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太平二十三年,梁成帝即位。 成帝惰懒荒淫,整日不问朝政,醉情在声色犬马当中,接二连三地宠爱美人。 宫中奢靡风气渐行,整个朝廷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吏治腐败,官员们互相勾结在一起,苛捐杂税,逼良为娼,强纳清白人家的女孩为妾; 百姓行为稍有背驰,则施加严刑峻法,行为荒诞残忍,五湖四海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太平二十六年,太子梁邕与大内禁卫军首领朱超勾结,意图逼宫谋反,被大监发觉,偷偷告诉了梁成帝,消息泄露。 成帝大梦初醒,秘密下旨,让人快马加鞭赶到八百里的郊外,镇国大将军殷弘正在此处练兵,三封黄手谕急下,命他率兵进京救驾。 同年九月,梁王宫内火光冲天,喊杀声不断,血流成河,四处一片哀嚎混乱。 在这样的兵荒马乱中,成帝猝然驾崩。 太子梁邕屠洗深宫,除了其生母梁皇后、嫡亲妹妹—公主梁莹外,所有人等无一幸免。 次日,殷弘率领大军兵临城下,讨伐谋反逆贼,清君侧。 一呼百应,天下之人,纷纷群起而攻之。 大军陈兵郊外,却只围不攻,切断了城内的一切粮食供给,日日派人到城门外,招抚呐喊,收拢人心。 十月六日,城内人心惶惶,从内而破,殷弘率军进入殷城。 禁卫军首领—朱超孤注一掷,誓死反抗,被乱箭射死。 太子梁邕听闻后,惊骇不已,不久,便在寝宫中上吊,自裁身亡。 梁皇后为了保护公主莹,被乱箭射死。 十一月,殷弘登基称帝,改年号为“顺德”,大赦天下。 打开国库,赈济灾民,土地、粮食免税三年,让天下的百姓休养生息。 其旧部郑衍拜上将军,依旧统帅大军回迁,北上戍守边关,其长子跟随。 为了笼络梁氏王朝投诚的旧部,十二月,顺德帝下旨赐婚,将陈国公的独女,嫁给殷宏的弟弟—殷四王爷为正妃。 当日,殷弘攻下梁王宫后,梁皇后亡故,公主却完好无缺。 殷弘进入皇后寝宫时,见她瑟缩在青玉案香炉后,生得美貌动人,娇艳异常,秉性又柔弱,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便心动了。 以“报答先帝知遇之恩”作为理由,他将公主纳入了自己的新后宫,宠幸后敕封为妃,赐号“静”。 从此以后,大梁的金晟公主消失,殷宫中现存之人,只有大殷的静妃。 殷弘武将称帝,朝廷上下的声音不齐,褒贬不一,在大梁的旧臣中,有不少反对的声音。 但三个月后,这些声音却逐渐孱弱,反之,顺德帝步步笼络,赢得了一个“贤主”的好名声! 转瞬间,十八年已经过去。 殷氏统治下的政权,朝纲稳固,受到中上统治阶级的一致拥护。 天下河清海晏,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勤桑耕作,幼有所养,老有所依。 四海之内莫不称服。 第一章 初来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九姐姐,你好了没有啊?” 一个丫头在外头低声叫囔,年方不足二七,脸盘晶莹细致,透出丝丝的圆润。额前的毛发如婴儿般,看似十分柔软,从前额处缕缕坠下,长短不一,便索性修剪成了留海形,蓬蓬地盖住了。 她的双眼皮十分深厚,与卧蚕上下交合,越发衬托出眸子如星,潋滟淘波。 这丫头看似身量未足,穿着桃红色露臂金钏舞装,正站在褚九的房门前。 来来回回地跺脚,脚尖滴溜溜地打转,不时地垫着脚,趴在门缝上往里觑。 圆珠般的明目中,投射出缕缕焦急,仿佛要淬出火来。 现下已经到了五月,天边一抹残霞即将消散,上午刚下过一场大雨,热津津的空气中,夹杂着股股湿润。 房门口的台阶两旁,种了几株青梅,枝叶流绿,点缀着累累果实,如同碧绿的珍珠。 只看教人看几眼,燥热的身心便清凉不少。 见久久叫等不出,琉璃踱过步子来,撒气似地往那枝桠上一扯,抓下一个涩小的果子。 木然沉思中,她随手就扔进了嘴里,五官却像触电似的,即刻拧成了一团,将舌头伸得老长,吐不出半个字。 “吱呀……” 褚九罩了件紫云烟罗水袖长衫,乍一看去,浑身上下高挑皙白。 胭脂薄透,双睫剪翼,鼻弓上翘,绛唇润焰,眼中雾气氤氲,如同高山雪意中滋养的精灵。 她生着一张鹅蛋脸,略微细瘦,眉间的花钿明黄,三分清纯三分烟火三分灵动,外加一分寻常人难以仰及的精致。 因为刚刚沐浴过,蝉翼般的鬓角边,还残留着缕缕水渍。 琉璃正蹲在檐下,不住地朝外吐舌头,听见门声,一面摇手,一面混混糊糊地叫道: “快点快点!嬷嬷在催了!” 今晚的盛宴,本为二皇子的生辰而设,他在众位皇子中脱颖而出,一枝独秀,如今是皇帝身边的红人。 凡是明眼的人,都能看出老皇帝的意思。 因此今晚一宴,全舞坊的上上下下,人人都憋足了劲儿,竭力营扮自己,想要拔得彩头。 “急急急,看把你急得!” 褚九见她这模样,好气又好笑,在她的眉心重重点了一下,小声嗔怪道: “这还得有两个时辰呢,前厅的铸酒宴都还没散,你这会儿过去往哪儿搁?今日满座王公大臣,咱们一介小小舞姬,谁敢贸然去造次?” “可是,前边嬷嬷在催了呀!这都点了我好几次了。” 经过褚九说教,琉璃的意气小了些,嘴上却还是不服,倔强地争辩着。 “好,那我问你,是哪个嬷嬷催?几时催的?催你过去作什么?她要催你,你就不会如实说?前面具体情况,多打听打听也是好的嘛!” “奥……” “琉璃……” “啊?” 她还沉浸在刚才的话中,没回过神来。 褚九忽然转了眼珠,目神流露丝丝狡黠,抿住嘴角,暗笑地看着她。 “你的耳珰可穿戴好了?” “我的耳铛?不是在……” 琉璃正要脱口而出,顺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却空空如也。 心下一惊,正要慌忙找寻,却见褚九的手上,玩转着一对小巧碧玉似的东西。 她定睛一看,不是自己的耳铛是什么? “凡事妥当才能高枕无忧,欲速则不达,……” “行了,今日我且不说你,趁这会儿还有工夫,赶紧检查一番,可别再出什么岔子。” 正值春夏之交,屋外暖洋洋,残霞褪尽,斜辉不再,四周一片绿肥红瘦。 看着这景象,她回想起了五年前的自己。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度笑春风。 那年褚九刚满十岁,皇榜招收舞姬,榜单上条件严苛,但赏金却实在诱人,令人垂涎欲滴。 人群熙熙囔囔,对着皇榜指指点点,却都只能望而却步。 而杏花楼的鸨母,也在其中。 她仰起头来,迎着日光觑了半晌,着实心动。 说起褚九,本也是贫苦良家的女孩,只因四岁那年,剑南大旱,庄稼颗粒无收,父母携了全家逃荒,但这么多张嘴,哪有粮食喂? 为了能多积攒些盘缠,将全家带出鬼门关,父亲就索性卖了她。 她穿着蓝布破衫,蹲在父亲的脚下,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 雪白的脖颈上处,悄悄地用泥土抹黑了些,一根稻草在风中摇摆晃动。 穷人兜儿卖女,削黄的脸颊上,都是千篇一律的凄苦。一双双混沌的目光中,混杂着不舍的痛楚,与生存的希望。 眼看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崭新的面孔换了三四番,父亲忍下不舍,将心一横,含着泪将她的头掰起来,操着低沉嘶哑的声音吆喝。 “长得好啊,白!三袋大米,谁要?” “这丫头我要了!五袋米,带走!” 看着眼前脂粉堆簇的女人,爹爹犹豫了。 傻子也知道这是什么人。 她的话音刚落,两个大汉欺身上前,硬要来拉人,爹爹慌忙地伸手想要阻拦,但看着面前的五袋米,终究还是没能再说出半个字。 “爹……” 鸨母烟花场所混迹多年,淬炼出一双火眼金睛。 她一眼便看出,这丫头是个美人胚子,难得一见的苗,便不当寻同雏儿那样看待。 为了锤炼气质,鸨母花了重金培养,从诗词歌赋到琴棋书画,再到十八般的歌舞,褚九用六年的时间,全学了个精通。 除了外头功夫外,还为她请来了浴师,量身定做泡澡的方式,所用药剂、浸染的花香皆为上品。 饮食三餐都有定数,目的嘛,就是要培养她婀娜多姿的身材,和保持那光洁细嫩、吹弹可破的莹白肌肤。 杏花楼内冰火两重天。 对于其他姑娘,鸨母进行着非人的压榨,转身却把褚九宠上了天。 她记得,刚踏进那所高楼牌坊时,鸨母摇晃着杏花扇,粉面含笑地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她低垂着头,含混小声地答了一句:“褚九。”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母亲教过。” “嘶……” 鸨母慢摇的杏花扇顿了顿,定在了当空,看着旁边的男子,眼神十分疑惑。 她其实没说出,母亲不仅会写字,还会读诗。 “那好,姑娘你到了我这儿,就要好好听我的话,以后我就是你的老子娘,我说一,你不能说二,我叫你横着走,你不能竖着迈出半步。” “别瞅着咱这是个山鸡坑,却也能跳出个凤凰来,我话糙理不糙,简单易懂,省了口沫星子跟你周旋,只要你乖,妈妈我是不会亏待你的,可听清了?” 她的话语中,温言带着威严,褚九打了一个冷咧的激灵。 “听……听清了。” “褚九……”鸨母细细咀嚼着。 “名字是不错,以后就还用这名儿。从明日起,凡是师傅教你的任何东西,你都得好好学,拼了命地学,每天酉时定时考察,若是有一个师傅说不好,你这晚饭也就别吃了。” 那张脂粉堆积的脸上,显露出狠厉的威严。 “妈妈我虽然不会打你,但却有比挨打更难受一百倍的法子,你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 “大声点。” “记住了。” 老鸨转身向门口唤道:“去,把琴娘给我叫来。” 琴娘已经年过四十,穿一身鲜亮的蓝襟袍子,从头到脚到鞋面,都只有一个颜色,看不出花儿来。 她的神情目色柔和,单调中不显沉闷,在这莺歌燕舞的地方,也算作一道独特的风景。 “姐儿,这丫头交给你了,是颗难得的好苗子,瞅瞅,还没长开就花朵一样的,弄得当,咱们这杏花楼可就有指望了。” 那妇人微微颔首:“妈妈放心。”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鸨母又怎么样?要能培养出一等一出挑的姑娘,官场达人?风流才子?帝侯将相? 我呸!男人的德行,老娘最清楚。 褚九一天天长大,鸨母的脸上也越来越得意。 可人还没见,皇榜却先出来了。 看着皇榜,老鸨的眼珠子定格住了,“五百两”、“黄金”,这些字眼足以使人动心。 她低下头去,用帕子揉了揉眼,又将手放在额上,掩着光看了个仔细。 但尽管爱财,在她的心里,却在打着另外一个主意。 “哟,淮妈妈,您也看这个?就您那楼里的姑娘?” 听见男子的打笑,淮娘回过头来,见说话的人是阎二公子,他可是杏花楼的常客。 二人混得厮熟,也不给面子,当即就笑骂他。 “我楼里的姑娘怎么样,二公子你倒是知道得清清楚楚!最近又有几个新雏儿**,二公子财大气粗,又天生风流倜傥,是个多情人儿,不来捧捧场?” 那阎二公子也不傻,听出了她话中的奉承揶揄,冷冰中兑着滚水,也知道这鸨母来头不小,不好惹。 他将手头展开的纸扇,一叠一叠地聚拢来,贴近鸨母的身子,藏笑地附在她的耳边。 “妈妈难道不知,我想要谁?” 他转头看那皇榜,却忽然回过神来,瞪大双眼,仿佛明白了什么。 “你该不会是?……哈哈,妈妈你好算盘!” “自古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公子清白官勋人家,府内门槛高。” 淮娘冷冷看了他一眼,接着道: “我这杏花楼的姑娘,上至琴娘,下至端水的黄毛丫头,公子你想要谁,随便挑!只是这道上的事儿,规矩不能坏!” 寥寥几句话,说得那阎二公子讪讪的。 利用手上的关系和银子,淮娘打通了人脉,又给褚九买了良籍,交给宫里的嬷嬷,各方面细细检查稳妥,便被列入了“备选大军”的行列中。 几人欢喜几人忧,前方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细嗓的尖音叫过名字,她表演了一支“杏花丹青”,美目巧笑,惊鸿无双。 舞转回红袖,高歌敛翠钿;满堂开照曜,分座俨婵娟。 几位资深的老嬷嬷在场,她们手执笔墨,登时眼神一亮,便将拟牌封了,交给掌事公公。 只听那公公高声唱喏:“褚九,过!” 宫内的舞坊内,一共新晋十位女孩,都是各州、郡十分拔尖出众的美人儿。 以褚九最小,才十岁;一位鹅蛋脸、丹凤眼的姐姐,名唤蝉儿,年纪最大,也不过才十四岁。 宫内的新晋舞姬,向来是由姑姑带着,教导三个月的礼仪,在此之后,她们才统一编入坊内,日日勤加练习。 有一位姓赵的姑姑,便日日站在轩华门下,例行训斥。 “你们身为宫廷舞姬,都是千挑万选进来的,我知道,你们也都是好人家的女儿。” 她的声音听起来不甚严厉,却句句掷地有声,让人不免胆寒。 “但在这皇宫里,你们首先要记着的,却不是你们的本事,而是规矩。先遵了规矩,在规矩里面扬本事,那才是你们的正路。” 那眼神往下扫了一眼,如洌风刮过。 “我也希望你们日后有个好前程。但如果逾规越矩,赌着身家性命,做了不该做的事情,那就是自寻死路。” “别以为自个儿聪明、机灵,这些小聪明,拿到宫里还是少些!我在这宫里呆了几十年,什么没见过?你们如今要是记住我的忠告,日后多是平平安安,有个好归宿,顺顺利利一辈子;要是不听,由着自己性子来的,下场嘛……。” 褚九站在人群当中,聆听那持重嘶哑的声音,不敢有一丝懈怠。 “第三排中间的那个丫头,你上前来。” 她指的地方,正是褚九所站的位置。 褚九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赶紧迈着快步,恭恭敬敬地上前去。 赵嬷嬷拿着一双晶亮的眼光,上下仔细打量,横竖看了好几眼,口中不免赞叹。 “不错……真是不错……我十三岁入宫,见过的舞姬不计其数,光是从我手里过的,也有二十好几来批,你也算是个尤物。” “尤物……” 她喃喃自语,当时不懂得这话的深意,而现在的她,却明白了几分。 “琉璃!你愣在这儿做什么?” 思绪游离间,一声呵斥打断了记忆。 她回过神来,发现琉璃正在前方,被姑姑喝在了过水廊下。那个方向去往花厅。 立马收了思绪,满面堆笑着,快步走上前去,将琉璃挡在了身后,朝着那姑姑拂了拂。 “姑姑莫怪,是我的一支珠花簪子,找不着了,又怕误了时辰,就让琉璃过来帮忙给找找。这丫头一向不懂事,是否挡了姑姑的道儿?我替她向您陪个不是……” 不等她说完,秦姑姑怒气消散,立马绽开了笑容,满嘴和气道: “原来如此,既然是姑娘的簪子掉了,那便是大事,四处找找也是无妨的,不如我叫上几个奴才,帮姑娘一起找?” “劳烦姑姑了,一支簪子的事,找着了甚好,找不着也不打紧,今日盛宴,人手繁忙,太兴师动众,也怕是不好。” “那姑娘要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叫我就是。” 秦姑姑的一张脸,温和得要掐出水来。 褚九乖顺地欠了欠身:“多谢姑姑。” 第二章 尚书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十岁进宫,十三岁盛宴演绎了第一场莲舞。 因为受到二皇子的赏识,当众赐了花笺,褚九自然名声在外。 满朝文武,上到宫廷贵府的常客,下到待字闺中、不见天日的公侯小姐,都知道宫里面有个九姑娘,年方二八,是个世上罕见的尤物。 一日,尚书府谢家老祖宗寿诞,大发请帖,寿诞当日门庭若市。 官眷小姐向来规矩严苛,难免孤独,因此都趁机小聚。 年龄够了的,便由母亲领着,偷偷地往公子堆儿里头瞧;年龄尚小者,便尽情地玩闹,贴身丫头一旁服侍,只要不跌盘碎壶,败了主人家好运,都不严厉拘着。 谢家有嫡长女,名叫谢桐,年方十五,长相倒是很看得过,却是个半路出家的嫡女。 也因为这个,谢府虽然门楣不低,与她交好的玩伴却只有曹青青。 谢母向来不喜曹青青,更是严禁女儿跟她来往。 趁着这个机会,二人便摆着茶水,遣散了丫鬟,一心一意地躲在闺房里唠嗑。 “你都不知道,我爹爹最近又养了个小妾,长得那狐媚样,整天笼着到那头去歇,每夜刚过酉时就来请,千般法子万种借口,偏把我爹吃得死死的。” 曹青青的一口茶刚下喉咙,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眼珠子瞪得浑圆,内心惊诧不已。 谢夫人一向不待见她,没少给脸子看,因此听闻这消息,便有些暗暗地幸灾乐祸。 “这也行?这可是你娘的……” 话刚到嘴边,她意识到说漏了嘴,赶紧藏了心绪,转话道: “你娘也是个厉害的,怎么就没个吭声,让那小妾继续作下去?” “那有什么法子!” 谢桐咬牙,低垂着头,绞了绞手上的帕子,讪讪地噘嘴。 “男人不都一个样?我娘这把年纪,虽然生了我和哥哥,偏巧我哥又不争气,惹得爹爹心里不痛快,我爹正盼望着再生个儿子,哪里肯听……只怕多说了,反倒要落得个“妒妇”的名声来,又惹爹爹嫌。” 因着和谢桐的关系,谢府内的情况,曹青青也略知一二。 谢大人的发妻早逝,一直没续填房,眼见妾室争长论短,家宅不安。 正巧谢张氏得宠,又有儿子做傍身,每晚在耳边吹了不少枕头风,外加上无婆母管教,连襟宗族子嗣稀疏,日子一久,便顺顺当当地扶了正。 这谢桐,也就顺理成章地从庶女扶摇直上,登上了嫡女的宝座。 可老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自从成了当家主母,老爷却慢慢疏远了她,有时候,几个月都不曾同房,夫妻二人相敬如宾。 一众小妾见这情形,哪里肯安分?都躁动起来,巴望着能一举得男,争得主母之位。 “姐姐切莫烦恼,你如今正值芳华,又生得姣好面容,殷城的高门子弟无数,何愁没人来配你?” 见谢桐面露欣然,她一抿嘴,便继续往下说。 “恕我多嘴,若姐姐日后得了机会,能够嫁入公候王府,诞下嫡子,母家有依仗,夫家有功劳,地位稳稳当当,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夫人有你做依傍,还用得着操心这些?” 她掀起杯盖,拂了拂茶沫,又将手放在茶几上,半蹲着身子站起来,朝前倾了倾,压低了声音。 “妾,终究是登不得台面的。若他日姐姐发达,夫人要如何处置他们,还不是你说了算?” 闺家小姐出口,话语中带着丝丝狠戾,令人不觉孟浪,谢桐听得,略微心惊肉跳,脸色沉郁了一下。 但见她说得真切有理,慢慢地,愁眉也舒展开来。 “青青,你说得在理……可我那不争气的哥哥……唉!就怕到时候不能长脸不说,还要给我拖后腿!” “姐姐,可别再多想了!”曹青青及时打断了她。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谢哥哥再不争气,有大人在,朝廷自然不能短了他的好处。我倒是羡慕你,这样的好门第,这样能干的娘亲,又有哥哥未来做依傍,多好……” 谢桐听出了她的话头意思,也不接话,摸着榻边的织锦蒲团,好一阵子,才摆摆手。 “妹妹说得对……来,咱们喝茶,这可是上好的贡茶,是爹爹得天家的赏赐呢,妹妹你尝尝。” “不过……” “不过什么?” 谢桐心中有所顾忌,小心斟酌了两下,还是忍不住地追问。 草青青忽然低头不语。 “曹妹妹有话尽管说,在我面前无需客气。” 她嘴唇嗫嚅,面色似有犹疑,好半天后,才吞吞吐吐道: “方才我过来时,从尚书大人的书房前经过,恰好听见……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听公子说起什么‘褚九’、‘纳妾’之类的话。” 她说完一半后,暗暗抬起头来,看了看谢女的脸色,心里又有了几分把握。 “本来这不关我的事,我也犯不着嚼舌头,只是姐姐知道,那褚九是个舞姬,又是被二皇子亲自赏了花笺的人,若是真闹出这档子事情,大人的仕途怎样不说,我只怕……只怕连累姐姐的名声。” 她说到“褚九”两个字的时候,舌头像车轮碾过似的,但只在一瞬间,便又恢复了平和。 看向谢桐的眼神中,流露出满满的关切之意。 “什么?” 谢桐一下从榻上站起来,因为力劲过大,险些甩翻了几上的茶碗,火气直冲上来。 “哥哥这是疯了!嫡妻还未娶,倒要先添个妾进来?如此明目张胆,这若在府内抬一个也成,哪怕外头去,进个身家清白的良妾来,也就罢了!怎么偏偏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去要个舞姬?” “这褚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纵使二皇子赏了花笺,也不过贱籍一个!这尚书府的脸面,他不要我还要呢!” 她性子急暴,说着说着,便要找娘亲哭说去,好歹被贴身丫鬟拉住了,半跪在地上,万分好言地劝说。 “小姐,今日府内大宴,外院到处都是官家亲眷,您这副模样,火急火燎地,出去算什么?” 丫头心中发急,吞下一口气,紧接着继续道: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况且这件事情,八字都还没一撇,要发作起来,叫别人怎么议论您?僭越忤逆无德行……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名声还要不要了?小姐!” 这丫头名叫嫣彩,原本是谢张氏的丫鬟,买来时就跟在身边,算来也有七八年了。 谢张氏见她做事稳妥,为人又十分忠心,就给了谢桐使唤。 谢桐做事冲动,脾气一点就着,她在身边时常规劝着,也少了许多麻烦。 听完这一通话,谢桐方才旺盛的气焰,此刻立即消了大半。 曹青青十分看眼色,便立即红了眼,擎着帕子连连拭泪,语气自责不已。 “都是妹妹不好,好端端的大喜庆日子,提这些做什么?还惹了姐姐生气。” 她起身踱步过去,亲手为谢桐斟了一杯茶水。 “姐姐快别生气了,咱们坐下来,像刚才那样,再好好地说会儿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凭什么事情,得从长计议才好。” 嫣彩也半拉半劝着,好歹将她稳住了,又唤丫头进屋收拾。 从方才的一幕中,她已经将曹青青看透了几分,便不再出去,奉完新茶后,就静静地束立在一旁伺候。 谢桐呷了一口茶,胸中依旧愤愤不平。 “瞧着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有这么个糊涂哥哥!” 此行的目的,曹青青本来是想探口风,她中意谢公子许久,只可惜自己只是个庶女,今日百般求了主母,才能来赴宴。 料知终身大事难办,只能靠自己,所以步步为营,算得十分精细,思来想去,只能在谢桐身上讨好。 方才的一番话呢,只是话头,现下这场面,也不好再接着说下去,正寻思着曲线救国,耳边却响起谢桐的声音。 “妹妹,我知道你,你……很喜欢我哥哥,是不是?” “我……” 她露怯红了脸,低下头去,指尖不断摩挲着袖口,强制压抑住心中的兴奋。 “只是我的门第低,根基又太薄,怕配不上谢哥哥的身份。” “妹妹快别这样说!虽说曹家是新贵,根基尚薄,但妹妹这般人才,褚九那类腌臜之流,哥哥都要得,妹妹怎么就比不上了?” “妹妹放心,你进我家门,我自然是千百个愿意,爹爹母亲那儿,我自会尽力去说和。至于哥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向来是父亲说一,哥哥不敢说二。” “这可怎使得!妹妹自知身份低微……” “曹妹妹!” 见谢桐已经打定主意,并非诓骗自己,曹青青才半推半就,温声答应了下来。 “如此……那就有劳姐姐了。姐姐放心,若青青能幸得进府,以后在姐姐身边,便是左膀右臂,任凭姐姐差遣。” 看着她,谢桐笑脸盈盈。 “你放心。” 嫣彩在一旁看得焦急,当着人面又不敢表露,只是在脑海中周旋,将事情禀报给夫人。 悦耳的说笑声从房内传来,丫鬟呈上糕点,又换了好几遍新茶,门帘才终于掀起。 曹青青款款走出房门,心满意足地笑了。 房檐上头瓦砾声响,一只黑猫蹿下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面上。 她仰起头来,看向湛蓝的天空,绚烂的阳光打在脸上,神情无比惬意。 耳边传来丫鬟的呵斥声,方才的蹿下的黑猫,被她们用竹竿搅得没了影儿,一路扬着哭叫的喵声,蹿墙而去。 夜幕降临,二皇子府邸。 殷鉴刚从隐妃宫中回来,母子二人吃了些酒,说了好些体己话,步履颠倒痴醉,神情很是惬意。 “母妃……多谢母妃,若没有母妃,也就没有儿子的今日,儿子要多谢母妃为我筹谋。” 殷鉴酒酣耳热之际,说出的话均发自肺腑。 就在明日,二皇子府将举办庆功宴。 十三岁随军,如今二十三岁,十年之间,西山绞匪,东海寇患,南面平叛南越乱军,朝中查处贪污奸佞……饮马黄河,卧薪尝胆,出生入死,立下功名无数,多少次命悬一线,双脚踏入鬼门关。 庆功宴?在他的眼里早已形同虚设,虚张声势的噱头而已。 但他实在高兴,因为顺德帝已经下旨,拟封他为新任太子,册封宴与庆功宴同时并举! 梦寐以求的太子金印,如今功成名就,唾手可得。 凉风拂面,心情正爽,身心的燥热消褪了大半,殷鉴身后跟着护卫,踉踉跄跄地回到府邸。 “太子。” 隐卫已经在房间里恭候多时,待他掩门,从漆黑的衣襟内,掏出一张图纸呈上。 “这次是谁?” 一股寒气从金纱帐中传来,隐卫早已匍匐在地,青玉香炉被掷下,与梆硬的青砖撞击,发出碎裂的声响。 二皇子半眯着眼,转动着紫玉杯盏,微抿了半口。 “回二皇子,就是去年腊月二十四日,在前门街上,冲撞您的那个女人,名叫谢桐。” “谢应天?” “正是。” “我记得这老头……以前很照顾七弟?九儿是本宫的人,众人皆知,还敢这么大言不惭。我忘了清理,他们倒是主动找上门来!” 忽然眼珠一转,从他的眼中,投射出鬼魅般的笑意。 “既然他家的女儿这么想嫁高门……那本宫就只好成人之美了!” 殷鉴嘴角含笑,将杯中的美酒掷出,尽数洒向空中,落在地上时,却是一朵完整的血色蔷薇。 凉风四拂,殿内檀香袅袅,缕缕偏斜,黑金的帷帐翻飞,落落起舞。 半月后,尚书府。 午时刚过,谢桐却刚晨起,正坐在铜镜前梳妆。 她薄施脂粉,穿着一件水红色襦衫,梳了双环髻,略微用罢早膳,便闲坐在小荷池边喂鱼。 “小姐……小姐……夫人请小姐快过去。” “刷……” 池鱼受惊,猛然扫过,谢桐正近距离看着水面,几滴溅起来的池水,打在了她的脸上。 “冒失什么!赶着投胎不成!” 谢桐秉性暴躁,当即面上愠怒,从盘中抓一把鱼食砸向那丫头。 嫣然瑟缩着脖子,闪躲不及,只能硬生生地受着。 “小姐……是宫里来人了……” “什么?” 她听得愣住,随即刷地一下站起身来,抬起手不自觉地理了理鬓发,心慌意乱。 “那……那叫我做什么?” “好像是……给小姐指亲。小姐快过去吧,老爷和夫人都在前厅等着呢。” 等嫣然再次抬起头来,面前哪里还有人? 这才站起身,揉了揉膝盖,“仆仆扑”地,把头发上残存的鱼饲料抖落了下来。 大堂之上,一干人等席地而跪,谢应天身着朝服,面色肃穆,见谢桐从后厅跑出,步伐紊乱慌张,完全没有大家闺秀的矜持,便连忙喝止住了。 他双手向上作揖。 “人已到齐,请公公宣旨吧。” 李公公慢悠悠地,展开鎏金的圣旨,清了清嗓子,语气庄严响亮,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尚书府鞠躬尽瘁,衷心可表。闻府中有一嫡女,名桐,年方二八,贤良恭顺,绿鬓红颜,故今特下旨,指与殷四亲王次子—殷景为妃,佳偶天成,望善良缘,钦此。” “谢主隆恩。” 谢张氏云鬓花颜,即使生育过两个孩子,却依旧身量纤纤,一张小脸上宽下窄,短小得类似狐狸,眼神吊梢得极其媚态。 她伶俐地朝嫣彩使了个眼色,将托盘亲自奉上。 “多谢公公,公公一路劳累辛苦,这点薄礼请公公喝茶。” “夫人客气。旨意已经宣完,咱家也该走了。” “能得天家赐婚,是小女莫大的福气……只是……不知公公可知,那公子人品相貌如何?” 这宣旨的李公公,本是二皇子府邸的旧人,因为曾经救过圣驾,便被破格提拔,在顺德帝的身边伺候,二皇子当上太子,他亦出过不少力。 虽然收了钱财,听到这句话,却骤然变了脸色。 “夫人这是何意?皇家的公子,自然都是好的!这话问得蹊跷,是觉得殷氏公子,配不上你们谢府的门楣,还是疑心……皇上亏待了你们?” 谢应天身在朝中,心里明镜儿似的,暗暗剜了谢张氏一眼,恨她做事说话莽撞,不成大体,净给自己丢脸。 他连忙作揖,打圈赔笑。 “不不不,公公误会了,能得皇上赐婚,自然都是顶好的,内人不懂事,没见过大场面,公公莫见怪。” 谢张氏讪讪地闭上了嘴,只恭着身子,等人走远后,她的笑容逐渐冷却下来。 一把拉上谢桐去了内屋,口中啧啧咒骂。 “呸!死阉人!多大的能耐!” “娘,那殷四王府,那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三章 赐婚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谢张氏思忖了半晌,屏退了下人,透过窗纱,双目无神地望向天外。 “我一直被关在这府内,鲜少出门,官场家眷那些个势利眼,也嫌我是妾氏扶正,娘家没什么帮衬,都明里暗里嫌着呢,又哪里知道外头的这许多事情?” 低低叹了一息,她的表情再次恢复了喜悦。 “但毕竟是王府的门第,又是圣上赐婚,想来也不差……” 抬头看谢桐,见她若有所思,谢张氏心头蓦地一紧。 这个女儿尽管素来听话,但是脾气却十分乖张,尤其在男女夫妻上,见解更是十分怪异。 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摆在面前,她着实捏了一把汗。 “桐儿,娘这辈子总算是苦尽甘来,我告诉你,你可别犯傻。” 谢张氏说着,竟独自抹起泪儿,拉起女儿的手,继续絮絮叨叨。 “娘本也是良家女子,只是哥哥犯了错,丢了官,才来给人做妾……” “你也看到了,这院子有多少人?要不是我事事忍让,时时提防,一昧算计,讨你爹的欢心,得幸生下了你哥哥,熬到扶了正,哪里还有咱们的日子?” “娘!” 听谢张氏提起往事,谢桐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也跟着感伤感起来。 大夫人在时,一心礼佛,治家不严,谢氏时常受欺辱,只能睡在下人的小檐房里。 冬冷夏热,炭火冰扇一概全无,好几次都病得差点起不来。 那时自己还小,也日日忍饥挨饿,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美美地饱餐一顿。 后来不知为何,娘忽然得到了爹爹的关心,这才挪腾出来,住进了上厢房。 “娘,你放心,桐儿知道分寸。” 谢张氏得到应允,用丝绢将眼泪擦净,满意地点点头。 “那娘……青青……” “嫣彩!” 一听到曹青青的名字,谢张氏立刻沉下脸,瞬间雷霆大怒。 “夫人。” “这些日子好生看着小姐,让曹家的少来往些!” 她转过头来,一双眼睛透着精明的光,如锥般刺出,吓得谢桐心头一颤。 “从今日起,直到你嫁入王府前,都好好儿地在房内学女工,綉嫁衣,看《女则》,别让外头议论,说我谢家的女儿没有教养,说……说你母亲没把你教好。” 说到最后一句话,她的声音陡然暗了下去。妾氏扶正,她的心里还很膈应。 “可母亲,曹妹妹她……” “别再给我提那个庶女!” 谢张氏火气上头,见她执迷不悟,站起身来,指着谢桐的鼻头,厉声劈头就骂: “你真是猪油蒙了心,你哥哥是嫡子,门楣佳好,那曹家势单力薄,能给你哥哥什么帮衬?” 如锥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人,仿佛要将她看穿。 “以前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你去,如今你是什么地位,她是什么身份?还整天跟个庶女厮混在一起,你不要脸我还要!你哥哥再不济,也总不能叫一个庶女霸了去!” 谢桐见母亲厉色厉内荏,当着下人的面儿,这么没脸地数落自己,又气又急又羞又臊,登时双颊憋得通红,一股子火气上来。 待要顶嘴,谢张氏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哽咽着喘气流泪。 “桐儿,不要怪娘心狠。你想想,从小到大,娘有害过你么?做哪一件事情,不是为你和你哥哥盘算着?” “她曹家是新贵,根基尚欠,就算是嫡女,嫁咱们家也算是高攀,更何况是个庶女!” “那个曹青青心机十足……娘……娘是过来人,这么多年,为着你和你哥哥,吃了多少苦头?还能不明白?” 见谢桐不说话,她收住眼泪,又擎着帕子擦拭了,继续锲而不舍地劝说。 “孩子,等你哥哥娶个名门望族的嫡女,那也算多了一层依傍,咱也有个好前程。” 谢桐仍旧不开口。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十分哀伤。 “娘不是为了自己,父母养儿育女一辈子,做什么不是为了孩子着想……” “你这嫁王府,是高嫁,娘也盼你个好,但世道却难说,你要有个得力的哥哥,娘又把持着家务,也有个帮衬不是?” 一席话温存善诱,谢桐的脾气软了大半,忍不住掉下眼泪来,暗暗地自悔不迭,又反过来宽慰母亲。 “娘的苦心,桐儿知道,娘切莫再伤心,以后我一定好好听娘的话,定不再叫娘为难。” “孩子,你……懂得就好。” 一番柔情过后,谢张氏暂时收拢了女儿的心,又轻声吩咐婢女。 “嫣然,你跟随我身边多年,忠厚老实,以后跟你姐姐一起,就去小姐房里伺候吧。” “王府的花轿上门前,要是有任何差池,我拿你们问话!” “是,夫人。” 看着眼前如花似玉的女儿,谢张氏口涩难言,一股难言的情绪涌上来,堵住了心口。 “好了,我也累了,今日为娘说的一番话,定要记在心里。” “桐儿知道了。” “你已经长大,做事要多盘算,为娘和哥哥着想,娘年华不再,还需指望你们,别意气用事。” 谢桐擦干了眼泪,起身拂了拂,低眉顺眼地答道:“那桐儿先回房了。” 嫣然跟在后面,待出了门转过廊外,不自觉伸出手,往发髻上抹了两下。 在鼻前嗅时,总觉得有一股鱼腥味儿。 谢张氏在城内没亲戚,府内更是孤身一人,无处说体己话,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只能独自暗暗盘算,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日子过得如履薄冰。 她心里一阵嘀咕,当即对外扬声吩咐。 “来人,准备点茶盘果子,我去看看老爷。” 毓秀房内阁。 谢应天已经年近五十,留着一绺长白的胡子。 因为这个特点,他在朝中很有辨识度,所以一向洋洋自得,宝贝得很,日日让身边的丫头精心打理修护。 在先帝的诸位皇子当中,他最看中七皇子,曾经联络不多的门生,上书力荐。 可惜时运不济。 二皇子掌权做了太子,他的声势便如烈火中熄,只能收起手脚来,小心翼翼地过太平日子。 为官多年,谢应天的嗅觉十分灵敏,如今与政意失之交臂,已是大忌。 此刻,他手里捧着一本《老子道德经》,正看得津津有味儿。 方才从前厅回书房后,新纳的美妾耐不住寂寞,接连派人来请,都被身边的小厮挡了回去。 老爷子正念到“庄生梦蝶”这段时,一个满头珠翠的影子闪了进来。 谢张氏虽年过三十,却是天生的美人儿胚子,加上多年来保养得宜,极尽鲜衣珠翠、胭脂水粉来盛装。 乍一看去,即便说她是二九少女,也有人相信。 在这个府邸中,年轻,是最不稀缺的资本,但也是不可或缺的资本。 “老爷……” 被这么甜腻腻的一惊,谢应天打了个冷颤,书面转手没抓稳,“啪嗒”一下砸在了地上。 抬起头时,却见谢张氏正迎面扑来。 “怎么了?不是跟你说过,书房不要乱进来嘛!快出去快出去!” 谢应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见状,谢张氏的热情凝滞了,恍然有些不知所措。 但一刹那后,那张过于苍白的脸上,却立即又绽开了笑容。 老头捡起被吓掉的书,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又用袖子拂了拂,才重新装帧书签,放回书匣子里头。 刚合上盖子,又听见一声娇滴滴的“老爷”。 他心烦不已,嘴巴却只是絮絮叨叨,看不出半点愠怒。 “什么事?不是叫你别来打扰我吗?跟你说了多少遍,就是不听,你这个妇人真是……” 谢张氏憋下一肚子气,依然温声婉语地痴缠。 “老爷,人家不是为了……咱们桐儿的终身大事嘛!” “桐儿的婚事?当今皇上不是已经赐婚了嘛?还有什么好说的?” 谢大人声色严肃,向上拱手作揖,尊崇之心言于溢表。 “人家这么一个女儿,虽说……虽说是圣上指婚,可那四王爷家的公子,是正是圆,我都没有见过,叫我这个当娘的怎么能放心啊……哎呀老爷……她可是您的亲骨肉啊!” “闭嘴!” 谢应天气得胡子眉毛乱颤,眼神中流露出惊惧,咬牙切齿,当即对谢张氏大骂。 “不知好歹的东西!皇上赐婚,是天大的荣幸,你竟敢话中忤逆?你再敢多说半句,我立马休了你,赶出府去!” 变化突如其来,谢张氏也给吓住了,急忙辩解道: “不不不……老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头哪里还容得她多说,只喝声道:“没见识的东西,还不滚出去!” 谢张氏这才收住了,用帕子一边擦眼泪,一边踏着小碎步,快速离开了毓秀阁。嘴里还叽叽咕咕,小声地骂着。 在毓秀阁外的廊道上,却撞见了那美妾。 狭路相逢,二人四目相对,都心照不宣,心里翻着白眼,面上却依旧热络。 “夫人好。” 看着对方手中的食盒,谢张氏忍下一口气,立即满面堆笑。 “怎么?妹妹要去毓秀阁?” 那美妾觑了她一眼,垂首不语。 “今日皇上下旨赐婚,老爷万分高兴,中午便敞开了肚子吃,这会儿只怕已经午歇了。” 后面的丫鬟有眼色,将空捞捞的食盒摇了摇,响应着自家主子。 美妾的脸色,当即再也挂不住,立即垮了下来。 “如此,那我改日再去,夫人告退。”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谢张氏冷哼一声。 太子府内。 午夜月上三竿,紫阳亭内帷幔飘飞,琴音铮铮,划破了阒寂的夜空。 帷幔之内,檀香袅袅,殷鉴新晋太子,心情十分畅快,面前放着上好的紫砂壶,正吃茶赏琴。 透过缕缕茶雾,不远处,一位女子正在抚琴,她身着天青色衣衫,神情轻柔专注,安静得像一幅画。 琴音无限地遁入夜空,像是挣扎的囚徒,在千万种选择面前,最终只能选择沉默。 仿佛寂寂无声。 良久,一曲终了,那女子停下来歇手,却不言语,只是呆愣地看着手中的琴,时空凝滞了般。 “九儿,你又有心事了……在想什么呢?” 男子看着她缓缓道。 “太子多虑了,九儿无事。” 他沉闷半晌,将嘴抿得很紧,鼻间有些酸涩。 茶香雾气像浪潮般,喷涌到他的脸上,他却纹丝不动,只看着女子的双眸,表情十分认真。 “九儿,这是最后一次。” “你上次、上上次……都是这么说的。” “这次真的是……” “……殿下别再说了,我们听琴吧……过了今日,这样的好琴,怕是再难听到了。” 柔情后的冷漠,冰凉透底后的热情似火,反反复复,如同油煎或炸。 一颗完整憧憬的心,被碾压成碎片,片片零落,消失不得,令人痛不欲生。 此时的褚九,竭力说服自己,需心如止水……可不管她怎么做,都能感觉到隐隐的疼痛。 琴音再次划破夜空,裹挟着无限的寂静与无奈。 爱吗?爱的。 恨么?也恨。 但她无法恨面前的这个人,她只是恨自己。 第四章 盛宴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第二日,晴空潋滟,万里无云,阳光如金子般从头顶洒下,激起大地的一波波灼热的浪花。 太子府邸两扇朱红的大门边上,两座狰狞的雄狮器宇轩昂,雄赳赳地立着,看着门前络绎不绝的宾客。 曾经的二皇子府,是个饱受争议的祸地。 人人都知道,他殷鉴想争夺太子之位,却都猜不到老皇帝的意思。 时刻捏着一把汗,暗暗探听着宫里的风吹草动。 如今尘埃落定,那些暗中支持的官员,心里的石头都落了地。 此时个个笑脸盈盈,庆幸自己押对了赌注。 管家早已准备好了金赐牌匾,只等大内亲信的圣旨一下,便立即取下来挂上。 府门外街上车轿连天,前门街头望不到边,门庭若市的太子府,喜庆洋洋的一片,好不热闹。 官僮打了轿帘,一颗花白的脑袋从里头伸出来,向着左右望了望,才颤颤巍巍地被人扶着下了轿。 那轿前的左右两边,挂着两盏白纱四角灯笼,用墨黑笔迹写了一个大大的“谢”字。 “尚书府谢应天……” 公公站在前门高声唱喏,声还未落,立即有太子府的奴仆迎上去,主人翁、贴身伺候人、普通家生子、抬娇的奴仆等,都照看得滴水不漏。 如此重大的场面,下人却伺候得秩序尽然,做事相当利落到位。 谢应天不由得心头一紧,仿佛感受到了那主人的威压。 热风朝他脸上拂过,皱纹横生的脸上,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刺痒。 今日这场宴会,不来,是和未来的天子公开作对,若来了,却是一道实实在在的“鸿门宴”。 没有人敢不来,却并非人人都想来。 几家欢喜几家忧。 席面间,众人推杯换盏,或插科打诨说笑,或文绉绉地用话语极尽恭维,小肚肠中,各自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 谢应天表面强颜欢笑,但眉头却暗暗锁起,内心更是悔不更迭,倒胃了一肚子的苦水,心中郁闷难耐,整日魂不守舍。 三杯酒水下肚,只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滚,搅得火辣辣地疼。 “谢应天这斯,他也真敢来?” “二哥未免太看得起他,一个墙头草而已,这可是父皇的面子,身为臣子,他不敢不来。” 殷鉴深得老皇帝信任,即位太子,荣宠无比,在朝中的势力早已如日中天。 眼见这老皇帝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恍然间有油尽灯枯的迹象,兴奋与忧虑在心中交织。 纵使有八成把握,见这满朝文武,却也不免担忧。 “三弟,今日我这府内座无虚席,囊括了满朝文武百官,堪比朝宴……你猜猜看,这些人都在打什么主意?” 冷慧的眸中光亮一闪,殷夙怀抱一柄青霜剑,回头瞧了一眼太子,语气缓慢而坚定。 “二哥不必忧心,池中之物,还能掀起风浪?任凭如何翻腾,也终归是砧板上的鱼肉,逃不过你的刀俎。” 他的神情十分冷毅,如同手中的剑。 “如今大局已定,他们唯一的正确选择,就是俯首称臣!” 看着身边的兄弟,像是雪地里的孤胆英雄,握住了自己的盔甲,他的心里更多了几重心安与把握。 庭堂内。 薄暮降临,内庭张灯结彩,处处流光溢彩,金碧辉煌。 舞台上的戏曲唱喏欢愉,台下诸位王公大臣,或畅谈饮酒说笑,或沉闷地自斟自酌。 歌舞接连不断,已经热闹了一整天。 七皇子殷澈坐在最前排。 他手持墨扇,头戴白玉冠,身穿一件水蓝色金绣枫叶软缎袍,风流潇洒,一副寻常人家富贵公子的做派。 上位而不跋扈,富贵却不骄奢。 纵使夺位失败,他也从来没有失过风度,永远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更何况,他根本不想当王。 他的生母是毓贵妃,十七岁进宫,十八岁便得了七皇子,虽然早已年过三十,却多年盛宠未衰。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一次饮食不当,让她坏了身子,从此以后再也没能生育。 在顺德帝现存的儿子当中,三皇子殷夙性子孤傲,纵使舅舅家有军功在身,皇帝对他一向也不冷不热。 其他兄弟都早早得了封地出宫,他却辞决了。 他从小和太子交好,一心只为太子做事。 除此之外,像三皇子那样,能够留在殷城,随意出入宫内的人,便只有七皇子一个。 和三皇子的冷遇不同,因为老皇帝不舍得让他离开,才留在宫中,承欢双亲膝下。 眨眼间,四周瞬间灯烛全无,除了廊檐边上的宫灯,庭院内漆黑一片。 人群一阵浅浅骚动,周遭侍卫却安然自若。 在舞池的四周,笼罩了一层微弱的薄光,像月笼纱般,轻盈、飘忽、朦胧又令人心驰神往。 随着烟雾的流动,台上的女子琵琶半抱,缓缓现身。 穿着九分流叶裙,外罩一件朱红的月影衫,口中轻衔一枝鲜艳的新绽梅花,半掩着面纱,额间朱砂殷红,赤脚点地。 眼边似桃花含春,婉转轻柔,眼神又像口中红梅样的烈焰火辣,目波流转,顾盼神飞。 只一眼,便足以摄人心魄。 她的身姿绰约,柔美中夹着灵动,妩媚中裹挟着刚毅。 静时如同画中美景,动时搅动乾坤,让天地与她一起疯狂! 随着舞姿的流动,婉转悠长的歌声,敲点着众人的耳膜。 紫茎兮文波 红莲兮荠荷 绿房兮翠盖 素实兮黄螺 妖童媛女兮,荡舟心已许 櫂移藻挂兮,纤腰却素束 沾裳浅笑兮,倾船遂敛裾 采莲南塘兮,南王是将忘?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 一舞完毕,歌声在寂静的府邸空中回荡。 这本是一支哀怨之歌,但从她的口中唱出来,却少了几分冷寂,多了几分柔暖。 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锦上能添花,喜上,也只能加喜。 众人已经听得痴了,台上的女子反手掀下面纱,抬起头来,殷勤地欠身一委。 “奴婢在各位大人面前献丑了。” 话音刚落,台下响起了稀稀疏疏的掌声,掌声越来越大,最终汇集成一阵雷鸣。 一片嘁嘁喳喳的嘈杂声不绝于耳,都是关于她的点评。 忽然,一个响亮又明朗的声音,用愤懑的语调,猛然打破了这份热烈。 “太子府安危何等重要,岂能因为你这一介舞女熄灭了烛火?今日这院内的人,都是朝廷命官,若出了什么闪失,你能拿几条命来赔?” 众人循着声音看去,见说话的人正是郑衍老将的长子。 郑氏一族世代为武将。 殷帝覆灭大梁前,他家郑老爷子是顺德帝的得意部下,更是开国元勋,为殷帝征战边疆,夺得皇位,立下了无数的汗马功劳,在军中颇有威望。 方才发声的这位,名唤士康,也刚封了将军,前几日才恩准回家探亲。 虽然在边关长大,冬寒夏热,风沙侵骨,皮肤粗糙些,但从身形轮廓一眼看去,郑士康却也生得十分周正。 他习得一身高超武艺,此刻按剑而起,刹那间,就有剑拔弩张之势。 原本热闹非凡的园子里,鸦雀无声,无人敢接话。 人人都知道,这褚九是太子的人。 郑将军不懂人情世故。 两相对峙,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有人敢公然叫板,亦或好心劝阻解说,都怕不小心得罪人。 权衡再三,原本想站起来打和场的几个官员,也都闭紧了嘴。 褚九身量盈盈,冷冷地看着远处这个男人,始终一言不发。 她举动泰然,嘴角扯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将军说笑了,今日太子府盛宴,褚九也是宫内多年的人,父皇特地拨过来给二哥哥助兴,体现父皇的一片慈爱之心。” 七皇子抱扇而起。 “将军身肩重任,保家卫国,警惕性异于常人,又心系朝廷安危,一片赤胆忠心,还请饮下这杯酒,聊表小王的仰慕之情。” 这七皇子自小天资聪颖,人品敦厚,在诸位皇子当中,才华也数一数二,郑氏家族对他颇有好感。 再加上他的母妃正得圣宠,也顾忌着几分颜面。 郑士康虽然直耿,却并不愚钝。 他放下手上的利剑,双手托起了酒杯,正气夯然地回敬。 “是士康鲁莽了,一介武夫,所得皆是天家恩赐,所以才会思虑过甚,搅了大家的兴致,倒是让七皇子见笑,我自罚三杯。” 说完一手从桌面扫过,三杯烈酒“啯”地一声下肚。 塞漠边寒,常常以酒取暖,这点酒也算不得什么。 误会化解,众人的目光才从郑将军身上散去,等到大家反应过来时,台上哪里还有人? 后院假山水帘处。 此地倚山而建,鬼斧人工各占一半,清泠泠的水瀑从高山泄下,溅落起万点飞花。 水边有亭台连着水榭,时常有人打扫,倒是个观瀑的好地方。 亭台边上,点着四盏琉璃灯,烛光细弱,四周混沌一片。 听见前方砸落的隆隆水声,水花溅在手上,激起一股泠泠的凉意。 水榭上的人依旧纹丝不动。 剑鞘已经湿透,只见白烟滚滚,一刹那间,又恢复了干爽。 廊道下。 褚九妆粉未褪,转过抄手游廊。 回想着方才的场景,犹自心惊,正欲急匆匆地往房门走去。 忽然,从廊檐的栅栏外,猛地闪跳出一道青影来。一股冰魄梅香隐隐入鼻。 步履匆匆的人惊了一跳,连忙后退了两步,这才看清来者。 正是方才施恩解救自己的七皇子。 “七皇子安。” 他双目含笑,抱扇作揖道:“九姑娘。” 褚九往四下觑了几眼,蛾眉螓首,将自己的身段放得极低。 “今日是太子的盛宴,奴婢一时兴起,闯了大祸,幸好九皇子出面相救,才挽回了太子府的颜面,否则整个舞坊都难辞其咎,九皇子对奴婢、对舞坊的恩情,奴婢不胜感激。” 她一口一个奴婢,全然一副生分模样,七皇子听得难受扎心,欲言又止。 但见她冷冷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也知道强难不得,嘴唇嗫嚅了几下,幽幽叹了一口气。 “九姑娘不必客气,太子是大殷未来的国主,殷澈自然全力维护。你……不必挂心。” 月中浑圆,大地余热未尽,凉爽的晚风袭人,将褚九背上的汗湿吹散。 “如此便好,奴婢还有事,皇子请留步。” 迅速行了一礼,逃也似的穿过回廊。 进屋后,她摁住砰砰直跳的心,故作镇定地关上房门。 笙箫丝竹琴筝之声朦朦胧胧,仿佛从天外传来,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空气静谧得可怕。褚九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兀自感到心慌。 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怀念在杏花楼的那些日子。 红花绿草,烟花柳巷,妓女恩客,虽然最终都是钱财交易,却也是各取所需。 鸨母严苛不假,但若真有难处,到底也还有一份人情味在。 运气好的姐姐们,或自己赎身或嫁人,只要攒够了银子,鸨母并不很难为。 “嫁人?……” 心里面想着,她口中楠楠地,竟然嘟囔出这两个字来,却随即摇了摇头,心底划过一阵奢望的苍凉。 浑身疲惫地坐在妆奁前。一鼎缠枝银台上,半盏烛心未灭。 “姑娘回来得好晚,想必是有人耽搁了?” “谁?” 听得男子的声音,她吓了一跳,慌忙回过头来,眼光惊慌地朝四周逡巡。 从内室上方漆黑的角落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来。 即便在昏弱的烛光中,也能看出,他穿着紫衣云龙赤金袍,面相严肃冷毅,不言苟笑。 且惊且惧,不知为何,一股怒气从心头腾起,平日里娇柔的声音,也陡然变得高昂了几分。 “三皇子身份尊贵,这样闷声不响地闯入女子闺房,不觉得不妥么?” 话音刚落,他像听到了极大的笑话,嘴角似笑非笑,扯出一丝不经意的嘲弄。 “舞姬,也有闺房?” “你……” “刚才七弟对你说什么了?” “没……没什么。” 提起七皇子,她有些心慌意乱,犹兀自强装镇定。 心中正盘旋着,要怎么送走这个罗刹…… 脑海中灵光一闪,她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的男人,语气中隐隐含着威胁。 “三皇子深夜来此处,太子可知道?” 听罢,那嘴角的嘲笑,瞬间化为冷笑。 “呵!一介舞姬,也敢这么跟皇子说话?” 只一瞬间,他的冷笑化作利剑,想要刺穿人的喉咙。 “别仗着二哥宠你,就敢为所欲为?捧杀捧杀,你这出身和地位,任凭你狐媚劲儿再多,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 感觉到了她的怯意,他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嘶哑。 “好好做事,才有你的好处,倘若敢有二心,就算得罪了二哥,我也不会放过你。” 朱漆的圆桌上,置着瓷器茶壶杯盏,茶水已经凉透。 他伸出手去轻轻握住,把玩似的,一刹那间,壶内便“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 茶水喷出,顺着桌上的锦缎蜿蜒流下,汇积在沿边,再“啪嗒”一声砸落在地上。 一声清脆的碎响在房间内炸裂。褚九看得心惊。 “褚九,你是什么身世,你我最清楚不过,在这皇宫里,我要想处置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你唯一的依靠,就是你的价值。好好想想吧!” 他说完便扬长而去,像来时那样,一阵风吹过,无形地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偌大的房间里,再次恢复了方才的寂静。 台前的烛光翕动摇曳,朱红的床踏被映衬得更加红润,窗外夜风吹进来,强烈的不安笼罩上心头。 在太子身边呆了多年,殷夙的为人她很清楚。 从小性格孤敢,杀伐果断,说一不二,不惧权势。 脑海中还在回旋着他方才的话。 她猛然想到了杏花楼,美丽的眸子中流露出恐惧,心口莫名地抽疼,浑身发凉,仿佛置身在冰窖之中。 一直不敢问,杏花楼到底怎么样了? 自己……又算个什么?若殷夙真杀了自己,太子难道会为自己报仇? 他是他的亲兄弟,是他的左膀右臂。 而她……只是一个不相干的、暂时有利用价值的舞姬。 褚九不敢再想下去,人的自我保护意识腾起,让她掐断了愚蠢的念头。 不,不是的。 回想起七皇子,她忽然庆幸自己做得很对。文学度 第五章 消失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借着屋内微薄的光线,褚九麻利地将妆容净去。 她的心底,始终存在着一个可怕的念头。 这个念头缠绕着她,纵使被压在心底,可每每午夜梦回,都让人觉得无比的毛骨悚然。 这种无言的慌乱中,包裹得更多的,却是愧疚与自责。 “青莲。” “姑娘,有什么吩咐?” “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是。” 泡在澡桶里,花瓣的香气随着蒸腾的水汽隐隐飘散,暖热的水温将全身包裹。 她长吁了一口气,眯着眼,浸湿的青丝早已散为一缕飘散在水中,像是游动的水草。 殷鉴、殷夙、殷墨、殷澈……隐妃、宋妃、毓妃……层层叠叠的乱麻,这些人的名字如同利剑,不断地在脑海中穿梭。 他们在流泪,在畅笑,一双双眼神,包含着种种异样复杂的心思。 漆黑又绵长的扇翼猛然睁开,褚九的表情变得十分警觉,朝着身后的人低声道: “青莲,出去看看。” 这青莲原本是太子府内的一个二等丫鬟,祖籍苏州,是一家武师的女儿。 后来她父亲被仇家追杀,武馆败落,她沦落到街头卖艺为生,被太子殿下瞧见,便收了下来。 殷鉴看她身上很有些功夫,为人心思单纯,多年来对太子府忠心耿耿,做事也十分有眼色,便拨到了褚九的身边来伺候。 一来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二来防止某些别有居心人的暗害。 她此时穿着短襟翠湖衫裙,脚下一双水红锻的绣花鞋,将水帕放下,放轻了脚步,悄悄地潜出去。 “姐姐,我给你送东西来了!你在吗?” 青莲刚拉下门插,便猛然听到这声音。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戒备心,脸上逐渐展开了笑容。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琉璃姑娘,咱们姑娘正在后屋沐浴,只怕还有一会儿,你这是……有什么事吗?” 琉璃扑闪着一对天真烂漫的眸子,挥了挥手上的檀木描金小盒,红润的脸颊上红扑扑的一片,表情看起来兴奋不已。 她朝左右看看,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 “嘘,我给姐姐送礼物来了,这可是份大礼。咱们……” “那你先进来,外头人多嘴杂,看见了只怕是不好。” “嘻嘻,青莲姐姐聪明,我正有此意呢!” 琉璃向来娇憨,透露着一股蠢笨的可爱劲儿,显得人畜无害。 她初进宫时,年纪才五六岁,褚九只知道她有个姑姑,早年在宫里头当差,因此借着这层关系,才能捷足先登。 那姑姑去世时,临终托了身边的人照顾她,说自己的侄女儿太笨,让她能在宫里头混口饭吃口就成。 对于琉璃的身世,褚九就只知道这些,也十分相信。 因为照着琉璃这笨脑子,若是殷宫内没人特别照拂,死百八十次也不算多,岂能安全地活到现在? 有人嫌弃她笨拙难言,也有人喜欢她天真纯快。 褚九就是后者。 知道来人,她便随意套了一件月白镶花的亵衣,靸了寝鞋,从后屋走出来。 “你这丫头,我上午说你的都忘了?” “嘻嘻” 琉璃眼神婉转,先是迎上来,抱着手臂亲昵不已,撒完娇后,才从袖口内掏出锦缎盒来。 “姐姐先别急着说我,你看看这是什么?” 只一眼,褚九便眉头一紧,心底都生出一股凉津津的诧异,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盯着琉璃的双目。 “你从哪儿来的?” 流萤的整张脸都洋溢着兴奋,仿佛这是一件十分值得骄傲的事情。 她没有察觉出褚九语气中的骇然,语气因激动比平时说话加快了许多。 “姐姐你听我说。我刚被姑姑叫去做针线活,就从前院过来,路过熙春花园时,正巧碰见七殿下。” “姐姐,七殿下才貌双全,风流倜傥又温文儒雅,他似乎很喜……” “你打开看了?” 褚九打断了她那无知的幻想,表情十分严肃,语气质问。 琉璃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从褚九的神情中,她似乎也隐约察觉不好,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发髻上的珠钗险些滑落掉地。 “那来的路上,可有被人撞见过?” “没有呢,九姐姐你放心,我藏得好好儿的,只是在轩华门外碰见了刑公公,他草草盘问了几句,也并没有引起怀疑。” 听完她这话,褚九长长得舒了一口气,神色有些恍然,却仍旧故作镇静。 “今儿丢了簪花,兴许是殿下碰巧寻着了,才来归还。不过……” 她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 “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一向嘴大,千万不能对外人说起。” “我……”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嗡嗡道,“姐姐放心!琉璃绝对把嘴巴管得严严实实的,不会透露半个字出去,不然就灶王爷惩罚我,从此一辈子都不能再吃绿豆糕!” “好了好了,谁不让你吃了,我这儿还有些,一会儿让青莲给你包起来,都带回去,啊?” 听到有绿豆糕吃,琉璃的浑圆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咧着嘴乐不可支。 送走琉璃后,褚九这才踱步到内屋,靠着烛光打开了这木檀锦盒。 盒内重重叠叠,足以看出这送礼之人的千万层心意。 等掀开最里层时,是一块明黄的帛,细细包裹着一个极小的物体。 赫然是一块沉碧的玉扳指! 这扳指成色极佳,纵使褚九开眼无数,眼前还是忽闪地一亮。 这扳指她见过。 它常戴在七皇子大拇指上,顺德帝宠爱毓贵妃的事情流传至今,她早已有所耳闻。 听宫里的老嬷嬷说,七皇子出生后,顺德帝爱护异常,特地命人寻遍天下玉石,想要为这小儿做一个吉祥物。 可无奈,下边人呈交上来的东西,都不能令老皇帝满意。 七皇子满白日宴,六宫十分热闹。 那日,灵鹫山的璇玑老道在外敲鼓献玉,还大肆扬言,说是上古遗留的宝物。 顺德帝许久寻玉不得,见了这块玉后,觉得似曾相识,十分有眼缘,便留下,还重赏了那道士。 不料道士拂袖而去,半两黄金也不沾染,两袖清风,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 十几年过去,当初的这个故事被传呼得十分邪性。 传说这扳指侵染灵性,十分诡异,小时婴孩能用,大时健壮男子亦能进,可大可小,时常随着拇指变幻。 也因此,被视为七皇子的护身符。 原来母妃得宠,皇子受到帝王的注目与关爱,当真能够创造奇迹。 对比起来,她想到了殷鉴。 这位历尽肝胆、几乎险些丧命,争取父皇的垂爱与关心,夺得太子之位的人。 人人都知道,他也是一名皇子。 她在杌凳边上独坐良久,将他曾经述说的语言构图成画面,不由得感到一阵幽微的心疼。 用手抚摸那玉扳指时,指尖莫名地滚烫起来,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这情景实在怪异。 次日凌晨,大地的露气还未消散,凉飕飕雾蒙蒙一片。 大街前的各列府轿,络绎不绝地散去,只剩下几顶软轿,零星地摆在那里,轿前挂了暖黄的灯笼,署了各自的府邸名。 舞姬惯例早起练功,定点穿衣,洗漱,吃食…… 时辰一到,前头嬷嬷便拿着戒尺,在舞坊厅堂等待。 若是衣衫不整,亦或迟到者,便要当众惩罚,规矩十分严苛。 太子大宴后,老皇帝体恤奴才,特别恩赐沐浴休整一日。 除了关键职位支之处要人伺候外,其余的人都自行歇息,只要不喧哗吵闹生事。 蟹壳天青上,床几上的沙漏疏疏地响,提示着时间的变换与流逝。 褚九心里藏着事,一整夜辗转难眠,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此刻头疼欲裂,见窗外微明,便悄然起身了。 素面朝天,青丝粗绾,廊檐下的宫灯还未熄灭,一盏盏烛火在里头跳动闪烁。 天光微漏,这廊幽转盘旋成了一条蜿蜒通明的道,衬得四周更加晦暗。 廊外的花园中,树木花草簇新的枝叶繁茂,搅合在混沌的末夜中,突兀得有些怪异。 她来不及多想,穿过抄手花厅游廊,只一昧低着头,兀自向前走去。 忽然,一抹皙白的身影赫然横在眼前,挡住了面前的去路。 他青袍依旧,显然一夜未归,双目疲惫地看着她。 褚九头皮一紧,无声地草草迅速行了礼,正欲转身换道要走。 “九姑娘!” 犹豫彷徨的一刹那,七皇子又再次站在跟前,挡住了去路。 “七皇子安。” 兴许是许久未开口,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喑哑,身体往前倾了半个角度,焦急地低沉。 “不知道昨日的锦盒,你可收到了没有?” 褚九不由得后退了半步,依旧不曾抬头,声音有些闷闷的。 “七皇子的东西如此贵重,奴婢不敢擅专,只得暂时保存,想着今日给您送过去。” 听见这话,他越发地躁动不安,一向沉稳善雅的他,见四下无人,忽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怕她跑掉。 “九儿,我的心意你知道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有意娶你为妃,父皇那边我会……” “殿下!” 她急急地低喝出声。 “殿下请自重,褚九一介舞姬,在这宫内,能得以保全性命已是万幸,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殿下若真是为我好,就请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我……姑娘严重了……” 他亦感到自己失礼数,将方才急切的神情收敛几分,讪讪地松开了手,面上有些窘迫的难堪。 含着光亮的眼神,逐渐萎靡下去,干裂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又没能说出来。 “殷澈给姑娘添麻烦了,还请姑娘体谅。” 他抱扇作揖,神情严肃而认真。 “我一片赤诚之心,此生认定了姑娘,只等姑娘的一句话,若是这句话等不到,便日夜焦灼难眠。” 那如火般的眸子中,粲然有湿意。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我将姑娘视为瑰宝,终身珍爱,不离不弃,希望姑娘能够郑重考虑。” “褚九大胆!” 一句高昂的声音如同石破天惊,划破了本来安静得空气,在这静谧的清晨格外刺耳。 倏忽之间,四周忽然蹿出一大群人来,两人都吓了一跳。 为首的太监打着宫灯,晃晃悠悠,明明灭灭,像是一群鬼魅迤逦袭来。 方才还寂静空旷,刹那间如同市井。 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堆人已经团团围了上来,照耀得亭廊下登时亮如白昼。 那走在前头的老婆子,神情沉郁,一双垂老的眼皮下团团乌青,看上去有些骇人。 她身穿一身暗菊纹素锦宫装,整个人庄圆白胖,唯独脸色沉肃。 殷澈认得,这正是常年在宋妃身边伺候的谭姑姑。 “好骨头的贱奴才!天不见亮的,竟然趁四下无人,做出勾引皇子这等事情来,娘娘门一向仁爱六宫,尔等不知道感恩,反而做出这种丑事!” 谭姑姑色厉内荏,开口便来者不善,褚九心里不由得一惊。 别说在入宫后,就算在入宫前,在杏花楼时,即便遭到训斥,也没听过如此重话。 正想开口,耳边却如同惊雷炸起。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不知轻重的贱婢拖下去!” 话刚落音,立即从她的身后蹿出来两个宫人来。 她们身形粗肥,手脚壮大,根本不似寻常内廷服侍的宫女,人人手中拽着麻绳,动作十分粗暴,一上来就要环臂羁押人。 七皇子眼疾手快,当即挺身上前,一双深潭般的眸子,死死盯住谭姑姑。 “姑姑误会,本宫只是与九姑娘偶遇,称赞了两句舞姿,不知道姑姑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他慧眸一闪,语气骤然冷冽。 “勾引皇子?这话传出去,打搅姑娘家的清誉不说,本宫也难逃干系,还望姑姑明察!” 谭姑姑的面色立即缓下来,但语气不卑不亢,不见半点怕意。 “七皇子安。” “七皇子生性纯良,又是毓贵妃娘娘的心尖儿,深得圣上宠爱,何等尊贵,哪里见过这些腌臜之事?” 她昂起头来,透露出一股隐隐的铿锵。 “舞姬自古以来出身低微,妄图攀附权贵,先例诸多,只是没想到……褚九竟如此狐媚!” “奴才们得了宋妃娘娘之命,搜出证据,特来捉拿这等祸害,以清宫闱。还望七皇子见谅。” 她说完这番话,忽然脸色一变,朝身边的婆子低喝。 “捆了!” 两个宫人立即动作,却被七皇子一扇子打了回去。 他力道不小,纵使是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也感到手上吃疼。 谭姑姑见状,怕再拖延下去多生事故,不好交差。 “娘娘的苦心,皇子日后便明白,这是娘娘的旨意,奴才们也是奉命办事,要事情因此闹大,勾引皇子,这等罪名按照律例是什么下场……” 他置若罔闻,依旧护着手边上的人,气急反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姑姑强势,打杀随意,即使宋母妃亲自发落下人,也得有证据吧?” 皇后早逝,殷鉴即太子位后,隐妃即入主正宫。 但隐妃百般推辞,拒不上位,并且拿“资历经验浅”作为理由,力荐宋妃主正宫,自己则甘居妃位。 顺德帝感慨隐妃的大气退让,又忌惮宋妃父兄在在朝中的权势。 权衡再三后,他仍旧封隐妃为后,同时又下诏,令宋妃居妃位之首,与隐妃共同主事。 因此即便只在妃位,她也能够尊享孩子们的一声“母妃”。 至于毓贵妃,纵使集万千宠爱与一身,奈何孤身一人,朝中没有母族兄长能够帮衬。 唯独靠着膝下的一位皇子,也很难与这二人争夺。 不过,有一点,众人都被蒙在鼓里。 在毓贵妃手中,暗暗握着一道密诏,这是顺德帝倾尽全力,能够为她母子二人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很能审时度势,盛时不傲,衰时不屈,性情恬淡,看似不争不抢。 凭借这一行的乖顺与温和,成功摆脱了“众矢之的”的处境。 “七皇子息怒,既然奴婢敢来拿人,当然是证据确凿,还请皇子让路,若得罪了殿下,告到娘娘那里,奴婢但凭发落。” “呵呵” 他听闻后,早知道她们的把戏,送人容易要人难,只淡淡地冷笑了两声。 “不管姑姑怎么说,这人,绝对不能带走。” “皇子明察,娘娘这都是为了您好!” 谭姑姑的神情摇摆犹疑,最终下定决心似了的。 “那既然您要看证据,奴婢就斗胆了。” “端上来!” 说话间,一个鎏金托盘被呈了上来,上面用黄缎托着,掀开一看,赫然是七皇子的那枚玉扳指。 “奴才们在贱婢的房里搜到这个,贱婢有什么话,到了娘娘面前,自去分辨。娘娘还说,七皇子生性良善,又心软,少不得被贱婢哄骗,切不可被奸人蒙蔽,要以大局为重。” 褚九本来心里狐疑,见到扳指的一刹那,更是倒抽一口凉气。 却没想到,殷澈更是护人心切,挡在身前,无路如何都不肯退让半分。 “大胆!我是皇子,你们敢以下犯上!” 那谭姑姑也是宫中的老人,父兄是宋氏旧部,为人颇为刚直,两相对峙,丝毫不退让。 “奴婢只是按照规矩行事,带走!” “谁敢?!” 与此同时,毓贵妃宫中的小顺子,忽然急匆匆地过来。 “皇子,娘娘请您过去。” 听到这句话,他仿佛看到了救星般,不自觉地环住褚九,在她的耳边小声道: “跟我去毓秀宫,母妃会为你做主。” 没想小顺子却脸色为难:“娘娘吩咐,只请七皇子过去,旁人一概不许踏入毓秀宫。” 她闭上双眼,方才腾起的求生欲望,此刻被浇了一盆凉水,化作成灰烬。 最后一根稻草扯断,只在心里默默念叨,你在哪里? “皇子,请走吧。” 他依旧纹丝不动。 褚九忽然旋过身来,“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神情悲怆而亢然。 “既然是贵妃娘娘的意思,皇子便快些去吧,褚九一介舞姬,是婢女奴才的身份,不值得皇子这样做。” 她说完一拜下去,同时起身伸出双手。 “姑姑走吧,我跟你回去见宋妃娘娘。” 两个婆子立即上前,将她捆绑了起来。 “九儿!” 一行人迤逦而来,迤逦而去,宫廊又恢复了方才的死寂。 四周一片魑魅魍魉,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亮了起来。 那日,玉门轩宫门外大门紧闭,细细听时,里头鸦雀无声。 风风火火带走的人,当日去拿脏和捆人的宫女太监,个个都像吃了忘心水般,对当日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 七皇子在毓秀宫住了大半个月。 每天陪着毓贵妃下棋作画,饮茶谈话,赏花论道,日日恹恹的,精神游离茶饭不思,后来索性滴水不进,硬生生饿了许多天。 毓贵妃天生聪慧,苦口婆心,说而不破,最终也无奈,只得放了他。 他重获自由,第一件事,就是四处打听她。 “回殿下的话,九姑娘无碍,现在人在轩华门,囫囵整个儿,一根头发都没掉。” “那就好……那就好……” 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 “我虽然答应过母妃不再见她,你过来,我告诉你,你这样做……” 五日后,半夜三更,四周漆黑一片,道上守卫的士兵都已被调遣开。 从玉门轩的后门处,拖出来一个浑身伤血的女子。 远远看去,那人身体单薄,上半身只穿着一件亵衣,乌青的黑丝飘零散落。 撩开额前的头发时,可以看见她双眼紧闭,牙齿还在紧紧地咬着,一双血淋淋的手掌,拽成了拳头。 她气若游丝,意识游离在鬼门关外。 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女人,身着一等奴婢宫装,指挥着两个婆子将她装进了恭桶。 她向这两人每人塞了一包银子,又小心地在耳边嘀嘀咕咕,仔细吩咐了几句。那两个婆子唯唯诺诺地不断点头。 看着她们运车的背影,她长舒了一口气。 走过十二条道,转过二十三个弯。一个头戴深黑色帷帽的人,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 她身穿深紫缎衫,浑身上下包裹的得密不透风,但隐隐可见身形瘦削。说话时,声音如春涧里的叮咚流水般,听起来清悦又妩媚。 这女子从袖中掏出一大包金叶子,递给了这两个婆子。 “多谢两位,这是一半的赏金,够你们的余生富足了。” 她朝四下看了一眼,随即压低了声音。 “出城后,城外有人接应,你们将人交给他们,立即远走,出了殷城,终身莫要再回来。看仔细些,人必须要活着,另一半赏金,接头人会给你们。” 那两个婆子十分满意,接过钱财道谢不迭。 “贵人放心。老婆子两干这活几十年了,还没出过差错。” “赶紧去吧,这是腰牌。” “是,是。” 第六章 王爷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巴山楚水,历来都是凄苦的地方。 没有秦淮楼阁的美女,缺少烟柳画桥的浪漫,更别提苏湖的富足,亭台楼阁、白堤春柳这些,简直像是在做梦。 不过山高水深,自然风光到是很优美。 在朝堂官员的眼中,这是万年不变的穷乡僻壤。 出潼关,走川西,入剑南。 当年,小小年纪的南安王爷,老皇帝的五皇子—殷墨,便是经过长途跋涉,从富贵乡来到了这个地方。 而他的母妃,便是当年大梁的金晟公主,如今殷宫中的静妃。 与其说是封邑,实际上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发配! 就这个待遇,还是碍着他母亲“前朝公主”的身份,一些旧臣部将,如今还在朝堂上残存。 至于这几个小喽啰,老皇帝当然也不怕。 他怕的是言官之笔,和百年之后的累世名声。 面对朝臣世人,老皇帝既想展现他仁慈宽厚的心胸,又实在心有戒备。 因此早早地分离了这对母子,并且下令:南安王若无诏,永世不得回殷。 十几年过去,当年幼小的南安王已经长大成人,巴郡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都是寻常景象。 在当地,百姓都说南安王爷,是个地地道道的“贤王”。 往上忠君爱主,往下关怀臣属和百姓。 王府面朝南边,依照着山势建成,飞檐反宇,廊腰缦回,青瓦粉墙,梁、柱、栏等都用朱漆刷得新亮。 加上独特的防潮设施,高高低低错落成一片,远远看去,既宏伟壮观,又鳞次协调。 在殷红朱门的两面,各题着一行字,分别是: “旷怀世井非周赐,门第诗书自汉韵。” 大门后院有一条花街小巷,平日里十分热闹。 附近居住的人们,若谁刚打了新鲜的鱼肉,地里头出了时新蔬菜……都在这里吆喝叫卖。 久而久之,对于寻常人来说,这儿便成为了一块物阜民丰的宝地。 在王府的东北角落,矗立着一幢楼阁,隐没在茂林修竹中,四周风景宜人。 这是南安王年少时,读书的地方。 地方偏僻,人迹罕至,负责打扫伺候的下人,都是在王爷身边的忠仆。 站在楼阁的最底端,抬头望去,在鎏金牌匾上,用徽墨题了三个字—紫徽阁。 字迹笔走龙蛇,遒劲霸道。 紫徽阁上。 沿着宽大的楼阶拾级而上,梯口尽头,便是一条狭长的甬道,走过去是一面风亭,亭中央摆了一整套楠木桌案。 桌案上的香炉暗香盈盈,各色瓜果吃食,一应俱全,琴筝乐器玩乐,时常有人更换擦拭。 一旁设有宽大的美人榻,皆用细丝软垫铺作好了。 再往前走几步,是一间二进二出的闺房,闺房内陈设简单,东西不多,却样样都是精品。 床帷边的勾子上,还缀了两颗璀璨的夜明珠,每颗都有握拳大小。 在床榻之上,卧躺着一个女子。 她的肩背裸露在外,原本嫩白的皮肤上,却伤痕累累,血色模糊地一片。 或是因为疼痛,哪羸弱的身躯时不时地抽动,提示着她残存的生命迹象。 男子踱步到榻边,细长的手指撩开床帷。 沁凉的风流入,女子的肩膀仿佛在隐隐抽搐,出气多进气少,已经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他眉头紧锁,轻轻叹息一声。 “先生,怎么样,可还有救?” 眼前为女子治病的大夫,正是人称“现世华佗”的季先生。 他原名季晓生,出生在一家小农户中,从小便酷爱学医,医术超群,传说能活皮生骨,起死回生。 季晓生性格淡薄,悬壶济世,救济万人,唯独不愿考取功名。 名声在外,找他的看病治疗的人很多,其中不乏奸佞之辈。 一些豪门贵族仗着身份,时常提出无理的要求,让人烦不胜烦。 五年前,左司马蔡恒府人生病,派家丁来请,邀季晓生去救人,推拖不得。 那人脸色乌青,早就已经断气多时,就算他能起死回生,也不能从阎王爷那儿去要人哪! “公子已经回天乏术,请夫人准备后事吧。” 这蔡府是个是非之地,头上有殷城的皇子照着,做事一向跋扈,谁敢招惹? 他想赶紧脱身。 那蔡恒的夫人姓牛,是出了名儿的河东狮吼,哪里肯罢手? 听到了季晓生的话,当即哭天抢地地抹泪儿,胡乱任性,恣意妄为。 说来也巧,那日恰逢南安王上府,与蔡恒正在前厅议事,后院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南安王。 一介江湖草医,即便冤杀了,对这等人家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那夫人平日里霸道惯了,没抓到凶手,痛恨交加,便把季晓生当出气筒。 当着王爷的面儿,她一番泼闹不说,现下就要拔刀砍人。 季晓生纵然医术高超,却不会半点武功,心中只道“此命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南安王及时出手,救下了他的一条性命。 “蔡司马,令郎已经断气多时,怪不得郎中,不可草菅人命。” “是是是……王爷教训得是,都是内人不懂事。” 他忍下心头的丧子之痛,既怨恨这妇人丢他脸面,更愤恨那打死儿子的凶手。 两恨交加,双眼登时憋得通红,由红转紫,再由紫转黑,额上青筋暴起,有些气急败坏,厉声朝那妇人大喝。 “该死的贱人,都是你平日里惯坏了儿子,还不退下去!在王爷面前丢人现眼!” 从此以后,对于人间善恶,季晓生看得更加明白。 他卖了草堂药铺,隐姓埋名,只携带了一方纸笔,四处在江湖中游荡,做了一个询家问舍的赤脚郎中。 闲云野鹤多年,好不快乐! 这次回来,便是受了南安王的邀请。 “唉……” 季先生摇头长叹,瘦削的脸垂了下去,神情越发地凝重。 殷墨心里一紧,闪现出不好的预感。 “先生请明示,这伤,还有得救吗?” “老朽行医多年,见过的伤病无数,下手这般狠厉,伤得这样惨重的,还真是头一次见,拖得太久了……“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 “王爷莫急,这伤虽重,但拼尽老朽一生的本事,也还救得过来。” 说话间,他打开包袱,拿笔书写药方。 “只是这药品贵重难寻,王爷可要费些周章,要快些。” “先生只管写单子,本王定尽全力寻药。” 只见他提笔挥毫,笔走龙蛇间,一张白纸已写过大半,眨眼的功夫,白纸黑字一片。他将药单子递出去。 “王爷快快命人去办,要快,只是……” “只是什么?” “这命虽然救回来了,但这浑身的疤痕,却只能但凭天意。” 他矍铄的目光一闪,似乎有话要说。 “先生……” “王爷,我知道您是仁慈之人,当年小老头不幸,差点一命呜呼,就是您给救下的。” 那矍铄的眼神,往榻上看了一眼。 “只是我看这女子,身形容貌保养,都不是寻常人家,沦落到这个地步,其中环节曲折,怕是十分不简单,王爷还请多多思量,早日有个万全之策。” 南安王心里一暖,既感叹季晓生的通透敏亮,又感激他的仗义执言。 他咯咯地笑了几声。 “还请王爷,切莫怪老朽多嘴。” 南安王抿嘴沉吟,半晌后,屏退了下人,才缓缓道出缘由。 季晓生多年在外游历,对于南安王的故事,多少知道些,便点点头,不再多问。 正当二人要离去时,一个俏丽的女子,手上托着朱漆盘,施施然走了进来。 她年方十五,身穿葱绿色烟纱散花裙,脚上一双白底红绣锻鞋。 身姿纤长瘦削,柔若蒲柳,肌肤胜雪,长相精致而明丽,说话间婉转如莺啼,夹杂着三分绵软,十分悦耳。 从神情动作可看出,这女子的涵养极好,只是看向南安王时,眼神中会不经意间,流露丝丝缱绻的意思。 小老头精明矍铄,只看了一眼,就心下了然。 “姝儿,这里就有劳你了,别人我总是不放心。” 秦姝儿轻声道:“王爷放心,我定会尽全力照顾这位妹妹。” 听到二人铎铎下楼的声音,她这才走到床榻边上,轻手轻脚地,将女子身上的衣衫尽数褪去。 见着这惨烈的伤痕,不由得皱紧了眉头,心底陡生出一股怜惜之情。 清白的药膏隐隐含香,敷在血红的伤疤上,带着丝丝凉意,缓缓地渗入皮肤。 纵使她已经千般小心,每触碰一点,那背上的皮肉却还是像梦呓般,不自觉地抽搐。 “把煎好的汤药拿来,我喂给她服下,三更时我再来上药,四更再服一贴汤药,需要有人伺候着,可记得了?” “奴婢明白,秦姑娘放心。” 隔着帘幕,秦姝儿不经意间叹了口气,神情变得十分怅然。 “你先下去吧,我有事再叫你。” “王爷的小厮过来传话,请姑娘过去。” “王爷……” 听到这两个字,她的心里升起一股悄然的喜悦,表面却依旧如常,从容淡定。 “容我更衣,随后就到。” 梦中人在呓语,混沌的记忆中,消失许久的他,心心念念的人,仿佛又站在了面前。 房间里空空荡荡,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 烛光摇曳,中芯的灯花璀璨地雀跃跳动,瞧得人的眼睛胀疼。 外头传来隐隐约约的喧嚣之声,百怡香在炉里袅袅地升腾,在偌大的房间里飘散,化作暗暗幽香,钻心入鼻。 记忆中,有一只金镶玉的海棠花簪,掐丝处制作精美,纹路细腻,色彩清中带粉,艳而不俗,展现着生命力与蓬勃,让人眼前一亮。 他看着她,丰神俊朗,目光温柔,是初见时的模样。 “九儿,我为你插上好不好?” 她欣喜若狂,满怀希望地,乖乖地坐在银镜前,像无数个少女一样,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这份懵懂的美好。 不知怎的,忽然间,混沌的世界里云天交割。 浑身如同万针穿过,锋利地刺疼,让人使不上半点力气,身体燥热而干涸。 恍惚之间,似乎又换了一副场景。 殷鉴坐在上方,难过地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怜惜,他的嘴唇干裂得苍白,艰难地嗫嚅了几下。 “你心里有什么委屈,告诉本宫,本宫一定为你做主。” 熟悉的声音穿透耳膜,像电流一样流遍全身。 是他……是他…… 五脏六腑在内心翻腾,胸腔起伏不定,她想要声嘶力竭地呐喊。 殿下……太子…… 但无论她如何喊叫,喉咙中却始终喑哑,吐不出半个字来。 “那我走了。” 心里一急,她“刷”地睁开眼睛,手肘强撑着床沿,挣扎着想要起来。 身体内传来撕裂的疼痛,她不管不顾,用尽一切力气,翻转着坠到了床榻下,紧紧拖拽住他的衣袖。 “殿下……” 眼泪再也止不住,顺着脸颊线似的,潺潺地往下坠。 所有的倔强与坚强,在这一刻,全被击散,“哗啦”一声再也兜不住,化作了湿咸的泪水,汩汩流下。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梗着脖子,朝着前面那人,疯狂地喊叫。 “殿下……是她,是隐……” “九儿!” 他蓦地发出一声低吼,方才的温存全无,像是换了个人般,只是陌生而怜悯地看着她。 许久后,那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昏暗的烛光冉冉将熄,黑暗将四周笼盖。 “九儿,别说了。” “我要说,殿下,是你让我说的!隐后折磨我……自我进宫开始,自从殿下喜欢九儿,隐后便一直折磨我……她要杀了我……” 隐忍、委屈、不甘、愤懑、痛苦……多年来的情绪喷涌而出,冲破了隐忍的束缚,急切地想要寻找出口。 可是她越是哭喊,他便走得越远,她的声音越大,他的脚步便越快,最终完全消失在了漆黑的夜幕中。 寒雾妖娆,远处森森,一阵阴风袭来,犹如处在十八层地狱当中。 “殿下!” 正在门边上打盹的莺儿惊醒过来,恍眼一顿,急忙地推门。 掀起帘子,床上的女子正在噩梦中喊叫,双手在空中乱抓,胡乱地挥舞,声音凄惨,泪流满面。 莺儿凑过去,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连连轻唤。 “姑娘醒醒……姑娘醒醒……” 兴许是得到了温暖与支撑,榻上人哭喊的声音渐歇,只剩下无声的抽泣,在眼角处,还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 疼痛袭来,她眉头紧锁,浑身滚烫,开始发烧。 莺儿取来薄冰,用绢纱裹了,小心地为她敷上。 见她一直叫渴,又取来茶水,用干净的手巾濡湿,擦拭了几遍唇口。 小丫头强撑着瞌睡,摇晃着扇团来回打风,知道病人体弱,也不敢太用力,好在服饰人习惯了,尺度拿捏得很恰当。 莺儿和秦姝儿同岁。 十二年前,一家人从外地逃荒,误打误撞到了这里,晕倒在路上,在官道上差点给马踏死。 王爷见着,便救了他们。 那年,莺儿才三岁。 从此以后,她就跟在王爷身边服侍,还跟着王爷的师傅学了几招,寻常小厮可都打不过她! 等到四更天时,困倦来袭,不知不觉地,她在床榻下抱扇睡去。 秦姝儿倒是一宿无眠。 她亦出身青楼,借着高超的琴艺,获得一席“洁身自好”的赞誉,恩客虽多,却大都是些名流正派的君子。 多少人慕名而去,除了听琴外,更为一睹她的芳容。 南安王便是其中之一。 他被她的才华倾倒,她亦倾心于这位儒雅的公子。 他每三日里头,必有一日去捧场,她却是日日都在盼着他来。 一来二去,互相都在对方心里留了影儿。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面前的这个男子,竟然是巴郡之主,当今的五殿下,在此地赞誉甚高的南安王爷! 从此以后,心中的仰慕愈加深切。 三遍药上完,她怔怔地看着窗外,月台下的景色,阒寂得令人心慌。 夜风袭过大地,激起一片海浪般的松涛声,远远地如同百鬼夜行,令人心里一阵汗毛。 榻上的女子难免令她遐想,王爷动用这么大的力量,甚至不惜将季先生找来,让贴身的莺儿照看,可见有多么重视这个女子。 不知何时,窗外雨声渐起,打在朱漆的窗棂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凌乱成一片,亦如她的思绪。 眼见榻上的人睡得安稳,也不再断断续续地梦魇,她便将帷帘放下,轻声唤醒了莺儿。 “五更了,我来守候,你去睡吧。” “姑娘,这怎么……” “嘘……快去吧。” 莺儿揉着惺忪朦胧的眼,心中很是感激。 第七章 新朝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七月中旬,缠绵病痛许久的顺德帝,终于脱离病痛的折磨,在华阳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老皇帝至死,估计都没想起,在万里之远的苦寒地,他还有一个亲生儿子。 殷帝病殁,昭告天下。 一时间里,殷宫内缟素漫天,惨惨莹白,远远看去如同隆冬覆雪,凄嚎从祭奠宫里阵阵传来,奉先寺的几百名喇嘛奉旨入宫,为先帝超度亡魂。 夜半森森,诵经时低沉靡亮的隆隆声音,在空气中飘散,让听闻的人感到莫名的胆寒。 国不可一日无君。一干老臣联名上奏,请求新主上任。 七月二十五日,太子殷鉴即位,改年号为“承德”,取意效仿先王,勤政为民励精图治的意思。 新帝登基后,封诰六宫,生母隐后晋封为太后,保留原封号“隐”,其余妃嫔皆按照原级顺位,在原本的称呼中,加上一个“太”字。 帝王上位,后位空缺,大臣们纷纷上书建议,要立新后。这让殷鉴非常恼火。 “朕才丧考妣,很是悲痛,况且先帝尸骨未寒,宫中不宜穿红着绿。立后的事情,先缓一缓吧。” “皇上,自古以来,都是先国家之急,而后私礼也。国不可一日无母,立后是当务之急,还请皇上三思。”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 八月五日,由太后主婚,迎娶新皇后入主正宫。 大立新后,又是一喜。朝臣纷纷上表祝贺。 双喜临门,按照旧例,应当大赦天下。 趁着这次大赦,南安王上书,一面表示了永久性臣服,一面提到了还在深宫中的静太妃,借着“母子团聚”的由头,将身段放得极低。 他陈词感人,请求能够接静太妃出宫,常住巴郡,从此颐养天年。 “混账!” 承德帝气得双手发抖,将请安折子砸在地上,咬着细白的牙齿,朝前冷逡了一眼,几个朝臣拱手而立。 “静太妃颐养宫中,这是先帝的旨意,先帝刚殁,尸骨未寒,他就要提这等违逆的要求!朕看他怨念颇深,莫不是嫉恨先帝?实在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皇上息怒。” 老臣济先拱手开口。 “如今朝纲未稳,先帝子嗣本就稀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皇上您贵为九五之尊,可多担待些,南安王常驻西南一带,甚得民心。” 被这番话一提醒,新帝暴躁的心情,随即冷静下来。 如今新政还没稳当,确实不能再大动干戈。 他按下心头的怒火,朝着一旁伺候的文学侍从官冷笑道: “承旨,南安王一片忠诚孝心,朕已知悉,朕亦为人子,手足同胞,怎可忍看母子分离?” 他踱了几步,接着往下说。 “只是先帝旨意圣裁,不可不遵循,臣弟需牢记孝悌,体谅朕的一片拳拳赤子之心。” 口述草拟,翰林文墨再润色后,本来潦草的几句话,读起来愣是脉脉温厚,抚慰之情多于责怪之意。 认真誊写在明黄的圣旨上,直接用黄帛卷了,锦盒密封,命人八百里加急,前去送往巴蜀。 最近宫中流言四起。 舞姬褚九勾引皇子,被玉门轩太妃娘娘当场拿下,证据确凿,宋太妃主张杖毙,以儆效尤。 很快,事情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传言太后心慈,不愿冤杀一人,经过彻查后,发现褚九是被奸人陷害。 并未动用私刑,释还归坊,还身清白。 不知道为何,这些言论逐渐传到了宫外,。 人人都传言,隐后宅心仁厚、敦厚慈爱、德行为天下表率,是开朝盛世的好气象。 时值盛夏,天上流火正旺,空气中热浪徐徐,犹如波涛起伏,连服侍的宫女太监,也甚少有人愿意在外走动。 轩华门处。 此地位于殷宫西边,地方空旷,四周都是建筑,繁荫甚少,只有门前的一带湖水,若人伸出手去触摸,也会感受到一阵滚烫。 舞姬们都颓在地上犯懒。 她们靠着冰鉴盒子纳凉,有人用绸帕沁了井里的凉水,胭脂水粉早就化作一团,汗津津的浑浊不堪。 许多人挤在狭长的甬道处,绞着湿绢,吹着凉爽的过堂风。 而在最里的屋内,却有人强顶着酷暑,还在不断地勤练。 琉璃本就不耐暑热,此刻半摊在地上,不断吁着热气,操着娇憨的声音隔空劝说。 “九姐姐,你过来歇息一会儿罢!这天儿太热,背上生汗跑了风,小心生出热伤风来。” 褚九闻而不听,只是一昧地将自己沉浸在丝竹声里。 她默默数落着节拍,不停地跳跃、舞动、旋转、下劈……重复着画本上的每一个动作。 一定要……一定要练得很娴熟。她发了狠,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 她的鬓发中,汗水汩汩流下,像水流般,沿着脖颈一抹,渗入到了衣衫当中。 薄薄的衣裳,能够拧出一大把水来。 约莫一个时辰后,她流畅的动作越来越凝滞,肢体越来越迟缓,最终一个趔趄,“咚”的一声,栽倒在了地上,发鬓散落成一团。 昏厥的脑海中,似乎还在重复着方才的舞步。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青莲早已飞身冲了过去,惊慌失措地将人扶起来。 这丫头一边取来冰块,摇着团扇为她散热,一边掐着人中,眉头紧锁,满面焦急。 “姑娘……快醒醒,姑娘……” 有人惊呼出声,大多数人却在窃窃私语,动静太大,惊动了掌事姑姑。 “快,快去叫郎中!” 华阳大殿内,小夏子打了拂尘,急匆匆地走进来。 他原是二皇子府的小跟班,从小就在书房伺候,身上功夫不错,更重要的是,这小子心思聪慧,行动敏捷,性情又忠贞,十分憨顺。 新帝登基后,他就被瞧中钦点,做了华阳宫的管事太监。 曾经的小夏子,摇身一变,成为众人口中的“夏公公”。 暑热阵阵袭来,微风涌入,像是在热锅中翻滚,令人感到无言的烦闷。 宫殿两旁的侍卫昂首挺立,穿戴整齐,在这么热的天儿里头,也如同守门神一般,不受一丝影响。 小夏子走得太急,经过半腿来高的门槛时,脚被绊了一下,差点扑街,踉踉跄跄地站稳后,他才放轻了步子,小心地进入内殿。 一股凉气迎面扑来,令人神清气爽。 殷帝正在案前端坐,面前的折子堆积如山,一摞一摞地排列着。他批得聚精会神,眉头悄然皱起,似乎很是不悦。 小夏子不敢打扰,便半猫着腰儿,静静在一旁等候着。 “何事?” 随着一声威严,皇帝抬起头来,目光如刀般,朝他冷睃了一眼。他吓得一个哆嗦。 “青莲过来回话,说九姑娘太过勤勉刻苦,这会儿中暑晕倒了,您是否过去看看?” “无能!” 那眉头锁得更紧了些,脸上沉郁不堪,显得有些焦烦的难耐。小夏子见势,将腰杆弯得更深了。 “身边的奴才,都是怎么照顾的?” “回皇上的话,那丫头方才来回话时,说话哆哆嗦嗦,魂儿都吓没了,天儿暑热得很,九姑娘一向勤勉,皇上您宽心。” 殷帝把手上的奏折往案上一扔,霍然起身。 “走吧,去看看。” “皇上……” 皇后珠环翠绕,盛装前来。 她肤色凝脂,形态略微丰满,头上戴一顶紫金镂玉莲花冠,冠下面容姣好,双目杏眼盈盈,波涛浅浅,拔高的鼻翼下,长着樱桃一张小嘴,眉间显出些许英华之气。 看去既雍容辉煌,又落落大方。 早就有人说过,郑氏有国母的风范。 如果不是在这个时候,郑皇后的这幅姿容,也着实惹人喜欢。 不等通报,她便擅自迤逦而入,纵使止步于外殿,殷帝的脸上也阴翳起来,闪过一丝隐隐的不快。 他并不喜欢这位新皇后。 郑皇后来源于郑氏家族,是郑衍的嫡女,家中排行老二,兄长便是郑士康,常年在军中效力,下头还有一个小弟,年纪虽小,但在这一辈儿人中,也是难得的少年才俊。 “郑氏一门出英雄。”隐后曾对他说过。 新皇后生得玲珑可人,性格温顺柔和,人美心善,多次在殷城外郊设立粥蓬,救济外地逃难的灾民,百姓人称“活观音”。 隐后对新儿媳赞不绝口。 皇家的聘礼自不用说,绫罗绸缎、金玉珍玩皆为下品,但看隐后赏赐的物件儿,都是手边多年的心爱物,便可知这婆婆有多疼她。 竭力隐去脸上的不悦,他负手抱扇,展现出熙和的笑意。 “皇后,你怎么来了?” 郑皇后步履生姿,极是端庄美丽,嘴角含口温笑,说话轻言细语。 “皇上,今日外头暑热,臣妾怕奴才伺候不周到,特地又打了两副冰鉴来,亲手做了紫苏藕粉羹,兑了些春末储存的蜂蜜酿,新鲜的酸梅汁,凉爽酸甜,皇上不如坐下来尝尝?” 心中有事,神色便有些心不在焉。 “皇后有心,朕公务繁忙,让人把冰鉴放下吧,羹汤朕一会儿再喝。” 说罢匆匆转了头,要跨步而去。 “皇上……” 她站起身来,低低呼住了他,语气中有些难言的心虚。 “若是……若是这后宫里面的事,就让臣妾去处理吧,也让臣妾……尽一点做妻子的本分,不让皇上劳心。” 只在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来意,再看向盘中的紫苏藕粉羹时,只觉得阵阵反胃。 “皇后怎么知道是后宫之事?” 瞧着她难堪的神情,他的表情冷冷如同冰雪。 “外头天气溽热,你身子贵重,华阳殿清凉,就不必辛苦了。” 闻言,郑皇后低了头,莹白的脸颊登时羞得霎红,略微踌躇后,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臣妾出身武家,自小就练习射箭骑马,一则为了锻炼身体,好褪去娇弱之气;二则为了锻炼刚毅之性,培养出柔韧的精神气,这点暑热,臣妾不怕。” “皇后”,他的语气变得十分声生硬,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朕,去去就来。” “皇上难道……非去不可么?” 她将后面的几个字咬得极重,声音细弱,已闻哽咽之意。 “皇后!” 他耗尽了耐心,胸中压抑的怒气喷薄而出。 “难道你想掣肘朕的行踪?” 话刚落音,这个美丽又可怜的女子,堂堂的殷国之母,竟然当着众宫人的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皇上若是觉得臣妾不好,臣妾甘愿领罚,臣妾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母后每每教诲臣妾,皇上国事操劳,劳神耗力,不能再为旁的事情分心,臣妾只怕自己失职,让母后生气。” 那张清白的脸颊上,两行泪水细细流下,在丈夫面前,她早就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尊贵的皇后。 他的额上青筋暴起,年少意气,最痛恨威胁。 强忍下一口气,缓缓踱步走到她的面前,俯身下去,看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沉声咬牙,一字一句,异常狠厉。 “你……信不信,朕废了你?” 那匍匐的身体,倏地颤抖了一下,却将头埋得更深。 “皇上即位,应当为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考量,圣上健则庭堂稳,庭堂稳则四海兴,臣妾既入宫主事,皇上就是臣妾的天!” 她顿了顿,身体因害怕而有些颤抖。 “臣妾事事应以天为重,不敢有一丝违逆,臣妾担忧皇上龙体,朝堂新立,四海不稳,臣妾……实无过错!” 说完后,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他最后的裁决。 “好……说得好……你可真是我的好皇后啊……” 他连连后退几步,似乎不敢相信,声音陡然森厉起来,愤怒地叫喊叫。 “来!传御史!” “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威严端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冷冷从殿外传来。 众人皆是一惊,只觉得背后隐隐发凉,如此暑热的天气,却感到仿佛身处在冰窖当中。 殷帝亦是一怔,寻声望去,隐后已经走过大殿门口。 那老持凌厉的双眼,目光如炬,扫了一眼跪着的皇后,转而瞪向了自己的儿子。 刹那间,四周寂静,太监宫女一干人等鸦雀无声,半声呼吸也不闻。 隐后缓步而进,拖曳的裙摆蜿蜒庄重地扫过,鞋底踩在地面的青砖上,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皇后,你先回宫歇息吧,哀家有几句话,要私下和皇帝说。” 那身姿匍匐已久,早已僵硬得疼痛,听到这句话时,感到如蒙大赦。 她缓缓抬起头来,忍着即将掉下的泪珠,恭敬地向上再拜了一首。 “是,儿臣告退。” 身旁的婢女将皇后扶起,一阵衣裙响动,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脚步声整齐细碎,渐行渐远。 待众人散尽,隐后屏退了左右的近侍。 殿门被合上,沉重的“吱呀”声,带来了满殿的空旷与宁静。 殷鉴自知理亏,撩起衣角,兀自地跪在地上。 挺拔的身姿,仍旧显示出他高傲的倔强。 “母后。” 听到这一声呼唤,隐后有些动容,一张皱纹横生的脸上,显露出缕缕的疲惫之态,完全没有了方才的凌厉。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檀木椅,伸出玛瑙护甲之指了指,说话的语气也温和了几分。 “鉴儿,你坐母后身边来。” “母后……我……” “哀家从小看着你长大,你的脾气,哀家还能不知道?性格刚烈,重情重义,如若不然,殷夙那小子,身为皇子,外母家又有军功作依仗,又怎肯死心塌地跟着你……” “母后,您……您别这样说,三弟从未想过与我争抢。” “哀家今日,不是想说这个。” 一丝腾起的星火,从他的眼中逐渐暗沉下去。 “母后请言。” “你护了那婢女多年,母后何曾有过半点言语?哀家也是过来人……但是鉴儿,你要明白,你已不是皇子,更不是太子,你是皇帝!是六宫之主,更是大殷之主,身系着千千万万的人。” “皇后端庄,秉性良善,郑衍两朝元老,手握重兵,是唯一能够和宋氏抗衡的人,你难道想要将她推开吗?” “不……儿子没有这个意思。” “皇后你不喜欢,可以选妃,却绝不能废后。” 太后的神情有些怅惘。 “郑氏一族,原本属意扶持七皇子,母后选郑氏做皇后,是取人之长,补你之短,是在为你增添筹码。” “儿子明白,儿子一向很敬重皇后。”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他时,闪现出复杂的意味。 “敬重?她是个女人,想要丈夫的疼爱。你是天家,天家本无情。可你偏偏却是个情种,你让她怎么受得了?” 殷鉴不知道如何应答,嘴唇嗫嚅了半晌,迟疑难言,许久后,才下定了决心。 “母后原谅,儿子的心……只有一颗。” “鉴儿!你为何如此倔强?你为上么坐上这个位置?” 她指着皇位,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忽然变得忧厉,恐惧地颤抖。 “别忘了,曾经我们……优柔寡断,是个什么下场!” 旧事重提,那些场面与景象,像是从遥远的地狱里传来,不断地在脑海中浮现,盘旋……他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母后息怒,都是儿子的不是,儿子以后,但凭母后吩咐。” 见皇帝软绵下来,隐后才松了一口气。 “皇后今日受累,心里难免会伤心,你今晚前去好生安抚,堂堂帝王,还没有生育子嗣,总住在书房,成何体统?” 那老沉的双眼,威严地看着他的脸。 “至于那婢女,我自会替你安置,你就不便再去了。” 听到后面两句话,他的脸沉得更深,是那种死一般的沉寂,双手握紧成拳头,慢慢地,又缓缓松开。 “如此,让母后费心了,还望母后……善待她。” 最后一个字,被硬生生梗在了喉咙里。 “自然。” 她抬起手来,想要抚摸他的面庞,在空中顿了顿,却又揣回了金丝锦绣里。 “母后答应你,等前朝稳当,皇后诞下嫡子,你想要谁,都由你。” 殷鉴始终沉默,甚至没有抬头,泪水朦胧中,仿佛听见脚步声铎铎响起,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了厚重的殿门外。 当夜,小夏子传话,摆驾凤栖阁。 自此以后,连着两个月,殷帝都对皇后日日专宠,宫中人人都赞扬,新皇后贤德。 又过了数月。 褚九才从病痛里出来,每日都按照医嘱用药,延服补汤,精神倒是好了不少。 紫徽阁外风声飒飒,鲜黄的菊花铺了一地。 干灼的梧桐叶子,从枝丫上掉落,从窗前旋转而过,转眼间,便掉落在了蓬勃的花海当中。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她靠在美人榻上打盹,人形干枯得不成样子,面色虽然恢复了不少,但乍眼看去,也只觉得苍白无血色。 手上的书籍滑落,“咚”的一声砸在了地上。蜡光微颤,檀香袅袅。 秦姝儿上楼来,见她这样儿,忙拿了毯子来搭上。 “妹妹小心睡,怕着凉了。” 听得有人说话,褚九强撑着半睁开眼,见是秦姝儿,便立马展开了笑容。 “秦姐姐来了,快坐。” “你身子还没好全,先躺着,我怕你无聊,就过来陪你说会儿话。王爷最近公事繁忙,特地叮嘱我来陪着你。” “多谢姐姐的好意,多谢……王爷。” “妹妹快别这么客气,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能够相遇,那便是缘分。” 榻上人的目光,倏然沉了下去。 秦姝儿自知失言,讪讪地笑了笑,握住了她有些寒凉的手。 “你目前还在病痛中,不要想这么多,先养好身子骨,这才是最要紧的。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 她撩起手腕上的袖衫,一刀刀疤痕红肿难堪,触目惊心,又连忙遮住了。 回想起那日的场景,那流水般的刑具,那张狂的笑声,眼泪就再也绷不住,泛起一股强烈的恨意。 “姐姐,你看我这伤,还……还好得了吗?” “好妹妹,你放心,季先生说他有法子,定然能叫你比以前更美。你这样的人才,世间少有,天下无双,老天爷岂能叫你抱憾?”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秦姝儿,语气中亦抱着希望。 “果真?” “果真。” 秦姝儿想起季晓生的话,不觉顿了顿,却随即恢复了笑意。 “姐姐还能骗你不成?就是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王爷,自从我认识王爷以来,就从没见过他骗人。” 王爷……南安王…… 她的脑海中,忽然联想到了静妃,宫门深似海,能够冒险将自己救出来,自然废了不少力气。 以前在宫里时,关于静妃的故事,她听过不少。 静妃的身边,原本有四个宫人,分别叫伽蓝、紫玉、碧荞。 先帝在时,因为碧荞曾经侍奉过,先帝给了贵人的位份,仍然伺候静妃。 碧荞入宫前,娘家姓“施”,封嫔后,静妃赐留了她的姓氏,所以在宫中,人称一声“施贵人”。 但自从王爷离宫后,静妃便一心向佛,深居简出,连带着施贵人也默默无闻,极少在宫中现身。 自己入宫多年,每年除了中秋、除夕的夜宴外,亦很少见面,更遑论交情。 而如今她救下自己,却不知是为何? “姐姐,你和南安王爷…是怎么相识的?” 秦姝儿先是一愣,随后脸颊微红,嫣然浅笑,说话间便娓娓道来。 深夜,褚九辗转难眠,久久不能入睡,一股寒凉之气袭上了胸口,让人难受不已。 那三日,他在哪里?在做什么?以至于她被折磨了整整三日,竟然不闻不问?或者…… 她不敢再想下去。 夜明珠在床头闪耀,暗黑的屋内,映得一片皎洁,如同月亮的光辉。 床帷里面,似乎有低低抽泣的声音,隐隐地传来。 第八章 公子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时节进入深秋,殷城的凉意也日渐加重。 长宫道上,一行奴仆步履匆匆,从夏末开始,按照各宫上报的记录,典衣坊就开始准备。 此刻呈交的,都深秋寒冬季节,各宫御寒的衣物。 在殷宫西出二十里的地方,坐落着殷四王府邸。 在门口的两边,汉白玉石狮子威严伫立,门口的家丁身形粗壮,人人手里一根杀威棒子,利落地站立得笔直,个个怒目圆瞪。 萧瑟的秋风阵阵刮过,他们宛如硬石般纹丝不动。 大门牌匾顶角处,一丝还未褪去的残红,为数月前的娶亲纳妻之礼,留下了一点儿印记。 新房设在子樱阁,这是一间三进三出的房屋,窗棂上贴着翠绿的软烟罗。 墙角四周奇花异草,院落不大,装置横陈却十分精致。 房门不远处,一片浓荫垂下,树木林风,时而风声飒飒,即便外头烈焰如炽,透入屋内后,也是一地斑驳的清凉。 在王府里,人人都说子樱阁是块好地方。 此刻,谢桐身着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滚边森蓝靓丽,用的是浮光孔雀金线,裙裾袅袅。 她的头上梳了朝云近香髻,琉璃簪子鲜白着绿,簇簇堆新,蔷薇花粉嫩鲜艳,在浓黑的发髻中绽开。 在云鬓的两端,还吊着赤金的步摇,用物极尽所能的奢华。 对于自己的外貌,她向来十分得意,因为就目前的模样,她看起来既娇俏玲珑,又光彩照人。 “女人一旦有了美貌,就能拴住男人的心。” “桐儿,去了王府,多与王妃走动,孝顺婆婆,要想办法让公子疼你,你哥哥的前途,可就靠你了。” 这是出阁前,母亲对她说得最多的话。 她曾经发誓,要将丈夫的一颗心,紧紧地拽在手心儿里头。 可如今日日打扮,清晨就往子央阁叫人,却已经足足大半个月里,没有见到夫君。 委屈与寂寥双管齐下,谢桐盼着母家来人,好尽早接她出去,但谢府却半点风声也没有,就好像,已经将她遗忘。 恐慌使她更加斗志昂扬,她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新婚的丈夫身上。 “嫣彩,快,去请公子来!” “回小姐,您刚才吩咐了一遍,嫣彩已经去了。” 寂寥、忧虑、被无视,如同干裂的柴薪,在她内心深处,猜忌的火焰腾腾升起,噼噼啪啪,眼看着将要爆发。 说起殷四王府,也有一点渊源。 王妃陈氏,小名攸宁,其母家,便是前朝元老—陈国公。 十五岁时,为了防止梁朝旧部趁乱造反,先帝亲自下旨赐婚,将她嫁给了四王爷。 但王妃自小身子骨儿羸弱,自打她落胎起,就再也没离过药,婚后五年,才差点舍命诞下了嫡子。 为了祈祷世子安康,四王爷给他取名叫“殷寿”,小字寄奴,寓意长长久久。 只可惜天不垂怜,世子先天不足,从娘胎里带来了弱症,和王妃异样,也是药罐子不离身,从小伺候的丫头小厮一大堆。 宫里头惦记,也时不时遣人来问候,亦或是派遣嬷嬷来照看。 四王爷的侧妃是秦氏,人称“秦夫人”。 因为美貌气质过人,且如清如涟,心性高雅,又兼文采出众,就有外号“潇湘西子”。 她生的儿子,就是谢桐的丈夫—公子殷景。 说起秦氏,当年初步踏入殷城那会儿,也曾经轰动一时。 秦氏本名“秦之菱”,小名荠荷,母家本是江南有名的富商,以茶叶和丝绸为主要的买卖生源。 四王爷而立之年,先帝爷曾下旨,令他去勘察淮阴一带的盐税,就在办事的途中,机缘巧合,他遇见了秦家的大小姐。 当时的秦之莲,正值二八年华。 一张芙蓉面含娇且灵,两行柳叶眉魅而不俗,眉间清丽难言,肌肤更是胜雪一筹,玲珑通透,远观近看均相宜。 这还不算,她身段窈窕,才华更是出众,擅歌舞,通音律,吟诗词,写得一手清新灵逸的簪花小楷。 虽说是商贾人家,家教涵养却极好。 四王爷对她一见倾心。 王妃子嗣欠缺,外头早就谣言纷纷,她亦感到十分愧疚。 况且四王爷没能纳妾,更让她于心不安,所以这个女子进门,一来维护了她的名声,二来可以为王爷绵延子嗣,她万分愿意。 有嫡氏在前,秦氏只能屈居侧室。 秦氏一介商贾人家,有幸嫁入王府门楣,四王爷又怜爱,秦家也就不计较侧室的位分了。 嫁进府后,秦氏很是安分。 她始终谨守礼节,端茶倒水,伺候王妃,并不仗着貌美与宠爱骄纵。 因为妻妾和睦,两年后,她顺顺利利地诞下了世子。 传说秦氏生子当日,陈国公亲自上门祝贺,一时成为美谈。 故事又回到了谢桐身上。 自从她嫁入王府后,王妃向来喜静,便免了每日的请安;秦夫人不喜见生人,也差遣丫鬟来说不必去了。 因此虽然历经数月,谢桐真正见过的人,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公子殷景。 这日,谢桐粉面含春,袅袅娉婷般地坐了半晌,。 左等不及,右等不来,脑海中又浮现出嫣彩那高挑窈窕的身姿。 一个念头从心头闪过,当下再也按捺不住,抓起桌边上的茶盏,朝屋外“哐当”一声掷了出去。 嫣然也是陪嫁丫头,正守在屋门口,做些针线活。 听到了里头暴烈的动静,心里头“咯噔”一下,随即赶紧进去伺候。 好巧不巧,一只杯盏迎面飞来,“啪”的一声砸在了门上,瓷片细碎而锋利,立即四溅开,划破了这丫头的额头,登时血流满面。 她知道规矩,也顾不得疼痛,一呼啦地跪下。 “小姐息怒。” 不料谢氏见着她,越发地火冒三丈,当即厉声大骂。 “息怒?你还有脸叫我息怒?你姐姐那个狐媚胚子,我就说怎么的,这大半个月里,日日往子央阁去都要呆上半天,敢情是这个狐媚子存了野心,自己上赶着献身去巴结呢!” “我……我还没死呢,你们这些贱婢就这般去讨好卖乖,是不是都盼着我早死了,好去攀高枝儿?啊?” 嫣然满脸血污,看起来十分惊悚。双手却匍匐在地上,不敢去擦拭。 要放在平日里,遇到这种场景,她绝不会再说半个字。 但听她侮辱自己的姐姐,纵使做奴才气短,嫣然也忍不住要辩嘴。 “小姐误会,姐姐为人踏实本分,坦诚良善,绝不会有非分之想,况且在夫人身边多年,若是有半点不当,夫人怎肯让她陪嫁入府?小姐您一时生气,姐姐却是清白的呀!” 谢氏听她提到了谢张氏,表情讪讪的,气焰立即降了三尺。 “你少提我娘,要是娘能来看我,我定要告发你们这姐妹狐狸精,看你们那老子娘的命,是要还是不要了!” 听她提起“老子娘”三个字,嫣然心下一慌。 情急之下,她“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眼中泪水直流。 “小姐息怒……小姐息怒……都是奴婢不好,求小姐……千万不要怪罪我娘。” “这是要怪罪谁啊?” 外头的丫头婆子闲着,正在扒着门缝看。 他们是谢桐的陪嫁,对主子的品性了如指掌。 当初跟随的时候,本就不情不愿,无奈身契捏在主子手里,也只能任人摆布。 几个月过去,眼见谢桐在王府不受待见,处境凄凉,害他们无油水可捞,更是怨声载道,做事自然也不尽心。 大多时候,嫣彩给他们料理,帮了不少忙。 这群人平常好吃懒做,嘴巴喜欢嚼舌根,嫣彩担待许多。 现下看见嫣然的处境,却全成了缩头乌龟,竟然没有一个敢出面阻拦。 听见男人的声气,有几个婆子转过头来,只见那男子身高八尺,长身玉立。 细看时,只见他头上冠带黑丝,着青紫云祥符鹤纹衫,腰间配一块祥云玉玦,清白如雪,丰神有力,瘦削俊朗。 来人的身份,一见明了。 众人骇然,当即一哄而散。 嫣彩本来跟在身后,心知大事不妙。 推开门后,见地上残渣碎粒,一片狼藉,嫣然满面血污地跪在地上,心里抽搐似的疼,忙不迭地取出手巾帕子,细细地给她擦脸。 谢氏本来还想发作,却见一个玉立男子负手进门,登时吓住了。 整张脸红白交加,青紫难看,又惊又喜,嘴唇紧张哆嗦,舌头如同打了结,半天吐不出字来。 “怎么,你日日遣人叫我来,就是来看你体罚下人?” 全场鸦雀无声。 半晌后,她回想起母亲的“教诲”,竭力挤出几滴眼泪,用帕子假意擦了擦,似娇似嗔,脸上十分委屈。 “公子……你可来了,你不见我,奴才们也个个儿地仗势欺人,连着这几个月,连陪嫁的人都开始糟践我!” “做事总是推推嚷嚷,磨磨蹭蹭,换杯茶水也要看人脸色,我这夫人……当得有什么意思!” 殷景没啥反应,只是淡淡地看着她,看不清表情。 她越发胆大,指着地上跪着的嫣然道: “连这丫头都敢欺辱我!原本看她不懂事,以往又是家生子,平日也就没多计较。” 她忽然语气转凄,似胸口剧烈起伏。 “谁想……谁想我以往的纵容,今日酿成大错,她作践我不说,还说……说公子喜欢她,妾身实在气不过,这才打了她几下……” 殷景表情依旧淡淡的,“刷”的一下合拢了墨扇,指着底下跪着的嫣然。 “你说。” 经过擦拭,嫣然脸上干净了许多。 她小心地抬起头来,惊惶地看了谢桐一眼,接触到了那狠厉的目光,像触电般,当即又低下了头,哽咽哭着,始终不曾言语。 谢氏见状,立即训斥。 “公子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妹妹被打成这样,嫣彩也只能忍气吞声,在一旁暗暗垂泪。 “公子……公子莫怪,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自己不懂事,才冲撞了小姐,惹得小姐生气,都是奴婢不好……。” “好了好了,我也是在气头上,失手才误砸了你,怎么会真的怪你呢?” 谢桐指着嫣彩吩咐。 “还不把你妹妹带下去,找个郎中好好看看,银子从我的份例里出,治好了伤要紧。” 作为奴婢,她也有苦难言,打碎了牙齿和血吞,急忙搀扶着妹妹退下了。 秋风阵阵,树叶婆娑。 看着眼前的人,谢桐心中的烦闷一扫而过,感到无比地舒心。 殷景上下逡巡了她一眼,不喜不怒。 下一刻,他忽然转身要离去。 “公子……公子……” 她千盼万盼,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一天,怎能让他轻易离去? 当下也顾不上面子,一把挽住了他的衣袖,半是撒娇半是央求。 “公子别走,留下来陪我喝一杯吧……听闻公子爱喝梅花酿,人家可是准备了好久呢。” 殷景眉心一动。 “公子……留下来嘛……” 他皱了皱眉头,不自觉地往后退。 “子城,你进来吧。” 一个男子款款而入。 比起殷景,这男子略低半寸,肤色如同羊脂玉膏,白皙细腻,他面型俊美,腰间纤瘦,乌黑的发丝如瀑般垂下,髻上打着宝蓝金玉发冠。 他身穿鹅黄色的锦绣纹络双云衫,腰间拴一根玄色丝绦带,玉玲珑精致剔透,缀着半块祥云玦。 当人对上他的目光时,瞬觉天地万物静止;感觉舒畅温熙,三月春柳也难拟。 只一眼,心中的意气瞬间全无,她呆呆地望着他,脱口惊呼出声。 “这位是?” “我的一位至交好友。” 听谢桐问起,他似乎有些不高兴,说话间语气沉沉地。 这是他进入这房间后,唯一表现出来的情绪。 子城听得,立即转过头来,面上笑靥如花。 只一笑,殷景仿佛得到了安慰,又恢复了方才淡淡的表情。 谢氏内心如小鹿乱撞,随即回过神来,按捺住躁动的心。 “公子……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子城。” 语气当真柔美,谢氏不由得心神荡漾,又面满堆笑地看着殷景,语气有些痴缠。 “小厨房准备了饭菜,都是平日里公子爱吃的,听闻公子平生最爱梅花酿,正好我有陪嫁,存了三十年的,味道极佳,公子尝尝吧。” 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子城的眸子,多了几分柔情。 “既然是公子的朋友……也……不要客气。” 说话的一会儿,房间里已经收拾干净。 见着这尊大佛来,下人也一改平日里的惫懒样,都想着巴结,动作竟十分麻利。 屏退了下人,殷景携着男子双双落座。 他亲手打开酒壶,凑近嗅了一口,目色陶醉,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再看向那男子时,眼中温柔得要掐出水来。 “这梅花酿原是你最爱的,来,你尝尝。” 谢氏脸上的阴晴不定,见二人缱绻,如身边无人般,才讪讪地开口。 “公子……这……” “子城跟我多年,无碍。” 第九章 露馅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看着子城高兴,殷景的心里也暖意融融,十分欢喜。 他的眼神温柔绵软,泛着璀璨的星光,神情满足而惬意。 自从进入王府后,这是谢桐第一次看到他笑。不知道为何,她竟然有些向往。 “果然好。” 听得子城赞扬,殷景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你要是喜欢,我今日便去谢府登门拜访,想来讨几坛子好酒,谢大人不会介意。” 听他提起自己的爹爹,谢桐的心里一阵狂喜,目光炽烈,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 难堪、窘迫与迫切的希望混杂交织,立刻将她侵蚀和包围,升腾起强烈的欲望。 她在等待他开口。 但他仿佛已经忘了她的存在,满心满意,只关注着身边的人儿。 终于,谢桐按捺不住了。 “公子……我……我过门后,还没回娘家省亲呢。” 殷景看向她时,又恢复了淡淡的表情,从长袖中掏出一封信,幽幽地递了过去。 她先是一愣,随即踌躇地结接过信,见上头赫然写着“谢应天”、“贤婿亲启”等字样。 谢桐认得,这是爹爹的文墨字迹。信封口已经开启,显然被人看过。 满心狐疑地打开,极好的宣纸上,游走着爹爹的行楷小体,笔力遒劲而圆润。 她一字一句看下去,竭力从中寻找着“小女”、“桐儿”等字样。 可在这封信中,提到了王妃、世子、夫人、公子,却唯独没有自己。她心头蓦地一紧。 以为是自己看岔了,她又反复地细看,还是没有……只在信角的最后一行,写着:新妇已入东府,亲疏有别,省亲可免。 谢桐满脸的不可置信,一股莫名的恐慌,刹那间袭上心头。 “不可能……不可能……” 她的双手颤抖,信纸悄然从指间滑落,像是一只折断双翼的蝴蝶,拖着沉重的身体,无力地扑扇着,从空中坠落了下去。 在那双眼中,方才炙热的火焰,此刻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 一种被抛弃的无助感,在内心的深处蔓延。 忽然间,她脑海中灵光一闪,像是寻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信是爹爹写的,娘肯定不知道,娘还等着我回去呢,她说过要我好生伺候……娘最爱桐儿了……” 眼泪喷薄而出,随着“咚”的一声,谢桐跪在了地上,紧紧拽住殷景的袖子,苦苦地低声哀求。 “公子,我娘肯定很想我,求你,你带我回去看她吧,求求你……让我回去见见我娘吧……” 殷景面露难色,看着她的可怜样,有些于心不忍,但想起这人的种种德行,便立马恢复如初。 “这信,就是令堂亲自送来的,她早上来看望过王妃,此刻想必已经离开。” 空气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 “信已送到,子城,我们走吧。” 二人双双离去,只留下谢桐一人,还呆滞地跪在原地。 泪水从她的眼中淌下,她仿佛失去了知觉,纹丝不动,脸色惨白得吓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早已木然的眼神,又重新活泛起来。 “不……娘是爱我的,肯定是我不好,没有和公子同房……对,我要生孩子,娘说过,只有生下孩子,才能帮哥哥考取功名,这样娘就会喜欢我了……” 崭新的信念,让谢桐看到了希望。 十二月底,殷宫内大雪纷飞,如同梨花飞舞,站在城头上放眼望去,宫城的寰宇飞檐上,一片银装素裹。 挟着满身的风雪寒意,长宫甬道上,众宫女太监抬着凤銮,细碎地迤逦行走,一路上鸦雀无声。 一行人脚踩在厚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刚进入宫门,立即便有宫女抱了暖热的汤婆子递过来。 明山过来请了安,在明月的耳边嘀咕了两句,才冒雪匆匆离去。 明月、明雁、明山,这三者,都是皇后的贴身宫人。 他们曾是郑府的忠仆,从小就跟在身边服侍,后来新皇后入宫,便一同陪嫁了进来。 也因为这个,明山这个血气方刚的小子,竟然自己净了身,斩断红尘做了太监。 皇后给太后请了安,方从辰阳宫归来,纵使有披风暖炉庇护,脸颊也依旧冻得通红。 内殿的烘炉暖洋洋的,让人感觉十分舒适。 此刻,她已经换妆披发,正坐在香炉的小几旁边,半眯着眼儿,闭目养神。 宫人端上一只小金描花盆,盛着乳白色的奶,立马有奴才上来,伺候她盥洗。 撩起袖子时,看着清黄的手指,她皱了皱眉头。 液体莫过手腕,颜色相形见绌,皇后将眼神瞥向别处,不忍再瞧。 明月从殿外进来,捧着一只白瓷缸,双手冻得通红,偌大的房间里,弥漫着鲜甜的馨香味儿。 “娘娘,这是鲜花汁子水,花奴们早上赶着调的,与牛奶一同浸泡,能使肌肤更加香白。” 皇后展颜和笑,看向明月的眼光中,多了几分怜爱与信任。 “你有心了,若非从小练习骑射,我这手上又怎能留下这些茧子?虽说平时也注意保养,比起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子,却难免逊色。” “娘娘文武双全,聪颖能干,自然不似那寻常女子,不然怎么天下众人,唯有娘娘可母仪天下?” 明月双眼如珠似星,说话的时候明亮璀璨,声音像落盘珠似的,干脆利落又爽快,十分中听。 话刚落音,她忽然眼神闪烁,附在主子的耳边窃窃私语。 “人带来了,此刻正在偏殿候着,娘娘是否要传?” “不急。” 皇后半歪着身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明月取出珍珠凝脂膏,小心地为她擦拭着。 她朝四周逡巡了一眼。 “你们先下去吧。天儿冷,都围炉歇着去,外头不用伺候。” “是。” “路上可有人撞见?” “娘娘放心,是明雁亲自去叫的人,刑公公掌管教坊新上任,未曾忘记娘娘的恩惠。” “嗯。” 望着殿中央的炭火盆子,皇后仿佛想起了什么,怔怔地有些出神。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现下已经是入冬时节,北方边境苦寒,冰封三尺风沙肆掠,也不知道父亲与哥哥是否安好……” 她发出隐隐的叹息声,“回想小时候的日子,当真觉得无比美好。” 明月正揉着腿,听她这样担忧,连忙温笑着劝慰。 “娘娘安心,皇上感念边境将士的辛苦,就在前月里,已经派了济大人押送粮草和衣料去!” 她抬起头来,看向自家主子,脸上泛着灿烂的笑容。 “他领命出宫时,奴婢在宫门口候着,毡帽貂裘、鞋袜……娘娘的心意,我早已托付,算算时间,这也快到了,老爷和公子虽远在天边,但知道娘娘挂念,也必定心暖。” “真是辛苦你。” 皇后心中暖热难言,反握住明月的手,语气十分感慨。 “这些日子,幸亏还有你们在身边。有你们,本宫总是觉得安心不少。” “能陪在娘娘身边,才是奴婢们的福气呢。” “去吧,带进来,本宫问她几句话。” 殿内熏香袅袅,舒神惬意。 在花几上,天青秘色瓷瓶中,几枝红梅悄悄绽放。 眨眼的功夫,明月便领了一女子进来。 乍一看去,此人穿一身半旧的宫装,只是寻常打扮,但在体态风姿上,却并不似一般的宫女。 “奴婢琉璃,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抬起头来。” 眼前的这个女子,脸颊莹白,肤若凝脂,面若春花般盈动,一双眸子清亮水润,长发拦腰,纤腰素束,身姿婀娜,有楚楚动人之姿。 即便冬日寒冷,衣衫重重包裹,也掩盖不住她的魅力。 那是一种欲望的美。 在那双眸子的深处,她看到了一丝难言的倔强。 皇后暗暗吃惊——如若不是亲眼所见,眼前的这一切,实在让人不敢相信。 “数月未见,你变化不小。” 她嘬了一口热腾腾的雨前龙井,面前雾气氤氲,面色朦胧。 或是听出了她的揶揄,琉璃的后背一凛,随即低下头,小心谨慎的语气中,多出了几分意气。 “世间万物皆在变化,奴婢这点变化,合天地之万物,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娘娘凤骨仙貌,想必也并不是当初的模样。” “你口齿倒是很伶俐。” 皇后冷笑了一声,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 “只可惜,你再怎么学那褚九,也终究不是她,看你也有些聪慧,怎么不明白东施效颦之嫌?你这番变化,不过是想飞上枝头?不知赝品落在皇上眼里,又是什么感觉?” 琉璃将下唇咬得乌青,语气却依旧铿锵,带着一股无言的抗争。 “奴婢自知出身低微,在这宫中头,主子能赏口饭吃就已知足,不敢有一丝逾越之心,只是……” 她忽然背部一凛,多出几分勇气。 “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奴婢仰慕九姐姐的姿容,九姐姐亦不嫌奴婢愚笨,奴婢也就不怕了。” 听完这席话,皇后也不看她,只懒洋洋地半歪着,抚摸着手指上的护甲,语气迟缓而渗人。 “不嫌?呵……我看你们之间,嫌隙倒是不浅呢!听说近半年来,褚九待你大不如从前,这是何故?” “九月里,青莲偷盗宫中财务,但本宫已经宽恕了她,为何还会上吊自尽?说是畏罪自杀,她一来没有家眷,二来本宫并未惩罚过严,细细想来,这里面倒是蹊跷得很,除非……” 皇后忽然目光凌然,如同麦芒针尖,盯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声音压低,嘶哑得令人胆颤。 “除非,有人要杀她。” 话刚落音,琉璃匍匐的身体倏地一动,随即啜泣流泪。 “青莲……她……也实在可怜。” “本宫也是这般感想。” 皇后端坐起来,感觉真相在即。 “半年前,褚九被抓,又在她房中搜出了七皇子的玉扳指,纵使宋太妃有通天的本事,难道还能未卜先知?据本宫所知,事发之前,那枚扳指其实一直在你手中。” “宋太妃做事一向雷厉风行,抓人前后,总共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且天还未明,毓秀宫的信儿,为何这么快?” 底下人沉默不语。 “琉璃,你究竟是谁的人?” 威严的喝声从上空传来,她尤自心惊,竭力压抑住内心的紧张。 “身为宫中教坊舞姬,得天恩俸禄,奴婢自然是圣上的人,娘娘与圣上夫妻一体,自然也就是娘娘的人。” “好厉害的嘴!” “听闻你还有一个老母,病入膏肓,缺衣少药,无人照拂,大冬天儿地,还睡着草簟……” 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无比的凄凉。 “天下人都道养儿防老,岂不知许多时候,怀着希望死死挨着,盼到头却一场空!让人心寒……有,还不如无。” 琉璃双目泪垂,豆大的珠子落下,“啪嗒”砸在青砖地上,却仍旧死死挨着,不肯吐露半个字。 “放心”,郑皇后呷了一口茶,缓缓道,“老人可怜,明月已经替你尽孝了。” 听到这句话,琉璃犹如五雷轰顶,仰起头来看着皇后。 一双水灵的眸子,此刻死死地瞪着。 “娘娘……” “你急什么?明月只是请了郎中,又为他找了一间暖和的屋子,草菅人命这种事,本宫干不出来。” 她把“草菅人命”四个字,咬得极重。 琉璃嘴唇苍白,脸上毫无血色,全身仿佛被抽了气般,颓坐在地上。 皇后使了个眼色,明月见状,急急地将她拉了出去。 外头大雪急骤,团团地似棉花絮扯下,散落在大殿外,铅灰色的云层近在咫尺,朝着偌大的宫殿压上来,让人喘不过气。 窗棂内的案几上,红烛摇曳,映着茶盏的杯口跃动,温熙明朗,暖意融融。 明山从外面进来,一进入暖阁内,便自觉地跪在地上。 “奴才无能。” “怪不得你,她是老狐狸,做事一向谨慎,怎么会轻易露出马脚?暗中留意着,别打草惊蛇。” “奴才明白。” 琉璃从凤栖阁出来,一路上悄悄儿的,抄了偏僻的小道回去,见四周鸦雀无声,便知道都已经出功,这才松了一口气。 姑姑向来严厉,为了不露出破绽,她必须找个合适的理由,好搪塞过去。 而刚发生的一切,实在让人心烦意乱。 青莲暴毙自杀,褚九性情大变,宋妃频频点曲,皇后插足问讯…… 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太过蹊跷,饶是她早有准备,也难免张皇失措,有些心绪不宁。 她心里正想着,抬头时,赫然发现杌凳上坐着一个人! “九……九姐姐,你……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面无表情,眼神里透露出渗人的光,是琉璃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 那双眸子死死地盯着她,像修罗般,要刺穿她的五脏六腑。语气冷冽得骇人。 “这不应该我问你吗?琉璃,你去哪儿了?” 掌心中冷汗岑岑,她想起青莲之死,便狠狠捏了自己一把,指甲嵌入肉里,忽地生疼。 “我……我衣裳脏了,所以回来更衣。” “哦?是吗?我一直在这屋子里头,为何没有看见你?” “我怕被姑姑骂,所以绕了远路,这才晚了些。” “这前坊后院一体,中间的廊桥不过数百米,我在这里等你,可有些时辰了。” “兴许是我……是我……” “喵……”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黑猫蹿进来,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褚九“噗嗤”一笑,冷冽消失殆尽,仿佛刚才的场景,都是一场恶作剧。 “看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跟你九姐姐撒起谎来了?多年姐妹,我还不知道你?准是又偷懒了是不是?” “好了,姑姑叫我来寻你,快别磨蹭,赶紧换身衣裳跟我来,再久可就瞒不住了。” 琉璃口涩难言,心里乱成了一团,事情接二连三,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口中答应着,踟蹰地进了内门,动作有些魂不守舍。 身后的人纹丝未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一把利剑,要刺穿人的心脏。 从窗纱口望去,琉璃雪白的肌肤上,一条长疤蜿蜒划过,看则触目惊心,只一眼,便转瞬即逝。 褚九的眼神似火,猛然跳动了一下。 纵使只有一眼,她也能看出来,那是刀伤,而且时间久远。 琉璃更衣完毕,从窗纱后面走出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九姐姐,咱们走吧。” 对上褚九的眸子时,她猛然低下了头,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如同炼狱里的修罗,陌生而危险。 不知道为何,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在她的心头涌动。 廊桥雪白如玉,走过桥后,便能瞧见姑姑们正在屋外吃酒。 一溜儿的红泥小火炉,热水“滋滋”地顶着壶盖,蒸腾升起股股热流。大家围炉赏雪,好不惬意。 等琉璃走过时,姑姑一改往常的严厉,抬起头来,和颜悦色地看着她。 “刑公公的穗子找着了?快些进去吧。” “……哎。” 数九寒天,过水檐下冰棱似剑,纵使晶莹剔透,也不免戳中人的心窝。 雪花依旧飘飘飘洒洒,笼罩着这个如诗如画的世界。 第十章 下药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在玉门轩内,除了宋太妃外,原本还居住着两位宫嫔,皆是宫女出身,只得了一次宠幸,从此便默默无闻。 久而久之,她们便被众人遗忘了。 先帝驾崩后,这两个宫嫔当中,一个在房内上吊自戕,追随先帝而去;另一个则自请出家,削发为尼,到奉先寺为先帝祈福。 至此,玉门轩里,就只剩下了宋太妃。 新帝即位后,一方面,忌惮着她在朝中的势力,另一方面,也感念当初的同甘共苦,所以特别下旨,准允太妃迁居辰阳殿,和太后同住。 辰阳殿宫宇不足,遂令内廷增建偏殿,扩建房屋。 又命司天台上任,在全国各地精选了风水宝地,以便随时修建行宫,专供太后、太妃们保养,以尽孝道。 辰阳宫中有个园子,名叫驿桥园,专种绿梅萼与宫粉梅。 现下小寒时节,园中的梅花尽数怒放,红黄着绿相得益彰,朵朵簇簇,很是浓盛。 行人每每走过,便觉幽香阵阵。 皇后身穿一件素色织锦长袍衣裳,还是去年的款,又围了件襄棉的披风,头上发饰全无,只路过驿桥园时,折了一支新鲜的红梅插上。 冰雪未尽,园中红白绿三色相衬,人比花娇,倒是一番美景。 来不及多看,明月点着时辰,小声催促着凤銮,急匆匆地往辰阳殿赶去。 “太后昨晚睡不好,现下还没起呢,请皇后移步偏殿,稍坐片刻。” 暗暗垂首,娴静而乖顺。 “是,有劳姑姑了。” 刚入殿门,伺候的宫人立即抱了汤婆子上来,又折了些水百合、蜡梅,用青花瓷瓶插好,挨个罗列在茶几上。 原本沉闷的殿堂内,此刻增添不少生气。 她只端坐着,一言不发,随着时间的流逝,心里暗暗焦急。 “娘娘,太后已经移居正殿,请您过去。” “是。” 刚进殿,便看见太后上座,不知道为何,每次见到这位长辈,皇后都能感到莫名心慌。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安康健。” “大冬天儿的,难为你了,快起来吧。” 一双老练的目光炯炯有神,朝她觑了一眼,隐隐露出不快的神色。 “皇后穿得很是素净,这么单薄,也别难为了身子骨儿。” “回母后的话,儿臣听闻,自从入冬以来,大殷、北境两国剑拔弩张,陈兵关外,随时将会开战,数九寒天,将士辛苦,儿臣身为殷国之母,却在宫内坐享其乐,实在愧疚,便想着……” “若是能从儿臣开始,从宫中节省开支,以便支援前线,也算作儿臣的一点儿心意。” 只刹那间,那双矍铄的眼睛里,折射出警惕的意味。 “两国剑拔弩张?是谁告诉你的?听说济先临出宫门前,和你身边的宫人交谈过?” 皇后尤自心惊。 原来,一切终究逃不过她的眼睛。 “母后恕罪,昨日皇上来凤栖阁安歇,儿臣见皇上神色忧虑,便随口相问,皇上告诉儿臣,边关吃紧;至于济大人,儿臣挂念父兄,所以亲手做了些衣物,托大人带去……” “当真?” “母后明鉴,儿臣所言,句句属实。” 听得这话,太后紧绷的面庞,当即舒展开来,又呈现出祥和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不曾发生。 “你倒是想得周全,今年北境屡屡来犯,塞域天寒,我大殷将士吃了不少亏,郑将军率诸将迎敌已经数月,胜负高低,久久僵持不下。” 太后低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十分赞许。 “这时若中宫能有所表率,一来能为将士增衣添食,强健体魄,二来也可体现出圣上心系前线的赤子之心。” “是,儿臣正有此意。” “孩子,你过来”,太后朝她招招手,“老身送你样东西。” 她将手伸进衣袖内,从皱纹横生的手腕上,褪下来一对玉镯。 那玉镯翠光潋滟,盈盈丰满,细细瞧着纹镂异常精美,世间罕见,可知价值不菲。 “母后,这……” 只感觉手腕被紧紧钳住,随即一阵清凉,等反应过来,镯子已经戴在了手上。 “拿着,自古美人儿配好玉,我老了,给你正合适。” 瑛琰在一旁束手伺候,见状,便开口打笑。 “太后还说呢,这玉原本是当年北境的贡品,属于上好的极地玉,还是太后生二皇子那年,先帝赏下的……” “太后爱惜得不行,先制了对儿镯子,又着人四海寻找技艺高超的微雕大师,雕刻出飞楼、殿宇、亭台楼阁,又修成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样。” “放在当下,先别说这玉,手艺如此精巧的微雕师傅,怕也再难寻到!” 兴许是常年近人的缘故,这对玉镯触手生温,潋滟无比。 细细看时,上头的花纹图案繁杂无双,府邸洞天,饱览乾坤,更让人拍案叫绝。 皇后惊喜交加,心里一暖,眼角渗出了泪花,急急再拜下去。 “儿臣多谢母后垂爱。” “于公,你是后宫之主,亦为大殷的皇后;于私,你是老身的儿媳,是鉴儿的妻子。我不论给你什么,都是应当的。 “听说皇帝日日住在华阳殿,如今国事虽繁忙,你也要好生劝他,好生保养身体。” “是,儿臣明白。” 从辰阳殿出来后,方才发生的一幕,还在皇后的脑海中盘旋。 经过驿桥园,穿过蔷薇花厅,没走几步,迎面又撞见琵琶。 她是宋太妃的近人。 “娘娘万安。” “姑姑好。” “太妃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她看向明月,主仆四目相对,内心都泛起了狐疑。 “不知太妃娘娘寻找本宫,是有何事?” “奴婢不知,娘娘前去就知道了。” 琵琶的语气有些讪冲,但太妃一向得势,地位与隐后平起平座,又得殷帝尊崇。 她自己只是个孤苦皇后,宋氏在军中的残余甚多,朝堂党羽更不少,纵使父兄军权在握,也不好得罪。 略微思虑后,她点了点头。 “如此,那便请姑姑带路。” 玉门轩的四周,种满了桐树,春来时,桐花遍地,摇曳生姿,甚是好看。 自古桐花柔靡,多象征凄凉的角色,只是不想,如太妃这种人,竟然会喜欢? 过五阶进门,落雪未扫,进入内殿暖阁时。 她正在美人榻几前闲敲棋子,仿佛已经沉迷其间,即便听见来人,也置若罔闻。 一时间,皇后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按规格,太妃是长辈,她却是中宫的皇后;论情分,太妃受尊殷帝,与隐后地位平齐,她应当参拜一声“儿臣”。 只一瞬间,她决定伏低。 “儿臣……拜见太妃娘娘。” 听到殿内人声响起,宋妃仿佛才从梦中惊醒,脸上扬起了笑容。 “皇后怎么来了……快请起,琵琶,赐座。” 宋太妃的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皇后喜欢下棋吗?” “儿臣……略懂。”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皇后可知?” “太妃您是指……” “如今天子新立,北境动荡,中宫子嗣缺乏,圣上每日操劳国事,已是疲惫不堪,皇后要多劝皇帝保重龙体。” “儿臣也作此感想。” “不过这话说回来,若是中宫能诞下嫡子,一能安内廷,二可慑诸王,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有些话太后不方便说,便由我腆着老脸来说了。” 宋太妃抬起头来,淡淡瞧了皇后一眼。 “南安王年少离宫,虽然人在辖地,根基却深厚,他劝课农桑,休养生息,仓廪丰实,当地的百姓莫不称颂。” “毓秀宫出身不高,七皇子看似闲云野鹤,不问朝政,却并非没有机会,如今朝廷内忧外患,你主中宫……” 她忽然抬起头来,目光闪烁,深测无比。 “不可太过无能。” 皇后肩头微颤,听得这样的重话,立即跪下请罪。 “儿臣惭愧,太……母后息怒。” 她举起茶盖,拂了拂上头的沫儿,轻轻呷了一口,继续盘问。 “我问你,最近两个月来,圣上去过你宫中几次?” 这亦是她的心病,被当众问起,霎时间面如土色,只觉得难堪,怏怏地低声答道: “总不过三五次。” “去过其他妃嫔宫中几次?如今宫中妃嫔不多,太后体谅众人,妃位以下之人,都免了请安,皇后你却要做出表率。” “是……儿臣日日来辰阳宫请安。” “皇上最近常去哪里?” 皇后的脸越加惨白,内心如同针刺般,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教坊。” 不料话音刚落,宋太妃勃然大怒,一掌拍在茶几上,登时茶水四溅,或是因愤怒,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中宫无能!” “儿臣无能,还请母后责罚。” 见差不多了,她朝琵琶使了个眼色。 琵琶从怀中掏出一只白色绢包,约莫拇指大小,递给了皇后。 “哀家知道,皇上不喜欢你,你心里也苦,但你是皇后,肩上背负的,是整个大殷的江山社稷,务必以大局为重,以子嗣为先。” “这东西是灵丹妙药,世间多少女子都想得到?本宫花重金寻来,便赏赐给你,至于如何用,琵琶会教你。” 听完这一席话,皇后如坠云里雾中,从小出身在名门,哪里知道这些东西? 就算是在宫里,这也是禁物,她身为一国之母,怎能使用? 但转念一想,这是宋太妃所赐,今日一席话,兴许……就是太后的意思…… 指尖触摸到了玉镯,只觉得隐隐寒凉。 “是……” 从玉门轩出来,凤銮朝华阳殿方向去。 明月眼中十分担忧,好几次欲言又止。 她知道主子心里恨,可是再恨,也不能用这种法子啊!拦在凤銮前,直挺挺跪了下去。 “娘娘,您三思!” “明月,你这是何意?” “太妃心思深沉,做事向来胆大,有些话,太后不曾对娘娘说起,太妃又怎能揣度?况且……况且用这种法子,一旦被发现……娘娘您……不可!” 凤銮上的人听完,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她的用心,我又岂能不知?只是说得没错,我必须早日诞下嫡子,不管用什么方法,也在所不惜!” “娘娘!” “好了,明月你不要再劝,还有十二天就是葵水日,这是本宫最好的机会。” 一双明亮的眸子中,此刻闪烁着欲念的光芒。 华阳殿外。 门口两边,种着两棵碗口大的迎客松,大雪过境,万物枯槁,它们却越发地鲜活。 雪水化开后,皑皑的松盖上,露出晶莹鲜亮的松针,水滴啪嗒啪嗒地落下,砸在了地砖上。 日暖泥融雪半销,旋融雪汁煮松风。 “娘娘,您慢着,小心地滑。” 殿中央的火盆熊熊,将寒气拒之门外,皇帝坐在案前批折子,兴许是不够暖和,又在四周放了好几个暖炉,皆用铁丝烙隔,一片融融春象。 殷鉴看折子入神,丝毫未觉周遭声响。 小夏子正要禀报,皇后却悄声摆摆手,屏退了左右的宫人。 她放轻了脚步,缓缓走到香炉边,从袖中掏出一个柳叶心姜黄色荷包,倒出些粉末,在掌心中匀开,拿起香匙焚入炉内。 一股清新味道飘散开来,夹杂着淡淡的橘香,令人闻之振奋。 “好香!” 他终于从奏折中抬起头,看见身旁的皇后,眼中的惊喜稍纵即逝,又恢复了方才的暗淡,依旧俯首批折,语气听不出情绪。 “皇后来了。” “是,臣妾才到,看见皇上操劳国事,便不敢打扰。” 通窘迫与锥心,她掩饰得很好。 连她自己也从没想过,原来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空气陷入了寂静。 “这是什么香?我闻着提神很好。” 略微踌躇,她走过去,靠在了殷鉴的背后,将手指放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揉动,语气不疾不徐。 “这是秋日里晒下的陈皮,配少许紫苏、白芷、良姜、丁香,一同碾成粉末,装在香囊里,天寒时节,光线晦暗,空气沉闷,脾胃也容易着凉,取来焚烧,提神暖胃最好不过。” 奏折上笔走龙蛇,他并不接话,许久后,才淡淡地开口。 “是个好法子,原料都是寻常之物,不如让药坊大批配做,分发给各宫的宫人,也减少阖宫上下的病痛!” “朕以前做皇子时,年年冬天,宫里药剂支出的银子便是一大笔,怎么支撑得起?尤其是……教坊里雪天练舞的宫人。” 听完这话,即便她脾气再好,也刹那间沉下了脸。 “皇上心系六宫,雨露均沾,是后宫的福气。” “朕昨晚才歇了你那儿,过几日再去。” “皇上……” “朕还要看折子,近来天冷地滑,宫道晦暗,可早些掌灯,皇后管理六宫辛苦,回宫歇息吧。” 揉动的手指不觉僵硬。 她心怀鬼胎,眼神闪烁,动作踌躇。 “怎么?还有什么事情吗?” 正说话间,他感受到身体的异常,似乎有一股热气,在体内肆意地莽撞,穿梭到五脏六腑当中,最终全都向下,汇集到……那一点上。 见殷鉴目色迷离,看似药效发作,皇后心里“砰砰”地直跳,当即跪在地上,神色慌张不已。 “请圣上……恕臣妾大不敬之罪。” “你……你这是做什么?” “臣妾……” 她的声音由因为紧张而颤抖,双颊登时绯红,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去。胸口起起伏伏,说话时语气顿瑟。 “方才的香料中,掺杂了龙涎香和晚香玉,还请……请皇上随臣妾回宫歇息!” “什么?” 殷鉴猝不及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双眼,旋即大怒。 “你……你大胆!” 小夏子守在殿外,听到里头的动静,亦感到心惊肉跳。但没有传召,他不敢贸然入殿。 明月心里暗暗焦急,她只怕一朝事发,功败垂成,失去了圣心不说,还会连累娘娘的声誉。 若是这件事情闹大了,废后……也未可知…… 她越想越心惊,一条心悬在腰带上,如同惊弓之鸟,心提到了嗓子眼。 二人各为其主,都在心里暗暗忖度。 大殿内。 皇后自知过错,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退一步,此事将闹得阖宫皆知,自己还怎么做皇后? 两行清泪潺潺流下,全身匍匐在地上,如同筛糠,苦苦哀求。 “圣上近来忧思繁盛,朝廷内忧外患,臣妾无用,只想为圣上诞下皇嗣,以安国本。” “滚!” “皇上……” 她缓缓地,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第十二章 上位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这是他此生以来,最美妙的时刻。 身为帝王,幼年活得缺失而痛苦,成年过得沉重而束缚。 他一直如鹰般,时时警惕,不敢懈怠。 而此刻,他终于能够放松身心,怀抱着自己喜欢的人,享受着胜利的喜悦。 任性而放纵。 游览万千,只图这一刻的宁静与美好。 沙漏簌簌落下,时光在耳边流逝。 两个时辰后,他才起身穿衣,用长袍将人儿紧紧包裹起来,眼中美丽的脸庞,娇俏而疲惫。 她亦抱住了他,紧紧地偎依在他的怀中。 殷鉴已经笃定,这次一定要给她名分。哪怕……是个最卑微的彩女。 太后赶到辰阳宫时,已经为时晚矣。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 一股闷血从胸口横贯直上,直冲太阳穴,随即一阵眩晕,她当场栽倒在了宫门口。 殷帝得知消息后,连夜赶去辰阳宫探望,不料还未进门,便被瑛琰挡了下来。 “皇上请留步。” “母后怎么样了?朕进去看看她。” “太后刚醒,说如若是皇上来,就不必再见了。” 早知是这种下场……他仍旧不死心。 “那太医怎么说?母后的身体可有大碍?” “太医说太后是急火攻心,导致气血逆行,需要静静疗养,实在不能再受刺激。” “那……我进去看看母后。” 瑛姑姑抢先一步,挡在他面前,直挺挺地跪下,面色熙和而毅然,声音却有几分冷硬。 “皇上明鉴,太后今日为何如此?她老人家是怒极而气,才导致的气极攻心,您此刻要是进去,太后便会旧病复发,到时候……只怕太医都束手无策。” “那……” 嘴唇像被黏住了般,他口涩难言,许久后,才无力地说出一句话来。 “那就有劳姑姑照顾母后,儿子……改日再来看她老人家。” 殷鉴心中凄惶,百味杂陈,撩起袍角,朝着隐后寝宫的方向,郑重地一拜。 “朕已经下旨太医署,令他们全力侍奉母后。” “皇上仁孝,实属不易,只是您心里明镜儿似的没,太后的病根不在这里,天寒露重,还请皇上早些回宫,保重龙体。明日还有早朝,国事要紧。” “是,请姑姑代为转告,就说……” “就说,儿子很想念母后。” 外头的一席话,隐后在里头听得真切。 铅灰色黑沉沉的天底下,一阵寒风呼啸,静谧的远处,从空中传来枝丫的迸裂之声,与殿内烛光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 太后的头钻心地疼,用手轻轻抚住了额。 丫头凌霜正服侍她喝参汤。 见瑛琰进来,她缓缓地睁开眼,淡淡道:“他走了?” “回太后,皇上刚刚从辰阳宫离开。” 她看了一眼凌霜。 “你下去吧,殿内不留人。” “是。” 殿内空旷而静谧。 “皇帝年少,意气用事,哀家为他筹谋半生,他亦辛劳足足十年,好不容易才熬到登基,如今这场面,实在是让人……痛心疾首。” “皇上还年轻,难免有大意疏漏的时候,假以时日,也就明白了。” “唉……” 她推开瑛琰送到口边的参汤。 “并非哀家刻薄,只是这事情……做得实在难看!” 兴许是太过激动,她接连咳喘了几下。 “自古以来,文鞭不留情,新帝上位,朝堂内外本就人心沉浮,他这般……堂而皇之地惹人非议,天子失德,让亲者痛,仇者快!” “想当年,哀家与你在将军府时,几次三番差点活不下去,终于等到诞下鉴儿,也是七灾八难,不得安宁。” 她看向瑛琰,眼神中充满了信任与感激。 “若不是你忠心护主,哀家恐怕……也活不到现在。” 被太后勾起往事,瑛琰的神色也有些凄然。 “梁朝亡后,先帝后来居上。立萧氏为后,萧氏貌美,但多年未得子嗣,引起朝廷动荡,宠妃争斗不断,最终导致中宫易主。” “哀家当年身为教坊舞姬,本来难得见天颜,却不巧偶遇先帝,宠幸后以侍妾相居,因相貌有几分玲珑,又好莲舞,才被姜妃嫉恨……” 提起这个女人,她的语气森然转凉。 “那时她母家得势,圣眷宠爱正浓,骄纵任性,意在后位,哪里还肯容得下别人?” 说到后面,她一改颓疲,眼神中标显露出无尽的恨意。 “贱人大胆的是……竟趁先帝出宫时,要将我发卖出去……若不是你硬闯宫闱,舍命相救……” 瑛琰放下参汤,半是慰藉半是嫉恨。 “姜妃的居心实在歹毒,所以才报应不爽,姜氏一族满门抄斩,家眷全部充公为奴。当年若不是宋妃与我们联手,咱们也不能这么快……” “她也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提起宋妃,太后又恢复了以往的威严。 “这个是自然。” “老身当年从一介舞姬,葬送半生安乐,才熬到了如今的太后之位,绝对不能有丝毫的差池!” 太后说到激动之处,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瑛琰忙拍着抚背,又寻来中衣为她披上。 “您保重身子要紧。” 她喘了口气,声音决绝地发狠。 “既然老身保护了他这么多年,也不怕再为他处理一次,无论如何,江山不可动摇,国本……国本亦不可动摇。哪怕,他恨我一辈子。” “瑛琰。” “奴婢在。” “明日你再替哀家去办件事。” …… 从辰阳宫回到华阳殿,殷帝始终沉郁着一张脸,连帝銮也没坐,一路步行而来。 进入殿内,他犹自烦闷,盯着青玉案上的一摞折子,怔怔地发呆。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三杯两盏下肚,酒色浓烈,举杯消愁。 地上十来张废纸,已经被奴才打扫干净,一想到太后与这天下礼制,他的心里就五味杂陈,酸涩难言。 鱼与熊掌,为何不能兼得? 随着酒入愁肠,一股热气横冲直上。、 殷帝方才还郁闷的心情,此刻逐渐疏狂起来。 他一把扯过诏书,取过笔架上的紫毫,墨迹点点,挥毫泼墨,笔走龙蛇,龙飞凤舞。 明黄的帛上,霎时间,便成了一道诏书: “昔,褚氏,千秋绝色,便嬛绰约,愔嫕淑和,蕙质兰心,尘居馨坊而精进不休,身处闹市而独善其身,德荣兼备,甚得朕心,即日起,封为朝妃,入住沧海阁。” 略微思忖,那笔尖又将“朝妃”二字抹去,改为了“朝才人”。 “去……去内廷挑几样好物件,给朝……九儿送去,告诉她,朕明日再去看她。” “是。” 小夏子点头哈腰地,立即便要去办。 “慢着……” “去凤栖阁传朕的口谕,让皇后亲自主持册封之礼。” 次日清晨,五更时分。 夜色昏昏沉沉,大地还未苏醒。 四周的寒气森森,团团地将人包裹起来,阖宫上下一片静谧,雪花簌簌落下,将廊外昏黄的宫灯,覆盖得莹白。 瑛姑姑带了几个婆子,暗暗地从后门出去,只抄着近道,静悄悄儿地来到了轩华门。 她将管事的带出来,脸色低沉,严肃不已。 “太后懿旨,带舞姬褚九,快去!” 那掌事姑姑面露难色,杵立在原地,丝毫挪不动脚步,神情惊怕而焦急。 “姑姑莫怪,实在是……奴婢们无法交差,今日里三更时分,宋太妃身边的琵琶,便将人带走了……这小主,如今确实不在这里。” 瑛姑姑双眉紧皱,咬牙一跺脚,冷觑了对方一眼,便带着人匆匆离去。 归来时,辰阳殿内已经掌灯。 太后正半歪在榻中,一旁的小几上,还放着大半碗没用完的参汤。 凌霜将小匙送到嘴边。 她轻轻摆了摆手,端起滚烫的茶水,用杯盖徐徐拂过。众人退尽。 “瑛琰,怎么说?” “奴婢……还是晚了一步。” 那精明的目光矍铄闪闪,只一瞬间,已经猜到。 “她一向不省事,哀家早就应当防着,祸起萧墙,大意轻敌,这次是我们失算了。” 瑛琰束立在一旁,将头埋得更低。 “是奴婢的失察。” 太后摇了摇头。,表情依旧淡淡的。 “不怪你……日子还长,找几个牢靠的奴才盯着。” “是。” 早朝后,殷帝乘着銮舆匆匆赶往辰阳宫,太后依旧避而不见。 他在宫外站了一会儿,心中烦闷,也觉得无趣,便忙不迭地去了玉门轩。 听人来报,宋太妃红润的朱唇边上,扯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看,这不来了?” “恭迎圣上。” 殷帝忙虚扶一把,关怀道:“太妃请起,不必多礼。” “许久没有来看望太妃,不知身子骨儿还好?进食可还香?” “感念皇上惦记,本宫一切都还好。” 殷帝将手上的墨扇开开合合,见她神色悦然,只是一昧地寒暄,丝毫不问来意。 果然是老狐狸。 “太妃最近很爱听曲儿赏舞?” 她笑了笑,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语气熙和。 “雪天深宫沉闷,听说轩华门新练了歌舞,便找点儿乐子。” 他不喜这般虚与委蛇,便直截了当。 “听闻,昨晚三更时,太妃将朕新封的宫嫔,带入了宫内?” 听此一言,宋太妃仿佛恍然惊觉,看了看身边服侍的琵琶,神情疑惑,满面惊诧。 “有这样的事?本宫怎么不知?” “娘娘昨儿个不是嫌闷得慌,想听曲儿么?奴婢便让刑掌事安排,也不知为何,竟三更才来……人就在后院。” 琵琶笑着,忽然看向了殷帝。 “只是这一共来了十个女孩儿,奴婢也没仔细瞧,不知其中是否有新嫔……” 宋太妃当即大喝: “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人都带上来!” “圣上……”宋太妃欲言又止,“听说……圣上昨日宠幸了一个舞姬?” 殷帝表情讪讪地,对她的意图心知肚明。 “正是此人。” “舞姬虽身入贱籍,但人的秉性不一,妲己身为有苏公主,却成为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卫子夫虽为平阳侯府歌姬,却不误与汉武帝开创盛世……” “卫子夫后来做了皇后,而如今国母新立,圣上的意思,本宫不是很明白。” 意识到自己失言,殷帝的表情讪讪的,举起杯盏呷了一口,又干咳两声。 他有些心虚,在内心深处,何尝没有这种想法? “形不同而意相似,朕说的只是个道理罢了。” 宋太妃笑笑,不置一词,面容看去依旧熙和,浅浅道: “昔日武后持政,李氏儿孙被尽数诛灭,人人自危,王妃赵氏、刘氏都未能平安,舞姬仅仅是妾室而已。” 她看了殷帝一眼,神色有些复杂。 “本宫听说……此事让太后盛怒,皇上,本宫虽身份低微,却也能体谅太后的拳拳爱子之心,自古自恃美貌,秽乱宫闱者比比皆是,不可不防。” 殷帝早已听得不耐烦,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太妃所言,朕自会考虑,只是这舞姬已被临幸,亦是清白之身,并非像传言的那样不堪,也称不上是秽乱后宫,应当好好善待,给个名分才是。” 那目光笃笃,带着一股不可违逆的威严。 “宠而不正,那才是当真‘秽乱后宫’。” “原来如此,那是本宫想岔了,圣上不要见怪才好。” 正说着话,却见琵琶领了一众女子,鲜红着绿的,罗贯迤逦上殿来。 “娘娘,人已带到。” 他抬起眼睛,飞速地逡巡了一眼,见着了那人。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果然在……这原是圣上的人,如今完璧归赵。” “多谢太妃。” 见她有起身拜送之意,殷帝摆手制止。 “太妃留步,天气严寒,您保重身体,就不必送了。” 黑夜沉沉,狂风呼啸,犹如万千鬼魅在呼号。 远处传来细碎的“沙沙”声,瑛琰提着一盏琉璃宫灯,带了太后的口谕,涉夜而来。 “褚九身份低微,名分上,给彩女已是甚高。” “可儿臣已经下旨……” “皇上”,瑛琰的口气不容置喙,“册封礼还没过。” 殷鉴的心,倏地一沉。也罢……也罢…… “是,儿子谨遵母后懿旨。” 见来人要走,他着慌问道: “姑姑……母后的病痛,可好些了?” “皇上放心,太后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只是路途艰险,这许多事儿,皇上都需三思而后行,自古创业容易守业难,太后……她老人家也难。” 说话间,殷帝的眼角已经湿润。 他又何尝不知? 情与善,自古为帝王大忌。 次日,小夏子传召,晋教舞坊舞姬褚九为彩女,名号“朝”,即刻迁居沧海阁。 第十三章 皇后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三日后,风雪骤停。 红彤彤的艳阳,自东边冉冉升起,照在殷城的冰雪世界里,红妆素裹,分外妖娆。 寒风阵阵,吹在人的头上,侵骨入髓,打得脑瓜子疼。 皇后身穿一件素白的宫衫,十分单薄,头上只绾着素黑的凌云髻,凤冠珠翠全无。 她粉黛未施,因为寒冷,清白的脸色有些青灰,却依旧强撑着身子,站在寒风底下。 融化的雪水流下,浸湿了她的宫缎鞋,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在这儿,她已经站了三个时辰。 “吱呀”一声,辰阳宫的大门开启。 瑛姑姑又来劝她。 “娘娘请回吧,太后今日不见娘娘。” “姑姑……” 皇后拉住了那只苍老的手,指尖传过来的冰冷,让瑛琰打了个寒噤。 她潸然泪下,目光涕零地无声哭求。 “姑姑,母后已经连续四日不肯见我,儿臣自知愚昧,犯下滔天大错……” 说话间,皇后已经屈膝,差点跪了下去。 “娘娘不可胡言!” 左右环视后,瑛琰屏退了周围的宫奴,看向她的神色,十分不忍心。 “娘娘当日之事,既然圣上未曾怪罪,太后又怎会再过问?” “可……” “都权当没发生过,您切不可再对人提起!” “可母后不肯见我……” 瑛琰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叹息,夹杂着丝丝的无奈。 “太后生气,是怪娘娘性格太过于柔弱,听人唆使,失去了母仪天下的智慧与气势。” “是……儿臣无能。” 她垂下头去,眼珠子滴滴坠下,心中悔恨不已。 “娘娘,莫怪奴才多嘴,中宫乃六宫之主,多少人觊觎着这个位置?” “若想岁岁长青,便要拿些厉害之处来,一昧善弱听人调遣,不是后宫的生存之道。太后劳心劳力,是为娘娘担忧,一片苦心难言,还望娘娘能体谅。” “姑姑言重,良药苦口,姑姑今日的这番话,本宫定当牢记在心里。” 那双苍老的眸子中,缓缓浮现出笑意。 只一瞬间,她感到手上传来一阵温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正将她紧紧地握住,声音柔和慈祥。 “娘娘冰雪聪明,凡事立足中稳,不可受人摆布。” “'这大殷宫中,一时的宠爱并不重要,最终能登极之人,才是胜利者。” “是……” 皇后擦干泪水,点了点头。 “多谢姑姑提点,请姑姑转告母后,儿臣定不负她的期望。” 隔着朦胧的玻璃窗,太后远远地,看见那素白的背影远去,最终消失在宫门口。 瑛琰打了帘子进来。 “该说的都说了,往后如何,便看她自己的造化。” “皇后良善,本根儿是好的,又容易掌控,太后只要多加教导劝诱,定能顺心。” “希望如此。” 凤銮行至凤栖阁,刚踏入宫门,明雁便来报褚九的晋封事宜。 她静静地听完,肩上的素锦棉毛披风不觉滑落,良久后,才喃喃自语。 “位份倒是不算高,只是这‘朝’……” 皇后感到自己的心,莫名地抽搐了一下。 “朝朝暮暮……沧海阁……曾经沧海难为水……” 一阵寒风吹来,她心冷尤比身冷,一把往后颓坐在太师椅上。 “娘娘莫伤心,圣上不过赏了彩女之位,您是皇后之尊,比起她来,犹如高山之于小峦,是云泥之别。” 主子充耳未闻,失魂落魄般,目光盈润,嘴唇不觉哆嗦着。 纵使身为奴才,她也十分担忧,主子自小重情重义,没想到临了,却遇到个冷面郎君! “娘娘,您才是这后宫的主子!” 皇后抬起头来,默默看了她一眼,双眼有泪润的猩红。 “你知道沧海阁的由来么?” 婢女摇摇头,满面疑惑地看着她。 “先帝和毓太妃两情相悦,互相引为知己,便传使宫内的能工巧匠,选出风景绝佳的地方,独独为她建了一座楼阁……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名沧海阁,是先帝和太妃娘娘至死不渝的爱情……” 正说着,声音却戛然而止,被硬生生吞了回去。 “……他的心,终究不在本宫的身上!” 似乎想起了什么,皇后忽然转过语气,认真地盯着明月。 “本宫在宫里的情形,你切记着不要往家里传,女儿已经出嫁,好坏都是自己的命,父母生养我已是大恩,母亲年迈,幼弟还小,父兄身居边关,新帝恩威并施,猜忌并不必信任少。” 念及这些,她仿佛精神了许多。 “他们手握兵权,不免遭人嫉恨,若是因为我乱了分寸,因小失大,这个罪孽,我此生难赎。” 提及那个男子,明月目色怔忡,却不能说出口。 “是,娘娘放心。” “当局者迷,过犹不及,本宫就当是为自己哭一回!” 那双柔弱的眼中,写满了不屈与倔强。 明月取来鲜花汁子,为她匀了手,缓声问道: “那册封之事,娘娘打算如何办?” “既然是圣上喜欢的人,本宫应当厚待才是。除了内廷的封典,你去我的嫁妆里,挑些贵重的,给她一并送过去,就当是本宫的贺礼!”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咬紧了牙齿。 第二日,皇后来辰阳殿外请安。 她着一身宫段素雪梅花纹纱袍,纤腰紧束,以七彩宝线作丝,系着一对莹白的如意纹玉佩,两臂之间,缠着烟纱罗绮绘花披帛,头上梳了花冠,双耳衔一双蓝翡翠滴珠耳铛。 朱唇潋滟,粉黛凝脂,身量纤纤窈窕婀娜,遥望如同仙子下凡。 琰姑姑悄然将皇后打量了一番。 她走到太后的身边,低下身来,俯耳嘀咕。 那张苍老疲态的脸,默默应允了。 没一会儿,瑛琰现身殿外,笑逐颜开地迎上来,语气十分和蔼。 “圣上刚早朝过来,还在殿内,与太后正说着话,太后请娘娘进去。” 皇后含口微笑,垂眉低首。 “是,有劳姑姑。” 明月脱下那翠纹织锦云缎斗篷,小心地擎在手中,束手伫立在殿外伺候。 殷鉴和太后正对坐饮茶,忽然看见一个装束明丽的女子走进来。 他不觉吃惊,待定身细看时,却发现是皇后! 一股厌恶,从心底油然而生。 “儿子还有公务要忙,改日再来看望母后。” “不忙……先坐下,多陪母后说会儿话。” 太后抿嘴笑了笑,拉起了皇后的手,递给殷鉴。 “皇后糊涂,但到底年轻,谁年轻时没个错处呢?何况那件事,皇帝也已经查清楚,错不在她。” 她幽幽叹息了一口气,语气猝然有些哀怜。 “到底是结发夫妻,数九寒天,在殿外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别说瑛琰,哀家看了都心疼。” 皇后闻言,灵机一动。 “当日臣妾一时情急,此后每每回想起来,都深感罪孽深重,更是无颜面见皇上。” 那双清丽的眸子,看向自己的夫君时,惊如小鹿,楚楚动人。 “臣妾已经知错,还……还请皇上责罚。” 大半年的相处,他心底亦明白,她很良善,只是缺乏主见,被有心人利用而已。 更何况……终究是他先对她不住。 这样一番想法后,纵使再不喜,殷帝的心里也不免生出怜惜之意。 转过头来,碰上太后期望的目光,便再也没了脾气。 这份母子之情,他亦很想珍惜。 他朝皇后虚扶了一把,语气淡淡的,却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生硬。 “皇后多虑了,朕一向大度。” 太后听他说出这种话,也会心地一笑。 “皇帝国事繁忙,早些回去歇息吧,我和皇后单独说会儿话。” 殷帝魂不守舍,一直惦记着沧海阁,听则如蒙大赦,立即起身拱手,庄重地屈身行礼。 “如此,那儿子就不叨扰母后了。” 大殿之内,又恢复了最初的寂静。 太后朝前冷觑了一眼,神情恢复了平时的淡然。 “你坐下吧。” “谢母后赐座。” 刚曲着腿在杌凳上坐下,太后却又出声。 “坐到哀家身边来。” 皇后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小几香炉袅袅,顿时觉得暗香盈盈。 茶几之上,放着一只天青色裂纹瓷瓶,里头插着簇新的梅花,粉白相间,夹杂丝丝绿意。 “你的脸色……红润不少。” 自觉失仪,皇后立即垂下了头,笑容一丝不苟。 “儿臣多谢母后提点,若非母后当日的话,儿臣或许至今,还不知深浅。” “你懂得就好。” “此事就此打住,皇后母仪天下,万万不能有任何的污点。” “儿臣明白。” “自古帝王佳丽三千,有得宠的嫔妃也是常事。” 她睨了皇后一眼,忽然将语气放得很轻。 “只是个彩女,不成气候。当今皇上性格刚肠,傲骨铮铮,平生最厌恶受人掣肘,如若逆行,不如顺水推舟。” 皇后温顺地点头:“是。” “还有一事……” 太后放下茶盏,盯着她的脸,语气隐隐有威严。 “你父兄远在边关,宫里的事情他们也不便知道,况且……前朝若与后宫结党,那是大罪!” 最后一句话,她加重了语气,神情不觉阴戾,让人惶恐。 “母后放心,儿臣知道分寸,与家父书信甚少,纵使有,也只说一切安好。”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 “你虽然出身将门,却乖顺懂事,郑将军教女有方。” 听到她的夸赞,旁边的人,顿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贵为皇后,今日这身装束,也不算奢侈。回吧,哀家也乏了。” 皇后慌忙起身行礼。 “是,儿臣告退,母后您保重身子。” 明月在殿外等了许久,眼见着皇上离去,想起那日的场景,正心焦不已,突然间看见皇后从大殿中走出来,忙过去扶住了。 将披风为主子拴好,近距离时,她忍不住悄悄儿地问: “娘娘可受委屈了?” 回想着方才的一幕,皇后犹自心惊。 她直直地看了明月一眼,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并没有,太后心思通透,今日想必是料算着时辰,有意让我与圣上撞见,解了这个疙瘩。” “那就好,那就好……奴婢就生怕……”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再说。” 丫头闻言,立即噤了声,默默地扶着皇后往前走去。 出了宫门口,凤銮渐行渐远。 “你这丫头……要是本宫真被扣留,你还敢闯宫不成?” 想起上次急闯华阳殿,明月当即红了脸。 “那……那有什么不敢的?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奴婢也豁得出去!” 这话说得义愤填膺,像是舍身取义般,活脱脱地像个武士。 凤銮上的人笑脸盈盈,感到无比的暖心。 “都是本宫将你宠坏了!等明年放了你出去,再给你找个婆家……嗯……专挑那种恶婆婆,治你这张伶俐嘴!” 那明亮的眸中狡黠一笑,想要故意捉弄她统一番。 果然。 这丫头上当了! 明月的脸颊登时羞得通红,半噘着嘴,胸口起伏不定,赌气道: “我才不要呢!要找……”,她忽然指向对面的人,“也要先给明雁找!” 明雁守在凤銮的另一头,听到明月的话,当即要发作疯闹起来。 “好了好了!这儿可不是凤栖阁,哪里能任你们胡闹?” 闻言,二人这才讪讪地住了嘴。 凤栖阁内,夜里四更时分。 皇后躺在枕榻上彻夜难眠,便唤醒明月,主仆二人伴着说了一会儿话。 空中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小雨,凤栖阁的地砖上,映着廊道上的烛火,可见湿漉漉的一片。 严风寒凉而料峭,嗖嗖地打入了暖阁内。 此刻,皇后正半歪在榻上,手上拿着一本《昌黎文集》,看得津津有味儿。 “啊嚏……” 小几的缠枝金台上,豆大的烛光微微颤动。 丫头取来一件毛领锦绣中衣,静静地为她披上了。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草色遥看近却无……” 榻上人喃喃自语,思绪飘飞。 她想起了幼年时期,爹爹带着她去郊外骑马,那也是一个春天,天空湛蓝,大地辽阔,草木萌蘖,万物复苏,还有雄鹰在头顶翱翔。 可如今,一入宫门深似海。 那么美好的景色,此生怕是再难见到了。 第十五章 揭露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帝銮到达凤栖阁时,日头已经高升。 刺白的光照在阶梯上,投下绵长的影子。 “皇上万岁。” “周太医起来吧,皇后怎么样了?” “回禀圣上,皇后已无大碍。” “是什么原因?朕日日听得太监来报,都说皇后脉象平稳,怎么会忽然滑胎?” “回皇上……” 周太医老态龙钟,胖墩五短般的身子,搭上两绺半寸长的胡须,显得有些憨态。 “臣方才查验过皇后的饮食起居,并无大碍,唯独那食用的山楂糕,有些蹊跷。” 明月在一旁跪着,此刻立即接话。 “天气暖和起来,娘娘最近半月进食都不香,奴婢想着山楂能开胃,且此前询问过太医,孕妇少食无碍,所以才让小厨房做了。” “见娘娘吃得好,太医也说无碍,便少量进着,一直都没出什么问题。” 听明月说完,他并不看她,只盯着太医。 太医身子一颤,急忙匍匐答话。 “山楂能开胃,娘娘少量吃确实无碍。” “但今日微臣入宫给娘娘请脉时,施太贵人身边的庭儿来,说太贵人身体抱恙,已经起不来身子,拉着臣去把脉问药。不料今日糕点中搀了马齿苋的粉末,混合这百合花,嗅食相辅,才……” “况且……娘娘刚过保胎之日,身子还很弱。” 殷帝瞥了一眼殿旁未撤下的百合。 半身枝丫倚靠在天青色的碎纹瓶口上,花朵橙黄香艳,花瓣尽数向后卷曲,妖娆婀娜的样子,像极了美人艳舞的身姿。 等太医说完,他的声音已经冷了下去。 “那太妃,到底怎样?” “太妃得了痢疾,整个人身子已经虚脱,庭儿的话不假。” “后宫的平安脉日日都有,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况且即便生病,拿了牌子去请太医,也不耽误多长时间。” 小夏子听得,连忙走上前去,附在耳边,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 殷鉴便不再追问。 “朕记得太医说,百合安神,才日日在寝殿内换置新鲜的卷丹百合来,让皇后看着新鲜,腹中的孩子也高兴。” “古来药毒相生相克。” “若单有百合,有安神功效确是不假,但若混杂了马齿苋这类,则功效相反。” 殷帝半晌不语,将众人扫了一眼,脸上生出愠怒的神色。 “马齿苋素有滑胎之效,宫中人人皆知,又并非寻常食物,为何会混杂在皇后的饮食中?” 众人皆是一凛。 “奴婢方才来时,已经细细查问过凤栖阁的宫人……但马齿苋易活,在宫中有水的地方,皆能生长,所以…所以还未曾查出头绪。” 湘妃竹扇“哗啦”一声合上。 “这倒是奇怪,我大殷堂堂皇后,朕的嫡子!谁敢谋害?” 那双暴怒的眼睛转向小夏子,猛然拔高了声音。 “查!给朕查!小夏子,这事儿交给你去办!” “若查不出来……”他目光一凌,“你就别回来了!” 小夏子浑身一个激灵,猫着腰儿急忙应答。 “奴才领命。” 大殿内一片沉寂,连半声呼吸也不闻。 他收了怒气,声音中流露出疲态,向外摆摆手。 “都出去吧,朕进去看看皇后。” 说完,便放轻了脚步,踱入内殿。 从凤栖阁外出来,已经是申时。 外头满城春色宫墙柳,湖光山色潋滟涤荡,湿地上紫白的鸢尾朵朵簇簇,迎春花开得明黄灿烂,白玉兰凝脂如同美人新面…… “等闲识得春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但经此一事,他已然没有心思再观赏,抿紧了嘴唇,沉默不语。 “回华阳殿。” 帝辇匆匆路过,夹道上的宫人一律面向宫墙避面。 “朕……是不是做错了?” 殷鉴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身旁的人。 “朕似乎从来对皇后,太过于冷漠。” 小夏子不明所以,略微思忖后,才反应过来,赔笑道: “皇上贵为一朝天子,谁错皇上也定没错儿,只是皇后如今身怀龙嗣,这又是头一胎,心情难免抑郁烦闷,您多关心些也好。” 他的眼神捉摸不定,眉间微皱,思忖半晌。 “朕总觉得九儿……她不似以前……” “你跟了朕多年,说一句真话,是朕多虑了么?” 那细白的小脸依旧赔着笑。 “圣上,彩女与您相识多年,情分犹在,您偏疼些也情有可原。” “只是……”,他换了一副更谄媚的笑容。 “有屁快放,吞吞吐吐!” 被这么一骂,小夏子说话痛快了些。 “是,是,皇后娘娘怀孕,宫中难免有人觊觎。” “你是说,她恃宠而骄了?” 殷帝皱着眉,摇了摇头。 “但兴许不是……自从册封彩女后,她谨小慎微,既不主动争宠,也极少踏出宫门,跟谁能有过节呢?总不过朕多偏疼她些……”。 他越想越奇,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得作罢。 “算了,或是朕多心。” 小夏子听得,机灵地将话题引开。 “前头就是辰阳宫,皇上是否要进去?” “去吧,朕去看看母后。” 辰阳宫外的芍药开得正好,远远望去姹紫嫣红一片。 因着太后喜欢,园内移栽了许多奇花异草,内廷的宫人们正在剪枝施肥。 见皇帝到来,他们全都齐齐跪下。 “嘘……” 瑛姑姑正要进去通报,殷帝摆摆手,自己放轻脚步,打了帘子进去。 正值傍晚,太后躺在檀木描金如意榻上,静静地闭目小憩。 “谁?” 听得有珠帘脆响,她警惕地睁开眼,让人扶着,靠到了欹案上来。 “儿子本想来看望母后,却反倒吵了母后休息。” 太后面无表情,有些老态的眼睑垂下,叹息道: “终归是老了……天才刚温起来,就容易犯困得很,皇上怎么来了?瑛琰竟没有通报。” “母后莫怪,是儿子不让她通传。” 想到方才的一幕,他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十分心疼。 “这么多年过去,您已经贵为太后,睡眠还是这么浅。” “宫廷之内,俯首皆兵,需时时警醒,多年养成的习惯,怎么改得掉?” 瑛琰打了热毛巾把子伺候。 “去,让小厨房的茶奴,制泡两杯黄山毛峰来。” “是,太后。” 见人退出,隐后看向自己的儿子。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对上那双矍铄锋利的眼神,殷鉴立即陪着笑。 “母后,儿子还年轻,少不得要您帮衬,您一定要保重身子。” 回想起以前种种,他忽然感到十分惭愧,言语也未免踌躇起来。 太后静静呷了一口茶。 “如今有一件事,儿子不明白,特地想请教母后。” “今日周太医查出,皇后的膳食中……被人掺杂了滑胎之物。” 太后听得,手滑落了盏,霎时脸色铁青,一双精明的眼珠子迸发出利光。 殷帝眼眸一缩。 “皇后暂无大碍,母后息怒,儿子已经命人去查了。” 她气儿平了些,仍旧余怒未消,迈着苍厉的声音,道: “皇后是后宫之主,谁能与她争锋?胆敢祸害龙嗣,此人胆大妄为,居心叵测,断不能留!” “是……” “你妃嫔不多,眼下除了皇后,就是冯妃与欧阳氏,既不得宠,也向来安分,其中关键,皇帝只需细细思量便是。” 太后换了副语气,眼神犀利,让人如芒在背。 “历来宠妾不可灭妻,周朝幽王废申后,立伯服,西周灭;汉王宠爱飞燕合德,废许皇后,江山动摇。以史为鉴,不可不防!” 话虽未说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太后素来不喜褚九,嫌她妖颜祸水,魅惑圣上,搅乱后宫安宁。 这在他的心中,更添了一层烦闷。 夜半时分,辰阳宫后殿。 自从搬离了玉门轩,宋太妃便满心不如意。 这“恩典”明升暗抑,她内心实际是万般的不情愿。 此刻,她穿着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梳着如意高鬟天鸾髻,妆粉未卸,神色十分疲惫,正坐在芝兰描金如意榻上闲敲棋子。 小几上,一盏金莲琉璃宫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茶水沸了三遍。 独自对弈,棋声落子清脆,灯下人影幢幢。 褚九亲自打了绢纱四角灯,悄悄儿地从后门进来,琵琶早已等候多时,引着她进了前厅内殿。 “奴婢给太妃娘娘请安。” 宋太妃抬起头来,只觑了她一眼,并不做言语,又低下头去自顾自地耍棋子。 跪在冷硬的青地砖上,她不敢作声。 时间流逝,大殿内安静异常,琵琶斟茶倒水的声音十分响亮。 “起来吧。” 她如蒙大赦,揉了揉疼痛的膝盖,叩头道: “谢娘娘。” “今日听宫人说,有人在皇后的饮食中掺马齿苋……” 太妃抬起头,眼角往地上斜觑了一眼。 “你可知道此事?” 夜半匆忙召见,她心中早就料到,双手缩在袖中,回答得小心翼翼。 “回娘娘的话,奴婢整日在沧海阁中,并不知情。” 话音刚毕,只听得“砰”的一声,棋子撞击在棋盘上,散落成一片。 整盘棋未解先乱,褚九疼痛的双膝颤抖。 “春娘。” 她唤出了她的真名,语气冷冽。 “凤栖阁内日日替换的卷丹百合,是从哪里来?花房那胆大妄为的狗奴才,到底是收了你什么好处,竟然干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蠢事!” 那垂下的眼神中,闪过丝丝慌乱。 “你可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欺瞒擅专背叛主人?嗯?” 瞿春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嘴唇哆嗦了几下,连连叩头。 “太妃恕罪,奴婢这次擅自做主,求太妃宽恕!” “奴婢只是担心,皇后一旦诞下龙子,会威胁到太妃的地位,给三皇子日后留下祸端,奴婢绝不敢有二心,娘娘明鉴!” “糊涂!” 宋太妃厉声骂道,怒气直冲上头。 “你怎么如此愚蠢!皇后有了身孕,你近几个月又擅专宠,其他妃嫔向来安宁,你……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春娘又“咚咚咚”磕了几个头,竭力为自己开脱。 “娘娘放心,太医去的时候,是因为庭儿才误了时辰,很难怀疑到奴婢的头上。” “施太贵人?” “是,娘娘,如今住在思安堂。” “思安堂……那是佛堂?” 琵琶接话道:“是。” 宋太妃漠然地点了点头,语气淡淡的。 “许久未见,本宫倒是忘了故人。” 她转回思绪,接着看向眼皮子底下的人。 “哀家听说,圣上在你榻上时,忽然撇下你独自离去?” 听到这句话,春娘如同身处冰窖,感到一阵阴寒。果然……还是逃不过她的眼睛。 她垂下了头,仿佛认命般。 “是……” “是何故?” 背上冷汗涔涔,说话早没了方才的利索劲,舌头开始打卷儿。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只提了一句太后,皇上便立马变了脸……是……是奴婢无能。” 宋太妃凝眉思忖半晌,才沉下气来。 “近几日你的表现太过伶俐,太后与新帝都是机警聪慧之人,往后几个月里,你要竭力让皇上雨露均沾,放些恩宠在别的妃嫔身上……还有……” 那双盛怒的眼睛,蓦地跳动了一下。 “没有本宫的命令,不能妄自行动!” “求娘娘饶恕这回,奴婢再也不敢了!” 瞿春娘吓得不清,双手直打哆嗦。 “反正你是没有身子的人,不妨提携新人上去,一来可为你遮挡掩饰,分散别人的怀疑,二来你有了帮手,也不至于势单力孤。” 末了,她又补上一句: “皇后的孩子……一定要保住……你听明白了?” “是,是,奴婢谨遵娘娘教导。” “天色已晚,你回去吧,别让人起疑心。” 宋太妃对琵琶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小心些。 送走春娘,琵琶伺候太妃梳洗,拆下发钗后,华发缕缕倾泻而下。 一切都象征着……她已经老了。 “依奴婢看,这丫头背叛主子,怕是留不得了,娘娘要早做决断为好。” “我岂能不知道?” “她虽然不能生育,但君王夜夜笙歌,日日专宠,新帝对她又极尽百般怜爱,我若是个女子,只怕也会心动几分,更何况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说到这里,太妃露出种种情绪。 “自以为仗着君王恩宠,便想摆脱哀家,都说饮水思源,她怕是忘了,当初是救她脱离的苦海!” “娘娘明鉴。” 琵琶凑到了她的耳边,悄声问道: “不知接下来的这颗棋子,娘娘想要安插谁?” “官宦士家的人难以掌控,大殷刚刚稳定下来,哀家也不想牵涉前朝,破坏这祥和局面。” 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忽然叹了一口气。 “只要太后和新帝一倒,皇后乃至太子都不难办,况且郑氏在军中甚有威望……” 记忆忽地涌上心头,那语气蓦地,坠落了下去。 “自从爹爹去世后,我宋氏一族便已经失势,近两年来,宋肄把军权屡屡交出,只怕再过个三年五载,将士们哪里还记得曾经威震北境的宋将军?” 这句话是事实,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偌大的室内,只剩下水沸的嘶嘶声。 “娘娘仁慈,也可少些咒怨与干戈,只是……” “只是养痈遗患,若皇后这次诞下男婴,只怕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侯爷有世袭爵位护着,无论如何,在朝中总会有一席之地。” 卸了如意八宝簪,妆奁之上,又添了几对碧玉瓒凤钗。 她净了面,又将太医院配置的药膏取出,细心地擦拭保养。 “做个闲散侯,还不如不做。” 自知失言,琵琶顿时噤了声。 “想当初,咱们就输在了这上头,才屈尊和太后联手,如果有皇后在手里,郑士康可是出了名的疼爱幼妹,宋肄夺回军权,指日可待!” 一旁的人,默默地点点头。 “谨慎些,盯紧那蠢货,别妨碍了哀家的大计。” 忽然眉心一皱,她似乎想起来什么。 “我记得之前……有个叫琉璃的丫头?” “是,和那死女的身份一样,也是舞姬,不过近来……与秋娘的关系却很紧张。” “听话吗?” “还算省心,当初那死女的事情,便是她报的信儿。” 宋太妃躺在紫玉珊瑚屏榻边上,琵琶在一旁轻摇着湘妃团扇。 她只着一件锦缎绣桃花中衣,眯着眼,郎朗道: “说起七皇子,当初那件事,倒是没能坏了他名声,真是可惜!” “这件事是谭夏去办的,谁都没想到,毓秀阁的人会忽然出现。” “查了吗?” “已经查过。” 琵琶摇了摇头,神情十分疑惑。 “当初怀疑是内鬼,所以除了娘娘的陪嫁外,其余的宫人,全部都赶了出去。” 宋太妃低下了头,阴翳着脸,半晌不曾言语。 许久后,她忽地抬起头来,凌然看着琵琶。 “毓贵妃,你要时刻警醒着!” “她?” 琵琶疑惑不解。 “她素来不过问宫中之事,对名利位份,也不甚上心,自从先帝走后,就没出过灵毓宫的大门,我听说里头荒芜一片,连个扫洒庭除的宫人也无,当真是无比寒碜……” 只一瞬间,婢女似乎恍然大悟。 “难不成,是为了七皇子?” 主子点了点头。 “你只管叫人留意着,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 “是,奴婢明白了。” 第十六章 子城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皇后险些滑胎,事情发酵后,不了了之,却殷帝心里种下了疑窦。 一面假装平息风波,另一面,却命人在暗中悄悄儿追查。 或许他隐约已经知道…… 暗卫报告的消息,总是令人内心不爽。 四王府,子央阁内。 近五月的天气,外头蝉鸣阵阵,子央阁的书房里却凉意袭人。 花架边,紫檀雕花屏风的下方,摆放着香案与文房四宝,四壁古董画作琳琅满目,书香幽幽。 美人榻边上,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静静地站着。 子城身着绛紫色的羽丝云雁纹公子袍。 头上妆发碧成,三千青丝如丝绸般滑下,手腕如玉,指尖纤若无骨,修长莹白无暇。 他肤色匀称,温眉胎中带,白雪琼貌自凝,绛唇不点却生。 朝和风的窗外望去,眉梢眼角藏秀气,笑貌露温柔。 在那修长的指间,擎了一副临摹的《洛神赋》,细细观赏着。 殷景身着紫霞机巧双鹤红袍,顶戴玉冠,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屏退了左右小厮,走至窗户边,锁上窗棂,才过来拉着他的手,温柔含笑。 “你这么喜欢看,我待会儿再给你临摹两幅。” “这只是第一卷,后头还有呢,我全都给你亲自画来,可好?” “公子才华过人,技艺高超,连我都分辨不出,足以以假乱真。” 四眼温柔相对,将面前的男子搂入怀中,轻声道: “伯父最近身体还好么?” “我爹爹总是这个样子,你也知道……” 他语气歉然。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害你被连累不说,还惹得伯父生气。” “这怎么能怪你呢?” 回想起往事,子城的眉间惆怅。 “当年若你不出现,我恐怕早已……,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身世、家族,怎么可能容得下我……” 他说着,方才还和润的面色,陡增了几分凄然。 “好了,你看你,好好的怎么又伤心起来,眼泪流太多对身子不好……” “你现在是我的人,我不许你再流泪。” 他将他紧紧搂在怀中,缓缓抚摸着那丝缎般的长发,心里漾生起无限的满足与温柔。 天地静止,万物谐好。 “时间可过得真快,转瞬八年了。” 子城抬起头来,用青罗帕子擦干了脸,面色依旧温润如玉般笑着,迎合着他的话。 “是啊,八年,公子,我们竟然在一起八年了……真是让人……” 那双和煦的眸中,浮现出泪意。 “别说胡话!我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子城望着对方眼中的倔强,半似肯定半似安抚,垂下了眼睑。 “那是自然。” “你生在淮阴富贵之乡,和我外祖秦家是世交,那年伯父大寿,寿帖遍集江南名流。” 殷景看了怀中人一眼,接着道: “我母亲虽为外嫁女,但向来注重母家情谊,又是王公贵妇,自然也收到了帖子,那年我刚食十五岁,这一去,便遇见了你。” 他闭上双眼,回忆起那段往事,嘴角挂着笑意。 “你说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子城的脸上如晚霞烧过,红彤得发醉。 “都传你是个混世魔王,到底生在王府之家,没想到乍见面,却是个英姿倜傥的公子,有多少富贾人家都想巴结,你却始终彬彬有礼地端坐着,可急坏了他们!” 说着说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场景,嘴角绽开出笑容。 “那可不?我的心思都在你身上!” “紧张得很,真是如坐针毡,腿不知道该如何抬,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凉爽的天儿,冰湃瓜果伺候着,硬是出了一身大汗。” “我从小到大,在家里父亲母亲千般疼爱,哪里怕过什么?但一见你,我却怕了……” 他抚着他发丝下袍上的花纹,感觉丝滑软腻如雪。 听他说完,子城亦缓缓开口。 “我身为家中长子,那种场合,定要见客。” “父亲对我说,四王府家的贵人来了,秦府与我南宫家是世交,秦夫人盛誉在外,又听得夫人说……” “这是我家犬子,小名唤做明轩。” 二人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 回想起初见,历历在目。 “你知道那天夜晚,我心如鼓点,辗转反侧地难眠,脑海中全是你,你的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动作……后来,我总算想明白了。” 子城抬起头,好奇道: “你想明白了什么?” “从小到大,我房中的丫头或俊俏可人,或温婉妩媚,或清新脱俗……” “十四岁那年,母亲见我已经长大,便将我叫到房内,对我说,房中的丫头,以后都是我的侍妾,然后……” 他眼珠狡黠一转。 子城亦好奇地睁大了眼。 “第二日一大早,我全部赶走了……哈哈哈……” “所以……那日你便和伯母坦白?” “嗯。” “夫人待你可真好。” 那双温柔的眸子中,滋生出羡慕。 “我知道自己的身子,但这种事,怎好请大夫?” “那你……” 子城低下了头,语气不安。 “我只偷偷找了一位游历的郎中,那郎中常年游历天下,见多识广,听完我的事后,竟不以为意!” “方外多高人……那后来呢?” “这种败坏家风的耻辱……只得苦苦挨着,为了防止病发。” 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日子…… 说话间,他的眉眼拧作一团,面色愁苦不堪。 “你知道我怕……我已经到了那个年纪,总是要娶妻的,早晚瞒不住。我日日做噩梦,梦见自己被父亲赶出门庭,众目睽睽之下,父亲冷漠的脸,母亲羞丧又哀叹的神情……” “那些日子,我快被折磨疯了!” 感觉到他心底的痛楚,殷景将怀中人抱紧。 “我夜不能寐,” 说到这里,子城感慨万千。 “幸好……遇见了你,不然…我恐怕真的会沦为南宫家的罪人……” 他手脚冰冷,整张脸痛苦地绞成一团。 无助、哀苦与绝望,尽管他是南宫家的长子,是富甲一方的商贾。 心疼地抚摸着他的发髻,将十指嵌入他的指尖,殷景温和而有力。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我便是命里有。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没有错。你放心,我早已与母亲开诚布公,虽然看似荒诞,但她颇通情理人格,对我疼爱有加,不会忍心我终身孤苦伶仃。” 子城将头紧紧贴近他的胸膛,低声哽咽。 “若真如此,我这后半生也便有了皈依。只是……” 他轻抚他的脸颊。 “傻瓜,你还在担心什么?” “只是伯母已经为你娶婚,谢大人家的女儿,我倒是觉得……耽误了她。” 谈起谢桐,殷景的神色冷硬。 “这女子并非善类,无碍,我放她进府,也绝了世间祸害!” 他轻叹一口气。 “若非圣上赐婚,我又怎么忍心?你放心,我不碰她就是。” “那子嗣……” “无碍。” 他缓缓抚摸着他的额面,像是安慰,像是承诺。 “若我一世痛苦,纵使有孩子,又有何意义?母亲理解我,也自然会善待你,伯父那边,有任何需要,我也定当尽心尽力,就当是……我自己的家人一般。” 窗外的柳絮飘飘,挡住了一丝艳阳的春光。 子城眼看着那光晕,觉得恍恍惚惚。 此生无憾。 …… “公子!公子!” 小厮长鹤在外面急急地叫门,一副十万火急的态势。 他皱了皱眉头,抬起头往门边看了两眼,向怀中的人温和道: “长鹤做事一向谨慎小心,如此莽撞,势必有大事,我且去看看。” 怀中人顺和地点了点头。 “你去吧,我等你。” 殷景大步踱到门边,拉开门插,俊美的脸色上写满了阴翳。 长鹤敲门敲得太着急,险些直直扑了进来,幸好眼疾手快,被主子一把拉住了。 “子樱阁的那位……新夫人,悬梁了!” “什么?” 初闻噩耗,他也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小厮气喘吁吁,不住地呼气儿。 “已经……已经救下来了,刚请了郎中,我就赶着来向公子报信儿。” 听完这句话,殷景眼色一撇,随即湘妃竹扇“啪”地打过去。 “哎哟!” 长鹤身上挨了一记。 想到方才还夸他“谨慎小心”,殷景看向房内,歉意地笑笑。 “你先去看着,别再出什么篓子!” 他折身回来,语气十分不舍。 “我得去看看,好歹不能出人命,你是否愿意与我同去?” 子城点点头,站起身来,笑得依旧如同三月春风。 “走吧,我精通医术,虽然瞒着别人,但你是早早就知道的,要真有什么事,我或许也能帮上一二。” 殷景拉起他的手,触感如同柔荑,眼中情义盎然,夹杂着丝丝感激。 子樱阁内。 林荫阵阵,春日融融。 红日淡长空,绿烟晴帘栊,杨柳拂面亲和风,园中万紫千红花开,群燕绕梁不断。 若没有眼前烦人的事件,也是一个赏春饮酒的好地方。 只是住在这里的人,却实在煞风景! 见王府的家丁进来,聚众赌钱的奴才们一哄而散,或假装在花圃边修枝剪叶,或对新土浇水施灌。 只是那芽下新培的土,因长期缺水,已经十分干裂。 主子要悬梁自尽,伺候的奴才倒是兴高采烈? 他的神色中,厌恶丛生。 刁奴! 嫣彩的神色有些慌张,惊惧地迎上来,一股脑地跪在地上请安。 “奴婢见过公子。” 这丫头他认识,顿时生出恻隐之情。 “你起来吧,人怎么样了?” “回公子的话,夫人已经救了下来,太医方才来诊断,说是……说是肝脏郁结,每日郁郁寡欢,这才想不开……” 她说话语无伦次,十分紧张。 二人都暗暗诧异,却不曾表露出来,抬起腿,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 三道门帘后,只听得一阵珠翠落响。 谢桐躺在黄花梨木百合描朱漆床榻之上,一张清白的脸上,乌青斑斑,青丝散乱成一团,上半身桃绣丝锦中衣,白皙的脖颈上,隐隐有绡红的勒痕。 此刻双目紧闭着,仿佛断气儿一般。 嫣然守候在床头,脸颊之上,隐隐挂有泪痕。 她端着一只玉白的汤药碗,正用白瓷勺,缓缓地往口中喂药。 褐色的药汁从嘴角处流出。 “小姐……小姐……” 想到谢府年迈的娘,嫣然泪水滴落。 “你先下去吧。” 她连忙将药碗搁置了,束手立在一边。 “是……” “子城。” 嫣然悄声回头。 那声音,温熙无比,纵使身为女子,也蓦地顿了一下。 子城立即上前,盯着谢桐的脸细看一番,又伸出一根白玉般的手指,去搭上谢桐的手腕。 那身子,猛然抖了个机灵! 趁人不备,她觑了一眼,却发现那和煦温润的眸子,正在凝神看着自己,顿时绯红了脸,却依旧纹丝不动。 男子疑惑地皱眉。 伸出指尖,在脖颈上殷红处一抹,赫赫红迹冉现! 女子登时浑身战栗,身子僵硬无比。 公子“嚯”地收拢了扇,穿开珠帘,扬首踏步而去,再也不肯回头看一眼。 谢桐陡然坐起来! 她还没能喊出声,就听得外头声音郎朗: “从今日起,子樱阁中,奴仆全部发卖出去,嫣彩嫣彩二人,跟着房妈妈另行安置,另外拨两个庭除洒洗的下人来,别荒了这园子里的风景。” “至于端茶送水……” 他顿了一下,声音不屑。 “就让她自己来吧!闲得慌!” 一行家丁上前,二话不说就拿人。 只眨眼的功夫,那行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捆得像粽子般。 “公子……” “这主子要自尽,也不能全怪咱们做奴才的呀!” 一个丫头十分委屈。 那上位者却充耳不闻。 “发卖了你们,纵然还有一口饭吃,但倘若不识好歹,出去大放厥词,顺嘴乱说,本公子要你们的命,也不难办。” 他说话时,语气淡淡的,看不清表情。 这些个奴才,平日里都骄纵惯了,许久未到主子跟前受训,转眼间的变故,那肯善罢甘休?霎时间,一个个怒目圆睁,七歪八扭地想要反抗。 “就算做主子,也没这么糟践奴才的!” “对!” “这算什么!” …… 有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兀自挣脱了小厮的手,举起头来,便朝着殷鉴的身上撞去,还未到跟前,却被长鹤一脚踢开了。 见自家主子受辱,长鹤亦勃然大怒。 “敢在王府撒野?来呀!拖下去!” 那婆子还在挣扎,嘴里不干不净,木棍打在浑肉上,伴随一声闷响,凄厉的嚎啕,震住了所有人的神经。 方才还抗争的人,此刻全都安静了下来。 那婆子嘶嚎着……便渐渐没了声儿。 执法的小厮下了死手,没打几下,便断了气。 长鹤语气森然,与主子相似的身板,让他此刻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奴仆。 “拖去乱葬岗埋了,别污了公子的眼。” 那声音,和平日里那个嫩青嬉笑的小子,简直判若两人。 没有一个人再动。 所有人,全都像木头般,被家丁推攘了出去。 “谢殷氏不幸感染天花,身边奴仆皆以身侍主,为了不危及王府,今日起,子樱阁闭门谢户,除了送食外,一律不许进出。” 谢桐怔怔坐在门口,犹自心惊。 她瘫坐下去,颓在了门槛上,只觉得浑身冷汗涔涔,脖子上鲜红的朱砂,由于汗水的濡湿,逐渐晕化开。 子樱阁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喉中蠕动,艰难地吞咽了几下,终于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叫: “公子!公子!我错了公子!” “妾身再也不敢了,公子……” 女子的凄然叫声从身后传来。 子城动了恻隐之心,转头回看,嘴唇嗫嚅了半晌,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来。 殷景缓缓握住了他的手。 长鹤司空见惯,默默地遣散了下人,静静地跟在不远处。 是非成败转头空。 子樱阁的大门“吱呀”一声,便被牢牢关上了。里头的动静,再也无人能听见。 园外依旧莺啼绿映,青砖地上杏花铺道,方才还沉稳的晴空,忽然下起了霏霏小雨。 一株血色蔷薇,在窗外悄然绽放。 子央阁书案旁的金漆描百合美人榻上,依旧上演着一出花好月圆。 第十七章 阴谋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殷四王府,四更时分。 子樱阁内一片阒寂,谢桐的房门外,一声“咔嚓”的轻微脆响,在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随即,漆黑的房门从外到里,缓缓地开启。 一阵寒凉的夜风,从门外吹进来。 空中黑影一闪,形同鬼魅。 “谁?” 榻上的人被颤然惊醒。 几乎与此同时,她感到脖颈处一凉,匕首的寒光闪现! “别动!” “你……你要做什么?” 榻上的人已经吓得呼吸停滞,只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黑衣人并不言语,一丝窸窣声响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咚”地一下扔到了榻上,在她的耳边低喝道: “拿着钱,今晚就走!”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 许久过后,谢桐才从方才的惊惧中,逐渐地缓过神儿来。 压制住内心强烈的恐惧,她哆哆嗦嗦地,借着小窗外月亮的清辉,摸索着下了床榻。 走到烛几旁,“噗”地吹燃一只火折子。 烛光冉冉升起,霎时间,屋里变得明亮起来。 她犹自心惊,用手掌抚住了胸口,将方才黑衣人留下的小包解开,借着烛光一看,金光闪闪,这竟然是一包金子! 这些数量,足够普通人家生活好几十年。 那双灰暗与恐惧交织的眼中,流露出疑惑、希望与欣喜,像是寒冬里的北雁,看到了暖春的希望。 耳边又回响起黑衣人的话。 “走!” “对……走……” “桐儿,你哥哥的前程就靠你了。” “你要好生伺候公子,早日诞下孩子……” …… 母亲的话语却犹在耳边。 看向那打开的房门,她的瞳孔猛然紧缩,半晌后,在脑海之中,浮现出另外一个想法。 她摸摸自己的脸颊,又整顿了衣衫,静静地坐在银镜前,打开胭脂水粉,小心翼翼地擦着。 烛光跳动,窗外清辉。 随着手上动作的加深,那双美丽的脸,逐渐浮现出来。 “我还是谢府的大小姐!” “娘还等我回去呢。” 她在口中喃喃自语。 出了园子,外院门大开,平日里守在门旁的家丁,此刻像吃醉了酒,全都七歪八扭地倒在地上。 谢桐伸出头去,小心翼翼地瞧了瞧。 四下无人。 沿着墙角跟一路潜行,今夜的王府,仿佛格外的寂静,以往伫立守卫的家丁,仿佛都凭空消失了般,只有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风声。 “奇怪……” 她不由得小声嘟囔。 来不及多想,谢桐一路来到了子央阁。 阁外的廊道上,灯火通明,四周凝结着混沌的深黑,房门前仆从也无,唯有两个上夜的小厮,已经酣然入睡。 定了定心神,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推了一下门。 门竟然开了! 来人心头一喜,随即偷偷地潜入房内。 借着微弱的月光,透过青纱帐中,她仿佛看见了公子殷景的身影…… 谢桐心头一突,夹杂着紧张的喜悦,摁下“扑通扑通”狂跳的心,放轻了脚步,往那榻边靠拢,紧张与兴奋交织,嘴角处,还含着羞涩的窃喜。 她将手伸向自己的腰带。 “公子……” 榻上人默不作声,仿佛正沉浸在睡梦之中。 淡淡的月光从窗前洒下,她像是一朵新绽放的花骨朵儿,新鲜莹润又美丽。 她将手搭上他的肩头,声音无比柔媚: “公子……” 触及他的躯体时,感到微微的僵硬。 见人还没动静,她索性壮了胆子,撩起被角来,囫囵个儿地,悄悄地钻了进去。 …… 殷宫深处。 静玉堂里烟光残照,风絮满墙。 多年不见,昔日如花般的宫人门都红颜已老,银烛春光,轻罗小扇,都是过往景象。 这里和思安堂一样,原本也是宫里的佛堂。 佛龛下,放着一面莲花蒲团。 静太妃跪在上面,虔诚地敲击木鱼,响亮的“笃笃”声从殿内传来。 “娘娘,三更了。” 她停下手上的棒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珈蓝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 “今儿是什么日子?本宫总记得……墨儿地生辰快到了?” 婢女的眸中,立马浮现出笑容。 “娘娘,今儿才四月初四,王爷的生辰,还得两个月呢!” “哦……” 静太妃踟蹰了一会儿,口中嘟囔着: “那也快了,得赶紧准备起来。” 佛龛前,除却一应瓜果糕点外,还供奉着一缕孩童的碎发,用暖黄的帛包着,放在鎏金锦盒内。 这是南安王出宫时,静太妃亲手剪下来的。 早在先帝时,便下了旨意: 堂内的所有宫人,终身伺候,若非旨意,不增一人,不减一人,至死不得出。 就连南安王离殷时,她想去城门外送一送,连上三封请愿书,都没有得到先帝的恩准,只亲手绣了萱草纹香囊,托宫内太监带去,以表思念之情。 她日夜在宫中祈祷。 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唯有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一个母亲的爱意。 “佛祖千万保佑我的墨儿,一切安好。” 此刻,静玉堂内外一片悄然。 宫外守廊的婢女,都已经歇下了。 因为常年失修,外殿抱柱上的朱漆开始残褪剥落,内殿的青砖上,也隐隐有裂痕。 从湿润的墙角处,几株绛红色的紫苏芽偷偷冒出来,细嫩的叶子在风中摇摆。 “春天又来了。” 静太妃垂下头,像是思虑着什么。 伽蓝端进来一盆热水,服侍着她盥洗后,又在金兽熏炉上点了茉莉熏香,用红泥小火炉温了一壶百花淬,用青瓷圆盘拖着,盘内淋了些热水,搁置在了炕几上。 “娘娘,早春风寒,您先用些,暖暖身子。” 只一瞬间,她便恢复了以往的沉静。 “好。” 看着婢女,她的眼中泛呈出温柔。 “你也坐下来,一起喝两杯。” 听得主子吩咐,珈蓝也不拘束,说话间,便已经脱鞋上了榻。 第二日。 静太妃穿芙蓉色织锦菊纹上裳,下着宫缎素雪绢裙,外罩青缎掐花对襟,头上梳了单螺髻,斜插着鎏银孔雀珠花。 她的面容清丽沉稳,说话语气中足,游刃有余。 尽管被囚困在这殿内二十余年,却仍旧不失其志,面容柔和,行动风雅。 一位桃红宫装女子推门而入。 她约莫三十四五岁,正用条盘盛着午膳,在圆桌上布置,袖口抽丝累累,鲜亮的颜色也早已败褪。 四样鲜嫩的素菜,外加小碗豆腐羹,半碗白米饭,就是静妃中午的膳食。 “娘娘,请用膳。” “唔,你下去吧。” 待那婢女走后,紫玉谨慎打量了四周,神色有些紧张,随即关上了殿门,匆匆进入内殿。 她对伽蓝使了个眼色,凑到静太妃跟前来,从袖口当中,取出一小碟白纸。 “娘娘,王爷有消息了!” “什么?” “快!快拿给我看!” 榻上的人一改泰然自若,脸上异常动容,霍然站起身来。 母妃拜上: 儿子虽身在万里,一切安好,望母妃莫挂念,切要保重身体。 母妃的心意,儿臣已经悉知,礼单到达巴郡,甚好。 …… 千言万句,她越看越欣喜,足足反复看了四五遍,还嫌不够,又将信纸贴着胸口,紧紧搂着,眼中溢出滚烫的泪水。 “墨儿……本宫的孩子,真是苦了你!” 紫玉见状,便在一旁劝慰: “娘娘宽心,不日您便能和王爷相见了。” 太妃情动难以自持,脸上百转千回,泪水涟涟。 “二十年……本宫等了他二十年……七千三百零八个日夜,我百爪挠心,我担心他年纪幼小不懂自持,又怕他到那穷山恶水之地,水土不服,更怕刁奴欺主,照顾不周……他走的时候,还那么小……” 她伸出手去比划,泪眼朦胧,眼神哀痛。 其中的种种悲苦,可见一斑。 紫玉亦掩面悲戚,哽咽道: “娘娘千万沉住气,此事非同小可,待等到王爷回宫之日,娘娘便能了结心愿,只需再耐心等待些。” 她默默地流泪,点了点头。 “你在干什么!” 听到伽蓝的呵斥斥,静太妃如同触电般,猛然回过神来,霎时止住了眼泪。 她赶紧将信纸掏出,当即火炉上焚毁了。 没一会儿,珈蓝推门进来。 一宫女端着送茶的朱漆盘子,在她背后闪闪躲躲。 兴许是做贼心虚,她趔趄没站定,“咚”的一声砸了手上的物件,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口里直直叫唤。 “太妃恕罪……太妃恕罪……” 那榻上的人,眼神朝下冷冷扫过。 珈蓝一步上前,解释道: “奴婢方才在殿外伺候,想着娘娘昨日说起坠子,便寻思着打一个吉祥璎珞,没想到刚出殿门外,就瞧见这宫女鬼鬼祟祟地在外头,行为十分可疑。” 她瞪了地上的人一眼,声音陡然森严,厉声道: “说,谁派你来的?” “没有……没有娘娘,奴婢只是负责往殿内送茶水,因见殿门紧闭,怕惊着娘娘午安,才放慢了脚步。” “你放屁!” 珈蓝本来气性直爽,此刻见她冥顽不灵,便直接脱口骂人。 “娘娘……奴婢说的都是真的!” “还在说谎!” “奴婢不敢……” 静太妃已经看明白了大概,淡淡道: “珈蓝,是谁?” “回娘娘的话,这宫女名唤涟漪,虚岁二十二,进宫九年,伊始在玉门轩中伺候,待了三年,后来便调到了咱们宫里,算上今年,一共便是六年了。” 珈蓝说话脆生生的,言行十分利落。 上位者眉心一挑。 “当年太后请旨赏下的人,便是你了?” 那婢女听得“隐后”二字,将头埋得更低。 “回娘娘,是……” “但奴婢与辰阳宫,素无来往!” 静太妃抿了一口百花淬,口鼻香气袭人,淡淡地盯着脚下的人。 “抬起头来。” 那宫女战栗不已,神色慌乱紧张,双手不自觉地瑟缩,绞着腰前的襟带。 听到主子的话,她慢慢地将头抬了起来。 只见一张鹅蛋脸,两片柳叶眉,用石黛精心描过,五官生的眉清目秀,体态瞧上去也颇为轻盈,乍看有小家碧玉之风。 当下,她便猜到了七八分。 “摽有梅,其实三兮。” 那地上的人没听懂,面色惶惑。 “二十二……也不小了。” “你要现在说出来,本宫免你死罪。” “娘娘……娘娘……” 那宫女听到“死罪”二字,又“咚咚咚”磕了几个头,额头上血迹斑斑,却始终不肯松口。 “奴婢在静玉堂伺候娘娘多年,忠心耿耿,绝对没有不轨之心。” “你蒙谁呢!” 珈蓝冷笑一声,劈声揭露道: “半月前我就开始注意你,如今被抓了个现行,还想抵赖?” “奴婢……奴婢确实对娘娘忠心不二!” 见她这等顽抗,静太妃早已不耐烦,转念时,却心上一计。 “罢了!我未曾怪罪,你这是做什么?弄得浑身血淋淋的,真是罪过……” 她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紫玉,你带她去梳洗干净,寻本宫的金创药给她包上,这么俊俏的模样,要是留了疤,岂不可惜?” 听到“留疤”,婢女浑身僵硬,急忙涕零地谢恩。 “娘娘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等人走远,珈蓝才出声。 “娘娘您……为何要放过她呢?” 她的语气里,疑惑中带着微微愤懑。 “要是奸人去通风报信,一切将功亏一篑不说,娘娘您也将身处险境……” “她若死不承认,我能奈她何?” 伽蓝眼中烈焰熊熊,将细白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语气发狠。 “棍打、铁烙、火烧、水闷……我就不信,这贱婢的嘴巴这么硬?” 静太妃瞄过她一眼,笑了笑。 “如此一来,岂非打草惊蛇?” 那双狠厉的眸中,忽地一闪。 “娘娘的意思是……咱们将计就计?” 那纤白的指尖握住杯口,将清酿一饮而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何不做这个黄雀呢?” 再次看向珈蓝时,那眼中尽是复杂。 “盯着她,不怕抓不到人。” “可娘娘,万一她将今日之事说出去……” “就让她说!” 一双深沉的眼中,眼里闪过明亮的光。 “要证明本宫的清白,这可是一个绝佳的证人!” 听到这里,珈蓝凝重的神情,才终于舒展开来。 “奴婢明白了。” 霎时间,屋内又恢复了平静。 “今日的这百花淬不错,入口清香甜润,口齿留香,久久回味无穷。” “娘娘好口,这是前年春天酿下的,就埋在咱们院子里头,那年花开得最好,蜂飞蝶舞的,热闹得很,奴婢心里高兴,就采回好些来,酿成了酒,只可惜……” 方才还笑嘻嘻的样子,忽然黯淡下去。 “可惜什么?” “只可惜……咱们园子中总共只有二十六种花。” 伽蓝神色黯然,语气之中,满含着希冀与执着。 “那日能得出去,奴婢定要将这百花收集齐全,酿一坛名副其实的百花淬!” “会的。” 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将殿内镀上一层潋滟的金光,消除了几分清殿的空虚与冷寂。 静太妃擎起粉底白瓷酒壶,亲手为自己斟了酒,一杯接一杯,看似千杯不醉。 那脸上的红晕,分不清是光照,还是醉意。 “娘娘,安顿好了。” 翠玉进来禀报。 “额头上的伤能掩饰住吗?” “用了娘娘给的药膏,估计明日便能好。” 那潋滟的嘴角,扯过一丝温柔的笑。 “这两日你看紧点,咱们来个决胜千里,撒网捞大鱼。我倒想看看,这究竟是谁的鱼……” “主子好计谋!” 主子奴才,尊卑礼节…… 自由与生存,幸福与安宁……在共同的执念下,她们被捆绑在一起。 “其实……这丫头又有什么错呢?” 太妃只觉得眼前恍然。 “只可惜,你挡了本宫的路!” 紫玉在一旁听着,心中倒是很平淡。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人身禁锢者想要自由,奴婢想当主子,主子想要更高的位份……没有一块安乐土,只要你有点资格,就总会想要更高,这样排除异己,强人所难,整日活在害人的阴影下,又能得到什么?” “可这个世界,向来如此。” 她不由得转过头去,见珈蓝目色铿锵,神色亢然。 “错误在人,而不在事。” “珈蓝姐姐……说得对。” 紫玉说这话时,语气略微踌躇。 看这两个人的个性,都活得十分通透,静太妃很是赞赏。 “没想到,你们也有这般见地。” 她打趣着,脸上浮现出笑意。 “只是这嘴,是越发的彪悍,再过个几年,恐怕本宫都说不过你们。” 意识到失言,二人四目相对,讪讪地吐了吐舌头。 想起那安插的婢女,太妃陷入了沉思。 良久后,她才缓缓问道。 “你们……后悔吗?” 二人皆是一愣。 “娘娘是指?” “这么多年的年华,陪本宫葬送了……这小小的四方天,一关就是一生。” “奴婢从未后悔过!” 珈蓝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看向紫玉时,她的眼角有些湿润。 静太妃静静地拉过她们的手。 “你们放心,有朝一日,本宫定会让你们出去!” “娘娘……” “宫中人多口杂,就看这简小的佛堂,二十年老样子,却还有人不放心,咱们小心些,以防……祸从口出。” “娘娘教导得是,奴婢们记住了。” “来,去叫些小菜,你们两个也坐下来,咱们一块儿喝几杯!” 念及那封信,她是真的高兴。 展颜间,平日端庄持重的太妃,竟显露出一股豪迈之气。 半醉迷蒙之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烟柳春下,一个熟悉的男子朝她走近。 “大胆!我只大梁的公主!”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缀满了星光。 “正好,我是王子。” 那醉熏的嘴角,缓缓露出了笑容。 珈蓝找来薄衾,为主子盖上了。 “娘娘,好睡,小心着凉。” 那嘴角笑得更深,沉浸在美梦中,久久不愿醒来。 第十九章 战败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承德三年四月中旬,北境单方面撕毁合约,全面开战。 边关严寒未退,粮草不足,危急万分! 鏖战太久,殷军节节败退,双方相持在塞关。 短短一个月内,敌军竟然直直逼入八百里,到达了占城北口。 殷帝坐在青玉案边。 整整五日五夜,他都油盐不进,仅仅靠着酽茶,才吊着精神。 “混账!” 东厨首领太监在外伺候,送来的各样饭菜吃食,都被撤下,茶水更换不跌,都加了足量的薄荷叶与马鞭草。 听得里面一声怒吼,伺候的奴才们浑身一颤。 “数十万大军,还挡不住蛮荒的强弩之末?” “简直无能!” “下旨,让湖广、岭南调兵,增援北境战!” “皇上息怒。” “皇上不可!” “万万不可。” …… 他歪坐在宝座上,双眼血丝横布,脸色疲惫而沮丧。 天上陡然间乌云滚滚,隆隆的雷声,隐隐炸响。 “报……” 几位老臣坐在大堂两端,持笏端坐着,个个嘴唇皲裂,眼圈乌黑。 “报,敌军进入占城南。” 随着边关的战报接连呈上来,他们的脸色晦败不堪。 华阳殿内,弥漫着一股焦急颓废的气息,沉闷无比。 “报……新城门破,主军被围!” 一条闪电落下,像长舞的银蛇,将天空劈成了两半,随着激越的“咵擦”声响,仿佛击中了大殿,震得地动山摇。 殷鉴“刷”地腾起,焦急地来来回回踱步。 下方的几个老臣,都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报……我军将士在北漠被俘,将帅拼死反抗,全军……全军覆没!” “敌军劝降未果,郑将军当场举剑自戕,忠烈殉国!” “什么!” 一个滚雷在耳边炸响。 殷鉴行将跳站起来,目眦尽裂,盯着被呈上来的血书,瞪大了眼睛,久久不能言语。 郑老将军的亲笔血书! 字体殷红歪曲,豪迈粗犷,它从战袍上撕下,还夹渣着缕缕尘土。 看得出,这是在最后时刻,郑衍的绝笔。 “老将军……” 泪水从他的眼中,痛苦地滑落下来。 大雨稀里哗啦,无尽地冲刷着天地乾坤。 他颤抖的手掌,将青布死死捏成一团,掌面因用力而发白,指尖短浅的指甲嵌入肉中,最终无力地,搁在了冰冷的案边上。 空气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他干裂的嘴唇颤抖不已,浑身冷汗频频,疲惫的脸色,看上去更加苍白无力。 小夏了吓得慌了神,慌忙跑到殿外大声呼叫太医。 殷帝一个抬手,制止住了他。 “皇上……皇上……” “您这别吓唬奴才啊……” 众臣皆是一惊。 时间凝滞而漫长,华阳殿外风雨交加,斜斜地侵入进了殿内。 一股极寒的冷风,从殿外吹进来,让殷鉴感到愈加的沉重、冷冽。 “怎么会?怎么会?” 良久,他仿佛才从地狱边上挣脱出来般,抖动了两下,鼻孔中滴下点点血滴,“啪嗒啪嗒”打在硬实的案牍上,像一朵朵象征死亡的曼珠沙华。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双手青筋暴跳,扶住案边。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胸腔之中,嘶哑地吐出话来。 “郑氏一族,三朝扶邦,满门忠孝节烈,为安社稷鞠躬尽瘁,为保国土舍命不屈,谥封国公号,家眷皆封诰命,世袭享用。建庙堂,侍葬皇陵,四时享天祭。” 立诏完,他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皇上!” 小夏子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几个大臣也惊悸不已,扶住殷鉴的身躯,朝殿外大声呼救。 “太医!太医!……” 殿外的滴水檐下,黑压压地跪着一众太医。 乍听内殿大呼,老太医的耳边,如同五雷轰顶。 众人心照不宣,挣扎着酸疼的膝盖,全都三步并作两步,往殿内赶去,只留下身后仓皇的众人。 “快!快!”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太后率人到来。 她步履匆匆,行走如风,脸色焦愁不堪。 千层锻鞋底下,不断往外渗着雨水。 小夏子听见动静,连忙出来迎接,脸上泪水涟涟,看似光亮的一片,既担忧又害怕。 “皇帝怎么样了?” 太后急拥而入。 他慌张行了礼,用尖细又嘶哑的声音禀报。 “太后娘娘,周太医生在为圣上施针,内殿……需要安静。” 她止住了步伐,朝左右逡巡。 “你们都先下去!” “是。” 一阵整齐的刀剑碰撞声,纵使轻微,也足以令人心惊。 他知道,华阳殿已经被团团围住。 大殿“吱呀”一声被关上了。 所有的风风雨雨,都被挡在了外头,只剩下料峭与空寂。天上又是一个滚雷劈下,寒光闪入殿内,让人呼吸停滞。 他能听见自己狂烈的心跳。 瑛琰扶着太后落了座。 血书还在青玉案上,放在帛书锦盒中,显眼而骇人。 她亲手取来,凝神看了看,头上摇晃几下,险些晕厥了过去。 “太后……太后……” 瑛琰连忙上前,稳住了自家主子。 她看着那敕封的诏书,半晌后,才顺了一口气,沉声问道: “这诏书可下了?” 小夏子浑身一个机灵。 “回太后的话,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 “去,遵照皇帝的意思执行!” 只一刹那间,她又恢复了平日的镇静,从容不迫地的模样。 一双矍铄的眸子,苍老而锋利。 像刀子般,剜过众人的心。 “皇后即将临盆,此事暂且瞒着凤栖阁,让奴才都把嘴巴闭紧了,谁要走漏了风声,惊扰了皇后的胎,就拖出去乱棍打死,全家连坐!” 想起那个未出生的黄孙,更是气上来。 她尤嫌不够,语气更加阴森。 “传话凤栖阁伺候的宫人,若皇后再次滑胎,他们这些人,一个也别想活!” 小太监着慌不急,唯唯连喏。 “是,是……奴才这就去传旨。” “另外,传哀家懿旨,令诰命郑氏,携幼子进宫觐见。快去!” “是……” 一连接了三道懿旨,他脚底跟抹了油似的。 太后再抬头时,小夏子已经一溜烟儿,哪里还有踪影? 她屏息凝神,只觉得头疼不已。 白日青天,华阳殿却一片晦暗,金龙台上成柱的烛光,盈盈然飘动摇曳。 空气中,长长的叹息荡漾开来。 “哀家记得,军中有位韩都尉,是郑老将军的旧部,在军中威望甚高,多年忠心耿耿,家中没有男嗣,唯独有一位掌上明珠,已到了及笄的年龄?” 瑛琰暗暗垂首。 朝臣的家眷,她了如指掌。 “太后好记性,那孩子是韩都尉的独女,名玉鞍,小字楼兰,因为性情有些顽烈,韩夫人又长年生病,所以议亲的事情,就被耽误了下来。” 那矍铄的目光一闪,想起了什么。 “先帝驾崩时,太后您还见过她呢!”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好字!让杜坤拿了哀家的牌子,着以宫中选女的身份,亲自去带进宫里来,悄悄儿的,别惊动了人。” 那身形一顿,将头垂得更低。 “奴婢领命。” “还有……” “小夏子必然先去凤栖阁传话,哀家只怕来不及,郑氏那里,你亲自去!” “是,奴婢定当办好差事。” 做完这一切,太后重重喘着粗气,也不叫人进来伺候,只半歪在太师椅上,凝神沉思。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她怕遗漏了任何一点。 殿外风雨狂暴,内心亦是惊涛骇浪。 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疲惫而紧张的眼神,终于缓缓地放松了下来。 她强撑着身子,颤颤巍巍地朝内殿走去。 乌黑的鬓发,已经白了大半,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她忽然觉得自己十分苍老,险些提不上气来。 “太后……” 她示意太医免礼。 皇帝身着丝缎中衣,躺在龙床上,面色蜡黄。 那根根银针,像刺猬般,插入了他的体内。 檀香袅袅,沙漏时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十分疲惫,纵使强撑着额头,也开始打盹儿。 “太后?” “太后……” 周太医提高了声音。 兴许因为劳累,他的脸上汗水涔涔。 “皇上的龙体已无大碍,因身体过度虚疲,又加上急火攻心,才导致了肝脏五行逆转,现下臣已经用银针稳住了气血,再开几副方子疗养,日日请脉两次,过几日便可痊愈了。” 太后疲惫的脸上依旧威严。 “有劳周太医,你先下去吧。” “是,老臣告退。” 周太医收拾了药箱,恭敬地退出内殿。 看着榻上的皇帝,太后的神情里,有几分心疼。 夜半时分。 凤栖阁的主殿内灯火通明,皇后在内殿修建花枝,明月盛着朱漆牡丹描金盘子,端了一碗血燕进来。 见皇后还在专心致志地忙活,她连忙劝说。 “娘娘喝碗燕窝暖暖身子,这都修了一天了,也该歇着了,小皇子还在腹中,月份日益增大,娘娘不可太劳累。” 皇后放下鎏金剪子,往盆子里净了手。 “不知道为什么,本宫这几天……总觉得心神不宁。” 明月想起了今日夏公公的传话。 “不要惊了皇后娘娘的胎……” 也许,只是训诫而已。 但她却听到了不好的传闻。 “娘娘安心,想是皇子在腹中活泼,正在闹腾呢,这说明皇子健壮,可是好事!” 听完明月的话,皇后垂下眼睑,温柔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小腹。 她想起了那死去的孩儿。 那双慈爱的眼神之中,活泛着悲哀的光芒,眸中一片朦胧,眼角忽然滑出泪水来。 “要是他还在……” “哎呀……娘娘,你怎么哭了?快擦擦,孕中可不许哭。” “没事,本宫就是……就是高兴。” 抽出思绪,皇后的嘴角洋溢着笑容。 “没有这孩子的时候,本宫跟那枯槁的花木般,活着不如死了;现在有了,久旱逢甘霖,我如同枯木逢春,你说神奇不神奇?” 明月笑说道: “这样说来,咱们的皇子定是个贴心宝贝!还是个福娃娃,给娘娘省心呢!” 皇后却拧着眉头。 “最近本宫总是做梦,梦见爹爹和哥哥……” 明月心头一紧,转即笑道: “娘娘孕中多思,等平安将小皇子生下来,老爷与公子回朝相聚,岂不更好?” 那忧愁的脸上,舒缓开来。 “你说得也是,是本宫孕中多思了。” 说着,明月伺候主子宽衣解带,服侍着上榻歇息。 熄灯出来的时候,见廊外有个人影鬼鬼祟祟,一闪而过。 “谁?谁在那里?” “怎么了,明月姐姐?” “没事……” 她心下狐疑,转过头看向明雁。 “你叫上明山,带上几个可靠的宫人,分作两批,轮流在殿内和殿外守着。” 最近几日,总是让人心神不宁。 四更时分,外头淅淅沥沥地,又开始下起了小雨。 一股初春的泥土芳香扑入鼻间,明月感到脸上一阵凉凉的梭痒,朦朦胧胧睁开眼睛,浑身打了个哆嗦。 猛然惊醒。 她摇醒明雁明山,小声嘱咐了几句,便拉着明雁起身,去往偏殿,找出两床素锦绣牡丹纹缠金滚边小被来,为皇后盖上了。 好在一夜安宁,无事发生。 清晨,和硕润甜的风从窗户吹进来。 皇后才说空气清新,就鼻尖耸动打了一个喷嚏,明月关了窗,又抱来温手的汤婆子。 “现下已经是四月份,这天儿也快热起来了。” 明月正在挂钩帘,回头笑着接话。 “昨晚四更时分刚下了一场小雨,响雷滚滚,娘娘可听到了?” 她摇摇头,腾出一只手,抚摸着肚子。 “想这小家伙白日太闹腾,晚上本宫便睡得太沉。” “娘娘睡得沉才好呢!” “以前听爹爹说,我娘以前怀我的时候,也十分嗜睡,有时候正跟我爹爹说着话呢,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她说得欢乐轻快,看似满面无忧。 皇后笑着笑着,不由得想起了双亲。 “想必你爹和你娘的感情,一定很好。” 明月正在掸被子,手上停顿了一下,忽然间噤住了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 “可惜我娘走得早,娘走了,爹爹伤心,没多久也就跟着去了,留下我无处过活,就被亲戚卖进了府里。” 她回过头来,想起了以往的日子,十分感慨。 “幸亏遇到了娘娘。” “看我,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娘娘金体康健,必然能顺利诞下一位健壮的皇子,长命百岁!” 只刹那间,明月又变得快活起来。 “不知道爹爹和哥哥,在关外怎么样了……” “哐当!” 婢女跌破了茶盏。 “娘娘恕罪,这茶水太烫!” “来,快过来,让本宫看看,可伤着了?” 看着皇后温和的眼神,这婢女更加紧张。 “这仗打了都快一年,也没分出个胜负来。远行万里,将士心生俱疲,又思念故土,加上国库粮草不足,百姓正是播种的季节,青黄不接需要朝廷扶植……” “越打下去,对咱们越不利,母亲和弟弟在家里想,必也很担心。” 明月“霍”地一下,抽过婢女的手。 “去,再换一盏茶水来。” 那婢女看看皇后,默默地走开了。 “娘娘身怀龙子,周太医说需要安心静养,将军身经百战,公子文正刚性,又精通兵法,必然会顺利成功凯旋而归,夫人和小公子在家中,有家丁奴仆照顾,娘娘也不用太担心。” “反倒是……” “嗯?” “反倒是娘娘身在宫中,本就应该百般小心,深宫人心险恶,比不得将军府里,娘娘又身在凤位,更要谨慎些才是,要是有个好歹,岂不是要了老爷夫人和公子的命?” 她这一番话说得推心置腹,又玲珑剔透,句句在理。 皇后的心凉了半截。 “放心,这次本宫拼了命,也得把他生下来!” “娘娘!” 正说着,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她身着崭新的藕青色宫装,神色怪异,一个劲儿地往里头闯,却被明雁强行拦下。 二人的目光皆是一顿。 “谁?明月,你去看看。” 想到廊上的人影,明月地心里“咯噔”一下,挺身迎面走出去。 明山也闻声赶来。 自从上次小皇子没了,他们都十分机警。 他力气很大,身上颇有些功夫,便从背后一把抓住那狂躁乱撞的宫女,倒着便拖了出去,动作十分迅速麻利。 她似乎还想再喊什么。 明雁从背后伸出手,牢牢捂住了她的嘴,掏出手上的白绢,一股脑儿都塞了进去,堵得严严实实。 “下贱坯子!” “惊扰了娘娘,你拿几条命来陪?” 明月与明雁同时低喝。 这宫女还想挣扎,可哪里动弹得了? 明雁气极,待拖到了拐角处,扬手就给了两个嘴巴。 “啪!” 正在气头上,下手着实不轻,那宫人的脸上,立即跟面团一样肿起来,带着几条红通通的血印子。 殿外惠风和畅。 燕子斜过,又恢复了宁静。 见明月打了帘子进来,皇后诧异道: “是何人在此喧哗?” 那张愠怒的脸上,登时满脸笑意。 她拾起掉落的团扇,在一旁伺候,若无其事。 “是穗儿,她哥哥在冯妃宫中当差,病得起不来,所以想来求娘娘,恩准她去照顾。这丫头在厨房做事,一向咋咋呼呼的,没个分寸,我让明山赏了她二十两银子,放她去了。” “兄妹本是手足,她去也好。” 说话间,明雁已经端了安胎药上来。 两人对了眼色,知道事情已经办妥,也就不再多说。 皇后躺在美人榻上,满面祥和。 断气苦涩的药水,一饮而下,抚摸着小腹。 “生下来……” 一定要生下来!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陡生出一股莫名的迫切。 第二十章 小将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郑将军府邸。 士青正在园子里练武,他长身玉立,挥舞着劲长的缨枪,叱咤风云,劲朗之中,颇有一股少年郎气。 他笑了笑,青涩的面容,霎是好看。 “小公子!快去前厅!” 正得意间,郑夫人身边的嬷嬷急急来寻。 “嬷嬷,这是怎么了?” “宫里来人了,夫人让我来请小公子,快去前厅接旨。” 他猛地心头骇然。 放下缨枪,疾步行至厅堂。 郑夫人坐在堂前上方,装束井然,正襟危坐。 一位身穿锦缎暗花菊纹上裳的姑姑,外头鲜亮簇新,面容保养得宜,严肃的脸上一丝不苟,瞧上去不似寻常人家。 二人正在叙话,言辞之间,十分客气。 见他现身,那姑姑的眼光便落过来。 “母亲。” “青儿,你过来。” 郑母面色庄重而祥和,将目光看向那妇人。 “这是太后身边的瑛琰姑姑。” 她笑和着,看向瑛琰,介绍自家的小儿。 “这便是犬子士青。” 虽然出身在武家,但郑氏是大族,规矩教导一向严苛,郑士青遂抱拳作揖。 “姑姑有礼,士青有失礼数,还望姑姑莫怪。” “小公子不必见外。” 瑛琰笑着站起来,纵使掩饰得极好,也不免显露出了她的急迫。 郑夫人随即起身,庄重跪下。 “太后懿旨:命郑夫人携幼子,即刻进宫觐见。” 她举着一双混沌又精明的眼神,从二人身上扫过。 “夫人、公子,太后老人家还等着呢,事不宜迟,请即刻动身。” 如此仓促,没有半点预示,郑母心下狐疑。 但眼前之人,的的确确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况且有太后的腰牌,她也没敢多问。 母子两对视一眼,并不做他想。 “是,有劳姑姑。” “请您坐等片刻,容臣妇与犬子前去更衣。” “不必了,即刻便走吧!” 瑛琰的话语,有股不容置喙的威压。 “是……” 二人跟在瑛琰后头,一路上沉默无语,抬轿匆忙,十分颠簸,到了宫门前,三人下轿步行,只听见细碎匆忙的脚步声响起。 思绪纷杂,念及宫中的女儿,她心头突突地跳。 “不知……是否因皇后娘娘贵体欠安?” 瑛琰并未回头,脚步未曾停下半分。 “夫人去了,便知道。” 自知多言,郑氏遂不再多问。 临近辰阳宫门口,母子二人更是小心谨慎,连大气也不敢出。 还没进入殿内,便听闻里头,传来隐隐的哭泣之音。 瑛琰这才松了一口气。 “请公子留步在外殿暂歇,郑夫人里面请。” 二人心中忐忑不安,却不敢造次。 “是。” 太后半坐在榻上,头上珠翠全无,往外半弓着身子,泪流满面,几乎抽噎,伤心欲绝。 瑛琰打了珠帘进来,上前伺候着,连声宽慰。 “人死不能复生,太后也要保重身体才是。” 榻上的人置若罔闻。 她的神情,如丧考妣。 “可怜他父子忠烈,力战无数,却终究还是沙场马革裹尸,哀家在这深宫享这荣华富贵……真是叫哀家痛不欲生!” 只这一句,惊得郑夫人连连后退,霎时间,脸色苍白如纸。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一路上,虽然表面不露声色,她却始终心神不宁,唯恐有大事将要发生。 没想到……没想到…… 想起家里做的酒糟酿,她心如刀绞。 就在昨天,她还在跟青儿说起,父亲最喜欢吃家里的酒糟酿。 手脚冰凉,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老爷……康儿……” “臣妇郑氏,参见太后,太后千岁,富康……安宁。” 低下头去,便再也无法抬起来。 泪水从眼眶中流下,一滴、两滴……落在冷硬的地砖上,终成滂沱,寂静无声。 她只觉得胸口处,似乎有万箭穿心,疼得令人窒息! “太后……” 瑛琰提醒她。 隐后陡然惊醒,仿佛才从悲痛中缓过神来。 擦拭了眼泪,看见底下跪着的人,像是看到了久违的亲人般,哀怜中带着十分的热络。 “快赐座!” 郑氏犹自心痛。 但在天家面前,她缺不敢有半分违逆,唯恐失礼。 她时刻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还需仰仗这位婆婆。 “是……臣妇,多谢太后。” 后面四个字,是她含着泪,强忍着回的话。 “你……” 话还未说出口,太后又是哽咽难言。 “你……都听到了?” 下座者垂泪,默默地点点头。 “唉!” 太后不断地锤着床榻,痛心疾首。 “可怜你郑氏满门忠烈,竟然……” 受到这样的打击,纵使秉性刚毅,郑夫人此刻再也演掩饰不住,直挺挺地,从杌凳上栽倒了下去。 郑士青在外等候,不敢贸然造次,内心却如同大火中烧,急不可耐。 恰巧有宫人出来,他急切相问。 那婢女看了他一眼,匆忙道: “郑夫人晕倒,我得去叫太医!” 这消息,一时间宛如晴天霹雳。 他的心里,佯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劳烦进去通报一声,臣下郑士青,求见太后娘娘!” 早春严寒,北风徐徐。 他在廊下,来来回回地踱步,即便身穿青衫单衣,也热得大汗淋漓。 半晌后,里面的动静小了些。 哭声全无,十分安静。 太医匆匆而入,又匆匆出来。跟随的人,还有瑛琰。 “让公子久等了,郑夫人身体抱恙,正在内殿安歇,公子放心,太医说无碍,请公子进去。” “多谢姑姑!” 来不及多问,他箭步流星,跨门而入。 心里只牵挂着母亲。 母亲一向刚强,极其注重礼仪,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竟然能让她晕倒在太后的寝宫? 他不敢想! 而今年,他才十二岁。 …… 小夏子奉命去郑府善后,匆匆完事,便带着人打马而去。 刚走至半道上,对面便有一群人疾驰而来。 “吁……” 勒马望去,那行人乌压压的一片。 虽然黑衣蒙面,却个个儿窄身细腰,不似江湖中人。 即便换了寻常的装束,凭借多年的经验,小夏子也能一眼断定,那行人—是宫中的太监! 有小太监上去,想拦下诘问。 “站住!” 却没想到,对方疾马奔腾,速度飞快,根本不听任何诏令。 “小心!” 一把匕首摔过来,朝空中挥过,他身姿灵敏,巧妙地避开,但胯下的马匹受惊,险些被撞个前仰合,犹自惊魂甫定。 跟随的小太监们立即围拢上来。 “夏公公,没事吧?” “可有受伤?” 说话之余,还有意气心急的太监,要打马去追。 “回来!” 看着一行人远去的方向,他目光犀利,狠狠淬了一口。 “呸,野犊子!” “不必追赶,咱家回宫复命要紧!” 夜色四合,天幕下,开始呈现出混沌的朦胧。 辰阳宫内殿中。 郑夫人卧在软榻上,太医开了药丸子,方才已经给她服下。 此刻,她呼吸均匀,神色自然。 士青初闻噩耗,久久不能平静,看着还未醒来的母亲,时时俯首落泪,胸中一腔热血高涨,眼神无比忧愤。 想自己,三岁学武,一柄红缨枪耍得虎虎生威,几乎无人能及。 而如今,听闻父兄的噩耗,却只能默默地咽下这口气。 竟然不能……为父兄雪耻! “北境奸人!” 激动之余,一拳打在廊柱上,阵阵灰尘抖动。 正在此时,仿佛从哪里传来郎朗的读书声,小儿口音虽稚嫩,吐字却十分清晰。 “重义轻生一剑知,白虹贯日报仇归。……” 他在凝神细听,一个宫女走过来。 身影一闪,便躲到了朱门后。 “九世子,别在此处念书,当心惊扰了太后。” 那小儿立即噤了声儿。 “是……” 他的心,在滚烫地煎熬。 “白虹贯日报仇归……白虹贯日报仇归……”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 “太后……” 郑士青跪在下方,一张脸憋得青紫。 看着下方的来人,隐后在心底深处,浮现出了缕缕笑容。 “孩子,你起来说话。” 他踌躇犹豫,最终还是开了口。 “士青向太后陈愿,想远赴边关沙场,为父兄报仇,雪洗国耻!” 她的笑意更深了些,表面却仍旧故作悲痛。 “小公子男儿热血,哀家自然能够体会。” 那张纵横的脸上,泪意缓缓浮现。 “只是……只是你年纪尚小,即便有一身武艺,但带兵打仗,那是时时刻刻悬着脑袋的事情,非同儿戏,你父兄已经为大殷捐躯,难道哀家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你,身犯险地么?” “我……” 见他兀自犹疑,太后又立马转换了态度。 “说来也难,这一仗下来,边境生灵涂炭,如今军中就靠韩将军守着,可怜我大殷人才济济,关键时刻却难寻将才。” 士青的神情,犹自悲愤。 “郑氏一门三将,如今二将亡故,哀家痛失左膀右臂。如今边疆战乱和平,北境大殷两国欲行和亲之计,正是小公子历练的时候!” 提及韩将,他的脸上浮现出敬畏之情。 “太后明鉴。” “韩叔叔是父亲麾下的猛将,与家父家兄多年的生死交情,臣下虽然只见过数面,但常常听父兄谈论起来,论才干论人品,论带兵杀敌,军中都少有人能及,是不可多得的将材!” “好!” 上位者投来赞许的目光。 “果然不愧是郑氏后人!” 未等他回答,对方步步紧逼。 “哀家只问小公子一句,你可愿意投至他的麾下,由韩将军带领,学习军中的事务?” 士青一腔热血,多年苦练,想为父兄分忧,此刻正随了他的心愿,如何不能? 他立即双手抱合,跪下作揖。 “小臣请命,不忘太后知遇之恩,势必雪耻父兄之仇,家国之恨!” 太后赞许地点点头。 “如今两国和亲,此事不宜太张扬,以免引起北境警觉。” “是。” “哀家亲自休书一封,你即日启程,奔赴边境,将信交予韩将,他看到信后自当明了。由他亲自带领教导,哀家放心,经年之后,哀家与圣上,还当委以重任。” “瑛琰!” “奴婢在。” “你去昭和殿传话,看翊妃……是否有书信带给她父亲?” “是。” 郑士青颤然拜倒:“谢太后隆恩。” 隐后还要说话,内殿的宫女匆匆来报。 “太后娘娘,郑夫人醒了。” 她顿了顿,旋即看向郑士青。 “母子分离,一别多年,夫人才经历了丧夫丧子之痛,你去和你娘说说话吧。” 那颗火热的内心,十分感激。 “多谢太后娘娘成全!” “母亲!” 见郑夫人安然无恙,他紧绷的心松了些,便趁着说话的当儿,将方才的情景一一细说了。 郑夫人心里十分不舍,但太后的意思,她也能够猜晓七八分。 只是…… 她暗自犹疑。 如今,她可只剩下了这一个儿子! 可那又怎么样? 身为武将,杀敌报国本是应当。 况且老爷儿子打了败仗,朝廷不追究罪责,已经很仁慈。 纵使百转千肠,她也只得含泪叮嘱。 母子两叙话许久,又有宫女来传。 “翊妃娘娘的修书已好,请公子上路。” 郑氏的心里百味杂陈,拉着儿子的衣袖,久久不愿放手。 “……翊妃……” 回想起方才太后的话,他才反应过来,略微思忖后,便有些失了分寸。 “不……不会的!” “青儿,你怎么了?” 他并不回答母亲的话,只叫住了那宫女。 “冒昧相问,本朝宫中的妃嫔中,从未听说有‘翊’的名号,不知道这位‘翊妃’的本家是谁?” 那宫女嫣然一笑。 “这就是韩将军的独女了,刚封了娘娘,诏书还未下,所以您不知。” 母子二人听完,皆是一惊! 面面相觑,郑士青久久说不出话。 内心深处,涌出一股酸涩的滋味儿。 就在昨晚,母亲还问他: “青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玉鞍姐姐那样的,就甚好~”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而今天知道的这一切,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环顾四周,郑夫人忙道: “玉鞍贵为娘娘,此生有着落,是个好归宿,我们都十分高兴。” 空气沉默,母亲紧紧捏住他的手,将他抓得生疼。 许久后,他才缓缓开口。 “母亲……说的是。” 正说着,便看见瑛琰前来催促。 “郑夫人府中已经打点完毕,太后留夫人在辰阳宫,暂歇数日,天色不早,马匹行李已经妥当,公子可以出发了。” 来不及多想,没有时间多想。 士青挥泪告别母亲。 看着朝夕相处的亲人,他久久不能言语,末了只连连说了几句: “保重……” 姐姐的名字,他始终不敢提及。 “多谢姑姑相送,还请转告太后,金尊凤体,不可伤怀过度。” “公子的话,我一定带到。” 不知不觉,已经是二更。 窗棂外月色微明。 廊道上,每隔五米开外,便掌有一盏纱绢羊角宫灯,发出跳曳的光芒。 头一回在深宫安寝,一日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 “老天……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何命运如此不公!” 她在心里呐喊,黑暗的空气中,传来悲哀的叹息。 丈夫、孩儿、圆满的家…… 几乎是眨眼之间,她就失去了一切! 躺在金丝软绵的榻上,辗转反侧,暗暗垂泪,她的心中孤苦不已,但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又不敢表露半分。 更何况,女儿还在宫中! 她不能给她添麻烦。 三更三点万家眠,露欲为霜月堕烟。 呆呆地望着窗外,看着倾泻进来的光晕,眼珠胀痛,内心酸楚不已,睁开眼睛,一片灰暗,泪水如溪流,潺潺流下。 桌上沙漏阵阵,刚沉过五更。 此时此刻,她才感觉头脑昏昏沉沉,朦朦胧胧地睡去。 殷城之外。 长身玉立的小男子,内心怀揣着对母亲的挂念、对家国的责任,以及为亲人报仇的不甘与愤懑,在黑夜中扬鞭疾驰。 出了宫城,他一路打马,沿着官道飞奔而去。 一路上,丝毫不敢停歇半分。 “吁……” 行至沿途驿站,他飞身下马,从怀中掏出公文。 立即有人上前招呼。 “快!换匹新马!灌满干粮和水,一刻不能耽误!” 天亮蟹青时分。 道路的两旁,隐隐有星星灯火攒动。 马上的小男子,风尘仆仆地下马来,进入客舍中暂歇。 向来路望去,他心中的各种情绪油然而生,百味杂陈。 “树向秦关远,江分楚驿孤。” “姐姐,母亲,你们等我回来!” 即便劳累不堪,他也只是打了个盹,丝毫不敢多歇。 他知道,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他。 一个时辰后。 白袍少年从客舍中跨步出来,身姿矫健地上马,往北飒踏,绝尘而去。 晨风扑面,鼻尖涌入草木的清香。 在他离去的那家客楼上。 一名身穿绛红霓裳的女子,手持一柄鎏金长青剑,以红纱遮面,愣愣地望着那煞白的身影,看不见神情。 如同定格般,她半天都不曾挪动。 婢女来告。 “小姐,该启程了。” “嗯。” “王的信。” 她伸出手去,接过信封快速看过,随即指尖轻轻用力,那信纸便熊熊燃烧起来。 “去,告诉星辰,哥哥要的人,我会帮他打听。” 从小到大,她不懂什么是“情”。 能让哥哥这么多年,念念不舍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听说,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三十多? 已经很老了。 “殷人有一句话,叫做‘一生一代一双人’,你懂得么?” 一旁的侍女淡淡地摇摇头,满面茫然。 她叫做星河,却是个哑巴。 “我也不懂,但我想要懂。” 赫连赤晴眼神幽微,怔怔地看着远方。 “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让人忘记时间,放弃权力与金钱,花这么多时间与精力,去苦苦追寻……” 她的脑海中,回想起哥哥的话。 “但愿你永远不要懂。” “是吗?” 嘴角划过一丝狡黠的笑,因为她向来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那我偏要懂!” 皓腕扬起长青剑,带着一抹探寻的意味,直指长空。 “传令下去,出发!” 细看时,便会发现,那剑鞘上锻造了繁刻的纹路,像是从古老的寓意中得来。 和主人一样,美丽得让人称奇。 第二十一章 和亲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华阳殿内。 殷帝躺在龙榻上,面无血色,嘴角皲裂。 “水……” 一抹清凉送至嘴边,他大口狂饮着这甘露。 明黄的绢纱悠悠晃动,香几上的缠龙台红烛“啪”地爆裂一声响,光线淡淡地,映照在殷帝的脸上,他年轻俊美的容颜,此刻显得有些苍老。 “是谁?” 他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见太后坐在身边,惊异而紧绷的神情,随即放松下来。 “母后?” “母后……” 隐后妆容未改,威严依旧,只是从有些松弛的皮肤上,显露出丝丝疲惫的神态。 “母后……败了…” 榻上的人嘴唇哆嗦,喃喃自语,目光混沌而呆滞,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身体却不受控制,沉重的头刚离开枕头,就感到一阵昏沉的晕眩。 虎落平阳,颓败不堪。 太后看得,内心酸疼。 “鉴儿,你躺着便好。” “你的病不轻,太医说要好好儿休养,外头的事情,母后已经打点好,你不要操心。” 那苍白的嘴唇剧烈颤抖着,眼角的泪水滚滚而下。 “母后,郑老他……殉国了。” “朕,朕有什么脸面,去见先帝!” 一只无力的手掌锤着床沿,咚咚作响。 那苍老而稳重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像是一颗定心丸,让人**的心,安宁不少。 “你放心,我已经让小夏子去办了!” “郑夫人封了诰命,哀家为你纳了韩都尉的女儿,已经封了翊妃,赐住在昭和殿。” “那宋肄……” 太后双眼一沉,咬着牙齿,缓缓道: “那犊子毕竟是宋氏的嫡亲弟弟,况且如今大战正要人,边境生灵涂炭,北境外敌也损兵折将,不堪其忧,若此时处理他,难免太过张扬,哀家怕引起军中哗变。” “唔。” 殷帝将双目闭上,只粗重地喘气。 他觉得胸口处,像是有千斤重担,压在他的身上。 “还有一件事。” “母后请讲……” 那双暗沉的眸子忽地一闪,朝殷帝脸上看去。 “北境已经主动提出和亲,要大殷厚嫁一位公主过去,永结两国秦晋之好,不知道皇帝意下如何?” 霎时间,一抹痛苦浮现,重新覆盖了他的脸。 他垂手气虚,愤懑而无奈。 “我大殷无数的热血男儿,扶大厦于将倾,竟然要让一个女人……去当这顶梁柱!” “糊涂!” 榻边的女人断喝一声。 “汉有解忧,隋有文成,连大唐盛世时,也有无数的公主远嫁,皇帝说这番话,当真短见!” 殿内发出一声浓重的叹息。 她的心思,他岂能不明白? 空气沉闷而空凉。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自从北境开战以来,多少将士战死沙场?为国为民,为咱们大殷……” “你身为君主,应当为他们考虑。不论用何种方法,缓解了国危才是最主要的。况且现下国库空虚,春耕少粮,青黄不接,百姓怨声载道……” 她忽然说不下去。 如若此时此刻,地方军起兵反叛,那当真无法收场! 大梁的结局,如今还历历在目。 “那大臣们,怎么看?” 他怀着一丝希望。 烛光跃动,太后转过脸去,激越的语气变得颓疲。 “你出去看看,便知道了,外头跪着的人……都力赞和亲!” “这是民心所向。” 龙榻上的人沉默半晌,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隐后见状,更进一步。 “如今宋氏虽失势,势力盘根错节,一时间也不能清理;静妃有前朝余孽相护,南安王在巴郡深得民心;毓妃看似遁入空门,不问世事,七皇子形同幽庇,但毕竟是被议储过的皇子……” 那双矍铄的目光一闪…… “万不可大意轻心!” “母后,说得是。” “如今四面楚歌,草木皆兵,情势十分危急,和亲之事,虽是北境敌国的提议,可我们也没得选!” 痛苦如同毒药般,在他的体内翻滚。 良久后,殷帝才缓缓开口: “朕如今这身子骨儿,还要劳烦母后。” 那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 太后终于松了一口气,看向面前的人。 “你我母子之间,说这些做什么。” “不知道……母后想派遣哪位公主去和亲?” 隐后幽暗的目光,跳动如新烛。 “皇帝还年轻,妃嫔之中,唯独皇后还身怀一子。” “是。” “先帝的公主亦稀少,哀家思虑多日,施太贵人曾经侍奉先帝,得幸产下一女,名瑶光,碍着生母身份低微,还不曾给封号。施氏原本是静妃婢女,在宫中根基浅薄……” “母后!” “怎么?” “别……” “父皇子嗣稀薄,北境一去千里,风沙苦寒,此生难回故乡,若是这样做,太嫔怨怼,人心惶惶。” 他喘了一口气儿,继续道: “不如选宗室女过继,敕封了公主嫁过去,一来可以堵住悠悠众口,维护大殷的体面;二来也不至于公主日后得势,挑起两国的权势纷争。” 隐后沉郁着脸,始终一言不发。 “不知母后……意下如何?” 他希望她答应! 良久后,太后才缓缓开口。 “你说得有理。” 一张深沉的脸色,此刻已经变得铁青,冷冷地看着龙榻上的病人。 “时候不早了,皇帝有病在身,不宜过度操劳,哀家改日再来看你。” “母后!” “放过她们吧……” “皇帝!你这番话,将哀家置于何地?” 那双凌厉的眼神,像是利剑般,横贯全胸,穿透了他的心脏,使人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隐后拂袖而去。 天色沉闷不堪,一阵凉雨从窗外洒下,飘入殿内。 “儿子……恭送母后。” 空气寂静得让人发渗。 他仿佛,又梦见了父皇驾崩的那日。 守在龙榻前,那双干瘪的手紧紧地抓住他,油尽灯枯的眼中,满含着哀求与不舍。 “答应朕,善待你的兄弟……和朕的后妃们。” “答应……朕!” “好。” 说出这个字时,他已经哽咽,这个承诺,对于他来说,已是万分艰难。 弥留之际,恍惚之间,榻上人的嘴唇翕动。 他凑过去,仔细地听。 “鉴儿,是父皇对不住你……对不住……对不住了……” 声如蚊蚋,一直重复着这三个字。 当他在朝堂被人陷害的时候,在江湖涉身险境的时候,母子二人每次差点活不下来的时候……无数个夜晚,是憎恨、求生的欲望与报复的快感,支撑他活到了现在。 他曾经发誓,永远也不原谅! 终有一天,他将拥有力量,让他在跪在自己的脚下祈怜! 可在那一刹那…… 当他听见父皇的弥留之音时,他却猛然哽咽。 纵使曾经千疮百孔,但在生命的最后那几年里,也曾给过他想要的父爱,给予过他渴望的温暖。 这个儿子,曾几何时,也被他抱在怀中疼惜。 只是身为帝王,这是宿命。 宿命! “父皇……抱歉……” “九儿……” “母后……母后……” 殿中的烛火,刹那间熄灭了。 第二日,晴空万里无云,艳阳高照。 思安阁外花团锦簇,蜂飞蝶引,生机勃勃。 几个惫懒的小宫女,正倚靠在阶前打盹。 “母嫔,快看!” 施太贵人着木兰青双绣缎宫装,梳着整齐的祥云髻,插戴着素色镏金步摇,正在软绵背靠上斜躺着,看着园中的瑶光。 “瑶光,过来,让母嫔给你擦擦汗。” 就在上个月,瑶光刚过完十五岁的生辰。 一双眼神温婉灿烂,水灵婉转,乌黑的发髻垂如丝绸,配上玉颜似的小脸,眉叶弯弯,朱唇如同春天的花汁般莹润。 尤其是笑的时候,露出上颚几颗细白的牙齿,十分雅致可人。 绛珠换了热茶上来。 “咱们的小公主,越发地出落了!” 施太贵人慈爱地笑看她。 “可别夸,真是越发地顽皮。” 瑶光身穿锦绣双蝶钿花衫,外罩了嫩黄琵琶襟浅外袄,花腰间缠着五彩丝绦,挂着洁白的软玉,说话清脆利落,犹如檐下的风铃。 听得夸赞,她的笑容越发地动人。 施太贵人的脸上,却隐藏着缕缕担忧。 “不知道和亲之事,朝中商议得如何……” 瑶光听得,天真地一笑。 “母嫔不必忧虑!历来和亲都是宗室公主,如今新帝刚立,我瞧着当今皇帝哥哥并不暴戾,辰阳宫亦顾忌颇多,先帝恩威未退,总不至于欺负咱们!” 瑶光说话真切,朗朗动人。 可她只知道隐后不悦,却并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太嫔一把将女儿搂在怀中。 “傻孩子,你懂什么……” “先帝的手足中,唯有三王爷膝下有女,他爱女如命,哪里肯拿出来?” “那……那难道这宫里头,唯有我一个公主?” 瑶光的腔调急转直下,带着隐隐的不安。 施太嫔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唉!也是作孽!” “除了你,唯有废妃姜氏后裔,乳名唤作稚元,但比你还小一岁,刚过十四……” 提起这个孩子,她皱紧了眉头。 “姜氏死后,稚元由良妃抚养,公主自小性格乖戾,模样也不出众,前些年还好,自从良妃去世后,这几年来,听说越发地呆傻痴缠,连有点资历的老婆子都敢欺辱她。” 瑶光在宫中生活多年,竟不知道这段往事。 听完母嫔的这番话,她顿生同情。 “这位妹妹,好可怜……” “嘘……” 施嫔压低了声音,往四周瞧了瞧。 “姜氏的罪名是乱臣贼子,孩子,这话可不许对外说!” 从母嫔的眼中,瑶光看到了恐惧。 她被吓住了,诧异地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施太贵人,好半天后,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那如此说来,便当真是指着我了?” “好孩子,别哭。” “那……那也不一定,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我本想去求静太妃娘娘,但一来无益,二来怕牵连诸多,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着瑶光伤心,做娘的万分难受。 前路未卜,恐惧丛生。 她轻拍着瑶光的背,语气温和而坚定。 “你别怕,天无绝人之路,即便去和亲,娘也不跟你分开,咱们娘俩儿在一起,到哪儿都是家,本宫就不信,那北境国再寒凉恶劣,还能有这殷宫的五分不成?” 看着瑶光,一双目光意味深长。 “环境,终究狠不过人心。” 听母嫔说这话,瑶光心里既感激又温暖。 不谙世事的芳华少女,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心中的忐忑,顿时消解了不少。 她止住了眼泪,蜷缩在娘亲怀中。 绛珠擎了一尊天青色裂纹美人觚进来,半旧的瓶身里头插满了花,姹紫嫣红软香着绿,很是新鲜。 细看时,却是园中开得繁茂的西府海棠。 施太贵人轻轻拍着瑶光的背,指向那美人觚温,笑着说: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到无花空折枝。” “这话,原本是劝人珍惜光阴,但在母嫔看来,却存着一股坐怀不乱的从容。娘在这深宫活了一辈子,早已看开。” “哦?” 瑶光抬起头来,询问似的看着母亲。 “高人低人,贱人贵人,权大权小,不就是那么回事么?如若能夙兴夜寐,兢兢业业,造福黎明百姓也就罢了,若不能,便只图个自在安乐!” 瑶光自小受太嫔教导,心思通透。 此时此刻,听完这番话,内心愈加地澄澈,咧开嘴唇笑了,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曹操身处险境之时,尚知道望梅止渴,这圣旨还没下来,咱们可不能自怨自艾。” 她掩饰住焦虑,看看身旁的绛珠,将手伸出。 “你过来。” “娘娘。” 绛珠温言细语,面色柔和。 主仆二人十指相握,温热异常。 “你跟了我这么些年,忠心耿耿尽心尽力,今日祸福旦夕,若我母子逃不过这劫数……” 她抽出最底下的纱屉,从中拿出一包首饰,放入绛珠的手中。 “这是为你准备的嫁妆盘缠,出了这宫门,寻个山水人家,过一辈子也足够。” “娘娘……不……” 不等绛珠说话,她接着道: “还有些朱钗金簪,是以前主子赏我的,一直存着没动,你现在拿去,悄悄儿地典当成银子,分给外头的宫人们,也不枉她们跟我一场。” 一席话说完,绛珠感动得泪流满面。 她“咚”地跪下,泪光粼粼。 “我跟了贵人多年,不管去哪里,绛珠都不走!” “不要说胡话!” “本宫要真去北境,异国他乡,福祸旦夕之间,岂是这殷宫内可比得?况且两国虽然现在休战,留得我们性命,倘若一方修养丰足,兵强马壮,开战便势在必行,到时候我和瑶儿……” 一向刚强的她,语气却沉了下去。 “或为人质,或叛投敌,抑或是命丧黄泉,沦为刀下鬼,哪里还照管得了你?你跟着本宫,岂不是白白去送命?” 瑶光听完,将头缩进母嫔的怀中,直喊着: “您别说了,我怕!” “好孩子,不怕……不怕……” 绛珠也是个倔牛性子,一把擦干眼泪,将腰杆挺得笔直。 说话时,句句掷地有声。 “贵人去哪儿,绛珠便跟去哪儿,绛珠这辈子生是主子的人,就算死了,也要和主子在葬在一起,到阴曹地府去伺候,还望主子别嫌弃奴婢这腌臜身,莫吝啬了棺材!” 听她说得好笑,瑶光睁开眼。 “姐姐放心,母嫔最大方了。” 施太嫔伸出手来,往那眉心处一点。 “臭丫头!本宫哪里就这么吝啬了?” “好……也不逼你,此事涉及你的终身,你需再三思虑,切莫意气用事。” “思安阁接旨!” 外头传来一声尖锐。 如同云雷乍响,三人皆是一惊。 一行人慌忙理妆擦粉施红,又匆忙换了正头品级宫装,这才出殿,迤逦地跪下。 见来人是夏公公,施太嫔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差点没站稳,一个趔趄倒下。 “娘娘小心……” 身边人扶住了她。 “没……没事。” “公主瑶光,年方十五,长于殷宫之内,育于良妇之手。明眸皓齿,品貌出众,端赖柔嘉,久昭娴德,有倾国倾城之貌,兼知书达理柳絮才高,堪当大任,今赐号‘襄阳公主’,荣尊正一品,嫁予北境国王赫连氏为妃。” 他顿了顿,看向地上之人。 “其母太贵人施氏,晋‘太妃’之位,尊享皇贵妃俸禄。望公主不负朕望,永结两国百年之好!” 太嫔面如土色,浑软无力跪坐在地上。 小夏子于心不忍,很能体恤,也只当没瞧见。 他躬身低头凑过去,小声道: “太妃娘娘,接旨吧。” 将澄黄鲜艳的圣旨收拢来,双手恭敬地呈上。 “和亲大事,您早些准备着吧。” “虽是异域,却是正妃,无限荣宠……” 施太妃嘴唇翕动。 意识到自己的时态,她竭力收敛了神情。 “是……多谢公公。” “谢圣上隆恩!” 一语成谶,她只觉得耳边嗡嗡的,脸上血色全无,苍白一片,冷汗频频流下。 华阳殿一行人,匆匆来,匆匆去。 绛珠取出珍藏的君山银针,满满沏了壶热茶。 走过花园廊檐时,听见有女子在隐隐哭泣,心底猛然一阵酸涩,也没出声儿。 打了珠帘进入内殿。 太妃的神色恢复如初,只是双眼通红,看起来着实非常颓疲。 外头传来隐隐的雷声。 隆隆滚滚,直击人心。 “这绿豆糕是奴婢新做的,娘娘您吃些吧。” “绿豆糕?” 她想到了姜妃。 十三年前,她怀着身孕三个月,姜妃传召她去昭和殿,赏了一盒绿豆糕。 废妃姜氏最爱绿豆糕,人人皆知。 昭和殿的绿豆糕做得最好,阖宫上下,无人不晓。 太医细细看过,她亦只吃了一块。 在姜妃宫中的那块。 三日后,她便小产了。 皇上虽然没治罪,人人却都道是姜妃所为,日日夜夜,每时每刻,她都憎恨着这个女人。 嚣张又跋扈,胆大而妄为。 “从此以后,若有祸事降临,便做一盘绿豆糕。” 这是她的命令,久而久之,就成为了习惯。 卧薪尝胆,丧子之痛,她不敢忘!也不能忘! 太妃端起杯子呷了一口。 “瑶光呢?” “公主哭了一阵,现下已经睡着了。” “让她睡吧,别惊扰。” 时光从指间流逝,此刻二人都度时如年。 “绛珠,圣旨已下,今儿我说的话,你务必反复思量,明早给我答复。” 她叹息了一口气,目光幽暗。 “我瞧着这是太后的意思,皇上或许并不知情,本宫与瑶光,绝不能分开!” “娘娘是想?” 太妃开启枷锁锦盒,取出一枚金牌。 这是她最后的赌注。 “此物乃皇后娘娘赏下的,阖宫通行,明日,本宫势必要见到皇上!” 绛珠垂下眼睑。 “娘娘不必为我想,奴婢主意已定,刀山火海,势必跟随娘娘去。至于咱们宫里的人,我今晚便将银财散去,他们能够活着出宫,还要娘娘多周全。” 主仆四目相对,如同契约协定般。 “我自然知道……” “你下去吧。” “是。” 第二十二章 暗流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从思安阁出来。 小夏子不敢多待一刻,立即按照原路,折回了华阳殿。 刚踏入殿门口,却见瑛琰在门口侍奉。 他正在心里纳闷,太后为何又返回?表面却不动声色。 “皇上刚歇息,太后还在里头呢。” 见这情形,小夏子立马挤出了满面笑容。 那腰杆儿,往下弯深了些。 “多谢姑姑,深夜露重,太后辛苦,想必也乏累,奴才就不便叨。奴才去思安阁宣完旨,施太妃已经领命,还请姑姑代劳转述。” 瑛琰亦敛眉。 “有劳,我定会禀报太后。” 说完,小夏子便朝内殿打了个千儿。 出门后,他马不停蹄地向前走去,等转过前廊,确定背后无人瞧见,他才停住了脚步。 四五月的天气,夜晚依旧寒凉,可他拿着拂尘的手心中,却硬是捏出了一把冷汗。 更深夜重,太后为何还在华阳殿? 古有女后称帝……难道…… 那念头在脑海中一闪即逝。 只一刹间,他随即摇摇头,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虎毒不食子……况且太后与自家主子之间,关系一向不错。 踟蹰半晌,进退两难。 “唉!可愁死咱家!” “这只要一步踏错,可都是死罪……” 时间缓缓流逝,趁着夜色无人,小夏子稍微用功,腾空跃上房檐,悄悄儿地又潜了回去,躲在华阳殿外的角落处。 直到四更时分,隐后才带着几个宫人离开。 …… 第二日清早。 夜色微明,阖宫阒寂。 施太妃梳洗完毕,绛珠服侍着,粉面薄施,又换上礼制盛装,头上梳了鸾凤凌云髻,戴着千叶攒金海棠首饰,红翡翠滴珠耳环光彩照人。 细细看去,在她的手腕上,戴着一串金丝香木嵌蝉玉珠。 这是瑶光出生时,殷帝从南越送来的贺礼。 那会儿,他还是一名皇子。 一个在风霜雪雨中,摸滚带爬的小皇子。 “弄瓦玉娇,长青静好。” 这是他对瑶光的寄语。 事情发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只想奋力一搏! “当年之恩,但愿你还记得。” 一路仓促,行至华阳宫外。 她站在殿门口,席地而跪,冷硬的地砖上,传来阵阵寒凉,眼中却有一股视死如归的决绝。 “这……” 殿外的侍卫左右惊疑,面面相觑。 他们是太后的棋子,肩负着保护、监视的双重作用,但昨晚同伴的下场,却给这群人敲响了警钟。 一声声惨死的闷声,犹如响在耳边。 “杀!” 有人拿了帝王手令,清洗华阳宫。 夜黑风高,黑衣人飞檐走壁,刀剑闪烁,寒光泠泠。 负隅顽抗者,全都静悄悄地消失了,如同飘飞的柳絮,雁过无痕,不留一缕蛛丝马迹。 这是一场屠戮! 空气中,还浮荡着隐隐的血腥味儿。 这夜色下猝然发动的清洗,只为了让他们知道,帝王,才是他们真正的主子! “娘娘请慢等……” 天空中响起隐隐的雷声。 小夏子守在外殿,一宿未眠,眼下一团乌青,神情十分疲惫。 “夏公公!” 侍卫来禀。 他惊魂甫定,面对这样的事儿,亦拿不定主意,只隔着门缝儿瞧了一眼,心下十分为难。 就在昨晚,他执行殷帝的命令,斩护卫,擒首领,控制了整个华阳宫。 为着自家主子,他已经得罪了太后。 “今日又……” “天杀的,这可都是什么事儿啊!” 眼见半个时辰过去,小夏子心底慌张,连连跺脚。 “太妃莫怪,咱们这些做奴才的,身不由己。不知太妃来意,不敢给您通报,况且皇上龙体抱恙,太后下旨,除了太医与朝堂大臣外,一律不得觐见。” 他半弯着腰儿,眼睛水汲汲的。 “您这不是要奴才的命吗……” “这……这就是杀了奴才,我也不敢放您进去啊!” 施太妃不为所动,目色坚毅。 “夏公公不必忧心,本宫都明白,不想要为难公公。襄阳公主和亲,是为大殷,身为大殷公主,衣食皆受百姓供奉,所行皆是皇恩浩荡。” 她犹自镇静从容,语气沉稳。 句句铿锵,掷地有声。 “若能为天下黎民尽力,化干戈为玉帛,两国从此不再恶战,使得天下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皇上不再忧心,那是公主不可多得的福气!” 顿了顿,她的眼中含着泪花。 “只是身而为母,公主从小在本宫的身边长大,如今要远嫁北境,遇事难免言行不当之处,唯恐伤害两国情谊。” “所以……” “本宫想请求皇上,允许本宫作为养母妃陪嫁,一来可约束公主,二来可游说北境王,三来可通悉北境风土人情气候饮食等诸多,未来若两国开边境互贸,也可有所助益!” 她再拜下去,痛哭流涕。 “本宫深望大殷,永世繁荣昌盛!” 一番话说完,凄然中不失风范,闻者不免动容。 这是一场赌注,只有她自己知道。赢,或输…… 殷帝已经醒来。 纵使病痛,昨晚发生的一切,已经让他惊悸不已,再也不敢进入睡梦。 他整宿难眠。 做梦也没想到,母后为了一己私欲,竟然敢大逆不道,企图控制他!这个皇位,是她替他谋得,而如今,她却想要拿回去! “怎么办?父皇……儿臣该怎么办?” 家国悌孝,如何才能两全? “小夏子!” 听得殿内的传唤,外头的人急急入殿。 “皇上,您吩咐?” 他抿了一口茶水,声音如裂帛般嘶哑,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般。 “外头的话,朕都听见了。” 被看穿私心,小夏子一股脑地跪下,声音在抖动。 “奴才……有罪!” 殷帝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词。 “罢了!” “覆水难收,圣旨已下,君无戏言。你让太妃回去,告诉她,她方才所说的事情,朕……允了,襄阳的陪嫁,按照国礼置办。” 还想再说什么,胸口处却忽地抽疼。 “就这些,你去吧。” 太妃得话后,直身叩头,朝他的殿内拜了三拜。 “谢皇上隆恩!”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强撑着酸痛的双膝,掌着绛珠的手,回了思安阁。 刚入宫时,思安阁众人都得了信儿,齐齐地跪在殿中央。 “多谢主子为奴婢筹谋,奴婢们感激不尽!” “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这也是应当的,快起来吧!” “归遣的日子可定了?” 绛珠立即上前回话。 “未曾,内廷的人送来看,也就在这一两日了。” “此次一别,终身难再见。散尽本宫的体己,好生安顿她们。” 那些宫人听完,止不住地伤心落泪,又谢了恩典,由绛珠领着出去了。 太妃正半躺在美人榻上打盹,趁机眯个回笼。 “如今,娘娘打算怎么办?” “一切妥当,本宫再无他求。” 她的身上盖了一床妃色攒线花毯,榻上的热茶还没动。左边花几的美人觚内,又换了几样新鲜花枝,修剪得高低错落,赏心悦目很是应景。 白驹过隙,日光匆匆。 眨眼间,一日竟又过去了。 傍晚时分,绛珠疾步走进来,神色紧张,贴在她的身边耳语了几句。 “什么?” 她目光惊异,手里蜜合色的璎珞,乍时颤然掉落! 来不及整理仪态,施太妃踉跄着迎了出来。 殿门关得严严实实。 外殿的太妃椅上,赫然坐着一个人,只是寻常宫女打扮。 兴许是夜里有风,她用清白的连襟绒套子盖着头,遮住了额边,在烛光的照射下,投出一块暗影。 左边的茶案上,还放着一盏金莲凌月宫灯。 施太妃几乎丧失了理智。 她一路迈着疾步,小跑了过去,眼中激动又喜悦,到了那人跟前,“咚”往地上一跪,泪水汩汩流下。 “奴婢……见过娘娘!” “快,快请起。” 座上人扶起她,言语温和。 “你也是一宫之主,况且还守着公主,如今又封了太妃,怎么禁得起给我行这么大的礼?只管坐着,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说到这里,那“宫人”这才脱了披风,取下套子。 却是静太妃! 绛珠本是静太妃身边伺候的人,今日又见旧主,也禁不止抹泪儿。 她打了手巾帕子,让两位太妃润了手。 “外殿夜里鼓着风,难免寒凉,两位娘娘不如去内殿休息,暖暖身子,说话也方便。” “正是。” 施太妃欣喜异常,这才反应过来。 “看我,都糊涂了!娘娘快里面请!” 知道主子素爱花茶,便沏了一壶“女儿环”泡上。 昔日的主仆,难得一见,也顾不得许多虚礼,只管说笑着。 开诚布公,真情实意。 二人时而泪流不止,时而颦笑阵阵,谈人生,说天下,状态百出,感慨万千。 绛珠在一旁伺候着。 “我今早已得了消息,便知道你要去求,你果真去了,只是可怜瑶光,要远赴万里去那风寒之地!” 二人执手相看,心意相通。 “娘娘明白我,我不喜这荣华富贵,却独独不能忍受骨肉分离。如今瑶儿要去和亲,我若不跟随一起,那要比杀了我还折磨!” “我早在心中就打定了主意,只要我在一日,必然不叫她孤寡而活。” 静太妃点头不语。 “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天下多少骨肉分离?” 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触动情肠。 “只是这阔别家乡,北境荒寒,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说得很实在,公主还小,北境国王新帝登基,其中的难处,料你也能猜得一二。” 谈起这个,施太妃垂首沉默。 好一会儿,空气中才发出幽微的叹息。 “我只恨自己无能,没法儿保全她!” “是因为我才连累你,终究是我害了你……当年若非让你侍奉先帝,诞下孩子,又怎能被她嫉恨?” 想起曾经的抉择,静太妃十分懊悔。 “不……主子,是我愿意……” “如今她高高在上,权柄通天,你我做再多也是无益。我既然没法子改变,就只能多帮衬你些。说句心里话……”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 “若是你母子相好,远离了这吃人的是非之地,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施太妃神情动容。 “娘娘说得正是!只是一己之身尚不足,我如今……只操心稚子年幼。” 此话一出,对方却转颜一笑。 “所以,我赶着救你来了!” 她目光一沉,施太妃立即会意。 绛珠十分有眼力劲,便自觉地退了出去。 见四周无人,静太妃正色道: “碧荞,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已,此事万万不可透露给第三个人,否则你我的命,休矣。” “娘娘放心,奴婢……我定能守住。” 天空中巨雷滚滚,隆隆的声音,如同车轮碾压过石桥。 一阵风吹进来,烛光摇曳。 “我幼年做公主时,我朝和北境国亦有往来,年年互通使臣。” 她卸下了惊悸,脸上有股从未有过的平静,仿佛带着光芒。 “那年我十五岁,北境国来的使者是个小王,生得眉眼清明,目光熙朗,不很白嫩俊俏,却有男儿的铿锵之气,我……我当时便留了意。” 说起往事,静太妃脸颊上红意浮现,漫过耳垂。 此时此景,别有一番迤逦风光。 “他不懂得这大梁礼仪,只当我是寻常宫人,那日醉酒,便要我过去伴他说话……” 想起多年前相逢的场景,静太妃记忆犹新。 嘴角之处,笑意浮现,直入心底。 “我暴露身份后,他竟然……去向父皇上书,要求娶我做他的王妃……” “那后来?” 她眼中的光亮,忽然暗了下去。 “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父皇母后被杀,我失了身,两国从此交恶。” “他临走时,托人给我带了一封信,如若我要赴北境,亦或有困难之处,只管找他。可这远隔千山,鸿雁传书也难。” “我朝覆灭后,他来寻我,只是事情发生得太快,等他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这里已经是大殷,我成为先帝的静妃,哪里还有脸面再见他?” 情到深处,静太妃又淌下泪来。 年轻时候的抱憾,终究让人难以释怀。 即便已经过去很多年。 见对方亦跟着伤怀,她忙擦拭了眼泪,破涕为笑。 “这些年,他年年托人带信来,我都不敢回,但真心却无疑。你和公主到了北境,异国他乡难免掣肘,要是有了什么难处,就打开这个香囊,拿着里面的东西去找他,他会帮你们。” 说着,她从袖中解出一个青莲色锦缎香囊来,郑重地交给施太妃。 殿外雷声已停,沙沙的雨声响漫过天际。 又是一场漫夜的小雨。 “这……这果真是……雪中送炭……” 施太妃立即站起身来,郑重地拜倒在地。 “娘娘大恩,碧荞没齿难忘!” “你我有缘,这么多年的情分,这点也是应当,要是没这段孽缘在,哪怕我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 “奴婢……” “我要你答应过一件事。” 下跪之人目光笃诚。 “娘娘请说,奴婢必定竭尽全力。” “不……”,对方笑笑,摆摆手,“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只是……若是我以后能得机会,可否借你的顺水,推一推?” “这是应当的!” 二人又深聊了一会儿,看天时,已经月近四更。 静太妃装束如来时。 一盏宫灯明明灭灭,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第二十三章 送别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昔年,先帝在时,施氏自恃美貌侍奉,帮助静妃夺宠。 隐后当年为妃,始终怀恨在心。 先帝驾崩后,她登及太后的宝座,施太贵人便深居简出,整日躲在佛堂里面,小心翼翼,让人挑不出半点破绽。 即便再恨,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处置…… 倘若凭空责罚,只怕会落个“苛待先帝后宫”的罪名,惹人非议,投鼠忌器,竟没有机会下手。 北境提出和亲,她喜形于色。 “真是天赐良机!” “小贱人,哀家看你这次还怎么躲!” 隐后发狠,定要让施氏痛不欲生。 她先是暗暗唆使手下的大臣,让他们上书,联合主张和亲。 先帝留下的帝姬,唯有二位,其中一名是罪妃之女,自然不能送去邦交。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了瑶光公主。 那太嫔是宫女出身,位份又低,先头主子与前朝瓜葛,形同禁足,在朝中的权势江河日下,哪里使得上半分力气? 众人拜高踩低,都纷纷联名上奏: “公主瑶光堪当大任!” 除了那几个刚入朝的新进士。 于是间,隐后在“人心所向”的噱头下,借用殷帝的名头,公然下旨赐婚。 这明封暗贬,让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太后心里盘算着这步好棋。 而人算不如天算,纵使机关算尽,她却只算到了一半。 跪请陪嫁这一招,隐后万万没想到! “死贱人!” 她听闻消息后,发怒气极,将手上的琉璃盏掷在地上,“啪嗒”一声砸得粉碎。 “太后息怒……” “我儿的良善之心,竟然被这贱婢利用!” 众人不敢出声,只有瑛琰低声相劝。 “太后息怒,如今她再怎么折腾,也只是那锅里面的鹧鸪,再难飞起。” 太后瞪着怨毒的双眼,一掌拍在贵妃榻边上。 她怒气未消,神情阴翳,说话的语气十分狠厉。 “她宫里的那些贱婢,可都放出去了?” “还没有,今儿个刚赏赐完,明日才是开恩放行的日子。” “那母子两如今上了牌子,哀家算是治不了,好歹主仆一场,那就索性拿她的宫人泄愤……” 那狠毒的眸光一转,带着咬牙的冷笑。 “哀家听说,思安阁的那几个贱婢,可是对她感恩戴德得很呢!” 瑛琰垂下眼睑。 “奴婢明白了。” 五月初五,端午正节。 这是襄阳公主出阁的正日。 华阳殿内合欢宴会。 案上呈列着艾酒、菖蒲酒、雄英酒、朱砂酒、屠苏酒等各类美酒,每座前一排,又有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冰纹镶玉壶盏,酒光潋滟,觥筹交错。 “恭祝皇上金体康健!” 殷帝大病初愈,还没好全,气色尤其不佳。 “诸位尽情饮宴,这是家宴,不必拘礼。” 说这话时,他还喘着气儿。 “谢皇上!” 偌大的殿内,不似以往嬉笑松和,众人都十分拘谨,除了杯盘碰撞的声响,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静太妃始终低着头,静静吃茶。 她悄然茫顾四周,斜上方之处,为太后设立的宝座,始终空着。 “母后病了,朕,去看看她!” 众人忙起身相迎。 宫人们来来回回,伺候得滴水不漏,他们的身上也挂了香囊,腰拴五彩丝绦。 门帘之处,放着菖蒲、艾草、柏子、桃仁、香樟、金银花、薄荷、桑叶等每样不一。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 有人轻吟。 她撇过头,见说话之人,正是殷帝的妃嫔冯妃。 冯妃进宫许久,从来不受宠爱。 思安阁外。 红妆铺地,宫人罗列,整装待发。 浴房内,药香袭人,瑶光泡在浴桶中,头上的青丝飘在水中,隐隐浮动。 绛珠将鲜花倾入,花香混杂着药香,扑鼻而来,令人神清气爽。 “公主,奴婢伺候您……” 此刻,整个思安阁,里里外外都无比冷清,外头的陪嫁人寂静无声,个个儿神情肃穆,不言苟笑,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悦。 华阳殿的丝竹笙箫,远远地传来,好不热闹。 瑶光黯然。 “绛珠姐姐,隐后为何要如此对我们?” “我难道不是父皇的骨肉么?” “曾经见着她,我也叫一声‘母后’。” …… 身后人的手顿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瑶光忍不住抽泣起来。 “傻丫头,你哭什么?” 她抱住面前的人儿,很是心疼。 正说着,她听见了后门的暗门声,伴随着轻微的百灵鸟叫。 “嘘……” 警惕的目光一凌。 迅速替襄阳穿好衣裳,绛珠朝周遭望一眼,悄悄儿地朝后门走去。 “静夜思。” 绛珠立马回应。 “蜀道难。” 来人携着一个朱漆描兰的食盒,混杂了脂粉与草药的味道。 “珈蓝,怎么是你?” “这里人多眼杂,我家主子不便前来,快带我去见太妃娘娘。” 二人匆匆蛰入内殿。 见是珈蓝,施太妃亦十分惊讶。 “娘娘万安,今日端午节,我家娘娘脱不开身,便差奴婢来,送一送娘娘。” 便说着,她将食盒呈上。 施太妃打开一看,只是几个粽子,稀松平常。 只见她将盒底拧开。 里头放着的,是一个翠玉镂雕香囊,呈石榴形,璎珞为端,流苏作底,在中间放了几许甘草。 甘草甘草,苦涩在先,回味甜美。 纤细的指尖,细细地摩挲而过。 “劳烦回去告诉娘娘,我明白她的心意,必不负她,望娘娘千万保重身体!” “是,奴婢一定带到。” 伽蓝也不宜久留,见事情办妥,便匆匆离开。 她沿着一条羊肠小道,悄悄地折回了华阳殿。 襄阳蹑手蹑脚地进来。 “母妃……” 那乌黑细长的发丝垂在肩头,湿漉漉地向下滴水。 施太妃犹自怔忡,倒被襄阳唬了一跳。 “来,孩子,你过来。” 绛珠取来丝缎,为公主披在肩头,轻轻拢着。 十五岁的新人,端坐在铜镜前。 施氏亲自为她涂脂抹粉,梳妆打扮,又按照礼制规格,将内廷送来的合欢礼袍,整齐地穿戴上了。 亲力亲为,细心牢靠。 礼盘之中,一顶七彩明珠凤冠,熠熠生光。 她取过来,含着泪为她戴上。 “瑶儿今日戴了这凤冠,就已为人妇,母妃不知道还能陪你走多远,嫁人作新妇,凡事都需三思而后行,要好自珍重。”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襄阳反面握住她的手,胸中的悲戚一散而尽,嘴角抿着笑。 “母妃,不要伤心,咱们一起走呢。” 外头又有小太监来催。 “娘娘,再耽误下去,可要错过吉时了!” 施太妃忙擦了泪,绛珠早已收拾完毕,为她梳洗换装。 五月初五,思安阁外,艳阳高照。 小夏子张着尖细的嗓子,在外高声唱喏。 “吉时已到,请公主上轿!” 镜中的她,一席红袍,纵使年过四十,却依旧云鬓花颜。 她走过去,拉起瑶光的手,亲手将龙凤盖头罩上,缓步扶出殿门。 临行时,主仆二人蓦然回首,看了最后一眼。 这或许……已经是诀别。 “太妃娘娘!公主!” 这声音,垂老而有力,字字钻进耳膜。 不知何时,朝臣济先已经站在了轿帘前。 她略微感到欣慰。 “皇上派了济先来送亲,也不算太亏待咱们。” 济先原是朝中的老臣,家族根基也算深厚,只是不知道为何,直到他这里,也才做了一个二品官。 他为人憨正,做官虽然清廉,却太过刚硬,不善变通,所以为官多年,得罪的人颇多,积下了不少夙怨。 而襄阳公主和亲的事情,便是他最先力荐! “怎么是这个老匹夫……” 襄阳一见他,就凝眉瘪嘴,嘟嘟囔囔,满脸的不高兴。 “公主,不可无礼!” 施氏靠在她的耳边,低声怒喝。 她知道,即便济先做了领头羊,但在上书和亲的大臣中,他却是唯一一个,没有私心的人。 “济大人是好人。” “可是母妃……” “没有可是!公主,咱们要学会辨别是非,不能被表面的现象所迷惑。” “济先,不是我们的敌人。” 瑶光沉默,随即无奈地点点头。 送嫁的轿辇,早已用红毡铺好,只为了图个好兆头。 济先打过照面后,随即走上前去,跨马骑上。 “启程……” 随着一声唱喏,人如游龙般迤逦前行,十里红妆的场面,此刻却鸦雀无声。 日光炽烈,透过珠帘锦绣照在人的脸上,晕出满面红光。 人景凄凉。 宫墙边上,夹道墙残漆剥落,檐下的花朵依旧锦簇艳丽,斜阳斑驳,一行人影婆娑。 “母妃!你看!” 华阳殿的方向,端午的礼炮灿然轰响。 千门九陌花如雪,飞过宫墙两自知。 华阳殿内。 众人观过礼炮,只听得一阵珠翠环佩叮当。 各家主子都由宫婢扶着,再次入席。 静太妃请求外出醒酒,得了殷帝的准许,便从偏殿出来,看着那遥远的方向。 “都拿去了么?” 珈蓝在一旁服侍,回道: “娘娘放心,太妃说她明白娘娘的心意,希望他日能再相见。” 站在石阶上,仰望天空,是万里无云的一片烈红。 阳光折射进眼睛里,漂浮了晶亮的光晕,刺激得人眼圈发疼,却始终不曾滴下泪来。 她掏出手帕,小心擦拭眼角。 “走吧,风大,该进去了。” 两个月后。 公主出嫁的队伍,行至塞关。 塞关之内,有白墙黑瓦的客栈,专门接栖官家公务的人。 济先勒住了马,举手示停,旋即来到轿前。 “公主,前面就是塞关,天色不早了,我们在这里停歇一晚,明日再出关。” 两个月的颠簸,母女二人的骨头早已散架,都盼望着快些抵达。 可在此时此刻,一股苍凉,却蓦然袭上心头。 “一切有劳济大人。” 停辇轿,一行人马井然有序,缓缓走进了客栈。 宫中伴行的红娘走过来。 “母妃,我不要他们……” 襄阳半是恐惧,半是委屈。 她只觉得,这些人,都是隐后的奸细! “好,母妃与绛珠扶着你走。” 她只由亲人牵着,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踏上了阁楼。 这一路走来,虽说都是官道,也不免十分疲惫。 用过了晚膳,强撑着精神沐浴完,襄阳昏昏睡去。 晚间,襄阳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小时候,在殷宫里面,也是这般天气,草长莺飞,母嫔伴着她在园子里放纸鸢,那纸鸢飞啊飞,飞出高墙,飘向天际,回过头来,母妃正望着她笑。 “嘣!” 正当她高兴之时,长线断裂。 只感觉手上一松,那风筝,便飘然地落了下去。 “母妃!” 襄阳的腿茫然抖了一下。 从梦中惊醒,她感觉背部热汗涔涔,满心怅然,接连翻转了几个身,又踢掉了半边被子,才觉得热气四散。 背部阵阵凉意袭来,浑浑噩噩地,连着又做了几个梦。 “公主……公主……” 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 “公主!快醒醒……” 听见有人叫喊,她才颤然惊醒,犹如魂神归位。 绛珠笑笑,打起了珠帘。 “公主可算醒了,睡得可还好?” 她的声音十分轻快,夹杂着喜悦,像是山中的百灵鸟。 “昨夜下了一场春雨,济大人说,过了塞关后,便再无官道,怕路不好走,今日务必要与北境接亲,所以须得早些出发。” 襄阳大梦初醒,心里只觉得怅然。 怔忡间,又听绛珠絮絮叨叨。 “姐姐,伺候我洗漱吧。” 趁着摆早膳空儿,她孤身走至楼廊边上。 一阵凉风缓缓吹过脸颊,鼻尖涌入清新湿润的空气。 向下看时,客舍门楼边柳树飘荡,萌蘖出新芽。 放眼望去,视野中的瓦房高低错落,参差不齐,经过这番夜雨的洗礼,全都呈现出一派新亮景象。 “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还有两句,她却不肯再念。 “启程……出发……” 济先苍老而遒劲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母妃,那赫连嘉懿,是个怎样的男子?” 施太妃笑了笑,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神情温和而慈爱。 “我也没有见过他,不过……” 她忽然想起静太妃说过的话。 “眉眼清明,目光熙朗,不很白嫩俊俏,却有男儿的铿锵之气。” “那你怎么知道呢?” “母妃只是想,襄阳这么美丽动人,夫君也必定不差。” 襄阳倚在她的怀中,咯咯咯地笑了。 第二十四章 失宠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朝堂稳定,边境战事告停。 殷帝的身体逐渐好转,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 绵延病榻的日子里,他整个人浑浑噩噩,恍恍惚惚,仿佛有无数的鬼魅,在身边不断地撕扯。 “鬼魅……”,他喃喃自语。 “小夏子!” 听得传唤,小夏子疾步进殿,神情有些着慌。 “皇上。” 殷帝放下手上金丝楠木珠串,看到他这副样子,气就不打一出来。 “怎么跟见了鬼似的?畏畏缩缩的!” 不料这一喝不要紧,小夏子吓得立即跪下,失声道: “奴才有罪!” “你小子!又有何罪过?说!” “皇上病重的这些日子,北境战败后,宫中大小事都由太后料理……” 他哆哆嗦嗦地,将去郑府假传圣旨、郑士青远赴边疆、以及在路上看见黑衣人这些事儿,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听他说完,殷帝沉下头去。 “我虽在病中,但也不是全然不知,假传圣旨并不怪你,母后也是为了朝政考虑,你懂得?” “母后的抉择甚好,至于那黑衣人……” 他来来回回地踱步,半晌后,才转身道: “勿要外传!” 底下人眉心一动,连连应答。 “是是是……” 直到此时,小夏子紧绷的心,才放松下来,暗暗地吐口气,卸下包袱后,感觉浑身轻盈不少,说话底气也足了些。 “如今郑将军追封了国公爷,太后重赏了郑氏家眷,遣送了小将军跟着韩都尉历练。” “小将军?” “就是方才说的郑士青,已故郑将军的二子,算上今年,也虚岁十三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 “病得太久,看朕都糊涂了!” “可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 小夏子垂手敛眉。 “正是。” “你继续说。” “皇后腹中胎大,逐渐挨近了临盆的日子,太后以为皇后安胎为由,把持了凤栖阁,每日派人遣汤问候,二位将军的噩耗,皇后还未知晓。” “母后处事紧密,这也是为了子嗣着想。” “最后还有两件关乎圣上……” 怕主子嫌他温吞而生气,他急忙道: “一件是太后封了韩都尉之女为翊妃,因为圣上一直在病中,所以尚未临幸。” “唔。” 回忆起太后在榻前说的话,殷帝犹如在梦中。 “还有前几日,宋太妃娘娘说烦闷,从教坊要了几个舞姬,看中了一个叫‘琉璃’的,觉得她才情可怜,技艺了得,又很会说话解闷,喜欢得紧。” “嗯?” 他的眸光忽地腾起,十分惊异。 “说下去!” “祈阳公主幼年仙逝,说那丫头可,模样与公主幼年有几分相似,又问了年龄生辰,竟然和祁阳公主的忌日吻合,就哭天抹泪的,越发上了心,甚至更改她的籍贯,收作了义女。” 听完这个,他拧着眉头,面上十分不悦。 “朕记得……祁阳走的时候才三岁,人的相貌多变,这如何能看出?” “这个……” 小夏子十分为难。 “太妃说喜欢,又说有母女缘分,看着亲切,她历经丧女之痛,又是这样一番天伦之乐的缘分,这些奴才们,谁敢说半个字?” 他说得惶,可怜样儿,殷帝反被逗乐了。 想到那晚的场景,他眼中满是赞赏。 “朕又没怪罪你?你怕什么?” “瞧你这贼鼠胆子!” 殿内的空气陷入了沉默。 小夏子猫着腰儿,在一旁伺候着,也不敢再开口多话。 殷帝思忖半晌,只能感叹自己无用。 身为一国之君,经不起半点风雨,一封战报便被击垮,几乎粉身碎骨,即便被人拿捏,也无可厚非。 “还有呢?” “回皇上的话,大的就这几件了,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繁杂琐碎,也倒无关紧要,您不必忧心。” “好……” 上位者忽地抬头,神情严肃,全没了方才诙谐。 “今日摆驾辰阳宫,母后这段时间费心,朕去陪陪她……用午膳。” 小夏子背后一凌,不知道主子打的什么主意。 那件事过后,殷帝和太后,谁都没有提起。 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 就连他这个“坏事”的罪魁祸首,太后亦不曾怪罪,害得他每次去辰阳宫,都心底打鼓,害怕对上太后那凌厉的目光。 “是!奴才这就去传话。”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 华阳殿内凉风习习,还没上冰。 殷帝正在案前批改堆积的奏折,小夏子不敢打扰,只静悄悄地,站在一旁,束手伺候着。 空气十分安静。 一只蚊子“嗡嗡”作响,被他隔空解决了。 过了许久,正当他神游之际,奏折堆儿里传出声音来。 “襄阳与施太妃的送亲队伍,可走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忙凝神仔细地回答。 “前几日赶着端午,送亲队伍已经出宫,济大人主动请旨护送。” 殷帝抬起头来,嘴角扬起一抹嘲笑。 “济先?呵!那个老迂腐!” 那双眼睛,冷冷地看了小夏子一眼。 “你回头传话,让人快马加鞭给这老头,路上好生照看着,行两国之仪的时候,亲自交代给使臣,公主年幼,朕和哀家都极为看重,若有照顾不周的地方,朕拿他开罪!” “是,奴才这就去办。” “回来!” “急什么?总共没几日,他们也走不了多远,朕也乏了,摆驾辰阳宫。” “是……” “小夏子!” 他只觉得主子的目光,像一把利剑般,似乎要将人穿透。 “皇上……您还有何吩咐?” “你在怕什么?从朕见你开始,你就一直惶惶!” “奴才……” 上位者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话的音色,霎时间变得十分沉稳。 “你是朕身边的人,自然与朕一体。” “朕做事多年,不会做那种鸟尽弓藏之事,更不会拿奴才去顶罪。” 这句话,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奴才,谢主子!” 帝辇悠悠,由绿绸掐金丝的华盖罩着,在阳光的照耀下,远远看去有些幌眼。 辇上的人抬起头,斜着眼睛看了看天。 “端午过后,这日头也毒辣起来。” 小夏子晒得有点发暖懵,嘴巴里面干黏苦涩,听着主子的话,也附和道: “再过两日,内廷的冰水散车,也该用上了!” “琥珀盏红疑漏雨,水晶帘莹更通风。” 殷帝喃喃自语。 “景是好看,但……朕原本以为大殷物阜民丰,没想到一场鏖战,就掏得干干净净,还差点引起哗变。朕坐上这王座,却如此妄自尊大,惭愧得很!” “皇上您初登大位,也是难免。” “这气候,庄稼收成不好,宫里便省下些银子补贴。传令下去,今年除了皇后、太后以及诸位太妃的宫中,其余地方一概不许破费。” 小夏子笑开了脸,唯唯答道: “是,圣上体恤民情,这是天下万民的福分。” 正说了会儿话,便转过了辰阳宫前的宫墙。 远远望去,宫门外的大太阳底下,一个穿着月白素宫衫的女子,正盈盈地伫立着。 在她的身边,只跟着一个宫女服侍。 “那是谁?” 殷鉴半眯着眼,瞧了好一会儿。 “衣着打扮像是宫里人,又主子不像主子,奴才又不像奴才,这么热的天儿,谁让她在那儿站着?” 小夏子的心心理了然。 他早已看清了那人,却唯独摸不准主子的心思,所以不敢主动提及。 “奴才瞧着,像是沧海阁的朝彩女。” 此话一出,殷帝神情恹恹的,沉默不语。 一张玉颜沉闷地思忖,看不清表情。 待帝辇走近……果真是她! 细看时,面前的人,一袭青丝半绾,褪尽了钗环珠翠,身穿翠绿色的撒花宫装,却已经是春季的款式,颜色瞧着也已褪败,呈现出干旧的灰蒙。 他心底忽地一疼。 本想不再理她! 可见着时,步子却像是灌了千斤铁般,再也迈不动了。 他的目光定格在她身上,不断地上下逡巡。 眼前的女子,螓首蛾眉,装束清白而雅致,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 那本来芙蓉般娇嫩的脸蛋,因为这日头的缘故,晒得越发的红润。 “大热天儿的,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他隔空问道。 看向她单薄的身躯,踟蹰良久,终于还是迈动脚步,缓缓地走了过去。 一向雷厉的语气,陡然温和起来。 “许久没见,你瘦了很多?是吃不好,还是睡不安稳?” 不知为何,他仍然想要关心她。 而他心里亦明白,他对她,早已没了当初的热烈。 春娘抬头来。 她先是眼波流转,听到方才的话后,胸口剧烈地起伏,只刹那间,便潸然泪下。 “皇上……” 意识到失仪,女子抑制住激动的情绪,双手合十,束在腰间,将声音放得极低,语气柔顺,战战兢兢。 “谢皇上关心。” 殷鉴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 纵使肩当大义,纵使知道皇后的孩子…… 而想起那个尚未出生的皇子,他方才的柔情,却猛然间变得冰冷! “走吧!” 他转过身,即将掠步而去。 “皇上!” 背后传来女子的呼唤,哀怜而委屈。 “臣妾蒙受皇恩,前几日,听闻皇上龙体不安,心中担忧,又想皇后娘娘即将临盆,不便打扰,因此便向太后请旨伺候……” “但臣妾自想身份卑微,不敢造次,只得日日在辰阳宫前,或是有什么用得着臣妾的地方,也好听唤。” 她句句伏小做低,卑微可怜。 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留住他。 男人,不是一向最喜欢怜弱? 而听着这些话,殷帝疼痛的心,却陡然生出厌烦的情绪! 虚与委蛇,满肚子算计。 曾几何时,她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他记得,这是她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念着多年的情义,他不想给她难看。 “别在这里站着了。” 那声音又变得威严,对着小夏子吩咐: “找几个人,将她送回沧海阁!” 他睨了一眼她身边的宫女,责怪道: “朕以前在沧海阁,怎么没见过你?大日头底下,纵使主子不懂事,你也应该好生伺候着,怎么跟个木头似的,干巴巴地杵在那儿?” 那小宫女不急防这么一问,立即跪在青砖地上,“咚咚咚”地叩了几个头,慌忙解释。 “皇上恕罪!” “奴婢青奴,这才到沧海阁伺候,所以皇上未曾见过奴婢。主子看奴婢可怜,便留在了身边,奴婢伺候不周,还请皇上责罚。” “以前是哪个宫里的?” “回皇上,思安堂。” “思安堂……” 小夏子在旁边听着,在殷帝身边悄悄儿回话。 “皇上,这原是施太妃宫里的人,太妃临出宫前,请旨将宫人都遣了出去,皇后娘娘心忧天下,说要行节俭之风,各宫也都放出一批,沧海阁因人少,所以才留下使唤。” “既是这样,也就不奇怪。” 他看了一眼面前的人,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波澜。 “你回去吧,朕已经痊愈,有空就来看你。” 事已至此,春娘虽心有不甘,却也只得低眉恭顺。 “是,臣妾遵旨,还望皇上千万保重龙体。” 殷帝不再看她,转身穿过宫门,往辰阳殿走去。 走廊道,过水桥,穿梅园。 主仆二人脚步匆匆。 “真是人事易变……朕以前窝在温柔乡,还不曾觉得,如今回想以前种种,觉得很是蹊跷可疑。” 小夏子跟在身边,小心陪着笑。 “朝彩女深居简出,见人温恭谦谨,寡言少语,是稍稍有些差别。” 面前之人忽然停下步子,转过头来。 “那依你之见?” 他略微思忖,笑道: “以前九姑娘多机灵的一个人儿,这……” “奴才幼年进宫,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当地有个说法,说人有多魂,便是强者为尊。但若是人受了惊吓或是诅咒,其他魂灵便伺机抢占,就和……就和一山不容二虎,是一个道理。” “去!” 殷帝白了他一眼,用湘妃竹扇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那依你的意思,是彩女受了惊吓或诅咒?” “皇上明鉴。” “奴才还记得,朝彩女还未晋封之时,宋太妃身边的谭嬷嬷,在彩女的屋里,找到了七皇子的玉扳指,定了‘私通’皇子的罪名,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又给放出来了。” 那玉有灵性,众人皆知。 殷帝停下了脚步,冷冷地盯着他。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朕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见?” 小夏子才知触雷,悔不更迭! “奴才……奴才……” “皇上初登大典,宋太妃位同副太后,太后怕您忧心,哪里有人敢去报信儿?就是奴才,也是后来听人说起,得知姑娘安好,也……也就忘提了。” 那俊朗的目光,立时森然,狠狠瞪了面前人一眼。 他咬紧了牙齿,面上似笑非笑。 “真是个好奴才!” 小夏子浑身一个激灵,将腰杆儿弯得更深。 转眼间,辰阳殿就在眼前。 “皇上万岁。” 瑛琰和蔼笑着,款步迎了上来。 “姑姑好。” “太后在殿内等候多时,皇上快些进去吧。” 第二十五章 翊妃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殷帝进入内殿。 宫人另摆了床榻,面前放着案几,呈上一盏雨前碧螺春,只有七分烫。 翡翠冰葡萄、荔枝蜜……案上放了不少冰湃水果,蜜饯糕点,另增添几样野味小菜,都是太后平常爱吃的。 “母后吃得这么素净?想必是近来天气炎热的缘故。” 太后并不接话,朝殷帝淡淡觑了一眼, “怎么这么些时候才来?” 殷帝自知不好,赶紧赔着笑。 “儿子多看了会儿奏折,所以来迟了。” “哼!你少蒙我!” 她冷笑一声,含住了瑛琰递上来的翡翠冰葡萄。 “在宫门口杵了半天,难道是门口有蜜,粘着你不成?还是哀家这殿里面有魑魅魍魉,吓得你不敢进来?” 听到“魑魅魍魉”这几个字眼,他兀自心惊,一抹阴影袭上心头。 巧合而已…… “母后言重了,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兴许意识到话说得不对,她亦舒缓了语气。 “皇帝,吃一堑,长一智。” “她在哀家宫门前站了这半日,日头再大,哀家不叫她进来,你便知道缘故。” “是……” 他目色犹疑,嘴唇嗫嚅了两下。 “母后息怒,儿臣只是想着,……旧情在前,儿子于心不忍,这才说了两句,母后明白,儿子不是无情之人,况且皇后那件事,并未盖棺定论。” “糊涂!” 太后重重拍着案边,刹那间怒容满面。 “所有的证据皆指向贱婢,那狐尾百合,阖宫上下,除了花房,便只有沧海阁有……” 矍铄的目光瞪着他,发出厉声质问: “事到如今,难道你还想袒护?” “不不……母后,儿子绝无此意!” 瑛琰端过茶来,拂去茶沫儿,递给主子。 她接过手,轻轻呷了一口。 “也罢!哀家说过,会留她一条贱命。” 太后素来知道殷帝的为人,况且今日原是为了翊妃,也就不再多说。 “你如今是一国之君,郑氏满门为你尽忠,韩都尉已经封了将军,你掂量掂量。” 殷帝将头垂了下去。 “经此一事,儿子已经幡然醒悟,还请母后莫要忧心。” 太后半晌不曾言语。 “你坐下吧,病刚好,别没的又折腾身子骨儿。哀家今日叫你来,倒是有重要的事情。” “是,母后请讲……” “前几日,为了你的病和朝纲稳定,哀家擅自下旨,为你晋封了一个妃嫔,想必你也知道。” “母后说的人,可是翊妃?” 她斜着睨了一眼,淡淡道: “看来你在病中时,脑袋里仍然清醒得很!” 那眼神不经意间,又落到了他身后的小夏子身上。 小夏子心头一颤,便再也不敢抬头。 殷帝的神情讪讪的,看不出喜怒。 “儿子想,翊妃年纪尚幼,不成气候,儿子就当做小妹妹般,同冯妃七八分看待,等再过两年,儿子稳定了前朝,再在朝中为她择一个品貌兼良的世家子弟,封公主,照看她一生,也不耽误她……” 不料太后听完,当即摔盏大怒。 “混账!” 众人纷纷跪下。 “母后息怒……” “你以为韩府的独女,这么好摆布?养在深闺,集万千宠爱长大,如今人人都知道她封了翊妃,身与帝王家,你这样做,让朝廷上下怎么看待她,怎么看待他韩氏一族?” 在她面前,他总是这么无理。 他早该知道,礼制与人言,身为帝王,是不得不面对的束缚。 那语气中,更兼着一层鄙夷与嘲弄。 “好歹身为君王,这点心胸眼界也没有?哀家真是白白操了多年的心!” 说到后面,她越发地痛心疾首。 众人连连劝道:“太后息怒!” 殷帝再也不敢说话。 瑛琰在一旁好歹劝着,替主子舒心,又端来参汤喂了半盏。 空气无比静谧,小夏子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后,她才缓过来,面上却一片潮红,久久不退。 “你打小桀骜,只怕你退下这个位置,天涯海角,探星捞月也无人管你!罢了……从今日起,朝政上的事,哀家一概不管,你自行斟酌吧!” 末了,她还嫌不够。 “你干脆……干脆赏哀家一条白绫,赐个了断才称心如意!” 她说完,眼角的光,斜觑着他的反应。 “母后这是说的哪里话!” “出去!” “母后……” “出去!!” 殷帝扬起腿来,阔步而出。 辰阳宫外,小太监们守着帝辇等候,盛夏的天气,槐树的树荫盖下,倒是十分凉爽。 远远儿地瞧见皇上,全都一股脑儿迎了上去。 “回华阳殿!” 小夏子一路小跑地跟在身后,神色慌张。 “圣上……这……” 他当然明白,任性恣意妄为的下场! 活过二十几年,他也唯有在那一日,才任性过一回。 只是念及皇后,回想到母子当年的情形,他犹豫了…… 自古帝王身不由己,也罢! 他暗自叹息,在殷宫生活了多年,羡慕父皇的至高权力,掌握一切的生杀予夺。 “父皇,您为何如此狠心?” “等你坐上朕这个位置,便知道了。” 杀戮朝臣,夷灭九族,任由妃嫔为非作歹,废后……直到此时此刻,他亦能理解了他八分。 摁下心头的冲动。 “去昭和殿。” 小夏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高声唱喏。 “摆驾昭和殿!” 说起昭和殿,这里原本是废氏姜妃的住所。 姜妃被先帝赐死后,稚元公主迁出,这昭和殿便空了出来。 “姜氏灭门”、“阴魂不散”、“鬼魅嚎啕”…… 这些话,早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宫人闻之色变。 因嫌这地方不吉利,纵然木清水秀,也没有妃嫔愿意来住。 直到太后敕封了翊妃。 “新帝开元,以往的吉晦不作数!” 这话,谁敢违逆? 内廷重新打扫休憩。 “快、快、快……可都看好了啊!” “哎哟……你这把懒骨头儿,还不赶紧的?” “耽误了翊妃娘娘的大事,你们这些狗伢子,吃不了兜着走……” 钱同斯吊着尖细的嗓子,捏着兰花指,跺跺细脚,正在一群人中间,不断地摇摆督促。 今年二月份,他才晋升内廷总管。 天生长着一张细长脸,白白嫩嫩,中等身板,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一条哈巴狗儿,主子不管说什么,他的脸上都能挤出丰富的表情。 “哀家一见钱同斯,就乐得不行!” 就因为这话,他从一个小太监,扶摇直上,直接做了内廷总管。 这可是个肥差! 刚过一日,昭和殿的朱墙绿瓦便焕然一新,花木丛生,因嫌西边水塘荒芜,又派人挖淘,开了一汪清透的湖水,种满了千瓣并蒂芙蕖。 “修葺得怎么样了?” 一声脆生生的声音在耳后响起。 钱同斯回头一看,正是新主子翊妃娘娘! “哟……娘娘,您怎么来了?这天儿热,您歇着,奴才在这里看着呢!” “噗嗤!” 翊妃“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呐,这里,还有这里……” 她指着池塘边上的湿地处,双手插着小细腰杆儿,声情并茂地指挥着。 那样子,活脱脱的又是一个钱同斯! 底下的奴才们,都忍不住抿着嘴儿笑。 而钱同斯,却笑得最欢。 “呐,往这儿,播撒些香蒲、芦苇、水生鸢尾、红蓼……” “是……娘娘您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翊妃觉得甚是好玩儿。 昭和殿内用度摆设一应齐全,蓬荜生辉,霎时间亮瞎了众人的眼。 有太后宠爱,翊妃自从进宫后,日子过得如鱼得水。 帝銮靠近昭和地界。 殷鉴只觉得四周凉津津的,百草繁茂,树木蓊郁,一阵热风袭来,鼻尖香气阵阵。 等临近宫门时,才发现四周群树环抱,从宫门口延出来一条青砖路,两边花团锦簇,迎着道路盛开,不似常见的富贵艳丽,却有股野趣。 “好香!” 他身为帝王,整日在朝堂熏染。 此时此刻,觉得浑身里里外外,都有股自然的舒展与愉悦。 清幽而不孤清,热闹而不嘈杂,视野开阔而殿门隐蔽,当真是个好地方! 殷帝缓缓抬起了手。 “停……” “啪!” 话刚出口,小夏子瘦削的脑带上就吃了一记。 “小点儿声!” 小夏子捂着吃疼的脑袋,将嘴唇抿得邦紧。 “回吧,朕一个人进去。” 他顿了顿,又看一眼身边的奴才。 “去内廷挑些好玩儿的物件送来,另外……往凤栖阁传话,朕晚点去看看皇后。”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独自朝前走去。 这地方,他最熟悉不过,也最厌恶不过,许久没来,如今换了新人,里里外外,却不再是原来的模样。 昭和宫的主子省事,极好伺候。 于是乎,连带着下人,也都跟着疲懒起来。 还未过晌午,都聚在甬道上玩耍,或玩牌吃酒,或绣花聊天儿,闹着笑着,前门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 只有一个看门的小厮。 他身形短小,生得嫩牛五方脸,不很中看,皮色倒是细嫩,经常独守看门。 此刻,这小厮正靠在檐下的石阶上打盹儿。 殷帝站在宫门前,拉起铜环,重重扣了两下。 那小厮听见,便起身答应道: “来了!” 拉开门的一刹那,他登时吓蒙,瞌睡全无,感觉后背一阵冷飕。 “皇……皇上!” 扫了一眼地上的奴才,殷帝不置一词,扬长而去。 过园子,穿廊道。 “昭和殿”三个字,便赫然在目。 兴许天气燥热,殿门大敞着,周遭竟无人伺候。 “一群狗奴才!” 他低声骂道,随即放轻脚步,悄然入殿。 殿内的花几上,养着几盆幼嫩蓬勃的湘妃竹,生机勃勃,甚是养眼,左右又澄着两缸莲花,水亮清透,凑近时,有金锦鲤在游。 靠内的美人榻上,斜歪着一个女子。 她的面容清丽,上半身着雨过天青色纱蝉中衣,下半身搭着杨妃色锦织兰花掐金小衾,头上三千乌丝,只绾了一个软髻。 一张白皙的脸颊,似栀子花般,灵透又香和。 殿内再无一人。 听见珠帘颤动的声音,她的双眸微睁出一线天。 “唔……” 瞌睡虫犯懒,脑袋昏昏沉沉,只当是宫女进来着香添水,一下扭过头,往里翻去。 他暗自觉得好笑,便静静地,踱步到靠窗的茶几上,从书橱里面随意拿了一本《庄子》散看起来。 园内高树蝉鸣,外头热风浮荡。 窗口的绢纱,映着朦胧的翠色,在殿中洒下一缕斑驳。 临风窗下读书,红袖添香……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九儿……朕的九儿……” 那双明朗的眼珠,猛然失神! 窗外蝉声咿呀,令人困顿,来人只坐了小半个时辰。 他随手拾起案上的小狼嚎,在扉页上留下一行字。 “湘妃竹下掩清幽,栀花靥上未识眸。” 落笔后,用砚台压着,仍旧悄无声息地走出殿门。 外头空空荡荡,热浪翻滚。 走到宫门时,那小厮还在檐下跪着。 “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的话,奴才叫小六子。” “起来吧,这宫里难得你还尽忠职守,便……升你为翊妃的掌事太监!” 那小厮听得,当下满心欢喜,连连叩头。 “奴才,谢皇上隆恩!” 没想到刚踏出昭和宫,小夏子便匆匆前来。 “什么事?” “回皇上,皇后娘娘十分欢喜,只是最近风声太紧,娘娘言语间,似乎有些疑窦。” 他仰头看着炽烈的天空,抚摸着额头。 良久,才无奈地叹出一口气,闭着眼道: “走吧……看看去。” 正在此时,乐月从外头进来。 看见皇上在这儿,她也唬了一跳,慌张不迭地跪下。 殷帝满心不爽,正想惩治这群刁奴,心里含着气,也不看她,一溜烟儿地走了。 “嘘……” 抚着胸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乐月本是翊妃的陪嫁丫鬟,针线手艺十分精湛。 今日碰巧,她和冯妃宫中的卉儿约好,去瞧刺绣,又恰逢冯妃娘娘礼佛,赏下了好些茶点吃食,这才耽误了一阵子,赶到这个点回来。 哪想,会碰见皇上前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天杀的……”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她的心“砰砰砰”直跳,赶着进殿,见主子正在午睡,殿门大敞,连个伺候的宫人也无! 她着急上火地,寻到这些人,劈头盖脸地就骂了一通。 众人挨了骂,个个儿不服气,气势汹汹地,都跑去翊妃跟前儿,乌压压地跪着一大片。 “娘娘!可要给奴才们做主呀!” “奴才几个……真是可怜……” “多大一会儿,乐月姑娘就这么作践……” “谁也不是天生的奴才……” …… 你一言我一语,半是惧怕,半是委屈,呜呜地,哭成了一团。 翊妃的清凉好梦,给搅得全无。 揉着额头,只觉得面前千万只苍蝇飞过。 “好了……” “好了!” “大热天儿的,看你们像什么样子?都下去吧!” 为首的婆子姓周,已经年近五十,是宫里的老人儿。 平日里,她仗着有些资历,根本不把乐月这个大宫女放在眼里,搅着身边的几个丫头婆子,做事也是东一杵西一棒。 乐月长年跟随主子,性子不够强势泼辣,入宫不久,也不好撕破脸面。 由此,周婆子便妄自尊大。 被主子一喝,见大家都不发声,这婆子便要出头。 只见她一股脑儿跪上前去,掩着泪道: “娘娘您最仁慈,可要体恤奴才们,这掌事的差事,原是我的,怎么眨眼间……就被小六子这狗奴才霸占了去?这定是他在皇上面前污蔑!” 说话间,她朝着斜后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那样子,似乎一身肥肉都将扑上去。 小六子“咚咚”磕了两个头,急言辩解。 “娘娘明鉴,奴才尽忠职守,并未谗言一星半点儿!” “放你娘的狗屁!” 没等主子说话,周氏直起身来,唾沫星子飞溅。 “要不是你这狗犊子”,她转向身后的那群人,“大家伙儿怎会遭罪?” “定是你,嚼舌根子!” 众人听得,皆连声附和。 翊妃被她搅得心烦,神情也恹恹的,六神出窍般,呆呆地盯着手上的湘妃团扇。 “娘娘!” “唔?” “娘娘您可要为老奴做主啊!” 伴随这嚎叫声,她的身后亦哀啕一片。 “要罚你们的是皇上,干本宫何事?” “难道要让我……本宫去向皇上讨情儿吗?” 进宫许久,她仍然不习惯。 不想,那婆子当即往前一伸脖子,目光锃亮。 “也……也未为不可。” 翊妃无奈地笑笑,默不作声。 她向来不喜欢严苛,更不习惯拿大,而此刻,却被这群刁奴缠得头疼。 “乐月,带他们下去!” “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本宫亦不敢违逆!” 她脸色冷毅,往下方扫了一眼,面无表情。 “本宫一向宽纵,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你们去永巷后,勤勤恳恳地,好好儿表现,总还是有出头之日。念在咱们主仆一场,乐月……” “奴婢在。” “每人赏二十两银子。” “是!” 乐月早就气极难耐,此刻得了主子的命令,二话不说,“啪”地丢下银子,便立即往外赶人。 “娘娘!你好狠的心呐!” “你见死不救,要遭报应的!” “欺辱我老婆子……苍天啊……” 后面的人自知理亏,又得了好处,都噤了声。 唯独那周婆子,嘴里却还狼嚎似的,痛哭流涕,声泪俱下,好不凄惨,让人闻则动容…… 小六子见机,一把钳住她的肩头,强拖了下去。 那婆子少说也有两百来斤! 他看似柔弱,但拖拽起来,却丝毫不费力气,令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第二日。 钱同斯摇着哈巴腿儿,又踏进了昭和殿的大门。 “哟……娘娘万安!” 兴许是吃了罚,他的腰杆儿,比初见时摇得更低,两只眼睛笑眯成一团,将拂尘甩得十分的讨好。 “公公这是?” 翊妃犹不知情。 他谄媚地一笑,迈着小碎步走上前,几乎是跪着行了礼,声音温糯而媚态。 一双眼睛水汲汲的,委屈得可怜巴巴。 “皇上昨儿个罚了咱家……” “娘娘,人给您挑来了,您瞧瞧可还满意?” 见他这副样子,翊妃忍不住笑了。 “公公辛苦,人都留下吧。” 她朝乐月递了个眼色。 乐月略微犹疑后,仍旧从短袖中,掏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来。 掂了掂,足足有一百来两。 那张谄媚的脸上几乎绽开了花儿。 “哎哟,多谢娘娘!” 第二十六章 魂诀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待众人走净,宫门上了钥。 乐月在园中修剪花枝,心中很是不悦,连着手上的剪刀,摁得“咔咔”作响。 “娘娘为何要赏那姓钱的!” “那些狗奴才,难道不是他给的?” “被皇上撞着,活该他们自作自受!” …… 她憋着闷气,嘴里叽叽咕咕个不停。 “你这丫头,心里有什么不快就说出来,拿着这花儿出气?” 翊妃不知何时已经到来,正站在她的身后。 乐月今年已经十七。 年纪不小,脸上却仍旧有些圆嘟嘟的,带着点婴儿肥,一双杏仁眼最是灵动。 听主子这么问,她索性噘起嘴,愤愤道: “小姐为何要给那钱同斯打赏?瞧着那样儿,那些刁奴难道不是他的指使?阳奉阴违,假仁假义,上次主子生病想吃糟鹅,内廷那群狗奴才,就敢克扣!” “原来是为这个?” 见她这副模样,翊妃眼珠一动,目光狡黠。 “这次被圣上亲自撞上,他挨骂不少,不多赏点儿,他这股气往哪儿出?” “可是……明明是他先欺负咱们呀!” 这丫头依旧委屈。 “傻丫头!” 主子白了她一眼,连连摇头。 “你当他真有那么大本事?” 乐月愣住了,一改方才的愤懑,满脸的疑窦与好奇。 翊妃将头高高昂起,自带小傲娇。 “你家主子,如今可是身居妃位,就凭这奴才就敢欺负?丫头,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连这点也想不通?” “这个……” 对面人听得愣愣的,不由得伸手挠头。 见她脑子太笨,翊妃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啊你,真是个笨姑!” “昔日韩信投靠在刘邦麾下,宝刀蒙尘,萧何荐为大将军;后刘邦夺得天下,吕后与萧何商议,诛其于长乐宫室。” 她星亮的眸子中闪着光,幽幽转动,压低了声音。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哐当”一声闷响,剪刀落地。 乐月瞪大了眼睛,早已吓呆,眼神中且惊且惧,声音也不由喑哑了三分。 “娘娘的意思是?” “你仔细想想便知……如今在宫中,谁最尊贵?” 联想到太后对昭和殿的好,她像吃了沙子一样,心里硌得十分慌,嘴唇登时煞白,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主子。 “太……” “嘘! 翊妃机灵地眨了眨眼睛。 半晌后,乐月才木然地点了点头。 帝銮离开昭和宫,沿着凤栖阁的方向迤逦而行。 小夏子跟在銮舆边上,一路上魂不守舍,时不时偷偷地往帝辇上瞄。 殷帝早瞧出他不对劲儿,只是一直隐忍不发。 “大胆的奴才!你究竟做了什么亏心事,还不从实招来?” 被这忽然间的凌厉突击,小夏子浑身一个激灵,立马跪在銮舆前。 “皇上英明!” “你这厮……”,他将扇头儿砸过去,“快说!” “奴才……方才去凤栖阁传话时,发现有个小宫女鬼鬼祟祟,奴才远远儿看去,很像是那个叫青奴的宫女……” “谁?” 小夏子惶地抬头,看了主子一眼。 “皇上您忘了?朝彩女身边儿的。” 按道理说,他是华阳殿的大监,后宫的事情,他并不想惹是生非。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有前车之鉴,他既然瞧见了,就不能坐视不理。 殷帝原本暗沉的眸子,猛地一跳,半晌不语。 底下人感觉如芒在背。 “皇上……” 上头人仍旧不语。 宫道上,一行人悄然无声。 骄阳似火,那些投射在地砖上的影子,纹丝不动。 “她是沧海阁的人,沧海阁远离凤栖阁,去那儿做什么?你就没有当场拿住?再者,这事有何难处?竟让你唯唯诺诺,瞻前顾后!” 听得上头的呵斥,小夏子更加慌张。 “皇上明鉴,是奴才思虑不周。” 他却一眼看穿了这小子的心思,语气略微发狠。 “独善其身?哼!不能为朕分忧,朕养你这奴才做什么!” 日头毒辣,小夏子跪在地上,已是满头大汗。 “皇上息怒!” “皇上息怒!” …… 实际上,殷帝的心思却并不在这儿。 想到皇后落下的那个孩子,他便感到胸口窒息,心中烦闷不已。 ……为何要如此逼朕?!…… 一双阴沉的目光从小夏子身上扫过。 “起来吧,你去沧海阁传话,就说,朕明日去看她。” “是。” 帝銮还未至,早有了太监前去传话。 凤栖阁的宫人,都在门口跪迎,皇后身子笨重,不便行大礼,只由明月和明雁半扶着,行了屈身礼。 殷帝亲手将她扶住,满眼温柔。 “快起来,可好些了?” 她穿了一件云锦海棠流彩宫装,面上脂粉薄施,发髻规整清爽,只插了一支双凤纹鎏金银钗,孕期保养十分好,显得粉光满面。 听殷帝问起,皇后颔首温笑。 “谢皇上关心,最近几日安稳不少。” 因为脚上水肿的缘故,她站立时,不免有些艰难。 殷帝看着,很是心疼,一把将她半拥在怀中,关怀的语气中,又多了几重温馨。 “好好儿养着。” “以后朕来,你不必出殿迎接,身子要紧。”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面上显现出慈爱的光辉。 “快生了吧?” “是,太医说,产期就在本月里。” 皇后垂下双眸,看着脚上的千层锦缎金绣凤凰鞋,轻巧松软,比平常的鞋子宽大不少。 这是皇上的恩赐,全天之下,唯此一双。 若是换做以前,她定会感动吧? 会的。 可如今的她,却已不再是当年心境。 他将她的手轻轻握住,触及之时,是灼热的温度,灼热得让人感到发烫。 烫得让她却想要抽出。 “天气炎热,你即将临盆,多走动些是好的,凤栖阁地方大,多养些花花草草,看着心情也好,只是天气暑热,宫里有些地方不干净,也不便多出去。” 他的语气中字字关切,像极了多情人的模样。 “是,臣妾遵旨。” 说话间,皇后始终颔首微笑。 殷帝看着她,语气有些迟疑。 “你我夫妻指之间,不要……如此见外。” 话刚落音,皇后的脸上浮现出一层红晕,如若三春之桃,明眸灿烂,温柔得体。 “皇上的话,臣妾谨记在心。” 殷帝握紧了皇后的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皇后如今的模样,当真是很贴切!” 她听完,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一昧地温笑着。 那是身为皇后的标准笑容。 明月伺候在左右,正在为皇后整理靠垫,神情专注,一点一滴,十分细心。 他的目光一动。 “好忠心的奴才!你叫什么名字?” 忽然被点到,明月犹自没反应过来。 “回皇上的话,这是本宫的陪嫁丫头,唤做明月。” “明月……难怪……”他拧眉思忖,“朕记得有一次在华阳殿,你们家娘娘受委屈,你不管不顾地冲进来,还顶撞了朕?” 旧事重提,当时的情景本不光彩。 不知是好是坏,明月当即只身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踌躇着半天,不敢回话。 殿内陷入了沉默。 皇后兀自斟酌,亦不敢言语。 终归还是小夏子深谙上心,明白自家主子的打趣之意,谄笑着插科打诨。 “那日,连奴才也被唬了一跳!” 他朝跪在地上的明月睃了一眼,一个机灵上来。 “况且……明月姑娘这浑身,能有几斤几两儿,皇上力举千斤重担不在话下,跟您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殷帝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哼道: “那依你之见,倒是朕的不是了?” “哎哟这哪能呢……奴才是说,明月姑娘是护主心切,并非故意冲撞皇上。” 话毕,他又看着皇后,笑道: “奴才那次可真是瞧得真切,明月姑娘着急,先跪在殿外请罪,大念了三声‘阿弥陀佛’,又参拜了各路神仙,这才闯入了殿内,当真难为了她一片忠心!” 小夏子言行并举,十分滑稽,在场的人都被逗笑了。 明月正了脸色,借坡下驴。 “是奴婢该死,情急失智,冒犯了皇上,还请皇上责罚。” 说完,她一头叩下,不再起来。 “私闯华阳殿,可是大罪!既然你知道自己的罪过,那朕就不能姑息……” 皇后以为殷帝认真,忍不住轻呼: “皇上,明月她……” “朕……”,他的目光在殿内扫了一眼,“就罚你好生伺候皇后,直到皇子出生,要中途出了半分差错,朕唯你是问!” 众人呆住。 明月显然也没有料到,她惊异地抬起头,又郑重一拜下去。 “谢皇上隆恩!” 殷帝看向皇后,语气温柔: “朕看你也乏了,你好好休息,朕还有公事要忙,改日再来看你。” 话毕,又见皇后殿中素净,便吩咐道: “小夏子,告诉内廷那些个奴才,挑好的往凤栖阁送,要是照顾不周,惹了主子不高兴,朕拿他们问罪!”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臣妾,恭送皇上!” 宫人打了珠帘送出。 看着那抹明黄的背影,皇后收回了目光。 明月借口出去拿冰,刚转至殿门口,却朝着殷帝离去的方向,快步追了出来,她一个疾步抢在前头,“咚”的一声跪下。 “皇上明鉴,有人要对娘娘欲行不轨!” 被这一吓,小夏子神色惊疑。 “大胆!你这宫女好不知趣,借着龙心大悦,竟然敢口吐狂言,还不快让开!” 殷帝摆了摆手。 “你知道了?” 那张熙和的脸,忽然暗沉了下去,眼神变得如鹰般尖锐,直直盯着眼前的人。 明月顿感惊惶,低头道: “奴婢除了服侍好皇后娘娘,其余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这等背主的奴才,断断不能留在皇后娘娘身边,奴婢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并不敢滥用私刑,还请皇上示下!” 一向胆大心细,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君王的威压、未知的结局,她却浑身发颤。 “背主的奴才?” 忽然间,小夏子舒了口气,殷帝的脸色也好看了些。 “带回去,朕亲自审。” “是。” 他看向脚下的人明月,淡淡道: “你很细心,担得起大宫女的职责,皇后有你,很好,回去吧,好生服侍你家主子!” “奴婢谢皇上。” 不知是惊悸还是感动,明月早已泪眼模糊,重重在地上叩了几个响头。 千层紫龙皂靴从手边掠过。 老爷公子双双殒命,主子势单力孤,居心叵测的人不少,这些消息,怎能瞒得过人? 身上犹如千斤重担,压得人喘不过气。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再也听不见。 明月这才站起来,揉了揉酸疼的膝盖,躲在宫外的墙角处,暗暗背过身去,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又重新净脸,略施脂粉,满面堆笑地,往寝殿走去。 皇后正狐疑。 左顾右盼,心下不安。 “明月这丫头,怎么拿冰去了这么久?” 正说着,已闻珠帘脆响,明月托着两盅青花白瓷盏,笑着道: “现成的没了,去库里刚凿下的,主子久等,是奴婢不好!” “瞧你这丫头!” 上位者嗔怪地看着她,盯着她的脸颊,细细打量。 “主子……这是怎么了?” 底下人表情讪讪的。 “没事。” 她捻起一块冰,放入口中,将眼光转向了别处,细细抿动。 待冰尽暑消,皇后才回过头来。 “明月?” “娘娘有何吩咐?” 不知为何,对上主子的目光时,总觉得怪异。 “当年先帝在时,静太妃为了固宠,使用婢女侍奉,后来诞下一女,取名瑶光……” 明月灿烂的脸,忽地暗沉。 她刹那间顿悟了。 …… 走到主子跟前,直挺挺地跪了下来,看向上位者,眼中虔诚而决绝。 “娘娘放心,碧荞只有一个!” 皇后将脸别了过去,泪水盈满了双眸,话语空灵飘忽,仿佛来自天外。 “你知道,本宫最疼你。” 被最亲近的人背叛,那滋味儿,她不想再体验第二遍。 自打怀孕后,皇后便十分嗜睡。 兴许是安神汤的作用,她的睡眠极好,数月以来,都能一觉到天亮。 这晚,三更半时。 殿外黑夜沉沉,漆黑一片。 廊道上守夜的宫人,也早已进入好梦。 暑气褪尽,鸳鸯瓦冷,殿内不觉有些凉意。 皇后躺在凤榻之上。 透过鲛绡床帐,她隐隐约约地,看见父兄朝自己走来。 父亲还是出征前的模样,刀刻般的脸上尘满风霜,哥哥一身襄棉银蓝紧身长袍,手中抡着缨枪,长身玉立,是多年前的少年模样,好不威武! 二人走至榻前,怔怔地看着她。 “莲儿!” “爹爹哥哥出征,远赴万里,我虽然身在宫墙内,也能够暗暗打点家里,父兄不必担忧,女儿日日盼望着,你们打了胜仗早些归来。” 郑氏二将听了,却频频摇头,怅然长叹。 “我父子二人阳寿已尽,为国献忠肝脑涂地,早已不属于尘寰之物,今日特来辞别,好过奈何桥去,娘娘千万保重,看顾士青,垂怜孤母,便是我们父女一场的缘分。” 说完,二人也不多言语,转身离去。 “爹爹!” “哥哥!” 那两人只顾向前,对身后的一切置若罔闻。 她急得要下榻去追。 转瞬间,二人便消失在了雾气腾腾的混沌世界里。 “爹爹!你们快回来!” 茫然四顾,万分着急,放声悲泣。 “娘娘……娘娘……” 皇后缓缓睁开眼,见榻边的烛光摇曳。 明月和明雁正站在榻前,频频地叫唤着自己。 原来是一场梦! 乍一回神,她只觉得浑身衣衫湿透,背部冷汗涔涔。 “娘娘醒了,可是做噩梦了?” 明月端来一盏暖热的安息汤,将她半扶起来,伺候着喝了下去。 “奴婢伺候娘娘更衣吧,衣衫可都湿透了。” 皇后怔怔地,神色失魂落魄,紧紧抓住明月的手。 “本宫放在梦见父亲和哥哥……他们……他们的魂魄来向我诀别……你说,这场仗打了一年还没结果,他们是不是……” 明雁不语,默默地托着汤盏,退下了。 走出殿门,待转过廊角,泪水便再也忍不住,长线般流了下来。 明月强忍住悲伤,柔声抚慰道: “娘娘定是孕中多思,奴婢前几日还打听了,老爷公子都安好,北境已经支持不住,遣派使臣来求取和亲,皇上前几日又病着,太后做主,允了思安堂的襄阳公主去!” “襄阳?” 榻上人看着明月,疑惑出声。 这丫头粲然一笑。 “便是瑶光公主了,娘娘晚间还说起她呢。” 说完这个,明月兀自心虚,还觉得不够。 “皇上还恩赏了老爷公子回家探望,想着兴许是军务耽搁,娘娘再等上几个月,便能团聚了。” 一席话说完,皇后苍白的脸上,才又重新活泛起来。 她拉住明月的手,异常温热。 “是了,前些日子济先进宫,是为这个。” “娘娘安心!” “太后怕娘娘累着,每日都遣人来问候。待娘娘生产完,皇上高兴,老爷和公子也凯旋归来,岂不是平安喜乐两全其美?” 说起“平安”二字,她微哽了一下。 “是,你说得对。” 皇后看了明月一眼,十分赞许。 被这么一番安慰,梦中慌乱的那颗心,顿时安定了不少。 想起白日的场景,她隐去了复杂神色,温声道: “你就在本宫的榻边上睡吧,你虽是我的丫头,但多年的情义,不少亲姐妹,也不过如此……” 榻边人宛然一笑。 “娘娘快歇息吧,奴婢在边儿上陪着。” “好。” 皇后闭上了眼睛,慢慢的,鼻尖的呼吸逐渐均匀。 明月悄然放下内帐,吹了灯,走至廊边上,见明雁双眼润红,正独自地抹泪儿。 “好妹妹……” 她一把抱住了明雁。 “快别哭了,心里再伤心,好歹在娘娘面前稳重些儿,这即将临盆的人,可怎么禁受得起?若有什么好歹,岂不是辜负了老爷和公子的嘱托?” 不自觉的,她说话时,语气已经哽咽。 明雁擦了眼,低声道: “是,明月姐姐,我不再哭了。” “娘娘生产在即,咱们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是……” 二人絮絮叨叨,又说了一会儿话,查看了一番香炉烛火。 直到四更,才又入殿去,静悄悄地眯着。 一夜无话。 第二十七章 真相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辰阳宫内。 宋太妃住在新建的殿宇内。 她的神色焦虑不堪,眼圈四周呈现出浓厚的暗灰色,透露出点点青紫。 此刻,人正在殿中央,不断地来回踱步。 “唉!” “这怎么还不回来!” …… 担忧、焦虑、急切、叹息……种种情绪将她牢牢裹住,勒得人喘不过气来。 约莫午时,琵琶才匆匆进殿。 她的脚步十分急促,将悬挂的五彩珠帘打得脆响。 那昏暗的目光一闪,急急忙忙地迎上去。 “怎么样,截住了吗?” 琵琶气喘嘘嘘,只觉得口中干涩无比,“”地一口咽下半杯凉茶。 “娘娘放心,三殿下已经得到了消息,即刻勒马赶回。” “老天保佑!” “呼……” 悬着的气息,缓缓放下来,宋太妃扶着胸口,木然地顺着太师椅坐下了。 那握紧的掌心,早已沁出了一把冷汗,颀长的手指捂住了脸,垂下头去,从指尖缝中,湿润的液体滑落。 “本宫的夙儿,保全了!” 琵琶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宽慰道: “如今三殿下安全,娘娘也可安心。” 良久后,一声悲怆悔恨声,才从指缝中传来。 “哀家一时失策,竟没想到……却差点害了他!” 她将手放下,露出一双狠辣的眼光。 “隐后!她想借这个机会,除掉夙儿!” “娘娘……” “不要着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还有的是机会。” 没想到宋太妃却摇了摇头,眼角的泪珠尤在,怔忡了半晌,脸上呈现出如死一样的灰暗。 “早该知道……” 她连连摇头。 “隐后手段了得,当初若听你忠告,不要轻举妄动……欲速则不达,终究是我太心急!” 想起这个抉择,宋太妃悔恨不已。 “她早就算计好,设计陷阱,稳住了大军,却故意放出消息来,说军中哗变,只等着本宫……这次丢了夫人又折兵,还差点……差点害死了夙儿!” 即便在此刻,她仍旧觉得背上冷汗涔涔。 “若他真到达边塞,和宋肄共同起事,那就当真坐实了谋反的罪名。” “好计谋!好计谋!” 宋太妃一掌打下,指尖生疼。 她却全然不顾。 惊悸而愤懑的脑海中,全是隐后的身影。 “那如今……” 琵琶凝聚着眉头,语气有些犹豫,嘴唇嗫嚅半晌。 “公子该怎么办呢?” “无碍。” 宋太妃缓了一口气,仿佛从梦中醒来。 “只要夙儿没到,他绝不敢轻举妄动,只要挨过几日,咱们送信的人也就到了。” “若是……” 她的声音猛然颤抖,悲戚之状显露无遗。 “若是上天果真要亡我,那也是本宫的命……夙儿是皇子,只要他没亲身参与谋反,就算夷灭九族,看在兄弟的情面上,皇上也会法外开恩。” “娘娘……” 见主子似乎气竭,琵琶尤自不甘心。 “纵使此次失利,却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北境收兵后,军中人心惶惶,士气低落,况且……况且看姓韩的态度,也不很坚决,咱们……” “你不知道……” 宋太妃打断了她的话。 “韩珂属意七皇子,人尽皆知。可如今新帝稳坐江山,殷后一手把持其独女,又捏着皇后与郑夫人,将郑氏幼儿调离殷城,派遣到他的身边。” 她越想,就越觉得自己越蠢。 斗了半生,竟然误信了一席谣言。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开弓没有回头箭,绝不能大意失荆州!” 琵琶气沉,脸色冷毅。 “那奴婢便去杀了她!” “咱们没机会了!” 她拉住主子的手,神情态度十分坚决。 “娘娘!舍弃奴婢一人,成就娘娘的夙愿,等隐后和新帝一死,您出面主持后宫,手掌御林军,朝中人心惶惶,便举荐三皇子为尊,顺应天命,无人敢说二话!” 见主子面色犹疑,她继续道: “对于郑氏韩氏来说,不过是换了新主,他们若起兵,那就是犯上作乱,妻眷都在殷城,想也没这个胆量!等三皇子荣登大典,您就是正儿八经的太后!” 宋氏心里一动。 眼光像是灌入了火星,闪闪发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婢女。 惊骇中带着渴望,出格里藏着压抑。 她的双手发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糊涂!” 半天后,她才破口而出。 这句话,像是从胸腔中挤压出来,带着爆裂的声响。 琵琶依旧拉着她的衣袖,苦苦哀求。 “娘娘……再继续这样等下去,机会渺茫,隐后必定容不下,您迟早任人宰割!” “不不不……” 宋氏看着婢女,心头突突地跳。 就在前不久,一念之差,让她差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琵琶,你先起来!” “此事事关重大,必然不能再接连冒险……” 婢女还想再劝,对上主子那凌厉而决断的眼神,不甘地闭上了嘴。 “啪嚓!” 冰盘落在地上,碎裂成一片。 她将冷硬的冰块握在手中,化成冰水,滴滴落下。 大殿陷入了沉寂。 “春娘已经引起了怀疑,夙儿最近动静太过,需要做些事,重新巩固新帝对他的信任,这颗棋子,哀家势必舍弃。你告诉青奴……” 她看向琵琶,耳语了一番。 琵琶眉头紧皱,不断劝阻。 “娘娘不可,这样一来,他们对你的怀疑没岂不是更深?” 不料宋氏却惨然一笑。 “我与他们夙怨已深,这些年,日子表面波澜不惊,实际却暗潮汹涌,你只看华阳殿便知……但夙儿……新帝对他一向信任……” 说起这个,她的眼中泪光涌动。 “既然大错犯下,能够两全其美最好,如若不能,哀家无论如何,也要保全他!” 琵琶缄默,一缕不甘从脸上划过。 “娘娘的心……希望三皇子能够明白。” 她的语气踌躇,带着缕缕失落。 “娘娘,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您事事为皇子筹谋,可您的苦心,殿下从来不领情,就连这次去边外联络公子,若非您骗他……” 那眼中的光彩,逐渐暗淡下去,方才的意气消失殆尽,像是竭力做着一场可笑的春梦。 “本宫知道……” 宋太妃低垂着头,将清白的茶盏捏紧,始终一言不发。 “本宫不管,本宫就是要做太后!” 一声低喝炸裂后,殿内悄然。 “但……必须稳中求胜。” “事不宜迟,这件事抓紧办,过几日,夙儿便要回来了。” “是,娘娘放心。” 几日后,殷城下了一场大雨,热气腾腾的空气,骤然变得十分溽热。 春娘的体质单薄,从小落下了病根儿,最怕这天儿。 “咳咳……青奴……” “主子,您感觉怎么样?” 青奴依旧一袭绿装,颜色晦暗。 在那抽丝的袖口处,若翻开来,放眼细看,还能瞧见点点暗红的血迹。 “快……快请太医……” 春娘病得一息奄奄。 她感觉浑身燥热难耐,体内五脏六腑,都在搅动翻滚。 “主子您忘了,周太医刚走?” 青奴抱来几床厚被,将榻上的病人,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本宫……好热……” “娘娘,这是太医交待下的,您忍忍。” 其他几个伺候的宫人,因主子失宠,整日也恹恹的,端汤喂药的事情,都是青奴在做。 “你去请过皇上了么?” 强忍着腹内的痛楚,春娘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靡弱。 “他……知道本宫病了?” 宫女眼光狡黠,一掩而过。 她放下手上的白瓷碗,褐黑的药水味道,在空气中氤氲出异样的苦涩。 “奴婢去过了,日日都去。” “那……” 眼泪顺着苍白的眼角,缓缓流下,榻上之人,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发凉。 “皇上可有来过?” 转过头去,腹内传来隐隐的疼痛,眼前逐渐模糊。 青奴眼神一动。 她悄然退下,换了套一模一样的衣裳,趁人不备,她将那带血的衣裳,悄悄儿藏了起来。 三日后。 “啊……” “娘……娘娘……” 沧海阁上,传出了骇人的惊叫声。 白瓷药碗碎裂在地上。 青奴却似乎已经吓傻,双目瞪得浑圆,像是见到了什么鬼魅般,满面惊骇,脚步踉踉跄跄,连连朝后退去。 “怎么了?” 微弱的声音从榻上传来。 她只觉得嘴唇十分干裂,每动一下,便抽心地疼。 “水……水……” “青奴……” 殿内人头攒动。 春娘只觉得浑身软绵无力,强撑着手肘坐起身,才探出头来。 “啊……鬼啊……” 底下的奴才们,纷纷惊叫出声。 有宫女捂住嘴巴,眼神十分惊恐。 “娘娘……您的脸……” 榻上人的心一沉,霎时间,仿佛停止了呼吸。 她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往脸上抚去。 却摸到了一层半脱落的皮! “怎么会……怎么会……” 春娘像疯子一般,踉踉跄跄地、疯狂地爬上银镜架,镜中的容貌,缓缓浮现出来。 那是一张苍白的、有些溃烂肿胀的脸! 像是幽井里的浮尸。 沧海阁内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那声音,无比的惊悸、恐怖,让闻者胆寒! 下一刻,那发出尖叫的女子,像一只蹁跹的蝴蝶般,迈着急促又轻盈的步伐,跑到窗棂边上,一跃而下。 众人来不及惊呼。 身穿素白罗衣的女子,刹那间,便消失在了视线内。 等到殷帝赶来时,尸体已经僵硬冷却。 他有些作呕。 “传旨,着命邶安王彻查此事,若查不出来,朕追究他的罪责!” 殷夙接到旨意后,半刻也不敢怠慢。 十日后,章台殿内。 自从华阳殿事件后,这里便成为殷帝议事的地方。 此处四周浓荫高门,极其凉爽僻静。 墙下的廊檐上,每隔三米之地,便有一个太监侍立,个个跟铁柱般,纹丝不动,除了皇帝身边亲随的大监外,其余伺候的宫奴,都是不通笔墨的哑巴。 殷帝正在批阅奏折。 小夏子猫着腰,悄悄儿地走进来。 “皇上,邶安王求见。” 他从奏折中抬起头来。 “让他进来!” 没一会儿,一个瘦削遒劲的男子抱剑入堂。 来人褐衣黑发,足下登一双青缎千层底靴,额上系着一条玉带,清矍的脸庞,显得有些孤傲。 “三弟!” “君子前不得负剑,难道你不知?” 殷帝的眼睛冷冷地从他身上扫过,最终落在那柄青霜剑上。 他显然没料到,从小到大,这是他的习惯。 二哥从未挑错儿。 恍然间,殷夙有些措不及手,正在寻思要如何辩解。 “算了,你回话吧。” 殷帝眼神冰冷。 他抬起头来,对上那双眸子时,目光之中,充斥着疑惑。 “是!” 微微弯腰,抱剑作揖,话语冷毅而铿锵。 “此女名叫春娘,祖籍巴郡,自小父母双亡,被其亲舅舅卖入青楼。” “一年前,她在殷城落脚,自恃长相美貌,藏匿在烟花之地,后来被朝中官员看重,献媚获宠,便使用银钱,买通了官署选门,才得以入宫。” 殷帝的眼神,如同火光乍现。 仿佛下一刻,将要焚毁一切! 那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暗沉化为怒气,愤懑化为嘶哑。 “那她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殷夙略微颔首。 “那是江湖上技艺极高的易容术,进宫后,她改变了自己的容貌,易成舞姬褚九的模样,才获得了皇上的临幸封赏。” 等他说完时,殷帝的脸早已紫胀。 他目眦尽裂,怒极反笑道: “一年前……巴郡……朕身边宠爱了整整一年的女人,竟然是个烟火之地、万人可欺的冒牌货!” “皇上息怒。” 一声暴怒的威严,从上方传来。 “沧海阁所有宫人,全部严刑拷打,务必吐出真话来!” “这女子若是一个人,无论如何想不了这么周全。祖籍巴郡,身世惨薄,哪里有这些个钱财和念头?易容术……” 那幽沉的目光明明灭灭。 “这是宫中禁用的手段,已经失传多年,能够以假乱真,若是江湖中人,那就是狼子野心!你继续往下查!” 殷夙心中一转,语气迟疑。 “这巴郡乃是南安王的地辖,若是牵涉过多,臣弟担心……。” “无碍,你悄悄儿地,不要惊动了南安王,若是有明面牵涉之处,来请旨就是。” “臣弟……惭愧!” “嗯?” “臣弟已经严刑拷打过沧海阁的奴才,其中两人是死士,臣弟拿人之时,已经服毒自尽,倒是有一个叫做青奴的宫女,才沧海阁服侍前……” 想到“宋太妃”,他的语气一顿。 “是在思安阁当差的宫人,禁不住严刑拷打,说出了……宋太妃交代她,去沧海阁当探子……” 他的话音如同珠翠,落在大殿内,激起声声回响。 霎时间,殿内雅雀无声。 殷帝直直地看着他,貌似要将他的心底凿穿,眼底中,显露出诧异与不可置信! 一双眸子,直盯着他手上的青霜剑。 那略弯的腰,却显得不卑不亢。 “小夏子,去!传宋太妃上殿!” 话音刚落,一个浑实的声音响起。 “皇上,不用劳烦,本宫已经来了!” 她由琵琶扶着,身形肃穆笔直,缓缓走到殿中央,撩起裙角正要跪下,殿内却响起了声音。 “太妃免礼,赐座。” 小夏子搬椅上殿。 朱漆的太师椅,在大殿中央很是显目,她却眼若未见,面朝着殷帝,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殷帝冷冷地看着她,手上半挽成花儿。 “皇上,请恕本宫不敬之罪。本宫早就听闻,朝彩女魅惑圣上,又有谋害皇嗣之心,苦于没有证据,因此使出这苦肉计,买通了青奴,监视沧海阁。” “本宫妄加揣测后宫妃嫔,是一罪;未奏明皇上,私自安插奸细,是二罪;如今事发,青奴受刑吐出真话,是三罪。本宫自知罪过,特地前来领罪!” 她说话铿锵有力,有股不容置喙的气势。 表面字字陈罪,实际却句句辩解。 殷鉴心里一股冷笑。 好你个宋太妃! 双眸扫了一眼侍立的邶安王,见他已经退居殿旁,面容冷毅,依旧如初,看不出任何波澜。 见殷帝不语,宋太妃再一拜下去。 “请皇上降罪!” 上位者的嘴角,扯出一抹笑容。 “皇后即将临盆,后宫事务繁杂,料理起来难以周全。太妃是长辈,本该颐养天年承欢膝下,却还在为宫中操心,可见还是朕的孝心不到位。” 那抹笑意,缓缓绽放开来。 “赏……金玉如意一枚,以慰太妃……操劳之心。” 大殿内寂静无声。 无一人挪动半分。 宋太妃依旧匍匐在地,又一个叩首下去。 “回皇上,本宫还有罪过要坦白。” 他淡淡的神情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却仍旧强力耐着性子。 “太妃请讲。” “前些日子,皇上刚在病中,听闻边疆动荡,罪妇假传太后懿旨,令邶安王前往安抚……” 殷夙在一旁,始终面无表情。 听闻这句陈词,他的眉头微动,目光“疏”地一闪,看向地上的人。 “母妃!你在胡说些什么!” “王爷,是我有私心,连累了王爷,王爷莫怪!” 她转即直视殷帝,丝毫没有惧怕。 “不料太后慧明,早已有了万全之策,我知晓后,才又将王爷诏回,其中种种,王爷并不知情,还恳请皇上莫怪。” 说完,又是郑重一拜下去。 这场戏,实在将殷帝逼到了两难的境地! 话已至此,想要放过她亦是不能。 况且,他并不想放过…… 只是处罚得过轻或过重,都不免引起非议,这个烫手的山芋,却被她硬生生推了过来! 他单手抚额,思虑了许久。 “传令,太妃身为后宫之人,妄自干预朝政,即日起,幽居辰阳殿内,无诏不得出!半年后以观其效。” 宋太妃垂下眼睑,面上波澜不惊,叩拜谢恩道: “罪妇叩谢皇上恩典!” 自始至终,邶安王都始终沉默。 “你继续查这件案子,务必水落石出,给朕一个答复。” “是,臣弟领命。” 待众人退下,殿内又恢复了初时的安静。 “小夏子!” 殷帝的神情依旧幽沉,抬起头来往窗外扫了一眼,淡淡道: “将此处的内监换掉。” 苍茫的夜色开始逐渐四合,章台殿外,高大的绿荫消失在暮帘中,凝聚成漆黑的一团。 烛光熹微,茶几上的盏已经凉透。 第二十八章 闹事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四王府内。 这里日常静谧,犹如一座阒寂的佛塔。 下人们都各司其职,日日按部就班地洒扫尘除,二十来人的集聚地,有时候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四季轮转,枝开落叶; 暖风吹拂,闲花簌簌。 如若不看那一尘不染的窗台和廊道,真像是遁入了荒园。 “公子!” 殷景停下手上的丹青画笔,看向来禀的侍卫。 “何事?” “子樱阁……又闹起来了!” 听完侍卫的话,他不置一词,手上接连动作,洁白的宣纸上,呈现出远山宏图。 “东西办好了没?” 长鹤一走,便是长乐在跟前伺候。 听得主子发问,他立即上前回话: “回公子,准备完毕,子城公子已经过去了。” 殷景点点头,转向方才那侍卫道: “你带几个人,去看看!” “是!” 许久前,公子大怒,发卖了新夫人的一众陪嫁,将谢桐囚禁起来。 公子爱惜这园景,令人常来掌管花草。 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个送饭的丫头,能够时常进出。 此人名唤“春儿”,是厨房的三等丫头。 子樱阁外的大门紧闭,门上的铜环,已经绿迹斑斑,由两个看身强力壮的家丁左右把守着,没有公子的命令,一只苍蝇也难飞出来。 主屋内。 女子瘫坐在地上,面上黑灰一片,看不清人脸。 她的发髻如同蜘蛛网般,散乱成一团,乱哄哄地挂在头上。 衣衫许久未曾更换,原本雪亮的脖颈处,显现出一绺细黑的条纹,绸缎锦衫脖领口上,污染出油腻腻、黑乎乎的大圈,让人看则作呕。 因长时间赤脚,那足下黑迹斑斑。 此刻,她浑身蜷缩成一团,悄无声息地躲在门后的角落处。 眼神木讷而呆滞。 时而抬头望望天花顶上的十字琉璃宫灯,若不幸灰尘落下来眯了眼,她便扭过头去,很自然地又望向窗棂,竖起糟黑的耳朵,凝神听外头欢快的鸟叫声。 透过朦胧的绢纱,阵阵翠绿洒下。 她呆滞的脸上笑了笑。 忽然之间,她脸上的笑容消失,变得十分警觉,将耳朵贴着门,听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春儿穿着石青色净纹绸衫,手里拎了一只半旧的朱漆食盒,穿过园子的花草浓荫,迈着训练有素的碎步款款走入。 钥匙和门板熟悉的撞击声。 “吱呀”一下,门开了。 一沓久别的阳光,从外斜斜地洒入房内。 桌上落积了厚厚的灰尘,地上散落着成堆的碎瓷片,放眼四顾,眼前的花觚、玻璃屏风等,全都支离破碎。 整个房间内臭气熏天,杂乱不堪。 空气中,混杂了饭菜的馊味、人身上的汗捂味、霉浑的胭脂味,让人闻之欲吐。 春儿掏出帕子,掩盖住了口鼻。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将食盒掀开,顾不得擦拭灰尘,便放上了新鲜饭菜。 “夫人?” “夫人……” 拢上盖子,伸长脖颈往里瞧了瞧,声音听起来有些捂闷。 “夫人,吃饭了。” “哇……” 女子像疯子一般,从她的背后腾跳起来,嘴里发出一阵凄厉的鬼叫。 在她手里,紧握着一把剪刀,不停地朝前挥舞着。 “啊!” “快来人,夫人疯了,快来人……” 春儿吓得面如土色,撒开腿就没命地往外跑。 声音惊动了门口的彪悍家丁。 “怎么回事?” 春儿惊魂甫定,急忙解释道: “夫人……夫人她手里拿着一把剪刀,要……要杀人……你们快去看看!” 王府后院的水榭亭台。 难得能与子城单独相聚,殷景的兴致高昂。 他命人设案焚香,亲自下府内私藏的酒窖,找出两瓶珍藏多年的九丹金液梅花酿,也不动用小厮,亲自取出七纹莲花金套壶,温上了。 案上的白瓷大圆盘内。 鹿肉鲜嫩,先用水汽排腥,又用椒盐、酱醋、葱姜、精酒等作料淬了,洗净晾干,再用小刀切成条纹小块,浸透在调好的佐料中。 “厨子用心了。” 见着这份成果,他十分赞许。 自己拥有不错的炙烤手艺,便屏退了下人。 他亲自做好一小块,夹入子城的素纹玉碟中,温和道: “你尝尝,这是今早庄上的奴才刚打的,赶着就送来了,我特地吩咐要炙烤,这和咱们上次吃的味道又不同。” 子城温柔浅笑,拿起玉箸尝了一块。 看向殷景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星光。 “果然好。” 两个人酒酣耳热之际,殷景心下一动,病退了贴身服侍的奴仆。 四周水波潋滟,暖风熏面。 他脑热蓬勃,心醉不已。 子城举杯把盏,因为这酒酿实在难得,又多喝了几杯。 此刻,他皙白的双颊胭脂正好,在肤中如烟如雾地婉转流离,俊美的面庞灿若桃花,平日里熙和的眼波,此时却绽放出五彩潋滟的波涛。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世间之大,有你足矣。” 看着对方,强烈的幸福感在心口涌动。 “公子,来,我敬你一杯。” 子城粲然笑起,举起杯盏,一饮而尽。 “咱们这酒,得喝生生世世!” 对面人靠近时,只觉得酒香泉洌般,亦荡亦清,浑迷中透出丝丝清爽,着实沁人心脾。 殷景早已心动难耐。 瞧着四周没人,正是他二人独处的府底洞天,便毫无忌惮地拉起他的柔荑,绕道身后拦住腰肢,把玩着那缠肢上的五彩线绦。 他吻上了他的唇。 甜香而柔软,令人感到无比的奢侈与满足。 那一刻,他仿佛拥有了一切。 …… “公子……公子……” 正要更进一步,忽然见长乐朝他们疾奔过来。 霎时间兴致全无! 子城背过面去,装作不经意间,暗暗地整理衣装,心神不宁地拿起了烤肉木钳,漫不经心地作弄着。 炙肉香味四溢。 亭外暖风吹拂。 看向来人时,殷景的目光,像是要吃人。 长乐从未见公子这般。 心虚压过慌张,他紧张地低着头,斜睨向亭下的桌案,不由得“咕噜”一声,咽了一把口水。 “冒冒失失的!有鬼追着你不成?” 殷景本来没好气,见他这副狗馋的模样,倒反而觉得好笑。 “快说!” 被这么一喝,长乐身形一颤,猛地回过神来。 “新夫人那边……怕还是要公子您去瞧瞧!” 殷景抚额,十分头疼。 子樱阁外。 园中的疯女人,手持一把锋利的剪刀。 起初,她还疯狂地朝着春儿挥舞,追得这丫头没命地跑,见到两个虎背熊腰似的家丁后,却立马耸了胆儿,一把将剪刀调转过头,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别过来!” “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死给你们看!” …… 她倔着脖颈,双手颤抖。 那双水润的眸中,充斥着恶狠狠的威胁,颇有一腔孤勇的胆量。 几个家丁和侍卫当场愣住…… 论人数,论体型,处理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自然不在话下。 但现下这场景,他们反倒犹豫了。 尽管已经将她逼到了墙角处,众人却面面相觑,不敢再进一步。 “滚!” 正在犹疑时,谢桐却猝不及防,大吼一声,拼了命般地将剪刀朝前戳去,其中一个家丁徒手抵挡,却被刺穿了手掌,登时鲜血直流! “啊……” “你……” 那人强忍着剧痛,进退两难。 她尤嫌不够,目光愈发地狠辣,鼻尖气喘吁吁,戾声大叫道: “狗奴才!你们再敢过来一步,我就杀了你!你们欺负我谢家无人,卖了我的下人不说,还将我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那副模样,大有鱼死网破的决心。 奴才们闻言,都不敢欺身上去。 “口出狂言!”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听见身后冷冷的一声断喝。 “公子。” 奴仆们慌忙跪下行礼。 “都下去。” 殷景孤身上前,不顾她疯狂挥舞的凶器,狠厉的目光步步紧逼。 “公子,使不得……” 长乐紧张得语无伦次。 “无碍,你们躲开!” 他瞪着面前这个疯女人,目光无所畏惧,对上她那发狠的双眸,一字一字道: “你若今日胆敢伤了我,我便将你就地正法。” “不信?你试试?” 熟谙对方的品行,殷景有恃无恐,他每说一个字,对方眼中的惧怕就多一分;每进一步,对方便后退一步,直到后面触及墙根,退无可退! 那桀骜的神情……惨然崩溃。 “咚!” 剪刀从手中滑落,栽在了地上。 她整个身子都萎缩了下去,双手抱紧臂膀,躲在墙根处,蜷缩成一团。 忽然,她抓住面前男人的衣襟,哭求道: “公子饶了我吧……我如今实在是……生不如死,我知道错了,公子大慈大悲,饶我一条贱命吧……” 贴着衣裳的面料,她闻到了一股独特的香味。 王府中的奴仆,全都是家生子,起码当差了三代人,忠心不论,大家同气连枝,纷纷议论声讨,愧叹、咒骂交加不迭。 长乐站出来,看向他们。 “大家散了吧。” 人群中,一抹石青色的身影,暗自回头。 子樱阁又恢复了昔日的寂静。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殷景看着她的眼睛,依旧冷着脸,一字一句道。 “如今你要想出去,我倒有一条路指给你。” 女子听得两眼放光,立即应允。 “只要公子能放我出府门,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这也不难……” “我一张休书,休了你便可。” 听到这话,她木然地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眼中滋生的一丝希望,刹那间破灭成齑粉,迸发出丝丝怨毒。 “怎么?你不愿意?” 那张脸上千奇百转,刹那间滑过无数种神情,却终于低下头去。 “只要公子答应放过我,我……愿意。” 他心下一松。 “那好,你……” “不可!” 女子的叱咤声划破长空。 殷景转过头看去,母亲朝自己缓缓走来。 秦夫人粉施薄面,梳着如意高髻,发髻上珠环翠绕。 她穿着烟笼梅花攒金线曳地裙,双手合在腰间,款步袅袅环佩叮咚,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容貌清丽雅致,艳而不妖,媚而不俗,灵动飘逸又沉着稳重。 在浑然天成的气质上,又经过了金尊玉贵的烟火磨砺。 殷景抱扇作揖。 “母亲。” 那冷凌的目光,扫了一眼地上的女子。 一双莲步款款走到跟前,声音不温不火。 “你抬起头来。” 殷景心头一紧。 “母亲,此女子污秽不堪,切莫靠太近,怕污了您的衣裙。” 女子眼中火光四射,迸发出丝丝隐隐的怨毒,胆怯与彷徨,使得她竭力隐藏住情绪,慢慢地,将头抬了起来。 四目相对,那双温澈的眸子潋滟如波。 地上人猛然心惊。 “虽然看不清模样……”,她的音调淡淡的,“但想来也不错。” “长平,带她下去!” 话音刚落,一个婢女立即上前来。 身后之人,也皆是宫装打扮。 “夫人,请。” 她们的举止稳重而随和,礼貌中却带着威压。 地上的人兀自踟蹰。 “另外,命人将子樱阁打扫干净,挑几个好的奴才来,好生伺候着。” “刷!” 殷景将手上的湘妃竹扇展开。 那蜷缩的人,犹如被电击般,显露出满眼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好一会儿,她那张脏兮兮的脸上,仿佛才反应过来似的,逐渐浮现出了笑容。 那里,充斥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谢夫人搭救,谢夫人……” 女子激动得涕泗横流。 “夫人大恩大德,媳妇没齿难忘,必当好好谨行事,不辜负夫人的苦心!” 说完一席话,她将头垂得更低。 三名婢女围了上来。 “请……” 不经意间,她瞄了一眼公子。 殷景在一旁凝眉思岑,仿佛心不在焉,只是看着手上的墨扇,静静摆弄,一节一节地拢住。 与此同时,她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重回牢笼,房门下锁,传来清脆的“咔哒”声。 “母亲……” 秦夫人的脸上毫无愠色,她伸出温婉纤长的柔荑,轻轻拉住了儿子的手,认真道: “明轩,只一句,不可休妻。” 明轩,是他的小字。 她的声音平和,听起来并不凌厉,但钻入殷景的耳朵里,却不可违逆。 “是,母亲。” 第三十章 诱饵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夜晚,子惜阁内。 殷秦氏换了寝装。,上半身秋香色的双宫绸里衬罗衣,下半身盖着一床姜黄色流云纹绸被,质地十分轻软。 一头的珠翠脂粉卸尽,三千青丝倾泻落下,静静地垂在肩头,比白日里的模样,更多几分清丽和俊妍。 母亲很美。 在美貌上,能与她比肩的人却是极少,纵使日日司空见惯,相处几十年,也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她的美,惊艳而不单调,隐藏着诸多层次,带着一种神秘感,让人神往。 观之忘魂,难以转目。 殷景坐在榻边,静静地注视着她,面前人的脸上,潋滟着一股平静。 “明轩,你为何要休妻?” 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一向自持,做事断断不会如此冲动。 一双星灿的眸子暗沉,他低着头久久不语,在心中反复斟酌着这件事。 “母亲今日不让我休了她?这种祸害留在府中,夜长梦多,不如赶了她出去,眼不见为净更好!” 房间内烛光雀跃,倏然乍亮起来。 淡淡橙晕的光色,笼罩着秦夫人的半面脸颊,看似十分柔和。 “孩子,你怎么能明白……” 她轻轻叹息一声,语气听起来有些沉重。 “这种女子,寡恩薄义,自私冷酷,即使你今日放了她,她也不会感激你,遗留祸害,最是可怕。倘若脱离了掌控,狠戾愚蠢又狭隘记仇的性格,或许将会在他日,让你付出惨重的代价……” “不……” 殷景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看向门外。 “啪啪……” 随着他两个响亮的击掌,在外侍立的长平,默默带了一个人进来。 这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 “母亲,你看看她是谁?” 秦夫人顺眼看去,眼光扫过来人的方向,瞳孔霍然放大,面色仿佛凝固了般,半惊半疑。 此刻站在面前的女子,与白日里子樱阁的疯人,简直一模一样! “这……” 她指着那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景不答,只看向那门口的女子,示意她走上前来。 “长安拜见夫人。” 此女子声音温软,举止有礼,与子樱里的那个戾气十足的疯婆子,简直判若两人! 说话时,他的语气中藏着隐隐的担忧。 “这是儿子的隐卫,唤做长安,为人忠诚可靠,白日里您见到的女子,便是她了。” “隐卫?!” 听到这两个字,秦夫人猛然间十分骇然,随即强行保持镇定,冷冷扫了一眼众人。 “你们都下去吧!” “是。” 屋内空空荡荡,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或是因为恐惧,她方才清脆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却有些低沉的嘶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你动用了隐卫!” 面前人凝紧了双眉,神情阴翳不堪。 自从殷氏开朝以来,隐卫只归皇家所有,除了当朝的皇子外,其他的王爷府中,都是嫡系相传,只归王爷的嫡子世子独有。 除此之外,殷氏天下的人,无论是富甲一方,还是权柄通天,若胆敢私自豢养隐卫,便违背了殷朝律法。 殷律有言:违法者,全家没奴充公,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连夷九族。 若有迁徙流放的劳役,则割舌挖眼,铁镣加身,施加难以承受的重任,直至劳累而死。 殷氏律法向来宽容通达,但唯独在这点上,却万分严苛。 刑罚在前,纵使有人妄想垂涎,也不敢触犯。 而这些隐卫与他们的宿主,签订的是生死契约! 世代相传,永不背叛。 一旦拥有隐卫,宿主便等于建立了一支隐形的、独属于自己的军队!他们忠诚无比,武艺高强,如影随形,时刻保护着宿主。 若宿主死亡,那他们也将自戕消失,除非……宿主自动解除了契约。 如今,在殷四王爷这一支系中国,公子隐景却独有隐卫。 五岁生辰那日,母亲将他叫到房中,悄悄地将一块莹绿的令牌交给他。 这块令牌浑身通绿,坚硬无比,由极其稀有的上地玉铸成,上头用远古的语言,雕刻了符咒和宿主的名字。 “明轩,这是你的护身符。” 他懵懂地接过来,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那双美丽的眼神中,显然无比认真。 “若非关键时刻,不得召唤,不得现身,不得透露给第三个人,否则将会给王府带来灭顶之灾,孩子,你可记住了?” 皙白的小手握住那块玉,触及生温,仿佛有缕缕灵气渗入掌中。 “那您呢?我可以给你么?” 母亲抿着嘴,严肃地摇了摇头。 “这是独属于你的秘密,宿主唯有你一人,若非十万火急的危难境地,即便是父亲或母亲,也都不得插手半分。” 他听得肃穆,木然地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这支隐卫便一直保护着公子长大,在任何危难时刻,救他出险地。 屋内烛光熹微,周围仿佛暗沉了许多。 殷景的脸色变得沉闷无比,他一言不发,在内心暗暗计划,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明轩,快告诉我!” 秦夫人焦灼不已,深切的忧虑忧虑挂在脸上,同平日里的静和大不相同。 “母亲……是有刺客要杀我。” “什么?!” 儿子吞吞吐吐的话,证实了她心中的恐慌,猛然想起了那段往事,那已经尘封于心底的记忆。 她直起了身子,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人,嘴唇翕动不止。 “是……是谁?是谁想要杀你?” 他将眉头皱得更紧。 “说!” 一声令喝,让他再也不敢隐瞒,他摇了摇头,缓缓道: “我也不知,这刺客的武艺十分高强,行刺当晚,侍卫的饭食中都被下了迷药,初步断定是王府中的人,府内都是家生子,他潜伏了十几年,如今这个时候才出手,刀刀都要置我于死地,狠辣无比,若非隐卫相护,儿子早已命丧黄泉!” 空气无比滞重,让人的呼吸不觉急促。 “如此……” “母亲不用担心,儿子让平安藏匿在子樱阁内,便是想引出这凶手!” “子樱阁?” 殷景颔首默然。 “谢女与长鹤临走前,曾经交代过一段事,长鹤潜入子樱阁救谢女时,随身携带的是银子,而谢女却说,她收到的是金子,当时我就疑惑。平安扮作谢女后,翻遍了整个子樱阁,都没能找到那包银子。” “你是说……” 秦夫人目光警惕,似乎了然于心。 面前的人默默点了点头。 “您猜测得没错。” “刺客在行刺不成后,还去过一趟子樱阁,先是放走了谢女,怂恿谢女离开后,刺客又返回了屋内,继续扮做她鸠占鹊巢,等长鹤送银子去时,里面的人早已掉了包!” 说到这里,他紧绷的脸上,忽然露出阴翳的笑容。 一向熙和明朗的他,极少发出这种笑。 “栽赃陷害,此人非常聪明!” “那日谢女逃走,被抓住便是死罪;若她成功出府,那刺客就能堂而皇之地除掉她,来个死无对证!而自己则装扮成谢女,子樱阁封闭无人,人迹罕至,是个绝佳的藏匿之地。” 那犀利的目光中,忽然闪烁出点点寒光。 “可人算不如天算,刺客思维缜密,却唯独没料到,谢女竟然没出府,而是径直去了我的房内。” 看向母亲时,秦夫人惊悸尤在,亦陷入了沉思。 “所以……” 她猛然吸了一口气,语气顿了顿,。 “除了放长鹤二人走,你对外宣称的这一切,全都是真的,你假装擎住了谢女,再让隐卫偷梁换柱,将她押回了子樱阁。” “没错!” “真真假假,最能迷惑人心,让人难以猜想,料那贼人还会再去。” 秦夫人放松了警惕,轻轻舒了一口气,那忧虑的脸上,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你有主意,那我便放心了。” 念及病榻上的世子和王妃,她忽然将话锋一转,神色复杂地盯着殷景。 “此事非同小可,你要万般小心才是,我倒是无妨,有王府的侍卫守着便好,只是王妃与世子的安危,还要靠你周全。” “母亲放心,儿子懂得。” 她若有所思,怔怔地微微颔首,那眼忽地暗沉下去。 半晌后,她忽然又抬起头来,目光柔和似水,微妙不已,伸出手去,顺着他乌黑的发髻抚下。 “我知道你和子城……” 屋内响起一声幽幽的叹息。 “这原本是我的罪孽,母亲不怪你,只要你这辈子平安快乐,幸福安康,顺顺利利地过下去,只要你不伤天害理,不参与朝堂斗争,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母亲都会为你挺身而出。” 提及此事,他的鼻尖忽地一酸,从眼角边上,滚出两颗硕大的泪珠,哽咽道: “孩儿明白,这件事孩儿无可选择,却必然不会让母亲为难。” 她坐直了身子,缓缓地将他揽入怀中。 “傻孩子……我只有你一个孩儿,操多少心都是应当的。这世间的人,沉溺于名利斗争,谄媚惑主,争权夺利……” 一双极美的眸子上,蒙了一层白雾,亦参杂了几分幽怨。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奄忽若飙尘,也不过如此而已!” 最后那几个字,她说得凄然。 像是自说自话,又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母亲怎么忽然伤感起来?像您这般的人,自当快乐顺遂、春风得意才是!” 秦夫人笑笑,将目光转向了别处,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 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凄惶。 “你说得是,我不哭了。” 他站起来下身作揖,烛光摇曳,朦朦胧胧,将颀长的影子映在白墙之上。 “您早些安歇,儿子告退。” 脚步跨门而出,那抹清白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浓黑的夜色中。 “公子!” 隐卫从房檐跃下,双手抱剑地站在他面前。 “可回去了?” “回公子的话,长安已经回了子樱阁,我们在门房四周埋伏,贼人一旦现身,定将擎住!”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丝毫情绪。 “好,一鼓作气,不过在此之前,切莫打草惊蛇。” “记住,要活的。” “是!” 屋内,秦夫人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猛然间泪水潸然流下。 秋风盈盈,床榻前的琉璃屏风清冷,看得人的心亦发寒。 子樱阁内。 自从那日秦夫人发话后,“谢桐”得到了应有的照顾。 嫣彩和嫣然二人,作为谢府的旧人,仍旧在子樱阁伺候,而其余的下人,则都换成了王府的家生子。 春儿也在其间。 每每心中烦闷难捱,谢女不敢在人前发作,只得趁着众人懒怠的时辰,将嫣彩、嫣然姐妹叫到屋里来,或打手板,或拧身子,或用针扎……折磨的方法千奇百怪。 这些,都是曾经在谢府监听时,她亲眼见到主母谢张氏,用来惩罚下人的手段! 惩罚不重,却也不给药医治。 往往隔个三五天,旧伤痊愈,新伤又起,种种苦楚,姐妹两只得在夜深人静时,独自暗暗垂泪。若是有在人前,她们也只能极力地掩饰。 “你们的老子娘还要不要了……” 只这一句话,便让她们做了哑巴。 转眼间到了八月里。 纵然过了三伏天气,气候的炎热也未消褪半分,连带着众人都倦倦的。 子樱阁始终如常,没有丝毫的异样。 傍晚时分,略有些薄资的奴才们,都托人从外头买来清凉丸,含在口中,往下人房里一聚,摸牌,耍骰子,喝酒,唠嗑儿聊天……人声热闹,丝毫不管外头的事儿。 毕竟,这只是一个不是主子的主子。 为着这个,这些奴才还被公子罚过几次,不知为何,却仍旧屡教不改。 这晚,见外间无事,众人又聚在一处,玩得兴起。 谢桐躺在花梨床榻上,身子懒洋洋地,一阵困顿袭来,即将要安歇。 “嫣彩!” 她耿着脖子叫了一嗓子,外头无人应答。 “嫣然!” 声音在空气里回荡,外头依旧十分寂静。 见此情形,谢女不禁气上头来,“刷”地一下拉过帷帘,探出头去,当即破口大骂。 “死蹄子!又死哪儿乐去了!” “来人……” “来人!” …… 春儿正巧从房檐下走过,听到主子叫唤,她呆愣了一下,随即匆匆地往屋内走去。 行过二道珠帘,她便见到了榻上的谢女。 “夫人,您有事?” 她身穿一身绿襦裙,眼神娇柔,看主子时有些躲闪,说话怯生生的。 见是王府的家生子,谢桐讪讪地,收回了那双喷火的目光。 “怎么是你?那两个小蹄子呢?” 底下人眼珠一动,便半蹲着回话。 “两位姐姐暮后便被叫走了。” “谁?谁没人使唤,还惦记着我这两个婢女?” 一声冰冷的咋呼,春儿吓得往后缩了缩脖颈,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是……是王妃。” 听到“王妃”二字,榻上人瞬间就蔫儿了。 …… 她斜睨了春儿一眼,语气中含着不屑。 “如此,那便由你来服侍吧。” 以往在家时,每每到了这个时节,为避暑热,谢桐夜眠都不着寝衣,嫁入王府后,这个习惯便保持了下来。 为了掩人耳目,嫣彩慧中生智,专门打了极薄的柳叶蚕丝小衣,安寝既舒适,又维护了体面。 只是…… 看着胆怯的春儿,谢桐的语气倒是十分霸道。 “你来……替我宽衣!” 底下人猛地抬头。 那双闪烁的眼神中,有抹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 “快来啊!你没伺候过主子?” 榻上的人已经很不耐烦。 春儿兀自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将双手恭敬地束在腰前,便疾步走了上去。 在床头的纱屉内,她翻出了一件赤色绫罗并蒂双莲小衣。 “夫人,奴婢为您宽衣。” 她偷偷抬起头来,往主子身上瞄了两眼,又匆匆低下头去,那神情显得十分慌张。 谢桐暗自觉得好笑。 “怎么?你在王府做奴才,没伺候过主子入寝?” “没……没有。” 那张细嫩的脸颊,已经呈现出轻微的彤红色。 “奴婢笨手笨脚,只是厨房的一个三等丫头,若非托主子的吉祥,哪能进屋伺候?” 说这几句话时,春儿的舌头仿佛打了结般,听起来含糊不已。 谢桐满意地看了她一眼,遂不再说话。 三手两下,更衣完毕。 殷红与莹白相映,更加衬得榻上人肌肤胜雪,谢桐转过身来,良好的身材,在丝薄的面上,展现得淋漓尽致,真是“参差羞杀雪芙蓉”! 见此情景,春儿的脸上,猛然涌现出浓烈的霜红。 “夫人早些安寝,奴婢先退下了。” 话刚落音,她便逃也似的匆匆离去,将朱帘打得噼啪作响。 看着她的背影,榻上人的眸子逐渐冷冽。 夜半时分。 廊上的守夜的婆子早已入睡,只有嫣然与嫣彩二人,才静悄悄地歇在了房门口处。 一阵清风吹来,月影幢幢下,一个敏捷的黑影,“嗖”的一下从窗棂边上闪过,青竹管捅破了窗纱,轻薄的烟雾,在房中弥漫开来。 房中的人睡得更沉。 随着一声极轻的“吱呀”声,窗户被缓缓掀起,黑衣人一个打滚跃入房内,贼眉鼠眼,前顾后盼,随后直直地向床榻走去。 他撩起了帷帐。 兴许是太兴奋,那喉咙咯咯作响,细微的声音散在夜中,听起来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正当伸手掀开被衾时,他的整只手臂上,却传来一阵猛烈的剧痛! “啊……” 刚要惊呼出声,嘴巴便被紧紧地捂住了。 寒光闪动,一把尖刀扼上了喉咙。 “不许动!” 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一道掌风从上方疾驰地压下,直直地劈向黑衣人身后,如同有千斤重担般,威压而霸道! 二人交上了手。 空气中传来沉闷的拳脚打斗声,风驰电掣,速度极快! 那黑衣人被牢牢地拽住了脖颈,像一件玩物般,充当着盾牌的作用,抵挡住了前方袭来的强劲气流。 他只觉得天地颠倒,乾坤挪移,浑身股股阵痛,没一会儿,便晕了过去。 四十个回合后。 后面的人将他往前一推,随即“刷”的一下,从窗口跃出,眨眼之间,便逃遁得无影无踪。 “跑了!” 一声不甘的低喝后,追出的人转身回到了房中。 黑衣人躺在地上,他的双手已经全都被扭断了,浑身经脉皆碎,软绵绵地耷拉在地上,无力地蠕动扭曲着,嘴里不断地发出“嗷嗷”的痛苦呻吟。 长安走上前去,一把揭开了他的面纱。 第三十一章 孽忆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清晨,窗透初晓,蝉音渐高。 子樱阁内金光洒下,投在房前繁盛的浓荫上,斑驳出一地清凉,甚至祥和。 一众下人站在房门外。 以嫣彩和嫣然为首,他们都都静静待立着,靠后的丫头则端持着盥盆,朱漆描金兰的盘上,还盛放着青盐、花膏、香露……都是日常的盥洗之物。 此时此刻,早已过了晨起的时辰。 盆中的热水换了三四遍,嫣彩和嫣然四目对视,都在心里暗暗焦急,却没有谁敢贸然上去叫门。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开始小声地议论起来。 “难怪公子不悦,原来是个极其没有规矩的!” “就是,想当年咱们夫人受宠至极,不也是日日晨星夜寐,想要为王妃端茶送水,何曾敢有一分逾规僭越?” “唉,现在世风日下,难怪咱们做下人的都看不过。” …… 见无人呵斥制止,众人议论的声音越来越高。 嫣彩眼中急切也越来越深,和嫣然大眼瞪着小眼,却也只能干着急。 有好几次,她想要试探性地敲门,举起手来,犹豫了半晌,却又慢慢地缩回去,如此反反复复,倒更加剧了众人的不屑与猜疑。 有老嬷嬷好心劝道: “我说嫣彩姑娘,咱们还是耐着性子等着吧,这屋里的夫人一向是甘蔗当火筒,别没来的又讨打。这明里暗里的,大家的眼睛都雪亮着,几时又能瞒天过海?” “嬷嬷哪里的话……” 嫣彩说着,随即触及到了手腕上的伤口,凝神呆怔了半晌,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众人缄默不语。 “几时了?” 等到午时,才有声音从房内传来,悠悠然然,很是惬意。 今日,她比往常慵懒了许多,十分柔和,万分娇媚。 方才立在屋外的老嬷嬷们,都是府内服侍过王妃、夫人的老人,经历过两**婚,早已察觉出不寻常,又见今日晚起,心中都暗暗猜忌几分。 不嫣彩捏紧的小手舒展开来。 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轻轻地推开房门,满脸洋溢着笑容。 “夫人可起了?” 榻上的人蔑了她一眼。 “进来伺候吧!” 服侍的丫头鱼贯而入,小心地服侍着。 趁此机会,她暗暗向外扫了一眼,并未见春儿的身影。 “早些摆饭吧,我饿了。” “是,小厨房已经准备妥当,都是夫人爱吃的。”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今日的主子仿佛心情极好,言辞很是耐心。 丫头们服侍她穿洗完毕,随即收拾床榻。 掀开被子,床单上粘腻着一处处污秽痕迹,随即一股浓重的、怪异的腥味在整个内间弥漫开来。 年纪小些的,都不明所以,只当是天气太热所致;那大一点的丫头,有些已经初通人事,便偷偷地臊红了脸。 见此情景,嫣彩亦不知所措。 他们都知道,自从上次闹事以来,公子再也没来过。 下人们进屋摆饭,其中有一抹襦绿的身影,很是显眼。 仿佛看到了嫣彩的反应,谢女很是不屑。 “怕什么?我已经是公子的人,还怕那些个孤鬼婆子、丫头片子嚼舌根儿的?这些事你也应该略微懂得些,别动不动就臊了脸子给谁看?这里又没有清俊些的小厮来配你……” 嫣彩见她疯疯癫癫,越说越不体统,便急急忙忙打断。 “饭菜已好,夫人快用些吧!” “不要……我今儿个……身子有些不爽。” 屋里的人个个儿地敛声屏气。 有人垂首不语,有人抿嘴低笑,胆子大些的,甚至开始互相挤眉弄眼。 屋中央坐着的人,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个蠢货! 四周鸦雀无声,嫣然揣度半晌后,讪讪地走上前去。 “小姐可是要沐浴?奴婢将园子里的花团收了一拨,现下正好拿来用,虽然不似花膏、鲜花汁子香艳,但胜在新鲜自然,对女子的肌肤洁嫩甚好。” 谢女理了理发鬓,语气淡淡的。 “好……赶紧备着去吧。” 她的神情时而怔忡,脸上莫明地红彤彤一片。 此时此刻,连嫣彩嫣然两姐妹都认为:主子莫不是得了臆想症? “是……是……” 刚要出门,便听见背后一声猛地暴喝。 “心不在焉毛手毛脚的,你今天是要死啊!” “滚回来!” 看见嫣彩惶的模样,又想起上次的事情,她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怎么?见着你主子好不开心?” “我可告诉你,死蹄子,别想着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公子……” “夫人国色天香,公子的心头最爱,奴婢岂敢妄想?” 见主子发怒,嫣彩心里慌张不已,接连道: “奴婢是府里的家生子,所有的一切都由您掌握,您才是奴婢的天,奴婢全全听从您的话,夫人明鉴!” 杌凳上的人蔑了她一眼。 “算你识相!你知道什么?公子疼惜我,岂能让你这种小蹄子看出来?”她尤自洋洋自得,“算了!跟你这种贱婢说也……不懂。” “贱人贱骨头!” 说出这话时,她自己兀自一愣。 这句话,太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般。 记忆倒退,她猛然想起了幼年时期,身为隐卫的母亲,带着自己去谢府执行的任务。 多年前的那些场景,至今也难以忘怀。 临风窗下,昼夜余昏,夜色苍茫不定,也是一个这种暑热未尽、秋风乍起的日子。 谢府残破的后院。 房间暗淡昏黑,透过一丝丝未泯的天光,可见香炉中袅袅轻烟,整个屋子弥漫着阵阵浓烈的龙涎暖香。 她躲在房檐边上,吊着小脚,学着母亲的样子监视偷听。 在那房间的隔壁,是谢府的柴篷,中间只隔着一层破烂的窗纸,常年布满了灰尘。 凭借着树丛的掩映,她将小脚吊得更近了些。 房屋内,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头发像鸡窝般散乱成了一团,清秀皙白的小脸有些脏,浑身清白的棉麻素衣,打了好几个补丁,一双水润的眼中,折射出极度的忐忑。 在她的面前,站着一个女子,打扮得很是妖艳。 女子很白,穿着极薄的烈焰裙,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开,脸上画着浅浅的淡妆,发髻高耸,纤肢摇曳。 借着混沌的天光,依旧可见她的美丽。 “桐儿,你记住,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无论看到什么,你都不能出声,可记住了?” 小女孩怔怔地点了点头。 忐忑的声音中,增添了几分未知的恐慌。 “娘亲,是爹爹要来杀我们了吗?” “不是……爹爹……”,女子语顿,想了好一会儿,才道,“爹爹来爱我们了。” “可是爹爹上次见到我,却想要杀我。” 女孩说这话时,声音很是平静。 “他抽出了一把剑,指着我,说我是贱人贱婢……娘亲,桐儿怕!” 一阵轻微的抽泣声在屋内响起,伴着克制的压抑。 “不是!我们不是!” 女子的情绪变得很激动,“啪”的一声,她伸手打向了孩子。 “再哭……再哭我就不管你了!” 抽泣声戛然而止,几乎与此同时,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门轴转动的声音。 “嘘……” 她变得异常紧张,猛地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流在说话。 “你好好儿待着,没有娘的允许,不许出声儿,更不许出来,否则被夫人发现了,咱们又要饿肚子跪碎瓷片……” 女子盯着小女孩,兴许眼神太过凌厉,女孩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记住,爹爹是在爱娘亲!” “是……桐儿记住了。” 她点点头,说话的模样,异常的乖巧可人。 待女子去了隔壁后,那个方才哭泣的女孩,伸出弱小的手脚,从墙角处悄悄地趴在窗棂边上。 从木屏后走出一个男人来。 “谢应天!” 房檐上的人几乎脱口而出。 自己认得,这就是身为隐卫的母亲,一直在谢府要监视的人。 女子立即迎了上去,身子婀娜,袅袅娉婷,更带着几分妖娆的狐媚劲儿。 窗棂另一头的人瞪大了眼睛,看见男子时,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脚下踏空,险些摔倒在了地上。 “老爷……” 娇媚的声音响起,分外地摄人心魄。 谢应天踱着步子缓缓走近,却始终深沉阴翳着脸,口中一言不发。 “老爷……您不爱……” “啪!” 女子话音未出,便被男子反手一巴掌,当即摔倒在了地上。 “老爷……我……我做错了什么?” 地上的人捂着脸,声音中带着柔媚的哭腔。 “贱人!我对你那么好,你竟然为了一个奴才背叛我……贱人……说!你生下的那个孽女,是不是奴才的贱种?!” 空气霎时安静,只闻见拳头击打在肉上的闷声。 天色更加暗下来,房中开始呈现出混沌的漆黑,可在那漆黑中,却晃动着缕缕白色的影子。 “老爷,我没有!我没有!您怎么就不相信呢?桐儿……她确实是您的亲生骨肉啊!” “老爷……我真的没有说谎!” “是那贱奴,他先勾引不成,恼羞成怒,才陷害我的……” 那哭腔,声声哀怜,字字浑圆,带着可怜的祈求。 “老爷,我始终是您的人,您……” “啪!” 响亮的击打像是炸雷,让人心惊。 女孩趴在窗棂边上,将眼珠子瞪得浑圆,咬住了嘴唇,用小手死死地捂住嘴巴,牙齿“咯咯”颤抖着,重重地咬下,一行浅浅的鲜血顺着下颌流淌。 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落下来。 她站在窗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屋内风雨交加,打骂声、呵斥声、哭求声……全都混杂成一团,让听闻的人不寒而栗。 随之而来的,是良久地沉默与寂静。 ……是不是死了?脑海中忽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她能听见女孩的呼吸,沉重而惊惧,男子忽然大笑了两声,像是从十八层炼狱魔鬼传来。 …… “贱人!让你背叛!” “老爷……我……我没有。” 尽管这声音十分微弱,可也能断定,女子还活着! 下方传来轻微的抽噎声,从这声音中,她能感受到强烈的恐惧与颤抖,和竭力的抑制。 …… 一时间,她不知道是悲是喜。 听母亲说,这个女子姓张,七年前被抬入谢府,因生得美貌,十分受谢应天的宠爱。 但后来,府里却传出了此女子与小厮私通的传闻,在此不久后,又传出了她怀孕的消息。 “那她究竟有没有私通?孩子是那个小厮的吗?” “私通是真,孩子却是家主的骨肉。” “那家主知道么?” “当然……否则怎么会留下她呢?” “那为何……又不认孩子呢?明明知道是自己的骨肉……” “因为他恨,恨那背叛他的人,连带着,也恨这个孩子。” “奇怪……” “奇怪什么?” “那个小女孩又没做错什么……明明是女人的错呀!” “……” 许久后,她长大了些,任务依旧是监视谢府。 只不过,这时候母亲已经不在身边,因为更重要的任务要去执行。 约莫半个月过去,有两个丫鬟踏入了这里,接走了这母子两人,她们终于入住了厢房,穿上软滑的绸缎,还有几个小丫头服侍。 一个寒冬的下午,北风呼啸,瑞雪纷飞。 房檐之下,女子正在绣花,女孩站在一旁牵线。 时间转瞬即逝。 她躺在房檐之上,感到十分地无聊,连着打了两个呵欠,正想美美地睡一觉。 “娘,爹爹为什么总是打你?是我们做了错事吗?” 女人抬起头来,眼神起初还有些闪躲,然而很快,愤懑与羞耻使她目光露凶,扬起手来,一巴掌呼在眼前稚嫩的脸上,厉声呵斥道: “小小年纪知道什么!还不快滚?挺尸去!” “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为了你,我能挨到如今?去吃那份儿苦!” 女孩捂着脸“呜呜呜”地跑回房内,一个人躺在床上哭了许久。 “是我吗……真的是我吗……” 屋内没有点灯,昏暗不已,很久很久,都无人来理睬安慰小女孩。 霎时间,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当时的场景,四周的黑暗如同无数个鬼魅,张牙舞爪地袭来。 她打了一个冷噤。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小丫头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声音听起来很是轻软。 “小姐,吃饭了。” “小姐……” 谢桐抬起头来,脸上泪痕犹带。 “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小姐的话,奴婢叫嫣然。” 那是同样稚嫩、有些怯生的脸,女孩的眼中浮现出狠厉与恨意,带着疑惑与覆灭的情绪,她抬起小手,用尽了全身力气,“啪”的一声掌掴在了嫣然的脸上。 空气中传来响亮的响声。 嫣然模样天真,霎时被打得有些懵怔,两眼直直地看着眼前小主子,流露出恐惧与难以置信。 她捂着生疼的脸,许久后,才默默地流下泪来。 谢桐“呼”地喘了一口气,仿佛打开了倾泻的闸口。 她扬起了得意的笑容,狠狠道: “不许哭,也不许和任何人说,不然我就打你,罚你不许吃饭,在太阳底下跪碎瓷片!” 小丫头刚来,胆子本来就小,看着面前傲慢的小姐,立马被喝住了。 她睁着被吓呆了的目光,愣愣地点了点头。 “夫人……” “饭菜都凉了,您快用膳吧。” 从记忆中挣脱出来,谢女环视了一眼四周,脸上的神情如同冰山融化了般。 她感到脸上一阵微痒,用手摸了摸,才发现有泪水流下。 “你们都下去吧,有嫣然伺候便好。” 仿佛间,她像是换了一个人,面色变得和悦起来,忽冷忽热,忽喜忽怒,大家都习以为常,也就没人再多说。 “是。” 耳边响起整齐又细碎的脚步声。 她注意到,那抹绿色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了。 你要真是只狐狸,早晚得露出尾巴!她在心里暗暗道。 高蝉咿咿呀呀,屋前一片清凉,廊下树影婆娑。 第三十二章 交婚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行至塞关外一百里,瑶光公主的和亲队伍迤逦前行。 平沙茫茫黄入天,千秋栈道碎成尘。 “公主您担待,关外的气候就这样儿!”济先扯着嘶哑的声音道。 他骑马走在前头,皱纹丛生的脸上,早已铺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像是黄河里面的沟壑。 “无碍,您劳累。” 队伍缓缓前行,从台上望去,犹如一条长龙在匍匐,静谧无声,如若靠近听闻,也只能听见脚步匆忙,负重前行,如同江湖上的侠客,将白骨他乡,却深藏功与名。 出关后,他们又接连走了三天。 周天的摇晃,令轿中的人早已不知所向。 此刻四周沙石遍地,朝前放眼望去,是一马平川的天际,长河落日,残阳如血;朝后回首,是千嶂孤烟,边角阵阵响起,直破天际,别有一番景象。 济先举起手来,大喊道:“停!” 队伍再次停止前进,他抽身回马,至公主的车轿前,坐在马鞍上微微欠身,禀告道: “公主,前方即是北境的边界地带,今日行至薄暮,夜已将至,安全堪忧,我们需要暂时安营扎寨,让人员马匹歇息整顿,等明日再送公主入境。” 襄阳听得,木然的心中忽然多了些悲楚,强制性地压制住了,低声道: “有劳大人。” 她转头看向施太妃,眼眶中泫然欲泣,紧紧地偎依在那温暖的怀中。 “母妃……” “好孩子,不哭。” “我……我怕……以后咱们还能回去么?” 施太妃握住她颤抖的双手,竭力想要给予她抚慰。 一股温暖的气息游从手上传来,母妃的声音,听起来比往常更加温柔。 “早晚有这一天,公主不日将成为赫连氏王妃,关于前尘的事情,还需要快刀斩乱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赶在大事临头之前,做打算才好。” 她用赤红攒金鸳鸯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从温暖的怀抱中抬起头来。 “是……您说得是,只是我一想到,要和一个陌生人同床共枕,还要……我就难过。” 施太妃轻轻拍着她的背,用手指抚摸着柔滑的发丝。 “不怕,孩子,母妃在呢。赫连王子曾经也是一表人才,定不会让你受苦。” 汩汩泪水从眼中落下,襄阳哭得更凶了。 “快别哭了,要是肿了眼睛,该怎么是好?” 耳边响起童年的歌谣。 母妃在头顶上哼唱,轻轻缓缓,慢慢悠悠,传入襄阳此刻的心中,像是一阵春风拂过寒冷的大地。 襄阳停止了哭泣。 她的脸上,霎时间涌现出一股倔强凌然,牢不可破,坚不可摧。 “我知道,母亲您放心,女儿不是懦弱的人。” “这就对了,这才是母妃了解的襄阳。” 拢开朱红的轿帘,透过停止的流苏看向天边,霞光被四周墨灰的阴翳所吞噬融合,正在一点一点散去,最终消失在视野之中。 夜幕降临。 大家开始安营扎寨,升火喂马。 “守卫!” 随着一声嘶哑的断喝,空地上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四周被围得如铁桶般。 晴空下无比肃静,一轮半缺的上弦月从西边冉冉升起,清辉十分冷冽皎洁,使得方圆四周都清晰可见。 兴许是因为寒冷,襄阳蓦地打了一个寒噤。 有一两匹卸去胆子的小公马,正对着月亮的方向,引颈嘶鸣。 “小心,这个地方有狼!“ 不知道是是谁大吼了一声,话刚落音,嘶鸣声便戛然而止了。 施太妃握住襄阳的手,为她披上一件绛紫鸾朝阳软毛织锦披风,又放下了帘子,看着面前有些呆怔的新嫁娘。 “当心霜露,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回过神来,母子二人相对无言。 相处多年,她们互相对方的心思早已了然于心。 “太妃公主,晚膳已经备好,现在可要用膳?” 轿帘从里头掀开一角,施太妃看向济先的眼光,依旧没有半点恨意,她向来是一个恩怨分明、不记仇的人。她知道错的人是谁,更知道手上的尖刀,应该插在罪魁祸首的心上! “放进来吧,有劳大人,这些日子骑马跋涉,你们多担待。” “太妃客气。” 他转过身去,依旧用那裂帛般的声音,向着所有的人严肃命令。 “所有人,回避!” 伺候的随从个个鲜衣,呈现出一幅幅年轻稚嫩的面孔,个个儿生得花容月貌,在其中间,偶尔有一两个老嬷嬷调度。 太妃一眼看出,这些人不是奴仆,更不是宫里常伺候的宫人! 想到隐后的居心,她的眼皮跳动,倒抽了一口凉气。 轿内鸦雀无声。 奴婢们用朱漆盘拖了两双银箸进来,再依次进奉碗碟、饭菜以及茶水,秩序井然,动作熟稔,但就是因为太过完美,像是……像是专门为此训练过的一般,但仔细观察半晌,却不见半点端倪。 半夜,月色如洗,四周悄然。 除了放哨守夜的人,其他人吃饱喝足,都已经进入了休整睡眠,长期劳顿的身躯早已疲惫不堪,很快便呼呼睡去,连守夜的几个人人,眼神也沉重不堪。 襄阳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轿顶,始终辗转难眠。 帘外传出细微的声响,凝神仔细听时,才断定是鞋子踩在地面走动的“沙沙”声。 她的一颗心,当即提到了嗓子眼! 想到母妃对自己说过的话,心中立即警惕戒备起来。 “母妃……” 襄阳轻轻唤着身边的人。 施太妃看似熟睡,此刻却“霍”地睁开眼,猛然坐了起来。 “嘘……” “您也听见了?” 黑暗中,她感觉到对方点了点头。 那沙沙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仿佛在帘外响起,近在咫尺,只有一步之遥。 母女二人绷紧了神经。 襄阳紧紧拽着母妃的手,手指的骨骼在“咯咯”作响,她注意到,对方的指尖亦变得十分冰冷。 她们仿佛能够听见帘外的呼吸! “叫人?” 黑暗中,襄阳在母妃的手上写了这两个字。若是再犹豫,下一刻发生的事情,她不敢想象! 不料对方却摇了摇头,施太妃将女儿护在了身后,蹬着双腿慢慢往后方挪动,压抑住惊恐的呼吸,竭力营造一种熟睡的氛围。 在那一刹那,襄阳忽然明白了母亲的用意! “不……” “站住!” 两个声音同时急喝,犹如晴天霹雳般,将守卫的奴才惊了一大跳! “快!抓住她!” 外头脚步杂沓,慌乱成了一团,喝叫声、追赶声、打斗的刀剑声铿铿锵锵,响成了一片,空气中不断传来悲惨的呼号。 战斗仿佛在耳边进行。 济先始终护着公主的花轿,不敢离开半步。见贼人武功高强,情势危及,便朝亲身的侍卫厉声吩咐: “都守好了!” 帘外守护的人飞过轿顶,掀起衣袍的哗啦声,猎猎作响。 紧接着,又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与方才的群魔乱舞不同,这次的速度之快,交手之多,简直令人咋舌!没过多久,便听到了一名女子的惨叫声。 “啊……” “大人不好,她服毒了!” 众人飞身上前,地上的女子,方才还十分伶俐,此刻却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严加守卫!” 济先的声音依旧嘶哑,但听起来却中气十足,刹那间,嘈杂声又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母女二人如同惊弓之鸟,呆呆地坐在轿中,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手脚僵硬而冰冷,吓得着实不轻。 “公主太妃受惊了!不知可有受伤?” 轿中无人说话。 “太妃……公主……” 二人这才回缓过来,竭力保持着镇定,对外缓缓道:“本宫与公主都无碍,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下半夜倒是十分安宁,但直到四更时分,襄阳都依旧处于清醒的状态。 听着外头沙石滩上,篝火燃烧的“噼噼啪啪”声,她的脑海中猛然涌现出一团跳跃的火苗,翻来覆去,迷迷蒙蒙,将近五更时,脑袋才撑不住昏沉,逐渐失去了意识。 而卧在她旁边的人,则更是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 浑硕的金光普照大地,像是漫天的金纱,凉风徐徐,气候异常的温凉。 襄阳在车轿的颠簸中醒来。 她的脑袋浑浑噩噩,头痛欲裂,妆容惨淡,紧紧地靠在施太妃的怀中。 “母妃,几时了?” “此刻将近午时,你睡了许久,昨晚受惊了。” “母妃……” “嗯?” 她将她的手十指紧扣,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了般。 “答应我,母妃,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以身涉险,更不要为了保护我,而付出自己的生命。” “襄阳,你在说什么……” “答应我!” 施太妃讪讪地笑了笑,夹杂着丝丝无奈。 “好,母妃答应你。” “您昨晚,是不是想让那凶手伤了自己,让济先感到愧疚,再顺势提出条件?而您的条件,就是保护我?” 施太妃默然颔首,久久不语。 襄阳紧紧地抱住了她,感激而心疼的泪水,从她的眼中缓缓落了下来。 “母妃,我不要失去你,永远也不要!您要永远陪着女儿……” 趁着休息的空当儿,她唤来梳洗的宫女,打开妆奁擦抹胭脂,取出洁净水蘸开了螺子黛,画上精致的小山眉,在额间贴上殷红色的梅花钿。 朱唇潋滟,佳人流光。 外头的车马停顿下来,响起了济先的苍老的声音,虽在远处,却听得很清楚。 “诸位远行,离别家中的妻妾高堂幼子,是不幸;得到天恩照拂,是为幸事。今日随公主前往北境,应时时谨记天家恩惠,好生侍奉公主与新王!” “是,奴才谨记大人教导!” 马蹄声走动的声音,在空气中笃笃作响。 “若是经年大殷、北境两国能够彻底化干戈为玉帛,开通互市,北境朝贺,那便是尔等的荣幸,或许此生还能再见家乡父老,以享天伦……若是尔等有人恶意挑事……” 济先本来话语严朴,但襄阳在车轿内听着,却油然觉得好笑。 她的性格本来活泼,一刹那间,就将昨晚发生的一切暂时忘记了,半嘲道: “母妃,你看这老顽固,真想寻匹马来把他拖入北境去,再让人削去了他的胡子,看他还说得出这番话来不!” 以前仿佛听谁讲过,济先这匹夫,可是最爱他的胡子。 施太妃也不由得发笑。 “你别皮,济先的树敌,可就在这里了。” “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亏他还是个夫子!枉读了诸子百家圣贤书,自己不愿做的事儿,转头就劝别人去做!” 她此刻面泛红光,目漆如点,全然是热情洋溢的样子。 “襄阳,你继续说。” “把心中想说的话,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 虽然经历了数月的舟车劳累,她的言辞间却畅然轻快,像落盘的珠子般,烦闷顿时一扫而光。 母妃只是看着她笑。 她瞬间觉得,自己的那个小瑶光,多情倔强又好强的瑶光,又回来了。 “你说得没错!” 施太妃赞许地看着女儿,含口微笑道: “想他在这一路上,虽然没有多加照拂,但也尽忠职守,不曾亏待过我们一星半点,昨晚的事情还幸亏了他,不然我们嫣有命在?瑶儿,你是公主,应当有气度,入境辞别之时,别忘记去向他道谢。” 襄阳轻轻地噘嘴,嘟囔含糊道: “瑶儿知道了,何曾要母妃多言。” 她轻轻拢住襄阳在怀中,笑道:“是……我的瑶儿最懂得守礼。” 伸手触及袖中的香囊,内心更多了一重踏实。 正在此时,济先打了马过来。 “公主太妃,已至北境边界,两日前,北境国的迎亲队伍已经到达,接洽的信使来说,各应车马奴仆一应俱全,使臣是北境的左亲王赫连宇。” 听到这里,施太妃的眉心一动。 “到了这里后,送亲仪仗不再前进,由微臣来护送公主入境,亲自完成礼仪交割。” “是,有劳大人。” 约莫一刻钟后,车马停下,轿帘之外,又响起了那干涸的嘶哑之声。 “请公主盖头下轿,行至北境备好的车轿内。” 施太妃默默颔首,她将手伸向了金盘中,取出了鸳鸯盖头为她覆上,亲自扶着她下婚轿,走到济先身的面前,屈身一拂,语气甚是感激: “襄阳多谢大人一路照拂,大人辛苦,任务完成,也可圆满了。” “公主言重,这是济先职责所在。” 他显然没有料想到,看向襄阳时,眼神中流露出赞叹之意,语气也柔和了不少。 “老臣岂劳公主如此大礼?前途未卜,还望公主千万保重!” “大人请安兴复命。” “请!” 襄阳转身,朝着北境的方向慢慢走去。 背后传来他们交谈的声音。 “亲王请止步,我大殷的公主步入尊国,辛苦亲王一路照料。老臣临走之前,我朝天子再三嘱咐,公主为他爱妹,还请北境能够善待,以修两国之好。” “大人放心,既然大王遣我来接应公主,可见我王对公主的看重。” 他的大殷话说得十分圆熟,声音温熙,庄重而威严,显得不卑不亢,初次见面,让人不得刮目相看。 “如此,就此别过,本官也好即刻回朝复命。” “本王亦是。大人保重。” 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奔腾的声音,由近及远,很快便听不见。他们走了……她在心里默默念叨。 她悄悄地撩开了帷帘。 坐在婚轿之中,跟随北境的车马一路前进,即便隔着朱殷的流苏,襄阳也能感受到一股明显的异样。 晃动轻摇的流苏外,那领头的男子坐倚银鞍,身姿虽魁梧健壮,却不见半分膘肥,行动飒踏爽利而不鲁莽,一路寡言,举止行为铿锵而有礼。 而四下随行的奴仆,却个个面色凶悍。 他们人手一把弯刀,眼神举止都十分肆意,时不时斜着眼,朝着大殷一路跟随的婢女狂觑,看似很是狎昵。 襄阳摔下帘子,愤然道:“这些奴才,好没有规矩!” “哪有直勾勾的,就……就往人家女子身上看的?” 饶是施太妃年近半老,也没有见过这等阵仗,只是默默地垂首,不敢再看。 她按捺住忐忑的心。 空气是死一般的沉寂。 “现在只是看,等到了那边,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太后专门挑选了美貌的女子,准许她们随你和亲,你道是为什么?” 明眸的女子恍然大悟,惊疑又诧异。 “难道是为了与我争宠?” “没错……历来和亲,并不只是在于公主。” 施太妃看着外头,语气听起来淡淡的: “这些个宫女里面,兴许有能与你平分秋色的人;更甚者,甚至可越过你去。而剩下的人,则会赏赐给那些北境的王公大臣,亦或是大王身边的小厮;运气极其差的那些,投入军队中,没为官妓的也有。” “这……这怎么可能?” 襄阳听得骇然,几乎难以置信。 “她们可都是好人家的女儿!” “瑶儿,身在他国,你我皆是俘虏,更何况是这些人?即便不是奴才,又能怎么样?以往的尊卑都成浮云,她们是敌是友还不知,所以不可太过小心忧惧,亦不可大意。” …… 正说着,四周传来杂乱的马踏之声,仿佛有无数的铁骑迎面而来。 第三十三章 共情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听完母妃的一席话,襄阳木然的心,即刻便沉到了潭底。 她捂住了胸口,只觉得空气闷热难耐,让人透不过气来,感到胃里一阵难受的翻涌,委屈与害怕在体内蔓延开,最终化作滚滚泪水,从眼眶中涌现了出来。 施太妃看着十分心疼,半拥着公主。 “母妃知道你难受,只是有些话,早说出来,对你来说或许更有利。” “事到如今,咱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自从出关后,这路途一路坎坷颠簸,比不得大殷的官道,加上北境人的脚步快,轿内的人只觉得天昏地转,胆汁儿都快摇出来了,母子二人紧紧捂着胸口,都沉默着不说话。 不知走了多久,地上的沙石渐渐不见,一片盎然的绿意映入眼帘。 “母妃,快看!” 襄阳指着远处的一群白羊。 方才的阴翳与难受一扫而尽,只一瞬间,她蔫蔫的眼神又变得欢快起来,兴奋不已。 “可真美!” “这就是大草原吗?” 看见她的样子,施太妃很是欣慰。这就是瑶光,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孩子,无论遇到任何艰难险阻,都始终会笑的人。 “从此以后,这些都是你的,你是王妃。” 你是王妃…… 看向母妃投过来的眼神,襄阳心中一动,仿佛有些明白了“王妃”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行车将近傍晚。 车马还在路上颠簸,太阳落下,一阵凉风冷飕飕地钻入帘内。 “吁……” 随着男子的一个手势,车马停了下来。 二人隔着流苏看时,婚轿周边护航的弯刀男人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六个北境的女婢,行为十分恭谨。 左亲王打马至娇外,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谦和而有礼。 “北境的男子粗俗,还望公主莫要见外,我王长期习就大殷文化,是货真价实的英雄豪杰,非同常人。” 他竟然听到了! 距离如此之远,她的声音弱如蚊蚋,他竟然……将她们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惊惧之余,襄阳的小脸臊得通红。 关键时刻,还是母妃出面打了圆场。 “王爷多虑了,公主只是随口一说,并无他意,多谢王爷如此细心照顾。” “无碍,公主无恙便好。” 说完,他继续勒马向前走去,相貌看似儒雅,身姿却十分飒爽。 轿内的流苏依旧摇摇晃晃,没一会儿,前方便涌现出大片的洁白,仿佛与云端相接,定格在偌大的草原上,磅礴耀眼又美丽。等轿辇慢慢地接近后,才发现那是无数的帐篷。 四周的人声逐渐多起来。 穿过朵朵白帐时,襄阳放下了帷帘,只感觉车轿环绕,耳边人声鼎沸,不由得感到阵阵心慌。 “母妃……” “瑶儿不怕,母妃在这儿呢。” 众人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挨挨挤挤地簇拥着迎亲队伍,众星拱月般地前行。 半个时辰后,辇轿终于停了下来。 周围静谧无声,仿佛刚才听到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耳中的幻觉。 母子二人正兀自疑虑,左亲王的声音便从帘外,幽幽地传了进来。 “前方便是牙帐,请襄阳公主下轿,步入帐内与我王成亲。” 琵琶一直在车前随行,尽管劳顿了一整日,此刻神志却十分清醒,不等北境的婢女上前,她主动撩开了轿前的帷幔,隔着缨红的流苏轻声道: “太妃,公主,奴婢扶你们下车。” 施太妃亲手掌着襄阳,从簇红的婚娇中缓缓走出。 流苏晃荡,珠翠声响。 乍见天光,一股清新的空气钻入鼻孔,浑身有种从牢笼中解放的舒畅。 放眼向四周看去,眼前的帐篷团团簇簇,而面前的这一只却极其独特,它的周身镶以金边,上端顶上饰有五彩祥云图,繁复美丽,皆用彩笔朱色描绘,独坐落于上方,威严而摄人心魄。 在那金帐的四周,又设有一圈小帐,都是相同的外形。 看着轿众人走下,众目睽睽,竟无一人回避,都露出了好奇又兴奋的目光。 “我王在帐中等待已久,请公主随我入帐觐见。” 他的语气泰然自若,看不见一丝情绪。 施太妃温声半施礼道:“有劳王爷。” 赫连宇在前头带路,太妃前牵着公主的手迤逦前进,心中万分小心谨慎。 今日这场婚宴的意义,余生是喜还是悲,在下一刻即将揭晓。 她反握住了母亲的手。 “公主无需紧张,本王说过,我们的新王,是草原的真豪杰。” 二人心中又是一惊,随即流过几分暖意,因为前面的这个人……实在可怕!此时她们还不能断定,这人究竟是敌是友……她想起了袖中的那只锦袋,心中却怀有疑虑。 入帐后。 左右来人揭去了头盖。 帐内左右都设有小案,案边各自坐着一位男子,形态十分随意,大都体型彪壮,披发文身,衣饰以羊皮左为主,全都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她是待宰的羔羊。 没有料到是这个场景,她当即臊红了脸。 颔首低眉,双耳垂珠,模样含羞,面色糅光,看起来娇俏又美丽。 在案的正中间的最上方处,有一男子盘腿席地而坐,他双目璀璨,眼角含笑,正凝神瞩目着远道而来的妻子。 “别怕,你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很听起来温柔,半点也不像方才见到的那些人。 襄阳再次抬起了头。 朝前放眼看去,只消一眼,她心里便如同小鹿乱撞,“扑通扑通”地直跳。 心里猛然腾起一股油然的喜悦。 那男子约莫双十年纪,身穿五彩详纹袍,棕栗的皮肤,或是饱受风霜的磨砺,看起来有些粗糙,他的五官棱条分明,高鼻薄唇,浓眉星目,黑发用羊脂玉束在头顶,戴一条白玉镶玛瑙的墨黑色额带。 他的眼中笑意荡漾。 几乎也是在刹那间,那人霍然站起身来,双手各执一杯欢喜酒。 赫连嘉懿朝着襄阳走去。 眼前的人,身材颀长而清矍有力,步履铿锵带风,俊逸潇洒之中,透露出些不可言说的野气,有种如狼似虎的桀骜不驯,不似大殷男子那般的顺服温润。 初步观之,气势磅礴,令人不自主地退怯。 赫连嘉懿举起酒杯,慢慢踱步近身,将杯中的美酒递给她。 一阵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玉钟磬音。 “如此美貌,才配得上我北境王妃!” “听闻大殷风俗,新婚当日,必饮合卺酒,来,王妃,让我们共饮此杯!” 他话音刚落,帐内随即传来一阵打趣说笑,大家纷纷举杯祝贺,豪放又欢乐,在座的个个儿都是酒肉之徒,吃得十分兴起。 “喝过此酒,便如同拜堂。” “你我已是夫妻,不要怕。” 他站在面前,只隔咫尺之遥,声音却低沉而柔和。 她双手合在宽大的红袖中,紧张地搅成了一团,脸颊上胭脂红润,此刻却如今中烧,面对上那双粲然的眸子时,却忽然放松了下来。 接过酒杯,逡巡着他的目光,掩面一饮而尽。 “来!” “先扶王妃下榻去休息。” 赫连嘉懿的话,惹出了满座人热烈的唏嘘,有胆大不羁的臣子调侃道: “大王这还没上榻就护短了,看来这王妃是得宠无疑,臣只看以往那榻边的几个小美女,……怕是要失宠了?不如就赏赐给我们吧!” 说完,帐内又是一堂哄笑。 他听得这话,神情并不愠怒,亦直爽地笑道:“你要喜欢就拿去,免得说本王小气!” “不……那是大王的女人,给我我都不敢要,只是听说这次和亲的女子里面,也有好些绝色,不如大王顺水推舟,从这里面挑出几个来赏我?” “温都,你这可就不地道了,兄弟们都还没开口呢!啊?” 那男子说完,众人纷纷高声附和。 深知“圣君不做守财奴”的道理,赫连嘉懿有美人在手,并没想过再纳妾。 他举杯一饮而尽,豪爽道: “哈哈哈……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诸位皆是英雄,定当都是要有美人相配……别着急,本王向来赏罚分明,今日这金帐中的人都有份!” “好!” “不愧是我王!” …… 帐中又传来一阵男人的爽朗笑声。 举行过祭天拜祖等仪式,襄阳早已累不可支,整个人虚脱得不能言语,脖颈端得僵硬,像个木偶人般。 施太妃请命入帐,亲自照顾公主,却被赫连嘉懿驳回了。 那张精干的脸上邪魅地一笑。 “本王的新婚之夜,可别想来搅事!” 一想到方才的人儿,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连帐前的守卫都明白:今日王很是喜悦。 金帐内。 襄阳恹恹地坐在牙床上,只觉得眼皮上像是有千斤重担般,不断地缓缓下垂,就在要失去意识之际,她藏在袖中的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随即浑身一个激灵。 如此反复几次后,她的感觉逐渐麻木下来。 而两头伺候的婢女,则都默默地注视着她。当然,她们并不知道这新王妃的行径。 终于,襄阳再也忍不住,“呼啦”一下,便往后栽倒了下去。 ……好软……舒爽…… 犹如躺在了棉花之上,摇曳在云端之中,她只觉得霎时间无比酸爽,眼前立即漆黑一片。 “王妃……” “王妃!” …… 任凭外界如何叫唤,她再也听不见了。 帐篷外篝火连天,烟雾浓烈成一片红昏,当地众人全都杀羊宰牛,饮酒吃肉,载歌载舞地一片喧阗欢腾。 他们的王,娶了大殷的公主。 这就意味着,至少在近几年内,北境与大殷不会再开战,他们也能够免遭荼毒,不会再白白送命。这些百姓,他们只想过安生的日子。 因为想打仗的人,从来不是他们! 但战争的恶果,他们却要一力承担下来。 这份由衷的欢欣,身为王妃的襄阳,长年长在深宫的人,自然不能明白。当北境的百姓欢呼雀跃时,她还有些不明所以他们难道不应该憎恨她么?只因为她是大殷的公主。 外头喧阗声此起彼伏,仿佛更加热闹了。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的身子腾空跃起,落入了一个厚实的臂膀中,温暖又柔和,稳稳当当,让人感到十分的安心。 不自觉地,睡梦中的人发出一声嘤宁。 怀抱的男子手上一顿。 他将她放在榻上,伸出手来,轻轻地刮着她挺拔而灵秀的鼻尖。 一下……两下……三下…… “别动……绛珠姐姐……” 她伸出雪白的爪子来,软软地朝前挥了挥,随即翻身过去。 那嘴角出,不经意间露出了笑容,目光柔和,缀满了星空。这是他的梦,如今美梦成真,他感到无比的幸运。 “小傻瓜……” “你都忘记本王了!” 看着她睡熟瘪嘴的样子,赫连嘉懿不自觉地笑出了声儿。这个人前威仪的北境王,谁能想到,在此时此刻,竟像个幼童一般。 联想到不久前的王位争夺…… 他险些丧命,幸好在最危急的时刻,王叔断然出手相助,帐内伏兵,追杀宿敌,他才能够顺利夺位。 而王叔,却向他提了一个条件,内容简单又苛刻。 如今看着眼前的人,竟觉得万分值得。 襄阳熟睡了很久。 睡梦中的她,像一个幼小的婴孩,软糯又单纯,还时不时地咂咂嘴。 “唔……母妃……” 她翻转过身来,险些跌落牙床,身旁的婢女牢牢地托住了她。 忽然一下,襄阳猛地清醒过来! 她赫然睁开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牙床之上,而这身下的这张榻,比初时的还要大! 这牙床莹白如玉,宽大低矮,四周不见帷幔,空空荡荡。 “这……” 细看时,上头铺着厚厚的棕黑色貂鼠皮毛,用殷红素面锦缎,落落地盖住了。牙床两头设案,各自摆放着两座玉质缠枝灯座,灯孔的地方,放了四颗硕大的夜明珠。 “我……我在哪里?” 身旁的婢女含笑道:“王妃,这是大王的金帐之中。” “那这些……” 她指了指四周,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这就意味着,他们要在这种地方…… “我记得,方才是有帷幔?” 不料婢女只是笑了笑,用不熟的大殷话解释道: “方才那是大王的命令,特地为王妃准备的,以供您安心歇息,如今这个,才是王与王妃的新婚之榻……” 婢女后面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 难道真要在这里…… 一想到这个,她的脸颊就情不自禁地发烧。 “母妃……母妃……我该怎么办?” 她在内心深处默默呓语。 只闻脚步声动,两个北境装束的奴婢,小心翼翼地打了帐帘进来,她们的手上端拿着**、香玉等盥洗用品,走到了她身边,低身半跪下道: “请公主洗漱歇息。” 襄阳内心狐疑不安。 “为何……为何不见我大殷的婢女?” 那婢女抬头看了她一眼。 “大王说,大殷随公主陪嫁的女子,都生得十分美貌,不想独占,就赏赐给了诸位大人们。” “咯噔”一下,她的整颗心都被吊了起来。 襄阳瞪大了双眼,将话说得极慢,一字一句,字字清晰。 “那……那我母亲……和她的贴身侍女呢?” 仿佛看穿了她的担忧,婢女不由得笑了笑。 “公主您安心,夫人是贵客,我们自然不敢怠慢,已经服侍在帐中歇息了,至于公主说的侍女,想必也在身边。” 惊悸的心情立即舒缓下来,她试探性地提出要求: “那能否……此刻请一趟夫人过来?” 不料此话一出,对方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可以。今夜是公主与大王的合欢之夜,除非有大王的命令,否则其他人不能打搅,无论是谁,否则……。” “唔……” 那眼中泛起的火花,霎时间暗淡了下去。 纵使身为王妃,初来乍到,她亦不敢造次,只得由这两个婢女服侍着,卸妆脱去钗环洗漱,又暗暗取出自己携带的胭脂,重新匀了淡妆。 这里一应全无。 在生活规矩上,也不似在殷宫那般讲究,她只觉得略微悲苦,面上始终怏怏不乐。 “好了,你们都先下去吧。” 等她们转身之际,襄阳忽然忐忑地开口: “我……本王妃……在你们的大王来之前,可以先躺下么?” 那语气,半是询问,半是祈求。 几个婢女面面相觑,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您是王妃,这是您的家,您想做什么都可以!” 端了一整天,她此刻浑身放松,更觉得睡虫难耐,便将方才的情绪都抛诸脑后,又开始迷迷糊糊地大睡起来。 睡至二更半时,外头喧阗。 与此同时,她却隐隐约约地,听见远方有笛音传来,音色低迷飘忽,却十分清晰地钻入了耳膜,接连不歇,像是发泄,又像是在倾诉。 “这么晚,是谁在吹笛子?” 榻上的人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笛声哀而不伤,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婉转又直白,陈述着浓浓的思念之情。 暗暗惊疑,遂将外头的杂声抛之脑后,细细凝神听起来,素来见多识广的她,听出这曲子竟是鲜闻的《胡笳十八拍》。 “原来是胡笳之音……” “现在这个时辰,也不知道是何人,又是在思念谁?原来这北境,竟也有这般风雅之人。” 转而想到自己如今的境遇,淡淡心伤又席卷上来。 思虑漫漫,一个人辗转难眠,想了许久,不知不觉地又眠去。 第三十五章 挑衅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随着一声女子的叫喊声传来,帐中的婢女面面相觑,面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帐外的来人,她们当然知道是谁,但无人敢表露。 “谁在外面吵闹?” 听得外头的动静,襄阳不明所以,眼睛直直地盯着那方向,看向了周边的侍女。 “奴婢去看看……” 没多久,便从帐外传来一声压抑的呵斥。 “你要做什么?这是大王的金帐,你莫不是疯了?私闯王帐,这可是死罪!况且……况且王妃还在里面……” 女子激动的神情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没疯!我就想看看,这大王新娶的王妃,究竟长什么样子……” 那女子的语气中,带着丝丝狠毒。 榻上之人不觉战栗。 她的目光朝着四周逡巡,众人都霍然垂下了头去,个个儿挤眉弄眼,神色神色慌张,无一人敢上前来回话,更不敢看王妃的眼睛。 帐外的争执声越来越激烈。 “放开我!” “你们助纣为虐,……你们明明知道……大王他喜欢的是我!” 随着女子暴烈的激喝,襄阳在懵懵懂懂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让她进来。” 随着这淡淡的一句话,空气立即恢复了宁静。 紧接着,一个银肤殷衫的女子,挣脱了婢女的束缚,强行冲入了帐内。 乍看时,此女子身材高挑,身穿一件轻薄的缠臂半袖朱红泥金绨裳,纤腰盈盈,白酥半露,肤色如白银般,在日光中盈盈闪动,栗色的长发如腾飞的波浪,洋洋垂腰。 在她的左胸口往上处,赫然翩然着一只蝴蝶。 那是一只赤色的蝴蝶! 蝶脚成勾状,向四周匍匐,绽放如花,展翅如翼,像是一柄利爪,刺入了人的心脏! 随着她脚步的移动,一双莹白纤长的腿,在众人的注视下若隐若现。待朝那银白的脸上细细看去,深鼻高梁,朱唇烈焰,眉间似扫,眼光浴火。 襄阳不由得窒息。 好一个娇艳魅惑的女子! 那女子缓步而近,直勾勾地盯向牙床上的人,眼神之中,充满了烈火般的嫉恨与挑衅。 见此情景,执壶的婢女慌了神,朝着来人大喝道: “粟姬,没有王的诏令,你怎能贸然在金帐外喧哗?你是忘了前车之鉴了吗?趁王妃还没发火,还不快滚出去!” “啪!” 那说话人的脸上,响亮地挨了一耳光。 打她的人,正是闯帐的女子。 那女子缓缓垂下手来,愣愣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一双犀利的美目,如鹰般狠狠盯着那婢女,威胁道: “你敢命令我?你这贱奴!” “你……” 然而就在下一刻,女子朝着牙床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那副模样,怨恨中夹杂着无助,美艳中夹杂着凄凉,走路的样子,摇曳生姿又噬魂夺魄,像是地狱里的幽灵。 “公主?大殷的贱女人?哈哈哈……” 伴随着不屑的嘲笑,从她的喉咙中,猛然发出一声激越的迸喝。 “也不过如此而已!” 帐内的婢女跪倒在地,看似无比的慌乱。 来人步步逼近,仿佛牙床是地狱的温床,每走一步,襄阳都能感觉到她身前一颤,沉重的步伐之中,带着凌厉的决绝,目光尽裂。 “襄阳?呵呵……我哪里不如你了?” 正在此刻,一个婢女猛地从后方抓住了她的手臂,使出浑身解数,无尽地往外拖拽着,妄图将她驱赶出去。 “若还不住手,即便上苍也救不了你……” “滚!” “我是你的主子,你敢冒犯我?” 然而在下一秒,那双炽烈的焰目中,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原本凄厉的声音,猛然哽咽了下来,仇恨与不甘,蒙蔽了她的双眼。 “我……我哪里不如她了?” “都是你!” “你……”,一双颀长而苍白的手指,指着榻上的人,带着无限的妒忌与恨意,“你也只不过是王的暖床工具!咱们没什么两样……” 从悲转怒,粟姬如同嗜血的怪物,趁众人不备,猛然朝榻上扑去! “啊……” “住手!” “粟姬!” 在施太妃的羽翼之下长大,襄阳素来恬静,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一时间,榻上的人被唬得说不出话来,只呆呆地抱着身上的被衾,不断地往身后退缩,她的整个身体都因为恐惧,而不住地在发抖战栗。 “快……快去禀报王!” 为首的婢女慌不择言,她从来没想过,面前的红衣女子,竟然真的如此大胆,敢抛弃一切来鱼死网破! 而在此之前,早就有人飞身往朝帐的方向跑去了。 朝帐内。 尽管**难得,佳人在卧,赫连嘉懿却十分勤政,并不敢懈怠半分,仍然按日常时刻晨起,赶赴朝帐议事。 起身离榻前,他回头看那酣睡的面庞,忽然笑了。 俯下身去,朝着她晶莹的额前一吻。 帐内气氛十分肃穆,大臣乌压压的一片,却连一声咳嗽也不闻。赫连嘉懿正在与众臣商议朝事,一个奴婢急急地跑过来,却被帐外的侍卫拦住了。 “大王正在朝议,所有人等,不得干扰!” “可是王妃……” 她满面焦虑,眼中仿佛要淬出火来。 “无论是谁,都必须在帐外等候。” 婢女无奈,怕吃罪不起,只能在朝帐外来来回回地踱步,粟姬向来大胆猛烈,若是王妃出事,辜负了主子的嘱托不说,她们这些人,则全都要陪葬! 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忽见左亲王走出来。 猛然间,这婢女像是看见了救星般,她一个抢步上前,急急地跪下,紧紧地拉着那衣袍,再也不肯松手。 “王爷!” 方才经过了一腔唇枪舌战,赫连宇此刻神情十分委顿。他不住地揉着额头,头疼不已,即便两国签订合约,主战的大臣依旧颇多。 要怎样,才能永保两国之好? 尽管在其中,他夹杂着某种自私的想法。 他的思绪沉浸在数年前,那情景刻骨铭心,历历在目,仿佛只出现在昨日。想到那人的一颦一笑,他的心情倏然畅快了许多。 正在此刻,面前却忽然冲上一个人来,打断了一切联想。 “王爷!求您进去禀报一声,救救王妃吧!” 听得“王妃”二字,赫连宇的目光一凛,冷冷道:“发生了何事?” “大王曾经有一名宠妃,名叫粟姬,此刻闯入了王妃的金帐中,意图对王妃欲行不轨,奴婢们身份低微,阻止不得,只能来求王爷……” 只听得“嗖”的一下,赫连宇早已飞身到了十步之外。 王妃金帐内。 粟姬露出雪白的手腕,纤长的指尖中,握着一把短小精悍的弯刀,刀柄上隐隐镶嵌了灿红的宝石,金光闪闪,像是万把钢针,甚是骇目。 见此情形,榻下的众人皆不敢上前。 霎时间,哭求、咒骂、哀嚎……响成了一片。 襄阳瑟缩在牙床角落处,双手牢牢拽着被衾,满脸惊骇地望着面前的女子,不住地往后瑟缩,却早已退无可退。 “你……你别过来!” 恐惧之极,内心反而激发出巨大的勇气,一股胆魄充斥着她的身体。 她猛然变得镇定了些,看向来人,凌然道: “你可知我是北境的王妃?我亦身为大殷的公主,就算是北境王,也不敢贸然伤害我,你知道,如若你今日真敢伤我一根毫毛,你会有什么下场?” “哼!” “啧啧……” 粟姬的神情十分倨傲,露出丝丝不屑,没有丝毫的顾忌与畏惧,那嘴角冷冽地一笑。 “大殷公主?王妃?” “那又怎么样?在我们北境,不得宠的女人,永远是最低贱的!” 襄阳听完,气极反笑,语气反而变得十分冷淡。 “你怎知道我不得宠?” “如若本王妃没猜错,你这手上的金刀,是大王送给你的礼物吧?如此贵重的物件儿,你却拿来杀人?啧啧啧……可真是可惜!你不顾劝阻,强行冲入我的帐内,不就证明我是得宠的吗?否则你怎会嫉妒?” 只这一席话,红衣女子被激了一跳。 她的脸上,立即呈现出狰狞的愤怒,将刀尖对准了襄阳,用尽了全身力气,一道猛刺了过去,有侍婢抢先想要阻挡,却被她一脚踹开了。 “贱人,去死吧!” 那把金灿灿的弯刀,再次往榻上人杀去。 这次,她直接对准了她的胸口。下手狠毒,不遗余力。 她要她死! 襄阳只恨自己的手中没有利剑,翻身躲开她的刀刺后,一个反手掠过,抢过了夜明珠下的缠枝金烛台,牢牢地握在手心儿里,手上被割得血肉模糊。 此时此刻,她却毫无知觉。 双手发白,嘴唇因紧张而干裂,浑身却在故坐坚强,不停地在抖动。 “杀了我,你有什么好处?” “赫连嘉懿一样不会爱你,你永远也成为不了王妃,你才是他暖床的工具……” “闭嘴!” 只一刹那间,粟姬完全失去了理智,操持着弯刀,疯狂地朝襄阳挥杀过来,仿佛要将面前人剁成肉酱般,利刃划破空气的动静,在耳边嗖嗖地回响。 她恨! 受到宠爱的人,为什么不是她…… 牙床上的人面色苍白,不停地用手上的武器格斗,躲闪,回击,瑟缩,逃避。 “!” 襄阳的袖子被利刃挑开,雪白的玉藕上,登时鲜血直流! “嘶……” 一阵尖锐的刺痛从手臂上传来,她不觉地皱紧了眉头。 “王爷来了!王爷来了!……” 只听得几声接连的高呼,赫连宇冲入帐内,见榻上的人儿已经面如白纸,当下心惊不已,一把夺过粟姬手中的弯刀,举起手掌“啪”一声,将那赤艳热烈的女子打倒在地。 他只知道,从大殷来和亲的王妃,绝对不能出事! 空气之中,传来一声激烈的暴喝。 “你们都是废物吗?” “王妃重伤,还不快叫巫师……” 他一手拖着王妃的手臂,一边取下帐上的赤金衣裳,整个儿牢牢地,将她裹住了。 “参见大王!” 只刹那间,赫连嘉懿随后甩帘拥入,大步跨入了金帐内。 “王妃……瑶儿……” 他满眼盯着榻上那人,语气迫切,双目通红,一双凌厉的眸子变得无比阴森冷酷,仿佛随时要大开杀戒。 “多谢王叔相救。” 淡淡的一句话,只在下一刻,他一把将王妃从赫连宇的手中抱过来,拢过她的头,摁在自己的怀中,语气之中满是自责。 “对不起,我来晚了。” “瑶儿,本王以后定不会让你再身处险境……” 看着鲜血直流的伤口,他将手覆在那雪白手腕上,微微运气,襄阳的眉头便逐渐舒缓开来,感到伤口貌似不再疼痛。随即,他大步流星地,抱着怀中的人儿摔帐离去。 粟姬趴在地上。 惊悸、愤怒与委屈交织,使得她浑身起伏不定,死死瞪着帐帘的方向,满面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怎么会……怎么会……” “大王,你为何如此对我!” 她低低地捶手哀鸣,良久后,才嘶哑地抽泣出声,滚烫的眼泪顺着两颊滑下,越来越大,带着一丝隐隐的倔强与不甘。 众人散尽,她匍匐在地上,浑身已经麻木不堪。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殷红的身影,竟然趔趄地,想要挣扎着站起来。 那身体,因恐惧而颤抖不已。 她知道王的脾气! 可是今日,她却挑动了他的逆鳞。 当他看见王妃身上的伤时,曾经那迷恋又熟悉的目光,猛然变得十分的冰冷。从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输了。成王败寇,赌的不过是君王的情意。 “粟姬,以下犯上,从今日起,贬为军妓,拖下去!” “不……” 一双晶亮的双眸猛然抬起,惊呼出声,嘴唇翕动不止,不断地喃喃自语。 她没想到,竟然是这个下场! “怎么会?大王你这么喜欢我,曾经赏赐我镰月弯刀,这是大王对妃嫔最高级的赏赐啊……怎么可能……” “还不带下去!” 随着一声令喝,两颗滚烫的泪珠,再次从她的眼中落下来。 “不要……” “大王……让粟姬服侍您吧……臣妾不要去做军妓……” “臣妾错了,再也不敢了,您绕过臣妾吧……” 守卫残暴地钳住了她的双臂。 那撕心裂肺的呐喊,越来越远,直到最终再也听不见。 襄阳被抱在怀中,强烈的暖意从男子的身上传来,但不知为何,听着那凄厉的叫声,她却感觉自己仿佛身处在冰窖之中,十分地冷冽。 “宠妃……军妓……” 她想到了母亲对她说过的话,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大王!” “瑶儿,怎么了?” “您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别说一件事,就算你要天上的月亮,本王都去给你摘。” 她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袖,将心中酝酿了许久的话,缓缓道出。 “答应我,从此不再以良家女子充军妓,可好?” 他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请求,先是一愣,紧接着缓缓抚过她的笑脸,眼神温柔而专注。 “好。” 第三十六章 北走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紫徽阁上。 今日是南安王大婚的日子,阁内红彩遍布,喜字当头,但与寻常人家比较,却显得有几分无言的冷清。 秦姝儿坐在铜镜前。 头戴紫金双衔明珠凤冠,冠下一张芙蓉面,两弯螺黛小山眉,双眸水色潋滟,秋波盈盈,展颜笑时,鲜唇皓齿顾盼流飞,仿佛绽放出了整个春天。 褚九站在身后,轻轻为她篦着双鬓。 一把碧玉的琉璃梳,承载着镜前人的深切渴望。 “一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褚九在后方喃喃自语,沉着安宁。 看向铜镜时,端坐的人目光呆滞,似有愁容。 秦姝儿穿着一身石榴红蹙金双层广绫曳地鸾袍,轻束小蛮腰,衣襟上露出莹白的脖颈,脖子上挂着一只双合如意金项圈,此刻在镜前款款而坐,颔首低眉,身姿摇曳,衬托得满堂熠熠生辉。 与此同时,褚九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红装,青丝素绾,面上薄施脂粉。 她的美,是浑然天成,不带丝毫的雕琢,与此刻的秦姝儿相比,迥然不同。 站立的人笑了笑,缓缓开口道: “我素来知道姐姐是个美人胚子,却不曾想过能美到这种程度,仙女下凡都难比得,我若是男子,若见到姐姐,也要打定主意非娶不可!” 这番话说得俏皮可爱,秦姝儿被逗乐了。 “你这张嘴,明明三分好,偏要给你说成十分。” “姐姐可不许谦虚!” “是不是十分的好,王爷知道,自然用不着我多说。” 提起南安王,秦姝儿桃润的脸颊上,当即泛起了一片潮红,如同染就极重的胭脂般,她垂下头去,久久不肯再开口,脸上的笑容却逐渐淡了下去。 秦姝儿想到了那件事。 再次抬起头来,看向褚九时,眼中带着丝丝怀疑。 “你……” 话刚出音,却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内心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告诉她:如今的一切来之不易,不能出半点纰漏! 大度……大度……女人向来如此。 轻轻吸了一口气,那哀愁的面容,忽然转为了笑意。 褚九亦察觉出了身边人的异样,没等她开口,便抢先打趣对方道: “今晚王爷要瞧着姐姐脸上的醉胭脂,定能迷得七荤八素,不知天地地着迷!” “呸!” 秦姝儿羞赧不得,故意伸出手来要撕她的嘴。 “你这小丫头,还没成亲,嘴里的荤话倒是不少,看我明日给你说个婆家,你去那儿浑去?你的‘如意郎君’会不会喜欢你的醉胭脂?” 说到“郎君”两个字时,褚九的神情僵了一下。 “等明儿让王爷给你选个好婆家,咱们可就皆大欢喜了!” 褚九的眼眶猛然变得莹润。 她转过头去,用手上的鲛绡烟罗帕,暗暗擦拭了眼角。 那浑身珠翠的人,亦转过头来,看向面前的人,故作诧异道:“妹妹,你怎么了?” “不不……九儿,姐姐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多心,我的意思是,如今我已寻得归宿,希望你也早日遇得良君,一生幸福安乐,如此,我们便都欢喜……” 褚九回转过头来,盈盈笑看着镜中的人。 她的目光变得十分的认真与执着,仿佛在履行任务与责任一般。 “应是三生缘夙定,漫教相敬竟如宾。” “今日姐姐大喜,是与王爷几世修来的福分,九儿真心祝福姐姐与王爷,百年好合,幸福美满一生,这份缘分来之不易,姐姐定要好好把握才是。” 空气冷寂下来。 二人垂着头,都赧红了脸。 听完褚九的话,秦姝儿自觉失礼,内心反而有些伤感,她猛然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一股无言的冲动在心底发酵。 许久后,才缓缓地轻声道:“会的。” “其实……” “其实王爷也很爱姐姐!” “九儿,你不要回避,我并不怪你,其实你早知道,王爷对你……与他人也不一样,是不是?”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介意,因为不确定,所以才要三翻四次地试探。 褚九笑了笑,那笑容,带着些凄凉的寒意。 “姐姐,你知道的,我此生不会再是皇家人。” 语气之中,带着十分的坚决。 那个人,早已背叛了她,殷氏这个称呼,她此生此世,再也不想沾染半分! 秦姝儿幽幽地松了一口气。 “你为何非要如此倔强?王爷是良人,这些日子以来,你难道还不明白他的心思么?如果是你,我不在乎……总比别人要好。” “二女共侍一夫,我做不到。” “王爷的好,只能姐姐一人独享。若他日礼制不容,王爷要娶正妃,我没资格谈论,但如今这样的情形,姐姐又这样说,倒是让我既高兴又难过。” 她看向镜中的女子,语气变得十分诚挚和轻软。 “高兴的是姐姐看重我,把我当自己人,而难过的是,姐姐依旧不会为自己考虑,不肯多为自己争取一星半点儿,性格不够刚毅决绝,我担心你日后为人所累。” 二人四目相对,沉默不语。 “如此,若以后有用的着我们的地方,还请妹妹千万别客气。” 我们…… 她终究……还是信不过她。 后方的人朝镜中看了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姐姐放心。” “姐姐与王爷,必定心有灵犀。” 正说着,便有丫鬟领了媒婆进来。 这媒婆是王爷的府中的老人,生得身宽体胖,脸若圆盘,面上不笑自喜,看上去十分吉祥。 “姑娘,花轿可都在外头了,赶紧上轿吧!” 拿过鎏金的朱漆红盘,褚九揭起那鸳鸯戏水的红盖头,亲自为秦姝儿盖上了。 “姐姐,九儿扶着你上轿。” “相遇相知一场,你嫁入王府,千万保重!” “你……也是。” 新娘跨出门槛,媒婆红润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将手上的红帕朝前一挥: “起轿!” 周围一片欢呼热闹,鞭炮声“噼里啪啦”地炸响,一行人欢快地吹吹打打,迤逦前行,花轿的前头,十名童男童女撒花开地。 这是一个好日子。 “好日子……” 两颗晶莹的泪珠,却从红盖头中滚了下来,砸在双红龙凤喜袍上,无声地碎裂。 外头一片喧阗。 有大胆的百姓上来拦轿,前头拎篮的小厮,便从花篮中抓一把红包银子,豪爽地向着朝两边掷去,那些人得了彩头,又是一片热烈的欢呼。 南安王深受百姓爱戴。 得知王府娶侧福晋,都纷纷从家中拿来瓜果蔬菜,供府内简单的流水吃食,府内照收不误,长街大摆流水宴七日,宴席上的菜品虽然简单,但胜在周全可口。 王府内,四处张灯结彩,喜庆无比。 花轿从王府的侧门抬入。 “天生一对地一双,如胶似漆恩爱长!” “珠联壁合宠爱扬,花开富贵五世昌!” “春暖洞房鸳被叠,柔情蜜意交相旺!” …… 喜婆子满嘴的吉祥话,乐得合不拢嘴。 南安王府内,已经很久没像今日这般热闹。 府内的老嬷嬷在前头引路,后面簇拥着无数的丫鬟,一来讨个喜钱,二来也沾沾喜气,满堆的欢声笑语,一股莺莺燕燕嘁嘁喳喳,全都停不下来。 过长廊,转朱阁,踏石桥,穿花门。 新娘子一路迈着小碎步,跟着喜娘缓缓前行,尽管裹在了大红霞帔下,却依然显得她身子婀娜,袅袅娉婷。 “咱们王爷贤良英俊,洒脱无比,夫人肯定是个仙子般的美人!” “那是当然……” “只是……” “只是什么?” “可惜……咱们的新夫人……并非良家出身……倚春阁的热手琴娘,你们可知道?” 说话的人,名叫瑟春,是王府书房伺候的大丫鬟。 她穿着一身赤殷散花如意云烟裙,只有中人之姿,打扮十分入时,仿若一般人家的小姐,头上珠翠星星点点,尽管是应个景儿,却也将人衬托得有几分姿色。 “咳!” 众人纷纷扰扰,秦姝儿却充耳不闻。 当然,这些话她自然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今日的王府,无人不欢腾,无处不喜悦,仿佛人人都绽开了脸,笑开了花儿,他们似乎……很喜欢自己。 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出身。 心底忽然一紧……但此事在府内,应当无人知晓,想到这里,那忧虑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了笑容。 新娘送入洞房后,四周安静下来。 丫鬟小厮们都得了丰厚的赏钱,知道王爷素来不喜繁俗,因此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四个老嬷嬷守在婚房的门口。 房中无比寂静。 “有……有人吗?” 或是因为小心,她的声音十分微弱,以至于屋外的人充耳不闻。 悄悄地揭了盖头,举起一双美目四下打探。 这是王爷的卧房。 纵使相处了多年,她却从来没有进过他的卧房,她原本以为,此生都没有这个机会。 房内的装饰焕然一新。珠翠古玩、金樽玉碟、绫罗绸缎等琳琅满目,摆放相称和宜,颇费心力。 床头两侧的花几上,有两对天青色冰纹花盆,里头放了盛潋着朵朵蓬勃绽放的并蒂莲,开花的样子,像极了她此刻的容颜,容光焕发,光彩耀人。 褚九走出花帘。 秦姝儿走出紫徽阁后,她只静静地跟在后面。 前院言笑晏晏,宾客推杯换盏,不胜欢喜,她朝着人群中望去,一抹簇红的身影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轻叹一声,略微踟蹰,褚九反身折回来,从袖中掏出信件,递给了门廊下的小厮。 这人她认得,是王爷的心腹。 “过了今日,请将这封信,亲手交到夫人的手上。” “这是赏银。” 她从红袖之中,掏出了一小包金叶子。 那奴才道谢不跌,细细地将信揣入了胸口。 “姑娘放心,奴才必定办妥。” “还有……告诉他,珍惜眼前人……” “是。” 洞房花烛外,雁过无痕。 外头喧阗了一整天,行至戌时末、亥时初的时辰,南安王才带着一身酒气,趔趄着步子,从前院缓缓归来。 门外的婆子纷纷行礼。 “王爷。” “好了,你们下去吧,辛苦一整天,难为你们,自行去领赏!” “是!” 诸人喜不自禁,纷纷低着头,满脸抿着笑走了。 走过吹垂花门外,几个丫头跑上来,跟着嬷嬷小声地央求。 “嬷嬷,这可是咱们王爷的第一个夫人,这新婚当夜到底是个什么情景,嬷嬷你给我们讲讲……” 那老嬷嬷坏笑着淬了她一口,假意笑骂道: “你们这些小蹄子,才多大,就问起新房之内的事情来了?一天正经的不学,看来是要配个小厮把你嫁出去!” “哎呀嬷嬷!你最好了,就讲一讲嘛!” “咳!你们年纪还小,太早懂得这些什捞子,便要日日心绪不宁,也可怜咱们这些做奴婢的,没个娘亲在身边,自然没有得教导,到时候你若是寻了如意郎君,我再说与你听也不迟。” 那丫头见心愿落空,只噘嘴道:“嬷嬷小气。” “臭丫头,你懂什么?这样的事情,夫妻二人情投意合才好,若是郎有情妾无意,抑或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也算不得。” 声音渐渐远去,园内又是空寂一片。 随着“吱呀”一声,门插唆响,房中响起了人的脚步声,殷墨的脚步极轻,仿佛悠闲踱步的模样。 远远地,秦姝儿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气。 心头陡然万分慌张! 她将双手交在腰肢前,坐得笔直端正,看似盈盈动人,石榴色绫罗水袖下,莹白的皓腕露出了一半。 醉意来潮,殷墨的双颊绯红,朝着那喜床走近了些,愣愣盯着新娘,怔忡半晌后,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去,伸手拿起案桌上的玉如意,缓缓地挑起了眼前鸳鸯戏水的红盖头。 “姝儿……” “嗯?” “王爷……” 新娘子朱颜玉色,螓首蛾眉,欲说还休,在龙凤台烛光跳曳的映照下,比平时更加的娇媚。 殷墨呆呆呆地看着面前人,迟迟未动。 秦姝儿抿嘴一笑,亲自站起身来,取过一只金镶玉的龙凤双耳合体樽杯,持壶斟酒,捧到了殷墨的面前,将其中一头递过去,娇怯地柔声道: “请王爷共饮合卺。” 他接过酒,抬起手来,扬头一饮而尽。 饮过此酒,秦姝儿盈盈下拜,目光灿然。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王爷,此作《长命女》,臣妾此刻之心,当如词主无虞。” “唔。” 殷墨点点头,看着她的眼睛,亦郑重道: “姝儿的心意,殷墨明了,我三生有幸,才得机会消受如此等佳人!” 说着,他轻轻抬起她的脸颊,滚烫的唇瓣便吻了上去…… 床上的金钩撞击在柱架上,叮当作响,案上的龙凤红烛泣泪汪汪,窗外的月光清辉皎洁。 南安王府内,海棠花枝上的‘’字、青玉灯的颜色晕红,四处朦朦胧胧,呈现出一片的热闹繁华景象。 第三日清晨。 秦姝儿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申时。 她方才做了一个噩梦,回过神来,立即伸手往鸳鸯枕中探去,却空空如也!兀自心惊,顾不上自身的不适,翻身坐起来,将枕芯翻了个遍,仍旧一无所获! “来人!” 外头进来个丫鬟,脆声道:“夫人有何吩咐?” “王爷呢?” “回夫人的话,王爷一大早便出了门,临走前叫夫人好生安歇,不能吵闹夫人睡觉。” “几时出的门?” “约莫卯时初,奴婢正要起床收拾园子,恰好撞见小六子备马出门,见奴婢是夫人房里的丫头,便嘱咐了这两句。” “备马?你说王爷是骑了马走的?” “正是。” 秦姝儿的心里更家加一紧,也不顾此刻香肩外露,衣衫不整,愣着眼珠子,直直地便要下榻去。 “快!备轿!” 因为太过急迫,她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不料那丫鬟却一股脑儿地跪下,急急道:“夫人饶恕,王爷临走前,特地吩咐奴婢好生照顾,不得让夫人出府劳累!” “备轿……” 她简单拾掇好衣裳,趔趄扑着便要出门。 见主子执拗,众人纷纷劝阻,乌压压地跪了一片。 “这是王爷的命令,即便是夫人,也不可违逆……” 秦姝儿看向说话的人,穿着一身浅红色装束,只有中人之姿,随即便将眼神转过去,不再留意。 傍晚时分,下起了一场大雨。 噼里啪啦的,刚开始还只是豆大的雨点,没一会儿便成了瓢泼大雨,淅淅沥沥,哗哗啦啦,冲刷着大地上所有的躁动与炎热,空气中氤氲着一股尘土的气息。 秦姝儿瘫坐在浴桶内。 液体的温度逐渐浸漫全身,只露出一张清水芙蓉面、一字白皙的香肩,花瓣的香气袭上鼻头,掩盖了空气中原本的泥土气息。 她盯着窗棂外的大雨发呆,一动也不动。 “她既选择远走,你又何必追?” “我原是给了她机会,是她自己不要,你又何必强人所难,让我伤心?王爷……我这番情意难道还不及她么?……”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猛然全身没入水中,激起水面的一阵荡漾。 那颗水下的心,好痛…… 屋外大雨不止,伴随着晚间轰隆隆的雷声,秦姝儿褪去衣衫,浑身颤抖着、将自己裹在了鸳鸯红被内,戌亥时分醒一次,丑时再醒一回…… 如此这般,至破晓,整夜断断续续,噩梦不断,十分难眠。 等她惊醒时,枕边依旧空空如也。 一颗心,仿佛跌入了无尽的深渊…… 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滴在了大迎红枕上,一颗……两颗……最终将迎枕的左右两端,全都浸透了。 第三十七章 离间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心悸胜过天寒的,榻上的人只觉得浑身发烫,猛地掀开了被子。 寒凉的夜风灌进来。 在梦中,南安王寻到了褚九,大雨滂沱下,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而自己隔着雨帘看向他们……却像是多余。 自己的胸口处,被人剜开了一道,疼痛不已。 “为什么……我们都是舞姬……” 猛然间,一个邪恶的念头在脑海中滋生。 那晚,殷墨沉沉地睡去。 卯时,他幽幽醒来,看向身边的人,心中有股难言的复杂情绪,愧疚多于喜欢,爱护多于恩爱。 直到大婚前夕…… “喏……王爷……” 身边人传来呓语。 她翻转过身去,随即从那朱红鸳鸯大迎枕下,掉出来一封信。 “夫人亲启。” 只一眼,那眼珠一凌,他认得,这是褚九的齐亲笔!回想起此前种种,不知为何,一抹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 身旁的女子正在熟睡,他静悄悄地,撩帘下床。 案上烛光雀跃。 走至烛下,摊开信细细观看,待看到“将北走”、“有缘再会”等词时,心中忐忑的心,猛然变得十分紧张,失去的冲动! “小六子,备马!” 小六子揉着惺忪的眼睛,看向自己的主子。 “爷,您是要近走还是远行?” “远行!” 他先打马回了紫徽阁,一路狂奔而上,阁楼上除了一顶红绡帐外,空空如也。 “唉!” 回马吆喝,便一路驰骋,往北追去…… 过小镇,连群山,一路上杳无踪迹,没一会儿,天忽然骤降暴雨,其中夹杂着雷声滚滚,马匹受惊,乱踢嘶鸣,再也不肯往前再走半步。 栉风沐雨,大步跨入路边客舍! “店家!给我准备一匹好马!” 见来人浑身已经湿透,又生得好模样,那小二满面堆笑地迎上来。 “客官,今日天儿不好,不如就此打尖儿,暂时歇下,等雨停了再走?” “少废话!赶紧备马,要最快的马!” 小二吃了个闷头包,再也不敢怠慢,急忙往后大声吩咐道:“伙计!要最快的马!客官,这马可不便宜……” “给!” 白晃晃的物件儿隔空扔过来,他摊开手一看,是十两白花花的足银! “哎哟……客官……” 抬起头再看时,屋里哪里还有人? 阁楼的厢房处,一个青衣女子临窗而坐,望着窗外瓢泼的雨帘出神。 从客舍出来,殷墨一路飒踏着,往北边的道儿追去。 头上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脚下策奔腾,心中焦急难耐。 “九儿,怪我太懦弱糊涂,怪我,都怪我……对不起姝儿,对不起你,更对不起自己,难道我们此生……竟真要错过么?……” 又是一个滚雷炸响。 “嘶……” 马匹四脚朝天,不断地翻腾嘶鸣。 空气中蜿蜒着一道狰狞的电闪,如同长蛇般,将长空劈成了两半。 殷墨拔出了腰间的刺刀,狠狠朝马的后股刺去…… “嘶……” 凄厉的叫声混杂在风雨里,它如同发了疯般,不断地发狂回旋颤动奔腾,妄图将背上的人摔下。 “畜生!走!” 一人一马,在雷暴中抗争。 日夜颠转,马不停蹄地奔波,水米未进,殷墨本就体力不支,在此刻的斗争中,一个不注意,便被这畜生从马上甩了下来。 他紧紧地抓住马鞍,企图再次跃上去,却被拖着行了数十米。 浑身传来一股刺痛,意识渐渐麻木。 四周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滂沱的大雨。 “九儿……” 策马雨中曲,心上怜柳音,可惜北途路,终是过客行。 浮生梦,意难平。 雨声中,似乎有庞大的活物,颠颠地朝着自己跑过来。 次日黄昏。 王府的后门处,有马声嘶鸣,小厮们听得,开门一看,竟然是王爷的棕红宝马!它在门前不断踢蹄,却怏怏地,始终不曾将背上的人扔下去。 小六子见得,心上悲喜交加。 “快去禀告夫人,王爷回来……!” “吩咐厨房,准备热水,爷还在发烧,小五子,拿了帖子去请季先生!” 一时间,众人手忙脚乱。 南安王的卧房内。 秦姝儿正坐在榻前,右手擎着鲛绡红帕,不断擦拭着脸上的泪水,房中传来低低的哭泣之声。 这一刻,她将所有的一切,都抛之脑后。 她不去想他为何病,为谁病……只知道,她认识他多年,从未见他如此癫狂!悲痛与焦急灌满了整颗心,让人窒息。 而在她面前,王爷从来克制有礼,英俊儒雅。 “禀夫人,季先生来了!” 她猛然站起身子,或是因急迫,与平日里相比,说话的声音很是含混。 “快……快请……” 随着季先生踏入房门,“吱呀”一声,门从外被带上了。小六子在外严防死守。 房中只剩下了秦姝儿、大夫以及两个年轻婢女。 “大夫,我家夫君如何?有无大碍?” “夫人莫急,王爷这是急热所致,这时节本不容易得风寒,但近日天气阴雨绵绵,又十分溽热,王爷急火攻心,又遭受了奔波劳累,风雨侵蚀,这才冷热相左,导致了此症。” 两颗滚烫的泪珠,再次滑落下来。 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请大夫尽快施针……若治好了夫君的病,我必有重谢。” 她的脸色蜡黄,触碰王爷时,只觉得烫得骇人,不觉泪从中来。 季大夫淡然地一笑。 “夫人言重了,王爷对老朽有恩,医治王爷是老朽的本分,哪里还敢收您的谢礼?待老朽为王爷施完针,再开几副药方,每日服药三次,每次四碗水煎成一碗,不出五日便大好了。” 自觉失言,秦姝儿反而红了脸。 她柔然地屈身一委:“多谢大夫。” 南安王烧了整整三日三夜,秦姝儿守在榻前,衣不解带地服侍。 “九儿……不要走……” 榻上人似乎梦魇,整夜不断地呓语。 既然那人已走,她也只当没听见,况且如今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他能够尽快好起来。 “夫人,药熬好了。” 她举起眼睛,冷冷扫了面前人一眼。 “你曾经在王爷的书房伺候?” 底下人低着头,或许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神色不免露怯,操着低沉的嗓音,小心答道:“是。” 汤药褐苦,喂药的人尝了一口,拧紧了眉头。 “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的话……奴婢瑟春。” “瑟春……” 那朱润的口中,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那双眸蓦地暗沉,一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 “名字太过萧瑟,不吉祥,以后便叫做‘应春’好了。” 她抑制住情绪,竭力让语气柔和。 底下人半天不应声,双手紧紧地绞着衣袖。 秦姝儿轻轻吹过药匙,缓缓地喂入了病人的口中。 见瑟春兀自犹疑,她斜吊着眼,冷冷地看向她,语气陡然变得森然了好几分。声音不大,听起来却让人有些胆寒。 “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 “夫人,并非奴婢不愿,只是……只是这名字,是王爷给赏的,所以奴婢……” “哐……” 药匙砸入白玉碗内,深褐色的药汁向外溅出。 瑟春见状,大气也不敢出,只低下头,隐隐地抽泣。 “水……” 帐中传来微弱而嘶哑的声音。 顾不得眼前人,秦姝儿连忙放下药碗,急急地倒来茶水,半扶着他喝下了。榻上的人缓缓地睁开了眼,大病初愈,目光稀弱,面容十分憔悴。 “王爷……您总算醒了……” 那双美目中,因为太过激动,涌现出一片莹光。 房中猛然传出一声炸响。 “王爷……您救救奴婢!” 瑟春“咚”地跪下,刹那间涕泗横流,一张面容无比悲惨,直直地跪行至殷墨的床榻前,双手死死地扣住了榻沿,一双葱白的指甲,齐根儿折断了。 “爷……您救救奴婢,奴婢服侍您多年,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您不堪僧面看佛面,奴婢……奴婢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在秦姝儿的耳边炸响! 四周沉寂,房外悄声。 她愣愣地看着榻上的男子,满眼的不可置信……不……她不相信! “贱人!胆敢信口雌黄,污蔑主子!” 瑟春紧紧拽住了殷墨的手袖,整个身体都因抽泣,在微微颤抖,她哭得天昏地暗。 “王爷,王爷……您说句话啊,是您要奴婢的……奴婢冤枉啊王爷……” 殷墨颔首不语,牙齿间咬得邦紧。 见此情景,刹时间,秦姝儿妒火中烧,再也顾不得情面,一把将她的手撕扯开来,左手紧紧钳住下巴,狠狠地扬起了右手。 “啪……” 这巴掌,她用了十足十的力气。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不带半点拖沓。 “贱人!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也不瞧瞧你自己!” 那丫头猛然被打翻,侧身趔趄地倒在地上,脸颊肿起有半指来高,发髻散落,嘴角处鲜血直流。 “好……” 瑟春气极,咽下一口气,倔强着头颅,双眼直翻,喉咙间格格作响。 “士可杀不可辱,奴婢虽是下人,却也不能任人如此践踏!” 那神情上,带着一抹悲哀的狠劲儿,她缓缓地站起来,声音和语调,都变得十分绝望,让人不免侧目。 南安王缓缓地抬起了手。 “瑟春,你停下……” 不料,面前的女子却充耳不闻。 “奴婢已经坏了身子,既然王爷不认这肚中的孩子,那奴婢就死了吧!” 话毕,她蓦然转过头,悲惨地看向秦姝儿。 那苍白嘴唇翕动不止,带着哭腔。 “夫人,奴婢并未想过与您争夺,您……为何就是容不下奴婢,和……奴婢与王爷的孩子?” 话刚落音,她抽身飞掠,直直地往案角撞去。 “啊……” 秦姝儿瞪大了眼睛。 她的一颗心,猛然提到了嗓子眼,久久不闻呼吸。 案角处,一股鲜血迸流,赤红的液体蜿蜒在地上,如同一条血河,令看的人触目惊心! “夫人,发生了何事?” 听到里头主子恐惧的尖叫,外头的奴才推门而入。 “瑟春……” “这……” 那婢女躺在地上,脸上满是鲜血,左手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腹部,双目圆睁。 这场景,实在令人发怵! 众人纷纷惊骇不已,再次看向秦姝儿时,那些神情,都变得复杂难言。 “不……不是……” 榻边的人亦被吓骇,忽然反应过来,连连摇头,但此刻的舌头,却像是打了结般,说话磕磕碰碰,让人看起来,是心虚大于辩解。 丫鬟之中,有人暗暗落泪。 有小厮垂头唏嘘。 方才屋内的情形,他们都听了个大概。 这个名叫瑟春的婢女,王爷幼年便入府,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颇深。况且瑟春性格直爽,踏实本分,又是个死脑筋,任谁也不信,她会做出勾引主子的事情! “夫人出身在倚春阁……” 有几个婢女,想到了新婚那日,瑟春对她们说出的话。 再次看向夫人时,甚至带着丝丝恨意。 殷墨躺在榻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方才发生的种种,他还来不及开口阻止,便已然酿成了恶果。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决绝…… 秦姝儿慌不择言,下人们议论纷纷。 “还不快抬出去!” 他强撑起来,指尖因用力而颤抖,指着地上的人,那一双没合上的眼珠,仿佛直冷冷地瞪着自己,怨恨与委屈交加,死不瞑目! “小六子!” “是!” 奴才们得了令,慌忙匆匆地收拾干净。 望着案角处殷红的血迹,他心头猛地发冷,无力地摆了摆手。 “都出去吧。” “……是。” 侧过头去,痛苦的神色,从他的脸上蔓延开来。 “对不住……” 这句话,她不知道,他是说给血溅当场的瑟春,还是送给自己。 “王爷,妾身……” “你先出去吧。” “王爷……” “出去!” 他的双目胀得通红,愧疚之中,带着点点泪意。 那晚的场景,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他正在书房读书,一本《资治通鉴》,已经被翻得半干旧,扉页处开始微微发卷。因府中没有姬妾,南安王便时常歇在书房,府内上下皆知。 夜至三更,瑟春进来添茶。 “爷,夜已深了,您歇息吧。” 她说话时,茶香四溢,闻之令人振奋,倒比往常有些不同。 “无碍,你歇着去吧。” 瑟春一向勤勉,尽管主子这样说,她却仍旧不肯离开半步,只在一旁垂手侍立着,安静得像是一幅画。 兴许是太过劳累,他的眼前感到一片晕眩。 “瑟春,续茶。” 红袖添香,茶水四溢,他抬起头来,吃惊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九儿?你怎么来了?” 面前人口中含笑,温和道:“王爷,您怎么了?” 紧接着,他仿佛看见她在宽衣。 “九儿……别……” 他背转过了头去。 面前人嫣然含笑,只持续着手上的动作,他的整张脸兀自抽红。 瑟春站在案前,愣愣地注视着自家爷,见他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神情惊骇,少顷又多情万分,不知道是何原因,就好像……好像进入了幻觉。 忽然,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 “我喜欢你。” …… 第三十八章 难产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八月中旬,正是暑热难耐的时节,各宫都如同烈日底下的草木般,蔫蔫儿地。 华阳殿内。 殷帝正在青玉案边的小榻上打盹儿,周围伺候的宫人全无,四周静悄悄的,只留下了小夏子伺候。 “皇上!不好了!” 正睡得迷糊,殿外隐约有人喧哗。 小夏子慌忙迎了出去。 “嘘……皇上正歇息呢,你这腌奴才,找死不是?” 那奴才一见夏公公,慌忙打了个千儿。 “夏公公,是大事儿,奴才是凤栖的下人,皇后娘娘快要临盆了……” 疏忽间,小夏子的眼皮,陡然地一跳,他一把钳住了那奴才的衣领。 “你说什么?” “此等大事,奴才岂敢撒谎?是明山公公派奴才来报信儿的。” 听得这话,小夏子登时慌了。 他三脚并做两步,急匆匆地地猫入殿内,见殷帝睡得正香,故拉丧着脸,屏声凝气地调整了呼吸,朝主子唤道:“皇上……皇上……” 榻上人的神色,十分不耐烦。 “皇上,凤栖阁的奴才来报,皇后娘娘临盆了。” 只这一句话,殷帝霍然坐了起来,怒瞪着眼前的大监。 “狗奴才!这么重要的事情,吞吞吐吐半天!” 说话间,主子的身影,已经朝前掠了过去,小夏子才反应过来,亦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可还平安?” 那太监纯细的声音中,显露出哭腔来,忙磕头回禀。 “周太医正在莲殿内,为皇后娘娘施针,说近日胎动异常,怕是不好,娘娘疼痛难忍,已经生了两个时辰了,奴才这才斗胆,请皇上过去看看。” “走!” 殷帝青袍猎猎,大步流星地,也不用步辇,一路步行而去。 至凤栖阁。 刚走近阁园,便听得里头传出阵阵惨叫。 阁内的宫人婆子来往穿梭,脚步点地,行色匆匆,端出来的金盆中,荡漾着猩红浓鲜的血水,腥味儿扑鼻,令人闻则作呕。 殷帝的胸口,蓦地颤痛了一下。 “啊……” 皇后的声音极其痛苦,兴许是叫喊的时间过长,此刻变得嘶哑无比。 “娘娘……用力啊……” “快!快!热水……” 即便站在殿外,他也能料想里头的兵荒马乱。 而那稳婆的声音中,已经显露出慌张。 他站在滴水檐下,不断地来来回回踱步,心中焦急不堪,一连听着,那叫喊声却逐渐微弱了下去……他心头蓦地一顿。 “娘娘,再使把劲儿,不能放弃啊娘娘!” “太医,一旦不能两全,你必须……必须舍母保子……” 女子声音十分熟悉,撕如裂帛,亦像是诀别。 “放他娘的屁!” 殷帝在外听得,当即朝内大吼: “什么舍母保子!周老头儿你给朕听着,朕两个都要,皇后和小皇子,其中任何一个出了差错,朕揭了你的皮!再凌迟,下油锅!拿你们太医署的子子孙孙陪葬!” 周太医给吓得不轻,手腕倏然抖了一下,跪在地上连连叩头。 “是……” “皇上放心,老臣必定会竭尽毕生的精力,全力看护娘娘。” “少废话!” 正说着,里头又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殷帝嘴上发狠,心中却万分焦急心慌,千层皂底靴来来回回,将檐下的青砖踩得“笃笃”作响,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地从额头往下掉。 小夏子见这情形,亲自去御膳房,呈了冰制的银耳酸梅梨汤,端上来劝道: “皇上喝口凉汤,祛祛暑气吧。” “唔。” 他只看了一眼,蓦地想起了紫苏藕粉酸梅羹,那是皇后亲手为他做的,第一碗汤羹,却被自己碾成了齑粉,深痛地愧疚,从他的心头油然而生。 产房内的痛叫愈来愈急。 “周老头儿,怎么样了?” 声音从门外大声传来,周太医全身早已热汗涔涔,镇定演变为慌乱,却不敢说出“胎大难产”四个字,加上皇后本来体虚,只唯唯应道: “老臣……必当竭尽全力!” 他的话语决绝,仿佛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殷帝一向谨慎灵敏,怎能瞒过他? “可是不好?” 殿内久久不语。 皇后的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声音听得,犹如人的回光返照。 外头的人再也按捺不住了! 那皂靴飞身至帘门外,撞开门阀,一把甩开珠帘,强行闯进去…… “皇上!产房污秽,您不可进去!” 随着小夏子尖细的呼叫,外头的一行束立的奴才,全全地跪下了。这番场景,任谁也不敢再出声。 “滚开!” 殷帝扬脚踢过去,正中了小夏子的心窝口,他呼吸一窒,双手却抱住主子的脚,死死地不肯放手。 “皇上……您贵为九五之尊,这产房血光,实在是不能进去啊……” “再不滚开,朕杀了你!” “奴才宁愿血溅当场……” “你……” 殷帝气急,脸色肿胀成猪肝紫,指尖格格作响,狠狠地捏住了,无比苍白。他环顾了四周一眼,紧紧闭上了双眼,半晌后,才缓缓睁开,已经平和了不少。 “罢了!你起来吧。” “今日,如若皇后出事,在场的全部人,陪葬!” 话刚毕,底下立即传来嘤嘤的哭声。 小夏子顾不得胸口疼,当即一股脑儿地跑上去,甩过拂尘,朝那哭泣的宫人打下。 “哭什么?娘娘吉祥着呢!” 众人纷纷噤了声。 空气中热浪翻滚,带着聒噪的蝉鸣。 此时此刻,根本无人管这些,回想起以往种种,殷帝惭愧自责不已。 若是早疼她些……那该多好…… “莲儿,你受苦了,若你此次诞下皇子,朕即刻册立他为太子,就是我大殷未来的储君!” 话刚落毕,里头传出的宫女惊叫。 “周太医,娘娘出了好多血!” “止不住了……太医怎么办……” 只听周太医哆哆嗦嗦,操起苍老的嗓子,疾声吩咐道: “快,快按照这张方子取药来,半刻内,用水只化成一盏,越浓越好,立即给娘娘服下!” 药方递出来,外头当即慌乱成一团。 此刻,皇后娘娘的命,便是她们的命,与方才相比,她们更加不敢耽误半分。 一小会儿,半盏浓黑的药汁被端进来。 “娘娘……您撑住,小皇子还需要您呢……” 明月抬起皇后的头来,将药盏凑近,一口气全灌了下去。 她能明显感受到,皇后此刻的气息,已经虚脱得十分微弱,稍有不慎,便……她不敢再想下去,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内心在无尽地翻滚煎熬。 到底,该不该说? 这个消息,用在此时,既是一副强心剂,也可能是催命符! 明月泪水涟涟,牢牢握住了主子的手,冰冷的温度传来。 榻上人快撑不下去了…… 她决定赌一把! “娘娘,老爷公子已经战死沙场,小公子年幼,夫人孤寡,还需要您的照拂,没了您,他们可怎么办啊……娘娘,一定要坚持住啊……” 那惨白的脸上,强撑着睁开了眼睛。 汗水顺着她的鬓发汩汩流下,皇后微微张着嘴,气息羸弱,浮若游丝。 “明月……你……你说什么?” 那木然的眼眶中,泪水喷涌而出。 “你……说……父亲和哥哥……” 那个魂诀的梦,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看顾士青,垂怜孤母。” “原来……都是真的。” 话毕,那疲惫至极的眼睛,便缓缓地闭上了,好累……好累…… “娘娘!” 空气之中,再次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 殷帝心下打鼓,情绪不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蔓延。 ……凶多吉少……凶多吉少……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这几个字。情到深处,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一脚踹开了内门,趁人还没反应过来,直直地走至床榻边上。 那个可怜的女子,看似面如死灰。 他捉住了她的手,感觉到一股令人胆寒的冰凉。 “莲儿,朕来了,朕来陪你了。” “皇上您怎么……唉……” 小夏子被明山拦在了产房外,只能站在门口干跺脚。 只刹那间,明月与明雁仿佛看到了救星,脸上由悲转喜,捧着郑皇后的头,喜泣道:“娘娘,娘娘,皇上进来看你了……你看……皇上来救你了,您有救了……” 与此同时,榻上的人,感到手上一阵暖流划过。 他在为她输送真气。 “莲儿,挺住,为朕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已经没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那声音中,含着恐惧的焦急。 皇后却充耳不闻。 她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不管外界发生了什么,再也不肯动作分毫,甚至不愿再撑开眼睛。 “太医,参汤来了。” “快,给皇后服下!” 殷帝接过盏,小心道:“朕亲自来。” 他将那参汤强行与她喝下,霎时间湿了双眸,附在她的耳边,缓缓道: “莲儿,对不起,是朕不好,让你进宫受了这么多苦,是朕不好……朕答应你,以后定护你周全,对你一生一世地好。” 说到后面,他不觉已经哽咽出声。 泪水顺着殷帝的脸颊流下,碎落在皇后的脸上,四溅开来,如同晶莹剔透地碎琉璃。 “莲儿……是朕不好……” “你再使把劲儿,好不好?朕不想让你死……” “头出来了!” 随着产婆的一声惊呼,众人皆是一震。 “娘娘再使把劲儿,快出来了……娘娘使劲儿啊……” 半睡朦胧间,她只凭着最后一丝意识,拼尽全力,一声响亮的啼哭贯彻了天际。 “恭喜皇上,恭喜娘娘,是位英俊的小皇子!” 伺候的奴才全都喜极而泣,暗暗抹泪儿。 但几乎同时,皇后的头,从殷鉴的臂弯中垂了下去。 “莲儿!” 周太医听得不好,方才还瘫软在地上的身子,立马又坐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跪至榻边,搭上她的手腕诊息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拱手向上回禀道: “圣上请勿忧心,娘娘只是力竭而晕,等微臣开些补气养血的方子,往后好生调理,不久身子便可大好,精神焕发……” “好了!还不快去?嗦!” “哎……哎……是。” 殷帝放下心来,见周老头儿神情惊惶,满头大汗,顿时失笑了。 “皇后皇子平安,你也辛苦,传令下去,重赏太医署,晋周太医为正六品院令。” 周太医惊魂甫定,又闻赏赐升官,一时悲喜交加,急忙叩谢。 “老臣谢皇上隆恩。” “来,把小皇子抱过来我瞧瞧。” 方才满身血污的小人儿,此刻早已清洗干净,用姜黄色的细纹蜀锦缎襁褓包裹着,小脸润白,不停咂吮着自己的大拇指,温睡的模样,看似十分娇憨。 “来,给我抱抱。” 殷帝喜爱不已,眼神中浮现出温润的笑意。 产婆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皇上您小心,别滑了手。” 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触及襁褓中的温度,他当下湿润了双眼,眸中闪现出晶亮,雪色一片,含着泪久久不语,十分动容。 “这是朕的嫡子。” “莲儿,谢谢你,为朕诞下了嫡子。” 惊忧未去,喜悦又至,看着殷帝的模样,明月中感慨万千。 帝王原本也多情。 过了好半晌,殷帝才从内殿中走出。 那步伐,比进殿时轻松了许多。 “凤栖阁内的所有宫人,伺候皇后有功,全都大赏;传旨下去,皇后诞下殷国嫡子,着册立为太子,皇后贤德,实至名归,大赦天下,举国欢庆百日!” 小夏子站在门口处,触及到主子那冷峻的目光,蓦然低下了头。 “哼!” “奴才有罪,但凭主子责罚。” “回去再收拾你!” 他想四下扫了一眼,语气变得十分高兴。 “好生伺候皇后,有你们的好……” “是。” 不久,宗正呈了簿子,来报小太子的生辰时刻,殷帝拿起来看罢,又是一喜。 “不愧是朕的孩子,连这生辰八字,与朕都如此相似。” 凤栖阁内,经历了一场生死较量。 第二日,太后派瑛琰送来了贺礼。 紧接着,姚妃、翊妃等各宫妃嫔,也都亲自携了重礼,前来祝贺。凤栖阁封闭了近半载,生产之后,却门庭若市,比以往热闹了许多。 皇后始终在沉睡当中。 想起白日里的冲动,明月更是后悔不已。如若主子因她而亡,她有什么脸面再见夫人? 如此一想,她只在榻前伺候,不离半步,经过整日的劳累,精神强撑不住,便趴在床沿边上,浅浅地睡去了。 “明月……” 三更半时,皇后幽幽地醒转过来。 只一动,她便感到自己的身下,有撕裂般的疼痛,猛地抽了一口凉气。 “明月。” 守候的人猛然惊醒过来,见到主子醒来,内心高兴不已。 “娘娘您醒了,您别动,大夫说您需多多将息保养,可想要吃点什么?” 皇后摇了摇头,嘶哑地开口。 “你扶我坐起来,我这躺了半天,腰都快压折了。” “是是……” 明月用软垫靠着,小心翼翼地扶将她,又取来热参汤,服侍她喝了大半碗,抬起头来,却发现主子看自己的眼光,十分异样,不觉失口道: “娘娘为何这般看着奴婢?” “奴婢……” “你别怕,坐过来,本宫有些话要问你。” 明月的手一顿,垂下了头去,眼珠流转。 “娘娘,都是奴婢不好,您现在身子还单薄,有些事情,等您身子骨儿好了,奴婢再向您请罪。” 皇后依旧愣愣地瞧着她。 对上那对眼神,明月着实有些慌乱。 “娘娘诞下小皇子,精力衰竭,必定是饿了,奴婢这就给您做些吃的去。” “回来!” “娘娘……” 皇后登时泪眼朦胧,看着她心疼不已,语气有些哽咽。 “难道现在,你还想瞒我吗?” 双方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明月才默默转过身来,艰难地挪至凤榻前,举起头看着皇后,将头埋在宫裙上,竭力抑制着情绪,双肩颤抖。 “奴婢并非存心期满主子。” 她将脸颊瑟缩在手中,痛苦地颤抖。 “傻丫头……” “此事本宫亦早已有所耳闻,只是一昧地自欺欺人,不肯承认罢了!相去一别,爹爹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谁想竟是永别……” 皇后含恨饮泣,泪流不止,细白的贝齿,咬得邦紧。 “本宫只恨,不能手刃仇人!” 明月抬起头来,双眸晶亮,万分地焦急与痛楚。 “您千万保重身体,如今大悲已成,娘娘才诞下嫡子,皇上已经册立了太子,娘娘若有个三长两短,让小公子与夫人该如何?老爷与公子,在九泉之下又如何?” “……” 榻上人哽咽,眼眶中却泪珠连线,如同溪水汇集般。 她呆愣着看向窗外,一轮明月高悬。 “爹爹和哥哥身经百战,无往不胜,我想了许久,所以总是不肯相信。明月,你去打听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娘虽然宫中,心里却明白。” 明月柔弱的面庞上,大有铿锵之色。 “娘娘放心,即便娘娘不说,奴婢也不会让老爷和公子死得不明不白!” “你快起来,傻丫头,快起来……” 这丫头的心,应当比她更痛。 她想起出府钱,在家中的后院时,晚霞残存在天边,暮色四合,满树的海棠花洋洋洒洒,晚风徐徐,丹樱浮动。 哥哥站在树下,对一个青衫女子许诺道: “你放心,等我出征回来,我就与母亲说,着媒人向你求亲,我要三媒六证,许十里长街之礼,用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可惜,一别多年,等来的却是一个噩耗! “我知你与哥哥有缘,哥哥亦中意与你……” “娘娘,别说了!明月此生……情愿一辈子伺候娘娘。” 她说完,紧紧闭上双眸,垂下头,掩住了痛苦的神色,拳头将裙摆紧紧拽住,像是随时要游离的丝线。 “别哭……到底,还是本宫不争气。” “不不……” 主仆四目相对,双眼泪垂,皇后伸出手来,轻轻地保住了她。 “士青已经被太后推在了弦上,寡母还在府内,从此以后,咱们同仇敌忾,不能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 面前的人,缓缓点了一下头。 “明月知道。” 第三十九章 暗箭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皇后诞下太子后,六宫大喜。 凤栖息阁内,处处管弦丝竹,琴簧钟磬,日日不绝于耳,足足笙歌了大半个月。 辰阳殿内,太后称病不起,却日日都遣瑛琰去问候。 “娘娘,辰阳宫的琵琶来了。” 皇后的神情淡淡的,没有丝毫惊异,明月上前接过她手中的白玉碗,将剩下的半盏血燕递过。 “请她进来吧。” 没一会儿,一个身穿霁青襦裙的中年女子,提着一只朱漆描兰食盒上殿。 “见过皇后。” 即便此时,她仍旧不肯自称一声“奴婢”。 皇后缓缓抬起头来,看向来人,抿嘴微笑。 “请起,太妃娘娘可安好?” “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妃主子一向安好,劳烦娘娘挂念。娘娘诞下小太子,我家主子惦记着,特地亲自下厨,做了紫粳碧藕羹和桂花糕,请娘娘尝尝。” 上位者的脸上,猛然绽开了笑容。 “如此,那便多谢太妃娘娘了,请姑姑代本宫转告,等本宫身子好全了,便去看完她老人家。” 这番话,她说得极尽温存。 琵琶看着她,忽然顿了一下。 “是……心意已到,主子娘娘身边儿没人服侍,琵琶先告退了。” 话刚毕,名雁走上前去,将腾空的食盒给了她。 主仆二人,看着那远去的背影,目光皆是森然。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这么狂妄!” 皇后呷了一口热茶,只是笑笑不语。 “没听她说吗?身边儿没人伺候……这是在向本宫诉苦,谴责本宫行事不周,打本宫的脸呢!不过此番看来,宋氏的运数,也只怕到头儿了。” “那娘娘……” “不急,咱们只管作壁上观,有人可比咱们更等得不耐烦呢。” 明月还想再说,便看见明山匆匆进来。 “回娘娘,静玉堂的太妃……身边儿的宫人前来探望。” 听到这句话,皇后原本淡然的脸上,浮现出惊异的神色,念及往事,不由得心中一动。 “哦?” “静玉堂内的人久不出门,有意思……快请进来!” “是。” 四周静寂无声,只看见一个葱绿色的剪影,从殿外逐步走上前来。 “奴婢珈蓝,叩见皇后娘娘。” 说完,她放下手上的锦绣遮盖的条盘,便要一拜下去。 “姑姑快请起,不必多礼。明月,看座儿。” “奴婢身份低微,难以消受。” 说着,她双手将那条盘举过头,谦恭道:“皇后娘娘大喜,我家娘娘虽人在静玉堂内,却一直记挂着凤栖阁,为着江山社稷日日祈福,此样物件,聊表我家娘娘的心意。” 明月接过呈上,掀开锦绣盖,方是两柄富贵吉祥红玉攒丝如意。 皇后当即满面堆着笑。 “劳烦太妃娘娘记挂,不知娘娘近来,身子骨儿可还安泰?” 珈蓝向来机敏,听出语气中有亲近之意,也和顺地堆着笑,脆生生地回道: “多谢皇后娘娘问候,太妃一向康泰,只是近来天气暑热,脾胃欠佳,吃食不如以前香甜,也是常态。”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你看看,本宫方才还说呢!” 见珈蓝不解,明月连忙解释道: “近来我家娘娘脾胃亦不佳,哪想这些个小猴崽子们,便学着做了一手,叫‘醋酿柏花羹’,娘娘吃着倒很好,香甜清凉,凝神静息,解暑开胃,姑娘可给太妃也试一试。” 明月说完,皇后便接上了。 “只是奴才们胡乱导出来的方子,置换太妃如此贵重的大礼,倒显得本宫小气了。” 说完环顾四周,众人皆是爽朗一笑。 直到此刻,珈蓝地心底才放松下来。 皇后初登大典时,在华阳殿中被殷帝掌掴,万念俱灰,静太妃便令她送来了这“醋酿柏花羹”,聊表慰问。 没想到今日,皇后却忽然提起这个。 那便是表示……她还记得! 想到这里,珈蓝的脸上,笑容当即松泛了不少。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自古礼轻情意重,况且娘娘的心意实在难得,奴婢定会转达给太妃!” 明月递给她一方宣纸。 “这是方子,姑姑千万保存。” 她恭敬地接过来,道谢后,又妥善地贴身放入了怀中。 “时辰不早了,奴婢还要回宫服侍娘娘喝药,不便久留……” “怎么?静太妃还一直续药么?” 她的语气十分关切,珈蓝却倏然沉默不语。良久后,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怔怔看着那凤座上的人。 从那难言的目光中,皇后看到了无奈。 “我家娘娘的病,时常用药,只是最近,这药也用得太猛了些,越吃这病越重,娘娘的身子骨儿,也一天不如一天,奴婢实在是没了法子……” 说到后面,珈蓝隐隐哽咽。 只那一刹那,皇后忽然恍然大悟,懂得了她此行的真正原因! 原来如此…… 她略微沉吟,兀自犹疑不定。 “本宫记得,太妃的身子一向康健,既然这药不能治病,那吃着也没意思,可先缓一缓,明儿本宫亲自派太医去为太妃看病。” 皇后的话说得极轻,但在珈蓝听来,却是救命的稻草。 她猛然跪在了地上,咚咚咚地叩了几个响头。 “如此,多谢娘娘!” 珈蓝走后,皇后低垂着头,半天没有说话,仿佛在思虑什么事情。 明月递上参汤。 “忍耐了这么多年,皇上刚坐稳了帝位,太后便按捺不住了……只是南安王还未除,她这么快杀了人家的母妃,就不怕王爷一气之下,陈兵造反?” “娘娘指的是……静玉堂?” 凤座上的人点点头。 “叫明山去打听一下,给静太妃看病的,到底是哪位太医?” “是。” “只是……娘娘的这番苦心,不知道那边儿是否明白?” 她静静地摆弄着手腕上的一对流翠玉镯,神情又恢复了平常的淡然。 “若是与咱们一样的心,嗅觉自然灵敏。” 直到这时候,明雁才仿佛想起来了什么,低声禀报道: “哦,对了,方才上官氏也来了,恰逢有人在殿内,奴婢就让她在偏殿等着,几波人接踵而至,奴婢一时竟然忘了。” 皇后目光一凌,看得人背心发寒。 “多久了?” 名雁自知闯了大祸,也不敢隐瞒。 “一大早便来的,现在算算,也有两三个时辰了。” 明月看穿了主子的担忧,低声道:“她人在偏殿,两殿之间隔着实墙,想来也听不见。” “希望她是无心……” “罢了!也是个可怜人,你叫她进来吧!” “是。” 没一会儿,一个女子便出现在了殿中央。她身穿百鸟催花的曳地长裙,不甚美艳,也说不上清丽天然,论其相貌气质,顶多只能算中人之姿。只是高挑立朗,柳腰削肩…… 乍看去,倒是有几分像曾经沧海阁的那位。 她恭谨地款款拜下。 “妾身恭贺皇后娘娘弄璋之喜,天降石麟;愿娘娘福寿康宁,殿下兰阶吐秀,麟趾呈祥。” 声音软糯,言辞之中,卑微尽显。 皇后斜睨了她一眼,半呷茶盏,缓缓道:“你起来吧。” “是,多谢皇后娘娘。” 四周寂静,鸦雀无声。 见凤座上的人不很理睬她,上官氏站在殿中央,面色微窘,四周鸦雀无声,殿中的人,都视而不见,仿佛眼前的人不存在一般。 她兀自讪讪地笑着。 “臣妾今日来,一是贺娘娘万千之喜;二来……则是向皇后娘娘请罪。” 说着,她便再次跪拜了下去,双手匍匐在地。 皇后的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你虽然是宫人奴籍出身,但究竟为后宫妃嫔,无缘无故地,给本宫行此大礼,本宫可要遭受后宫非议,落得个‘恃宠而骄’、‘苛待后宫’的名声呢……还不快扶起来?” 此话一出,名雁假意虚扶。 “您请起吧。” 不料,那上官氏却狠命撞在了地砖上。 “皇后娘娘!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臣妾即便今日跪死下去,日夜在佛祖面前忏悔,也都难赎嫔妾罪过的万分之一,只是臣妾此身尚不足惜,只能祈祷娘娘德福双馨,早日荣登大宝,可得永年!” 众人皆是一惊。 上位听得,抬起头瞪着她,将茶水“哐当”一声掼在地上,当即厉声怒斥。 “大胆!” “贱妾这话,可陷本宫于不仁不义!” 听上官氏口不择言,明月亦唬了一跳,忙向下关好殿门,只剩下了明雁、明山二人,亲自在殿外把守。 上官氏依旧匍匐在地,肩头耸动不已,空荡的大殿内,只闻低低的抽泣声。 等了一阵子,皇后的气性逐渐平缓下来。 看向底下的女人,她冷冷道: “你抬起头来。” 那张脸,慢慢地抬了起来,不知是悔恨还是惧怕,已经泪流满面。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既然知道有今日的祸事,当初又何必要害他人?当初的你,何其阴险狠毒,甚至连我肚中的孩子,也想一起拿掉,是不是?” 说到后面半句,宝座上人激越起来。 “娘娘饶命……” 上官氏双眸紧闭,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口中已经泣不成声。 “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娘娘要怎样责罚都可以,但还请……还请娘娘留下臣妾一条贱命吧!就当是……留下一条狗来使唤……” “呸!” “本宫要的是忠奴,像你这般墙头草,只知害人不知救人,对于阖宫上下,都是毒瘤!” 每每看到她的脸,她都会想起沧海阁的死人。 那人毁了她的爱情,毁了她的第一个孩子,还差点毁了她的一切。 “娘娘,您大人大量,放过嫔妾吧!” 皇后厌恶地闭上了眼。 “你这话说得蹊跷,本宫向来对和善六宫,以“仁德”晓誉天下,又何来放过之说?你是皇上的妃嫔,本宫对你并未苛待,你可别诬赖本宫。” 想到这几日发生的种种,上官氏却是惊恐。 那绿豆汤,明明就是御膳房送来的…… 而御膳房的总管,曾经在栖阁当差,这一切,都和凤座上的人脱不了干系! 她一心咬定了皇后,只认为是推脱之词,不肯原谅自己,将牙关一咬,举起额头,又狠命地“咚咚咚”砸下,鲜血顿时流下。 “娘娘,臣妾真的知错了!” “并非臣妾有意要害您,只是太后所逼,臣妾不得不做,那日臣妾来拜见,离开时,在宫墙角落处,有心说起娘娘父兄之事,还差点害得娘娘难产,臣妾知错了……臣妾真的不是有意的……” “大胆!” 皇后惊得花容失色,怒气冲冲,直直走下凤座,朝着上官氏的脸上,一掌掴了上去。 “贱人!胆敢污蔑太后!” “明月!去请皇上来,让他亲自发落这个大逆不道的贱人!” 明月已经听得愣了神儿,震惊地看着自家主子,不敢动作,扶着那掌心时,更是一片的冰凉。 “娘娘,别被她骗了。” “太后素来看顾您,更看重小皇子,曾经下旨封宫,好让娘娘能够全心全意地保胎,在临盆的关键时刻,又如何能做出这种事?可见这人在说谎!” “你们……不信?” “嫔妾所言句句属实,况且如今,嫔妾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实在没有理由再欺瞒娘娘!” 刹那间,皇后眼中的愤怒,都化为了冷冽。 “还不快去!” “是……是……” “不……” 明月正抬腿要走,双腿却一滞,被上官氏牢牢地抱住了。 “别去……求求你了,别去……” 情急之下,地上的女人伸出手指,放在口中狠狠划过,登时鲜血直流。 她语气铿然,指天发誓道: “嫔妾今日所言,若有半句虚言,就天诛地灭,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全家不得好死,生男辈辈为奴,生女代代为娼! 那冷冽越加深彻,如同十八层冰寒。 “你回去吧。” “今日你所说的话,本宫全当做不知道。” 上官氏停止了哭泣,看着面前的人,满脸的不可置信,一刹那间,她愤懑四溢,抬头死死盯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道: “所以,就算嫔妾如此低声下气,你仍旧不肯放过我?” “放过?” 皇后眯了双眼,蔑视地瞪着地上的人。 “本宫生死攸关之时,你又何曾放过我?” “呵呵……” 上官氏将身子直挺,面色冷毅,大有豁出去的姿态,厉声道: “这道心头坎儿,若娘娘实在过不去,那臣妾今日便……碰死在这殿内,就当是还了娘娘的血!” 她越激动,面前的人却越平静。 看向那双眸子时,已然面无表情。 “你不用威胁本宫,本宫做过的事,不会抵赖;没有做过的事情,亦不会承认。本宫想除掉你,简直轻而易举,何必再掩饰?好好儿想想吧……最想要你死的人,到底是谁?” 上官氏听完,刚毅的脸庞上,瞬间面如死灰。 “多谢……” 像是被抽干了空气,她直直地往后摊跪着,浑身再也无力,不再央求,甚至不再多说一个字,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膝盖因跪得太久,还打了两个趔趄,绝望地朝殿外走去。 “娘娘?” 明月妄图上前追寻,却被主子阻止了。 “莫追,见她今日的种种行为,便已经是无路可走,本宫犯不着去这趟浑水。” “娘娘误会,这种害人精,奴婢才不要保她!只是她若想不通,死在了咱们的宫门外,怕会为咱们凤栖阁招来祸患。” “你且放心,自私狠毒的人,最爱惜自个儿的命。” 身边人若有所思,不再说话。 “是。” “明月,本宫累了,你扶我去休息吧。” 说完,皇后兀自站起来,只觉得头脑一晕,身形晃动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上。 “娘娘您小心。” “……本宫一直以为……是宋太妃……” 说这句话时,她的脸色苍白,眼中含着泪。 “主子,还记得明月给您说过,咱们在宫中,没有亲人。” “你……你早就有所察觉,是不是?” 看着面前的明月,皇后怔怔地,十分难言。 明月颔首不语。 “呵呵……” “她到底为何要害我?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为了殷氏的宏图霸业,我郑氏一族,流血牺牲了多少男儿?父兄已故,小弟年幼,本宫一向顺和,言行从未逾矩……” 想到后面,皇后越发地痛楚。 她紧紧地捏住了胸口,只觉得此刻的感觉,犹如万箭穿心。 明月默默垂首,只后悔自己太过造次 “娘娘宽心,奴婢虽有所察觉,但单从这件事上说,也还不一定,那上官氏一人的话,实在不足信,咱们不要自乱阵脚,要细细查明才是。” 一番温言缓语后,她犹自喋喋安慰。 “是了。我想睡一会儿。” 面前人目光空洞,说话十分地无力。 “是……娘娘放心安寝,奴婢就在殿外守候,娘娘若醒来,叫人便是。” “你去吧。” 放好了帘帷,明月轻叹一声,默默地朝殿外走去。刚出殿门口,便遇着小太子的乳娘来请安。 “娘娘已经安寝,可有事?” 那婆子唯唯诺诺,后退了几步,神色有些拘谨。 “回姑娘的话,无事。” “只是……” “嗯?” “只是,奴婢的家中遭遇变故,父亲仙逝,所以想来请求娘娘,恩准奴婢出宫一趟。” 婆子说话时,兴许是紧张,始终低着头。 明月冷冷地扫过了她一眼。 “既然是家中变故,那便去吧,娘娘向来体恤下人……”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了三十两银子。 “这是赏给你的。” 那婆子接过银子后,弓身道谢不迭,转身往下人门房边儿走去。 “明山,叫个可靠的人,跟着她!” “明雁,以后所有人拿来的东西,凡是接触到小太子的,都必须细细检查一遍,不能松懈半分。” 两人都不明所以。 “明月姐姐,发生了何事?” 她遂把方才殿内发生的事情,捡那重要的话,言简意赅地讲了一回,两人都唬了一跳,明雁吓得不敢说话,而明山一向胆大心细,瞬间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我就说……” 明雁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打颤。 “那咱们如今的处境,岂不是又要艰难许多?” 明山凛然道:“我当初自愿净身,特来侍奉娘娘,就想过会有这些腌事,如今也只拼得个不怕!” “嘘……” 明月左右看了一眼,小声嘱咐道: “先别声张,咱们小心就好,好生瞧着。” “好。” 第四十章 疑窦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上官氏从凤栖阁回到住所。 她原本住在西园的一所偏殿内,只是一个负责洒扫的宫人。 一日暮后,殷帝忽然来到西园,那时她正跪在地上,认真地擦着地砖。趁着监管的嬷嬷不在,好姐妹翠儿便偷着睡觉去了。 “偷懒偷懒……整天就知道偷懒,就我活该是劳累命!” 心里正抱怨着,眼底下却出现了一双千层龙纹皂底靴,上官氏疑惑地抬起头来,登时便唬了一跳。 “啊……皇上吉祥!” 地上人的声音,因这突来的紧张,显得有些魂不附体,殷帝轻笑了一下。 “你起来。” 那身穿龙袍的人,忽然伸出手来,让她一时间不知所措。 “奴婢……奴婢……” 她的手上,还延留着擦地的污水。 “来。” 第二声降下后,上官氏颤巍巍地,将手在身上胡乱擦了一通,尔后搭上了他,尊贵玉色,温暖有力,柔和无比,犹如身在云端,让她的头脑一阵晕眩。 他没有问她的姓名,亦不曾介意她的出身。 次日清早,服侍好皇上穿衣后,眼前儒雅又壮阔的男子,却迈着大步急速地离开,不带一丝的留念。 “皇上……奴婢……” 上官氏跪在天子的身后,奢望着自己的未来,面对这将要走的男人,欲言又止。 “便封……彩女吧!派个宫人伺候着。” 来伺候她的人,便是翠儿。 因为在这所殿内,粗使的宫人,只有她们两个人。 即时,上官氏欣喜若狂,以为从此能够扶摇直上,登峰造极,甚至幻想过,能够取及妃位……可从那以后,她却再也没能见到殷帝,直到有一个人找到了她。 那人在宫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听着,按本宫说的去做,便可助你夺得妃位,否则……你将一辈子老死冷宫,过着活死人的日子!” **与恐惧交织,上官氏怕了。 那个人的要求,便是让皇后难产而死,皇权论道,舍母留子。 “翠儿……” 见屋内没人,上官氏朝着门口的方向,低沉着嗓子,轻轻叫了一声。 话音刚出,她随即想起了什么似的,警惕地朝四周打望,随即闭上了嘴巴。 “吁……” 她轻轻抚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 “死丫头!跑哪儿去了?” 嘴里嘟嘟囔囔着,上官氏却苦苦寻匿着,在这房间里头,何处能够藏身? 西园外。 宫墙底下,一个身穿鸦青色襦裙的女子,正沾沾自喜地走过。 这女子走来的方向,是辰阳宫。她的脚步慢慢悠悠,有些心不在焉,嘴角抿着笑意,却又极其刻意地掩饰着,仿佛一个藏春的大姑娘。 就在方才,辰阳宫里的姑姑,还特地“关照”了自己。 被夏公公派去伺候上官氏,翠儿本就不满。 曾经的好姐妹,忽然变成了主仆。 “我呸!” “同样都是奴婢,凭什么你就能被宠幸,当了主子,我就活该去伺候人?” “还不是仗着那股子狐媚劲儿!” “若是哪天,我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自从上官是出门儿后,翠儿便一直喋喋不休。 偌大的园子,荒寂得很,平日里人迹罕至。她越说越起劲儿,更加愤愤不平,心中没顾忌,声音也越来越大。 房门外,有人在缓缓地走近…… “谁?” 听得敲门声,翠儿当即噤了声,神情变得十分地警惕。 敲门声接二连三,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你……你不说,我就不开门,这里可是皇宫……” “是我!” 门外人的声音,听起来苍老又坚硬,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压。 略微犹疑后,翠儿赶紧将门打开……面前的这个人,她当然认得,这可是辰阳宫的大红人!蓦地对上那双凌厉的眸子,她心虚了。 “拜见姑……” “嘘……进去说!” 屋内嘁嘁喳喳,几个时辰后,翠儿便按照这姑姑的吩咐,一个人暗暗地去了辰阳宫。 此刻,她嘴角得笑意更深。 “很快……这个位置,就是我的了!” 一想到这个,她的脸上就绽开了花儿,走路带风,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夜幕降临。 上官氏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神经万分紧张,她趴在床脚下,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匕首,紧紧地握在手中,时刻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一阵狂风刮过,她的眼神一跳,神情立即紧张不已。 躲床板儿下,呼吸急促,瑟瑟发抖。 “翠儿怎么还不回来……” 廊道上,门口处,始终寂静无声。 今早出门前,她亲手将那信交给了翠儿,叮嘱她,一定要交到辰阳宫主子的手上。从时辰算来,午时过后,就应当回来了。 “莫不是……” 想到这里,她的背脊一阵发凉。 一时间,仿佛翠儿已经变成了冤魂,正萦绕在周围。 “翠儿……翠儿……不是我害死你的,你要索命,也别来找我,我们这么多年的好姐妹……” 上官氏正念叨着,便听见有声音…… 有人地,从廊边上走过! 刹那间,她浑身汗毛倒竖,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手脚冰凉,完全不听使唤,整个身子哆哆嗦嗦,不住往里头蜷缩。 房间的门处,露出了一丝缝隙。 她能够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格格地打颤。 随着一声的缓慢“吱呀”,仿佛有人走了进来……形同鬼魅,让人浑身战栗,她用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脸,强制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依旧哆嗦不止。 “主子……主子……” 房间内漆黑一片,无人应答。 翠儿亦打了个寒噤。 “主子……” 这次,她提高了声音,清晰可闻。 听得是翠儿,那床底下的人,才从惊惧之中,逐渐地清醒过来,她对着门口的方向,幽幽道: “翠儿,你快进来,关上门。” 眼前一片黑暗。 只听得吱呀一声,门被完全地推开了,廊上的光亮照射进来,祛除过一丝恐惧。 “主子,房间里太黑,奴婢去拿盏灯来。” 那声音听起来,极尽温和,给了上官氏莫大的慰藉。 半晌后,翠儿再次返回。 “噗……” 一团细弱的光,室内顿时明亮起来。 上官氏松了一口气,从床底下缓缓爬出来,揉揉酸痛的膝盖与胳膊,灰头土脸,恍恍惚惚。 “怎么样?将信交给娘娘了?” 翠儿举起茶盏,猛灌了一通水,眼神中闪烁不定,却故作镇静。 “见到了……娘娘说让主子放心,答应会帮咱们,我怕您担心,得了信儿,赶着就回来了。” “怎么去了这么久?” 空气蓦然发冷。 翠儿举起杯盏,又“”地吞了一口凉茶。 “奴婢怕坏事儿,便一直在外等着,这不到天黑,才有幸得了机会……哎呀,主子您放心,娘娘一诺千金,必然不会丢下咱们,奴婢还等着您高升后,好好儿地伺候您呢!” “原来如此……” “那娘娘……到底是如何说的?” 底下人笑了笑,神情变得十分的憨态。 “娘娘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若小主真有心,她亦不能见死不救。只要主子拿出诚意,她定然助小主度过劫难。” “诚意……” 上官氏急急地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可曾有说明,这“诚意”到底指什么?” 翠儿略微沉吟,眉心微皱,惶惑地摇了摇头。 “奴婢愚钝,也并不知,姑姑只交代说……您明白。” 面前人若有所思,良久后,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上官氏长吁了一口气。 “这就好……这就好……” 她一把握住了翠儿的手,兴许是天儿太热,那手心儿里,有浓重的汗渍。 “真是多亏你,也不枉咱们多年的……” “主子!奴婢……” 翠儿猛然打断了她的话,五官扭成一团,身下扭扭捏捏,夹得邦紧。 “怎么?” “奴婢内急……” 说完,她便趁着这借口,脚底像是抹了油,飞也似地逃出了门去。看着她的背影,上官氏总隐隐觉得,仿佛那里不对劲儿。 夜风习习,园子里的草木森森,高低起伏,看得人心头发毛。 幽幽灯豆下,上官氏的眼神一转,计上心来。 “今晚你别在廊上歇,便睡我的床榻吧!” 话刚落音,她当即动作起来,亲自打开箱箧,拿出一件半旧的月白色锦缎中衣,放到了翠儿的手中,语气不容置喙。 “你快换上!” “主子……这……” 明知对方阴鸷,想要自己做替死鬼,翠儿犹豫不动,心中愤懑万分,极其不情愿,脸上却仍旧温笑着。 她只盼着,能早日解忧,从此离了眼前这人! “叫你换你就换,嗦什么!” “……是。” 翠儿将衣裳穿好,像一只温顺的木偶般,乖乖地爬上床榻,而反观对方,却换上了自己的衣裳,抱着衾枕,暗暗躲到了隐蔽的墙角处。 “贱人……这样儿害人,有你的好!” 翠儿在心底暗暗咒骂,翻过身朝里,假寐地睡去。 二人各自心怀鬼胎,一夜无眠。 次日,晨光高照。 上官氏醒来,揉开惺忪的睡眼,见床榻上空空如也,顿时慌了神。 “翠儿……翠儿……” 一个人影进来,笑嘻嘻道:“主子您找我?” “你这死蹄子,大清早的跑到哪儿去了?害得我好找!” “主子,外头都午时了……” 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嘲讽之意,上官氏白了一眼,没好气道:“还不快伺候我梳洗?” “今晚我出门一趟,你穿上我的衣裳,好生在床上躺着。” “唔。” “可知道了?” 翠儿心中不快,嘴上却还是答道:“是。” 得到了应答,上官氏走到了铜镜前,施施然坐下。 “我知道,咱两相处多年,如今我成了主子,你心里头不服气,但不管怎么样,翠儿,好歹我没亏待过你,咱们如今身处险境,是一根儿藤条上的蚂蚱,我要死了,你也别想活!” “主子,您……您说什么呢?” “奴婢对您,可是死心塌地,事事都按您说的办。” 上官氏冷冷地看着镜中的人。 “嘶……轻点!” “奥。” 翠儿将头埋得更低,窗外的眼光射进来,映着她的脸上,明晃晃的雪白,看不清表情。 见此,她便将语气放柔和了些。 “我答应你,若此次我能渡过难关,便提携你,让你伺候皇上。” 背后人沉默不语,语气淡淡的。 “可您都多久没见着皇上了?” “哎呀我说你……” “好了,主子,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么?” 夜晚半夜时分。 盯着翠儿上了榻,上官氏果然穿戴整齐,打了一盏海棠青玉宫灯,从后门出,踏着宫碎细步,静悄悄儿地,往辰阳殿方向去了。 翠儿侧耳听着。 脚步声渐行渐远,廊上阒寂一片。 她忽然翻身起来,光溜着身子,想要寻一套衣裳穿上,却发现屋内空空如也。 “好狠毒的人!” 气性上来,时机难得,她亦顾不得许多,只着一件赤红的肚兜儿,胡乱裹了条被衾,便小心地跑了出来,瞅准了一个角落,躲在此处嘤嘤抽泣。 夜色沉沉,纵使借着廊上的灯光,远远看去,亦是朦胧一片。 一个宫女的身影,已经晃了许久。 那宫灯上,用浓墨写着“守夜”二字。 即便只是一眼瞟过,从那人的衣着看,翠儿也能断定,这是宫里的上等奴婢! 那人不时地左右相看,似乎有警觉之意,半个时辰过去,却始终不肯靠近她半步。 “呜呜呜……” 她将声音又拔高了些。 又过了约摸半个时辰,那人才款款地走近翠儿,严肃着声音,训斥道: “你是哪个宫的宫人?大半夜的,不好好在屋里睡觉,在此哭泣做什么?赶紧说清楚,不然等会儿侍卫来,看不要了你的小命儿!” 翠儿抬起脸来,满面泪痕。 “姑姑饶命,我是上官主子身边伺候的小宫女,叫翠儿,只是……只是我家主子,戌时便被琵琶姑姑叫去说话,一直未归,主子临走时神色惊惶,还说什么……什么‘活命全在太妃’的话,奴婢想来,实在害怕,这才……” 得话后,那姑姑略微沉思。 “辰阳宫早关了宫门,想必是你家主子兴致好,往别宫去了也不一定,若是得了哪位娘娘赏赐,忘了时辰也是有的。” “你不要害怕,快回去歇息吧。” 翠儿感激道:“多谢姑姑,翠儿知道了。” 说完,她便转过身,往宫门口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那姑姑亦提了宫灯,往东边的宫道上去了。 翠儿回到了屋内,淡淡卡瞟了一眼那床榻,心中十分厌恶,便裹了被子,依旧去墙角睡下了。 饶是她万分警惕,这一觉却睡得实在沉。 睡梦之中,她感到背部被人踹了一脚,上官氏熟悉的声音,在屋中隐隐传来。 次日清晨。 “啊……” 离合宫内,传来一声恐惧的尖叫。 众人闻声而至,推开房门时,见一个裹着翠绿被衾的丫头,不断地瑟缩在墙角处,而屋内的正中间,她的主子上官氏,已经悬梁自尽! 两个推门的小宫女,都被吓得目瞪口呆,还是后方的小太监机敏,连连道: “哎哟不得了了……快去禀告给主子!” “是……是……” 没一会儿,太后便得了消息,命瑛琰亲自前往离合宫。 “贱婢翠儿,嫉妒丛生,胆大妄为,戕害宫嫔,着乱棍打死,以清宫闱!”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翠儿早已吓傻了。直到侍卫上前来拖人时,她才猛然惊醒过来,扯着嗓子,厉声大叫道: “宋太妃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但很快,那声音便再也听不见。 凤栖阁内。 皇后身着玄色朝霞凤凰纹浣花锦衫,正半歪着身子,在美人榻上午睡。 “娘娘。” 她悠悠地睁开眼,缓缓道:“人呢?” “已经……已经被打死了。” “什么?” 那双清冷的目光,霍然半眯着眼,惊疑丛生。 “是谁干的?” “回主子的话,是太后亲自下的命令,那宫人被拖出去时,口中一直念叨着宋太妃。” “这么说,还真是她做的?太后怎么说?” “据宫人锦霞来禀,昨晚翠儿在墙角哭泣,锦霞上前询问,道出上官氏前往辰阳殿,寻宋太妃深夜未归。这其中的时间、逻辑都刚好吻合,似乎并无蹊跷。” “至于太后……一笔带过,只说禁止宫中,以讹传讹。” “不对……” 皇后的眼中,有明光闪过。 “上官氏在本宫殿中,说的人明明是太后……” “若果真如此,上官氏畏惧自戕,那日从凤栖阁回去后,就应该寻了短见,为何却毫无动静?此时此刻,就算求生不成,也不至急于求死……” “娘娘您的意思是?” “明月,上官氏的身世你可知道?” “奴婢打听过,原是个孤女,宫外并无亲人。” “这就对了!本宫想起她那日在凤栖阁的言行,就是个能豁出去的,求生欲十分强烈,又怎么肯在三更半夜,不声不响地乖乖儿自戕?” 身边人伺候的人听得,亦兀自凝眉。 “可惜翠儿已死,不然便可严加拷问!” 一丝强烈的疑窦,在皇后的心中滋生。她沉着脸,盯着空气呆了半晌,口中悠悠道: “说起那个宫女,也打死得太急了些。” 明雁和明山犹自没反应,明月却十分机敏,当即眼皮一跳。 “娘娘是怀疑……杀人灭口?” “总是咱们出手太晚!上官氏的尸体可还在?” “侍卫已经拖出去埋了。” “本宫记得……明山你会验尸?找几个得力的小子,今晚将人挖出来,不要惊动了人,你再亲自验一遍!” 明山没想到,以往自己倒腾玩儿的东西,此刻竟派上了大用场。 “奴才领命!” “本宫近几日,总觉得心神不宁,此事疑点重重,你让锦霞暗中留意。这辰阳宫连住着两个人,太后、宋太妃……倒真是让人看不清真假。” 大殿寂静无声。 天外大雨将至,空气潮闷不堪,殿外的狂风,将枝丫倾得乱颤。 她怔忡了一会儿,面色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近日太子如何?吃睡可还香甜?” 明月咧嘴满笑道:“太子身体强壮,连乳母都称赞说,长得比一般的孩子都快呢!” 凤座上的人,一双柔和的眼神,变得无比慈爱。 “这段时间辛苦你们,近日腌事儿多,宫里头不太平,你让明雁、明山都看紧些,乳母的底细一定要明朗,以防万一。对了……上次那个借故出宫的婆子,可有问题?” 明月走上前去,弓着身子耳语了一番。 “吃里扒外的家伙!” 她听完消息,盛怒气急,当即一掌拍在了凤座的微雕扶手上。 “本宫如此厚待她,竟然就这样回报本宫……” 身边儿人递过参汤,缓缓劝道: “娘娘莫气,在这皇宫之中,大都是蝇营狗苟之徒,哪有几人能够记得恩情?如今咱们提早发现,便是最好,人奴婢已经关起来了,她供认不讳。” “留着吧,别死了,以后本宫还有用。” “奴婢知道了。” 殿外雷鸣交加,电蛇划过,将天空劈成了两半。 凤座旁边的花几上,水青色的缠枝莲纹缸子中,里头艳簇朵朵,酡红的并蒂莲竞相争放。 “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只是放在这宫里,这花儿再美,也显得触斗蛮争,污了色,也断了香韵。” 看着自家主子,明月亦眼神怅惘,喟叹道: “那又有什么法子呢?在这殷宫之中,花儿虽不多,绿叶却是无穷,接天连叶无穷碧,若不争一争,无论花儿再美艳,也终究要被绿叶践踏,见不得天日。” 宝座上的人笑了笑。 “早着呢!” 她施施然地站起身来,伸手理了理鬓发。 “慢慢儿剪,倘若有朝一日,能把那颗大树推到,咱们的日子,也就有光了。” “那咱们还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去吧。” 狂风呼啸,豆大的雨珠,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打在大殿的琉璃瓦上,发出“乒乒乓乓”的脆响。 育儿房内。 “呐……哦……宝贝儿……” 皇后素发淡妆,正拿着雪球挑逗着。 赤金色的摇篮之中,躺着一个雪白的婴儿,看着面前慈爱的女子,正咿咿呀呀地咧嘴笑,粉嫩的小手,拍得十分欢欣。 “月儿明,风儿静,树影儿遮窗棂啊……” 摇篮曲的歌声,温暖而轻灵,从房内悠悠地传出来。 第四十一章 试探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一个月后,殷城的城池处。 殷夙飒踏如流星般,风尘仆仆地从南边赶来。 行至城门外时,却被守城的侍卫拦下了,其中一人凶狠地走上前来,形态极其狂妄。 “站住!干什么的?” “滚!难道不认得本王?” “嘿……” 只刹那间,周边的十几个侍卫全都围了上来,他们是新换的守门人,竟真的不认识邶安王。 “老子怪你是谁!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得接受哥儿几个的检查!” 这人刚落音,立即又有人怪笑道: “不然……给爷点儿孝敬也行!” 说着,便有人一杆横枪行刺过来,若非殷夙及时打马后退,险些戳穿了马肚。 “猖狂!” 夜黑中,众人只见寒光一闪,马上的人却纹丝不动。 “啊……” “这贼人砍断了我的腿!” 空气之中,洋溢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听得同伴的叫声,这群人都纷纷提了兵器,妄图一拥而上。 “拿下!” “大胆逆贼,胆敢夜闯城门,格杀勿论!” 殷夙的性子向来孤傲,哪里肯跟他多废话? 只见他往怀中一掏,随即持出一块黄金令牌,金澄澄的很是惹眼,在牌子的正中央,刻着几个大字: “如朕亲临。” 一群大汉儿登时怂了,那为首的人,连忙作揖赔笑。 “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瞎了狗眼,您大人有大量,切莫见怪……” 马上的人只冷冷地看着他。 那人也不管同伴的痛呼,只讨好地笑着,面向城门的方向,振臂一挥。 “快!开城门!” 殷夙收起金牌,朝着殷宫的方向,快马疾驰而去。 华阳殿内。 夜中万籁阒寂,晚风吹过,树影婆娑,草丛鸟鸣的叫声,从临风窗口处阵阵传来。 此刻,殷帝正在与冯妃对弈。 冯妃穿一身粉霞锦绶藕丝宫装,梳着如意高簪凌云髻,左面插了赤玉攒金的海棠珠花步摇,正凝神观看棋盘,嘴角处,始终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棋盘黑白两子,星罗棋布。 半晌后,她无奈地抬起头来,笑道:“皇上,这盘棋,臣妾输了。” “冯妃棋艺天下一绝,此局定是谦让,朕要看的,是你的真本事。” “再来一局。” 她只是含笑不语。 正要重新摆子,小夏子悄悄儿猫进来,打了个千儿,低声禀报。 “皇上,三殿下方才进宫来,已经在外殿候着了。” 见此场景,冯妃立即婉转起身,低首行礼。 “那臣妾先告退。” 殷帝点了点头。 最近,他开始喜欢上了她的懂事,因为他开始明白,他如今的后宫,只需要懂事的女人。 待女子走远后,他淡淡道: “朕记得之前,库里有一个翠绿的玛瑙碎玉梅花盏,极其难得,你着人送过去,冯妃指定喜欢。” 小夏子立即绽开了笑容。 “是,奴才这就去办……皇上,是否现在要请三殿下进来?” 殷帝低垂着头,沉吟不语。 好一会儿后,他才迟疑地开口:“叫他进来吧。” 那面色冷毅的男子,踏着铿锵的步伐,走进了殿内。 在他的怀中,依旧抱着那柄青霜剑。 殷夙撩起袍角,郑重地跪下,抱剑作揖,面容语气十分地恭敬。 “臣弟,参见皇上。” 殿内陷入了持久的沉默。 上位者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忽然大笑一声,爽朗地吩咐道:“三弟坐上来,朕许久没有与三弟对弈,今日正好,咱们淋漓尽致、痛痛快快地杀一盘!” 底下人略微迟疑。 “皇上,臣弟此次南行……” “先不说这些,咱们先下棋!” 他这番话,说得尽意随和,可在殷夙听来,却带着隐隐的猜忌,和不容置喙的威压。 “那臣弟……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对弈,夜晚阴凉,静谧无声,小夏子站在身旁伺候着,只管添茶倒水,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半个时辰后,棋局陷入了僵局。 殷帝抬起头,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旋即又低下了头去。 “你顺着线索追了这么久,此次可有发现什么?” 被这么蓦地一问,三殿下却对答如流。 “回皇兄的话,臣弟一路追到西南巴郡,倒还真的发现了可疑之处,是故不敢耽误半分,才连夜赶回殷宫来复命。” “哦?那你具体说说。” 殷夙眉头紧皱,许久后,才落下一子。 “那冒充褚九的女子,易容术太过高明,臣弟查到,南安王身边有一江湖郎中,名叫季晓生,医术十分高超不说,还懂得不少旁门左道,易容术便是其中的一项。” 听得“南安王”时,殷帝的捏棋的指尖,忽然一顿,刹那后,随即恢复了平常。 见对方不语,殷夙继续说了下去。 “只是这人孤标傲世,济贫救难,不图人钱财,也是个重情重义之辈,曾经被南安王所救,如今漂离在江湖之中,行踪不定。” “既然行踪不定,那说明与四弟无关。” “但是……” 三殿下神色迟疑,似乎有难言之隐。 “你但说无妨!” “……这个郎中虽然行踪不定,但却能随时受南安王差遣,所以……” 殷帝的眼神,蓦地一跳,他看着对方,眼中的温度骤然下降。 “所以说,这个季晓生,已经被南安王收之麾下?” 三殿下的语气平缓,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臣弟也只是猜想而已,或许也没有。” “哼……猜想!” 黑子砸在棋盘上,“砰”的一声,全盘皆乱。 “如若是他想谋害朕,使用掉包计,将奸人安排在朕的身边儿,还借着九儿的名头,吸引到朕的注意力的,以此获宠,让朕半点警惕也无,挑拨与太后的母子关系……这些种种,是不是都轻而易举?” “皇兄息怒。” 见他似乎还要话说,殷帝的嘴角处,浮现出冷笑的弧度。 “你说。” “臣弟发现,真正的褚九,曾经到过巴郡,只是臣弟到达的时候,她已经离开。南安王似乎……对那女子有些说不明的情愫……” 上位者的神情,猛然凝固了。 殷帝的食指与中指之间,还捏着一枚黑子,只听得“哐啷”一声,满盘的棋子全被砸碎,那棋子砸下的地方,玲珑棋盘已毁。 三殿下从座位退下,单膝跪在地上,双手作揖。 “皇兄息怒!” 那一向儒雅的目光中,此刻却目眦尽裂,仿佛要喷出火来,一掌拍下去,眼前敦厚的茶几,登时塌了下去,成为一堆齑粉。 殿内传来一声滔天的震怒。 “他敢?那是朕的女人!” 殷夙低下了头去,今日的场景,他早已料到。 不管何时何地,不论是何处境,只要提起这个女人,皇兄那一向沉稳的心,便再也不能自持。 他只是想试探他一下。 而此刻的结果,他已经看到了,着对于自己来说,是坏事,亦是好事。 只可惜,他从来不懂得利用,因为不屑于利用! “这也只是臣弟揣测,此事甚为秘密,二人并无夫妻之实,况且南安王近来已经娶亲,虽说是侧室,依照他的性格,也可见是真的喜欢了。” 殷帝额头上青筋滚滚,双颊怒红,良久,才平喘了气息,沉声问道: “那九儿,如今在何处?” “她往北向而去,臣弟已经着命属下去追。” 大殿之内,又是一片死静。 小夏子在一旁听着,浑身上下冷汗涔涔,心跳加速,生怕主子的怒气,牵连到自个儿的身上。 “你继续找,一定要给朕把人找到。” “是。” “至于南安王,你也继续查,朕知道,他对朕与先帝,早就心怀不满,静太妃不能享受天伦之乐,他便要利用那腌货,撺掇朕与太后,不甘心不安心,还妄想动摇朝纲,真枉费了先帝的一片苦心!” 殷夙低着头,不管上位者说什么,始终不再掺和半句话。 他喉中发出的声音,简短、明朗而有力。 “是,臣弟领命。” “你也下去吧,棋盘已毁,朕今日也乏了,改日咱们兄弟两,再好好地杀一盘!” “是,臣弟告退。” 斯人走后,殿内一片狼藉,小夏子见着,也不敢出声儿叫人,只有默默地蹲下身去,亲自收拾起来。 殷帝怔怔地看着地面,始终阴沉着脸。 清扫完,小夏子奉上了一盏庐山云雾,才又站立在一旁,小心翼翼的束手伺候,察言观色。 眼见时辰越来越晚…… 见主子犹自沉思,他斟酌半晌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皇上,您今晚去哪位娘娘的宫中安歇?” 一句话,打断了主子的思绪。 座位上的人回过神来,斜睨着眼睛,不耐烦地扫了他一眼。 “小夏子,真是越发地会当差了!连个牌子也无?朕看这个内廷总管当着,是不是也腻歪了!” “皇上……” 目前宫中妃嫔稀少,为了方便省事,敬事房不做牌子,还是主子亲自吩咐下来的。 但在此时,却断断不能说! 小夏子一股脑儿地跪下,耷拉着脑袋,拎着苦兮兮的脸子,抬起手来,响亮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看奴才这狗记性!” “下次奴才再忘事儿,便让将这张脸抽烂!” …… 几巴掌打下去,在殿内激起一阵脆生生的回响。 “好了!” 殷帝本来心中烦闷躁怒,看得他这副狗腿样儿,又不由得好笑,呷了一口茶,面上虽然阴沉,语气却已经缓和了不少。 “起来吧,去冯妃处。” “哎!” 听得圣令,地上的人忽腾地站起来,立马来了精神,甩着拂猫了腰儿,赶紧退出去传话了。 初长夜深深,帝辇从远而至,宫道上的奴才,全都背转过了身去。 皇后住在东边,那西边儿,便是冯妃与翊妃。 “不知道今晚,又是哪位主子娘娘?” “还能有谁?翊妃从未得宠,若不是太后老佛爷照着,只怕早就进了冷宫……模样儿不出挑,家世也不甚至威望,能有这样的待遇,可真是祖上积了德。” 在碧霄阁外,帝辇终于停了下来。 园中的紫薇花开得正盛,彩霞织就,朵朵簇簇,像极了美人的醉脸。 “皇上驾到……” 随着尖细的高声唱喏,冯妃在宫人的搀扶下,疾步迎了出来,在帝辇前停下来,半蹲着弯腰行礼,声音柔和不已。 “臣妾恭迎皇上。” 那帝辇上的男人,身形挺拔有力,面容刀削俊朗,却带着丝丝和悦,不到而立之年,却手握天下,指点江山,值得这天下所有的女人,一见倾心。 殷帝下辇来,亲手扶起了她。 “爱妃快起来,手怎么如此冰凉?” 得到这样的待遇,纵使平日里庄重自持,此时此刻,冯妃却不由得红了脸,流露出点点的小女儿情态。 她低下了头去,声音细弱,如同蚊蚋。 “臣妾方才小憩,做了噩梦。” “失了仪,还望皇上恕罪。” 说完,她再次弯下身子,几乎要跪下去。 殷帝近距离地看着面前的女子,一双眼神俊朗有神,满含笑意,他拉起她的柔荑,握在了自己的手上。 “你不必自责,令朕失仪,是你的福气。” 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打趣,冯妃害羞地别过了头去。 “皇上……” “好了,朕不逗你了。” “快好好儿地,让朕瞧瞧,你好像了?” 冯妃身量纤纤,端重自持,算不得十分美貌,平日里沉默寡言,吃穿用度皆不出众,只是好歹看在朝中老臣的面子上,才勉强列于妃位。 细细打量,她穿一身苏绣月华锦蜻蜓点水纹宫装,梳着朝月髻,插了云脚珍珠卷须簪,腰间系着烟青色丝绦,粉施薄黛,唇色润泽潋滟,腰肢挺立而不傲,面上严而不威,正双手束在腰间,和气而亲切。 此刻,喜得帝王的问候,她将头垂得更低。 “臣妾……臣妾思念皇上,所以消瘦。” “哈哈哈……” “皇上,您又笑臣妾,臣妾说的……可都是实话。” 这般痴缠的话语,她学起来,还有几分膈应。 可她却必须要学! 面前人收了笑,认真地看着她。 “朕没笑你,走吧,咱们进殿去。” 底下的奴才守在四周,早已乐不可支,人人抿着嘴角,漫起了丝丝笑容,能得圣宠,是主子的福气,亦是她们的福气。 耳热酒酣,言过三巡。 桌上玉壶轻叩,冰心流转,殷帝直直地看着冯妃,眼中的目光,直摄人心。 “你向来聪慧贞静,也从不过问朝政之事,就是因为如此,朕一向信任你,今日心中有疑惑难解,想要听听你的意见?” “嗯?” 冯妃抬起头来,似懂非懂,她猛然心中一震,酒意恍然醒了三分! 她淡淡地笑着,夹了一块醪糟青笋,放入了殷帝的碗中。 “皇上所说的,可是前朝之事?” 殷帝沉默不语,仿佛有些不胜酒力,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点了点头。 她斟过一杯清酿,放在了他的面前。 “能为皇上分忧,本是臣妾的福分,只是后宫不得干政,臣妾不敢妄议前朝之事,亦不敢回答皇上今日的疑惑。” “无妨,朕许你无罪。” 见他并无揣测之意,女子将酒杯举到了圆桌的中央。 “来,皇上,臣妾敬您一杯。” “唔。朕仿佛……有些醉了,你喝吧。” 她笑了笑,举杯用长袖掩着,仰起头来一饮而尽。见对面的男子面色愁苦,不断地用手揉着眉心,冯妃站起身来,轻声走到了殷帝的后面。 一双纤纤玉手伸出来,按在他的太阳穴处,不住地轻揉。 “圣上一向英明神断,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情,让您如此劳心?” 他仿佛在闭目养神,神情十分惬意。 “爱妃的手艺,倒是越发地好了,朕有你,倒觉得那些太医都无用!” “皇上净爱打趣臣妾。” 说话间,他忽然目色一凌,惬意地身子,猛然变得十分的僵硬。 “今日邶安王前来禀报,说南安王有谋反之意,你觉得如何?” 在头上揉动的那双手指,顿了一下。 冯妃久久不说话,半晌后,才幽幽地吐出了几个字。 “恕臣妾多嘴,皇上您……似乎不相信殿下的话?” “也不是……只是……” 他忽然睁开眼,一把将身后的人拉过来,看着她的眼睛,眉头凝结,想说什么,又难以措辞。 “皇上您……” “只是……邶王爷毕竟文韬武略,最近也是太得意了些,这件事的根源,本来是在宋太妃那里,况且总有静太妃在宫中,这么多年已经过去,南安王总不至于叛逆。” 听得他这样说,冯妃的目光有些惊慌。 “臣妾倒是觉得,三殿下为人忠心耿耿,做事一向谨慎小心,若非发现了端倪,有了实锤的证据,带=万万不会禀报给皇上。” “忠心耿耿?你好像很了解他?” 她只感觉,那双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让人如坐针毡。 “三殿下对皇上的忠心,天下皆知,臣妾亦很感动。” “哼!” 对于她的话,殷帝十分地不满。 “他对朕忠心?难道朕薄待了他?” “皇上以仁德治天下,尤其爱护手足兄弟,为人称颂,万世景仰,又有谁昧了良心,敢说薄待?” 听完冯妃的一席话,他的面容和缓了许多。 但那颗心中,已然疑窦丛生。 冯妃放下银箸,金属与瓷器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口中慢慢道: “皇上不可忧心,依照臣妾来看,皇上若真想直到真相,另外派人再去打探便是,您应该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不愿意相信? 话刚毕,殷帝冷冷地看着对方,忽然伸出手来,一把捏住了她的喉咙。 “……疼……” 刹那间,冯妃的眼中,已经渗出泪花。 她看到,对面的眼睛,近在咫尺,狠狠地瞪着自己,带着威胁的气息,那是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目光。 “冯妃,你真的很聪明……” “但是有时候,女人不需要太聪明,不然容易死得快!” 殷帝的眼中,荡漾着邪魅的笑意。 女子的浑身汗毛竖起,瞪大的眼眶中,吃疼的泪水蓦地滑落。 她早知道,殷帝的性情不稳定。 时而儒雅良善,时而揣疑多思,时而风和熙朗,时而阴鸷狠厉。 只是这几日的相处,让自己忘了戒备与谨慎。 “是……臣妾知道了。” 下颌格格作响,她的眉头拧作一团,每一寸呼吸,都十分艰难。 “但愿你记得。” 那双锋利的魔爪,终于放开了她。 “咳咳……” 新鲜空气猛地灌进来,珠翠女子揉着自己的脖子,弯下腰去,猛然咳嗽了一阵,那双痛苦的眸中,隐隐掠过一丝狠厉。 她以为,只要付出真心,便能得到他的欢心。 那奢望的一切,所有的温暖与宠爱,原来都不过是一场水月镜花的梦! 他取过她怀中的帕子,仔细地擦了擦手,随后扔在了地上,霍然起身。 “摆驾!” “臣妾……恭送皇上。” 听着帝辇远去的声音,冯妃歪倒了身子,险些瘫在地上。 第四十一章 陷阱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谢桐嫁入王府后,谢张氏作为母亲,却从来没去看望过她。 女儿的死活,她也挂念,但在当下,她却更期待着另外一个消息。 那就是谢桐怀孕。 如若这个时候,女儿能够诞下男婴,获得公子和王妃的喜爱,在王府站稳脚跟儿,也一定能为她的嫡亲哥哥谢枫争得前程。 “别怪娘不爱你,只怪咱们命运该如此!” 尽管梦想还没实现,但谢张氏在谢府中的处境,却已经好了不少。 谢老头儿自不用说,相比往常来说,说话间都忌惮着三分;而那些个平日里对她不服气,时不时寻性滋事的美妾,也都跟缩头乌龟似的,再也不敢与她公然叫板了。 南下秋凉。 夜深烦闷,谢张氏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中忧虑不敢言,便索性了鞋子出来。 “你们几个,起来伺候着。” 廊下的丫头们忙活了一天,才刚躺下,听得吩咐,来不及揉眼睛,便一股脑儿爬了起来。 她们一路往后,沿着后院的道儿走去。 哦,对了,如今为了“清心寡欲”,谢应天已经另开辟了园子,独居了出来,取名便叫“空禅”。这园子与厢房的后院连着,方便他去美妾的房中“歇息”。 临近园门处,见一盏明黄的灯光摇摇晃晃。 有人正在门口处徘徊,悄无声息,鬼鬼祟祟。 “嘘……” 她停下脚步,往身后招了招手。 “去叫几个得力的小厮来,看是哪个贼人,竟然敢在尚书府中作祟?” “是,夫人。” “等一下!” 那丫头正要离去,身后却传来一声低喝,谢张氏半眯着眼睛,看着那抹有些熟悉的身影,略微思忖,心中却一下了然。随即,她放轻了步子,命人熄了灯火,缓缓地朝空禅院的大门走近。 门口处。 “怎么还不开门?你不说那小厮是你相好儿吗?” 何姨娘正在跺脚朝里头张望,身边跟着一个丫鬟,亦穿着粉色衣衫,拉着门上的铜环,在不住地轻声叩门,行动十分焦急。 “咚咚……咚咚……” 铜环撞在门上,发出深沉的低响,好一阵儿过去,里头仍旧没有半点儿回应。 那叩门声越来越急,声音也更大了些。 一阵秋风飒飒刮过,吹起何姨娘单薄的衣衫,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 “死蹄子,你是不是事儿没办妥,在蒙我?” “姨娘冤枉!再等等,他兴许是睡着了。” 而在这二人的背后,一行人熄了灯,如同深夜的鬼魅般,正由远及近地走过来。 “哟,这不是妹妹吗?” “啊……” 万籁阒寂,这道声音一出,门边的人当即唬了一跳,惊叫着跳转过身来。 “谁……是谁……” 只听见“噗”的一声,四盏橙黄的提灯敞亮起来,五个人如同天降般,猛然出现在眼前! 而为首的人,竟然是大夫人! “姐姐……您怎么来了?” 看清了来人,何姨娘一手抚着胸口,仿佛惊悸过度,却将头垂得很低。 “怎么?这更深露重的,妹妹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谢张氏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穿得粉装嫩态,双鬓簪花,脸上胭脂淡抹,面色妩媚,玲珑曲腰,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活赛仙儿! 她的心头呼啦一下,腾起了熊熊火焰。 “怎么?何姨娘大晚上的不睡觉,眼巴巴儿地来爬床?也真是难为了你,上前月这门下才吊死了一个,大晚上的,也不怕忌讳!还是说……” 听到这句话,何姨娘的脸色瞬间煞白,猛地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瞪着眼前的人。 那扭曲的脸上,满面的惊悸、恐慌与不可置信。 “你……你说什么?” 就在上前月中,江姨娘在府中亡故。 放在以前,江氏自然十分得宠,但自从谢张氏上位后,她的日子便一天不如一天。众人都说是她备受冷落,这才想不开,选择了上吊自尽,尸体从抬出府时,自己还嘲讽了两句。 没想到…… 背后蓦地阴风刮过,让人感到一阵激越的寒冷。 看着她震惊又恐惧的样子,谢张氏满意地笑了。 “我说的,你都听到了,你深夜来这儿找她,莫不是思念得紧?她生前时,你可是最虐待她呢!啧啧……真是个可怜的人儿,年纪轻轻就没了,死了都还不瞑目!” 何姨娘的五官扭曲成一团,死死地抓着身边的丫鬟。 那丫鬟也吓得不轻,手哆哆嗦嗦,眼神惊恐,已经说不出话来。 突然,何姨娘看着谢张氏,猛地惊叫起来。 “是你?肯定是你!你吊死了她对不对?我虽与江氏有怨,但却从没想过杀人,大夫人……你好狠的心呐!江氏曾经欺辱于你,你如今怀恨在心,便趁机杀了她,是不是……” “啪!”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谢张氏一巴掌掼倒在了地上。谢张氏气得花容失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随即眼珠一转,指着地上的人,张大了声音,破口将骂起来。 “不要脸的腌货!自己做出这等丢人的丑事,竟然还敢污蔑主母?” 何姨娘飞速地往门后瞟了一眼。 “呵呵……” 她捂着脸,冷笑了一声,随即敞开嗓子,大声嚷起来,妄图喊得人尽皆知。 “主母……我呸!心狠手辣,毒杀妾室,逼得江姨娘上吊自戕,为了一己私欲,害了多少条性命?姓张的,你真是枉披了人皮!你自己亦是妾室出身,这般作为,又是何必?” “闭嘴!” 听得最后那句话,谢张氏的怒火,早已烧红了眼。 “贱人鬼话连篇,攀诬家母,拖下去关进柴房!” “你敢?!” 地上的人猛然抬起头,狠狠瞪着眼前的女人,脸颊上肿得老高,还带着五根透红的拇指印,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 “你是妾,我是妻,妾室以下犯上,如何不敢?” 正说着,便有几个婆子挽袖伸臂,准备动手。 何姨娘见状不好,当即对着门里头,全权扯开了嗓子,撕声大叫起来。 “救命啊!老爷……” “杀人了……主母善妒,滥杀无辜,朝廷律法,难道不管……” 一个婆子掏出帕子,牢牢地将她的嘴堵住了。 “呜……” 两个婆子上来拖,何姨娘兀自挣扎,不肯就范,那平日里弱不禁风的身子,却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了婆子的手,直直地往大门上撞去。 “快,拉住她!” 谢张氏失声大叫,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在空气中隐隐地飘散,那撞门的女人,犹如断气儿的蚂蚱般,软绵绵地顺着门缝滑落了下去。 一时间,几个婆子面面相觑,有些惊慌,不敢再下手。 “夫人……这可怎么办?” “瞧瞧,还有气儿没?” 话刚落音,身边小厮畏畏缩缩地走上去,伸出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何姨娘的鼻下,没一会儿,他发出了喜悦的声音。 “回夫人,还有气儿!” 下人们不敢再说话,人人屏气凝声,目光齐刷刷地,朝着当家主母看去。 看着地上的人,谢张氏始终阴沉着脸。 她静静听着门内的响动,半晌过去,却依旧寂静无声,她的心思略微转动,思虑了一会儿,便低声喝道: “拖下去,找个没人的地方,直接埋了!” “夫人……这……” “没听到我说的话吗?何氏害死了江氏,深夜遭冤魂索命,才跑到空禅院自戕,还污秽了老爷的门庭,此等丑事若传了出去,尚书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是……” “那何姨娘的丫头,该如何处置?” 刹那间,谢张氏冷冷的目光,落到了墙角处,那人瑟缩成一团,浑身抖抖索索,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胡话,仿佛害了疯症。 “贱婢是害死江氏的帮凶,理应杖毙。” “不……主母饶命……主母饶命……” 墙角的人登时清醒,一下跳将起,涕泗横流地跪行过来,紧紧地拽住了谢张氏的衣裙。 “饶命?” 脚下的人疯狂地点了点头。 “只要主母您能饶了奴婢,让奴婢做什么都愿意!” 谢张氏半眯着眼,脸上面无表情。 “那你告诉我,你家主子是怎么死的?” “主子……” “是不是,何姨娘与小厮郑儿通奸,被江姨娘不小心撞见,遂设计害死了江姨娘,凶手梦魇,所以才三更半夜地爬到了这里,撞门自戕,以血还血?” 此话一出,众人都十分心惊。 因为就在前几日,郑儿因偷盗财物,已经被打断腿,逐出了府邸,如今何氏江氏已死,郑儿消失,那这话,还不是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好计谋! “是不是?” 地上行跪的人,浑身猛然一顿。 “是……是的是的,主子嫌老爷年纪大,便看上了郑儿,于是便发生了龌龊之事,可这真的不关奴婢的事,奴婢劝说过很多次,实在是,劝不动主子……还请夫人明察!” “没事……” 谢张氏笑了笑,俯下身来,亲自掏出手帕,为她擦拭了脸上的泪水,贴在了她的耳边,轻声道: “以后不管对谁,都要这么说,否则,下场你知道。” 面前的人目光一动,立即磕下头去,将地砖敲得笃笃作响。 “奴婢一定谨记,夫人放心!” 夜色中,一行人迤逦而去,几盏橙黄的提灯晃晃悠悠,犹如幽灵,让人害怕。 许久后,地上的人才抬起头。 门口的地上,流淌着湿漉漉的水渍,血腥味儿渐渐散去,一切如初,她张开嘴,哆哆嗦嗦地喃喃自语。 “主子……别怪奴婢……” 空蝉院内。 卧房灯光熹微,豆大的火焰照射四周,将屋里衬托得一片朦胧。 房间中央靠左的老人椅上,谢应天慵懒地半摊着,眯着眼睛,一绺雪白的胡子,洋洋地垂在了胸口处。 “老爷。” “怎么?人走了?” 他幽幽地睁开眼,端起案几上的浓茶,长长地呷了一口。 “夫人带着人刚走,门口也清理干净了。” “唔。” “那何姨娘……” 椅子上的摆了摆手,那奴才便立即噤了声儿,一声浓重的叹息声,从谢应天的喉咙中发出。 “她是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 “另外,你去查一查,找到郑儿,务必……” 地上摇晃的影子,做出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是,奴才这就去办!” 次日清晨,尚书谢府内。 解决了心头大患,谢张氏的心情颇好,坐在银镜前,正悠悠地哼着小曲儿,任由丫鬟梳着头发。 丫头雀鸣,忽然匆匆忙忙地走进屋内。 “夫人,老爷来了。” “什么?” 谢张氏惊异地转过头来,因为转得太急,顺长的头发被丫鬟扯住了,她当即感到头上一阵刺痛。 “嘶……死丫头,怎么梳头的?” “夫人恕罪!” 眼看谢应天就要进屋,她立在镜前,用手胡乱地将头发刨了两下,便袅袅娉婷地迎了上去。 “妾身见过老爷。” “嗯……”那白皱的脸上,精明的小眼睛一闪,“你们先下去吧。” “是。” 待房门关上后,屋内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二人。 想起昨晚的事情,谢张氏的脸上讪讪的,不断地赔着笑容,她挪至桌边,亲自倒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老爷请。” “唔……你坐下吧。” 谢应天呷了一口茶水,也不看面前的人,淡淡道:“枫儿已经连续考了两年,明年春闱若再不中,你这个大夫人的位置,就得让出来。” 眼前人一愣,猛然站起身来。 她怔怔地看着谢应天,满眼都是惊异。 “老爷……这……这是为何?枫儿总归还小,总得多给他点儿时间,况且……”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变得坚硬起来。 “况且桐儿已经是公子夫人,老爷若是撤了我,不帮助枫儿,让桐儿面子、殷四王府的面子往哪儿搁?” 谢老头儿始终面无表情。 他将茶盏转了几个圈,幽幽道: “夫人,有一个当妾室的娘,总比有一个杀人犯的母亲要强,你也不想桐儿被休吧?况且若是此事露馅,枫儿将被除名,永世不得参加科考。” 听到这句话,谢张氏霍然地抬起了头。 “老爷你……” “没错,我都知道了。” “你去告诉桐儿,若是来年她哥哥再不高中,她这个公子夫人,你这个大夫人,以及枫儿这个嫡子,都不要再想当!你德不配位,府中有的是美姬,诞下孩子指日可待。” “你在威胁我?” 昨晚空禅园的寂静,她当时便觉得蹊跷,最初还以为是他不屑于出面,没想到……这竟然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心狠手辣如斯! 转眼间,谢张氏的眼中带着泪花,盈盈欲下,她悲哀地望着老爷。 这个相处了将近二十年的男人。 “桐儿和枫儿,他们可都是你的孩子啊?您难道真的忍心,将他们推入火坑么?” 谢应天也不看她,只冷哼了一声。 “他们的死活,可都在你的手里!” 想到荒淫无度的谢枫,谢应天的眉头倒竖,十分不悦,眼光冷漠地扫了一眼面前的人,随即愤愤地开门离去。 屋内的谢张氏,一屁股坐在了杌凳上。 她兀自呆了半晌,实在没想到,自己以为地一切精心布置,所有的打算,却都成了别人手中的把柄。 良久后,她呆滞的眼神,才开始活泛起来。 “来人,梳妆!” 第四十二章 上门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殷四王府内。 自从上次子樱阁的“夜袭事件”后,那刺客从此偃旗息鼓,再也没有动过手,时间静悄悄地流过。 长安扮做谢桐的日子,过得是百无聊赖。 “唉……以前做隐卫的时候,飞檐走壁,破空穿行,凡事都只能靠自己,如今天天给关在这笼子里,一堆下人伺候着,倒反而觉得腻歪!” 此刻,她正倒挂金钩,吊在屋中央的房梁下,晃晃悠悠地,一下一下地打着秋千儿。 “有人!” 长安竖起了耳朵,屏气凝神,神情变得警惕起来。 一个吊千儿翻转,腾空跃起,她便稳稳当当地,蹲在了房梁上头,竖起耳朵,一心偷听着外头的动静。 廊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缓缓地放慢,最终在房门外停了下来。 “咚咚……” 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手指的骨节叩在门沿上,从这敲击的声音中,她听得出,这是一只女人的手。 “夫人……” “春儿?” 听到女子的声音,长安的眼神闪动,刹那间,在她的心里,腾起一阵强烈的兴奋! 好家伙!姑奶奶可算等着你了! 她将手伸入腰间,在那玄青色的腰带中,藏匿着一把赤金的匕首,短小精悍,削铁如泥,这是上次母亲完成任务时,公子一高兴,亲自赏下的。 敲门的声音再次响起,显得越来越急切。 “夫人你在吗?” 四周沉寂,无人应答。 随后,只听得“吱呀”的一声,房门被缓缓地推开了,与此同时,一个身穿绿襦裙的女子出现在眼前,沿着开启的门缝,悄悄儿地溜了进来。 “夫人?” 确定屋内没人后,她便在屋中翻箱倒柜,床榻、纱屉、箱箧、花盆儿……眨眼间的功夫,便将屋里翻了个遍,动作高超,若不是亲眼所见,完全看不出翻乱的迹象。 “找东西?” 长安兀自疑惑,躲在房梁上,一心注意着底下人的动作。 上次夜中交手,她已经探了对方的底,贼人的功夫丝毫不比她弱,那晚若非自己夜中偷袭,仗着方位的优势,完全不占上风。 而更令她惊异的是,力量如此强大的人,竟然是个女人!而且还是…… 正出神中,只听“吱呀”一声…… “想走?没门儿!” 梁上的人握紧了匕首,几乎在那一刹那,房间里忽然出现了一股威压,如旋风般,直直地朝着下方人的背部疾驰而去!动作快狠准,丝毫不给人喘息的空间! “砰!” 翠绿的衣衫猛然狂舞,女子反手过肩,急速地格挡了一下,速度动作之快,简直令人咋舌!危险消失后,她随即转过身来,面向着偷袭的人。 这一击,却将长安震出了四米远。 “是你?” 贼人似乎很是惊讶,那双怯生生的眼神,此时此刻,却变得无比的冷冽。 长安亦半眯了眼睛,嘴角挂着莫名的笑意。 “怎么?你认识我?” “王府的隐卫……呵!就这水平?也不过如此嘛!” 话还没落音,对方忽然衣带翻飞,一股冷冽的威压,带着点点翠色,犹如利剑般,风驰电掣地,直直地朝着长安刺过来!她旋身直上,轻功满力,使用到了极致,才勉强地躲过了那一击。 “好厉害的剑气!你到底是谁?!” 此时的长安,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人,脸上已经笑不出来。 “我?” 翠衫女子噗嗤一笑,十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在那指尖上,仿佛由无数把厉刃组成,嵌入了骨节之中,闪着一片寒光,锋利无比,随时随地,都能够迅速地要人性命。 “小不点儿,回去问你娘!” 长安的眼光一滞,带着丝丝不服输的倔强,瞪向了那翠衫女子。 “你……你多大?” “呵呵……”,那人看着她,依旧笑脸盈盈,“下个月,我就十四了哦。” 看着面前人青白的脸,那笑声更是猖狂。 “如果我没记错,你已经十六了吧?可惜呢,我永远都会比你强!这个世界,永远是我们的天下,你这种人,永远也只能够是……我的手下败将。” “你……” 那抹翠衫的身影,却忽地消失了,像是人间蒸发一样。 太快! 长安站在房梁上,心中犹然惊悸,甚至不敢相信,这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殷四王府的大门口处。 高昂挺拔的石狮子前面,一顶玄色丝绒暗花轿子停下来,轿顶的左右两端,挂着两盏雪白的丝绢灯笼,用黑墨汁,写着两个大大的“谢”字。 “夫人,到了。” 一个黄衫绿裳的婢女,小心翼翼地撩开轿帘,伸手去扶轿中的人。 谢张氏梳着如意凌云髻,穿一身菊纹暗花泥金*字曳地长袍,粉面胭脂,珠翠满头,随着她的动作,两只手腕上,一堆碧绿的翡翠镯子,有意无意地显露出来。 门口处,站着六个威仪的家丁,人人手拿一根杀威棍子,体态庄严。 “站住!” 还没踏上石阶,谢张氏便被喝住了。 “干什么的?” 随着这一声厉声质问,那张冷冰冰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了笑容,她伸手摸了摸鬓发,随即端站着身子,竭力让自己看起来端庄,像寻常官眷夫人的模样。 她从长袖中掏出帖子,交给了婢女。 “尚书府夫人谢张氏,前来拜见王妃。” 那为首的家丁两眼一横,接过帖子来,细细地瞧了一眼,脸上肃穆的表情,顿时和缓了许多。 “请夫人稍等,我这就去通报。” “有劳了,这是赏银。” 说着,那丫鬟便从腰带中取出两定碎银子来,塞到了那家丁的手中。不料,刚摸到银子,那魁梧男子却如同触电般,猛然地将手缩了回去,接连后退了好几步。 “夫人客气,这里是王府,奴才们不敢。” 说完,也不等谢张氏说话,他便拿着帖子,匆匆地开门进了府。 圆日高升,虽说到了秋季,但站在太阳头底下,也热津津的。 谢张氏站在府门檐下,一动不动,保持着方才的体态。 不能丢脸…… 半个时辰过去。 那小厮还没出来,身边儿的那黄衫丫头,已经有些耐不住,不断地绞着手巾帕子,汗水从额头上盈盈浮现,方才莹白的小脸,此刻晒得通红。 “夫人……” “咱们等了这么久,是否容奴婢前去再问?” 看着面前的背影,她的话说得十分小心。 不料听到这番话后,谢张氏霍然半扭着头,咬着牙,压低了声音训斥道: “该死的贱蹄子,平日里好吃好喝地待着,一遇到点儿事情,就这么不中用?我都还没开口,轮得着你在这儿叫苦?若今日丢了老爷的面子,看劳资回去不扒了你的皮!” “奴婢不敢。” 那黄衫奴耸了耸肩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一行人又等了半个时辰。 只听得“吱呀”一声,大门开启了。 谢张氏蓦地反应过来,双手木然不动,强行地放在腰间,脚下酸痛不已,却仍旧半趔趄着迎了上去,她走起路来,上半身像是木头一般,整个身体摇摇摇晃晃,如同上赶的鸭子。 抬轿的小厮都抿着嘴笑。 那黄衫婢女也笑了,但转眼间,便立即恢复了正常。 “对不住,夫人,王妃刚喝完药,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那家丁看着她,神情又恢复了淡漠。 听着这句话,谢张氏兀自错愕。 “那……那世子呢,此刻可还在?” “不在!” “那公子呢?” “都说了不在!主子们今儿个出门了,都不在府中,你改天再来吧!” “嘿……你这人,方才你不是还说,王妃正午睡,怎么这会儿又都出府去了?你这不是摆明了蒙我们?定是你偷懒没通报!欺上瞒下,找一堆借口,看你家主子知道了,不扒了你的皮!” 黄衫婢女指着那家丁,口齿伶俐地一阵抢白。 “你……” “啪!” 家丁还没来得及说话,黄衫婢女的小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将她整个人都打翻在了地上,婢女捂着小脸,眼泪儿在眼眶中直直地打转。 而打她的人,却正是谢张氏。 “死蹄子!王府是什么地方,由得了你撒野?” 说完,她当即转过头来,满面堆笑地看向家丁。 “那公子夫人,可在府中?” 正说着,却见府中出来两个青衫女子,她们一大一小,都梳着双平髻,头上素黑一片,身形高矮相差无几,步履有节,有股大家风范。乍看去,还以为是对双胞胎。 “王府的下人,就是不一样!” 她心中羡慕,冷冷地扫了一眼身后的黄衫丫头,狠狠地剜了她两眼。 二人走到谢张氏的跟前儿,蹲了两个屈身礼。 “夫人吉祥,小姐请您进去。” 小姐?这声音,怎么听起来如此熟悉? 谢张氏内心狐疑,等面前的人抬起头来,往她们的脸上仔细瞧时,才发现这两名女婢,正是嫣彩嫣然两姐妹! “怎么这会儿才来?!” “带路吧……” 一口气松下来,她拿出了当家主母的风范,将身形一挺,掠过那几个家丁,趾高气昂地往府里走去。 子樱阁中。 经过方才的一番打斗,屋内此刻狼藉一片。 长安换上了谢桐的皮面,正坐在桌前的杌凳上,头疼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这个人,到底是谁?她仿佛对自己很熟悉?自个儿自诩是个习武的苗子,可在对方面前,却根本不堪一击! 那一束翠剑流,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不断拍打着额头,可就是想不起来。 眼见着嫣彩才收拾干净了,长安心中烦闷,正想躺在榻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却忽然又有人来报。 “少夫人,您的娘家人来了。” 娘家人? 榻上的人翻身坐起来,眼神木讷,随即眨了两下,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娘?你说我娘来了?” “她人在哪里?快请进来!” 飞身去镜前照了照,见没有半点端倪,长安才匆忙穿戴完整,赶紧趔趄着迎了出去。 房廊下,一个傲气的中年妇女,正朝着门房走过来。 “桐儿!” 那女子一见谢桐,便不由分说,一把紧紧地抱住了她,说话声开始哽咽,眼中泪水涟涟,不停地用绢帕擦拭着。 “娘……您怎么来了?” “好孩子,娘实在想你得紧,你都不知道,自从你嫁入了王府,娘有多想你……” 话还没说完,谢张氏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长安看着肩上的涕泪,嫌弃地瘪瘪嘴。 “哎呀娘,您快别伤心了,桐儿这不是过得好好儿的吗?再说了,公子对我也很好,王妃、世子、夫人,个个儿都是好相与的,待女儿如家中一般。” 说着说着,谢桐亦红了眼睛。 听到这里,谢张氏的眼珠一动。 “唔……好孩子,咱们进屋说……” “嫣然,倒茶!” “是。” 进屋后,二人寒暄了一阵。见对方只是一昧地絮叨,丝毫不提正事,长安有点不耐烦了,她一把握住了谢张氏的手,哽咽道: “哥哥……可还好?” 谢张氏听得,只是一昧地垂泪叹气。 “你哥哥数次科考都未中,天天吃喝嫖赌,捧着花楼的小戏子,近来有个从巴郡来的官儿,姓阎的,最是混账,天天带着枫儿厮混,将他教得越发地不成体统,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被带坏了……” 谢桐低下头去,竭力摁住心中的愤怒。 “娘,不是我说,哥哥这个样儿,您也该管管了!” 不料,谢张氏却一下拉沉了脸。 “你胡说什么!” “枫儿还小,老爷从小就不疼他,吃了多少苦头?别人家的嫡子都风光无限,你哥哥却最可怜,如今连你这个妹妹都这般诋毁他,还叫他怎么上进?他可是你的亲哥哥啊!” “娘想着,若能给枫儿谋个一官半职,他也就正经了……” 谢桐的鼻子一酸。 “娘,我也是您的亲生女儿,为何这么久,您都不来看我?” 谢张氏撇过了头去,声音淡淡的。 “你做了公子夫人,我怕给你添晦气。” “可您去见了公子?” “你知道了?”她猛地转过头,眼中目光一凌,随即却缓和了下来,“看来公子是真心疼你,好孩子,没给你娘丢脸,你哥哥还需要……” “不……” “女儿过得不好!他们都欺负我!” 说到这里,谢桐抑制不住情绪,半跪着趴在了娘亲的腿上,伤心地哭了起来,一股压抑的凄厉声,从房中隐隐传出。 “什么?” 听到这话,谢张氏霍然站起。联想到在府门前发生的一切,她方才平和的脸色,此刻变得分外的苍白。 “你是说,公子不喜欢你?” 地上的人不语,只顾着默默地哭泣。 谢张氏的眼中,忽然精光闪烁,严厉地瞪着地上的人。 “你告诉我,你和公子,有没有圆房?” 不料,地上人的哭声却更激烈了。 “老天!” 一声跺脚的叹息后,她一把抓住了谢桐的肩头,紧紧地逼视着她,像疯子般,满脸流淌着炽烈的**,下一刻,便从袖中抽出了一个青花圆瓷瓶,足有一指高,“咚”的一声,笃在了桌上。 “好好伺候公子,怀上身孕。” “否则,就当我没生过你!” 说完,她便一把推开门,甩着袖子扬长而去。 “娘……”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流入了长安的嘴唇中,她愣愣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咸咸的。 她不是谢桐,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 “娘,谢谢你。” 想到幼年时,那个保护自己的身影,长安忽然笑了。 第四十四章 宠爱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子央阁内。 堂中央的楠木太师椅上,公子殷景一席雪袍,看似十分优雅,正摇晃着手上的湘妃竹扇。 茶几上,白茶飘香,雾气圈圈地氤氲开来。 “是属下失职,盲目轻敌出手,才暴露了身份。” 下方跪着的人,正是长安。 听到了这话,太师椅上的人,缓缓地睁开了眸子,矍铄而明朗。他淡淡地呷了一口茶,脸上看不清表情。 在他的斜后方,还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浑身被黑衣包裹着,看不清容貌的女人,在这女人的左腕上,黑色的衣衫被整齐地划开,撕开了一条长缝,从中可见隐隐的血迹。 “箴娘,隐卫失职,该当何罪?” 听到主子发问,黑衣女子浑身一颤。 顾不得疼痛,她立即上前去,跪在了长安的身旁,右手手上的剑“哐当”落地,还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 看着她身上的伤,殷景皱了一下眉头。 “回主子,长安失职,当断其臂,只是敌人的武功实在高强,又念在她年少,所以……所以恳请主子开恩,我愿用我的双臂,来换她的一只!” “娘!” 长安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朝地上“咚咚”地,叩了几个响头。 “主子,是长安的错,长安宁愿接受惩罚!” 湘妃竹扇缓缓摇动,上头的也不看她,神情仍旧淡淡的,却直直地盯着那个黑衣女子。 “断了双臂,你就是个废物。” “废物,是不能再做隐卫的。” 女子的心头一寒。那匍匐在地上的双手,开始微微颤抖,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儿,却依然坚定了语气。 “还请主子开恩!” 说罢,只见她向地上一拍,房中帷帘翻飞,地上冷冽的剑,轻玲玲地,随着气流猛然腾空发起,飞向了半空中,尔后调转方向,将剑刃对准了下方,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朝着女子伸出的双臂上,一剑砍了下去! “不要!” 长安尖叫一声,疯狂地扑了过去,却只触摸到了母亲的臂膀,那只已经断掉的手,软绵绵的,还有暖和的温度。 空气之中,弥漫着更加浓重的血腥味儿。 “娘……” 那黑衣人面向太师椅上的人,右手拄着剑,单膝跪在了地上。身体袭来的痛楚,让她的眉心皱成了一团。 “属下,多谢公子。” “我方才说了,没了双臂,你就是个废物。既然一只手的错误,那便用一只手来还。” 上位者的神情,依旧十分冷淡。 他转头看着长安,那星眸之中,却如同万点寒针撒下。 “下次若再轻敌自大,殒命的,就是你自己。” 三岁触剑,六岁苦练,九岁执行第一次任务,即便经历过了无数场厮杀,手刃了无数的敌人,但此刻的长安,却已经骇然吓蒙。 因为她从未见到过,如此冷冽的公子,和如此决绝的母亲。 鲜血汩汩流下。 黑衣人握住剑柄的手,也越发的惨白。 随着“嗖”的一声,那杯没喝完的白茶旁边,多出了一只清白的梅花状瓷瓶,在花芯的四周,缀有七片花瓣,每只花瓣上,都盛放着一粒纯白的药丸,淡淡的馨香钻入鼻孔。 “梅花丹?” “孩子,快,取来给我服下!” 黑衣人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气息紊乱,带着缕缕嘶哑,听到吩咐,长安忙不迭地去拿。 一个月后,子樱阁。 这里又恢复了荒寂,而且比以前更加惨淡。 就在上个月,在公子夫人的身上,大夫忽然诊出了疫病,连着这一整月以来,下人们已经折腾得人仰马翻。 “这药你端进去吧?” 另外一名婢女面带纱巾,讪讪地,又将药碗推了回去。 “还是你去吧,我一向毛手毛脚的。” “不是我说,这怎么着,也都应该你进去伺候,昨儿我还看嫣然姐姐赏你了呢,得了赏还百般推脱,净拿我们这些嘴笨的当枪使,没心没肝儿的,敢情好儿都让你占了?” “我呸!你拿的好处还少?少在这儿乌拉婆子嚼舌根儿!” “你……” 她还要还嘴,却见嫣然走了过来,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不由得噤了声儿。 “把药碗给我,你们都下去吧。” “是。” 见人走后,嫣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随即用巾纱将口鼻掩住,轻轻地推开房门,珠帘响动,帷幔遮住了整张榻,气氛格外的压抑,如同活死人墓一般。那茶几上的饭食,半点儿也没动过。 “小姐,喝药了。” 没人应声儿。嫣然的心里一顿,语气之中,带着丝丝恐惧。 “小姐?……” 嫣然屏气凝神,愣愣地盯着里头的动静,就在快要惊叫出来时,那里头的帷幔,却忽然动了一下,随即一只瘦削的手,颤巍巍地伸了出来。 “呼……” 榻前的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看到那双手逐渐委顿下去,不知道为何,她竟有几分难过。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那双接送汤药的手,逐渐地枯槁起来,日子越到后头,便干瘪得如同鸡爪,完全不成人形。 不到十月,殷四王府的少夫人薨逝。 吊唁、祭奠全无,寻了个远处的清水寺庙,草草做过几场法事,便焚化埋葬了,场景冷冷清清。 从她薨逝后,除了向朝廷上折子,便只给谢府派去了书信,一个小厮匆匆地跑过花园,奔向了滴水檐下,那袭白袍淡然安立。 “公子,谢府回信儿了。” 殷景接过信来,两下拆开。 偌大的一张宣纸上,就只写着两句话。 “新妇已入东府,亲疏有别,吊唁可免。” 白袍的人皱了皱眉头,刹那间,那张纸被揉成一团,在他的掌心中,随即化作成一堆碎末,飘散在空中,犹如羽毛般,慢慢地下坠。 “混蛋。” 那淡然的口中,缓缓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丧礼后,子樱阁完全冷寂了下来。 谢桐死后,众人都看做是不吉祥,阁内的每一处角落,都有艾草熏染的痕迹,无人愿意守候,就连嫣氏姐妹,也因为被秦夫人看重,而遣去了世子屋内,伺候着世子的汤药。 “这是你母亲的身契。” 茶几上放着一张纸笺,秦夫人拈起它,放在了嫣彩的面前。 “前门大街的小枝巷落中,有座三进三出的小院,从此便是你们的安身之所,好好儿地伺候世子,本本分分,我不会亏待你们。” 嫣彩跪在地上,泪水猛然地掉下来。 “多谢夫人厚爱,奴婢感激不尽,这辈子无以为报,定当照顾好世子,为夫人效犬马之劳。” “你这丫头,是个明白人。” 上头的人看着她,眼神十分满意。 “从此你们姐妹二人,生为世子人,亡为世子魂,我这里不便多留,你去吧,未来福祸旦夕,便都是尔等的造化,将来不要怨怼便是好的。” “奴婢谢夫人指点。” 说完,地上的人便躬身退了出去。 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在秦夫人的脸上,怃然寒冷,她不由得打了个冷噤,思绪却抽回到了很多年前。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荠荷……荠荷……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别人这样叫过她,眼中痒痒的,像是沙子眯了眼。 “来人,取我的披风来,我去看看王妃。” 主阁内,王妃绵延在病榻上。 屋内长期熏染,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香,软烟罗床帷半掀开。王妃年纪不过四十,身体却羸弱得紧,脸颊上瘦削而干枯,乍看去,如同街头巷陌的老妪,她上半身靠着蜀锦香蒲绒软枕,下半身搭了秋香色薄衾。 屋内常年不用冰,只有两个贴身伺候的老丫鬟,整日整夜地,拿着团扇在身旁轻轻挥着。 秦夫人靠在榻沿的花几旁。 一个干坐着,一个强撑着,二人相对无言。 终于,王妃的嘴唇嗫嚅了两下,淡淡地看了一眼身边儿的人。 “先下去吧,我们说会儿体己话。” “是。” 待屏风竖立,外门合上,秦夫人再也忍不住情绪,低垂着头,用帕子捂着眼睛,委屈地流下了泪来。 “你……” 王妃将头转向里间,始终沉默不语,半晌后,看着眼前的人,她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之莲,我知道你的苦,只是景儿已经长大,一些前尘往事,你也该忘记,不然这祸端……迟早得落到景儿身上,到时再后悔,就为时晚矣。那新帝是什么人?太后是什么性子?你不是不知道!” “姐姐,我怎能不知?” 那哭泣的声音,越来越抑制不住,逐渐泄出声音来。 “这么多年,我始终缄默无闻,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不就是怕景儿落人口舌么?这偌大的王府,都是一个魔窟,我被他骗了进来,偏偏又护不住我不说,还将我当做……” 说到这里,她语气哽咽,难以再说下去。 “好了……” 王妃伸出干枯的手,轻轻地为她擦着泪。 “他已经故去多年,你的年华还长。” “姐姐,也只有在你的面前,我才能尽情地哭一哭,当初若不是你救我下来,我如今早已命丧黄泉。” “这些话,还说它干什么……之莲,你听我一句劝……” “我……” 秦夫人花般玉颜色,此刻却全部拧成一团,浮现出三分哀痛,三分悲楚,还有四分不妥协的倔强,那双美目挣扎不已,好半天后,才咬牙道: “我……我实在不甘心!” 王妃将头歪向里间,长叹一口气后,不再说话。 子央楼阁上。 烟罗帐内,栖霞风光,凉风掀起帘帏,四周飘飞。 子城靠在殷景的怀中,秀发三千,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殷景的指尖摩挲,顺着轻抚,心中徒生出无限的爱怜。 羽帐晨香满,珠帘夕漏赊。 他的手指抚摸至下颌处,怀中的人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清澈如水,晶亮得如同九天神月,让人不觉恍惚,他抚上他的脸庞、鼻翼、颤动的眉眼。 “真美……” 那修长卷曲的睫毛,点缀得目色如漆,怀中人的瞳孔之中,折射出许多光来。 “子城……子城……” “这全天之下,竟然有如此美貌之人,如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所得,我绝不敢相信!” 怀中人沉默,呼吸均匀。 身穿蜜合色的琵琶对襟长袍,腰间坠了一只玉镂绣球香囊,子城双目微垂,将脸颊贴上了他的掌心,十分享受着这份安适,触到他光滑的脸颊,细白的绒毛格外柔软。 子城微红了脸。 上头的人,忽然笑了。 “腰自细来多态度,脸因红处转风流。你此刻的模样,当真是这世上的绝佳,风光旖旎无限好。” 子城的眉眼皆开,如嗔如喜,似颦似笑,如三月熙和的春风般,一股温暖的气息,缓缓朝着殷景扑来。 青丝铺满了衾枕。 “咱们就这样,就已经很好。” 零距离相对,他细细抚摸着手上的这张脸:宽阔的上额,含英带神的眉、高挺的鼻翼、浅绛柔软的唇线、削瘦的下巴…… “嗯。” 雕梁画阁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一场好雨,掩盖了一切声响。 次日清早。 天地间被盥洗一新。 暑热已经散去,殷景站在窗沿边上,一阵水润凉风拂面。 他发髻散乱,并未来得及梳洗,望着阁下的景色,高低错落,琳琅满目,忽然感到无比的温暖,嘴角不觉上扬,眼神中温柔如水。 殷宫内,碧霄阁。 这个宫殿幽静雅僻,原本是殷帝随意赐下的,起初满园苍翠,花圃之中,唯有秋海棠,还算有点儿颜色。自从冯妃入住后,便从内廷要了许多紫薇来,移栽入整个宫殿。 紫薇花粉白浅紫,润红滴露,朵朵簇簇姹紫嫣红,一眼看去,繁盛如春。 殷帝今日懒起,心情大好。 “来人。” 听得叫唤,冯妃走到榻边儿上,亲手撩开了雾绡烟帐,笑和着脸,屈身道:“皇上万安。” 这一夜,离上次已经过去了太久。 面前的人,已经携装整齐。 梳着如意高鬟簪缕鹿髻,一身乳云纱对襟宫装,腰间彩绦飘逸,行动环佩叮当,甚为悦耳,浑身上下一丝不苟,端庄之中,又透露出一股妩媚轻盈之态来。 脸腮含笑,螓首蛾眉,宛若小女儿在闺中情态,更显得冯妃芳年华月,惹人怜爱。 他的眼中荡漾出笑意。 “你怎么起得这样早?” 话毕,又朝着她招手。 “你过来。” 听得召唤,她依旧和颜悦色,脸上却不胜欣喜,缓着步子上前去,殷帝拉住了她皓白的手腕,缓缓地在手心儿里头摩挲。 “你今日,有些不同。” 她听得后,沉默不语,只笑着低下了头去。 他放开了她的手,看向了窗外,风景十分宜人。 “你这紫薇堂的花开得很好,胜过海棠万倍,朕很喜欢,‘碧霄阁’这名字太过鼓噪,便改名为‘紫薇堂’吧,人……可比花儿娇。” “皇上惯会打趣臣妾。” “庭前紫薇初作花,容华婉婉明朝霞。臣妾多谢皇上赐名,有了您的赏赐,臣妾的这紫薇堂,可就蓬荜生辉了。” 见她高兴,殷帝心中也大为愉悦。 “今日不早朝,你服侍朕梳洗,咱们一同去辰阳宫,向太后请安。” 听到这话,冯妃心头一紧,怔怔地看着殷帝,为难地踌躇道:“太后礼佛,喜欢素静,臣妾这身装束,只怕太过冲撞。” “有朕在,不怕。” 殷帝一双熙朗的眸子,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冯妃知道不好再推脱,便低下了头去。 “臣妾遵旨。” 第四十五章 造势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辰阳宫内。 太后正在佛龛前跪拜祈福,手掌上的檀木念珠,颗颗圆润饱满,一颗又一颗,正从大拇指尖上分过去,口中喃喃自语,预示着虔诚的心意。 堂中寂静,只留下了瑛琰在一旁伺候着。 “太后……” 听到呼唤,蒲团上的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来了?” “是,已经在外等候了小半个时辰。” 殿内传来轻微的珠帘脆响,瑛琰扶着太后,从佛堂里走出来,殷帝连忙起身。 “儿子给母后请安。” “嫔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金安,福寿康宁。” 瑛琰奉上了三盏热茶,那缓缓落座的人,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你也来了?” 冯妃今日盛装,正站在殷帝的身后,今日这身打扮,本来想讨皇上欢喜,但见太后的脸色,心里却暗暗地叫不好,她强力压制住心中的胆怯,温和地笑着,走上前去回话。 “皇上昨晚宿在了紫薇堂,嫔妾心中挂念太后,皇上体恤,便携了臣妾一同前来拜见。” 太后呷了口茶,并不理睬她。 殿中央站立的人,进退两难。 她瞧了一眼殷帝,见他只是靠在案几边儿上,手里拿着一柄绿如意,细细地把玩着,仿佛眼前的这一幕,与他无关。 罢了! 心中的期望,蓦然沉到了湖底。 冯妃低下了头去,继续解释道:“昨夜皇上困倦,本想去往昭和殿歇息,路过臣妾的紫薇堂,闻到宫内花香浓郁,这才有了兴致,进宫观赏了一番,不料却下起了雨来。” 说话间,她犹自保持着镇定。 “臣妾念着雨天路滑,天儿又黑,纵然廊道、宫墙下都掌了灯,却唯恐万一不慎伤了龙体,因此便自作主张,留下了皇上安歇。” 太后斜睨了她一眼,冷哼道: “你倒是聪明,只是这后宫的女人,却不要太聪明得好。冯妃你一向端庄持重,从不做那魅惑皇上的事儿,哀家以前很是信任你,但如今看来,也怕是泥足深陷,昏了头了!” 听到这样的重话,冯妃一个机灵,咚地跪了下去。 “太后恕罪,是嫔妾言行不当,嫔妾甘愿领罚!” 堂内的人,大气也不敢喘。 “皇帝,你说呢?” 这等繁琐的事情,殷帝本不想理睬,以为她只是斥责两句,也就罢了。而此时此刻,眼见太后步步紧逼,冯妃跪在地上,像是被吓破了胆儿,全然没了平日里的端庄模样儿,毕竟是自己的宠妃,也实在难堪。 不经意间,他皱了皱眉头。 一股厌烦的情绪,在心中莫名地滋生。 “母后息怒,昨夜是儿子传话,要留在冯妃的宫中,与冯妃无碍,她一向言行谨慎,克己奉公,绝不是轻浮浪荡之人,以前的错,儿子不敢再犯,还望母后宽宏大量,不与冯妃这般妃嫔计较。” 说话间,瑛琰呈了早膳上来。 “太后脾胃不好,太医嘱咐需要注意保养,有天大的事儿,您先用些吧。” 上座的人点了点头。 再说话时,太后的语气亦缓和了许多。 “服侍皇上是好,绵延子嗣也是妃嫔的本分,只是别错了主意,规规矩矩,恪守宫规才最是要紧,沧海阁的前车之鉴,切记不能忘!” 最后那句话,她是看着殷帝说的。 “是,儿子谨记。” 说完,那双矍铄的眸子,淡淡地往地上扫了一眼。 “你起来吧。” 冯妃如蒙大赦,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急忙叩拜谢恩。 “嫔妾谨记太后教诲。” 偌大的内殿,银箸、玉盘、杯盏的交替,发出轻微的碰击声。太后本来少食,近日胃口愈发地不好,由于方才的一幕,殷帝的心里也始终闷闷的。因此不到一刻钟,宫人便把持着盂,伺候漱了口。 母子两无话可说。 冯妃则安静地侍立在一旁,小心不已,乖巧懂事,不敢再有半分逾越之处。 “皇帝有空时,也去昭和殿坐坐,翊妃的身子骨儿已经大好,出落得越发的水灵了,连哀家见着,也不觉要怜爱几分,你见了也指定喜欢。” 说完,她瞧了冯妃一眼。 这话,是在当场打她的脸。 那低垂的脸上,当即红一阵白一阵,却始终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殷帝听得不大乐意,略微颦眉,将头看向了窗外。 “母后……” “翊妃的性情桀骜孤寡,不似冯妃的性子,温顺祥和,即便如此,儿子也一直没有亏待过她;母后也应当理解儿子些,如今后宫子嗣稀少,儿子想着雨露均沾,为您多添几个皇孙,承欢膝下,岂不是更好?” 太后碰了个软钉子,当即有些不痛快。 “说起这个,哀家方才还想着,皇帝登基以后,妃嫔甚少,开枝散叶指望太小,便传旨下去,明年开春闱后,举行秀女大选,双喜临门,也好震一震天下人的心。” 他听得淡淡的,既不赞成,亦不否定。 如今而言,拥有几个女人,对于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但凭母后抉择。” “嗯……哀家也乏了,你们先退下吧。” “是,儿子告退。” “嫔妾告退。” 待人走后,太后微眯着眼,似乎心神疲倦,躺在金丝大迎枕上,眉头始终舒展不开,伺候的瑛琰看着,便在一旁宽慰着。 “冯妃还年轻,太后您不必劳神。” “你也觉得,哀家对冯妃太过严苛了些?” 瑛琰笑了笑,语气十分温和。 “依照奴婢看,冯妃一向为人谨慎,不曾逾矩,进宫以来贤惠得当,若长此以往,继续发展下去,倒是个能够辅佐伴驾的人。这偌大的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之外,还需要一个能管事的人。” 不料太后听完,却连连摇摇头,暗暗叹了口气。 “如今的皇帝,才真正是叫哀家担心的人。” “并非哀家苛刻,若非方才一试,也不知道他对冯妃的心境。自古以来,君王只有无情无义,才能坐稳江山,凡事多情心软的人,若生在帝王之家,大都命运短济。” “前有沧海阁一事,惹出了多少篓子?如今哀家不管宫嫔如何,但皇帝只能留宿,却断不可留情。” 瑛琰称赞道:“太后高瞻远瞩。” 二人嘁嘁喳喳,一连说了好些体己话。 从秀女到太后,这一路走来,磕磕绊绊,经历了大灾大难,如今能够亲近自己的人,也只有身边的这个奴才了。 “唉……” 见主子黯然神伤,瑛琰忽然转了笑。 “您还有大把的时光去看呢,等养足了精神,到明年选妃,放眼儿去挑挑,多少女子削尖了脑袋想挤进来?都是花儿一样的容颜,区区一个冯妃,不值得什么。后宫的女人,留不住君王的心。” 太后将手臂递过来,缓缓起身。 “你说得对。” 辰阳宫后殿。 殷帝和冯妃前脚刚走,被禁锢在殿内的宋太妃,却实在坐不住了。 “砰……” 只听一声巨响,茶几上的碗盏被砸下,碎了一地,那张苍白的脸上,因怒气而胀得通红。 “娘娘,您息怒,何苦跟自个儿过不去?保重身子才是最要紧的。” “本宫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我宋氏一族,曾经滔天权势,朝廷上下谁人不敬?提拔了他殷氏一族,没想到爹爹走后,先帝举兵清君侧,实际却是谋反……” “嘘……”,琵琶噤声道,“娘娘您疯了么!” 不料她越发地说红了眼,哪里肯住口? “本宫没疯!若非爹爹提拔,先帝又则能当上大将军?更别提掌握兵权!他曾经答应过爹爹,要善待本宫,厚待宋肄,可殷氏上位后,却将兵权都统统交给了郑氏,哪里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老天!” 说到后面,宋太妃瘫软地跪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脸,颤抖得不能自已。 “主子,您好歹镇定些……” 琵琶神情紧张,朝四周望了一眼,小声道:“这儿可是辰阳宫。” “本宫不怕。” 宋太妃缓缓抬起头来,脸上一片泪水,发出了痛苦的声音。 “本宫如今是生不如死,苟延残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非为了夙儿,谁肯在她脚底下乞怜?看人脸色,吃她赏的那口剩饭?一个婢女出身的贱婢,我呸……她也配?” 琵琶的气性,此刻也被带了起来。 她扶起了自家主子,声音细如蚊蚋,却带着丝丝狠劲儿。 “奴婢说过,娘娘若是愿意,可牺牲奴婢一人。” 殿内沉默,只闻二人的呼吸声。 “不急。” 发泄完情绪,宋太妃却像是换了一个人,眼神深彻,言语笃定,闪现出步步为营的算计。 “破釜沉舟,奋力一搏,哪怕拼个鱼死网破,本宫也没怕过。只是如今,新帝恢复了对夙儿的信任,咱们若起事,容易中对方的圈套,隐后这只老狐狸,实在奸诈!” 上次的谋反事件,每每想起,她都心中发凉。 “宋肄这个月有书信到吗?” “有,这几个月,每月一封,都是报平安的。” “奇怪……”,宋太妃兀自低下头,眼神暗沉,喃喃道,“他向来心大,以前书信也没这么准时,为何如今这般频繁?” 琵琶亦沉了一会儿,却忽然笑了。 “想是公子怕娘娘挂念,所以才报得这么勤,奴婢看了那些信,确实是公子的亲笔,而且信中三缄其口,言语十分隐秘,丝毫不提军务,都是寻常家书,不像是造假。” 面前的人点了点头。 “总之小心些,咱们已经失手了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 “奴婢明白。” “住在这破地方,天天活在监视下,本宫真是生不如死,琵琶,你磨墨,本宫要向那贱婢陈书,搬回玉门轩。” “奴婢怕,若隐后不允?” “不允?”宋太妃冷笑了两声,淡淡地看了身边人一眼,“她这么要面子,不会的。” 辰阳宫主殿内。 接到宋太妃的上书后,隐后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哀家正愁动不了她,她倒是自己送上门儿来了,这个蠢货,活了半辈子,脑子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那太后,您的意思是?” “搬,让她搬!晓谕六宫,哀家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宋太妃搬离了辰阳宫,脱开这地界儿,以后要有个什么事儿,那也就嚷扯不到哀家身上来……这瓮中之鳖的东西,还能逃到哪儿去?” 说着,她呷了一口茶,神情十分舒爽。 瑛琰亦抿嘴一笑。 “是,奴婢明白了。” 几日后,宫中都盛传,宋太妃想念故地,茶饭不思,上书请求搬回旧宫。 隐后仁德,特地命内廷修缮了玉门轩,让司天台择选了黄道吉日,竭尽全力地去周全她。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搬迁当日,瑛琰特地奉了太后的口谕,送去了一份厚重的乔迁之礼,连并着内廷也跟着打转儿,人来人往地奔波,东西水样儿地送进去,倒不像是落势,却像是升势一般。 而暗地里,太后却加紧了动作。 瑛琰研磨,宣纸铺张,那只有些苍老的手上,握着一根儿狼豪笔管儿,正不停地奋笔疾书。 从晨曦微露,到夜华掌灯,隐后滴食未进。 青玉案上的纸卷,已经有半丈来长,上头白纸黑字,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蚂蚁样的簪花楷体,细细看时,竟然全部都是人名! “太后,您吃点东西吧。” 瑛琰在身旁守了一天,纵使心中焦急,却始终不敢打扰,此刻见主子体力不支,不断用手撑着额头,她才大胆地开口。 案边的人,却始终不曾抬头。 室内传来细细的沙沙声,犹如春蚕吞噬桑叶。 殿外夜色宁静,秋虫的鸣叫声阵阵传来,不时地,从窗外飘入一片枯槁的落叶。 约摸亥时初,案上的人,终于停了下来。 顾不得手上的酸痛,隐后操着嘶哑的声音,虚弱道:“拿出哀家的锦盒,密封交给皇帝,这里还有一封手信,你亲自带给他,他看完自然明了。” “是。” “还有……告诉他,心中有数便好,不可操之过急,需要等待时机,记住……一定要等待时机。” “是,主子放心,奴婢定会将事情办好。” “您……” 看着太后苍白的脸,瑛琰很是心疼。 “哀家不打紧,你去吧。” “可是……” “你快去……若这点儿苦头都吃不了,哀家也不配坐上这个位置上!” “是……” 凉风簌簌,吹起了行人的衣衫,宫道的廊下,一个中年宫人匆匆地路过。 第四十六章 暗观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玉门轩内。 园子里桐叶遍地,兴许是久来没人居住,那光秃秃的树干上,不时群鸦聚集,发出咿咿哇哇的叫声,在深夜中,听得人心里一阵发怵。 榻上的人兀自惊醒。 “琵琶!” 地上的人浑身一个机灵,立即睁开了疲惫的双眼,那下眼袋上,浮现出团团乌青。 “娘娘,奴婢在这儿呢……” 她一把撩开了帘子,紧紧拉住了主子的手。此时此刻,宋太妃那涣散的目光,才逐渐聚拢来,缓缓落在了面前人的身上,额头上面细汗淋淋。 “主子,你可是又做噩梦了?” “本宫方才梦见……梦见宋肄被砍了头,血淋淋的,来到这榻前,还冲着本宫笑……” 回想起噩梦的场景,宋太妃的脸上浮现出极度的惊恐。 “呱呱呱……” 夜空中,仿佛鬼魅的叫声隐隐传来。 “你听!是不是他来了?你听……” “主子安心,公子还好好儿地,您不是还见过他的信么?方才那是乌鸦的叫声,该死的忌讳什捞子!明日奴婢便叫人全部打出去,一个儿也不留,您莫怕。” 听着这软绵的安慰,榻上人的脸色似乎好了些。 “对,全部打出去!全部打死……打死……” 口中喃喃着,她却像个木偶人般,任由着丫头服侍着睡下了。 好在一夜无事。 次日清早。 绢纱的窗棂外,枯叶旋飞。起风了。 鸾榻上,宋太妃在窗台边儿上,懒懒地坐着。 她穿了一件云锦素纹宫裳,脂粉未施,脸色苍白,发丝胡乱地拨散在肩头,时而半眯着眼,仿佛睡着了般,时而呆呆地发愣,看起来十分的颓废与潦倒。 那青丝中,隐隐可见缕缕的白头发来。 “娘娘,小心着凉。” 婢女端来一碗翠畦粳米粥,暖香四溢,掺杂着丝丝甜馨,让整个屋子的气息,登时变得活跃了不少。 但鸾榻上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外头可有信儿来?” 琵琶走过去,麻利地将窗户关上了。 “主子您别担心,先好好儿地养着身子,公子那头一旦得了手,准会送信儿给咱们的。” “是了……” 此刻,她仿佛听见了鸟翼扑腾的声音,如同触电般,一下子惊坐了起来,也顾不上穿鞋,就着脚上的罗袜,趔趄地跑到了门口处,抬头望着天空,慌忙地四下寻找。 “听,可是信鸽回来了?” 琵琶的心里一阵发酸。 她擦了擦垂下的泪珠,过来轻声劝道:“这些事情就交给奴婢吧,奴婢一直在盯着,公子若是有信儿回来,奴婢一定会立马拿给您看的。” 那张望的眼中,闪烁出深切的失望,方才腾跃而起的光芒,如同火焰般,一下子被浇灭了。 宋太妃又恢复了失魂的模样。 白露秋分夜,夜夜更凉人。 园中已经许久无人打扫,眼前的这些宫人们,都是搬迁之时,内廷新派下的,见主子不加责备,他们也都得过且过,整日惫懒。 “瞄……” 一只黑猫跑进了殿内,它放软了脚步,正放着幽绿的眼神,四处打量着。 “去去去……哪里来的小野猫?还不快打出去!” 随着琵琶的一声呵斥,一群宫人才慌乱地追逐起来,将殿内搞得乌烟瘴气,人仰马翻,惹得人心烦。 宋太妃揉了揉额头。 “出去……” “出去!都给本宫滚!” 听到主子呵斥,一群人像是城外的流民般,又一股脑儿地蜂拥而出,没有半点儿规矩。 “主子您息怒。” “还有什么息怒不息怒的,你难道还看不出来?那贱婢已经出手了,这玉门轩里头新来的窝囊废,哪个不是她的意思?这是给本宫脸子看啊……” 说到激动的地方,她用手不停地捶着榻沿儿,却显得有气无力。 窗外凉风朔朔。 琵琶取来一件栗色锦绣石兰纹衾,轻轻地为宋太妃披上,却被她一把扯下了。 “娘娘您这……这要奴婢怎么活?” “与其这么被那贱人作践,还不如死了!” 琵琶心中一凌,立马正了脸色,跪下朗声道: “娘娘若还执意糟蹋自己的身子,不如现在就赐死奴婢,也总好过担这些罪孽,以后到了阴曹地府,让奴婢无颜面见老爷夫人!如今公子健在,殿下无忧,咱们族人众多,想想您以前,多么刚烈……为何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儿……” 说到最后,琵琶竟忍不住放声悲泣。 “喵呜……” 方才那只黑猫,忽然又从花瓶后面蹿出来,掠过身边的人,一个箭步跳上了榻,紧紧地缩在宋太妃的身边儿,乖巧温顺地呼噜起来。 “娘娘?” “嘘……” 宋太妃轻轻抚摸着它,感到了一阵从未有过的舒适与宁静。 “想当年,夙儿也还这么小,躺着本宫的身边,咿咿呀呀地,甚是可爱……可如今,唉……本宫想见他一面可都难。” 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房顶之上,琉璃瓦响。 下一刻,只听着噼噼啪啪地,一阵密密麻麻的秋雨下了起来,雨,越下越起劲儿。 房梁之上,猛然掉下了一滴水。 “内廷这些个狗奴才,修缮了这么久,原来只是挂羊头卖狗肉,偷工减料,欺上瞒下,摇着尾巴流着哈喇子赶着献殷勤呢!看哪天落在咱们手里,定要他们好看!” 琵琶愤愤地骂着,宋太妃却沉默不语。 她静静抚摸着身边的猫,思绪陷入了很久以前。 “呼噜……” 许久后,沉思中的人,幽幽地开口: “余心之所向,纵九死吾志不悔。本宫这一生,极少怕过,也从不后悔,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撑到最后,你将本宫的所有首饰细软,全部拿出宫去变卖了,寻个宋氏的外族祠堂,悄悄儿地藏匿起来。” 琵琶尤不明白,疑惑道:“娘娘您这是?” “如若未来哪一天大难临头,或许……还能给后人留一条活路。” 身边人垂首,久久不语,眼中氤氲了一片。 “是。” 一片枯黄的梧桐叶,从窗外飘进来,落在了朱漆雕花的香炉案上。 秋声渐渐重了。 辰阳宫内。 自从宋太妃搬离后,太后倒是清静了不少,也时不时地遣人去问候,送去不少珍爱的小玩意儿,待宋太妃的样子,倒是比往常亲密了许多。 殷宫中的奴才们,都称赞太后贤德。 主殿内,太后正半躺在凤榻上,半眯着眼歇息。 瑛琰在一旁站着,静静地伺候着,茶几上的白玉盏内,潋滟着深红色的茶汤。 “你去了这几趟,可见她有什么动作?” 瑛琰摇了摇头,脸上亦十分疑惑。 “奴婢细细观察,那正门宫阶上的枯叶,已经堆积了一尺多深,却不见宫人清扫,玉门轩的奴才也懒怠无心,要不就是聚着玩耍,否则便七倒八歪地干坐着,连个奉茶的人也没有……” “宋妃生性格外要强,奴婢看来,只怕是真有几分灰心了。” “嗯。” 太后端起白玉盏,悠悠地呷了一口。 “如此便好。” “她虽然勇猛有余,但若论起心智谋略来,却比哀家逊色不少,否则如何她为妃嫔,我为帝后?宋肄腰斩之事,先依然摁住不报,且看她后续如何。” 想起当年往事,太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毕竟,哀家还欠她一条命。” “如若她能够就此罢手,哀家并不想赶尽杀绝,惹人非议。太宗能够启用魏征,实为大幸,纵观现下的朝臣,如若宋氏一族,都能收到哀家的麾下,那岂不是两全其美?” 瑛琰点了点头,却仍旧有隐隐的担忧。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固然好,可是有三皇子在,宋氏便存着几分希望,那些朝中的大臣,又岂会这么容易就弃暗投明?” “你的意思是,杀了殷夙?” 对上主子的眼睛,瑛琰猛然低下了头。 “奴婢不敢,只是三皇子在一日,咱们的头上,便始终悬着一把刀子。” 太后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你的意思,哀家也明白,哀家何尝不是这么想?只是如今留着他,还有些用处,况且皇后的性情不似从前,变得有些乖张多疑。” “郑氏父兄战死,原是济先运送粮草,延误了日期,但内在的关键原因,还是宋肄预谋坑害,如今宋肄已经处置,死无对证。这把火,咱们既然送到了宋妃的身上,便只看着皇后去添油,与哀家又有何干系?” 一席话说完,瑛琰不由得十分赞叹。 “太后好主意!” 她揭开金兽熏炉中,添了两匙蔷薇末,轻轻地拢上盖头,靠着闻了一会儿,神情舒缓了不少。 一时间,殿内又变得愉悦起来。 “最近翊妃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每日不是调香就是吟诗作画,要不要就斗蛐蛐儿,宛如在闺中的情态,纵得宫人们,一个个儿地不成样子,丝毫没有一宫之主的架势,只怕……” 太后摆了摆手。 “无碍,哀家的目的,总归不要她管理后宫,皇上近日可有去过?” “去倒是去了,却总是一会儿就要走,翊妃不很会笼络圣心,未能得到宠幸,如今仍然还是……还是处子之身。” “蠢货!” 座上的人听得,目色一凌,将手上的佛珠掷在了茶几上,颇为不满。 “您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宫里的女人,没有宠爱便没有一切,她是仗着哀家的爱护,才敢这般不上心,看来是哀家对她太好了!你去传话,昭和宫月例减半,小惩大诫,哀家看她如何!” “是。” 昭和宫内。 自从入宫后,翊妃的言行一向散漫,性情放诞古怪不说,半点儿也不受拘束。 宫人们在别宫谨言慎行,伺候惯了,忽然遇到这样的主子,开始还觉得怪异,越到后面,却越发地快活起来。 昭和殿风气渐成,在偌大的殷宫内,像个世外桃源的安乐窝。 此刻,翊妃正趴在地上斗蛐蛐儿。 “快,虎威将军,揍它!” “哎呀呀,圣贤先生,你倒是反击呀,给它一拳,再来个回旋踢!吼!” 地上的人声情并茂,言行十分滑稽,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乐月站在一旁伺候着,早已习以为常,不住地抿着嘴儿笑。 “哎哟,你这个不争气的……” 见翊妃连连跺脚,乐月端了一盏茶,递过去道:“主子您歇会儿吧,再这么斗,这蛐蛐儿可都给斗死了。” 地上的人站起身来,接过茶盏,“”地咽了一大口,火急火燎地撩起了袖子。 “这些奴才图省事儿,净给我弄些缺胳膊短腿儿的。” “走,带上笼子,咱们亲自去捉!” 没想到,前脚刚踏出殿门,她便看见辰阳宫的瑛琰姑姑,正站在宫廊下,朝着自己走过来。 “翊妃娘娘,这是要去哪儿啊?” “我……” 瑛琰面色沉郁,冷冷地扫了一眼面前的人,见她发髻粗绾,脸上薄施脂粉,身上只穿了一件宫女的湖色襦裙,脚下一双半新的缎面绣花鞋,衣袖高高地挽起,露出了雪藕般的小臂。 “不成体统!” 在一声严厉的呵斥下,众人都齐齐地跪下了。 那双沉郁的眼睛,落到了翊妃旁边的丫头身上,见她手上还拿着蛐蛐儿笼,嘴里更是没好气。 “主子不懂事,丫头也跟着胡闹!拉下去,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姑姑……” 翊妃听得这话,猛然抬起头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哀着央求道:“姑姑息怒,千错万错都是本宫的错,本宫甘愿领罚,实在不干这丫头的事。” 面前人的语气,却半点也不让。 “娘娘,国有国法,宫有宫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奴婢当年犯了错,也一样受责罚,您难道想包庇吗?” “不……” “带下去!” “且慢!”翊妃看了一眼乐月,急急道,“奴婢若犯错,便是主子管教不善,请姑姑连本宫一块儿罚吧……” 说完,她竟然“咚”的一声,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小主快请起,奴婢可消受不起……” 瑛琰着了慌,忙弯下身子来扶,翊妃却赖在了地上,死活都不肯起来。 她抬头了一张小脸,眼神水汲汲的,看似十分可怜。 “姑姑,阖宫之内都称赞您良善,是个菩萨心肠,佛祖普度众生,华佗悬壶济世也赛不过您去,这事儿是本宫的错,逼令她去找蛐蛐儿笼,您就放过乐月吧。” 空气沉闷不已,十分寂静。 半晌后,看着地上的人,瑛琰才缓缓地开了口。 “罢了……放开她吧。” “谢谢姑姑,姑姑福寿双馨,真是个活菩萨!” 说话间,殿门的牌匾下,早就齐刷刷地跪了一地人,全都低垂着头,人心惶惶。 “奉太后懿旨,昭和殿风纪不正,缕缕触犯宫规,着裁除昭和殿半数宫人,没入净房,余下者留观察看,昭和殿的主宫位翊妃,份例减半,以示惩处。” 翊妃方才还笑嘻嘻的,一脸猴皮样儿,这会儿却立即正了脸色,神情变得无比肃穆。 她郑重地一拜叩下。 “是,嫔妾遵旨。” “太后此次震怒,皆因娘娘放任所致,还望娘娘借前车之鉴,不再使太后烦恼,忧心。” “姑姑教诲得是,本宫谨记于心。” 第四十七章 破冰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太后震怒后,翊妃果然收敛了不少。 她日日待在殿内,不是穿线学刺绣,做女工,就是看些《女则》、《内训》等宫内专扬的书籍。辰阳宫的嬷嬷数次前来查看,都见她颇为安宁,半点顽劣也无。 “主子……走了。” 见那暗蓝色的衣裳闪过廊角,乐月神秘地朝她使了个眼色,用手指了指宫门的方向。 “真走啦?” 翊妃的右手上,还捏着一管儿墨黑的狼毛笔,她原本端坐在案边,认真地抄写经书,此刻却正半歪着身子,顺着乐月指的方向瞧去,流露出了狡黠的目光。 “哎哟……呼……可累死我了!” 案上的人松懈下来,将墨笔放下,扭扭脖子,疲惫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乐月,快,过来给我捶捶!” “主子,您说这宫里的娘娘,个个儿看似金尊玉贵的,我到怎么觉得活得忒累了?自从咱们进宫后,被人造谣、皇上责罚、太后又降下懿旨,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 后面的人一边在肩上揉捏着,嘴里还不住地抱怨。 翊妃潋滟的双唇微翘,眼神之中,净是无奈。 “唉,这赶鸭子上架,你家主子也是被逼的啊……不然谁吃饱了撑的?愿意来这个活死人墓受罪!想我在家逍遥自在,母亲疼爱,岂不美哉?” “娘娘……” 正说着,忽然有奴才闯了进来。 自从上次裁剪人员后,昭和殿的奴才们更是勤勤恳恳,遵守规矩,服侍周到,生怕一个不小心便被嬷嬷逮住,罚入那腌之地去刷马桶,永无出头之日。 整个昭和宫秩序井然。 听见有人进来,乐月如同触电般,赶紧地撒了手,低垂着头,在一旁束手立着。 “何事?如何这般没规矩!” 兴致被打断,纵使向来好性子,案边的人也有了脾气。 那婢女一愣,显然没料到主子会发火,随即捏了捏手上的银裸子,硬生生地走上前去,小心地开口道: “回娘娘的话,是紫薇堂的卉儿,来找乐月姐姐要花样子,在外等着好些时辰了。” 听得这句话,一旁的乐月连忙道: “是了,主子,昨儿奴婢叫她来的,今儿忙着就给忘了,原是我的不对,难为她还等了这么久,奴婢这就去找给她。” 听乐月这样说,翊妃的面色亦缓和下来。 她直直地看着地上跪着的宫女,一双慧黠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了几下,猛然间计上心来,语气柔和。 “本宫记得,卉儿是紫薇堂的大宫女?” 被冷不妨地这么一问,那婢女连连点头。 “是,在冯妃娘娘跟前儿伺候的。” “唔。” 案上的人忽然笑了,仿佛松了口气般,看着身边儿的乐月,语气略微责备。 “冯妃娘娘向来端庄贤惠,本宫亦十分敬佩,你这蹄子,怎敢擅自张狂,怠慢紫薇堂的人?还不快去找了花样子来,好好儿地拿给人家?” 看着自家主子的反应,乐月眼中不满,没有动作。 翊妃将双眼一瞪,勒令道:“还不快去?” “是……” “对了,本宫记得小厨房做了桂花糕,味道还不错,你也包几样,一并拿给卉儿尝尝。” “奴婢知道了。” 说完,那双清亮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了地上的人。 “你也下去吧,今儿还算你机灵懂事。”说着,她将手伸向发髻,亲自拔下了一支翡翠鎏金簪,“这个便赏给你,若是这昭和宫内,人人都像你这般忠心,本宫可高枕无忧。” 本以为要受罚,没想到却得了赏,那女婢自然不胜欢喜。 “多谢娘娘!” 待二人走后,翊妃用手撑着头,靠在案边静静地沉思起来。 半晌后,乐月踏着碎步,再次进了殿。 “主子?” 案边的人缓缓抬起头来,揉着有些发麻的手肘,眼神兀自愣愣的,比方才沉闷了不少。 “主子可是有心事?奴婢方才就见您不对劲。” “你也看出来了?” 乐月轻轻地点了点头,“可奴婢不知道是为什么。近来冯妃娘娘是得宠,宫中人人都在看咱们的笑话儿,但主子您向来不在意,卉儿虽然是紫薇堂的人,却也只是个奴婢,为何……” “为何我这般看顾她,是不是?” 闻到了乐月的醋味儿,翊妃直抿着嘴笑。 殿内没有外人时,她始终不喜欢“本宫”这两个字,仿佛这两个字,会把她们之间的感情割裂开。 “方才那闯入的婢女,手里头握着银子,你可知道?” 话刚落音,乐月惊异地瞪大了眼珠子。 “小时候我喜欢吃糖人儿,母亲总是不许,我便偷偷地拿了银子,背着母亲溜出去玩儿,好几次差点被逮着,这种小把戏,怎么能够瞒得过我?” 回忆起往事,乐月“噗嗤”一声笑了。 “奴婢当然记得,小姐翻墙,我就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当砖,好几次被家丁发现,追得满园子跑……” 翊妃亦笑了起来,却随即严肃地正了脸色。 “那卉儿身为大宫女,能拿出好处来施舍给底下的人,原本也不奇怪,只是她不常来昭和宫,那宫女也不过是个三等丫头,为了个绣花样子,她竟然肯如此大方?” 乐月的表情亦十分疑惑,迟疑道:“兴许是……那婢女主动索要钱财?” “不。” 座上的人摇了摇头。 “……听那婢女的语气,与卉儿仿佛很是亲昵,应当是熟识的人,而这昭和宫都是新宫女,从未有旧人之说……这一切,实在蹊跷。我虽然放诞,却并不傻。” 经这么一提醒,乐月也陷入了沉思。 “听主子说,奴婢倒想起一件事来。” “怎么?” “主子还记得,那日皇上来看主子,宫内无人,害得咱们全宫都受罚,裁剪了宫人不说,更连累了主子的好名声……” 座上人的眼中,眸光猛地一闪。 “有何不妥之处?” “但好巧不巧的是,那人奴婢原本应当早回来的,是冯妃娘娘礼佛,忽然放下了赏赐,奴婢这才耽误了一阵。” “冯妃……冯……” 翊妃揉了揉额头,嘴边不断地喃喃自语,念叨着这几个字,眉头皱成了一团。 “仿佛在哪里听过,但就是想不起来。” “主子那就别想了,奴婢以后留意着便是,咱们昭和宫、紫薇堂向来没瓜葛,至于奴婢与卉儿,也只是针线上的来往,想必是咱们多虑了。” 案上的人沉思不语。 天启微风,秋雨绵绵。 昭和殿的水池中,荷叶早已干枯。清凉的雨丝洒在水面上,更别增了一番风味。 若是一般的人,见到此情此景,定要伤感,但此刻的翊妃,却兴致高昂,欢喜得不能自已。 “乐月,叫上小六子,咱们挖莲藕去。” “主子,秋雨生,淋了可要着凉的,奴婢吩咐下去,他带上几个奴才便足够了。” “快去快去,我要看着……” 一边说着,她竟然真的趴在了窗棂边儿上,伸出了大半个头去。 几个人挎着竹篮子,在池塘中直倒腾,景象倒是十分热闹,翊妃俯视着一通指挥,没一会儿,几篮鲜白的嫩藕便呈现在眼前。 看着这些战利品,殿中的人撑着腰杆儿,神情十分惬意。 “吩咐小厨房,留下尖儿,去皮后再拿刀滚了,要细碎糜烂却又藕断丝连,再用红泥小火炉细细炖着,用肉糜、碧荷、莲子与紫粳米作辅,撒上秋日里新摘的桂花末儿,伴以梅苏雪花膏……” 小六子盯着自家主子,眼神儿一愣一愣的。 “算了,先就这样吧!快去……”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最近日子憋得太久,翊妃早就浑身不自在,老天垂怜,各方菩萨都静静地猫在自个儿宫里,连辰阳宫姑姑的察问都免了,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儿。 “传令下去,关宫门。没有本宫的话,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来。” “是。” 翊妃喜不更迭,甚至跑到了小厨房亲自“监工”,半个时辰过去,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儿,慢慢飘散开来。 “小六子,找几个人小太监,将炉子抬上殿去!” “这……”,小六子犹疑不决,嗫嚅道,“主子,这不妥……要是被嬷嬷发现……” “有什么不妥的?宫门关得这么严实,谁进得来?!” “快去,今儿绝对没旁人。” 说完,她朝着乐月使了一个眼色。 没一会儿,昭和宫大殿内,众人围着翊妃的小炉子,乌泱泱地嬉闹成了一片,从炉子里头,香味儿阵阵扑来,馋得奴才们悄悄儿地狠命咽口水。 翊妃看着好笑至极,索性豪放道:“吩咐下去,今日人人有份儿!”。 “嘘……” “哎呦我的小祖宗,可小声点儿,被别宫的人知道了,可了不得……僭越妃嫔主子,这可是大罪,奴才还想多活几年呢……” 看他胆儿小的样子,翊妃渐渐地收了声音。 “皇上驾到!” **的雨中,忽然传来一声尖细的高声唱喏,众人正聚集在地上懒躺着,此刻都唬了一跳,七倒八歪地站起来,慌忙地开宫门迎驾。 “皇上吉祥。” 殷帝的脸色不好。 他也不看地上的人,迈着大步踏进了殿门,半句话不说,脸上一片阴翳,沉闷无比。在那紫潋九龙缎袍上,还沾湿着滴滴雨水。 殿内的人,大气儿也不敢喘。 “皇上……” “你过来!” 随着一声怒喝,地上的人皆是心惊,翊妃亦顿了一下,随即心虚地,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 “翊妃,胆子不小呵!竟然敢公然违逆宫规!” 她向来与皇上不和,便也不解释,只一股脑儿地跪下了。 “怎么?你不想辩解?” “臣妾知错,事实摆在眼前,无从辩解。皇上若是不喜欢,臣妾下次不在殿内煮粥便是了。” “煮粥?”殷帝的语气暗暗惊异。 “臣妾除了煮粥,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情,皇上为何如此生气?难道皇上您是在气……臣妾关了昭和宫的宫门?” 殷帝在宫外站了半晌,着实恼火。 但被她这么一点破,当着这么多奴才的面儿,若是承认,倒显得帝王小气。 “砰……”他将手上的佛珠扔在茶几上,淡淡地看着翊妃,“巧言善辩!朕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生病。” 翊妃的脸上红白交加。 “臣妾是病了,还病得不轻。” 太师椅上的人看好戏似的,“哦?那你说说,你得了什么病?” “疑心病,锥心病,痛心病……” “大胆!” 地上的人一拜叩下,轻声道:“臣妾知罪,下雨天不该关宫门,不该在殿上煮粥,还望皇上开恩,饶了臣妾吧。” 即便这样说,她的眼里却泪花儿打转,语气十分委屈。 殷帝坐在太师椅上,底下鸦雀无声,他顿时有些下不来台,见她做小伏低,亦心生爱怜,便俯下身子,细细端瞧着她的脸。 “还有呢?” 无人接话。 “咳咳……”,那双明朗的眼睛朝后睨了一眼,威严道,“你们都下去!” “是……” 一群人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儿地,消失得干干净净。 “好香……你的粥呢?” 不等地上的人说话,他独自站起身来,顺着香味寻去,撩开内殿的桌帷,赫然看见……里头放置着一只半人高的火炉,上头熬着一只厚实的白瓷大罐,还“咕咕”地直冒着气。 “咕……” 肚中一阵响动,他的面子有些挂不住了。 “嗯哼……” 翊妃背对着抿嘴,声音依旧委屈:“回皇上,这是藕合兰桂粳米粥,臣妾幼年时,在家中常常食用,今日见天气寒冷,池塘中新藕荒废,心中十分不忍,这才想着让奴才做些。” 一边说,她一头叩下去。 “臣妾言行失当,还请皇上降罪。” 见此情景,殷帝的心中陡然一松。 等再开口时,那威严的声音便柔和了不少。 “朕吃惯了山珍海味,没想到翊妃宫中的佳肴,却如此别致,小夏子,传令下去,今晚朕便留宿在翊妃宫中,与爱妃一同品尝这‘耦合兰桂粳米粥’。” 小夏子紧绷的脸上,登时笑意满满。 “是。” 爱妃?留宿?……地上的人猛然抬起头来。 “皇上您?” 对上殷帝的笑容,她立即又垂下了头。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爱妃说,这宫里池塘新藕荒废,今日这雨倒是打造了一番好景致,既饱腹又能观赏,美哉!” 他亲自走过来,扶起了地上的人。 “是朕错怪你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臣妾……” “来人”,殷帝指着桌底下的炉子,吩咐道,“抬到西面暖阁,在窗边儿设案。另外,准备些暖胃的流食,焚香奉茶……” 翊妃目瞪口呆,只感觉自己的耳中,一片嗡嗡声。 第四十八章 内鬼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爱妃?” 听得耳边人唤她,翊妃恍惚地回过神儿来的,低低答应着。 “臣妾在。” “你在想什么?” “臣妾只是想,这样好的天色,却在这深宫里,仍旧是糟蹋了”,注意到对方沉郁的脸色,她继续道,“一入宫门深似海,这滋味儿果真难受。” 殷帝望向窗外,语气听起来淡淡的。 “你想出宫?” “是……” 空气陷入了沉默,二人之间,仿佛隔着浅浅的流波,她的目的,就是想要激怒他! “朕亦是。” “啊?”惊呼出声,翊妃猛然地抬起了头来,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 殷帝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澄澈得如同一汪清水,他一字一句道:“朕说,朕也不喜欢这殷宫。” “可为什么呢?您是皇上啊……” “对于所有的人,这里都是束缚。朕也如此。朕曾经牺牲所有,想要得获得的东西,可最后才发现,原来最初的时候,朕就已经拥有,却并没有珍惜。” “那是什么?”她很疑惑。 窗边的人沉默半晌,良久后,才从他的口中,幽幽地吐出了两个字:“幸福。” 此时此刻,心中那扇幽暗的门,终于开启了一片窗,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翊妃,朕其实很喜欢你,却更怕毁了你。” 她始终沉默不语。 不知为何,听过这番话,她的心里,竟然有隐隐的感动……不……决不能就这样轻易低头。她曾经暗暗发誓,要让这权力之巅的人,永远也得不到自己的爱! 因为从来没人问过,她是否愿意进宫。 “去沐浴更衣吧。” 一瞬间,他又恢复了曾经的冷淡,话语之中,带着不可违抗的命令。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硬生生憋了回去,委身行礼道:“是,臣妾遵命。” 两个时辰后。 内殿中,那扇缠枝琉璃的屏风,被宫人缓缓撤下,翊妃身穿一件海棠琵琶襟云裳,外罩漳绒对襟披肩,头上披着湿漉漉的青丝,用秋色绸网罩住了。 她粉面薄施,胭脂浅淡,花香缱绻,整个人如同插在美人觚中的馨兰,低着头,缓缓地走到了殷帝的面前。 宫人迤逦着退下了。 耳边传来了殿门关合的声响,让人感觉沉闷不已。 她始终垂着头不说话。 他伸出一只手来,拉过她冰凉的手腕,眼中流露出关切的神情。手上触及升温,让人感觉万分的暖和。 “冷么?过来,坐到朕的身边儿。” 摸到了她湿漉漉的头发,他皱了一下眉头,将手掌嵌入乌黑的散发中,淡淡地吩咐道:“拿篦子来。” “皇上……” “不要动,我替你梳头,你躺下便好。” 翊妃经验不足,恍然有些不知所措,既不能像在家中那般随意,要保持体态,又要将长发全部展露出来。在她的脑海中,演绎出了五六七八种姿势,都不尽人意。 眉间微颦,正为难之际,殷帝轻拍着榻边儿,淡淡道:“躺到这里来。” “我……” 翊妃的心中忐忑不安,神情十分局促。 “臣妾发丝潮湿,怕污了皇上的龙袍。” “无碍,你过来。” 知道拗不过去,她乖乖地移步,忐忑地躺下了,温热的气息,从脖颈处渐渐传来传来,他用篦子从上往下捋,一遍又一遍,动作十分轻柔。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一瞬间,男子的目光,变得十分的怅然。 “这是女子向郎君的撒娇之语……不要怕,朕不是老虎,不会吃人。你的性情,很像朕在少年的时候。” “皇上如今也不过双十年纪,怎不是少年?” “你不懂。”他默默地摇头,“少年并非在年龄,而在于心境。时事易迁,天下的事情,瞬息万变,每一日都有不同,经历得多了,时间便过得快。” 怀中的女子,双手捏紧了衣衫。 “那皇上……臣妾斗胆一问,您为别的妃嫔梳过头吗?” “没有。” “那皇后呢?” “也没有。” 她的心里,猛然腾跃起欣喜,睁开眼来,看向了上方明朗的眸子,笑道:“那臣妾便是第一人了?” 不料上方的人,却威严地摇摇头,语气之中,掺杂了丝丝痛苦。 “不是。” “翊妃,你不该再问了。” 她讪讪地,收回了失落的神情,低声道:“是臣妾失言。” “无碍,你还小,朕总是很包容你。” 她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丝哀伤,默默在心里问道:是因为臣妾年纪小么? “在你的身上,有很多朕已经失去的东西,朕看到你,感觉很亲切,所以心情不好的时候,总喜欢来昭和宫走一走。” 一股难言的苦涩,在心底蔓延开来,她猛然转过了头去。 “原来如此,臣妾明白了。” 殷帝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捏紧的手心掰开,放入手心儿中,神情怅惘。 “‘翊’这个字不适合你,你虽然生在武将之家,却天生聪敏,拥有一颗慧洁之心,只不过天性顽劣,乖张了些,但这号是太后赐的,朕也不好更改。” 她沉静了半晌,忽然翻身过去,将脸埋没在他的怀中,似乎撅着嘴,半是撒娇,又半是委屈。 “臣妾也不喜欢这个封号。” “……” 抚摸着她冰丝般的长发,从他的喉咙当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天阶雨意发凉。 荷方歇,新藕醉,听风打处,秋雨倾城宫闱。 榻上的人,绾着发丝,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二日清早。 殷帝走后,乐月带着宫人进来服侍,见着主子眼上的黑眼圈,连忙用脂粉铺盖了。 “主子昨晚没睡好?” “嗯。” 看向银镜中的自己,翊妃神情沉闷,始终高兴不起来。而周边伺候的宫人,却个个儿洋溢着笑脸,比新春年节还喜庆。 “都出去吧。” 镜中的人面,不耐烦地低垂着眉,说话的声音中,也含着隐隐的怒气。 “是。” 房间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乐月,你留下。” “为何主子得了宠,却这般不高兴呢?是皇上待您不好么?” 乐月十分担忧,她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她却从未见过主子这般神情。那是一种很失落的模样。 翊妃却猛然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主子,这……”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不知道为何,我的心里,好难过……” 半晌后,怀中的人终于抬起了头来。 “好了!” 翊妃伸了一个懒腰,像是刚睡醒的模样,方才的阴郁一扫而空,脸上洋溢着满满的笑容,目光澄澈而清亮,时不时透露着丝丝狡黠。 未等乐月开口,她便问道:“昨日我让你去查检,可有什么发现?” 想起昨天的事情,乐月激动得拍掌。 “主子好计谋!奴婢昨日查遍了下人房,还真有一件湿透的衣裳,像是刚换下的,衣裳的主人,便是那日闯殿的婢女,唤作影儿,今年已经十八。” “昨天雨并不大,衣裳湿透,显然在雨中呆了很长时间。” “十八?” 翊妃看向了镜中的乐月,兀自反应过来,惊疑道,“按照规矩,宫女进宫的年龄不过十五,为何十八岁还能进宫?” 乐月亦双眉紧皱,疑惑地摇了摇头。 “奴婢查过咱们昭和宫的名记簿子,上头写的是十五,但奴婢在影儿的屋内,却发现了这个。娘娘放心,奴婢怕打草惊蛇,这是誊抄下来的。” 说着,她往袖中一掏,拿出了一块半新的锦绣帕子。 上头黑墨点点,细看时,写的却是人的生辰八字。 “如此看来,这婢女定是有问题。” 翊妃沉思了一会儿,眼神之中,忽然眸光闪烁,她食指一勾,便附在了乐月的耳边。 “这样……” 乐月不住地点头,嘴角抿着笑,随即快速地出了宫门,见无人注意,才朝着内廷的方向走去了。 约摸一个时辰后,熟悉的谄媚声,传入了翊妃的耳朵。 “哎哟,乐月姑娘,您慢着点儿,我快跟不上了。” “钱总管,您快着点儿,娘娘可等着用呢……这要是惹了主子生气,我可吃罪不起!您知道,皇上如今可最疼咱们家娘娘……” 念到那个“最”字,她将声音拖得老长。 因为在宫廊的角落处,那抱柱的后边儿,乐月瞥见了一截宫装的袖口,与那湿透了的衣衫的颜色,一模一样。 进入内殿后。 钱同斯的腰杆儿弯曲,已经完全直不起来,翊妃正坐在桌前的杌凳上,慢悠悠地喝着茶,水汽氤氲在她的脸上,显得极美。 “娘娘万安……” 那弯腰的人见着主子,一股脑儿地跪下了,眼中水汲汲的,讨好地看着上头的人,拂尘如同猫尾般,不断地左右摇摆。 “哟,这不是钱总管吗?” 她淡淡地抬起头,眼神斜睨了一眼,“什么风儿,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 “哎哟……” 听着翊妃的这番打趣,钱同斯的那双眼睛,当即眯成了一条缝,五官猛缩。 “娘娘,您可是折煞奴才了,只要您使唤一声儿,奴才跑得可比那马还要快,这不乐月姑娘一叫,奴才赶着就过来了。” 见他那喜感的模样,翊妃强忍住笑意。 “哐……” 桌上的茶盏被砸下,在地上碎成了一片,滚烫的茶水立即四溅开来。 翊妃当即变了脸,面上且威且怒气,“砰”的一声拍案而起。 “大胆钱同斯!太后娘娘命你修缮昭和宫,你竟敢中饱私囊,暗中克扣银钱,以假乱真,致使昭和宫多处殿宇漏雨,朱漆剥落,连这杌凳也是赝品,还差点摔伤了本宫……” 被这番喝下,钱同斯已经骇然吓蒙。 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翊妃赶紧趁热打铁。 “如此奴才,还留着作甚?欺上瞒下,本宫定当报明太后、皇后与皇上,将你乱棍打出去!” 钱同斯瞪大了眼睛,已经吓得瘫软。 “乐月!” “奴婢在。” “去请皇上与皇后,让主子们都看看,这个狗奴才的真面目!” “是。” 就在乐月要抬脚时,钱同斯忽然反应过来,急忙跪行过去,一把保住了她的双脚。 “姑娘行行好,可别去啊!” 乐月兀自犹疑,看向了翊妃。 地上的立即放开了她,抓住了翊妃主子的衣裳角,脸上热泪纵横,苦苦地哀求着。 “翊主子,您大人有大量,行行好儿,放过奴才吧。” 翊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还愣着做什么?如此祸害主子的奴才,不要也罢!” “别……” “翊主子您放过奴才,奴才以后就是你养的一条狗,定然尽心竭力地,永世照顾着昭和宫,伺候娘娘您,有啥好儿的,您都是头一份儿,奴才指天发誓,若有谎言,天打雷劈!” 听完这话,她将眼神儿一转。 “这可是你说的?” “是是是……这是奴才的话,只要您放过奴才,奴才绝不敢食言。” “好!” 翊妃暗暗松了一口气,示意乐月去门口守着。她一手指着地上的人,瞪着他道: “那我要你说什么,你就得说什么,不许抵赖?” “不抵赖,绝不抵赖!” “我宫里有一个叫‘影儿’的宫女,她今年多少岁?” “影儿……影儿……”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对于这个名字,钱同斯的记忆太深刻了。 “说?!要是敢骗本宫的话,下场清楚哈?” 看着面前的人,他犹豫了几下,随即在脑海中快速抉择,到底……说不说?这两边儿可都不好惹!但只在一刹间后,他迅速做出了判断。 “是是是……她今年十八……” 翊妃心头一喜,接连追问。 “宫人入宫的年纪,年长者不过十五,为何她十八还能进来?你们这内廷,胆子不小呵!” “翊主子,奴才要告诉您,您可别对外说?” “说!哪儿这么多废话!” “是冯妃娘娘……这影儿原本是她家的远族亲戚,因亡了双亲,娘娘可怜她,见她没人照顾,这才托奴才给送进了宫来,奴才这也是做好事……” 不料他说完,面前人却立即反驳。 “你蒙谁呢?!谁都知道冯妃娘娘是位好性儿的,但这女子就算没了家,也还能够嫁人,况且又是远房亲戚,怎么就一定要进宫?你这奴才,竟敢诬蔑冯妃娘娘,看本宫不告发你去……” 说着,她仍旧又要朝外叫人。 钱同斯却一把抱住了她的*******才说的都是真的,奴才收了娘娘二十两金子,别的再也不知道了,翊主子饶命……” 一时间,她当即心下了然。 “你起来吧。” 那复杂的神情,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目光清亮,语气平和,夹杂着丝丝调皮。 “那娘娘……” “你放心吧,本宫不仅不告发你,还要赏你。” 说着,她从衣袖中掏出了四十两黄金,亲手递到了钱同斯的手上。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若泄露出去,牵连到本宫,别说冯妃娘娘,就连本宫亦不会放过你。” 事情转变得太快,钱同斯没反应,只是一昧地连连叩头。 “娘娘放心,奴才向着娘娘呢!” 见对方站起身,擦净了脸,她才悄声唤了乐月进殿来。 门刚关上,立即有一个婢女宫装的女子,悄悄儿地从廊边上,潜到了内殿的隔墙下,偷听着里头的动静,翊妃的呵斥声隐隐传来。 “可听清了?下次再修不好,拿着这破烂玩意儿糊弄本宫,本宫定要禀告给皇上!” “娘娘饶命……奴才不敢了。” 没一会儿,便听见大门响动,乐月送了钱同斯出来。 那人“嗖”的一下,又不见了。 第四十九章 太子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送走钱同斯后,乐月朝外打探了一眼,这才转身进入殿内。 房内传来一阵轻微的珠帘脆响。 翊妃正半瘫在美人榻上,胭脂色的缎面绣花鞋,被她踢在了地上,一双雪白地赤脚晃晃悠悠,不住地在塌前摇摆,仿佛十分惬意。 那双眸子,却又陷入了思绪当中。 几声细碎的脚步音后,乐月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眼前。 “那婢女走了?” “是,奴婢亲眼盯着,她的确是往紫薇阁的方向去了。贼头贼脑的,钱同斯这滑头,如果没敢向咱们撒谎的话,内鬼定是她无疑了! “别打草惊蛇,先瞧着。” 乐月点了点头,看向自家主子,眼神充斥着疑惑。 “主子,您怎么知道,那钱同斯克扣了修缮的银钱?昭和宫内,并没有不妥当的地方,若是他咬死了不承认,咱们岂不是自个儿打脸么?” “哼!” 翊妃冷笑了一声,淡淡道,“内廷总管,这可是个肥差!自从新帝登基后,便早有命令,让各宫妃嫔节省开支,一改宫中的奢靡之气,他好不容易才逮到了这个机会,岂能不狠命地捞上一把?” “我猜的,是人心。” 那双清澈的眼神,猛然间,变得无比的透彻,透露出一股难言的平静。 身边人默默地点点头。 “这颗棋子,咱们先留着,或许到了关键时刻,还能够助我反将一军……另外,你去查一查,这个‘影儿’的身世,以及她与冯妃真正的关系,‘远方亲戚”?这种鬼话我可不信!” “是,主子。” 那双赤脚停止了摇晃,再看时,榻上的人眉心紧皱起来。 “我总觉得,‘冯’这个字,仿佛在哪里听过,但却无论无何都想不起来……” 乐月亦低头思忖。 “哦……奴婢想起来了!咱们韩府总管的干儿子,不就姓冯么?五短身材,走起路来不知道拐弯儿,横冲直撞的,人称‘冯螃蟹’,小时候进府来,奴婢还见过一次呢,可是他来?” 翊妃却黯然摇摇头。 “总觉得……与冯妃有关。” “奥。” 空气静默,那榻边儿上的赤脚,慢慢悠悠地,又开始摇晃起来。 紫徽阁外的廊道下。 一道宫人的身影,正踩着大碎步,匆匆忙忙地走过去。 走到紫薇阁的园子后门时,她不断地朝左右相看,谨慎地觑了好几眼,见四下无人,才轻轻地去敲门。 谁知手指刚触及门时,门却开了。 婢女正兀自疑惑,里头却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了她,不由分说,猛然用力拖拽了进去。 “啊……” 她不由得低呼一声。 “是我。” “卉……卉儿姐姐。” “你来的路上,没人瞧见吧?” 影儿咽了一嗓子口水,用手拍着胸口,犹自惊魂甫定,“姐姐放心,奴婢这一路十分小心,定然没人瞧见。” “那就好,最近那头吃了亏,风声儿紧,没事儿就别过来了。” “姐姐,是这样……” 园中的后门花荫处,二人俯首帖耳,絮叨了好一阵子。 “竟然有这样的事情?”听完她的话后,卉儿的神情变得阴翳无比。 “奴婢亲耳听到的,并不敢隐瞒。” 卉儿斜吊着眼睛,睨了她一眼。 “也难为你细心”,说着,她从衣袖中掏出了一包银裸子,那张冰冷的脸上,浮现出了亲和的笑容,“给,这是赏银,娘娘办事还指望着你,前儿还说呢,咱们宫里,缺少个管事的大宫女。” 听到“大宫女”三个字时,影儿的目光十分兴奋。 “是……奴婢一定不辜负娘娘!” “放心,昭和宫遭殃后,娘娘亦必不负你。” 说着,她抬抬手臂,理了理鬓发,手腕儿上的虾须镯金光四溢。 凤栖阁内。 天色刚刚放晴。 一阵秋风吹来,黄叶上的水渍纷纷从树头摇落,滴入了人的脖颈里,宫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冷噤。 内殿已经升了暖炉。 在莲殿的中央,放着一只朱漆描金的百子纹雕婴儿小木床,小床的四周,都用漳绒包裹了起来,底下以蜀锦为主,层层铺垫,又用银针白毛狐皮在四周镶嵌,显得柔和又保暖。 一个粉面白嫩的婴孩,正在熟睡着。 他呼吸均匀,周身散发出一股甜腻的奶味儿,兴许是做了美梦,细嫩的嘴角悠悠地扬起,胖乎乎的小手放在嘴里,轻轻吮吸着,一段莲藕般的小臂,甚是惹人怜爱。 母乳刚喂了奶。 明月哄完他睡着,越发的喜不自禁,悄悄儿地抿着嘴笑。 “咱们的小太子,真是越长越可爱!” 皇后正窝在美人榻上,左手拿着花绷,右手握着五彩针线,正聚精会神地绣着小衣,听得明月说起,她才抬起头来,朝小木床看了一眼,满脸的温和与慈爱。 “娘娘……”明月疑惑地歪着头。 “嗯?” “小太子也才几个月,您却连他五六七八岁的衣裳做好了,难怪人家都说,这做了母亲的女子呀,真是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肝儿都贴上去,捧在手里头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皇后低声笑骂道:“你这猴崽子,倒是越发地皮了!等我哪天把你嫁出去,也生几个小猴崽子,你才晓得本宫的厉害。” “略略略略略~~” 明月做了几个无声的鬼脸。 “母子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哀家这皇后的位置,也不知道能坐到几时,将来路还长,本宫趁着现在还有时间,先备着,以后便若是有个什么好歹……除了母亲,谁还能这样为他?” “呸呸呸!” 明月听出她话语不祥,便连忙打岔,“娘娘福泽深厚,如今又有太子维护,谁敢僭越?” 不料想皇后却笑了笑。 那是一种无所畏惧的笑容,却深沉又小心。 “本宫虽然有了侑儿,但宫中人心险恶,难保万一,不管何时何地,都得做最坏的打算。” 明月低下头去,静静地看着太子粉嫩的小面颊。 良久后,她忽然沉思道: “那娘娘……为何不再多生一位皇子?一子难全,若多上一个,荣时锦上添花,难时抱团取暖,只要从小养在身边儿,细心教导,即便日后有什么争执,也终将会顾念着手足情谊,留一条生路。” 那握针线手,忽然止不住地颤抖。 “娘娘您怎么了?” 皇后黯然垂首,沉默不语。 明月兀自担心,轻摇着她的手臂,“娘娘您说话呀,可别吓唬奴婢……” 两行清泪,顺着那苍白的脸颊,缓缓地流了下来。 “太医说,我的身子,已经不适合再怀孕。” “什么?!” “这……”明月听得,如同五雷轰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眼泪滴滴落下,砸在了婴儿刺绣地新衣上,她伸出手去,牢牢地握住了主子的手,一股冰凉的气息传来。 皇后的五官扭成了一团,竭力压抑着哭泣。 “此事唯有本宫知道,周太医嘴严,我母族对他本家与有恩,他亦向着本宫,除了我们三人,不到关键时刻,这个消息绝不能泄露出去。” 明月的眼中含着泪,亦垂首道:“奴婢明白。” 恍然之间,地上的人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自家主子。 “奴婢斗胆问一句,您……爱皇上么?” 一个声音似乎游离在天外,淡淡的。 “爱?或许有吧……本宫曾经恨他冷漠,恨他绝情,那点残存的希望,曾经折磨我痛不欲生。那日我生子,他不顾礼法冲入产房,本宫亦感动过……” 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明月的眼睛,像是诉说,亦像是告诫。 “别为了一些无用的欲念,白白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明月的袖中,暗暗拽紧了拳头。 “娘娘,您喝一口参汤。” 借着端茶盏的借口,她背过了身子去,紧紧地咬住嘴唇,底下了头去,沉默不语。 “上官氏被勒死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背后传来轻声的询问。 这样的事情,此刻从皇后的口中问出来,却像是在拉家常般,极其平淡。 明月递上茶盏,回话道,“贼人的手段十分高明,明山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只验出了她的死因,剩下的事情,还在继续追查当中。” 她抿了一口参汤,点点头。 “本宫生产当日,上官氏故意在宫墙处,将父兄遇害的事情泄露了出来,因为这个,本宫差点惊悸难产而亡,如今太子顺利诞生,本宫亦平安,上官氏却不明不白地被勒死了,凶手的意图显而易见。” 说着,那方才流泪的眼睛,此刻却半眯着。 就仿佛,她从未流过泪。 “手段高明?呵呵……” 皇后的眼中露出一丝狠戾,嘴角扯出了阴森的冷笑。 “宋太妃……” “父亲,爹爹,你们等着,莲儿一定要给你们报仇!” 半晌后,那冷硬的声音,才又恢复了往常的淡然,她静静地喝着参汤,神情悠然又柔和,看起来十分惬意。 “好生看着那吃里爬外的婆子,别让她死了。” “是。” “侑儿的吃穿用度,都要好生检查……” “奴婢会好生照顾太子,绝不会让太子再有半分差池。” 正说着,明山甩着拂尘,急匆匆地进殿来。 “娘娘,皇上来了。” 皇后一惊,慌忙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子相迎。 “皇上……” “皇后快请起”,还没等她屈身,殷帝便将她扶住了,“你我二人之间,不必多礼。” 自从太子出生后,殷帝便喜爱得紧,时不时地都要来看一眼,醒时就挑逗玩闹,熟睡时便静静地看着,即便在小床边干坐,他亦甘之如饴。 那脸上的笑容,真是笑进了心底。她知道,他是真的喜欢。 “小夏子,将内廷新做的陶人儿拿来。” “钱同斯那家伙,最近搞了个小木马,朕看着有趣,便送来给侑儿玩耍。” “今年西陲国上贡了一块……” “哎呀皇上!” 见他喜不自胜,皇后娇笑着,轻轻低呼。 “侑儿还在襁褓中,还只知道喝奶,哪里能玩这么多?” 被这么一提醒,殷帝兀自反应过来,摸着头笑了笑。 “也是……还是皇后聪慧!” 尽管还是个婴孩,太子侑却三天两头地受到封赏,连带着整个凤栖阁的宫人,个个儿的脸上都乐开了花儿,日日洋溢着喜庆的氛围。 而其他宫里的人,也都跟着巴结起来。 “你看他的小嘴儿,多乖巧,真像皇后你。” “是吗?”榻上的人怔怔道。 “皇后你说什么?” 殷帝回过头来,满脸笑意地看着凤榻上的人,见她亲自拿针线在绣小衣,便有些心疼,“这些杂活儿累人,交给绣娘们去做就好,你生产才没几个月,要好好儿地保养身子,未来再为朕多添几位小皇子小公主!” 那张低垂的脸,猛然苍白得没有血色。 但等她开口说话时,却又“扑哧”一声笑了。 “皇上可别说,这一个都闹腾得我不够,再多添几个来,臣妾怕是要累得睡不着觉了。” “朕知道你累。” 他朝她走过去,随即伸出双臂,轻轻地将人搂在了怀中。 “你不必事事躬亲,也可节省些体力。” “父怜母惜掴不得,却生痴笑令人嗟。” “臣妾虽然嫁入皇家,却与常人并无差别,孩儿啼哭则心痛,孩儿不眠则忧心,孩儿饥饿更是忙不更迭,怎能不事事躬亲呢?” “他越健壮,无病无灾,臣妾便越称心。皇上等着罢,等到了三四岁的年纪,这整个宫里的奴才加起来,也都还不够使唤的!” “那怕什么?让钱同斯再挑一批伶俐的奴才!” 不知为何,她终究,还是想再试一试。 皇后的脸上,忽然神色黯然。 “皇上,您难道忘记了,臣妾差点难产而死的事情么?那日若非您强行闯殿,用真气为臣妾续命,臣妾恐怕此刻已经不在这里了。” 只一瞬间,她感觉到……气氛骤然冰冷。 殷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下来。 “上官氏已经去了,朕原本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彩女,竟然有这等妒忌心思,况且如今你也相安无事,一切都是朕的错,你要怪,就都怪朕吧!” “可是……” “时候不早了,朕还有许多折子没批,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他便放开了她,忽地腾起来,转身走出了殿门。 她感觉到,心里那点被填满的地方,终究还是空落落的。 “臣妾恭送皇上。” 等到明月再扶起她时,那湿润的眼中,已经有点点泪星。 “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娘娘又何必?” 皇后泪眼朦胧,咽下了最后一口委屈。 “我知道分寸,你不用担忧。” “纵使他尽心竭力照顾本宫,爱护侑儿,终究还是……不爱吧。” 第五十章 下毒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殿内的氛围,降到了零点。 兴许是感受到了周围的变化,摇床中正在熟睡的小家伙,忽然张开了小嘴,哇哇大哭起来。 皇后心疼不已。 她亲自将孩子抱起,百般轻声地哄着,乳母下人跪了一地,人人手忙脚乱,但用过几种方法,婴儿都仍旧啼哭不止,且声音一阵比一阵大,很是不对劲儿。 “可是你们喂奶不周?” 那焦急又凌厉的目光闪过,地上跪着的人纷纷辩解。 “皇后娘娘,这确实不干奴才们的事,奴才们这些日子喂奶,都定时定点,数量亦很均衡,饮水忌口皆很妥善,有明月姑娘照看着,奴才们不敢撒谎。” 她眉头紧皱,看向了明月。 “本宫总觉得蹊跷,你快些拿了牌子去,寻周太医来瞧瞧!” “是,奴婢这就去。” 变故突发,乳母们也惊惶起来,纷纷交头接耳出主意,却总是不见好。 明月手脚极快,半盏茶的时辰,便带着周院署匆匆赶到了。 “臣给……” “太医不必多礼,您快看看侑儿这是怎么了?哭得撕心裂肺,这都好一会儿了……” 事发突然,周太医也顾不得许多,急忙上来瞧。 “娘娘勿急,容微臣查检。” 他先是看过婴儿的面貌、舌苔,又将全身都细细检查了一边,都没有发现任何蹊跷,只是一昧地摇头,神色不展,敛眉沉思。 “太医,可有发现?” “敢问今日是由哪位乳母喂的奶?” 底下人悄然无声,都纷纷低着头。 “怎么都哑巴了?!”皇后冷冷的目光扫过,众人皆是一顿。 “若再不说,本宫便下令,将你们都拖出去,乱棍打死!” “娘娘……奴才们实在不知啊,今日奴才们小憩,都没有喂过奶……” 此言一出,几个乳母连连附和。 皇后的一张脸,显得愈发的阴沉,胸中猛然腾起一股怒气,直勾勾地瞪着底下人,仿佛要将她们看穿,脚步缓慢而沉重。 “这可奇了怪了!” “作为凤栖阁的乳母,太子喂奶的事情,你们竟然毫不知情?可真是太子的好乳母!” 联想到那意图坑害婴孩的乳母婆子,皇后心下一狠,向外道,“来人!全部带出去,交给掌刑司狠狠拷问,务必吐出实情!” “皇后娘娘饶命!” “奴才们实在是冤枉啊……” 一时间,凄惨的哭喊声响成了一片。 那掌刑司,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流水样的刑法走一遍,即便最后有人吐出了真话,也断断没有活路。 里面的人,个个儿都被称为“阎罗王”。 “拖下去!” “娘娘且慢!” 女子的叫声从殿外传入,眨眼间,就见明雁疾步跑了进来,她还没到皇后跟前儿,便“咚”的一声跪了下去。 那刚从御膳房拿来的糕点,登时砸了一地。 “是赵嬷嬷!” 地上的人喘了一口气,接着道: “昨日下了一场秋雨,几位乳母都感染了风寒,奴婢不放心,便临时去**府挑人,就是姓赵的,赵嬷嬷来之前,奴婢还特地叫人细细检查过,身体康健,家世清白,奶水也十分丰足。” 说完,她又接连磕了几个响头。 “是奴婢严查不当,奴婢该死!” “这人可还在?” “她喂完奶后,便被玉门轩的宫女叫走了,人应该还在**府,奴婢这就是叫!” 皇后点点头,对明月使了一个眼色。 二人匆匆忙忙地去了。 “太医,不知道太子是何症状?” “回娘娘的话,太子四肢酸冷,腹内痛楚,如果微臣没有猜错,应该是乳母食了寒凉之物,化作**喂到了太子的口中,加上这天气骤然变化,婴儿的身体娇弱难捱,便腹内绞痛起来。” “只是……” “只是什么?”眼看孩儿受罪,皇后的眼中快要淬出火来。 “只是乳母不在,微臣亦不敢断定。” 想到玉门轩,她连连跺脚,心中愈发的阴冷。 这是要将我郑氏一族,赶尽杀绝么?! “娘娘放心,好在发现得早,真实无碍。要是再多食几餐,导致婴儿的肠胃受损,那就更加麻烦了。” 说着,他从箱箧中,取出了一只天青色小瓷瓶儿。 “将这里面的药丸用滚水化开,每半个时辰一次,每次一粒,尚可缓解,等乳母带到,微臣细查看后,才可对症下药。” “多谢太医!” 皇后的语气十分感激。 “来人!给周太医上茶,将本宫存着的雨前龙井泡上。” “是。” “多谢娘娘。为皇家尽责是微臣的本分,娘娘无需客气。” 将药喂下后,婴儿果然停止了哭泣。 皇后心下释怀了不少,在殿中不停地踱步,等待着明月和名雁二人回来。 一盏茶的功夫,殿外响起了脚步声。 “怎么样?” 明月机灵,立即走上前来,附在皇后的耳边,小声地说了两句。 “什么?!” 那张苍白的脸上,焦急转变为惊异与愕然,久久不曾说话。 凭借多年的经验,周太医有所猜疑。 “娘娘不必忧心,既然此药有好转,微臣便再多开几剂,每日按时服用便是。皇上特地下旨,重建了临时的太医署,就在凤栖阁边儿上,太子若是再有不适,娘娘随时遣人来找微臣。” 说完,他又后补了一句。 “如若微臣不在,有一名叫做‘灵均’的太医,是微臣的大弟子,此人心术颇正,医术均为微臣传授,让他来亦可。” “如此,那就多谢周太医!” 对于这位及时雨,她有说不出的感激。 “娘娘客气,微臣告退。” “明山,送一送。” 等太医走后,皇后屏退了下人,将太子哄睡着,才逐渐歇息下来,想到方才的一幕,犹自心惊。 “究竟是怎么回事?” “奴婢去**府细细查问过,那里确实是有一位姓赵的嬷嬷,年纪也相当,只不过却是个看门人,早就过了生育母乳的年纪。” “人是从**府带走的,掌事的怎么说?” “明雁当时去找人的时候,掌事的并不在场,是一个小太监带着去挑选的人,这次我们去,连这个小太监也一并不见了……” “哐!” 杯盏砸下,皇后的脸上呈现出盛怒。 “朗朗乾坤之下,宫规矩如此森严,是哪个狗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放这种贼人进来?!” 见主子发怒,名雁亦胆战心惊。 毕竟这件事,是从自己的手里经过的。若是太子一旦出事,后果将不堪设想! “主子息怒。” 明月换了一杯热茶,轻轻放在了茶几上。 “事情只要是人做的,就会有破绽,咱们只要仔细查,往深了挖,便定能找出线索来。” “玉门轩那边情况如何?” “听那边的探子说,今日琵琶的确出过门,一盏茶的功夫,便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女子,从后门进去的,动作十分小心。”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听探子的描述,那女子身姿打扮,倒是和喂奶的母乳十分相似,可惜只远远地看到了背影,没能够瞧到正脸。” 皇后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合上。 “真是好手段!明雁你可看清楚了,还记得那母乳的长相么?” 明雁点点头,语气十分肯定。 “只要让我再次见到她,凭她化成灰我都认得!” “明月,你叫人守着,她既然进去了,就肯定会出来。另外查一查,看最近宫中,有没有生育过的宫人,或者新晋的乳母,亦或者,探亲的亲眷……” “是。” 玉门轩内落木萧萧,人迹罕至。 推开门看时,残霞辉映,整个宫内寂静无声。 琵琶的身后,带着一个女子。 她约莫二八模样,身穿一件月白色的细纹上裳,远远地看去,身姿倒是有几分圆润。头上梳着坠倭髻,用绿绸丝绾发,全身上下十分朴素,唯独腰间挂着一只翠绿柳心香囊,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又有几分妇人的风尘气。 宋太妃正端坐在书案边。 手中执笔挥毫泼墨,一幅赤日江山图气势恢宏,已经显出了大半个轮廓。 瑛琰进殿匆匆,说话十分细声。 “娘娘,琉璃姑娘来了。” 她抬起头来睨了一眼,手中的笔墨挥毫不停,语气十分冰冷。 “哼!她来做什么?” “本宫被困了这么久,也不见她探望一星半点儿,敢情是人言可畏,如今知道本宫搬回了玉门轩,偏偏在这个时候进我的门儿,居心不良!” 知道她没好气,瑛琰只得小心劝慰着。 “娘娘若是不喜欢,奴婢让她走就是了,只是咱们身陷囵圄,正是孤立无援、需要用人的时候,她既然敢只身前来,想必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不管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 说话人语气一顿,看了主子一眼。 “咱们现在的处境……” 只一眼,宋太妃便懂了她的意思。 “叫她进来吧。” “是……” 琉璃的模样依旧娇俏,身姿婀娜,多了一股别致的韵味,那是一种女人的专属气息,更显得妩媚风流。 见到宋太妃,她哗啦一下便跪下了。 “女儿琉璃拜见母妃,多日没来看顾,还望母妃恕罪。” 因长相与幼年的祈阳公主相似,琉璃被宋太妃收作了义女。因此不在人前时,都称一声“母妃”。 宋太妃神情淡淡的。 “起来吧,许久未见璃儿,倒是越发地出落了。” 只一瞬间,琉璃的眼眶中,忽然泪眼盈盈。 “母妃莫怪,自从母妃生病后,太后便时时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想要杀我泄愤。璃儿深知自身难保,决不能再拖累母妃,便四处打点出了宫门。” “璃儿此生无意再进宫,不料却听闻母妃被囚困,心中着急,才想着入宫来看探望,若是母妃有用得着的地方,璃儿也好尽一份孝心。” “璃儿来迟,还望母妃见谅!” 她这番话说得热泪盈眶,神色动容。 宋太妃对她向来防备,但此时此刻,语气却也不免亲和了几分。 她站起来,亲手扶起了地上的人。 “你既然回来了,就暂时住在这里吧,诸事小心,每日便陪着我说话解闷儿。如今这玉门轩比不得以前,我清退了伺候的宫人,凡事都是瑛琰在张罗,你就将就些吧。” “是。” “璃儿谢母妃收留,只想一心留在母妃的身边,为母妃分忧,绝不给您添麻烦。” 这三句不离“母妃”,直戳人的心窝。 宋太妃本来生活难捱,心中担忧宋肄,思念三皇子,听着这些话,越发地想念幼年夭亡的祁阳公主,不由得潸然泪下。 “你过来,让母妃好好看看,傻孩子,这段日子是不是很难过?” “只要母妃安好,璃儿便不觉得难过。” “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 夜晚,睡至夜深。 琉璃被身上的胀痛惊醒。 见四周静谧无人,她便悄悄地起身,暗暗打开门,走到了廊下,空气之中,传来了一阵淡淡的腥味儿。 次日清晨。 太后在辰阳殿,召集后宫众位妃嫔请安,太妃在前,皇后其次,后面方才是诸位妃嫔。这其中,既有深居简出的静太妃,也有早已遁入佛尘的毓太妃。 “臣妾参见太后,愿太后长乐无极,福寿绵延。” “都起来吧,赐座。” “谢太后恩典。” 太后高高在上,身穿玄色金丝鸾鸟百花朝凤绣纹朝服,梳着朝凰髻,前方戴一顶莲金花冠,左右坠东珠耳环,腰间束绿松石,手上拿着檀木圆珠手钏。 此刻她正襟危坐,严肃地瞧着底下一众宫嫔。 那略显苍老的声音,逐渐在殿内响起来。 “自从新帝登基以来,后宫条例散漫,规矩不严,纲纪不正,导致后宫一团糊涂,家不像家,国不像国!” 她这番话,说得很重。 皇后急忙站起身来,跪下请罪道:“是儿臣疏于管教,还请母后责罚。” “你先起来。” “今日哀家诏大家来辰阳宫,也正是为了这个。近几日,哀家听到了一些耳风,在这后宫之中,竟然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妄想谋害太子!” 霎时间,众人的目光惊疑,个个儿敛声屏气。 皇后只感觉,自己成了众矢之的。 “在这殷宫之内,哀家的眼中揉不得沙子,要是哪个妃嫔错了主意,起了动摇国本之心,定当按照律例,严惩不贷!” 众人且惊且惶,纷纷道:“嫔妾不敢。” 她手上的佛珠轻捻,目光向底下扫了一圈,随即放缓了声音。 “静太妃身体可还康健?毓太妃常年居宫门,也该多出来走走……想当年宫规甚严,有长辈做表率,也敢让晚辈们瞧瞧。” “多谢太后关心,嫔妾谨记教诲。” 毓太妃的神情,始终淡淡的。 “谢太后,嫔妾的身体尚可,只是大不如从前,每逢天气变化,便要发作一番,已经是老毛病了。” 说着,静太妃一口气没能缓上来,掩着帕咳嗽不停,脸颊涨得微红。 珈蓝立在一旁,尽心服侍着。 看着面前的这些人,隐后总觉得十分膈应。尤其是毓太妃。 “好了,都退下吧,宋太妃留下,陪哀家说会儿话。” “是……嫔妾告退。” “儿臣告退。” 无题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殿内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没一会儿,辰阳殿便空寂了下来,只剩下太后和宋太妃二人。 隐后高高在上,宋太妃屈居下位。 上头的人,只顾着喝茶把玩,手上的绿如意换了三遍,却始终不肯开口,仿佛殿下的人,就不存在一般。 “贱人!” 宋太妃生性爽白,此刻心头蓦然火起,在心中连连叫骂着,说话的语气中,也不免显露出几分硬朗。 “不知今日留下臣妾,是为何事?” “何事?” 上座的人眼光一凌,淡淡地笑了起来。 “太子遭到奸人所害,襁褓婴孩,国之栋梁,能活着已经是万幸。” 看着上方的人,宋氏眉毛一挑,“太后在怀疑臣妾?” “太妃你多虑了!” 她收回了笑容,神情蓦然变得十分冰冷。 “哀家何曾怀疑过你?只是听闻你的玉门轩中,近两日来了一位新客?哀家方才说了,身为先帝的宫嫔,凡事应当做出表率,宋妃倒是瞒得好辛苦!” “你……” 宋太妃心里一个响雷滚动,猛然地抬起头来。 “你监视本宫?” “监视?”上座人看着她,眼神戏谑道,“如今这整个后宫都是哀家的,哀家需要监视谁?” 这句话,惊得宋太妃连连后退。 “果然……果然……本宫就知道,依照你的性子,哪有这么容易就放过本宫?” 太后呷了一口热茶,却没有再抬头。 “你我二人本为姐妹,何来放过一说?” “姐妹……哈哈哈……”底下人面色显露出无奈,忽然仰天长叹一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还如此惺惺作态做什么?” 上座的人久久不语。 大殿内陷入了寂静。 良久后,宋太妃的神色平和下来,看着上方的人,才淡淡地开口。 “琉璃是嫔妾的干女儿,她十分像嫔妾故去的孩儿,祁阳当年……你不是也十分喜欢?嫔妾年迈,双亲早逝,只留下了一个亲弟弟,亦远在边陲,自然不似太后能够承欢膝下,享受天伦之乐。” 她这番话说得凄苦,情感发泄处,开始隐隐地哽咽。 “还望念在嫔妾的丧女之痛上,不要降罪于璃儿。” “干女儿?降罪?” 太后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了几声怪笑,像是寒夜中的黑鸦,听得人发渗。 “你了解过她的身世么?” “身世……”听闻这几个字,底下人喃喃自语,随即对上隐后的眸子,“本宫当然了解!” “罢了!” 上座的人发出幽微的轻叹。 “既然你执意如此,哀家也不便勉强,只是这个女子是个祸害,你得提防,若宫中因此不安宁,届时别怪哀家不留情面!” “是,嫔妾记住了。” 看着她出宫门的背影,瑛琰的神情十分不解。 “太后本来万事俱备,为何今日不一并发落她?” 座上的人发出了一声冷哼。 “强弩之末,哀家不屑于动手,况且今日她自称‘嫔妾’,态度已经认输,又何必赶尽杀绝?最近看到她,哀家总想起当年,身为宫婢,无权无势,被姜氏戕害也无力还击,却是她挺身而出,救了哀家。” 瑛琰在一旁束手沉默。 “太后仁慈,宋氏能遇到太后,是她的好运气。” 不料座位上的人,却连连摇摇头。 “太后的意思是?” “哀家如今仁至义尽,是福是祸,还看她自个儿的造化。” 身旁的人不好再说,便笑着转话道:“再过两个月,便是您的寿诞,也该准备起来了,咱们也好热闹热闹!” “如今战事方平,百姓没过几天好日子,便把钱粮节省些下来,告诉皇上,从简办就好。” 瑛琰低头:“太后仁心,是百姓的福气。” 辰阳宫外。 一个踉跄的身影,跨出了宫门口,宋太妃的整个人,看上去都十分低沉。 “本宫这是怎么了?为何会这般委屈求全?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难道真的……要这么快就放弃?……” 宋太妃在内心深处,不断追问着自己。 但越问下去,她的底却越微弱。 琵琶扶着主子的手,看得十分心疼。 “胜负乃兵家常事,娘娘您振作些,韩信当年虽拜将封侯,在没能成事之前,亦受过胯下之辱,咱们还有一丝胜算……” “别说了!” 宋太妃将双眼一瞪,急忙打断了她的话。 “娘娘您怕了?” “本宫命令你,这件事不许再议论。” 看向主子那凌厉的目光,琵琶讪讪地闭上了嘴,只扶着她,一步步地朝着玉门轩走去。 秋风萧瑟,叶落归根。 诸多妃嫔从辰阳宫出来,以皇后为尊,其余者都依照位分并行。 一路上鸦雀无声。 拐过了分道口,一行人散去,那凤銮旁边的人,便只剩下了静太妃。 “许久不见,不知道太妃的饮食是否还香甜?您一向身子骨儿弱,方才听闻在殿内咳嗽,这秋下凉了,更要注重保养身子才是。” “多谢皇后关心,本宫这两日偶感风寒,过几日便好了。” 皇后微笑不语。 静太妃的脸上,有略微的踌躇。 “本宫……本宫近些日子闲来无聊,便亲手做了一双婴孩的虎头鞋,便想着,若能穿在小太子的脚上,也是本宫的福气。只不过不是什么贵重的物件儿,不知娘娘可否会嫌弃?” 凤銮上的人心下一喜。 她今日要的,便是对方的这番话! “既然是娘娘的心意,自然难能可贵,希望侑儿穿了娘娘做的鞋子,能够得天宏助,福寿万年!” “本宫亦会夜夜祈祷。” 正说着,轿辇即将行至宫墙角,静太妃看向皇后,微微颔首。 “本宫身子不适,受不得寒凉,就不叨扰皇后娘娘了。” “是……太妃慢走。” 待人走远了,明月跟在皇后身边,小声道: “娘娘就这么相信静太妃么?她毕竟与凤栖阁走动甚少,即便有先前的示好,但咱们与她们无恩无义,也没有把柄在咱们手上。” “原本本宫也不信……” 想到太子,皇后却忽然转了语气,“但自从有了侑儿,本宫便多信了几分,她与南安王分离二十余年,难道心里就不恨么?本宫……愿意赌一把!” “是。” 自从琉璃住进玉门轩后,便整日无所事事,变着方儿地哄宋太妃开心。 宋太妃失意,此刻正郁郁寡欢。 她深知自个儿翻身太难,所以无论琵琶如何劝说,都始终无心朝政,甚至还放出了信鸽,告诫宋肄安分守己,别再做无谓的挣扎和牺牲。 “母妃为何这么早就认输?” 琉璃的脸盘长圆润了不少,眼神看似天真。 “如今江山不稳,诸王都暗藏心思。母妃是堂堂的名门武将之女,为何要输给一个小小的奴婢?论家世论,论性情,论智慧论人心,母妃哪一样都不逊色,却唯独输在了一样上。” “哪一样?” 尽管她心如止水,却也被琉璃挑动了神经。 琉璃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语气十分亲和。 “母妃您想,隐后能传召翊妃,控制皇后,让郑氏乖乖儿听话,不就是有一个做皇帝的儿子么?世界从来是祸福相倚,如今母妃委曲求全,她对玉门轩放松了警惕,才是咱们谋事的好时候!” “这……” 宋太妃的目光雀跃,犹自心惊。 “哎呀母妃!您别再犹豫了!” “若非太后阻扰,不让我守在母妃身边儿,璃儿又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她就是见不得您好,要让您在她手底下,做一辈子的傀儡……” “母妃,您真的甘心么?” 这番话,琉璃说得极其到位,简直说到了宋太妃的心坎儿上! 她心动了。 琉璃直勾勾地盯着她,目光炽热,看上去诚挚无比。 “母妃莫不是担心,璃儿欺骗您?” 眨眼间,琉璃仿佛换了一个人般,眼中涌现出强烈的恨意。 “我也恨她,她毁了我的一生……若不是这个老货,我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母妃!隐后,现在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不是么?” 宋太妃的目光闪烁。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从没认识过琉璃。 但心中强烈的不甘、恨意,却让她忽略了对方的缺点。 “隐后这个人,心思深沉,动作狠绝犀利,本宫如果没有全胜的把握,定然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还有夙儿在,本宫……本宫不想让他为难,多走一步险路。” 琉璃睨了她一眼,随即垂下了头去。 她隐藏住心中的恨恶,变得乖巧无比。 “母妃说得也是,是璃儿考虑不周。” 窗外的树叶簌簌摇落,一股强烈的冷意,朝着宋太妃袭来。 “今日本宫去辰阳宫请安,听闻前几日,小太子遭遇暗算,太后怀疑本宫,大加训斥,语气极重,若不是本宫识时务杰,及时低头,怕是今儿个就回不来了。” “太后没对您怎么样吧?” 琉璃抬起头来,语气熙和,眼神中流露出万分关切,她一把抱住了眼前的人,动作极其温软,真如同亲生女儿一般。 “璃儿心疼母妃……” “这种事情,总不过是皇后得子,妃嫔之间怨恨争宠,关母妃什么事?” “好了……” 宋太妃犀利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不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琉璃立马红着脸,静静低下了头去,语气微弱而踌躇。 “母妃这是怎么了?” 半晌后,宋太妃才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也没什么,只是见璃儿清瘦许多,本宫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璃儿能侍奉母妃,是璃儿的福气。” 她走到宋氏的身后,轻轻地在肩上揉捏,缓缓道:“璃儿愿意一生陪在母妃,不离不弃。” “唔。” “有一句话,璃儿不知道当不当说……璃儿最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是……说是此次谋害的事情,与当年姜妃的灭门案有关……” “砰!” 茶盏砸在地上,摔出猛烈的声响,只刹那间,宋太妃满脸震怒。 “放肆!” 琉璃急忙跪下了。 “母妃息怒,璃儿也是不小心,听宫里的老人说起,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说得有眉有目……” “那贱人也配?!” “当年她参与谋害先帝,罪不容诛,先帝留得她全尸,已经是法外开恩,还想着来兴风作浪?” 琉璃眉头紧皱,眼珠转动了几下。 终于,她摁下了心头的恨意。 “母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璃儿亦很好奇……” 宋太妃咬牙道:“当年这件案子轰动全城,一夜之间,姜氏母家遭灭门,全府上下两百三十六一口人无一幸免,姜氏谋反被赐死,那贱人心肠歹毒,罪有应得,我的祁阳……”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凝噎。 “我与那贱人同日诞下孩子,无论如何,她也不该对祁阳下手……她还这么小……” “这些年来,本宫常常做梦,梦见祁阳躺在昭和宫的花池中,浑身**的,哭着对我说,母妃,我冷……母妃,我冷……” 她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胸口,浑身颤抖不已,几乎肝肠寸断。 “祁阳……” 琉璃冷看着她,表情阴冷。 “祁阳要是还在,也该长你这么高了。” 听她说出这话,琉璃的语气愈发温和,柔声安慰道:“母妃切莫再伤心,不然可让璃儿怎么是好?” “像,真是太像了!” 琉璃的嘴角,滑过一丝不经意的笑。 一个月后,邶安王三皇子回宫。 不知为何,殷帝忽然震怒,以“大不敬”之罪,罚他在府中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 邶安王依旧抱剑负立,神情不悲不喜。 只是在那冷毅的嘴角处,扯出了一抹苦笑。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臣弟随皇兄出生入死,从未有过二心,纵使母妃挑动,我也终归念着兄弟之情,却不想皇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是如此刻薄之人。” “下去!” 看着底下人淡淡的表情,殷帝越发的震怒。 两行清泪滑下来,汇集在下颌处,滴滴落下,一双倔强的眸子中,闪出悲伤又桀骜的光,映着额间的玄色玉带,瘦削俊美的容颜,依旧倾倒众生。 邶安王的神色,蓦然怅惘。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皇兄是否还记得这句话?但从今日起,殷夙的哥哥便已经死去,皇兄,也只能只是皇兄了”。 “夙儿……不要怪朕。” 龙座之上,那人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痛苦。 “朕也是迫不得已,你太过聪慧,性子孤冷桀骜,不管是美人还是金钱,都无法降服于你,难道不是贪念这掌管天下的权势?” 他的余光撇过那上位的人,苍凉一笑。 “皇兄怎么忘了,殷夙跟着你时,你便一无所有。自古明君必怀仁,殷夙此生死不足惜,还请看在臣弟为你尽忠的份儿上,善待我母妃。” “当然。” “太妃如今已经偃旗息鼓,朕从不为难无用之人。” “多谢。” 邶安王转身走出殿门,衣袍带风,神情依旧冷毅,带着某种决绝。 阴翳的天空中,雷声颤然轰鸣。 细雨悄然地落下,砸在了人的脸上,有股冰凉的触感。 那背影渐渐远去,挺拔的身姿,最终也消失在了视线当中,殷帝收回了目光,那双掌着龙椅的手,却因为久久没有动,而逐渐变得麻木起来。 “皇上……” 小夏子猫着腰杆儿,看向主子小心地开口。 “他既然无欲无求,朕亦不会食言,小夏子,传朕的口谕,着命内廷,好生看顾玉门轩!” “是,奴才遵旨。” 第五十二章 夺命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殷夙归来的消息,早传入了宋太妃的耳朵里。 “琵琶,吩咐小厨房,赶紧预备着!” 她迫不及待地亲自下厨,足足做了三十二道菜,直到满桌杯盘,完全放不下后,这才意犹未尽地罢了手。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宫门前,日晷上的指针,影子在不断地移动。殿中的人焦急万分,来来回回不停地踱步,时刻都守着殿门,几乎望眼欲穿。 “娘娘……不好了……” “发生了何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邶……三皇子在华阳殿述职,对皇上大不敬,已经被禁锢起来,关入了邶安王府!” “什么?!” 宋太妃一个趔趄没站稳,两眼一翻,顿时瘫软在了地上,内心惊悸不已,整个人捂着胸口,不停地大口喘气。 “都是本宫……是本宫害了他!” 琵琶见事情不对,连忙屏退了下人。 “娘娘,皇子只是被囚禁了起来,并无大碍,您切莫慌张。” “若非本宫哄骗他,让他去给宋肄送信儿,皇上也不会怀疑他……这件事,一直是本宫的一道心病!没想到,还是发生了……” “主子!” 琵琶还想再劝,琉璃从后殿走了出来 她热切地看着地上的人,那满面的神情上,显露出“怒气不争”的焦急。 “母妃糊涂!这岂是你的错?” “自古疑心生暗鬼,三皇子向来忠心耿耿,谨守君臣礼节,又何曾有过半点儿僭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母妃常年活在后宫之中,这些帝王的伎俩,难道您还看不明白么?” 说着,她镇定地将人扶起来。 宋太妃兀自呆怔,猛然一回手,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衣袖。 “你是说,皇上是故意想除掉我们?” 但只在一瞬间后,她旋即又摇摇头。 “不……不可能,太后已经承诺,只要本宫罢手,就让夙儿平安,让我颐养天年,不会再伤害我们母子两,又怎会出尔反尔?我要去问她!” 急痛交错之下,宋太妃猛地朝着殿外奔去。 幸好琵琶及时反应过来,连连按住了她。 “娘娘去了要怎么说?若三皇子果真因为……”她猝然放低了声音,贴在宋太妃的耳边,道,“因为谋反被囚,娘娘这一去,岂不是坐实了罪名?到时候羊入虎口,是为敌人做嫁衣!” “……” 宋太妃双唇颤抖,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本宫应该怎么办?” “若母妃不嫌弃,容璃儿前去探听一番,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再做定夺也不迟。” 她看着眼前的女子,表情愣愣的,见她言行乖巧,聪明冷静,透露出一股不同于常人的睿智,便蓦然点了点头。 “好。” 辰阳宫内。 太后穿一身如意缎绣五彩祥云常服,原本乌黑的发髻中,露出了缕缕白丝,长袖之下,盖着一对古翠镂纹玉镯,鼻间可以闻见浓厚的檀香味儿。 花几的美人觚上,一簇鲜黄蓬勃的金丝菊,正在怒放。 “太后。” 听完瑛琰的话,她抬起头来,淡漠道:“这么说,他真的处置了殷夙?” “这件事千真万确,此刻在邶安王的府邸外,尽是大内的守卫。” 她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这样甚好,看来哀家终究没白疼他,在要紧的时刻,还知道分寸。只是这件事太过显眼,难免落人口舌,自古帝王怕言官……你这样……” 她侧过身子,在瑛琰的耳边交代了几句。 “是,奴婢这就去办。” 第二日,华阳殿早朝。 殷帝坐在王座之上,底下站着一群老臣,此刻全都嘁嘁喳喳,左右交耳,哄然议论成了一锅粥。 “各位,宋肄身为大殷将领,趁大军与北境鏖战之际,设计坑害郑氏二位将军,致使二将被敌军团围,导致兵败自杀,大殷战败,让出公主和亲,此等大辱,万万不能姑息!” 话毕,下方又是一阵哄然。 殿中央的人愤慨不已,蓦然拔高了声调。 “边境整整十五万将士,纷纷联名上书声讨……皇上,为了安抚将士之心,慰藉老将军在天之灵,纵使您仁慈,也需得早做决断!” 见状,老侍郎站出来道: “宋肄枉顾国法,其罪的确难诛!但邶安王一向忠心耿耿,宋太妃身为先帝妃嫔,从未有僭越之处,还望皇上明鉴。” “此言差矣!” 中书令持笏出列,冷冷地扫了一眼方才说话的人。 “圣上顾念手足之情,未曾迁怒,已是仁慈至极!如今邶安王办事不力,幽居是按国律惩办,宋肄罪名昭著,宋太妃身为胞姐,若继续享受天家恩惠,实在让将士寒心!” “侍郎身为朝臣,却力保奸臣,到底是何居心?” “你……” “老臣斗胆请旨,将宋太妃挪移出玉门轩,发配到城外的法华寺,为大殷祈福修行,终身不得回城,以告慰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 朝臣当中,再次炸开了锅。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见这阵仗,那些原本还想求情的人,都噤声住了嘴,纷纷出列附议。 一时间,偌大的朝堂之上,黑压压的跪了一地人。 上位男子的神情,却变得十分阴沉。 骑虎难下,逼上梁山,大概就是这种心情。母后,果真狠绝不留情! “爱卿们……”殷帝发声,朝堂上立即一片死寂,“诸位大臣的心情,朕能理解。只是宋肄已经腰斩,宋氏族人即将发配边疆,变卖为奴,倘若牵连太广,反而对朝堂不利。” 那双犀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堂中央的人。 “太妃一生服侍先帝,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又诞育了三皇帝,是大殷的有功之人,不可太过苛责,就让她住在宫中颐养天年,也尽朕的一份儿孝心。” “中书令意下如何?” 一股莫名的威压,落到了那人的身上。 “是……皇上圣明!” 听到这句话,众人也齐齐跪拜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而华阳殿发生的一切,早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无数双眼睛,都在冷冷地盯着玉门轩,作为内廷总管,刚到了晚膳的时辰,钱同斯便带了一行人,提着各种山珍海味,朝着玉门轩的方向走去。 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滚!都给本宫滚!” 粗糙的粥碗被打翻,浆糊洒乱在地上,流露出一股难闻的霉腥气。 宋太妃半躺在榻上,气得满脸涨红,死死地瞪着眼前的人,双手强撑着桌沿,在不住地颤抖。 “本宫还有一个儿子!本宫没倒!” “你们这些狗奴才,都给本宫等着……” 钱同斯的身板站得笔直,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声音尖细得刺耳。 “我说太妃娘娘,您可将就些吧!这还是看在二位主子的面儿上给的,宋氏一族连坐,抄家,发配……留下一条命,那是皇上仁慈,您以为还是以前呢?” “滚!” 那手臂上的拂尘,得意地甩了甩。 “既然太妃娘娘不吃,那就算了,咱家走吧。” 一行人来去匆匆,沿着玉门轩的廊道,慢悠悠地迤逦而去。 三日后,玉门轩传来了一片哀嚎。 宋太妃悬梁自尽! 凤栖阁内。 皇后靠着金绣撒花大迎枕,淡淡地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干和枝丫,几只黑鸦咿咿哇哇,扑腾了几下翅膀,正欢快地从枝头上飞过。 “爹爹,哥哥,你们的大仇得报了!” 明月从殿外进来,手上拿着一只银白的瓷盅。 “娘娘,这些乌鸦还要喂么?” 那迎枕上的人,呆忡地望着天外,许久没有说话。 而今年的秋天,仿佛格外喜欢下雨。 绵绵的秋雨汇聚成河,冲刷了桩桩的陈年旧事,将一切湮没,却又展露出了新的端倪来。 玉门轩主殿的房顶上。 琉璃孤身一人在那儿坐着,光着头顶,任凭雨丝湿了乌发,单薄的鹅黄色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不知道为何,此时此刻,她却感到胸口在隐隐作痛。 那张苍白的脸,痛苦地垂下去,埋在了手掌之中。 他在她的身后站了许久。 见她丝毫不爱惜自己,他便将披风解下来,缓缓走过去,轻轻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秋雨噬体,你的身子还没好全,怎么禁得住这凉水?” 她转过头去,用袖子胡乱擦干了眼泪。 “你怎么来了?” 男子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轻叹了一口气,看着雨意的天空,淡淡道,“宋氏已死,你便罢手了吧?” “不……” “你难道还不肯放手么?” “老妖婆还活着,我岂能善罢甘休?!” 她的声音咬牙切齿,从胸腔的深处传来,爆发出某股强烈的恨意。 男子的语气一滞,声音悠悠的。 “难道你……就没为他想过么?没了娘亲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多年以后,我要怎么告诉他?” 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忽然被触碰了一下,琉璃的目光变得十分温熙。 “他还好么?” “他很好,你放心。其实……我最担心的是你。” 他想抱住她的肩头,却被一把推开了。 “我这辈子作孽太多,手上沾染的血腥味儿太重,心魔已成,难以自拔。趁他还小,你就带着他走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找个干净的地方,和平安乐地度过一生!” 那双目光,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你若是舍不得这荣华富贵,怕受拖累,便为他找个好人家,每年去探望一眼,只要孩子过得好,也不枉我与你的一番情义。” 不料男子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我要带你一起走。” 琉璃望着天空,她的眼神之中,半是怅惘,半是痛楚。 “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已经由不得我了!” “只要你愿意,我便抛下这里的一切,带着榛儿,咱们找个物阜民丰的地方,好好地过日子。” 琉璃却忽然变了脸。 那眼神中,透露出丝丝的不屑与鄙夷,她冷冷地看着他,语气十分厌恶。 “就凭你,也配?!” 说完,她一把扯摔了身上的披风,沿着房顶走过,跳出了房檐下,最终扬长而去。 “璃儿……” “别追!” 前方传来的那声呵斥,让他的双脚再也挪不动半步。 邶安王府邸。 大门外,两个石狮子依旧威武,却立着无数的禁军,重重守卫,十分森严。琉璃远远地看着,先是用银钱买通了送饭的宫人,蛰伏大半个月后,终于瞅到了机会。 “三皇子,请用膳。” “知道了,下去吧。” 殷夙本来脾性怪癖,平时就少有人敢惹他,自从他被禁锢后,送饭的奴婢都行动利落,不敢逗留丝毫。 而面前的人,却久久没有动。 他已经有几分不耐烦,也不看来人,只单手一挥:“下去。” “本王叫你下去,没听见吗?” 那宫人慢慢地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殷夙的脸,面容显得十分平静。 “不知道三皇子,是否还记得奴婢?” 他皱了皱眉头。 “教坊的舞姬?”一双犀利如鹰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起来,语气却很平和,听不出半分波澜,“你来这里做什么?赶紧滚出去。” “三皇子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不想!” “多日前,宋太妃在玉门轩上吊自裁,王爷可是还不知道?您前脚被禁锢,后脚宋氏一族便被判罪,王爷向来机敏聪慧,这其中的缘由,仔细思虑便知。” 殷夙额上的青筋暴起。 那双犀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女人,慢慢地走过去,一把卡住了她的脖子。 “说,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他直直地逼视着她,眼神无比冷漠,却冷静得让人害怕。 “胆敢挑拨我与皇兄的关系,信不信本王杀了你?” 琉璃艰难地咽下一口气。 她压制住心中强烈的恐惧,无所畏惧地冷笑道:“王爷若是想杀我,大可不必自己动手,直接对外声张便可,为什么还不叫人呢?” 空气凝滞,只听见骨骼的声响。 随着手掌力度的加大,她已经不能呼吸,脖子被掐得生疼,仿佛随时都要断裂。 那双晶亮的眼珠中,涌现出了泪花。 “放……” 琉璃兀自挣扎,但此时此刻,手上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她像一只小鸟般,命被别人捏在手上,而那双眸子中,却仍旧不服输。 “说,为什么要骗本王?” 她闭上双眼。肺部仿佛快要炸裂! 终于……他放开了手。 “咳咳咳……” 失去了重心的支持,女子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抚着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不断地大口喘着气。 男子抑制住心中的怒火。 他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指尖却仍旧在隐隐颤抖,背转过身去,一字一句道:“这件事情,本王自会查清楚,滚。” 琉璃拖着无力的身子,趔趄着走了出去。 房间内传来关门的声响。 那挺拔的身姿,却扶住桌沿,缓缓地滑落,他将头埋在双臂之中,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惧怕,瘦削遒劲的躯体,此刻不断地颤抖起来。 “宋太妃已经自裁”、“太妃自裁”、“自裁”…… 这些字眼,不断地在他的耳边响起,折磨着他最后的一点温情。 “不……” 殷夙抱着自己,紧紧地蜷缩在墙角处。 “我还在世,母妃你……你怎么会选择自裁?是夙儿的错,夙儿对不起母妃,要是我早听你的话……是儿子让您失望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袭遍全身,他像婴儿一般无助。 他好想,让母妃来抱一抱他。 好冷……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了地上,濡湿了一片。 “母妃,对不起,你定是对夙儿绝望了吧?若是那日在房梁上,我能下来看你一眼,让你听一听我的声音,你是不是就不会选择走?母妃……” 无尽的悔意像浪潮般,不断地朝他袭来。 从天亮到天黑,殷夙一只瑟缩在墙角的地方,几乎纹丝不动。 “为什么……为什么……” “皇兄,你答应好好待她的……” 谁也不会想到,殷城之内,那个无比刚毅冷冽的邶安王,那个总是抱剑傲立的男子,甚至面对皇权、死亡都不会眨眼的人,有一刻,竟然会如此脆弱。 等再抬起头来时,那双犀利的眼中,迸发出无限的悔恨。 案上的琉璃盏,不知道何时,已经化为了粉末。 次日,邶安王殷夙逃逸。 听到消息后,殷帝放下正在批改的折子,一个人沉默了许久,看着眼前的空气,发出了一声幽微的叹息。 “你为什么要逼朕?” “传令下去,皇宫增派羽林军,严加防范,凤栖阁内所有人等,全部搜身检查,凡是可疑之人,一律赶出去,反抗者格杀勿论!辰阳宫等内殿加强戒备!” 他忽然放低了声音,感到浑身酸软无力。 “派遣重卫,守着宋太妃的梓宫,三皇子一旦出现,立即派人来报告朕。” “是!” 第五十三章 边陲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朔风猎猎。 十月后,北部边陲的气候,已经昂然进入了寒冬。 将士们身穿盔甲,任凭狂躁的风沙吹打在脸上,寒气侵骨入髓,依旧手持着缨枪,屹立在原地不动,一个个儿像是青铜浇铸般,忠心守卫着边关的领土。 黑山沉沉,战马引颈长嘶。 “呜……” 一声清角响过。 装甲击地,数十万人齐声怒吼,撼天动地,气壮山河!旌旗遮天蔽日,刀枪剑戟林立,气势恢宏蔚为壮观。 在校场的最前方,站着一个被盔甲包裹的男子。 他中等身材,骨骼精干,黝黑的脸上,犹如刀削般,刻出了条条沟壑般的皱纹,扑满了风沙。 那双圆硕的眼睛,不断地环视着四周,折射出精亮的光来。 这便是韩将军。 “禀告将帅,已经集合完毕,请将帅点兵!” 久经沙场多年,这些阵仗,他早就已经司空见惯,此刻威严肃穆,冷冷地看着下方,彪悍的眼神里头,显露出更多视死如归的镇定与无畏。 “好,开阵!” 他一挥手,郑重地往后方退了三步,神情既威严又恭敬。在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不满十五岁小将。 “士青,这次你来。” 郑士青显然没有预料到,顿时傻了眼,直愣地盯着韩帅的那张脸,立马往后一缩,有些胆怯道:“我……韩叔叔,还是你来吧,我还不够资格。” “无碍。” 韩帅将手放在他的肩头上,重重地拍了几下,眼中满是信任。 “不……” “你父亲随先皇统军多年,威震四方;但凡有战事,你兄长总是冲锋在前,当年只身孤勇,出城迎敌,只凭一杆长枪,就连取了敌方三将的首级,至今仍然广为人称颂!” 他看向天边的太阳,渐渐地眯了眼。 “如今天下太平,边陲久无战事,你却丧失了将领应有的勇猛,你父兄如若泉下有知,也当会扼腕叹息。” “叔叔……” 郑士青年纪虽然小,性格却十分血性,方才长辈的珠玉在前,本来还想推就一番,听到这些应激的话后,便再也没有了顾忌。 他一把扔掉长缨枪,接过他手上的令牌,站上了观阅台,霸气初显,旌旗招展,号令群雄。 韩帅在一旁驻足观看,流露出丝丝的欣慰。 夜色清明,寒风阵阵,不断捶打着这里的一切。 院中的木房中。 郑士青已经劳累奔波了一整天。 他迈着阔步,带着一身寒风,刚刚才回到了城塔,曾经的白衣少年,此时却风尘满面。一个服侍的婢女紧紧地跟着,接过了他手中的佩剑,动作十分熟练。 赤手解盔甲,少年的语气淡淡的。 “你下去吧,准备一桶热水来。带上房门,没有命令,不许外人进来。” 那婢女听完,面上浮现出失望的神情。 “是。” 少年解下腰带,感觉身躯如同千斤铁重,一股强烈的困倦朝他袭来,他强打起精神,三下五除二地剥除了铠甲。 “嘶……” 手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因为太过用力,左手豁口处的刀伤,被强行撕裂开,立即渗出了一汪鲜血。 “来人!” “少将军,您找我?” 他抬起头来一看,见是方才的婢女,便噤住声,又恢复了平常的淡漠。 “叫个侍卫过来。” 那婢女随即低下头去,口中小声道:“少将军,这里是内廷,没有侍卫,只有伺候的女婢。” 意识到自己失言,他亦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如此……那你下去吧。” 听到这话,那婢女仍旧站在原地不动,半晌后,才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身跑了出去。 木梯上,传来“咚咚咚”的踩踏声。 因为长期练武,少年的手掌上,已经磨出了厚重的老茧子,而只要微微握拳,整条胳膊,连带着手指,都会传来阵阵的酸痛,他不由得拧着眉头。 忍住痛,一把将中衣从身上扯了下去,用力摔在了木屏风上。 看着手上的血,少年胡乱地擦了两下。 “少将军,热水来了。” 门外响起下人的声音,这次是一个男子。 “唔,放下吧!” 几乎命令的语气,那奴仆头也不敢抬,便半弯着腰走出去了。 躺在热气腾腾的水中,一阵舒适的晕眩感传来,他再也扛不住,没一会儿,脑袋便昏昏沉沉地,倒在了木桶边儿上。 外头响起了军更声。 身上的热水已经凉透。 摆脱杂乱不堪的噩梦,他迷迷糊糊地醒来,即便在这个时候,长期练就的灵敏,也让他下意识地感觉到后方有人!那双混沌的双眼,立马又变得分外的清明。 “哗……” 一个迅速转身,他用力地钳住了那人,与此同时,空中传来了女子的惊呼声。他细细看那张脸时,才发现是她。 方才在门口伺候的婢女。 一颗紧绷的心,立马松了口气。 “你怎么在这里?快出去!” 那婢女似乎被惊吓住了,怔怔地看着他,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良久后,才低下了头去。 “少将军,奴婢来替您擦背。”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她便将长袖撸起,一只手取过屏风上的澡巾,半蹲在地上,轻轻地为他擦拭着。 感觉到他僵硬的身躯,女子忽然“噗嗤”一笑。 “少将军放心,奴婢的儿子,也像你这般大。” “你……” 郑士青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奴婢的儿子也在军中,为韩将军效力,只可惜奴婢没有机会照顾他,军中辛苦,夙兴夜寐是常事,您年纪还这般小,总要有个人照顾才好。” 听完这话后,他才怔怔地回过头看她。 面前的人,眉清目秀,眼神清明,皮肤虽然不甚洁白,却没有任何松弛的迹象。 只是从那鬓角处,能见几丝白发。 “少将军出身世家,难道在家的时候,就没有丫鬟伺候过沐浴么?” 他竭力压制住难堪,故坐镇静道:“母亲说,男儿须要多练武读书,成长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尔后建功立业,以匡扶天下百姓为己任。” “是以……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也,这些小事应当亲力亲为,不需要别人伺候。” 身后的声音,忽然放得很缓。 “公子的母亲,想必是位令人敬重的女子。” 这句话,直接戳到了他的胸口处。 心中翻涌出一阵酸楚,他垂下了头去,久久沉默不语,面色十分沉郁,那婢女不明所以,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霎时间有些惊惶,连忙跪下道: “奴婢言语不当,还请少将军莫怪!” “没有……我只是想起了我娘……” 一声叹息传来,杂着缕缕的无奈与沉重。 “边地的日子劳苦,即便许多家生的婢女,也不愿来这里伺候,看你的模样,应当也是大户人家,怎肯到这种地方来?” “我……”婢女言语踌躇,“我想见见我的儿子。” 空气陷入了沉默。 “你下去吧,下次我沐浴时,不可私自闯进来,否则我便要以军规论处了。” “是……” 她颤巍巍地站起身子来,随后慢慢转身,往门口走去,刚挪动了两三步,少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背对着她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婢女的神情失落。 “奴婢瑶琴,公子已经问过十五次了。” 一股莫名的愧疚感,袭上了他的心头。 凉水悠悠,可身上的疲惫消除后,他已经感觉不到寒冷。窗户上的白纸,被外面的风吹得哗哗做响。他擦干了身体出来,已经备好了干净衣裳。 想到方才的情景,他微微怔忡。 “也不知道她的儿子,在哪个营里面……” 三更鼓声响起。 容不得多想,少年大步流星地走到榻边儿,“咚”的一声躺了上去,纵使床榻僵硬,他却舒展了身体,感到十分的舒适。 强烈的疲惫感再次袭来。 耳边传来火光炸裂的声音。 次日,卯时刚过三刻,榻上的人便黯然惊醒了。 快速洗漱后,他穿上铠甲,拿过佩剑,随即匆忙地出了门,先前往军营各地,巡视一圈后,才又去了韩帅的大堂内。 韩帅已经整装待发。 见郑士青进来,那敦厚坚毅的脸上,立马洋溢出了巨大的笑容。 “青儿,昨日表现不错,不枉本帅的一番苦心,他日我百年之后,也总有颜面去见你父亲!” 郑士青举剑作揖,毕恭毕敬。 “谢谢韩叔叔!士青能有今日,都是韩叔叔一心栽培得好。” 说起这个,韩帅刚毅的眼神,却猛然泪湿了。 “我与你父亲多年的生死交情,还说这些做什么?我也老了,这把身子骨儿,也不知道还能够扛到几时,江山代有才人出,有你们小辈扛担子,我便早日请旨,解甲归田,也还能过几天轻松快活的日子!” 说道这里,他的语气中有些怅然。 那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少年。 少年身形一顿,语气敬佩道:“韩叔叔能征善战,在军中威望甚高,你在一日,士青就心安一天,你要是不在了,我还仍旧是一只雏鹰,可怎么是好?” 韩帅斜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真到了那日,你也挑得起来!” 一边说着,他挑起了案上的佩剑。 “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军中的粮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统军作战者,这一点要牢牢记在心里,想当年你父亲,便是栽在了这上头,才让宋肄那奸贼有机可乘,煽动军心……”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那双尖锐的眼,睨了一下身边的孩子。 来时,是少年意气的英俊公子,经过一年多的历练,原本白皙的皮肤,被晒成了青铜色,面庞坚毅,身姿精干遒劲,行动踏飒利落,稳重了不少。 韩帅半是欣慰半是心疼。 一双厚重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少年的肩上。 “兵法须要牢记心中,尤其忌讳麻痹大意、刚愎倨傲,万事需得三思而行,将帅的一句话,可能葬送几万条无辜将士的性命!使得天下多少人妻离子散,无人送终。” “是!” 不知道为何,他想到了昨夜的婢女。 “为将者,要有他人之心,天下之心。” “是,士青记住了!” 韩帅重重拍了两下他的肩头,温厚道:“我们走吧。” 诸将们正在带兵操练。 口号声响彻天际,夜晚未燃尽的火把,爆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四周显得安静又繁忙。对于从小在官家府中生活的少年来说,别有一番体会。 可是现在,他已经麻木了。 “将军!” 行走到半途中时,一个满脸横肉、黑胡虬髯的领将,急匆匆地从后方追了上来。 “何事?” “今早属下按例巡查,发现了几名滞留的营妓,不知道应当……作何处置?” 韩帅那敦厚的眼神,再次折射出利光来。 “人在哪里?” “回将军,躲藏在厨役之中,属下清点人数不足,巡查到伙房的时候,听见有异常响动,抓出来一看,正是缺失的那几个士兵,还顺带发现了这几个营妓。” 那精利的眼光眯了眯。 再开口说话时,他的语气中却带着丝丝狠意。 “违纪的将士,全部杖四十军棍,以儆效尤;营妓败坏风气,扰乱军心,所有人就地正法!违纪将士的首领,连降三级,除了上阵军功外,三年之内不得再次提拔。” 狠绝的目光往四周一扫。 “传令下去,全军清查,若是还有同等情节,据实不告者,全部以同等罪论处!” 郑士青的心头一紧。 “韩叔叔……” “怎么?” “还请将军手下留情。这些女子也多是良家妇女,因犯了错,才被罚没成奴役,迁徙到这个苦寒的地方来,无依无靠,想来也是生活所逼迫,才试图躲在军营之中……” 不等他说完,韩帅却扬手制止了。 “你不必再说,这等事情不容姑息,按照原罪论处,通报全军。” “是!” 自从他来后,知道将士应当保家卫国,肝胆忠心,却没想到,也有这般辣手无情的时候。 郑士青的心中一阵发凉。 “士青”,韩帅看穿了他的想法,“昔日吴王伐楚,拜孙武为将,孙武在朝堂之上操练女阵,女兵无视军纪,导致军心散漫,孙武痛斩吴王二妃,从此士气凛然规整……” “今日的事情,也是一样。” 韩帅看着面前的少年,目光意味深长。 “若是今日放过了这批人,这二十万大军,身为大将军,我就再难统治了。” “叔叔……我明白。” 少年怔怔的,神情十分惭愧。 第五十四章 有孕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叔侄二人正说着话,忽然行刑的将领来报。 “将军……打死了……” “说清楚?” “将军判下四十军棍的处置,有个违规的将士,才挨了十五军棍,便断了气,将军明察,属下并没有下死手。” 韩帅的眼圈儿蓦然泛红,但他说出来的话,听上去却威严又冷冽。 “找个荒地埋了,此等祸害,没脸进我大营的坟茔!”话音刚落,他却气平了下去,“勘察家属,如若家中有孤儿老母,从军中拨放银子,给予抚恤。” “将军,这……” 按照大殷的军规,如果是因触犯军规而死的人,家人不连坐,已是万幸,哪还敢谈安抚银子? “怎么,本将军说的话不算数?” 韩帅威严的目光的一凌,底下犹疑的人反应过来,恭敬地拱手一拜。 “小将这就去办!” 郑士青站在身旁,此时面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让他目瞪口呆。韩帅见状,十分器重地拍拍他的肩膀,爽朗地大笑了三声。 “小子!所谓治军从严,却不能丢掉了人情;所谓爱兵如子,也并非空穴来风,一个好的将军,要怎么笼络将士的心,这里头学问大着呢!” 这番话,让少年心服口服。 夜晚,刚回到屋内,身边的侍卫见着,便立即吩咐婢女,将烧好的热水兑好,几人一起抬了上来。 少年暗暗疑惑,他不住地左看右看,却始终不见那女子的身影。 “昨夜伺候的婢女呢?” “回少将军,那婢女的儿子死了,今晚特地告假,说去祭拜祭拜。” “她儿子?”少年的眼神一跳,心脏漏停了一拍,瞪眼看着面前的侍卫,语气听起来十分紧张,“是……是怎么死的?” 那侍卫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便是白日里违反军规,被韩将军处死的那个,当时少将军您也在场,原本刑罚不算太重,是他自己扛不住……” 刹那间,他只觉得有千斤重量,直直地朝胸口压来。 少年连连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没站稳,碰倒了堂后的木屏风,双手牢牢地撑着桌沿,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少将军,您没事吧?” “没事……”,他无力地摆摆手,“你出去吧。” “……是。” 北境国,王的金帐内。 襄阳大婚后,赫连嘉懿对她百般宠爱,自从粟姬冲撞王妃被罚,便再也无人敢造次,奴才们一个个儿看碟下菜,整日围着新王妃转,服侍得十分殷勤。 铭青打了帐帘进来,满眼洋溢着笑意,在王妃面前蹲了屈身礼。 “王妃吉祥,大王请您过去呢。” 襄阳正在和施太妃说着贴心话,见有人来叫,施太妃慈祥道:“你快过去吧,别让大王久等。” 面前的女子低头浅笑。 “是,母妃,襄阳去去就来。” 赫连嘉懿正在帐中饮酒作乐,葡萄美酒夜光杯,如同血绽般潋滟,他一个高兴,立即从剑鞘中,“哗”的一声拔出剑,随着醉意落拓挥舞,亦带有六分上乘功夫的章法。 “好!” 王叔赫连宇坐在案边,为侄子大力鼓掌。 他倒出了一盏美酒,端放在案上,离自己只有三分之一寸远。 “懿儿,来,劈这个!” 舞剑的人抿嘴一笑,直直劈向那案上的琼浆玉液,杯盏顿时如莲花开瓣,向外方向整齐地绽放,殷红的美酒洒落,滞留在“花瓣”中的液体,在玉体的映衬下,便如同真的血莲。 “叔叔,怎么样?” 舞剑人的笑容中,带着某种肆意的狷狂。 只见赫连宇的指尖一扬,那莲瓣中的美酒,竟然像是活了一般,随着指尖的气流,静静地汇聚成一团花骨朵,随即在半空中缓缓绽放。 “哈哈哈哈……叔叔的武艺,果然不减当年。” 案座的人抿了一口酒,只是笑了笑。 身为北境的左亲王,他如今已经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受无尽的荣华富贵,但不知道为何,那笑中,却总是透露出点点哀伤。 “大王……” 帐外传来襄阳的声音。 那一刻,赫连嘉懿的脸上,立马腾起了热烈的笑容。 “叔叔,我的佳人来了,您……” 他刚想说话,转身看时,案座边的人却早已经离去,只剩下了半盏美酒。他蓦然觉得……很对不起这位叔叔。 但这愧疚,却只持续了一刹那。 “襄阳!” “哗啦”一声,赫连嘉懿的手掌往后一推,便隔空将剑送回了鞘中。他走近身去,一把搂上她纤细的腰肢,对上那莹润的双眸,热烈得十分欢喜。 “大王,您叫臣妾来,是有何事?” 襄阳双颊绯红,不觉垂下了头。 “没事,就是想你了。”他怔怔地看着她,好像总也看不够,“按照你们大殷的习俗,你应当称我一声‘夫君’。” “夫……夫君。” “哎!” 方才舞剑时张扬跋扈的男子,忽然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像是得到了宝物般,笑得十分开心。 “瑶儿,君王舞剑,你来伴奏可好?” “嘘……”襄阳屏气凝神,将手指放在唇上,“大王可有听见,是谁在奏《胡笳十八拍》?如此哀伤缠绵,记得咱们新婚那日,臣妾半夜醒来时,也听闻了这个曲子。” 这个曲子,他自然十分熟悉。 赫连嘉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神情中点缀着丝丝同情,良久后,他才淡淡地开口。 “是王叔。” “王叔?”襄阳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左亲王赫连宇,自从我成为北境的新王,他就是中流砥柱,可谓震慑朝野,可为了这个女人,他却困住了心境。” “这有何难!” “您已经是大王,王叔喜欢谁,您直接赏给他不就好了?”话刚落音,襄阳的眼神一闪,“莫不是,那女子已经有了心上人?” 赫连嘉懿却摇摇头。 “这个女人不在北境。” 襄阳的目光依旧热切,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夫君,“那个女子,也喜欢王叔么?” 他嘴角一抿,缓缓地点点头。 刹那间,面前的人忽然雀跃起来,眼光闪动着炽烈的光芒,“那好办!咱们用法子将她换回来,再赐给王叔,成就一对有情人……” “襄阳”,他叹一口气,再次将她紧紧地拥在怀中,“不是所有的人在一起,都能够这么容易,我能有机会与你成亲,纵使身为北境王,也自认为是福从天降。” 空气静默,二人静静地听着对方的心跳。 她感到自己的肩头上,有热湿的泪水流下来,渗透了厚织的衣裳。 “我很珍惜你。” 头上人的声音哽咽,语气无比诚挚,襄阳的鼻头蓦然一酸,眼中涌现出泪花。 她静静抚着他背上长发,感觉如瀑如缎。 “我也是,大王。” “那个女子,是大殷宫中的妃嫔。若有朝一日,本王能将她救出深宫,定当会毫不犹豫,即便用尽所有的力气,也在所不惜。这也是王叔帮助本王夺位时,提出的唯一要求。” “唔。” 此时此刻,襄阳不知道到底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 远远的,那胡笳的音律又隐隐传来,带着一股无尽的落寞,涌入了每一个未眠者的耳膜中,让人听着心头酸楚。 红烛灯歇。 帐篷外,偌大的草原上繁星璀璨,一眼望不到边。在百里之远的一棵清苍树上,一位青袍男子对月而坐,高风猎猎,扬起了他的乌发。 在他颀长的手上,还握着一直胡笳。 两个月后,北境王妃有孕。 第五十五章 端倪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在迎接北境使臣的宴会上,殷帝看着递上来的折子,神色十分欢欣,隐后端坐在一旁,神情淡淡的,让人看不清楚情绪。 “小夏子!” 殷帝将手一挥,立马有侍卫出动,将几个朱漆大箱子抬上殿来,掀开看时,光彩熠熠,满堂生辉,无尽的金银珠宝, 让人不由得眯眼。 “这点薄礼,聊表朕对王妃的心意。” 他朝下看去,赫连宇站在殿中央,纵使年过四旬,依旧长身玉立,挺拔的身姿不卑不亢。从背影看去,犹如正当年华的双十少年。 “本王代北境王妃谢过殷帝。” 说话时,那眼神的余光,不经意间往四周扫了一眼。 她来了。 他略微安心。 方才落座,珈蓝便从不经意地从后殿进来,手上端一盏浓黑的药汁。静太妃接过来,极其熟练地,当着众人的面喝了下去。 “信已经递交,主子安心。” “嗯。” “王妃既然怀有身孕,那便是北境之福,亦是我大殷之幸,朕将亲自修书一封,请使臣转告北境王,如若王妃诞下嫡子,两国能够永修秦晋之好,将来边境互市通商,也指日可待!” 眨眼间,殷帝已经饮下三大杯酒。 只要北境安稳,那朝堂后宫的事情,他处理起来,便得心应手得多,这实在是个好消息! 静太妃坐在下方的案座上,神情始终淡淡的,但那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捏着手上的柳叶纹合巾帕,将它揉搓成一团,竭力压制住心中的情绪。 “皇上……” 说话的人端起酒杯,袅袅起身,满含笑意地看着上位者。 “如此大喜的日子,本宫祝贺大殷国泰民安。” 太后朝她冷觑一眼。 看太后的态度,殷帝方才热烈的语气,此刻亦淡了几分,但当着众人的面,他亦拿出了君主的气度,扬手回敬一杯。 “太妃的心愿,必可达成。” “是,谢皇上。” 落座后,珈蓝再次斟酒,静太妃强制压抑着心跳,手腕却在微微颤抖的,她端起酒杯,而这一次,却将目光转向了使者。 故人相对,情不自禁。 她旋即低下头,嘴角含着笑意。 “自从施太妃远去北境后,本宫挂念得很,烦问王爷,她如今可还好?” 谁都知道,施太妃曾经是静太妃的丫鬟,关系自然非比寻常,因此她这么一问,虽然有些不符合礼节,却也无可厚非。 “有劳太妃娘娘挂心,一切安好。” 她的语气极其平常,但目光莹莹,犹怕不能自持。 “那就……恭祝王妃喜得贵子!” 不等他说话,她便掩住长袖,仰起头一饮而尽,衣衫挥动时,不经意地擦去了眼角的泪珠。 “哐……” 随着一声脆响,后方一个斟酒的婢女砸了杯盏,将酒泼洒出来,溅污上静太妃的衣裙,一双雪缎玲珑鞋上尽是酒渍,十分惹眼。 她亦反应过来,想要往里藏,可哪里藏得住? 那双鞋,太后认得。 当年先帝起事,屠洗深宫后,在梁皇后的寝宫发现了静妃,那时候,她就是穿着这双鞋。玲珑鞋,全梁王宫,只有她一人能穿,因为她是大梁的金晟公主,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 而她,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婢女。 即便大梁已经败亡,但她站在这个人的身边,仍旧是一个丑小鸭,一只永远也上不得台面的乌鸦! “隐,你服侍公主盥洗。” 看着美貌高贵的静妃,这是先帝曾经亲下的命令。 这双鞋子,化成灰她都不会忘记! 以往的种种屈辱,在这一刻全部被翻掀出来,那些见不得人的场景,挨个儿地在她的脑海中浮现,不断提醒着她。那张脸上清白交加,脸色沉郁得十分难看。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是奴婢手滑,还望太妃娘娘恕罪!” 看着下方的一幕,殷帝的神情淡淡的。 “宫女伺候不周,小夏子,拉出去,发配掌刑司。” “不……”,那宫女猛然抱住了静太妃的衣裙,哭喊道,“太妃娘娘救奴婢,救救奴婢吧……奴婢也是迫不得已啊……” 而此刻,赫连宇也看向了她的脚边。 记忆,将他带回了许多年前。 那时候,她还是大梁的金晟公主,在御花园中第一次见到她,她就穿着这双雪缎玲珑鞋,活脱脱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大胆贱人!大殷的来使国宴上,你竟敢穿着前朝的遗物,是想诅咒我大殷吗?!” 一声爆裂的令喝,当即打断了他的回忆。 太后那双沉郁的眼珠,已经血染般通红。 “嫔妾不敢!” 事情来得太突然,静太妃来不及反应,只得一股脑儿地跪下了。触碰到心底的秘密,她暗自心虚,但只在转瞬间,地上的人就再次恢复了冷静。 隐后没发现。 她深深吸一口气。还好她没发现。 “玲珑鞋象征着吉兆,请太后明鉴,嫔妾一心望念大殷昌盛,怎么会恶意诅咒?” 看着她受委屈的模样,他终究没能忍住。 长身玉立的人,立即拱手上前,儒雅作揖道:“太后确实误会,本王曾经多次出使大梁,听前朝人提起过这玲珑鞋子,却是有无限的吉兆。” “哦?” 太后目光一转,泠泠地落到了他身上。 “这么说,左亲王是对这鞋很熟悉?” 察觉到自己失言,左亲王淡淡地笑笑:“熟悉倒不至于,只是当初本王来使,故去的殷帝还是边关大将,他曾坐在本王的身边,与本王提起过。” 先帝……隐后的心,犹如万针穿过。 但话已至此,众目睽睽之下,她若再继续欺压,倒显得自己有心坑害妃嫔,损毁清誉,这样想着,面上顿时平和了不少。 “既然你是无意,那便起来吧。” “是,谢太后隆恩。” 珈蓝伸手去扶起,她却再也不敢看那人一眼。 殿内恢复了方才的气氛,但经过这一番惊吓,众人的神情都十分沉闷,小心翼翼,早已看不出半点喜悦。 静太妃抬头,朝斜下方望去,在他的旁边,冯妃始终姿态优雅。 “传歌舞……” 随着一声尖细的声音,舞姬们个个儿娇美,穿着桃红色露臂金钏舞装,从殿外鱼贯而入,丝竹歌舞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殷帝忽然神情一顿。他蓦地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始终在深梦中,挥之不去的人。 “来!朕敬大家一杯,今日朕高兴,大家不醉不归!” 殿上的人纷纷站起身,举杯道:“恭祝皇上洪福齐天,承享万年!” 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今日的殷帝,不断地让小夏子斟酒,面色潮红,笑容不断,仿佛无比高兴。隐后看向他,轻轻地叹下一口气。 “皇后娘娘,不好了,小太子不见了!” 正当热闹之际,凤栖阁的宫人急急来报。 第五十六章 信笺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砰!” 皇后手上的杯盏滑落,眼神惊骇不已,顿时慌了神儿。 “你说什么?!” 那婢女也因害怕,此刻匍匐在地上的手,在不住地颤抖,说话的强调中带了哭音。 “奴婢……奴婢不知。” 座上的人飞身扑过去,死死钳住了那婢女的手臂,竭力压制着胸中的愤懑,直勾勾地瞪着她。 “那殿中的其余宫人呢?” “今日国宴,皇上赏赐了酒,她们多喝了两杯,就……就……” “混账!” 皇后怒不可遏,低低地咒骂着,眼中狂火猛淬,但碍于在国宴上,只不好大肆发作起来。 此时此刻,满座皆惊,却没人敢挪动半分。 龙座上,殷帝的神情阴沉得可怕。 “皇上……”,她抬起来,一双眸子看向他,眼中满是可怜的哀求,“臣妾怕有奸人坑害侑儿……”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下一刻,那张阴翳的脸上,忽然绽放出笑容,显得十分平静,“此事事关重大,朕得去看看,你们慢慢儿喝,朕去去就来,失陪。” 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往凤栖阁。 皇后啼哭不止,殷帝始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只是行走的脚步极快,身后的人心焦不已,也能跟上。 “娘娘!” 明山从对面赶来,看见二位主子,双腿儿呼啦发软,“咚”的跪下了。 “三言两语,捡要紧的话说。” 随着殷帝低沉的喝令,明山浑身抖了一个机灵。 “是”,他半弯着腰儿,一边小跑着。 “晌午后,奴才依照往常巡视着,刚路过莲殿,忽然听见殿内传出一阵婴孩的哭声,便想着宫女偷懒,正要进去呵斥,不料刚走到珠帘处就……” 说到这里,明山朝皇后看了一眼。 “就怎么样了?!” “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奴才给吓住了,再一看,那乳母躺在地上,已经气绝,小太子也不见了!” 话还没落音,皇后只觉得心头抽痛。 “莲儿!” 殷帝牢牢地将她扶住,随即拥入怀中,喋喋地低声安慰道:“没事的,侑儿一定没事,这件事就交给朕来处理,一定会还你一个平平安安的侑儿。” 他蓦然看向了明月。 “扶你家主子去偏殿歇息,有大内的侍卫看护着,无论外头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是,奴婢遵旨。” “皇上……”皇后紧紧地拽着他,始终不肯松手,“侑儿若没了,臣妾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意思。” “你放心。”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中透露出一股自信与坚定。 “来人!封锁凤栖阁,没有朕的命令,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 “严查后宫,只要发现可疑的人,一律羁押,反抗者格杀勿论!” “是!” 铁甲齐响,刀剑铮铮,眨眼间,凤栖阁便被围得如铁桶般。 一旁的明山吓得怔怔的。 殷帝大步流星地走进去,刚跨入莲殿,一股浓烈的血腥便扑鼻而来。 在太子侑的摇床边儿,斜躺着一具尸体,正是那乳母,地砖上的鲜血还没有干涸。 血迹沾染了婴儿的小床,乍看上去,让人不觉心惊。 殷帝的心头一跳。 他掀开了床上覆盖的血帕,一封月白色的花笺上,呈现出斑斑血迹,拿起来时,还带着点点幽微的清香。 “重义轻生一剑知。” 寥寥几个字,让殷帝恍然大悟。 能随意出入深宫,如此了解朕,又能够做到这般意气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白虹贯日报仇归……” “你终于来了,朕已经等了你许久。” 殷帝轻轻地念叨,神情怔忡中,随即将那张笺纸折好,贴身放入了自己的怀中。 “小夏子……” “皇上您吩咐?” “摆驾寂雪楼,调遣大内高手埋伏在四周,没有朕的诏令,绝不得出手。备好轿辇,朕要独自前去。” “另外……不要惊动太多人,尤其是辰阳宫。” 小夏子听得傻了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皇上,这……太后若是问起来,这让奴才怎么跟太后交代啊……” 上位者冷觑了他一眼。 “你是朕的奴才,还是太后的奴才?” “是……奴才这就去办!” 时值寒冬,北风萧瑟呼呼作响,不断吹打着廊檐下的六角青玉宫灯,烛光盈盈灭灭,摇摆不定。 宫墙下,有两个人在行走。 一个穿着潋紫色暗纹长龙袍,一个身穿大太监的衣裳。那走在前头的人,手中提着一盏灯。 “皇上您慢点儿。” “这个地方素来荒凉,少有人来,宫里的奴才都不打扫,让奴才先给您挡挡晦气。” 殷帝垂着头,脸色非常阴翳。 走到半道上,灰沉沉的天空中,骤然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 一片雪花落入小夏子的脖子,他不由得猛缩脖子,浑身一个机灵,打了个寒噤。 千层底长靴踏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显得格外的寂静。 小夏子的心头有些发毛。 沿着寂雪楼的方向走去,更加人影稀疏,两边的宫灯也逐渐减少,稀稀疏疏地,勉强照应着这寂寥之地。 天色逐渐阴沉下来。 寒鸦在头顶上惊飞,肃杀的初夜下,他感觉自己的后背冷汗涔涔,后衾早已湿了大半,一双眼珠子,不断地向四周觑着。 “皇上,今儿个天都快黑了,那地方不吉利……” “要不……奴才多去叫几个人来?” “亏你功夫不错,这点儿也怕?!” 殷帝冷冷地看过来,纵使借着微光,他也能感受到这阵寒冷,在跟前儿伺候多年,平生最怕的,就是主子的这双眼睛。 “奴才……不怕。” 前头人吐吐舌头,索性放大了胆子,只管朝着往里头走。 殷帝闭着眼不说话。 而在这荒道上,每一分的落魄与寒冷,都在敲击着他的心。 一些久远的回忆,逐渐在脑海中浮现。 “将这两个不干净的小野种,给本宫拖出去,关进寂雪楼,本宫要杀了他们!” “娘娘,臣妾真的没有……臣妾与宋妃都是被陷害的,鉴儿和夙儿,他们都是皇上的亲骨肉啊,娘娘……” 隐后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膜。 第五十七章 命债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姜妃那张冷酷的脸上,渗出了丝丝笑意。 她俯身低下头去,缓缓抚上了宋妃的脸,直直地盯住她,淡淡道:“本宫当然知道你们是被冤枉的。” 然而在下一刻,那双眼眸中,却迸发出了恶毒的恨意。 “但你们活该!” “人家都是母凭子贵,谁让你们命不好,儿子生得太早,反倒成了催命符!” “去吧,好歹是母子上路,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到了阎王爷那儿,可不要怪本宫……” “啊……” 她的话还没说完,五官却猛然紧缩,痛苦地扭曲成了一团。 不知道何时,殷夙已经挣脱了侍卫的束缚,迈着凌波般的步子,快速地旋过来,在她的侧面站定,一只手抵住了她的后脖颈。 而另一只手,便如鹰爪般,狠狠地钳住了她的喉咙。 犀利的目光朝四周扫过。 此时此刻,他发出的声音,带着属于强者的命令。 “放开他们,否则我便立即杀了她!” 在场的侍卫面面相觑,都骇然吓蒙,一个个地杵在原地,互相直瞪着眼,都畏畏缩缩地拿不定主意。 姜妃身边的大宫女,名叫惠然。 见此场景,她也当即慌了神,急忙叫喊道:“你们快放开啊!娘娘要是出了什么事情,看皇上回来不扒了你们的皮!” 殷夙眼神一凌,冷冷地觑着手上的人。 “我要见父皇!” “呵呵……”,待她喘了口气,却轻蔑地笑他。 “小野种你想什么呢?皇上月初才动身,边陲那么远,你以为你见得着?别痴心妄想!赶紧放开本宫,兴许还能留个全尸,否则株连起来,怕是你们承受不起 “……啊……” 那喉咙上的手加大了力度,指尖无比冷冽,仿佛随时要嵌入她的肉中。 一行殷红的鲜血缓缓滑落。 耳边传来宫人的惊呼声。 “再说一遍,我要见父皇!” “你休……休想!” “这件事,本就是你在设计陷害我们,趁着父皇离宫,先暂后奏,妄图除掉两个皇子,来保卫你姜氏一族的希望……” 那双眼神抬起,狠狠地瞪着威逼的侍卫。 “你们往后退!在寂雪楼中准备好吃食,别用那些龌龊手段,否则死的,可就是你们的主子!” 说完,那手上又是一紧。 一汩汩鲜血直往下流。 “快快快……快后退!还愣着干什么?你们都是木头吗?!” 惠然焦急不已,连连跺脚,却丝毫不敢靠前,只站在远处叫喊着。 殷夙的嘴角抽出了丝丝笑意。 “走!” “母妃二哥,你们先走,我断后。” 顺着中间让出来的道儿,殷夙掩护着大家走了出去。 他记得,从昭和宫退出来时,也像今日这般,下了这么大的雪,那股让他发抖的惧怕,他到现在还记得。 此后,母子四个人,便躲进了寂雪楼。 寂雪楼地形的陡峭,又十分偏僻,宫中但凡有大罪发落的妃嫔,便都是拖到此地,暗暗地了结,若有不听话的美人、贵人等,也多半都在这里面壁思过。 寒夜森森,荒寂无人,孤魂怨怼。 这里荒凉无比。 那些心理欠佳的女子,因为受不了这苦,如若不是早早地自行了断,就是走向疯癫。 “呱呱呱……” 一阵黑鸦从头顶飞过,惊得小夏子唬了一跳。 “路黑,皇上您慢点儿。” 殷帝仍旧低沉着脸。 姜妃要除掉他们的罪名,就是秽乱后宫。 当初她权势通天,想要擅自动用私刑,除掉心头的两大祸患,来个一石二鸟的好计谋,计划好了一切! 但她却唯独没能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三皇子,小小年纪,武功竟然如此高强。 那时的他,身子十分羸弱。 眼见母嫔被挟持,亲人生命垂危,也无法救得。 惠然怕事情败露,因此紧紧地封锁了消息,除了每日派遣嬷嬷去送吃食外,只是暗暗焦急,也不曾传递消息给皇帝。 殷帝脸上,浮现出无限怅惘。 “夙儿,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待在寂雪楼上的每一个日夜,甚至每时每刻,他都不敢忘记。 恐惧,填满了每个人的心。 一旦父皇听信谗言,那不仅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单单是在皇宫大内,挟持妃嫔的罪名,也够他们夷三族,浩劫永复。 望着眼前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股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他们在这里足足呆了一个月。 父皇归来,几乎在一夜之间,姜氏满门全无,紧接着姜妃获罪……想到这些,他的心里更加苦楚。 为什么……我们要走到这一步绝路? 自从他登基后,便封了这寂雪楼,由于长期无人打扫,这里的宫墙边上,四处散发着一股灰尘气息,沉重而压抑。 殷帝蓦然停下了脚步。 到了。 “你回去吧,朕独自上去。” “这……” 小夏子的心里直打鼓,这种地方,他都不敢独自来。 “皇上金尊玉贵,要真出了什么事儿,奴才就是千刀万剐,那也担待不起啊!您让奴才同您一起吧,要真有什么暗箭,奴才舍了这条命,还能给您挡一遭。” 话音刚毕,他再次对上了主子的的目光,旋即闭嘴。 “是……” “记住朕说的话,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不可擅自动手。” “是,奴才一定谨记。” 他接过小夏子的宫灯,沿着这木楼拾级而上。 兴许是许久没修缮,楼梯已经松动,他踩上的每一下,都发出“吱呀”的声响,听起来格外刺耳。 这里布满了蜘蛛网。 一股更加浓烈的灰尘土气,直直地扑面而来。 “夙儿,皇兄来了。” 楼上并没有半星灯火,四周漆黑,茫然一片,殷鉴眯了眼睛,隐隐感觉道,耳边有阵阵的阴风吹过。 “你出来吧。” 殷帝的声音,依旧十分镇静。仿佛是在自己的皇宫里。 空气静谧,窗外雪花簌簌落下。 “既然你不想见朕,那朕便走了。” 说完,他果真提转了宫灯,面向着来时的方向。 只听得“呼啦”一下,楼中央的那一整排烛火,同时都被点亮了。 殷鉴回转过头,看见在窗棂边上,临风独坐着一个孤绝的背影。 “皇兄既然来了,又何必这么着急离开?” 他缓缓地看向他,脸颊依旧冷毅,却隐隐含着憔悴,棱角分明的下颌处,显现出几分怅然的颓疲。 第五十八章 对峙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皇兄,夙儿没有母妃了。” 声音从窗边传来,听起来凄凉又孤独,像是在殷城街边,一个流浪小孩深夜的呓语。 “你知道吗,我再也没了母亲……” 他的声音中,夹杂着隐隐的哽咽。 殷帝愧疚地低下了头,却始终沉默不语。半晌后,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向那窗边的男子,声音低沉了下去。 “夙儿,是朕对不起你。” “呵呵……” 通过侧脸,他看到窗上人的嘴角,正紧紧地抿着,发出了一抹无奈的嘲笑,像是利剑般,刺入他的心窝。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 他面朝着窗外的空气,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看似十分凄冷。 沉默中,那嘶哑的声音淡淡地开口:“隐后呢?” “我已经来了。” “隐后在哪里?为何不来?” “这样的事情,她还是不知道为好。” 只一瞬间,殷夙的声音中怒气沸腾,一双星眸般眼珠,染上了缕缕红丝,恨声质问面前的人:“你没告诉她?” “朕说过,这样的事情,她不必知道。” “侑儿……在哪里?” 被这么一问,那双聪敏狡黠的眼珠,却倏然地一笑,松散的发髻落下来,遮住了他的半边脸。 他垂下头去,嘶哑的声音中,满含着戏谑。 “殷后杀了我母妃,我用她最为看重的继承人,来祭祀我母妃的亡魂,皇兄,你来评评理,夙儿有错么?” “你杀了侑儿?” “对!我不仅杀了他,还想杀了隐后,杀了你!” 殷帝沉住了脸,默默摇摇头,嘴角异常的平静。 “不,你不是这样的人。” “哈哈哈……皇兄……” 他先是一愣,紧接着,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般,放声肆意地大笑起来,窗台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迷住了他的眼睛。 良久后,他收了笑。 “那皇兄觉得,殷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戏谑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挑衅。 “你如果真想杀太子,既然能手刃那宫人,那早在凤栖阁的时候,就大可动手,何必留到现在?何况冤有头债有主……” 殷帝对上他的眼睛,十分平静。 “就算宋太妃是因朕而死,你杀太子又有何用?只要朕还在一日,太子便会永远有,滔滔不绝绵绵不尽……但如若你杀了朕一个,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夙儿,你颖悟绝伦,怎么会想不通这个道理?” “嗯?!” 听到“手刃宫人”,殷夙的眉头微微扬起。 那双犀利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看了殷帝一眼,随即转过头去,静静地面向窗外,任凭寒雪落在身上。 “侑儿,到底在哪里?” 那高昂戏谑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一字一句道:“我不是滥杀无辜之辈,既然隐后害了我母妃,我便只要隐后一个。” “朕不会让你这么做。” “你要护着她?” 刹那间,窗边上的人随即反应过来,“哈哈……也对,那毒蝎妇人,可是你的母后……” “夙儿……” “宋太妃已经故去,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要执念太重。” “执念?” 殷帝话刚落下,便看见窗台上有人影闪动,一刹那间,殷夙忽然站在了他的面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脸上有痛苦愤懑,一闪而过。 他的双眼嗜血,咬牙威胁道:“那我便杀了你!” “住手!” 随着一声令喝,四周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寂雪楼外,刹那间灯火通明。 不知道什么时候,隐后已经悄然而至。 “放开皇帝!” “母后,你怎么来了?” 殷帝先是愣怔一下,看到隐后的出现,亦十分疑惑,但旋即他就明白了。 “母后,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双眼睛,狠狠往她身后扫了一眼,小夏子暗暗地低着头,不敢看主子的眼睛。 “我不来?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你送死吗!” 她一双眉眼直瞪着殷夙,厉声道:“你母妃是自缢而亡,与他人何干?就算你要报仇,也只管找哀家,是哀家夺了她的权势,也是哀家下旨腰斩宋肄!” 殷夙的眼神一眯。 “老妖婆,本王确实只想找你。” “哼!” 隐后丝毫不惧怕,冷哼一声,说话的底气十足。 “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是这权力之巅?成王败寇,既然败了就应当心服口服,哀家是夺了她的权,但念在昔年的情分上,已经放过她一马,是她自己想不开,与哀家何干?与殷帝又有何干系?” “今日高高在上的人若是她,哀家愿赌服输,绝不会再说半个字!” “呵呵……” 听她说完,殷夙的嘴角扯出一丝讥讽。 “隐后啊隐后,你真是巧言善辩,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吗?我去母妃的梓宫查探过,她脖子上的勒痕,确实没有破绽,但我在她的房间中,却发现了这个……”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几粒莹白的粉末。 “大概你还认得此物吧?” 她似乎怔了怔,恍惚的神情有些惊异。 “曼陀罗?” “不错!当年父皇在时,隐后你为了固宠……” “放肆!” “夙儿,不可无礼。” 殷夙邪魅一笑:“怎么,不让说?那也好,我也没兴趣……” 可眨眼间,殷夙却变成了一头暴兽。 殷帝感觉自己的脖子,猛然疼痛。 “在她的焚香中,你让人混入了曼陀罗,趁人昏迷时,再暗地里行凶,伪造成为自裁的假状,鱼目混珠,都说我母妃畏是罪自裁,岂不知你这老妖婆,才是真正的凶手!” “这些,难道你不承认吗?” 或许因为激怒,殷帝的脖子上,有鲜血流出。 看着掐住殷帝的那只手,隐后有些胆怯。 她想起了……面前的这个人,当年控制姜妃的样子。 “做没做,哀家自己心里清楚……如今外头已经被团团围住,你插翅也难逃!我没杀她,但如果今夜你动了鉴儿,哀家便一定会杀了你。” “哈哈哈……” 殷夙仰天长笑,仿佛听到了极大的笑话。 “好……很好……” 他忽然松开了手,缓缓地往后退去。 然而几乎是一瞬间,他浑身忽然化作一道利剑,青光一闪,直直地向太后奔去! “夙儿,不可!” 也几乎是在同一刹那,一道紫光闪过,殷帝挡在了太后的面前,伸出一只手,便钳住了他刺来的剑。 “夙儿,回头是岸。” 殷夙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满眼的不可置信,口中喃喃自语,不住地往后退去。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 隐后的眼中亦闪过惊异。 殷帝平静地看着他,淡淡道:“你走吧。” “鉴儿!” “母后,放他走吧,就这一次,就当是……还了咱们当年被救下的命。” 太后的眼中,流露出了点点不甘心,却最终作罢。 “你走吧。” 他看了殷帝一眼,转身飞下,奔出了低阁的窗棂,随即消失在了无尽的雪夜之中。 狂风肆掠而起。 枝丫被雪压断,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呜哇……呜哇……” 在烛光的下方,传来婴儿响亮的哭泣声,众人心头一热,纷纷围了过去。 而在楼顶之上,有一双水柔的眸子,正藏匿在梁中,溢出了满眶的不甘与恨意。 第五十九章 帝姬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一行人很快散去。 寂雪楼上,又恢复了往常的黑暗与沉寂。 确定周围没有隐卫后,那房梁上精心藏匿的人,才轻步地跳下来,沿着殷夙的方向追去。 她沿着雪上的脚印,一直追到了西阁外。 前方忽然一片白净。 放眼看去,四面皆是高大的宫墙,也都落满了雪,却半点痕迹也没有,正当她疑惑时,头顶却响起了一个男子声音。 “你费尽心机,安排这一切,到底有什么目的?” “谁?!” 恍然间,他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抱剑而立,面色冷毅。 “琉璃?”殷夙的双目冰冷,“你苦心孤诣地把本王骗出来,又制造了今晚的这一切,到底想干什么?” “骗你?你母妃确实是死了!” 他的手上一顿,手指骨节发白,紧紧地捏住了手上的青霜剑,又缓缓地松开。 “但却不是隐后所杀。” “你就这么相信她?就凭她那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面前的男子摇摇头。 “我不相信她,但却更怀疑你。” 琉璃的心中一紧,但说话时的语调,却依旧十分自信,“人是你带走的,信也是你写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哦?是吗?” 他步步逼近,“那个照顾婴孩的宫人,你为什么要杀了她?制造血腥假象,让他们激动,然后我们互相残杀?” 面前女子的目光闪烁。 她连连后退几步,手在不住地颤抖。 “方才殷帝说起时,我就很疑惑,回想起最近发生的一切,似乎处处都透露着古怪……” “先是我被囚禁,母妃接连惨死,紧接着我又在熏炉之中,正好发现了曼陀罗,还有那个婴孩身边的宫人……” “你说,这一切怪不怪?” 女子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面前的这个人,她太了解,依照他的性格,随时,都会结束自己的性命! 她的眼中,染上了丝丝恐惧,看着他不断逼近的身躯,不断地踉跄着后退。 “你别过来!” 他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一个急闪便欺身上前,环住了她的腰肢,将脸凑近了道: “听说,你以前接近玉门轩,是想做三皇子妃,那今夜……我便让你如愿以偿……只是这个位置,如今怕是没有人想坐了。” 那张脸,近距离地看着她,掐住了她的咽喉。 “你们都是混蛋!”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的整个身躯,都因恐惧而颤抖。 “怎么?趁我没后悔之前,还不说出你的真实目的?” “……” 她的嘴唇变得苍白无比,声音凄惨而哀怨,低底地哭泣着。 “我是你的妹妹。” 几乎与此同时,那双手像触电般,蓦然放开了她。 “什么?!” 殷夙半眯着眼,冷冷地看向面前的人。 “你解释清楚,否则我今晚不会放过你。” “你们都是恶魔!”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渐渐地抬起了头,脸上浅浅的脂粉,已经被泪水洗净,额间濡湿的细发上,瞬间落满了白雪,眼中晶莹满目。 许久后,她的情绪平静了下来。 一双血丝般的眸子,带着莹润的不甘,看向了面前的男子,缓缓地开口。 “当年的姜妃,还记得吗?” 听到“姜妃”二字,他的目光闪烁,眼神幽微。 “你是稚元?” 女子垂下了头去,“这么多年,我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这一切都拜你们所赐!” “啧啧啧”,殷夙眼神不屑,淡淡道,“稚元在宫中好好儿的,我上个月才去看过她,你要说谎,也不编个好点的理由?” “哼!” “难道你还真的相信,那个傻子是帝姬吗?殷氏的人向来歹毒,留着她,难道不觉得耻辱?” 那双眸子死死地瞪着他,含着无尽的恨意。 “当年你们灭了我母妃满门,留着这个祸害,不怕她日后找凶手寻仇?” 殷夙看着她,久久不语。 许久后,他的眼中含着点点忧伤。 “殷,也是你的姓。” “不!我姓姜!” “可是姜妃当年害人时,可从没为你考虑过。” “闭嘴!我的母妃,也轮得到你来议论?” “我说的是事实。” “不……你不懂,生活在这后宫中,日日受人践踏……那种日子,你不会懂!” 殷夙忽然想起了自己。 纵使他身为大殷的三皇子,才华卓绝,天资聪颖,还有宋氏母家的加持,纵使他外祖父是先帝的恩人,可那又怎么样呢? 父皇……又何曾真正地爱过他? “我懂你。” 琉璃流着泪水,暗暗摇头。 半晌后,那抹恨意才终于逐渐褪去,她无力地闭上眼,语气平淡亦疏离。 “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说罢,她挪动脚步,半扶着宫墙,缓缓地向西走去。 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殷夙的眼神十分落寞。 “我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亲人。” “你才是真的不懂。” 大雪簌簌地落在他身上,从漆黑修长的发丝,到瘦削的肩头。 月白色的丝绸纹袍上,最终一片莹白。 那远去的身影,缓缓地行至西阁。 走到某个熟悉的地方,她拖着踉跄的身体,轻轻推开了房门。 寂静的空气中,传来低沉的“吱呀”声响。 “你在吗?” 无人应答。 她顺手关上了房门,屋里顿时一片漆黑,过了许久,顺着窗棂外的淡淡微光,她才看清了那叠好的棉被。 寒冷受惊,加上旧病发作,让她整个人虚弱不堪。 琉璃不断地喃喃自语。 在那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幼年的场景,如同利刃刀割,让她的整张脸,都痛苦地扭曲到一起。 她爬上床榻,拽紧棉被,和衣地蜷缩成一团。 “重侍卫!” “该换你们换班了,最近宫中不太平,都谨慎些!” “是,属下谨记!” 几双脚步踩着大雪,“嘎吱嘎吱”地离去了。 他推开房门,隐约觉察到屋中有人,便十分小心谨慎,用内力屏住了呼吸,一拳朝着那喘气儿的方向打去! 正要打上时,一股熟悉的味道袭来。 “璃儿?” 听无人应声,他掏出火折子,“呼”地一下吹燃了。 四周变得亮起来。 凑近床榻看时,只见她的脸颊苍白,额头冷汗频频,仿佛生了一场大病般。 男子的眼眸中,半是喜悦半是心疼。 “璃儿,你怎么来了?” 与此同时,她死死地咬着唇,那残破的皮肤上,渗出了血丝,触及她的指尖时,他感受到了一股冰凉的寒意。 他才要点灯,榻上的人却阻止道:“别……别点灯……” “无碍,今夜这院中没人,我看看你伤在哪儿。” 他一边说着,又要去碰那火折子。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动作,女子从胸腔中,爆发出了低低的惊叫:“别……别点,求求你了……重烨,别点火,我怕光,你别点火……” “好好好,咱们不点。” “璃儿,你挺住,我这就为你输送内力。” “不必,我自己歇一会儿便好。” “……嗯。” 十指相扣,他像安抚婴孩般,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耐心又温和。 “别怕,我在这里。” 兴许是感受到暖意,琉璃的不安逐渐消退,头脑亦慢慢深沉,迷迷糊糊地,最后竟然睡着了。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不断传来压枝的“嘎嘣”声。 第六十章 雪斗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四更时分。 屋外半明半灭,寒冬似冰。 榻上的人睁开眼,看着守护在身边的男子,她伸出手去,却又缩了回来。 她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儿,掀开了一条门缝,动作小心翼翼。 “你果真又要走么?” 琉璃松一口气的,随即垂下了眼眸,却始终不肯再回头。 “我就知道你没睡,我也该走了。” 黑暗中,传来一声幽幽的轻叹,似哀求似挽留,“寒夜雪冷,你生完孩子后,身子骨儿还没好全,再休息一阵子吧。” “此地不宜久留,我怕我呆在这儿,只会害了你。” 说完,她猛地拉开门,想要疾步跨出去。 “别走……” 重烨拦住了她。 几乎与此同时,房顶上有脚步响动,她一把推开了面前人,那贼人便从斜上方处,直直地破窗而入! “谁?!” 二人同时质叫道。 那人一身黑衣,用黑罩遮住了脸,身姿瘦削遒劲,右手寒光乍现,锋刀锐利,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 他的声音,听起来细声细气。 “重侍卫,敢窝藏皇宫罪犯,胆子不小呵!还不快快让开!结果了这个女人,主子对你既往不咎!” 重烨一把将她推进了屋内,与敌人拔刀对峙。 “大胆贼人,竟然在皇宫大内持刀行凶!这可是宋太妃娘娘的义女,娘娘尸寒未泯,你便要痛下杀手,你是何居心?” “哈哈哈……” 那尖细的嗓子仰天大笑。 “重烨啊重烨,我一向敬重你是条汉子,不折不屈,忠肝义胆,没料到‘英雄难过美人关’,即便是你这等人物,今日也要栽在女人的手中!” “你可想清楚了,你护着她,你重府满门,是要还是不要?!” “璃儿,你赶紧从后门走,我在前头为你挡一阵。” 话毕,只听得“哐啷”一声,他将门牢牢地合上了。 “贼人猖狂!” “废话少说,出招!” 随着一阵寒光,他猛然一挥刀,朝着那贼人砍去,速度之快,出手之狠,是他平时的好几倍。 “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黑衣人见状,暴怒不已,说着便持剑冲了过来,寂静的寒夜中,响起了刀剑打击的碰撞之声,那声音声声迭迭,愈演愈烈,半空下星火四溅。 两个人打得难舍难分,不辨胜败。 透过门边的缝隙,琉璃紧张地看着他们。 “嘶……” 重烨的手臂上,被利剑剜了一道口子。 眼见重烨逐渐落了下风,琉璃慌忙地想要出手,刚拉开门,一道光便从上方“唰”地狠命劈下来! 若非她反应迅速,一个退步躲闪,此刻早已被劈成了两半! 外面的人听到了里头的动静。 “璃儿,你没事吧?!” 她惊魂甫定,当即反应过来,着手取过门后方一把悬挂着的长剑,挡在前面护身,又“哐当”关上了门。 “没事!” 那刺杀的人一招未成,恼羞成怒,直接从房顶上空破瓦而入,雪夜的寒辉撒落下来,霎时间,房间内清明了许多。 “哐……” 两剑相格,空中电花火闪。 屋内打斗起来,那人的招数刀刀致命,明显是要在今夜,将她葬身在此处。 经过大半夜的休整,她的体力已经恢复,还击的时候也狠命无比,毫无顾忌,力图一剑致死! 贼人有些招架不住了。 那人的招式,从强烈的攻击沦落下风,不断地闪躲,想要逃将出去,琉璃飞身一个横劈,空中便流散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该死!” 空气静谧了一小会儿。 经过方才的一番打斗,她的旧伤复发,身上传来一阵隐隐的疼痛。 正在此时,忽然房顶上的空隙处,涌下一大批的黑衣人来,他们皆是相同的打扮,个个手持寒刀,看不清面目。 琉璃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 那一双双绿狼般眸子,狠绝无比,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死亡的命运,两行湿凉泪水,带着苍凉与不甘,从眼眶中滑落下来。 “哼!” 眼中的寒凉化为了倔强。 她往脸上抹了一把,冷眼地向四周扫一眼,淡淡道:“来吧……既然都想在我身上分一杯羹,那就一起上!” 几乎与此同时,她感受到八道冷冽的寒光,同时朝自己袭来! 心中泛起一股酸楚的冷冽……原来死亡……是这个味道…… “哐啷!” 八道杀绝的寒光,被一柄青霜剑挡住,尽数弹开,那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一个孤绝冷漠的声音,淡淡地调侃道: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今儿还下着大雪呢,这么多男人欺负一个女人,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那群人受到反噬,半倒在地上面面相觑,惊惶地朝四周张望,却始终不见人影。 “你是什么人?胆敢与主子作对!” “呵……” 他仿佛轻笑了一声,声音依旧淡淡的。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时间关心这些?依照我对她的了解,不管此事成功与否,你们却一定活不了。我要是你们,便趁着现在天色还早,快快地逃出城去,这辈子都不再回来。” “你……” “怎么?还在犹豫?” 空中闪过一道剑的寒光。 “走!” 为首的人大喊了一声,众人便齐齐散去。 琉璃还没有反应过来,正想着道谢,那人却早已不见了。 屋外的打斗声已经停止,琉璃慌忙地拉开门,却见重烨一个人,半跪在雪地里头,他的身姿挺拔,手掌之中,仍然牢牢拄着那柄长剑。 洋洋洒洒的雪花,已经落积了一身。 她静静地走到他的后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小心翼翼。 “重烨……” 听到了她的呼唤,他缓缓地转过头来。 满脸血污遮住了他的额头,眼睑的上方殷红点点,嘴角淌出的鲜血滴下,身前已经被濡湿了一大片。 他看着她,眼中折射出柔和的光芒,嘴角扯出了浅浅的笑,气息十分轻微。 “你没事……那真是……太好了……” 话刚毕,他便倒栽在了雪地里。 “不……” 琉璃瞪着浑圆的眼珠,满脸不可置信,泪水如同断线的雨滴般,从眼眶中无声地流了下来。 她抱住他的身躯,感觉到胸口传来一阵搅碎的疼痛,如同凌迟般,一刀一刀地割下去,毒液渗人五脏六腑,穿透了糜烂的心脏。 “重烨!” 夜空之中,传来了一声鬼畜般的嘶鸣,哀怨无助又痛彻心扉,凄厉的叫声久久地回荡。 “老天……你为什么要这般对我……” 在枝桠的深处,暖巢中的乌鸦迭迭惊起,积雪簌簌落下。 四垂云幕一襟寒,片片飞花轻镂玉。 第六十一章 托孤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清晨,东边的太阳照常升起。 殷宫中,光芒四射下,莹白的积雪格外耀眼,正在慢慢地消融。 西阁园中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浑身伤血的男子。 他的身躯已经僵硬,手臂微微弓起,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如果仔细看时,可见那嘴角处,还隐隐含着笑。 华阳殿内,青玉案边,殷帝正在批改奏折。 侍卫上殿来报:“皇上,侍卫重烨,在西阁暴毙!” 殷帝的眉头一挑,缓缓地抬起头来。 “是何原因?” 回话的人低下头去,言语间有些踌躇,“……像是寻仇,重侍卫浑身伤痕,被人用剑贯穿胸膛,一剑而亡。” 案上的人扶着额头,久久不语。 “传令下去,彻查此事”,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疲惫,带上了些许哀伤,“另外……从内廷拨抚恤银子,小夏子亲自送到重府,代朕慰问重大人。” “是……” 一夜之间,重府白绸遍布。 重大人年仅五十,直直地站在灵前,胡须尽白,身姿却依旧遒劲,带着一股严整的利落。手上因常年握剑,磨出了厚厚的老茧。 重烨,是他的独子。 此刻,他身穿漆黑长袍,脚蹬浓黑长靴,直直地站在灵前,脸色十分悲戚。 他已经在这儿站了一日一夜。 贼人在大内宫中寻仇,还杀了一名御前侍卫,这话,传出去实在难听! 昨日清早。 夏公公走后,太后身边的瑛琰,便带着宫人迤逦而至。 “大人,节哀顺变,太后听闻后亦十分哀伤,但为了看顾大局,此事不宜张扬,哀乐吊唁可免,内亲在灵堂前哭一哭便可。” 他的心头一痛,却仍旧跪了下去。 “是,老臣谢过太后。” 可十六岁做侍卫,四十岁解甲归府,宫里头的阴暗,他岂能真的不知道? 老泪落下,那浑浊的眼中,再次滑下泪水。 这是天意! 在灵堂的棺材后面,还坐着一个人。她浑身缟素,泪流不止,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力竭不哭出声音来。 这人,也已经在这儿坐了一天一夜。 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他生前的容颜。 他练剑时的英气模样,嬉闹的傻憨认真,保护妹妹时的勇敢胆魄,被双亲责罚时的倔强刚直…… 可这一切,从昨夜开始,从此消失。 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已经死了! “老爷,您节哀顺变,奴才们还需要您。” 一个家丁拿了数叠白纸过来,在灵前安静地焚烧,眼中也不觉滴下了两滴泪。 灵前站着的人点点头。 二十一日后。 棺椁下葬。 是夜,浓霜风欺。 重老在书房独坐,案上放着重烨的家书,他缓缓拆开,封封细看,那信角处,已经被手指磨出了薄薄的一层毛躁,有些汗渍侵染的发黄。 窗外寒风四起,吹打得窗棂哐啷作响。 屋中烛光摇曳。 案边的人充耳不闻,手腕颤动,老泪纵横,浑浊的液体“啪嗒”一下滴在了信纸上,墨迹晕染成模糊的一片,他慌忙地撩起衣袖去擦。 琉璃看得心酸。 她走过去,在案前直直地跪了下来,垂下头,喉中低声哽咽。 “父亲,是琉璃对不起你。” 听到有声音响起,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才不过二十余日,他看起来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已经形同老翁。 那刚毅的脸上,此刻满面泪光。 见地上跪着的人,他慌忙起身去扶:““使不得……公主快快请起,重某万万受不起啊……” 地上人心中惭愧,将头垂得更低。 她俯下身去,匍匐在冰凉的地砖上,抑制不住心头的痛苦,闷声痛哭起来。 “快起来……” “地上这般凉,你身子有旧疾,快起……” “父亲!是璃儿不好,都是璃儿的错,是我害了重烨哥哥,是我当初执意要进宫,也是我害得哥哥身份暴露,都是我不好……” “当初我若肯听父亲的话,一辈子待在这府内,重烨哥哥也便不会……是我……都是我!” “唉……” 房中响起一声苍老的叹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自古‘一命换一命’,这或许,也就是烨儿的宿命!” 琉璃心中抽痛,红肿的双眸布满了血丝。 他看看窗外,弯腰扶起了她。 “如今后悔,也为时不晚,我早就说过,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便就此埋葬吧!从此收手,好生寻个夫婿嫁了,有重府为你做依仗,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岂不很好?” “父亲……我……” “我已经是哥哥的人,心中打定了主意,不再外嫁!” 重大人听得,瞪大了浑浊的眼珠。 那身子木然后退,倒跌在了太师椅上,仰头长哭。 “作孽啊……作孽……” 地上人“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目光坚定道:“父亲,我与重烨日久生情,诞下一子,如今哥哥逝去,这个孩子,便托付给父亲了!” 她抬起头来,泪水涟涟。 “还望父亲抚养他长大,平安一生!” “你们……唉!” “你快起来!” 琉璃举起一双晶莹的眸子,倔强道:“不……父亲若是不答应,璃儿便一直长跪。” “既然是烨儿的骨肉,怎能没有娘亲?” “璃儿,你答应父亲,不再踏出这府门一步!” 地上的人只垂首不语。 重老痛心疾首。 “我当年作为殷宫侍卫,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才救下你,投注多年的心血,还将烨儿搭进去,不想看着你去白白送死!更何况……” “何况如果烨儿还在世,也不愿见你身犯险境!” 说起重烨,他的脸上越发痛苦。 “父亲!我实在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她缓缓撩起衣裳,背转过身来。 一条颀长的伤疤,蜿蜒在背上,让人看则触目惊心! “这条伤疤,您还记得么?” “如果当初您晚来了一步,我便成了贼人刀下的亡魂,那毒妇害母妃姜氏满门,对我下如此毒手,如今还害死了重烨哥哥,为什么……为什么我便要屈服……” “放手吧!听一句劝,放手吧,啊?” “不!” 那双眼神,充满了绝望、孤独与痛苦。 她抬起头来,咬牙道:“父亲,既然如此,孩子便拜托给您,我也算对得起重烨哥哥……璃儿,多谢父亲当年的救命之恩!” 地上响起了三声叩头。 待重老转过头来,面前哪里还有人? 第二日,家丁开门时,一个襁褓婴儿在府门前啼哭。 第六十二章 灭门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半月后,重府烧了一场大火。 从子时开始,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轰动全殷城。 皇宫大内特地下令,调遣了宫内的官兵前去灭火,可惜深夜动作迟缓,等众人赶到的时候,重府已经完全陷入了一片火海汪洋内,近不得半点。 里头的人,纵使救出来,也只能是一具焦炭。 “父亲……” 火光中,一个女子在撕心裂肺地呐喊,大火映照在她的脸上,呈现出莹莹一片。 殷宫内,华阳殿上。 看着吏部呈上的奏折,殷帝愁眉不展,他登基已有好几年,自以为大权在握,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逆贼? 只眨眼间,那青玉案前的人悄然发狠。 “来人,重老一生清廉,忠心耿耿,为何惨遭大祸?给朕彻查!若有坑害忠良的奸佞,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 一时间,重府案件中,牵连出不少朝中的官员,他们曾经或多或少,和重府都有过节。 “皇上,这些要怎么处置?” 吏部左侍郎弯腰在下,看着龙座上人的脸色,声音十分轻微。 “轻则革职查办,重者满门下狱,发配边疆。” “是。” 大火后的第二日。 曾经辉煌的府邸,此刻却被烧成了平地。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落在荒芜的重府上,黑黢黢的一大片,路人阵阵唏嘘。 在人群的中间,站着一个女人。 她孤身赤脚,发髻凌乱,牢牢捂住了怀中的襁褓,正跪在地上,将头埋在长发间,无声地痛哭……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你孤身来这里,怕是已经被人盯上,他们留下这婴儿的命,就是要守株待兔,只是没想到啊……竟有这么愚蠢的兔子!” “不听劝,这就是下场。” 待她抬起头来时,雨水中,一个身形瘦矍的男子抱剑而去。 在前方不远处,只刹那间,忽然传来了一阵刀剑的交击声。 怀中的婴孩放声大哭起来。 女子神情警惕,戒备心起,将掌心握成拳头,一手抱着婴儿,一手防御着四周,依旧打着赤脚,往相反的方向奔逃去。 那身影,消失在了朦胧的烟水中。 “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村落出现在眼前。此时正是晌午,临近的一户农家院中,袅袅炊烟。 “兰儿,快来吃饭!” “好嘞……三哥,我这就来。” 没一会儿,从院内传来了一阵畅快的嬉笑。 女子缓缓走到了那房门下。 她取出怀中的麒麟玉,打开襁褓,亲手为他系在了脖子上,盯着孩子看了许久,眼中含笑,泪花点点。 “榛儿,别怪娘亲。” 木门被狠命敲了三下。 眨眼间,一个憨直粗壮的男子前来开门。门檐下的簸箕中,躺着一个婴儿。 “兰儿!你快来!” 男子兴奋地朝内大喊道。 一个村妇闻声前来,她约莫三十来岁,面目和善,虽是农家人,穿戴却十分干净整齐。 “呀……” 惊呼一声后,她小心翼翼地抱起了襁褓。 见婴儿双目如漆,粉雕玉琢,白白嫩嫩的煞是可爱,那村妇当即爱不释手。 “三哥,我命中无子,一见他便喜欢得很,这大下雨天,定是有人遗弃在这里,咱们便收养下来,以后也有个依靠,岂不是很好?” 男子亦点点头。 “那快抱进去吧,这天儿冷,怕是冻坏了,我这就去东街买些羊奶来,让他喝口热乎的。” “哎,那你快去吧。” 说完,妇人便如同珍宝般,将襁褓轻轻地揽入怀中,撑着伞进去了。 不远的墙角处,一双眸子依依不舍。 “怎么还不走?”身后的男子不耐烦道。 “你为什么要救我?” 那抱剑的男子,紧紧抿着嘴角,冷冷地翻了一个白眼。 “因为你是我妹妹。” “可我杀了你母妃。” 说到这里,男子的语气忽然变得怅然,他幽幽地看向天空,语气淡淡的,似忧似叹。 “我母妃的死,是你的诱导,可终究是她对一些东西,太过于执着。” “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我只救了你。” 听完这句话,琉璃犹如万箭穿心,她五官紧缩,痛苦地捂住了脸。 “我宁愿你杀了我!” 少年却摇摇头。 “终有一天,你会发现,活着是多么可贵,它足以让你放下一切恩怨,让你愿意用所有去交换。” 地上的人沉默不语,一双水润的眸子,此刻已经呆滞。 “快走吧,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不要再回来了。” “要是我不呢?” 抱剑人的语气依旧淡淡的。 “那你只是去送死而已。” 说完,他便转瞬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寒雨越下越大,浸透了她的衣衫,她却再也感受不到寒冷。背部传来一阵锥心的剧痛。 殷宫内,辰阳殿。 太后已经接连病了许多日。 殷帝站在外殿廊道上,不断地连连踱步,眉头紧皱,面色焦急不堪,呈现出灰败的模样。 “皇上……” “怎么样,周老头儿?母后的病情是否有好转?” 周太医跪在殿中央,却连连摇头。 “回皇上的话,微臣……实在无能!太后这病来得蹊跷,微臣用尽了一身医术,也无法查出病因在哪里……” “砰……” 踱步的人一掌将香炉掷出,面色沉郁,十分难看。 “小夏子!传令下去,给朕张贴皇榜,这普天之下,若谁能治好太后的病,朕赏赐黄金万两!” “奴才遵旨!” 皇榜发下后,不到七日,便有一名江湖术士前来揭榜。 华阳殿内。 “草民季晓生,参见皇上!” 看着下方的来人,殷帝端坐在龙座上,嘴角扯出了一抹幽深的笑意。 “你这江湖郎中,当真能够治好太后的病?” 季晓生一身月白布袍,身形矍矍,两袖清风,抬起头来,看向殷帝笑了笑。 “太后的病,实在不难治。” “哦?”殷帝眼珠一转,淡淡道,“若是治好了,这万两黄金,朕便一诺千金,赏赐给你!” 殿中央的人却摆摆手。 “草民一生救人无数,不慕钱财,也不要这黄金。若真治好了太后的病……”底下人语气一顿,直直地看向殷帝,“草民想要皇上一个承诺。” “承诺?!” “是,一个承诺。” 上位者的脸上,已经含着些许的愠怒,他强压抑着怒气,语气依旧淡淡的。 “那你想要什么承诺?” “皇上以后便知。您放心,这个承诺,不论是于江山社稷,还是于皇上您来说,都没有任何伤害。” “哼!你这老头儿……那朕便答应你!” 第六十三章 下狱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辰阳宫中。 太后的病日渐有了起色。 殷帝日日在榻前伺候,亲手端汤喂药,十分尽心竭力。 “母后,良药苦口,您再喝一点儿。” 隐后垂下了眼睑,却再也不肯张开嘴,她淡淡地看了一眼殷帝。 “鉴儿,这段日子辛苦你。” “母后这是说的什么话?朕能有今天,还多亏了母后的提携,当永远视母后为榜样。” “为哀家治病的郎中,此刻在哪里?哀家想要见见他。” “母后……” 太后的脸上,忽然十分浮现出了点点疑虑,一双矍铄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 半晌后,那双眼睛放松下来。 “哀家今日困乏,你去吧。” 伺候的人闻言,静静地放下手上的碗盏,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 “是,儿子明日再来看您。” 太后将脸转向了里面,淡淡道,“你国事繁忙,不必日日都来,哀家这身子骨儿,指不定能撑到几时,大殷的重任,还要你来扛。” “儿子明白。” 从那以后,殷帝去辰阳宫的日子便少了,太后的病却日益严重起来。 承德三年元月。 大殷太后重病身亡,享年三十七岁。 根据祖制,追封谥号为“隐正德恭敬文孝皇太后”,殷帝扶哀恸哭。 全国上下一致缟素,服孝三年。 大殷天牢内。 琉璃身穿囚服,发髻披散,只身坐在牢房的中央,眼神呆滞,不言不语。在她的四周,散发出一股潮湿的霉味儿,夹杂着令人胆颤的血腥味。 放在面前的饭食,一口没动。 “嘻嘻嘻……” 她像个疯子般,裂开嘴笑了笑,眼中迸发出一丝柔和的光亮。 那原本瘦削的身躯,此刻显得更加干枯,两只眼眶深陷,像是地狱里的骷髅。 她知道自己离死已经不远了。 “重烨哥哥,父亲,璃儿来陪你们了……哈哈哈……” 栅栏门口处,响起了开门的铁链声。 “皇上请!” 一个身穿子缎九爪龙袍的男子,蹬一双千层皂底长靴,缓缓地跨了进来。 他用巾帕掩住鼻孔。 “大胆!皇上驾临,你还不跪下!” 琉璃这才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那睫毛略微翕动,眼神中流露出呆滞的目光。 “皇上?哈哈哈……皇上……” 殷帝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像是看着一块砧板上的鱼肉,没有任何情绪。 “太后薨逝,是你毒杀了她。” 琉璃呆滞的眼神,渐渐活泛起来。 “呵呵……” “殷帝你要赐死我,又何必亲自来,找这些借口,赏我一段白绫,或者直接勒死,岂不省事?” “白绫?”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语气如同刀割。 “白绫价格贵重,你还不配,当年姜妃预谋造反,先帝开恩,才舍了一匹珍贵的白绫,如今换做是你,朕却舍不得,毕竟毒害的可是太后,你说是不是,稚元?” 听到“稚元”二字,她的语气分外淡漠。 “我不是稚元,稚元已经死了。” 从他温厚的外貌上,她敏锐地嗅到了冷酷的气息。 “你既然知道,我也没什么好交代,宋氏自戕后,杀掉隐后,为母妃全族报仇,这是我最后的愿望,如今要杀要剐,都随你。” “孙武已斩吴宫女,琉璃池上佳人头。” “琉璃啊琉璃,朕早该想到,你是姜氏的后人……” 姜氏的后人…… 她忽然想起了殷夙对她说的话。 “殷氏,也是你的姓。” 两行浅浅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我也姓殷,我也是父皇的女儿,为什么我那么小,你们却个个儿都想置我于死地?” “住口!” “你如今已是阶下囚,既然在十二年前,你就应该消失,那就索性永远消失。” 一双冰魄般的眸子,此刻凉如三冬。 隔了一会儿,殷帝的语气恢复了平静,但说话时,却充满戏谑。 “你真的很愚蠢!” “当年的事情,明明是姜氏有错在先,最终自食恶果,可你却始终执迷不悟,最后不仅辜负了重老的一番苦心,还害人满门!” “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出于报复么?” 琉璃蓦然心惊,缓缓垂下头去。 他的神情顿了顿,恨意消失了几分。 “其实你只是不甘心,想让人知道,宫中还有一个稚元,想引起大家的注意,你的心里,实际很孤独。” “不是!” “我恨你们!” “当年父皇下旨诛杀,是宋氏与隐后告密,宋肄亲自带人抄家灭门,我母妃全族那么多人,竟然连一个小孩都不放过!你敢说不是假公济私?” “况且……况且父皇当年说过,要留我一条活路,为何还要背地里暗下毒手?这一切,难道说你不知情?!” 殷帝的神情淡然。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温度。 “所以你才要这么疯狂地报复?爱你的重烨、救你养你的重老、你的孩子……这些,你都不在乎?” 站着的人连连摇头。 “蠢……蠢不可及。” 他每说一个字,琉璃便退缩一步,那双目光中,夹杂着无尽的愧疚与苦楚,她低下头去,将脸藏在双手中,低低地抽泣。 “后悔么?” 她慢慢抬起脸来,眼眶绯红。 “我不会后悔,曾经是,现在也是!” 殷帝的神情上,浮现出深深的失望。 “为了虚妄的仇恨,你牺牲掉了原本拥有的幸福。” “重烨与朕从小玩到大,他的品性,朕最清楚,若是朕未来有公主,不考虑门第阶层,朕倒是很愿意嫁给他。可惜……你却错过了。” “别说了!” 琉璃猛然高昂起头,十分的倔强。 “你要杀就杀,何必在这儿惺惺作态?是你杀了重烨!” 她疯狂而固执,看向他时,感觉十分恶心。 “我说过,我做过的事情,绝不后悔!就算到了阴间,我们也要做一对恩爱的夫妻……” 琉璃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 她逼着他的眼睛,声声质问。 “那你呢?我们之间的爱情,你从来也没体会过吧?” 看着他瑟缩的瞳孔,她忽然十分开心。 “怎么,戳到痛处了?不是很喜欢褚九么?怎么还封了一个假货……哈哈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啊,竟然是个冒牌货!街头巷尾随,唾手可得!” 她越说越兴奋,紧紧盯着他的眼。 “啧啧啧……可惜我那个九姐姐,这么多年陪着你,为你鞍前马后,为你拒了七皇子的正妃之位,还差点被你害死,若不是被南安王所救……” 她忽然眉锋一转,神色暧昧道: “你说,你的南安王弟弟,会不会也有觊觎皇位之心?还是只是喜欢你的女人?” “闭嘴!” “啪!” 殷帝伸出手,狠狠朝那脸上掌掴下去。 琉璃一个趔趄没站稳,猛然栽倒在了地上。 “你若再多说一句,朕一定会杀了你!” “杀了我?” 地上人捂着脸,眼神仍旧挑衅。 “……说得你会放过我似的……殷帝,我不是三岁小孩,我既然敢手刃仇人,便早知今日的下场,要我向你摇尾乞怜,你做梦吧!” 暴怒后,殷帝的内心深处,竟再也激不起一丝火花。 第六十四章 交换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紫薇阁。 冯妃的身孕不足三个月,面色看起来十分憔悴。 尽管身量纤纤,她却以“保胎”为主,长时间都卧在软塌上,极少出门行走, 周太医日日都来请脉。 “怎么样?本宫的胎可还安稳?” “娘娘放心”,闻着殿内的气味,他的心头闪过一丝疑惑,“娘娘的胎像安稳,只是……” “只是什么?” 见榻上人神情紧张,他和缓了语气,“只是殿内虽暖,却不免太闷,待天气回暖,娘娘可出去走一走。” 冯妃一颗悬着的心,才逐渐放下来。 “那就……” “娘娘!皇上身边的大监来了。” 一个宫女急急来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正说着,小夏子带着一行人迤逦进殿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内廷的钱总管,手上亲自抱着一只紫檀木长锦盒。 “奴才给娘娘请安!” “大监快快免礼,本宫身子不适……” “娘娘无需客气,奴才特奉了皇上的命,带来一张南越上贡的焦尾琴,还请娘娘笑纳。” 正说着,钱同斯便赶着巴结上去。 他一手甩过拂尘,一手打开镜盒,眼睛眯得十分喜庆,脸上洋溢着讨好的笑。 “娘娘您瞧,可是上好的宝贝!” 在锦盒打开的一刹那,一股浓重的檀香味四散开,周太医闻得,蓦然抬起头来! 他盯着那琴,眼神幽微地转动。 “哟!周太医也在?” 觉察到他的变化,小夏子满脸笑意地看着他,随即转过身,刚好挡住视线。 “是,微臣来为娘娘请平安脉。” “太医辛苦。” “今儿皇上早朝后,还问起冯妃娘娘的胎来,可还安稳?有了周太医的话,奴才也好回禀。” 面前人连忙垂下头。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紧张。 “娘娘一切安好,还请大监代微臣禀告皇上。” “那就好……” 小夏子看一眼钱同斯,朝榻上的人打了个千儿,随即笑道,“东西已经送到,奴才不便久留,便告辞了。” “大监慢走,卉儿!” 婢女得了眼色,热情地赶上去送。 待拐过宫门口时。 “大监,钱总管,还请留步。” 小夏子转过头,幽眯着眼睛,淡淡地看向来人,“怎么,姑娘还有事?” 卉儿朝左右觑两眼,笑着从袖中掏出两大锦囊。 “二位辛苦,娘娘请您喝茶。” 不料小夏子却猛然推开。 他的动作依旧十分和气,却带着某股严峻的坚决。 “姑娘客气,给皇上传话办事,这是奴才的本分,无功不受禄,奴才消受不起,娘娘的心意,奴才心领了。” “告辞。”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丝毫不拖泥带水。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卉儿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后,她才仿佛反应过来似的。 “呸!死阉人,给脸不要脸!” 骂完后,她悻悻地将锦囊放回了袖中。 大殿内。 望着案上的锦盒,冯妃心中的疑窦逐渐消失,皇上仍旧挂念她。 抚摸着小腹,她的心情无比畅快。 如今自己圣眷正浓,父亲在朝中独当一面,兄长又封了翰林,如若这一胎……能够顺利诞下皇子,当今太子年幼,皇后在朝中无人,那么…… 问鼎后位,指日可待! 那件事,凤栖阁迟早会发现…… 想到这个,她蓦然指尖发凉,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一旦被揭发,那她所努力的一切,将全部白费!脸腹中的孩子,亦保不住…… 不行! 榻上人神情惊恐,兀自摇着头,手指紧紧捏着衣袖,骨节发白。 “一定要……除掉皇后……” “否则戕害皇子的罪名,一旦暴露,足以让我冯氏一族……坠入万劫不复!” 四月,天气渐暖。 暖阁中的炭火渐渐少了些,一张焦尾琴放在案上,窗风偶尔吹过,带起一丝余香。 细细诊脉后,太医的眉间舒展开来。 “恭喜娘娘,胎儿已经度过保养期,脉相十分稳当,只要在饮食起居上,娘娘多加注意,不出意外,便到平安生产。” 榻上的人十分欢喜。 “本宫最近弹琴时,总觉得心头发闷,腹中隐隐不适,可是有什么忌讳?” 面前人垂下头去。 “娘娘安心,别当着风口久坐,便无碍。” 她朝案边瞥了一眼。 “是了……卉儿,赶紧将窗户关上!虽说殿内气闷,若风寒侵体,怕更是麻烦。” “娘娘聪慧!” 刚走出外殿,卉儿便赶上前来,一把摁住他的药箱,分外热络道: “太医慢走,奴婢这几日身子不适,胡乱吃了好几贴药,总不见效,太医若不嫌弃,能否给奴婢也看一看?若奴婢身子骨儿好,也不耽误照顾娘娘!” “这……” 周太医的眼神闪烁,却不知如何拒绝。 “姑娘说的哪里话,这是医者的本分,不知道姑娘的症状如何?” 按照背熟的话,她念了一遍。 “无碍……待我开一道方子,只是这其中有一味药,别处不好得,只有太医署才有,等姑娘空闲时,打发人来取便是。” 说完,他又要起身告辞。 “无碍,我现下便得空!” “趁着娘娘午睡,我随您去取。” 长巷处。 空旷的宫墙下,有两个人正在行走,一个身穿太医服,另一个则是上好的宫人装束。 他们一前一后,步伐十分协调。 见四下无人,卉儿忽然掏出备好的珠钗耳环,二话不说,便朝着周太医的袖口塞进去!前面人猛然受惊,一只手死死地挡住了,不断地躲闪。 “姑娘这是做什么?!” “周太医,胆敢偷盗宫中财物,你胆子不小呵!” 卉儿半眯着眼,眨眼间便换了一个人。 被一顿抢白,周太医气急败坏。 “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这东西明明……明明是你硬塞给我,我何时偷盗过宫中钱财?切莫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见他这副模样,面前的人越发得意。 她洋洋快意道:“周太医,如今人赃并获,你若不服气,等我大叫起来,侍卫一查便知!” 说着她便要嚷。 周太医怕了。 “你……你到底想怎样?” 见他服软,卉儿的眼中露出了笑容。 “这也不难,以后只要你一心为娘娘做事,这些东西……”,她从地上拾起来那小包,重重地掂了掂,“这就是娘娘赏给你的,又何来偷盗之说呢?” “你……你……” 老头儿气得眉毛胡子乱颤。 “你在威胁我?” “冯妃娘娘素来有贤名,没想到手底下的人,却会做出这等腌事来!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婢女很不耐烦。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咯?” 她眉头一转,声音变得十分疾厉。 “周太医好糊涂!听闻明年你便能告老还乡,安度晚年。娘娘如今身怀龙子,今日这事儿一旦闹大,你说皇上会肯放着娘娘的胎,为你说话么?” “况且你妻儿重病,所需药材都是贵重的珍品,就你那点俸禄,够么?” “周太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答应,这些行头拿去,以后娘娘还多多有赏;要是不答应,您老廉洁奉公,两袖清风,咱走着瞧……” 卉儿志得意满,抬腿便要走。 周太医看得,急忙拦下了,“姑娘留步……” “怎么?想通了?” 他气得直跺脚,两眼横闭着,从胸腔之中,吐出了一口重重的叹息。 “唉……没想到我周青廉一世英明,如今竟然……” 卉笑了笑,和气地拉过他的手。 “周太医不必劳心,娘娘向来慈善,自然不是杀人放火的事儿,只为图个安心,您老放心,等皇子平安出生,您依旧可以风风光光地回家养老!” 蓦然间,他感到袖中沉甸。 “不不不……这不可……” “有何不可?!” 看着面前这双眸子,周太医的腿儿发软。 他终于没有再动作。 第六十五章 盛宠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章台殿内。 这个地方十分隐蔽,环境清幽,殿内的墙壁,比寻常宫墙的两倍还厚,是个议事的绝佳之地。 廊道下的守卫密集,分外森严。 自从上次宋妃闹事后,殷帝令小夏子换掉一批哑奴,便没有再来过,直到隐后薨逝,他心中烦闷,极需清净,才偶尔来住上一两日。 此刻,冯妃装束清白,脂粉薄施,款款地步入殿中。 “臣妾见过皇上,皇上圣安。” 青玉案上,奏折已经堆成了山,听得声音,殷帝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的面容暗暗发黄,看上去十分憔悴。 “冯妃来了?” 淡淡地看过她一眼,他旋即又垂下头去,手中的笔墨不停,奏折之上,满是猩红的圈圈点点。 她低首含笑,款款移步过去,掀起香几上的青玉炉,静静地焚香。 殿中十分静谧。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奏折中的人才罢掉笔管儿,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神情如释重负般,异常的畅快。 “宫中许久不闻丝竹,倒是闷得很!” 身边人浅浅笑着,目光中划过一丝迟疑。 “皇上……您若是喜欢,不如臣妾以琴为器,清奏一曲,给您解解闷儿?” “唔。” 殷帝若有所思,怔怔地看着窗外。 半晌后,他忽然站起身来,朝外道:“小夏子,取朕的萧来!” 是夜。 皇城上空,传出了久别的箫声,一曲《梅花三弄》的琴萧合奏,如痴如醉,曲调行云流水难舍难分,冯妃恩宠缱绻,令各宫的女子唏嘘不已。 怅惘的黑夜,散发着无止的寂寞。 昭和宫。 殷帝已经许久没有来。 自从太后驾崩后,曾经清净的宫门口,如今更是人迹罕至,在瑟瑟寒冬中,园子的景色显得愈发孤清。 翊妃坐在绣凳上。 她一手撑着下巴,木然地看着窗前的白雪,水灵的眸子幽幽转动,指尖无聊地在桌上敲击,倒是很有节奏感。 “一群狗奴才!仗势欺人!” 乐月浑身落满了大雪,她重重地拍了几下,骂骂咧咧地走进来。 “又怎么了?” 绣凳上的人朝她瞥了一眼,又转头继续发呆。 “小姐也不出个声儿,倒活该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受气,御膳房那些个狗奴才,变着法儿地欺辱我们,太后如今尸骨未寒,将军还前线带兵,他们就敢这样明目张胆!” 身边的小宫女连忙噤声。 “乐月姐姐,你小声点儿,给人听见可了不得。” “呸!” 乐月性子本来急,这几日受够了气,一瞬间控制不住嘴,越发地拔高了声音。 “咱们主子是一宫之主,想吃个新鲜的鸡蛋羹也不成,宫里的规矩是这样吗?今儿我就算闹大,即便告到皇上那里去,也要为主子讨一个说法!” 绣凳上的人揉揉额头。 待她开口说话时,语气却软绵绵的,不见丝毫怒气。 “御膳房不给,咱就自己做嘛。” “瞧瞧你,大雪天儿的,这么大火气干嘛?” “主子……” 被翊妃这两句话堵回去,乐月犹自不甘心,双颊憋得通红,嘴包子鼓得老高。 “好了,多大点事儿,就值得你这样?” “可是……可是咱们宫里……” “怎么?” 翊妃顿时沉下脸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人,见主子发怒,乐月的气性顿时消了大半。 “你随本宫进来!” 绣凳上的人霍然站起,摔开珠帘踏入内殿,她战战兢兢地,亦踏着小碎步跟了上去,斜着眼睛瞥一眼翊妃,声音有些低怯。 “主子……” “跪下。” 只听“咚”的一声,乐月在地上跪得挺直。 翊妃身穿一件白狐裘苏红滚边小袄,面上清白无脂粉,汤婆子丢在榻上,此刻早已冰凉。花几上,一尊水墨色的美人觚亭亭玉立,斜插着几株腊梅。 一本《屈子诗集》半翻着。 榻上的人目色冰冷,往下方淡淡地瞪了一眼。 “知道你错在哪儿吗?” 地上的人垂下头,眼神却兀自倔强。 两行委屈的泪水,从乐月的眼中滑落下来。 “你哭什么?” “奴婢……奴婢只是替主子委屈,在这宫里头,主子好歹侍奉着皇上,怎么轮得到这些个阉狗奴才欺负!咱们宫里炭火不足,不是一日两日了……” 说起这个,乐月越哭越伤心。 “前些日子,紫薇阁的那个卉儿,还在奴婢跟前儿卖弄……”, 想起冯妃,她的气性又提上来,顿时愤懑不已,“狐狸精一个,魅惑皇上不说,净用些腌手段害人,又是什么好的!” “大胆!” 榻上的人目光凌厉,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最近真是长了胆儿,敢议论主子?!” 地上人噤了声儿,眼泪却流得更凶。 殿中沉寂下来。 许久后,翊妃才无奈地叹口气,语重心长道: “宫中宠衰更迭不断,一时的宠爱,又有何稀罕?别人见我落魄,我却乐得清闲,昭和宫如今的日子,还多亏皇后娘娘暗中照拂,不然岂能安生?” “你若闹得人尽皆知,难道不是打凤栖阁的脸么?” 乐月听得怔怔的。 她不觉失口道:“那为何内廷还敢怠慢咱们?” 不料翊妃听得,一双明亮的眸子却眨了眨,满脸认真的调皮。 “因为你家主子不得宠啊!” “放心……就算夏雨雪,天地合,你家主子也不会倒!说起这个,还得感谢薨逝的太后,当初她把郑小弟送去边疆,交到我父亲的手下,却让我与莲姐姐更亲密……” 她说得好笑,乐月亦被逗乐了。 “主子说的是……皇后娘娘?” “嗯。” 说到这里,翊妃一改方才的神色,语气十分严肃。 “吩咐下去,从今日起,落锁关闭宫门,除了每日的膳食外,没有本宫的命令,谁也不许再出去,若谁敢节外生枝,惹事生非,昭和宫可容不下这等奴才!” 乐月才稍微和缓些,此刻猛然心头一紧。 “是,奴婢记住了。” 榻上的人往外头瞧瞧,随即压低了声音。 “影儿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那倒没有……”乐月缓缓摇头,“最近卉儿很少找她,倒是安静得很。” “盯准了她的一举一动,没拿到确实的证据前,不可轻举妄动。” “是!” “好了,你出去,宫里的一切,还需要你打点。” “奴婢明白。” 她的目光落在花几上,看着那瓷瓶中的殷梅,一双清丽的眸子中,透露无言的铿锵。 第六十六章 有孕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转眼便到了二月间。 因为太后的丧礼,今年的元宵合欢宴,过得十分凄清。 近来朝事顺利,殷帝的心情和缓了不少,便想着重新操办一回,体显出天家的温情。 “好了,你下去吧。” 殷帝淡淡地摆摆手,也不抬头看她,只一昧地盯着手上的奏章。 闻言,冯妃停下捏肩的手,讪讪地笑了笑。 “皇上,再过几个时辰,便是宫中的合欢宴了,政务再忙,还是身子骨儿要紧,您歇歇,让臣妾给您放松放松。” 说着,她便抬手去添炉香。 “下去吧……”殷帝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听闻辰阳宫的梅花怒放,景象甚美,朕想独自前去走一走。” “那让臣妾陪着您吧。” 案前人抬起头来,猛然朝她觑了一眼。只这一眼,她便不再作声。 从那束目光中,她看到了冷漠。 原来不管如何盛宠,无论缱绻到何种地步,身为后宫妃嫔,自己终究还是……走不进帝王的心。 “那臣妾……便告退了。” 细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殿内十分寂静。 青玉熏炉中,檀香的细烟徐徐氤氲开来,不知为何,自己的一颗心,忽然变得十分不安宁,空气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他紧拧着眉头,面色沉郁。 “小夏子!找季……” 意识到不对劲,他猛地住了口。 “皇上……”听得传唤,小夏子急忙跑进来,半弯着腰杆儿,殷切地望着自家主子。 “将那季晓生带上殿来,朕要亲自审问。” “这……”他面色为难,心虚地低着头。 “回皇上的话,方才大内天牢的侍卫来禀,说是……说是季晓生跑了!方才碍着冯妃娘娘,奴才不敢多嘴,这才正要向您回禀……” “跑了?!” 殷帝惊气交加,几乎要跳将起来。 “堂堂大内天牢,一个手无寸铁的江湖郎中,丝毫不会武功,竟然能说跑就跑?那些守牢的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 只听“哐”的一声,案上的青玉香炉被砸得粉碎。 “皇上息怒……” 早知主子会发怒,小夏子一个机灵,连忙跪下。 “那季晓生虽是个郎中,却会不少旁门左道,守门的侍卫细细查过,牢锁一点儿没坏,墙壁由三尺厚的铜铁浇铸,谅他插翅也难逃,但在天牢外头,却发现了这个。”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东西来,双手奉上。 殷帝接过一看,目光闪烁如针。 那是一张白状薄纸样的东西,做成人脸的形状,凑近闻时,还带着淡淡的药香味儿。 “这是……面具?” 对上主子惊疑的神情,小夏子慌忙解释,“因这药味儿,奴才方才找周太医看过,这张人皮面具,与上次在沧海阁发现的那张,两张一模一样。” 殿内空寂。 殷帝的脸色阴翳得吓人。 “季晓生……南安王……这么说,当初那冒牌货,果真与南安王有关?” 小夏子匍匐在地上,不敢吱声儿。 “好,非常好!” 案前的男子忽然笑起来,那发狠的笑容中,藏着无尽的杀机。 夜间,合欢宴上。 众人穿着素净,一律天青或月白等青暗锦缎,不见镶花绣蝶,从上头放眼看去,发髻插戴的,全是吉祥福寿攒金簪。 唯有皇后的发髻上,戴着一顶赤金点翠的缠丝莲花冠。 时辰已到。 瞧瞧身旁的空位,翊妃不由得眉头微颦。 殷帝亦往下扫了一眼,面色亦十分不悦。 “今日家宴,冯妃为何还不来?” 皇后见状,笑吟吟看向殷帝,举起手上的酒杯:“雪天路滑,兴许是路上耽搁,难得皇上今天高兴,臣妾敬您一杯。” 被这么一打断,殷帝顿时气平了不少。 那双明朗的目光看向她,流露出点点赞许。 “皇后操持后宫辛苦,朕也敬你。” “谢皇上。” 下方人的脸颊上,浮现出了点点红晕。 “……伊儿也牙……” 寂静的大殿内,一声娇憨的稚子声响起。 太子侑被乳母抱在怀中,正躲在皇后的身后,此刻见双亲对饮,他亦赶着凑热闹,一双玉藕般的手臂,不断地往外挥着。 “哈哈哈……” 见此情景,殷帝高兴得不能自已,伸出双臂道,“朕的小侑儿想朕了,来,抱过来给朕!” 皇后的眼中温柔慈祥。 一双留恋的美目,似娇似喜。 “皇上可别把他宠坏了,小家伙方才说‘侑儿也要’,可见以后定是个爱酒的,可别做个小酒鬼!” 听完这句话,上位者的笑意更深了。 “自古君子爱酒,可见咱们侑儿,以后定然是个君子!” 皇后笑抿着嘴。 虽说是家宴,整个大殿之内,却鸦雀无声,众人都安静地吃饮,除了殷帝与小儿的逗笑外,便只闻杯盏翕动的声响。 一场清欢的歌舞罢后。 酒过三巡,冯妃才姗姗前来。 她身穿一件秋香色梅纹齐胸瑞锦宫装,如瀑般的黑丝,绾成同心髻,插着朵朵粉浅绿的宫梅,别有一番清寒的韵味,行走过的地方,处处留香。 来人走到殿中,身姿娉婷,半蹲着行礼。 “臣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恭祝皇上万寿无疆,福泰安乐!” 上方人的眉心微皱。 “冯妃为何此刻才来?今日可是阖宫大宴,殿前失仪,也忒没规矩。” 听闻斥责,冯妃却神情坦然。 她微微颔首,嘴角含着一丝娇羞的喜悦。 “皇上恕罪,也是臣妾自个儿糊涂。” “方才臣妾身子不适,便请太医前来看探,没想到……没想到太医说,臣妾已经有了……一个半月的身孕……”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皇后始终笑容得体。 上位人的眼中,从怒气转为惊讶,逐渐浮现出点点疑虑。 翊妃抬起头,淡淡地看她一眼,持起冰纹碎玉壶,亲手斟了一杯玉团春,趁着潋滟扑香的酒气,掩起袖子一饮而尽。 大殿内无比肃静。 殷夙的面庞依旧冷毅,身边宫人伺候着,案前两杯竹叶青,正在自顾自地饮酒。 殿中人低垂着头。 只眨眼间,她低垂的眼角朝他瞟过,心中怅然。 “恭喜皇上,又得一子”,皇后打破了沉寂,站起身和笑道,“这是阖宫的大喜事,母后若泉下有知,也应当会万分高兴!” 上位者忽然笑了。 他看看皇后,转而盯着殿中央的人。 “皇后仁德,是我大殷的福气。” “既然如此,冯妃便落座吧”,他淡淡地看着她,眼神有隐隐的不满,“太后薨逝不久,国丧在前,你便这样插红戴绿,即便怀有身孕,也着实不应该!” 第六十七章 察觉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听闻殷帝发怒,翊妃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点点疑惑,他向来喜欢稚子,如今听见妃嫔有孕…… 他应该高兴才对,不是么? 转即,她斟下第二杯玉团春。 冯妃的神情略微窘迫,略微踟蹰后,她自行跪下了。 “皇上息怒,并非臣妾有意冒犯。” “今日合欢大宴,臣妾听皇上说起,辰阳宫的梅花甚好,臣妾十分怀念太后,便想着睹物思人,插戴梅花来赴宴,聊表对太后的敬仰之情。臣妾言行不当,还请皇上责罚!” 上方的眼神扫过,殷夙的神色照旧。 他只是一昧地喝酒,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丝毫不关心。 “罢了!” 那冰冷的眼神顿时缓和了不少。 “你的心意朕了解,只是你有身孕在身,辰阳宫如今荒芜,还是少去为好,赶紧歇着吧,回头让太医好好儿瞧瞧,别惊了胎气。” “是,臣妾谢过皇上。” 殷帝的脸上绽放出笑容,举杯向下道:“自从皇后诞下太子后,宫中许久不闻喜事,今日合欢家宴,又得冯妃有孕,真是双喜临门,请诸位与朕痛饮此杯!” 众人纷纷站起。 “恭喜皇上,恭喜冯妃娘娘!” 冯妃朝他瞥了一眼。 那冷毅的眸中,即便在祝贺时,亦看不出一丝情绪。你难道……真的不在意么? “皇后,朕的后宫,便又要辛苦你了。” 她依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这是臣妾的本分,更是臣妾的福气,宫中无论谁得子,都是皇上与臣妾的孩子,臣妾将好生照料冯妃。” 殷帝的面容欣然。 “朕相信,莲儿绝不会让朕失望!” 翊妃朝身旁看了一眼。 冯妃亲手斟过一杯竹叶青,含笑入喉。 “竹叶青向来浓烈,娘娘有身孕在身,还是不饮得好。” 对面人略微错愕,随即却恢复了淡然。 “多谢翊妃娘娘提醒,本宫记住了”,她将手放在小腹上,淡淡地看向翊妃,“本宫的孩子诞生时,还请翊妃娘娘赏光,来紫薇阁喝杯喜酒。” “一定。” 翊妃低下头去,目光之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同情与嘲讽。 正得了空隙,四王府便有人来报。 “皇上,世子的请安折子。” 殷帝接过来,淡淡看了几眼,陈辞和往年类似,并无什么新意。 但尽管如此,他却不肯落下表面功夫。 “陈国公年纪渐老,其独女嫁入我殷氏,即便思念王妃,他也不便走动,便拿了朕的令牌,让宫里的软轿去接应,让陈老母女团聚,享受一番天伦之乐。” “是。” 舞姬四起。 殷夙冷冷地看向殿中,无意间,竟对上了那双热切的眸子。 他收回了目光,旋即低下头去。 感受到他的冷淡,冯妃的神情怅然。 翊妃则一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则在案上轻轻地敲击着,一下,两下……声音清脆,十分有节奏感,看着殿中的情形,一双眸子正幽幽地转动。 忽然,敲击的人笑了。 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斟过一杯璞玉翠涛,澄蓝的玲珑琉璃盏中,波涛荡漾,她亦优雅矜持,一双清透的眼眸如同水中明月,她举起杯盏,看向了身旁的人。 “本宫恭贺娘娘大喜,望娘娘一举诞下龙子。” 冯妃正凝眸,猛然被轻吓一跳。 她拂了拂身上的灰尘,随手端起案上的酒杯,亦笑和着回礼道:“多谢妹妹。” 又一支舞结束。 无声的表演,让人心中不很自在,有些低低的压抑。 皇后伸出手拢了拢额上的秀发,看着殿中的笑容,兴许是不胜酒力,此时此刻,她觉得胸口十分发闷。 “皇上,臣妾醉了,请容臣妾去更衣。” 殷帝看了一眼她微酡的双颊。 “去吧。” 又是一个大雪夜。 宫檐下的冰棱如吴勾般,明晃晃地直戳入人的心窝子,有股异常的寒凉与悸痛。 第二日午后。 南安王的请安折子奏上。 折子一共有两道,一道上呈皇帝,行君臣之礼,另一道,便是给静太妃的家书,在给静太妃的折子中,大都是问候的言语。 殷帝冷冷地吐出一口气。 “他倒是孝顺,这么多年过去,隔着千山万水,还忘不了他这冷居深宫的母妃!” 想到之前的事情,他更加不悦。 小夏子听得,连忙埋下身子劝说道: “皇上息怒,南安王再怎么难忘,也只能在信上问候两声儿,如今静太妃娘娘在宫中,王爷虽然心中挂念,也必定肯为太妃娘娘着想,不会……” “朕知道!” 他将宣纸一扔,往案上的托盘中掷去。 “送去静玉堂,省得又有人散发谣言,说朕苛待臣弟庶母!” “是。” 听得他语气中的忌惮,小夏子不敢耽误,便又将信件重新装叠整齐,举着托盘,弯着腰儿退下了。 “四弟,在巴郡躲了这么久,不想回来看看么?” 在殷帝心中,在酝酿着另一个计划。 一抹冷笑,从他的嘴角划过。 殿中静悄悄的。 炭盆中的银炭腾起一丝火花,“噼啪”一声爆裂,声音格外的响烈。 紫薇阁内。 自从冯妃有孕后,这里又比往常热闹许多,宫门前的长信宫灯彻夜不绝,烛光明亮,摇曳在每一个深宫女子的心上。 这是后宫有孕女子,所独有的恩宠。 正值深夜,屋外寒风呼啸。 冯妃坐在银镜前,她的衣衫新簇,妆粉未脱,面色却冷冷地发白,指尖犹自冰寒。 “卉儿,皇上今儿翻了谁的牌子?” 听主子发问,镜中的人摇摇头。 “最近这几日,皇上都宿在华阳殿,不曾来过后宫。” 觉察到主子的担忧,她笑着道,“娘娘不必担心,您如今在宫里是头一份儿,阖宫上下的奴才,谁不巴结着?皇上只要来后宫,肯定会第一个来看您!” 不料妆奁前的人却摇摇头。 “不知为何,本宫总觉得皇上怪怪的”,她微凝着眉,眼神疑惑,“但是……又说不出哪里怪……” “娘娘定是孕中多思。” 卉儿瞅了眼旁边的案桌,神情异常满足,那上头,摆着无数的珠宝首饰。 “内廷今天可又送礼来了……不是好的,还不敢往咱们宫里送呢!” 冯妃垂首不语。 窗外的寒风打着窗棂,仿佛鬼魅呼号般,让人听起来十分心惊。 一个场景在脑海中闪过! “本宫记得,那日去章台殿侍驾,大监前来传口谕,咱们正说着话,你说会不会是……他听见了?” 婢女亦唬了一跳。 “这……” “咱们说话时,夏公公离咱们少说也十米远,这根本不可能!” 听到这话,冯妃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银镜前烛光幽微,她淡淡看着自己的容颜。 “明日你拿出些银子,在宫中打点一下,让奴才们都警醒些”,说到这里,她的双目幽眯,“尤其是,昭和宫的那位。” “是,娘娘放心。” 第六十八章 抢势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冯妃有孕,又肯拿出银子打赏。 那些得了好处的宫人,人人喜笑颜开,不管走到哪里,都不忘夸赞一句“冯妃娘娘贤德”。 久而久之,这话便传开了。 凤栖阁内。 莲殿中,太子侑正在摇篮中熟睡,看着篮中的小人儿,皇上的嘴角满溢着笑。明月站在一旁伺候着。 “娘娘,如今宫中可都传开了……” “都巴结着称赞紫薇阁,那咱们算什么?” 听过这些话,皇后却不经意地笑了笑,神色无常道:“如今这宫里的几位主子,哪个不是好性儿的?偏偏是怀孕才这么巴结,赶明儿多选了几位妃嫔进来,人多事杂,他们也就知道了。” 明月既愤懑又不屑。 “狗奴才,个个儿都鬼精得很,上赶着献殷勤!” 殿中围炉暖暖,让人浑身燥热。 看着摇篮中熟睡的人,皇后的神情怔怔的,自顾自地喃喃道:“你说……冯妃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会是个男孩儿吗?” 旁边的人亦呆愣一下。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 “娘娘放心,即便冯妃有二心,想争太子之位,我也绝不会让她得逞!” 皇后的神情淡淡的。 “不必。孙子有言:不战而屈人之兵。” “总还有七八个月的时间,春闱后选秀,新面孔进宫,那可就热闹了,谁知是月兔还是蛇蝎?本宫有太子傍身,不怕!” 想到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她心头一痛。 “当初她借刀杀人,拿沧海阁的那个冒牌货顶罪,如今轮到她自个儿,想这么轻易放过她?做梦!” 只一瞬间,殿内的炉火将熄。 皇后的语气陡然凌厉。 明月知晓她心中的那个梗,而她曾经也以为,冯妃是良善之人。 二月,春闱放榜。 高居榜首的人名叫冯彦。 这是工部尚书冯庭训家中的嫡子,亦是冯妃的亲哥哥,皇上亲口封了翰林学士之位。 妹妹有孕,哥哥高中,紫薇阁双喜临门。 皇上特别下旨,恩准冯妃出宫,回府看望双亲。听探子来报,冯府内当日的盛景空前,丝毫不比太子的诰封大典逊色。 几乎没有人还记得,当今的太后,才薨逝两个月不到。 三月中旬。 冰河初开,春风拂面。 宫墙边上的柳梢,已经渐渐开始萌蘖拔青,带着无尽的生机。 华阳殿内。 正值早朝,众位大臣持笏束立,最近夜间总是难眠,殷帝的双目布满了红丝,感觉很是疲倦。 “诸位爱卿可还有事启奏?” 众人听得,或面面相觑,或垂手而立。 大殿之内,似乎有一股浅浅的波浪在翻腾,小夏子见状,高声唱喏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谏议大夫傅玄苛持笏出列。 “臣有一事上奏。” 殷帝微微皱眉。 他的眼神冷冷扫过底下的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来听听。” 傅玄苛顿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年迈的声音中,夹杂了缕缕浑浊,听起来却仍然奋力。 “如今北境新王当立,秣马厉兵,吴勾在侧。” “虽然两国已经联姻,但北境的承诺,却不可全信。自从郑国公父子仙逝后,如今在北部边疆,能够统帅三军的人,只有韩将,可谓将领稀薄……” 不等他说完,殷帝便打断。 “傅大夫莫非是年事已高?” “你难道忘记了郑国公的幼子,如今在韩将的身边历练吗?那孩子年纪虽小,却从小习武,熟读兵书,在军中更是吃苦耐劳,颇得士心!” “郑士一门两代忠烈,郑国公更是与先皇征战沙场,郑小将又是皇后的亲弟弟……傅大夫这番话,大有偏颇之处。” 傅玄苛的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 他低垂的余光,瞥了一眼冯大人。 暗暗鼓足勇气,他接着道: “皇上英明!这正是老臣要说的话。郑小将确实是忠烈之后,白衣少年,前路可期,只是臣最近有所耳闻,说是他与……与如今的北境公主赫连赤晴暗通款曲,私定终身……” “大胆!” 殷帝朝冯庭训冷觑一眼。 “朕看你是真的老糊涂!” “那孩子才多大?你身为谏议大夫,吃朝廷俸禄,享百姓民脂,不一心为朝廷出力,反而造谣生事,子虚乌有……真是太让朕失望!” 殷帝气极。 案上的茶盏翻飞。 霎时间,朝上的大臣纷纷跪下道:“皇上息怒。” 看着这群乌怏怏的人,他怒声呵斥道:“你们呢?也是和傅玄苛一样的想法?!” 礼部侍郎沈从清起身出列。 “回皇上,微臣以为,郑小将的年纪尚小,韩将治军严明,听闻前不久,军中有将士狎妓,全部被严惩!可见韩将极其刚直,他调教的人,又怎会偏斜?” “谏议大夫今日所说,甚为荒谬!” “回皇上,臣以为,年轻人年少气盛,血气方刚,一时出错也不足为奇。” “此言差矣……” “郑氏一族品性忠良,吃苦善战,沉稳刚烈,绝不会做出这等事。” “西汉名将李陵叛国投敌,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启禀皇上……” “好了!” 随着上位者的一声喝止,纷乱的朝堂顿时安静下来。 看着底下的一群人,那嘴角扯过一丝冷笑。 “哼!” 披着忠良的皮,享受着天家俸禄,行的却是各自的私欲!殷帝竭力压下心头的怒气。 “这件事朕自有定夺,退朝!”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进入暖阁中,一行宫人上来更衣。 殷帝兀自沉闷着脸,始终一言不发,没一会儿,小夏子猫着腰儿进来。 “皇上,您中午在华阳殿用膳,还是?” 面前人扫过他一眼。 他思忖良久,才缓缓吩咐道:“冯妃有孕在身,朕去看看她。” “可是……” “怎么?” 小夏子将头垂得更低,说话十分小心翼翼。 “恕奴才多嘴,今日郑小将无故被冤,皇后娘娘心中必定不自在,皇上若再不去,怕是要坐实了百官的传闻,无故惹娘娘伤心。” 他沉吟了一会儿,声音淡淡的。 “后宫不得干政,无碍。” “朕记得……前月里南越上贡了一张焦尾古琴,弹起来如昆山玉碎,余音绕梁久久不绝,甚是可贵,你叫内廷寻出来,便赏赐给冯妃!” “是,奴才这就去办。” 第六十九章 要挟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紫薇阁。 冯妃的身孕不足三个月,面色看起来十分憔悴。 尽管身量纤纤,她却以“保胎”为主,长时间都卧在软塌上,极少出门行走, 周太医日日都来请脉。 “怎么样?本宫的胎可还安稳?” “娘娘放心”,闻着殿内的气味,他的心头闪过一丝心虚,“娘娘的胎像安稳,只是……” “只是什么?” 见榻上人神情紧张,他放缓了语气,“只是殿内虽然暖和,却不免太闷,待天气回暖,娘娘可出去走一走。” 冯妃一颗悬着的心,才逐渐地放下来。 “那就……” “娘娘!皇上身边的大监来了。” 一个宫女急急来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正说着,小夏子带着一行人迤逦进殿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内廷的钱总管,半弯着腰儿,亲自抱着一只紫檀木长锦盒。 “奴才给娘娘请安!” “大监快免礼,来人,上茶!” “娘娘无需客气,奴才特奉了皇上的命,带来一张南越上贡的焦尾琴,还请娘娘笑纳。” 正说着,钱同斯便赶着巴结上去。 他一手甩过拂尘,一手打开锦盒,眼睛眯得成一条缝儿,脸上洋溢着讨好的笑。 “娘娘您瞧,可是上好的宝贝!” 在锦盒打开的一刹那,一股浓重的檀香味儿,四散开来,周太医闻得,蓦然地抬起头! 他盯着那琴,眼神幽微地转动。 “哟!周太医也在?” 觉察到他的变化,小夏子直直地看向他,满脸笑意,随即转过身去,刚好挡住了视线。 “是,微臣来为娘娘请平安脉。” “太医辛苦。” “今儿早朝后,皇上还问起娘娘的胎来,可还安稳?有了周太医的话,奴才回去后,也好有个交代。” 面前的人连忙垂下头。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莫名的紧张。 “娘娘一切安好,还请大监代微臣……禀告给皇上。” “那就好。” 小夏子看一眼钱同斯,朝榻上的人打了个千儿,随即笑道,“东西已经送到,奴才不便久留,就告辞了。” “大监慢走,卉儿!” 婢女得了眼色,热情地赶上去相送。 待拐过宫门口时。 “大监,钱总管,还请留步。” 小夏子转过头,幽眯着眼睛,淡淡地看向了面前的人。 “怎么,姑娘还有事?” 卉儿朝左右觑了两眼,随即笑着,从袖中掏出了两大包锦囊,沉甸甸的。 “二位辛苦,娘娘请喝茶。” 不料小夏子却猛然推开。 他的动作和缓,脸上保持着笑,但动作之中,却带着某股严峻的坚决。 “姑娘客气,给皇上传话办事,这是奴才的本分,无功不受禄,奴才消受不起,娘娘的心意,奴才心领了!” “告辞。” 说完这话,他转身便离去,丝毫不拖泥带水。 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卉儿愣愣地站在原地。良久后,她才反应过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呸!死阉人,给脸不要脸!” 骂完后,她悻悻地,将锦囊放回了袖中。 大殿内。 望着案上的锦盒,冯妃心中的疑窦逐渐消失。至少如今看来,皇上仍旧很挂念她。 抚摸着小腹,她的心情无比畅快。 如今自己圣眷正浓,父亲在朝中独当一面,兄长又封了翰林,如若这一胎……能够顺利诞下皇子,当今的太子年幼,皇后在朝中无人,那么…… 问鼎后位,指日可待! 那件事,凤栖阁迟早会发现…… 想到这个,她蓦然指尖发凉,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一旦被揭发,那她所努力的一切,将全部白费!脸腹中的孩子,亦很难保住…… 不行! 榻上的人神情惊恐,兀自摇着头,手指紧紧拽着衣袖,骨节捏得发白。 “一定要……除掉皇后……” “否则戕害皇子的罪名,一旦暴露,足以让我冯氏一族……万劫不复!” 四月,天气渐暖。 暖阁中的炭火渐渐少了些。 一张焦尾琴放在案上,被一条锦帕牢牢罩住了,偶尔窗风吹过,带起一丝淡淡的余香。 细细诊脉后,太医的眉间舒展开来。 “恭喜娘娘,胎儿已经度过保养期,脉相十分稳当,只要在饮食起居上,娘娘多加注意,不出意外,便可到平安生产。” 榻上的人自然十分欢喜。 但在下一刻,她却微颦着眉头。 “本宫最近弹琴时,总觉得心头发闷,腹中隐隐有不适,可是有什么忌讳?” 面前人垂下头去。 “娘娘安心,别当着风口久坐,便无碍。” 她朝案边瞥了一眼。 “是了……卉儿,赶紧将窗户关上!虽说殿内气闷,若风寒侵体,怕更是麻烦。” 他抬起头来,竭力掩盖住心虚。 “娘娘聪慧。” 问完脉后,周太医提着药箱,逃也似地往外走。 刚到殿外,卉儿便赶上前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分外热络道: “太医慢走,奴婢这几日身子不适,胡乱吃了好几贴药,总不见效,太医若不嫌弃,能否给奴婢也看一看?若奴婢身子骨儿好,也不耽误照顾娘娘!” “这……” 周太医的眼神闪烁,却不知如何拒绝。 “姑娘说的哪里话,这是医者的本分,不知道姑娘的症状如何?” 按照背熟的话,她念了一遍。 “无碍……待我开一道方子,只是这其中有一味药,别处不好得,只有太医署才有,等姑娘空闲时,打发人来取便是。” 说完,他又要离去。 刚抬腿儿,却被面前人一把拦住。 “无碍,我现下便得空!趁着娘娘午睡,我即刻随您去取,丝毫不耽误。” “如此……也好。” 长巷处。 空旷的宫墙下,两个人正在行走,一个身穿太医服,另一个,则是上好的宫人装束。 他们一前一后,步伐十分协调。 后方的人抬起头来。 见四下无人,她忽然伸入袖中,掏出备好的珠钗耳环,二话不说,便朝着周太医的袖口塞进去!前面人猛然受惊,一只手死死地挡住,身体不断地躲闪。 “姑娘这是做什么?!” “周太医,胆敢偷盗宫中财物,你胆子不小呵!” 卉儿半眯着眼,眨眼间,便像换了一个人。 被这一顿抢白,周太医连连跺脚,气急败坏。 “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这东西明明……明明是你硬塞给我,我何时偷盗过宫中钱财?切莫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见他这副模样,面前的人越发得意了。 她洋洋自得道:“周太医,如今人赃并获,你若不服气,等我大叫起来,侍卫一查便知!” 说着她便要嚷。 周太医怕了。 “你……你到底想怎样?” 见他服软,卉儿的眼中露出了笑容。 “这也不难,以后只要你一心为娘娘做事,这些东西……”,她从地上拾起来那小包,重重地掂了掂,“这就是娘娘赏给你的,又何来偷盗之说呢?” “你……你……” 老头儿气得眉毛胡子乱颤。 “你在威胁我?” “冯妃娘娘素来有贤名,没想到手底下的人,却……却做出这等腌事!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婢女的脸色很不耐烦。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咯?” 她眉头一转,声音变得十分疾厉。 “周太医好糊涂!明年你便能告老还乡,好生安度晚年。娘娘如今身怀龙子,今日这事儿一旦闹大,你说皇上会肯放着娘娘的胎,来为你说话么?” “况且你妻儿重病,所需药材都是贵重的珍品,就你那点俸禄,够么?” “周太医,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答应,这些行头拿去,以后娘娘还多多有赏;要是不答应,您老廉洁奉公,两袖清风没错儿,咱走着瞧……” 说完,卉儿志得意满,抬腿便要走。 周太医看得,急忙地伸手去拦,“姑娘留步……” “怎么?想通了?” 他气得直跺脚,两眼横闭着,良久之后,才从胸腔之中,吐出了一口重重的叹息。 “唉……没想到我周青廉一世英明,如今竟然……” 卉儿笑了笑,和气地拉过他的手。 “周太医不必劳心,娘娘向来慈善,自然不是杀人放火的事儿,只为图个安心,您老放心,等皇子平安出生,您依旧可以风风光光,回家养老!” 蓦然间,他感到袖中沉甸。 “不不不……这不可……” “有何不可?!” 看着面前这双眸子,周太医的腿儿发软。 他终于没有再动作。 第七十章 大选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四月中旬,殷城大选。 凡是家中有女儿的人家,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一律停止婚丧嫁娶,待在家中,由地方的守备相看。 有合格的人,皆发了牌子,再通报州县知府。 由此层层级级向上,等熬到户部的时候,总共只剩下了两百零三人。 有太后的国丧在前。 内廷下令:所有待选的秀女,一律不得簪花穿艳,以素锦为主,粉施薄面最佳。 由此,又从相貌、身姿、仪态等处细细甄选,又只留下了五十人,等殷帝在亲自相看后,便只留下了六名女子。 此刻,她们都站在凤栖阁殿外,等着皇后亲自封赏。 “哟!穆妹妹,你也来了?” 说话的人名叫戚歌,是户部尚书府的嫡女。 她笑得十分娇俏,腰肢纤美,盈盈地踱步过来,拿着讥讽的眼神儿,在另一名女子身上,不住地打量。 而那被看的女子,叫做穆娇。 这是吏部左侍郎家的嫡女。 就在前段日子里,吏部为给殷帝清理朝堂,便借着各种由头,上呈了一批官员的名字,而其中的几个人,却恰好是戚府的门生。 因为这个,戚府与穆氏的梁子,便算是结下了。 听得面前女子的嘲笑,穆娇的神色一凌,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她,对方耳垂上的东珠摇曳,在阳光的映衬下,甚是璀璨。 “怎么?” 戚歌不自觉地拢拢耳,看向穆娇的眼神中,亦添了几分不屑。 “这可是东珠,你该不会是……没见过吧?” 穆娇垂下头去。 她说话的声音,显得谨慎又淡定。 “太后薨逝,国孝还在,姐姐便穿戴东珠,怕是不好?” 此话说出,剩下的四个人都神色一动。 “啧啧啧……” 不料听得这句话,对方眼中的笑意却更深了。 “那你可知,太后生前最爱东珠,我带着它,也是聊表对太后的思念,这番孝顺,又有何不好?” “可皇后……也爱东珠……” 四人中间,不知道说了一句,声音怯怯的。 只这一句话,戚歌柳眉一竖,猛然转过头去,直直地瞪向她们,一双娇媚的眼中,隐隐裹挟着怒气。 “你……” 正想再诘问,却看见殿内来了人。 明月踏着小碎步,恭敬地走到六人的面前,先半弯着腰儿拂三拂,算是见面礼。她的脸上,始终洋溢着温和得体的笑容。 “各位小主,请移居偏殿等候,皇后娘娘正在拟旨。” “是。” 众人皆垂首低眉,静悄悄的。 见此,方才还怒气腾腾的戚歌,忽然满脸绽开了笑容,上前一步,还礼道: “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明月依旧笑和着。 “小主不必多礼”,说着,她周全地往后看一眼,“请各位小主随奴婢来。” 莲殿内。 皇后正坐在案边,身旁的白玉香炉内,泛着袅袅茉莉檀香。 她一手撑着眉头,看着内廷呈上来的名单,眉心微皱。 耳边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 “娘娘……” “都安排好了?” 案前人淡淡地抬起头来,朝来人觑了一眼。 “是……幸亏奴婢去得及时,否则咱们这殿前,今儿可要上演一出大戏。” “怎么?” “方才穆氏与戚氏起了争执,戚氏仗着出身略高,竟然当场羞辱穆氏,好在穆氏识大局,这才没有当场闹起来。” “也忒没规矩!皇宫大内,岂容宫嫔放肆?” 话虽这样说,她的神情却不见丝毫的愠色。 来了个不懂事的蚂蚱,甚好! 这汪看似清明的水,是时候该搅动起来,让混杂在里头的尘土,浮上水面! 正说着,明山匆匆进来。 “主子,夏公公来了。” 皇后还未起身,小夏子带着锦盒上了殿,他殷勤打了个千儿,随后恭敬地呈上。 “娘娘,这是皇上的意思,您过目。” 明月接过来,放在案上打开一看,里面的东西,却是这批新晋宫嫔的封号。 小夏子垂下头去。 “皇上说,主要还是依照娘娘的意思来,他只是建议。” 皇后倏然一笑。 “是……请大监回去传话,就说本宫明白了。” 底下人亦眉眼皆笑。 “如此,那奴才便告退。”说完,他恭谨地退下。 待仔细看时,却见 民女:闻岚,敕彩女,无封号 吏部左侍郎府之嫡女:穆娇,敕才人,无封号 鸿胪寺少卿服府之嫡女:顾燕婉,敕才人,无封号 户部尚书府之嫡女:戚歌,敕美人,封号“佳” 尚书令府嫡女:南宫如云,敕婕妤,封号“湘” 中书令府嫡女:窦月荷,敕婕妤,封号“良” 皇后忽然眉尖一凌。 “这个闻彩女,可是江南东道留下的那位?” “正是……” 察觉到主子的忌惮,明月的脸上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当日殷宫前大选,能够得见天颜的人,大都朝中官府家的富贵女,民女只有寥寥数人,都是极其拔尖儿的女子。 尤是如此,最终还是没人,能够入皇上的眼。 除了闻彩女。 看过她的画像,与曾经沧海阁的那位,至少有五六分的相似,便暗暗留了意。 “娘娘,可要见她?” 略微沉思后,皇后却摆摆手,紧张的神色逐渐放松下来。 “不急,定有人比咱们更急呢!” “主子说得是……紫薇阁?” 她垂首不语。 良久后,案前的人,又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端庄。 “过几日便是册封典礼,既然是皇上的意思,本宫不好反驳,便这样传话下去,只不过……” 案前的人眼珠一转。 紧接着,她操起手边的狼豪笔管儿,将戚氏的封号划去了。 “如此德行,别玷污了皇上的圣誉!” “这……” 一旁的人暗暗担心。 “奴婢只是怕娘娘……因此惹来嫌隙,若皇上觉得您苛待她,咱们因小失大。” “不怕。” 皇后将笔轻轻搁下,语气淡然。 “若皇上问起,本宫自有话回!” 次日。 皇后下旨,宣布新晋妃嫔的宫殿。 “良婕妤与戚美人同居,住在琼华殿;湘婕妤同穆才人同居,住在翕凤阁;顾才人和闻彩女一起,暂时居于春熙阁。” “宫阶高一级的宫嫔,执掌一宫主位。” “是。” 众人匍匐下拜,心中都十分欢喜。 除了良婕妤。 戚氏当场为难穆氏,性情骄纵乖张,一览无余,若非湘婕妤出声儿,只怕她们一行人,都要受到牵连。 这样的人,岂是好相与的? 她微颦了一下眉头,不满却转瞬即逝。 “臣妾谢主隆恩!” 第七十一章 请安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四月二十日,新晋大典落成。 新妃嫔皆回宫居住。 当夜,皇上宿在了紫薇阁内。 冯妃坐在窗前,梨花木案上,正放着赏赐的那张焦尾琴,只见她身姿雅坐,指尖飞舞,夜空之中,传来一阵阵悦耳的琴音。 在不远处的榻上,殷帝怔怔地看着她。 她弹琴的模样,甚美。 但联想到大殿上的几次情形,妒忌与忌惮交织,让他的心头蓦然火起,那双明朗的眸子中,流露出丝丝阴沉。 一曲罢后。 案前人回过头来,面向榻上的人浅浅一笑。 “皇上,好听么?” 霎时间,殷帝的脸上,绽放出了璀璨的笑容。 他缓缓地伸出手去。 “过来。” “许久未见,让朕看看你。” 感受到帝王的温柔,冯妃脸上的笑意更深。 她优雅地站起身来,对上他的目光时,脸颊绯红,随即低下了头,缓缓地挪步过去。 那双大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腹。 “最近还作呕么?膳食可还香?朕最近国事繁忙,也没能抽出时间来看你。” 冯妃低垂的脸上,登时笑靥如花。 “皇上安心,臣妾一切都好。只是肚中的小家伙越来越沉,再过些日子,臣妾的身子怕是不便……” 榻上的人双眼幽眯。 “无碍!你好好儿养胎,让内廷多挑些伶俐的奴才,来你的宫里伺候。等你为朕诞下皇子,朕便昭告天下,为你举宫庆贺!” 昭告天下…… 霎时间,她的心底深处,腾起了无限的欢喜。 但她却始终浅笑着,将头垂得更低。 “为天家开枝散叶,是宫嫔的本分,臣妾心甘情愿,不愿苛求盛名。” 不愿……还是不敢? 殷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漠。 他拉起她的手,握在了掌心中。 “自从皇后诞下侑儿后,这是朕的第二个孩子,朕很看重,你……一定要为朕,平平安安地把他生下来。” 听完这席话,她的心头如释重负。 “臣妾谢过皇上!” 第二日清晨。 众妃嫔来凤栖阁请安。 新晋的妃嫔有六人,加上冯妃、翊妃两位,凤栖阁的外殿中,一共坐着八名主子。 她们的位置,都按照各自的位份落成。 冯妃与翊妃落座在端首,紧接着朝下,分别是良婕妤、湘婕妤对坐,戚美人单坐,顾才人与穆才人对坐。 至于闻彩女,因为位份太低,便独自坐在最后。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万福金安!” 皇后盛装坐在上头,笑着看着底下的人。 “都坐吧,自家姐妹,不必多礼。” “是……” 那双熙和的目光,笑脸盈盈地朝底下扫过,最终落在了最末的位置上。 这女子始终低着头。 肤色莹白,身量纤细,溜肩削腰……单单安静地坐在那里,便已经十分熟悉。皇后不觉皱了皱眉头。 她开口时,声音始终淡淡的。 “听闻彩女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知传闻可真?” 被蓦然点名,那女子倏然一动。 她却仍旧低垂着头。 “回皇后娘娘的话,民女只是幼年在家时,阿娘教了一些,并谈不上精通,诗书也只是略微懂得……” 说着,那身子往四周拂了拂。 “若与诸位姐姐相比,那简直是云泥之别!” 明月递上茶盏。 凤座上的人接过,用茶盖拂去残沫儿,轻呷一口。 那眼角瞥一眼冯妃,见她神情悠然,只伸出手上的护甲,细细观瞧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嘴角挂着得意的笑。 “你抬起头来……” “让本宫好好儿看看。” 闻彩女低首,绞着手中的烟罗鲛绡帕子,听得皇后吩咐,她的身躯略微颤抖,仿佛刚才说话的人,是地狱里的罗刹般。 冯妃抬起头,一双玲珑手,轻轻地抚了抚小腹。 见彩女藐视,皇后加重了语气。 “怎么?彩女没有听到本宫的话?” 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到后方,她成为众矢之的。她将手上的帕子拽得更紧,动作怯生生的,慢慢站起来。 “……是……” 看向她的脸颊时,皇后的心头蓦然一紧! 这张面孔,实在令人震撼! 相比曾经的祸害,她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那双宝蓝的眼珠,如同海市蜃楼的明月之光,装载着满天的星河,频频流动,娓娓动人,似乎天生……就是为了美貌而来。 “你……不是汉人?” 皇后的语气中,流露出丝丝惊异。 “回皇后娘娘的话,我……我本是波斯血统,因家乡战争,才随母亲一路逃亡,原本是去往南诏,后来母亲离世,我被人贩子辗转贩卖,就到了大殷……” 听得出,她竭力维持着镇定。 皇后隐藏住严厉,看着面前的人,倏然一笑,语气十分温和。 “你莫怕,本宫向来宽和。” “既然你已入宫,那在本宫面前,便要自称‘嫔妾’,可记住了?” 那闻彩女神情一愣,抬起头来,飞快地向上望一眼。 “是……嫔妾记住了。” “好了,你坐下吧。” 上位人的目光收敛,掠过冯妃,落在了新晋妃嫔的身上。 良婕妤生得端庄贤静。 戚美人顾飞流盼,声音软糯甜美,即便此刻端坐着,都有七分妖娆婀娜的媚态。 顾才人面目熙和,只是一双丹凤眼中,透露出婉转的风流。 湘婕妤微微颦眉,面貌尚佳,堪比西施不假,可惜言行却谨慎过头,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冰美人。 穆才人相貌尤胜! 一双眸子璀璨如东珠,隐隐透露镇静与果敢,身姿大方磊落,与邻座的湘婕妤,恰恰相反。 “好!” 皇后瞥过明月一眼,便饮茶笑道: “不愧是天家慧眼,果然个个儿都是好的!穆才人美名在外,本宫出阁前就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倒是让本宫开眼。” 穆才人爽利一笑,起身脆生生道: “多谢皇后娘娘夸赞,臣妾这蒲柳之姿,哪里及得上娘娘……”她往冯妃看一眼,“与众位姐姐的富贵之貌。” “妹妹莫要谦虚。” “美貌并非人人有。” 说着,她有意无意地扫过冯妃,“像妹妹这般,既美貌又磊落飒爽的人,更是难得,湘婕妤身姿怯弱,你们同住一处,还要多多照拂才是。” 此话一出,冯妃的眉头瞬间阴翳。 美貌……飒爽……偏偏是她最稀缺的两样。 穆氏不知,只半蹲着回话。 她的言辞之间,谨慎又利落。 “多谢皇后娘娘教导,只是嫔妾出身低微,湘姐姐身为一宫之主,还需互相照料才是”,她说完,又面向湘婕妤拂了拂,“以后有劳姐姐。” 湘婕妤听得,忙起身还礼。 “妹妹哪里的话。” 第七十二章 博弈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见她们各自谦让,皇后笑了笑。 “天家姐妹和气,本宫亦很高兴。” 说着,那一双淡淡的眼神,逐渐瞥向了戚美人儿。 “听闻戚妹妹歌舞绝伦,异常惊艳,若得了空,本宫也想观赏一番。” 戚氏缓缓起身。 冯妃神情极其恬淡,一副心怀通达的模样,手指轻轻摩挲着小腹。茶几上的水,却一口未动。 见冯妃的态度,戚氏的眼中,亦有些桀骜的怠慢。 “娘娘见谅……” “嫔妾亦想为娘娘舞,无奈皇上偏爱,早就有言,不许臣妾舞给别人看,所以……嫔妾不敢违背。” 眨眼间,皇后脸上的笑容凝结。 冯妃的嘴角扯过一丝得意。 众宫嫔都敛首低眉,屏气凝神。 翊妃始终用手撑着下巴,指尖在茶几上,无声地敲击。 皇后无言冷笑一声,掌心捏成一团,骨节发白,她压抑着心中的怒气……良久后,那张僵硬的脸上,才又绽出和善的笑容。 “既然皇上喜欢,妹妹要勤加练习才是。” “曾经沧海阁有位妃嫔,也很善舞。” 戚美人的嘴角一动。 “那嫔妾,定当时常去找姐姐讨教。” 凤座上的人眼神一凌,明月亦不觉皱了眉头,直直地看向底下人,言辞不觉犀利。 “沧海阁的朝彩女,品行不端,已经自戕而亡!” 底下人“呼”地一下抬起头。 那眼神中,泛杂着点点惊悸。 皇后倏然一笑,“论舞,那女子的莲舞天下一绝,最动人心,可还是走上了绝路,因为在这宫里,品行贵重的人,才能够君恩长久!” 她淡淡地看向冯妃,眼神中掺杂着缕缕戏谑。 “你说……是不是?” 冯妃抚摸小腹的手指,蓦然地停住了。 殿内寂静。 翊妃懒洋洋地转过头,淡淡地盯着她,眼中不悲不喜,十分淡漠。 良久后,冯妃才缓缓站起身子,面容朝上,略微欠欠身子。 “皇后所言甚是。” 上位者呷了一口茶,声音悠悠的,十分惬意。 “近日天儿热,妹妹们便早些回去,有什么需要或者不便,只管来找本宫……” 那双眼睛微眯,再次盯着冯妃。 “冯妹妹的胎气虽然稳当,可也要当心身子,不该吃的别贪嘴,不该去的地方也少去,一切以皇嗣为上。” “你们,可也都听清了?” 众人纷纷起身。 “是,多谢皇后娘娘教诲!” 冯妃两次吃瘪,当着新妃嫔的面儿,心头十分不痛快,她一手掌着宫人,一手扶着腰肢,声音分外响亮。 “臣妾谢皇后娘娘关怀,可臣妾有些不明白。” “哦?” “妹妹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妨说来听听。” “听说皇后怀着小太子时,不小心误食山楂糕,导致气血流转,还……”她用帕子掩住口,显然忌讳着,“可前些日子,您却让奴才送臣妾一盒山楂糕,臣妾愚昧,实在想不通。” 她盯着上方的人,眼神讥诮。 念及那个孩子,皇后的心头一痛。 一双柔荑藏在袖中,暗暗拧成拳头,葱白的指甲齐根儿折断,渗出丝丝鲜血…… 只是不料,她竟然如此大胆!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翊妃仍旧淡淡地看着她。 “看来冯妃真是孕中多思,开始健忘,这山楂本是开胃的食物,只要不多吃,则有益而无害,本宫当年为何差点滑胎,冯妃难道还不清楚吗?” 听得质问,底下人笑了。 那是一种冷冽的笑容。像一把利剑,刺入了皇后的心脏。 “臣妾愚昧,实在不清楚。” 皇后的眼眶中,渗出了点点泪意,她的指尖发抖,扬起头来,竭力压抑着情绪。 “沧海阁如今已经废弃,皇后娘娘宽心。” 说话的人,正是翊妃。 “祸害已去,如今新晋的姐妹们,个个儿都是良善之辈。” “冯妃娘娘若是想不起来,也可抽个空闲儿,去走动走动,只是娘娘怀着身孕,皇上早就有言,让您多多卧胎休息,不便理事,娘娘怕是没这机会了。” 她浅浅地笑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冯妃盯着她,眼神中不觉狠厉,随即伸手摸摸肚子,也不再言语。 “臣妾告退!” 说完,在宫婢的搀扶下,她快步走出了大殿。 众人半蹲着屈身委下。 “嫔妾告退……” 殿内响起一阵环佩叮当声。 一行人离开后,明月瞪着殿门的方向,“冯妃今日忒大胆……” “她这是在激我呢!” 皇后冷哼一声,阴翳的眼神中,划过一丝不屑。 “反正大家心照不宣,她母家势力日益强大,自己如今又怀着身孕,你当她还是以前的冯妃,肯乖乖儿地俯首低眉?” “那娘娘打算怎么办?” “今儿当着众人的面,她把话挑明了,本宫反而不好下手。模样儿不甚出挑,心机却是一等一的深沉,我们以前还真错看了她!” 看到那折断的指甲,明月惊呼道:“您的手……” “无碍。” 看着手上的血迹,皇后缓缓擦拭着。 “如今这样儿,她也算沉不住气。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这几个月来,她独占恩宠,想必此时亦昏了头!这新开的花儿,也得需要人去采摘……” 那幽幽的眸子一凌。 “管好凤栖阁的宫人,务必谨言慎行,倘若谁不规矩,妄想坑害本宫,全家都别想活!” “是,主子。” 转眼间,便是五月初五。 艳阳高照,天气炎热比往年尤胜。 殷帝体恤后宫,免了华阳殿请安。 各宫妃嫔疲乏,只在殿里过节,宫女奴才们,都忙着添熏蒲香草之物,一时间烟光熙照,人影幢幢,好不热闹。 凤栖阁内。 “母后……母后……” 莲殿内的檀木凉榻上,太子侑正在蹒跚行走,年纪虽然幼小,行动却十分顽劣。 此刻,他正要用手去够香炉。 “快快快……赶紧拿开!” 两名宫婢在一旁伺候,都小心翼翼地伴着,却不知如何是好,明月见状,急急地挥手吩咐。 但那张面容,却欢喜得紧。 她一把抱过那双玉藕般的小手,周全地搂在怀中。 “来人”,她指着那张檀木榻,道,“找些棉花来铺上,要厚厚的,再用素纹蜀锦被衾盖了,软绵光滑些才好。” “是。” 听完吩咐,几个宫人便匆匆做好。 “咚……” 一个手滑,小家伙挣扎着摔倒。 头重重地砸在榻沿儿上,霎时间起了一个大包。明月唬了一大跳! 皇后惊呼出声。 正要哄,他却自己笑嘻嘻地爬起来。 “母后……抱抱……母后……” 奶声奶气地叫了两声,他便张开粉嫩肥硕的小手,一股脑儿地,往面前人身上趴去! “扑哧……” 揉着他的小头,皇后既哀怜又心疼。 “都是奴婢不小心!主子恕罪!” 明月跪在地上,自责不已。 “你先起来,这顽皮狗儿闹了一天,吵得不行,岂能全怪你们?” 正说着,怀中的人又扭动起来。 第七十三章 分宠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见着案上的虎头鞋,小家伙飞也似的跑过去。 一双眼珠漆黑如点,直勾勾地瞧着皇后。 “母后……穿……” 那张稚嫩的脸上,眉眼皆乐,双手牢牢地抱住鞋,嘴角还流一串哈喇子…… “侑儿!” 皇后似喜似嗔,表情万分嫌弃,看得明月在一旁直笑。 “娘娘……” 正闹着,小夏子上殿来,殷勤朝面前的人打了个千儿,半弯着腰儿,脸上不断笑着。 “公公来得好早!” “明月,快去小厨房看看,本宫亲手包的粽子可好了?挑几个好的来,给公公尝尝!” “哟~~皇后娘娘不必客气~~” 他讪讪地笑着,脸上却浮现出丝丝尴尬,“奴才来传话,今日……皇上在戚美人处用膳。” 一丝失落,从皇后的眼中划过。 但转瞬间,那失落又化为温和。 “如此,那公公更不着急”,皇后朝身旁道,“明月,拿绣凳来。” 凤栖阁这般待遇,小夏子喜笑颜开。 “奴才可不敢,还是站着吧!” 正推辞着,明月已经搬了绣凳来,笑道,“大监不必拘礼,咱们娘娘一向宽和。” 太子侑还在闹着。 莲殿内,呈现出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如今即便没有他,凤栖阁亦能喜乐,不是么? 想到这里,皇后将手上的孩儿拢紧了些。 粽子很快包上来。 听得召唤,明月从长袖中,掏出早已备好的物件儿,不经意地放入下方人的手中,他手掌一捏,便知价值不菲,却是两枚赤金的裸子,连忙起身叩谢道: “奴才谢皇后娘娘!” “公公不必客气。明月,送一送公公。” “是。” 二人一前一后,缓缓地走出殿门。 望着琼华殿的方向,隐隐可闻丝竹的乐声传来。皇后的面容怔怔的。 “主子……” 明月已经折回来。 看着皇后的失落的神情,她亦十分难受,“主子不必忧心,有新人在,皇上如今不大去紫薇阁了。” “是了。” 她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人,随即绽放出笑容。 琼华殿,是离华阳殿最近的宫殿,当初自己一手安排下,目的……就是分冯妃的宠!如今目的达到,自己应当高兴才对! 琼华西殿内。 戚美人正引吭高歌,一阵阵欢声笑语,正从里头传出来。 “哈哈……皇上,这个臣妾不爱吃嘛!” 主殿的良婕妤,却坐在殿门口处。 她身穿一件锦绣双蝶紫烟罗宫装,以素锦为底,头上梳对双环小髻,一朵馨洁的百合花,迎风盛开,修颈引立,面若清莲,端庄难及,清澈有余。 施施然,有上古遗风之态。 “皇上,臣妾不要嘛……” 手上的小金匙不断搅动,良婕妤聚精会神,调制着案上的香料。一股细风吹来,热浪掀起她的罗裙边缘。 蓦然感觉好热。 西殿的声音一伏高过一伏,仿佛……就是为了唱给她听的。 那平静的眉头紧皱。 “澹雅,沏一盏酽茶来。” 澹雅是她的陪嫁丫头,此刻正持一柄白玉骨扇,在旁边儿尽心伺候着,听得主子吩咐,她连忙去了。 “主子,茶。担心烫着。” 她端起茶盏,用杯盖拂开沫儿,轻呷一口。 “这茶水……不及以前。” 澹雅却忽然笑了,“主子这话怎么说?这是皇上新赏赐的雨前龙井,比起咱们以前的,倒还要好些呢。” 良婕妤斜吊着眼角,觑了她一眼。 婢女连忙怯怯地低头。 “是奴婢多嘴,主子恕罪。” 没一会儿,日头当中,地上的日线逐渐逼近殿檐,只听得外头蝉高嘶鸣,西殿的欢笑闹腾,似乎小了些……还夹着杂乱的说话声。 案前人的香料,却越制越乱。 “主子,天儿热了,咱们进屋用膳吧。” “嘘……” 良婕妤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婢女不要出声。 那是个宫女在说话,声音不大,听起来却十分清脆,夹杂着一丝丝闷热的慌乱,落在这喧腾又寂静的宫门处,听得十分真切。 “冯妃娘娘感觉身子不大好,小腹隐隐疼痛,说请皇上过去看看。” “烦劳大监通报!” 没一会儿,那欢腾的笑声便止歇了。 沿着廊道下,良婕妤又走近些。 一个娇媚痴缠的声音响起。 “皇上……您哪里去?难道您不要臣妾了么?您说过今日……要陪着臣妾的!” 说话的人,貌似赌气般背转过身。 “乖,歌儿,冯妃怀着朕的孩子,很不舒服,朕去去就来。” “那皇上便不要歌儿了么?” “歌儿继续唱歌给您听好不好?” 殿内传来几声脚步响。 那方才婉转的声音,刹那间转为呜咽,十分委屈。 “臣妾眼巴巴儿地盼皇上来,没想到才一会儿,却又要走!” “今日是端午佳节,臣妾昨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听闻小太子不耐热,听说紫苏能解暑,便亲手做了紫苏莲子汤送去。” 那声音清泠泠的,愈发委屈。 “听宫里的老人说起,皇上的亲妹妹襄阳公主,亦是五月初五出嫁,怕皇上思念公主,还绣了荷包香囊,如今只想要皇上陪臣妾一日,竟是这样难么?” 说到后面,那声音竟然哭起来。 “好了……” 又听几声儿脚步响动,那人走回去了。 “别哭了,是朕不好。” 不料得到安慰,女子却更加娇嗔起来。 “更何况现在暑热难耐,皇上就算不顾惜臣妾,也得顾惜自己的身子!再怎么挂念冯妃娘娘,也等太阳消了再去……” 说完,那声音又嘤嘤地哭起来。 殿内。 戚美人正哭得梨花带雨。 殷帝就要走,脸上却闪过一丝不忍。 略微思忖后,他终于还是妥协了。 “美人儿,快别哭,朕几时说要走了?” 怀中人兀自抬起头来,一双美目似嗔似喜,举着眼泪儿委屈道:“果真不走了么?” “果真。” “那咱们拉钩!皇上要是走了,可就不许再进臣妾的门儿!” 殷帝“噗嗤”一笑。 他稍微一用力,再次将面前人搂在怀中,语气哀怜不已。 “看你,愈发地小孩子脾气。” “皇上是嫌臣妾幼稚?” “不……”一双明朗的眼睛,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朕喜欢你的单纯。” 廊道下,良婕妤的脸色越发阴沉。 “狐媚!” 一旁的丫头见着主子这样儿,也着实吓了一跳,话语中异常忐忑,小心翼翼地服侍着。 “主子,咱们……回去吧?” “嗯。” 廊道下,一前一后两个人影儿,缓缓地往主殿走过去。 第七十四章 谣言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小夏子!” 外头人急急上殿来,半猫着腰儿,笑道:“主子您吩咐?” “去……告诉周老头儿,好好儿给冯妃瞧瞧……” 小夏子眼珠一转,便心下明白。 “是。” “等等,回来!” 榻上的人拧着眉头,略微思忖一小会儿。 “传话给钱同斯,照着以前的物件儿,挑几样好东西,给紫薇阁送去,要让冯妃高兴!” “是……” 小夏子还没踏出殿门,有听着……背后又传来一阵娇媚之声。 “看你,这么大的人……” “哎呀皇上!” 戚美人笑容满面,却仍旧不依不饶,半颦半嗔地饶嘴道: “明明是皇上不理臣妾,却要变着方儿地怪臣妾小气,指定冯妃娘娘是知心着热的人,歌儿就只会一昧地胡搅蛮缠蛮不讲理。” 说着,她又气鼓鼓地背转过身子。 但那双美目,却时时刻刻都往后面瞄着。 男子倏然一笑。 “你再说,看朕不撕了你的嘴……” “哈哈哈……皇上你好坏……哈哈……” 琼华宫的上空,再次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良婕妤有些头疼,淡淡道:“澹雅,关殿门,本宫累了,想歇会儿。” “这……” “娘娘还没有用午膳,担心身子骨儿扛不住,用些再睡下吧。” “叫你关你就关,嗦什么!” 半日里被呵斥两回,纵使澹雅心性儿好,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她低垂着头,面上红白交加,默默伺候着主子午睡。 紫薇阁内。 此刻殿内一片纷杂,冯妃躺在梨花木榻上,一个劲儿地喊着肚子疼,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一张脸分外苍白,豆大的汗珠子簌簌下落。 她微弱地睁开的眼,朝着殿门口的方向望去。 “卉儿……皇上来了没?” 这疼,来势实在凶猛! 卉儿顿时慌了手脚。 “娘娘安心,奴婢已经叫人去请了,想着一会儿就能到!” 听到这话,榻上人的神色稍微好看些。 她半眯着眼,却看见周太医上殿来,“微臣……给冯妃娘娘请安!” “太医不必多礼,快给咱们娘娘瞧瞧吧!” 手忙脚乱中,婢女朝他使了个眼色。 周太医理会,一见榻上人的面色,也吓得有些魂不附体,白胡子乱颤,待他请过脉后,神色却逐渐舒缓下来,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情。 “怎么样?太医,娘娘这是怎么了?” 婢女在一旁急声问道。 他摇摇头,“这太奇怪……娘娘的脉息尚佳,并无不妥之处,怎么会突然间……腹内绞痛如此厉害?等微臣先开两剂药,缓解一二,再细细查明。” “是……” 说着,卉儿便要去药箱取纸笔,却被周太医匆忙拦下。 “不敢劳动姑娘,微臣自己来吧。” 她还要继续争执,看见殿门口有人招手,便飞速看过一眼自家主子,静悄悄儿地出去了。 “怎么样?皇上呢?” 那宫人晒得满面焦红,战战兢兢回答道: “奴婢去琼华殿请皇上,刚踏入宫门,便听见了一阵欢笑声,奴婢向夏公公禀明来意,皇上正要出来,却被戚美人绊住了脚……” “所以……皇上没来?” 那婢女怯怯地点点头。 “皇上说……让太医好好儿给瞧瞧……” “贱人!” 卉儿还没听完,眼神儿却要喷出火来,她绞着手上的帕子,恨恨道:“早知道这是个狐媚子!没想到胆子竟这么大,敢阻挠紫薇阁的恩宠……” 那眼睛蓦然瞪着面前人。 “她还说了其他的没有?” 听得问话,婢女更加忐忑,局促不安地看着面前人。 “说呀!哑巴了?” 斟酌半晌后,那婢女才缓缓道:“戚氏还说……还说今日是五月初五端阳节,传说中……传说中白娘子,便是饮下了许仙的雄黄酒,才会腹内绞痛不已,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显出了原形。” “大胆!” 婢女被骇然吓懵,一股脑儿地跪下了。 “这贱人竟然敢如此污蔑娘娘?!你听得真切吗?” “卉儿姐姐明鉴!奴婢就站在廊下,这些话……这些话的的确确,是从戚美人的口中说出来!奴婢不敢撒谎!” 卉儿剜了她一眼。 “谅你也不敢!” 那双嫉恨的眸中,快要喷出火来。 眨眼间,已到了五月初七。 赤晴的天空中,忽然下起一阵滂沱大雨,宫宇上空黑压压的一片,电闪雷鸣,好不吓人。众人都道:是触犯天怒! 关于白蛇饮酒的传闻,便在阖宫四处,沸沸扬扬地传开来。 华阳殿内。 司天监跪在殿中,已经连上了三道折子。 “皇上,近日天相变幻,有‘荧惑守心’之兆,龙气旁出现阴鸷,宫中有异类,皇上不宜过多走动。” 殷帝的神情沉郁。 “那依照司天监,应当怎么办?” 跪着的人弯下腰儿。 “不妨,皇上是天选之子,只要住在这殿内,便能得上苍庇佑,待那阴鸷褪去,无碍。” 上位者瞥了一眼底下人。 “小夏子……告诉内廷,最近半月,免了侍寝。” “是。” 后宫,翕凤阁。 皇上停止侍寝,戚美人近来闲暇不少。 她性子骄浮,如今圣眷正浓,良婕妤不大理会她,哪里耐得住寂寞?少不了要四处走动一番。 此刻,她正围在湘婕妤的跟前儿,嘁嘁喳喳地说个不停。 “湘姐姐,你说是不是?” “呵!生得这个相貌,就算朝中有人,那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样地沾染晦气?连司天监都说她不祥呢!” 湘婕妤本就怯弱。 她整天闷着,不是看书就是下棋,总共也说不上几句话,正独自对弈,忽然遇到陌生的戚美人来,言谈举止更是谨慎,对于她的话,只是礼貌性地笑笑。 见对方不理睬,戚氏愈发上了性子。 “怀个龙种?我看可是个冒牌儿货!” 这话一出,湘婕妤被惊雷一震,抬起了头。 “妹妹还是少说两句吧,冯妃娘娘是宫里的老人儿,侍奉皇上多年,不管外头怎样传,这话……可不是咱们应该说的……” “姐姐也忒胆小!” 对方好心劝说,戚美人却并不领情。 一双美目顾盼流波,草草转动了几下。这翕风阁里,对面住着的是穆才人,位分低不说,还有嫌隙,她更不屑于搭讪,便怏怏地起身道: “妹妹还有事,便不打扰湘姐姐了。” 说完迅速一拂,气哼哼地转身走去。 后方传来那娇弱的声音。 “妹妹好走,常来……” 第七十五章 挑拨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看着吧,有你好受的!” 戚美人走路带风,嘴里不住地嘟囔着。 走出翕凤阁的宫门,她却左踱两步,右踱两步,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新晋宫嫔的位份中,除了良婕妤、湘婕妤外,都比自己低。 翊妃一向宫门紧闭,不问世事;皇后抚育太子,管理后宫,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冯妃不用说,她才不想去沾染那晦气! 这么排遣一通,便只剩下了良婕妤。 二人虽然同住在琼华殿,但平常碍着面子,加上皇上的宠幸,对方的态度一向恨冷淡,她还真没好好儿地去拜访过…… 想到这里,戚美人便暗暗打定主意。 “主子,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婢女管彤小心开口问道。 “回去!” “回去?”随即婢女脸上一喜,“主子想回去歇息么?” 今日转了这么久,她也实在累得紧。 不料戚美人却柳眉一颦,指着那婢女的鼻尖儿骂道:“好你这把懒骨头!怎么,伺候这点儿就嫌累?改明儿让你去掌刑司伺候,看你怎样?!” “奴婢不敢……” “哼!给我小心些!别看你是大监荐来的人,惹恼了姑奶奶,谁也罩不住你!” 管彤只管低垂着头,任她骂尽兴,也不做声。 没一会儿,主仆二人便回了殿来。 她先吩咐管彤,寻出几匹云织锦的好料子,用朱漆托盘呈放好,这才摇着小碎步,风姿万千地来道主殿门前,笑嘻嘻地喊道: “姐姐……良姐姐……可在?” 听得外头有人声儿,澹雅忙出来看。 见来人是戚美人,她却不由得暗暗皱眉。 尽管如此,但那双脚步,却忙不迭地迎上去了,行过礼后,澹雅的满面堆着笑:“我家娘娘刚睡下,不知道戚主子……是有什么事情吗?” 此话说出,戚氏的脸当场一沉。 那说话的语气中,透露出丝丝狐疑。 “刚才我路过时,还见良姐姐在这门口挑香,怎么这么一小会儿,就又睡下了?莫不是你哄我?” 澹雅随之一笑。 “奴婢不敢,娘娘早起便说困倦,这不,才坐了一小会儿,便耐不住劳累,憩着了。” “劳累?” 面前人眼神戏谑道:“良姐姐身子骨儿这般不好,可要好生将息保养,不然回头伺候皇上,可怎么办呢?” 听她说话出格,澹雅有些不耐烦。 管彤站在身后,亦小心拉拉戚氏的衣袖。 “你拉我干什么?!” 戚美人回头一瞪眼,婢女立即垂下头。 “主子,内廷刚送来燕窝,怕凉了,咱们快些回去喝吧。” 听得这话,戚氏竟越发地得意。 她伸出手来,拢拢发髻上的满头珠翠,狎昵地盯着澹雅。 “也是……承蒙皇上疼惜,才让日日用燕窝保养,既然姐姐的身子不好……” 说到这里,她忽然轻笑一声,“等下次皇上来,妹妹提一嘴,便让内廷也给姐姐送一份儿,姐妹同享天家恩德,岂不很好?” 面前人讪讪笑着。 “多谢美人,只是这些东西,咱们娘娘嫌胃腻,所以总不爱吃。前儿个皇后娘娘疼爱,赏下来不少,便不劳烦戚小主了。” “不知小主有什么要紧事,奴婢给您通传?” 面前人的眼神一斜。 “不必了!” “既然良姐姐还睡着,那我也不便打扰,改日再来叨扰!” 说完,戚美人便摔袖离去。 管彤的双手捧着条盘,见主子离去,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原地十分为难。 “怎么,挪不动脚了?” 听得这声呵斥,她连忙上赶着去了。 见她走远后,澹雅这才悠悠地进殿来,看着正在镜前簪花的良婕妤。 “也忒张狂!” 但随即下一刻,她的眼中却十分疑惑。 “娘娘……为何不愿见她?即便戚美人的性子跋扈,但自自从她入宫以来,就颇得皇上宠幸……” 镜前人的语气中,却隐隐含着不屑。 “这样的家世,性格又狂傲张扬,只会一昧地撒娇弄痴,毫无半分的灵敏通透,如今更是得罪了紫薇阁,冯妃是什么样的家势?这样的人,咱们不招惹得好!” “可如今,皇上很宠她……” 良婕妤忽然想起,那日在廊道下听到的话。 “狐媚!皇上也不过图个新鲜罢了!” “看着罢……不出数月,这琼华殿内,可就要闻哭声儿!宫里的人,看似好相与,实际上,旋涡却无处不在。” 听良婕妤说得吓人,澹雅缩缩脖子,登时噤了声儿。 “是,还是娘娘想得周全。” 五月十五日。 众宫嫔来凤栖阁向郑皇后请安。 众人坐定,两盏茶后,冯妃挺着肚子姗姗来迟。 大家司空见惯,也无人敢多说。 像是没睡好的缘故,瞧着她的脸色,纵使用极厚的脂粉盖着,也隐隐可见眼下的青灰。 “臣妾近几日身子不适,礼数不周的地方,还请皇后莫怪。” 皇后倏然一笑。 “妹妹身怀龙嗣,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本宫哪里能够怪罪?听闻最近皇上时常去看你,还责备了内庭,也是本宫照顾不周,妹妹莫要见怪才好。” 说着,那眼神往戚氏暗瞟过。 戚氏听到这话,当即朝冯妃翻了个白眼。 不等冯妃说话,皇后的目光,又落在了她那凸起的肚子上,“这……也有五六个月了吧?皇上一向重视龙裔,冯妃可要好生保养。” 冯妃的眼角处,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皇后娘娘,已经七个月了呢……” 凤座上的人眼神儿一挑。 “近来传闻冯妃妹妹体弱,见你这肚子,貌似比寻常七个月的……还小一圈儿,定是御膳房的奴才不好,膳食不周,看本宫回头责罚他们!”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中关切备至。 “究竟……还是妹妹最得宠。” “明月,本宫记得存档中,有一对儿水头极好的上古微雕玉镯,你去拿来,便当是本宫送给冯妃的贺礼”,她满看着冯妃,“妹妹不要嫌弃才好。” “娘娘,这……” 明月兀自犹疑。 “那可是……可是您大婚后,太后赠予您的……” 此话一出,言惊四座。 底下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不就是怀个孩子吗?值得这么巴结!” 冯妃与她争宠,戚美人早就闷闷不乐,见如今皇后也这么疼她,那看向冯妃的眼神中,更增添了许多的不满。 没一会儿,明月带锦盒上殿来。 她走到冯妃面前,恭谨地行过礼,便将那盒子打开,果然里头呈着两只微雕镯子,潋滟欲滴,玲珑剔透,水头极好,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物件儿! 殿内众人的眼中,都充满了欣羡。 皇后依然笑着。 “怎么样?妹妹可还喜欢?” 刹那间,冯妃有些错愕,却转瞬笑道:“既然是先太后的赏赐……” “既然是太后娘娘的吉祥,冯妃正怀着龙嗣,说不定能够保佑你……一举得子呢!” 被猛然抢话,冯妃讪讪的。 第七十六章 教训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见势,戚氏却忽然之间,“刷”地一下站了起来。 她往冯妃看过一眼。 一双美目含针,声音虽绵软不迭,但在话语之中,却句句带着刺。 “皇后娘娘,冯妃娘娘虽说身怀龙嗣,但这物件儿实在贵重,既然是太后的吉祥,便断断不能被玷污,嫔妾最近听到一些闲话,说是五月初五雄黄酒,引出了一条……” 说到此处,她忽然用手巾掩住了口。 “一条什么?” 上方的人看着她,神情极其平淡。 戚美人笑了笑,谨慎道,“嫔妾怕说出来,会吓着诸位姐姐……” 再瞧冯妃,那面色已然骇白。 “既是如此,那也不必再说了。” 被皇后阻断后话,戚氏只得悻悻地坐下来。 “在座的诸位都是姐妹,同享天价恩德,雨露均沾,要和和气气,共同为皇上繁衍子嗣,如今有冯妃的榜样在前,你们更应当努力才是。” “是,嫔妾谨记皇后教诲。” 戚美人自恃美貌邻伶俐,一向桀骜,如今见皇后处处向着冯妃,越发心里不痛快,只管暗暗嫉恨着。 皇后见状,悄然一笑。 “便散了吧。” “皇后娘娘……” 众人正要起身,却见良婕妤走到大殿中央,竟只身跪了下来。 “本宫与戚美人同处一宫,戚美人今日的言辞……多有不逊,纵使娘娘宽和,本宫身为琼华殿主宫,亦难辞其咎,嫔妾回宫后,亦会好生说教,还望娘娘恕罪。” 她的这番话,说得极其自责。 说完,她倏然一拜下去。 “说教?” 戚美人猛然转过身来,那眼神之中,显露出种种的不屑,朱色的润唇扭了一下,满脸的嫌弃,一览无余。 “你有什么资格来教导我?” “论位份,你不过比我大一级,也才是婕妤之位,又不得皇上的恩宠,自从入住后宫,皇上每每来琼华殿,都宿在我的殿内,几步路而已,也尚未看你一眼……” “良婕妤,你倒还真是‘温良恭俭’呢!” 一通话下来,戚美人十分得意。 良婕妤低垂的眼珠一转。 她本来涵养极好,被这一顿抢白揶揄,登时双颊涨得通红,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人,半晌说不出话,眼圈儿绯红一片。 众人皆是一愣。 良久后,她们才反应过来,却也没人敢上前阻拦。 地上的人用手帕掩面,已哭出了声儿。 “嫔妾身为主宫,实有过错,甘愿领罚!” 说着,她竟然再次一拜下去,匍匐在地上,双肩不住地抽动。 “别以为你……” 正在此时,冯妃撑着腰,缓缓地走上前去,一双凌厉的眼珠,直直地对上那双得意的眸子,猛然之间,她扬起手来。 “啪!” 殿中响起一声脆响。 戚美人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记。 霎时间,那张嫩白的脸上,已肿得三尺高! “冯妃你……” 皇后亦十分惊讶,兀自站起了身来。 “妃嫔出言不逊,以下犯上,臣妾略施惩戒,清肃后宫,整顿纲纪,皇后娘娘……不会怪臣妾僭越吧?” 四下寂静。 窗台的热风缓缓吹入。 那双盛怒的眸子,死死地瞪着眼前人。 “既然你不懂规矩,那本宫便教你规矩,还望你吃一堑,长一智,莫要再张狂……这里是殷宫,不是戚府!岂能容你撒野?!” 一阵凌厉下来,众人皆骇。 良婕妤更是跪在地上,大气儿也不敢出。 戚美人被打得有些懵怔,用一只手捂着脸,看着面前盛怒的冯妃,双目圆睁,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你敢打我?” “宫嫔目无上尘,屡次以下犯上,口出狂言……” 那眸子朝她一凌。 “皇后娘娘纵容得你,可这并不代表,人人都能够藐视宫规!” 冯妃早已忍耐她许久。 今日这一巴掌,借着良婕妤的事打下,她的心头实在解恨! 不料戚美人向来气傲。 被冯妃当众掌掴,她已是不能自持,此时此刻,又被严厉地呵斥一通,她更是恨意无边,五官早已扭成一团,双目更是瞪得可怖。 没了平日里的娇嗔柔媚,眼见她就要撒泼…… 一旁的卉儿见着,急忙出声道: “娘娘,您先坐下,当心肚子里头的龙胎,要有半点儿折损,皇上可要怪罪。” 说完,婢女瞥过戚氏一眼。 戚美人气得美目倒竖,怒气腾腾,玉葱般的指甲颤抖不已,却实在不敢动手。 她口中咬牙道: “怀孕是女人的天性,又不是什么好本事!冯妃你仗着身怀六甲,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儿,竟然僭越宫规,敢掌掴宫嫔,你就确定……你这孩子生得下来吗?!” “啪!” 不知何时,座位上的人站起来,一股脑儿地迎上去,又是一巴掌打下。 这巴掌,她使出了九成的劲儿。 戚美人一个趔趄,没能站稳,直接“咚”的一下,侧身栽倒在了地上。 管彤站在后方,却不敢去扶。 “娘娘您还怀着孩子,千万不能动气。” “戚氏不但不敬本宫,还恶言诅咒皇嗣!”她转过身来,怒气冲冲地瞪着皇后,“敢问皇后娘娘,此等大逆不道的贱嫔,应当如何处置?” “这……” 皇后的面色十分为难。 “怎么?皇后想包庇贱嫔?” 那一双冰棱般的目光中,折射出缕缕寒气,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语气凌厉至极。 上位者的神色黯然。 “本宫才说过,宫中和睦为尊。” “戚美人,今日你也忒不像话!还不快向冯妃赔罪?若是皇嗣受惊,你戚府拿多少条人命来赔?念在你年纪尚小,年轻气盛不懂事……” “年纪尚小?” 冯妃的嘴里发出一声嗤笑。 “皇后不免太过于搪塞!在座的妃嫔中,又有几人年纪长?若是人人都像这般,藐视宫规,顶撞僭越,是不是都可小惩大诫?” 顿了顿,她的嘴角间带着笑意。 “如此……那臣妾下次,亦可以冲撞皇后……” “大胆!” 上位者震怒,众人皆伏。 “冯妃,你是要质疑本宫吗?!” 一阵热风吹进来,让人感觉分外闷热。 殿内悄无声息。 良久后,那底下的声音才淡淡地响起:“臣妾不敢。” 戚美人尽管跋扈,人却也很机灵,听得“诅咒皇嗣”等话,她心中本来打鼓,正懊悔不迭时,却见皇后给了她台阶儿下,便极力地抓住这个机会。 她站起身来,走到冯妃的面前,缓缓地跪下了。 那跋扈的声音,蓦然间,却变得十分的恭谨。 “冯妃娘娘息怒。” “千错万错都是嫔妾的错,嫔妾不该冲撞娘娘,还望娘娘海涵,看在嫔妾不懂事的份儿上,就饶过嫔妾一回吧!” 宫中人都知,冯妃大度。 宫中人都道,冯妃贤德。 而此时此刻,除了良婕妤外,底下的七双眼睛,全都愣愣地看着冯妃。 她却蓦然手一紧! 腹中传来隐隐的疼痛感…… 第七十七章 泼妇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上位者的目光淡淡扫过。 下方太师椅上的人,脸色骤然骇白,牢牢掌着太师椅的扶手,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 “怎么?冯妃的身子不适?” 听得这话,戚美人的脸色惨白。 良婕妤仍旧低垂着头,嘴角却扯出一抹无言的笑。 “无碍!” 在婢女的服侍下,冯妃站起身来,念及腹中的胎儿,也不便与她过多纠扯,冷哼一声,匆忙行过礼,冷冷道:“臣妾动气,惊醒了腹中的孩儿,便先回宫歇息。” 说完,也不等皇后的话,她便独自向外走去。 底下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料,皇后却忽然端正脸色。 “戚美人,你性情狂妄,屡次以下犯上,你可知错?” 戚氏登时神情哀怜,只低低地垂着头。 “是,嫔妾知错了。” “既然知错,以后可断断不能再犯!” 一声威严后,看着还跪在地上的良婕妤,皇后从凤座上走下来,亲手弯下腰将她扶起,又拉过戚美人的手,放在了良婕妤的手上。 “宫中的姐妹犹十指,要互相照料,你们有缘同处一宫,更应当如此。” 二人异口同声道:“是,臣妾记住了。” 皇后温和一笑。 “好了,大家都回去歇息吧!天气日渐炎热,内廷已经备下冰,一会儿便送到各宫里去。” “是,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殿内响起一阵环佩叮当的碰撞声,衣裙,纷杂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皇后倚靠在宝座上,半眯着眼,略微闭目养神。 “侑儿今日进膳可还香?” “小太子的胃口很好,半点儿也没受暑气的影响。” “那就好”,她睁开疲惫的眼神,怔怔地望着殿堂中央,“明月,本宫亦是有孩子的人,这样做……是不是太过于狠毒?” 身边的人将头一低。 “娘娘您忘了,是她先动手的。” 那嘴角露出一抹嘲弄,良久沉默不语。明月再看时,她已经半歪着,靠在凤榻上微醺。 从凤栖阁出来。 良婕妤与戚美人往西走,湘婕妤和穆才人往东行,至于顾才人与闻彩女,本也住在东边,但她两人素日沉默无声,又不好立即分道,也只得跟在后头。 经过长巷时,湘婕妤回过头来。 “妹妹们今日受惊了,便回去好生歇着吧。” “是,姐姐们慢走。” 穆才人亦随着回了礼,二人便携着手,向前款款走去。 “今日之事,湘姐姐怎么看?” 旁边人淡然地笑笑。 “穆妹妹素来闲淡,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不料穆才人却并不忌讳。 “那日在皇后的殿外,戚氏故意给我难堪,还多谢湘姐姐的仗义执言,替妹妹解围。我与姐姐同住在一处,虽然时日不多,但瞧着姐姐却十分通透。” 面前人粲然一笑。 “你知道了?” “姐姐大恩,妹妹没齿难忘!” 说着,穆才人便爽利蹲下,行了个半屈礼。 “妹妹快请起,如此大礼,本宫怎能消受?”扶起穆才人后,湘婕妤忽然脸色暗沉,淡淡道,“只怕是今晚……又要不太平了。” 她抬头看向天空,阳光四射,感觉甚是扎眼。 日头中上。 垂柳下浓荫遍地,碧荷池中接天莲叶,热浪拂面,蒸腾着植物的清香,混杂在空气中,让人闻则舒畅。 琼华宫外。 一个娇艳婀娜的身影,踏着愤懑疾快的步子,朝着宫门口走过来。 “主子您慢点儿,当心崴了脚。” 管彤一路小跑跟着,赶上前来想扶主子,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滚!” 一个踉跄,后面人没站稳,差点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哐!” 她还没反应过来,听得殿内一声响动,便连忙赶上去,却见碎了一地。 “主子,您消消气儿……” “哐……” 又是一个物件儿砸下。 只眨眼间,天青色冰纹美人花觚、白玉镂空香炉、紫檀琉璃雕花屏风等,全都被扫在地上,砸了个稀巴烂! “主子,您别砸了,回头皇上看见,奴婢可怎么回话儿?” 管彤急得要哭。 戚美人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劝?反而砸得更起劲儿。 到后面,她索性扯开了嗓子,朝着主殿骂道: “都是什么下贱胚子!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平日里装得清心寡欲,实际早心痒了吧?以为没有我,皇上就会喜欢你吗?我呸!” 那声音蓦然拔高。 “我劝你……别白日做梦痴心妄想!就凭你那副清汤寡水样儿,就算把全天下的香都用完,皇上也不会见你!” 方开始时,她还有所收敛。 等越到后面,见无人理睬,她便索性打开了殿门,大张旗鼓地骂起来。 “怎么?见不得人了?” “装,我看你能装到几时?有本事你一辈子都别承宠!那我就信你!” “我呸!若见了龙床,只怕爬得比我还快呢!” …… 戚美人张狂不已,将在凤栖阁受到的气,一股脑儿地,全撒在了良婕妤的身上。 骂声越来越响。 整个琼华宫人尽皆知。 “狐媚子!” 听到外头的动静,良婕妤坐在美人榻上,气得浑身发抖,小脸儿惨白,但终归出身在诗书礼仪之家,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又不好回嘴,只一昧地在殿内哭。 见主子受委屈,澹雅坐不住了。 “这简直太不要脸!” “主子别怕,等奴婢出去教训她……” 澹雅说着就要走,却被榻上人一把拉住。 “她是个泼妇,难道咱们也是么?好歹是礼仪之人,你这般出去,必定又要受辱,岂不是更打本宫的脸?” “可主子这……” 良婕妤眼圈儿通红,嘴上却蓦然发狠。 “就让她骂!本宫看她能骂到及时!” “这样……” 她附在澹雅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是,奴婢这就去办。” “贱人,狐媚子,你不得好死!” 听着外头的喧嚣,良婕妤捂住了耳朵,泪水难掩,滴滴从脸上掉落下来。 见良婕妤躲在殿内,戚美人像是一掌打在了棉花上,十分不畅快,但那脸上的神色,却越发地得意了。曾经在家时,她这口骂功,可是狠狠收拾过那帮姨娘! 配殿的声音阵阵传来。 良婕妤哭泣不已。 “皇上驾到……” 第七十八章 禁足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随着这一声尖细的唱喏,对面叫骂的声音,猛然止住了。 “皇上……呜呜呜……皇上您可来了,您要再不来,臣妾可就要被人欺负死了……” 外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戚美人泪眼盈盈,一边擦着眼泪儿,一边疾步地往外奔去,不由分说的,一股脑儿地扑进了殷帝的怀中。 “怎么?谁欺负你了?” 见殷帝的面色沉郁,戚美人的心头一跳,但转瞬间,她便又恢复了娇滴滴的模样,眼中满含委屈,往主殿一努嘴。 “还不是婕妤姐姐……” “姐姐对臣妾有误会,臣妾十分惶恐。今日去凤栖阁请安后,姐姐便说要教训臣妾,这不刚回来,姐姐就给臣妾脸子看!” 她不住地对婢女使眼色。 殷帝不由得皱眉。 见上位者不言语,戚美人的满面涨得通红,眼泪涕零,带着委屈的哭腔,半挂在了殷帝的身上,哽咽道: “皇上……” “臣妾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今日臣妾受了好大的委屈,她们嫉妒臣妾得宠,都合起伙来……欺辱臣妾……” “哼!” 殷帝冷觑她一眼。 下一刻,他便一把撩开眼前的人,剑步流星般,直匆匆地往殿内走去。 殿内满地狼藉,宫人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 “皇……皇上吉祥!” 见到面前的人,众人慌忙地跪下了。 戚美人亦跟着进来。 看着面前的景象,他不觉怒气又上一层,眼光朝四周逡巡一圈,厉声质问道:“是谁干的?!” “皇上,这是……” “管彤,你来说!” 戚美人还想说什么,却被硬生生打断。 大殿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婢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她抬头看看戚美人,对上那双凌厉的目光,却旋即又低下头去。 “怎么,连朕说话都不管用了?” 管彤急忙连连叩头。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是……是戚主子砸的……主子今日去凤栖阁请安,受了委屈,所以……所以心中不快……” “大胆!” 她还没说完,却被戚美人一口喝下。 “你这贱婢,竟敢诬蔑主子?” 管彤一愣,往地上不住地叩头,哀哀哭求道:“皇上明鉴,奴婢没有撒谎,这殿内的东西,的确是娘娘砸的!” “你……” 戚美人一手捂着脸蛋儿,眼泪不住地打转。 她气急难耐,急忙哭诉道: “那还不是你这贱婢气我?你素日本就不安分,时常说嘴,搬弄是非,今早若非你一个劲儿地说嘴,说起宫中的白蛇传闻,又暗指冯妃娘娘,我哪能如此?” “不……” “住口!” 面前人指着她,十分痛心疾首。 “你这害主的贱婢,还想诬蔑主子?胆敢挑拨我与良姐姐,让宫中不宁,你到底有何目的?!” 说完,她转身跪在了殷帝面前。 那张娇媚的脸上,登时溢满了泪水,她举着脸哭泣道:“今日愚钝,竟听了这贱婢的挑拨。” “都是臣妾不好,您罚臣妾吧!” “臣妾没有良姐姐贤良,若皇上不喜欢,那臣妾便识趣儿些,不在皇上的跟前儿伺候,有良姐姐伺候皇上,臣妾也就安心了……” …… “好了。” 见戚美人哭得梨花带雨,殷帝沉郁的气色,霎时间便消了一大半。 他扶起她,目光冷冷朝地上扫过。 “宫女管彤,口不择言,罔上欺君,谗言惑主,着拖出去……乱棍打死!其余的宫人,劝谏不周,全部没入掌刑司!” 那眼神瞥过戚氏。 “你虽受挑拨,却也难辞其咎。” “就……着降为才人,从今日起禁足琼华宫,罚抄女则两百遍,没有朕的命令,永不许再踏入!” “皇上!奴婢冤枉啊皇上!” “奴婢没有挑拨小主……奴婢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皇上……” 立即有两个侍卫上殿来,将管彤拉了下去。 那哭嚎的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日光中,再也听不见。琼华殿内,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主殿内。 帝辇离开宫门后,澹雅匆匆进殿来,脸上带着欣喜。 “主子,您都听见了吗?西殿的那个贱人,可被降位禁足了呢,真是老天有眼,大快人心,这下看她还怎么闹腾!” 良婕妤坐在案前,嘴角处扯过一丝笑。 “她这是活该!” “这般轻狂没教养,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进宫的?那戚府也算是大家,不想教养出的嫡小姐,德行却是这样!” 她拿出一只秋香色香囊,将制好的香料装好。 才正要起身时,一个宫人匆匆地跑进来。 “娘娘,夏公公传旨来了!” “什么?!” 眨眼间,小夏子便已经来到了殿内,他看向案前的人,利落地打了个千儿,满面笑和着。 “良婕妤吉祥,皇上传话儿,今晚宿在琼华殿内,还请娘娘尽早准备着。” 乍听这话,良婕妤惊喜交加。 稍微顿了顿,她急忙还礼道:“臣妾恭领皇上圣誉,有劳公公。” “那奴才先告退。” 话毕,不等面前人反应过来,小夏子便带着一行人匆匆离去,澹雅才将手伸入袖中,见这场景,硬是愣住了。 “主子这……” 良婕妤摆摆手。 “无碍,公公定是有要事,所以才如此匆忙,留着下次给便是。” “是,奴婢记住了。” 刹那间,婢女的脸上像是绽开了花儿,她满脸兴奋地走过来,先扶着自家主子坐下,又递过一盏君山银针。 “恭喜主子,贺喜主子!” “这风水轮流转,今儿戚氏受惩,这皇上的君恩,也算轮到咱们殿里了。” 良婕妤那贞静的脸上,亦洋溢出了笑。 她淡淡地呷过一口茶水,觉得异常的甘醇甜美。 “自从入宫以来,她戚氏独占恩宠这么久,本宫身为琼华殿的主位,却受尽了她的屈辱,如今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说完这话,她猛然抬起头来。 “告诉殿内的奴才们,这段时间,少去招惹隔壁的人,免得惹祸上身!另外……”她忽然眼神一动,“你从本宫的体己里头拿出些钱财,分发给殿内的宫人。” “是。” 窗外的热风吹进来。 而此时此刻,尽管口中含着热茶,良婕妤却觉得心头舒畅,有股异常的爽快。 第七十九章 祸根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天气越来越热。 自从上次发落后,琼华宫西殿内,便又换了一批新奴才伺候。 戚美人被禁足,自然不能服侍圣驾,殷帝每次来,都是宿在良婕妤的殿中,她因祸得福,也感到少许的安慰。 夜晚,二更时分。 帝辇从华阳殿过来,走过宫道,一直往琼华殿的方向前去,白日里天气炎热,此刻却晚风习习,吹在人的身上,舒爽无比。 “臣妾恭迎皇上。” 良婕妤满头珠翠,脂粉流香,笑靥上挂着点点微霞的绯红,嘴角抿得甚是温柔。 “快起来,以后就在殿内歇着,不必出来迎接。” “那臣妾可不敢。” “皇上日理万机,臣妾倒是整日清闲,如今竟连这点儿懒都要偷么?” 她轻笑一声,抬起头溜了一眼。 那一眼,带着徐徐的柔媚。 殷帝粲然一笑,一双明朗的眼眸中,绽放出点点星光,他搂过良婕妤瘦弱的肩头,半拢在怀中,低头看着眼底下的笑脸儿。 进入内殿后,立即有宫人递上手巾把子。 擦拭完,他揉揉额头,南安王的事情,便又重新浮现在脑海中。 “到底要如何是好?” 如果贸然召他回殷,他本人疑心不说,还会在朝中掀起风浪,让其他地界的王爷不安;倘若这事儿拖着,那等待他羽翼丰满,便更加棘手。 想到这里,殷帝的眉心扭成一团。 “皇上,可有什么烦心事?” 良婕妤款款走上前去,递上一杯白瓷盏,“这是臣妾亲手沏的茶,您尝尝吧?” “唔。” 他不经意地接过手,撩开杯盏拂了拂,轻呷一口。 再抬头看向面前人时,那原本娇怯的脸上,浮现出了三分柔水般的春色。 “婕妤有心了。” “皇上喜欢就好。” 见他又陷入了沉思中,良婕妤笑着开口道,“不知皇上有何烦心事?也可说出来,臣妾虽然愚钝,也盼望着能分解一二。” 殷帝低沉了一刻,才抬头道:“无碍。” 他拉过她的手,在纤柔的手背上摩挲着。 “今朕原本以为,你只是稳重,没想到如今看来,却是朵儿解语花。” 良婕妤颔首低眉。 “臣妾不仅会解语,还会制香呢,皇上下次见了便知道!” 说话时,她的嘴角抿着笑。 想到以往戚氏的活泼,不知道为何,一向端庄恭谨的她,此刻竟有几分欣羡,尽管那欣羡中,夹杂着丝丝清高的不屑。 “放心,朕会常来。” 主殿内,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浮荡在夜色的上空,一迭环一迭,久久不息。 大地的还未褪尽,一股热风从窗棂边吹过来。 “皇上。” 小夏子在殿门口处伺候着,此刻却低垂着头,远远地站在珠帘后,并不敢进来。 那笑声蓦然停止。 “有什么事?” “戚彩女身边伺候的宫人来说,彩女晕倒了,正叫着太医,您是否过去看看?” 他看一眼良婕妤,那眼神之中,隐隐露出丝丝为难。 不料她却只是笑笑。 “自从被禁足后,戚妹妹近日的心情颇不好,这大晚上的,可别出什么事儿,皇上若不放心,便过去瞧瞧吧,劳烦皇上,代臣妾向戚妹妹问好。” 霎时间,殷帝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婕妤,深得朕心!” 第二日。 夏公公来琼华宫宣旨。 他站在主殿的门前,看着底下跪着的人,恭敬地高声念着: “婕妤窦氏,生于书香门第,长于贤妇之手,秀外慧中,既存雍和粹纯之先秉,又盖淑德含章之柔教,特封正二品修媛,仍延赐号‘良’,礼成。钦此!” 站在前面的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娘娘,快领旨谢恩吧。” “臣妾,谢皇上隆恩!” 接过黄澄澄的圣旨后,良嫔朝澹雅看了一眼,那丫头便伸入袖中,拿出一包金裸子奉上,柔声道:“夏日天气炎热,公公辛苦了。” 夏公公眉开眼笑地接过。 “皇上今晚还没能翻牌子,但按照往常的习惯来看,娘娘……可提早预备着。” 良婕妤的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 “是……公公慢走。” 西殿内。 那晚戚氏闹的太大,皇上只是去殿内坐了坐,却没有待太长时间,这让戚氏开始有些惶恐。 她的一双耳朵,日日竖着听外头的动静。 听着隔壁的宣旨声,她气得连连跺脚。 “呸!贱人坯子!” “定是她在皇上面前谗言,才让皇上不肯见我……” 管彤被处死后,内廷新拨来的婢女,名叫管言,为主子叫起来方便,便是相同的姓氏。此时此刻,她正在一旁束手侍立,略微垂着头。 戚氏生完气,看着案上还没抄写完的《女则》,忽地眼神儿一转。 她指着站着的婢女道:“你,过来!” “主子,您有何吩咐?” “可会写字?” “回主子的话,幼年在家时上过私塾,进宫后,又跟着以前的主子们都学了些,大概能写得。” 戚氏瞥过她一眼,语气很是不耐烦。 “什么叫‘大概能写’?会就会,不会就不会,嗦什么!” 看着管言怯生生的模样,她更是冒火。 “我可跟你说,别学某些唱戏的优伶!当面儿装得清高,背地里嚼舌根儿,要是给我发现,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榻上人狠狠瞪了她一眼,眼神儿翻白,半是凌厉,半是得意。 “谅你也不敢!” 再往后的日子里,琼华殿竟安静了不少。 据看守的人来报,殿内的人变得异常安分,每日不是插花沐浴,便是抄写女则,再不济,便在殿中抚琴跳舞。 每每听见皇上到来,便立即偃旗息鼓,半点声儿也无。 管言坐在案前,身上穿着戚氏的衣裳。 榻上的人,却正在嗑瓜子儿。 “快点儿抄,抄完了皇上才能来,要工工整整漂漂亮亮的,写错了一个字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记住,最后一本给我留着。” 案前人不动声色,神情却极致认真。 “是,主子。” 如此大半个月后,殷帝还是没去。 那样子,似乎已经忘记了,在良嫔的隔壁,还住着一个彩女。 戚氏的内心深处,蹿出了一股莫名的恐惧感! 第八十章 谣言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七月初,天下大旱。 许多庄稼颗粒无收,百姓民不聊生,靠南的一些地界上,甚至涌现出了不少的灾民。 殷帝与皇后盛装,前往德音殿祈雨。 紫薇阁内。 冯妃的身子日渐沉重,便越发地惫懒,加上天气炎热,她整日怏怏的,躺在榻上懒得动弹。 周太医日日都来请脉。 “娘娘安心,脉象平安。” 她望着骄阳似火的天儿,隐隐担忧道:“这也快两个月没有下雨,听说百姓怨声载道,皇上命父亲前往南面,主持赈济灾民,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话语刚毕,她捂着肚子尖叫一声。 “卉儿!” “怎么了,娘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婢女匆忙赶来,冯妃的脸色却安然,夹杂着一丝疑惑的恐慌。 “没……没事”,她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奇怪,方才肚子……明明刺痛了一下,怎么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 冯妃牢牢拽住了婢女的手。 “本宫最近总是心慌得很。” 听主子说话,卉儿却神秘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 她朝殿门口看看,这才附在冯妃的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 “娘娘切勿担忧,奴婢已经问过周太医,您腹中的这位……可是位小皇子呢!” 榻上的人猛然抬起头。 那流动的眼神里,惊喜之中,带着一丝丝不可置信。她一把拽住了婢女的双臂,眼神激动不已。 “你说的,可当真?” “恭喜娘娘,千真万确!” “太好了……”,冯妃欣慰地闭上眼睛,将双手合在胸前,默默祈祷着,“总算是老天保佑!让本宫这十月怀胎的罪,没有白受……” 激动过后,她摸着小腹,忽然脸色一沉。 “卉儿,研磨!本宫此刻修书一封,你拿了腰牌,亲自给哥哥送去,记住,任何人都不行,一定要送到哥哥的手中,中途绝不能出半点儿差错!” “是,奴婢知道了。” 说着,花笺便在榻上铺开了来。 七月五日。 阴风怒号,天降大雨。 司天监夜观天象,却是冲龙煞北,是大灾之兆! 宫中已经暴晒了许久,酷暑难捱,主子们依托冰鉴度日,下人们则苦不堪言,只能多饮些绿豆汤。 此刻看见天降甘霖,奴才们都嘁嘁喳喳,在一处兴奋地聚集着。 “这样看,今年的乞巧节又要过不成了。” 听得这声惋惜,旁边的人打笑那人。 “你还想着乞巧节呢,如今这人都快活不下去,看把你的小情郎晒坏了……这可怎么是好!” “好啊死蹄子,你就知道笑我!” 说着,廊下便传来一阵追打声。 “哎哎哎,你们可听说了……” “司天监向皇上进言,说这场雨虽是甘霖,但来得十分蹊跷,怕是不祥呢!” “是吗?我也听说了……” 另一个宫人环顾四周,站在这几个人中间,小声道,“说的人呐,就是如今紫薇阁的那位!” “嘘,别瞎说。” “这要是被大监知道了,可要挨板子的!散了吧散了吧,今晚还要值夜,廊上的那些宫灯……可都得重新掌上。” …… 听得这警告,众人才纷纷散去。 而在不远处的廊柱后面,却站着一个穿湖绿色宫装的丫头,她怀抱一只白瓷小碟,呈着内廷刚做好的绿豆糕。 这人的神情淡淡的。 等到所有人全部散去,她才踏着小碎步,小心地走出来,折过廊道,挑了一条稍远的路,悄悄儿离开了。 琼华殿西殿。 戚氏正半躺在美人榻上,左右捏着新开的胭脂花,将五指伸开,全神贯注地涂染着,神情十分专注。 听得殿内响起脚步声,她才迅速瞥了一眼。 “叫你拿个绿豆糕,磨磨蹭蹭的,怎么去那么久?” 婢女始终低着头。 “路上打雷,奴婢怕,就停下躲了会儿。” 听到这话,榻上的人讥笑道:“就这点雷声,也能怕成这个样子,你胆子也忒小!” 管言始终不说话。 她寻来一只海棠雕花瓷盘,将绿豆糕盛饭好,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 “娘娘,您要的绿豆糕。” 站着的人神色有些不安。 榻上人斜着眼睛睨了一眼,语气疑惑又凌厉。 “怎么?你有事?” “不……没……没事……” “哼!” 看着自己艳丽的指甲,戚氏十分满意。 “知道管彤是怎么死的吗?”她忽然抬起头来,盯着面前的人,语气蓦然狠厉,“就是因为说话不老实,才被皇上处死的!” “娘娘……” 管言“咚”的一声跪下。 “您……您别吓唬奴婢,奴婢对您忠心耿耿,绝没有半分私心。” “那是什么事?说出来给我听听。” 眼见不能违逆,管言便把在宫廊上听到的话,全部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你说的可是真的?!” 待她话音刚落,戚氏猛然坐起,手上的绿豆糕没拿稳,‘吧唧’一下掉在了地上。 那双美目放光,掩饰不住雀跃的兴奋。 地上的人将头垂得更低。 “奴婢亲耳听说的,千真万确,绝不敢欺瞒主子。” 只刹那间,那双美目媚态尽显,邪魅地一笑,比起方才,更增添了几分得意与狠辣。她沉吟半刻后,忽然心生一计。 “来,给我研磨!” “我要亲自修书给爹爹,死贱人,竟然敢当众掌掴我,上次没扳倒她,这次看她往哪儿逃!” “主子,这……您尚在禁足,这样不好吧?” “那有什么要紧!” 戚氏回过头来,方才兴奋的目光中,转眼间,便浮上了丝丝怒气。 “我是出不去,可你行啊!可丑话说在前头,你要走漏了半点消息,就别想活命!” 那丫头登时骇然。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快研磨去!” 戚氏捡起茶几上的绿豆糕,全砸向了地上的人。 “看着就心烦!做事扭扭捏捏,我看你跟那个死鬼,倒正好成一对姐妹……”她将《女则》重重地掷在案上,“天黑之前,把这个给我抄完。” 那凌厉的目光一闪。 地上人的身上,全都是摔碎的绿豆糕。触到那丝目光,她愈发地低下头去。 “是……奴婢知道了。” 正说着,在宫城的上角,响起一声爆裂的惊雷,像是携着上苍的滚滚怒气,“砰”的一下,将殿宇的一角击得粉碎。 “啊……”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啊……走水了……” 一阵远远的哄闹声响起。 戚氏顿时愣住,望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眉间微颦。良久后,她才回过头,将目光看向了婢女。 “哪里传来的声音?” 听得主子发问,管言亦疾步走过来,挨着窗边看了一小会儿。 “回主子,这好像是……是华阳殿,方才那声大雷,可着实吓了奴婢一跳,莫不是华阳殿给劈了吧?” “呸!死蹄子,带你说什么呢!” 戚氏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面前人。 “华阳殿有天子庇佑,怎么会被雷劈?!我怕你是活腻歪了!” 被这一吓唬,面前人急忙跪下。 “主子恕罪……主子恕罪……奴婢只是听了宫中传闻,想是妖魔作祟,才会有这般猜想,并非有意冒犯皇上……” “妖魔作祟?” 戚氏一拍手掌,只眨眼间,那脸上的怒容,便立即转为兴奋。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案上,管言已经研好墨。 也不等人伺候,戚氏猛然坐下,自行扯过一张信笺,挥笔便写起来…… 第八十一章 寺庙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几日后。 宫城的内外,甚至整个大殷城内,一个小段子逐渐流传开来,念起来给人听,还分外朗朗上口: 承德年,大旱年,宫里将生个美少年; 没有鳞,没有角,**裸是个假草包; 龙王发怒不相认,横出霹雳来泄愤; 大雨冲进皇宫轿,淘出个王八天下笑! 华阳殿内。 殷帝正坐在龙座上,低垂着头的,脸色沉郁不堪,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案上的奏章,盛怒之下,仿佛要喷出火来。 在大殿的中央,站着户部尚书令。 “大胆!” 殷帝一掌拍下,案上的茶盏掉下来,砸了个稀碎。 “真是反了天!这些谣言……到底是谁传的?!” “杀,全给朕杀掉!这大殷的律例王法,难道都是摆设吗?!堂堂天家威严,岂容得这般挑衅儿戏!” 皇帝怒极,几乎要从龙椅上跳起来。 殿中的人持笏弯腰。 那声音,听起来年迈又沉稳。 “皇上息怒。” “这段谣言,已经在宫内外传得沸沸扬扬,整个长街巷尾,那黄髫小儿都能吟唱,难道要为了这个,屠戮尽天下人吗?” “皇上……” 这次站出来的人,是冯廷训的门生。 “臣以为,此事甚为蹊跷,如此参详备致,又在短短几日内,不知不觉间就广为传颂,怕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皇上……” “好了!” 见底下的这帮老头儿又要争,殷鉴更加头疼。 他看过他们一眼,无力地摆摆手。 “刑部尚书令公孙武听令!朕限你,用三日的时间,查清这大逆谣言的源头,到底是谁在造谣生事?若在三日后,朕还能听到一丝风言风语,便拿你是问!” 一个精神矍铄老臣出列。 “是,臣领命!” 座上人叹口气,用手不断揉着眉心。 “朕也累了,散了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回到华阳殿内阁,殷鉴百思不得其解,小夏子换了三盏冰片,茶水依旧纹丝不动。 大雨过后,凉风从窗边吹进来。 殿外的蝉在嘶鸣。 殿内的龙榻上,殷帝身穿蜀锦紫金龙袍,双目怔怔,正半歪着。在他的手上,紧紧捻着一串檀木香珠,此刻那珠子上的穗子,正随着摇晃不断地摆动。 “小夏子!” 他越发的心烦气躁,猛然站起身来,“啪”的一下,将珠子重重地砸在了案上。 精致的青花瓷盏应声而碎。 知道主子心情不好,小夏子亦十分小心,低垂着头,比起平日里头,更是放轻了声音。 “皇上您有何吩咐?” “移驾紫薇阁!” 他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另外,让人给冯妃传话,她身子重,就……不必出门迎接了。” “……是。” 答应完这一声,面前人便没了影儿。 宫道墙下,帝辇在缓缓地行进。 兴许是感受到主子的不快,那些抬辇的奴才们,都不觉地加快了脚步,分外小心。 行走到一半时。 辇轿上的人,忽然沉沉地开口。 “不去了,回宫。” 一旁人见状,忙不迭地挥手,吩咐身边儿的奴才道,“快快,打转儿……” “你去告诉冯妃,说朕临时有事,改日再去看她。” “是,奴才马上就去。” 说完,那行人又调转过头,迤逦地往回走去了。 草丛中传来阵阵虫鸣。 夜深人静。 华阳殿外,只听得几下沉闷的雷声,忽然淅淅沥沥地,又下起了大雨来。 殿内,殷帝独自坐在龙椅宝座上。 “曲高不和寡……” 一股浓烈的孤独情绪,蓦然朝他袭来。 他随即长叹一声,醉眼朦胧地朝四周望望,见殿内空寂,竟没有一个能够说话的人,便端起案几上的浓酒,蓦然间一饮而尽。 小夏子在一旁伺候着。 他又斟过一杯酒,眼见壶中越来越空,那双小心翼翼的眼中,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主子……您这都第三壶了,再怎么着,您也得保重龙体。” “嗦!” 案前人斜睨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他便讪讪地闭上了嘴。 外头雷雨绵绵,隐隐在大地的上空回响,如同车轮碾过石桥,震得人蓦然的心慌。 “唉……” 如今自己权倾天下,生杀予夺,恩赏惩罚……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这全天下人都是他的子民,可他自己……却偏偏又是最孤独的人。 不觉间,两行泪水从殷帝的脸上滑下。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您要有心里有什么话儿,说出来,兴许能舒坦些……” 殷帝忽地抬头。 “去,准备一套便装,一匹好马,寻常宫人用的马匹即可,不用太显眼,再将朕的令牌备好。” 望着外边的气候,小夏子兀自犹疑。 “主子,这么大的雨,您是要出城么?” “唔。” 只这一句话,那张细白的脸上,立马显现出焦急来。 “哎呦,这外头这么大雨,这会儿您要是一个人出城,奴才说什么也不放心呐!主子,让奴才跟您一起去吧!” 座位上的人看了他一眼,遂不再说话。 长夜漫漫,大雨滂沱。 电闪雷鸣之下,有两个黑衣人,一前一后地打马而去,出了城门,一路向西,他们这一路风驰电掣,行动极快。 “吁……” 黑暗的雨声中,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 “皇上,奴才扶您下马。” “滚!快去叫门!” 前头的人抬起头来,眼下便是德音寺。 这是一所皇家寺庙。 黑夜之中,山门紧紧地闭着,耳边淅淅沥沥,头顶电闪雷鸣,只听见大雨在山林之中咆哮。 小夏子急叩铜环,扯着尖细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半晌后,方有一个小泥僧撑着伞出来开门。 他却不认识来人。 “施主,此处是皇家重地,不便接待外来的香客,前方不远处便有客栈,施主还是请去哪里夜宿吧。” 说完便要关门。 对面人见得,直接抄起了随身携带的剑,用剑鞘抵住门缝,急切道:“贵客到来,快去叫你们方丈,别惊动了人。若是耽误,只怕你等吃罪不起!” 那小泥僧听得云里雾里。 “不知可告知,是哪位贵客,贫僧见了方丈,也好有个说法。” “快去找人,莫要嗦,这不是你能问得的人!” 见对方来势汹汹,小泥僧将信将疑。 德音寺因吃着皇粮俸禄,宫里面时常来人,左不过一些寻常事,但像这样雨夜冒黑前来的,却从来没遇见过。 但自己宣告过地方,若是等闲人,只怕也没这么大胆。 想到这里,那小泥僧便道: “二位施主稍等片刻,小僧去去就来。” 殷帝侧对着门站着,紧紧抿紧着唇,眉头微皱。 “嗦!” 外头依旧狂风肆雨。 雨水帘儿似的,一路从披衣上流下来,遮住了人的双眼。 第八十二章 隐后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山雨满城。 外头的两个人,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门又开了,一个古稀白袍的老和尚出来,见门外的人手持长剑,先是唬了一跳,以为是打劫的江湖强盗。 那后方的斗篷沿边,露出一丝光来。 小夏子掏出令牌,却并不作声,只是暗暗地放入他的手中,和尚用手比量后,忽然眼神一怔,一个直眼看向那背后的人,急忙道: “老衲不知贵客远到,还望恕罪。” “悄悄儿的,不必惊动人。” “是,老衲明白。” 说着,他便让开身子,恭谨地将二人迎进去了。见他的神色,那后边的小和尚始终低垂着头,唯恐挨骂。 “静心,关山门!” 小和尚将双手合在胸前,面色神态上,与方才判若两人。 “是,师傅。” 滂沱的雨声中,二人大步走进。 老和尚赶上前去,亲自引着路。他们先来到内院,寻了一间偏僻的上等厢房,取出干净的衣衫,用热水沐浴换了,再换上一面墨黑色的帷帽。 “老和尚,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我是来寻那仙人的,怎么禅房内不见人?” 烛光之下,老和尚的须发尽白。 他将双手合在胸前,一双清亮的眼睛,此刻却半眯着。 “阿弥陀佛,施主不知,因前几日大雨,冲塌了这寺庙的好几处禅房,以前仙人居住的地方,地势不稳,老衲怕打搅仙人清休,便擅作主张,将人挪了出来……” 殷帝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那……那仙人,她没事吧?” “施主放心,无碍。已经腾出来了几间禅房,清净又隐蔽,仙人倒很满意。” “施主若是着急,老衲这就带你们去。” “有劳。” 说完,那和尚打开了房门,因着这事十分隐蔽,所以他也不举灯,只摸着黑,七角八拐地,便将两人引至一件极其僻静的禅房前。 这禅房的四周都无人居住,只在旁侧,有一排宽大的屋子,此刻里头烛光戚戚,似乎还住着人。 老和尚停了下来。 他一伸手,做出一个恭敬的“请”。 “施主,中间这间便是,这个地方安静,白日里都少有人走动,服侍的人已经被我遣开,施主有什么话,都可以尽情说。” 面前人一摆手。 “好,你去吧。” 那和尚又施了一礼,便按照原路,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小夏子守在禅房外。 他想去推门,却被主子摆手制止了。 “朕亲自来。” 殷帝轻轻地推开禅房,一丝光亮映人眼帘,里头陈设的布置虽简单,不似宫中的金玉满堂,却也干净整洁,颇有几分意境。 在堂前的上方,供奉着一尊药师琉璃光如来佛。 佛前的案上,陈列着一些糕点吃食,在山雨的湿气中,檀香袅袅升起。案桌下,则放着一只精致的莲花蒲团。 那个人,正背对着他,坐在蒲团之上。 屋外夜雨呼啸。 屋内却寂静无比。 木鱼撞击的声音,浑厚又清脆,在沉寂的房间中,听起来颇为响亮。 他站在她的后方,朝着那背影看了许久,踌躇半晌后,才小心地唤出声儿。 “母后……” 房间中,木鱼声依旧很响亮。 那人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后面的人抿了抿嘴唇,神色沉郁又尴尬,最后怔怔地看向她。 “母后,儿子来看您了。” “儿子用这个策略,委屈了母后,却实在是迫不得已,母后一向体谅儿子,就原谅儿子这一回吧?” “儿子……碰到了难题……” 那敲击的木鱼声,倏然停止。 “你来了。” 寂静的蝉房内,一声浑浊的女人声响起。 这声音,显得年迈又苍老,掺杂着隐隐的叹息。她放下手上的木鱼,双手合十,在佛祖的面前,虔诚跪拜。 屋内寂静无声。 许久后,那跪着的妇人,才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张脸……却正是薨逝的隐后! 在她转身的刹那间,殷帝立即跪在了地上,朝着她叩下几个头,言行十分恭顺。 “鉴儿最近疑惑,想请教母后。” “呵呵呵呵……” 一阵笑声传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起码苍老了二十岁,落在这寒雨夜中,听起来时,让人格外的发憷。 “你可是忘了,我如今已经是出家人,早已不过问凡尘的事,又何来‘请教’一说?” “母后……您,还在怪我?” “怪你?” 隐后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般,看向眼前的人。 那双矍铄的眸中,猛然射出利光来。 她盯着他的脸的,良久后,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我不怪谁,说来说去,这都是自己的命,我在宫里斗了近二十年,眼看柳妃故去,陈妃难产身亡,南宫家的无疾而终,姜妃被缢,又见宋妃自戕……” 说话间,她的眸子开始湿润。 那说话的语气,也从方才的凌厉,渐渐地,也软了下来。 “我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宫婢,一举熬到妃位,又做了太后,费尽心思为你争夺皇位,日日焦虑担忧,可没想到,最后算计我的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中,隐含着愤怒。 “怎么?我不是‘死’了吗?” “你……如何又肯来找我?” 她取下手帕,轻轻擦拭过眼泪。只忽然间,方才的语气,却变得十分的生硬。 “你回去吧。”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权位、自由、意气……如今你都已经得到,还来找我做什么?就当我……是真的死了吧!” 说完,蒲团上的人又转过身去。 殷帝还在地上跪着。 方才隐后说话时,他一直垂着头,神情十分愧疚。 见面前人的态度坚决,他随即悲从中来。 “母后,如今您要打要骂,儿子都不会有一句怨言。只是当初的情形,您也知道,您的权力太大,只要您在一天,我便不能真正做皇帝。” 他的眼圈儿绯红,说话的声音亦哽咽。 “您为儿子所做的一切,儿子始终铭记在心,终生不敢忘怀,只是若再给儿子一次机会,儿子也一样会这么做!” “你……” 蒲团上的人回过头,指着地上的人,气得双肩直颤抖。 “既然如此,那你还来做什么?!” “滚!” “母后……” “滚!!逆子……逆子!!!” 禅房内,又是一阵无言的寂静。 良久后,地上的人才擦干眼泪,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了那蒲团上的背影。 “既然母后不肯帮儿子,那儿子也不好勉强。” “明日还要早朝,儿子先行一步。此地甚是隐秘,母后为儿子筹谋,朝里朝外,得罪的人都太多,为了您的安全起见,儿子以后便少来。” “母后……您保重。” 话音刚毕,他立即站起身来,盯着那蒲团的方向,望了最后一眼。 房间里传来脚步声。 随即“吱呀”一声,禅房的门开启。 外头依旧大雨滂沱,林风妖妖,携着雨雾吹入房间,让人感觉到一阵凉爽。 第八十三章 交谈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回来。” 禅房内传来声音。 门口的人听到,蓦然间停住了脚步。 借着门口浅浅的烛光,他缓缓地回头望去,隐后跪在蒲团前,依旧背对着他。 “说两句就走,你这个皇帝当得,也太没骨气!” 只这一句,门口的人笑了。 随着“吱呀”一声,禅房门被重新关上了。 门内的两个人,一个站在堂中央,一个跪着佛堂前。他静悄悄地走过去,扶起了隐后。 “唉……” “没想到哀家一生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到最后,竟要在这山寺之中,度过余生。明月梅山笛夜,和风禹庙莺天。”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这对于哀家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母后能体谅儿子就好。” 他的目光往四周扫了一眼,“这个房间里太过朴素,一会儿儿子吩咐老和尚,让他给您增添些物件儿,您看着也喜欢。” 不料隐后却摆摆手。 “哀家老了,还要那些做什么?” “可怜在宫里斗了一辈子,竟要临到头,才能看清除这人世间的好,如今这里优雅干净,侍女也都伺候得很好,哀家住得十分安心。” 二人相视对坐,中间隔着一盏灯豆。 她怔怔看着殷帝,一双眼光不住地打量,端详。 “你瘦了,可是奴才们伺候得不好?” 殷帝淡淡一笑。 “母后定是多心,前儿个御膳房的存档呈上来,儿子的食量不仅没减,还增添了不少。” “哀家不是说这个。” 隐后蓦然收回目光,脸上笼罩上几分沉郁。 “今年宫里又新添了几位妃嫔,想是你劳心的缘故。女人的事情,就让女人自己去解决,你身为帝王,应当劳心苍生,后宫的事,不必管太多。” 被一眼看穿,殷帝垂下了头。 “是,儿子牢记母后教诲。” 说罢,她便从围炉上取过一壶响水,取来一套紫砂茶具,亲手泡了两杯香茶,递一杯给殷帝。 “这是今年新出的雨前龙井,你尝尝。” “谢母后。” 他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惊异。 “母后的这茶水,倒比御膳房的还好些!只是……”他忽然微拧着眉头,眼中有些心疼,“这些事情,让婢女做就好,您又何必亲自动手?” 隐后笑了笑。 “以前奴才们伺候着,倒不觉得,如今自己动手,反而更能领略这其中的好处,皇帝你定然想不到,哀家可是因祸得福。” “母后贤惠。” 刹那间,听到“因祸得福”四个字,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看着面前窘迫的人,隐后放缓声调。 “后宫与前朝一体,不管冯妃犯下什么罪,你都不能发落。” “母后……知道了?” 面前人瞥过他一眼,抿了一口手中的香茗。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殷夙那小子能被你收服,也算了了哀家的一桩心事,冯妃再好,也只是个女人,不值得。” “可是母后……” 隐后一双矍铄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难道你真的要为了她,痛失自己的左膀右臂么?母后已经不在朝中,你的处境势单力孤,还要处理的烦事还有很多!” 听到这里,殷帝才缓缓垂下头。 他的眼皮垂下,眉头紧皱,暗暗思忖着。 “来,喝茶。” 隐后又将一盏香茶推向他。 看着殷帝的神情,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唉……” “这本不是什么难事,你只问问你自己的心,如若你容得下她,就用能容下的法子;如若容不下,便也有容不下的法子。” “你是这大殷的帝王,有克制的理由,也有任性的权力,你想做什么,别人不敢说半个‘不’字。” 那一双杀伐决断的手,蓦然紧握。 茶水在手中沸腾,逐渐四溢。 “儿子,容不下。” 这一声中,带着无尽地恨意与狠意。 见他这副样子,隐后亦偏斜着头,悠悠道:“仁慈是帝王的最大禁忌,你可以手下留情,却不能够懦弱可欺。” 刹那间,杯盏碎成了粉末。 杯中的水早已干涸,一缕细细的粉末,从殷帝手中悄然滑落。 “是,儿子明白了。” 他立即站起身来,跪在了地上,郑重地向下一拜。 “孩儿多谢母后。” 座位上的人半弯着身子,朝他虚扶了一把。 “你既然享受着独立的自由,也要承受这独当一面的苦楚,万物相生相克,以后的路还长,哀家不能陪你一辈子。” 面前人沉吟。 透过桌前豆大的灯火,她看见那明朗的眼中,有复杂的情绪闪过。 半晌后,那眼中跳跃的火花,逐渐消褪。只留下一汪漆黑的镇静,如同深潭般,不可捉摸。 壶中茶温未尽。 他站起身来,拱手道:“时候不早,儿子改日再来叨扰母后。” 只刹那间,隐后的眼中溢出泪花。 那犹疑的挽留中,带着丝丝哀求。 “你……下次何时再来探望哀家?” 他亦抬起袖子,擦过一把脸上的泪水,哽咽道:“对不起,母后,是儿子不孝,儿子只是想要打理好这江山,其他的别无所求……” “最近气候不好,母后早些安歇。有什么需要,只管和老和尚说。” “你……还是在怪我么?” “儿子……不敢……” 听着他夺门而去的声音,隐后的眼中,闪过缕缕哀楚。 七月二十八日。 暴雨接踵而至,日日瓢泼,伴随着电闪雷鸣。 皇城的上空,却始终有一团阴翳,在不断地盘旋游离。 大臣办事得力,街坊间关于后宫的流传,终于绝迹了。 谣言来得快,散得也快,大殷的宫中,再次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琼华殿西殿。 小夏子带着一帮小太监迤逦进来。 在他的手上,还捧着一道圣旨。 澹雅远远儿地看着,脸上划过一道窃喜,急忙跑进殿来。 “主子大喜!快些准备着吧,奴婢见夏公公拿着圣旨过来,估摸着……又是好喜事儿呢!” 良嫔放下手上的小银匙。 她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却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容,假意训斥道: “慌什么!咱们殿里的恩典还少么?把你高兴成这样儿,你是本宫身边的大丫鬟,可要稳重些。” 澹雅急忙低下头,却仍旧笑着。 “是是是,主子教训得是!” “您放心,咱们殿里的人,个个儿都是规矩的,才不像那边儿。” 说着,她的嘴往西殿努了一下。 良嫔的脸上,洋溢着舒畅的笑容。 一行人走近主殿,良嫔正在殿内迎候,却没想,他们竟然直直地走过,前往西殿去了。 众人的脸上错愕。 转眼间,那丝错愕变转变为愤怒。 良嫔绯红着脸,孤身站在殿中央,脸上像被打了似的,红白交加,青紫横行,双手绞着手上的锦帕,竭力挤出一丝笑容来。 “都散了吧。” “是……” 说完,她便转身回到内殿,忽然遭此一变,澹雅亦心生胆怯,踏着小碎步跟了上来。 她始终低垂着头,不敢言语。 空气陷入了沉默的死寂,西殿的方向,小夏子尖细的嗓子音传来,钻入二人的耳中,分外的刺耳。 “戚彩女接旨!” 第八十四章 解禁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西殿内。 戚彩女正半歪在榻上,面前放着一盘冰镇西瓜,又有一盏紫苏桂花银耳羹,正慢慢悠悠地享受着。 就在对面的案前,坐着一个女子。 她身着彩女的衣裳,正端正身子,不断地抄写经书。那背影,正对着殿门口的方向。 “《女则》是抄完了……” 榻上的双眼珠子幽幽转动,“可要皇上知道咱们的心意,光这个肯定不够,你赶紧抄,差事儿办好了,等我复位解禁后,有你的好儿!” 却不想,正在此刻,夏公公到来! 听到尖细的唱喏,榻上的人慌忙起身,满脸的惊慌。 “快快快……过来帮我整理……头发可乱了么?衣裳合不合适?” 看着面前人,她狠狠地溜了一眼。 “把衣裳脱下来!快!” “主子,我……” “叫你脱你就脱,嗦什么!又不是要扒光,脱完你去内殿藏起来,不许露面儿!” 没一会儿,戚美人便袅袅地走出殿门。 在她衣裳的袖口处,还凝结着几滴墨水,落在粉衫上,十分显眼。 在殿门口中央,她一股脑儿地跪下了。 “臣妾跪迎皇上圣旨!” 小夏子恭肃地宣读完,随后笑了笑,将圣旨奉上。 “恭喜美人,皇上不仅解了您的禁足,还念您抄写女则经书有功,有褒奖呢。” 地上人的心中,早已暗喜不已。 她抿着嘴角,低垂着头,竭力不让笑容流露出来。 “臣妾谢皇上隆恩,劳烦公公代为转达,臣妾经此一遭,已经懂得感恩守礼。” “这《女则》已经抄好,另外,为表达臣妾的心意,臣妾为太后抄写了三大本佛经,可择日送往德音寺焚烧,为太后祈福。” 她这番话说得十分谨慎。 面前的人展颜一笑,分外和蔼。 “彩女有心,奴才定会呈报给皇上。奴才告退!” 紧接着,一行人匆匆离开。 路过主殿时,窗边一双冷冷的眼睛,正盯着那行人踏出宫门。 良婕妤虽不说话,一张脸却铁青。 “主子,您喝口茶,消消气,她被禁锢这许久,放出来也是迟早的事,但皇上虽解了她的禁足,却并没有复位,可见不如从前。” 那双眼睛转过来,冷睃了她一眼。 她极力压抑着心头的梗,让语气保持平和。 “你知道什么?” “对于这种狐媚子,给她一根儿手指头,她都能顺着往上爬,只要她一出来,便又要开始作妖……” 面前人恨恨的,却始终不敢大发火。 她是良嫔,应当温和敦厚。 那铁青的脸上,强行咽下了一口气。 西殿内。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这一道圣旨,虽然没能复位,但好歹不用日日被锁在殿里,戚氏的心情大好。 “过来,这碗银耳汤,便赏给你。” 管言小步走过来,已经换好宫婢的衣裙。 她双手束在腰前,低垂着头,说话有些怯生生的。 “主子,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叫你喝你就喝,怎么?还怕我毒死你不成!” “不不不……” 底下人连连摇头,戚氏见状,也懒得搭理她。 她悠哉地躺在榻上,隔空翘着二郎腿。 忽然间,那美目一转。 “你现在立即出去,好好打听打听,皇上这个时候都在哪儿……”说起这个,她往对面瞥过一眼,“那个贱人就算了,瞧她那瑟样儿!” “是,奴婢这就去。” 紫薇阁外。 戚氏盛装慵裹,明眸皓齿,璀璨又娇媚,正袅袅婀娜地站在宫门前,静静地候着。 在她的身后,管言奉着一本手抄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里头的丝竹管弦声阵阵传来,宫商角徵羽,琴萧合鸣,缱绻难分,戚氏捏了捏袖中的手,狠狠绞着手上的罗烟帕,竭力压制住嫉妒与愤怒。 “管言,再去叩门。” “我就不信,你今天能当着皇上的面儿,不见我!” 殿堂中央。 方才的歌舞罢后,冯妃正坐在案前,专心致志地为皇上抚琴。 一曲毕后,卉儿才凑到耳边禀报 “娘娘,戚彩女来了,就在宫外候着。” 榻上的殷帝半眯着眼,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殷帝发问,她朝卉儿使了一个眼色,脸上随即绽放笑容,缓缓地走到他跟前儿。 “皇上的耳朵好灵,当真是好事呢!” “是……戚妹妹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她这次禁足这么久,皇上想必……也许久未见她。” 他抬起头来,扫过她的脸。 “既然你不喜欢,便让她回去吧,刚解完禁足,应该待在宫里,好好儿闭门思过才是!” “皇上……” 冯妃听得这话,将嘴一撇。 “皇上这是怪臣妾小气?臣妾可没那份儿心!您喜欢便让她进来,那又何妨?别没得冤枉臣妾!” “哈哈哈……” 榻上人见得,一把搂过她的手。 “看你,怎么怀孕后,还越发地小性儿了?朕不过说一句,倒引来你这一筐的话……” “哼!” “好了,既然你不喜欢,便让她回去吧。小夏子!” “别……” 她一把拦住殷帝,淡淡道,“好容易送走一条白蛇,别没得又说臣妾善妒,皇上不知道,在这后宫里头,长舌妇多着呢!” 榻上人的神色十分不快。 一抹阴冷的笑容,从他的眼神中闪过。 察觉到他的不快,冯妃兀自心虚,却仍旧保持着方才的体态。 “皇上快让妹妹进来吧。” 小夏子见状,便赶紧去请。 眨眼间,戚彩女便袅袅娉婷地上殿来,她的浑身擦脂抹粉,彩绦曼曼,刚站在殿中央,望着榻上的两个人,便止住了脚步。 “臣妾拜见皇上,冯妃娘娘安好。” 冯妃冷冷的眼神中,流露出了缕缕嫌恶,她漫饮着茶,一字不哼。 殷帝亦不语。 底下人却像是没见到般,依旧笑靥如花,亲手捧上那经书,声音既娇媚又乖巧。 “前些日子,是妹妹不懂事,不小心冲撞了娘娘,心中懊悔不已,在潜心摘抄《女则》之余,又用心抄写了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为娘娘腹中的孩儿祈福……” 冯妃的神情依旧淡淡的。 “妹妹有心了。” 而底下人的脸上,却依旧洋溢着笑容,那双美目看向了殷帝。 “皇上解了臣妾的禁足,臣妾十分感激,妹妹已经改过,还望娘娘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妹妹一般计较。” 戚氏一昧做小伏低,冯妃倒不好冷场。 她皮笑肉不笑,只客气道: “戚妹妹这是说的哪里话?妹妹得皇上喜欢,活泼些也不为过,那日本宫也是气极,下手不知轻重,还望妹妹莫记仇才好。” 底下人的眸子,潋滟地瞥着殷帝。 那眸中的娇媚与怜弱,在殿中缓缓荡漾开来。 “姐姐教诲得正是,妹妹岂有怪罪之理?” 殷帝转过头去,关怀地看着冯妃,语气温存道:“你也累了,朕便不叨扰你休息,早些安寝吧。” 说完,他便起身要走。 “皇上……” “你身子重,不必行礼了。” 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外传来,幽幽然让人心慌。 “如此,那妹妹也不叨扰姐姐了。” 戚彩女嘴角抿笑,也匆匆弯腰行礼,匆匆忙忙走出了殿门。 榻前人的脸色铁青。 她手中的杯盏被捏得咯咯作响,不住地颤抖,瞪着殿门口的方向,扬手掷去…… “哐啷!” 杯盏砸桌凳上,碎成了一地。 冯妃咬牙切齿,口中愤懑不已。 “贱人!” 第八十五章 拦截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这夜,四周沉寂。 宫墙下,夹道的长巷中,吹过徐徐的晚风,拂在人身上,让人感觉格外的畅快。殷帝的两只手左右弓开,紧紧抓住了帝辇两端的扶手,神情沉郁,仿佛心事重重。 在琼华殿的前面,帝辇缓缓地停下来。 “皇上,奴才前去传话儿。” “……不必……” 殷帝拦住小夏子,往后方淡淡地摆摆手,道:“都回去,朕想一人独自前往。” 见前方便是宫宇,道路甚为明亮,小夏子连忙打了个千儿。 “是,奴才们告退。” 眨眼间,帝辇旁的一行人,又匆匆地离去了。 而一个宫人探子,早已在不远处等候多时,此时此刻,这边的情形,被瞧了个清清楚楚。 琼华殿主殿。 澹雅匆地忙走入殿内,神情很是兴奋。 “主子,皇上往咱们宫里来了!” 良婕妤抬起头来,看着手上调香,先是一愣,随即下一刻,她的脸上展露除出了欣喜,但联想到上次的教训,却只是朝澹雅斜了个眼神儿。 “今晚的旨意,是召唤谁侍寝?” 面前的人摇摇头。 “今日不见夏公公来,皇上也没翻牌子,就是现在,探子也只见到了皇上,并没有看见随行的帝辇。” 听完这一句,良嫔的睫毛蓦然一动。 她慌忙站起身来,有些手足无措。 “主子,奴婢让人进来服侍您梳洗吧,可别误了圣驾。” “不……” 案前的人摇摇头,“你取出本宫的琴来。” 澹雅还想再问什么,稍微犹豫了一下,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是,主子。” 主殿内,响起了悠扬又幽哀的琴音,一个女子的声音轻吟,委婉铮然,悲哀之中,带着丝丝沉静,让人听起来不免悱恻。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女子的声音,随着琴吟诵着。 殷帝站在窗边的廊道下,那声音转到“相思意”这个三个字时,猛然沉寂,再听时,却带着丝丝的哽咽。 琴声低靡而浓情。 廊道下站着的人,有股蓦然的心动。 “良姐姐……” 正沉浸在思绪中,忽然背后响起了一道人声,娇媚柔美,如同电流般,流过全身,让人从头到脚都酥麻不已。 眨眼间,戚彩女迈着急促的步子,已经走到了面前。 她浑身携香,满脸的胭脂正浓,身穿一件藕色苏锦并蒂海棠宫装,纤腰一握,腰间缀着一枚豆绿色香囊,香囊底下,则悬着五彩丝绦。 即便是深夜,也掩盖不住她的明媚。 “皇上……” 琴音戛然而止。 殿前的人仿佛大吃一惊,急忙地叩拜下。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吉祥!不知您深夜前来,臣妾有失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这番话,戚彩女说得小心翼翼,倒是与从前跋扈的模样,很不大一样。 殷帝的脸色逐渐和缓。 和缓中,又夹杂着些许尴尬。 “咳咳……”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回皇上的话,臣妾听闻良姐姐喜欢香料,前些日子皇上赏下不少,想着平日里,臣妾也用不着,便想给姐姐送来,只是……” 那对眼珠忽然一转,嘴角抿着笑。 “只是臣妾性子急,听闻姐姐的琴音尚在,便知姐姐还没睡下,因此不顾深夜,赶着就眼巴巴儿地……” “皇上吉祥!” 不等戚彩女说完,一道请安声,猛然打断她的话。 再回头看时,只见阖宫的宫人们,早已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臣妾不知皇上到来,有失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良嫔低垂着头,神态十分恭婉。 想到方才琴上的吟诵,他看着面前的人,虚扶了一把。 “你快起来,朕原本就是独自前来,没让小夏子传话,哪里能怪你们?” “谢皇上宽恕……” 见状,戚彩女朝管彤递一个眼神儿,便扭着小腰儿,满面笑意地走过去,拉起了良嫔的手腕。 “良姐姐果然没睡!” “听闻姐姐喜欢制香,妹妹最近新得了些龙涎香,自个儿也用不着,便来送给姐姐。” 管彤听着,便双手捧着呈上。 “不成敬意,姐姐莫要嫌弃才好。” 良嫔的心中发出一声冷笑,但碍着殷帝在场,她也不敢表露半点儿,只淡淡地笑着,轻轻地抽出手。 “多谢妹妹的好意……” “姐姐别客气,能为姐姐尽心,是妹妹的本分!” 被这一抢白,良嫔的脸色煞白,登时难看起来,她局促地看看殷帝,踌躇道: “本宫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皇上您看,良姐姐为人最是谦和,上次臣妾送几匹蜀锦来,姐姐也是这般客气!” 说着,那流波的眼神儿,瞥过一眼殷帝。 “皇上您可饿了?臣妾也饿了,便亲手做了许多吃食,您可要去尝尝?” 说完,她忽然蹦过来。 那娇媚的眼神儿扫过,双手拉住了殷帝的手臂,笑颜盈盈,脸上粉嫩无比,像是黑夜中绽放的花朵。 面前人的神情一动。 “那便去……尝尝吧。” 听到这句话,良嫔蓦然一怔,尽管顾全面子,她还保留着得体的笑容,但双手藏着袖中,却早已僵硬,如同冰块。 说话间,二人已经携手离去。 看着那私缠的妖冶背影,良嫔的眼神恨恨的,“咔”的一下,手指上葱白的指甲,不知道何时,已经被应声折断。 “娘娘……” 身边人牵了牵衣袖,让她蓦然反应过来。 她望着那说笑声的方向,行了个礼。 “臣妾……恭送皇上!” 而前方的人,却早已不在意。 委屈加上气急,纵使她素来涵养再好,此刻此刻,眼眶中,也已经涌现出了泪意。 “主子,咱们进去吧。” “为了这种人生气,不值得,皇上太久没见她,一时间新鲜罢了。” 不料听到这句话,良嫔却更伤心。 “是啊……一个高兴……”她冷笑两声,看着身边的婢女,失望道,“皇上今儿,本来是属愿本宫的……深夜浓妆,还给本宫送香料,除了皇上,谁会相信她的鬼话!” 她这话说得激动,声音便拔高不少。 那眼圈儿一红,竭力止住的眼泪,便如流水线般,直直地往下淌。 “主子,进去吧……” “这儿人多眼杂,明儿传到那头去,又要得意猖狂。” 良嫔眼神一凌,含下一口眼泪。 “走着瞧!” 说完,也不等宫人扶,她便愤恨交加地,疾步走入殿内。 第八十六章 跌倒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西殿内,灯火通明。 一阵萧声响起。 大殿内的中央,一个女子穿着石榴红的广袖衫,正在翩翩起舞,身子婀娜,舞姿轻盈流转,美目顾盼神飞。 她点地时,双足玲珑雪白。 她跳的莲舞,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荣风,半袖肩外扬,巍峨娉婷,甚是绝伦。 殷帝坐在榻上,手持长萧。 那双明朗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殿中的美人,为她伴奏助兴。 一曲后。 跳舞的人仿佛极累,脸上洋溢着红晕,刚走近殷帝,便像是没骨头般,一下瘫在了太师椅上,但那低垂的眼角,却始终瞥着身边的人。 “皇上,臣妾跳得如何?” 榻上人把玩着手上的萧,早已醉眼朦胧,缓缓地摆手召唤道:“歌儿,你过来。” 女子纹丝不动。 “怎么?朕的话都不听了?” 听得这话,戚彩女柳眉一竖,一双美目似嗔似喜,怔怔地看着对方。 半晌后,她才缓缓站起来,衣襟带香,款款走近。 “皇上就会吓唬臣妾!” “索性您一个生气,把臣妾又关起来得了……省得臣妾不懂事,老是在您的面前晃悠,惹人不耐烦!” 说这些话时,她的语气万分委屈。 不料殷帝听完,嘴角却含着淡淡的笑。 “既然你这么想,那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索性朕……以后不来就是了。” 正说着,他便要起身。 “小夏子……” “皇上!”戚彩女一个急,也来不及思考,慌忙张起手上的绢帕,虚掩着对方的口,道,“皇上急什么,臣妾不闹就是了!知道良姐姐贤惠,臣妾爱闹腾,您嫌着呢!” “好了……” 殷帝拉过她的手。 正在此时,殿外响起了一阵琴音,寂寥又哀婉,让人听得,不免心生恻隐。 戚彩女死死地咬住嘴角。 但转瞬间,她的脸上便呼啦一下,再次绽放出了笑容。 “臣妾最近闲来无聊,新练就了一支舞,但是……”她的眼珠一转,“但这个舞十分热闹,需要琴萧伴奏,外加乐人们的丝竹笛瑟,如此,看起来才有味道。” 殷帝沉下头去。 “这么晚了,太过惊动不好,朕明日再看吧。” “其实皇上……这也不难。” 她一昧痴缠着,声音温软撒娇。 “良姐姐的琴艺天下一绝,臣妾的宫里,恰好新养了几个丫头,也会些乐器,这样一来,加上您的萧,立马就可凑齐。” “可良嫔……。” 戚彩女将嘴一撇,半鼓着腮帮子。 “臣妾知道皇上担心什么!论起地位来,在这整个宫里头,谁能比得皇上呢?臣妾本来也是好心,怕姐姐寂寞,她若能与皇上同奏,想必也十分高兴……” 说着,她用手去扯花几上的百合。 殷帝怔怔地看着她。 “既然你觉得好,那便去请吧。” 他指着伺候的管言:“你去!” “她可不中用!”她指了指管言,又转过头看向了殷帝,“良姐姐贞静,臣妾吵闹,她向来不喜臣妾,一听是臣妾的主意,怎肯前来?还要您身边儿的夏公公……” 就这几句话,那几朵百合被撕了个粉碎。 榻上人的神情淡淡的。 “既然是好事,你撕这花儿作甚?” “小夏子,去,请良嫔来,别忘了,让她带上琴。” “是!” 没一会儿,窗外的琴音停止。 主殿内。 料得里头还没睡,小夏子也不等通报,径直便走入了殿内。 “娘娘吉祥!” 良嫔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蓦然回过头来,十分吃惊道:“夏公公?您怎么来了?” “回娘娘的话,皇上说娘娘的琴好,请娘娘过去伴奏。” “伴奏?给谁伴奏?” 这话问出后,她自己也觉得失言,立即垂下了眼睑。 “是了,皇上此刻在西殿,她又会跳舞……” 说到这里,她忽然说不下去。 一股委屈的酸水,在内心蔓延开来。 “劳烦公公回去禀报,本宫身子不好,恐怕去不了了。” “娘娘……”小夏子的脸色踌躇,十分为难道,“奴才还是劝娘娘去,此刻那边儿万事俱备,只差娘娘了。” “您要不去,得罪戚彩女事小,惹得皇上不高兴,那可就得不偿失。” 听得这话,澹雅亦捏了一把汗。 良嫔猛然咽下一口气。 多谢公公提点,本宫去就是了。” “澹雅,抱琴!” “是。” 西殿内。 左右乐人都已备齐,戚彩女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细纹宫装,剥好一粒紫晶葡萄,用指尖儿挑着,送向了殷帝的口中。 “夜深了,姐姐不会不来吧?” “怎么会?” 戚彩女粲然一笑。 “皇上有所不知,姐姐身子弱,上次臣妾见姐姐在门口挑香,便想着送点礼物,去探望姐姐,只眨眼间的功夫,姐姐便睡下了,澹雅说是太过劳累……” 她欲言又止。 殷帝怔怔地盯着她,始终一言不发。 “良嫔到……” 话音刚落,便看见良嫔上殿来,她的后面,还跟着一个抱琴的宫女。 “臣妾见过皇上。” 戚彩女见着,亦起身弯腰行礼。 “起来吧,更深露重,打搅你了,只是一时间兴起,找不到好的琴,才特来请你。” 这番话说出,彰显了对良嫔的看重。 殿中人的脸上,立马绽放出笑容。 “无碍,臣妾方才正在殿内抚琴,闲着也是闲着,承蒙皇上不嫌弃,臣妾已经很满足。” 殷帝笑了笑,看向戚彩女。 “那便开始吧!” 见皇上故意给良嫔面子,她心里十分不高兴,却不敢显露出来,此时跳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只能答了个“是”。 舞乐声起。 殿中人翩翩起舞,一双美目眼波流转,一直在殷帝身上打转儿。 再看良嫔,她只是一昧地低头抚琴,并没有半点不悦。 “呸!真是好性子!” “你继续装……” 心下一想,她便跳得更加卖力。 琴萧合奏,难舍难分,竟生出些缠绵,殷帝逐渐将眼光转到案前,良嫔亦嘴角含笑,怔怔地看过来。 四目相对,分外有情。 而殿内跳舞的主角,倒反是显得多余。 戚彩女心下生气,便没注意脚下,一个旋转没站稳…… “咚!” 她的身子,整个儿地砸在了地上,只刹那间,便已经不省人事。 琴萧声止。 “歌儿……”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殿外的奴婢听得动静,顾着皇上在内,亦不敢轻举妄动。 “来人!叫太医!” 殷帝一下抱起地上的人,匆匆走入了内殿。 良嫔兀自站起身来,朝着殿中央望去,地上的青砖上,有一小摊鲜红的殷血。 “快,去擦干净,免得污了皇上的眼!” 澹雅听得,便匆匆去了。 第八十七章 洪灾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事故发生后,阖宫惊动。 太医匆忙赶来,细细查看了伤情,等敷过药后,便从内殿中走出来。 “怎么样?伤势严重么?” 这问话的人,却是在殿外等候的良嫔,眼见她目色焦急,神情言语之中,透露出缕缕关心。 老太医一拱手。 “娘娘放心,彩女头部无碍,微臣开一些活血散淤的药,不出半月也就好了……”说到这里,他忽然低下头,似乎有些难言。 “只是……她的脚踝处,骨片受损,以后能不能跳舞,还……” 听到这话后,良嫔却更加焦急。 “那可怎么是好?妹妹素以舞美,如若不能跳舞,那不是要了她的命么?太医,你一定要想法子,将她的脚治好!本宫感激不尽!” “是,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太医走后,她看向身边儿的人。 “澹雅,本宫记得入宫时,皇后娘娘爱抚,曾赏下一株百年山参,你去取来,给妹妹保养身子。” “是,奴婢这就去。” 而殷帝,却已经在珠帘处站了许久。 见良嫔受到惊吓,他缓缓地走出来。 “皇上……”见着面前的人,良嫔怔怔地站起身,“妹妹……没事吧?” 殷帝慢慢拉起她的手。 “无碍,你不必担心。” “可是太医说……” 没等她说完,面前的人却摇摇头,“她是朕的宠妾,繁衍子嗣才是根本,即便不能跳舞,那又何妨?何况太医……也没完全下定论。” 一双手掌,缓缓放在她的肩头。 “更深露重,虽说是天儿热,穿得这单薄,也容易着凉。” 良嫔颔首低眉,双腮带红。 “臣妾多谢皇上关心。” 那双明朗的眼睛,望向了她身后的琴。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李太白仅仅是对着山花,都能够这般享受,当真让人羡慕!夜色已深,你且抱琴去,朕明日去看你。” 良嫔的心中不胜欢喜。 “是,臣妾遵旨。” 夜空下,琼花殿的西殿,逐渐冷寂了下来。 月色如洗。 良嫔半躺在榻上,眼神儿怔怔的,逐渐溢出了笑容。澹雅缓缓撩开珠帘。 “主子,天色不早,奴婢服侍您睡下吧。” 榻上人缓缓回过头,小心朝四周看了一眼。 “那地上可弄干净了?” “主子放心,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痕迹。” “那就好……” “把剩下的清油倒掉,记住,小心些,千万别让人瞧见。” “是,主子放心” 良嫔的嘴角处,勾抹出一抹得意的笑。 “本宫……让你跳!” 光阴荏苒。 转眼间,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自从上次暴雨后,除却少数晴天,这与便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 各个地方均上奏,洪灾异常严重。 洪水泛滥,冲毁了所剩不多的庄稼田地、房屋牲畜,大批百姓死在了水中,即便是死里逃生的人,也大都流离失所。 官道之上,哀鸿遍野,扶老携幼地向外地逃荒。 逃荒路上,有许多小孩无人认领,双亲均已饿死。甚至还有一些大义的老人,为了不拖累家人,或寻了野藤上吊,或一头撞死的……大有人在。 “报……河南道加急文书!” “报……淮南道灾情奏折!” …… 一连几天下来,华阳殿的门槛儿,都快被踏破了。 殷帝坐在青玉案前,一双眼睛已经熬得通红。 “小夏子,传令下去,早朝延后。” “另外,传三品以上的官员,入宫朝见,商量赈灾事宜!” 说完,他便一个晕眩,差点儿栽倒下去。 “皇……” “还不快去?!” “是是是……但您……好歹也顾着身子……” 只眨眼间,小夏子的身影,便出了华阳殿,消失在拐角处。 春熙阁内。 民间来的那个闻彩女,听说苏州一带大灾,灾民云集,想起幼年提携自己的父老乡亲,不自觉地悲从中来,泪水难以自持,便缕缕抬起长袖擦拭。 “妹妹,你哭什么?” 顾才人闲来无事,正来找同宫的闻彩女玩耍,但不料一进门,却听见一阵抽泣的声音,再看时,眼前已经有一个泪人儿。 闻彩女擦拭了眼泪,从绣凳上站起来。 “姐姐来了,快请坐。” 说着,她摆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十分客套小心。 顾才人拉住她的手。 “妹妹可别再哭,有什么伤心事,可与本宫说。” 四目相对,那双宝蓝色的眸子泪眼朦胧,像是海上之光,氤氲得十分美丽。 尽管她强烈止住哭泣,却仍旧忍不住抽噎。 “姐姐不知,当年我随母亲逃亡时,曾经路过淮南,当时我们饿得奄奄一息,他们不仅救了我,还让我安顿下来……” 说到这里,顾才人点点头。 “是了,本宫记得,你的选秀地是淮南。” “可一昧在这儿哭,也没法子呀!” 听这话,闻彩女一下抬起头。 “那依照姐姐的意思……”情急之下,她呼啦一下便跪在地上,拽着顾才人的衣袖,“求姐姐给我想个法子,让我出一点儿力,否则我寝食难安!” 股才人见状,倒着实吓了一跳,急忙用手去扶。 “你这是做什么?” “快起来!你与本宫同是天家妃嫔,本宫怎可受这个大礼?!” “那姐姐答应我。” 她举起一双雾蓝色的眸子,眼中满是恳求,如此美貌,连她一个女人,看了都未免觉得心疼。 “那是当然……” “你快起来,这要让奴才看见,像什么样子!” 得到这个承诺,地上人的脸上才裂开嘴笑了。 她的笑容美好而天真,眼中带着澄澈的光,像个刚出生的婴孩。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 殿内檀香袅袅。 顾才人站在内殿中,右手搭在左臂上,左右扶着下巴,正凝眉沉思,慢悠悠地来回踱步。 忽然间,她的眼神一亮。 “有了!” 太师椅上的听见,激动得立马跳将起来,一个用力,差点没扑到面前人的怀中。 “姐姐可是想到法子了?” 站着的人眼珠转动,狡黠地一笑。她凑近闻彩女的耳边,喁喁道: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咱们可以这样……” 第八十八章 焦灼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华阳殿内。 底下站着一群大臣。 他们个个儿愁眉苦脸,偌大的殿内,寂静无声。 殷帝揉一揉眉头,竭力摁下胸腔中的愤怒,抬起了血丝满布的双眼,望着底下的这群人。 “爱卿们都商议得如何了?” “这次洪灾来势汹汹,已经蔓延到许多地方,一定要……尽快拿出赈灾的策略!” 他每说一句,众人都议论纷纷。 但议论完后,却无人敢上前说话。 “怎么?都没建议?” 纵使案前的人抑制情绪,将心头的急躁一压再压,但那股怒火,却仍旧腾冲得三丈高!他一掌拍在案上,茶盏蓦然跳跃起来。 “无能!” “若今日还拿不出法子来,朕将你们所有人,全部革职查办!” 众人都知道,这只是君王的气话,但此时此刻,却无人敢怠慢。 “臣当尽心竭力,不负皇上嘱托。” 急报的人,是越来越多。 他们接二连三,络绎不绝,都是神色慌张的模样,华阳殿外门庭若市。要时刻着手解决,殷帝不敢怠慢,原本的中秋家宴,此时此刻,却成为了朝堂的议事之地。 “皇上,冯妃娘娘命人送来参汤。” “滚!” 怒吼下,殷帝像一只发怒的暴兽。 因挥手的动作力度太大,案上原本摇晃的茶盏,“哐啷”一下应声而碎,那送参汤的,原本是个小宫人,哪里见过这么大阵仗?登时吓得浑身发抖。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但只刹那间,他忽然回过神儿来。 “等等……你说,这汤……是冯妃叫你送来的?” “……是……” 那双猩红的眼光,迅速溜过一众朝臣,落在了冯庭训的身上。他正在和另外一名大臣攀谈,对于眼前的情形,似乎丝毫没注意。 “既然是冯妃送来的,那就放下吧。” “是……” 那宫人不明所以,只连着叩了几个头,便放下参汤,战战兢兢走出殿门。 山门寺前。 辉宏的建筑隐藏在雨中,被无尽地冲洗。滂沱的大雨中,一个宫装打扮的太监打马而至,他“吁”了一声,便立即滚下马来,朝门口大喊: “传皇上圣谕!” “天降大灾,山门设坛祈福!” 在他的手上,拎着一个食盒,包裹得十分完好,即便如此急灌的大雨,却连一滴水都没渗进去。 “方丈好。” 小太监的双手合十,态度有礼。 因是皇家重地,他们一向不敢放肆。 “传皇上口谕,山门设坛祈福,这是宫中精做的吃食,专门供奉仙人,还请方丈代为转达。” 说着,他将食盒双手奉上。 方丈半眯着眼睛,心却十分清醒,当即向下一拜。 “是,老衲谨遵皇命!” 山寺后的禅房内。 外头大雨无边,稀稀拉拉地搅动着山林,好像百兽嚎叫,但屋内,却十分寂静。 一个身穿道袍的婢女,提了一篮子糕点进来。 “夫人,这是宫里新送来的,您趁热尝尝?” 听得这话,那莲花蒲团上的人,缓缓地转过身来。婢女见了,便连忙去扶起。 “是谁送来的?” “听方丈说,是个小太监,说是大雨涝灾,要让寺里开道场祈福。” 她点点头,似乎若有所思。 “拿出来吧。” 婢女听从吩咐,打开时,却是一盒明黄酥软的桂花糕,用一盏龙凤呈祥的琉璃盏盛着,二者相得益彰。 隐后笑了笑。 “哀家在宫中时,年年中秋家宴,便最喜欢吃这个,亏他还记得!” “咱们皇……少爷孝顺,怎会不记得呢?” 不料隐后却冷笑一声。 “孝顺?说来……也只不过是幌子罢了!哀家算是看明白了,他的心里呐,这江山社稷,可比母子亲情要重上十倍!” 说到这里,婢女便不敢再接话。 来传话的太监一直没走。 约摸半个时辰,那只食盒又转回来,仍旧由方丈拿出。小太监眼皮一抬,立即起身,双手作揖。 “多谢方丈,告辞!” “施主慢走。” 华阳殿内。 小夏子甩着拂尘,匆匆忙忙地走进来,他朝殿中央溜过一眼,便猫着腰儿走上殿去。 “皇上,桂花糕已送到。” 听到这个,殷帝的眼皮蓦然一跳。 “仙人可有话?” “皇上您看……” 正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小纸条,悄悄儿地递过去。 只见那新白的宣纸上,用一行小楷,只写着八个字:为民谋福,方为明君。 为民谋福,方为明君…… 这句话,殷帝在心里念叨了好几遍。 “仙人……” 他兀自垂下头去,神情分外沉重。 “去!通知在朝的官员,立即上殿,共同商讨国事,若有迟到早退者,按照律例严惩不贷。” 沉吟半刻后,他摁下声音道,“将邶安王也一并请过来。” 小夏子静静地候着。 早知有一番变故,但只忽然间,殷帝这么疾言厉色,即便他有心理准备,此刻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是,奴才这就去!” 圣谕传下后,不到小半个时辰,华阳殿中,便站满了乌怏怏的一片人。 “诸位爱卿……” “天兆不祥,四处水起,大殷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爱卿们可拿出决策来?”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皇上……”,持笏者发声的人,是吏部左侍郎穆天章。” “自古君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如今天下蒙受灾难,应体现圣上仁心爱民。” “那穆爱卿,有什么法子?” “臣以为,理应开仓赈粮,清理州县,将难民全部登记再编,派遣从事做工,等到洪水修退了后,再从户籍人口密集之地,拆分民众来补充。” 他顿了段,看向了上位者。 “这样做,一来,可暂时稳住民心,不至于形成暴乱;二来也不让灾民坐吃山空,白白消耗国库积蓄。” 这番话,说到了他的心坎儿里。 殷帝往下逡巡一眼,眼神殷切。 “还有呢?” “启禀皇上”,这个人,却是户部尚书令戚有道。 “臣以为,如今国库不丰裕,北境秣马厉兵,随时都有可能开战,过了夏秋便是寒冬,今年秋收贫瘠,军粮不能断,况且参照史册……” “继续说!” 见殷帝的脸色沉郁,戚有道的肩头一耸。 “参照史册,大灾后,往往是瘟疫横行,势必消耗大笔钱财,实在腹背受敌,难以支撑,老臣认为,抑制需求,保持原样,才是上上策。” “哼!” 他死死地盯着下方的一群人,高声道:“你们呢?” 这句话喝下,顿时像蚂蚁炸开了锅。 “启禀皇上,臣以为应当开仓镇粮,不可迟缓。” “臣却以为,应当为宏观大局思虑,莽撞不得。” “臣以为……” “够了!” 殷帝听得心烦,瞪着眼皮子底下的人,平时没事,一个个儿滔滔不绝,如今大事当前,反倒都成了缩头乌龟,半点儿担当也无! “窦老,你说呢?” 听得上位者发问,窦老兀自出列。 这人,便是良嫔的父亲。 他郑重道:“自古君民一体,水舟相辅相成,要想治外,必然需要先安内,臣以为,应当及早救治灾民。” 殷帝听完后,神情淡淡的,不置可否。 底下的人,却没人再开口说话。 他气得肝肺乱颤,一双猩红的眼睛,此刻像是要喷出火来,直瞪着底下的人。 “废物!” 上位者在心里轻声道。 第八十九章 献计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皇上……” 正在大家愁眉不展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朝堂的后方传来,如同石破天惊,让原本骚动的朝堂,登时安静下来。 大家寻声望去。 华阳殿外,她双手捧着一只朱漆描金锦盒,正朝着里头缓缓走进,那发髻上的莲花凤冠,此刻显得无比的威仪。 “皇……皇后?” 人群中,有人惊呼出声。 殷帝半眯着眼睛,怔怔地看向来人。 她身着牡丹薄水烟逶迤拖地长裙宫装,梳了九环望仙朝凤冠,双目威仪,身姿端直,分外的郑重,走到朝堂的前面,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上位者亦十分惊异。 “皇后,你来这朝堂做什么?” “后宫不得干政,还不退下!” 不料听得这声喝,底下人却宛然一笑。 她再拜一首,将锦盒放在青地砖上。 “皇上恕罪,臣妾并非要参与政事。只是听闻洪灾四起,百姓遭殃,臣妾身为后宫之主,日日尸位素餐,得享天乐,心中深感惶恐……” 说到这里,她缓缓地将锦盒打开。 里头呈现的,恰是一颗女子拳头大的珍珠! 光华璀璨,熠熠生辉,只一眼,便知道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臣妾愿献上自己的凤珠,以及金银、翡翠玉样等首饰若干,再将臣妾名下的田产,分派一半出去,供给逃难的灾民,虽然是杯水车薪,也解了臣妾的心愿。” 皇后看着上方,语气恭敬又诚恳。 “除此之外,后宫的姐妹们,也都愿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 她再拜一首下去。 那尊贵的身姿匍匐在地上。 “还请皇上成全。” 一时间,群臣堆里炸开了锅。 熙熙囔囔,人声鼎沸,有人赞扬皇后深明大义,有人喟叹这是杯水车薪,还有人不屑……说是装腔作势…… 众人你三言我两语,说出了十八般的味道。 而殷帝的眼角,却逐渐显现出笑容来。 自从皇后入宫以来,他只知道她贤淑知礼,时而有迂腐的善良,今日见她这番作为,心里三分感动,三分懊悔,三分爱怜,还有夹杂着一分不安。 “臣妾的请求,请皇上成全!” 底下人再拜下去。 这一次,她加重了语气。 后面的议论声更大了。 而那上位者,当即领会了她的意思,遂趁热打铁。 “既然皇后深明大义,那便依从你的建议,你将后宫的捐献之物,全部登记在册,再交予户部,统一分配!” “但这里毕竟是朝堂,你先退下吧。” 皇后的脸上,洋溢出了笑容。 “是,臣妾告退。” 待殿中人退下后,殷帝望着众臣,脸上带着丝丝笑意。 但那份笑意,却如同鬼魅。 “皇后深明大义,仁心天下,是百姓之福!” “那爱卿们,你们以为如何?” 只这一句话,穆侍郎持笏出列,铿然下拜,看着上方的人,目光炯炯道:“皇后如此高风亮节,让人叹服,臣也愿意……捐出府上的一半家产,为皇上解忧!” “臣附议。” “臣也附议。” …… 看着眼底下的这番情景,殷帝那阴冷的笑,逐渐变得祥和,眨眼间,朝堂上便跪倒了一大片。 只剩下寥寥几位大臣,还在鹤立鸡群。 其中的人,就包括户部。 最后,眼见周围大势已去,他们也只得屈服道:“臣也附议。” 殷帝抑制住笑。 他的语气感动又痛心,向底下喟叹道: “诸位爱卿……竟然如此高风亮节,朕甚欣慰!只是你们身在其职位,拿天家的俸禄,家中也有妻儿奴仆要养活……” 那明朗的眼珠一转。 “朕便承诺你们,你们所捐出的银钱,全算作朝廷补借,由户部登记在册,收入翰林院,等灾难一过,来年国库充盈,就悉数还你们。” 闻言,众人都跪下,齐声道; “皇上英明!能为朝廷尽力,是臣等的福分!” “好!” 他两眼一转,往底下扫过一圈。 “朝廷捐献的赈灾款,由户部看管,戚爱卿携领;赈灾和修葺堤坝的事情,便由工部主持,冯爱卿携领;有任何难处,直接来华阳殿见朕!” 说到这里,上位者目色一凌。 那语气,如同刀割般,直入人心。 “三省六部,上至三列宰相,下至道府州县,务必全权配合赈灾!若发现有中饱私囊,挑动人心者全部缉拿,杀无赦!” “是,臣等谨记。” “散朝!”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殷帝走货,戚有道站起身来,手臂酸麻无比,还在颤颤巍巍地抖,他伸出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感觉胸口在“扑通扑通”地狂跳。 皇帝的态度,果真阴晴不定! 只是歌儿刚刚解了禁足,若在此时再让她劝说,只怕是不好……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朝外走去。 凤栖阁内。 皇后正半歪在美人榻上,榻前的花几上。放着一盆花香汁子水。 明月呈上一盏热茶。 “娘娘这样做,不怕引来……朝廷众臣的怨怼么?” 榻上人笑了笑,神情很是惬意。 “他们怨怼有什么用?本宫连凤珠都献出去了!更何况青儿在边陲,统率三军,这不正好打了那老歪头的脸吗?” 身边的人,却仍旧颦着眉头。 “话虽是这么说,可这件事情,毕竟由咱们引起,很容易广泛树敌,奴婢是怕……怕这些人群起而攻之,不仅对娘娘不利……” “而且,对咱们小太子的未来,更是阻碍……” 皇后的嘴角处,却扯出了一抹笑。 那原本清丽的眼神,幽幽眯着,变得分外复杂。 “无碍。” “朝廷的官员固然重要,但一丝一线,皆是皇恩,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并新晋登科,大义的新秀更不少。” “先赢得天下人的心,再给这些噬蚁一点儿甜头,还怕他们能翻起浪来?” 她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喟叹。 “历朝历代,富不过三,这大殷的朝政,也是该好好儿修整了!本宫可不想侑儿接手,来打理一副烂摊子!” “那咱们……” 明月正要说话,夏公公却忽然进来,朝她打了个千儿。 “给皇后娘娘请安。” “公公起来说话,明月,赐座!” 底下人和气地笑着。 “娘娘不必麻烦,奴才来传皇上的话儿,皇上中午不过来用午膳了。中秋佳节,皇上特地下旨,将宫中珍藏多年的桂花酿,御赐给皇后娘娘。” 说着,便有小太监呈上来。 明月上前接过。 皇后听完,依旧和笑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是,本宫知道了,多谢公公。” “娘娘客气。” “中秋佳节,公公亦很辛苦,本宫的小厨房做了月饼,请公公尝尝……” 小夏子听得,脸上更是笑成了一团。 “哎哟……奴才不敢!” 明雁却已经将月饼包好,塞进了他的怀中。 他再次往上打了个千儿。 “奴才多谢娘娘体恤……其实皇上国事繁忙,这前朝后宫一体,更是千头万绪,得幸亏娘娘体谅……” “公公哪里的话,这是应当的。” “那奴才告退!” 第九十章 危机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眨眼间,小夏子匆匆离去。 婢女牵着太子侑,在殿门口的地方,蹒跚地走过来。 “母后……母后……” 刚走过珠帘,一看见榻上的人,他便兴奋地张开了双臂,朝着皇后飞奔过去。 “小太子您慢着点儿。” “仔细摔着……” 那婢女一面轻声叮嘱,一面护着手边的粉团儿,分外小心,半刻也不敢懈怠。 “母后,抱抱。” 粉团儿不等她反应,便自行一股脑儿爬上去,滚入了皇后的怀中。霎时间,她满眼都洋溢着笑,几乎合不拢嘴。 “哎哟,本宫的小侑儿!” “吧唧!” 那皙白稚嫩的小脸蛋儿上,霎时间多了一个唇印。 明月站在一旁,直捂着嘴笑。 “娘娘,您看小太子的小脸儿上……” 被这么一提醒,皇后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将粉团儿从身上扯下来,递到婢女的手上。 “下去吧,好生照看着。” “是。” 粉团儿站在地上,一双大眼漆黑如墨,直盯着自己的母后,十分恋恋不舍,可怜巴巴儿的模样,水灵又呆萌。 婢女见状,摇摇他的小手臂。 “走吧,小太子。” “小厨房做了**羹,咱们去吃……” 听得这话,那光洁莹润的小嘴儿,馋兮兮地舔了两下,却依旧盯着眼前的人。 皇后摸摸他的头。 “快去吧,母后晚些再来看你。” 得到这个承诺,那小手儿主动伸出来,拉住了婢女的手腕儿,跟着去蹒跚出去了。 榻上人的笑容,却凝固在脸上。 明月斟上一杯热茶。 “娘娘,奴婢看您魂不守舍,可是有心事?” 她抬头看看明月,心中五味杂陈,最近朝堂不稳,冯氏一族独大,倘若冯妃诞下皇子,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即便有军权在外,她也兀自担忧。 “唉……”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殿外林风飒飒。 堂前吹过一阵凉风,她仿佛大梦惊醒般,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明月忙取过一件织锦凤袍,小心为她披上了。 “落了这么久的雨,连天儿凉了也没感觉。” “凉了……” 顺着她的话,皇后喃喃自语,但只刹那间,脸色却变得煞白。 她猛然抬起头来,盯着明月的眼睛,语气极其认真。 “你找个可靠的人,将济先给本宫找来!” 事情太突然,明月十分不解。 “济先?他如今已经是个废臣,太后还在世时,便早就赐他告罪回家,娘娘怎么……又想起他来?” “你只管去,我自有用处!” 皇后扶着胸口,暗自惊悸。 “要快,越快越好!本宫这心里,总觉得十分不踏实,这几日,一定有事情要发生……” “是,奴婢这就去办!” 耳边珠帘响动,正当明月要走出殿门时,榻上人却忽然朝她道:“回来!” “主子,您还有吩咐?” 她抬起手,从发髻中拔出一把钥匙,亲自拿出一只金盒,“咔哒”一声打开,取出一只秋香色纹金香囊。 “你把这个带去。” “要是他不愿意来,你就给他瞧,他一看便明白。” 明月眉间微皱。 但刹那间,她垂下了头去。 “是,奴婢定不辱命!” 琼华宫。 主殿内。 自从戚氏腿受伤后,殷帝倒是日日都来探望。 但每次殷帝前来,良嫔都始终跟在一旁,对戚氏嘘寒问暖,那份儿关心的情谊,连管言看了,都不免动容。 “呸!假惺惺!” 一行人走后,戚氏从床榻上爬起来。 她用手肘强行撑着身体,撩开帷帘探出头,朝着那殿门口的方向望去。一张原本娇媚的小脸儿,此刻看上去,却分外惨白。 “你去瞧瞧,皇上有没有离开?” “是不是去了那贱人殿里?” 管言早知结局,只是站着不动。 “主子,最近皇上每次来咱们这里,都会去隔壁坐一坐。但这话说回来,到底是咱们在先,良嫔在后,您也不要生气。” 此话一出,戚氏却异常嫉恨。 那双惨白的脸上,浮现出愤怒的红晕。 “自己留不住皇上,踩着我上位,算什么本事!我就是见不得……她那副假惺惺的鬼样子!” “主子您别生气。” “良嫔再怎么着,也越不过您去,等您伤好起来,还怕她不成?” 婢女端上一碗白瓷盏,戚氏的床榻边儿,立即弥漫着一股腥臭的药味儿。 管言舀起一小匙,放在嘴边吹了吹。 “奴婢伺候您喝药吧。” “滚!我才不要喝!苦死了……” 伺候的人神情为难。 “太医说,您的脚踝受伤严重,要是不喝药,这可怎么痊愈呢?皇上最爱看您跳舞,若是这脚留下残疾,那……” 她话还没说完,榻上人便冷觑一眼。 再开口说话时,戚氏的语气缓和了不少。 “拿过来吧。” 一股腥臭味儿迎面扑来。 戚氏捏住鼻子,将白瓷盏端起来,沿着喉咙,硬生生地灌下去了。 “呸!什么药,这么难喝。” 管言呈上一叠雪花糖糕。 “自古良药苦口,这药越苦,说明药效越大,您的病,好得就越快。” “哼!” 榻上人撇撇嘴,捻起一块糖,细细地抿着。 “算你识相!” 主殿内。 殷帝才刚离去。 良嫔站在殿门口处,望着宫门的方向,神情怔怔的,眼眶之中,不觉浮现出点点泪水。 澹雅取来一件披风,为她系上了。 “主子,明日皇上还会再来,您保重身子。” 良嫔的脸颊上,滑下一滴泪水。 “你懂什么?” “皇上每次来,都是先去探望那个妖艳货!虽然也来本宫这里,却并没有过夜……论出身,论相貌,论性情,本宫皆高她一筹。” 说话间,她的语气凄然。 “难道到头来,本宫的荣宠盛衰,还要依赖那种人吗?!” “不!” 长袖中,一双纤手捏成拳头,骨节咯咯作响。 “娘娘您息怒。” 澹雅深知不好,连忙劝道,“皇上是看她可怜,毕竟……她再也不能跳舞了。” 被婢女提醒,良嫔的眼角一凌。 “她知道这个消息吗?” “应该不知,出事的那晚,皇上就下了令,不许有人告诉她。好在她人缘极差,各宫除了送礼来慰问,竟无人探望。” 她看了一眼主子,语气迟疑。 “咱们要不要……” 不料想,良嫔却摆了摆手。 “不急,如今正当赈灾时,皇上还需要前朝的人做事,户部又是一个关键要点,不能动。” 想到这里,她的语气蓦然发狠。 “等赈灾过后,便抽个空儿,告诉她。” 澹雅抿嘴一笑。 “是,奴婢知道了。” 她往左右觑了一眼,见四周无人,俯下身子,低声道:“那药,她喝了没?” “娘娘放心,有人劝着呢。” “那就好!” 那双捏紧的手,缓缓地松开。 她背转过去,淡淡地看向窗边,发髻上的步摇晃动,在烛光的照耀下,投在窗棂上的影子,看似犹如鬼魅。 第九十一章 太傅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凤栖阁内。 自从明月得令离开后,皇后便一直等着。 她眉间微颦,面色焦虑,在偌大的莲殿内,不停地来来回回地踱步,始终心绪不宁。 酉时末分。 殿外沉云蔼蔼,风雨大作,一阵电闪雷鸣打下,那阴翳的长空,一下被光电撕裂成了两半,殿中人的心蓦然跳起。 廊道上的白纱宫灯摇曳不已。 皇后暗暗抚着胸口,兀自心惊。 她走到太师椅旁边,握紧扶手,缓缓地坐下了。端起茶几上的杯盏时,却发现早已冰凉。 “来人……” 一个宫女束手进来:“娘娘有何吩咐?” 她张开口,此刻却心乱如麻。良久后,才轻轻叹口气,敲敲手边的杯盏, 婢女奉了新茶进来。 大风吹得殿门晃动,一丝丝寒凉的风,透过珠帘隐隐地吹进来,让人身上发寒。听着殿门的响动,她呆滞的眼神颤动了一下,一双眼睛直盯着外头。 “可有人来没有?” 被这么忽然一问,伺候的宫人有些懵怔。 “回娘娘的话,今儿天下大雨,咱们的宫门紧闭,并无人前来。” “唔。” 那目光中腾起的炽烈,随即又暗淡下去。 狂风大作,频频砰砰地打着窗棂,殿内灯火不绝,熹微的烛光摇曳不停。 亥时初。 “快!开门……” “有人吗?快开门!” 淅淅哗哗的大雨中,听得宫门口处叫喊的声音,守夜的宫人急忙起来。 “明月姐姐?” “快让开!” 瓢泼暴雨打下,明月浑身淋得湿透,手上的白纸伞摇摇晃晃,险些撑不住。 她往后一让,后面竟然还跟着一个人! “大人里边请。” 随即,一个骨骼精瘦、半头花白的男子,随着宫道疾步进来,他亦被淋得眯了眼,只是一昧地低着头,跟上前面人的脚步。 “吱呀”一声,殿门被推开。 “娘娘,人来了!” 皇后正合衣歪在榻上,听得殿内的动静,那双半眯的双眸,如同触电般睁开,撑着酸麻的手臂,连忙起身相迎。 “罪臣给皇……” “先生快不必多礼!” 此刻的二人,犹如落汤鸡般,浑身都能拧出两把水,皇后看着面前的人,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感激。 那双目光,迅速从殿内扫过。 “都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准备两桶热水,再让小厨房温上一盅烧酒来!” “娘娘不必费心。” 或许是长时间赶路,明月急促的声音中,已经透露着缕缕嘶哑。 “给先生找一身儿衣裳便好,奴婢自行下去收拾。”说着,她转过头去,看向了身旁的人,“先生请跟我来。” “是。” 看着他们的背影,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 皇后端坐在太师椅上,静静地呷着茶水,动作很是娴雅。 窗外雨密风骤,殿内却格外寂静。 大殿之内,只留下了明月侍候。 经过这一番折腾,底下的老头儿却精神矍铄,他换上一身干净的棉布白袍,一见到上方的人,便双手作揖,跪拜了下去。 “罪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秋万岁!” 皇后左手端着杯盏,右手落下白瓷盖头。 她竭力压抑住心头的紧张,声音听起来淡淡的。 “季先,本宫冒着大雨,连夜将你找来,你知道是为什么?” 他的脸面朝下,摇了摇头。 “罪臣不知。” “承蒙圣恩,能够让罪臣告老还乡,已经是莫大的恩典……” 殿内沉默。 无人开口说话。 半晌后,皇后的声音缓缓响起,她言辞恳切,语气之中,却又有一股不可拒绝的意气。 “济先,你人虽然迂腐,却也为博学鸿儒,更是个刚正不阿的臣子,上敢谏天子,下不畏权臣,如今庙堂之中,天下之远,天灾**不断,而总是后者居多……” 她顿了顿,接着道: “纵使身为后宫之主,但很多事情,本宫也是有心而无力。” “娘娘贤德!” 跪着的人再拜一首,皇后却直直地盯着他。 “你别急,让本宫先说完。” “自古以来,昏君屠戮天下,而明君却造福百姓。如今太子年纪虽小,却正值三观正合的时候,应当学经论道,树仁心,接正气,饱览天下之事,以开胸襟!” 济先拱手垂立,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的话。 但他却只是长叹一声。 “罪臣已经告老还乡,恐怕难当大任,我大殷人才辈出,娘娘……还是别处去寻吧。” 早知如此,皇后却并不放弃。 她自顾自地接着道:“所以,本宫想请你为太子傅,代替本宫教育幼子,这不管对大殷的江山社稷,还是黎民百姓来说,都是难得的福分!” “皇后娘娘,罪臣已经说过了……” “济先!” 她情绪激动,目光中似乎有泪意,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底下的人,语气有些哽咽。 “这个太子傅的位置,非你莫属!” “太子存一日,你便在一日,至死方休,这是你……欠本宫的!你欠本宫两条命,欠我大殷将士十几万性命,皇上既然留下你一条性命,这是天恩……” “你说……你拿什么来偿还?!” 说到最后,她蓦然站起。 两行晶莹的泪水,从皇后的眼中滑落下来。 大殿内一片肃静。 窗外依旧风雨不歇。 济先听完,先是一顿,紧接着,那精瘦的身体颤然挺立,只在下一刻,便朝着太师椅上的人,狠狠地叩下了几个响头,眼泪流出,似悔似恨,花白的头顶一览无余。 “都是罪臣的罪孽……” 跪着的人泪眼浑浊,连连摇头叹息。 她知道,不能再逼他了! 他需要思虑的时间。 皇后缓缓地坐了下去,竭力扶着太师椅,抑制住双手的颤抖。 一个时辰过去。 地上跪着的人,依旧不言不语。 她那眼中的火焰,从炽烈成余温,再从余温燃至灰烬。而就在濒绝望之时…… 济先却忽然匍匐下去,响亮地叩了一个头!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的嘶哑。 “济先自知罪孽深重,难报天恩,幸得皇后娘娘抬举,定当不辱使命,以报我大殷将士之碧血,赎罪臣终身的罪过!” 万籁俱寂。 太师椅上的人猛然站起来,神情十分激动。 那挂着眼泪的脸上,立即绽放出了笑容。 “好!” “不愧是跟随先帝的谋臣,有胆识有气魄!从此以后,我儿便交给你了。” “本宫方才说过,太子在一日,你便存一日,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定要……誓死护卫太子周全!你可听清楚了?” “罪臣谨记!” “!” 一道雷声劈下,空中划过一道电闪。 窗外的雨,似乎越下越大。 但皇后那颗跳动的心,却已然安定了下来。 第九十二章 落胎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紫薇阁内。 冯妃却腹痛不止。 她躺在床榻上,脸上惨白一片,双手死死地拽住衾被,一个劲儿地哀哀叫唤着,声音听起来惨痛无比。 “啊……见红了……” 不知道谁惊呼一声,一刹那间,阖宫的众人都慌了神儿。 卉儿已经急得连连跺脚,擎住殷红的血帕,慌忙地指挥着众人。 “快,快去禀告皇上!” 不料听到这句话,榻上的人却伸手阻止 “别……别去……卉儿……本宫好疼,快去叫……叫周太医……” “娘娘……” “是!” 雨路难行,又遇上黑夜,纵使婢女举着宫灯,一路催促,周太医速度,也比平常慢了不少。 “太医快进去!” “您快瞧瞧,我家娘娘实在是疼得厉害……” 周老头拎着药箱子,一路被卉儿连走带拖,他的嘴里慢慢悠悠,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 “是怎么样的痛?几时发作的?” “可吃了什么东西?” …… 卉儿感到很是怪异。 主子的症状,方才在路上时,分明已经叙述得很清楚,作为太医署的首领,多年在宫中问诊,纵使年老,这点记忆还是有的。 事情紧急,他既不把脉,又不看人,倒是问出这些没用的话来? 但时间容不得她多想。 “您赶紧把把脉,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下午还好好儿地,怎么忽然间,就……就绞痛得这般厉害……” 他缓缓地拿出锦帕,放在榻上人的手腕上。 耳边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把完脉后,周太医却连连摇头。 “无碍……无碍……” “娘娘只是阵痛,无……无碍……” 说到后面时,他的语气分外的紧张。 太医站起身来,从药箱中取出纸笔,开了一张药方,双手颤颤悠悠,递给了卉儿。 “将这些药合在一起,两碗水煎半碗,一并给娘娘服下,便……便可减少些痛苦……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 听太医的语气,卉儿目光一愣。 她往四周瞥了一眼,随即压低了语气。 “周太医这是什么话?!咱们娘娘的胎,一直都是你看的,催产要药也是你给的,一直好好儿吃着,怎么到了这会儿,你却说出……说出这种不负责任话来?!” “我告诉你,娘娘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跟你……” “……疼……” 或是因为激动,卉儿的双脸涨得通红,床榻上的人发出哀哀的叫唤,看似痛苦不已。 周老头儿连连顿足。 “快些去吧!” “真是……作孽……” 他在心中幽幽叹息。 豆大的汗珠从冯妃的额上落下来,她手指死死地拽住衾被,一双嫩葱样的指甲,全都尽数折断了。 “痛……好痛……” 她不住地连连呻吟。 那张脸,已经开始呈现出青灰色。 “太医,本宫……本宫是不是快生了?这催产药,怎的药效如此厉害?不是说还要等几日么?怎么腹中……像被搅碎了一般,有万千的刀尖儿……在乱穿乱剐……” “……啊……好痛啊……卉儿!” 一声凄惨的叫声从殿内传来。 冯妃疼得天昏地暗。 “皇上驾到!” 听到那尖细的唱喏声,她被扯回到现实当中,顿时清醒了些,竭力弓起身子,一个劲儿地喊叫。 “来人!” “周太医!你去对皇上说,就说……本宫快生了,让皇上不要进来……稳婆呢?稳婆在哪里?卉儿!” 疼痛与恐慌,让榻上的人撕心裂肺。 但四周却寂静得吓人。 那被疼痛撞击的双耳,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外头的声音,仿佛有些“够了、下去”之类的话。 “来人……” 接连叫喊几声后,她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 “来人……掌灯……” 沉重的脚步声,在殿内响起,在阒寂的空气中,这声音听起来,便格外的空旷响亮,让人浑身发凉。 下半身的痛楚,阵阵袭来。 那微弱的声音,逐渐化为了低低的呜咽,这呜咽持续了许久,在殿内浅浅回荡着,像是婴儿的呓语。 她强撑着剧痛,缓缓地半睁开眼睛。 “谁?……” 帷帘外,在她的床头处,仿佛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在朦胧的殿中,形同鬼魅。 “皇上……是你么?皇上……” “臣妾……即将生产,您……您快出去……” 帘外的人默然良久。 他听着榻上痛苦的呻吟,脸色却十分平静。 “……来人……痛……” 这声音,逐渐地游离在天外。 那双大手,终于掀开了帷帘,她躺在床榻上,紧紧眯着眼睛,身子一动不动,上半身用云锦赤霞披帛盖住了,一双洁白修长的玉指,将身下的薄衾抓得稀烂。 眼前的整个身子,都因为抽痛而扭曲起来。 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 在床榻上,一大滩殷红的血水,缓缓地汇集成一滩,蜿蜒地缓缓流出来,顺眼看去,触目惊心! 殷帝的神情却冷漠无比。 殿外,大雨倾城。 一道雷声霹下,震动了殿宇。 “婉儿,朕来了。” 终于,他伸出了手去,将那冰凉的手腕握住,撩过她额上的发丝,像是情人温柔的爱抚。 “朕来了……” “没事……一会儿就不疼了。” 但他得到的回应,却只是小猫样的哼哼。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面庞,这张脸不甚明媚,不甚动人,甚至有丝丝的清冷,曾经寡淡出尘,孤标傲世中,也带着不可捉摸的小心。 而这张脸,也曾给他慰藉。 围炉夜谈,闲敲棋子,在多少个孤寂无助的夜晚,让他在仓皇与痛楚之中,感受到些许的心安。 “你为何……要背叛朕?!” 沉痛中,他迸发出了绝情的狠厉。 只这一句话,她的睫毛却翕动了一下,在不断地颤抖。两颗豆大的热泪,从她的眼角处滚落下来…… 那痛苦的哼哼声,终于停止了。 她痉挛的身子不再挣扎,双腿伸得笔直,一对莹白的臂膀,也逐渐坠落下去,瞳孔逐渐地涣散,一点又一点,如同沙漏,将生命送向了尽头。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在殿内弥漫开。 “婉儿……” “朕答应你,放过你的家人,并给予他们荣华富贵。是你先对不起朕,朕能做到如此,已经是最大极限,你不要……怪朕。” 他伸出手去,为她合上双眼。 “紫薇阁的所有宫人,伺候主子不周,亲近者乱棍打死!其他的宫人全部发卖!太医周氏,革除功名,赶出殷城,永不叙用!” 黑夜中,殷帝扬长而去。 走到宫门口时,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那一双明朗的眸子,带着点点哀伤,缓缓地转过头去,看着满园的紫薇树,那眼角的地方,滑下了一滴滚烫的眼泪。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呵呵……” 一阵杂乱的哭喊声从身后传来,在这混乱的声音中,太监的唱喏分外清晰。 “冯妃娘娘,殁了!” 八月十七日,冯妃因胎大难产去世,追封为“皇贵妃”,谥号“令婉”。 太医署内。 小夏子连夜带着圣旨前来。 “太医署周氏,照顾皇贵妃不周,致使其一尸两命,皇子殆遗腹中,朕着实痛心不已!” “但天命难违,念在周氏多年勤勉侍主,功劳无二,白绫可免,赐罢官还乡,即日启程,永不续用。太医署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周太医跪在地上。 他主动摘去了头上的乌纱帽,双手匍匐在地上,响当当地叩下三个头。 “微臣……谢主隆恩!” 第九十三章 秦族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紫薇阁宫内,挂起了一片雪白的缟素。 但与往常不同的是,这片缟素孤零零的,除了加香添烛的两三个宫人外,阖宫上下肃静无比,仿佛这是一方废园。 “传令下去,这件事,不许宣扬。” “谁要敢出去乱嚼舌根儿,影响前朝赈灾,别怪朕不留情面!” 有殷帝的口谕在。 因此这件事情,宫城内外,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无人敢走漏半点儿风声。 就连冯妃的梓宫,也只在紫薇阁内,停留了短短数日。 下葬后。 昭和宫内。 翊妃坐在榻前,用小银匙挑着凤仙花栀子粉,小心地在指甲上涂抹着。她每涂抹完一个,乐月便从小盒中取出金纸,为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冯妃就这么难产死了?” “这还能有假?还腹中的小皇子都没能保住,听说生产当日惨痛异常,等皇上赶到时,人都快没气儿了。” 乐月还想再说什么,却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翊妃淡淡地看向她。 “你觉得她死得不应该么?俗话说,自作孽不可活,她再怎么,也不应该……” 说到这里,她忽然噤声。 想到那个幽暗的秘密,自己也只是揣测而已,遂立即转话道: “影儿呢?旧主子去了,她不去送一送?” 乐月摇摇头,撇撇嘴,眼神十分不屑。 “她倒是机灵,眼见着那边儿倒了,这边儿伺候得反而更殷勤,瞧这大早上的,腿儿都只怕跑折了呢!” “你个小醋精!” 榻上人“噗嗤”一笑,伸出指头,在她的额头上虚点了一下。 但眨眼间,翊妃却正了脸色。 “我待人一向宽和,但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却是留不得!” 她微微眯着眼睛,淡淡道: “还记得,以前我不是跟你说过,‘冯’这个字,听起来很耳熟么?后来……总算想起来了……当日在家时,就听母亲无意间提起过。” 想起这个,翊妃的声音幽幽的。 乐月亦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冯庭训,当初看重了郑老的大公子,想与郑老结亲,将嫡女嫁过去,可无奈,大公子不喜欢她,便一口回绝了。” 身边人却猛然抬起头。 “那这个女子,便是……” 翊妃点点头。 “没错,便是如今逝去的冯妃!” “本宫记得,幼年在家时,家父与郑伯父交情甚好,互相登门拜访是常事,郑大公子的庭院中,亦种满了紫薇花……” 明月的手,蓦然停住了。 一丝诧异的惊恐,在她的眼中流动。 “那皇上……是否发现他们?” “不……” 榻上人睁开眼睛,一双晶亮的眸子,开始幽幽转动起来。 “那早是多年前的事情,就算有,也不为过。只是本宫在想……冯氏是大族,当时官居正二品,这被退婚的耻辱,难道就能够……这么轻轻松松地放过?” 说着,那幽转的眸光一闪。 “这件事,我总要查清楚!” 她张开手来,看着手上的十根儿金纸,一缕光亮从窗户射入,金纸在隐隐地闪烁。 乐月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但主子说的话,已经让她浑身上下,吓出了一通冷汗。 华阳殿内。 朝堂上,官员们正在议事。 殿内专门腾出两间暖阁,以供处理政事,里头常常灯火通明,殷帝亲自坐镇,与诸位大臣同吃同住,凡是紧急的政令,多是当面拍板决策。 夜深人静。 走到门外的廊道下,还能听见里头,奏折在地翻动,偶尔夹杂着细微的人声。 “皇上,您觉得这种策略如何?” 殷帝呷过一口茶水,低沉着头。 “好是好,朕只是……怕引起这些富商大贾的动乱……” 穆天章拱手垂衣道: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些商贾平日里渔民百姓,银钱颇为充足,若是在这个关键时刻,朝廷给予他们褒奖,想必会有不少人自愿捐献。” 龙座上的人盯着下方。 “那按照爱卿的法子,该怎么办?” “回皇上的话,自古重农抑商,商人腰缠万贯,但仕途却很难堪,何不将朝中闲散的官职,让吏部拟下来,根据他们的表现,给予嘉奖,皇上意下如何?” 殷帝沉吟半晌。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只是……朕只怕一旦这样做,燃眉之急是解了,未来倘若官商勾结……” “无碍。” “皇上您想,小捐小奖,大捐大奖,能够真正被封官的人,又能有几人?到时候,若他们真有异心,便……” 他做出一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殷帝一怔。 “还望皇上三思!” 殿中无比寂静。 偶尔还能听见,隔壁传来纸张翻阅的声音。 上位者明朗的目光中,逐渐浮上了点点星火。忽然,他抬起头来,紫袍长袖一挥! “那便……依照爱卿所言!” “是,皇上英明!” 殷四王府内。 秦夫人正在坐在床榻前,亲手侍奉着王妃的汤药。 从白玉盏中,她舀出一匙药汁,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递到了榻上人的嘴边。 “姐姐,您再喝一口。” 榻上人却摇摇头。 “这些事情,让下人去做就好,景儿已经长大,你的身份贵重。” 秦夫人却淡淡地笑笑。 “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我已经看得极淡,姐姐你知道,从那时开始,我早就不在乎了!” “之莲……你又来了!” 看着眼前的人,王妃的脸色,忽然沉郁了下去。 “你还有景儿,母家虽是商贾,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大族,你就算不爱惜你自个儿,也要周全他们呐!” 说到这里,那幽微的眼色一暗。 再开口时,王妃的语气蓦然发狠。 “你难道……想要他们陪你一起去死么?!” “哐!” 药盏落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 秦夫人神色不安,嘴唇蓦然苍白,不住地翕动颤抖。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便好。” 王妃坐起身来,伸出一双枯槁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她,“攸宁,答应我,就让它过去吧!人已经故去,存着这些无谓的怨念,又有什么趣儿呢?” 榻前人的眼中,滚下了两滴热泪。 正说着,有婢女打了帘子进来。 榻上的人忙背转过身去,用胁下抽出锦罗帕,擦拭了泪水。 “夫人,江南来的信。” 她怔了怔,随即接过信来,眼神溜过王妃一眼。 王妃见状,垂下眼皮,淡淡地摆摆手。 “我也累得很,想歇息了,你先回吧。” 秦夫人起身行礼。 “是,姝儿告退。” 待回到子央阁,她才从袖中掏出那封信,拆开来,仔仔细细地读过一遍。 此次殷帝下令,商贾出钱赈灾。 而作为江南的富商大族,秦氏与南宫家,应首当其中,自然是被点名的对象。而秦氏家主的这封信,便是请求女儿疏通求情,让他们少损失些。 她读完后,将信纸摁下,眉间微颦。 “父亲糊涂!” “父亲糊涂……父亲糊涂……”身旁的鹦鹉在呱呱学叫。 “去,把公子找来,就说我有要事。” 婢女应声而去。 第九十四章 瘟疫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房间内,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 听着内门珠帘的响动,公子殷景踏步走进来。他穿一身冰蓝绣竹滚雪边的长袍,头顶上带一顶麒麟兽角羊脂玉,脚下蹬着水墨色千层皂底靴。 那三千绸丝披在肩下,手上握着一柄湘妃竹扇。 整个人玉树临风,好不雅致! 他进帘后,不断地朝四处逡巡,寻找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父亲糊涂……父亲糊涂……” 鹦鹉一见人,便不停地叫喊。 他双拳抱扇,半弯下腰:“儿子见过母亲。” “你来了。” 秦夫人转过头来,看过他一眼,随即缓缓挪动脚步,坐到了太师椅上,指着身旁的位置。 “坐吧。” “你看看这个,是你外祖家寄来的信。” 说着,她将手伸入长袖中,将那信拿给他看。他摊开来,只细细地溜过一遍,神情却变得分外的沉重。 “母亲,你怎么看?” 面前人看着他,淡淡地摇摇头,似乎有心事。 “这个情面,当然不能去求,不但不能求,还得让秦氏、南宫两族,加倍地拿些银钱出去!你外祖虽然富有,却没任何官宦地位……” 那双水盈盈的美目,在他的脸上扫过。 “这是天灾……拿,朝廷当然褒奖;如若不拿,定然会罚。” 殷景的眸光一闪。 “是,儿子明白了。” “母亲您放心,子城那里,我自会去说,南宫与秦氏儿二族,应当支持新帝。” 秦夫人欣慰地看着他,点点头。 “正是。” “但是……”,她话锋一转,看着眼前人,眼神中有深意,“也需要藏隐锋芒,不能过于铺张,既要显现出慷慨,解决皇上的难题,又不能太过露财,否则……遗留祸患。” 公子景一敛眉。 “是,我这就去修书回信!” 太师椅上的人目光怔怔的,淡淡地摆手:“你去吧。” 等他起身走出去时,那鹦鹉又开始学叫起来,“父亲糊涂……父亲糊涂……公子好糊涂……” “来人!” 一个婢女束手进来:“夫人?” “把这只鹦鹉拿去扔掉,记住,一定要扔到郊外去,见不着人的地方!” “是。” 九月中旬。 益州开始突发瘟疫。 疫情如同风袭云涌,迅速往四处扩散,没过几日,在地方奏折中,也都替提到了瘟疫横行的惨状,赈灾任务刚有起色,又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翳。 华阳殿中。 殷帝坐在青玉案前,一手捏着狼毫笔管儿,看着眼底下的奏折,面色沉郁,十分头疼,青灰色的眼袋下,更浮现出暗黑。 “太医在哪里?!” 小夏子一个机灵,赶紧猫着腰儿上去。 “回皇上,太医署的人,全都在殿外候着,正在商议治疗瘟疫的方子。” “商议?” 殷帝冷觑过来,目光打在他脸上。 “这还要商议到几时?这么些天过去,等他们商议出对策来,这全天下的人,只怕都死光了!” “难道除了一个周太医,剩下的全是废物吗?” 见情势不对,小夏子慌忙跪下。 “皇上息怒!” “滚!一群蠹虫!朕早该撤了他们!” “报……” 殿外的侍卫匆忙进来,呼啦一下跪在了堂中央。 “皇上,宫门前有人求见,说是听闻皇上烦闷,前来解忧!” “哦?” 殷帝的目光一凌,皱着眉头,略微思虑了一会儿,便扬起袖手,挥手道: “宣!” 没一会儿,殿内响起了啪嗒声。 上殿来的人,是一个青年男子,约莫双十年纪,身着粗布短衣,脚踩着一双老旧的布鞋,也已经开了线,露出半截脚指头来,还糊满了厚厚的泥垢。 他每走一步,殿内都响起一声“啪嗒”。 “大胆!” “天家威严,岂容尔等放肆?!” 被这么一喝,殿中的人立即双腿儿打颤,“咚”的一下跪在青砖上。 “草民……叩见皇上!” 上位者一双沉郁的眼神,淡淡地看着他。 “抬起头来。” 听到这命令,这男子果真缓缓地往上瞧。仔细看去,他虽然外貌邋遢,但眉眼之间,也透露出一股清秀文俊。 “听朕的侍卫说,你是来为朕解忧的?” “是……” 只见他将手深入怀中,掏出一张玄黄的草纸,低垂着头,颤悠悠地双手奉上。 “回皇上,解忧的良药在这里,请皇上过目。” 小夏子走下殿去。 他接过那草纸后,先仔细检查一番,见没问题,才拿上去呈给了殷帝。 眼神粗略扫过。 这竟然……是一张治疗瘟疫的药方! 殷帝的脸色一沉。 “抓起来!” 随着这一声暴喝,殿门口的侍卫立即上前,只听得“划拉”几声,几把锃亮的大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被这么一吓,男子却十分激越。 他耿着脖子,双目瞪得浑圆,看着上方的人,厉声质问。 “草民为皇上解忧,何罪之有?为何招致这无名的灾祸?” “你与季晓生,是什么关系?” “草民并不认识什么季晓生!” 听到这句话,殷帝轻笑一声。 “还嘴硬?这封治疗瘟疫的方子,上头的字迹,分明是季晓生的亲笔,你若再不说实话,朕便立即下令,将你拉出去砍了!” 不料那男子却依旧不认账。 他直勾勾地瞪着殷帝,叫嚣道: “草民愚昧,只想为百姓做点好事,却没料想到,要遭受这等冤屈!天下都是皇上您的,皇上若是想杀草民,草民也不敢反抗半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只是这方子,是早在两年前,一个赤脚郎中给的,绝非皇上口中的季晓生……” “还请皇上明鉴!” “赤脚郎中?” 上位者直勾勾地看着他,心中疑惑不解。 “那人长什么样子?” 底下人想了想,道:“草民隐约记得,是白眉长须,面颊精瘦,有些黝黑,身上穿一件破布麻葛长衫,脚底一双草鞋,浑身破破烂烂的。” “那他又怎么认识你?” “岂是认识?当时草民正从田间劳作回来,半道上遇见他,天气暑热,便请他喝了一碗凉茶,那人离开时,便将这方子给了草民。” 殷帝的双眼幽眯。 “他还说什么没有?” “他还说……说让草民好生保存,未来能救济苍生,前途……不可限量!” 第九十五章 粉团儿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大殿内陷入沉寂。 几把大刀架在脖子上,饶是殿中央的人精干,也不不由得,逐渐委顿下去。 “放开他,你们下去吧。” “是!” 等侍卫出去后,男子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小心看了一眼上方的人,又接连叩了几个响头。 “皇上,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并不敢欺瞒!” “不敢欺瞒?” 那双明朗的目光一动,直直地瞪着底下的人。 “那你怎么知道,这方子是真是假?” “如若这方子不管用,你来闯宫见朕,那便是犯了欺君之罪,连累全家满门抄斩,你还真敢?” 听到这里,男子吓得浑身哆嗦。 他“笃笃笃”地,猛然往地上叩下几个头。 “自从草民出生以来,就没见过瘟疫。皇上若想验明真假,便照着这方子抓药,寻一个得了瘟疫的难民,灌下去看疗效便可。” “这……这死马当活马医,也总比等死强!” 殷帝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这话倒是有理。”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小夏子,传令下去,抓药验方!另外……将方子传至太医署,让他们存档,顺变看看,是否有可以改进的地方。” “是!” 殿中的人仍然不胜惶恐。 龙座上的人倏然一笑。 “你也不要惊慌,若你果真解了朕的难题,朕一定重重有赏!” “谢皇上!谢皇上!” 说着,那人又接连叩下几个头。 “说说吧,你是什么来历?” “草民扬州人,祖上三代都是庄客,不料到了草民这一代,父母早亡,只剩下草民孤身一人,乡邻见我可怜,便家家户户都赏了一口饭吃。” “平日里,也给别人……当庄客。”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低了下去。 上位者背剪着双手,在青砖上来来回回地踱步。 “自古民以食为天,庄客拼力气吃饭,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不必内怯,可曾习过武?” 底下人一怔。 “草民幼年时,常受到泼皮无赖的欺辱,道观的师父……师傅见草民可怜,教过些拳脚功夫。” “哈哈哈……” 听得这里,殷帝忽然大笑起来。 “你这人的运气很不错!” “皇上明鉴!草民不敢撒谎!” 但就在下一刻,那笑着的目光,忽然变得十分冰冷,朝底下冷冷地扫过。 “若这方子果真有效果,朕便赏你做御前侍卫,带刀行走华阳殿;但如若不好,按照律法,朕也只好杀了你……来人,带下去!” 这番话,让人陷入冰火两重天。 男子不知道该是悲是喜,只哆嗦着,又叩了两个头,才被侍卫架出去了。 夜晚时分。 华阳殿灯火通明。 缠枝金台上的烛光跳跃,映照在殿堂光亮的青地砖上,倒映出一丝光亮,从上方看去,有些朦胧的晕眩。 殷帝撑着额头,半眯着眼睛,看起来万分疲惫。 忽然间,殿内传来脚步声,很是急促。 “皇上……” 小夏子甩着拂尘上殿来,小心翼翼,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神情。 他猫着腰儿,轻呼了一声。 “皇上?” 青玉案前的人,缓缓地睁开眼睛。 “唔?” “皇上,那治疗瘟疫的方子,见效了!太医院的人来报,说在方子中,加上几味补药……” 刹那间,殷帝龙颜大悦。连说话时,都显得中气十足,他激动得站起身来,整个人异常的舒心。 “好!” “哈哈哈……朕就知道……” “传令下去!动用国库的银两,购买需要的药材,急速运送到瘟疫子灾区,若有奸商敢扰乱秩序,或者哄抬物价,以抄家罪论处!” “官员之中,有劫掠强抢不报者,朕拿监察御史问罪!” 小夏子听后,连连笑着答应。 “是,奴才这就去办。” 二更时,皇后亲自抱了太子侑来。 人还在殿外,一阵稚嫩又软糯的咿呀声,便接连不断地传入殿内。 “父皇……父皇……” 一见着殿上的人,皇后怀中的小人儿,便立即伸开玉藕般的双臂,只待皇后一放手,便要扑过去。 “父皇……抱抱……” 皇后亦满脸含笑,嗔怪道: “你这猴坯子,见着你父皇,就跟猴子见了桃儿似的,还不快给父皇请安?” 殷帝的脸上,早已乐开了花儿。 “哎……孩子还小,哪儿懂得这些……” 看着眼前粉粉糯糯的脸团儿,他的所有烦恼,此刻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分外的舒心愉悦,一手抱过他,坐在腿上,一边处理政务。 那粉团儿似的脸,不住地往怀中蹭。 “父皇,要这个……” 胖乎乎的小指头,朝案上的笔挥着。 皇后柳眉嗔竖。 “侑儿!不可无礼!” “无碍~~” 看着手上的这个活宝,殷帝的一双眼睛,早已笑意满满,他取下那只笔来。 “呐,给侑儿。” “那等侑儿长大了,要不要帮父皇分忧呀?” 粉团儿一手接过笔,正吸吮手指头,小脸儿转过头看看母亲,随即又转回去,一对眼珠子漆黑如墨,不停地翕动着,奶声奶气地回答: “侑儿要父皇和母后,自然愿意!” “吧唧~~” 一个吻盖在粉团儿的小脸上,殷帝的脸上,洋溢着慈爱的温柔,声音轻柔无比。 “那父皇~~便等咱们侑儿长大~~” 皇后在一旁看着,直抿着嘴笑。 “好了,侑儿……”,她伸出双臂来,要去抱他,“父皇还要处理政事,咱们不能叨扰,快下来,跟母后回宫。” “不……” 粉团儿猛然往后一缩,紧紧抱住殷帝的大腿,一双浑圆雪亮的眼珠子,不停地眨呀眨,难舍难分,可怜巴巴地瞧着殷帝。 “好啦~~” “侑儿愿意待,就让他待着吧。” “皇后你先回宫,这个小家伙”,殷帝捏捏粉团儿的小鼻子,“朕今晚,亲自给你送来!” 说着,他往那小脸儿上一揩。 听得这话,粉团儿越发地粘人。 看着那双得意的小眼神儿,皇后无奈道:“是,臣妾熬了莲子羹,您记得喝,皇上国事繁忙,千万保重龙体。” “臣妾告退。” 再回头看时,那双骨碌碌的眸子,正朝着她眨眼睛。 第九十六章 棋子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三更时分。 太子侑已经趴在腿上睡着,伴着轻微、均匀的细鼾声,睡得极其香甜。 殷帝不忍心吵醒他,便一直抱着。 明月拎着食盒,匆匆上殿来。等走到青玉案下,她只身跪在地上,轻声道: “奴婢给皇上请安。” 听得声音,案前的人抬起头来,眼神略微诧异。 “明月?怎么是你?” “回禀皇上,皇后娘娘有些身子不适,又挂念皇上和小太子,便亲手熬了汤羹,让奴婢送来,顺道儿……接小太子回宫。” 殷帝手中批着奏折,头也不抬。 那悠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她哪里是怪挂念朕?送汤是假,挂念侑儿才是真吧?” 殿中的人慌忙垂下头。 “奴婢不敢撒谎!” 看她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忽然笑了,重重地喘口气儿,放下手上的笔,或许因为太过劳累,那双眼神,显得疲惫而空洞。 “无碍。” “这几年,总是朕亏待了她。” 那双疲惫的眼睛向下扫过。 “你回去吧,朕下午说过的,今晚会亲自送侑儿回去。” 明月听得,略微踌躇后,也只得领命。 “是……奴婢告退。” 夜晚三更,凤栖阁内灯火已歇,唯独皇后的莲殿内,还透出几分摇曳的微光。 “娘娘,这些东西要怎么处理?” 明雁指着桌上的托盘,看着榻上人,眼神闪烁,有些拿不定主意。 在托盘中,放着不少民间小孩的玩意儿,虽说普通,但胜在巧妙别致,尤其是那只用青竹篾细细编织的阳雀,后宫少有,活灵活现,有趣得很! 皇后呷了一口茶,神情淡淡的。 “拿出去扔掉。” “听说戚氏伤了腿,这么快就好了?” 听这话,明雁却笑了。 “娘娘明鉴,戚彩女哪里能下床?只怕这喝药……还要人小心服侍呢,这是她身边的大宫女管言送来的,说是戚氏给咱们小太子的心意……” “哼!” 皇后冷笑一声。 “她倒是聪明!知道自己伤了腿,竟敢打侑儿的主意!还巴望着皇上看见这玩意儿,就能想起她吗?” 榻上人顿了顿,目色阴沉。 “这段时间好生看护太子,没有本宫的命令,后宫的人,谁也不能接近。” “是,奴婢知道了。” 明雁还要说话,却见明月点着步子进来。 “主子。” “这么快就回来了?侑儿呢?” 她往殿门口的方向望望,却没有人。 “回主子的话,皇上说,他今晚……会亲自送太子过来。” 大殿内,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 皇后的嘴角处,扯过一抹苦笑,但只在刹那间,那份苦笑便消失殆尽,一张端庄的脸,绷得十分严肃。 “纵使是父子情分,身在天家,却也并不单纯。” “不过……” 她忽然眼神一动,语气安慰了些。 “既然侑儿如此聪慧,又能够得到他父皇的喜欢,不管怎么说,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殿内寂静无声。 主仆三人低垂着头,都若有所思。 忽然,明月注意到了桌上的东西,缓缓地指着那个托盘,眼神疑惑又迟疑。 “这些是……” “傍晚时,琼华殿的戚彩女送来的。” 不等主子开口,明雁自觉地答道。 “戚彩女?”明月听完,兀自拧着眉头,“这……事出反常必有夭,她与咱们宫里没交情,忽然间这么殷勤,这如意算盘,可打得响呢!” “可不是?” 榻上人盯着那包东西,幽眯着眼睛。 “明日黄花儿,还想在这后宫争风吃醋……只怕是……难得很!” 此话一出,三人皆笑了。 “娘娘可是要舍弃这颗棋子?” “冯妃已死,留着这种蚂蚱在宫里乱跳,只怕是个祸害。” 底下人的脸色一沉。 “奴婢明白了。” 九阳缠枝凤台上,一支红烛烧到了尽头。殿内的光亮,疏忽间暗淡不少,皇后拾起小金剪,郑重地将那中心处剔去。 她抬起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 案上的饭菜已经凉透。 “夜已深,你们服侍本宫歇息吧。” “皇上不是说……” 明月的话还没说出口,皇后却淡淡地摆摆手,怔忡了一会儿,嘴角无奈地笑笑。 “不是他要来,本宫就要等。” “这么多年过去,难道你还不明白么?付出这么多又能怎样?自古多情空余别,本宫如今,应当有自己的日子与打算。” 身旁人点点头。 “是,主子思虑得周到。” 大殿内,红烛将歇。 外头呼呼刮起了大风,不停地敲打着窗棂,她躺在凤榻上,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约莫三更半过。 朦胧中,仿佛听见大殿内,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隐约感觉有人在床榻前,皇后从喉中惊呼出声。 “是谁?!” “别怕,是朕。” “皇上?” 她狐疑地撩开帷帘,见殷帝孤身一人坐在案几前,正吃着凉透的饭菜,心头蓦然一惊,连忙穿衣起床服侍。 正要叫人,他却阻止了她。 “嘘……” “更深夜重的,不要再惊动,侑儿已经叫乳母抱去睡了,朕过来看看你,一会儿就走。” “皇上,当心脾脏发寒,臣妾拿下去,为您热一热吧。” 他摆了摆手中的银筷。 “无碍。” 此时此刻,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的心口蓦然发酸,只怔怔地看着他,那眼角下的乌青,格外浓厚。 “皇上,夜晚冷,臣妾伺候您宽衣,上榻去暖一暖吧。” 他抬头看看她,迟疑了一会儿。 “也好……” “只是明日早上,朕还有政务要忙,便合衣睡会儿,也就罢了。” “是。” 宫墙的外头,传来响亮的更声。 二人相拥而眠。 五更时分。 皇后尚在梦中,身边的人却早已不见。温热的泪水滑下,打湿了暖玉圆枕,就在昨晚,她梦见了父亲,依旧是生前,那威风凛凛的模样,慈爱地看着她。 她跪在他的面前,拉住他脚下的衣袍,不断地哭泣。 “父亲,女儿应该怎么办?” 还想再说什么,自己却被惊醒。 殿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天色上,隐隐浮现出蟹壳青。 又是一个黎明。 第九十七章 倒台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第二日清晨。 早膳时分。 莲殿内,皇后靠着朱漆圆桌边儿,手上的银筷翕动,婢女端着痰盂和茶水,在一旁伺候着。 “娘娘,戚彩女在外求见。” 绣凳上的人抬抬眼皮,斜眼看向那婢女,眉头微拧。 “她来做什么?” 下一刻,那眼皮再次垂了下去。 大殿之内,十分寂静,只有银筷与碗盏的碰撞声,发出轻微的声响。 “叫她回去吧,就说本宫头疼,不想见人。” “是。” “等等!” 她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仰着头,沉思了一会儿,指着榻上的一柄绿如意。 “她腿上的伤还没好全,你把这个拿去,便赏给她吧!另外……”她眼珠一瞥,看向身边的明月,“最近皇上去琼华殿,都在良嫔处?” 身边人点点头:“是,主子。” 皇后的嘴角,忽然绽放出一抹笑。 “那正好,冯妃难产去世,皇上的心里本就不痛快,良嫔侍奉有功,你从本宫的首饰中,挑几样好的,亲自给她送去吧,嘱咐她……” “再努力些,早点为皇家……开枝散叶!” 明月咧嘴一笑。 “是,主子的意思,奴婢明白。” 凤栖阁宫外。 戚彩女淡妆素衣,正站在宫门旁候着,以往婀娜的身姿,此刻远远儿地看去,却已经纤瘦不少,那双顾盼生辉的美目,也失去了光彩,变得十分呆滞。 婢女撑着托盘出来。 她一见着,表情倏动,立马飞身迎上去,牢牢拽住了那婢女的手臂。 “怎么样?皇后娘娘肯见我了?” 婢女先蹲了两个万福。 “戚小主误会,皇后娘娘时刻记挂着小主,怎么会不肯见您呢?实在是娘娘头疼得很,不方便见人。这不……” 她的眼神往托盘瞥一眼。 “这可是皇后娘娘心爱的物件儿,娘娘让奴婢拿给小主,为小主添添喜气儿。” “添喜气儿?” “呵呵……” 戚彩女先是一愣,随后目光悲怜,不由得倒退了两步,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但在下一刻,那苦笑的声音,却陡然变得悲怆。 “连皇后娘娘也觉得,我如今是个倒霉货么?!” “嫔妾如今是不得宠……” 她语气发狠,方才怜意全无,直勾勾地瞪着眼前的人。 “可到底……皇上还是喜欢我的!” “奴婢不敢!” 婢女半蹲下去,神情却没有半点儿惧怕。 “这是娘娘的好意,小主别误会,听闻皇上……”婢女抬起头看她一眼,语气略微踌躇,“已经许久没去看小主,娘娘赏下这柄绿如意,是为您图个好彩头!” 一席话说下来,戚彩女若有所思。 她掌着管言的手,猛然一用劲儿。 尽管落到如此地步,但那份高傲,却依旧不减半分,那修长的脖颈微昂,倔强着,强吞下了一口气。 “是,嫔妾……明白了。” 一双泠泠的眼神,往地上扫过。 “嫔妾,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说完,她往殿门的方向拂了拂,随即摔袖,扬长而去。 管言的眼中,早已疼出了泪花。 见主子离开,她连忙接过托盘,直直地去追那背影。 “主子……主子……” “大白天的,嚎什么?!” 戚彩女回过头来,没好气地瞪着她。 看着托盘上的锦帕,她一把掀开,随即拿起那柄绿如意,一举手,就要往地上掷去…… “主子,不可!” 管言瞪大了眼珠子,吓得双目浑圆,声音颤抖。 面前人却冷笑一声。 “你紧张个什么?”她蔑了管言一眼,“皇后娘娘赏下的东西,就算借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摔……拿回去,好好儿地收着吧!” 说着,她将物件儿放下,拍拍手,又罩上了。 管言遂噤了声儿。 二人一前一后,在宫墙底下走着。 走在前面的人,面色苍白,手底下,却死死地撕扯着手巾帕子,一双眼珠呈现出猩红,仿佛随时要吃人。 琼华殿外。 刚走进宫门,戚氏便远远儿地,听见了那主殿里的说笑声。 “嫔妾多谢娘娘挂念!” “娘娘侍候皇上辛苦,咱们娘娘一直惦记着,如今后宫子嗣稀少,咱们娘娘还盼着呢!” 外头人停下脚步,趴在宫门口,凝神听着。 “是……” “嫔妾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娘娘的厚爱!” 戚彩女还要再听,却见皇后身边儿的明月,正从殿内走出,良嫔在殿门口站着,正笑盈盈地,望着明月离去的方向。 眨眼间,这人便朝她走来。 动作太快,她根本躲闪不及! “哟……小主吉祥!” 见着人,明月先迎上去,行了个屈身礼。 面前人讪讪的。 “姑娘好……”,戚彩女竭力维持着端庄,眼珠幽幽地转动,往主殿觑了一眼,“姑娘这是给良姐姐……送礼来了?” 听得这话,明月却倏然一笑。 “皇后娘娘今儿早起,翻净事房的档案,念良嫔娘娘侍奉辛苦,特地命奴婢,前来慰问。” 戚氏蓦然冷笑。 “怎么?皇后娘娘不是……头疼么?还有精力管理净事房?” 明月笑笑,盯住面前人的双眼,将声音放得极低。 “所以……才会头疼呢。” 只这一句话,戚氏的眼皮蓦然一跳。 “姑娘是说……” “皇后娘娘管理六宫辛苦,纵然头疼,也是常事,小主切勿挂念,等下次若得空,娘娘定是会见小主的。” 说完,明月拂了拂。 “奴婢告退。” 她脚步匆匆,只剩下戚氏一个人,还呆愣在原处。 “主子,咱们走吧。” 见面前人没反应,管言小心翼翼地,又将语气提高了。 “主子?” “啊?!”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她顿了顿,小心道:“您也不要难过,皇后娘娘不见咱们,或许真是因为头疼……” 后面的话,戚氏却再也听不进去。 她往主殿瞪了一眼,回头呵斥管言。 “荤汤喝昏了头吧!瞎嚼什么舌根儿?!” 说着,她将托盘中的锦帕掀开,拿起那柄绿如意,细细地抚摸着,方才的颓败一扫而空,神情很是妖娆得意。 “皇后娘娘和爱六宫,又不是只赏了谁一个?你妄自菲薄做什么!” 婢女连忙垂下头。 “是,奴婢不敢。” 主殿内。 澹雅正站在殿门后根儿,瞧着外头的场景,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儿。 “嘻嘻嘻……” “主子,您听见了么?” 她兴奋地疾步跑进来,一边给良嫔揉着肩头,语气自得。 “方才咱们的殿外,有一只狐狸,望着咱们殿里的葡萄呢,馋得很,只可惜呀,这葡萄再怎么酸,也只长在咱们殿里。” “外头的人呐,望……不……去!” 说到后面三个字时,她故意拖长了声音。 良嫔伸出手指头,往她的眉心一点,笑骂道: “死蹄子!” “你也学得这么牙尖嘴利的!那头儿的人,向来都是小家子做派,你可不许跟着胡来。” “是……是……” 澹雅缓缓摇着头,嘴角抿着笑。 “戚府没教养,咱们可不同!” 说着,她捏肩的手上,更加殷勤。 “方才夏公公来传话儿,说皇上今晚来,您是否提早准备着?奴婢好去准备。” 良嫔的脸上浮现出红晕。 “急什么?皇上也不是第一次来,瞧把你乐得!赶明儿让你……” 她忽然噤了声儿。 那双笑意的眼珠子,蓦然变得冰冷,她缓缓地转过头去,盯着面前人的脸,神情异常警惕。 澹雅摸摸自己的脸。 “主子……您……您这是怎么了?” 许久后,良嫔却只是笑笑。 她看着手上的制香匙,怔忡了好一会儿,却兀自摇摇头。 “瞧本宫,怎么连你也疑心呢?你可是本宫的陪嫁丫头,看来这些日子,真是被那贱人……搞得心神不宁。” 澹雅紧紧抿着嘴,不敢再说话。 “茶水凉了,奴婢给您换一盏来。” 说完,不等面前人反应,她便匆匆退下。 殿内响起一阵“笃笃”的脚步声,脚步点地,几乎是踏着小碎步,跑出去的。 第九十八章 传话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十月中旬。 洪灾已经结束。 随着瘟疫的减轻与消失,赈灾的事情,也告下一段落,天下的百姓皆称颂:皇上仁慈贤德,皇后贤惠! 华阳殿内。 殷帝坐在青玉案前,看着手上的功劳簿,眉头紧皱。 小夏子甩着浮沉,匆匆上殿来。 “皇上,戚彩女在外求见。” “怎么又是她?!”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拿起手上的朱批御笔,在戚有道的名字旁,狠狠地画上一个“叉”。 “让她先回去,朕没空理她!” 小夏子猫着腰儿,连连点头。 “是……” “皇上!求您见见臣妾吧,臣妾实在思念您……皇上,您见见臣妾吧……臣妾脚伤已经痊愈……皇上……” 华阳殿外,响起一阵女子的喊叫声。 殷帝将朱笔一旋,狠狠地掷在地上,面色十分沉郁。 “小夏子!” 殿外的人听得吩咐,浑身一个激灵,慌忙入殿。 “奴才在……” “你如今这差事办得越发好了!外头是怎么回事?搅得朕头晕脑胀,连折子都不能好好批!依照朕看,你这御前总管也别当了,赶紧换人!” 听得主子发怒,小夏子双腿儿一软。 “皇上息怒,这都是奴才的错儿……” 他‘咚咚咚’叩下几个头,眼角抹泪,面色十分为难。 “可……可这戚彩女好歹是主子,奴才劝说半天,彩女也不听,奴才也不能动手……哎哟!皇上您别生气,当心气坏了龙体,都是奴才不当心!” “呸!” 殷帝朝他假啐一口,面色却和缓了不少。 “你去告诉她,朕如今还顾念旧情,但如若她还不走,便算作‘大不敬’之罪,直接发入冷宫!” 小夏子知道,这次主上是真动了怒。 他弯腰打了个千儿。 “是,奴才这就去!” 华阳殿外。 冷风呼号,刷刷地从门口吹过,让人不由得绷紧了身体的,连那青地砖上,也都丝丝儿地往上,冒着寒气。 戚氏跪在地上。 她身着单衣,面容憔悴,脸上厚厚的脂粉,早已和在泪水中,湿成一片。 “唉!小主,您还是回去吧!” “依奴才看,皇上这回是真动了怒气,您这个样子,不是火上浇油么?” 不料地上的人,却冷觑了他一眼。 “跪不跪,是我的事;皇上见不见,是他的事。” “公公放心,我不再喊就是了。” 小夏子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没再说出一句话。 昭和宫内。 翊妃闲来无聊,便让乐月做了一只毽子,正关了宫门,在园子里踢着玩儿,女子的声音笑成一片,分外热闹。 “快,踢过来!” “这边……这边……” …… “主子……” 婢女走过来,附在翊妃的身边儿,耳语了几句话。 “果真?” “千真万确,奴婢有个好姐妹,如今在御前当差,是她亲口告诉奴婢的。” 翊妃的脸色一沉。 她将手上的毽子踢向空中,笑着拍了拍手,“本宫累了,你们玩儿吧!” “是……” 主子宽容,婢女们也不拘束,翊妃还没走远,她们又笑成了一片。 乐月见状,却跟进了内殿。 “娘娘这是怎么了?”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斟过一杯热茶,递到翊妃的手上。翊妃接过来,一边漫饮着,一边伸出修长的手指,不停敲击着桌面。 “戚氏要完蛋了。” “什么?” 乐月仿佛没听懂,疑惑地地盯着她。 绣凳上的人无奈地摇摇头。 “我说……戚氏快要完蛋了!” “方才彩儿来说,她在华阳殿门口跪着,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若是寻常事件,我想着,总不至于会到这个程度,定是前朝动荡……” 想到这里,她又陷入沉思。 修长的指尖敲击着桌面,不断发出细微的“笃笃”声。 “哈……”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眼眶之中,激出一汪莹润。 “好困,我去睡会儿。” 她正要起身挪开脚步,珠帘却响动起来。 “娘娘,琼华殿的良嫔来了。” 这句话犹如一盆凉水,翊妃的眼光一闪,朦胧的双目,刹那间十分清醒。 “她来做什么?” “姐姐好清闲!” 话音刚落,便听得殿门口处,传来了女子的娇柔声,翊妃连忙起身迎出去,那震惊的脸上,瞬间挂满了笑容。 “嫔妾窦氏,给翊妃娘娘请安,娘娘福乐康泰!” 面前的人和笑着,屈身便行了个礼。 “妹妹快请起。” “本宫许久不出宫门,少见妹妹,今日妹妹来拜访,真是蔽门生辉!” 待良嫔坐下,她才细细地打量。 见她穿一身雨过天青色织锦金绣宫装,颜色簇新,头上梳着凌云高髻,在发髻当中,斜斜地插着两只金镶玉步摇,映照在脸上,显得格外光彩照人。 明月端上茶来。 “妹妹好颜色!” “这头上的步摇,本宫觉得好熟悉,仿佛……是在哪里见过?” 良嫔呷了一口茶,腼腆地抬起手,摸了摸头上。 “让姐姐见笑。” “这两只步摇,原本是皇后娘娘赏下的,本宫寻思着娘娘恩典,也是娘娘的喜气儿,出门便戴上了。” 翊妃的眼珠一转。 “听说最近这些日子,皇上都留宿在妹妹那儿,妹妹本身带喜,有了皇后娘娘庇佑,更是锦上添花。” 底下人抿着嘴笑。 “皇后娘娘抬爱,是嫔妾三生修来的福分。” 翊妃和笑着看她,眼神儿晶亮。 “姐姐……” 沉闷半晌后,良嫔忽地抬起头来。 “妹妹有话要说?” 被这么一问,底下人却当即羞红了脸,她将杯盏放在茶几上,缓缓地站起身来,低垂着头,声音细腻而娴静。 “不瞒姐姐,嫔妾……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翊妃的指尖,蓦然僵硬。 她看着底下人,两眼都露着喜悦。 “那是好事呀!” “不知道妹妹……可禀明了皇后娘娘?” 良嫔抿着嘴,摇摇头。 “还不曾,这才一个多月,本宫也从没生养过,到底不知深浅,想着稳当了,咱禀告皇后娘娘,也不迟……” 上位者笑笑,呷了一口茶水。 “皇上最爱孩子,若听得这个消息,肯定开心!” “借姐姐吉言。” 她将脸朝着外头,看了看天儿。 “时辰不早了,嫔妾叨扰这许久,多谢姐姐的好茶。” 话说着,她便掌着澹雅的手,站起身来。 “嫔妾告退。” 翊妃神色如常,只朝她点头微笑,觑了一眼身边儿的乐月:“替本宫送一送。” 待二人走后。 乐月踏进内殿,见主子正半歪在榻上,右腿搭在左腿上,不住地晃悠。 “奴婢不明白……” “咱们和琼华殿素无往来,地方离得也远,为何这么大的事情,良嫔却眼巴巴儿地跑来……告诉咱们?” 榻上的人半眯着眼。 她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丝毫情绪。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咱们素日无宠,也与世无争,和皇后娘娘还存着一层瓜葛,良嫔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 “最近戚氏失宠,前朝不定,她去说这件事,实在不好。” 听到这里,乐月幡然醒悟。 “她这是……要借咱们传话儿?” 翊妃看了她一眼,很是欣慰。 “天哪……我的傻丫头耶,终于聪明了一次!” “啊呀主子,奴婢跟您说正经的呢!”乐月撇撇嘴,“那她就怎么知道,咱们就一定会去传这个话呢?” 榻上人发出了无奈的长叹。 “因为她,就是知道!”她一个脚蹬,猛然坐起身来,朝乐月道,“准备更衣,我要去凤栖阁,见皇后。” “这天儿阴沉沉的,您这会儿去做什么?” 翊妃拍了拍她的肩膀。 “传话。” 第九十九章 封赏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十一月初。 洪灾和瘟疫都告一段落。 殷帝大喜,遂赏赐赈灾有功的大臣,除去眼皮子底下的几个老臣外,尤其以工部尚书冯庭训、吏部左侍郎穆天章,为重要的嘉奖对象。 冯庭训亲自主持赈灾事宜。 他整天东奔西跑,时常饥肠辘辘,因为疲劳过度,曾经一度昏厥,随行的郎中全力救治,才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即便这样,在回殷的路程上,还因为骑行的马匹受惊发疯,从马上跌落了下来,失去了一条腿。 “马匹受惊?” “哼!” 青玉案前的人砸下奏折,目光阴沉,语气十分愤懑。小夏子猫着腰儿,小心地在一旁伺候着。 “可查出来什么?” “回皇上的话”,小夏子将头垂得极低,“您猜想得没错儿,这马,原本就是一匹疯马。” 殷帝暗沉的目光,蓦然一跳。 “你继续说。” “那驿站负责分配马的人,在奴才赶到前,已经气绝身亡,其余的人,也已经关押起来,但拷问不出半个字……” “混账!” 气急之下,殷帝当即暴跳如雷,一双眼睛狠厉无比。 “难道给朕办事的人,要遭到如此下场么?” “难道全天下的官员,都不能给朕办事吗?!” “皇上息怒。” 殷帝的嘴唇翕动发抖。 “息怒?朕当然要息!” 看着手上的簿子,他忽然用力地拽紧,随即揉捏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皇上,冯大人的腿算是废了,还要穆大人……十八次刺客暗杀,十二回饭食投毒,若非大内侍卫的保护,恐怕早就……” “朕知道!” “有些人中饱私囊,看着朝廷的钱粮眼红,正想着排除异己,恐怕连朕这个帝王,都想一把端掉!” “皇上息怒!” 听到这里,小夏子连忙跪下,脸色吓得骇白。 “您贵为天子,无论是谁,借他一万个胆子,也没有人敢生出这份儿心!” “哼!” 殷帝的鼻孔中气哼哼的。 “朕自有定夺,你起来吧。” “是……奴才谢皇上。” 天外阴沉沉的,华阳殿外烛光跃动,一阵冷冽的风刮过,冰冷的青地砖上,便如同冰渣似的。 在那中央,还跪着一个素白的人。 她的唇色苍白,因为寒冷,牙齿格格咬得作响,脸面上,浮现出隐隐的青灰色。 “小主,回去吧,您这是何苦呢?” 地上的人沉默不语。 “皇上说了,您要再跪下去,便会加罪您的母家。” 听得这句话,那咬住的嘴唇,猛然松动一下。她抬起头来,一双水盈盈的双眼,此刻却可怜无比,往日的意气全无,哀哀地求着小夏子。 “公公行行好,让我进去吧!” “皇上只要见了我,肯定会网开一面的,只要公公帮我这一次,我一定记得公公……” “哎呀小主!” 小夏子拂开了她的手。 “奴才说过了,皇上正在气头上,您又何必惹不痛快呢?” 一阵风吹来,她凌乱的头发扬起,在暗沉沉的天色下,显得十分悲楚。没有人能想象,此时此刻,跪在地上的这个女人,是那个明媚娇艳的戚彩女。 第二日,早朝时。 殷帝坐在龙座上,看着底下的一群人。 那浑厚而低沉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前段时间,爱卿们都辛苦了。” 众人纷纷跪下。 “为天子尽力,为百姓谋福,臣子不敢谈辛苦!” “虽然爱卿们不计较,但朕向来赏罚分明……”殷帝朝底下一摆手,老臣随即明了,将手上的的圣旨摊开,朗声念起来: “工部尚书冯庭训,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朕甚欣慰,右迁司徒之位,列享正一品!” “吏部侍郎穆天章……” “穆大人为国为民,肝脑涂地,置生死于度外,右迁吏部尚书,列享正三品。” “户部尚书戚有道……” “享天家份例,然而国祸当前,于国于家无助,遂左迁江州,贬黜流放,官职待定!” “御史台大夫赵旬……” “忝居高位,深负朕恩,但朕念及年老体弱,有心无力,体恤一二,平迁太常寺卿,同列正三品。” …… 一席圣旨宣下来,朝中人心轰动。 孰是孰非,众人的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 “怎么样?对于此次奖惩升降,可有人存在异议?” 上位者的目光,冷冷地扫过,殿内却雅雀无声。 “皇上,臣有异议。” 说话的人,却正是轮椅上坐着的冯庭训,“老臣为天下做事,死不足惜,如今忝居高位,实在心中有愧,还望皇上恩准,让老臣告老还乡。” “大人位列三公,实属应当。” 说着,他将目光收拢了些。 “幼子冯彦,在这次赈灾中,亦出力不少,之前朕赐下翰林学士之位,从今日开始,便准许华阳殿行走!” 冯大人激动得老泪纵横。 “老臣……叩谢皇上!” 上位者的目光幽幽的。 那束目光中,满含着痛苦、内疚与挣扎,但最终,都化为了一壶冰冷的水,再也激不起半点儿浪花。 两日后。 冯妃因难产殁去的消息,才渐渐流传出来。 殷帝甚为悲痛,举国哀悼数日。 冯府内。 冯庭训坐在书房中,嫡子冯彦在一旁陪着。 冯彦外貌不甚出众,但无论是学识,还是见解上,都颇为丰富,妹妹忽然逝去,虽说是难产,也很是蹊跷,他由得暗暗生疑心。 而父亲虽然升迁了“司徒”的官位,俸禄优渥,却实在是个闲职,等同于架空。 “父亲,儿子实在不明白。” “您是有功之臣,一向忠心耿耿,为何……皇上要这番对待您?” 爱女逝去,冯庭训亦十分悲痛。 一双混沌苍老眼眶中,泪水夺目而出,但是念及儿子的前程,联想到外头的流言蜚语,纵使为官多年,他的背脊也隐隐发凉。 “唉……” “你妹妹的事情,你不用管了。” “女人生孩子,犹如过鬼门关,难产而死……那也是她的命!为父做了半辈子的官儿,拿着朝廷俸禄,在家含饴弄孙,皇上已经很仁慈!” 他擦干眼泪,看向自己的儿子。 “皇上懂得识英才,允许你华阳殿行走,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你务必兢兢业业,为皇家效命,不可有二心……” 说到这里,他深叹了一口气。 “彦儿,你前途无量啊!” 冯彦本性聪慧,父亲的一番话,他听懂了九成。 他的嘴唇嗫嚅不停,但半晌后,也终于放弃了挣扎。 “是,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孩儿……定不辜负您的厚望!” 冯大人看看他,点了点头。 “你如今年纪渐长,也只有云娘这一个妾室,总说不过去。但你的婚姻大事,为父不想过多干涉,只要是清白人家,便由得你去!” 说到这里,冯彦亦满眼泪痕。 他站起身,朝着椅上的人,郑重地下拜。 “儿子,叩谢父亲大人!” 跪在地上的人,久久不语,心中十分感动。 第一百章 谢恩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冯庭训欣慰地点点头。 老头子站起身,亲手将他扶起。 “好了,快回屋去,叫云娘给你收拾一下,明早便启程,以后没事,便不必回家来。记住为父说的话,好好为朝廷办差事,不可有二心。” “是!” 从书房退出来后。 他一路沿着抄手游廊,走过两进门,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内。满室整洁,纤尘不染,香几上暖意袅袅。 花几上的水墨瓶中,还插着一束澄黄鲜艳的雏菊。 云娘奉了茶水进来。 她的脸上,堆满了笑意。 “公子快进屋坐下,喝口热茶吧,您必定劳累,云娘这就给您铺床,让您歇息一会儿。” 冯彦的神情怔怔的。 他拉住对方的手腕儿。 “其实这些事情,你不必亲自做,总归……你还是服侍过我的人。” 面前人却只笑笑,默默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多谢公子抬爱……” 只这一句话,她却猛然哽咽住,再也说不下去。 “云娘如今能伺候公子,是云娘的福分,等公子娶了夫人回来,便是……便是夫人伺候公子。” “你都听到了?” 她转过身来,脸上面色不宁,垂着头,语气很是心虚。 “公子莫怪,我……我只是去书房奉茶,不料走到门口处,却无意间,听到您与老爷的对话。” “我不是有意要偷听的……” 他走过去,摁住她的肩头,将她揽入怀中。 “你六岁卖身冯府,八岁便在书房伺候,算算时间,总共也有六七年,我算是看着你长大,你有什么心思,还逃得过我的眼睛?” 他轻轻叹了一息。 “你放心,就算有夫人进门,这偌大的冯府中,也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云娘听得,当即濡湿了眸子。 她靠在他的怀中,低声哽咽。 “有公子这句话,云娘便安心了。” 转眼间,金乌西沉,弦月在上空高高挂起,四周万物阒寂,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清辉。 宫城南墙下。 华阳殿左面的暖阁内。 殷帝坐在龙交椅上,翻看着户部呈上来的赈灾账册,面色很是愉悦。 “都说商人爱利,但这次赈灾的商贾中,竟然也有大义的人,这江南的秦氏、南宫氏二族,可是先帝时期,以茶叶和丝绸起家的那处?” 小夏子听得,忙低身回答。 “皇上好记性!” “这两家族,是江南少有的富商,当初四王爷还在世时,求先皇赐旨的那位夫人,便是秦氏的嫡小姐。” 龙椅上的人点点头。 “朕当初虽然年幼,亦有所耳闻,听说秦夫人美貌绝伦,四王叔钟爱异常,那夫人进府后,诞下了一位公子,当时可谓名满殷城,连陈国公府内,都送了贺礼去!” 听得主子回忆,小夏子的笑意更深了。 他连连接话道: “那公子名叫殷景,先帝还在世时,这秦夫人和公子,就很少进宫。先帝驾崩后,更是没露过脸儿,所以虽在城中,皇上也不曾见过。” 殷帝的目光呆滞。 他想起了当初的那道圣旨。 “是么?” “既然如此,那朕……便当真要见一见了!” 小夏子微微将头一偏,神色微微疑惑。 “皇上,您是想?” “传旨,江南商贾秦氏,心系天下,赈灾有功,实在难得,特御赐金牌匾一枚,聊表朕意,不必谢恩了!” 紧接着,他顿了顿,道: “其嫡女殷秦氏,常年伺候王妃,加上母族有功,特赏:南海东珠一对,金缕衣一件,紫水晶雕花缕纹绣鞋两双,着次日,进宫领旨谢恩!” 见主子高兴,小夏子也笑开了花。 他连忙猫身打千儿。 “是,奴才这就去办!” 殷四王府内。 夏公公带着一行人迤逦而进,等来到厅堂时,眼皮子底下,早已跪好了一地人。 “皇上恕罪。” 秦夫人跪在中央,穿一身鸾锦白鹤攒金宫装,头戴冠冕,正半匍匐在地上,姿势十分恭谨。 她先朝着圣旨拜三拜。 “王妃常年卧病在床,世子亦身子不便,不能够亲自接旨,所以特地吩咐,让臣妇代为承接,还望皇上莫怪罪!” 小夏子听完,只笑了笑。 “无妨。” 他的态度尽管威仪,但言谈举止,却十分亲切。 “夫人不必担忧,皇上明察体恤,特地吩咐下来,只要夫人接旨即可。” “是。” 他浑身挺立,朗声宣读圣旨,地上人还没反应过来,眨眼间,小夏子便已经宣读完毕。 那双手捧着圣旨,递到半空中。 “夫人好福气!” 听到这句话时,她的身形蓦然一顿,脑海之内,却如同五雷轰顶!看着眼前澄黄的圣旨,她只觉得双臂沉重,随即垂下头去,眼中泪光涟涟。 “夫人,接旨吧。” 面前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听到大监催促,秦夫人才反应过来,木然地伸出手,颤巍巍接下了它。 “臣妇……谢主隆恩!” “夫人快请起。” 夏公公虚扶一把。 “咱家的圣旨送到,任务完成,也该回去复命。皇上挂念王妃与世子,临走之前,特地命令奴才,带着好些补品来,请夫人一并收下。” 说着,他斜着眼神,不停地往地上觑。 身后的小太监献上托盘。 “臣妇代王妃世子,谢过皇上美意。” 秦夫人缓缓地抬起头,一张面色,恍若天人,纵使对美女司空见惯,小夏子却大吃一惊,当即呆住了。 “夫人当真好颜色!” 他在心底啧啧赞叹。 面前的这女子,尽管已经年过三十,但面色却宛若十八,眉眼通透,肤若桃腮,似娇似清似媚,又还似雅,清秀之中,俨然透出一股隐隐的高贵气派,令人不可逼视! 他倒退一步,迅速打了个千儿。 “圣旨已宣,咱家告辞了!” “公公慢走……” 秦夫人的眼神怔忡,看着一行人离去的方向。 身边的丫头走过来,小心地扶住她,却仿佛感觉到,她的双肩在隐隐颤抖。 “夫人,人已经走远了。” “您可要去向王妃谢恩?” 听身边人说话,她才逐渐回过神来,双目空洞地,默然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一章 当年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王妃屋内,病榻前。 秦夫人正坐在床沿边上。 她的手上,亲手端着一只白玉盏,一口一口地侍奉着汤药,神情动作都十分尽心。 “姐姐,今儿宫里来宣旨了。” 王妃的 榻上人的眼珠,混沌而精明,她举着脸,愣愣地看向面前的人,声音老态龙钟,像是害了一场大病般,听起来沧桑又嘶哑。 “之莲,你不必说,我都知道了。” 说着,她向四周扫过一眼。 “我与夫人有几句体己话要说,你们都下去吧,看好房门,没有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床榻前伺候的人,都是王妃多年的心腹。 听得主子吩咐,她们当即会意,答了句“是”,便顺手抱起茶几上的黑猫,一同退下了。 窗外风声响动。 茶几上,烛光熹微。 王妃偏过脸去,一股暗淡的光线,斜斜地照上她的侧颜,更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灰败。 “现在屋内没人,你说吧。” 听得这话,秦夫人才缓缓放下药盏,将脸伏在王妃的手中,嘤嘤啜泣起来,泪水打湿了那手指,顺着手掌往下流。 “瞧你……” 榻上的人叹口气。 “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这般小孩子样儿,来年我要不在,你又当如何?” 哭泣的人缓缓地抬起头来。 她的整个身子,都因恐惧而微微发颤。 “姐姐,并非我小性儿,只是那宣旨的大监,临走之前,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他说‘夫人好福气’!” “您……还记得这句话么?” 越说下去,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王妃的神情依然淡淡的,良久后,才从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幽深的无奈,榻上人嗫嚅着开口,声音异常疲惫。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先帝已经驾崩,如今在位的人是新帝,断断不会做出逾越的事,之莲,你不要多想。我这身子骨儿,这几年越加不好,不知道还能撑到几时。”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扫过一眼。 “寿儿和景儿都需要你,寿儿是个药罐子,我此生别无他想,只愿他平安终老;景儿……景儿你也明白,世俗无法接纳他,你……” 激动之处,她猛咳了两下。 身旁的人连忙为她拍背。 王妃急咳了半晌,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经有了泪花。 “姐姐不说,我也明白。” “可姐姐……我就是怕,害怕极了,一想到当年的事情,那种背叛又无助的滋味儿,就向魔鬼一样,在无数个夜晚,在梦中掐着我的脖子,让我喘不过气!” “他死了!之莲……他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揪着这些……做什么?” 王妃瞪大了双眸,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这张脸。 那瞳孔中怒放的光亮,让秦夫人感到骇然。 “我……” 泪水从她的眼中淌下。 “我早劝你,你不听,难道这世间上,就唯独你不如意么?他再不好,孩子总归是你的,难道你非要走到绝境,带着他们去死么?!” “不……” “我要他们好好儿活着!” “可你这样闹下去,景儿必死无疑!” 秦夫人猛然摇头,双唇嗫嚅,许久后,却再也没说出一句话。 王妃接连叹息。 “你啊你,始终是我的一块心病,依照你的性子,我总担心,你会做下出格的事情来……” 对面人却兀自怔忡。 她的双目空洞,看着王妃喃喃自语。 “是吗?是我多想了么?” 一阵秋风窗台边上袭来,秦夫人感到背后一阵发凉,自己在旷野中奔跑,无助地挣扎,气喘吁吁的闷热之下,灼热的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扯起外裳,奔出了大殿。 黑夜中,雨意冰凉,打在光秃秃的手臂上,激起一个寒颤…… 十八年前。 大婚三日后,四王爷领着自己入宫谢恩。 她穿着朝拜的宫装,与夫君站在殿堂中央,感觉到一双针刺般的眼睛,在牢牢盯着自己,便始终垂着头,不敢往上看。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 “夫人抬起头来。” 无奈之下,她犹豫地将脸抬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感,猛烈地朝自己袭来,当他们四目对视时,她怕了……是那种无端的惧怕! “夫君,我们回府吧。” 她拉住了四王爷的手。 身边的男人却摇摇头。 “皇兄方才命人来传旨,留我们在宫中用午膳。” “可是……” 一双纤细的手指,牢牢地捏紧了他的衣袖,却被身旁人反手一握,拽在了手心儿中,有股奇异的温暖。 “之莲,皇兄赐饭,是莫大的荣幸。” 看着面前人的眸子,她吞下了想要说的话,缓缓垂下头,口中轻声答应着。 “是,妾身明白。” “妾身不叫王爷为难。” 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却仍旧感到十分恐惧。 她看过太多的眼睛,它们来自不同的人、不同的脸,但散发出来的意味,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几乎不相上下。 包括这个身旁站着的,此刻与她并肩的男人。 从前,她不怕,因为无知无畏; 婚后,她更不惧,只因为身边的男人,是皇家的人,身在权力之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足以护她一生周全。 然而,当对上那双眸子时…… 一种强烈的恐惧,却在心头迅速蔓延! 权力之巅的那个人,剥去一身黄袍,也只是普普通通的男人! 大婚三月后,一切相安无事。 第四个月,四王爷主动请旨,去南面巡视。 那晚,更深露重,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刘公公亲自前来,且身边只带了一名小太监,模样很是面生。 “公公,深夜前来,不知为何事?” 她看着对方,语气小心翼翼。 “传圣上口谕!” 太监在大堂中央站定,操着尖细的声音,低声道: “听闻秦夫人棋艺精湛,堪比国手,朕有一盘棋子,实在难解,着宣入宫中,为朕解棋。” 秦夫人心中一惊,却只是笑笑。 “公公,这更深露重的,宫门都快下钥了,臣妇这个时候进宫,只怕不合适,还请皇上保留棋盘,臣妇明日一大早便进宫,您看可好?” 说着,丫头拿出五百两银票,悄悄儿塞入大监的手中。 不料大监却神色为难。 “夫人这不是难为奴才吗?皇上正等着您呢,不是重要的事儿,哪能让奴才来传话儿呢?快快走吧!” “那请公公暂坐,容我去更衣。” “不必麻烦,这样就挺好。” 王妃跪在一旁,当即反应过来,神色慌忙,对身边的丫头使一个眼色,那丫头立即意会,奉上一大盘金裸子,她的语气之中,几乎是哀求。 “夜路难行……” “秦妹妹刚入王府,年轻胆小,不懂规矩,恐怕冲撞圣驾,便让命妇跟随一同入宫,回府时,也好有个伴儿。” 却不料,刘公公的脸色骤变! 他低下头去,尖细的声音近乎嘶哑,严肃又小心。 “王妃,您心里明镜儿似的,可别让奴才为难……奴才身受皇命,这差事办砸了,可是要掉脑袋的。您放心,看在四王爷的面儿上……” 那双眼神往身后一觑。 后面跟着的小太监,便自行出去了。 刘大监再次回过头,脸上带着谄媚的笑。 “看在王爷的面儿上,奴才不拿一分一毫,也必然将夫人,完完整整地送回来。” “只是皇命难违,还请王妃,体谅奴才!” 第一百零二章 侍奉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这……” “时辰不早,咱家得走了!” “刘公公,您就当帮臣妇一个忙,臣妇与整个四王府,都对您感激不尽!” 面前人叹了口气。 “这事儿,不是奴才不帮您,实在是帮不了啊!这是皇上的意思,夫人快走吧,皇上还等着呢。” 那年,秦夫人才十五岁。 看着王妃的模样,她仿佛也明白了什么。 但毕竟年少懵懂,想着自己卖身帝王家,再怎么着,有四王爷在,皇上也不至于。借着屋内灿然的烛光,王妃无奈的神情上,折射出缕缕怜惜。 她走过去,拉起她的手。 “姐姐,您不必担心。” “姝儿去去就回,您在家等我便好。” 王妃始终低垂着头,不再说一句话。 刘大监转过头来,看过秦夫人一眼,眼神之中,流露出无尽的赞美,幽幽的声音,从他的口中传来。 “夫人真是好福气。” 她被刘太监引入了宫内。 一路上静悄悄儿的,既不见侍卫,也没半个宫女太监,宫墙边儿上,四周漆黑一片,长巷静谧得令人发怵。 “呱呱呱……” 头顶有乌鸦飞过。 刘大监笑着转过身来, “夫人莫担心,咱们走的是偏门,所以寂静,还有一会儿,也就到了。” 她紧紧地拽着衣袖,心中打鼓。 “……是。” 三人打着六角绢纱宫灯,在黑夜中缓缓前进,犹如鬼魅夜行,纵使在热气腾腾的仲夏之夜,她也不由得,浑身打了一个寒噤。 半晌后。 在一扇角门面前,他们停了下来。 小太监见状,赶忙走上去,扣下三声环门,里头便有人来开。 “大监请。” “悄悄儿的,别惊动了人。” 那开门的太监,说话十分谄媚。 “奴才办事儿,您一万个放心,这边儿请,里头都已经打点好。” “嗯。” 走过狭长的廊道,随着“吱呀”一声,面前豁然明亮,她扬起长袖挡在面前,险些睁不开眼。 面前的人和笑着。 “面见皇上,需要洁净熏香,浴汤已经备好,夫人可先行去沐浴。” 听得这话,她的心里“咯噔”一跳。 一双水色的美目,怔怔盯着面前的人。 “皇上不是要下棋么?臣妇前来,便将皇上的棋解了,天色已晚,也好早些出宫去!还请公公尽快带路,臣妇感激不尽!” “不急,棋子随时都可以解。” “还请夫人沐浴。” 说话间,便有三四个宫人上前来,半拥半拉着她,往殿门口推去了。等归来时,已是满室馨香,看着身上簇新的曳地长裙宫装,她皱皱眉头。 “请夫人随奴婢进来。” 她缓缓走入内殿,不远处的案几上,摆放着一盘玲珑棋,殷帝正靠在大迎枕上,用手撑着下颌,眉间微拧。 他仿佛没注意到她。 “臣妇,拜见皇上。” 她撩起衣裙,朝着上位者的方向,郑重地叩拜下去。 他抬起头来,怔怔地盯住她,目光幽微。 “你来了。” “坐在这里,陪朕下棋。” 殷帝说着,指了指棋盘对面的位置。 “……是……” 地上人忐忑地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紧闷,大气也不敢出。 她小心落座,看向那玲珑棋盘。 白子在内,黑子在外,团团包围,已经大获全胜! “皇上,这……” 见得这个情形,她惊异地抬起头来,一双眉目惊恐交加,带着点点疑惑,望着面前地这个男人。 不知何时,殷帝已站在她的身后。 “如你所见,棋盘已解。” 背后人忽然出声,倒吓了她一大跳!她转过身去,又对上了那双眼睛,或是因为紧张惧怕,胸口在剧烈地跳动。 “你很喜欢下棋?” 不等她开口,背后的人缓缓问道。 “回……回皇上的话,臣妇……不喜欢!” 她将“臣妇”两个字,咬得极重。 “听闻你的棋艺很好?” “幼年时在家,家父请了师傅,若是不学,便要挨板子,家规严厉,臣妇不敢违逆。” 背后的人忽然笑了。 那双骇人的眼睛,似乎变得柔和起来。 “一介商贾人家,竟然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儿,也真是难得!古有罗敷,今有之莲,秦氏出美人儿,当真不假!” 她面色诧异,急忙起身跪下。 “皇上您坐拥天下,后宫佳丽三千,更是极其难得!” “你倒是很会与朕顶嘴。” “臣妇不敢。” 她将双手匍匐在地,一张美丽的脸庞低垂,几乎要贴到地上去。 上位者朝她伸出手。 “起来。” 她的肩头一颤,竭力压抑的语气,几乎声嘶力竭。 “臣妇……不敢!” “你说得对,朕的后宫佳丽三千,但朕却很遗憾,这些人中,竟没有像你这般,美貌绝伦又聪慧的女子。” 他缓缓地俯下身去。 一双大手,紧紧钳住了她的臂膀,将她半拥着,牢牢地禁锢住,锁在了自己的怀中。 “皇上……” 他逼视着她的眸子。 面前的这个男人,平静的语气中,隐隐含着威胁。 “这天下都是朕的,朕想要什么没有?你有什么不满足的,嗯?朕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灭!四弟主动请旨南巡,你难道……还不明白?” 他终于放开了她。 方才沉郁的脸色,此刻却很平淡。 “坐吧,咱们下一盘棋。” 殷帝的声音很轻,甚至可以说温和,但那语气中,却隐隐带着一丝威胁,令人从心底惧怕,不可抗拒。 略微踌躇后,她还是选择站起来。 但那张绝伦的脸,却始终低垂着。 “皇上,臣妇已经有主,一女岂能侍奉二夫?” 她猛然一抬头,眼中泪花盈盈。 “求皇上……念在四王爷的份儿上,给臣妇一条活路吧!王爷与臣妇琴瑟和鸣,皇上这样做,恐怕伤了兄弟情分!” 盘中的玲珑棋子,打乱又重新落下。 殷帝始终一言不发。 良久后,他抬起眼皮,看向了面前的人,见她满面泪痕,啼哭不已,双手紧紧地拽着手巾锦帕。 他捡起棋子,放在了她的手心儿里。 “朕说过,这天下都是朕的,即便是阎王来了,也得给朕让路!……做朕的女人,可比做你那小小的秦夫人,要强百倍,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她停止了哭泣,猛地噤声。 看着面前这张并不丑陋,甚至有些俊美的脸,她感到胃在作呕。 玲珑棋盘下,烛光幽微。 第一百零三章 皇子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入宫后。 第二日清晨。 她只身跪在殿中央,始终低垂着头,眼神呆滞,一言不发,像是一只提线的木偶。 “朕太喜欢你,便封你为媛妃,可好?” 两滴眼泪流下来,“啪嗒”一下,砸在了青地砖上。 “臣妇,不愿入宫……” 底下人幽幽地应着。 “宫里的荣华富贵,你一辈子也享用不尽,朕答应你,若你入宫,朕便日日专宠,让你做这个世界上最得宠的妃子,可好?” “臣妇,不愿入宫。” 他半眯的眼神中,霎时间,迸发出怒气。 一双大手伸出,紧紧捏住她的下颌,逼视着她的眸子,面色上,却是异常的平和。 “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下颌处,一阵骨碎般的疼痛传来,她顿时双目流珠,眉头紧皱,但那对眼神之中,却依旧倔强。 “臣妇,不愿入宫!” “你……” 半晌后,他终于放开了她。 “从此以后,每逢初一、十五日,你便入宫来侍奉朕,到时会有人去接你,下去备着吧!” 说完,他转身迈着大步离去。 第二日,刘太监前来下旨。 “秦夫人德行兼备,温显华章,特封诰命,赐号“媛”。” “夫人请接旨吧。” 看着面前这张笑眯眯的眼,她在心底猛啐一口,随即却接过圣旨,神情呆滞木然,掩饰住眼底的悲伤。 “臣妇,叩谢皇恩。” “夫人好福气!” 说完,他便打着拂尘,率领小太监迅速离去。 “唉!作孽啊!” 王妃转过头,面朝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见秦夫人痛不欲生,知道劝说无用,她心里也实在不忍。 “之莲,我能怎么办呢?你要寻死,我自然是不让,你去了,那是一了百了,可你母家的人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王爷……又要怎么办?” 听到这里,秦夫人面色恼怒。 “姐姐莫要提他!” “我与他……早已恩断义绝!哪怕有一天我死了,在黄泉路上相遇,也只当是过客!” “那好,我不提。” 榻上人咽下一口气,直问到她脸上: “你想想景儿,他虽然出生在王府之中,却实实在在……是先帝的骨肉……” “如今皇位争夺,新帝心狠手辣,若是这个秘密一旦泄露,他还焉有命在?即便留下命来,他养**的事情公开,又该如何自处?” “之莲,都有各自的难处,我……我是没了法子!” 情绪激动之下,王妃狠命地捶着腿。 “姐姐你别这样!” 秦夫人满面泪水,一把摁住了对方的手,粲然的目光中,隐隐有懊悔。 “姐姐切莫伤心,你如今身子骨儿不好,不能太过激动,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从此不提了,还不行吗?” 王妃仰天叹息。 “唉……作孽啊……” “若是大家都忘了,该有多好?如今除了你我,还有谁会知道?作茧自缚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秦夫人的眼神一怔,慌忙止住眼泪,正了脸色,严肃地看着王妃。 “依照您的看法,如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你我,还……还有谁?” 被这么一问,王妃亦噤了声儿。 “这……” 她虽是个病捞子,但向来心思缜密,对于宫中的事情,简直如数家珍。 “你进宫服侍的事情,本就很隐秘,知道的人甚少,当初参与过的宫人,也都被先帝赐死,如今看来,只剩下刘太监一人,但他早疯了……” 她猛然盯着秦夫人。 “怎么?你发现了什么是不是?” 秦夫人满面惊诧,怔怔地看着王妃,点了点头。 蓦然间,她感觉背脊一阵发凉,沉默半晌后,才吞吞吐吐地说出。 “姐姐莫慌,我也只是猜测。” “当年我入宫时,有一次从华阳殿出来,在外头的廊道上,一不小心……撞见了姜妃……没过多久,宫中便传闻姜妃一族叛乱,先帝赏了白绫……” “这会不会是?” 听到这个消息,榻上人也唬了一跳。 她一把拽住秦夫人的手,面色十分骇然,乌青的嘴唇,在不断地翕动颤抖。 “你说的话,可当真?” “姐姐,我来王府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跟您撒过谎?” 听完,王妃木然不语。 思虑半晌后,她才缓缓开口。 “无碍……无碍……你记住,这个秘密要,永远烂在肚子里,除了你我,切不可对任何人说起。当年的事情,姜氏母家的叛乱是真。” “既然这是先帝的罪孽,与咱们都没干系,如今江湖上,还有不少姜家的余党……” “你,明白吗?” 一双手骨瘦如柴,带着浓厚的药香,不断摇着面前人的手臂。 “您放心,之莲知道分寸。” 屋内一片寂静。 “喵呜~~” 黑猫不知从哪儿蹿出来,倒把人吓一跳! 得到承诺后,王妃紧张的内心逐渐释然,放开了那握紧的手,双目微眯,口中幽幽地吐气。 “我的时日,已经不多。” “看在这多年的情义上,你答应我,在我走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都要尽全力,去守护四王府的周全,还有寄奴,我知道他……” 耳边的声音顿住了。 榻上人睁开眼,从秦夫人的脸上扫过,神色十分复杂。 “保护他们一世平安!” “四王府,也是你的家。” 秦夫人仰面含泪,细白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恨他……我恨他……” “你答应我!” 刹那间,榻上人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苍白的面庞。 他和自己一般,从出生来时,就终身都被困在这药庐内,一生一世,也享受不到人间的半点安乐! 榻上人的脸色,无奈又痛心。 王妃紧紧地抚住胸口,双目泫然,泪水点点流下来。 “寿儿……他何其无辜?” 激动之时,一溜鲜血,从王妃的口中颤然喷出! “姐姐!” 秦夫人吓骇了,急忙掏出手巾,为她擦拭着口角,慌忙朝外锐声喊叫。 “来人!” “快来人,叫太医!” “别……别……” 榻上人摆摆手,制止住了她。 秦夫人的眼中,再次掉下两滴眼泪。 “您别动肝火,来,先靠着,我……答应你便是了。” 房窗边的药炉上,正在用小火细细熬着,雾气氤氲开来,满室内,都弥漫着浓苦的药香味。 第一百零四章 谢恩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第二日。 子惜阁内。 精致的朱漆托盘上,呈着一件缕金的诰命朝服,由丫鬟躬身捧着,很是小心。 秦夫人薄施粉黛,梳着鸾凤凌云髻,远山细眉间,用朱笔化了赤色的梅花钿,长眉入鬓,一抹水色眸子,很是动人。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夫人,您似乎许久,都没这样盛装过了。” 看着镜中的人,丫头赞叹不已。 秦夫人却一言不发。 婢女依旧盈盈地笑着,看着银镜中的主子,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这所有的装束,包括头上的发髻,都严格按照规矩来。 她伺候得极其小心,生怕出半分差错。 秦夫人幽幽开口。 “若是可以,我情愿一辈子都没有。” 两滴泪珠,从那双眼中落下。 她抬头看看窗外。 不知道何时,外头已经白雪纷飞,带着北风的呼号声,显得尤为刺耳。 殷城角下。 整个皇城银装素裹,仿佛湮没了一切。 秦夫人跟在小太监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她抬起头来,将脚步放得慢些,许久没入宫,以往的景象,都随着这步伐,再次变得鲜活起来。 不觉间,阴翳浮上面颊。 领头的公公回过头,看向眼前的人,神色十分诧异。 “夫人,您怎么了?” “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被这么一问,她才回过神儿来,嘴角笑笑,讪讪道: “没事……臣妇记得,上次进宫时,还是十八年前,今日乍一见,觉着这宫城巍峨宏伟,足见帝王气势威严,便有些怔住了。” 那太监也笑了。 他甩甩拂尘,脸色十分和气。 “这皇城虽大,可规矩也多,先不说咱们皇上,就连各宫的娘娘们,也个个儿都金尊玉贵,咱们做奴才的,可都得小心服侍。” 说到这里,他蓦然收住嘴。 “夫人您跟着奴才,回头您谢了恩典,奴才再带着您,去御花园逛逛。” “是,多谢公公。” 那太监的目光,又在她身上睃了两眼。 “夫人生得好颜色!可想四王爷在世时,能得到夫人相伴左右……” “阿嚏!” 说话间,秦夫人掩住口,猛然打了一个喷嚏。 “哟,这天儿冷,可冻着您了?奴才的脚步快些!” 她喃喃答应着,默默垂下头。 到了华阳殿中央,秦夫人依旧低垂着头,看向雕刻花纹的青地砖,细细数着,待数到五十步时,便只身跪下来,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臣妇秦之莲,叩谢圣上隆恩,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个年轻有力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媛夫人请起,赐座。” “皇上,臣妇出身寒微,虽然幸得先帝看顾,封了诰命,但殿上之座的荣华,却不能享受,臣妇站着回话便好。” 殷帝笑了笑。 他放下手上的奏折,炽热地盯着下方。 底下站着的这个女子,尽管年过三十,却仍旧身姿婀娜,声线清脆澄透。 兴许是长期养在王府内,气若幽兰的态势上,平添了缕缕贵气,端庄自持中,流露出丝丝娇媚,媚而不俗,清而不透,实在难得! “夫人可抬头说话。” 秦夫人捏捏袖角。 “臣妇第一次面见皇上,不敢直面天威,还请皇上恕罪。” “无碍。” “你既然是四王叔的夫人,虽说只是妾室,却到底够得上明媒正娶,先帝亦封了诰命,朕自然敬重。” 眼见推辞不得…… 她的心里蓦然发冷。 当年的场景,再次一一浮现在眼前。 秦夫人咽下一口气,抑制住心头的紧张,随即缓缓抬起头,直直地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只一瞬间,她的心却在狂跳! 一股惊悸,在内心蔓延。 ……像…… 实在是……太像了! 那端然束立的手心,已经捏出了一把冷汗。 殷帝亦是一惊。 那双明朗的眸光翕动,只一瞬间,便知道传言是真……他和缓的目光中,不觉洋溢出笑意,但声音却依旧持重而威严。 “四王叔真是好福气!” “王叔早逝,王妃与世子长年累病,还多亏夫人照料,听闻夫人诞有一子,如今算来,也与朕的七皇弟,也差不多大,不知道可还好?” 她脑袋一懵。 只感觉气血上流,竭力按下紧张的心跳,保持着镇定,言辞婉约。 “回皇上的话……” “公子自小顽劣不堪,难成大器,只倚靠皇恩浩荡,才能够闲暇,整日也只是侍花养鸟,臣妇终日只期盼着,小儿不惹是生非便好。” “夫人言重了。” 青玉案前的人笑意更深。 “公子生在皇家富贵之乡,兄母慈爱,调皮也是常情。不过谈起修身养性”,他的眼珠一转,“是该有少夫人约束才好,可娶过亲?”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向先帝求取过。 谢家那个女子,嫁给了那个断袖癖人。 不知道他意欲何为,秦夫人回答得战战兢兢。 “多谢皇上关怀。” “先帝还在世时,便下旨娶过,是前吏部尚书谢府的嫡女,只是……在谢府遭遇贬黜前,她不幸得瘟疫,已经故去了,此后便再无续弦。” 殷帝的心中笑笑。 但随即下一刻,他的脸面上,却故作恍然大悟。 “朕想起来了……” “那既然如此,要再续弦才好,王府上下依靠夫人打点,想必很是劳累,若有个帮手,那……。” 听到这里,秦夫人再也按捺不住。 她猛然抬起头,急忙道: “是,借皇上吉言!臣妇也多次劝说,只是自从那女子离世后,他便始终闷闷不乐,万念俱灰,无心再娶,我与王妃……也只能好言劝慰。” “这么说,那公子夫妇之间,感情甚好?” 秦夫人浑身冷汗涔涔,只强撑着。 “夫妇之情也是有的,只不过人去如灯灭,便是再好的情分,也是枉然了。” 末了,她又补上一句。 “但公子向来重情重义,只怕强扭不得。” 上位者沉默。 那脸上的笑容,逐渐暗淡下去。 他将她的话咀嚼半晌,最终只得作罢。 “虽说人去如灯灭,但公子重情,夫人不必忧心,如今朝中的官员家里,没有出阁的良媛,还要不少,若是夫人有看重的,朕可下旨赐婚。” 她垂下头,颤然应声。 “是,臣妇代替公子,多谢皇上!” 正说着,皇后身边儿的明月来请。 “皇上,娘娘已经摆好午膳,小太子哭着要父皇,便让奴婢前来,请皇上尽快过去。” 殷帝的眼神微眯。 他看看殿中央的人。 “今日天色还早,皇后殿里备好了佳肴,夫人若是不嫌弃,可一起过去用膳。” 秦夫人松了一口气。 “是。” “小夏子,摆驾凤栖阁!” 第一百零五章 新友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一路上,殷帝的心情甚好。 他也不用辇轿,徒步过去,秦夫人跟在后面,言行十分小心。 “朕的长子,才三岁不足,淘气得不行!皇后为他请了个严厉的太傅,让他早些认字,结果两个人大眼瞪着小眼,呵呵……” 谈到太子侑,殷帝乐开了花儿。 不等后面人说话,他继续自言自语。 “皇后第一次做母亲,经验不足,朕也指望不上,夫人是生养过的人,可常来宫中,多走动走动,与皇后交流经验,就算是帮了朕一个大忙。” 气氛骤然缓和起来。 秦夫人的脸上,也显露出谦和的笑容。 “臣妇的身份地位,怎能与皇后娘娘比肩,更遑论教育太子,臣妇万万担当不起!” “哈哈哈……夫人不必谦虚!” “夫人方才在殿上,说起公子淘气,同是殷氏的骨血,侑儿也十分淘,半点儿不省心。论天法,夫人是臣妇;论人情,您却是长辈。” 他站住了,随即转过身来。 一双明朗的眼珠,盯着面前的人。 “皇后还年轻,将来还要提携六宫,能得夫人指点,是咱们的福气。” “臣妇不敢!” 秦夫人慌忙跪下。 “犬子是臣,太子是未来的储君,怎可相提并论?” 殷帝笑笑。 “是朕失言,夫人莫怪。” 说完,他再次转过身,朝前方走去。 “臣妇……不敢。” 说话间,凤栖阁的宫门就在眼前,皇后宫里人远远儿望着,殿门前,早就跪了一大片。 “臣妾恭迎皇上!” “皇后快请起。” 他伸出手去,半拥着扶起眼前人。 秦夫人站在后方,眼神怔怔的。 太子侑蹒跚着小腿儿,小手伸出来,由明月小心牵着,一蹦一拐地跳,看见殷帝的一刹那,眼珠子霎时间明亮,如同星河漫天。 “父皇!” “抱……抱……” 他竭力甩开明月的手,撒欢地奔着眼前的男人,两只小手臂,如同爬山虎的壁脚般,牢牢钳着那大腿,再也不肯撒手。 殷帝一下抱起他。 那眉眼之间,皆显露出温和的笑意。 “侑儿想父皇了没?” 小头点头如捣蒜。 “想!” 眼神扫过地上的一众人,“都起来吧,不必拘束。” “是,谢皇上。” 皇后的眼神越过肩头,朝他的身后望去,注意到他身后的女子,脸上温笑着,显露出点点疑惑。 “皇上……这是?” 殷帝亦回过头,神情很是随意。 “侑儿调皮,皇后经验不足,管教颇为费神,这是四王府家的二夫人,今日特进宫谢恩,朕念及皇后辛苦,夫人是生养过的人,你们也……” 正说着,粉团儿又凑过来。 “侑儿,别闹!” 皇后瞪着小粉团儿,假嗔道。 粉团儿哪里管得了?他直接从殷帝身上溜下来,伸出小脑袋,直直往后瞧着,愣愣地盯着秦夫人看,一双手举过头顶,只缠着闹道: “抱抱……抱抱……” “好了,侑儿不许叨扰夫人。” “不嘛……” 小家伙瞅了母后两眼,再次转过身去,拽住了秦夫人的衣角。 “抱抱……” “侑儿!”皇后见粉团儿无礼,着实有些恼怒,朝明月觑了一眼,“抱小太子下去用膳。” 见母后真怒,小家伙撇撇小嘴儿。 明月抱起他,随即消失在殿门外。 午膳间,皇后与秦夫人相谈甚欢,只是碍着殷帝在场,所以二人很是拘束。殷帝亦很识相,用过手巾把子,就起身要走。 “夫人多待会儿,天黑之前,自然有太监送你出宫。” 秦夫人忙站起身来。 “是,臣妇遵命。” 他伸出手,轻轻地搭在皇后的肩上,眼神分外柔和。 “朕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便跨着大步,箭步流星般,往殿门的方向走去。 “臣妾恭送皇上。” 皇后未出阁的时候,也听闻过关于秦夫人的传闻,只是没有机会遇见,不料到,今日竟猝不及防,心中只是暗暗赞叹。 “皇后娘娘与皇上,感情真好。” 秦夫人笑着,嘴角却渗出丝丝苦意。 皇后不置可否,亲手斟过一盏茶。 “听闻夫人美若天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四王爷在生前,也是殷城中难得的翩翩公子,本宫虽没亲眼见着,入宫后,也常常听人说起。” 面前人神情讪讪的。 她端起滚烫的茶盏,语气却十分平淡。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自古新人翻旧人,皇后与皇上琴瑟相合,夫妻恩爱,才是当真令人羡慕。” 皇后笑了笑。 为着太子侑,她正想结交一些亲贵大臣,只碍着殷帝疑心,这一直以来,才不敢轻举妄动。 那眼角瞥了对方一眼。 这四王府既无实权,又是皇上引荐的人,为何不顺水推舟呢? 这样想着,她的语气就更亲热些。 “夫人怪会打趣本宫,家家有本儿难念的经,身在后宫更是如此,本宫倒是十分羡慕夫人,王妃世子良善,您又有公子在膝下傍身,日子过得平静安逸!” 秦夫人连忙垂下头。 “多谢皇后娘娘赞许。” “皇后娘娘辛劳,那是为天下,臣妇却只顾自己快活,二者岂能相提并论?” 二人一贯谦虚着。 但女子向来敏感,你一言,我一语,一席话下来,将对方的想法,都隐隐猜到了一二,也深感做女子的苦楚。 与此同时,自己却稍稍安慰。 双方逐渐地熟络起来。 转眼间,夕阳西下。 等殷帝身边的小太监来时,皇后早就吩咐明月,备上了一份厚礼,当做见面礼,一并交给太监带去了。 皇后亲自送到宫门前。 她拉着她的手,万分念念不舍。 “深宫寂寞,本宫盼着夫人,能常常进宫来,伴着本宫说说话儿。” 秦夫人和气地笑笑。 “承蒙娘娘不嫌弃,臣妇改日必定进宫,再来拜见娘娘。” 二人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 “回娘娘,这天儿逐渐晚了,一会儿宫门下钥,再出去可就要牌子。” 听小太监催促,皇后也不好再留。 在回府的路上。 秦夫人脚步慢慢走着,心头十分沉闷,回想起今日发生的一切,心中千头万绪,只是拿不定主意。 “夫人,奴婢瞧着,皇后娘娘很喜欢您。” “别瞎说!” “皇后娘娘那是客气。” 说着,她将手指放在嘴唇上,指着前方的小太监,斜睨了一眼。 第一百零六章 哥哥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回府后。 依旧给随行的太监们封了赏。 等进入屋内,她亲自打开那锦盒,只是一堆精致的金玉首饰,还有一只香囊荷包,被压在最底下,放了一段洁白的玉帛。 “皇后好意。” 她兀自喃喃道。 事关重大,秦夫人不能立下判断,便想去寻王妃商量,但又念及她的病痛,最终思虑半晌,只得作罢! “来人,去子央阁瞧瞧,公子可在?” 没一会儿,婢女来回话。 “公子正与世子在书房对弈,世子请您过去。” 秦夫人的眉毛一挑,浑身一顿。 “你告诉世子,我这就去。” “是,奴婢告退。”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婢女进来,服侍着主子更衣换束,草草打扮后,她便急匆匆出了门。 夜色寒凉。 廊道下,悬挂着一溜溜的白纱灯笼,借着那烛光,依稀可见阶前飘落的白雪。 有人拿着一件白狐披肩,从身后急忙追上来。 “奴婢才去小厨房看粥。” “这么冷的天儿,夫人要保养身子。” 她一手抱着汤婆子,送入她的怀中,一手为她系上了。 这是她的陪嫁丫头,纵然是主仆关系,她却早已将她当做亲人,此刻她衣衫单薄,还是室内的装束。 秦夫人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暖意。 “你的心意我知道。” “快回去吧,怪冷的,有这几个人跟着便好。” 一行人踏着碎步,走到了怀文轩外,见里头灯火通明。她刚走近大门口,鼻尖处,便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药香。 长平守在房门外。 见夫人来,他连忙为她开门,那平日里清脆的声音,此刻却放得极低。 “公子与世子如何了?” “在等夫人,您请进。” 屋子里静悄悄的。 阒寂之中,她仿佛听见子落棋盘的脆响,屋外夜风呼号,大雪纷纷,传来树木断落的爆裂,压断了老旧的梅花树干。 见秦夫人进来,殷景忙起身让座。 “母亲来了。” 世子面色生得清秀白净,目光矍铄,只可惜身子实在羸弱,平日里行走不便,需要下人扶持照看,因只坐着点点头。 “夫人安好。” 但那双眼神,却璀璨如星河。 秦夫人一愣,收回了目光。 “世子不必客气,景儿你也坐。” 他的手指清瘦而雪白,骨节明显,指尖捏着一颗黑子,“砰”的一声,扔入了白玉棋盒中。 璀璨的双目微沉,镇定得如同深潭。 “府里的事情,我已经知道。” “景儿与我从小一同长大,我从来将他当做亲弟弟,不管发生任何事,势必都要保全他,只是如今府里的场景……”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 “母亲不过是捱日子,指不定哪日……我自己,也左不过还有几年,也许几个月……” 他抬起头,看一眼对面的人。 那深潭中,逐渐浮现出点点泪意。 只刹那间,世子的语气猛然哽咽! 公子景握住他的手,只感觉一阵冰凉传来,在微微地颤抖。他心里一酸,也不由得红了眼。 “世子哥哥……” “你别难过,母妃的病情,兴许……还没那么糟糕。” 世子摆摆手,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 “景儿,你不必安慰我,我与母亲同病相怜,都说久病半个医,又岂能不知?” “况且这么多年,我也想得很清楚,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蓦然转过头,盯着面前的女子。 “皇上始终能见到景儿,势必会起疑心,我与母亲商量过,如今怕只有一个办法。” 秦夫人眉头微拧。 不等他说出来,她便急忙开口打断。 “不!” “世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决不能!” 座位上的人苦笑一声,低垂着头。 “我如今这副模样,还要那些做什么?” “若有朝一日,母亲不在,我会向皇上进言,力求将夫人扶正续弦,这样一来,景儿就是殷氏正经的世子,将来王府的主子。” 他看了一眼秦夫人,接着道: “这样一来,即便日后皇上发现什么,朝臣百官,悠悠众口,他纵使身为君王,也必定会顾忌,不敢轻举妄动。” “可……” 秦夫人不觉渗泪,内心早已糊作一团。 “可这样一来,你便失去了身份!” “这不妥!” 对面的人,却只是淡淡地笑笑。 “一个死都不怕的人,还在乎这些虚名头么?自古以来,皇子王孙数不胜数,我过了这么多年的清闲日子,也知足了。” 见她很是犹疑,他一口咬定。 “夫人放心,陈国公府内,我自然会去说项,外祖父一向明白事理,想来不会反对。” 秦夫人泪如泉涌。 她的眼中,满含着敬意,下一刻,便站起身来,朝着面前的人,直直跪了下去。 “秦之莲,多谢世子!” “世子大恩,之莲此生有憾,只有来世再报答!” 蓦然间,世子亦红了眼。 “夫人快快请起。” “殷寿还有一事相求,请你务必答应!我虽然生在殷氏皇族,但多年以来,获得的教诲与怜爱,却多来自外祖家。” 他幽幽望了对方一眼,眼神不忍。 “皇上多疑,手段霹雳雷霆,陈国公已经年迈……若他日国公府有难,还望夫人……务必伸以援手!” 那双水清般的眸子,怔怔地看着他。 他白衣黑发,翩翩文雅,高瞻远瞩,若非先天不足,想必……也定能成为一代天骄! 可惜…… 她在心底深深叹口气,半是惋惜,半是心疼。 四目相对。 她的一颗心,却坚定无比。 “世子放心,理应如此。” “只要我与景儿在一日,便定会倾尽全力,庇佑国公府的周全。” 三人相视,淡淡的一笑。 看着母亲与哥哥,不知为何,公子景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难过。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外头依旧风雪漫天,枝丫被折断的脆响,隔着窗棂,阵阵传来。 而书房中,围炉却烧得十分暖,火光乍现,不断发出浅浅的噼啪声。 两滴眼泪,悄然滑落。 她连忙垂下头,掏出锦帕去擦,这个动作,却被面前的的人看在眼里…… “足够了。” 他在心底喃喃。 蓦然间,在那嘴角处,扬起了一抹笑。 那是一种很满足的笑容。 第一百零七章 小计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十二月份。 殷城内,依然大雪不断。 从皇城上放眼望去,视野的穹宇下,一片雪域般的苍茫,不带半点儿鲜活的色彩。 殷夙站在高处。 一双紫黑的千层皂底靴,踩在脚下的琉璃瓦上,险些看不清颜色。 身后响起细微的“吱嘎”声。 “皇兄来了。” 那人身穿紫潋绣纹九爪龙袍,脸色肃穆而沉郁,一双明朗的眼珠,此刻倒映在漫天飞雪中,呈现出侵骨的寒冷。 “又是一年过去。” 那双眼神落到了他的剑上。 “怎么?你没让铸剑师为你补剑?” 琉璃瓦上的人抱剑独立,任凭雪落在肩头,朔风吹打,浑然不觉,他瘦削而遒劲的脸上,平白多了几丝风霜,下颌处,丛生出些许的青茬来。 “臣弟想了许久,这把剑,并不需要那么完整。” 身后的人,已经站在他身旁。 他看向身旁的人,眉头微拧,面色越发沉郁。 “你想反悔么?” “不。” “那为何不听从命令?” “我只是不想做傀儡,做一只无情的躯壳。” “从为琉璃换命的那天开始,你就已经放弃了自由,失去了选择权,难道不明白吗?” 抱剑的人颓然垂下头。 那瘦削的侧颜,有一种嶙峋而锋利的美。良久后,他轻叹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前方苍茫而广袤的大地。 “我知道。” “但我还是想争一争,毕竟傀儡,是这个世界上,最卑贱的东西。” 身旁人的脸色,阴郁得可怕,他的语气阴森森,犹如从地狱里传来般。 “你就不怕,朕杀了你?” “臣弟怎能不怕?” “但我更怕,成为一个没有思想的人,行走在天地间,糟蹋了这白雪。” “呵……你在嘲讽朕?” “臣弟不敢,君臣有别,臣弟既然答应了皇兄,就绝不会有二心。还望皇兄,也体谅臣弟!” 大雪纷飞,簌簌落在人的身上。 只刹那间的功夫,二人的发髻上,早已尘染双鬓。 身边人终于离开。 泠泠的空气中,传来一阵沉闷的话。 “你是朕的二弟,是殷宫的二皇子,更是大殷的邶安王,自然不会是傀儡。但这是你的命,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是,多谢皇兄!” 他抽出剑,手臂在空中挥舞,刻印出两行看不见的字体,在剑的末尾处,有小半截补琢的痕迹。只不过补琢完毕后,却又被强行剜开。 数月前。 铸剑师将剑交给他,那残缺处已经融为一体,完美无缺。他轻轻抚摸着剑身,只觉得忽然少了什么,手感猛然变得陌生。 殷夙带着剑走了。 那犀利的眼神中,却依旧倔强。 “不,我一定要留下这个缺口!” 北风呼啸。 看着被重塑的缺口,他觉得心中无比镇定。 因为,这是他自己。 后宫内。 自从良嫔有孕后,殷帝便再也没有踏足琼华殿。 近一个月来,时常招穆才人侍寝,等到第三场雪落下时,当初的穆才人,已经成为穆美人。 “呸!死坯子!” “不就是家里得势么?以为皇上真喜欢你呢?” 尽管大病一场,戚氏的脾气却依旧火爆。 管言束手伺候着,大气儿也不敢出。 “怎么,你哑巴了?亏你还自诩忠心,主子给人欺凌成这副模样,也没个招儿!” “主子,您好歹小声点儿。” 她小心往主殿瞟一眼,很是谨慎小心。 “良嫔如今怀着身孕,这些话,要被那边儿听见了,还指不定怎么编排咱们呢……” “我呸!” 戚氏猛啐一口,脸色愤愤不平。 “有孩子又能怎样?你以为得了皇后娘娘青眼,就能稳当吗?人家小太子可忌讳着呢!” “哎呦我的祖宗,这话可说不得!” “怕什么?!” “左不过我现下是个破落户!这再差,还能再差到哪里去?!” 听得这话,管言垂下头去。 那怯怯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愤懑。 “既然她抢了我的恩宠,我也绝不会让她好过!”戚氏的眼珠一转,凌厉地盯着身边人,命令道,“你过来!” 她附在婢女耳边,喁喁说了几句话。 婢女的眼神,从疑惑到惊骇,等她说完,却连连摆手。 “这……这不可!” “要是一旦被人发现,咱们阖宫上下的人,一个都活不了……主子,您给奴婢们一条生路……” 她猛然跪下,拽着戚氏的袖子,哀哀乞求。 面前人眼神发狠。 “你要是不去,我现在就处死你!” “你要是去了,等贱人一倒台,就有咱们的一线生机,管言,我一直以为你老实,不是个机灵的,在宫里啥时候才能出头?好好儿想想吧!” 话毕,她猛地摔开了那双手。 主殿内。 自从穆美人得宠后,良嫔也已经大半个月,没能侍寝,但她宠辱不惊,神色泰然,整日地绣花制香,丝毫不见急躁。 “戚氏竟敢诅咒小皇子,真是大胆!” 澹雅手拿一只汤婆子,正在装套儿,听到偏殿传出的话,语气愤愤不平。 良嫔却十分镇静。 她伏在案上一心制香,连头也不抬,嘴角却扯出一丝微笑。 “强弩之末,你跟她计较什么?” “可是……” 澹雅跺跺脚,眼见主子的神态,话到了嘴边的,又只得咽回去。 空气沉寂。 许久后,她才再次开口。 “奴婢只是担心,这样的人留在身边,还与咱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若哪一天她鱼死网破,牵连到咱们,娘娘您可怀着身孕……” 听得这话,良嫔抬起头,斜着眼角盯她一眼。 “你说得也有道理。” “不过这件事,本宫自有定夺,这瘸了腿儿的蚂蚱,看她还能蹦几天……等着罢!” 澹雅低垂这眼眸。 新晋的宫嫔中,除了戚彩女、良嫔、穆美人外,湘婕妤已经侍寝三次,殷帝私下无人之时,暗暗称赞她“怯云带雨含羞放,楚径花开一脉香”。 顾才人亦侍寝过一次。 她很是痴迷医术,见到太医的高兴劲儿,早超过了见帝王。私下里时,还暗暗恳求进入文贤阁,随意摘抄书籍。 这样一来…… 宫中还没侍寝的嫔妃,就只剩下了闻彩女。 她性格诺懦弱,出身既低,又不争不抢,同顾才人住在一处,整日扎在书堆儿里,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连春熙阁也不出。 日子一久,底下人难免有怨言。 第一百零八章 上殿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长得再美有什么用?” “既不能像戚彩女,能歌善舞,朝中又没个能干的父亲,瞧瞧人家穆美人,如今是真得了道!” “吓!可别说!” 另一个宫婢朝四周张望,拧着眉头,连连摆手。 “今年宫里头新晋的小主,也就她最末尖儿的,主子不争气,连带着咱们做奴才的受累,上个月去内廷领银子,还得看人脸色!” “要不,咱们去翕风阁,求求两位主子?” “我看行。” “这再怎么,也总比跟着这两位强!” “我劝呐,你们还是打消这些门心思吧!” 众人一抬头,见是浅陶。 “那边儿势头正大着呢,巴结的人还少?轮得到你们!要依我看,咱们宫也不是个没命的,不说那位模样儿难得……”。 她往闻彩女努了努嘴儿。 “你家娘娘也是个好性儿,以后一旦得了宠,咱们贴身服侍的人,还怕没几两银子讨?” “我劝你们,目光放长远些!” 这浅陶,原是皇后宫里的人。 闻彩女进宫时,身边缺少婢女,皇后见她可怜,便暗暗吩咐明月,挑了她来伺候。 因着她的身份,众人不敢反驳。 但方才说话的那宫女,却十分不服气,觑了她一眼,很是不以为意。 “啧啧啧……话说得倒是响亮!” “积德的好话谁不会说?你是皇后娘娘的恩典,死活出不去的人,可这做人也得有良心,你寂寞,凭什么拉我们垫背!” “你……” 浅陶本是好意,对方却并不领情。 她暗暗跺跺脚,冷笑道: “去去去,都去了这翕风阁才清静呢!省得整天跟苍蝇似的,到处嗡嗡叫,听着就烦人!” “怎么着,还去不得了?!” 正说着,那婢女就要上前理论。 众人一见,连拉带拽着,三言两语纷纷劝解,浅陶直瞪着那宫女,正想再反唇相讥一通…… “浅陶!” “本宫的针线荷包呢?昨天明明放在这儿了……奇怪,怎么就不见了呢?” “浅陶……” 见没人回话,屋中的人拔高了声音。 她气哼哼地翻一个白眼,答应着去了。 正月初一,正是除夕大年节。 华阳殿暖意洋洋。 殷帝坐在青玉案前,在他的身旁,置放着一尊青玉琉璃盘金瓶,里头插着几枝腊,嫣红与浅绿交织,暗香扑鼻,甚是美丽。 殿中央歌舞升平。 一曲罢后,殷帝拍手大赞。 “好!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如今这宫里的教坊,是越来越得朕心了。” 他笑着往殿内扫一眼。 “去年大殷多劫难,地动山摇,朕腹背受敌,多谢爱妃们的体谅,今日便痛饮此杯,愿……年年有此宴!” “圣上龙体康泰,福泽万民!” “父皇……儿臣也要……” 太子侑坐在殷帝的身旁,正半依着皇后,几个乳母伺候着,殷帝见他憨态可掬,眼中异常慈爱,将两手摊开。 “侑儿,过来。” “到父皇这儿来,让父皇抱抱!” 粉团儿本就机敏灵透。 听见父皇的呼唤,他骨碌碌瞅了两眼,伸开抓糖莲酱肘的小手,在乳母的身上摩擦后,欢欢喜喜地滚入了殷帝的怀中。 “侑儿喜欢父皇……” “朕的侑儿真乖!嘛!” 皇后在一旁温笑着。 “皇上您快别再宠他了,如今整日皮得,越发地没形儿。” “无碍……” 他伸出手,往那小鼻尖儿上勾了两下,“谁叫,这是朕的侑儿呢!你说是不是,小家伙?” 那双水润的眸子,开心得望着殷帝。 殷帝每说一句话,他都发出“咯咯咯”的笑声,红嫩的唇中,露出细小的乳牙,煞是可爱! 看着上方的情形,良嫔亦笑着。 她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皇上……” 皇后盈盈站起身,笑容分外和蔼。 她举起手中的酒杯,道: “良妹妹如今怀有身孕,定能为皇上多添一子,还请皇上饮下此酒,聊表皇上与臣妾,对良妹妹的心意。” 说着,她的目光往良嫔看一眼。 眨眼间,良嫔成为众矢之的。 那桌案上的人,却始终低垂着头,发髻高耸,长眉入鬓,脸上的红晕,染到了脖子根儿。 上座的人粲然一笑。 “皇后提醒得是,良嫔不负朕恩,若真能诞下孩子,不论皇子公主,朕都必然重重嘉奖!” “臣妾与良嫔,都谢过皇上!” 阖宫开宴,又是一曲歌舞。 戚彩女等在殿外,却久久不能进入。 听着殿里传来的丝竹声,她急得连连跺脚,但毕竟意气失尽,如今心中再恨,也不敢大肆喧哗。 明月走到皇后跟前,低下身去。 “怎么?皇后有事?” 被殷帝这么一问,皇后讪讪笑了笑。 “回皇上的话,放才臣妾的婢女来报,说戚彩女……还在殿外候着。” 刹那间,殷帝面色沉郁。 他淡淡地摆摆手。 “朕说过,不许让她再进华阳殿,你让人去告诉她,让她安分守己,朕不会因她母族的罪过,再次迁怒于宫嫔。” 皇后低下头去。 她怔怔地看着上方人,语气犹豫道: “皇上说得是,只是她到底还是宫嫔,在宫中并无大错,若是一直不让她进来,臣妾只是怕……引起百官非议。” 殷帝垂下眼皮,略微思忖。 “既然是这样,那便让她进来吧。” “只一样,不许她到前面伺候!” “是,皇上仁德。” 说完,她向明月使了一个眼神,明月便匆匆出殿门,半引着戚彩女,从后门袅袅地走进来。 她默默地坐在最后方,朝上行了一个礼。 殷帝只盯着殿中央,一言不发。 被这么一闹,众人寂静无声,都怕触霉头,连殿中央的歌舞,不知道为何,也显露出几许难堪的孤清。 “父皇,我要吃这个。” “咦?父皇不高兴?” 太子侑还滚在殷帝的怀中。 他的一双眸子漆黑如墨,见大家都不说话,便忽然出声,小嘴儿半嘟着,奶声奶气的嗓音,甚是惹人怜爱。 殷帝也不觉笑了起来。 “呐,都给侑儿。” “侑儿想要什么,父皇便给你什么,好不好呀?” 那双水润的眼珠一动。 下一刻,一双小手猛然伸出,抱住殷帝的脸,“吧唧”一口亲下去。 “哟!” 上位者怔忡一下,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第一百零九章 蛊毒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眼见太子侑受宠…… 底下人的目光,复杂纷繁。 怜爱、欣羡、苦涩酸楚、嫉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只为着那份荣宠。一双眸子看着上方,眼中的火焰喷薄而出,死死地剜了一眼。 但转即下一刻,她却笑意温婉。 “主子,一切就绪。” 看着澹雅的唇形,她点点头,带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再给本宫斟酒。” “是。” 太子侑,还在殷帝的怀中嬉闹着。 忽然间,他的笑意僵固在脸上,浑身如同木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溽热的身体,霎时间仿佛变得冰凉,一张粉嫩的小脸紫胀。 “侑儿?” 怀中人没反应。 “侑儿你怎么了?说句话给父皇听听?” 调皮的粉团儿依旧不动。 那双水灵的目光,此刻已经呆滞无比,让人无比骇然! “侑儿!” 见势头不对,皇后迅速站起身来,朝着殷帝的方向,趔趄着猛扑了过去! “快!传太医!” 等她触碰到小人时,那软糯的身子,已经僵硬了不少。 皇后吓得花容失色,完全不顾凤仪,当即厉声尖叫:“来人!大内侍卫,去将太医携来,快!” 泪水喷涌而出。 她一把抓住粉团儿的臂膀,双手颤抖着,不断地摇晃着。 “侑儿,你看看母后……” “你睁开眼睛,看看啊!” 纵使统帅天下,此时此刻,殷帝也被唬得怔怔的,他始终不敢相信,方才还在怀中嬉戏的人,下一刻却如同鬼畜般,丢掉了三魂七魄。 他握住粉团儿。 那浑身的经脉皆封,没有半分活人的迹象! “侑儿,撑住……” 一股股真气,沿着手臂输送过去,但饶是他用尽全力,粉团儿却粉丝不动,不见半点儿作用。 殿中央,众人全部惊呆! 大家你看着我,我瞧着你,十分惶然无措。 太医慌忙进殿来,查看一番后,眼神当即骇然,双腿一软,便如同稀泥般,跪在了地上。 “皇上,太子……不中用了。” “什么?!” 殷帝一把揪住他的胡须,声音猛然嘶哑。 “你给朕治,治不好,朕要了你的命!” 地上的人浑身颤抖,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微臣说……说……说……” 大殿乱成了一片。 而在下方的桌案前,却唯独有一双眼神儿,表面的担忧之下,却隐隐含着畅快的笑意。 “嗒……嗒……” 看着上方的一幕,翊妃的眼神急转,往大殿四周扫过,五根纤细的指尖,不断在案上敲击着。 二人四目相对。 良嫔当即红了脸。 但转即下一刻,那双急切的眼神错开。 闻彩女的位分低,案宴本在最末端,方才殿内发生的一切,她看得清清楚楚,刚开始还面色犹疑,听完太医的话后,便果断站起身来。 殿中猛然响起女声。 “皇上,可否让臣妾试一试?” 众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全聚集在她身上。 她顿了顿,鼓足勇气,接着道: “臣妾瞧着,小太子不像是生病,倒像是中了苗蛊,臣妾幼年时,在南诏生活过,便见人使用过这种蛊毒……” “中蛊者的模样,与小太子雷同。” 听得这话,殷帝猛瞪着她。 见她面色焦急,眼神纯澈,心中的顾虑便少了几分。 皇后紧紧抱住太子侑,眼神满是哀求。 “皇上,救救侑儿吧!” 殷帝目光一掠,看向了脚底下跪着的太医。 那太医猛然一顿,颤声道: “皇上,微臣愚钝,尽管读遍天下药理,却查不出丝毫端倪,但偏偏这蛊毒,微臣却从未见过,事已至此,微臣认为可以一试。” 他将眼神射向殿中。 “你上来!” 听得诏令,闻彩女急步上殿,捏住那逐渐僵硬的手臂,先是快速查看一番,再三确认后,便狠狠握住了他的手腕儿。 “劳烦给我一根银针。” 太医慌忙递过。 只见她接过狭长的银针,缓慢地、顺着手腕儿刺入,动作小心翼翼,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来。 那银白的针线,顿时漆黑如墨! 皇后捂住嘴,竭力保持着镇定。 闻彩女点点头,轻舒了一口气。 “快,撩开太子的四肢。” 殷帝的动作极迅速。 如此做法,四针下去,没一会儿,四个极小的黑点,从四肢分别挣扎出来,蠕动两下,便再也不动了。 施针人长舒一口气。 “太医,取甘草十钱,用水冲作浓汤,尽数与太子饮下。” “是。” 与此同时,粉团儿逐渐舒活过来。 那脸颊上的肿胀,开始逐渐散去,身子也恢复了酥软。 经过这番折腾,一双漆黑光亮的眸子,仿佛有些怔傻,愣愣地看着殷帝。 “……父皇……” 殷帝轻轻抚摸着他。 “侑儿不怕,父皇在这儿。” 皇后喜极而泣,泪水涟涟,身子却仍旧在微微颤抖。 “皇后”,他将粉团儿从怀中抱出来,递到了乳母手中,“侑儿受惊,你先带他下去休息,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朕来查。” “是……” 等人走远后,殷帝扫一眼下方,勃然大怒! “朕的大殷宫中,已经很久……没让南诏的人踏足,为什么在小太子的身上,会发现这些腌玩意儿?小夏子!传令下去,给朕仔仔细细地查!” 闻彩女面色小心,神色犹疑。 “皇上,有一件事情,臣妾……不知当不当说。” “你,但说无妨。” “臣妾幼年的时候,虽然见过南诏蛊毒,与殿下方才的状况相似,却也不尽相同。” “那毒能够使人神志不清,甚至呆滞,却并不能让身子僵硬。” “恕臣妾多嘴……” 说到这里,她猛然跪下。 “太子尚且年幼,能够撑这些时辰,说明这蛊毒是循循渐入,并非一击致命……臣妾认为,太子今日此番,恐怕……” “嗯?” 见闻彩女语气惊悸,他稳重道:“朕说过,你但说无妨!” 她鼓足了勇气,直直地看向殷帝。 “恐怕还有人,用厌胜之术,同时在行害!” “什么?!” 这话说出,上位者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可怕,犹如一道悬在半空的霹雳,随时都能从天而降! 第一百一十章 反杀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偌大的殿内,鸦雀无声。 坐在最末的闻彩女,却早已按捺不住。 “啧啧啧……” 她袅袅地站起身来,眼神似笑似媚。 “闻彩女果真是好人才!既懂得这南诏的巫蛊之术,又堪识厌胜之理,只是两样东西,都是宫中的禁术,后宫的妃嫔,大出身于官宦之家……” 她眼珠一转,明媚地看向上方。 见殷帝不说话,竟愈发地得意。 “谋害皇嗣是大罪,株连九族,我想也没人敢。” “但如今你一上来,不仅知道这两样东西,还正巧救下太子,这“巧合”……也太巧了吧?” “听闻闻彩女空负美貌,至今,也未被临幸呢!” “你……” 闻彩女颤然转过头,脸颊涨得通红。 “你简直就是,胡搅蛮缠!” “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戚氏说得条条在理,言语逻辑上,又环环相扣,完全解释得通,竟让人一时间无法辩驳。 但面前的人,却并不十分羸弱! 她略微一沉吟,便反驳道: “这番话听似有理,却经不起细细推敲。” “嫔妾并非出身官宦人家,身份卑微,将来若有幸诞下皇子,封王也已经是天恩,戕害太子,嫔妾又能得到什么呢?此为其一;” “嫔妾入宫,身世清清楚楚,从没故意隐瞒,此为其二;” “这其三嘛……” 殿中人眼光一转。 “若是嫔妾起了歹意,今日东窗事发,那必定是在意料之中,为何又要救治太子,成为众矢之的?岂非太过冒险?” “哼!” 戚氏冷笑一声,盯着那双眸子,心中嫉恨交加。 “你当然没这福气!” “若是你有这福气,今日又岂能在这儿演戏?!这一番贼喊抓贼,只怕是你自导自演,想笼络君心吧?” 闻彩女听得,气得脸色发白,冷哼一声道: “笼络君心?失宠的人可是你!” 听得这话,戚氏猛然十分委屈,转过头,泪眼朦胧地看向殷帝。 “皇上……” “够了!” 上位者断喝一声。 “朕已经命小夏子去查,耐心等待片刻,自然会水落石出,你急什么?” “若查出来是谁……” 他的眼神如寒霜,沉静之中,透露出一股生杀之气。 “朕便要当场处置,以正宫规!” 众人的心中皆是一颤。 良嫔却缓缓起身。 她低垂着头,声音委屈又怯怜。 “皇上说得是。今日这大殿之内,除了皇后,便只有臣妾一人怀着龙胎,方才戚妹妹的一番话,倒惊醒了臣妾。” “臣妾只盼着,赶紧抓住凶手,好洗脱臣妾的罪名!” 上位者看她一眼,语气缓和了不少。 “朕又没怪你,你自责什么?” “快坐下吧,当心身子。” “是……” 婢女再次斟下一杯葡萄果酿。 被殷帝呵斥,尽管不甘心,戚氏也只得住口,她朝闻彩女剜了一眼,悻悻地坐下了。 殿内寂静无声。 人人屏气自危,生怕这烫手的山芋,哪时落到自己的手中,面上静和如水,手心儿藏在广袖中,却是冷汗涔涔。 “笃……笃……” 翊妃的手指在案上敲击。 她淡淡地朝殿内环视一眼,再次对上那双眸子,表面镇静如水,内心却惊涛骇浪,闪烁着一丝惊慌。 良嫔迅速低下头。 不知为何,每次看向翊妃时,自己都会如同触针。 澹雅捏捏她的肩头。 “主子。” “别担心,无辜的人,何罪之有?” “嗯。” 平日里,小夏子有时也偷懒,但遇到正事时,一向是雷厉风行,何况这件事情,关系十分重大,来不得半点马虎。 因此他的动作,也格外的利落果决! 只一炷香的功夫。 他匆忙进殿来,站在殿中央,朝上位者迅速打了个千儿。 “皇上。” 满殿寂静。 众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到他身上。 良嫔靠着桌案,双手藏在袖中,互相紧紧拽着,已经捏出了一把汗。 戚彩女闲闲地瞧着,满脸的幸灾乐祸,仿佛这只是一个热闹。 那双眼神儿,不屑地往良嫔瞥了瞥。 “哼……” “主子放心,那些东西,奴婢趁人不备,全都放入了主殿,栽赃给良嫔,绝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想起管言的话,她悠然地擦擦手。 “好戏,可要开场了!” 上位者的目光一凌。 殷帝死死地盯着小夏子,眼神沉郁不堪。 “怎么,你搜到了什么?” 此时此刻,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们一个个儿地,都直愣愣地盯着殿中人,不敢移开眼。 “啪啪!” 随着两声击掌,一个小太监躬身上殿,在他手上,还捧着一个匣子。 戚彩女面露得意。 “回皇上的话,其他倒是没什么,只有一样,奴才搜宫时,在琼华殿里头,发现了这个……” 良嫔抚着小腹。 戚氏简直快要笑出来。 翊妃漠不关心,手指不停轻敲着桌案,眼神在众人之间,不断地来回穿梭,朝良嫔的方向瞥了一眼。 二人却四目相对,随即别过头去。 余下的众人,都十分疑惑。 “是什么东西?” “拿出来看看!” 随着一声威严,小夏子将盒子接过来,缓缓地打开。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个木偶! 戚氏猛然站起身来,脸上得意至极,看着上位者的方向,正要开口讥讽,却被小夏子抢先。 “回皇上的话……” “这是一个木偶,全身扎满针刺,但奇就奇在,看这木偶的装扮,不似我大殷的人,倒与苗疆的巫女之类……有些相似。” 底下人议论纷纷。 那些目光,都看向了戚氏与良嫔。 戚氏无比自得,朝良嫔蔑视一眼,扭着小碎步,满面媚笑着,正要朝前走去。 殷帝气急,“哐啷”摔下茶盏! “这些个腌东西!是在哪里搜到的?!” “给朕仔仔细细地禀报!” 小夏子身子一哆嗦。 “回皇上的话,是……是在琼华殿的西殿内,奴才去时,这盒子……正放在戚彩女的床榻底下。” 此言一出……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了最末端! 那张满含笑意的脸,顿时僵住了。 等戚氏反应过,脸色霎时变得铁青,她双眼瞪得浑圆,与此同时,几乎跳将起来,指着小夏子急急道: “你胡说!” “这玩意儿……这玩意儿怎么可能在我那儿?这等腌东西,我从没见过!” 小夏子面色为难。 “可这东西,确实是在您的殿里找到,而且这个盒子……” 他将盒盖掀开来。 那鎏金上,还印着个“赐”字。 “奴才虽然愚钝,却也还记得,这是彩女您刚入宫时,皇后娘娘赏下的物件儿,还是奴才亲手送的,怎会错呢?” “你……” 眼见证据确凿。 戚氏这才慌了神儿。 第一百十一章 撕扯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众人开始指指点点。 戚氏登时心慌意乱,眼神闪烁着,迅速往四周扫了一圈,胸口起起伏伏,满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东西明明就……” 想到这里,她的一双厉眼,立即落到了管言的身上。 没等人反应过来,戚彩女疾步冲过去,趔趄着腿,一把拽住了管言的手臂,将她强行拖到殿中央。 “皇上明鉴!” “定是这个死蹄子,她嫌我平日里苛待她,这才故意陷害臣妾的!” “奴婢没有!” “啪!” 随着一声尖叫,戚彩女激动之中,扬手便打下一个耳光,声音落在这殿内,十分清脆。 管言被打翻在地。 她一只手捂着脸,直勾勾盯着戚氏,嘴角流出了鲜血,一个劲儿地委屈哭泣。 “狗奴才!竟然陷害主子,不想活了你!” “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地上的人不停地摇头。 “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 说着,她忽然撇开面前的人,双手匍匐在地上,膝行上前,举着一张被打肿的脸,哀哀地看向了上方。 “皇上明鉴,奴婢绝对不敢!” “这件事,是我家主子……” “近数月以来,良嫔娘娘很受恩宠,如今又有了身孕,我家主子十分不满,先怨怼皇上始乱终弃,又嫌您发配她母家,所以心生怨恨。” “这个木偶上,写的是皇上的生辰八字……” “你胡说些什么?!” 身后人一个箭步扑上来,就快要触到管言……刹那间,小夏子飞身上前,一把拉住了她。 她激动不已,不断地用脚去踢,一张脸涨得通红,嘴里谩骂。 “死蹄子!你喝黄汤昏头了?!” “那上头明明写的是良嫔,怎么可能是皇上!我只是看不惯隔壁那个贱人,怎么会不喜欢皇上!” “你这个……”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她连自己也骇住了,猛然间住了口,不觉用帕子捂着嘴。 “不不不……” 底下人连连摇头,殷切地看向殷帝。 “皇上,不是那样的……臣妾……臣妾只是……” 意乱之中,戚氏竟说不出话来。 “够了!” 殷帝一双眸子冷血无情,冷冷地盯着殿中央的人,从他的喉咙间,发出肃杀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戚氏,朕容忍你,很久了!” “朕记得,侑儿的生辰八字,与朕的生辰八字,几乎一模一样。” 听得这话,她的面色十分惊慌。 方才还泼辣的人,此刻却双腿一软,吓弯在青地砖上,抖索着嘴唇,不住地解释。 “皇上!臣妾……真的没有!” “臣妾若是想害皇上,又能得到什么呢?” “您是臣妾的天,臣妾还指望着您,救臣妾脱离苦海呢!” “……” 忽然,那对哀切的眼珠一转。 她颤巍巍地,从地上捡起木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转向良嫔,指着她,凄厉道: “肯定是她!” “是良嫔……她嫉妒臣妾得宠,三番五次抢她的势,嫉妒臣妾半夜抢走您,所以才来报复臣妾!” “臣妾昨儿个还瞧见她绣花……” “那绸缎的颜色,那颜色和这木偶上的衣裳,一模一样!” “皇上!您要相信臣妾啊,臣妾是被冤枉的……” 戚彩女说得涕泪四下。 一张极尽媚态的脸,哭得梨花带雨,泼辣中不乏委屈,震惊与惊悸繁杂交错,双眼直瞪着良嫔,仿佛她是个恶魔。 “皇上!” “想要得知真假,此刻遣人去她殿里,一搜便可!” 她狠狠地瞪着良嫔,双目淬火。 殷帝一挥手,淡淡地看着下方。 “小夏子,你亲自去。” “是,奴才遵旨。” 眼见事情有转机,戚彩女略微平复下来,双目泫然,可怜地看着殷帝。 “皇上您知道……臣妾虽然泼辣,但在做事上,一向是明火执仗,况且臣妾深爱皇上,如何会做出这等事情?” “……呜呜呜……” “明火执仗?” 见状,良嫔扶着肚子站起来,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到殿中央,行了一礼。 “皇上恕罪,臣妾实在冤屈。” 说着,她的眼圈儿泛红,声音哽咽,却随即转过头,看向了戚氏。 “你说你光明磊落,可方才用厌胜之术,诅咒本宫和皇嗣,是你亲口说出的,还想抵赖不成?” “说起心怀妒忌的人,是你才对吧?” “你自己德行偏斜,如今事发,还要攀诬别人!” 说完,她看向上位者。 “皇上……” 那双柔弱的目光中,更带着几分凄然。 “臣妾昨日确实在绣花,只不过臣妾绣的是云霞彩锦,与这木偶身穿的相比,式样花色确实雷同。” “但若仔细看,便能看出分别。” 她小心翼翼地跪下。 “臣妾绣花时,嫌这锦帛太艳丽,为了中调颜色,便在丝线里头,混合了民间的青葛丝,因此颜色尽管看上类似,却也有差别。” 正在此时,小夏子匆匆上殿。 “皇上,锦绣已经取来。” 说着,他将手上的丝绸摊开。 在那殷红的缎面上,绣着大朵的牡丹花,还带了几只五凤朝阳,只是还没完工。 良嫔左手接过锦绣,右手拿起那木偶。 “皇上您请看。” “这二者虽然看起来很像,但臣妾的锦绣却更清丽,也更华贵,不似这般殷红。” 上方的人一勾手。 “拿上来。” 小夏子取过两样东西,放入托盘中,便躬着身子呈上去了。 殷帝看得仔仔细细。 “不错……是不一样。” 良嫔端正了身子,望着上方的男人,目光中泪意涟涟。 “皇上,这下可以相信臣妾了吧。” “臣妾虽然身怀皇嗣,但一向安分守己,从没逾越宫规,更别提欺凌同住妃嫔。” 她看向戚氏,声音忽然十分悲愤。 “饶是这般步步退让,临到头,还要被人诬陷!” 戚彩女按捺不住,当即腾起身来。 “呸!” “你不用在这儿假惺惺的!” “你这种人,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装得可怜巴巴,贤良贞静,却干出不少龌龊事!” “我当初脚……” 良嫔一个眼神猛然转过来,急切地看着上方。 第一百十二章 定罪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皇上!” 她厉声一哭,十分悲颤,当即痛不欲生。 “臣妾只在房中绣花,怎么会这般不巧,偏偏被戚彩女瞧见?其中细节,皇上一想便知。” 说着,她颤抖着手,指向地上。 “而这木偶上的衣衫,更是如出一辙!” “这种种巧合,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有人早就打定了计划,要故意陷害臣妾!” 底下传来嘤嘤的啜泣声。 声音虽然压抑得极小,却也让听者动容。 戚氏还想再说话,小夏子拉了她一下。 而上位者,却始终沉默。 “皇上若不信,便听从戚彩女的言论,问罪臣妾吧!” “只是……只是这诅咒皇上的罪名,臣妾担待不起,还望您,莫要问罪臣妾的母家。” 说到这里,良嫔呆怔着脸。 仿佛……心如死灰。 看着殿中央的人,上位者皱紧了眉头。 “朕记得,良嫔一向喜欢清净,性格更是不喜招摇,就连衣衫上,也多为青绿色……” “怎么忽然间,会绣这等艳丽之物?” 听到殷帝的问话,良嫔的身形一顿。 她转即垂下头,语气平缓道: “臣妾绣这件锦衣,并非为了自己。再过几月,便是皇后娘娘的生辰,臣妾愚钝,没什么本事,唯有调香和刺绣,还算拿得出手。” “所以便想赶着,给娘娘做件披肩,聊表臣妾的心意。” 殷帝略一沉声。 再次开口时,他的语气柔和不少。 “地上凉,你还怀着身子,快起来吧。” “小夏子,把朕的手炉拿去。” 情势变化太快,戚氏眼珠溜溜转动,却始终没想出对策来,见事事都指向自己,当真有口难辩! 眼见着良嫔扳回局面…… “皇上,臣妾还有话说!” 听罢,殷帝目光一沉,看向殿中跪着的人,满面的不耐烦。 “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仓皇之下,她颤声指着管言。 “臣妾确实被婢女陷害。” “皇上只要开口发落,拖贱婢入掌刑司彻查,将流水的刑具,全都受过一遍,便能够真相大白!” 那双眼睛,恶狠狠盯着宫女。 “难道你还不说实话吗?” “贱婢,就算你今日冤了我,你一样会没命!但若你此刻说实话,我还可以求皇上,留下你的贱命!” 管言听到她的话,吓得一哆嗦。 但下一刻,她却朝着殷帝,连连叩头。 “皇上圣察!” “奴婢跟在主子身边,虽然受主子胁迫,犯下大错,如今在天子面前,却不敢撒谎!” “你……” 眼见大势已去,她的双目盈红,倔强着脖子,看向了上方的男人。 殿内鸦雀无声。 戚氏满面泪光,缓缓咽下一口气。 “皇上,臣妾……没做。” “臣妾确实不喜欢良嫔,但诅咒皇嗣这种事,却绝没有想过,更从来没想要坑害皇上!” “这定是……他人用计陷害的啊……” “您难道还不了解歌儿么?” “如若真是歌儿做的,今日事已至此,众目睽睽之下,我又何须抵赖?!” 殷帝的脸色,早已冷得像冰块。 听她口口声声用“歌儿”自述,他的胃中,像吃了苍蝇一般作呕,眉头拧做一团。 “事已至此,你竟还不思悔改?” “彩女戚氏,触犯宫规,蓄意用妖邪之术,毒害太子,其罪当诛!但念你服侍朕一场,便打入冷宫,此生永远不得出。” “拉下去!” 他每说一个字,戚氏的心便冷一分。 她连连退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等听到“冷宫”二字,脑袋里一哄,浑身顿时僵硬无比,意识逐渐朦胧,唯独人求生的本能,还在让她呐喊。 “臣妾冤枉!” “……皇上……臣妾冤枉啊……” 凄厉而绝望的叫声,渐行渐远。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被侍卫拖出了殿门,如同浮狗一般,消失在视野之中。 遥远的空气中,传来一声嘶喊。 “贱人!” “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良嫔骤然色变,一双颤抖的手指,缓缓抚住了自己的小腹。 殷帝冷冽的眼光,往下逡巡了一圈。 仅仅半盏茶的功夫,他便恢复了平淡。 “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如今这宫中,只有太子一个。” “但……自古以来,嫡庶有别,无论将来如何,若是有人心思不正,下场……便如同今日的戚氏!” 一群妃嫔纷纷站起。 “臣妾谨记皇上教诲。” 青玉案前的人低垂着,感觉十分疲惫。 “今日是除夕家宴,别让这等东西,败坏了雅兴,你们尽欢吧,朕去看看皇后。” 他将珠串往案上一扔,便起身离去。 大殿内,响起小夏子的高声唱喏。 “摆驾凤栖阁!” “臣妾恭送皇上。” 良嫔坐在桌案旁,不知道为何,总感觉心神不宁。 她转过头去,翊妃神情呆滞,正望着前方,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娘娘,该喝安胎药了。” 澹雅在一旁提醒道。 “戚时虽说是咎由自取,但本宫……却总是心神不宁,你扶本宫回去歇息吧。” 她掌住澹雅的手,缓缓走到翊妃面前。 “臣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面前人收回了空旷的思绪,脸上绽放出一抹笑意:“妹妹慢走,雪天路滑,可当心身子。” “臣妾多谢娘娘关怀。” 看着那娴静的背影,渐行渐远,翊妃翕动的手指尖,蓦然停止了敲击。 凤栖阁。 殷帝刚踏足莲殿内,明月便悄声地迎出来。 “皇上吉祥!” “娘娘照顾小太子,受惊过度,才喝完安神汤,已经睡下了。” 他朝里望了一眼。 “如此,让她好生安歇吧,朕便不打搅。” “小夏子,吩咐内廷,寻一株千年野山参送来,给皇后补补身子。” 面前人满脸笑和。 “是,奴才这就去。” 华阳殿,丝竹管弦乐声渐起。 经过方才一般折腾中,纵使殿内的歌舞再好,大家也是兴致全无,个个儿心不在焉,眼神望着舞姬,心思却飘到了天外。 翊妃终于起身。 “本宫乏了,各位妹妹慢用。” “是,嫔妾恭送娘娘!” 没一会儿,三三两两的人,也逐渐离去。 一场合欢宴凄凄惨惨,败兴而归。 第一百十三章 冷宫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第二日清晨。 小夏子领着一行人,到春熙阁宣旨。 “彩女闻氏,性情淑华,妙手回春,得以救治太子,朕甚欣慰,特晋为美人,赐号‘仪’。” 闻彩女面色常态,双手上捧接旨。 “臣妾谢皇上隆恩。” 夏公公走后,浅陶扶着自家主子,脸上兴奋得红扑扑的。 “我的主子啊,你可算熬出头了!这俗话说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奴婢跟着您,那也就一起‘升’咯!” 闻彩女看看门外,十分小心谨慎。 “别狂,小心被人听了去。” 浅陶一边做鬼脸,一边捂着嘴笑。 “好热闹……” 主仆二人正在打趣着,顾才人忽然带着丫头,满面春风地进来,脸上甚是喜庆。 “恭喜妹妹了!” “臣妾给仪美人儿请安。” “如今你总算熬出头,不必再受那些个闲言碎语,连带着我,也多受几分尊崇!” 仪美人急忙起身让座。 “姐姐哪里的话,若非像个小跟班儿,日日跟在姐姐的身边,这太子中蛊毒,我又岂能知道……” “嘘!” 顾才人听得骇然,蓦然探出手指,一下放在她的唇上。 “咱们说话小心些。” “妹妹生于南诏,又恰好懂得解蛊虫之毒,这是老天有眼,赐予你的缘分,你我不说,又有谁能知道?” 仪美人连忙摇头。 “可姐姐,这恩宠,原本是你的。” 对面人呷了口茶,淡淡地笑笑。 “本宫只醉心医术,无意于争宠,若是能出宫,哪怕混个江湖郎中?那也是好的!” “这往后的日子,还要你罩着我呢!” 她放下茶盏,拉住了仪美人的手。 美人亦觉得自己失言,遂掩嘴浅笑。 “是了,姐姐。” “咱们既然有缘,能够同处一宫,必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闻岚在宫中无亲无故,还多亏姐姐照拂。” “往后咱们一样,无人时,便不必多礼。” “瞧你这张嘴!” 顾才女伸出中指,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多谢妹妹不嫌弃,只是这人多眼杂,华阳殿一事后,妹妹做事说话,需得小心些,别让人落了把柄。” 仪美人一双眼色幽蓝,看到了对方心里去。 她捧着对方的手,语气真挚满满。 “谢谢姐姐的提点。” 顾才人的父亲,在鸿胪寺做官,从小见多识广,不似一般的官家小姐,她喜好结善缘,见对方宠辱不惊,并不拿大,便又格外看重。 浅陶奉上新茶。 “娘娘,今日宫中的喜事儿,倒是不少呢!” “怎么?” “除了你家主子,哪里还有喜事?” 听得顾才人发问,浅陶却故意顿了顿,吊足众人的胃口。 好一会儿,顾才人方反应过来。 她看看仪美人,指着浅陶笑骂道:“你这猴子,真是皮惯了,倒敢捉弄起主子来!妹妹你也不管管?” 仪美人也笑了。 “你快说罢,否则一会儿娘娘恼了,我也没法子。” 浅陶吐了吐舌头。 “二位娘娘不知,今日一早,琼华殿的良嫔娘娘,已经晋了妃位,就连原来的封号,也还保留着呢!” 仪美人神色如常。 顾才人的眼中,倒是显露出丝丝惊异。 “这么说,如今这良嫔……良妃娘娘的位份,倒与翊妃娘娘平起平坐,她如今怀着身子,论起贵重来,倒还略胜一筹。” 听她这么说,仪美人亦很疑惑。 “皇后一向与翊妃交好……” “兴许是……皇上疼爱?” 顾才人的语气踌躇。 “良妃母家的政绩并不突出,且入宫尚短,如今却高居妃位,还带着封号,在这后宫之中,论起地位来,怕是仅次于皇后。” 她微颦着眉,半晌后,却一笑了之。 “其实,也未必不可……” “她如今宠眷正浓,又怀着龙种,皇上必定十分疼爱,这份儿恩宠,即便是皇后,也不能说什么。” 仪美人的神情怔怔的。 “宫里人都说,良妃姐姐贤良。” “不然,怎么叫‘良’妃呢?” 二人抬起头,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琼华殿内。 良妃半躺在软榻上,在她身后,靠着一只织花鎏金的大迎枕,正在闭目养神,澹雅在一旁伺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地睁开眼。 “管言的后事,都安顿好了?” 听得主子发问,澹雅连忙回话。 “您放心,都已经安排妥当,一百两黄金,足够她的父母颐养天年。” 榻上的人幽幽叹口气。 “再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 “养了两个女儿,却都接连惨死宫中,她父母必定难过,在其他方面,你也多照拂些。” 澹雅垂着头,轻轻捏了捏被角。 “她被戚氏害死,是为了给管彤报仇。” “就算是帮娘娘的忙,也只是顺手的事情,她这是死得其所!况且娘娘宅心仁厚,她死得更不亏。” 良妃睨了她一眼。 澹雅心中一虚,迅速低下了头。 “奴婢言语不当,娘娘恕罪。” 檀香袅袅,弥漫着整个屋子,让人感到分外安心。 澹雅的嘴角处,扯出一抹冷笑。 “戚氏估计连做梦也没想到,接连服侍她的人,竟然是亲生的两姐妹!若非娘娘的安排,她们还没这么快相遇呢……” “哼!” 良妃亦冷笑一声,放下了手上的玩物。 “她哪里知道?” “别看她表面泼辣,脑子却实在愚蠢,不过……”, 那眉间一转,蓦然看着澹雅,“她一日不死,本宫就总是寝食难安!” 澹雅垂下头去。 “娘娘放心,奴婢明白了。” 半个月后。 有官员上奏折,举报戚有道贪污受贿。 又有人举奏,直言说,当初冯大人坠马,也是受到戚氏的指使。 一时间,人证物证俱在。 殷帝勃然大怒! “冯彦,拟旨!” “废臣戚有道,本为国之栋梁,国家危难之际,大厦将倾之时,中饱私囊,坑害贤臣,依照大殷律例,着斩立决!” “戚氏全府流放北疆,族内三代近亲,永世不得参加科考!” 冯彦的手上一抖。 刹那间,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话。 “……是。” 华阳殿西面的尽头。 自从被打入冷宫后,戚氏日日哭嚎,不断叫唤着皇上。 滴水成冰的天气,她一个人赤着脚,踏在冰凉的地上跳舞,动作妖娆,极尽媚态。 “呐!快吃!” 她怔怔转过头去,房门口的地上,放着一碗米饭,冰凉不说,还是发嗖的! “呸……狗奴才!” “凭什么给我吃这个?!我母族的势力尚在,你们就敢这般欺凌我,等我出去……” 后面的话,已经没有人再听。 夜班三更。 夜风嚎啕不息,犹如鬼畜般,在漫天地哭喊! 廊下昏暗的烛光中。 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中急速落下,旋即被卷入廊道,落在了门前的地砖上。 “呼……” “啊!” 寂静的房屋内,传出一阵怵人的尖叫声。 恐惧、饥饿、寒冷…… 在多重夹击下,戚氏终于停止了咒骂,她蜷缩在墙角处,身上盖着一床单薄的被衾,没有半点儿棉絮,几乎烂成了一团。 墙角的人在瑟瑟发抖。 “来人……” “快来人……有没有人啊……” “大晚上的,嚎什么丧!要死啊?!” 寂静的房门外,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这鬼畜的黑夜中,终于有了人的活气…… 兴奋与希望,驱使她爬向门边。 “侍卫大哥,你行行好,放我出去吧……” “我会跳舞,不信你打开门,我跳给你看!” 那人杵在门口,始终不言语。 又是死一样的沉寂。 “求求你……别走……” “求求你了……” 半晌后,男子终于开口。 “深宫寂寞,今夜雪寒无人,若你肯舍下身份,陪我共度**,我就陪你。” 这下,换房门里的人沉默。 意念在蠢蠢欲动…… 可与侍卫私通,这个罪名,她万万担待不起!一想到戚氏满门,她便感到浑身发颤! “不……” “求求你,不要走!” …… 外头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那声音渐行渐远,将最后一点活人气息,也带入到了地狱中去。 第一百十四章 赐死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七日后,琼华殿内。 良妃刚喝完一盏雪燕,正慵整纤纤手,接过婢女递来的热手巾。 她仔仔细细,擦拭着每一寸皮肤。 “戚氏最近怎么样?” “冷宫管事得了娘娘的话,不许饿死冻死,更不需吃饱穿暖,一条命倒是还在……” “只是,经过这几日的折磨,意志已经垮掉了。” “嗯。” 良妃淡淡看着前方,眼神不带一丝温度。 “告诉送饭的人,冷宫难熬,既然人家寂寞难耐,那便给点儿甜头,这天儿冷,温暖嘛,自然人人都想要。” 澹雅的眼神一动,立即垂下头。 “是,奴婢明白。” 没过几日,戚氏与侍卫私通的消息,便悄悄走露出来,不知不觉地,竟传到了殷帝的耳中。 华阳殿中。 青玉案上的折子成堆。 殷帝的脸色铁青,鼻中冷哼一声,随即怒气冲冲地,挥起手上的朱笔,往地上掷去! 小夏子猫在一旁。 斟酌半晌后,他才劝道: “皇上您息怒,总归她也是个废人,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当然不值得!” 上位者冷唆他一眼,鼻孔中怒气哼哼。 “朕念在她侍奉有功,这才免除死罪!却没想贱人贱性难改,离开朕,短短时间内,竟然和一个小小的侍卫……” 盛怒之下,殷帝目眦尽裂。 “杀!” “给朕杀了她!另外传旨,戚氏府内,成年男子一律斩首!” 小夏子肩头一顿。 “是!” 深夜。 阖宫阒寂。 小夏子提着一盏六角宫灯,顺着长巷,一路往西而去。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 其中一人的手中,托着一条朱漆盘子,盘中卷着白绫,在混沌的夜色中,看似格外显眼。 冷宫内。 关押戚氏的房门前,两个侍卫一拱手。 “夏公公。” “咱家奉了皇上的旨意,打开吧。” 二人面面相觑,有些骇然的心虚。 小夏子的眉头一挑:“怎么?信不过咱家?没有皇上开口,这事儿哪怕借一百个胆子,谁敢?” 侍卫的腰杆一顿。 “是……” 最近几日,酒足饭饱,戚氏的精神好了不少。 此刻夜上三更,她正躺在暖和的床榻上,头脑十分清醒,听见外头有太监的声音,又传来门钥响动,心中蓦然一跳! “皇上……” 一股强烈的喜悦感,冲上了头。 她连忙爬起来,顾不上穿鞋,急忙往房门口跑去。 “皇上!您可来了!” “臣妾实在思念您,您要再不来,臣妾可就见不着您了……”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 “公公里边儿请。” 借着廊道上的寒光,见迎头的是夏公公,她的心头更是一喜。 “皇……” 等她再要出声时,那目光往后一闪,越过他的肩头,却赫然望见了那条白绫! 刹那间,一抹幽深的恐惧,在急速地泛陈。 她打着赤脚,不断地往后退去。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皇上呢?皇上怎么没来?你们这群狗奴才,我可是皇上的妃子,是你们的主子……” 迎面的人冷笑一声。 “呸!” “你如今已是个废人,还拿什么架子?” “做出这等忤逆之事,皇上肯容你全尸,已经是恩典!这都是皇上的旨意,是你自己来,还是咱家来?” 黑暗中,他猛然放低了声音。 “请吧。” “可别叫奴才们为难……” 戚氏踉跄着后退。 她瞪大了眼睛,万分惊恐,口中不断地喃喃自语。 “不可能!” “……皇上怎么会赐死我?即便我父亲贬官,但我戚氏一族,有不少有志儿郎,皇上怎么会……舍得赐死我……” “跟你私通的侍卫,已经被乱棍打死。” “你不死,难道还要留着,给皇上蒙羞吗?” “私通?” 听到这两个字,面前人“刷”地一下抬起头,直瞪着面前的人。 “不……我没有私通!” “是有人给我下药,我没有……” 只听得“咚”的一声,戚氏直直地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小夏子的腿。 “夏公公,求求您,让我见见皇上吧,我是被冤枉的……我要告诉皇上,是有人要害我……” “戚氏!” 小夏子一把踢开她的手,拍了拍衣袖。 “事已至此,谁也救不了你。” “自作孽,不可活!” 地上的抬起头,目光一凌,手指着面前的人。 “肯定是你,是你对不对?” “你见我失势,被放逐冷宫,才故意加害我是不是?” “你和那贱人是一伙的?!呸!狗阉人!我劝你识相些,否则我戚氏族人,绝不会放过你!” 小夏子嫌恶地皱皱眉头。 再开口说话时,他的语气森然。 那声音,像是从地狱中传来。 “放心,你没这个机会了。” “戚府全家,成年男子斩首,余下的流放北疆,男为奴,女为娼,族人三代不得科举,你还趾高气昂个什么劲儿?” 说着,他往后扫了一眼。 “看见没?多行不义必自毙,这就是下场!” 两个小太监,都齐齐垂下了头。 “是,多谢公公教导。” 借着门外的雪光,他再次看向了戚氏。 “时辰也不早了,咱家还得回去交差,我说戚主子,您快点儿吧,奴才们动起手来,疼!” 戚氏坐在地上,满面震惊。 她浑身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直直瞪着面前的人,不停地往后缩。 小夏子很不耐烦。 黑暗中,他甩了甩拂尘。 “动手吧!” 屋内传来一阵挣扎声,一阵惊悚的惨叫后,那叫声越来越低……黑暗中,传来了骨头的断裂声。 房门外。 听着里头的动静,门口的两个侍卫,神色十分不安。 “公公……这……” “这让奴才们,怎么好交差呢?” 小夏子气定神闲,也不看他们,只淡淡地抬起头,往上方瞧去。 “皇上有旨,与这罪妇戚氏,凡是有任何沾染的人,全都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风卷着大雪吹下。 他依旧提着宫灯,踏过廊道,扬长而去。 “刷!” 背后长刀出鞘,寒光一闪,速度极快!那两个侍卫,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便接连倒在了地上。 一股血腥气,逐渐弥漫开来。 魂断廊月朱漆浅,西宫夜静梅花香。 第一百十五章 试探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转眼到了正月里。 凤栖阁内。 皇后身穿一件室内的素锦凤袍,正伴着太子,在暖殿里练字,自从上次的巫蛊事件后,太子侑便痴呆了不少。 但这些时日伴下来,又好了不少。 她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窗外,心事重重的样子。 “母后,你在看什么?” 听得稚子说话,她低下头,轻轻地抚摸着他软发,温笑着道:“瑞雪兆丰年。” “瑞雪兆丰年?” 粉团儿的眼神疑惑,嘟着一张小嘴,白嫩的脸蛋红扑扑的。 等不到回应,他又笔直着身子,开始练字。 昭和殿内。 翊妃正在榻上悠闲,她朝着窗棂边上望去,荷塘面上一片残败,景象肃杀。 她今日碰巧心情不爽,想来愈加烦躁。 见四下无人,一把扔下手上的书。 “乐月,去拿一只小泥炉来,再暖上一壶玉团春,咱们喝酒!” 主子生气,乐月却很疑惑。 她一面答应着,一面斜着眼睛,瞅着榻上的人。 “主子您一向豁达。” “今儿……这是怎么了?” 榻上人秀眉微颦,不耐烦地摆摆手。 “我就是心里烦闷,想我在家待得好好儿地,父母疼爱,自由自在,他殷氏出危机,皇子之间的争夺,却非要拖我来填坑!” 两杯清酒下肚。 她嚷得有些大声。 乐月上前侍酒,急忙从胁下扯出手绢帕子,轻掩着主子的嘴,急急地低声道: “我的小姑奶奶,您小点儿声!” “奴婢知道您心里苦,可如今是在宫里头,若是这些话被人听去……” 她谨慎地往四周溜过一眼。 “冯妃和戚氏的前车之鉴,不能不小心呀!” 说着,乐月哀叹一声。 一双眼神可怜巴巴,直盯着榻上的人。 “咱们宫门一向清净,主子不争不抢,已经极其难得。要当真飞来横祸,奴婢还有什么颜面,去见老爷和夫人?” 想到戚氏被处死,她的背脊一阵发凉。 “好了……” “别说了!” 见这傻丫头担忧,翊妃也觉得自己太过。 “我不再闹就是,你接着温酒。” “你放心,奴才都被我赶到厨房去了,这会儿没人来。我不是戚氏,主子做错事,要拿奴才出去顶罪!” “要说死,那也是她活该!” 这句话从翊妃口中说出,乐月心头一跳。 “主子不是觉得……” “怎么?你以为,我在帮良妃说话?” 她端起白玉酒盏,嗤笑了一声。 “如今阖宫皆知道,戚氏的母家遭皇上发落,她眼见翻身无望,才绝望地上吊自裁,但要真究其原因,倒也难说得很!” 乐月站在一旁,只淡淡地叹气。 “主子冰雪聪明。” 她忽然抬起头,眼神中浮现出惊恐,压低了声音道: “奴婢听人说,那几个看守戚氏的侍卫,也全都……” 面前人平摊着手,横在脖子中间。 “快别说了!” 她想起阖宫宴会上,自己对上的那双眸子,那贞静娴良之中,潜藏着暗底的幽黑。 翊妃水月般的眸子,微微颤动。 “本宫只怕……要惹祸上身!” 殿内寂静,围炉中传来微弱的噼啪声,是炭火炸烈的迸响。 “锦衣玉食?” “呵呵……” 一双葱玉般的手,静静地执壶饮盏,一杯又一杯。 酒酿缓缓下肚,只觉得喉咙间,传来一阵清甜的热辣,伴着阵阵隐秘的幽香,犹如在梦游仙境一般。 “主子,您少喝点儿吧。” “再好歹,咱们还有皇后娘娘,不像戚氏活在宫里,像个没脚蟹!” 翊妃双颊酡红,怔怔看着乐月。 “宫里的女人,谁不是看眼色说话,做事……” “你当皇后娘娘容易?” 声音戛然而止。 剩下的半截话,哽咽在了喉咙中,吞进了肚子里,却没有再说出来。 殿内寂静。 窗外的廊道下,传来几声轻微的“嘎吱”,那是鞋子踏雪的声音。 一个婢女穿过珠帘,匆忙地进殿来。 “娘娘,良妃娘娘来了,正在前殿候着。” “什么?” 乐月心里一惊,刹那间,手臂一软,握着的青玉海棠鎏金壶,险些砸落在地上。 “树欲静,而风不止。” 翊妃瞪大了眼睛,空唠唠地看着前方,神情怔怔的。 “这祸事,只怕是已经惹上了!” 她的心里闪过丝丝烦闷,瞥了一眼通报的婢女。 “你先去前殿伺候着,告诉良妃,本宫正在更衣,一会儿就来。” 婢女拂了拂身。 “是,奴婢告退。” 待婢女走后,翊妃伸出手来,放在榻上的小几上,指尖“笃笃笃”地敲着。 在寂静的空气中,这声音格外响亮。 花几上。 一只雨过天青美人觚,正安静地伫立着,里头斜插着几支鹤望兰,橙黄的花瓣傲然挺立,像是展翅欲飞的白鹤。 只刹那间,榻上人的眼神一动。 “是祸躲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宫从没怕过,走!” 说着,乐月搀着她,往前殿去了。 前殿内。 “哟!妹妹来了!” 刚跨出外间,看见太师椅上的人,翊妃顿时绽开了笑,连忙迎上去。 良妃亦站起身,微微施一礼。 “娘娘金安。” “臣妾贸然到来,不知是否打搅了娘娘?” 她穿一身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脖颈上罩着白狐毛围脖,高耸的凌云发髻上,满缀着翠环珠玉。 兴许是保养得当,尽管是薄施脂粉,却艳若桃李,光彩照人。 良妃,竟然也能这么美? 翊妃心中一动,亦同时回礼。 可相比来人的装束,她身上的穿着,就简朴太多。 “妹妹快别多礼,如今妹妹的身份贵重,怎么担得起给本宫行礼呢?快请坐罢!” 婢女换上热茶。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 天气阴翳而灰暗,昏昏沉沉,仿佛整个穹顶直直压下来,一阵北风呼号而过,不断敲打着窗棂。 良妃接过婢女手上的汤婆子,端起茶盏,悠然地拨着茶沫儿。 那眼角处,却时不时地向上觑着。 “这天儿可真冷!” “臣妾方才过来时,凉风直往脖子里头钻……” 看着底下的人,翊妃笑笑。 “那妹妹可要当心身子,你如今怀着皇嗣,琼华宫还住得惯吧?” 底下人眉头微皱,疑惑道: “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臣妾从入宫后,便一直住在琼华殿,这……还有什么住不惯的?” 翊妃的眼神,刹那间无比震惊。 仿佛……在惧怕什么…… 她屏退了左右的宫人,脸色神神秘秘,朝前倾着身子,黯然压低了声音。 “妹妹可知道,戚氏是为什么死的?” 只这一句话…… 良妃的眼皮蓦然一跳! 第一百十六章 动摇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戚氏?” 下方人轻笑一声。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端起几上的茶盏,漫不经心地轻呷一口。 那对眼神,淡淡地望着上方的人,语气十分诧异。 “不说是畏罪自裁么?” “戚氏的母族倒台,该杀的杀,流放的流放……” 说到这里,她正了脸色。 “蓄意中伤皇上,还连带着小太子受罪,这些个罪名加起来,要是换了臣妾,也应当自裁以谢罪!” 翊妃在心底暗笑。 果然是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她缓缓的站起来,走到良妃的身旁,一手拉住她的袖子,脸色颤然惊悸。 “要真是这样,那倒又好了!” 良妃讪讪地笑笑。 “怎么?难道还不是?” 翊妃盯住对方的眼神,更加拽紧了衣袖。 “妹妹不知……” “本宫昨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在回宫的路上,耳边刮来点儿消息。” 说到这里,她又凑近了些。 那眼神往四周觑着,像是在害怕什么。 “听说……戚氏在冷宫不检点,与看守的侍卫,行苟且之事,事发后,皇上雷霆大怒,这才下令赐死的……” “说是勒得脖子都断了,冷宫里的人,夜夜都能听见她的惨叫!” 良妃的汗毛竖起。 她拿起锦帕,施施然掩住口鼻。 方才温笑的脸色,此刻却早已冰寒。 不待她开口,翊妃继续道: “妹妹这几日,可要注意着。” “你如今怀着身孕,胎儿的火焰低,黑夜可别出宫门,就算是白日,也别去那荒芜阒寂的地方,鬼是不认人的!” 说完,翊妃松了一口气。 像受惊般,她假装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语。 “这几日吓死本宫了。” “幸好我没害死她,不然真得疯!” 而对面人的指尖,却在轻微地发颤,良妃缓缓抚摸着小腹,竭力保持着镇定。 “她自个儿畏罪自戕,怎能怪旁人?” “若是都像她这般,那这宫中,岂非……到处都是冤魂?” “嘘!” 翊妃的眼神闪烁,举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溜了四周一眼。 “可别说!” “听冷宫里的人说,戚氏的冤魂一直叫屈,说自己是给人下药,害死的!” 正说着,她自己先抖了个激灵。 饶是良妃贞娴,脸色上,却再也挂不住了。 茶水已经冰凉。 她不自觉地端起来,猛呷了一口,却随即“哇”的一下,又吐出去。 “怎么了?妹妹?” 翊妃握住她的手,关怀道: “妹妹莫怕!你有皇上庇佑,那戚氏饶是有天大的冤屈,她也不敢骚扰你!” “本宫也只是听说,鬼都喜欢回故地,你们曾经同住一宫,所以才想着……提醒你一声。” 良妃勉强笑笑。 她低垂下头,看不出任何异常。 “多谢姐姐提醒,臣妾感激不尽。” “妹妹客气。” 话刚落音,外头传来“呱呱呱”的叫声,阒寂的天空中,甚是响亮。 翊妃看向殿外,嘴里嘟嘟囔囔。 “奇怪?哪儿来的乌鸦……” 见良妃的脸色不好,她朝外叫道:“来人!” “主子?” “将园子的乌鸦都赶出去!叽叽呱呱的,吵死人!你们怎么当差的?当心惊扰了良妃娘娘!” 半盏茶的功夫,那婢女上前回话。 “主子安心,已经都赶出去了。” “只因咱们宫里,以前从没见过乌鸦,所以奴婢们才没注意,惊扰了娘娘,还请主子恕罪!” 翊妃正要呵斥。 良妃却勉强地笑笑,摆摆手。 “姐姐,算了吧。” “这长着翅膀的东西,谁能管得住?” 翊妃的神情却怔怔,嘴边兀自喃喃。 “是啊,有翅膀有脚的东西,不像咱们凡人,谁又管得住呢……” 天色昏昏。 薄暮悄然降临。 “娘娘,您该回去喝安胎药了。” 澹雅的手中。抱着一件玄色鎏金披风,轻声提醒道。 面前人站起身来。 “妹妹叨扰许久,如今天色将近暗黑,不便再打搅。” “姐姐若是不嫌弃,等得了空闲,也可赏光,去臣妾的殿里坐坐。” 翊妃亦起身同送。 “是,本宫一定来。” “妹妹好走,雪天路滑,可要当心脚下。” 听到“脚”这个字时,良妃的手一顿。 “多谢姐姐挂怀。” 看着那宫灯逐渐远去,乐月从后方走出来,靠在主子的身边,静静地站着。 “主子,您觉得会是她么?” 翊妃面无表情,淡淡收回了目光。 她转过身来,缓缓踱进内殿中,在榻上坐下了。 “是与不是,已经不重要。” “良妃的心思缜密,今日我说这些,也只是吓唬吓唬她,让她暂时分心,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乐月鲜少见主子发愁。 若是她为难,那便真的是,遇到了难事! 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深处,升起一股莫名的紧张。 “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翊妃柳眉微颦,微微低垂着头,指尖不断抖动,“笃笃笃”敲击着茶几,速度比往常快一倍。 忽然间,她“豁”地睁开眼。 “事到如今……唉……” “也只能往凤栖阁走一趟了!” 琼华殿内。 辇轿在主殿前停落。 澹雅伸出双手,稳稳地搀住了良妃:“娘娘,您当心。” 辇轿上的人,不由得往西殿望去。 寒夜中,那边儿漆黑一片,半点儿动静也无,往常的热闹成凄凉,她暗暗捏紧了婢女的手,加快急促的脚步。 “快些进去吧!” “让宫人在廊道上,多点几支蜡烛。” “是,主子您慢点儿,当心脚下滑。” 刚进入内殿,窗边忽然一个黑影闪过! “谁?!” 良妃瞪大了眸子,脸色惊悸,几乎要跳将起来,连连地后退几步。 澹雅扶住了她。 “主子您别怕,想是廊道上守夜的奴才,奴婢去瞧瞧。” “来人,伺候娘娘!” 眼见着婢女进殿,她才带着小太监,匆匆地出去了,没一会儿,却又和笑着进来。 “奴婢就说嘛……” 不等良妃发问,澹雅接着道: “是守夜的奴才,主子体恤,前儿个,不是才赏下了几床棉被么?” “几个猴儿高兴,赶着就铺上了,絮絮叨叨,叨扰了主子,奴婢已经训诫他们。” “原来如此……” 听到这一席话,良妃才渐渐安心。 她轻轻抚抚胸口,脑海中,却不断响起翊妃说的话。没有脚的东西……没有脚…… “伺候本宫更衣吧。” “是。” 一夜寂静。 屋外白雪漫漫,不知不觉,已经悄上三更。 第二日清早。 大雪骤停,窗外晨光四射,像是一把橙红的金子,哧溜溜得洒向大地,逼得人睁不开眼。 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凤栖阁外。 宫嫔请安,一向是早到,因此还不到时辰,主殿外,便站满了人。 明月缓缓走出殿门,满脸和笑着。 “皇后娘娘方起,只怕小主们要等一会儿了,化雪天寒,娘娘特地吩咐,请小主们进偏殿内,奉茶坐等。” 众人纷纷拂身。 “是。” “嫔妾多谢娘娘体恤。” 第一百十七章 哄骗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偏殿的暖阁内。 因二妃的位份相当,所以只对坐着。 宫人端上热茶,良妃淡淡呷一口,有些心不在焉。浓厚的脂粉中,隐隐可见眼角下的乌青。 翊妃和气地笑着。 “怎么?妹妹昨晚没睡好?” 听得翊妃这么一问,良妃放下茶盏,讪讪地笑笑,指尖缓缓摩挲着小腹,垂下眼皮道: “昨晚辛苦各位姐妹了……” “因着这小家伙,总是睡不沉。” 穆才人与湘婕妤看向这边。 仪美人与顾才人,二人性情相投,正手拉着手,在后方说话,时不时低笑一声,氛围很是和谐。 翊妃转眼一笑。 “妹妹身怀龙嗣,所以能有这份儿福气” 她往四周溜了一眼,“先不说诸位妹妹们,饶是本宫进宫多年,也还没这个福气呢!” 想起昨日的事情,良妃的心头膈应。 但她向来心思缜密,亦笑道: “姐姐是名门勋贵之后,妹妹怎可对比姐姐?” “伯父大将之身,在边关保家卫国,令北境的贼人,闻风丧胆,不敢进犯大殷半步,如此功劳,姐姐还说担不起么?” 想起父亲,翊妃的脸色沉闷。 她鼓起腮帮子,叹口气道: “爹爹身在边关,为朝廷效力,我亦食天家俸禄,却尸位素餐,没有半点儿用处,不怕妹妹说,本宫实在羞愧!” 见她这副模样,对方一时语塞。 殿内茶盏杯响。 仪美人与顾才人坐在末端,还在嘁嘁喳喳,不知道聊什么,看似十分欢乐。 半晌后,良妃才转话道: “听闻边关严寒。” “家父前几日狩猎,在殷郊的丛林中,新得了几匹白毛狐狸,皮质极软,便送与姐姐。” “妹妹的一份儿心意,还望姐姐莫嫌弃。” “哪里……” 翊妃回过神儿来,先是怔忡一下,随即看向对方,眼神很是感激。 “自古礼轻情意重。” “既然是妹妹的心意,本宫却之不恭,只是本宫无功无劳,怎好……凭白收下妹妹的大礼?” 良妃垂下头,嘴唇嗫嚅。 那眼神看着翊妃,意味深长。 “姐姐尽管收下,妹妹最近得了一种病,还望姐姐治呢。” “病?” 翊妃眉毛一挑,转即摇摇头。 “妹妹怕不是说笑罢?本宫既不会医术,更不懂药理,又怎会治病呢?” “是吗?” 末端的两个人听见,也停下话语,往前方看了两眼。 良妃直直地盯着她。 “自古说,心病还需心药医。” “姐姐放心,臣妾的这个病,是一块心病。” “以前总听皇上说,姐姐的心思玲珑,极其通透练达,月荷最近惶恐,怕只有姐姐出手,才能够治好。” “噗嗤……” 翊妃轻笑一声。 “妹妹,你莫不是哄我玩儿吧?皇上都有多少日子……没踏足过昭和宫了?还夸我?” 对面人敛眉沉思。 良妃正了脸色。 “姐姐若不信,也就罢了,但事实却是如此。” 她幽幽地看向对面。 那精致的指尖,正“啪嗒啪嗒”地,在茶几上敲击。 “妹妹盛情难得。” “那本宫……恭敬不如从命。” 正说着,明月从隔壁过来。 她先朝殿内拂了拂,才和笑着道:“小主们久等,皇后娘娘已经就绪,请前往主殿。” “是。” 众人纷纷起身。 自从戚氏被赐死后,本来沉闷的后宫,变得更加寡言少语,皇后忧心太子,整日也恹恹的。 一次请安,也就匆匆过去。 凤栖阁外。 二妃并排行走,两端华盖涛涛,一大群宫婢太监跟着,甚是惹眼。 “方才良妹妹说,有心病?” 翊妃缓缓转过头,盯住对方的脸。 “不知道这病根儿是什么?” 良妃亦瞥过她一眼。 “那日臣妾在娘娘宫里,娘娘对臣妾说,戚氏惨死,是有人加害……” “如若那戚氏是冤魂,臣妾与戚氏同住,实在惶恐。” 翊妃笑笑,眼神疑惑不解。 “妹妹多虑,本宫何时说过这话?” 她不等良妃开口,顿下脚步,暗暗压低了音调。 “这是一个宫婢说的。” “宫中以讹传讹,本宫当时听到,亦昏了头,又恰好赶上妹妹来,这才多嘴,如今想来,真是万般的后悔。” “所以……娘娘不信?”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佛家说得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心中信没有,那便就是没有,妹妹自然不必惊扰。” 良妃的嘴角弯弯,划过一丝笑意。 “月荷只是不懂……” “为何娘娘不信,却又要来告诉臣妾,宫中以讹传讹,娘娘入宫多年,难道不忌讳么?” 翊妃淡淡笑笑,却将眼色看向了别处。 “忌讳?” 她缓缓地摇摇头。 “因为忌讳,才要防备。” “本宫一时嘴快饶舌,难道妹妹会为了这个,而整夜难眠?” 说着,她转过头,看向面前的人。 良妃讪讪地笑笑。 “怎会?姐姐多虑了。” “也是,妹妹怀着龙嗣,身份尊贵,若为这子虚乌有的事,劳神太不值得。” 一行人迤逦前进。 良妃目的达到,也就无话可谈, 她渐渐低下头去,沉思半晌后,才抬起头来,停住脚步,淡淡施了一礼。 “娘娘的心意,臣妾懂得了。” “臣妾宫中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翊妃抿着嘴笑笑,亦屈身回礼。 “良妹妹好走。”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心里的防备,逐渐松懈下来。 “呼……” 昭和殿内。 一行人刚回踏入宫门,送礼的小太监便赶到了。 “翊妃娘娘吉祥!” “怎么?这是……” 她抬眼向后看去,一个小太监躬着腰,奉上一只朱漆托盘,那盘中,盛放了几匹白狐皮。 听娘娘问,太监急忙解释: “回娘娘的话,这是良主子命奴才送来的。” “良妃?” 翊妃立马回过神来,笑道:“是了……” “你家主子好生客气,本宫当是句玩笑话,却没想,还真送来了。” “东西放下吧,回去代本宫道谢。” 乐月接过托盘。 那两个太监打了个千儿:“是,奴才告退!” 送礼太监走后。 乐月怔怔地,用手抚摸着那毛皮,眼中洋溢着笑意。 “主子,这皮毛致密柔长,触手升温,当真是好东西!” 翊妃却端沉着脸。 听乐月说话,她将眼神一撩。 “收起来罢,好生保存着,回头本宫自有用处……你们都退下吧。” “是。” 第一百十八章 妃逝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看主子的神情,乐月收住笑容。 翊妃靠在榻上,半拧着眉,沉吟半晌后,终于轻叹了一口气。 想到良妃的话…… “准备纸笔,我要亲手修书一封,立即传书给爹爹!” 乐月一愣,赶紧应声。 她一边研磨,一边颤声道: “主子,良妃跟您说了什么,您这般忌惮?奴婢害怕……” 翊妃冷哼一声,却不言语。 她的手指,不断在案上敲击,频率十分快,一股紧张的氛围,当即弥漫开来。 “良妃……” “啧啧啧!” “以娴静温厚著称,皇上才赐予了‘良’字,给她作为封号。” “可如今看来,此人心机深沉,做事心狠手辣!” 乐月的手一抖。 “主子说的是?” 翊妃的嘴角,扯过一丝冷笑。 “当时戚氏得宠,她曾在半夜时,将夫君拱手相让,事后还百般温婉,一点气不生,半分醋也不吃,依旧服侍得盛情浓意……” 案前人抬起头,盯着乐月。 “你说,这种女人,当真在这个世上存在么?” 乐月蓦然顿住了手。 她将墨锭抖擞了两下,语气十分不解。 “奴婢反正没见过!” “是不是……良妃已经移情别恋?” “嘘!” 翊妃一下子跳将起来,一把捂住了婢女的嘴,嘶哑着声音,低低呵斥道: “不要命了?!” “这种话,岂是你能说的?” 乐月自知失言,双颊羞得通红。 “奴婢再也不敢了。” “只是这种神仙人……唉!自从奴婢住进来,就发现,这宫里的人啊,都跟着了魔似的,怪异得很!” 案前的人摇摇头。 “你啊你!” 见主子没好气,无奈地瞪着自己,乐月噘噘嘴。 “奴婢说的是实话嘛!” 翊妃拾起一支狼毫笔管儿,在一方宣纸上,开始奋笔疾书。 “你说的自然是实话,但实话,也可能是毒药。” 她抬起头,狡黠一笑。 “前提是在宫里。” 见主子打趣自己,乐月吐吐舌头,继续研磨。 翊妃本就文采斐然,便只用了寥寥几句话,便将千言万语,全都述说清楚,又修改了几遍。 俨然看,完全是一封家书。 她将宣纸裹成小圈儿,交给了乐月。 “去取信鸽来。” “是。” 夜幕降临。 那鸽子扑腾两下翅膀,朝着高空飞去,十分静谧地,消失在了夜空当中。 窗前的人望着它,有些怔怔的出神。 “有时候,本宫真羡慕它。” “什么?” “没事……” 说话的人缓缓转过头,抬起衣袖,擦拭了脸上的泪水。 “以后凡是咱们宫里的人,都小心注意着,若良妃真起了疑心,必定会提前想招儿,让小六子警醒些!” “是,奴婢明白了。” 黑夜沉沉,寒风簌簌,从窗棂边渗进来,让人心如团麻。 “真烦人……” “从此,又要如履薄冰,步步惊心了。” 唯只愿,即便大火纷飞,血流百河,也不做那条池中的鱼! 二月五日凌晨。 秦夫人一身缟素,秉承夫人之礼,递折子进宫来。 王妃在四更时分,已经殁了! 霎时间,消息传遍了整个大殷。 陈国公府内,早已收到了内涵,听到消息的刹那间,那花白沧桑的眼中,当即老泪纵横。 “苍天……嗬嗬……” “我一生积善行德,到底做错了什么?如今要我这糟老头……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天呐……” 嚎啕间,他一个闭气,当即不省人事! “快……快传太医!” “叫人给四王府送信儿!” 见这场景,丫鬟小厮们都慌了手脚,只一昧顾着的,朝外不断地呼号,还是老管家赶来,这才镇住了。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 门外传来小厮的高喊声:“世子到!” 床榻前。 太医方施完针,陈国公迷迷糊糊地,睁开浑浊的双眼。 “外祖父,您感觉怎么样?” 面前的人,穿一身双绣烟罗紫云锦长袍,披着一件白狐银毛披风,面容清瘦皙白,俊雅无双,还裹挟着淡淡的药香气。 “啊……世子……” 他心头一痛,竭力用手肘撑起身子。 “您……您怎么进来了?这是病房,世子还是……不宜进来得好!” “来人!” 榻前人一把摁住他,顿时双眼微红。 “外祖父!” 他牢牢握住老人的手,摇撼了两下。 “我不碍什么,您一定要保重身子,母亲已经仙逝,若您再有个三长两短,叫外孙该怎么办?” 说着,两滴热泪便滚下来。 榻上人反握住他的手,强忍下泪水,接连点点头。 “你身子一向不好,外头天寒,怎能够奔波劳累?” “您不必担心。” 陈国公幽幽转动着眼珠,竭力朝小厮吩咐。 “将我挪去暖阁,再拿上两床毛毯,泡两盏热茶,没有传话,不许人来打搅!” “是!” 这屋内伺候的人,大都是国公府内三代家生子,做事手脚麻利,十分忠心。 暖阁内。 陈国公的情绪消解不少。 他猛叹两口气,一对浑浊的眼珠,精矍悲痛,垂暮沧桑的脸颊上,不断地擦拭着眼泪。 “外祖父……” “母亲若泉下有知,也定然……定然不愿看您伤心。” 说着,他握住了那双干枯的手, 兴许感受到温度,陈国公逐渐平缓下来。 那矍铄的眼珠,往世子打量几眼。 “你这身子,似乎愈发沉重了?” 世子垂头不语。 想起逝去的女儿,他的喉间再次哽咽,世子劝说不迭。 半晌后,他才看着眼前苍白的脸,继续道:“这个时候,你很该歇着才好,皇上……” 他防备性地压低声音。 “皇上可有旨意下来?” 面前人放下手上茶盏,轻拧着眉头,脸色微微沉郁。 “还没有。” “不瞒您说,外孙亦很焦急。” “母亲常年缠绵病榻,说个不孝的话,如今得以解脱,未尝不是好事?” “您不可哀痛过甚,好歹也想着孙儿。”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舅舅虽说也是亲戚,却好歹隔了一门,况且……况且孙儿总是挂念您……” 为避免再引起伤心,他连忙转话道: “宫里里面,我已经递过折子。” 说起这件事,陈国公垂首不语。 “唉……” 他长叹一声,神色回转了不少,静静道:“就因为这个,我才更加担心你。” 苍老的眼皮垂下,逐渐陷入了沉思。 第一百十九章 商议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唉!” 良久后,陈国公才长叹一声。 那张苍老的脸,登时变得无比的严肃。 “这是先帝的黑点,更是新帝的短处。” “倘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让人捏住把柄,在朝廷中文章,不但公子保不住,就连整个四王府,只怕也要葬送!” 说话间,他盯住面前的世子。 “你说的话,倒是个办法,只是苦了你。” 世子倒十分坦然。 他看着面前的老人,满足地笑了笑。 “孙儿有外祖父,还要那些做什么?身外之物罢了!孙儿此生最大的心愿,便是来生,还能认您做亲人。” 听得这话,国公沉闷的脸色,顿时和悦了不少。 他呷了一口热茶,接着悠悠道: “你母亲的葬礼,我不便去,人老了,不如年轻时想得开,见不得那些场景。” 想起早逝的国公夫人,老人越发难以自持。 “宁儿同她娘在一块儿,去天上享了福,却只剩下我这个孤寡老头……唉……” “新帝阴狠多疑,万事你需谨慎,不能大意。” “是,孙儿记住了。” 屋外的朔风疾驰,呼号不已,令人不由颤动。 世子拉住老人的手,有些湿润的冰凉。 他满头银丝,身躯颤巍,已经是垂暮之年,回想起幼年的一些场景,晶莹的眼泪,顺着眼角掉下来。 房棱上嗖嗖作响,如同瓦片翻覆。 世子警觉地抬起头。 他脸色谨慎,眼珠朝上瞧着,厉声叱道:“谁!青天白日,敢闯入国公府!” 外头的小厮听得,急忙推开门。 “回世子,是一只溜须的野白猫!” “想来这几日大雪,野猫没吃的,便溜进国公府来偷腥,惊扰了世子老爷,奴才已经派人去抓。” 世子的眼色狐疑,看向了陈国公。 “家里何时听过有白猫?” 陈国公垂下头,幽幽叹口气,无奈道: “还不是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最近又宠幸了一个小妾,迷得神魂颠倒,整日介地不做正事,不把我放在眼里!” “若不是碍着国法,我定要撵他出去!” 气急上头,他猛咳了两下。 一张干瘦的脸颊,顿时涨得通红。 “外祖父您消消气。” “为这种人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说着,世子为他轻捶着背,将茶盏递上去,不料陈国公却摇摇头,缓缓地推开了。 “你是不知道……” “这小妾,还是硬买来的!人家好人家的女儿,怎么肯?这畜生打着国公府的招牌,在外横行霸道!” 世子闻言,面色骇然。 那目光闪烁不定,神情却怔怔的。 “他如今……都已经猖狂到这个地步了?” 陈国公呷了一口热茶,脸色舒缓些,不住地摇头,连连摆手。 “别说了!” “想当初,若非我一时心软,在长街上捡回这个东西,又非要认作子嗣,这些年来,不知会少多少麻烦!” “每每想起……真是悔不当初!” “咳咳……” 世子连忙为他舒背。 “您别生气,他下次再敢这般,便直接呈交大理寺,治他个强抢民女之罪,也犯不着您劳心。”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吵囔。 起初听得,还以为是小厮说话,没想到,那声音却越来越大。 世子皱皱眉头,将脸朝外道: “来人!” 一个小厮推门进来,低眉顺眼,弯腰拱手。 “世子有何吩咐?” “外头是什么声音?” “回世子的话”,那小厮顿了顿,往陈国公觑一眼,“是……是西苑的人。” “西苑的人?” 世子的面色疑惑,还想再问,却见陈国公“刷拉”一下沉下脸,“嘣”的一声,猛拍茶几。 “哼!” “还不是那个东西?!” 紧接着,他转脸朝着那小厮,扯着嘶哑的喉咙,严声道:“没见着我和世子正说话吗?叫他赶紧给我滚!” 那小厮吃了吓,连连答应着。 陈国公气哼一声,不再管他。 屋外的房檐阶下。 一个五短身材的男子,穿一件青灰色长身貂裘,戴着银鼠皮围脖,从中探出一颗圆圆的脑袋,满脸横肉,短眉小眼。 在他的手上,还抱着一只秋香色套的暖炉。 男子抬头看看天,悠闲地踱步到门前。 “哟呵,大雪倾城,真是好气候啊!” 小厮们低着头,皆不理睬他。 见无人接话,他却越发得了意。 “啧啧啧……这若能赶上长姐出殡,那真是万雪齐舞,像美人儿一样,爹爹一定高兴!” 说着他便要推门。 两个小厮挡在门前,拦住了。 “公子,您不能进去,世子和老爷正说着话呢。” 男子挑挑眉,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蛮横。 “不能进?这里是我家,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我国公府管事!” “呸!” 男子眼珠一横,朝小厮猛啐一口,又要伸手去推门。 “公子,奴才说了……” “滚!” 那小厮还没说完,便被掼倒在一边。 “你怎么打人呢?” “哟?这不是世子爷……那身边的小跟班儿嘛!” 男子轻笑一声,又要往前去。 长平身上的功夫尚可,对于这目中无人的哈喇子,早就一肚子气! 今日世子在场,他却一昧蛮横,心中更是气结,便伸手去拦他。 “公子且慢!” “世子和老爷在里头,刚吩咐过,谁都不许打搅。” “啪!” 随着一声脆响,他白净的脸上,登时红了五根拇指印。 “狗奴才!” “别说现在是世子,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这个道理!我进自己的家门,外人还敢拦着?怕是吃了雄心豹子胆!” “你……” 长平气急,脸颊涨得通红,但碍着外老爷的面子,只是不敢动手。 “嘿……” “怎么?还敢打我不成?” “都说四王府好教养,奴才规矩忒好,我今儿个倒要看看,这规矩成什么样儿!” 说着,他又将脸凑上去。 “来呀,打呀!” “狗奴才,我看你敢?!” 长平捏紧了拳头,脸色气得猪肝紫,又红一阵白一阵,却始终谨记着家训,不敢动手。 周围小厮都低着头。 房檐阶下,大雪落了一地。 一阵寒风刮过,大家都缩了缩脖子,唯独长平,还紧握着拳头,直愣愣地站着。 第一百二十章 巧颜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见状,男子却越发得了意。 他将双手背剪在后头,在长平面前站定了,一双贼眉鼠眼,不住地往上下睃。 “怎么?怕了?” “我告诉你,你家世子官儿再大,也只是个外人,劳资……才是这国公府的正经主子!” 长平额上的青筋暴起,双目瞪得浑圆。 “哟……还瞪我?” “啧啧啧……” 他伸出手,往长平的肩头推了两把,指着地上,点了两下。 “这里可是国公府,你以为是四王府呢?” “仗着主子的势,由得你耍威风?等老爷子一走,别看我不得脸,家私可都是我的!” 那小眼神往四周一瞥。 小厮们都垂下头。 “胆敢与我作对,总有一天落在我手里,看不扒了你们的皮!” “狗……奴……才!” “去!” 他掸掸衣袖,大摇大摆地去推门。 廊下的小厮不敢说话,怕得罪这狭隘霸道的无赖。 但门前的几个人,却现出手段来,一把架住了他! 见他狂蹬乱踢,就要喊叫,几个人七手八脚,正要将他往雪里掼…… “嘭!” 长平一拳打下,拎起肩膀来,就甩了一丈远。 “咕噜噜……” 男子像一个雪球,在地上翻滚,衣裳全沾上了雪,众人不由得捂着嘴笑。 “好啊……” 待他缓一口气,翻过身来。 “你这狗奴才,敢在国公府撒野,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狗皮,给劳资下酒吃!来呀,给我上!” 几个泼皮无赖站在远处。 见他们犹豫不动,男子大吼一声。 “不要好处的,都别来!” 听到这句话,那几个人当即上前,七手八脚地,将男子拉了起来,说着就要摩拳擦掌,作势打架。 小厮们见状,都暗暗捏紧了拳头。 “住手!” 屋内的大门,被缓缓打开了。 世子的面孔苍白,刹那间映入眼帘,在铅色云层的映衬下,显得愈加的阴翳。 一阵强烈的朔风灌入。 众人瑟瑟发抖。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袍,在这寒冷中,却俨然凌风而立,丝毫不畏缩。脸颊纵然瘦弱,却坚毅得如同冰像,瞪着阶前的几个人。 男子停住了脚。 他的“帮手”也连连后退。 好一会儿,他才抬起手来,拂了一把鼻血,纵然心生胆怯,却依旧撑着胆子,挑衅道: “世子爷,您养出来的好奴才!仗主欺人,还有没有……” “打出去!” 没等他洋洋说完,屋中的人冷冷道。 听到这句话,那张脸愣了愣,当即变了脸色,缠劣地吼道: “这可不是您世子爷的天下!” “在这国公府内,我好歹是正儿八经的主子,就算皇上亲自发落,也还得数个一二三四,你算……” 他住了口。 那眼珠转了转,饶是不敢谩骂,耿着脖子道: “你……你是要比皇上还大吗?” 面前的人丝毫不惧。 那双眸子冷同冰霜,继续淡淡淡开口: “本世子身为天潢贵胄,殷氏皇孙,你却不敬,其罪一;陈国公在外身为前朝元老,我朝勋柱,是你的长辈,你不敬,其罪二;” “攀诬本世子,污秽圣上,离间天家骨肉,其罪过三!” 世子颤然变了脸色,怒喝道: “来人!” “压入祠堂,三罪并发,家法处置!” “若族人中有求情,或者不服气者,便将这陈条列上,看谁还敢狷狂!” 长平听得,立即应了。 这泼皮向来不得人心,而世子体恤下人,极具威信,见世子教训他,都暗暗笑着,只是不敢露出来。 几个小厮走上前,假装怯怯的。 “走吧……公子。” “这可是世子的话,奴才们不敢违背。” 男子有些蒙圈。 等他反应过来,身边的几个好兄弟,也早已灰溜溜的不见了。 “你们……你们敢打我?” “奴才说过了,这是世子发落,奴才们也没辙!” 男子不敢再吭声。 在对面的廊下。 硕大的朱漆合柱旁。 一个美貌妖艳女子,怔怔地站在那里,已看了半晌。 在她的怀中,还抱着一只白猫,一只嫩葱般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那猫伸出头来,扭了扭身子。 “乖……” 见那人像死猪一样,被硬托了出去。 她妖冶的眼中,露出了丝丝不屑,眼色一沉,朝着男子离去的方向,猛啐了一口! “没用的东西!” “说来,他还没你的猫有用呢。” 听见来人的声音,女子转过头去,方才还冷漠的脸上,却立即笑靥如花。 她施施然,轻笑道: “王爷怎么还没走?” 他缓缓地走过来。 一身窄紧的青黑绸袍,脚下瞪着千层皂底靴,右手握住剑柄,露出缕缕潋滟的青色,瘦削的脸庞,依旧坚毅。 那左手,捏住了她的下颌。 “王爷……” 他将眼珠凑近她,细细端详着,声音放得极低。 “你还在,本王如何挪得动脚步?” 女子的嘴角一笑,眼中的魅色,越发地荡漾起来,缓缓垂下头,身子不由得向他靠拢。 “巧颜,任凭公子处置。” “啊……” 话音刚落,她猛然低呼出声! 那柄剑,正搁在她修长雪白的脖颈上,青寒的微光,如同霜迹,她披肩上的白毛,正簌簌飘落。 “瞄!” 白猫惊叫出声。 随即脚一蹬,便跳下地,转瞬间,消失在了雪里。 巧颜双眼惊惧,瞪得老大,许久后,才颤声道: “王……王爷……” “嘘……” 男子将中指放在唇上,指尖放在她的脸上,缓缓抚摸着。 随着剑上传来的冰寒,她只感觉汗毛倒竖,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囫囵地僵硬。 “这……这是什么意思?” “好好办差事,有你的好。” “否则……你懂的。” 说完,面前人便不见了。 她猛喘一口气,伸手摸摸脖颈,只感觉冷得发抖! 朔风呼啸,一阵稀疏的雪花随风卷下,回落在空硕的廊内。 许久后,巧颜才回过神来。 “巧姨娘……” 不远处,传来丫头的喊叫声。 那丫头转过廊道,看见她站在角落处,便一溜烟儿地,急忙上前来,低头道: “姨娘,公子找您。” 巧颜将眼角一瞥,语气分外不耐烦。 “他不是被拖进祠堂了吗?找我做什么?” 小丫头缩了缩脖子。 “回姨娘的话,已经挨完板子,给抬回去了,正叫唤着您呢……” “行了!知道了。” 说完,她跺跺脚,径直地往前走去,丫头连忙跟上。 刚走进院子,便听到一阵浪哭鬼嚎。 “哎哟……” “轻点儿!想疼死我啊!” 巧颜撇撇嘴,从胁下掏出锦帕,掩着口鼻咳嗽一声,便扭着小蛮腰进去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闹鬼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她走到床榻边,接过丫头手中的敷药,对她使了一个眼色。 “都下去吧!” “是。” 榻上人还在嘶嚎着。 他的双腿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淋淋的,让人直恶心。 巧颜峨眉微颦,伸着兰花指,换过一张木片,掀着碗里的药膏,往上仔细糊着。 “行了,别叫了!” “不怪奴才下手重,是你自己不中用……” “谁让你平时不积德?如今连那王府的奴才,都敢到你头上来撒野!” “你还有脸说?” 听得巧颜埋怨,男子缓缓地转动,朝外偏过头。 那嘴里,仍旧“哎哟”地唤着。 “还不是你?说世子上门,是要分国公府的家产,这才让我去闹,可如今倒好,羊肉没吃着,倒惹了一身的骚!” “我呸!” “你还敢怪我?” 气急之下,巧颜的动作重了些,将男子摁得吱哇乱叫。 “打仗的人不中用,反倒怪起军师来,天下没这样的道理!” 说着,她下手又重了一倍。 “哎哟……” “贼婆娘,想谋杀亲夫啊?!” 女子不理他,继续嘟囔道: “你是府里的养子,虽说上了祖宗祠堂,可到底不是人家的骨肉,我是叫你去闹,可你的目标是国公府,去得罪那世子作甚?” 想起方才廊下的人,她的气儿更堵。 那气儿撒在手上,就变成了狼哭鬼嚎。 “妈耶你轻点儿……” “闭嘴!” 看着她的手,男子即便再怒,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门外大风呼啸。 外头的天色,也逐渐暗了下去。 “吱呀……” 房门从里面,缓缓地被打开。 世子终于从暖阁中出来,长平上前去,为他系好披风,便撑起一柄雨花伞,缓缓推着轮椅,离开了府门。 殷宫。 春熙阁内。 此时正值三更天。 仪美人还赖在顾才人处,半歪在暖榻上,正慢翻着一本医术,看得甚是沉迷。 股才人漫饮着茶。 “你啊,真是个书呆子。” “这书我刚从文贤阁借来,还没动呢,便快被你翻遍了,你要是个男子,定能去考个状元!” “快来喝碗燕窝,醒醒神儿。” 榻上人两腮晕红,笑了笑。 她将书本放下,闲闲地伸了个懒腰,接过对方递来的碗盏,吃得很是香甜。 “还是姐姐对我好!” 婢女从殿外匆匆进来,神色慌张,险些跌了脚。 “娘娘……” 顾才人掀起眼皮,神情有些愠怒。 “什么事?冒冒失失的。” “回主子的话,闹……闹鬼了!” “琼华殿里闹鬼了!那边儿乱成一团,皇上和皇后娘娘,还有各宫的小主们,都已经过去了。” 榻上人放下碗盏,微拧着眉头。 “姐姐,咱们要不要也去瞧瞧?” 顾才人点点头。 “也好。” 二人才走到琼华宫外,便见里头的灯火通明,帝辇和凤辇双双并排,正停在宫门口。 一进门,便有奴才去通报。 “仪美人、顾才人到!” 进入内殿,除了殷帝皇后,果然另外三位妃嫔,都已到齐,见人进殿来,翊妃、湘婕妤纹丝不动,穆美人起身见礼。 正要上前请安…… 殷帝却摆摆手。 “不必多礼,坐吧。” 顾才人环顾了一眼,见大家的面色沉郁。 床榻前,良妃躺在殷帝的怀中,浑身吓得抖抖索索,半呜咽地哭泣着。 殷帝不断安慰她。 “皇上,有鬼,真的有鬼……” “好了。”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言语安慰道:“定是你看错了,这宫里一向太平,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出现那些脏东西。” “不……” 良妃紧紧搂着殷帝,将头缩在他的怀中。 “臣妾亲眼看见的,是戚氏……” 她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戚氏妒忌臣妾得宠,怨恨臣妾腹中的孩子,更不满皇上处死她……” “好了!” 殷帝眉头紧皱,神色有些不耐烦。 “杀她的是朕,即便是冤魂不散,她找你做什么?你别怕,好歹还有朕在呢!” “皇上!” “臣妾怕……” 怀中人呜呜哭泣,殷帝亦很无奈,皇后见状,便转过头去,对明月使了一个眼色。 她移到床榻沿上,轻言细语地安慰道: “良妹妹不必担忧。” “本宫已经差人去德音阁,明日在偏殿内,做一场水陆道场,戚氏犯下死罪,皇上也并未冤她,不会是什么厉害的。” 话音刚落,殷帝便接话。 “是了……”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皇后。 “有皇后为你做主,定能相安无事。” 说着,几个宫嫔上前来,接连劝解着。 “皇上,明儿还有早朝,您早些回去歇着吧,这里交给臣妾就好,臣妾今晚在这儿守着,直到良妃妹妹入睡。” 见皇后这般…… 良妃纵使万般不舍,却也不好再闹。 湘婕妤坐在一边,思虑半晌后,将手伸进脖颈间,取出贴身的一只玉佛,双手捧着递过去。 “这是?” 见皇后疑惑,她笑道: “这玉佛,是臣妾幼年时,家母曾去寺中求得,大师说能消灾解难,逢凶化吉,便送予良妃娘娘吧。” 殷帝亦转过头来。 他接过玉佛,放在手中仔细端详。 这玉质看似普通,却触手生温,通透润泽,可见常年与人体接触。 “婕妤有心了。” 湘婕妤垂下头,声音轻轻的,十分谦逊。 “这是臣妾的本分。” “……” 良妃紧紧拽了拽殷帝,缩在他的怀中,眼睛却看着太师椅上的人,感激道: “如此,便多谢妹妹。” 湘婕妤笑了笑。 “良妃娘娘客气。” 良妃半睡半醒,时常梦魇,一直闹到了四更。 殷帝早已离开。 大殿内,只剩下了皇后与翊妃,还在强撑精神守着,茶几上的热茶,早已换了好几番。 烛光熹微,闪烁不停。 榻上的人已然睡去。 “娘娘,您还是回去休息吧,后宫还需要您,这熬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皇后缓过神来,疲惫地看向翊妃。 “也好……” “今晚你也辛苦,不必再守着,也回宫去吧,正好伴本宫走走。” 翊妃当即意会,缓缓垂下头。 “是,臣妾遵命。” 她往榻上看了一眼,那嘴角处,还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佐证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第二日,华阳殿内。 殷帝坐在青玉案前,将手肘撑着,不断揉揉眉头。 在他的眼下,放着两本奏折。 这两本奏折,一本是四王府的请安折子,还有一本,便是陈国公的请奏折子。 “将“媛夫人”扶正,居于王妃之位?” “哼……” 殷帝冷笑一声。 “本来朕并没有注意,但他们竟然这么殷勤,反倒是……让人不得不疑心。” 见主子喃喃自语,小夏子递上热茶。 “皇上,您歇会儿。” “唔。” 转瞬间,他阴沉的眼珠一转,仿佛想到了什么,脸上如同化开的冰块,徐徐地动起来。 “来人,圣旨伺候。” “既然你们想要,那朕就给你们!” 说着,殷帝不征询三公的意见,便亲手挥毫泼墨,龙蛇笔走,将赐下的诏书,一气呵成! 冯彦上殿来。 案前人将宣纸掀起,往身旁一递。 小夏子急忙接过。 他淡淡地看向殿中人。 “拿去,润色誊抄,即刻颁发1” “传朕的旨意,限日尽快备妥,吩咐礼部尚书,亲自前往观礼,共同封典宣旨,以示郑重!” “是。” 凤栖阁内。 皇后守夜到四更,方才回来,合衣眯一会儿,明月便进殿来提醒。 “娘娘,各宫小主都已到齐了。” “嗯?” 她睁开疲惫的双眼,蓦然有些怔忡。 “怎么?良妃也来了?” 明月一手扶住她,点点头。 莲殿内,传来沉重的叹息。 “快为本宫梳妆,昨晚闹到那会儿,她还怀着身孕,也多亏了她,只是她这么殷勤,倒叫本宫不好偷懒。” 正说着,宫婢呈上早膳。 明月一边梳妆,一边道: “奴婢一早起来,让小厨房做的,娘娘您辛苦,用些再去吧。” 从镜面中,皇后看向身后的人。 她将手伸过肩头,握住了明月的手,眼中尽是温暖。 “你也一宿没睡。” “一会儿也别伺候了,去歇息吧。” 背后的人却笑笑。 “伺候娘娘,奴婢甘之如饴。” 外殿间。 众妃嫔已经进来,尽管天气十分寒冷,茶几上的美人觚中,却仍然开着新花,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茶水氤氲,团团雾气散开来。 皇后在凤位上落座。 “臣妾给皇后请安,皇后万福金安的,福乐康泰。” “诸位姐妹平身。” “多谢皇后娘娘。” 她的眼神向下一扫,随即落到了首座上。 良妃穿一件青鸾平金织锦曳地袍,头上凌云髻高耸,却只戴着几支翡翠金簪,显得十分朴素。 那双纤白的手指,放在小腹前,小心呵护着。 “良妃昨晚受惊了。” “昨夜闹腾了一夜,定然没睡好,你又怀着龙嗣,其实今日,本不必来请安。” 底下人笑笑。 她低垂着头,一手托着小腹,起身回话。 “臣妾已无大碍,多谢皇后娘娘体恤”,她抬起头,往四周觑了一眼,“……和诸位姐妹的看护。” 皇后亦笑了笑。 “你身子逐渐沉重,快坐下说话吧。” “是。” “湘婕妤?” 听到被点名,座上的人忙站起身,朝着凤座上的人拂一拂。 “嫔妾在。” “你昨晚取出玉佛,保佑了良妃与皇嗣,本宫与皇上,都十分喜欢,想着嘉奖你呢。” 没等湘婕妤说话,上方的人招招手。 “你上来。” 她顿了一下,随即垂下头,将手放在腰间,极其斯文地走上前,在凤座边儿蹲下了。 “本宫也没好物件儿。” 说着,皇后将手摸向发髻,拔下一根镶宝石红玉瓒凤钗,亲手为她插上了。 “这根钗,是本宫大婚时,太后赏下的,今日便给你。” 湘婕妤听得,连忙要去拔。 “哎……” 皇后轻按下她的手,神色十分柔和。 “这是嘉奖,还不快谢恩?” 面前人的双颊绯红。 她的声音,轻如蚊蚋,却飘进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嫔妾,谢过皇后娘娘。” “蹲了半晌,也累了,下去歇着吧。” “是……” 皇后的这番行为,众人都暗暗忖度着。想到胸口处的玉佛,良妃不觉间,微皱着眉头。 “哎呀!” 一声惊叫声响起…… 翊妃颤然站起身! 在她的衣襟角处,湿了一大片,茶水流了一地。 皇后亦站起身,朝翊妃望着。 “怎么了?”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心的!这……这茶水太烫,奴婢手滑……” 那奉茶的宫婢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个劲儿地求饶。 皇后叹了一口气,随即严声呵斥: “你是怎么回事?” “毛手毛脚的,一点儿茶水都端不好!怎么伺候主子?这好在没烫着……” 她一转头,语气淡下来。 “明月,打发她去掌刑司。” “皇后娘娘饶命!……” “算了吧。” 翊妃淡淡地站起,神色十分平和。 乐月蹲下身去,为她擦拭着。 “为着闹鬼的这事儿,最近宫里人心惶惶,就连臣妾的宫中,奴才们一到了晚上,也都不敢出门,更难怪他们。” 因为一宿没睡,她的眼圈下,隐隐可见乌青。 皇后看向地上的宫婢。 “既然翊妃子为你求情,还不快谢恩?” 婢女不住地叩头。 “谢翊妃娘娘……谢翊妃娘娘……” 翊妃垂下眼皮,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她看看皇后,半施了一礼。 “臣妾身子疲累,先行告退。” 凤座上的人点点头。 紧接着,她打了一个呵欠,明月不住地为她揉头,一边小声劝着什么。 众人见得,亦纷纷起身。 “嫔妾告退。” 从凤栖阁出来。 乐月掺着翊妃,脚步比往常走得慢些,良妃纵然挺着肚子,也追了上来。 “娘娘请留步。” 前方人听得,笑转过身去。 良妃站定身子,先拂了拂:“昨晚叨扰娘娘,娘娘守了一夜,定然乏得很,臣妾在此谢过。” 翊妃虚扶了一把,语气分外靡弱。 “应该的,妹妹无需客气。” 她的目光茫然,有些魂不守舍,怔怔地看着远处的枝丫。 “娘娘……这是怎么了?” 翊妃轻叹一口气。 不等她再说话,一旁的乐月接话道:“良主子不知,因这宫中传闻,我家主子虽不信,亦给吓得不轻……” 她朝四周望望,仿佛在怕什么。 “昨晚,我家主子路过长巷时,也看见了……只怕吓着诸位娘娘,今儿才没敢说……” 说着,乐月猛然住口。 “快……快别说了!” 翊妃的眼皮抖了抖,嘴唇翕动不止。 她一把拽住乐月,拉着就要往朝前走。 “回宫……回宫……” 一时间,她竟礼仪也忘了。 良妃掌着澹雅的手,看着面前的背影,手指蓦然收紧,澹雅“嘶”了一声,十分吃疼。 寒风吹过。 “呱呱呱……” 一群乌鸦从树杈上腾起,连嘶带叫地,从头顶上,疾驰地飞过。 良妃的脸色已经铁青。 心中惊疑交加,让她的整颗心,都瞬间乱了起来。 “主子,咱们回宫吧。” 被澹雅这么一提醒,她才回过神来。 其实昨晚,她也没能看真切,只想借着由头,虚张声势,向殷帝争宠罢了。 却没想…… 第一百二十三章 扶正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是真的吗?” “难道真的有……” 她抬头看看天色,霎时间,良妃转惧为怒,一手托着肚子,双眼瞪得发红。 “不,不回去!” “那贱人……生前斗都不过本宫,死后还想作祟?本宫倒是想看看,这个鬼到底在哪里!” 澹雅已然被吓破胆儿。 她扶住面前人,神色哀凄道: “主 她拼命挣扎,越是挣扎身体陷得越深,鼻孔里,口腔里,眼睛里铺天盖地涌入黏糊状的物体。 这次林溪借助于师兄们的帮助,不但将经济损失挽回了,而且还顺便查出秦新月贪污公款的事情。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了坐在远处,正在好奇的盯着源力柱的陆云逸的身上。 网络上,观众们看得激情澎湃弹幕发了一条又一条,秘境里,选手们争得面红耳赤打的也是越来越激烈。 “不该窥视的东西不要去看,现在,你可以动手了。”维尼尔警告她。 辰天王来到隔壁房间如梦的房间,这时,巳君和刀剑如梦的房间周围有了一些烟雾。这是辰天王对华成的指示,一旦进入刀剑如梦的房间,他烟雾的气能力就开始启动。 “她爸爸已经中风了,要是再告诉她我得了癌症,她承受不了的,所以不能让她知道。”张贵芬决绝道。 他看着她,无力地坐在轮椅上,浑身的倦乏,让他身心大不如从前。 陆云逸点了点头,看来他们的位置距离那个所谓的雪城并不是特别的远。如果按照他们的速度计算的话,几个时辰就能够赶回去了。 林溪本想说不用了,但随即想到就像了林耀辉说的,她若是独自一人去,恐怕是一时半刻找不到祖坟上的。 查尔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抹亮光,试图记住方位,默默地估算着距离。不一会亮光消失,视野一片黑暗,心里不禁焦急起来,几息之后亮光再度出现,查尔斯的希望也随之升起,看得太过入迷,连同伴来了都不知道。 察觉到这股气息的强悍,美琳等人脸色顿时一变,不用招呼,便是急忙各自拖离战圈,退于远古不死鸟骸骨上,脸色格外难看。 我们走着走着,在右前方露出一排红顶的屋脊,在竹林中若隐若现。只看那屋脊便知那里住的人身份绝对不低。 “嘿,卢迦,你这是干什么?”望着自己幸幸苦苦整理出来的线索被卢迦打落在地,安德鲁自然是气不过想要理论。 我不知坐了多久,直到一阵冷风灌了进来,我不由得打了寒颤,惊醒过来,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一件最宝贵的东西。 他拨开压在上面的几只卷轴,取出锦盒打开来,里面所装的,也是一只卷轴,然而这只卷轴十分古旧,也没有任何装饰,所用兽皮也与其它不同。但看其保存得如此隐秘,想来应该不简单。 接下来梁初晴的一句话,更是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沸腾了,瞬间忘记了去想梁初晴是否有谈恋爱的事情了。 八个沙袋从八个方位,杂乱无序的来回晃荡,而身处在八卦位中间的方纯良,却没有一次被沙袋击中,这在周多多以及其他看场子的马仔看来,几乎是堪称神迹了。 锦慧也知道自己昨儿做过了,事先已经看过儿子,已经没事了。醒了,还吃了点东西,她精明的当家人态势就回来了,派人回去把补品跟不要钱的一样大把的送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死亡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泪水从眼眶中,汩汩喷涌而出! 面前模糊一片。 她不住地用锦帕擦拭,口中喃喃自语。 “等着……你一定要等着我……” “王妃,您小心。” “走开!” 她一把甩开丫鬟的手,几乎是连奔带跑地,独自往前奔去!身后人的声音,却再也听不见了。 脑海中,回想起那些年的场景。 当沐灵曦跑到了很远的距离以后,欧阳炼目光流离的呆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头并没有涌上怒意,反倒是自己的浅浅一笑。 既然画寞不想现在说,吴道也不着急,等李知秋醒来自然有个分晓。 那只有可能,吕布的心,早已叛变了丁原,或者他认为自己这样的英雄,不应该在丁原的帐下。 “原来是这么简单的嘛。”乔柳汐没有想到这种看似繁琐的事情其实简单的无比,她每当自己在家用余光观望四周的仆人打扫卫生的时候,那时的她自己总是不屑一顾,但现在却没想到,自己竟然与她们做着相同的事情。 吴怜儿没见过这阵仗,吓得不轻,急忙抓住吴道的胳膊,往吴道身后缩了缩。 她刚坐下,不经意的抬头一瞥,就看见不远处坐着一个略有些熟悉的身影。 此时此刻的欧阳炼或许心中早就已经有了些许猜疑,毕竟这一切的巧合简直太过多了,而且后者还好不凑巧的昏倒在了自己邻居家的门前,房屋里面且没有任何人影,如此说来,上官子轩可能就是最近才来他隔壁的这个邻居。 而这个时候,就看到高轩的眼神,也是陡然之间变得极其凌厉了起来。同时,他放出一声大吼。 全然忘了,只要人家相公在皇上面前随便说一句,自家叔父便可能丟官进大牢。 别墅房门逐渐打开,只见欧阳炼此刻在门口旁的柜子上放下购物袋和彩色大礼盒,便一步步走了进来。 “还好你及时看出来了,不然这个录音只有一份,要是被他拿去给那个路尚聪,想再次取证会比登天还难。”冯子风很庆幸路雨惜是个细心的。 “乔暖。你现在身体恢复的怎么样。要是还难受的厉害的话。也不要逞强。跟我说。我去联系片方。今天晚上的发布会你就先别去了。到底还是身体重要嘛。”方婉华见她醒过來了。先走过來询问了一下她的身体状况。 到了秀场,街道两旁果然已经围了很多的各国媒体在采访前来观秀的艺人。落落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就有事先约好的几家媒体找过来了。 沐晰晴顿时警觉起来,表演、赏赐,这二者密不可分,今日的场合,难道太子会借此机会把墨云若嫁给哪个皇子? “开拔大军去宣义城。”二人异口同声,相视的眼神中满满都是默契。 凤鸿歌疾驰在帝羽学院之中,虽未去过丹药属,不过地图是深深的印刻在凤鸿歌脑中,直直的便去了。 或许是今日宴会北宁朝廷没有派人到场,煜亲王没有个发作的理由吧? “这个没问题,不过我现在只能再借三本了,你看完后如果还想借就用卡仪联系我吧。我的号码是……”谢冰老师将自己的联系号码告诉了李牧。 东哥前段子手腕受伤,寒顾凉是知道的,所以也没有‘逼’东哥就范。 自己刚刚来的时候看着这样子明明还是封闭的,而现在一下子就变成露天的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肇事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承德四年三月三日。 四王府大世子去世,终年,三十二岁。 这离前王妃离世,不过两个月。 王府内,缟素不断,陈国公听说后,从此病倒,国公府里吵吵嚷嚷,始终不得安宁。 “你,还有你们……” “都给我过来!” 众人闻得,都暗暗抬起头,循声望去。 在院门口处,那泼皮无赖的公子,正带着几个跟班,负剪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他天生眯眼,肥厚的双下巴,微微高昂着,神情十分倨傲。 “叫你们几个呢,都聋了吗!” “告诉你们,别以为是我爹的人,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等那天老国公……” 背后人猛扯了他一下。 他不耐烦地转过头,抖着横肉皱皱眉。 “你拉我做什么?!” “公子,钱……” 被这人一提醒,他这才反应过来,嘴唇嗫嚅两下,讪讪地收了嘴。 见小厮还盯着他,便双眼一瞪,不耐烦地摆摆手。 “去去去!” 男子走到正房前,咳嗽两口,朝里头高声叫道: “爹,听说您病了?” “儿子看您来了。您也不必忧伤,这外孙呐再怎么着,也是别家的人,养老送终,还得靠儿子!” “……” “爹?” 见里头人不理睬,男子有些耐不住了。 “爹!” “臭老头儿,给脸不要脸!” 一股火气上头,他朝外啐了一口痰,却记着上次的教训,并不敢上前动手。 男子看了看身边人。 “你们说,该怎么办?” “这……”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些惧怕,“二公子的家事,咱们也只是跑腿儿,哪儿能拿主意啊?” “啧……这得想个招儿啊!” 说着,男子便绕着廊道走起来。 他身材天生矮墩,浑身的横肉,一双短宽的脚,却偏偏走了个极其阔绰的外八字,摇摇晃晃,远远看去,像是活灵活现的鸭子。 “噗嗤……” 空气中传来一声暗笑。 但是现实,很快就让他们笑不出来。 “哪个狗贱奴才?” “老子方刚才说的话,聋了没听见是不是?啊?” 只刹那间,那小眼中凶光毕现。 话语刚落,他左右两边的人,立即呲着牙走上去,对准那发笑的奴才,“哐当”就是一掌。 小厮被打倒在地。 那细嫩的脸顿,登时肿得老高,嘴角流出了一丝鲜血。 “你……” “你凭什么打我?” 那被打的人双眼愤怒,额上的青筋跳动,牙齿咬得邦紧,狠狠瞪着眼前的人。 “凭什么?就凭我是你老子!” “哟,还敢瞪我?” 说着,男子上来,又是几脚。 “给老子打……不听话的野马!” “打得他服气为止!” 几个哈巴狗立即上前,拳打脚踢地,对准地上的人就是一顿乱揍,空气之中,传来浓烈的血腥味儿。 管家走上前来,“咚”的跪在地上。 “贼小子不懂事,公子大人大量,犯不着跟他一般计较,就饶了他吧……” “滚!” 男子对准他的胸口,一脚踢下。 “再多嘴,连你一块儿打!” 只听管家“哎哟”一声,便往后栽倒了。 见打得差不多了…… “停下!” 男子一声令下,见地上的人脸面朝地,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便赶上去踢了两脚。 “给老子起来,别装死!” 那小厮浑身血腥,丝毫没反应。 哈巴狗凑上前,将小厮的头掰过来,指尖凑在他的鼻下,只刹那间,脸色却猛然惊惧,闪烁地看向男子。 “公子……这,死了……” “什么?!” 刹那的惊慌后,他随即镇定下来。 “一个奴才,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拖……拖去乱葬岗喂野狗!” “公子,这……” 哈巴狗看向主屋,瞥了一眼,说话有些结巴。 “这……不妥吧?” “叫你去你就去,有我担着,怕什么?!” “……是。” 院里的小厮着实看不过,全都围上来,个个面露凶色,阔腿抡拳头,等待着时机,想要一拥而上,将这条狗踩得稀碎! 男子的横肉一抖。 那双老鼠般的小眼,往四周扫了一圈。 “怎么,你们还想造反不成?” “看着我爹快死了,就来寻我的晦气?” “我可告诉你们,你们这些狗奴才的小命儿,捏在本公子手里,那是迟早的事儿!仔细你们的皮!” 寥寥几句话,让小厮们面面相觑。 人群终于散去。 饶是发生这样的大事…… 主屋的方向,却仍旧大门紧闭,仿佛没听见一般! “真他妈邪了门儿!” 男子叽里咕噜,嘴里不断嘟囔着,在心里暗暗思忖。 他要的是房产地契,外加陈国公府的一切财产,本来想打人大惩小戒,立个下马威,却不想事情闹大。 若是再闹下去…… 算了! 这么一想,他转身走到房门前。 “爹,既然您病着,儿子便不打扰,您好好休息,改日儿子再来看您。” 一行人,大摇大摆地离去。 廊下的地上,还留着几处鲜血。 待人走远后…… “陈管家,您快起来。” 一个小厮过来扶起老头儿,脸上愤愤不平。 “奴才就是不明白,这等泼皮无赖,咱们国公府世代功勋,凭甚怕了他!” “就是!” “欺人太甚!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索性一窝蜂,拼他个鱼死网破,也……” 管家面色无奈,半眯着眼,摆了摆手。 “都散了吧。” “天时……变了……” 说着,他穿过众人中间,颤巍巍地朝房中走去,没过多时,从房间中,隐隐地,传来有人的说话声。 西苑内。 男子没讨到半分好处,灰溜溜地,沿着后门蛰了回去。 “陈公子,那咱们的酒钱呢?” 眼见他要甩手,几个哈巴狗,悻悻地开口。 男子转过头来,鼻腔里冷哼一声,跺跺脚道: “你们还敢要钱?打死人了!” “哎……” 其中一人开口道: “陈公子,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我们兄几个跟着您,整日介的,不是得罪世子,就是得罪国公爷,咱们也是要脸皮的人呐!” “为你办事,就算是死了人,那也是为你死的,怎能怪我们?” 男子的小眼神一横。 “那怪我?” 眼见陈二公子翻脸,几人不乐意了。 “啧……” “把我们指使得团团转,说不认账就翻脸,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咱们走着瞧!” “呸!无赖!” 男子猛啐一口,便迅速溜进了门。 他正一肚子气,刚回到屋里,便看见新娶的美妾,坐在铜镜前梳头。 脂粉浓香,刹那间,令人神魂荡漾。 第一百二十六章 令牌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哟!美人儿……” “知道为夫要回来,等着我呢?” “啪!” 巧颜一个猛转头,打掉了那只放在肩上的手。 “少来!” 她拿着一张美目,上下冷觑了面前人几眼,嗤笑道: “怎么?又惹了一身骚味儿?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叫你去闹,回回都碰一鼻子灰!活该你穷一辈子!” 男子斜睨了她一眼,靠着床榻闷坐着。 忽然间,他盯着巧颜道: “这么大的家产不要,你要那块儿玉佩做什么?” “难不成,那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别胡说!” 巧颜目光露情,哽咽道: “那是我娘的遗物,只因幼年家穷,才卖了出去,后来辗转打听到,说是到了陈国公的手里,也不知,还能不能寻回……” “那么,假如我找到了呢?” 听得这话,镜前人的眼皮一跳。 她刷拉一下转过头,看向床榻边上的人。 “当真?” “倘若真在这府里,那是早晚的事儿!” 他往屋外看看,随即关上了房门,将声音压得极低。 “我跟你说,老头子的屋内间,有个地下秘室,藏着不少宝贝呢!你说的那东西,指定在里头。” 巧颜缓缓地站起身。 她转过头,身段极其柔美,媚笑着,盯着面前的男人。 “那玉佩上刻着奇怪的花纹,你可别弄错了。” 男子坏笑着,拉过她的柔荑。 “若弄错了,你还敢宰了我?” “你说呢?” 房间内,传来一阵嬉笑声。 西苑的上空,夜色逐渐四合,廊下的六角绢纱灯,发出细弱的光线。 半夜三分。 四王府内,子央阁。 烛光熹微,屋内的炉火,烧得正旺,不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暖意融融。 在太师椅上,坐着三个人,分别是王妃、世子和陈国公。 陈国公年老体衰,连续经历两轮丧女、丧孙之痛,早已形同枯槁,憔悴得很。 此刻,尽管坐在火炉旁边,他却依旧咳嗽不停。 世子为他轻捶着背。 “外祖,您喝口热茶,先歇一歇,不必着急。” 老人推开了茶盏,摆摆手。 从他的喉咙中,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王妃世子见谅,老夫深夜前来,实属无奈,若非紧急时刻,也不会……”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王妃颤然起身,拉着世子的手,站在陈国公的面前,双目泫然,直挺挺地跪下了。 “女儿不孝,未能让您省心。” “请您看在外孙的份儿上,切勿保重身子。” “快……快请起。” 座位上的人惊吓住了,急忙起身,亲手将他们扶起来。 待坐定后。 他将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玄色赤金的香囊,又打开细细查检后,才双手小心捧着,交给了世子。 “祖父,这是?” 陈国公的神情,意味深长。 “景儿,你打开看看,便能一目了然。” 世子半疑惑着,将香囊抽开。 里头躺着的,赫然是一块玉佩! 这玉佩的光色,莹绿通透,是采用上好的极地玉,细细雕刻而成,上头镂着极其繁复的花纹。 他瞪大了眼珠,嘴唇颤抖不止。 就连一旁的新王妃,也吃吓了一惊,眼睛直勾勾地,骇然盯着玉佩,仿佛那是一件绝世宝物! “隐卫令!” 王妃脱口而出。 “竟然是隐卫令!” 殷景的神情讷然,伸出指尖,不停地在令牌上摩挲,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 没等二人开口,陈国公道: “此令关系重大,寿儿走之前,曾将它交予我,望它保我余生周全。” 他看着那块玉令,用手掩住脸,骤然泪下。 世子亦哽咽难言。 “外祖父,您别难过,哥哥若还在世,也不忍见您伤心。” 他忽然说不下去。 陈国公深叹一口气。 “无碍……如今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我这糟老头,还拿来做什么?这是殷氏的宝贝,如今完璧归赵,便将它交予世子了” 说到这里,他正了脸色。 “寿儿已故,此令无主。” “每个月十五日,恰月圆之时,夜半东南角,取原宿主的一年精血,混合新宿主的半盏鲜血,便可完成转换。” 这番话,让殷景难以置信。 “我一直以为,那些隐卫已自戕。” “所以……哥哥其实还能……” 看着面前人,他无法再说下去。 而他的顾忌,却早已被陈国公看穿。 “景儿,你的猜想没错,寿儿……原本还能多活一年,若是我早知道……若我早知道……便不会让这孩子这么傻!” “嗬嗬……嗬嗬……” 老人捶胸顿足,万般愧疚。 “外祖父!” 殷景忙拉住他,轻声安慰着。 “哥哥孝顺,想来不愿您受累,您要节哀,体谅哥哥的孝心,让哥哥在九泉之下瞑目。” “唔。” 陈国公勉强止住悲伤。 他撩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如今,我将它交给你,最近不太平,你们……” 那眼神扫过王妃,“切要兀自珍重,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泄露这个秘密,否则将是杀身之祸!” 说完,他恍恍惚惚地起身。 “叨扰许久,老夫告辞了。” “国公……” “外祖父……” 那背影摆摆手,踉跄着走向门外。 刹那间,二人的心里,仿佛有千斤重担,感激中,夹杂着汩汩难言的心涩。 轿夫走远了。 月上柳梢头,带着一片寒冷的清辉,笼罩着大地。 陈国公府内。 主屋的房脊上,一个黑衣人在跳跃翻滚。 他的动作十分敏捷,从房檐滑下,在梁上吊住双脚,待确定廊上无人后,才一个旋身,跳落到地上。 空气里,传来轻微的“咔哒”声。 门开了。 黑衣人猫进房内,背对着关好门,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儿,溜到了床榻边。 “奇怪,没人?” “算了,正事儿要紧!” 他掏出准备的火折子,“噗嗤”一声吹燃,便在房间里翻腾起来。 “密室……密室……” 在室内转了一圈,一无所获。 正当他凝神细思时…… “老爷,您当心。” 门前的廊道上,响起了管家低低的声音。 黑衣人警惕地竖着耳朵。 “噗!” 火苗熄灭。 偌大的房间,再次归于黑暗。窗外的廊道中,隐隐露下几丝月光,一个暗影一闪而过! “吱呀……” 房门被打开。 管家举着一盏六角纱绢灯笼,在前方引路,后面的人,则是陈国公。 “这么晚了,这老头儿去了哪里?” 黑衣人一手抚着下巴,兀自暗暗思忖,待他反应过来时,房间内已经明亮起来。 “好了,你下去歇息吧。” “是,老爷。” 说完,管家再次提着灯笼,走出了房门。 “唉!” 陈国公独自坐在太师椅上,撑着额头,在隐隐地啜泣。 “该死的人是我……” “是我啊!” …… 一个时辰过去。 太师椅上的人,缓缓地站起身,踱步到窗边,四下看探后,才小心翼翼地,关好了窗棂。 屋内骤然烛熄。 无尽的黑暗。 在那黑暗中,衣裳,那人影仿佛转到烛台下,点燃了一只豆大的油灯。 一点幽光微微地亮起。 那人影缓缓地移动,像是夜间的赶尸人,捧着油灯,往一个地方走去。 “咕噜噜……” 声音响起,黑衣人猛然警觉! “密室?!” 他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点光亮,生怕错过每道节奏…… 第一百二十七章 谋杀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殷宫。 华阳殿内。 青玉案上的奏折成堆,殷帝将手埋在里面,手上朱笔疾驰,面色沉沉,十分不快。 小夏子进殿来,在主子面前打了个千儿。 “皇上。” “静太妃……太妃身边的宫女求见,说是太妃娘娘病得厉害,想请个太医去瞧瞧。” 殷帝从奏折中抬起头,扬了扬眉。 “既然太妃需要,去请便是。” “这点儿小事也要来烦朕,真是无用!” 小夏子垂下头。 “奴才该死!” “只是有一样,原先给静太妃看病的,是章太医,如今太妃说……想换个太医瞧瞧……” 殷帝的神色凝滞,他埋下头去,半晌没出声。 “这章太医,是曾经太后指定的?” “是。” “既然太妃想换,那便随她指吧,本来就是前朝的恩怨,朕也不想管太多,往后你自己看着办!” 小夏子顺眼低眉。 “是,奴才明白了。” 他迅速打了一个千儿,正要出去。 “等等,回来!” 见上位者勾勾手指,他急忙上前。 “无论新指的哪位太医,你告诉他,让他看过病后,来见朕一面,找个合适的时机,别惊动了人。” 小夏子一愣,随即连连点头。 待人走后。 殷帝的手指,颤然捏得死死的,一双明朗的眼中,似乎要喷出烈火,涌动着无限的阴谋。 九阳缠枝烛台上,火光骤然熄灭。 那嘴角处,扯过一丝冷笑。 “好弟弟……” “躲藏这么久,你也该回来了!” 陈国公府邸。 院门前。 这里一向清净,除了西苑的男子,偶尔带人来闹腾外,下人们都凝神屏气,静静做着自己的事。 但今日,这里却围满了人! 大理寺、刑部都来了人,仵作正在房中验尸。 管家匍匐在地上,嘴里不断嘶喊着。 “老爷……” “您一向仁慈心善,到底是哪个天杀的,非要取您的性命?……老爷啊……” 忽然间,他盯着办案的官员。 那一张老脸上,五官都在打颤。 “我家老爷绝不可能自杀,绝不可能!” “一定是有人心怀不轨……” 男子正凑在人堆里。 此时此刻,那双苍老而混沌的眼神,却像是利器般,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定是你……” “你这个王八羔子泼皮死无赖!” “你想侵吞家产,老爷再三不肯,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狠心杀害了老爷!你这个……这个短命黑心肝的恶人!” “还是襁褓婴儿,老爷便把你从长街上捡来……” “你……你怎么下得去手啊?!” “嗬嗬……” 几个侍卫上前,连劝带拖地,将管家拉了下去。 “走吧,老管家。” “知道你心疼主子,但也别耽误大人办事,等案子查清,自会还国公爷一个公道。” “嗬嗬……” 见面前的这阵仗,男子已然吓骇,心虚地看向几位大人,连连摆手。 “不……不是……” “别……别听他胡说!” 他一双眼直瞪着,急忙想辩解,说话却结结巴巴,那满脸的横肉,仿佛都在跳动。 众人纷纷侧目。 几名官员朝他看过一眼,叽叽咕咕地,商量着什么。 “让开让开!” 一个侍卫手按刀柄,走上前去,躬身抱拳道: “大人,外头有人击鼓鸣冤!” “击鼓鸣冤?” 那官员的眼神一亮。 “是谁?” 侍卫亦很疑惑,摇摇头道: “属下不认识,从外貌上看,只是几名市井泼皮无赖,但那几个人,却口口声声说,知道杀害国公爷的凶手……” 刑部大人沉吟半晌,方道: “将人带进来,走后门,不要太过张扬。” “不妥!” 大理寺出言反驳。 “国公爷被奸人杀害,此事震动朝野,外头众目睽睽之下,咱们这样做,怎能服众?” 另外几名官员,也都点点头,表示赞同。 “那既然如此,直接带进来便是!” “是,属下明白。” 没一会儿,便见侍卫押着几个人,推推攘攘地进来,还没走到跟前儿,其中的一个便嚎啕大叫道: “大人,我们知道凶手!” “是啊,这凶手……这凶手就是陈二公子!” 此言一出,周围一阵喧哗。 那些目光,纷纷瞪向了男子,他急得横肉乱颤,冲上前去便是一脚。 “瞎诌什么?!” “怎么?没拿着钱,就想陷害我?” “我告诉你们,这可是朝廷命案,下狱要脱三层皮,没有确凿的证据,休想诬赖!” 那几人看他一眼。 下一刻,竟都齐刷刷地跪下了。 “大人明察,小的岂敢说谎?” “小人几个,虽然是市井无赖,却都同二公子交好,经常在一处喝酒,在酒桌上,陈二公子不止一次说过,要霸占陈家的家产……” 几个办案官员冷觑一眼。 “说下去!” “是……是……” “就在前几日,陈二公子在府内闹事,威胁小的们给他助威,还……还失手,打死了一个小厮。” “闹事不成,私下里还说,要杀了老国公!” “你胡说!” 男子还想上前,却被侍卫一把抓住了。 “来人,带仵作!” “国公大人是怎么死的?” 那仵作是个小老头儿,连忙跪下,说话却十分利落。 “回几位大人的话,国公爷背后中剑,胸口迸血,是被人一击身亡。” “还有呢?” “除此之外,再也没别的伤口。” 大理寺的脸色一横。 “陈二公子住在哪里?” 国公府的小厮中,一个人忙从站出来,走上前去,跪在地上回了话。 “回大人,二公子住在西苑。” “搜!” “不可!” 刑部官员慌忙拦下。 “陈二公子虽非国公爷亲生,却也呈报过朝廷,户部有记档,咱们还需得请示……” “没得放屁!” “你……” “事急从权,您放心,回头皇上发问下来,本官自有话去回。” 大理寺将官袍一甩,挥袖严令道: “搜!” 随着一声令下,几行侍卫一声领命,迅速往西苑赶去。 男子吓傻了眼。 眼见着自己的院子被搜,他却被两名侍卫架着,动弹不得。满脑子想的,都是床头花瓶中,那些藏着的金银财宝。 办案官员全都坐在堂中,正在喝茶。 “你们……你们……” 他手指他们,却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后,男子双腿一软,颤然摊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爹啊……” “我的个亲爹!我还没来得及孝敬您,您怎么就撒手走了啊!您刚走,朝廷就欺辱儿子啊……爹啊……” 众人冷眼盯着他。 半晌后,见没啥效果,他这才止住了干啕。 第一百二十八章 凶手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搜院的侍卫归来。 在那领头人的身后,还羁押着一名美妾。 面型妖娆,身姿婀娜,平日里整齐的发髻,此刻散乱成一绺一绺,看起来,十分狼狈不堪。 “巧颜!” 男子大叫了一声。 那美妾却并不看他。 侍卫走到办案官员跟前,呈上一把短剑。 这短剑约长四寸,刀身无比锋利,还带着斑斑血迹,但已然凝固。 “大人,请看。” “小的搜查院落时,见这妇人鬼鬼祟祟,像是要扔东西,就悄悄地跟着她,发现了这个。” 大理寺接过来。 几个办案的官员,轮流查看了一番后,便交给了仵作。 仵作拿在手上,连连点头。 “回大人的话,此物……正是杀害国公爷的凶器。” 话刚落音,大理寺拍案而起! “大胆罪妇!” “竟敢暗杀勋贵朝臣,该当何罪?!” 见到这个场景,巧颜的身形一颤,眼神抖动了两下,便“咚”地跪下了。 “大人冤枉!奴婢没有杀人……” “还敢狡辩?!” 听得上方呵斥,巧颜哭得梨花带雨。 “奴婢真的没有杀人,奴婢没力气,更没那份儿胆子,况且国公爷一向厚待,我又怎能,怎能做那丧尽天良的丑事?” “那你为何藏匿凶器?” 听得问话,她斜过眼神,朝着男子的方向,犹疑地看了一眼。 那眼神中,带着丝丝惧怕。 堂中的人又是一怒! “还不说?上刑!” 一声令下,便真有侍卫上来。 女子肩头一抖,扯着脸哭诉道: “这短剑……这短剑,是奴婢的夫君所给!” 她抬起袖子擦擦脸,渐渐收住了泪。 “昨夜四更时,奴婢正在床榻上睡觉,看见夫君匆匆回来,浑身的血,手上还捏着这把断剑,奴婢害怕极了……” 说话时,她的面色,忽然变得十分惊恐。 那双眼神,往男子瞧了瞧。 “夫君威胁奴婢,不许将此事说出去,否则便要杀了奴婢……灭口!” “今日一早,听闻国公爷出事,奴婢才幡然醒悟。” 说到这里,巧颜失声痛哭。 “大人明鉴!” “国公爷待奴婢一向好,奴婢想要举证,却又十分害怕,慌忙之中,这才……这才想要藏匿……” “大人!奴婢真是冤枉的!” 随着“咚咚咚”的几个响头,女子的额上,已经渗出了鲜血。 那声音,当真哀怜无比。 “奴婢本是良家女,因被人贩子拐卖,这才到了陈府内,却没想……” 她的语气,忽然悲愤难言。 一张雪白的小脸,霎时红透一大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没想这二公子……” “竟……竟是个禽兽!” “贼婆娘,你说什么呢?!” 听见男子回声,巧颜猛然将头一撇,“呼啦”腾起身子,直直地往男子撞去…… “我跟你拼了!” 男子一个躲闪。 “咚!” 厅堂内,传来一声沉闷的回响。 女子撞上朱漆圆柱,方才还鲜活的身子,此刻却如同烂泥般,顺着柱子的朱漆,缓缓滑下。 刺鼻的血腥味儿,充斥着整个厅堂。 “来人!” 几个办案的官员吓骇了。 侍卫慌忙走上前去,伸出指尖,在女子的鼻下一探。 “大人,还有气。” “快,去取两把香灰,给她捂住血,叫郎中来!” 大理寺浩然起身。 “传令下去,尸首抬走,证人全部羁押,好生看管,不能出任何差错!” 那眼神,蓦然看向了男子。 “陈二公子,既然认证物证俱在,那就劳烦您,走一趟吧?带走!” 男子的双腿一软。 那上精小的眼神,猛然瞪得极大,闪过无尽的惊慌。 “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是贼婆娘,是那小贱人冤枉我,我没杀人……” 侍卫哪里由得他分说,直直地架起他,像拖野狗一般,将人带走了。 院里恢复了寂静。 四王府内。 陈国公出事的消息,方才刚传来。 听到消息的一刹那,王妃当即骇然,连连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太师椅上,哀哀地哭d泣着。 在她的对面,坐着世子。 他低垂着眼皮,一双眼熬得通红,湘妃竹扇握手中,捏得骨节发白,久久不能言语。 王妃抬起头,泫然看着世子。 “大理寺和刑部怎么说?” 世子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十分沉郁。 极少的沉郁。 “有人当场状告,说是陈二爷杀害了外祖父,还有凶器在场,人证物证俱在……” 王妃的眼睛恨恨的,咬着牙道: “我就知道……这个祸害!” “整日欺男霸女不说,这么多年,在国公府里面,就没做过一件好事!丧尽天狼的狗东西,竟然干出这等……” “老天……” “我有何颜面去见姐姐!” 想到那张苍白的面庞,她更加痛心疾首。 “母亲!” 眼见面前的人栽倒,世子一个疾步掠过,双手扶住了她。 “来人。” “带夫人去休息!” “不!”王妃定了定神,强咽下一口气,恨恨道,“我要亲自去刑部,我要亲口问问这畜生!” 昨晚的场景,还浮现在脑海中。 世子的眼中,亦滑落下泪珠。 他转头看向婢女,深深叹了一口气:“都下去,没有吩咐,不得进来。” “是。” 偌大的屋内,檀香袅袅,只剩下了隐隐的哀恸,与低微的啜泣声。 王妃自责不已,连连捶着胸口。 “都怪我,都怪我……昨晚他深夜前来,我便猜到有事发生,却半点警觉也没有……都怪我!” “如若我……” “母亲!” 世子瞪着通红的眼神,低低喝住了她。 “您难道真的认为,是那个蠢货所为?” 只这一句话,王妃霍然抬头。 那双美目中,霍然震惊! “景儿,你是说?!” “母亲您想……” 蓦然间,他的声音变得嘶哑。 “那蠢货爱财不假,无恶不作,也是真,可杀人这种事,以他的胆量,根本不敢。” “况且今日三司官员查案,就怎么会这么巧?” “人证,物证?” 世子紧紧拧着眉头,目光沉沉,牙齿咬住下嘴唇,渗出了一缕鲜血,他却浑然不觉。 “这一切,似乎都太凑巧!” “昨夜交出隐卫令,今日竟惨遭毒手,这其中的关窍,让人不得不思量……” 他长叹一口气。 “隐卫令?” “权势?” “呵呵……” 想到这里,他发出了一声苍凉的冷笑。 王妃听得怔怔的,世子景每说一句话,她的心就凉一寸,等面前人将话说完,她已然不能动弹。 男子的声音,再次在屋内响起。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更何况,哥哥与外祖父,还是我们的恩人!” “景儿!明轩……” 她瞪大了眼珠子,愣愣地看着面前人,语气之中,郑重又郑重,警惕又警惕。 “这话……可不能乱说!” “今日验尸时,我混在人群中,偷偷地去看过,大理寺这次的作风,与往常很不同,似乎草率了些……” …… 屋内一片寂静。 很久,都无人再开口说话。 王妃抓着太师椅的扶手,双手紧握,仿佛随时,都要跌下去。 “那明轩,你打算怎么办?” 那通红的眼神一闪。 两滴滚烫的泪水,再次从眼眶中滑落。 “查清凶手。” “然后,杀了他!” “明轩……” 王妃猛然腾起身,一双明亮的眼珠中,充斥着震惊与惊骇,双唇不断地抖动。 “你……当真?” 那双眼睛转过来,十分地认真。他盯着自己的母亲,直看到她的心里去。 “哥哥待我恩重如山。” “国公府,亦很好。” 又是一片寂静。 死一样的阒寂。 檀香袅袅,茶水冰凉,纵使身在暖阁里,她却感觉是数九寒天。 门外刮过一阵风。 房门的拐角处,朱帘上的玉铃,颤然叮当作响。 “你去吧。” 她的声音分外沉闷,带着狠厉的决心。 “如果有一天,我们当中,有人必须要死……” 那双眸子,怔怔地看着世子。 “希望那是我。” 第一百二十九章 认亲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陈国公事件,震惊朝野! 殷帝震怒。 华阳殿,朝堂上。 大理寺官员持笏出列。 “皇上,陈二公子身为养子,品行不端,欺男霸女是常态,这次为财杀人,也不奇怪。” 他顿了顿,接着道: “据国公府的家丁坦言,在国公爷遇害前,陈二公子确实带着人,去国公的房门前,闹过好几次,有一次还被大世子撞到,罚了祠堂。” “这大世子刚过世,他怀恨在心……” “皇上!” 没等他说完,另一官员出列。 “臣以为,单凭几个人的话,不足为信。那泼皮无赖为钱生怨,诬告也并不是没有可能。至于那妾室,她被强行买来,焉有不恨?” “应当彻查才好!” “此言差矣……” 眼见众人要争吵,殷帝喝声阻止。 那威严的声音,从上方响起。 “陈国公三朝元老,竟然惨死家中,这让天下人怎么看朕?怎么看大殷?!” “传令下去,彻查此事,大内侍卫协助!” “皇上……” 殷帝的眼神一扬,直勾勾地盯着那朝臣。 “怎么?窦爱卿有意见?” 对上殷帝的眼睛,中书令颤抖了一下,但念及宫中的女儿良妃,他又壮了壮胆子。 “此案事关重大……” “老臣,愿意协助此案!” 殷帝的眼睛幽眯。 他低下头去,略微沉吟了一会儿,才再次抬起头来,看向下方的人。 “既然窦爱卿不辞辛苦,想一同彻查,那也好。” “务必尽快水落石出,给朕、给陈国公一个交代!” 殿中的人一躬腰。 “是,臣幸不辱命!” 那上位者的眼角,却冷冷斜着窦氏,眼神幽幽转动,不知道他是何意。 而窦氏的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女儿即将生产,若能诞下皇子,那是光耀门楣的大事!至于母族,也得有脸面才好。这番彻查,他并不是主审,却也能混个脸面。 待朝臣散去后。 小夏子奉上一盏人参茶,甩了甩拂尘,笑着看向自家的主子。 “皇上……” “静玉堂的宫人求见,在外等着,有一会儿了。” “怎么?” 殷帝转过头看他,目光却分外熙和:“上次不是换了太医?还是不中用?” 小夏子轻叹一口气。 “听来的宫人说,倒像是……越发地严重了。” 案前人微拧着眉头。 但他的心里,却十分得意。 “静太妃病重,按照道理来说,朕应当前去探望,但想必此刻,太妃心心念念的,是她那远在他乡的儿子吧?” 听得这话,小夏子却不敢接。 殿内寂静,只听得笔走宣纸的沙沙声音。 “罢了!” 他忽然将笔一掷,挥手道: “你去,叫冯彦上殿,拟写圣旨,传召南安王,让他携带家眷,回殷侍疾!” 那握拂尘的手,倏然一抖。 在下一刻,小夏子的腰杆,垂得极低。 “是,奴才这就去办。” 没过几日,静太妃病重的消息,在阖宫上下,便全都传开了来。 北关外,官道上。 夜黑风啸。 天上挂着淡晕的月亮,洒下几缕清辉。 一匹俊俏的汗血宝马,正在疾驰而行。 那骑马的男子,已经年过四十,面形俊雅,英姿飒爽,穿一身青底白纹的五爪蟠龙袍,束腰窄袖,行动起来,十分的干练利落。 前方便是驿站。 他从怀中掏出国书,在那小厮的面前一晃。 “快,换马!” “北境国函,事关重大,要一匹跑得最快的马!” 那小厮见状,连声答应着。 朔风四起,扬起他的乌发。 他怔怔地看着殷城的方向,期盼的目光中,隐藏着强烈的思念与担忧…… “金晟……” “你一定要等我!” 驿站的边上,传来离人的歌声,声声碎碎,将满天的星宿敲落,撒向了他的心口。 “公子,您的马。” “多谢!” 他牵过缰绳,飞身跨上,随着疾驰的“哒哒”声,便蹿向了远方。 小厮愣愣地瞧着。 “唉!估摸着,这可又要开战咯!” 七日后。 陈国公府的案子,已经连夜审查出来,原本的三司会审,又掺和进去朝廷要员,大理寺主审,速度极快。 天牢内。 陈二公子坐在地上,手上带着镣铐。 那双小眼不住往四周觑着,显然十分警惕。 天牢中的环境,自然脏乱不堪,时不时还有老鼠出没,让人不敢睡觉,倘若有人走近,便会闻见那发酸的霉味儿。 “笃……笃……” 牢房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下一刻,牢头出现在门外。 只听得钥匙哐啷作响,随着“咔哒”的一声,铁链被他撩起,牢头亲自推开了牢门。 “陈二公子。” 从他的后面,走出来一个人。 正是那大理寺办案的官员! 地上的犯人先是顿了顿,随即小眼一睁,霍然瞪得老大,眼神之中,有一丝光亮划过。 那是求救的光! 他急忙跪行过去,猛然一下子,便抱住了那千层底皂靴。 “大人!我是冤枉的!” “您行行好,放我出去吧,我是被人陷害的!” 那官员朝牢头看了一眼。 牢头的面目当即狰狞,他抬起一脚,便踢在了那胸口处,将人踢了一个倒翻身! “坐下,老实点儿!” 男子瑟缩了一下,再也不敢动了。 一桌酒席被抬上来。 二人席地对坐 “大人,这……”,牢头吃了一惊,眼神狂闪烁不止,“奴才给您搬把椅子来吧!” “不必。” “……是。” “大门您慢谈,有事再传唤小的。” 牢头悻悻的,一个抱拳躬身后,便默默退下了。 牢房中,只剩下二人。 官员开始斟酒。 男子的眼神溜了一圈,面前的桌案上,菜香酒冽,但忌惮着方才的场景,他却始终瑟缩着,不敢再上前来。 自从下天牢后,他已经许多天,没有吃过饱饭。 佳肴的味道阵阵传来。 在牢房内弥漫,着实令人垂涎! “咕……” 见状,那官员笑了笑,摊开手掌,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态度却十分的郑重。 “陈二公子,不必客气。” “你……” 地上的男子十分迷惑,只转瞬间,他连连往后缩,眼神十分惧怕。 “我还没认罪!” “好歹……我是国公府的公子,你们怎能私下里就处置?!” 不料对方听得,却放声大笑起来。 他率先端起一盏酒,昂首一饮而尽,推出杯底给他瞧,尔后,便将那喝过的杯子,放到了对面的位置。 男子看得愣愣的。 “你……你不是来杀我的?” “哈哈哈!” “二公子不必多心,我是来与你叙旧的。” “叙旧?” 第一百三十章 替死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男子点点头,两眼分外温和,一直看到了他眼里去。 “对,叙旧。” “可我以前,根本不认识你!” 那官员听得的,却摆摆手,说话的语气,变得豪放起来。 “无碍!” “只要我认得二公子,哦,不,应该是冯三公子,那就是了。” “冯三公子?” 男子越听越蒙,双眼怔怔地看向官员,十分不解。 “老生冒昧,不怪公子疑惑。” 他拿起对面的酒杯,亲手斟了一杯美酒。 “请公子过来。” “我自当……细细说与你听。” 酒香菜盛。 见桌案上的人很是和蔼,还吃得津津有味,男子的小眼一转,挨了一会儿,也慢慢地爬到了桌案边,随即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 官员的眼中,划过了一束精光。 他暗暗凑过去,低声道: “从小到大,公子都是陈国公府的养子,但你可知,你的生父是谁?” 男子的嘴里塞满了饭菜。 听得发问,他含混地答道:“不……不知。” “呵呵呵……” 那官员笑笑,盯着面前人的脸,忽然眼珠一转,提起手掌猛拍桌案! “可我知道!” “早在多年前,冯家丢了个孩子,那孩子出生才三天,因刁奴怨恨,才趁着主子不注意,私自带出来,扔到了长街上。” “后来呢?” “冯府发现后,严刑拷打那奴才,奴才吐了口儿。” “但那日,风雪漫天,孩子活活在雪里冻着,等冯府人赶到时,早就是一具尸体。” 男子吃得分外尽兴。 听到这里,他强行咽下一口菜,直瞪着眼前的人,那贼眉鼠眼,滴溜溜地转着。 “死了?” “对,死了。” 说到这里,官员的神情蓦然兴奋起来。 “那个孩子确实死了,所以冯府处死刁奴,从此不再追究,只当是个亡魂,就连陈国公府内,在同一日添了孩子,他们竟也没多心。” “可昨日……” 他忽然语气一顿,看向了面前的人。 下一刻,他越过身,一把抓住了男子的手臂,将他衣襟撩起。 在那手臂上,赫然有块褐色瘢痕! 奇形怪状,犹如祥云。 “看到没?这就是胎记!” 官员的眼神中,跳跃着激动与兴奋,兴许是太过高兴,他端起酒壶,直接一口闷了下去。 男子瞪大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这是真的?” “还能有假?” “冯大人如今位列三公,朝廷一品大员,冯二公子华阳殿行走,亲拟诏书的人!” 他拍拍男子的肩头。 “你真的是有造化啊!” “来,喝酒!” 说着,他又亲手撩起衣袖,为对方斟下一杯酒。 “说来,也是你的运气。” “这次的案子,本来已经定了罪,即便你不认罪,可这人证物证俱在,你也赖脱不得……” 他的语气忽然一转。 “但老天垂怜,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偏偏让你因祸得福,撞上了本家,能够认祖归宗。” 饶是男子愚笨,此刻也听懂几分。 他急忙站起身,跪在了官员面前。 “求大人救我!” “只要您能救我,小生出去后,当为您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官员急忙扶起他。 “公子快请起!” “你放心,冯老托本官来探望你,就是想给你通个口信儿,让你切莫妄自菲薄,好生保养身子,等出去后,好焚香归祖。” 男子的眉头一拧,又凑近了些。 “那大人……小生应当怎么做?” 对方却并不接话。 他抿了抿嘴唇,举起酒杯,笑道:“来,喝酒,喝酒!” “大人……” “公子,你安心,照我的法子去做,保准儿你能回府,风风光光地当你的冯三公子,鲜衣怒马一辈子!” “对了……” 他将手伸入袖中,掏出一只信封。 “这是冯大人给你的信,你仔细看罢,看完后,请务必焚烧。” 男子将信将疑。 他抖抖索索地接过信。 以往在国公府时,每逢大宴寿会,朝中的官员,多半需递帖子上门,而冯大人的字,精巧绝妙,令人过目不忘! “果真是!” 他几乎要跳将起来。 官员淡淡地笑笑,饮下一口酒,摇了摇头。 “难道我堂堂朝廷要员,还骗你不成?就算骗你,你反正是将死之人,与我又有什么好处?” “不不不……” 男子喜形于色,急忙摆手。 第二日。 三司会审时,公堂之上,男子对杀害陈国公的罪行,当即供认不讳! 签字画押,收监入狱,一气呵成! 又过了两日。 夜半三更时。 那大理寺的官员,又来了。 还是一样的和气,仍旧有一桌好席,斟酒时,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瓷瓶,看似十分精致,再从中倒出一粒药丸。 隔着豆大的油灯,他将药递过去。 “这便是不死药。” “你吃下去后,看似呼吸断绝,让人以为你畏罪自杀。” “牢头这边,我都已经帮你打点好了,到时候,你往地上一倒,待人处理后,冯府的人就在外接应。” 说罢,他再次端正了脸色。 “这药效只得十二个时辰。” “为方便仵作验尸,上报朝廷,一定要到五更天时吃,切记,切记。” 男子亦十分郑重。 “是,侄儿明白了。” 二人相谈甚欢。 转眼,已到五更天。 大理寺官员已走,牢房内的一切,也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转眼间,便已经是五更天。 这正是监牢换班的时辰,换班之前,照例都要查看一番,确定犯人准确无误,牢内一切顺当。 可当查到陈氏时…… “来人!快来人!” 看门的小吏慌忙地叫喊。 “怎么了?” 等牢头赶来时,却发现陈二公子躺在地上,嘴里口吐白沫,一双眼珠子瞪得老大,两腿儿在直登,没扑腾两下,房门还没来得及打开,便咽了气! 刚过五更天。 从天牢之中,抬出了一具尸体,尚温。 华阳殿内。 殷帝站在上头,不断地来回踱步,千层皂底靴踩在地砖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在殿中央,站着大理寺官员。 “皇上,犯人因沾染鼠疫,已经身亡,五更天时发现,没能救治过来,尸体尚温,仵作皆可验证。” 上方人的眼珠一动。 那目光中,闪烁着兴奋的光。 “那畜生已经伏法,死了就死了,就当慰藉陈国公的冤魂!” “那余下的人呢?” “老臣认为,余下的证人,也并不完全无辜,那几个泼皮无赖,就曾在国公府内打死过人,可另行处置。” 上方的人,半凝着眉头。 “便按照国律处置,流放北疆吧。” 大臣垂手躬立。 “是,圣上明鉴。” 第一百三十一章 来使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来人,传户部。” 龙座上的人思忖着。 而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却在构思另外一件事,一个能够解决后患,一劳永逸的办法。 自从上次戚氏倒台后,新任的户部大员,姓曹。 这个曹公子,约摸三十来岁,面色长白,年纪轻轻,办事的经验却十分老道,杀伐决断,先后为殷帝出力无数。 一个时辰后。 曹侍郎持笏上殿。 “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殷帝淡淡地看向他。 “爱卿平身。” “陈国公的案子,想必你也听说了,如今国公府后继无人,府内的财产,按照大殷律例,应当怎么办?” 底下人抬起头,看了殷帝一眼。 只一眼,他便明白了。 他善于看人心。 “回皇上,按照我朝律例,朝中官员的府邸,后继无人者,应当充公变卖,盈入国库。” 上方人思虑了半晌。 他的面色十分为难,垂头负手,踌躇道: “可陈国公三朝元老,这样做,会不会显得太过凉薄,朕只啪……让老臣们见了寒心?” “皇上不必忧心。” 曹侍郎的声音,显得中气十足。 “为朝廷效力,是朝臣的本分,更何况,就算皇上垂怜,可老国公终究无后裔。唯一算得上的近亲,便是四王府。” “可是……” “嗯?” “可是王妃世子已故,四王府说到底,也是大殷的宗族,皆是天家供养。” 上方的人,发出了一声轻叹。 “如此,那便只能按照律例办事。” 他将头一转。 “小夏子!” “传令下去,陈国公逝世,全大殷国丧三日!” “……是。” 曹侍郎将身板弯得更低。 “皇上圣厚仁德,是天下万民的幸运!” 殷帝面色沉闷,摆摆手。 “抓紧去办吧。” “这件事,查抄家产时,让备邶安王协助,替朕聊表哀思。” “是,臣遵旨。” 深夜,暖阁内。 玲珑棋盘上,白子黑子互相交替,两个男子正在对弈。 左边人的手上,握着一柄青霜剑。 “夙儿,放下你的剑。” 男子的侧面刚毅,抬起头来,看了对方一眼,食指与中指间,捏住一枚黑子,轻轻地落盘。 “皇兄,该你了。” “黑子,始终是黑子,只能永远活在黑夜中,皇兄又何必忧心?” 殷帝的嘴角处,勾起一抹笑意。 “陈国公府查得如何?” 男子的面色一凌,淡淡道: “恕臣弟无能,翻遍了整个国公府,也没能找到。” “其实……” “他不死又何妨?” 殷夙微拧着眉头。 “皇兄知道,臣弟从不滥杀无辜。” “哦?” 二人齐齐抬头,互相对望一眼,直看到对方心底里去。 “砰!” 白子落下,棋盘乱。 “那到底是谁?还有谁会知道?” “皇兄不相信我?” 殷帝勾着一双眼睛,扫过他一眼,却转向了别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趟水,还真是越来越浑了!查清楚背后的那个人,朕就看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和我作对?!” 邶安王抱剑站起。 他走到殿中央,背脊傲然挺立,作揖道: “是,臣谨遵皇命!” 在他转身之际,座位上的人,忽然眉心一动。 “静太妃近来病重。” “臣知道。” 下方人的神情,始终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波动的情绪。 “朕已经传召,让南安王侍疾。” “皇兄的决定,臣无权干涉。” 背后的人眉毛一挑,嘴角扯出一丝玩味的笑,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无言的戏谑。 “你不是最看重兄弟?” “只要皇兄,别杀了他。” 一言说完,殿内寂静。 空气陷入沉默。 他就这么看着他的背影,许久后,才深深叹了一口气,眼神之中,有股异常的认真。 “只要他安分,你放心。” “臣,多谢皇上!” 带剑人离去,那脚步声,终于消失在殿门口处。 不知为何,殷帝的眼中,浮现出了点点泪意。 他轻轻擦了一下。 “呵呵……” “皇上!” 小夏子匆匆上殿,他一向平稳的声音中,此时此刻,却透露出鲜少的惊慌。 拂尘凌乱。 他脚步匆匆,几乎是小跑着,奔到主子的面前,打了一个千儿。 “皇上,北境的使臣来访!” “什么?!” 听到消息的一刹那,殷帝的眉头,皱成了一团,他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牢牢盯着面前的人。 “这次是谁?” “回皇上,还是北境的王叔赫连宇。” 那双眼神幽眯。 “使臣来访,历来是先递交国书,如今国书未到,他来做什么?” 小夏子抬起头,小心翼翼道: “皇上您?” 他幽幽转动着手上的扳指,心里有些烦躁,半晌后,才慢慢开口。 “先安顿在鸿胪寺,以国礼伺候着,朕明日再召见。” “另外,传顾廷方上殿来!” “是,奴才告退。” 赫连宇?他来做什么?看这阵仗,既没提前告知,边疆也许久无战事,如此着急?必然不是国事! 那便是……私事? 想到这里,殷帝的眼皮一跳! 那对眼珠,在幽幽地转动,如同湖底的深潭。 难道是…… “来人,备马!” 这样想着,他当即便更换便衣,也不要人跟着,头戴帷帽,只孤身一人,便打马出了宫门。 德音寺外。 “施主……” “叫你们方丈出来。” 他的声音,有股不容置喙的威压。 小和尚一愣,转身便去通传。 “施主。” 帷帽中的人微微弯身。 “上次供奉的香油,可用完了?弟子今日又带了新的来,还望借方丈的佛手,为弟子供上。”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银两。 老和尚垂下眼皮,半睁着眼,斜着眼神,觑了一眼那银子,心中颤然抖动,面上却十分平静。 他半躬着身子,施下一礼。 “施主莫急。” “既然是佛祖的香油,那要亲自供奉,才方显诚意,请施主随老衲前来。” “有劳。” 山中,近门处。 刚走近,便听见了里头的木鱼敲击,声声切切,很是宁静。 “吱呀……” 门被缓缓推开。 敲击声不止不息,放眼看去,跪在佛龛前的妇人,头发仿佛白了一半。 “你来了?” 她将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他跪在她身后,叩下三个响头。 “儿子,给母后请安。” 妇人依旧面向佛龛。 “我如今已是山人,可不必这般称呼,寻常便好,否则,反而失去了趣味儿。” 地上人站起身,将她扶起来。 “母后,儿子又有了疑难,想请教您……” 隐后笑了笑。 第一百三十二章 对策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那笑容看起来,甚是祥和。 “我一个糟老婆子,如今遁入空门,还说这些话作甚?” “有何要事?你直说便是。” 说着,她亲手捧了茶递给他。 “是,母后。” 殷帝的嘴唇嗫嚅两下,将茶轻呷一口,热腾腾雾气,氤氲在他脸上,他将声音放得极轻。 “儿子此次前来,是想知道静太妃?” 面前人抬起眼皮,撩了一眼。 “怎么?” “静太妃与北境,到底有怎样的关系?如今她病重,朕急诏南安王回殷,却不想……竟惊动了赫连宇。” 说到这里,那幽深的眼光一跳。 “赫连宇?” 隐后半眯着眼,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 “他是赫连嘉懿的亲叔叔,早年间北境来使,都是他出马露脸,就连前朝大梁时,亦是,那会儿金晟还是公主,他只是一个小王……” 她蓦然抬起头来。 “难道是?” 男子点点头。 “上次北境国来使,儿子就有所察觉,静太妃素来端庄稳重,为何……为何独独在那宴会上,就这般按捺不住?” “若是与施氏之间的交情,纵然再好,也不至于如此。” 隐后点点头,同意他的话。 “你说得对。” 她的面容藏在雾气后,有些看不真,但声音,却忽然变得十分认真。 “那倘若……倘若他们之间,真有奸情,你当如何处置?” 他紧皱着眉头,有些拿不定主意。 “父皇仙灵在上……” “儿子……儿子实在是棘手。这件事情,不仅关系到我大殷皇室的尊严,更连着两国的交情,自从襄阳远嫁北境后,着实太平了不少。” 对方的目光中,一丝狠厉在闪烁。 “鉴儿,你想放过她?” “那也不。” “你想怎么做?贱人违背先祖,大逆不道,令先帝蒙羞,你作为先帝的儿子,皇位的继承人,不得不替先帝料理!” “母后!” 房间之中,发出了一声低喝,殷帝竭力压抑着心头的不快,淡淡地看向她。 “旧事恩怨,儿子已不想再管。” “倘若能两全,互惠互利,朕就成全她,又有何妨?” “不行!” 隐后拍桌而起,双眼愤恨难耐,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人,几乎要淬传出火来。 “为什么,同为女人……” “同为深宫的女人!她还能享受爱情?!而我们,却只能孤苦一生?” “鉴儿,我不甘心!” “我不管!倘若事实如此,你若放了她,就是和我过不去!一辈子和我过不去!” “母后……” 男子的眉头,已经拧成一团。 他伸出手,想抱抱身边的人,那手顿在半空中,却又缓缓放下,慢慢缩了回去。 “儿子,多谢母后。” “朕身为大殷君主,一切定当为大殷着想,母后,这是您教会儿子的,您忘了么?” “你……” 她气急上头,将长袖一甩。 “滚!” “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 “哀家唯今最后悔的事,便是将你推上皇位,早知你翅膀长硬后,会如此忤逆,哀家就不该生下你!” 殷帝的眼中,猛然涌出了泪花。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分外伤心。 “可儿子是一个好皇帝。” “您不能因为……因为我不顺您的意,就否定我的所有成绩。” “滚!” “混账东西,若非我将你养大,保护你成长,为你殚精竭虑地筹谋,你……哪儿有今天?!” 沉默。 寂静的沉默。 “这山上的杜鹃甚好,明年春天,杜鹃开花,儿子再来陪母后。” 说完,他转过身,迅速拉开了房门。 “吱呀。” 房门再次被关上。 “鉴儿!” “嗬嗬……嗬嗬……” 桌前的人,将头埋在袖中,痛哭流涕不止。 从德音寺庙出来后,殷帝见过方丈,依旧打马离去。 殷宫内。 他刚落马,小夏子便在那儿急等着。 “哎呦,主子,您可回来了!” “怎么?” 小夏子一边去牵马,一边道: “您刚走不久,顾大人便等在华阳殿里,那北境的使臣,亦赶着求见皇上!” “哦?” 殷帝的眼神怔忡了一下,更加验证了心中的想法。 “他可有说,为了何事?” 小夏子半弯着腰,脸上挂着一团怯怯的笑。 “这奴才哪儿敢问呐?” 他话还没落音…… 男子一个箭步,便从眼前消失了。 一走进华阳殿门,穆天章正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见殷帝,便立即起身行礼。 “微臣顾廷方,参见皇上!” “爱卿平身。” “臣谢皇上。” 他走到青玉案边,淡淡觑了底下人一眼。 “许久不见顾爱卿,最近公务繁忙?” 听这话,顾廷方急忙跪下了。 “微臣不敢!” “臣前些日子,确实是得了重疾,这两日才刚刚痊愈,所以才能上任做事,请皇上明鉴。” 龙座上的人笑笑。 “朕当然知道!” “你女儿在宫中一切安好,顾美人常年受你熏陶,见多识广,能说会道,性格笃实,不自恃不拿娇,朕觉得甚好。” 顾廷方的脸色沉稳。 他将脸垂得更低,拱手道: “小女能进宫侍奉,是她的福分。” “你起来吧,赐座。” “是,微臣谢皇上!” 或是天气沉闷,殿中点燃了熏香,清透的陈皮味道,很是清新养神。 殷帝将头微昂着,背靠在龙椅上。 “北境的使臣,可都安顿完备?” “回皇上的话,全都安排妥当。” “他此次贸然前来,可带了什么?” “唯有国书一折。” “唔。” 殷帝闭目思忖着,静静呼吸着那橘清味,许久后,才从鼻腔中,重重地呼一口气。 “好生照应着,赫连宇此次前来,很是蹊跷。” “你知道怎么办,下去吧!” 顾廷方的身形一顿,立即拱手起身。 “是,微臣告退。” 他刚一走,小夏子再次上殿来,附在殷帝的耳边,焦急地说了两句话。 龙座上的人摆摆手。 “朕今日不方便见他。” “你去告诉他,让他安心地住在鸿胪寺,为表郑重起见,朕明日设宴款待,你去备着吧。” “是,奴才明白了。” “另外,传令下去,今晚去穆美人那里。” 小夏子的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儿。 “您可好久没去后宫了……” “嗯?” 瞥见主子严厉的眼神,小夏子一个哆嗦,讪讪地住嘴,打完一个千儿,猫着腰退下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曹美人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第二日。 从春熙阁出来后,小夏子随即宣旨。 “美人顾氏,聪慧敏捷,端庄淑睿,敬慎居心,率礼不越,深得朕心,特晋为婕妤,钦此!” 地上的人双手匍匐。 “臣妾多谢皇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近前朝的事情太多,主子情绪沉闷,时常喜怒不定,如今终于踏足后宫,小夏子作为贴身伺候的人,也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笑得一团和气,朝面前人虚扶了一把。 “顾婕妤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眼下的女子,飒爽大方,不骄不喜。 “是,多谢公公。” 仪美人在一旁瞧着,微抿着小嘴,一双湛蓝的眼珠,骨碌碌地直转。 待人走后。 她才走过来,拉住了顾婕妤的手。 “姐姐好福气!” 顾婕妤爽朗一笑,落落大方道:“哪里是什么福气,是运气罢了!如今北境国的使臣突然到来,父亲肩膀上的担子……重着呢。” 最后一句话,他压低了声音。 不料仪美人却眨眨眼,笑得十分开心。 “好运气也是好福气!旁人求都求不来呢!” “你啊,瞧你这张嘴,真是越发地甜了。” “嘻嘻嘻,能得姐姐夸奖,福分更大,让臣妾站近些,也好沾沾姐姐的好运气……” 说着,她竟真的往那头挤。 面前人“噗嗤”一笑,她从胁下掏出帕子,朝仪美人脸上拂了拂。 “猴儿~惯着你,越发地皮!” “哈哈哈……” “姐姐害羞了,姐姐害羞了……” 仪美人天真烂漫,一高兴起来,直围着顾婕妤转悠,还险些脚下滑倒。 “哎哟……” “慢着点儿!” …… 一片和悦的声音,从春熙阁内传来。 良妃身边的澹雅,此时正从西阁路过,听到里头的动静,朝着那宫门的方向,拧着眉猛啐了一口。 “呸!没见识!” 皇上封赏的事情,在后宫传扬开了,各宫看似安宁,关上门,却都是一片嘈杂。 翕风阁内。 湘婕妤与穆美人,正坐在内殿中对弈。 紫玉香炉中,花香袅袅,让人如沐春风,湘婕妤捏着一枚白子落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姐姐,该你了。” 穆美人端凝了半晌,随即将白子扔进盒中。 “娘娘,我输了。” “再来一盘?” 面前人却摇摇头,端起茶几上的茉莉香片茶,轻呷了一口,语气淡淡的。 “昨晚……琼华宫又闹起来了?” “哦?” 穆氏深吸一口气,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昨晚我睡得熟,早晨起时,倒是听宫女说起过,只不过事不关己,所以转瞬间,又给忘了。” 湘婕妤笑笑,抬头看向她。 “妹妹说得是。” “今日上午,皇上又册封了一名新人,你知道么?” “听说是一个新晋大官的妹妹,姓曹?” “正是。” 霎时间,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那女子叫曹青青,听人说,还只是一个庶女?” “庶女?” 穆美人垂下眼皮,用杯盖拂开茶沫儿,嘬尖着嘴,吹了两口。 “只要皇上喜欢,庶女也是好的。” “只是娘娘可知,品阶如何?回头轮到我请安时,可别错了规矩。” 对面人看着她,眼珠一动不动。 她将身子前倾,又靠近了些。 “你猜?是美人。” “美人?!” 听到这两个字,连她自己也万分惊讶。 “这……这才初进宫,一品大员府内的庶女,也只怕……要不到这个位份吧?” “他哥哥只是侍郎,从二品。” 二人都愣住了。 两对眼神,微微地闪烁着。 “那想必是,人才必定十分出众?” 湘婕妤粲然一笑。 那笑容中,夹杂着难见的揶揄嘲讽,她抽出锦绣帕,轻轻擦拭了嘴角,一直抿着。 “回头妹妹见着,便知道了。” 穆美人笑着摇摇头。 简直……不可置信! 琼华宫内。 自从闹鬼事件后,良妃便安安稳稳地保胎,连皇后宫里的请安礼,也都特许赦免。 只是最近偶尔,还是会不宁静。 此刻,她正扶着肚子,半瘫软在榻上。 澹雅撩动珠帘,轻声地走进来。 “娘娘,曹美人求见。” “曹美人?” 榻上人的神情疑惑,看向了底下人。 “回娘娘的话,就是今天上午,皇上新册封的那位,户部曹侍郎之妹,刚封了美人。” “一进宫就是美人?” 良妃微微诧异。 澹雅将头垂得更底,声音细如蚊蚋。 “……是。” “想必这会儿册封典礼刚过,她这么着急来拜访,定是分外看重娘娘。” 榻上人的双目一瞪,不屑道: “笑话!” “本宫身居高位,又身怀龙嗣,岂要她来看重?!” “是是是,奴婢说错话,该打!” 说着,她果真伸出手,左右开弓,往自己的脸上连抽几下。 “行了……” 那眼神瞥了她一眼。 “打成这样,待会儿怎么见人?本宫看你是差事办得越久,反而越糊涂,你是从娘家带来的人,自己更应该惊醒些。” 此话一出,澹雅将头垂得更低。 “是,奴婢知道了。” “你先下去,让宫人去请进来。” “是。” 没一会儿,一个面生的妃嫔,缓缓上殿来。 她约摸二九年华,穿一身蜀锦素底的淡青宫装,头上梳着双环髻,头上除却几支玉簪外,就只插了一朵粉嫩的蔷薇花。 中等个子,身量纤纤。 细看时,那脸上粉面含春,水清目秀,虽不十分美艳,但乍看去,倒别有一番景致。 曹美人低垂着头,走到了殿中央,跪下行大礼。 “嫔妾曹氏,参见良妃娘娘。” “愿娘娘长安康泰,永葆吉年。” 殿内幽香阵阵。 良妃细细打量了她几眼,慢吟道:“抬起头来。” 底下人听得吩咐,果真昂首。 “不错,是个美人儿。” “嘴儿倒是挺甜的,你怎么知道,如今本宫最喜欢长安、吉年?你初入宫,便这般揣度别人的心思,焉知不是个祸害?” 良妃的声音,说得极轻。 但那目光射过来,却像是一把利剑,直直地贯穿入人的心里。 地上的人依然镇静。 她一拜下去,匍匐在地上道: “娘娘身怀龙嗣,事关江山社稷,莫不是嫔妾,就算任何一个人来,都会希望娘娘吉祥,日日祈祷,祝愿娘娘安康。” “是吗?” 榻上人盯着她,暗暗压低了声音。 “本宫的琼华宫昨晚闹鬼,你可知道?” “今儿一大早来,也不怕沾了晦气!” 曹美人依旧面不改色。 “恕嫔妾无知。不过既然是娘娘宫里,那便只有福气,何来晦气一说呢?” 榻上人怔怔看着她。 良久后…… “来人,赐座,上茶。” 地上的人再拜下去:“嫔妾多谢娘娘。” 宫人扶起了她,她缓缓退到茶几旁,言行举止十分得体。 “妹妹如今住在哪里?” 听得问话,曹青青放下茶盏,笑着答道:“回娘娘的话,在紫薇阁。” “紫薇阁?” 良妃的心忽然一跳。 曹青青向来察言观色,此刻觉察到她的诧异,亦感到惊奇。 “这……可是有不妥?” 见状,一旁的宫人忙开口解释。 “曹美人不知,紫薇阁,原是曾经冯妃娘娘住的地方,自从冯妃娘娘难产去世后,这紫薇……” “住口!” 良妃猛人低喝一声。 听得“难产”二字,她的面色显得十分难看。 宫人自知失言,亦兀自掌嘴。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滚下去吧。” “是。” 宫人噤声后,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拉拢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曹青青见状,便不敢再多言。 殿内杯盏响动。 好一会儿,见良妃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她才思忖一会儿,笑着道: “其实娘娘何必动怒?” “您富贵祥和,自然康泰。嫔妾的母家时,听闻有一种花,叫做富贵籽,颜色娇艳,四季长春,还能去污辟邪,娘娘不如在殿内养一些?” 良妃直勾勾地盯着她。 “既然本宫自然安泰,又何须辟邪?” 曹美人低头一笑。 “娘娘不知,其实这世上,哪里真的会有邪呢?” “即便是这种物件儿,传得神威无比,但事实上,也只是图个心里清净罢了。” 良妃听完,慢慢移开了眼神。 “原来如此,那原是本宫杞人忧天了。 “那妹妹有心,你的这个法子,若哪日恰好,碰着了内廷的奴才,本宫也顺嘴提一提。” 曹美人抿嘴一笑。 “是,娘娘。” “好了,本宫今日有些乏,你也跪安吧。” 听得这话,对面人依然温和地笑着。 她缓缓站起身,行了两个礼。 “嫔妾告退。” 等人走后,良妃微颦着眉头,望着殿门的方向,怔怔地,沉吟了许久。 “娘娘……” 澹雅奉上茶来,她抬头看她一眼,那脸上的红肿,已经消褪了不少。 “你都听见了?” “是,奴婢躲在帷幕后,听得清清楚楚。” “你觉得如何?” 站着的人嗫嚅了两下,小心道:“曹美人,很聪明。” “嗯……是很聪明!” “第一次见面,就能看穿本宫的心思,言行举止,处处逢迎得恰到好处,这若非提前做足了功课,便是有惊人的察言辨色能力。” “是。” 良妃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抚摸着小腹。 “这种人,能够为我所用最好,如若不能……将是必定还是个祸害!” “那娘娘的意思是?” “不着急,先瞧着吧!” “……” 从琼华宫出来后,曹美人便亲自带着贺礼,挨个儿去了昭和宫、春熙阁和翕风阁,等拜访完所有的殿宇,天色已经黑沉。 一行人,刚路过琼华宫外。 “啊……” “有鬼……有鬼!” 众人的面色惊恐,曹美人停下脚步来,警惕地扫了四周一眼。 “什么声音?” “主子,好像……好像是琼华殿的方向,咱们……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曹美人聆听了一会儿,摇摇头。 “不中用,走吧。” “万物本无鬼,心中才有鬼!” 婢女撇撇嘴。 “也是,今日依奴婢看,良妃娘娘也特刻薄了些,不如其他的几位主子,十分和气,尤其是翊妃娘娘,位份与良妃相当,可那态度……” “掌嘴!” 不等她说完,曹美人回头一喝。 “主子的是非,也是你能议论的?” “这些话,别人说得,偏偏你就说不得,因为你是我带进宫的人,这里到处都是千里眼,顺风耳,若是因此得罪了人,还不是你主子背锅?!” 听到主子发怒,婢女也讪讪的。 她正要打嘴巴时,却被曹氏拉住了。 “罢了,记住教训就是。” “咱们进宫不容易,在没摸清楚门路前,切记,不可妄言,小心……祸从口出!” 听主子这番言论,婢女既羞愧又感激。 “多谢主子教诲。” “奴婢记住了,以后定当会守口如瓶。” 耳边处,那尖叫的声音,还在隐隐约约地传来,只是越来越小…… 宫墙下,一行人的身影,正往紫薇阁走去。 第二日。 凤栖阁内。 在那首座的位置上,良妃的椅子,始终空着。 一个宫人进殿来。 “禀报皇后娘娘,良妃主子昨晚受惊,今早身子不爽利,命奴婢前来告罪,今儿恐怕是来不了了!” 听到这话,凤座上的人一脸担忧。 “她怀着身孕,本宫早就免了她的请安,不来也是常情。” “昨晚……可是又闹了?” 见皇后询问,那宫女再一低头,面色上,仿佛有些惊惧。 “其实……其实也无碍,就是几个宫人,一个不小心,给……给吓着了,惊扰了主子。” “原来如此。” 皇后舒了一口气。 那眼神中,满是切切的关怀。 “既然这样,你们便好生伺候着。” “你家主子怀着身孕,一切务必以子嗣为重,传令下去,若再有宫人敢惊扰,便直接打去掌刑司!” 底下人的身形一顿。 她连忙叩下两个头,颤声道: “是,奴婢领命!” 见这情形,殿中的众妃嫔,都默默地噤住声,或静坐或喝茶,大气儿也没人敢喘。 那双眼睛,落到了曹美人的身上。 触及到目光,曹氏主动起身。 她缓缓走到殿中央,对皇后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嫔妾美人曹氏,参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吉祥康泰,万事如意!” 皇后笑容可掬,隔空伸出手去,虚扶了一把。 “快起来。” “曹美人真是聪慧机敏,秀外慧中,早就听说你哥哥能干,如今本宫乍一见你,竟也喜欢得紧。” “明月!” 说着,便见明月的双手上,奉着一只朱漆描金托盘,她迈着小碎步走下台阶,躬着身子,停在了曹美人的面前。 那盘中呈放的,赫然是一块扳指! 寻常扳指用碧玉做成,而这块,用的却是红宝石,还镶嵌着九粒紫水晶!颜色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不待明月说话,曹美人连忙起身。 “嫔妾多谢皇后娘娘!” “只是嫔妾身份低微,如今才入宫侍奉,这么好的物件儿,若是戴在嫔妾的身上,怕是糟蹋了好东西……” 皇后看向她,面色十分亲和。 “你初入宫,万般都要都适应。” “这是本宫的心意,你难道还要推辞?” 闻言,她再次庄重下拜。 “嫔妾谢过娘娘!” “快起来。” 翊妃呷了一口茶,淡淡地看着她,眼中带着笑意。 “妹妹刚谢完皇后,只怕还要多谢过一回。” 话音刚落,乐月便照样上前。 这次,是一柄缠丝绿如意。 “比起皇后娘娘的东西,本宫这却是个俗物,还望妹妹莫嫌弃才好。” 一后一妃同时赏赐…… 曹美人愣了一下,饶是心中镇定,此时此刻,也不免受宠若惊。 众人亦纷纷侧目。 历来新晋妃嫔入宫,皇后赏赐是规矩,亦是心意,新人基本都得过,并不稀奇。 可这翊妃赏赐…… 她向来与世无争,与后宫的妃嫔,都只是点头之交,这次竟主动示好。 那些目光,最终,都落到了曹美人的身上。 意味深长…… 见状,曹美人连忙屈身。 “嫔妾谢过娘娘!能得娘娘的大礼,是嫔妾修来的福气。” 第一百三十五章 相见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四月二日。 殷帝在华阳殿设宴,款待外使。 赫连宇换了一身冰蓝水纹的长袖华袍,头戴麒麟白玉冠,在那腰间的袍带上,系着一根玉色胡笳。 他的面型儒雅,行走起来,更是英姿飒爽! 到殿中央,行了一个拱手礼。 “北境左贤王,赫连宇,见过殷帝,愿大殷万年康泰!” 上位者抿嘴一笑。 “王爷免礼,今日你是我大殷的贵宾,请上座。” 在大殿的两边,桌案整齐铺排,美酒佳肴,一应俱全,他手请的方向,便是左边第三个空位。 “是,谢殷帝。” 赫连宇缓缓落座,那双熙和的目光,往殿内扫了一圈,没有……还是没有…… 他的心头猛然一紧! 她怎么样了? 他抬起头,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淡淡地看了殷帝几眼,眼珠一转,开口道: “皇上,本王敬您一杯。” 殷帝粲然大笑。 他将手扫过青玉案,端起酒杯回礼:“王爷请!” 乐器奏响,乐声起。 一批舞姬缓步上殿,个个鲜衣红装,面容清丽,频频送笑,场面很是欢乐喜庆。 上头的人,只顾着大口饮酒。 赫连宇脸紧绷着,心中却焦急不已。 那左手伸向腰间,摁住了那胡笳,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右手端起酒杯,有一盏没一盏地灌。 对于殿中的一切,他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王爷……” “王爷?” “唔?” 身后的侍仆叫了两声,案前的人才反应过来。 “王爷,酒满了。” 他慌忙地看向桌案,自己一手赤着酒壶,正在不断地斟酒,酒杯溢满,酒水流出来,洒了一案,打湿了衣襟上。 “请跟随奴婢来,为您更衣。” 赫连宇歉然地笑笑。 “也好。” “皇上,本王的衣袍被酒沾湿,容我前去更衣。” 上位者点点头,又饮下一大口酒。 “王爷去便是。” 得到准许,赫连宇便跟着宫婢,从偏殿离开了,正当他跨出华阳殿时,却瞧见了一个人珈蓝。 她步履匆匆,几乎一路小跑进殿。 “这是怎么了?” 骇然惊慌中,他几乎脱口而出。 身边的婢女摇摇头。 “那是珈蓝姐姐,先帝静太妃身边的人,看她那样子,兴许是静太妃又重病了。” 他的眼皮猛然一跳! 脚下的步伐,几乎不听使唤地,便往回疾驰走去! “王爷!” “您还没换衣裳呢王爷……” 前方的人,始终不回头。 华阳殿内,歌舞已停。 珈蓝跪在大殿的中央,眼中带泪,婆娑不已,哽咽道:“奴婢求求皇上,我家娘娘……真的快不行了……” 殷帝看着下方,眼神淡淡地扫过赫连宇。 “今日使臣在场,你怎可无礼?” “来人,拖下去!” “皇上……” 大殿内,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赫连宇从案上跨过来,疾步走到殿中,面容肃整,拱手道:“皇上且慢!” “皇上既然有家事,若因本王而废,岂非本王的罪过?” 他的口中轻叹息了一声。 “自从襄阳公主和亲后,与我王夫妻恩爱,琴瑟和谐。” “不瞒皇上,本王此次前来,便是奉了我王之命,专程前来探望静太妃,了却施太妃的心愿,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 未等殷帝说话,他接着道: “不知娘娘是何症状?” “本王在北境时,闲来无聊,亦研习过医术,虽然比不得大殷的深奥,却奇在周全,听闻娘娘的病情古怪,本王斗胆请求……姑且一试。” 殷帝紧皱着眉头。 殿内阒寂。 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北境使臣这番话,岂不是嘲讽大殷的太医,医术不精? 那些目光,都暗暗地瞥向了殷帝。 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也好……” “小夏子!” “奴才在。” “你亲自带王爷前去,若是王爷碰巧,真能治好太妃的病,朕也安心。” 小夏子的眼珠一转。 “是,奴才遵旨。” 说着,他走到赫连宇的面前。 “王爷,请随奴才来。” 静安阁内。 这个地方很小。 进人殿门,迎面看见一座佛龛,下方还放着一只莲花蒲团,往左转,便能看见半弯挂起的珠帘,里头没有点蜡烛,光线有些晦暗。 珈蓝端来一只烛台,在前方引路。 “娘娘近来怕光,奴婢不敢刺激,便没点灯。” “请随奴婢来。” 走进房间里,陈设极其简单,只有几张桌案与茶几,除此之外,便只有南窗下,还煨着一只药炉。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 抬头看去,对面的花梨木雕花大床上,隔着半透的纱帘,隐约还能瞧见,里头躺着一个人,空气之中,传来微弱的气喘。 赫连宇的手在颤抖…… 他强行克制住情绪,不让人看出端倪。 “王爷请回避,奴婢先将屏风立起来”,说着,珈蓝看向小夏子,“劳烦夏公公帮忙,与奴婢去偏殿一趟。” “这……” “公公?” 珈蓝的声音中,几乎带了哭腔。 小夏子往赫连宇瞧了一眼,最终,仍旧轻叹一口气。 “那好吧。” 赫连宇静静地站着,待人走后,那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来,他几乎是趔趄着过去,伸出颤抖的手,缓缓撩开纱帘。 床榻上的人,面容枯槁而苍白。 可这张脸,却十分熟悉。 在无数个夜晚,北境的黑夜郎朗,他迎风吹笛,心中始终思念着这个人。 “金晟……” “金晟!” “赫连宇来了,这个混蛋来看你了……晟儿!” 听见呼唤,榻上的人强撑着睁开眼。 她的面色十分憔悴,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但看见来人一刹那,那面容却情难自持……她的嘴唇颤抖翕动着,眼角处,滑下了两滴滚烫的泪珠。 终究,没能说出一句话。 “公公当心!” 听到了婢女的声音,赫连宇慌忙擦拭泪水。 “你撑住……” “我这次来,一定救你逃出这牢笼,不管用任何手段!付出任何代价!” “晟儿,答应我,撑住。” 二人抬了一面木屏风进来,横亘在二人的中央。 “王爷请。” 珈蓝看着他,眼中带着强烈的期盼。 “若王爷能治好娘娘的病,奴婢愿意做牛做马,只求王爷……务必……务必要救救我家娘娘。” 小夏子在一旁见着,瞥过头去。 赫连宇急忙将人扶起。 他看着她的眼,十分认真。 “你放心,太妃娘娘的病,我一定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婢女的眼中含泪。 “多谢王爷!” “珈蓝姑娘,快别耽搁了,让王爷诊病吧,若真能救回你家娘娘,那也是造化,否则耽误了诊治,岂非罪过?” 说着,他伸手拉起了她。 珈蓝擦擦眼泪,点了点头。 “多谢公公体恤。” 丝线绵长,绑在了静太妃的手腕上。 看着床榻上的人,他的胸口处,一股阴郁的疼痛感,接连不断地阵阵传来。 “公公……夏公公!” 一个小太监匆忙找入。 小夏子有些恼怒,冷觑了他一眼,随即压低声音道:“嚷什么?静太妃娘娘在里头,若是惊扰,你有几个脑袋吃罪得起?!” “是……” 小太监对他使一个眼色,随即急忙转下头,二人便一前一后,跟着走出了殿门。 “公公,南安王到城门下了。” “皇上命您前去安排,还说……” 气急之下,小夏子踹了他一脚:“还说什么?吞吞吐吐的!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到现在才说!” 那小太监委委屈屈,哭丧着脸。 “是您不让说的嘛……” “还犟嘴!” 说着,小夏子又是一脚踢过去,那小太监一个躲闪,便将后面的话,一股脑儿地挤了出来。 “还说王爷若问诊完,就不便留下。” 小夏子的眼神,幽幽地转动了几下。 “我知道了。” “你先去回话,我这就来。” 说完,他沉吟着脸,再次走入了殿门。 第一百三十六章 虎口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王爷,劳烦您尽快。” 看小夏子的神情,赫连宇亦猜中了几分。 他看向木屏风后,床榻上躺着的人儿,依旧一动不动,呼吸微弱得让人心疼,原来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像这般活着…… 她一直骗他,说自己过得很好! 眼泪在眼眶中打滚。 “笔墨伺候。” 那双眼睛,怔怔地看向珈蓝:“你家娘娘的病,虽然很重,却也能治,只是麻烦些,需要根据病情变化,酌情更换药方。” “所以,接下来的时间,我都会在。” 说这句话时,他略微提高了声音。 他相信,她应该听到了。 珈蓝殷勤地伺候着。 “请王爷移步案边,地方简陋,还望您别介意。” 说着,她的眼神转动,不经意瞟了一眼小夏子。 赫连宇立即意会。 “以后有任何需要,可随时来鸿胪寺找我。” “是。” “奴婢代娘娘,多谢王爷!王爷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小夏子又催了一遭。 从静安阁出来,他便领着赫连宇,急匆匆地,回到华阳殿。 在殿首处,多了一个人。 那是个男子。 他身穿青底鹤纹绸袍,长发如墨,面型丰神俊朗,其中泛透着一股儒雅之气,乍一见,倒是与自己的性情,有些相似之处。 在男子的身旁,还坐着一位女子。 偌大的殿中,她令人眼前一亮! 一身寻常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头上梳着凌云发髻,步摇频频,面貌艳而不俗,雅而不淡,惊为天人! 只是…… 她竟与男子同坐,身份实在匪夷所思。 夫人?妾室? 看似都不像! 这样想着,脚步已经走到殿中央,小夏子溜在前头,朝上打了一个千儿。 “皇上,好事。” 殷帝淡然一笑。 “怎么?太妃的病,王爷能治?” 说着,那明朗的目光,瞥向了赫连宇。 小夏子猫着腰杆,一团和笑着,接连回话道: “左贤王果然医术了得!” “静太妃娘娘的病,说是还能治,只是需要多一些时日。” 听闻,龙座上的人爽朗一笑。 他举起酒杯,看向了下方的人: “既然如此,那便拜托左贤王!静太妃是前朝遗孤,亦是南安王的生母,更是我大殷的有功之人……” “若能治好太妃,朕感激不尽!” 说话间,南安王朝他看过来。 那颗焦躁的心,当即舒缓了不少。 他亦起身,朝赫连宇举起酒杯:“承蒙使臣大恩,小王感激不尽!” “王爷客气。” 南安王幼年就已入封地,即便在早年间,宫里的宴会,也都甚少参加,因此这次,二人还是第一次打照面。 “这位是?” 他看着他身边的女子,面色有些惊异。 南安王笑笑。 “这是内子。” 秦姝儿亦嘴角含笑,起身施礼。 看着下方的场景,殷帝的嘴角处,扯出了一抹冷笑,让人难以察觉。 “此次,四弟奉命回殷侍疾,朕原本也以为,静太妃她……” 他忽然讪讪住了口。 那双眼睛,落到了殷墨的身上。 “如今有左贤王在,你也可安心了。” 殷墨拱手朝上道: “此次母妃病重,多亏皇兄告知,否则臣弟即便再有孝心,也定然无法尽孝,臣弟感激皇兄!” “皇兄,臣弟敬您。” 上方的人很是和气。 “论公,你是臣朕是君;论私,太妃亦是朕的庶母,你我兄弟之间,又何必言谢?” “难得回来,便多陪陪你母妃吧。” “是,臣弟遵旨。” 歌舞又开场。 喜气洋洋的殿宇中,看似十分和谐,然而各人的心里,却都怀着鬼胎。 破釜沉舟,又能如何? 如今更是无处躲! 这样想着,殷墨朝殿中扫了一眼,对面的宫嫔中,都是新面孔,他根本不认识。就连四王府的王妃与世子,他也没印象。 “今日国宴,不知三皇兄如何没来?” “他?” 殷帝笑着摆摆手。 “你还不知道三弟那性子?出入自由,来去如风,倘若非要拘着,他反而不习惯。” 在对面的宫嫔中…… 曹美人的眼神,倒是不断往这边觑。 四王妃的目光,则时不时地,也会落到秦姝儿的身上,让人讪讪的,有些不自在。 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她的心头滋生。 末了,她怔怔地盯着她。 “母亲。” 世子景见状,暗暗地提醒。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王妃亦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即垂下头去,整理着情绪和思路 她斟下一杯酒,笑容可掬,看向了斜对面的人: “夫人好颜色,王爷亦好福气!” “妾身失礼,还望莫怪。” 其实说完这话,她自己也被惊了一跳! “好颜色……” 这话,太熟悉。 秦姝儿也连忙起身:“王妃过奖,姝儿不过寻常女子,王妃天姿国色,纵然相差几十年,也让姝儿甚是羡慕!” 四目相对。 那一刹那间,不知道为何,她的胸口,竟忽在无缘由地狂跳! “母亲?” 身旁人再次低声叫她。 她讪讪地坐下了。 世子担忧地看着她。 “母亲这是怎么了?您一向端庄持重,为何今日……却如此失态?” 面对世子的询问,她有些怔怔的。 “明轩,无碍。” “或是昨晚没睡好,所以此时……此时才会精力不济,我只是觉得,那南安王夫人的面貌……” “母亲,我很担心您。” 殷景的目光幽幽闪动。 想起昨晚的事情,她的内心深处,亦更加不安。 昨晚三更时分。 她一个人待在房中,正在整理老王妃的遗物,房顶上,忽然传来一阵瓦片的碎响。 “谁?!来人!” 刚惊叫出声,眼前忽然寒光一闪,一把利剑飞旋着疾驰刺下! 那一刻,她感受到了死亡…… “砰!” “王妃,您没事吧?” 是隐卫长安! 她将自己紧紧地护在身后,与那黑衣人厮打,断断十招之内,长安的手臂上便负了伤。 若非护卫及时赶到,后果将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她的胸口处,仍“砰砰砰”地直跳。 那双眼神,不由得往上方瞥过一眼。 这黑衣人,到底是谁? 与当初刺杀景儿的人,是不是同一个人? …… 所有这些问题,全都在脑海里纠结。 自从陈国公去世后,国公府被抄家,但这所有的灾难,就像瘟疫一般,全都转移到了四王府。 难道真是因为……隐卫令?! 她能感觉到,背后的那双手,正在逐渐地浮出水面,只是…… “皇上。” 曹青青笑看着秦姝儿,又往四王妃瞧了两眼。 “依照臣妾看,四王妃与四夫人,今日当真有缘。” “哦?” 上位者挑挑眉,颇为好奇。 “那你说,是怎么个有缘?” 曹美人含笑起身。 “皇上您仔细瞧,四王妃与四夫人,都是这世间难得的美人,恕臣妾浅薄,认为这美人,都长得很是相似。” “而她们的姓氏,还都是‘秦’。” “若这都没缘分,那什么叫缘分?” 说完,她笑盈盈地看向上方。 “嫔妾向来绕嘴习惯了,心直口快,这也是玩笑话,若有不当之处,还望皇上莫怪罪。” 此话一出…… 众人都看着王妃与南安王夫人,嘴上不言,心中却都暗暗比较着。 殷帝的眼神微眯。 “嗯……” “这细看下去,的确有些相似。” 二人都讪讪的。 不待秦姝儿开口,四王妃率先站起道: “天下的女子诸多,相似的人亦不少,这原本也不奇怪,不过我一见夫人,或许是惺惺相惜,亦像美人说的,觉得十分投缘。” 惺惺相惜…… 联想到自己的面貌,曹美人当即明白过来,这话语之中,暗藏的讥讽。 秦姝儿亦浅笑着。 “妾身蒲柳之姿,怎可比王妃的尊贵?” “哎……” 殷帝否定了她的话。 “既然四弟请旨不再娶亲,那夫人便是主母,虽然名分只有妾室,实实在在,却与正妃无异。” “不过……” 他的眼神瞥过王妃一眼。 “王妃好歹是长辈,礼法不可违。” 秦姝儿半拂身。 “是,臣妇谨记。” 第一百三十七章 摊牌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朝宴后。 因着静太妃的病,几乎每一日,赫连宇都会来走动。 南安王极其孝顺。 多年母子分离,一朝终得相聚,纵使知道是虎口狼窝,他为了这深宫的母亲,也义无反顾地来了。 这段时间,他日日守候在床榻前,衣不解带地伺候。 秦姝儿默默地跟在身后。 “王爷,您歇会儿。” “让妾身来吧。” 她伸出手去接药碗,却被对方轻轻推开。 他转过头看着她,目光淡漠而熙和,就连在言语上,听上去,亦是与往常一样温和。 “这些日子你也劳累。” “先下去休息吧,这里我来就好。” 说完,不等她回话,他便再次转过头去,不再看面前的人。 “王爷……” 身后的人傻站着,嗫嚅了半晌,看看床榻上的人,语气很是踌躇,却始终不肯离开。 “唔?” “你有事?” 她缓缓垂下头,脸颊微微涨红,像做错事情的孩子般,将手放在腰间。 那双手,局促地摩挲小腹,随即拂了拂身。 “无事……” “姝儿告退。” 临走到门口时,那双动人的美目,又回头痴望了一会儿。 那床榻边的人,始终没转过头。 “左贤王……” “赫连宇……不要杀他们……” “墨儿!” 呓语夹杂着惊喝,榻上躺着的人,勉强撑开了疲惫的眼睛,神情呆呆的,半晌才回缓过来。 “墨儿?” 他拉住了她的手,感受到一阵冰凉。 “母妃,是儿子。” “儿子回来看您了,您这些日子,一直昏昏沉沉,儿子守在您的身边。” 那病恹恹的眼眶中,猛然涌现出泪水,顺着眼角滑下。 她用力反握住他的手。 但只在刹那间,那眼中的渴望、欣慰与希望,却都化为了恐惧!颤抖不止…… “你快走!” “他想杀你,你回来做什么?” “快走,现在就走,回巴郡去……回……” 激动之余,静太妃张着嘴,正在大口地喘气! “母妃,您冷静些。” 殷墨一边为她顺气,一边低声安慰。 “您不必担心儿子,养好您自个儿的身子,就算了却儿子的心愿,否则,儿子即便隔着万水千山,也实难放心。” “殷帝,他故意的!” “他有意让我病重,引你回来,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殷墨拧紧了眉头。 “儿子明白,儿子当然明白!” “您千万好起来,才不枉儿子这一番苦心,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帝王的势力日渐强大,难道我能躲一辈子吗?” 榻上的人直看着他。 嘴里,泛起苦涩的药味儿。 “母妃放心,北境左贤王来使,王爷精通医术,经他诊断后,说您的病能治。” 说起那个人,她的心中一暖。 那苦涩的嘴角处,绽放出了一抹笑意。 她怔怔地盯着殷墨,眼神如春。 “听闻,左贤王很好?” 殷墨顿了顿,答道: “王爷器宇轩昂,身姿俊逸,又善诗书画作,通音律,外形儒雅涵养,做事利落好爽,儿子不能与之比肩。” “岂能?” “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这般好,你当……” 她忽然住了口。 面前人怔怔地看着她,期待着下文。 “当怎么?” 榻上人笑了笑,那苍白的脸色中,隐隐泛着浅浅的红润。 “无事,随口说说罢了。” “听说你……娶亲了?” 殷墨垂下头,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是,姓秦”,他略微转过头,只用侧脸对着她,“她……是个很好的姑娘。” “可是王妃?” “因出身有些不足,儿子怕朝廷通不过,便只封了夫人,但也当正妃一般看待。” 静太妃看着他。 再次开口说话时,她的语气中,则有些意味深长。 “既然不喜欢,为何要娶呢?” “不,我很喜欢!” “墨儿,别骗我,你虽从小与我分离,但你的眼神,骗不了人。” “我也爱过……一个人,若真谈论起喜欢的人,他的眼光中,会有光亮与兴奋,满足与幸福。” “可姝儿,很好。” “况且她陪伴儿子许多年,已经……耗不起了。” 静太妃闭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 “人生无常,我尚且自己做不了主,又岂能说你?” 殷墨亦沉闷下来。 许久后,他望着榻上的人,再次劝慰道: “母妃好生养病,别想太多。” 正说着,珈蓝打帘进来。 “王爷,左贤王来了。” 南安王连忙起身。 “快请进!” 说着,他放下药盏,退到了木屏风前,恭敬地等候着来人,那赫连宇走路带风,进门时还差点绊了一跤,可见十分焦急。 乍一见面…… 二人双双拱手,几乎异口同声。 “王爷安好。” “金……静太妃,不知今日可好些了?” “多谢贤王的方子,已经好了不少,贤王的大恩大德,小王没齿难忘!” “哎……” 赫连宇虚扶一把。 他盯着面前的人,神色十分温和。 “南安王不必客气,若能治好了太妃的病,也算是了却我的心愿……其实宫中太闷,不如让太妃请旨出宫,散散心,岂不是很好?” 听到这话,殷墨沉吟下来。 “小王亦想。” “只是……母妃是后宫妃嫔,这谈何容易?” “容易!” 赫连宇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斩钉截铁。 “太妃生病,是在深宫困囿多年,才染上的心病,这病说难也难,说简单更简单,我的药再灵通,也只能医治一时。” 赫连宇又凑近了些。 “与其如此,不如一劳永逸!” 殷墨颤然抬头,怔怔盯着面前的人。 “你……” “王爷这般说法,有何目的?” 赫连宇却并不转还,直接开门见山道:“我敢打包票,这是你的真实想法。” 南安王转过身去,两眼瞧着木屏风。 “小王一向忠君爱国,这才是事实。” “我知道。” 赫连宇很认真。 极其认真。 “可我等不起了,晟儿……她,亦再也等不起。” 殷墨幽幽地看着他,那眼神之中,闪烁着惶惑的光芒。 “王爷您放心,我们虽然道路不通,甚至国别相异,却实实在在,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想为她好。” 那眸中,闪着晶亮的**。 “这次,我一定……一定会救她出去!” “我爱她。” 这句话,让南安王彻底愣住!他看看面前的人,又往床榻处望一望,纵使他生来聪慧,此时此刻,脑海中也一片迷糊。 赫连宇笑笑,拍拍他的肩膀。 “以后你自会明白。” “我今日只许你一句,若你今后有难,不管因为什么,只要你身处险境,北境,当倾覆全力相助!” 他的这番话,说得极细,极轻。 但那榻上的人,却听见了。 那苍白的嘴角,抿出了一丝笑。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七弟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章台殿。 久久不来这里,殷帝倒觉得雅清了不少,铜墙铁壁上,爬山虎森森地缠绕着,让整个殿宇都凉津津的。 他踱步到案前坐下。 “都下去吧。” 四周的哑监听命,拱手躬身,默默地退下了。 殿内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待人退尽后,他走到内阁屋内,掌心中团光涌动,集聚着内力,往四周探知着人气。 无人…… 很好。 那沉郁的脸上,邪魅出一笑。 殷帝缓缓地踱步,走到墙柜边上,默默环视了一圈,随即忽然伸出手去,隔空用内气一推! “咕隆隆……” 脚踏的地面上,传来一阵震颤。 与此同时,那一面巨大的墙壁,竟然慢慢地从中间划开,自动开启出一扇门! 这是一扇,用千斤玄铁浇铸的门! 他拿起一盏烛台,沿着阶梯走下去,进入到了地牢中。 一束浅浅的光亮,消失在门口处。 沿着长长的甬道过去,壁灯的蜡烛幽微,在甬道的最末端,置放着一只铁笼,也用玄铁浇铸而成,如同殿柱般,根根挺立。 这只铁笼,沾满了整个房间。 里头,床榻、桌案等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全然是皇子的规格。 此刻,一个白衣少年,正背对他坐着。 “七弟。” 听声音,白衣少年纹丝不动。 “七弟,朕来看你。” 少年依旧不语。 从背影看去,他仿佛已经睡着,但那麒麟羊脂玉的发冠,却高傲地昂起,积蓄着恨意,正在微微地颤动。 殷帝笑了笑。 他吹熄蜡烛,站在牢笼的门前,只身席地而坐。 “别怪朕,朕也是迫不得已,只要你交出那道圣旨,免去朕的后顾之忧,朕就放了你。” “迫不得已?” “噗……” 狭小的空气中,传来一声嘲讽的轻笑,那白衣少年摇摇头,继续沉默不语。 “你明知道,那圣旨对于朕来说,是威胁……” “可我从未想过与你争斗!” 愤然间,少年猛然转过头。 他的面目依旧,带着一股翩翩少年意气,可那眼中的光,射到笼外人的身上,却像是要喷出火来! “七弟……” 良久后,他渐渐止住了气息。 “皇兄围困我这么久,难道只是……仅仅是,想拿到先帝的遗旨么?” “只要你交出来,朕便放了你。” “我信你?” 空气中,再次传来一声嗤笑。 “还记得,我是怎么被关进来的吗?” 少年猛然发颤,他此刻的声音,几乎是怒吼出来:“就是因为错信了你!否则……” “否则如何?” 笼外的人,嘴角扯出一抹笑。 “毓太贵妃还在宫里。” 听得这话,少年却收拢愤怒,哈哈大笑起来。 “实话告诉你吧,那道圣旨,其实都不在我们的手里,你不是很能耐么?噬弟灭父,恃强凌弱,你把整个大殷江山翻过来,去找啊?” “我母妃,就算死也不会给你!” “你不是很意皇位么?” “我本无意争夺,可因为你,我现在留意了!” 那双眸子盯着殷帝,带着丝丝玩味的笑意。 “你若胆敢,那就杀了我!” “否则,你将终身寝食难安,只要我活着一天,将永远是你枕边的利剑,随时会杀了你,毁灭你!” 笼外的人摇摇头。 “七弟,你偏颇了。” “你难道忘了,你的隐卫令,如今还在我的手里。” 听到这句话,那白衣男子沉默下来,半晌后,从他的口中,发出了一丝苦笑。 “她……最终还是给你了?” “她死了。” “什么?!” 少年猛然抬起头,一双眼珠直直地瞪向他,惊悸与痛楚中,带着满脸的不可置信。 “是你?你杀了她?” 殷帝沉闷不语。 他只想做一个骗局。 “混蛋!” 笼中的人翻腾起身子,一掌打在了铁柱子上,手臂震得酸麻,他整个人却浑然不觉。 “你……你怎么忍心?!” “她那般爱你,你怎么忍心……啊?!” 狭小的空间里,震动着少年的呐喊。 “我当初将戒指送给她,原想保她一世周全,却没想太过草率,被隐后发现,让她被盯上嫉恨,是我的错,都是我!” 想到那个人…… 殷帝的胸口闷闷的。 “给朕?” “朕答应你,给予你永世的荣华富贵!” “滚!” 少年瞪着他,如饿狼般,眼眶中淬出幽绿的光,一字一句道: “你最好,永远别放我出去。” “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愤怒?杀了我? 很好。 殷帝按下心头的痛楚,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脑海中,亦不断浮现出那张面容,挥之不去。 一个人只要有**,就好掌控多了。 所幸的是,自己的**,消失已久。 “半年后,朕再来。” “你好好地想一想,若是答应合作,朕会立马兑现诺言。要知道,只要朕不点头,你将会被禁锢一生。” “滚!” 暖阁内,一盏幽冥的灯光,顺着黑黢黢的台阶,拾级而上,在那灯下,照亮着一张模糊的脸。 那脸上,早已泪痕满面。 “咕隆隆……” 墙壁再次被合上了。 深夜。 四王府的后门,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嘭嘭嘭……” “快开门!” 门外,一个小厮样的男子,拉着一名头戴面纱的女子,正在轻声地叫门。 长平听见动静,连忙赶来。 “吱呀……” “你小子!怎么这会儿才来?我都叫了半天了。” 长平轻笑道:“最近府邸不太平,忙活着呢,只是没想到,你小子脚程这么快?” “那是!” “公子传唤,我喜得很!” 听到这里,长平的神情一顿。 “怎么?兄弟回来,你不高兴?” 长平垂下头,神情恹恹的。 “其实,这次的信,是我私自传给你的,公子……哦,不,世子……他并不知道。” “世子?” 这下,换长鹤惊异了。 见他对最近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长平又挑重要的事情,说了一番。 “前些日子,贼人胆大妄为,竟然敢直接袭击王妃,还好感到及时,否则后果不敢设想!” “既然你已回来,那便去见世子吧。” 长鹤暗暗点点头。 “也好。” 谢桐低垂着头,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子央阁内。 世子和王妃,正在屋中说话。 自从上次的袭击事件后,世子担忧王妃的安全,便在子央阁的暖阁内,打扫出一间屋子,供王妃安枕。 此时,二人正商议着什么。 “世子。” 听到门外的叫喊声,殷景起身走出来。 “世子,您看这是谁?” 说着,长平将长鹤往前一推!久来没见主子,长鹤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跪下去叩头。 “主子!” 殷景惊喜之下,倒吃了一惊。 “长鹤?” “你……你怎么回来了?” “公子,这个说来话长,听闻府内最近不好,奴才这才急忙赶回来,想要……想要协助世子!” 殷景朝长平瞟了一眼。 那眼神,再次落到了长鹤的身上。 “那你的……” 未等他问完,一个黑纱蒙面女子上前,在殷景面前站定了,郑重地一拜下去。 “奴婢拜见世子。” 她的言行举止,都十分文雅,同之前的谢桐,简直判若两人。 殷景微微惊异,他笑着指着长鹤。 “你小子,可以啊!” “嘿嘿嘿……” 面前的人一摸后脑勺,也憨厚地笑了。 “好了,今夜已深,你们一路劳顿,先下去休息。” 他朝女子看了一眼。 “既然你带着家眷,住下房多有不便,便在子央阁的近处,寻一间厢房住下吧。” 长鹤面满含喜,一个躬身作揖。 “是,奴才多谢世子!” 说完,便各自退下了。 殷景回到房内,躺在摇椅上摇摇晃晃,他将湘妃竹扇摊开,笼统地盖住了头。 半晌后…… 他一个翻身起来,拿开那扇子,看向了太师椅上的人。 “母亲,就这么办吧。” “若真的证实,无论好歹,总解了您心中的困惑,和……和思念。” 王妃默然应允。 一夜无眠。 第一百三十九章 换衣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第二日清晨。 王妃刚用过早膳,正半依在太师椅上喝茶。 昨晚与世子说的事情,即便已经拿定了主意,却始终徘徊在她的心头,难以释怀。 难道真的会……这么巧吗? 还是,只是偶然? 想起当日在华阳殿上,那曹美人的神情,她就觉得浑身膈应,以她的直觉来看,这个女人,真是太过精明!若真成敌,是个很难对付的主。 和她哥哥一样,聪慧之中,又带着目的性。 婢女在外敲门。 “王妃,南安王府的夫人求见,人在厅堂等待。” 听到这句话,她的眼神蓦然一动! 果然来了…… 难道,真的这么巧? 心里这样想着,她的嘴上却连声答应。 “好生照应着,我这就来。” “另外……”,她的眉头微颦,朝婢女吩咐道,“你进来……这样……” “是,奴婢知道了。” 没一会儿,王妃更衣完毕,她一边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一边沉思着脸,缓缓地往厅堂走去。 待走近门口时,忽然绽放出了笑脸。 “稀客稀客!” “夫人远来,府上照顾不周,还望夫人莫怪。” 看见来人,秦姝儿连忙起身,朝王妃拂了拂。 “王妃哪里的话,妾身已到大殷数日,只因尚未安顿下来,所以这几日一直忙着,今日才得了闲,特来拜访王妃。” 话音刚落,立即有婢女,捧了一只长锦盒进来。 秦姝儿嘴角含笑。 “巴郡之地,没什么好东西。” “数月前,夫君上山围猎,碰巧遇见一药夫,他采了一株千年野山参,硬要送予夫君,初次登门拜访,小小此礼,不成敬意。” 王妃笑盈盈地看着她。 “夫人客气。” “久闻南安王贤名,连偶遇采药之人,都能如此有爱戴之心,可见是真的。” “王妃过奖,只不过凑巧罢了。” “夫人谦虚。” 说着,婢女换了一盏热茶上来。 “哎呀!”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这就去拿毛巾,来给夫人擦拭!” 不等婢女说完,早有人拿了手巾把子,仔细地揩着衣裙。 王妃亦腾起身来。 远远看去,秦姝儿的衣襟上,已经湿了一大片,颜色甚是碍眼。 她走下来,关切地拉起她的手,左右地瞧着。 “怎么样?可烫着了?” 不等她回话,她急切地朝身旁吩咐:“快去取烫伤药膏来!” 说完,又瞪着地上的婢女。 “混账东西!” “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怎么来屋里伺候?!夫人是贵宾,若是伤了一点皮毛,你叫王府怎么交代?” “王妃恕罪,王妃恕罪……” 王妃往地上瞥过一眼。 “做事如此毛手毛脚,来人,家法伺候!” “王妃且慢,她也是无心之失……” 不等秦姝儿说话,王妃便看着她道:“夫人不必替她求情,府内的家法一向严厉,倘若这次不处罚,将来怎能服众?” 秦姝儿讪讪地住了口。 与此同时,王妃扫过一眼那湿透的地方,半颦着眉。 “夫人的衣裳弄脏了。” “若是这样走出去,叫人笑话府内失了礼数。” 说完,她兀自担忧地摇摇头。 “恰好前几日,宫里面新赏下了几匹缎子,我瞧着好看,便吩咐制作了新衣,还没来得及试穿,夫人若不介意,可前去更换。” “这……” “世子一早便外出,府上如今就我一个人,夫人的衣裙湿成这样,让王府怎么好意思呢?” 她拉起秦姝儿的手,感觉分外亲切。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秦姝儿亦推脱不得。 “是,多谢王妃。” “嫣然,你带夫人过去。” 门口便有个婢女应声,进来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夫人请。” 王妃坐在厅堂中,怔怔地看着空气。 当年的场景,一幕幕,全都浮现在了眼前。 也是这样的天。 伴随一阵阵剧痛,耳边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一声赶过一声,很是洪亮。 “恭喜夫人,是位小姐!” 产婆将孩子洗净,用襁褓包裹完整,放在了她的身边。 “孩子很漂亮……” “夫人,您抱抱她吧。” “拿走!” 那时候,自己对四王爷恨之入骨,刚生产完后,一看见这个孩子,她就想起了那张脸! 孩子的哭声更加响亮。 她掏出婴儿的小手,仔细看了一番。 “拿走……” “我不想再看见她,寻个幸福的普通家庭,将她抱出去吧!跟着我……她不会有好出路的……” 产婆还想再说什么,却最终住了口。 “哎……” 她应了一声,便抱着孩子出去了。 那哭声越来越微弱…… 生产三日后。 殷四王爷从江南巡查回来,一进府门,神情便恹恹的,不见半分喜色。 而生产的消息,却早已飞鸽传书。 一个好事的婆子上前。 “王爷,夫人生了,是位小姐。” “唔。” 他头也不抬,只静静地往里面走去。 “可是……生下来,便已经夭折……” “唔。” 但他的神情上,却浮现出了半分喜色,一把抓住了那传话的婆子,瞪着眼道:“可当真?” 婆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他。 “……当……当真。” “好,那就好!” 说话的人,仿佛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算过时间,在怀孕的那两个月,先帝去行宫避寒,她根本就没有入宫。 这个孩子,是四老王爷亲生的。 可就因为是这样,她才更加恨! 她恨这个男人! 他曾经将她捧在手心儿里,却没有勇气护住她,还让她承受冷漠与冤屈!尤是这样,他竟然还……还嫌弃她的孩子? 那个男子,竟然希望孩子死! 他又有什么资格?! 不知不觉地,两行泪水,已从她的脸上滑下来。 “王妃……” “王妃?” 听得有人呼唤,她这才从怔忡中醒过来,掏出锦帕,擦拭了脸上的泪水。 秦姝儿更衣完毕。 她疑惑地看着王妃,有些局促不安。 “您这是……怎么了?” “王妃放心,今日的事情,都是意外。” 想起南安王,她的心中更加不安,今日头一次单独出门,便惹下这么大的篓子,他会不会更加讨厌? 王妃用锦帕掩住脸,笑笑道: “无碍,只是恰好……想起了一些前尘往事罢了,唉,人老了,就是这点不中用,什么都爱哭……” 秦姝儿连忙道: “您可别这么说。” “倘若您都说老,那等到将来,我估摸着得哭街去!” 这话,把二人都逗笑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又闲聊了许多,秦姝儿这才起身告辞。 第一百四十章 泄露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夜晚。 世子与王妃,正坐在暖阁里,漫饮着茶。 茶香氤氲着雾气,王妃的脸上,亦是一片雪亮的泪光。 “母亲,您看清楚了?” 王妃点点头。 “嫣然是伺候大世子的人,她做事向来稳妥,一向令人放心。” “趁为姝儿换衣时,她仔细地瞧过,那左臂边的腋下方,确实有一块红色的瘢痕!和她出生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刷……” 世子收了扇子,震惊之中,带着复杂的情绪。 “那这么说……” “如今的南安王夫人,就是……” 王妃怔怔地看着他,默默点点头。 “没错。” “她是你……是你同母异父的亲妹妹啊!” “可……” 他揉揉额头,猛呷了一口茶。 “那这样看来,她与南安王,岂不是……堂兄妹?!” 王妃不答话,只是捂着脸哭。 “罪孽!都是罪孽!老天,我们造下的孽,为什么要让孩子去偿还?!我宁愿,当初我死了……我宁愿我死了……” 世子定了定神,才道: “母亲您别慌。” “其实堂兄妹……唉!如今她已嫁给南安王,木已成舟,我们还能怎么办?” 子央阁里,传来哀哀的哭声。 “没想到,当初我有意将她送走,可最终,她还是……没能逃脱厄运!” “也许……” 世子的脑海中,闪过一些话。 “也许,这件事,并没有咱们想象的复杂。” 殷景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盯着王妃。 “我的隐卫,最近探听到一点儿风声……那静太妃,与北境的使臣,仿佛有一些不明了的瓜葛。” “什么?” 听到这话,王妃止住了哭泣。 “母亲难到没发现,那南安王,与其他几位王爷,长得不怎么像么?” “殷帝、邶安王,还有……我,虽然性格迥异,长相却有相似之处。” “可南安王……” 他拧紧了眉头,在反复地思忖。 “儿子总觉得怪异。” “那日在国宴上,那个曹美人直言说,你和南安王夫人相似,儿子当时便留意到,南安王与北境王,竟也有几分雷同!” 王妃叹了口气,拧着眉头道: “这我倒没注意……” “不过他们的作风,倒是在同一处。” “那静太妃,是前朝大梁的公主,身份特殊,因着这个,南安王还在幼年时,先帝便封王辖地,将他送出殷城,这么多年过去……” 她看向殷景,神色十分疑惑。 “长相有变,也未可知。” 面前人亦点点头。 “儿子亦只是猜测。” 烛光熹微,夜风吹动,廊道上的风铃,发出清灵灵的脆响。 西厢房内。 一名女子站在铜镜前,正麻利地穿衣裳,在她的身上,正套着一件夜行衣,用面罩遮住了脸,眼神十分警惕。 长鹤坐在榻上。 他时不时地,往女子的身上觑。 “你若真想你母亲,我知道他们住在哪儿,你武功不高,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谢桐摘下面罩,转过头,朝他做了一个鬼脸。 “哇~~~” “好啦!别闹,我跟你说认真的。” “我知道……” 女子撇撇嘴,一脸认真地望着他。 “我也是认真的!” “你的责任是保卫王府,要跟我走了,世子有事怎么办?” 说着,她笑着摆摆手。 “没事,你放心吧,如今大殷城管制严格,就算在郊外,也没人敢打劫,我去瞧瞧就回来!” 长鹤依然很担心。 “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嘛!” 女子迅速跑过来,朝他的脸上吧唧一口,嬉笑道:“乖,好好在家呆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洗白白哦!” 男子垂头丧气。 “好……我是颗望妻石……” “还盼望呀,娘子你早些归来!” “放心!” “吱呀……” 面前的人,眨眼间便消失了。 殷城以西三十里的地方,有一处三进三出的府门独院,前尚书令谢应天,被朝廷罢官后,便一直住在这里。 夜色朦胧,人声静谧。 那府门前,还挂着两盏六角绢纱灯笼,发出幽暗的光亮,在风中幽幽地摆动。 “快,这里,还有这里!” “多倒点儿。” 后院里,传来杂沓而细微的脚步声,她的鼻子耸了耸。 空气中,有一股浓烈的油味儿。 “好家伙!竟然想烧人家院子!” 她的眼珠一转,看准了那指挥的黑衣人,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匕首,悄悄地,绕到了她的后面。 匕首的寒光一闪! “谁?!” “别动!” 随着一声低喝,她从背后钳住她的腰,将匕首抵在了她的脖颈上。 “要敢动一下,我便杀了你。” “叫他们都停下来!” 女子浑身颤抖,却只是不开口。 “怎么?” 谢桐将匕首逼近了些。 鼻尖传来血腥味。 女子吃了一痛,这才轻声开口道:“都停下来,快停下来……” “大声点儿!” “停下来!” “让他们自己吼出来,快!若慢了一刻,我便让你血溅当场。” 于是…… 在谢府的后院,一群深夜悄悄放火烧房的人,此时此刻,却都像是疯了一般,都在大声地呼救。 院中灯起。 谢桐看了看手上的匕首,厉声喝道:“跟我走,不许出声!” 说着,她一把扯掉了对方的面纱。 “是你?” 这人她认得,正是曹府庶女曹青青的侍婢。 未出阁前,自己一度与曹青青交好,曹青青倾心于谢枫,对自己也百般讨好,千算万算,都想进谢府的门。 可惜……谢夫人实在太精明! 那今日这般,便是要报仇咯? 谢桐的眉间一凝。 “你来干什么?说!” 曹青青素来精明,连她身边的丫头,也都带着几分狡猾。 此刻,这婢女亦认出了谢桐。 她却惊恐地瞪大了眼。 “你……你不是死了吗?不是得瘟疫死了吗?你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当然是人。” “可你,做的确实鬼事!” 谢桐的眼色一横,直逼着她: “前方便是浔阳江,你要再不说,我便将你杀了,扔到水里去喂鱼!江水顺水而流,想必嘛……也没人会知道。” 那婢女怕了。 “别……我说。” “我家主子,我家主子派我来,烧了谢府,以报当初被辱之仇。” “呵……” 她冷笑一声。 “别用鬼话来糊弄我,你主子是个庶女,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是看嫡夫人脸色,哪里有这个闲钱?” “方才那些人和东西,破费不少吧?” “奴婢没说谎!” “我家公子入朝做官,如今已经是侍郎之位,我家主子,也已是宫里的曹美人……” “曹美人?” 谢桐暗暗思忖。 “这个称呼,好像在哪里听过……” 思虑起来,她的手上就放松许多。 “啊……” 趁其不备,那婢女狠狠咬了她一口,便一溜烟地逃走了。 眼见着追不上,她跺了跺脚。 “坏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铺垫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婢女逃逸后。 一时间,谢桐十分慌乱。 她自己不仅“死而复生”,而且还与世子解除婚约,嫁了一个王府的下人,这所有的事情,算起来,可都是欺君之罪! 可曹青青,竟然进了宫? 想到她那个性情,那份儿聪明度,她就有些害怕。 “算了算了,先回去再说吧!” 这样想着,她将匕首一藏,便再次飞奔着,往四王府的方向赶去。 殷宫内。 紫薇阁的主殿中。 一名黑衣人偷偷掀开窗棂,“刷”的一下滚进来,带起一阵夜风,连着榻边的烛光,也呼啦闪动了一下。 “谁?” 曹美人正在榻上看书,此刻被惊了一跳。 “娘娘莫怕……” “是我。” 说着,黑衣人一把拉下了面罩,直直地跪在殿中央,在她的脖子处,还流着两行鲜血。 “怎么?你受伤了?” “遇到了何事?” 地上人伸出手,摸了摸冰凉的脖颈,手上呈现出一抹殷红,她这才感觉到疼痛。 “回主子,是谢桐。” “谢桐?” 榻上人的眼神幽眯,拧紧了眉头。 “她当初嫁入王府,不是早死了吗?” “你会不会看错了?!” 婢女垂下头去。 “主子,奴婢绝对没看错,真是她,奴婢带着人,正在后院行事,却没想被她偷袭,这才着了道!” “所以……事情没办成?” 听着这语气,婢女将头垂得更低。 “……是……” “不过主子放心,奴婢下次一定办好……” “还有什么下次!” 曹美人一声低喝,手指压在榻沿上,在不住地颤抖,咬牙道: “既然被她发现,你已然暴露了身份。” “本宫……还留着你做什么?!” 地上人面色惊恐,连连地叩头。 “主子恕罪,主子恕罪……” “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保证,保证会做得很好!” 窗棂边,一阵冷风吹进来。 殿中的两个人,都打了个寒噤。 曹美人倏然平了气,一双精明的眼神,微微地转动了几下。 “好了,你起来吧。” “这件事是**,不能怪你,本宫方才一时情急,你别介意,只不过……” 她的手掌捏成了一团。 “谢桐已经是死鬼,怎么还会活着?一个大家闺秀,她丝毫不会武功,还能够偷袭你?你找人,务必将这件事情查清楚!” “是……” “奴婢这次,定不辱命!” 上方的眼睛,往她脖子上觑了一眼。 “你受伤了。” “……” “药柜里有药膏,你自己去拿,下去歇息吧。” 地上人小心翼翼地,抬头瞧了她一眼,随即再次埋下头。 “多谢主子。” “奴婢……告退。” 四王府内。 谢桐从房檐上,一路溜进了西边的厢房。 房间里,还亮着微弱的烛光。 “呼……” 一股冷风顺着门吹进来。 长鹤正要从榻上腾起,耳边处,却传来了女子的声音。 “别怕,是我。” 听见是谢桐,长鹤更是一个踢蹬起身,用温暖的身子,牢牢地将她包裹起来。 “外头冷,可是冻坏了?” “怎么只去了这么一会儿……” 怀中的人伸出双手,放在嘴边哈了哈气,随即趁男子不注意,一下伸进了他的衣裳中! “哇!好冷!” 嘴上虽然惊叫着,他却没半点动作,只任凭她烤。 半晌后。 怀中的人,忽然叹了一口气。 “长鹤,我……我好像,闯祸了……” 男子眼珠一动,变得很是警觉。 “怎么?” 随即,她便在谢府看见有人放火,碰见曹青青婢女的事情,全部讲了出来。 长鹤在房中缓缓踱步。 他将双臂抄在袖中,面色沉吟。 “这曹家我以前知道,根基尚浅,门第清净,是官吏中的新贵,当初并不十分起眼,只是风水轮流转,没想到,竟然爬这么快……” 说到这里,谢桐连忙抢话: “那曹青青,还曾经同我交好。” 说着,她把当初在闺中时,曹氏讨好她,又接连被谢母侮辱的事情,全一并道出来。 “可谢府即便被革职,家族根基尚在。” “曹氏一个小小的美人,也敢这般猖狂?” 谢桐亦陷入了沉思。 “依照我对她的了解……” “唉!” “她的心思阴沉细腻,又分外能放低身份,甜嘴辣心肠,为人两面三刀,却很是理智,只要她看准的东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长鹤摇摇头,亦拧紧了眉头。 “这就很难说……” “不过……既然牵扯到宫中,那事情太大,待我明日禀报世子。” 面前人看着他,点了点头。 “也好。” 门外的廊道上,刮过一阵强风。 “榻上暖和了,你快去睡吧。” “哦。” 没多久,这房间里,便响起了轻微的呼吸声,长鹤坐在豆灯下,却兀自思忖着。 霜凝瓦冷,一夜难眠。 第二日一早,殷宫内。 这些日子,每每去凤栖阁请安后,曹美人都跟着良妃,无论刮风下雨,都得前去琼华殿里,坐上一坐。 殿内的花几上,放置着几盆富贵籽。 颜色殷艳鲜红,甚是喜庆。 “良妃娘娘这几日,睡眠还好?” 对面的人笑笑。 她端起茶几上的热茶,轻呷了一口。 “借妹妹吉言,这富贵籽,当真宁神静气,有驱魔辟邪之效呢,本宫近来安枕了不少。” “哪里是嫔妾的功劳。” 那双眼睛,缓缓对上了良妃的眸子。 “是吉人自有天相,娘娘身怀龙胎,福泽深厚,自然能够永葆万年。” 正说着,小夏子进殿来。 他朝二位主子,分别打了一个千儿。 “奴才给二位主子请安。” 良妃的嘴角含笑。 “公公前来,所为了何事?” “回良妃娘娘的话,皇上今晚传召曹美人侍寝,奴才找了一圈儿,才知道美人……来了娘娘这里。” 只刹那间。 那脸上的笑意,猛然沉入潭底。 “恭喜曹妹妹了。” “既然是皇上传召……” 没等她说完,曹美人笑着站起身,朝小夏子拂了拂: “多谢皇上垂爱,只是嫔妾的身子不适,昨日便有些咳嗽”,她瞟了一眼良妃,“经过太医诊断治疗,虽然已无大碍,却并不便侍寝。” “还望公公见谅,转达嫔妾的歉意。” 听到“咳嗽”二字时,良妃掩了掩嘴。 但随即,却又放了下来。 小夏子讪讪地笑着。 “既然是这样,那奴才便去回话,还请曹美人保重身子。” 说着,他往地上,又打了两个千儿。 “奴才告退!” 待人走后。 曹美人又缓缓地坐回去。 良妃淡淡地看着她,眼神很是复杂。 “美人咳疾刚愈,这样外出走动,若再次染上了风寒,怕是更不好?” 座椅上的人笑笑。 她的神情一气呵成,不带半点卡顿,当真是宠辱不惊。 “让娘娘见笑。” “嫔妾说过,琼华殿是福地,能来这里走一走,再难的病,也只会好得更快,哪里还会加重病情呢?” “福地?” 良妃淡淡地笑笑。 那眼中的一汪深潭,浮动着一丝涟漪,但比起方才来,神情却活泛了不少。 “闹鬼的地方,也能算福地?” “要有龙气儿,那才算呢!” “是,娘娘所言,嫔妾自然明白,嫔妾先行告退。” 话刚落音,她往榻上人拂了拂。 刚出宫门外。 曹美人的婢女左右瞧瞧,见四下无人,才怯怯地问道: “主子,咱们这样巴结良妃,若是落在众人眼里,就会认为咱们追随良妃,成为了良妃的人,这样一来,岂不是得罪的人更多?” “呵呵……” 曹美人觑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算你聪明!” “我如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说完,她幽幽道: “再过几个月,良妃便能生产,我还得写信给哥哥,让他多加一把力气,助我一臂之力!” 第一百四十二章 薨逝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深夜。 琼华宫的门前,帝辇缓缓地落下。 良妃撑着身子,早就已经在主殿外等候,看见殷帝到来,她便半屈着身子,行了一个礼。 “臣妾恭迎皇上。” “爱妃快起来。” “你还怀着身子,怎么受得住这样的寒风?若是下次,你在殿内等朕便好。” 说着,他解下身上的披风,亲手为她系上了。 良妃顿时笑靥如花。 “臣妾多谢皇上。” “能等皇上,这是臣妾的荣幸,臣妾十分珍惜这份荣幸……” 说着,她的眼眶中,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好了……” “朕这几日国事繁忙,没来得及过来看你,今日才得了空闲,这不赶着就来了嘛?” 良妃抬起头,脸上浮现出笑意。 二人相拥着,朝殿内走去了。 紫薇阁内。 曹美人半躺在榻上,手上捧着一卷字帖,正在细细品鉴,。 她指甲上的护金还没脱去,一根手指伸出来,吊在榻沿边,随着字体的笔迹划着。 婢女端上来一碗参汤。 “主子,奴婢有些想不通……” “怎么?” 榻上的人斜过眼神,淡淡瞟了她一眼。 “宫中人人都说,君恩如宝,既然您得皇上宠爱,为何却……却偏偏要将皇上,拱手让给他人呢?” “你指良妃?” 婢女默然垂手。 曹美人的脸上,始终无表情。 “你只知道君恩似宝,可听过君恩如水?” 她放下手上的字帖,端起参汤漫饮着。 “此时此刻,皇上待我固然好,但这一切,也只不过是因为,哥哥在前朝办事得力的缘故,加上我会揣度圣心,每每顺意。” 婢女急忙逢迎道: “那也是主子的能耐,若换了旁人,纵然得到这样的好机会,只怕也抓不住!” 榻上人嗤笑一声。 可随即,她却正了脸色。 “可要想胜,就必须懂得自保,君恩宠爱,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计。” “前段时间里,因着我的身份,加上一后一妃的赏赐,我已经惹人非议,倘若依附着良妃,那这鳌头,便就是她。” “况且……” 她的眼神中,划过一丝媚笑。 “男人嘛,当然是越得不到,越想要,我可不想那么快,就成为皇上口中的剩菜!” 婢女默然不语。 “让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还没消息。” 听得这句话,曹美人的脸色一凌,撩起身旁的字帖,劈头便砸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 “就这点儿事情,还要等这么久?!” 婢女额头上吃疼,连忙跪下。 “主子恕罪!” “最近殷四王府防范森严,连下人们,也都……也都鲜少出门,还望主子能……能多给奴婢一点时间。” 曹美人冷哼一声,眼珠幽幽转动。 当初华阳殿的一幕,在脑海中闪过! “殷四王妃,南安王夫人……” 她在喃喃自语。 “你过来。” 婢女有些瑟瑟发抖。 “你明日出宫,将这话带给哥哥,让他务必派人查清楚,这个秦姝儿嫁给南安王前,到底是个什么身世?” “是。” 那嘴角处,显现出一抹冷笑。 “真是妙啊……” “倘若能握住这把柄,那以后,这个四王府,可就好操控多了!” 婢女连声答应着。 静安阁里。 因为赫连宇的精心调养,加上南安王的悉心照顾,静太妃的病情,这几日缓和了不少。 此刻,珈蓝端着药盏,在一旁伺候着。 “娘娘安心。” “如今王爷已经归来,又有左贤王坐镇,十分周全,这次一定会没事的。” 静太妃嗫嚅了两下,从鼻中呼出一口气。 “殷帝多疑善谋,本宫只是怕……” “唉!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要对他们父……不利!” “咳咳……” 珈蓝连忙起,为她抚顺了胸口。 “主子您放宽心,左贤王经过无数的争斗,论经验,论手段,都不在皇上之下。” 听到这句话,她才半垂下眼皮。 “这副身躯,对于他们都是拖累……拖累……” “还不如,早死了的好!” “娘娘……” 珈蓝俯下身子抱住她,心中一疼,眼中已经呛出了泪花,哽咽道: “咱们已经等了这么多年,日日盼着他们来,眼见您的愿望就要实现,难道这最后一步,您要放弃么?” “主子,您答应奴婢……” 她含泪附在静太妃耳边,轻声道: “为了两位王爷,咱们再等一等,啊?” 榻上人闭上了眼,从两端的眼角处,滑下两滴泪珠。 她想自由。 等了盼了一辈子,做梦都想去宫外看一看,可匆匆一生过去,没想到,身子与年华,原来这么不禁摧残。 墨儿……还有他…… 他定会护他周全的吧。 可只要自己活着,那对于他们来说,就始终是一个累赘,一个拖累!一个殷帝的把柄! 如今既然还能,也应当知足,不是吗? 屋内传来了一声轻叹。 床榻边的烛光,轻轻地摇曳着。 第二日清晨。 偏僻的静安阁内,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呼喊声,珈蓝趴在静太妃的身上,不住地哀哀呼唤。 地上,是跌落的药汁与瓷盏。 “娘娘!” “娘娘您醒醒……娘娘啊……” “快去叫王爷、左贤王,快去!” “您醒醒……看看珈蓝,睁开眼看看我啊……” …… 静安阁内,一阵嘶嚎声传来,霎时间,痛哭声响成了一片,仿佛要将阖宫都震动,在这阒寂的西面,格外的响亮。 承德五年四月十三日。 静安阁太妃殁,终年四十三岁,追封为“静皇太贵妃”。 昭告六宫,扶哀恸哭。 华阳殿。 小夏子上殿来,见主子愣愣的,似乎在思虑什么,便不敢冒昧。 他连忙垂下头,将声音放得极轻。 “皇上……” “内廷总管钱同斯求见。” 被这么一唤,殷帝才反应过来,他只感觉,胸口异常的沉重,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看向说话的人。 “内廷?何事?” “回皇上的话,是静太贵妃的梓宫……” 他略微挺直了身板。 “如今天儿逐渐炎热,若按照往常的日子,停放七七四十九日,怕是不妥,所以内廷特来请示。” 空气沉默。 殷帝那双明朗的眼珠,呆滞地看着前方。 许久后,他才淡淡地开口。 “南安王的意思呢?” “王爷的意思,是想带回巴郡安葬,以尽孝道。” 他的目光,“刷”地一闪而过。 “回巴郡?” “哼……也倒难为他,想得周全!找这个借口离殷,那朕的一番心思,可就白费了!” 小夏子连忙垂下头。 “传令下去……” “静太妃生前侍奉先帝,诞育皇子,维稳大梁朝臣,助力大殷开朝盛世,有“功”,特赐迁入皇陵,葬在太后的身边。” 小夏子的肩头一抖,猛然抬起头来。 “皇上……” “怎么?” 对上殷帝的眸子,他又瑟缩了回去。 “奴才这就去传话!” 脚步声匆匆离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下葬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得知旨意后,南安王连上三道请安折子,跪在华阳殿外求见。 “嘭!” 青玉案上的奏折,被悉数砸在了地上。 殷帝勃然大怒! 他指着一旁的小夏子,大声呵斥道: “你去问他,朕不计前嫌,让他的母妃迁入皇陵,还赐予这无上荣光,他有什么好计较的?啊?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去,你去问他!” 小夏子早已跪在地上,手心儿里头,紧紧地捏着一把汗水。 阖殿的宫人都纷纷跪下。 “皇上息怒!” “叫人……去……去问一问他!” “咳咳!” 猛然间,殷帝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随即下一刻,他颤然地,往后一个连连退步,猛然跌坐在了龙椅上。 “皇上!” “快……传太医……” 小夏子见状,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去扶着。 殿门外,南安王正跪青地砖上。 听着殿内的动静,又见太医纷纷匆忙入内,他亦有些慌神,想要进去,却又没旨意。 正在此时,珈蓝忙赶了过来。 一看见跪在地上的王爷,她急切道: “王爷,奴婢听说,皇上为了您震怒,您听奴婢一句劝,先别跪着了,快回去吧,不然更惹得皇上生气。” “这枉顾君上的罪名,您可担待不起……” 地上的人,依旧纹丝不动。 “王爷!” “您就算不为自个儿想,也要为夫人,和……和故去的娘娘着想。” 提起“娘娘”二字,她再次哽咽住了。 耳边的声音,猛然压低。 “王爷安心,奴婢有法子。” 听得这句话,地上的人才抬起头来,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自信目光,不像是说谎。 “当真?” 珈蓝认真地点点头。 他这才缓缓地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膝盖已经麻木,站起时,还险些滑倒…… “王爷小心!” 珈蓝牢牢扶住了他。 华阳殿的暖阁内,已经忙得人仰马翻!殿中的太医跪了一大片,几双眼睛盯着龙榻,都束手无策。 夜幕降临时。 殷帝逐渐苏醒过来。 “人呢?” 听到声音,小夏子连忙上前去,抬起衣袖来,胡乱地擦了一把脸。 “皇上……皇上您醒了。” “您可算醒了,可吓死奴才了!” 见那满脸的泪水,榻上的人白了他一眼。 “外面的人呢?” 揣度着主子的语气,他立马反应过来,躬着腰杆道:“回主子的话,南安王一早就走了。” 殷帝的脸上,立马浮现出了笑容。 他又重重地躺了回去。 “皇上,太医们都在外间候着,可要传召进来,给您再瞧瞧?” 榻上人摆摆手。 “不必。” “让他们全部回去吧。” “对了……让章太医开几副药方,命内廷每日细细熬了,送到华阳殿来,给它喝就够了。” 他扬手指了指花几。 小夏子当即回意。 “是,奴才领命。” 本来还想问一问,静太妃梓宫的事儿,可联想到方才的场景,他的嘴唇嗫嚅两下,却讪讪地没开口。 华阳殿,又恢复了清净。 静安堂。 这里本就凄清慌僻,如今梓宫在殿,缟素漫漫,远远地看起来,竟然如同鬼屋,分外地渗人。 可南安王却并不悲伤。 他拧紧眉头,正在暖殿内,来来回回地踱步,很是焦躁。 “不行!” “这法子太过冒险,如若被发现,或是出现意外,那岂不是……” “王爷!” 珈蓝的声音在打颤。 她的眼中,尽是哀求。 “王爷您想,梓宫下葬,还有谁会查检?” “阖宫上下,纵使是皇后,也没这份儿全力,皇上就算多疑,也总会顾忌着满朝文武百官,和他的后世清誉啊!” “可……” 南安王摇摇头。 “这样,总归太过冒险。” “可咱们如今,已经无路可走。” “那也不行!” 珈蓝走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王爷,咱们如今是与虎谋皮,若不顺着他的意思,如何能成?王爷,我知道您心善,可凡事,有舍才有得。” “况且,奴婢说过了,无人会查。” 南安王仍旧游移不定。 他不停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眼神幽幽地半眯着。 珈蓝哀哀求道: “若再不将主子救出来,她便会因饥渴而亡,今儿已经是第五天了,王爷……” 男子的胸口一跳! 第五天了……第五天了…… “是啊,第五天了……” 茫然间,他仿佛下定了决心。 “我这次回来,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不惜任何代价,救出母妃……可如今,一旦事情泄露,母妃……母妃却必死无疑!” 婢女看着他,眼中带泪,却很是自信。 “不会的,您信奴婢一回。” “奴婢保证,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房中静谧。 他摸着自己的心跳,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呼吸。 四月二十日。 南安王主动请旨,将静太妃的梓宫迁入皇陵,下葬安寝。 二日后,起棺出宫。 起棺礼,由内廷筹备,礼部协助,帝后观望,安王与邶安王在场,共同主持起灵。 “起!” 随着一声令下,厚重的棺椁离了地。 不远处的超然台上,殷帝和皇后正站着,他冷眼看着下方的场景,不断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 忽然间,他幽眯了一下眼。 “停下来!” 小夏子在一边站着,听到这句话,明显愣了一下。 “皇上,这?” “起灵的棺椁,按照祖制,在到达陵墓前,是不能停下的,否则便会……” “停下来!” 他幽幽地吐出第二遍话。 小夏子一低头,匆匆地下台去,略微踌躇后,还是硬生生地上前,拦住了那厚重棺椁。 他往地上打了一个千儿。 “请留步。” 众人皆是一顿! 邶安王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南安王的眉头微皱。 “怎么?” “作古的人,难道还不肯放过?自古起灵出宫,就没有中途放下之理,大监这是想做什么?” 纵使小夏子是,此刻也急出了一身冷汗。 “王爷误会。” “奴才并非要故意拦截,只是……” “只是朕怀疑,这棺椁中,根本就是空的!” 一言既出,众人惊悸! 刹那间,南安王的神色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慌乱!他握紧了拳头,脸色沉郁得可怕。 殷帝迎面走来。 “怎么?四弟,朕猜测得有错吗?” 南安王却忽然笑了。 他走上前去,躬身行了一个礼。 “臣弟见过皇兄。” “恕臣素来知道皇兄疑心,但没想到,竟然能到这个地步……” “这棺椁之中,她受了几十年的折磨,如今人已经不在,臣弟也答应迁葬皇陵,不让您为难,难道皇兄,还要让她魂魄不宁么?!” 话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怒气。 殷帝的神色冰冷。 那嘴唇,紧紧地抿着,扯出了一丝冷笑。 “朕只想看看。” “一眼便好,若是太贵妃真在里面,朕答应,不会再追究。” 两滴豆大的汗水,从南安王的额上滑下。 两双手指,捏得“格格”作响。 “你……” “皇上,你当真,要逼臣么?” 他的额头上,当即青筋暴起! “你枉顾人伦纲常!就算我母妃再不得宠,她也是前朝的公主,今朝的太贵妃!皇上就算要清算臣,也得看场合……” 那双眼睛,暴如猛兽,利如针尖。 他狠狠盯着对方的身影,仿佛随时会打上去。 “你虽身为君王,欺辱太狠,就不怕遭报应吗?!” “大胆!” 殷帝一声呵令,众人纷纷跪下。 只有邶安王,还抱剑伫立,眼神依旧无比冷漠,淡淡地看着面前的闹剧。 第一百四十四章 离宫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无人敢上前说话。 户部的人抬抬头,他瞟了殷帝一眼,随即垂下头去,俨然闭紧了嘴。 “难道你敢抗旨?” 那双暴烈的眼珠,回逼视着南安王。 “朕命令你,打开!” 空气寂静。 气氛已经冰冷到极点。 纵使身处四月艳阳下,暖风缓缓吹拂,在场所有的人,也都如坠雪窖当中。 南安王的掌心中,真气正在剧烈地涌动…… 关键时刻,邶安王抱剑上前。 “皇上!” “此棺椁臣细细查检过,却是没有任何端倪。” 他抬头看看天,道,“时辰已不早,若是耽误了好时候,只怕太妃娘娘的魂魄……难安。” 殷帝转过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但那脚步,却依旧朝前走去。 “皇上!” 邶安王意图上前阻挡。 “怎么?连你也要与朕作对?” 那双淡淡的眼神,依旧面无表情。 “难道皇上信不过臣?” 殷帝的嘴角,扯过一丝冷笑。 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朕信得过你的人,却信不过你的心,自古忠情难两全,朕答应你的,不会食言。” 话音刚毕,他忽然脸色一沉,大喝道: “给朕打开!” 几乎与此同时,南安王掌心之中,杀气俱现! “四弟!” 千钧一发的时刻,殷夙一道青影闪现,以极快的速度,位移到他的身旁,将他制止住了。 他的眼中,爆发出无限的恨意。 “如今连你,也甘愿成为他的走狗?!” “哈哈哈……” “曾经无比高冷孤傲的三皇子啊!” “哈哈哈……邶安王爷……” “你同我这南安王,有什么区别?一样是傀儡,一样是砧板上的鱼肉!连自己的母妃,你都保护不了!” 殷夙默然不语。 但他那钳人的手,却猛然捏紧! “你……” “闭嘴!” 那抿紧的唇中,狠狠地吐出了两个字。 随即,空气中传来开棺之声。 南安王紧闭双目。 他在等待着判决,那最终的结局。 既然他不放过,那他,也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这么多年,纵然拼出这一条命,那又如何?! 棺椁层层地被剥开,很快,就是最后一层! 空气静谧。 死亡的静谧。 他似乎听见,耳边呼呼的,有寒风吹过…… …… 半晌后。 殷帝终于走过来,紧拧着眉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哼!” 一行人拂袖离去。 南安王怔怔的,他疑惑地走到棺椁旁,往里看时,却看见里头躺着一个人!那面容,分明是装扮后的静太妃! 可明明昨晚,母妃才被运出了宫? 那这个人,又是谁? 礼部的人过来,垂着头道: “王爷,落棺了。” “劳烦您……您让让。” 南安王看过他一眼,神情愣愣的,从方才的情景中,还没有回过神来。 怎么会?怎么会? 饶是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为何会有两个母妃出现。 难道是……殷帝的计谋? 可从方才的一幕看…… 不可能! 这样想着,不觉间,车马已经出城。 那皇陵,就在西郊阴山下,三十里地的石林中。九曲回肠,机关阵布,犹如走在迷宫之中。 “两位王爷,前方便是。” 户部从锦匣中,取出了宫陵的建造图。 这锦匣的呈五方形,用千年玄铁铸成,又采用上古的墨家机关道,看押能工巧匠,炼制成独一无二的机关,钥匙一共有三把。 一把存于三公,一把放在殷帝的身上,一把存档在户部。 三把钥匙同时开启,匣子才能打开。 倘若强行开启…… 锦匣便会和里头的图纸,一同焚毁! 而此时,另外代表皇权的钥匙,便放在邶安王的身上。 “轰隆隆……” 开匣,寻道,探路,落棺。 一气呵成! 待棺椁落葬后…… 不知道为何,殷墨的心中,总有一股隐隐的不安,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敢表现出来。 他瞥过一眼殷夙。 “你可否满意?” “我实在想不通,当初那般高傲的你,怎会甘心去给他卖命?!” 殷夙冷面不语。 好一会儿后,他的嘴唇才缓缓翕动,吐出来了两句话。 “人各有志,我没害你。” “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南安王后退了两步,兀自喃喃着。 “是啊,我又怎能怪你呢?我们生来就不同……你亦从未害过我。” 一行人,缓缓地朝外走去。 “轰隆隆……” 随着机关的剧烈响动,陵墓的大门,被紧紧地合上了。 远远地看去,那道门,就是一座山。 殷宫外。 户部侍郎一个打躬作揖,低下身子道:“二位王爷,事情已经办妥,臣先告辞。” “告辞。” 南安王怔怔盯着那背影,嘴角一抿。 “这个侍郎,看起来很年轻?” 殷夙的目光,亦朝那方向看去。 “这人姓曹,他妹妹,便是后宫中的曹美人”,他的眼光一闪,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个女人,貌似……对你夫人有些感兴趣。” “哦?” 等南安王再次抬头时,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而他的脑海中,还在思忖着他的话。 “曹美人?姝儿?” 殷城东郊,五十里地。 一辆马车正在道路上疾驰,扬起一地烟尘,绝尘而去。 在马车中,躺着一位脸色苍白的妇人,她半摊在丫鬟身上,在她的身旁,还放着一只帷帘,和一只细软的包袱。 前头便是村庄。 几个农人从田间走过,三三两两,都不住朝这边觑着。 “吁……” 车夫勒住了马。 一个男子,早已在这里等候。 “公子好。” “一路可还顺利?” …… 隐隐听得那声音,马车中的人,竟刷地一下睁开了眼,她强行撑起来,拖着羸弱的身子,就要往外爬去。 “是他,是他……” 丫鬟猛地慌了神儿。 “主子,您慢点儿!大病初愈,身子骨儿还没好全!” 说着,她连忙伸手去扶。 可那手,却早已被另一个男子接住!那儒雅的眼中,泛着点点晶莹的光亮! “你……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对不起,让你……苦等了这么多年。” 他将妇人紧紧地抱在怀中。 “晟儿,以后咱们再也不分开。” “嗯……” 眼泪汩汩流下,但她的心里,却充斥着半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喜悦!像是冰雪融化,万物复苏…… “那墨儿?” 赫连宇怔怔地看着她,眼中含泪。 “你放心,他没事。” 在他的后方,还站着一个人。 此人穿一身灰蓝粗布补丁袍,脚下踩着茎苇底破布鞋,面型瘦矍,长须黑发,目光慈善,虽说不上衣衫褴褛,却也是两袖清风。 这人,正是季晓生。 第一百四十五章 送枕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不知母妃可还安全?” 南安王刚回到临时王府,心里正嘀咕着,便有人来报。 “王爷,门外有人求见?” “谁?” 小厮的面色有些为难,嗫嚅道: “是……是个老头儿,穿得破破烂烂的,背着个青布袋,但他说是王爷的故人,所有小的才斗胆,惊扰王爷……来通传。” 越说到后面,小厮的声音低了下去。 “老头儿……破破烂烂的……” 南安王亦兀自疑惑,但只忽然间,他眼中的精光一闪! “快去请进来!” 说着,不等小厮脚步,他便急急忙忙的,自己迎面走出去了。但刚走到一半,他猛然又顿住脚步。 小厮跟在后头。 “王爷,您这是怎么了?” “你去将人请进来,直接引到书房来,不许声张,知道了?” “是,小的这就去。” 话刚落音,小厮便兴奋地从身边溜过。 没一会儿,廊道上便响起了脚步声。 “咚咚咚” “王爷,客人到了。” “进来。” 小厮推开门,那让进来的人,果然是季晓生! “哈哈哈……贵客远来,恕小王迎接不周啊!”他朝小厮看了一眼,“你先下去吧,沏壶茶水上来。” 小厮答应着,关门离去。 二人十分斯熟,所以这季晓生来王府,也倒不客气。 待坐定后,季晓生将手伸入袖中,掏出了一张信封。 “王爷,请看。” 南安王盯着他,显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这是?” “您看看就知道了。” 他接过信来,偌大的信封上,用清丽的蝇头头小楷,写着“王爷亲启”。 将信将疑地,将信封拆开。 “是珈蓝?竟然是珈蓝?!” 待读完后,殷墨已是泪流满面。 “那棺材中躺着的人,竟然是珈蓝……她钻进母妃的棺椁中,竟然活活地……被我送进了鬼门关……”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珈蓝说过的话。 “奴婢保证,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王爷,您信奴婢一回。” 原来她说的方法,竟然是这个…… 殷墨不断拍击着额头,十分羞愧,万分懊悔,若是他能早些想到,珈蓝也许就不用死!那皇陵中没吃没喝,如今就算天王老子,也救不回来! “傻丫头……傻丫头……” “王爷,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 那双眼珠抬起来,死死地瞪着季晓生。 “所以,你早就知道?” 季晓生亦哀叹一声。 “当初我来殷城时,珈蓝便设法找到了我,不知道她从哪儿听说,我会易容术,便向我求证……” 说到这里,他低垂下眉头。 “身为医者,老朽一生救人无数,却从来没害过人。” “可……可珈蓝姑娘,却以命相逼……” “别说了!” 南安王揩干眼泪,略微沉闷了一会儿,才道:“是我害了她,是我没用,但凡我能想出办法,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那张惭愧的脸怔忡了一下。 “这件事,母妃可知道?” 面前的人摇摇头。 “太妃大病初愈,受不得半点刺激,况且……况且左贤王以后,都会慢慢告诉她,唉……难得珈蓝姑娘一片忠心。” 殷墨的眼光,幽幽地闪动几下。 “是了,当初的这一切,原本就是他的策划,如若没有他,本王只怕难许多。” “得知母妃安全,我也就安心。” 季晓生呷了一口茶。 “那王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说起这个,殷墨苦笑了一声。 “他用尽千方百计,甚至不惜让母妃病重,这才将我骗回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怎么肯放我回去?” “如此看来,此番凶险。” 二人都陷入了沉思当中,想起那张面容,一股悲怆的情绪,在他的心头涌动。 “我只是没想到,珈蓝她竟然……” 空气沉闷不已。 从书房外的窗棂边上,透露出一缕缕的春光,分外的明媚与敞亮。 廊道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四王府的王妃求见。” “四王府?” 殷墨顿了一下,一双眼神静谧地转动,怔怔看着面前的人,只刹那间,他随即起身拱手。 “我去去就来,先生慢坐。” 季晓生亦十分随和。 “王爷请便。” 厅堂内,王妃只着一件寻常装束,却也掩盖不了天姿国色,此时此刻,她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 眼光从屋外射进去。 有那么一刹那间,他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回到了留香阁,里头坐着的人,正是秦姝儿。 “笃笃笃……” 脚步声近。 堂中的人看见来人,忙起身见礼:“王爷安好,此次贸然前来,不知可打搅了王爷?” 南安王亦躬身见礼。 “哪里……王妃光临,敝舍蓬荜生辉。” 王妃笑了笑,分外和气。 婢女又换上两盏热茶。 王妃坐在厅堂下,似乎有些局促不安,眼睛不断往四周观瞧着,最终看向上方。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手掌捏出了汩汩汗水。 心中忐忑不安。 一张花容月貌的脸上,霎时间,也变得无比苍白,胜过嫣红的脂粉。 最终,她选择再次呷了一口茶,然后抿一下嘴唇,略微深吸一口气,嗫嚅几下,笑着道: “上次夫人来访府上……” “丫头不懂事,打湿了衣裳,今日才特地来赔罪,还望王爷夫人见谅。” 话刚落音,便有丫鬟呈托盘上来。 上头,除却洗净叠好的衣衫外,还有一些寻常的贺礼。 “王爷夫人成亲……” 说到这里,她忽然噤住嘴,垂下头去,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尔后,在南安王疑惑的目光下,才又亲手接过那托盘。 盘中,有一副鸳鸯戏蝶的新婚枕。 “那次见夫人,我实在喜欢得紧,这双如意枕,是我亲自绣的。” “恕我冒昧,听闻夫人的娘亲不在,便想着,送予王爷与夫人,聊表心意。” 殷墨的眉间一动。 新婚枕,向来由新娘的母亲亲绣,当时姝儿无娘家,便用了王府的绣娘替代。 可这…… 礼轻情意重。 实在是一份大礼! 若是收下这礼,便与王府扯上莫名的瓜葛;若是不收下,又恐怕拂逆王妃的心意。 正在两难之际,王妃再次开口。 她的一双目光中,带着点点失落。 “其实……王爷的顾忌,我也能明白。” 王妃自嘲地笑笑。 “不瞒王爷,我原本……原本也有一个女儿,只是她没福气,刚来到这个世上,便已经夭折。” “王妃……” 不等南安王开口,她截话道: “其实世事无常,我已经习惯。” “那日在朝宴上,曹美人说,我与夫人十分投缘,那日夫人恰好来府,我才与夫人浅聊几句,亦觉得十分欢喜。” 说完,她亲手拾起那对枕面。 “这是一早就做下的,我存着,也总是虚妄,如若送给夫人,也了却了一桩心愿。” 情至深处,她的声音猛然哽咽。 第一百四十六章 暗示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王妃不必伤心。” 见状,南安王好言安慰她。 “既然如此,王妃的一片心意,想必姝儿也不会推辞。” 话音刚落,他转向身边的小厮。 “去,请夫人过来一趟。” “噢,不!” 听到这话,王妃急忙站起来,有些心慌意乱的模样,她假装定定神,脸面上,才又挂起笑容来。 “天色也不早,府中还有事,便不再叨扰夫人。” “这……这就告辞了。” 她往上拂了拂身。 南安王亦起身送礼。 他来还来不及说什么,面前的人,便如同一阵风,急匆匆地走过了廊道。 “奇怪……” 小厮在一旁嘟囔。 “这好端端的,王妃怎么送这样的大礼?送完礼,却又不见人,奴才伺候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样的。” 南安王亦陷入深思中。 那双眼珠,怔怔地盯着她离开的方向,总觉得……很熟悉。 最终,他兀自摇摇头。 “来人,将这些东西给夫人送去,就说……是王妃亲自绣的。” 婢女应声而去。 南安王府门外。 王妃刚坐上软轿,那轿的四角上,挂着四只六角绢纱灯笼,上头写着大大的“殷”字。 这样的轿,无人敢挡。 婢女跟在软轿的两旁,低低地出声: “主子,既然来了,为何不见一见夫人呢?” 轿中沉闷。 她捏紧锦帕,紧紧地拽着,兴奋与惶惑等种种情绪,都在心头高涨。 “若我今日不见,她便还会登门致谢。” 只这一句话,婢女恍然大悟! 等到第二日。 秦姝儿果真上门。 …… 自从静太妃“薨逝”后,殷墨便再无后顾之忧,既然皇帝不放他回,他也就乐得清闲自在。 季晓生便扮做书童,住在府内。 六月时,曹侍郎因办案有功,皇上特赐一品大员,居中书令一职。 兄升妹迁。 在曹令升迁的第三日,殷帝亲自拟旨,跳过婕妤,直接封曹美人为嫔,赐号“慧”,直逼妃位,荣宠至上! 一时间,宫中热议纷纷。 但即便在这样的盛宠下,慧嫔也追随良妃,请安问礼,始终没错过一日。 这日,她正在良妃的宫中。 婢女的茶水,已经换过三遍。 随着日子加长,良妃的肚子也逐渐沉重,做起婴儿的衣裳来,更有些力不从心。 见状,她笑着道: “娘娘如若嫌累,便歇着罢,这些粗活儿,留给嫔妾来做就好。” 她一向如此殷勤。 良妃早就习惯了。 此时,听慧嫔这样说,她就当真撒了手,澹雅的眼色伶俐,见状,便从榻上捡起那小衣,小心地递给了慧嫔。 “哎呀!娘娘的手可真巧。” “嫔妾尽心做,也只怕不及娘娘的一半呢。” 说罢,她当即开始动手。 榻上的人的眼神,朝她蔑过一眼,亦朝澹雅使了一个眼色。 春天的暖阳照进来。 良妃恹恹的。 “娘娘,您要是累,就歇会儿,嫔妾今儿准能做完。” 听得这话,澹雅取来薄毯。 “主子您还怀着身子,歇会儿也不打紧,奴婢伺候着呢。” 良妃打了个呵欠。 “也罢!” 那双眼神,落在了慧嫔身上。 “如此,便有劳妹妹,澹雅,你把本宫的六安提神香片,取来给慧嫔泡上。” 澹雅会心一笑。 “是。” 一盏六安提神香片,热气腾腾地端上来,慧嫔只一昧顾着绣小衣,心思十分专注,就连澹雅见着,也觉得无可挑剔。 她心中想:为什么呢? 自家娘娘荣宠虽高,可到底不是皇后。 况且依慧嫔的恩宠,也总不至于,到这种低三下四的地步…… 半个时辰后。 “皇上驾到!” 转眼间,殷帝便出现在了眼前。 慧嫔听得,急忙放下手上的针线,起身行礼:“嫔妾见过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话毕,她的眼珠一转,将声音放得极低。 “皇上……” “春日困乏,良姐姐身子重,方才给小皇子做新衣,累极了,刚歇着。” 她话刚说完,殷帝便看向那茶几。 “怎么?你还在做?” “嫔妾不懂,闲得无聊,狗尾续貂罢了。” 说话时,殷帝已经走过去,拿起那小衣细看起来。 慧嫔笑笑,亦踱步过去。 “皇上您瞧,姐姐绣的小老虎,是不是栩栩如生?这两根虎须,简直是活灵活现!” 殷帝点点头。 “嗯,是不错。” “良妃的刺绣一向很好,连宫中的绣娘,也只怕比不上。” 身边的人抿嘴笑。 说完这个,男子的目光向下游离,喃喃道: “你的手工,也十分精致。” 慧嫔急忙低下头去。 “皇上谬赞,嫔妾这点儿东西,怎可与姐姐的相比?” 男子抬头看看她。 “朕看这线条丝丝入扣,很是精巧,想必你也花了不少心思,很是难得。若以后你有孩子,也定当是个好母嫔。” 不料她听得这话,急忙跪下了。 “嫔妾不敢!” “虽说如今嫔妾没有孩子,即便有了孩子,那也不能叫嫔妾母亲,还请皇上……皇上别折煞嫔妾了。” 殷帝亲手扶起了她。 他看着面前的人,声音又温柔许多。 “你这般紧张做什么?” 几乎与此同时,慧嫔朝澹雅使了一个眼色,从衣袖中伸出手指,暗暗指了指里间。 “娘娘……您怎么醒了?” 内榻上,传来丫鬟的声音。 没一会儿,良妃便挺着肚子,搀着宫人手,缓慢地走了出来。 “皇上金安。” 殷帝笑笑,伸出手去,轻轻拢过她的肩头。 “天很暖,容易困乏?” 不料这一问,怀中人的脸颊绯红一片。 “臣妾本想为孩子做件新衣,却没想这般不中用,拿针就犯困,还多久……” 说着,那眼睛往殿中一瞧。 哪里还有人? “怎么?” 见主子疑惑,澹雅忙回话道:“慧嫔娘娘方才说,宫里有事,急匆匆地走了。” 良妃怔怔地看着殷帝。 “皇上,这……” “无碍,慧嫔一向体贴懂事,朕本来怕你闷得慌,如今有慧嫔陪在身边,倒十分妥帖。” 二人相视一笑。 榻边的玻璃窗上,温暖的阳光照射进来。 殷帝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良妃的肚子,那双明朗的眼神之中,尽是期待。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产子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光阴荏苒。 转眼间,整个夏季匆匆流过,已经到了八月十五。 殷城的桂花香飘十里,长街道上,传来阵阵的烹饪声,鲜菜“嘶嘶”下锅,插科打诨,划拳说笑,邀卖叫喝……氛围热闹又喜庆。 宫城内,琼华殿。 内殿之中,传来阵阵的嘶喊声,良妃痛不欲生。 这个孩子,已经生了两个时辰。 “快快,热水!” “毛巾!参汤!” …… 四五个产婆,全都守候在床榻前,随着时间的加长,她们的神情也越来越紧张。 宫人们络绎不绝。 殷红的血水,被一盆盆地端出来。 “啊……疼……” “娘娘,您再使把劲儿,再努力些,不能放弃啊!” 豆大的汗水滴落下来。 良妃的脸色,苍白得如同薄薄的纸,鼻息中吊着的一丝气,正大口喘息着,仿佛随时都要断气。 “快,参汤!” 几个产婆团团转,已经急得浑身是汗。 “这可怎么办?” “你说,这该用的法子都用尽了,娘娘怎么……怎么还生不出来啊!” …… 屋外的廊道上,殷帝不断地来回踱步。 听着殿内撕心裂肺的呐喊,在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冯妃的影子。 他捏紧了拳头。 不要怪朕…… 是你该死! 老天,让这个孩子生下来……生下来……他的眉头紧皱,哗啦啦地甩着衣袖,焦急之中,又十分不耐烦。 “啊……疼啊!” 主殿内,时不时地,传来良妃的嘶喊。 那声音一阵不比一阵,一声低过一声,即便用尽所有的力气,胎儿还是出不来。 春雨后,天边留下丝丝残霞。 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那个让他始终不敢再见,让他一念起,便会心痛的女人!抬头看看天,也是这么个气候,那会儿,他还只是二皇子,父皇给他过生辰。 而她,也还只是一名舞姬。 …… 微弱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那声音中,仿佛带着怜若的叹息。 “求求你,让本宫死吧……让我死……” “戚氏来了……她来了!” “皇上!” 听见呼唤,殷帝朝里面大声回应: “月荷,朕在这里,朕一直在这里!你放心,等你平安生下皇子,朕就封你做贵妃,不,皇贵妃,好不好?!” “皇上……” 转眼间,薄暮四合。 里面人的呼吸,也越来越弱。 “快,参汤!” “不顶用了……” 产婆中,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那语气中,还夹杂着浓重的绝望哭音。 殿门开启。 一个产婆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满手都是鲜血,或是因为恐惧,她的神情恍恍惚惚,嘴里在不断地喃喃。 “皇上……不中用了……” “不中用了!” “谁说不中用?!拉下去,乱棍打死!” 殷帝一声暴喝,身边的侍卫领命上前,却当即被人拦了下来。 这人,正是慧嫔。 她一直在这儿陪着,此时此刻,神色亦十分焦急,看见殷帝的做派,却旋身跪下来。 “皇上,您息怒。” “这是天命,就算杀了再多的人,也于事无补,岂非冤孽?” 那眼眶中,滑下了几滴眼泪。 慧嫔娇眉微颦,面色十分为难,半晌后,她才道:“可否……容臣妾一试?!” 话刚落音,眼泪汩汩地,从她的眼中流下来。 “只是……唉!” “只是嫔妾的这个法子,尚且能够保子,但母亲……便只能听天由命……” 才说完…… 她忽然左右开弓,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嫔妾该死!” “这个法子,断断不能用!” 殷帝幽幽地看着她,一双眼中的精光,此刻已经是精疲力尽。 他拉住了她的手。 “既是天命,如何能怪你?” “皇上……” 地上人的眼神中,泫然着一片晶莹的泪光。 “不好了!娘娘晕过去了!” “快叫太医……” 殿内再次传来一阵尖叫声,只不过这次的声音,却来自于产婆。纷纷乱乱,众人都已经失去心智,只一昧慌张地乱蹿着。 他的嘴唇干裂,舔舐两下后,瞪着地上的人。 “你说,你能保住孩子?” 慧嫔一昧跪下地上,低垂着头,哀哀哭泣不止。 “嫔妾该死……嫔妾该死……” “你是不是能保子?!” 这一次,殷帝蹲下身子来,狠狠地钳着她的双臂,那张硕大的手掌,将她捏得生疼。 “皇上……”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那眼中,依旧痛楚不已。 “去,你去!” “请一定,务必保住朕的孩子!你去啊!” 见地上的人不动弹,他像一只发疯的野兽,一把将她从提起来,拖到了房门前。 “其他的,朕都可以不要,救活孩子。” “否则,一个也别想出来!” 最后的那句话,令人她浑身颤抖。 她来不及说话…… “砰!” 殿门被殷帝一把推开,连推带攘地,将她送进去了。 浓烈的血腥味儿,迎面扑来。 她颤巍巍地走到榻前。 胜利在此一举! 强吞下一口气,慧嫔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榻上的人,那眼光之中,爆发出无限的**! “所有的人,按照我说的去做!” 她将法子道出后…… “不可啊娘娘,这法子定会损母的……” “大胆!” 那双眼神瞪着眼前的人,恶狠狠的样子,却将声音压得极低。 “方才皇上的话,都听到了。” “你们……难道都想抗旨,都想死吗?!” 没人再敢说话。 混杂的殿内,登时雅雀无声。 慧嫔挨延到床榻边,掐掐良妃的人中,随即将准备好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灌了下去。 “娘娘,您再加把劲儿。” “快生出来了,快生了……您不能放弃……” 她的声音很轻,听起来暖意融融,像是温柔的天使。 良妃睁开疲惫的眼睛…… “你……你来了。” “是,嫔妾来了。” 慧嫔牢牢握住她的手,不断地在耳边呢喃。 “您再加把劲儿!” “皇上已经下令,敕封您为皇贵妃。” “等诞下皇子,您母凭子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嫔妾再祝您一臂之力,帮您夺得后位……” “皇后……太后……” “头……头出来了……” 一声惊喜的叫声,如同石破天惊! 殿外的人精神一震。 “加油!娘娘您加油,嫔妾在这儿守着您,您会生下小皇子,一定会的……” “出来了出来了!” “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响彻天际。 桂花的香味,阵阵传来。 殷帝紧绷的神情一松。 “恭喜皇上,恭喜娘娘,是位小皇子!” 几乎与此同时…… 榻上人的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那张苍白的脸上,已经呈现出死人的模样。 大殿内,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八月十五日,琼华宫良妃,难产血崩而死,谥号“恭怀皇贵妃”,享年十九岁。 为感念皇贵妃,其家母加封一品诰命,家父位居三公,特许扶哀恸哭。 第一百四十七章 去母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两个月后。 紫薇阁内。 “哦~~哦~~言儿真乖~~” “给母妃笑一个~~” 在慧嫔的怀中,正抱着一个婴儿,她嘬尖了嘴,嘟嘟地逗哄他笑着。 “嘻嘻嘻……” 孩子开心地咧开了嘴,那细白的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光芒。 如今,她已经是孩子的养母。 而他的生母,正是因难产死亡的恭怀皇贵妃。 “来人……” “叫乳母来,给言儿喂奶。” 婢女听得命令,动作却十分迟疑。 “娘娘,小皇子刚刚才喂过奶,乳母说若是喂奶过多,容易导致积食,损伤婴儿的脾胃……” 听得这话,慧嫔脸色一沉。 “既然如此,那便抱下去睡吧。” “对了,本宫向内廷要的拨浪鼓、竹蜻蜓、小风车……都送来了没?” “回主子的话,送倒是送来了。” “只……只是,咱们皇子还小,还没有辨识玩耍力,这要怎么玩儿呢?” 慧嫔悻悻的,脸色有些发怒。 “他不会玩儿,那你就玩儿给他看啊!总不能整天地吃奶睡觉,谁受得了?我天天把你绑着,你行?” 陡然挨批,婢女只顾垂着头。 榻上的人白了她一眼,十分没好气。 “叫乳母来,抱下去睡吧!” “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不知道怎么当的差……” 婢女应声去了。 没多久,宫里就传来议论声。 “真想不通,也不是自个儿的亲骨肉,宝贝得跟个啥似的,就算是身上掉下来的,也不过如此罢!连累咱们做奴才的受气!” “嘘……” “你可小声些,在这宫里,只要名义上是母子,是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关系?” “就是!” “若是将来她儿子做了皇帝,她不一样是太后?” “那也没见过这样的……” “嗯哼!” 一群人嘁嘁喳喳,冷不防后面来了人,登时一哄而散。 凤栖阁内。 明月正伴着太子侑玩耍,皇后亲手裁新衣,满面上,都洋溢着祥和的笑意。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整,太子侑活泼了不少。 她的目光,时不时往皇后觑着,却始终不好开口。 皇后也是聪明人。 “你这丫头,有什么话就说吧,这么多年,在我面前还忌口?” 见躲不过去,明月这将太子交给乳母。 她坐在绣凳上,默默理着丝线。 “娘娘……” “嗯?” 对上主子的目光,明月又急忙垂下眼皮:“您知道,现在宫里头……都怎么传吗?” “嗯哼?” 皇后头也没抬,继续认真地绣线。 “橙黄和青黄的颜色,分开裹。” 听到提醒,明月这才发现,自己裹错了丝线。 “现在宫里都传,说……说是慧嫔救下了皇子言,注定她是皇子的母亲,还说,皇后身为后宫之主,无用……” “还有呢?” “娘娘!” 皇后看着她,却只是淡淡地笑笑。 “你也知道,皇子言,本来是生不下来的,是因为慧嫔临危冒险,敢于担当这份罪过,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后宫的传闻,不假。” 明月撇撇嘴,情急之下,便赌气道: “慧嫔救下了孩子,大家自然高兴,可娘娘您尽心尽力,狗奴才就看不见?这一捧一踩,不知道巴结谁呢!” “你知道就好。” “一捧一踩?巴结的人,自然是慧妃。” “娘娘?!” 明月猛然盯着她,眼神惊讶又疑惑。 皇后的神情,依旧淡淡的。 “她哥哥青年才俊,聪颖能干,才刚到不惑之年,在朝中无人的情况下,能够做到一品大员,你以为简单?” “再者,她的手中,不是还有个皇子么?” “封妃,指日可待!” 想到这里,皇后的内心蓦然慌乱,手上一个不小心,便刺出了鲜血。 “娘娘,您的手……” 惊呼之下,明月起身去取药。 她怔怔地坐在绣凳上,将手指放入嘴里,轻轻地吸允着,而脑海中,却在想另外一件事。 做个皇后,可真难。 因为人人都想要觊觎…… 等她再次回过神来,明月已经为她包扎好手,看素白的纱布,她陡然联想到琼华宫的白绫。 皇后的胸腔中,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再看吧。” 她兀自喃喃。 “先静观其变,太子的生活上,必须格外小心,如若她真有那份儿心,到了那时候,也别怪本宫容不下她!” 明月亦颦着眉,嘴唇咬得死死的。 “是,奴婢知道了。” 第二日。 诸位妃嫔来凤气阁请安。 连着这几个月,慧嫔都是早到,今日更是天刚亮,便来侍奉了,比起其他人来,倒要早半个时辰。 明月将人请进偏殿。 “娘娘稍坐,我家主子还没起身。” 慧嫔亦十分客气,温笑道: “多谢姑娘,姑娘不必客气。” “如今天气渐凉,本宫瞧着,这园子里的菊花开得正好,就想随处走一走,也好解解乏。” 见她如此和气,明月亦不好拒绝。 “是,娘娘请便。” “这菊花,还是花房的匠人们,刚培植出来的,这不,昨日一开花,便赶着送来了。” 面前人却抿嘴笑着。 “皇后娘娘是后宫之首,自然是第一份儿。” “像嫔妾的紫薇阁,就没有这样好的花。” 明月颔首低眉,朝她拂了拂。 “娘娘说笑。” “奴婢还要进去伺候,就不便多陪,还请娘娘自便。” 慧嫔笑着点点头。 头一个回合,明月输了。 有谋略有眼色,纵然身居高位,手掌顶级资源,还能放得下身段儿……好生厉害的人! 她在心底喃喃。 心里叹服着,,明月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今儿这是怎么了?” 皇后正坐在银镜前,看着身后梳妆的明月,亲自抬起手来,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 “你向来细心。” “怎么连簪子插错了,自己也没发觉?” 被这么一提醒,明月反应过来,才定睛一看。 可不是? 她竟把所有的头饰,全都插在了左边!右面光秃秃的,好不难看! “主子我……” “好了,你先下去吧,明雁,你过来梳头。” “是。” 明月怔怔地,走到殿门口时,又回过头来望了一眼。 十月二十三日。 秋风渐凉,紫薇阁的阶前,早已落满了黄叶,层层叠叠,盖上枫叶的点缀,别有一番韵味。 慧嫔坐在摇篮边上,拿着穗子逗皇子玩儿。 “咿咿呀呀……” 皇子言细白的小手,不断地挥着,笑得无比灿烂。 小夏子匆忙前来。 他走到殿门前,便站定了。 “慧嫔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慧嫔曹氏,配德元良,恭顺慧昌,且抚育皇子有功,于社稷相安,特晋为妃,钦此!” 地上的人匍匐谢恩。 “臣妾谢主隆恩!” 小夏子笑眯眯地,将圣旨与宝盖,一并亲手奉送上去。 慧妃亦一一接过。 “多谢公公。” “听闻公公喜欢拂尘,本宫最近新得了一柄,自己也用不着,便送予公公罢!” 说着,已有宫人呈上。 这柄拂尘,用碧玉做柄,用金丝缠发来做丝绦,且不说这工艺,光看这外形,就知道价值不菲。 即便是小夏子,也不由得当场愣住了。 他微微摆手。 “这……不不不……奴才怎么能……” 慧妃却笑眯眯地看着他。 “公公一定要收下。” “它能落在公公手里,也算是物尽其用,否则要存本宫的库中,恐怕只能压箱底了。” “本宫抚养皇子,是上天恩德,这柄拂尘,原本是为皇子祈福,公公不用,岂非暴殄天物?”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 小夏子要再推辞,就太没眼色。 他朝地上一个打千儿。 “奴才谢过娘娘!” 第一百四十八章 认亲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哥哥的仕途节节高升。 妹妹才进宫不到一年,便i已经晋级妃位,手上还掌控着一名小皇子。 曹氏一门的地位,简直扶摇直上! 宫中向来人多嘴杂,纵然在背后议论纷纷,奈何找不出半点纰漏,况且曹氏抚养小皇子,当真是尽心尽力,整个殷宫的人,都看在眼里。 即便再不满,也没人敢说话。 就连失去女儿的窦老,也都只能在家暗暗垂泪,念及慧妃的时候,心中亦只有感怀。 凤栖阁。 莲殿内,皇后正在陪太子侑玩耍。 明月揣着一只信封,从殿外匆匆地走进来,打帘进入内殿后,便屏退了左右宫人。 她凑到了皇后的耳边。 “主子,公子的信。” 听到“公子”二字,皇后急忙接过来,待仔仔细细看完后,却将信纸捏成了一团,手掌“砰”地拍在案上。 那纤指紧紧地握紧,一双柳眉倒竖。 “混账!” “青儿做事一向稳重,怎么这次……这次会这样糊涂!” 越说到后面,皇后越是气急败坏。 明月听得,还满头雾水。 “娘娘,这是因为什么?是公子出事了么?” “你自己看!” 话毕,皇后将手指一撒开,那信纸便落到了地上,明月赶紧捡起来,眼神在纸上迅速溜过一遍。 她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这……这根本不可能!小公子的为人,一向忠贞正直,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皇后冷哼一声,胸口含着怒气。 “信是他寄来的,笔迹上,亦是他的亲笔,这难道还能有假?” “母后……” 太子侑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伸出粉嫩的小手,拉了拉皇后的衣裙。 看着面前的小人,皇后立即和颜悦色。 “侑儿乖,母后有事情要处理,侑儿去和明雁姐姐玩儿,好不好?” 粉团儿扑闪着眼睛,点点头。 明月亲自抱到殿门口处,才再次折回来。 “士青说,他与那北境的公主两情相悦,还想求得皇上的成全,你说……这可能么?且不说两国目前的情形,剑拔弩张,双方陈兵关外……” “就算是和平盛世,他也是大殷未来的将军!” “若娶了赫连赤晴,让皇上怎么信他?!” “真是糊涂!” …… 一连串的怒问后,皇后一掌拍在案上,情绪才逐渐缓和些。 明月亦唬住了。 她幽幽地闪烁着眼神,深呼一口气,感觉胸口十分沉重。 这件事非同小可,一旦被人发现,拿来做文章,那小公子……便只有死路一条!甚至……还会危急主子在宫中的地位…… 正在思忖时,皇后猛然夺过那封信去。 烛台下,火光在熊熊燃烧。 “主子,您……打算怎么办?” “先别声张,青儿的性子单纯倔强,事已至此,想必是动了真情,若贸然拆开,也很难,恐怕还要出大乱子。” “我先回信给他,再想办法!” 明月有些犹豫:“那是否,将此事告诉韩将军?” “不可!” 皇后当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严肃道:“韩叔叔一向治军严明,若是被他知道,少不得要生出大乱子,青儿性子又倔。” “待我先劝劝他。” “他们没做出格的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这样想着,皇后心中的怒气当即消失,她转动着眸子,不断在脑海中思考对策。 “明月,研磨!” 听到主子这个法子,明月虽不赞同,但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 她拧眉垂头,低低地答道:“是。” 殷宫外,南安王府。 自从上次送枕后,王妃的脚步就更勤快了些,这几日,更是日日都上门,回回还都带着大礼。 “夫人若是喜欢,我明日便多做两双。” 看着手上的暖套,秦姝儿倍感温暖。 “怎好劳王妃亲自动手?府中有绣娘在,您就歇歇吧,若是劳累了王妃,岂非我的罪过?” 王妃听完,却欣然笑着,摆摆手道: “不碍事的!” “难得夫人喜欢,这个天气,我整日窝在府里,也是闷得慌,能和夫人说说话,简直赛过神仙!” 不料她如此抬爱,秦姝儿怔了怔。 好一会儿,她的脸颊上,才逐渐浮起了红晕。 “我瞧着,你喜欢穿青粉色的衣衫?” 听王妃这样问,秦姝儿点点头。 还没说话,她讪讪地笑笑,说话的语气中,却早已哽咽,夹杂着点点泪意。 “不怕王妃笑话,姝儿的出身颇低……” “那有什么?!” 王妃的心头一痛,不等她说完,连忙和笑着安慰道: “皇帝还有草鞋亲呢,往上数五代人,咱们还不都一样!况且夫人,你如今的身份尊贵,切不可妄自菲薄……” 最后的这句话,她说得意味深长。 秦姝儿感激地看着她。 她擦拭了泪珠,或是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招呼着喝茶。 王妃亦揉揉眼睛,哽咽道: “不瞒夫人说,见到你,我就想起了那个没长大的孩子,我这心头就十分难受,又喜又悲……” 秦姝儿见状,连忙劝解着。 联想到王妃对她的好,她的心头一暖,自从有记忆开始,也只有曾经的南安王爷,才让她感受到温暖。 罢了!不提也罢! 想到现在他的态度,秦姝儿的心头酸涩难言。 “母亲……” 她的嘴里脱口而出。 “嗳?” 王妃怔怔地瞧着她,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满脸之中,全是期待。 “若……王妃不嫌弃,便把我当做孩子看吧”,秦姝儿茫然垂下头,“只是姝儿出身低微,怕比不……” “好!” 底下的人急忙接口。 “不瞒夫人说,我也正有这个意思。” 意识到自己的情急,王妃转过头去,从胁下取出锦帕,擦干了泪花,才再次转过头,巴巴地盯着秦姝儿的脸,眼中尽是笑意。 “王府中有不少青粉的绸缎。” “我如今年华已老,自然用不上这些,给你们年轻人,正好。” 秦姝儿正要说话,她却不容她客气。 “既然姝儿叫我一声‘母亲’,咱们以后就别这般见外,以母女相称便好,等过几日,我亲手做好了再送来。” 王妃做衣裳? 秦姝儿简直受宠若惊! 而此时此刻,对方的内心深处,惊喜之中,却满怀着愧疚。 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止不住地流下。 “王妃……您怎么了?” 她强行忍住眼泪,泫然地抬起头来,盯着上方的女子:“傻孩子,还叫我王妃?” “是……母亲。” “嗳~~” 房门外,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门房的小厮丫头们,全都兴奋地奔走相告。 “下雪了……下雪了……” 这是今年入冬以来,下的第一场雪。 小厮进来换上炭盆。 大雪倾城,堂中的二人,都静静地饮着香茶,心底深处,却都暖意融融。 第一百四十九章 走险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紫薇阁。 大殿内,幽香暖人。 慧妃一手抚摸着襁褓中的婴儿,目光空洞无神,怔怔地看着窗棂。 几年前,她做梦都想嫁入谢府! 那会儿,自己的哥哥,只是朝臣新贵,而且官位不高,她自己,也只是个卑微的庶女。 在家时,夫人不止一次对她说: “蟑螂配灶鸡就要门当户对!自己是个庶女呢,就别怪命不好!痴心妄想攀高枝儿,也不照照自个儿!有那份儿福气?” 她总是默不作声。 自己的娘是妾,所以一出生,她就要看人的脸色。 她聪慧懂事,察言观色,凡事一学就会,纵使夫人再不喜欢,自己也能讨好她,让她喜欢自己,甚至带自己出席世家的宴会。 这是她付出无数努力的结果…… 可谢桐那个蠢货,却什么都有! 父亲一品大员,嫡女的身份,还有个孪生哥哥…… “谢枫……混蛋!” 想到那个男人,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狠狠地扣住床榻的边沿,稍微使劲儿,被紫薇汁涂过的长指甲,竟齐齐折断了。 “嘶……” 一股疼痛从手指头传来。 但没过一会儿,她的整个思绪,便再次抽离,沉浸在那段回忆当中。 谢府内,宾客满座,好不热闹。 刚从谢桐的闺房中出来,眼光斜斜地打在脸上,她伸了个懒腰,心情十分愉悦。 因为她,终于说服了那个蠢货,让她心甘情愿地帮助自己。 “妾室?哼!” 我曹青青这辈子,就是显贵的命! 她在心里这样想。 刚路过书房外,便看见有人走出来。 是谢枫! 她将手上的锦帕拽得死死的,当即心头一跳! 兴许是和谢大人没谈拢,他沉郁着脸,样子垂头丧气,正朝她这边走过来。 他逐渐走近…… 她的双手,已经将袖子绞成一团。 那人走到她面前,却像一阵风,倏然踏过,不留一丝痕迹。暖香融融。 “谢公子!” 不知道为何,心底衍生出的冲动,让她极力想抓住这次机会! 男子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头来,怔怔地盯着身后的女子,沉闷的脸色上,显露出几分不耐烦。 “何事?” “谢公子难道……不记得我了么?” 话音刚落,不知为何,她自己竟然刷拉一下红了脸,连自己的声音,也在不经意地颤抖。 谢枫拧眉。 半天后,他仿佛才想起来,朝她勉强地笑笑。 “哦……青青?” 因着谢桐的缘故,他们曾经见过数面,不过都是匆匆瞥过,只是没想到,他还真的记得自己! 曹青青的心中,莫名腾起一股希望与喜悦。 她的脸颊更红了。 女子连忙垂下头,往前走上几步,踏到男子的面前,低下身子拂了拂。 “青青见过公子。” “我刚从桐姐姐的房中过来,正要往前厅去,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公子。” 她的声音,相当甜美。 看着眼前的女子,谢枫挑挑眉。 和他那老爹一样,他常年混迹在风月场所,只是这几年,因为临近科考,家里管束得严,才稍微收敛些。 但女人嘛……他向来不缺了解! 这样想着,他又换了一副语气,熙和地笑道: “你是桐儿的闺中好友,不必这样客气,叫我哥哥便好,难得来一次,怎么不多待一会儿?” 听出他的热络,曹青青又是一喜。 她抬起头,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青青独自叨扰太久,怕主母担心,所以这才匆匆忙忙地,要赶回去。” “看谢哥哥的样子,是有烦心事?” 谢枫的眼神潋波一转,也就不再提褚九,反而同曹青青十分热络地唠起来,二人站在廊道上,你望着我,我看看你,相谈甚欢…… 两月后,曹府内。 正是月上三更,昏黄的圆月,高高地挂在树梢上。 曹府后门的柴房中,有人在窃窃私语。 “卿卿,这几日家里看管得严,你好歹体谅些,哥哥这次……” 男子的话还没说完,却被女子一把推开! 她说话的语气中,夹杂着哭音。 “每次都是这个借口,你就不能编点新的?!” “是真的!” 男子幽幽叹口气。 “我家那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新帝上位后,父亲官场失意,在君主、同僚之间,是两头受气,我能上赶着当那出气包?” “还有我母亲,最近天天叨叨,要给我安排世家的嫡女……” “怎么?你不打算娶我?!”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女子猛然打断。 兴许是气性上头,曹青青哗啦一下跳将起来,指着面前的男人,一时间,竟气得说不出话! 半晌后,她才低声呜咽起来。 “我命再不好,好歹是正经人家的小姐。” “你既然不打算娶我,当初又为何要骗我?这下好,承诺给了,毒誓也发了,玩儿完就一脚踢开,倒要去稀罕别人!” “我知道我是庶女,你们都看不起我……” “这样被你玷污,没名没分的,我死了算了!” 说着,她当真就要嚎起来。 男子当即慌了手脚。 他连忙抱住她,作好作歹地将人稳住。 “青青,你听我说……” “我谢枫虽是个浪子,却并非没心肝儿的人,我既然答应要娶你,就一定会娶,这样,我给我一些时间,我回去同父亲母亲说……” “他们不会同意的!” 女子抚摸着小腹,泪眼盈盈地盯着谢枫。 “我……我……” “我有了。” 这一句话,对于他来说,却如同晴天霹雳! 他松开了抱住她的手,连连后退,不可置信地摇头。 “不……不可能!” “我们每次……每次都很小心,怎么会呢?”那双眼珠忽然一转,“你是不是同别的男人……” “啪!” 话刚开口,空气中一声脆响。 “谁?!” 谢枫正要发怒,柴房外却传来人声,一个巡夜的家丁,正举着灯笼要进来…… 柴房中,二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将衣衫拽得死死的,不停往里面缩,两只眼睛直瞪着房门口。随着那脚步每近一声,她的脑海之中,都浮现出被抓的丑态…… “不要脸的东西!” “臭婊子,滚出去!” “来人,将这个臭东西,给我乱棍打死!” …… 两行眼泪流下来,她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这一刻,她悔不更迭……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做出这样的丑事! 谢枫亦十分紧张! “吱……” 房门被推开,一抹月光照进来,淡淡的光辉。 她闭上了眼睛。 …… 第一百五十章 焚府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陈狗儿?” 门口响起女人的声音。 一个婢女走过来,惫懒地伸伸腰,佯装刚睡醒的样子,朝那提灯笼的人,轻轻唤了一声。 那家丁随即转过头去,与她低声说话。 “晚香?你怎么在这里?” “我半夜如厕,见着你的灯笼,便过来看看,正好睡不着,就伴你走走吧。” “好!” 家丁的声音中,洋溢着莫名的兴奋。 “吱……” 门又被重新关上。 柴房里面,再次恢复了黑暗,只从高处的窗棂上,透露出极微弱的月光。 曹青青猛松一口气。 泪水落满脸颊,她胡乱用袖子一擦,脸上便呈现出一片晶莹,水渍流进嘴里,咸咸的。 见谢枫要走,她一把拖住他! “你真不管我了?!” “姐姐,有人来,你想我们都一起死吗?” “放心,陈狗儿一向喜欢香玉,晚香又十分机灵,不会让他再回来的。” “那被别人发现怎么办?!” 经过方才的一幕,此时的谢枫,实在有些气急败坏,他急于想挣脱眼前的女人,这个累赘! 他是尚书府的嫡公子…… 深更半夜,独自跑到曹府里,竟然做出这样的事,还是个出身比他低十倍的庶女。 此时此刻,他严重怀疑自己…… 脑子莫不是进了水? 若被人逮住,明早的整个大殷城内,就会到处议论纷纷,而他的美好前程,也就将付之一炬! 为了这个女人,值得么? 这样想着,他的眼里露出了嫌恶。 “你从没想过娶我,是不是?” “是不是?!” 得不到回应,曹青青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朝着他的手臂,猛然一口咬下去,疼得人龇牙咧嘴,心肝儿发颤! “谢枫,你这个天打雷劈的混蛋!” “我曹青青为了你,清白之身,与你在这下三滥的柴房内……” 她忽然说不下去。 一双纤细的臂膀,紧紧抱住自己,任凭眼泪在脸上流淌。 “混蛋!” “我要你不得好死!将你挫骨扬灰,既然你毁了我,你也别想好过!” 说完,她就要大叫起来。 谢枫忍住痛,转过身去,紧紧地抱住她,用手牢牢捂住了她的嘴。 “你疯了?!” 低喝一声后,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温柔,缓缓地垂下眼泪来。 “卿卿,你听我说……” “你以为我就不难过吗?” “我始终是想娶你的,只是时机不对,你等着,下个月,哦不,这个月月末,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dia让我母亲上门提亲!” “你放心,我一定明媒正娶,让你做尚书府的少夫人……” 他温言细语地安慰着,因为紧张害怕,嘴唇却在微微颤抖。 怀中的人抬起头。 她脸上泪水少了些,有些将信将疑。 “当真?” “真的!若我谢枫辜负你,天打雷劈,在烈火中焚烧而亡!” “不过……” 他的眼珠一转,将距离拉远。 “你现在得放我出去,否则一旦被抓到,咱们可都完了!青青……我,谢府少夫人……这一切都是你的……” 那晚,谢枫离去。 却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 眼见肚子越来越大,曹青青怕瞒不住,便借口上门找过他几次,却全都无疾而终。 最终,她买了一包红花。 她倒在房间的地上,地砖冰凉,望着外头淡辉色的月光,整个身子抱成一团,她感到浑身……都在痉挛地抽搐! “痛……” “……好痛……” 鲜血汩汩流出,狭窄的房间里,血腥味儿也越来越重。 那些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她伸出断甲的手指,不自觉地放到了小腹上,依稀之间,还能感觉到那种痛! 撕心裂肺,挫骨扬灰……那是一种可怕的绝望! 泪水滑落下来。 榻上人瞪大了双眸,红通通的,如同嗜血。 “杀了他!” “焚烧而亡……哈哈哈……焚烧……” 动静传到殿外。 婢女慌张地推门进来。 “娘娘……” “娘娘您怎么了?” 在紫薇阁服侍这么久,主子一向平和宁静。 而此时此刻,那坐在榻上的人,手染鲜血,面目狰狞,从那对眼眶中,攒射出浓烈的恨意!令人一见胆寒。 宫婢紧张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哇……” 襁褓中的孩子大哭起来。 听见这哭声,慧嫔才逐渐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愣了愣,顾不得断裂的指甲,抱起孩子,细心地哄起来。 那双眼神,瞟向了地上的人。 “你下去吧。” “今日的事情,不许说出去。” 她说话的语气平和。 可在那婢女听来,却像是来自炼狱的命令,令人浑身一个激灵。 “是,是,奴婢知道了。” 眼前的人终于消失。 大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因为那碗红花,她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纵然有幸能够进宫,躲过贞洁查检,能够夺得君王宠爱,可那又怎么样呢?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 两滴眼泪掉下来,滴到婴儿的脸上,又激起一阵哭闹。 “哦~~哦~~不哭不哭~~” “言儿最乖~~” …… 看着怀中的婴儿,慧嫔的嘴角,浮现出丝丝笑意。 如今这个孩子,就是一切! 可那个男人呢? 她入宫前失贞的事情,只有他知道,倘若一旦东窗事发,她的一切,连同哥哥的前途、整个曹府,都将毁于一旦。 “不行!” 于情于理,他都该死,不是吗? 慧嫔幽深的眸中,迸发出一道光亮,如同利剑,随时要将人剁碎! 三日后。 殷郊西边的某处府门上,发生了一场大火,一夜之间,连人带屋子,烧得干干净净。 在那片黢黑的地方外,站着一大群人。 “听说没?这可是前尚书的府邸。” “尚书?哪个尚书?” “骇!听说姓谢,先帝爷的时候就在朝堂,后来新皇登基,说是政务考核不通,一怒之下,就给罢了官儿!” “啧啧,这可这够惨的!” “惨?嘿!你是没见过他家公子,听说嫡夫人呐,是小妾扶正,德行败落,连教出来的儿子,都简直不是个人……” “这怎么说?” “还能怎么?不就是仗着老爹的威风!长得人模狗样,整日不学无术,寻花问柳不说,还坑害人家黄花儿闺女,翻脸就不认人!” “看,这不就是报应?” “听说这府上的嫡女,不是高嫁四王府?” “高嫁倒是高嫁,只是嫁进去没过两年,就得瘟疫死了,你说怪不怪?一家子都没好下场,也不知造了什么冤孽。” 一群人正纷纷议论着。 在他们的身后,靠过来一个女子。 “听说那谢小姐没死,因为德行差,不受夫君待见,便与小厮苟且,事发后,王妃大度,就将人赏赐给了小厮。” “因为是先帝爷赐婚,王府怕欺君之罪,才编个‘瘟疫’的谎话。” “小姐配小厮?你说书的吧!” 话刚落音,这反驳的人才反应过来,刚才说话的,是个女人的声音。 众人纷纷回过头去。 留给他们的,却只有一个背影。 她黑衣素装,头上戴着青黑的帷纱,行走的模样,像是一位小姐。 那背影渐行渐远…… 第一百五十一章 遗证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殷宫。 章台殿内。 最近这段时间,无论刮风下雨,严寒酷署,南安王日日都来请安,态度十分恭谨,对回封地的事情,却只字不提。 这让殷帝十分费解。 他正在凝神想着,觉得很是头疼。 事情一桩接一桩,发生得很诡异,那谢应天已被罢官好几年,怎么忽然之间,竟然被一把火烧掉? 殷城之中,谁还有这个胆子? 他揉揉额头,力图让自己清醒些。 “皇上,邶安王求见。” 小夏子蹲在下首,兴许是见主子心情不爽,打完千儿后,他还不曾起来。 殷帝冷冷瞥过一眼,随即大步跨到龙椅上。 “让他进来吧!” “是。” 一个抱剑的男子上殿,他铁骨风华,面貌冷硬依旧,只是头上的抹额,由玄色变为青玉色,将人衬托得柔和许多。 “臣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三弟请起,坐。” 话音刚落,小夏子又搬了一把太师椅上来。 “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如同皇上所料,是有人故意纵火,臣在查探现场时,发现了这个……”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 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用手指掀开一看,恰好是一枚跌碎的环形玉佩,因大火的烧灼,表面略微熏黑。 上位者的眼神幽眯。 他接过来,细细摩挲上头的花纹。 “这是……宫里的物件儿?” 殷夙点点头。 “看起来是。” “这种花样,是皇家特贡,民间没有,就算是宫里头的奴才偷卖出去,寻常人也只会当宝贝供起来,怎么会带到那种地方?” 他面色不动,继续道: “再说,谢应天的身份,是前户部尚书。” “纵使被罢官,可皇上并不曾降罪,故吏门生仍在,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竟敢一夜之间,灭其满门?” 殷帝亦深吸一口气。 想起此人的居心,他拍案而起!负剪着双手,不断地左右来回踱步。 “那依你之见,贼人在哪里?” “恐怕……就在身边。” 听到这句话,他的眼皮蓦然一跳! 殷夙接着道:“这种玉佩,在宫里和王府之中,都是寻常物件儿,查起来倒不十分难……” “但要人赃并获,却不大可能,而且还只能暗查,不能惊动了人。” “唔。” 上位者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 他的声音沉沉的,变得有几分嘶哑。 “朕记得,南安王幼年离京时,有一批大臣联名驱赶,其中的首要官员中,就有谢应天,最近他刚回殷,就发生这样的事……” 想到殷墨的恭谨,殷帝总觉得膈应。 “这一切事情,也太过凑巧!” “皇上……” 感应出上位者的意思,殷夙猝然起身。 他走到殿中央,拱手道:“这件事还没定论,皇上不可过于猜测,劳神劳心,于龙体不安。” 殷帝朝下方冷觑一眼,没再说话。 他不断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 “你下去吧!” “既然不想朕猜测,那就好好地,查个水落石出。” “是,臣告退。” 等他再抬头看时,眼前已经空空如也。 殷帝踌躇半晌,嘴角抿成了一条线,冷硬无比,带着一丝阴狠的猜疑。 “小夏子!” 外头人听见吩咐,立即疾步上殿:“奴才在。” “去,把曹爱卿叫进宫来,让他带上皇陵的钥匙。” 小夏子的面色一顿,旋即垂下头。 “是,奴才这就亲自去!” 想起静太妃灵柩出宫那日,殷帝的内心深处,总觉得疑惑。 “哼……” “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深夜,紫薇阁。 窗棂前,慧妃正在饮酒。 三杯清酿下肚,她满怀着惆怅情绪,酒量本就一般,这时候,竟有些痴醉起来。 终于死了…… “哈哈哈!死了!” 她解脱了,这些年来,折磨她的痛苦,终于解脱了!对于自己来说,这个世界上,终于不再有秘密…… “……” 强咽下一口酒,只觉得喉咙和胸口处,都在火辣辣地疼。 一双迷蒙的双眼,痴痴地看向窗外,紫薇花树丛中,一阵晚风吹起,花瓣落了一地。 两行泪水,从眼眶中滑落下来。 “可为什么,我这么难过……” “为什么?!” “哈哈哈……” “!” “主子……” 晚香匆匆撩起珠帘进来,刚走入殿内,便瞧见了案边的慧妃,酒气熏人,双颊酡红,眼中还泛出晶莹的泪光。 “滚!” 一个酒杯朝她砸过来。 晚香一个抱头躲闪,手上捏住信封,急切地跪行到案边,苦求道:“娘娘别发怒,好歹爱惜自个儿,是……是公子的信。” 说着,她便双手奉上。 慧妃浑身打了个激灵,立马回过神来。 她双眼看定,猛然一把抓过婢女手上的信,双眼清明,只霎时间,竟变得十分清醒。 “下去吧,有事本宫再叫你。” “是。” 殿内寂寂无人。 案炉中焚香袅袅。 一双手指慌忙地拆开,宣纸发出的声音,笔墨很短,不过寥寥几句话。 可她每看一个字,心里就“咯噔”一下,神色惊恐,嘴唇哆嗦个不停。 “晚……晚香!” 殿内传出一声大吼! 外头人听见,急急地推开殿门,疾步小跑进内殿道:“娘娘,您有吩咐?” 她强行吞咽下一口气。 “快……你给本宫查检一下,看那腰带上的玉佩坠子,还在不在?!” 底下人不明所以,连连答应着。 “只是……只是主子腰带上的玉佩很多,不知道主子说的,到底是哪一块?” “碧绿缠枝雀纹!” “去找!” “是……是……”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晚香神色慌张地过来。 “回娘娘,您说的那玉佩,不……不见了……” “啪!” 气急之下,慧妃猛地跳起,一个巴掌便甩下来。 “没用的东西!那玩意儿一直带在身上,怎么会这样不小心?丢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怎么当差的?” “今日若非哥哥来信,本宫还蒙在鼓里!” 晚香捂住脸,觉得十分委屈。 “主子,那玉佩十分常见,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 慧妃一扬手,她连忙闪躲。 可那个巴掌,终于还是没落下来。 案边的人瞪向她,双目猩红得可怕,她左右环视几眼,将声音压得极低。 “还敢犟嘴?!” “邶安王奉旨查办谢府,在火烧的现场,竟然发现了这东西,幸好宫里人人都有,若是其他的,本宫还焉有命在?!”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忽然一转。 “是啊,宫中人人都有……” 想到这里,她顿时镇定不少,伸手抚了抚胸口,那嘴角处,扯出一丝无言的冷笑。 “慌什么……” 其实进宫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自己这般慌张。 第一百五十二章 栽赃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那双幽暗的眼神,还在不停地转动。 她不断地来回踱步,脑海之中,思绪万千。 “那玉佩我常常戴在身上,不能忽然没有……” “幸好东西常见,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皇后娘娘赏赐的礼物中,应该还有,你快去寻一个出来,先给我系上。” 晚香自知犯错,此刻也吓骇了。 听得吩咐,她只呆呆地伫在原地。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底下人连声应着,神色却十分委顿,那茫然的模样,俨然六神无主。 “等等,回来。” 慧妃蔑过婢女几眼,顿了顿脚,嘴里恨恨道: “若非看你跟我多年,又十分忠心,本宫早就撵你出去,还不知道在哪儿叫屈呢!” “早几年挺机灵,这段日子你是怎么了,喝浑汤得了失心疯?!” “不……” “小姐,奴婢……奴婢……” 晚香被越骂越怕,说到最后,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吐不出来。 上方的人歇口气,嫌恶地摆摆手。 “算了,你下去吧。” “是……是……” 想起当年的那晚,若非晚香将陈狗儿引开,自己这个人,早就死无葬身之地…… 脑海中划过这件事,榻上人的气儿,又平了些。 “不行……” “得让哥哥挑两个伶俐的,否则就这丫头,办起正事来,实在是一天不如一天!” 她觉得胸口处,十分烦闷。 方才还愁绪满怀,被方才发生的事情一冲,慧妃清醒无比,刹那间心事全无,眼中精光一闪,变得斗志昂扬起来。 “好不容易,我们兄妹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绝不能放弃!” 那双眼神中,迸发出一丝决绝。 宣纸平铺,徽墨滴香。 烛灯下的女子,笃定地握住一只狼毫笔。 哥哥亲启: 事已知悉,妹在宫中一切安好,勿念。 你我常伴圣驾,当以皇上为重,以江山社稷为先,自古后宫不干政,妹不便多言。 晚香在宫中受鬼魅惊吓,如今神志不清,她跟我多年,情分之下,实属不忍,望寻良医救治,择日送出宫。 妹初入宫,身边缺妥帖人,唯念贴心侍婢。 言尽于此。 妹青青敬上。 写完信后,她取来信封,将纸张装叠整齐,藏匿在床榻前的纱屉中。 窗棂边上。 晚风习习,暗香浮动。 她抬头看看月色,昏黄得如同梦境,清辉洒落在丛丛紫薇花树上,有一股异样的韵味。 殷城郊外,皇陵中。 一阵“轰隆隆”的声响,霎时间天崩地坼,殷帝只觉得眼前耸立的大山,正在被一双擎天巨柱,从中间强行劈开…… 四周怪石乱舞。 乱砂飞剑,如同炼狱的河流,在黑暗中猛然炸亮! 石门前的人,却纹丝不动。 他的面色沉肃,连同后面站着的人,也抱剑负立,仿佛与四周的巨石融合在一起,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门开了,走吧。” 说完,殷帝便大步踏入。 走下漆黑的湿阶,穿过窄窄的甬道,微薄的光亮,始终映照着二人。 “鲛人泪?” 殷夙朝墙壁上的烛光看了一眼,嘴角处,第一次绽放出笑意,带着难得的惊喜。 “传说鲛人泪能万年不灭,原来竟是真的。” “可惜上次进来,我却没注意。” 前方的人抿紧嘴唇。 “你今日的话,也太多,不符合你平日的个性,而且……你讲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殷夙讪讪地闭嘴。 轻微的脚步声,在甬道中回响。 在甬道的最尽头处,放着三具两具硕大的棺椁。 二人面色肃穆,走上前去,先是祭拜一番,然后走到太后灵牌的东边,掌心一动…… “哐!” 棺椁被层层打开。 在最里面的那层棺材中,躺着一具尸体。经过数月时间,尸体已经完全腐烂成白骨,看不清容貌。 白骨的四周,金玉满堂。 殷帝怔怔地看了许久,忽然眉间一动,他缓缓地伸出手指,朝那白骨的方向探去…… “皇兄!” 背后的人低喝一声。 “这样做,是否太过草率?” 他转过头去,你幽静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人死如灯灭,况且朕是九五之尊。” “你看看,这是什么?!” 看着手上的白纸样的东西,那极薄的一层,殷帝王语气之中,忽然之间,迸发出强烈的愤怒…… 这东西,恰是一张人皮面具。 做得极其精细。 纵使尸身腐烂,也不曾腐化分毫。 这张面具,和当初办案时,在假褚九脸上发现的那张,一模一样!很明显,这是出自于同一个人的手笔。 “季晓生……” “哼!” “这下亲眼见到,你总该相信?你心心念念,要维护的兄弟,一直都有一颗狼子野心!” 转瞬间,面前的人拂袖而去。 而其实这一切,殷夙早就知道……他一早就明白,这棺木中的人,定然不是静太妃。 他却始终不愿戳穿。 “哐……” 棺椁再次重重合上了。 顺着甬道走出来后,殷帝早已消失不见,他掏出怀中的三把钥匙,亲手合上陵墓。 四更时。 紫薇阁内一片幽暗。 廊道下,守夜的宫人已经入睡,只有殿门前垂吊的琉璃宫灯下,地上歪坐着两名宫婢,也已经睡死过去。 一道暗影闪现! 内殿中,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衣裳的。 “谁!” 纵使深夜,榻上的人也十分警觉。 正当她要惊恐喊叫,耳旁边上,却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别动,是朕!” “皇……皇上?” 他的手,朝床榻的帷幔伸去。 缱绻间…… 那声音附在她的耳边,低低道: “朕最近遗失了一块玉佩,这几日都歇在你这里,明日找找看。” 听到“玉佩”二字,她浑身一泠。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没……没什么,只是方才说起玉佩,臣妾想起来,昨日去翊妃娘娘宫殿里,娘娘说臣妾的玉佩好看,便要了去……” “翊妃?” 她听得出,背后的人很是惊讶。 那幽幽的目光一转,婉转笑道: “其实那玉佩极其普通,凡是宫内王府的人,几乎人人都有,也不稀奇,难得翊妃姐姐喜欢,臣妾也给得高兴。” …… 窗外月落乌啼。 一夜无眠。 第一百五十三章 疑虑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第二日,昭和殿内。 翊妃晨起后,方梳妆完毕,正要去凤栖阁请安,恍惚之中,耳边却听到一声尖声的炸响。 “皇上驾到!” 她呆怔住了,脑海中一头雾水。 感觉头顶上群鸦飞过…… 但下一刻,理智却告诉她:你要站起来,然后笑着迎出去,顺带请个安,这才是妃嫔该有的行为。 在宫女的搀扶下,她穿过珠帘,来到大殿,脚步恍然,有些跌跌撞撞。 “臣妾给皇上请安。” 那双眼眸,幽幽地定在她脸上。 气氛与往常不同,有些尴尬的僵硬。 见上方的人不语,她伸出手,讪讪地摸向了自己的脸颊:“皇上,臣妾的脸上……有东西吗?” 殷帝却只是笑笑。 他的目光异常温和,朝她腰间觑了一眼,随即招招手。 “过来。” “朕方从紫薇阁过来,无意间听慧妃说起,昨日送你一块玉佩,便想着许久未见你,就过来看看你。” 听到这话,翊妃粲然一笑。 她眼珠一动,将手伸向了腰间,撩起一块碧绿色的佩件,解下来双手奉上。 “皇上说的,可是这个?” 翊妃眼中的笑意更深。 “昨日慧妹妹来昭和殿玩儿,说起臣妾的殿宇偏僻,自古良玉辟邪,她刚好戴着,便顺手解下来,送给臣妾……” “说起这个,臣妾还没回礼呢。” 面前人看着她,一双明亮的眸子,闪动着熙和的光芒。 但不知为何,她总害怕这样的目光。 “这玩意儿在宫里很常见,用这个送人,未免太没诚意,朕回头,叫内廷挑好的送来!” 翊妃却轻笑一声。 那声音听起来分外悦耳。 “正是因为常见,才不好推辞。” “说起这个,臣妾记得刚入宫时,皇后娘娘的赏赐物件中,就还有一块,与这块正好配成一双。” “只是时间太久,怕寻,也要寻上半天。” “你的殿宇偏僻,既然能够辟邪,寻出来也好。” 翊妃抿嘴一笑,略微垂下头。 “是,美玉成双。” 说着,她朝身边的宫人道:“去。” “是。” 没一会儿,宫婢果然寻来一块,与翊妃身上佩戴的这块,都是缠枝雀纹,一模一样! 殷帝绽开了笑脸。 “甚好!如此,你便都带着吧!” 话音刚落,他就要起身。 “朕还有奏折要处理,你去向皇后请过安,便来华阳殿伴圣驾。” “是,臣妾遵命。” “臣妾恭送皇上。” 等她再抬起头来时,眼前哪里还有人?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两块玉佩,倒有些匪夷所思。 昨日慧妃突然来,她便觉得奇怪。 今日发生的这一切,更是奇上加奇…… 翊妃兀自摇摇头。 “主子,您快梳妆吧,给皇后娘娘请安,可不能迟到,听说慧妃娘娘……日日都早到呢。” 面前的人抿嘴不语。 她捏紧了锦帕,总觉得内心不安,胸口一直“扑通扑通”地在跳。 “知道了。” 凤栖阁内。 饶是慧妃昨晚受宠幸,今日一大早,却早已到了凤栖阁。有了上次的教训,明月待她的态度,变得十分和气,少不得要招呼一番。 不知不觉间,半个时辰已过去。 众妃到齐,皇后姗姗来迟。 “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吉祥康泰。” 凤座上的人摆摆手:“都起来吧,本宫今日身子不爽,挨晚了些,让诸位妹妹久等。” 众人忙道应该。 翊妃的对面,坐着慧妃。 冯妃,良妃,慧妃…… 短短几年的时间里,这把太师椅上,就已经换了三个人,当真是不铁打的殿宇,流水的妃子。 那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亦或是,自己被换掉? 这样想着,翊妃的心头一跳,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慌乱!拿盏的手向右倾斜,险些摔落到地上…… 茶水溢出来,滚到手上,令人吃疼了一下。 对面的人看向她,抿嘴笑笑。 “姐姐今儿是怎么了?” “上次宫人打翻了茶碗,幸而没事,若这次再烫伤,那可怎么是好?” 慧妃的眼神,悠悠然瞟过她的腰带,环佩叮咚中,有两只一模一样的玉佩,一同静静地悬挂在腰间,像一对双胞胎。 她的神情中,流露出满满的关切。 但被她这么一说,众人亦看过来,见状,皇后也不由得问道:“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翊妃强行挤出一丝笑意。 看向上方的人,她的目光温和不少,当即起身回话。 “多谢皇后娘娘的关心。” 那眼神扫了一下慧妃,却怔怔地瞧着皇后。 “只是臣妾的昭和殿偏僻,时常有乌鸦出没,昨日慧妹妹来,说玉能辟邪,就把身上的玉佩给了臣妾……” “娘娘也知道,自从琼华殿的戚氏没了,后宫便一直闹鬼。” 说到这里,她微微垂下头。 那样子,似乎怕别人笑话她胆小。 “所以,臣妾昨夜想着,慧妹妹的话有道理,这玉佩,原本臣妾也有,便连夜令宫人寻出来,凑成一对儿,挂在床头,这才消停些。” 听她说罢,皇后亦点点头。 她的目光却落到慧妃身上,笑着道: “慧妃见多识广,举荐的东西,是断断没有错的。” “本宫记得……良妃生前,也总是受惊扰,殿里不安宁,还是慧妃说,富贵籽能辟邪安神,良妃便向内廷要了些。” 说到这里,她露出了璀璨的笑容。 “后来果真灵验……” “自从琼华殿放置后,便再也没闹过,这个法子很好,如果有人害怕,本宫亦觉得可以效仿。” 慧妃听着,心里却暗暗纳闷。 她低低垂下头,掩盖住心里的疑惑。 富贵籽的事情,除了琼华殿伺候的殿内宫人,连带着自己身边的晚香,从没跟人提起,皇后怎会知道? 但转念一想,皇后……怎会放心良妃? 是了,定然是有眼线。 瞬间想通后,她的心里,却隐隐升起一股慌乱,脸上却谦恭地笑了笑,亦起身回话道: “皇后娘娘抬爱。” “臣妾的雕虫小技是假,娘娘们的福气是真,就连良姐姐……” 提起这个,慧妃的眼圈儿先红了。 她从胁下取出锦帕,用手指顶着,轻轻擦拭着眼角。 皇后亦轻叹一身。 “好了……” “慧妃如今抚育皇子,也是尽心尽力,连皇上都时常夸赞你,良妃福薄,还是你的福气好。” 底下人的眼泪,却流得更凶。 她只是一昧垂着头,咬着嘴唇不敢出声,唯恐失礼。 明月站在凤座旁,不经意地撇撇嘴。 皇后异常的温和,波澜不惊,她关切地盯着底下人,神色之上,没有半分不耐烦。 “慧妃似乎憔悴了许多。” “谢……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妾不碍事。” “照顾皇子是好,可也别累坏了身子,本宫最近,听内廷的宫人说,慧妃的殿宇,最近纵使忙到很晚,这样的忙碌悉心……” 她忽然顿了顿,看向翊妃。 “翊妃虽没生养过,毕竟你们是后宫之中,仅仅剩下的二妃,多在一起探讨,也是可以的。” 二人齐声道:“是,臣妾谨记。” 众人都道“皇后仁慈”。 可翊妃自己,却越发地狐疑。 是啊…… 照顾皇子且忙且累,她既没生养过,缺少照顾婴儿的经验,就连宫宇也偏僻,离紫薇阁更是远,怎么慧妃百忙之中,偏偏去找她? 找皇后,不应该更合适吗? 被人一点,她的手伸向腰间…… 玉佩……玉佩…… 第一百五十四章 送衣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她的手指放在茶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表面不动声色,眼神怔怔呆滞,没有半分神采。 “翊妃?” “啊……” 抬起头来,才发现皇后看着她。 “既然昨晚没歇好,你便早些回去吧。” 她缓缓起身,朝上方拂了拂:““是,臣妾告退。” 皇后的声音,还在身后响起。 “慧妃抚育小皇子,已经十分辛苦,你们要多体谅,能帮衬就帮衬,这是后宫积福积德的好事。” 众人齐声道:“是,嫔妾谨记。” “近日天气渐凉,今年的新衣,内廷已经备下来……” 转过廊道。 后面的话,她便听不见了。 慧妃……慧妃…… 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以自己的聪慧,如今却半点也猜不透她的心思,这个女人,几乎无懈可击,心思缜密,笑里藏刀,手段出其不意…… 理智得让人害怕! 宫墙下,一行人缓缓地行走。 腰间玉佩的撞击声,十分悦耳。 宫外,南安王府。 府门前,停着一顶软轿,四角上挂着六角绢纱灯笼,写着大大的“殷”字。 “王妃,到了。” 软轿缓缓落下。 婢女打起轿帘,熟练周到地伸手去扶。 “您小心。” 自从上次认下这个女儿,十天之中,倒是有八天,王妃都会来南安王府走一趟,有时带些东西来,有时就来喝一杯茶水。 秦姝儿倒是很高兴。 王妃待她既亲切,又十分疼爱,自己从小孤苦无依,没想到嫁人后,还能享受到这份温暖。 此刻,听小厮来报,她急切地出来迎。 “母亲。” “嗳~~” 一看见门口的人,王妃就笑容可掬,脸上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她悉心地握住她的手,关切道:“门口风冷,怎么在这儿站着?” “快进去吧,可冻坏了……” 说着,二人携手走进府门。 以往会客,都在前方厅堂内,但现下天气寒冷,加上二人关系的迅速升温,如今王妃一到,便直直地迎去了东暖阁。 房间的中央,放着一盆炭火。 “母亲,上榻罢!” 话音刚落,不等王妃说话,便立即有婢女上来服侍,热茶奉上,房间之中,更增添一股暖意。 “天儿冷,您先喝口热茶,祛祛寒气。” 王妃怔怔地盯着她,茫然有些手足无措。 可她的心,早已融化成一摊。 热血上涌,脸颊微红。 嫁入殷四王府这么多年,自从那件事后,许多年,她都没体会过这种感受。 幸福…… 她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念叨着这两个字。 见秦姝儿正在为她剥桔子,低垂的睫毛如蝉翼,神情极其认真,感动之余,一向端庄稳重的她,竟有些口不择言。 “姝儿……好孩子……” “快别忙活,是我太不好……” “母亲快别不好意思!您对姝儿的爱护,姝儿铭记于心,剥个桔子算什么?” 秦姝儿抬头一笑。 王妃还想说什么,她已掰下一瓣来,喂到她嘴里。 那眼中,猛然涌出泪花! 她伸出手去,怔怔地抚摸她的发髻,像是一个慈祥的母亲,在抚摸自己的婴孩。 对不起…… 一个声音在心头响起。 “母亲,我们接着上次的说,好不好?” 看着对方兴奋又期望的眼神,她点点头。 “自从在留香阁遇到王爷后,我与王爷一见倾心……” 说到这里时,她的语气之中,忽然夹杂着点点悲伤,泪中带笑,连忙低下头去擦泪。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王爷。 “你们,不好?” 王妃素来心细,心疼之下,小心地出声。 秦姝儿却再次昂气头来,勉强地笑笑。 “其实也不是……既然王爷当初承诺娶我,说明他心里定是喜欢,只是……我说可能是,因为九妹妹北走后,他不怎么开心……” “九妹妹?” 王妃微微眯眼,兀自疑惑。 “她名叫褚九,原本是殷宫的一名舞姬,因被太后迫害才……” 意识到失言,她忽然住口。 那一双眼睛往左右觑着,见实在没人,才轻轻拍拍胸口,放下了心来。 王妃却思绪万千。 这个褚九,她当然听说过,当年太子爷喜欢的人,虽是一名舞姬,但哪怕是王公贵族,也不敢轻易得罪…… 想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 秦姝儿亦有些出神。 王妃收拢思绪,脸上再次绽放出笑容,高兴道:“快别想这些不开心的,试一试我给你做的新衣裳?” “新衣裳?” 秦姝儿先是惊异了一下,随即之后,脸上洋溢出强烈的兴奋! “来人,拿上来。” 只听珠帘响动,一个婢女进来,她双手奉托的锦盒中,放着一匹青粉锦缎。 见面前人呆怔,王妃慈爱地笑笑。 “还愣着干什么的?去试试吧。” 她看着对方,那双美丽的眸子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从锦盒中捡起那衣裳,就跑到银镜前比来比去。 那模样,活脱脱像未出阁的小姑娘! “正合适呢!” “母亲,你如何知道我的尺寸?” 王妃看着她,轻呷一口茶,笑脸盈盈。 “那次你来拜访,衣裳给婢女弄湿,更衣后,我就让人暗暗记录下来……” 她噤了声。 这么早就留心为她做衣裳……别让人瞧出来才好。 可银镜前的人却浑然不觉。 “母亲待我真好!” 婢女笑着开口:“夫人这话呀,一点儿也不假,为赶制这件衣裳,王妃亲力亲为,可熬了不少夜!” 话刚落音,王妃却瞪了她一眼。 “下去吧。” 婢女有些摸不着头脑,主子不便说的话,一向由贴身伺候的人来说,可今儿,这是怎么了? 她的神情讪讪的。 “是。” 待人走后,那双熙和的目光,又看向镜前的女子。 “你赶紧仔细瞧瞧,若有不合尺寸,或者是不满意的地方,我也好带回去改改。” 秦姝儿笑着转来转去。 “母亲做的东西,自然好。” “只是这衣衫单薄些,过了春才能穿。” “你就穿着玩罢!等到了春天的时候,还有呢……宫里赏下的新料子不少,我瞧着好看又齐全,趁着天儿还冷,便赶着做几身出来。” 说完,她又开始埋怨自己。 “你说我也是,怎么第一次做,就没做现下能穿的……” 王妃放下茶盏,又开始自责起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挡箭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母亲,您看!” 一声清灵灵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王妃回过神来。 秦姝儿在穿着新衣,在她的面前转了两圈。 “好不好看?” 榻上人怜爱地瞧着,横竖都欢喜得很,嘴里不断地夸赞着,真是越看越爱! “好~好~我的姝儿穿什么都好看!” 暖阁内正热闹着,婢女忽然进来。 “王妃,长平来了。” 她的眉头一挑。 世子今日知道她来看姝儿,他做事一向有分寸,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情,断断不会来打搅…… “可有说什么事?” 婢女微微撇过头,眼神瞥过一眼秦姝儿,随即站起身来,迈着小碎步,走到了王妃的身边,弯下身子耳语一番。 她听完后,心头蓦然一跳! 但表面,也还是不动声色,笑着看向那镜前的人。 “姝儿,方才家丁来报,府内有事,我得回去瞧瞧。” 方才的一幕,秦姝儿也看在眼里。 一张兴奋天真的面色,刹那间恢复宁静,她将衣裳亲自收好,双手束在腰间,朝王妃拂了拂,模样温婉大方又懂事。 “既然府内有事,那我送您出去。” “~” 王妃握住对方的手,神情有些激动。 “四王府就是你的家,常来玩儿。” “是,姝儿记住了。” 说着,婢女手上拿着一件白狐披风,已经进来伺候。 “我送您出去吧。” “天儿冷,你就别出去冻,来过这么多趟,小厮知道路……” “无碍,我陪您再说说话。” 其实二人多待一会儿,王妃也乐得,当下也就不推辞。 廊道外,大雪纷飞。 如同鹅毛般,从铅灰色的天空中,一把一把地扯下,夹杂着丝丝冷风,纵然戴着围脖,也直往脖子里钻。 二人步履匆匆。 没多时,便走到府门外。 那地上的软轿上,已经厚积了一层白雪,与墨蓝绒缎的颜色相衬,显得有几分萧疏零落感。 “你快回去吧。” 秦姝儿只搀着她,一时间不肯撒手。 “我扶您上轿吧。” “嗳~” 婢女撑开一柄青纸撒花伞,走在一旁服侍,小心翼翼地,为两位主子遮挡雪,脚踩在地上,发出宁静的“吱嘎吱嘎”声响。 “雪天路滑,让伺候的人当心些。” “我晓得,你回去吧。” 话虽这样说,但王妃拉住她温暖的手,到底有些念念不舍。 轿帘终于放下。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轿中人的眼眸忽然一闪,瞳孔蓦然放大,变得极其惊恐…… “小心!” 几乎是眨眼间,王妃朝软轿外猛扑出去! “嗖……” 一只冷箭从耳边飞过,秦姝儿只觉得自己一个趔趄,便以极快的速度,被软轿中的人扑倒地上! 她的后背砸在雪地上,眼泪激疼出来,正在眼眶中打转。 这一幕……让人心惊胆战! 伺候的下人,全都齐齐呆住了。 时间凝固。 “血……” 众人当中,不知道有谁惊叫出来。 “啊……血!” “有血……王妃的身上有血……” 几声接连的惊叫,如同石破天惊般,周围的人都反应过来,登时心慌意乱,手忙脚乱地要去查看,却都紧张得不敢乱动。 秦姝儿只感觉自己被压着,丝毫不能动弹。 她的鼻中,嗅到浓重的血腥味。 王妃一张苍白的脸,垂在她的胸口处,带着温热的暖意,她将手放在她的背上,轻轻拍拍她,声音兀自发颤。 “母……母亲?” “母亲,你……你压着我了……” 几乎与此同时,她感觉到手上的黏腻。 满手的鲜血! “母亲!” 底下的人猛然惊哭出声。 听到这边的动静,巡逻的侍卫闻声赶来,见到在场的一幕,都被吓了一跳!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抬进去救治!” 人群中,不知道谁气急败坏地吼一声。 一时间,大家奔走呼号,慌乱成一片。 王妃缓缓地抬起头。 “姝……儿……” “姝儿在……姝儿在这儿……” 秦姝儿半惊半吓,此时此刻,心中却是钻心地疼。 鲜血还在汩汩地流下。 滴到雪地上,呈现出一种妖娆而惊骇的颜色,她只觉得脑袋一懵,说话也在颤抖。 “母亲,您撑住,太医马上来了,您撑住……” 慌乱急切中,她已经痛哭失声。 “太医来了!” 人群中,不知道谁嚷了一声,秦姝儿怆然抬起头来,目光盈盈地盯着来人。 “快,太医,你救救我母亲,你救救她!” 周围弥漫着刺鼻的腥味儿。 “不……” “姝……儿,我不行了,我……我想单独跟你说……说几句话。” 一口鲜血涌上来,喷到了秦姝儿的脸上。 “母亲……” “对……对不起,我生下你,害你……吃了这么多苦头,对不起……” “姝儿,你是个好孩子。” “是……是我不好……” 抱着怀中的人,秦姝儿怔怔的,她的眼神空洞,瞪得极大,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人,仿佛从没认识过她。 太医将人扶起来。 在她的背上,插着一只断箭。 鲜血汩汩流出。 一股殷红的艳丽中,带着丝丝乌青。 在一片慌乱中,太医仔细查检一番后,却深深叹口气,连连摇摇头,语气很是惋惜。 “箭上涂有剧毒,已经侵入五脏六腑,不中用了。” “准备……准备后事吧。” “不!” 猛然间,秦姝儿宛若被针扎入心,那双满是鲜血的手,一把拽住那太医! “你救救她,救救她!” “是不是要换血?没关系,你用我的换,我有的是血,你用我的血换啊,换……” 泪眼模糊中,她露出雪白的手腕。 冰天雪地。 寒风侵骨。 一阵大风刮来,她紧紧地护住怀中的人,痛苦地闭上双眼,不断地哀声哭泣。 “不……不要哭……” 怀中的人想要强撑着睁开眼,却只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她忽然觉得好累,这一生,从没这样累过。 “好……好活。” “对不……起……” 她的眼皮逐渐垂下,浑身的所有跳动,最终都归于沉寂。 “母亲!” 秦姝儿牢牢握住她的手,不断地摇撼、呼叫,想要将睡去的人唤回来。 但躺在她怀中的人,身体上的温度,却在逐渐流失,她的整个身子,也变得越来越僵硬。 雪花簌簌落下。 地上的血迹,很快就被覆盖了。 “老天,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连这点儿好,也不肯留给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人群中,传出一阵凄厉的呼喊。 “让开让开!” “王爷来了……” 一个男子穿过人群,看到眼前的这一幕,亦猛然呆住。 王妃半躺在地上,背上插着一只银色小箭,地上有斑驳的血迹,而秦姝儿抱着她她,满手满脸的血,悲痛不止…… 他从没见过她这般伤心。 绝望的嘶嚎声,在耳边阵阵响起。 第一百五十六章 请罪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四王府。 子央阁内。 世子正站在屋中,不停地来回踱步,眉头紧皱,带着少见的怒气。 在地上,陈放着一具尸体,用白布整个地盖住了。 长鹤跪在尸体旁。 他的脸上还带着泪珠,一双清秀的眼睛,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青筋暴起,仿佛随时都要拼命。 “那人的长相,你可见真切?” 地上人的语气中,充满了愤恨。 他先是摇摇头,随即抬起手,一拳捶在地上,登时剜出一道血口子,自己却浑然不觉。 “奴才就是恨!” “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奴才竟不知道……是谁杀了她!” 殷景扫了他一眼。 “你恨又有什么用?” “人死不能复生,那贼人武功高强,只身闯入王府,却专门只对一个婢女下手,这也太过蹊跷!除非……” 主仆二人同时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长鹤目光泫然,却充满着无尽的恨意。 “很可能是她!” “那晚,桐儿说想回家看看,却恰好碰见她的婢女纵火,只是可惜让她给溜掉,这没过几日,谢府全家就被烧死……” 说到这里,他越发激动。 “定是那姓曹的,她怕桐儿吐露消息,就想杀人灭口!” “好歹毒的心肠!” 这样一想,他立即就要起身,带着满心的嫉恨,往门口大步走去…… “回来!” 世子瞥过他一眼,眼神幽沉:“鲁莽。” “曹氏兄妹如今的势力,是如日中天,就连我都要忌惮几分,就凭你这身功夫,是闯得进去曹府,还是能探大内深宫?” “就算拼死这条命,我也要给桐儿报仇!” “就怕你粉身碎骨,也动不了她半根汗毛。” 这句话,让长鹤当场愣住了。 他回头看看地上的尸体,“咚”的一下,猛然跪在地上,双手不断捶打着地砖。 “都怪我,都怪我!” “那晚,若我坚持跟她一同去,就不会让那婢女跑掉!” 世子垂手不语。 宫中的事情,他本就知道得少,如今里头的情况,更是天翻地覆。 如今为今之计,也只能等母亲回来,再做定夺。 空气寂静。 长鹤的哀哀低哭声,不断地萦绕在耳边。 殷景走过去,亲自扶起她:“我知道你悲痛,但不能一昧莽撞,否则就只有白白丧命的份儿!等母亲回来罢……” “世子,不好了!” 门外,有人在大声呼喊。 脚步声喧闹又嘈杂,他不由得皱皱眉头,随即不耐烦地迈着阔步,走到了房门边上。 “吱呀……” 门开了。 长平正站在廊道上,万分焦急。 “公子,王妃……王妃她出事了!” “什么?!”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在他乱成一团的脑海中,打下一个炸响。 不等他开口问,长平急急道: “王妃刚从王府出来,没想到遇到刺杀,那支箭,本来是冲着秦夫人去的,却没想王妃为救秦夫人,竟然用身子挡了下来……” “那母亲现在如何?!” “奴才先回来报信儿,太医已经过去了。” 世子边走边听,听到这里,早已按捺不住焦急的心,脚步飞快地朝前赶去。 没想到刚出府门…… 一群人举着哀讣,朝他迎面走来。 “世子。” 南安王走在前头,看见面前人后,随即深深弯下腰,将头垂得极低。 “世子,请节哀。” “你……你说什么?” 只刹那间,他像是被抽干了的空气,愣愣地站在原地,嘴唇颤抖不止,整个人完全蒙怔,直盯着说话人的脸。 但在下一瞬间…… 他却猛然推开了面前人,跌跌撞撞地往后奔去! “滚开!” 那华盖底下,王妃静静地躺着。 她浑身的鲜血,一动不动,脸面上,还罩一面锦帕白绢。 世子走到跟前,双腿一软,眼泪汩汩地涌出来。 “母亲……” 她没有应他。 他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那双冰冷的手,却没有丝毫温度。她的手掌已经僵硬。 大雪簌簌落下。 “嗬嗬……嗬嗬……” 哀嚎几声后,地上的人呼啦一下腾起身来,如同一道闪电般,蹿到了南安王面前,一双猩红的眸子爆裂如猛兽! 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我母亲,到底怎么了?!” “她今早出去时还好好的,还好好的!怎么一到你南安王的府上,便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啊?!” “你给我解释一下!!” 南安王只一昧地垂着头。 “对不起。” 他的语气亦十分自责。 “王妃……这次是为救贱内而死,那贼人想杀的人,是贱内,没想到……没想到王妃大义,竟然临时挡箭。” “什么?” 世子的眼珠动了动,随即瞪大眼眶。 “实在抱歉。” “是我防范不当,才让贼人有机可乘,若我当时在的话,或许……或许结果,就会不一样……” 最后一句话,他是说给自己听。 若他当时在的话…… 这段时间,王妃几乎每日都来,可他却次次都躲开。皇上本就疑心自己,若是结交王臣,岂非落人把柄? 他一直是这么想。 可今天却发现,自己似乎做错了。 如果他稍微上心,这场悲剧,就根本不会发生! 面前人终于放开他。 殷景颤颤巍巍地往后退去,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灼热的痛苦浮现,让他生不如此! 雪地里,一行人静静地望着他们。 一向威严雅致的世子,此刻却瘫坐在地上,像是一个落魄的乞丐,将手掩盖在双手中,久久不愿起来。 脑海中浮现出那句话。 “若是有人死,我情愿是我。” 如今竟一语成谶!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地上人一拳砸在地上,却浑然不觉疼痛。 天地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世子,进去吧。” 那双猩红的眼珠,慢慢地抬起来,血泪满面,怔怔地盯着面前的人。 “子……子城?” 子城的目光,依旧很温和,仿佛太阳的光辉,在雪地里闪烁…… “母亲……她死了……” 地上人的嘴唇乌青而颤抖,带着满满的愧疚与恨意,向子城复述那句话,仿佛他不知道。 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抱住他。 “你还有我。” 第一百五十七章 拒认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子城的眉间微颦。 在他身后的不远处,一匹马被拴在光秃秃的白杨树下,因为长时间奔波,此刻蓦然停下来,不免有些躁动。 “……” 马蹄踏在地上,留下凌乱的月牙印。 “明轩,进去吧。” 他逐渐放开他,将手伸到他的眼前,颀长的手指和雪色相映,略显得乌青。 一阵寒风刮过,周围的人都缩了缩脖子。 天儿太冷了。 子城坐在雪地上,紧握住对方的手,一阵透骨的冰凉传来。 “明轩,你不是一个人。” “杀害王妃的人,咱们……断断不可放过。” 殷景抬起头来,他脸上沾染的血迹,已经逐渐干涸,形成一道道凝固的血块。 他没说一句话,只是默默搭上子城的手臂。 那双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到南安王的面前,无力地躬身道: “抱歉,王爷,晚辈鲁莽了。” “夫人……可还好?” 王妃血溅南安王府,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主人都难辞其咎,南安王本就十分内疚,此时此刻,竟再也忍不住…… 他一撩袍角,只身跪了下来! “王爷快请起!” “家母不幸在敝府殒命,我难辞其咎。” “我发誓,定将寻到杀害王妃的凶手,手刃仇人,为王妃报仇!” 世子的嘴唇翕动不止,半晌说不出话。 四下阒寂。 王府内,缟素遍地,高高地挂起,映衬在风雪中,显得十分凄清。 小夏子带着殷帝的手谕来。 “世子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四王府府门不幸,朕深表痛心,望节哀。王妃身为皇室宗亲,朝堂诰命,奸人着实大胆!” “朕已下追捕令,悬赏通缉,必当慰王妃泉下之灵,不使一人蒙冤,维护大殷之尊严体仪,捉拿奸人归案,钦此!” “臣……谢主隆恩。” 地上人的声音,已经完全嘶哑。 小夏子惋惜地看看他,弯下腰去,亲手将人扶起来。 “世子快请起。” “皇上还说,既然王妃故去,四王府一脉,便只剩下世子一人,当遵从世袭制,承袭老王爷的尊位才好。” “只是……” 他轻叹一口气,顿了顿,接着道:“只是大丧在前,也只好压一压,委屈世子。” 殷景摇摇头,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拱手道: “多谢公公,王府感激不尽。” 小夏子讪讪地笑笑。 他说了几句安慰的场面话,便打千儿告辞。 “世子请留步。” “公公慢走。长平,送一送。” 小厮应声而去。 夜晚。 素白的王府内,一片寂静。 殷景跪在王妃的灵柩前,回想起以往的种种,忽然觉得恍若隔世,不免悲从中来。老王妃、哥哥、陈国公…… 如今,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脑海中闪过那人的面貌,他的内心深处,充斥着万分恨意! 耳边,响起南安王说过的话…… “那贼人想杀的人,是贱内。” “姝儿?” “他为什么要杀害姝儿?她一介柔弱女子,对任何人来说,都不足以造成半点威胁……为什么?……” 正呆呆思忖着,门口的小厮进来。 “世子,南安王夫人求见。” 听得这话,地上跪着的人,蓦然抬起了疲惫的眼睛,被灵柩前的烛光刺痛一下。 他的嘴唇紧紧抿着,强烈抑制住胸口的颤抖。 “将夫人……请入厅堂。” “是。” 他甩甩脑袋,猛然地站起来,因为跪得太久,腿有些酸麻,摇晃两步后才站稳。 大堂内。 秦姝儿正坐在太师椅上,一双美目像哭肿大核桃,神情怔怔的,时不时擦拭着眼泪。 整个府内静悄悄。 只有那四处的缟素,提醒她丧宴的存在。 殷景走入堂内,朝她看过一眼。 “……夫人……” 看到眼前人,秦姝儿的嘴唇嗫嚅两下,眼泪直流,却怔怔地说不出话,她僵硬地站起身,朝面前人拂了拂。 “世子好。” 话刚落音,她又觉得自己可笑。 人家的母亲在安南王府故去,还怎么可能好? “世子,我……” 殷景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 他淡淡地摆摆手,往上坐了。 “夫人不必自责,这是家母的选择,并不是你的错。” 而底下的人,却完全抑制不住情绪。 眼泪一个劲儿地落下,她拿起手绢,擦了又擦,只强行压抑这,不让自己哭泣出声。 半晌后…… 那张铺满泪水的面容,惨淡地笑笑,却分外哀戚。 “姝儿自幼流落,无人疼爱,鸨……养母万般捧着养着,也只是把我当做赚钱的工具,受尽世间苦楚白眼。” “后来遇见王爷,本以为觅得良君……”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可谁想,多年情意,竟然还比不上短短数月的相会,即便那个女人远走,他也始终念念不忘!” 她的语气,听起来恨恨的。 “事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该恨别人,还是恨自己……” “还是懦弱胆小的人,根本不配得到别人的爱?” 她泫然地望着世子。 但转瞬间,却又低下头去,与此同时,她的语气亦柔和不少。 “可王妃,是真心对我好。” “她就像一个母亲,填平了我幼年的缺失,抚慰我的敏感、自卑与仇恨,那时我想,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吧?” 听到“母亲”二字,殷景的目光动了动。 秦姝儿怔怔地盯住他,眼神极其认真。 “可王妃临死之际,她竟告诉我”,她的声音黯然喑哑,“她……就是我的生母!” “不!” 殷景猛然一下站起来,几乎不加考虑地反驳。 “我妹妹,她出生就已夭折。” 他垂着头,几乎不敢看她。 堂内十分寂静。 只有几根硕大的白烛,发出璀璨的光亮,戚戚然然,闪闪烁烁,泪流了一地。 烛光下,秦姝儿的面色惨然。 她强撑着一丝笑,起身道: “对不起。” “也许……也许是我听错了。” “深夜打搅,实在抱歉得很,母……王妃因救我而故,我亦十分悲痛,请允许我,前去为她上两柱香。” 殷景沉郁着脸,几乎没有抬头。 “长平,带夫人去灵房。” “是,请夫人跟我来。” 她顿了顿,怔怔地看了一眼殷景,最终迈着碎步离开,消失在房门的拐角处。 第一百五十八章 挑破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白烛灼灼。 堂中的人,终于抬起头,在他的脸颊上,流下两行泪水,他的眼中,隐隐含着一丝不忍。 “母亲,被怪我。” “来人,备马!” “你要去哪里?” 说话间,从门外跨进来一个人,竟然是子城!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从廊道上转过来,俊美的容颜上,却带着几丝不容置喙的冷冽。 但一见到殷景,他的冷冽却如同冰雪,迅速融化了。 世子心虚地垂下头。 “府中的一切事务,都要辛苦你,你还好么?” “你好,我便好。” 子城淡淡地开口,关切的目光中,流露出丝丝暖意。 “明轩,你不能去。” 不等殷景说话,他接着道:“如今王妃才故,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四王府?方才你竭力否认她的话,不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 “可今夜你若是出门,那一切努力,便都白费。” 殷景埋下头,声音十分痛苦。 “那我……还能怎么办?” “母亲宁愿豁出性命,也要选择救她,如今尸骨未寒,我怎能忍心……忍心白白地看着她,再次身犯险境?” 子城亦陷入了沉默。 半晌后,他忽然道:“我去吧。” “我虽然身份低微,但借着世子的名头,想必纵使南安王,也能待见我几分,我去劝说,让他们尽快离开殷城。” “可我担心,那背后的手,会盯上你。” 子城却笑笑,那温和的语气中,带着一股坚决。 “我还怕么?” “就这样,我去,好歹你都不能露面。” “既然这样,那我吩咐隐卫护你。” “那你呢?” “无碍……”,大世子与陈国公的面容,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哥哥的神灵在天上,会保佑我的。” 二人四目相对。 只这一眼,子城旋即明白过来。 “好。” “如此,我也安心。” 深夜,一匹快马停在王府的后门,伴随“”的蹄音,一个俊逸的男子扬鞭离去。 南安王府。 书房中,殷墨与季晓生,正在榻上对坐。 茶香氤氲,炭火熊熊。 季晓生的手上,拿着那柄杀害王妃的小银箭,上头裹着丝帕,还带着缕缕干涸的血迹。 “怎么样?有眉目没?” 面前的人摇摇头。 “这箭上的毒,实在稀奇得很。聊是我在江湖上行走了半生,也从没见到过这种毒。” 南安王闷下一口茶。 那双目光,幽幽地盯着那只箭。 “姝儿在巴郡长大,与殷城向来无瓜葛,怎么会有人,想要杀她?” 季晓生微眯着眼。 他思忖半晌后,才疑惑道: “以前在巴郡时,仿佛听王爷说起,夫人的原籍,是在东边?都说王妃与夫人投缘,依我看,面貌上,似乎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不可能!” 南安王摇摇头,断然否认了这个想法。 “当初本王派人追查过,那府邸在江南一带,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消失,怎么可能……” “可王妃的母家,不就是江南秦氏?” 听他这么一说,南安王倒是愣了愣。 “你是说?” 季晓生的眼中,闪烁着暗沉的光。 “王府丢孩子,不是小事。” “我听人说起,当年老王爷在时,先帝时常训斥他,他们兄弟不和,先帝早想除之而后快。” “为了掩人耳目,将孩子带到江南去,也未为不可。” 殷墨目光翕动两下,许久没说话。 红泥小火炉上,茶汤在“咕噜咕噜”地响。 良久后…… 南安王双眼盯住对面人,语气很是迟疑。 “若是如此……” “那姝儿,岂非本王的……表妹?” 他的一颗心,在不断地下沉。 季晓生却笑了笑。 “自古中亲之表中,也颇有知音,这并不奇怪。只是……” 说到这里,他却很是踌躇。 “唉!” “待老朽道出,还望王爷莫怪。” 季晓生的目光如炬,像两根光亮的银针。 “老朽一直听闻,因为太妃娘娘的缘故,先帝爷向来不喜王爷,幼年的时候,便已经迁出殷城,前往封地自谋生路,路上遭遇的暗杀无数。” 殷墨苦笑一声,喟叹道: “都说虎毒不食子,可见人心,比老虎还毒。” 季晓生却不置可否。 “太妃美貌,大梁的金晟公主,当初举世闻名,性情又是一等一的温和,按照常理来说,先帝应当宠爱才是。” “先生所言有误。” “从我有记忆开始,父皇便十分厌弃母妃,论起平日的待遇,恐怕堪比宫人,宠稀爱弛,日子过得分外愁苦。” 记忆回到当年。 华阳殿。 他站在殿外,一直不肯离开,听着殿内传来的声音。 “父皇,抱抱。” “好~呵呵,朕的澈儿呐,真是越来越乖~” 寒风呼啸。 在华阳殿外的青地砖上,他已经站了好几个时辰,刘大监一直对他说:“皇上忙于政务,不见外人。” 而此时此刻,听到里面的声音…… 他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朝里大嚷: “父皇!” “墨儿拜见父皇,给父皇请安!” “嘘……” 没料到他这么胆大,刘大监急急地跑过来,慌忙之下,猛然用衣袖捂住他的嘴。 “四皇子,可别闹,连累奴才挨打!” “哎哟……” 他朝那衣袖狠狠咬下一口,气急道:“你这个骗子!你不是说,父皇在华阳殿内忙于政务么?你这个骗子!” “还愣着干什么,快拉开!” 周围的小太监听到吩咐,赶紧上前来,连拖带拽地,才将自己扒拉出来。 “四皇子在华阳殿发疯,赶紧送回去!” 几个小太监将他拉走了。 他连哭带嚎,慌乱之中,却听到刘大监的声音。 “呸!” “还真把自个儿当主子,人家正经主子,还在里头呢……” 那声音低沉又轻飘。 但那每一个字眼,都稳稳当当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怆然地流下来。 “王爷?” 被面前人一提醒,南安王背转过身去,用手背揩干泪水,才再次回过头,他勉强笑笑,想竭力挽回脸面。 “幼年遭遇不堪……” “让先生见笑。” 见状,季晓生却并不追问,只是幽幽地叹口气,沉下脸道:“其实这一切,并不是王爷的错。” 他忽然站起来,半跪在南安王的面前。 “恕老朽直言,王爷您……并非先帝的亲子,您的亲生父亲,是当今北境的左贤王赫连宇!” “大胆!” 殷墨拍案而起,死死地盯住地上人,目眦尽裂。 “老朽所言,全是实话。” “这其中的缘由,王爷只要仔细想一想,便能够清楚。” “可二皇子、三皇子,他们也都不得父皇喜欢!当年二皇子幼年出宫,深入官场宦海,治理贪官污吏,几次听说回不来,三皇子更是……”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殷夙那冷冽倨傲的神情。 但说话的声音,却逐渐低靡。 “更是不受待见。” “王爷……” “闭嘴!” 一双目光如利剑,直瞪着地上的人,疑惑之中,更夹杂着点点猜忌,仿佛要将季晓生看穿。 “你究竟……是什么人?”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地上人缓缓地垂下头,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既然王爷不信,老朽也没法子。” “往后……您便会明白。” 说完,他朝上拱手一拜。 贤王的嘱托,老朽已经带到,这就告辞了。” 地上的人起身离去。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又回过头来,将声音压得极低。 “听闻大殷的皇子,都拥有一支隐卫,但王爷您的这只令牌,却由北境的高手侍卫组成,事情真假,您一查便知。” “吱呀……” 一股冷风吹进房间里,暖气四散开去。 榻上的人,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 第一百五十九章 夜客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南安王陷入沉思中。 廊道上响起脚步声,房门外,有小厮在“笃笃”地敲门。 “王爷,府门外有人求见。” 他的思路被打断,眼神有些茫然的空洞,神情怔怔的,起身拉开房门,紧皱着眉头。 “这么晚……是谁?” 小厮也有些踌躇,含糊道:“小的也不知。” “那公子长相身穿一身裘袍,头戴羊脂麒麟冠,容貌看起来,倒很是俊逸,说是有要事,一定要见王爷。” 南安王略微沉吟。 “既然是这样,那便请到前厅。” 小厮答应着去了。 最近即日发生太多事,从方才的思绪中,他竭力挣脱出来,穿过抄手廊道,朝前堂走去。 厅堂内,白烛幽微。 听到门外“笃笃笃”的脚步声,男子连起身见礼。 “王爷好。” 迎面人的眼皮跳动一下,细细打量着来人。 这人……好像在哪儿见过? 瞧穿了南安王的疑惑,子城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王爷莫见怪,我是世子的侍卫,这么晚来打搅,还望海涵。” 经他这么一提醒,南安王才回过神来。 昨日雪地里的来人,可不就是他? 这样想着,他的脸上立即带笑,道:“原来是世子的人,有失远迎,请上座。” 他匆匆瞥过一眼。 此人虽然是一介男子,面貌却十分秀逸俊雅,大多数的女子,恐怕也不及,他坐立行动的时候,虽然落落大方,却有股风流之态。 依照当日的场景…… 可见与世子的关系,不一般。 南安王也就开门见山。 “不知公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子城轻呷一口茶。 茶水还没咽下,他却没有料到,对方能够这么爽快,当即轻声道:“请王爷搬离府邸,回巴郡。” “什么?!” 殷墨听得,心里一紧,他紧紧捏住茶盏,表面却不动声色。 但他的态度,却是急转直下,看着底下的人,苍然冷笑一声。 “公子莫不是说笑?” “本王身为大殷的四王爷,难道这殷城,还呆不得?” 子城却依旧温和。 “王爷的自由,没人能干涉。” “只是听闻,夫人素来不问世事,来殷也不过断断数月,一介弱女子,为何竟招致杀身之祸?” “其实王爷也明白,手段这般高明,定然不是寻常人。” 殷墨的眼皮一跳…… 但他却按捺住,直勾勾盯着座下的人,继续问道: “那依照公子所言,凶手是谁?” 子城却摇摇头。 “不知。” “既然公子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又何必难为本王?” “王妃因为贱内殒命,南安王府上上下下,都感激不尽,就算要用本王的命,我也不会多说一个字,只是公子的话,恕难从命!” 底下人却毫不愠怒。 他抿嘴笑笑,道:“王爷可知,贵府夫人的生母是谁?” “生母?” 殷墨的眼神幽眯,久久怔住了。 半晌后,他才云淡风轻道: “贱内自小无父无母,不怕笑话,只是寻常苦难的女子,自从入府后,日子才稍微安定下来……” 子城听他一昧避重就轻,便知道他不信任。 他站前身来,走到堂中央,拱手躬身道: “全天底下,没有哪一位母亲,能够见孩子身处险境,却无动于衷。即便在千钧一发时,就算以命相搏,也绝不吝惜!” “王爷是不怕,那夫人呢?” “若下次遇到这样的事,王爷又当如何?” 见南安王不说话,他接着道: “恕敝人直言,王爷的作为,不免太过于自私。夫人如今身处险境,又是为谁?” “你……” 殷墨的脸上,青紫交加,却丝毫不能辩驳。 见状,子城当即下跪请罪。 “子城言语上冒犯,还请王爷海涵。” “只是我所说的话,到底是否在理,王爷一想便知。” 堂内寂静。 上方人的低垂,烛光的剪影,遮住了他的脸,呈现出一片阴翳。 联想到方才季晓生的话…… 他忽然抬起脸,盯住子城道:“姝儿,她……知道么?” 子城摇摇头。 “夫人还不知。” “她曾前来王府,将王妃临终前的话,当面与世子挑明,却遭到了世子的否认。世子的意思,是不想让她再趟这浑水。” “王爷放心……” “只要您肯,四王府,当全力相助!” 这下,连殷墨自己,也不得不相信。 秦姝儿,留香阁的头牌,竟然是……大殷四王府的嫡女! 而自己,这个堂堂正正的王爷,竟然是个北境人! 他发出一声冷笑。 这冷笑的背后,却是深深的嘲讽! 白烛流泪,带着丝丝“噼啪”声响。 半晌后,南安王才缓缓抬起头,一双幽沉的眼睛,怔怔地看向来人。 “呵呵……” “你回去告诉世子,就说,本王明日便上书,带着姝儿离殷。” 地上的人再次拜下。 “我代世子谢过王爷,王爷的大恩,四王府感激不尽!” “不必……” 南安王摆摆手,踌躇道:“我……也是她的夫君。” 他只是觉得,这话说出来,仿佛十分拗口,所以自己一直不敢说,亦不敢承认。 但这是事实,不是么? 来人走后,殷墨一个人呆在厅堂中,细细思虑许久。 往事一幕幕上演,其实他本无意于皇位,自从静太妃走后,心情更是寡淡。 只是自己的夺位之站,还没开始,便像夜空中的烟火,转瞬即逝。 “呵呵……简直是可笑!” “母妃……母妃……” 刹那间,他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亦不知道该怨谁。 “你们到底是谁的人?” 这句话,他是对着空气说的,厅堂沉闷而寂静,无人应答。房门外,还有小厮拿着扫帚,在扫阶前的雪。 “隐卫,誓死忠心于主子一人。” “你们不是隐卫,是不是?” 黑夜依旧寂静。 蜡烛的微光翕动两下,是门外刮进来的狂风,裹挟着新降落的雪花。 “我知道你们能听见。” “撤走一半的人,却保护夫人……必须誓死,保卫她的周全!” 话音刚落…… 门口扫地的人,不见了。 雪花簌簌飘落进来,廊道上寒风呼啸,宁静无比,就像……从来没人来过一样。 第一百六十章 换婢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殷宫。 紫薇阁内。 慧妃正坐在内殿的榻上,在她的怀中,拢双臂抱着一个婴儿,她脱下手上的金护甲,亲自搅动着碗里的牛乳。 “娘娘,让乳娘来吧,您这眼圈儿都熬红了。” 榻上的人却充耳不闻。 婴儿忽然啼哭起来。 “哦~乖乖~不哭不哭~” 她将银汤匙重重地扔在碗里,眼神像银针般的,剜过了一眼伺候的婢女。 “怎么回事?这么烫,让孩子怎么吃?!” “本宫看你们是差事当腻了,越发不上心!” “来人,打发去掌刑司。”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祸从天降,那婢女神色茫然惊怕,双腿一软,骇然地跪在地上,连连哀求着。 “言殿下是我的孩子,看你们谁敢怠慢?!” “还不趁早……” “爱妃这是怎么了?” 慧妃正在气急之下,忽然听见珠帘外,响起一道男子的声音,心里的火焰,登时熄灭了。 来不及撒开婴儿,她连忙起身迎接。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快起来。” 殷帝亲自伸手扶起她,顺带着接过手中的襁褓。 孩子的啼哭声,充斥着整个内殿,在阒寂的夜中,显得格外响亮。 “哦~言儿不哭~” “父皇来咯~” 他嘬尖了嘴唇,以往威严的形象,倏然不见,倒像是一个伺候的老仆。 慧妃不由得抿嘴笑。 她朝他伸出手去,声音分外温和。 “皇上,来,交给臣妾吧。” 婴儿还在啼哭着,声音却低弱了不少。 她斜着眼角,往地上的婢女瞥过:“叫乳娘来,下次牛乳若再这般烫,本宫定要打发你去服役!” 婢女听得,登时如蒙大赦,不住地在地上叩头。 “是,是,多谢娘娘!” 没一会儿,乳娘进来,请过安后,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才躬身退下。 “你的心思细腻,对言儿也很好。” 听到夸赞,慧妃脸颊一红,略略垂下头,轻轻叹出一口气。 “言儿一出生便丧母,也是可怜。” “臣妾若不多照看些,放任不管,宫里的那些个贱奴才,不怕他是天潢贵胄,指不定怎么作践呢!” 她的语气愤愤的,眼圈立即湿红。 殷帝拉过她的纤指,握在手心儿里。 “言儿有你这样的母妃,朕很放心。今日天色不早,叫宫婢进来伺候,安寝吧。” “皇上……” 这一声呼唤,带着柔媚的娇嗔。 她起身时,特地将玉佩从腰带中露出来,环佩叮咚,幽香袭人。 殷帝晶亮的眸光一闪! 他指着那玉佩,语气很是疑惑。 “你不是说,送予翊妃了?” 她先是一愣,随即看向腰间,反应过来后,含笑道: “这玉佩原本也不稀奇,妃嫔新入宫时,皇后娘娘赏下好些,那日听皇上问起,臣妾便令宫婢,又寻了新的出来。” “因为是皇后娘娘的恩赐,臣妾也就图个吉利。” “皇后?” 殷帝的眼神幽眯,怔怔看着她,黑黢黢的像一汪深潭。 “也是……这种东西,皇后有无数……” 慧妃讪讪地笑着。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小太子身份尊贵,在这后宫不管有什么,都是应当,臣妾晨昏定省,素来不敢僭越。” “太子……” 他心里的疑虑更重。 可谢氏被罢官,就算朝中有宗族门生,也已经是强弩之末,谢应天在位时,只是反对过早地立太子。 这……也总不至于? “皇上难道真疑心臣妾?” 她垂下头,语气十分委屈。 话还没落音,殷帝便回过神来。 “看你,怎么当了母妃,还小家子气起来?” “素来知道你守规矩,听闻日日请安,你都早到,可见……你是真心尊重皇后。” “哼……” 慧妃半嘟着嘴,略微鼓起腮帮子,一副委屈的模样。 “好了……” 殷帝笑着拉过她的手。 “看你,说你小家子,还真像个小孩儿,朕几时说过不信你?” 听到这里,她才转忧为笑。 “门口的是谁?!” 殷帝忽然一声大喝,把慧妃惊吓一跳,她顺着声音,亦朝着殿门的方向看去,只见珠帘静止,并没有任何动静。 “皇……” “出来!” 她刚想出声,殷帝又是一声大喝。 紧接着,便看见一个宫婢,慌忙往袖子里藏着什么东西,随后哆哆嗦嗦,犹犹豫豫地从殿门口处,慢吞吞地摩挲过来。 “晚香?” 慧妃脱口而出,惊讶之中,藏着些许慌张。 不等殷帝发怒,她呵斥道: “大胆贱婢,深更半夜,鬼鬼祟祟的,在外头做什么?!” 地上人浑身一个哆嗦,连连叩头。 “皇上娘娘明鉴,奴婢……奴婢见小皇子喜欢牛乳,便连夜去御膳房,取……取回一些,不知道皇上在里头……” “奴婢知罪,还望皇上娘娘饶恕!” “你的衣袖里藏的什么?” 听到殷帝发问,晚香不敢迟疑。 她哆嗦地从袖中掏出小包,打开一片,却正是一整盒牛乳片。 慧妃拽紧的心,猛松一口气! “没规矩!” “嗳……难得她一介奴婢,还心系着言儿,就随她去吧。” 被殷帝这么一拦,慧妃才转怒为笑。 “还不快下去?!瞧把你给吓得!” “是是是,奴婢谢……谢过两位主子。” 看着那出去的背影,慧妃的心里,实在是七上八下,想起多年前没出阁时,在母家后柴房发生的一幕,她的心底黯然揪起。 这丫头……是留不得了! “宫婢不懂事,教训便是,你又何必这般动气?” 慧妃怔怔瞧着殷帝,心底一沉。 “臣妾……多谢皇上体谅。” “你这忙活一整天,想必也累了,朕想起,华阳殿还有许多奏折没批,改日再来陪你。” “小夏子!” 她还来不及出声,人已经走出老远。 “臣妾……恭送皇上。” 紫薇阁的宫门外,传来一声尖细的唱喏声:“起驾,华阳殿!” 第二日。 宫墙下的长道上。 “咳!听说了没?紫薇阁的那位,昨晚半夜时,将皇上气得回了华阳殿!” “当真?” “这还能有假?如今宫里可都传遍了!” “想不到,她一向兢兢业业,连请安都不肯晚别人半步,竟然也会落得如此下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说呐,是……” “你们是哪个宫的?乱嚼什么舌根子?!当心主子知道,扒了你们的皮!” 被这么一喝,众人一哄而散。 “呸,溜得还挺快!” 这喝令的人,却是紫薇阁的新宫婢。 她叫做晚晴。 第一百六十一章 晚晴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说来这个晚晴,可比晚香强不少。 她本是慧妃哥哥身边的婢女,颇有几分姿色,做事稳妥,心眼极多。如今在府邸中,虽只是个丫头,夫人却都要让她三分。 她老子娘一家都在府里,所以曹氏用起来,也十分放心。 紫薇阁的内殿。 慧妃正半歪在榻上,手里端着一柄掐金丝玉如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晚香的后事,都处理完了?” 身旁的婢女垂首低眉,束手立在一边。 “回主子,都已经全部办妥。” “她原本还有一个老子娘,在厨房做事,公子想给些银钱,撵她去乡下过活,但奴婢觉得……还是握在手心儿里妥当。” “奴婢便给公子建议,发配到曹府的庄子上去了。” 榻上人斜着眼睛,睨了她一眼。 “哥哥一向夸你,果然办事周全。” 半晌后,慧妃发出了一声叹息。 “想来晚香跟我这么多年,最终落得个这样的下场,也是可悲,本宫并非那等薄情的主子,这件事关系重大,也实在是没法子。” 婢女看过她一眼,仍旧低首答道: “是。” “你吩咐庄子上的管家,好生照看着,不许人为难她,伙食等赡养钱,另外从府里支取,就当是……安度晚年。” “是,主子仁慈。” “什么仁慈不仁慈的,咱们主仆一条心,从此以后,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奴婢明白。” 她将手上的绿如意递过去,婢女赶紧接住。 “这柄如意,还是皇后娘娘先前赏赐的,便赏给你罢!当做本宫的见面礼。” 听得这句话,晚晴却茫然不知所措。 “娘娘这……” “怕什么?”慧妃看她一眼,“还担心咬了手不成?” 婢女心下一合计,也只得跪下谢恩。 “奴婢谢主子恩典。” “起来吧……好好儿办事,好处多着呢!” 说完,不等婢女回话,她接着道:“这次哥哥让你进宫来,可有带什么重要的消息?” 被这么一提醒,晚晴当即警惕起来。 那双美目,小心地往左右望几眼,见无人看见,才解开上衣的短褂,贴身取出一叠白纸,朝榻上的人递过去。 慧妃的眼神疑惑,瞅了她一眼。 “这是?” 晚晴抿嘴一笑。 “娘娘一看便知。” 她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却是一张复誊写的信纸,看到“士青”二字时,眼前忽然一亮! “这从哪儿得来的?” “是一个公子的亲信送来。” “那人在驿站做事,无意间截获了这封信,知道对公子有利,又不敢打草惊蛇,便誊抄下来,放掉信鸽,让原信依旧回去。” 榻上的人欣喜若狂,当即拍案而起! “好!” “这真是一件大礼!这样一来,本宫下一步的动作,可就有指望了。” 她那幽暗的眼神中,泛着晶亮的光芒。 见主子的反应,婢女的心里亦一动。 “娘娘,咱们现在可要……” “暂时还不用。” 慧妃竭力压抑住内心的兴奋,欣然看向婢女: “这段时间,因着谢府的事情,皇上对皇后,已经起了疑心,若是这个时候冒然出击,必然适得其反,先缓一缓再说。” “是。” “还有……咱们在军中,不是有眼线?” 晚晴眉间微凝,迟疑道: “那妇人收买才不久,也不知可信不可信……” “怕什么!” 慧妃猛然截断她的话,满眼都洋溢着兴奋。 “派人问问她,再将探子说的话,同这信上的内容一对,不就知道了?” “可是,奴婢担心,万一他们串通起来……” 对上慧妃的眼神,晚晴忽然噤嘴。 “你做事谨慎,这是好的。” 榻上人掀开茶盖,轻呷一口茶水,只觉得满齿留香。 “既然这样,那这件事,便交给你去办,听哥哥说,你做事向来麻利,可别让……本宫等太久。” 婢女立即垂手应声。 “是,奴婢明白。” 榻上人的嘴角,始终洋溢着笑容。 “娘娘,天儿不早了,可要奴婢唤人进来,为您更衣?” 面前人却摆摆手。 她抬起头来,笑着看过晚晴一眼,随即伸出手去,挽着她的胳膊,坐在榻沿边儿上。” 晚晴倒是惊吓一跳! 她一边轻轻挣扎着,一边假装慌忙道:“娘娘,这不可!” 说着,她就要起身。 “……” 慧妃笑着摁住她,面容和气又亲切。 “跟我还客气什么?” “方才说事,是为公,咱们是主仆关系,所以你得站着;此时说话,是为私,咱们是姑嫂关系,所以你便坐着,也无妨。” 晚晴依旧挣扎着,朝殿外的方向瞧了几眼。 “你放心,那些宫人,我早已遣出去,没人会知道。” 听到这句话,她这才安心许多。 可表面上,却仍旧是不能的样子,连连推辞道: “娘娘不可……好歹您是主子,我是奴婢,这即便没人,也总不能错失了分寸。” 慧妃的眼神中,藏着狡黠的坏笑。 “说说,你服侍我哥哥多久了?” 不等她说话,她又继续道: “别怕难为情,前几日你进来前,哥哥早已写信告诉我,嘱托我,好生看顾你,说你不仅是家生子,还是未来的主子呢……” 婢女听得,却猛然抬起头! 那双眼珠子瞪得浑圆,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 “怎么,不信?” 慧妃笑着,立即就要起身。 “那我把家书取来,你自己亲眼瞧瞧。” 说着,她就真要站起去拿,晚晴见这状况,连忙止住她:“不必了!主子的话,奴婢岂能不信?” 她这才转过头来,往晚晴的眉心一点。 “傻丫头!” “什么主子不主子的,私下里,你可是我的嫂嫂呢!” “可……” 说到这里,晚晴的脸色,颤然变得刷白。 慧妃心下明白,便道: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就是哥哥府中的嫡室?” “你放心,哥哥当初娶她,只是看在岳丈的面子上,那是他的恩师,自然推辞不得。” 说着,那眼睛一动,盯着晚晴。 “可此一时,彼一时。” “哥哥既然喜欢你,你又这般能干,等我在宫中的地位稳固,哥哥在朝中无虞,就算休掉她,又是什么难事?” 话音刚落,她紧紧握住晚晴的手。 手腕上的一只玉镯,便顺着套上去了。 晚晴正要缩手,却被慧妃牢牢地拉住,加上方才的一番话后,她也半推半就,挣扎得不很厉害。 “嫂嫂,这才是小姑的见面礼。” “您……就收下吧。” 慧妃的眼中,笑意满满。 晚晴的两片脸颊上,蓦然变得通红。 第一百六十二章 动手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三日后。 南安王府内。 这里家丁来来往往,所有的家当,都已经打点完毕,好在因为住的时间不长,奴仆也有限,所以没费多少时间。 可请批的折子,却迟迟不下来。 书房的西暖阁内,殷墨坐在榻上,手边放着一盏茶水,已经凉透,很是沉闷。 “意料之中的事情,王爷何必焦急?” 正思忖着,忽然听见一声说话,随即便看见门口处,有人走了进来。 “你……” 一见来人,殷墨如同触电般,猛然站起身! 方才还沮丧的神情,刺客却流露出了笑容。 那人却只是笑着。 他踱步到南安王跟前,行了一个礼:“老朽给王爷请安。” 面前的人,正是季晓生。 “快……快快请起!” 殷墨亲自起身弯腰,扶起他来,又拱手道:“先生请上座。” “哈哈哈……” 季晓生和气地笑笑,一边用手捋着胡子,一边道: “老朽方才递帖子,不料想那小厮认得我,只说‘王爷在书房东暖阁’,故我也不便多问,好在路熟,便直接进来了。” “还望……王爷莫怪。” 南安王歉意地笑笑,似乎有些难为情。 “不瞒先生,自从先生上次离去后,本王是彻夜难眠,思来想去,都不应当怪罪先生的好意,正是愧疚至极。” “如今先生既然前来,我自然欢喜。” 说着,他斟下一杯热茶,端捧道: “殷墨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聊表歉意。” “王爷客气。” 季晓声亦捧茶回敬。 待二人喝完茶,他才道:“听闻王爷已经上折子,向皇上请求,想离开殷城,回巴郡?” 说起这个,南安王猛然间满面惆怅。 他一拍大腿,喟叹道: “不满先生说,就在前不久,王府出现贼人,贱内差点遇害,王妃舍下自己的一条命,救回贱内,本王深感惶恐。” “本王想,府内虽不周全,却不缺高手侍卫。” “可能在光天化日下行凶,竟无人发觉,可见那贼人……定是个顶级的高手!” 季晓声点点头。 “王爷的意思,老朽亦明白。” “说实话,殷城的眼目太多,人家的地盘儿,依老朽的话说,倒不如巴郡待得自在。” “且王爷的心性随和,不好争名夺利,也是个好去处。” 殷墨抬头看向他,眼神幽微。 “所以先生此次是来?” “助王爷一臂之力!” 太师椅上的人,爽朗地笑过两声,一双矍铄的眸子中,郎朗泛着金光。 “王爷不必担心,您定能安全回去。” 殷墨听得,往季晓生的方向,略略倾倾身子。 “先生……何出此言?” 面前人的脸上,却露出神秘的笑。 “到时候,王爷就知道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王爷正值青春壮年,又有佳人相伴,应当快乐才是,过于沉闷焦心,反而不好。” 听得这番劝解,南安王才展颜一笑。 “先生说的是!” “来,喝茶!” 二人畅谈许久。 暖阁外的廊道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嘭嘭嘭……” “王爷,大事不好了,王爷!” 南安王脸色一沉,忙放下茶盏走过去,猛地拉开房门…… “王爷,宫里头传来消息,说是……说是宫里出现刺客,皇上……皇上遇害,众位太医正在救治,请宗亲入宫伺疾……” “宫里来的夏公公,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殷墨的眼皮一跳! 他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双手背负在身后,脸色沉郁得可怕。 小厮却万般着急。 “王爷您快拿个主意吧,这人已经到了。” “急什么?” “你先过去,本王这就更衣来。” “是……” 小厮匆匆地,又从廊道上跑过去。 殷墨关上房门,焦急地踱回内房,怔怔地盯着季晓生:“先生以为如何?” “苦肉计。” 老头儿的嘴里,慢悠悠地蹦出这三个字。 “那……” “王爷尽管放心去!” 他说话的口气,倒是十分自信。 “剩下的事情,王爷若信得过,便都交给我,以你我二人之间的交情,我季晓生就算拼掉一条老命,也定当助王爷脱离苦海。” 他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垂手躬身,作揖道: “如此,那就拜托先生!” 说完,他便转身,跨步走出了房门。 来到前厅时,小夏子果然站在门口,他也不进门,烦躁地甩着拂尘,一看见南安王,便立即上来打了个千儿。 “王爷吉祥。” “皇上遭遇刺客,危在旦夕,还请王爷,即刻随小的入宫侍疾。” 南安王故作惊悸,满脸的关怀担忧。 “公公请。” 一行人迤逦走出去。 不料刚出府门,便看见两支大内侍卫,持剑带刀地,从不远处奔袭过来。 经过面前时,那领头的人停下来,朝他行了一礼,随后头也不回地往前去。 “围起来!” 一声大喝后,王府便被团团围住。 “这是做什么?!” 他盯着身边的小夏子,眼神之中,像是要淬出火来,小夏子的神情也讪讪的,连忙赔笑道: “王爷见谅……” “皇上遇刺,此事事关重大。” “在凶手没抓到之前,不光是南安王府,就连四王府、邶安王府、朝廷大员各个府邸外,也都有侍卫随时‘保护’。” “这是为大家的安全着想。” “哼!” 殷墨看过面前人一眼,随即抬起腿,大步往前走去。 刚踏进皇宫,周围便是重兵把守,三步开来,就有一名侍卫持刀剑侍力,有剑拔弩张的势头。 他的手心儿里,着实捏出一把汗水。 “王爷这边儿请。” 小夏子在前头殷勤地引路,那模样,倒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殷宫。 章台殿的暖阁内。 还没踏进殿门,鼻子中,就闻见了一股浓重的药味,一群太医跪在外殿,交头接耳,正在窃窃私语。 “王爷请稍等,奴才进去通报一声儿。” “唔。” 南安王止住脚步,朝四周冷冷瞥了一圈。 这里的守卫,比起前面来,更密集! 前面是三步一侍,在这里,几乎是排排地紧紧挨着,全都手持利剑,在廊道下肃穆严立,一张张望过去,全是生面孔。 他正兀自疑惑,却见小夏子打着拂尘出来。 “王爷请。” “好。” 临进门前,他眼角的余光,往外溜了一眼。 那些人,好像……都在盯着他…… 第一百六十三章 诬告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王爷请。” 见他脚步犹豫,小夏子回过头来,又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殷墨沉默不语,跟着他往殿内走去。 等他再次抬头时,已是另一番场景。 大殿的中央,放置着一盆炉火,面前的紫檀团龙纹榻上,隔着澄黄纱帐,依稀能够模糊地看见,里头有一个人,正侧身往里躺着。 他一撩袍角,恭敬地跪下。 “臣弟参见皇上,皇上康泰吉祥。” 殿内无声。 那龙榻上躺着的人,一动不动,仿佛沉睡过去。 “臣……参见皇上!” 这一次,他将声音拔高不少,殿内静悄悄的。 半晌后,榻上的人,才终于动了动,小夏子见得,连忙悄声猫儿出去,唤人进来伺候。 宫婢鱼贯而入,全都低着头。 “四弟……你来了?” 榻上的人才坐起来,睡眼迷蒙地朝下看看,脸色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浑身绵绵软软,精力不济。 在那左臂上,还包扎着丝布,渗出隐隐的血迹。 宫婢呈上药盏。 “皇上,您该换药了。” 经小夏子提醒,殷帝沉默地点点头,随即招呼着地上的人。 “四弟,还跪着做什么?快坐罢!” 听得这话,南安王又叩头下去。 “是,臣谢过皇上!” “这番刺杀,对方来势汹汹,又是个一顶一的高手,潜入大内深宫,竟如无人之境,如今一想起来,便叫朕胆寒!” 南安王不知该怎样接话,只是敷衍两句。 他朝左右看看。 “夏公公说,宗亲侍疾,怎不见邶安王和世子?” 殷帝的双眼一沉,有气无力道: “世子新丧在身,四王府千头万绪,朕体谅他,不便去招惹更多烦忧,至于三弟,朕已经命他,带人彻查殷城!” 那晶亮的眸光一闪,朝面前人的脸上掠过。 南安王只一昧低着头。 “皇上,药已经更换好,今夜一更时,微臣再来换药。” “太医辛苦,跪安吧。” “是,微臣告退。” 小夏子见状,亦打着拂尘,亲自送太医出殿去。 殿内寂静。 烛光微熄,昏暗沉闷的屋内,炭火的红光莹莹灭灭。殷墨将手藏在袖中,忖度半晌后,最终仍旧开口道: “皇上,臣的奏折,不知您可批阅?” “奏折?” 殷帝灰败的眸光一闪,嘴角隐隐挂着笑。 “依照四弟的意思,是想回巴郡后,从此颐养天年?可那地方苦寒,哪里急得上大殷,物阜民丰,繁华盛世。” “况且,你若在殷中,还能为朝廷效力,朕登基没几年,总需要你们。” “皇上……” 榻上人却摆摆手,制止住他的话。 “这件事,以后再说罢!”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抓到凶手,好让大家都安心,否则朝中人心惶惶。” 南安王遂不再说话。 “是,臣谨遵皇命。” “这几日,你先住在宫中,陪朕说说话。” 听到这两句话,殷墨的目光倏然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他的内心深处,蔓延开来。 “臣不敢抗旨,但只怕,内人在府内不周全。” “哦?原来四弟担心夫人。” 榻上的人舒朗一笑。 “那好办,朕即刻便吩咐,让人去王府一趟,将夫人接进来就是。” “小夏子!” 南安王还来不及反驳,口谕便已发下。 事情到这样的地步,他也不便再多说,联想起章台殿外的那些侍卫,心里更是打鼓。 “皇上,邶安王求见。” 听得,殷墨立即起身:“既然皇上有事,臣告退。” “无碍!都是自家兄弟。” 一边说着,一边朝小太监点点头。 片刻功夫,便听见外殿“笃笃”的脚步声,铿锵有力,又有人打起帘子,将人让进来。 来人一身轻袍,抹额玉带,当即抱剑作揖。 “臣参加皇上!” 见到殿中的人,他似乎惊异一下,眼神幽微地一闪而过,脸上却看不出半点表情。 “何事?” 榻上泠泠的声音传来。 “回皇上,凶手……已经抓到。” “哦?!” 殷帝霍然瞪向了面前人,似愤恨,似发怒,又带着点点戏谑。 “是谁?” 犹疑一下后,殷夙依旧回答道:“那杀手是一名女子,名叫春儿,这是盘查南安王府时,一个叫‘瑟春’的婢女,亲口所供。” 此言一出,殷墨猛然瞪向他! 但转瞬间,他又恢复镇静,淡淡地看向殷夙。 “不可能。” 他起身跪在地上。 “皇上明鉴,这瑟春只是一介卑微的婢女,一直妒忌姝儿得宠,兴风作浪惯了,且不论臣忠心耿耿,就算真要计划刺杀,也断断不会用这等人。” “这证词,实在太荒谬!”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愤愤的。 殷夙瞥过他一眼,依旧波澜不惊。 “臣……也觉得荒谬。” “荒谬?” 榻上的人冷笑一声,眼神在二人之间扫过,脸色阴沉得可怕,手臂上的鲜血,因为这激怒,似乎在不断渗出。 “既然三弟与四弟都认为不可信,那便继续查下去。” “但南安王有嫌隙,必须暂时禁锢!” 偌大的房间内,再次陷入寂静。 许久后,南安王才缓缓叩下头。 “臣,领命!” “小夏子,带南安王去茜纱橱歇息,待案子查清之前,不得出章台殿一步,南安王府派重兵守护,一一细查。” 说到最后四个字,他猛然加重语气。 “近亲家眷,一概带入宫,另加看管。” “是!” 殷夙还想说什么,嘴唇嗫嚅几下,却没能说出来。他朝着榻上的人,再次抱剑作揖。 “臣领命!” 没过几日,宫外传来消息,说南安王欲行不轨,刺杀殷帝,有不臣之心。 彻查后,又接连带出几桩小案子。 五日后。 巴郡阎府呈上谕状,状告南安王为虎作伥,强抢民女,纳妓入府……总共十二桩罪名。 再过三日。 当地左司马蔡恒上奏折,告南安王私造武器,招兵买马,意图不轨。 又过两日。 朝中的官员,又有不少折子,竟都剑指南安王! 第一百六十四章 削爵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不待伤好,殷帝便强撑着批折子。 青玉案边,小夏子万般小心地伺候着,一众太医随时侍立,等待召见。 “混账!” 他拍案而起,将一把奏折掷在地上。 小夏子一个哆嗦,连忙跪在地上,要俯身去拾。 “不准捡!” 随着一声爆喝,殷帝额上的青筋暴起,眼球嗜血,即便隔着衣袖,小夏子也能感觉到主子颤抖的手。 “皇上您息怒……” “身子骨儿要紧,原本伤还没好,要是再有个什么好歹……” “去!” 案前的人瞪着他,命令道:“传三公上殿,另外,传礼部、吏部和大理寺,在正殿等候。” 他顿了顿,一双眼珠幽暗地转动。 “顺便……也叫曹爱卿上来,在偏殿等着便好。” 小夏子心里一惊。 光是传三公,就可见事情重大,况且又连传诸多重臣…… 当差多年,他第一次怔然发懵。 “是……是……” 接连慌忙答应着,他便躬身倒退着,即便出来殿外,还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扑通扑通”地直跳。 “这王爷,也不知道触什么霉头!” “唉……” 草草叹息一声,便拿着牌子,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十日后。 南安王的罪状,经过层层审理,认证物证俱在,数罪并发! 三公之中,以“冯庭训”为首,都力竭赞成罚罪南安王,颇得殷帝的心意。 华阳殿。 翰林冯彦坐在龙台下,面前放着一张桌案,案上铺陈宣纸,此刻正手执狼毫笔管儿,挥毫泼墨…… 殷帝在殿中踱步,口中缓缓吐出字。 他每说一句,冯彦便写一句。 “南安王殷墨,先帝四子,朕之手足同胞,先帝大恩,敕封邑地,望国泰君安,以报先帝抚育之情,天家和顺之意,大殷栋梁之名。” “不料其狼子野心,以规为,重蹈历朝夺篡之恶,置社稷万民于水火。” “着削去王爵,降为庶民,由大理寺看押,终身不得出。” 念完后,他紧紧盯着冯彦。 “你笔墨润饰后,再拿给朕看。” 冯彦文采斐然,当即文不加点,一气呵成,又拿给殷帝上观,略略改过几笔,便寻来黄澄澄的圣旨,当即誊抄上去。 “宣大理寺,即刻颁发!” 小夏子在一旁听得,连声答应着。 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殷帝心里的放了多年的大石头,终于缓缓落下来,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忽然,殿外有小太监进来,朝着地上打了一个千儿。 “皇上,鸿胪寺顾大人求见。” 上位者将头一沉,暗暗思虑:“鸿胪寺?这会儿他来做什么?” 饶是这样想,他表面却不动声色。 “宣!” 传话的太监一级一级唱喏下去。 很快,殿门口处,一抹朝服的影子踏入。 “微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殷帝的脸上,立马换出一副祥和的笑容,朝地上觑视两眼,当即挥挥手。 “顾爱卿请起,赐座。” “微臣谢皇上。” 话毕,不等上位者发问,顾大人率先开口。 “皇上,微臣这次冒然紧急求见,是有一件大事,事发突然,微臣实在拿不定主意。” “爱卿但说无妨。” 说到这里,顾大人再次起身跪下,拱手道: “北境王赫连嘉懿,携王妃襄阳公主,前来拜谒皇上!” 听得这话,殷帝猛然跳起! 惊异之中,带着丝丝怒气。 “你说的……可当真?!” “如何驿站外,没呈报文书上来?” “在皇上面前,微臣岂敢撒谎?说来也怪,虽说王妃是大殷的公主,可这寻常人家,新媳妇回门,也没这样简陋……” “哦?” 听得主子疑虑,顾臣接着道: “二人简衣敝履,乘坐一辆窄小的柴扉马车,除却容貌外,同市井村人无异,如若不是国书加持,微臣……是断断认不出来!” 殷帝却冷哼一声。 他将长袖一甩,愤懑地靠在龙椅上。 “这北境国,也忒不知廉耻!” “虽说两国联姻,互通有市,可他进入朕的地界,却连个招呼也不打,未免太过目中无人!” 联想到上次的事情,他的眸光转动。 “那左贤王,可有同来?” 顾臣摇摇头:“那倒是没有,仅有他二人,连个仆从也无。” 龙椅上的人,兀自沉闷着。 他怆然抚住额头,感到莫名的头疼,神出鬼没,简直荒唐! 边关的卡哨,竟然形同虚设…… 顾大人混在人群中做事,察言观色的本领极强,此刻一见殷帝的面容,便安慰道: “皇上不必忧心。” “毕竟王妃,仍旧是我大殷的公主,更何况,他们虽一路隐瞒,却是明目张胆地求见。” “他们怎么解释?” 老臣顿了顿,才道:“说……说我大殷景色秀美,故想细细观瞧。” “细细观瞧?” “哼!” “他北境的江山,还看不够吗?竟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顾大人连连叩头。 “皇上息怒。” “那依皇上的意思,这该如和处置?” 华阳殿中,空气沉闷。 顾大人在地上跪得太久,膝盖已经酸疼发麻,却只是低着头,不敢露出半点儿。 许久后…… “襄阳回宫,自然是大事,只是朕国事繁忙,他们未等通报,就擅自入境……” 他起身来回踱步,脑袋连天飞转。 “先暂行安置,十日后,再颁发诏令,户部着礼,迎公主回宫!” “是……” “皇兄好小气!” 正说话时,殿外忽然响起一阵女声,清灵灵的,似骄似嗔,听起来很是悦耳。 没等他们反应,那女孩儿走进来。 鲜衣华带,头戴珠钗,一张小脸儿藏在里头,水灵灵的眸子中,洋溢着兴奋的笑。 她走到殿中央,倏然跪下。 “襄阳参见皇兄,皇兄万安!” 衣裙,环佩叮咚,看着底下的人,殷帝只觉得恍然。 襄阳娇俏地抬起头。 “皇兄国事繁忙,难道不认得襄阳了么?” “你……你怎么进来的?” 女子眨眨眼:“皇兄难道忘记,襄阳也是大殷的人么?这殷宫便是我的家,臣妹回家,奴才们岂敢不放行?” 这几句话,将殷帝哽住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归省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殷帝讪讪地摆摆手。 看着天真的襄阳,他勉强挤出几丝笑容。 “你如今是北境的王妃,为何不与夫君同来?” 不料襄阳撇撇嘴,疑惑道: “臣妹回家,自然是想来拜见皇兄,他来搅合做什么?” “襄阳这次好不容易回来,还想与皇兄好好儿地喝两杯呢……竟没想,皇兄就要赶人!” 说着,她赌气地将头歪到一边。 “咳咳咳……” 见她这副模样,殷帝倒生不起气来。 他将脸一沉,佯装道: “怎么跟皇兄说话的?越大越没规矩!好歹也是做人家王妃的人,饶是出嫁多年,真是半点儿礼仪也不懂。” 虽说这样训斥,他的语气却十分缓和。 顾大人见状,连忙又叩头。 “皇上,可还有指示?” “暂且没有,你先下去吧。” “是,微臣告退!” 说完,他如释重负般,又朝地上叩下一个头,躬着身子,麻溜儿地退下了。 “皇兄……” “人家跪了半晌,明儿腿该淤青了。” 见殿内无人,襄阳半鼓着腮帮子,眼神流转地看着上方,又发出一声痴缠的娇嗔。 殷帝瞥过她两眼,严肃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 “你啊你,没出阁前,还懂事些!” 以前对她的印象…… 虽然也娇俏可爱,可也是谦逊柔和居多,同世家小姐一般,本指望她做个贤妻良母,却没想…… 唉! “来人,在皇后宫中设宴,朕要款待公主。” 襄阳听得,忙拦道: “咱们自家人,皇兄还客气什么?就随便捡个风景尚佳的暖阁,随便吃些罢,我只想与皇兄说说话儿。” 说完,她将头转向小太监。 “要些大殷的独特点心,这么多年,可馋死我了!” 殷帝不由得失声一笑。 他指着底下的人,连连摆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馋猫儿……既然想吃,那便让奴才们多做些……” 小太监们听着,忙应声不迭。 才小半个时辰,襄阳公主回宫的事情,便在宫里传开了来。 暖阁内。 南边的暖榻上,一扇五彩金华的琉璃窗大开,外头镶嵌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既能抵御住外头的寒气,又能愉悦地欣赏雪景。 榻上的小桌上,早已摆满各样吃食。 襄阳左动动,右戳戳,嘴里塞满了一嘴,听殷帝问话,只是咧着嘴傻笑。 “快,这个……” “还有这个!” “都拿盒子包起来,我一会儿要带走。” 伺候的宫婢不明所以,只得马不停蹄地照做。 面前的人抿嘴一笑。 “你要吃,朕时常派人给你送去,鸿胪寺也不远,小太监们骑马,也就眨眼的功夫,送到还是热乎的。” 不料襄阳听得,却连连摆手。 她“唔”地咽下一口糕点,又接过宫婢奉上的茶水,猛咽几口后,才轻捶着自己的胸口,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皇兄你不知道……” “那赫连嘉懿,老夸赞他们北境的佳肴香,什么天上仅有,地上无双……” “咳!” 殷帝乍染一口热酒喷出来,憋得满脸通红,只低垂着头。 他的脸上,尴尬夹杂着不悦。 “猖狂!” 许久后,他才闷闷地吐出两个字,随即又看着面前的人,道: “你方才说的那两句话,那是……写人的……” “骇!”襄阳小手一挥。 “他们北境人,就是这样没文化!皇兄您不必见怪。” 话毕,她接着道: “那我定然不服气,便与他争论,咱们大殷的美食,他才是没见过呢,但是我幼年吃的那些,就是他们比不上的!” “有句俗话叫什么的‘乡猪儿上不得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说到这里,她的气焰忽然低下去,委屈地喃喃道: “但口说无凭……” “臣妹身在人家的地盘儿,寄人篱下,哪里能争辩得过?这次好不容易回来,臣妹定要让他尝尝,才能心服口服!” “哼……看他以后还敢猖狂!” 霎时间,她的腮帮子鼓鼓的,雄赳赳气昂昂,像个斗气的女将军。 殷帝看得哑言直笑。 他端起案上的茶盏,猛呷了一口茶,才安慰她道: “和亲公主本就不易,襄阳你吃苦了。” 才说一句话,女子的眼泪,“吧唧”一下就落了下来。 宫婢忙递上锦帕。 “皇兄不知道,臣妹吃的苦头,可不止这一件呢。” “北境那地方,生活极其苦寒,牛马年年不同,冬日里缺粮断水,饶我是王妃,那过的日子,还不如咱们大殷的宫婢……” 她哽咽住声,只低下头去,一昧地擦着泪。 殷帝的神色,略微松动了些。 “既然这样,那你此番回来,便多住些日子,你与太妃的宫殿,朕还留着呢,即刻让奴才们打扫出来。” 话音刚落,已有小太监去传话。 “唔。” 襄阳含糊答应这,哭泣半晌后,方止住眼泪。 一双红红的眼圈儿,委屈带泪,我见犹怜…… 她忽然咬住嘴唇,猛然间换了副语气。 “哼,多带些,把这些全都带上,让他瞧瞧,咱们大殷的公主,是好欺负的!” 面前人默不作声,已然应允。 等呷完一口热茶,襄阳继续倾诉道: “皇兄见多识广,千古一君,定然知道那北境的宿地,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哪儿像咱们宫里,什么都有,倒叫臣妹羡慕!” 说着,她打量四周一圈儿,眼神异常欣羡,嘴里嘟囔着: “真想给他瞧瞧……” 但这话没说完,她自己又垂下头,咽着小糕点。 气氛百无聊赖,还带着点点哀伤。 纵使心肠再硬,被这氛围一浸,心底也融化不少,何况襄阳一口一个“臣妹”,叫得人……着实心动。 殷帝始终默不作声。 思忖再三后,他才道: “唐朝的文成公主和亲,松赞干布修建布达拉宫,作为公主的寝殿,今大殷的公主嫁予北境,应当享受到同等待遇。” “皇兄还说呢……” 说起这个,襄阳的委屈更甚。 “臣妹方才说过,北境原始民族,粗俗不堪,席地而坐,遇草而栖,自己尚且如此,哪里肯这样礼遇王妃?” “况且……” 说到这里,她似乎很难为情,半晌不肯开口。 “怎么?新媳妇儿回母家,还有什么不好说?” 被殷帝这么一说,她才扭扭捏捏地说: “况且,不怕人笑话,这样好的地方,除却往年使臣外,他们怕见都没见过!臣妹说给谁信?” “只怕……只怕还要笑话我,说臣妹得了失心疯!” 越说到后面,她的声音越低。 两滴硕大的泪珠,再次滚落下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 游说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好了……” 殷帝亲手为她夹一块点心,好言轻语地安慰着。 “北境人素来浅薄,你不必伤心。” 本来襄阳乍进宫,殷帝就很不高兴。 一来,两国边境虽然开通互市场,但同时双方将兵云集,态势亦十分紧张;二来,最近处理南安王的内政,也是非常时期。 三来,夫妻踏入大殷,没有提前递请国书,违背礼仪。 饶是如此…… 但方才襄阳的这番话,却让他的心,登时软下来大半。 他道: “朕已经传旨下去,十日后在华阳殿内设宴,款待北境王,赫连嘉懿进宫后,想必也能增长不少见识,自然会信你。” 又说: “进宫后,你还没见过你皇后嫂嫂,应当前去拜见。” 襄阳都一一答应着。 她垂下头,细细吃着糕点,肚子里头,却早已回转过十八个弯儿,忽然间,从口中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皇兄,臣妹还是回鸿胪寺住吧。” “嗯?” “如今两国不安。” “臣妹纵然思念宫里,却不敢任性擅专,冒然与夫君分离,被他人看在眼里,怕无故引起闲言碎语,于国政不安。” 她还没说完,已经袅袅起身。 “臣妹多谢皇兄关爱。” 一首拜下,她的眼圈儿又红了。 但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殷帝。 如今思安阁,已经吩咐人去打扫出来,本来喜气洋洋的…… 若是此刻放人出去,堵不住众人的嘴,若单独留在宫里,也不像话。 这样想着,那眸中精光一闪,盯着面前的人。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起来。 襄阳又是一拂。 “皇兄,臣妹还是先出宫吧。” 说着,便令婢女要去拎提盒。 “无碍……” 殷帝的神情乍然阴沉,也不看面前人,只是淡淡道: “你大老远回来,便放心住下吧,也陪皇后说说话儿,至于赫连嘉懿,便请进来与你同住,又有何妨?” “只是后宫的妃嫔众多,他不得擅自乱闯。” “你……可看好他?” 听到这里,襄阳急忙拜下。 “臣妹多谢的皇兄厚爱!” “皇兄放心,臣妹的夫君虽说顽劣,却一向十分乖觉,断然不会乱来。” 殷帝冷冷看过她一眼,心中有些气愤难言,表面却不动声色。 “朕还有国事要处理,你去吧。” “是,臣妹告退。” 那娇俏的眼珠一转,清灵灵地笑笑,显得喜气洋洋。 “听闻皇后嫂嫂新添小太子,倒比瑾瑜大些,孩子通常喜爱牛乳,臣妹便挑拣好的,带了不少来,还有一些当地的产物……” “听闻皇兄最喜汗血宝马、葡萄酒,臣妹都记挂着呢!” “押运的马车,过几日便到。” 不等殷帝说话,她合手放在腰间,屈膝再次拜下。 “臣妹告退。” 人走后,殿内寂静。 殷帝扶住额头,半晌不曾抬起头来,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是一昧地生闷气。 珠帘响动…… 小夏子猫着腰进来,朝地上打了一个千儿。 “皇上。” 听到声音,殷帝这才抬起头,一双明朗的眼珠,猩红得可怕。 地上人见着,赶紧将头垂下。 “皇上,事情已办妥。” “圣旨已下,只是……只是这件事太过仓促,众部尚未厘清,需得撕罗撕罗,若要公开处置,又能服众,只怕还要等两日。” “混账!” 一个茶碗砸下,殷帝气得脸色铁青。 “朕的圣旨,难道不作数吗?!” “皇上息怒……” “哼!” “朕知道,又是那几个大梁的残党老不死!朕登基数年,能留得他们,已经是法外开恩,他们竟还敢公然叫板,违抗圣令!” 那怒气腾腾的眼神中,涌现出杀机。 但只在一刹那后,却又熄灭了。 “既然这样,那就再等两日,朕倒要看看,他们能翻过天去!” 说完,榻上的人起身,拂袖离去。 小夏子连忙跟上去伺候。 “还有一件事……”殷帝忽然回过头,朝小夏子压低声音道,“赫连嘉懿要进宫来住几日,你派人好生看着。” “朕枉为君主,竟然被一个小丫头摆了一道!” 这句话,被他吞进了肚子里。 一阵冷风刮过。 思安阁内。 襄阳本就活泼天真,这几年嫁给赫连嘉懿,简直被宠上天,性格越发少女,半点儿忧愁也没有,更丝毫不沾风尘气。 自从她入宫后…… “你呀,跟个蚂蚱样,到处乱蹿,也不知道吃了人家多少!” 赫连嘉懿站在她身后,给她揉着肩。 他穿一身青黑紧身箭袖袍,腰间束一条玄色玉带,羊脂玉麒麟冠下,系着一条玄色绣金丝抹额…… 长身玉立,英才肃干,又带着丝丝少年公子气。 襄阳回头来,看过他一眼。 “今儿我见着三哥,觉得他仿佛……心思又沉重了许多。” “说起来,你们两还挺像的。” 背后人伸出手,往她那脸蛋儿上轻拧一下。 “那你说说,哪里像了?” “风格呀,气质呀,为人处事呀……” 她掰着手指,摇头晃脑地数出一大堆,却又忽然噤住声儿。 “怎么不说了?” 襄阳忽然垂下头,语气有些哀伤。 “其实……他若能像你一般快乐,凡事为自己想想,那该多好……你不知道,我三哥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却是最重情重义的人……” 一席话,将人带得惆怅。 她仿佛想到什么,又忽然高兴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不如趁这机会,你们多聊聊!” “我总觉得,你们能成为好朋友。” 赫连嘉懿伸出手,又往她的脸颊上捏了两把,眼中泛出柔和的光芒,星河漫天。 “好。” 他轻轻道。 “襄阳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吧唧!” 还没人反应过来,襄阳扑上去抱住他的头,左右开弓,猛啄下两口。 三日后。 废黜南安王的诏书,放在大理寺的堂前锦盒内,一夜之间,竟然遗失不见! 与此同时…… 两国交接处,商人互市,发生口角。 大殷动用官兵解决,北境亦不相让,左贤王赫连宇发令,调兵遣将,竟然直观观地,陈兵在烽火台下! “皇上……” 殷帝正在气恼中,小夏子却慌慌张张地进来。 “何事?!” 顾不得主子生气,他哆嗦道: “四王府的世子,携一封诏书觐见,说……说是先帝爷遗召!” 第一百六十七章 谈判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遗诏?!” 听到这句话,殷帝的耳边犹如五雷炸响,顿时目瞪口呆,往后一把跌坐在龙椅上。 那张沉肃的脸上,竭力保持着镇静。 空气静谧。 殿内的人,早被小夏子遣出去了,他自己躬身猫腰地,立在那里,也是脸色刷白。 “不……朕不信!” 殷帝猛然站起,‘哗啦’一声甩过龙袍长袖。 “先帝爷弥留的时候,朕独独守在身边。” “若真有遗诏,朕如何不知道?况且如今四王府的世子,是庶子出身,连入宫的资格也没有……” “这根本不可能!” 龙威大震,殷帝的咆哮回响在大殿中,久久不绝。 殿外,又有小太监来催。 趁他还没说话,小夏子连忙走上前去,朝着那人猛踹一脚,低声骂道: “不知死活的东西,没见着皇上发怒,想找死吗?!” “公……公公……” 那小太监趔趄了两下,依旧紧张道: “襄阳公主,和……和北境王,正朝这边赶过来……” 这说话的声音中,几乎带着哭腔。 小夏子彻底怔住了。 好半天后,他才反应过来,竭力掩饰住心底的慌乱。 “好生在外看着,拿着这个”,他从身上掏出腰牌,“叫大内将军来,只说是皇上召见,悄悄儿的,别惊动了人。” “是,是……” 小太监连声去了。 临出宫门口时,还差点被绊了一跤。 一时间,数事并发,殷帝的心头上,更是千头万绪,竭力静下心来,想拟出个解法。 “皇兄!” 小夏子刚命人出去,襄阳已经走进殿里来。 “大胆!” “不等传报,谁允许你上殿的?!” 殷帝拍案而起,焦虑与愤怒交加,朝着底下的人一声爆喝,他的面色沉郁不堪,一双眸子像是利剑飞来! “小夏子,拖出去!” “皇……皇上……” 小夏子已经被吓傻了眼,内心惶惶,“咯噔”乱颤,却只站着不敢动。 “还不快去?!” “是……是……” 他将腰杆垂得极低,几步走到襄阳公主的面前:“公主,快请吧,皇上正在气头上,别叫奴才们为难。” 不料襄阳却冷笑一声。 她直泠泠瞧着上方的人,声音却异常清晰。 “皇兄,事已至此,放过四哥吧。” “四哥秉性温和,一向与世无争,您已是九五之尊,天下人都臣服在您的脚下,您为何不肯放过他呢?” “圈禁一生,实在让人生不如死啊!” 那清灵灵的脆声,还在殿内回响。 殷帝亦看向她,目光如同三冬寒雪,带着隐隐的肃杀之气,他极力地压制着心头愤怒。 那嘴角处,忽然扯出一抹笑意。 “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放他回巴郡,永世安好。” 四目相对,霜飞冰冻。 小夏子站在一旁,请也不是,退也不是,心里一愣一愣的,茫然有些不知所措。 “放他回去?” 龙椅上的人,当即昂首大笑三声,好像听到了极大的笑话。 “可以!” “当真?” 襄阳面露喜悦,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你备条黄金棺材,将他抬回去,等到地底下,依旧可以保他的‘永世荣华’!” “皇兄!” “襄阳!” 龙椅上的蓦然腾起,只眨眼间,他已经站在襄阳面前,一手掐住她的脖子,目露凶光。 “朕……对你不薄。”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朕,当真要和这群乱臣贼子,合起伙来要挟朕?!” “……皇兄……” “我没有……” 她只感到自己的脖子一紧,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像是十八层地狱来的魔鬼,不留丝毫的情面。 那声音含糊不清。 他瞪着她的眸子,额上的青筋暴起,手上的力度,也在不断地加大。 “皇……” 襄阳兀自挣扎。 她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快要炸裂! 一双水盈盈的眼珠,带着丝丝哀求,可怜地看着眼前人。 这个……她唤作“皇兄”的人。 双眼润红,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悄然滑下来。 小夏见状,翊慌了神。 “皇上,您三思呐!站在您面前的不是别人,是襄阳公主,您如今唯一的亲妹妹啊皇上!” “皇上……” 他跪在地上,紧紧拖曳着殷帝的衣袖,却被主子一脚踢开! “……滚……” 殷帝的双目嗜血,极强的愤慨与危机,在他的内心席卷,那掐着襄阳的手上,团光乍现,周身涌现出杀机,显露无疑! “皇上!” “您快松手啊……” 那尖细的声音,已经吓得猛然失声,喑哑得如同齿锯枯木,在喉咙间“咯咯”地作响。 襄阳的手,已经停止了挣扎。 她的眼珠暴出,只觉得眼前漆黑一片,身子仿佛失去重心,双膝一软,就要往下坠去…… 小夏子跪在地上。 他仿佛……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嗖!” 一只利刃小箭从殿外的方向飞来,出手狠辣,速度极快,仿佛要将目标一击毙命! 殷帝一个闪身,急忙躲过了。 “砰!” 小箭飞插入殿内的朱漆大柱上,箭身竟然全部没入! 犹是殷帝自恃武功高强,但此时此刻,心里也不免漏掉一拍,有些胆战心惊的后怕…… 倘若他的反应稍慢,那这支银色小箭,就会穿过他的喉咙! “咳咳咳……” 襄阳感觉到脖子一松。 她当即往下倒去,却被一双手紧紧抱住。 一股清凉的空气灌入内腔,让快要炸裂的胸口,得到一丝活命的喘息。 “没事吧?!” 赫连嘉翊飞身过来,急急地扶住她,忙为她拍着背,语气担忧又焦急。 “没……没事。” 好半天后,她才幽幽地吐出这两个字。 说完,又是一阵急咳。 那双娇俏的美目中,已经咳出了泪花。 而殷帝的目光,却幽幽地,看向了那被箭打中的朱漆圆柱,那箭头的银色,仿佛在哪儿见过…… 一抹疑虑袭上心头。 “护驾!” 小夏子亦被惊呆,好半天后,他才反应过来,扯着嘶哑的尖声,气急败坏地朝外头叫喊。 外头传来动静。 脚步齐整,兵器铿锵,刀剑出鞘的摩擦声…… 即便听声音,也能知道,华阳殿外,已经被团团地包围起来。 赫连嘉懿怀抱着襄阳,始终不肯再放手。 “你总说,他是你的皇兄,不会害你,还坚决不让我陪你进来,说自己能搞定……” “傻丫头,这下你总信了?” “权力和**,足以吞噬人的一切!” 襄阳伏在他的怀中,轻轻抽泣着,像一个受委屈的小孩,惊悸错愕又伤心。 “可……可皇兄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 刺杀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看见怀中人的模样,他轻叹一声,低声道: “我不管!” “以后,可不许再离我半步,襄阳听话,好不好?”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他将目光看向殷帝,那目光之中,带着丝丝的狠厉。 她缩在他的怀中,轻轻地点头。 “襄阳知道了。” 说话时,外头又传来一阵吵闹,即便在华阳殿内,那声音也听得真真切切。 “臣四王府殷景,参见皇上!” “先帝驾崩,留有密诏,请皇上放行。” “先帝驾崩,留有密诏,请皇上放行。” “先帝驾崩,留有密诏,请皇上放行。” …… 他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华阳殿。 外头的人都交头接耳,面面相觑,即便是宫廷的大内侍卫,此时此刻,也都不免心生疑惑。 既然是先帝遗诏,皇上为何不接? 肃静的殿外,逐渐议论纷纷。 见状,殷帝双目低垂,沉郁地登上宝座台,一双肃杀的目光,蓦然瞪着小夏子。 “让他们进来!” 底下人听得,连忙答应去了。 自从当上华阳殿大监,感觉自己的腰杆儿,从来没想今天这样,真正地低到尘埃里。 “传四王府世子觐见!” 一声唱喏中,夹杂着丝丝颤抖。 唱喏声一级一级传下去,响彻在殿外。 殷景身穿朝服冠带,跨着阔步进殿来,在他的双手中,正捧着一只长锦匣子,垂脸低头,将匣子呈举过头顶。 玄色锦绣长靴,“笃笃”地走到殿中央。 他恭敬地跪下来,行过三拜九叩的大礼。 “臣世子殷景,拜见皇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椅上的人一言不发,他死死盯着殿中的人,惊悸又烦闷。 偌大的殿内,雅雀无声,连一声咳嗽也不闻。 “臣世子殷景,拜见皇上。”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地上的人提高声音,再次郑重地拜下。 他的双手匍匐在地上,一张俊美的脸,几乎贴着青地砖,身子一动不动。 上方的目光冷冷地,落到殷景的身上,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你扰乱宫序,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来人,剥去他的世子服制,打入内廷天牢!” 小夏子全然被震慑住了。 拂尘凌乱。 “是……是……” 他正应声要去时,殷近却声叱咤: “我是先帝爷的皇子,谁敢?!” 一语惊人! 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在殿内颤然炸响! 在场的所有人,全都被骇然吓懵,一个个跟木头人般,伫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就连上位者的脸上,也仿佛在抽筋。 他的身子一个趔趄,手掌紧紧撑住青玉案的边缘,怔怔盯住底下的人,满脸的不可置信! 殿内寂静。 众人惊骇…… 无人再敢乱动。 就连襄阳,也已经忘记了方才的掐喉的痛楚,一双莹润的眼珠,直勾勾的看向了殷景,脸颊上还带着泪珠。 “你……你说什么?” “简直……荒谬!” 殷帝一掌击下,浑厚的青玉案,瞬时间化为齑粉! “臣的母亲,是伺候先帝的媛夫人,这锦匣中留有密诏,是先帝的亲笔,足以证明我是大殷的皇子。” 地上的人顿了顿,直直对上殷帝目光,无所畏惧。 “况且,先帝还另有诏书!” 他缓缓站起身,肃穆沉颜,郎朗地开口道: “帝王殷鉴,残害手足,坑杀忠良,深负朕的教诲天恩,忤逆不孝,难当大任,着行废黜,以慰先灵!” “大胆!” “皇上……” 殷景再次俯身跪下,拱手低头道: “这是先帝的密折,藏于深宫,臣只记得内容言论,所以并未带来。” “就连手边的这一册……” 他伸手指指地上的锦匣,“也只是副本,但上头的印玺作证,是真是假,皇上一览便知!臣没说谎!” 说话间,他已经双手捧上。 小夏子躬身接过,疾步小跑地,往上递过去了。 殷帝的脸上,气急交加下,早已铁青。 “皇上,诏书已见,臣不敢欺君。” 说着,殷景一拜下去。 “求皇上立即下手谕,放过南安王爷。” “否则……” 上位者手掌上,早已雾气氤氲,潺潺流动,虹光乍现,猛然看向底下的人,一个掌心的霹雳打下! “朕杀了你们!” “奸臣贼子,想威胁朕?你们做梦!” “去死……” 霎时间,华阳殿内已经厮打成一片,四周的灯台蜡烛、香炉銮舆、紫檀屏珠帘……全部都被一一搅碎…… 华阳殿的上空,三道不同的程度的紫光乍现! “砰!” 殷景的功夫不弱,加上赫连嘉懿这个强劲的帮手,二人对一,绰绰有余。 饶是功夫再强,三百个回合下来,殷帝逐渐有些招架不住。 “襄阳,抱紧我!” 赫连嘉懿低声一喝,耳边传来狂风呼啸,随即侧身一闪…… “啪!” 华阳殿上,宫宇的一处飞檐被寒光削去,“咚”的砸在地上。底下却是另外一片厮杀声,刀林剑雨,血流成河。 他只觉得鼻尖,传来一股血腥味儿。 怀中人的手臂上,被剜出了一道鲜血,她紧闭着双眼,已经疼晕过去。 赫连嘉懿的心头一紧! 他握剑的手上,蓦然发狠…… “嘭嘭嘭!” 数十枚短剑,霍然从他的袖中甩出来,银亮的箭头打来,殷帝正在与殷景厮打格斗,防备不当。 一枚断箭飞来,恰好打在他的左肩上! “嘶……” 鲜血喷涌而出! 趁人不当,殷景一鼓作气,提起剑,便朝着他的胸口刺去。 “哐!” 一道青光闪过,将这道致命一招死死拦住,他连连后退数十步,震得手臂酸麻。 “皇上恕罪,臣救驾来迟!” 殷夙仍旧穿一身窄袖青衣,一手扶住殷帝,一手拎剑守护。 “去,杀了他们!” 被救人的口中,愤怒地发出呐喊,声嘶力竭,剑指前方。 那被箭击中的手臂上,不知道何时,已经变得一片漆黑! 殷夙的心中骇然! “皇上,您疗伤要紧。” 眨眼间,他停下了手上的剑,忠心地护着他,沿着鱼鳞瓦上奔逃而去…… 小夏子处理完底下的一切,亦赶来善后。 …… 第一百六十九章 灭府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琉璃瓦上。 方才厮打的二人,亦蓦然停了下来。 随着刚才的那一招“万箭飞花”,殷景的目光,怔怔地看向远处。 在那朱红的木梁上,一只银色的小箭,正斜歪歪地打在上头,箭身没入了一半。 “世子!” 察觉到他的变化,赫连嘉懿飞身上去,站在他的面前,将视野挡住了。 “大仇未报,你难道想放弃?” “殷帝已经重伤,只差一步,你就能为王妃报仇……” “让开。” 刹那间,殷景的脸上,蒙上了一厚厚的风霜,冷冽得可怕。 “你难道不想报仇?” “你我二人,合力杀掉他,即便拼出这条命,那也值得!陈国公、王妃,还有你妹妹的幸福,这么多条性命……” “成败,就在此一举!” 赫连嘉懿急速劝说着,他的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的襄阳,即便在昏迷中,她也依旧拧着眉头。 他怕她等不及。 急切的劝说,再次涌入殷景的耳中。 “今日若不杀他,未来你四王府一干人等,都将成为他的刀下冤魂!你甘心吗?!” “我说,你让开。” 殷景一个飞身过去,从那朱漆木梁上取下小箭,轻轻地握在手中,反复观摩着。 这支箭,同杀王妃的那支,一模一样。 “是你?!” 那双目光看向他,带着凌厉的杀气。 赫连嘉懿的心中一紧,脚下连连后退。 “不……你误会了。” 他飞身到襄阳的身边,左手将人掠起,右手握住剑,在宫墙殿宇下的几个跳跃,便消失在了视野中。 殷景紧随其后,一个飞身猛追上去。 “拿住他们!” “皇上,那箭上有毒,您疗伤要紧。” 殷夙连连劝说着。 只眨眼间的功夫,他的嘴唇已经开始发黑,脸色青紫,强行运气时,却感觉全身的气血倒流,怆然间,便向下栽倒…… “皇上!” 殷夙接住他,点住死穴,三步并做两步跳下,闪入了华阳殿的暖阁中。 地上亦厮杀完毕。 小夏子浑身的鲜血,见主子手上,二话没说,亦跟进去了。 “这这这……这是怎么了?” “传太医,好生照看皇兄,本王去去就来!” 邶安王冷冷的脸一沉,旋身跳到琉璃瓦上,朝着二人离去的方向,亦负剑追去。 赫连嘉懿背着襄阳,脚步缓慢了许多。 没一会儿,便被殷景追上。 二人相对,各自的剑上,都淋淋地滴着血,那是方才厮杀时,宫里的侍卫留下的。 “你为何要杀我母亲?” 殷景的声音喑哑,入宫时的隆艳华服,此刻早已残破不堪,玄色的长靴被削掉一截,头上的玉冠被跌破,发髻散落下来,凌乱无比。 起风了。 他冷漠地盯着前方。 面前的人,外形亦十分狼狈。 知道很难躲过这一劫,赫连嘉懿放下襄阳,又脱下身上的外衣,轻轻为她盖上。 “再问你一遍,为何要杀我母亲?” 充满仇恨的声音十分嘶哑,从风中冷冷地传来。 赫连紧紧抿住嘴唇。 “我没想杀她。” “若秦姝儿被害,那就能挑起南安王与殷帝的矛盾,只有这样,殷墨才有勇气拿起武器,捍卫自己,捍卫北境!” “你说什么?” 面前的人略微沉吟,幽眯着看向殷景。 “南安王,殷墨你们大殷先帝的第四子,事实上,却是我北境左贤王的亲骨肉,听起来,是不是不可思议?” 说到这里,他忽然发出一声冷笑。 那冷笑中,带着狠狠的嘲讽。 “你们大殷素来是礼仪之邦,却没想,帝皇的子嗣,竟一个比一个乱。” “你说是不是呢,八皇子?” 殷景的面色如常。 他怔怔盯着面前的人,仿佛那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 “乱不乱,与我无关。” “既然你杀了我母亲,那就该死!” 话音刚落,他的手腕一凌,几乎带着倾尽一身的功力,朝着面前人飞奔杀过去! 大风起兮,落雪纷飞。 一股飞沙走石…… 几乎与此同时,赫连感觉到有三顾力量,分别从正面、后面和左面,带着凌厉的攻击,功力丝毫不减地、朝着他的命穴刺来! “一人三分术?!” 简直闻所未闻! 刹那间,他那胸有成竹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只一瞬…… 他便知道,今日他必死无疑! 那双眼光,往襄阳的方向,看过最后一眼。 “后方出剑!” 耳边被人大喝一声,一声双剑格斗的巨响,在耳边炸裂! “砰!” 一道紫潋青光打下,那道正面刺过去的剑,猛然一个歪斜,打在了百步开外的一间瓦舍上,霎时间夷为平地。 紧接着,他听到左耳边,传来了一声惨痛的叫声。 “果然,两道隐卫令,都在你的手里。” 殷夙的声音,冷冷地传来。 来不及让人反应,随即下一刻,他一把推开了赫连嘉懿,拎起襄阳,就往远方离去。 “要想救她,就跟我来!” 空中传来阵阵的回音。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黑影一晃而过,正欲追去…… “箴娘,回来!” “别追了。” 他怔怔地望着三人离去的方向,冷漠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嫉恨与嗤笑。 “呵呵……” “母亲,杀您的人,竟然是我的妹夫,姝儿嫁的人,却是他的堂兄弟,若殷墨一旦进入北境,他会放过姝儿么?” 他在心底喃喃着,忽然觉得,世界有多么可笑。 “哈哈哈!” “啊……” 一声仰天长啸,几多的无奈与荒凉。 “世子,不好了!” 长安疾步赶来,她的浑身上下,亦沾满了鲜血。 “您刚走不久,宫里便来了一群侍卫,和着府门外包围的人,不由分说地就冲入府内,将整个王府……都杀光殆尽……” 她猛然哽咽失声。 那沾满血腥的手指,静静地捂着脸,双膝一软,颤巍巍跪在地上,眼泪怆然地落下来。 冬风悲咽。 雪花簌簌落下。 “我刚走不久?” 殷景倒吸一口凉气,神情怔怔地,看向了远处。 “看来……他自始至终,都没打算放过我……” “如今整个王府,就剩属下一人逃了出来。” 长安再也撑不住,蓦然地瘫软在迪桑地上,四周都回荡着她的哭声,呜呜咽咽,惨惨戚戚,像是寒冬的呓语。 “别哭。” 不知过了多久,殷景苍白着脸,朝她缓缓地伸出手。 他的眼神沧桑无比,朝四周望了一眼。 “如今,我也只有你们了。” “此仇不报,非君子!” 第一百七十章 煽动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公子,还有一事。” 来不及安慰长安,箴娘双膝跪在地上,握剑作揖。 在她的左手上,只有四根手指头。 “你说。” “上次在王府中,刺杀您的那个刺客,叫做春儿的,方才在搏斗的时候,属下与她交过手。” “春儿?” 想起那个人,殷景的眼神微眯。 “果然……又是他……” “看来这九五之尊,早在很久以前,便已经知晓一切。”。 他苦笑两声,仿佛在自言自语,“只是这戏,他也做得太足了些!” “子城那边怎么样?” 虽然明明知道结果,但若不问一句,他的心里却总是担忧。 “回公子的话,一切都好。” “世子有先见之明,江南的秦氏和南宫氏,都已经提前全部撤离,留下的商贾产业,也都分托交给各人打理,隐藏得极好。” “若是真追究起来,皇帝……难道想杀光天下人不成?” 站着的人点点头。 想起心里面的男子,他沉肃的脸上,略微多出了几分柔情。 “这很好。” “多派几个人高手保护他,务必不能出差错。” “属下领命!” 眨眼间,箴娘已经消失在眼前。 看看一旁侍力的长安,殷景淡淡道:“你们母子许久没能相聚,这次你便跟着你娘,一同去执行任务吧。” 长安还是少女模样。 但上次她犯下的过错,箴娘却用自己的断指,去赎罪,连带着她,如今亦稳重不少。 “是,属下领命。” 说完,她如同飞鸿踏雪般,三三点点,就在空中起飞离去。 寒风萧瑟。 席卷着大雪洒下,落满大千世界,近处的树枝丫,百步之外的屋瓴瓦舍上,都被覆盖成白辣辣的一片。 一缕温暖的炊烟,从远处袅袅升起。 华阳殿,暖阁内。 殷夙拿着一只银白色小瓶,从里头倒出几粒褐色的药丸,混着参汤,送予龙榻上,给殷帝服下了。 赫连嘉懿,正被殷夙封住穴道,扔在了外殿。 回想起方才的一幕…… 他将青霜剑摁在他脖子上,声音冷厉如冰。 “交出解药,否则我现在杀你,是轻而易举。” 面前的人却不畏惧。 他倔强着脖子,耿着脸道:“要杀就杀,哪儿这么多废话!我赫连氏要是眨眼,就算不得北境的王!” 他是条硬汉子,他知道。 因为自己也是。 二人之间,实在是……太像了! 所以他很了解他。 殷夙倏然一笑,他很少笑,但这次的笑容中,却带着一丝威胁,一丝狠厉,又带着缕缕不解的嘲讽。 只听得“刷”的一声…… 那柄剑在他的手中挥过,猛然指向身负重伤、躺在一旁的襄阳! “那她呢?” 他的眼神依旧冷冽,神情淡淡的,像在问一件极其随便的事情。 “她的命,总值得你拿出解药吧?” 赫连嘉懿抑制住心头的紧张。 “你……你不敢……” “襄阳可是你的亲妹妹!” “皇上也是我的亲皇兄。” “殷夙啊殷夙,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若殷帝一死,你拿我出去顶罪,安抚天下人的心,那这个皇位,可就是你的!” “我不稀罕。” 他的口气随意,说得毫不拖泥带水。 “况且两国纷争,生灵涂炭,于你我,于天下人,又有什么好处?” 地上的人,彻彻底底地怔住了。 他抬起一双漆黑如点的眸子,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的这个人,眼神欣羡又慌乱。 “襄阳说得没错,你果真是这样的人。” “你到底拿不拿?我没功夫跟你扯。” “我数三下,你若再不交出解药,我便一剑杀了她,我说得出,做得到,若你不信,就试一试……” “一……” “我给你!” 殷夙的嘴角处,扯出一抹狡黠的笑。 “很好。” “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放我们走。还有……立马找一个大夫来,给襄阳治病,我方才已经封住她的血脉,她还能撑几个时辰。” “我知道。” 他的嘴角邪魅一笑。 “治病可以,放你们走?不行!” “我们在谈条件!” 殷夙冷冷地看向地上的人,语气薄怒:“你现在没有议价的资格,拿出解药,或者……我杀了她!” 一阵青光闪过…… “住手!” “解药在华阳殿的第三列玉阶下面,你去寻便是!” “怎么吃?” 随着那剑的逼近,襄阳的碎发落下,飘忽在地上。 “一次五粒,参汤口服,不出三日就能祛毒。” “哗!” 青剑入鞘。 “来人,襄阳公主身负重伤,传太医医治!” “是。” 倏然间,殷夙便消失在了门口处。 看着身旁的这个人,赫连嘉懿的心里,一阵惊悸,心头“突突”地跳。 三日后。 殷帝逐渐苏醒,在殷夙的陪护下,再次亲临朝堂。 华阳殿中,一行人争论着。 “皇上,臣以为,北境人胆大包天,胆敢入宫行刺,罪行可诛!但考虑到他的身份特殊,若是冒然处置,怕会引起……” “皇上!” 曹尚书持笏出列,当即截断了这话。 “臣以为,我朝素来以文明治天下,准许襄阳公主北嫁,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不料北境人竟还不满足,这等狼子野心……” “不诛,不足以震慑天下人。” “臣反对!” 鸿胪寺顾少卿持笏出列:“若一旦开战,两国相伤,我大殷的将领,正处于青黄不接之时……” “青黄不接?” “顾少卿何出此言?!” “听闻郑老将军的三子,当今皇后娘娘的亲弟弟,便是军家新秀,少年俊才,如何不能用?难不成,咱们大殷要永世受人的威胁摆布?!” 他忽然话锋一转。 那语气,忽然变得揶揄起来。 “听闻顾少卿,曾多次接待北境人,关系自然亲密些,只是为一己私利,置国家大义而不顾,实在令人不齿。” “你污蔑!” “臣下接待,是身在其位,才谋其事,是为国礼!” 刹那间,曹氏慷慨激昂。 “那北境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你身为大殷的朝臣,如何就能忍?” 他拱手向上,语气异常地愤慨。 “皇上乃九五之尊,如今却在皇宫里被行刺,这件事若不处理,岂非任人践踏,让天下的人笑话?!今儿你放箭,明儿他下毒……” “还是,顾老你真的有私心?” “够了!” 殷帝无力地摆摆手,苍白的嘴唇上,干涸得起皮。 他端起茶盏,猛呷下一口茶水。 “传令下去,赫连氏夫妇,犯行刺国罪,看押天牢,择日再审,鸿胪寺立即修书,加盖国玺,问罪于北境。” “派人八百里加鞭,不得有误!” 偌大的殿内,顿时寂静无声。 顾老还想再说什么,但圣命难违,他也不敢反抗,只得跪下领命。 “臣遵旨!” “退朝!” “皇上……” 大理寺出列:“四王府……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殷帝的眉头紧皱,脸色沉郁不堪。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句话…… “残害手足,坑杀忠良,……着行废黜,以慰先灵!” 那苍白的脸上,惧怒交加,双手牢牢掌住龙座的扶手,长袖之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处,在微微地发颤。 “世子殷景,大内行刺,本应夷灭三族!” “但……” 他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心头的愤怒: “但朕行孝悌之义,念先帝手足之情,不忍让四王府绝后,着将世子殷景……贬为庶人,永远不许再踏入殷城半步!” “是,臣领旨。” 第一百七十一章 暗示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可还有人奏事?” 底下的人群中,一片鸦雀无声。 见状,小夏子随即高声唱喏:“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章台殿内。 殷帝背负着双手,在不停地踱步。 许多疑窦,他实在想不通! 自从上次的刺杀后,他的身体还没复原,殷夙几乎与他寸步不离,时时刻刻都守护着他,以防被奸人钻了空隙。 “不知为何,朕回想起殷景的诏书,总觉得很不对劲!” 身旁的人怀中抱剑,始终面无表情。 “皇兄认为……有何不对?” 殷帝摇摇头,眼神疑惑不解。 “毓太贵妃是先帝的宠妃,和先帝恩爱异常,就算故秦氏美貌,能够得先帝的宠幸,但这件事情,凭借朕的直觉,先帝未必会让太妃知道。” “何以见得?” 看着殷夙冷冰冰的脸,殷帝白了一眼。 “你的风流往事,会给所爱的人说么?” “即便再坦诚,也不会罢!” 殷夙的眉头挑动,讪讪地垂下头。 说起这个,殷帝亦想起了冯妃,那双暗沉的眼神,不住地在少年的脸上逡巡,力图将面前的人看穿。 但殷夙却垂首不语。 他的眉头凝结,静静抱着剑,仿佛陷入沉思当中。 良久后,他才缓缓吐出一句话: “也许,不会。” “对!” 殷帝当即拍掌应和,表示赞许。 “如若毓太贵妃并不知情,这么多年,王叔早逝,王府就是个药罐儿,鲜少进宫,四王府与后宫素来无瓜葛,那……” 他的眸光一闪,带着点点精光。 “先帝的遗诏,如此贵重的东西,毓太贵妃又怎么会,放心地交给四王府?” “只要一种可能……” “殷景,这诏书,殷景并不知道,是他故意杜撰出来,威慑诓骗朕!” 身旁人的眉间一跳。 但下一刻,他缓缓地垂下头。 “皇兄所言极是。” “但这也只是猜测而已,或许还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也未可知。” 他这样说,只是想稳住殷帝,让他收回围剿的诏书,如同承诺的那样: 贬为庶民,不再追究! 不料殷帝却点点头。 自从经过前几日的那件事,殷夙将他从鬼门关救回后,他对这个弟弟的信任,便与日俱增。 “查下去。” “另外,那封先帝的遗诏,即便将整个大殷翻过来,朕也必须要找到!” 殷夙一低头,抱剑领命。 “是!臣遵旨!” 半个月后。 北境左贤王的修书带到。 殷帝看后,却当即拍案而起,气得火冒青烟,脸色铁青,小夏子亦被吓了一跳,站在一旁不敢则声。 “哼……” “这北境,着实太猖狂!你自己看!” 殷夙接过信,眼神迅速地在纸上溜过。 “他难道真的就以为,朕不敢杀人?!” “传曹爱卿上殿……” “另外,通知兵部、户部,去华阳殿候见!” “皇兄……” 殷夙欲言又止,在殷帝的印象之中,这个冷面铁王的弟弟,很少这样迟疑过。 他瞥过他一眼,神色有些不悦。 “你有话就说。” 面前的人往后退三步后,抱剑作揖道:“皇兄,臣自知不便干政,但开战的事情,还望皇兄三四而后行。” “北境着实猖狂,但现在北境王在我们手上。” “兵家曰‘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是更好?” 殷帝看着他,冷笑一声道: “那你说说,要怎么‘不战而屈人之兵’?” “劝为主,打为辅。” “依你之见,劝是怎么劝,打,又是怎样起到辅助作用?” “这……” “朕就知道你说不出来!” 殷帝将手上的念珠掷在案上,嘴角扯过一丝得意的冷笑,看着面前人道:“邶安王,你的仁慈和忠心,对朕一人就够了。” “这件事不许再插手,退下吧!” “……是。” 十日后。 大殷和北境开战。 刚开始时,双方的兵力相持不下,始终在边塞的关内外徘徊,韩将军派郑士青打先锋,连连拿下对方的三颗头颅。 大殷这方,将士的军威大震! 韩将军一鼓作气,将北境的驻扎营地,赶到了边塞以北的五十里地。 深夜。 大殷的军营中。 火光四起,在亮如白昼的天空下,一枚写着“殷”的旗帜,在朔漠的夜风中飘扬。 韩将军坐在军案前。 在他的对面,则安立着一个少年男子,古铜色的皮肤,双眼如炬,炯炯有神,正笔直地站立在炭火前,雄姿英发,矫健有力。 案前的人拿抹布擦拭着剑。 烛光下,他的双鬓微微苍白,面容显得浑厚又老烈。 “韩叔叔。” 自从进帐后,郑士青已经站立了许久,却始终得不到回应。 “叔叔叫我来,不知是为何事?” 韩将军依旧垂头不语。 他静静地看着手上的剑,十分小心地擦拭剑身,每一处都细致无比,尔后细细用指尖摩挲,仿佛面前的剑,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孩。 炭火烘暖。 帐外的练兵声,阵阵传来,响彻天际。 即便在黑夜中,他们也不敢大意一点儿。 “韩叔叔……” 半晌后。 案前的人抬起头来,好像才看见他,手里依旧拿着那把剑,叫声:“士青来了?坐吧。” “是。” 待人坐定后。 对面人猛然将剑挥起,以迅雷不掩耳之势,往他的胸口刺去…… “韩叔叔!” “铿!” 郑士青一个飞身退后,举剑相迎,空气中传来一声巨响,两柄剑击打缠绞,产生炫目的火花! 几招过后,韩将军却收了剑,口中啧啧赞叹: “不错,功力有进步。” 听得这句话,少年才知道在试探他,紧绷的一颗心,才逐渐地放下来。 “坐吧。” 随着韩将军的二次发话,少年依旧落座。 案前的人将剑横起,双手递到少年的手中,道:“试一试?” “这……” 少年不明白是何意思,不敢接口。 韩将军却抄起来,当场武了一个剑花,再将它递到少年的手上,郑士青接过,只觉得自己的胳膊上,猛然一沉! “重?” 老者挑眉,一双威厉的眼睛横扫过他一眼,淡淡地笑笑。 “这就对了!” “青儿,此刻放在你手中的,不仅仅是一把剑,还有大殷千万将士的性命!” “我方才趁你不注意偷袭,你的手上若无剑还击,也早已成为我的剑下冤鬼。” 一盏豆灯下。 少年的身形一凌。 他对见眼前人的目光,如同触到针尖般,立即垂下头去,心里有股莫名的心虚、愧疚和慌张。 “北境与大殷,素来不和。” “襄阳公主联姻,那已经是皇上格外开恩,听闻北境有一个公主,名叫赫连赤晴,生得妖娆美丽,是个男人都爱。” “但他哥哥入宫刺杀,率先违背了条约……” 说到这里,韩将军轻叹一口气。 “听闻朝中有位亲王,曾经向皇上上书,想要求取北境的公主,被皇上驳回,主上震怒,还差点因此削去那亲王的爵位,全家流放……” 郑士青的眼皮跳动,却始终不敢抬头。 在他的手上,却早就捏出了一把汗。 “说来国仇家恨,当真为难天下痴心人。” “但是……” 韩将军的话锋一转…… 刹那间,语气变得十分凌厉! “倘若那亲王执迷不悟,被感情玩弄于鼓掌之中,不仅自己身败名裂,毁灭大好前途,还会带累全家,殃及全族!” 说到这里,少年的额头上,竟渗出了丝丝冷汗。 第一百七十二章 祭奠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面前的老者,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 “你,可记住了?” “啊?” 见他有些张皇失措,韩将军笑了笑,用手指指他手边的剑。 “你的武器,一刻也不能落下。” “身为将领,本就危机重重,一条命时时刻刻得悬着,如果再不拿好自己的剑,岂不是将项上人头,白白地拱手让人?” 今夜的韩将军,仿佛分外慈爱。 他对士青的教导一向严格,今日这般态度说话,亦很少。 郑士青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 “我记住了。” “我要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只眨眼间的功夫,面前的人,又恢复了平日里的严肃。 少年有些战战兢兢。 豆灯摇曳。 他只感觉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内心既担忧又惧怕,十分不安,在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张容颜。 “青儿,我说的话,你听不到?” 面前人死死地看定他,平和的语气中,已经有些愠怒。 “不……不是。” 少年急忙辩解。 最终,他抬起头来,一双眼珠漆黑如墨,鼓起勇气,盯住了韩将军的脸。 “叔叔的教诲,士青谨记在心。” “果真?” “果真。” “青儿,你出身在忠勇的勋贵人家,郑老身为开国功臣,与康儿一同奔赴沙场,为国捐躯,姐姐如今亦身为当今皇后……” “你的前途,当真不可限量!” 他站起身来,走到少年的后方。 那双满是老茧的大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头上。 “你……不要辜负期望。” 不知道为何,少年猛然垂下头去,眼中滚出两滴热泪,羞愧与痛楚在心中交加,让他此刻的心,分外的煎熬。 “我说的话,你好好地回去想想。” “今夜我亲自带兵巡逻,你可以早些安歇。” 说完,背后说话的人,一把提起方才的剑,转身跨着大步离开了帐,铿锵的脚步声远去,伴随着用力摔帘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 案前的人才缓缓站起来,他亦拿起自己的剑,朝着驻扎的木楼上走去。 因为心绪愁闷,他将脚步放得极低。 “吱呀……” 门缓缓地被推开。 房中异常简陋,只有一张老旧的八仙桌子,桌上放着一叠干净的衣裳。举眼往左边看去,就是一张简易僵硬的木床。 正中央的里头…… 一道帘子挂起,充当屏风,里头放着一只木桶,供日常的沐浴用。 屋子的中央,烧着一盆火炭。 外头寒风割耳,风沙遍地,里头却暖意融融。 “瑶琴?” 在床榻边上,背对他站着一名妇人,她的手中拿着棉被,正弯腰在木床上忙活,倒着实把人吓了一大跳! 听得后方的声音,她亦回过头来。 那脸上,绽放着慈爱的笑意。 “公子回来了。” “床榻已经铺好,桌上有干净的衣裳,奴婢这就去叫人抬水来,让公子先洗澡。” 说着,她将挽起的衣袖放下来。 士青心里兀自疑惑。 “你怎知我要回来,今日铺床这么早?” 瑶琴和气地笑笑。 自从她藏在军中探亲,又得知自己的儿子因违反军规,被韩将军棍打死后,便主动留下,一直照顾着郑士青的生活。 当年的场景,如今还历历在目。 那日,军中将士狎妓,被将军发现,军棍处置,偏偏她的儿子却死了。 那晚,她替儿子烧香回来,一把跪在他的面前。 “他败坏军中的规矩,论说打死,也是应该。” “我是大户人家的妾室……” 说到这里,她已经哽咽难言。 “如今……如今实在无处可去,求公子收留我,瑶琴愿意为公子做牛做马,伺候照顾公子一辈子!” 她的哽咽哭泣,几乎哭得肝肠寸断。 在恻隐心之下,郑士青答应收留她,照顾日常的生活起居。 此刻…… 她那和蔼的笑容中,却带着丝丝惊慌,一双手交叠在一起,不住地互相搓着。 “今儿听号角声早,便以为公子将要回来。” “所以……所以……” 见她茫然失措的样子,士青反而有些愧疚。 “没事,我不过随口问问。” “你先下去吧,命人提桶热水上来,房间里就不用你伺候了。” “是……是……” 瑶琴连声答应着,便低垂着头,踏着小碎步往屋外走去。 沐浴过后。 士青的精神烦闷,只身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翻来覆去,觉得更是郁闷无比。 脑海之中,一会儿浮现出赤晴的脸,却猛然又是韩将军的呵斥。 他摇摇头,心中纷乱异常。 “娘……” “青儿该怎么办呢?” 远处的号角声,阵阵传来。 寂静的空气里,发出了一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 营帐的后方。 伙食房外。 因为晚饭早已开过,此时此刻,这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伙夫还守在门口,围着一盆火烤着。 每个月十五,一个妇人都要来这里,为死去的儿子点上三支香。 “这女人真邪门!” 在和同伴说话时,这守门的伙夫,时不时地调侃上两句。 随着那人影的出现,伙夫的注意力,早被吸引了过去。 她用棉袍将脸,牢牢地裹住。 一阵寒风过来,那额头上细碎的头发乱颤,身形几乎佝偻者,从一只破旧的篮子里,颤巍巍地数出三支青香。 她小心翼翼地挨过来。 “大哥,行行好,借个火。” 对面的伙夫点点头,往一边让让。 妇人便赶着上去了。 “多谢,多谢……” 她的嘴里喃喃自语,手上拿着那青香,凑到火盆儿里,整个身体却不住地颤抖。 “我来给你点吧!” 见她半天也点不燃,伙夫十分豪爽道,他去接香的时候,却碰到了那双冰冷的手。 “天儿真够冷的……” “要不坐下来,烤烤火?” 妇女连忙摇摇头。 “不……不用了,我上完香就回去。” “多……多谢。” 伙夫将点燃的香递给她,待她接过时,又仔细地近距离瞧过两眼。 她颤巍巍地到一边,面向南方,将青香牢牢地插在地上。 “槐儿,你死得好冤枉!” “当年你不过是玩儿个女人,姓韩的就这样下死手,将你给活活打死,如今他自己的侄儿,与敌国的公主苟且私通,却肯轻轻地放过!” “该出征的人,本来不是你,为什么……” “难道咱们娘俩儿的命,就活该这样贱吗?!” 她蹲下身子,将手埋在手心儿里,口中一边喃喃自语,低低地啜泣着,泪流不止。 “你放心……” “母亲,一定会给你报仇!” 妇人在一边嘟嘟囔囔,却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有一个人,正在静悄悄地……朝她靠近。 第一百七十三章 生事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炭盆的火光照过来。 地面上,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晃晃悠悠地,最终在她的身后停顿下来,影子静谧地定格在地上。 妇人哭泣完,用衣袍揩干眼泪,逐渐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猛然看到地上的影子! “谁?!” 惊惧之下,她慌忙地大喝一声,却因为喉咙十分嘶哑,饶是大喝,竟然没能发出声! 一双大手从背后伸过来,牢牢捂住了她的嘴巴。 “别叫,否则我就捂死你!” 芹菜的味道流入鼻孔。 她记得,方才接过青香时,无意间闻到,那守门伙夫的手上,便是这股味道! 那手上的力度越来越大……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干涸的嘴里,架不住求生的**,还在嘶哑地竭力哀求。 更想起那未报的仇…… 不……不能死! 这样想着,她的一双手,便用尽所剩的力气,死死地拽住了脖子上的手,脚上不停踢蹬着:“求求你,放过我。” “只要你不杀我,要怎样都随你。” 脖子上的力度越来越小。 “当真?” “嗯。” …… 次日清早。 韩将军的军帐前,一个女子跪在那里,蓬头散发,脖子下的纽扣被扯烂,衣襟微微地掀开,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在她的四周,围满了人。 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口里还带着些荤话。 “让开……让开……” 一个随从护卫在前方开路,韩将军同他身边的小将,正从沙场练兵归来。 “怎么回事?!” 看着眼前的场景,韩将军的威严上来,一声凌厉的喝下后,周围的人都自行散去。 妇人见状,立即扑将上来,紧紧抱住他的长靴。 “将军,您给奴婢做主啊!” “奴婢的儿子死了,便趁着夜晚,去伙房的后头祭拜,却不曾想……不曾想遇到那个畜生!” 说到这里,她一下瘫软在地上,哀声地痛哭起来。 声音越哭越大,引来了更多的人。 韩将军脚步一抬,大步地跨入帐内。 “将人带进来!” 随着一声令喝,随从护卫连忙出去,先是将那妇人请进来,又去伙房寻那伙夫。 “你干什么?!” “抓住他!” 那伙夫自知闯祸,却不料想这妇人不顾名节,竟然真的去告发他! 正准备冒死逃逸时,却正好撞见了来捉他的人,顿时双腿儿一软,当即跪倒在地上。 “好贱的狗头,怎么,瞧这样子,还想跑?” “不……不……” 那随护断然不废话. “老子管你的!到了将军的面前,你自己分辨去!架起来,带走!” 韩将军的帐内。 没一会儿,护卫拖进来一个人,伙夫五花大绑,被护卫掼扔在地上。 妇人还在哀哀哭泣着。 韩将军坐在案前,手上紧紧握住那柄剑,一双威严泰李的目光,狠狠瞪向地上的人。 “她说你玷污她,你可知罪?” 伙夫已经吓得屁滚尿流。 战战兢兢地,浑身颤抖不止。 “说话!” 又是一声喝下,地上的人抖索道:“小……小的……知……知罪……” “既然你认罪,那便按照军规处置!” “带下去,打一百军棍,如果你能扛过,那就是老天赏你的命;如若抗不过,胆敢在军中做出者等丑事,那边听天由命。” “来呀,带下去!” 随从护卫听得,犹如拖野狗一般,将人拖出去了。 那伙夫早已经吓呆,惊惧之下,嘴巴里面,竟然都喊不出半句话来。 妇人的哭声小了些。 案前人的一双目光,牢牢地盯在她的身上。 “你说你儿子死了?” “可是军中的将士?” 听得这句话,那妇人猛然地抬起头,目光泫然,满脸泪水,她怔怔地盯着上方的人,又朝他身后的少年看过两眼,随即垂下头去。 “他马革裹尸,战死疆场,是无上的荣光……” 说这话时,她竭力抑制住紧张情绪。 “将军明鉴,奴婢不敢撒谎!” “我原本来军中寻亲,没想却得知儿子早就死了,奴婢是大户人家府上的妾室,这次是逃出来,实在不敢回去!” “所以……” “所以公子才可怜我,将我留下来伺候。” 说这句话时,她感激地看向少年。 “奴婢……对不起,公子,是奴婢拖累你,奴婢不该半夜跑出来,还私自祭奠,造成这等丑事,对不起……” 她瘫软在地上,哭得几乎肝肠寸断。 猛然间,妇人抬起头,就要往案上撞去…… “拉住她!” 只见少年一掌挥过,硕大的案桌,顿时被推出了三步远。 妇人扑了个空。 她还要再寻死,却被身后的护卫一把拽住了。 “公子,你让奴婢死吧!” “我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脸面见你,只不过拼着这口气,到将军的面前,讨个公道罢了……老天爷啊……嗬嗬……” 饶是她哭得可怜,韩将军却不动声色。 他的目光暗沉,带着凌厉的镇静,狠辣辣地盯着面前的妇人。 “士青,她说的话,可是真的?” 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慌张。 妇人怔怔地看着他。 空气静谧。 往事的一幕幕,刹那间,全都填满了他的脑海。 “奴婢见到公子,就像见到了自己的儿子……” “公子,热水已经烧好。” “公子,这是干净的衣裳。” “公子……” 望着前方泪眼朦胧的人,少年的心里,着实不忍心。 “是。” 他低声应承道。 或许是因为心虚,他的声音,显得十分低靡,倒不像日常说话的样子。 “真是?” 韩将军回过头来,一双沉稳而老练的目光,牢牢瞪着面前的人。 “是的,韩叔叔,瑶琴方才说的话,都一概属实!” 他说完,再次垂下头去。 看着面前的人,老者的目光不停地转动。 等再次开口时,韩将的语气,亦柔软了不少,他慈爱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从心底发出一声清幽的叹息。 “既然是你的人,那便带下去吧。” “只是这样的事情,以后断断不可再发生!” 郑士青抱剑作揖。 “是,属下领命!” 待二人走后…… 看着那妇人的背影,韩将军紧紧拧着眉头,脑海中,不知不觉地,又浮现那封检举信。 那字迹,是女子的手笔。 他认得。 不知道为何,最近的这些时日,他总是觉得隐隐的不太平,仿佛又有大事情,将要发生…… 韩将军抬起头来,看向了身旁的护从,命令道: “监视这个妇人,看她是否会写字。” “是!” 第一百七十四章 受伤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脚步声远,身旁的人,摔帘离去了。 案前的人正想着…… 边角号声“呜呜”地吹起,带着急迫的号令,漫响过天际。 “报……” “将军!西面有敌人来犯!” 韩将军听得,立即提起巨剑,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走出帐篷外,往西面看时,果然见那边狼烟四起。 “吩咐下去,点兵!” “是!” 西面处,沉沉的号角响起,兵甲撼天震地,齐整的口号恢弘嘹亮,预示着一件大事的发生。 “去,叫郑小将来。” 韩将军站在观望城楼上,眼神幽眯,面无表情。 攻城的敌人中,先锋竟然是一名女子! 黑发红衣,神采飘逸,英姿飒爽地扬鞭奔驰,从面容外形看,为人俊秀又爽利。 女子策马在城门下叫嚣。 “老秃头,叫郑士青出来见我!” “你这个老迂腐,是不是把他藏起来了?” “我告诉你,我赫连赤晴的夫君,谁也别想扣下!趁早让他出来见我,否则这十万的北境铁骑,将踏平你整个殷国!” “死顽固……” 女子在城门下不停地叫骂。 那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守城的士兵们,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但从那叫骂的话语中,可以得知,这人和郑小将,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来者何人?” “回将军的话,是北境的长公主!” 一个偏将看不过,见城门下是一个女人,更加不放在心上,便往韩将的面前一拱手,自荐请缨道: “让末将作先锋,去杀杀这娘们的威!” 韩将军却略微抬抬手,表示不准。 “将军!” 听着城楼底下女子的叫骂声,众位将领都忍不住,想要拔得这个头彩。 “士青何在?” 那张沉肃的脸,颤动了两下,却在左右的人里面,放眼寻找着。 “叔叔。” 郑士青站在众位将领外,听到叫他的名字,赶紧持剑上前。 韩将军看定他,目光沉稳镇静。 “去,斩下这颗头颅!” “将军……” 少年猛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珠漆黑如墨,怔怔地盯着面前的人,眼神之中,闪过一丝慌乱。 “叔叔……士青……” “士青今日身体不适……恐怕……” “今日,非得你去,否则不能服众!” 这句话中,带着严厉的威压。 “军令如山,这是军令,不是和你商量,你到军中这么久,难道这个基本的规矩也不懂?!” “去!” 一声威压喝下,少年的脸上一片惨白,众将领的手心儿里,也都暗暗捏着汗。 但韩将军的下令,任谁也不敢再劝。 “怎么?你想违抗军令?” “你爹爹一生戍守边关,你兄长为北境的敌人所害,你姐姐为大殷、为你,整日殚心竭虑,别忘了,当初你来边关,是为什么!” 少年握剑的手,开始微微地颤抖。 “既然你不想做这个先锋,那便回去,军棍处置,只是从此以后,不许再近沙场!” 那双沉肃的眼睛看着他,惋惜中带着失望。 “我大殷的好男儿,多的是……” “急先锋听令!” “我去!” 少年抬起苍白的脸,直勾勾地看向面前的人,他竭力抑制住手上的颤抖,死死地捏住手中的剑,一个拱手,便单膝跪在了地上。 “将军,小将领命。” 说完,他便转身走出人群,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开城,迎战!” 随着一声呐喊,城门被缓缓打开,战马引颈长嘶,如同离弦的箭,从城楼的下方狂奔出去。 看见来人,赫连赤晴的脸上,立即绽放出笑容。 “死小子,你可……” “看剑!” 一句话没说完,脸上的笑容还在,少年却猛然一剑刺过去,激得对方的马匹连连猛退。 女子的笑,刹那间僵硬在了脸上。 但下一刻,她便转化为愤怒,朝着面前的人嘶喊。 “你还真想杀我?!” “我们势不两立,为何不敢杀你?” “认真些,若是你今日真的命丧我手,我只有内疚一辈子!” “呸!” 那赫连赤晴的性情率直,几声来来回回的低喝后,女子亦猛然发怒,抡起手上的剑,便与对方厮打起来。 “铿!” 猛烈冲击之下,空气中电闪火花。 数十个回合后…… 韩将军拔剑走到战鼓边,抡起剑柄,亲自敲击着鼓! 鼓声雷鸣,响彻天地。 郑士青远远地,往城门楼上望一眼,那些话,在耳边不断地回旋……与此同时,他手上的剑,也变得无比的狠厉。 “啊……” 耳边传来女子的惨叫声。 他的剑,正刺在她的左肩上,激起一股喷涌的鲜血。 赫连赤晴猛然吃痛,心中早已怒火中烧,趁着他拔剑的一刹那,用尽了大半身的力气,猛力朝他的胁下刺去! “唔……” 少年一个吃痛,低身伏在马背上,眉头紧紧地皱着。 “傻子,你怎么不躲?!” “骇!气死我!” 女子捂住流血的臂膀,气急败坏地低叫了一声,随即“驾”的一声,双腿急颤地打马后退。 鸣金号声响起。 战马嘶鸣,随即跳起前蹄,猛然地回旋身子,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快!叫军医过来!” 待马匹跨入城门,早有人守候在这里,连忙将人抱下来,往后方送去了。 前方兵阵退。 韩将军疾步走上楼来,额头上热汗涔涔。 “怎么样?伤得可严重?” 军医点点头。 “回将军的话,血已止住,只是这剑从协下刺去,又用了十足十的力,幸而偏离心脏一寸,否则公子……此刻命已休矣。” 听到这话,韩将心头一紧,又忽然松口气。 “如此,便请先生好生医治。” “他的右手,以后……还能拿剑吗?” “将军放心,只要大伤痊愈后,就无碍。” 正说着,瑶琴推门进来,她的手上,捧着一只粗瓷盏,随着她的进入,偌大的房间里,立即弥漫着一股药味儿。 “先生,药已经煎好。” 军医往身旁让让,看着她道:“尽快喂公子服下。” “是。” “慢着!” 韩将军眼神一凌,直勾勾地盯住这妇人的脸,他伸手接过汤药,用小汤匙搅动两下后,又递了过去。 “你先喝两口。” 妇人的神色怔怔的,勉强笑道: “将军,这是药汁,怎能随便喝?” “喝两口,不碍事。” 无奈之下,妇人只好就着小匙,淡定地嘬过两口,见她没事,才放心地喂给郑士青喝下。 “从此这里不用你,你去后院浆洗。” 他的声音中,带着威严的命令。 “可公子他还病着……” “本将军自会派人照看他。” 瑶琴自知多说无益,便住嘴默默退下了。临走到门口时,还回过头来,朝着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 转眼黑夜沉沉。 更深露重,寒风肆虐。 韩将军的军帐前。 “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 “准!” 一个亲身随护跨步进来,在案前立定,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纸,双手递呈上。 “这是在瑶琴房中找到的,应该是她的亲笔,请将军过目。” 韩将军接过来,打开一看…… 豆灯下,那字迹甚是娟秀。 一双眉目暗沉。 “知道了,你下去吧,继续监视。” “是,属下告退。” 他拿出那封对郑士青的检举信,对比两封信上的字迹,这差别……也太大,根本不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怔忡之下,他的口中喃喃自语: “难道……真是我错疑了她?” 心里暗自嘀咕,却仍旧怀着疑虑。 第一百七十五章 捷报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殷宫,华阳殿。 “报……” “塞北关口战大捷!” “我军成功偷袭敌放粮草,退敌五十里外!” …… 北面边疆战事的捷报,接连传来,虽说都不是什么绝要的战役,但万事开头难,如今连连退敌,大殷的士气大增。 “哈哈哈……” 殷帝龙颜大悦,在华阳殿举杯畅贺!正当众人高兴时,又有战书呈上。 小夏子急忙接过递上。 “皇上,是韩将军的亲笔。” 听到这句话,众人都立马止住笑意,一双双眼睛,全部齐刷刷地看向上方,殷帝亦急忙拆开。 越看,他的眉头拧得越紧。 一场虚和的平安报后…… 在信的后面,提到: “小将郑氏,主动请缨,先锋出击与敌军公主对战,幸不辱命,重伤敌人,偷袭之下,自己亦身负重伤,目前正修养军中。” 殷帝读完,连连拍大腿,喟叹道:“郑氏,果然好!” 底下的众人都十分不解。 龙座上的人笑笑,挥手道: “拟旨,小将郑士青,名门勋烈之后,才貌双嘉,忠肝义胆,着册封为‘骠骑将军’,位从二品,望他不负朕心!” 他一边说,冯彦当即拟下。 “济先何在?” “回皇上的话,季公在延恩阁,正教授太子读书,奴才即刻去召来。” 说完,小夏子疾步走出殿外。 主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季先如今位列三公,又身为太子太傅,这份诏书,由他去传达,最为妥当。” 众人立即心下明了。 当年季先押运粮草,因为晚到半个月,才使得老郑将军,父兄都战死沙场。后来皇后惜才,不计前嫌地重用他,才让他能位列三公。 如今郑小公子封将的诏令,让他去传,也算赎罪了。 况且皇上的意思,自然没人敢违逆。 底下人纷纷举杯称赞。 “皇上英明!” 但郑士青受伤的事情,却被殷帝暂时压下来,只命人告诉皇后,郑士青“击伤敌军公主”。 皇后亦分外欣慰。 “想必是娘娘上次的话,公子听进去了。” 明月在一旁微笑道。 “还好……还好……” 皇后连连抚着自己的胸口,着实松口气: “这段日子以来,本宫茶饭不思,整日心里就记挂着这件事,如今他能想明白,本宫心里的大石头,也算落了地。” 主仆正高兴着,小夏子又走进来。 他往地上打了个千儿,高兴道: “娘娘大喜,皇上今儿过来用膳,请小太子早些下学。” “本宫知道了,公公坐下喝杯茶?” 小夏子却连连推辞。 “哎哟……前线战事连连大捷,皇上龙颜大悦,旨意流水似的,赏下不少东西,奴才还得跑跑腿儿,不敢再烦娘娘的茶水。” 皇后坐在榻上,脸上笑脸盈盈。 听他说得在理,也不便强留。 “明月,替本宫送一送公公。” “是~” 晚晴刚朝着凤栖阁走来。 近来慧妃刚升迁了贵妃,皇后宫事繁忙,还要抽出时间照顾太子,殷帝见慧贵妃做事,十分稳妥,便再晋了她的位份。 一来,不至于看轻皇子言;二来,也做给她哥哥看。 所以如今…… 她也开始学着,打理宫中的事宜。 方才,便是晚晴来替主子请示的。 她刚走到宫门外的廊角下,便遥遥地看见夏公公,正带着一群人,从凤栖阁内出来,待人走远后,她才捧着账簿走过去。 “紫薇阁的请示,劳烦通报。” “请姑娘慢等。” 说着,侍立的宫婢连忙去了。 没一会儿,那婢女又三步并做两步,赶回来笑着道: “今儿皇上要过来用膳。” “皇后娘娘让奴婢问姑娘,可是什么要紧事?若不要紧,明日再看也可。” 晚晴也忙笑着回答: “只是一些月例银子的裁夺,并不要紧,既然这样,那奴婢明儿再送来。” 说着,她往殿门的方向拂了拂。 “奴婢告退。” “姑娘慢走。” 当下紫薇阁的势力,正当如日中天时,就连明月见着晚晴,也都客客气气的,以下的宫人,就更加不敢怠慢。 那婢女一直送她到宫门外。 走出去老远后,晚晴却狐疑地回过头,往凤栖阁看了一眼。 紫薇阁内。 刚进门,晚晴便取来钥匙,将账簿收检好,打着珠帘进了内殿。 慧贵妃懒怠,正在榻上歪坐着。 看见来人,她略略抬起眼皮,又幽幽地垂下去,那戴着护甲的手指上,玩弄着一只小巧的白玉鸾。 “东西都带去了?皇后怎么说?” 听主子问,晚晴便照实回答了。 她的神情有些不悦。 “听说郑氏小将……在边境立下大功,皇上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封赏了骠骑将军。” “是,这事儿已传遍六宫。” “哼!” 慧贵妃从鼻孔中冷哼一声,将手上的白玉鸾掷在茶几上。 “当初哥哥进言,让皇上对他寄予厚望。” “原本以为这小子儿女情长,就等着他摔断脚跟儿,也趁机牵扯着皇后,助本宫一臂之力,却没想这么争气,倒是本宫小看他!” 晚晴垂手不语。 榻上人气怔了一会儿,盯着身旁的人道: “皇后大喜。” “你去库存里面,净挑拣些好的东西,再用锦匣子,郑重地装点起来,我傍晚时,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是,奴婢明白。” “还有一件事……” 婢女悄然压低声音,附在她的耳边,窃窃地私语。 慧贵妃听完,一张脸当即刷白,一掌拍在茶几上。 “老狐狸!” “既然如此,这婢女也是无用了?” 晚晴却摇摇头。 “奴婢倒不这么认为。” “她虽然离了身边服侍,但往日的主仆情分还在,况且那郑小将少年心性,不辩是非,心慈手软,倘若闹出大事,也不是没可能。” “那就最好!她叫瑶琴?” “是。” 慧贵妃的眼珠子,在不停地转动。 许久后,她才淡淡道: “加倍许她银帛钱财,另外,随便寻一块软玉去,就说经过道士开光,已经将她儿子的魂魄,寄存在了里头。” “只要她好好儿做事,便为她儿子超度亡魂。” “否则……便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婢女却兀自犹疑。 “这个法子,可行么?” 榻上的人斜睨了她一眼。 “行与不行,用过就知道,嗦什么!” “是,奴婢知错。” 第一百七十六章 封将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晚晴聪明,她总觉得不好掌控。 此刻见婢女服帖,慧贵妃得意地笑笑。 “另外,再带信给哥哥,本宫身处宫中,做事多有不便,叫他命人监视着,不论什么风吹草动,立马来禀报本宫。” “是。” 正说着,就有宫婢在外头,隔着珠帘说话。 “娘娘,皇上过来了。” “皇上?” 主仆二人倒愣了愣,慧贵妃急忙起身,由婢女搀扶着,赶到殿外去迎接。 她的满脸都堆着笑,弯腰行过礼。 “臣妾恭迎皇上。” “爱妃快请起。” 殷帝亲手扶起她,半拉半拢着,缓缓地走入了殿内,待坐定后,慧贵妃斟过一杯茶,自己捧着递过去。 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这会儿,皇上怎么过来了?” 他拉过那纤细的手指,牢牢地握在手心儿里。 “今日陪皇后用过午膳,看见侑儿活泼可爱,便想起了言儿,来……看看你们母子两。” 话音刚落,晚晴便自觉出去了。 慧妃清灵灵的笑声中,夹杂着丝丝柔和。 “是了……” “方才臣妾让晚晴去凤栖阁,呈册子给皇后娘娘瞧,听说皇上今儿要去用午膳,连忙就回来了,可见皇上的话不假。” 听见这个,殷帝笑着伸出手,往她身后轻拧一把。 “小醋精!” 二人正说话,乳母抱着皇子言进来。 还没走过内殿的珠帘,慧妃便亲自迎上去,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接过。 “来,给朕瞧瞧!” “哦~言儿乖~想不想父皇呐?” 襁褓中的孩子眨眨眼睛,咧开嘴直笑,小手儿挥呀挥,四肢直打鼓似的,晃动不止。 “哦~” “哈哈,你看孩子多高兴~” “朕如今一见到言儿,就想起当时的侑儿,也是这般可爱懂事,如今宫里没别的孩子,你经常带言儿去皇后那里走走,让兄弟两,也亲热亲热。” 不料慧贵妃听得,神情却讪讪的。 好半天后,她才道: “皇上慈爱,是言儿的福分,只是生在天家,手足之情固然重要,高低礼数,却一点儿也错不得,否则众人非议起来,可怎么是好?” 话音刚落,晚晴便在一旁接话。 她的声音极低,却字字清晰。 “上次娘娘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便带着乳母去的,在内殿里,太子见皇子好玩,便拉了一下他的小手儿,恰被明月姑娘瞧见……” 慧贵妃狠狠瞪了她一眼,低声喝骂道: “舌头长疔的死蹄子,乱嚼舌根儿!” “赶明儿打发你出去,看你还敢?!” 晚晴连忙跪下来,一叠声地求饶。 “还不快下去!” 听得命令,地上的人忙爬起来,正要走时,却被殷帝叫住了。 “回来。” “方才你说,被明月瞧见后,发生了什么?” 婢女唯唯诺诺,眼神惧怕地瞧着主子。 慧贵妃呵斥道:“不许乱嚼!” “是……是……” “这是朕在问话,让她说”,他盯着地上的人,眼神淡淡的,“你说实话,朕必然不会追究。” “是……” “太子见皇子可爱,正手拉手地在玩儿,明月姑娘便说‘嫡庶尊卑有别,慧贵妃虽是贵妃,皇后却只有一个,太子……’” 说到这里,她垂下头去,声音低如蚊蚋。 “太子怎么样?” “回皇上的话,明月姑娘说,太子祥龙附体,九五之尊,登基指日可待……” “混账!” 她还没说完,榻上的人拍案而起,满面怒气。 晚晴急得连连叩头。 “皇上明鉴,奴婢说的都是实话!” 只眨眼间,殷帝的怒气平息了,他静静地扫过慧贵妃一眼,又看看地上的婢女,淡淡道: “唤乳母来。” 等问过乳母,她所说的与晚晴的话,竟分毫不差。 其中或有几个字说短了,但大意也相同。 “唔……” 沉思了一会儿后,殷帝却摆摆手,无所谓地笑了笑。 “这种事也平常。” “朕记得,以前幼年的时候,那会儿大皇兄还在,有一次,母妃带我去母后那里玩耍,母后身边的婢女,也曾说过这些话。” “这些话,朕一直牢牢地记在心里。” 他转头看向慧贵妃,嘴角带笑。 “嫡庶尊卑有别,婢女虽无知,但道理不差,你们要时时刻刻,都谨记在心。” 慧贵妃听得,连忙起身答应: “是,臣妾牢记。” “时辰不早了,朕还有许多折子没处理,等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说完,他便起身,跨着大步从殿内离去。 慧贵妃望着那背影,眼神呆呆地,恍然间很是迷惑,有些搞不懂他的话。 “臣妾恭送皇上。” “起驾!” 殿外,小夏子的高声唱喏传来。 等人走远后,殿中的人还痴痴地站着,空洞地看着前方,反复咀嚼着殷帝的几句话,咂摸出里头的意味。 “哇……” 殿内传来一阵婴儿的哭闹声,将人猛然惊醒! 她不耐烦地皱皱眉头。 乳母急忙躬身弯腰道:“该到喂奶的时辰了,奴婢抱下去喂奶。” “下去吧!” “等一等……” 慧贵妃忽然叫住她,随即伸出手去,亲手接过了襁褓。 “你把奶汁挤出来,兑上一些牛乳,温热些,本宫亲自来喂。” “是。” 乳母应声退下。 “主子,依照您瞧着,皇上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晚晴的语气疑惑,有些拿捏不准。 榻上的人笑笑,一双眼珠子幽幽转动着,她瞥过身旁人一眼,不动声色,沉稳如常。 “怎么?竟你也难倒了?” “以后这些话,在皇上的面前少提罢!” 婢女连忙垂下头。 “是,奴婢知错了。” “那倒也不是全没用……” 回想起方才的一幕,慧贵妃的语气踌躇。 “自古一山不容二虎,哪怕是自己的儿子呢?明月说出那些话,虽是针对咱们,也未见得皇上会喜欢。” “况且……” 她顿了顿,接着道: “边关的战争,皇上需仰仗郑氏和韩氏,才刚封了骠骑将军,如果这时候呵斥皇后,不是打自己的脸么?” 说到这里,慧贵妃更加笃定。 “以后多带皇子去请安。” “可是,皇后不是不喜欢吗?” “你管她?” 乳母怀抱襁褓匆匆进来,宫婢跟在后头,小心地呈着朱漆盘,盘中是一碗温热的**。 慧贵妃接过婴儿,一边哄喂,一边道: “这可是皇上的意思……” “明月越坐不住,说的话越多,对咱们就更有利!战事总有完的时候,本宫就不信,皇上会信她一辈子!” 婢女立即垂下头。 “是,奴婢这就去吩咐。” “还有……”,看着身旁的碗盏,她淡淡道,“以后除了乳母外,不许再多带吃食去。” “是。” 第一百七十七章 重信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北部边关。 自从上次的城下一战后,郑士青便在屋内修养,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韩将军另外调派了两个亲卫过来。 将军的帐外。 “报……” 一个小将飞身而至:“将军,朝廷的军信!” 韩将军听得,急忙恭敬地接出来,先是行过君臣之礼节,然后才郑重地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研读。 “大喜!” 读完后,他的脸上涌现出笑容。 “季大人在哪里?” “回将军的话,根据前方的探子说,最近这两日就到。” “哈哈哈……” “走,去瞧瞧那小子,只怕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怎样高兴呢!” 说着,他见那信用黄绸裹好,转身回到帐内,拎起案上的剑,便朝着郑士青修养的小木楼走去。 夜半。 三更时分。 黑夜沉沉,号角嘹亮,在阒寂的夜空中响动。 “吱呀……” 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黑沉沉的房屋内,沿着门缝儿,漏进来一丝光。 一个妇女的身形,悄悄地潜行进来,她蹑手蹑脚地,故意将动作放得极轻,眼睛还时不时地朝床榻的方向觑。 “谁?!” 少年警觉出声。 随即下一刻,床榻上的人,立即翻身过来!没想到猛然一用力,反而扯动了肩膀上的伤,疼得他“嘶”的一声。 “公子,是奴婢。” 黑黢黢的空气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 “瑶琴?” 少年惊疑地开口。 “是……是奴婢,难为公子还记得……” 一句话没说完,她的声音猛然哽咽住,衣裙了几声,仿佛在擦拭眼泪。 榻上的人听见声音,紧张的心放松下来。 “这么晚,你来做什么?” “韩叔叔早就下令,不许你再进这个屋子,你这样,若被亲卫发现,不是自己找死吗?” 无人应答。 空气中,传来轻微的抽噎声。 许久后,一个妇人的声音,才缓缓地响起: “奴婢知道,自己没福分伺候公子,但照顾公子这么久,说句僭越的话,奴婢早就将公子,当做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 “如今你受伤,却偏偏将我支开,奴婢怎么放心?” 空气寂静。 许久后,少年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你先回去吧。” “这里,你不能再来了。” 那封信,明明只有自己看过,且藏得极其隐秘,怎么会被人发现,还检举到将军那里去? 用脚指头也能想到,是身边人的手笔。 想起前几日韩将军的话,他嫌恶地皱皱眉头。 黑暗之中,妇人纹丝不动。 “怎么?你还有别的事?” 听得问话,她仿佛听到了逐客令,抹黑蹒跚地走进来,将一样东西放到桌上,又静悄悄地走到了门边。 “奴婢担心公子的伤……” “晚上便趁人不注意,去伙食房,自己炖了些鸡汤,守着好些时辰,还热乎着,请公子……务必要喝。” 说完,不等榻上人说话,她便悄声退出。 “吱呀……” 廊道上的光射进来。 那蹒跚的黑影,终于消失在门口处。 等人走后…… 郑士青才挣扎着起来掌灯,揭开那食盒时,一股鸡汤的香味迎面扑来。 借着光线看去,那汤汁黄澄澄的,上头还漂浮着各类补药。 第二日。 一大早,郎中来换药。 待伤口包扎完毕,他命人将那桌上的汤药拿来。 “先生请看,这里头可有不妥?” 郎中细细查看一番后,又取出随行携带的银针,伸入汤里验过,取出来看时,银针的颜色如常。 他将针收好,指着汤笑了笑。 “这鸡汤不错啊~” “十全大补药!” 倏然间,他的脸上又浮现出疑惑,怔怔地瞧着榻上的少年。 “不知道这汤药,公子是从哪里得来?” 郑士青垂下头,脸颊亦有些猝红。 “是……是伙食营今早送来的,说是叔叔的意思,因为尚在病中,要多一分小心,所以不敢冒然喝,就等着先生验一验。” “哈哈哈……” 郎中听得,爽朗地大笑了几声,并不以为然。 “既然如此,公子可放心喝下了。” 话音刚落,他紧接着笑着拱手,道: “听说皇上封了公子为骠骑将军,真是可喜可贺!老夫虽是一介郎中,也为公子感到高兴,等诏令下来,可就要改口,叫‘将军’了!” “先生这是哪里话?” …… 少年毕竟脸皮薄,说过几句客套话后,便连忙放他离开。 自从那次深夜送汤后…… 第二日,第三日,夜夜三更无人时,瑶琴都会拎来一提食盒。每次只放下东西,又静悄悄地出去,并不惊动人。 次日,又有人来将盒子收走。 如此一个月后,紧接着,一连三四天,那食盒却像消失了般,竟再也没来过。 “奇怪……” 少年在心里默默嘀咕。 “莫不是……死了?还是犯下什么错处,被韩叔叔逐了出去?” 这样想着,他竟被自己吓了一跳! “来人……” “少将军,有何吩咐?” 茫然间,少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舔舔嘴唇,嗫嚅两下后,又无奈地摆摆手。 “没事,你出去吧。” 那侍卫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约摸十来日后。 等到这日黑夜,他只身躺在木榻上,将双手枕在头下,耳边注意着门口的动静。一更,两更,三更……号角响起。 “吱呀……” 门开了。 他几乎一跃而起! “少将军?” 这仍旧是个女子的声音,却脆生生的,和那嘶哑的声音,完全出自两个人。 “你是谁?” “将军别慌,奴婢是营帐后边、做杂役的婢女,受人之托,给少将军送东西来。” 不等少年说话。 黑夜中,那声音再次传来。 “她病得实在严重,让少将军看在以往的主仆情面上,无论如何,去瞧瞧她。” “奴婢不敢进屋,便只将东西放在门口。” 话音刚落,随即“吱”的一下,门又合上了。 “生病了?” “难怪……” 念及瑶琴曾经的遭遇,又想到她照顾自己的那段日子,霎时间,同情与怜悯,充斥着他的内心,加上格外思念母亲,眼泪竟滚滚地流下来。 “唉!” “也许……真是我们怀疑错了人?” 这样想着,他对瑶琴的疑虑,当即减少了七八分。 第一百七十八章 玩火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第二日,郑士青托人去看她。 回来的人禀告:“果然病得十分严重!” 他听完后,心里便开始同情怜悯,有股莫名的担忧,掺杂着缕缕伤感,又不敢明说,等来等去,终于挨到了换药的时辰。 “求先生,去瞧瞧她……” “主仆一场,她病得那样重,心里还记挂着我,若因为这个死了,我哪里还能安心?” 见少年的模样,郎中却笑笑。 “少将军心善仁慈,本是好的。” 他还想再说什么,呆愣一下过后,却又失笑地摆摆手。 “罢了……老夫去便是。” “这妇人能遇着您这样的主子,也当真是她有福气!” 郑士青感激地拱手道:“多谢先生!” “少将军客气。” 塞外。 两国的战役,在打退敌军一百里后,双方就始终僵持不下,进退两难,饶是韩将军带兵多年,看见这个情形,也急得火烧眉毛! 眼看天气越来越炎热。 朝廷送来的粮草,几个月耗下来,都即将用尽,清凉解暑的各类草药,也还没送到。 主将的军帐内。 “咱们是否撤兵?” “不妥!” “如果这个时候撤兵,敌人必定会趁胜追击,咱们将士的信心受损,加上这几个月日日操练,大家已经疲惫不堪。” “可咱们的粮草,最多还能撑一个月。” “那就引他上钩!” “稀娘的,怕个锤子?直接开干,打得他落花流水,才叫他认识爷爷的斤两!” “你又来了!” 随着一声无奈的低喝,刚才说话的人猛地噤声。 “今日是商讨退敌策略,不是逞强。” “既然大家意见相左,那我们都听将军的!” “对!” “只要将军一句话,我们赴汤蹈火也愿意!” …… 韩将军染满风沙的脸上,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着,面前的几十名将领,都直勾勾地望着他,等待这位主将,做出最后的抉择。 远处的木楼上。 郑士青的身体,大体上已经痊愈了。 瑶琴仍旧日日都来,马不停蹄地照看他,比家里的嬷嬷还尽责,韩将军无暇顾及,也由着她去。 此时此刻,他正站在楼上,眺望着远处的营帐。 “这场仗,到底要打到几时才完?” 口中喃喃,一抹沉郁笼上脸庞。 “蹬蹬蹬……” 一个守卫疾跑上来,在他的面前站定后,一个抱拳躬身。 “少将军,营地外有人求见!” “是谁?” “不晓得……” 那守卫摇摇头,接着道:“那人自称是宫里派下来的人,说是皇后娘娘有手谕,要亲手交给少将军!” 听到这里,少年的眉头一挑,立马变了脸色。 “韩将军呢?” “在营帐内商议军事,小的不敢打搅。” 他一跺脚,急忙道:“人在哪里?快领我去!” 说着,二人一前一后离去。 瑶琴正在房间里缝补衣裳,方才廊道上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略微沉思后,便立即别好针线,亦起身离开。 营帐外。 一名太监模样装扮的人,在这里等候多时。 他来来回回地踱步,时不时地眺目远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说,你们少将军怎么还没来?” “赶紧找个人去催催!” 那守卫见是宫中的人,不好得罪,又见他这样焦急,便以为有重要的指示,少不得忍气吞声地,多次叫人去催促。 郑士青正跟着人,朝这边赶来。 “公公稍安勿躁,少将军马上就到!” “快点儿快点儿!若耽误了要事,看你们有几个脑袋来割?!” 正说着,远远地,看见有人走来。 少年穿一身窄身轻袍,手中握剑,走起路来英姿勃发,器宇轩昂,看得那太监怔怔的,眼睛都直了…… “瞧着,说曹操曹操就到!” 待人一走近,少年连忙拜身行礼:“臣骠骑将军郑士青,恭请皇后娘娘圣谕!” “少将军请起!” 听这声音…… 少年的心里,略微踌躇了一下。 “谢皇后娘娘!” 等他抬起头来,一看面前人的脸,只觉得脑袋里面嗡嗡的,如同五雷轰顶! 这人…… 不是赫连赤晴是谁? “你……” 郑士青怔怔地,又气又急又怕,竟半晌说不出话。 “什么你呀我的?皇后娘娘有手谕,还不快将本公公迎进去,再接旨?” 太监不断地使眼色。 少年的一双眸子,却瞪得浑圆。 当着众人的面儿,他赶也不是,骂也不是,心里一面埋怨她胡闹,一面又只得恭恭敬敬地,将人迎进去了。 等到无人时…… 女子左右瞄过两眼,立即伸出一双爪子,抓向少年的下胁处…… “你干嘛?!” “哈哈哈……我试试你好了没!” “你不知道,上次将你刺成重伤,我回去可后悔死了!早就想来看你,可王叔看得紧,总也没寻到机会……” “赫连赤晴!” 少年立即打断她的话,脸色严肃无比。 “你简直……简直胡闹!” “这里可是大殷的军营,若被他们抓到,你还焉有命在?!况且你上次私自带兵叫城,难道教训还不够?!” 想起刺在她肩头的那一剑,他幽幽地心疼。 女子猛然收住笑容。 但在下一刻,她却指着面前人的脸,兴奋得跳了起来。 “哦哦哦~心疼了?” “哈哈哈……我就知道……” “走,跟我出去!” 少年不由分说,一把拉过她,就要往前方拖去。 “哎哎哎……干什么……” 女子兀自挣扎着,死活都不肯再离开,嘴里叽叽哇哇地叫嚣,那狡黠的眼神中,却扯过一丝笑。 “别嚷嚷!” “那你别拉我……哎呀!好哥哥,你让我在这儿多待几天嘛!人家就想见见你。” “胡闹!” 少年气得脸色清白,不断地抿着嘴唇。 “你这不是找死吗?” “这里是军营,你是敌国的公主,岂能待在这里?!你要再不走,我可就叫人了?大殷的天牢里,几百种酷刑……” 一抬头,女子却望着他笑。 “说呀~有多少酷刑?” “我正好在北境玩儿腻了,若是真被抓到,就当去大殷见识咯!” “不过……” 女子的眼神一转,笑着盯着少年的脸。 “要我受刑,只怕我不是最疼的~~” “你……” 少年气得发怔,却实在拿她没有办法。 “怎么样?还叫不叫人了?” “哼!” 第一百七十九章 破城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你叫啊~~” “好哥哥,你到是叫啊~” 见他窘迫的模样,女子在心里暗暗发笑,很想逗一逗他,便立马正了脸色。 “不敢叫啊?那我替你喊!” 说着,她竟当真要叫喊起来,少年心下着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放开我!” 女子的声音含混不清。 正巧有人巡查,避免引起警惕,少年不得已,只得暂时地放手。 “哼~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听话,回去。” 这一次,少年彻底沉了脸,将双手背在身后,拿出一副命令的语气。 “不要不要就不要……哎呀好哥哥,你就让我跟你多待一会儿嘛,就一个晚上,好不好?” 女子痴缠央求着,竖起一根手指头。 少年沉默不语。 “好不好嘛?!” “那明日一早,你必须走……”,他伸出指头,往那额头上狠狠戳了一下,“今日幸亏韩叔叔军事繁忙,否则你吃不了兜着走!” “还有,必须跟我待在一起,哪儿也不许去!” “嘻嘻嘻~~” “是,妾身遵命,我的好哥哥!” 她听他松口后,猛然间兴奋起来,一个雀跃抱住了他的胳膊。 “放手……放手……” “当心被人瞧见……” 两人并排着,拉拉扯扯地走远了。 在不远处的栅栏后方,一双毒辣辣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这一幕。 深夜。 营帐的木楼上。 见瑶琴还在里头忙碌,郑士青开口道:“你先下去歇息吧,这里不用你,我今日早些安歇,吩咐下去,不许人来打搅。” 她整理床榻的手一顿。 “想必公子今日劳累。” 下一刻,妇人和笑着转过身来,朝少年欠欠身子,又将换下的脏褥子带下去了。 “是,奴婢告退。” “吱呀……” 关门声响起,廊道上的脚步,越来越远。 “哐啷!” 房间内窗口边上,忽然滚进一个人来,窗棂扣在窗台上,打得“咚”的响声,倒把少年吓了一大跳! “妈呀,可憋死我了!” “嘻嘻~~” 赫连赤晴站起来甩甩头,用手撩过碎发,朝少年冲过来,一把便抱住了。 四更时。 “着火了!着火了!军粮失火!” “救火呀!” …… 一时间,号角声、军邦声、人的呐喊声……全都齐齐传来。 木楼的房间里,少年却安静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像是睡得极熟。 “少将军!少将军!” 门外有人在“嘭嘭嘭”地拍门,焦急地朝屋内叫喊。 “少将军,快醒醒!军粮走水了!” “唔……” 外头的人拍了好一会儿,榻上的少年,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困得睁不开眼。 “少将军,走水了!” 屋外的呐喊声阵阵传来。 “走水?” 听到这两个字,那双迷蒙的双眼,登时被雷击了一下,他使劲儿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撑起身子便提剑冲出去。 “怎么回事?!” “您可醒了……”,随从指指粮仓的方向,“军粮走水,少将军您快去瞧瞧吧!” 少年早已箭一般冲出去了。 等他赶到时,火早已烧得人仰马翻,韩将军亲自指挥灭火,一见他来,顿时沉下脸,也来不及训斥。 眼见火光漫天,粮草全部化为灰烬。 “唉!” 韩将军一顿脚,苍老纵横的眼泪,“刷”地一下猛激出来。 “传令下去,整队回城!” “将军,可这……” “没什么可是的!如今粮草皆无,将士们身心俱疲,留在这里等死吗?!” “呜……” 营外的号角声响起。 一个将士急匆匆地疾步赶过来,禀告道:“将军,东西南三面,都有敌军来犯!” “什么?!” 韩将军瞪大了眼珠,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 但在下一刻,他“刷”地拔出手上的利剑,高举在半空中,呐喊道: “众将听令!” “是!” …… 郑士青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登时傻了眼,眼见众位将领,都纷纷离去,独独留他一人待在原地。 “愣着做什么?” 韩将军猛拍他的肩膀,命令道: “你跟在本将军的身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 “是!” 四周兵慌马乱。 攻击声、呐喊声、放箭声响天震地,一溜的火焰席卷过来…… 长期的疲惫操练,粮草又失火,加上敌军的猛然来袭,将士们的作战能力,远不及从前,军中士气大跌! 饶是众将领指挥娴熟,也只撑了三个时辰。 “将军……” 一个少将浑身浴血地滚来,“西面,抵挡不住了!” “将军!” “南面的将士,牺牲惨烈……” …… 霎时间,噩耗阵阵传来,韩将只抬起头,苍茫地看过一眼天空。 天边破晓,隐隐泛着鱼肚白。 他的环视一眼四周,一双双眼睛,带着求生的渴望、浴血奋战的激情、马革裹尸的哀伤与勇猛……都在直勾勾地看着他。 这些十几年的好兄弟! “如今哪个方向,敌军孱弱些?” 众人面面相觑。 “回将军,只有东面,敌人的兵力稍减!” 东面…… 哈哈哈哈! 东面高山巍峨,怪石嶙峋,光秃秃的一片…… 想起战死沙场的郑老将军,他猛然将身边的少年推开,目光坚定地扫向人群中。 “你,还有你,带兵跟我来!” “剩下的人,聚集剩下的所有兵力,迅速从东面突破,务必要逃出去!” “将军……” 众人齐齐阻扰。 作战多年,大家一看就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那两个被选中的将领,眼神之中,闪烁着英勇无畏的气概,坚定不移地站在韩将军的身边,不肯挪动一丝一毫。 “军令如山,不得违抗!” 一声怒吼传来。 少年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推进了人群中去,那些将领的脸上,血混合着泪,马不停蹄地离开。 “韩叔叔!” 他回过头叫了一声。 那前方的人,却再也不曾回头。 天色慢慢发亮。 喊杀声阵阵传来,几乎全都聚集在东面,西面和南面,敌人的炮火和攻击,也越来越猛烈。 “将军,东面突围成功!” “好……” 老人转过头,一个“好”字还没说完,一柄飞箭从城门下袭来,从他的胸口处,一贯而过! “将军!” 他沾满风尘与鲜血的手上,牢牢拄着剑,只身强行撑住,半跪在地上。 箭雨密点般袭来。 那一双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城门下。 “杀啊……” 城门大破。 第一百八十章 争论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殷宫,华阳殿。 “报……” “我军连夜遭遇敌军偷袭,损失惨重,韩将军战死疆场,剩下的兵力,正在往东面逃去!” “什……什么?!” 龙椅上头的人听得,当即瞪大眼珠子,手臂牢牢扶住龙椅,差点栽倒下来。 话音刚落…… 顾大人持笏出列: “皇上,东面的将士正在受追击,朝廷应当调兵增援!” 南宫大人亦持笏跟上:“臣附议!” “臣反对!” 曹尚书持笏出列,威声铿锵道:“从战场而逃,弃国土,辱君上,那就是逃兵!如果此刻朝廷出兵,就开启了我大殷‘助逃兵’的先例!” “这个口子一旦撕开……” 他抬起头,往几个大臣扫了一眼。 “那以后大家打仗,拿着国家的军饷,都想临阵脱逃,国家的将领将士,还有什么能力去打仗?我大殷还有何威力,弹压四方?!” “可这次东面突击出来的人,并不是逃兵……” “从战场临阵脱逃,不是逃兵是什么?” “如果朝廷不派兵救助,恐怕寒了天下将士的心!” “但若增援逃兵,就败坏了整个大殷的风气!” “皇上!” 听得底下人的一通辩驳,殷帝的脸色沉闷无比。 “听闻这次东面突围的人中,郑老的遗孤、当今皇后的亲弟弟……也在里面……” 穆大人持笏出列。 他的声音苍老而冷静。 “皇上,老臣以为,应当派兵增援为好。一来,体恤皇上的爱兵之心,一致对外,让北境心有忌惮;二来,韩将军战死疆场,壮烈殉国……” 说到这里,他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 “这东面突围的人,几乎全是大殷的心血,若一旦损失殆尽,后果不堪设想!” “即便如此,他们也是逃兵!” 穆大人气得跳脚,白胡子乱颤…… 他顾不得礼仪,猛然脱下自己的朝靴,颤颤巍巍地冲过去,对准曹氏的脸上“啪”地打下! “黄口小儿!出言不逊!” “将士在边关浴血奋战,你我安享太平,竟然还恶言诅咒!” 这一招,曹氏显然没料到。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手捂着脸上鞋底打红的印字,好半天后,才大叫起来: “我是朝廷重臣!” “朝堂之上,当责君子眼下,你怎可随意侮辱?!” “哼!” 穆大人还要脱下鞋子再打,却被身边的人一把拉住了。 “大胆!” “朝堂之上,岂容你们公然喧哗?还大打出手,像什么样子!” 听得殷帝呵斥,底下人才住手。 方才吵吵嚷嚷的朝堂,霎时间安静下来,却无人再敢多说一句话。 曹氏用手弹弹衣裳上的灰尘,躬身持笏。 “这件事……” 殷帝正要开口说话,一旁侍立的邶安王,忽然疾步走下了龙台。 他站在大殿中央,抱剑作揖道: “皇上,臣以为,方才穆大人的话,说得极是,倘若不派人救援,恐怕……会寒了天下将士的心。” “朕自有定夺。” “退朝!” 邶安王被生生地晾在了那里。 上位者早就明言“不得过分干政”,他时刻谨记着,但方才却实在没能忍住。 “皇上,今儿去哪儿用膳?” 边关出事,翊妃的父亲殉国,皇后的亲弟弟生死未卜,小夏子实难抉择。 “去……紫薇阁!” “啊?” 听到主子的这句话,他先是内心惊异,随即连忙去安排。 “摆驾,紫薇阁!” 紫薇阁内。 朝堂上的进展,慧贵妃早派遣耳线探听,隔着半盏差的功夫,就来报一次。 听到“曹大人阻止救援”时,她又惊又喜! 惊的是,这次明面阻击,未免太过暴露;喜的是,如若皇上这次真听从哥哥的话,那等郑士青一死,皇后和翊妃,就再没依仗! 自从进宫后,她还从没像今天这样,胆战心惊之中,夹杂着胜利的希望。 “探子来了没?” 见主子焦急,晚晴拉住她的手。 “刚走不久,半盏茶的功夫,哪儿能这么快呢?” “也是……也是……” 慧贵妃喃喃自语,却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端起茶几上的杯盏,连茶水凉了也没发觉,“咕咚”一口便咽下去,心里正像千万只蚂蚁挠过。 “皇上驾到!” “哐!” 太监的唱喏声,犹如晴天霹雳,慧贵妃一个手滑,茶盏应声跌碎。 “这是怎么了?” 听着声音,殷帝已经大步走进来。 榻上的人急忙迎上去:“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安。” 殷帝也不看她,从身边走过,坐到了榻上去,眼神却还盯着地上的满地碎瓷片。 “怎么回事?” “气儿不顺,打打下人就算了,何苦摔东西?” 突然间的这句话,说得底下人一愣。 眨眼间,她忽然满面堆笑道: “方才茶汤太烫,臣妾一时不小心,才失手摔了盏,哪里又是故意摔的呢?” “哦?” 殷帝的眉头一挑,淡淡看过她几眼。 再次开口说话时,语气温存不少。 “朕刚从朝堂过来,心里烦闷得紧,特地来看看言儿,也高兴高兴。” 说着,晚晴已经下去。 看着那出去的人,殷帝顺手一指: “你这新来的丫头,倒是很伶俐。” 听他这样说,慧贵妃的心头一紧,抬头看他时,却没有半分异样,自己只有满面堆着笑,轻呷了一口热茶。 “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的话,叫‘晚晴’。” “晚晴……”,他微拧着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朕记得,你以前的贴身宫婢,叫做‘晚香’?” 对面人讪讪地笑着。 “皇上好记性。” 他还想再说什么,那婢女却引着乳母进来,在乳母的怀中,还抱着襁褓中的小皇子。 “奴婢给皇上请安。” “来,抱给朕瞧瞧。” 听得吩咐,晚晴急忙接过来,就要递过去时,慧贵妃却起身,不着痕迹地将襁褓抱过来,笑着送到殷帝的怀中。 “嘘……小家伙睡着了。” 说完,她又转过头看向来人,轻声道: “这里用不着你们,都下去吧。” “是。” 看着手上的小人儿,殷帝的眼中,溢满了慈爱的笑意。 “现在还喜欢吃牛乳?” “可不是……只是臣妾怕养分不足,所以将**兑着喝。” “孩子又重了。” 男子撇过头看过两眼,目光颤然变得温和不少,“都是你的功劳。” 慧贵妃抿嘴一笑。 “臣妾身为母妃,应该的。” “今日朝堂上,各位大臣为北疆战败一事,争吵不休,惹得朕头疼……” 说着,他看向怀中的小人儿。 “朕一想起言儿,头便不疼,便赶过来瞧瞧。” 面前的人笑笑,将热盏递上去。 “皇上慈爱,等言儿长大,必定乖顺懂事,孝顺父皇,为父皇分忧解难。” 殷帝抬头看看她,将襁褓递过去。 一双大手,温暖地覆在那纤细的手指上。 “有你这样聪慧的母妃,言儿自然不差。” “只是有一件事,朕思忖良久,着实拿不定主意,想问问你的意见。” 慧贵妃笑容,当即凝固在脸上。 她温婉地垂下头去,看着小人儿笑了笑。 “皇上所提的,可是朝堂之事?” 一句话问完,不待对方回答,她连连摇手道:“最近边关战事吃紧,韩将军一马当先,连退敌军数百里,实在难得!” “若是因骠骑将军的事情,臣妾以为,皇上封赏得没错。” …… “骠骑将军?封赏?” 听着这话,殷帝疑惑地皱眉。 “难道不是?” 慧贵妃看着他的眼睛,反问道。 “这事儿阖宫都传开了,皇上上次不也提起过么?可别怪臣妾干政!” 说着,她当真赌气扭过身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下令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好了……” 殷帝放下襁褓,又唤来乳母,将婴儿抱下去了。 “臣妾早就猜到,皇上今儿来,不就是问这事儿么?” “如今圣旨已下,宫中谁不知道?倒来怪臣妾小气!臣妾再小气,也只用在皇上的身上,与朝政无关。” 见她这副模样,殷帝暗暗疑惑。 “你……果真不知?” “这件事阖宫都知道!” “你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个。” “那还有什么?” 慧贵妃怔怔地看向他,脸上写满了问号。 刹那间,二人四目相对。 看着对方疑惑的眼神,殷帝自己倒先愣住了,一双幽暗的眼睛,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最终却摇摇头。 许久后,他再次盯上她的眸子。 “韩将军的军队深夜遭到偷袭,粮草烧尽,韩老将军战亡,剩下的一小拨将士逃出来,爱妃认为,朕该派兵援救吗?” 听得这话,慧贵妃的眼珠瞪得浑圆,仿佛不可置信。 “哐……” 茶盏被打翻,瓷盖掉落下来,茶水流了一地。 “爱妃?” 见她惊悸的模样,殷帝缓缓地伸出手去。 “那如此说来,咱们……如今该怎么办?皇上,敌军会不会挥刀南下,一直打到殷城来?” 那双惊恐的眼神中,充满了慌乱。 “不会。” 殷帝站起身,轻轻地抱住面前人,轻言细语地安慰她。 “有人说,突围的将士是逃兵……” “胡说!” 殷帝还没说完,慧贵妃却断然喝下。 “将士们为我大殷鞠躬尽瘁,好不容易才夺得一条命,怎能这样污蔑?!说这话的人,简直该打!” 男子低头看着她,一汪眼波似深谭,捉摸不透。 良久后,他的嘴唇才动了动。 “说这个话的人,姓曹,叫‘曹森’。” “什么?!” 慧贵妃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霎时间,她呆愣了一下,却随即将头转过去,侧身朝殷帝摇摇手。 “不可能!” “哥哥虽然年轻,却一向心怀天下,怜恤百姓,平时走在大街上,连遇见受伤的猫狗,都要停下来救治一番,怎么可能……” “他今早,在朝堂上亲口所说。” 殷帝的语气很轻,像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但说出来的话,却极具重量。 慧贵妃彻底愣住了。 空气寂静。 她缓缓地垂下头去,用锦帕擦拭着脸上的泪水,许久后,才从喉咙中,哽咽出一句话来:“哥哥……他真是糊涂!” “不,他说得很有道理。” “所以朕此刻左右为难,竟不知该如何抉择……你一向聪慧,便替朕解忧,如何?” 四目相对。 可这次,面前人的目光中,疑窦尽消,洋溢着温和与信任。 “嗯?” 他拉住她的手,握得很紧。 紧张之下,她感觉自己的手心儿里,全是冷涔涔的汗水。 机会就在眼前…… 说,还是不说? 进,还是退? 微微呆愣后,她笑脸盈盈地看向他。 “依照臣妾来看,守城之将,应当与城池并存亡,既然逃逸,那便就是逃兵,曹大人说得没错的……可是……” 女子的眉间微颦。 “这件事实在蹊跷,皇上您不觉得么?” “哦?” 她顿了顿,接着道: “说敌军偷袭粮草,可大殷的防护森严,粮草都设在军营内,与别处不同,敌人怎能轻易偷袭?” “再者,敌军的偷袭包围,一气呵成……” “那韩将军也是老将,作战多年,经验丰富,怎么事先,竟一点儿没发觉?” 殷帝盯着面前的人,眼神中充满了玩味。 “那依你之见,是怎么?” 慧贵妃迅速起身,半跪在殷帝的面前。 “请皇上恕臣妾无罪。” “你说,朕恕你无罪便是。” “臣妾以为……大殷的军帐粮草失火,是因为有内奸!而且这个内奸的职位不低,并且……深得韩将军的信任!” 说完,她立即垂下头去。 榻上人的眼神幽眯,冷冷地从她身上扫过。 “然后呢?” 她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心头的慌张,鼓起胆子道: “派兵增援,救回逃出的残兵,再细细审问,或许可以从他们的嘴里,问出一些……一些当时的情形。” 殷帝点点头。 他紧绷的脸色松动了不少,那疑惑的目光中,亦投射出缕缕赞许。 “你说得没错。” “时候不早了,爱妃早些歇息。” 说完,榻上的人便起身,箭步流星般,从她的身旁走过去。 此时此刻…… 地上的人,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臣妾恭送皇上!” 待人走后,晚晴从外头溜进来,搀起跪在地上的主子,见她的脸色惨白,手上亦是一片冰凉的黏腻,不由得暗暗担心。 “皇上到底说些什么,把您吓成这样儿?” “那个叫‘瑶琴’的妇人,还在吗?” 婢女摇摇头。 “至今还没音信。” 慧贵妃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死死地拽住衣袖,惨白的脸色,霎时间变得乌青。 “找到她,尽快找到她……”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既然现在事情已经办完,那如果寻到人,要不要……” 晚晴伸出手掌,做出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必。” 榻上人阻止道:“留着她,本宫还有用。” “是,奴婢明白。” 当日,殷帝亲笔圣旨下令,命邶安王亲自带兵,前往东北面,寻找在突围中,逃出的兵将。 凤栖阁内。 “娘娘,好信儿!” 连殿内,皇后抬起哭肿的眼泡儿,从榻上急忙下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上,从眼神闪过一丝光亮。 “怎么样?可是士青找到了?” “娘娘莫担心……” “皇上方才已经下令,命邶安王亲自带兵去寻,娘娘安心,想来寻回的几率,十有**。” 听得这话,皇后乍眼一闭,双手合十,紧紧放在胸前。 “阿弥陀佛!” “皇上始终不肯见本宫,本宫还以为……” 说着,那眼泪再次滚落下来。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 “翊妃……可怎么样?” 提起这个,明月脸上的兴奋,眨眼间便颓废了下去,呈现出一片暗黑的灰败。她垂下头,深深地叹口气,道: “您亲自去瞧瞧吧。” “今儿早上奴婢亲自去瞧,看着……仿佛不大好。” 皇后听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一百八十二章 圆谎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才刚坐下…… 她连忙又从榻上撑起来,连声道: “走,扶本宫去昭和殿!” 明月知道她心里着急,也顾不上劝,连忙取来衣裳,为主子更换上,又唤来几个心腹的宫婢太监,一路好生跟着。 “娘娘您慢着点儿。” “当心脚下的石子儿。” 等一行人赶到昭和宫时,这里阖宫上下,里里外外,早已挂满了绢白的缟素。 明月见着,倒是怔了怔。 “这……” “韩将军虽然劳苦功高,但再怎么着,也只是朝臣,这在后宫挂白,可是皇家应有的典制……” 皇后摇摇头,阻止下她的话。 “不急。” “先扶本宫进去,再派遣明山,去前头打听着,看皇上的意思,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来报告本宫。” “瞧这满园的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妥的,该知道的,也早知道了。” 听主子说得有理,明月点点头。 “还有……这样……” 她拉过明月,耳语了一番。 “是,奴婢明白。” 明月唤来身后的宫婢,自己则悄悄地,往后退去了。 昭和宫内一片寂静。 不见一个人来往,也无人出来迎接,等走到殿门前,才微微听见里头,传来微微的抽泣声。 “皇后娘娘驾到!” 有小太监高声唱喏。 殿内的人听得,连忙迎出来,看到皇后的一刹那,那眼中的泪水,立即奔涌而出! “莲……” 她怔怔地望着她,随即低下头去,屈身行过礼。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愿……” “快起来。” 面前的人一把抱住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滑。 “娘娘……” “玉鞍,本宫都知道了……这儿人多眼杂,咱们先进去说。” 翊妃点点头。 才低下眼睛,眼泪又“啪嗒”一下掉下来。 进入内殿后,皇后屏退了左右宫人,眼见四周无人,翊妃才放松些,一股脑地扎入皇后的怀中,哽咽着叫了声“莲姐姐”。 皇后的鼻尖一酸。 “哭吧,想哭就放声地哭出来!” “我知道你难过,韩叔叔那样好的一个人……” 说着说着,她自己亦哽咽难言。 怀中的人放声悲泣。 翊妃伏在她的肩头上,身子不断地抽搐着,泪水流下来打湿衣裳,皇后感觉自己肩头上,冷湿了一片。 不断轻拍着背,安慰怀中的人。 “如今这消息,伯母怕还不知道。” “好孩子,你好歹振作些,咱们如今,都不是自己一个人!” 这句话,她也说给自己听。 半晌后…… 耳边的哭泣声,逐渐小了些。 翊妃直起身子来,擦拭过脸上的泪水,再抬起头,眼珠子上血丝遍布,泛现出莹润的猩红,眼泡儿肿得有核桃大小。 皇后怔怔地看着她。 还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莲姐姐,你也不必安慰我。” “父亲生前,常常说,将士就应当保家卫国,战死边关,那是他们的本分。我也只是乍闻消息,一时间昏了头。” 正说着,眼泪又掉下来。 “好了……” 皇后一把抱住眼前的人,轻言细语地安慰道:“我亦经历过丧父之痛,还连带着兄长,怎能不感同身受?” “你如今的痛苦,我亦能体会一万分。” “莲姐姐!” “好孩子,想哭就哭,啊?” “嗯……” 二人正絮絮叨叨,明月方才吩咐的宫婢,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二位主子,帝辇正往这边来!” 皇后听得,心里猛然惊了一跳! 但只一瞬间,她便镇定下来,脑海里正慌忙地打转。 “你先下去,继续看着。” “是。” 等婢女走后,她俯身凑到翊妃的耳边,道:“记着,如果皇上问起来,就说这满园缟素,是本宫令你挂上的,可记住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傻丫头,本宫还有太子傍身,皇上就算生气,也不会过分苛责,不必担心,咱们先过这一关再说,啊?” 几句话的功夫,外头便传来小夏子的高声唱喏。 “皇上驾到!” 二人慌忙擦拭了泪水,一前一后地,起身迎出去。 “臣妾参见皇上,皇上圣安。” 无人说话。 五步远的地方,殷帝站定在殿门前,双手负剪在身后,眼神幽眯,冷冷地朝着她们扫过,又往四周环视了一圈。 皇后和翊妃,双双低垂着头,不敢起身。 四周阒寂。 “皇后?” 半晌后,殷帝才吐出这两个字,口气很是惊异,又仿佛在意料之中。 “你们大胆!” 一声龙威喝下,周遭的人,都齐齐地跪在地上! 皇后的膝盖,亦“咚”地砸落下来,脸上震得骇然,发髻上的攒金凤步摇,倏然滑落了,镶嵌的玉钩坠成两截。 “皇上息怒。” 她匍匐地拜在地上,口中有些发颤。 “皇后!” “你身为中宫之主,朕在前朝焦头烂额,你在做什么?怎么?帮着你的好姐妹,糊弄朕,诅咒朕?还是诅咒整个大殷?!” 殷帝当场咆哮,指着周围的缟素,朝地上的人一顿痛叱! “是臣妾无能……” “你是无能!” “连个小小的后宫都管理不善,还助纣为虐……” “请皇上息怒,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错,皇上您别气坏了身子,否则,岂非臣妾的罪过?” 男子愤怒地瞪着她,鼻中冷哼一声。 气氛冷冽。 小夏子躬身在一旁,亦不敢说话。 见皇后受屈辱,翊妃主动跪到前面,磕下了一个响头。 “皇上,此事与皇后娘娘无关!” “是嫔妾听闻父亲过世,悲恸过甚,才命人做出这等荒唐之事,都是嫔妾的过失,皇后娘娘极力劝阻,嫔妾却不肯听……” “放肆!” 皇后一声喝下,眼见殷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帝后说话,岂容你一介妃嫔插嘴?!” “还不快退下?真是没规矩,本宫平日和爱六宫,真是白疼了你们,放得你们一个比一个骄纵!” “你们?” 殷帝咬着细白的牙齿,一字一字地吐出。 皇后直起身子,再次叩了一首。 “回皇上的话,听闻韩将军过世,本宫便想起,当年翊妃进宫时,太后最是疼爱,翊妃每每念起,都感念太后的恩德。” “今日挂这缟素……” 她往四周看过一眼,怔怔地对上殷帝的眸子。 “一是为皇上,体现皇上爱护忠良之心;二是为太后,纪念太后的谆谆教诲;此刻,不仅翊妃的昭和宫,连翕凤阁、春熙阁……也全都有!” 地上的人垂下头去。 “皇上若不信,派人去查验便可。” “众姐妹敬爱太后,臣妾……” “好了!” 小夏子正要去时,殷帝却摆摆手。 他盯着地上的人,语气中,带着一丝邪魅又冰冷的笑意。 “皇后与众妃嫔的心意,想必母后在天有灵,亦会感动。” “回宫!” 那双目光,往地上扫过最后一眼,意味深长。 一行人匆匆离开。 “臣妾恭送皇上!” 第一百八十三章 告密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听着身后的声音,殷帝的嘴角,扯过一丝冷笑。 “皇上,咱们现在去哪儿?” 他停下脚步,顿了顿。 “华阳殿……” 待往前走过两步,男子又忽然转过身,淡淡道:“算了,去紫薇阁。” “摆驾紫薇阁!” 一声唱喏高声传来。 昭和宫内。 殷帝走后,皇后才猛松一口气,她挣扎着酸麻的双腿,在明月的搀扶下,终于站起身来。 “你安心……” “法不责众,这次的事,皇上不会再追究。” 翊妃本来聪慧,只是性格乖觉,又痛失父亲,意气之下,才会做出这种损己利人的事情。方才的一场惊吓,已经让她的神志回缓过来。 她拉住皇后的手,感觉十分冰冷。 “对不起。” “都是臣妾大意,还差点连累姐姐。姐姐今儿用后宫威胁皇上,臣妾只怕……皇上会对姐姐不满。” 一丝阴翳,闪过皇后的眉头。 但看着面前的人,她却只是笑了笑。 “无碍。”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再多说也是无益,只是如今你没了父亲,就更缺少一层依傍,以后万事需得加倍小心,断断不能再意气用事!” “如今士青生死未卜,可怜,只剩下咱们两。” 一句话说完,她早已泪眼朦胧。 翊妃十分愧疚。 她站直身子,朝面前的人恭敬地拂了拂。 “皇后娘娘的教导,臣妾定当谨记在心。” “起来吧。” 看着面前人的笑,翊妃的心里,愈发沉重起来。 待送走凤辇。 她抬头看看四周的景色,苍凉之中,涌出一股莫名的悲壮,盘桓在人的心头,久久不绝。 紫薇阁。 殿外静悄悄的,一个伺候的宫人也无。 主殿内。 慧贵妃坐在摇篮边上,正在哄皇子言入睡,嘴里唱着轻快的《采莲曲》,小家伙半眯着眼睛,朦朦胧胧,时不时地咂咂嘴。 “睡着啦?” 听得后面的声音,摇篮旁的女子被吓了一大跳! 她慌张地转过身来,见是殷帝,脸上立马绽放出笑容。 “臣妾……” “嘘!” 殷帝一把拉住她,将左手食指放在唇上,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朝小摇篮看去。 慧贵妃出来叫乳母,却半个人影儿也不见。 她恨恨地跺跺脚,嘟囔着骂道: “一群乌泱泱的死人,又跑哪儿疯去了?!” 嘴里叠声咒骂着…… 但一联想到,上次殷帝对晚晴的注意,她忽然又觉得,没人倒好,省得自己整天提心吊胆,防备婢女僭越。 晚晴。 这丫头,鬼心眼儿实在多得很! “你发什么呆呢?” 不知道何时,殷帝正站在她的身后,他轻轻拉过她的手,眼神含着笑,却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皇……皇上!” 她的心里,衍生出一股莫名的紧张。 “为缅怀太后,今儿阖宫缟素,连天上的乌鸦,都是白色的,朕方才一路走来,只有你的紫薇阁,纤尘不染,一点儿痕迹也无,是为什么?” 耳边的语气,突然发狠。 “难道,你想对太后不敬?!” 慧贵妃猛然变了脸色,转身跪在地上。 “臣妾不敢!” “不敢?” 殷帝轻笑两声,和平日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你还有什么不敢?阖宫挂缟,唯独你宫里安之若素,你今儿不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朕岂能饶你?” 面前的人似笑非笑,让人看不清态度。 “皇上……” “说!” “臣妾万万不敢!臣妾这样做,是有原因。” 她颤然地瞪大眼睛,脸上浮现出恐惧,手指藏在宽大的衣袖中,早已捏得心肝儿发紧。 机会就在眼前。 赌一赌? 她真的很想赌! 这么不死不活地煎熬,坐以待毙,自己感觉都快疯了!素日只怨没有机会,如今这个机会,可摆在眼前…… 这样想着,她的内心平复了不少。 “皇上,您真想听么?” “说。” 地上的女人垂下脸颊,眼泪顺着眼眶,滴滴地滚落下来,溅在地上。她将腰板挺得笔直,对上殷帝的眼珠,语气决然铿锵。 “皇后娘娘,她根本不配做帝后!” “哦?” “六宫缟素,是皇后娘娘的命令,名义上为怀念太后,实际上,却是为翊妃遮丑。” “皇后胁持六宫帮她圆谎,可臣妾,却只忠于皇上!哪怕得罪皇后,臣妾也在所不惜!” “还有……” 她忽然怯生生地垂下头。 那胸口起伏不定,抑制住慌乱的心,默默等待着殷帝的反应。 毕竟,这是一场赌局。 诬告皇后,一旦扑空吃罪,那将是万劫不复的灾难!不但她自己,就连自己的哥哥,也都要受到牵连。 “说,继续说下去。” 他的神情,依旧似笑非笑。 那脸色,却阴翳得可怕,一双眼珠直勾勾盯着地上的人,手抚向她的脖颈,狠狠地捏住下巴。 “快说……” 女子吃了一疼,微微颦着眉。 “根据……根据臣妾得知,骠骑将军郑士青,暗中勾结北境公主,引狼入室,偷烧粮草,才导致大殷战败,韩将军丢了性命……” “厄……” 她感觉那手掌一用力,下颌颤然疼得紧。 “还有呢?” “皇后……知道这件事。” 女子的眼眸对上殷帝,可怜之中,带着丝丝祈求。 “臣妾知晓的事情,就这些。” 那手上的力度加大,逐渐往下滑动,正正当当掐在她的脖颈中央,越来越用力…… “皇上……饶命!” “臣妾誓死忠心皇上,所以才在军中安排眼线,就连臣妾的哥哥,亦不知晓此事!” “忠心?” 殷帝的嘴角处,扯过一缕冷笑。 “很好。” “朕喜欢忠心的人……不过,你的忠心,可还不够呢!” “臣妾……臣妾真的只知道这些!”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她感觉自己,仿佛快要窒息。 “娘娘!” 随着一声惊呼,一个女子的剪影出现在殿门口处,她惊恐地张着嘴,茫然非常不知所措。 与此同时,她感到脖子上手一松! “呼……” “咳咳咳!” 慧贵妃栽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一场巅峰的恐惧过后,那委屈的眼泪,顺着脸颊汩汩地流下来。 “晚上朕再过来。” “你最好……把你的话说圆了,别让朕失望,爱……妃……” 那指尖往她的脸上一勾,便摔袖离去。 “呵呵……” 地上的人瘫坐在地上,才从喉咙之中,挤出一丝哭泣的嗓音。 “娘娘!您没事儿吧?” 晚晴兀自反应过来,赶紧飞奔过去,将地上的人扶起来。 那双红通通的眼睛,狠狠瞪着她,随即“啪”的一下,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人掼倒在了地上! “滚!” “狐媚的贱蹄子!” “顺着我哥哥往上爬,连个姨娘都挣不到,自己没本事,如今竟还敢打本宫的主意?我呸!猪油蒙了心的死娼妇!” 她朝地上猛啐一口。 婢女紧紧捂住脸,眼泪直往下灌。 “娘娘明鉴,我什么时候想过害主子?” “如若有,那便叫我天打雷劈!” 听得辩解,慧贵妃又赶上来,朝着那肚子狠命踢了两脚。 “烂坯子,还嘴硬!” “今儿明知道皇上要过来,你还将宫人遣得干干净净,让本宫白白受这娶屈辱不说,还差点儿丧命!” “娘娘明鉴,奴婢没有!” 婢女死死抱住她的脚,脸颊上,肿得有二指高。 第一百八十四章 问罪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纵然您今儿要打死奴婢,也容奴婢分辨两句!” 慧贵妃也打累了。 见主子气儿平不少,晚晴抓住这个机会,连声哭泣道: “方才主子在殿内哄小皇子安睡,皇后娘娘身边的明月姑娘,送来几碟子点心,又说各宫的赏银下来,足足添了一倍!” “奴婢们听着,哪儿有不高兴的?都赶着要去领恩典,所以……” 她抽噎一下,继续道: “奴婢怕耽误,原本不让他们去。” “可娘娘知道,奴婢是新来的,他们哪里肯听我的话?才转身一会儿,竟都跑得无影无踪,谁知又赶上这事儿!” “主子,奴婢真冤枉!” 听她说完,慧贵妃亦觉得有理。 今儿向皇上揭露郑氏的丑事,原本也是突然之举,就连她自己,也没能提前预测,又何况是他人? 况且…… 算了! 这样想着,剩下的气又平了一半。 她指着地上的人,语气平和许多。 “本宫知道,你素来聪明,眼见夫人坐不上,还想挣个皇妃?纵使你说得在理,巧合使然,却也别想把自己推脱干净!” “有本事窝里斗,怎么府里的那个……” 意识到自己失言,她讪讪地住口。 “哼!” 骂完,慧贵妃气哼哼地,朝内殿走去。 外头有人探头探脑。 晚晴见着,觉得十分难为情,也顾不上此时的委屈,忙一咕噜爬起来,跟在主子的身后,也进去了。 “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榻上人朝外头看了一眼,皱皱眉头。 “一会儿叫钱同斯来,把该打发的蹄子,全都打发了!” “是,奴婢明白。” 眼看婢女委屈,那脸上的拇指印通红,她自己也暗暗懊悔,打得确实重些,这婢女很得哥哥的喜欢,况且如今自己又要用人…… “你过来。” 晚晴战战兢兢地,低垂着头。 “放心,我不打你。” 说着,她欠起身子,轻轻拉起婢女的手,抚摸着她那高肿的脸颊。 “嘶……” 晚晴略略挣脱手,低声道:“娘娘,不碍事的。” “唉!” “本宫心里的苦楚,你哪里知道?” “今儿这件事,皇上差点要我的命,我也是气急了,才会赖到你头上来,下手狠些,你别见怪。” “奴婢不敢!” 慧贵妃亲自取来药水,为她细心敷上,又用温言细语,好生安慰了一番。 “你放心,我会传信给哥哥,说你办事很得力。” “谢主子。” “哥哥已经打算写休书了。” 听到这句话,婢女的眼神一亮,眨眼间,却又垂下头去。 “奴婢多谢娘娘的提点。” “下去,好生歇息吧。” 她指了指身旁的锦匣子,“这些是我送你的礼物,早就已经备好,等你与哥哥正式成亲时,本宫另外还有重礼。” “奴婢谢娘娘!” “傻丫头,本宫最近的精神紧张。” “你……好歹担待我一点儿。” 说着,她又拿起药酒,替她擦拭着。 半个月后。 自从大殷战败,北境却迟迟不进攻,这倒是让殷帝有些猜测,上次的将领损失惨重,一时间要补缺,还是个难事。 二月二,龙抬头。 原本欢庆的节日,宫里却人人自危,提心吊胆,见不到一丝喜庆。 深夜。 章台殿内。 “皇上,邶安王爷觐见。” 案前的人抬起头,有些急不可耐。 “赶紧传!” “是。” 没一会儿,大殿之内,便响起了铿锵的脚步声,殷夙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走到殿中央,朝着上方人,恭敬地行过一礼。 “事情办得怎么样?” “回皇上的话,人已经找到。” “统共只剩下三十一人,有五员大将,郑将军也还活着,深夜入宫,多有不便,臣便先带回府邸安顿了,等明日……” “不必!” 殷帝一摆手,迅速地昂然起身。 “小夏子,准备便衣和马!” “朕今夜便随你同去,有些事,朕要当面亲口问一问。” 殷夙低头:“是。” “天牢里有个女人,名叫‘瑶琴’,你拿朕的令牌,即刻前去带来,不得有误!” “臣领命!” “还有一件事……” 临转身时,殷夙有些踌躇。 “嗯?” “臣在奉命寻找突围的将士时,发现有另一队人马,也在找散落的将领,从衣着打扮上看,不像是大殷人。” “哦?” 殷帝皱皱眉头,猜测道:“会不会是北境追杀的兵?” “也不像。” 底下的人摇摇头,神情迷惑道: “那带队的人,是一名女子,而且从她的语气神情看,关切多,杀气少。” “哦?女人?” 听到这两个字,他的眉尖一挑。 “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穿一身红衣裳,约摸十七八岁,拿着一柄古怪的剑,上头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肤色白皙,俊眼修眉,看起来很是俏丽。” 殷帝点点头,不再追问下去。 一时间,小夏子来报,东西已经备好。 “朕在城外桥边的槐树下等你,你领了人便来汇合。” “是!” 邶安王府。 密室的地牢内。 殷帝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旁边的茶几,放着一盏热茶,他端起来呷了一口,神情淡淡的。 在他面前的两步远处,跪着一个人。 他穿一身盔甲,上头脏污不堪,溅满血迹,都已经干涸成深褐色,身上有几处刀剑伤,所幸都不致命。 “抬起头来。” 听得命令,少年缓缓地抬起头。 在那瘦削的脸上,颧骨微微突出,憔悴不堪,发髻散乱,一双眼神中,灰败夹杂着沧桑、悔恨与痛心。 仿佛……苍老了二十岁。 “叫什么名字?” 他眉心一动,张开口,嗫嚅两下后,答道: “郑士青。” 开口说话时,声音干哑又低沉。 “很好。” “你是大殷的将领,朕派人去救你们,必然还需重用,今夜找你来,只是想问几句话,你据实照答,朕不会为难你。” “是。” 他的回答很机械,如同一个听话的木偶。 “粮草被烧那日,军营中来了一个女子,叫做赫连赤晴,是北境的大公主,她假扮成太监,借你混进来,是不是?” 地上人的眉心紧皱。 他的整张脸,都扭曲成痛苦的神色。 “有,还是没有?” 上位者逼问着他,霍然加重了语气。 “有。” 半晌后,他默默答道,声音极低。 “所以,是你私自放敌人进来,让她半夜偷烧粮草,再给城外埋伏的敌军发射信号,引兵入城……” “导致韩将战死,无数的将士白白流血牺牲,大殷反胜为败!” 殷帝每说一句,地上人的痛苦,便更增加一分。 他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脸…… 那整个瘦弱的身躯,都在痉挛地颤抖! “是,还是不是?!” 威严的喝令,再次传来。 “不……不是……” “她……她不会的……她绝不会这样做!” “韩叔叔……” 他的整张脸,都痛苦地扭曲成一团,此时此刻,恨不得剖心自荐! 好恨…… 死的人,为什么不是自己?! 第一百八十五章 冤污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赫连赤晴?” 殷帝提出这四个字,地上的人不语。 “这么说,你和那女子,还真有私情?” 空气静谧。 半晌后,少年幽微的声音,才从地上慢慢地传来。 “臣与她两情相悦,不假;臣带她入军营,这也不假;可她一直都在臣的身边,答应过我,第二日一早便离开,怎么会……” 他忽然想起,当自己被叫醒时,身边空无一人。 “怎么会?” 少年喃喃自语。 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 这种话,说给谁,谁会信?! 看着地上人崩溃的神情,殷帝的脸色阴翳。 “带上来!” 随着一声吩咐,殷夙仗剑走出去,没一会儿,他便押进来一个妇人,穿着天牢的囚衣,脸上的颜色惨白。 “认得他吗?” 见到地上的少年,妇人连连点头。 “认得,认得,这是奴婢在军营中,伺候的公子。” 与此同时,少年也怔怔地看向来人,那嘴唇翕动不止,却始终没说出一个字。 “他带女子进军营的那日,你说你瞧见了?” “是……是,奴婢不敢撒谎!” “仔细说来!” 听得上位者的喝令,妇人猛然颤抖了一下,随即一连声道: “奴婢照顾公子多年,姓韩……姓韩的将军,也一直很照顾他。” “那日,诸位将军都在商讨军情,一个守门的小兵来报告,说营帐外来了一个小太监,传皇后的手谕。” “随后不久,公子便将人接了进来。” “这件事,韩将可知道?” 妇人摇摇头:“并不知。” “后来奴婢从营帐中路过,无意间……无意间瞧见二人卿卿我我,手拉着手,且从那太监的身段动作看,像是女子,便觉得不对劲儿。” “那为何不向韩将军禀报?” “奴婢……奴婢不敢。” 说这话时,她的整个身子,都因为紧张而颤抖。 “为何不敢?” “因为……因为……” “因为你在说谎!” “不不不……” 妇人连忙摇头,慌张道:“韩将军带兵严厉,奴婢怕……怕自己小题大做,引起将军的怪罪。” “继续说。” 她缓了缓,继续道: “哪知夜班三更后,奴婢如厕,忽见一个黑影从背后闪过,朝粮草的方向去了。因为天黑,奴婢怕自己没看真切,便没敢嚷出来。” “但如今回想,那衣裳的颜色,倒和太监的一样。” “好了,带下去!” “皇上……公子虽与那赫连公主有私情,还烧放粮草,但他定不是故意的……” “带下去!” 殷帝不耐烦地皱眉。 待妇人被拖出去后,屋内又恢复了安宁。 “你还有什么话说?” “臣,无话可说。” 少年的脸上,呈现出死一样的寂静,掺杂着无尽的悔恨与痛楚,他低底垂着头,恨不得将自己一剑刺死! 太师椅上的人,深深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证据确凿。” “朕只问你一句,这些事情,皇后可知情?” 提起这个,那死寂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火花。 想起那封信…… 他怀着无上的尊崇与喜悦,亲手写给姐姐的信。 “不知。” 少年摇摇头。 “皇后娘娘,她什么都不知道。” 四周的空气,再次陷入了静谧。殷帝的手臂扶在太师椅上,幽幽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眼神沉郁如深潭。 他转过头,看向了身后的殷夙。 “好生救治其他人。” “将他打入天牢,明日通报大理寺后,立即审判处决!” “皇上……” 殷夙愣愣地怔住了,叫住将要离去的人。 “怎么?” 他对上面前人的眼,抱剑作揖道:“臣以为,这件事,还有不妥的地方。” “毕竟,没人看见那女子亲手放火。” “是与不是,还重要吗?” 面前人盯着他的脸,眼神之中,浮现出失望的哀痛。 “他私带赫连氏进军营,就该死!” “请皇上看在郑氏一族,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份儿上,放他一马,从轻发落……他……只有十六岁。” 殷夙很少替人求情。 上位者愣了一下,随即道: “可那些大殷的将士,死去的冤魂,他们,却永远没有第二次机会。”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很轻。 但听在殷夙的耳中,却比千斤玄铁还重! 这个道理,他又何尝不知道? “臣……领旨谢恩!” 这声音,从二人的身后传来,带着沧桑的喑哑,混杂了锥心的愧疚,与无尽的痛楚。 第二日。 清晨早朝后。 殷帝正在章台殿批改折子,回想起昨晚的事情,真是愤懑难忍,心烦意乱! 小夏子猫着腰进来。 “皇上,慧贵妃求见。” 案前人不耐烦地皱皱眉,头也不抬道:“朕忙着呢,不见!” “可……” “你如今差事当得越发好,连朕的话都敢反驳!” 眼见主子发怒,小夏子忙不迭地跪下。 “是……是……” “可是什么?” 他正要滚出去时,又听得上位者发问,只得折身回来,越发地小心翼翼:“慧贵妃,带着小皇子一起来的。” 案前的人略微沉吟。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缓和不少。 “让她进来吧。” “是。” 说完,他将手上的折子放在一边,伸个懒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慧贵妃浅衣淡妆,怀中抱着小孩,踏着小碎步走上殿来,在她的身后,还跟着两名乳母。 “臣妾参见皇上。” 那小孩咿呀学语,亦跟着含糊不清地叫起来。 “参见父皇……” 殷帝的脸上,立马霜开雪化,绽放出了巨大的笑容。 “爱妃免礼。” “过来,给朕抱一抱。” 女子听得,立即抿嘴温笑着,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将孩子递过去,临末了,还不忘整理他的小衣带。 小孩“咯咯咯”地咧嘴笑。 “言儿许久没见父皇,倒是想念得紧。” 案前人将孩子高高地举起,满眼之中,都洋溢着慈祥。 “小家伙,有没有想父皇?” 孩子又是咧嘴一笑。 他伸出奶白色小臂膀,不停地朝面前人挥着,时不时抓抓他的头发,要去动那发髻上的金冠。 “哎……可不许!” “言儿,不许皮。” 慧贵妃佯装嗔怒,眼神一扭,努嘴儿瞪着小孩,嘴角却含着笑。 “好了……” 殷帝将孩子递过来,女子接过手,便交给一旁的乳母,使过了一个眼色。 两个乳母自行下去。 第一百八十六章 笼络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待人走后…… 殷帝看过慧贵妃一眼,又开始拿起奏折。 他将头埋在青玉案中,淡淡道:“你也下去吧,言儿多亏有你照料,朕,很放心。” 女子伺候在一旁,却依旧不动。 “皇上……” 嘴唇嗫嚅好几下,眼神不断地转动着,她将手伸入袖中,摸到一个坚硬的东西,颤然捏了一下。 面前的人依旧不抬头。 “你有事?” “有事便说,看这一堆折子,朕今儿很忙。” 慧贵妃在心里犹疑。 许久后,她才迟疑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缕忧伤:“皇上心系国事,是天下百姓的仁君,可臣妾,却只想陪在皇上的身边。” “虽说不上红袖添香,却也能尽一份心意。” “瑶琴的事情,多亏你。” “为皇上尽责尽忠,这是臣妾的本分。” “她所说的话……不会是你教的吧?” 案前的人,忽然抬起头来,一双明朗的眸子,直勾勾地盯住慧贵妃的脸,眼神忽明忽暗,一动不动。 慧贵妃颤然看向他,眼中不可置信。 “皇上,这是疑心臣妾?” “朕只是在问你。” “皇上若不信,人如今还在,便将大理寺流水的刑罚都受过一遍,饶是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如果是假话,不怕她不招!” “况且她孤家寡人一个,臣妾能给她什么好处?” 说到后面,她的语气激越起来。 “慧贵妃!” 殷帝一声喝下。 自知自己失态,慧贵妃的神情讪讪的,她的身形一顿,只身跪在他的面前,一双莹润的眸子,泪光盈盈地看着殷帝。 “臣妾唐突,还请皇上恕罪。” “只是皇上不信臣妾,臣妾只觉得,内心千穿百孔,有口难辩!” 女子的声音哽咽。 她垂下头去,眼泪滑下来,“啪嗒”地滴在青地砖上。 “好了……” 殷帝放下手上的笔墨,朝她伸出手。 “朕既不信你,又为何会用你?自古‘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个道理古人懂,朕更明白。” 地上的人抽噎着,用锦帕擦拭了眼泪。 一双纤白的手指,轻轻放在了殷帝的手中。 “臣妾,谢过皇上。” “唔。” “朕还有折子要批,你跪安吧。” 说完,他转过头,再次拿起案上的笔管儿。 慧贵妃将手伸入袖中,捏了捏那冷硬的信件,随后一敛眉,袅袅地走至殿中央,恭恭敬敬地行过礼。 “是,臣妾告退。” 轻微的脚步声,在殿内响起,渐行渐远。 案前的男子,始终不曾抬头。 紫薇阁。 正值冬末,放眼望去,满园的紫薇树,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萧索骨立。 还没进殿门,宫婢便抱来汤婆子。 “娘娘手冷,快暖暖吧。” 慧贵妃瞧过她一眼,随即让她退下了。晚晴站在一旁伺候,却有些隐隐的忌惮,就连站立的地方,也比先前远半步。 榻上人瞥过她一眼,笑道: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怕本宫吃了你不成?” 听得主子的话,她又挨近了些。 “上榻吧。” “这……”婢女抬起头,眼神有些慌乱。 “看你!” 见她迟疑,慧贵妃略略欠起身子,一把将她拉到榻上,又亲手斟下一杯茶水递过去。 “娘娘,这使不得!” “坐着别动。” “本宫说过,有人时我是主子,无人时你便是嫂嫂,喝一盏小姑的茶,有什么使不得?” 她抬起眼皮撩过她一眼。 “哥哥今儿来信说,家里的那个,最近闹得慌。” 提起这个,晚晴的神情动了动。 知道慧贵妃的为人,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夫……夫人,闹什么?” “还不是因为你!” 慧贵妃一声轻笑,眼神含着深意,打趣地瞧着对面的人。 “哥哥疼你,所以不肯让你在宫里受累,便等不及,将休书与那个亮了底儿,却没想,那女人平日看着柔顺,这关键时候,却是个泼辣货物!” “她做什么了?” “一把撕掉休书不说,还到处宣扬,哥哥宠妾灭妻!” 听到这里,晚晴将袖子颤然地捏紧。 “这女人……” 她不经意间吐出口。 意识到晚晴的愤懑,慧贵妃又一把拉过她的手,亲切地握住了。 “好嫂子,我是真怕……” “哥哥如今的地位刚稳固,若担上这罪名,一辈子的前途,怕都毁了!她母家是望族,朝中的门生众多,一人参一本,唾沫都能淹死人!” “娘娘……” 晚晴咽下心头的不甘,勉强道: “娘娘的话,晚晴都知道。” “您放心,奴婢必然死心塌地,助您登上后位,等到那时,公子……也就不再怕。” 慧贵妃望着对方,泪光之中,是满满的感激。 “好嫂子,你明白就好。” 说着,又斟过一盏茶水给她。 “今儿本宫去章台殿,本想趁机告发皇后,却没想事出意外,没能成功……瑶琴那里,可以破绽?” 晚晴摇摇头。 “娘娘安心。” “那妇人端实会模仿字迹,况且姓韩的已死,没人会知道。她儿子的魂玉,还握在奴婢的手里,愚蠢又痴心的爱子,绝不会出卖咱们。” “那就好。” 听到这番话后,慧贵妃才松一口气,她将手伸入袖中,拿出一叠宣纸。 “找个机会,让皇上看到这封信。” “等等……” 她盯住面前的人,神情变得兴奋:“你方才说,瑶琴会模仿字迹?” “是。” 婢女答应着,有些不知所以。 “那妇女原本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就因为有这长处,加上几分姿色,才得了主子的宠,做上姨娘,生下儿子……” 慧贵妃的眼中闪着光。 “娘娘是想?” “不妥……” 略微思忖后,她自己却连连摇头。 “瑶琴身在天牢,此刻咱们绝不能去招惹,这世上,会模仿字迹的人,定然也不少!” 说着,她将袖中信件取出来。 “这是当初郑氏写给皇后的信,可惜只有誊抄本,今日没寻到机会,原来是有更好的机会。”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变得愉悦起来。 婢女见得,已然明白。 “是,奴婢这就去办。” 宫外。 邶安王爷寻北部残将的事情,纷纷扬扬地传开来,郑士青引敌叛国,交由三司定罪,但为顾全皇后的颜面,便另寻了罪名。 总共,二十三桩。 皇后听闻消息,当场便晕倒了过去。 两日后。 华阳殿内。 “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朕说过,不见!” “所有为郑氏求情的人,都一概不见,朕没有怒极皇后,已经是仁德至极,她还想怎样?!” “可皇后娘娘……这都跪了一天一夜了……” “那就让她跪!” 知道主子正在气头上,小夏子也不敢再劝。 要退出时,又听得背后的怒吼。 “告诉她,如若还不知好歹,就休怪朕无情!” 小夏子吓得一个机灵。 这话,他当然不敢乱说。 紫薇阁。 听闻皇后在华阳殿前跪着,慧贵妃的心头一动。 “晚晴,为本宫更衣。” “娘娘是要去见皇上?那奴婢寻件鲜艳的衣裳,皇上看见也高兴。” “不必,素净些的便好。” “另外,脂粉全不要,只留一根素银簪子。” 婢女疑惑不解,只得照做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废后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华阳殿的牌匾下。 两个女子脱发待装,直挺挺地跪在殿门前,一个是大殷的皇后,另外一位,则是后宫的贵妃。 小夏子急得直跺脚。 “两位主子,你们这是何必呢?” “皇上正在气头上,这不是火上浇油嘛!” 慧贵妃的心里冷笑一声。 但她说话的语气,却分外真挚: “公公不必管,这样大的事情,岂能匆匆就审?如今证据尚且不足,小将军年纪不过才十六,本宫怎忍心,见他白白送命?!” 一席话说完,皇后早已滚下眼泪来。 她转头看向身边的人,眼神之中,涌现出一股复杂的意味。 时光匆忙流转。 转眼间,又是一日。 冬末春初,寒风袭人。 华阳殿牌匾下的青地砖上,二人穿着单薄的衣衫,冻得瑟瑟发抖,却犹自坚强。 几日不食不饮,不眠不休,皇后终于支撑不住,“咚”地栽倒在地上。 “皇后娘娘!” 一声惊呼后,众人齐齐将人围住,七手八脚地抬下去了。 晚晴走上来,为慧贵妃搭上披风。 “主子,您好歹估计着自己的身子,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婢女怎么办?” “滚!” 慧贵妃发出无力的低喝。 “如今皇后倒下,本宫一定得跪在这儿,你若再来打搅,便打发你去掌刑司!” 小夏子在一旁见着,暗暗叹了口气。 可终究是强弩之末。 傍晚时,慧贵妃也病倒在地上,索性一病高烧不起,太医忙前忙后,殷帝知道后,只是吩咐“莫传染小皇子”。 “报……” “皇上,驿站有信件呈上。” “什么信?” 小夏子有些紧张:“是……是有关皇后娘娘的……” 听得“皇后”两个字,殷帝一把取过来,信封已经拆开,显然被人看过。他急忙打开,沿着宣纸读下去。 越读,他的脸色越来越铁青。 “啪!” 盛怒之下,上位者一掌打在案上,上头的折子“哗啦啦”地掉,落了一地。 “皇上息怒……” 尽管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但从主子神情看,怕又是一件大事! 唉…… 他在心里长叹一声。 那夜,华阳殿内灯火通明。 殷帝坐在龙椅上,目光空洞地看向前方,呆呆地发愣,像是在回忆什么。小夏子站在一旁伺候,大气儿也不敢出。 约摸四更时分,邶安王进宫求见。 案前的人回过神来,朝身边的人摆摆手。 “你下去吧。” “是。” 殿内,只剩下了殷帝与殷夙两个人。 无神的眼眸看向下方,案旁的九阳缠枝烛台上,烛光在翕动跳跃,映衬着他疲惫的脸。 “怎么样?” 底下人抱剑拱手。 “回皇上的话,这信上的笔迹,与郑小将的亲笔,一模一样。” 刹那间,殷帝紧紧地闭上双眼。 他的内心深处,充斥着无限的绝望与愤怒,在不停地翻滚煎熬,和脑海中的回忆交杂,让人更加痛苦。 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 “他可承认了?” 底下人摇摇头:“郑小将始终说,皇后不知道这件事。” “来人!” “去凤栖阁,请皇后来。” “皇上……”,殷夙连忙阻止他,担忧道,“此刻夜已四更,若是冒然去请,怕惊动了六宫,反而不好,何况听说……皇后娘娘病重。” 上方的龙椅上,传来一声粗重的喘息。 “也罢!朕明日亲自去。” 小夏子猛松一口气,感激地瞥了邶安王爷一眼。 第二日。 紫薇阁内。 晚晴坐在床榻前,端着白玉碗盏,刚服侍完主子喝完药。 慧贵妃猛咳了几下,婢女连忙为她捶背,又用茶水伺候涑完口。 “华阳殿那边,怎么样?” 饶是嗓子嘶哑,风寒侵体,对于宫中的消息,她也不肯放过一丝一毫。 晚晴的嘴角处,扬起了笑意。 “一切果然如同娘娘所料。” 榻上人听得,登时睁大了眼珠!她一把拉住婢女的手臂,猛然间,就要坐起来…… 晚晴连忙摁住她。 “娘娘您先歇着,奴婢讲给您听。” “听华阳殿的伺候的宫人说,昨夜皇上一宿没睡,又连夜,召了邶安王爷进宫,今儿一大下早朝,便去往凤栖阁的方向去了……” “如何?” “您稍安勿躁,有信儿,奴婢立马禀告您。” 慧贵妃躺在床榻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咳咳……” 泪花激涌出来,她却会心地笑了。 三日后。 废后的诏书,从章台殿连夜传来! 殷帝亲拟,加盖国玺,命小夏子马不停蹄地,亲自去传…… “娘娘不好了!” 听得消息,明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何事?” 皇后从榻上探出头,脸颊上头,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 明雁和明山同时进来,见着主子的面容,倒是都唬了一跳! “没……没……” 三人的眼神惊慌,却都满满含着泪,将方才要说出的话,全都哽咽在了喉中,只怔怔盯着自家主子。 “主子,没事。” “您好好儿歇息……” 话还没说完,明月的泪水先落下来。 “圣旨到!” 苍茫间,小夏子已经进来。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行人。 “明月姑娘,皇上的旨意,奴才也违逆不得,皇后娘娘既然病着,也不勉强。” 说着,两个太监进来,抬上一面琉璃雕花屏风。 他面向那床榻站定,一把拉开手上的黄绸: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郑氏,目无国纪,举止有违纲常,纵弟霍乱放诞而不止,置千万将士性命于危难……” 后面的话,榻上人听不到了。 她只觉得耳边一阵“嗡嗡嗡”的声音,病痛交加,惊慌失措,心乱如麻。 不知道过了多久…… “娘娘……” 明月跪在凤榻前,脸上晶亮一片,牢牢握住她的手,还在抽泣不止。 殿内的人,已经散光。 “娘娘,咱们不怕,好歹还有太子呢,您好好儿养身子,皇上也只在气头上……” 她的话说得语无伦次,连自己也慌乱成一团! 时间,仿佛静止了。 榻上的人平躺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那惨白的脸上,全是死灰般的绝望,两滴眼泪滑落下来,流入了鬓角里。 许久后,她的手动了动。 “别……别哭。” “你去,替本宫,将济先找来,本宫要交代几件事。” 明月连连应声。 她念念不舍地看一眼榻上的人,终究哭着去了。 待婢女走后。 皇后挣扎着爬到屉子旁,费力地拉开第三格,从里头拿出一面素白的手帕,做完这些,她的额头上,已是大汗涔涔。 将手指放入口中,使劲儿一撕…… 殷红的血珠子,立即渗出来! 她对着地上的手帕,紧忍住心头的痛楚,一字一字地写下。 十日后。 凤栖阁内,挂满了洁白的缟素。 一缕春风拂过,园中的梅花摔落,带着料峭的春寒,与大地新生的蓬勃。 第一百八十八章 善后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章台殿内。 青玉案上,放着一面丝帕,上头殷红一片,全部是用鲜血写成,字字锥心泣血。 在最后的那几行上,写着: “臣妾恳求圣上,垂怜士青,郑氏一族,父兄忠义之魂,当感激涕零!” 案前的人,将脸深深地埋在手掌中,许久都没能抬起来。 空旷的殿内,有轻微的啜泣声。 “皇上,慧贵妃娘娘求见。” 殷帝皱眉,迅速揩干了眼泪,他开口说话时,又恢复了往常的威严。 “让她进来!” “是。” 没一会儿,慧贵妃抱着皇子言上殿,因抹了浓厚的脂粉,她的脸色依旧,只是大病一场,身体终究孱弱不少。 殷帝瞥过她一眼。 “几日不见,你瘦了。” “应当好好调养才是,如此劳累,反倒不好。” 嘴里这样说着,他伸出手去,轻捏一下她的肩膀,随即伸入她的怀中,接过孩子来。 “父皇……” 小人儿糯糯地叫了一声。 只这一声,殷帝的心底,却猛地发酸! 他借机转过身,抬头看向藻顶,一条金龙高高在上,蜿蜒盘旋,却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侑儿呢?” 背转的人,几乎脱口而出。 孩子大哭起来。 见状,慧贵妃连忙接过孩子,捧在手心儿里暖心呵护:“哦~母妃在,言儿不哭,不哭……” “先带言儿下去吧。” 女子怔了怔,随即拂拂身子。 “是,臣妾告退。” 自从皇后被废,宫里封新后的流言,逐渐地多了起来。 日日早朝,一群朝臣争论不休。 “皇上,国不可一日无母。” “臣以为,慧贵妃贤良淑德,温婉大气,堪为后宫典范。” “此言差矣……” “皇上,臣以为,皇后虽废,但太子还在,况且年纪尚小,如若过早立后,让太子如何i自处?” 一句话,倒提醒了某人。 曹氏吃笏出列。 “皇上,太子刚经历丧母之痛,确实不能再生波澜,但年纪幼小,不能自理,应当有人照料才是。” “照料?” 三公的位置上,济先率先站出来。 “启禀皇上……” “老臣认为,太子是中宫之子,亦是皇上的的长子,其母族的威望甚高,无论前皇后如何,都是大统的不二人选!” “翊妃娘娘贤良,定能善待小太子?” “如何要翊妃?” “如今宫中位份最高的,可是慧贵妃娘娘!” …… 殿内争论不休。 殷帝摁住自己的脑门儿,静静思忖着大臣们说的话;邶安王抱剑站在一旁,亦紧拧着眉头。 二人四目相对。 殷夙轻轻摇头。 后宫,昭和殿内。 自从前皇后薨逝后,为了防止奸人的暗害,翊妃便向殷帝请旨,将太子侑接到宫中,暂时照看。 “主子。” 乐月进来,朝翊妃点点头,随即唤来乳母。 “带太子去睡觉。” “是。” 等人走后,乐月才道:“依主子的话,明月、明雁、明山三人已经遣发回家,凤栖阁内剩余的宫人,也都重新分派了。” “甚好。” 翊妃说话时,语气中隐隐含着担忧。 “最近宫里流言四起,朝堂上亦纷争不断,仿佛都是冲着太子来的?” 乐月点点头。 “奴婢也听说了。” “今早曹氏提起这事,明褒暗贬,还多亏济先出马,一句话,便将那些人的狼子野心挑明,暂时压住了。” 榻上的人垂下眼皮,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他是太子太傅,保太子本是应该。” “本宫担心的是,曹氏不会罢休!” 她紧紧地咬住嘴唇,脸色十分沉郁,手指放在茶几上,“笃笃笃”地敲响,速度极快。 “不行!” 翊妃猛然站起来。 “咱们得提早做准备,需有个完全之策,即便拼了这条命,本宫也要保住太子!” “是。” 窗棂摇曳。 一阵凉风吹进来,打在人的胸口上,寒凉无比。 紫薇阁内。 慧贵妃半歪在榻上,正悠闲地喝着茶。 晚晴侍立在一旁,语气愤愤地: “如今前皇后薨逝,再无翻身的可能,今早公子暗地里,让人提及换太子之事,皇上仿佛不十分愿意。” “你急什么?” 晚晴被主子瞪了一眼,脸红着垂下头。 “是。” “如今在这后宫之中,本宫一人独大,哥哥在前朝得力,等再过些日子,皇上忘了她,本宫再带着言儿去转转,就算没有太子,后位也是迟早的事儿!” “娘娘明鉴。” 进宫不到两年,问鼎后位…… 此时此刻,连她自己,都不得不暗暗佩服自己! “最近昭和殿里,有什么动静没?” “没有。” “翊妃还和以前一样,不轻易出宫门,连太子侑的饮食,都在昭和宫的小厨房单独做,奴才们……实在没有下手的机会。” 榻上的人捏紧杯子,语气蓦然发狠。 “慢慢儿等……” “一定要找机会,趁本宫荣登前,除掉这个孽障!” 一想到那个讨厌的孩子,她的心里就恨得牙痒痒。 过分乖觉,超出常人的聪慧……直觉告诉她,留着他,以后终将是祸害!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还有……时间。” 晚晴暗暗点头。 她伸出摸了摸头上的簪子,嘴角上,不由得挂起得意的笑容。 “你笑什么?” 话刚落音,慧贵妃便注意到了她的发髻。 “这只簪子……” “回娘娘的话,这是奴婢进宫前,公子私下里赠予奴婢的,公子吩咐,说大事将成之前,便将它插上,他……” 她绞着手上的锦帕,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他说,要娶我。” 慧贵妃的心里,却十分诧异。 这根簪子…… 往事浮现在脑海里。 进宫前。 曹府的书房中。 “哥哥,这根簪子,用毒水浸泡而成,若长期戴在人的身上,便能要人命,无声无息地,就像大病一场,让人看不出半点儿破绽。”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妹妹进宫后,哥哥少不得受委屈,如若母亲为难你,你就……” “好。” 他几乎不假思索。 这么多年,嫡母的气,也受够了! “你此去进宫,也要万般小心,良妃有孕,你如今既然不能生,便借她的腹,又有何妨?” 曹青青眼神一转,随即明白。 “嗯。”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随即垂下头,眼泪喷涌而出! 面前的人走过来,将她搂在怀中,说话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好妹妹,你千万保重。” “哥哥在前朝尽力,你在后宫尽心,就算妾生的又如何?咱们兄妹,定要叫天下人都羡慕!”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活泛起来。 “娘娘?” “娘娘,您怎么了?” 见主子发呆,晚晴接连叫了几声,在她的嘴角上,笑意还未褪去。 慧贵妃见得,一面拉过她的手,连忙转笑道: “瞧我,想起往事了。” “以往在家时,亦听哥哥提起过,说这簪子,一定要送给心爱之人,如今戴在你的头上,可见哥哥是真心喜欢你。” 她拍拍她的手,脸上的笑意更深。 晚晴羞臊地垂下头去。 那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脖子根儿。 第一百八十九章 被擒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半月后。 北境派人,送来求和的议书 看过后,殷帝冷笑一声,随即传阅给了三公亲王、重信大臣,让他们都轮番看一遍。 “你们认为,北境的条件如何?” 说这话时,他将细白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曹氏立即摔袖起身,口中愤懑道: “这简直荒谬!如今我大殷虽然吃亏,粮食却十分充裕,也根本不缺领兵打仗的人……” “可上次一战,将领确实损失惨重。” 穆大人立即反驳道。 “那依照大人之见,咱们就应该答应这条件,放回北境王夫妇,不追究南安王的过失,还要把战犯郑氏给他?!” “这条件,简直丧权辱国!” “若两国从此偃旗息鼓,也未尝不是好事?” “昔年国弱,才嫁出襄阳公主去和亲;如今国富,难道还要忍气吞声?何况这次的争端,本就由北境人挑起!” 他说得正义愤慨,让人无可辩驳。 一群人争论不休。 殷帝端坐在上方,只觉得十分头疼。 “皇上……” 小夏子附在他的耳边,低底细语,上位者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兴奋。 “赫连赤晴?她真敢来?!” “带她到章台殿来见朕!” 身旁人应了一声,便甩着拂尘出去,留下不明所以的一堂人。 “爱卿们请继续商议,朕去去就来。” “是,臣恭送皇上!” 章台殿内。 刚在龙椅上落座,小夏子便匆匆进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子,穿一身鲜艳的绯色宫装,肤色白皙,眼目俊俏。 她一上来,便直直瞪着面前的男子。 “咳咳……” 小夏子提醒:“这边是咱们大殷的帝王。” 女子噘着小嘴儿,仿佛忍了一口气,她只身往前,走过两步后,依照大殷的礼节行过礼,动作僵硬又别扭。 “赫连赤晴,见过殷帝!” 短短八个字后,她不耐烦地起身。 四目相对,女子毫不畏惧。 “听闻殷帝抓了我夫君,他为了你们大殷,险些丢丧性命,好不容易死里逃生,难道还不够吗?” 殷帝看着面前的女子,眼神很是戏谑。 他淡淡开口:“你夫君是谁?” “郑士青!” “他是我大殷的将领,怎么处置,自然由朕说了算,你有什么资格说话?” “那我不管!” 赫连赤晴将脸一横,斜睨着眼前的男子。 “听说你们污蔑我,说我烧你们大殷的粮草?”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今日就是为此事而来!” 赫连赤晴深吸一口气,道: “那日我假扮成太监,夫君的确带我进入了营帐,但我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从没离开过,后来不知是谁,偷偷给王叔报信,说我被活捉……” 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封小信。 “你可以看看。”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夜半四更时,偷烧粮草,救我出营,让王叔带兵在四周埋伏。” 殷帝接过信,一边看,一边听她继续说。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去的!” “等我醒来时……便已经身在北境。” 听她说完,殷帝冷笑一声。 他将信纸揉成一团…… “你干什么?!” 赫连赤晴想过来夺,慌忙之中,却被她一把点中了穴位。 “你无耻!大殷的皇帝,原来是这等行径!” 女子气急败坏地叫嚣,却也无可奈何。 “难道你不信?” “朕为何要信?” “你是敌军的公主,与我军的将军行苟且之事,混进军营,偷烧粮草,毁掉我大殷数万将士,如今想要澄清,就凭一封不明来历的信?” “赫连赤晴,你当朕真这么好糊弄?!” 女子气得满脸通红。 “如果真做过,我又何必要赖?” “你们大殷的皇帝看似聪明,却没想……是个没用的草包!自己的家里出内奸都不知道,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被人耍得团团转!” “放肆!” “本来就是!我说的有错吗?” 看着面前的人,殷帝倒是怔了怔。 没一会儿,他的嘴角处,又浮现出冷冽的笑意。 “纵使你说得对,那又如何?” “你如今在朕的手里,连带着你哥哥夫妻两,全都是朕的手下败将,真相,重要吗?” “当然重要!” “火不是我放的,更没有设兵埋伏,士青他没做错。” “何况……就算我要带兵攻打,也绝不对借他的名头,陷他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境地!我赫连赤晴敢做敢当,比起某些只会偷袭的草包好得多!” 一口气说完,她的双颊涨得通红。 殷帝的脸色却铁青。 他手上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极力压抑着愤怒。 等缓口气,女子接着道: “你现在已经抓到了我,请你放过他。” 刹那间,殷帝笑了笑。 那笑容中,竟带着一丝戏谑的温和。 “抓到你,放过他,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你……” 气急之下,那红白交加的脸上,泪水滔滔不绝地滚下来,她此刻十分恼恨自己,不听王叔的劝告,一时冲动,才做出这种狼入虎口的蠢事! “你……你会后悔的……” 她抽抽噎噎地哭泣着,脸上写满了委屈。 半晌后,她终于停止哭泣,一双莹润晶亮的眸子,恨恨地瞪向面前的男子。 “王叔说,有一个人,你一定很想见一见。” “谁?” “一个你们大殷的人。” “哦?” 不知道为何,殷帝感觉的内心深处,蓦然涌现出一股心慌,他感觉到自己心脏,正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不敢再问下去。 “带下去!” 女子还想说什么,却被堵住了嘴。 殿内,终于再次恢复宁静。 四日后。 殷帝下令,命全国各地缴纳粮食,充盈国库,以备不时之需,同时各府州驻兵分派点兵,陈兵关塞。 “邶安王,这一仗,你亲自带军,务必速战速决!” 底下的人沉默。 “皇上真要打?” “如今万事具备,难道要退?” 赫连赤晴的话,在他的脑海中阵阵回响,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感到惧怕。 他怕自己。 “是,臣领命!” 下方的殷夙,体现出一贯的服从。 待他走到殿门口时,却又犹疑地回头,往身后瞥了一眼,发出一声轻微的喟叹。 人走后,殿内寂静下来。 烛光幽微地摇曳,在他的鼻翼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剪影。他的心乱极了。 “小夏子,取酒来!” 听得一声命喝,外头的人脚不加点,急忙命内厨取来一壶玉团春。 热酒入肠,灌得喉中火辣辣地疼。 “你怎么当差的?再换更烈的杜康!一点味儿也没有……” 嘴里骂着…… 他忽然垂下头去,用手掌紧紧地捂住眼眸,掌心处,感到一阵黏腻的湿滑。 “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朕!” 想到那个人,他的心头窒息。 “酒……酒……” 他只感到,喉咙中被烧空了一般。 …… 第一百九十章 见面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大殿空旷。 醉眼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缓缓地,从殿外走进来。 素颜青袄,身姿曼妙。 那柔情似水的眸中,泪光潋滟,带着缕缕嗔怨,怔怔地看着他。 “九儿……” 殷帝伸出手,嘴角扯过一丝苦笑。 “你来了……你终于肯来见我,九儿……” 他猛然起身,一个没站稳,霍然跌倒在地上。两行清泪流下来。 “都是梦……” “你一辈子都不肯再见我,对不对?” 酒气上头,那双猩红的眼珠上,激起了层层泪花。 暖香拂面。 泪眼朦胧中,一双攒花珠底宫鞋,缓缓地出现在眼前,她蹲下膝盖,朝他伸出手来,指尖触摸到脸上,是一股冰凉。 “皇上,九儿来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呵呵呵……” 悲凉的笑声,在大殿内回响着。 看着面前的人,千百种情绪,忽然都涌上心头来!这个他日思夜想的女子,她曾经让他憎恨、埋怨,与此同时,他却更加恨自己! 恨自己,没能保护好她。 更恨伤害她的人,竟是自己的母后! 他曾经以为,没了她,他依旧可以君临天下,杯转星河,享受手握众生的权利。可当他真正坐上这个位置时…… 才发现,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变了味道。 “皇上,九儿回来了。” 耳边,再次响起她的呢喃,带着阵阵暖香。 提醒他,这不是梦。 泪水噙满了他的双眸,殷帝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的脸颊,她却触电似的,连连后退了几步。 “九儿?真是你么?” “嗯……” 女子轻微地点点头。 但在看清她的一刹那,殷帝却猛然从地上跃起! 他飞身上前,狠狠掐住了她的喉咙! “你是谁?!” 他的语气之中,充满了恨意,双眼几乎要爆裂出来,胸口起伏不定,不可置信地,瞪着面前的女子! “褚九。” “难道皇上,已经忘了我么?”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不怕再死第二次,皇上若真想杀我,此刻便动手吧。” 说完,她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殷帝……却下不去手! 他的眼中浮现出无尽的痛楚,脸痛苦地扭成一团,颤抖地放开她,随即转身,一掌打在了太师椅上! 殿内颤然轰响,一排檀木椅被碾成齑粉。 她能感觉到,他的浑身都在颤抖。 他很恐惧。 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还能钳制自己的人。 殿内寂静。 窗棂外头,刮起了狂烈的风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九儿,回来吧。” “朕会补偿你,封你做朕的皇后,许你一世富贵繁华,我们还会生孩子,生许多的孩子……” “二皇子……” 她的嘴唇嗫嚅两下,感觉自己的胸口处,在揪心地疼。 “你想要的褚九,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杀死了她,您还记得吗?” 他转过身,怔怔地对上那双眸子。 美丽得不像话。 可从她的眼中,他却感到到一股冰冷,让人心慌意乱,像一把侵染剧毒的利剑,直直地锥入人心! “褚九,真心地爱过你。” “这就够了。”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从云端传来,却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决绝。 刹那间,殷帝觉得自己完败! 前所未有的慌张,朝他猛烈地袭来! 他放下了一切,帝王的尊严、爱情的骄傲……静静地朝她走过去,眉眼熙朗,面带笑意,温柔地拢过她的肩头,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髻上。 仿佛多年前。 她练琴,他煮酒。 一席纱衣舞动天下,一杯清酒笑谈世尘。 “答应我,好不好?” 声音从上方出传来,带着热切的期望。 “你从来也没拒绝过我,这一次,一定要答应我。” “求求你……” 他蓦然收紧了双臂,紧紧地抱住怀中的人,想要将她化作晶莹的舍利,揉入胸口里,一生一世,都带在身边,永不分离。 温热的眼泪,灌进了她的脖颈间。 “皇上……” 她从他的手臂中挣扎出来,轻轻地推开他。 那襟前,泪满素衣。 一双美丽的眸子,平静地盯上他的脸,眼神坚定无比,口中一字一句道: “你喜欢的褚九,和那个爱皇上的人,都已经死了。” “她不会再活过来。” “不……” 殷帝连连摇头,扭曲的脸上,沾满了泪水。 他拉住她的臂膀,像是要努力抓住什么,手掌却无力地往下滑,膝盖缓缓地弯下,竟直挺挺地,在她的面前跪了下来! “求求你!” “九儿,我答应你,不做君王,不要天下,我只要你!” “咱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你不爱我……” “没有关系!只要我还爱你,你会重新爱上我的……对不对?” 他牢牢抱住她的膝盖,像长街上的乞讨者。 女子痛苦地闭上双眼。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慢慢地滑落下来,一行又一行,最终汇聚成河流,不断地往下淌。 曾经,多么骄傲的二皇子! 此时此刻,她只感觉,心底仿佛万箭穿心! “好。” 她蹲下身子,伸出苍白颤抖的手指,捧起他的脸,眼神怔怔地,仔仔细细地看他。 “我答应你。” “真的?” 他仿佛不可置信,那痛苦的眼神中,却浮现出小孩子样的欣喜。 “嗯。” 褚九轻轻地点点头。 殷帝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一把将人搂在怀中,在耳边不断地呢喃:“太好了……朕即刻便下旨,封你为后,好不好?” “不好。” 褚九笑了笑,静静地摩挲他脸。 “我不慕荣华,就这样陪在你的身边,就已经知足,况且朝臣难缠,礼制难越,倘若因此生事,终究对我不好。” “可朕想给你一个名分,哪怕得罪天下,也在所不惜!” “不……” 女子仍旧淡然地摇摇头。 一双美丽的眸子对上他的眼,含着满满的希冀。 “若皇上真心为我好,褚九只有一个愿望。” “别说一个,哪怕一万个,朕都答应你!” “放过他们吧。” 一言既出,四周沉寂。 殷帝怔怔地盯着她,眼神变得复杂难言,隐含着深深的意味,那眼中的光亮,逐渐暗淡下去,但在下一刻,却又重新亮起来,带着丝丝的祈求。 “除了这个,朕都可以答应。” “可我只有这一个愿望……” 看着面前的人,这好不容易,才重新拾获的幸福与心安,他的心,正在一步一步地软化下去。 最终,他选择了妥协。 “朕答应你。” 这几个字,她如获至宝。 “谢谢。” 褚九将头埋入他的怀中,心底五味杂陈,充满了感激。 第一百九十一章 终局(一)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承德七年,北境与大殷重修于好,订立《邦交盟约》。 次年,北境王夫妇被护送回国。 与此同时,北境的长公主,下嫁给大殷的郑将军为妻,入郑府主事。 章台殿内。 殷帝端坐在青玉案前,在他的下方,站着一个老头儿,衣衫褴褛破旧,脚下一双芒鞋,朝殷帝恭敬的拱手作揖。 “草民拜见皇上。” “季晓生,你还敢来?” 上方的人邪魅一笑。 “数年前,草民救治太后,皇上曾向草民许下一个条件,如今草民前来,便是请求皇上,兑现诺言。” “说说吧,你想要什么?” “草民愿意拿此条件,附上下半生的自由,换得南安王。” 上位者听完,却淡淡地笑笑。 “那张治疗瘟疫的方子,是你自己研制的?” 季晓生神态自若,低头拱手道:“草民不才,多年前偶然所成。” “如此说来,朕倒不敢不允了?” “草民不敢。” 半晌后,殷帝才再次抬起头来,一双明朗的目光看向他,嘴角带着笑意。 “太医署有你,甚好。” “草民,谢过皇上!” 承德八年五月。 夜上二更,殷城的城门口处,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马蹄“哒哒哒”地踏在地上,在微热的阒寂中,仿佛格外响亮。 “这么晚了,谁还出城?” “你管别人做什么?赶紧上夹板要紧,看回家耽误吃饭!” 酒馆的掌柜嘟嘟囔囔,小二换上夹板。 长街上,最后一家点着灯笼的店,“扑哧”一声,熄灭了。 “快开城门,奉皇命出城!” 马夫叫喊着,从腰带中掏出令牌。 守城的侍卫一看,立即朝门兵挥手:“放行!” 城外的官道上,马车疾驰而去。 一个儒雅的男子声音,从里头传来:“臭小子,慢着点儿,当心路上颠簸,看惊了夫人的胎。” “好嘞,爷!” 三个月后。 正是八月伏天,气候炎热无比,纵使章台殿清凉,殿内也仍旧放着几缸冰鉴。 殷帝从奏折中探出头来,伸伸懒腰。 小夏子递上一盏参茶。 “皇上,今晚还是召九姑娘侍寝?” 殷帝斜着眼瞥过他一眼。 “这还用问?” 小夏子抿着嘴笑,即使主子故意板着脸,可那对熙朗的眼神中,却分明笑意满满。 自从九姑娘回来后,主子的心情大好,连带着他们这些奴才,也跟着沾光。 寝宫内。 褚九已经梳洗完毕,她换了一件月白色的撒花衫,将一块点心,静静地夹到殷帝的碗盏中。 殷帝看着身旁的人,笑得很开心。 “这是臣妾亲手做的,皇上您尝尝。” 他一手搂过她,将点心夹起来,整个儿地放入口中,细细咀嚼一番后,点头道: “嗯~不错~” “九儿的手艺,可又精进不少,朕真是好口福!” 女子怔怔地望着他,脸颊蓦然通红。 男子的眼神幽眯。 “你今天……这件衣裳不错。” …… 三更半时分。 寝宫的窗棂半开,晚风徐徐地吹进来,吹到榻上,甚是凉快。 榻上的人,悄悄地爬起来。 看着身边熟睡的人,她轻轻地唤了两声,见无人应答,便安静地穿好衣裳,悄然下榻来,小心翼翼地,溜到了书阁的内房。 “轰隆隆……” 一阵震动响起。 下一刻,墙壁从中间裂开,往两边退去。 “呼……” 她吹燃手中的火折子,顺着密室的阶梯,一步一步走了下去,等走到尽头,便看见一只铁柱的牢笼。 笼中的少年,正背对她,席地而坐。 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他淡淡地开口。 “你还来做什么?” “我说过,密旨的下落,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女子没有说话。 耳边,传来链锁响亮的撞击声,随着“铿”的一下,铁门被打开了。 少年猛然转过头来。 “你……” “七皇子快走!” 话还没说出口,面前人的容颜,便猛地击中了他的眼球!他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有股恍然的错觉,直直地呆愣在原地。 “还愣着干什么?快走!” 褚九上来拉他的胳膊。 “九……九儿……” “你真是九儿?” 少年一脸震惊,几乎不可置信地,死死盯住面前的人,那灰暗的眼神中,犹如电光火闪! 刹那间后,一股强烈的兴奋席卷而来…… “你没死,太好了!” 他一把抱住面前的人,鼻尖一酸,眼泪直直地坠下来。 褚九费好大力气,才硬生生地推开他。 “七皇子,此地不宜久留。” “咱们出去再说!” “好……好……” 悲喜交加中,他愣愣地点点头,任随女子拉住他的手臂,往密室的出口赶去。 殿外,空无一人。 从章台殿出来,沿着廊道,二人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按照地图上的路指示,直直地,往宫门口的方向跑去。 “奇怪,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褚九在心里兀自喃喃。 回头看时,少年正望着她傻笑。 宫殿的高楼上。 夜风袭人。 两名男子,一前一后地站在这里。 前方的男子长身玉立,穿一身紫潋龙袍,后方的男子抱剑负立,冷毅的面容上,含着温暖的笑。 那双熙朗的眼睛,从章台殿外,便一直望着底下的两个人。 目光落到女子的身上…… 情深之下,他终究,还是念念不舍。 袖袍猎猎。 长风中,传来一声幽重的叹息。 “朕明白她迟早要走,只是不知道,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 两滴眼泪滑下,散在了夜风当中。 那两道人影,终于消失不见了。 殷帝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身后的人:“早知道要走,当初,你又何必带她进宫来见朕?” 邶安王抱剑跪下。 “臣知错,皇上恕罪。” “但如若时光倒流,臣依旧会这么做。” 他用手拍拍他的肩头 “夙儿,别这么见外。” “如今朕的身边,已经不需要你,朕在江南建立了一块辖地,丰饶富庶,山川广袤,还没有新王主。” “你,便去补这个缺吧。” 地上的人听得,身形忽然一顿。 良久后,他才微微地抬起头,看向了上方的人。 “是,臣弟领命!”ntent 凤舞九歌人 第一百九十二章 终局(二) - 凤舞九歌人 - 巴豆ing 宫宇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二人才停歇下来。 往身后望去,远处的殷宫金碧辉煌,楼宇高阁,琉璃灯光五彩潋滟…… 可褚九知道,这一切,再也与自己无缘。 “九儿!” 呆愣时,少年欣喜地将她拥入怀中。 “还好……你还在,他说你没了时,我恨不得随你去,若有人敢动你,我真的会不顾一切,去杀了他!” 她的神情怔怔的。 他抱住自己的时候,自己感觉很温暖。 有泪水,从眼眶中滴下来。 “对了……” 褚九仿佛想起什么,慢慢地从他的怀中挣扎出来,她往脸上抹了一把,随即伸入腰带中,掏出一枚玉扳指,掰开他的手,一股脑儿地塞了进去。 “这个,还给你。” “你……” 看着手上的东西,少年的神情错愕。 她却垂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这是你的护身符,我不能要。” 少年正要说什么,却见她猛地瞪大双眼,口中微微张着,从他的眼前,逐渐往地上滑去…… 在她的后背,正当胸口的位置上,斜斜地插着一柄小刀! “九儿!” 他猛然伸手抱住她,却碰到一手的血,殷红鲜艳,像盛开在地狱里的曼珠沙华。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味道。 “不……” 殷澈惊呼出声,那眼神之中,错愕转化为惊恐,吓得呼吸停滞! “怎么了……怎么会……” “为什么……” “九儿,你不要吓我,我们才刚刚逃出来,我还要照顾你一生一世,你振作些,我找人来救你……” 硕大的泪珠,从他的眼中滑落下来。 泪水滴到她的脸上。 她勉强地睁开眼睛,那嘴角的地方,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七皇子……” “对不起,害你苦等这么多年。” “不……”,少年望着怀中的人,连连摇头道,“我不在乎,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所有的这一切,我全都不在乎!” “谢……谢你。” 那双绝美的眼眸,永远地闭上了。 “九儿!” 淡黑的林中,咆哮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呐喊,回音久久不绝。 月光洒下。 在林间的不远处,两个人影飞跃而起,遁入了黑夜当中。 “任务已完成,姑娘可回去,放心地向贵妃复命了。” “都是你的功劳。” “哪里……” “啊!” 黑衣人的眼中,忽然寒光一闪,他还来不及惊呼出声,一柄匕首,便深深地插入了他的心脏。 站在他身后的女子,笑了笑。 她在衣襟上揩揩手,看向地上的人。 “抱歉,娘娘留不得你。”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就着一辆马车。 做完这些,她走过去,换上了宫装。 “姑娘,咱们何时进城?” “叫我夫人,笨蛋!” 夜风撩起马车的帘子,月光下,马车中的女子露出脸来。 在她的头上,梳着如意宫髻,斜斜地插着一根簪子,女子伸手去触摸,想到这根簪子的主人,那嘴角处,荡漾起无限的笑意。 黑夜沉沉。 “呱呱呱……” 在马车的上空,几只乌鸦从林子中腾起来,往殷宫的方向飞去了。 承德八年八月十日。 慧贵妃薨逝,享年十九岁,追封“贤慧皇贵妃”,皇子言交予翊妃抚养,紫薇阁的宫人,因照顾贵妃不周,全部杖毙。 同年,翊妃晋封皇后,母仪天下。 华阳殿内。 “曹氏缕犯陈条,目无君上,贬!” 底下人匍匐在地上。 “臣谢主隆恩!” 殷帝站在青玉案边,怔怔地看着那远去的剪影,殿外的阳光下,只剩下一个炫目的黑点。 小夏子见状,才小心地开口: “皇上,大内侍卫来请命,曹家剩下的人,应当如何处置?” 上位者的眼神幽暗,闪烁着深切的恨意。 “诛。” 良久后,他从口中咬牙道。 “是。” 阳光斜斜地射入殿内,他只觉得刺眼。 疼痛之下,有股怅然若失的遗憾,心里的某一块,终究,还是空了。 从此,温暖不再。 八年后。 凤栖阁。 “郑士青携内子,前来拜见皇后娘娘!” 宫人刚进去通报,一名少年郎从殿内走出来,他年方十五,头戴玉龙金冠,穿着九爪紫潋龙袍,身姿挺拔玉立,英气逼人。 男子见得,立即抱手作揖。 “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舅舅快免礼。” 少年走过去,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今日母后大安,舅舅可携夫人,多陪母后说说话,也图她老人家一个高兴。” 说着,他朝内眷点点头。 女子亦恭敬地拂了拂,才要行大礼,又被少年虚扶一把,口中含笑道: “夫人不必多礼。” 郑士青抬起头来。 等他近看时,少年那眉眼的地方,却分外熟悉。 往事心头过。 一层厚厚的雾气,氤氲了眼眸。 “舅舅与母后好好说话,夫人也不必拘礼,朕还有事,便先行一步,回头让夏太监送你们出去,他是宫里的老人,你们也熟悉些。” 二人听得,连忙垂下头去。 “臣恭送皇上。” “命妇恭送皇上。” 许久后,男子才敢抬起头来。 赫连赤晴站在一旁,笑脸盈盈地瞧着他,随即从胁下掏出锦帕,轻轻地,为他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一边嗔怪道: “看你,汗水流下来,也不知道擦一擦。” 男子故意将脸伸过去,得意道: “就等媳妇儿擦!” “少皮!” 在他的眼神中,浮现出点点笑意,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双双朝殿内走去了。 夕阳下,杨柳依依。 德音寺庙里。 因为是皇家重地,这里看守森严,平时不让香客来往,以前还允许朝中的大臣府上家眷进香,供奉灯油之类。 可自从新帝登基后,连这个也不许。 又重新修造德阳寺,供他们许愿供灯。 由此一来,相比以前,这里也越发地冷清,日日只听有和尚祷告念经,空山之中,却不见人。 山寺的后方。 木鱼声阵阵传来。 一个身穿窄袖轻袍的男子,手上拿着一把青霜剑,正跨上山前的石阶,朝那木鱼声响的地方走去。 “吱呀……” 房门被推开。 禅房厅堂的里面,摆放着一只楠木桌案,檀香袅袅,正中央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女子的莲舞图像。 粉黛红衫,笑媚动人。 而在桌案的下方,则背身跪着一名和尚。 听到声音,他缓缓睁开眼睛。 “你来了。” “皇兄。” 青衣男子抱剑作揖,身材瘦削刚劲,还是那么牢不可击。 不等蒲团上的人说话,他接着道: “太后的棺椁,已经悄悄地送进了陵墓,一切待遇,皆和礼制无二。” 蒲团上的人点点头。 “辛苦你。” “母后薨逝,不便大张旗鼓,这件事情,实在找不到人能办,朕只有召你回来。如今事情已经办完,你今日便出城吧。” “皇兄……” 看着那蒲团上的背影,殷夙欲言又止。 “你走吧。” 说着,他满满抬起头,一双熙朗的眸子,怔怔盯着画像上的人,面容宁静而清明。 “我曾九死一生,也曾权倾天下,可最后才发现,都只是浮生一梦。” “你说,拿来何用?” 殷夙沉默不语。 那一刻,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却也只是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太短了。 “是。” 这个字,缓缓地从他的口中吐出来,声音极低。 “皇兄,保重。” 禅房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随着“吱呀”一声,一缕眼光从天外透进来,却随即又消失,就像从没有来过一样。 木鱼声响起。 回想起那夜,风亭上,琴音铮铮,茶香袅袅。 她说:“我不去,好不好?” 他回:“这是最后一次。” 没想到一语成谶。 原以为登上皇位,此生便能锦绣繁华,最终的那一点温暖,在帝王的浮沉高位中,只是九牛一毛,终将湮没不见。 可最后才发现…… 即便坐拥天下,没有你,也索然无味。 全文完ntent 凤舞九歌人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