第一章 夜来香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啪”一记耳光利落地扇到顾夜兰白嫩的鹅蛋脸上。   “你给我滚!” 夜芳一只手扶住胸口,身子气得发颤。   顾夜兰嘴角浮上一抹嘲讽,转身出了卧室,跑下楼梯,迎着客厅里投来的诧异目光,“嘭” 地一声把暗花铁门重重摔上。   客厅里坐在沙发上正在细心削苹果的顾字墨停下了水果刀,看着扶着雕花栏杆从楼梯走下来的摇摇欲坠的夜芳,连忙扶了上去:“芳姨,怎么了?”   夜芳眼睛里噙着泪水,焦急地拉着顾字墨的手:“字墨,快,快去把你妹妹夜兰找回来!天都黑了,快去,快去!”   顾夜兰顺着楼道一路往下,对那个不属于她的家已经是厌恶至极。 她已经受够了! 她都不知道她算什么? 顾显礼情妇和她的前夫的女儿,想想都他妈恶心! 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贪慕虚荣的妈啊! 为何爸爸要把她遗弃给夜芳,她的爸爸啊,那个疼她爱她的爸爸! 不是这个位高权重的顾显礼! 即使顾显礼和夜芳结了婚,她的名字也从夜兰跟着改成了顾夜兰,那又怎么样? 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是一家人!   夜兰快走到楼道的尽头时,黑暗的转角处突然冲出一个人来,对着她大叫一声“呱!” ,她突然受惊,低呼了一声“啊!” ,身体跟着剧烈一抖。   楼道里的灯被这一吓,“啪” 地一声亮了起来。 夜兰捂着胸口看清楚了眼前这个人,原来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而是一个满脸写着抱歉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姑娘。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听上面门响的声音,我以为是我弟弟林枫下来了!” 林减言看着被她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吐了吐舌头,“实在的对不起,吓到你了真的对不起!”   顾夜兰带着火气睨了林减言一眼:“无聊!” 说完,就要往前走。   “诶,诶,诶!你是新搬来的对不对?从来没见过你。我叫林减言,就住在302,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林减言笑嘻嘻地拉住了她,“今天真是不好意思,改天请你到我家来玩,我给你赔罪!”   “无聊!” 顾夜兰生气地甩开林减言的手。   “夜兰!” 顾字墨正好追了上来,他快速走到顾夜兰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快跟我回家去吧,外面天都黑了!芳姨。。。。。。”   夜兰冷笑一声:“哼,芳姨!对啊!那是你的芳姨,不是我妈!”   “夜兰,你又在乱说什么?好啦,别生气了,没事了,我们一起回家吧,晚饭你都没吃,饿了没?苹果我都给你削好了,回去吃吧!” 顾字墨语气温柔地劝解顾夜兰。   “顾字墨!一直装作关心我会不会很累!” 夜兰死死地盯住顾字墨温润的眸子,盯得顾字墨居然低下头去。   “嗯。。。。。。那个。。。。。。那个。。。。。。哦!你们就是301新搬来的顾家吧,我们是邻居哦!呵,呵,呵!” 林减言在安静怪异的氛围中硬生生地挤出话来,显得气氛更加尴尬了。   顾字墨这才注意到站在顾夜兰身旁的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可爱姑娘,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便对林减言礼貌地笑了笑:“你好,我叫顾字墨,这是我。。。。。。妹妹。。。。。。顾夜兰。”   夜兰嘴角勾起一丝不屑,越过顾字墨,走出楼道口,消失进小区花园的黑暗中。 顾字墨一下子慌了神,急急地跟了出去。   “顾家大哥哥,你别慌,我去帮你把顾夜兰找回来。这里的地形我特别熟,这花园不是一时半会能走出去的,你放心!” 林减言快步走到顾字墨的前面给他带路。   “谢谢你,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林减言!”   “减言,你以后就叫我字墨就好了。”   “不,不,不,我看,我还是叫你。。。。。。顾哥哥吧。”   月亮悬挂在无云的夜空,像天的眼睛,冷冷地窥视着北平城内绿树林里暗藏着的这座诺大的富宅区。 此时正值盛夏时分,树影沉沉,顾夜兰没走多久就彻底迷了路,往前看是树,往后还是树。 路灯显得昏昏欲睡,灯光被这些黑影压得根本照不清脚下的路。 唯有月光出奇地亮,狠狠地把树影砸在她脸上,嘲讽着她。   顾夜兰,你以为你能去哪里? 你根本就无处可逃!   虫鸟渐渐都入睡了,在这一片死寂中,突然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沙,沙,沙。” “沙,沙,沙。” 。 。 。 。 。 。 那声音像一只魔爪一下下挠在她的心头,把她所有的骄傲一点点都掏空。 她又有什么好骄傲的呢?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那么胆小,还是那么怕孤独的夜。 她以为习惯了那么久的黑就能不再怕夜晚了,可是,一离了那个家,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以前。 她的身体开始慢慢抖了起来,心里也止不住地开始颤栗。   一缕香气慢慢飘了过来,这熟悉的味道让她的情绪慢慢被安抚下来,她被这香气牵着往黑暗里走去。 树影渐渐褪开,灯光也微微亮了起来,她走到一处开阔的草坪,草坪上支着画板,画板上的阴与影素描的正是前方的那株夜香木兰。   夜香木兰,没有人能比顾夜兰更熟悉这种花了,她就是伴着这幽幽的椰香来到世上的,这香气伴随了她整个快乐孩提时光,可是,后来,这花到底是枯萎了。   她环顾四周,居然没发现一个人,这画的主人不知何时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她走到画板前,细细打量着那副画,没有细细勾勒只有草草地几笔却也显得精致,把此刻夜香木兰朦朦胧胧的神韵描画得分毫不差。 突然来了一阵风,携着香气,把画哗哗地吹起,那些画居然就连成了一副,木兰的夜来花开图。 她嘴角漫上一缕笑,原来,还可以这样。   林减言带着顾字墨在林间穿行,一路走一路说话:“顾哥哥,你别担心,一会儿就能找到你妹妹了。”   顾字墨看着周围黑压压的一片,心里越发着急:“减言,这小区花园怎么到处都是树,这么大,我们没和夜兰错过了吧。”   “顾哥哥,你就放心吧,这小区的路虽多,但我们现在走的路是涵盖这个小区的,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只有这一条路是通的,无论她在哪里,都能顺着这路发现的。你跟紧我,要是一不小心走岔了,就只能原地打转了。” 林减言微微一笑,故作神秘地看了顾字墨一眼,“就像,鬼打墙一样!”   顾字墨伸出手拍拍林减言的肩:“调皮鬼,别调皮了,我们还是快点把夜兰找到吧!”   林减言被顾字墨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击得心漏了一拍,通红着脸,躲开顾字墨的目光,迅速低下头去,轻轻“嗯” 了一声。   “呱!”   “啊!” 林减言的背被重重一拍,吓得跳了起来,“啊!林枫,你这个疯子,疯子!”   林枫耳朵上架着一根枝条,叉着胳膊哈哈笑着:“林减言,你怎么还是这么傻啊!果然,妈妈生我们的时候把脑子都给了我!哈哈!”   顾字墨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心里还念着夜兰,只得有礼貌地打断他们:“减言,这位是。。。。。。”   “我弟弟!”   “她哥哥!”   林减言和林枫同时开口,又愤愤地瞪向对方。   “我说,林减言,你不错诶,又去哪里**了一个小白脸。” 林枫这才注意到顾字墨,便伸手搂着林减言的肩,没好气地说。   林减言把林枫的手打落:“林枫,你能不能正常一点啊!这是我们的新邻居好么!什么小白脸,他叫顾——字——墨!”   “我们终于也有邻居了,不容易啊!”   林减言瞪了林枫一眼,拉着顾字墨就要走:“顾哥哥,别理他,他就是这样老没正经,我们快去找夜兰吧!”   林枫邪邪一笑:“原来她叫夜兰啊,夜香木兰,好名字!”   顾字墨立即停住了脚:“你见过她了吗?你见过夜兰了?她在哪里?”   “林枫,你知道就快点说!” 林减言冲着林枫大喊着。   “不就在那里吗!是她吗?”   顾夜兰看着画渐渐出了神,那些花瓣像飞入了她的脑里,花开花落,外面传来什么声音把花瓣搅乱了,纷纷扰扰,片片花瓣似飞刀,划割着心一丝深似一丝的疼痛,她的头一晕倒了下去。   顾字墨和林减言顺着林枫的手看过去,顾夜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远处的一条长椅前,一动不动,突然身体一软,栽了下去。 第二章 一炉香(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昏暗的屋子里,静静点着一炉牛头旃檀。   顾夜兰在朦胧中看见一个穿白纱的袅窕身影,轻盈起舞。 白细的兰花指从秀发温柔拂落到脚旁,绕个圈又悄悄盛开到在耳畔,腰肢摇摆,裙袂随之上下微漾。 水腰一扭,曲了身段,转动起来,脸被飞舞的水袖曼纱遮挡,看不真切。 虚幻缥缈,朦朦胧胧,像薄雾里的白月光,含羞带笑。 她越转越快,突然,玉足轻点,一个飞跃,在空中定格为了一朵怒放的兰花。   一化烟儿,夜兰睁开了眼。   屋子里的红木阁上陈列着一件件精致的沾着古风的饰物。 阁子旁的雕花案几上搁着一只小巧的玉熏炉,炉盖上缓缓升起一缕醇和的香,夜兰只能依稀分辨出这是檀香,闻着这味道神智渐渐清醒过来。 她知道,她又回到了这间小黑屋。   她从床上坐起,迅速掀开冰丝被面,趿上拖鞋。 拉开凳子,点上灯,打开工具箱底层,抽出一张原稿纸铺开。 她双手把青丝向后一拢,拾起画板旁搁置的那根枝条,飞快缠绕,把头发绾成一个髻,然后,拿出一只石墨铅笔,急速却细致地在纸上描画。 。 。 。 。 。   夜芳缓缓将一杯“大汉春秋” 竹叶青茶放在茶盘上,望着黑瓷杯盏里舒展开的一抹新绿,幽幽叹了口气。   “芳姨,你别往心里去,夜兰是昨天晚上在外面受了邪,所以才一直胡言乱语。” 顾字墨看着一夜未合眼的芳姨安慰道,“昨天晚上点着的牛头旃檀很有效,她安安静静地歇息了这么一晚,等她醒来就没事了。”   夜芳摇了摇头:“字墨,昨天也是我不对,我不该撕她的画,更不该动手打她,刺激她的人,是我!我也真是被气晕了头,明知道她身子骨不大好。。。。。。哎,你妹妹呀,真倔。。。。。。像我!”   “芳姨,夜兰年纪还小,有时候难免任性一点,我们多让着她一点就好。” 顾字墨柔和劝解道,“等她再长大一点点就好了。”   夜芳微微莞尔:“字墨呀,你总当夜兰是你的小妹妹,这一晃眼儿,她都已经十六了,和六岁那个乖巧的小姑娘到底是不一样了。”   顾字墨出神地看着黑瓷杯盏里飘上来的一缕青,思绪随之荡开。   顾字墨第一次见到夜兰时,她绾着一个可爱的发髻穿着一件青色小衫跟在芳姨的蓝旗袍后面,那大大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瞅着这陌生的一切,当她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注意到,她那凝脂如玉的脸蛋上浅浅描上了一抿笑。   那年,顾字墨十三岁,夜兰六岁。   楼上角落里亮出的光,从楼道里漏出一两星,他们知道,顾夜兰醒了。   顾夜兰手里的蘸水笔勾出最后一条墨线时,看着画,她呆住了。 这分明就是昨夜里那朵夜香木兰。 可是,她下的每一笔分明又都只是梦里那个起舞的女子啊。 她脑仁儿微微发疼,牛头旃檀缕缕香气悄悄萦了过来,她揉着太阳穴渐渐把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拼接了起来,她眉头慢慢蹙拥成山。   新家的一切布置得古色古香,彰显着顾显礼中国书法协会会长的身份,也锲合着夜芳的心意。 终于离开了四合院,终于不用再理会顾奶奶那没完没了地厌弃。 似乎每个人都是得意的,只有夜兰依旧是淡淡的。 她选中了那间僻静的小黑屋,她喜欢这样静静的待着,淹没在无声的黑暗里,尽量不给他们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或许,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麻烦。   她也看得出母亲对她的用心,红木阁上摆放的饰物全是她漫画里出现过的勾勒,一件件都变成了真。 还有,她为她购置的那套画具,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做为一个走在成为漫画家路上的女孩,她不敢再奢求更多。 离异的孩子大多不幸,可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是幸福的,在这个家,除了疼爱她的母亲还有一个一直关心她的哥哥。 。 。 。 。 。 但,真的是那样吗? 搬动画具时,不小心滚落到床底的那颗橡皮擦,好像把一切假象都擦除掉了。   她情愿一辈子都没发现那个小木匣,一辈子都让它安安静静地躺在床底。   离婚协议书、入院通知书、一些剪得稀烂的照片。 。 。 。 。 。 最底下,静静卧着一面古镜。   昨天和母亲的那场大闹是这么多年从没有过的,她在这个家里一直是安静的是知足的,为何会这么不识好歹地任性胡闹呢? 为何要画一幅久远的全家福来刺激母亲? 为何要嚷着找爸爸?   因为母亲骗她! 骗了她整整十年! 第三章 一炉香(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她为了尽量避免麻烦,只小心地指着画试探着问母亲:“妈妈,你看,像不像我们的全家福,我想爸爸,你说爸爸在哪里呀?”   母亲只瞧了画一眼,便皱着眉头把她的画哗哗撕得粉碎:“你要我说多少遍!叶孤鸿已经死了!你没有爸爸,只有顾叔叔!”   她霍地跳起,盯住母亲,声音气得微颤但是依旧掷地有声:“我讨厌你!骗子你滚!你不配当我。。。。。。”   “啪” 一记耳光利落地扇到顾夜兰白嫩的鹅蛋脸上。   。 。 。 。 。 。   在他们编造的世界里,夜兰的父亲叶孤鸿早已因病去世了,夜芳在其死后一直接受他朋友顾显礼的帮忙,后来,顾显礼妻子坐的飞机失事,留下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需要人照顾。 他们俩惺惺相惜,就有了现在的重组家庭。   她居然就信了,这一信就是十年! 可她爸爸明明就还活着! 那张浅黄的入院通知书上写着枯荣医院,患者叶秋鸿,主治医生李仁,落款时间民国三十四年八月二十一日。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二十一日,这不就是前几天的事?   夜兰越想越不对,越想越害怕,在这些谎话里指不定还有什么龌蹉的勾当! 可是,现在她只了解了一星半点儿,她必须呆在这里差个水落石出! 加上她的这身体。 。 。 。 。 。   她突然站起身来,俯下身子,伸着手去床底下摸,早已空空如也。 她冷笑一声,母亲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还把那木箱还藏在这里,母亲多少还是猜到她已经发现了吧。 原先母亲放在这里不过是觉着这小黑屋的低床底是极其安全的吧,至少,永远不会被顾显礼发现。   门外渐渐有脚步声靠近,夜兰立即起身坐到凳子上,拿起蘸水笔假装画画,经过昨晚那么一闹她已经想清楚了,她要慢慢来,等到合适的时机,夜来花自开。 她的心思根本没放在画上,只是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夜兰!” 一个头悄悄地探了进来,然后惊叹地“哇!” 了一声,索性整个身子都窜了进来。 这样冒失的还会有谁? 就是昨天晚上在楼道里吓她的林减言! 夜兰吃了一惊,但因为刚刚已经暗自思量好要暂时装作忘了昨天发生的事,将一切恢复成往常的样子,因此这吃惊就变成了惊愕。   “你,你,你是谁?怎么突然闯到我房间来了?” 夜兰带着害怕嚷道,“妈妈!哥哥!”   顾字墨第一个从林减言身后站了出来,安慰道:“夜兰,你别怕,这是我们的邻居林减言,你昨天见过的,不记得了?她昨天在楼道里把你吓着了,今天是特意过来看看你的!”   夜兰摇摇头:“我昨天何时出过门?哥哥,你别乱说!” 然后,她转过头对林减言笑笑:“这位同学,真是不好意思,我平时胆子小怕见生人,刚刚我实在是太不礼貌了,还请见谅!”   林减言连连摆手:“不,不,不!是我没礼貌才对,我应该先敲敲门的,可是我又怕吵着你,结果悄悄一看,居然你也会画画,我没忍住就叫出来了!”   夜兰站起身来,拿过一张凳子:“是林减言对吗?请里面坐吧,我可能睡了一觉睡浑了,昨天的事真的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真是对不起!”   林减言心里纳着闷,这怎么和昨天那个怒火中烧的女子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头倾泻如瀑的青丝此刻也被拢成一朵安静盛开着的花髻,她看看那张明妍可人的鹅蛋脸,又确信再找不出第二张这样出众的脸蛋儿了,想着就走进屋来。   林减言一移动位置,夜兰才瞟见林减言身后飘着的母亲那冷冷的蓝旗袍,不由得心下一寒,她不敢想象这华丽袍子里面窝着怎样一只妖。 可是,到底她是自己的母亲,再怎么样,骨肉相连总是假不了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或许一切并没那么糟。 夜兰抬起头自然地唤了一声:“妈妈!你也来了?”   夜芳轻轻地“嗯” 了一声,微微一笑:“难得来了这么位可爱的小邻居,你们先坐着玩会儿,我去给你们准备些吃的。” 说着,就走了。   夜兰歪着头看着依旧站在门口的顾字墨,伸出食指在脸上轻轻一划:“哥哥,我们小女生讲讲话你也要听听吗?羞羞!”   顾字墨微微一怔,点点头,然后连忙退了出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就剩下林减言和顾夜兰了,顾夜兰盯着林减言的小酒窝,心中泛起一丝喜悦。   林减言,你就是我的机会!   “刚刚听你说‘也会画画’,想来那另一个‘也’就是你了吧!” 夜兰对着林减言和善的笑笑。   林减言兴奋起来:“对啊,对啊,而且你这套画具居然和我的是一样的,这套画具总共就出了三套,我们真的是很有缘啊!对啦,我可不可以看看你刚刚画的什么啊?”   夜兰起身,带着减言走到画板前:“就是木。。。。。。” 话到一半硬生生地就被掐断了。   林减言顺着往画板上一看,一张雪白的纸,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这一炉香,点完了。 第四章 镜中月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木兰镜中映入十五这轮冰溜溜的圆月,反射出冷冷的光,轻点三下,镜面开始荡漾起来,月光也随着粼粼摇曳,照得周围的一切慢慢变得虚幻,树叶从叶尖顺着叶脉一点点开始凝结成一片片亮闪闪的镜子。   慕容浅已进入了这镜中世界,他穿过镜子迷宫,渡过忘川河,一步步迈上水晶台阶,云水阁就在这台阶的尽头。 待他步到云水阁的瀑布前,流水帷幔带着潺潺水声悄悄分至两侧,等他进去,帷幔又安然合拢,复为瀑布。   他双手抱拳,对着珠帘里白发苍苍的背影呼了一声:“主人!”   “慕容浅,我要的人找到了?” 冷月屏斜靠在一张软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支木兰花,微眯着眼盯着最外边那一圈淡绿色的花瓣看,背对着慕容浅,不曾回过头。   “是的,主人!”   “那就好,你许久不来,我还以为,你忘了和我的契约。” 冷月屏干枯的手指婆娑着满脸的皱纹,“慕容浅,我可不喜欢等太久!别让我,亲――自――动――手!”   慕容浅的眸子里涌上一丝哀愁,淡淡道:“怎么能忘呢?为了她,我也忘不了!”   冷月屏厌烦地闭了眼皱了眉头,右手纱袖一挥,慕容浅便滚落到了现实世界,只听天空暗压压飘来一句话:“我等你!”   。 。 。 。 。 。   顾家和林家第一次聚餐就在农历乙酉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宴席就设在林家。 林家的佣人把“阖家团圆” 釉中彩瓷盘里烹调精细的黄油蟹一一呈上“菊花台” 。   “菊花台” 是长形的宴席桌,中间镂空的地方盛放着各式名品菊花,富贵绮丽。 桌面摆放着“蟹八件” ,从上至下,分金、银、铜三等,每个人面前呈放的釉中彩瓷盘大小样式也不尽相同,彰显着位列各席的身份等级。   林天一和顾显礼并坐在上席,一位是林氏国际拍卖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一位是中国书法协会会长,新朋聚会却是故友重逢。   “显礼啊,我们也真是有缘!” 林天一举起盛着花雕的杯盏笑呵呵地对着顾显礼。   “好久不见!” 顾显礼端起杯盏碰了一下杯就仰头喝了下去。 严肃的脸上慢慢泛上红晕,添了一点平时里少有的和气。 宴席的气氛也跟着渐渐融洽起来。   “也是想不到的事,就真有这么巧!以前常听天一提起你们‘兰竹菊三居士’在大学时多么多么的好,早想一睹你的风采,谁知道你们当年毕业竟如此匆匆,之后也断了联系。。。。。。” 林减言的母亲华蓉喝了点酒,话开始多了起来,脸上漾着淡淡的红光。   听到“三剑客” 时,夜芳握着银制长柄勺的手微微一晃,只是轻轻地一小下,便镇定自若地将一勺蟹黄送入红艳欲滴的唇,永远保持着她的优雅。 坐在下席的顾夜兰透过餐桌上的“残雪惊鸿” 菊花却注意到了这一细微的动作,此时林减言正在她耳畔说着悄悄话,顾夜兰的头虽是往她这边偏着,可是注意力完全不在她身上自然也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等到林减言碰她时,她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盘子分明换了一个花样,盘子里的螃蟹已经被分成了三部分,形状完好的蟹壳、金黄油亮的蟹黄、饱满鲜嫩的蟹肉。   “我也想要这样一个哥哥!” 林减言望着盘子周围零零碎碎的“蟹八件” ,再看看那只被她卸得乱七八糟的螃蟹,眉毛一拧,心里嘀咕道,吃个螃蟹还搞这么麻烦真是的! 斜着瞅了一眼林枫吊儿郎当的吃相,“咦” 了一声迅速转头,又盯着顾字墨那欣长的手指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顾夜兰抬起头看着顾字墨温润如玉的侧脸,他正好微偏过头,墨染的眼珠转向夜兰,嘴角浮上一个好看的弧度,只柔声一句:“快吃吧!”   若是以前,她一定会像灌了蜜一样开心,可是,现在,顾字墨我还能相信你吗?   林枫看见林减言直勾勾盯着顾字墨的那痴呆表情,撇了一下嘴,把嘴里一个吃剩的蟹腿哐当一下丢进她的盘子:“你看你哥哥才好,赏你一个大蟹腿,哈哈哈!”   “林疯子,你好恶心!” 林减言虽是压着嗓子朝林枫嚷,可还是发出了不小声响,引起了大家注意。 好在隔着桌上朵朵盛开绚丽的菊花,大人们并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家两个孩子平时被我们宠坏了,也没个规矩!” 林天一虽是这样说着,却听不出一点生气的意思,“哪像你家顾字墨知书达理,看他这谦谦君子的模样,真有点你年轻时的风范呢!”   顾字墨只是笑笑没有说话,顾显礼却有些不乐意,板起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你啊就别夸他了!好端端地,放着正经事不学他非要跑去学医!”   林天一哈哈笑了起来:“显礼啊!人家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学医好啊,听说字墨现在跟了妙手回春的李仁医生,以后肯定也是大有作为的!”   夜芳听到“李仁” 这两个字,下意识地朝顾字墨看了一眼,用眼角余光扫了顾夜兰一下。 顾字墨低下头淡若清风地笑着,顾夜兰望着盘里的蟹肉早已没了胃口,她转过头避开夜芳的目光,微笑着把蟹肉一点点舀给林减言:“减言,你多吃点!”   “哇塞!谢谢夜兰,你真好!” 林减言看着瓷盘里细嫩嫩的肉,这可是顾哥哥的手剥的,光想想都觉得特别美味。   “这顾家小姐长得也真是标致,活脱脱一个画里走出来的小美人,硬是把花的模样都给比了下去。” 华容这才注意到了一角的顾夜兰,好像整个宴席上她都没怎么说过话,便冲她笑笑。 说完,又笑望着夜芳,“你的这一双儿女,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以后两家一定要经常走动走动,也让我们减言和枫儿好好学学,别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   “夫人您是说哪里的话,字墨和夜兰才要向他俩学习哩!” 夜芳轻启皓齿,声音婉转动听。   林枫平日里最头疼女人间这种互相吹捧的客气话,因此斜支了头堵住一只耳朵,一偏头正好看到顾夜兰那流水似的青丝,低低挽就,一个好看的髻。 母亲华容这次的确没有半句说假,她是真的好看,气质恬淡,总是低头颔首,有着不符合她年纪的安静从容,就像一株打着骨朵儿的夜香木兰。 而,林减言,她其实也是美的,她的美是清澈的是灵动的,虽然林枫一直说她“丑死了,全天下最丑的就是你了!眼角还有一颗媒婆痣,哈哈哈!” ,可是那哪里是什么媒婆痣,只是一小星淡淡的锁魂痣,轻轻吻在眼角,在含春的桃花面上独添了一份秋愁,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林减言瞟到林枫一直往她和夜兰脸上看,没好气地冲着他说:“你看什么?没看过美女啊!”   “哈哈哈!丑媒婆,你说什么?” 林枫乐呵呵地说,嘴里还不忘嚼着一只蟹腿,哪里有一丁点林家大少爷的样子啊!   父亲林天一正巧往这边看过来,林减言把话忍了忍,低头拿起铜色小锤咔咔敲击着蟹壳,心里不住怒骂道:“天啊!天啊!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疯子弟弟!还敢说本小姐丑,我敲死你个疯子,敲,敲,敲!”   “上次就是这个姑娘被我家减言大晚上给吓到了吧!” 林天一说着转向顾显礼,“怎么样,我之前托人送去的牛头旃檀有派上用场没?那天减言一直扭着我说,她把新邻居给吓晕了,非要我帮她出出主意。我家减言啊就是太莽撞了,我替她向这小姑娘陪个不是啊。”   夜兰心底好笑,她的顾叔叔和妈妈压根就没有向林家老爷夫人介绍过她,她这么一个尴尬的角色,的确也不值得一提。 可是,空气如她,到底是被发现了,还收到林家老爷这么郑重其事的道歉,她这个麻烦怕是又要给顾大叔叔添麻烦了!   顾显礼眼光根本没往顾夜兰处落,只转过头盯着林天一,得体地笑了笑:“我才要和林兄你道声谢哩,夜兰她那是自小就体弱,哪里用得了牛头旃檀这么贵重的东西,真是让林兄你破费了。今天你还专程设宴,我来也没准备什么礼物,只是近日偶然寻得平凡一物,还望林兄笑纳!” 话毕,立在饭桌旁的秘书便呈上来一个雕花红木匣子,林天一接过打开一看,一瞬间,众人脸色变化微妙,神态各异。   “木兰镜!”   木兰镜? 这不就是母亲那个小木匣里的那面古镜! 第五章 风言起(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减言,你说,那个木兰镜到底是什么东西?你父亲不是见过好多宝贝吗?怎么见了一面普普通通的镜子还这么讶异?” 顾夜兰和林减言翻看着同一本画册,好似无心地随意提起。   林减言立刻警觉起来,伸出食指放在嘴前,用力地“嘘” 了一声,示意夜兰噤声。   夜兰立即意识到这当中有玄机,便歪着头睁着莹亮星眸疑惑地望着林减言,小心试探道:“怎么了?这么神秘?”   林减言用手捂住顾夜兰的冰唇,嘟起粉润的小嘴,更加用力地“嘘” 了一声。   夜兰见此情形,只得轻微地点点头,再不做声。   只见林减言神色紧张,竖起耳朵着注意门外的动静,屋内屋外都一般静沉沉,没有一丝风动。 她的手慢慢从顾夜兰唇上移开,踮起脚尖一步一步走到门口,呼一下拉开房门,似乎有一道影晃动一下便突然消失不见了,她探出半个身子左右探望,整个楼道空荡荡并未有半个人影,她静立了一会儿,楼下偶尔传来一两声客套寒暄,是大人们的谈话。   林减言放下心,关上房门,退了回来,坐到顾夜兰身边,声音低低地说:“夜兰,这是我家的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哦!要是被我父母大人知道我私下议论木兰镜我就惨了!”   顾夜兰看着她难得严肃认真的样子便坚定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知道得也不是特别清楚,只是偶然听家里的长辈们提过,好像跟母亲怀上我和林枫有关系,这木兰镜还是我父母的定情信物哩!有人说,那木兰镜有灵性可以有求必应,所以才怀上龙凤胎的。我把我知道的故事都告诉你吧。。。。。。”   客厅里的林天一拿着木兰镜,心里五味杂陈,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 。 。 。 。   十六年前,暴雨夜,圆明园福海水面上涨,一直漫到石板路上。 在瓢泼的大雨中奔跑着两个身影,一男一女。 当他们跑到石板路时,一条闪电划过,女的受了惊脚下一滑,摔进路旁的稀泥里,男的一下慌了神,急急忙忙把她扶了起来。   “蓉儿!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 林天一关切的话语在雨水的冲刷中更显焦急。   华容借着一块“石头” 起了身:“没事!林哥哥,我们快走吧!” 才起了身,脚一碰着刚才那块“石头” 又是一滑,亏得林天一这把抓得牢牢的,才没有栽了下去。 这“石头” 被这么一踩,翻了过来,射出一道亮光。 林天一和华容都是一惊,但这雨实在是下得太大了,眼睛都很难睁开,看不清到底为何物。 林天一迅速拾了这块“石头” ,携着华容往亭子里奔去。   这块所谓的“石头” 就是沉睡了千年的木兰镜。 乍一看并无什么特别,只是稍微沾上点风尘的一面古镜,唯有那镜面光溜溜的似要把人给吸了进去。 林天一摸到古镜的钮座,顺着钮座往外是缠枝花纹,中区刻有铭文,扭捏的字符实在难辨,只能依稀判断出所用字体是金文,共有十二个小字,外区环绕的一些花样这一下也摸不出来,镜缘倒是清晰可辨为几何云纹。 这东西是究竟什么来历? 上面所书的内容到底什么? 也许只有等回学校时到图书馆查证一番才可知了,这样想着,便拿着木兰镜暗自出神。   “林哥哥,怎么了?” 华容看着微微发怔的林天一,心中不由得害怕起来,本来今天偷溜到圆明园来看荷花已经是冒着天大的胆子了,结果天公又不作美,电闪雷鸣的把她折腾得够呛,还在路上踩到个这么像镜子又像石头的东西,现在林哥哥又不知怎么了只顾看着破石头发呆。 她越想越害怕,便开始摇晃着林天一的胳膊,往他怀里躲。 林天一胳膊一收,把华容揽了过去。   华容的娇美和林天一的俊朗一同映入了这木兰镜中,世间竟有如此登对的两个人! 看得久了,不觉也有些呆了! 他们就是雕刻在木兰镜上的一双鸳鸯,自然而然地镶嵌在了一起。   雨还在哗哗的下着,顺着亭子上的琉璃瓦,一滴滴串成珠线,形成密密的水帘,把林天一和华容团团围了起来。   “蓉儿,你冷不冷?” 林天一把华容往怀里紧了紧,满心自责,“今天本来是带你来赏荷塘月色的,怎料到来了这么一场雨,还让你受了寒摔了跤。”   华容把头低低地靠在林天一的胸口,听着彼此的心跳:“没关系的,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林天一低下头看着华容的眼睛,那眸子清亮,明媚动人,他的手轻抚上她的脸,那烧得滚烫的双颊只一碰就让人心神摇曳,迷离间,他的唇又慢慢覆了上去。 。 。 。 。 。   风雨微摇夜未睡,  古镜圆明惹人醉,  醉是鸳鸯双飞翠,  福兮祸兮两无悔。 第六章 风言起(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珠胎暗结,东窗事发后,华容为学校所不容,为家族所不齿,在流言蜚语中被勒令退学,之后便被父亲锁在了家里。 林天一三番五次地去找华容,都被赶了出来,连着那一堆的聘礼都给扔了出来。   “伯父,伯母,我知道我配不上华容,也高攀不上您们家,但请您们相信,我对她是真心的,我一定好好对她,给她幸福的,请您们把她嫁给我,好吗?” 林天一跪在华府四合院中心的福字鹅卵石上,红色的纸盒撒了一地,掉出些在华家眼中不值钱的烟茶酒糖。   “好好对她!这就是你好好对她的结果吗!” 华老爷气得胡子高高撅起,“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   “老爷子,消消气,消消气!” 华姨太不停抚着华老爷的胸口,调转头埋怨着林天一,“你看看你把我家老爷都气成什么样了!”   “对不起!但请您们相信我的真心,也请相信我的能力!我马上就毕业了,最近我已经收到好几家拍卖行的聘用通知了,只要我好好干一定可以。。。。。。”   “诶哟,你不说这还好!” 华姨太把老爷扶到红木雕花椅子上坐好,斜飞着眼,尖着嗓子道,“一说这,我可就有话说了!我们家华容虽不是我亲生的,可也是我一手带大的,从小好吃好喝的供着她用,让她上好大学,看她临毕业了,还早早就给她相好了婆家,那可是红旗车行王老板的独生子!没想到她是这么地扶不上道,越往大路上引,呵,她偏往臭水沟里跳!”   林天一低着头忍着气听她说了这一番话,这话分明句句指着华容说,他如何受得了。 他梗着脖子,昂起头:“伯母,您有什么火冲我发就好了,我现在在您眼中可能就是臭水沟,我认!可华容她,是个好姑娘!”   华姨太坐在软垫上,拨弄着腕上的翡翠手镯,嘴里一声冷笑:“呵呵,好姑娘。。。。。。”   “好啦!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最清楚!” 华老爷阖着眼低吼了一声,华姨太吓得立即噤声,只得悻悻地端起茶杯佯装喝水掩饰尴尬。   林天一满眼诚挚:“伯父,是我对不起您的宝贝女儿,可是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愿意对她全权负责,我会用生命保证让她幸福!”   华老爷的声音低沉地从鼻腔里冒出来:“哼!你的生命,谁稀罕!我的女儿,我自会为她负责,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操心!”   林天一鹜地从地上站起,膝盖由于鹅卵石的长时间地磕碰一下不支,腿一软向前扑去,倒在门厅的台阶前,他仰着头喊:“我是孩子的父亲,她是孩子的母亲,您不要就这样把我们分开!您是分不开的!”   华老爷眼皮微抬:“孩子!你还敢提孩子!你别以为生米煮成熟饭了,我就拿你没办法!你想我承认你,成全你,然后让所有人来看我的笑话么!我坦白告诉你,我是不会让那个孽种出现在这个世上的!”   林天一听到这一句,又是惊恐又是愤怒,从地上鹜地弹起指着华老爷嚷道:“华老爷我敬重您才叫您一声伯父,您怎么可以如此狠心,拆散一对苦命鸳鸯还不算,你还要杀死您自己的孙儿!您怎么可以这样做!您根本不配当华容的父亲!” 说着歪歪倒倒地就要往屋里冲。 “我要带华容走!让她逃离这个地狱!华容!华容!。。。。。。”   “反了,反了!好大的胆子!” 华姨太被林天一的气势吓到,从软垫上迅速起身,叫喧起来,“来人啊!快把这得了失心疯的人给我拖走!拖走!”   几个仆人三下两下就制住了他,把他压在了地上,林天一气势不减,还是大吼大叫,慢慢地体力不支,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闹够了没?” 华老爷从红木椅子上慢慢起身,一步步踱了过来,“我看你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我华国强的女儿也敢动!本想看在你是学生的份上留你一条活路,还敢三番五次地跑到我府上来瞎闹,现在你就怪不得我了!做错事就得受惩罚!”   华姨太看着华老爷平时里不怒自威的面容此刻添了几分凶光,心里暗暗打颤,莫不是要取了他的性命吧!   “老爷子!您莫冲动!” 华姨太一紧张便叫了起来。   华老爷转过头来,呵呵一笑:“你紧张什么?你以为我会干嘛?” 说完,华老爷又回过头望着远方,“我不过是要毁掉他的前途!”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笼罩住了林天一,他努力瞪大眼瞅着高高在上的华老爷,那眼神里由倔强慢慢变成了哀求,他知道的,华老爷可以轻而易举粉碎掉他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甚至断绝掉他的一切生路。 他知道的,华老爷办得到。   华老爷的眼低下来,对准林天一的目光:“这样动荡的年代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多不容易啊,应该系载着你们全家人的希望吧,不过,你的前途本来也没多光明,彻底黑暗掉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年轻人,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从你招惹华容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料想到这样的结果,人贵就贵在有自知之明。我劝你以后还是省省吧,我们家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不配!”   林天一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他四肢瘫软在雕梁画栋的门厅里,他是怎样被拖出华府的,又是怎样回到宿舍的,都一概记不清了,脑袋里浑浑噩噩的,在床上昏睡了三天三夜。 第七章 缘字缺(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这天夜里月光皎洁,一束光从窗台飞射进来,照醒了林天一的意识。 他皱着眉微微睁眼,原来是木兰镜里映入了一轮满月,那光穿过夜香木兰的枝桠直直投到他那吱嘎作响的木床上。 林天一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那轮满月,再看看遗落在窗角的木兰镜,想起那晚再看看如今,泪不自觉地就淌了下来。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自古就难全的事倒也没什么好埋怨的,可偏偏月圆人不圆,就他如此的孤苦! 华容,我好想你! 就当真这么有缘无分么! 想着想着就越发难过起来,伸手抱起木兰镜,呜呜咽咽地哀哭起来,悲伤得不能自己。   窗台上栽种着一株夜香木兰,是室友叶孤鸿在崇文门花市庙会上偶然寻得的,经过三年的悉心照料已长得翠色欲滴,枝头的木兰花此刻也开至最盛,三瓣翡翠似的花瓣托着六瓣白玉般的花瓣,此刻正烘出极幽馨的香,萦绕着室友香甜安稳的梦乡。   风吹了过来,夜香木兰的枝桠拍打着林天一,似是安慰又似是呼唤。 木兰的香气也让林天一的情绪渐渐平稳起来,他不要这样自怨自艾,他要振作起来。 他望着木兰镜中的脸,连日来的确枯槁憔悴了许多,原本俊秀的脸上也已是胡渣横生,哪里像是二十四岁的青年! 风渐渐大了起来,不一会把脸上的泪痕都吹得干干净净,月亮明晃晃地映在木兰镜中衬得林天一越发暗淡起来,夜香木兰的枝桠轻点到镜面,一下,两下,三下,镜面竟开始粼粼波动起来。 林天一猛地眨了眨眼,这不是在做梦吧,是幻觉吗? 可这一眨眼的功夫,四周竟变成了一个迷宫般的世界,他环顾四面,只能看见无数自己的身影在不停地晃动,彷徨的,无助的。 他猛地低头,手中的木兰镜早已不知所踪。   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天一跌跌撞撞地试着走出这个镜子迷宫,却意外地发现这些镜子似乎都是移动地,他走一步,镜中无数幻象也走一步,走来走去始终都是在原地,像是一个阵法牢牢地将他锁在困局中。   他开始试着叫喊:“有人吗?”   “有人吗?” “有人吗?” 。 。 。 。 。 。 无数个幻象也开始叫喊起来。   他堵住耳朵,这嘈杂的声音让他心生烦闷,头疼欲裂。   “呵呵呵,呵呵呵。。。。。。” 一连串灵动的笑声响起,从四面八方席卷过来,像是小孩玩闹的嬉戏声,如此欢快。 可林天一此刻一丝快乐也听不出来,只觉得脊背一阵阵发凉,他大着胆子叫到:“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 。 。 。 。 。 无数个身影再次发声,显得愈发可怖,恍惚间,他都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个身影才是他自己了。   “你过来呀!” 小孩的声音像是呼喊着他。   一缕香气慢慢地飘了过来,那味道和窗台的夜香木兰倒是很相似,周围的镜子中的幻象嗅到这味道慢慢安稳下来,他们慢慢走动整整齐齐排列在两旁,引出一条发光的大道,林天一只得顺着这条道一直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周围渐渐开阔起来,远远就听见有潺潺的水声,走近了看见一条清澈莹亮的河,河岸边的石头上坐着一个小孩,手里拿着一支夜香木兰,脚伸进河水中开心地玩着水。   林天一看着这样美好的景象,心下也稍微安定一点,朝着小孩慢慢走了过去。   “呵呵呵,呵呵呵。。。。。。”   “小孩,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林天一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肩膀。   小孩扭动了一下身子:“诶呀!好痒呀!呵呵呵。。。。。。”   “你怎么了?”   小孩指着河水说:“你看他们老来抓我脚,好痒呀!”   林天一这才注意到河面上,浮现着无数张美人面,随着水波的起伏盈盈地笑着,妖冶鬼魅。 林天一吓得迅速后退,转身就跑。   “林天一,你要去哪里呀?你不是走投无路才来我木兰镜中么?呵呵呵。。。。。。”   林天一停住了脚,震惊已经远远超过了恐惧,他回过头望向那小孩:“你说什么?这里是,是木兰镜!”   小孩高兴地踢着水花:“对啊,对啊,我都好久没看见生人啦!你不知道,我都快饿死啦!”   “你是谁?你。。。你。。。想干什么?”   “呵呵呵,你可真有趣,来这里的人都是有求于我,你倒好反问我想干什么?” 小孩把木兰花轻轻放到鼻前,“我可是镜中仙――冷月屏,知前世今生,控三魂七魄,偿红尘夙愿,很厉害的哦!”   “你的意思是可以帮我实现心愿?那你可以让我和华容在一起,可以让我平步青云吗?”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小孩伸了个懒腰,“黄金屋,颜如玉,怎么大人都是一个样,美人江山都要,可真是贪心啊,呵呵。不过,有得必有失哦!你要达成心愿就必须拿你的爱魄换!”   “爱魄?那是什么?”   小孩把脚从水里拿出来:“我呀头一次遇见你这么笨的人!说起来还是考古系的高材生,我看呀就是一个榆木脑袋!人的精神可分而为之称为魂魄,其魂有三,天、地、命;其魄有七,喜、怒、哀、惧、爱、恶、欲。我不过是只要你的爱魄中的一部分而已,怎么?还小气舍不得呀!有舍才有得哦!”   林天一摇摇头惨淡一笑:“我本就是一无所有之人了,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只要能和华容在一起,只要能平步青云,我什么都愿意!”   小孩快乐地张开双臂,踮起脚尖旋转起来,突然站立,把手中盛放的木兰花向林天一眉心一抛,花瓣旋转着飞速收拢,林天一感觉眉心一阵刺痛,眼一黑晕了过去,冷月屏得到了林天一灵魂里最纯洁的一部分――爱魄中的男女之爱。 她望着浮在半空的收拢成翡翠玉的木兰花,开心地捧起了脸蛋:“哇哦!又可以吃美味了!” 吞食完这一魄,她便把木兰花抛入了忘川河中,河面上立即浮起一张俊美的面庞。 她看着岸边的林天一满意地咂咂嘴,双手合十,“啪” 地一声,林天一就轻轻落到宿舍的木床之上。 第八章 缘字缺(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颜如玉,黄金屋,我都给你!”  林天一从床上迅速腾起,木床发出剧烈的声响,上铺的叶孤鸿被惊醒,起身来一探究竟。   “怎么了?” 叶孤鸿撩开蚊帐,探出头来,睡眼惺忪地瞅着已走到窗台的林天一的背影。 以为他又在暗自伤心,想到他最近一系列的不如意,不由得也为他担心起来,便穿衣下床来。   林天一在窗角找到木兰镜,拿起来反反复复打量了几遍,并无发现什么异常,因此疑心起刚才的一切是否是梦境,便伸手握住夜香木兰的枝桠准备敲打镜面试验一番,指尖刚一碰到夜香木兰,叶孤鸿就叫了起来:“你干什么?好端端地别碰我的花!”   “孤鸿,值得你这么紧张吗?一盆花竟比我重要?” 林天一摇摇头,叹了口气,“居然连我最好的朋友也这样对我!”   叶孤鸿拍拍林天一的肩膀,从床底下抽出一瓶酒来:“兄弟,你要是这样说那可就没意思了啊,我们四年的友谊哪能假的了!这花是无辜的,你就放过它吧!知道兄弟你内心不痛快,来,我陪你喝一杯!”   林天一把酒推了过去:“借酒消愁愁更愁,喝酒就不必了,左右是把你吵醒了,那就劳烦你这个考古系的天才鉴定师帮我看看我手里的这个东西吧!”   叶孤鸿注意到林天一手上的东西:“这不是你上次去圆明园捡回来的破石头吗?”   “亏你还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你好好看看!”   叶孤鸿把木兰镜接到手中,这一掂量,就知道此物并非凡物,因此迅速退到室内,点开灯拿出工具细细察看。 古镜表面被岁月镀了一层厚厚的硬泥,远看上去和石头无异,可经过圆明园雨水的冲刷又放置了这些时间,才依稀露出些细微的纹路,轻轻敲打钮座便有空洞的声音发出,那质地似乎是青铜。 叶孤鸿用小刷轻微剥落泥沙,顺着钮座往外是缠枝花纹,那花样,叶孤鸿一看便知,是夜香木兰,上面所绘花瓣和寻常所见木兰花瓣数量不同,足足有十瓣,竟比平常的多出一瓣! 中区刻有金文所书十二字铭文“木兰香,魂魄断,虚幻明,浮世沉。” 外区与镜缘是整个连在一起,构成类几何云纹的太乙玄纹。 他把翻到镜面,石头模样,却是滴溜溜的惹人喜爱,他拿出激光手电一照,光透了过去,石面上竟映出他的模样,他吓了一跳,光一灭,复又是块光滑的石面。 叶孤鸿又惊又奇,突然联想到《山海经》里所述的一物,一激灵站了起来。   “孤鸿,你可看出这是何物?” 林天一察觉到叶孤鸿神色异常,急忙追问到。   叶孤鸿略微沉凝,一会儿才抬头问:“林兄,你最近可遇到什么异事?”   林天一便把圆明园的过往还有梦境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叶孤鸿,叶孤鸿听完立即走到窗台察看一下,便他转身回来,淡淡一笑:“林兄,我看你是近日忧思过重,才会做如此奇怪的梦吧,不过,依我看这东西你还是别留了,都招来这么多祸端了,哪来的我们还是还哪里去吧,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天一眉头微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东西既不是我偷的也不是我抢的,不过是路上捡的一块石头,我还要再扔到原来的路上吗?你到底看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了吗?”   “不就是青铜做的一面镜子吗?就雕工特别一些,其它的也很平常!” 平常吗? 其实叶孤鸿在窗台上已发现了异样,顶尖的那朵兰花较之寻常的夜香木兰已有所不同,虽然天渐渐亮了,花朵已合拢一些,但他到底发现,此花已是三瓣翡翠藏着七瓣白玉了!   叶孤鸿拍拍林天一的肩膀,长长叹了口气:“好啦!兄弟,别想那么多了,你还是抓紧为今后打算才是真的!校董事长华国强已经来过学校了,学校明天就会贴出公告。。。。。。决定。。。。。。开除你。。。。。。还有,那几个拍卖行已经把你的求职信退了回来。。。。。。”   这早已是意料中的事,华老爷还是这样做了。   夜色已渐渐褪去,月亮悄悄缺了一块,缺的那一块补在哪里了? 第九章 一枯荣(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窗台上的夜香木兰被剪去了最顶上的一枝,一点点开始枯萎,慢慢呈现出颓败的气息,如此娇贵的花怎么能少了主人的悉心照料呢?   当在林天一在外面折腾了一天回到宿舍收拾最后的行李时,宿舍已经空无一人了! 凌乱不堪的宿舍写满了离别的仓促,没有道别就这样匆匆散去了。 木兰镜也不知所踪,什么黄金屋颜如玉都是骗人的!   空酒瓶被风吹着在地上滚动,为安静萧索的宿舍,提供一点点声响,骨碌碌,骨碌碌,一点点碾压着此刻的孤独。 林天一疲惫不堪的身躯仰躺在一片杂乱中,他要理理思绪,虽然就想这样昏睡过去,但是他必须站起来奋斗! 华老爷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不知道他还有多少的时间,他的孩子还能留得住吗? 他开始挣扎着站起身来,随手抓起散落的纸张捏成团撒气一抛,刚一抛他就慌忙跑过去把那团纸张捡起来铺开,他认得这个标志,是今天哀求了好久的一个拍卖行――宏达拍卖行,它的老总夜宏达是华老爷的一个死对头,也是他唯一的希望,可是他却告诉他早已经有了最佳人选。 那人选,原来是叶孤鸿!   林天一把地上零零散散的纸张整理起来,原来叶孤鸿早已把这家北京市最大的拍卖行调查得清清楚楚,财政情况,收藏的精品,整理的资料足足有上百页。 在捡拾起来的这些资料里,夹杂的几页,居然提到了慎思学堂董事会的财政漏洞,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种绝密资料,竟然就这样如垃圾般随意丢弃在宿舍! 在他回来之前,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林天一瞬间惊醒,莫非是叶孤鸿拿了木兰镜匆忙逃去。 。 。 。 。 。 这念头一起他就立即打断,孤鸿绝对不会干这种事的,这木兰镜又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他犯不着这样! 他总有他的缘由,且顾好自己再说吧,总会有缘再见的。   这样一想,他又继续细细查看这些资料,他不清楚叶孤鸿花了多少心血,这些资料到底价值几何,但他很清楚,这些中的一小部分,作为他的筹码便足够了!   资料寄出去的当天,华老爷就乘着小轿车急急地赶到了慎思学堂,先到校长办公室把准备贴出的公告压了下来,再拿着林天一的毕业证和学位证,登门和解。   一切慢慢似乎好转起来,林天一做了华府的上门女婿,得到了华老爷的器重,在顺利兼并宏达拍卖行后,成立了林氏国际拍卖有限公司。 可是,成亲以后,曾在他眼里皎若云间月的华容,却渐渐化为爱情灵位前一只扑火的白蛾。 他不再爱她了,他天天奔波事业,疲惫回家也只是亲吻两个可爱的孩子,开始还愿意和华容闲话几句家常,慢慢,也就倦了。 除了必不可少的对话,余下的也只有淡淡的几个字眼了,他和她都在怀疑,曾经无话不说的灵魂伴侣是否真是彼此? 不过,他还是尊重她的,毕竟她是孩子的母亲,为他生的这对龙凤胎险些就要了她的命! 说到底,一直以来都是他对不起她! 他尊重他的林太太,却不再爱容儿了。   月隐风雨变,  枯荣随云转,  忘川奔流西,  绵绵何念恋?   此时的木兰镜已经完全没有一粒尘土,安静地躺在林天一的手中,他手指慢慢拂过十二字铭文,轻轻念了出来:“木兰香,魂魄断,虚幻明,浮世沉。”   “林兄啊,这东西怎么样?” 顾显礼坐在沙发上,品着林太太递上的用特级胎菊泡制的菊花茶,杯盏中色泽金黄,味纯正,浓冽中带着丝丝蜜的清甜。 较之平日里常饮的“大汉春秋” 竹叶青茶,倒是更多了一点家的味道,不似竹叶青那般清香沁脾,而是花香暖心。 “林太太,这茶甚好!”   华容的心绪被这句夸赞扯了回来,嘴角带笑,眼光悄悄转向林天一:“喜欢就好!只要用心都能泡出一味好茶!” 说罢,也给林天一递上一杯,温柔唤了声“先生” 。 他早已不叫她蓉儿,她亦不再称他林哥哥。 他和她之间,隔的何止是称谓的距离,那可是爱与不爱的鸿沟。 她不知道林天一是否初心已改,但是在岁月沉淀里,华容的的确确是更爱林天一了,所以她愿意最大限度地包容体贴她的林哥哥。 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好!   林天一被唤回过神,把木兰镜放入红木匣子中,接过华容的茶,淡淡道了句:“谢谢,太太。” 抿了一口,便搁在了茶盘上,抬头望着顾显礼:“这木兰镜你是从何处寻来的,莫非,你见过孤鸿了?”   “这木兰镜不过是前些天偶然在庙会上寻得,和孤鸿有什么关系?” 顾显礼先是一愣,然后长长叹了口气:“林兄啊,看来我们真是好多年没见了,孤鸿。。。。。。他早在十年前就撒手人寰了。”   在座的人皆是一震。   林天一瞪大眼追问:“这。。。这。。。这怎么可能呢?我竟半点消息也不得知!”   顾显礼摇摇头道:“罢了,罢了,别提这种伤心事了。”   林天一眉头皱了起来,酒意未消的眼框里红红的似要滴下血来,声音哀转:“当年你们为何走得那样急?不然也不至于断了联系呀!” 端起茶杯,一口喝干,也许是今晚的花雕太烈,压在心底的陈年旧事都顺着酒香汹涌而出,他没想要提也没想要问,可终究那是心里的一个结。 第十章 一枯荣(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显礼坐起身拍拍林天一的肩膀:“天一啊,当年我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我向你保证,我绝对没做半点对不起你的事!如今孤鸿已逝,物是人非,过去的事我也不想再提,就让它过去吧。”   林天一把头靠在沙发上,华容又默默递来一杯热茶,林天一顺手接过,细细品完这一杯,心慢慢安静了下来,神情也恢复为往日的淡然,久久才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华容的茶已经添过三次寒霜水,在一片静寂中,温和开口:“你们慢慢聊,我再去取一点寒霜水。”   “夫人,我和你一同去吧!” 夜芳轻盈起身,婉转开口。 她在这沙发软垫上早已浑身不自在,似有芒刺在背,忍了这许久,也该透透气了。   “林太太,不用麻烦了!” 顾显礼起身站起,“我看,这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我们打扰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告辞了!”   华容微微一笑:“再坐会吧,这陈年花雕后劲比较大,等酒再醒醒走也不迟。而且那几个孩子估计也玩得正开心哩!”   “喝了点酒也都有些困了,时候已经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家休息的好!” 顾显礼望向夜兰,“你去把孩子们都叫下来吧!”   顾夜兰静静地听林减言讲完,这样离奇的故事,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   “你是说,林叔叔夜夜对着木兰镜许愿,最后他的诚挚感动了镜中仙,在月圆之夜出现实现了他的愿望,终于如愿以偿地娶到了你母亲,还生下了一对可爱的龙凤胎?” 顾夜兰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我说,减言,这些故事都是谁告诉你的,这种谎话你也信?我都有些怀疑,这是不是你自己编的故事啦!”   “你也不信?” 林减言认真地眨巴着眼睛道,然后嘴角呵呵一笑,“好啦,是我听到的故事太零碎了,就根据自己的想象加工了一下。”   “好啊你,还白白浪费我这么多时间来听你的瞎掰!” 顾夜兰伸出食指戳戳林减言额头,“看你这个调皮样儿!哼!不理你啦!” 说完,把画册拖过来,别过身,只一个人认真看着。   林减言吐吐舌头,扯着顾夜兰淡青色的衣衫撒娇道:“哎呀,顾姐姐,我知道错啦!”   顾夜兰低头专注着画册上的勾勒,没有理她。   “好啦,其它的我不敢说,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当年我爷爷是极力反对这门亲事的,我父亲的确是费了很大劲才娶上我母亲的,这其中和木兰镜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记得在我年幼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打碎了姨奶奶的化妆镜,结果还被一通大骂,‘你这个死丫头片子,木兰镜催生的破烂货,你那爹也不知交了什么好运,居然做上了我们华府的上门女婿,哼!别以为你们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臭水沟的泥鳅还想翻身,真是天大的笑话!’” 林减言讲起往事还有点愤愤不平,“哼!还想动手打我来着。不过,你猜后来怎么着,没过多久,我爷爷病重去世后,她就被赶出了林家!”   顾夜兰把画册递了过来,星眸微亮,淡淡道:“这样幸福圆满的一个家,也曾有过那么多的不如意啊!”   “嗯。。。没关系啦。。。昨日的悲伤,终将被遗忘。可以被遗忘的,都已不再重要啦。” 林减言弯起剪水双瞳,把头靠在顾夜兰肩上,可爱一笑,“也就童年有时会不快乐,那时候爷爷啊姨奶奶啊亲戚们都喜欢林枫,六岁那年,搬了家,就都好了,我就在父母的疼爱下,看着葛饰北斋的漫画,幸福快乐的长大啦!还遇到一个叫顾夜兰的好朋友哦!呵呵。”   顾夜兰的心不知道被什么扎了一下,六岁那年,搬了家,就都好了? 一切却是千差万别!   “我不看他的漫画。” 顾夜兰冷冷道,语气里有一刻的淡漠与疏离。 她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因此转圜了语气补充道:“我所看的东西很多都是哥哥帮我购置的,他会依着我的喜好挑一些中国古典画风的作品,我并不知道市面上都有哪些漫画家哪些书籍,我已经很久没有出门逛过街了。”   “那你采风的时候也不悄悄溜出去逛逛?”   “我只看书。”   “夜兰,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你住的房间也好,装着打扮也好,行为举止也好,都带着那么点诗情画意。”   顾夜兰低下头柔声一句:“应该是我与太多的东西都格格不入吧!” 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减言,你经常到处逛吗?那你知道枯荣医院吗?”   林减言思忖了一下:“枯荣医院?这。。。我可以帮你查查。”   “哇!” 门在这时突然被打开,林枫跳了进来。   顾夜兰被惊得身体剧烈一颤,林减言冲了过去,大喊起来:“林疯子,进女孩子房间都不知道敲门的吗?啊!我忍你很久了!拿命来!” 跑到林枫跟前看见顾字墨跟在身后,连忙放下张牙舞爪的手,脸一红,退了回来。   顾字墨面上浮现一丝难色,更添了一抹谦逊温和:“减言,不好意思,我本来准备敲门的,谁知林枫就直接斜冲了进来,吓到你们了吧!” 说着,目光便落到了顾夜兰身上,轻轻唤了一声:“夜兰。”   夜兰回过头,答了一声:“哥哥。” 第十一章 夜沉沉(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哥哥!”顾夜兰叫住走到门口的顾字墨。   顾字墨回过身,黑色的棉衫在他身上流动着好看的曲线,素雅无华却自有一番风度,墨染的眸子凝视着夜兰,像一滴墨悄悄滴入水中,渐渐扩散,蔓延出细微的曲线,在夜兰心里晕染出一副妙笔丹青。   “爸爸!爸爸!。。。。。。” 夜兰从噩梦中惊醒,从床上跑下来,光着脚,在陌生的四合院里无助地哭喊,瘦小的身子被冻得瑟瑟发抖,周围黑漆漆的一片,她细微的声音刚一喊出来就被黑夜吞了进去,她好像被抛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得不到一丝回应,她害怕极了,把头埋进环抱着的膝盖里,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不住地抖着。   一个温暖的怀抱轻柔的包裹住她,一盏灯亮了起来,温柔的声音响起:“夜兰,怎么了?”   “呜呜呜。。。。。。呜呜呜。。。。。。我怕。。。。。。” 夜兰埋着头,一个劲地呜咽着,“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回家。。。。。。”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不要怕,从今往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 顾字墨的手轻轻抚着那颗小脑袋,安慰着这颗不安的心。   夜兰缓缓抬起头,盈满泪水的星眸里映入这颗未沾风霜不染尘埃的墨珠,至纯至黑,静谧美好。 怎么能有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直直得照进人的心里去,只要瞧上一眼,多么浮躁狂乱的心绪也都安宁了下来。 夜兰认得他,是白天那个哥哥,可是与白天瞧见的却是不同,白天阳光下的他,儒雅温暖,让人想要亲近;此刻灯光下的他,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稳重,让人想要相信。   “哥哥!”   一声呼唤,十年羁绊。   “夜兰,怎么了?”   顾夜兰看着在身边陪伴了十年的顾字墨,心里升起一丝温情,轻轻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我是不是一个麻烦?”   顾字墨听着顾夜兰这么说,不由得心疼起来,连忙走了过去,坐在夜兰旁边,柔声道:“夜兰,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知道吗?一家人是没有麻烦不麻烦的。”   夜兰微咬着嘴唇,沉默半响,盯住顾字墨的眼睛道:“哥哥,你有没有骗过我?”   顾字墨眼睛微微一颤,他料想不到夜兰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是一直以来都太没安全感了吧。   顾字墨的手轻轻抚着夜兰的披散开来的青丝,眼神坚毅,似要看到人的心里去:“夜兰,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也许,有的事我并没有告诉你,但对你所说的决没有一句谎话,你要相信,我永远不会骗你,我。。。。。。只是想要保护你!”   夜兰的心被猛地一击,别过头,躲闪开来。 哥哥,真的是我错怪你了吗? 即使你真的骗了我,我又真的忍心怪你吗? 可是。 。 。 。 。 。 越是相信,越不容欺骗!   夜兰在静默中,轻轻拿起放在画板旁的枝条将青丝绕了起来。   “哥哥,谢谢你。”   她起身走到桌子旁,把最新的画稿整理好放入一个信封中递给顾字墨,莞尔一笑:“这是新一期的画稿,麻烦哥哥再帮我寄到暗香杂志社吧。顺便给他们说一声抱歉啦,这次的确稿子拖得有点太晚了。不过,应该也没什么要紧的吧。” 心里却是淡淡一叹,反正,又不会有太多人看。   顾字墨接过信封,点点头:“夜兰,稿子晚一天早一天没什么关系的,重要是你的身体,可别累着了,知道吗?”   她冲顾字墨笑笑:“知道啦,哥哥。那你早些回去睡了吧,明天你还要去医学院哩!”   “你也早些休息!晚安!”   “晚安!”   顾字墨关上灯,点上一缕香,从房间里退了出来,轻轻地带上了房门,悄悄地带走了光亮,一丁点声响后,顾夜兰就再次淹没在了无声的黑暗里。   是不是习惯了黑暗,就不再怕孤独?   这样沉静如水的夜里,心却狂乱不止,在发丝挣脱枝条束缚的瞬间,眼泪夺眶而出,无声地咆哮着。   回忆突然开始汹涌起来。 。 。 。 。 。 第十二章 夜沉沉(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旭日东升,薄雾初散。  顾字墨敲开了夜兰的厢房,开门的却是芳姨。   “芳姨,早上好。今天新生报到,我是来叫夜兰一同去上学的。”   “这。。。恐怕是不行了。”   幽暗狭窄的房间里,轻轻传来一两声呻唤,虚弱无力。   “夜兰怎么了?”   “她生病了,估计。。。。。。以后都不能去上学了。”   顾字墨吃了一惊:“生病了!怎么回事?严不严重?”   芳姨叹了口气道:“估计是昨天夜里受了寒,导致旧病复发了,出现了心悸。她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自幼身体就比平常小孩要虚弱,瞧了很多大夫都不见好,只是让好生静养。”   “芳姨,我进去看看!” 顾字墨说着就要往厢房里去。   “墨儿!” 顾奶奶从抄手游廊里走过来,叫住了顾字墨,“你爹爹的轿车在外面等着你,还不快去!”   “可是,奶奶,夜兰她生病了!”   “她生病了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大夫,难不成还能看病?” 顾奶奶把顾字墨从门边拽了过来,拉进怀里,“你啊你,快去上学才是真的,去晚了误了时辰,小心你爹爹打你的屁股。”   “芳姨。。。。。。”   “字墨,你快上学去吧。夜兰她没什么大碍的,我点一炉香让她静静地休息一下就好了。”   “女孩子家不去上学也好,知道太多了未必是好事,学太多技艺也不一定用在正道上,对吧,夜芳。” 顾奶奶冲着夜芳不屑地飞了一眼,拉着顾字墨便往外走。 她快到走廊尽头时,又回过头添了一句:“对了,既然是静养,那就让你女儿搬到后罩房去吧,那里清净,养病再适合不过了。”   夜兰躺在床上,意识一点点**在了浮香中,心口的疼痛渐渐减弱,每次睡着她都觉得就要这样死去了。 就这样死去吧,做一场没有烦扰的梦,不要醒。 谁能想到,年仅六岁的她,心里竟装满了忧伤,每每入夜都会有噩梦来袭,侵扰得脆弱的心更加不堪一击。 她害怕睡去,更害怕醒来,独自守着空荡荡的房间,独自面对一个又一个无尽的黑夜。   她还是醒了,被温柔的声音唤起。   “夜兰,你好些了吗?”   夜兰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温润如玉的笑容,那样清澈明净,儒雅温暖。   “哥哥,我好多了。”   顾字墨把夜兰扶坐起来,递上一个削好的苹果:“来,吃点水果。”   夜兰伸出两只小手接过,捧到嘴边咬了一口:“好甜呀!”   “会不会太大了?” 顾字墨看着遮住夜兰半张脸的苹果,不由得好笑,温柔接过,“来,我再帮你削削。”   夜兰倚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顾字墨的一举一动,像是观摩着一幅画。 阳光从窗格里漏进来,轻轻地覆在顾字墨的身上,时光被调成了暖色调,甜甜地融化进了永恒的岁月里。 那如竹节般修长的十指,把苹果一点点削到一个小盘里。 香脆的苹果悄悄在盘里盛开成了一朵白玉兰,顾字墨拈起一瓣递到夜兰略微泛白的唇边。   “来,我喂你。”   “谢谢哥哥!”   夜兰慢慢吃完水果,气色稍稍红润了起来。   顾字墨从旁边凳子上拿过书包,取出小时候的课本:“夜兰,以后我每天上完学就来教你读书好不好?”   夜兰开心地点点头:“好!”   夕阳西斜,竹影轻摇。   “这是什么?” 夜兰发现了一本亮的图册,上面花花绿绿灵动飞舞着妖魔神仙。   “这是《山海经》。” 顾字墨的眸子暗了下去,眼珠里墨轻轻翻滚着,声音淡淡地,“是我母亲送给我的第一本漫画。”   “你喜欢吗?”   “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 顾字墨看着纸窗上投射着的竹影乱舞,略微出神,“我是顾显礼的儿子,我只能喜欢国画。”   顾字墨静静听着窗外风吹竹摆的声音,慢慢也听出点韵味,一时兴起,放下书本,取来笔墨纸砚,拿到顾夜兰的房间里。   “夜兰,我今天教你画画好不好?”   “好!”   “我先给你示范一下。”   清水一轮一轮被磨成了黑色浓稠的墨汁,顾字墨饱蘸一笔,手上生风,在纸上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连迎风摇摆的翠竹。   “来,夜兰。”   夜兰白嫩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握起了毛笔,顾字墨的手覆了上去,引着夜兰手中的毛笔侵染上丝绸般的色泽,移到宣纸上,夜兰一时紧张手一抖动,一滴墨吧嗒打到宣纸上,快速晕染,在翠竹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污点。   “呀!” 夜兰惊呼了出来,连连把手往里缩,“哥哥,怎么办,我把画给弄脏了。”   顾字墨只做不闻,紧握住夜兰的手,趣由笔生,法随意转,一枝青梅探了出来,梅上立着一只喜鹊,乌黑的眼珠正是刚刚滴落的那一点。   竹马绕青梅,  眉梢喜鹊飞。   无意字墨染,  两小心相偎。   “哥哥,对不起!” 夜兰还在为刚才的冒失抱歉。   顾字墨放下笔,俯下身子,摸摸她的头:“夜兰,你看,多亏了你,这画才这般好看。”   夜兰呆呆地看着顾字墨,望着那如画般的眉眼渐渐出神,让她都快分不清到底是他画了画,还是画中走出了他。   从那次以后,顾夜兰喜欢上了画画,却从未染指过国画,那样底蕴浓厚的艺术,是属于顾字墨的,他仿佛天生就是舞文弄墨的人。 她不敢亵玩,她也知道她再也晕染不出这样美妙的一副画了。   世间仅此一副,封存于记忆深处。   可她还是入了迷,疯狂迷恋上一切带有古香的绘画。   她那颗不安的心,在画画中,一点点安定了下来。   她慢慢从失去父亲的阴霾里走了出来,渐渐的,她不再那么害怕孤单。   可是,为什么? 就在她好不容易从绝望的沼泽中爬出来时,又要把她推向失落的深渊。 她不敢想,如果那么多的美好都是骗局一场,她该如何自处?   迷迷糊糊间,和着泪她入睡了,在睡梦中,她又回到了自家的小院子,月光下父亲蹲在一株夜香木兰旁,微笑招手:“兰兰,过来!”   “爸爸!爸爸!” 她高兴地往他怀里扑。   突然,父亲把她推到在地,她委屈极了,伸出手哭着要抱抱,父亲又一使劲把她推得更远了。 夜香木兰的花朵瞬间膨大了起来,变成了一张血盆大口,伸出舌头猛地一收,把父亲生生给吞了进去。   “爸爸!爸爸!。。。。。。” 第十三章 踏莎行(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手中拿着石墨,思忖半天,却无从落笔,那天夜晚偶遇的那朵还有昨天晚上梦见的那朵,夜香木兰,是无论如何都描绘不出来了。 努力回想,脑海里只有月色朦胧,心又开始有点隐隐作痛。   “夜兰!夜兰!夜兰!。。。。。。”   林减言一放学,便风一般往顾家冲。   顾夜兰听出楼下是林减言的声音,连忙走到门口,才一开门,林减言就窜了过来。   “减言,轻点!” 顾夜兰指指书房的方向,然后把手指放到嘴上,示意林减言小声点。   “顾叔叔在书房?”   顾夜兰冲她点点头。   林减言轻轻溜进房间,等顾夜兰关上门,就兴奋地嚷了起来。   “夜兰!夜兰!夜兰!。。。。。。” 林减言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胸口,“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呀?” 顾夜兰疑惑地看着她粉扑扑的桃花面,那双剪水双瞳滴溜溜地转着,掩饰不住地快活。   “你哥哥,顾字墨!我今天见着他了!” 林减言笑靥如花,“他居然成了我们美术甲班的代课老师了。”   “什么!” 顾夜兰吃了一惊,“你是说,他去教你们画画了?”   “对啊!对啊!” 林减言点头如捣蒜,“你早就知道的对不对?”   “我怎么会知道!” 顾夜兰的黛眉微蹙,心中一阵烦闷。   林减言没有察觉到顾夜兰表情的微妙变化,滔滔不绝地说着:“想不到顾哥哥居然这么厉害,他的字他的国画都是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要是他做书法家或者画家都很不错啊,怎么会跑去学医呢?真的好可惜!不过,像他这么优秀的人,学医应该也会学得很好吧。。。。。。”   顾夜兰的手捂住心口,疼痛一阵紧似一阵地拽着身体往下,她靠着床头慢慢地坐了下去。   “夜兰,你怎么了?” 林减言看着顾夜兰难受的神色,察觉出不对,连忙扶了过去。 “你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芳姨说了你要静养的,我还一个劲地吵你。”   顾夜兰咬着嘴唇,费力地伸出蜷曲着的食指,指了指雕花案几上的玉熏炉。 林减言点头会意,明白夜兰是要焚香,便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手忙脚乱地点起了一炉牛头旃檀。   香渐渐地飘了过来,浮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疼痛感也跟着减弱了很多。   顾夜兰稍微直了直身子,林减言立刻凑了上去,却不敢再说话,咬着嘴唇,眼里写满了焦急。   夜兰瞧了一眼林减言,那眉毛眼睛里都写满了愧疚,分明包着一肚子的话,嘴巴却死死咬住,似乎是怕发出声响让她难受,那样子看起来特别滑稽,不由轻轻一笑:“好啦,我没事了。”   林减言猛地眨巴着眼睛,仿佛在问,真的?   顾夜兰点点头:“好啦,你可以说话了,不过,不要太吵啦。”   嗯嗯,林减言猛地点点头。   “对啦,你上次叫我查的那个枯荣医院,我查到了。” 林减言压着嗓子说,声音细微得像蚊子的嗡嗡声。   顾夜兰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是说不要太吵,不是没有声音啦,你刚讲什么我都听不太清。”   “嗯。” 林减言稍微清了下嗓子,略微调高点音量,“我说,我查到枯荣医院了,那个精神病医院,我查了好久才查到的。”   “什么!你是说,精神病医院?” 顾夜兰瞪大了眸子,心里不住打鼓,这怎么可能? 那患者,不就是精神病人?   顾夜兰抓住林减言的手站起身来:“减言,那家医院在哪里?你带我去,现在就去!”   “诶诶诶,你这身体哪能行啊!你先好好休息着!” 减言把夜兰拽到椅子上坐着,“而且,芳姨不是不让你出门吗?上次中秋节聚餐要不是我让我爸爸点名要邀请你,芳姨都不让你来的。”   顾夜兰心里忿忿不平,夜芳,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把我软禁在家里,真的是为我好?   “她不让我去,我难道就不去了?你快告诉我,那个地方在哪里?”   “反正离这里也不近了啦,在南锣鼓巷那块。” 林减言歪着头疑惑地瞅着顾夜兰,“夜兰,你想去那个地方干嘛呀?”   “这。。。。。。” 第十四章 踏莎行(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夜兰被这句话问住了,略一思量,面色一红,装作不好意思道,“见。。。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 林减言好奇心陡起,“谁呀?”   “是我哥哥的一个同学,以前见过一面,后来偶然得知他在枯荣医院当义工,所以。。。想去见见。” 夜兰说罢,脸上更添了几分娇羞。   “啊!不是吧!” 减言看着夜兰的神态,惊讶道,“你不会是喜欢。。。。。。”   夜兰故作惊讶状,连忙捂住了林减言的口:“减言,这事就你一个人知道了再别告诉别人,尤其不能告诉我哥哥,虽然他们同时李老师的学生,可是一个主张中医,一个推崇西学,他们俩素来不合,几年前就已经分道扬镳了,要是被他知道。。。。。”   “嗯嗯嗯。” 林减言连连点头,“我谁也不讲,这事就你知我知。”   “减言,我就想去一趟枯荣医院见他一面,我已经好久没出过门早就不认识路了,你能帮我吗?”   “帮帮帮!” 林减言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指头点点夜兰的鼻子,“想不到我们的冰山美人也有情窦初开的一天啊!”   林减言站起身来,左转转右转转,突然一拍手:“有了!这样吧,过几天我们班会出去采风,是由你哥哥带队哦,我现在就去书房向顾叔叔求情让你和我们一起去,他看在我父亲的面上想必是不会拒绝的。只要顾叔叔同意芳姨那里应该没太大问题,要是她实在不放心你哥哥不是还跟着吗?她就放一百个心吧!然后我再去向顾哥哥提议去后海,那里挨着南锣鼓巷。等我们找到机会,就可以溜到枯荣医院。”   夜兰背过身子,嘴角浮上一抹浅笑。 林减言真是事事想得周全,如此一来,她便有机会出去一探究竟了。   “可是,就有一件。” 林减言又有些不放心,“你的身体,可以吗?”   “你放心吧,林叔叔上次给的牛头旃檀很有效果,我的身体其实已经好多了,而且白天我的病很少犯的,再说了,哥哥不是医学生吗?有哥哥在不用担心的。”   “对了,夜兰,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林减言挨着夜兰坐下,突然扭捏起来,悄悄附在夜兰的耳朵旁小声道,“你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   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女生? 哥哥从未在她面前提过,她也从未想过,她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习惯了安静地待在他身边。 她不清楚减言所说的喜欢是到底怎么一回事,她也不想清楚。 在黑暗里待了这么久,她从未想过长大,她想一直只有六岁,那么,哥哥也只有十三岁。   可是,怎么可能呢? 早晚,他会有他的妻,如果有,会是谁呢?   “我怎么会知道。” 夜兰望着玉熏炉升起的袅袅的青烟,语气淡淡地答了一句。   如果有,她也不想知道。   秋日午后的后海,闲适安逸,湖岸垂柳轻轻随风飘荡,湖中野鸭慢悠悠地拨着绿波,不少老头老太太坐在胡同两道懒懒地晒着太阳,偶尔会聊上几句家常,在岁月的静谧中,转动着一圈又一圈的年轮,遗落下一两星时光琐碎的影子。   顾夜兰他们从林家的派克轿车里出来后,便换上了人力黄包车,叮叮当当地从一片宁静中穿过,好不热闹。   六岁以后,顾夜兰几乎就没有出过门,一直活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 突然面对这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满眼的陌生。 还好后海这一带靠近故宫,古貌保留得比较完整,一砖一瓦都封存着远古的记忆,她处于其中似乎就能直接融入这背景里去。 她伸出手感受着阳光的婆娑微风的流动,眯着眼享受着难得的惬意,心里不由得兴奋起来,也许就快见着父亲了。   人力黄包车穿过烟袋斜街停在了岸边。   林减言一步跳下车,高兴地跑着去抓垂柳的枝条。 夜兰提起淡青棉麻长裙,款款落步。 顾字墨跟了上来,扶住顾夜兰的一只手:“夜兰,身体还吃得消吗?”   夜兰轻轻点头,算是答应。   “顾老师,这位俏佳人是谁呀?”   有三五个男女生围了过来,笑呤呤地打量着气质出尘的顾夜兰。 夜兰低下头,脸上微微一红。   “这是,我。。。。。。妹妹。。。。。。顾夜兰。”   顾夜兰心里一紧,顾字墨每次这样介绍时难免都会有些不自在吧,毕竟,她只是他芳姨的女儿,姓顾都实属勉强。 这样一想,便把顾字墨的手轻轻拨开了,转身就要往别处走去。 她前脚一迈,那几个男女生就把顾字墨团团围住了,叽叽喳喳地开始问长问短。 夜兰头也不回地朝林减言方向去。   一个身影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夜兰抬头,一张娇俏可人的瓜子脸便闯入了眼帘。 长眉连娟,一双描画得精致的丹凤眼轻飞入鬓,微微低头,那抹着胭脂的红唇抿着一笑,更添几分娇媚。   “你就是顾老师的妹妹?你好,我是王凤娇,很高兴认识你。” 一只玉手斜伸出来,悬在半空中等顾夜兰回应。 第十五章 踏莎行(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不高兴认识你!”林减言跑过来用手里刚刚摘下的柳枝儿扫开王凤娇的手,把顾夜兰拉了过来。 “夜兰啊,像王大小姐这样娇贵的手我们这种草民可碰不得呢?人家可是红旗集团董事长王庆祥的独生女儿,孙枭孙元帅的宝贝孙女。上次不小心把她的指甲弄花了,人家还告到老师那里去了哩。”   “诶呀!我的指甲!” 王凤娇皱起眉抖抖点上了蔻丹的指甲,眼角飞扬,轻哼了一声:“林减言,你存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我知道,你嫉妒我,比你美比你家世好。你心里不舒坦,大可以明说,何必拐弯抹角的,说给谁听啊!”   “诶哟,嫉妒,呵呵,我等草民岂敢啊!” 林减言冲着王凤娇呵呵一笑。 “谁不知道我们王班花是出了名的美貌天仙,也是出了名的水性杨花,数不清的蚊子苍蝇盯着围着呢?嫉妒就算了,看不惯倒是真的!”   这王凤娇虽是美术甲班的,可她并无半点学生的样子,也无半分绘画才能,撒娇的本领倒是一套套的,对男生呢就软语呢喃,是一位娇滴柔弱的少女;对女生就冷嘲热讽,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 自从王凤娇调到林减言这班,就开始处处针对林减言,她都不知道为什么! 开始林减言还愿意忍让,以为她就是从小被宠着惯稍微娇气了点。 可是,后来,王凤娇越来越过分,哪个女生和减言玩得好她就去威逼利诱,哪个男生和减言走得近她就去撒娇犯痴。 之前还尝试过勾搭林枫,这个臭女人,居然企图污染她弟弟那颗幼小而稚嫩的心灵! 最近,又老穿着薄纱紧身裙凹凸着曼妙身形在顾字墨面前晃来晃去,真是烦死了! 现在找人拦了顾字墨,单独来找顾夜兰,谁知道她又安的什么心!   是可忍孰不可忍!   “呵呵,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嫉妒我桃花旺啊!” 王凤娇的指甲轻轻拂过略施粉黛的瓜子脸,微微扬起尖下巴,“那就不好意思了,谁让我生得这么。。。。。。”   “惹人厌!”   “林减言!你真当我不能拿你怎么样吗?”   “你。。。。。。”   顾夜兰看看这阵势,心里纳闷,好端端地,怎么说吵就吵起来了呢? 这样吵下去误了正事就不好了,连忙拉着减言的手,柔声劝说道:“好啦,减言,我们走吧!”   “想走?没那么容易!” 王凤娇伸手就来拉林减言衣服,一只毛毛虫突然掉落到她的手上,她看着那绿色毛绒不停扭动的身体,吓得尖叫了起来,“啊!虫子!虫子!啊!。。。。。。”   “哈哈哈,哈哈哈。。。。。。” 林枫耳朵上架着一根枝条,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了起来,“凤娇大美女,没想到,你居然学会百分百空手接肥虫了,哈哈哈。。。”   王凤娇咬着嘴唇,睨了林枫一眼:“林枫。。。。。。你讨厌!讨厌!啊!虫子!虫子!。。。。。。”   “活该!” 林减言白了王凤娇一眼,哼了一声,拉着顾夜兰转身就走,并未理会王凤娇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   围着顾字墨的那群人立即都跑到王凤娇身边嘘寒问暖,王凤娇哭哭啼啼地便往字墨身边靠:“顾老师。。。。。。。呜呜呜。。。。。。林减言他们欺负我。。。。。。呜呜呜。。。。。。”   “好啦,王凤娇,别哭了啊。” 顾字墨环顾一下四周,着急道,“他们人呢?” 第十六章 柳枝儿(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来,夜兰,你看我做的手环!”说着,林减言便把手中柳枝儿弯成的手环套在夜兰的手腕上,然后牵起夜兰的手高高举向天空,衣袖顺着手臂轻轻滑落,露出两截嫩藕似的胳膊。 “你看我也有一只,这就是我们的姐妹手环啦,好不好看?”   湛蓝的天空映着雪白腕上的两只深绿色手环,清新纯净,煞是好看。   其实,如果能敞开心扉和林减言做朋友的话,应该也会被她感染变得单纯快乐吧。   “很好看!”   “呵呵,喜欢就好!” 林减言开心一笑,然后,手慢慢从天空往下落,指着湖岸远方的一个鼓楼说,“夜兰,枯荣医院该就在那后面,南锣鼓巷44号,隐没在胡同中一般人很难发现哦!我是不是很厉害!”   顾夜兰恨不得马上就飞奔过去,提了裙子迈上台阶就要往那边跑。 一回头,差点撞在来人的身上,吓了一跳,连连退了下来。   “林枫!” 林减言一掌拍在林枫身上,“你是鬼吗?天天这样吓人干嘛!”   “我说,顾大美女,你这是要去哪儿?” 林枫对着顾夜兰,挑眉一笑。   顾夜兰低着头,答了一句:“我随处走走!”   “林枫!你有没有礼貌!你要叫顾姐姐知不知道!” 林减言伸手拧了林枫的耳朵,把他从顾夜兰面前拖开。   “诶哟!” 林枫把林减言的手从耳朵上扯开,“我说,林媒婆,你就不能斯文一点吗?一天到晚就知道对你哥哥动武!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你是我弟弟好不好!不想跟你废话,快向顾姐姐道歉!”   “道歉?道什么歉?难道是我说她美说错了?”   “你。。。。。。”   林枫微微眯起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白皙的侧脸勾起一丝明媚的笑容:“顾字墨来了。”   夜兰一转身没踩稳台阶,跌落入了顾字墨的怀中,顾字墨牢牢扶住夜兰的胳膊,柔声道:“夜兰,没事吧。”   夜兰抬首,那关切的眸子便照了过来,夜兰轻微点点头,算是回答。   “你别乱走动了啊,我找不到你,会担心的。”   “哥哥!那对岸的风景似乎更好些,我们可以把画板架在对岸吗?”   顾字墨看看远处,瞧到鼓楼飞檐的一角,不觉眉头微蹙:“这。。。。。。夜兰,我们就在近处写生吧,早点画完你也好早些回家休息。”   夜兰抓着顾字墨的衣襟,咬着下嘴唇,眸子里开始星星点点地闪烁,委屈地道:“可是。。。。。。我难得出来这么一次。。。。。。哥哥。。。。。。就让我们去对岸好吗?” 夜兰看顾字墨神色依旧有些犹豫,轻轻叹口气,接着说道:“罢了,罢了,不去就算了吧,反正我都被关了这么久,早点回去也好,不如现在就回去吧!” 说着,就迈上了台阶。   “顾哥哥,你看,夜兰都有些不高兴了,她身体又不好,要是被气着了。。。。。。” 林减言一个劲地给顾字墨使眼色。   顾字墨连忙冲上台阶,拉住了顾夜兰:“好啦,好啦,我们去对岸就好。就是你可不能再到处乱跑了,知道吗?”   “知道啦!谢谢哥哥!”   二十四张画板在湖岸旁架好,各人寻找到合适的角度,随意落坐后,便开始进行创作。 林减言所在的观尘美术学院,是中国美术界的翘楚,为了让学员们收集足够多足够好的素材,依法自然,临渊摹笔是美术课程里必不可少的一课。   太阳渐渐西斜,时间慢了下来,绘画渐入佳境,空气一点点开始安静。   “沙,沙,沙。” “沙,沙,沙。” 。 。 。 。 。 。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不是平常笔与纸的对话,而是,那晚的夜香木兰! 第十七章 柳枝儿(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扭过头,瞥见林枫用耳朵上的枝条轻扫了纸面几下,又随意地架了回去。 林枫! 那天晚上难道是他吗?   “夜兰。夜兰。嗤、嗤、嗤,这边,这边。。。。。。” 林减言坐在林枫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瞧见夜兰往这边看,轻声招手,用细微的唇语道,“我们去上茅房!”   顾夜兰本就没有心思绘画,鼓楼就在身后,只要穿过鼓楼融进南锣鼓巷,找到44号门牌,就可以见到父亲了! 可是,顾字墨就旁边作画,时不时还抬起头来看一眼,无论如何也溜不开呀! 现在时机还没有到,她得等一等。   “诶哟,诶哟,诶哟!” 林减言突然抱着肚子疼了起来,眉毛鼻子全拧在了一块儿。   “减言,别调皮了!快坐起来,认真画画!” 顾字墨盯着画板,淡淡一句。   “顾老师,我。。。。。。我。。。。。。肚子疼!”   王凤娇瞥了一眼,娇声说道:“诶哟!林减言,这都是你第几次肚子疼啦!”   一句话,引得在场的学生都哈哈大笑出来。   “哥哥!” 顾夜兰捂着肚子,脸色微微泛白。 “我。。。。。。”   顾字墨连忙放下手中的笔,走了过去:“夜兰,怎么了?”   “我。。。。。。疼。。。。。。刚刚好像吃错东西了!”   林减言一看有戏,就更加认真的表演起来了。 “诶哟!死糖葫芦,疼死我了!诶哟!”   “你也吃了?” 顾字墨着急得看着顾夜兰一寸白似一寸的脸,连忙把三根手指压到顾夜兰的腕上,脉象端直而长,挺然指下,如按琴弦。 这是气机不利,痛症,才会出现的弦脉,莫不是夜兰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还是。 。 。 。 。 。   “我马上送你回家!”   “哥哥!不用担心!我不是心悸!” 顾夜兰把头亲亲靠向顾字墨,耳语道,“我只是想。。。。。。想。。。。。。马上去方便一下!”   “这。。。。。。” 顾字墨面色一红,“那。。。。。。你和减言过去能行吗?”   “诶哟,快走!不行,不行啦。” 林减言装作很急的样子,拉了顾夜兰便往巷子里的茅厕中去。   “减言,好好看着夜兰,我就在巷子口等你们!”   从茅房的后门穿入南锣鼓巷,逃离了顾字墨的视线后,林减言便直起身子,大呼了一口气:“诶,看来以后不能老装肚子疼了,今天要不是你在,肯定瞒不过去,夜兰,你真的太厉害了,连顾哥哥都能瞒过去!”   顾夜兰撑着身子,走到僻静处,脚下一软坐了下去。 刚才她说不是心悸,顾字墨根据脉象应该已经猜想到,她这是葵水来了。 这葵水乃是成年女子每月从体内排出的污浊之血,葵水到来之时,常常会伴有不同程度的腹痛。   原来她一直在暗地里悄悄服用红枣桂圆枸杞之类的温性食物,之前又随林减言吃了不少冰糖葫芦,那里面的山楂最是活血化瘀,刚刚趁着大家作画时,用笔尖扎了大拇指上催经的穴道,促动葵水之事。 时辰一到,感到体内一股温热,方才有所行动。 不然哪能怎么容易蒙混过关呢? 她早就准备好在时机成熟时,借用此法,只是此法过于急猛,会让小腹疼痛更甚于平日数倍,断不可轻易使用。   “你怎么了?”   顾夜兰拿出荷包里准备好的装着牛头旃檀的小瓶,放到鼻前,深深一嗅,疼痛得已缓解,气息也慢慢调转过来。   “没事!我们赶快往枯荣医院去吧!”   “43。。。。。。45。。。。。。43。。。。。。” 林减言转来转去也没有发现枯荣医院的牌子,“奇了怪了!怎么没有44号呢?慕容浅用桃花笺告诉我的,应该就在这附近才对啊!”   “慕容浅?”   “嗯,他是我的一个笔友,可厉害啦,什么都知道哦!我的绘画能有今天的成绩都是多亏了他!”   “那林枫呢?他绘画不是很厉害?哪里还需要别人来指导你!”   “林枫!你不知道他多讨厌画画,平时能及格就不错了!要不是我妈非让他和我在一块上学,他才不来美术甲班哩!”   夜兰心下纳闷,就单从那副夜来花开图来看,信手描画,简洁雅致,神韵深远,禅意盎然。 林枫的绘画艺术不是登峰造极那也可以算得上相当了得,又怎会连应付平日的考试都困难?   “夜兰!减言!夜兰!减言!。。。。。。”   呼喊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糟了!他们找来了!” 第十八章 柳枝儿(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拉着顾夜兰往一条小巷拐了进去,“我们先躲一下!”   “夜兰!减言!夜兰!减言!。。。。。。”   夜兰和减言一路往深处躲去,在胡同里避着声音东穿西晃,突然视线开阔起来,又走到后海边上了! 一抬头,远远就可以瞥见斜对面架着的那些小白点。   “怎么又绕出来了!” 林减言牵着夜兰的手又往巷子里退去。   突然,背后响起一声冷笑。   “林减言!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呢?” 王凤娇站在身后冷眼瞧着她们,“鬼鬼祟祟的,做贼啊!”   “好狗不挡道,让开!” 林减言看着她就心烦,懒得理她,推了她就要往前走,却被王凤娇反手揪住了衣领。   王凤娇早就看出来不对劲了,林减言她俩前脚一走,她后脚就溜了过去。 本就为今天的事很窝火,一直被她踩在脚下的林减言,以为和顾老师的妹妹做了朋友,就可以猖狂起来了吗? 居然敢顶撞她,还唆使林枫拿臭虫子吓她! 这样难得的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好好教训一下林减言,她是不知道,她们林家我王凤娇根本就没放在眼里,我捏死林减言不过就跟捏死一只臭虫一样!   “哼!你个死丫头越发得意了是不是!敢和本小姐对着干,我今天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说着,举起手就要往林减言脸上打。   夜兰见事不对,赶忙抓住王凤娇的手,柔声道:“王小姐,今天减言鲁莽了,我替她给你道歉!”   “滚开!” 王凤娇的丹凤眼圆睁,手猛一用力,夜兰脚一崴便被摔倒在了地上,白皙的腿上立马被蹭出三道血痕。   “道你妈的歉!” 林减言右手握拳,冲着王凤娇脸上就是一下。 “臭婊子!我忍你很久了!”   王凤娇连退了两步,摸着微微肿起的脸颊,发了狠伸出尖尖的指甲就往林减言脸上挠,林减言低头避闪不及,头发竟被王凤娇死死地揪住了!   “林家的贱种!居然敢打我!我要你的命!” 王凤娇揪起林减言的头发,几巴掌呼呼扇了上去,林减言那粉嫩的脸蛋立马红肿起来,嘴角沁出血渍。   夜兰吓得不轻,叫了出来:“减言!”   林减言忍着疼对着王凤娇精致的绣花鞋用力一踩,王凤娇连连松开了手,林减言哪里肯放开,抓住那手就是一口。   无论王凤娇怎么抓扯,林减言就是不肯松口,突然,那双丹凤眼里飘过一丝阴狠,王凤娇大腿一抬,膝盖猛地一收,一束火光撞击在林减言腹部。 林减言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击得连连往外退,王凤娇抓住机会把林减言往湖里一推。   “去死吧!”   慌乱之中,林减言抛出袖中的丝巾迅速缠住了王凤娇的胳膊,扑通,她俩一同坠进了寒冷的湖水中。   夜兰被吓得愣在了地上,身体开始不住发抖。 救命,救命,救命! 嗓子不受指挥似的,发不出一丝声响。   “兰兰,过来!”   父亲的声音!   夜兰扭头,看见远处的一个发着光的门牌号上写着南锣鼓巷44号,枯荣医院几个大字幽幽地飘起,悬在鼓楼晒满晚霞的半空中。   枯荣医院! 夜兰忍着疼从地上爬了起来,父亲! 父亲! 父亲! 着了魔似地往胡同深处走去,走了几步,猛地回过头,看着湖水突突向上冒着泡回过神来。   减言! 减言! 救命! 救命!   可是,一往回跑,枯荣医院的光就暗淡了下去,隐隐似乎就要消失了!   夜兰站立在路上犹豫不前,枯荣医院就在眼前了啊精心准备了这么久难道就这么放弃了? 这一回去定是出不来了啊! 转念之间,瞧见湖面上慢慢浮上来一只柳枝儿手环,她一个激灵,发了疯似的,瘸着腿朝岸边跑去,边跑边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人掉到湖里去了!救命啊!”   对不起,减言,对不起!   扑通! 一个身影射入了湖中!   枯荣医院随风消失在了大家呼喊声哭闹声中。 第十九章 芳菲雨(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从床上惊醒,额头上沁出了密密的汗。 是梦吗?   窗外滴滴答答有秋雨的声音,这样凉爽的天气,心里却是那样闷热。 略一动身,一阵刺痛从腿上传来,一直传到小腹。 她拉开冰丝被面,看见高高肿起的脚踝,还有腿面上的疤痕,吓了一跳! 是真的,居然是真的!   减言,减言!   顾夜兰从床上跳下来,不顾疼痛,光着脚便往卧室外跑。   林减言,你千万不要有事!   冲出房门一下撞到了顾字墨的怀里。   “夜兰,你怎么下床来了,快到床上休息!” 顾字墨关怀的口气里带着点呵责,不由分说地把夜兰抱到床上。   夜兰刚一碰床就挣扎着要起来。 顾字墨牢牢按住了她的肩膀:“夜兰,你冷静点!”   “哥哥,减言,减言。。。。。。你救救她,救救她!”   “她已经被救起来了,只是现在还在昏迷中,你放心,我已经叫了李仁老师去给他们看治,很快就会好的。”   夜兰听到“李仁” 两个字,突然呜呜咽咽地哭喊了起来:“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她!我不该去!不该找她帮我!都怪我!”   顾字墨把她揽在怀里,轻抚着那丝绸般的长发:“夜兰,不怪你。。。。。。怪我!。。。。。。我不该。。。。。。”   “字墨!” 夜芳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冷不丁地叫了一句。   “芳、芳姨!” 顾字墨看着夜芳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夜芳嘴上漫上一丝浅笑,缓缓踱到雕花案几旁,手指拈起玉熏炉的炉盖,点上一炉牛头旃檀。 柔声随着香烟一同飘了过去:“字墨,你先回去吧,这儿我看着就行。”   顾夜兰把头深埋进顾字墨的怀里,贪婪地嗅着那衣襟里躲藏着的一丝丝淡淡的草药醇和清香。 檀香的味道穿过青丝闯了进来,她在香气沉沉的黑暗里慢慢安静下来,一动不动。   “芳姨。。。。。。” 顾字墨有些为难的看了看怀中单薄的身子。 他不想放开夜兰。   夜芳略显冰凉的手轻轻地搭了上来,拨开顾字墨的手,把顾夜兰揽进自己的怀里,伸手轻轻拂开顾夜兰面上略微散乱的青丝,像抚摸婴儿一样柔软地擦拭掉鹅蛋脸上的泪痕点点。   “字墨,你回去吧。” 夜芳的声音轻柔得没有一丝温度。   顾字墨点点头,慢慢把手抽了出去,发丝滑过指尖,有丝毫的留恋。 轻轻的,门被带上了。   屋子里只余下焚香的静寂。   “兰兰,过来!”   夜芳伸出手来,像小时候那样呼喊夜兰。   顾夜兰吃了一惊,已经多久没有听到母亲这样温柔的呼唤了,她已经习惯母亲淡淡地叫她夜兰,习惯母亲对她忽冷忽热、忽近忽远,像这样慈爱关怀的眼神似乎只停留在夜香木兰的记忆里。   “妈妈!” 这是发现那个小木匣后,夜兰第一次卸下伪装的呼唤。 无论怎样,她都是爱她妈妈的,她也深信母亲是爱她的,她们之间,只是有误会。   夜芳把夜兰抱在怀里,伸手摸摸那张凝脂如玉的鹅蛋脸:“兰兰,还疼么?对不起,那天妈妈不该打你。”   夜兰像小时候一样伏在妈妈暖暖的怀里,晃了晃头:“不疼,妈妈,是我不该气你。”   “对不起,兰兰,妈妈有事瞒了你,那是妈妈怕你身体不好受刺激,现在看来,是妈妈错了,我应该都告诉你的,不然也不会闹出这么大的事。”   顾夜兰微咬着嘴唇,母亲应该早就料到了吧,她不过是妈妈的女儿,自己能有多高明哪能瞒得过母亲的眼睛呢?   她抬起头,闪着星眸望着母亲道:“妈妈,告诉兰兰好不好,把一切都告诉我。”   “叶孤鸿的确还活着,不过他十年前就疯了!” 夜芳眼神闪过一丝寒光,把所有的爱怀都冻结成冰。   疯了! 父亲真的疯了!   “兰竹菊三居士,叶孤鸿,借兰明志,空谷幽放,孤芳自赏,香雅怡情,是为世上贤达;顾显礼,以竹自喻,筛风弄月,潇洒一生,清雅澹泊,是为谦谦君子;林天一,托菊咏怀,凌霜飘逸,特立独行,不趋炎附势,是为世外隐士。。。。。。那样青涩美好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光,总是这般短!一面木兰镜,就将这些虚情假意都窥清照透!”   夜兰听不出母亲语气里的情感,是哀伤是惋惜是愤怒还是不屑,只能看着那丹唇轻启,一字一句将过去呈现在眼前。 第二十章 芳菲雨(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当年,叶孤鸿盗了林天一的木兰镜,剪了十瓣的夜香木兰枝,仓忙布置好一切后,匆匆收拾好行囊,来到了醉春园的后院。   夜芳穿着一身蓝旗袍站在一树凤凰花下,望着开得凄美艳丽的火红,浅笑盈盈。   “夜芳,跟我走!”   醉春园的台柱子夜芳出身于大户人家,四书五经无一不明,丝竹管弦无一不精,可奈何,家道中落,这些技艺只成就了一代名伶。 唱罢生旦净末丑,演尽喜怒哀乐愁,一个怀了孕的名角儿,也是时候落幕做一位贤良淑德的母亲了。   夜芳舍去一身浮华,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醉春园的大门,身后的凤凰花飘落一地,芳菲如雨。   不念过往,不畏将来。   院子里的那枝夜香木兰渐渐长大,枝叶茂密,顶上独立一朵花,夜来花香四溢。 繁星点点的时候,叶孤鸿常常怀抱着夜兰仰望着银河给她讲故事,夜芳在旁静静地缝补衣物,偶尔抬头看他俩一眼,瞧见天上的星星似乎落入了女儿夜兰的眸子中,一样的闪闪动人。 月明星稀的时候,叶孤鸿在花香里月光下就着木兰镜,一缕一丝地为夜芳梳头,夜兰在摇篮里睁着大大的眼睛咯吱咯吱地乐着,夜芳哼着曲儿一摇一晃就过了六年。   直到十年前,顾显礼的突然到来,打破了一切的平静。   顾显礼是先遇着夜芳的,他来时,夜芳正在菜园子里除杂草。   “夫人您好,请问,这是叶孤鸿家吗?”   “嗯,对的,请问您找。。。。。。” 夜芳直起身子,看着眼前这人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顾显礼! 居然是他! 他是来找她了吗?   顾显礼显然是没认出夜芳来,摘下帽子礼貌的点点头:“夫人您好,我是叶孤鸿的故友顾显礼,辗转得知他现在幽居此处,今天特来拜访!”   夜芳怔了一怔,他竟认不出她来了吗? 也难怪,如此灰头土脸的农妇,和夜府的千金大小姐,和梨园的绝代名伶,谁能想到一处去。 人生就有这么巧,他居然是叶孤鸿的朋友。   “顾先生,您先坐着喝杯茶水,我先生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 夜芳引着顾显礼落座,掺上一杯清茶。 顾显礼在接茶这一瞬看清了眼前这人,吃了一惊,茶杯掉到地上,溅了一身。   夜芳俯下身子去拾碎瓷片:“顾先生,我家只有这粗茶,您且将就喝一喝,虽略微涩口但消暑润嗓还是办得到的。”   “夜、夜芳!” 顾显礼将她扶起,“是你吗?你、你怎么落到了如今的田地?”   “顾显礼,别来无恙啊。” 夜芳浅浅一笑:“如今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吗?可能在您眼中是清苦了一点,我却乐得安逸自在,没什么不好。”   顾显礼环顾四周,虽然陈设简单,但是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这里远离闹市隐于山林,的确是个极幽静的所在。   “夜芳,你为什么每次都是说走就走了呢?从来也不曾知会我一声。” 顾显礼叹了一口气,“当年我也是没办法。。。。。。这些年。。。。。。你又可曾想过我。。。。。。”   “顾先生,过去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早就忘了您又何必再提。您也别叫我夜芳了,还是叫我叶太太吧。”   “叶太太?你竟是叶孤鸿的太太了!”   “妈妈!妈妈!” 夜兰的呼喊声从屋外传来,“爸爸今天在集市上给我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可甜可甜啦!”   叶孤鸿牵着夜兰迈进门,一抬头便看见了顾显礼。   顾显礼从凳子上站起:“叶兄,好久不见!”   叶孤鸿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握着夜兰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他从不打无准备之战,在他被醉春园夜芳那百转千回的歌声勾魂夺魄时,他就已经在暗地里调查清楚了关于夜芳的一切。 第二十一章 芳菲雨(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夜芳,夜府千金大小姐,从小就和书香门第出身的顾显礼订了娃娃亲,他俩更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夜芳的父亲死后,叔叔夜宏达霸占了他们的家产,成立了宏达拍卖行。 顾奶奶瞧不上夜芳,暗箱操作,明里合着顾显礼的心意也依着婚约,择日便迎娶了夜家小姐,等拜了堂掀了盖头,新娘却是夜宏达之女夜菲菲。 孤苦无依的夜芳走投无路后卖身于醉春园,遂成一代名伶。   可叶孤鸿心里清楚,夜芳之所以唱戏唱得那么肝肠寸断全是因为顾显礼,虽然这么多年她不曾提起,可是却从未遗忘。 而,顾显礼呢,心里又何尝忘过夜芳,自从夜府没落后一直就在暗中接济夜芳,她失踪后顾显礼也一直找她。 叶孤鸿撞见了他们在醉春园里那次偶然相遇,而这,就是叶孤鸿急着带夜芳走的原因。   他知道他一介寒门子弟是无法和顾显礼抗衡的,他只能利用的夜芳和顾显礼之间的误会,先得到夜芳的人再得到她的心。   顾显礼的突然出现让叶孤鸿心里一下没了底,在夜芳面前他永远没有十足的把握,从心底里他是害怕的,害怕她对他旧情复燃。 他已经放弃牺牲了这么多,不要工作,不要前途,甚至,都没有要孩子随他姓,叶兰和夜兰,念起来一样意义却是完全不一样的,一字之差,差的就是彼此的爱。   他苦心经营的这一切,绝不允许有丝毫的闪失!   几盘清淡小菜,一壶兰花酒,一盏油灯。   “显礼啊,你这次突然到访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是来找你寻一样东西!”   “哦?我一贫如洗能有什么东西是顾大公子看得上的?” 叶孤鸿心里冷笑,莫不是叫我把夜芳还给他吧,真是可笑! 纵然他们之间有误会,可是时过境迁,他们以为他们还能回得去吗?   “慎思学堂的那几页账单。”   “显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账单,什么账单。”   “叶兄,我们俩这么多年的朋友,我也不瞒你,我在慎思学堂兼任账房先生时,遗落了几页重要的账单。我不是怀疑你,只是。。。。。。那账本除了我之外就你一人碰过。临毕业时,我赶回宿舍找过你们,才发现你的床铺空了,宿舍一片狼藉,到处找你也找不到,走得这么匆忙竟连工作也不要了么?虽然事后学校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我也被学校辞退了,但是我还是得把那个账单找回去!这件事可大可小,我不能因为我的失职给学校造成任何不好的影响。”   叶孤鸿慢悠悠地喝了一杯兰花酒:“显礼啊,你还是这么有责任吗?可是你对你学校负责,对家庭负责,就从未想过对你的感情负责吗?我和天一都是你的朋友,你知不知道,天一那段时间有多痛苦,那账单明明就可以帮他,你为什么不交出来!如果我说,我故意留给他了呢?”   顾显礼正色道:“我要帮他自会有我自己的方法,我想天一他断不会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去获取他所要的东西!他也不会稀罕这种帮忙!”   叶孤鸿仰天哈哈一笑:“什么办法?去找顾老夫人,还是找你的老丈人――宏达拍卖行的老总夜宏达?夜宏达和华国强虽是死对头,可他和你母亲一样,从不会做这种亏本的买卖,让他们帮人,真是天大的笑话!你和天一一样的单纯可笑!”   “你。。。。。。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是知道你家世显赫,知道你十七岁便已娶妻,还是知道你竟是宏达拍卖行的女婿?” 叶孤鸿笑吟吟地看着酒杯,“我只知道,我不想你来打扰我的生活,此生,我都不想再见你!” 第二十二章 芳菲雨(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显礼听出他话中有话,语气诚恳道:“叶兄,我并不是有意要隐瞒你们,也不是故意不帮你们!如果可以,我愿意弥补。。。。。。”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帮助!那账单不在我这儿,你也不用再苦苦执着于此,账单早已物归原主!学校辞退你只是为了掩盖财政漏洞,只是因为你和夜宏达的关系,并不是因为你的失职,明白了吗?” 说完,叶孤鸿对着顾显礼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至于其他的事,更不用你操心了,你走吧!”   顾显礼走后,一切似乎恢复到往常的平静。 夜芳对过往的一切依然一字不提,只是偶尔会静静地发呆,偶尔会哼几句唱词。   可是,叶孤鸿越发的疑神疑鬼起来,一会儿没见着夜芳就开始到处找寻,一听见夜芳唱曲儿就怀疑她依旧贪恋过往的时光,常常半夜惊醒,做梦也常梦到夜芳和顾显礼重新在一起。   忧思过甚,无法自拔,他便打起了木兰镜的主意。   这木兰镜,乃是《山海经》古籍残卷中记载的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昆仑镜,据书上所述此镜原是西王母沟通人间仙境穿越时空的法宝,司水之神冷羽竹在西王母诞辰上盗走此镜,从此下落不明,在五代十国时期流入人间。 在那镜中住着一位镜中仙,似乎能有求必应。   早年,叶孤鸿根据其上镌刻的太乙玄纹看出了一些门道,盗它来是为了利用它给夜芳赎身,可是被夜芳制止了。   “天机不可轻泄,富贵哪能易取,这木兰镜来历不明岂能乱用,我要出去自会有我自己的方法!你明日来醉春园后院接我便是!我跟你走,决不回头!”   这么多年,夜芳以为他虽把木兰镜带在身边也是简单的当成一面镜子而已,不曾动过一丝邪念。 他已拥有了他想要的,又何尝需要木兰镜的帮忙? 可是叶孤鸿的平静下一直暗暗流淌着名利的欲望,他可是慎思学堂考古系的天才鉴定师,又怎么可能是甘愿平庸之辈,顾显礼的到来,只是破冰的最后一粒石子,让他心里的欲火喷薄而出。   “叶孤鸿一意孤行,误用木兰镜,走火入魔,一纸休书逐了我们娘俩出门后,自己就彻底的疯了!他一直不曾信任过我,又一心怨念着我,以至于疯了之后,竟误把他自己当成了我,行为举止也和我如出一辙!我实在不忍心看他这个样子,因此将他关了起来悉心照料,对外宣称他已过世!你顾叔叔一直在暗中帮助我,我实在没办法,你的病一发作便需要焚上等的香来稳定,加上你爸爸的病。。。。。。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夜芳用手绢擦拭掉混着脂粉香滚落的两行红泪,叹了口气的继续道,“兰兰,我知道你长大了,应该知道这些,你不要怨妈妈,也不要怪你哥哥,字墨是在我们搬家时发现了端倪,那时我正愁要为你父亲在北平城内迁一处僻静的地方,就将实情告知他,求他帮忙,联系了他老师李仁。他怕你受刺激,一直瞒着你,也怕你顾叔叔怪罪于你我,也一直瞒着他。你哥哥对你是真心疼爱!”   窗外的雨还在下,夜兰却早已止住了哭,她思绪极度混乱后呈现一片空明,她好累好累。 她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可她相信妈妈,也相信哥哥。   “妈妈,我不怨你,也不怨哥哥,我只求能见爸爸一面,好么?”   夜芳点点头:“我来为你安排。”   “妈妈,减言呢,我现在能去看看她吗?”   “你顾叔叔正为这事烦忧,缓缓吧!” 夜芳凝神了一会儿,话语轻柔,“对了,兰兰,你床底那个小木匣放哪里了?你拿来给妈妈吧!”   “妈妈,我没拿,我那天只是看了一下又放回去了的。”   “哦?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夜芳微微一笑,“好啦!你好好休息吧!” 第二十三章 枫林晚(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王凤娇斜坐在阳台的栏杆上,伸出手去接触碰这秋的丝丝清凉,目光随着雨滴一同落到洋楼底下花园那一片片血红的枫叶上,眉梢眼角微微勾起,陷入进温柔的回忆里,嘴里喃喃道:“林枫。。。。。。”   她没想到,会是林枫救了她。 她被林减言拽着,在寒冷的后海里直直往下坠。 她害怕极了,奋力蹬开了林减言逐渐无力的身子,拼命往上划,可她哪里会游泳,扑腾两下又往下掉,水不停地往她口鼻里灌,呛得她无法呼吸,水一点点挤压着她体内的氧气,身体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往更深的地方坠去。   正当她绝望之际,一双手臂有力地抱住了她,拖着她往岸边游去。 她迷糊中睁开了眼,瞧见那样一双迷人的桃花眼,含着笑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想她一定是醉了,醉在那漫天的桃花香里,倒在那燃烧的枫叶红里。   她记得这双琥珀色的桃花眼,在转到美术甲班去的第一天,见到的第一眼,她就已经喜欢上他了。 。 。 。 。 。   “娇娇,娇娇!” 母亲慌张地跑了进来,“你快躲一躲,你爸爸过来了!”   “妈妈,你这是干什么?躲什么躲!我又没有做错事干嘛要躲!” 王凤娇甩开母亲拖拽着的那支手,“爸爸呢?他不应该去好好教训一下林家吗?是林减言害我掉进湖里的!”   “一派胡言!” 王庆祥破门而入,气得浑身打颤。 “还不快给我跪下!”   “爸爸!你这是干什么呀!” 王凤娇嘟气嘴抗议道。   “跪下!”   孙幼爱看着先生盛怒至此,连连拉着女儿王凤娇往地下跪去。   “怎么了呀!我为什么要跪啊!我还委屈呢!” 王凤娇偏偏不依,大嚷道:“我要告诉外公,让外公把林、林家的人都抓起来!”   “你还有脸叫你外公,你外公教你‘烈焰踢’,是为了让你救命,不是让你杀人!”   王凤娇一听到这儿,语气不自觉地弱了下去:“她不是还没死吗?”   “混账!” 王庆祥一巴掌呼了上去,打得王凤娇连连退了几步。 “你是不是还不知道错!”   “你打我!居然为了她打我!” 王凤娇张大眼睛,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嘴里却一点也不服软。 “我没错!明明是她先招惹我的,她和她母亲华容一样惹人厌,她本就该死!”   她讨厌林家,讨厌华容勾了父亲的心,害自己的母亲每每独自落泪。 讨厌林减言明明只会闯祸朋友却一个接一个,更讨厌林减言一直被林枫默默守护着,还好她只是林枫的亲姐姐,不然,她一定会做得更狠! 更绝! 就念在她是林枫的亲姐姐,她根本无意杀她,只使了三成的力,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而已! 是她不知好歹,偏要和她逆着干!   她就不明白,父亲难道就一点不恨吗? 他那么爱华容,当年要不是林天一,他们早就结婚了,可华容倒好,明明和王家订了婚约,却和林天一做出那等苟且之事,生出林减言这个贱种,把王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父亲难道都忘了吗? 父亲为什么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偏袒林家呢?   孙幼爱一听“华容” 两字,知道娇娇触碰到了王庆祥的软肋,连忙捂了王凤娇的嘴。 “娇娇,快给爸爸认个错!”   “认错!还叫我认错!” 王凤娇仰着头,泪顺着眼角不停地往外淌。 “爸爸,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我也差点在后海里死掉了啊!为什么就不心疼我呢?”   王庆祥看着女儿哭哭啼啼的模样,心里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庆祥,女儿不懂事你别和她一番计较,她身体还没好禁不住这样折腾啊!这事要是被我爹知道了。。。。。。”   “别拿你爹来压我!”   孙幼爱吓得不轻,自知失言,悄悄地低下了头。 为何? 她总是这样不得他心。   王庆祥听着哭哭啼啼的声音,皱了皱眉,低头看着这娘俩,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教的好女儿!”   说罢,拂袖而去。 第二十四章 枫林晚(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和林枫躺在病床上,迟迟未醒,林天一隔着玻璃在监护室外,急得团团转。   门开了,李仁戴着口罩走了出来。   “李医生,李医生!”   李仁目视着远方,径直离开,没有理会围上来的林家家人,步伐轻快,一时竟未有人将他拦住。   “李医生,请等等!” 华容赶了上去,在转角处遇见了放慢脚步的李仁。   “华小姐,您好!” 李仁点点头,“好久不见,近来身体可好?”   “劳医生记挂,我一切安好,只是不知我的两个孩儿是否无恙?”   “林枫只是疲劳过度,体力不支,休息休息也就好了。倒是,林减言,她身上的伤。。。。。。或许,你可以问问王先生。”   “王先生?”   “华容!” 王庆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是你!你来这干什么?”   “减言的伤好些了么?” 王庆祥叹了口气,“对不起!是我管教无方,才让凤儿闯了这么大的祸!”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女儿的伤竟是你女儿害的?” 华容想起一起被送入院的还有一个同学,好像叫王凤娇,不过刚来第一天就被接走了。 这样细细想来,不由得惊恐万分,面上犯起一阵青白,有些激动起来,“王凤娇竟是你的女儿!王庆祥,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王家!你有什么冲我来,别动我孩子!”   “华容,你别误会!我对你,何曾有过一丝埋怨。我又怎么可能忍心做伤害你的事!这么多年,你应该清楚!”   华容看着王庆祥那一脸的诚挚,摇了摇头:“王庆祥,你到底想干嘛?如果没什么事,我便回去照看我女儿了!”   “我只是想来看看。。。。。。”   “不必了,请回吧!”   “华。。。。。。” 王庆祥的手指在触碰到华容的飞扬在半空的衣袖时便迅速缩了回来,他从不敢靠近,又岂敢触摸。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她还是她,是他心中永远圣洁明亮的白月光,珠圆玉润,四照玲珑。 他不该来叨扰她,他能做的只是,远远看着,远远关心。   “李先生!这是我从岳丈那拿的‘火荼丹’!”   李仁连连摆手:“孙将军要是知道了。。。。。。”   “这药可以减缓‘烈焰踢’的伤。” 王庆祥将掐丝珐琅药瓶递与李仁,拍拍李仁的肩膀,“林家孩子的病就麻烦你了!”   “我可以帮你,只是,孙将军那边。”   “这事就你知我知!”   “好,那你快回去吧,多的我也不说了,自己当心点便是!”   李仁把药丸研磨成末,兑进了熬煮着的中药里,化作无形的苦涩融进了浓稠的汤汁里,寻不着一丝‘火荼丹’的影子。   林减言的胸口一疼,意识渐渐清醒过来,双瞳微亮,恍惚间,看见一位男子正坐在床头凝望着她,眉眼与林枫相似,气质却像极了顾字墨。 那样关切的神情,既陌生又熟悉。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林减言的桃花面,落到锁魂痣上便再也挪不开了,望着这一滴哀愁,静静的,那桃花眼里似乎飘起了密密的小雨,一层一层细细掩盖着绯红。 突然,他伸出右手,左手两指并拢打出一道气流划破右手中指,一弧血线飞出,他凌空虚画几下,一记血色的符印便压了下来,打入林减言的胸口,减言疼痛感骤消,眼前一片雪白,慢慢晕睡了过去。   “林疯子!” 第二十五章 枫林晚(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减言,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疼不疼?” 华容的眉渐渐舒展开来,摸着林减言的脸蛋宠溺的看着。 林天一赶紧凑了过来,脸上泛起笑意:“好好好,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林枫呢?他去哪啦?”   “你弟弟在这哩!” 华容看看旁边,“喏!许是累坏了,睡得可香了!”   林减言微微转脸,瞧见旁边的病床上躺着的林枫,那张净薄如纸的脸在睡梦中画上了一抹俏皮的笑容。 难得他这么安静,像阳光里暗暗浮动的尘埃,似树梢间悄悄舞动的精灵,惊不起一丝风,却惊醒了一场梦。   林减言慢慢记得被救起时,朦胧中听见的呼唤,那样闻之生温的声音,想必定是顾字墨救了她吧! 心里渐渐升起一丝异样的喜悦,那样欢快,一下一下拨动着心弦。   “顾哥哥!顾哥哥呢?”   “这次多亏了人家字墨,把你们及时送到医院,他请来李医生后,他便回家照顾他妹妹顾夜兰了。”   母亲说的“你们” ,定是指的她和王凤娇吧! 这次她俩惹出这么大的事,让大家都受了不少的惊吓吧! 尤其是,顾夜兰。   “夜兰?” 林减言瘪瘪嘴,叹了一口气,“都是我不好,是我太鲁莽了,还害夜兰受了伤!”   华容摸摸减言的头:“夜兰久未出门,一出门就遇着这样的事倒的确是被吓坏了,不过所幸大家最后都平安无事!”   “好啦!好啦!先不说这些了。” 林天一为林减言拉拉被子,“你没事就好了!先好好休息啊!”   “嗯,知道啦,爸爸!好好休息是不是就能少喝点那苦掉舌头的中药啊!”   “你呀你!良药苦口利于病!” 林天一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乖,好好躺着,快点好起来,等你好了,爸爸让人给你准备好多你爱吃的菜!让你这小馋猫吃个够!”   “知道啦,爸爸最好啦!”   林减言裹在温暖的被窝里,微微笑着,这样的温馨,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呢? 爸爸难得放下手里的事务,和妈妈一起,就这样并排坐着她身边守着她守着这个家,小小的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就他们一家四口。   不过,林枫也太贪睡了些,这样安静的他,让人多少有些不习惯。 林减言就这么望着,远远瞧着那样完美的侧脸,高挺的鼻梁微微透着阳光,如此纯净美好。 在林减言眼里,林枫始终是那个天真吵闹的小孩,他还是那么小,仿佛从未长大过一样,清澈得如一汪透亮的碧泉。 她没发现,林枫的身形一日高过一日,虽然只有十六岁但是已然长成了一个桃花般绚烂,枫叶般夺目的美少年。   林减言的目光久久地停在了林枫的身上,思绪一点点飘远。 林枫是她的弟弟,血缘至亲,如若是他先发现她落水,应该也能这般不顾性命地来救她吧。 可是,决不能这样,林枫哪里会游泳呢? 何况,她是姐姐,理应她来保护弟弟。   幸好,一切都有顾字墨在。   幸好,一切都有顾哥哥在。   “我说,林媒婆,你看什么看,没看过帅哥啊!” 第二十六章 生死恨(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一扇扇的门次第打开,顾夜兰被夜芳领着走进了这深深的枯荣医院。   与其说这是一家医院,倒不如说是一处庭院,假山水榭,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处,立着一座兰芳苑,门上上了三道锁。   顾夜兰瞧见这三个大字便停住了脚,看着看着,不由得湿了眼眶。   屋里断断续续有调子传来,《思凡》的曲词无限凄婉,听得人肝肠寸断。   “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芙蓉软褥。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里面突然传来巨大的破碎声响,像是金属类的器皿被猛地摔击在地,然后便是一阵细细碎碎的哭声。   顾夜兰连忙向前去,却被夜芳一把拉住。   “妈妈,是爸爸,是爸爸!” 顾夜兰哭得嘶哑的嗓子里发出一阵阵哀悸。   夜芳朝旁边跟着的人点点头,那人便上前开了一道锁,旁边一扇小窗应声打开。 顾夜兰连连跑上前去,脸凑到小窗口,却被吓得退了回来。   一张惨白的脸上,瞪着一只浓墨勾勒的血红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她。 谁知那人瞧见了顾夜兰,神色一下温柔起来,嘴里呵呵呵地笑着,头努力地往外伸,一只涂抹得雪白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嘴里欣喜喊叫着:“兰兰,是你吗?兰兰,是你吗?”   顾夜兰定了定神,方才看清那张脸,京剧扮相,却只做半面妆。 一面胭脂揉就的白细娇艳,一面。 。 。 。 。 。 那历经沧桑的脸庞,已不复往日的孤冷,眼里温柔着泪光,依旧是记忆中的疼惜。 不是爸爸又是谁? 可是,如今,竟成了这幅模样了吗? 爸爸,真的疯了吗?   顾夜兰稳了稳略微发抖的身子,踟蹰着,轻轻地唤了一声:“爸爸,我是兰兰!”   “你叫我什么?你叫我什么!” 叶孤鸿突然发起狂来,“我不是你爸爸!我不是你爸爸!我是妈妈啊!兰兰,我是妈妈!快,叫妈妈!叫妈妈!”   “爸爸。。。。。。你。。。。。。” 顾夜兰害怕地瞅着眼前这个人,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那么亲切却又那么疏离。   “我不是你爸爸!我不是!”   顾夜兰吓得怔在那里,爸爸,你是不认得女儿,还是不认得自己了? 有多深的爱,可以爱到变成了所爱之人。   “叶孤鸿。。。。。。” 夜芳轻轻拉开顾夜兰,慢慢踱了过去,“好久不见!”   “不,不,不!” 叶孤鸿双眼睁得通红,似要滴下血来,双手抓着窗栏摇得吱嘎作响,“你!你!是你!都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夜芳微微皱眉,往斜飞了一个眼神,旁边的人便迅速加上一道锁,那扇小窗便关上了。   “妈妈!” 顾夜兰惶恐地看着母亲夜芳。   “兰兰,你也看到了,妈妈没有骗你,叶孤鸿已经疯了!”   屋子里不停传来乒乓乱响地声音,似乎是把屋内的一切物件都奋力往地下砸。   顾夜兰听着这声音不由得担心起来,毕竟,是她父亲啊。 “妈妈,爸爸、爸爸他不会有事吧!”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会有什么事?不过是些老毛病!” 夜芳蹙起了眉,“由着他闹,等他闹累了自然就消停了。”   夜芳低声问立在一旁的人:“落蝉,他近日都是这般胡言乱语吗?”   落禅点点头:“叶先生这样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了,不过近来多唱曲儿,情绪倒是稳定不少。可是他老唱青衣一类的旦角,这病。。。。。。似乎是更重了些了。”   夜芳抬头望着门额,神色淡漠:“那劳烦你好生照料,他。。。。。。原是最要体面的人。”   “小姐您放心,虽然现在没有常常跟在小姐身边,我也时常记念着您往日的恩德,小姐吩咐的,我定当尽心照料。” 第二十七章 生死恨(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兰兰,过来!”夜芳温柔向顾夜兰招手,“我们是时候回去了!”   “可是,妈妈。” 夜兰微微咬着下嘴唇,“我们要把爸爸一直锁在这里吗?爸爸一个人。。。。。。” 夜兰想起自己小时候一个人呆在顾家四合院后罩房黑暗的日子,她怎么忍心,让爸爸和她一样,一直被困在无尽的黑暗里,孤独地与病魔斗争。 她至少还有哥哥长久的陪伴,母亲偶尔的关心,可父亲,什么都没有啊!   “好啦!兰兰。” 夜芳蹙了眉头,“妈妈带你过来,是让你看清楚,叶孤鸿,他已经疯了!你要记住,你没有爸爸,只有顾叔叔!”   “可是,爸爸明明就在啊。。。。。。” 夜兰望着兰芳苑,眼里噙满了泪水。 “而且,难道不是因为太爱妈妈,才。。。。。。”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她的爸爸啊,那个疼过她爱过她的爸爸。 无论父亲变成什么样子,她和母亲不都应该好好陪在他身边才是吗?   夜芳冷笑一声:“爱?小孩子知道什么是爱!”   顾夜兰看着夜芳的神情不由得心下一哆嗦,语气也弱了下去:“妈、妈。。。。。。”   夜芳叹了一口气,温柔语气道:“兰兰,你要知道,妈妈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妈妈也不想把你爸爸关起来啊,可是你也看到了,他都疯魔成什么样了!妈妈,把他留在这里,是想让他在安静的地方静心地疗养。而且,你是知道你父亲的,那样孤傲的一个人,自负通古博今,自诩气度不凡,即使当年我们生活如此清苦的时候,也如此注重仪表整洁。如今,他这副不伦不类的模样,他会想要其他人看见吗?难道除了这里,他还有更好的地方去吗?”   顾夜兰听得母亲说完这一番话,的确字字在理。 要是父亲有朝一日清醒过来,想必也会同意这样的安排吧。 母亲的确是用心良苦。 这些年,她委身于顾家,暗地里偷偷照顾父亲,想必也是不容易吧。   她是该回去了,在这里她帮不到父亲的。 可她还会回来的,父亲,你别怕,我会让你好起来的!   “落蝉姑姑,我父亲就交给你了!” 顾夜兰对着落蝉俯下身拜了一拜。   落蝉上前扶起顾夜兰,拍拍顾夜兰的手,微微一笑:“好孩子,好生听你母亲的话。”   “兰兰,这次来见着叶。。。。。。。你父亲,回去后可别提一个字,如果你顾叔叔知道了,你父亲会怎样就很难说了!我能保他一日却不一定能保他一世,如若想要保你父亲平安,一切就都得听我的,你明白吗?”   夜兰点点头,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她那么爱她的父亲母亲,又怎么会做伤害他们的事呢? 一直以来,她那么安静,不过也是想母亲能在顾家活得好好的而已。 也许,她只是小孩子,可是她懂,什么是爱!   “爸爸,我走了!” 她对着兰芳苑拜了三拜。 心里默念:爸爸,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   “妈妈,我知道,我只有顾叔叔!”   夜芳满意地拉着顾夜兰走了,屋里响起了《生死恨》的唱词。   “耳边厢又听得初更鼓响,思想起当年事好不悲凉。想当初掳金邦身为厮养,与程郎成婚配苦命的鸳鸯。我也曾劝郎君高飞远扬――程郎啊。。。。。。有谁知一旦间改变心肠。到如今害得我异乡飘荡,只落得对孤灯独守空房。我虽是女儿家颇有才量,全不把儿女情挂在心旁。但愿得我邦家兵临边障,要把那众番奴,一刀一个,斩尽杀绝,到此时方称了心肠。”   前半段幽怨绵长,后半段悲愤激昂。   夜芳握着夜兰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生死恨,生生死死,生生世世,都离不开那个恨字!   此时落日刚刚褪下山头,门外霞光满天,门内一点点磷火从枯木中飘了起来,枯荣医院几个大字幽幽地飘在半空,越升越高,一直升到鼓楼飞檐的一角。   越来越淡,风一吹便化作灰飞消散开来。   顾夜兰回头,身后的门一重重地合上了,留着一丝丝亮白的缝,清丽高远唱腔从里面飘出来,缭绕在枯木成灰的寂静里。   雌雄难辨生死恨,  庭院深深枯荣灰,  莫念君心一世恩,  半面妆成不留痕。   顾夜兰用力捏了捏手里的纸团,不露声色地藏进了袖口中。 第二十八章 子不语(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小心翼翼地展开掌心那沁满汗的小纸条,氤氲得模糊的字迹,只草草写着“木兰镜” 三字。   木兰镜! 又是木兰镜!   顾夜兰揉着太阳穴,理了理思绪,从母亲那晚告诉她的回忆来看,父亲是由于误用木兰镜,走火入魔,才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 虽然,她并不信什么鬼怪之说,也对木兰镜的玄幻色彩抱有怀疑,但是,母亲能那样说必是有她的理由,而且从中秋节那日宴会的情形来看,这木兰镜,一定大有古怪。   悄悄把纸条塞到她手中的落蝉又是何许人? 如何知道这木兰镜的? 难道会是从父亲处得知的,可父亲那疯疯癫癫的样子能说出什么? 说出的胡话又有谁会信呢?   要想解开这一切的疑问,必要先拿木兰镜来一探究竟,得弄清父亲疯魔的真相,知道和木兰镜究竟有什么关系,才能对症下药。 可这木兰镜已经被顾显礼送给了林家,要拿到它只有通过林减言! 林减言落水后便一直在至善医院住院,自己又出不得顾家,也不知道她情况如何。   整件事本就是因自己而起,这些天又没有去探望,林减言会记恨她吗,她还会把自己当朋友吗?   她不能这样痴痴地等着,她得有所行动有所表示才行!   细细思量一番后,顾夜兰铺开了画纸,一笔一笔开始认真勾描。   顾字墨进来的时候,夜兰正好点上最后一珠色彩。   “哥哥!” 顾夜兰对着顾字墨亲切地叫了一声。 既然顾字墨是顾显礼和夜菲菲的儿子,母亲夜芳和顾字墨的母亲夜菲菲又是堂姐妹,那到她和顾字墨这一代,虽然血缘关系已经不深,但顾字墨也算得上她名副其实的哥哥吧!   她心底是开心的,她一直默默努力,不过也只是想成为他的妹妹,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妹妹,可以被他认可的妹妹。   至少,现在,在这里,她不会觉得自己那么多余。   顾字墨看着顾夜兰气色似乎好了很多,而且又开始作画了,心下欣慰,温柔一笑:“夜兰,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   “哥哥!谢谢你!一直以来都谢谢你!”   顾字墨略微有些吃惊:“夜兰,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哥哥,我都知道了,妈妈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顾字墨眉头微皱,神色难辨:“是吗?那。。。。。。你不怪我?”   “怎么会,我知道哥哥一直瞒着我,是怕我受刺激,都是为了我好。” 顾夜兰甜甜的笑着,“哥哥是最疼爱妹妹的了!”   顾字墨眉头皱得更深了,摇摇头又点点头:“夜兰,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被事物的表象所迷惑,你都要保持一颗仁爱的初心,终能看清一切本真。”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希望你永远看不清,一直安静快乐地呆在你画画的世界,这样多好!   “我相信哥哥!也会一直相信下去!”   顾字墨淡淡地笑着,笑得那么不真实:“今天作的什么画,让我瞧瞧!”   夜兰伏头挡住:“不许偷看,这是为减言作的画,应当她先看才对!也不知她身体现在怎么样了,我。。。。。。又不许出门!”   顾字墨伸手摸摸她的头,手指轻轻触碰那缠绕得丝滑光亮的髻,盯着髻上那根墨绿的枝条,淡淡道:“夜兰,芳姨不让你出门也是为你好。。。。。。你把画装起来吧,我替你走这一趟。”   林减言,也不知她的病到底如何了。 第二十九章 子不语(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疯子!”林减言把枕头扔向林枫,雪白的鹅绒飘洒而出,纷纷扬扬,缓缓飞落在病房里,灵动飘逸的白。   林枫一掌把林减言推回病床:“林媒婆,你是不是病糊涂啦,打着吊瓶没看见吗?还一个劲地想往外跑,想跑出去勾搭谁啊!老老实实给我呆着!”   “诶哟喂!我的胸口啊!” 林减言捂住胸口,咿呀乱叫起来。   虽然知道林减言可能是在装疼,林枫眼神里还是飘过了一丝担忧,因为他知道,“烈焰踢” 是没那么容易好的,即使服了“火荼丹” ,即使。 。 。 。 。 。   “你别装了!想出门,没门!” 林枫叉着手,堵在门口。   “林疯子,你是成心的是不是!懂不懂怜香惜玉啊!快让我出去!你没听见顾哥哥的声音吗?”   “关我屁事!” 林枫拉过一张凳子,翘起二郎腿坐下,“我说你,好好珍惜和本大少爷独处的时间吧!你以为我想在这儿守着你啊,要不是爸妈要我看着,我才懒得管你!”   “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掉进河里你肯定也会见死不救咯!这次可多亏了顾哥哥,我要好好谢谢他,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哼!就顾字墨那小子,救人。。。。。。”   “林枫,你能不能有点礼貌,不叫顾老师也就算了,连哥哥也不叫一声,你怎么回事啊!一点也不懂事!”   “我不懂事?”   “对,就是你!” 林减言盯着林枫,“叫过我一声姐姐吗你!你就是不懂事!”   林枫远远望着林减言,眼神冷冰冰的,林减言被这样的冷光一扫,立即冻住了声响,心里微微有些发颤。 林枫该不会是真的生气了吧!   空气中似乎有一瞬的凝固,被突然而至的敲门声叩得粉碎。   林枫拉开门,顾字墨与李仁正立在门外,林枫猛地把顾字墨撞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 林减言意识到自己是有些过分,张口想叫住林枫,未等她叫住他,他就已撞了顾字墨走了。 一看见顾字墨,林减言的脸“唰” 地一下红了,立刻安静下来,手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的两条辫子。   顾字墨与李仁轻声交谈了几句,对李老师行了一个礼,就拿着一些物品与一管金丝楠木画筒走了进来。   “减言,你好些了吗?” 顾字墨关上门走到林减言的身边,“脸怎么这么红?”   “啊!有、有么?” 林减言仓促低头,“哦、哦,发、发烧,发烧!可能是我烧还没退吧!”   顾字墨拉过林减言的手腕,三指抵在腕间,隔着薄薄的袖衫为她号脉。 脉大而有力,如波涛汹涌,来盛去衰。 普通体热只是会脉搏急促,并无如此大起大落之势。 想来,是深秋后海水至凉的缘故,导致这身体的热证比寻常要来得迅猛一些。 沉凝半响,缓缓开口:“今日的药可曾服了?”   “别提了,林枫一直盯着我吃药,中药西药交替着吃,吃得满屋子的药味,现在舌头还涩涩的,苦死了!” 林减言说完就吐了吐舌头,似要把那难食的气息都吐掉。   “想来你定是受了不少折磨吧,来,我给你带了些生津润肺东西。” 顾字墨一一把东西在小桌上陈列开来,看得林减言口水直流。 “桂花马蹄糕、驴打滚、艾窝窝、蜜饯果脯。。。。。。”   “顾哥哥,你真是太好了!你怎么知道我想这些吃的想疯了,这些天他们尽让我吃些清淡小菜,说什么医生说的‘病中忌食辛辣油腻,饮食宜清淡’,真是连一点盐一点糖都舍不得放了!”   “少吃一点亦是无妨,何况这些食物都是根据你的病症挑选的,刚刚又询问过老师,再三确定过,想来是不会再有半点差错的了。”   “管他这么多呢!” 林减言拿着一块桂花马蹄糕就吃了起来,冰冰凉凉,香香甜甜,真是对极了她的胃口。   “减言,你慢点吃,还有这么多哩!”   “顾哥哥,上次。。。。。。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第三十章 子不语(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救命之恩就谈不上了,我只是略尽了一点绵力而已。”   “顾哥哥,要不你以后别叫我减言了,叫我林妹妹怎么样?”   顾字墨脸上突然漫上一层阴云,微微皱眉,嘴里念叨着:“林妹、妹?”   “你答应了对不对?” 林减言高兴地瞅着顾字墨,满眼的欢快。   “你妹。。。。。。” 林枫一脚踢开门,手里平平地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中药,径直走入房内,把盛着中药的碗猛地往桌上一放,药汤洒出,热气腾腾地浇到了糕点上。 “不是顾夜兰吗?跑到这里来瞎攀什么亲戚!我说,林减言,你看清楚了,你哥在这!”   “林疯子!你干嘛呀!好好的东西都被你糟蹋了!你快给顾哥哥道歉!” 林减言拽着林枫的衣角,林枫却丝毫不理会。   顾字墨起身,笑着说道:“林枫,我看你是误会了,我有顾夜兰一个就足够了!林减言是顾夜兰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学生,我到这里来照顾她、慰问她,也是理所应当的事,谈不上什么攀亲戚,再说了,我们两家本就交好,以后成为亲戚也并非绝无可能,你说是吧?”   “误会?我看你没搞清楚吧!减言为什么会落水?难道不是老师您失职,顾夜兰她不义!”   “林疯子!你发什么疯,在乱说什么,这件事都是我的错!” 林减言从床上跳起,脚步虚浮,一个踉跄,林枫与顾字墨同时将她扶住。   “顾字墨,松手!”   林枫的桃花眼里的寒光,将片片花瓣幻化为飞刀,刀刀利落地飞射向顾字墨。   顾字墨松开手,抽出画筒放到床上:“这件事我的确要负一定的责任,只是,夜兰她是无心的,还请不要责怪她。减言,这是夜兰给你的画,你好好看看,我这就告辞了!今日冒昧打扰了,你好好养病,改日我必当登门谢罪!”   “顾哥哥!顾哥哥!” 林减言呼喊着顾字墨,这件事本就是她的错不是吗? 要不是王凤娇不喜欢她,又怎么会对顾夜兰用这么大的力? 要不是她非要和王凤娇斗气,又怎么会掉进了水里? 都是她,是她出的馊主意,也是她沉不住气,才害得夜兰难得的一次出门见心上人的机会就这样被她断送,还害得夜兰受伤,害得顾哥哥自责。   林枫死死拉住叫喊着的林减言,他是不会放手的。   “林疯子,你放开我!”   “林减言,我劝你以后离顾家远点,落一次水,受一次伤还不够吗!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林枫吼住林减言,拿起床上的画筒就要扔掉。   林减言不知道林枫为何如此生气,一时被唬得也还不上嘴,只顾着伸手去抢那画筒。   林枫看着林减言这幅模样,心下一软,手一松,画筒飞掉出去,画在空中展开,一副柳枝含露金兰图。   柳枝环,绕皓腕,春心吹波澜,凤娇生烈焰,水花落减言,雨零铃未眠。   暗中叹,无从辩,晓来寒露灿,月影星光淡,子不语金兰,待盼来日见。 第三十一章 火引子(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盆里的炭火烧得红旺旺的,映得林减言的脸上也是一色的通红。 林减言跨过了火盆,迈过了这场大病。   林减言被众人围着在沙发上落座,叽叽喳喳说了好些话,活脱脱一只刚从笼子里放出的鸟儿,乍得自由,道不尽的快活喜悦。   “叮咚!” “叮咚!”   林减言一听得门铃声,立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转身就要往门口跑:“一定是夜兰、顾哥哥他们,我去开门!”   “你瞧瞧,你瞧瞧,你这闺女,一心就想着顾家的两兄妹,都不知道陪她父亲母亲多说说话。” 林天一语气酸溜溜,故意朝华容摇摇头。   华容看着他这幅模样,用手帕掩着口笑了笑:“你呀!也不怕孩子笑话!女儿长大了,难免会有些不一样的。”   “诶哟!你看你们,多大的人啦,还吃小孩子的醋!等我开了门,再好好陪亲爱的爸爸妈妈说说话,乖啦!” 林减言抱了抱林天一,又抱了抱华容,然后就风一般急急地往门口赶,迅速拉开了凤翅鎏金铁门。   顾显礼,顾字墨,夜芳,独独缺了夜兰。   “叔叔阿姨好!” 林减言有礼貌地朝长辈们点点头,然后望向顾字墨,“顾哥哥,夜兰呢?”   夜芳浅笑盈盈:“减言,夜兰自幼体弱,且久病未愈。今天是你出院的日子,病体前来诸多不便,我就让她在家好生休养了。”   “没事啊!怎么会。。。。。。”   “减言,快把客人请进来啊,站在门口做什么?” 林天一见林减言只顾说话忘了把客人迎进门,便走了过来。   林减言连连往里面迎:“哦,哦,里面请,里面请!”   顾家的人前来道贺,说是道贺倒不如说是赔礼谢罪,  顾显礼进门就行了一个大礼:“林兄,这次实在是对你不住!”   林天一连连摆手,乐呵呵地说:“显礼啊,你这是说哪里的话,我家两个孩子打小就被宠惯坏了,生性顽皮本就不易管教,这次倒是给字墨添了不少麻烦了!”   顾显礼神色依旧严肃,板着一张脸,声音低沉地叫了一声:“墨儿!”   “林叔叔,此次的确是我的失职,是我没能管理好学生。” 顾字墨上前俯身认错,“我已经辞去观尘美术学院代课老师一职,今天特来向您们二老请罪!”   “字墨,你这是干什么!万万不可!” 林天一看着顾字墨有跪下去的趋势,连忙上前一把扶住,“男儿膝下有黄金,断不可轻易下跪!遇见你这么好的老师是减言的福分,你怎么能说辞就辞呢?你把刚才的话收回去啊,林叔叔就当没听见!”   华容伸出圆润的手,上前搭了一把,将顾字墨扶起:“字墨,这事原本是我家减言闯了祸,怎么能让你来负这个责呢?说到底,都是我平时对她管教不严,才让她如此肆意妄为,在上课时间偷溜出去玩,连带着夜兰也受伤了!我们林家才要向你们顾家赔礼道歉才是!”   夜芳微微一笑:“华夫人,您这是哪里的话。。。。。。”   林减言上前一步:“对,是我的错!” 第三十二章 火引子(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都怪我不听老师的话,让夜兰和我一起装肚子疼上茅厕偷溜出去,是我利用了老师对夜兰的信任,利用了夜兰对我的信任。我明知她身体不好还拽着她跑得这样快,她追不上我就重重地摔了一跤。。。。。。我不该在后海边,与前来叫我们回去上课的王凤娇拌嘴拉扯,结果,还让彼此都掉进了水里,我这都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   林减言看着顾字墨的道歉早就内疚不已,明明都是她的错啊! 从计划出行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她要把一切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她不想再连累任何人了,更不想大人们再追究下去了,要是被他们发现,顾夜兰的小秘密,她怎么对得起她,她不能连唯一的朋友都要失去了! 不,不行!   “林减言,你瞎说什么!” 林枫有些生气地瞪着她,嚷道。   “我没有瞎说,我做过什么我自己清楚!” 林减言转头望着顾显礼,跪了下去,“顾叔叔,芳姨,是我对不起您们顾家,还请您们责罚!” 可是,身体蹲到半空却怎么也下不去,回头一看,林枫正紧紧地拽着她的胳膊。   “好啦!好啦!你看看他们姐弟。。。。。。” 林天一微眯着眼睛笑呵呵地说,“显礼啊,这都是小孩子们的小别扭,当不得真,这事我们减言是任性了一些,回头我让华容好好说说她!不管怎么样,只要孩子们都平安无事,谁对谁错都没关系。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大家就别提不开心的事了。从今天起,谁也别提什么道歉不道歉的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别为了这些小事伤了和气啊!对了,夜兰的身体有好些了么?上次的牛头旃檀用完了没,回头我再差人送一点过去,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 顾显礼有些为难,明明是来赔礼谢罪的,却反倒变成了收礼谅解,这样实在是于理不合,礼法有亏啊!   林天一拍拍顾显礼的肩膀:“好啦好啦,别这啊那啊的了,快进去入座吧,一会儿菜可都凉了!”   华容大方得体地一笑:“各位,里面请!”   顾字墨刚走到沙发旁,就被一人叫住。   “字墨兄!”   顾字墨回过头,看着眼前的这名穿着立挺西装的男子,眉头微蹙。   林减言看见他们,赶紧跑了过去,介绍到:“顾哥哥,这是葛剡。”   顾字墨冷冷地盯着葛剡:“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师没有告诉你吗?我前些日子就已经从国外回来了。” 葛剡眯起那双狐狸似的眼睛,“怎么样,小师弟,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很想我!”   “那你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哦?是么?” 葛剡饶有兴味地盯着顾字墨,“我可是林董事长差了轿车把我接过来的,这里,好像是林家吧!”   林减言望着眼前的两人,心里直打鼓,扯了扯顾字墨的衣角,弱弱地说了一句:“那个。。。。。。顾哥哥,葛先生是我邀请来的。” 第三十三章 火引子(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原来林减言在至善医院住院时也并没有闲着,一心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无论如何她都要让顾夜兰见她的心上人一面。 她在暗地里向来往的护士们打听李仁医生的学生,这李仁医生总共就收过两个学生,一个是知书达理的顾字墨,另一个便是刚刚留洋回来现在在至善医院当义工的葛剡。 葛剡的条件与顾夜兰所述的大致都相符,只是医院不是同一个,不过很有可能是顾夜兰记错了,她还得确定一番再做定夺。   林减言一直想见见这位让夜兰朝思暮想的人是何方神圣,幻想过无数次他的长相,如何如何气度不凡,让人一见倾心。   “先生,您好,请问葛剡葛先生在吗?” 林减言偷溜出病房,找到护士所说的房间,对着房间里正在摆弄仪器的男子询问道,看他那样子应该是葛剡先生的助理。   “我就是。。。。。。”   “啊!” 林减言惊呼了一声。 这就是传说中的葛剡,这也太。 。 。 太。 。 。 平凡了吧,而且看上去比顾哥哥还要大了两三岁。 人倒是长得精精神神的,打扮得也干干净净,可是并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呀,和出落得如此美丽的顾夜兰站在一处,也不搭啊。   葛剡看林减言穿着至善医院的病号服,眯起眼睛笑了笑:“您是哪一床的病人,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这一笑,整个人立即就变得不一样了,五官柔和起来,别有一番温润舒适。 说话的声音真的非常好听,极具磁性充满魅力。 看他温柔起来的样子,倒是和顾字墨有一两分相似,只是虚长了那些岁数,倒显得成熟稳重了几分。 这样想来,林减言对他就多了几分的好感。 他能成为李仁老师的学生,想必是很有才干的,夜兰才没有那么肤浅说不定是看上他的内涵。   “葛先生您好,请问。。。。。。您认识顾夜兰吗?”   葛剡略一沉凝:“顾字墨的妹妹?”   林减言激动起来,点头如捣蒜:“对!对!对!”   林减言哈哈大笑起来,这下肯定没错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因为林减言的治疗采用的是中西结合的方法,葛剡刚刚从国外学成归来,掌握了西学最好的技术,所以,李仁特意调了他过来协助治疗,林减言输液吊瓶里的配药一直就是葛剡在负责。 因此,林减言邀请葛剡赴宴,也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林天一听说林减言要邀请葛剡,一口就答应了下来,还差了自己的司机亲自去接。   可是,好不容易计划到这一步了,夜兰偏偏没来。   “字墨兄,我记得你好像有一个。。。。。。妹妹。” 葛剡依旧眯着眼睛笑盈盈地看着顾字墨,“怎么没来?”   “不关你的事!” 顾字墨神情淡漠,语气中没有一丝怒气,却字字带着火药味,“你既是林家的客人,烦请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做好你的客人,不必来操心我顾家的家事!”   “哦?”   “大家别光顾着聊天了,大家快过来入座吧!” 华容在餐桌旁招呼大家过去。 第三十四章 火引子(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菊花台”中间镂空的地方摆上了一簇簇燃得喜庆红火的“凤凰振羽” 。 那红黄相间的色彩,最是耀眼夺目,像是金丝织就的锦绣,华丽地铺满了桌面,绚烂到极致。   “来,我敬各位一杯!谢谢在座的亲朋好友连日来对我孩子的照护,我孩子的身体能康复得如此快如此好,我非常高兴,也非常感谢!”   “医者父母心,林小姐身体健康,我想老师也会特别欣慰,老师有事不能前来,我谨代表老师喝了这一杯。”   “李医生固然是妙手仁心,但葛先生你也不用谦虚,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建树,我知道此次治疗你也是付出了很多心力,辛苦了,来,我再敬你一杯。”   。 。 。 。 。 。   林减言无心理会那些客套的对话,低头望着“万福攸同” 珐琅彩瓷中精致美味的食物,没有半点胃口,比起这些用名贵食材烹制而成的舌尖滋味,她更想念那些普通的味道,后海里的冰糖葫芦,病房里的桂花马蹄糕。 。 。 。 。 。 也不知道夜兰现在怎么样了,一个人闷在家里肯定无聊透了。   “顾哥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林减言悄悄拽了拽顾字墨的衣角。   顾字墨摇摇头:“减言,食不言,寝不语,有什么事等吃完饭再说,好吗?”   “哦!” 林减言吐吐舌头,悻悻地缩回了头。   “字墨今年都已经满二十三了吧,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显礼啊,怎么还没给字墨成个家呀?” 林天一看看顾字墨又看看林减言,满眼的笑意。   顾显礼鼻子“哼” 了一下:“好不容易让他芳姨劝他到观尘美术学院去当代课老师,才去几天竟闹出这样大的事。笔墨纸砚都拿不好,一心就钻到那草药堆里去了,书香气都被浑身的草药味给冲没了,他这样的,又有哪家小姐看得上他!”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就觉得你家顾字墨挺好!” 林天一这话盯着林减言说的。 说得林减言连低下头去,爸爸也真是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干嘛呢?   “好什么好!这菜一点都不好吃!” 林枫站起来,把铜色的筷子往瓷盘里一扔,拾起一根枝条架在耳朵上,“我吃饱了!”   华容冲着林枫摇摇头:“枫儿!”   “好啦,我不在这里碍大家的眼了,你们大家慢慢吃,不过,别只光顾着说那些有的没的啊,菜一会儿可都凉了!” 说罢,便离席而去。   林减言起身追了出去:“我去看看他!”   一些虚假的面具被骤然撕裂,笑容僵硬在脸上,整个宴席气氛显得尴尬异常。   “诶,我这孩子,都被宠坏了,不用管他们,来来来,大家继续吃继续吃!”   游离在上层社会,和达官显贵们打惯交道的人,早已能熟稔应对各种尴尬的状况。 察言观色,随意地更换面具,早已是必要的生存之道。 不用担心,他们携带的面具何止只有一副,所以,不一会儿,气氛又变得相当融洽。 第三十五章 暗中情(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慕容浅,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水珠滴成的帘子里,冷月屏声音不似往日的空灵,低沉中带着点沙哑,听着似乎比上次又苍老了几分。   “主人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哦?是吗?”   一支木兰从珠帘中飞射出来,击中慕容浅的胸口,慕容浅吃疼,嘴里吐出一口滚烫的鲜血。   “你身体都虚弱成这样了!还说一切在掌握中!”   “只是出了一点小意外,主人放心,属下的身体没事!顾夜兰已经顺利进入枯荣医院了,也见到了她该见到的人。”   冷月屏皱起眉头:“没事?你为了那个贱人竟然擅自使用了‘渡血符咒’,你不要命了!”   慕容浅语气淡淡道:“她的命就是我的命!”   “好一个她的命就是你的命!” 冷月屏轻笑一声,“但是你可别忘了你为什么会叫我主人。你既然叫我主人,就要听我的命令,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许死!”   “主人放心,答应你的我定会做到!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冷月屏纱袖笼罩中的五指慢慢攒成拳头,寸许长的指甲一点点扎进肉里,冷喝一声:“出去!”   慕容浅退了出去,冷月屏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的皱纹不知不觉中又深了几分  。 。 。 。 。 。   林减言追着林枫往阳台外走,到了阳台,却空无一人。 她把着阑干探身向外看,楼下漆黑一片,只听得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林减言记得刚刚搬到这个家的时候,她才只比这阳台高一点,她抓住阑干,踮起脚尖往外面看,那像迷宫般的园林一下就迷住了她。 小时候,她和林枫老在里面捉迷藏,可是无论她躲在哪里林枫都能很快地找到她,而林枫一旦藏起来她就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除非他自己出来,不过每次他都是突然从背后出现吓她一大跳。 后来爸爸才悄悄告诉了她有那么一条道可以发现每一个角落。   可是,真的有那么一条道可以到达所有目的地吗?   林枫最近好像真的有些不高兴了,和他以往那种打打闹闹的任性不同,他好像藏着什么心事。 上次在医院里她的话是说重了一些,她说林枫不懂事,自己又有多懂事呢? 自己也没有一点做姐姐的样子啊。   风穿过树叶,像黑色的浪一层一层翻涌过来拍在身上,林减言不自觉地缩了缩胳膊,夜越来越凉,一件线织外套已经耐不住这深秋的寒了。   她从阳台上退了回来,绕到楼梯口,准备上楼去看看,步至书房,发现门虚掩着,里面有微弱地光闪动。 林枫不会在书房里吧,他不是一向最不爱看书的吗?   林减言走了进来,光像一缕细细的线慢慢灭了下去,林减言被光牵着往里屋去。   一排排的书架上,列着一本本古籍,书架阁子里零星摆放着一些古玩,点缀着单调的色彩,往里走,地上几个青花瓷瓶里面插放着一些卷轴,多是一些名家字画。 最深处,是一个紫檀书桌,桌上摆放着一个鸡血玉婴耳瓶,里面盛开着朵朵淡雅脱俗的绿菊,安静的书墨香里就萦上了这么一点盎然的清香。   光线就消失在它旁边的一个盒子中,林减言走了过去拿起盒子细细端详,认出来这是中秋晚宴上顾叔叔送来的那个红木匣,打开匣子拿出木兰镜,细细打量光滑镜面,依稀可辨自己的五官,只是照出来感觉自己脸色变白了不少,估计是在病房呆了太久气色也没那么好了,看得正仔细,突然,身后出现一张惨白的没有五官的脸。   “啊!” 林减言吓得松手把木兰镜掉到地上。 第三十六章 暗中情(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哈哈哈,哈哈哈!”  林减言一听这笑声就知道,又是林枫的恶作剧! 林枫皮肤本就透白,在医院陪她闷了这么多天,更显得净薄如纸,他这一翻白眼,加上屋子里的灯光暗淡,五官自然就看不见了,只能看见这样一张惨白的脸。   “林疯子!” 林减言挥舞着手向他扑去,“你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吗?你不吓人会死吗?会死吗?”   “哈哈哈,哈哈哈!吓傻了吧,话都不会说了!” 林枫捂着肚子,乐不可支道。   林减言抓狂般地摇摇头,两只辫子被甩得七上八下,她要拿她这个弟弟怎么办才好啊! 本来还想来和他好好谈谈解决一下他的心理问题,可是,现在看来他哪有什么问题,倒是快把她吓出问题!   不! 他还是有一个问题的,那就是,欠――抽!   “林疯子!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收拾你!”   “等等!” 林枫抓住林减言挥舞在半空的那只手,“你是不是应该先告诉我溜进爸爸的书房来想要干什么?你不知道书房的东西不能随便碰的吗?我刚刚看见你弄掉了一个什么东西,你说,要是我告诉爸爸,他会不会收拾你呢?”   林减言这才想起刚刚弄掉的木兰镜,迅速收回手,从地上拾起那面镜子,对着光好好照了照,还好,没坏没坏!   “爸爸最疼我了,才不会受你的挑拨!” 林减言嘴里虽然不服软但是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背过身就把木兰镜放回原处,还小心翼翼地进行了细微的调整,就像,没动过一样。 其它的还好说,这木兰镜可是父亲名令规定不许动的东西。 虽然,父亲平时都是笑呵呵的像一只毛绒绒胖乎乎的猫咪,可是,一生起气来那就立马变成威风凛凛的老虎了,吼一声地都得颤三颤。 父亲发怒,她记忆里就见过一次,就是把姨奶奶赶出门的那次,他把姨奶奶的妆奁衣裳通通扔到四合院的福字鹅卵石上,任凭姨奶奶怎么哭喊咒骂,哀嚎求情,他都无动于衷。   “林天一,你不能赶我走!老爷子,老爷子!你才尸骨未寒他这姓林的就要逐我出门啊!老爷子啊!你怎么能撇下我一人就走了呢?我也不活了,不活了!”   “你做过些什么你心里清楚!做错事就得受惩罚!从你起了要动我孩子的念头开始,你就应该知道这个家你是呆不下去了!你,不配!” 林天一背过身往大厅里走去,“不过,你要是那么想死,我也可以成全你!”   “你。。。。。。都知道了?不,不,不可能!你要是知道了,怎么会。。。。。。”   “怎么会还对你如此的毕恭毕敬是吗?怎么会一直把你好吃好喝地供着?怎么就不在华老爷面前揭穿你是吗?” 林天一抿了一口菊花茶,缓缓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将欲摧之,必先附之。不把你捧高一点怎么能把你重重地摔疼呢!”   “我。。。。。。我。。。。。。不是故意的,那碗堕胎药。。。。。。”   “咔嚓!” 茶杯硬生生地被林天一捏碎,他嘴里奋力爆发出一个字:“滚!”   气势之洪,如同破笼之猛虎,振得林减言把着的窗柩都微微有些颤动。   姨奶奶那又惊又恐的神色,林减言现在都还记得。   “我说,林媒婆,害怕了?” 林枫看着林减言那不自然的表情,暗自好笑。   “谁、谁害怕了!” 林减言咽了咽口水,“我、我要出去了!”   “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林枫低下头慢慢靠近林减言,紧紧盯住她的剪水双瞳,面上勾起一丝邪魅的笑。   林减言瞧着林枫的那双桃花眼离她越来越近,停在了她的眼前,那双动人的桃花眼里就映入了她姣好的桃花面,被这一映,那眸子中的片片桃花似乎被风惊动一般,轻轻飘落出来停驻在鼻尖,仿佛微微一嗅就能嗅到桃花清甜的香气。 第三十七章 暗中情(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小时候,他就老喜欢这样近地盯着她看,看着看着,就会突然伸出一只手指点一下她眼角的那一小星锁魂痣,然后叫着“林媒婆,林媒婆” 开心地跑开。 从一开始,他们在母亲肚子里是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慢慢分化,成为两个不同的个体,随着年岁增长,再成为两个不同的人,彼此间的距离越拉越长。 突然拉近到小时候的距离,让林减言变得局促不安起来,这距离似乎过于亲近也过于熟悉。   林减言一把把林枫推开:“走开!别想碰我的痣!”   “你的记性也不差啊!” 林枫笑了笑,便转身离开,“我说,你快点回去吧,一会儿可没饭吃了!”   林减言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糟了! 糟了! 葛剡还在外面呢,得赶快去顾家叫夜兰! 一心想着找林枫,却把最要紧的事给忘了!   林减言跟在林枫的身后出了书房,一出门,林枫就又消失不见了。   “减言,你在这里干什么?” 林天一看着站在书房边的林减言。   林减言一回头,看见身后的父亲,紧张得有些支支吾吾:“哦!爸爸!我。。。。。。我。。。。。。看着书房门没关。。。。。。就、就跑过来把它关上!”   林天一喝得有些多了,面色发红,浑身漫着一股酒气。 他摸摸减言的头,笑呵呵地说:“减言,别在这儿站着了,顾字墨说有事要提前回去了,你不去送送?”   “送送送!” 林减言猛地点点头,“那爸爸,我去送咯,顺便去他家坐坐好不好?就一会儿!”   林天一哈哈笑了起来:“你妈妈说得果然没错,女大不中留啊,哈哈哈!去吧,去吧!”   “诶呀!爸爸!你说什么呢?我是去找夜兰啦!”   林天一摆摆手道:“行啦!行啦!快去吧!别让你的顾哥哥等久了!哈哈哈!”   林减言面色一红,朝林天一吐吐舌头:“不和你说了!”   顾字墨看见林减言过来,便往外走去,林减言紧跟着走了出去。 顾字墨却没有往家里走,而是顺着楼道往下去,一直走到花园的小道上才停住了脚。   “顾哥哥!你不是回家吗?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顾字墨回过头,看着林减言:“我想醒醒酒,怎么样,陪我走走?”   “可是。。。。。。”   “你不是要我帮忙吗?想必你只是想见见夜兰吧。” 顾字墨负手站在树影里,衣服被风兜起,像一根迎风而立的翠竹,“在你见她之前,我有话要问你。”   “有话问我?” 林减言瞪着眼睛,心里七上八下,顾哥哥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在后海的时候,你和顾夜兰偷溜出去到底是想干什么?或者说,从最一开始,你们就在计划什么?”   林减言低下头去,一言不发,所有人都在关注她是如何如何落水,受了多重多重的伤,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顾夜兰身上,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一个意外,和王凤娇不和的一个意外。 她也以为她的计划虽然失败了但掩盖得还算不错,没想到,顾字墨却是一直瞧在眼里的。   “减言,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本性纯良,你能和夜兰成为好朋友我也很开心,只是,我身为哥哥,理应保护夜兰,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任何事会伤害到她,你家里也有个弟弟,我的心情,你应该明白!”   “我。。。。。。我。。。。。。知道!” 林减言低着头,嗫嚅着回答道。 顾哥哥对夜兰是真心的疼爱! 要是她能有这样一个哥哥该多好! 这样想着,竟有一丝酸楚涌上心头。 “顾哥哥,你放心吧,我是绝对不会伤害她的。”   “减言,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担心。。。。。。你们为奸人所用。。。。。。我希望你告诉我实情!”   “顾哥哥,我不想骗你。可是,我答应了夜兰的,我、我、不能说。”   顾字墨望着林减言:“那好,我问你问题,你只需要点头或是摇头。”   “你们是不是在找枯荣医院?” 第三十八章 暗中情(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抬起头,睁圆了双眸,原来,顾字墨早就知道了。   她望向顾字墨,那欣长的身形掩映在树荫里,零乱的树影浮动在温润的面容上,瞧不清神色。   “你们是不是想见一个人?”   林减言看着顾字墨,看着看着,就有点神情恍惚,轻微地点点头。 点完头立马回过神来,又快速地摇摇头。 可顾字墨是何等聪明之人,这点小动作怎么会看不出来。 林减言知道此事定是瞒不住了,连忙解释道:“顾哥哥,夜兰她没有别的意思,她就只是想见一见!”   “那你们见到了?”   “没有,我们快找到的时候,王凤娇就出现了,我和她起了争执后来就打起来了,然后,就掉进水里了,再后来,你也就知道了。” 林减言抓住顾字墨的衣袖,着急道,“顾哥哥,我知道你对葛剡有成见,可是,只要夜兰喜欢我们不是就应该试着接受吗?他毕竟也是你的同门师兄,有什么。。。。。。”   “你说什么!夜兰,她喜欢。。。。。。不!不可能!” 顾字墨把林减言的手从衣袖上拂落,身体止不住地有些微微颤抖。   “顾哥哥!” 林减言看着顾字墨随着树影微微晃动着的身体,担心起来。 糟了! 她怎么一着急把什么都说了! 现在好了,顾哥哥生气了吧! 顾夜兰不是说了不能说,不能说! 尤其是不能告诉她哥哥,你还说,你还说!   减言,减言,你减少点言语不行吗!   顾字墨扶树站立,深吸几口气,气息调匀过来,语气淡漠道:“林减言,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我是不会相信的!”   林减言听着顾字墨略微冰冷的语气,心里有些伤心又有些害怕,只得连连道歉:“对、对不起!对不起!”   “好啦!好啦!先随我去见夜兰吧,她可一直在等你,别让她等久了。” 顾字墨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今天晚上你说的话我就当从未听过,这等胡言乱语就别再向旁人提及了!”   林减言连连点头:“顾哥哥放心,我绝对不会说出去半个字的!”   “还有,我知道葛剡对你的治疗帮了很大的忙,你把他带到家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以后你最好离他远点,也让他离我家顾夜兰远点!”   “顾哥哥!”   顾字墨回过身来,叹了口气,拍拍林减言的肩膀,语气温柔道:“减言,我这也是为你们好!”   林减言看着顾字墨那如玉的脸庞,心下一阵激动:“顾哥哥,你不生我气了!”   “减言,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林减言面上微微一红:“那好,我。。。。。。听你的便是!顾哥哥,夜晚路黑,还是,我去前面带路吧。”   “走吧!”   顾夜兰坐在画板前,专心致志地进行描摹,万籁俱寂中,突然响起皮鞋叩击木板的声音,从楼梯口一声声传了上来,回荡在走廊里,一下下钻进最里处的小黑屋。   一定是哥哥带着减言过来了! 顾夜兰开心地从座位上起来,走到门口,瞟到门下闪过一丝皮鞋的光泽,吃了一惊,不是哥哥! 也不是减言! 是谁?   她害怕极了,吓得连连往后退。 那人似乎想要闯进来,门板突然剧烈的晃动起来,开始吱嘎作响。 紧接着是一声猛似一声的撞击,“嘭!” “嘭!” “嘭!” ,顾夜兰蜷缩着身子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眼看着门就要被撞开了,声音却突然停了下来,一样东西慢慢从底下塞了进来。 顾夜兰只瞧一眼便知,那是。 。 。 。 。 。 木兰镜! 是她一心想要探究一番的木兰镜!   一阵脚步声响起又落下,门外的人似乎走了,很安静,很安静。 顾夜兰望着木兰镜,好奇慢慢大过恐惧,她大着胆子慢慢爬了过去,手指刚一碰到木兰镜,就听见金属哐哐做响的声音,是,钥匙! 她握着木兰镜,一点点往床边退,不! 不! 不要进来!   锁芯转动,门霍地一下打开了! 一颗头从门缝中挤了过来。 第三十九章 暗中情(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夜兰!”  “减、减言!” 顾夜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儿,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不对! 刚才那个人肯定不是林减言! 虽然她常常爱与林枫开些玩笑,但是断不会这样没来由地吓她,而且,这木兰镜对她林家有着特殊的意义,她拿到都很费劲,又怎么会随随便便扔进来。   木兰镜已然被顾显礼送给了林家,就是林家之物。 要是林减言看到木兰镜在她手中,说不定会要回去的,想到这一层,顾夜兰手腕一转,让木兰镜在衣袖的掩盖下悄悄滑入了床底。   “夜兰!你怎么坐到地上了?地上凉,快起来。” 顾字墨声音轻缓温柔,走过去将她扶起。   “哥哥!” 顾夜兰看到顾字墨一下子就忍不住了,躲到他的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 顾字墨轻轻整理着顾夜兰那个花髻散落下的几络发丝,满眼的怜爱。 “是刚刚睡着了做噩梦了吗?”   “别丢下我,别让我一个人,我怕!”   “别怕,我在这里呀!” 顾字墨慢慢稳定下夜兰的情绪,“好啦,好啦,没事啦!你不是一直闹着想见减言吗?你看,我把她带来了。”   “夜、夜兰,对不起!” 林减言看着顾夜兰受惊的模样,暗道是自己刚刚突然进来把她给吓到了,心里的内疚便又多了一分。   顾夜兰止住了啼哭,拭掉泪痕,摇摇头道:“减言,不怪你,是我自己胆子小。真不该让你一来就看见我这副模样,不过,减言,能再看见你我真的很开心,我真的很庆幸你能平安无事,否则,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林减言看看顾字墨,又看看顾夜兰:“不,不,不,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夜兰,牛头旃檀已经用完了,我先去取一些降香黄檀来点上,你们姐妹许久不见想必有很多话要聊,我就先出去了。”   顾字墨目光落在林减言身上,深深地看了一眼,点点头,便退了出去。   顾夜兰顺着目光望向林减言,看她站在雕花案几旁,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减言!” 顾夜兰走过去,轻轻牵起林减言的手,“你可曾有怪过我?”   林减言被顾夜兰的手一冰,回过神来,头晃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顾夜兰叹了一口气道:“此事因我而起,我真的很怕会因此失去你这个朋友。你不怪我就好!”   林减言看着顾夜兰,夜兰拿她当朋友,她不能骗她! 更不能瞒着她!   她望望四周,靠近顾夜兰,小声耳语道:“夜兰,其实我已经找到他了,他现在就在我家!”   “什么?在你家!” 夜兰先是一惊,然后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父亲怎么可能在林家呢? 难道是林天一找到了父亲! 不可能啊,所有人不是都以为叶孤鸿已经死了吗!   林减言得意一笑:“他叫葛剡对不对?我给找到了!你不知道吧,他现在没在枯荣医院,而是在我住院的那个至善医院。你说巧不巧!”   “葛剡?” 第四十章 暗中情(6)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想起那天与林减言的对话,原来,林减言还在误以为她喜欢葛剡,要见的人也是葛剡! 她与他不过就只有一面之缘,她怎么会喜欢他呢! 不过是因为他笑起来的时候与哥哥有一两分相似,哥哥带他来家里做客时,才稍稍留意了一下而已。 那天也只是因为被林减言问得回答不出问题,临时想的这么一个方法,林减言竟这么当真! 为了这个误会她险些丢了性命不算! 还费尽心思把他找到带到林家! 林减言这么把自己当朋友,如此真心实意地对自己,可是她。 。 。 。 。 。 却不敢告知她一切实情。   人真的不要轻易撒谎,一旦你撒了一个谎,就意味着你要撒更多的谎去圆这个谎。   “减言,谢谢你!” 顾夜兰轻轻地抱住林减言,她真没想到,此生她能遇到一个如此善良如此真诚的朋友。 可是,她到底是要对不住她了。 林减言,你不要怪我,等我弄明白一切,救好父亲,我就把真相都告诉你,到那时,如果你能原谅我,也许我们可以成为真正的朋友。   林减言高兴起来,剪水双瞳里亮着光:“走!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 林减言拉着顾夜兰就要往外走。   “不,不,不!” 顾夜兰抓住林减言的手,“我不能见他!”   林减言一脸疑惑:“为什么呢?你不是一直都想见他一面吗?怎么人到眼前了你又不愿意见了呢?你难道是害羞?”   “不,不是这样的!减言,你知道的,哥哥不喜欢他,我不想。。。。。。惹哥哥生气!经过这件事我已经想清楚了,我和他本就不合适,我已经不想见他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这个秘密就请你永远帮我保守吧,让它永远只是一个秘密,好吗?”   林减言悄悄地低下头:“可是,夜兰,我已经告诉。。。。。。”   “减言!” 顾字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着香回来了,正站在门口看着她俩。   林减言弱弱地叫一声:“顾哥哥!”   “夜兰,你是时候休息了。” 顾字墨点好香走了过来,“减言,你的病才刚好,也早些回去吧!”   林减言看看顾夜兰,又看看顾哥哥,起身准备离开:“那。。。。。。夜兰你早些休息,我明天再来见你。”   “减言,你等等!” 顾夜兰把画板上的画取下来,卷起来放入画筒,“这是我最新的画稿!我记得你说你有一个很厉害的朋友叫慕容浅,能否请他帮我指点一二。”   “顾哥哥就很厉害呀!你哪里还需要别人来指点?” 林减言看看顾字墨,又望望顾夜兰,很是不解。   “哥哥现在在观尘美术学院代课,要教那么多的学生,哪里指点得过来呢?而且,我也想见识见识你朋友的本领。” 顾夜兰偏着头瞅着顾字墨,“哥哥最近照顾我已经太辛苦了,不能再麻烦哥哥啦,我这次画的不过是最简单的素描,减言,你难道不肯帮我这个忙么?”   林减言目光落在顾字墨身上,见顾字墨冲她轻轻地点点头,她便收下了。 “当然帮了!”   “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我明天再来找你!” 第四十一章 桃花笺(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天刚蒙蒙亮,夜还未醒,白雾弥散在北平城内这座富家园林里,轻轻地笼罩着一切的美梦。   林减言悄悄地从屋里溜出来,穿过薄雾,来到花园林子深处的一条溪流旁,这水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流向何处,只是自顾自地流着,那潺潺的溪水,似乎永远欢快,没有尽头。   林减言将一页桃花笺折成一顶小船,放入了溪流中,随着水波,它自会到达慕容浅的手中。   最初,林减言与这一页粉红的相遇也实属偶然,她是和林枫在花园里玩捉迷藏,为了寻林枫,才误入了这溪边。 溪水莹莹亮亮,像落满星辰的银河,很是漂亮。 林减言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她蹬掉绣花鞋把脚丫伸到溪流中,水花轻轻绽放吻在脚尖,很是好玩。 水波冰凉地流动,心也随之慢慢摇荡。   远处一顶粉红的小船打着旋轻轻漂到了脚边,她好奇拾起,拆开一看,上面画着一支绿色的花骨朵,旁边题着几行小诗:“清晨轻尘倾城雪,初见出剑楚江血。缘起怨气冤亲结,情深轻身卿生灭。”   字字珠玑,念之朗朗上口,唇齿生香。 可是,这字里行间埋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始终挥之不去,读着读着,那一个个的字似乎化作了一根根极细小的刺,一下下扎在心里某个柔弱的地方。   林减言注意到诗的旁边的落了一行潇洒飘逸的小字,上写着“――慕容浅字。” 林减言的手摸了上去,看着这落款,慕、容、浅,盯着盯着,不知不觉,竟有泪滴了下来,“啪嗒” 落到纸上,没有沁了进去,而是像一颗露珠在上面缓缓滑动。   林减言吃了一惊,自己居然哭了! 她都已经多久没哭过了?   她盯着那滴泪水,疑惑不已,这纸也真是奇了怪了,竟然不会被水打湿!   正想得入神,一根枝条突然从树梢掉落,打在头上,滑到纸上,纸面出现了淡青色的一痕。 这又是怎么回事?   莫非,这枝条能写字不成?   林减言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拿起枝条,没想到,枝条落到纸上竟如笔般顺滑,墨色青黑。 林减言一时兴起,奋笔疾书,不一会儿纸上密密麻麻爬满了小字,内容无外乎“你好厉害呀!” “你到底是谁呀?” “我们做朋友吧!” 之类之类,一些累赘的夸赞与喜欢。   小船飘走了又飘了回来。 一张干净的纸,零星地写着几个字。   “减字不语!――慕容浅字”   后来,他们借着桃花笺,顺着溪流,通信渐渐多了起来,慢慢变成了从未谋面的朋友。 她和慕容浅之间的联系,是个秘密。 林减言从未告诉任何人,除了,她最好的朋友,顾夜兰。   那枝条就是现在林枫右耳上经常架着的那根,林枫看着林减言喜欢,就抢了来,架在显眼的位置,变成了他炫耀的资本。 至于那枝条到底是什么植物上的,她也不清楚。 她只是在每次需要通信时,就悄悄溜到林枫房间,趁着林枫熟睡,盗了来,以写桃花笺,然后又悄悄放回去。 她这个弟弟,她是最拿他没办法的。   那桃花笺是粉红的信笺,上面印着瓣瓣的桃花,林减言灵动的字迹就飘飞于淡淡花香之间,上书:“慕容浅,久未通信还望见谅,实在是近来身体抱恙寻不得空。上次枯荣医院得你相告,遍寻却未果,途中与恶人争执,失足落水,误了闺友,所幸,机缘巧合让我寻着闺友心系之人,一切终回归正轨。今我那闺中密友有一画请教,还望你能帮忙指点一二,在此谢过!――减字不语。”   林减言将桃花笺折成小船放入水中,望着小船牵着细长的画筒越飘越远,慢慢飘进了白雾蒙蒙中,一点点消失在了视线里。   “当啷!” 一声,鸡血玉婴耳瓶从紫檀桌上掉落,摔醒了一切的睡意。 第四十二章 桃花笺(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开得有些颓败的绿菊散了一地,花瓣像一条条绿色的虫子爬在地板上啃食着破碎的玉瓶。   木兰镜不翼而飞了!   林天一在熟睡中被声音惊醒,穿着睡衣跑到书房,华容望着突然进门的林天一,手中捧着的沾着晨露开得生意盎然的绿菊,应声掉落,朵朵美好绚丽也掩盖不了破碎的真相。   “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说过,这里不让进的吗?” 林天一的眉头微皱,握着拳头捶了捶酒意未消的额头。   “我只是来换花。” 华容声音低了下去,每天早起,赶在第一缕阳光之前,从花圃里采摘来饱吸月华的绿菊,轻轻步入书房里屋,为林天一纸醉金迷的生活,添加一丝绿意,一抹清新。 她只是想为他做一点事。   林天一扶着额头步了过来:“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了!下人知道该送到哪里!到底是什么东西碎了?”   “什么!你把鸡血玉婴耳瓶打碎了!这可是秋季拍卖会上收藏价值排名第一的珍品,你。。。。。。” 林天一含着怒气望着华容,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庞此刻像小孩般低下了头,这些原本就该是属于她的,他又怎么能来说她! 想到这,林天一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出去吧!”   华容满含情意地对着林天一,似乎有话要说,可还是忍了忍,转身往屋外退去。   “等等!” 林天一叫住了她。   “怎么了?先生。”   “木兰镜!你把我的木兰镜拿哪里去了?” 林天一努力压抑着怒火,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没那么强硬。   华容不慌不忙地走了过去:“先生,我进来捧菊进来时,木兰镜就已经不见了!我就是为着这事,一时愣神才碰到鸡血玉婴瓶,因此惊醒了你。木兰镜不是我拿的,我亦不知它到底在什么地方。”   林天一怒气一吼:“难不成它会自己飞了不成!”   “先生,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说不是我拿的定不是我拿的,这里是我家,我犯不着动自己的东西。” 华容不卑不亢地说道,“昨天聚会人多眼杂,烦请先生好好想想,是否有谁曾到过书房附近?”   林天一拍了拍额头,努力回想昨天发生的事,突然想起什么,指着华容道:“去,把减言给我叫下来!”   “先生,你这是。。。。。。?”   “算了,我自己去!”   林天一大步流星地走上楼梯,往林减言的房间赶去,急急地叩了叩门。   “减言,开门,我是爸爸!”   没有人来应门,里面静悄悄地,似是沉沉地睡着。   林天一加了力气,重重地叩着门,声音也大了起来。   “减言,快点开门!再不开门,爸爸可就要进来了!”   202住着的仆人们都被这声响给吵醒了,急匆匆地从小门里赶了上来,在客厅里安静地聚着,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林枫和林减言那卧室里的两扇门都关得死死的,似乎根本没有人在里面。   “拿钥匙来!”   华容走上前来:“先生,你这是干什么?孩子这病才刚好,你就不能让他们多休息休息吗?有什么事等之后再说不行吗?”   “不行!” 林天一态度强硬,“以前就是你太惯着他们了,什么都由着他们来,现在,我必须得好好管管!以后他们不知道还要捅多大的篓子!”   林天一朝客厅立着的一众仆人吼去:“拿钥匙来!” 第四十三章 桃花笺(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钥匙刚碰到锁芯,门就转动开来。  “爸爸,早上好呀!”   林减言穿着睡衣就走出来了,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对着林天一甜甜地一笑。 大家都看到了林减言充满朝气的笑容,这一笑,林天一的怒气就消了一半。   没有人注意她藏在袖袍里的左手,自然也没人看见捏着的那根枝条沾满了汗。   “减言,你告诉爸爸,昨天你去书房了吗?”   “昨天?” 林减言想了想,点点头,“去过,不过,只是在书房门口啊,爸爸你不是见到我了吗?我看门没关就给关上了呀!”   “是吗?可昨天书房的门我可是关好了的!” 林天一盯着林减言折射出阳光,微微透明的双瞳,语气稍缓,“那你昨天有在书房附近见着其他人吗?”   “其他人吗?” 林减言摇了摇头,“没有啊!”   “林媒婆!林媒婆!” 林枫拉开房门就开始不依不挠地叫嚷起来,“我的东西呢?你给我拿到哪里去了?快还给我还给我!”   林枫! 糟了! 她还没来得及把枝条还回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怎么会那么喜欢这根枝条,他只要一发现枝条不见了就会不依不挠地闹半天。 可是,今天,这样特殊,要是他把昨天晚上的事告诉爸爸了,或者是,让爸爸知道慕容浅的存在,她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够啊!   “枫儿!怎么这么没规矩!怎么叫你姐姐的!” 林天一的眉头皱了起来,“你的东西,什么东西?”   “不就是画画时用来扫橡皮擦的枝条吗?来!还给你!” 林减言把枝条架到林枫耳朵上,“看,我的弟弟最帅了!”   “这破东西弄到耳朵上干嘛!说起来还是林家的少爷小姐,偏偏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林天一不耐烦地打断林减言,“减言,你再好好想想昨天的事,木兰镜今天不见了!”   不见了! 木兰镜居然不见了!   林天一扫了一眼林枫:“枫儿,你昨天饭不好好吃,跑哪里去了,在书房周围见过什么人没有?”   完了! 完了! 林枫要是告诉爸爸,昨天她碰过木兰镜,那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东西没丢还好说,大不了就重重责骂一顿,可是,现在东西丢了,爸爸一定会把所有错都怪罪到她头上,爸爸这么生气指不定会对她做什么呢!   “昨天。。。。。。。” 林枫看了林减言一眼,“我去书房了!”   “你去书房了!” 林天一不可置信地看着林枫,“你去哪里做什么!我不是说过,那里不让进的吗?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啊!”   “我就想看看那个你宝贝的木兰镜到底长什么样子,也没什么特别的啊,不就是面破镜子吗?你至于紧张成这样吗?”   “啪!” 一记耳光落下,林枫那净薄如纸的脸上立马浮上几个鲜明的手指印。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林减言吓得捂住了嘴,心底暗暗抽了一口凉气,爸爸居然打林枫了! 他居然能下手打林枫! 第四十四章 桃花笺(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先生,你这是做什么啊!”华容赶紧跑到林枫身旁,心疼得不得了,“枫儿,来,给妈妈看看,疼不疼?”   林天一没有丝毫的心软,板着脸发问道:“木兰镜在哪?”   “我怎么会知道在哪里,不在了最好!省得你一天天像被勾了魂似的,在书房一待就是一天。”   “我是为了这个家!” 林天一气得捂住了胸口,“我再问你一遍,木兰镜在哪儿?”   “爸爸,是、是我。。。。。。” 林减言走上前,嗫嚅着回答。 这事和林枫根本没有关系,是她做错了,是她不该去书房,更不该因为好奇动了木兰镜。 父亲那一巴掌,打的应该是她!   “对,就是我!” 林枫抢着话答了过去,“就是我把木兰镜丢掉了,我就是要让你永远也找不到它!”   林减言吃惊地望着林枫,他怎么能这样说,他这样是在替她顶罪,替未知名的犯人背黑锅。   从小被溺爱着的他怎么能受得了父亲的震怒。   “把他关起来!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林枫被推进了卧室,华容还没有反应过了,门“哐” 一下就被关上了。   “你在里面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不!爸爸。。。。。。” 林减言抓住了林天一的袖子,满眼的哀求与歉意,“爸爸,爸爸,是我不对!是我。。。。。。”   林天一皱眉打断道:“行了!行了!减言,不要再说了!我今天听得已经够多了!”   林天一扶着额慢慢走下了书房,完全不理会华容她们的呼喊。   林减言愣在远地,手足无措,那个被关的人应该是她啊! 林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最是呆不住的人了,这样把他困在里面,他一定会被憋坏的!   一整天,父亲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母亲华容也一直愁眉不展,林减言知道,这次父亲是真生气了,谁说话也不好使了!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此事因木兰镜而起,自然也能由木兰镜而消,只是,昨天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到底要从何处查起呢?   林减言坐立不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瞥见窗外缥缈着的雾,越来越浅。 她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慕容浅! 他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林减言回忆起她问过的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慕容浅都能一一解答清楚,竟然连枯荣医院他都知道,又能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林减言一路小跑,下了楼道,趁着薄雾还未完全消散,闯入了溪流旁,溪水已经浅了很多,等到太阳一出来,溪水就会完全消失,此地就会退变为草坪了。   “慕容浅!” “慕容浅!” “慕容浅!” 。 。 。 。 。 。   她用尽力气呼喊,声音飘出去就迅速被拉扯开,撕裂成粉末,随着雾一同散去。 她知道这样做没用,可是她还是这样喊,仿佛多叫几声他就能听到一样。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遇到解不出的问题从来都是问慕容浅啊。 她现在只有等,等到天渐渐黑下来,月亮升上来,溪水慢慢上涨,那桃花笺就会顺着河流飘回来了。   月光下,桃花笺拖着画筒一点一点飘了回来,林减言不顾身体刚刚痊愈,提着裙子便淌入了冰凉刺骨的水中,拾起桃花笺,匆忙地拆开,依旧是她写的那封! 她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的确没有改动过一个字。 慕容浅怎么没有回信? 她迅速地把画从筒里抽出,画的是霞光满天的鼓楼一角,画也没有任何变动。 怎么可能! 虽然她常常没有按时回信,可是慕容浅一向是最守时的才对啊!   林减言焦急地冲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吼叫:“慕容浅!” “慕容浅!” “慕容浅!” 。 。 。 。 。 。   “你快出来呀!你快来帮帮我啊!你快出来啊!慕容浅!”   声音荡在静幽幽的林子里,显得夜更加空寂孤独。   林减言越喊越着急,除了慕容浅,她不知道该找谁了! 慕容浅就像她生命里的柳枝儿,她无心一插不用浇水灌溉就已长得绿绿荫荫,在她需要的时候便会飘到她手中,救她于危难之时。 她已经习惯了有问题有麻烦就找慕容浅了! 虽然从未谋面,她总感觉他很熟悉很熟悉,仿佛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认识了!   她知道的,他是不会出来的,他只会活在纸面上,只会通过文字与她交谈。 可是,现在连文字都没有了,她该怎么办?   慕容浅是不是也生她的气了,她这么长时间都没给他回信,他肯定会不高兴的吧,有谁会愿意一直等呢?   也不知道喊了多久,在月光里等了多久,她才开始怔怔地往回走。   她手里紧紧撰着桃花笺失神地游走在树影重重里,画筒拖曳在草坪上轻轻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减言!” 第四十五章 木兰簪(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熟悉的声音响起,林减言迅速回头,望着光影浮动中那欣长的身形,突然,不可自抑地跑了过去。 她一把抱住顾字墨,止不住地摇着头,声音哀哀地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顾字墨低头看着林减言这副狼狈的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委屈击得有些不知所措:“减言,你这是怎么了?什么怎么办?”   “我就只会闯祸,只会闯祸!” 林减言呜呜咽咽起来,“我做什么都是错!大家都生我气了,都不理我了!呜呜呜。。。。。。”   顾字墨等林减言的哭声减弱一些,便把林减言从身上拉开:“减言,你在说什么?到底怎么了?”   “你是不是也生我的气?你是不是也不要理我了?” 林减言怅然若失地盯着顾字墨,眼神暗暗地没有了往日的光彩,似中邪了一般,不停地喃喃自语,“大家都说是我的好朋友,可最后都离开了我。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什么都做不好,只会帮倒忙。大家都说我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我可害怕了,我怕大家不理我,我怕惹大家不开心,我只是想让大家开心一点啊,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减言!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顾字墨握着林减言的肩膀,轻微地晃动着,“减言!减言!”   林减言的脑海里的桃花瓣纷飞,每一瓣都是记忆碎片,凌乱地跳动在她眼前,她不知道她自己身在何处,王凤娇精致的瓜子脸突然出现在了粉红花海的彼岸,那脸幻化成一团火燃了起来,越燃越烈,桃花林发出啪嚓啪嚓的声响,火光迅速地包围住了她,热辣辣的,炽得皮肤生疼。   “疼!” 林减言叫喊一声清醒过来。   手里撰着的桃花笺已被顾字墨硬生生抽了出去,在掌心留下一点点红色火辣的印记。   “减言,你怎么了?”   林减言抬起头,望着那双金墨染就的眸子,疑惑道:“顾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 顾字墨松开了手,“今天夜兰在家里等了你一天,我看已经入夜了你还未曾来便想去林家找你问问,你不在家,我就顺道下花园来看看,一不小心在林子里迷了路,正寻道,没想到却在这里撞见了你。失魂落魄地,这是怎么了?”   林减言低下头去,声音弱弱的:“顾哥哥,对不起,慕容浅他不理我了,我、我又要让夜兰失望了!”   “夜兰给你的就是这副画么?” 顾字墨说着就把桃花笺小船尾巴上系着的金丝楠木画筒取下,把画抽出,一展开这画,望着霞光满天的鼓楼一角,顿时就愣住了。   霞光现,  磷火烟,  枯荣显!   枯荣医院! 难道顾夜兰已经去过枯荣医院了! 夜兰她说芳姨把一切都告诉了她,那她到底知道多少?   “减言,你实话告诉我,你们那次去到枯荣医院了吗?”   “顾哥哥,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们快到时就遇到了王凤娇吗?” 林减言有些着急起来,“顾哥哥,你别不信我,我是不会骗你的!”   这样说来,就只能是芳姨带夜兰去的了。 第四十六章 木兰簪(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好啦!减言,我就只是问问,你别往心里去,我相信你。” 顾字墨看着林减言,拿着从林减言手里抽出的桃花笺,语气温和道,“减言,你能告诉我,你这桃花笺是要寄到哪里去吗?你那朋友慕容浅到底是谁呀?”   林减言摇摇头:“对不起,顾哥哥,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我真的不知道。”   顾字墨靠了过去,眸子深深地瞧住林减言:“减言,你真的不肯告诉我么?”   那样好看的眸子,林减言盯得盯着,就有些痴了,她语气诚挚道:“顾哥哥,我是真的不知道。” 林减言的确不知道桃花笺顺着河流会飘向哪里? 如此厉害的慕容浅到底长什么样,是何方神圣? 她统统不知道。 她只知道,慕容浅是她的朋友,她信任他。   每个人都有秘密,没有绝对的真相,只有绝对的信任。   顾字墨把桃花笺递回到林减言手上,淡淡一笑:“减言,时候不早了,我们快回去吧!这画我帮夜兰改改就好了!”   林减言立在原地没有动,低下头望着手中捏得褶皱的粉红,声音哀哀的:“顾哥哥,我弟弟被父亲打了,还被关起来了。。。。。。那个家,我现在不想回去!”   “林枫被林叔叔关起来了?这是为何?” 顾字墨有些纳闷,林叔叔一向是最疼爱林枫的啊。   “因为、因为木兰镜丢了!”   顾字墨吃了一惊:“丢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林减言瘪着嘴道:“明明昨天晚上我和你出去之前都还在,可是,今天一早就不见了!爸爸发了好大的脾气,可吓人了!”   昨天晚上,今天早上,有谁会动木兰镜? 又有谁能动到木兰镜?   顾字墨的目光落到那幅画上,枯荣医院?   木兰镜,枯荣医院,昨晚,今晨。 。 。 。 。 。 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葛剡! 一定是他! 只有他有作案的时间,也只有他知晓一点儿木兰镜的秘密。   “减言,你先回去,这事我来处理,我会帮你找到木兰镜的!” 说完,顾字墨便往林子外走去。   “顾哥哥,你要去哪里?等等我!”   顾夜兰悄悄反锁上房门,俯身抽出床底的木兰镜,细细打量。 镜身圆形钮座往外盘旋着夜香木兰缠枝花纹,和记忆中那朵种植在农家小院里的夜香木兰一模一样,三瓣翡翠托着七瓣白玉。 手指轻轻抚摸花瓣,似乎就能闻到熟悉的幽幽椰香。   她又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夜晚伴着这花香盛开的一个又一个的小故事,她也回忆起母亲,回忆起木兰镜旁随着摇篮晃动的一声又一声的清平调。   她指尖触碰到中区环绕着的十二字铭文,她认得这几个金文,在识字初期,她曾好奇地指着一切事物上的图样字符,叫父亲教她习字,其中就有这木兰镜上爬着的歪歪扭扭。 父亲的语气淡淡,含着一丝宠溺,轻轻道:“木兰香,魂魄断,虚幻明,浮世沉。” 想想那时的父亲,再想想如今关在枯荣医院兰芳苑中的疯魔了的叶孤鸿,夜兰的心里有泛起一丝难过,一阵心疼。   这木兰镜竟有这么大的魔力,能让父亲痴魔成这样?   顾夜兰看着外区与镜缘连在一起的太乙玄纹,越看越熟悉,似乎在哪本画册上见过,那本画册上好像画了一面镜子也有这样的太乙玄纹,只是镜身和木兰镜不太一样。   是哪本画册来着? 她依稀记得那上面花花绿绿灵动飞舞着妖魔神仙。 第四十七章 木兰簪(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在脑海里回荡起芳菲雨那天的点点滴滴,母亲的话语似乎还萦绕在耳。   这木兰镜,乃是《山海经》古籍残卷中记载的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昆仑镜,据书上所述此镜原是西王母沟通人间仙境穿越时空的法宝,司水之神冷羽竹在西王母诞辰上盗走此镜,从此下落不明,在五代十国时期流入人间。 在那镜中住着一位镜中仙,似乎能有求必应。   等等,《山海经》!   “这是《山海经》。” 顾字墨的眸子暗了下去,眼珠里墨轻轻翻滚着,声音淡淡地,“是我母亲送给我的第一本漫画。”   对! 就是哥哥的那本漫画,里面画的昆仑镜,和这木兰镜很是相似。 难道母亲夜芳说的都是真的?   这木兰镜是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昆仑镜!   可是顾夜兰记得那昆仑镜的镜身与镜面是一块通透的玉石,只有镜缘的太乙玄纹和木兰镜一模一样。 木兰镜的镜身是整整一块青铜啊!   顾夜兰翻转到镜面,光溜溜的玉石质地,如此惹人喜爱。   这不是昆仑镜又是什么?   母亲当真没有骗她!   顾夜兰忍不住地往里看,可镜面只隐约浮动着脸庞的轮廓,看不太真切。 顾夜兰拿着木兰镜坐到灯光下,想瞧得仔细些,光透进去了一些,镜面上夜兰那姣好的容颜也清晰了几分,但依旧有些朦朦胧胧。   这小黑屋里真的是有些太暗了!   顾夜兰走到窗户旁,手触到帘子,就立马缩了回来。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开过窗了,尤其是在夜晚。 她怕黑暗,她更怕月光,越是明亮的月光,就会衬得夜越发的黑暗。 她怕月光的冰冷,高高地挂在天上,自顾自地亮着,自顾自地圆着,不会理会她的呼喊,不会在意她的哭泣;只会让她清醒地面对孤独,照清她周围空无一人,照清她周围陌生的环境。 只会让她勾起无尽的回忆,想起父亲当初突然的死去,想起父亲如今疯癫的活着,一点点牵起她无尽的痛苦。   可是,她现在需要皎洁的白月光!   顾夜兰闭着眼,鼓起勇气,颤抖的手轻轻推开了窗,冰凉如水的月光便从她头上倒了下来。 她咬着下嘴唇,发着抖,心有丝丝的疼痛。   “减言!”   是哥哥的声音!   她睁开眼,远远瞧见,林子深处,一双紧紧抱在一起的璧人,她只远远地瞧上一眼,便知,那是,哥哥和林减言!   顾夜兰被眼前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眼睛睁得大大地,如星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一滴,两滴,三滴。 。 。 。 。 。   眼泪似乎滴到了心里,溅起碎碎的水花,打湿了那副青梅竹马图。   他们、他们在一起了? 。 。 。 。 。 。 不,不! 不可能!   林减言一直对哥哥有好感,夜兰她是能感觉到的,可是,哥哥,他怎么会,他怎么可能喜欢上别人! 哥哥不是一向最疼爱妹妹的吗?   顾夜兰,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你真的有资格姓顾吗? 你真的配当他妹妹吗?   挽着的花髻挣脱了枝条的束缚,青丝顺着月光流水瀑布般披散下来,枝条无声地掉落到映入圆月的木兰镜中,一下,两下,三下。 。 。 。 。 。 第四十八章 陌上花(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的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周围的一切慢慢变得虚幻,眼泪的光碎碎地晃动,像是闪动着的星星,映得黑夜一点点明亮起来。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远处朦胧的身影,手指一伸,指尖碰到了一阵冰凉,冻得她哆嗦一下,忘记了悲伤。   她顺着指尖看到了另一只白皙的手,顺着那手,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她吓了一跳,连连退了两步,这一退,又碰到了自己影子的背。   她环顾四周,有无数面镜子,无数个自己,无助地望着自己。   她不是在小黑屋里吗? 怎么会在这个奇怪的地方? 这里是哪里?   “哥。。。。。。” 她才一开口就下意识地止住了声音。 哥哥现在怎么会有时间有心情来搭理她呢? 一想到刚刚看见的景象,心里便拉扯出一丝丝的疼痛,那么细,准确、无声地划向心尖最嫩的肉。   顾夜兰捂住了胸口,疼痛拽着身子一点点往下,她倒了下去,青丝铺散开来,像一根一根的刺,一点点从身体里穿了出来,渐渐无力,柔软地爬在了冰凉如玉的镜面上,像无意打翻了的浓墨,泼洒在无边无际的明与亮里。   夜兰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轻微颤栗,无数个影子跟着发出细微的**,连在一起,响成了一片哀嚎。   就在顾夜兰窒息得快要晕厥过去的时候,她闻到了一阵熟悉的花香,夜香木兰! 香气越来越浓,似乎那花朝着她的方向,游丝般地慢慢靠近。   她呼吸着这幽幽的椰香,气息慢慢调转过来。 她费力地支起身子从镜面上爬了起来,无数个身影也站了起来,那些身影也闻到了花香,开始小声交谈着,声音越变越小直至彻底安静。 然后,这些身影慢慢地朝同一方向飞去,无数镜子拼凑在一起,在不远处,落成了一面大镜子。   镜中有一块巨大的寒冰,冰上一位白衣女子翩飞起舞,如烟如雾,如梦如幻。 顾夜兰脑仁微疼,她记起是那日晕倒后在朦胧中见着的女子! 她曾试着画下她曼妙的舞姿,可是笔下却开出了一朵夜香木兰! 至那次之后,她便再也画不出夜香木兰了!   她想走进一点将那女子看得真切,一迈步,镜子突然碎成数片,化作星辰向远方飘去,顾夜兰追着星子来到了一条潺潺水流旁,那些星辰一点点全都落入了这忘川河中,河上慢慢升腾起虚无缥缈的烟雾。   “夜兰,你终于来了!”   空灵的声音响起,顾夜兰环顾四周,空无一人,透过忘川河上薄薄的雾,望见河的彼岸不知什么时候立着一位白衣女子,她绾着高高的“朝云近香髻” ,白皙的兰花指中执着一只开得正盛的夜香木兰,悄悄遮住了半边容颜。   顾夜兰大着胆子,试探着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   笑声响起,像是银铃儿晃动,悦耳动听。 薄雾一点点往两旁散去,河面上依次浮现出一张张妖冶的美人面,她们晶莹剔透的胳膊从水面一一伸出,高高举起,托起兰花指,冷月屏款款落步,玉足轻点着兰花指,走上了忘川河。   一步一吹烟,一步一生兰。 第四十九章 陌上花(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被眼前的景致惊得说不出话来,世间竟有此等冰肌玉骨。   凌波仙子,  遗世独立,  陌上花开,  浮生烟尽。   到底是她误入了仙境,还是仙子误落了凡尘?   “镜中仙――冷月屏。” 冷月屏落在了顾夜兰的面前,缓缓开口。   “镜中仙?” 顾夜兰这才想起之前拿在手中的木兰镜,环顾四周,早已消失了踪迹,“这里就是木兰镜?”   “你真聪明!” 冷月屏轻嗅着木兰香,花后的唇抿着一笑,“和叶孤鸿真像!”   “你当真什么都知道?” 顾夜兰睁大星眸,望着眼前的女子。   “嗯哼!” 冷月屏轻轻点头,玩味地瞅着顾夜兰,“知前世今生,控三魂七魄,偿红尘夙愿。”   “你真的这么厉害!”   冷月屏似乎是得意至极,把夜香木兰放到鬓边,轻轻一笑。 花香移转,露出一张无暇美玉雕琢而成的脸庞。   顾夜兰吃了一惊,后退了几步,望着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孔,紧张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减、减言!”   冷月屏轻哼了一声:“林减言?那个贱人,能及得上我的万分之一的美貌么?你再仔细瞧瞧!”   顾夜兰本就为哥哥和减言抱在一起的事心里就有些不高兴,又看见这张熟悉的脸庞故意扮成这副好看的模样,林减言是成心地来玩弄她吗? 林减言是发现了她的小秘密故意来羞辱她的吧! 她知道林减言素日里最是贪玩最是喜欢捉弄人,可是,哪怕她是无心的,这个玩笑未免开得也有些大了!   顾夜兰语气里不免带了一股火:“林减言,你闹够了没,别再逗我玩了!”   冷月屏双瞳一寒,伸手一吸,把顾夜兰抓了过来,一下掐住夜兰的脖子,面上微微笑着,声音却是极其冰冷:“我叫你仔细瞧瞧!”   顾夜兰定睛瞅了瞅,眼前这位女子五官虽和林减言长得一模一样,但气质却是完全不同,林减言的桃花面气色红润,而冷月屏的玉瓷肌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月光,缺少一抹人间血色,平添了几分仙气。 而且,顾夜兰注意到,冷月屏眼角没有林减言标志性的那一小颗锁魂痣。   刚刚她是被火气冲昏了头,被冷月屏的手一冰,陡然清醒过来。 她心里是清楚的,林减言生性纯良,一直以来都把她当做最要好的朋友,为了她还险些丢掉了性命,断断不会这样对她!   顾夜兰被冷月屏一寸紧似一寸的手勒得有些喘不过气,皱着眉,拼命摇了摇头:“你、你不是减言!”   冷月屏满意极了,松开手,一转身坐到忘川河旁的大石上,对着河水仔细照看着自己的容颜,手中的夜香木兰轻拂过玉瓷肌,盈盈笑道:“你说,是我美,还是她美?”   “林减言不过是俗尘一普通女子,怎能及得上仙子你的风华绝代,定是半点也比不得的。”   冷月屏执着夜香木兰捂嘴一笑:“你果然和叶孤鸿很像,都这么会说话!不过,可惜啊。。。。。。” 第五十章 陌上花(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夜兰想起枯荣医院里父亲疯疯癫癫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她不能让父亲这样疯魔下去,她一定要救好父亲!   “我听说你有求必应?不知。。。。。。你可否能帮我?”   “帮?什么是帮?” 冷月屏把玩着夜香木兰,自顾自地欣赏着水中的倒影,“能进木兰镜中的人,都是灵魂纯净且有所求,有得呢就必定有所失。我应了他们,他们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谈不上什么帮不帮,我们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你想要什么?”   冷月屏回望着顾夜兰:“这话不该我问你吗?这里是木兰镜,只能是你求我,懂吗?你先说说,你想要什么?”   “那好,我想要知道我父亲的事!”   “你父亲,你指的是叶孤鸿呢,还是顾显礼呢?”   顾夜兰蹙了眉头,语气有些不悦:“当然是叶孤鸿!”   冷月屏眼神里促了一抹笑意,缓缓站起身来:“那么,关于叶孤鸿的事,你想知道些什么?”   顾夜兰盯住冷月屏,眼神坚毅:“我想知道我父亲怎么疯的,怎么样才能医好他!”   “呵呵呵,谁告诉你叶孤鸿疯了?” 冷月屏嘴上漫上一丝神秘的微笑,“是夜芳呢,还是叶孤鸿呢?”   “你说我父亲没疯,可是。。。。。。” 顾夜兰想起去兰芳苑那日的情形,摇摇头,“我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还请你告诉我!”   “说完了要求,你不问代价了么?”   “你想要什么取去便是,我只要我父亲好好的。” 她真的没有那么多想要的,她只想让父亲好好的,她只想用力抓住她心里那一点美好,那一点温暖。   “这么孝顺啊!要是叶孤鸿知道你对他这么好,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丝丝的感动呢?” 冷月屏手指捻着夜香木兰的花径,转动着花香,“与其让我告诉你,你不如。。。。。。自己看!”   冷月屏对着手中的夜香木兰轻轻呵了一口气,香气飘到忘川河中,盘旋几下便消散开来,河面慢慢浮起一张孤冷的面庞,是父亲! 冷月屏将夜香木兰往平静地水面一抛,盈盈的水波晃动,那面庞被波浪击碎,幻化出无数细小的水珠,升腾起来,在半空中结晶成了一面镜子。 镜子越聚越大,一层层把顾夜兰包裹了起来。   一声破碎,顾夜兰似乎依旧立在原地,周围的环境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只是冷月屏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顾夜兰回头,看见叶孤鸿着急地朝她走来,她大喜过望,兴冲冲地跑了过去:“爸爸,你没事了?”   叶孤鸿似乎没听见她的呼喊,径直从她身旁走过,她着了急,去抓父亲的衣袖,可父亲走得太急,她根本碰不到! 她用力跑到父亲面前,挡住了叶孤鸿的去路:“爸爸,我是兰兰呀!”   叶孤鸿竟然直直地从她身体里穿过去了!   她的存在,像是空气!   这是怎么回事,爸爸竟然看不见她,她也触碰不到父亲!   顾夜兰细细看了看父亲,他还是十年前的模样十年前的打扮,和每每入夜在她噩梦里出现的样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 不对,她和父亲不在一个时空里!   这里是,十年前的木兰幻境! 第五十一章 阴阳变(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叶孤鸿停在忘川河畔,对着虚无的彼岸呼唤:“镜中仙冷月屏,冒昧打扰,还请见谅!在下叶孤鸿,来这木兰镜中,有一事相求,还望前来一见!”   空灵的声音顺着水晶台阶飘了下来:“你走吧,今日我不想见生人!”   “走?我好不容易来木兰镜中一趟你叫我走!我可以给你我纯净的魂魄,你要多少都行!”   “呵呵呵。。。。。。” 冷月屏的笑声荡了下来,“有点意思,纯净的魂魄,你以为,你还剩多少?”   “除了魂魄,我还带来了一根十瓣夜香木兰的花枝!”   “十瓣夜香木兰?”   冷月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河岸的石头旁,她的手里依旧执着一枝夜香木兰,只是服装发饰较之今日有所变化,梳的是简单随意的“凌虚髻” ,耳鬓还留着些微的碎发,烟雾般随风飘荡。 她全身上下罩着重重白纱,只露出一双剪水冰瞳,没有现在这么神采飘逸,却也是灵气逼人。   叶孤鸿俯身一拜:“早就听闻镜中仙子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冷月屏轻哼一声:“见?你见着什么了?是见着我一身缥缈,还是见着我一眼冰冷!”   “我见着的是仙子出尘的气质,抬首凝眸的顾盼生辉!”   冷月屏低首莞尔一笑:“叶孤鸿,你很聪明!”   “镜中仙――冷月屏,知前世今生,控三魂七魄,偿红尘夙愿。我那点小聪明在您面前也只能是班门弄斧而已,根本及不上仙子你的半分能耐!”   “呵呵呵。” 冷月屏笑望着叶孤鸿,“不愧是慎思学堂的天才鉴定师,你可是第一个不用木兰香引路,便能寻到忘川河旁的人,比起你那同门师兄弟林天一,的确是要高出许多!可是,物极必反,聪明至极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可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才好!”   “仙子多虑了!我哪里算得上聪明,简直就是愚蠢至极!我连心爱之人也守不住,白白被戴了绿帽也浑然不知,牺牲前途,牺牲名利,一心只想着带着夜芳私奔,只想着好好对她!结果呢,你看看我换来了什么!” 叶孤鸿瞪着火红双眼,越说越气愤,十指紧紧攒成拳,握得发白的指节咔咔作响,“换来的就是将别人的孩子白白抚养大,我他妈简直就是天底下最愚蠢之人!”   冷月屏快活地笑着:“呵呵呵,你不是早该发现吗?你以为,你撞见了他们在醉春园里那次相遇是偶然,急急地带夜芳走就万事大吉了,却不曾想,正是那次相遇就让人家珠胎暗结了。”   “是我傻,是我傻!” 叶孤鸿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起,头发因为过于生气凌乱了下来,“我以为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都在我的计划之中,没想到,竟落入了别人的圈套!我真是被夜芳那个女人的歌声冲昏头了,居然选择相信她,相信她是完美的,相信她是属于我的!她不过是一个卖笑的戏子,也配值得人相信!要不是夜兰不小心摔破膝盖,我拿水给她清洗时被碗口割破了手指,我应该永远都不会发现,她的血竟然与我的不融!哈哈哈,我被好朋友骗!被妻子骗!当初,我以为是我骗了他们,是我对不住他们,没想到,我才是天底下那个最最可怜、最最可悲之人!”   “女儿不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什么亲情爱情友情,这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叶孤鸿笑了起来,一声声,比哭更加的撕心裂肺! 第五十二章 阴阳变(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不,不,不会的!顾夜兰看到这一幕,震惊得微微发抖,父亲说,她的血与他的不融! 她不是父亲的女儿! 那她是。 。 。 。 。 。 顾显礼与夜芳的私生女!   不! 她怎么可能是顾显礼的女儿! 那个位高权重的顾显礼,那个视她为麻烦的顾显礼,怎么可能会是她爸爸! 不! 不!   她哭着跑上前去抱父亲:“爸爸,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是您的女儿!我是您的女儿啊!您可以打我骂我,可以不认我,但我就是您的女儿啊!我就您这么一个爸爸,您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她一抱,胳膊就从父亲的身体里穿过了,她的怀里只能抱到一片虚无的空气。   父亲的疼爱,点点滴滴她都记在心里,刻在骨子里,怎么会,一切都是假的呢? 她这么依赖的父亲,怎么会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呢?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   叶孤鸿发狂地笑了一阵便停了下来,眼神冷漠阴狠:“我不会这么放过他们的!”   冷月屏嘴角勾上一丝笑容:“说吧,来我木兰镜中有何事相求?”   “我要和夜芳交换魂魄!”   “移魂转魄,颠阴倒阳!” 冷月屏慢慢地在叶孤鸿身边踱步,“叶孤鸿,你果真是第一聪明,也是第一愚蠢。你居然能想到这样的方法,想化成夜芳来惩罚他们,可是,你心里不是一直想要名利吗,一直以来你潜心研究我木兰镜的秘密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么?你不想想,你这样做,可就彻底失去你自己的人生了吗?”   叶孤鸿冷哼一声,面目变得有些狰狞:“我当初想要名利不过就是想要和顾显礼比一比!我想让夜芳看看我比顾显礼要好得多!可是,现在,我的人生,难道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么!早就已被他们毁掉了!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我就是要亲手惩罚他们,我要一点点毁掉夜芳,我要让她尝尝我人生的滋味!我要亲手毁掉顾显礼,当然,还要毁掉他们生的孽种!生生死死,生生世世,我都不会放过他们!”   “呵呵呵,很好!不过,移魂转魄,颠阴倒阳,这可是很耗散功力的!” 冷月屏微微偏头,手里的夜香木兰指向叶孤鸿,“除了你手里的那根夜香木兰枝。。。。。。注意哦,不是仅仅是这残缺的半截,而是那完整的一根!嗯。。。。。。我还要,你三十年的命魂!”   “没问题,你只需要告诉我,我还剩多久的光阴?”   “十三年!足够你完成你的报复了吧!”   叶孤鸿的眼睛里寒意深深,咬着牙狠狠地答应着:“成交!”   “不过。。。。。。” 冷月屏盯住叶孤鸿,“魂魄的转移,是需要宿主的同意,也就是说,你得让夜芳愿意与你交换魂魄交换人生,只要她能有一刻的愿意,哪怕只有一刻,我便能将她的魂魄调转到你的体内!”   “那你得帮我一个忙,我需要你为我造一个木兰幻境!” 第五十三章 阴阳变(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没有什么帮不帮,我们不过各取所需而已。” 冷月屏伸出手,“好了,把完整的夜香木兰枝给我吧!”   叶孤鸿把手里的夜香木兰枝递给冷月屏:“这夜香木兰枝我只能暂且给你这一半,等事成之后,再给另一半!”   “呵呵呵,叶孤鸿,我看你真是聪明过了头!” 冷月屏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悦,“生性如此多疑,难怪会与幸福失之交臂!不过,没关系,我都等了这么久,不在乎再等等,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来吧,反正,我要的我都会得到的。”   冷月屏看住叶孤鸿:“可是,三十年的命魂我现在就要!”   她伸手打出一支夜香木兰,叶孤鸿不闪不避,忍着剧痛让冷月屏抽走了三十年的命魄。   “下一次月圆,我便会引夜芳过来,这里,我希望能变得和我的农家小院一模一样!”   冷月屏点点头笑道:“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顾夜兰望着叶孤鸿,这样的父亲,如此陌生! 深深爱着夜芳的叶孤鸿,百般疼惜夜兰的叶孤鸿,是不是,早就已经死了!   冷月屏纱袖一挥,叶孤鸿便回到了农家小院。   顾夜兰周围的环境也变了,变成了她朝思暮想的家,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她都无比熟悉,她曾梦到过无数次,她拼了命的想要回来,可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小孩舔着冰糖葫芦走了进来,是六岁的小夜兰!   “妈妈,这冰糖葫芦没有爸爸买的甜!” 小夜兰嘟起嘴朝着外面嚷道,“爸爸呢?我脚伤好了出院,他也不来接我!我都好几天没见着他了,我不要理他了,哼!”   身后的夜芳走了进来,看上去十分憔悴,她摸摸小夜兰的头,脸上虚浮起几分笑意:“兰兰,爸爸他有事忙,你别怪爸爸!他还要挣钱给你买糖葫芦吃哩!”   小夜兰点点头:“那好吧,我就原谅他了,不过,我好想他,他怎么还不回来,你不是说爸爸在家等着我们吗?”   夜芳面上添了几分愁容,一时语塞:“这。。。。。。”   “兰兰,过来!” 叶孤鸿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小夜兰一听这声音,便高兴着跑了出去。   夜芳吃了一惊,连忙走出房里,看着叶孤鸿抱着小夜兰的身影,眼角泛起湿润,温柔地唤了一声:“孤鸿,你。。。。。。回来了?” 她以为叶孤鸿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知道是她对不住他,可是,那一次她和顾显礼都喝多了,那次只是意外! 要不是,她看见碗里那两滴融合不了的血,她都记不起来那次醉酒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她怀的是叶孤鸿的骨肉,否则,她怎么会放弃顾显礼,放弃家族的恩恩怨怨,没有一丝留恋的和他走!   不念过往,不畏将来!   她不记得那晚和顾显礼的醉酒,却清楚地记得叶孤鸿端来的那碗醒酒汤中的迷药味道! 她知道是叶孤鸿下的药,可是木已成舟,她只能跟他走!   而且,她不是看不出,叶孤鸿对她是真心的。 她对叶孤鸿,何尝有没有动心呢?   这么多年的相处,他应该明白,她心里爱的是他呀,早已不是顾显礼了! 顾显礼是她年轻时候的悸动,可叶孤鸿却是她一生的温暖,她不能没有叶孤鸿! 她早已离不开他了!   叶孤鸿放下小夜兰,将一截枝条绕在小夜兰的头发上,变成了一个好看的发髻:“兰兰,你去花园里玩,我和你妈妈说会儿话。”   小夜兰开心地摸摸头上的花髻:“知道,父亲母亲最恩爱啦,好啦,我不听我不看。” 说完,便捂着耳朵笑着跑开了。   夜芳望着叶孤鸿,满眼的柔情:“这些天,你到哪儿去啦?”   叶孤鸿没有答话,只是叹了口气,把一封信递到半空。   夜芳心下一惊:“这。。。这是。。。。。。”   “你看看吧!”   夜芳颤抖着手接过信封,把里面略微发黄的信纸展开。   是一纸离婚协议书! 第五十四章 阴阳变(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立离异据: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 叶孤鸿,夜氏,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观此情形,殊难终老。 为此,双方挽中提议离婚。 自离异之后,双方恩断义绝割切根蒂,从此脱离夫妻关系。 嗣后男婚女嫁,各听自由,两不干涉。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偿多年所失,得长久所求。 此据两愿各无异言。 恐无凭,立此离异据为证,存照。 计开所有叶姓与夜姓两造礼书均已遗失,日后捡出一概作废。   叶孤鸿的血指印盖在落款处,鲜红刺眼。   “不!孤鸿!不要,不要离开我!” 夜芳眼里含的泪摇摇欲坠,声音楚楚哀伤,“我是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爱你,还是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叶孤鸿眸子里含着无限悲痛,语气却是淡淡地疏离,“夜芳,我真的不能在和你在一起了,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离开你,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夜芳泪眼婆娑,哀哀地呼唤:“孤鸿――”   叶孤鸿把休书交到夜芳手中:“夜芳,我知道,当初你嫁给我也是迫不得已,现在,顾显礼也回来了。你自由了,你去追寻你想要的幸福吧,毕竟,你们才是一家人!”   夜芳拼命地摇着头:“孤鸿,你才是我要的幸福啊,我们才是一家人啊,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的确是委屈你了,你本是栖息梧桐的蓝凤凰,这小院本不就是你该呆的地方。不过,这小院我是不要了,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给你和夜兰吧,也算留个念想,毕竟,我曾经这么爱过你们!这伤心地我是呆不得了!你就告诉夜兰,我突发重病死了,她伤心一阵也会好起来的,再怎么说,我毕竟也不是她的亲生父亲!你放心,我会悄悄离开,不会来打扰你们的生活了!”   夜芳的泪拼命地往下滴,她知道她留不住他了,他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了。 可是,为什么,他连分开都这么地照顾她,即使是休书都舍不得对她过多苛责。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偿多年所失,得长久所求。 可是,孤鸿才是她的长久所求啊!   千般宠爱,万种柔情,此生,她都再也不能拥有了么?   人的一生不要轻易犯错,不是每一种错误都能得到原谅的。 做错事就得受惩罚!   叶孤鸿走了,小夜兰天天吵着要爸爸,每每夜芳都温柔地告诉她:“爸爸,很快就回来了,再等等!” 不管他回不回来,她都要等他。   院子里的夜香木兰渐渐枯了,已经寻不到一丝兰花的芬芳了。   夜空中的月亮一点点地圆了,夜芳就这样一直等,一直等,她无法割舍这么多年的感情,她做不到! 只要孤鸿愿意回来,只要孤鸿愿意原谅她,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月圆之夜,她抱着夜兰坐在屋里,借着煤油灯缝补衣物,小夜兰突然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 第五十五章 阴阳变(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兰兰,怎么了?”  “妈妈,我都好久没有见着爸爸了,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事惹爸爸不高兴了,所以爸爸生我的气不理我了!”   夜芳的眼里噙着泪水:“傻孩子,你说什么呢?爸爸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那为什么他一直不回家,我好想他呀!他难道不想我吗?” 小夜兰越说越伤心,“我做错事爸爸告诉我呀,他告诉我我就会改呀!兰兰会很乖的!”   夜芳的眼里的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抱着小夜兰紧了紧怀抱:“兰兰,是妈妈不好,是妈妈对不起你!”   小夜兰突然止住了哭,挣扎着从夜芳的怀里跳了出来。   “兰兰,怎么了?”   “爸爸,是爸爸,爸爸回来了!” 小夜兰高兴地往屋外跑。   “兰兰,你去哪儿?” 夜芳赶紧追了出去。   小夜兰跑到院子里,从树荫底下抓出一个人影,开心极了:“妈妈,你看,是爸爸!是爸爸回来了!我刚刚听着他的咳嗽声了!”   夜芳呆呆地望着叶孤鸿日渐消瘦的面庞,感慨万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孤鸿,你。。。。。。”   叶孤鸿踌躇着站在树影里:“我、我只是想再看你们一眼!”   夜芳边笑边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兰兰,外面天凉,快让爸爸去屋里坐!”   “不用了,我这就走!” 说着,叶孤鸿就要往外走。   “孤鸿。。。。。。”   “爸爸,你这是要去哪儿呀?” 小夜兰哭着喊着叫着,追不上,被石头绊了一跤倒在了草丛里。   夜芳赶紧跑了过去,匆忙扶起小夜兰,顾不上她的啼哭,就追了出去,她拉住叶孤鸿的衣袖唤到:“孤鸿,你不要走,我们好好谈谈,可以吗?”   树影重重下的脸,看不清神情,叶孤鸿声音淡淡的:“事已至此,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谈的!”   “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你至少听听我的解释,我知道是我做错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也没有奢求过要得到你的原谅,只是事情的真相真的没你想的那么不堪!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我真的想好好对你,好好补偿你!” 夜芳说得声泪俱下,“我看得出来,这些天你一定也不好受,你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我怎么想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夜兰不是我的孩子!” 叶孤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夜芳,我不恨你,我也不怨你。是我不该喜欢上你,不该如此地爱你和夜兰!”   夜芳听得叶孤鸿如此说来,心如刀绞:“孤鸿,我从没想要伤害你,如果可以,我希望我能用我的人生和你交换,我愿意去承担你所受的一切痛苦!”   叶孤鸿语气哀伤,似有无限凄楚:“你说,你愿意与我交换人生!那你愿意和我交换魂魄,去看看我伤痕累累的希望,支离破碎的梦吗?你愿意、你愿意吗?”   夜芳看着这样的叶孤鸿心疼不已,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孤鸿,你这是说什么呀?只要能减轻你一点点的痛苦,我什么都愿意!我真的。。。。。。”   一支夜香木兰飞了过来,夜芳眉心一疼晕了过去,叶孤鸿周围立即变成了莹亮的镜中世界,如此亮的光,照到他的日渐狰狞的面目上,显得无比的黑暗。 第五十六章 魂魄落(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冷月屏笑盈盈地从忘川河上走了过来,身上的纱薄了不少,显得体态愈发地轻盈起来,面上的那一层更是像轻轻呵上去的一口气,遮不住里面那吹弹可破的玉瓷肌。   “叶孤鸿,你果然做到了!”   “好了,你快开始吧!”   冷月屏转着冰瞳瞅着叶孤鸿:“你真的想好了?这可不能后悔的哦!”   叶孤鸿语气狠毒中带着一份坚定:“我绝不后悔!”   冷月屏的纱袖划过忘川河,一柱水飞射而起,直冲云霄,一碰到云层就飞散成无数的冰粒,唰唰往下落。 冷月屏玉足轻点,飞腾到半空,张开双臂急速旋转,河面跟着翻滚出巨大的漩涡,数百根水柱交织盘旋着往上冲,接触到落下的冰粒,一点点全凝固起来,在半空中生成一个巨大的寒冰台。   冷月屏翩翩落于寒冰台,轻盈起舞,白细的兰花指从秀发温柔拂落到脚旁,绕个圈又悄悄盛开到在耳畔,含着夜芳魂魄的那支夜香木兰被指引着慢慢升到空中。 腰肢摇摆,裙袂随之上下微漾,每荡漾一次,河面就升起一朵夜香木兰。 朵朵娇花连成线、绕成圈,把最顶上的那朵围了起来。 水腰一扭,曲了身段,转动起来,脸被飞舞的水袖曼纱遮挡,看不真切。 虚幻缥缈,朦朦胧胧,像薄雾里的白月光,含羞带笑。   她越转越快,突然,玉足轻点,一个飞跃,在空中定格为了一朵怒放的兰花,兰花呼啸着把叶孤鸿的魂魄吞了进去。   “爸爸!” 六岁的夜兰和十六岁的夜兰同时呼喊。   冷月屏忽略了小夜兰的存在,作法突然被这一声大喊所扰,内力受损,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喷在面纱上,晕成了绯红。 寒冰台一点点开始往下落,空中飞舞的夜香木兰也渐渐呈现颓败之色。   移魂转魄之术,乃是至柔至阴之术,如果突然中断作法,一旦遭到反噬,那后果不堪设想。 一旦寒冰台落入忘川河,整个木兰镜都可能会被冰封起来,那她所做的一切可就彻底白费了!   冷月屏一掌将六岁的小夜兰从木兰镜中打出。 小夜兰从木兰幻境中飞出,掉到农家小院,晕了过去。   冷月屏凝神屏气,右手纱袖中射出一条玉带,急急地窜入忘川河中。   “水龙吟,起!”   一条玉龙从忘川河里跃起,呼啸着飞到空中,稳稳地缠住了寒冰台。   左手运功,兰花指向上一翻,叶孤鸿的兰花便飘起,轻轻地落到了寒冰台上。   冷月屏双手合十,周身散发着耀眼的白月光:“花非花,落!”   夜芳那朵夜香木兰直直地朝叶孤鸿的兰花飞落,融了进去,荡出一圈余光。   光波所到之处,一朵朵的木兰花开始凋落,纷飞出满天的花瓣,一圈又一圈地围着最中心那朵装着魂魄的兰花旋转,飘出一阵一阵的花香。   “木兰香,魂魄,断!” 冷月屏裙裾翩飞,周身光芒一点点向手掌汇聚,突然,她双手伸开,打出一道亮光,将兰花一劈为二。 第五十七章 魂魄落(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兰花慢慢打开,飘落下来,融入夜芳和叶孤鸿的眉心,他们就这么安静地睡在花香里。   冷月屏捂住胸口,舒了一口气,好在一切有惊无险。 她收了法,木兰镜又恢复往日的平静,只是,她消耗了这些功力,头发又有一点点白了,脸上刚消下去的皱纹又起了一些。 她一化烟儿,躲进了云水阁。   “咳!咳!” 夜芳咳嗽几声转圜过来,睁眼寻不找冷月屏,一转头,看见旁边叶孤鸿的身体,愣了几秒,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真变成夜芳了吗?” 这一开口他立即就觉出了不同,叶孤鸿起身跑到忘川河边,对着河水细细打量,“哈哈哈,我真变成夜芳了!我真变成她了!她再也离不开我了!再也离不开我了!哈哈哈!”   冷月屏扯掉面上的血纱,颤抖着手,轻轻触摸着自己的脸。 外面突然传来夜芳得意地笑声,冷月屏蹙了眉,心下一阵烦闷,一挥袖,夜芳与叶孤鸿都掉回了农家小院。   顾夜兰却依旧留在了这木兰镜中。   “怎么样,想起些什么了么?” 冷月屏笑着走了过来,伸手摸摸自己的玉瓷肌,“当年,若不是你,我还受不了这么重的伤哩!”   十年前的木兰幻境已消,顾夜兰却还没有从过去的幻境中走出来,让她怎么相信,现在的母亲竟然是叶孤鸿! 而,囚禁在兰方苑中的叶孤鸿才是母亲!   “怎么?不敢相信?” 冷月屏看着顾夜兰呆呆发愣的样子,暗暗好笑。   “你骗我!你骗我!你故意编出这些要给谁看!我不看!我不信!” 顾夜兰摇着头,她无法接受,就是无法接受!   “你想想你为什么从六岁起每天晚上就会做那样的噩梦?农家小院、夜香木兰花、血、叶孤鸿,还有你老会在恍惚中看见的起舞女子,这些可都是你记忆深处的种子啊。你一直都不敢面对,才会一直用梦来骗自己!人啊,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冷月屏轻嗤一声,“你早就应该察觉到不对了不是吗?即使叶孤鸿装得再好,那夜芳呢,她总装不了吧!兰芳苑,怨兰芳!”   兰芳苑,怨兰芳!   顾夜兰早在枯荣医院就察觉出了不对,父亲叶孤鸿怎么可能会唱戏?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那分明就是母亲给她的暗示啊! 为什么父亲见了面会对她说那样的话,会让她叫他妈妈! 为什么父亲见了夜芳,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现在的‘叶孤鸿’就是夜芳!   所有的一切,原来都只是叶孤鸿的阴谋!   “不!” 顾夜兰凄厉地大叫一声,心里一阵剧痛,她知道她无法再骗自己了。 可是,一旦她相信,那就意味着,她永永远远地失去了那个疼她爱她的父亲了。 她不要,不要!   冷月屏并未理会顾夜兰的哭泣,拖着裙摆,一步一步地踱了过来。 “你的要求我已经达成了哦,现在,该谈谈代价咯!” 第五十八章 魂魄落(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趴着冰凉的地面上一动不动,滚烫的泪水不停地往下掉,冷与热,都唤不起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了。 哀莫大于心死。   “哟,这么伤心呐!真真是哀莫大于心死啊!不过,你这样,是不要管你关在兰芳苑的母亲了吗?”   顾夜兰睁着眼一眨不眨,没有理会冷月屏。 她不想说话,不想动,什么都不想想,什么都不想管。 好想时间就这样静止了,没有过去,也不再有未来。   可是,母亲,她还有母亲啊。 虽然这一切都是因母亲而起,可是她恨不了她! 这么多年,她是怎么过来的,母亲也是怎么过来的啊!   耳边似乎又传来了兰方苑里那无限凄婉的唱词,她冻住的心,渐渐有了一丝知觉,有了一点跳动。 她眨了眨眼,把眼泪滴干,挣扎着爬了起来。   “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给我一丁点希望又让我绝望又再给我希望,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这样折磨我你很开心么?你不觉得你很无聊么?” 顾夜兰冷冷盯着冷月屏,“我不是仙,我只是个普通的人而已,我只是想在活着的时候抓住属于我的一丝温暖而已,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继续骗自己?”   “呵呵呵,顾夜兰,你可真是好笑,是你自己要知道真相的哦,又怎么能来怪我呢?”   对啊,明明是她自己要知道一切,知道真相,是她自己要伤害自己的啊。   冷月屏凝视着顾夜兰:“不过,我倒真的是很无聊哩!要不,你留下来陪我?”   留下来? 顾夜兰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呵呵呵,我不过开个玩笑,看你吓得,这如花蕊般娇嫩的脸蛋儿可都要不好看了。” 冷月屏拈着夜香木兰在手里转了转,“你只需要在下次月圆的时候再来一次即可。”   “就这么简单?”   冷月屏的嘴角勾起一丝神秘的微笑:“对,就这么简单!”   冷月屏纱袖一挥,顾夜兰又回到了小黑屋。 窗外的月光漏了进来,照得屋子里镀上一层白霜,显得亮堂,寒冷。 她盯着夜空中的那轮圆月,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害怕,夜再孤独,又能有多黑暗多冰凉呢? 再黑暗也黑暗不过阴谋,再冰凉也冰凉不过人心。   “夜兰,你怎么把窗户打开了呢?” 夜芳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急急地走到窗前,关上了窗户。 在月光即将消失的一瞬间,床上的顾夜兰看到了“夜芳” 蓝旗袍上的刺绣,小朵小朵的兰花,早已不是母亲钟爱的凤凰花了。   顾夜兰把木兰镜往袖子里藏了藏,她不敢想叶孤鸿要是发现她知道了他的秘密,会怎样对她。   “夜兰,你怎么了?” 夜芳看着顾夜兰那害怕的神情,声音温柔道,“又做噩梦了?”   “别、别过来!” 顾夜兰声音颤抖,身子一点点往被窝里缩。   夜芳走了过去,摸着顾夜兰披散开来的青丝:“夜兰,别怕!妈妈在这里!”   “妈、妈。。。。。。” 夜兰一想到母亲,眼泪没憋住,滚了出来。 第五十九章 魂魄落(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好啦!夜兰,别哭了啊!”夜芳坐在床边,“妈妈问你,今天林家小姐来找过你了吗?”   顾夜兰止了止眼泪:“减言?没、没有啊!”   “没有啊,这也难怪,那孩子估计现在都不知躲哪里去了吧。” 夜芳幽幽地叹了口气,“今天我听说林家发生了一件大事,你顾叔叔中秋节送给他家的木兰镜居然不见了!谁能在林家偷东西呢?林枫说是他拿的,不过依我看是林减言也说不定,你说呢?”   “我、我不知道!” 夜兰握着木兰镜的手紧了紧。   “她和你最是要好,难道没找过你?也许她是为你偷的呢,你就不想好好看看木兰镜?”   顾夜兰咬了咬嘴唇:“没有!” 她的确是这样打算过,不过,计划怎么会赶得上变化呢? 叶孤鸿是猜中了她的心思,可是却没有猜到事情的发展。   “妈妈,你好好想想,减言才因为我落水,又怎么会为我偷东西呢?我又能以什么理由去说服她呢?再说,我要木兰镜来有什么用呢?” 顾夜兰被子里藏着的十指紧紧撰成拳,“经过枯荣医院的事,我早就已经想清楚了,我没有爸爸,只有顾叔叔!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当好顾夜兰的!”   “妈妈只是随口问问,好啦,你先休息吧!这么晚了,你哥哥还没有回来,我去看看!” 夜芳说着,走到玉熏炉旁加了一点香,就走出了房间。   门轻轻地带上了,顾夜兰呼了一口气,将被窝里的木兰镜拿了出来,张开沁满汗的手掌,望着那被指甲掐得留下红红的月牙印的手心,嘴上漫上一股苦涩的笑。 她看着缓缓升起的白烟,心里无限哀伤,若不是当年她被冷月屏打了一掌,她的身体何至于如此虚弱! 可这一切,都是拜父亲所赐! 叶孤鸿一直以来都用最名贵的香,不过是想让顾夜兰活得更久更虚弱,只要顾夜兰对好香产生了依赖,她就永远无法脱离他的掌控范围!   “兰兰!”   门突然被打开,夜芳的蓝旗袍就立在了门口。   顾夜兰被突然的响动惊得身体一颤,手中的木兰镜应声掉地,就这样明晃晃地滑到夜芳脚下,夜兰支支吾吾道:“妈、妈、别、别过来!”   夜芳俯身捡起木兰镜,嘴角勾起一丝媚笑:“你比我想象的,做得,还要好!看来,我真是低估你了!”   顾夜兰满眼惊恐:“你、你都知道了?”   “当然,从我进门看见窗户旁掉落的木兰簪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有谁能比我更了解这木兰镜的秘密呢?这夜香木兰的枝条,可是我亲自为你簪上的啊,兰兰,你不是一向最宝贝它的吗?怎么舍得把它扔在地上呢?” 夜芳俯下身轻轻拾起了夜香木兰枝。   她笑着朝顾夜兰走了过来,“起先,我还有些怀疑,即使林减言答应帮你,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成功盗到木兰镜还送到你的手中,你不知道,今天,我可是在家里守了一天啊!”   顾夜兰的星眸睁得大大的:“你早就料到我会拿到木兰镜!”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夜芳手里晃动着木兰镜,“不过,现在证明,我猜测得没错!你和夜芳一样,都是如此的诡计多端,我可不能不防啊!”   顾夜兰星眸里渐渐泛起泪光点点,她鼓起勇气也依旧止不住地害怕,颤着嗓子道:“叶孤鸿!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关了母亲和我这么久,难道还不够吗?”   “够?永远都不可能够!” 夜芳的手里的枝条轻轻划过顾夜兰的脸,轻轻一笑,“兰兰啊,现在才刚刚开始!”   顾夜兰看着夜芳那张美丽冰冷的脸庞,心里升起莫大的恐惧,她颤抖着握住夜芳的手,带着哭腔道:“爸爸,我求你收手吧,你以前那么爱我们,你怎么舍得伤害我们呀!你放了母亲,带我们回家好不好,我们回到那个院子里,再也不要回来了!”   “家?你还好意思跟我说家!” 夜芳冷冷地看着顾夜兰,“你在木兰镜中没看清楚吗?我的家早已被你们给拆散了,再也回不去了!我恨你们,所以,你们的家,我也要亲手把它毁坏掉!”   顾夜兰摇着头哭泣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啊!爸爸,我一直以来都把你当爸爸呀!一直以来都把你当爸爸一样爱戴啊!”   “你没有爸爸!你只有顾叔叔!”   叶孤鸿厌弃她,顾显礼不会认她,她不会再有疼她爱她的爸爸,只有一个远远的顾叔叔!   门被“砰” 地一声关上了,有锁的声音,一声两声三声,三道锁,锁住了顾夜兰的哭泣,锁断了顾夜兰的希望。 第六十章 误迷途(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追上前拉住了顾字墨:“顾哥哥,你这是要去哪里?”   顾字墨语气坚决:“减言,你的病才刚刚好,你先回去,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   “顾哥哥,你带我一起去吧!” 林减言拽着顾字墨的衣袖没有松手,歪着头瞅着顾字墨,“顾哥哥,你。。。。。。难道。。。。。。不需要我给你带路吗?”   顾字墨环顾四周,周围的环境很是熟悉,好像来来回回已经走了好几遭。 月光虽皎洁,可是那光被摇摆着的树枝打乱,微微颤颤,已不甚明亮。 到处黑影重重,的确辨不出一点方向来。   “那好,减言,你先带我回家,然后让你家的司机带我们出去!”   林减言拍着手高兴道:“那你是同意我和你一起去咯!”   顾字墨叹口气道:“好啦!快走吧!”   林减言领着顾字墨在黑夜里穿行,她对这花园已经了如指掌,游龙般灵活地避开了一草一木,不一会儿就带着顾字墨走到了楼房下。   顾字墨拍拍林减言的肩:“好啦!你快上去吧!”   林减言挑着眉说:“你可别想让我回家,司机是住在一楼的,不用回家!”   “减言,你是女孩子,大晚上的不回家你父母会担心的!” 顾字墨语气里有一丝的责备。   林减言的眉毛耷拉下去:“他们现在哪里还顾得上我!顾哥哥,我一定要找到木兰镜!”   顾字墨看着林减言这副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示意林减言去敲一楼的门。   林减言轻轻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小姐,这么晚了,找我有何事?”   林减言把头往里探了探:“李叔,我想出门一趟,你能带我们出去吗?”   “哟!小姐,你这么晚出门是要干嘛呀?” 李叔显得有些为难,“这。。。。。。没有老爷的命令,大晚上的,我可不敢随便开车出去呀!”   “李叔,今天早上楼上发生什么,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知道,知道,这么大的动静哪能不知道呢!” 李叔重重地叹了口气,“老爷已经多少年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了!小姐啊,我劝你赶快回去吧,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惹老爷生气了啊!”   林减言向前走了一步,义正言辞地说道:“李叔,你知道我是要出去干嘛吗?我是要出去找木兰镜!”   林减言一走动,李叔才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身影,是顾家大少爷顾字墨。   他刚刚以为林减言说的“我们” 指的是她和林枫,没想到,居然是她和顾字墨。   李叔面上多添了几分难色,连连摆摆手:“小姐啊,你就放过我们做下人的吧!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大晚上的带你出去,何况还跟着顾家大少爷。要是被少爷知道了,他定要活活剥了我的皮!”   “关林枫什么事啊!” 林减言瘪瘪嘴道,“再说了,他都被父亲关起来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出来呢!”   “关起来了?” 李叔只听说老爷打了少爷,还不知道老爷竟然把少爷关起来了! 可是,他刚刚才看见了他的啊! 莫非是,林枫少爷偷偷溜出来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他可担不起包庇这么大的责任啊!   顾字墨看出李叔的为难,在身后对着李叔使了个眼色,伸出两指,对准林减言耳垂后的睡穴就要一点,一阵黑影闪过,顾字墨的食指刚刚触碰到林减言的头发,便凝住不动。   一切发生得太快,还未等顾字墨反应过来,林枫的两指已经死死夹住了他的手指,下手又快又狠,顾字墨只觉骨节似要断掉般,硬生生地疼。 第六十一章 误迷途(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的脖颈感到了一点如絮的风,冷酥酥地,她连忙回过头。 一转头,立马高兴地叫了起来:“林疯子!你出来啦!”   “我说,林媒婆,我一不在你就跑来勾搭小白脸,真是没把我这个哥哥放眼里啊!” 林枫回过头望着林减言,手指的力更加了一分,顾字墨疼得眉头微蹙。   林减言也觉出了不对,伸出手上前去抓林枫的手:“林疯子,你这是在干嘛?你别把顾哥哥弄疼啦!”   “哼!顾哥哥?” 林枫眼里飘着一丝不屑,“那你问问,你这个顾哥哥刚刚想要干嘛!居然想趁你不备,点你的睡穴!”   “这。。。。。。” 林减言看向顾字墨,“顾哥哥,林枫说的是真的吗?”   “减言,我不是要伤害你,只是大晚上的,你不能和我一起出去!” 顾字墨的眉头蹙拥成山。   林枫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她不能和你一起出去,所以你就想到这种方法!顾字墨,你可真卑鄙!”   “哎呀,林疯子!你在乱说什么呀!顾哥哥他只是担心我!” 林减言用力把林枫的手拉扯开,“林疯子,你快放开!”   林枫两指分开,放了顾字墨,转而望向李叔:“李叔,你说,刚刚是怎么一回事?”   “少爷。。。。。。这。。。。。。” 李叔看看顾字墨又看看林枫,一个是顾家的大少爷,一个是林董事长的宝贝儿子,他可是一个也得罪不起啊! “少爷,我。。。。。。刚刚。。。。。。没看太清!”   林枫鼻子一声冷哼:“是吗?李叔,你要不要再好好想想!”   “好啦!林疯子!” 林减言打断道,“顾哥哥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是绝对不会害我的!”   林枫抓住林减言的胳膊,冲着林减言吼道:“林减言!你是不是病糊涂了!你才认识顾字墨几天,他到底能有多好,至于你对他掏心掏肺吗?你有那么喜欢他吗?”   “哎呀!林枫,你抓疼我了!” 林减言费力地晃着手臂,林枫虽然减了力道,可手指依旧紧紧地箍着林减言的腕子,她根本半点也挣不开。   顾字墨赶紧上前拖开林枫:“林枫,你放开减言,她是你姐姐,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林枫一把推开顾字墨:“这是我的家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管!”   顾字墨脚步不稳,连连后退了几步!   “林疯子,你干嘛!” 林减言生气地嚷道,“我就是喜欢顾哥哥,我就是喜欢顾字墨,怎么啦!关你什么事啊!”   林枫的桃花眼里陡然泛起一股冰冷,静默了几秒,突然拉着林减言,一下子就钻进了林子里。 顾字墨赶紧追了过去,可这迷宫般的林子,他又如何认识路。 他回过头,看着有些发愣的李叔:“李叔,你知道这路如何走吗?”   “顾少爷,我每次都是从地下通道开车出去,这花园,我们做下人的根本就不让走啊。” 李叔摇摇头道,“少爷小姐是打小就逛熟了的,他们一躲起来,我们哪能找得到啊!我看,还是快点告诉老爷夫人吧!”   “李叔,你先别担心,林枫他只是不喜欢我,他不会对减言怎么样的。现在要是告诉你家老爷夫人,被他们知道林枫私溜出来,只怕会火上浇油,说不定还会将一切怪到你头上!” 顾字墨凝思片刻后,看着李叔道,“如今之计,是要先找到木兰镜才是真的!”   “这木兰镜哪能说丢就丢,说找到,就找到的呢?” 李叔叹口气道。   “李叔,你要是愿意相信我,我可以一试!你要是找到木兰镜,可就是大功一件了!”   “这。。。。。。” 李叔思量了一下,“顾少爷,那你说,应该怎么做?”   “你先带我去一个地方!”   “一个地方?是哪儿?”   “葛剡家!” 第六十二章 误迷途(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枫拉着林减言一个劲地往林子深处去,林减言的叫喊打骂对他一点用也没有。 林枫一直走到林子深处的溪流旁才停下来。   他放开了林减言,背着身,望着亮光的水流,一言不发。   林减言头一次见着林枫这么生气的样子,她是真的有一点被吓到了,她站在林枫身后,像犯了错的孩子,一动不动。   林枫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感:“林减言,你真的喜欢顾字墨吗?”   林减言乖乖点头,承认道:“嗯,我是喜欢顾哥哥!”   “你不可以喜欢他!”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林枫转身一把拉过林减言,吻了下去!   滚烫的舌尖,一下深似一下缠绕,不容反抗又无限柔情。   桃花眼,  桃花面,  桃花劫!   林减言挣扎着从林枫的怀抱里出来,她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 林枫夺走了她的初吻,她的弟弟居然喜欢她!   “啪!” 林减言一巴掌扇了过去,怒不可遏道,“林枫,你疯了!”   林枫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对,我就是疯了!”   “我是你姐姐!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林减言说着说着,捂住嘴竟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真让我恶心!恶心!”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她的亲生弟弟居然对她存了如此大逆不道的龌蹉心思。 她最疼爱的弟弟啊,不是应该永远纯净美好,永远清澈得如一汪透亮的碧泉吗?   林枫伸出食指悄悄拭去嘴角的血渍,那双桃花眼里泛起阵阵哀伤,:“林减言,我不会再缠着你了,你找你的顾哥哥去吧!”   说完,林枫便转过身,不理会林减言的哭泣,就这么把林减言一个人丢在了林子里。 轻轻一闪,消失在黑暗里。   林减言朦胧着泪眼,看着林枫落寞的背影就这么隐没在了黑暗里,那身影如此熟悉,仿佛好久好久之前就已经见过,她脑海里突然晃过一个人,病中恍惚出现过的那位男子。 她记不清他的长相,她想回忆得更清楚些,胸口突然一阵疼痛,像有炙火在灼烧着心肺,难受得不得了,把仅有零散的记忆都彻底打碎了!   可只一会儿,就一点疼痛也感觉不到了,一切都像未曾发生过一样。   林减言止了止眼泪,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摇摇头安慰自己到:这一切都只是恶作剧而已,弟弟还只是个孩子啊,他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 他只是不喜欢顾字墨,他只是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虽然他不知轻重,可他毕竟是她弟弟啊,她应该教导他,而不是打他! 不行,她要把弟弟找回来,只要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只要他知错能改,她就可以原谅他!   她拭干了眼泪,起身站起,她要找到他,她不能把他丢下,不能让他迷失在感情的歧途里。 可是,她忘了,从小到大,林枫一旦藏起来她就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除非他自己出来。   林枫没走几步,胸口便一阵疼痛,喉咙发痒,一口滚烫的血咳了出来。 他就地坐下,凝神屏气,运功调息,不一会儿便稳定下来。   他缓缓起身,回头望向树林深处,琥珀色的桃花眼里慢慢滴下一颗泪来。   轻尘,对不起! 第六十三章 满庭霜(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派克轿车载着顾字墨在雾霭沉沉的深夜里急速穿行,约末过了半柱香的时辰,轿车稳稳地停到了一处新式别墅前。   车刚一停稳,顾字墨便开了门,快步下车而去。   他绕过中心喷水池,迈上台阶,急步走到门前,快速按响了门铃。 这一连贯的动作没有丝毫地停歇,他一向最是稳重,平日哪里会如此步履匆匆,只是,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心里老有些莫名的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事会发生。   门铃“叮叮叮” 地空响了好久,也未见着一人前来应门。 顾字墨转身跑下阶梯,走到轿车旁,敲落李叔车窗,未等李叔反应,手便伸到窗户里,用力一打,“叭――” 长按了一声喇叭。   响声震耳欲聋,放肆地咆哮在宁静的夜里,一声声拉扯开,呼啸着顺着月光奔跑而去,显得长夜如此冷清,如此漫漫。   不一会儿,屋里亮起一盏灯,紧接着响起一阵木屐拍打地板的声音,门缓缓开了,出来一位盘着高髻戴着老花眼镜的妇女。   她有礼貌地朝顾字墨鞠了鞠腰:“诶哟!这位先生,深夜照访,请问有什么事吗?”   顾字墨朝老太太行了一个礼:“老太太您好,冒昧打扰您的安睡还请见谅,实在是有要事相求,还请葛先生出来一见!”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顾字墨一眼:“你是来找葛剡君的?真不巧,他今天傍晚时分便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他傍晚几时走的?”   “太阳刚一落山的时候,他就急急忙忙地出门去了。”   “他有说他去哪里么?”   “诶哟!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瞅那样子,好像是往鼓楼的方向去了,他近来老去那边转悠。” 那老妇紧了紧身上的衣物,朝顾字墨轻轻摆手,“先生,不好意思,我看你这一趟只能是白跑了!夜已经深了,还请早些回去,等葛剡君回来,我一定向他传达你已经来过的消息。”   “我知道了!” 顾字墨朝老妇点点头,“谢谢老太太的美意,我这就离去,还望老太太您能早些休息!”   顾字墨回到车内刚一落座,李叔就赶紧发问:“怎么样?”   顾字墨冷冷答了一句:“葛剡不在家!”   李叔一脸狐疑:“真不在?那老妇人说的?”   “什么老妇人,那是他的妻子!” 顾字墨不屑一顾,“葛剡他早有准备,定是知道有人会来,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那老妇扮相扮得再真,也盖不住她那略显年轻的声音,一口一口葛剡君,当真是叫惯了改不了口啊。 不管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那定是没安什么好心思!   李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顾少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   顾字墨如水的眸子深深地望向黑夜蔓延开去的远方:“去南锣鼓巷44号!”   “44号,南锣鼓巷哪里有44号?”   “你只管往鼓楼方向开,到了那儿,自然会有44号,有人在那里等着给我开门哩!”   李叔抬头望了一眼月光,深吸一口气,转动钥匙发动轿车,一踩油门,便消失深夜里。 第六十四章 满庭霜(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顺着那条可以发现每个角落的道,在花园里找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没有发现林枫的身影。   林枫,你到底去哪儿呢?   养尊处优的林枫在一天之内遭了两回打,先是被父亲打接着又被她打,心高气傲的他如何受得了,指不定要干什么呢? 可是,林子这么大,光凭她一个人,就是找到天亮也不一定能找得到啊!   她思量许久后,决定往回去。 先去找顾字墨帮帮忙,实在不行,那就只有找爸爸帮忙了,父亲再生气也不会不管林枫吧,毕竟林枫可是他最疼爱最宝贝的儿子啊。   主意打定后,林减言便开始顺着道往回走,走到楼下,一个人都没有发现。 四周安静得出奇,风也似乎停止了吹动,可是月光带着寒意一点点剥夺着她的温暖。   顾哥哥和李叔都不见了,他们又会去哪儿呢?   “李叔,你在这儿等我!”   顾字墨下了车,只身一人朝巷子深处走去。   有一两星的磷火轻轻地飘了过来,引着顾字墨往曲折的更深处寻去,慢慢的,磷火停了下来,盘旋几下后,幽幽飞进了一面墙里,一扇大门就从墙里冒了出来。   右边的木质门牌号上刻着南锣鼓巷44号,这正是枯荣医院!   顾字墨推开门,迈过门槛,走过一个小厅,前面又是一扇大门,顾字墨推开这扇门,前面还是门。 每推开一扇门,前一扇门就悄悄合上了。   静谧的夜里,有节奏的响起门开门合的吱嘎声,一声声把顾字墨往寂静的更深处关去。   推开第十扇门,一座庭院便出现在了眼前。   此时月色已经渐渐西沉,空气浸透了一整晚的月光,变得极度寒冷,整个庭院里都结上了厚厚一层霜。   本就安静得出奇的枯荣医院,此刻显得更加的孤清落寞。   顾字墨顺着石板小道,轻轻地步到了关着叶孤鸿的兰芳苑前,果然,那里立着一个身影,不是葛剡又是谁! 葛剡细细打量着这座兰芳苑,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看见来人是顾字墨,眼睛里飘过一丝讶异,不过只有一瞬,旋即,便眯起眼睛冲着顾字墨笑了笑,折身便往旁的一处亭子走去。   顾字墨的眉头微皱,跟着葛剡走了过去。   “葛剡,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字墨冷冷盯住葛剡,“我问你,那木兰镜是不是你拿的?”   葛剡眯起狐狸般的眼睛,微微一笑:“是,又怎么样呢?”   “把木兰镜交出来!” 顾字墨冲着葛剡冷喝一声。   “师弟,你怎么跟你师哥说话的呢?你不是一向最有礼貌修养的吗?”   顾字墨眼睛里含着一丝怒火:“滚开!谁是你师弟!葛剡,我和你早就没有半分关系了!快点把木兰镜交出来!”   “没有半分关系?师弟,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葛剡的眼角带着笑,“我们俩能有几分相似,还不是因为我们是。。。。。。”   顾字墨打断道:“够了!我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   “你可真是一点也没变,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这么自欺欺人!可是,不管你承不承认,事实就是事实!” 葛剡没有理会顾字墨的生气,自顾自地说着,“顾字墨,我是真的很好奇,你对你那个中国的家庭怎么会如此热爱,对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顾夜兰,更是百般疼爱!为了她,你可以放弃视如珍宝的字墨跑来学医,为了她,你可以心甘情愿地被夜芳利用!”   他回过头慢慢转向兰芳苑的方向:“那屋里关着的叶孤鸿对你有这么重要吗?你居然会求老师让他住进了枯荣医院,哼!顾字墨,你不是从不求人的吗?”   顾字墨眉峰一凝,袖袍生风,两指之间夹了一根银针,针尖直直逼向葛剡的百会穴:“废话少说,木兰镜在哪儿?”   “你在威胁我?” 葛剡冷笑道,“很好!很好!看来你是真的长大了。可是你也不想想,连手术刀都拿不住的人,还妄图主宰人的生死吗?”   葛剡一个反手将锋利的手术刀架在了顾字墨的脖子上:“我原以为到来的会是顾夜兰,没想啊,到却等来了你。” 第六十五章 满庭霜(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字墨眼神里闪过一丝凶光:“夜兰?你对她做了什么!”   “别紧张,我只是把她要的木兰镜给她了而已。”   顾字墨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葛剡的眼睛里掠过一抹狡黠:“我是说,我把木兰镜给了顾夜兰!”   顾字墨装作疑惑道:“那是林家的东西,你给她干嘛!”   “顾字墨!你少在我面前装蒜!你可别忘了,《山海经》的漫画我也有!”   “葛剡,你。。。。。。”   顾字墨指尖的银针向前逼进了一分,触碰到葛剡的百会穴,似乎马上就要刺破皮扎了进去。   “诶,你可别乱动,我的手术刀可是吃血的。” 葛剡说着,冷冷的手术刀又往顾字墨脖子上压了一分。 “我只是好奇而已!那天,我回枯荣医院,路过兰芳苑时,正巧撞见专职伺候叶孤鸿的落蝉偷偷塞了一张布条给顾夜兰,我一追查,才知道上面写着‘木兰镜’三字!你说,她们这是要干嘛呀?”   顾字墨略一沉凝,觉出了不对,落蝉对夜芳忠心耿耿,她又怎么会偷偷摸摸地搞些小动作? 除非,这事是夜芳吩咐的,如果是,那夜芳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行,他得赶快回去!   “我跟踪她们走到一处园林,她们居然就凭空消失了!我一调查才知道,那一片是林氏拍卖行老总的住宅区,其间地形复杂,戒备森严,外人根本无法擅入!不过,正当我无可奈何之际,林减言就出现了!像林减言这样,如此没有城府心机的人,现在可真是越来越少了啊!问她什么,她就答什么。” 葛剡得意地说着,“对了,她还说,你妹妹顾夜兰非常想见我!你妹妹,顾夜兰,她,喜――欢――我!”   “我不想再跟你废话!” 顾字墨指峰一转,将银针收回衣袖。   葛剡凌冽的目光逡巡在闪亮的刀锋上:“怎么?你以为你走得了么?”   顾字墨平静地望着葛剡,语气冰冷:“连药香都不懂的人,还妄图主宰人的去留吗?”   “顾字墨,我劝你乖乖和我合、合。。。。。。” 葛剡的头一阵发晕,手里的刀应声掉落,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他脖子梗着,身体有些微的抽搐,眼睛瞪得大大的:“顾字墨,你、你。。。。。。”   “你以为我的银针是用来扎你的死穴的吗?我可没你们日本人那么歹毒。我只是以针,为番木鳖制成的香引路而已。” 顾字墨黑色的袍子镀上了一层白霜,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块泛着寒光的墨玉,显得风骨高冷。 “葛剡,这次只是给你一个教训,如果,你还敢打我身边人的主意,就绝不是让你跪三个时辰这么简单了。”   “等太阳出来,药性便会随着香散去。你好自为之吧!” 顾字墨抖了抖身上的夜色,转身融进了落满霜的庭院里。   兰芳苑里的“叶孤鸿” 被惊醒,她缓缓踱步到窗前,望着落满花影的窗纸,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晃过眼前,显礼,是显礼吗? 只一瞬,窗纸上依旧是那般静静的图样。   她神思牵动,仿佛回到了自己那个香闺,还是那个幽居在夜府的大小姐,痴痴等着心爱之人的到来。 《西厢记》的一句唱词不自觉地从口中轻轻流出:“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一开口,她就被这熟悉的声音惊醒。   她怎么能忘了呢?   她已不是夜芳,而是“叶孤鸿” ,那个爱她、恨她、害她的叶孤鸿,那个她爱、她恨、她要报复的叶孤鸿! 第六十六章 迟迟归(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没有寻到顾字墨,无奈之下,只得做了回家的打算。 她抬头,看见已经淡淡隐去的月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刚一进门,屋里的灯便打开了。 林减言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都什么时辰了?怎么现在才回来?一整天,你去哪儿呢?” 林天一的声音听着有些生气。   林减言不敢看爸爸,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面:“我、我去找木兰镜了!”   “哼!” 林天一冷哼一声,“你去找木兰镜了?你去哪里找了?不去好好问问你弟弟,瞎找怎么找得到!”   弟弟? 父亲还在误会是林枫偷拿了木兰镜!   父亲叫住林减言:“走,随我一同上去,我看他饿了一天,知不知悔改!”   知不知悔改? 林减言想起适才林子里的事,不觉晃了晃头。 林减言,别瞎想! 那只是恶作剧,只是一个小孩子的恶作剧。   对了,到处找林枫都找不到,他会不会已经回来了,会不会已经准备好要向她认错了呢?   林减言叹了一口气:“爸爸,我先去看看吧,让我问问,兴许我能问出些什么!”   她知道,林枫很可能不在房间里,她不能让父亲直接这么上去。 可是,她仍然抱有一丝侥幸,仿佛推开那扇门,林枫还是安然地躺在床上,依旧清澈得如一汪透亮的碧泉,之前林子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假象!   她得先上去确认一下才行,也得让父亲心里有个准备。   林减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咬咬嘴唇,内心挣扎一番后,抬起头开口问林天一:“爸爸,那木兰镜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比林枫,比我,比这个家都重要吗?”   林天一料想不到林减言会说出这样的话,静默了一会儿后,他走过去摸了摸林减言的脑袋,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中有一丝无奈:“减言,爸爸不让你们动木兰镜,是有爸爸的苦衷。那木兰镜暗藏玄机,不是什么好东西!一旦它落入坏人之手,那后果是不堪设想啊!爸爸决不能让任何人威胁到你们,威胁到我们这个家,我一定要把它找到!”   林天一在心里暗暗道:决不能让别人发现它的秘密,发现自己的秘密,发现他和冷月屏的交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木兰镜既然能成就他,就能毁了他! 他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走吧,去看看枫儿吧。” 林天一语气温柔道,“今天是爸爸冲动打了他,实在是因为我太紧张你们,太担心你们了,看着你们难过,我这心里也不好受啊!”   他不能让孩子们再走他的老路,不能让孩子们误入木兰镜的迷途了! 他不能让孩子们像他一样,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地行走在富贵的路上。   只要木兰镜在这世上一天,他就永远得不到安宁!   “先生!” 华容慢慢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今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她又怎么可能安睡。   “我同你们一道去!孩子的脾气我是最了解的了。” 第六十七章 迟迟归(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爸爸,妈妈!木兰镜不是林枫拿的!” 林减言鼓起勇气道:“那天晚上,是我去书房里了!林枫是在我之后进去,在我之前出来的,林枫怎么可能拿呢!我走的时候木兰镜还在匣子里放得好好的!爸爸,我们都没有拿木兰镜!”   “那在你之前,在你之后,有什么人进去过没有?”   林减言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是被一道微弱的光引着进书房的。”   “一道光!” 林天一吃了一惊,“什么光?”   “我也不知道,那光越来越弱,等我走到紫檀木桌旁,光就消失在红匣子里了。”   林天一暗暗心惊,是木兰镜,一定是有人刚进入木兰镜或者刚从木兰镜里出来,木兰幻境的结界在闭合的过程才会有那样的光。   那人究竟是谁?   “后来,我因为好奇拿着木兰镜细细打量的时候,林枫就突然从身后冒出来吓了我一跳,我一不小心把木兰镜弄掉了,这的确是我不小心!可是,我赶紧捡起来就放回了原位。我和林枫争执几句之后,也就出来了,我刚到门口正巧就遇见爸爸了,爸爸,你还记得吧!事情就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我实在是被吓到了,我怕你责罚我,我、我没敢说。昨晚是我进了书房碰了木兰镜,林枫是帮我顶罪的!” 林减言声音渐弱,说着说着头就低了下去。   林天一捶着额头,理了理思绪:“等等,你说,你是被光引着进去的,你能看到光,那就是说,书房门是开着的?”   林减言努力地回忆了一下,点点头道:“对,门是虚掩着的。”   “可我书房的门明明就关得严严实实的,怎么会。。。。。。对了,钥匙!” 林天一转头看向华容,“太太,我记得你那里有一把!”   华容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望着林天一:“先生,我还是那句话,木兰镜不是我拿的,我亦不知它到底在什么地方!”   “太太,我知道你没拿,但烦请你好好想想,宴会当天,钥匙可曾有落在过何处吗?”   华容细细想来,不由得心下一惊,那钥匙被顺手放在了她的梳妆盒里,只有枫儿来叫她的时候见过! 难道真的是枫儿! 不,肯定不是,定是被有心之人暗中给瞧了去! 她不能说枫儿见过,她不能让林天一再误会枫儿了!   华容平静地摇摇头:“没有!”   “那我们一同上楼去,再向枫儿问问具体情况,看看他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物没有?” 林天一说着就要往楼上走。   “爸爸,等等!” 林减言赶紧叫住父亲。   林天一的步子停在了楼梯上:“怎么了,减言?”   林减言睁着大大的眸子盯着父亲:“爸爸,如果,我是说如果,林枫真的犯了很严重很严重的错误,你会原谅他吗?” 她是在问父亲,也是在问自己,她需要答案,需要父亲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华容走上前去:“减言,你又在胡说什么?枫儿好好的,怎么会犯错呢?”   “我是说,如果、如果。。。。。。” 林减言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 第六十八章 迟迟归(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减言,哪有做父亲的不会原谅孩子的?爸爸有时候可能是会冲动一点,那也是因为着急,因为爱!我对你们,从来只有保护,何曾会有一丝怪罪,又何谈原谅不原谅的呢?父母啊,对孩子,从来不会有丝毫的怨怼,只会有无穷无尽的包容!” 林天一温柔地看着林减言,语重心长地说道。   华容听在心里,无限的感慨,林天一到底还是没有变,至少,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孩子。   林减言抬头盯住林天一,叹口气道:“爸爸,对不起,请您不要生气!林枫,他应该不在屋里,他、他失踪了,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这才回来叫你们帮忙!”   “失踪了?这怎么可能!” 华容和林天一异口同声道。   林天一板了板面孔,严肃道:“减言,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再开玩笑了!”   华容把林减言拉近怀里,伸出手摸摸林减言的额头,“这孩子,快过来,给妈妈瞧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啦,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寒,体热又重了?”   “哎呀!妈妈!” 林减言从华容怀里挣开,有些不乐意,“我没有烧糊涂!怎么,我就会开玩笑吗?不信,你们去瞧瞧啊!你们快去瞧瞧林枫啊!”   华容看着林减言这样认真的表情有些犯难,回望着林天一:“先生!”   林天一二话不说,快步到林枫卧室,拿出钥匙开锁。   门呼地一下打开了,风从窗户外兜了进来,穿过空荡荡的房间,直直地浇灌在身上,顺着发梢一直凉到了心里。   林减言望着林枫屋里那不合适的冷清,满墙满壁的落寞,满心满眼的难受。   林枫,真的不见了!   华容看着这情形,冲进屋里,拉开柜箱翻找起来,越找越着急。 跑到窗边,唤了起来:“枫儿,我的枫儿!难怪我这心里一整天都不踏实!枫儿他哪里受过这么重的巴掌,哪里受得了这么大的委屈!”   “你还把他关了起来,这下好了,他负气离家出走了!” 华容回望着林天一,半是埋怨半是忧心,“也不知道窗台这么高,他翻下去受伤没受伤,我这可怜的孩子。。。。。。”   林天一揉了揉微微发疼的脑袋:“好啦!今天早上是我太冲动了,我那也是着急啊!你别担心了,指不定,他到哪里疯玩去了,没准一会儿就回来了!”   “回来?先生,你让他怎么回来?” 华容说着说着就有些难过起来,“指不定现在伤心成什么样呢!我的孩子,我这当妈的是最了解不过的了!”   “妈妈!林枫他没事,只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林减言看母亲这样,也开口劝慰道。   林天一察觉到什么,转过头疑惑地望向减言:“减言,你好好说说,你是怎么发现林枫失踪的?你什么时候见过他?你说你出去那么久是找木兰镜,找到哪里去了?”   林减言想起林枫离开前在河边发生的事,一下变得支支吾吾起来:“我、我。。。。。。”   “先生!现在当务之急是把林枫找回来!” 华容缓和了语气道,“来,减言,快告诉妈妈,枫儿是从哪儿不见的?”   “在、在楼下花园里,他丢下我走了,我就再也没有找到,顺着爸爸说的那条道,也没有找到!”   “丢下你走了!他不是最喜欢黏着你的吗,他为什么要走?”   “我、我。。。。。。”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地敲门声。 第六十九章 迟迟归(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是林枫!一定是林枫!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林减言听到这突然而至的敲门声,高兴地叫了起来,匆匆跑下楼梯,冲到门边,迅速拉开了凤翅鎏金铁门。   华容紧跟着也到了门口,急切地唤了一声:“枫儿!”   “芳、芳姨?” 林减言眼底映入一抹蓝色,心情便一下跌到了谷底,失望道,“怎么是你!”   夜芳眼神里促了一抹笑意:“怎么?不欢迎我?”   华容瞧见夜芳的身影,心下也是黯然,只是一伸手,脸上便挂上得体的笑容:“顾太太,这个时辰,你怎么过来了?快请进!”   夜芳踱进门来,环视一下屋内的情形,在沙发上落座后,才缓缓道:“林夫人,你们家今夜也无人入眠吗?”   华容徐徐地为夜芳掺上一杯茶:“让你见笑了!不过是家长里短的一些琐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夜芳喝了一口热茶,“我也不知道我来得是不是时候,不过,有一件事我得马上告诉你们!”   “什么事这么急?”   “也没什么,就是。。。。。。你家林枫拿着木兰镜闯进了夜兰的房间,正巧被我撞见了,他情急之下,居然拿着木兰镜,一跃窗,就没影了!”   “什么!” 林减言和林天一凑了过来。 木兰镜在林枫那里! 林枫拿着木兰镜去了夜兰的房间!   “跃窗!那枫儿有没有受伤?” 华容着急道。   夜芳并未理会他们吃惊的样子,继续说道:“照理说,我俩家本是近邻好友,平时串串门也稀松平常,只是林家少爷这出入的毛病,只怕得改改!我家夜兰打小胆子就小,大晚上地被他这么一吓,现在开始不停地说胡话,都要不认我这个妈了!我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来这儿也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问问林枫是怎么回事,也想问问我家夜兰这下该怎么办?”   华容慢慢听出了不对,语气强硬道:“顾太太,事情还没有弄清楚,话可不能这么乱说!枫儿和你家走动甚少,又无任何过节,我们枫儿无缘无故地吓你家夜兰做什么!”   “乱说?林夫人,烦请你好好想想,夜兰是我的女儿,我会随便开这种玩笑?女儿家的清白名誉,那可是一等一的要事!我如花似玉的一闺女,深更半夜被吓得痴痴傻傻地满口胡话,我找谁说理去。我知道,林枫一直怪夜兰害减言落水,也一直不喜欢顾字墨,虽然小孩子平时有些骄纵也是难免的,可他任性到这个份上那就说不过去了!” 夜芳慢慢放下茶杯,“不是什么玩笑,都可以开的!”   林减言听到前半段她根本不信,听到中间就已经有些犹豫,听到最后,她就有些相信了。 顾夜兰,是她的闺中密友,是顾字墨的血缘至亲,林枫如果心有埋怨,那伤害顾夜兰,就同时伤害他讨厌的所有人了。 这样想来,她心里越发难过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的弟弟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啊,林枫,你是真的疯了吗? 第七十章 迟迟归(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夜芳看着林减言的神色,就知道她已经信了。   这个“夜芳” ,七分是夜芳三分是叶孤鸿,他的话,永远都是七分真三分假,那次告诉顾夜兰那芳菲如雨的回忆时就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的掺在真里,虽少,却毒,往往只需要改动一两句或者一两个词,故事就扭曲了原貌,意思就顺着他的心意转动了。   这三分假就是蛇的三寸,一击毙命。   要说那林枫,倒是真的去了顾家,只是拿木兰镜时被“夜芳” 瞥见了,或者说,叶孤鸿本就一直在等,等这样一个傀儡的到来。 十年前,他把半截木兰枝给冷月屏的时候,他就知道,冷月屏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用他给的半截夜香木兰枝渡镜中傀儡出结界,以便寻到“花蕊夫人” 的转世之人。   他也很想知道,那“花蕊夫人” 今生究竟是谁? 那可是冷月屏的三寸啊。   他早就想好,慢慢享受完报复后,再用“花蕊夫人” 威胁冷月屏,到那时,他提什么要求都是可以的!   一场棋局要想赢到最后,手中的棋子自然是越多越好!   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只是没想到,那傀儡居然是林枫!   “夜芳” 看着他用一根悬在半空中的其貌不扬的枯枝引路,寻到了木兰镜,而后又拿着木兰镜到了顾夜兰的门口。 林枫的步子是极轻,身法也很飘逸,他断断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双眼窥视着他。 他走到顾夜兰的门口,扬手运功,准备施法破锁开门,带走顾夜兰。 没想到,手刚一碰到那锁便被一阵炙热的强光弹开了去,林枫步子不稳,连连后退了几步,却在这时,瞥见了木兰镜里晃动着的一抹蓝影。 他情急之下,迅速转身,两步一点,跃出了走廊的窗户,融进了茫茫丛林中。   “夜芳” 跟上去走到窗前,没瞧见一丝人影,林枫如风般化进了渐渐泛白的天际。   “不是什么玩笑都可以开的!” 林天一笑融融地走了过去,“顾太太,真有闲情逸致,这个时辰过来就是为说这事?小孩子的事哪里当得真,这种玩笑话我就当你没说过了啊!”   “玩笑话?” 夜芳轻轻一笑,“林枫呢?怎么躲着不肯见人呢?叫他出来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华容面露难色:“顾太太,这。。。。。。”   林减言上前一步道:“芳姨,如果林枫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我先替林枫给你道歉,只是,林枫今天您是见不着了,他、他不见了!”   林枫刚入木兰镜中,脚下一软就坐在了镜子迷宫里冰凉的镜面上,他急急地运气调息,不一会儿,就慢慢转圜了过来,等他再起身时,服饰衣冠已完全大变,毅然一个五代十国的翩翩公子。   他脚下生风,径直朝云水阁里赶去,刚渡过忘川河,才踏上水晶台阶,云水阁的瀑布帷幔就轻轻地往两边分开,一位女子款款地迈步而下。 他抬首仰望那张熟悉的脸,心下触动,眸中泛起泪光。 他连连往上跑去,兴奋的声音颤抖着呼道:“轻尘!轻尘!你回来了!” 第七十一章 迟迟归(6)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冷月屏脸色顿时大变,眼神里寒意深深:“浥轻尘?慕容浅!你当真是分不出美丑吗?” 她纱袖猛地一挥,慕容浅便被掀翻在地。   慕容浅挣扎着从地上坐起,苦笑着摇摇头,冷月屏是冷月屏,浥轻尘是浥轻尘,再像也只是像而已。   他只要认真瞧一瞧就知道不是,他又怎么会分不出呢?   他只是、他只是,太想她了啊!   一想到现在的境遇,那双桃花眼里就泛起无限哀楚。 林减言应该恨透林枫了吧,就像当年浥轻尘恨慕容浅那样。   慕容浅慢慢撑起身体,单膝跪地:“主人,属下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恕罪?我能恕了你,你自己也不能恕了你自己吧!” 冷月屏秀眉微挑,“慕容浅,你的身体可是越来越虚弱了啊!”   “主人既已知道我时日不多,” 慕容浅抬眸看着冷月屏,“这么多年,我一直听从你的命令,如今,顾夜兰已来过木兰镜中,你的身体也已经恢复!按照我们当时的契约,我应该取得。。。。。。”   “呵呵呵。。。。。。” 冷月屏一连串灵动的笑声打断慕容浅的话,“慕容浅,你真觉得我的身体恢复了吗?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能好的!你以为“花蕊夫人”的转世之人来这么一遭就可以了?她那一丁点儿的体香只能让我暂时恢复年轻而已!”   “那你为何还将顾夜兰放了出去?你不是一直就要我找她吗,她既然来了木兰镜中,为何不将她留下!”   “留下!木兰镜是谁想留就留,想走就走的吗?我不留自有我不留的道理!” 冷月屏盯着慕容浅,“不过呢,你放心,我答应你的都会办到的,只是,你得先安安分分地做好你的事,时间到了我自然会给你想要的,知道吗?”   慕容浅静默一会儿后,开口:“那我接下来怎么做?”   “我要你,把木兰镜给顾字墨!”   慕容浅听见顾字墨这个名字,内心就一阵烦闷:“给他!为什么!”   冷月屏目光逡巡在手中的夜香木兰上,语调冰冷:“给我办事,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需要知道做什么!”   慕容浅蹙起眉,心里火烧似的难受。   “身体虚弱成这个样子,还怎么办事!” 冷月屏突然飘至慕容浅面前,抛出手里的夜香木兰,旋转着升到他俩之间,巧妙地挡住了彼此的目光。 她两只玉手轻点慕容浅微微发烫的手心,一运功,将寒气逼进了慕容浅的身体里,一点点压制住了他体内的“烈焰踢” 的火毒。   慕容浅看着那双玉手慢慢爬上皱纹,一时着急,忘了分寸,迫切地呼唤道:“屏、屏儿!”   冷月屏指尖一动,慕容浅就被岔开的寒热之气击晕了过去。   她闭目挥手,慕容浅便落到镜子外的一处软地上。   冷月屏遥望着镜子外那张净薄如纸的面庞,心底渐渐升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她闭上眼慢慢转过身,踏着水晶台阶,一步一步朝着云水阁走去。   陌上花已开,君可迟迟归矣。 第七十二章 秋瑟瑟(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枫睁开眼时,一双描画精致的丹凤眼正直直地瞅着他,眼波流转,妩媚多姿。   “你醒了?” 王凤娇抿着胭脂红唇,微微一笑。   林枫不自觉地皱了眉头:“这里是哪里?你怎么在这儿!”   “你这个人真是好笑!是你倒在了我家门口,你怎么反倒来问我呀!我爸爸知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还连连给你腾了上房出来安睡哩!” 王凤娇低头偏转,止不住的娇羞,“瞧你,手里还拿着这样一朵花,是要做什么呀?不会。。。。。。是专门来送给我的吧!”   花? 林枫疑惑地低头,看见了手里握着的那朵夜香木兰。 绿色的花瓣外沿上,滚动着细细的露珠,亮闪闪的,像极了镜子的碎片。   他摇了摇头,心下已然明了冷月屏的用意。   林枫叹了口气,抬起头认真地盯住王凤娇:“你想要这朵花吗?如果你说你不想,我可以马上把它拿走!”   “这。。。。。。” 王凤娇脸上泛起潮红,笑容甜蜜蜜地似要融化进去,“哎呀!林枫,你讨厌!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哎呀!人家不要说啦!”   林枫盯着王凤娇,语气严肃道:“前世你没得选,今生我让你选,你要,还是不要!”   王凤娇看着林枫一脸认真,鼓起勇气,笑盈盈地伸手,一把抢过了夜香木兰:“哼!娇花配佳人,我干嘛不要!”   王凤娇接过花的瞬间,夜香木兰的花瓣突然打开,无数的碎片飞出直直从她的眉心窜了进去。 她瞳孔圆睁,前世的记忆一下汹涌在眼前。   素艳风吹脂粉云,  铁骑红装秦淮吟。   烈焰破阵英雄坟,  缨枪独守南唐魂。   “国、国主!” 王凤娇脚步不稳连连退了几步,睁得大大的丹凤眼里,摇摇晃晃掉下泪来。 突然,双膝一软,“扑通” 一声跪了下去。 “臣、臣罪该万死!”   林枫连连将王凤娇从地上扶起:“将军,你何罪之有?”   “国主,你不怪臣当年的擅自主张!也不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你的忠心我如何不知!当年都是我的错,是我无能!” 林枫怅然地叹了口气道,“今生你总算过上了你想要的生活,我却又来打扰你。我没想让你卷到我的事里来,只是我现在遇到了一些麻烦,我很需要你,将军!”   “国主,你既来找我,就应当知道,我孙阎夕从不是贪图享乐之人!” 王凤娇双手抱拳,声音无限悲怆,“无论前世今生,追随国主都是臣的命,臣,认命!”   “我早已不是国主,你亦非南唐大将军!此番前来,我只是需要你帮我一个小忙,你如果愿意,你可以依旧叫我林枫!我还是你在观尘美术学院的同学!”   “臣不敢!” 王凤娇低着头长跪不起。   林枫有些为难,静默良久后缓缓开口:“那要不,你还是叫我慕容公子吧!”   王凤娇神思牵动,抬眸望着那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诚挚地唤了一声:“慕容公子!” 第七十三章 秋瑟瑟(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字墨在天空洒出第一缕阳光之前,赶回了顾家。   “字墨!” 他刚一进屋,就被夜芳叫住。   夜芳坐在雕花木椅的软垫上,低眸望着手中的黑瓷杯盏。   竹叶青升起缕缕青烟,轻轻萦上了她的鼻尖。   她明显是在等他。   “芳姨!我先上去看看夜兰!” 顾字墨顾不上理会,说着就要往楼上走。   夜芳嘴上勾起一丝媚笑:“字墨!你先过来,我们好好聊聊!”   顾字墨回过头望着夜芳:“芳姨,你既然想好好聊聊,好,那我们就敞开心扉好好谈谈吧!你是不是带夜兰去过枯荣医院了?”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干嘛还来问我!”   顾字墨走了过去:“为什么呀?你不是不想让夜兰知道吗?”   “从中秋夜宴木兰镜被你爸顾显礼送给林天一,到后海采生林减言落水,难道你以为事情还瞒得住吗?要知道那装着木兰镜的红木匣里,可是有一张你老师亲自开的枯荣医院的入院通知书!” 夜芳放下杯盏,莞尔一笑,“与其等着顾夜兰一步步地去揭穿真相,受到刺激,再一个不小心,把一切都告诉了顾显礼。还不如,我掌握主控权,带她去见识这一切,这样对控制她的病情也有好处不是吗?毕竟,心病还需心药医!”   “那你都让她知道了些什么?”   夜芳凝眸瞧着顾字墨:“你放心,你的事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有一个多么多么疼爱她的哥哥!”   顾字墨眉头微皱:“那木兰镜现在是在哪里?在夜兰那儿,还是在你这儿?”   “本来是在夜兰那里!不过。。。。。。”   顾字墨着急道:“那她有没有?”   “我要给你说的就是这事儿,她和叶孤鸿当年一样,因为误用木兰镜,已经走火入魔了!” 夜芳换了一副慈母的神态,语气也变得有些难过起来,“我就知道她天天和林家的人在一块,早晚得出岔子,这下好了!”   夜芳摇摇头,叹口气继续道:“我去她房间时就觉出不对,她看我的神情就怪怪的,那眼神像极了疯魔后的叶孤鸿!后来我才发现了她手里的木兰镜,我为了保护她把木兰镜拿走,她竟然和叶孤鸿当年一般,泼过来乱吼乱骂,还说我不是她母亲!竟然,连我也不认了!”   顾字墨听得心里直打鼓,连李仁老师都没办法把疯魔了的叶孤鸿治好,要是,夜兰也误入了木兰镜,那该如何是好! 他哪里还站得住,急急地往顾夜兰房间去。 门把上额外加了三道锁,顾字墨一见之下大惊失色,夜芳居然对顾夜兰用上了三世锁!   三生三世锁,乃是《山海经》漫画里出现过的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封天印! 原本是可以封印天地,颠覆乾坤的法器,只是在五代十国时期,被烈焰所焚,重铸为了三生锁和三世锁两把,如今虽然法力大失,但是这锁依然是牢不可破。   这锁是作为顾家的传世宝一代代地传下来的。 顾显礼曾把三生锁送给了夜芳做为定情信物,三世锁留给了自己。 后来,夜芳带着顾夜兰正式过门时,顾显礼便把三世锁也赠给了夜芳。   这锁是金属冰冷的光泽,刺骨的难受。   枯荣医院里锁住叶孤鸿的那三道锁就是三生锁!   如今,顾夜兰竟也疯魔到要动用三世锁的地步吗?   三生锁,锁三生情,情生情灭;  三世锁,锁三世缘,缘起缘落。 第七十四章 秋瑟瑟(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字墨越发焦急,拍着门板叫喊着:“夜兰!夜兰!”   晕睡在地上的顾夜兰被熟悉的声音唤醒,是哥哥! 顾字墨,她的亲生哥哥!   她曾努力的想要被他认可,成为他的妹妹,可是,真的得知她是他的亲妹妹,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脑海里不断涌现出,月光下他和林减言抱在一起的身影,她的心里止不住地难过! 她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她第一次这么怕见顾字墨,她怕面对他,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她一直默默努力,不过也只是想成为他的妹妹,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妹妹,可以被他认可的妹妹。 可是,从看见他和林减言抱在一起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再也骗不了自己,她喜欢上了顾字墨!   不是妹妹对哥哥单纯的喜欢,而是女子对男子深深的爱慕!   但,谁能料到,她和顾字墨竟然会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她喜欢上了自己的亲哥哥! 她该怎么面对,面对自己根本不该存有的非分之想! 如若被注重礼义廉耻的顾字墨知晓她的身份,知晓她怀了这样的心思,他一定会讨厌死自己,他一定不会再让她出现在身边! 以后,她可能会有一个妹妹的名头,却再也得不到他的疼爱了!   门外的声音还在继续,顾夜兰堵住了耳朵,她不想让顾字墨进来。 她情愿就这样被“夜芳” 锁在这屋里,也不要出去! 她真的不想面对,她想逃避,她想缩在自己的小黑屋里,不要再管外面的一切。   要是她永远不知道真相,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画画的世界里,那该多好!   可她堵得住耳朵,却堵不住兰芳苑里“叶孤鸿” 那清丽高远的唱腔,一声声全落在心上!   “耳边厢又听得初更鼓响,思想起当年事好不悲凉。想当初掳金邦身为厮养,与程郎成婚配苦命的鸳鸯。我也曾劝郎君高飞远扬――程郎啊。。。。。。有谁知一旦间改变心肠。到如今害得我异乡飘荡,只落得对孤灯独守空房。我虽是女儿家颇有才量,全不把儿女情挂在心旁。但愿得我邦家兵临边障,要把那众番奴,一刀一个,斩尽杀绝,到此时方称了心肠。”   顾夜兰,你不能这样下去! 你要记住,你对着兰芳苑承诺过的:“爸爸” ,你等着,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 虽然“叶孤鸿” 不是叶孤鸿,叶孤鸿也不是父亲。 可夜芳到底是你的亲生母亲啊,你怎么能放任不管呢?   她挣扎着,用尽力气,虚弱地呼喊出一声:“哥哥!”   顾字墨听到屋里的回答,悬着的心放下去又提了上来:“夜兰,你怎么样?”   “哥哥!你救救我!我不想被关在这里!” 顾夜兰带着哭腔道,她委屈极了,她是真的想哭!   顾字墨声音温柔道:“夜兰,别怕,我在这里!我这就去找芳姨开门!”   “不!不要去!” 夜兰急忙唤住顾字墨,“不要见他!不要!”   “夜兰。。。。。。”   “字墨!” 夜芳从楼梯口走了上来,轻轻唤了一声。   顾字墨语气里含了一丝怒气,话音简短有力:“芳姨!钥匙!”   夜芳声音婉转温柔:“字墨!夜兰现在正疯魔着呢,可不能开门!等她病稍微稳定。。。。。。”   顾字墨冷喝了一声:“开门!”   “墨儿!” 顾显礼从夜芳的身后踱步上来,板着面孔道,“你怎么能用这种语气和你芳姨说话!”   “父、父亲!” 顾字墨语气稍缓,温和道,“我只是想过来看看夜兰,您知道的,她身体一向不太好!”   顾显礼的眉头皱了皱:“好啦!你芳姨都给我说了!”   “说了!” 顾字墨惊愕地盯着夜芳。 第七十五章 秋瑟瑟(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不就是林枫小孩子不懂事,拿着木兰镜闯进她房间把她吓到了吗?” 顾显礼说着把头转向夜芳,“你瞧瞧,你那孩子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真是上不了台面!这就被吓疯啦?也不想想,人家林枫是林家大少爷,怎么可能会看上她那病怏怏的样子!还值得你去林家走这一遭!真是丢人!”   “父亲,你说什么!林枫竟敢擅自闯入夜兰的房间!” 顾字墨眸子里瞬间翻腾起滚滚的怒浪。 他知道林枫一直不喜欢他,因为林减言落水的事他也一直埋怨着夜兰。 可是,林枫要是敢打顾夜兰的主意,他绝对不会放过他!   夜芳声音低缓,似是饱含委屈:“显礼,你别怪我没和你商量就去找了林天一。夜兰,她到底是我的孩子,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我也是想找林枫问问,我只是太着急了些。”   “夜兰把林家小姐害得落水的事我还没有追究,就又弄出这一茬子事,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教的!” 顾显礼说着又回望着顾字墨,“都是你们把她给惯的!”   “父亲!” 顾字墨盯住顾显礼,“你到底是在说些什么啊!林减言落水那是因为我的失职,和夜兰根本就没关系!夜兰她从小被关在屋里,受了什么委屈都自己忍着,她能去犯什么错!即使她有什么不是,那都是我的错!”   顾显礼板着脸,怒目圆睁:“你看看你一天天什么德性!你是中国书法协会会长的儿子,字不好好练,画不好好学!偏偏跑去学什么破医术,将来怎么继承我的位子!以前也就罢了,夜兰身子弱你心地善良愿意照顾她就照顾,可是她现在已经疯了,我看以后你就不用再管她了!我可不会允许你这样瞎闹下去!”   顾字墨盯着顾显礼,语气平缓却坚定,一字一句道来:“父亲!夜兰,我是管定了!”   “我还没有死!顾家的当家人是我,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顾显礼面色铁青,声洪如钟。   夜芳赶紧劝道:“字墨!听芳姨一句话,夜兰是我的女儿我自然会管好她的,这事你就别管了,别再惹你父亲生气了啊!”   顾字墨冷笑一声,转头看着夜芳:“芳姨,您真得会好好管她吗?夜兰到底犯了多大的病,值得您动用三世锁!” 他只要冷静一琢磨就能觉出不对,夜芳说木兰镜在顾夜兰那里,顾夜兰和叶孤鸿一样因为误用木兰镜走火入魔了,而,顾显礼却说林枫拿着木兰镜闯入了顾夜兰的房间。 这中间,木兰镜是在夜芳那里,夜芳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林枫拿走木兰镜的!   夜芳一定是说了假话,只是他现在还无法判断她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可是如论真假,他现在都不能拆穿她,只能陪她演下去!   夜芳深深地看了顾字墨一眼:“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家好!”   “父亲,刚刚是我怒莽了,我不该惹您生气!只是,夜兰不仅是我妹妹还是我照拂多年的病人!我必得再确认一下,才能心安!” 顾字墨对着怒不可遏的顾显礼俯身一拜,“如果夜兰真的疯了,我以后可以不再管她,我也可以选择弃医从文!”   可是不管怎么演,他都要确保顾夜兰的平安! 他是了解顾显礼的,盛怒陡消的时候,便是最容易说话的时候。   顾显礼听着顾字墨这么说,怒气虽然未平但也消了大半,阴着脸沉默半响后,向夜芳指了一下:“夜芳,把门打开!让他好好看看!”   “显礼!”   “开门!”   顾夜兰在屋内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下一阵冰凉! 哥哥说她只是他照拂多年的一个病人! 门打开后,她又如何辩得过“夜芳” ,她那一丁点儿的聪明不过也是从叶孤鸿那里学来的,她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无论她做什么,只能坐实她疯了的事实而已!   夜芳不急不缓地走了过去,一下一下地打开了锁。   顾夜兰一步步地往后退,一直退到了窗边。   一开天窗,二开地光,三开命门。 锁芯转动三下,门打开了!   屋里暗暗的,淹没掉惊愕,消逝掉声音,只有一两缕晨光带进瑟瑟的秋风,轻轻扰动着玉熏炉的残香,瑟瑟发冷。   顾夜兰,不见了! 第七十六章 将军令(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晨曦柔和地覆盖在这座迷宫般的园林里,林减言拉着顾夜兰穿梭在无尽的明与暗、光与影里,一路小跑至溪流旁。   顾夜兰身体虚弱至极,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夜兰,你怎么样?” 林减言停下脚步,转身过来扶顾夜兰。   顾夜兰费力挣脱开林减言的手,黛眉微蹙:“林减言,你到底要干嘛?” 一看到林减言,她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她和哥哥抱在一起的样子,心中难免会有些一丝不悦。   林减言赶紧道歉:“夜兰,你别生气,我只是想救你!芳姨说,你。。。。。被林枫吓疯了。。。。。。顾叔叔后来又说,他会把你关起来送到别处去。。。。。。我不相信你疯了,我怕再也见不到你,这才翻窗过来,我也只是想试一试,没想到手刚一碰到窗户,就开了。。。。。。”   顾夜兰望着林减言那双清澈的眸子,晨曦倒在里面,微微透着明媚,无论如何,她讨厌不了林减言。   她从心底是感激林减言的,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林减言就出现了,带她逃离了不堪,逃离了那个家,她,的的确确是救了她一次!   “减言,对不起!我只是、只是。。。。。。” 顾夜兰气息调和过来,顿了一下,语气柔和道,“不管怎样,谢谢你,谢谢你选择相信我!”   林减言看着顾夜兰,思忖良久后,才挣扎着开口:“嗯。。。。。。夜兰,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弟弟林枫,他真的有拿着木兰镜闯到你的房间吗?”   “根本就是没有的事!” 顾夜兰冷哼一声,“这一切根本全是叶孤鸿的阴谋!”   “叶孤鸿?” 林减言疑惑不已,“谁是叶孤鸿?”   “减言,我现在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解释!” 顾夜兰叹口气道,“现在的夜芳不是我母亲,她,想要害我!”   “啊?” 林减言睁大眼睛,“你不是芳姨和顾叔叔的孩子啊?”   顾夜兰听得这一句话,心中烦闷更甚,别过头望着潺潺的溪水,半响才开口:“减言,你别问了,我是真不知道该如何给你说!”   林减言吐吐舌头,乖乖地噤声。 既然顾夜兰不想说,那就一定有她的苦衷,她又何必非要追问呢? 而且,这种涉及到身世的私事,应该是最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吧。   “对了,减言,我的那幅画呢?” 顾夜兰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盯住林减言的眸子,“你朋友慕容浅有帮我改吗?”   她想知道慕容浅看到那幅鼓楼霞光画,会不会帮她添加了几笔,助她寻到那条密径。 她只需要再知道一点,她就能自己找到枯荣医院了。   林减言摇摇头,叹口气道:“夜兰,你都不知道,这一两天都发生了些什么!木兰镜丢了,慕容浅不见了,林枫也失踪了!”   顾夜兰不可置信地抓住林减言:“什么!怎么会这样!减言,你能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吗?还有,夜芳去你家到底说了些什么,这些你都能告诉我吗?”   林减言点点头,一五一十地缓缓道来,把一切都告诉了顾夜兰。 第七十七章 将军令(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越听越觉出不对来。  木兰镜是被夜芳从她手里夺去的,夜芳反倒去林家来了这么一招反客为主。 做贼的喊捉贼,她把一切过错都推到失踪了的林枫身上,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顺道让众人怀疑顾夜兰精神已有不正常,将来,要是顾夜兰说“夜芳叶孤鸿早已灵魂调换,现在的夜芳其实是叶孤鸿,兰芳苑里的叶孤鸿才是真正夜芳。”   这些看似疯魔的话语,根本不能动摇“夜芳” 一丝一毫,只能坐实顾夜兰疯了的事实!   有谁会相信,亲生母亲会平白无故地污蔑自己的女儿;又有谁会相信,世间竟然真有“移魂转魄,颠阴倒阳” 之术。   一石三鸟,叶孤鸿,你用得着把你的聪明才智都用在对付顾夜兰身上吗?   只是,有一件事不对,那就是一旦林枫回家,叶孤鸿的阴谋不就败落了。 除非,他能确定林枫不会再回来了,或者林枫即使回来也不可能拆穿他!   他凭什么这么肯定!   林枫喜欢林减言,这种隐晦的非分之想,林减言只告诉了顾夜兰,叶孤鸿根本就无从得知。 林枫是有其他什么把柄落在叶孤鸿手里了吗? 可是他堂堂一个林家大少爷,又有什么是能威胁到他的呢?   顾夜兰细细思量着,头有些微的疼痛,她伸出手指轻揉着太阳穴,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幅木兰的夜来花开图,她想起林枫耳朵上经常架着的那根枝条。   在木兰幻境中,叶孤鸿给了半截夜香木兰枝给冷月屏,由于小夜兰的突然出现干扰到作法,让冷月屏意外重伤后,冷月屏根本无暇索取另一半。 这另一半截便一直被顾夜兰当做发簪用来挽花髻了。 现在想想,冷月屏的那一半似乎和林枫耳朵上的那根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只是颜色似乎深浅不太一样。   顾夜兰转过头寻问林减言:“减言,林枫耳朵上经常架着的那根枝条到底是怎么来的?”   林减言望着莹莹发亮的溪流,嘴角浮上一抹浅浅的笑,慢慢地,她把桃花笺的故事也告诉了顾夜兰。   林减言是为了寻林枫,才到溪流旁遇到慕容浅的桃花笺,并拾到一根会写字的枝条。 。 。 。 。 。 林枫不为人知的夜来花开图,慕容浅无所不知,绘画可厉害了,还一直指点林减言绘画。 。 。 。 。 。 林枫被林天一关起来的时候,慕容浅就没有回信。 。 。 。 。 。   等等! 慕容浅知道枯荣医院,林枫在枯荣医院起磷火的时候救起了落水的林减言。 。 。 。 。 。 林枫喜欢林减言,冷月屏又称林减言为贱人。 。 。 。 。 。   顾夜兰把零碎的事情慢慢拼凑了起来,突然,灵光一现。   莫非,林枫就是慕容浅,他是冷月屏的人!   林减言与冷月屏长得如此相似,她们究竟有什么渊源! 如果,不是林枫喜欢林减言,而是,慕容浅喜欢林减言呢!   “夜兰,你怎么了!” 林减言看着顾夜兰盯着溪流发愣的样子,有些奇怪。   顾夜兰冲着林减言笑笑:“没事,我只是在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第七十八章 将军令(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哦,对了!”林减言把一个小瓶递到顾夜兰面前,“我记得你屋子里的牛头旃檀用完了,我来看你的时候就特意给你带了些来,不过,家里好像也只剩这一点了!”   顾夜兰看着那香瓶,心下触动,闪动着星眸真挚地凝视住林减言的桃花面:“减言,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 也许只有林减言才能事事为她考虑得如此周全,只有她还惦记着她需要香。   “夜兰,你别这么说,我们是朋友,我帮你是应该的!” 林减言弯起剪水秋瞳冲着甜甜地一笑,“可是,夜兰,现在我们该去哪里呀?”   顾夜兰低首凝思片刻后,抬眸盯住林减言:“去枯荣医院!”   “枯荣医院?” 林减言瞪大双瞳,“葛剡不都找到了吗?还去那里干嘛?”   顾夜兰摇摇头道:“减言,你误会了,一直以来我要找的就不是他,而是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 林减言不可置信地盯住顾夜兰,“是谁啊?”   顾夜兰叹口气道,“减言,你别问了,你就再帮我一次行吗?”   “那好吧!” 林减言知道不该继续问下去了,只得调转话头道,“可是,夜兰,枯荣医院这样远,我们指定是走不过去的了。这样吧,你先和我回去,我去找李叔,让他开车带我们出去!”   “这样,可以吗?” 顾夜兰望着楼房的方向,心下有些不安,好不容易从那里出来了,又要再回去,要是被“夜芳” 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要是李叔不肯带他们出去,反倒告知了林天一,又该如何是好?   林减言看出了夜兰的担心,拉住顾夜兰的手道:“夜兰,你放心吧,只要我给他说我知道林枫在哪里了,我们是去找林枫的,他肯定立马就答应了!”   林减言说完这句话,神色便有些黯黯的,林枫,林疯子,你到底去了哪里呢?   派克轿车载着林减言和顾夜兰,小心地行驶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   “小姐啊!你确定少爷是在南锣鼓巷那边?” 李叔带着询问的口气,试探着林减言。   林减言点点头道:“对!你先开到南锣鼓巷44号附近!”   “44号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顾少爷刚去,您二位就要去?” 李叔纳闷道,“连少爷离家出走也跑去了那里!”   林减言回头和顾夜兰对视了一眼,夜兰的眸子低了下去,似是不想让人窥见心中隐私。   林减言转过头冲着李叔问道:“你和顾哥哥也去了哪里?难怪当时我找不到你俩!我看你刚刚从外面的楼道往上走,怎么,是去找顾哥哥的?”   “这。。。。。。嗳,是这样的!顾少爷说他知道木兰镜在哪里,先让我去了趟葛医生家,后又让我去了南锣鼓巷44号,不过,我可没寻着那44号,我把车停在巷口,顾少爷自己就往胡同深处走去了,约末过了一刻钟他就出来了。他一出来就急急地要往回赶,我问他什么他都不说,只叫我快些开!” 李叔按着喇叭驱赶着街上的人群,“结果,我一回去,就听说木兰镜在少爷那里,少爷好端端地还失踪了,这一下,可把我给急坏了!我就想去问问顾少爷,让他帮我拿拿主意,也好打听点情况!没想到,才出门就遇见小姐你了!” 第七十九章 将军令(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听得李叔这样说来,心下有些哀伤,哥哥早就知道枯荣医院,早就知道一切了吧,可是,他为什么还要伙同叶孤鸿一起骗她呢? 就因为她是他长期照看的一个病人吗!   “葛医生?他去找葛剡干嘛呀?” 林减言不解道。   李叔拐个弯,加快了油门:“小姐,这我哪能知道呀!”   顾夜兰想起那天晚上的皮鞋的光泽,西式皮鞋,西式医生,葛剡!   突然,一匹赤兔马横空冲了出来,李叔一个急刹,车在马头前停住,这马倒是没有一点被惊住样子,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目光炯炯地盯着车里的人。   “小姐,你们没事吧!” 李叔往回望了一眼,确认林减言和顾夜兰的安全后,便按响喇叭,催促着马移开,这匹马一动也不动立在中间,挡着他们的去路。 李叔眼角瞥见一抹红光,便立即开了车门下去,“小姐你们等着,我先下去看看!”   “顾字墨在车里吧,你把这个破东西给他!” 高扬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夜兰,我也下去看看。” 林减言可没有那耐心在车里等,说着便开了车门也跟了下来。 一开车门,迎面一块石头就飞掷了过来,她伸手一挡,那东西就落入了她的怀中。   林减言皱眉抬头朝马的方向看,马上坐着的一名红衣女子,她用红绸束了高高的马尾,显得英姿飒爽,那轻飞入鬓的丹凤眼正高傲地俯视着林减言,不是王凤娇又是谁!   林减言一脸不悦,这一切的不愉快都是从那次和王凤娇的争执开始的,她没找她算账,王凤娇倒找上门来了,她朝王凤娇嚷道:“你在我们车前干什么!好狗不挡道,让开!”   王凤娇刚把木兰镜从怀中取出,朝李叔扔掷过去,没想到,正巧被刚下车的林减言截住。   “是你?” 王凤娇眼神里飘过一丝疑惑,旋即,目光陡转凌厉,“把你的东西收好赶紧离开!”   “木兰镜!” 林减言这才想到落入怀中的“石头” ,一低头便叫了出来,“你从哪里拿的木兰镜!”   王凤娇拨转了马头意欲离开,并未理会林减言的呼喊。   林减言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挡在马头前,仰着头对王凤娇喊道:“林枫!你是不是见过林枫了!他在哪里!你把他怎么样了!”   赤兔马鼻腔里呼呼地吐着热气,显然是对面前这个冒犯主人的小姑娘很是不满。   “林枫?这是你等草民直呼的名讳吗?你还嫌祸害他祸害得还不够吗!” 王凤娇眼神里飘闪过一丝火光,“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旧那么地惹人厌!”   “王凤娇!你别以为骑个破马就了不起!你要是敢动我弟弟一根毫毛,我倾尽全力也定要铲平你的将军府!”   王凤娇听得这一句,心如刀割,扬鞭就要往林减言脸上打去,却在鞭穗快扫到林减言的桃花面时,用力猛地一收,只在空中划过一声利响! 霹雳地一下,似是猛地抽在自己心里!   即使再恨,她也不能再伤害这张脸了!   她眼睛望着前方,似要看穿时代的更迭,声音淡淡地仿若只是说给自己听:“不管你是浥轻尘还是冷月屏,又或只是林减言,我都一样不喜欢你!”   可是再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她也只能做自己该做的事,她的命运从来都不由自己的喜恶决定!   扬鞭,再一下,王凤娇已经驾马跃过林减言,消失在了街尽头。 第八十章 引兰居(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望了一眼手里的木兰镜,抬起头着急地对李叔喊道:“去孙将军府!”   “小姐!这可使不得!” 李叔连连摆手,“这将军府哪里是说去就去,说走就走的啊!小姐啊,我看,我们还是先去南锣鼓巷找到少爷,然后,就赶紧回去见老爷吧!这王小姐脾气虽是大了些吧,但也没有什么恶意啊,你看,她不是把木兰镜都还回来了吗?小姐啊!我们还是离孙家人远一点吧,这年头,我们可惹不起当兵的!”   “王小姐?” 林减言疑惑地望着李叔,“她虽然是我同学,但是从没去过我家,你怎么会认识她!”   李叔叹口气,皱着眉头摇晃脑袋道:“能骑着孙枭将军的赤兔马,名目张胆地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的,除了孙将军的宝贝孙女王凤娇,怕是没有别人了吧!”   “那是赤兔马?” 顾夜兰说着从车里下来,“李叔真是好眼力!”   李叔笑道:“顾小姐你平日里不常出门你是不知道,这孙将军的赤兔马,火眼金睛,烈踢如风,北平城内又有几人不识!”   “我管它是什么马!我管她是不是孙府的人!” 林减言不高兴地打断道,“李叔,走上车,去孙府!”   “减言!” 顾夜兰拉住林减言的胳膊,咬着下嘴唇询问道,“你、你不去枯荣医院了?”   林减言看着顾夜兰的神情为难道:“夜兰,我不是不去,只是。。。。。。王凤娇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不清楚,她那么讨厌我,要是林枫在她手上,她定会。。。。。。”   一想到后海落水的那次惊险,林减言的心便慌乱地跳了起来:“不,不行!我得赶紧去!”   “怎么?少爷不在南锣鼓巷而在孙将军府?” 李叔一听林减言这样说来,也有些慌神,“诶哟!这事情怎么越闹越大了!我得赶紧回去告诉老爷!我这下怕是要完完咯,完完咯!”   “减言,你先冷静一下!” 顾夜兰从林减言的怀里夺过木兰镜,“你这是做什么,就因为一面镜子你怎么就能断定林枫在孙将军府,就算王凤娇真的关了林枫,你这样冒冒然地跑去孙将军府大吵大闹也根本无济于事啊!”   林减言怀中一空,心里仿佛也缺了一块,顿时没了主意,只得张着大眼睛巴巴地望着顾夜兰,惶恐地念叨着:“怎么办?夜兰,我该怎么办?”   顾夜兰看着林减言这副着急神情,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得柔声安慰道:“别慌!别慌!”   “减言!”   身后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像一脉清泉,低缓沉稳地流入每个人的耳畔,大家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被吸引了过去。   林减言看见来人,惊奇地叫了一句:“葛医生!”   顾夜兰缓缓回头,目光对上身后这名西装革履的男子。 葛剡眯起眼睛冲着顾夜兰笑了笑,顾夜兰低头避开,目光顺着葛剡那略微发灰的西裤往下落,正巧瞥见了那双打磨得油光水亮的皮鞋。   和那天晚上门缝底下瞧见的那双,分毫不差!   葛剡,真的是他! 第八十一章 引兰居(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好久不见啊!”葛剡笑着走了过来。   “哪里好久不见啊,我们不是才。。。。。。” 林减言一时嘴快地把话头接了过来,发现葛剡的目光一直盯着顾夜兰那水葱般的芊芊十指,心下了然,暗自一笑。 “对,对,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顾夜兰,您好,我是葛剡,你还记得我吗?” 葛剡友好地伸出手悬在半空,等待顾夜兰的回应。   “您好!” 顾夜兰只是礼貌地答了一句,依旧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葛剡一笑,她就会想到哥哥,想到哥哥那如温润如玉的笑,她不敢面对顾字墨,自然就不想瞧着这样的笑容。   林减言把这一切瞧在眼里,自然而然地以为顾夜兰的神情是女儿家的矜持。   “这镜子倒是挺别致的啊!” 葛剡似是为了掩盖尴尬,无意中带过这么一句话,手顺势往前木兰镜的方向指了指,然后揣进了兜里。   顾夜兰听出葛剡话中有话,试探道:“葛先生你可真会说笑,这不过是面普通的镜子罢了,哪里有什么别致的?”   “所有普通的事物不过是没有遇到懂得欣赏他们的人罢了。” 葛剡神秘一笑,“镜中月,水中花,自有它的别致之处!”   林减言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却句句离不开这木兰镜,她又何尝放得下这面镜子,一看见这镜子她就想起林枫,她本就是心急口快之人,此刻越发地耐不住性子,她甩甩辫子,打断道:“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话讲!可是,现在能不能别谈镜子了!葛医生,你是不知道,我们现在愁得头都要大了!你那天在我家吃完饭后,发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我给你讲。。。。。。。”   “减言!” 顾夜兰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温柔地止住了林减言的滔滔不绝。   葛剡微微一笑:“之前顾字墨来找过我,我大致也了解了一些情况,知道你们现在有事烦扰,我来正是想帮你们!只是这里人多眼杂,谈什么也不大方便。二位若是不嫌弃,不如去舍下一聚,也好把办法想得周全!”   林减言正值六神无主之际,听得葛剡这么说,连连点头,李叔瞥了一眼,也跟着点点头。   葛剡微笑致意,旋即,把目光投向了顾夜兰。   顾夜兰听得顾字墨的名字心下就已是一惊,这葛剡不是和顾字墨不睦已久,为何会来帮她们? 还有,之前为何把木兰镜塞给了她?   他到底是敌还是友!   要想解开这些谜团,这趟是去定了!   她抬起头看着葛剡那友好的微笑,虽然有所怀疑,还是忍不住轻轻地点了点头。   去葛剡家的路,李叔是早已认熟了的,一路开去,不一会儿也就到了。   一行人绕过中心的喷水池,迈上几级大理石台阶,进入了别墅。 客厅装潢尽是一副西式做派,红砖砌就的壁炉,简约的茶几沙发,软和的羊毛毯子。   葛剡领着他们绕过几个门,到达后院。 这后院的陈设摆置,和前厅完全是两个风格,飞檐长廊,风吹竹漾,古色古香,颇有一些唐代的遗风。   葛剡拉开了一扇木门,引着大家,脱鞋而入,屈膝落座。 第八十二章 引兰居(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一位盘着高髻戴着老花眼镜的妇女,端着木盘呈上茶盏,行了个礼,便匆匆退去了。   “这茶名唤‘樱花落’,口感甚好,你尝尝!” 葛剡把一杯勾勒着夜香木兰的青瓷,递到顾夜兰手中。   顾夜兰低头接过,道了句:“谢谢!”   “减言,你先坐下!” 葛剡看着林减言绕着矮几,不停走来走去的身影,递过一杯茶来,“来,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哎呀!葛医生!我都要急死了,你们还在这里优哉游哉地喝茶!快帮我想想办法啊!到底要怎么样去将军府救我弟弟啊!”   葛剡眯起眼微微一笑:“怎么?你以为你弟弟是被关在将军府了?”   “肯定是啊!你看,这木兰镜好端端地怎么会在王凤娇手中!定是被王凤娇从林枫手里抢了去!” 林减言自顾自地分析着,“芳姨说的可能不全对,但还是有一些可信度的,不然,她为什么平白无故地跑来我家说林枫拿着木兰镜闯进了夜兰的房间呢?”   一说到芳姨,林减言自觉失言,连忙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顾夜兰,只见她静心地品着茶,神色淡然,并未有一丝一毫地不快。   顾夜兰在茶气氤氲中,望着渐渐沉底的樱花瓣,细细思量。 这木兰镜原本应在夜芳那里,现在却从王凤娇那出现在了这里,这中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也许正是那事,让夜芳抓住了林枫的把柄,才让夜芳这么理直气壮地跑去林家兴师问罪!   要是如她之前所想,林枫就是慕容浅,是冷月屏的人,那么,林枫来到顾家抢回木兰镜也就理所应当的了。 也许正是因为林枫抢木兰镜,才被“夜芳” 发现了些许端倪,叶孤鸿本就是慧极之人,一丁点儿的端倪就足够让他有把握抓住林枫的把柄了。   而且,顾夜兰能想到的,叶孤鸿定能想到!   这样一想,整件事就通透了起来。 可是,新的疑问又冒了出来,王凤娇为何要把木兰镜通过李叔交给顾字墨?   顾夜兰自顾自地琢磨着,全然没有理会林减言的话语。 林减言稍稍安心,又继续向葛剡说道:“林枫早就说了木兰镜是他拿的,只是我一直不信,以为他是帮我顶罪。可是现在想想,说不定,之前他就是为了气爸爸才拿走了木兰镜。他认罪,是因为他真的拿了!葛医生,你说我分析得对不对啊!我给你说,这王凤娇从一开始就处处针对我,还老喜欢在林枫身边晃啊晃地,她真的是好讨厌的。。。。。。”   “好啦!减言!” 顾夜兰温柔地打断道,“你看你,只顾一个劲地说,你也得给葛先生一点空间,你这样,让葛先生怎么帮我们呀?”   也许,她琢磨不透的,这个葛剡却全然知晓呢!   “没想到,短短几天时间,竟然发生这么多的事!” 葛剡抿口茶道,“减言,你也别着急,林枫要是真入了将军府,定是也不会平白受王凤娇欺辱的。那孙家和王家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为无端为难一个小孩,再者说,那王凤娇的父亲王庆祥又与你的母亲是旧识,说什么都会对林枫照顾几分的。”   “旧相识?什么旧相识?” 林减言满眼疑惑,“我怎么不知道!” 第八十三章 引兰居(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李叔从旁插话道:“小姐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有什么好问的,你还是听葛医生说下去,让葛医生好好说说少爷的事吧!”   葛剡语气温和眯着眼微微笑着:“你的事我自有办法,不过我需要一点儿时间,我有故人曾在将军府里当值,算起来还是有几分交情,我先托他帮你去打听打听,等我们掌握了林枫的情况再做打算也不迟。说不定,林大少爷根本未在将军府呢?”   “对!对!对!先问清楚了来,问清楚了来!” 李叔连连点头道,“小姐啊,葛医生说得有道理!”   “哎呀,我知道了!” 林减言盘腿坐到地上的软垫上,“我之前也是着急嘛,谁稀罕去那破将军府瞎嚷嚷啊!我等,不就好了嘛!”   “对了,葛医生,夜兰她。。。。。。” 林减言望着顾夜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葛剡转头看向顾夜兰:“夜兰,你首要做的是把你的病治好!”   顾夜兰羽睫微颤,似是被戳到了痛处,但那的确是她无法回避的事实,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一旦没有香她还能坚持多久呢? 自己都救不了,她又何谈救母亲呢?   “葛先生,我的病是顽疾,自小便带在身上,要治好谈何容易!” 顾夜兰放下杯盏,淡淡道。   “你的身体状况,我曾听顾字墨提过,早年,我曾向他建议引用西式疗法,结果闹得不欢而散。当年我技艺不精,说那话是有些鲁莽了,如果现在你想要治好你的病症,又不觉我才疏学浅,我倒是愿意一试!”   “你是说用西式疗法?” 顾夜兰不觉摇了摇头,她是个从小被养在深闺的女子,从来就不喜那些西方的洋文化,更不用说那些冰冷血淋的医术。 而且,有些想法早已根深蒂固,在她心目中,能称得上医生的只有顾字墨一个。   她从来不信什么医术,她只信哥哥。   哥哥说,她只是他照拂多年的一个病人,那如果,她甘愿当一个病人,是不是就可以被一直照拂下去。   可是,她已经知道了真相,她知道了夜芳的真实身份,她无法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了,她不能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病人!   顾夜兰沉凝了一会儿,咬着牙点了点头。   “太好了!” 林减言拍手道,“要是葛医生你能治好了夜兰的病,那顾哥哥一定也会很感谢你的,以后你们要是再想在一起,就不会有人再反对。。。。。。”   “减言!你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顾夜兰赶紧打断道。 林减言这误会怕是要越来越深了啊。   顾夜兰深深地望着葛剡:“葛先生,您要是能治好我的病,我定是感激不尽的!”   “只是,既然是要治病,就不可一日而蹴。” 葛剡手里转动着杯盏,思促一会儿才缓缓道,“夜兰,我知道这样说可能会有些唐突。。。。。。你要是不嫌这里太过寒碜,我是希望你能在舍下小住几日、一来,避避你家近日来的烦扰安心养病,二来,你的病症我需要观察才好对症下药。”   顾夜兰张大星眸望着葛剡,他要让她住下来! 她怎么可以住到一个陌生男子的家里! 这于礼不合啊! 要是被顾字墨知道了,他肯定会怪她太过于轻浮?   “住下来!” 林减言惊奇地叫了一声,“葛先生,你是叫我们住到你这漂亮的房子里来吗?”   李叔连连摆手道:“这、这可使不得啊!”   葛剡眯起双眼望着他们,摇了摇头:“李叔、减言啊,我邀夜兰是为了治病,可是,你们俩是时候应该起身回林府了。” 第八十四章 引兰居(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回去?”林减言撇着嘴道,“葛医生,我还没有待够,你就追我回去了?”   “不是我不留你们,只是你们应当回林府去才对。” 葛剡看着林减言的表情微微一笑,“你们久不回去,林老爷要是担心起来,还不把整个北平城给翻过来了。以林老爷的实力,查不了多久自会查到我的头上,到时候要想办什么事也就不方便了。”   葛剡深深地看了顾夜兰一眼:“你们和夜兰不一样,你们也知道,夜兰现在的情形也不适合回去!医者父母心,我是不能让夜兰就这样病着回去的。我老师李仁的医院,离这里也不远,有什么事我也可以随时去请教!你们不用担心!”   顾夜兰心下一沉,她现在的确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顾夜兰低着头,声音沉滞:“我留下来!你们就先回去吧!”   “那这木兰镜?” 李叔盯着顾夜兰衣裙旁的镜子,“小姐,我们就先把它带回去吧!”   “夜兰。。。。。。” 林减言看着顾夜兰那单薄的身子,心有不舍,“你把木兰镜留在身边吧,我过几天就来看你,你要是想我了,你就看这镜子,好不好?”   “减言!” 顾夜兰抬眸注视着林减言,“这木兰镜,你舍得留给我?”   林减言对着顾夜兰笑了笑:“这有什么舍得不舍得呢,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再者说,这木兰镜还是顾叔叔送来的呢!”   “小姐,这、这可使不得!老爷一直在找木兰镜,你怎么能。。。。。。” 李叔这一下着了急,白白寻了这么久,应该赶紧交回给老爷将功赎罪才是正事啊!   “李叔,你要是信得过我,这木兰镜大可暂时留在顾夜兰那里。” 葛剡进言道,“你们拿着木兰镜回去,免不了要受林老爷一番追问,到时候,一个把不住,说林枫被王凤娇抓到将军府了,依林老爷的脾气,这事态可就严重了!”   李叔皱眉思考,权衡了一下利弊,叹口气道:“葛医生,一切听你的便是!”   “夜兰你等我!我很快就会来看你的!” 林减言朝顾夜兰挥手告别,又转头向葛剡道,“葛医生,你要照顾好夜兰哦!我弟弟的事也麻烦你费心了!”   顾夜兰突然想起一件事,步上前来:“减言,我这次出来匆忙,将那支最心爱的木兰簪遗落在了家中。若是你来看我时,可否烦请你把它带来?”   林减言冲着顾夜兰重重地点了点头。   葛剡对着车窗里挥了挥手:“你们放心,我会尽快察明一切,等你们下次来时,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李叔载着林减言匆匆地赶回了林府。   顾夜兰静立在风中,朝着他们渐行渐远的方向,轻轻挥了挥手。   一粒晶莹,缓缓地飘落至指甲,顾夜兰被这一丝冰凉触动,抬首望着铅色的天空,一点点,正飘下雪来。   一件青色斗篷从身后轻轻地披了上来:“屋外冷,进屋去吧!” 第八十五章 孙将军(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王凤娇驾着赤兔马驰聘在人烟稀少的旷野,冷风呼呼地吹着,扯着她头上的红绸猎猎作响,像极了一簇燃到极致的烈焰。   她一点儿也不觉着寒冷,奔腾间,她仿佛在又回到了南唐,驾着她的“烈焰” 战骑,冲锋陷阵,驰聘沙场。   那场铺天盖地的雪花,纷纷扬扬从远古飘来,落到了她的肩头,如当年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南唐保大九年十月,那时的她,还是一名待字闺中的少女,正由着婢女为她梳妆,依着父母之命去见她不想见,却不得不见的人――皇六子李从嘉。 李从嘉,那个不问朝政,常常流连于花街柳巷温柔乡的公子哥,她早已耳闻过他的风流韵事,说得好听是放浪不羁,说得难听就是自甘**。   堂堂七尺男儿,本应当,热血疆场,杀伐天下!   若不是前线突然传来父亲中毒身亡的消息,若不是攻敌破阵的计谋中最紧要的一环,便是父亲独传于她的“烈焰踢” ! 一名女子,不管她有多高的才干,多大的野心,都不可能成为十万南唐军的统领。   她至今也无法想明白,父亲的死,到底是成全了她,还是毁灭了她!   临危受命,她毅然决然地披上了父亲的战袍,提着红缨枪,迎着凌冽的北风,越过楚江,灭了楚国,一战成名!   那年,她,是南唐声名赫赫的大将军孙阎夕。   所有人都尊称她一声大将军,除了他。   她驾着“烈焰” ,回金陵复命,他乘着一匹白马,从身后而来:“听闻孙姑娘的‘烈焰’迅猛无比,不知可否与我的‘清风’一较高低?”   孙姑娘!   到底是多狂妄的小子,竟敢这么呼唤她! 还想与她的“烈焰” 战骑一较高低,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蹙眉回头,瞧见了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   目生重瞳,气势如虹。   那目光似一粒火星悄无声息地掉入了她的心,骛地窜起熊熊大火,铺天盖地的燃烧了起来。   只一眼,她便知道,此生她便是逃离不了了!   原本,她是可以早些遇着他的,以一名待字闺中的少女身份,而不是南唐的大将军。 她以为,他被锦衣玉食浸泡的身骨应该是萎靡不振的,何曾想,他生得这般绚烂夺目,如此的丰神潇洒,气宇轩昂。   那一刻,意气风发的孙将军竟有些微的失落。   她应该早看出了啊,此人的不凡之处,目生重瞳,那是帝王之相! 而她现在,不过是南唐的臣子!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是南唐国主,他与她,还不是君与臣! 他待她为知己,她待他如至友。 她怀揣着一丝美好的幻想,以朋友的身份待在他身边,与他一起骑马射箭,那段时间,真是她人生中最快乐最美好的时光!   谁能料到,一场倾城的雪,轻而易举地就倾覆了她那座关于爱的城池。 。 。 。 。 。   赤兔马越奔越急,似飞一般带她从回忆里穿了回来,她勒紧马缰,“吁――” 马长嘶一声,停在了孙将军府的大门前。 第八十六章 孙将军(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立在门两侧的士兵,一瞧见王凤娇的身影,便踏着皮靴,急急地从台阶上跑了下来。   一人伸手准备扶着王凤娇,一人屈膝跪地,放平肩膀,充当下马石。   王凤娇长眉微蹙,丹凤眼轻挑,不理会士兵的殷勤,一个飞身下马,将马鞭扔入一个士兵的怀中,呵责道:“都什么年代来,还兴这等破规矩!”   士兵面面相觑,这规矩可是他们的王大小姐亲自定的啊! 不过,他们的这大小姐的脾气一向是难以捉摸,他们心里虽有疑惑,但终究是没敢多发一言,只得乖乖俯首静立。   王凤娇抬起头望着将军府鎏金的匾额,那么金碧辉煌的字眼,也不知浸透了多少将士的血汗! 正想着,天空缓缓飘下小白点来,未等她伸手接住,盐粒般的晶莹便化做了虚无。   民国三十四年,初雪。   “好一场雪啊!” 她微微一笑,便她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将军府!   “娇娇,快到外公这儿来!外公叫人给你准备的菜可都是你最爱吃的!” 孙枭对着刚进门的王凤娇招手,“大冷天的还出去骑马,也不怕被冻着了!”   “我可是孙家的儿女,武将门风,生的可都是抗战杀敌的身体,那里会有这么娇弱的!” 王凤娇边说边坐了过去。   “哈哈哈!你们瞧瞧,你们瞧瞧!” 孙将军显然是被王凤娇逗乐了,“她这说话的语气,不愧是我的孙女,好一个将门虎女啊,哈哈哈!”   “岳父大人,您就别夸她了!” 王庆祥的脸板着,没有一点笑容,“大街上人那么多,她还骑着马招摇过市,别伤人惹事就不错了!”   孙将军的脸一下阴了下来:“你们这些商人懂什么!”   “爹,庆祥的意思是,是怕那些不懂事的人撞到你的马,误伤到你的宝贝孙女!” 孙幼爱赶紧笑着打着圆场。   “谁敢!” 孙将军眼睛一瞪,胡子向上一翘。   “当然是没人敢了!” 王凤娇把话头接了过去,“我可有外公你教我的‘烈焰踢’,虽然只学了三成,但已是厉害无比。谁不知好歹的敢来惹我,自然是没有好果子吃!”   王庆祥瞪了王凤娇一眼,王凤娇却只作不瞧。   “哈哈哈!这才是我孙枭的孙女嘛!” 孙将军笑了一会儿便停下来,语气认真道,“不过,娇娇,这‘烈焰踢’虽然厉害,但是,你的功夫却没有到家,容易把握不好那个度,可不能轻易使用啊!失手要了人命可就不好了啊!”   “女儿家的,学什么武!好好在观尘美术学院学点诗画的本领就行了!” 王庆祥皱着眉头,有些着急道:“岳父大人,您就不该教她‘烈焰踢’!她哪里。。。。。。”   “不教她,难不成教你吗?” 孙将军只顾看着王凤娇,“只要我们娇娇愿意学,我定要好生培养她,可不能做个肩不能抗手不能端的无用人!”   “嗯,外公,我一定好好学习,勤加练习,绝不辱没了我们孙家的门风!” 王凤娇拉着孙枭的胳膊,认真地说道。   孙枭摸着王凤娇的脑袋,宠溺地看着:“我家娇娇真是长大了啊!以前你不爱习武,外公也没有逼过你,因为外公知道我会保护好你的。可是,外公啊是在一天天老咯!你得把武习好了,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保护家,保护国,懂吗?”   王凤娇眼睛里有泪光点点,这样的话,很多年前她就已经听过。   “不会的,外公啊,一点儿都不老!外公可是名震四海的孙将军呢,您是不会老的!”   “哈哈哈!” 孙枭越发高兴了,“这孩子,就会讨他外公开心!哈哈哈!”   “外公啊!” 王凤娇的头靠在孙枭的肩上,“你教了我‘烈焰踢’,是不是也应该把‘火荼丹’拿给我了啊,我都还没有见过那药丸长什么样哩!”   王庆祥听到“火荼丹” 三个字,心里“咯噔” 一下。   “火荼丹?” 第八十七章 孙将军(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孙枭疑惑道,“你要火荼丹干嘛?”  “外公你想啊,我现在的‘烈焰踢’功夫不到家,又要开始勤加练习,难免会有一些误伤,要是误伤到自己。。。。。。”   “那不会的!有外公在哩,是决不会让你伤着的!” 孙将军笑呵呵地摇着头。   “哎呀!我看,外公你啊,就是舍不得你的‘火荼丹’!” 王凤娇嘟起嘴来,脸上写着不情愿,“还说最疼娇娇呢!连个药丸都舍不得给我!”   “娇娇,不是外公不给你,只是那‘火荼丹’现在总共就剩那么几颗了。而且,它只能暂时压制‘烈焰踢’的火毒,毒性是不能完全被根除。你要是真伤了人,它也只是能减缓一些疼痛而已,起不了大作用的!” 孙枭认真地看着王凤娇,“所以,娇娇,‘烈焰踢’一定要慎用。你放心,你练习的时候外公会陪在你身边的,不会让我宝贝孙女受伤的!”   王凤娇不可置信地望着孙将军:“不能完全解毒吗?我记得‘火荼丹’是可以的啊!”   “现在流传下来的‘火荼丹’和祖辈们用的‘火荼丹’可不一样了哦!” 孙枭意味深长地看着王凤娇,“少了一味药。药性已经大大减弱了!”   “少了一味药?” 王凤娇和王庆祥异口同声道,“少了什么?”   “少了一味‘天水碧’。”   “那是什么?” 王庆祥立即问道。   “天水碧?那只是南唐的一种颜色名而已啊!” 王凤娇接话道,“怎么可能是一味药呢?”   “娇娇啊,我也是没想明白那‘天水碧’到底是指的什么啊!连李仁都只是知晓这味药的名字,未曾亲眼见过哩!” 孙枭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好啦,好啦!反正我是不会让娇娇受伤的,什么天水碧不天水碧的,管它是什么呢!”   怎么能不管呢? 慕容浅现在可是中了‘烈焰踢’的火毒啊!   王凤娇在孙枭身边撒娇道:“外公,你把‘火荼丹’给我看看嘛,我拿回去研究研究,说不定就知道‘天水碧’是什么了哩!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孙女可是一等一的厉害哦!”   “好啦!好啦!” 孙枭点点王凤娇的鼻头,“你啊你,真是拿你没办法!”   “幼爱,你去把我书房里的那个掐丝珐琅药瓶取下来吧!” 孙枭把钥匙递给孙幼爱,示意她上楼去。   “岳父大人,你这样溺爱娇娇哪能行啊!” 王庆祥赶紧插话道,“她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火荼丹’怎么能交给她保管呢!”   孙幼爱站了起来,紧张地扫了王庆祥一眼,手拿过钥匙时,没接住,“哐” 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 孙枭的眉头皱了起来,“这点事儿都做不好?”   王凤娇看出了不对劲,连忙捡起钥匙站了起来:“外公,让我自己去取吧!”   说着,就跑上楼去,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个掐丝珐琅瓶下来了。   “好啦!这‘火荼丹’以后就是我的东西啦!” 王凤娇跑到孙枭旁边抱了孙将军一下,“我的外公最好啦!”   “好好好!快点吃饭吧!别把我的乖孙女给饿着了!” 第八十八章 孙将军(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茶足饭饱,向孙将军行礼道别后,王庆祥便领着王凤娇、孙幼爱穿过将军府后院的枫叶林,回到了自家的洋楼别墅。   一进屋,王庆祥便冲王凤娇嚷了起来。 “糊涂东西!你今天又是闹哪一出!”   “庆祥,你别生气,别生气!” 孙幼爱赶紧从中劝慰道。   “爸爸,我今天可是救了一命啊!” 王凤娇从荷包里拿出掐丝珐琅药瓶,虚晃了几下,“要是被外公知道,这瓶子里的‘火荼丹’只剩一颗了,你说,他会怎么对你呢?”   “娇娇!” 孙幼爱赶紧拉住王凤娇的衣物,“你怎么跟你父亲说话的!”   “照你的意思,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王大小姐的救命之恩呢?” 王庆祥瞪着王凤娇,“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你惹出来这些事,我犯得着去拿你外公的‘火荼丹’吗!”   “你看看你这个张扬跋扈的样子,在学校学的诗书礼义都被你吃了吗?你现在简直是无法无天,我今天就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你!” 王庆祥怒喝一声,扬起巴掌就要往王凤娇脸上扇。   “打我?就凭你?” 王凤娇狠狠地抓住王庆祥的胳膊,不惧不怕地迎着王庆祥的目光,“你有什么资格打我!”   “就凭我是你爹!” 王庆祥气得身体发颤。   “爹?你做好一个当爹的本分了吗?” 王凤娇回望着王庆祥,“你就只会训斥我,责骂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关心过我!你的心都系在林家上了!”   “你、你。。。。。。” 王庆祥神情激动,扶住胸口,脸胀得通红,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王凤娇慢慢地松开手,丹凤眼微斜:“我看您老还是把打我的力气省下来,好好歇着吧!我也不想和你废话了,我上楼去了!”   “娇娇!” 孙幼爱无奈地唤了一声王凤娇,“你怎么和你爸爸说话的,看把你爸爸气得!”   王凤娇走了几步便回过头来:“哦,对了,我已经和外公说了,洋楼呢我也住腻了,我要带着我的救命恩人搬到外公的府邸里去。以后呢,我就要跟着外公勤加习武了,至于,那个观尘美术学院的什么破课,我是不会再去上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王庆祥咳嗽愈烈,孙幼爱赶紧上前拍着王庆祥的背:“庆祥,女儿她还小不懂事,你别。。。。。。”   “走开!” 王庆祥推开孙幼爱,“你们孙家人,我惹不起!”   王凤娇推开客房的门,林枫正在软榻上歇息,她刚一进屋,林枫就坐了起来。   “国主、不、慕容公子,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王凤娇对着林枫行了一个礼。   林枫不解地望着王凤娇:“你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故意气你父亲!”   “我明白我以后要走的路,我不想把他们牵扯进来。” 王凤娇淡淡地道,“父亲,只要好好的做一个商人就好了!而且,比起王府,我还是更适合待在将军府!”   “王府和将军府不是紧挨着的吗?左右也不过一百来米的距离,犯得着如此忌讳吗?” 林枫遥望着王凤娇,“而且,你现在,是王凤娇,不是孙阎夕。”   王凤娇嘴角抿上浅浅一笑,静默着,并没有答话。 将军府里有重兵把守,王府怎么能比得了呢? 她只是想保护好他!   “对了,木兰镜已经成功送到顾字墨的手里了吧!”   “公子放心,虽然出了点状况,但是李叔办事一样稳妥,定会把木兰镜送到顾字墨的手里。”   王凤娇低下头,感慨道,“以前,孙姓的人都是李家的臣,如今,李姓人却全成了孙府的仆,这世道轮回,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好啦,别说这个了,这是‘火荼丹’,你把它服下吧!” 王凤娇走了过去,把掐丝珐琅瓶递给林枫。   “你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昨天,李仁照例来王府中为父亲把脉,顺道来看了你的身体,他悄悄告诉我,你这是中了‘烈焰踢’的火毒。” 王凤娇的眸子低垂了下去,“一开始,我还只是纳闷,后来,我看到林减言的时候,我就懂了!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以前,孙阎夕不懂,伤害浥轻尘就是伤害慕容浅,如今,王凤娇却已经明白,伤害林减言就是伤害林枫。   王凤娇坚定地望着林枫:“你放心,我定会拼死护你周全!”   林枫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孙将军,你犯不着这样,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一个依附在林枫尸体上的孤魂野鬼!” 第八十九章 血契约(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什么?”王凤娇惊愕地看着慕容浅。   慕容浅缓缓闭上双眼,尽量使语气变得平静:“我没有转世!当年,我带着轻尘的残魄进入木兰镜中,让冷月屏为她修复魂魄,以求让她再入轮回重获新生。作为交换,我饮下冷月屏的血,签下了一份契约,变成了她的傀儡。”   “当年,你是因为这样才。。。。。。” 王凤娇的眼里吧嗒下泪来,“我以为,我以为。。。。。。”   “一千年,我在木兰镜中等了一千年!冷月屏终于修复好轻尘的魂魄,可是,我们却始终无法突破被封印的结界。”   “是我的错,我的错!” 王凤娇声音哀哀的,无限懊悔。   “又过了好多年,一个暴雨夜,冷月屏借着闪电劈开了结界的一条缝,助轻尘的魂魄出了结界,并且成功地落到了华容的腹中。我看着镜子外的华容的肚子一天天变大,满心期待着轻尘今生的降落。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眼看着华容怀胎九月将满,华姨太却在这时候送来了一碗烈性堕胎药!我不顾冷月屏的阻止,冒着魂魄尽散的危险,强行突破结界,冲入华容腹中,在李仁医术的辅助下,拼死救下了轻尘。”   “没想到,我的魂魄阴差阳错地附着在了林枫成形的尸体上,我居然成为了她的弟弟林枫!” 慕容浅说到此处,喉咙被一阵酸楚咽住,眼神里陡然翻滚起一浪有一浪的哀伤。   王凤娇震惊到无以复加:“怎么会是这样!”   “你难道没发现吗?我的脸净薄如纸,面色苍白,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面相啊!”   “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净白了一些,你的眼睛如当年那样有神,你的笑容像当年那般真诚,谁能想到,你竟然。。。。。。”   “这得多亏了冷月屏,她为了救我将她的真气输送给了我,可是,这直接就加速了她的老去。” 慕容浅缓了口气,继续道,“即使是那样,小时候的我也是异常羸弱,父母因此对我更多了一份照顾。我在无形中就夺走了本应属于林减言的疼爱。”   慕容浅想起往事,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   “六岁那年,冷月屏通过木兰枝找到我,将叶孤鸿三十年的命魂,渡了二十年给我,我才得以以正常人的身份苟活到现在。只是,我为了救林减言,擅用了‘渡血符咒’的禁术,将‘烈焰踢’的火毒渡到了自己身上。”   “‘烈焰踢’的火毒,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慕容浅抬起头盯住王凤娇,“所以,现在,在你面前的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不,不会的!我还想和你。。。。。。我还要光复我们南唐的江山呢!” 王凤娇急得眼泪不停地往下掉,“你等我,等我找到‘天水碧’,你的病就能治好了!”   慕容浅摇摇头:“孙将军,‘天水碧’只是轻尘她用夜雨染就的一种颜色而已,哪里是什么药呢?”   王凤娇张着丹凤眼,泪眼婆娑地望着慕容浅,心里揪作一团,十指跟着慢慢攒握成拳。   慕容浅叹了口气,缓缓道:“孙将军,你别费心了!我没想要把病治好,这么多年以林枫的身份陪在林减言身边,我真的很快乐,我已经满足了。”   慕容浅嘴边虚浮起一抹惨白的笑容:“我现在只是想尽快把我的任务完成,恢复我的本身,以慕容浅的身份再抱一抱浥轻尘,告诉她,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她!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当年的事,对不起!”   王凤娇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心痛如刀割。   浥轻尘,为什么你要出现,你这个红颜祸水! 红颜祸水!   半响,王凤娇收拾了情绪,站了起来:“慕容公子,我能知道你签了什么样的契约,要完成什么样的任务吗?”   “我慕容浅愿一直追随冷月屏,不消不长,不生不灭,直到帮冷月屏找到“花蕊夫人”的转世之人,助冷月屏重获自由。冷月屏得以解脱之日,便是慕容浅恢复本身之日。” 慕容浅平静地述说着,桃花眼里却飘飞着细细的烟雨,叹了一口气道,“可是,现在,即使我恢复了本身,我又能陪她多久呢?”   “事在人为,公子放心,我必将全力助你!”   王凤娇抬起头,丹凤眼里精光一亮:“‘花蕊夫人’的转世之人是谁?”   “顾——夜——兰!” 第九十章 血契约(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在软垫上落座,推开葛剡递来的热茶:“葛先生,我们还是开门见山吧,你为什么要帮我?”   葛剡眯起眼睛微微一笑,抿了口‘樱花落’才缓缓开口:“如果我说,我在顾家大宅见到你的第一面就喜欢上你了,你信吗?”   顾夜兰微微一愣,旋即,淡淡一笑:“我不信。且不说,那时的我还只是一个稚童,就凭我这副病恹恹的样子,就不会有人喜欢。”   “可我偏偏就喜欢上了你的这副病若西子之态!” 葛剡望着顾夜兰,停顿一下后继续道,“准确的来说呢,是你那奇怪的病症吸引住了我。对一个医生来说,没有什么比攻克疑难杂症更具有吸引力了。”   对一个医生来说,没有什么比攻克疑难杂症更具有吸引力的了!   顾夜兰心口一疼,那哥哥,顾字墨,顾医生,也是这样想的吗? 也是因为这样才一直对她好的吗?   葛剡看着顾夜兰微蹙起来的眉头,语气温柔地劝慰道:“其实,真相和实话,并没有那么重要。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绝对的真相。你现在还是专心养病吧,少疑少思,少忧少虑,对你的病是有好处的,没有什么比自己的身体更重要的了。”   顾夜兰轻嗤一声,目光落到矮几上的木兰镜上:“那晚把木兰镜给我的人是不是你?你对木兰镜到底有多了解?枯荣医院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我给你木兰镜,不过只是想送你一个见面礼。”   “见面礼?你那晚想破门而入的阵势,可不像是来送礼的!”   葛剡抬起头道:“我当然是直接想带你走!可是,顾字墨他们却突然回来了,我只能把木兰镜给你,让你来找我。你知道的,我和顾字墨素来不合,我要想见你,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找你?你凭什么认定我会去找你?”   “就凭你从落蝉手里接过的那张纸条,就凭你在枯荣医院兰芳苑前对着叶孤鸿的三拜,我就知道,你拿到了木兰镜就一定会再回兰芳苑!” 葛剡转动着杯盏,语气渐趋平静,“我只需要在那里等你便可。”   “这样说来,你是以木兰镜作饵,引我上钩?” 顾夜兰苦笑一下,“只是你不知道,我根本就找不到通往枯荣医院的秘径。”   “霞光现,磷火烟,枯荣显。” 葛剡眸中带笑望向顾夜兰,“晚霞时分,以血光引磷火,便可通往枯荣医院。哪怕你错过了晚霞时分,只要你到了44号附近,我也自然会准备磷火为你引路。”   “葛先生真是好算计!” 顾夜兰嘴角浮上一丝苦涩,“无论我是否曾去枯荣医院,现在,你的目的都达成了!”   “这一切也是缘分使然,我何曾想到之前会在枯荣医院碰见你?” 葛剡语气温柔道,“夜兰,我不过是想治好你的病而已!”   顾夜兰眸子轻抬:“只是这样而已?”   葛剡盯住顾夜兰:“医者父母心,难道你以为我会有别的什么想法?” 第九十一章 血契约(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思忖一会儿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你既然愿意帮我,我又的确需要你的帮助。我还是愿意选择相信你。我的病,就有劳你了!”   她现在,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呢?   葛剡眯起眼睛温和一笑:“谢谢!”   “那。。。。。。林减言的事?”   “我老师李仁才去过将军府,林枫的确是在将军府,不过,好像受了一点伤。”   “受伤?” 顾夜兰纳闷道,“他怎么会受伤呢?”   葛剡认真说道:“他受的是‘烈焰踢’的伤。”   顾夜兰想起林减言那次落水,王凤娇打出的那道火光。   “王凤娇!” 顾夜兰蹙起眉头,“她到底和林减言有多大的恩怨,犯得着这样对林枫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当年王庆祥和华容是有婚约的,可是后来华容怀上了林天一的孩子,这婚约才作罢的。后来,王庆祥因为家族的利益娶了孙将军的独女孙幼爱,可他仍然心系华容,华容临盆前好像出了什么事险些性命不保。还是多亏了王庆祥的安排,才让她在枯荣医院顺利诞下了一对龙凤胎。这些事传到孙幼爱耳朵里,难免就不是滋味,王凤娇从小在孙幼爱身边,耳濡目染,自然就讨厌林家人了。她又是孙将军最宠爱的外孙女,自小就被万人捧着,难免张扬跋扈,加之她长相美艳,就更加傲气凌人了。她的眼睛里可容不得一点儿沙子,她的心里可受不得一点儿委屈!”   顾夜兰讶异道:“居然还有这样一段往事,难怪。。。。。。那。。。。。。减言,一丁点儿也不知道?”   “别说是林减言了,很多事林天一恐怕都不知道,他只道是李仁是名医,却不知他是将军府的人。”   “既然这样,你为何又将这么隐秘的事告诉了我。” 顾夜兰疑窦地看了葛剡一眼。   葛剡眯起眼睛笑了一下:“我说了,我只是想治好你的病。这些事,对林减言来说的确是隐秘,对你来说却无甚关系,告诉你又何妨。而且,朋友就当坦陈以待,不是吗?”   “朋友?” 顾夜兰姣好的面容在茶气氤氲中缓缓舒展开来,“我的朋友,是林减言。”   此时,林府和顾家都各自慌乱着,林减言回家也没有引起大家过多的注意。   林天一亲自带着两家的家丁,把楼底的花园翻了个遍,依旧没有寻到一丝人影。 这下,可急坏了夜芳和华容。 她们病急乱投医,提出要在北平城内张贴告示,重金寻人。 林天一和顾显礼商量后,觉得此法甚是不妥,如此大张旗鼓地告知北平城人,他们的孩子离家出走了,这未免太失他们名门望族的身份了。 他们一面按捺住自己夫人的性子,一面调动起自己的人脉,在北平城内,开始暗中寻找林枫和顾夜兰。   林减言一直在心里挂念着林枫和顾夜兰的事,只想尽快地寻了木兰簪再去葛剡家。 可是李叔被林天一差了出去寻人,天天在外奔波。 她也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潜入顾家。   一连过了好多天,才终于等到了机会。 第九十二章 血契约(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月圆之夜,顾显礼和林天一需携家人一同出席,林氏国际拍卖有限公司和中国书法协会联合举办的――冬季名家字画拍卖展。   林减言佯装肚子疼,就留了下来。 林天一不放心她,便把李叔也留了下来,以应不时之需。   林减言等两家人一走,就借着月光,拨开积雪,爬上了顾夜兰的窗户。   风吹动着树叶沙沙地响动着,衬得夜越发的寂静,月冰凉的光照着天空的铅云,阴嗖嗖的,似乎正在酝酿一场更大的暴风雪。   她轻轻地推窗而入,小心地落地,还未等她站稳,面前一道鬼影突然扑了过来,她吓得大叫了起来。   “鬼啊!啊!啊――”   一双温润的手掌轻轻覆住林减言的脸庞,柔和的声音响起:“减言,别怕!是我!”   林减言心顿时安定下来,高兴地唤了一声:“顾哥哥!”   “顾哥哥,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去拍卖会了?”   “林叔叔说你肚子疼不去,我就知道你有问题。” 顾字墨低头望着林减言,轻声小语,“我问你,顾夜兰是你带走的吧!”   “你怎么知道!” 林减言惊奇地瞪着那双剪水瞳。   “除了你,还有谁会帮她?”   林减言吐吐舌头道:“我只是不相信她疯了,想来看看她,结果。。。。。。”   “减言,谢谢你!你这次做得很好!” 顾字墨抬头看着窗外的月光,“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她现在,还好吧!”   林减言猛地点点头:“顾哥哥,你放心,夜兰她很安全,她在。。。。。。”   顾字墨快速地捂住了她的嘴,尖着耳朵听了黑夜的动静,夜很安静,依旧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   顾字墨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减言,不要告诉任何人她现在何处!”   “你也不可以?”   “对,我也不可以!”   “为什么?”   “你别问了,我自有我的难处。” 顾字墨声音淡淡道,“等我处理好家里的事,我自会去找她!”   林减言疑惑地看着顾字墨,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顾字墨从怀里拿出一根枝条:“对了,这个,你交给夜兰。”   林减言又惊又喜:“顾哥哥,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木兰簪的!”   “这是夜兰的心爱之物,自小她就随身带着,如今突然离了它,怕是要不习惯了!” 顾字墨将木兰簪塞到林减言手里,“时候也不早了,你快拿着东西走,我也得赶紧回拍卖会,这木兰簪是我从芳姨那里拿的,时间一长,怕是纸包不住火了。”   林减言来不及细问就被顾字墨推向了窗边。   顾字墨深深地望了林减言一眼:“减言,你替我照顾好夜兰!记住,千万不要让她去枯荣医院!”   林减言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借着月光爬了下去。 李叔在楼下早已准备好,林减言一到地下通道,他便发动轿车,载着她直奔葛剡家去。   林减言一走,顾字墨就赶紧关好窗户退了出去。   一开门,一件蓝旗袍突然闯入眼帘,夜芳缓缓抬头,寒意深深地唤了一句:“顾字墨!” 第九十三章 锁魂痣(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连日来的风雪让路面变得湿滑无比,为了安全,轿车只能在路上缓慢地行驶着。 林减言望着这漫天飞舞的雪白,心里越发地火急火燎,连带着眼角也有些微微的疼痛。   “李叔,快点开!快点开!” 林减言不住地催促着。   “小姐,这风雪实在是太大了,这已经是我开得最快的速度了!” 李叔一面小心驾驶,一面耐心地安慰着林减言,“小姐,你稍安勿躁,一会儿就到葛先生家了!”   顾夜兰刚打完葛先生的药,躺在软褥上,头有些昏昏沉沉,身体也有些乏力。 每次滴完葛先生液瓶里的药,身体都会出现一点儿不适感,但休息一个时辰后,人就会慢慢转圜过来。   连日来的治疗,似乎让心悸的状况得到了明显的缓解,病发的次数慢慢减少了,疼痛感也没有以前强烈了。   顾夜兰迷迷糊糊地睡着,屋外不时传来雪压竹枝的清脆声,听着让人心情爽朗了不少。 她突然很想出去看雪,去看看雪中的翠竹。 她费力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拿出一个小瓶打开,里面的牛头旃檀只剩这一点儿了,看那份量已然是撑不过今晚了。   虽然,有了葛剡的治疗,她还是天天焚香。 即使葛剡对她的照顾,体贴入微,她还是不能完全相信葛先生,或者,从心底,她还是只相信她哥哥,有谁能比得上哥哥的关怀备至呢?   她鼻尖凑到瓶口,轻轻一嗅,顿时觉得神思清明。   她起身穿好衣物,对着镜子细细梳理了她那萦腰的长发,兜上一件青色的斗篷,穿上绣花棉鞋,悄声出门而去。   后院的长廊被清扫得很干净,地板上没有沾上一丁点儿雪渍。 飞檐外的鹅毛般的雪轻轻地铺在地上,一层一层,落就了竹林里那纯白绵柔的软褥。   在北平,竹子是很少见的,尤其是这样青翠欲滴的品种。 顾夜兰记得,小时候,她住在顾家四合院大宅中偏僻的后罩房里,那屋前就有这样一簇竹子,哥哥还手把手教她画画来着。 。 。 。 。 。   想着想着,她不自觉地就笑了,笑着笑着,她不自觉地就哭了。   她抬起头,望着她曾经惧怕的白月光,心下一片冰凉。 她看着那轮皎洁的明月,那么亮那么圆,宛若被雪洗透了一般,正愣神,突然惊觉,今天是月圆之夜! 是和冷月屏约定好入木兰镜中的日子!   只要入了木兰镜,她便不用再赖在葛剡家了。 只要她付得起代价,冷月屏应该就能助她解决目前的困境。   可是,木兰镜现在虽然在她身上,木兰簪却被夜芳夺了去,它俩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样,她都入不得这木兰幻境。   思量间,长廊的另一侧,隐隐有对话声传了过来。   顾夜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寻了一处就近的房屋,赶紧躲了进去。   “顾夜兰,她已经睡下了吗?” 葛剡深沉的声音传入耳中。   “打完点滴后,她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一名年轻女子的声音响起,“葛剡君,我不明白,你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我扮作老妇真的有助于我们大和民族的事业吗?”   扮作老妇? 顾夜兰尖耳细细听了那年轻女子的声音,的确和屋子里那位老太太的声音很像。 大和民族? 等等! 他们,是日本人! 是她打心底就厌恶的日本鬼子! 第九十四章 锁魂痣(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如若不是因为他们之前在中华民国的土地上到处滋事作乱,搞得人心惶惶,顾家也不会在孙将军刚一收回北平,就急着乔迁新居。 要是不迁居,就不会。 。 。 。 。 。   “顾夜兰对顾字墨十分依赖,我凭着和顾字墨的这几分相似,自然很容易赢得顾夜兰的心。” 葛剡的声音温柔道,“雪樱,你放心,我只是利用顾夜兰而已,我是不会喜欢上她的。”   “葛剡君,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雪樱轻轻地叹了口气,“只是,这细菌病毒天天这么注射下去,顾夜兰能受得了吗?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药的剂量我是认真计算过的,不会出任何岔子的。只要顾夜兰对它产生了依赖,我便会立即停药。你知道的,我的目的并不在于取顾夜兰的性命。”   “大家都从中国回了日本,可是,我们却偏偏反其道而行!葛剡君,我是多么怀恋我们在日本的日子啊!” 雪樱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有一丝凄楚,“葛剡君,我现在就只有你了,我只想你好好的。。。。。。”   “好啦!雪樱!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多愁善感的!” 葛剡不由分说地打断道,“我知道我该做什么!父亲的遗命,我不能不从!好了,外面风大,别在这儿立着了,随我一同去看看顾夜兰吧!”   外面的声音渐次消了下去,只余下凌冽的风雪声。   顾夜兰在萧瑟声中,渐渐松开了捂住冰唇的手指。 细菌病毒! 葛剡一直给她滴入的是毒!   好一个医者父母心!   顾夜兰越想越害怕,她得快点逃离这里,她不能在葛剡家呆下去了!   顾夜兰迅速起身,慌忙间,裙带勾到了一套画具盒上,她一转身,画具盒狠狠摔倒在地,发出“砰” 地一声巨响,画具哗啦地散了一地。 顾夜兰吓得浑身一哆嗦,也顾不上收拾,拾裙就要往外跑,刚走到门口,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地木屐声。   顾夜兰连连退了回来,木屐声顺着长廊渐渐远去。 顾夜兰惊魂未定,一不留神,绣花鞋踩到地上的画架上,发出“咯吱” 的一响,不大不小的一声,却引着木屐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前。   门“哗啦” 一声拉开,急雪乍翻入屋,被寒风带着刮到了散落着的画具上,吹得躲在屏风后的顾夜兰瑟瑟发抖。   “怎么了?” 葛剡跟上来寻问道。   “没什么。” 雪樱把门合上,回过头浅浅一笑,“一只野猫把画具打翻了,受了惊吓,又顺着窗户外的小道溜走了。我一会儿再回去收拾吧!葛剡君,我们还是赶快去找找夜兰吧!”   顾夜兰借着刚才的月光,瞥清了地面的画具,竟然和她的那副一模一样!   顾夜兰来不及细想,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顺着小道溜出了葛剡家。   大雪天本应该很难见到月亮,可是偏偏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照得她周围的世界如此纯净,满天满地的白,轻而易举地吞噬掉她的天与地,茫茫的一片,寻不到一丝方向。   哪里容得下她这样一颗青色的尘埃呢? 她能去哪儿呢?   突然,一辆轿车从斜刺里穿了出来,一声长长地急刹,顾夜兰被掀飞在地,怀中的木兰镜也顺势掉了出来。 第九十五章 锁魂痣(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夜兰!”林减言冒着风雪快速地从车里奔了出来,连连把顾夜兰扶了起来,“怎么是你!你怎么出来了啊!你没事吧!”   顾夜兰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转圜过来,双手抓住林减言,声音微弱却急促:“减言,是你!木兰簪,我的木兰簪呢?”   林减言看见顾夜兰着急的样子,来不及解释什么,只得赶紧把木兰簪递到顾夜兰手中。   “夜兰,你有没有受伤啊?我不该把李叔赶下车自己开车,是我的错!我的错!”   顾夜兰没有理会林减言,抓着木兰簪卯着劲朝木兰镜攀爬过去。 木兰镜,她要进木兰镜里去! 冷月屏,冷月屏可以救她! 可以救她!   “夜兰!夜兰!” 林减言在顾夜兰身旁大声地呼喊,风雪把她的着急凌乱地刮成碎片,她跑过去抓顾夜兰。   顾夜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风再冷雪再大和她都没有关系! 她着了魔地朝木兰镜爬过去,在雪地里拖曳出长长的一条冰冷刺骨的痕迹。   夜香木兰的枝条触碰到木兰镜面,一下,镜面荡漾出一圈圈的波光,空气里的雪花停止了翻飞,一点点凝在半空。 两下,雪花晶莹透明起来,像一片片碎碎的镜子。 三下,碎片旋转着连接起来,拼成了镜子迷宫。   顾夜兰和林减言双双进入了这镜中世界。   林减言惊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无数地她,无数的顾夜兰。   “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减言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不是在做梦吧!” 。 。 。 。 。 。 无数的声音一同响起,林减言眼角的锁魂痣突然滚烫起来。   “疼!” 林减言捂着眼睛,锁魂痣的灼热感不减反而愈加强烈,似要把她的双瞳都烧起来了。   “疼!” “疼!” “疼!” 。 。 。 。 。 。 。   “减言,你怎么了?” 顾夜兰望着镜子迷宫中无数的幻想,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林减言。   着急中,她用尽力气大喊道:“冷月屏,你给我出来!”   镜子迷宫瞬间隐去了,一眨眼,她和林减言就出现在了忘川河边。   林减言蜷缩在地上,捂住眼睛,一个劲地叫疼。 顾夜兰赶过去,扶起林减言:“减言,你没事吧!哪儿疼啊?”   “呵呵呵,呵呵呵。。。。。。” 一连串灵动的笑声响起,忘川河上升腾起缭缭轻烟,一个小孩出现在了忘川河畔,坐在河边的石头自顾自地玩水。   “你是谁?” 顾夜兰戒备地看了这个陌生的小孩一眼。   小孩转过头,手里拿着一支夜香木兰,开心地跑到林减言身旁,甜甜地唤了一声:“姐姐!”   姐姐! 林减言什么时候有个妹妹! 顾夜兰睁大眼睛望着眼前这孩子,心中疑窦丛生。   顾夜兰护过林减言:“你究竟是谁?为何会在此处!冷月屏呢?”   小孩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瞅着顾夜兰:“我就是啊!”   “你,是冷月屏!” 顾夜兰吃惊地望着眼前这小孩,冷月屏的风华绝代她是见过的,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稚童呢?   “姐姐!轻尘姐姐!我是屏儿啊!” 小孩拉住林减言,一个劲儿地撒娇。   “屏儿?”   林减言喃喃地唤了一声,颤抖着羽睫,缓缓睁开双眼。 一星泪,顺着眼角闪烁而落,无声滑过她的锁魂痣,“吧嗒” 滴入冷月屏手里的夜香木兰花蕊中。 顿时,花香四溢,忘川河中奔腾出无数水柱,将她们重重地围了起来,四周瞬间凝成晶莹的一片。   “咔嚓” 一声冰碎,封印在锁魂痣里的前世记忆,伴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纷至沓来。 第九十六章 倾城雪(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南唐保大九年十二月,黄沙漫天,阴风彻骨,烽火狼烟往南汉的方向愈飘愈远,金戈铁马践起的沙场飞灰吹迷了人的眼,却吹不乱秦淮河畔的衣香鬓影,吹不散金陵城内的软玉温香。   朗月当空,慕容浅著一袭绯色襕袍,驾着一匹白马,踏着青石板路,顺着华灯初上的秦淮河畔,分花抚柳而来。   马蹄的清风吹过莺环燕绕的画舫,停到了浮生馆的门前。   浮生馆是立在这花街巷子中的一处酒馆,与普通的寻欢作乐的场所不同,浮生馆里只卖酒却不卖笑。 酒香里少了一味女儿红,再妙的酒似乎也少了些滋味,因此,平日里浮生馆是整条街中最清萧的所在。 也正是因为它的风骨,吸引的大多是一些有身份的文人墨客。   慕容浅素爱流连于此,不仅因为浮生馆的桃花酒甘美醇和,尾净余长,更因此处避于朝野,隐于闹市,可以让他暂时抛却皇六子的身份,独做一个醉心翰墨的世家公子。   今日的浮生馆却出奇的热闹,门口熙熙攘攘地围着一圈人,都探着身子往屋里挤。 眼尖的一个门生瞅见了慕容浅,费力穿过人群,迎了上来。   “慕容公子,你来了!” 门生对着慕容浅深深地作了一揖。   慕容浅掀起袍子一角,飞身下马,剑眉微蹙:“阿离,这是怎么回事?”   “公子,你不知道?今天有人要登上‘风花雪月’台了!” 阿离接过慕容浅手中的缰绳,眸子里跳动着掩盖不住的惊喜。   “哦?” 慕容浅挑眉一笑,“居然有人能登上‘风花雪月’台了,我还以为,那只是一个传说呢?”   在浮生馆的廊宇环绕下,正中的露天口处,安放着用千年寒冰打造而成的“风花雪月” 台,没有人知道它是何时出现,又是从何处而来,就如同这浮生馆般,静静地飘浮过了数千载的光阴,悄无声息地躲过了时代的洗涤。   传说,只有绝代的舞仙才能立于此冰面起舞,舞动时,寒冰渐融,能惊起一场风花雪月的奇景。   慕容浅来了兴致,朗声大笑道:“且让我去睹一睹佳人的风采!” 说着一个腾空,潇洒利落地跃过人群,踏门而入。   “公子,周大人已经将上房给您备好了!” 一入门,浮生馆的老板娘柳若梦便迎了上来,浅笑盈盈。   “多谢他的美意,不必了!” 慕容浅平日里最不喜朝廷重臣来干涉他的私事,转身就要往别处走去。   柳若梦也不上前阻拦,等慕容浅寻视一周步到门口处,才含笑伸手:“舞蹈马上就要开始了,公子,楼上请!”   浮生馆内座无虚席,鱼龙混杂,慕容浅自然是不愿和这些江湖莽撞之流同处,更不愿为了一席之争大打出手,平白丢了自己的风度,无奈之下,只得暂且接受了司徒周宗为他安排的上房。   拉开暖阁,迎面扑来一阵淡淡的酒香,轻轻地萦在鼻尖,带起慕容浅脸上的笑意。 慕容浅环视四周,陈设布置一律皆是名品,格调上乘,精致又不失风雅,看得出来,这里面的确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慕容浅缓缓踱到阁沿,上房果真设计得精巧周到,以缥缈若梦的帷幔遮挡,既保护了客人的隐私,又有不影响观赏,的确是个极好的所在。   “若梦,今天的舞者是。。。。。。” 慕容浅步回到矮几旁。   “南唐第一舞姬——浥轻尘!” 柳若梦眸子泛光,含笑说道。 第九十七章 倾城雪(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哦?南唐第一舞姬?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这世间,敢称第一的人有很多,真正算得上翘楚的又有几何,可不要是虚名才好。”   慕容浅挥挥手,示意柳若梦离去。   暖阁的门被轻轻带上,屋子里尽余桃花酒的芳香。 慕容浅在绣花软垫上落座,独自斟上一杯温酒,抬眸透过薄纱望去,月色下,寒冰台的玉质光洁就闯入眼帘。   “浥——轻——尘——”   慕容浅敲着桌细细品着这风雅的姓名,嘴边浮起一丝玩味的笑,端起角形玉杯的桃花酒就往嘴边送。 杯壁刚刚触及薄唇,“咚!” 羯鼓声骤起,舞蹈开始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羯鼓声有节奏地敲了起来,一重三轻,不急不缓,每一处鼓点,屋宇上方都飘垂下一条长长的月白色丝绸,足足十根,一点点,将风花雪月台围了起来。   突然,鼓面被猛击一振,丝绸受了惊般纷纷朝中聚拢,旋转成花,一同往上窜升而去,一位女子,便从花蕊里,翩翩飞落了下来。   她绾着飘飞逸动的“凌虚髻” ,著一色翠烟纱,就这样,从天外降入了世人的眼帘。   玉足轻点,款款立定,翻飞的纱裙缓缓收拢,慢慢勾勒出那婀娜的曲线。   九尺披帛从她的香肩上斜倾下来,透过半露的凝雪酥胸,轻轻地呵在皓腕上,如雾般飘散在风花雪月台。   在座人皆是一惊,空气被倒吸的冷气一寒,瞬间凝滞起来。   浥轻尘微微回眸,目光丝绸般柔软地滑过满座的惊叹,触及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时,剪水瞳里秋波横漾,引着眼角一小星锁魂痣向上轻浮,勾起,媚动一笑。   烟轻丽服,雪莹修容,纤眉范月,高髻凌风。   “啪!” 慕容浅手中的玉杯应声掉落,泼落一地桃花酒,酒香带着暖意向上升起,萦绕在鼻,弥漫入心。   寂静被这声响触动,像一拍,漏击在心里。   鼓点慢慢地碎了起来,浥轻尘左脚单立,右足轻划过台面,凌虚入空。   “咚!”   细臂一振,兰花指一翻,似水的披帛粼着月光,飞流向远。   笙箫起,琴瑟迟,纤腰曲,莲步移。   随着翩如惊鸿的舞姿在风花雪月台上蔓延,寒冰表面追着宛若游龙的身段慢慢融化,在裙摆后,荡起一朵朵的水花。   水花越开越盛,泛起的涟漪漾成圆圈连在一起。 玉足高抬一落,在舞台中央,激荡起一朵巨大的“兰花” 。   突然,笙调高起,浥轻尘一个急转腰回,飞袂拂过水花,披帛一扬,将水花抛洒入空,水珠被月色一寒,凝固成片片冰花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兰花指高举向月,绿腰轻盈地旋转起来,披帛萦风,冰花一圈圈缠了上来。 突然,玉足一跃,披帛划破黑夜天际,冰花震碎,纷纷扬扬,飘起了一场倾城之雪。   柳畔香溪曲临风,  浮生酒醉桃花翁。   繁姿散尽倾城雪,  翩舞惊鸿月下逢。   好一个风花雪月台,好一场风花雪月! 第九十八章 倾城雪(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风吹着莹亮的雪花灌入暖阁,吹熄了灯盏。 慕容浅呆呆定住,深深沉醉在刚才的舞蹈意境里,痴傻入迷间,一柄利剑带着月光穿过帷幔迎面刺了进来,直逼他眼前。   慕容浅被剑气寒光激得回过神来,向后一仰,飞身跃出。   黑衣人持剑直冲,脚登矮几,猛刺了过来,逼得慕容浅连连后退。 身后的门倏然被拉开,又窜入三道黑影,每人手中各执一柄利剑,将慕容浅团团围了起来。   四人面面相觑,用眼神示意,提剑合攻慕容浅。 刀光剑影闪动,招招直逼要害,慕容浅身法虽是及其飘逸,但赤手空拳,不一会儿就落了下风。   “呲――” 剑刃划破衣帛,拉扯出一条血线。   慕容浅眉头微皱,左右袖袍生风,振臂一呼,四把“枫叶飘” 旋转着从袖中飞射而出,直刺黑衣人咽喉。   枫叶飘,夺命刀。   黑衣人立即提剑阻挡,其中二人躲闪不及,当即毙命。 其他两人见状,惊得连连后退,横剑防守,止步不前。   慕容浅拂袖站立,两指间夹住一把枫叶飞刀,嘴角浮起一丝轻蔑的笑:“你们要玩,我就陪你们好好玩玩,你们不要命,那我就用你的血,好好喂喂我的‘枫叶飘’!它们,可都饿了!” 慕容浅手指微动,周身闪动出十余把飞刀:“你说,你们能抵住多少把?十四?”   黑衣人蹙眉立定,额头上沁出密密的汗。   “还是四十!” 慕容浅振袍大挥,四十把“枫叶飘” 呼啸而出,在暗夜里轻轻地飘落,随同它们一同**的还有黑衣人的膝盖。   刀刀见血,刀刀未伤及要害,如凌迟一般划过最细最嫩的肉。   黑衣人跪在地下,无力地垂着头,用着最后一丝力气痛苦地**着。   “说,谁派你们来的?” 慕容浅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桃花眼里蒙上一层冷寒。   空气安静得只有微弱的喘息声,一点点,消逝着时间。   慕容浅可没有耐心等他们调养生息,语气中寒意更甚:“说!”   “哈哈哈!” 一名黑衣人突然擦干嘴角的血渍,仰头大笑了起来,“你们李家人恃强凌弱,作恶多端,早已人神共愤,又何须他人指使?”   慕容浅挑眉一笑,轻哼一声:“我们李家素来以仁义为名。。。。。。”   “仁义?南唐对多年交好的邻国楚国用兵,这也是仁义之举?”   “楚国君臣多为不法之事,同室操戈,百姓早已怨声载道!南唐出兵是为你们平定内乱,此乃大仁大义之举!”   “南唐攻楚,是你想出的烈焰破阵,让楚国的黎民百姓活活被烧死,让楚江上染满了无辜的鲜血!” 黑衣人嘴角浮起一丝嘲讽,“李从嘉,这就是你说的仁义吗?”   慕容浅皱眉怒喝道:“狂妄之徒,休得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你们南唐干得出这种龌蹉,还怕人说吗!你们的帝位本来就来路不正,乡野之子根本就无治国之才。。。。。。”   慕容浅声音冷寒,握着一把“枫叶飘” ,威胁道:“我要你的命!”   “哈哈哈!我们堂堂楚国七尺男儿,何惧生死!” 黑衣人抬头狠狠地看住慕容浅,“不过,李从嘉,你记住,楚国的今日,就是你南唐的明日!”   言毕,凝血于剑,用力抛出,慕容浅侧身闪过。 黑衣人抓住一具死尸,奋力跃起,朝着慕容浅猛地进攻而来,慕容浅飞刀虽利,无奈都打到尸体上,伤不得黑衣人分毫。 第九十九章 倾城雪(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黑衣人直逼眼前,慕容浅屏息聚气,一掌猛击在尸体上,隔空挣断了黑衣人的筋脉。   尸体**下来,黑衣人浑身浸满鲜血,他挣扎着从血泊中慢慢站立起来。   他望着慕容浅,扯开干裂的嘴唇,露出白深深的尖齿,眸中精光乍现,大吼一声:“血罗刹!”   黑衣人周身血光大盛,突然,血流汇聚化为一道利刃狂劈了下来,慕容浅以枫叶为屏,根本抵不住强刃,飞刀瞬间被弹开。 慕容浅无处躲避,情急之中,伸手格挡,眼看着手臂就要被直削了下去。   突然,乱雪从帷幔处狂涌而入,顺着血流缠绕而上,将血刃凝于半空。 一条丝带跟着窜入,猛地一打,锋利的血刃便碎为红色的冰碴,哗哗地滚落了下来。   黑衣人哀嚎一声,经脉尽断,爆裂而亡。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一女子款款飘于帷幔外,呵出一句感叹。   慕容浅对着身影,抱拳而立:“多谢轻尘姑娘救命之恩!”   浥轻尘扶帘而入,点亮灯盏后,欠身盈盈一拜:“浮生馆招待不周,还望公子海涵!”   “是我带来的血腥之气,搅了这浮生馆的酒香!” 慕容浅望着地上的死尸,轻轻叹了口气,“姑娘仔细些,可别让这血污秽了你的鞋袜。”   “有多大的恩怨,非得致人死地不可!” 浥轻尘缓缓摇头,慢步踱到矮几旁。   “有时候并非有多大的恩怨。” 慕容浅顺着浥轻尘的莲步,注意到了之前泼洒在地的桃花酒,短短时间内,已经将地板浸染出令人厌恶的黑色,他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只是,世上美好的东西就只有那么多,有的人想要得到,有的人就注定要失去!”   浥轻尘抬眸盯住慕容浅,微微一笑:“那公子想得到什么?”   慕容浅有些怔忡地望着浥轻尘,突然,邪魅一笑,飞身而过,拦腰搂住浥轻尘,鼻尖凑到浥轻尘的香腮旁,伸出食指,戏谑地点了下浥轻尘眼角那一小星锁魂痣,喃喃道:“想得到你!”   浥轻尘纤腰一扭,推开了慕容浅,轻嗔一声:“江山美人,没有一样是易取之物,公子想要,就要看你是否有这般能耐了。” 说着,似水披帛抚过慕容浅的掌心,一个转身,如烟般飘散入了天际。   慕容浅望着缥缈若梦的帷幔,看着曲散人终的浮生馆,嘴角漫上一阵清风。   屋外大雪漫天,楼宇银装素裹,一片晶莹剔透,棉絮般的雪球,悄悄团住了飞扬的轻尘,却包不住恩怨的血流。   “啊——” 阿离手中的托盘掉落,笔墨纸砚零乱入血污中,他腿一软坐在地上,厉声尖叫了起来。   身后的柳若梦大步向前,一巴掌扇到阿离脸上,低喝一声:“闭嘴!”   阿离跌跌撞撞地从血泊中爬起,狂奔着窜了出去:“啊!死人了!死人了!死人了!”   慕容浅冰冷的目光逡巡在地上横陈着的三具血肉上,突然眼皮一跳,最初出现的那名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潜于了黑夜之海,隐于了白雪之洋。 第一百章 浮生馆(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推开一扇精致的雕花门,纱袖一挥,带上门锁。 步至屋内,侧身探头,朝里轻轻唤了一声:“墨哥哥!”   一道黑影从屏风后闪了出来,立到浥轻尘身旁。   “墨哥哥!” 浥轻尘着急地抓住墨色衣袖关怀道,“你没事吧?”   墨笙蹙眉回头,墨染的眸子上罩着一层冷霜,泛白的脸色阴沉着:“轻尘,你为何不按计划行事!”   “我、我只是担心你!” 浥轻尘仰着剪水秋瞳脉脉地望着墨笙,“那‘枫叶飘’威力如此之大,我怕你。。。。。。”   “你明知道我们所寻之物对重瞳之人具有天生的引力,你还。。。。。。” 墨笙眸中含了怒气,厉声责备道。   浥轻尘眸子泛光,紧咬着下唇,颔首低眉,不再发一言。   “罢了,罢了!事情也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我以为他只是贪图享乐的纨绔子弟,没想到,他居然留有这一手!” 墨笙眉头紧锁,瞧着轻尘委屈的模样,叹了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舒缓道,“看来,南唐皇子并不都是绣花枕头,我们定是小觑不得了!”   “那墨哥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木兰镜你取到了么?”   浥轻尘点点头,从袖中取出晶莹一物,亮到墨笙面前:“如你所料,木兰镜真的藏于浮生馆的风花雪月台,寒冰融化时我便将它取得!”   墨笙的眸子里暗涌着黑浪,嘴边浮上一抹苦涩,淡淡道:“我哪有这么聪慧呢,能知晓这些还不是因为。。。。。。”   “因为兰姐姐,对不对?” 浥轻尘一时嘴快说了出来,意识到自己失言后,芊指赶紧捂住了绛唇。   “现在,你应该尊称她为‘花蕊夫人’了。” 墨笙表情平静无波,声调中却带着一缕游丝般的哀伤。   浥轻尘知他心下难过,一时也不知说什么话安慰,只得低眸望着皓腕上的柳玉环,暗自神伤。 原本是那样纯净清新的一双,到底是被命运摔碎了一只。   一支木兰花簪从她眼底缓缓地递了过来:“这,你拿着。”   “这、这不是,兰。。。。。。花蕊夫人心爱的木兰簪吗?” 浥轻尘睁大双瞳,低呼一声,这可是徐萧兰素日最爱的簪子,以往可是珍惜宝贵得不行,连睡觉时都放在枕边,怎么会突然拿来给她呢?   “这就是打开木兰镜的钥匙。” 墨笙看出了轻尘的疑惑,并未做过多的解释,把木兰簪放到她的手中,缓缓道,“我们错过了这次月圆,就只能等上元节了。”   “等等就等等吧,木兰镜已经在我们手中,也不用急于这一时。” 浥轻尘注意到墨笙腕上的伤,语气里半是忧虑半是心疼,“墨哥哥,你本就不善暗器,又无心伤及他的性命,那里能是他的对手呢?我也是糊涂,怎么能让你去掩护我呢?你心怀慈悲出手留有余地,却平白给了别人可乘之机,这一伤,怕是得缓好一些时日才能康复了吧!”   “好啦,轻尘!” 墨笙知道轻尘对他的关心,舒缓了口气,温柔道,“我的伤不碍事。你可别忘了,我除了是中原第一画师,还是后蜀的御前医师。” 第一百零一章 浮生馆(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微微一笑,眸中含了几分柔情,衷心称赞道:“墨哥哥你天资卓越,无论做什么,自然都是翘楚!”   只是,这后蜀的御前医师,不当也罢!   墨笙唇边飘现过一抹自嘲,眼帘低垂,打量着腕上细细渗血的伤口,调转话题道:“其实,‘枫叶飘’倒是不足为惧,真正厉害的应该是那个楚国死士的血术。”   “可是,如此妖邪之术,根本就不像是楚国人的所为啊。即使楚国真有这种噬血之士,也不必专程来对付他吧,他可是皇子中最清静无为之辈啊!” 浥轻尘眉头浅蹙,眼神里飘过一丝疑窦,静默半刻后,缓缓开口:“到底是什么人,非得置他于死地呢?”   墨笙望着窗户上透进的一线天光,似在思忖又似在发呆,许久,才淡淡道:“其实,他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   浮生馆中涌入了一队官兵,他们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没有过多的言语,便把现场处理得干干净净。   末了,只抛下一句不咸不淡的:“楚国余孽,死不足惜!” 就轻松镇压住了围观的喧嚣。   生逢乱世,死一两人早已是稀松平常的事,根本就引不起人们太大的兴趣。 即便是事情出在富庶安定的金陵城内,歌舞升平的秦淮河畔,被这场大雪一掩也就淡了,连作为酒后谈资都略觉乏味。   江湖散客津津乐道的是浥轻尘的倾城舞姿,文人雅士赋诗颂扬的则是那一场风花雪月。   慕容浅被搅了兴致后,再无心品酒作画,在浮生馆内由阿离伺候着沐浴更衣,正冠束发,收拾停当后便欲离开。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平日里忘了规矩,还望皇子殿下恕罪!” 阿离突然双膝一软,“扑通” 一声跪于慕容浅跟前。   慕容浅剑眉微拧:“阿离,我素来便不喜宫中这些繁文缛节,若浮生馆内也是如此,那我便找不到一处清净的所在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半日,竟差点断了他的浮生!   阿离低着头,瑟缩着不敢发一言。   慕容浅走过去,扶起阿离:“阿离,你勿需怕我,我根本就不想当这个皇子,在这儿,我只想当一个普通的慕容公子。你只需像往常一般侍奉即可,知道吗?”   阿离微微抬首,眼神闪烁地盯着慕容浅,嗫嚅着不敢答话。   慕容浅语气稍硬,却没有一丝怒气:“这是命令!”   阿离看着慕容浅,听出他的意思,静默一会儿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旋即,阿离退后一步,俯身长长一拜:“今日,多谢公子在柳姑面前的美言,不然我被逐出了浮生馆,就又要沦为食不果腹的乞儿了。公子大恩,阿离没齿难忘!”   “好啦!起来吧!” 慕容浅叹口气道,“你年纪虽幼,但是在这烟花之地奉事,总要学着机警些。以后,处事不要惊,遇事不要乱,知道吗?”   “阿离记下了!”   慕容浅看着眼前这张稚气未脱的脸,淡淡道:“好啦!你去把我的清风牵来吧!” 第一百零二章 浮生馆(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阿离领命退下后,慕容浅独自出屋,慢慢步到已收拾整洁的血案现场。   “慕容公子!” 柳若梦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身盈盈拜倒。 显然,她已在那里恭候多时了,也知他会再回来。   慕容浅嘴角漫上一分嘲弄:“你们的动作倒真是迅速,这么快就收拾得一层不染了,不知道的,还当真以为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呢!”   “慕容公子,此事出自浮生馆,我自知怎样辨白都脱不了嫌疑!” 柳若梦声音微颤,“只是,我当真是无辜的!”   “无辜?这暖阁是你邀我前来的,这桃花酒是你浮生馆上的,说你无辜,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慕容浅桃花眼中促了一抹寒意,目光冷冷地扫在柳若梦的面上,“浮生馆中知晓我身份的,只有你一人!”   “正因为我知晓公子的身份,即使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干不出这买凶杀人的行当,犯不下这株连九族的大罪。” 柳若梦低首,声音诚挚,“烦请公子好好想想,我和公子无冤无仇,又何必痛下杀手?我浮生馆的千年基业,我又怎么会平白毁掉!”   慕容浅冷笑一声道:“也许,正是因为浮生馆,你才不得不听命于人呢?”   “公、公子。。。。。。” 柳若梦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背上沁出密密的汗,渐渐濡湿了衣襟。   额上的汗慢慢滴落到地板上,一下,两下,像是更漏打着时间的慢拍。   慕容浅惋惜地叹口气道:“你这样做,当真值得吗?”   “公子,若梦真的是无辜的!是周、周大人。。。。。。” 柳若梦突然仰起头,眼里满含委屈,颤抖着声线道,“这一切都是周大人安排的,舞蹈是,暖阁也是!”   “周大人?你们居然能想到嫁祸给周大人!” 慕容浅不屑一笑,目光冰冷刺骨,“柳若梦,你当真以为你们能瞒过我的眼睛吗?”   柳若梦拜倒在地,把头深埋入怀,根本不敢再抬首看慕容浅的眼睛。   “你也不必如此紧张,我根本无意追究此事!” 慕容浅望着蜷缩在地的柳若梦,“你放心,我不会怪罪于你,也不会向父皇告发你们的罪行。只是,别再让这世俗的名利,污了浮生馆的清静。”   “浮生若梦,终是虚妄。告诉你们主子,我不过是想当一名醉心翰墨的逍遥公子,根本无心政事。” 慕容浅眸中浮上淡淡的哀愁,徐徐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柳若梦被这话一惊,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   慕容浅看着柳若梦这副模样,已不欲再说,拂袖而去,迈步出了浮生馆。   此时天已尽明,屋外的大雪已停,晨曦柔柔的洒满清晨的空气,照亮地上厚厚的积雪。 整座城池都被掩在了雪的羽翼下,世界一片纯白,似乎不掺一丝杂质,只有慕容浅知道,这冰魂雪魄下暗藏着的肮脏。   他唇边泛上一抹笑意,掀起襕袍,踏上清风,碾着皑皑白雪,顺着清静安宁的秦淮河畔,朝着司徒府,悠然而去。 第一百零三章 司徒府(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穿过几个回廊,抵达一座富丽堂皇的庭院内,一进屋,流珠就叫了起来:“小姐,你可回来了!”   “父亲大人可曾来过?”   “大人未曾来过。” 流珠摇摇头,有些后怕道,“不过小姐啊,你可真是把我给吓死了!你一夜未归要是被大人知道了,我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死的啊!”   “好啦!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浥轻尘柔声止住流珠的话语,坐在梳妆镜旁,将头上简单的饰物取下,“流珠,去,打一盆清水来,重新为我绾发,再随我去向父亲大人请安!”   流珠切身退下后,浥轻尘便将袖中木兰镜与木兰簪取出,放在梳妆台上细细端祥。 这木兰镜通体晶莹剔透的确非常惹人喜爱,但至多也只能算一块价值不菲的玉石,如果不是从墨笙口中知晓它的秘密,这样一瞧,还真看不住它有何特别之处。   倒是这木兰簪,确是世间稀罕之物,簪顶的十瓣夜香木兰常开不败,就如同花蕊夫人那绝世的容颜,永恒地绽放在墨笙的心里。   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   除了身怀异香的徐萧兰,世间怕是再无人能担得起这“花蕊夫人” 的封号。   浥轻尘目光凝到腕上的柳玉环,神思牵动,遥想起过去的一幕幕。   她和徐萧兰相识于微时,当年她们都还只是墨家公子的侍女,由于她俩年龄相仿,又都终爱音律,常常在一处研讨舞姿曲艺,同吃同住,形影不离,是那么的亲密无间,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   她俩互赠柳玉环后,便义结为了金兰。   她们如此的有默契,默契地喜欢上同一款手环,也默契地喜欢上同一个人——墨笙。   三人都长于音律,只是在器乐方面的造诣上,各有不同。 浥轻尘善弹琵琶,徐萧兰妙吹玉萧,而,墨笙精于笙曲。   可是,每每花前月下,笙箫齐鸣时,琵琶却只能静默于侧。   他们是如此一对璧人,浥轻尘对他们只有无尽的艳羡,并未有丝毫的不满。 她是知足的,她甘愿默默待在他们身边做个小丫鬟。 她知道,无论是容貌还是才情,她都比不上兰姐姐。 虽然她也有不俗的技艺,但是,在徐萧兰的光环下,她根本就无处施展。   可即便是这样,那些青涩的时光还是让浥轻尘无比的怀念,那些真挚的情感还是让她铭记于心。   后来,中原大乱,徐萧兰随墨笙去了后蜀,意图修复《山海经》残卷,而,浥轻尘则奉墨笙之命潜于南唐教坊,以应不时之需。   在教坊里,凭借超凡的舞艺,她一举跃升为南唐第一舞姬,而后,被膝下无女的周宗选中,收为义女,摇身一变,成了司徒府的大小姐——周娥皇。   这些年,她一直在等,等墨笙来找她。 从破晓熬至深夜,从初春挨到立冬,等啊等,年复一年,终于等到了他。   他以中原第一画师的身份来到金陵,未至城门,消息便不胫而走,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司徒周宗耳朵里。 周宗早已听闻其大名,自然是欢喜不已,随即便命人暗中将其接走,当作上宾,邀请其入住到了司徒府。 第一百零四章 司徒府(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冷月夜,笙曲悠扬地从远处飘荡进了浥轻尘的闺房。   前奏一响起,浥轻尘便陡然从床上惊起,开始慌乱欢喜地梳洗打扮。 只听得一声,她便知道,那是墨哥哥,一定是他! 这是她想了无数遍,盼了无数遍的声音,这让她魂牵梦萦的曲调,早已被她深深刻入了骨髓中。   一曲未了,浥轻尘便落至奏笙人身后,冲着熟悉的背影,柔情无限地唤了一声:“墨哥哥!”   墨笙缓缓回头,一席素色长袍被风兜起,像是一株略染上寒霜的墨竹。   他转头看着眼前这个三年未见的小丫头,现如今,已出落得如此的亭亭玉立,眸中泛起一抹欣慰之色:“轻尘,你长大了!”   浥轻尘唇边带笑,剪水秋瞳里掩不住的快活:“墨哥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墨笙抬头望月,月光洒在那张温润的面庞上,惊着鬓边几缕银丝,浮现出冰冷的忧愁:“轻尘,此次我只身前来是替后蜀慧妃‘花蕊夫人’寻得木兰镜,并打开木兰结界,助后蜀得以永保昌盛。”   “木兰镜?” 浥轻尘疑惑地盯着墨笙,“那是什么东西?”   “《山海经》中十大神器之一的昆仑镜!”   “昆仑镜?不是早就已经失传了吗?” 浥轻尘眸中闪过一丝惊奇,“难道你们已经在蜀国找到了九鼎图,修复好了《山海经》古籍?”   “九鼎图的确是找到了,不过古籍只修复了一半。” 墨笙轻轻摇了摇头,嘴边带上了一缕忧伤,“剩下的,估计,再也修复不好了!”   浥轻尘漫上一阵失落,遗憾地叹惜道:“为什么?”   “轻尘,现在不一样了!” 墨笙的目光避开浥轻尘那清澈的眸子,“时过境迁,已经无人再会花费精力物力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了!”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兰姐姐呢?” 浥轻尘打量着墨笙,询问道,“她为何没有随你一同前来?修复残卷,不是你们共同的心愿吗?”   “人,是会变的。”   墨笙声音淡淡的,似一颗针轻轻地掉落到衣襟上:“她就是后蜀慧妃‘花蕊夫人’。”   针尖芒刺,猝不及防地,一下扎进了最柔软的心田。   浥轻尘惊愕地捂住嘴,不敢再细问下去。 她不敢想象,此刻,这身素色衣袍下是怎样的一片血肉模糊。   怪不得,今夜的笙曲会多了一分凄婉,墨笙的鬓边会现了一缕华发。 如若不是为了徐萧兰,清高如他,又怎肯位居人臣,甘愿效命于蜀君。   如今,他为了徐萧兰而来,却不知,日后,可否为了浥轻尘而留下。   “小姐!” 流珠在身后轻轻唤了一声,将浥轻尘的思绪扯了回来。   “水打好了!让奴婢为你梳洗吧!” 流珠偏转头瞧着浥轻尘手里的木兰簪,“这簪子真好看,小姐今天是要用它吗?”   “不,不,不!” 浥轻尘连连摇头,将木兰簪放下,她怎敢妄用兰姐姐的簪子呢? 她目光落到梳妆台上的一支桃花摇,恍惚中想起浮生馆中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唇边不觉漫上浅浅的笑意,“用这支吧!冬天颜色太过素清萧条,用钗环添点儿喜色吧!”   “这步摇和小姐的桃花面再配不过的了!” 流珠笑吟吟地伸手接过,“那小姐今天想要绾什么髻?”   “朝云近香髻!” 第一百零五章 司徒府(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流珠的一双巧手在乌丝上翻飞,不一会儿就叠拧出端庄却不失灵动的发髻。   “对了,小姐,我刚刚去打水的时候,听伺候老爷的小厮说,今日一早,就有贵客上门哩!” 流珠将桃花摇斜簪在发髻上,理着长长的流苏,顺着浥轻尘满头的乌密飘垂至耳畔。   “贵客?” 浥轻尘拿起眉笔对镜细细地描画,认真地审视着自己的仪容,漫不经心地说着,“现如今,有哪个贵客能起这么一大早!”   “我也的确是没听说他的名字。” 流珠掩嘴一笑道,“不过,老爷可是亲自出门迎他下马的。能得到老爷如此礼遇的,当然是贵客了!”   浥轻尘抿了抿手里的胭脂:“哦?谁这么大的架子!”   “奴婢也不知道哩!” 流珠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过听说,他长相倒是蛮特别的,尤其是那眼睛,还是一目重瞳哩!”   “什么!” 浥轻尘放下胭脂,骛地站起,“糟了!”   慕容浅品着“大红袍” ,在茶气氤氲中,将浮生馆中发生的血案,娓娓道来。   周宗蹲坐在下方,认真吟听,越听越觉出不对,越听越感到心惊。   突然,他起身退后几步,重重拜了下去,声音诚挚道:“浮生馆的柳若梦的确和下官有几分私交,下官也曾嘱咐过若梦需对公子多些照顾,但是下官绝对没有做对不起公子的事!还望公子明鉴!”   “周司徒,你我素来交好,我又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慕容浅轻轻抿了一口茶,“我如果怀疑你,就不会来这儿和你品茶谈心了!”   周宗跪在地上,辨不出慕容浅话中真假,只得重复道:“望公子明鉴!”   “表面上,你的嫌疑的确是最大。” 慕容浅淡淡地扫了周宗一眼,停顿了一下,才缓缓道,“不过。。。。。。”   “不过什么?”   “我皇兄李弘翼做事也太不小心了些!” 慕容浅微眯着眼,打量着杯盏中血红的汤汁,“你说,给叔父喝过的番木鳖毒酒,怎么能再拿给我品鉴呢?”   “公子是说,此事是燕王殿下。。。。。。” 周宗眸中含了一丝疑惑,“可是,公子为人处世一向低调。。。。。。”   “皇兄的疑心一向颇重,虽然,我这些年一直谦退隐忍,更以慕容浅自居,但是,我目生重瞳的外貌却还是让他有所忌惮!好在父皇将王位继承由沿袭多年的长子继承制,转为兄终弟及制。有资格继承王位的人一增多,他难免应付不过来!如今,他已着手铲除了不少政党,也是时候,该轮到我了吧!” 慕容浅放下杯盏,抬眸看住周宗,“我想,他现在,定是认定,皇子和朝廷重臣私下里过从甚密!”   周宗略微一阵,旋即,义正言辞地辩驳道:“公子是南唐国主的血脉,照顾皇子,时刻保护南唐的江山,这本就是微臣的职责!”   慕容浅起身缓缓走了过去,搀起周宗:“周大人是开国元勋,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忠心!”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真是可怜了浮生馆,平白背了这个黑锅。” 慕容浅声音冷冽如刀,“好一个弃车保帅!”   周宗面上故作平静,眼睫却忍不住剧烈地抖了一下。 第一百零六章 司徒府(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慕容浅叹了口气道:“其实,弘翼大哥根本就犯不着这样,他高居燕王,在政治上、军事上都颇具才干,如今手里又握有重兵,帝王对他来说本就是囊中之物。我一没有军事实力,二没有大臣辅佐,哪里能对他造成丝毫的威胁呢?”   “公子此言差矣!燕王殿下好大喜功,疑妒残暴,虽然,骁勇善战,有统军之才,但是,专横跋扈,实在无治国之能。” 周宗揣摩着慕容浅话中深意,略微沉凝后,拱手而立道,“帝王之位,向来应以贤明者居之。公子目生重瞳,是帝王之相;心怀仁义,有帝王之德。依微臣拙见,公子才应是帝王的不二人选!”   “周大人您这话可是太抬举我了!” 慕容浅仰天一笑,语气中含了几分淡然,“我不过一闲散书生,根本无心卷入这场政治风波,只不过想蒙大人庇护,得个清静的所在罢了!”   “公子贵体,自有福星庇护!” 周宗俯身一拜,声音无比诚挚,“属下也当尽力护公子周全,决不让不义之徒祸害到我国之根本!”   话到此处,周宗心迹已经尽表,自称也悄悄地从“下官” 变为“微臣” 再到“属下” 。 考验至此,慕容浅委实没有刻意伪装的必要了,但是周宗毕竟曾是燕王的人,一向善于察言观色,又巧舌如簧,对于此人,慕容浅不得不防。   “那依大人之见,在这场乱世洪流中,我该怎么安身立命呢?” 慕容浅目光凝在周宗脸上,“如今,皇兄权倾朝野。。。。。。”   “帝王之位从来不是易取之物!燕王殿下虽然坐拥大势,可是。。。。。。” 周宗深深地看住慕容浅,一字一句道来,“时移世易,谁能料想到这日后的变数呢?”   “今日前来也只是知会大人一声,能蒙大人的照拂,日后总不至于死于非命吧!虚度些年岁,也只是想多读点文墨罢了!” 慕容浅望着矮几茶盏中渐渐消散的青烟,静默良久后,脸上慢慢浮现出几分蔚然,“这茶也凉了!叨扰大人这许久,我想也是时候该告辞了!”   周宗也不多做挽留,送慕容浅上马后,似乎陡然想起一事:“府上近来有幸宴请到有“画仙”之称的墨笙做客,闲暇时分,公子若是有兴致,大可到府中以文会友,以寻得清静之所!”   “画仙?” 慕容浅记起王府中珍藏着的那副妙笔丹青,眸中掠过一抹惊喜,“中原第一画师――墨笙!”   “正是此人!” 周宗点头道。   “今日委实有些疲累,衣容不整,仪态不佳。” 慕容浅翻身正欲下马入府,低头看见自己身上过于华丽的服饰,略觉不妥,沉吟一下道,“望大人转告墨先生,改日我定当登门造访!”   周宗俯身作别:“公子折腾一天了,还望早些回去歇息,保重身体!”   慕容浅心情明媚,朗笑一声,扬鞭策马而去。   周宗恭敬地送别慕容浅,转身,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对着近身侍从低语道:“叫柳若梦入府!” 第一百零七章 顺水舟(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父亲大人!”周宗刚步回中庭,便被一声急切的娇音唤住。   周宗郁结于心,正欲发作,扭头看见浥轻尘明媚姣好的打扮,心中烦闷稍减:“娥皇!这样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可对不住你这身大家闺秀的装扮!”   浥轻尘望着周宗满脸阴云,猜想事情可能已经败露,连连跪拜了下去。 “请父亲大人责罚!”   “责罚?” 周宗不解道,“你犯什么错了?”   浥轻尘听得周宗这么说,心下顿时安定几分,看样子郑王殿下并没有将浮生馆的事尽数告知父亲。   “娥皇贪睡,误了这请安的时辰!” 浥轻尘低头认错道。   “行了!” 周宗叹了口气,话语中似是无限疲惫,“今天诸事烦扰,你快退下吧,这安就免了吧!”   “父亲大人,今日清晨,我做了一个奇异的梦!不知当讲不当讲?”   “娥皇,你已经在我司徒府中调教了这么久,做事怎么还这么没分寸!这个时候,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都拿捏不清吗?” 周宗眉头簇拥成山,“我今天可没有功夫听你讲那些奇闻异事!”   “父亲大人!” 浥轻尘唤了一声,语音诚挚道,“娥皇心里,实在惶恐!梦里,有一真人在翼州,开口张弓向重瞳,血光无险,鲤鱼飞天!”   “有一真人在翼州,开口张弓向左边。” 这本是当今圣上给燕王取名“弘翼” 时所依的一首民谣,那么,鲤鱼,李煜! 李从嘉!   周宗惊得后退一步,语气里含了几分怒意:“娥皇!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父亲大人!娥皇,不敢胡言乱语!” 浥轻尘抬眸正视周宗,“实在是此梦已经侵扰数日,娥皇觉得此事要紧,但又不敢妄揣天意,只得禀明父亲!娥皇无礼,还望父亲大人恕罪!”   周宗十指紧紧攒拳,呆呆立了半响,终于,长叹一口气,仰天怅然道:“莫非,这真的是天意!”   浥轻尘本是教坊一孤女,来历清白,对朝中之事知之甚少,他实在想不出浥轻尘有任何欺瞒他的理由。   浥轻尘深知,浮生馆的风花雪月,不多时便会刮入周宗耳中,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 她不能这样等着被他人揭发,一旦周宗大发雷霆,对她失去培养的信心,她将自身难保,根本无法在南唐安身。 铺垫现已经做足,是时候,依着墨笙的指令,自己把一切说出来了。   浥轻尘秀眉轻蹙,眸中飘上一抹忧愁:“昨夜娥皇依着父亲大人的命令,在浮生馆中献舞,谁知陡生意外,见着血光,甚是不吉,今晨又被这梦惊醒。。。。。。”   话语似一线清流,脉脉注入人的心里,拨动紧绷着的心弦,猛然,惊起滔天巨浪!   “什么!” 周宗又惊又怒,暴喝一声道,“我的命令!”   浥轻尘点点头,看着周宗的反应,有些疑惑:“对啊!父亲。。。。。。”   “你居然敢擅自出府献艺!” 周宗大步上前,一巴掌呼了上去,“周娥皇,你好大的胆子!”   “父亲大人,我没有!” 浥轻尘被掀翻在地,她捂着略微发肿的脸蛋,撑起身子,剪水秋瞳里闪着泪光,委屈地颤声道,“不是您让浮生馆的柳姑接我出府的吗?您现在为何又来怪我!”   周宗心下顿时一惊,他脑海里闪过前几日柳若梦上门的情景。 第一百零八章 顺水舟(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当日,他和柳若梦在后花园里议事谈心,远处悠悠扬扬传来笙曲,妙音入耳,他们被牵着往花园的更里处去,不知不觉就走到镜心湖边。   却见湖心一露水平台上,一女子随歌摇曳,慢态柔情,繁姿向曲。   曲子欲到高潮处,便戛然而止,女子停下舞步,缓缓站定,转身注意到来人,立即敛裙施礼。   “这是。。。。。。” 柳若梦只看到那几个蜻蜓点水的起落,就已经惊诧不已。   周宗有些得意,语气里存了炫耀的意味:“南唐第一舞姬——浥轻尘!”   “哦?” 柳若梦唇边浮上一抹笑意,“想不到司徒府中竟然有此等舞仙!”   周宗面露喜色,故作谦虚地摆摆手。   “这样的可人儿,真不应当藏于闺阁之中。” 柳若梦抬眸看住周宗,“如若有机会,应当去皇子面前献上一舞。。。。。。”   周宗唇边带笑,微微点头:“小女不才,但凭柳姑娘提拔!”   只有周宗心里明了,这柳若梦表面上是浮生馆的女掌柜,暗地里却是燕王跟前的红人,一直帮着燕王殿下在金陵城内联络着朝廷重臣,干些隐秘的勾当。 如若能得到了她的帮忙,由她引荐,让周娥皇当上燕王妃,那他慢慢成为宰相也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直到此刻,周宗才恍然大悟,原来,柳若梦早已打好了如意算盘,她口里的皇子是郑王李从嘉,根本不是他以为的燕王李弘翼。   因着有他的口头应予,柳若梦出入司徒府一向自由,私下遣马车接走浥轻尘,这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周宗现在已经彻底相信,他已被燕王当作了一枚弃子! 如若不是李从嘉侥幸免于一死,就凭浥轻尘是他的养女,柳若梦与他往来甚密,他就脱不了干系! 他就得背上这杀害皇子大逆不道的罪名,司徒府定要遭受灭门之灾!   这样想来,不由得暗暗心惊! 好你个李弘翼,好你个弃车保帅! 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其实,周宗的态度一直比较模糊,他既存了讨好燕王的打算,又想要暗地里拉拢郑王。 他原以为,有了这样稳妥的双重心思,必能保证,无论将来哪一方得势,他都能保得荣华富贵。   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可是,时局的变化那样快,有些事总会超出人的掌控范围之外!   及至此刻,他才彻底下定决心,放弃燕王,全力辅佐郑王。   浥轻尘悄悄地观察着周宗脸上的阴晴变化,小声地啜泣着。   “好啦!娥皇!” 周宗被这断断续续地哭声慢慢扯回思绪,望着浥轻尘梨花带雨的模样,叹口气,温柔道,“是父亲冤枉你了!来,我看看!” 说着,走过去扶起了浥轻尘。   “娥皇,没事!” 浥轻尘就这周宗的手缓缓起身,“只是、只是受不得这等的冤枉!” 话音未落,泪珠儿又吧嗒吧嗒地滚落了出来。   “是父亲不对,适才被气昏了头,下手重了些!” 周宗看着浥轻尘略微红肿的面颊,语气里满是懊恼道,“你我深深的父女之情,我怎么能不相信你呢!”   浥轻尘心下略微松了口气,这一巴掌挨得是值的! 到底是打消了周宗的猜忌,赢得了父亲的信任! 第一百零九章 顺水舟(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无人知晓,这一切不过是墨笙设计的一个局而已! 只有他知道,浮生馆的人是无法拒绝浥轻尘的舞,这世间,只有浥轻尘才够资格登上“风花雪月” 台! 他们不过是来了一招“顺水推舟” ,借着柳若梦的手,到达浮生馆,取到了木兰镜。   在那场倾城大雪下,在这桩暗涌血案中,没有人会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全身而退!   “是父亲中了奸人的阴谋,错怪了你!” 周宗幽幽地叹了口气,猛然想起一事,“对了,浮生馆中,有人认出你了吗?”   “我登台献舞所用之名为教坊贱名‘浥轻尘’。自我入府以来,一向深居浅出,自然无人识得周娥皇的身份!” 浥轻尘思忖着,嗫嚅着回答,“只是,我血案发生时救下了一人!”   “谁?”   浥轻尘轻轻摇了摇头:“女儿不知他的姓名,只是依稀记得他有双琥珀色的桃花眼,目生重瞳!”   “目生重瞳?真的?” 周宗脸上陡然泛起惊喜之色,奇道:“你救下的?”   “危机之时,我用袖中丝带将他拉扯于旁,让他免于刀刃,才给了他喘息之机,得以反击!女儿、女儿实在是怕见着那些血光!” 浥轻尘眸中含着一抹害怕的神色,战战兢兢地看着父亲,“父亲大人,娥皇,是不是又做错了?”   “好,好,好!” 周宗抓住浥轻尘的肩膀,喜不自胜道,“娥皇,你这是救了我们一家老小的命啊!”   浥轻尘向来只依计行事,并未仔细推敲过一番,听到周宗说到此处,才渐渐意识到这个中的关节利害,后背不觉慢慢沁上细细的冷汗。   她险些,就让司徒府遭受了株连九族的无妄之灾!   “大人!” 侍从这时从门外跑了进来,看见浥轻尘,稳了稳气,才尊了声:“小姐!”   “父亲大人!娥皇就先行退下了!” 浥轻尘看出他们有事要商议,周宗点头示意后,浥轻尘便躬身一拜,从庭院里退出。   周宗斜眼看着侍从,淡淡一句:“她呢?”   “柳姑遣人来说,身体抱恙,今日怕是不能入府了!大人您看。。。。。。”   “身体抱恙?” 周宗冷哼一声,“只怕是心中有鬼吧!”   侍从低头静立于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从今以后,这司徒府不能再让浮生馆的人踏进一步!” 周宗眸中泛上一阵阴冷,“如有违者,立即杖毙!”   侍从不解地看了周宗一眼,随即,重重点头道:“是!”   周宗目光逡巡在侍从脸上,静立一会儿后,缓缓道:“我记得之前为柳若梦备下了一些奇珍异宝,现在还有多少件?”   “回禀大人,一共还有十二件!”   “尽数取出来,送到小姐的闺阁中!” 周宗脸上的阴云已经慢慢散去,眼角渐渐蔓生出笑意,“再将江南织造局送来的上等布料,依着小姐的心意,新裁几件衣裳出来。”   周宗抬头望着四方屋檐上,大雪过后的晴空,舒口气道:“年节将至,是该预备着新年的事宜了!” 第一百一十章 意难平(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浮生馆没有因此次的流血事件而平寂下去,相反,因为那场倾城之雪比往日更加热闹。 只是,老板娘柳若梦自此事后,便卧病不起,人们翘首以盼的浥轻尘也未再次登台露面。   浥轻尘脸上带了伤,恐墨笙见了担心自责,连日来,都以薄纱遮面,足不出户,没有与墨笙再碰面。   墨笙腕上留有刀口,也奏不了笙曲,不知轻尘的情况如何,难免有些着急。 浥轻尘似乎猜中了墨笙的心思,以不能怠慢贵客为由,从周宗差人送来的奇珍异宝中细细选了许久,才挑中一盒牛头旃檀,遣了流珠给墨笙送了过来。   “我家小姐念及公子舟车劳顿至此,难免疲累乏匮。此香不仅香气上妙,且具宁神镇痛之效,特遣我赠于公子,望公子在司徒府能得以安住!” 流珠将精致的香盒呈于墨笙面前,欠身一拜,“司徒府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墨笙见着此物,知浥轻尘让他静心养病,也知牛头旃檀素来珍贵,浥轻尘能得到此物,定是按着他的计划,平安地度过了这场风波。   他唇边浮现疏疏淡淡的笑容,以往那个毛毛躁躁的小丫头,现在为人处世已经能考虑得这么细致,浥轻尘,到底是长大了啊! 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能改变人的容貌,亦能改变人的心性。   “鄙人暂且收下,还请替我答谢司徒小姐的美意!”   待流珠走后,墨笙便取出了心爱的玉熏炉,吹亮火星,点上香,在淡淡青烟的袅绕中,休养生息。   日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焚过,身上的多处刀口,渐渐愈合,不知不觉,已是除夕。   一大早,司徒府里就开始热闹起来,婢女奴仆来来往往地穿梭在长廊里,忙着布置府邸,动手张罗今晚的除夕夜宴。   墨笙手中的画笔却不为这响动侵扰,行云流水般画就葱郁翠竹,才慢慢搁置画笔,心绪在丹青的色泽中安宁,并未有丝毫的烦闷。   他静心倾听着裙摆中的环佩叮铃,感受着过年的喜庆意味。 悦耳的叮铃声在他屋外停住,轻轻地叩门声后,流珠便领着众奴仆鱼贯而入,将手中拖案一一呈到墨笙的桌上。   流珠朝墨笙服了服身:“奴婢给公子请安!”   墨笙轻抬眼帘:“这是。。。。。。”   “这是司徒大人吩咐奴婢送来的衣物,今夜酉时,将会“多福轩”正厅举办除夕夜宴,宴请亲朋好友!望公子早些梳洗准备!”   他目光落到桌上周宗差人送来的数件锦衣,看着那些繁复的图案,精美的刺绣,不由得微微蹙眉。 他总以为,金玉应该含蓄于内,而不是浮夸于外。   有时候,服饰的华丽,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苍白。   可是,今天到底是除夕,这样的节日,他著一席素袍赴司徒府的除夕夜宴,难免会有些不合时宜。 略微沉凝后,他走去过,开始挑选衣物,指尖触碰到锦衣柔软的质地,一一拿起,又一一放下。   流珠注意着墨笙的神色,指着桌边一件不起眼的衣服,小声提醒道:“这是我家小姐特地为公子备下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意难平(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墨笙抬首示意后,流珠便将案盘面上搁置着一类竹节的玉带取下,放在桌旁,再将底下的华服慢慢展开。   “公子,请看!”   墨笙瞟见那抹绿意,眼角不由得轻微一弯。 墨色衣襟上绣着几叶淡淡的翠竹,的确素雅又不失体面。   “先且放下吧!还请替我答谢司徒大人和小姐的美意!”   浥轻尘还挂念着他喜爱竹子,只是,她不知,他为何如此钟爱,也许是因为竹的气节,也许是因为竹的风姿,或许只是因为徐萧兰曾经的一两句夸赞。   浥轻尘细细打扮后,穿上一身新制的广袖流云长裙,顺着园中弯曲的水渠,朝墨笙的方向而去。   她脸上的伤已经尽好,又敷上了些许脂粉,那桃花面较之以往,更加娇俏可人。 可她面上依旧蒙着薄薄的纱,她还是担心医术超群的墨笙会看出什么端倪。 虽然她的担心很明显就是多余的,她在墨笙心里也未必有那么重要,但是,她还是不想墨笙因为此事有一丝一毫的愧疚,她知道的,墨哥哥,心地一向善良。   金陵城的暖意太盛,即使是倾城之雪也耐不住这年节的酒温,渐渐开始消融,秦淮河水悄悄引入司徒府的镜心湖,又化为娟娟溪流,潺动在浥轻尘的脚畔。   浥轻尘蹲下身子,摘下面纱,对着平缓的水流打量自己的面容,虽然出门前已经对着镜子细细瞧过很多遍了,她还是不放心,恐一路急行,被风吹散了妆容。   照量间,一支木笺,顺着水流,从镜心湖的方向,慢慢飘了过来。   浥轻尘微觉诧异,伸手将其拾起,是一块不大的桃木板,看那式样,应该是作桃符剩下的边料,上面写着几个潇洒飘逸的小字“慕容浅” 。   浥轻尘嘴角勾起一丝浅笑,喃喃念道:“慕——容——浅” 。   “姑娘,是在叫在下吗?” 身后突然想起男子的声音。   浥轻尘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吃了一惊,立即戴上面纱,背对着慕容浅站起身来。   “姑娘未系斗篷出门,大冷天的又在此处玩水,也不怕被冻着了!” 他话语中全是照顾,听入耳中,却觉不出丝毫的关怀。   “劳公子挂心,婢女天生不畏冷寒!” 浥轻尘淡淡答了一句。   慕容浅微微一笑:“哦?这一点,倒是和孙姑娘有几分相似!”   浥轻尘恐在他面前露出马脚,不欲与他多做交谈:“公子是司徒大人宴请的贵客,入府游园被婢女扫了雅兴,还望恕罪!但今日除夕夜宴,事务繁杂,还请准许婢女先行告退!” 言毕,浥轻尘转身低着头快速地行了个礼,便急步欲离去。   “且慢!” 慕容浅唤住浥轻尘,“姑娘,何必走得如此之急!你要去哪里,不如我同你一同前去,也好当个护花使者!”   浥轻尘不由在心里轻嗤一声,当真是个招蜂引蝶的风流鬼。   “不劳烦公子大驾!”   “诶!姑娘!” 慕容浅伸手拦住浥轻尘的去路,“你看你这么珍爱我的墨宝,连我鬼画的桃符也紧紧攒在手中,我蒙姑娘如此抬爱,怎有不送姑娘之礼!”   “这是你的?” 浥轻尘望着手里的木笺,有些纳闷道,“慕容浅是你的名字?”   “正是在下!” 慕容浅略施一礼。 第一百一十二章 意难平(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不由暗中好笑,这个在浮生馆中险些丧命的南唐皇子,这个对她有轻薄之举的浪荡公子哥,竟然有个这样风雅的化名。 可他却配不上这名字,如此的狂妄自大! 也不想想,他的字也能称得上墨宝? 根本连墨哥哥的万分之一也抵不上!   “公子若是视此物为墨宝,就应当好自珍藏,可别随意丢弃脏物,平白污了这清亮的溪流!” 浥轻尘将木笺放至慕容浅的敞开的手中,借力推开了拦在面前的那只胳膊,“送就不必了!这里是司徒府,我可比你识路!”   慕容浅将手收回,唇边勾起一丝得意的笑容:“轻尘姑娘果真是伶牙俐齿!只是,为何姑娘每次见了我,都要着急离开呢?”   浥轻尘脚步微滞,旋即,又故作镇定地向前走去,淡淡答道:“公子,认错人了!”   慕容浅眉毛向上一挑:“哦,对!在司徒府中应该叫你周——娥——皇!”   浥轻尘惊愕地转身,注意到慕容浅的这身打扮,更多了几分诧异。   不同于浮生馆的华丽,慕容浅今日的打扮显得低调沉稳许多,书生气浓郁了不少,虽然外罩着宽大的鹤氅,也掩不住他的玉立身姿,倒是别有一番仙风道骨,平白使人多了几分尊敬。 不过,人不可貌相,谁知道这副好看的皮相下,装着一颗什么样的心肠。   浥轻尘自恃薄纱遮面,又换了装束,慕容浅定不能轻易分辨出! 她眸中惊愕转瞬化为平静,依旧固执地答道:“慕容公子,你认错人了!”   慕容浅牢牢看住浥轻尘的眼睛:“姑娘出尘的外貌,有着让人过目不忘的本事,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   无论是甜言蜜语,还是花言巧语,一个女子,被人夸赞外貌时,心底终归是高兴的。   “公子谬赞了!” 浥轻尘避开慕容浅的目光,低下头时,唇边不禁泛起淡淡一笑。   “我是说,你眼角的那颗痣很特别!” 慕容浅嘴角勾起一丝邪魅的笑容。   “慕容公子!” 浥轻尘手不自觉地遮住眼角,白璧微瑕,这一直是她心中隐晦。 突然被慕容浅这样无礼地指出,她不免觉得羞愧,语气中带了怒气,“我是周娥皇也好,浥轻尘也罢,好歹在浮生馆救过你的性命!你这样戏弄于我,是对救命恩人该有的态度吗?”   “姑娘这样说,可就错怪在下了!” 慕容浅眸中含着戏谑之意,“戏弄?我如何敢戏弄堂堂的司徒小姐!”   “你……”   浥轻尘一时语塞,自知辩不过这等轻浮浪子,也不想浪费多余的时间在他身上:“我不想再和你做无谓的口舌之争!郑王殿下,请自便!”   “郑王殿下?” 慕容浅剑眉微扬,轻嗤一声道,“果然啊!你是知道我的身份才救我的!”   浥轻尘陡然惊醒,慕容浅故意激怒她,不过是为了试探她!   慕容浅通过阿离,从病重的柳若梦口中探听出了浥轻尘的背景,知她虽然是周宗的独女,但是过往清白,一直以周娥皇的身份匿于这深闺之中,与柳若梦并无太深的交情,也不曾参与过任何形式的政治谋划。 如果她现在只知道慕容浅,那她救他,就很有可能只是一场美丽的意外! 相反,要是她一开始便知道郑王殿下的身份,这救命之恩就有太多刻意了! 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意难平(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稳了稳心神,裣群施礼,不卑不亢道:“郑王殿下,一目重瞳,金陵城中谁人不识?只不过,浮生馆中的偶遇的确是误会一场!”   “误会?” 慕容浅桃花眼中泛着寒光,“多么精心的一场误会!”   “小女不才,蒙柳姑提拔,让我得以登临风花雪月台。” 浥轻尘缓缓开口,“南唐的舞者无一不渴望于上面起舞,机会就在我面前,我为何要放弃呢?”   慕容浅凌冽的目光逡巡在浥轻尘的桃花面上,隔着缥缈的轻纱,看得久了,那目光居然渐渐温柔起来。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浥轻尘被他这样打量,感觉浑身不自在,“郑王殿下,不管怎么样,我救了你的命,这是事实!我并未企图你能有所回报,只是请你不要胡乱猜测,冤枉于我!”   慕容浅转头盯着溪流:“周娥皇,你连名字都是假的,又叫人怎么信任你呢?你,不是一个诚实人!”   浥轻尘抬首看住慕容浅:“娥皇自幼习舞,去浮生馆登台,这是出自一个舞者的私欲,我又为何要用周娥皇的身份让不明就里的人看司徒府的笑话呢?郑王殿下出入花街柳巷时用的应该也是这慕容浅的化名吧,如此说来,郑王殿下也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了!”   慕容浅略微惊讶地看向眼前这位女子,美貌出众技艺超绝不说,口才和胆识也俱是过人。 司徒府,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   “周娥皇,你好大的胆子!” 周宗的声音骤起,浥轻尘心下一惊。   周宗迎上前来,朝慕容浅俯身行礼:“郑王殿下,小女无知,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言毕,怒目看向浥轻尘,“还不快向郑王殿下赔礼道歉!”   “周大人误会了!” 慕容浅赶紧上前止住,“我不过和司徒小姐闲聊几句,浮生馆的事那日已和大人说得分明,只是忘了提及被小姐暗中搭救一事。如果,真是大人一早便安排小姐暗中保护,那我便更加心安了!”   “这的确只是误会一场!” 周宗摇摇头,诚恳道,“小女虽然自幼习舞,但是却不通武学之术,如何能暗中保护公子呢?”   糟了! 父亲大人并不知道她会驭水之术!   浥轻尘低头琢磨,神思快速翻涌,暗暗在心里做好与慕容浅狡辩的打算。 她的舞和武本就相通,慕容浅如若一口咬定她会武功,她就说那是她自己研发的舞姿,看起来高深莫测,不过是借力打力,与寻常舞姿相比,只是略微具备一些防御的力量而已。   “哦?” 慕容浅目光缓缓扫过浥轻尘低垂着的眼眸,静默了一会儿,微微笑道,“想来……的确是误会一场!”   不管浥轻尘意欲何为,她的确是救了他的命,他也犯不着在司徒大人面前为难她。   “时辰不早了,还请郑王殿下入席!” 周宗手一伸,在前为慕容浅引路。   浥轻尘看着他们转身的背影,心里略舒口气,她心里巴不得他们快走,她好赶快去看看墨哥哥收拾得如何,伤有没有尽好,服饰合不合心意。   “这是家宴,你们叫我慕容公子便可以了!” 慕容浅突然转头,看着低垂静立一旁的浥轻尘,伸出手来,“小姐,请先行!”   “慕容公子,您是府中贵客,自然是您先请!” 浥轻尘欠身推脱道。   “虽然我是府中贵客,但今日也只想做一位公子,姑娘就全当是成全我的君子之心,不要再推诿了!”   浥轻尘虽然百般不情愿,但瞥见周宗的神色,只得低头答了一句:“谢公子!” 便走上前去引路。   浥轻尘一路上被慕容浅审视着,桃花眼清澈如泉,虽没有感到芒刺在背般的不适,但到底还是让她有些心绪不宁。 第一百一十四章 除夕夜(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一行人绕过多福轩门前的一字影壁,正巧与从侧门抄手游廊来的墨笙不期而遇。   浥轻尘目光凝到他身上的服饰,一件墨染斗篷,心下不觉一沉。 他果然依着自己性子穿了自己画就的丹青,到底是没有穿她亲手织绣的衣服。   墨笙看见来人,立即站定,拱手施礼,一抬手,浥轻尘眼角的余光就瞟到了他袖口上的翠竹,不是她绣的又是什么!   浥轻尘眸中瞬即泛起的欣喜之色,抑制不住内心的波澜,未等墨笙开口,连连就要迎了上去。 一个人影却抢在浥轻尘前面,急步而去,对着墨笙,长长地行了个大礼。   墨笙与浥轻尘都是一惊,只有周宗脸上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小生见过画仙前辈!”   墨笙看他的穿着打扮像是一介书生,想来,定是慕他“中原第一画师” 之名而来的文人而已。 他谦逊地还了一礼,将慕容浅扶起:“公子客气了!”   慕容浅站起身来:“谢过前辈!”   这一抬头,墨笙瞧着那双眼睛,又是一惊。   墨笙自然认得他是郑王殿下。 在后蜀的时候,他就听闻,南唐皇六子李从嘉不问政务,只喜吟诗作画,他原以为是真的! 但是,经过浮生馆血案之后,他就知道这个南唐皇子绝非那么简单,所谓的寄情书画,不过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手法罢了。   可是,今日一见,与浮生馆中又是大不相同。 慕容浅浑身散着文质彬彬的墨香气,而且,这觉非只是因为服饰的变化,这的确是腹有诗书才能有的气自华。   墨笙打量着慕容浅,微微颔首,也许传说,倒是有几分可信之处。   “司徒大人,恕在下眼拙,这位贵客是……” 墨笙眸中故意含了一丝疑惑,询问着望向周宗。   “在下慕容浅!” 慕容浅对着墨笙恭敬地答道。   浥轻尘看着这幅景象,心里想着好笑,面上控制不住,便轻轻地笑了出来。 她以为薄纱遮面,自然不会被人发现任何异常。   一抬眸却瞥见,墨笙朝她的方向,轻轻地摇了摇头。   酉时将至,闲话未多叙,司徒大人便引领着众宾客陆续就坐。   雕梁画栋的多福轩,装点富丽堂皇,一派华贵喜气。 厅中摆放着的雅致兰花,一律皆是名品,不仅以幽幽清芳,提高了夜宴的格调,而且,更重要的是,借兰花的高洁之意,彰显了司徒府的爱国忠贞。   司徒大人和夫人并坐上席,右侧首座理应是郑王殿下的位置,但他今天已经铁了心要当一名寻常公子,悄悄让司徒大人把这尊贵的位置让给了墨笙,自己则和浥轻尘同落于下座。   墨笙为人一向低调,出席除夕夜宴已属勉强,现在又让他坐在如此显眼的位置,这样惹人耳目,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当初入府,不过为了见浥轻尘,想借她之力早日完成花蕊夫人的心愿。 如今寄人篱下,在南唐又无任何官职位阶,坐到这里,于情于理都不适合。   可是,他终究推不过司徒大人一番盛情,他目光朝轻尘的方向淡淡地扫了一眼,才慢慢坐下。   浥轻尘远远瞧着墨笙,看着那件素雅锦衣在他身上流动出好看的曲线,心也跟着着曲线慢慢缠绕。 目光上移,对上那墨染的眼珠,面上不由得晕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   她专注地打量着墨笙,丝毫没察觉有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一直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在看什么?” 第一百一十五章 除夕夜(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慕容浅身子倾了过来,顺着浥轻尘的方向看过去,此时墨笙已经落座,他只看到精致的琉璃灯盏,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所以然。   浥轻尘被他扰了兴致,斜着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不关你的事!”   “哦?不关我的事?” 慕容浅眼里含了笑意,“你说,司徒大人要是知道你……”   浥轻尘赶紧调转了语气,温柔道:“我是说,不用劳烦公子挂心,我只是在想一些无谓琐事罢了!”   “可不要又在预谋什么。。。。。。误会吧!”   “慕容公子,今日可是除夕,你难道不需要到宫中参加阖宫夜宴吗?” 浥轻尘面上虽是笑着,眸中却无半分笑意,“趁着时候还早,席还未开,我让小厮给你备好马车,你还是赶紧入宫去吧!省得又惹出什么不必要的是非,你又该怀疑这儿,怀疑那儿呢!”   “劳小姐挂心,我怎么会丢下你,独自去参加阖宫夜宴呢?” 慕容浅调笑道,“以往的除夕,我可都是在秦淮河畔的酒香里度过的,今日父皇听说我来了司徒府,已经是万分欢喜了,只要我不去烟花柳巷,那就已经算长了李家的脸了!至于是非嘛,我只要看住你,应该是生不出什么是非的!”   “慕容公子,你可真是抬举小女!” 浥轻尘看着慕容浅,唇边笑意更深,“我要是有能耐生出是非,就不会让你坐在我身旁了!”   “从一开始,你不就是打算**我吗?” 慕容浅斜着冷冷瞟了浥轻尘一眼,“本公子现在成全了你,坐到你身旁,你应该高兴才对!”   **你? 你以为你是谁啊! 要不是为了取到木兰镜,要不是为了掩护受伤的墨哥哥撤离,我会去搭理你? 要不是本小姐心慈救你一命,你早就已经驾鹤西归了,还能穿着鹤氅在司徒府耀武扬威? 化为灰飞倒是差不多!   “呵呵呵,高兴,高兴!” 浥轻尘虽然心里有气,却不敢表现出来。 相反,神态温柔地接过流珠手里的酒杯,盈盈地给慕容浅斟满酒。 因为她知道,父亲大人时刻着关注她的行为举止。   在远处的司徒大人眼里看来,浥轻尘的表现的确让人满意,和慕容浅相聊甚欢的样子,也让他的心安定了几分。   虽然浥轻尘出现在浮生馆,纯属柳若梦的阴谋。 但是,在不知情的人看来,的确很容易被人误会为,这是他为了拉拢慕容浅,故意设的计! 故意顺着燕王殿下的局,暗中来了这样一手!   其实,慕容浅心里清楚,周宗是犯不上这样做的,他也犯不上拿全家的性命去冒这个险! 而且他,一个不受宠不问政事的皇子,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周宗想要效忠的主。 倒是周宗,父皇仰重的开国元臣,才是他想拉拢的对象!   几声钟鸣后,酉时至,侍女将鼎中美食一一呈上。   周宗起身举杯致礼:“此值除夕夜宴,在下借酒畅怀。在座贵宾,无论是新朋还是旧友,都是在下的挚友!能宴请各位贵宾至此家宴,敝某不甚荣光!愿往后,亲如一家……”   话音未落,门外便响起一声长长的马嘶,声音来势之烈,像一条窜火的蛇鞭猛地抽击在众人柔弱的耳膜上,撕裂般地疼痛。   满座宾客无不皱起眉头,堵住了鸣叫不止的耳朵。   “谁在外面放肆!” 周宗强自稳住心神,怒喝一声,“好大的胆子!”   “老、老爷!” 一位门生瑟缩着从影壁处跌跌撞撞滚至席前,张着嗓子颤声道,“是、是……”   “没用东西!” 周宗拍案而起,侧身而出,“我倒要看看,谁人敢在我司徒府门前撒野!”   “孙、孙将军!” 第一百一十六章 除夕夜(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满座哗然,现如今,南唐只有一个孙将军,那便是,在敌军中有“阎罗孙” 之称的孙阎夕,孙大将军!   众人面面相觑,又惊又疑,照理说,她此时应在南汉战场上奋勇杀敌,为何会来势汹汹地突至司徒府?   司徒府门外,战骑鼻翼贲张,呼呼喘着热气,饶是迅猛如“烈焰” ,也耐受不住这八百里加急般没日没夜的狂奔!   孙阎夕一身战袍未除,浑身沾满鲜血与黄沙,显得有些风尘仆仆。 她头发虽然散乱在面上,但目光凌冽,手持一柄红缨枪,立于“烈焰” 战骑上,威风不减,杀气大盛。   “叫周宗这小儿出来!” 她锃亮的枪头指向守门护卫,气势凌人,一双丹凤眼瞪得通红,似要喷出火苗,不知是因为过度愤怒还是因为连日奔波。   周宗大步迈出门槛,冷哼一声:“孙大将军,好大的口气!”   孙阎夕一见周宗,眸中目光陡转狠辣,蹬马飞出,持枪直冲周宗而去:“拿命来!”   众人惊呼不已,护卫持长戈抵挡在前,孙阎夕红缨枪一抖,“当当” 两声便将左右护卫横扫在地。   浥轻尘见势不对,慌乱中,兰花指翻转运功,袖中丝带凝水而聚,正欲飞掷而出。 一双略显冰凉的手及时按住了她的胳膊,她回眸正对上墨笙的目光,墨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浥轻尘紧咬下唇,十指握拳,在枪头寒光逼上周宗面门时,依旧挣脱不开胳膊上的束缚,她无奈地别过头,不忍地闭上了眼。   只听得,“嗖——” 地一声利响,孙阎夕在枪法凛冽时,突然回撤,由于收势太过迅猛,踉跄几步,靠在了“烈焰” 身上。   远处有马蹄声响,孙阎夕眸中泛起一丝异样的神情,飞身上马,追了出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急,没有人看清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孙阎夕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 她大闹司徒府到底意欲何为? 她在即将得手之际,却突然撤手,反至自己受伤,这行为,是如此的理智,也是如此的不可理喻!   空气中一片肃杀的寂静,宾客都沉浸在刚才的惊心动魄中,差一点,孙阎夕就取了司徒大人的性命! 等众人回过神来时,孙阎夕早已绝尘而去。   虽然有惊无险,被孙阎夕这么一闹,除夕家宴已然是喜庆尽失,除夕却差点被“夕” 给除了,这样的羞辱,搁在谁身上谁不恼怒,周宗脸色阴沉得难看,呆呆立了半响没有说话。   今日到的宾客全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半点怠慢不得,虽然被看了笑话,这家宴已经开不下去了,但是,开不下去也得开!   “哈哈哈!” 周宗突然仰头大笑起来,“孙将军果然是女子心细,知道今日是除夕,特来给我们应应景!”   周宗到底是周宗,为朝为官这么多年,这点忍耐还是有的。 如此自嘲一番,他都不在意,宾客们自然不会觉得尴尬,气氛稍显融和,大家慢慢也开始有说有笑起来。   “门口风大,大家别在这儿立着了!” 周宗一脸喜色,“想必大家肚子都饿了,来来来,快随敝某进屋!”   众人心照不宣,都随着周宗乐融融地往内走,墨笙侧身避让,待身边人走过,才迈步准备朝屋内走去。 。   “墨——” 浥轻尘刚要张口,便被墨笙的目光温和止住。   墨笙朝旁斜飞了一眼,便转身融入了人流中。   她顺着他的眸子的方向往暗处瞧,一片血红的枫叶静静地落在了阶旁的残叶中。   她眼睫一跳,慕容浅!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叶词(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快步回到重新开席的多福轩,四下张望,果然不见慕容浅的踪影。   “你是在找我吗?” 慕容浅的声音从身后悠悠荡来。   浥轻尘吃了一惊,徐徐回头,眼中生出几分笑意:“慕容公子,方才去了哪里?怎么没和众人一起?让人找得好是辛苦啊!”   “怎么?一时半会儿不见,就害了相思么?” 慕容浅走到浥轻尘身侧,缓缓落座后,才微抬眼眸,声音淡淡带过,“不过去趟茅房,怎么,小姐也要一起?”   “公子去得真不是时候,好巧不巧,偏偏错过了一场好戏!” 浥轻尘款款屈膝跪于垫上,故作叹惜地摇了摇头,目光却一直逡巡在慕容浅的面上。   “哦?是么?小姐说的可是孙将军登门贺喜?” 慕容浅剑眉微扬,“我一直在小姐身后,怎么,小姐没看见在下?”   “贺喜?” 浥轻尘轻哼一声,声音陡转冷寒,“孙阎夕险些要了我父亲的命!慕容浅,你真是导了一手好戏!”   “小姐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此事跟在下有什么关系呢?” 慕容浅平静地望着浥轻尘,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不冷不淡地说着。   “没关系?” 浥轻尘冷笑一声,盯住慕容浅的桃花眼,“如若没关系,可否烦请公子告知小女,南唐大将军的红缨枪,怎么仅仅用一张“枫叶飘”就格挡住了呢?”   浥轻尘以为说至此处,慕容浅阴谋败露应当有些慌神,可慕容浅只是轻嗤一声,并未作过多的反应。   他这样淡定自若的样子,反而让浥轻尘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浥轻尘眸中微含怒意:“慕容浅,我司徒府虽然比不得你们宫廷王府,但也由不得你们如此放肆!”   “浥轻尘,不是每个人都同你一样……” 慕容浅平稳地拿起酒杯,浅酌一口,“诡计多端!”   诡计多端? 浥轻尘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容浅,他居然倒打一耙,说她诡计多端!   慕容浅眄了浥轻尘一眼,缓缓道:“你这样先发制人,的确很聪明之举,不过,你可否告知在下,你这衣袖里到底暗藏着什么秘术呢?”   浥轻尘羽睫微颤,强装镇定道:“你在胡说什么?”   “胡说?” 慕容浅桃花眼微微弯起,促着一丝笑意,“小姐可别忘了,谁在关键时候,握住了你的胳膊!”   “不是……” 浥轻尘剪水秋瞳一紧,心下顿时慌乱,震惊道,“是你!怎么可能!”   难道不是墨哥哥吗? 怎么会是慕容浅! 怎么会! 怎么会!   要不是误以为那人是墨哥哥,浥轻尘怕用法术伤及他,怎会迟迟挣扎不开束缚!   好你个慕容浅,竟让她险些误了父亲大人的性命!   “怎么?这么激动!” 慕容浅唇边泛起几分嘲弄,“虽然被我牵次手的确非常难得,不过,你不用高兴得太早,我只是不想你太快暴露而已!本公子,是绝对不会倾心于你这种小人的!”   “慕容浅,你……” 浥轻尘秀眉蹙拥成山,正欲发作,抬首瞥见周宗朝这面走来,只得把“怎么不去死!” 硬生生地吞了进去。   “我真是挺好奇,你这副皮囊下到底装了一颗怎样的心肠?” 慕容浅自顾自地说着,言毕,抬眸盯住浥轻尘面上的薄纱,“你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呢?”   浥轻尘低头浅笑,却在心中狠狠地回了一句:“不关你的事!”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叶词(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郑……慕容公子!”周宗执着酒杯走到慕容浅面前,含笑赔礼道,“孙将军的突然来访,着实让你受惊了!” 周宗这话说得有意思,明明是他受了惊吓,他偏要说成慕容浅受了惊吓,很明显,这话是故意说给慕容浅听的。   他此时才知道,为什么燕王殿下对郑王殿下欲除之而后快! 的确是因为皇子与朝廷重臣过从甚密,不过,郑王殿下的朝廷重臣不是他,而是南唐大将军孙阎夕!   本来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困惑不已,他与孙将军从无往来,更谈不上交恶,孙将军何至于如此刁难他!   直到方才席间,看到慕容浅,忆起“清风” 的马蹄声,联系起日前发生的一切,才恍然大悟!   虽然,周宗知道孙将军此前一直在教习众皇子骑马射箭,却不曾想,孙阎夕与郑王殿下竟有如此私交!   慕容浅微微一笑,执酒回礼:“孙将军乃燕王手下一员大将,放着万千士兵的生死不管,却独独来给司徒大人道贺,司徒大人真是德高望重!”   周宗听到慕容浅如此一说,背心不觉一寒! 是了,南汉战场上,现在的兵马大元帅,可是燕王殿下李弘翼! 如果,孙将军是燕王殿下的人,那么,此行就定是燕王殿下派来刺杀他的了!   可是,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光明正大的刺杀!   唯一的解释就是,孙将军是得知慕容浅被周宗谋害的假消息,特来找周宗替慕容浅报仇的!   周宗心里冷笑一声,燕王殿下,你可是想借刀杀人!   慕容浅垂眼望着手中杯盏:“可是……如今南汉战事吃紧,临阵脱逃可不是小罪!孙将军如此恣意妄为,大人是不是应当知会父皇一声?可别辱没了司徒府的门风!”   周宗分辨这话中深意,慕容浅到底是在试探,还是在暗示什么? 他不知如何作答,僵在那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浥轻尘悄悄打量着父亲与慕容浅,心想,这慕容浅好深的心机,孙阎夕摆明是他的人,他却反说孙阎夕是特意来给父亲大人道贺,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孙阎夕今晚差点就要了司徒大人的命! 她此举明显是与司徒府做对! 慕容浅故以这样的措辞威胁,不过就是为了让父亲大人不敢在皇上面前开口!   周宗也想到这一层,干干赔笑道:“孙将军做事自有她的道理!”   “无端伤人也是道理?” 慕容浅深深地看住周宗,“这事司徒大人应当好好地禀告父皇,让南汉的士兵都看看他们仰慕的孙将军,都做了些什么!”   周宗微微一愣,面上的神色让人捉摸不透,望着慕容浅的眸子,沉凝半响。   末了,他捋捋下颔的胡须,点点头,郑重地答道:“公子说的是!” 说完,面上带笑,慢慢退回了座上。   浥轻尘心下一惊! 慕容浅为了撇清和孙阎夕的关系,竟然用了这样极端的方式! 若是父亲大人真的将此事如实地禀明圣上,那孙将军定要遭受莫大的责罚! 虽然孙阎夕这样冒犯父亲,理应受到惩罚,但是,孙阎夕到底是慕容浅的人啊! 慕容浅,你这样,未免有些太过凉薄了!   浥轻尘盯着慕容浅的桃花眼,似要看进他的心去,可她只看到一片无波的平静,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淡然,仿佛整件事根本不萦于心。   “我说,浥轻尘,你看什么看,没看过美男子啊!” 慕容浅反观着浥轻尘,唇边勾起一丝玩味。   浥轻尘轻嗤一声:“我是好奇,你这副皮囊下到底装了一颗怎样的心肠?”   慕容浅挑眉一笑:“你猜?”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叶词(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孙阎夕的“烈焰”追着“清风”绕着秦淮的街巷转了好久,才到达了浮生馆的后院,阿离听着声响连连迎了出来,对着孙阎夕,拱手作揖。   “孙将军,小的已经在此处恭候多时了!”   话音未落,一柄红缨枪瞬间抵上了他的喉!   “将军息怒!” 阿离赶紧求饶,“是慕容公子命我候在此处!”   “慕、慕容公子?” 孙阎夕慌慌张张地从马上跌落下来,颤抖着手抓住阿离的衣襟,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他、他、他没死?没死?”   阿离疑惑地看着有些痴狂的孙阎夕,甚是不解:“慕容公子吉人天相,自然平安无事。”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孙阎夕滴血的丹凤眼晃动起柔和的光芒,灰败的面容上,终于绽放出了难得的笑容。 那颗死去的心似乎又重新恢复了跳动。   阿离待孙阎夕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后,将一张“枫叶飘” 递到她手中:“这是慕容公子托我交给你的!”   枫叶? 枫叶赠知己,娇花配佳人。   孙阎夕将“枫叶飘” 放到手中细细打量,望着那一叶血红微微一笑,慕容浅,果真视她为知己。   “公子呢?” 孙阎夕柔声问了阿离一句。   阿离摇摇头,对着孙阎夕诚挚道:“公子要交待的都在这‘枫叶飘’里。”   “在这里面?” 孙阎夕的指尖轻轻触碰上这冰凉的金属质地,似是喜爱至极,沿着“枫叶飘” 的轮廓一点点勾勒,一点点描画。   突然,孙阎夕掌中升起一团烈焰,“枫叶飘” 渐渐熔化,骛地打出一道血光映到半空中,幽幽的血字慢慢晃动在眼前。   “孙将军,为了南唐子民,成为燕王的心腹!”   孙阎夕一字一句地看着,将所有词眼都烙刻进了心田,良久,才收了火焰,若有所思地盯着掌中残余的一片燃尽了的枯败枫叶。   “就这些?”   “什么?”   孙阎夕这才意识到阿离并不能看见那道血光,沉默一阵后,才淡淡一句:“回禀慕容公子,就说,叫他放心!” 说着摘下头上红绸将手中的残叶包好,收入贴身衣襟,走到“清风” 旁,伸出染上鲜血的指甲,怜爱地摸了摸它的马鬃。 然后,转身骑上了旁边的“烈焰” 。   阿离唤住孙阎夕:“孙将军,慕容公子说你连日奔波,可在浮生馆休整一日再出发!今日毕竟是。。。。。。”   “不必了!南汉战场上还需要我!” 孙阎夕走了几步,想起什么要紧的事,又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回来,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扔给阿离,“把这个交给慕容公子,叫他,好生保重自己!”   言毕,眸中温柔顿转坚毅,鞭子扬起,长长地甩开一个落寞的弧度。   子时已至,鞭炮齐鸣,孙阎夕的“烈焰” 踏着这声声爆竹,奔离了新年节庆中金陵。   一重山,两重山。 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 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第一百二十章 画桃符(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多福轩中酒意正酣,依着官职位阶,行完拜贺礼后。   慕容浅将两块长六寸,宽三寸的桃木板呈了上来:“此乃,在下准备的新年桃符,区区薄礼,只盼大人不要嫌弃!”   周宗双手接过,近观此桃木,质密细腻且通体清香,绝非凡品! 只是,作为桃符,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敝某怎么担得起如此贵重的礼物!”   “大人过谦了,只是在下才疏学浅,这‘桃符’未曾提字,实在是有些惭愧!” 慕容浅微微一笑,旋即,走到墨笙面前,拜了一礼,“如若能请得画仙前辈的墨宝,这桃符便能称得上司徒府的门楣了。”   墨笙微微一怔,神思恍动。 遥想当年,后蜀君主孟昶也曾命他题桃木板,他大笔一挥,用徐萧兰想出的“画字结合” 妙招,写就了“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   而后,余庆未纳,蜀君倒是纳了一位慧妃,赐号“花蕊夫人” 。   要说这桃符,本只是悬挂门旁,用以驱鬼辟邪的字牌,通常,桃符上只需书“神荼” 、“郁垒” 二神便可。 但自蜀君孟昶命人在桃符上提写联语后,各地纷纷效仿,渐渐演变为了一种风俗,而其上画就的飘逸字体,也争相被文人墨客们临摹,流入民间,世称“鬼画符” 。   慕容浅此举之意,自然是想见识见识“中原第一画师” 的能耐。   周宗见墨笙有些犹豫,便走过去对着墨笙笑盈盈道:“不知敝府能否有这个荣幸?”   “慕容公子的桃木板乃是稀有之物,在下岂敢以拙字侵污此物?” 墨笙回拜一下,推辞道,“慕容公子一看便是胸有才墨之人,司徒大人何不请慕容公子题字?”   “二位公子切莫再推辞了!” 周宗思量着捋捋胡须,笑呵呵道,“二位都是府中贵客,皆是敝某佩服之人,我看不如这样,二人各题一句,大家意下如何?”   浥轻尘轻轻一笑,随声附和:“父亲这法子甚好!” 她倒要看看,慕容浅是怎么出丑的!   满堂皆是一派叫好之声,慕容浅望着浥轻尘,嘴角慢慢浮上一抹笑意,墨笙看着宾客盛意如此,也只好点头应允。   不一会笔墨砚准备就绪,慕容浅与墨笙谦让一番后,先行站至案前:“在下抛砖引玉了!”   他持笔静默,略微思忖,一抬眸,目光正巧落到浥轻尘自朝云近香髻上垂下的“桃花摇” 。   他唇边漫上一丝清风,疾笔而书:“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原本是《诗经》中的一首贺婚词,但此时只截取了一句春景,将美好喜庆之意尽显,放到迎新的桃符上,实在是非常合乎时宜。   浥轻尘盯着桃木板上飘逸洒脱的字迹,瞧着那行云流水的气势,心中惊叹不已,这慕容浅,真是让人小瞧不得!   “鄙人不才,只能借用古人诗一句!” 慕容浅将笔递给墨笙,“墨先生,该你了!”   世人只道万事开头难,可是这联语要是抢占了先机,就无形给下联带上了桎梏,再好的笔墨也只能是带着枷锁挥舞。 慕容浅故意用古人成形的诗句为上联,就更是给墨笙增加了难度。   虽然知道墨哥哥学识渊博,可慕容浅珠玉在前,浥轻尘还是不免微微有些担心。 第一百二十一章 画桃符(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只见墨笙沉稳落笔,腕间用力,笔尖浓墨犹如龙飞凤舞,一蹴而就一副精美书卷。   “兰香堂堂,朗朗乾坤”   满座宾客无不为之才华所折服,且不论墨笙书法柔中带刚,雄浑苍劲,光是他所书语意,高雅中有带着一股不可忽视的磅礴之气,就堪称妙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兰香堂堂,朗朗乾坤。   墨笙此句一出,便将桃符的联语从个人的欢愉中跳脱出来,提升到了天下太平的高度,显得雍容大气。 真是,妙哉,妙哉!   浥轻尘脸上漫起称心的笑意,她知道的,谁也比不上墨哥哥!   “墨先生不愧是中原第一画师,在下佩服!” 慕容浅朝墨笙一拜,“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墨先生不要推辞!”   浥轻尘不满地看了慕容浅一眼,这小子又要耍什么花招! 仗着墨哥哥脾气好就得寸进尺,你说不要推辞,墨哥哥就不能推辞了! 真是好笑!   墨笙还没来得及推辞,慕容浅“扑通” 一声就跪拜了下去:“在下仰慕画仙大名已久,今日得此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小生恳请墨先生,收在下为徒!”   在座宾朋皆是一惊,这慕容浅竟要拜墨笙为师! 周宗满眼笑意地望着这一幕,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墨笙听着慕容浅的话语,眸中惊愕渐渐转为冷漠,静默良久后,才淡淡一句:“望公子见谅,此生,我不会再收徒弟了!”   浥轻尘眸中秋水一沉,细细打量着墨笙的神色,心里有些担心,饶是脾气好似他,也受不了慕容浅这样一下接一下的刺激吧! 今天晚上,墨哥哥该忆起了多少前尘旧事呢?   “公子的才学其实远在敝某之上,又何须拜在下为师呢?” 墨笙扶起慕容浅,旋即,朝司徒大人行礼告辞,“容大人见谅,在下不甚酒力,先行告辞了!”   周宗还未出口阻拦,墨笙的衣角已经消逝在黑夜的冷风中。   周宗转身欲向慕容浅解释什么,话未出口便被止住,慕容浅望着墨笙远去的方向,淡淡一笑:“这才是中原第一画师应有的气度!”   周宗见慕容浅如此说,不觉放下心来。 他见桃符上墨痕已干,便开始命人动手张罗起来。   浥轻尘见众人都忙着出门张挂桃符,便悄声提裙朝墨笙的方向追出,却正巧撞入慕容浅的眼帘,慕容浅急步上前将她拦了下来:“小姐,这是要去做什么?”   浥轻尘冷言一句:“墨先生乃我府中贵客,怠慢不得!”   “怠慢不得他,就怠慢得我?” 慕容浅面上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偏转着头询问着她。   浥轻尘斜飞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是谁,如何与墨先生比得!”   “墨先生我自是比不得,不过你……” 慕容浅盯住浥轻尘的剪水秋瞳,“却怠慢我不得!”   “慕容浅,我不得罪你也得罪了!你若想告诉我父亲,你大可去告诉,我根本就不在乎!” 浥轻尘心系墨笙,根本没功夫再搭理他,袖中丝带飞出朝慕容浅打来,冷喝一声,“闪开!”   “怎么?生气了?” 慕容浅旋身避开如水的丝带,剑眉微挑,“还是想,杀人灭口!”   “慕容浅,我当时就不应该救你!” 浥轻尘怒目瞪着慕容浅,憋闷在心里一整天的不满,顿时倾泄而出。   慕容浅根本没一丝收敛的意思,继续调笑道:“怎么?后悔了?”   “慕容浅,你别以为仗着郑王的身份就可以胡作非为!” 浥轻尘冷眼看着慕容浅,“你知道的,我可以要你的命!”   慕容浅并不为所动,淡淡道:“如果你不管司徒府满门的性命,你倒是可以试试!”   浥轻尘丝袖高扬,披帛凝水,迎着慕容浅的面门就要狠劈了下去,慕容浅却不闪不避,缓缓地闭上了眼。   水气侵染到眉睫前一毫,僵在了半空。 浥轻尘秀眉紧锁,目光逡巡在慕容浅无所畏惧的脸上,良久,兰花指一翻,收下披帛,舒了一口气,垮下双肩,无奈叹道:“慕容浅,你到底想要干嘛”   慕容浅拂袖站立,宽大的袖袍带起一丝清风,刮落了浥轻尘面上的薄纱:“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真面目!”   薄纱轻飘,散于晚风,浥轻尘粉嫩的桃花面,便露于了华灯之下。 较之浮生馆的高冷出尘,添了一抹红润,更加勾人心魄。 第一百二十二章 花灯会(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趁慕容浅发愣之际,翩身一闪,逃脱了他的视线。   她在庭院里找了好久,终于,在镜心湖旁寻到了墨笙。 她本想上前好好安慰他一番。 满腔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墨笙温柔的目光止住。   墨笙淡淡的语音从月光的下方传来:“等过了上元节,我就离开!” 那样闻之生温的声调,飘入耳畔,却让浥轻尘的心陡然冷到谷底。   墨哥哥说,他要离开!   正月十五,月圆之夜,等打开木兰结界,了结这桩心事,墨哥哥就要离开了吗? 他要去哪里呢? 是去蜀国,是要回到兰姐姐的身边了吗?   浥轻尘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把心里的话问了出来:“墨哥哥,你要去哪里呢?”   墨笙仰头看月,墨染的眸子里映入冰凉的颜色,他轻轻一笑,却没有再说话。   筵席散罢,送走宾客,司徒府褪尽浮华喧嚣,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然而,朝堂之上,却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起因是司徒周宗上书弹劾南唐新晋大将军孙阎夕,指责她目无法纪,擅离职守,除夕之夜,驾“烈焰” 而来,出手打伤了他的侍卫。   这弹劾也有意思,只说伤了侍卫,并未提及孙阎夕意欲刺杀他之行为,而且,奏章中漏洞百出,不仅不能服众,还被燕王殿下抓到机会以于反击。   户部侍郎韩熙载当天即在御前启奏,陈词慷慨激昂,指责司徒周宗诬蔑忠良之后,其心不正! 孙将军代父从军,立下汗马功劳,南唐与南汉战事正酣,理应嘉奖孙将军,以慰军心!   要说这韩熙载根本不是燕王的心腹,相反,他一直是燕王党羽抨击的对象。 只是,其人刚正不阿,又正义凛然,一向自恃清高,素来看不惯燕王之流的作风。 这次为孙将军的事情挺身而出,也纯粹是源于对已世孙将军的崇敬,对孙家忠胆义肝的坚信,孙家此等国之栋梁绝对不容小人诬陷!   南唐的君主李璟本就缺少主见,这下可更是犯了难,一个是开国元老,一个忠良之后,偏袒谁都必定会让另一方心寒!   孙阎夕擅离职守,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伤司徒府中侍卫是事实! 热血沙场,保家卫国这也是事实! 虽说功不能抵过,但揪着这样一点儿小错就损了孙将军的威望,致使将心不稳,对南唐社稷终究是百害而无一利!   可是,这道理他却不能摆在明面上告知周宗,案件既然呈上来了,而且是在年节之中就着急启奏,足以见周宗对这事的重视程度,李璟如何才能不伤及周宗体面又保全孙将军的名声呢?   案件搁置了好几天,李璟依旧一筹莫展! 最终,还是翰林学士冯延巳在李璟耳边鼓吹了几句,圣意才落了下来。 大意是,此值新春佳节,理应大赦天下,周宗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为臣之表率,特赐金银幡胜一对;孙将军精忠报国,热血沙场,特赐“银丝环锁铠” 一副。 以赏赐巧妙地堵住了悠悠之口,然后,将此事就这么大事化了,小事化了地掀过去了!   要知道,赐予孙将军的这副铠甲可是大有来头。 环锁铠又名锁子甲,铠如环锁,射不可入! 其工艺复杂,一般多以铁丝制成,而“银丝环锁铠” 却是以银丝扣缀合制为衣形,比之寻常的铠甲不知珍贵多少倍! 尊贵如燕王,也只得过“镀银环锁铠” 。 这样的赏赐,不仅彰显君主对将士的莫大的关怀,也表明了他对孙阎夕的爱护之情。   小小幡胜与银丝环锁铠孰重孰轻,分明立现!   冯延巳是什么人,是谁的幕僚。 周宗心里自然是清楚,可是他却没有丝毫的计较。 他了解李璟,明白李璟的意思,李璟这样做是要他适可而止。   其实,对于这事他本来就打算见好就收,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众人夸大他和孙将军不合,以确保,燕王殿下对孙阎夕更深的信任!   只有少数人知晓,这场风波过后,真正互生嫌隙的,其实是周宗与燕王殿下!   他俩的隔阂,至此,算是彻彻底底、清清楚楚地烙下了! 以后,永无结盟的可能! 第一百二十三章 花灯会(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自除夕夜宴后,墨笙便闭门不出。浥轻尘见不着他,每天都患得患失的,她多么盼望正月十五永远不要到来啊,她等了墨哥哥整整三年,才只见了几面而已啊,他就又要离开她了吗?   可是,日子不会因为谁的喜悲而停留半刻。 它自顾自地往前,像世间最无情之人,在新年的喜庆氛围里,平静地数着更漏,一声声,一直滴到了正月十五。   浥轻尘在诚惶诚恐中,迎来了注定将至的花灯会。   上元节,是南唐一年中最热闹的节日,花灯会,是全民都必赴的一场盛会。 即使是深居闺阁的女子也可在这一天出门夜游,踏街赏灯。   浥轻尘持着木兰簪打量着顶上的簪花,焦点却没聚在花上,仿佛透过如玉的花瓣望穿了秋水,就这样挨着时光,静静地发着呆。   流珠捧着案板进来时,她也没有一点反应。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流珠放下案板,小声地询问着,顺手拿起了梳妆台上的篦子,“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梳洗?”   “放下吧!” 浥轻尘略一扬手,止住了流珠的动作,从她手里取过篦子,缓缓道,“今个我自己来!”   青丝一寸一寸梳理开来,如瀑般披散下来,她拈起木兰簪手指急速翻转,不多时,便挽就一个淡雅的花髻,花蕊处斜斜盛开着一朵淡绿的木兰。   她略微偏转,对着镜子斜飞了一个眼风,这样的打扮,果真有几分兰姐姐的味道。   流珠看着浥轻尘的模样,不觉掩口笑道:“小姐今日的打扮甚是特别,流珠还从未见过小姐如此柔情的样子哩!”   柔情? 花蕊夫人自然最是柔情! 可是如此柔情之人,又如何舍得抛弃墨笙嫁作他人妇呢?   “只是,花灯会最是隆重繁华,这样的打扮会不会太素雅了一些?小姐,要不要加一些钗环?” 流珠将搁置着发饰耳坠的案几呈到浥轻尘面前,闪着眸子道,“听说司徒大人得了皇上的恩赐,这几日心情大好,这不,又赏了好些下来!”   “不用了!” 浥轻尘淡淡地瞥了一眼,顺手将木兰镜收入袖中,盈盈起身,“这样,刚刚好!”   笙调幽幽转起,浥轻尘跟着曲调,慢慢踱到了镜心湖畔的一处假山,望着那熟悉的背影,再也迈不开步子。 月光顺着墨笙的素袍流淌下来,那背影看上去像一幅泼墨翠竹,又像远山烟雾,仿佛一惊扰,就要化为飞灰,消失于天际!   那样可望不可即的距离,那样不真实的存在!   十三簧如一尾凤凰,展翅于墨笙那竹节般修长的十指之间,飘出幽幽的曲调,翱翔于漫长的黑夜之中。   曲子萦着淡淡的哀伤飞入了浥轻尘的心中,她就这样远远地看着,静静地听着墨笙奏完这一曲。   一曲毕了,墨笙收了十三簧,转了过来,遥遥瞧见那朵夜香木兰,眸中墨浪翻荡,温柔地唤了一声:“兰兰?”   浥轻尘心下刺痛,却不想被墨笙看出丝毫端倪。 抬眸凝望时,粉面上已不着痕迹地挂上一个微笑,甜甜地叫了声:“墨哥哥!”   “是你?” 墨笙眼底滑过一瞬失落,只有一瞬,他的眸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他轻轻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哦,是了!”   徐萧兰已经贵为花蕊夫人了,怎么还会稀罕戴这样寒酸的簪子呢? 他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她怎么可能还出现在他面前呢?   他和她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花灯会(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兰兰,你真的愿意做他的妃子吗?” 墨笙深情地望着徐萧兰,认真地询问道,“只要你有一丝一毫的不愿意,我即刻带你离开!” 他在等她的答复,只要她说不愿意,不管天涯海角,他都带她走!   徐萧兰亮着星眸看住墨笙,诚挚道:“墨大人,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可能无法接受。但是我,是真心喜欢孟昶!”   墨笙不可置信地看着徐萧兰:“可是,你说过……”   “墨大人,人,是会变的!”   空气中有长久的沉默,沉默中有清晰的破碎声音,听起来,那样锥心刺骨!   你倾心一人,若她也能同样钟情于你,那自然是好的,如若不能,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竭力保她幸福便是!   她既然有所选择,哪怕她的选择不是他,他也定要护她周全。   一入宫门深似海,徐萧兰心怀仁爱如何能适应后宫生存,他放下不下她! 成为后蜀御前医师,他便可保她日日平安。   平安脉,请的是一丝心安。   “墨大人,我有一事求你,你可愿意答应?” 花蕊夫人在屏风后,缓缓开口。   墨笙把着红线,静心观着脉象,平静的声音里自带着几分温和:“你说什么我没有答应?你说便是!”   “墨大人,去南唐,找木兰镜!” 一支木兰簪自屏风后,斜递到他手中,“我希望后蜀能永保昌盛!”   “要让后蜀得保昌盛,陛下便可做到,哪里又用得上我呢?” 墨笙眼眸低垂下去,声音平静无波。   “墨大人举世才能,又何须自谦?” 花蕊夫人的声音婉转动听,“而且,我不想,孟哥哥他,太辛苦!”   她称他为墨大人,她唤他为孟哥哥。 兰兰,你对所爱之人还是那么柔情,只是那个人不再是为我。   墨笙持着红线的手,剧烈一抖,强自稳定了心神后,良久,才淡淡道:“我答应你便是!”   屏风里,屏风外,都是一阵沉默,空气安静得要扼杀掉人的呼吸。   “事成之后,我希望你……不要再回蜀国!我担心,孟哥哥他会不高兴。” 花蕊夫人沉默半响后,温柔语气吐字,“墨哥哥,你也该去寻找你自己的归属了!轻尘她,应该还在南唐等你!”   墨笙望着花蕊夫人投在屏风上的剪影,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未再说一个字。   兰兰,也许你永远不会懂,我的归属,是你的心。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浥轻尘看着陷入过往沉思的墨笙,走了过去,缓缓开口道:“墨哥哥,对不起,今天因为要开启木兰结界,我才……”   话未说完,便被墨笙一个手势止住。   “你先行出府,我跟在你后面,等到了浮生馆附近,我们再行会合。” 墨笙平静地述说着计划,对刚才神思的一切似乎根本不萦于心,“一定要赶在龙灯点亮之前行动!”   龙灯一亮,光芒万丈,月色便会被阻隔,无法再映入木兰镜中,结界将无法开启!   浥轻尘思量了一下,点点头,没有说过多的言语,转身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迈出几步后,又不放心地折回来:“墨哥哥,今日花灯会人满为患,鱼龙混杂,你,注意安全!” 第一百二十五章 花灯会(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秦淮河畔的柳枝上,密密匝匝地挂满彩灯,街上行人如织,马车缓缓地撵着轮子,慢慢地向前推进。   浥轻尘打起帘子,看着夜幕下繁华热闹的金陵城,内心却感不到一丝喜庆的意味。   “好看吗?”   浥轻尘白了对面的慕容浅一眼,没有答话。   “本公子问你话,好看吗?” 慕容浅唇边带笑,望着浥轻尘未施粉黛的姣好侧脸。   “慕容浅,你真是好没意思!” 浥轻尘放下帘子,转过头来,“你难道看不出来,我根本没心思搭理你吗?”   她真是半点也没有猜到,一出门便遇上了慕容浅,他还当真父亲大人的面,强行把她“请” 上了他的马车! 美其名曰,说花灯会人多眼杂,要当浥轻尘的什么护花使者! 保护她是假,监视她倒像是真的! 他非要说她浮生馆是有意为之,非要跟着她调查出她的真面目,她对他当真是无可奈何!   “没心思搭理我?” 慕容浅剑眉微挑,“那你想搭理谁?”   浥轻尘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不关你的事!”   “哦?不关我的事?” 慕容浅微微一笑,“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邀你上车吗?”   “还有什么为什么?” 浥轻尘冷哼一声,“你不就是想看看我的真面目吗?我告诉你,慕容大公子,我和你不一样,没有你那么多心计!”   “那我得仔细看看!” 慕容浅桃花眼中促起笑意,目光一直逡巡在浥轻尘的身上。   浥轻尘刚开始还故作镇定,忍了一会儿,被他打量得浑身不舒服,秀美微蹙:“你看什么看,没看过美人啊!”   “我只是觉得,你眼角的那颗痣很特别!” 慕容浅嘴角浮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和寻常人家的媒婆,倒是有几分相似!”   “慕容浅!你真的很没有礼貌!” 浥轻尘深深睨了慕容浅一眼,“说起来还是皇六子哩,也不知道诗书礼仪都学到哪里去了!”   慕容浅却没有丝毫不快,反而双手一摊,撇撇嘴,顺着浥轻尘的语气说:“对啊!我也在想学到哪里去了哩!”   浥轻尘看着慕容浅这副滑稽的模样,心中怒气陡消,没忍住,“扑哧” 一声笑了出来。   “哟!倒是把你这张苦瓜脸给逗乐了啊!”   浥轻尘刚舒开的眉头,又聚了起来:“慕容浅,你难道就不会好好说话吗?”   慕容浅倒是知趣地点了点头:“好!那我就好好说!其实呢……我想让你帮忙,让“中原第一画师”墨笙答应,收我为徒!”   要墨笙答应收徒,简直是痴人说梦!   浥轻尘看着慕容浅难得的诚恳模样,好言相劝道:“慕容公子,我劝你别痴心妄想了,墨、墨先生他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   因为……墨笙只会教徐萧兰画画! 而她,永远都是在一旁安静地磨墨。 她总以为,是她天资不够!   “不会就是不会啊!” 浥轻尘不满地朝慕容浅吼了一句,“你天资不够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慕容浅挑眉一笑,盯住浥轻尘:“不试试,怎么知道?”   对啊,不试试,怎么知道? 可是,她有什么资格试呢? 她不过是他的一个侍女而已啊!   浥轻尘眸中泛起一丝苦楚:“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你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无功而已!”   墨哥哥,过了今天,就要离开了啊!   “哦?” 慕容浅唇边浮起一抹不屑,“我只相信,事在人为!有些事,你做不到,只能说你根本就不够努力!哦,不,也有可能……你天资确实愚钝!”   “慕容浅!我真是头一次见着像你这么狂妄的公子哥!” 浥轻尘看着慕容浅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既然你自认为天资过人,那好,我问你,你知道怎么留住一个人吗?”   “很简单,留住他的心便留住了他的人!”   “那……要如何留住人的心呢?”   话音刚落,慕容浅便凑到了浥轻尘眼前,脉脉地盯住那双剪水秋瞳,桃花眼里的粉红花瓣,不知不觉中就晕上了浥轻尘的桃花面。   慕容浅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轻轻呵气:“就是这样!”   话语间,又朝浥轻尘凑近了几分,鼻尖临在咫尺,仿佛微微一嗅,就能嗅到桃花淡淡的香气。 第一百二十六章 冷月屏(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你干什么?”浥轻尘从微怔中反应过来,一把推开了慕容浅。   慕容浅看住微微有些窘迫的浥轻尘,唇边带笑,剑眉一挑,反问道:“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我……”   “我只是告诉你,你首先得走近她,让她看见你。入得了她的眼,才能入得了她的心!” 慕容浅淡淡说完,转圜了语气,恢复往日不可一世的神情,“不过呢,你可别以为,你离我这么近,就可以顺利**到我,本公子呢,是不会中你的圈套的!”   “现在到底是谁在**谁啊!” 浥轻尘不满地睨了慕容浅一眼,“慕容公子,我记得,是你非要当我的‘护花使者’吧!”   “对啊!” 慕容浅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怕你桃之夭夭!”   “逃之夭夭?” 浥轻尘不可置信地重复着慕容浅的话语,“我有什么好逃的!”   “那你为何自上车后,就一直掀开帘子往外瞧,难道不是想偷偷溜走,去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浥轻尘的确是要去办一些事,不过,哪里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啊! 所谓的偷偷摸摸,不过是她不想因为木兰镜,再起无谓的风波罢了!   木兰镜毕竟是上古神器,一旦结界被开启,重现于江湖,被有心之人夺去,这世间会起多少纷争,重燃多少战火,谁也无法预料! 所以,她只能偷偷的开启结界,偷偷的完成墨笙交给她的任务,不能让任何人发现!   可是,她现在居然和最有可能发现木兰镜的重瞳之人同车而行,如若被他发现了什么端倪,这次打开木兰结界的计划就又要落空了! 上次失败墨笙就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她绝对不能再让墨笙失望了。   浥轻尘面对慕容浅的质问,难免有些心虚,扯了扯袖口,装作无意地别开头:“哪有?”   “没有?” 慕容浅目光逡巡在浥轻尘的面上,“那你为何在这样荣华的日子里,打扮得这般……朴素,不就是不想引人注目吗?”   浥轻尘抬眸打量着慕容浅的穿着,发髻以珠冠高束,著一袭绯色襕袍,袍上绣着同色的繁复花纹,较之浮生馆中的华贵,更显王者之气。   浥轻尘以袖掩口,不由好笑道:“慕容公子,花灯会繁华的表面下最易暗藏凶险,你难道不清楚?你看看,你这身穿着打扮,如此招摇过市,生怕刺客认不出你的身份吗?”   “有你在,我还用担心什么刺客吗?”   浥轻尘轻轻一讪:“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救你呢?”   慕容浅盯住浥轻尘的眸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你会的!”   浥轻尘微微摇头,别开那清澈如水的眼波,顺手挑帘瞥了窗外一眼,顿时眸中一亮,朗声道:“停车!”   马夫驱赶着马匹,对浥轻尘的话语充耳不闻。   “慕容浅,叫他停车!” 浥轻尘皱眉望着暗暗发笑的慕容浅。   “这就忍耐不住了?” 慕容浅审视着有些着急的浥轻尘,“还未至龙灯处,你下车是要干什么呢?”   浥轻尘不想和他做过多的辩白,把帘挑高,将车外的秦淮风貌,倒映入慕容浅的眼里。   浥轻尘观察着慕容浅的神色,歪着头询问道:“去,还是不去呢?”   慕容浅望着天际浮现的那些红红点点,唇边添上一抹笑意,不急不缓幽幽一句:“停——车——!” 第一百二十七章 冷月屏(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车刚停稳,浥轻尘便跳下车去,提裙疾步,企图瞬间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未料慕容浅眼疾手快,绯色影子一闪,挡在了她的面前。   浥轻尘脚步不稳,撞到了慕容浅的胸膛。 慕容浅并未伸手扶她,只淡淡一句:“这么着急干嘛?”   “你……” 浥轻尘退后一步,加重了语气道,“你难道不知道天灯必须赶在龙灯之前放吗?”   “哦?” 慕容浅来了兴致,一把抓住浥轻尘的胳膊,朗声道:“走!”   慕容浅身法飘逸,浥轻尘脚步轻盈,二人穿过花灯会的五彩斑斓,寻着画舫的欢歌笑语,不一会儿就到达岸边一个贩卖天灯的小摊前。   浥轻尘姣好的桃花面,被明媚的光辉一照,愈发显得灼灼其华。   “说吧,你想要哪个?” 慕容浅瞥了浥轻尘一眼,“本公子,可以考虑赏你一个!”   “你真的要给我?” 浥轻尘心中“咯噔” 一下,眸中浮现一丝异样的神情,不过也只在眉睫处停留了一瞬。   她略微偏头,秀眉一挑,俏生生地询问道:“我想要哪一个,你都能给我?”   “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银子吗?” 说着,慕容浅伸手就往袖中掏钱袋。   浥轻尘摇摇头,伸手拦住,不由好笑道:“慕容大公子,你不会是第一次放天灯吧?”   慕容浅被浥轻尘这么一说,僵住手里的动作,冷了一眼含笑的小贩:“说,你要什么!”   “天灯本是祈福许愿之物,公子想为心仪的姑娘挑一盏如意的天灯,那便要为在下添一副吉祥书画!如此便可吉祥如意,福气长绵!”   “哦?还有这等规矩?” 慕容浅疑惑地看住小贩,“不过呢,你搞错了,她可不是我心仪……”   “哎呀!这位大哥,你是不知道,我家公子书、画皆是一流,用他的墨宝换你的天灯,你可要赚大发了!” 浥轻尘抢着话头,答了过去,说完,笑盈盈地望着慕容浅,“慕容公子,您说对吧?”   “你选吧!” 慕容浅对着浥轻尘剑眉一挑,唇边带笑,“拿笔墨纸砚来!”   小贩不置可否,只侧身而立,示意浥轻尘挑选。   浥轻尘细细打量着琳琅的天灯,眼里藏不住的喜悦,虽然来放天灯,只是她为了支开慕容浅耍的一个小聪明,但她对这些璀璨饰物的确是喜爱,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挑选天灯。   以前只是看别的眷侣放过,她却从未触碰过。 一来,她不会画画,二来,她心里一直有个默默的期许。 她在等,等墨哥哥,等他为她画一幅画换一盏天灯! 可是,怎么可能呢,墨笙只会为兰姐姐画画的啊!   “挑好了没有?” 慕容浅显然有些不耐烦,打断了她的深思。   浥轻尘微咬下唇,目光略过一众玲珑剔透,扬手一指,指着货架最顶上一个极致华贵的天灯:“这个!”   “姑娘果真是好眼力!此灯名叫“花好月圆”,升至夜空,可观百花齐放!寓意极好,可保姻缘美满!”   “哦?” 浥轻尘故作沉凝道,“我取走了这么大一个如意,那岂不是要用更大的吉祥来换?”   “正是这样!” 小贩看着慕容浅,“现在,就要看公子的能力了!”   “这有什么难的?”   慕容浅口里虽是这样说着,却难不得细细思量起来,突然,唇边漫上笑意,饱蘸一笔,晕染开笔墨,牵着微毫,慢慢游走出一副风花雪月。   百花齐放,不及你回眸一笑。   灯光在慕容浅面上扑了一层薄薄的昏黄,朦朦胧胧,那样完美的侧脸,那样专注作画的神情,真真让人移不开眼。 浥轻尘凝神注目,心跟着墨痕,慢慢晕染开来。   慕容浅收笔停顿,细细观摩着自己的作品,得意地问了一句:“怎么样?”   “妙啊!妙啊!公子的笔墨的确是世间一流!” 小贩竖起拇指,衷心地夸赞道。   “本公子问你,怎么样?” 慕容浅含笑抬首,四下张望,来来往往的只有陌生的人群,再寻不到熟悉的踪迹。 第一百二十八章 冷月屏(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在听到幽幽一笙调时,就已经陡然回神,她转身一隐,似水滴般消融入了人潮之中。   墨笙立在屋檐上,略一扬手,浥轻尘未作停留,便潜入了浮生馆中,她也想尽快了结木兰镜的事,如果可以,她并不想错过那盏“花好月圆” 的天灯。   浮生馆里的重重帷幔,隔绝了外界的喧华,空气中只余下淡淡的桃花酒香,在静得出奇的暖阁中,慢慢发酵。   今日正值上元节,屋内的人应该都出门赏花灯去了,浥轻尘一路过来也没发现半点人烟。 很快,她便到达“风花雪月” 台。   月光下,寒冰泛着刺骨的凉意,像一块剔透的冰种玉石,浥轻尘步了上去,脚尖并未感到丝毫的不适,能修习驭水之术的体质,一向是最不畏冷寒。   她将袖中晶莹的木兰镜取出,映入一轮皎洁的明月,木兰镜盈盈如水,隐隐有波纹晃动。   她将鬓边木兰簪取下,握着手中,思忖着如何开启木兰结界。 簪顶的木兰花顺着月光,飘散出一缕香,那味道像极了兰姐姐身怀的异香。   思量间,手中的簪子,不小心碰着了木兰镜如水的镜面,惊起一圈涟漪。 浥轻尘看着镜面波纹,诧异不已,还未及反应,突然,水中伸出一双惨白的小手,一把抓住了木兰簪。   一阵深深的寒意通过那只白手,凌冽地向她袭来。   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冰凉,冻得银齿也止不住有些微微发颤。   镜中小手拽着木兰簪一点点往镜子里去,浥轻尘用冻得渐渐僵硬的手指,费力拖住木兰簪不往里去。   不可以,不可以再让墨哥哥失望!   浥轻尘强自稳了心神,调息运功,一咬牙,猛地将木兰簪往外一带,一个小孩便从木兰镜中掉落出来。   浥轻尘看着裙边那小小身影,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你、你是谁?”   “十瓣夜香木兰?” 小孩嘴里呢喃着,鼻尖凑到夜香木兰上嗅了嗅,才眨巴着眼睛抬起头来。   一张圆乎乎白嫩嫩的小脸便映入眼帘,一副可爱机灵的模样,只是缺少了几抹血色,像极了今日光洁的满月。   浥轻尘看着看着,心底升出喜爱,不觉温和了语气,将她从寒冰台上扶起,柔声道:“小孩,告诉我,你是谁呀?”   小孩寒冰似的眼眸里,转动起一丝生机,对着浥轻尘,嘴角扯开一个弧度,高兴地叫了一声:“姐姐!”   “姐姐?” 浥轻尘疑惑不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孩。 她何时有个妹妹的啊?   “姐姐!姐姐!” 小孩张开双臂雀跃着便往浥轻尘怀里扑,言语中满是喜悦:“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这句看似不起眼的话语,却一下触碰到了她内心的柔软,这样的话,她也曾对着墨哥哥说过! 她理解这样的期盼,等待一个人来找她的期盼!   浥轻尘将小孩轻轻地从怀里拉出,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为何会在这木兰镜里?”   小孩眨巴着冰瞳,不可置信地盯着浥轻尘:“姐姐!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冷月屏啊!  “冷月屏?”浥轻尘在记忆里扑捉着这个名字,最后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未曾识得这个姓名。”  “姐姐!你怎么能不认得屏儿呢?你一向最疼爱屏儿的呀!”冷月屏眼里含了几分委屈,撇着嘴道,“爹爹,是爹爹,他把我关在了木兰镜中!你都不记得了吗?”  浥轻尘眸中疑惑更甚:“爹爹?谁是你爹爹?”  “我们的爹爹是司水之神冷羽竹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冷月屏(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冷月屏小小的拳头攒得紧紧的,“当年,上神们都说我,说我魂魄不全,寒气太重,是不祥之物!爹爹他,定是听信了妖人的蛊惑,才将我困于这木兰镜中的!为什么无论我怎样啼哭,他都依然这么狠心呢?他还说是为我好,为我好,就要把我孤零零地抛弃在木兰镜中么?”   浥轻尘心下一惊,司水之神冷羽竹? 这小孩的爹爹竟然是他!   据《山海经》古籍残卷所载:昆仑镜原是西王母沟通人间仙境穿越时空的法宝,司水之神冷羽竹在西王母诞辰上盗走此镜,从此便下落不明。   如今这木兰镜,自然就是当年的昆仑镜,如若当年冷羽竹将此镜藏于风花雪月台中,寒冰台剔透的质地自然能巧妙地遮掩住木兰镜的晶莹,千年不化的寒冰更是掩盖了冷月屏的行径,这一招的确是高明,确实可以让冷月屏与昆仑镜都消失于人世,并且无迹可寻! 可是他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要将自己的女儿困于木兰镜中? 难道,真的是因为冷月屏是不祥之物吗?   冷月屏张着眼睛巴巴地看着沉思中的浥轻尘,柔柔唤道:“姐姐,你是不是和他们一样,也觉得我是不祥之物,也不要认我,不要理我了?”   浥轻尘看着那副可怜模样,隐隐约约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实在是狠不下心对她有任何的拒绝。 她柔和地笑了笑:“屏儿乖!你爹爹当年这么做,一定是担心你被坏人伤害,才把你放入木兰镜中保护起来哩!”   “是这样吗?” 冷月屏抓住浥轻尘的胳膊,哀哀道,“可是姐姐,屏儿、屏儿不想要一个人!”   “姐姐知道!” 浥轻尘望着冷月屏略显冰凉的眸子,温和道,“没有人。。。。。。喜欢孤独!”   冷月屏欢喜地伸出手:“那姐姐就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这里?” 浥轻尘环视一周,不解道,“你是指浮生馆?”   冷月屏摇摇头,声音弱了下去:“姐姐,你不知道,虽然你现在用夜香木兰开了结界,我也不能离开木兰镜太久!”   “什么意思?”   冷月屏嘟着嘴,眼神里有害怕也有委屈:“我是木兰镜的宿主,知道太多天机,左右太多魂魄,如若离镜太久,我将身形俱灭,魂飞魄散!”   身形俱灭,魂飞魄散!   浥轻尘吃了一惊,连连抱住冷月屏,柔声安慰着:“我们屏儿不会的!”   “姐姐,你帮帮屏儿好不好?” 冷月屏往浥轻尘怀里蹭了蹭,“屏儿害怕,屏儿根本什么也不想知道的!什么也不想左右!”   浥轻尘听冷月屏这么一说,才猛然忆起此行的目的,是帮墨笙完成任务,以木兰镜之力助后蜀永保昌盛! 可是,她怎么也没料到结界打开之后,是这副情形,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能有多大的能耐去左右这世间的风云呢?   浥轻尘斟酌着语气,试探性地询问了一句:“屏儿,你很厉害?”   “我不知道!” 冷月屏猛地晃了晃头,抬眸望着浥轻尘,“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就有好多孤魂野鬼日日夜夜在我耳边哀哭,诉说很多很多的事情!他们说,我知道了天机,他们说,我可以左右魂魄!他们说,姐姐你会来救我!”   “我?” 浥轻尘张着剪水秋瞳,不可置信地望着小孩,再次确认道,“你说的是我吗?”   冷月屏点点头,认真道:“这世间,只有你,会驭水之术!”   “驭水之术?” 浥轻尘眸中惊诧慢慢转为无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屏儿,姐姐学舞时所习的驭水之术,不过是花架子而已,哪里有如此大的法力,如何能抵抗得了上古神器木兰镜呢?”   “姐姐的驭水之术自然是温柔!” 冷月屏的小手攀着浥轻尘的桃花面,“可是,姐姐啊,你不用对抗木兰镜,只需融化了这寒冰台即可!”   “融化这寒冰台?”   “对!这寒冰台,是爹爹引木兰镜中的忘川河水凝聚而成!” 冷月屏蹲下身子,轻轻地触摸着寒冰台,“忘川河成,魂魄有归,我便能将所有零碎天机拼凑起来,寻到出镜之法!”   冷月屏说着说着,语气渐渐弱了下去:“水乃万物之源,木兰镜中无水,我便不能拥有真正的法力,只能这么孤零零地呆着,从这一世挨到下一世。”   浥轻尘望着冷月屏这副模样,心里泛起感慨,柔声一句:“屏儿,姐姐可以试试!”   冷月屏亮着冰瞳,伸出小手,冲着浥轻尘笑笑:“姐姐,手!” 第一百三十章 画中仙(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略微迟疑后,还是将手伸了出去,由冷月屏牵着她的双手,十字交叠,放到了木兰镜上。   冷月屏踮起脚尖,高高托起木兰镜,让月光投射到浥轻尘的芊指上,朗声道:“姐姐!开始吧!”   浥轻尘重重地点点头,旋即闭上了双眸,屏息聚气,双手慢慢运功结印。 肩上披帛,缓缓滑落,飘至在她和冷月屏脚下,脉脉化为一方浮台。   寒冰台光影渐转,微微显露出几分水纹,随着法力深入,消融更甚,水波荡漾,粼粼泛光。   浥轻尘眼眸陡亮,突然,兰花指一翻,结印大开,绛唇轻启:“桑——田——沧——海!”   袖中丝带瞬间纷飞而出,急速掠过寒冰台,所至之处,皆掀起狂涛巨浪。 丝带围着寒冰台缠绕,越转越快,刮出一场龙卷风,带起滔天水柱,直冲云霄。   “姐姐,就是现在!” 冷月屏瞧准时机,将手中的夜香木兰向龙卷风风眼处拋了上去。   木兰镜,木兰花,寒冰水,上元月,由下至上,连成一线。   “镜——花——水——月!”   浥轻尘周身水汽大盛,双手结印向内聚集,引着丝带急剧朝里收拢,勒紧水柱,就在即将引水入木兰镜之际,水柱突然银光一闪,幻化为一条张牙舞爪的玉龙,呼啸而出,猛地挣断了几根丝带!   浥轻尘始料未及,秀眉微蹙,手中力道不得不陡然加重了几分。 局面一时出现了胶着,伴着时间流逝,浥轻尘额头渐渐沁出密密的汗珠,体力慢慢有些不支。 随着水龙愈来愈猛的挣扎,手中结印不稳,像缕若隐若现的星光,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开来。   面对陡生的变故,冷月屏也攒紧了小小的拳头,在一旁看得心惊不已,急切地唤了一声:“姐姐!”   不可以,不可以辜负期望!   浥轻尘强自稳了心神,咬牙运功,怒喝一声:“水龙吟,归!”   她双手持印,朝木兰镜的方向全力一打,玉龙长长地哀嚎一声,化为水柱无力的泻了下来,水流顺着木兰花作引的桥,落入了木兰镜,重新归隐为了忘川河。   悬空的丝带,聚拢无物,一齐迸裂,散为水花,被月光一寒,如雪般,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   浥轻尘虚弱至极的身体也顺着雪花飘垂至地。   冷月屏见状,赶紧跑了过去,扶起地上的浥轻尘,着急地呼唤道:“姐姐!姐姐!”   浥轻尘费力地张了张眼睛,柔声道:“屏儿!姐姐没事,姐姐只是、只是有一点儿累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爹爹他、他居然……设下此等封印!” 冷月屏说着说着,就呜呜咽咽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姐姐!你千万不要有事!只有你、你最疼屏儿了!”   “没事的!有得、就必要有所失!” 浥轻尘轻轻摇了摇头,抓住冷月屏的小手,嘴角扯出一丝惨白的笑容,“现、现在,忘川河已归位,屏儿,记、记住!帮、帮墨哥哥完成心愿……”   “知前世今生,控三魂七魄,偿红尘夙愿!” 冷月屏猛地抬起头,眸中一亮,张手一引,夜香木兰便飞至手中。 她冰瞳中顿时唤发出生机,无限欢喜,唇边的笑容越开越盛,银铃般的笑声幽幽晃起:“呵呵呵……呵呵呵……我有法力了!我有法力了!”   “姐姐!我……” 冷月屏回望至浥轻尘,桃花面此刻已血色尽失,体内魂魄也渐渐不稳。 冷月屏知情况不妙,立即凝神屏气,运功为浥轻尘疗伤。   浥轻尘感觉自己仿佛掉入了一个巨大的冰窟里,四周极静极冷,她的身体像一艘历经风雨后破败不堪的小船,不停往下陷,一直往更深更黑暗地地方沉去。   在万籁俱寂中,有一股寒流涌入,下方开始慢慢地凝结起来,冰柱一点点将她往上托起,一直托到水面上,渐渐封住了冰窟窿。   突然,四周噼里啪啦的声音大作,冰柱开始融化,变得摇摇不稳,浥轻尘在震荡中费力睁眼,朦胧中,看见一道绯色的身影晃动至眼前,只听得耳边一声温柔的呼唤:“轻尘!”   红光一闪,她又晕晕乎乎地倒下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画中仙(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躺在了司徒府柔软织锦铺就的床上。   “小姐,你醒了!” 流珠正在为她更换额头的布巾,看见浥轻尘睁眼,丢掉手里的布巾,大叫了起来。   浥轻尘挣扎着坐起,揉揉疼得欲裂的头骨:“流珠,我怎么会在这里?”   “小姐,你知不知道,你是从火场中被救出来的!” 流珠心有余悸地说着,“你可吓死奴婢了,都昏迷了三天三夜了……”   “三天三夜!那花灯会……” 浥轻尘惊呼一声,掀被而起,来不及穿鞋就往外走,嘴里喃喃道,“墨哥哥,墨哥哥,是不是已经走了……”   她的步子才绕过屏风,就停了下来。   “司徒小姐!” 墨笙站在外室,对着浥轻尘远远一拜,本在墨笙身旁小声谈论着什么的周宗,听着声响也跟着转过身来。   “墨……墨公子!” 浥轻尘望着墨笙,剪水瞳里晃动起粼粼波光,“你、你没走?”   “先生莫怪!小女大病未愈,难免失了礼数!” 周宗转头看着浥轻尘,怒目道,“娥皇,你怎么说话的?墨先生乃是府中贵客,难得来金陵游学,理应多住些时日!”   “司徒大人说得是,金陵的风景还未看全,又如何舍得离去!” 墨笙微微一笑,目光并未在浥轻尘身上做过多的停留,“小姐抱恙,还请入屋歇息。在下略懂些医术,会在此尽些绵力,以报司徒府里的盛情!”   浥轻尘意识到自己失礼,欠身一拜,便退回里屋。   司徒对着墨笙俯身一拜:“如此,便有劳先生了!”   浥轻尘刚至里屋便把流珠抓到床头,轻声道:“流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流珠本就憋不住话,被浥轻尘这么一问,就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小姐,你不知道,上元节那天,龙灯升至半空突然发生事故,好巧不巧,就坠到了浮生馆,引了好大一场火!虽然浮生馆就临着秦淮河畔,火理应很快扑灭的,可是谁也没料到当时浮生馆里还有人,救火的官兵又迟迟未来,民众也乱成一团麻只顾往其它地方跑,眼看着这火势越来越大,却无人取水扑救!”   “浮生馆遭了如此大火!” 浥轻尘轻咬绛唇,眸中泛起恨恨之意,“竟然无人出面,就这样不管不问!”   “如果他们知道司徒小姐在浮生馆中,定是早就冒死营救出来了!” 流珠按住浥轻尘的手,安慰道,“小姐莫生气,他们是不知道……”   浥轻尘不屑一笑,冷冷地打断道:“司徒小姐?如若不是因为这个身份,我怕已经葬身火海了吧!”   流珠知道浥轻尘心里有气,不敢再乱说话,立即掩口,噤若寒蝉。   浥轻尘凝神片刻,轻轻挑眉,舒缓了口气:“那最后,到底是谁救我出来的?”   “是墨先生!” 流珠哪里是憋得住话的人,一下又眉飞色舞地激动起来,“就是他抱着你从司徒府大门冲回来的!”   墨哥哥? 是了,除了墨哥哥有谁会知道她在浮生馆中呢? 她是出来了,可……屏儿呢?   浥轻尘抓住流珠的胳膊:“那屏儿呢?”   流珠满眼疑惑:“什么屏儿?”   “浮生馆里就救出来我一个吗?其它人呢?有人受伤吗?”   “其它人?除了救出的小姐……” 流珠想了想,垂下眸子,哀哀道,“死了一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 画中仙(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死了一个人!”浥轻尘不可置信地重复着流珠的话,声音陡转悲疼,“怎么会?不会的!”   她虽然还不知道冷月屏为何唤她姐姐,但是,那种与生俱来的的亲切感是她不能否认的,她能察觉到她们之间存在某种渊源,她已然把那个可爱的小孩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可是,为什么,还未来得及将一切弄明白,屏儿她就……  流珠叹了一口气,惋惜道:“柳若梦好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葬身火海了呢!”   “柳若梦!” 浥轻尘眸中由悲转惊,“你是说以往经常来府的柳若梦!”   流珠点点头,眸中含有几丝不忍:“对啊!据说当时她正抱病在床,根本来不及逃!”   浥轻尘联想起近来浮生馆中发生的事情,想着想着,不由暗暗心惊。 这一切到底只是一场意外,还是……一场杀人灭口的阴谋!   “对了,小姐,你最初不是和慕容公子一同出行的吗?怎么最后到了浮生馆啊?” 流珠说着说着就有些后怕起来,“若不是墨先生正巧在那一带赏灯……”   浥轻尘知道流珠的话颠来倒去也不过这些内容,再问不出来什么,略一扬手,止住了她的话语,顺势揉揉脑仁儿:“流珠,我身体好像有些不舒服,你去外面请墨先生进来,烦请他为我再号一号脉!”   流珠看着浥轻尘的模样,赶紧止住了滔滔不绝,切身退了出去。   浥轻尘望着流珠的身影隐没在远处的屏风上,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这世间,有多大的恩怨,非得致人死地不可!   “轻尘!” 慕容浅从床上骛地坐起,阿离“扑通” 一声便跪了下去。   “大吉大利!公子你终于醒了!孙将军的药丸果然有效!”   “药丸?” 慕容浅眉头紧蹙,一瞬间反应过来,语气陡转锋利,“你给我吃了‘火荼丹’!”   “公子、公子昏迷前不是说,这药丸可保性命?” 阿离颤颤巍巍地说道,“我、我看公子迟迟未醒才、才……”   “我是说,让你拿它去保浥轻尘的性命!”   阿离从未见慕容浅发如此大的火,匍匐在地上,不住地发着抖。   “好啦!” 慕容浅看着阿离这副害怕的模样,眉头烦闷更紧一分,“轻尘呢?她现在怎么样呢?”   “小的、小的,不知,公子晕倒在河边后,墨先生就出现了,他说他来带轻尘小姐回司徒府,就遣马车把我们送回来了,余下的……” 阿离说着说着,只有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就这样让轻尘被人带走了?” 慕容浅看着阿离,有些气愤道,“墨先生,哪个墨先生?”   “就是司徒府的墨笙先生!公子,我当时实在是着急,顾不上这许多!我见那个墨先生的确是司徒府中的贵客,我才放心把小姐交给他的!”   “行了!” 慕容浅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语,想起更重要的事,“药瓶呢?现下还剩多少‘火荼丹’?”   阿离将手里药瓶往袖子里藏了藏,嗫嚅着不敢回答。   “说!”   “没、没……”   慕容浅怒坐而起,疾步走到阿离面前,一把扯过他的手袖,拿出里面的药瓶,拔开瓶塞就往手里倒,空空如也,孙将军珍贵至极的火荼丹,竟然一颗也没有了!   慕容浅立即将药瓶放到桌上,闭目凝气,剑眉一横,手中夹住一张“枫叶飘” ,对着腕口就是一划,阿离吓得不轻赶紧前来阻止,却被慕容浅瞪了回去。   殷红的血顺着刀口流淌到下来,不多时,血已灌满了药瓶。   “趁着我血里火荼丹药性未去,即刻送到司徒府去!” 慕容浅止了穴道,将盛血的药瓶递给阿离。 第一百三十三章 画中仙(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阿离颤抖着手接过,还未迈步,慕容浅便转了念头,从阿离手中抢过药瓶:“等等,我自己去!”   “呵呵呵,呵呵呵……” 桌子底下突然传来一阵灵动的笑声。 一副画轴,顺着笑声滚出,画卷一直铺散,停至慕容浅脚边。 画中一绝色女子正于纸卷上轻盈起舞,鬟鬓轻转,对着慕容浅回眸一笑。   这是,天灯下,他为她作的花好月圆!   慕容浅看着自己的倾心之作被这样随意抛掷于地,已是怒火中烧,再听闻这样的笑声,不觉嗅到一丝嘲讽意味,恼意更盛,低喝一声:“谁?”   阿离赶紧过去瞧了瞧:“公子,是、是那个小孩!”   “小孩?” 慕容浅剑眉紧锁,脑海中浮现出救轻尘时,她手里紧紧拽着的一只小手,当时情况危急,他根本就来不及细想,就将她俩一同救出。   那小孩是谁? 当时为何会出现在虚弱至极的轻尘身边?   慕容浅快步走了过去,掀开桌布,一张白乎乎的可爱脸蛋儿就映入了眼帘。   慕容浅微微一怔,迟疑着伸出手,勉强温和了语气道:“你是谁?”   冷月屏张着大大的眼晴一直往慕容浅脸上瞅,瞅着瞅着,竟然盯着慕容浅的桃花眼笑了出来:“呵呵呵,呵呵呵……”   慕容浅被这不明所里的笑声,弄得有点心烦意乱,大手一挥,冰冷了语气道:“出来!”   冷月屏被他一凶,止了笑声,撇撇嘴,把脑袋转到另一边,鼻腔里不乐意地“哼!” 了一声。   慕容浅可没功夫陪小孩玩,一伸手抓住冷月屏的胳膊,往外一带:“小屁孩,快给我出来!”   “不嘛!” 冷月屏小手一挥,一道寒光闪过,慕容浅硬生生被弹出了一丈远。   慕容浅和阿离都俱是一惊! 这小孩竟然有如此高强的法力!   “你、你没事吧?” 冷月屏害怕自己下手太重,嗫嚅着从桌布底下探出小脑袋来。   慕容浅眸中精光化为冷寒一点:“你到底是谁?轻尘是不是你伤的?”   冷月屏被她盯得有些害怕,委屈更甚,把头缩回桌子底下,竟然呜呜咽咽起来:“姐姐!我要找姐姐!我不要和你们玩了!你们欺负我!”   慕容浅“豁” 地扯开桌布,粗暴地继续发问:“姐姐?谁是你姐姐?”   这一凶,冷月屏“哇” 地一声就哭了出来,眼中冰珠哗哗地掉到地上。   慕容浅被这一幕惊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没见过小女孩哭,更没见过谁的眼泪,落而成珠。   “小妹妹,乖,别哭!” 阿离看此情形,赶紧上前,温和了语气道,“你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什么地方,我们好送你回家啊!”   “不!我不要回去!” 冷月屏止了止眼泪,大声道,“我要找姐姐,姐姐!”   慕容浅看阿离的方法有效,只得舒缓了语气道:“小妹妹,你姐姐究竟是谁呀?”   “就是她!” 冷月屏扬手指了指地上的画作,“画中仙!”   “浥轻尘,是你的姐姐!”   话语未落,屋门突然被打开,一条丝带窜入,淡青色的身影跟着飘至眼前。 第一百三十四章 千千结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静沉舟祝大家新年快乐,猴年大吉!  ----------这是祝福的分割线----------------  慕容浅看着浥轻尘,桃花眼里跳动着欣喜:“你、你没事了?”   “不劳郑王殿下费心!” 浥轻尘眼皮也未曾对慕容浅抬一下,冷冷的一句,迎头泼下,将慕容浅的满腔热情瞬间浇灭。   “姐姐!姐姐!” 冷月屏忙从桌底下窜了出来,一个劲儿往浥轻尘身上去,“他们、他们欺负我!”   浥轻尘触碰着冷月屏脸上泪痕残留的冰碴,不由得更加心疼,将她抱起,温柔安慰着:“屏儿乖,姐姐这就带你回家!”   “轻尘……”   浥轻尘在门口处停止脚步:“郑王殿下,我原以为,你只是薄情寡义,想不到,你竟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心狠手辣!”   “你说什么?” 慕容浅震惊得无以复加,“我薄情寡义,我心狠手辣!你知不知道……”   “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浥轻尘不欲与他多说,运功提气就要往上腾飞,谁知病体未愈,气血不稳,一个踉跄,被慕容浅拽了回来。   “我就知道你身体没好!” 慕容浅带了些火气,盯住她渐渐泛白的脸色,“你这样急着运功,不要命了!”   “这不正好趁了郑王殿下的心意吗?” 浥轻尘睨视着慕容浅,“那场大火没能将我和柳若梦一同烧死,您是不是还有些许的不甘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 浥轻尘将冷月屏缓缓放下,眸中含着怒火,“慕容浅,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龙灯为何会落到浮生馆,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吗?孙将军与你的关系,不用我明说吧!”   慕容浅眸中一跳,体味到浥轻尘的言下之意,也明白了孙阎夕临走之时将“火荼丹” 交给阿离的用意。 孙阎夕担心的是,慕容浅会和往年一般,在浮生馆中,借酒度过佳节良宵,她怕他,有所不测。   孙将军要取得燕王殿下的信任,自然得为燕王铲除掉一些障碍。 孙阎夕早就知道,燕王殿下会利用她的“烈焰踢” 火毒,移平浮生馆,将可能败露的阴谋统统都付之一炬!   浮生馆的每一寸空气早已浸透了酒香,只需一粒火星便可酿成大祸,如果那火种再淬上烈焰踢的火毒,那馆中人便绝无生还之机!   这一招,和当年灭楚国时的烈焰破阵可真有异曲同工之效!   杀伐天下的燕王是不会在乎区区一个柳若梦的,就如同他当年不会在乎楚国敌军的无辜百姓一样!   可孙阎夕和燕王到底是不一样的,她是一个好将军,她之所以会同意这样做,因为她坚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南唐的子民,为了南唐江山! 成大事者应当不拘小节! 保家卫国必得有所牺牲!   其实,慕容浅在拿到火荼丹时就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所以花灯会那天才会一直守着浥轻尘,以防她有任何不测! 当看到龙灯坠落时,在众人的惊呼中看着那一星异样的火光,他就已经反应过来了。   不愧是燕王殿下,他的手笔,依旧如当年一般狠辣!   可是,浥轻尘竟以为这一切是他的阴谋! 第一百三十五章 千千结(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慕容浅不由得有些气闷,剑眉一挑,轻嗤一声:“不是意外,那是什么?”   “郑王殿下,纸,是包不住火的!” 浥轻尘对他这副不萦于心的模样,已是厌恶至极。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慕容浅桃花眼里泛起几阵哀伤,唇角却不服输般高高向上翘起。 在浥轻尘心里,他不过就是一个心狠手辣之徒,就是为了铲除异己不择手段之人。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浥轻尘抬眸盯住慕容浅,“到底,是我看错了你!生于帝王之家的王孙贵胄,都一样的薄幸!我们不过是一介女流之辈,能碍着你们多少事呢?与你们有多大的恩怨,非得致人死地不可!”   “致人死地?” 慕容浅胸中翻滚起怒浪,直冲上喉,“浥轻尘,你到底知不知道是谁救的你!你以为是墨笙吗?”   “我知道是你!” 浥轻尘叹口气,摇摇头,语气中满含失望,“墨、墨先生他都告诉我了!”   “你知道是我?” 慕容浅不可置信地望着浥轻尘,“那你还……”   “因为我的身份,因为我司徒小姐的身份!” 浥轻尘抬眸看住慕容浅,“你和父亲大人已经结盟,从一开始,你就没想我死,相反,你会因为我的身份竭力护我周全!这就是,你为何要一直跟着我!所谓的‘护花使者’不过是想盯住我,不想让我干扰到你的计划吧!”   慕容浅十指握拳,努力咽下喉头涌上的血腥,略微泛白的唇扯出一个凉薄的弧度,音寒如冰:“是,又如何!” 他已不想再做无谓的分辨,一个不相信你的人你说什么她都是不信!   浥轻尘的目光逡巡在慕容浅的面上,她真想透过这副皮相,看看那里面究竟装了一副怎样的心肠! 可她只能看到,一双桃花眼,冰冷如霜。   墨笙为她诊脉,告诉她,慕容浅救下了她,那一瞬间,她是感动的,亦是震惊的! 她没料到慕容浅对她如此诚挚,一心想要过来看看他的伤势。 可是,还未等她迈步,墨笙接下来的话,便将她所有的柔情都撕扯成丝丝缕缕,他拉着她说:“慕容浅,不过是在利用你,你,只是他夺江山的一个棋子!”   陡然听得这样的话语,她还并未反应过来,直到墨笙认真为她理清所有的线索,她才恍然大悟,这一切,只是一场精心的意外!   那些情绪的丝丝缕缕在她心里翻转,织成网,打成结,绕得她透不过气来,没顾墨笙阻拦就冲了出来。   来之前,她以为他会反驳,她也想看看他到底要如何解释。 没想到,他只是说,是,又如何! 她不过是司徒周宗的养女,墨笙公子的侍女,她,又能如何呢?   不多时,慕容浅神气便恢复如常,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为得江山,自然需要不择手段!”   “郑王殿下,你真的这么想要江山?” 浥轻尘头略一低转,目光落到地上的那副画卷,心中慢慢翻转出一个结,将她的声音勒得轻轻的,缥缈若梦,“你,对不住慕容浅这个名字!”   “哦?是么?你以为慕容浅是何寓意?浅功名,淡利禄?” 慕容浅轻轻讪道,“司徒小姐,你真是自以为是!”   浥轻尘羽睫微颤,盯着画中仙的回眸一笑,嘴角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弧度,苍白无力。   她记得,最初,她就曾笑着告诉过他,江山美人,没有一样是易取之物,公子想要,就要看你是否有这般能耐了。   原来,他想要的,真的只是江山!   在花灯会的灯火阑珊处,斑斓的光影里,她曾以为她终于遇到了一个肯为她作画之人,那派花好月圆也会如墨笙为徐萧兰作的那副墨兰一般的贞洁。   她怎会有如此可笑的幻想呢? 慕容浅不是早就说过了,她不是他的心仪之人,他是不会喜欢她的!   他的身边,他的心里,是不是早就有人了?   其实,从进屋的那一刻起,看到墙上高挂着的那副墨兰与丢弃在地的画作时,她就应该相信,所以的一切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 没有谁的情意,比得上墨笙对徐萧兰的真挚。   慕容浅,一个只会争名夺利的皇子,又如何能懂真情可贵呢? 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浥轻尘牵起冷月屏的手,欠身一拜,“江山不是易取之物,郑王殿下,你,好自为之吧!”   “等等!” 第一百三十六章 千千结(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慕容浅紧了紧手里握着的药瓶,心里挂念着她的伤势,一开口,语气里却含着不可一世高冷:“这是烈焰踢的解药,本公子……”   “孙姑娘给你的解药,你就好好留着吧,可别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 浥轻尘将药瓶推开,深深地看住他,“慕容浅,即使是逢场做戏,你也别对我太好!你这样,孙姑娘,会伤心!”   而我……会动情!   慕容浅虽然极力平静,可是语气里还是含了薄薄的怒意:“浥轻尘!你知道你现在中的是什么毒吗?那可是‘烈焰踢’的火毒,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死了!我只是不想你赖我头上!我可不想因为你,让我和司徒大人产生嫌隙!你快点给我把这解药吃了……”   “不劳郑王殿下费心!” 浥轻尘冷冷地打断道,“墨先生精通医术,我,死不了!就算我真死了也没什么打紧的!你放心,我决计不会耽误你的宏图伟业!”   慕容浅眯着眼,静静地看了浥轻尘一会儿,良久,才点点头:“哦,那样最好!”   云来了又去,雨丝轻轻飘落,在天与地,蒙上一层料峭春寒。   浥轻尘独坐在小轩窗前,望着天边晕染开的淡青色云雨,听着绕窗而过的溪流声,暗自出神。 而冷月屏坐在溪边,把脚伸入水中,自顾自地玩着,伸手把雨滴接成冰珠儿,咕咚咚地抛进春水。   “轻尘,来,把药喝了。” 墨笙端着汤药进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这一趟去的还顺利吗?”   浥轻尘接过汤碗端在手里,面对墨笙的发问,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得轻轻地“嗯” 了一声。   墨笙看着浥轻尘蹙眉把药喝完,才柔声询问:“那……木兰镜拿回来了吗?”   “木兰镜在慕容浅那儿?” 浥轻尘缓缓回过头,仍有些心不在焉,“哦,对、对不起,墨哥哥,我一时、一时给忘了!”   墨笙摇摇头,望着窗外屋檐下的小孩,叹口气道:“那冷月屏现在该如何安置呢?没了木兰镜,她的身形可坚持不了太久!”   冷月屏听见呼唤她的名字,赶紧转过头来,笑呵呵地望着他俩:“木兰镜吗?在我这里呀!” 说着,就从怀中掏出木兰镜与木兰簪。   “还在你这儿?这怎么可能呢?” 墨笙甚是不解,“难道慕容浅看到此物没有任何行动?”   冷月屏不满地撇撇嘴道:“哼!你是说那个大懒猪吗?他一直赖在床上!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人家!”   墨笙羽眉微蹙,思量半响,似是自言自语:“重瞳之人是不可能注意不到木兰镜,难道当日,他是真的受了重伤,而非只是苦肉计!”   烈焰踢的火毒灼的是五脏六腑,毒性是慢慢从内渗透至表面,最初只能见得虚弱苍白,粗略一看,自然断不得个中深浅。 当日,他只顾着先将浥轻尘送回家诊断治疗,并未驻足认真检查慕容浅的伤势,难道,真的是他想错了? 可是,慕容浅和浥轻尘不过才相识几面,他何必单为救她就做到如此地步呢?   “是苦肉计!” 浥轻尘止住墨笙的猜测,“墨哥哥,我见着他了,他生龙活虎的,根本就不像受伤的样子!你知道吗,他真的有‘烈焰踢’的解药!”   墨笙赶紧追问:“那解药,你取回来了吗?”   浥轻尘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想再忆及关于慕容浅的事,唇边添上一抹笑意,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墨哥哥,你不就是解药吗?”   墨笙望着浥轻尘的神色,动了动唇,却没有再说话,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后,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千千结(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望着自顾自玩耍的冷月屏,淡淡道:“对了,墨哥哥,我准备回禀父亲大人,说这是我的妹妹,让他也收冷月屏为义女!”   墨笙看着浥轻尘恍恍惚惚的样子,暖音温润如玉,却掷地有声:“轻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浥轻尘抬眸望着墨笙,认真道:“墨哥哥,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墨笙告诉她,她能修习驭水之术,除了依靠她柔若无骨的体魄,最重要的是,她的锁魂痣里封锁着水神魂! 而,这缕水神魂,乃是冷月屏那逝去姐姐的残魂。   所以,冷月屏才会一见面就叫她姐姐!   墨笙会告知浥轻尘这样的隐秘,是因为他知道,木兰镜现已出世,浥轻尘想知道自己的生世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了,既然瞒不住,就应当由他之口,毫无保留地告知她。 他知道的,用木兰镜得到东西是需要代价的,他不想让已经受伤的浥轻尘再做无谓的牺牲。   他又何尝不知道,一旦她知道真相,原本平静下去的风波,又会再起波澜。 可是,自从那日看到了她受伤的模样,他就已经不想再骗她了! 以后,都不再骗她!   “冷月屏是我的妹妹,墨哥哥,我不能放着她不管!”   墨笙羽眉微皱:“轻尘,冷月屏的姐姐已经死了,你与她,根本就没有关系!”   “水神肉体虽陨,可是魂魄未亡!” 她望着冷月屏怡然自得的身影,微微一笑,“墨哥哥,我不能让屏儿一直待在木兰镜里,她需要一个得体的身份立于这世间!虽然如今的我,再做她的姐姐,实在是有些僭越了!可是,如今这世道,安定富庶,莫过于南唐;尊贵闲适,莫过于千金。让她成为司徒小姐,这,是最好的安排!”   “最好的安排?” 墨笙眸中暗含一丝责备,“你可知,司徒府从来不养闲人,你这样冲动行事,不仅帮不了冷月屏,反而还会害了你自己!”   “墨哥哥,我并非冲动!我认真考虑过了,你放心,我不是现在便要告知父亲。” 浥轻尘深深地看了墨笙一眼,“等三月的春宴,到那时,父亲大人自然会接受的她的!”   “三月春宴?”   浥轻尘朝墨笙重重地点了点头。   墨笙看着浥轻尘坚毅的神情,摇摇头,将心中真正的忧虑抛出:“轻尘,你应该知道,在司徒大人心里,你现在,应该是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无牵无挂,才能成为一颗最好的棋子!” 浥轻尘唇边泛上一丝苦笑,自言自语道,“棋子?我就只是棋子而已吗?”   “轻尘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要生存,有些事情你必须明白!” 墨笙叹了口气道,“我不能一直在你身边,你必须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你知道吗?” 若是她的心有了羁绊,她的手脚也会被束缚,又如何能巧妙地周旋在暗流涌动的司徒府里呢?   “墨哥哥,我知道的,很早之前我就知道!” 浥轻尘收敛了神色,低下头,“墨哥哥,你,早晚都会离开我的,对吗?”   “轻尘,没有谁可以一直陪着你的,你必须自己长大!”   “说过了。” 浥轻尘声音淡淡的,“墨哥哥你忘了?你这话在派我来南唐的时候就说过了!”   墨笙羽睫微颤,温声中似乎有一丝复杂的情绪:“轻尘……”   “墨哥哥,我已经长大了,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   浥轻尘抬起剪水秋瞳,微微一笑,调转了话题:“对了!墨哥哥,冷月屏就在这里,你现在……可以实现兰、花蕊夫人的心愿了!”   “心愿?你们要实现什么心愿?” 冷月屏听到他们说到这一句便开心地跑了过来,趴在窗边,仰着小脸望着他们,“知前世今生,控三魂七魄,偿红尘夙愿!我很厉害的哦!”   “有得必有失!” 墨笙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屏儿,我现在,只想握住手里的东西,没有想要的了。”   浥轻尘疑惑地盯着墨笙,虽有不解,但她看着墨笙静谧的表情,她知道,此刻她不该多嘴询问。   她将目光飘散入春雨云烟里,任凭心中千千结,缠绕翻转,剪不断,理还乱。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三月春(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夜已深,流珠退下后,浥轻尘拔下髻上木兰簪,对着木兰镜轻敲三下,结界大开,冷月屏就从里面蹦了出来。   一落地,冷月屏就对着浥轻尘甜甜地唤了声:“姐姐!”   浥轻尘立马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噤声,轻声耳语道:“屏儿,小声些。”   “怎么了?姐姐!” 冷月屏眨巴着大大的眼睛,“难道是有什么隐秘的事,不能让别人听见吗?”   浥轻尘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来!” 冷月屏呵呵一笑,抓住浥轻尘的手,“姐姐随我到木兰镜中来,结界中的任何事都不会被他人知晓的!”   浥轻尘脚尖一点,随冷月屏入了这木兰镜,才站立,便见无数个身影也随着一齐飘落。   “屏儿,这是什么?” 浥轻尘看着周围这个错乱颠倒的世界,不觉奇怪道。   “屏儿,这是什么?” “屏儿,这是什么?” ……  镜中所有幻像一起发问,吵吵嚷嚷地充斥着整个空间。 冷月屏把食指放到嘴上,对着周围用力地“嘘” 了一下,所有幻像旋即刻乖乖噤声,安静站立。   “这是镜子迷宫,是木兰镜中的第一道屏障!” 冷月屏看着周遭安静下来,才开始认真地回答,“这个阵法是爹爹当年所创,为的是防止结界打开后有人妄闯入内!”   “先祖果真是聪慧绝伦之人,竟能想出此等阵法。” 浥轻尘伸手触碰着镜子的冰凉,微微一叹,“这世间,最难看清的,便是自己,最容易迷失的,也是自我。有多少人能打破自己呢?”   冷月屏想了想,摇摇头道:“至今无人能破!”   “其实很容易的啊!” 冷月屏自顾自地说着,“只要心无杂念,照见五蕴皆空,幻像便会消散而去,即可出得了这镜子迷宫。”   “心无杂念?若是心无杂念之人,自应看破红尘,又何尝需要入木兰镜中,以偿夙愿呢?” 浥轻尘无奈地摇摇头,“屏儿,我看,我也是出不得这镜子迷宫了。”   冷月屏呵呵一笑:“姐姐,你闭上眼睛!”   浥轻尘缓缓阖上双眼,鼻尖有幽香飘过,那样熟悉的味道,是兰姐姐! 浥轻尘猛然睁开眼,眼前已陡然换了一副景象,忘川河自东向西潺潺流淌,河岸边开着成片成片的九瓣夜香木兰,无风自摆,撩动着河面上浮起的薄薄轻烟。   “屏儿,刚刚那是……”   “这夜香木兰花蕊中暗蕴着的香魂,乃是世间纯净之物,可以指引方向!” 冷月屏握着夜香木兰在手中转了转,放在鼻尖轻轻一嗅,“刚刚我不过是用法力将其催动而出罢了。”   浥轻尘有些讶异:“香魂?香也有魂?”   “嗯,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其魂魄,花之香魂,就如人之命魂,是其根本!” 冷月屏手中持花轻扫着鼻尖,“姐姐可知,这十瓣夜香木兰原是司木之神所造,三瓣青七瓣白分别可困世间的三魂七魄,花蕊便是由天下花草树木中最纯净的香魂凝聚而成。所以啊,其味道才能明一切虚幻,连有无结界。”   冷月屏轻轻叹了口气:“不过啊,自司木之神陨灭后,世间便只能开出九瓣夜香木兰了!若不是靠这支仅存于世的十瓣夜香木兰,我恐怕,根本出不了这木兰结界,永生也见不到姐姐了!”   “司木之神?” 浥轻尘从冷月屏的话语中察觉出一丝异样,心中疑窦顿生,“那……她还有残魄吗?”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三月春(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我也不知道啊!”冷月屏耸耸肩,无奈地答道,“上古五行之神为救苍生逝去之后,只留下些许残魂飘散世间,至于,究竟散于何处,根本就无处查之!”   “你不知道?”   “姐姐,忘川河初成,我的法力也刚刚才恢复,所以,很多东西我现在还不清楚。” 冷月屏指了指岸边蔓延开来的花带,弯起眼睛冲浥轻尘笑笑,“不过,等这些九瓣夜香木兰开败,里面的残魂散魄将尽数归入忘川河中,我应该,就能知道一切啦!”   “那……” 浥轻尘轻轻抚摸着冷月屏的头,低头沉凝了一下,还是将话问出了口。 “你现在知道,如何能让后蜀永保昌盛吗?”   冷月屏不解地望着浥轻尘:“姐姐,为何也要问这个问题?”   “也?难道还有谁问过了?”   “墨笙啊!”   “墨哥哥?那你怎么告诉他的?”   浥轻尘心中纳闷更甚,墨笙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为何会突然放弃实现花蕊夫人心愿的机会? 他来南唐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帮徐萧兰达成所愿吗?   这中间,定是生了什么变故!   “嗯……” 冷月屏偏着头认真地想了想,“我告诉他,后蜀社稷将亡,不能永保昌盛的!”   “不能?” 浥轻尘疑惑不已,“木兰镜法力高强,难道不能有求必应吗?”   “是这样没错啦!” 冷月屏点点头,眨巴着眼睛望着浥轻尘,“可是有得必有失,墨笙只是凡人,凡人根本付不起让后蜀永保昌盛的代价啊!”   “代价?那需要怎样的代价呢?”   “以命换命!” 冷月屏一字一句道,“神魂的灰飞烟灭便可换家国的万物苍生。”   “神魂?” 浥轻尘喃喃道,手指抚着脸颊慢慢上移,轻轻地触碰着眼角的一小星锁魂痣,墨哥哥说,这里封印着水神魂。   冷月屏意识到什么,赶紧抓住浥轻尘的手,嘟起嘴道:“姐姐不许!”   浥轻尘眸子暗了下来,声音轻若无物:“屏儿,我能付得起,是吗?”   冷月屏听得浥轻尘这样说,吓得一下扑进了怀里,不依不挠道:“不可以!姐姐不可以!不能让姐姐灰飞烟灭!”   原来,这就是墨笙放弃的理由,他不想她灰飞烟灭!   可是,如果后蜀灭亡,那后蜀皇妃“花蕊夫人” 也必会跟着那个国家一同殉葬,这,墨笙他应该清楚。   她和徐萧兰,他竟然选了她?   浥轻尘想她应该是高兴的,她唇边浮上一抹笑容,淡淡的,如此不真切,倒像是晕染开了的墨痕,青青的苦涩。   “屏儿,我不能让后蜀灭亡,我不能让兰姐姐死!” 浥轻尘望着冷月屏,眸子里的却没有聚光,遥遥地落入了忘川河的烟雾中。   “不可以!不可以!” 冷月屏只顾着一个劲儿地摇着头。   “你们说,这里,封印着水神魂。” 浥轻尘指了指自己的眼角,“说实话,一开始,我并不十分相信。可是,如果这是真的,如果我的命真的可以保后蜀社稷,那,就拿去!” 第一百四十章 三月春(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姐姐!你现在是司徒小姐,好好的做你的千金便是了,何必要管这些不相干的事!” 冷月屏抱住浥轻尘,越说越生气,“后蜀和姐姐有什么关系,墨笙和姐姐又有什么关系,姐姐根本就犯不着这样啊,当年明明就是他们俩抛弃了姐姐,现在一有事……”   “屏儿!不许胡说!” 浥轻尘轻喝住冷月屏,“我是墨笙的侍女,他的命令,我不能不从!”   冷月屏委屈极了,突然“哇” 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屏儿……”   冷月屏说的这些她未尝不知道,在教坊里沉浮,在司徒府里游走,三年的时间,足以让她明白,一直以来,她都只是一枚棋子。   棋子,最好的命运,是将王,最坏的命运,是弃子。   可是,无论好与坏,都摆脱不了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宿命。   浥轻尘也从未想过摆脱,她本来就是墨笙的侍女啊,当年若不是承蒙墨家收养,她早就葬身于这乱世的洪流中了,墨家的恩情,墨哥哥的照拂,她是不能够忘的。 她努力的成为南唐第一舞姬,成为周宗的养女,不过只是想变得更有用,能得到墨笙的重用。 在墨笙掌中起舞,便是她能想到的最好宿命。   “姐姐,姐姐不要管屏儿了吗?若是你灰飞烟灭了,屏儿又要一个人了,屏、屏儿不想一个人!呜呜呜……” 冷月屏的声音渐次弱了下去,呜呜咽咽地,使人听了愈发难受。   “屏儿……” 浥轻尘看着冷月屏的那张圆圆的脸蛋,上面沾满了碎碎的冰碴,她伸出手轻轻拭去,“你放心,姐姐会安排好你的!”   冷月屏睁大眼睛瞅着浥轻尘,渐渐地止住了哭泣:“屏儿要姐姐在!”   “没有谁可以一直陪着你的,你必须自己长大!” 浥轻尘将话慢慢吐出,旋即,又加了一句,“但是,我会远远地看着你,即使你看不到我,我也一直都在。”   冷月屏似懂非懂地轻轻点了点头。   “姐姐,别慌!有别的办法!等我法力再恢复一些,我会想到别的办法!” 冷月屏将手覆到浥轻尘的芊指上,眼神坚定地望着浥轻尘。   浥轻尘眸中泛起春水,微微一笑:“嗯!等过了三月春宴!”   浥轻尘知道事情缘由后,三缄其口,并未对墨笙提及分毫。 墨笙照例每日为浥轻尘把脉煎药,只顾调理她的身子,一切看上去并无不妥。 只是,他的话更少了,羽眉总是轻轻锁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只有在浥轻尘服药时,他眉头才会微微舒展开来,显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浥轻尘知他心里依然挂念着后蜀,她亦知,后蜀富庶的锦袍下,已经爬满了蚀骨的虱子,一场不大的风雨就能将其倾覆,她不得不加快行动了!   浥轻尘命流珠将琵琶取出,暗地里,开始在木兰镜中调教起冷月屏来。   如果说,浥轻尘是溶溶春水,那冷月屏就是冽冽寒冰,冰出于水而寒于水,本就是同根同源,天赋自有相似之处,加上冷月屏聪慧过人,一点就通,很快就领悟了浥轻尘所奏曲调中的起承转合。   习罢乐艺,便是舞姿。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三月春(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引忘川河水而起,冷月屏在一旁作辅,二人齐心协力,仿制浮生馆中的风花雪月台的式样,在木兰镜中重新凝上了一座寒冰台。   虽说冷月屏天资聪慧,可是她身形未全,舞姿美感不足,若要她替代浥轻尘以司徒小姐的身份出场,的确欠缺火候。 可是,现在留给浥轻尘的时日不多,她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必须要一招制胜!   浥轻尘在旁从身形步伐一一指点,一个手腕一个眼神地重新编排,终于赶在三月春宴之前,速成出了早已拟定的献艺曲目——《凤求凰》。   柳枝吐露新芽,黄莺婉转歌唱,悄然而至的三月,春意盎然,一切都那么地充满生机,充满希望。   晨雾朦朦胧胧地掩映着远山,月色刚散,朝曦未出,浥轻尘便将开始为冷月屏梳洗打扮。   “姐姐,这是什么髻?” 冷月屏指指头上高高耸起的发髻,笑吟吟地说着。   浥轻尘微微一笑,柔声道:“朝云近香髻!”   “那姐姐的呢?”   “凌虚髻!”   冷月屏轻轻偏头,呵呵笑道:“真好看,和画上的一样!”   浥轻尘知她口中所说的那副画,心下不免一动,虽然事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过去三月,但是她心中那千千结似乎织得更密了。   突然,门外响起几声急促地敲门声。   冷月屏倒是乖巧,知道在春宴开始之前,不能被其他人发现,吐吐舌头后,便悻悻地躲到了木兰镜中。   开门后,墨笙的身影便现入眼帘。   墨笙腰束玉带,著着浥轻尘亲手缝制那件的新衣,立在晨光熹微里,像是一颗沾着春露的翠竹,较之前段时日,显得神采熠熠。   “墨哥哥?你怎么来了?” 自浥轻尘身体好转之后,孤男寡女恐落人口实,墨笙为避嫌疑,与她已经有些时日未见了。   墨染的眸子转了过来,落在浥轻尘手中的木兰镜上,墨笙动了动嘴唇,缓缓开口:“轻尘,你确定要这样做?”   浥轻尘盯着木兰镜静默了一会儿,点点头,算是回答。   “罢了,在冷月屏这件事上,我自知阻止不了你!” 墨笙慢慢垂下眼帘,叹了口气,语调柔和,闻之生温,“不过,今日春宴,我会一同前去,也算是有个照应吧!”   “墨哥哥,你也要去?” 浥轻尘略微迟疑后,询问出口,“可是,今日春宴邀请的皆是……” 皆是达官显贵,墨笙无职无位又如何能入得了春宴呢?   墨笙回望着浥轻尘,止住了她的担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柔声叮嘱道:“轻尘,切记,妄不可鲁莽行事!”   浥轻尘看着那样温润如玉的眼神,没有再多言语,只是重重地点点头。   她知道的,三月春宴上必须事事小心,稍有不慎,便会给司徒府,给冷月屏,招来杀身之祸! 而,墨哥哥,他总是有办法的!   三月皇家春宴,原本应是南唐天子李璟的生日寿宴,但李璟是个风雅之人,依着他的心性,在北苑的芳菲深处设宴,邀文武百官和各宫女眷在春意融融里饮酒畅怀,一同赏春踏青,观看歌舞,硬是将繁文缛节的寿宴办成了惬意闲适的春宴。   明面上,这是一场“君臣和睦,天下归心” 的盛会。 实则,换汤不换药,依旧是各府各宫“阿谀奉承,歌功颂德” 的大平台。 第一百四十二章 凤求凰(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历来春宴上,流下的各类赏赐不计其数,加官进爵的也不在少数,达官显贵们都盯准这个时机,争先恐后地献宝献艺。   春宴中心的雨花台,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各府各宫皆会报上名目,由礼部裁定后,再呈达圣听,皇上应允后,先按下不表,在春宴前一天,才由礼部统一发放皇册,派使臣传至各府各宫。 是以,在春宴之前,除圣上外,无人可知中选曲目。 借以此法,防备不法之徒事先谋划,规避春宴风险。   司徒府的《凤求凰》鸣的是儿女情长,靡靡之音本应登不得大雅之堂,但周宗却知道一定会中选!   当今圣上李璟,是洞明音律的风雅之人,素来欣赏司马相如的才情,对此曲更是偏爱! 可是,众人虽知李璟有此好,却从无一人敢轻易投其所好! 正因为他的偏爱,他根本不能容忍此曲有一丝一毫的不完美,稍有差池,弹奏不当,那就是玷污艺术,有损圣听,理应当斩!   一向求稳的司徒周宗行此冒险之举,翰林学士冯延巳当然乐得见此,燕王党羽对此节目也未加阻拦,让礼部一路呈到了李璟面前。   李璟已经许久未闻此曲,他在礼部呈上的名目中看到《凤求凰》,想也没想的就同意了,南唐战事吃紧,他现在急需妙音来调节一下连日紧绷着的心绪。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此曲在春宴上演奏,也并不突兀,凤求凰,那不摆明就是在颂扬帝后的恩爱和谐呀!   只有常居君侧的人才知,什么是君心难测! 帝王的偏爱是一种偏执,痴狂的偏执,为所欲为的偏执!   这是一首溅染过鲜血的曲子,是,帝王李璟的逆鳞。   浥轻尘走入桃树林里搭起的薄纱帷幔里,做最后的准备,她将怀里的木兰镜取出,将鬓边木兰簪取下,对着镜面轻点三下,唤了一声“屏儿!”   镜面微漾,冷月屏从里跳了出来,甜甜地叫了一声:“姐姐!”   浥轻尘温柔地看着冷月屏:“姐姐叮嘱过你的,可都记下了?”   冷月屏点点头:“记下了!步伐曲调我都已经烂熟于心!”   “还有呢?”   “还有……” 冷月屏模仿着浥轻尘严肃的口气,“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动用御冰之术,尤其不能使用‘寒冰掌’!”   “是了!” 浥轻尘认真地看住冷月屏,“屏儿,你的冰吸食了月华,太过冷寒,非常人能受!今日春宴上都是当朝的达官显贵,决不能出一点纰漏,屏儿,此行将我平日教你的尽数舞出即可,切记不能动用法术!”   “哎呀,姐姐!屏儿知道了!” 冷月屏冲着浥轻尘调皮一笑,“屏儿,很厉害的!”   浥轻尘微微点头:“如此,我便放心了!”   “放心?” 门外突然响起一声不屑。   浥轻尘听得这声音心下一惊,还未让冷月屏入镜,那人便挑开纱帘,径直走了进来,带进一缕淡香。   他轻轻拂了拂落了一身的桃花瓣,抬眸对着浥轻尘,桃花眼弯起,微微一笑:“浥轻尘,好久不见!”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凤求凰(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心弦拨动,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语调转为疏离:“慕容浅,你应该知道,我不想见你!”   “哦?” 慕容浅剑眉轻挑,不可一世的神色依如往昔,“不想见我?那你又何必非要赴此春宴呢?你应该,有很多办法不来的吧!”   “我来也好,不来也罢,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关系?” 慕容浅盯住浥轻尘,“你要演奏《凤求凰》就和我有关系!”   “郑王殿下,你且宽心,我不会让司徒府,更不会让你,失了……君心!” 浥轻尘心里有些冷意,嘴角拉扯出一个生硬地弧度,“你别忘了,我也是司徒小姐,我既然敢登台,我就有十足的把握!”   “十足的把握?” 慕容浅轻哼一声,指了指一旁的冷月屏,“你指的……就是她吗?”   浥轻尘眉睫一跳,稳了稳心神,担心慕容浅又是在套她的话,不欲多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言毕,拉了冷月屏就要往外走。   冷月屏却伸手抓住了慕容浅的衣襟,嘟起小嘴望着他:“屏儿很厉害的!”   “哦?是么?就你……”   “司徒小姐!司徒小姐!” 公公的呼声跌跌忙忙地传了过来,打断了慕容浅的话语,“该您上场了!”   浥轻尘目光柔柔地止住公公的焦躁,低首看着冷月屏:“屏儿,准备好了么?”   冷月屏望着慕容浅隐入桃花深处的身影,点点头:“准备好了!”   浥轻尘微微颔首,转身揭开裹着琵琶的红绸琴袋,眼眸一跳:“这……”   “司徒小姐,快些吧!该您上场了!” 公公不等浥轻尘细思,连忙催促了一句,“去晚了,可是要杀头的!”   桃花瓣从天而下,在雨花台上,薄薄地落上了一层绯红,像极了美人香腮边那抹羞答答的胭脂。   浥轻尘抱着琵琶穿过纷飞的花瓣,停在了雨花台的红晕里,对着四下微微欠身,旋即,从台上迈下,裣裙坐于台阶处。   众人皆为浥轻尘不凡的仪度所折服,司徒周宗的脸上亦是满意,可他目光触及浥轻尘怀抱着的琵琶时,脸上突然阴晴不定起来!   那是……烧槽琵琶!   李璟的珍藏,向来束之高阁,不容染尘,怎会突然落到周娥皇手中! 情况陡生变故,饶是沉稳如他,心里难免有些紧张。 他不时地朝慕容浅方向望去,慕容浅似乎嫌桌面器皿太多,只顾低头细细收拾,并未抬眸关心场上的局势。   浥轻尘微微颔首,目光一寸寸地自下而上拂过琴身,轻转弦轴,拨弦调音后,一扬手,妙音似珠玉般滚落了出来。   随着这声音一同翩飞而下的,还有一个金凰般炫目的身影。 冷月屏款款站定,双手自“朝云近香髻” 上缓缓下落,慢慢开出一张玉雪可人的脸庞。   众人惊叹还未及呼出口,浥轻尘的琵琶声似一线清流,自指尖游转而起,与此同时,遥遥一缕琴声,穿过桃花的芳菲,传了过来。   两音相绕,围着冷月屏金凰般熠熠生辉的群摆,**悱恻起来,在雨花台上,激荡出彩凤的鸣叫。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彩凤追逐金凰飞扬的丝带,引着芊指,在丝弦上,蔓生出一朵又一朵的繁花,越开越盛。 突然,连着几个重抹,一个飞弦,琵琶裂帛,古琴断绢,迸发出铿锵之音。 第一百四十四章 凤求凰(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兰堂,室迩人暇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相颉颃兮共翱翔。   凤兮凤兮从凰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从别有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曲词旖旎不失清新,绵邈融以明快,满座皆被妙音所引,为仙乐所动,漫天的桃花瓣似乎也忘记了**,深深沉醉在曲调的诚挚与热烈中,静心聆听着彩凤金凰倾诉的衷肠。   一曲毕了,一星泪自浥轻尘眼角,悄悄滑落,滴落在衣襟上,侵染出碧色的一点。 她羽睫轻抬,透过朵朵桃花,远远望去,焦尾琴的主人此刻也正好抬起头来,那双桃花眼清澈如泉,脉脉注入心田,将缠绕于胸的千千烦恼结,一一化开,天与地,顿时都透亮起来。   烧槽琵琶焦尾琴,  琴瑟和鸣凤凰引。   三春转影时时新,  舞尽桃花白头吟。   “陛下!” 一声高呼突然响起,惊扰了众人雅兴。 一个身影冲到御前,“扑通” 跪拜了下去:“微臣看管不力,致烧槽琵琶失窃,请陛下责罚!”   高座上的李璟如梦方醒,微微蹙眉,望向雨花台,目光逡巡在浥轻尘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烧槽琵琶上。 浥轻尘知事态严重,连连跪拜下去。 冷月屏却不为皇威所动,依旧笑盈盈地立着,任由那绮丽华服在桃花雨中铺散出高贵。   李璟看着那张微微仰起的小脸,语气里听不出情感:“你就是司徒的千金?”   冷月屏眨巴着眼睛盯着李璟看了好一会儿,才别过头望着浥轻尘,俏生生地唤了一声:“姐姐!”   “姐姐?” 李璟将目光重新投到浥轻尘身上。   “启禀陛下,臣女乃司徒周宗长女,周娥皇!” 浥轻尘斜飞了一个眼风,冷月屏会意,才跟着跪拜了下去。   李璟凝眸看住冷月屏:“她叫周娥皇,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冷月屏的声音似幽谷山涧,空灵而出:“次女,周莺莺!”   “罂罂?” 李璟神思有一瞬的恍惚,怔忡间,似乎又看到了三月乡野间开得最凄厉华美的血红,一名女子对着他浅笑盈盈:“罂粟,名为芙蓉花,可解你身上的箭伤之毒。”   可是,罂粟,它还有另一个名字,谓之,断肠草。   李璟眉头慢慢越锁越紧,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威严,压得众人噤若寒蝉。   “周司徒,你有如此秀美多才的二女,定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皇后钟氏微微一笑,柔声打破了沉默,调转话头对着周宗,“只是不知小女的莺,是哪个罂呢?”   司徒周宗心下察觉不对,他模糊记得,当年七夕夜宴上,因《凤求凰》获罪致死的民女,好像就叫什么罂!   周宗拳头紧紧攒在袖中,快速地分析着形势。 女儿? 他何曾收养过此女? 可是,此女以司徒小姐身份献艺,如果他矢口否认周莺莺,那他犯的可就是欺君之罪! 细细的冷汗沁出濡湿了掌心,他故作镇定地起身,对着母仪天下的皇后,朗声道:“回皇后娘娘,小女自幼嗓音婉转动听,取的是黄莺出谷的莺!”   李璟在声音中回过神来,望着雨花台上跪拜着的身影,轻叹一口气,凝着的双眉渐渐舒展:“周大人,莺莺虽然天资不凡,但年纪尚幼,登台献艺未免不妥,如此可爱的女儿,自当好生疼惜,千金,就应当珍重千金!至于,周娥皇……” 第一百四十五章 凤求凰(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李璟的停顿让众人的心都跟着提了起来,只有浥轻尘的心向下稳稳一沉。 虽然此步棋走得甚为凶险,但是父亲大人到底是在圣上面前亲口承认了冷月屏司徒千金的身份,有了这层保障,以后冷月屏便可光明正大地出入司徒府,名正言顺的当这个司徒小姐了! 至于,她自己,一个即将灰飞烟灭之人,获不获罪,亦不是如此重要了!   皇后钟氏知李璟素来优柔寡断,也不催促,持茶杯在手,静心品茗,目光不时轻轻扫过烧槽琵琶。   “陛下!” 跪拜在地翰林学士冯延巳突然声情俱烈地号叫起来,“陛下!是臣失职,没看管好琵琶!才会……司徒府家风清白,即使觊觎烧槽琵琶,也绝不会干此等偷鸡摸狗之事!总之,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望皇上降罪!”   司徒周宗牙咬得紧紧的,冯延巳故意混淆黑白,让他脱不了干系,口口声声的认错,却全将错推到了司徒府身上,目的就是一个,望皇上降罪!   “冯大人!” 慕容浅缓缓起身,“这烧槽琵琶是我亲自去翰林院取的!”   “郑王殿下,你……” 冯延巳未曾料到会生这样的枝节,一时着急,竟有些口齿不清。   浥轻尘心下一惊,不由得抬起头来。   “我不过是恐让浊音污了圣听,才专程拿它与我的焦尾琴相和,时间匆忙,忘了知会你一声了!还望你能可怜我的一片孝心!” 慕容浅说着朝李璟跪拜了下去,“父皇,此事是儿臣鲁莽,请不要责怪旁人!”   李璟望着眼下跪着的身影,目光停留在慕容浅的面上,略微沉凝后,才幽幽开口:“周娥皇……琴艺超绝,赐烧槽琵琶一副!”   浥轻尘不可置信地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帝王,搂着琵琶向怀里紧了紧,李璟非但没有治她的大不敬之罪,反而,将烧槽琵琶赐给她了!   “陛、陛下!” 翰林学士冯延巳根本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将头深埋入地,声泪俱下道,“臣有罪!有罪当罚!望皇上降罪!”   “冯爱卿!” 李璟揉了揉微微发胀的脑仁儿,“朕知道你是尽忠职守之人,你的功劳朕也是看在眼里,即日起,官复宰相之职吧!”   冯延巳心中顿时大喜,自伐闽之战失去的宰相职位,终究,还是他的! 他面上呜呜咽咽地,渐渐止住了啼哭:“承蒙皇上不弃,臣自当肝脑涂地,为江山社稷赴汤蹈火!”   “好啦!” 李璟巡视了座下文武百官一圈,目光落到一件淡雅衣襟上,“至于翰林院的日常事务,就先由翰林院侍讲学士墨笙暂为代理吧!”   翰林院侍讲学士墨笙! 浥轻尘顺着李璟的目光,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墨笙,浥轻尘见他僵直地跪拜下去,硬生生一句:“臣领命!”   她竟不知墨哥哥已经封官! 清高如他,竟会为此薄名屈膝!   皇后微抬眼眸,看着一干人等黑压压的只顾跪着,唇边生出得体的笑意:“你们,还不快谢恩!”   “谢——主——隆——恩!” 第一百四十六章 慕容罂(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按照以往的流程,皇家宴席都将以船游北苑内玄武湖,观覆舟山,作为春宴的尾声。 群臣在山清水秀中,填词作赋,而后,再伴着徐徐春风,顺着水流,一一散离皇家宫苑。   其实,游玄武湖观覆舟山,原本是户部侍郎韩熙载的提议,旨在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之理,警醒这些当朝的百姓父母官,清廉为政。 却不曾想,最终只被这些达官贵族当做了游玩享乐的山水。   今日,李璟的酒意上头,渐生乏意,已无游船赋诗的兴致,在玄武湖畔草草交待几句后,命公公遣来了步辇,由皇后陪同着一齐落了轿。   公公朗声一句:“起——驾——”   群臣官袍倾覆如舟,齐声大呼:“臣等恭送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金黄华贵的色泽在呼声里渐渐散去,浥轻尘跟随着众人一齐起身,被墨笙安排着,有序地登船。 周宗因着受皇命所托,对冷月屏关怀备至,不敢怠慢分毫,一时竟将浥轻尘忘却在身后。 浥轻尘恐琵琶受损,朝人流边缘慢慢移走,悄悄脱离了喧嚣。   她站在湖岸边,遥遥望着墨笙,看着他发号施令的模样,心中生出一丝疏离,怀抱着烧槽琵琶,不觉又紧了紧。   “你冷吗?”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短短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让人倍觉温暖。   浥轻尘回望着慕容浅,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慕容浅盯着浥轻尘的桃花面,淡淡一笑:“看样子,你的病已经尽好了!”   浥轻尘想起往日的不愉快,又念及今日之事,不觉低下头去:“慕容浅,今日的事,谢谢你!”   “谢我?” 慕容浅剑眉轻挑,“你难道不认为这……又是我的阴谋?”   浥轻尘凝眸看住慕容浅,剪水秋瞳里漾进溶溶春光:“慕容浅,我相信,琴音是不会骗人的!”   慕容浅心中生出柔柔的欣喜,面上渐渐收了笑意,诚挚邀请道:“不知在下,可否邀轻尘姑娘一同游湖!” 他欠身而让,现出不远处的一顶小舟。   浥轻尘略微迟疑,转头看看墨笙背后那一片描金绘彩的华丽游船,又看看慕容浅身侧浮动着的那一叶扁舟,轻轻地,点了点头。   慕容浅摇着橹,一声一声地晃动着碧波,顺着一江春水,朝覆舟山的方向,徐徐前进。   “你果真很喜欢这把琵琶?” 慕容浅把目光从春景中收回,投到了浥轻尘身旁的琵琶上。   “烧槽琵琶,世间仅此一把!” 浥轻尘指尖触及桐木质地,喃喃道,“习艺之人,岂有不喜欢之理。”   慕容浅停下船桨,桃花眼里蒙上一层薄雾,迷离地看着琵琶:“如果,你知道这把琵琶染上的鲜血,你也许就不那么喜欢了!”   “鲜血?” 浥轻尘垂下眼眸,打量着面上的冰蚕丝弦,“当今圣上是喜好音律之人,又如此珍爱此把琵琶,都不舍得让它染尘,又如何会让它染上鲜血呢?”   “君心难测,人心易变!” 慕容浅轻嗤一声,“你可知,那……是我母亲的鲜血!”   “你母亲?” 浥轻尘抬起头,疑惑地瞧着慕容浅,“皇后钟氏?”   “那是燕王的母亲!” 慕容浅摇摇头,盯住浥轻尘,一字一句道,“我的母亲,叫慕容罂,罂粟的罂!”   “慕容罂?” 第一百四十七章 慕容罂(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当年,圣上李璟还只是南唐齐王,应皇上的安排,微服出访,视察民情。 路途上,中了彼时的燕王李景遂设下的埋伏,意外被飞箭所伤,幸而,落入乡野之地,为慕容罂所救。   李璟为避朝中争储的风头,也为养伤,便在乡野之中住了下来。   李璟本就风流倜傥,自生华贵之气,自然惹得慕容罂芳心暗许。 慕容罂虽是乡野民女,可是生得异常娇媚,李璟贪恋慕容罂的美貌,又感激慕容罂的救命之恩。 二人在朝朝暮暮的相处中,生了情愫,有了情缘。   可李璟是皇上的长子,是最有望成为太子之人,又岂甘籍籍无名地在乡野中度过余生! 几月之后的七夕,他便被冯延巳找到,接回了宫。 临走之前,他特意让冯延巳将他心爱的烧槽琵琶取出,赠与慕容罂作为定情信物,允诺,待她习成《凤求凰》之时,他会来接她,他会娶她为妻!   《凤求凰》指法繁复,个中变化极多,对于慕容罂这等从未接触曲艺之人,绝非易事! 李璟是要她等,等他君临天下!   日子慢慢过去,慕容罂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她在习艺中消磨着难捱的时光,曲还未成,李璟的淡黄织金蟒袍就映现在眼前,他向她伸出手来:“罂罂,本王来接你入宫!”   她震惊不已,她知道李璟身份不凡,却未料到,他竟然是齐王! 不,他现在已经入主东宫,贵为储君,得尊称他为太子殿下!   她的手僵在半空,迟迟未动,一位华服女子迎了出来,握住她悬在半空的手,笑容温柔如水:“这位就是罂妹妹了吧,本宫听闻你怀有身孕居于乡野多有不便,特地与太子殿下一同前来,接你入宫。”   “这是?”   “太子妃!”   太子妃? 太子! 原来,他早已有了他的妻!   慕容罂摇摇头,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 她知道自己出身低微,本就不该奢求什么,李璟虽已贵为皇太子,但到底顾念昔日情分,没有将她抛弃,而是依了承诺来接她,接她入宫! 这样的结局,对一个乡野民女来说,应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她理应感恩戴德,大呼谢主隆恩!   可是,她并不是田间随风飘摇的杂草,而是,世间最凄厉火红的罂粟!   慕容罂态度坚决:“我不入宫!”   她以为,她真的可以选,太子没有强迫她,没有怪她抗旨不尊,反而荣宠不断,直到,她为他顺利诞下了麟儿。   李璟将孩子递给太子妃,望着襁褓中的可爱面容,脸上蔓生出喜色:“罂罂,你自幼便受了不少苦,孩子就取名为李从嘉,愿他以后,一帆风顺,事事从嘉!”   太子妃面上也微微笑着:“罂妹妹,你放心,我会替你好好将他抚养长大!”   慕容罂从迷糊中惊醒,太子妃说,会替她将从嘉好好抚养长大! 他们是要夺走她的孩子,原来,从一开始,他们要的,就只是她的孩子!   巨大的恐惧向她袭来,她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太子,直到此刻,她才清醒地意识到什么叫真正的王者威仪,真正的不容置喙!   她挣扎着撑起虚弱的身子,无力地哭喊着:“不!不!不要!” 第一百四十八章 慕容罂(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罂罂,我知道你不想入宫,我也不会强迫你!” 李璟的声音温柔如初,“可是,他是皇族血脉,不能养在乡野!太子妃温婉贤淑,又知书达理,她定会将从嘉培养成材的!”   如此温柔的声音,却将她的心冷冻成冰! 再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掩盖不了骨肉分离的事实!   慕容罂着了急,抓扯住李璟的衣角,哀求道:“求求你,把孩子还给我!我会好好教导他的!绝对、绝对不会辱没了皇家的颜面!”   “罂罂,皇嗣不能流落在外!” 李璟轻轻拂开衣角,站起身来,“我这样做,为的就是皇家的颜面!也是……为了我们孩子的将来!”   慕容罂心下了然,他这是在嫌她,嫌她身份低微,嫌她不通文墨,他,瞧不上她! 因为她是乡野粗妇,她就不配养育他的孩子!   慕容罂绝望至极,嘶哑着嗓子,冲着李璟大喊大叫:“李璟,你这个伪君子!负心汉!你还我孩子!你还我孩子!”   李璟在她的咆哮声中,失去了耐心:“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太子妃柔声相劝:“罂妹妹,你要体谅殿下的一片苦心啊……”   “别和她多费唇舌了!” 李璟袖袍一挥,大步就要往外走,“摆驾回宫!”   太子妃紧紧跟了上去:“殿下!”   “以后……” 李璟静立在屋外的夜色中,半响,转眸情意深深地瞧住太子妃,“辛苦您了!”   太子妃略微福一福身:“臣妾愿为太子殿下分忧!”   婴儿哭声,破碎在七夕的银河里,随着星辰,愈行愈远,断断续续地传来,深深浅浅地揪着母亲的心肝。   那一夜,漫山罂粟,顷刻凋零。   “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慕容浅讲到此处便停顿了下来,桃花眼中细雨霏霏,望向覆舟山的青翠,在朦胧中,深深地吸了口春寒。   浥轻尘沉凝半响后,斟酌着语气,试探着询问:“那……后来呢?”   “后来……” 慕容浅眸子调转过来,“没有人在关心慕容罂,她就这样消失了,不著一丝痕迹,仿若世间从未有过盛开的罂粟。”   “消失了?” 浥轻尘有种不祥的预感,“不会是……” 被杀了吧!   慕容浅轻轻地摇了摇头,止住浥轻尘的猜测,继续说着:“母亲没死,她花了十年的时间,涅槃重生!”   十年的时间,李璟早已荣登大位,君临天下!   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他孤家寡人的落寞中,怀念起慕容罂的好,将颗颗相思,研磨入骨!   当慕容罂手持烧槽琵琶归来时,无人不为之着迷,李璟的目光更是凝在她身上,片刻不能移! 她对着他浅笑盈盈:“璟郎,你要我学的《凤求凰》,我已习得,让我为你演奏一曲可好?”   李璟握住她的手,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端坐在高台上,为他弹奏一曲《凤求凰》,李璟在幽幽曲调中,心旌摇曳。   一曲毕了,她抱着烧槽琵琶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朝他走去,一步一步,向他逼问:“璟郎,我答应你的,我都做到了。你允诺我的呢?”   李璟目光温柔地看着她,诚挚道:“罂罂,朕会对你好的!”   慕容罂摇摇头:“璟郎,你允诺的,不是这个!” 李璟允诺的是,要娶慕容罂为妻!   “罂罂,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想象的!” 李璟柔柔道,“你相信朕,朕会对你好的!” 如若不是钟氏一族的帮衬,他又如何能得到帝王! 常人怎么能想象,政治联姻比感情结亲,要稳固得多得多,不容摧毁,也不能摧毁!   “要么,不允诺,既然允诺,就要做到!不管多难!” 慕容罂看住李璟,红唇冷笑,整张脸显得妖媚至极,“要么,不爱,既然爱了,就要一心一意!至死方休!”   突然,她从烧槽琵琶底下拔出一把匕首,朝李璟猛刺过去,李璟慌张格挡,反手抓住了匕首,慕容罂的身体借势扑了上去,尖刀没腹,穿肚断肠!   鲜血顺着刀刃流了出来,晕染在衣襟上,在小腹处,开出一朵妖冶的罂粟。   李璟颤抖着手抱住了她倾倒下来的身体,慕容罂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要让他看得清清楚楚,记得清清楚楚,他有负于她,他对不起她! 是他,杀了她!   “璟郎,你再也骗不了我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慕容罂(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覆舟山的**已渐渐远去,小舟被清风吹动,顺着玄武湖悠悠往下。   浥轻尘按住胸口,平息着急涌的气血,缓缓才叹道:“何苦非要如此呢?她这样做,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呢?”   “情深不寿,爱极生恨!母亲只是执念太深罢了!” 慕容浅望着浥轻尘的桃花面,“万事万物皆一样,若不能浅尝辄止,便逃脱不了心魔,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   浥轻尘此刻才明白,慕容浅,取的是,慕容罂的“慕容” ,浅尝辄止的“浅” 。   “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浥轻尘轻轻带过话语,“可是浅尝辄止,试问这世间有多少人能做到呢?人活着不就是因为心中的欲望,心中的执念吗?”   慕容浅盯住浥轻尘的剪水瞳,一字一句道:“我做不到!”   浥轻尘心下触动,目光微闪,低眸投到烧槽琵琶上,将话题调转回来:“这些陈年旧事,应该是宫中隐晦吧,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七夕夜宴之前,母亲曾来找过我,将往事以故事的形式讲了我听,她笑着告诉我,她虽然没什么能力,但是会送我一份礼物,保我今后,一帆风顺,事事从嘉!” 慕容浅回忆起往事,神色愈发黯淡下来,“当时的我,对这个漂亮姐姐的话语很是怀疑,还吵着要带她见母后!母亲她……应该很伤心吧!”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母亲是用她的性命做赌注,让父皇把对她所有的爱怜所有的愧疚,全部倾注到了我的身上!”   浥轻尘望着荡漾水波,良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世间女子最易被爱蒙了心智,就算以性命作赌,又如何赌得过,君心难测,人心易变!”   “轻尘,你既知君心难测的道理,可知今日之事有多凶险!” 慕容浅抬眸道,“你们差点就落入了燕王殿下的圈套,触碰了父皇的逆鳞!”   浥轻尘眸中一跳,如梦方醒。 《凤求凰》的确无罪,可是若以烧槽琵琶奏之,就犯了大忌! 而且,还是被诬陷偷盗的烧槽琵琶!   浥轻尘看着烧槽琵琶:“以你和父亲大人的关系,你应该早就知晓此事了吧,你要阻止应是很容易的事吧!”   慕容浅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你大概不知道,我因为浮生馆起火之事被禁足了三月!”   “禁足?”   慕容浅略微颔首,嘴边飘上一抹嘲讽:“就因为我素爱流连浮生馆,事发时又在附近游玩,硬给我安了一个‘督查不利,监管不严’的名头。”   浥轻尘羽睫微颤,那日的事,当真是她错怪了他?   “等我拿到皇册时,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去找你的时候,其实见着了烧槽琵琶,本来想要偷偷拿走,可是我看见冷月屏,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慕容浅抬眸看住浥轻尘,“如果没有烧槽琵琶,你是没方法演奏出让世人倾心,让圣上瞩目的《凤求凰》,只要稍有瑕疵,你就没有办法实施你后面的计划——让冷月屏成为司徒小姐!” 第一百五十章 慕容罂(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骛地站起,小舟剧烈摇晃,水面猛地激荡起波涛,与她心一般起伏不定:“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慕容浅缓缓起身,伸出双手按住她的双肩,帮她平静地坐了下来:“轻尘,我知道全部!关于你的全部!”   浥轻尘心绪难平,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不!不可能!”   “忘了告诉你,在我被禁足的三月里,父皇特派了一位先生来教习我文墨。” 慕容浅看着浥轻尘,“翰林院侍讲学士——墨笙!”   “墨哥哥?” 浥轻尘眸中闪现一丝讶异之色,旋即,渐渐沉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哀愁,“他竟然,收你当徒弟了!他不是说……” 此生,他不会再收徒弟了!   “皇子众多,你可知,他为何偏偏会收我当徒弟?”   浥轻尘忆起花灯会那日她与慕容浅在马车里对话的情形,似笑非笑道:“也可能,你天资……的确过人!”   “这只是一方面!” 慕容浅剑眉一挑,“还有另一方面!”   “慕容大公子,你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自夸一番!” 浥轻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你说吧,另一方面是什么?”   “烈焰踢的解药!”   “烈焰踢的解药?”   慕容浅看着浥轻尘的剪水瞳,震惊之余浮着一抹难掩的欣喜。 他心底划过一丝失落,别过头,大力摇桨,在船橹划出的泛白波光里,沉闷地“嗯” 了一声。   浥轻尘想到日前的种种,不觉哑声:“墨哥哥,他,竟然是为了我!”   “墨先生,他,只是不想再欠你了!” 慕容浅忍了忍,扔下桨,“一直以来,他都把你当成妹妹!” 他终究,还是将墨笙嘱托的话语告知了浥轻尘。   浥轻尘睁着剪水秋瞳,紧紧盯住慕容浅。   “轻尘,墨笙的心里,只有一个兰兰!” 慕容浅的声音,随风轻轻飘了过来,像一记响雷炸响在她的梦中!   慕容浅说的,浥轻尘心里何尝不知道。 一直以来,她不是要装睡,她只是醒不来。   如果,有人将她唤醒,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可那是,连着皮肉撕扯下来的解脱。   浥轻尘用力地张着眼睛,费力含住打旋的泪珠。 慕容浅的面容渐渐模糊,她颤着嗓子眼发声:“我、我知道……”   朦胧中,一个柔软的唇覆盖了上来,止住了她的话语。 积蓄的眼泪顷刻夺眶而出,顺着眼角滑落,刻在锁魂痣上,滚烫入心。   她呆呆地张着眼,脑袋嗡地一声,顿时一片空白,只余心跳,一下强似一下地震撼着肺腑。 她不敢相信,慕容浅竟然吻了她!   她想要推开他,手却不听使唤地僵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慕容浅的吻,微微颤抖着,渐渐开始炙热起来,像是三月枝头的桃花,一朵接一朵地在舌尖绽放,绚烂到极致。   浥轻尘的脸,慢慢飘上绯红,她的双手,轻轻落上了慕容浅的肩,她的眼,在无尽春色里,缓缓地,阖上。   她到底是逃不过这一场桃花劫!   “轻尘,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第一百五十一章 地魂散(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渐晚,小舟乘着徐徐清风,恋恋不舍地荡至垂柳湖岸。   浥轻尘抱着烧槽琵琶从小舟上迈下时,脸上潮红依旧未退,波浪一晃,步履不稳,慕容浅伸手揽住她的腰,温柔一声:“轻尘,小心些!”   浥轻尘不敢抬头看他,以琵琶遮面,低着头轻轻地“嗯” 了一声,轻轻推开他的手,飞快地消失在了慕容浅的视线里。   慕容浅看着浥轻尘的倩影渐渐淹没在柳枝深处,欣喜随之悄悄漫上唇边。   湖面的绿波,隐隐晃动,映入眼角,转至明媚。 慕容浅不觉诗兴大发,朗声赋予天地:“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诵毕,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突然,蹲下身子用手做瓢,舀起清凉的河水哗啦啦地朝岸边泼去,边泼边傻呵呵地大笑起来。   此时,阿离牵“清风” 正好赶到岸边,“清风” 惊恐地嘶鸣一声便脱缰而去,阿离还未及发应,铺天盖地的水花就迎面砸了过来,他只得连忙捂住头,不停求饶:“公子!公子!”   “哈哈哈,哈哈哈……”   慕容浅仿若充耳不闻,越泼越起劲,阿离只顾拼命躲闪,慕容浅不顾船身剧烈摇晃,一个劲地追着波洒,从未有过的开心抒怀。 突然,“扑通” 一声,落入湖中! 还未等阿离惊呼出口,慕容浅一个浪头就浮出水面,嘴角放肆地上扬,从未有过地酣畅淋漓!   浥轻尘听见声音回头,遥遥望见打翻的船只,着了急,还未迈步,慕容浅那灿烂的笑容就浮现出来,她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捂住嘴角,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姐姐!怎么了?” 冷月屏手里拿着冰糖葫芦甜滋滋地吃着,腾出一只手,拽了拽止步不前的浥轻尘。   “没事!” 浥轻尘摸摸冷月屏的头,剪水瞳里暗暗泛上一丝坚毅,“走吧!回司徒府!”   耳畔依稀可闻慕容浅的笑声,浥轻尘眼角带过一抹湖光春色,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马车。   马车遥遥始离皇家园林,辘辘车轮声里,浥轻尘脑海中不断回现着与慕容浅有关的点点滴滴,她没想到,才短短几月,慕容浅竟然悄无声息地就闯入了她心里。 她心底暗暗发笑,原来,所谓的讨厌也是心仪的一种!   她抬眸看着冷月屏,抱紧烧槽琵琶,心里轻轻一句:“阿浅,你等我!”   冷月屏从兜里掏出饼饵,酥酥地咬着,歪着头瞅着浥轻尘手里的琵琶,心生疑问:“姐姐,你很喜欢这把琵琶?”   浥轻尘嘴角不自觉地浮了笑容,点点头:“嗯,很喜欢!”   “嗯……” 冷月屏打量了浥轻尘一眼,望着凌虚髻,“是和喜欢木兰簪,一样的喜欢吗?”   浥轻尘微微一愣,旋即,柔声认真道:“不一样!”   不一样的,木兰簪,从来就不曾属于她! 第一百五十二章 地魂散(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那……”冷月屏想了想,继续问道,“是和喜欢屏儿,一样的喜欢吗?”   “屏儿,喜欢是不能比较的,喜欢也分很多种,这世间,没有一模一样的喜欢!” 浥轻尘摸了摸冷月屏的头,“不过,我的屏儿啊,是最值得疼爱的了!”   冷月屏靠到浥轻尘的身上,呵呵一笑:“姐姐!今日屏儿的舞蹈跳得很好对不对?你看,连慕容浅那大懒猪都肯弹曲儿给我伴奏哩!”   浥轻尘伸出食指点点冷月屏的鼻头:“嗯!屏儿最厉害了!”   “屏儿当然厉害啦!” 冷月屏兴奋地直起身子,从袖中取出木兰镜,“姐姐,我给你讲,木兰镜里的九瓣夜香木兰……”   浥轻尘摇摇头,随手拔下鬓边木兰簪,示意冷月屏噤声。 冷月屏立即会意,将木兰镜从袖中取出,放到浥轻尘面前。   天边晚霞红火,明月未现,借用不了如水般的月华,浥轻尘只得用驭水之术施加于镜,再以木兰簪轻点三下,洞开了木兰结界。   冷月屏一手持住木兰簪,一手牵起浥轻尘,轻轻一跃,领着她飞落到了悬于半空的寒冰台上。   “姐姐!你看!”   浥轻尘顺着冷月屏的指引,朝忘川河的方向望去,河畔的九瓣夜香木兰已经谢了大半,花瓣零落入河,在河面上拼凑起一张张美人面,随着水波的起伏盈盈地笑着,妖冶鬼魅。   “这些就是九瓣夜香木兰的残魂散魄?”   冷月屏点点头,捧着脸,砸砸嘴,陷入了回味:“对啊,纯洁魂魄的味道,最是美味哩!”   浥轻尘讶异道:“屏儿,你……食魂魄?”   “对啊!这些九瓣夜香木兰里面,全是千年来我吞食过的魂魄!” 冷月屏眨巴着眼睛望着浥轻尘,“姐姐不知道,我自幼魂魄不全,就是靠吸食他人魂魄里最纯洁的部分,才能保持身形活到现在的!”   浥轻尘不免担心道:“屏儿,你吸食他人的魂魄?那……他人会有性命之忧吗?”   冷月屏看着浥轻尘的表情,笑着摇摇头:“姐姐,你忘了,我之前可是一直被困在这木兰镜里!这些魂魄,全是孤魂野鬼,并非活人,又何来性命之忧一说呢?”   “我还以为……”   “姐姐以为什么?以为屏儿会伤及他人性命吗?” 冷月屏歪着头望着浥轻尘,“就算是活人,不是也有三魂七魄吗?只要不直接取走命魂,少个一魂半魄,是没什么关碍的!”   浥轻尘眉间不觉飘上一层忧虑:“屏儿,你现在仍然需要吸食魂魄,对吗?”   冷月屏冲着浥轻尘呵呵一笑:“等我修复完魂魄,获得完整的人形,就不需要了!”   “那你现在……” 浥轻尘认真打量着冷月屏的身形,五官端正,四肢健全,并未有不完整之处啊!   冷月屏看出浥轻尘的疑惑,亮着剪水冰瞳,一字一句道:“姐姐,屏儿现在,是长不大的!”   “长不大?”   冷月屏重重地点了点头,撇着嘴不满道:“姐姐,屏儿才不要永生永世都当一个小孩!” 第一百五十三章 地魂散(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可是,不管是孤魂野鬼也好,行尸走肉也罢,取他人的魂魄,终归是不义之举。” 浥轻尘思量间轻轻地摇了摇头,“难道,除了吸食魂魄,就没有其它办法吗?”   “怎么会是不义之举呢?这一切,不过是互利互惠罢了!” 面对浥轻尘的质疑,冷月屏不免有些着急,赶紧解释道,“姐姐,你要知道,木兰镜是上古神器,结界之中自有法度法规,若没有魂魄宿主的同意,我是取不出魂魄的!这些孤魂野鬼就是这样,他们被我体内的寒气所引,飘散入木兰镜中,以纯洁交换,就是为了让我保其残魂散魄千年不灭!若不是靠我体内寒气来凝聚,这些残魂散魄,早就化为飞灰了!根本就归不得忘川河!”   浥轻尘望着冷月屏不容置喙的模样,凝神片刻,缓和语气道:“既然是你情我愿的事,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木兰镜是上古神器,冷月屏是神族,神力无边,高深莫测,就算有什么隐患,也并非她体内这一星游魂能左右的啊! 而且,镜中仙冷月屏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一个如此依赖她的孩子。 屏儿如此乖巧,她应该放心才是!   “木兰镜里就是这样,有得就有失!同样,只要你付得起代价,就能得偿所愿!” 冷月屏鼓着小脸,义正言辞道,“这是木兰镜里规矩,谁也不能违抗!”   “屏儿,姐姐知道啦!” 浥轻尘怜爱地摸摸冷月屏的头,认真道,“我要报答墨哥哥,我也会付代价的!”   冷月屏惊觉过来,拉住浥轻尘的胳膊:“姐姐,你不欠墨笙什么!”   “我欠他!” 浥轻尘摇摇头,“我欠墨家,十三年的养育之恩;欠墨哥哥,十三年的兄妹之情!”   “姐姐!该做的你都已经做了!十三年的陪伴,三年的等待,难道还不够吗?” 冷月屏急得冰珠儿不停往外滚,“难道非要灰飞烟灭才肯罢休吗?”   “屏儿,其实,我的心底已经有了私欲,我,并不想灰飞烟灭!” 浥轻尘眼神飘上哀伤,语气里有不可磨灭的坚毅,“可是,这十三年,我是一定要还的!”   只有还了这十三年,她才能真正放下过往,才能真正摆脱棋子的命运! 只有这样,她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到慕容浅面前,以浥轻尘的身份,堂堂正正地去拥抱他。   “屏儿,我不求,后蜀永葆昌盛,只求,后蜀绵延十三年。” 她做不到以命换命,就以十三年还十三年,如若她还能安好,她想望住那双桃花眼,不再躲闪,不用逃离。   “十三年?” 冷月屏呜呜咽咽地止住了哭,剪水冰瞳渐渐亮了起来,“姐姐!我有办法了!地魂可换后蜀绵延十三年!”   “地魂?”   “是的,地魂!” 冷月屏认真说道,“姐姐锁魂痣里封印的乃水神魂,其魂有三,天、地、命。水利万物,地魂可行千里保后蜀绵延,只是……”   “只是什么?”   冷月屏看住浥轻尘:“姐姐,若你没了地魂,便入不得轮回,无法转世!”   浥轻尘略微莞尔:“若是觅得真情,一生一世便也足矣;若是徒留虚壳,永生永世亦俱是无味!”   “还有……” 第一百五十四章 地魂散(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冷月屏似乎还在做最后的挽留,妄图浥轻尘能改变心意,“姐姐若是失了地魂,你便不得随意走动,生活的范围会随着年纪的增长渐渐缩小,先是南唐,再是金陵城,而后可能只是一座府邸,一张软榻……”   “屏儿,自由虽可贵,情义才是真正的难得。” 浥轻尘温柔地止住冷月屏的担心,深深地看着她,“我愿意!”   冷月屏看着浥轻尘眸中柔情,转眸悄悄避开,双手一扬,将十瓣夜香木兰抛入半空。   空灵的声音从淡淡花香里传来:“姐姐,神魂的抽离,需得忍受撕肉碎骨之疼,你必须意志坚定,不可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否则,你我二人皆将魂飞魄散!”   “我浥轻尘,愿以地魂换后蜀绵延十三年!” 浥轻尘眼神陡转坚毅,“今后无论遭遇何种结局,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言毕,浥轻尘慢慢阖上眼:“屏儿!动手吧!”   冷月屏兰花指一拧,引着木兰花往浥轻尘锁魂痣的方向一斜,倾倒出的花香如游丝般萦了过来,触碰到锁魂痣,浥轻尘顿觉炙烈之感。   初时,只如针刺一般,细细的疼痛,渐渐的,一针深似一针,如春雨般,越下越密。   冷月屏腾空而起,兰花指聚拢翻转,忘川河中花瓣一片片向上升起,遇上寒气,凝成冰花,绕着寒冰台转了起来,慢慢,结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球,将浥轻尘与木兰花包裹在内。   浥轻尘有感冰刀飞入,一下下,划割着体内嫩肉。 她十指攒拳,紧咬银牙,拼命调匀呼吸,恐发出呻吟干扰到冷月屏运功。   随着冷月屏作法深入,浥轻尘额头的汗珠,越滚越大,脸色减转煞白,身体渐渐不支,止不住地颤栗了起来。   突然,冷月屏眸中精光大作,冰球震碎,花香漫天。   “木兰香,魂魄,断!”   冷月屏怒喝一声,周身寒气汇聚一线,呼啸着朝浥轻尘打去。   “啊——” 浥轻尘疼得仰天长啸,眼角锁魂痣的玄色结印忽闪,陡然裂开一条细缝,地魂如游蛇般迅疾窜出。   浥轻尘身子一软,随着飞花,一同枯萎了下来。   冷月屏看准时机,袖中丝带飞出,顺蛇而凝。 地魂一转,冰带束缚化水,噼噼啪啪地落到夜香木兰上。   冷月屏冰唇轻启:“水生木。” 兰花指略微转动,木兰花陡长而起,花瓣大开,猛地一收,牢牢将水之地魂困住。 她伸手将夜香木兰吸入手中,对着轻轻哈了一口寒气,里面的地魂渐渐安宁下来。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冷月屏手持夜香木兰下落到寒冰台,她慢慢踱步到浥轻尘的身边,看着身上铺满落花的姣好面容,玉瓷肌上蔓生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声音冰冷刺骨:“姐姐,这是你欠我的!”   念及往事,冷月屏握着夜香木兰的手,不觉又紧了紧,眸中寒气更盛:“当年,将我封入木兰镜的,是爹爹……和你!”   冷月屏烦闷地别过头,目光触及忘川河面上盛开着的美人面,她的眉头不自觉间簇拥得更紧。 她不知道,等河畔九瓣夜香木兰尽数开败,她还会知晓多少秘密。 第一百五十五章 秋意浓(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在马车的晃动中醒来,只觉头疼欲裂,身子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   “小姐,你醒了!”   她看着流珠的笑脸,不真实起来,仿若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似乎在无穷无尽的苍白里,走了好久好久! 幸好,梦的尽头,她到底是,活过来了!   她的身子突然紧了起来,有什么东西挤压着她的知觉,让她一点点清醒过来。   流珠笑盈盈的脸蛋移开,露出顶上琥珀色的桃花眼,浥轻尘这才惊觉,她竟是躺在慕容浅的怀里!   “慕容浅!” 浥轻尘瞪大双眼,惊呼出口,挣扎着要撑起身来。   慕容浅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回怀中,怀抱紧紧的,一寸寸似要勒进肉里,勒得她透不过气来:“轻尘,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醒过来的!你,舍不得丢下我!”   “慕容大公子,你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自夸一番!” 浥轻尘从他怀里挣脱开来,嘴角虚浮起几抹笑意,“你凭什么认为我舍不得丢下你?”   慕容浅呆呆地立着,他的眉头紧紧锁住,桃花眼里飘起蒙蒙细雨,那样哀伤的神情,让人心生疼惜。   莫非……慕容浅已经知晓,知晓她用地魂换了后蜀绵延十三年。   浥轻尘意识到不对,试探着伸出食指,轻轻揉开慕容浅的眉头,温柔了语气:“你知道了,对不对?”   慕容浅的眸子低垂下去:“轻尘,我真的好害怕,害怕我就这样失去你了!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告诉你!……”   “好啦!” 浥轻尘温柔地止住了慕容浅的感伤,“我不过是太累睡了一觉而已,你看,我不是没事了吗?我答应你,以后我……”   “睡了一觉?” 流珠一时嘴快,将憋了半天的话哗啦啦地滚出,“小姐,你不知道,你这一觉睡得有多长!”   “流珠!” 慕容浅冲流珠摇了摇头,流珠只得悻悻地吐了吐舌头,咬断了话头。   浥轻尘看着慕容浅低而不语的模样,心生疑惑,起身伸手挑帘,窗外枫叶似火,一幕幕风景,在眼前织出金色的锦缎,这是,秋天!   慕容浅的手轻轻遮住她的眼,抚着她的桃花面,让她依偎到自己怀中,声音柔软得如三月和煦的春风:“轻尘,你醒了就好!”   “现、现在是……”   “小姐,现在是南唐保大十五年!”   南唐保大十五年秋,距离南唐保大十年的那场春宴,竟然已经过去了五年之久! 浥轻尘忆及昏迷之前的点滴,手指不由得触碰上眼角的锁魂痣。   “屏儿呢?” 浥轻尘倚在慕容浅的肩上,仰头望着那双桃花眼,“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小姐在司徒府中哩!” 流珠探过头来,打开话匣,“小姐,你不知道……”   “吁——”   一声长长的马嘶,在帘外扬起,止住了流珠的滔滔不绝。   阿离的声音透过锦缎传了进来:“公子,栖霞寺到了!”   慕容浅朗声道:“不用了!回府!”   “回府?” 阿离小心寻问道,“公子今日不念佛了?”   慕容浅满眼柔情地看住浥轻尘:“王妃累了,改日再来还愿吧!”   “还、还愿?” 阿离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扭过身高兴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恭喜公子……哎呦!”   流珠听到哎哟声,连忙跳下车去,看着阿离跌倒在地的狼狈样儿,叉着腰哈哈大笑起来。   浥轻尘眸中一跳,不觉讶然:“王妃?”   慕容浅眼波如水,温热的唇,轻轻,落上了她眼角的锁魂痣:“我的王妃!”   滚烫的字,深深,烙刻在她的心中。   她竟已是,他的王妃! 第一百五十六章 秋意浓(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公告与宣传———————————————  由于大家不太爱看公告,特在此呼吁读者朋友们一下,小说阅读网的作品才是正版,请朋友们一定要支持正版呀! 顺道贴上我的微博名:静沉舟,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关注一下,希望能和你们多多交流,共同进步。   ————————————叨叨叨的分割线————————————————  浥轻尘脸上泛起红晕,在慕容浅沉稳的心跳中,安静下来。   窗外不时带过的一线线秋意,似一丝丝蜜糖,随风潜入桃花眼底,甜津津地,渐渐发酵。   浅醉,微醺。   再挑帘时,马车已稳稳停在了郑王府前。   浥轻尘望着那素雅的匾额,心下有些迟疑。   长长地一声“吱呀” ,朱红府门拉开,阿离领着众人迎了上来:“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浥轻尘看见卑躬屈膝的一众奴仆,身体不自觉地往后躲了躲,慕容浅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轻尘,怎么了?”   浥轻尘悄悄地低下头:“我、我有些……”   慕容浅唇边带笑:“有些什么?”   浥轻尘有些窘迫,扭捏起来:“就……”   慕容浅剑眉一挑,了然一笑,突然,横腰抱起了浥轻尘,轻轻凑到她腮边,耳语道:“没关系,你像往常一般,装睡就好!”   浥轻尘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慕容浅。 他说,像往常一般,装睡就好。 那往常,他也是这般,将她抱回府的吗?   “只是,这次,别让我等太久哦!”   浥轻尘羽睫微颤,看着那样明媚的笑脸,心中万千感触无法明说,只得点点头,轻轻“嗯” 了一声。   秋日的暖光,透过枫叶的枝繁叶茂,柔柔地打在他的侧脸上,朦朦胧胧,像是不真实的梦。 浥轻尘眯着眼偷瞄着慕容浅,突然抱住他的脖子起身,吻了他的侧脸。   慕容浅脚步凝滞,愣在原地。   浥轻尘笑容化糖,甜甜道:“阿浅,是真的!” 这一切不是梦,是真的!   “轻尘,你刚刚,唤我什么?”   浥轻尘瞬即闭上眼,佯装睡着,不再发一言。   “轻尘、轻尘!” 慕容浅唤了两声后,突然,抱着浥轻尘不可自抑地转了起来。   “哈哈哈!好啦!阿浅!阿浅!阿浅!……” 浥轻尘在晕眩中不停地求饶。   天旋地转里,一切模糊起来,她只听得见慕容浅的笑声,引着她的嘴角一齐向上;只看得清慕容浅的桃花眼,清澈得如一汪透亮的碧泉。   她,有些轻飘飘了。   郑王府虽是王府,但却是小雅之居,府邸格局还未及司徒府气派,慕容浅脚步虽缓,不多时,便也到了厢房。   慕容浅将浥轻尘在榻上放好,轻轻为她盖好鸾凤锦被。   还是那间房,上次,她和他曾在这里起过如此激烈的争执,如今,却是如厮亲密。 她透过慕容浅怀中缝隙,窥探到不远处静默着的丝弦,烧槽琵琶与焦尾琴,亦如他俩一般,沉沉地依偎在香炉升起的醇和淡雅中。   她的目光随着炉上青烟,慢慢漂移,转至墙上的画卷,墨兰已空,取而代之的是花好月圆,心中不免一动:“那副画……还在!”   “轻尘,这是我第一次为你作的画,我自会好生珍重!” 慕容浅微微一笑,“花好月圆,人长久!”   浥轻尘瞧住慕容浅,剪水秋瞳里波光微漾:“阿浅,谢谢你!”   慕容浅嘴角勾起一缕玩味:“谢我做什么?”   “谢你……把我画得这般好看!”   慕容浅摇摇头,伸出手轻轻点在浥轻尘眼角的锁魂痣上:“轻尘,我画不出你的神韵。”   “公子!” 阿离突然破门而入,看着慕容浅和浥轻尘亲昵的模样,又立马转过身去。   慕容浅无奈地叹了口气,眉头微蹙:“怎么了?”   “公子,他……又来了!” 阿离犹犹豫豫地询问着,“今日……还是不见?”   慕容浅一口回绝:“不见!”   浥轻尘看着慕容浅的神情,含了一丝疑惑:“谁啊,为何不见?”   慕容浅还未及回答,屋外遥遥传来笙曲,浥轻尘眸中一跳,抓住慕容浅的胳膊:“墨哥哥?是墨哥哥!” 第一百五十七章 秋意浓(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墨哥哥?”慕容浅语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恼意,“轻尘,难道你忘了,你是因为谁才受伤的吗?”   浥轻尘语气不自觉弱了下去:“阿浅!”   “屏儿都告诉我了!” 慕容浅的眸子垂了下去,“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墨笙!”   浥轻尘摇摇头,有些着急道:“不是这样的,阿浅,我做这一切,不光是为了他,更是为了……”   “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慕容浅柔声止住浥轻尘,爱怜地摸着她的头,“轻尘,我只要你好好的!”   他根本不能,再失去她一次了!   “阿浅,再让我见墨、墨先生一面,好么?” 浥轻尘仰望着慕容浅,声音淡淡的,却愈发坚定,“有些事,我得亲自告诉他!”   慕容浅沉凝半响后,叹口气,站起身来:“阿离,叫墨大人进来!”   笙曲渐次消了下去,墨笙的脚步在慕容浅身影褪去后,从屏风处转了进来。   相顾无言,墨笙静默着从袖中取出脉枕,搁置在床边,浥轻尘迟疑一下,依旧将手缓缓地搭了上去。   墨笙的三指抵上她的腕间,随着脉象推移,眸中浓墨渐渐凝重起来,良久,才叹口气道:“轻尘,你为何要这样做!”   浥轻尘将袖子放下,盖住了柳玉枝:“墨先生,我只是……不想再做一颗棋子了!”   “棋子?” 墨笙看住浥轻尘,“轻尘,我从来就未将你当作一颗棋子!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妹妹!”   “妹妹?可我从未曾把你当哥哥呀!棋子也好,妹妹也罢,对我来说,根本就没有分别!” 浥轻尘幽幽地叹了口气,“墨哥哥,我真的不想再欠你了!只有互不相欠,我才能真正放下过往,你明白吗?”   “我明白。” 墨笙嘴角浮起一丝苦涩,“只是,你欠我的,是统统还尽了,那……我欠你的呢?”   “墨哥哥,你不欠我什么!” 浥轻尘望住墨笙,“木兰镜的犹豫,烈焰踢的解药,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屈膝,这些,已经够了!”   “轻尘,你还是如当年一般,处处为他人考虑!” 墨笙摇摇头,冷嗤一声,“你可知,这些事里,有多少的算计?我的确是不想你死,成为翰林院侍讲学士教习慕容浅,也的确是为了烈焰踢的解药,可除此之外,我也是为了拿回那副墨兰图!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徐萧兰!”   浥轻尘深吸一口寒气,目光落到墨笙袖口的翠竹,沉默着,未置一词。   “我的心里只有兰兰,我没法顾及,你的感受。我总以为,你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可是我忘了,你,已经长大了!” 墨笙轻轻地别过头去,“轻尘,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我知道,这一切,是我太自私了!”   “墨哥哥,我不恨你也不怨你!” 浥轻尘抬眸看着墨笙,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良久才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互不相欠,两无牵挂,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即日,我便会起身离开这里,继续修复《山海经》!这次……” 墨笙转过头来,冲浥轻尘笑笑,“是真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秋意浓(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低垂着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摸向鬓边。   “木兰簪,你留着吧!” 墨笙止住了浥轻尘的动作,“虽然你想放下过往,但是人生中美好的东西就那么多,你没有必要割舍掉一切!就算是……我和徐萧兰送给你的新婚贺礼吧!你可不能嫌太寒酸不要哦!”   “怎么会!” 浥轻尘虚浮出笑意,低头忍住泪,“墨哥哥,谢谢你!”   “好啦,我也该走了。” 墨笙拍拍浥轻尘的肩,叮嘱道,“轻尘,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浥轻尘重重地点点头:“墨哥哥,你也是!”   “对了,轻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当年你所服的烈焰踢解药,其实是,慕容浅的鲜血!” 墨笙的步子在屏风处停住,声音缥缈若梦,“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浥轻尘的泪,在墨笙背影消失的那一刻,垂落! 她此刻才明白,原来,放下,亦是如此揪心的难受! 墨哥哥,对不起,自私的人,是我!   枫叶林里的假山上,设有一处望风亭,亭中背着日渐消沉的天光,玉立着两处身影,将亭外的景致,尽收眼底。   慕容浅缓缓开口,打破沉默:“轻尘的病?”   “五年的沉睡,竟然因祸得福,让寒冰之气中和掉了‘烈焰踢’的余毒,她的命,算是保住了!” 墨笙轻轻吐出一口气,“只是,她地魂已失,这身子难免虚弱,你以后,好好照顾她!”   慕容浅面色如水,平静无波:“不劳先生费心,我自会好好照顾!”   “沉寂五年,你也是时候多关心关心朝局了!” 墨笙负手而立,眸中墨色深沉,“南方富庶,中原王朝一直虎视眈眈,自大周帝王郭威病逝,周世宗柴荣即位后,南唐便已迎来多事之秋!此人雄才伟略,并非等闲之辈,南征之志已显。动用偏师伐蜀,夺得战略要地便罢师归朝,小试锋芒后,枪头一转,竟直指南唐!现下兵至淮南,大有饮马长江之势……”   “先生多虑了!” 慕容浅剑眉一挑,摇头笑道,“中原以北无险可固,周世宗柴荣的心思理当放在如何收复燕云失地上!现下,北汉联合契丹发兵后周,后周形势并不乐观。即使周世宗有心南征,也要看后周有无从这些虎狼之师逃生的机会!”   墨笙微微一叹:“别怪我这个做师父的临走之前多嘴几句,南唐的局势现下已经非常严峻了!中原王朝虽有外患,可政治清明并无内忧!反观我南唐,自伐闽之战以来,国力渐衰,灭楚之后,又恃强而骄。为君者贪图享乐,为臣者阿谀奉承,此乃不正之风,必得改之!”   “你说的我自然知晓!想不到这些审时度势的肺腑之言,竟出自翰林学士之口!” 慕容浅突然收住了笑容,回望着墨笙,“等等,你刚说‘临走之前’?你要走?你要去哪儿?  墨笙羽眉轻扬,略微一笑:“天下之大,自有我容身之处!”  慕容浅幽幽一叹,眸中闪过一丝疑窦:“可是,你既有此等忧国忧民之语,怎么不留下一展报复?”  “我想,我注定得继续当一个自私的人!”墨笙的目光落到远处,语气疏疏落落地传来,听不出情绪,“你……还怨我吗?”  “如果,你是指五年前你在浮生馆刺杀我的那件事,我不怨你。”慕容浅得意一笑,“毕竟,你根本就没有得逞!” 第一百五十九章 秋意浓(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在花灯会那天,浮生馆起火之时,我见着了你从屋檐上跃下的身影,我就知道是你!” 慕容浅望着墨笙,“我差点就以为,中原第一画师是燕王的党羽!可是我知道,燕王他,没这个能耐!我,也不会看错人!”   “你可知,那日我为何要刺杀你,现如今,我为何又要将轻尘托付与你?”   “因为我目生重瞳,前世乃上古帝君——舜!” 慕容浅剑眉一横,眸中熠熠生辉,“如果说,这世间,谁有资格拥有上古神器的话,那个人,就是我!如果说,这世间,谁能够抵御上古神器的话,那个人,也是我!当日,你不想我发现木兰镜,如今,你是想我保护浥轻尘。”   “果然,冷月屏把很多事情都告诉了你!” 墨笙眸中飘过一丝担忧,“可是,木兰镜是上古神器,后周伐蜀却不灭蜀,反而转攻南唐,后蜀在如此境地还能得以绵延,就足以见得木兰镜之威力!如今结界大开,冷月屏法力日增,轻尘的受伤让我担心,事态总有一天会不受控制……”   慕容浅摇摇头,止住的墨笙的话:“屏儿,她,只是一个孩子!”   “可她,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墨笙盯住慕容浅,缓缓道,“人长大之后,很多事,是会变的!”   慕容浅微微一怔,眸中锋芒渐弱。 即使他前世如何威风,今生,他只是南唐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啊,体无神力,他根本无法抵抗神器威力,又如何保护轻尘呢?   “但是,慕容浅,我相信你,你,不会变!” 墨笙的声音沉稳,使人心下安定,“我亦相信,在我走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也许修复好《山海经》,便可寻到解决之法!   慕容浅凝目于墨笙,半响才道:“你走后……南唐便再无翰林学士!”   “李从嘉,你的文采并非我之下,只是,你注定不能只当个醉心文墨的翰林学士!” 墨笙眸色深深地看住慕容浅,“南汉边境已稳,燕王李弘翼这几日就要班师回朝了,你,想好如何应对了吗?”   慕容浅眼神坚毅,语气沉稳:“既来之,则安之!”   墨笙动了动唇,对于慕容浅的毅然决然,终究未置一言。 他转头望向远方,半响,才淡淡道:“那……轻尘的事,你还怨我吗?”   慕容浅静默良久后,唇边终于含上一抹淡然的笑:“轻尘都放下了,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更何况,你永远,都是我最尊敬的师父!”   墨笙看住慕容浅,叮嘱道:“李从嘉,朝局凶险,江山未稳,无论如何,切记,韬光养晦,明哲保身!” 在他找到解决方法之前,他希望,慕容浅与浥轻尘能平平安安的,等他归来。   慕容浅拱手一拜:“先生的教导,我定将铭记在心!”   墨笙眸中泛起欣慰之色,从袖中取出一个墨色玉瓶,递于慕容浅:“这玉瓶你暂且收下,权当是我求的一份心安。”   慕容浅见得此物,不免讶异,迟疑道:“这不是……”   “但愿你和轻尘,日后一帆风顺,事事从嘉!” 墨笙向慕容浅拱手作别,“经此一别,后会无期!”   慕容浅将墨色玉瓶放入袖中,朝墨笙一拜:“先生保重!”   秋日的晚霞,披在墨笙的身上,在落叶里,勾勒出一个落寞的影子。   一步步,消失在枫叶枯与荣的燃烧里,一步步,朝着远方,不再回首。 第一百六十章 莺莺啼(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夕阳的余晖渐渐将窗格烘暖,浥轻尘倚在床头,在流光转影里,细细思量。 她将流珠嘴里的那些重复累赘,与慕容浅述说的零碎,一一删减拼凑,慢慢理清了这两年发生的脉络。   自浥轻尘昏迷之后,司徒府便乱作一团,其实,依着她的身份地位,理应犯不着如此大的动静。 这乱,主要是由冷月屏和慕容浅给掀起来的。   起初,墨笙刚一回府,便从流珠口中听闻司徒大小姐抱恙的消息,立即前来探望,请求把脉近观。 可是,冷月屏死活不让墨笙靠近浥轻尘,还对墨笙又打又骂,一个劲地叫嚷着要他还姐姐!   墨笙是朝廷新贵,司徒周宗对他自然无上礼遇,冷月屏是帝封千金,司徒周宗对她更是百般呵护,偏偏一个拼命要见,一个死活要拦,二人僵持着,不让分毫,他处在中间,根本就无可奈何!   无奈之际,他速速遣人通知了郑王,希望由他出面稳下局势,以免事情闹大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彼时,慕容浅刚至厢房,望着他为浥轻尘作的那副“花好月圆” 正愣神,阿离就带来了周宗的消息。 他心下一惊,还未及换下湿身衣物,就立马骑着“清风” 便赶了过来。 他以为冷月屏仗着自己新迁司徒二小姐的身份,在自己地盘耀武扬威。 冷月屏的功力他是见识过的,墨笙没有法力,如何是她的对手!   墨笙是慕容浅的教习师父,对他一片赤诚,不仅将所有前尘往事尽数告知于他,还有意将浥轻尘托付给他,他自然是偏向墨笙,断没有让你欺负了的道理!   慕容浅一进府,根本不管冷月屏的拉扯,二话不说,直接用“枫叶飘” 飞刀阵困住了冷月屏。   墨笙寻得机会,入室搭上浥轻尘的手腕,一把脉,心中顿时明了。 浥轻尘地魂已失,定是背着他偷偷与冷月屏完成了交易!   他快步出门,让慕容浅撤了飞刀,欲单独拉冷月屏谈话。 冷月屏哪里肯依,飞刀一散,她立即转身就跑,慕容浅跟着就追了出去,冷月屏便趁机引慕容浅入木兰镜,将一切原委告知了慕容浅。   慕容浅得知浥轻尘为帮墨笙实现花蕊夫人的心愿,失去了地魂,魂魄陷入迷失之境,以至无法转醒! 慕容浅登时大怒,深感墨笙虚伪自私,根本不配当他的至友恩师,二人从此便生了嫌隙。   慕容浅心疼浥轻尘,司徒府的人也是看在眼里的,可人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心疼,竟然一下闹到了帝后面前,慕容浅要皇上赐婚!   皇上自三月春宴听了那曲琴瑟和鸣的《凤求凰》后,便心事重重,私下里曾和皇后商量,有意将司徒周宗之女周娥皇赐与郑王李从嘉婚配。 可是皇后钟氏却极力反对,谦词推说:“从嘉年纪尚幼,还未行冠礼,心性散漫未定,自身修行不足,又如何能娶元臣之女呢?” 。 李璟听其言语之意,方知其用心良苦,遂将此事按下不表。   没想到,短短数日,情形已是大变!   三月春宴上的司徒小姐,气度不凡、琴艺超绝的周娥皇,竟然一病不起。 第一百六十一章 莺莺啼(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周娥皇的病,他也有所耳闻,表面上,与寻常熟睡之状并无二致,只是,长眠不醒。 太医诊治后都束手无策,就连翰林医官使亦不知是什么病症,根本无从下药。 李璟如何能将这样一个病人嫁与郑王为妃呢? 一个病人,又如何能为皇家延绵子嗣呢?   可是,生性放荡、不喜束缚的慕容浅,竟然将婚事郑重其事地提到了圣前,郑王难得求他一次,李璟不好当面回绝,他只好征求皇后的意见,想借皇后之口否决此事。 没想到,皇后竟然一口答应下来,还劝说道:“自三月春宴,本宫便感二人乃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我原以为,从嘉年幼,不懂人情世故,恐亏待了司徒小姐,如今看他俩真情至此,以往竟是我多虑了!陛下,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君子有成人之美!本宫相信,若是从嘉诚心感化上苍,司徒小姐自有苏醒的一天!陛下,从嘉既愿照顾司徒小姐一生一世,你且成全了我儿从嘉的心愿吧,千万不要苦苦拆散了一对良缘啊!”   皇后说得至情至性,李璟思量再三后,订下了婚约,可是,婚期却一拖再拖。 及至南唐保大十二年的七夕节,才让郑王李从嘉迎娶了司徒小姐周娥皇。   世人皆道,这不过是一场政治联姻。 郑王李从嘉定是看中司徒小姐的身份,才会娶这样一个“活死人” 当郑王妃。 郑王这样做,既保全了司徒府的名声,又无碍他温柔乡的风流,实在是高明之举!   慕容浅根本不管他人的想法,自浥轻尘病后,根本不过问朝政,也收了寻花问柳的心性,再未踏足秦楼楚馆,日日带浥轻尘去栖霞寺,吃斋念佛,焚香祷告。   他知道,梵音入耳,可,明五识,清六根,稳魂魄。   他知道,总有一天,浥轻尘,会醒过来的。 她,舍不得他!   马蹄的起落,一声声,依次叩响青石板路,晨曦而出,夕晒而归,朝朝如此,从未间断。   直到,今天。   “小姐,郑王殿下对你真的是一片痴情!我要是能遇到这样的男子,该多好啊!” 流珠自顾自地陶醉在回忆里,“他怕其他人照顾不好你,专门把我给接了过来!他定是知道,我是小姐的心头肉!”   浥轻尘看着流珠的神情,掩口一笑:“流珠,你再这样口无遮拦,我可就要把你遣回司徒府了啊!”   “不要,不要!” 流珠闻言,害怕得连连摆手,“小姐,我是今日实在是太欢喜了,才会如此关不住话失了分寸!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乱说话了,你可千万不要赶我走啊,我可不想回那个冷冰冰的司徒府!”   “司徒府富丽堂皇,四季如春!” 浥轻尘打量了一下四周,故作认真道,“我看啊,倒是比这里暖和!”   “才没有哩!大人年逾古稀,精力渐渐不振,哪里能保府中长春呢!自小姐昏迷后,司徒府中都是二小姐她……”   “我怎么了?” 冷月屏的声音猛然从身后传来,吓得流珠一哆嗦,切身退到旁边。 第一百六十二章 莺莺啼(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探身越过床帘,看着熟悉的身影,脸上浮起笑意,向冷月屏招手,温柔唤到:“屏儿!”   冷月屏微微一愣,旋即,欢呼雀跃地朝浥轻尘怀里扑了过去:“姐姐!姐姐!”   浥轻尘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时光移转,容貌虽未改,但身形已长。 她不由欣慰道:“屏儿,你,长高了!” 没抚摸两下,浥轻尘便有些僵硬地收回了手。 冷月屏身上的寒气,较之五年前,似乎又重了几分!   “姐姐!你终于醒了!” 冷月屏呜呜咽咽地起来,“屏儿以为、以为……”   “没事了,没事了……” 浥轻尘抬首示意流珠退下后,才将冷月屏从怀里拉出来,轻轻扫去衣襟上的冰珠儿,平静地将心中疑云翻出,“屏儿,我为何会昏迷如此之久,难道是,当日的作法失败了?”   “若是作法失败,神力反噬,你我二人,早皆魂飞魄散了!” 冷月屏摇摇头,冰瞳中满是诚挚,“姐姐意志坚定,那日的作法,并无出错,屏儿已将地魂尽数取出!”   浥轻尘勾起一丝疑窦:“既然施法成功,地魂散尽,为何还会……”   “若是以姐姐寻常体魄,地魂散尽后,即使水神残魂中带入寒冰之气,也断不会出现此种情况!” 冷月屏嘴角向下一撇,低垂下眼眸,“可偏偏,你身上“烈焰踢”的余毒未清,寒热之气相冲,乃至魂魄混沌,进入迷失之境,所以……你才一直昏迷不醒!”   “迷失之境?” 浥轻尘凝神细思,“怎么之前从未听你提起过?”   “姐姐,屏儿亦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根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冷月屏叹口气道,“施法之前,我并不知晓姐姐体内还残留着‘烈焰踢’的火毒,想来,定是水神魂压制住了星星之火,才让人察觉不出分毫!”   “屏儿真是没用,白白让姐姐吃了这些苦!” 冷月屏说着说着就难受起来。   浥轻尘摇摇头,缓缓舒口气,浅浅一笑:“屏儿,姐姐这是因祸得福,沉睡的五年,不是将一切的苦难都度过去了吗?”   “嗯!” 冷月屏点点头,添上几分乖巧,“姐姐醒了就好!”   浥轻尘转眸凝视注栖着红霞的窗纸,半响才回过神来:“对了,屏儿,你怎会在这个时辰过来?”   “姐姐,你不知道,在你昏迷的日子里,我每天都会在这个时辰来这里看你!” 冷月屏眨巴着眼,笑盈盈地望着浥轻尘,“慕容哥哥说,每天这个时辰,都在!”   “每天?” 浥轻尘唇角不自觉泛起甜蜜,温柔地握住冷月屏的手,“那姐姐不在的这段时间,屏儿有乖乖听话吗?”   “有听!屏儿很乖的!”   “也没有……” 浥轻尘想起流珠那害怕的神情,斟酌着语气,询问出口,“妄用御冰之术?”   冷月屏摇摇头,郑重地盯住浥轻尘:“姐姐叮嘱过的,屏儿都有记下!”   “那就好!” 浥轻尘欣慰地点点头,望着冷月屏眉梢眼角里的喜色,“看样子,屏儿这些时日在司徒府过得很好!”   “不好!” 冷月屏嘟起小嘴摇摇头,冰瞳里含着不快,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屏儿明明都很乖啦!可是,除了慕容哥哥,其它人都不太敢靠近我!老是让屏儿一个人玩……”   浥轻尘面上含着淡淡的笑意,将冷月屏揽入怀中,柔声安慰道:“那是因为屏儿现在是司徒府的二小姐啦,皇上圣口里的千金,身份尊贵!屏儿这么厉害,旁人自然得小心翼翼地呵护了!”   “姐姐!” 冷月屏娇滴滴地拉住浥轻尘,冰瞳泛光,“姐姐,屏儿不想呆在司徒府,屏儿想搬到这里来,和姐姐作伴,姐姐说,好不好?”   “这……” 浥轻尘料想不到冷月屏会突然提出此等要求,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不好!” 慕容浅的声音骤然响起,身影从屏风后显现出来,逆光的脸看不清神色。 第一百六十三章 莺莺啼(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冷月屏从床边起身,雀跃着跑了过去,笑盈盈道:“慕容哥哥,你回来了!”   慕容浅声音淡淡的,没有丝毫欢喜之意:“屏儿,你到时候该回府了!”   “可、可是……” 冷月屏微微一愣,回过头笑望着浥轻尘,“今日我还没有入木兰镜哩!”   慕容浅越过冷月屏,从光影里慢慢踱到浥轻尘的床边,温柔地取下她鬓边的木兰簪,目光爱怜地停在桃花面上,声音远远地飘了过去:“轻尘魂魄已稳,这木兰簪你收回去吧,往后,你便不用再来了!”   “阿浅!” 浥轻尘吃了一惊,慕容浅这是在下逐客令,他怎么可以将冷月屏赶走? 而且,这木兰簪……还未及她再发话,慕容浅反手按住浥轻尘,柔柔地止住了她的不安。   “慕容哥哥,屏儿是做错什么了吗?” 冷月屏僵在光影里,颤声里包含委屈,“你为何……要急着赶我走?”   “没有,你没有做错什么!” 慕容浅转过头,唇边带笑,拿着木兰簪,慢慢走了过去,“只是,轻尘身子刚愈,我怕她,耐受不住你的寒气!”   “你们若是不喜欢我身上的寒气……” 冷月屏有些着急道,“我、我也可以远远地看着姐姐、保护姐姐!”   慕容浅声音平缓无波,根本不为所动:“她自有我保护!”   “我知道慕容哥哥是担心姐姐。” 冷月屏慌乱地措辞,像个犯了错请求大人原谅的孩子,“要不,我今日先回去,明日、明日再来,等姐姐身体好一点再来,好不好?”   浥轻尘察觉出了气氛的尴尬,连忙从中转圜:“屏儿,你今日先行回去,明日……”   慕容浅态度坚决:“屏儿,我说的是,往后,你都不用再来了!”   “慕容哥哥?” 冷月屏看着慕容浅冷漠决绝的神情,转过头眼巴巴地看着浥轻尘,眼框里的泪幽幽打转,凄凄唤道,“姐姐!姐姐!你不要管屏儿了吗?屏儿、屏儿不想一个人!”   浥轻尘有些心疼,遥遥劝止:“阿浅……”   “你是木兰镜中仙,法力高强,如何需要她来管你呢?司徒府人丁兴旺,有这么多婢女奴才众星捧月般伺候,你又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慕容浅将木兰簪递了过去,“屏儿,没有谁可以一直陪着你的,你必须自己长大!”   慕容浅回望着浥轻尘,眸中情意深深:“轻尘她,应该放下过去,重获新生了!”   浥轻尘羽睫微颤,慕容浅的话句句触碰到她的心弦,她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棋子的命运,她的确应该放下过往才是。 木兰簪与木兰镜,从来就不属于她,她又为何要紧紧抓住不放呢?   冷月屏欲跑到浥轻尘身边,企图争取浥轻尘的疼爱怜惜,却被慕容浅拦住:“屏儿,拿着木兰簪回司徒府去吧!”   “不!我不要!” 冷月屏扔下木兰簪,哭嚷道,“慕容哥哥,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可以赶我走!是我帮了你!是我帮了你!”   “帮?什么是帮?” 慕容浅盯住冷月屏,“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冷月屏冰瞳微闪,避开慕容浅的目光,转头朝浥轻尘,梨花带雨地唤了一句:“姐姐!”   浥轻尘心下不忍,掀被从床上下来,慕容浅赶紧迎了上去劝止:“轻尘!”   “阿浅!” 浥轻尘轻轻拉着慕容浅的手,缓缓推开,微微笑着,“我没事!”   冷月屏收了收眼泪,破涕为笑:“姐姐!我就知道,你……”   “屏儿!” 浥轻尘的声音随着身影,远远飘来,淡淡的,像是疲惫至极的吁气,“听姐姐的话,回司徒府去吧!”   冷月屏的呼唤弱了下去,依旧不甘心地张着大眼瞅着浥轻尘:“姐姐!”   “屏儿乖,姐姐会去司徒府看你的!” 浥轻尘慢慢踱了过去,俯身拾起木兰簪,放到冷月屏的手上,转身回望着慕容浅,浅笑盈盈,“和慕容哥哥一起!”   “骗我!你又骗我!” 冷月屏握住木兰簪,一步步后退,情绪渐渐有些失控,“我、我讨厌你们!” 转身,奔了出去。   “屏儿!” 浥轻尘意欲追出,却被慕容浅紧紧拽住,浥轻尘看住慕容浅:“阿浅!我担心屏儿她……”   慕容浅的手指覆上浥轻尘的唇,止住了她的言语:“轻尘,我只要你好好的,余下的一切,都交给我,我来解决所有的事!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相信我,你,愿意相信我吗?”   浥轻尘眼神里闪烁着担忧,随着慕容浅的话语,一点点安定下来,心刚平静下来,屋外却突然传来剧烈的打斗声,瞬间将她的神经拉扯起来。   “小姐!公子!大事不好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冰火破(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慕容浅与浥轻尘步至庭外,极目远眺,只见枫叶林的上空“嗖嗖” 飞窜出赤红、月白两色亮光,交织着向上腾飞,映着满天的晚霞,显出妖冶诡异的紫色。   亮光之下,冰花飘舞,火球陨落,冰火相碰,在万里晴空中,陡然下起雨来。   雨珠儿急急**,打熄了似火燃烧枫叶,哗啦啦漫延开一条如血的河流。   浥轻尘眸中一跳,兰花指翻转运功,慕容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点了她腕上穴道。   浥轻尘看着天边越来越烈的形势,急唤道:“阿浅,是屏儿!”   “放心,有我!”   慕容浅稳住浥轻尘,将她的胳膊轻放到流珠手中,提气一跃,逆着雨势,腾飞到半空中。 慕容浅还未等绯色襕袍衣角落稳,迅即展袖凝风,振臂一呼,枫叶血河里瞬间涨起数张飞刀,清啸着朝冰火而去。   “枫叶飘” 触碰到坚冰烈火,“铮铮铮” 一一被弹射开来,在天际划过一条条镶金边的影子,旋飞着归入了平静。   冰与火在飞刀的阻隔中,稍稍分开一丝缝隙,瞬间又重新卷融在了一起。 就在刚刚分开的一刹那,浥轻尘彻底看清了,与冷月屏酣战着的另一人,竟然是孙阎夕! 孙阎夕,怎么会是她?   浥轻尘她来不及细想,只得闭目运功,加快催动穴道。 可是,她越运功,穴道就越紧,手臂越发使不出半点功力。   雨越下越急,越下越密,在天与地织出一副巨大的水幕,压得人喘不过起来。   慕容浅剑眉一横,划破食指,引血结印,怒喝一声:“万!道!归!一!”   数万张飞刀纷纷腾空,刀刀相拥,迅速融合成一把大刀! 刀背朝下,从天际上直直地劈了下来,陡然切隔开冰与火的攻势!   慕容浅看准时机,襕袍一闪,立于了冷月屏与孙阎夕中间。   二者见状,大惊之下,齐齐收手,旋转着飞落入了枫叶林。 慕容浅袖袍一闪,拨开枫叶,跟着冲了进去。   浥轻尘见此情形,撇开流珠,提裙跑入了枫叶林里。   “小姐!别去!”   大雨骤停,浣尽浮尘的树林里,呼吸间,有碎雨的清新。   孙阎夕将散落的鬓发,轻轻勾至耳后,丹凤眼斜挑,嘴角带上一抹赞许:“小孩,你很不错!”   冷月屏愤愤地瞪着孙阎夕,冰瞳里寒意深深:“小孩,你有资格这样说么?”   孙阎夕微微一愣,丹凤眼里飘过一丝孤疑,目光逡巡在如月般清冷的脸庞上,长眉不觉慢慢蹙起。   “怎么回事?” 慕容浅从林中出现,打破了孙阎夕的沉凝。   “慕容哥哥,她欺负我!” 冷月屏快速奔至慕容浅面前,冰瞳微闪,含了份委屈,指着孙阎夕楚楚道,“她害了姐姐还不够,现在,她又来欺负我!”   慕容浅剑眉微蹙,低喝一声:“屏儿,不得胡言乱语!”   “欺负?我如何能欺负得了你!” 孙阎夕轻嗤一声,转眸望住慕容浅,“今日若不是公子出手,我怕是差点就被你这后辈给收拾了!”   “孙姑娘此话差矣,我妹妹区区一稚童,如何敢与饮血沙场的孙将军相较?”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冰火破(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从枫叶林里缓缓踱出,走到冷月屏身旁,蹲下身,轻抚着冷月屏的头,温言询问着,“屏儿,来,姐姐看看,有没有受伤?”   冷月屏撇着嘴,哽咽着,委屈至极地唤了一声:“姐姐!”   “别担心,屏儿她没事!” 慕容浅走到浥轻尘身侧,伸手将浥轻尘扶起,轻轻拭去她腕上符记,柔声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叫你放心了吗?”   “阿浅,我怎能不过来?” 浥轻尘眸中闪现出一抹不快,“你是我的夫君,屏儿是我的妹妹,我已深受过‘烈焰踢’之害,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慕容浅轻声解释道:“孙将军那也是迫不得已!”   浥轻尘神思牵动,眸中泛起恨恨之意:“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就可以妄伤他人性命吗?”   “为了南唐的江山,有何不可!” 孙阎夕打量着面前的女子,面上浮出不屑,“你就是司徒周宗长女,周娥皇?”   浥轻尘定定地盯住孙阎夕:“劳将军记挂,正是小女!”   “亦是,南唐第一舞姬,浥轻尘?”   浥轻尘羽睫微颤,有些窘迫地避开孙阎夕的轻蔑,仿佛那双丹凤眼能看穿她的一切,亦或是……慕容浅早已告知了她一切。   “她是我的王妃!” 慕容浅伸手欲稳住浥轻尘的不安,却被浥轻尘一拂袖不动声色地拨开。   “如此……” 孙阎夕看此般情形,下巴轻扬,红唇勾起一抹讪笑,“可真是委屈我家慕容公子了!”   浥轻尘心下触动,目光不自觉地从那张精致如画的瓜子脸上移开。 是了,以她的真实身份,如何配得上尊贵的郑王殿下呢?   慕容浅略微蹙眉,呵责一声:“孙将军,不得如此无礼!”   “怎么,难不成我说错了?” 孙阎夕步了过去,瞪着丹凤眼看住浥轻尘,“你不会不知道,如今的形势,对慕容公子来说,有多严峻吧!”   浥轻尘被她看得心下发慌,不由得低下头去。   “孙将军!” 慕容浅将孙阎夕从浥轻尘身旁拉开,“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轻尘无关!”   “呵呵呵!倾城?” 孙阎夕冷笑一声,“真是红颜祸水的名字!”   冷月屏被孙阎夕激得发了怒,一下子扑将过去,抓扯着孙阎夕的衣物又打又骂:“你说什么!我不要你乱说姐姐!不准你乱说!”   “果然啊!有其姐,必有其妹!” 孙阎夕一把抓住了冷月屏挥舞着的小手,“都是……如此地任性妄为,不识时务!”   慕容浅皱眉怒喝一声:“够了!孙将军!今日你说得已经够多了!”   “多?你我五年未见,这点话算多么?” 孙阎夕松手放开冷月屏,抬眸盯住慕容浅,语气里有咄咄逼人之势,“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何出现在你的王府?你可知,今天我奉了谁的命令前来刺探消息?燕王殿下,已经回来了!慕容公子,你以为,你真的还能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吗?”   慕容浅瞧着孙阎夕这般急切的模样,只得垂下眼帘,无奈地摇摇头。   “罢了!” 浥轻尘看着孙阎夕满眼的情意,千千结暗涌而动,舒下肩叹口气,将冷月屏牵了回来,“屏儿!我们走!” 第一百六十六章 冰火破(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慕容浅一手抓住她的衣袖,声音里含了分歉意:“轻尘!”   浥轻尘轻轻拨开他的手,面上虚浮起笑意:“阿浅,你们慢慢谈,我在屋里等你!”   慕容浅有些不敢相信,迟疑道:“什么?”   浥轻尘深吸一口气,带起更浓的笑意,切切地瞧住桃花眼:“阿浅,我,相信你!” 就算甜言蜜语会有虚假,但凤求凰的琴音,不会骗人! 即使孙阎夕与慕容浅关系匪浅,就算他俩曾有纠葛,那亦只是过去! 浥轻尘愿意相信,相信慕容浅对她的情意。   这世间,没有绝对的真相,只有绝对的信任!   慕容浅眸中渐渐泛起欣慰之色,点点头,松开了手,任凭浥轻尘带着冷月屏消散入枫叶长河里。   孙阎夕凝望着慕容浅那深情款款的模样,心中有一丝刺痛,她却强忍着,固执地别不开头:“慕容公子,她已经走了!你的戏,不用做这么足!”   “孙将军,你知道的,我没有演戏!” 慕容浅转头望着孙阎夕,桃花眼中无限诚挚,“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认真?” 孙阎夕盯着慕容浅,眸中带火,似要烧到他的心里去,“你也曾认真地告诉我,你想要,匡扶社稷,保卫天下!你想要,我,孙阎夕,助你一臂之力,与你一同开创南唐的盛世江山!这些,你都忘了吗?”   慕容浅负手而立,沉稳地点点头:“这些,我自然记得!”   孙阎夕目中火光灼烈更甚:“既然记得,你就应当知道,你的职责,是守护江山,不是守护她一人!”   “轻尘她,就是我的江山!”   淡淡的一句话,自慕容浅凉薄的唇齿中沁出,瞬间,将孙阎夕眸中火光尽数浇灭!   她眼神黯淡了下来,呆呆立了半响,嘴角才扯出一个不萦于心的弧度:“可是,郑王殿下,你要知道,有时候,你是没得选的!”   时移世易,造化弄人,这话是说给慕容浅,亦是说给她自己。   “从你迈入浮生馆的那一刻起,你就应当知道,你已经卷入这场争储夺嫡的风云,燕王殿下再也不可能让你全身而退了!”   是的,从一开始,浮生馆中,醉心翰墨是假,探听消息是真! 司徒府里,接近浥轻尘是假,笼络周宗是真!   可是,那一场倾城雪,却让所有真真假假渐渐模糊起来,越靠近浥轻尘他越分不清,花灯会的那场大火,他才彻底清明起来,他最珍重,原来是她!   所有一切繁华烟云,不及她,回眸一笑。   慕容浅抬眸望向远方,怅然道:“孙将军,你知道什么是倾城雪吗?”   孙阎夕不解地望着慕容浅:“倾城雪?”   “也许有一天,你也会遇见那么一场雪,柔软纯净,不染尘埃。自天外飞来,轻而易举地倾覆你的城池,摧毁你所有的信念,从此,你的眼中心中,只能看见晶莹的雪花。你的城池,以雪重建,你的信念,由雪而生!” 慕容浅桃花眼中凝上冬寒,显得无比坚毅,声音清冷,似颗颗珠玉滚落,“轻尘她,就是那场雪!”   饶是孙阎夕铁打的心智,也禁不住慕容浅一而再再而三地真情流露,即使她再不愿意相信,即使她装聋作哑,她亦明白,慕容浅对浥轻尘爱恋之深,情意之切!   “那……我呢?” 孙阎夕抿着嘴唇,硬生生地扯出一丝冷笑,显得苦涩无比,“我算什么?” 她知道的,她不该问,也没资格问,可是,她,不甘心! 第一百六十七章 冰火破(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明明是她先遇着慕容浅的啊!论才貌,论家世,她到底哪一点比不上浥轻尘? 浥轻尘不过是司徒周宗的养女而已啊! 就算,她不及浥轻尘娇弱,不及浥轻尘温柔,难道就不值得被爱吗? 凭什么,浥轻尘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受尽万千宠爱当上郑王妃,而她,征战沙场热血奋战却只是郑王安插在燕王帐下的一个卧底!   如果,她不是常年在外杀敌的孙将军,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如果!   慕容浅抬眸看住孙阎夕,缓缓道:“孙将军,你,是我的知己!”   枫叶无声飘落,遮挡住了孙阎夕模糊的视线,慕容浅的真实,让她的坚强伪装顷刻崩塌,如果慕容浅一开始便是利用她,便是把她当一枚棋子,那她无话可说,必定转身离去,老死不相往来! 可是,他把她当知己,真真切切的知己,单单纯纯的知己,明明是她自己有了非分之想啊! 她能埋怨谁呢? 又如何决绝离开呢?   她根本就无处可躲,无处可逃!   “知己?” 孙阎夕背过身粉饰了自己的不堪,声音轻柔无力,“你可知,我根本就看不透你!” 或者,她根本就不想看透!   “孙将军,你知道的,我并非半途而废之人!” 慕容浅目光落在孙阎夕略带失望的背影上,“该走的路,我自会走下去!”   孙阎夕停下脚步,十指握拳,殷红的血沁出,染红了指甲:“我孙阎夕,亦不是半途而废之人!” 她,是南唐声名赫赫的大将军孙阎夕。 要么,不战,既然战了,就要拼个你死我活,血肉模糊! 战场如此,情场亦当如此。   她缓缓回眸,添上一抹不萦于心的笑意,仿若刚刚的一切诘问都如玩笑般带过,嗓音赤诚如初:“公子放心,我必将全力助你!”   天渐渐阴了下来,浥轻尘望着泼墨的天际,静静等待着夜晚的来临。   一盏灯,晃悠悠地亮了过来,走近了,她才看清来人是流珠的身影。   “二小姐回去了吗?”   “还是小姐有办法!” 流珠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已经送上马车了!”   浥轻尘不觉轻轻地摇了摇头:“屏儿今日也是太任性了些,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妄用御冰之术啊!”   “二小姐的脾气一直就不小!在司徒府的时候,我就可怕她了!今天,我看她带着一身寒气,哭哭啼啼地就从屋里跑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追,她就撞上了孙将军。孙将军拦住她去路,寻问她姓名,二小姐怒由心起,二话不说,出掌便打!” 流珠心有余悸地说着,“原以为二小姐只是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倚仗着身份尊贵娇蛮了一些,竟不知她如此厉害!好在孙将军武功高强,若是换了旁人,定会白白被她取了性命!”   浥轻尘不由蹙眉,言语中带上几分凝重:“这个孙阎夕亦不是寻常人!”   烈焰踢,寒冰掌,孙阎夕的法力竟能与御冰之术相抗! 屏儿说得不错,孙阎夕体内确有司火之神的残魂! 第一百六十八章 冰火破(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小姐,不用担心!”流珠看出浥轻尘在担忧,微微一笑,俯身贴耳道,“阿离已经告诉我了,那个孙将军是我们慕容公子的人!”   浥轻尘闻言眸色一沉,眉头不由蹙拥成山。 是的,她很在意,她一点也不大度! 她心里郁结难舒,闷得透不过气来! 枫叶林中,努力控制自己的任性妄为,不过是,不想在孙阎夕面前丢了眼!   她想相信慕容浅,就像,慕容浅相信她那样!   可是,她发现,她根本就做不到!   夜色每推移一分,她的信心就动摇一分,她渐渐开始害怕起来。   孙阎夕与慕容浅,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们之间,到底有多深的交情呢?   “流珠!” 慕容浅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沉沉的,听得人心倍感安定,“你就是这样伺候你家小姐的?轻尘病体未愈,你就让她这样站在风口?”   流珠掩口一笑,欠身行礼道:“公子莫怪,小姐这是在等你呢!”   “谁等他了!” 浥轻尘性子突然拧了起来,她仰起头望空,“我不过是在看月亮而已!”   流珠看着满天繁星,困惑道:“小姐,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啊?”   “我……” 浥轻尘语气里含了一丝恼意:“就是在看月亮!”   慕容浅忍着笑,挥手摒退了流珠,慢慢踱了过来:“不知在下,可否与轻尘姑娘一同赏月?”   浥轻尘咬着唇,没好气地说:“慕容公子风流倜傥,赏枫叶,赏美人,还不够么?哪里还需赏什么月啊!”   “怎么,生气了?”   “你管我……” 浥轻尘还未发作,一个怀抱便从身后轻轻地抱了过来,慕容浅略带凉意的面颊贴上她的桃花面,耳畔酥酥地响起温柔的话语:“轻尘,让你等久了!”   “你……还知道回来!” 浥轻尘抗不住的怀抱柔情,鼻子一酸,委屈涌上心头,眼泪竟不争气地滚了出来,“知不知道,我、我……”   “我知道你害怕,就如同,我害怕你失去一样!” 慕容浅的怀抱紧了紧,耳语呢喃,“轻尘,你无法想象,那段日子,我是如何度过的!我差点,就挺不过去了哩!”   “阿浅,你为何要待我这般好?” 浥轻尘泪眼婆娑,颤声道,“你明明知道,我并不是司徒小姐,我根本,就配不上你!”   慕容浅轻轻吻上她滑落眼角的胭脂泪:“我喜欢你,这就够了!”   “那……孙阎夕呢?你……也……” 浥轻尘紧咬着下唇,余下的话梗在嗓子眼里,吐不出来。 她知道的,她不该问! 可那始终是纠缠于心一个结,越扯越紧,拉扯得她透不过气来,呼吸都丝丝疼痛。   “孙将军,她,是我的知己!”   知己? 红颜知己? 如此重的分量,不是喜欢又是什么呢? 她根本就不该问! 浥轻尘将头深埋入怀,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堪,身体却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慕容浅的怀抱紧了紧,桃花眼里泛起一丝哀伤:“轻尘,你不要误会。孙将军,她,只是像极了我的母亲——慕容罂!”   “慕容罂?” 浥轻尘眼睫剧烈一颤,一颗泪毫无防备地滴落到慕容浅的手背。 慕容浅待孙阎夕如此不同,竟然只是因为其像极了他的母亲。   “真的,无论样貌品性,她都像足了母亲!” 慕容浅轻轻叹了一口气,“所以,从一开始,我便诚心待她为知己,不含一丝杂念的知己!”   浥轻尘心结渐舒,缓和了语气,声音依旧闪烁:“真的……只是这样?真的只是因为像?”   慕容浅将浥轻尘的身体转过来,深深地看进她的眸子:“轻尘,你记住,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慕容浅,只爱你一人!”   泪光随着星辰一齐黯淡,眼眸伴着夜空一同沉静,浥轻尘突然踮起脚尖,浅浅地,一个吻,深深地,一个烙印。   “阿浅,我,相信你!” 第一百六十九章 姻缘生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晨曦从窗格里漏了进来,喜鹊的几声啁啾,唤醒了**的秋乏。   浥轻尘懒懒地抬起眼皮,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就闯了进来。 慕容浅正倚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看她,她不由好笑道:“阿浅,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慕容浅笑而不语,将一纸文书放到浥轻尘的手中。   “这是什么?” 浥轻尘将粉色文书持到手中,指尖带过淡淡的桃花香,熟悉的字样便映入眼帘,“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浥轻尘偏过头疑惑地望着慕容浅:“这不是除夕夜那日,你在桃符上题的字?”   慕容浅剑眉一挑,示意她接着往下看。   浥轻尘将纸展开一格,微微一怔:“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慕容浅弯起桃花眼,伸出手指轻轻点了浥轻尘眼角的锁魂痣:“轻尘,我当时就知道,早晚,你都会成为我的新娘!”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原来,这首贺婚词,一开始,便是他写给她的。   “慕容公子,快把你的墨宝收好些罢!” 浥轻尘难掩羞涩,佯装生气,把文书推给慕容浅,躲进被窝里,“我几时曾嫁于你了?梦中的事,可当不得真!”   慕容浅沉凝一会儿后,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嗯!我也觉得不能算数!”   浥轻尘掀开被子,露出脑袋,瞅着慕容浅那副严肃的模样:“怎么?你后悔了?”   慕容浅抿着薄唇,一字一句道:“嗯……后悔了!”   “好你个慕容浅!” 浥轻尘坐直身子,伸手捏住慕容浅的耳朵,嘟起嘴威胁道,“你再敢这样说,仔细你的耳朵!”   “轻尘!我是认真的!”   “你……”   “哎哟!疼!” 慕容浅急急抓住她的手,握到掌心,“我是后悔,我不该在你沉睡的时候,就急着把你娶了过来,你都不知,穿上嫁妆的你有多动人!我们若是站在一起,定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浥轻尘眸中飘过一抹遗憾,旋即,摇头止住了慕容浅的夸夸其谈:“慕容大公子,你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自夸一番!我是美人不错,不过,你这个才子啊……”   “我这个才子怎么了?” 慕容浅伸手点住浥轻尘的锁魂痣,“我的,大美人!”   “哎呀,讨厌!不准再碰我的‘锁魂痣’!” 浥轻尘打掉慕容浅不安分的手,指着他的鼻子,“我警告你啊,这可是,水神魂的封印!当心封印一除,神力溢出,可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知道,你是水神嘛!” 慕容浅嘴角勾起一抹戏谑,“可,你知道,我是谁吗?”   浥轻尘想也没想就回答:“你是慕容浅啊!”   “还有呢?”   “皇六子李从嘉!”   “还有呢?”   “郑王!”   慕容浅一分分靠了过去,鼻尖触碰着浥轻尘如雪的香腮,声调暧昧:“还有呢?”   浥轻尘的桃花面不觉慢慢晕上绯红,语调也跟着软糯起来:“我、我的夫君!”   “对,我是你的夫君!” 慕容浅目光凝在浥轻尘的“锁魂痣” 上,“前世,我便是你的夫君!”   浥轻尘推开慕容浅一点,怔怔地看着他,疑惑道:“前世?” 第一百七十章 姻缘生(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慕容浅点点头,摇头晃脑道:“前世,我乃上古帝君——舜!”   “舜?” 浥轻尘凝望着慕容浅的桃花眼,望着望着,突然,“噗嗤” 一声笑了出来,“我说慕容公子,你以为你目生重瞳,就是上古帝君?”   “怎么,不相信?” 慕容浅也不恼,只是弯着一汪清澈如水的眼,“那好,我问你,舜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娥皇……” 浥轻尘眸中一跳,反应过来,伸指弹了慕容浅的脑门,“好啊你!存心逗我是不是?”   “怎么逗你了?” 慕容浅偏着头,琥珀色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无辜道,“我的妻子就是娥皇啊!那我不是舜,是什么?”   “你啊你!我真拿你没办法!”   浥轻尘轻笑一阵后,盯着白净的脸庞,渐渐止住了玩闹的心思,眸中不觉漫上了一层迷茫,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阿浅说,她是他的妻子? 可是,三书六礼,都在她睡梦中,轻轻流走。 自她睁眼,她便已成了郑王妃! 任凭流珠将三年前的那场婚礼描绘得如何的繁华隆重,她也无法感知半点的喜庆荣光。   她不觉怅然道:“阿浅,我总感觉这一切都如此的不真实,朦朦胧胧的,像是在听她人的故事。我至今也无法完全相信,我已成为了你的妻子!”   “现在的确不是!” 慕容浅凝神想了片刻,“虽有亲迎,但你我并未行拜堂之礼……”   “并未拜堂?” 浥轻尘眸色一沉,心下顿时明了。 是了,当时她处在昏迷之中,又如何行礼呢? 想必,皇上只需司徒小姐风风光光地嫁入郑王府,至于,亲迎后的礼数,自然是能省则省! 可是,礼既未成,她与他就算不得夫妻! 待在这郑王府,她又算是什么呢?   慕容浅看着浥轻尘眸中黯然,微笑着将手放到浥轻尘肩上,郑重地言明:“所以啊……我要重新娶亲!”   浥轻尘又惊又疑,奇道:“重新娶亲?”   “对啊!上次,是郑王迎娶司徒小姐,这次,是慕容浅迎娶浥轻尘!”   浥轻尘瞧住慕容浅那副正经的样子,不觉莞尔:“阿浅,你又逗我!”   “你刚刚看的,便是我给你下的催妆诗!” 慕容浅挑眉一笑,并未做过多的解释,“好啦!你该梳洗打扮了!” 言毕,慕容浅放下文书,襕袍一展,起身潇洒离去。   浥轻尘呆呆愣在那里,看着他消散于屏风的背影,心下纳闷,催妆诗? 阿浅真的要重新亲迎?   慕容浅前脚刚走,流珠便捧着案板喜盈盈地进门,走至梳妆台处停下,对着发怔的浥轻尘,欠身一拜:“小姐,你该换装梳洗了!”   浥轻尘目光触及案板上的衣服,羽睫微颤,讶然道:“凤冠霞帔?” 阿浅他是认真的!   “小姐,快些吧!可别让姑爷等着急了呀!”   “流珠,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姐,当真不知公子心意么?” 流珠掩口笑道,“你不知道,公子当初想要照顾你,又不想你遭人非议,落下口实,才会向皇上求婚约的啊!可公子知拜堂之礼是所有女子的闺阁期许,断不可草率,所以,他向佛祖允诺,待你转醒之时,便是你俩拜堂成亲之日。这凤冠霞帔亦是早早就备下的了,和寻常的喜服冠帽不同,这可是依着慕容公子所作的画,一点点打造裁制而成!还有这**扇亦是公子一笔笔……”   浥轻尘心下触动,轻轻掀被而起,顺着流珠的话语步了过去,伸手捻起案上团扇,她看看如明月裁成的团扇上描绘精致的彩凤逐凰,又看着镜子里未施粉黛的桃花面,唇边慢慢牵引出喜意,静静地,在梳妆台前落座:“梳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姻缘生(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青丝盘绕着翻飞成云,凤冠一抬,便落上了这满头青云。   累累钿璎似朵朵桃花,自额前盛开;串串垂旒似颗颗水珠,自凤喙衔落。 镜中新娘,华贵娇美,晶莹辉耀,灼灼其华。   浥轻尘抿上最后一抹胭脂,持团扇遮面,大红盖头柔柔地铺了下来,四周顺着这丝绸柔和一下安静起来,只余,满天满地的红,满心满意的欢喜。   盆里的炭火烧得红旺旺的,映得浥轻尘的脸上的胭脂愈发明媚。 吉时已到,鞭炮鸣响,浥轻尘提裙迈过了火盆,迈入了暖融融的新婚。   庭院里的枫叶无声落下,铺出一条遥遥的红毯,引着凤冠霞帔,一寸寸,走向那袭乌纱降袍,一步步,走进余生的平安喜乐。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  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扬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嫁东风。”   却扇诗成,桃花面现,三拜九叩之后,慕容浅执起浥轻尘的手,凤凰花烛下的目光,温柔如水:“轻尘,我的妻!”   纵观整场典礼,没有高朋满座的喧哗,只有侍女奴仆的祝贺,不隆重,却处处温馨,将她闺阁中的期许,一点点,都幻化为了真实。   她想要的,慕容浅都给予了她。   新房命为“桃花坞” ,屋外绕着潺潺溪流,叮铃入耳;屋内装点簇簇桃花,冷香上鼻。 格调雅致,与她司徒府中的闺房竟有几分神似。   浥轻尘低头一羞,阿浅他,是怕她住不惯吗?   浥轻尘瞧着慕容浅衣襟滚边上繁复花纹,唇边笑意盈盈,悄悄将二人衣角合在一起,十指翻转,打上了一个同心结:“阿浅,你,逃不了!”   慕容浅抓住浥轻尘的手,掌中生温,深情凝望住剪水瞳:“轻尘,是你,逃不了!”   “哪里逃!”   屋外突然响起雄浑的男声,未及他俩反应,一个人影便撞碎窗户,摔落了进来,黑乎乎的一直滚到浥轻尘的裙边。   喜庆的氛围陡然被扰乱,慕容浅将浥轻尘往怀里一收,对着那身影就要一脚,那人的脸却转了过来,映照在月光下,慕容浅眸中一惊,诧异道:“阿离?怎么是你!”   阿离抬起满脸伤痕,颤颤巍巍地抽噎道:“公子,是他、他……”   慕容浅不觉蹙眉:“他?”   屋外传来流珠焦急的拦阻:“公子今日不见客!您、您不能进!不能进!”   “我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拦我!” 男子声洪如钟,吓得流珠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慕容浅的眉顿时蹙拥成峰,冷喝一声:“让他进来!”   一阵疏狂的笑声后,闪进一袭耀武扬威的华袍:“从嘉,成亲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知会皇兄一声?也好让为兄的做个见证啊!哈哈哈……”   “皇兄来得好是时候啊!” 慕容浅强忍下心中怒意,转头深深地看住浥轻尘,牵着她的手缓缓起身,“来,娥皇,见过燕王殿下!” 第一百七十二章 姻缘生(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会意,旋即起身,被慕容浅牵引着,朝面前趾高气扬的燕王跪拜了下去:“郑王妃周娥皇,见过燕王殿下,恭祝殿下金安!”   “从嘉真是好福气啊!” 燕王李弘翼昂头一笑,目光冷冷地扫过浥轻尘的桃花面,“居然……能娶到司徒府的千金!”   “燕王殿下谬赞了!” 浥轻尘声平无波,不卑不亢道,“娥皇无才无德,能嫁入郑王府,凭的是前世积福,承的是浩荡皇恩!”   慕容浅心中发笑,好伶俐的丫头,一句皇恩浩荡,便堵住了燕王的话! 的确,他们的婚约承的是御旨,奉的是皇命,即使燕王对司徒与郑王的这桩政治联姻再不满,根本也无从发作!   李弘翼眉毛一跳,目光逡巡在浥轻尘的面上,轻笑一声:“听说,郑王妃的身体不大好,如今看来,倒是精神得很啊!”   “承蒙燕王殿下关怀!” 浥轻尘缓缓答道,“若论精神,一介弱质女流,如何比得过驰聘疆场的燕王殿下呢?” 她倒要看看,身强力壮的燕王是否还好意思让这个弱质女流一直跪着。   李弘翼笑容顿时僵住,转头瞧着慕容浅:“从嘉,你还不快将你的王妃扶起来!”   “谢燕王殿下!” 浥轻尘借着慕容浅的手起身,欠身福了福。   “从嘉,七夕不是已经行过婚礼,你们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燕王打量着二人的喜服,眼中促着一抹狡黠,“难道……之前的婚礼不合你心意?”   “御赐婚礼,自然是无上殊荣!皇兄误会了!” 慕容浅摆摆手,有些好笑道,“如今这,并非是婚礼,只是一场法事!”   “法事?” 李弘翼眸中精光化为冷寒一点,“我竟不知世间有如此喜庆的法事!”   “娥皇久病刚愈,自然得需亲迎法事冲喜,为的提升阳气,保身体康健!” 慕容浅款款道来,“皇兄你常年征战在外,自然不知金陵城内这等佛教法事!”   “冲喜?” 李弘翼轻嗤一声,“想不到,堂堂皇子,竟然如此迷信!”   慕容浅憨笑着,恭恭敬敬地答道:“若不是栖霞寺圣僧为我指点迷津,我亦不知个中关键!”   浥轻尘心下了然,金陵城中无人不知,当今圣上李璟一向信奉佛教,对栖霞寺里的高僧更是礼遇有加,若是燕王怀疑圣僧,那必然是对皇上不敬。   李弘翼略微收敛神色,故作明了地点点头:“既是圣僧开的金口,自然不会出半点差错!”   “差错是一定的!到底是有人不长眼,搅了这一团喜气!” 慕容浅盯住李弘翼一字一句道,言毕,转眸轻扫而过,望着一直蜷缩在地,害怕得噤声的阿离,“阿离,你可知罪!”   阿离身子一颤,压抑着委屈,呜呜咽咽地只顾磕头。   “不长眼的狗奴才!” 李弘翼心中本就烦闷有气,找到这个台阶,唾骂一声,伸手又要往阿离头上劈去。   “我的人我自会管教,不用劳烦皇兄大驾!” 慕容浅袖袍轻轻一拨,将燕王挡了回去,“皇兄今日前来,总该是有要紧事吧?总不会,是来替我管教家奴的?”   “哈哈哈!没事就不能来拜访我的兄弟,叙叙旧?” 李弘翼浓眉一扬,也不再兜圈子,“我来呢,一则是,今日班师回朝,专程赶来向你道喜,恭贺新婚;二则嘛,奉圣上口谕,顺道知会你一声,明日中秋夜宴,携郑王妃进宫,谒见皇上皇后!”   顺道? 专程! 道喜是假,示威是真! 可是,任凭你再怎么颠倒阴阳,也扭曲不了是非黑白!   “行了,不耽误你的法事了!” 李弘翼不等他人答话,袖袍一扬,大步流星离去,“明日,皇宫见!”   慕容浅听着李弘翼张狂的笑声消失于屋外,才弯腰将阿离扶起:“阿离,你没事吧?”   “是阿离的错,阿离不该……”   “皇兄存心找茬而已,你又有何错?” 慕容浅扬手示意阿离退下,“行了,你且回去好好休养吧!”   浥轻尘念及过往种种,不免含了一丝担忧:“阿浅,燕王殿下来势汹汹,我们该如何是好?”   慕容浅回望着浥轻尘,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你只需要,相信我就好!”   “那……明日的中秋夜宴?”   慕容浅抬眸窗外渐圆的冷月,淡淡道:“既来之,则安之!” 第一百七十三章 秋夜宴(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一轮玉盘高升入空,将广寒宫的皎洁,冷冷地,倒影入一池平静无波的秋水。 中秋夜宴的丝竹管弦就鸣响在这秋水之上的扶桑水榭。   晚风轻拂,吹皱圆月,送来馥郁的桂花香。 舞姬的披帛,在靡乐中繁乱;觥筹的琼浆,在烛影里交错。   食过五味,圣驾登临扶桑水榭的观月台。 皇亲国戚接连从客座而起,顺着水榭楼梯拾级而上,静候于屏风处。 按着身份位阶,依次向皇上皇后,行敬茶礼。   燕王祝词刚过,慕容浅便领着浥轻尘,越过屏风,踏着桂花香,步入花团锦簇的观月高台。   慕容浅襕袍一展,朝漆金龙椅跪拜下去:“儿臣携王妃拜见父皇母后,恭祝父皇母后圣体安康,福寿长绵!”   浥轻尘将茶杯举至额前,款款拜倒:“臣妾给父皇母后请安,恭祝父皇母后,花好月圆人长久!”   皇上李璟轻抬眼眸,目光逡巡在浥轻尘面上,审视良久后,淡淡地“嗯” 了一声,算是回答。   “今日是阖家夜宴,不必如此拘礼,快快平身吧!” 皇后浅笑盈盈,以袖掩口,抿茶一口后,招手示意浥轻尘过去,“来,给母后瞧瞧!”   浥轻尘略微一福,将杯盏递于周遭宫婢,迈步上前,静默着,侍立于侧。 皇后执手相看,眼眸中含满笑意,止不住地打量:“皇上您看,这司徒小姐果真生得倾国倾城,也难怪从嘉一片痴情哩!”   “倾国倾城?” 李璟将茶杯重重放下,汤汁渐洒,泼到金饼之上,“不知,倾的是哪一国,哪一城呢?”   浥轻尘闻言一惊,连忙将手从皇后手中抽回,退后几步,拜了下去。   皇后略微转头,嘴上含了一抹得体的笑意,俯身朝皇上致歉:“臣妾言行失德,还请皇上恕罪!”   “皇后措辞虽有不妥,但却是明德之言,何罪之有?” 李璟微抬眼帘,示意皇后平身后,眸子一转,目光如炬,凌冽地灼在浥轻尘的面上,“周娥皇,你可知罪!”   浥轻尘虽知中秋夜宴暗潮涌动,却未料来得如此突然,一时难辨个中关节,只得低头不言,噤若寒蝉。   慕容浅拱手而立,朗声道:“父皇,儿臣不知娥皇她究竟犯了何罪?”   “何罪?” 李璟冷哼一声,望向慕容浅,“这话你应该问问你自己吧!”   “儿臣不知父皇之意,还请父皇明示!”   “父皇?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皇吗?” 李璟盯住慕容浅,声音从鼻腔里传来,含着薄薄的怒意,“我且问你,自你娶亲之后,何尝问过朝政,又何尝出席过阖宫夜宴?之前你的王妃病着,你无心顾及左右,也就罢了,如今她的病已大好,怎料你还是这样的没有分寸!若不是你皇兄专程去请你,只怕今日,依旧见不着你夫妇二人的大驾!”   “父皇!朝政里有忠臣,外有良将,又何需儿臣过问?阖宫夜宴,取的是团圆美满,王妃重病,儿臣独身一人又如何参加?” 慕容浅声音诚挚无比,不卑不亢地述说着,“娥皇是司徒千金,儿臣与她行的又是御赐姻缘,儿臣不敢怠慢!儿臣为求娥皇早日苏醒,日日礼佛,朝钟暮鼓。虽然儿臣的确是懈怠了父皇母后的晨昏定省,可这一切也是无可奈何!” 第一百七十四章 秋夜宴(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好一个无可奈何!”李璟冷嗤一声,怒意更甚,“左一个王妃,右一口娥皇!你可知,我许你娶亲,是为了让你收心勤政,不是让你沉迷美色!”   “皇上,从嘉年纪尚幼,又念及娥皇身子,做事难免失了分寸!” 皇后见此情形,柔声劝慰,旋即,又将目光投向浥轻尘,轻轻地叹道,“只是,娥皇你本就长从嘉一岁,理应从旁提点才是……”   “请父皇息怒!” 浥轻尘知情况不妙,俯身磕拜,“娥皇虽心念圣恩,可大病初愈,恐病体前来有伤圣颜,才迟迟未入宫请安!”   “你不来,就不许从嘉来吗?” 李璟眸中蹿火,火苗一寸寸,焦灼着浥轻尘的心,“朕听闻,你俩终日在郑王府中,衣襟相连,形影不离,可有此事?”   浥轻尘眸中一跳,定是燕王殿下已将昨日情形尽数告知了圣上,所谓的衣襟相连,就是她打在喜服上的同心结! 昨日之事虽尽力掩饰 ,可是一旦深究,又如何瞒得过众人的眼睛! 要知道,皇子私行拜堂之礼,这可是犯了大忌!   “父皇,此事全是……”   “全是娥皇擅作主张!” 浥轻尘极力忍住窘迫,低头认罪道,“娥皇初为人妇,情难自已,不免亲近,一时忘了女德,还望皇上恕罪!”   “果然如此!想不到堂堂司徒千金,竟如此不识大体!” 李璟面色铁青,怒喝一声,“来人啊!郑王妃周娥皇言行失德,即刻起送入大理寺,听候发落!”   话音未落,孙阎夕便带着一众人马冲了进来,将观月台团团围住。   慕容浅见事不对,襕袍一闪,挡在浥轻尘面前:“谁敢!”   李璟看着慕容浅行这等忤逆的之举,声音低沉,像是极力克制着胸中闷气:“从嘉,这等德行尽失之女,你还要护着她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慕容浅唇齿生冷,愤愤道,“父皇如果不满儿臣,降罪儿臣即可,又何必拐弯抹角连累他人!娥皇不过一介弱质女流,岂能送入大理寺这等龌蹉之地!”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李璟骛地从龙椅上站起,显出不容置喙的皇者威仪,“朕要让她入,她入不得,也得入!”   “要碰她,先杀我!”   士兵被这言语惊得面面相觑,不敢上前一步。   “你真是被迷了心窍!” 李璟气血上涌,身子不住发颤,“孙将军,把周娥皇给我抓起来!”   孙阎夕将红缨枪立于胸前,敬礼示意:“郑王殿下,得罪了!”   话音一落,孙阎夕立即抖枪横扫,慕容浅面色不改,空手格挡,绕着浥轻尘周围,从容不迫地一一拆开枪影。   只见,枪头带风,越攻越快,慕容浅手无寸铁,渐渐有些吃力起来。 突然,孙阎夕一个急转,红缨枪直逼慕容浅身后,攻势又狠又利!   “阿浅,小心!” 浥轻尘不顾左右,奋身跃起,一把抓住了锋利的枪头。 尖刃迅即划破掌心,“嗤” 出一条血线,停在了浥轻尘的眉睫。   一滴血珠,溅入惶恐的剪水瞳,浥轻尘呆呆立着,任凭腥气在眼眶翻涌。 第一百七十五章 秋夜宴(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众人皆是一震,面对陡生变故,慕容浅大惊失色,回旋一脚,猛地踢飞红缨枪,直直地插在了屏风上。   屏风轰然塌落,怯生生地现出高台下皇亲国戚的慌张,以及燕王殿下的镇定得意。   慕容浅一把抱住浥轻尘,心疼地看着她血染的十指,血肉模糊里,惨白手筋若隐若现。 他惊恐万分,又急又怕:“轻尘!你怎么这么傻!你难道、难道……” 看不出来,这一切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吗?   浥轻尘张着汪汪的眼睛,仰望着慕容浅,声音发颤:“阿浅,我害怕、害怕……”   “别怕!我这就带你回家!” 慕容浅不理会众人,抱起浥轻尘就要离去。   “站住!” 燕王华袍一闪,挡在了慕容浅身前,“从嘉,你难道要抗旨不尊吗?”   慕容浅剑眉一横,声音冷寒如刀:“滚!”   “从嘉,怎能如此无礼!” 燕王身形如山,巍然不移分毫,“孙将军在圣上面前出枪,自然把握得分寸,娥皇不过一点皮外伤,你至于……”   慕容浅牙齿切切,强忍住腾起的恨意,冷喝一声:“滚!”   李璟从刚刚的血腥中回过神来,心中怒气已消,带着几分懊恼,伸手召唤:“从嘉!”   燕王殿下微眯眼眸,身形后撤,孙阎夕立即会意,带着不明所里地士兵,上前将慕容浅紧紧围住。   “皇上!” 皇后看此情形,察觉出一丝异样,及时制止道,“此等家事,何须劳烦大理寺卿,不如将周娥皇留入宫中,本宫自会好好教习三从四德之礼!皇上,您看如何?”   李璟寻到台阶,感激地望着皇后:“皇后深明大义,如此……”   “够了!你们想要什么,尽管拿去!” 慕容浅重瞳里含着深深冷意,锋利地扫过众人,“只此一件,不许动她!” 杀音似一记霹雳,炸响在夜空,数把“枫叶飘” 随之呼啸而出,朝着众人飞旋而去。   浥轻尘心知不好,大呼一声:“阿浅,不要!”   秋水里,陡然涨起巨大的水幕,将枫叶飘尽数卷入池水,红的枫,随着水纹无声起伏,融成了肃杀后的静寂。   红烛尽灭,黑暗里,无人看清发生的一切。   湿濛濛的水雾,凉在脸庞,像是夜晚风中的寒露。 一切还未发生,就已经结束。   等灯火再次辉煌时,只能见着,盛气陡消的慕容浅,一脸颓败;失血渐多的浥轻尘,虚弱不堪。   众人不敢再发一言,只是呆呆立着,静候皇上的处决。   “姐姐!”   冷月屏穿过人群的沉默,冲到浥轻尘身旁。 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握住浥轻尘的皓腕,不露声色地冻住了浥轻尘的伤疼。   浥轻尘惨白的面上,慢慢虚浮起笑意:“姐姐,没事……” 话音未落,一阵疼痛急扯,晕厥了过去。   燕王一把抓住冷月屏,将她从浥轻尘身边扯开:“破小孩!捣什么乱!”   李璟愣愣地转头,眼神里并无聚焦,遥遥落在远方,显然还未从慕容浅的杀意腾腾的吼声中回过神来:“那是……” 如此断肠的叩问,那是,七夕夜的恨意!   皇后附耳在侧,小声提点道:“皇上,这是莺莺,司徒次女,周莺莺!”   “罂罂?” 李璟神情恍惚,浓眉微蹙,眸中泛上一丝难以名状的哀伤,“你为什么……非得逼朕呢?”   冷月屏眸中一跳,扭着身体,带着哭腔,一个劲地大叫:“太医!太医!”   “太医?” 李璟顺着冷月屏的呼喊将目光移向环抱着人影,看着那血红芊指低垂,在地板上,开出一朵妖冶的罂粟!   李璟身子一颤,突然,不可自抑地喊将起来:“太医!太医!快!快!宣翰林医官使!” 第一百七十六章 江山乱(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自睡梦中转圜过来时,四周景致大变,已不是,冰寒入骨、危机四伏的扶桑水榭。 锦被里烘得暖意融融,窗外有潺潺水声流淌入耳,一阵淡香轻轻飘过鼻尖,莫非是……新房“桃花坞” ?   “姐姐!你醒了!” 冷月屏圆圆的脸庞闯了进来,眨着亮闪闪的眼睛,盯住她。   “屏儿,你怎么在这里?” 浥轻尘心下一惊,细嗅屋里芳菲,不对,这味道,不是桃花香,是牛头旃檀!   这里是,司徒府,是她的闺房!   她转头打量着屋内的陈设,依如当年,未改分毫。 这般情景,如此熟悉,仿若五年前,陷入沉睡的那一刻!   等等,难道她并没有沉睡,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阿浅呢?阿浅,啊——” 浥轻尘惊坐而起,焦急地想要起身,手掌触碰到床沿,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 她拧眉盯着被厚厚纱布裹缝着的双手,深思渐明,激动地叫喊起来,言语中,半是疼痛半是愉悦,半是悲伤半是欢喜:“屏儿!不是梦!是真的!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 冷月屏担心地劝止住浥轻尘的情绪波动,“姐姐,你的手都伤成这样了,可仔细些吧!”   浥轻尘的心落下来,冲着担忧的冷月屏微微一笑:“屏儿,姐姐没事的!”   “没事?伤这么严重还叫没事!” 冷月屏瞧着浥轻尘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由得气急,“姐姐,你知不知道,你的手,已经废了!”   “你说什么?” 浥轻尘震惊不已,眸中渐渐映入伤痕十指,声音跟着慢慢发颤,“我、我的手……”   “那些人,慕容浅要杀便杀,你为何要阻止!” 冷月屏抓住浥轻尘的肩,似惋惜,似恼怒,“你知不知道,你,再也不能使用驭水之术了!”   “那琵琶呢,舞蹈呢?” 浥轻尘心下慌乱,张着眼,闪着泪,害怕地询问,“我……还能吗?”   冷月屏不可置信地望着浥轻尘:“你关心的,竟是这个?”   “屏儿,你告诉我,我还能吗?还能吗?” 浥轻尘牢牢地望着冷月屏,祈盼从她的神情里,得到一丝一毫地肯定。   “如今害怕,当初为何要如此!” 冷月屏缓缓松开手,垂下眼帘避开浥轻尘眸中渴求,“我及时封住了你的经脉,若只想行此等小事,自无关碍!不过,你重伤之际,强行运功,致使天魂碎裂,命魂虽留,法力却已尽失!从今往后,你,只是一个凡人!”   浥轻尘眉睫微凝,静默半响后,舒下肩,松口气,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好?你居然说好?” 冷月屏抬起眼眸,瞧住浥轻尘那如释重负的神情,“姐姐,我真是理解不了你!”   浥轻尘嘴角含上一抹释然,语重心长道,“屏儿,我从未期许过拥有神之力,我,只想当一个凡人!”   “没有法力,你以后,如何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不一定非得靠法术!” 浥轻尘望着冷月屏,一字一句道,“这也是,我阻止慕容浅的原因!”   冷月屏回想起夜宴的一幕幕,眸中促着寒意:“孙阎夕本就该杀!”   “屏儿!没有谁该死!” 浥轻尘摇摇头,止住冷月屏的怒意,“阿浅他太冲动了!只要他飞刀一出,燕王必定会打着护驾的旗号,群起而攻之!阿浅,他,便是万劫不复了!”   “你为他想得这么周全,又何曾考虑过自己!” 冷月屏望着浥轻尘,声音冰冷无情,“你怎么知道,这一切阴谋里,他没有布局?”   浥轻尘剪水秋瞳轻晃,慢慢升起一丝柔情:“屏儿,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想救他!”   “救他?” 冷月屏死死瞧住浥轻尘,“如今你自身难保,如何救他?”   浥轻尘闻言有感不对,担忧起来:“阿浅他怎么了?他是不是出事了?”   冷月屏看着浥轻尘焦急的样子,似有不忍:“他没事,只是顶撞圣上触犯龙颜,被皇上禁足,罚他面壁思过,无诏,不得出!”   “那我呢?”   “你?” 冷月屏眸中疑惑渐趋平静,声音冷冷的,听不出情感,“你只需在司徒府里好生休养即可!”   “怎么会这样呢?皇上不是应该处罚我才对吗?” 浥轻尘说着就要下床,“不行,我要面见圣上……”   “姐姐!” 冷月屏按住浥轻尘的肩,制止住她的冲动,冰瞳里聚光,一寸寸,定住浥轻尘剪水瞳里的不安,语调中带着几分嗔怪,幽幽扬起,“你这样……就不怕动了胎气?”   “胎气?你是说,我怀孕了!”   郑王府的望风亭里,慕容浅独自烹煮着一壶桃花酒。 暖炉里,不时传来银炭爆裂的噼啪声,慰藉着,深秋的落寞无言。   一只孤鸟,扑闪着黑羽,从乌云翻滚的阴空里,鸦叫而过。 慕容浅端起角形玉杯,一仰头,温酒入喉,未有甘美醇和,只尝苦涩寡淡。   这场秋夜宴,他到底是输了! 也许,很早之前,他就输了!   若是单单中了燕王的阴谋也就罢了,可扶桑水榭的十面埋伏中,慕容浅又怎会没有布局! 他早料到,燕王会寻机向他发难,他知道的,燕王早晚要至他于死地! 所以,他已在暗中设下了一遭“苦肉计” ,只要孙阎夕那一枪至狠至险,他必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   届时,他找准时机,将浮生馆中收集的证据尽数呈上,供出燕王的罪行。 李璟虽然优柔寡断,但是决非蠢笨之人。 过往种种加之眼前情形,所有怒火定会顷刻喷薄而出,任凭燕王再神通广大,也永无翻身之日!   可他算得再精妙再仔细,他到底是,错漏了,浥轻尘的害怕,高估了,自己的底线。   他以为,浥轻尘早知孙阎夕是他的人,这步棋虽走得极险但绝无任何纰漏!   可他不知道,浥轻尘根本不敢赌,不敢以他的性命作赌。 哪怕她知道,这一切,是圈套,是阴谋,是慕容浅的步步为营! 如果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那样做!   他以为,燕王即使将目标对准了浥轻尘,也耍不出多高明的手段! 他坚信自己可以像从前一般,在深宫里,巧妙周旋,从容应对!   他怎么能忘了,从遇见浥轻尘开始,由那场倾城雪而起,他已经不是那个熟悉的自己。   他有了软肋,他再也不是,燕王的对手!   “慕容公子,真是好雅兴啊!” 第一百七十七章 江山乱(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一个巍峨如山的身影,顺着台阶,大步迈了上来,“不知,可否讨酒一杯?”   慕容浅自顾自地斟酒,并未理会来人的喧嚣。   燕王李弘翼哈哈一笑,流星几步,坐到了慕容浅对面的石凳上:“怎么?不欢迎本王?”   慕容浅凝眸于杯盏中的莹亮,淡淡道:“宫中事务繁多,皇兄怎么有闲情来我这寒酸之地?”   李弘翼眼睛里促着一抹狡黠:“李从嘉,本王为何而来,你应该很清楚!”   “哦?” 慕容浅晃动着酒杯,似在一圈圈的思索,末了,含笑道,“我还真不清楚!”   李弘翼一把握住杯盏,死死盯住慕容浅:“李从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慕容浅轻轻一讪:“皇兄夺了我的角杯,我可什么酒都喝不到了!”   “你知道就最好!”   “可是……” 慕容浅略微抬眸,桃花眼里波动着冷冷寒光,“我喝不到酒,是会发疯的!”   如此阴骛的神情,陡然现在一向隐忍退让的慕容浅脸上,燕王不免有些怔忡,手也跟着不自觉地一松。   慕容浅借势一把抢过酒杯,嘴角勾起一丝邪魅的弧度,用玩笑的口吻认真说道:“皇兄,还是不要我发疯的好!”   李弘翼心里发虚,骛地站起,加重口气威胁道:“李从嘉,你以为你现在还有得选吗?本王劝你,乖乖把东西交出来!”   “皇兄说笑了,既是你想要,我这做弟弟的,又如何敢不给?” 慕容浅微微一笑,将酒杯递到半空,“喏,慢慢喝,这可是……浮生馆的桃花酒!”   李弘翼闻言一惊,一掌劈开杯盏:“说!你在浮生馆中究竟探知了些什么!”   慕容浅剑眉一挑,斜望着李弘翼:“皇兄自己做过什么,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李弘翼冲了过去,一把揪起慕容浅的衣物,恶语恐吓:“你信不信,本王现在就能杀了你!”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慕容浅不惧不畏地反盯住李弘翼,拍拍撰在他衣襟上的拳头,做出一副好言相劝的模样,“皇兄,这里可不比浮生馆,这里是郑王府,是,我的地盘!”   “你的地盘?” 李弘翼仰天哈哈一笑,“如今的郑王府,不过是一个舒适的牢笼!一个挂着皇子身份的阶下囚,你以为你能掌控什么?”   听此羞辱之言,慕容浅也不恼分毫,只眯起眼笑对着李弘翼:“皇兄,说得对,我什么也掌控不了!就算你在金陵城内杀了我,以皇兄瞒天过海之能,父皇必定不会怀疑分毫,我手中的证据,也定不会向外流露分毫,更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人,敢在父皇面前捅漏皇兄弑叔杀弟的一切,阻碍皇兄夺得储君之位!”   “李从嘉,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李弘翼手中用力,将慕容浅从石凳上提拎起来,口中热气喷在慕容浅的冷面上,“本王是皇上的嫡长子,储君之位本就该是我的!谁敢与本王相争,只有死路一条!”   慕容浅深深地看住李弘翼那充斥着欲望的血眼,似笑非笑,字字如刀:“皇兄,根本无人意图抢夺,你只是,在与自己相争!” 第一百七十八章 江山乱(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说什么屁话!少他妈给本王装清高!”李弘翼胸中怒意汹涌起伏,双手下按,将慕容浅重落入座,“李从嘉,现在父皇盯着你,我是不敢拿你怎么样!可你别忘了,司徒府里,还有你的郑王妃!” 慕容浅心中一紧,袖中十指暗攒成拳,面上却平静无波,似是毫不在意:“那又如何?” 李弘翼似乎察觉到什么,眸中血色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阴寒:“哦,对,你还不知道吧。你的郑王妃,有了身孕!” 慕容浅眉睫一颤,任凭如何强忍,也控制不住桃花眼里的剧烈波动。 轻尘,她,有了身孕! 她,怀上了他的孩子! “这司徒府可不比郑王府清静,人多眼杂的,出个乱子也很寻常!” 李弘翼对慕容浅的反应显然是颇为满意,做出一副忧虑的样子,侃侃而谈,“本王听闻,妇人怀孕异常艰辛,产子更是凶险无比,胎死腹中也是很寻常之事,保不齐……还会一尸两命!” “够了!” 慕容浅骛地站起,狠盯住燕王,“太子之位也好,我的性命也罢,你想要什么,尽管拿去!只此一件,不准动他们母子!” “很好,很好!” 李弘翼硬朗的脸庞带上志得意满的笑容,“不过呢,你的性命,本王不感兴趣,太子之位,亦不用你操心。你只需要,将东西交出来即可!” “东西可以交给你,不过……” “不过什么?” “证据散落在各处,我只能,一点点地交给你!” “李从嘉,你不会是在玩我吧?” 李弘翼目光含着几分疑窦,一寸寸逡巡在慕容浅的面上,“一点点地给,那要给到什么时候?” “好像……是有点多!” 慕容浅冷嗤一声,抬眸盯住李弘翼,“不过倒是可分做九份,一月一份,等到麟儿平安降生时,应该就能给完了!” 李弘翼沉凝半响,突然,仰天怅然长笑:“原来,你是不放心啊!从嘉,好端端的,本王怎么会伤害我的侄儿呢?哈哈哈……” “你若答应,每月自会有人将密函送到燕王府!你若不答应……” 慕容浅桃花眼中透着一阵阵的凉意,看得燕王不寒而栗,“皇兄,你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好!本王就给你九个月的时间!” 李弘翼眸中聚光,声音陡转狠辣,“你若敢耍什么花招,休怪本王翻脸无情!” 慕容浅沉默无言,自顾自地掸了掸身上的浮尘,襕袍轻展,重新落座,望着暖炉里的星星之火,静心等着一壶酒开。 酒香缓缓升起,慕容浅取过桌上杯盏,慢慢斟酒,语音清淡疏离:“皇兄,是否还想讨酒一杯?” 李弘翼略微一怔,轻嗤一声:“往后的日子还长,这酒啊,你留着自己慢慢喝!” 随即,华袍一抖,仰天大笑出亭去:“我这就回府,静候佳音!” 猖狂的喧嚣,一声声,盘旋,一声声,渐远。 慕容浅望着手中杯盏,“咔嚓” 一声,捏得粉碎! 第一百七十九章 江山乱(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慕容公子!”孙阎夕惊呼一声,从红叶阴影里闪现出来,抓住慕容浅的手臂,担心地望着他满手血痕,“你没事吧!” 慕容浅将胳膊从孙阎夕手中缓缓抽回,声音平静无波,像是疲惫至极,又像是毫不在意:“我没事!” 孙阎夕眼帘低垂,含了一丝歉意:“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慕容浅慢慢在手中转上一把“枫叶飘” ,斜着瞟了孙阎夕一眼,淡淡道:“不关你的事,你又何须自责。” 孙阎夕望着慕容浅,眸中泛起疼惜之色:“你若是心中有气,大可明言,不必这样伤了自己!” 慕容浅凝眸看住掌心里的那一叶红,让血覆在上面,一滴滴融了进去:“孙将军,你走吧!” “你说什么?你,让我走?” 孙阎夕不可置信地盯住慕容浅,疑惑的言语中不免带上薄薄的怒意,“就因为……我伤了浥轻尘?” 慕容浅略抬眼帘,目光遥遥地落到亭外,幽幽叹道:“我不是值得你仰仗的人,趁燕王还未察觉,你以后,一心效忠他吧!” “慕容浅,你是不是疯了!” 孙阎夕知慕容浅言语中的认真,不由得有些气急,“燕王是何等阴险狡诈之人,你又不是不知,你竟然,叫我去效忠他!慕容浅,你到底将我孙阎夕看成什么人了!我助你,是知你心怀仁义,是敬你一身正气凛然!是为了让你荣登大位之后勤政为民,匡扶南唐的社稷江山!不是让你,挥之即来,呼之则去!” “你说你不值得仰仗,难道燕王殿下就值得吗?” 孙阎夕冷笑一声,眸光陡转坚毅,“我告诉你,我孙阎夕没有放弃之前,决不允许你放弃!” “达,才能兼济天下;穷,就只能独善其身。” 慕容浅倦怠地阖上眼,话语随之轻叹而出,“孙将军,适才我与皇兄的对话你都已听见了,我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孙阎夕长眉轻拧,俯下身子,盯住慕容浅,一字一句道,“以你的聪慧,明明就可以利用浥轻尘……” 慕容浅骛地睁眼,眸光陡转锋利:“利用谁都可以,除了,浥轻尘!”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就因为一个女人,什么都不要了吗?” 孙阎夕冷嗤一声,直起身来,丹凤眼避开慕容浅的眸光,“好!就算你什么都不要,你就能独善其身吗?你有没有想过,当你筹码尽失,燕王无所顾忌之后,他难道会放过你吗?会放过浥轻尘,会放过……你们的孩子吗?” 慕容浅桃花眼中光芒渐渐黯淡,他低首望着掌中的“枫叶飘” ,思绪渐渐凌乱起来,剑眉不由得越蹙越紧。 静谧无言中,银炭突然噼啪一声爆裂,惹得他心下烦闷,扬手就要将桌上玉杯尽数摔落! 指腹触碰到杯壁时,却忽然停了下来,他在玉质冰凉中陡然想起墨笙临走时赠予的一物,思绪顿时澄明透亮起来。 “孙将军,若是我还愿赌一场,不过,这次可能会连带上将军府。输,则血屠满门;赢,亦未必能光宗耀祖。” 慕容浅抬眸,凝望着孙阎夕的背影,“这样,你还愿助我吗?” 孙阎夕徐徐转身,盯着慕容浅重振旗鼓的模样,神情不免有些激动,言语中没有丝毫犹豫:“那是自然!” “那自今日以后,无论我要你做什么,你都不能问为什么,只能照做,你,能做到吗?” “可以!” “那好,我现在,需要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慕容浅将手中“枫叶飘” 递于孙阎夕之手:“司徒府!” 第一百八十章 千机变(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傍晚时分,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了起来,在屋檐汇聚成珠,滴滴答答地坠入溪流之中,如曲,叮咚作响;如泪,霖铃不绝。 浥轻尘半倚在小轩窗边,出神地望着潺潺水花,一一盛开,一一凋落,心里不知是该欢喜,还是忧愁。 流珠捧着案板端着血燕进来时,见着的就是浥轻尘这副失魂落魄的情形,她赶紧将案板放下,跑过去关窗:“小姐,仔细着凉!” 浥轻尘缠裹着白纱的手指微微扬起,止住了流珠的动作。 她木讷地抬头,眸中黯淡得像一口干涸的枯井,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发涩:“流珠,屏儿她怎么还未归来?” “小姐,二小姐刚刚出门,这会子只怕还未到郑王府哩!” 流珠微笑着将窗放下,挡住屋外的潮寒,又随手将椅旁一件织锦绣花小袄拾起,披到浥轻尘身上,柔声劝慰道,“慕容公子与小姐都是福厚之人,小姐您勿需担心!” 浥轻尘轻轻地摇了摇头,由流珠搀扶着,在临窗小几的雕花椅上,慢慢坐下,目光随之轻柔地落至小腹处:“怎么可能不担心呢?他可是,我孩子的父亲!” “小姐,公子即使禁足在郑王府,那也是锦衣玉食的伺候着,决不会受什么亏待的!” 浥轻尘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 “浥轻尘,你也配担心!” 厉音骤起,一道红影蓦地从屏风后闪了出来,转瞬就飘至跟前。 “阎罗孙,是你!你还要干什么!” 流珠大惊失色,急忙张臂护住浥轻尘,慌张叫喊起来,“来人啦!来人……” 孙阎夕右手一伸,迅即抓住流珠的后颈,点住她的哑门穴。 左手食指,缓缓放在红唇之上,寒意深深地“嘘!” 了一声。 流珠干干地张着喉咙,似被切舌般痛苦难忍,瞳孔里不住收缩,躲闪着孙阎夕的笑容,害怕得瑟瑟发抖。 “你呀,怎么这般不识大体?” 孙阎夕手中加力,抑制住流珠痛苦的挣扎,红唇启合间,下巴稍低,目光扫过浥轻尘,带起一丝媚笑,“难道……真的是物以类聚吗?” 浥轻尘睨住孙阎夕,冷哼一声:“你私闯屋宅,行点人哑穴这等小人行径,就是识大体之举?” 孙阎夕丹凤眼微斜,反眄住浥轻尘:“浥轻尘,你以为,我想来么?” 话音未落,她染着蔻丹指甲在胸前一划,衣襟上的丝结便被勾开脱落。 接着,一个反手,从肩上卸下硕大的红绸袋子,“哐当” 一声扔在浥轻尘面前的临窗小几上,惊得流珠一下晕厥了过去。 浥轻尘听着桐木熟悉的颤响,不敢相信道:“这、这是……” “烧槽琵琶!” “你见过阿浅了对不对?” “你难道不知道么?” 孙阎夕看着浥轻尘这副无知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发笑,“看守郑王府的将军,是我!” 浥轻尘眸中泛起欣喜之色,仰望着孙阎夕,十指白纱挥舞着,似乎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是他让你来找我的对吗?你是来带我见他的吗?走,我们现在就走!” “浥轻尘!你简直是痴心妄想!” 孙阎夕丹凤眼怒睁,吼住浥轻尘的激动,“你把慕容公子害到如今这地步,难道还学不会安分守己!你竟然,还期许见他?你是不是嫌皇上罚他罚得太轻了啊!” 浥轻尘的眸中晃荡的秋水,在孙阎夕的忿忿之声中,渐渐沉寂了下去。 孙阎夕不可罢休地盯住浥轻尘:“浥轻尘,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情爱,所谓的难舍难分,早晚会害死他的!” “不!你胡说!” 浥轻尘猛地摇了摇头,意图将孙阎夕的话语从脑中晃出,“我不会害他的!不会!” “不会?不会就最好!” 孙阎夕捏住浥轻尘的脸蛋,眸中厉色不减分毫,“浥轻尘,既然你现在有了身孕,就该安心在司徒府养胎。你帮不了他,至少,不要添乱!” 浥轻尘的眼睛被孙阎夕灼烈的目光盯得有些发酸,羽睫微颤:“阿浅他,是这么说的?他,不要我……添乱?” 孙阎夕望着这副楚楚可怜的神情,心中陡生烦闷,失了纠缠下去的兴致,一扬手,转身便欲离去。 “等等!” 浥轻尘焦切地唤住孙阎夕的步子,微咬着下唇,声音悲戚却满是诚挚,“孙将军,阿浅他,就拜托你了!” 孙阎夕脚步微滞,在屏风处停了下来,根根指节,握得发白! 半响,她稳住汹涌的心血,语气亦趋平静,听不出多余的情感:“慕容公子说,‘你见着烧槽琵琶,就会明白一切!’” 言毕,红指翻转,抛出一粒红豆,解开流珠的哑穴,一转身,融入了深秋寒雨中。 浥轻尘将目光从秋雨中收回,回望至红绸琴袋,心中不由得生出万千感慨。 她颤抖着裹满白纱的十指,缓缓靠近那抹红艳。 突然,咬牙发狠,“豁” 地一下,把红绸扯开。 丝质光洁退去,现出桐木纹理,缕缕如昔;十指白纱沁血,染成红绸一色,寸寸连心。 有隐隐的疼痛传来,从掌中,从心里。 阿浅是要她等,等他,君临天下! 流珠从地上悠悠转醒,望着浥轻尘略显苍白的脸色,愣神片刻后,快速从地上爬起,大喊大叫地冲了出去:“来人啊!来人啊!……” 呼声刚越过屏风,迎面就撞上了带着一身寒气冲进来的冷月屏。 冷月屏冰瞳促光,言语中含着凉意:“出什么事了!大呼小叫的!” “二、二小姐!” 流珠的声音不免弱了下去,吞吞吐吐道,“刚刚、刚刚……” 若孙阎夕是酷暑烈火,烧得人惊慌失措;那冷月屏就是严冬寒冰,冻得人栗栗危惧。 较之孙阎夕的张狂,流珠心里更害怕冷月屏的阴骛。 “流珠,案板里的血燕凉了,你下去重熬一碗!” 浥轻尘在吵闹声中回过神来,她知流珠一向畏惧冷月屏身上寒气,便找了个由头让她退下。 “小姐……” 流珠有些踌躇地望着浥轻尘。 浥轻尘故作轻松地在面上虚浮起的一抹笑意:“还不快去!” “是!小姐!” 流珠回身端过案板,就匆匆地跑了出去。 冷月屏看着流珠慌忙的样子,唾骂一句:“糊涂东西!” 浥轻尘闻言不觉蹙眉,察视着冷月屏一脸的不快活,柔声道:“屏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冷月屏小拳握得紧紧的,似有万般不甘:“我好心去帮慕容浅,他竟然说,不需要我帮忙!” “帮?我不是只让你带消息……” 浥轻尘眸中一跳,顿觉不妙,“屏儿,你莫非是想借木兰镜之力?此事万万不可!” 自己所亲历的痛楚历历在目,并非常人所受,她怎可让慕容浅去承担这般的代价。 更何况……有孙阎夕在,他哪里需要其他人插手呢? “姐姐!你们难道还有其他办法吗?” 浥轻尘略微转头,将目光投在桐木纹理里,良久,才淡淡道:“办法,总是有的!” 冷月屏轻哼一声,眸中现出决绝之意,平静无痕的语气里,冻住了一切情绪起伏:“如今不要我帮,总有一天,会跪着来求我!” 浥轻尘的思绪在琵琶的丝弦上翻飞,忆起过往的点滴,渐渐释然中,并没体会出冷月屏言语中的寒意,以为她只是气不过,使使小孩性子。 浥轻尘绛唇轻启,柔声飘至,劝慰着冷月屏也劝慰着自己:“可能……他只是,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窗外的雨声渐次弱了下去,浥轻尘将手覆在小腹处,跟着天地,慢慢宁静。 她知道,雨终究有停的时候,她只需要在屋檐下,等,清风来。 孙阎夕自浥轻尘的房间出来,便从司徒府中取走慕容浅当年所书的桃木板。 依着慕容浅的吩咐,用枫叶飘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八字,逐字切割,散入司徒府的镜心湖中,随着水流,桃木板自会飘至秦淮河畔密藏着的各处。 燕王李弘翼本就是多疑之人,对孙阎夕一直也是半信半疑的利用。 就因为怀疑,才特意将孙阎夕控制在郑王府内,只要孙阎夕一有行动,便坐实了她的不臣之心。 燕王知道,郑王的证据藏得极为隐秘,所以早在各处安插了眼线。 一旦孙阎夕出现任何异动,暗中人马自会密切追踪,如此,必能顺藤摸瓜寻得证据,必能永绝后患! 可是,慕容浅似乎察觉到了一切,早有准备。 且不说,孙阎夕身手矫健无人能觅行踪,就算隐身在司徒府的血士看见了孙阎夕的行动也无可奈何。 司徒府的镜心湖是引八方秦淮河水汇集而成是一方活水,桃木板散入水流,迅疾窜入八方,根本就无处追踪! 线索突然被水流冲断,燕王虽然震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耐下性子等着每月的密函,从“桃” 字开始。 他忍住心中火气,一点点捱着时间。 只消熬过这几月,消除所有隐患,稳坐太子之位后,所有对他有不臣之心的人,他必定处之而后快! 第一百八十一章 千机变(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各宫各府中翻涌着的心思,竟在秋日的夕阳中,慢慢宁静了下来。宁静中,透着一丝难言的诡谲。 所有人都在等,等一场注定将至的血腥。 金陵城中难以察觉的细微动荡,悄悄,波及至疆场,却骛地,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比人们想象中的,更猛更急! 燕王虽有统军之才,却只顾蜗居在金陵内谋划名利,根本就无心战事,少了大将坐镇,南唐军心不稳,乱成一盘散沙,如何能御后周雄狮! 周世宗柴荣看准时机,趁着长江冬日水浅,御驾亲征,大振军心。 金戈铁马,涉水而来,势如破竹! 南唐军节节败退,水军全军覆没,尽丧淮南十四州! 南唐君臣,忙不迭地将年号,由大保改元中兴,再改至交泰。 如此紧要关头,文武百官有心思斟酌吉祥字眼,却无功夫苦研救国良策,真是可笑可悲! 无论空虚的年号取的多响多亮,最后,不也照样只能采用中原年号显德。 后周显德五年三月,李璟被迫取消帝号,改称“南唐国主” ,向中原王朝称臣纳贡。 四月,李璟上表周朝,册立太子。 燕王李弘翼收到“华” 字密函的同时,也接到恭候多时的圣旨,成为南唐太子,入主东宫! 终于,得偿所愿。 却又,得不偿失! 此刻的燕王却思量不清这些个中关节,自顾自地陶醉在他功成名就的风光得意中。 叱咤风云的大国也好,偏安一隅的小国也罢,他到底是,当上了太子! 几处州县的得失有甚要紧,南唐的这点损失,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只要等他当上了一国之主,不出数月,他必能收复失地,一统天下! 四月的红枫,鲜嫩得要染红人的眼。 春风渐暖,将一袭崭新的淡金蟒袍,从台阶处,一点点,吹入慕容浅泛红的眼眸。 慕容浅别过头,避开耀眼色泽,唇边泛起一丝冷意:“太子殿下,你就如此迫不及待么?” “哈哈哈。” 李弘翼仰天一笑,很显然,慕容浅这声称呼唤得他很受用,“从嘉啊,本宫也是着急和你分享喜讯,难道……你不替为兄高兴?哈哈哈……” 慕容浅看着李弘翼的嘴脸,念及南唐国事,心生嘲讽:“群臣朝贺,百官相祝,这样喜庆的日子来我这孤清之所,也不怕我这罪人,添了太子殿下你的晦气!” “罪人?” 李弘翼含了几分玩味,“李从嘉,你现在,何罪之有呢?” “太子殿下若是想治我的罪,又何必担心找不到由头呢?” 慕容浅剑眉一抬,“恐怕,也得分成九份才述得完呢!” “行了!本宫不和你搞这些花花肠子!” 李弘翼不耐烦地大手一挥,“最后一份呢?痛痛快快地交出来吧!” “最后一份?” 慕容浅微微蹙眉,以手指敲额,作凝神状,“是什么来着……” “你别装蒜,之前的八份不过是一些皮毛,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皮毛?卖官贩爵,结党营私,毒杀孙晟孙将军,私放楚国战虏,窝藏邪教‘菩提骨’的门徒余孽,火烧浮生馆,擅改军令,设计谋害司徒,这些……都只是皮毛?” 慕容浅抬眸盯住李弘翼,似是讥嘲又似是叩问,“皮毛尚且如此令人发指,骨肉到底是怎样的触目惊心!” 李弘翼眸中聚光,面庞肌肉,硬硬发狠:“李从嘉,本宫的骨肉如何不用你操心,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骨肉吧!” “麟儿再重要,到底也重不过皇兄你的太子之位啊!” 慕容浅唇齿生冷,“皇兄,我想,你会保护好他的吧!” “李从嘉,本宫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皇兄,你忍不了,不也忍了这么久吗?” “李从嘉,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已不是燕王,而是,南唐太子!” “太子?我还记得,皇叔李景遂是我朝第一位皇太弟,深得父皇之心,要是他还在……” 慕容浅止了话语,眸中含笑,盯住李弘翼,“你觉得,我还得叫你一声太子殿下吗?” 李弘翼心底渐渐有些发虚,眸中闪烁,反手一把掐住慕容浅的脖子,语气里更添威风:“你竟敢威胁本宫!说,‘牵机药’现如今究竟在何处!” 慕容浅不为颈中桎梏所累,白皙如玉的面上,微微一笑,笑意轻动,止于凉薄唇齿:“时候到了,你自会知晓!太子殿下,您不用如此担心!” “担心的人是你吧!” 李弘翼看着慕容浅云淡风轻的模样,知硬来不行,便松开铁掌,做出循循善诱的姿态,“郑王妃临盆在即,本宫知道你心里万般焦急。若是你肯早早地把东西交出来,本宫即刻就让皇上赦了你的罪,早日让你夫妻二人团聚,如何?” “哦?” 慕容浅薄唇轻嗤,“我竟不知,太子殿下……如此的宽仁大义。” “本宫贵为太子,允诺你的小事,自不会食言!” “很好!不过……” 慕容浅望着李弘翼,桃花眼中沉静如水,“太子允诺的,是九个月。差一时,差一刻,差一更,差一点,都不是九个月!” 李弘翼闻言不觉气急:“李从嘉,你……” 慕容浅以镇定之色,平复下李弘翼的焦躁:“其实,皇兄大可安心,你我既是同根生,就理当清楚我的秉性,我慕容浅,绝非食言之人!” 李弘翼目光燃火,逡巡在慕容浅的面上,望着久了,眸中火苗竟然渐渐被那一汪平静浇熄了。 他知道,这样苦苦纠缠下去,并不能有什么好结果! 李弘翼趁兴而来,却气败而归,蟒袍扬起,惊动血气红枫。 一个人影从枫影里转了出来,低声耳语道:“慕容公子,我看,最后一份是时候……” “等等吧,且让他再多威风一段时日吧!” 慕容浅望着李弘翼远去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李弘翼,你虽不仁,我,却不能不义。 第一百八十二章 戚戚命(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五月初五,端午,九毒日之首。骄阳炙烤着整座城池,将人的耐心一点点蒸发殆尽。 即使是花木深深的栖霞古刹,也难觅片刻宁静。 前来朝奉的人络绎不绝,信男善女们来此清净之地,虔诚礼佛,以求神明庇护,平安度过这酷日毒月。 香烟缕缕,焚不尽红尘爱怨,木鱼阵阵,敲不开俗世纷争。 慕容浅避开人来人往的喧嚣,独自沿着幽静的青石板小路,朝着桃花水涧,一步步,向上迈进,他的步子拖得极重极沉,丝毫没有恢复自由之身的愉悦。 每登一阶,就离他心中的牵挂之所,更远一级,可是他只能往前,带着伏蛰四方的危险,往人烟绝灭的深处走去。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躁蝉嘶鸣,从树荫里传来,七嘴八舌地将司徒府里的种种不安,喧嚣而出。 周宗在屋外的蝉鸣聒噪里,攒着拳,来回踱步,心弦跟着屋内的动静,一根根绷紧。 浥轻尘躺着床上,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上滚落,和着泪水,将鬓边碎发打湿,黏腻地贴在她渐失血色的面上。 剧烈的疼痛,一阵阵从小腹碾压而过,一阵紧似一阵;一寸寸撕裂着筋骨,一寸狠似一寸。 她拼命咬牙,尽量不让自己呼喊出软弱,嗓子眼却止不住地颤动着,发出细微如蚊的呻吟。 流珠跌跌忙忙地从屋外跑来,看着屋内乱糟糟的器皿,乌泱泱的稳婆太医,心里被搅成一团乱麻。 她费力挤到床边,望着浥轻尘苍白虚弱的面相,颤栗不止的身体,慌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流珠急得眼泪叭叭往下掉:“小姐,小姐,你撑住啊!” “流珠,阿浅呢?” 浥轻尘听到叫喊,沁满汗的手,松开紧攥着的被单,在疼痛中挥舞着,慌乱地扯住了流珠的衣襟,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切切询问着,“皇上不是已经答应父亲大人,产子时会将他放出来吗?阿浅呢?” 流珠嗫嚅着不敢作答:“公子、公子他……” “他、他怎么了?” 浥轻尘心血上涌,焦躁不安地冲流珠吼道,“流珠,你说话呀!啊——” 气息一乱,腹中疼痛如利刃脱鞘,突窜而开,绞割着嫰肉,浥轻尘经不住疼,发出厉声惨叫。 “小姐!小姐!” 流珠紧紧握着浥轻尘僵硬冰冷的手指,“公子他一定会来的,小姐你撑住啊!” 产婆将手探到被下,高呼一声:“已经开了十指!快!快!” 屋内顿时忙动起来,流珠被汹涌的人群驱赶到屏风外,浥轻尘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带起浓腻的血腥,充斥着每一分空气,熏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阿浅!啊——” 慕容浅的步子停在桃花水涧的凉意旁,言语中的冷寒更显清冽:“出来吧!” 林中影子忽闪,风一般在丛中沉寂下来。 平滑如镜的水面上,缓缓倒映出一件淡金蟒袍。 慕容浅听着树梢里的微动,薄唇抿上嘲讽:“佛门乃清净之地,皇兄带着血士怕是多有不妥吧!” “本宫不也担心你的安危吗?郑王妃产子,你不去司徒府,偏偏跑来这种地方。” 李弘翼环顾四下的冷清,笑意漫上心田,“这地界,脱离了父皇的视野,可是凶险得紧啊!万一你有什么不测……” “妇人产子一等一的污秽,又如何比得此处无尘。” 慕容浅转身回望着李弘翼,“皇兄等我去司徒府,不过是想在王妃母子生死攸关的时刻,逼我交出“牵机药”,让我绝无转圜之机!皇兄啊,你可真是煞费苦心!” 李弘翼冷哼一声:“李从嘉,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一心只想着逃离司徒府的陷阱,没成想,反倒自己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我不过是想求佛祖庇护,怎么又是绝路呢?” “你求佛祖?倒不如求本宫,放你一条生路!” 李弘翼似笑非笑地望着慕容浅,“所有罪行,如今,只剩一份物证,只要你消失了,本宫看谁还有胆量诋毁当朝太子!在郑王府,本宫动不了你,可是在这里……你一不小心失足落水淹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嗯……也对!” 慕容浅凝望着脚边水涧,担心地思忖道,“若是我肯求你,你当真能放我一条生路?” “只要你把东西交出来,一切都可以商量!” “皇兄啊,原来,你心底,终究是害怕的呀!不过……” 慕容浅面上带起疏淡的笑意,如此不真实,更像幽叹出的一口气,“我更害怕!喏,你要的东西!” 慕容浅扔出一个墨色玉瓶,李弘翼伸手接住,急迫地打开瓶塞,里面却空空如也。 “慕容浅,你敢耍我?” 李弘翼怒意陡盛,发了狠冲将过去,一掌往慕容浅面门劈去,“我要你的命!” 慕容浅不躲也不闪,看着凌厉的掌风在眉睫处兀自颓败下去。 李弘翼如山般崩塌于地,身体佝偻着,止不住地抽搐起来,他的眼睁得大大的,根本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 慕容浅俯视着李弘翼的狼狈,唇边蔓生出冷漠:“堂堂太子殿下,我如何敢耍你呢?你要‘牵机药’,我就给你,分成九份,一份不少地给了你!” “你、你是说我……” 李弘翼忍着肠胃剧疼,不可置信地摇头,“不!不可能!我怎么会没有丝毫的察觉!” “牵机药又名番木鳖,这墨瓶之中,便是番木鳖制成的药香。此香无色无味,你如何能有察觉?” “不!不可能,番木鳖怎么可能制香呢?” “这可是墨笙的倾心之作,世间仅此一瓶哩!” 慕容浅凝视在李弘翼扭曲的脸庞,“这香早已熏至每月呈到你府的木板之上,若是你不将证据尽数焚毁,这香便沉溺于木,根本伤不到你,可是……你不放过别人,不放过自己!” 李弘翼在痛苦中咆哮起来:“李从嘉,你狼子野心,你竟然设计弑兄,妄图谋害当朝太子!” “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李弘翼,我从未想过要取你的性命!” 慕容浅眸中寒光似飞刀,刀刀封喉,“是你步步紧逼,你怪不得别人!你动谁都可以,可是……浥轻尘,你动她,我就要你的命!”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戚戚命(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好一个其人之道还治其身!”李弘翼的眼睛鼓胀如钟,“可是,李从嘉,你这样,和我有什么分别!” 慕容浅唇边勾起一丝阴骛,缓缓低首,看住李弘翼:“没有分别……又如何?” “你……” 李弘翼怒气冲候,啖出一口血来,眸色在红腥里,突然精光一闪,顿转欣喜,大呼一声,“四方血士听令,李从嘉,杀无赦!” “嗖嗖” 几声利响,丛林各处瞬即弹出数只魅影,像是无数提线木偶,被丝线拉扯着,面无表情地朝慕容浅扑来。 较之浮生馆中以楚国战俘培养而成的血士,这些训练有素的魅影,更像是一把冰冷的杀戮利刃。 他们骨子里浸透了腥甜,身上根本嗅不到一丝活气,出招快如闪电,往往一招毙命,不给对方留一毫生还余地。 血士魅影平静地断腕沁血,众口一词:“血罗刹!” 数把血刃汹涌而出,围着慕容浅,从天际直劈下来。 面对如此劲敌,突遇此等陷境,慕容浅却比上次显得更加从容:“哦,对,忘了告诉你了!血术,我也会!这可是……我们慕容家的秘术!” 话音未落,慕容浅周身腾出上万把“枫叶飘” ,牢牢地抵住血刃的攻势。 他嘴角勾起一个邪魅至极的笑容,重瞳炽血,厉声而嘶:“血浮屠!” 枫叶飘陡涨红光,狂旋成风,飞云掣电般吃掉血刃,直割脖颈,刀刀断头! 颗颗乌头,如滚滚木桩,咚咚落入桃花水涧,染透一汪清泉,恰似山水间的一滴胭脂泪。 慕容浅踏着血腥气息,一步步,踱到李弘翼的面前。 李弘翼的身体在蜷缩中渐渐发硬,他害怕起来,张着惊恐双样,哀求起来:“救我!弟弟,救我!” “弟弟?如今,你当我是你的弟弟了?” “以前都是哥哥不好,你放过我,我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 李弘翼挣扎着攀住慕容浅的衣角,“弟弟,救救哥哥!哥哥好痛苦,好痛苦!弟弟,弟弟!” 慕容浅厌烦地扯开衣角,襕袍一展,越过李弘翼的不堪。 李弘翼用尽力气呼喊着:“弟弟!弟弟!……” “你不会死!” 慕容浅的步子在呼声里停了下来,“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我不会置你于死地!不过……” 慕容浅回眸望住李弘翼:“你,会疯掉!” 牵机药,多一克,会痉挛而死;少一钱,则会癫狂成疯! “你犯下的所有的罪行,将会由你之口,布之于众!” 李弘翼面上肌肉剧烈地跳动着:“不!不!”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慕容浅的话语,如死水般,没有丝毫起伏,“皇兄,你好自为之吧!” 慕容浅的身影穿出密林,转到大道上,登上了孙阎夕准备的马车。 孙阎夕掌中聚火,抛掷而出,火星散落在林间,渐渐明稀,炙烤着叶子,微微发卷,慢慢飘出青烟,和栖霞寺的佛门香烟,绕成了袅袅一体。 一阵清风穿入林,陡然掀起大火。 “着火了!着火了!……” 马车在众人救火的慌乱中,向着司徒府疾驰而去。 产婆满手是血,急得浑身是汗:“娘娘,用力啊!娘娘!” 浥轻尘的呼声一阵高似一阵,流珠的心也紧跟着一起一伏,她害怕得发抖,不住地拉扯着身旁的太医们:“太医!太医!快想想办法啊!” 太医们充耳不闻,木讷地拾掇着一些药材,似乎在等待什么指令。 屋内突然血腥味大冲,棉被下血流不止,如泻红漆。 “糟了!糟了!娘娘失血过多,怕是不行了!” 产婆慌慌张张地冲出,对着为首的翰林医官使惊呼道,“怎么办?怎么办?保大还是保小?” 流珠揪心中不免气急:“当然是……” 翰林医官使轻抬眼眸,声音平静无波却不容置喙:“皇上有令,力保皇族血脉!” “保不住王妃,我要你们的命!” 门被一脚踹开,慕容浅冲将而入,一巴掌扇在翰林医官使的脸上,怒目而斥。 翰林医官使捂住略微发肿的面颊,唯唯诺诺地跪拜下去:“郑、郑王殿下,微臣也是奉命……” 慕容浅眸中冷寒之意大盛,深深地划过满室的诚惶诚恐,将所有不臣之心,一点点冻碎殆尽:“我不管你们究竟是奉谁的命令,救不了王妃,你们,都得殉葬!” “公子,可算把您给盼来了,小姐,她……” 流珠说着说着,又抽搐了起来。 慕容浅血气翻涌,衣角生风,疾步往内室赶去。 噤若寒蝉的产婆太医,面面相觑,知慕容浅所言非虚,不敢再有任何不轨,迅速地行动起来。 慕容浅望着浥轻尘的虚弱无力,心如刀割,直想搂她入怀,又恐自己的动作稍有不慎就弄疼了她,只得俯下身,在她耳边柔声一句:“轻尘,我来了!” 浥轻尘如霜的面上虚浮起几分欣喜:“阿、阿浅……” “轻尘,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浥轻尘痛苦地摇摇头,苍白的唇无力地启合:“阿浅,我、我不行了!” 慕容浅的脸温润地贴上浥轻尘黯然失色的桃花面,声音缥缈若梦:“没关系,若是你死了,我就去陪你!” 浥轻尘眸中闪烁着惊慌:“不、不可以……” 她不可以,不可以让慕容浅再失去她一次! 太医匆匆入内,将煎服好的止血汤药交与慕容浅,灌服入浥轻尘之口,吊住她的精神。 药性入体,浥轻尘气血渐稳,慢慢止住了血崩之势。 “出来了!出来了!” 产婆又惊又喜,“娘娘,再坚持一下!” 浥轻尘眉眼中陡生坚毅,凝全身之气,沉于丹田,倾力一振。 “呱——” 一声洪亮的啼哭,划破金陵城的窒闷,将所有悬着的心,稳稳,向下一坠。 慕容浅拥抱住浥轻尘的绵绵无力,颤抖着音色道:“轻尘,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 情义本真礼梵行, 入山何须别倾城,佛法本是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第一百八十四章 定风波(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皇上驾到——”金黄华盖随着尖声转至,周宗面含笑意,领着家奴,朝着李璟跪拜下去:“臣等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璟浓眉微拧,照理说现在南唐已经向后周称臣,取消帝号后,群臣就不能再呼“皇上” ! 可是,百官皆知,李璟对中原王朝行这等谦卑之事,实属无奈的权益之计,故,南唐中依旧无一人敢直称他为“国主” 。 李璟每每听到这样的称谓,联想到败战之耻,眉头皱纹不觉就又深一分,他略微扬手驱赶着暑热带来的烦闷:“平身吧!” 宰相冯延巳跟在皇上身后,伸手遮挡着树间漏下的星点,在光影婆娑里,眯着眼朝着周宗发问,言语中含了一分戏谑:“周大人,不知贵千金状况如何啊?” “劳烦冯大人记挂,王妃娘娘福泽深厚,已平安诞下一位小王子。” 司徒周宗喜上眉梢,言语间道不尽的畅怀,说着就又朝李璟跪拜下去,“臣恭贺皇上喜获皇孙!” “小王子?快抱来朕看看!” 李璟面上阴云尽散,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喜悦,他摆着手快步从辇轿上迈下,“不、不、不!外面暑气太重,还是朕亲自进去!哈哈哈……” 屋内的棉被已更换至崭新的绸缎,一应器皿皆在静谧中归置整洁,空气中的血腥随着裙袂的起伏,渐渐消散开来,淡化出一丝奶甜。 浥轻尘松软地躺在慕容浅的怀里,慢慢转圜过来,唇边浮上一抹初为人母的蔚然:“孩子呢?抱来我看看!” 流珠会意后笑盈盈地朝摇篮走去,手刚触碰到襁褓,婴儿就被一双大手抢着抱了起来。 “你……” 流珠心中难免不快,正欲发火,抬眸看清来人,惊慌地裣裙行礼,“冯大人吉祥!” 冯延巳也不多言,朝浥轻尘点头致敬,旋即,便抱着孩子,隐退在屏风后。 “阿浅!” 浥轻尘不明所理,有些着急地抓住慕容浅的胳膊,“孩子……” 慕容浅拍拍她的手,温柔止住她的担忧:“别担心,是父皇来了!” 浥轻尘念及慕容罂被夺子的过往,心中焦虑更甚:“可是……” “有我在,没事的!” 慕容浅的吻在浥轻尘额头上留下温柔,安抚下她的不安,“你且歇息,我先出去看看!” 言毕,轻轻将浥轻尘放躺在床上,轻柔地为她盖上锦被,旋即,悄声退到外室。 李璟坐在雕花红椅上,怀中搂抱着新生,止不住地打量着,眼里泛动起喜悦。 冯延巳观察着圣上神色,佝着腰在一旁赔笑:“皇上,您瞅瞅,这眉眼,多像您啊!” “孩子眉眼都没张开,哪里就能看出来像啦?” 李璟嘴里虽是怪罪,语气中却全然听不出一点恼意,眸子不移半分,只顾笑吟吟地盯着襁褓中那张熟睡着的嘟嘟小脸。 “皇族龙裔,眉眼中的尊贵不凡,皆是与生俱来的,自然是相似!” “冯爱卿,你呀你,就会逗朕开心啊!哈哈哈……” 慕容浅在笑声里转至御前,俯身一拜:“儿臣给父皇请安!” 第一百八十五章 定风波(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李璟渐渐止了笑意,略微抬眸,望着慕容浅满面的清冷,淡淡地“嗯” 了一声。 经此种种,父子间的亲密,或许早已消失殆尽,只余,君臣里的疏离。 婴儿的啼哭打破了沉默,淹没掉尴尬。 李璟将目光收回,落在稚嫩面庞上,语气复为温柔:“行了!免礼吧!” 婴儿在李璟轻柔的摇晃中,慢慢,止住了啼哭,沉沉地睡去。 司徒周宗见龙颜转悦,笑着迎了上去:“小王子与皇上血缘情深,实在是令人动容。只是,不知……应给小王子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这……” 李璟皱眉思索,一时拿不定主意。 冯延巳眯着眼,早已盯穿了周宗的算盘,若是此般能借势赢得皇上的赐名,小王子必将更添尊贵,一荣俱荣,他司徒府也定将跟着沾光! 冯延巳心底冷嗤一声,俯身在李璟耳侧,含笑细声劝说道:“皇上,依微臣拙见,郑王殿下擅作诗词,不如……” 李璟闻言抬眸,将目光移到慕容浅面上:“从嘉,你是孩子的父亲,你说说,取什么名字合适!” 慕容浅似乎酝酿已久,没有片刻的迟疑,朗声道:“李仲寓!” 李璟孤疑地看了慕容浅一眼:“愚?” 慕容浅的声音不卑不亢,义正词严地解释:“寓乃《山海经》中虢山之鸟,状如鼠而鸟翼,其音如羊,可以御兵!” 周宗心下一惊,十指不觉在掌中撰紧,如今朝堂忌讳的,就是在圣前谈御兵之事! 李璟盯住慕容浅沉凝不语,脸色在阴晴里转换,似乎是在酝酿一场暴雨,又像是忽遇了一袭清风。 “报!” 长长地一声通传,跌跌忙忙地闯了进来,呼喊着搅碎了屋内的凝滞,“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李璟不觉蹙眉,看着匍匐于地的阿离,“吵到李仲寓,仔细你的脑袋!” 周宗听到李璟的这一声认可,胸口大石稳稳落入心底。 他按捺住心里泛起的波澜,对着阿离,含了分严肃:“好好说话!” 阿离咽咽唾沫,润湿紧张得干涩的喉腔,压低声响道:“皇上、皇上,栖霞寺走水了!” “什么!栖霞寺走水!” 李璟从椅子上惊坐而起,“佛门圣地怎可有失!快、快,赶快派人救火!” “皇、皇上,栖霞寺紧临着桃花水涧,现下正值水流旺季,火势、火势已经控制住了!只是……” “只是什么?说!” 阿离战战兢兢地不敢发话,一口水在喉咙里,咽了又咽。 “皇后驾……” 屋外的尖声未起便被生生地掐了下去。 “陛下!陛下!” 皇后的呼声紧接着高高扬起,不等宫婢搀扶,鬓发散乱地冲了进来。 李璟顿感不妙,一向沉稳持重的皇后何曾这般慌张过,李璟连连迎上前,扶住皇后:“皇后,你怎么来了?” 皇后握着李璟的衣襟,声音发颤:“太子、太子他……” “他怎么了?” “太子刚刚从栖霞寺救出,现在……生死未明!” 皇后说着说着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抽噎起来,“陛下,您快去看看吧!” 第一百八十六章 定风波(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什么!太子他……”李璟胸中血气翻涌,半是愤怒半是焦急,“太子他从不信佛,他怎么会去栖霞寺!” “臣妾也不知!” 皇后呜咽着摇摇头,“定是、定是……被奸人所引,遭人陷害!” 说着,眼风悄飞,恨恨地眄了慕容浅一眼。 “金陵城中,我都得让他三分,谁还能害得了他!” “陛下……” 皇后知皇儿李弘翼素来张扬跋扈,仰仗军功,在皇上面前也未曾有过收敛,本就让皇上心生不快。 她更知,皇上对李弘翼不愿出兵淮南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册立太子不过只是无奈之举! 想到过往种种,她的声音不免就弱了下去,陪了份小心,“太子他这次真的是……” “行了!” 李璟脑仁儿生疼,“走!我随你去看看!” 皇上前脚一动,其它人后脚便跟了出去。 “翰林医官使跟来即可,其它的太医留下,好生照顾李仲寓!” 皇上扬手制止住随行的太医,眯眼望着门前被炙烤得泛白的溪流,嘴角浮上一丝无力,“但愿一切皆能,一帆风顺,事事从嘉!” 金色华袍映照在的五月的骄阳里,折射出耀眼的光泽,刺得人眸中发花,慕容浅就在眩晕中,看清了躲在袍子里的疲惫身躯,逆着阳光,顺着时光,渐行渐远。 那是,一个垂垂老矣的父亲。 东宫太子以熟睡之姿阖眼躺在床上,额头止不住地沁汗,嘴里呢喃不止,翰林医官使诊脉良久,依旧断不出任何症状。 乍一看,和郑王妃周娥皇那次的昏睡颇为相似,细察却不同,周娥皇脉虚,而太子殿下气血充盈,脉道搏动有力,倒似被困梦魇之中。 “太子伤势如何啊?” 韩林医官使抬袖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密汗:“依微臣所断,太子、太子殿下并未受伤。” “没有受伤?” 皇后焦躁不安地蹲坐到床头,“那翼儿为何迟迟不醒?” 翰林医官使的头低到膝盖,压得声音支支吾吾起来:“许是、许是……” 李璟被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感到厌恶,不耐烦道:“诊断出什么就说!” “太子殿下被心魔所控,神智混沌,这才迷糊未醒!” 李璟心中升起一丝疑窦:“心魔?” “一派胡言乱语!” 皇后怒意陡盛,“太子殿下光明磊落,会有什么心魔!你竟敢污蔑太子,这顶官帽是戴腻了不是?” “皇后……” “皇叔,不是我,不是我!” 太子李弘翼突然惊坐而起,睁大双瞳,害怕得直往床角钻,“害死你的不是我,不是!” 皇后眉睫一颤,想要稳住李弘翼激动的情绪:“翼儿,母后在这里,翼儿,我是你的母后啊!” “是他!” 李弘翼双眼睁得血红,伸手指着李璟,“皇叔,害死你的,是他!” “李弘翼!你说什么!” 李璟身子猛地颤栗一下,退后一步,稳住了心中急涌的怒火。 他费力从喉腔里挤出质问,声音有些微地颤动,震惊里尽裹着愤懑:“李景遂、景遂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牵机药……” 第一百八十七章 定风波(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牵机药?对,牵机药是我下的,是我毒死的你!”李弘翼扯着被褥,瞪着眼四处张望,慌忙地躲藏着,“可是,你不能怪我,你要怪他!” 李璟怒气攻心,一把拖拽住被褥,“咔嚓” 一声,织锦撕裂成两半。 雪白的里绒散出,凌乱地飘在父子之间,一片片,粉碎着薄弱的亲情,一片片,像虱子般爬满华丽的蟒袍:“李弘翼!你好大的胆子!” “是父皇这个老糊涂,是他偏要将王位继承由长子继承制,转为兄终弟及制。他已经让你当上皇太弟了还不够,还要你当皇帝!我可是他的嫡长子啊,皇位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是你该死、该死!你怪不得我!怪不得我!” 李弘翼的神情渐渐激动起来,“要怪,你就怪那个老糊涂,李璟那个老糊涂!” “你、你……” 李璟喉中涌上一阵腥甜,吐出一口滚烫鲜血,喷在铺满纯白羽毛的床帏,映照得触目惊心。 “陛下!陛下!” 皇后腿一软跪拜下去,头在地上磕得砰砰直响,不住求情道,“翼儿他定是中邪了,这胡话信不得,信不得啊!” 李璟不理会皇后的呼喊,也不顾宫人的搀扶,摇摇晃晃地往屋外去,他想躲开一切纷扰,躲开满目疮痍的亲情。 他满以为傲的儿子啊,战功赫赫的兵马大元帅,光明磊落的南唐太子,背地里,竟是如此地阴险狡诈,竟能狠心毒杀自己的亲叔父! 李璟从不知道,李弘翼心中怨恨竟已如此之深,他不敢想,若是他没有立李弘翼为太子,手握兵符的李弘翼会不会起兵造反,会不会……他不想再听,不想再从李弘翼口中听到更多的罪孽! 他想要逃,逃离一切不堪! 可他不是普通人,不是寻常人家里的父亲,而是万人敬仰的南唐国主,所有人都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能逃到哪儿呢? 他根本就无处可逃! 风起了又落,在日暮时分,席卷来了圣意。 太子李弘翼言行失德,乖戾横行,以下犯上,即日起,废除太子之位,迁出东宫,永居燕王府。 这样的处罚,皆在意料之中。 李璟这样做,既保全了皇家的颜面,也保全了李弘翼最后一点骄傲。 慕容浅知道,无论李弘翼犯下多大的过失,李璟都狠不下心取了李弘翼的性命,就像,他一样。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血缘亲情。 亲情可能会因为彼此犯下的种种罪孽而消失殆尽,但是血缘,永远无法割除。 除了这道圣意,再没有多余的消息带出东宫,一切都随着那道朱门被关得死死的,李弘翼废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彻底。 燕王府里偶尔漏出一两道废太子疯魔的笑谈,也很快被人们淡忘,朝臣所瞩目仰重的,是御前新贵,六皇子郑王李从嘉。 后周显德六年九月,太子李弘翼卒,慕容浅自郑王徒封吴王。 这场争储夺嫡的风波,至此,彻底落下起伏,慢慢归于岁月那悠长平静河流。 第一百八十八章 谢新恩(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湛蓝碧空里,没有一丝浮云,凝眸望去,像极了一方悬挂天际的湖蓝锦帕。 一只插着茱萸的纸鸢,在空中静静地伫着,恰似那丝绸上的一团刺绣。 突然,一阵劲风吹过,纸鸢挣脱丝线,遥遥地往枫叶林中坠去。 “母妃!母妃!” 流珠怀里的小孩着了急,挥舞着小手,想抓住纸鸢的影子。 浥轻尘笑着摸摸小孩的头:“仲寓,别担心,是父王在和你闹着玩呢!” “父王,父王!” 李仲寓四处张望,瞧不见熟悉的身影,“母妃,父王在哪里呀?” 浥轻尘示意流珠将李仲寓放下,往枫林的一侧指了指,李仲寓就笑着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慕容浅乘着仲寓的笑声,从林中踱了出来,蹲下身,将扑倒过来的李仲寓抱起,李仲寓依旧惦念着纸鸢,把着慕容浅衣襟一个劲地到处瞧:“父王,飞,飞……” “飞?” 慕容浅来了兴致,一扬手,将李仲寓高高抛起又牢牢接住,逗得仲寓咯吱咯吱地直乐。 “还要飞吗?” 李仲寓用力的点点头:“要!” 慕容浅扬手欲抛,身旁的阿离吓得不轻,赶紧劝阻:“公子,小主身子弱,使不得,使不得!” 李仲寓显然还没玩够:“父王,飞!飞!……” “好了,仲寓!” 浥轻尘笑着迎上前,将李仲寓从慕容浅怀里抱了出来,“你爹爹刚刚上朝回来,先让他歇歇,一会儿再陪你玩好不好?” “不好!” 李仲寓摇摇头,伸手就往慕容浅怀里去,“父王,飞!飞!……” 流珠笑吟吟地凑到跟前:“小主,菊花糕已经出炉了,要不要流珠姑姑带你去尝尝?可甜可甜啦,小主再不去,可就被抢完啦!” “甜!甜!” 李仲寓一听有好吃的,立马将手转向流珠,急切地想要往她身上窜。 浥轻尘轻轻将李仲寓放到流珠手中,示意她带着仲寓的嚷嚷往远处走去,周围的人也跟着这声响退散了去。 慕容浅望着李仲寓远去的身影,撇撇嘴:“这小兔崽子,有了吃的,连爹娘都不亲了!” 浥轻尘掩口一笑,伸手点点慕容浅的脑袋:“你呀你,都是当爹的人啦,怎么还和小孩子计较!” “不和他计较,那……” 慕容浅回望着浥轻尘,唇边勾起一抹邪魅,“和你计较!” 说着,就动手挠浥轻尘的痒痒。 “好啦!阿浅!好啦!” 浥轻尘自诞下麟儿之后体质更柔,尤其怕痒,现下只得拼命躲闪求饶,“阿浅!阿浅!……” 慕容浅揽住浥轻尘的腰肢,桃花眼盯住浥轻尘眸中秋水,薄唇添上一抹玩味:“我看你服不服?” “服了!服了!” 浥轻尘摆摆手,水腰一扭,借势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摇头取笑,“堂堂吴王殿下,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一个良家妇女,真是好没道理。” 慕容浅面上笑意微滞,望着浥轻尘剪水瞳里的喜色,薄唇微动:“你……都知道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谢新恩(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圣旨一早就传了过来,现下金陵城中又有谁不知?”“那……” 慕容浅渐渐止住了面上的轻薄,眸中不觉罩上一层淡淡的忧伤,“皇兄的事,你亦听说了?” 浥轻尘眸中光芒微沉,偏过头,轻轻地“嗯” 了一声,心中亦是无限感慨。 谁能料想到,显赫一时的燕王李弘翼,竟会这样籍籍无名地,从南唐春秋里,永恒地,消沉下去。 所有的恩怨,理应随着其身之死,一同陨灭。 可是二十三年的血缘亲情,怎能被时光的拂尘轻轻一扫,就无痕地拭去呢? 此刻,阿浅心里,定是难受的吧! 浥轻尘伸出芊指,慢慢揉开了慕容浅的眉头,柔声询问:“阿浅,你,很伤心?” “我不知道!” 慕容浅目光遥遥落在远处,叹口气继续说道,“皇族亲情本就淡薄至极,我并未有丝毫的留恋。我只是,觉着世事无常罢了!此刻,真正伤心的,应当是父皇!” 浥轻尘望着慕容浅,自早朝回来他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想着,言语中不由多添了几分关怀,柔声询问道:“阿浅,今日上朝,一切可还顺利?” 慕容浅摇摇头,桃花眼中凝上几抹秋寒,沉重道:“父皇今日下诏,升洪州为南昌府,建立南都。” “南都?” 浥轻尘不觉讶异,惊呼出口,“皇上这是要迁都?” “自淮南之地尽失后,北方威胁甚重。长江之势,虽在孙将军镇守下渐渐稳定下来,可是,自废太子一事后,父皇对孙氏一族已逐渐失去了信任,孙将军即使有护国的才干,亦不可能再握到兵符实权!边境寻不到长安之法,南唐与中原王朝如今又隔水相望,一旦兴兵,焉能保证烽火狼烟侵扰不到金陵?” 慕容浅声音幽幽地浮动,忧叹出一丝无奈,“经历这么多事,想来父皇已是身心俱疲,或许他只是想逃离金陵,逃离这座浮华的囚笼,逃离这座无情的城池!” 浥轻尘秀眉慢慢蹙起,心生不快,轻嗤一声:“他可是南唐国主,所有人都可以逃,只有他,不可以!” 慕容浅缓缓阖上眼,言语中似有不忍,劝慰道:“轻尘,父皇他,已经老了!” “老了?老了就可以置国家兴亡于不顾吗?” 浥轻尘不免有些愤慨,“在其位,谋其政,只要他在位一天,就得为南唐子民效力,这,本就是一个君主的责任!” “我不过几声感慨,何以惹得你如此激愤?” 慕容浅温柔地稳住浥轻尘心中躁动,“轻尘,迁都之事并非一朝一夕,我想父亲,他会尽好一个君主的责任!” “尽责?” 浥轻尘唇边勾起不屑之意,“只要宰相冯延巳这等奸佞小人在皇上身边一天,皇上就尽不到……” “宰相?” 慕容浅摇摇头,冷嗤一声,言语中尽是讥讽,“你可知,今日他已被罢黜相位,贬为翰林院侍诏!” “你是说,冯延巳被废了?” 浥轻尘满面孤疑,“皇上,竟然能废了他?这翰林院侍诏,可是居从九品的末位之职啊!” 第一百九十章 谢新恩(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自皇兄李弘翼被废之后,党羽四散,偏偏他不知收敛,四处滋事,企图让皇兄东山再起!父皇忍耐至今,对他的宠信已经用尽了!” 浥轻尘念及往事,心中顿生感慨,眸中惊愕渐渐转为叹惜:“可是,皇上素来倚重于他,这么多年的信赖,怎能说用尽就用尽了呢?” 慕容浅凝望着浥轻尘,桃花眼中神色难测:“轻尘,世事难料,没有什么会是一成不改的,永远不变的,是变!” 永远不变的,是变! 浥轻尘看着那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如初,依旧是让她心动的模样,心中不免泛上一丝担忧,降唇微动:“阿浅,你……也会变吗?” 慕容浅凝望着浥轻尘眸中深情,点点头:“会啊!” “那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会变得……” 慕容浅思忖着,郑重其事地回答,“越来越恋你!” 浥轻尘羽睫微颤,心田突然窜出一泉欢喜,不自觉地蹦上嘴角,扬出一线带蜜的弧度。 慕容浅似乎被她嘴角的笑容勾起了兴致,心中烦闷顿消,言语中难掩戏谑:“那你呢?如果你变,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到底会变得……有多仰慕我呢?” “我不会变!” 浥轻尘抬眸定定地望着慕容浅,沉凝半响,似是惋惜似是暗幸,“阿浅,我已经用上了全部的爱,我没办法更爱你了!” 慕容浅切切地瞧住浥轻尘的剪水瞳,伸手轻轻点上她的锁魂痣,薄唇微抿:“嗯,我不许你变!” “好啦你,老这么不正经!” 浥轻尘心中一动回过神来,脸一侧,拨开慕容浅的手,无奈道,“我们不是谈论政事吗,好端端地,怎么又被你绕到儿女私情上了!” 慕容浅板着脸,故作认真道:“轻尘,你身为女子,本不该,过问朝政之事!” 浥轻尘略微挑眉,睨了慕容浅一眼:“怎么,你在嫌我多嘴?” 慕容浅意味深长地“嗯” 了一声,似在思索,又更像是肯定:“你是应当少说话。” “你……” 浥轻尘撇着嘴,伸手拧住了慕容浅的耳朵,“再说一遍!” “你的嘴,不是用来说话的,是用来……” 慕容浅将浥轻尘的手握在掌心,声音温柔如水,鼻尖慢慢凑到浥轻尘的桃花面跟前,作势就要吻将下去,却在浥轻尘红着脸闭上眼的瞬间,骛地伸出两指,按住了浥轻尘的嘴角,在她的腮边拉扯出一个大大的弧度,“笑的!” “哎呀!” 浥轻尘打掉慕容浅的手,半是恼怒半是羞愧,“慕容浅,你……” 慕容浅剑眉一挑:“我怎么了,难道我说得不对吗?轻尘,你可是一笑倾城呢!” 浥轻尘瞧着慕容浅桃花眼中的倾慕之色,没把住心中欣悦,“噗嗤” 一声笑了出来:“好啦,好啦!我说不过你,我不过问政事便是了!” 慕容浅宠溺地摸摸浥轻尘的头,笑容和煦得如秋日暖阳:“嗯,这样才乖嘛!” “得了,得了!” 浥轻尘笑着摆摆手,说着就要往别处走去,“我还是去看看仲寓,好好当一个贤妻良母得了!” “等等!” 第一百九十一章 谢新恩(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脚步微凝,转眸瞅着慕容浅:“怎么了,又许我过问朝政呢?” 慕容浅摇头晃脑,故弄玄虚:“没有政事,只是有一件家事!要不要,我讲予你听!” “不要!” “真不要?” 浥轻尘捂住耳朵,朝远处走去:“不要!” 慕容浅故意把声音提得高高地:“父皇下旨,迁司徒周宗为右丞相!” 浥轻尘放下手掌,停下脚步,转过身,言语中难掩惊诧:“你是说,父亲大人……” 浥轻尘望着慕容浅眸中含着的深意,知此言非虚,她桃花面上不觉泛起一抹欣慰,父亲大人,终究是得偿所愿了。 “好你个慕容浅!” 浥轻尘走过去,伸出手指点着慕容浅的鼻头,“竟将我瞒得这样死!” “我亦是出宫时才从韩熙载大人口中确认了岳父大人即将赐紫拜相的消息,只怕这会子旨意才刚传至司徒府吧!” 浥轻尘心中明了,不觉低首感叹:“父亲大人待我姐妹二人不薄,你能了却他的毕生所求,亦是了却了我心中歉疚!” 慕容浅揽住浥轻尘,温柔解释:“轻尘……” “小姐!小姐!” 流珠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穿过枫叶传来,“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他……” 浥轻尘望着流珠泪眼盈盈的模样,顿觉不妙:“父亲大人他怎么了?” “丞相大人,他,薨了!” 司徒府灵堂里的呜咽,哭喊出一袭薄薄秋雨,朦朦胧胧地笼在天地间,冷冷清清地飘在篆刻着官阶的牌位上。 周宗著一袭紫衣,平静地躺着棺柩里,僵硬的皱纹里,还携带着封相时的喜悦。 浥轻尘被引领着上香,磕头,礼毕时,心中突然难掩住悲伤,身体止不住地抽搐起来,剪水瞳干干地睁着,却未落下一星泪。 与其说是伤心,更像是在害怕,害怕这蚀骨的欲望,害怕这无情的岁月。 慕容浅轻轻将她拉至别处,想要安抚住她的情绪,浥轻尘却挪不开脚,她的衣角,被一只小手紧紧地拽住。 浥轻尘强自稳了稳心神,回首爱怜地摸了摸冷月屏,看着她披麻戴孝的模样,泛起阵阵心疼:“屏儿!” 当芊指触碰到冷月屏的身子时,她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冷月屏神情淡漠,沉默着未置一词,只顾拽着浥轻尘的衣角要往别处去。 慕容浅对冷月屏的行为很是不满,蹙眉道:“冷月屏,你要干什么!” “阿浅!” 浥轻尘冲慕容浅摇摇头,让他稍安勿躁,旋即,半曲着身子,柔声道,“屏儿,怎么了?” 冷月屏手上用了用力,言语凉凉,没带一丝寒暄:“走!” 浥轻尘知冷月屏心中有事,轻轻地点点头,顺从地跟着冷月屏往前。 她亦知慕容浅与冷月屏素来不合,便回眸示意他在此静候即可,勿需跟来! 冷月屏未曾抬眸理会慕容浅的不安,也未回应浥轻尘的柔情,只冰着脸,一步步将浥轻尘引到镜心湖畔。 “怎么了,屏儿?” 第一百九十一章 谢新恩(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脚步微凝,转眸瞅着慕容浅:“怎么了,又许我过问朝政呢?” 慕容浅摇头晃脑,故弄玄虚:“没有政事,只是有一件家事!要不要,我讲予你听!” “不要!” “真不要?” 浥轻尘捂住耳朵,朝远处走去:“不要!” 慕容浅故意把声音提得高高地:“父皇下旨,迁司徒周宗为右丞相!” 浥轻尘放下手掌,停下脚步,转过身,言语中难掩惊诧:“你是说,父亲大人……” 浥轻尘望着慕容浅眸中含着的深意,知此言非虚,她桃花面上不觉泛起一抹欣慰,父亲大人,终究是得偿所愿了。 “好你个慕容浅!” 浥轻尘走过去,伸出手指点着慕容浅的鼻头,“竟将我瞒得这样死!” “我亦是出宫时才从韩熙载大人口中确认了岳父大人即将赐紫拜相的消息,只怕这会子旨意才刚传至司徒府吧!” 浥轻尘心中明了,不觉低首感叹:“父亲大人待我姐妹二人不薄,你能了却他的毕生所求,亦是了却了我心中歉疚!” 慕容浅揽住浥轻尘,温柔解释:“轻尘……” “小姐!小姐!” 流珠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穿过枫叶传来,“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他……” 浥轻尘望着流珠泪眼盈盈的模样,顿觉不妙:“父亲大人他怎么了?” “丞相大人,他,薨了!” 司徒府灵堂里的呜咽,哭喊出一袭薄薄秋雨,朦朦胧胧地笼在天地间,冷冷清清地飘在篆刻着官阶的牌位上。 周宗著一袭紫衣,平静地躺着棺柩里,僵硬的皱纹里,还携带着封相时的喜悦。 浥轻尘被引领着上香,磕头,礼毕时,心中突然难掩住悲伤,身体止不住地抽搐起来,剪水瞳干干地睁着,却未落下一星泪。 与其说是伤心,更像是在害怕,害怕这蚀骨的欲望,害怕这无情的岁月。 慕容浅轻轻将她拉至别处,想要安抚住她的情绪,浥轻尘却挪不开脚,她的衣角,被一只小手紧紧地拽住。 浥轻尘强自稳了稳心神,回首爱怜地摸了摸冷月屏,看着她披麻戴孝的模样,泛起阵阵心疼:“屏儿!” 当芊指触碰到冷月屏的身子时,她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冷月屏神情淡漠,沉默着未置一词,只顾拽着浥轻尘的衣角要往别处去。 慕容浅对冷月屏的行为很是不满,蹙眉道:“冷月屏,你要干什么!” “阿浅!” 浥轻尘冲慕容浅摇摇头,让他稍安勿躁,旋即,半曲着身子,柔声道,“屏儿,怎么了?” 冷月屏手上用了用力,言语凉凉,没带一丝寒暄:“走!” 浥轻尘知冷月屏心中有事,轻轻地点点头,顺从地跟着冷月屏往前。 她亦知慕容浅与冷月屏素来不合,便回眸示意他在此静候即可,勿需跟来! 冷月屏未曾抬眸理会慕容浅的不安,也未回应浥轻尘的柔情,只冰着脸,一步步将浥轻尘引到镜心湖畔。 “怎么了,屏儿?” 第一百九十二章 谢新恩(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我要走了!”“走?”浥轻尘不觉吃惊,“你要去哪儿?” 冷月屏面平无波,声音却坚毅无比:“只要能逃离木兰镜的束缚,去哪里都可以!” 浥轻尘困惑不解:“木兰簪与木兰镜都在你手,你出入木兰结界已是自由,又何需逃离?” “木兰镜的束缚,岂是寻常的枷锁!就算我身处于结界之外,亦得不了片刻自由!” 冷月屏眸中阴森,展开月色的袖袍,唇边咧开一丝煞白的笑,“姐姐,你看,这么多年,我就只长了身形,却改不了容貌!” 浥轻尘眉睫一颤,陡然察觉出什么,语气不觉闪烁:“屏、屏儿。” “姐姐,你是从未察觉出呢?亦或是,幸福得,早就忘了我这个妹妹吧!” “不是这样的,屏儿!” 浥轻尘摇摇头,眸中泛起愧疚之色,“姐姐知道你过得很好,你是司徒千金,在司徒府中,没人敢说半分不是,也没人敢有半分不尊……” 冷月屏注视着浥轻尘,眸中陡转凌冽:“可我,不想只做个司徒千金!” 浥轻尘思量着府中光景,开口柔声劝慰道:“屏儿,父亲大人已逝,现下,司徒府中以你为尊,做个司徒千金,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是没什么不好!” 冷月屏轻嗤一声,凝望着水面上的倒影,手渐渐抚上自己的玉瓷肌,“可是,周莺莺,也不该,是这般模样!” 浥轻尘看着冷月屏的身形面貌,心有不忍:“屏儿,你如今魂魄已全,为何还会如此?” “这就是上古神器的法力!” 冷月屏目光遥遥落在远处,似乎要看穿时代的更迭,“封印容易,解锁却并非那么简单!”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倒是有,不过……” 冷月屏略微停顿,抬眸盯住浥轻尘。 浥轻尘心中一颤,试探着询问:“屏儿,你告诉姐姐,怎样才能帮到你!” “你只需告诉我,木兰簪的主人,是谁?” 浥轻尘思量起夜香木兰的香味,心下迟疑,含了份谨慎:“屏儿,你问这个做什么?” “十瓣夜香木兰不会凭空而生,若我未料错,这木兰簪的主人,便是司木之神的残魂宿主。司木之神既能造出沟通结界的十瓣夜香木兰,就必能助我彻底解开木兰镜的奥秘!” 冷月屏看着浥轻尘面上的疑窦,言语中带了分薄薄的幽怨,“姐姐,我不过只是想寻得自由,做个平凡人罢了!若你不愿帮我,我自己漫无目的求索也可,百年千年,总能找到的!” “屏儿,我若是告知了你,你能保证……不伤及她分毫吗?” “我平白无故伤她作甚!” 冷月屏唇边漫生出一股嘲讽,目光一寸寸逡巡在浥轻尘的桃花面上,“姐姐,你终究还是,信不过我!” 浥轻尘凝神半响,末了,垂下眼帘,叹口气道:“屏儿,她是,后蜀慧妃——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 冷月屏眸中一跳,如梦方惊,“竟然是她!” 第一百九十二章 谢新恩(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我要走了!”“走?”浥轻尘不觉吃惊,“你要去哪儿?” 冷月屏面平无波,声音却坚毅无比:“只要能逃离木兰镜的束缚,去哪里都可以!” 浥轻尘困惑不解:“木兰簪与木兰镜都在你手,你出入木兰结界已是自由,又何需逃离?” “木兰镜的束缚,岂是寻常的枷锁!就算我身处于结界之外,亦得不了片刻自由!” 冷月屏眸中阴森,展开月色的袖袍,唇边咧开一丝煞白的笑,“姐姐,你看,这么多年,我就只长了身形,却改不了容貌!” 浥轻尘眉睫一颤,陡然察觉出什么,语气不觉闪烁:“屏、屏儿。” “姐姐,你是从未察觉出呢?亦或是,幸福得,早就忘了我这个妹妹吧!” “不是这样的,屏儿!” 浥轻尘摇摇头,眸中泛起愧疚之色,“姐姐知道你过得很好,你是司徒千金,在司徒府中,没人敢说半分不是,也没人敢有半分不尊……” 冷月屏注视着浥轻尘,眸中陡转凌冽:“可我,不想只做个司徒千金!” 浥轻尘思量着府中光景,开口柔声劝慰道:“屏儿,父亲大人已逝,现下,司徒府中以你为尊,做个司徒千金,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是没什么不好!” 冷月屏轻嗤一声,凝望着水面上的倒影,手渐渐抚上自己的玉瓷肌,“可是,周莺莺,也不该,是这般模样!” 浥轻尘看着冷月屏的身形面貌,心有不忍:“屏儿,你如今魂魄已全,为何还会如此?” “这就是上古神器的法力!” 冷月屏目光遥遥落在远处,似乎要看穿时代的更迭,“封印容易,解锁却并非那么简单!”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倒是有,不过……” 冷月屏略微停顿,抬眸盯住浥轻尘。 浥轻尘心中一颤,试探着询问:“屏儿,你告诉姐姐,怎样才能帮到你!” “你只需告诉我,木兰簪的主人,是谁?” 浥轻尘思量起夜香木兰的香味,心下迟疑,含了份谨慎:“屏儿,你问这个做什么?” “十瓣夜香木兰不会凭空而生,若我未料错,这木兰簪的主人,便是司木之神的残魂宿主。司木之神既能造出沟通结界的十瓣夜香木兰,就必能助我彻底解开木兰镜的奥秘!” 冷月屏看着浥轻尘面上的疑窦,言语中带了分薄薄的幽怨,“姐姐,我不过只是想寻得自由,做个平凡人罢了!若你不愿帮我,我自己漫无目的求索也可,百年千年,总能找到的!” “屏儿,我若是告知了你,你能保证……不伤及她分毫吗?” “我平白无故伤她作甚!” 冷月屏唇边漫生出一股嘲讽,目光一寸寸逡巡在浥轻尘的桃花面上,“姐姐,你终究还是,信不过我!” 浥轻尘凝神半响,末了,垂下眼帘,叹口气道:“屏儿,她是,后蜀慧妃——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 冷月屏眸中一跳,如梦方惊,“竟然是她!” 第一百九十三章 谢新恩(6)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难怪她在木兰镜中一直窥探不到司木之神残魂的行迹,原来是,用了这样一个障眼法! 冷月屏只知,司木之神所宿体魄,能凝天下花草树木之香,通体芬芳,理应极易辨别,可无奈冷月屏在镜中所映射出的世间百态中搜寻数载,仍然毫无头绪。 原来是,是徐萧兰借焚香之法,巧妙熏掩住了自带的体香。 好你个后蜀慧妃! 当真让人找得好苦! “屏儿,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未曾料到,派墨笙来开木兰结界的花蕊夫人,竟是我所寻之人!” 冷月屏心生疑惑,猜不透徐萧兰为何会行此举。 莫非……她真是只是想,借木兰镜之力,永葆后蜀昌盛? 还是……想借此机,让浥轻尘的灰飞烟灭! 浥轻尘听到故人的名字,忆及往昔,不觉神伤,声音渐次弱了下去:“兰姐姐做事,自有她的道理!” 冷月屏嘴角浮起一抹轻佻:“她的道理,我会会便知!” “你要去找她?” 浥轻尘眸中泛上担忧,“屏儿,蜀地偏远你一人如何能行?再说,你已身为司徒千金,父亲大人才刚刚薨逝,理应守孝……” “姐姐,正因为父亲大人薨逝,所以圣上已经准许我今日便可带他的灵柩回归故里,安葬于广陵!” 冷月屏款款道来,仿若一切皆是胸有成竹,“而我,自会在广陵为父亲守孝!” 浥轻尘幽幽一叹,垂下眼帘,想冷月屏这般聪慧之人,早就思量好个中关节,又何需她来挂心呢? 浥轻尘如何不知,只要出了金陵,谁又能奈何得住冷月屏的自由。 广陵远于圣听,想要瞒天过海亦非难事,就算冷月屏失踪一年半载也无甚关碍。 一朝归来,她便是孝顺敦厚的相府千金。 可是,那一朝,又待是何夕了呢? “屏儿,你,还会回来吗?” 冷月屏望着浥轻尘,冰瞳里一色清淡,辨不出所蕴情感,她就这样静静地瞧着浥轻尘,终究,再未置一言。 待浥轻尘与冷月屏从镜心湖归来时,府中俱事竟已拾掇停当。 冷月屏步过一众毕恭毕敬的奴仆,提裙登上木制丧车,声音如霜,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出发吧!” “等等!” 浥轻尘扬手止住马鞭的下落,匆忙取下皓腕上的柳玉环,伸入帘中,递给冷月屏,“或许,你会用得上!” 冷月屏接过一水的幽碧,眸意深深地逡巡在浥轻尘面上,静默半响后,似笑非笑道:“待盼来日见!” 布帘无声垂下,悄悄阻隔开冷月屏落到远处桃花眼上的遥遥依恋。 “启——殡!” 号哭声顿起,悲鸣和着凉薄雨丝,一线线,飘散出浮华金陵,一线线,勾勒出冷漠新恩。 慕容浅迎上来握住浥轻尘的略带冰凉的手,顺着她忧伤的目光,一齐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嗈嗈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第一百九十三章 谢新恩(6)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难怪她在木兰镜中一直窥探不到司木之神残魂的行迹,原来是,用了这样一个障眼法! 冷月屏只知,司木之神所宿体魄,能凝天下花草树木之香,通体芬芳,理应极易辨别,可无奈冷月屏在镜中所映射出的世间百态中搜寻数载,仍然毫无头绪。 原来是,是徐萧兰借焚香之法,巧妙熏掩住了自带的体香。 好你个后蜀慧妃! 当真让人找得好苦! “屏儿,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未曾料到,派墨笙来开木兰结界的花蕊夫人,竟是我所寻之人!” 冷月屏心生疑惑,猜不透徐萧兰为何会行此举。 莫非……她真是只是想,借木兰镜之力,永葆后蜀昌盛? 还是……想借此机,让浥轻尘的灰飞烟灭! 浥轻尘听到故人的名字,忆及往昔,不觉神伤,声音渐次弱了下去:“兰姐姐做事,自有她的道理!” 冷月屏嘴角浮起一抹轻佻:“她的道理,我会会便知!” “你要去找她?” 浥轻尘眸中泛上担忧,“屏儿,蜀地偏远你一人如何能行?再说,你已身为司徒千金,父亲大人才刚刚薨逝,理应守孝……” “姐姐,正因为父亲大人薨逝,所以圣上已经准许我今日便可带他的灵柩回归故里,安葬于广陵!” 冷月屏款款道来,仿若一切皆是胸有成竹,“而我,自会在广陵为父亲守孝!” 浥轻尘幽幽一叹,垂下眼帘,想冷月屏这般聪慧之人,早就思量好个中关节,又何需她来挂心呢? 浥轻尘如何不知,只要出了金陵,谁又能奈何得住冷月屏的自由。 广陵远于圣听,想要瞒天过海亦非难事,就算冷月屏失踪一年半载也无甚关碍。 一朝归来,她便是孝顺敦厚的相府千金。 可是,那一朝,又待是何夕了呢? “屏儿,你,还会回来吗?” 冷月屏望着浥轻尘,冰瞳里一色清淡,辨不出所蕴情感,她就这样静静地瞧着浥轻尘,终究,再未置一言。 待浥轻尘与冷月屏从镜心湖归来时,府中俱事竟已拾掇停当。 冷月屏步过一众毕恭毕敬的奴仆,提裙登上木制丧车,声音如霜,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出发吧!” “等等!” 浥轻尘扬手止住马鞭的下落,匆忙取下皓腕上的柳玉环,伸入帘中,递给冷月屏,“或许,你会用得上!” 冷月屏接过一水的幽碧,眸意深深地逡巡在浥轻尘面上,静默半响后,似笑非笑道:“待盼来日见!” 布帘无声垂下,悄悄阻隔开冷月屏落到远处桃花眼上的遥遥依恋。 “启——殡!” 号哭声顿起,悲鸣和着凉薄雨丝,一线线,飘散出浮华金陵,一线线,勾勒出冷漠新恩。 慕容浅迎上来握住浥轻尘的略带冰凉的手,顺着她忧伤的目光,一齐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冉冉秋光留不住,满阶红叶暮。又是过重阳,台榭登临处,茱萸香坠。紫菊气,飘庭户,晚烟笼细雨。嗈嗈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七夕醉(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日往月来,时移世易。在乱世洪流中,万民的生活早已被血腥气息浸透,所谓的更朝换代,在他们眼中,不过亦如寻常人家换穿衣物般稀松平常。 后周显德六年元月初四,南唐还沉浸在新年伊始的欢愉中,长江以北的中原王朝却上演了一出政治哗变,后周大将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 ,取代了后周的统治,建立北宋王朝,年号,建隆! 中原王朝易主,南唐却未敢生出二心,依旧向中原王朝称臣纳贡,较之旧帝,对新皇更显殷勤。 李璟为表忠贞,立即派人向宋朝进贡金器五百两,银器三千两,罗纨一千匹,绢五千匹,兵器数万件! 年前才拜升兵部尚书的韩熙载立即上书,极力劝谏。 他认为,南唐应趁新权未稳之机,立即派孙将军出兵,一举夺回淮南失地,拿下中原王朝! 奈何他的一番慷慨陈词,皆被扣以“扰乱朝政,动摇军心” 的罪名,他的官阶,也硬生生从兵部尚书贬回了户部侍郎。 他的满腔抱负,至此,心灰意冷! 金陵城内的有识之士,尽皆为忠臣良将,感到忿忿不平。 就连秦淮河畔的商女,亦对南唐江山,心生惴惴不安之感。 北宋建隆二年,李璟许是忧思成疾,心力交瘁,亦或是,再无颜面待至金陵,无颜面对倚仗他的父老乡亲。 二月,便匆忙上表宋朝,立李从嘉为太子,命其留守金陵监国。 而他自己,却逃到新都南昌府,安享晚年。 可人生得以安享的岁月,终究是极其短暂的,正如夕阳黄昏,转瞬即消。 七月七日,李璟北望金陵,郁郁而终! 漫天星辰,碎落在遥遥银河里,一颗颗,阻隔开牛郎织女的相会,一线线,牵引着彼此的重逢。 晚风顺着星光荡来,一路闯入枫叶亭,吹拂人面,凉彻心间。 慕容浅著一色玄服,立于这静穆之中,远远瞧去,像极了一块无字墓碑。 若不是凭借他面前搁置的焦尾琴所泛出的冷光,怕是无人能窥清墓碑上浅描上的落寞。 那落寞,如濛濛细雨,若即若离地,飘散在桃花眼中,弥漫在曲调的起承转合里。 慕容浅左手食指一挑,拨动冰弦,右手牵着丝缕,在黑寂中揉动出颤音。 琴音飘荡,携着无限凄婉,声声哀嚎,阵阵悲泣,这是一曲《凤求凰》,一曲慕容罂与李璟的绝歌。 孤寂还未远扬,劝慰的琵琶声就和了进来,缠绕着丝丝缕缕,将慕容浅脑海中碎落的昨日星辰一一串接起来,连成李璟魂归的鹊桥。 那是几月前的临行之夜,李璟遣散了众人,独独邀了慕容浅对饮。 烈酒下肚,不多时他便醉靠在矮几上。 他斜着眼望着慕容浅,焦点却晃悠悠地落到别处,似乎不停在慕容浅身上寻觅着熟悉的影子,带着酒气的话语随着晚风飘了过来,半是嘲讽半是苦涩:“从嘉,你说,你母亲到底有多恨我呢?” 慕容浅浸染着酒意的眸子一冷,静默着,未置一词。 “你看见了吧!” 李璟撑起身躯,颤抖着手比划着,“她就这样看着我,就这样,眼睁睁地死在了我的怀里!” “父皇,您喝多了!” 慕容浅心生烦闷,揉揉发晕的脑袋,不想听他再谈下去。 “你也恨我吧,恨我对不住你的母亲!我知道,她怪我,怪我失信于她,怪我骗她!” 李璟的眼眶红红的,不知是因为酒醉还是因为伤痛,“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是帝王的皇子,我没得选的!” “没得选?” 慕容浅十指握拳,尽力平息着汹涌的情感,掌心里慢慢渗出汗来,“你既然选择了王位,就不该选择再回去!” “我必须回去!” 李璟突然笑了起来,脸上牵扯出生硬的曲线,更像是痛苦地挣扎,“从嘉,你知道你母亲的身份吗?她可是扰乱南唐江山的噬血邪教‘菩提骨’的掌门!我必须,赶在她怀孕期间法力尽失时回去,我得趁机了解她的性命啊!”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七夕醉(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慕容浅心中一跳,酒意陡消大半,震惊不已:“你竟然是因为这个!你竟然想……除掉慕容罂,她可是你孩子的娘啊!” “当年我微服私访,为的就是要铲除噬血邪教‘菩提骨’的掌门,怎能料到,苦苦寻觅的头目竟是我日思夜想的枕边人!” 李璟眸中泛起恨恨之意,唇边生出冷笑,“她以为瞒得过我!呵,我可是南唐的天子,有什么能瞒过我的眼睛呢?钟氏一族擒获了她的一个下属,她暴露得,这样容易!” “你知道吗?一开始,她便是来杀我的!” 李璟仰头望着慕容浅,红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竟然委屈得像个孩子,“从嘉,她这般骗我,你以为,我就不恨她吗?” 慕容浅瞧着李璟这副模样,没有一丝柔软,只觉李璟惺惺作态,心中反生出憎恶:“可母亲她没杀你,是她,救了你!” “是的,她杀不了我,难道我就能狠下心伤她?” 李璟身子发软,显得有些彷徨无助,声音冷幽幽地飘浮,似有无限凄楚,“我不过只是想让她入宫,好好地看住她!可是她不肯啊,她不肯入宫啊!我只能把你带走,我绝不能让李家血脉成为‘菩提骨’的掌门接班人!我想,母子连心,只要你好好的,她就会好好的!” “好好的,活生生将母子分离,就是你说的好好的?” 慕容浅愤愤之意更甚,一张净薄的脸涨得通红,“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有多残忍!若你能让我留在她身边,她至少,不会那么绝望!也不会死!” “我都说了,会对她好的啊!” 李璟抱住欲裂的头骨,疼苦地摇晃,止不住地问,“她就那么恨我!就那么恨我!为什么她不能好好的待在我身边,为什么她非要杀我!非要死呢!” 慕容浅冷嗤一声,唇齿间寒意深深:“一个心如死灰之人,如何敢,再相信你!” 李璟如梦方醒般抬眸,跳跃着的烛光,颤巍巍地,在他眼中模糊成昏黄一片。 一行泪,顺着他饱经岁月沧桑的脸颊滑过,无声地,拖曳出一条冰凉刺骨的水痕。 “母亲也并非恨你,她只是不敢再相信你了,不敢再爱你了!” 慕容浅望着光影中李璟那苍老的容颜,终究有所不忍。 他垮下肩摊开紧握着的拳头,目光落到和着血丝的汗珠上,幽幽地叹了口气,“若她恨你,就不会在最后关头使出‘渡血符咒’了。她不过是想,以己性命,渡彼一帆风顺,事事从嘉!” 李璟睁大眸子,不可置信地望着慕容浅:“你是说……不!不是这样的!” “她是‘菩提骨’的掌门,若是她死了,这世间便可再无噬血邪教,你要的南唐江山自会一派安宁!” 慕容浅语气渐次弱了下去,似乎是无限疲惫,“父亲,从始至终,母亲都未曾想要杀你。你从不知道,只要是你想要的,她都会给你,哪怕是她的性命!可是,她想要的,你,却从未给过!” 慕容浅的声音穿过华丽的龙袍,刺进李璟的软肋:“终究,是你,负了她!” 李璟的身子倾覆下来,伴随着声声抽泣一点点蜷缩,在地板上,慢慢弯成一张弓:“罂罂!罂罂!罂罂……”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七夕醉(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凤求凰》的余音缓缓落了下来,慕容浅抬首望着满天星斗,眸中再无黯然,只余一片释然。 七夕醉,鹊桥汇,菩提骨碎姻缘毁。 恩怨怼,心字灰,罂粟开颓,璟郎难归,悔,悔,悔! 母亲,父皇选择七夕节这一日与你在天上重逢,他到底是,爱着你的! 若是你曾看见过他那副断肠的模样,想必,也会原谅他的吧! 枫叶亭的一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浥轻尘抱着烧槽琵琶,提着裙摆款款迈步上阶。 “夜里风凉,你怎么出来了?” 慕容浅赶紧迎了过去,接过琵琶扶住浥轻尘的胳膊,声音温柔如水,“都是即将临盆的人,也不仔细些!” 浥轻尘摸着高高隆起的腹部,笑着摇摇头:“左右还有十来天,不打紧的!” 慕容浅将琵琶搁置石桌上,顺手将外套卸下,披在石凳之上,再引着浥轻尘落坐:“你呀你,就知道让人担心!” 说着,伸手在她日渐丰腴的面颊上轻轻一刮。 “我怎么让人担心啦?” 浥轻尘歪着头瞅着慕容浅,“倒是你,才真真叫我放不下心!” 慕容浅剑眉微蹙,薄唇抿上一丝严肃:“我猜猜,定是……流珠又多嘴了吧?” 浥轻尘连连摆手:“你可别怪流珠,是我非让她说的!” 慕容浅看着浥轻尘这幅模样,嘴角弧度微微上扬:“行了,看把你急得!我还不知道你们主仆二人齐心,依着你的这张美人面,我还能怪罪她不成?” 浥轻尘不觉莞尔,旋即又睨视着慕容浅,嗔怪道:“你啊你,真是没个正经!” “正经有什么好的?难道你喜欢那些一本正经的榆木脑袋?” 慕容浅剑眉轻扬,唇边多了一分戏谑,“你啊,还不是喜欢风流倜傥的本公子!” “慕容大公子,你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自夸一番!” 浥轻尘摇摇头,目光落到石桌上,望着静默着的琴弦,笑容渐渐变淡,慢慢化为,幽幽的一口气。 慕容浅笑望着浥轻尘面上忧愁,半是不解半是关怀:“我的眉头舒展了,你怎么又唉声叹气的了?” 浥轻尘眼帘低垂,似笑非笑道:“我不过是忆及往事,心生感慨罢了!” “哦?” 慕容浅微偏着头,摆出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感慨什么?” 浥轻尘的手轻轻拂过烧槽琵琶的琴面,言语中带上一缕愁绪:“慕容罂这样炽烈,这样奋不顾身的爱,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飞蛾扑火!一名女子的真情,终究,敌不过王位的尊贵,敌不过江山的恢宏!” 慕容浅听着浥轻尘的话语,渐渐止住了面上的笑意,声音轻柔:“轻尘,你,是在担心吗?” 浥轻尘缓缓抬眸,凝望着慕容浅的桃花眼:“阿浅,有件事我一直未曾问过你。如今,你可否告知我,你想要的,亦是……江山吗?” 慕容浅捧住浥轻尘的桃花面,眸中情意深深:“轻尘,我想要的,是你在我身边!” 浥轻尘的眸子垂下去瞧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声音也跟着弱了下去:“阿浅,我知道的,一直以来,你从未放弃过,从未放弃过成为一国之主,坐拥南唐江山!还记得,我怀仲寓的时候,你就遣孙阎夕送来烧槽琵琶,让我等,等你君临天下!” “你还在怪我?” “阿浅,我没有怪你,我只是,不太明白……” “时至今日,你怎么还不明白?若是没有这南唐江山,若我成不了这一国之主,我如何在乱世洪流中,护你一世周全?” 慕容浅将浥轻尘的头抬高一点,凝望入她的眼,“轻尘,你才是我的江山!” 浥轻尘心中一颤,五味在肝肠里翻转,剪水瞳里漾起阵阵秋波。 原来,微闪着的泪光,才是七夕的星子,彼此心迹的倾诉,才是那座架在灵魂间的鹊桥。 浥轻尘哽咽半响,末了,嘴角浮上一抹坚毅,盯住桃花眼,郑重承诺道:“阿浅,我会在你身边,陪你共赏这万里河山!”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中元祭(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北宋建隆二年七月十五,慕容浅在金陵继位为南唐国主,以“日以煜之昼,月以煜之夜” 之意将原名李从嘉改为李煜。 封周娥皇为国后,迁入瑶光殿;立长子李仲寓为南唐太子,迁入东宫。 浥轻尘在移居瑶光殿的当日,就平安地为南唐诞下一位皇子。 慕容浅喜不自胜,即刻下旨,赐名李仲宣,封宣城公。 日沉西山,晚霞在天边羞开一抹红晕,恰如浥轻尘拭尽香汗的桃花面。 慕容浅端着汤药,轻轻地将汤匙中的苦黑吹开,放置薄唇上试了试温度,再缓缓送至浥轻尘嘴边。 浥轻尘略微偏头,悄悄别开草药苦涩的气息。 慕容浅不觉莞尔,转而望着摇篮里的一团粉嫩:“仲宣啊,你看你母后,这么大的人啦,还怕苦哩!” 一句话,竟然逗得摇篮里的小家伙咯咯笑了起来。 浥轻尘睨了慕容浅一眼:“谁怕苦啦!我只是、只是……怕烫!” “你再不喝,药可就凉了!” 慕容浅将汤匙递进了一分,温柔的声音包含着无限宠溺,“轻尘,乖!” 浥轻尘看了看晃荡着的黑色,虽有怯意,却拗不过慕容浅眸中深情。 她咬咬牙,鼓足勇气,闭上眼,捏住鼻子,决绝道:“来吧!” 一股温热涌入舌尖,少了一味清苦,多了一缕香甜。 浥轻尘陡然睁眼,眉睫下,慕容浅的桃花眼,摄人心魄。 阿浅他这是,用吻,喂她食药。 一匙药毕,慕容浅伸指拭去唇边沾上的汤汁,盯着浥轻尘面上的绯红,玩味一笑:“这样,是不是就不苦了?” 浥轻尘忍住面上笑意,也不看慕容浅,只顾遥遥冲着李仲寓埋怨:“仲宣啊,你看你父皇,这么大的人啦,还老不正经!” 小家伙又是咯咯一阵乐。 “不正经?” 慕容浅将药搁置在床边,起身佯装生气,“那……我不喂你了!” 浥轻尘本能地拽住慕容浅的衣袖:“你……” “怎么了?” 慕容浅唇边勾起一丝邪魅,“是舍不得我走,还是舍不得我的温柔?” 浥轻尘面上泛起一阵潮红,轻推了慕容浅一下:“谁舍不得你了!” 慕容浅剑眉一挑,多了分戏谑:“哦?” 浥轻尘低首避开慕容浅的目光,望着汤碗,嗔怪道:“药再不喝,可就凉了!” “那我……帮你热一热!” 说着,慕容浅的吻又覆将上来,引着浥轻尘的唇齿、香腮、心间,一一盛开出,朵朵桃花。 “母妃!母妃!” 李仲寓的呼声从屏风处传了过来,叫喧着往屋内闯。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流珠跟着追了进来,看见床头的慕容浅,连连退步欠身,“奴婢给国主请安!” 浥轻尘躲在慕容浅身后,用手背凉了凉面上绯红,歪着头探出身来,眸中含着笑意望着奔至床边的李仲寓。 慕容浅摸摸李仲寓的头,指指不远处的摇篮:“仲寓,你这样慌慌张张地做什么?担心吵到你的弟弟!” 李仲寓睁大眼睛瞅瞅慕容浅,又瞅瞅摇篮,顺着慕容浅的指引,笑着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小手把着竹栏,踮起脚朝里张望:“弟弟?弟弟?” 襁褓中的李仲宣听到呼声,踹开身上的薄被,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想要往李仲寓处去。 浥轻尘看见二子亲昵的模样甚是可爱,不觉生笑:“流珠,你还不过去帮帮仲寓!” 流珠欠身行礼:“是!娘娘!” 浥轻尘听到此等称谓,微微蹙眉:“怎么?我说的话又忘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中元祭(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是!小姐!”流珠朝浥轻尘略微一福,赶紧跑过去抱起有些着急的李仲寓,让他看清李仲宣粉嫩的模样。 李仲寓看了一阵,似乎想起什么,又嚷着:“母妃!母妃!” 伸手要往浥轻尘处去。 慕容浅从流珠接过李仲寓,以父亲的口吻告诫道:“仲寓,你以后要叫母后,知道吗?” 李仲寓愣愣地点点头,怯生生地望着浥轻尘:“母后?” 浥轻尘看着李仲寓这副委屈模样,柔声劝止:“阿浅,仲寓不过是个小孩子,他想叫什么就随他好了!” 慕容浅语气虽缓,却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轻尘,流珠是你的贴身侍女,私底下你们怎么叫都可以!可,仲寓是南唐的太子,决不能给世人落下一点把柄的!” 浥轻尘知慕容浅话中深意,这皇宫可比不得郑王府,一言一行都得注意自己的身份。 这样一考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伸手将李仲寓揽到了怀里。 慕容浅拍拍浥轻尘的手以示安慰,回首望着流珠:“流珠,刚刚是怎么回事?” 流珠思量着慕容浅方才的言语,拿捏着唇齿减的分寸,声音不觉弱了下去:“太子殿下他、他……” 李仲寓不等流珠说完,撇撇嘴,不满道:“母后,儿臣不想住在东宫,不想和母后分开!” 慕容浅明了缘由,回望着李仲寓,表情严肃:“仲寓,你不可以住在这里!” “那为什么弟弟就可以?” 李仲寓睁大眼睛,指着摇篮,带着哭腔委屈道,“是不是,你们有了弟弟,就喜欢弟弟,不喜欢仲寓了?” 说着说着,眼眶里的泪就转了起来。 “傻孩子!母后最疼我家仲寓的啦!母后是不会和仲寓分开的!” 浥轻尘抚摸着李仲寓的头,斟酌着温柔的字眼,“仲寓乖,这皇宫啊,就是一座大房子呀,你和母后只是住在不同的房间而已!仲寓,你已经是哥哥啦,只有男子汉才能有自己的房间哦!好啦!男子汉可不能像这样哭鼻子哦!” 李仲寓止了止鼻涕,歪着头,似懂非懂地望着浥轻尘:“是这样的吗?” 流珠赶紧顺着台阶往下引,眨着眼不住点头道:“对啊对啊,太子殿下,你要是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流珠姑姑就可以悄悄给你做好多好吃的了!” 李仲寓的眸子稍亮:“真的?流珠姑姑会给我做什么好吃的?” “对啊,甜甜凉凉的桂花马蹄糕,酥酥脆脆的蟹壳黄,还有排骨年糕、龙井虾仁、糟溜生鱼片……” 不等流珠说完,李仲寓就嚷了起来:“我要吃!我要吃!” “好好好,流珠姑姑去给太子殿下做!走,吃好吃的去咯!” 流珠趁着李仲寓的兴头,把他抱了过来,朝浥轻尘欠身,悄声而退,“娘娘,奴婢告退!” 流珠刚刚退至门外,一个身影忽然撞了进来,流珠护着李仲寓踉跄一步,站稳后看清来人,心中生了几分怒气,连带着语气不免尖酸起来:“诶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阿离大人,怎么,如今升了礼部侍郎,这眼睛,都要长到天上去了吗?”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中元祭(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阿离连连作揖:“流珠姐姐莫怪!是阿离走路不当心,冲撞了姐姐和太子殿下!” 流珠眄视着阿离,打趣道:“瞧你这着急忙慌的模样,是赶着向国主和娘娘报哪门子喜呀?” “这……” 阿离面生难色,“实在算不上喜事,不过是前来告知国主,中元节的祭祀已安排妥当!” “原是为着这事,你快去复命吧!” 流珠扬手示意阿离进屋,看他迈步,又叮嘱几句,“不过,你说话可仔细些,如今这位,可不是什么慕容公子,而是南唐国主了!” 阿离诺诺地退进屋内,流珠静默地望着金碧辉煌的大门,心中渐渐泛起一丝难言的滋味,她无言回身,转眸看着蔓延开的夜色,突然低头对着怀里的小孩道:“仲寓,你想不想去放水灯?” 瑶光殿中,襕袍衣角带起风一点点婆娑入内室。 慕容浅扬手止住阿离的脚步,轻轻为浥轻尘盖好锦被:“轻尘,你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浥轻尘注意到慕容浅玄色衣服,思绪顺着暗纹游走,想起一事来,淡淡道:“阿浅,今日是中元节罢!” 慕容浅轻微地点点头,眸中不觉添上一抹黯然。 浥轻尘望着窗边漏进的一丝墨色,声音缓缓飘至慕容浅耳畔:“若是方便,也请帮我,给先皇与父亲大人放盏水灯吧!” “要书什么话吗?” 浥轻尘凝神片刻,末了,摇摇头:“减字不语,只需捎带那几寸烛光即可!” 慕容浅在浥轻尘额头落上一个吻,柔声道:“我知道了,乖乖安睡吧!” 屋内的宫灯,一盏盏灭了下去,河里的水灯,一朵朵亮了起来。 慕容浅拨着水,让波纹寄着哀思,向着阴间慢慢驶去。 他望着盈盈起伏的光影,桃花眼中,渐渐晕成亮闪闪的一片。 阿离观察着慕容浅的神色,在一旁悄声道:“国主,法事已毕,夜里风凉,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阿离,栖霞寺的圣僧今夕安排歇在何处?” 阿离恭谨地答道:“回禀国主,一应住在扶桑水榭旁的钟鼓楼。” 慕容浅心思似乎落到了别处,淡淡地“哦” 了一声,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阿离捉摸不透慕容浅的神色,只得弯着腰试探着询问:“国主,扶桑水榭偏远,不知是否需备銮轿?” “啊?什么?” 慕容浅回过神来,摆摆手,“不必了,随我走走吧!” 慕容浅的步子顺着宫中水渠,慢慢前行,每行一步,勾起一分回忆。 “哥哥!哥哥!” 年幼的李从嘉追在李弘翼身后,想要从李弘翼手中拿回父皇赐予的焦尾琴。 李弘翼持木剑指着他:“走开!你这个野孩子,不配和我一起玩!” 李从嘉不顾木剑威胁,伸着手就去抓李弘翼手里的焦尾琴:“哥哥!哥哥!” 李弘翼发了怒,一脚将他掀翻在地:“野孩子,不许碰脏我们李家的琴!” 李从嘉委屈极了,蹲坐在地上“哇哇” 地哭了起来。 “小施主,你为何哭泣?” 一双大手将李从嘉从地上扶了起来,李从嘉回头,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抢我的东西,就是这个下场!” “阿弥陀佛,万物皆由心造,浮生虚幻,并未一物是你的东西,又何来抢这一说?” “我说有就有!” 李弘翼挥舞着木剑朝老人打去,“老秃驴,少管闲事!” 老人的大手轻轻一转,就将李弘翼手中的木剑卸了下来,架于李弘翼脖上。 第二百章 中元祭(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你、你等着,我要告诉父皇!”李弘翼扔下焦尾琴,害怕地叫喊着跑远。 李从嘉赶紧将焦尾琴捡起,心疼地抱在怀里。 老人将手中的木剑递于李从嘉面前:“小施主,拿好你的剑!” 李从嘉眼前看着木剑,又看看老人,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虔诚地朝老人行了一礼:“谢谢圣僧出手相助!” “贫僧与小施主有缘,日后若再有疑难,只需往栖霞寺中来,找文益禅师即刻,有佛法庇佑,一切皆会逢凶化吉!” 李从嘉似懂非懂地望着圣僧,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慕容浅在思量间,不知不觉便步到了钟鼓楼,他抬头望着亮灯的门窗,听着阵阵木鱼,细细分辨着那一声是从文益禅师的手中敲出。 “国……” 慕容浅扬手止住阿离的传呼,在晚风中静默半响后,转身朝来时路,慢慢踱去。 行至半道,又重新退了回来,站在门前,举起手悬在半空却迟迟不肯落下。 踌躇间,门“吱呀” 一声开了,出来一个小沙弥,朝慕容浅鞠一鞠躬:“施主,我师傅特遣我来请您入室!” 慕容浅跟着小沙弥绕过阵阵佛香,穿堂入室,青布帘掀起,便见着了文益禅师。 屋子里静静点着一盏油灯,文益禅师就在一星光辉里,阖着眼盘腿静坐在蒲团上,似在冥想又似在沉睡。 小沙弥双掌合十,朝文益禅师一拜:“师傅,他来了!” 文益禅师微微抬眸,又重新阖上,手中念珠慢慢开始转动。 小沙弥示意慕容浅在蒲团上落座后,便退了出去,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手指拨动念珠的轻微声响。 “施主方才为何在门外徘徊?” “我、我无颜面对您老!” 慕容浅眸子低垂下去,声音也渐次弱了起来,“当日,是我给栖霞寺引了血腥之气,徒添杀戮污秽了此等佛门圣地!实在是罪过,罪过!” “施主对所行之事后悔吗?” “我虽有愧意,却决无后悔,皇兄残暴,为保全孩儿性命,我只能行此拙计!若佛祖怪罪,我自当一力承担!” “孩儿性命?” 文益轻抬眼帘,观审着慕容浅的面相,望着那若隐若现的重瞳之光,静默半响后,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慕容浅抬眸看着文益禅师面上的平和,自觉羞愧:“我被七情所困,终究是,辜负了圣僧多年的点化!”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红尘滚滚,若要放下,也必得先拿起。” 文益禅师手中念珠轻转,淡淡道,“善恶终有报,施主即已做了抉择,就勿需再徘徊。” “圣僧,你不怪我?” “阿弥陀佛!” 文益禅师双手合十,缓缓吟响梵音,“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国主!国主!” 阿离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打搅了文益禅师的清修。 慕容浅不由分说地将阿离拽了出来,压着嗓子怒斥一声:“谁让你进来的!” 阿离“扑通” 跪在地上,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边磕头边颤声道:“国、国主!太、太子殿下落水了!” 第二百零一章 澄心堂(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慕容浅与前来奉茶的小沙弥匆匆交待几句,就急急往外赶去,刚出扶桑水榭,静谧的夜空中,突然划过一道虹光,紧接着,响起了肃穆的钟声。 一声声,震荡着宫灯里的烛火,摇曳;一声声,叩击着凡尘里的魂魄,凝噎。 文益禅师,圆寂了! 慕容浅步子微滞,回望着钟鼓楼,眸中震痛渐渐化雾,朦胧中,一个人影缓缓飘至跟前。 “阿弥陀佛!” 小沙弥小心翼翼地捧着残余一丝游光的琉璃灯盏追将出来,“施主,这是师父圆寂前托我交予你的,愿佛法庇佑浮生长明。” 慕容浅双手接过灯盏,眸中悲恸颤抖着,渐渐转为无限感伤。 静默良久后,他双手合十,朝着钟鼓楼的方向,俯身一拜:“阿弥陀佛!” 阿离看看銮较,悄声行至慕容浅身旁,赔了份小心,轻语劝慰道:“国主!文益禅师肉身化虹,飞入清净刹土,此乃功德圆满的无上成就,着实不应当为之难过!依微臣拙见,眼下要紧的,理应是太子殿下!” 慕容浅似乎被说动,缓缓起身,回眸看了阿离一眼:“他现在何处?” 阿离恭谨地答道:“已送至东宫休养!” 慕容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琉璃灯盏交予阿离,突然,玄色袖袍一展,径自腾飞而去。 此时的东宫已然慌乱成一团,慕容浅身形飘逸,加之今日又著一素服,悄声入屋竟未被人察觉,他行至内室的屏风处,听到里面的哭喊,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母妃!母妃!” 李仲寓不依不饶地叫喊着,“我要母妃!母妃!” “太子殿下,娘娘她身子未愈,实在是来不了啊!” “那父王呢?父王也来不了吗?” 李仲寓的声音包含委屈,“是不是他们有了弟弟,就不要管仲寓了!呜呜呜……” 说着,竟伤伤心心地抽噎起来。 “太子殿下,这种话可说不得呀!”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母妃!就要母妃!” 慕容浅眉头稍皱,气由心起,骛地转身,从内室里走了出来,刚一出门就撞见了满头是汗的阿离。 阿离瞅着慕容浅眉间愁云,心中生出一分忧虑:“国主,太子殿下……” 慕容浅剑眉向里紧了一寸,簇拥成山:“传孤旨意,即日起,太子殿下禁足一月!好好在东宫闭门思过,研习宫中礼法!” 阿离闻言一惊,抬眸望见慕容浅眸中隐隐跳动的怒火,复又低垂下头,不敢再多言语,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慕容浅身后,出了东宫,又扶着怒气未平的慕容浅上了銮轿。 慕容浅靠在椅背上,阖着眼,揉着额头道:“去瑶光殿!” 阿离看看天边浓墨,虑及时辰,只得小心添了一句:“国主,娘娘这会儿子只怕已经歇下了!” “哦?” 慕容浅略微抬眸,望着东宫金碧辉煌的殿宇,幽幽叹口气,“回勤政殿罢!” 也不知行了多久,待慕容浅睁眼时,便已至勤政殿的雕梁画栋。 第二百零二章 澄心堂(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慕容浅拖着疲惫,耐着性子坐到龙椅上,拿起奏折,心思又全然不落在文字上,提起朱砂红笔,更是无从点墨。 他望着搁在案几上的琉璃灯盏,今日的一幕幕随着摇曳的烛光不断自他眼前闪过,将他刚刚沉静下来的心又扰得一团乱。 他何曾想到,才一登基,诸事就这般繁乱! 适才对仲寓的处罚,是不是重了几分? 可仲寓是太子殿下,南唐未来的君王,若想乱世求存,他就没有资格任性! 但,他到底只有三岁啊,轻尘若是知道……这样想着,心中生出疑惑,他几时又变得这般优柔寡断起来! 他怎的越来越不像自己? 这副模样……倒是像极了父皇! 才念及此,就立马勒住了思想的缰绳,放下手中笔墨,取过一笼灯纱罩在琉璃灯盏上。 昏黄扑朔在他的眉睫,映照得眉尖阴影愈发深沉下去。 一点隐隐烁烁的微光,如何能保浮生长明? 思绪起了又落,兜兜转转地折磨着慕容浅的神经,他一拍桌,取下斗篷,提起灯笼,乘着微微泛白的天光,径直朝瑶光殿走去。 浥轻尘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眼帘微挑,便映入,慕容浅坐在床边出神望着她的那副痴傻模样。 她慢慢坐起身子,伸手触碰着慕容浅高挺的鼻梁,唇边含上一抹笑意:“阿浅,你几时过来的?” 慕容浅回过神来,望着浥轻尘的笑脸,不觉也带上几分轻松:“寅时便已过来了!” “何以来得这般早?” 浥轻尘欣喜中生出几丝疑虑,“今日不用早朝吗?” 慕容浅眸中黯淡下去,淡淡地“嗯” 了一声。 浥轻尘察觉出一丝异样:“阿浅,朝中发生什么变故了吗?” “没有,左右不过几个元臣借病告假,能有什么变故!” 慕容浅面色沉静无波,似乎根本不萦于心,“他们不过是想看看孤如何树立权威罢了!” “即是这等事,想来你是能应付的!” 浥轻尘疑惑地瞅着慕容浅,“可你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慕容浅凝眸望着浥轻尘,语气中含着一抹担忧:“轻尘,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犯了什么错,你会原谅我吗?” 浥轻尘料想不到慕容浅会这样问,只得睁大眼,瞅着他:“阿浅,你这是怎么了啊?” “我是说,如果,如果……” 慕容浅眼中波光潋滟,切切道,“你会吗?会原谅我吗?”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我二人既已结为夫妻,无论你犯何等错误,我皆愿与你一起面对!只有一样,欺骗,我是万万不能忍受的!” 浥轻尘盯住慕容浅的眸子,认真道,“阿浅,你记住,你可以不说,但决计不可骗我!” “我对你不曾有一份虚假,这,你应该清楚!” 浥轻尘唇边生上一抹欣慰:“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我……有一事要告诉你!” “哦?何事?” 慕容浅看着浥轻尘清澈的眼眸,动动嘴唇,终究不忍打破剪水瞳里的平静,叹口气道,“文益禅师昨夜里圆寂化虹了!” 第二百零三章 澄心堂(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眼中一跳:“圆寂了!”慕容浅点点头,转眸望着搁置在梳妆镜旁的琉璃灯盏,感慨道:“文益禅师这一生,终究是功德圆满了。” 浥轻尘看着慕容浅面上的黯然,幽幽舒了一口气,声音缥缈若梦,仿若自言自语:“阿浅啊,你又少一位良师益友了!” 话一出口,又自觉失言,垂下头去,目光又落在了空空如也的皓腕上,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缕怅然。 慕容浅似乎并未注意到浥轻尘眸中异样,只顾寻了话题,调转开精力:“哦,对了,我准备在宫中设立画院,吸引各方的有识之士。” “画院?” 浥轻尘心中一动,念及往事,唇边又不免虚浮上几分笑意,“是了,一笔一墨皆是学问,能做出妙笔丹青的,自当是天资过人!” 慕容浅赞许的点点头:“嗯,你能想到这一层,看来,也并非天资愚钝啊!” 浥轻尘略微偏首,睨视着慕容浅:“慕容大公子,不知你的画院取何等雅名啊?” “雅名?” 慕容浅凝思片刻,突然,望着浥轻尘道,“不如……就叫观尘画院?” 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观尘?” 慕容浅眸中蓄着一丝邪魅,伸出手轻点一下浥轻尘面上的锁魂痣:“观凡尘,观轻尘!” 浥轻尘面上不由得一红,白了慕容浅一眼:“堂堂南唐一国之主,偏偏这般不正经!画院可是你招贤纳士的地方,怎可取这等名字?” “哦?” 慕容浅剑眉一挑,“那……依你之见,当取什么名字为好?” 浥轻尘凝神半响,眸中秋水一转:“不如……叫澄心堂!” “澄、心、堂?” 慕容浅在嘴里砸味着这个名字,琢磨出几分意思。 “嗯!澄心堂!” 浥轻尘瞧住慕容浅,一字一句道,“只招,心思澄明的君子!” 慕容浅曲着手指,在浥轻尘鼻头上轻轻一刮,却是笑而不语,并未作出任何答复。 虽是无言,浥轻尘却是了然,这画院,便是定下来了。 澄心堂很快便建起来了,等到落成时,已是一月之后。 澄心堂浮在一片荷塘之上,远远望去,像是一叶扁舟。 画院周遭垂着纱幔,风吹着白纱拂动,似片片莲花的开落,连带着整个堂室也萦上了缕缕清香,的确是极风雅的所在。 李仲宣的满月酒,就择在此处,若是群臣能在这香远益清的曼妙中,品茗着酒酿,谈论着诗词,也不失为人间一大畅事! 可眼下南唐处境维艰,百官再行此风雅之事,未免就大为不妥了! 不过,又有多少人思量到这一层呢? 浥轻尘在瑶光殿中闷了一个月,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透透风了。 可她仍旧耐下性子,对着铜镜,一寸一寸,审视着自己的仪容。 此次满月宴,不仅是李仲宣初次露面,细论起来,也算是她首次以国后的身份会见群臣,若是装点不当,折损的可就是皇家威仪,当真是大意不得! 宫娥庆奴瞅了一眼天边日光,在旁小心提点一句:“娘娘,时辰快到了!” “庆奴,这样行吗?” “娘娘,庆奴年纪虽幼,可是已在宫中待了这些年,算起来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这装扮是定不会出错的!” 浥轻尘将桃花面往镜子前凑了凑,抚着高髻左瞧右看,似乎对这位所谓的宫里老人的手艺不大满意,终觉这端庄的式样,多了几分古板,少了几分韵味。 浥轻尘不觉轻轻摇了摇头,乌丝上垂下的流苏亦随之轻轻地晃动,在耳畔,厮磨出碎碎的声响,浥轻尘剪水瞳中突然一亮,想到一人。 第二百零四章 澄心堂(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慕容浅安顿好各方事宜,便踩着夕阳余晖映照下的影子,不疾不徐地往瑶光殿来。 瑶光殿内还未掌灯,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昏黄一片,像是一副年代久远的画卷,空气中的尘埃就晕在上面,愈发显得安静。 慕容浅步子极轻地潜入内室,躲在屏风一角,窥视着对镜不语的浥轻尘。 瞧她那副模样,似乎正陶醉在自己那高髻纤裳,首翘鬓朵的妆扮里。 慕容浅顿时玩心大起,正欲出声吓唬,浥轻尘却先开了口:“国主,请进!” “不成不成,竟被你逮了个正着!” 慕容浅含笑着进屋,故作恼怒道,“想来,定是这镜子出卖了我!我啊,非得碎了它不可。” “国主真是好大的威风!好好的东西,说毁就毁?” 浥轻尘桃花面笼在夕照微光里,朦朦胧胧的,看不清面上的神色,只能听到唇边一声若有若无地轻嗤,“不过也是,南唐万物皆是你李煜之物,碎个镜子又有何不可?” 慕容浅听得浥轻尘言语中的不悦,纳闷道:“我不过一句玩笑话,怎惹得你这样大的火气?” “您是一国之主,金口玉言,怎么能平白无故地开玩笑呢?” 浥轻尘唇齿生冷,眼帘低垂着瞧着梳妆台上的簪环,眸光根本懒得往慕容浅处落,“您说的话,可是圣旨啊!” 浥轻尘的话酸得慕容浅心里很不是滋味,慕容浅不觉蹙眉:“轻尘,你这是怎么了?我究竟犯了何事,何至于,我一来你就这般挤兑我?” “何事?” 浥轻尘骛地从梳妆台上站起,盯住慕容浅,逼问道,“我倒要问问你,仲寓究竟犯了何事?你竟然忍心将他禁足!他一个稚子,你怎么能……” 说着说着,眼眶竟慢慢红了起来。 慕容浅眉睫一颤:“你知道了?” “你究竟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浥轻尘激愤不已,通红的眸子渐渐聚水,“他失足落水,我这个做娘的却不闻不问,你让仲寓心里怎么想?你让我有何颜面去见仲寓?” 慕容浅掌住浥轻尘的肩,试着安抚她逐渐失控的情绪:“轻尘,你先别激动,你听我慢慢说!” “我不听!我不听!” 浥轻尘打开慕容浅的手,扑簌着泪,质问着,“阿浅,你的心肠何时变得这么硬!你怎么能让仲寓受这般委屈!怎么能!” 慕容浅看着浥轻尘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又焦急又心疼,只得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轻尘,你听我说!” 浥轻尘挣脱捶打着慕容浅的胸膛,哭喊着:“我不听!我不听!” “仲寓也是我的儿子,你以为,我就不心疼吗?” 慕容浅抓住浥轻尘的胳膊,言语中难掩悲愤,“可他是李家的血脉,是南唐的太子殿下,他没资格任性!” “太子殿下?” 浥轻尘避开慕容浅眸中深情,低首摇了摇头,声音不觉也弱了下去,“封他为太子殿下的,是你,将他禁足的,也是你。明明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反倒,怪仲寓没资格!” “他是我们的长子,我不封他封谁啊?封谁不都是你的孩子?” 慕容浅将内心深处的忧虑抛出,“南唐积弊良多,社稷摇摇欲坠,中原王朝一直虎视眈眈,我真的不知道南唐还等支撑多久!我将他禁足,是为了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尽快地成长起来,是为了让他以后能在乱世洪流中得以安生立命!” “轻尘,我们会老会死,我们守护不了他的一辈子!若是因为心疼他年幼,就任其发展,这样,才是真正的害了他!” 慕容浅将浥轻尘的头枕在自己的肩,嗓音温柔似水,慢慢抚平着浥轻尘的哀伤,“轻尘,我想你们好好的!” 沉默里,无泪垂落,短促的叹气,渐渐趋于平静,化为淡淡的一声长吁。 “阿浅,你说的,我明白。” 浥轻尘的缓缓抬眸,双眼迷离似罩上了一层薄纱,“可是,我好害怕!你看,这皇宫那么大,大得像一座迷宫,我好像随时都会淹没在这片金黄里。我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慕容浅握住浥轻尘的手,轻轻道:“没关系,我会一直牵着你!你只需要,相信我就好。” 余晖转入慕容浅那琥珀色的桃花眼,穿过空气的浮尘,照透心底的蒙灰。 浥轻尘仰首凝望住慕容浅,静静地,凝望。 第二百零五章 朝圣贺(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八月荷塘,芙蓉紧簇,莲蓬渐硕,欲滴的翠绿,映日的嫣红。翡翠玉盘镶璎珞,玉立亭亭转婀娜,即使是夜色,也难掩其明丽。 塘上长廊,高挂着串串宫灯,烛火似花,一朵朵,燃至通明的远方。 浥轻尘的步子,顺着辉煌,在莲花愈渐浓郁的香气中,缓缓停了下来。 慕容浅看看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澄心堂,回头望着她,柔声询问:“怎么了?” 浥轻尘把着栏杆,略微颔首,似是探寻着叶下锦鲤,仔细对着池水照量了几下:“阿浅,我的仪容可还妥当?” 一袭晚风吹过,池中的颗颗红璎珞便在田田玉盘上滚动起来,映照得浥轻尘的桃花面也显得流光溢彩。 慕容浅唇边不觉漫上一抹笑意:“云一涡,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美则美矣,就是眉间少了分喜色。” 浥轻尘身子一扭,别过脸去,嗔怪道:“都怪你惹哭我,流珠理的妆发原是极好的,本不该是这副难堪模样!” “流珠?” 慕容浅恍然过来,探到浥轻尘适才置气的起端,不由紧抿住薄唇。 “是我找的她,你可别再怪她了!” 浥轻尘自觉失言,赶紧解释道,“我看着她消瘦几分就多问了几句,她本就是藏不住话的人,又受了这些委屈……” “行了,我不过问一句,看把你急得!” 慕容浅微微一笑,宽慰着浥轻尘,“就是看着你的美人面,我也得让着她三分不是?” 浥轻尘闻言不觉莞尔,轻推慕容浅一下:“你呀,就知道寻我开心!” “咳!咳!咳!” 背后骤起几声清咳,浥轻尘有感不对,一回头,户部尚书韩熙载那张板得生硬的脸就闯了进来。 浥轻尘略微一愣,顺着他的目光凝到慕容浅的胸前,眉睫一颤,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将手从慕容浅怀里收回,拢回袖中,悄悄退后一步。 韩熙载抬眸轻扫,淡淡地行了一礼:“微臣给国主国后请安!老身扰了国主的雅兴,还望国主降罪!” “韩尚书,这是说哪里的话!” 慕容浅关切地扶起韩熙载,“近来身体可有好些?” “国主勿需挂怀,微臣的病不过是小疾,可比不得南唐江山的重症!” 韩熙载面上依旧绷得紧紧的,“国主自该掂量得轻重!” 浥轻尘心中一凛,这个韩熙载,慕容浅才迁他为户部尚书,他却不知忌惮新君几分! 不仅不领圣恩眷顾,反倒指责慕容浅置社稷危难与不顾。 想着,不觉抬眸上下打量了韩熙载一番。 父亲大人还在世的时候,她就曾听闻户部侍郎韩熙载,其人刚正不阿,敢于直言进谏,可乃是,南唐魏征! 今日一见,这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倒果真是名不虚传,只是古板严苛得紧。 “韩大人此言差矣,南唐有良臣才能解社稷之重症!” 浥轻尘缓缓开口,劝慰道,“二者相依相存,何来轻重之分?国主不过敬大人魏征之贤,这才多记挂几分!” 韩熙载目光落到浥轻尘的桃花面上,冷哼一声:“微臣并非魏征,国主……也不是唐太宗!” 第二百零六章 朝圣贺(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眉睫一颤,低首顿足,不敢再多言。慕容浅闻此不敬之语,不恼反悦,诚挚道:“孤从未向想当唐太宗,孤只想当好南唐的君主!若是忠臣直言进谏,孤自当虚怀纳谏!” “何为忠臣,何又为奸佞小人?” 韩熙载声色沉沉,似暗蕴着满腔的愤慨,“国主当真分得清吗?” “是非颠倒,皆应圣心无明。” 慕容浅抬眸盯住韩熙载,郑重道,“孤自当永葆一颗澄明之心,以辨忠奸!” “那依国主之见,孙晟之女孙阎夕是忠还是奸?” 慕容浅闻言不觉暗笑,他还当韩熙载对他有何不满,原是为着他登基后未及时加封忠良之后孙阎夕一事,而耿耿于怀。 “辨忠奸,需时间,更需时机!” 慕容浅深深地瞧住韩熙载,一字一句道,“等今日事毕之后,该拟的旨,自会一字不差地交由户部!” 韩熙载目光逡巡在慕容浅面上,末了,面上神色稍缓,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今日之言,微臣自会谨记于心,也请国主不忘此承诺!” “那是自然!” 慕容浅朝澄心堂的方向一引,“韩尚书,请!” 韩熙载退后一步,朝慕容浅恭敬一拜:“礼法不可轻废,尊卑有别,请国主国后先行!” 浥轻尘暗暗舒了口气,气还未落又重新提了上来。 仅仅一个韩熙载就这般难应付,那澄心堂的百官又当如何? 想着,不觉暗暗摇了摇头,跟在慕容浅的身侧,深吸一口气,端庄了姿态,唇边含着一抹得体的笑容,一步步,迈入群臣倾覆着的朝贺。 慕容浅携着浥轻尘在首席落座,龙袍一展,伸手示意:“众卿家平身入席吧!” “谢主隆恩!” 百官依命起身,退至两侧,躬拜一下,才屈膝落座。 浥轻尘在这些起伏的衣角中,注意到了角落里著一袭淡金蟒袍的李仲寓,看着他被训练得毕恭毕敬的模样,鼻头不由得微微一酸。 慕容浅的手在暗中轻轻握住了她,浥轻尘心中一凛,立即止了慈爱,不露声色地别过脸去,将目光从李仲寓处移开,遥遥地落到了别处。 慕容浅巡视一周后,发觉出了异常,剑眉不由得一蹙,带上薄薄的怒意:“冯侍诏今日依旧没来吗?” 众人知慕容浅所指何人,只得低垂着头,沉默着,不敢置一词。 慕容浅的目光扫过一众低眉顺眼,落到一顶官帽上:“翰林医官使,你说?” 翰林医官使咽了咽唾沫,出列俯身一躬:“回禀国主,冯大人、大人身体抱恙……” “大人?” 慕容浅冷哼一声,桃花眼中似有飞刀攻来,威风逼人,“翰林院侍诏的官阶远在你之下,你何以称他一声大人?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尊卑有别吗?” 翰林医官使膝盖一软,跪拜下去:“国主恕罪,冯、冯侍诏原是卑职的师傅,卑职念及往日情分这才失了礼数!” “哦?” 慕容浅唇边勾起一丝不屑,高高地俯视着翰林医官使,“在你眼中,师徒情分竟比君臣之仪更重咯?” 第二百零七章 朝圣贺(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不!不!不!”翰林医官使连连磕头,慌不择言,“君命大于天!君命大于天!卑职有罪!卑职有罪!” “君命大于天?” 慕容浅声音透着阵阵寒意,“那么……君要臣死,臣应不应当死呢?” 翰林医官使身子发颤,拼命咬得下唇,唇渐渐发白,渗出颗颗血珠:“臣……” “臣奉召来迟,还望国主恕罪!” 一抬轿辇绕过曲折,落在了堂口。 冯延巳著一袭紫衣斜靠在病轿上歪着脑袋,抬起袖子朝慕容浅虚作了一揖,礼还未成,又捂住嘴“咳咳咳” 地痛苦咳嗽起来。 慕容浅看着冯延巳老态龙钟的模样,恻隐全无,厌恶更添。 慕容浅如何不知,他摆出这副姿态,分明是为了折新君威风,损皇家尊严! 念及至此,语气不由加重几分:“冯侍诏,你该当何罪?” 冯延巳瞧着李煜没有半点上前搀扶的意思,已是不快,半阖着眼帘,懒懒地答道:“咳咳!老身感怀先主,终日以泪洗面,残躯抱恙,行至宫中又睹物思人,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以至于误了时辰未能及时在澄心堂中拜贺,还请国主见谅!” 他心中轻笑,就仰着他三朝元老的身份,仗着朝中多年威望,李煜这等刚刚登基未稳的小儿,又能耐他何? 众人皆知,冯延巳这只老狐狸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虽已被先主贬为翰林院侍诏,享的依旧是宰相的待遇,先主在世时对此不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冯延巳毕竟是重臣元老,如今又身患重病,慕容浅一旦处理不好,轻则会寒了朝堂中老臣的心,落下个不近人情的名头;重则会助长百官的不尊,使皇家威仪尽丧。 慕容浅被冯延巳架到众目睽睽之下,当真是进退两难。 慕容浅灼灼的目光一寸寸炙烤在冯延巳的面上,冯延巳却只做不瞧,扶着把手,似是病痛难耐,一个劲地长吁短叹。 二人就这般僵持着,风中偶尔送来的荷香也被沉闷的呼吸,吹得躲远。 “冯老先生,您如此缅怀先皇,此等忠心,确实让人动容!” 众人被突然响起的话语声带了过去,出声的竟是一个小孩。 虽是稚童,可他浑身著的淡金之色已将他太子殿下的尊贵显露无疑。 说话间,李仲寓走到冯延巳面前,朝着冯延巳行了一礼。 冯延巳微微一愣,待看清楚行礼之人的面目,心中不由生悦,果真是幼子无知,李仲寓这一礼,平白地就抬高了冯延巳的身份,贬低了皇族的尊贵! 冯延巳佯装惭愧,虚弱地咳嗽几声,摆摆手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本该是,南唐的君臣之道!” “君臣之道,主尊臣卑,为臣者,理当恪守本分,卑贱畏敬!” 李仲寓望着冯延巳,稚嫩的童声里却透着威严,“仲寓不知,冯老先生既然这般忠心,何以把主的话都忘了?” “主的话,微臣一分也不敢忘!” 冯延巳冷哼一声,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主一向告诫群臣,要尊师重道!” 说着,目光轻轻扫过堂内众人,复又缓缓耷拉下眼皮。 “可是……” 李仲寓金冠高抬,义正言辞道,“南唐如今的主,是父皇!” 第二百零八章 朝圣贺(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冯延巳心中猛地一颤,嗓子发痒,止不住地剧烈咳嗽。“仲寓……” 慕容浅悠悠发出禁令,平静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责怪,“你且退下!” 李仲寓转身一拜:“儿臣领命!” 言毕,安静地退至一侧。 “上令而下应,主行而臣从!” 慕容浅音中生寒,一步步往堂口踱去,“三岁小儿都知的道理,你们,难道不懂吗?” 冯延巳咳嗽更剧,带得脸色一声白甚一声! 慕容浅的步子在停冯延巳的病较前,瞧着宰相华服上煞白的脸,声音冷冽,有如冰刀:“藐视圣恩,抗旨不尊,按律,当……” 尾音长长地扬起,将百官的心高高地提上。 未等话音落下,冯延巳身子一软,先从病较上跌落下来,慌忙地朝着慕容浅磕拜下去。 他看见慕容浅眼中腾起的是杀意,那是不容侵犯的皇者威仪。 他此刻才确信,慕容浅这个疯子,真的敢不计后果要了他的命! “不过……” 慕容浅话锋至尖利处却陡转而下,语言温和地将冯延巳扶了起来,“冯侍诏是南唐元老重臣,不仅劳苦功高,还一向自恃谦卑,自然比三岁小儿更懂得何为君臣之礼!” 冯延巳颤着声,喏喏回答,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臣蒙圣恩眷顾,自当以国主为尊!一心为国操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冯侍诏的忠心耿耿,孤是记在心中的!” 慕容浅点点头,意味深长地望着冯延巳,似是嘱托又似命令,“所以,孤准备此次由你担任使者,前往宋朝进贡,以你的德高望重,震慑一下中原王朝!” 冯延巳如梦方惊,李煜竟然留的是这一手! 李煜登基之后首次遣使赴宋朝贡,是必得选一位元老重臣压住局面,但朝中何人不知,此行是何等凶险,即便一旦完成使命可享门楣光耀,可有无归期亦是两说。 冯延巳嗫嚅着,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偷瞄着堂中数人:“这……” 他既不能开口回绝,就得有人顶了这项苦差事。 慕容浅微微一讪,龙袍一展,坦坦荡荡地回望着群臣:“众卿家以为如何啊?” 他倒要看看,谁有那个胆量,敢替冯延巳出头! 众人被慕容浅的目光一扫,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多生一言,风似乎也被那王者之气震慑住,缓缓地,停止了拂动。 四周的帷幔垂了下来,轻轻地将澄心堂淹没在雪白的沉寂之中。 “国主,汴京路途遥远,冯侍诏年事已高,只怕……” 翰林医官使声细如蚊,在寂静无声的澄心堂里却也听得分明,“担不得此等舟车劳顿啊!” “他担不得?” 慕容浅一寸寸审视着翰林医官使,闷声从鼻腔里发出,“你就担得?” 冯延巳寻到台阶,赶紧往下捋:“翰林医官使官阶位分皆在微臣之上,且年轻力壮,自然比微臣合适!” “果真是师徒情深啊!” 慕容浅眼中含笑,笑意却止于眉睫,“翰林医官使,这一去,没个三年五载是回不来的,你……可想清楚了?” 第二百零九章 朝圣贺(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不!不!不!”翰林医官双手趴地,俯身跪拜下去,对着慕容浅连连磕头,“下官人微言轻,实在担不得此等重任,冯、冯……定、定有合适人选,请国主好生斟酌才是!” “斟酌?的确是要好生斟酌一番!” 慕容浅冷哼一声,“你说孤是将你关押进大理寺呢?还是……就地处决呢?” 翰林医官使身子一颤,带着哭腔求饶:“国主,微臣不敢抗旨不尊,微臣不是有意要顶撞国主,也不是有意要……” 他的目光心虚地扫到浥轻尘的面上,背上不觉沁出密密的冷汗。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自当年答应冯延巳让浥轻尘一尸两命开始,他就知道,慕容浅早晚会了杀了他的。 可是,他又怀着一丝希望,毕竟他的医术冠绝南唐,毕竟,也是他救了浥轻尘,救下了李仲寓啊,他一直侥幸,侥幸地挨过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躲不过! “实在是有一家老小微臣没有办法,这一切都不关微臣的事,不关微臣的事!是师傅,是师傅他……” 翰林医官声音愈发弱了下去,不敢抬头,只一个劲地在地上磕着,“求国主开恩!求国主开恩!” “一派胡言!” 冯延巳意识到不妙,起身踉跄几步,喝止了哭诉,复又在慕容浅身前长拜下去,“国主,翰林医官使抗旨不尊,言行失德,扰乱圣听,此等奸佞小人,理应就地处决!” “冯大人,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你……” “够了!” 慕容浅怒喝一声,望着裙边师徒二人,余光却刺在百官面上,“你们满口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孤给你们机会却一个个推迟不就,不管你们有何种苦衷,孤的南唐,决不容不忠之臣!” 慕容浅重瞳聚光,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道:“不忠之臣,杀,无赦!” “微臣知罪!微臣知罪!” 浥轻尘望着啼哭的二人,终有不忍,唇边含了一抹得体,柔声劝慰道:“国主,今日毕竟是皇子满月,忌见血光,不如先关押至大理寺……” “谢娘娘开恩!谢娘娘开恩!” “哦,对!可不能让奸臣血渍污了这新生澄明。” 慕容浅环视一下澄心堂周围,盯住那白绫般的色泽,薄唇勾起一丝冷笑,“这帷幔甚好,赐予你们如何?” 浥轻尘十指一紧,李煜,他终究是要——杀鸡儆猴! 冯延巳的额头叩碰在坚硬的金砖上,砰砰地回响,渗出鲜血:“国主饶命!国主饶命!” 慕容浅手一扬,侍卫会意便将二人拖了出去。 慕容浅不理会拉扯在黑夜里的一声声呜咽,一步步,朝着王位登了上去;一步步,坚定地告诉世人,孤才是一国之主! 百官的身子随着金黄色泽倾覆而下,恭谨拜贺:“国主万岁万岁万万岁!” 浥轻尘遥遥望着耀眼金砖上残留着的斑斑血渍,暗沉沉的,那是一朵开败了的罂粟。 龙袍底下,慕容浅的手悄悄拢了过来,已不复往日温暖,只余刺骨的冰冷,有些微的颤栗,是在瑟瑟发抖,又许是,按耐不住激动。 浥轻尘反握住他,匀已一半温暖,度彼王权孽障。 第二百一十章 一斛珠(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澄心堂的烛火次第熄了,瑶光殿中的宫灯却久久明着,也许,唯有光亮才能填得满这偌大的宫殿罢。 浥轻尘右手支颐,斜瞅着梳妆镜旁琉璃灯盏上跃动着的微光,瞧着瞧着,那明黄就和镜中乌丝上的洒金簪环渐渐昏成了一体。 朦胧里,她似乎见着了慕容浅的侧脸,那是花灯会中作画的专注,亦是枫叶林里环抱着的温柔。 一颗冰凉无声地滴到指尖,她一激灵,回过神来。 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 她不觉轻轻摇头,几时变得这般伤感起来? 果真是越上年纪,越发经受不住岁月刻刀的雕琢啊! 每一次的回忆,时光都会生命的年轮中悄无声息地拉扯出细微的痕迹。 不管是笑纹,或是哭皱;不管是在心间,或是脸庞。 浥轻尘不自觉地伸手抚摸那张依旧姣好的面容,细算年月,她早过了花信年华,竟已是二十六有余的半老徐娘了。 她徐徐抬首,环视着富丽堂皇的寝宫,突然感到一丝莫名的冷漠和孤独,从丹田幽幽升起,转至头皮,止不住地发麻。 “流珠!” 急切地呼唤荡了出去,扑在重重屏风上,悄悄融进刺绣里。 “娘娘,怎么了?” 庆奴踩着绣花软底转了进来,压着声音,欠身询问。 “哦,没事。” 浥轻尘望着来人有片刻恍惚,哦,对,流珠早已被她遣去东宫侍候太子了。 她眸色一沉,淡淡道,“仲宣他睡了吗?” “回禀娘娘,宣城公早已歇息了!” 浥轻尘点点头,轻轻地“哦” 了一声,便再无二话,只顾转了头望着灯盏发呆。 更漏的声响,在长夜里,滴滴答答越发分明,庆奴静立了半响,缓缓开口,柔声道:“娘娘,现已丑时,还请早些就寝罢!” “丑时?竟已这些时辰了!” 浥轻尘望了一眼远处更漏上的刻箭,又往屋外的方向瞧了瞧,“阿浅他……国主他歇息了吗?” 庆奴卑躬着腰,恭谨答道:“奴婢只知在殿中伺候宣城公,不敢妄探国主的行迹。” 浥轻尘微微一愣,唇齿生笑,她不过随口问一句,庆奴何以答得如此滴水不漏。 看庆奴的模样不过也才二八出头,竟已是这副老成做派,想来,这被宫里教条束缚长大的人儿,当真是没意思得紧! 浥轻尘不欲与她多言,只轻轻挥手,示意她退下。 瑶光殿复又归为平静,浥轻尘起身踱到香案旁,捻起熏炉盖,吹亮火星,添了一缕香。 白烟轻绕,在沉寂中飘上一抹灵动,给她的等待萦上一丝韵味。 她在等,等勤政殿里的消息,等韩熙载与慕容浅的推心置腹,等二人的雄韬伟略盖上玉玺。 她想那时,阿浅便会来到她的身旁。 消息来得很快,香还未及浸透鼻尖,阿离的官服便跪在跟前。 浥轻尘抬眸扫了一眼阿离举至额前的案板,望着青铜器皿中的颗颗滚圆雪白,疑惑道:“这是什么?” “这是国主遣奴才给娘娘送来的一斛珠!” “一斛珠?” 浥轻尘忆及前朝唐玄宗与梅妃的典故,眉头不觉蹙起,“他无端送我珍珠作甚?” “娘娘有所不知,这可并非普通珍珠,此乃南海夜明珠!” 阿离眼梢含笑,喜盈盈地答道,“国主是想借明月之光,伴娘娘安寝!” 浥轻尘心中一动,慢慢踱到阿离身旁,从器皿里取下一珠,在掌中端视良久,搁回时唇边添上一抹浅笑:“回禀国主罢,就说,我这就歇息!” 阿离诺诺退去,浥轻尘吹熄了灯盏,笑容在夜明珠清冷的光辉里,由浓转淡,化作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如旧污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一斛珠(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这一觉睡得昏沉,翌日醒来,只觉口舌干燥,头昏乏力,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惺忪的目光落到更漏上的刻箭,睡意顿消大半,竟已快至午时! “庆奴!” “娘娘,怎么了?” “你怎么不叫我?” 浥轻尘掀被而起,边说边往桌边走去,自顾自地倒了杯茶水,“竟让我浑睡了这些时辰!” 庆奴的头埋得低低的:“娘娘莫怪,是国主他不让奴婢打扰您安睡的!” 浥轻尘停下送到唇边的茶杯:“他已经来过了?” “国主他一下朝……” 庆奴话音未落,屏风处就现出一双明媚的桃花眼,微微弯着,嗓音温柔如初:“睡醒了?” 浥轻尘心中一悦,起身奔将过去,抓住慕容浅的胳膊唤道:“阿浅!” 慕容浅轻轻晃了晃头,止住浥轻尘的雀跃,目光稍带着虚晃了一下庆奴,浥轻尘微微一怔,旋即会意,悻悻地松开了紧握着的描金龙纹,退开几步,虚行一礼,生硬地唤了一声:“国主!” 慕容浅略微颔首,在月牙凳上落座后,才扬手示意浥轻尘平身,顺着手指的垂落,眸子自然地扫到桌面的杯盏:“这茶水怎么凉了?庆奴,你到阿离那里,将广陵新进的铁观音取来,重新为国后娘娘添煮一壶!” “诺!” 慕容浅望着庆奴的身影切身退出在屏风外,才伸手牵过浥轻尘,引着她坐到自己腿上。 浥轻尘推而不就,只挨着慕容浅,落在了同一张月牙凳上。 “阿浅惹你不快活了?” 浥轻尘本欲发作,被慕容浅这样一问,反倒无从怪起。 她避开话题,转而询问道:“这庆奴……有古怪?” “哦,没有。” 慕容浅微微一笑,胸中似有无限畅意,“她不过是韩尚书的人。” “韩尚书?” 浥轻尘顿觉明了,难怪慕容浅在瑶光殿中亦如此拘谨,原来是怕恪守君臣之礼的韩熙载心有不悦。 浥轻尘打量着慕容浅的神情,似笑非笑道:“阿浅,你们谈得很投机?” “何止是投机啊!” 慕容浅剑眉飞动,“轻尘,你知道吗?韩尚书竟主动请缨出使宋朝,这可是落下我心中一颗大石啊!” 浥轻尘眸中惊诧,不过一瞬,复又归为平静。 细细想来,正气凛然的韩熙载能行此大义之举,却也在情理之中。 “以韩尚书的身份品阶出使宋朝,自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浥轻尘语气里含了一分担忧,“可这样一来,你身边就少一为你出谋划策之人了!” “这你不用担心。” 慕容浅一派胸有成竹,侃侃而谈,“良策我们业已商定好了,即日起,对外,将封孙阎夕为兵马大元帅,统领四十万南唐军,命其亲选精壮之兵组建龙翔军,操练水战,巩固边防。对内,将肃清冯氏余党,重惩冯延巳,以儆效尤,整顿朝风!我想,澄心堂也是时候张榜天下,广招贤德之辈了!” “澄心堂里是立威,勤政殿里是赐恩,恩威并施,内外兼顾。” 浥轻尘念及两日点滴,凝望着慕容浅感慨道,“阿浅,作为君王,你做得很好!”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一斛珠(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有得必有失,他失去了奸佞小人才能得到良将忠臣。可他要得到稳固江山又需要失去什么呢? 王权之下,太多东西都微如草芥。 浥轻尘不敢多想下去,只轻轻垂下眼帘,伸出芊指拨弄着月牙凳上垂下的红穗,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慕容浅并未察觉到浥轻尘神色里的些微变化,接过话茬,挑眉打趣道:“那……作为夫君呢?也好吗?” 浥轻尘有片刻怔忡,红穗的流苏从指缝中溜走,她望着空空的掌心,踌躇着竟答不上话来。 “看样子……” 慕容浅并未生出丝毫不快,只微减了笑容,啧啧摇头道,“是觉着我这夫君当得不好!” “我……” 浥轻尘的嗓音不觉弱了下去,“没有……” “那是……” 慕容浅伸出食指敲敲脑袋,故作认真地思忖着,“昨个送你的珠子不合你心意?” 浥轻尘兀然被挑到心中软刺,陡生不快,睨着慕容浅,嘟起腮帮:“你还敢提那珠子!” 慕容浅想着浥轻尘应是极喜欢夜明珠的光泽,因此才故意作此问,原本只是打趣的一句话,何曾想,竟会惹得浥轻尘突然发怒。 慕容浅收敛了面上笑意,有些纳闷道:“怎么了?夜明珠不喜欢?” 浥轻尘微咬着下唇,将心中隐刺抛出:“别人送一斛珠,你也送一斛珠,当真是几个意思?” “一斛珠?” 慕容浅辨别着浥轻尘话语中的深意,看着浥轻尘眉间忧色,心中明了。 他摇摇头无奈叹道,“原是为着这个,我不过寻思着你夜间怕黑,见着此物就巴巴遣人送来,何曾思量到这许多?” “再者说了,前唐那梅妃失宠多年,唐玄宗送一斛珠给她,自是平添孤寂,而你是我的国后,我还能冷落了你不成?” 浥轻尘听得这番诚挚地辨白,知是自己多想,嘴里虽然不依不挠,但难免底气不足,声音渐次弱了下去,到最后竟细微如蚊:“可你明知道我在等你,你还……你一向是最细心的……” “正是知道你在等我,我才送一斛珠来嘛!” 慕容浅失了耐心,摆摆手,蹙眉站起身来,“行了!行了!越说越说不清了!一片好心竟被你误成错事!那珠子你若不喜欢,砸了它便是!” 浥轻尘眼帘低垂,盖住眸中委屈,十指搅在凳边红穗上,一言不发。 其实,姑娘家使性子不过是想要人哄,也许多哄一句她便会乖乖认错,可她们哪里知道,多的那一句便是燃尽意中人耐心的最后一粒火星。 空气陡然安静下来,没有喋喋不休的埋怨,没有矫情的解释,唯有沉默,极度的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庆奴的脚步适时地出现,软底绣花鞋轻沙沙地磨着寂静,行至二人跟前,扶着茶壶,略施一礼:“国主,娘娘,铁观音沏好了!” 慕容浅鼻腔沉闷地“嗯” 了一声,随手翻转了一只青玉杯盏。 庆奴脉脉注入琥珀色的茶汁,便放下茶壶,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一斛珠(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茶香在杯盏里舒展,幽幽转起,萦绕在鼻尖,优雅细腻,似有蜜桃的果香。 慕容浅的眉头在茶气氤氲中渐渐舒开,他端起杯盏,放到薄唇边浅尝一口,略微吹凉几分,才递到浥轻尘紧抿着的微微发干的唇边。 浥轻尘望着热气消散的琥珀色,伸出手触碰到温存的杯盏,怅然便舒展开来。 阿浅即使与她置气,对她也是这般照顾,到底是她太过任性。 一滴泪毫无防备地滚出,“吧嗒” 一声溅入杯盏,泛起几圈涟漪。 “好端端的,怎么还哭了?” 慕容浅被这声响惊动,俯下身,柔和语气赔罪道,“好啦,是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 浥轻尘抬起袖子拭了拭眼角:“你不用赔不是,是我不对,我不该……使小性子。” 慕容浅瞧着浥轻尘这副委屈模样,心疼不已,一伸手将浥轻尘拉起,揽入怀里。 浥轻尘没有反抗,她的头无力倚在慕容浅胸口。 慕容浅胸前以金线织就的团云龙纹硌着她的桃花面,有细微的疼痛。 慕容浅的怀抱融春,柔音化雪,隐隐含着歉疚:“对不起,轻尘,我不知道你如此在意,若是知道,我定不会这样做的!” 浥轻尘的芊指覆上了他的唇,止住了慕容浅的言语,争论孰是孰非到底有何意义? 阿浅的心意,她从未怀疑过,只是这如海的深宫,让她不安,这无上的王权,让她惶恐。 她无力抗拒命运,也不想抗拒,她只想,静静地,听着慕容浅这真实沉稳的心跳声,安宁歇息。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她才缓缓睁开眼,从慕容浅的怀里起身,切切地望着他:“阿浅,我可否向你讨一个赏赐?” “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慕容浅掌住浥轻尘的肩,瞧进她的眼眸,“想要什么,你说便是!” “我想要仲宣一直养在瑶光殿,养在我的膝下。” 浥轻尘抓住慕容浅的胳膊,“你……能依我吗?” 按南唐律例,待皇子满月之时,便要离开生母交由奶娘抚养,只允许在特定节日见面。 这是,规矩。 可是,母子连心,慕容浅已经让浥轻尘失去了李仲寓的亲近,如何能,让她再一次伤心? 南唐虽大,可做太子殿下的,承担江山之责的,只需一人即可。 这是,情理。 慕容浅轻柔地抚摸着浥轻尘的青丝:“我依你便是!” 浥轻尘从心底向上绽开笑容,她想她是高兴的,除了南唐国后,她亦是阿浅的结发妻子,更是一位母亲。 慕容浅是南唐国主,他自有他的难处,可他到底是破了规矩,依了她的心意。 或许,以后即使慕容浅不在身边,她也不用担心宫闱里的漫漫长日,更何况,阿浅,一直在。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梅妃的《一斛珠》幽怨讽刺,断人肝肠;而慕容浅为浥轻尘重作的《一斛珠》却是温馨艳丽,荡人心魄! 浥轻尘在曲词中沉醉,她想,世上既没有相同的两颗珍珠,就不会有相同的爱别离。 第二百一十四章 碎纸宣(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碧空如洗,清澈得不浮一羽薄云。慕容浅与浥轻尘并立在宫墙之上的高台,眺望着城门。 秋风瑟瑟,吹拂着浥轻尘耳畔的流苏,簌簌作响,碎碎的声音飘散开来,拨到羯鼓上,共鸣起出使的号角。 浩浩荡荡的队伍,像迁徙的大雁,伴随着阵阵羯鼓,从城门汹涌而出。 林林总总的幡旗,迎风扬起,似雁翅腾飞,朝着中原王朝的汴京,渐渐化为远方一线。 等到他们再次归来时,已是三年后的中秋。 澄心堂周遭的荷花已渐渐枯萎,月白帷幔上,浮着的花香消散殆尽,可侵染上的墨香,却愈发浓郁。 慕容浅将笔搁置在砚台上,望着宣纸上描画的眉眼,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李仲宣轻轻拽了拽慕容浅的衣袖,歪着脑袋瞅着他:“爹爹,好了么?” “好了!” 慕容浅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弯腰将他抱起,“喏,你看,这是谁?” 李仲宣望着画卷,眼睛睁得大大的:“爹爹,娘亲,还有……李仲宣!” 慕容浅被仲宣的稚声逗乐了,弯着眼角,笑盈盈道:“宣儿,你把这画拿到你娘亲宫里去,她定会好生欢喜的。” 李仲宣偏着脑袋想了想,旋即用力地摇了摇头:“爹爹去,才欢喜!” 慕容浅将李仲寓放下,将画卷起来放到他的小手中:“喏,宣儿若是不信,大可回瑶光殿试试!” “可是……” 李仲宣背着手不肯挪步,“爹爹明明说好了的。娘亲、娘亲做了一桌子菜,还等着爹爹一起用膳哩!” “仲寓乖!” 慕容浅摸摸李仲宣的头,“你告诉娘亲,说爹爹今日有要客来访,晚些时候便过去。” “真的?” 李仲宣亮着眼睛道,“爹爹不许唬人!爹爹也要乖!” “快去吧,别让娘亲等着急了!” 李仲宣听了这话,握着画卷往怀里紧了紧,便匆忙地跑了出去,慕容浅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融进了的晚霞中,嘴角浮上一抹欣慰。 浥轻尘斜倚着瑶光殿的门,看着屋外夕阳余晖一点点沉了下去,红的霞,慢慢晕染成墨色天际,夜空中,静静地,升上一轮圆月。 如霜月光,洒在身上,冻得浥轻尘冷不丁地一哆嗦。 中秋佳节,历朝历代,皆得大宴群臣,阖宫庆贺一番。 可自慕容浅登基之后,南唐便再未行过这等奢靡浮华的中秋夜宴。 南唐子民皆言国主勤俭清廉,是南唐之福,可谁又知道,觥筹的欢愉中,交错着多少算计;月色的皎洁下,冰封着多少的杀机! 浥轻尘不觉触碰上腮边的一星痣,细算年月,后蜀的十三年之期已是不远,这江山啊,势必又要大乱起来了吧。 念及至此,浥轻尘不觉幽叹了一口气,她现在哪里还有闲心去替朝局担忧呢? 这锁魂痣内只余一丝命魂,少了神力庇护,三年来她的身子渐渐已有些不济,曾经不畏冷寒的体魄,如今却耐受不住几缕凉光。 她所能做的,不过就是牢牢守住身边的一丝温暖,安度余生罢了。 一件斗篷从身后裹了上来:“娘娘,仔细身子!” 浥轻尘将斗篷往身上紧了紧:“庆奴,宣儿去了这些时辰怎么还未归来?” 第二百一十五章 碎纸宣(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庆奴含笑低首,小心提点道:“娘娘,奴婢听说,韩大人今日归朝了。” “韩大人?” 浥轻尘回眸看着庆奴脸上的绯红,注意到她一身的精心打扮,醒转过来。 她真是越发地浑了,竟然忘了今日是韩熙载回宫的日子! “韩大人这一趟也实属不易!” 浥轻尘面上含了笑意,手轻轻一扬,“庆奴,你去澄心堂看看吧!” 庆奴微微一怔,料想不到浥轻尘会有这番言语,脸上有些绷不住,如火烧般,一路红到耳根去。 浥轻尘瞧出庆奴窘迫,酒窝里的笑意更深,淡淡地添了一句:“去把宣儿领回来。别让他耽误了君臣议事!” “诺!” 庆奴低着头快速地答了一声,便提着灯退出了殿外。 宫灯遥遥地散入夜色中,映照得长夜愈发漫漫。 浥轻尘自觉身子冷得紧,瞟了一眼月光,便从门边退回,缓缓地步回屋内。 夜明珠的清辉,将殿内映照得明亮如昼,随着浥轻尘的莲步移动,拖曳在金墨地板上的影子,渐渐由浓转淡。 偌大的宫殿里,只余浥轻尘衣襟搭下的披帛在半空中孤零零地漂浮,更漏的声音在耳畔显得愈发清晰,一声声似溅入心底,一滴,两滴,三滴……突然,一阵寒意从身后猛然袭来,她骛地回头,看见身后闪过一道人影,她惊得向后一退。 这一退,那人影亦是一退。 浥轻尘稳神看清楚这熟悉的人影,不由得暗暗摇头,不过一面镜子,何以自己吓自己? 她略舒一口气,心底浅浅一笑,镜中面容也随之冷冷一笑。 她察觉到异样,抬眸盯住镜子,恍惚间,镜中影子冰唇轻动,瞧那口型似乎对着她唤了一声:“姐姐!” “谁?” 她这一开口,自己反倒被声音吃了一惊。 殿中一人也无,她这是在问谁呢? 当真是在与自己的影子对话么? 浥轻尘呆呆地望着镜子,静默半响,慢慢走到梳妆台旁,伸手碰了碰浮在镜面上的冰凉面容,平滑冷硬,并未有丝毫地不妥。 她将疑心落了下来,心中愈发嘲笑自己,她可真有点魔怔了。 疑心还未落,镜中影子突然伸出煞白十指,一把反握住了她的手。 浥轻尘大惊失色,胳膊猛地向后一轮,奋力挣脱开腕间桎梏,袖袍顺着动作在梳妆台一扫,“哐当” 一声,将镜旁的琉璃灯盏摔得粉碎! “呵呵呵,呵呵呵……” 一串空灵的笑声如银铃般晃动,酥酥地扰着耳畔,还未等她听得真切些时,那声响就融入了更漏的水滴中,荡为平静。 浥轻尘心中发颤,不敢在室内再待,提裙就往屋外跑,就在将要跨步迈门槛时,眼前黑影一闪,将她挡了回来。 “啊!” 浥轻尘脚步不稳,被摔倒在地。 “娘娘!娘娘!” 流星般的步子伴随着凌乱的环佩声闯了进来,将浥轻尘从地上搀扶而起。 浥轻尘定睛看清楚来人,心向下稳稳一沉,略微舒了一口气:“流珠,你来了?仲寓呢?” 说着,就往她身后瞧去。 流珠鼻头一酸,抬起衣角只顾抹泪:“娘娘!娘娘!” 浥轻尘瞧着流珠哭哭啼啼地模样,顿觉不祥之感:“仲寓?难道是仲寓出事?” 第二百一十六章 碎纸宣(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流珠“扑通”一声跪拜下去,脑袋在金墨地板上磕得砰砰作响:“娘娘!娘娘!求求您饶过太子殿下吧!求求您!求求您!” 浥轻尘心中发乱,连连将流珠扶起:“流珠,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仲寓他怎么了?” “太子殿下绝非奸佞之人,无论如何求您不要怪罪他!千万不要怪罪他啊!” 流珠说着说着就又要跪拜下去,“流珠给您磕头了!” “你这是什么话?仲寓是我的孩子,我自会拼命护他周全!” 浥轻尘心急如焚,抓住流珠的胳膊,不住摇晃到:“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太子殿下,他、他……” 流珠抽了抽鼻涕,十指纠缠在一起,话语生生噎在喉腔里发不出来。 “娘娘!娘娘!” 阿离的高声突然转起,带着銮较转至殿前,瞥了一眼流珠,慌忙对着浥轻尘作了一作揖,“娘娘!宣城公他、他失足落水了!现下、现下正在太医署里救治,您快去看看吧!” “什么?!” 浥轻尘脑仁儿嗡地一响,眼睛一花,踉跄一步,幸得流珠搀扶及时,才没有仰跌过去。 浥轻尘按住胸口稳了稳气血,颤抖着手指着銮较,急切命令道:“快!快!” 流珠拽着浥轻尘的衣袖紧了紧,低下头停住脚步,没有跟上去的意思。 浥轻尘现下如何有闲心理会流珠的异常,着急中带了几分薄怒:“流珠,愣着干嘛?走啊!” 阿离上前一步,轻轻拨开流珠,猫着腰扶住浥轻尘的手:“娘娘,流珠姑姑许是忧心太子殿下的身体……” 浥轻尘回眸望住流珠,急得跺脚,言语中半是震惊半是愤怒:“怎么?仲寓也生病了?遣太医去了吗?要紧吗?” “只、只是偶感风寒,不、不要紧!” 流珠低着头吞吞吐吐地回答,“只是……只是不能再赴娘娘备下的家宴……请娘娘勿、勿怪!” “都这会儿子了还吃什么饭!” 浥轻尘秀眉高蹙,厉声喝到,“你还不赶紧回东宫照料!” 流珠微微一愣,旋即,欠一欠身子退了下去,浥轻尘看着流珠恍惚的背影,摇了摇头:“这流珠,真是越活越浑了!” 阿离拱手作揖,巧妙地挡住了浥轻尘的视线:“娘娘!宣城公还在里面等你呢!” 浥轻尘不及细想,提裙登上了銮较。 宫人的步履虽疾却稳,他们对宫道中的一砖一石皆已烂熟,即使夜间前行,也不碍分毫,如今受了浥轻尘的催促,身形如风,不多时便奔至了太医署。 较子还未落稳,浥轻尘便急步跳下,奔至屋内,苦涩的草药味倏然冲将入鼻,浥轻尘秀眉微蹙,略微偏首,鬓发轻转,步摇上垂下玉石碰撞,发出丁玲的脆响。 静地可怕的太医署,被这一点儿声音惊扰,乌泱泱的太医纷纷回头,略微愣神后,默默行礼,悄悄分至两侧。 浥轻尘看着这凝重的气氛,心底不由得一紧,不祥的阴云瞬间笼罩住全身,不! 不会的! 宣儿不会有事的! 她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咬着牙齿憋着泪,克制住自己的情感,稳着步子朝里屋走去。 官服一一散去,现出床榻上的苍白如纸的小脸,熟睡般,一动不动地静躺在床上。 “宣儿,娘来了!” 只这一声,浥轻尘的眼泪便再也包不住,豆大的泪珠滚将出来,滴答在李仲宣冰凉的面上。 第二百一十七章 碎纸宣(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颤抖着手触碰到李仲宣身上沾着水珠的冰冷,哽咽着声音,轻轻唤道:“宣儿,乖,别睡了,起来看看娘!” 李仲宣的眼睛闭得紧紧地,像一条浓密的黑线狠狠划割开母子间的呼应。 浥轻尘的泪越落越急,一点点沁湿李仲宣的黑线:“宣儿,宣儿!” 浥轻尘抱起李仲宣,身体不住地发抖,抽泣一声狠似一声地扯着人的心肠。 一众太医倾覆在地,嗓音沉闷地压着空气:“娘娘,请节哀顺变!” 阿离缓缓上前,小声安慰道:“娘娘,别哭坏了自个的身子!” “你们闭嘴!宣儿他,只是睡着了!” 浥轻尘猛地抬头,血红着眼睛怒瞪着众人,突然冲到太医面前,揪起为首一人的衣襟,嘶吼着,“你们这些太医愣在这儿干什么!快!把宣儿给我叫醒!把宣儿给我叫醒!” “娘娘,下官医术不精,救不了宣城公!” “你医术不精?那翰林医官使呢?” 浥轻尘环视着众人,扑将过去,不住地抓扯寻觅,“把翰林医官使给我叫出来!” “轻尘!” 慕容浅衣衫不整地冲将进来,容颜俱是一派慌乱:“宣儿他……” “阿浅!阿浅!” 浥轻尘看见慕容浅,强撑着的精神一下垮了下来,身子一软倒入慕容浅的怀里,伏在他肩头不住抽泣着,“你救救宣儿!救救我们的孩子!救救他!” 慕容浅将浥轻尘往怀中一紧,往旁边一撤,给身后的紫衣男子让出道:“你快看看!” 浥轻尘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似抓到一线生机,强忍住呜咽,屏住呼吸,看清来人,竟是出使归来的韩熙载! 只见他大步上前,熟练地从袖中取出脉枕,凝神把脉后,抽出银针将李仲宣面上落着的青碧泪痕聚拢至眉心,指尖用力,骛地将针插了进去,等到拔出已是乌黑一根。 浥轻尘止了泪容,切切地瞧着,小心地试探询问:“韩大人,如何?” 韩熙载将李仲寓的苍白小手从脉枕取下缓缓递至棉被中,轻微地摇了摇头,旋即,退至一侧。 “不!不会的!” 浥轻尘剧烈地晃着头,嚎啕起来,“你再看看,再看看啊!宣儿!我的宣儿!他刚刚还好好的,他刚刚还说要吃我给他做的燕窝粥……这才一转眼的功夫,怎么就变了样啊,怎么就救不了了啊……” “娘亲!” 一声极细地奶声穿透绝望的哭声,幽幽荡至耳畔。 “娘亲!” 浥轻尘愣在原地,张着眼不敢往回看,回首是什么? 是幻听? 是失落? 还是撕心裂肺地折磨?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阿离连连跪拜下去,“宣城公,您可算是醒过来了!” “娘亲!” 慕容浅唇边含笑,靠着浥轻尘耳畔轻语道:“轻尘,宣儿他醒过来了!” 浥轻尘噙着泪,缓缓回首,看着那张小脸冲她微微一笑:“娘亲,不哭!” 是宣儿,真的是宣儿! 浥轻尘突然破涕为笑,冲将过去狠狠地抱住李仲宣,紧紧地抱住! 世间最大的欣喜,莫过于有惊无险,最大的满足,便是这失而复得! 慕容浅默默遣退了众人,从屋内退出,给她母子留出空间,留下片刻的温存。 “国主……” 韩熙载忧心忡忡,不住地朝屏风里张望。 “韩大人,你做得很好!” 慕容浅伸手止住了他的话语,卸下肩上的疲惫,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退下吧!” 韩熙载抓住慕容浅的胳膊摇了摇,语气里亦是焦急也是哀伤:“不,国主,琉璃灯泯,命数已尽,宣成公他这是回光返照!” “什么!” 慕容浅眸中一跳,折身而跑,却在屏风处停住了脚。 “宣儿!” 屋内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刺透华服衣襟,渐渐哑成一根抖动的细丝,一寸寸勒断人的心肠。 世间最大的折磨,不是失去,而是,明明已经失而复得,却要重新失去。 北宋乾德二年仲秋,次子李仲宣,卒。 第二百一十八章 青丝雪(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瑶光殿里的白纱起了又落,在空中划过一个苍白无力的弧度。案台白烟被纱幔捎带进的冷风侵扰,袅袅转起,轻轻拂过灵位,无声地,挽留;无痕的,消散。 素白的灯笼中点着根根白蜡烛,在失落中,戚戚地飘荡;净白瓷瓶里插着朵朵白雏菊,在孤独里,幽幽地浮香。 昔日浮华,一夕染霜,一夜吹雪。 目之所及处皆是白,纯净无暇的白,惨淡冰冷的白。 如浥轻尘死灰的面色,如浥轻尘苍苍的雪丝。 “国后她今日还是没有用膳吗?” 慕容浅的声音掩在殿门外的落叶里,低低地响起。 庆奴看了一眼端在手中的瓷碗,凉透的燕窝粥透着玉质光洁,与细瓷碗壁凝作了一体。 她叹口气,无奈地朝慕容浅摇了摇头:“国主,您快去瞧瞧娘娘吧,她身子本就不好,这样一折腾……” 慕容浅扬手止住了庆奴的话语:“再去重新熬煮一碗端来吧!” 庆奴略微迟疑后,欠身退了下去,等她再次归来时,慕容浅竟还立在原处,残叶在他肩头堆上薄薄一层,远远望去,像极了一根枯木。 庆奴迎上前去,低首示意:“国主,粥熬好了。” 慕容浅回过神来,瞧着碗里升着热气的软糯,轻轻点头,复又望着瑶光殿的匾额发呆。 庆奴动动嘴唇,忍下话语,转身走了几步,终究停住脚步:“国主,恕奴婢多嘴一句,该面对的,终究得面对!” 话毕,欠身一礼提裙迈入殿内。 “等等!” 慕容浅叫住庆奴,踱步上前,从她手中接过玉碗,凝神片刻后,淡淡道,“你退下吧!” “诺!” 慕容浅的鞋履磨在金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碾压着俗世里的六欲,摇筛着凡尘间的七情。 一声声,在巨大的宫殿里,步出哀伤。 慕容浅转过屏风,望着白发苍苍的背影,遥遥唤了声:“轻尘!” 浥轻尘听见身后的声响,木讷地转头,涣散的目光在慕容浅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复又望着案台上的灵位,唇边虚浮着一抹笑意:“宣儿,你看,爹爹来了!” 慕容浅看见灵位心中一酸,别过脸去,将手中瓷碗搁置于桌旁。 浥轻尘起身朝慕容浅走了过来,冰凉的手拽起慕容浅的衣袖,微微笑道:“阿浅,你让宣儿习的《孝经》,他已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了,你快听听!” 浥轻尘的头朝灵位的方向偏了偏,凝神听了半响,带上几分欣慰:“嗯!我们宣儿真厉害!” “宣儿想要什么?爹爹说了,可以实现你的心愿。” 浥轻尘望着灵位的方向自顾自地说着,所述一切皆是往日的寻常光景,“想要爹爹的画啊!哦,原来这样就可以天天见到爹爹了呀!” 慕容浅剑眉蹙起,心中生疼,硬生生地打断回忆:“轻尘!” “怎么了,阿浅?难道是宣儿的请求,不合乎礼法吗?” 浥轻尘睁着眼睛瞧住慕容浅,那样清澈的眸子,瞧得他心底发软。 “宣儿他,不过是要一副画而已啊!” “没有。” 慕容浅摇摇头,将浥轻尘搂入怀里,“你们要什么我都依你们!” 浥轻尘细微的声音淹入慕容浅的衣襟,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可你……从来不知道我要的什么呀!” 第二百一十九章 青丝雪(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慕容浅抚着浥轻尘满头雪丝,根根似针,在他心口划开道道伤疤:“对不起,轻尘,对不起!” “对不起?” 浥轻尘仰着头睁着眸子瞧着慕容浅,看着那桃花眼里闪烁着的哀伤,纳闷道,“对不起什么?” 慕容浅声音发颤,拼命忍住哭腔:“是我不好,是我没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阿浅你说什么呢!” 浥轻尘突然有些发急,推开慕容浅的怀抱,不悦地打断道,“孩子都好好的,保护得好好的!”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 慕容浅咽下喉头的苦涩,别开浥轻尘灼烈的目光,将桌上瓷碗端起,拨动着汤匙,温柔了语气,“来,把粥喝了!” 浥轻尘羽睫微垂,看着递到唇边的汤匙,含笑伸手接过:“宣儿最爱喝这粥了,来,宣儿!” 说着,拿着汤匙转身就要往灵位的方向去。 “轻尘,你别这样!” 慕容浅抓住浥轻尘的皓腕,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悲痛。 浥轻尘笑着回过头:“阿浅,宣儿爱吃!” “轻尘!” 慕容浅的声音缓缓飘来,看似柔软无力,却能一击毙命,“宣儿他,已经死了!” 浥轻尘愣了愣,拨开慕容浅的手,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继续朝灵位走去:“来,宣儿,吃一口!” “李仲宣已经死了!” 慕容浅挡住浥轻尘的去路,满腔窒闷,喷薄而出,“不管你哀伤与否,接不接受,他都已经死了!永永远远不会再回来了!” 浥轻尘身子一凛,扔下汤匙,摇着头退后几步:“骗我,你们都在骗我!宣儿,他没有死!阿浅,你听……他在叫娘亲、娘亲……” 慕容浅上前掌住浥轻尘的肩膀,深深看住她的眸子,用尽最后一丝心力安慰着:“轻尘,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的,还会有孩子叫你娘亲的。” “不!” 浥轻尘双手一翻打开慕容浅的胳膊,冲到香案旁,一把将灵位紧紧地抱在怀里,渐渐蜷缩到地上,嘴里不住地喃喃道,“谁都不可以替代宣儿,谁都不可以!不可以……” “你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慕容浅将癫狂的浥轻尘从冰冷的地上拽起来,拉到梳妆台前坐下,“宣儿他会想看到你这样吗?会吗!” 浥轻尘看着镜中容颜,眉睫一跳,盯着满头白发,张着的瞳孔颤抖着渐渐回缩,慢慢归为一星冷嘲。 呵,诗仙笔下的“朝如青丝暮成雪” ,原来就是这副形容。 她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微微凹陷的面颊,病入膏肓的黄,早已不是含春的粉面桃花了。 这,便是年老罢。 这,便是绝望罢。 “若我这样死去,便能陪着宣儿了。” “那我呢?” 慕容浅哑着嗓子责问,到后来,这责问竟化为细细地抽泣,“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过仲寓?轻尘,你说过的,你会在我身边……” 浥轻尘干涸的剪水瞳渐渐聚水,丝丝寒泪,顺着眼角滑到若隐若现的锁魂痣,凉彻入骨。 第二百二十章 青丝雪(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她将头深埋入怀,任由白发如雪般倾覆下来,密密遮挡住她的羸弱。她知道的,她,死不了,也,活不成。 慕容浅欲上前环抱,伸出手,却僵在了半空。 他望着那苍白孤独的背影,似乎生出冰霜之气,拒绝着他的靠近。 末了,慕容浅终究垂下胳膊,叹口气,若有若无地带过一句:“粥凉了,我让庆奴再给你热一热!” 浥轻尘的声音从白雪深处传来,听不出多余的情感,只有淡淡的疏离,似疲惫至极,似心字成灰:“放下吧,我会喝的。” 慕容浅听得这一句,心中情绪百转千回,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感伤。 空气沉沉,虽不如初时的窒闷,但到底还是让人郁结难舒。 更漏声声,激荡着涟漪在耳畔空响,却击不穿彼此的无言落寞。 “国主!国主!” 阿离带着汗珠的疾呼传了进来,“大事……” 慕容浅怒瞪了阿离一眼,将阿离的满腔着急都给吓了回去。 阿离看看屋内情形,只得张着嘴型,对着慕容浅示意“韩大人” 。 慕容浅心中一跳,知阿离所禀之事紧急,又看看浥轻尘,自己待在这里除了多添苦闷,实在也是无济于事,倒不如多留出时间给彼此调节。 念定后,也不欲多语,悄声便引着阿离往屋外走。 “国主,为何您护不了他一世周全?” 浥轻尘的嗓音幽幽转起,拉长的一丝哀伤,缥缈若梦,“您已经是一国之主了啊!” 慕容浅的脚步微滞,袖中十指缓缓握拳,闭着眼克制住自己眼泪的决堤:“我改日再来看你!” 言毕,不回头地消失在殿门之外。 浥轻尘睁着眼透过白发的缝隙窥探着慕容浅的离去,慕容浅每行一步,就在她心头踩下一个脚印。 阿浅,你所谓的要我在你身边,到底是怎样个要法? 左右不过是建了一座华丽的笼,独独,束缚住我的自由。 你是高高在上的国主,而我,只是附属于你的笼中雀。 若你欢喜,则来;若你不欢喜,则去。 所谓,凤求凰,不过是,凤囚凰! 浥轻尘沉沉地想着,心底却越发透亮起来。 “婚姻” 二字,皆从女字,不就是需女子的苦苦支撑,孤独守望。 可若有孩童的笑声常年承欢膝下,所有苦涩自将融化为甘甜,每一分等待,都能守出岁月的温暖,每一句叮咛,都是流年的馈赠。 若能这样下去,永生永世,她也是甘愿。 可眼前这般光景,她,到底还能支撑多久? 阿浅他也不是不好,只是这些年,他已习惯在殿堂上谋划,在王权里沉沦,习惯让浥轻尘远离他政治的勾心斗角。 他愈来愈像一个审时度势君王,却越来越不像当初那个不可一世的慕容浅了。 她知道,他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守护南唐江山,守护囚着她的这座笼,她,不该怪他! 可他,为何就守护不住宣儿呢? 为何就守护不住彼此的温情? 这叫她,如何能没有埋怨,又叫她,该怎样待在他身边? 第二百二十一章 青丝雪(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木牌上的雕刻久久硌着她的腮,红红的印,生生的疼。浥轻尘将怀中灵位取出,指尖一一拂过无情的字迹:“宣儿啊,你不是也说要一直陪在娘的身边,怎么、怎么就能失足落水了呢?” 怎么就能……浥轻尘的思绪和着哀伤翻转,宣儿临终前的话语一字一词兜上心来,突然,身子一激灵,打了个寒颤。 颤栗还未结束,她便起身往瑶光殿外跑去。 晌午日头正盛,浥轻尘久处幽暗,陡然见到阳光,刺得眼睛不由得一眯,头跟着一眩,她赶紧把住门,不至于仰晕了过去。 “庆奴!庆奴!” 呼声空荡荡地回响在瑶光殿内,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浥轻尘蹙眉回望着满屋落寞,只想迅速逃离。 她一时情急,兰花指翻转运功,只欲提气腾飞,谁知真气一动,四处溃散,疼痛蓦地窜上脑仁儿,逼得她清醒过来。 她的神力早就尽失了,如何能在运“驭水之术” ,不是自不量力又是什么。 她稳一稳神,望着殿前飘零的落叶,眸中升起坚毅,一咬牙,步出了瑶光殿。 陷入午睡的皇宫,比子夜更显幽静,寒蝉凄切,偶尔鸣叫一两声,提醒着周遭的无人冷清。 浥轻尘拖着虚弱的身子,沿着小道缓缓行着,快行至东宫时,再也支撑不住,只得扶着一座假山,微微喘气,稍作歇息。 浥轻尘刚刚站立,窸窸窣窣的声音就自假山后传来,初时,浥轻尘只当是错觉,可声音断断续续,细细听来,竟是隐隐的抽泣。 浥轻尘心中一惊,何人会在此处哭泣? 还未及她转身询问,假山后就响起了人声:“好姐姐,你可别哭了!” 这声音,是……阿离! 那哭泣的人……“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听她的去引宣城公,若太子殿下没见着那副画……” “呸呸呸!这事快别提了!” 阿离连连摆手,言语里又是着急又是担忧,“你怎的还自个跑到娘娘面前了,好在我机灵把事情给瞒过去了,若是有什么差池,你的命还要不要?” “我怎样不要紧,我就是担心太子殿下。” 流珠捂住胸口,越说眉头蹙得越紧,“阿离,你说,国主和娘娘会废了太子吗?” “你担心什么?宣城公是在扶桑水榭失足落水!那扶桑水榭本就年久失修,失足落水又有何稀奇?国主即使要怪罪,也只能怪罪宫中修缮事务不全,御园里的护卫看管不当!” “可是,我这心里头总也放心不下……” “你放心,就算事情有疑,谁还能怀疑到太子头上?量谁也不会猜到,是太子殿下推的宣城公!” 浥轻尘左手捂住嘴,右手十指死死地抠住假山的石头,生生抠得指甲沁出血来。 太子殿下推的宣城公! 真的是,仲寓害死了宣儿! 为什么,为什么! “母后,您终于来看我了!” 浥轻尘的衣袖紧了紧,她愣愣地随着牵引转头,盯着李仲寓睡眼惺忪的脸庞,突然,伸出血掌,用尽力气“啪” 地一声扇到他的脸上。 第二百二十二章 胭脂泪(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这一记耳光给得又狠又急,直接把李仲寓掀飞到地上,她自己也步履不稳地退后了两步。 流珠听见声响,迅疾从假山后转了出来,看见面前的一幕,惊愣得说不出话来。 仅仅几日未见,浥轻尘竟生出满头霜华,那枯瘦的身子罩在如雾的袖纱里,飘飘然,似一只凄怆孤零的白娥。 流珠的眸子顺着浥轻尘发直的目光转到地上,瞧见满脸血渍的李仲寓,更是一惊,来不及多想赶紧奔赴过去,将李仲寓扶起,关切道:“太子殿下,您没事吧?” 李仲寓呆呆地愣住,显然没有从刚才的突然而至的击打中回过神来,他的眼睁得大大的,睁得发酸,发红。 “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流珠眸中含泪,拿着手绢擦拭着李仲寓面上血痕,心疼不已,“太子殿下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我做什么?我还要问问你想做什么!” 浥轻尘瞪着流珠,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流珠!你、你,好大的胆子!” 流珠看着李仲寓,眸子在思量间不觉低垂下去,她微咬住下唇:“娘娘,流、流珠不懂您在说什么!” “不懂?” 浥轻尘气血冲头,奔过来,一把抓扯住流珠的头发剧烈摇撼着:“妄我还待你如姐妹,你就是这般对我的!你就是这般对我的!” 李仲寓在浥轻尘的打骂声中回过神来,拦到流珠面前,拼命阻挡着浥轻尘的泼打,将手从流珠的头上扯开用力一推:“母后!” 浥轻尘身体虚弱至极,哪里受得这样的推搡,一下便跌坐到地上。 “母后,您没事吧?” 李仲寓不料自己的手脚这般重,连连跑到跟前将她扶起。 “别叫我母后!” 浥轻尘拨开他的殷勤,支撑着身子,缓缓从地上爬起,“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李仲寓的眼睛里噙着泪,拉住浥轻尘的衣袖:“母后,仲寓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你还问来我!你还来问我!” 浥轻尘的甩开李仲寓的拉扯,厉色吼叫,“我倒要问问你,宣儿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你竟然狠心将他推入水中,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啊!我的宣儿,他、他才只有三岁啊!” 说着说着,她眼泪就滚将起来,声音也断断续续地嘶哑起来。 流珠一把将李仲寓拉至身后:“娘娘,宣城公是自个儿失足落水的,您可千万别冤枉了太子殿下!” 浥轻尘不可置信地看着流珠,瞧她鬓发散乱至此,面上形容也未改分毫。 如此镇定的模样,倒真像是浥轻尘倚仗着身份在这里胡搅蛮缠! 浥轻尘心生寒意,伸手拭去了不争气的泪珠:“你说冤枉,那好,流珠我问你,宣儿他是在何处落水的?” “奴婢哪里知晓,只是……听说在扶桑水榭。” “扶桑水榭。我刚刚便打那儿过来,真是冷清僻静的所在啊!” 浥轻尘仰头忧叹了一口气,眼珠顺着这声气落低低斜了下来,觑着流珠,“可你说说,宣儿从澄心堂回瑶光殿,如何会通过扶桑水榭?” 流珠头埋得低低的,似无限懊恼,声音却平静无波,又似根本不萦于心:“许是……宣城公得了国主的吩咐差遣,又或许,是他自己贪玩也未可知。” 第二百二十三章 胭脂泪(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十指撰得紧紧的,拼命克制住身体的抖动。真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好流珠! 竟学得这般伶牙俐齿! 她看着躲在流珠身后的李仲寓,极力从窒闷的胸腔挤出话语:“仲寓,你也认为是宣儿他贪玩吗?” “儿、儿臣不知。” 李仲寓盯着浥轻尘颤栗着的苍苍白发,还未及生出亲近,余光便落到流珠凌乱着血渍的青丝上,一咬牙,语音不觉随之转为冷漠:“儿臣只知,仲宣他,一向调皮。” “好!好!好一个一向调皮,你可知,调皮的他,临死之前都说了什么吗?” 浥轻尘轻笑一阵,笑声随着回忆一阵一阵地疼了起来,“他说,娘亲,恕宣儿不孝,日后不能再长伴于侧,望您好生照顾好自己!深宫寂寞,请您多体谅体谅爹爹,多、多疼爱疼爱哥哥!若日后他们犯下什么错,请一定、一定要原谅啊!” 说到末尾,脸上的笑容扭曲成了哭泣,浥轻尘死死撰着胸口的衣襟,泣不成声。 李仲寓身子一颤,他睁大瞳孔看着浥轻尘,瞧着她如此痛心疾首的模样,看着看着眼前就模糊成一片,哭腔里的声音哀哀地飘荡:“母后,连弟弟也知你不曾疼爱我,你,却还来埋怨我?” 浥轻尘捂住胸口缓了缓疼痛的气息,瞪着哭得红肿的眼睛望着李仲寓:“李仲寓,你敢说这件事与你无关吗?” “是!我是去扶桑水榭了,我也见着李仲宣了!” 李仲寓不顾流珠暗地里的拉扯,大步上前,昂首望着浥轻尘,“可是我没有推他,我不过是让他把画给我看看,是他自己掉进去的……” 浥轻尘颤着食指指着李仲寓,眸中光亮忽暗忽明,不知是失望还是愤怒,只疯魔般一个劲地叫喊:“你、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李仲寓握着拳头,迸发出一声怒吼:“对!是我!是我害死李仲宣的,是我害死你的宝贝儿子的!我就是嫉妒他,就是容不得他!你要废便废,要杀便杀!” 流珠陡闻此言,心中大呼不妙,腿跟着一软,跪倒在碎石子上,急切地为李仲寓辩白道:“娘娘,太子殿下这都是气话当不得真!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您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解释?” 浥轻尘摇晃着身子往后退了几步,“你到底还准备编多少谎话来欺瞒我?” 流珠连连膝行到浥轻尘跟前,双腿在石子路上硌着,染得裙摆上现出红色的斑点:“娘娘!娘娘!是我不对,此事和太子殿下没有关系,太子殿下……” “流珠姑姑,你别在为我求情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李仲寓上前拉住流珠,声音淡淡地,却透着一股王者之气,不容他人置喙。 “你害死宣儿,做出这等卑鄙龌龊之事,不配当太子,不配活在世上!” 浥轻尘看着李仲寓脸上的傲然,突然发了狂,扑将过去掐住李仲寓的脖子,“我容不得你,容不得你!” 第二百二十四章 胭脂泪(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流珠不料浥轻尘会突有此举,吓得面色如土,连连拽着浥轻尘的手:“娘娘!使不得!娘娘!” 浥轻尘十指生硬,掐得李仲寓面色通红,流珠拖拽不开这疯魔的举止,只得带着哭腔慌张地求饶:“小姐!小姐!我求您可怜可怜太子殿下吧,他自小便离了娘……” 这一声“小姐” ,叫得浥轻尘清醒过来,回忆猛然兜将上来,击得她头皮一麻。 她的身体不觉软了下来,袖子无力地垂着,像是飞蛾的断翅。 李仲寓脸色的潮红渐渐消了,复归为漠然。 他遥遥地望着浥轻尘,眸中生出蚀骨的寒意,他平静地将自己的王冠卸下,抛在脚下一块平整的青石板上,发出丁零一声脆响。 “这枷锁,还给你!” 浥轻尘低眸冷冷地看着滚落至她脚步的王冠,那金黄华贵的辉煌刺得她眼睛发酸,她缓缓阖上眼,决绝地转身,朝来时的路慢慢走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永生永世,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母后,你们的画里没有我,你们的心里也没有我!” 李仲寓盯着浥轻尘摇摇欲坠的背影,渐渐裂开泛白的唇,拉扯出一丝冷笑,“如果,死的那个人是我,你也会这般伤心吗?” 浥轻尘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拖着疲惫的残躯,向前慢慢挪着。 “砰!” 一声额头碰撞石头的厉响,紧接着是流珠的嚎啕大哭:“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浥轻尘身子一摇,忍着泪,扶住假山攀着嶙峋的石头继续往前走着。 “娘娘!娘娘!可算找着您了!” 庆奴的声音迎面响了过来,还未及站稳脚歇气,就瞥见浥轻尘身后的一幕,立马捂嘴惊呼,“太子殿下这是……” “走!” 浥轻尘厉喝一声,止住庆奴的言语。 “娘娘……” 浥轻尘秀眉微蹙,推开愣立着的庆奴,一迈步,眼前顿时一黑,一头栽倒了下去。 “轻尘!轻尘!” “轻尘!轻尘!” 呼喊声远远近近地传来,在浥轻尘脑海里嗡嗡成一片。 她费力睁开沉重地眼皮,周遭皆是一片茫茫的白,似有袅袅雾气飘浮,这景象,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熟悉。 她试图用手撑起身子,十指触碰到地面冰凉,冻得她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回眸一瞧,自己竟然在一块巨大的冰面上,待她瞧仔细着这块冰种,心下不觉一惊,这是……寒冰台! 那这里,莫非就是木兰幻境! 浥轻尘起身企图打量清周遭景象,奈何目光却穿不透这白茫雾罩,只能在脚下一方冰冷里停留。 静谧之中,似有潺潺水声,自冰面下脉脉传来。 浥轻尘辨别着水声的方向,往前走去,突然,她脚下一空,直坠了下去。 浥轻尘瞬间被这苍茫的天地吞噬了进去,仿若如烟般消散于世间,只有水汽地急急抚过她温存的面,提醒着她的一丝存活。 那些水汽里,隐隐约约透着些呼喊。 “双生花,需一花凋零,一花才可怒放!” “爹爹,不要!不要!” “娥皇,从今日起,你便是新的司水之神!” 第二百二十五章 胭脂泪(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周遭水汽越聚越多,飞快地挤压着她呼吸的空气,“嘭!”一声巨响,水流如龙般缠了过来,卷着浥轻尘窜入水底,一阵寒流触过知觉,天地似乎顷刻颠倒,明明依旧被拖着往下沉,却似乎是在拽着往上飘。 “哗” 地一声,浥轻尘腾飞起来,轻轻落到了岸边。 她咳嗽一声,透过气来,看着眼前景象,又是一惊,水底的尽头,竟然是水面! 浥轻尘环顾四周,雾依旧未散,除了左手边的莹亮溪流,能看清的,便只余右侧的一块长长的晶莹,看样子倒像是一级水晶台阶。 若想出这困境,似乎只有往那台阶的方向去。 浥轻尘起身试探着踏了上去,前面就再现出一级,再迈一步便再现出一级,如此周而复始,一级级,往天空延伸而去。 在这晶莹上行走,丝毫感觉不到身体疲累,这样不知行了多久,高处才缓缓现出一处阁楼来,阁楼一应被瀑布流成的帷幔遮掩着,密密地,瞧不真切,潺潺的水声却愈发分明。 走得进了,才注意到楼前的玉质匾额,精心镂刻着“云水阁” 三字,看那遒劲有力的字迹,倒隐隐透着熟悉之感。 浥轻尘还待细看,流水帷幔突然朝两侧分开,惊起水汽迷离了她的眼,等她再睁眼时,一名女子,就背立处于水雾朦胧里。 浥轻尘微微诧异:“你是?” “呵呵呵,呵呵呵……” 空灵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如此悦耳,却声声扫过寒毛,带着起莫名的冷颤,一张煞白的脸骛地转过来! “啊!” 浥轻尘眼角一疼,眼前景象一晃,倏地消失了,只余一片白,熟悉的白,苍凉孤寂地拂动。 “你……醒了?” 浥轻尘眸子随着这声响一转,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便映了进来。 “怎么是你?” 浥轻尘惊坐而起,无奈身子发虚,还未起来,便又绵绵沉了下去。 庆奴赶紧上前,稳住浥轻尘:“娘娘,韩大人是我叫来的!” 韩熙载食指和中指夹住插在浥轻尘锁魂痣上的银针,轻轻一带,将针从浥轻尘开颓的桃花面上拔了下来。 浥轻尘瞧着那根冷光,唇齿也跟着发凉:“韩大人,你,是在救我吗?” 韩熙载目光在银针上停留着,似乎对浥轻尘的话语充耳不闻。 浥轻尘轻嗤一声,转眸望着雪白床帏:“你有什么资格呢?” 韩熙载板着脸看了浥轻尘一眼,旋即手指一转,将针拢入素色衣袍,二话不说,径直往外走去。 “韩大人!韩大人!” 庆奴以为韩熙载定是发了怒,连连追上前去。 韩熙载袖袍一扬,止住了庆奴的步子:“好好照顾她,我明日再来。” 话音未落,他便隐没在屏风之后。 一丝淡淡的草药气息,幽幽拂过浥轻尘鼻尖,浥轻尘望着屏风的方向,不觉呆了一呆。 “娘娘,韩大人也是一番好意!” “他一介文官,如何懂得歧黄之术?” 浥轻尘不过一句询问,听在庆奴耳中,却有嘲讽之意。 庆奴赶紧为韩熙载辩白道:“娘娘,汴京本就是集医家之大成之地,以大人的睿智,三年光景也够他学一身本领了,更何况……” “病了就是病了,殁了就是殁了,医术超绝,妙手回春,又能改变什么呢?” 浥轻尘的声音随着白纱帷幔一道轻轻扬起,又缓缓落下,“不过也是空话一场。” 庆奴知浥轻尘意下所指,不免也是黯然,只得柔声宽慰道:“娘娘,您的病会治好的。” 浥轻尘眼神涣散,淡淡叹出感慨:“医得好身子,医得好心吗?” “娘娘!” 庆奴的声音弱了下去,呵出一声无奈,“这人啊,得自个儿医治自个儿!” 朦胧散了又来,来了又散,前尘影事,一一兜上心来,不知不觉,枕边又是冰凉成一片,泪光泛寒,却寒不过这更深露重的秋夜。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一念差(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瑶光殿前的落叶被秋风卷尽,枯枝在阴寒湿冷的冬日里颤巍巍摇晃,簌簌摇来了北宋乾德二年的这场初雪。 浥轻尘手里捧着暖炉,听着屋外的呼呼风声,望着立在窗边的庆奴,随意地问了一句:“庆奴,今个是几月份了?” 庆奴将目光从屋外的纷飞中收回,顺手关上了窗:“娘娘,腊月了!” 浥轻尘淡淡地“哦” 了一声,眸子落到桌案上,灵位前的香烛已撤,摆上了广陵进贡来的柑橘,在这冷清中添上几分颜色,愈发显出宫殿的萧索。 她幽幽叹口气,自言自语道:“竟然已经三个月了。” 三个月里,韩熙载日日前来问诊,浥轻尘对他的殷勤从起初的抵触慢慢转为了如今的淡漠,伤心之余,那虚浮着的气竟然渐渐聚了起来,面上也带起了几分薄薄的红润。 她想,她会在无形之中配合韩熙载的治疗,应当是因为那份久违的亲切。 韩熙载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像极了一个故人,若不是那精神矍铄的眸光清醒着她,若不是那些深深浅浅的沧桑警示着她,她几乎就要以为,以为是他回来了。 “韩大人,你认识……墨笙吗?” 昨日,在那个红霞满天的傍晚,她瞧着桌对面的为她切脉的韩熙载,看着他袖口上的一抹暗绿,终于忍不住询问于他。 韩熙载握着银针的手略微顿了顿,似乎在脑海中努力回想,又似乎在斟酌词句:“哦……翰林学士。娘娘说的,可是曾经的翰林学士墨笙?” 浥轻尘眸中飘起一份失落,轻轻地点了点头,便垂下了眼帘。 “同在宫中为官,自然是认识的。” 韩熙载沉默着将银针尽数收回袋中,声音无意地带过,“娘娘怎么突然提起他来?” “哦,不过因着他曾是司徒府的贵客,有几分旧识而已,如今……” 浥轻尘念及往事,及时地摆摆手,“罢了,罢了!” 韩熙载瞧着欲言又止的模样,和善笑道:“娘娘可是觉得,微臣望闻问切的本领与墨笙有几分相似?” 浥轻尘盯住韩熙载,面上虽然故作平静,胸口却扑扑地跳着。 韩熙载拱着手,略微作了一作揖:“实不相瞒,微臣这微薄的医术其实皆是出自墨笙的点拨。” “这怎么可能?” 浥轻尘讶异道,“墨笙他怎么会再收徒呢?” 话一出口,浥轻尘有感失言,补充道,“韩大人的身份位阶皆在墨笙之上,怎么能够收大人为徒呢?” 韩熙载谦逊着摇摇头:“以墨笙如今的身份,自是有十二分的资格。” “如今?” 浥轻尘辨别着韩熙载的语气,“难道……你见着墨笙了?” 韩熙载眼角皱纹一动,带起几分笑意:“见自然是见着了!” “见着了?” 浥轻尘心中大惊,从月牙凳上站起,抓住韩熙载的衣袖急切道,“韩大人几时在何处见着的?” 韩熙载虽然预料到浥轻尘的惊愕,却不曾想她尽有如此大的反应。 他轻轻拨开浥轻尘的手,眸中含上几抹温和,示意浥轻尘落座:“此事说来话长。”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一念差(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是我唐突了。”浥轻尘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赶紧将手收回,转落到杯盏上,掺了一杯清茶递给韩熙载,“韩大人,你喝口茶,坐着慢慢说。” 韩熙载接过杯盏,在茶气氤氲里,才将事情娓娓道来:“微臣出使汴京时曾一度被中原王朝的皇帝赵匡胤派入了幽州,名义上,是让南唐使臣领略王朝的江山风光,实则,却是打算在途中暗生指节,让南唐重臣死于非命,折损南唐的威望!微臣在永定河畔被刺客所伤,本已无生还之机,奈何苍天眷顾,命不该绝!墨笙竟然适时出现救下了微臣!而后,微臣才知,墨笙远于仕途多年,早已行起了悬壶济世之道,他私立的“枯荣医院”就隐设在了永定河畔的小巷之中……” “永定河畔?他竟然又回到了那里!” 浥轻尘的神思在韩熙载的话语中翻飞,扇动出光阴的季风,吹起那久远得蒙尘的往事。 她记得,墨家的大宅,便是在永定河畔繁华昌盛,亦是在永定河畔灰飞烟灭。 “娘娘你去过那里?” “哦,没有。” 浥轻尘在怔忡里回过神来,唇边虚浮起一抹笑意,“只是曾听说,永定河畔的柳枝儿很绿。” 韩熙载看着浥轻尘面色似乎有所好转,不由得多语几句:“娘娘若是喜欢,大可书信一封,待春暖花开之时,令墨笙折了柳枝儿寄来。” 浥轻尘剪水瞳中晃动着一星光芒,沉默半响,那光芒也随着慢慢沉寂,末了,消散为一声长长地叹息:“春暖花开?我想我不会有暖春了罢!” “韩大人,今日的事,还请您忘了罢!更不要书信于墨笙告知他我的近况,我不想,打扰他的清修。” 或许只有往事了无痕,墨笙才不会重提旧悲。 韩熙载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再言语,只低垂了头,恭谨答了一声:“诺!” “娘娘,您说今个下雪,韩大人,还会来吗?” 庆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将浥轻尘从沉思中拽了出来。 “不会来了,日后都不会再来了。” “这是为何?难道娘娘还是信不过韩大人的医术吗?” 浥轻尘微微摇了摇头:“庆奴,韩大人已经上了这些年岁,实在不该为了我奔走操劳,我已经让他回宫修养去了。” “可是……” 浥轻尘看着庆奴这副痴情模样,心有不忍:“庆奴,你在宫中的时日比我更长,有些事即使我不说,你也应当明白。韩熙载他已经老了,而你,还年轻。” “娘娘!” 庆奴被说中心思,眼里不觉含了泪,咬着唇,鼓起勇气道,“韩大人……待奴婢很好!奴婢也想待他好!” 浥轻尘瞧着庆奴无惧无畏的神情,似乎透过那坚毅的眼神,瞧到了曾经的自己:“罢了!罢了!红尘中人,又有谁能堪得破这情之一字呢?庆奴,若是你真心愿意,我倒是可以遣你与他一同归去。” 庆奴不可置信地盯住浥轻尘:“娘娘!”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一念差(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看出庆奴眼中担忧与不舍,从袖中取出一个令牌交由庆奴手中:“随他去吧,或许他比我,更需要你的照顾。” 庆奴看见掌中令牌,才知浥轻尘原来早有考量,只等她的这声答应。 庆奴顿时百感交集,“扑通” 一声跪拜在地上,连连磕了三个响头:“谢娘娘成全!谢娘娘成全!谢娘娘成全!” 浥轻尘眸中现出一抹久违的欣慰,她朝微微拂手:“去吧!再不去我可就要将令牌收回咯!” 庆奴擦擦眼泪起身,朝浥轻尘作了一作揖:“娘娘,奴婢这就去了,您、您好生保重自己。” 话音未毕,泪又抢着滚将出来,她恐浥轻尘瞧见添堵,连连转身奔将出去。 “流珠,伞!” 浥轻尘看着庆奴慌忙的背影,连连追到窗边推窗呼喊,风雪猛然灌入,扑到她脸上,她陡然回过神来,她怎么,又将庆奴看作了流珠? 流珠她,早已在三月之前被慕容浅杖毙了啊。 浥轻尘关了窗,隔绝了呼啸的冷寒,头却倚在窗柩上,沉沉地想着。 三个月里,慕容浅却从未再踏足过瑶光殿的宫门。 浥轻尘不知道,慕容浅是因为杖毙了她的流珠,在愧疚;还是因为浥轻尘打聋了他的太子,在忿恨。 又或只是因为动荡的朝局,天下的大计,在谋划,在烦闷。 她只知道,慕容浅他不让她死,不许她死! 若非如此,为何会独独遣了韩熙载来? 她分不清,他这样做,到底是出于爱怜,还是埋怨。 活着,这世间最难的,便是这独活了吧。 浥轻尘手指不觉触碰上腮边的锁魂痣,十三年之期将至,后蜀社稷将亡,倘若兰姐姐不在了,墨哥哥,你能受得住那份孤寂独活下去吗? 想到这里,她不觉摇了摇头,到底是她自私,若是她当时不是选择失去地魂,而是直接灰飞烟灭,现在就不该是这副光景。 活在他人的怀念里,总好过在自己的怀念里煎熬。 原来,这神与凡人啊,不过一念之差。 可正是那一念,倾尽了她浮生爱恋。 前尘影事,一一兜上心来,她和慕容浅的嬉笑怒骂,一一从眼前拂过,那时的他,是那么惹人厌,亦是那么惹人恋。 她忆起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舞姬,秀美多才的司徒小姐,灼灼其华的郑王妃,对比着如今这位暮气沉沉的国后,心里愈发地闷,闷得发慌,闷得窒息。 她心中生出疑惑,她已失了地魂,就这一世可活,难道就要这般孤寂老去? 她放庆奴去寻觅自己的幸福,为何放得过别人,却独独不肯放过自己呢? 她的耳畔转起那悠悠荡荡的调子,那曲词从阳春三月的桃花下传来,穿过岁月更迭,一声声落入了她的心间,一点点溅起美好的涟漪。 她跟着那起承转合,慢慢从窗边离开,一步步,朝屋角踱了过去,在阴暗的,伸手掀开那被白纱蒙住精致的红绸。 她将红绸琴袋里的烧槽琵琶取出,望着一丝一弦,思起曾经的琴瑟和鸣,心中的信念愈发坚定。 凤求凰也好,凤囚凰也罢,若是比翼双飞,又有什么苦难捱不过? 阿浅,他若不来,她就去找他,无论多大风雪! 第二百二十九章 菩萨蛮(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雪中的澄心堂,被冻成了一座晶莹宝殿,孤零零地凝在荷塘之上,远远瞧去,宛如一尊圣洁的玉菩萨,度化着浥轻尘心中悲苦。 浥轻尘兜着一件银色的狐裘,将白发薄衫的凄凉牢牢套出,只露出一张点桃施黛的脸蛋,显出几分华美韵味。 足下的翘头履踩在澄心堂的长廊上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极了她心底的窃窃欢喜。 自入宫以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轻松自在了。 想来,万事若愿面对,也觉非没有化解的法子。 澄心堂的帷幔早已撤去,取而代之的是如雪般的锦缎,密密将团在一起,柔柔地遮出了画堂内的悲喜。 浥轻尘悄声挑帘而入,稍带进几缕寒风,惊起银炭“噼啪” 一声爆裂。 浥轻尘环视四周,冷清空荡里并未设有一处暖炉,目之所及处,只有叠叠的书卷,淡淡的散着墨香。 静谧中,突然又一声细脆的爆裂,浥轻尘的眸子随着声响,落到慕容浅的内室垂帘上,握着琵琶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她略微定神后,便大步朝内闯去,身子一探入门帘,便呆呆地愣住了。 围着暖炉静静熏烤着的,是三幅画像。 画中仙子,或熟睡,或浅笑,或弹琴,那副姣好容颜皆是依着浥轻尘的模样细细描画,只是色彩略微清淡,显出几分力不从心。 浥轻尘心中一动,阿浅他,竟然这般痴想着她! 浥轻尘的步子慢慢踱了过去,走得近了,才注意到每副画像旁皆提有几行小字,是慕容浅依着《菩萨蛮》的韵律做的词。 其一:“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其二:“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其三:“铜簧韵脆锵寒竹,新声慢奏移纤玉。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雨云深绣户,未便谐衷素。 宴罢又成空,魂迷春梦中。” 随着那一颦一笑,一平一仄,浥轻尘轻轻摇了摇头,无论曲词多么欢快旖旎,也掩盖不住字里行间的落寞黯然。 “昼寝无人语” ,“奴为出来难” ,“宴罢又成空” ,哪一样不是透着形单影只的孤寂。 浥轻尘想到花灯会下的那副“花好月圆” ,再对比如今的这些画作,眼前的画中仙不觉有些黯然失色,美则美矣,却多了一份空洞迷离。 想来,在阿浅心间,再绝世的容颜,亦不及,初见时的回眸一笑。 浥轻尘沉思间,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浥轻尘不想这般突兀地与慕容浅相见,一慌神,便赶紧躲到了屏风后面。 “罂罂,你看这些画作如何?” 慕容浅的声音温柔地透了过来。 浥轻尘闻言顿觉不快,秀眉也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罂罂? 慕容浅何以这样亲昵的称呼一名宫娥。 为她所作的画,何尝需要询问这宫娥的意见? 第二百三十章 菩萨蛮(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呵呵呵,呵呵呵……”银铃儿般的笑声晃动过来,掩不住地欢脱喜悦。 这罂罂究竟是何等身份,竟敢在慕容浅的内室这样张狂? 浥轻尘心中生疑,透着细缝朝外观望,一看不觉一惊,那背影如此熟悉,不正是梦中在云水阁里见着的那位? “慕容哥哥,过来!” 那女子俏滴滴地伸着手朝慕容浅招呼道,薄纱滑落,现出皓腕上的一只碧透镯子。 柳玉环! 那不是她赠予冷月屏的柳玉环! 浥轻尘眸中一跳,定定地盯住那背影。 莫非……她是屏儿,冷月屏回来了! 那……罂罂? 是了,冷月屏亦是相府千金——周莺莺! 阿浅他,唤的是莺莺,他竟然瞒着她将屏儿从广陵接回来了! 浥轻尘按耐不住激动,急欲走将出来,莲步未动,却转念一想,阿浅故意瞒着她作了这些画作,又特意遣了冷月屏来鉴赏品茗。 或许,他们是在为她准备什么惊喜呢,若是这样一出去不就把他们的苦心谋划打碎了吗? 倒不如,在屏风后面,静观其变。 浥轻尘捂住嘴,掩住自己的窃喜,将剪水瞳偷偷靠近缝隙,却在那丝白亮中窥到了她永生永世也忘怀不了的一幕。 周莺莺突然勾住慕容浅的脖子,吻了上去! 慕容浅微微一愣,旋即,唇边生笑,环上了她的腰,回应着这份温柔蜜意。 一记暴雷瞬间在浥轻尘的头皮炸开,他们竟然接吻了! 她深爱的夫君和她疼爱的妹妹竟然背着她接吻了! 她的眸子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对人影。 看着那双曾让她心动的桃花眼,迷离地望着别人的脸;看着那个曾让她无比依恋的怀抱,紧紧地环抱着陌生的肩;看着那张曾在她舌尖上开出桃花的薄唇,陶醉地在自己妹妹唇齿间缠绵! 浥轻尘的手死死地压在绛唇上,克制住抽噎,却止不住碎泪在眸中渐渐转起。 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开始模糊,周莺莺的娇唤却在耳边愈发清晰。 “慕容哥哥,你说,是我美,还是姐姐美?” “自然……” 长长的停顿,似迟疑又似挑逗,“是你美。” 周莺莺拍了慕容浅肩膀一下,娇嗔道:“你唬人,你说,怎么就是我美了?” 慕容浅轻轻捏了一下周莺莺面颊的玉瓷肌:“因为,莺莺听话!” “呵呵呵,呵呵呵……” 笑声里摇不尽的得意,是周莺莺胜了周娥皇的骄傲,冷月屏赢了浥轻尘的畅快。 落入耳畔,声声折磨着浥轻尘的心肠。 她是,出谷的黄莺,婉转歌唱;而她,却是秃羽的老凰,沙哑声嘶。 阿离从门外走将进来,笑盈盈地对着周莺莺欠身一拜:“娘娘,这画也要收到‘锦洞天’去吗?” 娘娘? 阿离竟然唤她作娘娘? 她浥轻尘才是堂堂正正的国后,她还苟延残喘地活着,冷月屏她,到底算哪门子娘娘! 浥轻尘银齿生冷,突然举起烧槽琵琶,对着面前的屏风就是一横。 “嘭!” 地一声巨响,屏风轰然塌落。 第二百三十一章 菩萨蛮(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慕容浅一把将周莺莺拉到怀里,向后躲了一步。周莺莺听到身后动静转了过来,现出那张与浥轻尘分毫不差的容颜! 浥轻尘立在破败中,透过空气的浮灰,冷眼瞧着这对男女,她的目光移到周莺莺的面上,又落到他们身后的画像上。 一瞬间,全部都通透过来,彻骨的通透。 她怎么没看清呢? 画中女子芳华正茂,白玉无瑕,并无她这腮边一点痣。 第三副画作里,所弹的亦只是焦尾琴,并非她手中的这把残破的烧槽琵琶啊! 这一颦一笑,一笔一画,描绘的皆是周莺莺的风情,不是周娥皇的颓唐! 这一词一句,一平一仄,吟诵的不是慕容浅的失魂落魄,而是李煜的床笫之欢! 原来,一切都是她在自欺欺人,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好一场苦心谋划,好一个惊喜霹雳! 慕容浅微微一愣,望着浥轻尘射着寒光的眸子,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阿离被这寒光一射,身子一颤,匍匐到墙角,瑟缩住内心的胆怯。 周莺莺倒显得异常镇定,轻轻推开慕容浅的怀抱,不慌不忙地朝浥轻尘走将过去,装作若无其事般亲切地将手覆到浥轻尘的手上:“姐姐,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正准备去看望你……” “啪!” 浥轻尘反手一巴掌利落地扇到周莺莺面上,还未及莺莺啼哭,举起烧槽琵琶就要往她身上打去。 “轻尘,你干什么?” 慕容浅一个箭步,冲将上前,握住烧槽琵琶,将周莺莺护到身后。 “怎么?” 浥轻尘看着慕容浅这副着急的样子,冷嗤一声,“你心疼了?” “姐姐,是我不对!是我对不住你!” 周莺莺下唇一咬,突然冲到浥轻尘面前,跪着地上楚楚地呜咽起来,“慕容哥哥,你别护着我了,就让姐姐打我吧,只要能让姐姐释然几分,打死我我也心甘情愿……” “既然你那么想死,我就成全你!” 浥轻尘眸中发狠,松开烧槽琵琶,伸出尖利的指尖,作势就要扑将上去。 “你疯了!” 慕容浅一把推开浥轻尘,浥轻尘身子不稳,跌坐在地上。 慕容浅根本不予理会,自顾自地将周莺莺从地上扶起,温柔地拭去了她面上泪痕:“你有什么错,哪里需要给她道歉呢?好啦,别哭了,有我在哩!” “你推我?” 浥轻尘不可置信地望着慕容浅,颤抖着声线道,“为了这么一个贱人,你推我?” “到底谁才是贱人!” 慕容浅面色沉得铁青,鼻腔发出一声冷哼,“浥轻尘,你自己不检点可别枉了他人清白!” “你说什么?” “你和墨笙的事我还没有追究,你倒敢来这里胡闹!” 浥轻尘平白受了劈头盖脸地这一通责备,震惊之余,慢慢生出几分嘲讽:“呵呵呵,尊敬的国主陛下,即便你要冤了我为你自己开脱,你也找个眼前的人不是?呵呵呵,你居然心虚得说早已了无踪迹的墨笙!想不到才华横溢的李煜,文采斐然的慕容浅,也竟有理亏词穷的时候啊!呵呵呵……” 说到最后,竟然发狂般地笑将起来。 “我心虚?” 慕容浅怒视着浥轻尘,“韩熙载出入你寝殿已三月有余,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他就是墨笙!” 浥轻尘微微一愣,瞧着慕容浅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又愈加猛烈地笑将起来:“慕容浅啊慕容浅,你真当我眼瞎了吗?你竟然说韩熙载是墨笙,就凭着他俩医术上的几分相似吗?你糊涂,就真当我也发浑了吗?” “糊涂的是你!我早就派探子查清楚了一切,那韩熙载,早在送入‘枯荣医院’之前就已经断气身绝了!你以为墨笙真有起死回生之能吗?他不过换贴了一张人面皮而已!他与你多年的交情,这样一点障眼法,你就辨不出了?还是……你故意装糊涂呢?” 慕容浅眸中怒意陡盛,言语间的冷寒一分分逼近浥轻尘,“今日你还敢私自遣散了庆奴,你是怕她误了你俩的款款情深吧!” “你胡说!” 浥轻尘憋不住委屈,强忍着泪意,猛地从地上站将起来,“你自己行了不忠之事,却反倒冤我不贞!慕容浅,你好没有道理!” “胡说?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昨日我在你寝殿内听得一清二楚,看得也一清二楚!” 昨日? 她不过就是情急之中握了韩熙载的手,不过就是在往事的神伤里,忆及了几分墨笙的好。 哪里值得慕容浅这般误会? 慕容浅这样枉她,只是因为想怪罪她罢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浥轻尘身子一晃,剪水瞳死死盯住慕容浅,“慕容浅,你别忘了,就算韩熙载是墨笙,那也是你遣来的!” “是我遣去的又如何?浥轻尘你应该清楚,大丈夫就算三妻四妾那也是稀松平常,可你出嫁的女子却必须得守妇道!” 慕容浅眸中生出疏离,厌弃地冷哼一声,“我不过试探你一二,想不到,你这般经不住考验!” “好!好!很好!” 浥轻尘无力再辩,辩赢了争吵也终究输了人心,她冲着慕容浅大吼道,“对!我就是喜欢墨笙,从头至尾,我都只喜欢墨笙!” “姐姐,您快消消气吧,可别说这等糊涂话了!慕容哥哥他也是太爱你了!” 周莺莺上前拉出浥轻尘的袖子,带着哭腔柔声劝慰道,“仲秋那晚,慕容哥哥也是将我误当作你,才会与我发生……” 仲秋? 仲秋就搅合在一起了! 难怪那日在太医署慕容浅会衣衫不整的姗姗来迟,难怪……那宣儿的落水,流珠口中的那个“她” ……浥轻尘的目光落到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阿离身上,再看看这对苟且不堪,想起过往种种,不由得阵阵发寒。 “你们天作之合,珠联璧合,狼狈为奸。” 浥轻尘甩开周莺莺的拉扯,“我斗不过你们!” 浥轻尘奔将出去,她要逃离这片浑浊,逃到纯洁无暇的天地里去。 可天地再雪白,也浣不透这阴谋的肮脏;菩萨再圣洁,亦渡不净这蛮横的贪欲!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天水碧(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冬风刺骨,一刀刀刮在脸上,一刀刀划在心田。浥轻尘是怎样被风雪迷了眼睛,又是怎样狼狈不堪地躲回她那座瑶光殿囚笼的,她一应不记得了。 只是,再睁眼时,便映入了韩熙载那带着慈善的眉目。 “轻尘,你醒了?” 韩熙载伸手欲探她脉象虚实,却被浥轻尘一把抓住。 韩熙载不解地望着她,只柔声一句:“怎么了?” 浥轻尘扯着韩熙载的衣袖,放到鼻尖嗅了一嗅,心中顿时明了。 她十指慢慢撰紧那绸缎,唇边虚浮起一抹冷嘲:“你说,我究竟该叫你韩熙载呢?还是叫你墨笙呢?” “娘娘,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韩熙载微微一笑,将衣袖从浥轻尘掌中静静地抽出,拨转了话头,“你好端端地,怎么还遣离了庆奴?若不是我入宫及时,你这虚弱单薄的身子如此寂寂地淹在这漫天风雪中,可怎生得好?” “你知道对不对?一开始你就都知道对不对?” 浥轻尘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只是干红着,没有一丝泪光,嗓子眼呜呜咽咽地颤抖着,比哭更挠人心肠,“就我不知道,你们都骗我!都骗我!” “娘娘……” 韩熙载望着浥轻尘这副悲痛的模样,想要开口劝慰,话词却哽咽着封于了唇齿。 “墨哥哥,您是我的亲人啊,您怎么能伙同他们一起来骗我呢?” 浥轻尘眼珠愣愣地滚向韩熙载一边,“您都回来了,为什么还不愿意见我呢?” 韩熙载动了动嘴唇,千言万语在心中翻滚着,依旧未能发出一丝声响。 “您是不是也嫌轻尘老了嫌轻尘丑了,还是……嫌轻尘体无神力,已经不配做您的棋子了?” 韩熙载的皮囊终于支撑不住墨笙的柔情,他的肩在长长的叹气声中垮下,他伸出手拨开浥轻尘面上的散乱,嗓音温柔如初,只是夹杂了一丝岁月沧桑:“轻尘,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的?” 浥轻尘的头转了过来,切切地瞧住那双墨染的眸子,“莫非你想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这样的?我的宣儿没死,我的夫、夫……” 浥轻尘说到这里,再也无法继续,身体在慢慢被褥中渐渐蜷缩成一团,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韩熙载慌忙地掌住浥轻尘的肩,极力控制住浥轻尘的情绪:“轻尘,你别怕!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浥轻尘似乎反应过来什么,一激灵,突然止住了颤抖。 她慌忙地抓住韩熙载的袖子,眸子光芒激动地跳跃着:“对!对!墨哥哥,你不是医术绝伦吗?你一定可以起死回生对不对?你救宣儿好不好,你救救他,救救他!” 韩熙载的眸子垂了下去,避开浥轻尘眸中灼烈,愧歉道:“轻尘,对不起!” “墨哥哥,你救他,我求你救他!” 浥轻尘从床上跪了起来,拼命地摇撼着韩熙载的袖子,“哪怕,哪怕拿我的命换也可以啊!” “轻尘,你魂魄早已不全,孕育出的李仲宣本就先天不足,若不是文益禅师及时以长明灯续住了他的命,他根本就不能满月……” “长明灯?那琉璃灯盏……” 浥轻尘眉睫一抖,瘫坐在了软褥上,哀伤一阵阵地自鼻尖涌将上来,熏得两眼发雾,“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宣儿!是我害死了宣儿!我可怜的宣儿,我苦命的孩子!” “轻尘,你难道还不明白?” 韩熙载温音含怒,止住浥轻尘的期期艾艾,“这一切都是冷月屏的阴谋!”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天水碧(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颤着泪看着韩熙载,沙哑的声音渐渐转弱:“墨哥哥,你不要骗我,屏儿她能有多大能耐?她不过是被慕容浅蒙骗的一个无知稚女罢了!” 若非皇命诏回,冷月屏不过是偏居广陵相府千金,又怎会是这南唐后宫里的娘娘呢? 韩熙载冷嗤一声:“无知稚女?无知稚女岂会一早便将傀儡安放在慕容浅的身边?” 浥轻尘不可置信地盯着韩熙载,他说,傀儡? “阿离就是她的傀儡,是她用惧魄凝成的傀儡!” “阿离,他……” 浥轻尘念及前尘影事,如梦方惊! 的确啊,自她在浮生馆中受“烈焰踢” 毒开始,到郑王府婚礼上引来燕王继而导致“秋夜宴” 的那场陷局,再到对仲寓的疏离,及至后来仲宣落水! 过往的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次和阿离脱得了干系! 若非没有阿离的指引,流珠也不会……她应该早就想到的啊,流珠的秉性她怎么会不知道,流珠她并非心肠歹毒之人! 她照拂李仲寓多年,不过也是一心想保李仲寓富贵荣华罢了! 只是她最终选择与魔鬼交易,终究,难免也堕入魔道! “到底是我小瞧他们了!” 浥轻尘仰着头,滴干腮边残泪,“我怎么能忘了,她冷月屏可是拥有上古神器的镜中仙啊!” 从一开始,冷月屏就烧制好一只精妙绝伦的瓮,只等浥轻尘她迈入浮生馆,成为那只瓮中之鳖! “轻尘,你不要担心,我们已经想到办法了!” “我不担心。” 浥轻尘轻轻地摇了摇头,心底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已经没有心,又有何好担的? “轻尘,你相信我,会好起来的,只要等我将孙阎夕带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孙阎夕?” 韩熙载一把捂住浥轻尘的嘴,侧耳听着屋外的动静,除了厉厉风声的呜咽,再难辨其它。 他板着面孔郑重其事地看着浥轻尘,拽过她的手,用“鬼画符” 的字迹,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道:“除夕火凤,涅槃封天!” 书毕,又加重力道握了握。 浥轻尘偏着头盯住眼前这副既陌生又熟悉的尊容,瞧着那眸中切切的诚挚,这副煞有其事的模样,倒像是有几分可信之处。 她沉凝半响后,微微点点头:“好,我相信你!” 墨笙啊墨笙,一位连真实面容都不敢呈现于人前的公子,你叫我,怎么敢再相信你? 孙阎夕是谁的人,我难道还不清楚? 真是难为你编出这么一通胡话来唬弄我,你啊,不过是受了慕容浅的嘱托,要囚我在这金笼里生生受折磨吧! 你们既要骗我,就别怪我再无真诚! 韩熙载微抿着唇,话刚漫于腔又给吞了回去,只将心中千言万语都化成了叮嘱:“多余的话我也不便透露,你只需记住刚刚我的话语,牢牢的记住!” 浥轻尘强按下心田间的讪笑,聪慧如他墨笙,也怕在她面前言多而失。 她冲着韩熙载点点头:“嗯,记住了!只是不知墨哥哥何时启程呢?” 韩熙载望着浥轻尘面上那一分刻骨的虚白,担忧漫上眉间:“此事不能再拖了,我即刻启程!” “哦?” 浥轻尘有些讶异,转念一想,秀眉微扬,“这样也好!” “只是……我终究有些放心不下你!” “墨哥哥,你走吧!” 浥轻尘看着韩熙载满眼的柔情,静默良久后,终于在嘴角扯出一个淡若轻风的笑容,“我,等你!”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天水碧(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韩熙载的背影慢慢模糊,带着熟悉的气息,一同消散在了南国的冬雪纯净里。 浥轻尘别过头去,盯着里侧壁上那发暗发枯的椒粒,在殿门那一声长曳的吱嘎声中,缓缓地阖上了眼。 墨笙,我不会去猜想,在这一场阴谋里,你扮演的,到底是怎样的角色? 我只求你走,以韩熙载的身份远远地离去,永永远远别再回来,别再淌这趟浑水了,别在以这份历经世事的苍老溅污她记忆中墨笙的清高风骨! 狂乱的雪花,在萧萧风声里,归为平寂;平寂的心绪,在滚滚往事中,复为癫狂。 可是,再凛冽的风雪,终有停的时候,往事,却只堪哀。 泪雨无声,侵润薄衾,将七情滴尽,染透成了天水一碧。 宫中的雪清扫得很快,流言蜚语也传得很快,即使是幽闭如冷宫的瑶光殿,也能透过宫娥的窃窃私语。 “国主可真疼娘娘!我看他们二人日日腻在那‘锦洞天’里,当真比神仙还快活!” “诶哟,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可听说,当年娘娘在郑王府时,终日就与国主衣襟相连,形影不离!” “想不到,堂堂一国之主竟是这样一个痴情郎!你瞧这么多年,连嫔妃也未立一个!” “也不知这娘娘是何方神圣,既能葆容颜不老,又能恩宠不绝!” “错了!错了!此娘娘非彼娘娘!” “谁让你们来这里清扫的!” 略微沙哑的一声怒斥,紧接着有木棍碾雪的得得声响起,“你们几个刚刚入宫的小丫头片子,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早晚得丢了自己的脑袋!” “庆奴姑姑恕罪,我们知错了!” “还不快滚!” “诺!” 庆奴朝窗前略行一礼,身影在窗纱上虚晃一下,不欲多言便朝偏门的一处禅房走去。 木拐敲击着石砖,得得地作响,一声声敲击在寂寞的空庭里。 “庆奴。” 这是死锁了三日的瑶光殿,传出来的第一声呼唤。 “娘娘!” 庆奴眸中跳动着难言的喜悦,把到窗户边,猫着窗缝朝里张望,“娘娘!” “去,叫冷月屏来!” “娘娘?” “哦,不,应该是请相府千金周莺莺!” 浥轻尘的声音淡淡的,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情感,“就说,国后娘娘要召见她!” “娘……” “姐姐!你终于肯见我了么?” 一声娇音入户,是迤逦莺啼,一袭锦袍穿庭,是琼楼倩影。 庆奴惊恐地望着无声无息现于身后的绝代芳华,寸寸肌骨,似冰雕玉琢。 她不自觉地握紧木棍,往后退了两步,“咚咚” 两下,似心惊肉跳。 周莺莺上前两步,关怀道:“庆奴姑姑,你没事了吧?” 庆奴身子一颤,哆哆嗦嗦地答话:“没事,没事!” “庆奴姑姑,你啊可别怪慕容哥哥心狠,他平生是最恨背信弃义的人!若不是凭着……” 周莺莺的芊指拂过自己的玉瓷肌,将鬓边碎发轻轻拢到耳后,才微微一笑继续道,“少的,可就不是一条腿了!” “嘭!” 一扇窗户骛地打开,紧接着,“嘭!嘭!” 几声连响,瑶光殿里的窗户自西向东,次第打开,飘散出破败的纱幔。 寸寸丝缕,翻飞在晨曦里,映透出澄清的碧色。 丝帛扬到面上,周莺莺伸手捻住寸许,对着阳光的金芒,细细打量。 微风轻拂,眸中晃动起这滴青的色泽,她嘴角不由勾起一个弧度,喃喃道:“天水碧,终于染成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娥皇月(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殿门“吱嘎”一声响了,周莺莺回过神来,望着那孤零零的大门,心中明了。 十指一扬,让这丝缕随风招摇,面上含笑,以冷月屏之姿,款款朝着殿内步去。 偌大的瑶光殿内,目之所及处,俱是一色青碧。 凋零残败的菊,腐烂发绿的桔,爬满更漏的苔藓,碎了一地的夜明荧,还有那些悬在空中游浮不定的裂帛。 冷月屏从容地在这腐朽的生机里穿行,一层层幽幽飘荡的碧纱褪去,现出抱着灵位端坐在床头的浥轻尘。 她着一色素服,平静地立在这绿意丛生的荒乱中,长长的白发自肩上顺垂下来,似一树雪花,静静的开着。 冷月屏在离浥轻尘九尺处停住了脚步,略施一礼,笑盈盈地唤了一声:“姐姐!” 浥轻尘缓缓抬眸,冷眼瞧住那张面庞,声音深寒如雪:“冷月屏,我们谈个交易,如何?” “交易?” 冷月屏微微一愣,旋即,捂住嘴,不可自抑地笑将起来,“呵呵呵……呵呵呵……” 浥轻尘定定地望着冷月屏的花枝乱颤的仪容,没有恼怒亦没有羞愤,只是望着,一眨也不眨。 冷月屏微微止住笑意,偏着头盯住浥轻尘:“姐姐啊,你凭什么觉得你有资格和我谈呢?” 冷月屏的手在屋里虚指了一下,轻嗤一声,“是凭这些破烂呢,还是凭你手里的那块烂木头呢?呵呵呵……” “凭……慕容浅的心!” “浥轻尘,你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 冷月屏闻言不由蹙眉,微含怒意道,“慕容哥哥的心早已归属于我,他现在爱的,是我!” “哦,是吗?” 浥轻尘缓缓起身,朝冷月屏步了过去,“那为何他宠爱的,依旧是这张脸?为何南唐的国后,依旧是我?阿浅的心意,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否则,你也不会千方百计地想要修炼成我的容颜。” “可是,画皮容易,画魂难。” 浥轻尘眸中光芒狠狠射穿冷月屏的冰瞳,“冷月屏,你不过是我的影子!” “好一个画皮容易,画魂难!” 冷月屏上前一步,伸手一扬,一把抓住浥轻尘下颔。 她的食指轻轻点着浥轻尘面上的锁魂痣,“浥轻尘,我是影子?你以为你就不是吗?我告诉你,慕容浅心系之人,是娥皇,我的同胞姐姐——水神娥皇!从来不是你这个冒牌的周娥皇!” 冷月屏的手不屑的往外一推:“你不过仰仗着她的一丝残魂得宠,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吗?” 浥轻尘眉睫一颤,震惊之余,哪里受得了这一推的外力,身子不稳,一下跌坐在地上。 水神娥皇,是娥皇,不是周娥皇。 “哦,你还不知道吧!” 冷月屏看着浥轻尘这副呆愣的神情,唇齿生笑,“慕容浅前世是上古帝君——舜,他娶的,是娥皇!” 浥轻尘心中一凛,难道,都是真的? 慕容浅那些玩笑的话语,都是真的! 可,他那些诚挚的告白,此刻却尽皆化作了玩笑,囚禁了她一生的玩笑! 第二百三十六章 娥皇月(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冷月屏,你即使要编谎话也能否请你熟读一下典籍?”浥轻尘的指甲硬生生地卡在牌位上的刻印里,咬着唇,不服输地仰着头,“舜娶的,并非只有娥皇!” 冷月屏秀眉一挑,半似开玩笑半似认真道:“对啊,还有女英,周英英的英!” 周莺莺? 浥轻尘秀眉微拧:“冷月屏,你在戏弄我!” “到底是谁戏弄谁!你的前世,是彻彻底底的忘了,我的今生,却还清清楚楚的记着!一分一毫都生疼地刻画在我的过往里!要不要,我给你捋捋?” 冷月屏在浥轻尘的身边缓缓踱着,不紧不慢地将过往一一呈现在眼前,“遥想当年,司水之神冷羽竹膝下曾有二女,长曰娥皇,次曰女英。那可是上古时期最耀眼的双生花,有多耀眼呢?才一诞生,便已定为未来的帝后人选。” “你说,帝君舜何以会将帝后重位托以襁褓的无知女婴?是仰仗司水之神的威望吗?” 冷月屏笑着摇了摇头,“是觊觎水神之力!他比谁都清楚,九州大地,洪荒泛滥,得水神之力,可得天下!” “他也清楚,十六年后,待二女长成,司水之神便会易位,神力亦会随之转移。可这份神力却只能传于一人所有,究竟归谁,谁也无法参透,也不可妄加干涉,只有等,等冷羽竹的抉择。” 冷月屏的头突然调转过来,盯着浥轻尘,“可是,你却等不及了!六岁那年,你背着众神去求爹爹,说我魂魄不全,寒气太重,让他早日把神力渡给我,以庇我乱世安康。” “爹爹感念你的纯良,竟然应允了下来!仲秋月圆之夜,他便让我位列仙班,还赐予我神名——冷月屏!” 冷月屏的神思在往事中翻转,冰瞳里晃动起一星复杂的情愫,“当晚,他就借着月色华光运功渡神力与我,这一渡不要紧,骛地将我体内暗藏着的寒冰之气逼出,引得江河一夜之间冰封千里!我闯下大祸,上神们都说我是不祥之物,废了我的仙籍,永不得成神!” “是你,抱着我,安慰我说‘屏儿,没关系’。是你,望着我,温暖我说‘会好好照拂我一辈子!’” 冷月屏双手虚拢假做出一个怀抱的姿势,突然袖袍向下猛地一坠,仰天嗤笑一声,“呵,当真是姐妹情深啊!” “我好不容易在鄙夷的目光中,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冷月屏眸中陡聚寒光,狠狠地射穿浥轻尘的脊梁,“可我刚透过这一口气,就被你和爹爹二人合力,封在了木兰镜中,不生不死千万年!” 冷月屏一把抓起浥轻尘的衣襟,将瘦弱如娥的她从地上拎起,慢慢靠到她耳畔呵气:“而你,却夺了神力,成了新的司水之神,成了舜的帝后!” 言毕,手一松,让浥轻尘如纸般坠了下去。 “姐姐,你戏弄得我好惨!” 冷月屏的话语似根根冰针落下,一下下,扎得浥轻尘腮边的锁魂痣生疼。 这便是冷月屏处心积虑的目的,她是要报复,将她对前世娥皇的恨通通报复到今生浥轻尘的身上。 第二百三十七章 娥皇月(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浥轻尘凝神片刻,望着冷月屏阴寒的眸子,幽幽地叹口气:“冷月屏,娥皇若真要加害于你,她绝计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她不过一心想帮你,你却反倒恨她!” “木兰镜都窥不到的人心,你一介凡人,又能窥破?” “你忘了,你说过‘上古五行之神为救苍生逝去之后,只留下些许残魂飘散世间。’娥皇她,最终的结局,是魂飞魄散!” “你以为你是她的一缕残魂,就有资格替她辩白吗?” 冷月屏秀眉蹙起,不悦地打断浥轻尘的话语,“你前世是高明,若没有徐萧兰的点拨,我至今也未必能想得通透。” “双生花,需一花凋零,一花才可怒放!” 冷月屏模仿着徐萧兰的口吻,缓缓道,“我只有越颓唐,你才会荣华,就像……现在的你和我!” “那她大可直接杀了你?” “她杀不了我,就如我也杀不了你一样。” 冷月屏的眼低低垂了下来,勾出一份阴冷的媚态,“这双生花啊,虽是彼枯此荣,却得同生共死哩!” “不过如今可不一样了,有了木兰结界,便可隔绝你我二人双生的关联。我要杀你呀,当真是易如反掌呢!” 冷月屏讲至兴处,不由得捂着嘴笑了笑。 浥轻尘秀眉微挑,不屑地瞧住冷月屏:“既是如此,你为何还不杀我?” “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了!” 冷月屏轻哼一声,“姐姐,你说,我怎么能让你就这么解脱呢?” “冷月屏,你恨娥皇,恨你姐姐,那是前世恩怨,与我有什么关系?” 浥轻尘仰望着冷月屏,厉色质问,“你这样处心积虑的来陷害我,你好没道理!” “就凭你是她的一缕残魂,你就活该受尽折磨!你根本就不配获得幸福,不配享有慕容浅的爱!” 冷月屏紧咬银牙,迸出森寒的恶词毒言,“害你的孩子,睡你的夫君,夺你的后位!我就是要抢走你的一切,你又能耐我何?” 浥轻尘看着冷月屏这副气急的模样,面上的怒意竟然渐渐消散,唇边却不觉漫生出一抹冷嘲:“说来说去,你不过就是嫉妒罢了!” “你也不是不想杀我,你只是害怕。” 浥轻尘摇摇头慢慢从地上站起,芊指轻扬,拂了拂身上的薄灰,仿若对冷月屏那入骨的恨意根本不萦于心:“你怕杀了我,你的慕容哥哥会伤心,会对你恨之入骨!” “说到底,你不过是一个得不到爱的可怜虫!” 冷月屏冰瞳聚寒,一掌掐住浥轻尘的咽喉:“浥轻尘,你最好别逼我!”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我是娥皇,是浥轻尘,或只是这天地间一缕残魂,这都无关紧要。” 浥轻尘平静地望着冷月屏,“你只需知道,无论你得多少荣宠,你依旧无法磨灭我烙在慕容浅生命里的痕迹!从相识到相恋再到相知,我与他走过十三载的光阴,这是真真切切的十三年,每一缕晨曦,每一分星光,都点滴在时光的更漏里。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那份情意从岁月中移除,即使你是镜中仙,也不可以!” “真真切切?相恋相知?浥轻尘,你真的了解慕容浅吗?” 冷月屏莞尔一笑,杏眼斜挑,瞧住浥轻尘,“那你还记得你与慕容浅是如何相识的吗?” 第二百三十八章 娥皇月(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浮生馆舞,桃花酒香,我在楚国血士的血刃下救下了他……”浥轻尘眉睫轻颤,似乎触碰到了不该触及的微末,话语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怎么,反应过来了?慕容罂是‘菩提骨’的掌门,血术本就是慕容家的秘术,慕容浅会需要你救?” 冷月屏寒音如刀,一字一句地戳着浥轻尘的软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局!布局的人,不是我,是慕容浅!” 错了,一开始,便是错了! 她终究,不过是一个棋子罢了,穷极一生,她也只是慕容浅的一枚弃子! 浥轻尘呆呆立着,面色一阵白似一阵,突然,喉头一甜,咳出一口血来。 伪装死撑住的坚强,顷刻崩塌,她的脖梗着,硬生生地朝后仰去。 冷月屏丝帛一扬,将浥轻尘的僵硬的身子稳在半空,冰瞳含笑,丝毫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哦,你还不知道吧,害死你宣儿的那副画,就是慕容浅作的!那仲宣也是太过聪慧,知道仲寓瞧见那副缺他的画会伤心,就拼命躲闪,岂料就躲到河里了。呵,可怜的仲寓,还巴巴跳到水里去救他弟弟,染了风寒不说,还被母亲打聋了……” 浥轻尘痛至麻木的心扉,传来一声细微的窸窣,似步履轻轻地碾过心间碎渣。 是她,错怪了仲寓;是她,害死了流珠。 “不!” 浥轻尘挣扎着晃头,拼命地抓扯着冷月屏的丝帛,妄图止住冷月屏的猖狂,“是你!冷月屏,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 “我的阴谋?是,我是使了一些手段。” 冷月屏兰花指一转,将丝帛抽回,眼睁睁看着浥轻尘跌坐到地上,“可是,浥轻尘,你别忘了,从头至尾我都没有逼过你,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浥轻尘,你才是千古罪人!” 浥轻尘眼睛干涉地睁着,空洞洞的,一点点,吞噬掉她最后一丝抵抗。 是她,为偿恩情,失了地魂;是她,为救阿浅,沦为凡人;是她,为了相守,甘囚于宫。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她怪不得别人! 她这是,自作孽,不可活! 过往种种,如抽丝般抽掉她心底最后一缕坚强,扯掉她对命运的最后一寸不屈。 “冷月屏,我们谈个交易吧!” 浥轻尘的头耸拉下去,声音沉沉地从凌乱的白发中冒出来,“算,我求你!” “哦,什么交易?” 冷月屏对浥轻尘的颓败之姿极为满意,她伸出脚尖,踢踢浥轻尘的膝盖,“说来听听。” 浥轻尘骛地抬起头,毅然决然道:“我拿命魂与你交换,换李仲寓一世长安!” 冷月屏孤疑地看住浥轻尘:“就这个?你拿仅有的命魂,就换这个?” “你来之前,我本打算以慕容浅的情意换取余生自由,即使你不允,我想你总能答应下让我拿命魂换宣儿重生。我以为我想得很清楚,现在看来,我没资格也没必要这样做!” 浥轻尘淡淡的述说着,似是彻悟后的平静,不悲不喜地只是述说,“宣儿在爱里来,在爱里去,未曾不是圆满。可是仲寓……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是我亏欠了仲寓!” “可是……” “慕容浅那里你勿需担心,你只需帮我造一个木兰幻境即可。” 浥轻尘的神情一如往昔,眉眼皆温柔如画,“屏儿,了姐姐最后一梦吧,亦是,圆你这一梦!” 冷月屏望着窗边的轻飘,玉瓷肌上渐渐凝上一层浮霜,冻得声线俱是冰硬:“何时?” “除夕,除昔!” 第二百三十九章 长决绝(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冬日的夜黑得很快,天际自绛紫泼至浓黑,左右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澄心堂里静静点着一豆灯,灯下,一叶暗红脉脉地在杯底舒展开来,升起袅袅茶气,透过这层氤氲,便可窥见不远处幽幽浮起的几个血字,慕容浅的心就跟着半空中的那红光,微微跳跃。 “慕容哥哥!” 慕容浅听见身后的动静,将掌中“枫叶飘” 转入袖中,含笑负手转过身来:“莺莺,你怎么过来了?” 周莺莺秀眉一挑,探头向慕容浅身后张望:“你藏什么在身后了?给我瞧瞧!” 说着就要拽慕容浅的衣袖。 慕容浅朗声一笑,大手一张,现出掌中的一抹红:“不过是一叶枫罢了。” “枫?” 周莺莺仔细瞧了半天没看出所以然来,索性一把推过去,瘪瘪嘴道,“枫叶赠知己,指不定是你哪个旧情人给你的呢!” “你瞧你说的,倒似信不过我一般?” 慕容浅伸手点了点周莺莺的鼻头,岔开话题道,“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乖乖在‘锦洞天’里待着,就知道瞎跑。你看你这鼻头啊,都快冻成红萝卜了。” 周莺莺扭住慕容浅的胳膊,娇滴滴地发嗔:“人家想见你嘛,你又迟迟不来。” “宋朝大军侵犯蜀国,所到之处狼烟四起,虽然托你之功,暂时稳住了南唐的事态,可眼下年关,朝政难免繁琐!” 慕容浅将胳膊抽回,随手指了指桌上那堆积如山奏折,回过头冲着周莺莺无奈的笑笑,“不过啊,你若想见我,只消指唤阿离一声,我定会巴巴儿就赶过去,哪里用得了你白跑这一趟呢?” “得得得,我说不过你!” 周莺莺以袖掩口,笑盈盈道,“可是,那阿离啊,已经化为脓水消散了,哪里还能指唤上他呢?” 慕容浅望着那张尽态极妍的脸蛋,不觉一阵胆寒:“你说,阿离他……” “他不过是我以寒冰之血凝惧魄而成的傀儡,存在的意义呢,就只是为我尽忠。可他呀,竟然动了凡心,恋上流珠,日渐与我生出了疏离!他不知道啊,一具残魄是承载不起这的爱恋之殇的,这份心间爱的炙热会一点点将他体魄内的寒冰之血融化,等到惧魄尽散,自然只余一滩脓水。” 周莺莺略微止了面上笑意,蕴着一分寒意瞧住慕容浅,“背叛我的人,都是这种下场!” 慕容浅微微一愣,握着枫叶飘的手,不觉紧了紧。 周莺莺挑眉看住慕容浅,突然,“噗嗤” 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吓到了?” “没、没有。” 慕容浅强挤出一抹笑容,“只是,阿离到底陪伴了我许久,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总有些……” “呵呵呵……呵呵呵……” 周莺莺掌不住地欢快起来,笑声如铃,晃得慕容浅头皮一阵阵发麻。 “我逗你的!” 周莺莺轻轻拍了一下慕容浅的肩,说着走到窗边,推窗往屋外一指,“不信,你瞧!” 第二百四十章 长决绝(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屋外,铅云沉沉,觅不到一弯残月;黑夜寂寂,透不开一扇微光。慕容浅顺着周莺莺的手望过去,遥遥见着廊下的灯笼微光里迷迷糊糊地立着一个身影,慕容浅眯起眼细看,那瘦瘦小小的样子,不是阿离又是谁! 阿离穿着一件粗布衣裳,瑟瑟缩缩地立在北风中,犹自显得可怜。 “莺莺,要不,叫阿离进来吧!” 慕容浅试探着寻问,一回首,周莺莺竟然不知哪里去了。 “公子!” 阿离在窗外轻轻唤了一声,未等慕容浅答复,就顺着长廊奔跑了起来。 慕容浅心中生疑,一步腾飞,跃窗而出,紧跟着就追了出去。 阿离身形如魅地穿梭在澄心堂外的长廊上,所到之处,华灯尽亮,一盏盏,引出一条璀璨的大道。 长廊尽头,系了一匹白马,油光水滑的皮毛,炯炯有神的马眼,慕容浅只瞧一眼便认出这是他的“清风” ,已不是久居马厩的垂老之态,复归为驰骋江河的潇洒之姿。 慕容浅豪气上涌,未及细想,解缰飞身上马,马缰一扬,“清风” 有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朝着阿离逃窜的光亮便追了过去,两侧华灯匆匆褪去,在身后燃成昏黄一片,不多时,便瞧见了阿离的身影。 “阿离!阿离!” 阿离的步子在灯火阑珊处猛然停了下来,慕容浅拽紧了缰绳,长长一声马啸,高扬的马蹄在距阿离三尺处落了下来。 “公子,你来了!” 阿离转身瞧见来人,含笑对着慕容浅深深地作了一揖。 慕容浅掀起袍子一角,飞身下马,剑眉微蹙:“阿离,这是怎么回事?” “公子,你不知道?今天有人要登上‘风花雪月’台了!” 阿离接过慕容浅手中的缰绳,眸子里掩盖不住的惊喜。 风花雪月台! 慕容浅眸中一跳,打量着阿离面上的稚嫩,这副模样分明是十三年前的门生打扮,他不由抬首朝阿离身后的花楼望去,只见,门匾之上,红绸底下,静静飘着“浮生馆” 三字。 慕容浅惊诧不已,环视四周,正是莺歌燕舞的秦淮河畔,一切景致,皆如往昔。 “阿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子,舞蹈马上就要开始了,还请快些进去吧!” 阿离的手往浮生馆的方向一引,打个揖便牵着“清风” 往旁的黑暗里走去,马蹄得得起落,带起一声若有若无的气息,“我们,是来和你道别的!” 话音未落,便如烟般消散在了黑暗里。 道别? 慕容浅羽睫一颤,似乎意识到什么,他回眸看住浮生馆的匾额,略一沉凝后,大步迈进了浮生馆。 屋内的陈设皆是昨昔的格调做派,一梁一木,一几一榻,淡写出浮生的清冷之姿,遗世之骨。 慕容浅的步子不由得渐渐慢了下来,衣角轻拂在地板之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桃花酒香,静静地发酵出暖意,萦绕在他的鼻尖,勾起他心中无限柔情。 即使目之所及皆是虚幻,他亦想多做些许停留,就这般,沉醉在往日流光里,偷得片刻清闲。 第二百四十一章 长决绝(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不知不觉中,慕容浅已缓行至安放“风花雪月”的廊宇,他把着楼梯处的雕花栏杆停了下来。 他看看不远处的玉质光洁,又望望暖阁处的青纱帷幔,略微迟疑后,抬步朝暖阁迈了上去。 笏头履叩在楼梯的木板之上,“咚咚” 作响,似羯鼓有节拍的奏击,一声声,回荡在这清冷寂寞之中。 慕容浅的步子在暖阁前停住,望着那木格花门,不觉呆了一呆。 怔忡间,门突然“哗” 地一声开了,现出阁内一袭青碧色的薄衫。 碧影轻晃,隐隐透出女子袅娜的身形,女子屈膝而坐,自顾自地持一把篦子细细理着三千烦恼丝,红的梳,白的发,每一下都触目惊心。 慕容浅喉头一紧,含着疑惑轻轻地唤了一声:“轻尘?” 女子手中的动作略微停了停,声音低低地转了过来:“阿浅,你来啦。” 慕容浅心弦拨动,盯着那日思夜想的背影,十指渐渐握拳,将寸寸柔情冻结成生生疏离:“浥轻尘,你应该知道,我不想见你!” “我知道,可我倾尽心血染了这一袭‘天水碧’,总该让你再瞧瞧。” 浥轻尘纱袖一扬,顺势搁下了篦子。 慕容浅剑眉微蹙,目光凝到那清新纯净的色调上,冷哼一声:“你就只会做这等无聊之事吗?” 浥轻尘缓缓起身,并未回头理会慕容浅的不屑。 她望着‘风花雪月’台的方向,一步步朝阁沿踱去,袅袅嗓音里带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无聊?若你试过无尽的等待,便知世间其余万事皆不能称作无聊。” 慕容浅看着浥轻尘的背影立在阁沿,静静落成了一江孤寂秋水,他动了动唇,终究没忍再出伤人之语。 浥轻尘皓首微转,现出一张未施粉黛的清素容颜,如一袭春风拂了过来,娉娉婷婷,愈发显出她的弱柳姿态。 话语随风而至,缥缈若梦,无悲亦无喜:“阿浅,就让我,再为你跳一支舞吧!” 话音未落,那身子便往后一仰,往阁外坠落下去。 慕容浅预感不妙,伸手一抓,似水披帛拂过掌心,徒留无痕的凉意:“轻……” 慕容浅追至阁边还未及惊呼,只见,那碧色丝帛一转,在浥轻尘身下开出一朵木兰,牢牢稳住了落势。 浥轻尘翩身而起,玉足一点花蕊,在“风花雪月” 台上款款落定。 三千雪丝柔柔的飘落,流云般密密的顺垂了下来。 浥轻尘微偏着头,剪水秋瞳转向慕容浅,唇边不觉漫生出一丝温柔:“慕容浅,你终究,还是舍不得我死!” 慕容浅略舒一口气,即刻止了面上的慌乱,端正姿态,冷漠地自暖阁边沿退回:“你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言毕,手中“枫叶飘” 一打,割断丝带,放下层层帷幔,阻隔掉彼此的目光交汇。 浥轻尘观此情形,不急也不恼,自顾自地舒了舒衣袖,徐徐朝着四下略微福了福身。 礼毕,兰花指一转,纱袖一扬,兜好起势。 第二百四十二章 长决绝(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莲步未动,一线清歌先自嗓中脉脉升了起来,慕容浅闻之不觉一颤,浥轻尘所歌的,是卓文君写给司马相如的《白头呤》。 “皑如倾城雪,皎若镜中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浥轻尘故意将原词中的“山上雪” 调转为了“倾城雪” ,“云间月” 亦更换为了“镜中月” ,慕容浅如何不知,她这是在埋怨他,埋怨他的变心。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 浥轻尘肩上丝帛随着歌声跃动起来,一起一落,飘散的皆是过往浮烟。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司徒府渠水里的那页桃花笺,拾起的,不是宜其室家,而是,桃花死劫。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郑王府凤凰花烛下的同心结,系上的,不是余生的平安喜乐,而是,半世的婚姻枷锁。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三月春宴,玄武湖畔,覆舟山下,肆意洒脱的渔翁慕容浅,早已在跪拜在名利之中,臣服在王位之下,终究,沦为一代国主李煜。 浥轻尘舞姿如烟如雾,似梦似幻,裙裾随意而摆,丝帛从心而扬,没有固定的章法,亦没有华丽繁复的步数,有的,只是命魂舞就的宣泄。 曼曼,似一朵桃花的开落,戚戚,如一叶秋枫的枯荣。 歌声绕梁,一声声穿透帷幔,兜在慕容浅的心间,他目光不自觉地随着的帘外的碧影起伏,桃花眼中暗藏的秋波,亦随之,盈盈晃动。 他无法伸手挑帘,亦无颜面对她的绝望。 无论他有何等的难言之隐,无论他有多么不愿意承认,他背叛了浥轻尘,这,是事实! 他多想冲过去抱住那人影啊,可是他知道他不能,越是在这种紧要时刻,他越要克制住自己! 孙阎夕马上就回来了,只要待她开启了‘封天印’,便可封住木兰结界,永远终结木兰镜带来的种种悲伤! 而在那之前,他能为浥轻尘做的,就唯有冷漠,唯有无情。 浮生馆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付之一炬了,眼前的种种,不过是木兰幻境! 他不清楚眼前的女子是否真的是浥轻尘,也不清楚这所有一切是不是冷月屏设下的局,他只知道,他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动,绝不能在此时让冷月屏窥到他的软肋! 时至今日,他已经,输不起了。 曲词渐弱,在转入尾声时,陡然高起一声厉吼:“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浮生馆内顿时狂风大作,帷幔尽碎,兀然现出飘在半空中的浥轻尘,她周身碧光乍现,白发飘散如狂,血色尽失的面上缓缓扯出一个凉薄的笑容:“阿浅,这是我此生为你跳的最后一支舞,以命魂作的死亡之舞!” 话音一落,碧光陡消,带着孤寂的白,迅疾往下坠了下去。 扑簌簌,如断念的雪;轻飘飘,如凋零的花。 “轻尘!” 慕容浅看着那张枯败的桃花面,强撑着的镇定顿时方寸大乱,他一个箭步飞射而出,在半空揽住了浥轻尘的腰,沉到了“风花雪月” 台上,“轻尘!你不要吓我!” 第二百四十三章 长决绝(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他输了,哪怕这一切只是冷月屏设出的幻境,他也认输!即使会输掉整个南唐江山,他也认输! 无论他伪装得多好,他依旧无法眼睁睁的失去浥轻尘,即使这一切是幻境。 “慕容浅,若我当年未曾选择失去地魂,而是直接这般灰飞烟灭,那……该多好。” 浥轻尘的眸子空荡荡的,目光遥遥地落到久远的回忆中,“我本该怀着最纯真的爱意逝去,可,我的一念之差,毁掉了爱,亦毁掉了我自己。” “轻尘,你别说胡话,我带你出去!” 慕容浅抱起浥轻尘就要起身,“这里是木兰幻境,都是假的,假的!” “浮生若梦,什么是假,什么又是真?” 浥轻尘摇头止住慕容浅的动作,“阿浅,这都是真的!是我求了冷月屏,造了这样一场幻境予我。我想,在这最初的地方,与你,作最后的了结。” “什么了结?什么了结!” 慕容浅如梦方惊,幡然醒悟过来,搂着浥轻尘的胳膊不觉紧了紧,他慌张地看着浥轻尘苍白的面相,战战兢兢地询问,“轻尘,你、你要离开我,你,不要我了?” 说到末尾,那声音竟然不自觉地沙哑起来。 “你曾说过,我想要的,你都会给我。” 浥轻尘腮边的锁魂痣,隐隐烁烁,仿佛随时都要如风般消散而去。 她嘴角浮起一抹无力的嘲讽,“慕容浅,我问你,我想要什么呢?” “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要我在你身边!” 慕容浅忙不迭地回答,“你放心,只要、只要过了今晚……” 浥轻尘叹口气,轻轻地摇摇头,止住了慕容浅的话语:“慕容浅,我现在,只想离开你,永永远远地离开你!” “轻尘,你信我好不好,你再信我一次!” 慕容浅彻底慌乱了起来,不知该如何安慰解释,亦不知该如何拥抱紧守,“我不要你离开我,我不许你离开我!轻尘,你不可以,不可以不要我!” 浥轻尘伸出食指,无力地点在慕容浅眉间深锁着的哀愁之上,声音虽柔,却坚毅无比:“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慕容浅慌忙伸手去握浥轻尘的皓腕,却只触碰到缥缈的水雾,他用力拥抱,怀中碧纱却顷刻化为了一道虚无。 无数的星星点点,自慕容浅掌中盘旋起来,这是破散的水魂,这是,浥轻尘的灰飞烟灭! “不!” 一声血气悲嚎,骛地在天际炸响,浮生馆顶上的苍穹裂碎,幻境塌沉,掉下粒粒冰碴,与“风花雪月” 台上升起的水雾相碰,凝成雪花,在天地间,陡然飘起一场倾城雪。 前世的木兰幻境,亦随着这场风花雪月,一点点,消散殆尽。 清晨轻尘倾城雪,初见出剑楚江血。 缘起怨气冤亲结,情深轻身卿生灭。 凌乱的雪花,一片片,扑散在林减言的面上,一朵朵,融入了林减言的心间。 蚀骨的寒,冻得她心口一疼,晕睡了过去。 前世,是一世劫,一世逃不了的劫;今生,是一生梦,一生醒不了的梦。 “减言!减言!” 第二百四十四章 烈焰寂(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看着林减言腮边的泪痕,着急地拽住身边的小孩:“冷月屏,减言她怎么了?” “你是在……关心她吗?” 冷月屏歪着头,睁大眸子瞅着顾夜兰,似困惑又似嘲弄,“花蕊夫人,您不是,一心盼着她死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夜兰不悦地打断冷月屏的嘲讽,只轻轻摇晃着林减言的胳膊,不住呼唤道,“减言,减言!醒醒!减言……” 冷月屏凝望着掌中的夜香木兰,对这惺惺作态的姐妹情深,极为不耐烦:“你放心,她死不了!” “冷月屏,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顾夜兰眸中含怒,瞪着冷月屏,“害了我还不够,还要来害减言!” “顾夜兰,你别忘了,林减言,是你带进来的!” 冷月屏伸出食指,指了指地上躺着的柔弱,瞪着无辜的大眼,“顾夜兰,我这可是在帮你!” “帮?你镜中仙怎么会帮人?” 顾夜兰冷哼一声,不屑道,“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呵呵呵……” 冷月屏以花掩口,快活地笑着,“顾夜兰,你可真如当年一般聪慧哩!那你猜猜,我想要什么?” 顾夜兰秀眉高蹙:“我管你要什么,我只要你把林减言救活!” “啧啧啧,好一个姐妹情深啊!” 冷月屏不置可否地摇摇头,“顾夜兰,你都自身难保,居然还想着救她?” 顾夜兰眉睫一跳,神思突然转圜过来,她之所以费劲千辛亦要来这木兰镜,不就是为了治好自己的顽疾,走出叶孤鸿布下的困局。 她要,解救兰芳苑的母亲,惩治叶孤鸿那个罪人! 怎的,她会为了林减言,这般失了方寸? “我倒是好奇。” 冷月屏一手支肘,一手托腮,故作沉思状,“是你母亲重要呢?还是她更重要呢?” 顾夜兰凝眸看住林减言面上的苍白,静默半响后,起身扬言道:“人活一世,情义二字,皆不可失!” 冷月屏微微一愣,瞧着顾夜兰面上浮现出少有的凛然大气,突然,“扑哧” 一声笑了出来。 顾夜兰看着冷月屏花枝乱颤的模样,不觉蹙眉:“有何可笑的?” “呵呵呵……” 冷月屏笑得弯下了腰,“呵呵呵……想不到啊,奸狡诡谲的司木之神,疑心善妒的花蕊夫人,竟然能说出此等大仁大义之语,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哩!呵呵呵……” 顾夜兰不解地望着冷月屏,言语中蕴着薄薄的怒意:“冷月屏,你自己品行不端,便认定世间之人皆与你一同龌蹉吗?” “顾夜兰,别在我面前假慈悲!” 冷月屏止了面上笑意,冰瞳中散出深深寒意,“狗,是改不了吃屎的!” 顾夜兰闻言受辱,胸腔窒闷,脸颊不觉憋得通红:“你……” 她自知辩不过冷月屏这等奸佞小人,微咬下唇,强忍住怒火,不欲再辨,转而俯身将林减言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扶住林减言的腰肢,艰难起身:“减言,我们走!” “走?” 冷月屏轻嗤一声,“司木之神,这木兰镜虽是你造,但也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能走的!” 第二百二十五章 烈焰寂(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你到底想怎么样?”顾夜兰被冷月屏逼得有些急了,不由也加重了语气,“你救便救,不救便放我们出去!真不知道你颠三倒四的在胡说些什么!” “胡说?” 冷月屏眸中促着一份浓烈的兴致,“你若看看你的前世,便知我在说些什么?” “我不想看,更不想知道!” 顾夜兰念及上次的悲痛,依旧心有余悸,“谁知道你又要编出怎样的幻境来蒙骗人!” 冷月屏皓齿轻启,飘散出深长的意味:“幻境从来不会骗人,骗人的,一直是现实。” 顾夜兰不理会冷月屏的话语,扶着林减言转身往外走去:“一派胡言!” “她中的是‘烈焰踢’的毒,出了木兰幻境,便活不过三月。” 冷月屏的话语似破冰之水,哗啦啦自头顶淋下,冻得人牙根生疼。 顾夜兰脚步微滞,讷讷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我说,你自救也好,救她也罢,都得……求我!” 冷月屏挑着眉喜盈盈地瞧住顾夜兰,得意之色,溢于言表,“顾夜兰,除了我的木兰镜,你以为你能去哪里?你根本就无处可逃!” 顾夜兰愣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嘴唇咬得死死的,生生就要逼出血珠来。 “怎么?生气了?” 冷月屏瞧见顾夜兰的眸中扑闪着的星辰,含着笑雀跃着蹦了过去,轻轻的挽起顾夜兰的胳膊,“我可不喜欢美人怒,来,笑一笑!” “冷月屏,你够了!” 顾夜兰一把甩开冷月屏的冰手,“是!我是无处可逃,可我也不一定非得求你!” “哦?” 冷月屏饶有兴味地盯住顾夜兰,似是期待她后面的话语。 “你费尽心机把我和林减言引到这木兰镜中来,必定是想从我俩身上取到你想要之物!” 顾夜兰十指握拳,厉色正言道,“既然是各取所需,就烦请你端正好你的态度!玉石俱焚,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冷月屏微微一怔,旋即,眸中浮上一丝欣慰,乖巧地点点头道:“嗯!这才是我认识的‘花蕊夫人’嘛!” 林减言在潺潺水声里转醒过来,她一眼便知,自己身所处之地乃是木兰镜中的云水阁。 她触摸到身下的铺着银裘的软榻,不觉一惊,细观这冰莹绣榻的镂刻,如此精巧,这分明是冷月屏的床榻。 她联想到慕容浅作的《菩萨蛮》,念及“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 一句,心中陡生不悦。 迅速自软榻里起身,挑开四垂的水滴珠帘,便往阁前的瀑布冲去。 流水帷幔恰在此时分开,林减言径直地就撞在来人身上,那女子一个不稳向后倒去,水流一激,复又弹了回来。 “兰姐姐。” 林减言扶住那虚弱的身子,望着那张凝脂如玉的鹅蛋脸,眸中生出一抹温情,“是你?” 顾夜兰唇边浮上一抹笑容:“减言,你醒了。” 减言? 哦,对,她现在是林家大小姐林减言,并非前世那位命运多舛的浥轻尘,可是……林减言止了神思,淡淡询问:“冷月屏呢?” 第二百二十六章 烈焰寂(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姐姐,你叫我?”冷月屏打着流水帷幔走了进来,身形容貌俱已转为二八年华,一如当年般风姿绰约,尽显那派楚楚勾人的娇俏劲儿。 林减言将眸子从她身上转开,随意地落到别处:“我有话要问你!” “哦?” 冷月屏眼角余光稍带了一下顾夜兰,唇边浅笑盈盈,“正巧,我亦有话要和你说。” 顾夜兰被冷月屏的目光一刺,身子一旋,转身欲出:“那……你们先谈。” “不用!兰姐姐,你我二人,不用如此避讳。我前尘的往事,你业已亲眼见了……” 林减言抓住顾夜兰的皓腕,“你在,我更能心安。” 顾夜兰瞧着林减言眸中真挚,心中一动。 她唇角浮动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轻轻拍了拍林减言覆在她胳膊上的手背,微微地点头示意。 冷月屏斜觑了一眼,拈着夜香木兰,不耐烦地打着哈哈:“行了,行了,说正事吧!” “我……不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了吗?” 林减言回眸平视着冷月屏眸中的轻慢,“如何,还能有今生?” “因为,慕容浅呗。” 冷月屏轻哼一声,不痛不痒地说着,“他帝君元神出窍,以上古帝君之令,号万千浮尘绝止。不过他拼尽体内残余的神力,也只守住了你的一丝残魄罢了。” 林减言眉睫微颤,忍下心中泛起的波澜,眸中疑惑更甚:“命魂已失,一丝残魄又有何用?” “是,在慕容浅的手中是无用!” 冷月屏右手芊指在空中轻转,一勾一收,似兰花开合,“可是落在控三魂七魄的镜中仙手里,又岂可同日而语?” “你救了我?” 林减言眸中一跳,“这怎么可能!你不是……” “是,我是想你死!不过,那是曾经,如今……” 冷月屏眼神里促起一抹邪魅,“我保护你都还来不及哩!我的好姐姐!” 林减言背脊一寒,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顾夜兰反握住林减言的手,安慰的同时,朝林减言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无需慌张。 “冷月屏,你若想达成你的交易,就将浥轻尘陨身之后的事好好地述给林减言吧!” 顾夜兰秀眉微蹙,目光凝在冷月屏的面上,一字一句道,“记住,好好地述说!” “诺!” 冷月屏朝前欠了身子,略施一礼,抬眸时已换了一副清淡,无意询问道:“林减言,你还记得害你落水的那位王凤娇吗?” “王凤娇?你提她做甚?” 林减言料想不到冷月屏会突生此言,心中还未生不悦,却陡然掀起一阵波澜,“她莫非是……” “对,孙阎夕!” 冷月屏重提旧事,唇齿间不觉漫生出阵阵寒意,“除夕火凤,涅槃封天!” “除夕火凤,涅槃封天?” 林减言眉睫一跳,“这不是墨笙……” “墨笙鬼画在你手上的字符,我竟是在最后一刻才辨得个中关键。” 冷月屏抬眸望着穹顶,“我以为我算无遗策,呵,到底是遗漏了她!” 第二百二十七章 烈焰寂(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除夕那夜,在慕容浅随阿离步入木兰结界时,冷月屏便收了木兰幻境。 她坐在澄心堂的莲池畔,将木兰镜持在掌中,对着一树的华灯,窥视着幻境中的一举一动。 她在浥轻尘舞姿里渐渐沉迷,欣赏这濒死前的凄美,一切正按着她计划慢慢始行,只要浥轻尘自裁而亡,所有前尘恩怨今世情仇亦可随之烟消云散。 她就以周莺莺的身份,以这不老的容颜,独伴慕容浅侧,千秋,万载。 她想,她开始有些理解娥皇了。 当年,若是六岁的她先遇着气度堂皇的帝君舜,她是不是也会如姐姐娥皇一般,心狠手辣到,毁掉自己的同胞姐妹,毁掉那张一模一样的容颜,只为铺平自己爱情的长途,成为,当仁不让的帝后! “好” 之一字之所以为好,不过是“一女一男” 凑成的圆满,若是再多一人,便不能称之为好。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爱吗? 炙热得,可以焚烧掉一切可疑的其他人等,即使,那人是同胞姐妹。 她对红尘中的七情,渐渐有所明晰,但,似乎又愈加模糊。 得得的马蹄声,破风般自黑夜里袭来,将她的沉思生生地从木兰镜里拽了过来。 她蹙眉回头,瞧见了马背上的一袭戎装,红绸在夜风里扯出耀眼的弧线,那是,一簇熊熊燃烧的怒火。 冷月屏来了兴致,将木兰镜收回袖中,飞身一闪,拦在的路中,“烈焰” 铁骑长啸一声,慌乱地止住了马蹄。 “孙阎夕,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持利器擅闯皇宫禁地,你要造反不是?” 孙阎夕红缨枪在空中虚晃一下,吁吁喘气:“浥轻尘,你快闪开,慕容浅现在有危险!” “危险?” 冷月屏掩袖一笑,“有危险的不是他,是,你!” 话音未毕,扬手就打出一掌寒冰。 孙阎夕避闪不及,即使有“银丝环锁铠” 护体,人亦从马背上弹飞下来,她持枪杵地,连退几步才稳下身体后退之势! 她震惊地看着红缨枪在地上拖划出的长痕,又困惑地看看面前的人影,翻然醒悟过来:“你不是浥轻尘!你是,冷月屏!” “孙阎夕,好久不见!” 冷月屏微微一笑,笑意还未起眼角,掌中结印聚寒,轻轻往外一拨,飞掷出一个冰球,孙阎夕迅疾持枪格挡,红缨枪被这寒气所震,瞬间被击出数丈开外。 孙阎夕望着残留着冰碴的十指,惊愕不已:“想不到,你的功力竟然已经精进到如此地步了!” “怎么,怕了?” 冷月屏笑靥如花,“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语音未落,数掌就连攻了过来,孙阎夕提神聚气,以腿还击,烈焰如风,迅疾连成一面火墙,阻挡住冷月屏的攻势。 “哦,孙将军好功夫啊!” 冷月屏秀眉微扬,轻嗤一声,说着,掌中寒气不觉又加了一分。 孙阎夕咬牙抵挡,眼看火势越来越弱,冷月屏的掌风却在谈话间漏出了空门,她急中生智,收腿旋风一踢,火墙转瞬间化为一道火箭,直直地朝冷月屏飞射而去。 冷月屏不避亦不闪,唇角掀起一个阴邪的弧度:“将军,除夕将至!” 她双掌合十,打出一道银光冰矢,带着利响划过黑夜,迎着火箭猛冲了过去。 冰矢一出,锐不可当,所到之处,火箭皆消为无形水烟,千钧一发之际,“烈焰” 战骑马蹄一扬,跃腾到空中。 冰矢穿肚,融血化水。 “烈焰” 闷哼一声,无力地坠了下来,在林道上溅起飞灰,迷离了孙阎夕的眼。 “烈焰!” 孙阎夕猛扑了过去,手忙脚乱地压住马腹上的伤口,“烈焰!” “烈焰” 战骑鼻翼喷张,热气呼呼噴到孙阎夕的面上,暖融融的,似是安慰着它的小主。 “我有‘封天印’护体,根本就不会死!你为何要救我!为何要救我!” 孙阎夕怒不可遏,冲着“烈焰” 骂咧着,骂着骂着那声音就颤抖起来。 世人只知,将门虎女是多么威风赫赫! 战骑才晓,沙场飞灰里是何等刀口舔血! 它更知晓,所谓的兵马大元帅,不过是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不过是跟在主人孙晟孙老将军后的小丫头。 可是,它已无力再帮老将军照看,照看小将军的骄傲,照看小将军的脆弱。 “烈焰” 长啸一声后,永寂地阖上了眼,别了,孙将军! 第二百二十八章 涅槃火(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为什么?为什么?”孙阎夕再也忍将不住泪意,战战兢兢地抱住马头,如世间最软弱的女子一般,悲怆恸哭起来,“你没能死在战场上,到头来,却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冷月屏微微一愣,浴血沙场的孙将军,敌军闻风丧胆的阎罗孙,竟也有,如此脆弱不堪的一面。 她心中渐渐生出一丝怜悯,这孙阎夕虽然与慕容浅交情匪浅,但也为慕容浅的南唐立下过这么多的汗马功劳,确是担得起这份知己之情的。 她常年戍守边关,就算她体内司火之神的残魂,又能对如日中天的冷月屏构成多少威胁呢? 冰火虽是相克,但她与孙阎夕无冤无仇,她实在犯不着对孙阎夕赶尽杀绝啊! 冷月屏看着孙阎夕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有些许不忍,动动嘴唇,柔声提点到:“孙将军,它,已经死了。” “不!” 一声血气悲嚎,骛地在天际炸响,冷月屏诧异得看着孙阎夕,只见孙阎夕亦止了泪,错愕地盯住冷月屏隐隐发光的袖袍。 这不是,孙阎夕的痛哭,而是,慕容浅的血吼! 愣神片刻的寂静之中,木兰镜细微碎裂的声音,听得分明。 “糟了!” 冷月屏眉睫一跳,将木兰镜抛在半空中,洞开结界,转身就要往里跃去。 “站住!” 孙阎夕染血的十指拾起滚落的红缨枪,枪头一转,指住冷月屏的咽喉。 “让开!” 冷月屏蹙眉望着锃亮的枪头,眸中焦急更甚,“木兰幻境就要塌了!” 孙阎夕簇火的眸子扫了一眼冷月屏半空中的镜子,淡淡地反问道:“那,与我何干?” “慕容浅还在里面!” “那,与我何干?” 冷月屏一掌拨开红缨枪:“孙阎夕,你给我闪开,今日我不想杀你!” “可你杀了烈焰,我要你的命!” 孙阎夕眸中火气顿盛,不由分说地就攻了过来。 冷月屏着急木兰幻境里的情形,根本无心应战,零星出了几掌,每一掌却都只落到了空处。 孙阎夕瞪着赤炎瞳,越杀越狂,出招又快又狠,异常冷静,却又,异常疯魔! 冷月屏渐渐招架不力,“嗤” 的一声裂帛,枪头划破冷月屏的胳膊,在空中拉扯出一道血线。 未及冷月屏反应,孙阎夕枪头一转,直逼冷月屏喉咙。 枪头停在冷月屏的颈项上,似触碰到一块坚硬寒冰,任凭孙阎夕如何用力,根本无法再推进分毫。 “孙阎夕!是你逼我的!” 冷月屏冰瞳聚寒,浑身银光一荡,“铮” 的一声,枪头尽裂! 孙阎夕一掌抛开红缨枪,右脚划十,升起一个硕大的火圈,熊熊烈焰,红得发紫,迎着冷月屏,不惧不畏地冲将上来。 “不自量力!” 冷月屏双手结印,一顶冰盾自天际重重地朝着孙阎夕拍了下来,孙阎夕倒地咳血,再也无力爬起。 她竟然输了,输掉的,不是法术与武力,而是她的信心与尊严。 即使是她使出“烈焰踢” 的火毒,竟然也,耐不得冷月屏分毫! 冷月屏右手扬袖朝着孙阎夕的天灵盖就要用力一击,掌风下沉时,眼前却赫然惊现出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 她左手迅疾拍在自己右胳膊之上,转变了力向,寒冰自慕容浅耳畔划过,将远处的澄心堂击得粉碎。 第二百二十九章 涅槃火(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冷月屏顾不上胳膊传来的阵阵发麻,冲着慕容浅怒吼道:“慕容浅,你疯了!” 孙阎夕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萧索身影,眸中炎热陡然熄灭下来,神思亦随之清明起来,她嗓子发紧,直要哭将出来:“国主……” 冷月屏的怒与孙阎夕的哀,慕容浅一应都不予理会。 他的眸子空洞洞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颗碧色水珠放到冷月屏面前,痴痴地道:“救救她,我求你救救她!” 冷月屏看着慕容浅掌中幽幽晃动的一泪残魄,又看看慕容浅晕血的重瞳,怒不可遏道:“慕容浅,你真是疯了!” “救救她,我求你救救她!” 冷月屏瞧着慕容浅失神落魄的模样,血涌而起,冲得心中一疼,疼痛间,胸腔竟然传来一丝破冰的碎裂。 她眸中跳动起恐惧,再顾不得其它,二话不说,朝着木兰结界就飞了进去。 “救救她,我求你救救她!” 慕容浅嘴里不住呢喃,紧随着冷月屏,一化烟儿,亦飘了进去。 “国……” 孙阎夕伸手欲拽,木兰结界陡然消沉下去,只余一面木兰镜,重重地坠到地上,发出“当啷” 一声脆响。 孙阎夕的手凭自地在空中扬着,不知如何放下,亦不知如何拿起。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风吹着一树花灯,投下斑斑黑影,在孙阎夕身上无声的晃动。 “嗖――啪!” 一道亮光自宫墙外,一线升起,在天际爆开一朵金黄的小花。 孙阎夕眉睫一跳,这是,韩熙载发的信号,除夕,已至! 慕容浅遣韩熙载送来的“枫叶飘” 里,下的命令是……除夕子时,月华微弱,木兰封印,兹事体大,断不可失! 慕容浅近来的风流韵事,她也略有听闻,木兰镜中仙,她亦曾切磋过一二,她以为只要她出面,以她身经百战的骁勇,不用韩熙载提供的方法,亦可以轻松控制住事态的劣化,岂料,今时却不同往日。 她的眸子低转到血红战袍之上的“银丝环锁铠” ,韩熙载说,这是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封天印,只有世间最炙热的烈焰之火才能熔毁它的封印,释放出封印天地、颠覆乾坤的神力。 可,什么是世间最炙热的火呢? 即便韩熙载不说,她亦再清楚不过。 “将军!将军!” 韩熙载的呼唤自黑夜深处响起,由远及近的急传了过来,走到近了,看见地上横陈着的绯红影子,是死马并非慕容浅的尸身,悬着的一颗心落下又提了上来,他环视四周,着急地发问,“他们人呢?” 孙阎夕扬起食指,漫不经心的指了指身侧的安睡于侧的木兰镜,偏着头看向韩熙载,似是思忖,又似询问,又更像是自言自语:“唯有将冷月屏的邪术永封在木兰镜中,才可保南唐的社稷江山?” 韩熙载瞧着孙阎夕这副失魂落魄的形容,羽眉微拧,沉默良久,才道:“你,是退怯了吗?” “我的命本就是南唐的!” 孙阎夕轻轻摇了摇头,“我的铠甲是南唐的主赐的,我的衣食是万民耕织的。南唐护我半生戎马康健,我还南唐半壁天下安泰!这本是理所应当!” 第二百三十章 涅槃火(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墨笙空披了一张韩熙载的皮,又怎会清楚孙阎夕的脾性。孙阎夕,她,是慕容浅的知己,慕容浅的一叶词,她不会不从;她,是南唐的将军,南唐的江山社稷,她不会不顾,即使是引火自焚,亦在所不惜! “你……真的想好了?” “没有想不想好,只有应不应该!将军的宿命本该为国效命,只是可惜未能与“烈焰”一并战死沙场!” 孙阎夕的手轻抚过“烈焰” 的马鬃,持镜起身,嘴角浮起一抹凛然,“除夕已至,就烦请韩大人您帮我收个骨吧!” 墨笙看着孙阎夕饱经风沙的容颜,动了动嘴唇,终究忍不住上前一步:“我……会替你照看他的!” 他既受韩熙载之托,自当尽韩熙载之责,即使,所能做的,也不过尔尔。 无论孙阎夕心底有多恨,无论她多么不愿让他人知晓,可那终究是她的孩子。 “罢了,罢了!那孽障,日后便取做‘李仁’吧!” 孙阎夕摇摇头,眸中忿忿之意渐消,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酸涩,她长长叹口气道,“韩大人,好好教导他,别让他和他父亲一般疑妒残暴,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墨笙轻轻地点点头,别开眸子,淡淡劝慰:“你的骨灰,我亦会替你殓入名花深处,来生,做名娇花女子,别再……当将军了!” “若是来世,我只做红颜知己,不做巾帼将军,你猜,岁月又能对我多几分怜惜?” 孙阎夕媚动起一丝摄人心魄的冷嘲,话音未落,将手中木兰镜抛入空中,眸中哀柔尽数燃为坚毅,咆哮如雷,“涅槃火凤!” 一簇火骛地自孙阎夕身体里腾了起来,似一尾凤绕着银色铠甲盘旋而起,嘶鸣着,冲着木兰镜围了过去。 世间最炙热的火,不是,以愤怒仇恨生就的怨毒之火,而是,以忠肝义胆燃尽的赤诚之焰。 孙阎夕一脚蹬地,带着火光跃升到半空,铠甲的银丝在烈焰里急速消融,骛地闪出亮出一道耀眼白光,劈在木兰镜之上! 镜中的冷月屏刚刚撤下即将坍塌的木兰幻境,心中疼痛还未转圜,木兰镜内突然剧烈震动一下,她还未及反应,一记闪电就从天穹之上直劈了下来,眼看火光就要落到玉瓷肌上,她赶紧用“天水碧” 的纱袖往身前一挡,意图隔绝开灼烧,不料不同于往日烈焰火毒,只消一瞬便将她纱绣击穿,面上也俱是一阵火辣。 正当无可奈何之际,数十把“枫叶飘” 自忘川河畔旋转而出,挡出一道屏隔开炙热,慕容浅飞身从缝隙中拽过冷月屏。 冷月屏心中一动,捂住发烫的脸颊,切切瞧住慕容浅,慕容浅顺势蹲到她跟前,一个劲地喃喃道:“救救她,我求你救救她!” “滚开!” 冷月屏一把推开慕容浅,这一推,慕容浅的身子竟然渐渐暗了下来,似乎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冷月屏惊诧地抬眸,火焰灼过的天穹,竟然慢慢结上一道青铜色的硬痂,冷月屏眉睫一跳,这是,封印木兰结界! 第二百三十一章 涅槃火(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不可以,不可以! 她顾不得疼痛,立即翻身运功:“水龙吟,起!” 忘川河中一条玉龙腾窜而出,带起滔天的水浪,直冲天穹,水柱朝着结界外的孙阎夕直冲而来,触碰到熊熊烈焰,惊起巨大的白色烟雾。 孙阎夕左右手翻转,掌中火苗带起封天印的金水,怒喝一声:“斗——转——乾——坤!” 耀眼金字结印旋转着压了下来,水龙被亮光这一打,似晕厥般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冷月屏见此情形,知结界封印再无转圜之机,她目光不觉落到昏迷的慕容浅身上,若是他被这落下的金光所灼必定难以生还。 慕容浅,你是我的,我,要你活着! 她秀眉一拧,迅疾施法于落水之上,水龙陡然激醒,咆哮一声,尾巴一甩,缠着寒冰台猛冲到忘川河内,激起一个硕大的水球,似要将木兰镜包裹起来。 冷月屏立于水球中心,袖袍指天,缓缓阖眼:“冰冻三尺,天凝地闭!” 寒气自她身体狂啸而出,似龙卷风般旋转起来,所刮之处,咔咔之声大起,尽皆凝结成冰。 墨笙看得又惊又奇,冷月屏竟然在孙阎夕之前自己先行冰封住了木兰结界,虽然护住了性命,但有了二重封印,日后便绝无再出之机! 冰火隔着金水相交,竟在木兰镜上烙刻出繁复的花纹结印,一点点将木兰镜重重包裹起来。 木兰香,魂魄断,虚幻明,浮世沉。 木兰镜上金光一闪,烫出十二字铭文,永归寂寂。 如一块烧焦硬石,自半空中坠了下来,发出不甘的闷响。 墨笙拾起掉落下来的木兰镜,抬眸望着天际,天空的那团忠义之火正慢慢消寂下去,在化为零星一点时,突然一声爆破,骨灰在黑夜绽放出最璀璨的烟火。 墨笙的眸子倒映入这明媚的色泽,唇边不觉盛开出一朵苦涩的笑容,堂堂一介神医圣手,终究,没能救到任何人,终究,是个自私的人! 花蕊夫人,这便是,您期望看得的吗? 您想要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统天下? 墨笙扯下面上的虚假人皮,凝视着那张爬满皱纹的面容,他心底不禁生出一声质问,墨笙啊墨笙,如今卸下这张面具,你还有何颜面对这苍茫天地? 天际的火星凋落,抛出几道金黄的弧线,发出“当啷” 两声脆响,墨笙注意到“烈焰” 身侧掉下烧得漆黑的一物,看那质地,似乎是那封天印上残剩的胸襟合缀,似两把锁,牢牢的扣在一起,三生三世,永不分离。 墨笙的步子沿着马尸轻轻的步了过去,走得近了,瞧见“烈焰” 的另一侧静静飘着一绢红绸,想来,应是方才从孙阎夕衣襟里掉出的,不过须臾的光景,竟已是她唯一的遗物了。 墨笙心生感慨,俯身拾起红绸一角,一不留神,哗啦啦掉出些许碎片,敲在三生三世锁上,两把锁竟骛自分开了。 墨笙不觉呆住了,原来,这些碎掉的,是慕容浅的一叶词,是孙阎夕心锁的匙,亦是孙阎夕永生永世的孤寂分离。 除夕除昔奈何兮, 涅槃焰熄封天地。 幻境归沉永寂寂, 知己寸心长离离。    第二百五十二章 减兰调(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一千多年了啊。”冷月屏抬首仰望着穹顶,似要望透时代的更迭,她嘴里轻轻地呵着寒气,似要吐尽幽藏的委屈,“你们知道被封在木兰镜中一千年,是何等滋味吗?” 林减言望着冷月屏的侧脸,不自觉地别开目光,淡淡道:“你既有了慕容浅的陪伴,千秋万载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捱的事吧!” “呵?” 冷月屏的眸子调转过来,瞧住林减言,“浥轻尘,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千秋万载,慕容浅钟情的,不过是你一人而已!” “若我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稚童便也罢了,上千年,不过只是弹指一瞬。” 冷月屏眸中飘散出几缕不易察觉的哀伤,自顾自地黯然絮叨,“可我已长成的情窦初开的少女了啊,你可知,这对我来说有多残忍,每一天、每一更、每一刻,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林减言羽睫一颤,旋即,垂下眸子,唇边漫生出一丝冷嘲:“冷月屏,你不必再用这等话语来讽刺我,我并非当年的浥轻尘,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 “讽刺你?我倒真希望我是在讽刺你!” 冷月屏抬手指了指阶前的一方晶莹,“他就跪在那里,他求我,求我为你修复魂魄,求我助你转世!” “他求我,呵,以往他执起我的手,要我以法力稳固他的江山、庇护他的子民时,也不曾这般求过我!” 冷月屏冰瞳聚寒,忿忿地瞪向林减言,“浥轻尘,你可知,从头至尾,上当的那人都是我!他根本从来都没有爱过我!” “皇亲贵胄本就薄幸之至!” 林减言眼帘微抬,声音轻飘飘的,半似怜悯半似嘲讽,“冷月屏,我提醒过你,是你自己要争要抢,你又能埋怨谁呢?” 冷月屏冷嗤一声,斜眼睨住林减言:“浥轻尘,你少在这里装什么深明大义,你现在,定是很得意吧!” “相守不知忠贞,逝去才懂珍惜。” 林减言唇边浮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声音淡漠生寒,“这样廉价的爱恋,又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廉价?你竟然说廉价?” 冷月屏不可置信地望着林减言,轻嗤一声,语音陡转冷冽,“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林减言闻言并未生恼,只是缓缓开口,不卑不亢地止住冷月屏的怒意:“冷月屏,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你求不得,自然百般珍重,可我,却是早已绝了念想。” “求不得?你错了!” 冷月屏嗓音坚定,不容置喙,“我想要的我都会得到!不过,是早是晚。” 林减言看着冷月屏这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含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再不做他言。 冷月屏对林减言这副寡淡的反应有些窝火,她眼珠轻轻转到林减言的面上,眸中促起一抹狡黠,盈盈笑道:“再者说了,慕容浅这般算计于我,依我的性子,你觉得,我还会对他百般珍重吗?” 林减言闻言心间不觉一寒,秀眉微蹙:“你……对他做了什么?”    第二百五十三章 减兰调(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他这样辜负我,任凭他磕破额头,我亦不敢再信他!” 冷月屏十指握拳,眸中阴寒之气更甚,“我要他饮下我的寒冰之血,与我签下契约,成为的我的傀儡!” “傀儡!” 林减言眉睫剧烈一颤,惊愕地质问冷月屏,“冷月屏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样爱他,你怎么舍得这样对他!” “爱?爱太过短暂,怒太过激烈,唯有恨,才是绵绵无绝期。” 冷月屏眸中蒙上一层寒霜,唇边勾起一个凉薄的弧度,“其实,我不过想逼他知难而退,逼他安分守己地呆在木兰镜中,谁知,他想亦没想就一口吞了,他可是上古帝君啊,堂堂的一国之主啊,竟然就这般甘愿堕成附属于我的行尸走肉!呵,当真是情深意重啊!” 冷月屏的尾音带着几分尖酸长长扬起,有意无意地撩拨着林减言的心弦。 林减言面上虽然平静无波,心中却不免跟着一动,她低垂着头喃喃而语,似询问又似自言自语:“他……这又是何苦呢?” “一代帝王就这样被你毁掉了,浥轻尘,你可真是红颜祸水!” “可那终究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减言缓缓抬眸,眸中柔情复散为淡漠,“浥轻尘早已死了,如今,我是林减言!” “浥轻尘,你可……真是无情啊!” 冷月屏望着林减言的那淡若清风的神情,冰瞳飞针,似要刺破林减言的伪装,“你以为你重生为了林减言,你就逃得开与慕容浅的纠葛吗?” 林减言心间划过一丝疑虑,隐隐,似乎触碰到什么禁忌。 “你还不知道吧,今生,慕容浅是你弟弟——林枫!” “什么!” 林减言猛地往后踉跄一步,惊愕道,“我弟弟林枫!” 顾夜兰看着林减言眸中跳跃着的惶恐,慌忙抓住林减言的胳膊,想要稳住她情绪的跌宕起伏。 “不!不!” 林减言疯狂地摇着头,急欲把脑海里那一双清澈得如一汪碧泉的桃花眼从记忆里晃掉,可晃着晃着,林枫与慕容浅的影子,竟然渐渐重合到一起。 “你骗我的对不对,慕容浅不是你的傀儡吗?怎么会变成我的弟弟呢?你骗我的对不对?” 林减言迫切地抓住冷月屏的袖衫,“是!他们是有几分相像,可慕容浅一目重瞳,林枫,他……” “一目重瞳,重瞳之力早在当初救你那缕残魂时已经耗尽了!” 冷月屏反抓住林减言的手,凌冽的目光一寸寸凝住她眸中的狂乱,“你还记得,你父亲林天一将华姨太逐出府时都说了什么了吗,烈性堕胎药!你以为你是怎么从那蚀骨销魂的药里逃生出来的,还不是慕容浅拼死将你救下!可他的魂魄却附着在林枫一息尚存的死尸身上,再也出不来了!” “人之体魄,由魂而转,林减言你难道没发现,林枫的外形,是一天天,越来越像慕容浅了!” “不!我不相信!” 林减言捂住欲裂的脑袋,不住地往后退,“冷月屏,这都是你的阴谋,阴谋!”    第二百五十四章 减兰调(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冷月屏一把抓住林减言的胳膊,深深地瞧进她的剪水瞳里,一字一句皆如钢针,一针针刺穿林减言的抵抗:“林减言,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事实就是事实!” 林减言身子止不住地颤栗,她该如何接受,她百般疼爱的亲生弟弟,竟然是,她千般怨恨的前世恋人! 天呐,你教我如何偿还此生的孽债,你教我如何渡过这场桃花劫难! “行了!” 顾夜兰将冷月屏的手拨开,环抱住林减言的颤抖,柔声安慰着,“没事的,减言,没事的!” “兰姐姐,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对不对?” 林减言张着巴巴的眼睛瞅着顾夜兰,“林枫只是我的亲弟弟,虽然他、他吻了我,可那只是恶作剧而已,只是……” 林减言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下去,她知道,无论她编出怎样的谎话,她都骗不了自己。 “林减言,我不管你是将他当作是谁,林枫也好,慕容浅也罢。” 冷月屏不理会林减言的仓皇无措,自顾自地说着,“我只告诉你,他时日已经……” “够了!” 顾夜兰涨红着脸,不悦地打断冷月屏的不依不挠,“你先让她静一静!” “行行行,不打扰你们姐妹情深!余下的,你自己告知她吧!” 冷月屏略一扬手,轻哼一声便欲旋身离开,步子在瀑布帷幔前停下,“花蕊夫人,还请劝她早日做出决定,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顾夜兰扬手指外,怒喝一声:“走!” 帘上瀑声潺潺,自阁顶落下,自顾自地汇入忘川河中。 激起的薄薄水雾,随风轻轻荡到面上,湿濛濛的,像是罩着一层的泪纱。 林减言的头无力地耷拉在顾夜兰的肩上,低垂着眼帘,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兰姐姐,我该怎么办,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 顾夜兰微咬着唇,看着怀中的彷徨无助,心生歉疚,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减言,对不起!” 林减言愣了愣,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顾夜兰:“兰姐姐,你为何要道歉?” 顾夜兰将脸别到另一侧,声音淡淡地飘散过来,含着几味难解的忧愁:“若不是我,你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的境地……” 林减言轻轻摇了摇头:“兰姐姐,这都是我自己种下的孽缘,你,又何必自责?” 顾夜兰伸手理了理林减言鬓边碎发,静默半响后,才幽幽地感慨:“减言,你的命,怎就与我苦作了一处呢?” 林减言听着这自伤之语,眸中疑惑更甚:“兰姐姐,为何这样讲?” 顾夜兰眉间愁色更添几分,转眸瞧住林减言:“顾字墨是我的亲哥哥。” 看似漠不相关的话语,却让林减言心中一凛,仿佛窥探到了什么隐秘,顾字墨,墨笙,顾夜兰,徐萧兰……可是一转念,她又赶紧摇摇头:“那又有什么打紧,兰姐姐,你的意中人,不是葛剡吗?” “葛剡?” 顾夜兰唇边晕开一抹青涩的苦笑,“减言,我那是骗你的!” “骗我?”    第二百五十五章 减兰调(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低垂下眼帘,轻轻点点头。 “兰姐姐,你怎么……” 林减言震惊地盯着顾夜兰,言语中不免有些气愤,“我那么相信你,你怎么……我们不是朋友吗,你为何要骗我?” 顾夜兰按住林减言的胳膊:“减言,你别激动,你先听我说。” 林减言打开顾夜兰的手,后退一步:“你们怎么都这样,都要骗我!” 说着,眸中眼泪一转,幽幽就要滴落下泪珠来。 “减言,我的父亲与母亲魂魄互换了,我怎样开口与你讲?我喜欢上自己亲哥哥了,我又怎样与你述说这样龌蹉的心思?” 顾夜兰上前抓住林减言的皓腕,微微摇撼着,含着委屈的泪楚楚唤道,“林减言,你倒是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顾夜兰声泪俱下的言语,一字一句都震撼着林减言的心肺,她说,父母魂魄互换,她说,喜欢上自己的亲哥哥。 林减言的声音不觉弱了下去:“可,我是你的朋友……” “就是因为我当你是朋友,我不想再骗你!” 顾夜兰深吸一口气,诚挚道,“我不知道前世,浥轻尘与花蕊夫人到底有过怎样的交情。我只知,此生,我顾夜兰认你林减言这个朋友!” 林减言听着顾夜兰的肺腑之言,抿着唇,一时不该如何作答。 “减言,我不是故意瞒你,最初我当真是什么都不知!” 顾夜兰眸中含伤,徐徐叹道,“所有的真相,都是我一点点从皮肉里剥开的。” 顾夜兰将自那日在床底发现木兰镜开始的一幕幕,一刀一刀从结痂的记忆里切割下来,骨深深血淋淋地在林减言面前,一一铺成开来。 林减言听着顾夜兰的辛酸点滴,心中泛起无限柔情,不自觉地走到顾夜兰身旁,张开臂膀,温暖着这个身中“寒冰掌” 的羸弱体魄。 顾夜兰阖上眼,将眸中眼泪垂干,略微沙哑的声音轻轻拂过林减言的耳畔:“减言,现在,你能原谅我了吗?” “兰姐姐,对不起,我并非有意要窥探你的隐私,我只是……” 林减言的话语在唇齿间停顿一下,才轻轻兜出,“被骗怕了。” 顾夜兰执起林减言手,定定瞧入那双剪水瞳里,郑重道:“经此一事,彼此再无欺瞒!” 林减言轻轻点点头,眸中清亮如一泓秋水:“兰姐姐,我对你,从未有过欺瞒。” 顾夜兰心中一动,垂下眼帘,无声地盖住眸中的感动,轻轻调转话题:“减言,林枫的事,我想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兰姐姐,冷月屏不是都已经说过了吗?” 林减言略一扬手,柔柔地止住顾夜兰的话语,似是无限疲累,“我……不想再听了。” “减言,该面对的总要面对的。” 顾夜兰略微摇了摇头,“你如今若是不救他,我只怕你日后后悔!” “救他?他怎么了?” “他中了‘烈焰踢’的火毒,只怕,已经时日不多了!” “什么!” 林减言不可置信地盯着顾夜兰,“这怎么可能?王凤娇是不可能伤他的!” “减言,你怎的忘了,后海河畔,她伤的是你!”    第二百五十六章 减兰调(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说着说着,语气不免激动起来,“可慕容浅以‘渡血符咒’将毒引到了自己身上,他自水中救起你与王凤娇,身体本就疲惫至极,试想,以林枫今时的体魄如何能堪受此等烈焰……” 林减言如梦方惊,那个病中恍惚出现的人影,瞬间清晰起来,慕容浅,真的是他! “他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林减言猛一跺脚,眸中骛地窜上泪来,又急又忧地嚷道,“为什么偏要救我,偏要……折磨我呢?” “减言……” 林减言仰望着穹顶,叩问着苍天:“这场桃花劫,到底要几世才能休啊!” “减言!” 顾夜兰幽幽叹口气,缓缓吐字,“慕容浅所行之事,皆属逆天之为,他,不会再有下一世了!” 林减言躯体一颤,眼前跟着一花,几将晕厥过去。 亏得顾夜兰扶得及时,才没有顺势栽倒下去。 林减言拼命忍下喉头血腥,似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顾夜兰的胳膊:“兰姐姐,火荼丹、火荼丹可以救他!” 顾夜兰摇摇头,淡淡地反问道:“减言,天下之大,你待何处去寻此物呢?” 林减言不觉慌了神,握着顾夜兰的手微微摇撼着:“那该怎么办?阿浅他,该怎么办?” 顾夜兰看见林减言这副焦灼悲痛的模样,秀眉一横,“扑通” 一声,突然在林减言跟前跪拜下去。 林减言被这突然的举止吓得后退一步,错愕地望着顾夜兰:“兰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顾夜兰抬眸,切切地瞧着林减言:“减言,我求你救救林枫,也救救我!” 林减言连连上前,伸手欲扶起顾夜兰,言语中又哀伤又焦急:“兰姐姐,你这是说什么话,我如何能救你们?” 顾夜兰拨开林减言的搀扶,执拗地不愿起来,雪白的脖子直直地梗着:“如今有一计,可以救得众人,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什么方法?” 顾夜兰星眸一凛,现出决绝之意:“你我二人,魂魄互换!” “什么!” 林减言震惊地重复着,“魂魄互换!” 顾夜兰点点头,平静地述说着,仿若一切都早已有度量:“我受寒冰掌,你遭烈焰踢,寒冰烈焰本就相生相克,若我二人魂魄互换,便可驱寒散热,肃清彼此体内余毒。渡血符咒渡的是你的血,若是你体魄无毒,林枫自然也可得康健!” 林减言听着听着,秀眉不觉慢慢蹙起,疑惑的目光逡巡在顾夜兰鹅蛋脸上,半响,才缓缓道:“这些……都是冷月屏告诉你的?” “是!” 顾夜兰微咬下唇,“不过魂魄互换之法,却是出自我的考量!” 林减言有些疑惑了,这便是冷月屏的目的吗? 唤起她前世的记忆,不过是为了唤起她心底的柔情,让她,无法拒绝顾夜兰的请求,更无法舍弃慕容浅的性命。 可若只为慕容浅性命,林枫这一层身份就足以让林减言妥协,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林减言想着想着,不觉摇了摇头,罢了,冷月屏行事一向怪诞,心思阴骛多变,猜不着也罢了。 倒是顾夜兰,她一向聪慧过人,若非走投无路,决计不会同意行此般荒唐之举。 她得下多大的决心,才能割舍这张“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 的绝世容颜。 “说来说去,冷月屏都是为了慕容浅。” 林减言思绪翻飞间,不由轻嗤一声,她低首瞧住顾夜兰,眸中浮起一丝疑窦,“可是你呢?兰姐姐,你这样做,目的是什么呢?” “回顾家,夺回应属我的一切!”    第二百五十七章 花非花(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瓣瓣冰花如刀,旋飞在苍茫天地中,盛开,凋落。 民国三十四年,大雪。 雪压枝桠,簌簌作响,“咔嚓” 一声折断,将顾夜兰从沉睡中唤醒。 她略一睁眸,似乎误落了一处唐代闺阁,周遭陈设皆镌刻着浓浓的古意,无奈她的身子软绵绵的,陷在绒和的锦被之中,一时也窥不得究竟。 一阵皮靴的脚步声自屋外响起,惊得深思清明。 她心中一颤,顿觉不妙,莫非是葛剡,难道……她又回到葛剡家了? 未等顾夜兰起身逃脱,一件修裁利落的红裳就闪现了出来:“林减言,你醒了?” 顾夜兰微微一愣,朝四下望了望,屋内并无他人的踪迹,她迟疑地抬头,喃喃询问:“你……是在叫我?” 王凤娇丹凤眼一挑,觑视着顾夜兰:“怎么,林减言,不过短短数日光景,就不认识我了?” 顾夜兰闻言一惊,迅疾掀被起身,跑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好好照量了几番,桃花面,剪水瞳,锁魂痣,不是林减言又是谁? 冷月屏成功了,她真的与林减言魂魄互换了! 她想,她应该是喜悦的,镜中脸颊幽幽转起一丝笑容,像是无意晕染开的点墨,如此不真实的淡痕,悄悄,掩去她无法言喻的苦楚,与,自卑。 “行了,别臭美了!” 王凤娇看着“林减言” 桃花面上飘浮起的喜忧参半,微微嗤之以鼻,不悦地去抓她的皓腕,“跟我来!” 顾夜兰连连缩手,往后退了一步,戒备地看着王凤娇:“你要干什么?” “你不是在找林枫吗?走,我带你去见他!” 王凤娇说着就要过来抓“林减言” 的手。 “等一下!” 顾夜兰慌乱地制止住王凤娇的动作,退到一侧,嗫嚅着回答,“我、我不能见他……” 王凤娇将手臂交叠着叉在胸前,偏头审视着“林减言” 的扭捏,语气里不觉带起一丝薄怒:“林减言,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还要问你是怎么回事哩!” 顾夜兰略一跺脚,学着林减言的语气,质问道,“我问你,你把我弄到这个破地方来,想要干嘛?” “破地方?” 王凤娇环视一圈修葺得大气雍容的闺阁,冷哼一声,“你知不知道,这可是孙将军府!” “将军府?” “若不是我在雪地里发现了昏迷的你,你早就冻死了!” 王凤娇轻轻一讪,“我说,暴雪天你还敢驾车乱冲,林减言,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救了我,那……” 顾夜兰略微沉凝,开口询问道,“顾夜兰呢?” “哦,她呀。” 王凤娇耸耸肩,两手一摊无奈道,“因为你,我,跟丢了。” 顾夜兰心中一凛,不由生疑:“你在跟踪她?”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王凤娇长眉一扬,红掌一伸,死死箍住“林减言” 的皓腕,“你现在要做的,是和我去见林枫!” 顾夜兰拍打着王凤娇的手,拼命反抗着:“我不想见他!不想见他!” 王凤娇腕上施力,不由分说地往屋外一带:“这可由不得你!” 眼见门槛已经现了出来,身子却止不住地倾斜向前,情急之下,顾夜兰只得深蹲在地下,大声嚷道:“孙将军!我不能见他!”    第二百五十八章 花非花(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王凤娇脚步微滞,愣愣地回过头来,俯首看着被拖拽到地上的顾夜兰:“你刚刚,叫我什么?” 顾夜兰挣脱出胳膊,捂住胸口,微微喘口气,调匀鼻息,缓缓才道:“我、我都知道了!” 王凤娇脸上突涨潮红,一把纠起顾夜兰的衣物,厉声喝问:“说,你都知道什么了!” 顾夜兰料想不到王凤娇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回想起木兰幻境中的点滴,再略一琢磨,探到王凤娇的心中隐晦。 顾夜兰不觉唇齿生笑:“孙阎夕,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王凤娇眸中促火,十指紧攥成拳,似要撕裂“林减言” 的衣物:“说,你都知道什么了!” 顾夜兰眼角一弯,做出好言相劝的模样:“不管我知道什么,只要你不让我去见林枫,他呀,就什么都不会知道。” 王凤娇怒由心气,冲着“林减言” 大吼:“林减言!你怎么不想想,我做的一切为的是谁!你不懂感恩也就罢了,竟反过来威胁我!” “难不成,你竟是为了我?” “你……” 王凤娇将“林减言” 衣襟一甩,气急败坏地就要往屋外走,“红颜祸水!我就不该好心成全你们!” 顾夜兰仰头望着王凤娇的背影,嘴角不屑一冷:“我们姐弟二人本就同心,需要谁成全?” “姐弟?林减言,若你真当林枫是你的弟弟,你就应当让他对你绝了非分的念想!” 王凤娇前脚刚迈过门槛,便停了下来,略一沉凝后,复又自屋外折返回来,“我不妨告诉你,我已从冷月屏手里拿到‘天水碧’,融入了‘火荼丹’之中,林枫服下后身体已无大碍。” “可是,心病却还得心药医!” 王凤娇微偏着头,眸意深深地瞧着那张桃花面,“林减言,你当真不要随我去见见他?” 顾夜兰闻言不觉一惊,天水碧,火荼丹! 冷月屏竟然早有解毒之法! 可冷月屏既已暗自通过王凤娇手救下林枫,又何苦还非要逼林减言与顾夜兰魂魄互换? 她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顾夜兰细细想来,背脊不由得阵阵发寒。 可是木已成舟,为今之计,只有趁着身份之便,尽快救下兰芳苑的母亲才是,余下的,与林减言重逢之后再作打算吧。 顾夜兰瞧着王凤娇眸中褪尽怒火后的恳切,轻轻点点头:“我的弟弟我自会好好劝说,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帮我做一件事!” “何事?” “王凤娇,我要你带我去枯荣医院见李仁!” “李仁!” 王凤娇眼睫一跳,强按住狂乱的心绪,“林减言,你到底要做什么?” 顾夜兰柔柔止住王凤娇的担忧:“你放心,前尘影事,我皆不关心亦无意提起,我不过,是有求于他。” 王凤娇长眉死死拧着,炽火的目光逡巡在“林减言” 的桃花面上,思忖良久,收了眸中烈火扬言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事!” 顾夜兰眼皮轻轻往上一抬,觑了王凤娇一眼,淡淡道:“放心,我决计不会将李仁的身世告知慕容浅!” 顾夜兰虽是局外人,却看得分明。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王凤娇,都是一般骄傲。 李仁之事,是她深深埋藏于心底的那道结满污垢的疤,肮脏之下,血肉模糊。 王凤娇定定地瞧住顾夜兰,一字一句道:“我是要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何事,绝不再伤害慕容公子!” 顾夜兰心中一动,想不到,这王凤娇竟然痴情到如此地步。 思量间,言语不觉温柔了几分:“我自是可以答应你的,只是不知,算不算得数。” “要么不允诺,既然允诺,就要做到!不管多难!” 顾夜兰望着王凤娇眸中泛起的坚毅之色,沉默半响后,终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二百五十九章 花非花(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汽车的喇叭空空地在雪地响了好久,才缓缓碾压着皑皑白雪朝迷茫深处驶去,林枫立在窗边,遥遥地望着心之所属的远离,车轮每转一圈,便在他心间压上一道印迹。 任凭他眸中秋波再深情,也触不到那思之不忘的身影。 即便是将寸寸情思寄托在片片雪花之上,随风散去,亦落不到北平城郊的一处农家小院里紧锁着的孤寂。 林减言立于这孤寂中,静静看着杯盏中花瓣的起落,食指滑过微凉的杯沿,喃喃道:“你是谁?” 娥皇,浥轻尘,林减言,还是……如今的顾夜兰? 她的芊指不觉离开茶盏,一点点,攀上凝脂如玉的面庞,触碰着肌理的光洁滑润,她想,若她的天地还未曾下雪,拥有这让她前世今生都艳羡的容颜,她是该有多欢喜! 如今再看,一眉一眼原来与她的欢喜这般无关紧要,如花般的娇颜,或许可已悦人,却无法悦己! 尽态极妍又如何,倾国倾城又如何? 亦不过是一张易衰的皮囊,时光的雪一淹,便只徒留岁月的沧桑,而这沧桑,却被牢牢镶嵌入永恒的灵魂中,经久不衰。 她是怎样变成这副模样的呢,是拜冷月屏魂魄互换之法所赐,还是中了慕容浅布下的爱恨困境,亦或,皆是一场自作孽。 思量间,门上的链锁突然“哗哗” 响动起来,急雪乍翻入户,一双素手现了出来,徐徐将餐食搁置在门口,复又退去重新锁上了院门。 林减言静心注视着那人的一举一动,并无一丝抢门而出的冲动,及至院门锁好,她才慢慢踱过去,将案板隔于桌上,拾起瓷碗中的素白馒头,坐于窗边,和着萧萧风雪声,慢慢咀嚼出滋味。 她在冷月屏施法的木兰香中昏迷,自她醒转之时,便被关于了此处,她不知囚禁她的是何人,亦不知她的目的何在。 只知能在茫茫天地间,寻到如此静谧一处所在,于她,实乃一种超然的解脱。 她无心探究真相根本,浮生若梦,本就几分真几分假,又何须那么在意? 在这农家小院里,有茶便喝,有餐便食,若是有酒,人生便是畅快之至。 这样想着,心中的郁结不觉舒展了几分,松软的馒头也在唇齿间滋生出丝丝的甜意。 屋外风雪渐渐止了,天与地亦随之安静下来,林减言慢慢斟茶,细细品茗,烦琐的心思也如这汤汁般,一盏接一盏,越来越澄明。 静谧闲适中,自东墙方向传来几阵“得得” 的声响,像是木屐有节奏的叩击着地板,不多时,一缕淡淡的佛香便透窗漫了过来,林减言才恍然过来,原来是阵阵木鱼声。 想不到软禁她的,竟是一位礼佛之人。 她的目光触及屋内的陈设,一桌一几虽是极其朴素,却别有一番雅致,转念一想,若非心性恬淡之至,又如何能将此等农舍拾掇得这样井井有条,这般,净雅无华。 这便是,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只是不知,这位德馨的主人,何以独独拘了她在此。 林减言被佛声勾起了凡思,蹑着步小心翼翼地朝东墙的方向迈去,猫腰倚在墙根处,细细聆听越墙传来的一方禅音。 木鱼声渐渐消了下去,轻柔的嗓音随之缓缓响起:“顾夜兰,我留你在此,只是让你暂避祸端,在这清净之所得以休养生息,并非歹意,你勿需如此担忧。” 林减言微微一愣,旋即,明了话语所指。 她正欲开口解释,木鱼声又“得得” 地响起,她面上不由得一红,抿嘴思索半响后,才对着东墙感激地一鞠躬,带着歉意径自从墙角退回了窗边。    第二百六十章 花非花(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杯盏里的樱花瓣已经呈现出泛白的色泽,林减言细细打量着,唇角不觉漫上一阵淡若轻风的微笑,原是依着顾夜兰的身份,才有这般境遇。 前世今生,顾夜兰的一切皆是极好极好的,那林减言,你呢? 此刻,你又是怎样的光景呢? 雪天路滑,王凤娇载着“林减言” 驶着轿车一点点向前挪进,待行至南锣鼓巷时已近傍晚。 夕阳在积雪笼上了一层薄橙,皮靴踩在上面,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枯荣医院在何处?” 顾夜兰取下斗篷的帽子,抬首往不远处的鼓楼看了看,飞檐的一角映照在漫天红霞,在将晚的天穹画幕上,勾出一道耀眼的金边。 她微微颔首,突然,秀眉一横,咬破食指,血在指尖沁出成珠。 她芊指一扬,迅疾将血珠弹飞到半空之中,血气散开,星星点点的磷火从胡同深处往外无声聚拢,“枯荣医院” 几个大字幽幽升起,悬浮在鼓楼的半空中。 王凤娇还未从这奇异的景象中回过神来,顾夜兰的步子便越过她的身旁,淡淡的嗓音平静地随风捎过发际:“往红霞深处去。” 王凤娇亦步亦趋地跟在顾夜兰身后,在寂静无人的胡同巷里也不知穿行了多久,磷火渐渐散去,现出一扇朱红大门。 “南锣鼓巷44号?” 王凤娇看着右边木质门牌上的刻字,长眉不觉微蹙,南锣鼓巷几时有44号的? 顾夜兰审视着王凤娇面上疑惑,不由好笑道:“你未曾来过这?” “以往皆是李仁过府行诊,我根本无需也无心探知他踪迹。” 王凤娇仰首看住空中的大字,轻轻叹了口气,“我前世倒是从韩熙载口中听说过‘枯荣医院’的名号,可惜一直征战沙场无缘拜访,未曾想,今世还能得此一见。” 顾夜兰轻启皓齿,随意带过一两句言语:“你说的韩熙载是墨笙吧。” “韩熙载是我父亲孙晟孙大将军的至交,当年若非依着他的照拂,我如何能顺利诞下……不提了,不提了!” 王凤娇触及悲凉的往事,不自觉地咬断了话头,轻轻地摇了摇头,“你刚刚说的墨笙又是何人?” 顾夜兰抬眸望住枯荣医院的大门,徐徐道:“枯荣医院的主人。” 言毕,款款上前,两掌轻轻推开朱门,提裙步了进去。 门扇的启合一声声拉扯在寂静的空气里,将彼此浮躁的心绪往更深处关去,推开第十扇门,一名著着长袍的中年男子便现了出来,他背立于庭院中,仰头观赏着逐渐黯淡的天色,似乎已经在此处等待了颇久,他听见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对着王凤娇作了一个揖,恭敬道:“王小姐,您来了。” 王凤娇强按住心中血涌,眼角带过顾夜兰的神色,转而质疑道:“李仁,你知道我们要来?” “林家公子已经提前告知我了。” 李仁含着笑微微欠身,伸手往前一引,“二位,请随我来。”    第二百六十一章 寸草晖(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时值冬日,一应草木本该呈现凋零之态,可枯荣医院内的花木却不同于他处,仿若时光静止般,放眼望去,庭院之中依旧一派如春之色。 只是,树稍叶尖罩着一层雪霜,虽掩不住满庭绿意生机,但到底是显得愈发冷清了。 李仁的步子向着曲径深幽处一路折去,顾夜兰与王凤娇各怀心事地跟在后面,随着李仁越行越缓。 “等等!” 顾夜兰突然停住了脚步,再不肯往前挪动分毫。 王凤娇蹙眉望着“林减言” ,言语中不由带上几分嗔怪:“又怎么了?” 李仁回过头,和善地冲“林减言” 笑笑:“林小姐,转过前面的弯道,便是兰芳苑了。” “我、我知道。” 顾夜兰低首望着脚尖,只顾扭着食指,似乎内心不住的挣扎。 “你……可是信不过在下?” “没有,没有!” 顾夜兰抬眸连连摆手,嗫嚅着回答,“只是,我还、还没有做好准备。” 她不知该如何直面兰芳苑里锁着的,那副叶孤鸿虚假的皮囊,那颗夜芳纯粹的灵魂。 到底是应当她为父亲,还是应当他为母亲呢? 李仁看着顾夜兰似乎害怕的神情,唇边笑意更深:“林小姐勿需担心,叶孤鸿的情绪近日已渐趋稳定,他的疯魔,只是不辨自身男女,却从未动手伤过人。何况,你与他,还隔着门上的三道锁哩。” 李仁的轻松的话语落入顾夜兰耳中,却骛地挑起心中一阵刺痛,她蹙眉瞧住李仁:“李医生,你可知我此行的目的?” 李仁微微一讪,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林小姐,你可是想帮你的朋友顾夜兰?” 顾夜兰不惧不畏地瞧住李仁:“对!我要帮她救夜、叶孤鸿出去。” “什么!” 王凤娇听到此处,情况已明大半,“你要把一个疯子放出去?” “她不是疯子!她是顾夜兰的亲人!” 顾夜兰怒由心起,冲着王凤娇嚷道。 “你嚷什么?你真怕那个疯子听不见吗?” 王凤娇压着嗓子,朝远方瞪了一下,“前世今生都一样没分寸!” “你……” 李仁打着哈哈,扬手阻隔在二人之间,柔柔地止住了彼此的急躁。 “林小姐,你与顾夜兰的金兰之谊,自然是无比纯洁真挚。可是……” 他眸中含笑,深深地望着顾夜兰,“你这样做,到底是在帮她,还是……在害她呢?” 顾夜兰眉睫一颤,粉润的娇唇不觉抿成一条红线。 “若你不救叶孤鸿,那顾夜兰就还可以安安分分的当一个顾家千金,尽享荣华富贵,而叶孤鸿也可在枯荣医院内,静心疗养;可若你救了叶孤鸿,且不论顾显礼是否能咽下被欺瞒多年的这口气不对他们施以报复,就论身无分文的顾夜兰带着一个疯子父亲,你当她有何处可去?” 李仁停顿一下,才坚定道,“她根本就无法在世间立足!” 李仁说的的确句句属实,这便是“夜芳” 给她设下的死局! 可那也只是顾夜兰的死局,顾夜兰一死,这局自然也就破了!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顾夜兰,可是重生了的林减言呀! “我知道,你说的我、我和顾夜兰都考虑过了。” 顾夜兰抬眸瞧着李仁,“李医生,你放心,有我在,顾夜兰自能在世间立足!” “林小姐……” 顾夜兰扬手止住了李仁的劝阻:“其它的你不必多说了,你只需告诉我,这人,你放还是不放?”    第二百六十二章 寸草晖(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李仁面上浮几一丝为难,转眸望住王凤娇,似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林家公子怎么说的?” 王凤娇将目光落到“林减言” 的面上,锁眉半响才缓缓开口。 “他说,一切遵从林小姐的意愿。” 王凤娇明了地点点头,淡淡道:“一切遵从公子的意愿。” 顾夜兰嘴角不觉轻扬,跃过王凤娇,停到李仁身侧:“李医生,请吧。” 话音刚落,正欲迈步,一个人影突然从转弯处撞了过来,手中物件掉落,发出“哐当” 一声脆响。 顾夜兰连连退后两步,亏得王凤娇的手在她背上一挡,才阻断了她的倾仰。 待她缓过劲来,看清来人,李仁已经先行将地上的女子扶起:“落蝉,怎么这么不当心?” “没、没事。” 落蝉低着头,只顾慌忙地在地上摸寻。 顾夜兰低首看见落至裙边的钥匙,这是,三生锁的钥匙! 她心中不由得一阵窃喜,只需裙子轻轻一旋,便可悄无声息地将钥匙盖住。 “你找这个?” 顾夜兰的身子还未动,王凤娇抢先一步拾起了钥匙,递到落蝉面前。 “谢、谢!” 落蝉抓过钥匙,起身便欲往别处跑去。 “等等!” 李仁拦着了落蝉的去处,“落蝉,我要去兰芳苑!” “啊?” 落蝉诧异地抬首,不禁现出一对红红的眼眶。 她瞧见错愕的众人,迅疾又将头深埋了下去。 李仁瞥到她眼角的泪痕,扶着她的胳膊,柔声询问:“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事。” 落蝉推脱李仁的安慰,不欲多说,转身就要离开,还没迈步又退了回来,将钥匙放入李仁手中,“钥、钥匙。” “今日,你不一起去?” 李仁疑惑更甚,这钥匙可是夜芳亲自交付到落蝉手上的,自落蝉入枯荣医院以来,就从未离过她身,怎的,又这般轻易地给了他? 落蝉轻轻地摇头,嘴里不住喃喃道:“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顾夜兰看见落蝉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顿觉不好,一把从李仁手里抢过钥匙,便往兰芳苑里奔去。 “林减言……” 王凤娇惊呼出口,急欲追出。 “您让她去吧!” 李仁一把箍住王凤娇腕上的皮带,制住王凤娇的火急火燎。 “我不能让她有危险!” 王凤娇蹙眉回首,瞪视着李仁。 “母亲,为了慕容浅,您做的,已经够多了!” 李仁深深地瞧住王凤娇,言语中似有百般疼惜,千般不忍,万般敬重,“余下的,交给儿……” 王凤娇惊诧地望着李仁,胸中血气翻涌,一掌推开李仁的桎梏:“孽障,滚开!” 李仁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嗬,是了,平白活了一千多年,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 那慕容浅呢,他也知道吗? 不会的,若他知道…… 李仁看着王凤娇气得颤栗的身子,心中无限哀愁:“您……还是不愿认我吗?” 王凤娇一把揪住李仁的衣襟,怒视着他:“你是不是告诉他了?” “母亲,这委屈您到底要独自忍到什么时候?” 王凤娇剧烈摇撼着李仁的衣襟,疯狂地跺着脚,冲着他咆哮:“他是不是知道!是不是知道!”    第二百六十三章 寸草晖(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不知道!”李仁缓缓阖眼,不忍地浇熄了王凤娇熊熊的怒火,淡淡反问,“若他知道,哪里还敢这般轻信于我呢?” 王凤娇眉睫一跳,慢慢松开了十指。 李仁将头低低地转到别处:“他能将林减言拜托于我,不过只当我是墨笙的徒弟罢了。” 王凤娇眸中无火,却更添威严,像一把淬火的利刃,暗蕴着锋芒,见血封喉:“李仁,我警告你,你若敢动慕容浅一根毫毛,我不会放过你的!” “母亲,我从不会违背您的意思,这,您应该知道。” 李仁轻轻地叹出一口气,“父辈们的恩怨已泯,是是非非皆已化泥,与我早无瓜葛。何况,这么多年的医者,我有的,不过只有仁心罢了。” “这些年,我守护着您当年培养出的‘龙翔军’,守护着‘烈焰踢’的传承,一世又一世,苟活到现在,不过只是为了再见您一面,得尽一份微弱的寸草心,以报母亲的三春晖。” 李仁的话语句句肺腑,眸中光芒不住闪烁,“我知道,您终究会回来的!” “李仁,虽然前世记忆我已恢复,但那毕竟只是前世,今生做不得真!” 王凤娇不觉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目光避开李仁的至情至理,神情恢复为淡漠,语调疏离,“我不是孙阎夕,而是王凤娇,这一点,希望李医生您能记住!” 李仁眼中划过一阵失落,带走眼底微光:“既然做不得真,您又何苦还非要守着慕容浅呢?” 王凤娇面色无波地回望着李仁,固执地回答:“我守着的是林枫。他,救过我的命。” 即使慕容浅不是南唐国主,她不是南唐大将军,亦不能改变什么,除非,她永永远远没有遇见那双桃花眼,一旦遇见,她,便无路可逃。 在这场单相思里,他是君,她永远,只是追随他的臣,她能做的,不过只是认命! “罢了,罢了!” 李仁看着王凤娇坚毅的神情,摆摆手,渐渐止了面上的落寞,“王小姐,人皆有执念,您守住您的,我守住我的。彼此,两不相关。” “随你便吧。” 王凤娇丹凤眼轻挑,微觑了李仁一眼,不欲多说,旋身便往兰芳苑的方向走去。 李仁看着王凤娇决绝的背影,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李仁啊李仁,你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母亲的认可呢? 母亲啊,你若是这般恨我,当年又为何偏要生下我呢? 念及至此,李仁不觉摇摇头止断了胡思,忆起墨笙的点滴,师傅曾说过,乱世红尘,不求夙愿有偿,但求此生无悔! 那么,尽孝便是尽孝,他只需做好为子的本分。 念定后,李仁寻着王凤娇的步子,徐徐地踱了出去。 兰芳苑里静得可怕,只有绣花软底磨擦着沁凉的黑石,发出细微的声响。 夕阳的余晖射入窗格里,一束束地略过浮尘,淡淡地扫在林减言那张不施粉黛的素面上,伴随着鞋底传来的沙沙声,轻轻扫落林减言的躯壳,一点点,显露出顾夜兰的灵魂。 顾夜兰的步子越行越缓,走得近了,才瞧见落纱深处隐隐罩着一个蓝幽幽的人影,她迟疑住脚步,忍住喉腔里的颤动,试探着询问:“母、母亲?” “兰兰,过来!”    第二百六十四章 寸草晖(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心中一动,是母亲的声音,真的是母亲!她来不及细想,挑开落纱,直朝人影跑了过去。 眼看快至跟前,那人影一闪,她扑了空,一下摔倒在地。 这一摔,她的神思陡然清明起来,等等! 兰芳苑里关着的是“叶孤鸿” ,怎么会有“夜芳” 的声音? 顾夜兰意识到不对,还未及反应,屋门前突然晃过一道蓝影,紧接着“嘭” 地一声,门被猛地一带,三道锁一上,天地陡然黑寂下来。 三世锁! 这是,“夜芳” 的圈套! 顾夜兰惊恐不已,她迅即起身,奔至屋门前,猛地拍打着门窗,用力呼喊着:“救命!救命!” 夜芳将钥匙放在手指上轻轻转着,笑声吟吟地晃动着:“顾夜兰,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顾夜兰身子一颤,难道“夜芳” 认出她来了? 她苦心经营的一切,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即使换了林减言的身份,她也还是斗不过叶孤鸿吗? “你干什么!” 王凤娇的嗓音突然透过窗户厉声响起。 夜芳微微回首,上下瞄了王凤娇一眼:“你是谁?” “王凤娇,救我!救我出去!” 顾夜兰听见声响,像抓住一根稻草般,更加用力的摇撼着门窗。 王凤娇丹凤眼一挑,冷冷道:“放她出来!” “呵。” 夜芳轻蔑地嗤笑一声,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娇蛮的姑娘,“小姑娘,别多管闲事!” “小姑娘,我劝你,别惹我!” 王凤娇眸中聚火,一寸寸灼在夜芳的面上,似要烧透这层虚假的面皮。 夜芳凝视着王凤娇面上的坚决之意,震惊之余,握着钥匙的十指不觉慢慢攒拳。 “王小姐,顾太太,请稍安勿躁!” 李仁适时的出现在二人之间,阻隔了彼此间的怒意。 “李医生,这谁呀?” 夜芳看见来人,稍减了愠色,略添了一分得体的笑容。 王凤娇根本不领情,长眉一扬:“你他妈又是谁?” 李仁知王凤娇动了怒,此时再劝,无外乎火上浇油,只得将好言对向夜芳,以求转圜:“顾太太,这是孙枭孙将军的孙女――王凤娇。” “哦?” 夜芳眉眼含笑,将钥匙顺手放入绣花钱夹中,款款步上前来,伸出一只手悬在半空,“原来是王大小姐啊,幸会幸会!” 王凤娇也伸出手来,但并未领会夜芳的殷勤,直将那尖尖的指甲张到夜芳眼前:“钥匙!” “钥匙?” 夜芳避开王凤娇的手指,朝兰芳苑的方向回望一眼,“王大小姐,这……好像不关你的事吧?” “钥匙!” 夜芳盈盈一笑,无声的将钱夹拢入袖中:“王大小姐,这兰芳苑里关着的可是一位疯子,要是不小心把王大小姐伤着了,我可担不起!” 王凤娇哪里还听夜芳絮叨,一掌擒住夜芳胳膊,伸手便往袖中掏钥匙。 夜芳料不到王凤娇竟有这般气力,一边避闪一边装作胳膊的疼痛不住呼唤起来,试图请李仁出面主持公道:“诶哟喂,李医生!李医生!” “王小姐,使不得,使不得!” 李仁看着夜芳扭曲的表情,连连摆手阻止王凤娇的行为,他心里清楚,王凤娇的体魄虽大不如前,可烈焰踢的余威到底非常人所受。 夜芳的身份牵扯着顾林两家,要是伤及夜芳的性命,那可万万使不得! “行了!” 王凤娇瞧出李仁面上的担忧,手一推将夜芳送李仁怀里,顺势抽出钱夹,取出其中的钥匙,旋身,便开了兰芳苑的门。 “你……” 夜芳见此情形,怒由心起,正欲开骂,看见滚落出的一张桃花面,不由一惊,“林减言!”    第二百六十五章 寸草晖(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听得“夜芳”的这一声惊呼,悬着的一颗心重重落地,林减言,她叫的是林减言。 “不对,我刚刚明明听见母亲!” 夜芳略一沉凝,觉出了不对,她一个踏步上前,蹙眉怒视:“你是谁?” “我是顾夜兰。” 顾夜兰借着王凤娇的胳膊缓缓起身,她的十指在袖中慢慢攒拥成拳,秀眉轻挑,笑望住夜芳微微发颤的瞳孔,“的朋友啊。” “芳姨,您不认识我了?” 顾夜兰略一偏头,瞧着身后的半启着的门扇,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刚刚,可把我给吓坏了!” “哦,是减言啊。” 夜芳缓和了面色,盯住顾夜兰的眸子似笑非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芳姨,我上次落水之后身体不是一直没好利索吗,王小姐觉得过意不去就扭着带我来找李仁医生了。” 顾夜兰笑着挠了挠头,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李仁,“李医生被我们缠得无法,只得领着我们来了枯荣医院。” 夜芳将胳膊交叠在胸前,一字一句道:“我是问你,怎么会在兰芳苑?” “这个嘛……” 顾夜兰耸耸肩,冲着夜芳傻笑道,“李医生带的路,我也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就到这里了。” “诶,林大小姐,这可不能怪到敝某身上。” 李仁听此冤枉之语,呵呵一笑,却是不恼,“我可只说是去西边取药啊。” 顾夜兰模仿着林减言平日里的举止,吐吐舌头,埋怨道:“这里路啊树啊这么多,我哪里识得嘛!” 王凤娇见此局如此,只得做出一副好姐妹的形态,戳了顾夜兰一下:“不识路,你还偏生要走得这般快!” 夜芳见他们彼此你一言我一语的,似要将谎话圆了过去,可是越圆,她瞧在眼里的破绽却越多。 顾夜兰要的就是破绽,她要让夜芳确信眼前这人,不是,心思缜密的顾夜兰,而是,漏洞百出的林减言。 “哦,原来是误会一场啊。” 夜芳目光凝在顾夜兰面上半响,才微微颔首,转而扫过顾夜兰与王凤娇的手上,“不过,既是误会,还烦请林小姐与王小姐将三生三世锁的钥匙还与我顾家。” “我的铠甲怎么倒变成你顾家的玩意呢?” 王凤娇望着掌中的红钥,不由得轻嗤一声。 她认得,这是“枫叶飘” 的色泽,也不知是何等有心之人将那些碎掉的一叶词重铸成了这解心锁的钥匙。 她朝夜芳的方向,抬手一扔,淡淡道:“这钥匙,我不喜欢。” 顾夜兰微微一愣,也将手中三生锁的钥匙递了出去,嗫嚅着回答:“捡、捡的。” 夜芳对二人的言语不作过多的询问,只是含笑接过,转身将门上的两把锁取下,与钥匙一道收好,放入钱夹之中,转身,款步行至李仁面前:“李医生,既然误会已经解除,我也不便叨扰了,家中还有事务处理,我就先行告辞了。” 李仁点点头,欠身而让,现出一条道来:“顾太太慢走!” “哦,对了!” 夜芳的缓缓回首,瞧住林减言,娇艳欲滴的唇勾出嫣然一笑,“减言,若是你哪日见着顾夜兰,麻烦替我知会一句,让她早些回家,她母亲,可是想她得紧啊!”    第二百六十六章 雪樱花(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坐于掌灯的兰芳苑内,嗖嗖的冷风自窗缝中钻入,绕在发根之上,根根发凉。 顾夜兰挨着瑟瑟发抖的烛光,依着一两缕微弱的暖,细细琢磨着“夜芳” 方才的话语。 这叶孤鸿果然奸诈至极,他料定顾夜兰会重返兰芳苑,只要他先擒住了夜芳,就等同于是擒住了顾夜兰的三寸! 顾夜兰的指甲不觉慢慢嵌入肉中,叶孤鸿你这卑鄙小人,竟然使出如此龌蹉下流的手段,若你胆敢伤及母亲分毫,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林减言,你怎么了?” 王凤娇看着“林减言” 面上闪现的忿忿之意,不觉心生纳闷。 顾夜兰回过神来,虚浮了笑意:“哦,没事,就是替顾夜兰着急。” “呵,你可真有意思。” 王凤娇微抿了口茶,搁下杯盏,“一堆破事,值得你这么上心?” “我没心情和你拌嘴!” 顾夜兰不怀好意地瞪了王凤娇一眼。 “得得!” 王凤娇拈起杯盖,驱散了袅袅青烟,将杯盏恭敬地呈于顾夜兰,“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一切遵从林小姐的意愿。” 顾夜兰哪有心思喝茶,将茶杯往几上一放,望着不远处壁上悬挂着的一副墨兰图,又陷入沉思之中,以“夜芳” 今时如此显贵的身份,除了枯荣医院,她究竟还能将“叶孤鸿” 悄无声息地藏于何处呢? 思虑还未深入,一个人影便从屋外急行步了进来。 顾夜兰赶紧起身迎了过去:“怎么样?” 李仁气喘吁吁地端起几上杯盏,仰头干了大半杯,透过一口气来,才摇头叹道:“落蝉已经疯了,再问不出什么来了。” “疯了!” 顾夜兰惊愕不已地抓住李仁的袖子,“好端端的,怎么就能疯了!” 李仁将袖子抽回,轻轻捋掉胡须上沾染上的茶叶,摆摆手感慨道:“林小姐有所不知,落蝉她,是一位非常重情之人!” “原本她就是夜芳的贴身侍女,夜府落难后,她亦随夜芳入了醉春园。夜芳褪尽钗环随叶孤鸿不辞而别之后,她本可自行离去,可她依然选择留在醉春园,甘愿做些杂役,以待夜芳他日来寻。” “也是因着这份往日的主仆恩情,她才应允入枯荣医院,照顾叶孤鸿一生一世,终身不出。” 李仁幽幽吐字,言语中无限怜悯,“她照顾叶孤鸿已有十余载,一应生活点滴皆围着叶孤鸿转,如今陡然离了,她,自是受不了。” 王凤娇听出李仁话外之音,不由得轻嗤一声:“难不成,落蝉还恋上那个疯子了?” 李仁蹙眉深思,轻轻点点头,又摇摇头:“或许是吧,能让人疯魔成这副形容的,也只有爱了吧。” 顾夜兰心弦微微一颤,落蝉怎会恋上了“叶孤鸿” ? 落蝉既然曾是母亲夜芳的贴身侍女,她自当辨得出兰芳苑里关着的那位就是她的旧主啊! 这么多年,她到底是认不出,还是装作不知情呢? 顾夜兰念及至此,震惊之余心中不免一叹,落蝉受的刺激,只怕,不单单是离了“叶孤鸿” 这一遭罢,这许是,压断她情思的最后一珠泪光! “落蝉姑姑还救得好吗?” 顾夜兰抬眸望着李仁,低声询问。 李仁嘴角浮起一抹苦涩:“林小姐,心病是绝症,我医不好一颗欲死的心。” “那你能安排人照拂好她吗?” “这是自然。” “行了,行了!” 王凤娇不耐烦的打断二人言语中的绵绵苦愁,“事已至此,我看枯荣医院的事也该告一段落了吧。” “林减言,你为顾夜兰做到这个份上已经仁至义尽了!余下的,你让顾夜兰自己回家和她母亲夜芳解决不就好了!” 王凤娇望着顾夜兰,两手往外一翻,“说到底,这终究是别人的家事!” 顾夜兰抿唇沉凝半响,嘴角终于浮上一个轻松的笑容:“你,说的对!” 可“顾夜兰” ,如今,你在哪里呢?    第二百六十七章 雪樱花(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谁能料想得到,此时的林减言,正和着一床粗被,躺在冷炕上,睡得香甜沉稳。 及至脚步声近了,鼻息也未曾被扰乱半分,突然,一掌冰凉敷面,林减言陡然从梦中惊醒:“谁?” 一睁眼,一道煞白鬼影猛地扑了过来,她捂被尖叫,惊得背心沁出一串冷寒:“啊!鬼啊!” 厚厚的粗被将喘息声压得细微,静寂中,“得得得” 的声响缓缓在被外响起,不疾不徐地渐渐消弱下去,仿若去得远了。 林减言的心突突跳着,试探着掀起被子一角,窥见一双踩木屐的娇小白袜徐徐停在了不远处的木桌旁。 “顾夜兰,你倒是睡得安稳。” 林减言识得这声音,是白天东墙礼佛之人,她心下安定,索性掀开被来:“安稳?大半夜的,都快被你吓死了!” 黑暗沉沉中,脉脉滑过一丝温柔的嗓音:“顾夜兰,你几时变得这般胆小呢?” 林减言蹙眉往黑影深处望去,意图将那团发雾的影子看得真切几分:“你究竟,是谁?” “嗤” 一线火光划过空际,一盏油灯亮了起来。 星辉散落,映照在和服的衣襟上,依次开出点点粉色的樱花瓣,一张温婉素清的面容就在落花掩映中现了出来。 她的眉眼皆是淡淡的,只有一张小嘴,出奇的红润,恰如一颗带雨樱桃般,滴溜溜的,牢牢勾住看客的食欲。 她指尖一松,将半根燃尽的火柴落入煤油之中,转眸盯住发愣的林减言:“怎么,不认识了?” 林减言回过神来,嗫嚅着回答:“我、我应该认识?” “嗯,你倒是未曾见过我这副模样。” 那女子略微思索后,含笑步了过来,“正式介绍一下,我叫雪樱。我是葛剡君的妻子,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言毕,她将双手交叠着放于小腹处,弯腰朝林减言行了一礼。 “葛剡!你是葛剡的妻子!” 林减言惊得从床上跳了下来,望着眼前的女子不住打量。 “你不必如此惊慌,我既然已经将你从家中救出,就绝对不会再伤害你。” 雪樱的眸子浮上一层薄薄的哀愁,幽幽一转,化为唇边的一声叹息,“我与夫君,终究是不同的人。” 林减言听着雪樱言语之意,再联想起入木兰镜前顾夜兰在雪地里的惊恐,顿时心生疑窦,雪樱说的是“救” ? 顾夜兰在葛剡家到底遭遇了什么,需要她的救? 林减言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只得愣愣地感激救命之恩:“谢、谢……” “别谢我,你要谢就谢佛祖吧,保佑你大难不死!” 雪樱将大雪之夜的事,一点点,缓缓道来,“照理说,你的身子本就虚弱,在雪地里被淹没这些时辰,寒气入骨根本无回天之力,我寻到你时,你已经冻成冰人,四肢业已僵硬,可奇就奇在,每过一个时辰身子就回暖一分,待我将你送至农家小院,你这体魄竟然完全恢复了,甚至比在家中之时更为康健!”    第二百六十八章 雪樱花(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的眸子无声地落到自己那双熟悉又陌生的水葱般的十指上,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这算不算,借尸还魂?” 雪樱未料林减言会陡出此言,疑心是自己错听:“什么?” 林减言双手合十,含笑念叨:“我是说,感谢佛祖,让我重生了一遭。” 雪樱轻轻点点头:“当真是苍天垂怜,我刚刚又仔细检查过一遍,确无什么大碍,若非说还有什么……” 言及至此,雪樱突然掐断了话头,低首陷入了沉默。 林减言看着雪樱欲言又止的模样,隐隐觉出不妙:“怎么了?” “无妨,你只需在此处静养便可。” 雪樱静默良久后,抬眸瞧着林减言,话语似红玉般从樱唇里滚落,“寒霜水烹煮的‘樱花落’可解细菌病毒。” 细菌病毒? 樱花落? 林减言还待再问,雪樱却先旋身转了过去:“顾夜兰,时辰不早了,你好生歇息。” 林减言望着雪樱失落的背影,再未发一言,雪樱的袖袍扬起,吹熄了灯盏,轻轻带上了院门,却再未上锁。 万籁俱静里,复又响起“得得” 的声响,也不知,是徘徊的木屐,还是起伏的木鱼。 叩击声一下下传入耳畔,却悠悠回响出曾经的话语:“他知道,梵音入耳,可,明五识,清六根,稳魂魄。” 不知,栖霞寺的禅音,是否也曾这般孤独? 林减言一不留神触及久远到蒙尘的往事,心中不觉生出一丝悲怆,苍天垂怜,苍天你几时曾垂怜过我呢? 不过是将我从无望的梦中唤醒,掉入绝望的现实罢了! 若是所有的故事都终结在南唐大保十年的那场春宴里,永远陷入迷失之境,不再醒来,那该多好! 没有爱别离,亦不会有怨憎会! 如今的她,却只堪躲在顾夜兰姣好完美的躯壳里,苟且度日。 其实,只要她不主动撕裂疤痕,他人便再见不到那满目疮痍的灵魂。 若是旁人未观,那她是不是也可以装作见不到呢? 林减言将头靠在枕上,伴着阵阵木鱼,渐渐止了神思,半梦半醒的穿梭在过去与现实中,不知何时睡着,只知待她醒来,已是翌日的傍晚。 “沙,沙,沙。” “沙,沙,沙。” ……窸窸窣窣地的声响扰着耳畔,像细细的小虫一点点咬掉林减言的困倦,一点点爬满她的心田,这是,画画。 声音是自东墙传过来的,莫非,雪樱还会作画? 林减言在被夕阳烘得微暖的炕上踌躇一番,最终还是穿衣下床决定一探究竟。 屋门只是虚掩着并未上锁,林减言步子极轻悄声出户,院子里的残雪被清扫得很干净,余晖洒满篱笆,在地上交织出网,无声地覆住林减言欣长的影子。 林减言脚步轻快,如鱼般穿梭在橙色的暖光里,不多时便至东边的小屋。 她立在门边,徘徊着却不敢伸手叩门,恐惊扰了雪樱的作画,亦是害怕面对承载着往事的纸笔。 思量间,门却突然开了:“你醒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雪樱花(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低着头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旋即,又抬眸愣愣地反问了一句:“你也会画画?” 雪樱点点头,欠身让林减言进屋。 林减言环视屋内,一张蒲团,一个木鱼,一炉佛香,一套茶具,一副画具,一条矮凳,数本画册,如是而已。 “念佛,品茶,画画。” 林减言心生佩服,不由得衷心道,“雪樱姐姐真是好修为。” 雪樱将矮凳让于林减言,淡淡道:“日日如此,算不得修为。” “日日皆是如此?” “习画之人,理应如此。” 林减言听此言语,不觉心生羞愧,怯怯地低下头去。 她到底是算不得一个习画之人啊! 雪樱看林减言面有难色,有感失言:“夜兰你别多想,这些不过是师父的教导,我自是不能忘的。” “你师父教导得很对,雪樱姐姐能遇见一位良师,这是一辈子的幸事。” 林减言心中暗暗叹惜,慕容浅今生才教她习画,即使画得再圆满,也弥不了她的前世之憾。 就算阴差阳错地受了墨笙的指点,到底,也是迟了。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雪樱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间哪里有绝对的幸事呢?” 林减言看见雪樱眸中飘上的忧愁,虽是不解,也没有深究的道理,她含笑调转话题道:“嗯,也对,能收一位天资卓越的徒弟,才应该算是师父的幸事!” 雪樱笑笑并未答言,只是将板上画笔递于林减言:“这些日子你应该也是闷坏了吧,来,画吧。” 说着,就将画板上的樱木花道素描抽走替换上一张白纸。 “不,我不会画画!” 林减言摆摆手,将笔搁置画板之上,连连从凳上起身,她这点皮毛,如何在雪樱面前现拙呢? 而且,如今这每一勾勒,每一深浅,描摹的,皆是与慕容浅的过往,提起笔,除了想他,还能做什么呢? “夜兰,你就不用与我谦虚了。” 雪樱莞尔一笑,将林减言按在凳子上,蹲下身子自顾自地整理零散的画具,“我曾在《暗香》杂志上见过你的漫画,以往的每一期我都有买,不过最近你却断……说实话,你的天资,远在我之上。” 林减言微微一愣,眸中划过一阵失落,渐渐沉寂为无声的称赞。 前世今生,兰姐姐都是一样的天资超凡,她,才是天生的画家。 “我托人买下你老家作了我的画室,不过只是偶尔来此小住采风。这里并非家里,有的也这能是这般简单的画具。” 雪樱拾掇好物件,缓缓站起身来,“你且将就着练手,待日后归家,寻了来‘辉柏嘉’画具,你我啊可要好好切磋一番。” 林减言眉睫不觉尽跳了两下,一是疑惑,如今所处的农家小院竟然是顾夜兰老家;二是感慨,雪樱口里的‘辉柏嘉’画具正是林减言与顾夜兰同时拥有的那套,这自德国远渡而来的舶来品,一共也就出了三套,在这战火纷争物资稀缺的年代,尤其可贵。 若非真正爱画之人,是不会费尽千辛豪掷千金在这样的小物什上的,顾夜兰自然是爱画,雪樱也是,可她呢,不过是倚仗着林氏的权势钱财罢了。    第二百七十章 雪樱花(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雪樱望着发愣的林减言:“怎么了,怕我偷学到你的技艺?” “没、没有。” 林减言低下头嗫嚅着回答,目光落到脚旁一本半合着的画册之上,不觉轻轻“咦” 了一声,手指一拨翻到封面,更觉缘分奇妙,“这本画册是什么时候出的,我竟然不知道。” 雪樱默不作声的将画册拾起,合好放回不远处的书堆里,淡淡道:“这是家师的遗作。” “什么!” 林减言猛然从凳上弹起,惊呼出口,“葛饰北斋!你的师父是葛饰北斋!” 雪樱略抬眼帘,回眸望住林减言:“你竟然知道?” “画画的有谁不知道他老人家的大名?” “哦?” 雪樱别过目光,话音如风般稍带而过,“可他,是日本人。” “这有什么关系吗?” 雪樱定定的瞧住林减言:“中国人不是都恨日本人的吗?” 林减言似乎被问住了,抿嘴思索后,仰首朗声道:“可他,只是一个画家。艺术,是不分国界的呀。” 雪樱看着林减言的落落大方,不觉怔了怔,旋即,低下头疏淡一笑,却未做一词。 林减言望着雪樱那副低头沉思的模样,有些纳闷:“雪樱姐姐,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雪樱轻轻地晃了晃头,红唇凝上一抹深秋:“我怎么认为的,这重要吗?” 林减言不假思索地反问道:“难道不重要吗?” “不管我怎么想的,我亦改变不了什么。” 雪樱的嗓音随着佛前的一缕香幽幽转起,“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肮脏血腥,罪孽深重!” 日本的钢枪在中华民国兴起的杀戮罪行,林减言并不十分知晓,她一直被保护在林家园林的迷宫里,保护在北平的四方城墙下,她虽然知道中华大地上硝烟弥漫,却未曾亲历过一场血肉横飞。 她所理解的战争,不外乎是当权者为夺江山美人,以万民身躯为剑,杀出一场的国仇家恨。 只因欲望,无关情义,情义不过是为了蛊惑追随者,而欲望才是真实,千百年来,莫不如是。 她只当雪樱是为着中国与日本之间化不开的仇恨而苦闷:“雪樱姐姐,你不也是日本人吗?你不也救了我吗?” “我救你,不过是为了自救罢了。” “不管为着什么,救就是救。” 林减言偏头一笑,“你本可以不管我的呀。” 雪樱的目光停顿在林减言的面上,蹙眉审视良久,眉头才渐渐舒展开来:“顾夜兰,你似乎……变了。” 林减言被雪樱瞧得有些不自然,担心自己露出了什么马脚:“是、是吗?” “以往你总是谨小慎微,沉默寡言,让人觉得压抑。” 雪樱眸中微亮,切切地望着林减言,“可如今,倒是遵从本心,肆意潇洒,让人觉得痛快。” “遵从本心,肆意潇洒?” 林减言摇了摇头,含笑指了指不远处的木鱼,“不过是托着这里的佛音让我宁静,浣透凡思尘虑,多了几分清心寡欲罢了。” 雪樱的目光顺着林减言的手指落了过去,轻轻一叹:“若真能做到清心寡欲,你也无需听禅,我也无需念经。” 林减言心中一动,唇边随即转上一抹自嘲:“佛法无边,哪里是这么容易参破的呢?” 宽慰着雪樱,亦是劝慰着自己。 “无边佛法,不过是一个无字。” 雪樱伸出食指轻轻点在林减言的胸口,“你这里装满了七情六欲,成不了佛的。” “成佛?” 林减言抬眸望着雪樱,口吻中含了分戏谑,“不是得先成人,才能成佛?” 雪樱食指微微一颤,旋即,自半空中下落,拈住画板上的墨铅,笑着递于林减言:“得先画画。” “你们做的什么画,可否与我瞧瞧?”    第二百七十一章 意相逢(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听见这略带磁性的嗓音,蓦然回首惊呼:“葛医生!” 葛剡站在逆光处,看不清面上神色,只余动听的音色,似一股暗流,自夕晒的日光里脉脉涌来:“顾夜兰,身子可曾好些?” “葛医生不用担心,我都……” 雪樱略显冰凉的手搭了上来,冷冷地关住了林减言的话匣。 林减言回眸看了一眼雪樱,有感失言,只得讪讪地咬断了话头。 “雪樱,你倒是厉害!” 葛剡的影子被余晖拉成长条的阴郁,随着皮鞋一声声踏了进来,如阴云般一点点罩在了雪樱半蹲着的身子上。 林减言有感不好,迅疾从凳子起身,将凳子推到葛剡面前拦着他的去路,扯着嘴角勉强用力地笑着:“那个,葛医生,坐!” 葛剡低首俯视着林减言,语气如常,却再听不出和善:“顾夜兰,在我家待得不好么,要来这里?” “没有,没有!” 林减言故作熟络地拍拍葛剡的肩,似乎想要扇熄他心中暗蕴着的火气,目光透过肩膀的缝隙,落到屋外的篱笆上,一转念,生出托词,“你看,我这不是……想家了嘛!想家了!” “哦,想家。” 葛剡明了地点点头,唇边添上几分笑意,复而转眸望着雪樱,“雪樱,你怎么就不想家呢?” 雪樱僵硬的身子一颤,缓缓站了起来,她徐徐回首,望住葛剡,天光洒入柔顺的眉眼,却泛起倔强的星星点点:“葛饰炎,不想家的,是你!” 葛剡眯起眼望着泪光盈盈的雪樱,审视半响才含笑踱了过去,伸手擦拭着她清淡的面颊:“雪樱啊,你这是干什么呢?父亲交待的话,你都忘了吗?” “师父,师父……” 雪樱咬住下唇,痛苦地摇摇头,仰泪哀哀道,“不是这样的,师父他老人家……” “行了!行了!” 葛剡扬眉打断雪樱的言语,眼角稍带过一侧的林减言,“把眼泪擦擦,别让中国人笑话。” 林减言被那目光一扫,从愣神中清醒过来,葛剡,葛饰炎! 他口中的父亲,是雪樱的师傅,难道,难道,他是葛饰北斋的后人! 林减言望着葛剡如山般巍峨的背影,心中隐隐生出不祥之感,葛剡他是日本人,可他却与雪樱不同,他是带着敌意的日本人! 正当林减言刚刚缓神之际,一本画册突然自天外飞来砸向她的怀里,雪樱的声音陡然响起:“顾夜兰,快走!” 林减言心中一颤,不及细想,抱住画册,转身飞奔而出。 “站住!” 葛剡心知不好,一顿足,紧跟着大步追出屋外。 雪樱两步一点,抢先挡在屋门处拦住了葛剡的步子:“葛饰炎,你住手吧!” 葛剡大手一挥,怒瞪道:“让开!” 雪樱妙手一翻,往下一按,反手拿住葛剡的胳膊:“葛饰炎,我不能看你一错再错了!” “嗬,你竟敢拿父亲教你的武功来治我?” 葛剡望着覆著在西装上的那双素手,不由得怒喝一声,“你到底还当不当我是夫君!”    第二百七十二章 意相逢(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雪樱柳眉紧蹙,眸中情意切切:“夫君,你我多年的情意难道还会有假?” “若你还当我是夫君,就把手拿开!” 葛剡胸中怒火滚沸,加重了语气呵斥,“大和民族的事业,你到底担得起担不起?师父的遗命,你究竟遵从不遵从?” “夫君,你扪心自问一下,师父要的民族大和,真的是这般要法吗?” 雪樱柳眉一拧,言语中无限凄婉,“我只求你,只求你放过顾夜兰!她,也是一位画家啊!” “让开!” 葛剡趁雪樱一不留神,胳膊一送一收,如游蛇般抽了回来,紧接着上步推肘,欲将雪樱逼退回屋内。 雪樱翩身一闪,如鱼般自葛剡胳膊下穿过,左手一扬,使出一招“青梅竹马” ,反压住了葛剡的肩,借力轻轻一跃,带着葛剡的身子猛地往下一沉。 眼看葛剡的膝盖即将触地,她木屐一点,“咚” 一声,又一招“月下笙箫” ,稳住了葛剡的落势。 葛剡的膝盖却没来由地一偏,带着身子重重跌落到了地上。 “夫君,你没事吧。” 雪樱疑心自己失手伤了葛剡,连连蹲下身察看他的伤势,“对不起,对不……” 歉意还未至,一柄锋利的手术刀却亮上了她的脖间:“妇人之仁,就是这般下场!” 如血残阳里,林减言捧着画册从大道跃入林子,跌跌撞撞地穿梭在雪迹湿滑中,行至半途,望着怀中的画册,突然停下脚步。 雪樱将她私救于农家小院本就逆着葛剡的心意,如今竟还把葛剡父亲葛饰北斋的遗作给了她,要是葛剡因此迁怒于她,对她大打出手,那可怎么办啊? 日本人大男子主义的观念本就愈发严重,雪樱又这样一个瘦弱女子,我如何能弃她不顾? 林减言转身朝四下看了看,俯身拨开乱雪,拾起一块石头,一咬牙,鼓足勇气气势汹汹地朝来时的方向奔了回去。 才一迈步,身子突然一紧,衣服似被木桩之物勾得死死的,将她满腔豪迈一下勾破。 她挫败地伸手拽了拽衣服,却猛然在身后摸到一只手! “啊!鬼……” “夜兰,嘘!” 一双温润的手掌轻轻覆住林减言的脸庞,柔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别怕,是我!” 林减言听着这声响,心顿时安定下来,她回眸望着略添风霜的眉眼,嗓子一紧:“墨哥哥,是你。” “墨哥哥?” 顾字墨听着这称呼不觉蹙了眉头,眸中更添一份温柔,“夜兰,你为何这般生疏的叫我?可是……还在怪我?” “我……” 林减言瞧着那墨染的情深,唇边笑容淡为一丝苦涩,止了满腔的言语,忍住喉头的酸涩,轻轻地摇了摇头。 顾字墨还待再问,自霞光深处,突然传来一阵皮靴碾压白雪之声,似乎正寻觅着林减言的脚印,慢慢朝他们踱了过来。 顾字墨心中一惊,不觉退了两步:“快走!” 林减言望住手中的石块,立着原地,踌躇不安着:“可是,雪樱她……” 顾字墨一把拨落林减言掌中硬物,牵住林减言的手:“走!”    第二百七十三章 意相逢(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将军府里的灯,一盏皆一盏悉数亮了起来,映照得演武场明如白昼,王凤娇的拳脚在灯影下晃动,红衣起伏如焰,越燃越旺。 顾夜兰坐在不远处的教武亭里,观望着艳丽衣角在眼帘中绽放出一朵朵的火花,虽是这般望着,可她那双眸子却未曾聚光,思绪早已不知何时被晚风吹散到了何处。 “林小姐,怎么一人在这风口坐着?” 顾夜兰回眸看清来人,竟是孙枭将军,连连站起身来略行一礼,神色却依旧是黯黯的,淡淡道:“屋里太闷,便出来走走。” 孙枭胡子一扬:“怎么,在将军府待得不自在?” “孙将军这是说哪里的话,府中一应照顾自然皆是舒适服帖。” 顾夜兰虚浮了几分笑意,“我不过是偶感风寒,身体略微有些不适。” “哦,这样啊,那一会儿可得让李仁好好给你把把脉。” 孙枭略微捋了捋胡子,“你和林枫都是我宝贝孙女的贵客,你们的身子若是出了差错,她可要不理我这个外公咯。” “孙将军说笑了。” 顾夜兰轻轻摇了摇头,“我可担不得这个‘贵’字。” “这教武亭四面通风,若是习武之人立此自然无甚关碍,可你身子弱,还请早些回房歇息罢。” 孙枭的目光凝在顾夜兰的面上,放慢语速,意味深长道,“这将军府可不比你们商贾之家规矩,日后散步,还烦请先知会一声,我也好遣了仆从跟随,以保照拂周全。” 顾夜兰眉睫微微一颤,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处,这教武亭是孙府教授武艺的所在,岂是她一外人可来之地,且她又在此高地独自窥视王凤娇的武功招数,难免不让人心生戒备。 真真是好没规矩! 顾夜兰面上微红,欠身为礼:“如此,便先行谢过孙将军了!” “谢什么?” 一个火影飞落入亭中,汗涔涔的瓜子脸上扬起一个明快的笑容。 顾夜兰抬眸瞧住王凤娇,嘴角随之漫上一丝浅笑,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帕递了过去。 王凤娇随手接过却并未擦汗,转眸望着孙枭:“外公,你怎么也来了?” 孙枭哈哈一笑,伸掌拍拍的王凤娇的胳膊:“我啊来看看我的宝贝孙女习到几成了呀?” 王凤娇长眉一挑:“七成!” 说完,眉毛却悄无声息地耸拉下去。 如今“烈焰踢” 这七成,恐怕抵不住“寒冰掌” 一成吧。 “你看看!” 孙枭指着王凤娇,望着顾夜兰,炫耀之情溢于言表,“不愧是我孙家的子孙,短短数日就已经习到七成了啊!” 王凤娇目光回落到“林减言” 身上,忆及要事,拨转话头:“外公,李仁今日怎么还未入府?” “王大小姐交待的事,我还敢不放在心上啊。” 孙枭点点王凤娇的鼻头,“我已经让幼爱来他过来了,在偏厅候着哩!” “真的?” 王凤娇跳起来抱了孙枭一下,“谢谢外公,我就知道外公最好啦!” “行啦,行啦!” 孙枭被王凤娇逗得乐呵呵直笑,“快带林家小姐去看看吧。” 王凤娇望着“林减言” ,看着手中握着的丝帕,突然迟疑了一下,若是被母亲孙幼爱见着害她落水的林减言,指不定还会旁生出什么枝节。    第二百七十四章 意相逢(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哎呀,外公,人家减言可是大家闺秀,怎么能抛头露面地去救医呢?” 王凤娇挽住孙枭的胳膊,扭捏道,“外公啊,你就不能让李仁上楼入阁来嘛。” “入阁?” 孙枭闻言不觉蹙眉,“没这个规矩。” “外公啊,规矩重要还是我朋友重要呀!这么多年了,你还信不过李仁,上楼都不许?” 王凤娇拽着孙枭的袖子,半娇半嗔地拉扯,“好外公,你就答应娇娇这一次嘛,好不好?好不好?” “我看你啊,是不想见着你母亲吧!” 王凤娇吐吐舌头,顺着孙枭的话语道:“她定是依着爸爸的命令,来劝我回观尘美术学院上课的,外公啊,我想习武不想从文!你看我的烈焰踢都学到这个份上了,你也不想我半途而废吧!等以后,以后我当上少将,再向他们赔礼道歉,好不好?你就先答应娇娇这一次嘛,外公!” “是是是!王大将军。” 孙枭虽然心生孤疑,却拗不过王凤娇的坚持,“我这就去安排。不过,等你习好‘烈焰踢’,就得去和你妈妈道歉,听见没?” “知道啦!” 闺阁之中,静奉着三盏“大红袍” ,橙黄汤汁中,绿叶脉脉舒展开红镶边,幽幽转起馥郁香烟,袅袅扑在屏风之上,隐隐透过兰花的气息。 “如何,有顾夜兰的下落了吗?” 李仁拈着茶盖,浮走了面上茶叶,对着杯盏轻轻吹散了热气,微抿一口:“此事不急。” “不急?” 顾夜兰从凳子上起身,对着屏风嚷道,“叶孤鸿都已经被夜芳带走了!” 王凤娇觑了顾夜兰一眼,将指尖茶盖落回,青花瓷一碰,发出“嚓” 地一声脆响:“林减言,你生怕旁人听不见吗?” 李仁将茶杯搁置在几上,低头浅笑,随意地发问:“林小姐,你见过慕容公子了吗?” 顾夜兰闻言不觉蹙眉:“李医生,我在说顾夜兰的事,你提他作甚?” “如此,便是未曾见过了。” 李仁望着顾夜兰投在屏风上的剪影,“林小姐,你这般毫无保留地待顾夜兰,你可知,前世她是如何待你?” 顾夜兰忆及木兰镜中窥到的浥轻尘的前世点滴,眸中不觉一凛,朗声道:“自然亦是坦诚相待!” “如今你们如此为她奔走。” 李仁的目光透过屏风的丝缝凝到王凤娇的红袖之上,“有一件事,我觉得我有必要告知你们。” 顾夜兰闻言不觉纳闷:“何事?” “林小姐,你还记得墨笙吗?” “墨笙……” 顾夜兰念着故人的名字,脑海里陡然闪动过一颗未沾风霜不染尘埃的墨珠,惊诧之余唇边不觉转上一丝苦涩,“忘不了。” “那你还记得你是如何消逝的吗?” “行了,李医生,你不用兜圈子了,前世的事我皆忆起来了!” 顾夜兰心中烦闷,不想再听他的絮叨,直截了当地打断,“有何事你就直说吧。” 李仁的食指轻轻敲打着木椅扶手,一点点将往事自尘封的岁月里敲出。 北宋乾德二年,墨笙师父因受韩熙载大人的临终之托,秘密潜入汴京,欲将韩熙载暗自安放在皇城中的李仁接到枯荣医院抚养。 墨笙武功高强,出入皇宫禁院实属容易,李仁虽然才满五岁,却已通晓人事,带他出行也并非难事。 一切本该顺遂,就在即将离宫之际,墨笙却在后花园的灯火阑珊处,邂逅了一位故人——顾夜兰的前世——花蕊夫人。 与其说是偶遇,倒不如,说是有意相逢。    第二百七十五章 天下计(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墨哥哥,好久不见。” 墨哥哥,她竟然还唤他作墨哥哥。 墨笙听着这声呼唤,望着徐萧兰如昔的容颜,往事历历在目,十三年光景,仿若一场幻梦。 相顾无言,还未开口,嗓已凝噎。 徐萧兰锦衣加身,珠环玉绕,引得光华四照,愈发称得墨笙素袍的黯淡,她婉转的嗓音自夜色里娓娓滑来,温柔如初:“墨哥哥,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墨笙低下眸子,避开徐萧兰身上的流光溢彩,淡淡道:“永定河畔。” “轻尘呢?” 徐萧兰嘴角浮起一丝玩味,似笑亦嗔,“也同你一同归去?” 墨笙羽眉微蹙,听出话语里揶揄之意,他言语中刻意冷上几分薄薄的疏离:“花蕊夫人,您,明知故问。” 徐萧兰眼帘向上一挑,目光逡巡在墨笙如画的眉眼上,端视良久,才掩口一笑:“怎么,提起你的小情人,让你不高兴了?” “花蕊夫人,你误会便误会,我不想与你争辩。” 墨笙念起往事,不觉心生哀愁,温润的音色里难掩失望之色,“我只是不明白,轻尘与你本是金兰之交,你为何要这般陷害于她?” “陷害?” 徐萧兰轻嗤一声,随手拈住自假山上垂下的蔷薇枝叶,葱根似的指尖轻轻拨弄着绿藤红刺,“如今她可是尊贵无比的南唐国后,我如何敢陷害她!” “你是司木之神,木兰镜是你造的,它的法则,你自当比谁都清楚!” 墨笙眸中泛起一阵痛惜,“你知不知道,当年为了你的后蜀能永保昌盛,她差一点就灰飞烟灭了!” “可后蜀未能永保昌盛,她也没有灰飞烟灭!” 徐萧兰指尖勾断尖刺,沁出一粒血珠,“我不过是成全了她的苦肉计!” “说到用计,有何人能及得上你的聪慧呢?” 墨笙望着徐萧兰鬓边垂下的一摇钗头凤,唇齿生寒,一点点,凝住心间柔情,“后蜀还未灭,你竟已是北宋王朝的花蕊夫人了。” “若不是你食言,我又何须如此?” 徐萧兰眼珠低斜,微觑墨笙了一眼,复又凝眸于藤上蔷薇,指腹在花瓣上摩擦着,慢慢碾出红汁,红唇之上随之勾起一弧阴冷,似媚还恶,“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孟昶他太无能,赵匡胤却是英武神勇。成王败寇,试问,天下女子,哪一个能逃得开王的恩宠?” 墨笙知徐萧兰话里有话,不觉轻轻摇了摇头:“轻尘她,和你不一样。” “哦?” 徐萧兰微微挑眉,偏头透过枝叶的缝隙望向墨笙,“同为王的女人,又有何不同?” 墨笙仰头望月,月光入眸,将晕不开的浓墨冻成了寒玉:“你爱的是权势,是恩宠,而她,却是为情义而活。” 徐萧兰手指不觉一松,绿藤弹起,惊落一地的蔷薇花瓣,瓣瓣血红。 如破碎的爱,如凋零的时光。 “自小,我喜欢什么,浥轻尘便喜欢什么,她就喜欢与我争!” 徐萧兰望着墨笙,眸中泛起愤愤之意,似是向墨笙控诉,又似在自言自语,“争一物,争一人,如今,还要与我争天下!这样的人,你竟然称之为情义?”    第二百七十六章 天下计(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墨笙避开徐萧兰灼灼的目光,一字一句正言道:“花蕊夫人,轻尘她,没有你的雄韬伟略,亦没有你的勃勃野心。” “没有?” 徐萧兰往前逼近一分,“长江以北,各国在宋朝的压制下,动荡得朝不保夕,南唐却在乱世中得以独保安泰,这是为何?” “南唐国主李煜本就是有励精图治之人,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这并不稀奇。” “一个只会吟诗作画的诗人能有多大的才干?” 徐萧兰轻哼一声,“倒是浥轻尘,这么多年独得恩宠,只怕是吹了不少的枕边风吧?” 墨笙羽眉一横,对徐萧兰的疑心猜忌已失了耐心:“你若执意这样想,我与你再无话可说!” 言毕,拂袖就欲离去。 “墨大人,你就这般走了?” 墨笙蹙眉而立,言语中难掩悲痛:“兰兰,你原本是心怀仁爱之人,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样子!我真怀念你没有恢复前世记忆的日子。” “就算没在后蜀找到九鼎图,你以为你能瞒我一辈子?我能甘愿一辈子在你身边当个小侍女?” 徐萧兰轻轻一讪,迅即,眸中精光一闪,“我可是上古的司木之神啊,主宰万物生长的神!” 墨笙缓缓阖目,羽睫垂下,掩住眸中的哀伤:“终究,是我自卑,是我自私,是我自以为是,是我自作多情!” 言毕,摇摇头,不回首地往前走去。 “等等,你难道不要带这个小孩了吗?” 徐萧兰芊指在空中一招,引出被藤蔓缠绕的李仁。 墨笙转眸,惊诧地望着悬着半空中啜泣不止的小孩:“徐萧兰,你这是做什么?快将他放下来!” “放他,可以!” 徐萧兰手掌微微一沉,将李仁落到地上,“不过……” 墨笙蹲下身去查看李仁的伤势,扯着韧如铁丝的藤蔓怒吼:“不过什么?” “墨大人,我有一事求你,你可愿意答应?” 徐萧兰低着头,浅笑盈盈。 “你说什么我没有答应?” 墨笙眸子瞪得发红,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心碎,“你用得着这般威胁我?” “以前是不用,因为你心里只有我。” 徐萧兰的目光遥遥落到远处,姣好的鹅蛋脸上,徐徐开出一朵笑容,“可是,人,是会变的!” 墨笙强咽下喉头涌上的腥甜,加重语气道:“徐萧兰,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墨大人,去南唐,找木兰镜……” “你究竟又要搞什么鬼!” 墨笙骛地从地上起身,死死地盯住徐萧兰,似要看穿她蛇蝎般的心肠。 徐萧兰不惧不畏地反睨住墨笙:“我就是要搞鬼,搞木兰镜里的那只鬼。” 墨笙眉睫一颤:“什么意思?” 徐萧兰唇边漫上一阵清风,缓缓在李仁身边踱步:“这孩子的母亲,南唐如今的兵马大元帅孙阎夕,有一副御赐的‘银丝环锁铠’,此乃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封天印,除夕之夜,以烈焰焚之,可封印木兰结界。” “封印木兰结界?” “没错。” 徐萧兰轻轻点头,含睇宜笑,“墨先生,你在永定河畔匿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寻得此法么?” 墨笙孤疑地望着徐萧兰:“你是在帮我?还是……又在酝酿什么阴谋?” “帮?” 徐萧兰掩口一笑,“各取所需而已。” 墨笙沉凝半响,慢慢推得个中关节,不觉已明了大半:“你是要灭南唐?” “不,不,不!” 徐萧兰颔首微转,袖袍一挥,展开华服,“是一统天下!”    第二百七十七章 天下计(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墨笙瞥见徐萧兰眸中腾起的熊熊欲火,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徐萧兰是要毁掉仅存于世的两大神器封天印与昆仑镜,借以制服掉孙阎夕与冷月屏。 南唐少了这两张神力羽翼,如何还能与中原王朝抗衡呢? 如此一来,徐萧兰只需控制北宋皇帝赵匡胤一人,便可轻而易举地得到整个天下! “怎么,害怕了?” 徐萧兰往前迈了一步,“墨大人,你们墨家祖祖辈辈不是皆以天下为己任吗?你一生致力于修复《山海经》残卷,不就是为了借上古之力致天下大和吗?如今,你只需单单助我,就可以了却你的毕生所愿,如此两全其美的方法,你倒不肯答应?” “墨家世代奉行的是天下为公!” 墨笙听得徐萧兰的这般言语,不由得轻轻地摇了摇头,“所谓天下大和,贵在大和,并非天下!” “你就这般圣贤?” 徐萧兰轻嗤一声,星眸淡淡扫过那一袭素袍,转起几分不屑,“不过自命清高罢了。” “你就这般看我?” 墨笙唇边生出一抹冷嘲,“也对,我确是算不上圣贤,我不过是,一个自私的人。” “行了!” 徐萧兰似乎不欲再纠缠下去,“你呢,也不必急着答应我,待你回南唐后,你可自行定夺。你啊,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了,可别……错过了一出好戏。” 尾音轻轻扬起,旋身带过一丝恣意。 “等等!” 墨笙抬眸望着徐萧兰调转回来的星眸,“你会伤害轻尘吗?” “伤害她的,不是我。” 徐萧兰心中一颤,背过身,别过墨笙眼中泛起的关怀,转而,淡淡地吩咐命令,“墨大人,明日我便会让陛下派人将失踪的韩熙载从永定河畔寻回,风风光光地遣回南唐。我想,成为韩熙载,对你来说,并非难事吧。” 言毕,袖袍一招,撤了李仁身上的藤蔓,自顾自地踏着金丝织就的步履远去。 墨笙从地上扶起李仁,再抬眸时,已望不到徐萧兰华贵的锦衣,只余满藤的蔷薇,随着夜风,碎成一片片。 他终究,只能成全她。 “咔嚓” 一声巨响,青花瓷盏在地上炸裂,腾腾的热气四窜开来,似乎都在躲避王凤娇面上的怒气。 “真是好计谋!真是好计谋啊!” 王凤娇十指抓着桌角,似要硬生生掰下一块,“顾夜兰,你这般陷害我南唐,我决计不会放过你!” 顾夜兰从这声破碎中回过神来,着急地辩解道:“顾夜兰不是这样的人,不是!” 她何曾有过这样的大的野心,又何尝酝酿过这般无情的阴谋? 司木之神是司木之神,花蕊夫人是花蕊夫人,与她顾夜兰有何相干? 前世的记忆,她只透过他人的过往窥得些许零星片段,如何做得数? 就算做得数,那也只是前世! 今生,她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过只是想在活着的时候抓住属于她的一丝温暖而已啊! 王凤娇一拍桌子撑起身来,指着顾夜兰的鼻子威胁道:“林减言,你再为她说话试试?”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天下计(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昂着头,冲着王凤娇嚷道:“孙将军,引火自焚是你自己选的,从头到尾根本就没人逼过你!现在埋怨他人,算什么英雄?” “你……” 王凤娇一把揪住顾夜兰的衣裳,作势就要扇了下去,却在即将触及顾夜兰不惧不畏的眉睫时,停住了手。 这可是让慕容公子魂牵梦绕的一张桃花面啊,她如何能再伤她? 李仁听着这动静如何还能坐得住,连连从屏风后转了过来,趁着王凤娇犹豫的空际,将两人扯开,借势挡到了二人中间,冲着顾夜兰笑笑:“林小姐,你这样说话未免有点昧良心啊!” “昧良心?我怎么就昧良心了?” 顾夜兰突受这般冤枉,眼眶不觉红了。 她所做的桩桩件件,不过就是为了救母亲而已啊,她被“夜芳” 陷害,被冷月屏误伤,被葛剡利用,一直以来,被欺负得走投无路的明明是她,她哪里还能设计陷害他人呢? 如今不过为自己辨白几句,怎么就昧良心了! “前世的一切,明明就是冷月屏的阴谋,你为何硬要将脏水泼到顾夜兰身上?” 顾夜兰越说越委屈,“你这样,好没道理?” 李仁看见顾夜兰这副欲哭的形容,言语柔和下来:“林小姐,过往却是如此,我并非有意中伤他人,你且耐下性子先听我把话说完。” 顾夜兰身子一旋,坐到凳子上,别过头不再言语。 心里却暗暗计较:你说便说,我权当耳边风。 “林小姐,冷月屏的容貌是如何长成你般模样的,你知道吗?” 看似没来由的一句话,却如一阵清风,驱散开暗藏已久的疑云。 顾夜兰眉睫一跳,回眸望向李仁。 是花蕊夫人,冷月屏当初离开金陵城就是为了寻木兰簪的主人,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以体香引十瓣夜香木兰的香魂融合到冷月屏的身体里,助她脱离了木兰镜的束缚,自由往来有无结界。” 李仁望着顾夜兰面上讶异,将实情款款道来,“因着离了神力的桎梏,冷月屏才得以出落为她最芳华的容颜。” 王凤娇听到此处,不由得冷哼一声:“她可真是好心!” “有得必有失!” 李仁定定地瞧住顾夜兰,“木兰镜的法规,花蕊夫人可比谁都清楚!” “花蕊夫人助冷月屏重获自由,冷月屏就助她得一统天下?” 顾夜兰轻嗤一声,不以为然,“冷月屏可不是这样没脑子的人!” “若花蕊夫人要的只是成为北宋皇妃呢?” 李仁微微一讪,将阴谋抽丝剥茧地呈现在顾夜兰面前,“她许冷月屏一个南唐国后的容貌,冷月屏还她一个北宋皇妃的机遇,这不过分吧。她只要让冷月屏误以为她爱上了赵匡胤,就像冷月屏爱上慕容浅那般,一切便就顺理成章。陷入爱情的女人啊,恰恰是这样没脑子!” 顾夜兰细细思量,惊愕之余,亦不免心生佩服:“后蜀慧妃,果真当得上那个慧字!” 即使深情如墨笙,徐萧兰也不为所动,此生不爱一人,便可永葆聪慧,不困于情,不乱于心,遂能成就一番卓越。 这样细细想来,顾夜兰更觉性情与徐萧兰相差殊远,如今再换了这林减言的皮囊,竟是半分也不同了。 “慧极必伤!” 李仁轻轻摇了摇头,不知是惋惜还是嘲讽,“即使花蕊夫人这般步步为营,她也逃不过自己的命数。在北宋赢得天下统一时,她却死在了新皇赵光义的九箭之下。”    第二百七十九章 天下计(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不觉捂住了胸口,诧异道:“她不是司木之神吗,怎会?” “赵光义所用之弓,乃上古十大神器之一的‘射日弓’!日能射之,何况是木呢?” 李仁细细将个间种种,一一道来,“当年南唐大将军孙阎夕以‘银丝环锁铠’护体,以血肉之躯为南唐筑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边防城墙,赵光义为了攻克孙将军,辗转数年,才在民间寻得此等神兵利器!孰料,南唐却在此时生了意外。孙将军涅槃升天后,自是不用受此乱箭穿心之苦。可花蕊夫人,这个美貌与神力并存的红颜祸水,赵匡胤能容她,赵光义却留她不得!”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王凤娇冷哼一声,言语中尽显轻蔑,“玩弄阴谋之人,终将被阴谋所玩弄。” 顾夜兰背脊一寒,一时愣住了言语。 这便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墨笙师父将她的尸骨带回枯荣医院时,她已是蓬头垢面,浑身血迹斑斑,褴褛衣衫蔽不住体,其状惨烈,再无半点风姿。唯有入骨的兰花清香,自腥甜中幽幽散开,抹不开的浓腻。” 李仁念及往事,似乎依旧心有余悸,“自她的残骸被敛入枯荣医院之后,枯荣医院就仿若坠入了结界,一应草木,常开不败,四季如春,就连人也得以永葆青春,不见丝毫衰老。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 “师父说,这是因为赵光义以凡人之力拉动弓箭,虽然射穿了她的心,却没有射灭司木之神的魂。木神主万物生长,自然可令万古长青。” 李仁模仿着墨笙的话语,一字一句地道来,“等到十瓣夜香木兰长出之时,她将会归来。” 王凤娇听到此处,“啪” 地一掌拍在桌子上,眸中促火,瞪住李仁:“她害死了你的母亲,害死了你的国家,你就这样等她归来?李仁,你真是好没出息!” 李仁猛受了王凤娇劈头盖脸地这一通责骂,非但没有生气,心里却生出一丝无法名状的畅快。 他轻轻地摇摇头,止住了王凤娇的怒火:“没有。在陌上打出第一支九瓣夜香木兰花苞时,墨笙师父便以小铲将其铲出,用净土栽至瓷盆内,遣我送出了枯荣医院,搁置于崇文门火神庙中,以火克木,抑制其花开,只待有朝一日被有缘之人寻去。孰料,它却在战乱中失了踪迹,若非慕容公子告知,我也不知木魂已转世为了顾夜兰。” 李仁说到此处头不觉低了下去,似有几分惭愧之意。 顾夜兰细细翻转着话语的前半段,不解地望着李仁:“这是为何?” 墨笙既然这般爱着徐萧兰,为何不待十瓣花全,不待陌上花开? 李仁知顾夜兰所指何意,长叹一口气道:“师父说,事事无需追求圆满,若是她三魂七魄尽皆修全,不过又是一代司木之神,于己于人都并非好事。他只希望,来世她能做一觅得幸福的凡尘女子,而非不得善终的神。” 顾夜兰眉睫垂下,长长的影子落在桃花面上,无声地盖住眸中波澜。 她沦落至如今的地步,到底是该感激墨笙,还是该埋怨他呢?    第二百八十章 归去来(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师父,师父!你就知道听你师父的话!”王凤娇不耐烦地打断李仁的絮叨,“你且寻他出来,我倒要好好与他理论一番!” “自夜香木兰搬移出枯荣医院之后,墨笙师父心灰意冷,远渡日本后,便再没有归来。” 李仁幽幽叹口气道,“我曾派人打听,辗转多年却未果,直到十年前葛剡的出现,我才得知,墨笙已成了日本的绘画大师――葛饰北斋。” 顾夜兰秀眉蹙起,心中温情荡然全无,取而代之的是厌恶:“葛饰北斋?他怎么能成为日本人!” 李仁听得顾夜兰语气里的鄙夷,柔声劝解:“林小姐,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国家亦不过只是一片疆域罢了。” 王凤娇盯住李仁面上的云淡风轻,长眉一横,厉声正言道:“李仁你错了!符号也好,疆域也罢,任何死物被赋予了情感之后便都具灵魂!国仇家恨,是不能忘的,烈士英魂,是泯不灭的!他墨笙叛国投敌,就是罪不可赦!” 李仁知王凤娇动了真怒,不敢再生顶撞,只得顺从地低下头去。 王凤娇见李仁知错的模样,也不好再骂下去,鼻腔轻哼一声,便别过头去。 “墨笙师父已逝,母、王小姐,您又何必与一个死人计较呢?” 李仁见王凤娇怒意渐平,缓缓开口劝慰,“再者说,墨笙师父去往日本时,乃是清宣宗道光二十五年,距今已逾百年!百年之前,并未发生战事,又哪里算得上叛国投敌呢?” 王凤娇微微一愣,百年之前的清朝与今时的民国已经迥异,更何况是千年的南唐! 这便是无情的岁月,一刀刀地在心间刻上国仇家恨,再一刀刀地将它从时代的更迭中剥落,若不是灵魂深处那些深深浅浅的淡痕提醒着自己,她几乎就要相信,一切根本从未来过。 “葛剡他,是墨笙的孩子吗?” 顾夜兰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问,仿若是心间的声音,不自觉地就从嗓间滑落出来。 或许,她真正想知道的是,墨笙他,有爱上别人吗? “是!不仅他是,顾字墨也是!不过二人却是同父异母。” “什么!” “顾字墨是葛饰北斋的遗腹子。” 李仁轻轻叹口气,“夜菲菲留学日本时,邂逅了丧偶多年的画家葛饰北斋,一来二往间两人便暗生情愫。她学成归国后本欲向父亲夜宏达陈表钟情,以求成全,岂料却被夜宏达与顾老太太设计嫁与了顾显礼!待到葛剡远渡重洋,捎来葛饰北斋离世的消息,已辗转过十三年的光景。夜菲菲一急之下离家出走,最终,死于一架开往日本的飞机上。” 顾夜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顾字墨的母亲真的是因为飞机失事,“夜芳” 编造的谎话也不尽是虚假。 顾字墨是葛饰北斋与夜菲菲的儿子,他的父亲不是顾显礼! 那她,就只是顾字墨的远方表妹。 她心底生出一丝窃喜,顾夜兰与顾字墨,终于断了这兄妹血缘! 可笑意还未达腮边,在她窥到杯盏中的一抹倒影时,就无声地沉入心底。 顾夜兰,你如今,已是林减言了啊!    第二百八十一章 归去来(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造化何以这般弄人?顾夜兰啊顾夜兰,你到底是无法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喜欢顾字墨! 一开始是错,步步皆生错,究竟何时到头呢? “若说葛剡与墨笙有三分相似,那顾字墨便是十足的墨笙……” 李仁自顾自地说着,沉溺在往昔之中无法自拔。 顾夜兰心中愁闷,无心再听李仁翻倒旧事,打断道:“李医生,我不明白,你提这些究竟是要做什么?” 李仁从汹涌的回忆中透过气,回首望着顾夜兰:“林小姐,前世的种种孽债皆由顾夜兰起,我不过是好意提醒你,提防着顾夜兰,司木之神,已经归来!” “妄你度过了千载时光,竟是这般没见识。” 顾夜兰看着李仁那副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由得心生嗤笑,“所有苦果不过一场自作孽!你倒好,把过错通通怪罪到一个弱女子身上。” “士别三日,就当刮目相待,更何况是千年?” 顾夜兰睨住李仁,一字一句道,“我只知,如今林减言与顾夜兰是朋友,朋友自当坦诚相待、倾囊以助!” “林大小姐,果真好气度!” 门外突然落落地响起几声鼓掌,一个玉立身影幽幽地投在屏风之上。 顾夜兰识得这声音,一时紧张起来:“林……” 话还未出口,一根“树枝” 先自屏风的白缝处飘了进来,止住了顾夜兰的言语。 “跟着它,你自会寻到顾夜兰。” 顾夜兰自然识得这半根夜香木兰枝,但却不知其除了洞开木兰结界外,还可用来寻觅木兰镜的踪迹:“这……” 还欲再问,屏风上已觅不到无半点影子,仿若一阵夜风径自无痕散去,唯有浮在半空中的木兰枝,自顾自地旋转。 王凤娇瞪了一眼愣神中的顾夜兰,指了指半空中定住的木兰枝:“东!” 林减言与顾字墨向西一路急行,待上了大道,远远窥到东直门城楼上的光亮,才放缓脚步。 顾字墨松开手,转眸柔声道:“夜兰,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林减言捂住胸口,轻轻地摆摆手:“墨哥哥,我不碍事!” 她嘴上虽是这般说,心里却不免嘀咕,这顾夜兰的体魄果真比自己以往的娇弱,才不过跑了几里,就累得气喘吁吁。 “你怎么还叫我墨哥哥?” 顾字墨羽眉不觉蹙了一下。 林减言踌躇了一下,抬眸望着顾字墨那张亲切的脸庞,嗫嚅着开口:“哥、哥?” 顾字墨摸摸林减言的脑袋,唇边浮上一个好看的弧度:“你啊,叫我字墨好了。” “啊?” 林减言心中打鼓,难道……顾字墨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顾字墨笑而不语,旋身在林减言身前蹲下,拍拍自己的肩:“来,上来。” “啊?” 林减言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顾字墨看着不安的“顾夜兰” ,一如当年初见般小心翼翼,似一只战战兢兢的小麻雀,他的眼睛不觉弯成一弧温柔的新月:“上来啊,我背你。”    第二百八十二章 归去来(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望着顾字墨关怀的模样,不觉有些呆了,世间怎会又这般如画的眉眼,一如墨家初见般温润如玉,烘得三尺结冰的心亦开始暖洋洋的融雪,可是,倾城之雪若是化了,以雪而造的城池是不是亦将坍塌? 她连连摇头止住了胡思:“不不不!我不累,不累!” 墨笙眸中的柔情,从未为她停留,此刻他眼中见着的不过是另一人而已。 前世,徐萧兰;今生,顾夜兰,永远都是兰兰。 而在她眼中,顾字墨,亦不过是一副画,一副与她无关的高洁的墨兰图,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你瞧你,脸都红成这样了,还说不累!” 林减言心中一颤,慌忙地捂住自己脸颊,吞吞吐吐起来:“我、我……” 顾字墨反手揽住林减言的腰,不由分说地将她往身后一拽,林减言脚步不稳,抱着画册直扑到顾字墨背上,顾字墨扶住林减言的群摆,站起身来:“走累了,就让我背你。我说过,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 林减言倚在顾字墨的背上,前尘旧事一并兜上心间,她微微咬住画册,不让自己的百感在眸中交集出泪光。 城楼上的灯光幽幽转了起来,若她真是顾夜兰那该多好? “兰兰,对不起,我让你受委屈了。” 顾字墨的步子走得极稳,嗓音也是异常低沉,“你,愿意原谅我吗?” 林减言恐自己的嗓音被墨笙听出哭腔,只得偏了头枕在顾字墨的肩上,一言不发,佯装睡着。 顾字墨回眸望着林减言静谧的睡颜,嘴角不觉淡描上一抹温柔,他轻轻靠近林减言耳畔,喃喃:“兰兰,我带你回家。” 似三月最和煦的微风,吹拂过最翠绿的柳枝儿,吹入永定河心的涟漪。 林减言浮乱的心在墨笙沉稳的脚步中,渐渐踏实,不知不觉间,竟沉沉睡去。 爱慕之情也好,兄妹之份也罢,且让她,成全一点那份年少的青涩吧,哪怕只是一场安稳香甜的梦,也好。 梦里,她又回到了永定河畔,光阴至树梢落下,洒到墨笙修长的十指上,再轻柔地覆上徐萧兰纤嫩如葱的手指上。 笔尖于二人手中游走,慢慢晕染出一幅墨兰图。 浥轻尘缩着手静立在书案旁,在微风送来的淡淡兰花香里,为墨家公子研墨,一圈又一圈,圈圈复圈圈,似乎永远也转不到尽头。 风起,河畔如烟杨柳突然被掀起,拂了过来,尖尖的柳叶如刀般刮过娇嫩的眼眸。 “疼!” 林减言骛地睁眼,一根枝条就掉入了她的怀里。 顾字墨连连放下林减言,回首望住她那微微发红的眼眶,关怀道:“兰兰,你没事吧?” 林减言握着枝条,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 顾字墨瞧林减言无事,心下安稳,不由得朝远处瞪了一眼:“怎么开的车!” 此时天还未大亮,四处皆是雾蒙蒙的,林减言顺着顾字墨的目光望去,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停了一辆轿车,盯着盯着那车牌,突然惊呼:“王凤娇!”    第二百八十三章 归去来(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哟,顾夜兰,你还记得我呢?”王凤娇轻轻摇落车窗,自窗里探出半个身子,一袭红衣在雾里亦显得分明。 话刚出口,就被一只手冷冷地拽了回去。 “林减言,你干什么?” 王凤娇不怀好气地瞪着副驾驶上的顾夜兰。 顾夜兰的脸阴沉得可怕:“回去!” “你干什么?” 王凤娇不明所以地望着顾夜兰。 顾夜兰眸中罩着一层冷霜,态度坚决:“我叫你回去!” “可……” 王凤娇望着不远处的两个身影,迟疑着。 “回去!回去!” 顾夜兰骛地腾起身来,伸出手疯狂地打着转盘。 王凤娇知顾夜兰发了狂,一时奈何不得,只得一脚油门,轿车一个转轮,朝来时的方向驶了回去。 及至望不到顾字墨与林减言的身影,车子才幽幽地停了下来。 王凤娇摔下车门,站在雪地里,冲着车里大骂道:“林减言,你他妈有病是不是?大冷天的陪你出来找顾夜兰,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又要非闹着回来,你还真把我当你的奴隶了!我告诉你,你爱去哪儿去哪儿,老娘不管了!” “我不要见他们,我再也不要见他们!” 顾夜兰胀红着脸,气鼓鼓地嚷着,说着说着,竟然伏着身子,嘤嘤地哭了起来。 王凤娇被一哭弄得更加莫名其妙:“你可真有意思,做错了事,还不让人说了?” 顾夜兰越哭越伤心,抽噎得身子也微微颤栗起来。 王凤娇听出哭音不对,当真是悲痛至极,她拉开车门:“你到底怎么了?” 顾夜兰咬着下唇,不住地重复着:“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顾字墨疼爱的是顾夜兰,林减言怎么可以趁着她不在,就夺走属于她的东西。 顾字墨竟然背她,他怎么可以背她? 他们,他们是不是要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顾夜兰越想越觉得难受,她才得知与哥哥顾字墨没有兄妹血缘,才抱存了一丝幻想,难道就要这么生生被掐断了。 “我还想问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王凤娇丹凤眼一横,心中不忿,“慕容公子的真情,你从不知珍惜!” 顾夜兰无心搭理王凤娇,只一个劲儿地难受着,她想不通,为什么每一次才从谷底爬起,就要被命运推向绝望的深渊。 前世她到底犯了多大的罪孽,今生要受这等折磨,为什么连一丝人间温情都抓不住呢? 一道影子幽幽地飘到窗前,带起似有若无地哀愁:“你,还是放不下墨笙吗?” 顾夜兰抬起朦胧的星眸,望着伫立在窗前的林枫,哑着嗓子道:“与你无关!” “轻尘……” “我不是她!” 顾夜兰怒不可遏地朝着林枫吼道,“不是!” 王凤娇一个箭步上车,揪住顾夜兰的衣物,低声威胁道:“林减言,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再敢对慕容公子无礼,我要你的命!” “孙将军,你护送林小姐回府。” 林枫淡淡抬眸,“我去找顾字墨。” “公子……” 王凤娇越过顾夜兰望向窗外,企图望透林枫的心思。 顾夜兰止了止眼泪,盈着红眶:“你要干什么?” 林枫回望着那张带雨的桃花面,唇边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清风:“这世间,除了我,谁也不可伤你的心!” 话音未落,身形一闪,鬼魅般晃入夜色里。    第二百八十四章 竹叶青(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呆呆地愣在原地,似乎还未从轿车突然的绝尘而去中反应过来,只是止不住地朝远处朦胧里张望。 “兰兰,他们已经走了!” 顾字墨伸手欲牵林减言的手,指尖触碰林减言的手背时,林减言却不动声色地缩了回去。 顾字墨微微一怔,垂下僵在半空的十指,添上几分温和,只柔声一句:“兰兰,回家吧!” “家?” 林减言的目光落在掌中枝条上,一阵酸楚涌上喉间,“林枫……” “顾大小姐,可是在叫我?” 耳畔吹过一阵冷气,依稀是往日那般不可一世,林减言心间一动,握着枝条的不觉紧了紧。 顾字墨一把将林减言抓过,护在身后,警惕地质问:“林枫,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枫剑眉一挑,唇边勾起一丝邪魅:“当然是来找你们咯!” 林减言闻言不觉往顾字墨身后缩了缩。 顾字墨忆起夜芳以三世锁锁住顾夜兰那日顾显礼的话语,以为“顾夜兰” 是为着林枫上次持木兰镜闯入顾家吓怯了她,仍然心有余悸。 顾字墨心中顿觉不快,言语中对林枫也多了几分强硬:“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敢出现在我面前!” 林枫冷冷地觑视着顾字墨:“你还要算账?” 顾字墨挺胸上前一步:“我且问你,你有没有持木兰镜闯入顾家?” “顾家,我闯了。可木兰镜……” 林枫朝顾字墨身后望去,瞧着那缩得小小的身影,唇齿生出几分冷嘲,“怎么,顾夜兰,你是不打算交出来了吗?” 顾字墨眉睫一颤,回首疑惑地望住林减言:“兰兰,木兰镜在你这里?” 自林减言在农家小院醒转后,木兰镜与木兰簪就一直贴身带在她身上,并非因她贪念神力,只因与冷月屏的交易还未结束,待十五月圆时,她与顾夜兰还必须返回木兰结界,助冷月屏重获自由! 林减言一时不知作何应答,只得将怀中画册抱得更紧,牢牢挡住胸前衣襟。 顾字墨瞧着“顾夜兰” 藏藏躲躲的这副模样,心中已然明了,木兰镜与木兰簪皆是叶孤鸿交由顾夜兰之物,顾夜兰不舍也在情理之中。 他回首坦荡荡地看着林枫:“这木兰镜原本就是我顾家之物,谈不上什么交不交的!” “若是舍不得一开始就不该赠予。” 林枫瞧着顾字墨这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墨笙谆谆善诱的姿态,他不由得自心底轻嗤一声,“既然选择放下,就该彻彻底底地放下!这世间,可没有将礼物收回去的道理,即便有,我也不许!” 说着,翩身一闪,伸掌就往林减言胸前抓去。 “放肆!” 顾字墨见来势不对,怒喝一声,二指夹着银针,挑开林枫的攻击。 林枫向后一仰,避开针尖,翻身一跃,纵到林减言身后。 他一把抓住林减言的皓腕,脚尖点地,身子一旋,带着林减言在空中划出一个巨大的圆圈。 林减言发晕无力,怀中物件纷纷抛掉而出,天旋地转里,一切模糊起来,她只看得清林枫的桃花眼,那本该清澈得如一汪透亮的碧泉的双眸,不知何时,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林枫眼角瞥过“顾夜兰” 眸中关怀,眼前突然跃动起浥轻尘在枫叶林下叫着“阿浅” 不住求饶的嬉笑面庞,怔忪间,他的手不觉一松,林减言的身子飘飘然朝远处坠去。 “轻……”    第二百八十五章 竹叶青(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呼唤还未出口,顾字墨便抢先一步稳住林减言的身子:“兰兰,你没事吧?” 兰兰? 林枫凝望住“顾夜兰” 那张凝脂如玉的鹅蛋脸,不由得轻轻地摇了摇头,慕容浅啊慕容浅,你竟然糊涂到这个地步了吗? 竟然连林减言与顾夜兰也分不清了么? 林减言心绪未平,不欲多言,只是挣脱顾字墨的怀抱,无声地摇了摇头。 “林枫!我饶不得你!” 顾字墨怒冲而出,一把揪住林枫的衣襟,挥拳揍了过去,林枫腮边顿时肿起青紫一块,不待林枫还手,一拳紧接着便又要冲了过去。 “墨、莫要惹事,哥哥。” 林减言急急抓住顾字墨的衣袖,目光却不往林枫处落,只是切切地瞧住顾字墨,隐隐似要落下泪来,“算了吧。” 顾字墨死死揪住林枫的衣物不肯放手:“就这样放过这狂妄小子?” “放手吧。” 林减言垂下眼帘,盖出漾漾秋波,幽幽地叹口气,“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 顾字墨看着林减言为林枫求饶的楚楚模样,虽有不甘,但也不愿逆了她的心思,松开十指只将林枫重重地往地上一推,发出一声闷响。 林减言俯下身子,将掉落的木兰枝、木兰簪、木兰镜、画册一一拾起,刚刚直起身子,画册之中却轻轻飘出一张相片。 正欲弯身探看,林枫却抢先将相片拾起。 林减言将手摊到空中,冷冷道:“给我!” 林枫半坐在地上,扫了一眼相片,不觉愣了一愣,又看看林减言,啧啧地摇头:“像她,不像她。” 言毕,两指一弹,将相片扔了回去。 林减言一把夺过相片,朝林枫瞪了一眼:“什么像不像!” 林减言的目光落到纸上小人,乃是依偎着的一男一女,乍一看,便认出是顾夜兰与顾字墨,可是细细一观,却觉出了不同。 那女子著着一身白无垢,虽与顾夜兰生了几分相似的脸蛋,可那张活泼如花的笑靥上,落着一颗淡淡的泪痣,倒是……像极了自己腮边那颗锁魂痣! 再细看男子,著一袭素色纹付雨织袴,却在衣袖处翻出淡淡几叶翠竹。 林减言心间剧烈一颤,这男子是墨笙! 那件袍子,墨笙他,竟然一直留着。 林枫伸出大拇指擦了一下唇边血渍,漫上一抹冷嘲,也不知是讥讽还是无奈:“墨笙啊墨笙,你可真是自私。” 顾字墨探头看见林减言掌中那张发黄的照片,顿时一慌,以为她误会了什么,急欲解释道:“兰兰,你听我解释,这不是我!” 林减言别过头去,声音轻若鸿毛,似是疲惫不堪:“我知道。” 顾字墨知顾夜兰生平最恨欺瞒,以为她是真的动了怒,不欲理他。 顾字墨连连抓住她的皓腕:“这是夜菲菲与葛剡北斋,是我母亲和……” 顾字墨声音细微如蚊,仿若和血咽下一桩屈辱:“和……我的生父。” 林减言的眉睫颤动一下,言语淡淡的,仿若一泓平静至极的秋水:“他到底是娶了她。” 言毕,拨开顾字墨的手,抛开身后二人,独自朝薄雾散去的地方走去。    第二百八十六章 竹叶青(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兰兰,你去哪儿?”顾字墨上前掌住林减言的肩,挡住了她的前行。 “回家。” 林减言空落落的眸子抬了过来,“我要回家。” “回家?” 一声马嘶陡然从雾里刺了过来,紧接着一声皮靴落地,“我看,你们还是先与我回将军府吧!” 林枫回过神来,站起身望着呼呼喘气的王凤娇,不觉微微诧异:“孙将军,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护送减言回去了吗?” “慕容公子,你快回去瞧瞧!” 王凤娇扯住林枫的袖子急切道,“林天一与顾显礼都来了,还带来不少奴仆,现在聚在将军府前,吵着嚷着要孙将军交人!” “什么!” 众人异口同声道,尽皆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林枫不及多想,一把夺过王凤娇的马鞭,飞身上马,如离弦之箭般奔了出去。 林减言上前一步,按住王凤娇的肩膀,追问道:“我问你,顾夜兰在府中是不是?” 王凤娇望着眼前的“顾夜兰” ,心中虽是怒火中烧,此时却顾不得与她算账。 王凤娇长眉微蹙:“顾夜兰,我现在没心情和你开玩笑!” 话音未落,挣落林减言的双手,旋身急欲奔出。 林减言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连连纠正:“不 !林减言,我是说,林减言。” 王凤娇带着火气朝林减言瞪了一眼:“顾夜兰,你要真这么关心她,就不该还在这里傻站着!” 一跺脚,再不做纠缠。 林减言哪里肯放王凤娇走,跟着就要追了出去,顾字墨却抓住了林减言的手腕,劝止道:“兰兰,你不能去!” “夜兰,不,我是说,减言,她在将军府!” 林减言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孙将军若是知道王凤娇曾被林减言推入水,他……不行!不行!” 顾字墨声音柔柔的,欲图止住林减言的焦虑:“有林叔叔在,林减言不会有事的!” 林减言眼见已觅不到王凤娇消失的踪影,更加慌了神:“可是林枫,若是他交不出木兰镜,爸爸,不,我是说林叔叔……不行!不行!” 林减言再呆不住片刻,挣脱顾字墨的束缚,提裙就要往外跑去。 “兰兰,有顾显礼在,你不能去!” 顾字墨自身后一把抱住林减言,温润的嗓音现出少有的强硬,“你现在,必须和我去见芳姨!” 林减言急得眸中不住闪烁,声音里似乎隐隐含了分哭腔:“顾哥哥,爸爸会打林枫的,他交不出木兰镜,爸爸是不会饶过他的。” 顾字墨眼里晃过一丝孤疑,将林减言的身子调转过来:“兰兰,你说什么?” “顾哥哥,我不是顾夜兰,我是林减言!” 林减言回过身,仰望着顾字墨,企图推开顾字墨的身子,“你放我走!” 顾字墨羽眉微蹙:“兰兰,你不要胡言乱语了!你累了!” 话语间,两指夹住一根银针,转指就要往林减言耳垂后的睡穴扎去。 “嘣!” 一声脆响,顾字墨脑勺一疼,不可置信地睁着眼自林减言面前晕了过去。    第二百八十七章 竹叶青(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扶住顾字墨的身子,缓缓地放置街旁台阶上,握住手中的木兰镜,抱歉地朝顾字墨连连鞠了几躬:“顾哥哥,对不起!对不起!你累了,先好好休息哈!” 言毕,再不多做停留,寻觅着王凤娇的身影,径直向着孙将军府奔去。 将军府前,士兵持枪上尖刀围成扇形,挡着手握木棍的家奴再向前一步,两者似被冷寒的空气冻住一般,一动不动地对峙着,自更深露重,直挨到晨霭散尽,天际翻露一抹鱼肚白。 林天一看了一下天光,向着府门略作一礼,朗声道:“孙大将军,林氏国际拍卖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林天一有望将军威名,专程前来拜访,还请出来一见!” 府门“吱嘎” 一声悠悠开了,踏出一双程亮皮靴,再现出一对绣花鞋,孙枭吹着胡子大摇大摆地领着眼圈泛红的孙幼爱立于了府门前。 “林天一,你这是闹哪一出啊?” 孙枭打着哈欠伸伸胳膊,望着一众家奴,浓眉一扬,鼻腔冷哼一声,“收破烂收到我将军府来了?” 林天一闻言并不做恼怒,反倒哈哈一笑:“将军府中,自然皆是宝贝!” “我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听闻小儿林枫已在府中叨扰数日,小女林减言近来也被王大小姐接入府中。” 林天一呵呵一乐,以开玩笑的口吻自顾自地说着,“元旦佳节将至,我呢,就是来将他们接回去,我想孙将军应该不会稀罕我生这两个的小破烂吧!亦不会……误了草民的阖家团圆。” 众所周知,孙枭统领的第十一战区皆属国民革命军,林天一故意提元旦佳节,而非新春佳节,正是因着元旦乃民国开国纪念日,是国民革命军最重视的节日,是举国欢庆的日子! 孙枭被林天一的话一堵,瞪着铜钟般的虎目却无从发作,只是鼻腔里隐隐有怒气,喷在清晨冷寒的空气里,呼呼冒着白烟。 林天一提手再作一礼:“还请孙将军行个方便。” 接着手微微一落,家奴尽皆放下高举着的木棍。 “林天一,将军府可不是想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孙枭显然对林天一的这副谦逊姿态并不受用,对林天一的话语只作不闻,只是调转头关切地望着静立在一旁的孙幼爱,“你家林减言害娇娇落水,你可知道?” 林天一故作沉思地想了想,旋即,恍然一笑:“孙将军可是误会了,我怎么只记得林枫救人呢?” 孙枭的目光一寸寸逡巡在林天一面上:“林天一,你别在我面前装糊涂,林减言在医院住了这么久,你都不记得了?” “孙将军果然是体恤民情,竟也知道是我家减言住在医院呢!” 林天一眸中促了几分笑意凝视住孙枭,“不过嘛,小孩玩闹偶尔出点差子也是常有的事,我这做大人的,从来不和小孩一般计较。将军也大可不必如此介怀。” “少说这等子废话!” 孙枭自知辩不过林天一这等油滑商人,怒喝一声,“林天一,你今天不给我个交待,你就休想踏进我孙将军府一步!” 士兵纷纷提枪上膛戒备,家奴不觉向后退了一步,让开道来,后方的两辆黑色轿车如两面铁墙般往前逼进了一分。    第二百八十八章 竹叶青(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哦?”林天一微微扬眉,负手背于身后,“依孙将军之见,想要林某如何交待?” 林天一心中暗自揣摩:孙枭觊觎林家财物多时,早欲鼓动林家捐出款子用作军资,可是如今战事已平,林天一又是视财如命,加之林家园林的地形诡异,易守却无处可攻。 如此一来,孙枭软硬皆无处可施,事情办起来很是棘手! 眼下,却不失为一个契机,他林天一倒要看看,这个狮子要如何大开口! 孙幼爱止住孙枭的步子,抢先上前一步,提足中气,朗声道:“我要你举家迁出北平城,永生永世不得再归来!” 孙枭诧异地扭头,望着孙幼爱眸中泛起的坚毅,心中顿时明了,不由得暗暗一叹,这孩子,当真是爱得极痴极苦啊! 林天一不料孙家会提出这等要求,正在斟酌适当的词语予以回绝,轿车的车门却突然开来,不急不缓地走下一名珠圆玉润雍容华贵的女子。 华容抬眸瞧住孙幼爱,唇边泛起一丝温和的无奈:“王太太,你这样,未免太过刁难了。” 孙幼爱恨恨地望着华容,银牙紧咬:“刁难?刁难我的,是你林家!” 孙枭恐孙幼爱这般与华容争执下去,无端勾起伤心往事。 他爱女心切,随意一步,踱上前来,挡住孙幼爱的视线,俯视着不远处的林天一:“林天一,我只问你,我女儿的要求,你答应不答应?” “这……” “有罪当罚本是应该,只是……” 华容微微蹙眉,捏着手绢,拍拍胸口,似是肺腑灼烧难耐,忍不住地咳了两声。 孙幼爱听见咳嗽之声,心中不觉一颤,又瞥见华容这副形容,知华容是在模仿中了“烈焰踢” 的模样,不免又是一惊,莫非庆祥将全部实情尽皆告之了华容? 王庆祥啊王庆祥,你怎么就忘不了这个贱人! 她到底有哪一点好! 有哪一点好! 孙幼爱心间妒意瞬间涌将上来,却在瞥到孙枭巍峨如山的身躯时,又强制压了下去。 若是被父亲知晓王庆祥偷盗“火荼丹” 之事,王庆祥的命怕是半分也保不住了,即使保得住,那也必是一个被幽禁的活死人。 军中将士,最不容背叛,也不许背叛! 王庆祥若不是你此刻还沉在梦境之中,你真该来将军府好好看看,看看你百般维系之人是何等嘴脸,竟会以你的前途对我相要挟! 念及至此,她眸中突然生出凌冽的寒意。 “只是,容不得你!” 孙幼爱不待华容说完,两步一点,从阶上跃下,踏过士兵的头,使出“烈焰踢” ,朝华容的胸口猛蹬了过去,唯有杀了华容,才可永绝后患! 孙幼爱的“烈焰踢” 只习了一成,只有武招并无火光,虽不及孙将军的毒辣,但这一脚踢得至狠至极,辅以全身之力,捶落到华容身上,必定当场丧命,决计再无半点生还之机! 华容本只欲借王凤娇害林减言这层过错,让孙幼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料却惹怒了孙幼爱,更不曾想,一向隐忍克制的孙幼爱,竟会这般凶猛的武功! 孙幼爱厚积薄发,陡然出此杀招,瞬息间,孙幼爱的膝盖便猛冲下来,华容本来已是躲闪不及,加之无半分武功基底,大骇之下,亦只有短叹一声闭目认命。 刚一阖眼,胸口骛自一疼,身子一仰,向后重重倒去。    第二百八十九章 烽烟起(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耳畔呼呼似有风响,紧接着刺过一声惨叫,周遭瞬间嘈杂起来。 华容的胸中火辣生疼,直欲晕厥过去,顾不得生出的乱子,不住地往后倒去,却在即将坠地之际,被一双有力的胳膊牢牢地托住,接入怀中。 “醒醒!醒醒!” 华容听得这声呼唤,猛然间睁开了眼,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面庞,顾不得胸口疼痛,一下子抱了过去,又悲又喜地哭喊起来:“枫儿!枫儿!” 华容哭得林枫心乱,林枫拨下华容的胳膊,急切询问道:“您没事吧?” 华容噙着泪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一牵动,胸口一疼,眉头不由得蹙起,泪不受控制地自双颊如断珠般滚落。 林枫观华容面色红润,并无遭受火吻之相,心中略舒一口气:“还好,还好。” 孙幼爱的“烈焰踢” 看似只此一式,周身却如聚火光盔甲,倾尽全力而下,便如流星重锤,实难转圜! 在千钧一发之际,即便是他慕容浅施展开如魅般的轻功格挡,亦无法将雷霆般的攻势化解,只能借“枫叶飘” 之力稍稍将其膝盖打偏,避开华容的命门。 华容虽然受了重伤,索性命是护下了,还好,还好。 孙幼爱身子被突来的外力这么一打,膝盖擦过华容身子,紧跟着便朝华容身后的车窗冲撞过去,“咔嚓” 一声玻璃尽碎,碎片如刀切在大腿上,顿时血流如柱,孙幼爱倒在地上,颤抖着身子,望着划破的旗袍上潺潺渗出的几路血道,发出厉声惨叫! 孙枭见孙幼爱猛然出手伤及华容本欲厉声呵斥,可转眼,孙幼爱便受此重伤,孙枭哪里还顾得上责骂,提气一跃,纵到孙幼爱身旁,连连点住她腿上几处大穴。 片刻间,林枫也已站起,将华容抱送至轿车内,调头喝令李叔:“快送华夫人去医院!” 面对陡生变故,众人早已经慌乱作一团,不知谁喊了一声:“救大小姐!为夫人报仇!” 棍棒与枪身顿时相击起来,发出“乒乒乓乓” 的声音。 李叔本只是孙府安插在林家的眼线,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此刻脸色煞白,手哆哆嗦嗦地打着车钥匙,不知如何进退。 孙枭抱住孙幼爱,提足中气,怒喝一声:“统统给我拿下!” 府兵纷纷清醒过来,列好战队,改防守为攻击,另有两队自将军府中窜出,将众人团团围住。 林枫知华容的病再耽误不得片刻,对着李叔嚷道:“李叔,快救夫人!” 便是要李叔驾车硬冲过人墙。 林天一见势,悄声步到另一侧的轿车旁,朝轿车里的顾显礼使了个眼色,顾显礼会意,突然打开大灯,凭空闪了三下。 将军府四周突然鞭炮声大作,振得四舍邻居商贩乞丐,纷纷出来观望,大街上顿时聚集人流,反倒把将军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林枫惊诧不已地看着蜂拥而至的人群,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怒视着李叔:“说,谁将消息告知你们的!” 李叔不明就里地望着林枫,嗫嚅道:“葛医生说……” “木兰镜在将军府?” 林枫不待李叔说完,赶紧追问道。 李叔愣愣地“啊” 了一声,不知林枫何以这般料事如神。 林枫心中大呼不好,林天一聚众生乱,果然是为了木兰镜! 林天一定是吃准保家卫国的孙枭不会以伤及无辜白白损了孙氏千年威名,失了北平城内的民心! 只要趁乱强攻,不仅可以将木兰镜夺回,还可以顺道将林减言救出,倒真是两全之计! 可是如此一来,必得耽误华容的救治之机,为了木兰镜,他竟然不顾华容死活! 孙枭眼见人群越聚越多,突然拔下腰间勃朗宁袖珍手枪,自天空“嘭” 地开了一枪:“如有违者,就地正法!” 千年威名算什么,万众民心又将如何,他现在要的,是保住女儿孙幼爱的腿!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唯有枪口升出一缕火药味的青烟,幽幽飘荡。    第二百九十章 烽烟起(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王凤娇奔至半路,陡然听得凭空里一记枪响,心中暗暗一颤,她停下酸胀的步子,望着长长的街道,即刻将小指放到唇上,调足丹田之气,吹了一出口哨。 哨声如离弦之箭,尖叫着穿破晨曦的光芒,带来得得的马蹄。 蹄声渐近,王凤娇远远窥到马背上驼了一具躯体,她大骇之下,不顾疲累运气腾身,纵跳到马背之上,一勒缰绳止住了赤兔马的前行。 她腾出一手将横卧于马背上的人脸翻转过来,沾满鲜血的面容隐约可辨眉眼,这是……华容! 林家夫人华容! 害惨母亲的华容! 她气血上涌,提起华容的衣襟就要往地上抛去,指尖却陡然在她胸口触碰到冰硬一物。 枫叶飘,慕容浅的枫叶飘! “孙将军,速速送华夫人就医,不得有失!” 王凤娇收了半空中的血光,伸指往华容脸上一抹,沾上鲜血放到鼻尖一嗅,一股汗酸之气直冲上脑,却并无半点铁锈腥甜,她心中略舒一口气,还好只是赤兔马流的血汗! 可是心刚刚落下去马上又提了起来,华容气息微弱,莫不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她欲将华容揽入怀中察看,这一翻转,却猛然窥到华容胸口的伤痕,不觉又是一惊,这分明是被“烈焰踢” 所创! 她还未及细想,天际之上突然窜升起一股浓烟,她一辨方向,心中大呼不好,莫非将军府走水了! 将军府生了这般大乱,她哪里按捺得住,一夹马肚,便往将军府冲去,马跃出数丈,她突然急扯回马缰,将马头由西转自北方,长眉一凝,手中转火,一掌猛拍在赤兔马的后臀上。 赤兔马长嘶一声,马蹄一扬,如燎原之火朝着南锣鼓巷深处烧了过去。 送华夫人就医,不得有失! 林减言早已在半途拦下一辆黄包车,车夫脚程甚快,当当地朝着将军府的方向跑着,离王凤娇本已不远,突听得赤兔马的嘶鸣,知事生变故,大呼不好,对着车夫更加焦急地催促道:“车夫,你快些跑,我再给你加十个大洋!” 车夫难道遇到这样一位貌美的阔主,即便汗流如柱,也乐得频频点头:“得嘞!” 眼下已是民国三十四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兴的是国历,若是换做农历,便是乙酉年十一月十八。 虽然距离除夕还有一月有余,但元旦将至,一应店铺都早早开门,以便来往民众添置年货,顺着地安门大街越往将军府去,货摊也渐渐多了起来,可怪就怪在,货物堆得满满的,却罕见商贩的踪迹。 整条街上除了她这辆黄包车的当当声,便再听不到其它声响,仿若她闯入了另一结界,正慢慢地从人间蒸发掉。 正想着,睫毛突然中落入飞尘,她眸子发痒,不由得揉了揉眼睛,这一揉,却揉开了草灰的味道。 “诶哟!” 车夫惊叹一声,突然止住了脚步。 林减言扶起车篷,看见眼前的景象,身子不觉一凛。 空气里飘浮着数不尽的黑点,一点点,将万物笼罩入灰色的霾里。 林减言顺着阴霾飘散的地方向远处望去,浓烟滚滚,必是遭了好大一场火!    第二百九十一章 烽烟起(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心中隐隐有不祥之感,将车篷往后猛地一打,轻喝道:“你愣着干嘛,快走啊!” “将军府,那是将军府!” 车夫咽了咽吐沫,透过气来,“小姐,去不了,着火的是将军府!” “什么!” 林减言跳下车来,抓住车夫的衣襟,“我给你加钱!加钱!” 车夫望着将军府的方向,迟疑着,空中涌来一阵阵的热浪,一下下地拍在他黝黑的面上。 车夫揩了一把汗,摆摆手:“小姐,不去!多少钱的不去!我看,你还是先把车钱结了来吧!” 林减言的眼里急得兜了泪:“我给你加钱!加钱!这个这个都给你!” 她将的手里的画册木兰镜木兰簪木兰枝一股脑的往车夫手里塞。 车夫看着怀中的一堆石头树枝,不可置信地望着林减言,语气中难掩怒意:“我辛辛苦苦地拉了你半天,你就给我这些破玩意?” 林减言连连解释道:“这些不是破玩意,这是葛饰北斋的遗作,这是上古神器……” “你他妈玩我是吧!” 车夫登时火气上涌,将一堆东西往地上一抛,一把揪住林减言的衣襟,“给钱!” “没有!没有!” 林减言望着天边的火光,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求你帮帮我,我会给你钱,很多很多钱!” “很多钱?” 车夫瞧着那张梨花带雨的鹅蛋脸,甚是楚楚动人,心神为之一荡,眸中闪过一丝阴险,唇边不觉含了分瘆人的笑,“我看把你卖了更值钱!” 林减言望着这副猥琐的笑容,环顾寂寂无人的街道,突然而来的恐惧袭得她大脑顿时一空,她朦胧着泪眼不住地往后退,可她只是一个弱智女流,哪里挣脱得开车夫的手掌呢? 她害怕得声音发颤:“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 车夫揪住林减言的衣襟往胸口一拽,爬满干茧的手摩擦上凝脂如玉的肌肤,带着烟草臭气的嘴靠近林减言腮边,嘿嘿地笑着,“你玩了爷这么久,就让爷也玩玩你,权当抵这趟辛苦车费了。” 说着,把林减言往车里一压,动手撕扯林减言的衣襟。 “放开我!放开我!” 林减言奋力挣扎出胳膊,拽着拳头往车夫脸上猛捶了两下,打得车夫腮边微微肿起。 车夫舔舔唇边血腥,一巴掌扇到林减言脸上,怒骂一声:“妈的!不识抬举!” 身子一扑,一把按住林减言的胳膊,牙齿一咬,“呲” 地一声扯烂了林减言的外衣。 “救命!救命!” 林减言颤抖着绝望的眼泪,不住挣扎着,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街区,只愈深深的可怖。 不要! 不要! 不要! 不可以! 不可以玷污兰姐姐的身体! 车夫根本不顾林减言的哭喊,肥大的嘴唇如软虫一般,黏腻地爬上林减言的肩头。 走开! 走开! 林枫! 她还要去救林枫! 她还要……还要…… 悲愤与绝望在林减言体内汹涌,一股热力自丹田之气绵绵不绝升起,灼得她眼睛如刀剜般生疼,她十指握拳,大吼一声:“不!”    第二百九十二章 烽烟起(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嘭!”地一声巨响,黄包车裂碎,车夫迅疾被弹开数丈。 车夫五脏欲裂,他撑着一口气,从地上爬起,瞪大恐惧的双瞳,不住后退。 林减言从废墟中,亮着幽幽碧瞳,拖着自手掌上长出的一藤绿鞭,一点点步了出来,沉沉的嗓音似从地底冒出来一般:“你刚刚说,你,要玩我?” “鬼、鬼!” 车夫吓得语无伦次,声音不住发颤,“救命!救命!” 林减言眸中碧光一闪,绿鞭一打,猛抽在车夫身上。 “啊!” 车夫吃疼,在地上一滚,尖叫一声。 “玩我?” 林减言的绿鞭甩开长长的弧度,又是一记狠抽,“你们都在玩我!” 车夫顾不得疼痛,连连从地上爬起,跪拜在地上,头在青石板上磕得砰砰作响:“小的知错了,求大小姐饶命!求大小姐饶命!” 林减言入魔般不住猛抽,嘴里发狂地骂道:“玩我!玩我!” 绿鞭如蛇蟒般,张开血盆大口,疯狂地在车夫身上撕咬着。 随着鞭子的噼啪,车夫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林减言将绿鞭高高扬起,绿藤在空中绕成一柄透碧的利剑,她看准车夫心脏的位置,猛刺了下去。 “不、不要……” 剑尖穿膛,“嗤” 地一声划破心脏! 车夫惨叫一声,胸腔跟着利剑拔出迸裂出无数血红冰碴! 他倒在地上,抖着身子,一点点,化为了一滩脓水。 凝在剑尖的冰渣渐渐化血,一阵寒意忽然顺着剑锋猛地袭了上来,冻得林减言掌中碧剑复为绿藤急急地缩回了体内,眸中碧光也随之迅疾消散下去。 林减言混沌的神思幽幽清明过来,她摇摇发疼的脑仁儿,一低头,瞥见裙边的一滩血腥,吓得连连退了几步!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回首看见身后碎裂的黄包车,碎片拼接,陡然在脑海中惊现出她自己疯魔的样子!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如葱般的十指,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她杀人了! “呵呵呵……” 灰败的天地里,突然凭空晃起银铃般的笑声,“司木之神,你终于,回来了!” 笑声被冬日的冷空气一凝,落入耳中,背脊不觉阵阵发凉。 林减言望着不远处的脓水,又望向传出声音的木兰镜,恍然过来,心中大呼不好,这车夫是傀儡,是以寒冰之血凝“欲魄” 而成的傀儡! 适才的这一切,又是冷月屏的阴谋! 林减言羞愧难当,冲到木兰镜旁,大声怒骂:“冷月屏,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木兰镜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仿若刚刚的一切都只是林减言的幻听。 “冷月屏,你说话啊!” 林减言疯狂地拍打着木兰镜,“说话啊!” 林减言见冷月屏不答话,连连拾起木兰簪敲打木兰镜,定要闯入木兰结界,和冷月屏辨个分明! 十指刚握住木兰簪,地上的木兰枝突然飞了起来,拼接到木兰簪底下,迅疾融合为一体! 林减言还不及诧异,枝条却如回春一般,自底向上油油地绿了起来,不急不缓地在簪顶开出一朵十瓣夜香木兰! 林减言眉睫一颤,手指不由得一松,司木之神,主万物生长的神!    第二百九十三章 烽烟起(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怎么会这样!她这么会拥有这样的神力!有得必有失,她不敢想,她这般轻易地获得此等神力,到底又会失去什么呢? 她惶恐地攀上自己的面颊,锁魂痣里封印的不是难道不是水神魂吗? 怎么……锁魂痣? 呵,她如今这张鹅蛋脸,哪里还有锁魂痣呢? 她心间泛起一阵阵恐惧,她这是要彻彻底底地变成兰姐姐,再也回不去了吗? 不! 这不是她! 她不要当顾夜兰,不要当司木之神,她只要做自己! 冷月屏,你还我身体,还我脸来! 林减言忙不迭地拾起掉落的十瓣夜香木兰,端起木兰镜急欲借着月华入结界,一仰头,才猛然从惊慌失措中醒悟过来,此刻不是黑夜,天际沉沉的,是将军府扩散而出的浓烟! 林枫、顾夜兰、父亲母亲,她心系的所有人都还在烈火深处! 万千烦丝瞬即转念,她既已赋神力,何需如此惧怕,她明明就可以救得他们,怎的不可好好加以利用? “冷月屏,你等我来日与你算账!” 林减言迅速起身,拾掇好心情,兰花指一招将地上物件悉数卷入袖中。 她望着将军府的方向,屏气凝神,兰花指翻转,尝试着模仿前世使“驭水之术” 的姿势驭木,稍一运动,喀喀之声不觉于耳,街道两侧的屋宇木质的门窗皆开始震动起来,货摊的木架开始抖动起来,货物悉数掉落散了一地。 林减言不料已具这般神力,这等随意使出,便具此等威力,当真比前世的“驭水之术” 要强上千倍百倍了。 林减言恐屋宇震碎,她速速地收了法,不敢妄动,只猛提了一口气,化为一道碧光,向上腾飞而去。 须臾间,便飘至将军府上空。 将军府火光大作,群众尽皆乱作一团,如蝼蚁般密麻,如鼠蛇般乱窜。 孙将军府本是建于恭王府的旧址之上,府邸甚大,园中一应屋宇皆系木质结构,北平冬季干燥多风,火势一起便愈演愈烈。 林减言虽然立于半空,可浓烟罩目,也难以将形势观得分明,更别说在在火海之中寻人。 为今之计,唯有寻觅水源,辅以体内神力先行将火情控制! 心念一定,眸中碧光陡然一现,视力穿透黑灰,竟能看清十里之外的物事! 这将军府中本有一处大湖,可现下冬季水枯,破冰取水用以浇灌园中花木还可,抵御如此大火却是万万不能了! 林减言双手下翻,跃到更高处,俯视周遭,向东一望,见着一条蜿蜒的玉龙,心中顿时大喜! 那条玉龙不是其它,正是北宋朝的永定河,亦是如今北平城内最大的水脉! 这将军府,北临后海,南望北海,恰恰位于水龙龙脉之上! 林减言不及多想,左右手接连打出两道硕大的碧带,如利刃一般窜入后海湖心,将湖面冻冰如刀削豆腐般,迅疾破成冰块。 紧接着,两掌一合,碧带如蛇般缠绕,冰块相碰,竞相碎裂成渣,无力地浮在湖面。 林减言一个翻身,碧带相绕织成遮天蔽日的一叶荷,荷中盈盈的一珠,便是晃荡着的后海之水。 林减言咬牙运功,倾全身之力,引湖水上行,两臂聚力往外一推,将荷叶推到将军府的上空。 荷叶被烈焰一灼,旋转着散开,暴雨哗啦啦地倾盆而下,与发红的木炭一碰,滋啦啦地升腾出青烟。 林减言初具神力,陡然行此驭木之术,自然不得要领,全屏一股蛮劲支撑。 待大火尽灭,林减言已是精疲力竭,她正欲收法下沉,眸子却穿透青烟,陡然看见十里外奔行的两人,她心神一颤,身子不稳,逆着袅袅烟雾,落入了院中,被废墟一震,再没了知觉。    第二百九十四章 兰心计(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遥遥瞧入眸中的,不是别人,是林减言与林枫,亦是浥轻尘与慕容浅。 她看着,林枫正抱着自己穿行在纵横的阡陌小巷里,如当年一般,或喜悦或焦急地抱着。 是梦吗? 梦境还未深入,她就该清醒过来。 林枫抱着的,不是她,而是换上她皮囊的顾夜兰! 林枫带顾夜兰急急奔去的,不是枯荣医院,却是林家园林。 此时的林枫,万万也不能猜到,他怀中这位娇弱女子,便是这场造成无数死伤的大火的始作俑者! 顾夜兰自东直门被王凤娇从后门送回将军府后,一直闷在屋里郁郁寡欢,将军府门前的吵闹她根本无从得知,直到凭空里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 她惊得身子一颤,猛地将头从胳膊里抬起来,搽干泪痕,急欲出门探知究竟,一开门,门前却站了两个持枪的守卫,“咔” 地一声将枪交叉,挡住了她的去路! 顾夜兰目光逡巡在枪身上,不解道:“这是做什么?” 右首的守卫板着一张精瘦的面皮,冷冷道:“将军有令,未经允许,不得出门!” “允许?” 顾夜兰心中本就有气,被守卫一凶,更添不快,她轻哼一声,“我是你孙家的客人,需要谁的允许?” “客人?” 左首的守卫,转过圆乎乎的脑袋,斜睨了顾夜兰一眼,嘲讽道,“林大小姐,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怎的就不记得你当初是如何把我家王小姐害入后海湖中的呢?你倒好,还有脸来将军府白吃白喝!哼,王小姐能咽下这口气,孙将军也不能让他孙女受了委屈!” “明明是王凤娇将林减言推入湖中的,你们竟来冤枉我?” 顾夜兰杏眼一凛,怒言相向,“我还当浴血奋战的孙将军是多么刚正不阿,想不到,竟这般颠倒黑白!” 左首的守卫正欲反唇相讥,突闻皮靴声大作,有人急急地自府门外跑了起来,只听一人调足中气朗声道:“林家的粗鲁之人聚众闹事,趁乱伤了我家王夫人!府中兵将听我调令,一队二队带上枪支,分别从左右包抄,将一干人等统统拿下!” “林家?他是说林家的人来了?” 顾夜兰略一沉凝,觉出了不对,赶紧追问了一句,“顾显礼和夜芳有来吗?” 现下,只有夜芳才知晓她的踪迹啊! “你别以为你林家有书法协会会长顾显礼撑腰,孙将军就要畏惧三分,枪子可是不长眼的!” 左首的守卫涨红着脸,将手中的枪支重重往地上一放,“要是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哼,我看你林家有几条性命!” 说着,手一推,将顾夜兰推回闺阁,“嘭” 一声将门关上,与此同时,将军府四周突然爆发出响亮的鞭炮声! 顾夜兰被这喜庆的嘈杂嚷得心烦,林家生乱,势必想要趁乱将她这个“林减言” 救回去。 可她因为自己一时之气,刚刚才与真的林减言错过! 没有林减言在顾家从中斡旋,这样冒然回去,救不出母亲不说,还会将自己重置于险境。 “夜芳” 是何等聪慧之人,即使上次在枯荣医院未觉异样,这次也定能发现她的破绽! 不行! 她不能回去!    第二百九十五章 兰心计(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可是若不回去,林家人出手伤了孙幼爱,待事情平息,孙府的人也定不能绕过她! 顾夜兰心中发急,无论府门外的情况如何,她落到任何人手上,都是险象环生,步步惊心! “砰!” 凭空里陡然炸开一声枪响! 她惊得一身冷汗,迅疾冻住了心间烦乱! 她不能待在将军府中,坐以待毙! 绝不! 闺阁被火盆烘得温暖如春,顾夜兰额头不住冒汗,倒是酷暑难耐一般。 她不觉走到窗边,开窗四顾,发现窗户底下竟然也站着两个守卫,心中一急,本已窒闷的胸腔更加透不过气起来。 她无奈地摇摇头,抬眸望着屋外的一颗大柳树,透过枯枝窥到不远处的湖心亭,蹙着眉愣愣发神。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火盆里突然传来一两声银炭爆裂的噼啪,落入耳中,激得顾夜兰顿时胸间一宽,计上心来。 左右首的守卫笔挺的站在门外,忽听得闺阁中传来顾夜兰的一阵惊呼:“救命啊!救命啊!” 二人有感不妙,连连推门抢步入屋,只见一道窜火屏风,牢牢地横在面前,一时也难以断定屋内顾夜兰究竟是何情况。 右首的守卫板着脸,就要往内冲去,却被左首的守卫拉了回来:“诶诶诶,火这么大,你不要命了!” 顾夜兰突然拉开窗户,带着眼泪怒骂:“孙将军放火烧人啦!烧死我,烧死我了!” 风兜了进来,火顺着屋梁窜上,迅疾拉开一道火墙,右首的守卫此刻即使想再往里去,也不得行进半步! “死丫头!” 左首的守卫愤恨地唾骂一句,被灼热逼得连连退步,边退边嚷,“来人啊,救火啊!将军府走水了!” 底下的守卫看见窗户散出的浓烟,早已耐不住急欲上楼,顾夜兰只待他们一走,便翻过窗户,鼓足勇气往柳枝一跃,顺着树干下地后,便急急地将系在腰间的几重丝带一一卸下,密密匝匝地拴在柳枝枝干上。 原来这丝带是以撕裂窗户帷幔制成,一头连着窗上横梁,一头连在腰间,除了在顾夜兰跃窗时起到保护作用,更是绝佳的引火燃料,现下将它与枯透的大柳树这样一捆,北方一吹,必能兴好大一场火! 府中兵将忙于救火,如何能顾得她,她只需悄悄躲在湖心亭内,躲过火灾,便可趁乱逃走! 可她刚刚逃到湖心亭中蹲身躲好,一双略带冰凉的手便揪住了她的衣领,跟着耳畔一凉,传来幽幽的声音:“我又抓到你了!” 顾夜兰惊魂未定地侧首,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桃花眼,心中一紧,推开林枫:“林枫,你干什么!” 林枫将手收回,止了玩笑的心思,蹙眉站立:“轻尘,跟我走,母亲受伤了!” “母亲?” 顾夜兰心间不由得一慌,“哪个母亲?” 林枫只当“林减言” 还在与他置气,叹口气道:“你的母亲,华容!” 顾夜兰略舒一口气,淡淡地“哦” 了一声,听着往来的嘈杂,蹲着又往湖心亭里处躲了躲。 林枫一把牵起顾夜兰的手:“你躲着干嘛,还不快起来!”    第二百九十六章 兰心计(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你干什么!”顾夜兰反感地拨开林枫的手,抬眸冷冷道,“关你什么事!” 林枫向火势蔓延的地方看了一眼,焦急道:“轻尘,我是来救你的!” “谁要你救!” 顾夜兰冷哼一声,心里不住暗骂了一句:明明是你们林家人害我落到这等地步,会这么好心来救我! 顾夜兰睨了林枫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冷月屏的人!” 林枫剑眉微聚,凝眸望住顾夜兰腮边的锁魂痣,嗓子发涩:“轻尘,你……还在怪我?” 顾夜兰看着林枫桃花眼中泛起的哀愁,心生烦闷,不欲与他纠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认错人了!” 话音未落,眼角突然灼烧了起来,锁魂痣的结印如红铁般,正一点点烙烫到灵魂之中,“疼!” “轻尘!” “你别过来!” 顾夜兰怒喝一声,连连捂住脸,生怕被林枫发现什么端倪。 她还未救出母亲夜芳,万万不可失了这层千辛万苦换来的皮囊。 林枫的双手悬着空中,桃花眼中尽显忧色:“你就这么讨厌我?” 顾夜兰在指缝中窥见林枫的眸中切切,确是情之所至,并无半分矫揉造作。 她秀眉一横耐着疼痛,咬着牙道:“你、你帮我把夜芳救出来,我、我就原谅你!” 林枫不解地望着顾夜兰:“夜芳?她好好的在家,你救她做什么?” 顾夜兰心中一颤,林枫是冷月屏的人,可他竟然不知十年前叶孤鸿与夜芳灵魂互换之事! 是了,冷月屏前世遭人陷害,今世又岂会再轻易相信他人,此番算计谋划,料谁都猜不透她的目的,又怎会尽数告知不爱她的慕容浅。 等等,林枫适才说“夜芳” 在家! 林家顾家的人都尽皆出动,“夜芳” 却独独待在家中? 不好,这是调虎离山! 他在家中,等顾字墨带着“顾夜兰” 自投罗网! 那……“叶孤鸿” ,真的夜芳…… 顾夜兰不顾眼中被腮边炙热焦灼出泪,连连抓住林枫的衣袖,急切道:“快、快带我回家!” 将军府中火势越来越大,林枫早就准备离开,只等“林减言” 这声答应,如今看着她这幅楚楚模样,更是心疼不已。 他二话不说,拽起顾夜兰的胳膊,将顾夜兰拦腰抱起。 蹲膝一纵,跃出数丈,转瞬便消散入胡同深巷。 不出数里,天地间陡然下起一场大雨,淋得林枫通体大畅,他略舒一口气,总算天公作美免去这场无妄火灾,当下也不对此等冬日里的异常天气多做计较,只顾将怀抱紧了紧,只盼顾夜兰少受些风雨。 雨水在寒冬里落下,触地生冰,路面顿时便得湿滑无比,不过半个时辰,竟已奔至林家园林。 林枫停在楼道前的花圃边,仰望着眼前这栋承载他十年美好的宅寓,良久,才恋恋不舍地低下头,在那张桃花面的耳畔,呢喃:“轻尘,到家了。” 顾夜兰腮边的锁魂痣被那场暴雨的雨滴轻轻一打,灼热感早消,只是头脑昏昏沉沉,不知何时便在林枫怀里睡去。 此时幽幽转醒,见已归家,不觉大惊。 林枫将顾夜兰缓缓放下,声音轻轻的,似要将自己的情感无痕带过:“你回家去吧,我……就不上去了。” 说着,转身就欲入林。 “等等!” 顾夜兰抓住林枫的胳膊,止住林枫的步子。    第二百九十七章 兰心计(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枫心中一动,无声地站住了脚步,却迟迟不敢回头。 “你就这样走了?” “你既不想见我,我又何必惹你生厌。” 顾夜兰秀眉微蹙,轻哼一声:“你既然惹了我生厌,就该再讨我欢喜,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算怎么回事?” “我该怎么做呢?” 林枫目光遥遥落到远处,似要看穿红尘烦恼,“轻尘,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你若能帮我将叶孤鸿救出来,我就再也不讨厌你!” 顾夜兰微微一笑,踱到林枫身旁,将头一偏,剪水瞳脉脉地瞧住林枫,“你说好不好?” 林枫诧异地回眸,望着浅笑盈盈的桃花面,不觉呆了呆,他声音止不住地微微发颤:“轻尘,你原谅我,只是为了帮顾夜兰,还是……” 因为你终于愿意原谅我了呢? “不仅原谅你,指不准我还会有多感激你呢!” 顾夜兰牵起林枫的手,唇边笑容更盛,“你说好不好?” 林枫从未在这张桃花面上见过如此温柔优雅的笑容,似水如兰,他心神一漾,顿觉不真实起来。 这一漾还未平,心底的波澜却又陡然泛起。 浥轻尘死前种种,历历在目,她的声音清晰在耳,她说,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她恨得那样的彻骨,走的那样的决绝,现在竟要这么轻易地就原谅他了吗? 林枫内心涌上一阵欣喜,又泛起一丝孤疑,两者在心间往返交替,搅拌成五味,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顾夜兰见他久不答语,突然一甩手,抛开他的袖子:“你不答应便罢了!” 林枫翩身一闪,拦住了顾夜兰的去路:“我曾说过,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顾夜兰并非当事之人,何以能体会这些言语的个中深情,只报以浅浅一笑。 她见目的已经达到,轻轻抬眸向楼上的窗户一瞧:“那就去救叶孤鸿!” 林枫顺着她的目光望上去,纳闷不已:“他在顾夜兰的房间?这怎么可能!” 夜芳怎么可能将她疯魔了的前夫堂而皇之地带回顾家! 顾夜兰也知此事荒唐,可“夜芳” 并非凡人,著此险招也未必不可,顾夜兰的小黑屋,又的确是掩人耳目的所在,何况“叶孤鸿” 失踪不过才短短几日,若无旁人帮衬,除了将“叶孤鸿” 带回顾家还能去哪呢? “难道你不知什么是灯下黑?” 顾夜兰念及在她床地暗藏了十年的木兰镜,轻轻一叹,“越是危险的地方往往越不易被人察觉。” 林枫点点头,转念又道:“可三生三世锁都在夜芳手上,若她在顾夜兰房间设局,又该如何是好?” “我又不是顾夜兰,他难不成还要抓我?” 顾夜兰对林枫的忧虑,似乎早有考量,粉面含笑,“再者说了,你法术这么好,怕什么?” 林枫微微一怔,唇角不觉漫上一丝久违的笑意:“如此,那便一同去吧。” 说着,就要往楼道走去。 顾夜兰拉住他的衣袖,冲他轻轻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步伐:“我从正门进去与他谈判,你从窗户入屋寻得夜、叶孤鸿踪迹。若他答应我的要求自是最好,如若不答应,你劫了人便走!” 林枫略微沉思,已然明白,如此里应外合,倒不失为一计良策。 他心中不免生出感慨,想不到他处处守护的林家千金,已有此等担当气魄,倒无需他诸事操心了。 以往只觉她神经大条,做什么事都冒冒失失,有勇无谋! 不曾想为着顾夜兰的这一番奔波,却是历练得有勇有谋了! 果然,人长大,是会变的! 林枫低声提点一句:“夜芳并非善类,你,多加小心!” 言毕,身子一纵,便跃上了高台,隐于窗下。 顾夜兰往着林枫的身影,心中不禁一叹,林减言,你有这样一位痴心之人,不分前世今生、不管青红皂白地守护着你,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再对比自己的种种境遇,不觉摇摇头,一步步,往楼道深处走去。 娇丽美人皮,慧质兰心计。 弱柳依依拒还迎,拂落前尘忆。 雨打叶滴愁,笑靥声声泣。 灯下幽幽半世昏,何处孤魂匿?    第二百九十八章 血上蝶(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咚咚咚!”“咚――” 暗花铁门幽幽地开了,顾夜兰微微一愣,门竟然是虚掩着的,稍一用力便现出一条小缝。 顾夜兰吸了口气,大着胆子朝里面张望:“芳姨,你在家吗?” “芳姨!芳姨!” 顾夜兰小步地往屋内挪动,放大音量道,“我是林减言,芳姨,你在吗?” 声音回荡在阴暗的屋子里,静得可怕。 绣花鞋的软底沙沙地在地上摩挲,一声声,将步子慢慢筛向深处。 顾夜兰停在客厅的晦暗中,故足勇气,呼喊了一声:“芳姨,你在吗?” “不在!” 顾夜兰本就高度紧张,陡然听到身后的冷声,吓了一跳,腿一软,蹲坐在地上。 一只略带冰凉的手搭上了她的胳膊,耳畔冷声稍暖:“不在!” 顾夜兰缓过神来,辨出这声音,她拍拍胸口,回眸睨住林枫,嗔怪道:“林枫,你吓到我啦!” “他们不在这里!” 林枫伸手将顾夜兰扶起,细细将屋里的情形分析给顾夜兰听,“小黑屋的玉熏炉香烟未熄,桌上的杯盏也留有余温,显是刚刚离开不久。” “离开了?” 顾夜兰心中泛起一阵失落,略一凝神,觉出不妙,“叶、夜芳一向小心谨慎,门未锁严,火亦没熄,他何以走得如此仓促?” 林枫剑眉微拧,迟疑道:“她知道我们要来?” 顾夜兰略微沉思,眸中疑惑更甚:“我们来又有什么要紧,左右不过是林家的两个孩子。” 林枫听得她此言,心中轻轻地咯噔一下,抿着薄唇淡淡的“嗯” 了一声。 “他应该在屋里等顾夜兰归来啊!” 顾夜兰越想越惶恐,心中慢慢生出了不祥之感,“难道、难道……” 难道真的夜芳出什么事了? “减言!” 焦灼间,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温润如玉的暖音,闻之,音色中又含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惊慌,似乎是奔得急了,呼吸间还留有些微的紊乱。 顾夜兰被这熟悉的声音一唤,止住了胡思,鼻尖莫名地一酸,眉睫颤动着,费力地含住眸中阵阵秋波。 林枫瞧见顾夜兰这亦喜亦忧的神色,桃花眼一凝,冷冷地望向顾字墨:“顾字墨,你怎么来了?” 顾字墨心中本就有气,哪里禁得住林枫这一问,冲着林枫吼到:“林枫,这里是我家!” 话一出口,又自觉失言,本就跑得泛红的双颊,登时如火烧一般。 顾夜兰听出林枫言语中的无礼,不由得暗暗向他瞪了一眼。 林枫被顾夜兰的眼光一刮,喉咙一紧,轻哼一声,便再不发一言。 “减言!减言!” 顾字墨却跑到顾夜兰面前,掌住她的肩,焦急询问道,“夜兰呢?她不是找你去了吗?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顾夜兰被顾字墨问得心中发酸,哥哥,我就在你面前啊,你也认不出我了吗? 她微咬着下唇还未答话,一抬眸,眼泪便先行滚了出来。 “顾字墨,你干什么!” 林枫一见“林减言” 落泪,心中大急,一把推开顾字墨,顾字墨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第二百九十九章 血上蝶(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枫,你干什么!”顾夜兰朝林枫大吼一声,连连蹲到地上查看顾字墨的伤势,柔声询问,“哥哥,你没事吧?” “减言,兰兰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顾字墨神色黯黯的,言语中却难掩埋怨,“你知不知道,将军府遭了好大的火!” 顾夜兰一时语塞:“我……” 林枫剑眉微微向上一挑,冷嗤一声:“怎么,你自己没管好自己的妹妹,倒还要怪减言不是咯?” “林枫……” 顾夜兰蹙眉回望着他,摇摇头,示意他不可多言。 “妹妹?不,她不是我妹妹!” 顾字墨有气无力地晃了晃头,嗓音细微如蚊,“她是我喜欢的人。” 顾夜兰身子一震,眉睫一颤,“啪嗒” 又落下一滴泪来,她哑着嗓子,又惊又喜地询问道:“你……你刚刚说什么?你、你喜欢……” 说到末尾,声音止不住地抖了起来。 “顾夜兰!” 顾字墨骛地从地上站起,发狂般地吼叫,心间积压多年的情感竟在此刻如火山爆发般冲啸而出,“我喜欢顾夜兰!我喜欢她!” 林枫看着顾字墨这般不管不顾的宣泄,怒气上涌,一拳冲了出去,直打得顾字墨身形摇摆,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这一拳,替林减言打的,打你不识好歹!” 还未待顾夜兰尖叫,紧接着,扑上去,又是一拳:“这一拳,替浥轻尘打的,打你居心叵测!” 不等顾字墨从地上爬起,又高高扬起拳头。 “林枫!” 顾夜兰冲到林枫面前,“啪!” 利落地扇了他一巴掌,“你他妈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打字墨!” 林枫呆呆地愣住,望着那张桃花面,望着望着,那琥珀色的桃花眼里竟然渐渐织上了血丝:“你又为了他打我!” 顾夜兰仰头愤愤地瞪向林枫:“是你先动手的!” “林减言!你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喜欢他!他和墨笙一个德行,就知道为了兰兰利用你!利用你!” 林枫摇晃着“林减言” 的肩膀,桃花眼胀得通红,却是悲愤交加,欲哭无泪,嚷到后面,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你刚刚明明答应我的,答应要原谅我的,答应……” “我说的是‘你若能帮我将叶孤鸿救出来,我就再也不讨厌你!’,我可没说要原谅你。” 顾夜兰眼帘一挑,眸中冷若冰霜,冻得人心尖发寒,“再者说了,你将叶孤鸿救出来了吗?” 林枫声音嘶哑,似是从窒闷的胸腔中,艰难挤出一丝声线:“若我救出来了呢?” 顾夜兰根本不欲搭理他,淡淡地觑了他一眼:“哼,你救出来再说。” 转身只顾往顾字墨处走去。 “好!好!你等着!等着!” 话音未落,林枫左手聚气,划破右手手掌,血倏地流出,林枫引着血线在手中一转,指尖便生出一只血蝶。 林枫的指尖一弹,血蝶飞出,绕着屋里转了几转,在杯盏边缘的唇印上停留数秒,翩翩向外飞去。 林枫跟着身子一闪,便散无人迹。    第三百章 血上蝶(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慕容家的“血术”,本是邪魅之术,每次施法必先自伤,以自身血肉为源,才能发挥出功效,若非万不得已时不可使用! 慕容罂当年创建的“菩提骨” 之所以取用此名,便是警示众门徒不可滥用此术,更不可急功近利,若是血术入魔,血肉殆尽,便是一具具森森白骨。 但是,教名取作菩提,却是曲解了佛教苦修的禅意,表面上,教化众人“熬以皮肉之苦,求以超凡解脱” ,实则是,倡导门徒牺牲小我,杀尽王孙贵胄贪官污吏,普度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 初心虽是不坏,可教义却有失偏颇,过于偏激! 因着它势力一天天壮大,加之杀人手段血腥残暴,才被朝廷称作了“邪教” ,最终,一网打尽! 以血蝶寻人,虽不是凶猛的伤人之术,但其蝶翼的每一次振扇都得调用血气,绵绵无绝,最耗散功力! 林枫才服用孙阎夕寻来的“天水碧” 不久,烈焰踢的伤病初愈,明知此法甚是伤身,却也满不在乎。 其实,林枫体内有寒冰之血,令伤口微凝又不失去血气倒不是什么难事,可他生怕血蝶缓了时辰,任凭右手伤口潺潺渗血,腥甜黏指。 十指连心,他只盼,十指疼了,心就不用那么疼了。 血蝶似一道红光,无声地疾飞,林枫如影子般跟在身后,两旁风声呼呼向后,周遭的一切风景都只幻化为丝丝光带。 林枫只顾盯着红影一路东行,及至血蝶陡然消了,他还未停住脚步,一道黑墙便自眼前迎面撞了过来,林枫双手交叉迅疾施法罩以护身,只图破墙而入,身子刚刚碰及黑墙,却被一道炙热的强光打了回来,他一个翻身,跟着连连退后几步。 林枫这样一退,心中已然明了,再定住一看,这哪里是什么黑墙,明明是一道屋门。 他顺着门板上看,果见门上挂着两把锁,每把又另分以三道,和当日锁着顾夜兰那把,如出一辙! 想来,这便是传说中的三生三世锁了。 林枫微微点头,心中泛起一丝欣喜,那叶孤鸿囚在此处,便是决计没错的了! 可是,当日拿这三世锁就已无法,如今又加上三生锁,不得钥匙,又如何能开? 林枫不及深思,脑海中又回响起“林减言” 的言语,心中血气骛自翻涌起来,突然,剑眉一横,区区一个破锁还难倒我不成,开不开也得开! 林枫凝神聚气,双手抱圆归一,急欲调以血刃切割开门板。 “得得” 声响却在此时不急不缓地响了起来,林枫一听便知,是有人在敲击木鱼。 这熟悉的佛音,令他陡然想起栖霞寺,想起文益禅师,前尘旧影一一兜将上来,林枫在愣神中,双手竟然慢慢垂了下来,不知不觉中收了血术,心中的急躁也渐渐归复为平静。 林枫环以四周,此处竟是一处拾掇得净雅的农家小院,那传出阵阵木鱼声的禅房便设在西边的一处晦暗幽静的小屋。 林枫缓缓步了过去,走得近了,却见那小屋也上了锁。 林枫微微诧异,双手合十,恭敬地对着屋门躬身:“阿弥陀佛,小生冒昧前来,打扰到大师清修,还妄见谅!”    第三百零一章 血上蝶(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木鱼声渐渐消了下去,那略带疲惫的嗓音淡淡道:“阿弥陀佛,我只是一介罪人,岂堪大师!此处乃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还请先生快快离去!” 林枫听到女子的声音,更觉诧异:“何人将你囚禁于此?” 只听那女子轻轻叹道:“囚禁我的并非他人,不过是宿命。” 林枫一时嘴快说将出来:“是夜芳吗?” 话问出口,又觉不对。 “夜芳?哦,原来你是为叶孤鸿而来。” 女子恍惚过来,略作停顿后,才继续道,“你是他什么人?” 林枫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我谁也不是,不过受人之托罢了。” “受人之托?” 女子微微沉凝,突然语气里窜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是顾夜兰罢!” “顾夜兰?” 林枫剑眉微蹙,心里轻哼一声,顾夜兰是什么东西也配指使他,要不是为了林减言,他才不会管顾家的破事! 可是转念一想,听屋内女子的口气显然对顾夜兰颇有好感,不妨顺着她的语气说下去,她在这里时日较久,不定她知道其它途径入屋哩:“算是吧。” 女子的喜悦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是三生三世锁,你打不开的。” 林枫嘴角勾起一丝不屑:“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先生能寻到此处自有不凡此处,只是……” 屋内女子嗓音温柔如水,脉脉从门缝里流出,徐徐抚平林枫心绪的躁动,“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不起眼的几把锁可是上古神器之一的封天印!” 封天印,林枫脑海里陡然闪现出,孙阎夕穿着那件银光闪闪的战袍,威风凛凛的样子。 他隐隐约约记起除夕那夜,孙阎夕穿着“银丝环锁铠” 在半空中升成一团火球,火球中窜出闪电劈向了冷月屏,他救下冷月屏后便被冷月屏推晕了过去,余下的,便只有空白。 至于,封印木兰镜云云皆是冷月屏事后告知于他,可冷月屏却从未提过什么三生三世锁,他也一直以为封天印早已随着孙阎夕身死化为灰烬了。 林枫淡淡地“哦” 了一声,算是回答。 “怎么,你不信?” 林枫低首思忖着:“那么……‘烈焰踢’的火便可以焚化它了?” “你知道还不少!” 屋内传来一声赞许,旋即,言语中漫生出几分笑意,“不过,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林枫抬眸望向门窗的木格,拱手而立:“请教……” 他原想直接请教姑娘指点,又觉连人家名字都不知就开口询问未免太过无礼,话到唇边又立即改口道:“请教姑娘芳名?” 屋内女子未曾料想他会在此刻询问她的名字,浅浅一笑:“雪樱。” “雪樱姑娘……” “不!” 雪樱果决地打断道,语音却止不住微微有些发抖,似是咬着下唇从齿缝中挤出的声音,“是葛饰夫人!” 林枫听到此处,将零散的碎片的一一拼起,顿时如梦方惊:“原来,你便是葛剡的妻子!” 他念及木兰镜的失窃加上将军府前的风波,尽皆是出自葛剡的手笔。 他心中不觉怒起,再不顾礼数,竟然一步上前,“嘭” 地一掌便将屋门拍得粉碎。 雪樱听见身后的动静,不疾不徐地从蒲团上站起,慢慢地转过身来,唇边漫上一阵清风:“现在,你还要请教我吗?”    第三百零二章 女娇娥(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枫望着雪樱那副温婉至极的模样,心中怒气已消大半,但仍禁不住上前一步,冷喝一声:“你们到底有何居心!” 雪樱淡淡抬眸,红唇如玛瑙般莹莹攒动:“你是问我,还是问我夫君,还是问我师父?” 林枫剑眉紧锁,目光却凝在她的嘴唇上移不开眼:“有区别吗?” 雪樱轻轻点头,言语中似是飘着一丝极浅极细的烟雨:“师父葛饰北斋要的是天下大和,夫君葛饰炎要的是天下,我……自是不足挂齿了。” 林枫的拳头不觉慢慢撰拥成拳,蹙眉半响后,突然仰头哈哈笑了起来! 墨笙啊墨笙,你也有脸说天下大和,你助花蕊夫人陷害我南唐的时候,可曾想到天下大和了吗? 若不是李仁将往事披露出来,我这辈子也不会知道,口口声声要助我匡扶南唐社稷江山的良师益友,竟然是这等卑劣小人! “先生才高,自是觉得很好笑罢。” 雪樱看着林枫这副喜形之色,想到如今中国与日本的悬殊地位,心中不免羞愧。 “不过,可别小觑任何人,尤其是,我夫君!” 林枫瞥见雪樱眸中射出的精光,虽然一闪即逝,也不禁微微一怔,止住了面上笑意。 他回眸望着雪樱,定定地道:“墨笙的儿子,我怎敢小觑!” 雪樱眉睫微微一颤,目光在林枫面上逡巡半响,缓缓才道:“先生,你究竟是何人?” 墨笙的名讳,决非常人所能知晓。 除非…… 林枫剑眉一扬,神情恢复为往日那般不可一世:“我就是我!” 雪樱秀眉微蹙,一扶袖袍,转身面壁,温音稍冷:“如此,那便请回罢。” “好啊!” 林枫唇角带笑,“你告诉我开三生三世锁的方法,我就回去。” 雪樱双手合十,屈膝跪于蒲团之上:“钥匙在夜芳那里,先生又何必来问我。” 林枫俯身略一作辑:“那敢问葛饰夫人,您刚刚说的其二,又是什么呢?” “告诉你又如何,原本封天印只需找到可习十成‘烈焰踢’的火神遗魂,焚之便可。可如今天下并无一人修炼至十成,就算最又可能的将军府中已有这等人才,又何必这般助你?” 雪樱不温不火的言语中,落入耳中,却似乎暗暗较着一股劲,“就算你林枫对王凤娇有救命的恩情,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林枫听到此处,不由得轻嗤一声:“呵,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又这般拐弯抹角做什么?” 雪樱轻轻摇摇头:“林先生,我只是在劝你知难而退!看在顾夜兰的份上,我不想为难你!” 林枫冷哼一声,桃花眼里光芒聚针,刺在雪樱背上:“你夫君千方百计地接近我林家,挑起种种事端,我还没与你计较,你倒想为难我?” 雪樱仰头望着案上升起的缕缕佛香,跟着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阻止不了他,我唯一可以做的,只是不再帮他。” 林枫往前迈进一步,言辞稍厉:“那他究竟想干什么!”    第三百零三章 女娇娥(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雪樱缓缓阖眸,长睫落下无声地盖上了对夫君的凡思:“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余下的,无可奉告!” 言毕,顺手执起木鱼的杵,“得得” 地敲了起来。 雪樱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寡淡,惹得林枫好生着恼,木鱼阵阵,更敲得林枫心里一阵烦乱。 林枫望着不远处的三生三世锁,心知葛剡的帐可以慢慢算,林减言的事却不能再耽搁片刻。 为今之计,只有先以武力逼雪樱说出实情。 他冲着雪樱大喝一声:“夫人,失礼了!” 话音未落,林枫便飞掷出一把“枫叶飘” ,旋风着朝着雪樱后背打去。 飞刀刚刚触及高髻,林枫扬手正欲撤力回兜,雪樱却突然自蒲团上跃起,木屐一点,在空中一个翻身,一招“垂柳永定” ,“咚” 地欺到林枫面前,双手似柳枝一般,既柔且韧地擒住林枫的胳膊。 她看着林枫脸上的讶异神情,樱唇之上徐徐攒动起一抹笑意:“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枫未料雪樱竟能迅捷巧妙地避开他的攻击,细想她的武功招数,眸中的惊愕又慢慢转为不屑:“墨笙教的三脚猫功夫,还耐何不了我!” 雪樱听得林枫再次提及师父的名讳,且如此出言不逊,秀眉不由得向里紧蹙了一分,加重了语气道:“说,你究竟是谁?” “夫人既然知道我是林枫,又何必再问?” 雪樱死死地瞧住林枫:“不!林枫不可能知道这么多!” 除非……他入过木兰镜! “说!你是不是……” 雪樱问到此处,语气不觉弱了下去。 要是他真的入过木兰镜,她与葛剡就决计不能再放过他了! 林枫看着雪樱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好笑,学着雪樱之前的语气:“告诉你又如何,我是慕容浅,难不成你还认识我?” 雪樱眉睫剧烈一颤,言语中惊愕不已,不可置信地询问道:“慕容浅,你是慕容浅!” 林枫剑眉微微向上一挑:“怎么,不像?” 雪樱覆在林枫衣袖上的的拳头不觉紧了紧,眼睛里促着一道冷光牢牢地盯着林枫,似要刺透他的灵魂:“师父说,他此生,最恨的人,是自己;其次,便是你!” “呵!真是巧了!” 林枫唇边漫上一抹冷嘲,“我此生,最恨的人,是自己;其次,便是他!” 话音未毕,凝气一掌,血光一闪,推开了雪樱。 雪樱只觉眼前红光一晃,还未看清鬼魅般的掌法,便被击得连连退后数步。 她看着和服上落上的几星血迹,眸子微亮,惊诧道:“这便是传说中的血术?” 林枫根本不欲与雪樱再作纠缠,那段不堪的往事,只盼一生不要再忆起。 他眸中凝上了寒霜,手中转上一把锋利的“枫叶飘” ,冷冷地比上雪樱的脖子:“说!救叶孤鸿还有何法,不然,我杀了你!” 雪樱眼帘垂下,盯着那鲜红欲滴的色彩,清淡如水的眸子里隐隐跃动着一丝愤怒,音色却平静如初:“你当真非救叶孤鸿不可?”    第三百零四章 女娇娥(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林枫的飞刀往雪樱白皙如雪的脖颈上靠了一分,却在即将触碰到一条不起眼的细痕时停了下来,语气里的坚定又更进一步,“非救不可!” “好一个‘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雪樱仰着头,目光一寸一寸地逼视着林枫,“我师父把浥轻尘好好地托付于你,你却把她伤得体无完肤,不得善终!慕容浅,你便是这般‘终人之事’的吗?” “你知道什么!” 林枫怒喝一声,止住雪樱在他心口撕疤,“明明是他,是他受了徐萧兰之托假扮韩熙载向我献计,说,他已修复《山海经》残卷,寻到解决之法,只需遣孙将军回金陵开启‘封天印’,将冷月屏封印入木兰镜,便可永远终结木兰镜带来的种种悲伤……” “可那是在你与冷月屏有了苟且之事,阴差阳错地害死李仲寓之后!” “他明明知道,知道……” “对!他知道那些都是冷月屏的阴谋!” 雪樱似水温音潺潺流动,隆冬里淋到林枫头上,自他骨子里冻出阵阵寒气,“可慕容浅,你也脱不了干系!” 林枫冻住了言语,身子一颤,心间那乱刀般的伤疤止不住地渗出条条血路。 “冷月屏自请去广陵守丧之后,她与你暗中便一直保持着联系,你以为师父多年未归对这等细枝末节就全然不知吗?” “即便仲秋那日冷月屏没有引你入镜设计魅惑你,你望着更加年轻的‘浥轻尘’,难道就不会心动?” 雪樱眸中跳动着薄薄的鄙夷,脑海中浮现出墨笙告诉他的往事,心中犹自替浥轻尘不忿,“慕容浅,你扪心自问一句,你是真分不清吗?还是……装作分不清呢?” “分得清又如何?分不清又如何?” 林枫的眸子空落落的,眼中桃花,好似误了花期,瓣瓣凋零。 他唇边徐徐漫生出一抹冷嘲,“为了江山,自然需要不择手段!” 雪樱淡眸中隐隐含上几分怒意:“可你背叛了浥轻尘,师父他,就不可能原谅你!”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林枫收了飞刀,眸子低垂下去,声音淡淡的,似是疲惫至极又似根本不欲辩白,“墨笙不理解的,你也不会理解!” 言毕,旋身欲走。 “想走,没这么容易!” 雪樱抢先一步,转身挥出一掌,直击林枫的肩头。 林枫不闪不避地受了这一掌,雪樱还未及生出诧异,林枫右手一圈,一丝血光如红线般牢牢缠住了雪樱的胳膊,冷喝一声:“滚!” 雪樱胳膊一紧,骛地生出一阵反力,击得她连连退后,半身发麻,再也动弹不得。 林枫阴沉着脸,似一阵夜风,一言不发地自她身边掠过。 雪樱眼见林枫的步子渐行渐远,焦急中心生一计,冲着林枫朗声道:“我告诉你,开三生三世锁的方法!” 林枫脚步微滞,薄薄地冷哼了一声:“怎么,你又肯说了吗?” “只要、只要你告诉我入木兰镜的方法,我便告诉你!”    第三百零五章 女娇娥(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木兰镜,又是木兰镜!”林枫深思顿觉明了,雪樱纠缠这许久原是为着木兰镜的神力,他不由得轻嗤一声,“你师父难道没告诉你,木兰镜是不祥之物吗?” 雪樱微咬下唇,眸中顿生出坚毅:“只要能保葛剡君平安,我不在乎!” 唯一阻止葛饰炎入木兰镜的方法,就是她抢先入镜。 “呵!” 林枫的目光带过碎裂门板上的铁锁,又转眸凝到雪樱脖子上的伤痕,“你夫君这般对你,你还要保他平安吗?” 雪樱眉睫一颤,脸上禁不住飘上几抹难堪,可她仍是不惧不畏地盯住林枫,声音依旧是轻轻淡淡:“我的家事你无需多管,你只需答应,或是不答应?” 清风入耳,却让人不禁微微一怔。 林枫懒得再和她费唇舌之争,转眸望着不远处的三生三世锁:“什么方法?” 雪樱略沉一口气,按捺住心绪后,才娓娓发问:“你可知,‘封天印’在五代十国时已尽数遭南唐大将军孙阎夕的涅槃火焚,何以这三生三世锁还留存于世?” 雪樱说的正是林枫心中暗藏的疑惑,可是他现下根本不想再忆及前尘的一点一滴,只冷冷道:“不知!” 雪樱看出林枫面上不悦,语气更缓拖长音调慢慢地述说着:“原来啊,南唐国主李煜在位时曾有一物‘枫叶飘’防身,除开是血术飞刀外,还是一传递密令的信函,可那密函从未用于联络他人,却独独只予孙阎夕……” 林枫不欲听她将他与孙将军的事再说下去,蹙眉打断道:“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雪樱红唇微抿,莞尔一笑:“那三生三世锁是孙阎夕解不开、焚不毁的心锁!你道什么是她心锁的钥匙?” 林枫神思一凛,脑海中闪现出孙阎夕的种种,陡然彻悟过来。 他的声音不觉渐渐地弱下去,迟疑道:“是……枫叶飘?” 雪樱点点头,瞧住林枫凉薄的面相,不由得又微微地摇了摇头,唇边轻轻地呵叹了一口气:“慕容浅,你真是害人不浅啊!” 林枫不待雪樱话落,袖袍生风,突然往后一扬。 雪樱心中大呼不好,以为适才激怒了他,他言而无信要杀人灭口! 只听“铮” 地一声响,一抹红从她眼前拂过,却是林枫将之前陷入墙壁的一叶枫吸了回来。 林枫的目光在手中那一叶红上凝视,静默沉思,良久良久,突然,十指握拳,“咔” 地一声,将“以赤金为叶,以鲜血为脉” 的枫叶捏得粉碎。 雪樱望着林枫的血肉模糊的手掌,不觉惊呼出口:“你干什么!你疯了!” “疯了有什么不好?” 林枫手中转出一叶枫来,“清醒才是最痛苦的!” 一一生出,又一一捏碎。 他的这些“枫叶飘” 是当年被他携带入木兰镜中为数不多的飞刀,南唐之时就常伴于侧,以他血肉饲喂千年,最是鲜艳,也最是伤人! 可是再伤人,又怎敌他对孙阎夕的冷酷无情? 他,慕容浅,一生对孙阎夕敬佩倚重,却从未有过半点怜惜。 他自诩是她的知己,知她抱负野心,知她为国忠心,却不知她的小小女儿心! 她是孙将军,亦是孙姑娘,初见还知,最后,怎的忘了呢? 雪樱看见眼前血腥的一幕,早已是惊愕不已,哪里还忍心再刺激他。 他这样自伤下去,定会有性命之忧,她迭迭惊呼:“你不救叶孤鸿了?” 林枫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回眸愣愣地往向雪樱,喃喃道:“叶孤鸿?” “对啊!叶孤鸿!” 雪樱奋力抬起一只酸软的胳膊指了指不远处的门锁,“你不是要用‘枫叶飘’救他吗?” 林枫听到“枫叶飘” 三字,手中十指不觉又要一紧,雪樱连连道:“你不是答应了顾夜兰,要救他吗?” 林枫望着染红的十指,心生茫然,救? 他这沾满血腥的双手,还有资格救人吗? 可是,救了叶孤鸿,轻尘她,就不讨厌我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 雪樱看着林枫稍有松动,柔和了语气道:“受人之托,终人之事。” 对啊! 他答应了轻尘,要么不允诺,既然允诺,就要做到,不管有多难! 他已经失信过一次,决不能再让轻尘失望! 林枫心中思绪万千,一步步往那锁着叶孤鸿的屋子里挪去,正午的阳光灼在他的身上,似要射穿他的这具冰冷的尸身,他脚步渐渐发虚,好不容易捱到三生三世锁面前,望着手中的“枫叶飘” 却迟迟下不了手。 踌躇间,屋内突然响起一声清咳,紧接着凄婉的调子便自门缝中幽幽传了出来,唱的是《思凡》。 “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出家,终日烧香念佛;到晚来,孤枕独眠,好不凄凉人也……” 林枫愣了愣,心中生出悲怆,孤枕独眠,孤枕又怎生能眠? 这样的凄凉,又有谁能比他领悟得更彻悟呢? “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芙蓉软褥。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这调子林枫在路过枯荣医院的兰芳苑时就不止听过一次,虽然叶孤鸿戏唱得绝佳,但是每每到了“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这一句就再也唱将不下去,兜兜转转来来去去皆是这一句,让本听得意犹未尽的人顿觉索然无味! 只得叹惜一句,疯子就是疯子! 可是今日这话语却似乎字字落入林枫心间,听到后来,竟觉着是在唱孙阎夕一般。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孙阎夕也是一位女娇娥啊,就因为她武艺高绝,就因为她情深义重,你就让她硬生生承了男儿汉的命运! 慕容浅啊慕容浅,你就是这般待你的知己吗? 林枫的眸子映入枫叶飘的鲜红,红得刺目,红得生疼,愧疚自责中,他的眼睛一花,便一头栽倒了下去。    第三百零六章 木兰误(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枫沉溺在阳光里,只觉身体似糖般,正在一点点融化,鼻腔里充斥着血腥的气息,晕得神智愈发混沌起来。 戏曲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悠扬,又似乎早已寂寂,若有若无地混响在脑海里,嗡嗡作响。 半梦半醒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润的手掌覆上了他的手腕,半响,耳畔传来长长地一声叹息。 “哥哥,他怎么样了?” 林枫心里微微一动,辨出这是林减言的声音。 他心底转起一丝细细的欣慰,她到底是舍不得他,她终究是出来寻他了吗? “死了!” 顾字墨轻轻地摇了摇头,言语中无限伤感,“已经没有脉搏了!” “我、我只是……想气他走!” 顾夜兰慌乱的嗓音里带起了哭腔,“我、我没有要害死他呀!” 说着,竟然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 这断断续续的哭泣,似绕在林枫心间的丝缕,一下下扯得他的心也着颤抖疼痛,他只是一具阴魂寄在林枫尸体里的傀儡,脉搏与心跳都本就异常微弱,加之适才心力交瘁,气息突然闭塞,便真如死去一般了无声息。 林枫挣扎着想要起身安慰,身子却似粘着在地般,软绵绵地使不上半分力。 顾字墨轻轻摸了摸顾夜兰的头,柔声劝慰:“兰兰,别哭了!” 兰兰? 林枫细细辨着周遭身响,心中纳闷,顾夜兰也来了? 顾夜兰望着林枫倒在血泊里的身躯,略一跺脚,显是懊悔不已:“这下子,我怎么跟减言交待呀!” 话音未落,鼻子一酸,又哽咽起来。 林枫一听更觉疑惑,这分明是林减言的声音,怎么字里行间听起来倒像全是顾夜兰的口气? 顾字墨望向顾夜兰那张桃花面,心里也觉十分愧对林减言,无可奈何之际,只得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行了!一会儿寻个地方埋了就得了!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 这是夜芳的声音,却是少了分婉转,多了分孤冷,“还想不想见叶孤鸿了?” 顾夜兰被夜芳这么一凶,哭声抽抽噎噎地,渐次低沉了下去。 一名男子冲着西边朗声道:“雪樱,你把他弄到别处去!挡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葛剡竟然也同他们一起来了。 “得得” 地木鱼声又响了起来,显是雪樱没有理会葛剡,自顾自地又念起了经:“南无阿弥陀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林枫一听便知,她这是在诵念《往生咒》,他心中生出一声无悲无喜的轻叹,雪樱莫不是在为他超度罢! “夜芳” 捂住鼻遮住血腥气息,调转一双妙目盈盈往着葛剡:“葛医生,我看还是您把他搬走吧!” 葛剡眯着眼,盯着三生三世锁微微一笑:“怎么,还怕我偷听了你们的秘密?既然我们已经合作,不是应该开诚布公才是?” “葛医生说得甚是,只是……” “夜芳” 唇边笑容更甚,声音婉转至极,“这毕竟是我的家事。” “话不可能这么说。” 葛剡低沉浑厚的嗓音如笙曲一般穿透过来,“依着顾字墨,我还得叫你一声芳姨!日后,说不定还得跟着叫你一声妈哩!” 说着,目光扫过微微红着眼的“林减言” ,凝到顾字墨面上,又是微微一笑。    第三百零七章 木兰误(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字墨挂不住脸上一红,冷冷地觑了一眼葛剡:“葛剡,跟我去把林枫安置了。” 话音未毕,俯身抱起林枫,就往院子里的大树底下走去。 葛剡负手立于屋外,眯着眼望着顾字墨的身影,却并不挪步。 “我的那份《山海经》,你还要不要了?” 顾字墨声音不大不响,轻轻地荡在小院里,引得葛剡的步子缓缓靠近,惊得远处的《往生咒》错漏了两字。 林枫的身子随着顾字墨的步子幽幽地飘着,醇和的草药清香自顾字墨衣襟里流出似有若无地萦绕在林枫的鼻尖,及至林枫在这层淡香里嗅到一缕泥土气息,步子才停了下来。 顾字墨将林枫搁置在常青树的树荫底上,便动手去抛地上的泥土,彼时雪水消融,泥土已变得松暖,不知是否心有愧疚,这般用手深掘竟也比不知疲累。 葛剡站在顾字墨周遭的篱笆外,踱着步,避闪着顾字墨有意无意泼散过来的泥土:“顾字墨,你果真是医者仁心,当真是让人佩服呢!” “葛剡,你不用挖苦我!” 顾字墨头也不回,只顾掘土,“我没想到你竟会找上芳姨,你可真卑鄙!” 他心中不觉生出一丝怅然,芳姨那日给他应允下的与顾夜兰的婚约,如今想来,怕也只是权宜之计! 适才,顾夜兰与顾字墨正在顾家相诉衷情,顾夜兰感动之下再也把持不住一口气将她入木兰镜与林减言互换灵魂之事尽数告予了顾字墨,情到浓时,孰料夜芳带着葛剡就突然出现了。 原来,他们两人已在暗中勾结,葛剡助夜芳掩盖叶孤鸿的踪迹,而夜芳,则会助葛剡入木兰结界! 葛剡摇摇头,笑吟吟道:“是你芳姨专门来我府上求的我!求我将我名下的这座农家小院卖给她!” “什么你名下!” 顾字墨将手里的一捧泥土重重往地下一掷,“这分明就是你们日本人横行霸道抢占来的地盘!” 葛剡伸出手,轻轻地拍拍顾字墨的肩膀:“我的好弟弟,是我们日本人。” 顾字墨厌烦的抖落肩上的手掌,蹙眉道:“我是中国人!” 林枫心生反感,葛剡左口一个日本人,右口一个日本人,难道他竟不知他父亲葛饰北斋是中国人吗? 葛剡他体内流的是华夏民族的血,可不是什么大和民族! 是他甘愿认贼作父? 还是,和墨笙当初一般,为个女人就选择了投敌叛国! 无论哪一样,都罪不可赦! “顾字墨,你连祖宗都不认了吗?” 葛剡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记住,你的父亲是葛饰北斋,不是顾显礼!” 顾字墨倏地站起,回眸怒视着葛剡:“我只认母亲夜菲菲,她,是一个中国人!” 葛剡眯着眼望着顾字墨,言语中含了三分认真三分戏谑三分轻慢:“继母她,可是一心向着日本!连死也是……” 顾字墨带着泥土的双手骛地箍住了葛剡的脖颈,厉声质问道:“葛饰炎,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三百零八章 木兰误(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葛剡的脸庞虽被气憋得微微酡红,神情却仍然一派从容,他轻轻扬眉:“遵从父亲的遗命。” 顾字墨双手一颤,十指一松,慢慢地垂了下来:“他……说什么了?” 葛剡轻咳了一声,突然,紧紧地拽住顾字墨的胳膊,模仿墨笙临终前的神情语气,坚定吃力地说着:“回永定河,寻木、木兰镜……天下、天下……大和!大和!” 说话间,指甲一寸深似一寸地掐紧,似要刺穿顾字墨的皮肉。 顾字墨吃疼,奋力挣脱葛剡的抓扯,心却兀自突突地跳个不停。 他强镇住心神,言语中似乎根本不萦于怀,词话间皆是鄙夷之色:“就这般零星的句子,又能说明什么呢?” 葛剡抬眸望着在密密匝匝的树叶间如鱼鳞般跃动的阳光,静默着,思索着,半响才缓缓开口:“开始我也不解其意,去永定河畔的那一遭,在中国逗留的那四年,除了在李仁的指导下医术进展神速,也未曾有什么收获。直到我应日本裕仁天皇之邀回国制药,意外在暗格里发现了父亲手绘的《山海经》漫画,才知道木兰镜竟是上古神器之一的昆仑镜!” 葛剡突然转眸,恨恨地盯住顾字墨,一字一句地宣告:“原来,父亲是让我们找到木兰镜,借以上古神力,让‘大和民族’得以天下!” 一派胡言! 简直是一派胡言! 林枫在心里既觉可笑又觉愤懑! 木兰镜是上古神器不错,可也不是谁都可以用它来为所欲为的,要想偿红尘夙愿,也得有这个能耐,付得起那份代价! 当年南唐这般辉煌也未能一统中原,就凭他的小日本也妄想争霸天下! 这想法一过,又不禁默默念叨起墨笙的遗言,回永定河,寻木兰镜……还未念完,就忍住神思不愿再想。 呵,永定河? 墨笙在临行日本之前,正是将木兰镜沉于了永定河。 阳光照不到的河床,发暗发臭,似墨汁一般携裹着镜外的世界,水深无声,寂寂,一切皆是寂寂,镜内镜外,心内心外。 百年的水流波涛,木兰镜随着沙石一起暗涌辗转,归入了圆明园的福海之中。 也正是因着这层机缘巧合,日后才被林天一与华容寻到,才有了,林枫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林枫在心中忍不住地唾骂:墨笙啊墨笙,我被你害成这副德行,你却远渡重洋逍遥度日,妻子娶了一个又一个,寿终正寝后还有脸留下这等‘天下大和’的遗命,你啊你,还嫌造的孽不够多,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吗? 顾字墨抬眸轻轻地扫了一眼葛剡被欲望充斥得红胀的双眸,愣神片刻后低下两叶羽眉,轻嗤一声:“日本气数已尽,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再苦苦挣扎?” “气数已尽?” 葛剡冷哼一声,根本不以为意,“你知道什么叫起死回生吗?顾医生!” 顾字墨眉睫一颤,唇边凝上一抹冷霜,羽眉一扬:“我只知道什么叫死有余辜!” 葛剡闷哼一声,不欲与顾字墨再辨,转首别开顾字墨的目光,眯着眼含笑瞧着锁着叶孤鸿房门的方向:“等着看吧,我的好弟弟!”    第三百零九章 芳菲尽(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三生三世锁一把把地开了,“夜芳”眼风斜飞,示意在顾夜兰在屋外等候,反手轻轻一拉,带上门,不急不缓地步了进去。 夕阳的余晖一层层晕上窗格,将屋内熟悉的一桌一几,调成旧时光里的微黄色彩,雅致,温馨。 “夜芳” 收了多年的婀娜小步,一点点,卸下伪装,一寸寸,踱成他叶孤鸿往昔的清冷风骨! 夜芳的背影就融在无尽的昏黄里,朦朦胧胧得像一场故梦。 她虽然披了叶孤鸿的这副男儿汉的皮囊,却从骨子里透出女娇娥的聘婷之态。 她听到身后的熟悉的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现出描画得精致异常的京剧青衣扮相,红粉浓墨,今日却未做半面妆。 她见着来人,嫣然一笑,兰花指朝叶孤鸿一点,婉转着嗓子痴痴地唤了一声:“相公――” 叶孤鸿身子微微一颤,一颦一笑,一板一眼,皆是醉春园初见时的那份心动与震撼! 这么多年,及至此刻,他才强烈的感觉到什么是相形见绌,什么是自惭形愧! 他扮演的夜芳最多可算风情万种,而这,才是真正的风华绝代! 他呆呆地立着,良久,才喃喃地唤了声:“夜芳。” 夜芳一怔,亮着一双浓墨勾画的秀目,溜溜地望着叶孤鸿,似是不料眼前的人影竟会答话。 半响,才收敛了神情,直起身来,淡淡地呵叹出一口气:“叶孤鸿,好久不见。” 叶孤鸿略微低首,目光落到脚上的那一双尖尖的高跟鞋,声音低低的,半是欢喜半是怨怼:“我天天都能见着你。” 夜芳抬眸瞧着那张本应属于自己的脸庞,辗转过十年光景,却依旧被叶孤鸿保养得细腻白嫩,瞧不出丝毫岁月的痕迹。 而她,若是洗尽了面上这层浮粉铅华,眉梢眼角却尽皆刻画着沧桑。 “十年了啊。” 夜芳眸中看不出神色,言语亦是淡淡的,轻飘如烟,缥缈若梦,“还恨我吗?” 叶孤鸿的红唇勾上一丝苦涩,似是在询问却又已给出了答案:“怎么能不恨呢?” 夜芳轻轻点头,定定地望着叶孤鸿,一字一句道:“我也恨你!” 叶孤鸿皓首微低,避开夜芳的目光,莞尔一笑:“我爱你时,你不爱我;我恨你时,你却亦能恨我。这样,很好。” 夜芳望着叶孤鸿这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不觉轻轻摇了摇头:“我想不出有哪里好。” 叶孤鸿调转妙目,切切地瞧住夜芳,皓齿轻启:“至少,我不再是一个人。” 夜芳心中一颤,转眸落到窗格里漏进来的一线微橙,她瞧着空气中飞舞着的泛着金黄的浮尘,声音随之轻轻跌宕:“叶孤鸿,你其实什么都好,只是,太聪明,太多疑。” “聪明?多疑?” 叶孤鸿裂着红唇白齿,眸中迸射出一道阴寒的光,“那我就该早早寻了烈性堕胎药让你服下,而不是让你生下顾夜兰这个孽种!” 夜芳看着叶孤鸿眼中泛起的怨毒,忆及叶孤鸿此前犯下的种种罪恶,心中久违的丝丝柔情又一缕缕尽皆冻凝根根冰针,冷冷刺人:“叶孤鸿,若是没有顾夜兰,你真当我会嫁给你吗?” “呵!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叶孤鸿忿忿地盯住夜芳,眼神里似有无穷苦涩无尽凄楚,永生的愤懑永世的怨恨,“你根本从来就没爱过我!从来就没爱过我!”    第三百一十章 芳菲尽(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我和顾显礼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得到我的爱?” 夜芳袖袍一抖,转过身背对着叶孤鸿,似是厌恶至极。 她冷若寒霜的声音从唇齿间沁出封住了心底深情:“我爱的,至始至终,都是顾显礼!” 叶孤鸿蓝旗袍微微一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你得不到他的,永永远远都得不到他!” 他冲过去抓住夜芳的胳膊,硬生生地将她的身体掰了过来,瞪着双目发狂一般地吼叫:“你看清楚,现在我才是夜芳!每天晚上睡在顾显礼身边的是我!是我!哈哈哈!你才是叶孤鸿,你才是那个得不到爱的可怜虫!可怜虫!哈哈哈!” 夜芳的眼睛死死地闭着,任凭叶孤鸿左右死命摇晃,也不愿再他多看一眼。 “妈妈!” 顾夜兰听见屋里的吵嚷哪里还能忍耐得住,急急地奔将入屋,奋力拖拽着那袭华美的蓝旗袍,“叶孤鸿,你放开妈妈!” 叶孤鸿满腔怒火,正没处发泄,扬手就要往顾夜兰脸上扇去:“死丫头!” 手腕落处,却被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钳住。 叶孤鸿瞪住夜芳,冲她吼道:“夜芳!松手!” 夜芳不理会叶孤鸿的挣扎,目光只顾落在“林减言” 的面上,疑惑地询问:“你刚才……在叫谁?” 顾夜兰眼圈一红,嗓子发紧,冲着夜芳柔情无限地唤了一声:“妈妈!” 夜芳身子一震,手微微一松,放开了叶孤鸿。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双剪水瞳里晃动着的几丝星辰,半是迟疑半是惊恐:“你是……兰兰?” “妈妈!对不起!兰兰来晚了!” 顾夜兰扑到夜芳身上,搂着那绣着凤凰花的青色褶子,多日来的委屈再也忍将不住,伤伤心心地大哭了起来。 夜芳听着这熟悉的哭腔,在叶孤鸿面前崩得冷峻的神色,此刻却忍不住落下泪来,一点一滴皆打到那张略带陌生的桃花面上。 她闪烁着眸子,戚戚地望着立在不远处的叶孤鸿,悲痛欲绝地斥责:“你害了我还不够,还要害兰兰!叶孤鸿,你好狠!” 话音未毕,两行清泪自眸中滚落,顺着粉白的脸颊,拖出一行触目惊心的红痕。 叶孤鸿不觉向后退了一步,细细的鞋跟地面重重一落,才故作镇定道:“是她自己的选择,与我无关!” 夜芳死死地瞪视着叶孤鸿,抱着顾夜兰的怀抱不觉紧了紧。 她眼神里饱含着十年来的愤怒与委屈,爱恨与绝望,渐渐,在眸底,化为一丝悠长悠长的哀怨,沉为一泓无声无息的怅惘。 她待顾夜兰情绪稍稍稳定,才捧起顾夜兰的脸蛋,低下头在她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嘶哑的声线细细地颤抖着:“兰兰,是妈妈不好,是妈妈对不起你!” “不!是兰兰没用……” 夜芳伸手止住了顾夜兰的言语,低首在她耳边悄悄道:“兰兰,不要哭!你要好好的,你一定会好好的!好好听,好好看!” 说着,旋身拭了拭眼泪,再转身时,面上已挂了一个疏疏淡淡的笑容。    第三百一十一章 芳菲尽(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叶孤鸿望着夜芳这副楚楚之态,心旌摇曳,点着蔻丹的纤指不由得慢慢朝夜芳伸去,仿佛想要捧住那如花的笑颜,小心翼翼地在掌心呵护安慰。 夜芳欠身避过,舒了舒云袖,清咳几声,字字幽怨便顺着《生死恨》的腔调里脉脉流出。 她沿着屋内一桌一几,慢慢踱步,一边走一边唱:“耳边厢又听得初更鼓响,思想起当年事好不悲凉。想当初掳金邦身为厮养,与程郎成婚配苦命的鸳鸯。我也曾劝郎君高飞远扬――程郎啊……有谁知一旦间改变心肠。到如今害得我异乡飘荡,只落得对孤灯独守空房。我虽是女儿家颇有才量,全不把儿女情挂在心旁。但愿得我邦家兵临边障,要把那众番奴,一刀一个,斩尽杀绝,到此时方称了心肠!” 她的嗓音不复往日那般悠扬,隐隐有些干涩的颤抖,听起来越发勾人心肠。 戏曲扬自高潮还未落音,突然,她自袖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扬手便往脖间抹去。 “妈妈!” 叶孤鸿的目光一刻不离地随着夜芳步子的移动,夜芳抽刀时与他正处在桌子的两角,生死一线的危急之下,他一脚踢在桌上,桌角撞在夜芳腹部,夜芳吃疼身子弯了过来,便是这一迟缓,叶孤鸿抢先上前一步,拿住了夜芳的胳膊:“夜芳,你这是……” “嗤!” 地一声,尖刀没腹! “妈妈!” 叶孤鸿不可置信地望着插在自己小腹上的刀柄,看着鲜血潺潺地自腹腔渗出,慢慢,将蓝旗袍上小朵小朵的兰花染成了红色的凤凰花。 他睁大着双眸,颤抖着声线道:“你、你要杀我?” “恨只恨那程郎把我遗忘,全不念我夫妻患难情长。到如今只落得空怀怅惘,留下这清白体还我爹娘!” 夜芳缓缓唱词,悲愤的音调刚刚落下,她又握住刀柄,奋力地在叶孤鸿肚子上横拉一下。 顾夜兰一声惊呼,瘫软在地上。 妈妈杀死了叶孤鸿! 叶孤鸿看着夜芳眸中的冷漠,心中已是凄凉一片。 他颤抖着身子,哑着声音呼唤:“夜、夜芳!你有没有,有没有……” 他不顾伤口流血,奋力扶住桌沿,一步步朝夜芳挪去。 血顺着蓝旗袍流下,踩出一个个的血脚印,一步步,漫生出夜香木兰的幽香。 突然,叶孤鸿眉间一疼,栽倒了下去。 顾夜兰睁大着眼眸,看着片片花瓣自叶孤鸿眉间升起,朝夜芳飞去,四溢的花香一点点融进夜芳身体里去。 夜芳缓缓阖目,勾勒得长长的黛眉一拧,一朵夜香木兰就自眉间生了出来,娇嫩的花朵在半空中旋转着慢慢枯萎,如败絮般打落到叶孤鸿的眉间,荡化开一圈淡淡的余晖。 顾夜兰脑海中闪过木兰镜中魂魄互换的画面,心中一颤,意识到什么,这是,魂飞魄散,阴阳归位! 那死的不就是……夜芳! 叶孤鸿耳朵一鸣,骛地睁开双眼,看着躺在裙边的夜芳,呆愣片刻后,心中不觉怅然,人不人鬼不鬼的他,到底是死了,死在夜芳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可是这样一低头,却瞥见自己青衣袖口上的凤凰花,再往自己身上一看,又是一惊! 怎么会这样,他竟然恢复为叶孤鸿了! 不好! 躺在地上的是夜芳! 夜芳杀的不是叶孤鸿,她杀的是她自己!    第三百一十二章 芳菲尽(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叶孤鸿身子一震,惊慌失措地抱起那袭染血的蓝旗袍,颤抖着声音不住地呼唤:“夜芳!夜芳!” 夜芳的眼睛微微睁开一丝光亮,看着那张孤冷的面庞,目光不聚光地缥缈,像似落到极远极远的过往,她唇边浮起一抹温柔,喃喃道:“孤鸿,你……回来了?” 不待叶孤鸿回答,头无力地往叶孤鸿怀里一偏,竟已含笑气绝! “夜芳!夜芳!” 叶孤鸿伏在夜芳的身子上嚎啕大哭起来,“你杀我好不好!我求你杀我!杀我!” 顾夜兰被这哭喊吼得回过神来,她猛冲过去,用力地拉扯开渐入痴魔的叶孤鸿。 她颤着惊恐的剪水瞳,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在夜芳耳畔呼唤:“妈妈!我是兰兰!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她伸手环抱住夜芳渐渐发冷的身子:“妈妈,你再抱抱我!你再抱抱兰兰呀!” 叶孤鸿枯坐在地上,干涸红肿的眼睛里再滴不出一珠眼泪,他有气无力地拉着顾夜兰,哑着嗓子道:“兰兰,你妈妈……”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妈妈不是你!” 顾夜兰瞪着叶孤鸿,朝他扑将上去,“你还我妈妈!还我妈妈!” 叶孤鸿任凭着顾夜兰打骂,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晃悠着身子,一步步引着顾夜兰往门边走去。 “你还我妈妈!还我妈妈!” 突然,叶孤鸿转身拉住顾夜兰,猛地一推,将顾夜兰送出屋外。 顾夜兰回身泼打,门已被拽得死死的,叶孤鸿的声音从里面一字一句地传来:“兰兰,好好当你的林减言!” “叶孤鸿,你开门!开门!” “记住了!” 叶孤鸿的声音盖过顾夜兰的喊叫,嗓音温柔却显得无比郑重,“千万千万别再当顾夜兰!” 顾字墨在远处看见拼命拍打门板的顾夜兰,连连放下手中的泥土,奔将了过来:“兰兰,怎么了?” “哥哥!救命!救命!” 顾夜兰含着泪,悲急交加地哽咽一声,突然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葛剡心中一凛,一脚踹开里面上阀的房门,看见眼前的景象惊得后退一步。 寒冬残阳,刺骨中的一抹微暖,无声无息地散入屋内,恨意入骨,痴爱微暖。 可,这一点暖,烘烤不了发僵的身躯,只能勾起一丝哀怨,让心尖颤巍巍的发疼,绵绵不绝。 余晖昏黄的深处,叶孤鸿抱着夜芳的身子在这微暖中平静的躺着,一把尖刀自夜芳的身子穿出又穿入叶孤鸿的肚腹,似一脉相承的并蒂花,又似一箭射穿的双飞碟。 血与泪零乱地染在青与蓝的衣襟上,像极了十六年前的那场凤凰花,凄美艳丽,芳菲如雨! 葛剡稳了稳心血,上前一步,正欲伸手探二人的鼻息,目光落到刀柄上的那朵淡粉色樱花,便知回天无力! 他青筋暴起,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雪樱!” 忽然,屋外车轮碾雪之声大作,他心中大呼不好,旋身大步出门。 残雪泥泞,哪里还觅得到雪樱的踪迹,连带着树底下的林枫,亦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只余一个空空的土坑,埋葬着他数十载的心血。    第三百一十三章 定山海(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墨玉般的天际,冷冷地弯上一轮明月,清辉自永定河畔枯柳的枝桠落下,透过车窗,洒在一双纤白的素手上。 雪樱淡粉的指尖,似樱花般开落,徐徐,在林枫颈上推拿。 林枫只觉脖颈一阵酥麻,天突穴上幽幽转起一股暖意,越聚越热,一点点,将他涣散的力量从四肢微末处聚集起来。 他心中渐渐明晰,适才动弹不得,原来是雪樱趁他昏迷之际突破了血印,进而,拿住了他的穴道。 雪樱窥到林枫羽睫的颤动,便缓缓收了指尖动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往车下走去。 林枫幽幽转圜过来,他费力地睁眸,从座位上撑起,瞥见雪樱立在月光中的背影,略一迟疑后,跟着步下车来。 雪樱立在结冰的河畔,仰头看着残月,缺在天边,又似缺在心间。 良久,才冷冷道:“你走吧!” 林枫疑团满腹,如何肯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雪樱扬手向后打出一叶“枫叶飘” :“若是你要深究下去,只怕会落得和叶孤鸿一样的下场!” 林枫两指一伸,夹住那叶绯红,心中不由得一凛:“他……” “死了!” 林枫目光如炬,瞪视着雪樱的背影:“是你……” 叶孤鸿若是死了,轻尘她,永永远远也不会原谅他了! “是!我趁你昏迷之际,用你掌中的这片“枫叶飘”开了三生三世锁,并将我的贴身佩刀赠予了他。” 林枫胸中怒火翻涌,气得嗓子发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雪樱垂下眼帘,幽幽地叹口气:“你……非要深究?” 林枫剑眉一凛,坚定道:“必究不可!” 雪樱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丝毫情感:“为了解救他,更为了解救我夫君。” 林枫冷嗤一声:“救,杀人也能叫救?” “死并没有什么,活着才是最痛苦的。” 雪樱微微转首,一眸秋波自月光下照了过来,清寒如霜,“这,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林枫目光微微一颤,声音稍弱:“可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叶孤鸿与你非亲非故,你又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雪樱淡淡的目光逡巡在林枫苍白的面颊上,“还不是……为了一个情字。” 林枫喉头一紧,再无言辩驳。 雪樱的眸子转了回去,任凭清冷的月辉凉着自己微微发红的眼眶:“我本无意杀他,我以为他恨透了夜芳,必会一剑将她刺死!没料到,最终竟落得双双惨死的结局。” “夜芳?你要杀的是她?” “不错!” 雪樱点点头,“夜芳她太过狡诈狠辣,葛剡君,不是她的对手。” 林枫剑眉一拧,加重语气质问道:“你要杀夜芳,自己便可以办到,何必非要‘借刀杀人’!” 若是雪樱出手,一招即可击毙夜芳,那么,叶孤鸿或许就不会死,不会与夜芳同归于尽! 雪樱低首略微沉吟:“因为我答应了师父,此生不再杀一个华人。” 林枫鼻腔发出一声轻嗤,瞳中含怒:“你这样,和亲手杀她,有什么两样?” “不一样的。” 雪樱回眸盯住林枫,樱桃小唇上攒动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唯有这样,我才能顺利地将你带出那座农家小院。” 雪樱突破血印后不久,院外就遥遥传来一记喇叭,如此紧急的情况之下,杀人,虽是绰绰有余,救人,却是万万不能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定山海(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就凭他们还能留住我?”林枫胳膊一动,牵动手掌上的伤口,不觉微微蹙眉。 “慕容浅,有自信是好事,却万万不可托大!” 雪樱眼底滑过一丝无奈地感叹,“顾字墨的‘牵机药’,葛剡君的……‘细菌病毒’,皆可让你生不如死!” 林枫眉睫一颤,勾动起往事,他心底窜生出一缕冷笑,不愧是墨笙的儿子啊,炼药不怎么样,制毒却是一流! 他早已见识过“牵机药” 的威力,皇兄李弘翼那副痛苦扭曲的神情还历历在目,牵机药,多一克,会痉挛而死;少一钱,则会癫狂成疯! “牵机药” 已是万般恶毒,那“细菌病毒” 又该是怎样的生不如死? 林枫望着雪樱的这身和服,心中疑惑更甚:“那你为何不惜得罪夫君也要救我?” “你忘了?” 雪樱略抬眼帘,莞尔一笑,“你还未告诉我入木兰镜的方法。” 林枫十指微微撰拳,不觉冷喝一声:“你们日本人到底想要什么?” “你别紧张,我是在帮你们!” 雪樱定定地望住林枫,“我不过是要冷月屏蚕食掉葛剡君的‘欲魄’!” 林枫微微一愣,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葛剡君原本是世间最最善良之人,他救我性命,带我拜入墨笙门下,让我远离了宫中的血腥纷争。可他,却被我父皇引入了天下这盘大局。” 雪樱念及往事,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悲苦,“自从他发现了木兰镜的秘密之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他眸中的欲火越来越盛,我真担心他,有一天会引火自焚!” “木兰镜是不祥之物,你与我都知道,可它也是上古神器,这一点,葛剡君比谁都清楚!” 雪樱自顾自地述说着,言语间无限疲惫,“我们手上沾染的血腥太多了,我不想再伤及无辜。我累了,只想带葛剡君回日本,平静地走完后半生。” 林枫一直板着脸,青一阵白一阵地听雪樱说完,胸中早已怒不可遏:“中华大地,是你日本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吗?” 话音未毕,扬手就要朝雪樱劈去。 他心中已经彻底清晰,雪樱口中的父皇,便是发动侵华战争的裕仁天皇! 雪樱欠身避过林枫无力的胳膊,摇头劝慰:“慕容浅,你身上穴道未通,还是不要运功的好。” 林枫微微喘气,嘴角咧开一抹冷嘲:“你不用这般惺惺作态,你想要我帮你们日本人,门都没有!” “我并非惺惺作态,而是,坦诚相待。” 雪樱秀眉一抬,清淡的眸子里平静无波,“我并非要你帮我,而是,各取所需。” “呵!各取所需?” 林枫冷冷地望着雪樱,“你知道老子要的是什么吗?” “一开始不知道,现在……” 雪樱朝林枫走进两分,“懂了两分。” 林枫桃花眼瞪视着,一字一句道:“你、懂、个、屁!” 雪樱略一抬袖,不急不缓地拭了拭喷到面上的唾沫星子:“你救叶孤鸿,不就是为了顾夜兰吗?” 林枫冷哼一声:“顾夜兰,她算什么东西!” “那么……” 雪樱放下袖子,双目似电般射入林枫的桃花眼里,“林减言呢?”    第三百一十五章 定山海(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枫眉睫一颤,只一瞬,便故作镇定地冷笑:“她又算什么东西!” “哦,你还不知道吧,林减言与顾夜兰已经魂魄互换了!” 雪樱盯住林枫,似要盯穿他的伪装,“适才,只有我离得最近,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清清楚楚!” 林枫心间剧烈一颤,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嘴上气势却不减反增:“你胡说些什么!” “叶孤鸿是夜芳,夜芳是叶孤鸿!” 雪樱红唇微动,如绕口令一般将她窥探到的真相启于丹齿,“林减言是顾夜兰,而,“顾夜兰”才是真的林减言!” 雪樱将适才屋内发生的一切,款款道来,林枫越听越是心惊,背脊不觉阵阵发寒。 令他感到胆寒的,不是叶孤鸿多年的心计,而是,冷月屏未知的阴谋! 他早该怀疑的,早就该怀疑的! 王凤娇的“天水碧” 从何而来,“林减言” 如何知晓王凤娇的身份,“顾夜兰” 为何又会对他躲躲闪闪……种种的种种,皆与冷月屏脱不了干系! 可是,冷月屏虽然性情乖戾,常常阴晴不定,实则却是面冷心热啊。 一千年来,一直对他这个傀儡照顾有加,甚至不惜耗损真气救护他。 他想不通,冷月屏费劲千辛万苦才救回了浥轻尘,为何还要这般来害她呢? 还是,另有什么隐情呢? 他哪里知道,冷月屏恨透了浥轻尘,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放过她呢? 他永远不会懂,女人的嫉妒是怎样的洪水猛兽,哪怕是最单纯无害的小家碧玉,旦夕间,也可化为青面獠牙的凶神恶煞。 林枫不住地摇头,心急如焚:“轻尘,不!我要去找轻尘!” 林枫再顾不得其它,转身就要往车上去。 雪樱一把抓住林枫的胳膊:“慕容浅,现在,只有我才能帮你!” “走开!” 林枫奋力地挣脱雪樱的束缚,脚步不稳地退后几步,“我信谁也不会信你!” 雪樱闻言不觉莞尔:“就因为我是日本人?” 林枫狠狠地瞪住雪樱:“更因为你是墨笙的徒弟!” “那你为何又信任李仁?” 雪樱略微偏头,目光落到林枫的肩后,樱唇含上一抹深意,“他也是墨笙的徒弟啊。” 林枫的眸子闪闪烁烁,声音不觉弱了下去:“他不一样。” 雪樱向前逼近一步,眸光一寸寸逼视着林枫:“有何不一样?” 林枫慢慢往后挪步,似慌忙地在脑海中搜索适当的词汇:“他、他……” 雪樱定定地盯住林枫,如水的嗓音高高扬起,抛在隆冬的夜空中,冻成冷冷珠玉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因为你知道,知道他是南唐李氏的后人,是李弘翼与孙阎夕的私生子!” 林枫厉声呵斥,提起一口气欲朝雪樱冲去:“住口!” 肩头却猛地被一双红掌牢牢钳住。 林枫身子一震,停在了原地。 夜风微拂,自身后细细碎碎地稍送来一线抖得厉害的哭腔:“你知道,你竟然早就知道!”    第三百一十六章 定山海(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枫目光落到肩头上压着的那五点着血红蔻丹的尖指,如一根根的火苗,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心尖,焦灼着肝肠,林枫喉头一紧,柔声唤了一声:将军……” 转头便急欲安慰。 王凤娇牢牢把住林枫的脖颈,不让林枫看到她这副脆弱不堪的模样,她哑着嗓子,无力地哀求道:“不要看,求求你,不要看! ” 林枫僵着脖子,望着冰河之上的冷月,静默良久,才缓缓阖目:“孙将军,对不起! ” 王凤娇的嗓音抽噎得不成样子:“不要、不要说对不起,为什么你要说对不起! 你从来都不说的,为什么要说! 为什么! ” 话至末尾,已是泪落成雨。 林枫被王凤娇的哭声搅得心中生乱,剑眉紧锁:“孙将军……” 王凤娇喝止住林枫的呼唤:“我不是孙将军,我是王凤娇! 王凤娇! ” 突然,松开了手,转身哭着跑入了阡陌小巷。 待哭声散得远了,林枫才缓缓抬眸,他捏着拳头,冷冷地望着立在前方的雪樱:“葛剡夫人,你真是好计谋! 我的后路,算是被你绝了! ” 雪樱略抬眼眸,朝小巷的入口望去:“你怎么不去追她? ” 林枫松开十指,嗓音跟着舒缓下来,像是从胸口吁出的叹惜:“她不需要我的怜悯,她需要的,我,给不了。 ” 雪樱眼底脉脉滑动着一缕不易察觉的柔情,淡淡地叹了口气:“慕容浅,你前世欠孙阎夕的已经太多了,今生真不该再招惹她! ” 林枫剑眉微蹙,声音虽弱却蕴着不快:“我与孙阎夕的事,不需要你来操心! ” “哦? ” 雪樱秀眉轻扬,“可你与林减言的事,必须我的帮助! ” 林枫戒备地睨着那清淡的眉眼:“我凭什么相信你! ” “就凭……” 雪樱转眸望着远处的月光下若隐若现的鼓楼飞檐,“我是墨笙的徒弟! ” 林枫十指捏得格格作响,不免气急:“你还敢提他! ” 雪樱温柔的嗓音如水般自月光下滑来:“慕容浅,你可以不信我,可是却不该不信师父的能力。 ” 林枫冷哼一声:“我已经被墨笙骗过一次了,你休想再骗我! ” “师父他没有骗你,木兰镜难道不是以师父告知的方法被封印住了吗? ” 雪樱盯住林枫,不急不缓地发问,“你知道他在修复了的《山海经》里,揭露了怎样的秘密吗? ” “可他……” 林枫一时语塞,再也说将不下去。 墨笙纵有千百不是,也不敌他犯下的千分之一,当年的事诸般阴差阳错,皆是阴差阳错! 怪来怪去,到头来,终究只能怪自己。 “慕容浅,别的我不敢保证,但是我绝对不会伤害林减言。 ” 林枫看着雪樱眸中诚挚,不觉轻轻摇了摇头:“你保证不了的,谁也保证不了的。 ” “慕容浅,我和他们皆不一样,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报复,也没有那么多的算计阴谋。 对于我来说,夫君的心便是天下,便是所有心血。 ” 雪樱将五指并拢举到空中,“慕容浅,成全我,亦是成全你自己。 ” 林枫凝视雪樱纤纤素手半响,才叹口气道:“我可以带你入木兰镜,只是出不出得来,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 雪樱微微颔首,点头应允:“只要我一入木兰镜,便将揭开《山海经》漫画的法门告知于你。 ” 林枫眉头紧锁一分,困惑道:“我要这方法究竟有何用? ” “师父耗尽毕生心血将修复的残卷绘之于漫画,天机尽在其中。 只要你参透其法,莫说木兰镜,就是十大神器也奈何不了你。 ” 林枫闻言剑眉不由得再往里更进一分,静默良久,才伸出手来“啪” 地一声击在雪樱掌上,清脆的声音拍在静寂冰寒的冷空气里,仿若,在痛至麻木的心扉中扇上了一记响亮醒神的耳光!    第三百一十七章 白蛾飞(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月凉如水,映照得一路的结冰通亮如一体明镜,王凤娇就在这阴冷湿滑中跌跌撞撞地往将军府去,血红的衣襟在夜风里翻飞,似一株立在白烛之上火苗,仿佛被风一打便要折了过去,却又颤巍巍地亮着,微弱地抖动着,不屈不挠,不熄不灭。 她的脸上氤氲得湿濛濛一片,被夜风吹干,被夜雨侵润,反反复复,生生地疼。 她早已分不清那雨是泪还是汗,分不清那疼痛来自脸庞或是心间。 回忆的飞蛾拼命振翅,如乱雪般,翻涌着将她心底那道污垢冲开,伤疤撕裂,兜入北风,彻骨霜寒。 后周显德五年四月十四,小满。 燕王李弘翼被册立为南唐太子,入主东宫。 孙阎夕除去一身戎装,冠唐帽,着襕袍,一步步往东宫内室走去,依着属下的本分,守着臣子的礼节,去觐见如今的东宫太子。 李弘翼穿着一袭淡金蟒袍,半倚在鎏金长椅上,他将腿高高地放置在扶手上,一团火在他脚底升起,烧得红旺的光映着那双掐金云履,愈发显得熠熠生辉。 他半眯着眼,似在闭目养神又似在把玩手里那块刻着“华” 字的桃花木,仿若全然未觉有人入屋,只这样一动不动地沉思着。 孙阎夕左右抱拳,恭谨地跪拜了下去:“恭喜太子,贺喜太子。” 李弘翼微微抬眸,随手将木牌一抛,“咚” 地一声掷在火盆之中,那一推发红发亮的纸卷被这一打,溅起火星,窜升了上来。 他懒懒地收回腿坐直身子,左手支颐,偏着头饶有兴味地望着膝下的孙阎夕,半响,才道:“恭喜,怎么恭喜?” 孙阎夕微微一愣,旋即,面上生出几分诚恳:“微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助太子殿下荣登大宝,一统天下!” 李弘翼目光一寸寸逡巡在孙阎夕的面上,由审视,缓缓化成暧昧,又悄悄转自狡黠。 他慢慢站起身来,负着手一步步朝孙阎夕踱去,嘴里喃喃念叨:“一统天下,一统天下。呵,那是日后的事。” 火光映照着李弘翼如山的影子覆盖过来,一点点,将孙阎夕的身子笼罩在层层的阴暗之中。 李弘翼行至孙阎夕面前,伸出右手勾起孙阎夕下巴,抬起那张精致无比的瓜子脸,唇边含上一分调笑:“本宫现在说的是,今日,怎么恭喜?” 孙阎夕望着李弘翼眼中跳动着的欲望,长睫一颤,无声地垂下,盖住眸中暗蕴着的愤怒:“微臣身无长物,除了对南唐的一片赤诚,并无其它贵重之物可奉。” 依着当朝皇帝李璟的特命,她孙阎夕无论身在何处,即便是御前,也可著重装携兵刃,觐见也只需行拱手礼而非跪拜礼。 如今她这副装束,放下身段,对着李弘翼又跪又拜,这般礼遇,用作恭喜难道还不够? 李弘翼真是好不识抬举! 李弘翼笑而不语,慢慢将头低了下去,靠近孙阎夕耳畔低低道:“阎夕,你今日可真美!” 话音未毕,喷着热气的唇突然就往孙阎夕香腮边一撮。    第三百一十八章 白蛾飞(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孙阎夕惊得弹跳起来,向后退出一步,蹙眉怒喝:“太子殿下,请您自重!” “自重?” 李弘翼冷哼一声,鼓着一双虎眼瞪视着孙阎夕,声音陡转严厉,“你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也配说自重二字!” 孙阎夕袖袍中的十指慢慢攥拥成拳,仰着首,斩钉截铁地说道:“属下从未对太子殿下生过异心,还请太子殿下明察!” 她一心只想将李弘翼这等祸害南唐的奸佞小人杀之而后快,从未,有过异心! “哦?是么。” 李弘翼嘴角浮起一抹狡黠,缓步踱到矮几旁,顺手在果盘中拾起一把金镶碧玺的匕首,“噌” 地一声拔掉绒面剑鞘,寒意随着刃上冷光转至,“那……你替我杀了郑王,如何?” “此事万万不可!郑王殿下与太子殿下乃是骨肉至亲……” “骨肉至亲?” 李弘翼冷冷回眸,“哼!乡野粗妇生的孽种也配称我的骨肉至亲!” 孙阎夕抱拳一揖,别开李弘翼眸中杀意:“刺杀皇子乃株连九族的大罪,微臣不敢!” 李弘翼仰头嗤笑:“呵,这世间还有你‘阎罗孙’不敢的事!” 孙阎夕襕袍一展,跪拜下去,强压怒意的声音,浑厚得诚恳无比:“太子殿下!属下尽忠职守是帮殿下您得天下,而不是,失君心!金陵不比南汉,天子脚下须得事事谨慎。还请太子殿下三思!” “怎么?秋夜宴上杀得,郑王府中就杀不得了?” “今时不同往日,请太子殿下三思!” 孙阎夕将头深埋入地,掩盖住眸中熊熊的怒火,一味诚恳劝慰。 “好!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杀了郑王,让孙家满门遭受灭顶之灾;要么……” 李弘翼目光在孙阎夕面上停顿一下,嘿嘿地干笑两声,“做我的女人,我保你光宗耀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孙阎夕眉睫一颤,幡然醒悟过来,刺杀郑王不过是幌子,李弘翼只是想得到她,彻彻底底地得到她! 她长眉一锁,厌恶地站起身来,冷冷道:“我孙阎夕不是贪享富贵之人。” 言毕,不做停留,旋身欲退。 “站住!” 孙阎夕红唇冷笑,回眸带过一丝轻蔑:“太子殿下,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孙将军武艺高强,金陵城内有何人不晓?” 李弘翼慢慢朝孙阎夕步去,“只不过……你一出门,郑王妃便会在‘红缨枪’下一尸两命!” 红缨枪! 偏偏今日未带的红缨枪! 秋夜宴上,只因她误伤了郑王妃,慕容浅对她就已冷淡至极,若是郑王妃再死于红缨枪下,慕容浅哪里还肯再相信她! 必定永生永世都很透了她! 她不喜欢郑王妃,她认定浥轻尘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这些,慕容浅都知道。 可,她喜欢他,她绝不肯因江山社稷伤了他的妻儿,伤了,他的心,这些,慕容浅或许永远不会知道。 李弘翼早就步下这步棋,只待她一身轻装入府。 只要李弘翼使出这一招“反间计” ,她将一无所有,输得彻彻底底,输得体无完肤! 好一个借刀杀人,好一笔栽赃嫁祸!    第三百一十九章 白蛾飞(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孙阎夕心中一凛:“你……”她再遏制不住胸间怒意,掌中生火,猛地朝李弘翼拍去。 李弘翼身子一侧,匕首一挑避开火势,虎爪伸出钳住了孙阎夕的手腕,端出一幅好言相劝的嘴脸:“阎夕啊,你杀了我,死的就不止是郑王妃了!” 孙阎夕知他所言非虚,身子气得发颤,眸中的火焰越烧越烈,手中的火苗却无声无息地渐渐熄了下去:“李弘翼,你好卑鄙!” 李弘翼的手死死地掐在孙阎夕腕上,眸中促着恶狠:“我卑鄙!你在我帐下骗了我这么久,还敢说我卑鄙!” 孙阎夕愤愤地瞪视着李弘翼,朗声正言道:“臣之忠心,天地可鉴!” “忠心?那李从嘉为何每每皆能死里逃生?浮生馆是,秋夜宴上也是!” 李弘翼冷哼一声,咄咄之意稍减,言语中掩不住的轻蔑嘲讽,“孙阎夕,你藏的再好,看从嘉的眼神还是出卖了你!呵,可真是深情啊!” 说着,手往外一送,将孙阎夕重重地推至地上。 长椅旁的火光在沉默的喘息声中渐渐暗了下去,映照着孙阎夕精致的眉眼慢慢地低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开口,只是嗓音压得低低的,不知是在压制愤怒还是在压制哭腔:“不要这样做,求求你,不要这样做!” 李弘翼不置可否地往火光处踱去,蟒袍一展,悠悠地半躺在长椅之上。 他玩味着孙阎夕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轻轻地拍拍大腿,语调暧昧:“那要看你伺候得舒不舒服了。” 鎏金火盆中传来一声木牌爆裂的“噼啪” ,孙阎夕长睫一颤,一滴泪,毫无防备地滴到手背,滚烫灼肌,冰凉刺骨。 “华” 字木牌的火信子慢慢收了进去,只余红红的一块炭,那么红,像极了她眸中充胀着的愤恨与绝望。 “我,依了你便是。” 她缓缓地站起,扬手轻轻地拍了拍衣衫上的浮尘,双手上扬,平静地摘下唐帽。 青丝如浓墨一般晕开,在背后染出一道深深的污痕,似波轻拂,涟漪如梦。 她款款朝李弘翼步去,每行一步,便解下一件衣物,如剥笋一般,慢慢,呈现出莹然如玉的肌骨,摄人心魂,荡人心魄。 她昂着修长的脖颈,像极了一只清辉白蛾,迎着那团火光,无惧无畏,无悲无喜,扑去。 李弘翼嘴角咧开一丝贪婪,伸手一拽,翻身一压,如山一般的身子倾覆下来,直压得孙阎夕喘不过气来。 他似饿狼猛虎般疯狂地揉捏着孙阎夕的身体,剧烈的疼痛将她撕裂成碎片,无情地散乱入熊熊欲火之中。 她的城池,跟着那光一点点崩塌,一点点,化为灰烬! 她脏了,她再也没有资格与浥轻尘争,再也不能喜欢她的慕容公子了。 后悔吗? 士为知己者死,死都不怕,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 只是,女为悦己者容,却是空话一场了。 她以为,她非得在情场上,拼得你死我活,血肉模糊,才肯罢休。 然而,这场情里,从头到尾,并无人来,至始至终,不过是她一个人自编自导的独角戏! 那时的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此事和血吞下,任凭它生疮流脓,也缄口不语。 唯有这样,她才能守住她的骄傲,她才能挺胸抬头地立在慕容浅面前,替他,遮挡风雨。 情义尽了,她不会死;可骄傲若是熄了,便是她人生的灯枯。 待李弘翼的事情一了,孙阎夕便自请去淮南御制周军。 金陵城内,和风细雨,垂柳依依,一派惹人眷恋的模样,她马鞭一扬,却再也不愿踏足。 她放过了命运,可是,命运啊,却从不肯放过她。 她怀上了李弘翼的孽种,这耻辱,这污浊,已经深深烙进她的身体,天地再大,她亦无处可逃! 谁能料到,堂堂的南唐大将军,有朝一日竟然落到这般境地。 她连龌龊的伤疤都隐藏不住,必得掀开来,血淋淋地示之于众! 她哭,她骂,她恨,却终究是无可奈何! 幸而,命运在她即将崩溃之际,又展现出它仁慈的一面。 她得到了彼时的兵部尚书韩熙载的帮助,他以职权之便,将她与腹中胎儿的前路,一一安置妥当,将那满目疮痍的污痕,一一粉饰太平。 一切不堪都随着江畔的烈烈寒风消逝,沙场飞灰迷了眼,没有眼泪,只是干涩的疼。 她是南唐兵马大元帅孙阎夕,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的“阎罗孙” 。 她统领着“龙翔军” 以血肉之躯筑成了南唐最坚固的城墙,守护着她的骄傲,守护着金陵城的平安喜乐,守护着永不可企及的瑰梦! 可是,她从前世苦苦守到今世,终究守不住她赖以生存的骄傲! 投胎转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依旧转不过轮回的宿命。 王凤娇似一具幽魂般空空地飘荡在冷清的街道,只觉周遭皆是惨白,唯有她一身红装,生疼扎眼,怎么也容不入茫茫天地,怎么也穿不过茫茫迷雾。 也不知糊里糊涂地行了多久,只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声急切的呼叫:“王小姐,王小姐!” 王凤娇的神思一点点被这呼喊声拽了回来,她愣愣地回头,看着略微喘气的来人,凝望着含有几分熟悉的眉眼,迟疑道:“你是?” “我是将军府请来的医生,我姓葛。” 谈话间,他伸出右手,眯着眼微微一笑。 王凤娇眉睫一颤,望着似曾相识的笑容,恍然过来:“哦,你便是葛剡。” 葛剡点点头,旋即,故作忧伤地叹了一口气:“王小姐你都回来了怎么不入府?” 王凤娇喃喃地重复:“入府?” 葛剡伸手轻轻地拍了拍王凤娇的肩膀,以示安慰:“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 王凤娇目光越过葛剡褐色西装臂上别着的黑纱,遥遥落到身后被火吻过的漆黑府邸,两盏白纱灯笼幽幽地晃荡,微光落下,映照出白帷盖着的三个大字,竟是将军府!    第三百二十章 回魂夜(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民国三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元旦将近,北平城内却是一派死气沉沉,冥纸似雪,漫天飞舞,白旗招招,迎风悲鸣。 顺着地安门大街向着将军府去,一路上戚戚哀声不绝于耳。 距将军府的那场大火已过去七日之久,在火中丧身的,其实只有因病在床的王庆祥一人,可因踩踏致死的,却是不计其数! 今日,便是头七,是所有患难者的回魂之夜。 在这七日里,林枫寻遍了北平城内的大街小巷,依旧没有寻到林减言的踪迹。 原先施加于林减言的“渡血符咒” ,因林减言与顾夜兰的灵魂互换,致使效应失了大半,加之时日渐长,只余藕丝般若有若无的牵连,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他的情思,如此衰弱的羁绊,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吹断了联系。 而且,他以往常挂在耳畔的那条木兰枝也在突然间彻底失去了感应,似乎连带着木兰镜一同从人间蒸发了。 近来,他只觉身子冷得可怕,心口每一次细微的悸动,都引得身上的寒气更深一分,他隐隐生出不祥之感,生怕林减言遭遇了什么不测。 如此提心吊胆地捱过了七日,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不安,孤身前往北平城内最后一处可疑,踏足他本不该再招惹的是非之地——将军府。 残月如眉,弯弯的,似笑非笑地描画在夜幕之中,洒下泠泠银光,如银铃般肆无忌惮地在冰湖之上晃荡。 王凤娇着一色素白孝服,立在湖心亭中,耳畔听着不远处的超度道法,眸中落入满庭的孤寂萧索,思绪万千,却又转瞬成空。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她回首望着身后静立良久的通信侍从,手微微一扬道,“让他进来吧!” “是!” 皮靴的声音碾过不久,身后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带着焦急也陪着小心:“孙将军……” “孙将军已应委员长之邀去南京参加元旦庆典,府中一应事务现下皆由我暂为打理。” 王凤娇调转眸子平静无波地望向林枫,言语中尽是客套疏离,“不知林少爷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林枫停顿一下,才鼓足勇气道:“我是来寻人的。” 王凤娇长眉一挑,目光带过满庭的断壁残垣,不由得冷嗤一声:“怎么?林家寻人还没寻够?” 林枫知王凤娇话下之意,抬手略作一礼:“王小姐,我替林家向您赔不是。” 王凤娇白袍一扬,神情微微激荡起来:“呵,孙府被你林家祸害成这副模样,地安门上死了这么多无辜,你林大少爷一句云淡风轻地‘赔不是’,我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孙、王小姐,当日的事的确因林家而起,可孙府亦有不是之处!何况,逝者已矣,再苦苦相逼也无济于事。” 林枫知王凤娇心有不忿,和颜悦色地劝慰,只盼消解一两分干戈,“林母在枯荣医院至今昏迷未醒,林氏为付还孙将军开出的巨额赔款,现已濒临破产。林父能让步至此已实属不易,孙将军既已答应不追究此事,还望您也能高抬贵手。”    第三百二十一章 回魂夜(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高抬贵手?”王凤娇望着林枫端出的循循善诱,指节捏出“咔咔” 地声响,“死的人是我父亲,你叫我如何高抬贵手?” “王小姐,对于您父亲的死,我也深表痛心。” 林枫定定地盯住王凤娇,言辞无比诚挚,“只是,此事与林家并没有关系。” 王凤娇灼灼目光炙烤在林枫的面上:“火是林减言放的,你说没有关系?” 林枫摇摇头,轻轻地叹道:“王小姐您误会了,火不是减言放的。” “误会?” 王凤娇的眸光炽热地逼近一分,“看守林减言的侍卫亲眼所见,还会有假?” “那人是顾夜兰,并非林减言!” 林枫桃花眼中泛起一丝难掩的担忧,“而我现在要寻的顾夜兰,才是真正的林减言!” 王凤娇微微一怔,旋即,仰天大笑起来,尖利的嗓音地抖动在寒空里,听起来刺耳无比:“林大少爷,你为了帮您心爱的林减言开脱,真是什么谎话都编得出来!” 林枫略抬眼帘,声音似三月和煦的清风,轻柔地荡来,:“孙将军,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风顺着月光兜入那一双微微红烫的丹凤眼内,怒火沉寂一下,猛然间,窜得更烈! 王凤娇薄哼一声,蹙眉转身:“我倒是情愿你骗我!” 林枫望着王凤娇立在月色下的落寞背影,心中一紧,不由得上前一步:“孙将军,若非万不得已,我绝不愿来叨扰你……” “所以呢?” 王凤娇仰头望着天际孤月,唇边勾起一抹冷嘲,“你要我帮你找到她?” 林枫抬手作辑,放低姿态恳求道:“王小姐,我不敢劳您大驾,只盼您许我在将军府中寻人。” “你是谁啊!我凭什么要对你唯命是从!” 王凤娇反眸睨住林枫,“林枫,今日是我父亲的回魂夜,我不许你如此造次!” “王小姐!木兰镜在林减言那里,今夜是回魂之夜,若是寻到林减言,北平城内所有丧身之人尚有一线复生之机!” 王凤娇望着林枫这副言之凿凿的模样,隐约间似又见着当年他心怀天下的慷慨激昂,想要开创南唐盛世江山的壮志雄心。 她心中顿觉好笑,红唇冷挑:“那这一次,又该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林枫有感失言,一时语塞,在怔愣中回过味来,有得必有失,时至今日,他与王凤娇都没有和冷月屏交换的资本了。 王凤娇唇边笑意更寒:“林大少爷,冠冕堂皇的话,还是少说的好!” 林枫凉薄的唇略微张了张:“我……” 话凝于齿,又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王凤娇看见林枫怅然若失的神情,终究心有不忍,不愿再做纠缠,她袖袍一扬:“林少爷,请回吧!” “王小姐……” 林枫向前迈了一步,似乎还想解释什么。 “念着往日同窗的情分,这一次我姑且先放过你。” 王凤娇背过身不悦地喝止,言语不怒自威,压制得人不敢反抗,“若你再敢靠近将军府一步,可别怪刀剑无眼!”    第三百二十二章 回魂夜(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枫心中一凛,立在原地,踌躇着,不知该何去何从。 以往他一直我行我素,实在是,他眼里心里只容得下林减言一人,他竭尽全力地去守护林减言的平安喜乐,并无一丝一毫的杂念。 如今之所以优柔寡断,只是因为,存了一份难以启齿的愧疚,一份对孙姑娘的亏欠。 人就是这样,愈是专一,行事就愈是果断,也愈容易成功。 所思所想多了,便会处处制肘。 毕竟人心就那么大,哪里载得尽世间所有美好。 看上去是,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实则却是,十面埋伏,面面藏刀。 待你的才华再也撑不起你的七情六欲时,江山美人也好,良将忠臣也罢,都会一点点土崩瓦解,化作细沙,飞速、决绝地从玩弄权术的指缝中流走。 这些,林枫自然是最清楚不过了。 一千年的时光,再深刻的道理都已经被嚼烂,再浓烈的欲望都已经被冲淡,唯有对浥轻尘的爱,亘古不变,刻骨铭心! 可是眼前,他却不能单单为了这份爱,为了自己的私情,再一次无情地伤害王凤娇,伤害曾经舍身取义的知己。 他知王凤娇本就说一不二,眼下她正值气头之上,任何安慰的言语不外乎火上浇油。 可饶是这样,他也不愿就此离去,回魂之夜,他必得寻到林减言,确保她安然无恙! 他能做的,唯有等,等王凤娇气消,等王凤娇谅解。 不远处的纸钱明烛照天燃烧,飞灰轻扬,飘散的,皆是凡尘的俗念。 往生咒的经文自道场上远远近近地传来,落入心田,隐隐又是一寒。 火光投照在摇摇欲坠的楼阁之上,落下巨大阴影,将湖心亭盖得密不透风。 黑寂寂的沉默中,一盏灯遥遥地亮了过来,嗓音顺着皮鞋踏出的脚步慢慢地暗涌过来:“林少爷,别来无恙啊。” 林枫看清来人,脸色不觉暗暗一沉:“葛剡!” 王凤娇听见声响,目光从月色下莹然如玉的冰湖中收回,面上虚浮起一抹象征礼貌的笑意:“葛医生,来了。” 葛剡将灯盏放置亭内石桌上,对着王凤娇欠身略行一礼:“夫人服下药,已然安睡了。” 王凤娇轻轻地“嗯” 了一声,朝葛剡微微点头:“有劳先生了。” 葛剡摆摆手道:“医者仁心,这些皆是我应该做的。夫人她,也真是可怜啊!” 言毕,眸光带过林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林枫被心中本就有气,那里还禁得住这目光一刮! 他伸手一把揪住葛剡的衣襟:“葛剡,你什么意思!” 王凤娇见势不对,尖指掐住林枫腕上穴道,丹凤眼微瞪:“林枫,你什么意思!” 林枫对王凤娇回护葛剡之举甚是不解,有心提点道:“王小姐,葛剡他,是日本人!” 王凤娇长眉一挑,淡淡道:“那,又如何?” “你不是最恨……” “林枫,别以为你很了解我!” 王凤娇手指用力,将林枫的手腕从葛剡身上挑开,“葛剡救了我母亲,就是我将军府的恩人!”    第三百二十三章 回魂夜(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枫踉跄一步,望着王凤娇眸中坚毅,讶异不已:“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认识的孙将军,正义凛然,大公无私,绝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将国仇家恨抛诸脑后。 他始终相信,即便是改朝换代,孙家的忠肝义胆也绝不会泯灭分毫! “以前、以前,你就知道以前吗?” 王凤娇红唇勾起一抹嘲弄,也不知是在讽刺自己还是在揶揄林枫,“林少爷,人是会变的!你以前也不是如今这样的吧!” 王凤娇朝林枫走近一步,眸子却只顾瞧住葛剡,声音轻轻带过林枫耳畔:“你现在,不也在和日本人合作吗?” 林枫羽睫一颤,顺着王凤娇的眼神,愤愤地落至葛剡那副伪善的面容上,明知是他从中挑拨,也只能干干地瞪视着,无从反驳! 葛剡对林枫的怒视只作不瞧,眯起眼对着王凤娇微微一笑:“王小姐切勿如此动怒!中国乃礼仪之邦,素来讲究以和为贵。林少爷这个时辰孤身前来,虽是冒犯亡灵的失礼之举,可是细细想来,孙家待他甚是亲厚他绝不应该存有挑衅之意。只怕,是有要事!” 王凤娇本已平复的心绪,被葛剡的一席话勾得顿时怒火中烧:“他能有什么要事,还不是为了女人!” 葛剡浓眉微蹙,脸上憋出几分薄怒:“林少爷果然是血气方刚,刚刚携拐走我的夫人,短短数日,便又要出来寻女人。也罢!也罢!怪只怪贱内见识浅薄,着了你这风流公子的道儿。” 言毕,摆摆手,垂首顿足地长叹一声。 林枫食指指住葛剡的鼻尖,冷喝住他倒苦水般的污蔑:“葛剡,你少他妈信口雌黄!” “怎么,葛医生说错了?” 王凤娇左手两指夹住林枫的食指,稍一用力,就能折断了去。 她丹凤眼斜挑,眼底滑过一刀极深的痛恶:“林枫,你可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利用女人都利用到有夫之妇身上了!” 话音未落,右手一翻,“啪” 一声利落地扇到林枫面上。 林枫震惊不已,脑袋里骛自“嗡嗡” 作响,呆愣片刻,他才鼓胀着双眼,冲着王凤娇吼出:“我他妈没有!孙阎夕!你居然信他不信我!” 林枫拼着食指折断,奋力挣脱王凤娇的制约,发狂般捉住葛剡,似要将他千刀万剐! “你他妈闹够了没有!” 王凤娇抓住林枫的衣襟,猛地朝着林枫的右眼冲上一拳,“这里是将军府,不是你林家的地盘!” 林枫右眼吃疼,捂住眼睛不觉地弯下腰去,断裂的食指却不服输地朝葛剡举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他是裕仁天皇的……你信他不信我!信他,不信我!” 王凤娇对林枫的絮絮叨叨扰得烦闷,抓住林枫的肩膀,作势就要使出一记“烈焰踢” ,葛剡却及时伸手压住了王凤娇上提的膝盖,他朝不远处略微张望一下:“王小姐,子时将至,您该回房歇息了。” 王凤娇回眸望着道场方向将熄的火光,膝盖不觉缓缓下落。 她冷哼一声,手微微一扬,将林枫往葛剡的方向一推:“葛医生,这个人,就交由你处置。” 言毕,旋身便走。 步子刚刚迈出亭外,她就怔在了原地,一动也不动。    第二百三十四章 回魂夜(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葛剡本欲待王凤娇走后再向林枫施刑逼问雪樱的下落,可王凤娇走到亭外便再不挪半步,倒似被人拿住穴道一般。 他顿觉奇怪,提着灯跟上前几步,察看周遭并未发现有何异状,他靠近王凤娇耳畔,小声询问道:“王小姐,怎么了?” 王凤娇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灯光移近王凤娇的瓜子脸,引得长睫微微一颤,一行清泪顺着面颊滑落,滴到玻璃灯罩里,“嗤” 地一声青烟。 王凤娇只顾对着前方的空气,哀哀地唤了一声:“爸爸!” 林枫微觉诧异,半眯着发肿的眼往王凤娇的方向望去,遥遥看见一个身影立在亭外的冰湖中。 他这一牵引,右眼又疼得闭了过去,这一闭,左眼便只见着一片虚无。 他摇摇头,似乎想要将之前的幻影摇出,苍白的月光映入左眸中,只觉一阵阴冷,却未曾窥见其它身影。 他忍住疼痛,再试着缓缓睁开右眼,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低呼出来。 无数的衣衫褴褛的男女,冷着青肿发紫的脸,拖着鲜血淋漓的身子,如提线木偶一般,从四面八方而来。 他们跟着一个浑身烧得焦黑的男子,缓慢僵硬地在冰湖上挪动,一点点,将雪白的冰湖填成了乌黑一块疮疤。 王凤娇的身子中邪移动不得,目光却一刻不离地随着领头男子的身形移动,眼泪如断珠般兀自滚落出来,一滴滴,连成悔恨。 林枫心中一颤,陡然明晰过来,他右眼见着的是七日前丧生之人的残魂散魄! 原来,适才王凤娇打至他右眼的那一拳,意外地将他桃花眼中的重瞳碎片凝聚,洞开了重瞳中暗藏着的通灵之力! 林枫撑着身子,走到王凤娇面前,咬破食指将血点到王凤娇的眉心,念咒施法,王凤娇身子剧烈一抖,猛然转圜过来。 她张大眸子照进四周张望的冷清,怅然所失地抓着面前的林枫,喃喃道:“爸爸呢?我的爸爸呢?” 林枫略叹一口气,抬手往湖心的方向轻轻一指:“他们聚在那里。” 王凤娇眉睫一颤,看看空荡荡的冰湖,又看看伤痕累累的林枫,挣扎半刻,才哽咽嗓子向林枫请求:“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带我去见他?” 林枫嗓子一紧,点点头,牵起王凤娇的手,便欲翻过亭上横栏入湖。 “等等!” 葛剡听着她俩说得玄乎,担心是林枫设的圈套,一把抓住王凤娇的胳膊,“王小姐,别去!湖上冰浅,一不小心便会落入冰窟窿里!” 王凤娇微怔一下,便奋力挣脱开葛剡的拉扯:“那是我的爸爸!我还没给他道歉,我还没有给他解释,我还没有……” 一想到过去的种种任性妄为,丹凤眼中不由得又包了满满一眶泪。 “王小姐,你冷静一点!你好好想一想,王先生已经入土为安了,又怎么会出现在冰湖上。” 葛剡的话似一记惊雷炸响在林枫脑海之中,为什么会出现在冰湖之上,这些孤魂野鬼为何会在此处聚集? 林枫脑中一闪,顿时如梦方惊,激动得叫了起来:“木兰镜!一定是木兰镜!木兰镜在冰湖下面!”    第三百二十五章 沧海泪(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王凤娇的悲戚自这声惊呼中止了下来,神思也跟着渐渐清明起来。 她望着朝湖心飞奔而去的那道玄色身影,空落落的手掌不由得慢慢收拢,仿佛想要紧握住停留在指尖的那一两缕残温。 亭内亭外,至明至暗;手心手背,至暖至冷。 唯有心,如月光冰湖般,凄凉一片。 林枫晃动着鬼魅身形,越过游魂,转瞬间便至湖心,他贴身趴在冰面,用力捶打,边捶边喊:“轻尘!轻尘!” 可是寒冰三尺,又岂是仅凭蛮力便可破除的呢? 纵使林枫施以全身之力,也只击落数点碎冰。 王凤娇听着亭外传来的捶冰声,一下下,似撞击在她的心间,她唇边转上一抹苦涩,似笑非笑道:“葛医生,你说他,为何不求我?” 烈焰寒冰,她的“烈焰踢” 虽不复前世之勇,但是融化湖心的一点浮冰,也不见得是什么难事。 可是,林枫他偏偏用最笨的方法,也不来寻求她的帮助,他到底是,不愿乞求她,还是,根本无心顾及她。 也好,也好! 她刚刚这样狠下心肠,要的不就是逼走林枫吗? 她要,逼林枫对她绝情,逼她对林枫断念! 她知道,他的怜悯,会毁了她,更会毁了他自己! 葛剡暗暗观察着王凤娇面上阴晴变化,心念一动,略微欠身:“王小姐,容我先探探情况!” 还未等王凤娇点头,一个翻身,便纵入冰湖之中。 四周游离的魂魄,似流线飞针般,一丝丝,穿过林枫略微冰冷的身子,尽皆被吸入寒冰深处。 林枫硬生生地抵受着疼,偏生不肯挪动分毫,他怕稍稍移动,就错了方寸。 他四肢渐渐无力,只凭着不屈不挠的意志力机械重复地捶打,白光晃眼,阴冷生疼。 起起落落中,眼帘之中映入一双泛着光泽的皮鞋,轻轻地,挡住了他敲出的小小冰坑。 葛剡的嗓音徐徐在耳畔地响起:“林少爷,我们谈个交易,如何?” 林枫眼帘抬也不抬,剑眉一凛,挥拳猛砸在葛剡的皮鞋之上。 “啊!” 葛剡厉声惨叫一声,抱住积压扁平的脚头,摔倒在冰面上。 滚烫的鲜血渗出,瞬间便在冰面上融出一个脚印形状。 林枫重瞳一亮,兴奋地叫了一声:“血!” 他立即站起身来,手中转上一把“枫叶飘” ,对着右掌那道才愈合不久的纹路就是一划,皮肉应声破开,现出淡淡一道的粉红,久久却滴不出血来。 他眸中的光无声地暗了下来,林枫这具尸体的血液所剩已经不多,使用血术是再也不能的了,以血化冰更是奢望! 葛剡眉睫一颤,被眼前诡异的一幕惊得心间发寒,他连连扯出西装上的手帕,草草包扎住伤口,忍疼撑起身子来。 林枫的目光落至葛剡染红的脚尖,唇边不觉带上一丝阴冷:“你还有血。” 葛剡瘸着腿,一步步地往后退去,声音微微发颤:“你、你不是人,不是人!” 林枫一把抓住葛剡,拖过他的胳膊,对准冰坑之上,裂开深深白齿,张嘴就往葛剡手腕咬去。    第三百二十六章 沧海泪(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啊!啊!”葛剡的声音,一声惨甚一声。他浓眉一锁,恨着目,从袖中滑出一把手术刀,猛地向林枫的脖子斩落。 刀至半路,却再也沉不下去。 王凤娇牢牢地握着葛剡的手腕,五指一齐用力,葛剡左手吃疼,手术刀应声掉落,如一道白光,“噌” 地一声,消入冰中:“葛医生不可断臂自保!” 葛剡疼痛难耐,心中虽有不忿,也只得顺着王凤娇的话语,将眸中狠辣转至哀求:“王小姐,救我!救我!” 王凤娇冷着脸,左手掌根磕在林枫的右腮之上,一掌将林枫的头从葛剡胳膊上拨出,可林枫牙齿咬得死死的,硬生生,撕扯下葛剡胳膊上的一块肉来。 “啊!” 葛剡受不住疼,捂着伤口,跺脚乱跳起来。 王凤娇眼帘低垂,随手抓起地上的乱冰,不急不缓地按在葛剡的伤口之上,堵住了流血之势,也堵住了狂躁不安:“葛医生,你先回府,这里先交给我。” 葛剡直直地望着湖面上那小小冰坑,似要透过它射穿那层层严寒! 木兰镜就在下面,他如何肯善罢甘休! 葛剡按着伤口的手紧了紧,强压下自己的愤怒,“扑通” 一下跪在冰面之上。 王凤娇不解地看着葛剡,奇道:“葛医生,你这是干什么?” 葛剡咽了咽唾沫,润上几分诚挚:“求王小姐替林少爷化开冰面!” 王凤娇难以置信地询问:“什么?” 葛剡的眸中转上几圈眼泪,言辞切切,令人动容:“鄙人的贱内在林少爷手中,若王小姐替林少爷救出他心系之人,我便能求他将雪樱送回我身边!” 王凤娇丹凤眼微张,迟疑道:“你难道……” 说到这几个字就陷入沉思,“不嫌脏?” 这三字终究羞于了唇齿。 林枫不理会她俩的一问一答,自顾自地爬在冰面上,用手中的“枫叶飘” ,一点点地,抠着冰块。 王凤娇冷眼望着林枫的苦苦挣扎,轻嗤一声:“你这样,掘到明年也未必能掘到她的尸体!” 林枫心中一凛,手中的“枫叶飘” 轻轻一颤,旋即,又一刻不缓地拼命刨掘。 王凤娇睨视着林枫执迷不悟的模样,银齿生寒:“肉眼凡胎,落入这冰湖之中,冻了足足七日,难不成……还能活命?” 尾音高高扬起,落入夜风,越发刺耳。 “不、不!” 林枫摇摇头,嗓子因恐惧紧张得微微发涩,“轻尘她是司水之神,她一向、一向不畏冷寒!” 王凤娇皮靴轻踏,死死地踩住林枫握着“枫叶飘” 的手掌:“那……顾夜兰呢?” 顾夜兰一向是羸弱至极,如今林减言换了她的那副体魄,连寻常的出行可能都有问题,哪里还耐得住……隆冬严冰! “活要见人,死、死……” 林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飞刀刮在冰面上磨擦出刺耳的声音,“不会的,轻尘不会丢下我的!” “怎么不会?你忘了,当初她是怎么离开你的?” 王凤娇的咄咄逼人,如凌迟一般,一刀刀剜割着他心尖的嫩肉,“你害死了她,一次,又一次!”    第三百二十七章 沧海泪(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滚!”林枫杀气腾腾地怒声喝止,红着眼框瞪着王凤娇,似在乞求又似在警告,“别逼我……恨你!” 王凤娇迎着林枫的目光,不惧不畏地弯下身,轻轻拖起他的下巴,盯住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红唇冷笑:“慕容浅,该滚的,是你!” 言毕,按住林枫的下颔用力一推,将林枫重重地摔至冰面。 葛剡担心林枫激怒了王凤娇,连连屈行到王凤娇面前替他求情:“王小姐……” 王凤娇扬手止住了葛剡的言语,将他慢慢从冰上扶起:“葛医生,您快快请起,您的请求,我自然会答应!” 她目光带过林枫疲累,话锋一转,陡具威慑:“待我取出木兰镜,必让林枫交出您的夫人!” 言毕,她袖袍一拂,生出厉风,将葛剡和林枫稍带出三尺之外。 她长眉一凛,气沉丹田,红掌翻转,慢慢环抱出一个火球,火球在转动中,由赤红慢慢升至明黄,随着法力深入,愈燃愈烈。 “惺惺作态!” 林枫挣扎着身子站起身来,对着汗流满面的王凤娇焦急大喊,“雪樱我会放!可是我,不承你的情!” 王凤娇手中火球微微一颤,火苗不觉沉了一下,她凌冽的目光穿过烈焰灼到林枫面上:“你……说什么!” “滚开!” 林枫圈出数把“枫叶飘” ,踉踉跄跄地朝王凤娇推过去,“我不承你的情!” 王凤娇死死抿着唇,胸口被怒意击得剧烈起伏,她弯腰避过飞刀,深吸一口气,一掌将火球拍在冰面之上,冷喝一声:“去死吧!” 火球迅疾窜入冰内,似烟花般“嘭” 地一声在冰底炸裂,拉扯流星般的火线,所到之处,寒冰化水,冰面颤栗着迅速消融下去。 “从今往后,我与你恩断义绝!” 王凤娇右足一点,飞身提起葛剡,跃回湖心亭。 林枫脚下的浮冰被王凤娇脚力一震,“咔” 地一声碎裂,林枫身子一晃,迅疾往下沉去。 湖水钻心刺骨,直冻得脑仁儿生疼,他不及细想,双手迅疾下按,摆动双腿,急急地往上升去。 眼看将至湖面,他胸口一寒,右眼一亮,他心中大喜,折身朝着水底的一块冰石潜去。 葛剡望着月光下粼粼晃动的浮冰,不觉暗暗心惊:“王小姐,你这是……” “你竟然在担心?” 王凤娇长眉微扬,眸中带过一丝疑窦,轻轻扫过葛剡的伤处,凝在葛剡面上,“葛医生,你就不恨他吗?” 葛剡心中焦急万分,目光牢牢地锁在如墨浆般翻涌的湖面之上:“那你也不能……” 林枫是该死也必须得毙命,可却不是急于此刻! 若林枫现在丧身于湖底,原本可以顺水推舟的事,这下操办起来就比较棘手了。 王凤娇红唇微微上挑,勾起一抹玩味:“不能……杀人是吗?” 葛剡心机翻转,端出一幅苦口婆心的模样:“王小姐,七日前的那场祸乱,已经让北平城内的老百姓是怨声载道,若是将军府再生事端,恐怕民心不保啊!”    第三百二十八章 沧海泪(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呢?” “可是……” 王凤娇伸手止住了葛剡的言语,扬手一引:“走吧!” 葛剡微微讶异:“去哪儿?” 王凤娇不欲多做停留,负手旋身出亭,声音淡淡地,听不出情感:“寻您的夫人——雪樱。” 葛剡看着王凤娇远去的背影,暗暗跺了一下脚,他咬咬着牙,忍住钻心的疼痛,无可奈何地向着黑暗深处一步一回头地跟了出去。 王风娇在长廊尽头停住,回眸最后望了望湖上冷月,只一眼,便背对过凉薄的清辉,轻轻地吟着诗,踏步离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娇嫩的嗓音,顺着夜风吹拂,漾在亭外黑涛之上,泛起层层波澜,一声声,将她往寂静远处推去。 天边阴云缓缓移动,静悄悄地掩住残月,将军府中慢慢沉寂下来,湖面也似一滩死水般停止了波动,只有远处巡逻士兵的火把,仿若星星一般,忽暗忽明地眨着眼,昏昏欲睡。 万籁俱静里,突然“砰” 地一声巨响,水面炸起一道冲天的白光,劈在湖心亭上,将琉璃瓦“哗哗” 地摔落下来,一同坠落的,还有一块硕大的寒冰。 清风徐来,阴云自动。 风轻轻吹开月的朦胧,自云缝中投下一两注光芒,映照出寒冰之旁,瓦砾丛中,一个颤栗不止的青肿面容。 林枫被冷冷霜华刺得皱了皱眉头,他挣扎着身子拨开碎瓦,以手代腿,慢慢挪到寒冰处,对着冰里影影绰绰的身形,喃喃地唤了一声:“轻尘!” 林减言的眼睛闭得死死的,一如当年一般不愿再理睬他。 林枫伸出手掌想要抚摸那张略带陌生的脸庞,那么近,又那么远,隔着坚硬的冰石,触指只觉冰凉:“轻尘,我好想你!” “你可不可以再看看我,就……一眼。” 林枫努力将右眼睁得大大的,想要将浥轻尘魂魄的样子看得更清晰一些,眸中濛濛泪意却将重瞳的碎片冲得移转起来,顾夜兰林减言的面容不停地在眼前交替。 他费力地忍了忍泪,含着凄楚,对着林减言轻声呢喃:“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当年,当年宋军压境,我真的是身不由己!” 林枫苍白如雪的薄唇之上抿出一抹冷嘲:“我曾怨过父亲李璟优柔寡断,恨过他对母亲的薄情寡义,可是,我怎么也未料到,我也会在一天天的审时度势中,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副模样。我知道,身居高位,步步惊心,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江山,守护我爱的你!我可以万劫不复,可是你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林枫将压抑多年的心声,在这寂静无人的深夜中,凄凄惶惶的,一一倾吐而出,“是!我是卑劣,我是不择手段!可我利用了天下,利用了自己,却未曾利用过你!我负了天下,负了自己,却未曾想要负你!轻尘,你可以怀疑我的一切,但是请你一定一定不要怀疑我心啊!”    第三百二十九章 沧海泪(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枫张开臂膀抱了抱寒冰,紧紧将凉薄如纸的面皮贴枕在冰面,一点点将疼痛冻至麻木:“也许,我早该放你走,一开始,就不该让你卷进那场争储夺嫡的政治漩涡。可是,我舍不得,我真的舍不得啊。” 琥珀色的桃花眼里细雨纷飞,从阳春三月落至隆冬腊月,雨越下越密,织得胸腔透不过气:“前世,我曾想过的,待木兰镜的事一了,便让你随墨笙离去。今生,我亦想过成全你和顾字墨。可,他不是你的良人,我,亦不是。” 说到此处,他心间一疼,不觉咳了一声,喉咙干干地涩痛,再吐不出血来,他薄唇上虚浮起一抹苦涩,幽幽地叹了口气:“轻尘,我的时日真的不多了。” 话音未落,眉睫一颤,“啪嗒” 下一颗泪来。 “一千年来,我总在想,若是你的魂魄得以重生,要是能忘了我,多好,要是能记得我,多好。” 林枫的薄唇微微颤抖着,呵出声音,越来越弱,“十六年来,我又时常在想,若是你抛却伦理教条,只当我是一名男子,你会将我当作林枫呢,还是当作慕容浅呢?是你的弟弟,还是……你的夫君。” 林枫咽下喉头涌动的酸楚,努力扯出一丝笑容:“现在,终于什么都不用想了!” “轻尘,今日我救不了你,若你有朝一日醒来,不要再恨我,不要拿我犯的错误惩罚自己。” 林枫轻轻地吻在冰上,“我只盼,你这一世平安喜乐。” 林枫无力地偏垂着头,任凭泪水在冰上游离,微弱地气息幽幽飘荡,仿佛随时都要熄灭了去:“轻尘,你记住,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慕容浅,只爱你一人!” 深水寒冰,在别离的泪水中,一点点融陷。 滴滴答答,像是下雨,叮叮咚咚,像坠入溪流。 水声潺潺里,有细细碎碎的脚步声靠近,林枫费力地张了张眼,在朦胧微光里,他看见一张姣好的桃花面,那是浥轻尘的容颜,一如初见时的心动模样,她含着笑,朝他款款走来,一步步,踏碎他的梦。 世间最滚烫的,不是,无名火,而是,情人泪。 唯有炙热的爱,才能融化封在心底的千年寒冰,解开前世心结。 他唇边油然而生一弧淡淡的释然,缓缓地,长长地,阖上了疲惫的眼帘。 寒冰突然传来细微的碎裂,冰块似老旧墙皮一般,一层层地剥落,慢慢,现出躺在最里面的神情安然的林减言,像是沉沉睡着又像是已经安然死去。 她袖中突然飘散出一两道清幽的碧光,落在林枫身上,轻轻一拂,复又归沉了下去。 亭内的异动引得廊上的脚步声加快了速度靠近,顾夜兰看见面前景象,不由得捂住嘴,轻轻地“呀!” 了一声。 顾字墨赶紧跟了上来,扶住顾夜兰后退的肩膀,柔声道:“兰兰,怎么了?” 顾夜兰“嘤” 了一声,转身躲到顾字墨的怀中,伸手朝亭内指去:“字墨,减言她……”    第三百三十章 沧海泪(6)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朦胧的月光里,隐隐可见地上躺着的两幅躯体,微微发青的面孔,呈现出森森可怖的死尸气相。 其中一人五官清晰可辨,正是换了顾夜兰皮囊的林减言。 而另一人,紧紧地侧躺在林减言身旁,白皙的容颜掩在湿漉漉的长发之下,一眼断不出男女。 只瞧他身着一袭南唐式样的绯色襕袍,精致古老的花色,让人不觉华丽,反而透着几分难以名状的诡异。 顾字墨心中一凛,将顾夜兰揽到身后,独自上前几步,将那人的身体翻了过来,拨开乱发,现出与林枫相似的眉眼。 顾夜兰轻轻一瞥,心下大惊,这人正是在林减言前世回忆中瞧见过的慕容浅! 顾夜兰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声:“怎么会?” 照冷月屏的说法,慕容浅不是已经附着在林枫尸身上还魂了吗? 怎么还会以这副样子出现在这里? 顾字墨没察觉顾夜兰的异样,只顾专注地察看了二人的鼻息脉搏,轻轻地“咦” 了一声,摇摇头,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奇怪,奇怪。” 顾夜兰瞧着顾字墨这副为难的形容,小心翼翼地发问:“字墨,怎么样了?” 顾字墨回眸示意顾夜兰噤声,连连从袖中抽出一卷银针,草草卸掉慕容浅的鞋袜,捻住微毫亮光,借着突然皎洁起来的月光,对准慕容浅的“人中” 、“百会” 、“十宣” 、“涌泉” 四处穴道,连扎了四针。 静待须臾,慕容浅的指尖微微一动,顾字墨心中顿时大喜,知此法作效,指指林减言的鞋子:“兰兰,你来。” 顾夜兰立在原处,望着那张恬淡如兰的鹅蛋脸,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阴寒可怕的念头,魂飞魄散,阴阳归位! 只有林减言死了,她才能换回那副容颜,换回顾字墨喜欢的样子! 若是顾字墨救活了林减言,难保林减言不会瓜分走顾字墨的一分疼爱。 她现在只剩下顾字墨了,她不允许谁和她抢,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可以! 顾字墨望着踌躇着的顾夜兰,以为她是害怕,只得柔缓声音加紧催促了一句:“兰兰,快过来啊!” 顾夜兰被顾字墨眸中的墨光一扫,一激灵,回过神来,脸上登时一红。 她连连蹲下身来,低下头动手去解林减言的鞋袜,手刚刚触碰到鞋尖,一只冰凉僵硬的手指却点在了她的腮边,耳畔冷冷吹动着一声:“林、媒、婆!” 顾夜兰回眸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眉睫一颤,秀眉一蹙,猛地将慕容浅推开:“我是顾夜兰!” 慕容浅微微一怔,笑容僵在脸上,桃花眼中飘上一丝深深的困惑:“不是!不……” 话音未落,脖子一梗,重新躺睡到地上。 顾夜兰急切地抓住顾字墨的胳膊,委屈至极地唤了一声:“字墨。” 顾字墨轻轻摸了摸顾夜兰的头,温柔地安慰:“别怕,我已经拿住了他的睡穴。” “可……现在怎么办?” 顾夜兰目光落到地上的林减言,推着顾字墨试探道,“我、我们不管他们了?” “事不宜迟,我们赶快送他们去枯荣医院!” 顾夜兰心下一沉,旋裙挡住林减言袖子露出的一角,轻轻地“嗯” 了一声。    第三百三十一章 水生木(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天边的冷月,是镜中仙的明眸,随着夜晚的离去,沉沉睡去。 结界之中,不知日升,不见月落,天与地,只有薄雾缥缈,茫茫,不知归路。 忘川河不知疲惫地向西奔流,引着残魂散魄投胎转世,重归轮回。 河面之上,魑魅魍魉,一张一张的美人面碎;三魂七魄,一朵一朵的木兰花开。 河水之央,不知何时生出了一颗硕大的菩提树,叶片亮闪闪的,不似镜片,却似一块块的剔透碧玉。 菩提树的根枝在水里盘结错落,织成一张网,轻轻地裹着一体无骨娇弱。 流水如丝绸一般,潺潺滑过她的细腻冰肌,她阖着眼,在清凉无声里睡得安稳香甜。 七日,从最初的极力抗拒,到如今的坦然接受,不过只有七日的光景,从司木之神,到木兰镜中仙,也只有短短七日。 那一日,心力交瘁的林减言自天空落下,坠在将军府的冰湖之上,彼时,湖上寒冰因府中烈火的炙烤,已是极其脆薄,哪里还禁得住破冰一沉! 冰凉的湖水汹涌入鼻腔,巨大的恐惧感袭得意识混沌的林减言陡然清醒过来,她猛然睁眼,周遭晶莹剔透,早已不是暗潮涌动的湖底,她竟然握着十瓣夜香木兰,躺在了忘川河畔。 “呵呵呵……” 还未待林减言气息平复,银铃儿般的笑声就顺着水晶台阶晃动下来,一声声挑起林减言心中怒火,“司木之神,你终于,回来了。”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林减言冲入云水阁见着冷月屏的第一眼,就声嘶力竭地向她吼道。 冷月屏从斜榻上转过身来,滴水珠帘里隐隐现出无暇的玉瓷肌,她微偏着头冲着林减言遥遥一笑:“怎么,拥有神力反倒不乐意?” 林减言怒得急急跺脚:“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司木之神不是顾夜兰吗?” 冷月屏缓缓站起身来,手中持着的九瓣夜香木兰,轻轻挑开珠帘,冰瞳牢牢地锁在林减言的面上:“你现在,不就是顾夜兰吗?” 林减言眉睫一颤:“你说什么!” 冷月屏唇边攒动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款款朝林减言步来:“原本的顾夜兰,不过是一个木头美人,若非没有你水神魂的滋养,司木之神又怎么能如此神威呢?” 冷月屏将手中的夜香木兰伸了过来,在林减言的脸蛋上,轻轻一拂,掠起微亮碧光,引得十瓣花开。 林减言拨开夜香木兰,一掌掐住冷月屏的脖子,怒目圆睁:“你他妈又算计我!” 冷月屏千方百计地引顾夜兰与林减言魂魄互换,不过是为了唤醒司木之神! 冷月屏仰着修长的皓颈,不惧不畏地迎着林减言的攻击,嘴角浮起一缕诡异的笑容,幽幽地唤了一声:“姐姐。” 林减言星眸一凛,手中加紧用力,眼见着冷月屏的笑容一分僵似一分,自己的胸腔却突然窒息起来,直逼得脸色酱红。 她望着冷月屏脸上凝住的那抹阴冷,脑海中陡然回念起冷月屏前世的话语:“这双生花啊,虽是彼枯此荣,却得同生共死哩!” 如今,她俩同在木兰结界之中,她杀不了她!    第三百三十二章 水生木(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拼着身死,怒喝一声:“我要和你同归于尽!” 可是,呼吸一困难,手中再使不上半分力,白眼一翻,纤指便软绵绵地从冷月屏脖颈上滑了下来。 林减言和冷月屏一同瘫坐在地上,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冷月屏摸着脖上微微浮起的红痕,眼帘一挑,冰瞳含光:“姐姐,你可真狠!” 林减言冷哼一声,对着冷月屏轻唾一口:“冷月屏,你可真是好算计!” 唤醒一个奈何不了她的司木之神,果真是万无一失的上上之策。 “怪只怪,顾夜兰前世太过聪慧,我真是怕极了她的七窍玲珑心!” 冷月屏缓缓从地面起身,持着夜香木兰,轻扫着衣服褶皱,“可偏偏,我又离不得司木之神!水生木,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所以……” 林减言十指握拳,捏得发白的关节咔咔作响,“你找了我这个替罪羊?” “嗯……替、罪、羊。” 冷月屏玩味着这个词,微偏着头细细思量,“这个词倒是不错。只不过,应当用在另一件事上才算得上妥当!” 林减言仰头瞪视着冷月屏:“你他妈还想干什么!” 冷月屏看着林减言的愤怒,显然是颇为满意:“林减言,你可别这样看着我!你以为,我想再见你这贱人吗?唉,我也是无可奈何!” 林减言轻哼一声,转过头去,慢慢调匀气息。 “当年,司木之神在枯荣医院刚刚聚拢起三魂六魄就被李仁硬生生的移到了火神庙中,魂魄不全,她便不能转世。” 冷月屏在林减言身旁轻轻地踱着步,自顾自地述说着,“若不是十六年前,我取了一抹林天一爱魄中的男女之爱去缝补司木之神缺失的爱魄,助她勉强投胎……” 林减言听得“林天一” 的名字,心间陡然一寒:“你……” 冷月屏的阴谋当真是一环扣一环,一环一环地箍在林减言的脖子上,勒尽她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至死,不休! 冷月屏将食指轻轻放到林减言的唇边,示意她稍安勿躁:“我并未将他的亲人之爱夺走,你不感激也就罢了,可你是不是应该先静下心来听我说完!” 人之爱魄,可分而为三,一则,男女之爱,灿如夏花,目光流转,留连忘返;二则,亲人之爱,血浓于水,涓涓细流,无声润泽;三则,朋友之爱,静似秋叶,一树生长,同枯共荣。 缺失其中任何一部分,看似无伤大雅,却让你的生命永远少了一份温度,即使侥幸拥有片刻,也会瞬间失去! 恰恰因为冷月屏没有夺走林天一的亲情,才保留了林天一对林减言的那份疼爱,也保全了他们那个家。 林减言心中一凛,拨开冷月屏的纤指,厌烦地别开脸去。 “我本想借此法牵制住司木之神的力量,你想啊,她七魄不齐,心智必将不全,哪里还能是我的对手呢?再者说了,一个缺失了亲情友情只能拥有爱情的人,根本不必我出手,虚妄的情爱便会让她作茧自缚!” 冷月屏说至兴头,秀眉一横,脸色突然一沉,“可是,我终究算漏了一招,我竟没发现墨笙布下的伎俩!十年之内,司木之神三魂之中残余的神力早已借助着袅袅香烟倾数转移到了体内的七魄之中!” 冷月屏眸中浮起一抹怨毒,阴阳怪气地继续说着:“呵,就像花蕊的芬芳转移到花瓣之上,又有谁会怀疑呢?等我有所察觉时,已经晚了!”    第三百三十三章 水生木(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减言回眸望着冷月屏,难掩讶异:“墨哥哥不是已经……” 客死他乡了吗? “可他还有个好儿子啊,和他一模一样的顾字墨!” 冷月屏冰瞳中促着一抹不忿,“我也分不清顾字墨究竟是误打误撞,还是有意为知,是凭着《山海经》漫画的指点,亦或是李仁的教导,总之,他破坏了我的计划!” 山海经? 莫不是墨笙倾尽毕生心血修好了《山海经》,那本记载着四海八荒怪力乱神的奇书。 若真是如此,木兰镜的一切秘密将不再玄妙。 林减言虽然不欲与冷月屏对话,可是忍了忍,还是问出口来:“什么计划?” “木兰镜由司木之神所造,我想重获自由,必得借助司木之神的神力!可顾字墨这么一弄,顾夜兰羸弱的灵魂根本无法支撑她强大的体魄,别说是施展法术了,就连平常生活也是异常艰辛。” 冷月屏唇边扯出一抹嘲讽,“至于我‘寒冰掌’的余威,不过是绵绵地激发出她体魄神力,让她被反噬得更加羸弱罢了!呵,真是障眼法!可她一入木兰结界,便骗不过我!” “所以,你,选了我?” “若不是叶孤鸿当年提出魂魄互换之法,我还想不到世间有这么妙的方法哩!” 冷月屏点点头,眼风斜飞,稍过一丝怜悯,“只是,神与人毕竟有所不同。呵,若非你自己按捺不住怒气强行施法,你的水神魂与顾夜兰的木神魄也不会合二为一,再也无法分离哩!” 林减言轻轻一讪,抖抖裙摆,慢慢站起身来:“你早就算计好了,还这般假惺惺的做甚么?” 冷月屏抬袖掩口,不觉莞尔:“我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哩!” 林减言冷冷抬眸:“我问你,我成了司木之神,那兰姐姐呢?” 顾夜兰的神力尽归林减言所有,难保她不会有性命之忧。 冷月屏袖袍轻轻一拂,似是不屑至极:“一个多疑善妒的凡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凡人?” 林减言微微一愣,旋即,舒展眉头,抿住唇,轻轻地点点头,“也好,也好!顾哥哥会对她好的。” 冷月屏秀眉一拧,眸光若冰刃般刮了林减言一眼:“林减言,我真看不惯你这副姐妹情深的模样,真让我恶心!” 林减言被寒光一扫冻住了言语,只偏头思量并不答冷月屏的话,沉凝半响后,才轻挑眼帘,定定地看着那双熟悉而又陌生的冰瞳:“冷月屏,你所做的一切,真的只是为了自由?” 冷月屏淡淡扬眉:“不然呢?” 林减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面上勾动起一丝阴冷的弧度:“呵,你以为我还会帮你?” 话音未毕,凝功于指,“咔” 地一声将手中十瓣夜香木兰震碎,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像极了前世那场断念的雪,决绝无情! 冷月屏玉瓷肌上并无恼蕴之色,眸中讶异一闪便转瞬而逝,反倒引得粲然一笑:“姐姐,你会的!” 林减言不欲再做纠缠,旋身向外走去,刚穿过瀑布帷幔,强撑着的真气便四崩五裂地涣散起来,步子踩在水晶台阶上,渐渐虚浮起来,一下下,仿若行在云端。 待走到忘川河边,身子一软,竟然“咕咚” 一声,栽倒了进去。    第三百三十四章 水生木(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疲累的身子一个劲儿地向下沉去,仿若渴极之人,“咕咚咕咚” 地喝着清冽的泉水,道不尽的甘甜畅快! 水深无声,浑身骨骼松散,似躺陷入软滑的丝绸堆里,从未有过的舒适安宁! 冷月屏的娇音透过层层水波传来,滤去了情感,隐隐地在耳畔回响荡漾:“水生木,是很耗散水魂灵力的!姐姐,您好好休息,好好看!” 在忘川河的滋润中,林减言枯竭的精神渐渐聚拢,前尘往事也开始在脑海中渐起波澜。 偶尔一睁眼,眸中碧瞳便穿破时光,透过结界,见着凡尘中的一切,却不知是何夕的景致,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昨日绮梦,也是浮生幻影。 光影似墨,以水为幕,晕染出一幅幅的阴晴圆缺;光影似针,以水为锦,织绣一张张的悲欢离合。 这些灵动的画面,像极了葛饰北斋所作的浮世绘,漫漫无心,却勾起无穷无尽的凡思。 也许是水底太过安静,是心底太过寂寞,她凭着几分画意,借以碧瞳千里,开始品味起墨笙所绘的遗作《幽兰操》,幽兰操? 原是孔子伤不逢时所作琴曲,后唐代韩愈赋词唱和,六十四字,流芳百世。 墨笙的画册以此为名,林减言在这淡漠平和中,却悟出了另外一种幽怨悱恻。 她的记忆复归到南唐大保九年的除夕,落到灯火辉煌的司徒府,凝到墨痕未干的桃符之上。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兰香堂堂,朗朗乾坤; 慕容浅截取了《诗经》中的一句春景为上联,而墨笙却挥毫而就一派气势磅礴,当时虽然赢得满堂喝彩,如今细细想来,词句的浩然之中未免多了几分刻意。 其实,《幽兰操》里明明就有现成的一句下联“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不仅平仄相衬,且意境淡雅,与墨笙一贯的清高作风,显然更为贴切。 以当日临案对联之情景,才疏学浅的浥轻尘,一时想不出来是有可能的,但满腹经纶的墨笙,却必然是知道的。 低调内敛如他,故意舍此句而作其它,绝非有意展露自己的才华,不过是因为它的下一句“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没有采得心仪的兰花片刻不离地佩带于侧,对于堂堂后蜀慧妃徐萧兰来说固然无关痛痒,可对于墨笙来说却是他一生的求不得,一世的爱别离。 爱,是需要时机的,或早或晚,都是别离。 伤不逢时之作! 偏偏,不逢时! 慕容浅因“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取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墨笙因“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舍了“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这一取一舍,便是命中桃花,鬼画的符咒,难逃的劫数! 流水无情,落花狼籍,林减言在前世里颠沛,在今生里流离,跌宕起伏间,她看破了命运的变幻无常,却看不穿自身的七情六欲。 如此虚虚实实地过了几日,林减言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原了,可她却并未急着出去,越是沉思越是困惑,她现在到底是谁? 若她出去,又该往哪里去呢? 多捱一日,多思一回,自我的怀疑便加深一分,情爱的迷雾亦更浓一层。 明知在劫难逃,何以逃之夭夭? 明知情深不寿,何以情深如许?    第三百三十五章 镜花缘(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七日这天,她像往常一般,张着眼望向粼粼的水面,静静地看着那人生百态自眸前一一拂过。 一只粉色小船,突然落入了眼帘,似桃花瓣,打着旋,幽幽荡荡。 她被勾起了兴致,凫水微微向上,想将那色泽瞧得更真切些。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现了出来,蜻蜓点水般拨弄一下,那船便顺着远方飘去,一点点,消散入水雾氤氲里。 林减言微微一怔,眼睛睁着大大的,一时竟然忘了阖上。 眼见着那人影蹲了下来,绯色襕袍一点点染入她眸中秋波,慢慢扩散,微微发红。 他低低垂下首来,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微微弯起,冲着水面笑了笑:“减字不语。” 话音未落,“吧嗒” 一声,滴下一颗泪来,“咚” 落入林减言的眸中,惊起涟漪阵阵。 这,是桃花笺的开始。 她竟不知,慕容浅收到她回音的那一刻,是这般高兴,亦是,这般忧伤。 她透过水纹痴痴地望着桃花眼底脉脉流淌的一汪碧潭,禁不住在心底暗暗发问,你到底是林枫呢,还是慕容浅呢? 瞧得越仔细一分,疑虑就更深一分。 十六年来,你究竟是怎样陪伴着我的呢? 是将我当作林减言呢,还是当作浥轻尘呢? 是你的姐姐,还是,一个影子? 林减言忆及关于桃花笺的点点滴滴,心中不由得叹出一声怅惘,每个人都有秘密,没有绝对的真相,只有绝对的信任,这样的道理,一开始她便知道,如今怎的越活越浑,反倒较上真来? 可,绝对的信任,对朋友慕容浅,她可以无条件地做到,对夫君慕容浅,她却是万万不能的了。 念及此处,林减言纤指不由得轻轻一招,任凭身子徐徐下沉。 她想要离那双迷惑人心的桃花眼更远一些,再远一些。 这样微微一动,周遭的景致突然变了,一回眸,慕容浅的面如冠玉也转换成林枫的凉薄如纸,服饰衣冠也已更替了朝代大不相同,唯有那双眼睛,清澈如初。 明月之下,他正在一下一下地凿冰。 林减言环视附近的景象,目光落到不远处的湖心亭上,看清并立着的两个身影,白衣似雪,借着月光刻画出王凤娇的灰败憔悴,她心中顿时明晰,这里是将军府! 那林枫……是在救她,准确的来说,其实是在救顾夜兰的肉身。 坠湖那日,她因体力衰竭不堪疲累,虽有十瓣夜香木兰作引,却依然如素日入镜一般只牵得魂魄出窍,肉身则牢牢地冻在了湖底。 正想着,头顶突然晕开一抹血红,冰面之上吵闹起来。 林减言困惑不已,身子轻轻上浮,正欲将水面上的纠纷看得更真切些,一束火光突然窜了进来,瞬间在水中绽放出烟花,一朵接一朵,绚烂地燃过冰冷,似流星般,飞快地拉扯出一张巨大的网,以雷霆万钧之势顷刻间盖了下来。 林减言心中一惊,连连避闪着烈焰火光,折身往水底的更深处潜去,却在转身之际,见着林枫那单薄的身子穿过怒放花火,慢慢坠落下来,她来不及多想,赶紧上前,伸手去接,这一接,却只接到一片虚无! 赤炎坠落,轻轻盛开在指尖,她在冰凉的燃烧里,如梦方惊,河内湖里,镜中镜外,他们俩根本就不在一个空间内!    第三百三十六章 镜花缘(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片刻怔忡间,林枫已穿过她的手臂,急急被涡流卷入湖底。 林减言大惊失色,碧瞳一凛,焦急地唤了一声:“林疯子!” 四处火光恰在此刻迅疾收敛,化为一根红线,朝湖底遁去。 四周陡然沉寂下来,林减言的呼声遥遥地落入黑暗之中,再觅不着痕迹。 林减言睁大了瞳孔,四处张望,焦灼不安地寻觅良久亦是无果。 忘川河水冰凉沁骨,她的眼眶之中却滚烫似火,懊恼顷刻之间便焚毁了她情感的城池,若不是因她在忘川河里耽搁这些时日,久久未归,林枫又怎会为了寻她而出事! 正当她慌乱无措之际,隐约间,一缕亮光自水底升了起来,似一线藤蔓生长,开出一叶一叶的火红,林枫踏着着片片枫叶,抱着一块硕大的寒冰,一点点,腾了上来。 林减言心下一沉,略舒一口气,紧紧跟着林枫往水面游去,刚刚探头出水,一张布着血红疮疤的可怖面容却陡然映了进来,惊得她呛了一口水! 那人稍稍往后移了移,略带沙哑的嗓音徐徐开口:“怎么?我真正的模样吓着你了?” 林减言缓了缓神,看清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除去左脸颊上的那一块火吻伤痕,皱纹里含着的眉眼俱是她熟悉的模样。 她恍然过来,原来,这便是冷月屏的真实模样。 那火痕,自然便是封印木兰镜那日孙阎夕种下的了。 冷月屏含笑朝林减言伸出一只手来:“姐姐,你是时候出来了。” 林减言微微一愣,迟疑片刻,轻轻地将手搭了上去。 林减言望着冷月屏花容凋残的模样,依稀看到了几分自己曾经满头霜华的凄凉影子,不由得对冷月屏生出几分同情,声音稍缓:“你怎么了?” 冷月屏声音虽涩,言语却不减冰冷:“你是问我为什么这么丑,还是问我为什么这么老?” 林减言一时语塞:“我只是……” 说到只是二字,语气不觉弱了下去。 只是什么呢? 若只是好奇,未免太无情;若只是同情,又未免太博爱。 冷月屏三番五次地算计于她,她实在不该对她再动恻隐之心。 冷月屏步到三生石旁,保持着一份年老优雅,款款落座:“我们好好谈谈吧。” 林减言微感诧异:“谈什么?” 冷月屏拈着夜香木兰在水面一挥,引动起碎碎的水珠,在半空凝成一轮冰月,映出结界之外的一切。 木兰花在她手指中转了转,朝冰月的方向轻轻一点:“就谈他。” 林减言顺着冷月屏的手指望去,目光落到一个躺着碎瓦里的湿淋淋的身影,不由得惊呼出口:“林枫!” 冷月屏声音淡淡的,似疲累至极又似根本不萦于心:“他快死了,或者说,他又要死了。” 林减言惊怒交加地望着冷月屏:“你什么意思!” “借尸还魂,行的本就是逆天之法!林枫之所以能苟延残喘到现在,不过是,靠着我的寒冰之血凝魂聚魄,借由我的灵力舒经活络。” 冷月屏眸中促起一点阴冷,“可他偏偏要爱,爱是多炙热的东西啊,比‘烈焰踢’更灼人心肠,再多的‘天水碧’也救不了他的执迷不悟!寒冰之血化了,他也该魂飞魄散了!” 浥轻尘以一夜泪雨染就的“天水碧” ,本是世间最最冰冷之物,凉彻心扉,冻透骨髓,浮尘中的烈焰荼毒,自然可一一化尽。 奈何,绝情的泪终究解不了那一份痴情之毒,无可奈何。    第三百三十七章 镜花缘(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冰月的倒影里,林枫正一点点地朝身侧的冰人爬去,嘴里也不知在浅浅呢喃些什么。 林减言望着林枫奄奄一息的模样,摇摇头道:“不!不会的!” 冷月屏略抬眼帘,气息迟缓而又沉重:“等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向林枫的尸身时,慕容浅的魂魄将会灰飞烟灭!” 林减言眸中秋波轻荡,心中焦急难耐:“怎么会这样?兰姐姐不是说,只要我与她魂魄互换,便可保林枫康健吗?” 林减言说到此处,食指指着冷月屏,不觉渐渐抖了起来:“你、你让兰姐姐骗我!” 冷月屏的眸光在林减言的面上转了几转,不由得轻嗤一声:“林减言,你别再自作聪明了好吗?木兰镜里,可以有隐瞒,但绝对没有欺骗。这,也是规矩!” 林减言忆及往日种种,知冷月屏所言不虚,一时不知从何反驳:“那为什么……” 冷月屏缓缓起身,徐徐,朝林减言步来:“因为,你与顾夜兰魂魄互换,这只是第一步。这第二步嘛,就是要替我,成为这镜中仙!” “什么!” 林减言心中一凛,惊得倒退一步,险些跌入河中。 冷月屏一把拉住林减言,轻轻一带拽回河畔,语调之中,半是认真半是调笑:“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灵力枯竭,别说我恨透了慕容浅,即便我想救他,那也是无能为力!可是,您不一样啊,您可是主万物生长的司木之神啊!” 说到末尾,音调轻轻上扬,勾起唇边的一抹风霜。 林减言呆愣片刻,挣脱冷月屏的束缚:“你少唬我!你不过是让我做你的替罪羊,待在木兰镜中永世不得出!” “林减言,你可别忘了,我许你与顾夜兰魂魄互换时,你们可答应要助我重获自由。” 冷月屏眯起皱纹,冲着林减言微微一笑,“这交易,还未完成呢?” 林减言冷冷地抬眸,目光稍带过木兰花瓣,飘上一缕孤疑:“要想重获自由,就必得找一替罪羊?冷月屏,你前世可不是这样摆脱束缚的!” “前世是前世,今生就只谈今生!” 冷月屏两指一弹,将手中花木轻轻抛入河中,“林减言,我不过是在成全你,你可别不知好歹!你现在,根本就没得选!” 冷月屏望着忘川河中激荡出的莹亮的水花,眸中笑意更深,直瞧得人心中发麻:“水生木啊水生木,缺了源源不断的忘川河,你以为,你活得了多久?” 林减言恍然过来,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紫:“你……” 冷月屏不理会林减言的震怒,纱袖往三生石上轻轻一拂,岩石便如莲花的开落,一点点现出里面的静躺着的慕容浅:“这是慕容浅的肉身,待你成为镜中仙,便可控慕容浅的三魂七魄,令其重归旧主,得以复生!林枫尸身将化,这,是唯一的办法!” 林减言望着那熟悉的眉眼,只一眼,心尖就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没有风吹,更无电闪,云起雨落,惊得看似平静的心湖,坑坑洼洼,波澜不息。 无关爱恨,只为思念。    第三百三十八章 情丝斩(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冷月屏并未理会林减言面上的戚戚之色,挑眉朝冰月上冷冷地扫了一眼:“救,还是不救?” 林减言瞧着镜外的情景,紧握着的拳头顷刻间像一盘散沙,崩落塌陷,无力垂下。 她看着林枫在冰上烙上深情的一吻,泪珠不由自主地随着林枫嘴唇的启合,慢慢滑落,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知道! 林减言心中百转千回,一个个的结,系了又解,解了又系,终究,翻转缠绕成一团乱麻。 她呆立良久,终于缓缓阖上眼,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救我一命,我还他一世,本是理所应当。” 如此,便可两不相欠了罢。 冷月屏眸子微亮,唇边浮上一分久违的愉悦,嗓音轻轻跳跃难掩欣喜:“你愿意成为镜中仙?” 林减言凝在冷月屏面上良久,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愿意成为镜中仙,可是你……” 她扬手引出一圈藤蔓,钳制了冷月屏那双布满沧桑急欲施法的手指,“先别轻举妄动!” 冷月屏眸色一沉,冰瞳促光,一寸寸审视着林减言:“你……后悔了?” 林减言平静地望向冷月屏,声音无比坚毅:“我从不后悔!” 话音刚落,五指一翻,调动灵力,顺着藤蔓渡了过去,只见碧光过处,冷月屏满面沧桑沟壑一点点被填平,复春为了玉面可人的妙龄少女。 冷月屏眉睫一颤,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忘川河的倒影之中,她正一点点回归俏丽:“你……” “这是我欠你的。” 林减言碧瞳澄清,嗓音穿透三世纠葛飘了过来,“屏儿,别再怨恨你姐姐,重新活一遭罢。” 林减言略一运功,十瓣夜香木兰自藤上向着冷月屏一朵朵生了出来,此法术是林减言在水下观墨笙画作《幽兰操》所得,空谷幽兰,孤芳自赏,专于四时开落,甘于淡漠平和。 她将画中花草化为了法术调用,便要借以纯洁花香,清戾气,浣尘虑。 她要化解冷月屏心中仇恨,舍去千年纠葛。 殊不知,墨笙一笔一画皆是依着徐萧兰至纯至净的风韵所成,画册之中包罗的正是水生木的法门! 冷月屏又惊又奇,短短数日,林减言难道已参悟了驭木之术! 林减言现在所用之法,乃是木之上乘法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此法若由清心寡欲之人使出,自是可让他人照见五蕴皆空,可若是换了六根不净之人,此法则会渡已渡人,同时消除二人铭心记忆,除尽两者红尘孽障! 因此,它还有一个名字,唤作,“情丝斩” ! 冷月屏反手抓住藤蔓,银牙碎咬,硬生生逼出一阵寒冰:“我不承你的情!” 她的人生,一丝一毫都不可以错漏,一分一寸都不可以遗忘! 不能忘,不能忘! 她宁愿在痛苦中煎熬,也绝不在无知里偷安。 寒冰似银蛇一般,以闪电之势,迅即将瓣瓣兰花,冻至凋零。 林减言对冷月屏过激的反应并不作恼,她知冷月屏恨逾千年,放下又岂是易事。 千载光阴,什么生老病死没看过,如果冷月屏愿意看破早该看破了,只是她不愿意。 冷月屏既然执意如此,林减言若是强加逼迫,非弄得两败俱伤不可,况且她对自身的法术并无十足的把握,莫不要害人害己才是。 这世间,怕就怕一个心甘情愿,木兰结界中是,滚滚红尘中更是。    第三百三十九章 情丝斩(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她轻轻叹一口气,兰花指轻轻一翻,欲撤了法术,可手上藤蔓被这一牵引,竟然长出绿芽,不急不缓地破冰而出,打出一朵朵的夜香木兰。 原来,这上乘法术看似温柔,可实则绵绵不尽,生机无穷! 冷月屏眉睫一颤,秀眉一横,冰瞳聚为寒光一点:“姐姐,你非要逼我是吗?” 林减言诧异地望着眼前的一幕,连连摆手:“屏儿,不、不是的!” 这一摆手,花朵的长势便更旺了。 “别叫我屏儿,你根本就没资格做我姐姐!” 冷月屏唇角裂出一抹森寒,“我与你只有交易,切莫多管闲事!” 她袖袍一抖,旋出冰刃,齐齐地自木兰根茎处削去。 林减言承着冷月屏的怒意,屏息收功,借着寒力,慢慢将藤蔓逼回。 可这一缩,一股凌冽寒气竟然传过藤蔓猛然压了过来。 林减言看着冷月屏冰瞳中的森森寒芒,脸上不觉微微变色:“你……” 冷月屏薄哼一声,朝石莲中的慕容浅瞥了一眼:“天马上就要亮了,还是省省力气先救他吧!” 林减言稍感疑惑:“现在?” 她现在还不是镜中仙,如何能…… 冷月屏咬牙切齿:“现在你已经可控三魂七魄了,还不快点!” 说话间,寒气透过藤蔓又向林减言逼近一分。 林减言恍然过来,冷月屏是在向她渡法! 她见冷月屏面色凝重,来不及细想,迅疾腾出右手打出一条碧色丝带将慕容浅的身体卷了起来。 “以适才之术,生十瓣夜香木兰作引,送他出结界!” 林减言的心念跟着冷月屏的话语而动,兰花指一转,碧色丝带一绕,化为绿藤青萝,交织成筏。 朵朵木兰一一在筏上开出,似轻轻铺就一张素雅软褥,托着慕容浅的身子便往结界外飘去。 “木兰香,魂魄,断!” 冷月屏牵着林减言左手生出的藤蔓,引着林减言打出结印,持藤猛然一抖,慕容浅便似一道碧光在半空中消逝不见,天穹缓缓飘下白绿相间的花雨,徒留下一圈圈的余香。 林减言的目光透过瓣瓣凋零,落到冰月上映出的结界之外的情形,看着湖心亭内慕容浅那欣长的背影,知大事已成,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未落下,冷月屏突然抓紧她的藤蔓,向上抛去:“陌上花开!” 藤蔓陡然大盛,似树干般,一直延伸到天穹,“嘭” 地一声巨响,在顶上绽开一朵硕大的十瓣夜香木兰。 林减言大感诧异,深恐冷月屏有所阴谋,手指一转,连连将藤蔓化作碧色丝带,迅即收了回来。 支柱一撤,天际的十瓣夜香木兰便旋转起来,荡出一圈圈的金光,光芒之外隐隐有字飘浮,细观便知,是“木兰香,魂魄断,虚幻明,浮世沉” 十二字铭文。 这是,木兰结界的封印。 林减言还未瞧得仔细,身子一紧,猛然间被冷月屏抱了起来,腾到半空,只听耳畔一声凄厉的吼声:“沧——海——桑——田!” 忘川河中水面陡涨数十丈,圈出一道巨大的水幕,牢牢地将林减言与冷月屏锁在濛濛雨雾之中,模糊掉视线,分不清彼此。 冷月屏的嗓音似泠泠珠玉,倾盆落出:“镜中并蒂,一面双生!”    第三百四十章 情丝斩(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无数银针自冷月屏体内飞射出,若细雨般,纷纷隐入林减言的各处毛孔。 林减言只觉身子一寒,浑身肌肤剧烈的收缩,紧接着周围银光一荡,眸中一片透亮,顷刻间便能看清水珠中悬浮的魂魄。 冷月屏及时撤了法,带着林减言轻飘飘地落到了忘川河畔。 冷月屏一张脸在林减言周身的亮光中被虚晃了眉眼,林减言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煞白得可怕! 这一场变故声势浩大,又来去匆匆,隐隐让林减言心中感到不安! 冷月屏刚刚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冷月屏福了福身子朝林减言略施一礼:“恭祝镜中仙,万福金安!” “什么?” 林减言突然哀嚎一声,蹲下身去,又是一阵连连惨叫,“啊!” 疼痛中,光芒渐消,林减言被眼前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无数根丝缕似白发般在眼前晃动,一端连在天穹的夜香木兰,一端穿入她体内,束缚着她,宛如困在木兰镜中的一只提线木偶,只要稍稍一动弹,便如百虫蚀骨,千刀刮肉,万剑穿心! 镜中仙? 这便是,镜中仙! 冷月屏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拨弄着空中浮游之物:“姐姐,你的‘情丝’可真是多哩!” 林减言周遭的丝缕被这一牵引,身子不觉弯曲成弓:“疼……” 冷月屏凝望着林减言这苦楚难当的模样,唇边不觉添上几分似有似无地关怀:“不用担心,过得一千年,待你习惯了疼痛,你自可如我一般谈笑自若。” 林减言僵在地上,星眸闪烁,分不清是疼惜是震怒亦或只是害怕。 她不敢想象,冷月屏是怎样一步步活过来的! 定是历受了这炼狱般的非人折磨,才变成了冷血无情的恶魔! 她不禁为自己适才的愚昧无知感到好笑,她何德何能还妄想感化她,呵,她前世所疼爱的屏儿,那个惹人怜惜的小孩,只怕,早就已经死了! “姐姐,你看,你并没有尝尽世间苦楚,所以,别再自以为是地教化别人宽恕!” 冷月屏猛地拽紧一把丝缕,连带着自己的银齿也疼出丝丝寒意,“有些痛,无法忘记;有些人,无法原谅!” 林减言忍住疼,一把抓住冷月屏的胳膊,似紧握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呻吟出心中牵挂:“别、别伤害阿浅!” 冷月屏微微一怔,十指一松,煞白的唇边泛上一抹冷嘲,轻轻摇了摇头:“真是疯子!” 林减言的手死死拽住冷月屏的衣袖,箍着她的衣袖紧了紧:“不可以伤害阿浅!” 冷月屏秀眉一扬,微微一讪:“姐姐,你是真傻还是装糊涂,我爱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伤害他呢?” “你不是恨他……” 林减言眉睫一颤,声音不觉慢慢地弱了下去。 “我是恨他,不过,只是恨他爱你!” 冷月屏的身子俯了下去,牢牢瞧住林减言的星眸,“可是,适才你那一招‘情丝斩’,已斩断了你们的纠葛!以后,他会忘了你,和我重新开始!而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话音未落,她伸出一脚,猛地将林减言踢入忘川河中。    第三百四十一章 情丝斩(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水花“咚”地一声,击在河里,也绽放在冷月屏的心里。 冷月屏俯身拾起河面上飘浮的一朵夜香木兰,轻轻一嗅,浅笑盈盈:“姐姐,我现在,终于原谅你了!” 林减言的身子往下沉去,她睁着眼,望着冷月屏的身影淡淡远去,却在即将无痕的瞬间,将洞开结界的那朵木兰花抛了回来,打在河面之上,荡出一圈圈的涟漪,像极了林减言唇边绽开的一朵苦涩。 从此,结界之外,再无夜香木兰;红尘之中,再无灼灼桃花。 岁月漫漫,没有人来,也无人离开,这样,是不是也好。 阴谋,前世今生,她都逃不开别人的阴谋! 如果,早知这是一场阴谋,重新来过,又能改变什么呢? 其实她并非愚不可及之人,真动起心思来,不见得会逊弱于人。 只是,对待亲朋好友,她从来不布局,不布局,就只能沦为别人阴谋棋局中的一颗棋子罢。 人活一世,总该为自己谋划,三分虚七分实,三分真七分假,才是处世的圆滑之道。 或许是她太计较了,太计较情义的分量,可她偏偏这么固执,又有什么办法呢? 如此横冲直撞,必得头破血流! 她的一生皆情义而活,若是结界之外逃不开算计,还不如被囚在木兰镜中,永生永世,虽然寂寞,却也落得清净。 这世间的是非因果说不清谁对谁错,不过皆是阴差阳错,若是可以爱谁又真的愿意恨呢? 情丝斩,斩落一切纠葛,忘却前尘旧影。 一别两宽,或许真的便能各自欢喜。 历历往事,浮光掠影般自林减言的眼前飞快地流逝,刺透肌理的“情丝” 一根根应声崩断,她,已经开始在忘记了吗? 所有的刻骨铭心就这般忘了吗? 好疼,真的好疼! 阿浅,如果我不能再拥有你,可不可以让我自私地记住,牢牢地记住,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 林减言运气调息,生出一圈圈的碧带,似吐丝一般密密地将自己绕了起来,阻隔掉记忆的从身体里的剥离,硬生生地承受着结印的拉扯,哪怕一丝一缕皆痛至骨髓,也绝不愿再损断一毫。 为情所困,总好过无情所依。 法术绵长的胶着之后,碧光渐渐淡了,木兰结界之中又复归为往日的平静,流水温柔起来,绕着林减言的身侧静静流淌,她紧紧地握住胸前唯一残存下来的一缕白,紧紧地握住穿透她心脏那缕的微光,精疲力尽。 她真的累了,她只想好好的睡一觉。 梦里,有桃花酒香,有琵琶空响,有三月最和煦的春风,有花灯会下冉冉升空的天灯,没有辜负,永不错过。 潺潺水声在脚尖流淌,风拂过的草坪拨动起脚底青苔,郁郁的树木是幽幽的绿藻,阳光如星辰般在头顶斑驳,幻化成晃动着的粼粼波光。 她在林中奔跑,在水中生长,是醒着,也是久久地睡着。 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第三百四十二章 故梦空(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元旦之后,天气渐渐转好,冬日暖阳拨散连日的阴云,漏过满树枝桠摇曳,轻柔地覆在砖瓦窗格之上,色调静谧平和得像是入了梦境。 道旁积雪在这昏昏欲睡的橙光里一点点化为了涓涓细流,顺着青石板缝,冲刷尽北平街巷的流年不利。 民国三十五年一月十七,农历乙酉年十二月十五,黄道吉日,宜普渡,宜纳采,宜嫁娶。 唢呐阵阵,吹醒了北平城内多日来的沉寂;鞭炮声声,振奋了街坊邻里的喜庆。 短短数日,所有的悲伤似乎只是一场故梦,一朝苏醒,便统统失忆,只谈新喜,不述旧殇。 他们纷纷拥堵在路口,唯恐落于人后,争挤着热闹,疯狂地热闹,去赶赴那一场不属于他们的盛世游会。 北平日报上翻来覆去地呈着两则喜讯:一则,中共无产阶级政党与国民党正式达成停战协议,建设和平事业;二则,王家二小姐与林家大少爷,情投意合,喜结良缘。 一大一小,一国一家,皆是干戈化玉帛的美谈。 看似一派祥和,其中却不知含着多少的利弊得失,勾心斗角。 国事与家事本就不该一概而论,若两事组在一起,便成了政治联姻。 众所周知,孙枭是国民革命军二级陆军上将,第十一战区司令长官,其膝下有一孙女,便是王家大小姐。 王凤娇自不必说,北平城内响当当的人物,且不说在孙将军离城的时日将各方关系调处得井井有条,不日前,她更以一己之力缴获了日本人的细菌病毒,阻止了日本人企图假以中共之手投毒于永定河达成不费一兵一卒的血腥屠城! 日本人狼子野心人尽皆知,分明欲借此激化国共矛盾以坐收渔翁之利! 此事一出,群情激奋,间接便促成了国共合作的佳话,而大功臣王凤娇,却销声匿迹。 所以,便有了这王家二小姐,王莺莺。 众人猜测,大抵是王凤娇性情高傲不愿意下嫁没落的林家少爷,于是硬拉了某个亲戚认作义妹,来做了这笼络民心的点缀,至于这人究竟从何而来,美丑与否,尽皆不重要。 明眼人皆看得出来,她不过是国民党的代表,向中共示好的手段。 而林家大少爷能成为中共党派的代表,却是依着林父与顾显礼几分的交情。 顾显礼是中国书法协会会长,这中国书法协会一直以来便是中共秘密特务组织,而他,正是中共中央特科的负责人。 当初借着李仁从中作引,急急地搬到林家所在的隐秘居处,为的也是在林氏集团董事长的光环下掩护自己的身份。 而这,却成了他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 至于,为何最终选定了林枫,而非顾字墨? 一则,确有扶持林氏集团的意味;二则,实乃厌倦纷争不愿顾家再有一人卷入政治风云,虽然,顾字墨并非他的亲生之子,可他总该为自己未来的女婿求一份平稳。 其实,很多事情一开始他便清楚,只是他需要考量顾虑的太多,慢慢的,也就糊涂了。 秘密被民族大义掩了太久,早已发霉长斑,突然抖落出来,阳光一扬,腐臭的气息熏得他躲闪不及,泪眼迷离。 风吹过树下潮湿的墓碑,他嗅到了死亡,更多的是别离,以及无法弥补的遗憾。 以后的时光,他只盼躲在农家小院里平静地度过余生。 闲暇之时,作画习字,依稀还能记起那个以竹自喻的少年,想要筛风弄月,潇洒一生,何曾想,恪守礼节,拘谨了一世。    第三百四十三章 故梦空(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家的轿车缀满璀璨艳丽的鲜花,在黄昏时分驶出,似一朵彩霞缓缓浮游在人声鼎沸的地安门大街上,慕容浅西装革履地端坐在座位上,微风将花香稍送入鼻,只觉凉苦,嗅不到丝毫芳甜。 他两只眼睛空空,心里亦是空空的。 自他醒来之后,一直在找一个人,可他却不记得她是谁,记不清她的音容相貌,也记不起她芳龄几许,只隐隐觉得,她曾经来过,曾经在心里住了很久很久,久得连胸腔里空气都融入了她的存在,以至于突然消失了,空气也跟着失了味道,每一次呼吸便如窒息一般,说不出的难捱,道不尽的空落落。 他的父亲林天一对他说:“枫儿,你睡浑了罢,这世间没有林媒婆这个人。” 父亲自小就很疼爱他,这他记得很清楚。 他想不出父亲有什么理由要骗他,如今母亲昏迷不醒,集团又濒临破产,除了帮父亲分忧,他实在不该再胡思乱想。 他想不通,他寻个媒婆来要干嘛,难道真是思春了急着娶亲? 这个可笑的念头刚刚一起,邻居家的顾叔叔就稍来了婚约的消息。 这场婚事依着他往日的性子是绝不可能同意的,可在他见着王莺莺照片的第一眼,他就应允下来了。 他恍惚觉得那便是他要寻之人,可是却又不十分像,那女子皮肤光洁无暇,宛若一盏剔透的玉瓷,寻不到一颗泪痣,又怎会是林媒婆呢? 林枫啊林枫,美人马上就要入怀,你却对一个臭媒婆念念不忘,天底下可没有你这样的新郎官啊! 不过一觉醒来,怎的就变得不可理喻起来,真是可笑! 他想他该欢喜,可心中一丝愉悦也无,他不知道这是怎样一回事,耳畔鞭炮声突然大作,他知道,将军府已渐渐近了。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沾袖复横颐。 心事莫将和泪滴,凤笙休向月明吹。 肠断更无疑。 与北平城内的喧闹喜庆相较,曲巷之中的枯荣医院却是另一番光景。 长门寂寂,深掩着落寞。 许是司木之神的最后一缕游魄已散,枯荣医院的结界一日淡似一日,一院青树竞相转黄,满阶飘零,一叶枯似一叶。 顾夜兰踏着枯枝轻响,幽幽地推开了草晖堂的大门。 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袭来,她禁不住地轻轻咳嗽了一声。 李仁听到身后的动静,停下手里的舂捣,缓缓地转过身来,眼眸中一丝光亮起了又落,只礼貌地点点头:“林小姐,你来了。” 顾夜兰朝里屋探望了一眼,不远处,王凤娇僵直地躺在床上,脸色忽青忽紫,浑身上下涂抹着一层捣烂的草药,像是一条花花绿绿蟒蛇,看得人头皮忍不住地一阵发麻。 她微微肿起的嘴里,却仍不住地浅浅低吟:“慕容公子,慕容公子……水……水。” 李仁敲了一匙寒冰在滚烫的茶汁里滚游一遍,才缓缓匀入王凤娇的唇齿。 润泽入喉,王凤娇渐渐止了声息,呼吸平缓,许是睡得沉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故梦空(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在心中暗想,世间女子大抵爱美,她换了林减言这副称得上姣好的皮囊都感到十分委屈,若是成了这副鬼样子,当真比死了还要难受千万分。 顾夜兰不忍地别过脸,压低声音道:“李医生,王小姐的身子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 李仁摇摇头,手里一刻不歇地拾掇着桌上药材器皿,“雪樱小姐临走之前留下的‘樱花落’虽是难得之物,可若没有以‘寒霜水’煎服,便全无解毒之效。” 当日,王凤娇虽然摧毁了葛剡的计划,却也中了葛剡的细菌病毒,雪樱将她送回枯荣医院时,已是濒死之状。 其实,王凤娇逼疯了雪樱的夫君,雪樱还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不知是依着墨笙一脉相承的情谊,还是凭着医者的那份仁慈,李仁并没有为难雪樱,收下“樱花落” 后就放她和葛剡回日本了。 他只盼王凤娇早日转醒过来,哪怕她不承认自己是孙阎夕,不承认他是她的儿子。 以往的一千多年他只觉像是一千个日夜,这十几日倒像辗转过十几年一般,摧得他鬓发花白。 他真怕一个眨眼,就守不住近在咫尺的亲情了,这么多年的寂寞都耐过来了,如今却有些耐不住了。 顾夜兰嘴角含上一抹歉疚:“真是抱歉,母亲迟迟未醒,我……不知晓‘寒霜水’的所在。” “林小姐也无需太过担忧,你母亲伤病已好,只是她自己不愿意醒罢了。” 李仁停下手里的动作,幽幽地叹口气,“说到底,还是我医术不精!若是墨笙师父在世……” 顾夜兰听到此处,不由得轻轻摇头:“如今的情形,即便是墨笙前辈在世,怕也要借助木兰镜的方法才能普度众生罢。” “木兰镜?” 李仁孤疑地看了顾夜兰一眼,凝视半秒,眸光才微微一沉,“夜香木兰已绝,日后别再提木兰镜之事罢。” 顾夜兰骛地碰了个软钉子,袖中握着木兰镜的手不觉紧了一紧,赔上几分笑意:“是小女失礼了,还请李医生不要怪罪。” “嗳,都是苦命之人,谈不上什么怪罪不怪罪的。” 李仁眸中掠过一抹叹惜,引顾夜兰在椅子上落座后,转身添了一杯清茶,奉了上来,“若非今日外面太过热闹,你一人,也不会来我这清净之地闲坐罢。” 顾夜兰在茶气氤氲里微微一笑:“林枫成亲,我很为他高兴,唯一遗憾的,只是不能亲自为他祝福。” 所有人都知道林减言这张脸,正是慕容浅思慕的容颜,所以,再不能让他见到,一眼也不行。 慕容浅失忆了,他忘记了前世的因果,淡漠了林减言的过往,独独只记得关于林枫的点滴。 于是,所有人便不谋而合地将他当作了林枫。 反正,政治傀儡从来只需身份,无关长相。 李仁目光凝在顾夜兰的面上:“顾家呆得也不快活?” 顾夜兰眉睫微微一颤,浅抿口茶,才淡淡道:“还好。” “那你怎么一个人?” “字墨他,要照顾夜兰。” “字墨当初是为救治顾夜兰才来求我习的医术,如今顾夜兰失魂长睡,他心里难免过意不去。” 李仁掀开茶盖,呵出一口感慨,“他们俩是自小的情谊,你是顾家的未婚妻,日后得多担待些。”    第三百四十五章 故梦空(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顾夜兰点点头,神情掩在茶气的湿热里,朦胧掉情感:“这是自然,夜兰她,也是我的朋友。” 料理完母亲夜芳的身后事之后,顾夜兰便以林减言的身份被许配给了顾字墨,她以为老天终究待她不薄,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顾字墨。 可,顾字墨却迟迟不肯娶她。 依着顾显礼和林天一的意思,他俩早该在赶在林枫之前完婚,可顾字墨却以“顾夜兰” 大病未愈之由将婚事一拖再拖,每每守着“顾夜兰” 的肉身,日复一日。 以往,顾字墨的眼里心里都只瞧得见顾夜兰一人,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她,何曾考虑过其它? 怎么如今,却变得有些陌生了呢? 明明她才是活生生的顾夜兰,可顾字墨只顾对着那一尊灵魂出窍的躯壳殷勤备至,对她却日渐疏离冷落。 她有些糊涂了,顾字墨这般作为,到底是对顾夜兰过意不去,还是对林减言过意不去呢? 他在意的,究竟是顾夜兰的皮相,还是,林减言的灵魂? 是不是顾夜兰的灵魂与皮相分离了,顾字墨的爱也随之一分为二了。 还是,他爱着的,一直便是病中的顾夜兰,需要他照拂的楚楚可怜的顾夜兰。 顾夜兰沉沉地思量着,半响才抬起头来,喃喃地问了一句:“李医生,你说,字墨他爱我吗?” 李仁眸子低垂,望着一盏碧绿轻烟,拾起茶盖“噌” 地一声落下:“慕容浅爱,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顾夜兰微微一怔,旋即,轻轻地摇了摇头。 慕容浅爱的是林减言,这,和她没关系。 可转念一叹,分明是她盗了林减言的容颜身份,又怎可说是没关系呢? “林小姐,得失有命,知足长乐。” 李仁调转慈光,切切地瞧住顾夜兰,“莫敌,阴差阳错,唯有,顺其自然。” 莫敌,阴差阳错,唯有,顺其自然。 何为自然,林减言的自然,便是情义为先,名利莫敌。 顾夜兰心中一凛,过往美好的片断竞相涌现出来,将她自魂魄互换以来浑浊的思绪,浣洗得一片澄明,她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李医生,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李仁似乎意识到什么,连连跟了出去:“你去哪儿?” 顾夜兰皓颈微扬:“顺林减言的自然!” 李仁立在门边,担忧地劝阻:“你不可以去!” 顾夜兰的背影立在落叶纷飞里,随风飘摇的声音被卷带到李仁袍角:“李医生,若是孙阎夕此刻醒着,你猜,她又会怎么做?” 李仁心中一凛,加重声音道:“你的身份与她不同!风波未平,你不可以再露面!” 众人心中皆明,年前的那场大火与“林减言” 脱不了干系,事情虽然当时已被王凤娇平息下去,无人追究林减言的过失。 可百姓封口不提的那层隐晦,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轻轻一捅,便会兜入凌冽如刀的北风,刀刀见血。 “风波因我而起,自然应当由我去平。” 顾夜兰回首望着李仁,微微一笑,“李医生,乾坤可转,阴阳能移,可切莫,忘了初心。” 顾夜兰突然将袖中的木兰镜取出,“当啷” 一声扔在地上:“什么劳什子,平白污浊了我的眼!” 说着,脆生生地一笑,跑叫着扬长而去:“美女画皮,虚情假意,都见他妈的阎王去吧!” 李仁呆愣在原地,望着顾夜兰像一只刚刚出笼乍得自由的麻雀,极尽洒脱畅快,他的心也跟这欢呼雀跃明快起来,可笑意还未抵达唇齿,就化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第三百四十六章 桃夭夭(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林家的花车在将军府门前幽幽地停了下来,李叔含笑回头:“大少爷,到了。” 慕容浅微微一怔,回过神来,望着鎏金的匾额,刺得微眯了眼睛:“将军府?” 李叔喜滋滋地点头:“按今日定下的流程,少爷您须得自将军府入,历国民革命军各座将领检阅,才能到得王府与王家小姐一同,在两党代表的主持下,宣读证婚誓词,交换戒指……” 慕容浅越听越觉烦闷,不待李叔说完,轻轻地“嗯” 了一声,伸手便开车门。 李叔按住慕容浅的肩,语重心长地在慕容浅耳畔补了一句:“大少爷,今日来的可都是当朝政要,您可得耐心一点呐!林氏集团以后可就全指望你了!” 慕容浅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舒了舒紧蹙着的眉,缓缓推门下车,在礼炮声中踏上了绵延开来的红毯。 漫长的日落,是天黑的仪式;繁琐的婚礼,是的情定仪式。 世间的仪式大抵相似,自明媚辉煌的顶端开始沉寂,由喧嚣慢慢归于平静。 所谓恭贺新禧,不过是,认真地恭送着过往的别离。 慕容浅踏在柔软的红毯之上,顺着枫林向晚,一步步往王府走去。 清风穿过红叶细语,耳畔幽幽荡起了笑声,那么近,又那么远,跃着片片相思,一圈圈转悠起来。 笑声浓处,似乎有谁打了喷嚏,“阿浅!” 一声,猛然打在他的心间。 慕容浅蓦然回首,灯火轻摇,目之所及之处,只有冬天的枫叶,深红得如血迹结痂。 四周陡然安静下来,明晃晃的寂寞,他怅然若失地立在原处,再听不到一丝叶语风言。 “阿浅!” 又是一声喷嚏,细细碎碎,引得他愣愣转眸。 不远处脚步声渐起,灯光“啪啪” 几声朝着王府的方向亮了过去,似五色玛瑙,一串串,挂压得树枝累累。 流光溢彩之下,静静地现出一袭曳地白纱,是,他的新娘,王莺莺。 她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手中玫瑰的捧花上,任由花冠垂纱轻笼着香腮,浅笑盈盈。 美得如此不真实,像是月光朦胧,更似轻雾缥缈,仿佛稍一惊扰,就要随风化去。 慕容浅遥遥地望着她,仿若观摩着一尊圣洁的玉菩萨,唯有怀着由衷的恭敬,远远观着,不敢漫生丝毫亵渎,靠近寸许。 掌灯的婢女看着慕容浅痴愣的表情,不由得掩口一笑,伸手指引道:“新郎官,请吧!” 慕容浅怔愣了一下,敛了敛失魂落魄的神态,虚浮上几抹笑意,步过去邀起王莺莺的手,平静地迈入了王府礼堂。 礼堂正中挂着孙中山的画像,画像左侧布着中共政党的党旗,右方则拉着国民党的党旗。 两党代表,依着官阶位分依次分座两侧。 慕容浅与王莺莺并立在花簇前,静听着证婚人的贺词:“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桃花灼灼,宜室宜家;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这几个字似惊雷般炸响在慕容浅的脑海,他眸中猛然乍现出一张桃花面,还未待看得分明,就在王莺莺的玉瓷肌上碎成了瓣瓣桃花。    第三百四十七章 桃夭夭(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王莺莺目光流转,羞怯地在征婚书上按上了红戳,此刻正持着一枚金环,切切地望着他。 只见她红唇轻启,一字一句地念诵出忠贞誓词:“我王莺莺情愿遵守党的意旨,嫁你林枫为妻,从今以后,无论安乐患难康健疾病,一切与你相共,我必尽心竭力的爱敬你、保护你,终身不渝。两党代表实临鉴之,这是我诚诚实实的应许你的,如今特将此戒指授予你,以坚此盟。” 王莺莺说得情真意挚,言至末尾,竟已是泪光盈盈。 慕容浅瞧之不免动容,止不住地伸手欲拭去她眼角泪痕,王莺莺却先将戒指举到他面前,他微微一怔,迟疑着去接那枚金色戒指。 恰在此将接未接之际,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喊:“慕容浅,你不能娶她!” 众人循声望去,异口同声地低呼出一声讶异。 角落里的青花瓷瓶处,现出一张与王莺莺一模一样的脸! 这两人除了服饰衣冠别样,唯一相左的,怕只有那一星淡青色的锁魂痣,若一滴将干的泪痕,轻轻地吻在来者的右眼角下。 那么浅的颜色,淡得几乎就要看不见了,慕容浅却依然观见了。 慕容浅眸中光亮明灭闪烁,声音不觉微微发颤:“你是……林媒婆?” 顾夜兰涨红着一张桃花面,急步迈过众人眼中的惊叹,速速奔至慕容浅面前:“慕容浅,我不是林减言,她的魂魄丢了,我带你一起去找她回来好不好?” 说着,拽着慕容浅的手就要往外走。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她要带新郎官走!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首座的几位代表登时脸色全变。 这丫头好大的胆子,竟然扮作王家二小姐的模样,混入府中堂而皇之的抢亲来了! 慕容浅心中也是一凛,林减言? 那个人原来叫减言? 孙枭望着来人,心中不觉怒气翻涌,林减言,你这个罪魁祸首竟然还活着! 你今日亲自送上门来了,就休怪老夫心狠手辣,不将你杀之,难平北平城内的怨气! 他大手一拍,冲冠而起:“哪里来的野丫头,给老夫拿……” “减言,休得胡闹!” 林天一板着脸抢先一步从座位上弹起,一手死扣住顾夜兰的手臂,回首含笑朝着四下鞠躬,“各位将军稍安勿躁,此乃敝某的大女儿林减言。她素来爱与她弟弟开恶作剧,此番是特以此旧时儿戏来向她弟弟贺喜的!” “林家小姐?” 众人先是微微一愣,瞧瞧王莺莺再瞧瞧“林减言” ,然后便是一声故作明了的“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各人在交头接耳中将坊间积压的陈年旧闻翻倒出来,慢慢咂摸出味来。 王庆祥与华容曾有过婚约这事,北平城内人尽皆知,虽然日后各自为婚,可华容嫁与林天一之时已有身孕,搞不好,这林大小姐恰是王庆祥的女儿哩! 那么,这王二小姐与林大小姐,长相相似,也就不足为奇了。 难怪王二小姐常年未曾露面,今日的婚宴先前也未邀约林大小姐,原来是,这两位小姐长相神似,一见面,林家王家的这段丑闻只怕就包不住咯!    第三百四十八章 桃夭夭(3)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只是,林家兄妹是龙凤双生,这样一来,王莺莺与林枫的结合岂不是乱了伦理纲常吗? 众人再转念一想,不对不对,林家王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定不会这样胡闹! 再细观林枫的长相和林减言的样貌,一个沉如秋叶临风,眉眼中,悄含着任凭浮华三千乱吹,我自安之泰然的气魄;一个灿若春花浮水,笑靥里,看似波澜不惊,却暗蕴着无根自摆随波逐流的惶恐。 这两人,根本就不像双生子啊! 细细想来,当年若不是各取所需,林天一又岂会甘愿顶了这绿帽子? 这林枫啊,止不定是林天一哪个的私生子,硬安了这个身份哩! 这么一来,一切便通透起来。 宾客念及至此,心中不免嗤笑一声,饱暖思淫欲,这话可真不错,富贵人家的男女关系啊,真乱! 可是,万事万物哪里能如此简单地便揣度清楚,往往,看似无懈可击的真相,不过是阴差阳错的误会。 耳听不见得为虚,眼见也并非为实。 有的事,越是合情合理,便越荒唐不已;有时候,越是自作聪明,便越愚不可及。 孙将军在满座亲朋的窃窃私语中,脸色阴沉得愈发难看,可一时却不敢当着这么多政要面前发作出来,只牢牢地瞪视着林天一,瞪得他将腰弯得愈发低了。 林天一如何不知若要保全两家颜面,他此番就该无所作为,任凭孙枭将野丫头驱逐出府才是! 若是换了旁人倒也罢了,可来人恰是他最疼爱的女儿,最是执拗,也最是娇弱,经得住万般诋毁,却受不住一分拳脚。 所以,即便会因此在两党兵将面前损了名誉断了前程,他也必得出头,至始至终,林天一要保全的,都是他的孩子! 孙枭见林天一虽然极尽谦卑,步子却不曾退让分毫,林减言所犯之事固然可憎,可两党联姻才是最最要紧。 他克制住胸腔怒火,嗓音浑厚如钟:“既是林家小姐,林董事长还不快带她落座!” 顾夜兰心中一凛,奋力挣脱林天一的束缚,反手抓住慕容浅的衣袖,望着在此情形下只顾发怔的慕容浅,急得跺脚大喊:“慕容浅,你走不走?” “走?林家姐姐,莺莺可算将您盼来了,万万不许再走了,开玩笑的也不许!” 王莺莺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将顾夜兰的手从慕容浅胳膊上拨开,轻拍着放到林天一手中,“我生怕您为着大火的事自责,不肯来哩!幸好吉时未误,林叔叔,劳烦您带姐姐上座观礼。” 顾夜兰瞪视了王莺莺一眼,手脚却如被冻住一般再挣扎分毫,只能眼睁睁地被林天一带着越拖越远,眼睁睁地看着王莺莺轻轻地挽住慕容浅的胳膊,缓缓地朝着证婚台迈去。 她蹙眉厌恶地闭上了眼,不愿看着王莺莺将戒指套在慕容浅的无名指上,就这样活活套牢一辈子。 眉睫刚一落下,远处就响起一声幡然醒悟般的歉意,“对不起!” ,待她再睁眼时,慕容浅已经扶了她的腰肢,大迈步地往屋外奔去。    第三百四十九章 桃夭夭(4)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面对陡生的变故,礼堂宾客顿时乱作了一团,府中兵将也彻底没了章法。 由于今日各党政要临府,为着安全考量,无一人可携带枪支刀械入室,因之府兵现下只得使以拳脚稍加阻拦。 加之慕容浅算是中共派出的人选,将士顾虑一多,手脚便不利落,轻而易举地就被慕容浅一一避开。 眼看着他越行越远,直直地就要抢门而出。 王莺莺的声音突然越过众人的喧嚣,如离弦之箭一般,清晰地落入耳畔,惊起耳膜的一阵刺痛:“林少爷,莺莺不好吗?” 慕容浅停滞下脚步,转眸望向窗外的冬枫,嗓音如水潺潺,似年初刚融的雪,引来,春风,料峭:“莺莺虽好,难赋情深!” 王莺莺眉睫一颤,手中戒指落在大理石的地砖之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心碎。 她微仰着头,费力地含住打转的泪光,红唇轻启,费力从喉腔中挤出一丝平静,冷冰冰的,说不清是威胁还是挽留:“你,想要逃之夭夭?” 慕容浅回眸定定地望着王莺莺:“我,想要桃之夭夭!” 王莺莺望着慕容浅决绝的眼神,泪水一滑,勾带起仰天的凄然一笑,阴森森的笑声若夜风刮扯,似怨似恨,如泣如诉,听得人毛骨悚然! 突然,她冰瞳一凛,右手一扬,拔下花冠上的珍珠簪子,翩身一闪,雪亮的簪身似一道寒光,朝着林天一便猛刺了过去。 慕容浅心中一凛,身形飘忽如电,在尖锋刚刚划破林天一颈项皮肉的那一刻,扼制住了王莺莺的手腕:“你疯了!” “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王莺莺裂开白齿阴冷一笑,右手一松,左手接握住下落珠花,在簪子顶端凝上千年寒冰,直直地朝慕容浅胸口捅去。 背叛她的,都该死! 慕容浅背脊陡寒,王莺莺故意攻击林天一,为的就是引他相救,待他近得身来再出此杀招,让他避无可避,必死无疑! 只听“咔” 一声利响,冰光在空中挑出一个弧度,直直地插到花瓶之上,“嚓” 地一声,青花脆裂成片,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一袭红衣,便在这凋零破败中,闪入眼帘。 孙枭看清来人,喜得惊呼一声:“娇娇!” 慕容浅望着那立于身前的飒爽英姿,心中万千感慨,忍不住地唤了一声:“将军……” 王凤娇回眸止住慕容浅的言语,微微点头为礼,妙目流转,自屋外红枫稍带过衣袍,却是在以眼传声:“阎夕救驾来迟,还请知己恕罪!” 慕容浅自然心领神会,胸腔一荡顿觉释然,可这舒畅还未升至眸中,眼前突然白光一闪,竟是王莺莺又从斜刺里攻了过来! 王凤娇冷哼一声,掌中扬起烈焰火鞭一圈,红光一闪,王莺莺便跌飞到证婚台处,花簇震落,掉了满身的狼藉。 今时不比往日,王凤娇涅槃重生,“烈焰踢” 突破十层大关,已达登峰造极之势;王莺莺困镜逃生,“寒冰掌” 只余一成功力,徒留着荧荧微弱之光。 前世,孙阎夕敌不过冷月屏的法术,可今生,王莺莺绝非王凤娇的对手! 王凤娇在掌中玩味着火焰,丹凤眼中熠熠生辉,她斜觑着冷月屏,嘴角浮起一抹调笑:“二小姐?别来无恙啊!”    第三百五十章 桃夭夭(5)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王莺莺拾起滚落在裙边的那朵血色妖姬,转指凝上冰冷,如寒刀一般朝着王凤娇的左颊上斜飞而去:“你怎么能无恙!怎么能无恙!” 王凤娇明明已经落为身中剧毒面容俱毁的境地,偏生就能绝地重生! 王凤娇还未饱尝到前世孙阎夕给冷月屏带来过的种种苦楚,怎么可以安然无恙! 怎么可以! 艳丽的骨朵在王凤娇脸狭上乍然开放,只轻轻一吻,便化作一团明亮飞灰。 王凤娇眼帘轻挑,唇边笑容燃得愈烈:“我看我是该好好教教你,如何当一个安分守己的妹妹!” 话音未落,“啪啪” 几声脆响,火鞭似闪电一般在王莺莺身侧飞舞,炙烤着残花,携卷起枯灰,惹得王莺莺浑身雅致染上一派风尘。 王莺莺看着蕾丝婚纱灌满的密密黑灰,瞪着黝黑脸庞上唯一明亮的冰瞳,气急败坏地冲着王凤娇嚷道:“滚!滚!” “滚?” 王凤娇微微一笑,停下手中的动作,转眸瞧住立在门口的慕容浅,“林少爷,她都叫你滚了,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 “《桃夭》不好,你该多看看《蒹葭》。” 王凤娇丹凤眼中划过一丝深长的意味,“你,不是王家的良婿!” 慕容浅恍然过来,虽一时不解王凤娇言中深意,但也知她在反复告之此地不宜久留! 待众人缓过神来,兵队集结成钢枪,便是插翅难逃了! 他望着面色如土的林天一,他此番毁姻,已经拖累林父,不可再让林父身临险境! “哦,对!” 慕容浅脚步还未动,王凤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衣襟里取出一面木兰镜,抛向慕容浅,“林家的破玩意儿,你还是一并带走吧!” 话音未落,拉起林天一略一运功朝慕容浅推了过去,连带着慕容浅也被送到了门边。 慕容浅不胜感激,深深看了王凤娇一眼,携了呆立在门边的顾夜兰,匆匆拾级而下。 王莺莺见大势将去,十指握拳,猛地砸地:“休想走!休想!” “啊!” 顾夜兰手腕吃疼,如断骨一般凄厉地大叫了起来。 王凤娇长眉轻扬,火鞭一抖一带,顷刻间解了顾夜兰那一双隐形冰铐。 顾夜兰疼痛陡消,欲起身答谢,身子却被那团热气给压得死死的,再行不得半寸。 顾夜兰怔愣地望住王凤娇,王凤娇却饶有兴味地盯住她,目光寸寸似要灼烧掉那层虚假的面皮,直直烧穿她的灵魂。 王凤娇让走的,是林家的破玩意儿,她顾夜兰,不属于林家。 慕容浅忆及日前所起的烽烟,忍不住瞧向王凤娇:“将军……” “罢了!罢了!” 王凤娇望了一眼天边渐渐转淡的月光,红掌一转,松了顾夜兰的桎梏。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顾夜兰心中一片澄明,拨开慕容浅的拉扯,沉静如水地望向王凤娇,“我,留下!” 这场浮生大火由她而起,就该由她而灭! 慕容浅微感诧异:“你……” 这一留,便是九死一生。 “见着减言,替我向她道一声对不起!” 顾夜兰含笑望着慕容浅,“在友情里,我,是一个逃兵。” 慕容浅眸光一沉,茫然地点了点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顾夜兰靠近慕容浅耳边浅浅低语,“快走吧,圆月将缺,莫辜负了王小姐的一番成全!”    大结局: 浮世沉(1)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迷雾园林,缥缈若梦,逆着河流,逆着时光。 绿波悠悠,隐隐有声音在晃动,慕容浅的身影如梭般掠过水底幽深,带起一串串莹亮的气泡,轻轻地自灵魂深处破出。 “舜,答应我好不好?” “娥皇,你要什么说便是,我自是允的。” “舜,若以后我俩起了什么争执,我负气离开了,不管你有多么的不愿意,请你一定一定要来找我!” 舜微微一笑,刮了刮娥皇的鼻子:“我们不会起争执的。” “答应我!” 娥皇眨巴着清澈的眸子,定定地望着舜,“无论我们之间的矛盾有多么不可化解,无论彼此犯的错误有多么的不可饶恕,你一定要来找到我!你的娥皇很笨,辨不清南北的,我、我怕我迷了路,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说到末尾,眼里的秋波竟盈盈晃动起来了。 “好好好!我答应你,无论你躲在什么地方,天涯海角,千秋万代,我都会找到你的!” 舜的桃花眼里柔情依依,直直要将人沉凝了下去,“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那是初为人妇的娥皇声声期许,那是初为人夫的的舜君口口承诺。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毁了重瞳,该怎样于万千浮尘中寻得一人? 失了法术,又该怎样穿破幻境封印? 唯有真字,至纯至净的一个真字。 不迷失自我,方可不错失他人。 河水时暖时凉,丝丝地刺入重瞳伤痕,刺入上古疼痛的记忆,一针针,缝补出千疮百孔的命运。 “你为什么要背着我去杀鲧!” “制服水患,拯救苍生,这本就司水之神的使命!” 舜的桃花眼朦胧成雨,哀戚如泣:“娥皇,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生气了吗?” 因为负气,所以,选择离开。 “舜,我很快活,与你在一起的一分一秒都快活,只是,这快活已经到头了。” 娥皇躺在舜的臂弯里,奄奄一息,“这一世,能执子之手已是万幸,实在、实在无福与子偕老。” 舜的眼泪滴了下来,那是娥皇此生第一次见他流泪,亦是今世最后一颗心碎。 似星辰般,陨坠在娥皇的眼角,烙成了一记滚烫的玄色封印。 “舜,你是帝君,你不要哭。” 慕容浅的头撞到水中树根,闷闷一声,似是岁月不满的冷哼,惊疼得他凫游出水。 刚刚探出水面,眸色就是一沉,周遭一切,一草一木,皆是林家迷宫般的园林,难道白白游了这么久,竟然又游回来了? 黯然失落间,顿觉幽香轻漾,他心中一惊,垂眸望去,一朵夜香木兰正打着旋自他鼻尖下滑过,十瓣夜香木兰! 他大喜过望,连连伸手去拾,刚刚触碰到外沿绿瓣,那花朵就被一袖碧纱捻了起来。 “这,是我的。” 慕容浅听着这空灵的嗓音,大脑登时一空,怔愣着停止了游动,任凭身子直直地沉了下去。 那碧纱掌住他的肩,将他自水中晃悠悠地提拎至半空,慢慢抖落他身上水珠:“你是……” 慕容浅这时才看清,那一袖碧纱不过是河心菩提树生出的一根碧透的枝蔓,只是那色泽,像极了浥轻尘离世那日所著的那袭“天水碧” 。 他嗓音一哽,柔柔地道:“轻尘,是你吗?” 疑惑的话音从水底的树根传了上来:“青尘?你找她做甚?” “她,是我的妻子,我,来带她回家!” “她不见了吗?” “我找到了她,后来,又弄丢了。” “所以,你来了木兰镜?” 碧绿枝蔓一摇,轻轻地将他落到菩提树的枝桠上,“我可不认识什么青尘绿尘的,你呀,来错地方了。” “你当真不识?” “四海八荒内,三千红尘里,并无此号人物。” 慕容浅心间重重一沉,瘫坐在菩提树上,再无半分力气:“不、不会的,不会……” “你不相信?” 空灵的嗓音,吹皱起细细的水纹,“我可是镜中仙林媒婆,知前世今生,控三魂七魄,偿红尘夙愿……” 慕容浅蓦地惊坐而起:“你叫什么!” “林媒婆啊!” 慕容浅环视木兰结界内的景象,胸腔顿时一震,原来,她也睡浑了。 可,饶是她忘记了一切,也不舍得忘记嬉笑的快活,不舍得忘记林家园林的一草一木。 慕容浅强捺下心中激动,嗓音脉脉滑动,如三月和煦春风,越过桃花香雨,吹拂过爱恨的莽莽原野:“林媒婆,我愿用我的自由与前程,换以,菩提树下静思已过。与此树,共历风雨同生同死,伴此树,千秋万代永生永世。这桩交易,你可愿应下?” “你,要留下来?” “嗯!” “木兰结界里,我只养树,不养人。” “那我,就做一颗树。” 慕容浅的声音温柔如雨,轻轻呢喃,“一颗,桃花树!” “真是疯子!” 忘川河面涟漪渐起,似是酒窝轻漾,浅笑,盈盈。    大结局:浮世沉(2)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北平落雪了,乙酉年最后一场雪,夹着碎雨。 顾夜兰的步子在傍晚的孤冷中走得轻快,雪花纷纷,映在晚霞的红光里,渡上了一层淡粉,若瓣瓣桃花,轻拂着薄面,一片片,吹散尽容颜的虚假,一块块,剥离出灵魂的纯美。 宛若新生般,从未有过的释然。 将军府的事已经告一段落了,那场罪孽深重的火,表面上虽由她而起,实则却是葛剡的手笔。 原来,葛剡早已在将军府中安插入故人,正是火灾当日看守顾夜兰的那名油腔滑调的左首守卫。 适时,顾夜兰生的火苗本已被北风兜熄,若非那守卫添油助火,对救火官兵又多加拦阻,那场损失惨重的烽烟,根本就兴不起来! 成亲那晚,王凤娇留她在将军府,一则,是防着她陷害慕容浅;二则,却是为了洗清“林减言” 的冤名,并借以,晓以大义,缓和了两党合姻不成的嫌隙。 顾夜兰由衷敬佩,南唐第一大将军,果非浪得虚名,气魄胆识俱是过人,饶是历经千年风沙的洗礼,威严正气,丝毫不减! 日后,孙家军在她的治理下,这社稷江山必得安稳太平! 至于,王莺莺,慕容浅逃婚之后,她就疯了。 想来也是,冷月屏运筹帷幄了那么久,只差最后一颗石子便可建起梦中的城池,却恰恰是这最后一颗,让满城砖瓦,一夕之间,崩溃塌陷。 那么近,又那么远,饶是铁打的心智,也禁不住这摧枯拉朽的幻灭。 冷月屏,输了,一开始,她便输了。 一直以来,她都不是输给了她姐姐,而是,输给了一颗不爱她的心。 好在王凤娇是个重守承诺之人,冷月屏虽然落得凄惨,但也不至于孤苦无依。 当初,王凤娇从冷月屏手中拿到“天水碧” 时,王凤娇曾允诺,待冷月屏出镜之后许她一个王小姐的身份。 前嫌种种,似水无痕,冷月屏虽然不仁,王凤娇却不能不义! 王凤娇保留下她王家二小姐的尊贵,给了她余生一份安稳,一座,金色的牢笼。 顾夜兰仰头望着天色将晚,天圆地方,人立于此,自然便是一囚字。 不是困于情,便是困于世俗。 超然物外的,总是寥寥。 适才,顺道去农家小院看望了父亲,略带陌生的顾显礼,近来又憔悴沧桑了不少。 她本来只是想要远远地瞧上一眼,却被父亲招进了屋。 茶香淡淡,暖意袅袅,她劝,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他言,为情所困,总好过无情所依。 不畏将来,不念过往,难;不乱于心,不困于情,难上加难! “小姐,瞧瞧,上好的水彩。” 顾夜兰被这一声叫卖拽回了神思,转眸看去,自己已立在了一处卖杂货小摊旁。 她见摊主衣衫单薄,双手拢着怀中,身板却挺得笔直。 微微灯光下,胡须飘飘,笑容可掬。 今日已是除夕,摊主还在不畏严寒地兜售各类画画用具,自是一位苦于奔波的穷酸画家罢。 顾夜兰摸索了荷包,稍感歉疚:“实在不巧,我出门采风,未带足银元。” “不打紧,不打紧!” 摊主连连摆手,“我不过去一些陈年旧货,不值几个钱!你看你相中哪个,取走便是!” 顾夜兰微觉讶异,目光扫过一带笔墨纸砚,拾起一根类枯枝的画笔,略一转动,见着上面刻着的“观尘” 二字,再放眼望去,迷离灯光下一应物件皆有此标示。 这一下,如醍醐灌顶,敬意由生。 她正欲开口询问,眸光停落到角落的一本半开着《暗香》杂志,不觉愣了一愣:“这……” 摊主连连将书收回:“哦,这是我自己看的闲书,非卖品非卖品!” 顾夜兰看着摊主爱画如命的这幅形容,不觉莞尔:“既是这样,那我便不缺钱帛了。” 她取下背上的画夹,卷上一副画递了过去:“喏!” 摊主愣愣地接过画,不觉微微一愣:“这是……” 顾夜兰将画笔在空中虚晃一下,笑着收入了背包:“走了!” 摊主展开画卷,绘的是一派“花好月缺” ,他心中一动,连连跟了出去:“兰师父,请留步!” 顾夜兰头也不回地朝摊主摆摆手:“丰院长,今个除夕,早些回家去吧!” 如今的林家园林,人走楼空,富宅易了姓,已是顾家的产业。 路灯昏暗,顾夜兰已经不惧黑暗,没有林减言的指引,她依然可以顺着花木深深,寻到回家的路。 其实,这座迷宫般的园林并没有什么奥秘,不过是所植的物种稀有名贵千姿百态,凡人一入这花花世界,总容易被周遭风景迷了眼睛,辨不清方向。 所谓迷宫,不过皆是障眼法。 若是只专注于脚下寸土,步步向前,自然不会迷路。 顾夜兰拐入一条小道,穿入树影婆娑,停到溪边的一座青冢旁。 她呆呆地望着冷冷的墓碑,半响才道:“减言,林枫,我来看你们了!” 话音刚落,一行清泪就掉入尘土。 她连连转身,将头低向溪边,望着河面上那张白皙的鹅蛋脸,望着望着,无声地又将自己的倒影打碎。 她恢复了容颜,就意味着,减言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像母亲一般,永永远远地离开了人世。 细碎哀戚里,隐隐听得天地间,“咔咔” 几声镜碎,一刹那,风云陡变,溪水倒流! 不过须臾之间,夜空大晴,繁星满天,闪闪烁烁像是落满镜子碎片。 顾夜兰定睛一看,水中央,不知何时竟然生出了一树桃花。 朵朵灿烂,并蒂而开,清风微送,花中似有琴瑟之音。 顾夜兰心中微微一荡,《山海经》漫画画到最后便也是这样一派自然祥和。 原来,所谓木兰镜的天机,其实早已镶嵌在十二字的铭文里,“木兰香,魂魄断;虚幻明,浮世沉。” 一切幻境,只因执念,虚幻一明,浮世便沉。 五蕴皆空,不过是一个空;佛法无边,不过是一个无! 顾夜兰凝眸望着不远处的并蒂桃夭,听着风言风语,唇角不觉浮起一抹欣然。 花开花落,缘聚缘散,顺其自然,而成其所以然。 她轻轻褪下腕上的柳枝环,放入溪流中,手指一拨,将枯枝送远,起身,返入属于她的万籁寂静。 虫鸟冬眠未醒,她的步子行的轻缓,惊不起半点微风,树影落在她脸上,浮过一枝枝的安然。 “沙,沙,沙。” “沙,沙,沙。” …… 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轻轻掻入耳畔,似有画笔摩擦着纸张的声响。 一缕香气,伴随着这响动,幽幽地飘了过来,淡墨之中含着几分醇和的草药。 顾夜兰心念一动,略微加快了脚步,向着点灯深处走去。 光影斑驳渐散,现出一袭素色长衫,似一株墨竹,低着叶子,在重重宣纸晕透着幽兰风骨。 顾字墨听见身后的动静,停下手中的画笔,转眸含笑,温音如玉:“兰兰,你回来了?” 顾夜兰微微一笑,轻轻地“嗯” 了一声。 顾字墨十指一松,页页画卷自手中落下,缓缓,合上了一朵夜香木兰。 减字不语, 一树菩提经风雨。 浅嗅桃花, 重按琴瑟脉脉滑。 忘川向远, 魂魄三生轮回转。 墨染幽兰, 画尽浮沉一世安。 (完)     后记 不负如来不负卿 - 减字木兰香 - 静沉舟 这一场木兰幻境破了,碎成满天星星,没有阴晴圆缺,只有莹莹闪烁,虽然微弱,但却能点亮归途。 一场爱恋,再轰轰烈烈,终将归于悠悠岁月;一部小说,再百转千回,终将归于茫茫书海。减、字、木、兰,四人香魂归处,便是四十万字,烫上句点的时刻。 顾夜兰与林减言的相遇,始于一次阴谋中的搬家。顾夜兰沉默寡言生性多疑,林减言口若悬河天生耿直,看似毫无关系的两人,因为木兰镜,渐渐走到一起,因为顾字墨,又暗生嫌隙。二人互相妒羡彼此的人生,一个生世坎坷却貌美绝伦,一个家庭幸福可白璧微瑕,区别在于顾夜兰是妒忌,林减言不过只是单纯的艳羡罢了。 我一直相信,决定一个人命运的,首先,是出生,其次,是运气。与之相比,阴谋算计也好,苦心孤诣也罢,都不堪一击! 所以,最终即便是二人魂魄互换,也抵不过自然的宿命。顾夜兰注定只能是一介凡人,而,林减言百炼成仙。 可,慕容浅偏偏要逆天而行!他让一切错乱,只为求林减言的一份平安喜乐。 乾坤可转,阴阳能移,可切莫,忘了初心。唯有不忘初心,任凭命运怎样颠沛流离,你终能拨开一切迷障,守护住情义珍贵。 即便林减言与慕容浅双双失忆,脑海忘记了,心却依然记着。他们最终一起化作了并蒂桃花,静静地立在忘川中央,渡送过一世世的轮回。不再计较,不再怨恨,只有共同的生长,只有相互的陪伴。这,是我能绘与他们的最美画卷。 入世为人纠纷不止,不如出尘做一颗树。 顾夜兰与顾字墨,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见得便是圆满。相见恨晚,相知太早;相爱容易,相守太难。可是,立于尘世,凡夫俗子,本就不该再期许花好月圆的长久,花好月缺已是幸福的常态。 有得必有失,有错必有罚,这是天地的规则;不计得失,不管对错,才是情义的法度。这世间,除了爱恨,除了那些不可饶恕与无法原谅,最重要的,是宽容,还有珍惜。 情义本真礼梵行, 入山何须别倾城, 佛法本是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整本书里,我最心疼的不是四大主角,而是孙阎夕,威名赫赫的南唐第一大将军,飞扬跋扈的民国王府千金。饶是如此,我亦许不了她一份无憾。她永远不可能向其它人一般不顾万民江山地去爱去恨。慕容浅是上古帝君,她不是,她只是臣,忠心不二的臣。她有自己的道,有自己的宿命,有自己的骄傲。 此书结局前几日,刚刚得知一位作家朋友逝世的噩耗,不甚哀乎!只盼书写的这结局,没有辜负她曾经对此书的支持与期待。面对生命巨轮,时光利刃,每个人所能做的,不外乎顺其自然,唯有如此,才能成其所以然。 感谢每一位读文至此的朋友,陪我渡过了一载光阴,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但愿我的文字能给你们带去些许温暖,些许感动,文中欠缺之处,还请提点,多有不足,还请海涵! 中秋佳节,值此团圆时刻,与大家告别,只为,下一次更好的重逢。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