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一章 太平不太平 - 出鞘 - 祠梦 阳春三月,小雨淅沥。 一驾马车行驶在山路上。 这条山路本就坑坑洼洼,雨后便愈加难行。 好在车夫是个体格精壮的黝黑汉子,对这条泥泞小道十分熟稔,一疾一缓之间游刃有余。 这车夫浓眉大眼,光膀赤膊,嘴里叼着根野草,哼着不知是何处偏隅村落的民谣。 他满身伤痕累累,气色却不错,目光如炬,打量着前方道路,做足了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 车厢内,有两名青涩少年,一名豆蔻少女。 三人并肩而坐。 李家少爷,李家书童,陆家小姐。 少爷李怀仁脸色憔悴,此刻正闭目养神,他手里紧紧地攒着半块玉牌,铭文是以小篆写就的“格致诚正”四字。 另一半玉牌此时不在李怀仁身上,那半块玉牌上面篆刻有“修齐治平”四字。 此次入京,李怀仁便是要取回篆刻有修齐治平半块玉牌,本来此事该由李怀仁的父亲,大煊王朝太平郡郡守李建义来做。 可惜李建义已经伴随那座沦为废墟的太平郡一共葬身火海了。 偌大个太平郡,仅四人从火海逃生。 ———— 三个月前。 大煊王朝极北之地,太平郡废墟,黑云压城城欲摧。 火光冲天,尸骸遍野。 有的尸体已被业火烧成灰烬。 目之所及,血流成河。 太平郡城上空乌云罩顶,电闪雷鸣。 一条白龙盘旋在云层之中,它周身玲珑剔透,头上的犄角还稍显稚嫩,俨然是条幼龙。 幼龙不时地朝地面吐出龙炎,每一口龙息都会让铺天盖地的火浪滚过大地。 在这期间,云层中还不时有人以五雷正法引动天雷劈向郡守府。 电光与火浪交相映照,所过之处片甲不留。 太平郡郡守府。 数名修士正以郡守府的山水阵法开启后,灵力凝聚而成的屏障抵御龙炎和雷法。 一开始,山水屏障还能将龙炎和雷法完全拦在外围,但伴随着对方每一次攻击,山水屏障的灵力就弱一分,郡守府的山水屏障即将耗尽灵力。 有部分龙炎已经将山水屏障烧出了个窟窿,不时有火球从外面飞进来。 这时,府内的数位供奉便会出手击退火球,并且将自身识海灵力灌输进山水屏障,用以维持阵法的稳固。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困兽之斗罢了。 数十位修士在外围持剑对敌,法宝、符箓、神通、飞剑尽出,却依旧奈何不得眼前这条幼龙。 郡守李建义被府中侍卫和一部分留在府内的供奉修士护在中间,身旁是郡守夫人,以及一众丫鬟,杂役。 李家少爷与书童早先去拜访陆家小姐了,此时也生死未卜。 眼看着大难临头,所有人都将葬身火海。 一名书院山主祭出本命字,一个大大的“舍”字从他眉心飞出,金光四射,照亮整片太平郡。 此字一出,将数道龙炎拦腰斩断,直奔云层之中的那只幼龙而去。 云层之上,一个道士冷哼一声,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他长大嘴巴,竟以道法神通将那儒士的本命字“舍”字,吞入腹中。 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供奉在心中天人交战一番,最终决定不惜以形神俱灭的代价祭出自己的本命物,一尊金身法相蓦然出现在屏障之外,掌心托着一座九级浮屠。 金身法相将那座浮屠扔向幼龙。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恐惧,幼龙身形暴闪,瞬间缩小数十丈,化为人形跌落在地。 那座浮屠塔依旧不依不饶,直到将幼龙囚禁在里面。 当一缕佛光从塔内激射而出后,金身法相与浮屠塔一同消失,那条幼龙也不知所踪。 灰袍老者手上搭有一柄拂尘,他轻轻捏碎手中最后一张金光灿灿的符箓,沉吟道:“浮屠塔已毁,太平郡即将成为历史。” 拂尘轻轻扫过符箓。 符箓上,是用“一点灵光”开窍后,以朱砂写就“召神劾鬼,降妖镇魔”八个大字。 刹那间,以郡守府为中心,方圆数十里所有生命皆生机尽失。 法宝、飞剑、符箓,皆化为齑粉,十万平民魂飞魄散,上千名修士身死道消。 一辆马车此刻刚刚出关,车夫转头一看,身后道路两旁草木瞬间枯萎,他惊疑不定地扭过头,大力挥鞭,加速远离。 ———— 颠簸不已的马车内。 书童李子衿正襟危坐,看起来倒是比少爷更像个少爷,口中念念有词,一路上,小书童全靠背诗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 最右边的陆知行正在反复检查手中的通关文牒,此事非同小可。 大煊王朝律法森严,无论是山上炼气士还是凡夫俗子,凡出入境必须出示通关文牒,身份不明者,便会当场羁押入狱,等待当地守将查明身份。 也不是没有过桀骜不驯的山上炼气士打算硬闯,结果不是被大煊王朝的山水神灵显出法相镇压,就是被每年轮值当地的其他宗门炼气士联手制服。 无论是哪一种,下场都不太好。 轻则被羁押入专门关押炼气士的“囚仙笼”,等待宗门管事前来交钱赎人,重则直接被当场废掉识海,此生便成了凡夫俗子,再不得长生路。 经历了长达三个月的颠簸,一行四人总算是快要到了。 “停!”伴随着一声铿锵有力的吆喝,数十个身披盔甲,腰挂长刀的将士挡住了马车去路。 这些人皆是大煊王朝的精锐,值守在数十个通往京城的关隘,名为守关卒。 在这些守关卒前方,还有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身后背着一柄剑,正双手负后,眯着眼望向马车。 “吁!”车夫陡然拉紧绳子,马车停在了一座关隘城门。 车夫宋麻子轻轻掀起帘子,询问道:“小姐,辘轳关到了,咱们得把通关文牒拿给守关将士看一下。” 少女点点头,将通关文牒递给车夫。 宋麻子小心翼翼抱着通关文牒,挤出个笑脸,往锦衣男子身前一凑,那人皱了皱眉,略微退后一步,分明是嫌弃车夫身上那股味儿。 车厢内的少年少女还好,一路静坐,鲜少出汗,而宋麻子一路上既需要挥鞭,又要时时刻刻关注周遭境况,防患于未然,一心多用,难免精神紧张,大汗淋漓。 在陆家众多供奉里,宋麻子绝算不上高手,如今也才三境修为。 可是,其他的供奉都死了,护送小姐一事,自然再无人选。 锦衣男子摆摆手,让身旁一个守关卒代他检验通关文牒。 宋麻子一看他那样,就知道这小白脸多半是某个山上宗门安排到辘轳关来轮值历练的仙家弟子了,这些山上宗门的弟子前来关隘历练,都将获得一个为期半年的临时官职,统隘长。 顾名思义,就是暂时统领关隘的官,官小权大,对于一些个硬闯关隘的宵小,无论是山上修士还是凡夫俗子,皆可先斩后奏!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二章 梦中斩白龙 - 出鞘 - 祠梦 那守关卒代为检验通关文牒,一开始一切正常,只是翻到第二页时,眉头紧皱,抬头看了眼宋麻子,又看了眼锦衣男子。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这位守关卒还走到车厢前,伸手拉起了帘子,朝里面看了一眼,三名少年少女跟他大眼瞪小眼。 “大人,这?” “嗯?” 守关卒毕恭毕敬地将手中的通关文牒递给锦衣男子,小声道:“大人,他们是从太平郡来的,只是······通关文牒上只有两个名字。” 因大煊王朝每过一关,便要在通关文牒上刻下那一关所属地界的官印。 若是页面上所刻印章过于繁杂,那么就需要在临近的官府补齐一份“续牒”,所以守关卒看到的第一页,其实是第二页。 从第二页最上方的“太平郡”开始,作为一行四人的起点,翻至第一页,就是离大煊京城越来越近的关隘印章。 但一份通关文牒,上面必须清清楚楚记录下每个人的名字,让那些想要蒙混过关的人只能望而却步。 让这位守关卒眉头紧蹙的原因,便是这第一页上方的名字只有两个,而车厢内却有三个人,连带上车夫的话就有四人,多出了两人。 锦衣男子快速瞥了一眼通关文牒上的名字,他沉声道:“陆知行和宋景山是哪两个?” 少女从车厢内探出个脑袋,朝锦衣男子望去,一脸茫然。 宋麻子赶紧赔上笑脸,指了指自己说道:“这位大人,我就是宋景山,那位便是我家小姐,陆知行,我们都是从太平郡来的。” 锦衣男子直接越过宋景山,径直走向车厢,他猛地一扯,将帘子撕碎,好让自己能看得清楚一些。 陆知行大惊失色,朝车厢内一缩。 李怀仁眉头一皱,刚想有所动作,却被身旁的书童李子衿拉住手臂,“少爷。”书童轻轻摇了摇头。 宋景山赶紧退了一步,好挡在自家小姐身前,依旧和颜悦色地说道:“大人这是何必呢,有话好好说嘛。” 锦衣男子冷哼一声,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陆知行和宋景山可以过,其他两个,下来!” 话音刚落,几个守关卒便将车厢团团围住,纷纷将拇指抵住刀鞘。 瞅那架势,要是几人不按锦衣男子的吩咐做,那么他们就要兵刃相见了。 宋景山在脑海里快速思考着应对方式,他娘的,之前走过那么多郡城,看到李怀仁手中那块玉牌也就乖乖放行了,怎的这辘轳关的统隘长就这么难缠? 难道,是这份山下身份不够格?得给这小白脸亮出山上身份? 念及于此,宋景山从怀里掏出一把做工精巧的短匕,匕身锋芒毕露,两面分别篆刻有“正以驱邪”、“以一统万”八个字。 锦衣男子看到宋景山亮出匕首时,已然动了杀心,灵气已经凝聚于识海,眉心的本命飞剑刚要出窍。 周围的守关卒也已经长刀出鞘。 不过当锦衣男子看见匕首正反两面的八个字之后,便立刻打消了动手的念头,还朝手下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正一?你们跟龙虎山什么关系?” ———— 大煊皇宫,丞相卫旋成正在与大煊天子李忕贞对弈。 卫旋成棋力高强,李忕贞本意却只是拖延时辰,厮杀至中盘,李忕贞已呈败象,只好低头陷入长考,待到他拈子落枰,再抬头望向卫旋成时,卫丞相却已伏在案头,呼呼酣睡。 李忕贞任由这位劳苦功高的丞相打盹,不急于将他叫醒。 眼见着已经日上三竿,李忕贞心想,那位与朕托梦的白龙应该已经逃过一劫了吧? 忽然,卫旋成神情焦躁,额头汗珠密布,像是做了噩梦一般。 李忕贞便亲自为其摇扇,清风拂过,卫旋成额头汗珠逐渐散去,神情也安详起来。 一位年事已高的宦官一直侍奉在旁,期间提出由他来替丞相摇扇,被李忕贞拒绝。 “皇上,紫微书院那边,好像动静不小。”老宦官瞥了一眼京畿之地南边,小声说道。 李忕贞心思全在棋盘之上,随口问道:“能有多大,难不成还能将京城掀个底朝天?” 老宦官立刻将头埋得更低,说道:“皇上,儒以文乱法,不可不防啊。” 李忕贞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不是已经除了一个太平书院么,难不成真要朕把城里城外的三处书院都给灭了,好让我大煊学子无处求学?” 老宦官立即下跪,颤颤巍巍道:“奴才不敢!” “行了,赶紧起来,有话直说。” 老宦官这才小心翼翼的从地上爬起来,靠近李忕贞,掩嘴小声说话。 听至后半段,这位大煊天子眉头紧皱,竟是连棋局也顾不上了,沉默良久后,李忕贞艰难地挤出四个字:“那就依你。” ———— 紫微书院。 副山长李浩宕正在给学生们讲课,他腰悬半块玉牌,玉牌篆刻有“修齐治平”四字,与另外半块篆刻有“格物致知”的玉牌本是一体,手里握着一本《斗数全书》。 大煊王朝三大书院,南紫微、北太平、中道玄,各有专攻。 除四书五经之类天下通学的书籍外,三大书院各自有所主张。 紫微书院的学子们就要学习《琴堂五星术》、《十八飞星》等。 讲完了一段“阳主星,月主身,同宫避克,日月拱夹。”后,李浩宕望向窗外,心思已然飘出千万里。 山长诸葛佚去往太平郡已经三月有余,按理说不该这么久。 以诸葛佚的修为,御风而行不出半月就该赶到,一来一去,一个月也该回来了。如今距离诸葛佚去往太平郡已经三月有余。 李浩宕有些担忧。 ———— 一场有意为之,导致偏了时辰,乱了分寸的雨水落下后。 一颗白色龙头从云层中掉下,龙头之上,犄角已成气候。 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大袖飘摇,眨眼间便将这颗龙头收入袖中,与袖里乾坤中的龙身凑成一条完整的白龙尸体。 行云布雨一事,世间蛟龙之属向来需要遵循“天数”,天要降一斗水,一滴差池都不可有。 为了监督世间蛟龙之属行云布雨,素来有一种隐姓埋名的修士,并无真身,魂魄游离在人间各个不同年龄、身份、性别的凡夫俗子身上。 名为“斩龙人”。 这位天幕中的儒家圣人抚须而笑。 “没想到那位斩龙人,竟会在梦中斩龙,真是天命难违。”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三章 入京与出京 - 出鞘 - 祠梦 方才宋景山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是在亮出好友赠礼,那柄短匕之后才得以入关。 辘轳关,是通往京城的最后一道关隘,也是把守最为严苛的一道关隘,过了辘轳关之后,皆一马平川,路便好走许多,各种意义上皆是如此。 李怀仁转头看了眼书童,小声问道:“子衿,我们真的不能说实话么?” 书童轻轻合上手中那卷泛黄古籍,点了点头道:“若是少爷还想活命,只能按我说的做。” 少女陆知行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模样,本就已经气馁的她听了这话,更是失望透顶,只好一言不发。 见李怀仁仍不死心,书童李子衿只好耐心讲道:“少爷有没有想过,足足三月有余,为何一路上,守关卒知晓我们是从太平郡而来后没有半点惊讶的神情,一路畅通无阻,也没有人将我们抓起来问话。” 李怀仁皱眉道:“之前想过,会不会是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到这边?” 陆知行没好气道:“说你天真你还不信,我们几个小屁孩儿只能坐马车回京,可宋叔叔如果独自赶路,虽不能御风而行,至少也有翻山越岭之能,哪用得着一路上拣选些大路走,走小路不是快多了么?三个月都够一个来回了,更不用说那些境界高的修士了,剑修御剑,京城到太平郡最多半月,炼气士御风而行,也能在一月之内赶到。” 书童点点头。 少爷李怀仁恍然大悟道:“那你们的意思是说,有人封锁了消息?现在整个京城都还无人知晓太平郡已毁?” 少女先是点头,后又摇头,说了句:“有这种可能,但也未必。” 书童叹了口气,“只怕更糟。” 少爷李怀仁疑惑地望向一书童,一少女,心想这两人的脑袋瓜子怎的都比本少爷机灵? 李怀仁好奇道:“还有什么更糟的可能?” 书童,少女异口同声道:“天子旨意。” ———— 入了京城,宋景山就将马车贱卖给了几个正要离开的年轻人,几人皆是紫微书院学子,奉书院副山主李浩宕之命前往道玄书院,与道玄书院派到京城的几名学生进行“换学”一事,以促进两座书院之间的关系。 在大煊王朝,书院与庙堂之间的关系极为微妙。 因此,早在十年前,三座书院就有过一次会谈,原本三方是要拧成一股绳,成立一个三院联盟的。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会谈结果不尽如人意,联盟也自然未成,只有紫微书院与道玄书院联系紧密,经常“换学”。 而地处偏远的太平书院便被孤立了。 其实早在年初,紫微书院山主便亲自带领十数名书院学生前去太平书院游学,想要重谈三院联盟一事,只不过太平书院跟紫微书院历来并不交好,这才需要山主诸葛佚亲自前去,联络感情。 一行四人皆换上了较为朴素的布衣草履,弃车步行。 宋景山带着三名少年少女拣选城内最繁华的街道沿路而行,突然说了句:“找家酒楼住下吧。” 李怀仁又问道:“宋叔叔,为何我们不直接去紫微书院?” 少女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说道:“京城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安插有棋子在此处,更别提宫里······官府的人了,我们几个大张旗鼓地从辘轳关进来,一入京就要直奔南边的紫微书院去,你猜猜我们是先到书院,还是黄泉?” 李怀仁一听这话就不舒服,对少女怒目相视,眼看着就要发作。 好在书童李子衿轻拍了拍自家少爷的肩膀,说道:“少爷,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咱们不跟小姑娘家一般见识,啊~” 听了这话,李怀仁脸色才好看一些,双手叉腰笑道:“子衿说得对,本少爷不跟你这小姑娘家家的一般见识,大人自有大人量,哼。” 瞧见这一幕,书童与少女对视一眼,皆掩嘴而笑。 宋景山刚还担忧如何调解李家少爷跟自家小姐之间的关系,此刻见到这一幕也是露出了轻松的神情,李家书童,实在是个奇人,也难怪百家中的那几家费尽心思也想将此人带走了。 ———— 几个儒衫青年坐在刚刚花低价买来的一辆品相其实还好的马车车厢内,窃窃私语。 一位青年小声说道:“此去道玄书院,怕不只是换学这么简单吧?” 旁边有人附和道:“想来也没这么简单,半年前不是刚换学过一次么,通常我们跟道玄书院都是一年一次换学,十年来从未改变。” 又有人说道:“我看也是,你们知道么,听说山主还未回来,这都三个月了,怎么会······” 另一位儒衫青年赶紧伸出食指抵在嘴上,做出噤声手势。道:“嘘,几位师弟,可莫要再多说了,小心隔墙有耳。” 此语一出,众人皆噤若寒蝉。 车厢外那位年纪最长的儒衫男子沉声道:“几位师弟,坐稳了,咱们这就出发,赴道玄!” 话音一落,一缕清风拂过马蹄,只见这匹老马如有神助,竟高昂头颅,奋力一跃。 黑马纵身起,儒生朝天行。 ———— 一行四人寻得一处酒楼,没有选择住进那无比招摇的天字一号房,而是退而求其次,住进了排在“天地玄黄”第二位的,地字房。 若是住天字房,难免露财,住玄黄二字房,又近小人,宋景山思来想去,便在书童李子衿的建议下要了间地字房。 为了安全起见,四人只住一间房,让陆家小姐睡床,三个“大男人”在地上铺上凉席,打上地铺。 起初,李家少爷有意见,觉得自己跟那陆知行分明都是出身名门,怎的她睡得,他就睡不得? 陆知行当然不肯相让,便羞辱了李怀仁几句。 眼看着双方就要打起来。 若不是书童李子衿在其中迂回一番,只怕两人就要闹得不可开交了。 宋景山吹熄烛火,轻声道:“小姐,李公子,子衿兄,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早些休息吧。” 一路上,李家少爷与陆家小姐多是各玩各的。 倒是李子衿时不时喜欢跟宋景山聊一些家长里短,风花雪月,后来时间一长,关系熟了,宋景山又对李子衿喜欢得紧,两人便以兄弟相称,丝毫不避讳辈分之差。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四章 参差庙论道 - 出鞘 - 祠梦 扶摇天下西边,一座牌匾为“参差”的寺庙内。 一位僧人盘地而坐,手持佛珠,口诵佛法。 片刻之后,僧人大汗淋漓,手中佛珠散落一地,他睁开双眼,朝北边望去,重重叹息一声,“为何之前救不得!如今又偏偏渡不得!” 旁边有一位儒士和一位长眉道人正在手谈,眼看着儒士略占上风,就要赢过道人了,听闻僧人这句话,那道人突然笑道:“是不是想不通,金光咒本是召神劾鬼,降妖镇魔,为何也能诛杀凡夫俗子?” 轮到儒士落子,他本来已经找到了道士死穴,刚要落子,竟被这句话扰乱了心境。 心湖蒙尘,儒士咽了口唾沫,迟迟不肯落子。 那即将反败为胜的道人脸上笑容更盛,与僧人一同“望”向北边,那座已成废墟的太平郡。 片刻之后。 儒士心中已然知晓答案,闭上眼轻轻将棋子放入一处无关痛痒的位置,将胜局拱手让人,叹息道:“借白龙之力,消肉身,剥魂魄,生怨气,齐聚十万怨灵,是逆天而行,道长分身使金光咒,以元神代替真身承受业障,斩‘怨灵’,是顺天而为,好一个‘瞒天过海’,道长棋艺高绝,诸葛佚自愧不如。” 那长眉道人听完此话,笑着收回了放置于太平郡上空的那个元神分身,这个元神分身已经在太平郡待了三个月,该做的都已经做到家了。 一道白虹掠过长空,从天而降,落入参差庙,长眉道人元神归窍。 心神归一后,道人站起身,却不理那诸葛佚,而是望向无功而返的僧人:“贫道有一事不明,还请大师解惑。” 僧人竭力压制住心中怒火,尽量心平气和道:“有屁就放!” 长眉道人不怒反笑,问道:“诸葛先生说棋盘越小,越难施展拳脚,若是棋盘无限大,他胜算便无限大,如今棋盘内外,皆是贫道胜了,那么问题来了,在我与他二人都知晓对方棋力高下,却又都想让对方胜出的情况下,究竟是败者赢了,还是胜者赢了?” 话音刚落,一张画卷从长眉道人袖中飞出,径直落在那僧人脚边。 僧人见此,佛心大乱,赶紧闭上眼睛,“阿弥陀佛。” 长眉道人大笑,儒士垂头丧气。 是一女子画像。 ———— 一处洞天福地内,有位老道人抚须而笑,听了三人各自言辞后为身旁的弟子留有一问:“阿宽,你觉得杀人、救人,哪个更难?” 小道童摇头晃脑,思索一番后小声答道:“应当是救人更难吧,杀人者只需毁灭,救人者却要护其周全的同时与杀人者周旋,其难度不言而喻。” 老道人不急于点破,又有一问:“那救人者如果胜出,得救者需要在手刃杀人者与放走杀人者之间做出抉择,哪个更难?” 小道童屏气凝神,沉吟道:“想来应该是放那人走更难吧,毕竟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谁又肯放走仇敌呢。” 老道人听闻此言笑道:“的确如此,宽恕比杀戮更需要勇气。” 小道童刚要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连着答对了两问,师父肯定会夸自己一番,不曾想老道人又说了句:“既然放人更难,那么得救者应当会选择杀了仇敌,此时得救者便成了杀人者,角色互换,而自始至终,唯有救人者还是那个救人者,不忘初心。既然救人比杀人难,救到最后结局也不会改变,总要有人死,这个‘救人者’还会出现么,‘他’应该出现么?假如是你,愿意费尽周折去做那个注定无功而返的‘救人者’么?” 小道童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有想到,师父的循循善诱竟然会将问题引导向一个无解之问,此问绕来绕去,不过是个“因果”二字,可“因果”一事,自己又如何能说得清,辨的明呢? 老道人也不催促着徒弟回答,只是喃喃道:“众生皆有一问,惜不能得天一答。” ———— 从太平郡远道而来的一行四人,在地字房住了一夜后,个个神清气爽。 就连打地铺的三个“大男人”都睡得香甜,实在是三个月以来,一路颠簸而行,几人早就精疲力尽,身心两倦。 莫说三个还未踏上修行路的少年少女了,就连已是三境修为的宋景山都颇为头疼,好在这一路凭借着那把短匕以及通关文牒,四人除去在辘轳关略费周折外,一路上都畅通无阻。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一大早,李怀仁就迫不及待地要去书院。 宋景山却摇了摇头 ,说四人还需在城内再拖延一日,做戏要做足。 他带着三个少年少女来到京城最繁华的行止街,给少爷,书童,小姐各自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大步走在前面,让身后三个年轻人聊他们的。 赤膊汉子转过头说道:“今天我就带你们几个去街上到处转转吧,买些稀罕玩意儿回来,一会儿,咱们再去那麓湖赏赏灯,明天一大早,我就送你们去书院。” 书童轻拍了拍自家少爷的肩膀,小声说道:“少爷,我觉得宋兄说得对,我们不妨先逛逛这京城,听说麓湖长街常年有人表演戏法,又是胸口碎大石,又是赤足踩刀刃的,对了,据说这大煊京城,还有比武招亲的传说,说不得少爷就能遇上心仪的女子,上去一通王八拳旗开得胜,便让佳人投怀送抱呢。” 听到戏法,胸口碎大石,赤足踩刀刃的时候,李怀仁眼睛一亮,只是后面的“比武招亲”、“投怀送抱”,这位李家少爷便毫无兴趣,他疑惑地看了书童一眼,问道:“子衿,你小子该不是瞅见哪家姑娘,春心萌动了吧?” 书童哑然失笑,赶紧摆摆手,说道:“少爷此言差矣,京城那些大家闺秀谁能看得上我一介小书童呀。” 李怀仁撇了撇嘴:“也是,毕竟成天跟在我这么相貌堂堂的少爷后头,那些个姑娘家是不会注意到你,没关系,既然跟了我李怀仁,那本少爷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说罢,李怀仁贴着书童耳朵说了句话,把李子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情爱一事,书上可没教。 少女陆知行皱了皱眉头,一看那李怀仁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便冷哼一声,快步走到前头,去跟带路的宋景山并肩而行。 李子衿偷偷瞄了眼少女的背影,一言不发。 只因自家少爷说了句“我看那伶牙俐齿的陆家丫头就不错,不如少爷我将她许配给你,别急,本少爷怎么说也是郡守之子,这么点小小的权力还是有的。” 只不过李怀仁在说出“郡守之子”四个字后,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宋景山一路上好奇过,疑惑过,他觉得李家那两个少年怎的就忍得住一声不吭? 家人一夜之间死去,故乡已成废墟,两个少年愣是像没事儿人一般,该吃吃该喝喝,半点没有丧家之犬的样子。 自家小姐是一路上没少哭过,有时候小姐眼睛都哭肿了,怎么劝都劝不过来,还是那李家书童三言两语,不知用什么法子就把小姐给逗笑了。 其实关于此问,李怀仁很早就说过,说李子衿是不是没良心,赐他姓名,将他养大的老爷夫人葬身火海,李子衿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 书童反问道:“痛哭流涕,潸然泪下,老爷夫人就会回来么?如果会,那我可以跪在太平关城门为他们哭个够,跪断双膝也好,哭到没有一滴多余的眼泪可流也罢,只要他们能回来,就都无所谓。如果不会,就请少爷收拾好这些暂时没有意义的悲伤,与我一同入京。” 当时还有一句话,书童没有说出口。 欲上琼楼君莫急,百花杀时会有期。 剑入十境之时,便是我李子衿问剑昆仑山之日。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五章 不狂枉少年 - 出鞘 - 祠梦 此前,当书童李子衿站在太平关关隘之外,大言不惭道迟早问剑昆仑山时。 正位于参差寺的那位大败儒、释两家的长眉道人如同听见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哦?”了一声,笑得合不拢嘴。 坐镇天幕处的儒家圣人抚须而笑,道:“孺子可教。” 那个身处洞天福地中的老道人哑然失笑:“真是年轻气盛。” 只是下一秒,除了儒家圣人并未得到回答之外。 两位道长脸上的笑容皆瞬间凝固。 参差寺的长眉道人得到一句略显稚嫩的心声答复,同样是一个略带嘲讽意味的“哦?”字,且拖音更长。 身处洞天福地之中的老道人眯起眼,目力穿透洞天福地,直冲一座剑冢废墟而去。 试图捕捉发声之“人”。 只因有心声反问道:“不气盛叫年轻人么?” ———— 宋景山和陆知行走到一处,停留下来等着脚步略慢的少爷与书童二人。 不知不觉几人便已行至麓湖长街,此处便是李子衿口中能看见“胸口碎大石、赤脚踩刀刃”的繁华地带了。 “少爷,有戏法看!”李子衿指向一处,有位大髯汉子正一刀砍过身旁一个稚童的头颅。 一刀下去,稚童毫发无损,反而是大刀断成两半摔落在地。 其余三人定睛望去。 只见那大髯汉子从地上端起一个盘子,笑道:“各位看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没钱捧个人场,有钱捧个钱场,樊某在这里拜谢各位了!” 大髯汉子拿着盘子走了一圈,周围看得人多,赏的人少,便是有赏,也不贵几文铜钱,这点钱还不够一大一小填饱肚子呢。 思索片刻后,大髯汉子低下头,与稚童商量了一番,决定拿出二人的看家本领。 “想来是各位看官见多识广,先前那些个戏法早已看腻,无妨,樊某还有一戏法,放眼整个天下,也只有我父子二人才会,各位绝没有见到过,保管让各位看官开眼!” 说罢,他从包袱中抽出一根细长的绳子,盘在自己脚下。 奇怪的是,绳子已经绕地十数圈,依旧源源不断地被大髯汉子从包袱中抽出。 宋景山眯起眼,觉得此人断然不是什么走江湖的杂耍汉子,定然是那山上炼气士,那个包袱和这跟绳子也一定不是普通物件,想来多半是仙家法宝。 那大髯汉子大笑道:“诸位,看好了!” 说罢,他沉声吼道“起!” 大髯汉子将手中长绳一头奋力掷向空中。 让现场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那根长绳犹如离弦之箭,直冲云霄! 绕地十数圈的绳子瞬间拉直,长绳依旧不断往外延伸,包袱中的长绳有如山间溪水一般,源远流长。 李子衿抬头望去,仍是不能望到绳头。 其他人同样如此,一个个都快把头昂到脖子后面了,依旧望不到边。 叫好声此起彼伏,有人开始往地上的铜盘中扔钱,这次,除了一些铜钱之外, 也有了碎银子,只是数量仍不可观。 大髯汉子胸有成竹道:“各位看官莫急,真正的戏法,此刻才正要开始!” 他朝稚童抬了抬下巴,那稚童心领神会,开始顺着高耸入云的长绳往上爬。 期间有妇人惊呼,纷纷觉得太危险了,这孩子要是一个不小心摔下来怎么办,有人暗自碎嘴,觉得这大髯汉子真不是个东西,竟为了一口吃食让自家孩子冒这么大的风险,枉为人父! 一时之间,人群之中分为好几派,拍手叫好的,口诛笔伐的,隔岸观火的,众生百态。 大髯汉子藉此观道,偶有收获,便嘴角微扬。 眼看着那稚童已经爬到众人看不见的高度了,大髯汉子随手从行囊中又取出一柄长刀,蓄力一扔。 长刀贯空,飞入云层。 此举技惊四座,地上的铜盘内开始有足两的整银砸入,瞬间便装满了整个铜盘。 这下子莫说是一两顿的温饱,父子两一个月的饭钱都不成问题了。 李怀仁拍手叫好,也往铜盘里丢出一两赏银。 陆知行眉头紧皱,担忧那小孩儿安危。 宋景山环顾周围,观察有无宵小。 李子衿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髯汉子。 似乎察觉到了这抹目光,那汉子跟书童视线交接,两人对视。 片刻后,大髯汉子率先挪开视线,李子衿跟着将视线挪到一旁,顺便揉了揉眼睛。 突然,异象横生。 只见云层之中有小孩儿的手脚掉落,摔在地上血肉模糊。 “啊!杀人啦,快,快去报官!”不知谁先嚎了这么一嗓子,人头攒动,众人犹如惊弓之鸟,四散开来,也有个别胆子大,心也大的路人依旧停在原地,想要将这骇人听闻的“戏法”给看全了。 大髯汉子赶紧护住地上装满银子的铜盘,同时大喊道:“别慌啊各位,假的,都是假的!这是戏法!” 话音刚落,李子衿就看见那稚童完好无损地从云层之中顺着绳子快速滑落。 众人再往地上一瞧,哪有什么残肢断臂,竟是木头做的假手假脚,这些看客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至此,已经开始有人打赏金子了。 稚童也满脸欢喜地将早已摊开在地的一张大布简单打了个结,抱在怀中,好让众人的黄金有个去处。 那大髯汉子高兴的轻抚稚童脑勺,说道:“樊某没骗诸位吧,这便是我父子二人的看家本领,神仙索!” 不远处一座酒楼二楼,有两位书生正在饮酒作对,觥筹交错之间,一人突然开口道:“赵兄可曾听闻神仙索?” 被称作赵兄的书生将酒杯放下,展开折扇,折扇上是“以理服人”四个大字,他轻摇折扇,掀起微风,微笑道:“有所耳闻,只是不曾见过,不过今日倒是见识到了,果然名不虚传。” 梁姓书生轻轻晃动酒杯,闻过酒香后笑言:“世人只知神仙索,却不知神仙索本来平平无奇,只是施展此术的修士道法高深,才有这么个‘赏心悦目’的‘戏法’。” “赵兄”哑然失笑:“梁兄是不是对‘赏心悦目’一词有所误解?刚才血淋淋的场面哪里赏心悦目了,要我看,还是红袖招的姑娘们才当得起赏心悦目一词!” 梁姓书生连连点头,又朝赵书生敬酒,说道:“赵兄好见地,梁某敬你!”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六章 天南有剑冢 - 出鞘 - 祠梦 在大煊王朝版图最南边,有一座古老的阁楼。 此楼层高百丈,高耸入云。 周身万千剑气萦绕,形成天然屏障,亦是剑气牢笼,将上万把剑锁在阁楼内。 阁楼内似有数种截然不同的剑意蓄势待发。 在这座阁内的最底层,悬挂一块已经被岁月消磨到快要看不清字迹的牌匾,后两个字依稀可以辨认是“剑阁”。 第一个字已经完全无法确认。 这座阁楼外围,数千把无名之剑皆剑身入地一半。 俨然已成剑冢。 这些剑形散而神不散,在阁楼周身形成一座庞大剑阵,布阵之人阵法造诣之高,匪夷所思,分别将二十八星宿阵与北斗七星阵以及五行八卦阵安插在周围,阵中有阵,阵外亦有阵。 三阵合一,剑气纵横。 其剑气剑意之盛丝毫不弱于被剑阵围在中心的阁楼。 一块石碑立于剑阵外围,“剑冢”。 在剑阁中一柄无鞘长剑蠢蠢欲动,打算破开剑气牢笼,直指一座参差庙之时。 一个身影凭空出现在阁楼内,手掌轻轻抵住剑柄,将蓄势待发的无鞘长剑硬生生按入地面一寸。 感受到掌心有锋利无匹的剑意横冲直撞,试图冲破他的限制。 那人笑道:“真是顽皮。” ———— 在大髯汉子与稚童联手上演了一出“神仙索”戏法后,先前跑出去的看客当中还真有人去报了官,此刻一队官兵从衙门赶来,已然将这个地盘不大的小小杂耍地给团团包围。 为首那人坐在马上,其余官兵分别站在他左右两侧。 “无关人等速速离去!”那人大喊一声。 “去去去,赶紧走!别妨碍我家大人查案!”两侧手下也开始推搡看客。 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一哄而散。 宋景山说道:“我们也走吧。” 陆知行点了点头。 李怀仁唉声叹气:“没劲。” 李子衿离开时回望一眼,只见那大髯汉子有意无意地朝自己笑了笑。 “宋叔叔,他们不会有事吧?”少女问道。 宋景山瞥了一眼大髯汉子与稚童,摇摇头。 “大人。没有杀人,就是个戏法!”汉子将稚童护在身后。 那人跳下马,凑近一瞧,地上确实没有什么小娃儿的肢体,不过几根木头罢了。 一位手下向前一步,以手掩嘴,对那位大人说了句悄悄话。 原本打算就这么放过二人的男子便摆摆手,说道:“带回去。” 大髯汉子一惊,见此人不像说笑,便再顾不上什么。 他左脚一震,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动之后,浓烟笼罩住一行人。 “人呢!?” “快拦住他们!” “在上面!” “不见了!” 片刻之后,烟消云散,哪还有什么大髯汉子和稚童。 突然从天上掉下一根神仙索,盘桓在地数十圈。 看样子,两人是利用神仙索逃跑了。 男子气愤不已,翻身上马,嘴里碎碎念着:“真他娘的气人,又给他们跑了!” 似乎犹不解气,他又指着一群手下骂道:“一群饭桶!” 随后众人只得灰溜溜的打道回府。 ———— 经历了一个小插曲,李子衿一行人来到麓湖长街。 天色已晚,此时赏灯,景色最佳。 宋景山指向一处,问道:“小姐,不如我们去亭中坐坐吧。” 陆知行朝宋景山所指瞧去,是一座湖心亭,少女点点头:“好。” 李怀仁举双手赞成,逛了一天,这位娇生惯养的李家少爷已经累的走不动路了。 “少爷,我帮你背书箱吧。”书童从李怀仁背上取下小书箱,背在自己身后。 “如此甚好~”李怀仁撒丫子就朝湖边渡口跑去。 麓湖长街沿湖而建,商铺林立,客商如云。 外来游客,除去在岸上沿湖而行,拣选一些稀罕玩意儿,又或是吃些小食之外,亦可在环湖的几大渡口乘船赏灯。 渡船收费不贵,送到湖心亭只需二十文,若是要乘船游湖便贵上不少,半个时辰就要花上一两银子。 有一些个文人骚客,泛舟而行仍不尽兴,还要相约三五好友,一同登上湖心亭饮酒作诗,挥洒笔墨。 大煊王朝特意在湖心亭立有一块石碑,专供才子佳人题字。 素有“麓湖无题虚此行,湖心有迹载名归”的说法。 李怀仁随意挑了个小船,四人乘船,踏波而行。 这位老舟子笑容和蔼,说李怀仁长得像自己的孙儿,愿意分文不取就将四人送到湖心亭。 李怀仁连连道谢,宋景山却不肯,硬要塞给老人家二十文钱。 最后老人家实在拗不过这赤膊汉子,便只好笑着收下。 上了湖心亭,李怀仁瞧见此处有许多身穿儒衫的学子,便想找人问问,看看他们是不是紫微书院的学生。 迎面走来两人,正有说有笑。 “这位公子,敢问阁下可是紫微书院学子?” 一听这话,宋景山当即头疼,觉得李怀仁这小子是不是缺心眼,自己不是告诉了他明天一大早就送他去书院么,怎的还这样节外生枝? 少女陆知行也没个好脸色,已经开始后悔带上李怀仁出来游湖了,真该将他一个人扔在客栈里边,闷死他算了。 李子衿赶紧扯了扯李怀仁的衣袖,提醒他不要多说了。 不曾想这李怀仁就是不开窍,杵在原地等着人家回答。 那两个书生相视一笑,觉得有趣,其中一人便略微低下头,回答道:“在下梁敬,确是紫微书院学子,旁边这位赵公子也一样,小夫子也是来书院求学的?” 梁敬说道自己姓名后,赵长青朝几人微微作揖,执平辈礼。 梁姓书生自报名号,说出自己跟旁边的赵公子都是那紫微书院的学子后,李子衿一行人的戒备倒是稍稍减退,不过仍旧留了个心眼。 宋景山仔细打量了两人一番,发现自己看不出这两个书生的深浅,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就是两人都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 另一种则是两人境界都已远超宋景山,起码都在炼气士六境之上,才会让三境巅峰的武夫宋景山连根脚都看不出。 李怀仁连连点头,刚想从怀里取出那块“格致诚正”的玉牌,就被李子衿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 “李子衿,你打我干嘛!” “少爷······有蚊子。” 梁敬瞧在眼里,面不改色,视线依次扫过宋景山、陆知行、李子衿,最后才回到身前的李怀仁身上。 只是在他目光扫过书童李子衿的时候,视线多停留了一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赵长青指了指那块名为“风雅集”的石碑,轻笑道:“几位想必是要瞧瞧这风雅集上面的诗吧?实不相瞒,我与梁兄亦是慕名前来,这位小夫子既然也是书院学生,那么不如咱们同行,也好相互认识一下,日后有个照应。” 李怀仁瞧见宋景山和陆知行的脸色都不太对劲,刚要拒绝,不曾想书童李子衿竟然一口答应下来:“好。”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七章 犹怜草木青 - 出鞘 - 祠梦 赵长青说完,便先行往那块风雅集石碑挪步,梁敬紧随其后,但也没有距离李子衿四人太远。 梁敬以心声询问道:“赵兄?” 赵长青轻摇折扇,不动声色,以心声回答道:“待会梁兄隔岸观火即可,赵某自会处理,定然不会牵扯到梁兄。” 梁敬竟是不再以心声回复,而是脱口而出道:“赵兄也太小瞧梁某人了。” 他梁敬何时是贪生怕死之辈了? 不等其余三人询问,李子衿便小声说道:“宋叔叔。” 宋景山会意,片刻之后,他朝李子衿点了点头。 陆知行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李怀仁也是一头雾水。 李子衿轻声道:“有人跟了我们一路。” 宋景山补充道:“来者不善。” 看到李怀仁打算回头去瞧,李子衿刚打算提醒一句别回头,不曾想那位梁公子竟然转过身来,朝李怀仁招了招手,说道:“小夫子快来瞧瞧,这诗不错。” 赵长青微微讶异,梁敬本可以置身事外的,他要保郡守之子,是受副山主李浩宕之托,梁敬不过是一个过路人,完全不用为此身陷险境。 这一声喊叫,把李怀仁转头的动作打断,少爷朝石碑走去。 梁敬一心二用,以心声询问赵长青:“书院已经被封锁了?什么时候的事?” 同时他还伸手一指石碑上的一句诗,嘴上说着:“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真是好诗,小夫子以为然?” 六人立于碑前,心思各异。 李怀仁这个心大的还真赏诗去了。 宋景山和李子衿悄悄说话。 陆知行有些紧张,因为就连反应极其迟钝的少女,都已经感觉到了周围的异常,这说明对方已经连杀意都懒得掩盖。 赵长青同样一心二用,以心声答复梁敬:“就在刚才。对方兵分两路,只等李怀仁四人进入京城才选择动手,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敌手。大势所趋,梁兄,现在退出还来得及,赵某绝不会怪你。” 同时他开口笑道:“赵某倒是更钟爱这一句‘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宋景山小心询问道:“子衿兄就是发现了这些人,才突然决定跟随两位书院公子的?” 李子衿微微点头。 宋景山叹息一声:“一路上我们已经足够小心了,没想到还是······就怕这两位公子也是自身难保啊!” 李子衿轻轻抖了抖背后的小书箱,说道:“只能赌一把,否则我们半点生机也无。” 从六人围在石碑前开始,那群蛰伏在人群中的家伙已经蠢蠢欲动。 宋景山粗略的估算了一下,有二十余人,个个都是好手,其中不乏实力与他相当的武夫,还有一些连他也看不透的炼气士,一场恶战就要开始。 相较于宋景山的粗略估算,赵长青与梁敬二人境界之高,足以清晰分辨出准确的人数和各自的修为境界。 梁敬以心声最后一次询问道:“三境武夫八个,六境修士十个,还有三个七境巅峰?” 赵长青以心声回复到:“四个七境巅峰。” 赵长青突然转过头,不再以心声言语,而是直接询问道宋景山:“能不能护住他们?” 赤膊汉子先是愣住,随后眼神坚毅的答道:“除非宋某身死。” 李子衿顿时取下书箱,往后一跳,将李怀仁和陆知行扯到一起。 少女当场愣住,李怀仁也是根本没反应过来,心想这小子哪来这么大力气? 宋景山护在两名少年,一名少女身前,摆出防守架势。 隐藏在人群中的一个男子说道:“已经暴露了,动手!李怀仁留活的,其余皆可杀!” 话音一落,二十二人顿时从人群中飞跃而出。 梁敬在最后一问后便不再废话,从他袖中飞出一只碧绿小锥,梁敬接过碧绿小锥,方才还显得无比柔弱的他气势陡然一变。 清风拂过,湖心亭中,白衣书生梁敬鬓角飞扬,宛若神仙。 他原地站定,一手挽袖,一手执笔,于空中笔舞龙蛇,恣肆挥洒。 那支碧绿小锥所过之处,一条若隐若现的黑龙栩栩如生,竟是无纸而画。 为首的一名黑袍修士如临大敌,惊呼道:“先杀书生!别让他‘点睛’” 湖心亭顿时打乱,游客作鸟兽散,一涌而出,可惜停在渡口边的渡船数量不多,不足以一次性将所有人都送走。 好在这二十二个不速之客的目标只是李子衿六人罢了,对旁人并未起杀心,这也让许多人能够近距离目睹何为“神仙打架”。 战场顿时分割为两处。 八个三境武夫将宋景山和李子衿一人团团包围。 十名六境修士出手围攻白衣书生梁敬。 四名七境巅峰的顶尖战力为其余人压阵,伺机而动,四人中,三男一女。 三名男子皆身负长剑,俨然是剑修。 那女子怀抱琵琶,咯咯笑着,姿态妩媚,有一双能勾人心魄的眸子。 在白衣书生梁敬试图画龙点睛之时,三名七境巅峰的剑修同时出手。 分别闪耀着青、紫、白光的三把长剑各自出鞘,破空而至,瞬间来到梁敬身前,分别瞄准眉心、心脏、执笔之手三处位置。 三人配合天衣无缝,招招致命,步步为营。 在四名七境巅峰的修士眼里,六人之中最为麻烦的就是这手持绿色小锥的白衣书生了。 其次才是赵长青。 至于那个三境巅峰的武夫以及三个少年少女,他们根本没放在眼里,蝼蚁罢了。 哪怕被三把长剑锁定,梁敬依旧面不改色,从容挥毫! 前一刻还处于风雅集石碑前的赵长青心念微动,一瞬间出现在梁敬身前。 青衣书生赵长青手掌微动,那柄写有“以理服人”的折扇蓦然开屏,他奋力一挥,大袖飘摇,竟然硬生生将三名七境巅峰剑修的长剑击退。 梁敬所画之龙已经几乎快要成“真”,逐渐开始由虚变实,眼下只差最后一步,点睛。 与此同时,十名六境修士各显神通,有精研符箓之道的炼气士掷出定身符,试图打断梁敬“点睛”的动作。 也有修习奇门诡道的修士在周边布下“天罗地网”,打算瓮中捉鳖,让六人插翅难逃。 还有两名死士,所学功法是那“移形换位”之术,此刻两人已经将李怀仁视为囊中之物,打算跟李怀仁互换位置,以命换擒。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八章 画龙亦点睛 - 出鞘 - 祠梦 似乎没有想到赵长青一出手就能将己方三名七境巅峰剑修的倾力出手拦下,那怀抱琵琶的妖娆女子脸上没了笑意,她眯起眼,终于出手。 她纵身一跃,飞向半空,玉手拨弦,琴音弥漫。 “梁兄小心!” 在这女子出手的一瞬间,赵长青心急如焚,偏偏来不及抵挡,这妖娆女子好生古怪!琴中带剑,让人防不胜防。 已有数道剑气径直冲向梁敬。 千钧一发之际,赵长青甚至将手中那把其实是本命物的天雪扇扔向梁敬,在白衣书生周身形成一道灵力屏障,替他抵挡掉数道剑气。 可仍是被一道细不可闻的剑气找到了间隙,刺穿了梁敬的肋骨。 “噗。”鲜血溢出嘴角,梁敬最后关头略微扭动了一下身体,否则这道剑气就不是刺穿腰部而是刺穿心脏了。 赵长青怒斥道:“妖女歹毒!” 身负重伤,梁敬仍是面露笑容,只是略显苍白,他轻声说出画龙点睛之后,万事俱备,只欠的那句“东风”:“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残余在体内的剑气在他窍穴与洞府中横冲直撞,忍住剧烈的疼痛和撕裂感,梁敬用尽全力,手中那支碧绿小锥蜻蜓点水一般轻触“龙头”。 顿时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被碧绿小锥点睛后的龙不再只是栩栩如生,而是真正活了过来。 那原本不到一丈长的袖珍黑龙猛然翻入麓湖!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一声响彻天地的龙吟之后,整个麓湖的湖水以湖心亭为中心,形成一个漩涡,瞬间将十名六境修士吸入漩涡之中,威力极大。 从麓湖中再次飞跃而出时,黑龙体型变大数十倍,扶摇直上,盘桓在麓湖半空,与那境界最高的斜抱琵琶的女子遥遥对峙。 那妖女终于露出一丝忌惮,喃喃道:“龙吸水···你们先杀梁敬,我来会会这条孽畜。” 黑龙似通人性,听闻那手持琵琶的女子称自己为孽畜,它怒嚎一声,张嘴便是数道铺天盖地的巨浪席卷而至。 那女子不怒反笑:“哟,还生气啦?” 只见她不再单手拨弦,而是将琵琶悬于身前,双手快速拨动琴弦,竟是学那黑龙调动湖水。 麓湖之中,湖心亭上,两拨本是同根生的麓湖之水互相冲击后再度融为一体。 见此举无功而返,黑龙大怒,龙躯一震,朝那漂浮在空中的妖女飞去,速度极快,眨眼将至。 手持琵琶的女子冷哼一声,先发制人,在一道琴波击中黑龙之后,妖女与黑龙一起消失在半空中,进入到琵琶小洞天内。 ———— 赵长青扶住面容憔悴,大汗淋漓的梁敬,在查看了他身上的伤势一番后,苦笑道:“你这又是何必。” 梁敬已无多余的力气说话,只能报以略显苍白的笑意。 三名剑修不再使用驭剑之术试探赵长青实力,而是选择共同持剑对敌。 就连宋景山一行人也开始为他们感到担忧。 李子衿满头大汗,似乎在等待时机,他本以为暂时跟两名书院学生同行,对方就会忌惮于两位书院学子的身份,知难而退的。 没想到对方竟如此丧心病狂,丝毫不考虑后果,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尤其是还选择在麓湖长街这一片繁华地带动手,方才的琴声作剑,和龙吸水已经造成了不少平民伤亡,此事已然闹大,却还没有官府的人来管。 那么,至少就已经验证了李子衿此前的猜想,真是大煊天子要灭太平书院,太平郡的十万平民不过是陪葬品罢了。 而那半块玉牌,甚至李怀仁,对大煊王朝来说都是囊中之物。 之所以不在路上动手,想来是对方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底牌,那把剑······ 等到他们进入大煊京城,那么凭借着京城的护城大阵,能够暂时压制住那把剑。 “所以,这才是一路如此顺遂的原因么······” 李子衿很不甘心。 此前陆知行也曾问过他,为何非要来京城自投罗网。 李子衿只苦笑道:“太平以北的出路已被长眉道人拦住,大煊国境是出不去了,而在国境之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还能依靠谁?除了紫微书院副山主李浩宕之外,没有人会愿意为了几个丧家之犬与大煊王朝作对。” 书童深知,若是他们一行人不是选择直接往京城羊入虎口的话,也许连见到李浩宕的机会都不会有,可能如今也不会有了吧······ 这一路,李子衿便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因为唯有借助紫微书院的力量才有机会破局,否则几人早就身死。 少年又一次在心中尝试与那把剑建立起联系,却始终得不到回应,看来真的被京城的护城大阵暂时隔离了人与剑的关联。 宋景山作为三境巅峰武夫,一人阻拦八名三境武夫实在力不从心,尤其在还要分心护住三名少年少女的情况下,更是有心无力,此刻已经遍体鳞伤。 所有人都知道,宋景山力竭之时,便是身死之时。 李怀仁已经被吓的语无伦次,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 “宋叔叔······”陆知行双手攒紧了拳头,少女不忍心看着宋景山一个人迎敌,想帮忙却又深知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拖后腿,心里暗自跟自己较劲。 三名七境巅峰的剑修被儒士赵长青以一敌三,屡屡击退,且各自伤势不一,受伤最重那人竟是连提剑之力都没了。 此前任谁也不会想到这赵长青竟如此难缠。 一名剑修以心声询问另外一名仍有余力出手的剑修道:“莫师兄,这读书人境界之高,匪夷所思,难道是半步入圣的九境?” 莫良弼摇摇头:“应该不至于,若是九境半步入圣,我们不是他一合之敌,应该是八境巅峰,如此年纪就有这等修为,此人不可留。林师弟,你为我护法片刻。” 莫良弼此言一出,被称作“林师弟”的剑修心中了然,知道自己这位师兄定然是要使出那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损招式了,拘灵遣将。 其实他心里巴不得莫良弼早点去死,这样师尊便会让他来做下一任掌门了。 念及于此,林升远眯起眼,开始衡量利弊,心里盘算着究竟是师兄弟三人齐心协力拿下赵长青,将李怀仁带回去得到的奖赏大,还是趁莫良弼无暇分心之际,暗中使坏害死他得到的利益多。 他越想越心动,其实根本都不用他出手,只需要在那赵长青试图出手打断莫良弼的拘灵遣将时,自己稍稍放水,假意受伤,再将攻势往莫良弼身边一引······ 最终,这位林师弟决定借刀杀人,将这位碍了自己大好前程的莫师兄杀之后快!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九章 天仙已狂醉 - 出鞘 - 祠梦 赵长青感受到莫良弼正在蓄力,虽然暂时不知道对方会使出什么招数,总之肯定是杀力极高的路数就是了,不容小觑。 因为三名七境巅峰的剑修中,除去一名已被自己击倒在地,已经不成威胁的那名剑修之外。 就连另一名修为十分精湛的剑修也开始为那人护法。 只不过,有些古怪。 但赵长青暂时还不敢确定,他粗略的估算了一下自己识海内蕴含的灵力,已经不多了啊,需要速战速决······ 梁敬灵力消耗过大,已经彻底昏迷过去。 因为画龙点睛乃是半步入圣的九境炼气士才能使用的术法,八境的梁敬越境施法,已然是逆天而行,此举估计还会留下后遗症,让他日后的修行道路难上加难。 宋景山终于力竭,被一脚踹飞在地,翻滚到了风雅集石碑前。 “宋叔叔!” “宋兄!” “喂······老宋,你别吓我······” 眼看着那八名三境武夫就要冲向李怀仁四人。 最后瞥了李怀仁一行人一眼,赵长青哀叹一声,将本命物天雪扇扔向书童李子衿,说道:“小子接住!” 李子衿反应很快,将天雪扇接住,然后把梁敬扶到石碑旁靠着。 天雪扇一入手,少年顿觉灵台清明,心思澄澈,俨然是一件品质极高的法宝。 赵长青屈指轻弹,一缕灵气隔空注入天雪扇中,青衣书生默念口诀。 转瞬之间,天雪扇以风雅集石碑为中心,构建出一处白雪禁地,试图闯入其中的武夫都会被灵力弹射出去,摔入湖中。 麓湖之上,竟三月飘雪。 湖心亭中尤其寒冷。 漫天雪花看似牲畜无害,但当那些慢吞吞飘落下来的雪花轻轻触碰到这些三境武夫之时,竟然瞬间将数名武夫冻结在原地,凝成冰雕! 就连三名七境巅峰的剑修也是避而远之,不敢轻易靠近。 唯有风雅集石碑禁地之中的李子衿几人不受影响。 那把天雪扇扇面的内容也发生了改变,不再是“以理服人”。 正反两面分别是“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八境巅峰赵长青,竟是暂时舍了本命物不要,孤身对敌! 林升远假意为莫师兄护法,提剑出手,直冲赵长青面门,实际上故意露出破绽。 而赵长青将计就计,与林升远擦肩而过,径直飞向莫良弼。 无可奈何的莫良弼只能强行中断拘灵遣将,被赵长青一掌拍在胸口,识海之内灵气大乱,犹如一间四面漏风的陋室,灵气外泄。 莫良弼大惊失色,匆匆撤退。 林升远急忙抽身“回防”,口中还含着:“师兄莫急,我来助你!” 赵长青再次印证了心中猜想,他默念一门道家神通口诀,竟是隔空取物,将那倒飞而出的莫良弼吸到掌心,然后赵长青一个侧身,让本该刺中自己的剑尖刺入了莫良弼的心脏。 林升远想要借刀杀人,赵长青又何尝不是借剑杀人? 只可惜,两人都打算杀掉的人,便是莫良弼。 临死之际,莫良弼捕捉到师弟林升远眼角一闪而逝的惊喜,说道:“你······” 林升远故作震惊,道:“师兄!” 就在此时,数道剑气飞向赵长青,青衫书生脚尖微点,身形飘忽不定,拉出数道残影,身法巧妙,躲开了所有剑气。 凭空出现的妖女程婉婉手中的琵琶已经消失,她眼中带有不舍,狠狠地瞪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梁敬。 这该死的书生,点睛之笔竟是一条几乎快要九境的黑龙,在琵琶小天地之内,自己占尽地利竟然都差点阴沟里翻了船,还因此毁掉了那把已是上品灵器的玉琵琶。 程婉婉眼中的不舍转变为怨毒,她摊开双手,掌心朝上,露出袖口,轻声念出催动衣袂之中暗器的口诀:“奔若惊雷,暴雨梨花!” 上百根暴雨梨花针从程婉婉袖中飞速射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赵长青。 先前几乎耗尽识海内最后的灵力使出那门道家术法,已经让赵长青山穷水尽,又以一门极耗灵力的身法躲开了数道剑气,此时的赵长青已是强弩之末。 如果此时仍旧手持天雪扇,妖女程婉婉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可眼下为了护住李怀仁周全,他已将本命物天雪扇暂借给了李子衿,再面对程婉婉的杀手锏,暴雨梨花针,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赵长青身法虽快,仍是抵不过犹如惊雷之速的细针。 顷刻之间,青衫书生身中数根暴雨梨花针,头上方巾也被击落,披头散发,再无先前的神仙风采。 李子衿不希望赵长青和梁敬这两个局外人因他们四人而死。 事已至此,决计不能再隐藏什么了,哪怕他成为众矢之的,也要救下赵长青和梁敬二人。 李子衿猛地一拳砸在石碑上,右手顿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他声嘶力竭地怒吼道:“承影!” ———— 大煊王朝极南处的那座阁楼中。 那人分明已经将手中无鞘长剑按进地面一寸,剑灵明显已经安稳下来了。 可伴随着远在百里之外的书童李子衿一声怒吼,无鞘长剑顿时开始暴动。 一道灼眼光芒之后,一位妙龄少女从无鞘长剑中飞出,那少女美若天仙,使得原先镇压长剑之人竟有一刹那的失神。 就这一刹那的失神,长剑疾驰而去,甚至在已是十境修为的男子脸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丝毫不在意脸上的疼痛,那衣衫褴褛的男子回过神来,只是不敢相信地说道:“承影,你竟剑灵分割,百年修行毁于一旦,就为了救那臭小子?” 长剑承影已去,锋利无匹的剑气直接视剑阁周身的剑气牢笼以及外围的纵横剑阵为无物,以剑气破剑气,瞬间消失在男子视线范围内。 他虽是十境,却无法离开这座阁楼半步。 那妙龄少女冷哼一声,不愿搭理这男子,身形一闪而逝,瞬间出现在阁楼最顶层,朝远隔百里的大煊京城望去。 准确的说,她是在望向麓湖湖心亭的李子衿。 大煊皇宫,老宦官被一道破开京城护城大阵的白虹吸引住视线,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 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碍于规矩不能出手救湖心亭内那几人。此刻见到这缕白虹贯空而至竟是睁一只眼闭只一眼,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任由长剑擅自破开护城大阵,直冲麓湖而去。 他轻轻翻开手中一卷古籍,啧啧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古人诚不欺我!看不见看不见······”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十章 一剑定乾坤 - 出鞘 - 祠梦 湖心亭。 身中数根暴雨梨花针的赵长青斜靠在湖心亭的护栏上,浑身血肉模糊。 八境妖女程婉婉配合七境巅峰剑修林升远合力对赵长青使出最后一击。 死到临头,赵长青却毫不在意,他微微转过头,眼含愧疚地望向仍处于昏迷状态的白衣书生梁敬,又看了眼自己竭尽全力依然保不住的李怀仁几人。 想到李浩宕临行时对自己的交代,赵长青叹息道:“学生愧对先生,唯有一死。” 最后,青衫书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望向风雅集石碑上那句“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他闭上双眼,喃喃道:“若死得其所,死则死矣。” 就在林升远的剑已经要刺进赵长青眉心之时。 天边一抹长虹破空而至。 一柄速度甚至快过暴雨梨花针百倍的无鞘长剑陡然出现。 这柄无鞘长剑竟是直接将林升远手中那柄已是天下剑修梦寐以求的青萍剑给一分为二。 削剑如泥。 林升远感受到无鞘长剑中所蕴含的万千剑意,竟是被压制的单膝跪地,寸步难行。 妖女程婉婉境界比林升远更高,第一时间选择远遁,她捏碎一张价值不菲的珍贵符箓,身形瞬间消失在麓湖,然后出现在十里之外。 没想到那柄无鞘长剑只一个瞬间,竟跟随程婉婉留在湖心亭上的气息找到了她的踪迹。 承影一瞬而至,直接将程婉婉从左胸贯穿。 生死存亡之际,妖女程婉婉再度捏碎一张极其稀有的保命符箓,临时将心脏以“乾坤挪移”的方式在挪到右胸,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即便如此,她依旧元气大伤,从空中跌落。 感受到另一个强大存在正在赶来,承影不再恋战,瞬间回到湖心亭,分出数道剑影,瞬杀八位已被冻成冰雕的三境武夫,还有一位已经动弹不得的林升远,以及一个重伤倒地的七境剑修。 然后承影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离开湖心亭,飞回那座古老阁楼。 最后,林升远、莫良弼这对师兄弟还是死在了一起。 李子衿斜靠在石碑上,还好,还不算糟,就是之后收拾残局,会有些麻烦了。 那座古老的阁楼之上,仙剑承影径直“贯穿”少女的身体,剑与灵合二为一,再度融为一体,只是此前付出的努力皆化为泡影,承影修复之日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 但那位经历万年剑意洗礼,孕育而生的剑灵少女并不后悔。 独自守在阁楼的男子身形瞬间出现在楼顶,怔怔出神。 承影剑前脚刚走,不断跌落的程婉婉身后出现了一个模糊身影。 此人身穿蟒袍,黑红相间,以锦缎绣有九蟒四爪。 云纹分别以“山、云”两物点缀,只是缺了一“日”。 那人将程婉婉抱在怀中,凝望着那抹白虹消失的方向。 他一手揽住怀中美人,另一只手并拢食指与中指,轻轻朝相隔百里之外的阁楼“指点”了一下。 一粒由庞大剑意不断压缩而成的芥子自蟒袍男子指间飞出,划破长空,直向南边飞去。 那座高耸入云的阁楼之上,位于顶楼的男子左脸有一道小口子依旧在滴血,此前被承影剑划伤,他朗声大笑:“来得好!” 那粒剑意凝成的芥子转瞬而至,在临近阁楼之外的剑气屏障时蓦然炸裂。 一缕天光乍破,化作人间焰火。 当那粒剑意凝成的芥子化作满天焰火砸在剑气屏障上时,大煊王朝以南的整片大地都为之一颤。 甚至牵连到了身在大煊皇宫的李忕贞,这位天子手一抖,不小心把奏折给划花了,叹息一声:“这日子没法过了。” 李忕贞身旁的老宦官心头一震,没想到随手一剑便有如此威力,百年未见,这位钟剑仙的剑意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可惜不能为我大煊所用。 “砰砰砰砰”的声音震耳欲聋,如同成千上万只爆竿同时炸响在伸出阁楼之顶的男子耳边。 尽管这缕剑意威力如此之大,却依旧被阁楼外围如同瀑布倾泻而下的纵横剑气悉数阻拦。 除去一开始的惊天威势之后,逐渐归于平静。 阁楼之上的男子随口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只见他屏气凝神,伸出一手,将阁楼围的水泄不通的剑阵之中随意飞出一柄无名长剑。 “去!” 伴随着男子一声去,长剑竟是直接无视远隔百里的距离,瞬间出现在蟒袍男子眉心。 这位剑仙比之蟒袍剑仙更加潇洒,丝毫不拖泥带水,取剑,出剑,如此而已。 只是这柄长剑出现在蟒袍男子身前一寸距离后便瞬间凝固。 蟒袍男子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心念微动,长剑便碎为齑粉。 双方都没有多余的一句话,两位各自镇守“天南”与“地北”的守陵人彼此各自出剑一次就当打了个招呼后,两人身影皆一闪而逝。 ———— 湖心亭中,赵长青睁开眼,已通灵性的那柄天雪扇在最后关头其实已经放弃了李子衿一行人,而是自行飞回了赵长青手里。 大敌已退,二十二人中,除去那此前手持琵琶的八境炼气士程婉婉之外,其余二十一名修士皆身死。 武夫宋景山、书生梁敬二人昏迷。 李子衿力竭,靠坐在石碑旁。 陆知行看了眼身边这个藏得如此之深的小书童,惊疑不定,相识数载,她只当李子衿是个机敏过人的小书童罢了,平日里除了读书写字,便再没有别的本事了。 不曾想这书童一出手竟直接打退数位强大修士,那把剑到底是什么剑,又为什么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李子衿是否已是炼气士,踏上了修行之路,又是何时开始,如今是何境界? 少女想问,不知从何问起。 就连郡守少爷李怀仁,也没了此前的从容,此后怕是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这位书童了。 他其实也有好多问题想问,却不愿,也不敢。 赵长青脚尖点地,飘然而至,他对众人说道:“紫微书院你们是去不了了,先生李浩宕已被大煊十三剑软禁于囚仙笼之中,先生临行前要我护送李怀仁周全,你们可以跟我走。” 李子衿思索片刻,他问道:“大煊不会阻拦?我们就这样怕是走不出京城。” 感受到已经有数位更加棘手的存在从皇宫飞出,正在赶往湖心亭。 赵长青袖中飞出一张材质特殊的金色符箓,他说道:“已经来了。事不宜迟,此符直通云霞山,我与云霞宗宗主是···是故交,你们先去云霞山,那是燕国境内,大煊管不了,至于日后作何打算,到时候再看?” 李子衿转头询问了陆知行和李怀仁的意见,二人都无意见,书童便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有劳赵公子!”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十一章 云霞有仙子 - 出鞘 - 祠梦 在一道金色符箓燃烧殆尽后。 此前位于湖心亭的李子衿、李怀仁、宋景山、陆知行、梁敬五人瞬间出现在一座山脚。 除去本就陷入了昏迷的宋景山和梁敬二人外。 李家少爷、李家书童、陆家小姐,三人感受到的晕眩程度各有不同。 李子衿受到的影响最小,其次是陆知行,最惨的就是身娇体弱的李怀仁。 书童抬头朝山上望去,只见峰峦叠嶂,云烟缭绕。 池鱼游杨逐浪,鹳鹤掠过长空。 又有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蒸霞蔚。 偶有阵阵仙音在耳边萦绕,人间仙境莫过于此。 想来此地应该就是云霞山了。 李子衿感慨道:“真是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山门上是以剑刻就的“云霞”二字,字里行间透露出一股阴柔。 陆知行在书法一事上,颇有造诣,少女只瞥了一眼便点破玄机,说道:“是一女子以剑作字,想来应该就是那位赵公子的故交了,此地怕是有众多女修。” 其实少女猜测的八九不离十,只不过云霞山并非是有众多女修,而是只有女修。 少女又走到山门处,在那“云霞”二字左右两侧各有一根圆柱,分别又以剑气写就“风兴云蒸,事无不应”和“霞光灿烂,蔚为壮观”十六个大字。 陆知行便又暗自点头道:“整整复斜斜,翩如风际鸦,这十六个字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又是一股豪放不羁的洒脱之情,至阳至刚。与书写‘云霞’二字那位女修截然不同,想来是位男子以剑气作字。” 李子衿瞄了一眼,视线也落在云霞山山门之上,书童细细回想,便觉得此字也许是那位赵公子写就,想来那位赵公子与这云霞山的宗主,应当是一对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吧。 一位以剑作字,一位以剑气作字,虚实相合,也算得上互补了? 宋景山已经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微微睁开眼,下意识用手摸了摸后脑勺,脑后有淤血,身上也有数道口子。 少女赶紧将他搀扶着站起来,关切问道:“宋叔叔,你没事吧?” 宋景山摇摇头:“皮外伤,没事。” 其实哪能瞒得住聪慧过人的自家小姐? 少女知道他是怕自己担忧过度,明明都已经遍体鳞伤还要嘴硬,她却也不点破,只当是为这位真汉子留有一份体面。 郡守少爷李怀仁受惊过度,又经历了凡夫俗子较难忍受的天地倒转,瞬至千里,顿时头晕目眩,此刻已经在一旁吐的七荤八素。 等到他回过神来,发现似乎少了一人后,李怀仁小声问道:“那位赵公子怎么不见了?” 陆知行和宋景山也有同样的疑惑,朝四处望去,依旧寻不到赵长青的踪迹。 李子衿微微摇头,轻声说道:“不知。” 不过想来那位赵公子自保不难,此刻定然已经脱险,只是不知道出于何种缘由没有继续留在这里。 宋景山突然咳嗽一声,吐出一口积压在喉咙里的淤血,无力的说道:“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那些要害小姐的宵小又去哪儿了?” 陆知行有意无意的看了书童李子衿一眼,又怕自己所说太过骇人听闻,最后只憋出一句“说来话长”。 李子衿也想找个机会向两位发小全盘托出,但是如今时机未到,他指了指那条通往山上的石阶小道,说道:“少爷,我们先上山吧,宋叔叔和那位梁公子都需要找个地方歇息养伤。既然赵公子将我们送到此处,又与这云霞山宗主是故交,想必这云霞宗看在赵公子的面子上不会拒我们于山门之外。” 李怀仁眼神晦暗不明,他摆手说道:“你以后还是别叫我少爷了,我李怀仁可担当不起。” 说完,郡守少爷李怀仁自己动手从地上捡起竹箱背在身后,往云霞山上走去。 陆知行也没有多说什么,搀扶着宋景山跟在李怀仁身后,缓慢前行。 李子衿将倒在地上的梁敬背上,走在最后头,也最为吃力。 虽然一行人分为三批,中途却也屡屡停下休憩。 最轻松的李怀仁是一个人不好意思去拜访人家。 走在中间的少女则是顾忌到宋景山的伤势,不敢行走过快,多是走走停停。 而队伍最后方的李子衿就真的完全是力不从心了,他背着昏死过去的白衣书生梁敬,步履维艰,三步一停,行动极其缓慢,早早的就已经被前面三人甩开老远。 走到半山腰,李子衿已是满头大汗,浑身酸疼。少年将梁敬小心翼翼地放下,之后才敢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之前不敢如此,是怕自己一个松懈,便连人带着背上的梁敬一起滚落下去。 实在走不动了,他要停下来休息片刻,恢复体力。 李子衿轻轻按摩着自己的两条腿,小腿酸的要死,他扭过头,朝上边看去,通天台阶无尽头,一眼望不到边,后面还不知道要走多长的路呢。 其实走在最前边的郡守少爷不时都在回头看,要说完全没有芥蒂是不可能的,只是两人从小相依为伴,要就这么冷着,他也狠不下这个心。 思量再三,李怀仁还是心软下来往回走,主动帮李子衿搀扶起梁敬,嘴硬道:“这位梁公子有恩于我,我可不是帮你。” 李子衿点点头,眼含笑意,并未揭穿。 两名少年一人背一边,总算是能顺顺当当地拾级而上了。 从云霞山山门往上走了许久,众人终于能够看见山上景象了。 李子衿瞠目结舌,看着眼前匪夷所思的景象,心思飘然。 只见台阶尽头左右两侧各有瀑布倒流上天,翠烟掩映,绛雾氤氲。 在一片朦胧之中,忽闻麝兰之馥郁,沁人心脾。少年定睛瞧去,雾气腾腾之中,有女子衣袂飘摇,流风回雪,影度回廊。 再一眨眼,那女子从天而降,顷刻便出现在众人身前。 她倒持长剑,单手负后,颜如琬琰,眉似远山,宛若仙子。 女子剑仙视线扫过众人,最终目光停留在少年李子衿身上,轻启朱唇,嗓音柔和却不怒而威:“你?”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十二章 夜宿云霞山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愣了愣。 不明白这位女子剑仙什么意思。 少年伸手指了指自己,歪着头,满脸疑惑地望向眼前这位凝脂如玉的女子剑仙。 那女子冷哼一声,竟以剑扫过李子衿。 书童扶着梁敬,避之不及,就要一个踉跄朝后倒去。 李怀仁跟陆知行同时伸手想要扶住书童。 就在此时,有人以食指和拇指稳稳地将长剑捏住,正是处于“昏迷”中的梁敬。 他一手捏住长剑,一手扶住差点摔落下去的书童李子衿,嘴角微微上扬,一双眼睛眯成了缝,说道:“唐仙子,好久不见呀。”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女子剑仙跟梁公子是旧识啊。 不过李子衿马上反应过来,他惊讶道:“梁公子······你不是?” 梁敬哈哈大笑,“梁某这不是刚醒吗。”说罢,他瞥了一眼身后的台阶,这一路都是这小书童背我上来的? 梁敬轻拍李子衿的肩膀,感激道:“真是辛苦你了。” 李怀仁撅起嘴,颇为不满:“还有我呢?” 梁敬便屈指弹开长剑,又将一只手轻放在李怀仁肩上,说道:“两位小夫子都辛苦了!” 唐吟板着脸,就那么杵在四人面前,看样子是不打算放他们进去了。 陆知行看向宋景山,后者微微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李子衿这才明白,之前这位女子剑仙不是在问自己,而是在问其实已经醒来,但却装睡的梁敬。 李怀仁这才偷偷地朝眼前这位女子剑仙望去,开始上下打量起唐吟来,这位郡守少爷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好看的女子,难免一时挪不开眼。 只是那唐吟发现这小子一直盯着自己看之后,她怒目相视,对李怀仁说道:“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睛挖出来!” 哇她好凶啊,李怀仁当时就被唬住了,下意识往书童身旁靠。 梁敬见状赶紧说道:“唐仙子干嘛吓唬一个少年郎嘛,有什么可以······” 不等梁敬说完,唐吟立即拧过头,望向白衣书生,打断了他的话,她玩味笑道:“有什么可以冲你来?” 感受到那股杀气,梁敬赶忙摆摆手,解释道:“有什么话,可以坐下来好好说嘛,唐仙子把我们拦在外面这传出去了别人还不得说你们云霞宗待客不周,到底是伤了你们云霞宗的面子嘛,对不对。” 唐吟满不在乎道:“传,随便传,放开了传,看看是他们传的快,还是我杀得快。” 梁敬苦笑,心里只觉得这唐仙子愈发不讲理了,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这谁受得了?难怪赵兄连云霞山都不敢来了。 不曾想那唐吟微微皱眉,问道:“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梁敬叹了口气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们不过是想借云霞宗宝地休憩一晚,养好伤势便立刻下山,唐仙子如此咄咄逼人又是何必呢。” 唐吟这才细细打量起几人来。 除了两名少年一名少女看起来并无大碍外,那个武夫受伤不轻,急需药物外敷。 至于这巧舌如簧的梁敬,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实际上受伤之重已经不能再拖延片刻了,方才拦下自己一剑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又加重了自身伤势。 唐吟到底不是真不讲理,只是依旧面不改色道:“那就只许你们待一晚,多一刻也不行。” 说完便自顾自转头朝里面走去。 梁敬吐出一口浊气,自行封穴,十二个时辰内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再出手了,否则长生路便断了。 李子衿瞧在眼里。 众人紧紧跟在唐吟身后。 在离开台阶,视野顿时开阔,进入一片平坦之地时,李子衿注意到这里似乎是云霞山的主峰,此地有诸多亭台楼阁,三三两两散落在主峰各处。百花香满路,万树密丛丛,梅青李白,柳绿桃红。 梁敬赞不绝口道:“真可谓是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青啊。” 听到长青二字,唐吟明显有些情绪波动。 她收剑回鞘,懒得与他废话,指了指一处闲置庭院,冷冰冰道:“你们就住这里,我丑话说在前面,养伤就养伤,你们晚上可不要到处跑,此地是我云霞山主峰,规矩森严,禁忌颇多,要是你们冲撞了某条规矩,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梁敬心中了然,自然明白对方这是看在赵长青的面子上,提点了众人两句,否则大可以自顾自离去,根本无需多费口舌,唐吟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梁敬瞥了眼那处别苑,其中花团锦簇,百花争艳。院内有一涌泉,是云霞山那倒流上天之水。 此泉对于炼气士裨益颇大,在涌泉附近修炼可事半功倍,若再以云霞山独门心法“静心决”加持,更是有利于疗伤。 云霞宗将数个廊庭别苑打通,开渠引水,引水为泉,打造了数个修行疗伤圣地,加之云霞宗向来只收女弟子,云霞山上美女如云,仙子众多。 所以素有“不羡君王金銮殿,但求云霞山上仙”的说法,不过云霞宗不好客,对于一些个想要近观仙子的人,无论是山上炼气士还是山下的王宫贵胄皆是拒之门外。 也曾有想要依仗境界不低便打算硬闯的修士,无一例外皆被唐吟一剑击退。 唐吟临走前默念口诀,然后众人只见一道绿光飞入别苑内那股涌泉。 梁敬笑道:“那咱们就客随主便了。” 女子剑仙冷哼一声,御剑离去。 庭院中有数间屋子,足以让众人一人一间住下。 陆知行将宋景山送进一处屋子后便询问梁敬有没有治外伤的药,梁敬回答道:“你取一只干净的碗,从院子里的泉水里舀一碗泉水回来,替这位前辈外敷内服即可。” 宋景山赶紧朝白衣书生抱拳道:“多谢梁公子了。” 李子衿询问道:“那泉水有这么神奇?” 李怀仁也是瞪大个眼睛,朝屋外的涌泉望去。 少女陆知行已经飞快地从柜子里取出一只白碗,直奔院内涌泉而去。 梁敬微笑道:“仅靠这一汪泉水,便让云霞宗跻身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你说神不神奇?” 此话一出,就连李怀仁也屁颠屁颠跑出去,用手捧起一汪清泉喝下道:“果真甘甜!”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十三章 百花丛中过 - 出鞘 - 祠梦 在帮宋景山调养好伤势后,众人皆散,各自回到房内。 夜已深了。 李子衿坐在窗边,抬头望月。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一个清瘦轮廓。 屋顶有位女子正在小心翼翼地俯首聆听,正是唐吟,她早看出这少年非同寻常,绝不是一个岌岌无名的小书童。 此前出剑既是试探梁敬,同样也是想勘破李子衿的根脚,不曾想梁敬冒着长生路崩塌的风险也要负伤出手,为李子衿拦下那一剑。 他究竟想隐藏什么? 她偷听了一会,半点动静也无,心里暗骂这小子无聊至极,便真正起身离开,不是那招摇无比的御剑飞行,而是身形一闪而逝,消失在别苑内。 在感受到那人离去之后,李子衿吹熄烛火,往床上一躺,沉沉睡去。 ———— 参差庙,一个名叫阿难的和尚走到河边,亲手烧掉一幅女子画像。 “镜中花,水中月,画中人,皆是虚妄······” 这里没了对弈的儒士和道人,只留下一副残局,白子放弃屠大龙的想法,退居一隅,将胜局拱手让人。 眼下,该黑子落子了。 ———— 一夜过去。 当李子衿醒来之时,别苑内已是人声鼎沸。 少年爬下床,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朝外面一看。 只见一个白衣书生被数十位女修团团围住,正是梁敬。 李子衿出去一瞧,陆知行和李怀仁他们都站在一旁看热闹,就连昨晚还无法下床行走的宋景山都倚靠在墙壁上看戏。 这位至今尚未娶亲,甚至连姑娘的小手都没有牵过的汉子感慨道:“啧啧,这才是真正的百花丛中过呀,就是不晓得沾不沾得到那么一两片叶子了。” “梁公子,你看看我这一幅初荷新雨图如何?” “梁公子,我这几个行草写的怎么样?” “梁公子,敛芳峰的日出极美,公子可有兴趣?赏日不行的话,赏月也可以啊。” “梁公子······” 梁敬被一众女修拉拉扯扯,整个人摇来晃去,尴尬不已,偏偏又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便只能任由她们“胡作非为”。 实在不是云霞山的仙子们饥不择食,而是梁敬着实生了一张哪怕女子见了,也要嫉妒三分的容貌。 而且梁敬精通琴棋书画,学识渊博,通古博今,被誉为大煊十大才子之一。 毫不夸张的讲,光凭这张脸,梁敬恐怕就能在这扶摇天下混的风生水起,软饭硬吃,不在话下。 一个生得如此俊俏的公子哥,偏偏还才华横溢,明明可以靠脸吃饭,非要靠才华,让人好不艳羡。 不过少年马上就想起了另外一个长相不输梁敬的赵长青,要是这两人同时出现在此处,怕是整个云霞山的女修们都要把别苑挤烂了吧。 不过伴随着从天而降的唐吟一声咳嗽,一众女修作鸟兽散,落荒而逃,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少年细细看去,有的躲在假山后面,有的躲在楼阁中央,有的趴在不远处的房顶,都悄悄地观察着别苑内的动静。 唐吟气不打一处来,一伸手便将躲在近处的一位女修吸到身前。 那女修慌慌张张地说道:“掌···掌门师姐,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说完便御剑离开别苑所在的主峰,去往高度仍在主峰之上的敛芳峰。 唐吟哭笑不得,自己也没想训斥这些师妹啊?不过就是想提醒下她们注意一下形象,总不能在一群小屁孩眼前失了分寸吧,传出去不得让人家笑话死。 虽说梁敬确实长得···嗯,还挺人模狗样的吧,那也不能这样啊!自己昨晚还让这几个客人遵规守矩,她们倒好,一大早就把梁敬给围住,人家还是个病人啊?让自己这脸往哪儿搁。 在那位女修御剑离开后,一众女修这才各自远离别苑,怕一个不小心被唐吟给抓住兴师问罪。 唐吟瞥了一眼那个武夫,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内伤只能慢慢养,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老祖宗有句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没个三两月的,这武夫是打不了架了。 视线挪移到梁敬身上,嗯?已经封穴了。那岂不是可以随便欺负他了?唐吟笑意盈盈地望向梁敬,那眼神简直比刚才的一群女修更加可怕。 白衣书生冷不丁打了个哆嗦,讪笑道:“唐仙子,这个···别来无恙啊!” 唐吟没好气道:“昨晚不是刚见了,有恙无恙你不知道?” 李子衿暗自咋舌,心想这位唐仙子真是个不会聊天的主,难怪梁公子对她敬而远之。 少年走到梁敬身旁,主动为他解围,问道:“梁公子,我听赵公子说此地是燕国境内,不归大煊管。大煊会就这样放过我们?” 听闻几个客人有正事聊,唐吟便不再插话,只是自顾自的施法引动泉水浇花。 梁敬想了想,给出一个较为中肯的回答:“这就要看你们跟大煊的仇有多深了,是非杀不可,还是可杀可不杀?” 李子衿果断回答道:“必杀。” 听到这里,唐吟不禁停住了手中的动作,转过头询问道:“有这么严重,你们难不成把那皇帝老儿的相好给拐了?该不会就是这位姑娘吧,确实生得俊俏,有眼光!”说完,还瞥了陆知行一眼。 少女微微脸红,觉得这位唐仙子怎么尽说怪话,让人好生难为情。 李子衿尴尬一笑,不知如何回答,便只好看向白衣书生。 梁敬没有接过唐吟的话,而是皱着眉头,说道:“那就比较难办了,虽说云霞山在燕国境内,但大煊如果铁了心要杀你们,肯定不会明面上大张旗鼓,怕就怕他们只派出几个境界比较高的修士悄悄入境,甚至为了万无一失,说不定这次连剑修都不会动用,御剑御风都不可能,多半会利用奇门诡术进入燕国境内。” —————— 燕国边境,无定关。 有一支小商队匆匆入关,打的是那买卖蚕丝锦缎的名号。 对外宣传一行四人舟车劳顿,日夜兼程。 四人在京城通过符箓瞬至千里,出现在大煊与燕国两境交界,然后乔装打扮成一支小商队,凭借着天衣无缝的通关文牒安全进入燕国境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为了不引人注目,四人中并无剑修。 书生梁敬,一语成谶。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十四章 山雨欲来此 - 出鞘 - 祠梦 这支小商队体量不大,仅有一驾马车外加一匹能够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汗血宝马。 骏马之上,有一粗犷汉子,鼻梁上有一道极长的口子,所以同行几人都称他为刀疤脸。 刀疤汉子左边挎着酒壶,右边佩戴无鞘短刀,雪白光亮足以震慑宵小。 明面上的身份,是广盛镖局的总镖头,负责护送商队。 马车车厢内,三面环座,左侧坐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跛脚老头,膝上放着一根品相不错的金拐子,人称“洪老拐”,一双眼珠子都好像要掉出来了,长相渗人,自称管家。 右侧坐着一位妩媚女子,肤白如雪,身姿曼妙,眼神妖娆,只披了一件紫色纱衣,单薄至极,仿佛只要仔细一瞧,便能欣赏到纱衣之下的旖旎风光。 在跛脚佬儿与那女子正中,坐着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头戴圆帽,以金丝点缀,绣有一支金叶子,价值不菲。马车但凡有一点轻微颠簸,那人身上的肥肉便会抖上三抖,极为油腻。 一路上,洪老拐一双眼珠子一直盯着那女子看,恨不得用这双快要凸出去的眼睛把那女子身上的薄纱刮下来似的,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歪歪斜斜地牙齿,说道:“苏斛,等我将那小子抓回去后,把我那份赏赐分你一半,你只需要陪我一夜,如何?” 被称作苏斛的女子听完咯咯直笑,打趣道:“呀,那洪老前辈可得多等几天了,毕竟奴家已经先答应了万老爷······”她朝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看了眼。 中年男人会心一笑,一把抓过那女子的玉手,使劲搓着手背,说了句:“诶~洪老先生既有此意,万某不介意一起,三人别有一番风趣,就是不晓得苏姑娘······” 苏斛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回来,同时白了万两一眼,故作娇羞道:“万老爷真会说笑,只要价钱谈拢,奴家自然是任君采撷。”说完,她又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斜躺而下,露出一双雪白长腿,她一手撑着脸庞,一手有意无意地轻轻从腿上划过,分寸拿捏的极具火候,没有个几十年的功力,绝对做不到如此撩拨情绪于无形之间。 看着车厢内两个死到临头犹不自知的蠢货,苏斛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一抹厌恶,很快便被眼中笑意遮掩而过,她马上想起来外面还有一个最为棘手的家伙。 女子嫣然一笑,竟直接将手伸进衣领中,在洪老拐和万两目瞪口呆中取出一件贴身衣物,直接甩出车窗。 车厢内的两个男人顿时躁动不已,这娘们实在太撩人了,等做完大事,一定得给她办咯! 车厢外,单骑殿后的刀疤脸看着迎面飞来的女子贴身衣服,面无表情,快速抽出腰间短刀一斩而下。 白光闪过,女子贴身衣物被一分为二,徒留余香。 刀疤脸感慨道:“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啊。” ———— 在梁敬为几人分析完之后,宋景山立即对唐吟双手抱拳,开口说道:“既然仇家不肯放过我们,那我们还是早早告辞,免得牵连了云霞宗,唐掌门,宋某在此先谢过了,来日定当报答唐掌门疗伤之恩!” 陆知行颇为担忧。 李怀仁则是爽快地回屋收拾东西,并不打算拖累云霞宗。 李子衿也向唐吟拱手抱拳:“多谢唐姐姐,滴水之恩,李子衿必当涌泉相报。” 然而,就在此刻,唐吟做出了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举动,她伸手一指,便将李怀仁背上的小竹箱取下,轻轻推回房间内。 这位扶摇天下十大掌门之一的女子剑仙豪迈一笑:“老娘还就不放你们走了,我倒要看看,谁敢来我云霞山要人!” 然后这位霸气侧漏的女剑仙眉头一皱,双手叉腰,半点没了刚才的威风,眼下就完全像只母老虎一般,怼了李子衿一句:“报个锤儿报,云霞山缺你们这口泉吗!?” 说完,似乎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唐吟眉头一挑,以指作剑,往天上一划,别苑内的涌泉瞬间抬高数十丈,气势如虹,笔直升天。 先是别苑,再是主峰。 之后,整座云霞山数十座山峰皆有泉水翻涌上天。 数道涌泉在剑气指引下,皆如同云霞山倒流上天的瀑布一般。 清泉作剑,直冲云霄。 ———— 大煊王朝中原,松萍郡。 从京城紫微书院远游至此的几名书院学生已将副山主李浩宕的密信交予道玄书院山主。 返程途中,这几位紫微书院学生无一例外,皆意外身死,每具尸体上都只有一道口子,在脖子上,见血封喉,一击毙命。 这几名紫微书院的学生当中甚至有一位七境修士,仍然不是对方一合之敌,出手之人极有可能是九境,但是目前不好判断是武夫还是炼气士。 当地官府的最高战力不过七境而已,且极少数七境还是跟大煊王朝交好的山上宗门派遣弟子下山历练,帮忙坐镇一方郡城,大煊王朝调动不便。 当地真正归属大煊王朝管的最高战力是松萍郡守军,最高战力只有身为松萍将军的尉迟旭了,武夫七境修为,其余副将不过六境而已。 至于大煊王朝普通的郡守军,武夫三境之上已经算精锐了,大多数人都只是武夫二境之下甚至更低。 松萍郡自然管不了这个事情,只能逐级上报。 最终这件事传到大煊京城缉拿司的缉凶册上,竟然不了了之。 那么下面这些个官员自然不敢追查下去。 ———— 云霞山,主峰别苑内。 唐吟已经离开,去祖师堂议事了,一座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云霞宗,自然事务繁多。 梁敬安抚众人道:“既然唐仙子让我们安顿下来,诸位不妨多留些时日。” 宋景山本来不肯接受这份好意,打算执意下山的,还是被陆知行劝着留下。 李怀仁已回房内看书。 李子衿问道:“梁公子,唐姐姐是何境界?” 梁敬摸了摸下巴,喃喃道:“几年前好像是九境,如今难说。” 少年目瞪口呆的说道:“唐姐姐这么年轻,就是九境剑修?” 梁敬点点头,随口说道:“唐吟天资出众,属于百年难得一见的修道奇才,剑术天赋也极高,五岁学剑,十二岁便能单以剑术击败自己的师父,二十岁便名扬天下了,如今也才二十五六吧,扶摇天下年轻一辈中,难逢敌手。”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十五章 风满何处楼 - 出鞘 - 祠梦 “真是厉害。”李子衿笑容真诚。 梁敬询问道:“我观子衿兄气象,尚未明窍,应当是还没有踏上长生路吧。” 少年点头,虽然他确实有些压箱底的本事,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说,李子衿的确尚未明窍,还算不得炼气士。 之所以跟宋景山一样称呼李子衿为子衿兄,是因为梁敬觉得他少年老成,加上对他观感不错,而且梁敬本身也不是什么刻板无趣的迂腐读书人。 正如他称唐吟,从来都是唐仙子,而不是唐掌门一样。 梁敬忽然想起一事,随口问道:“可知炼气士十一境各个境界称号?” 少年摇头。 梁敬说道:“等我一下。”说完便回屋内找来纸笔,蹲在地上,将纸平铺与木栏上,把炼气士境界划分清清楚楚地写在纸上。 他指了指那张纸,后者接过一看,形体方正,笔画平直,是以楷书写就。 “明窍、凝气、筑魂、培元、洞府、炼神、金丹、元婴、分神、入圣、证道,便是扶摇天下炼气士十一境的划分了。”梁敬边写,边念出这些境界的名字,好让少年记得清楚。 李子衿天生聪慧,只看一遍便将十一境划分记在脑海。 梁敬想起一事,他说道:“除了炼气士之外,武夫也有境界划分,比如与你们同行的那位宋大侠便是武夫三境。不过武夫境界划分比炼气士少一境。” 接着,白衣书生一手挽袖,一手执笔,在纸上又写下一行精致小楷。 少年瞥了眼,再次将武夫十境一一记下。 “明窍、炼体、淬骨、铜墙、铁壁、移山、倒海、金身、御风、武仙。” 李子衿问道:“为何炼气士和武夫第一境都是明窍?” 梁敬想了想,“炼气士明窍跟武夫明窍有所不同,虽然都称之为明窍,但是炼气士第一境的窍不在外,而在内,那位替境界赐名的前辈,是要后人心中明窍,欲求大道,心中不开窍怎么行?” 然后梁敬又指了指自己,说道:“武夫第一境开窍,则是说打开体内窍穴,在体内储存一口真气,境界越高,所储存的真气便越多,出手威力越强。” 李子衿点点头,“懂了。” 梁敬笑望向少年,并非他梁敬好为人师,而是他看得出李子衿想听下去,自己所讲的这些看似再基础不过的东西,李子衿确实能用得上。 果然,不等梁敬主动开口,李子衿就继续问道:“我年幼时在府上曾听闻山野老林中有那狐妖,专门魅惑过路书生,吸他们的阳气来增进自身修为,梁公子,世上真有妖怪吗?妖怪的境界又是如何划分呢。” 梁敬哑然失笑。 总不能告诉少年,说那狐妖吸食阳气确有其事,并且还专挑与人行房之时下手吧。他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道:“这个···世间的确有各种生灵修炼成精,狐妖便是其中一种,境界划分大概等同于炼气士的十一种境界,不过听说精怪修道,修不到十一境,至多只能修道十境,而且世间大多数精怪之属,连第一境明窍都办不到,可是只要能够走过明窍这一境界,后续修炼要比凡人快上不少。” 李子衿对这些只是一知半解,便不再多问什么了。他平日里看书不少,可书上又不会教这些,至少,郡守府上没有关于修道、鬼怪志异一类的书籍。 白衣书生带着李子衿在别苑内逛了一圈,最终两人挑了一处景色宜人的凉亭坐下休息。 从始至终,梁敬都没有问李子衿为什么会被大煊王朝追杀,正如赵长青所说,他只是一个过路人,但好友已入局,他便无法作壁上观。 李子衿突然说道:“不知道赵公子怎么样了。” 梁敬视线投向远方,最后只能憋出一句自欺欺人的话语,“吉人自有天相。” ———— 一支商队停在云霞山山脚。 此前一直殿后的刀疤脸翻身下马,走到山门下,山门正中正是以剑刻就的“云霞”二字。 刀疤汉子眯起眼,细细打量起这两个字来,他轻抚腰间短刀,开始想象自己以刀学那刻字之人,能有几分神似。 “一介莽夫,也学那书生附庸风雅?你看出了个啥?”洪老拐跳下车厢,一个踉跄差点摔了。 苏斛莲步轻移,跟在跛脚佬儿后头,她掩嘴而笑:“洪老前辈此言差矣,韩大侠器宇不凡,一看就是文武双全的人中龙凤,身上可有料了!比那些个只会咬文嚼字的柔弱书生好了不知多少倍呢。” 说完,她还朝刀疤汉子递了一个媚眼,可惜韩翦不吃这一套。 最后跳下车厢的,是头戴金叶圆帽的胖子,万两,万老板。 万两走到山门下,同样一眼勘破云霞二字的玄机,随即说道:“诸位道友,这趟买卖可是硬茬子,现在后悔退出,还来得及,万某可不希望有谁临阵脱逃,拖了其余几人的后腿啊。” 洪老拐眉头一皱,这万老儿摆明了是在嫌弃老夫腿脚不便,他质问道:“怎么,万老板这是不愿让老夫分一杯羹了?” 万两大笑道:“哈哈,哪里哪里,洪老前辈多虑了,万某只是出于好心,提醒一下诸位而已,并没有针对哪一位的意思。” 韩翦嘴角一扯,这万老板还真不是针对某一位,而是一个都不放在眼里,好大的口气! 苏斛暗骂几人不知好歹,都到人家山门外了,还在内讧,好在她苏斛是个明事理的人,便打了个圆场道:“哎呀,几位前辈这是何必嘛,咱们既然都是冲着大煊的赏赐而来,自然应该和气生财,大敌当前,我看几位前辈就不用窝里斗了吧。” 韩翦眉头一挑,不曾想这娘们儿倒是挺拎得清,心中对她的杀意有些减弱了,不过很快韩翦便道心坚定,决计不能留苏斛性命。 此番几人同行,各有所求。 自然不是那世俗王朝的黄金白银。 而是山上的神仙钱,以及对修道大有裨益的仙家宝物,实在是大煊王朝开价豪爽,出手就是上千枚霜降钱,还有几件品秩极高的仙家法宝,除此之外,能够让修行事倍功半的丹药亦有不少,由不得几人不动心。 若非这笔神仙钱和仙家法宝的诱惑实在太大,他们定然不会来这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云霞山找不自在。 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又不是让他们四个灭了云霞宗,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如果只是从云霞宗手里带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回京,四人联手,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最后,万两亲自打头阵,将他头上的金叶圆帽取下,默念口诀,然后众人只见那金叶圆帽之上,以金丝绣成的金叶子中竟飞出四张白色符箓。 “此乃昆仑山大隐符,是万某在一场奇遇中获得。欲隐则左转,欲见则右转,诸位,请!”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十六章 妖狐杀老拐 - 出鞘 - 祠梦 三人依次接过大隐符,各自念出万两教他们的那句隐身决后往左转了一圈,身形顿时消失。 隐匿了身形仍然不够,为求万全,洪老拐将手中那支拐杖猛地朝地上一戳。 一阵烟尘飘散之后,四人连气息也被完全遮掩住。 空气中传来一道飘忽不定的声音,万两最后提醒道:“诸位,切记,使用大隐符后万万不可御风飞行,咱们只能步行上山,否则便会灵气外泄,那么大隐符的效果也就不复存在了。” 三人一口答应下来。 ———— 午时,云霞山有两位女修奉命为众人送来食盒,里边都是一些精致菜肴,食盒保温不错,这些菜肴还热乎着呢。 一行人倒也没有完全各吃各的。 陆知行与宋景山在房间里一起吃饭。 别苑凉亭内,李子衿与书生梁敬聊的正兴起,边吃边聊。 郡守少爷李怀仁独自在房间内吃饭,只是他时不时的会偷偷望向屋外正在凉亭中的两人,一人吃饭,无甚滋味,想要跟他俩坐一起,郡守少爷又拉不下这个脸。 突然,李怀仁被捂住了嘴,他眼睛睁到极大,“唔唔”想要发声引起屋外凉亭中两人的注意,再然后,他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陷入昏睡。 那掳他之人将李怀仁收入一门“内有乾坤”的宝物中,再从袖中拿出一个苍白纸人,竟白纸生画,变成了李怀仁的模样,背对大门而坐。 做完这一切,那人悄悄离开别苑,来无影去无踪,独自下山。 ———— 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有四个人隐匿身形后已经登上云霞山主峰。 万两以心声告之其余三人:“李怀仁就在主峰,分头去找,一炷香后不管谁找到李怀仁都在此地会合。” 几人心思各异,万两心想若他找到李怀仁,便要独吞。 苏斛感受到自己的分身已经得逞,则是在考虑独吞奖赏和吸走万两与洪老拐两人修为哪个更为划算,最后,她做出了选择。 洪老拐光是想想苏斛那身段,便咽了口唾沫,打算事后以捆仙绳将苏斛绑回去,废掉她长生路,沦为自己的胯下玩物了。 唯有韩翦,胃口极大,一个都不打算放过,他要将三人都杀掉,独吞奖赏外加三人的全身家当。 四人各自散开,开始在云霞山主峰的数座庭院中找寻李怀仁的踪迹。 洪老拐在潜入好几个房间都一无所获之后,突然瞧见有两个女修迎面走来,他朝一旁挪了挪身子,收敛气息,眼睁睁看着两名女修与自己擦肩而过,三人距离不过一寸之间,竟没有被发现,这大隐符果真神奇! 洪老拐刚打算跟着这两名女修走上一程,看看能否有所收获的时候,突然鬼使神差地往反方向走去,正是那两名女修来时的方向。 跛脚佬人沿着先前两名云霞山女修来时的路走到尽头,发现一处僻静别苑。 他悄悄潜入别苑,先是打量了一下凉亭内的两人一番,洪老拐从怀中摸出一张画像,不是凉亭内的少年。 紧接着,他又经过了陆知行和宋景山所在的屋子,没有发现。 最后,洪老拐来到了李怀仁所住的屋子,他看见一个少年正背对屋内,大喜。 跛脚佬人跨过门槛,蹑手蹑脚地走到 “李怀仁”正面,他刚打算一掌将“李怀仁”拍晕带走,猛然发现不对。 这“李怀仁”双目无神,有古怪! 洪老拐伸手轻轻一戳呆坐在眼前的少年,那“李怀仁”竟化作一个苍白纸人飘落在地,洪老拐恍然大悟,正当他打算离开时,那苍白纸人竟朝他笑了笑,然后怦然炸裂。 一声巨响从李怀仁屋内传来,惊动了其余一行人,屋子已然倒塌。 凉亭中的梁敬第一个反应过来,偏偏十二个时辰还未到,他只能快速跑过去。 李子衿目瞪口呆地望着废墟,他慌不择路地冲到废墟面前,喊道:“李怀仁!” 少年用双手往里面刨,才刚愈合的口子顿时又裂开,边刨边喊着一声声李怀仁,然而无人答复。 宋景山和陆知行随后赶到,武夫前去帮忙。 陆知行原地发呆,她怕自己挖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挪不动腿。 梁敬也顾不上一袭白衣被烟尘弄脏,异常卖力,即便他知道哪怕将那名少年从中挖出,也肯定救不回来了,但他狠不下心将这个残忍的事实告诉李子衿。 一间屋子倒塌的动静同样惊动了正在别处搜查李怀仁踪迹的万两和韩翦,他们迅速朝别苑赶来。 云霞山女修也陆陆续续有人赶到,有人此前已经通过云霞山传信纸鹤飞向祖师堂,通知了正在议事的宗主唐吟。 唐吟心念微动,立刻缩地成寸,眨眼便出现在别苑内。 “让开。” 梁敬把李子衿抱开,宋景山也退到一旁。 她并没有出剑,而是身后所负长剑自行从雪白剑鞘中出鞘,长剑烟霞出鞘后径直飞入废墟之中。 “斩。” 一阵霞光将废墟一分为二,自行倒向两侧,这一道霞光不伤人,只移物。 李子衿挣脱束缚,跑到里边一看,空的,他先是大喜,然后立刻开始担忧。 喜的是李怀仁没死,忧的是那家伙被抓走了。 同样躲在暗处看见这一幕的,还有韩翦和万两,两人不敢靠的太近,只因那女子剑仙气势太盛,若是离得近了,恐怕连大隐符都无法替他二人遮掩气息。 ———— 云霞山山门外,洪老拐口吐鲜血,手中那支拐杖已断成两截,为了替自己抵挡那苍白纸人的灵光炸裂,不得已毁掉这件至宝。 那苍白纸人身上带有苏斛的气息,他也明白过来是苏斛带走了李怀仁,并且还设下陷阱,要杀下一个发现“李怀仁”的人,洪老拐怒吼道:“臭娘们!老夫定要削掉你四肢,将你制成人彘,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此仇不报难解老夫心头之······” 不等他的“恨”字出口,一只狐狸从地底出现,利爪开路,将跛脚佬儿整个人从下往上捅了个透。 那只狐狸化作人形,正是苏斛,她伸出舌头,舔掉嘴角鲜血,咯咯直笑。 苏斛收起脸上的笑容,冷冷地看着地上那具尸体,“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十七章 剑主藏天书 - 出鞘 - 祠梦 万两以心声询问:“瞧这动静,洪老拐跟那娘们儿打起来了?” 韩翦皱眉,以心声回道:“事有蹊跷,先下山。” 烟霞剑似有所感,剑身微微颤抖。 唐吟眯起眼。 藏匿于暗处的万两和韩翦二人顿时心头一紧,赶紧退出别苑,直接下山。 在二人已经退到主峰的台阶处时,烟霞剑才算停止颤动,自行回鞘。 “你们去搜查各个角落,不要放走任何一个可疑人物,云霞山封山!”唐吟将一众云霞山女修派遣下去,同时她指间在空中划过,一只传信纸鹤凭空出现,飞往位于剪霞峰的祖师堂。 云霞山一众女修纷纷四散,飞往其他峰峦,找寻刺客踪迹。 李子衿大脑快速运转,他马上对梁敬说了句:“刺客的目的既然是带走李怀仁,而不是杀了他,那么此时应该已经下山了。” 梁敬苦笑一声:“子衿兄,实不相瞒,我昨日已经自行封穴,十二个时辰内无法运转灵力。” 李子衿点点头,转身就往山下跑。 陆知行见状想要跟去,被梁敬拦下。 白衣书生朝唐吟使了个眼色。 唐吟会意,一语双关道:“妮子别去了,到时候打起来顾不上你,放心,我亲自去抓人。” 这位女子剑仙缩地成寸,立刻出现在还在慢悠悠往山下跑的李子衿身边,她伸手抓住少年肩膀,直接带着少年一起从原地消失。 确实是抓人,只不过抓的不是刺客,而是李子衿。 ———— 云霞宗山门,韩翦跟万两赶到时,地上只剩下一具洪老拐的尸体。 韩翦向右转了一圈,解除大隐符效果,蹲下身一探鼻息,随后转头朝万两摇了摇头:“死了,伤口像是被猛兽撕开的,不像是人族修士。” 万两瞥了眼洪老拐身上的伤口,“妖?” 韩翦鼻子微动,嗅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万老板,你闻道什么味道没有?” “一股狐骚?” “苏斛,是她!” 万两心有余悸,喃喃道:“那么将李怀仁带走之人也是她了?可是,她不是一路上都与你我二人一起么,从我们上山到分头去搜,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怎么做到的?” 韩翦也陷入沉思,他立刻开始在脑中复盘。 假设这是一盘棋,那么,苏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落子的? 用大隐符的时候? 上主峰之后? 还是······ 突然,韩翦幡然醒悟,“是那个时候!” 刀疤脸脑海中回忆起那一幕,从车厢中飞出一件女子的贴身衣物,那股香气之所以那么重,其实是在掩盖其中的狐骚。 万两凑近两步,示意韩翦说下去。 然后,刀疤脸直接取下短刀闻了闻,确实就跟洪老拐尸体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韩翦不急着给出解释,反而问道:“你们在里面做了什么?” 万两也跟着回忆起来,说道:“当时洪老拐跟那娘们儿眉来眼去的,说是要用赏赐买她共度春宵,然后我就跟着说了几句,那娘们儿便开始搔首弄姿的,对了,最后她还扯下一件贴身衣物,看的老子那个心痒痒哟。” 至此,韩翦终于确定了,他说道:“苏斛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那件贴身衣物中,藏有她的一个分身,之后早在我们跟她本体上山之前,分身便已进入云霞山,然后找到李怀仁,将其带走,并且临走之时布置下陷阱,洪老拐应该是中了苏斛的陷阱才会身负重伤。” 万两似懂非懂,又问道:“可是洪老拐只是受伤,又是怎么死的呢?” 韩翦冷笑一声,“色字头上一把刀都不晓得?我看你们都被那狐狸精给戏弄傻了!分身得逞,真身又在主峰之上与我们分散,自然是立刻下山,在山门埋伏洪老拐了,只是她为何如此行事,我尚且猜不到。” 万两此时才后知后觉。 其实韩翦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但是苏斛并非针对洪老拐,而是要针对那个第一个发现李怀仁的人,别苑内,山门外,两处陷阱都是为了那人准备,留下一具尸体在云霞山山门外,便可以让后面追查下来的云霞宗弟子把线索往那具尸体身上引。 她们只会去查洪老拐的身世,背景,不会联想到苏斛,甚至,她们都不会知道有她这号人,更不会知道她苏斛便是掳走李怀仁的刺客。 若是韩翦能够联想到此处,怕是会立刻打消掉与苏斛为敌的念头。 与此人为敌,很容易被吃得骨头都不剩,步步为营,时时刻刻都在算计。 ———— 李子衿被唐吟带走之后,并没有缩地成寸出现在云霞宗山门外,而是云霞山一处秘密牢狱,此地是为了关押一些敌对宗门的修士而准备的。 少年不明白唐吟此举是什么意思,疑惑道:“唐姐姐,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唐吟扯了扯嘴角。 只一瞬间,唐吟拔剑出鞘,烟霞剑眨眼间便搭在李子衿的脖子上。 少年屏气凝神,连呼吸都放缓了,咽唾沫的动作都不敢过大,生怕喉结自己撞上那把削铁如泥的烟霞剑。 女子剑仙问道:“你究竟是谁。” 少年答:“我是子衿啊。” 女子剑仙哈哈大笑,随后将手中烟霞剑更进一分,直接抵住了少年的脖子。 鲜血正在溢出,唐吟把握的极有分寸,只是皮外伤。 但对李子衿来说,再进一寸可就会从皮外伤瞬间变成神仙也难救了。 唐吟收敛笑意,“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大煊为何要抓李怀仁,你又是何方神圣?说出来,我就放过你,还会帮你救回那小子,要是不说,那你就可以带着这两个秘密进入坟墓了。” 见她不像是说笑,李子衿便不打算隐瞒下去了。 李子衿恍然大悟,当年那位前辈对我说的话,就是为这个时候准备的? 然后,唐吟便见到了让她目瞪口呆的一幕,眼前这个少年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气象大变,与此前判若两人。 此前的李子衿在唐吟眼里不过是个尚未踏上长生路的小书童而已,此刻的李子衿却仿佛蕴藏着极其恐怖的力量。 就算是已经入圣境的十境圣人,在不让灵力外放的情况下,恐怕都没有这样的气势。 那个少年回答道。 “半卷天书,我是剑主。”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十八章 深渊固可畏 - 出鞘 - 祠梦 唐吟收剑回鞘,看得出李子衿没有说谎。 “半卷天书”是回答第一个问题,大煊王朝为何要抓李怀仁。 “我是剑主”是回答第二个问题,他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只是,何为天书?何为剑主?唐吟闻所未闻。 李子衿伸手轻轻摸了摸脖子,“嘶,好疼。” 唐吟衣袂之中飞出一只精巧白玉瓶,她并拢食指中指,引动瓶中泉水,覆在李子衿脖子上。 那道被烟霞剑割开的口子,立刻愈合。 “算你识相,老娘就不为难你了。”唐吟不再多说废话,她抓住少年的手,缩地成寸,二人瞬间出现在云霞山山门处。 坐镇宗门,唐吟当然是感受到了山门处此前曾有一场极为短暂的交手,但是她实在太好奇李子衿的身份了,观此人行事,绝非一句少年老成足以概括。 不过既然两人都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么她便不好再刨根问底了,此刻即便是李子衿主动想说什么是天书,什么又是剑主,她唐吟也没有兴趣听了。 一位女子剑仙,一个清秀少年,两人联袂出现在云霞山门外。 韩翦与万两刚结束复盘,立刻就有两人缩地成寸凭空出现,顿时如临大敌。 李子衿朝那两人望去,一个刀疤脸,腰间斜挎酒壶,佩戴短刀。一个头戴金叶圆帽的胖子。少年扯了扯嘴角,心想此人真是胖的离谱,怕不是走一步,身上的肥肉都会抖上三抖吧? “就是你们抓了李····李什么?” “唐姐姐,是李怀仁。” “哦。” 韩翦与万两眯起眼,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女子剑仙,一头雾水。 万两刚想速速离去,竟发现自己无法引动灵力!那女子剑仙竟有如此手段,暂时将方圆十丈变成了小天地! 万两以心声告之韩翦:“韩兄可有法子破开此处小天地禁制?此人不容小觑,你我二人若不倾力出手,绝对讨不到半点便宜。” 韩翦以心声答复:“莫急,此人有话要说,你我静观其变。” 万两急得一跺脚,偏偏又无可奈何。 只见唐吟面无表情,声音不怒而威,质问二人:“就是你们抓了李怀仁?” 万两赔上笑脸,“这位仙子,若我说不是,你会信么?” 唐吟冷笑,“我说信,你信么?” 李子衿见唐吟怼的对方哑口无言,脸上笑意更浓。 就在此时,异象横生。 刚才按兵不动的刀疤汉子身形暴闪,竟以腰间短刀硬生生地破开了小天地禁制! 刀疤脸韩翦一步跨出,竟立即出现在相隔数丈的李子衿身后,唐吟背后烟霞剑出窍,横空一斩,万两头上金叶圆帽飞出,替韩翦挡下一剑,圆帽的金叶之上出现了一丝细微裂痕。 唐吟伸手一抓,想要护住李子衿,却抓了个空,韩翦已经抓起李子衿同样使出缩地成寸,身形消失在原地,眨眼便没了踪影。 她大怒,不再任由烟霞剑自行出剑,而是亲手持剑。 当这位女子剑仙手持烟霞,此刻就连天边彩霞都仿佛失了光彩,云霞山门光芒万丈。 一剑刺出,衣袖飘摇,长剑破空而至,唐吟瞬间出现在万两刚才所站位置,却又被金叶圆帽挡下这一剑。 但是此剑之后,那顶品秩极高的金叶圆帽其中金叶出现了数道裂痕,濒临崩碎。 万两却得以脱身,原地只剩下那顶已无大用的法宝。 “被耍了。”唐吟懊恼不已,不过她马上做出补救,一只传信纸鹤从她袖中飞出,飞往云霞山祖师堂。 与此同时,唐吟并拢食指中指,以指尖缓缓抹过烟霞剑剑身。 烟霞剑华光流转,熠熠生辉,当女子剑仙双指抹过剑尖之时,周身出现数十把玲珑剔透的长剑。 每把剑皆是烟霞。 唐吟沉声道:“去!” 数把烟霞剑如获敕令,飞往四面八方。 最后,唐吟将停留在原地的烟霞剑本尊一掌拍往空中,然后脚尖一点,御剑飞行,在空中以更开阔的视野寻找三人踪迹,她断定那两人缩地成寸的范围不会大过自己,一定跑不远! ———— 在云霞山山门外不足一里的悬崖上。 韩翦按住李子衿,踩在一株斜长在悬崖峭壁的松柏之上,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光是两人其实还好,树枝尚且可以稳如泰山。 可当那头上已无金叶圆帽的万老板,万两出现在此处时,整株松柏树干剧烈摇晃,让两人双腿打颤,摇摇欲坠。 韩翦冷不丁说了句:“万老板,你真该多走动走动。” 万两爽朗大笑:“哈哈,韩兄真会说笑。” 李子衿试图挣脱刀疤汉子的掌控,却发现只是徒劳,他无奈道:“我说这位大侠,你放着如花似玉的唐仙子不抓,抓我这么一个小书童作甚么?莫不是你有那龙阳之好?我可告诉你,我是正经人啊······” 这一句没让韩翦感觉如何,倒是把万两给恶心坏了。 刀疤脸不怒反笑,略微加重手中力道,“装模作样,真是伶牙俐齿,该让你吃点苦头。” 李子衿叫苦不迭,今天出门是没翻黄历么,怎的一只肩膀就先后被两个狠角色掐过。 不过此刻万两也好奇道:“不过韩兄,你抓他来做什么,咱们不是只要带李怀仁和半块玉牌回去就行么?” 韩翦微微一笑,朝少年说道:“交出来吧。” 李子衿一头雾水,万两倒是忽然明白了点什么,他又问道:“韩兄是说,那半块玉牌就在这少年身上?” 韩翦点点头。 万两大喜,两步凑近。 此时此刻,李子衿才算是明白了韩翦此话用意。 就在万两朝李子衿伸出手,打算搜身之时,刀疤汉子猛地一把推开李子衿,抽出腰间短刀,一道白光闪过之后,万两人头落下,与从松柏跌落悬崖的少年一同往下坠落。 玉牌根本就不在李子衿身上。 韩翦急中生智,拐走少年,又出言引诱万两靠近搜身,便是一石二鸟之计,既能杀万两减少一个分赏赐的人,又能从唐吟剑下逃生。 他此前以心声告之万两,要他帮忙抵挡一剑,便是借唐吟之剑,卸下万老板身上最厉害的一件法宝,金叶圆帽。 此物可挡入圣境剑修一剑。 分神境巅峰韩翦,自然要先借唐吟之手破掉万两这顶帽子,否则一击不中, 再想杀他便难如登天。 拐走李子衿,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 他转头朝下一望,只看见在半空中不停翻转的少年,韩翦冷笑一声,脚尖微动,御风离开此地。 接下来才是正事,该去宰那狐妖了。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十九章 借一抹烟霞 - 出鞘 - 祠梦 下落途中,凛冽狂风扑面而来。 刺骨寒冷伴随着呼啸而过的寒风从李子衿身上席卷而过,将少年整个颠倒过来,以头朝下,往谷底坠落,风声震耳欲聋。 偏偏又在下落之中,让少年窥探到一缕“天机”。 云霞山的景色颠倒过来,从这个角度来看,瀑布之水便是“正流”,而不再是此前的倒流上天。 生死存亡之际,李子衿却无暇深入细想,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毫无章法可言,他闭着眼,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双双亲切的眸子纷纷出现在脑海中。 太平郡郡守李建义、老爷夫人陆玥雯、那位不肯告知自己姓名的前辈、陆知行、李怀仁、宋景山、赵长青、梁敬。 这辈子就这样了么? 我还没有踏上长生路。 没能扯下糟老头子的胡须。 尚未学会那位前辈的剑术。 还没有拿到另外半卷天书。 没有亲眼见到扶摇四绝,南剑、东海、西天、昆仑。 不曾去过南边的拜剑阁,领略三阵万剑镇一楼的千古大风流。 也没有御剑俯瞰过浩瀚东海,见识那幅百龙过海图上的恢弘景象。 更没有踩那十二品莲台去往西天一睹万佛朝宗,佛光普照的盛况。 还未曾仗剑飞升昆仑山,一览五城十二楼风采,对了,还要跟昆仑山问剑来着,谁让他们放那长眉道人出来为非作歹? 好好一个道家,求真就求真,却给太平郡求来一场红莲业火,求个锤儿的真!真他娘的让人憋屈! 长眉道人张得偿,那条兴风作浪的白龙,自己还没有亲手杀了他们。 书上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出师未捷身先死,恐怕就是如此了吧。 这万古剑主果然不是这么好当的,呔!自己怕是上了那老头子的当了!呸,糟老头子害人不浅。 少年还有好多想见的山水,想听的故事,都来不及了么。 一道霞光从云霞山门破空而至。 烟霞剑将李子衿稳稳接住。 少年踩在剑上,颤颤巍巍。 随后,一道身影以极快的速度从远方飞来,正是心生感应的唐吟,她一挥手,数道烟霞剑归一。 只剩下自己脚下所踩那把烟霞剑本体,以及李子衿脚下那柄烟霞剑分身。 少年苦笑道:“唐姐姐来的也太晚了。” 唐吟没好气道:“没摔死你就不算晚。” 李子衿想了想也对,便伸出手,说道:“劳烦唐姐姐?” 唐吟知道他的意思,是想让自己再度施展缩地成寸的术法,带着他去找那刀疤脸,那刀疤脸跟掳走李怀仁的刺客显然是一伙的,找到了他就能得到线索。 此情此景,唐吟想起一事,突然打消了带少年缩地成寸的想法,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李子衿看着怪渗人的。 只见那位女子剑仙骤然加速,连人带剑疾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李子衿的视线中,扔下一句“你不是剑主么?” 徒留下踩着烟霞剑分身的少年在风中凌乱,百丈高空中,少年摇摇欲坠,偏偏脚下那柄烟霞剑像是被人故意挑弄一般,时不时便要颠簸一下,让他心惊胆战,怕一个不小心便跌落烟霞,葬身谷底。 ———— 燕国边境,在通往大煊国境的一条古驿道上,有一位娇艳动人的女子快马单骑。 正是此前以分身掳走李怀仁的苏斛,她所骑便是之前停留在云霞山不远处一片树林中的千里马,此马之前属于韩翦,不过现在就很难说了。 她面容憔悴,脸色苍白,伏在马上,突然伸出手指,轻轻抚摸马背,笑意嫣然道:“马儿马儿跑快快,到了姐姐给你吃草~” 指间散发出淡淡幽香,那匹千里马闻到香味后竟提速不少,掀起一阵风尘。 道路左侧有一酒家,以出售茶水酒水给过路人为生,也会做一些个充饥果腹的烧饼,供即将长途奔波的行人食用,店家见到此景,摇头惋惜道:“如此使唤马儿,不出三日便会累死,可惜了一匹好马。” 御风而行的韩翦来到苏斛之前经过的酒家,前方有两条岔路,皆通向大煊王朝,苏斛会走哪边呢? 思索一番后,他决定问一问。 刀疤汉子猛地砸向地面,气势凌人,吓得一众客人落荒而逃,店家也是惊慌失色,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哪敢去找那些客人要钱啊,这年头,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韩翦咧嘴一笑,走进这地盘本就不大的酒楼,他一步跨出,瞬间出现在角落,从怀中随意摸出一锭金子,抛给那双腿打颤的酒家老板,询问道:“店家,可曾见到一名女子经过?” 那店家惊疑不定,一时之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韩翦大笑:“放心收下即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样的女子?” “嗯···一个双腿能夹死人的女子,身着紫纱,可看见了?” 这一锭金子抵得上他卖几年烧饼茶水了,可那位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这刀疤汉子一瞅就不像个好人,自己要是说了实话,莫不是间接害了那位姑娘······ 韩翦一把抓起店家的肩膀,出现在岔路路口,继续问道:“哪一边?” 那店家一会看看左边,一会看看右边,在心中天人交战一番,这店家迟迟不肯答复。 韩翦心中却已有定数,身形瞬间消失,去往苏斛逃亡的方向了。 有时候,不回答,已是一种回答。 ———— 在空中费尽力气终于将烟霞剑稳定下来的李子衿好不容易追上了唐吟。 自然不是李子衿已能御剑,而是唐吟故意停下来等他。 “唐姐姐,怎么了?” “我已追到刚才那个刀疤脸,但还没有发现他的同伙,如果要找到掳走李怀仁那刺客,此时不太好打草惊蛇。” 李子衿觉得有道理,便点点头,“那我们便跟着他,让他带我们去找那个同伙吧。” 唐吟抬头看了一眼天幕,说道:“再往前就是大煊国境,有圣人坐镇天幕,云霞宗又在燕国境内,我的身份不便御剑。” “那怎么办。” “烟霞借你。”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二十章 陌上人如玉 - 出鞘 - 祠梦 在唐吟说出“烟霞借你”之后,又说了句“我去下面”。 然后李子衿便发现自己脚下所踩的这柄烟霞剑仿佛更加厚实了,唐吟没把剑鞘给他,直接化为一道长虹坠往地面。 李子衿尚未明窍开辟识海,自然无法御剑。 而是只能被这柄已通人性的烟霞剑带着,大概等同于唐吟去地面放风筝,让烟霞剑带着李子衿追人,她紧随其后这么个意思。 唐吟已是分神境剑修,在烟霞剑上留有一粒心神芥子,所以可以获得跟李子衿同样的视野,而她本尊为了避免冲撞大煊天幕之上的圣人,不便御剑,只得御风低飞,学那韩翦。 唐吟本来可以不用带上李子衿,自行追凶,但两人商量一番后,觉得李子衿或许见过那刺客。 那刺客定然不会带着李怀仁这么招摇,而是会选择将其暂时收入一门内有乾坤的法宝之中,那么如果认不出那人,便是徒劳。 追韩翦,指望韩翦带两人找到那同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其实唐吟也担心这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 大煊此举显然蓄谋已久,很难说那刀疤脸会不会跟掳走李怀仁的刺客兵分两路。 但是至少有一点,是唐吟跟李子衿都可以确认的。 就是这波刺客最终的目的,只能是将李怀仁和那半块玉牌带回京城,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所以唐吟才更要带上李子衿,也学对方兵分两路之法,让李子衿在天上跟着韩翦,自己则低空御风,断了对方的后路,一旦有什么情况,自己随时也能赶到。 唐吟在空中俯瞰到一条小溪,她想起在云霞山门闻到的一股气味,不禁扯了扯嘴角,随后以烟霞剑的剑鞘作剑使,用剑气隔开一处小天地,从外面看不见里边。 之后又在这小天地中摇身一变,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套男子衣衫,这是赵长青曾经住在云霞山时留下的一套青衫,唐吟换上青衫,挽起发鬓,盘于脑后,戴上文士方巾,学那木兰女扮男装。 “青衫男子”换装完毕,照着溪水看了一眼,“他”似乎很满意自己这个打扮,心想果然天生丽质便可男女通吃呢,嘻嘻。 做完这一切,“青衫男子”缩地成寸,去往离此地不远的一处驿站,化名赵思吟,买下一匹骏马,去往那条苏斛所在的驿道。 之前一路循着狐骚,她已经断定那刺客走的就是这条岔路。 一袭青衫策马狂奔,骏马之上,这位化名赵思吟的文士风度翩翩,衣袂飘摇,颇有几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风采。 “敢在我云霞山拐人,狐妖是吧?老娘陪你玩玩。” ———— 苏斛站在一匹力竭而死的千里马身旁,一只手挡住刺眼阳光,一只手使劲给自己扇着风, 她站在驿道中间,左右皆无人家。 此前由于分出一根尾巴做分身,消耗掉了太多灵力,后面又在云霞山门埋伏了一波洪老拐。 现在自己为数不多的那点灵力还需要用来维持人身,否则便会原形毕露,这荒郊野外的,真是让人头疼。 她瞥了一眼地上那匹死马,开始碎碎念起来:“真是废物,一点用都没有,这才跑多远就不行了?跟那些个臭男人一模一样,没劲。” 倒也不是苏斛蠢得不知道让马保存体力就可以跑的更远,实在是后面的韩翦追的太狠了。 先前她在一处小山包停下来登高望远,使用神通开天眼眺望远方,便遥遥望见远在十里之外的韩翦。 刀疤汉子御风速度极快,若是时不时都停下来休息的话,只怕很快就会让他追上。 若在巅峰状态,苏斛自诩捉对厮杀不会惧怕那刀疤脸,可眼下自己所剩灵力已经不多了,只怕是······ 就在苏斛一筹莫展,苦思冥想如何应对之时。 一袭青衫骑骏马,朝着苏斛这个方向跑来。 苏斛大喜,朝那人望去,她琢磨着如何才能在不失女子矜持的情况下向这位儒士模样的公子求救,询问自己能否与他双人同骑。 她自问自己姿色上乘,身段也是极好,只要不是像那刀疤脸一般脑子里缺根筋,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缺心眼,那么但凡是个汉子,见了她苏斛,铁定是挪不开眼的。 呵,只要是眼睛往自己身上瞄了,害怕治不了他? 那不是个个都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么。 那青衫骏马离得近了,似乎也看见了苏斛,有意放缓了速度,只是还没有完全停下来的意思。 苏斛一看有戏,便走到路中央,轻轻朝那人招手。 嘿!看人果然停了下来,还不是贪图本姑娘的美色? 一袭青衫勒马而停,询问道:“敢问这位姑娘,为何拦住在下去路啊?” 苏斛故作娇羞状,不知从哪掏出一块粉色手帕,一瞧便是女子深闺之物,她以手帕掩面,语气柔和道:“冒昧打扰公子是奴家不对,只是······”说着,她便故意朝身后的死马看了一眼,想借此引起这位公子的注意。 果不其然,那人也跟着苏斛的视线朝那匹已经力竭而死的千里马瞧去,又问道:“敢问姑娘,可是遇上了麻烦,我看姑娘这匹马好像累死了吧。” 苏斛点点头,做出一副欲语还休的纠结模样。 那一袭青衫不动声色,知道这骚狐狸又是在折腾幺蛾子了,便将计就计,微笑道:“既然如此,姑娘若是信得过在下,不如让在下送你一程。” 苏斛以手帕掩住的嘴角微微上扬,但还是欲迎还拒一番,问道:“可奴家还不知公子姓名呢······” 那袭青衫笑容真诚,自报名号。 “在下赵思吟,大煊京城人士。” 苏斛惊喜不已,没想到还让她碰到个顺路的!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客客气气地说了句:“小女子苏斛,也是京城人士,那便有劳公子。” “赵思吟”笑容和煦,微微躬身,朝苏斛伸出一只手,打算拉她上马。 苏斛心中得意不已,果然是个老色胚!这就开始上手了! 苏斛自然是磨磨蹭蹭地将手递给赵思吟,给他拉上马,被赵思吟抱在怀中,二人同骑,不过似乎这赵公子还挺正人君子的,竟然没有刻意靠近自己,藉此揩油,而是坐的稍稍靠后,好让两人之间留出巴掌大的缝隙。 她转过头,看向身后的赵思吟,呀,刚才没有发现,这位赵公子竟生得如此俊俏,比那刀疤脸,万老儿之流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若天下男子都如这位赵公子一般,那莫说是一夜春宵了,便是夜夜笙歌又有何不可呢。 赵思吟轻拉马绳,微笑提醒道:“苏姑娘,坐稳了。”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二十一章 他山石攻玉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脚踩烟霞剑,却也没有高空御剑,而是略微降低在距离地面数十丈的半空,好让自己能够看见韩翦的动向,又不至于被他发现。 少年心湖之上忽然泛起一阵涟漪。 是唐吟以心声言语。 “我找到那捉走李怀仁的刺客了,你不用跟刀疤脸了,先回云霞山吧,他修为极高,我怕他察觉到蛛丝马迹,到时你就危险了。” “那刺客虽然被我找到了,但是不见李怀仁踪影,我怀疑是被她藏进某件法宝当中了,一剑杀了她不难,但会丢失线索,所以我需要先取得她的信任。” 李子衿皱眉,他原以为唐吟出手便十拿九稳,已经将李怀仁救出,可根据对方言语来判断,此事恐怕没有如此简单。 而且由于修为不够,他并不能同样以心声与唐吟沟通,对方也压根没有这个想法,不过是知会他一句罢了。 准确的来说,李子衿甚至还不是个炼气士,尚未踏上长生路。 而且眼下他无法得知那一边的情况究竟如何,若是那刀疤脸赶去支援到刺客同伙,即便是唐吟,想必也不能轻易救出李怀仁。 正当少年苦思冥想对策之际,他猛地弯下腰,低下头。 一道白光从李子衿先前头颅位置闪过,有利刃带起凌厉的罡风,风声呼啸而过,刀疤脸韩翦随即出现在少年身侧,那把狭刀在空中一个回旋,翻转回到韩翦手中。 这是出于对危险的感知,身体第一时间做出了本能反应,加之云霞山泉水的神奇功效,其实在这一刻,少年李子衿便已踏上了长生路,步入炼气士第一境,明窍。 韩翦瞥了一眼李子衿脚下那把烟霞剑,啧啧道:“小子命可真大,竟也没摔死你?” 这少年,分明不是炼气士,何故可以御剑? 刚还想直接宰掉眼前少年的刀疤脸,忽然又对他感兴趣了,因为就在两人刚才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少年识海内有灵力涌动。 也就是说,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年,以一种匪夷所思的状态,借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捷径”,利用自己刚才对他的出手,踏上了长生路,进入了炼气士第一境,明窍。 真是有趣。 韩翦脸上出现一丝极为渗人的笑容,他御风悬停在脚踩烟霞剑的少年身前,拦住了去路, 同时手上反复把玩着那柄其实并不算小的雪白狭刀。 李子衿沉默不语,不动声色地将左手悄悄挪到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刀疤汉子右手看,眼前这人,是一个将杀人技磨炼到了极致的武夫,他必须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分心,否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对方的招式没有半点花架子,招招毙命,力求一击必杀,经验之老道匪夷所思,身为八境巅峰,甚至极有可能是九境修为的他,就连对付一个此前尚未踏上长生路的凡俗少年,都没有半点轻敌之意,完全是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句话贯彻到底。 不仅如此,就连对待天生风情万种,举手投足之间无不让男人血脉喷张的苏斛,韩翦依旧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丝毫没有半点情绪波动。 仿佛那女子再美再媚,再柔再绵,在他韩翦眼中,都不过是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罢了。 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就是韩翦最真实的标签。 李子衿在观察韩翦。 韩翦又何尝不是在上下打量着李子衿?只不过相对于少年满头大汗,聚精会神地观察来说,韩翦的表情就轻松了许多,他不过是御风悬停在少年眼前,视线随意游离在后者身上几个关键的位置。 眉心、脖颈、心脏,这是人的要害,第一处是剑修飞剑出窍之地,后面两处则是人的要害,虽然他肯定不会认为眼前这个充其量刚刚炼气士一境的少年就能拥有一柄本命飞剑,但还是出于经验和肌肉反应,第一眼就直接扫过了少年眉心,果然没什么古怪。 韩翦捕捉到了李子衿悄悄将左手绕到背后去这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实在不是少年做得不够巧妙,而是在他韩翦面前,一切微不足道的细节都会被无限放大,若非拥有远超常人的敏锐洞察力,他恐怕也活不到今天。 刀疤汉子微笑道:“怎么,一境大修士还藏有什么压箱底的神通不成?” 见对方拆穿了自己的动作,李子衿便不再故作姿态,大大方方地将左手拿出,上面是一张符箓,符箓之上并非朱砂画符,反而是以黑墨写就“天地玄清,一分为二”八个大字。 这张符,是在离开云霞山之前,自己向梁敬讨要的,由于当时梁敬画符比较赶,所以此刻这张黄色符箓之上的墨迹还尚未完全干涸。 韩翦有些意外,看了眼符箓上的墨迹,怎么多了几笔?疑惑对方为何不以朱砂画符之外却又觉得好笑,“隐身符?这画的也太差劲了,你难道没听过画符不知窍,反惹鬼神笑?” 李子衿听见隐身符三个字时嘴角微微一扯,压住心中喜悦,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说道:“前辈还真是见多识广。” 听在韩翦耳朵里,便觉得有些异样了,这少年怎么给人一种在说怪话的感觉? 李子衿不再废话,双指捻住那张符箓,默念口诀,刹那之间那道符箓便燃烧殆尽。 韩翦眉头一皱,怎么没有隐身?眼前少年就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脚踩烟霞剑停留在原地,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了。 等等,难道!? 他忽然看见有一道身影同样是脚踩“烟霞剑”,朝地面疾驰而去,只留下一个背影,韩翦立刻反应过来,这哪是一张隐身符啊,分明是一张分身符!那小子原地留下分身拖延时间,实际上就已经御剑远离了。 “真是好算计。”韩翦不气反笑,此前未能一击必杀,已经让他颇感意外,此刻又被一个少年郎用计谋戏耍了一番,好,很好。 他眯起眼,御风直追那个逐渐跑远的身影而去。 ———— 日暮连归骑,长川照晚霞。 苏斛与唐吟女扮男装后所化名的赵思吟双人共骑一匹马,在驿道之上策马奔腾。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驿道之上,也雨露均沾地洒在马背上两人脸颊。 苏斛时不时都会故意往身后那位赵公子怀中倚靠。 赵思吟也不动声色,分寸同样拿捏的极具火候,绝不让对方后背触碰到自己胸膛。 看着苏斛有意无意地往后靠,赵思吟微微蹙眉,难道她生疑了?自己应该没有露出破绽才对啊。 感受到似乎已经甩开韩翦了,不远处又有一座破旧寺庙,苏斛突然转过头,递给赵思吟一个风情万种的媚笑,“赵公子,咱们是连夜赶路,还是寻一处能遮风挡雨的地方歇息一晚?” 赵思吟微笑道:“姑娘以为然?” 苏斛破天荒的脸上竟泛起一抹真正羞涩的红晕,用小声得不能再小声的语气说道:“今儿个天色已晚,我瞧着前边儿有座寺庙,咱们不如先歇息一晚,也好让马儿缓一缓,明日再继续赶路。” 青衫书生笑容和煦,微微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于一处破旧古寺门外下马,赵思吟想将马儿拴在古寺外,苏斛却赶忙说道:“还是把马儿拴在院门里边儿吧,夜里风大,休息好了,它才好继续赶路不是?” “言之有理,那就依姑娘所说。” 其实苏斛哪是在乎一匹畜生的死活,无非是想小心一些罢了。 赵思吟将骏马栓在寺院内屋檐下一根圆柱之上,轻拍了拍马儿脑袋,回过头发现苏斛还站在大殿门口等他,仿佛不敢一个人进去。 她倒是装的像,没有一个人大胆地迈进门槛,进入一座漆黑古寺。 “苏姑娘莫怕,赵某陪你进去。” “奴家多谢公子。” 赵思吟哈哈大笑,率先一步踏入大殿,苏斛掩嘴一笑,紧随其后。 这座破败古寺看起来已经有相当久远的年代了,大殿之中那些菩萨塑像已无金边,只剩下里头的铜身。 想来是被一些个山野村夫刮下金箔,拿去卖钱了。 赵思吟随口一说:“真是作孽,人活一世若无信仰,与牲畜草木又有和区别。” 苏斛斜瞄了大殿内的几尊破败佛像,眼神满是不屑,却又不想在这位赵公子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便只好附和。 赵思吟随意从地面拣选了几块蒲团,拍散灰尘,将它们拼凑成两张“小床”,指了指自己的杰作,对苏斛说道:“这荒郊野岭的,也没个酒家,咱们今晚只能将就将就,让苏姑娘受委屈了。” “能跟公子相遇,便无半点委屈。” 苏斛巧笑嫣然,径直往一张“小床”上面一躺,不经意间便撩拨起眼前这位赵公子来,千般袅娜,万般旖旎。 看的赵思吟直呼内行,心里想着要是外边儿的女子都如这只狐妖一般,那赵长青还能守住本心,与自己长相厮守吗? 她唐吟可做不来这些······这些······羞耻姿态!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二十二章 锦囊三剑气 - 出鞘 - 祠梦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一个刀疤汉子一瘸一拐地走在山间小道上,他腿上有一道豆大窟窿,是被人以凌厉剑气洞穿,今夜想要追到苏斛是不可能了。 韩翦挑了一座山野亭台,倚靠在亭台内石柱上,随意扯下身上一部分衣衫,将小腿上的伤口包扎了一通。 “真是阴沟里面翻了船。”一想到之前与那古灵精怪的小鬼一番交手,他就恼火不已,天底下怎会有如此难缠的一境修士??? 当时那少年郎以一记诡异的分身符,佯装真身逃离,分身停留原地,吸引自己御风去追,结果当韩翦掠过半空中那尊“分身”之后,一道锋利无匹的剑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身后激射而来。 若不是他受伤之前凭借着修为与速度远超于那少年郎,瞬间发力在空中翻转一圈,将身体打了一个转, 把那道本该命中自己头颅的剑气换到了小腿之上,那么此刻的自己恐怕已经下去见阎王了。 不止如此,他还会死得不明不白,只能够带着一堆疑惑奔赴黄泉路。 且不谈那少年郎如何拥有一道几乎等同于九境剑修倾力一剑的剑气,只说他面对生死之战的思路,就绝非常人能及。 捻碎一张分身符,然后真身屏住呼吸,眼睛都不眨一下,巍然不动,以近乎于送死的姿态停留在原地,而心神控制分身光速跑路,还佯装出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样。 精彩,真是精彩。 就连常年与人捉对厮杀,生死大战极为丰富的韩翦,此刻都不得不拍手称赞一声,论境界,那少年郎才刚刚踏入明窍境,修为如蝼蚁一般。 可要是论算计和胆识,就绝不是一句少年老成可以形容的了,胆大心细,此举实乃以退为进,置之死地而后生。 好一步险棋。 他难道就没有想过,若是自己先杀掉他留在原地的“分身”,再去追那个落荒而逃的“真身”,岂不是白白送死了? 至于那道剑气,一开始自己以为是那女子剑仙“借”给他的,可是当那道锋利无匹的剑气洞穿了韩翦的小腿时,残留在他身体里的剑意连绵不绝,让韩翦这位八境巅峰的武夫都不能迅速愈合伤口,这才是最厉害的地方。 这道剑气其中蕴含的剑意至阳至刚,与那女子剑仙此前出手所表露出的至阴至柔的剑意截然不同,所以想必是另外一个人提前借给了少年剑气。 那么,这个小书童的真实身份,也许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大煊王朝指名道姓要李怀仁和半块玉牌,却又绝口不提那书童的姓名,究竟是自己也被蒙在鼓里,还是说······ “嘶。”剧烈的疼痛打断了韩翦的思绪,冰凉彻骨,那剑意仍旧留存在他体内,仿佛时时刻刻都有一把匕首在他腿上剜肉下来一般,这是即便八境巅峰的武夫,也难以承受的痛苦。 李子衿是吧,这笔账,我韩翦记住了。 ———— 书童李子衿慢吞吞地走在那条驿道上。 那柄烟霞剑分身已经被韩翦打散了。 所幸自己当时距离地面本就不远,也正是因为低飞,才会被韩翦发现,给他偷袭了一刀。 他凭借一招向死而生,差一点就将一位八境武夫绝地反杀了。 韩翦受伤不轻,暂时是没法威胁到他了,所以李子衿才会敢于继续追击那刺客。 “真是可惜。” 李子衿自言自语道,回忆起此前跟韩翦斗智斗勇的那一幕,少年便捶胸顿足,懊恼不已,只觉得那道剑气怎么不够快,不能直接要了刀疤汉子的命。 若是韩翦知道少年的心思,怕才会当场气死。 堂堂八境武夫,打一个刚踏入一境的炼气士,竟然都差点阴沟里翻了船,然而这个不过明窍境的少年郎,竟然还觉得可惜?真是心大! 倒也怪不了韩翦,是那位借剑气给李子衿的老前辈,太过惊世骇俗了。 李子衿亲眼目睹那位前辈一剑破开天幕,仗剑飞升的模样,便觉得甚么八境,九境,在那位前辈的剑术之前,谁是一合之敌? 替他保管半卷天书,为期十年,老前辈便借给少年三道无上剑气,以及传授少年一门玄之又玄的剑术心法。 关于那道剑术心法,老人只说需要到达洞府境才可修炼,否则如同引火自焚,李子衿谨记老前辈的教导,这些年来并未私自偷练那门剑术心法,而关于那三道无上剑气,当时老人只说了句“九境之下皆可杀”。 对少年来说无疑是天大的震撼,要知道扶摇天下炼气士总共也就只有十一境,分别是:明窍、凝气、筑魂、培元、洞府、炼神、金丹、元婴、分神、入圣、证道。 而武夫境界总共只有十境:明窍、炼体、筋骨、铜墙、铁壁、排山、倒海、金身、御风、武神。 一句“九境之下皆可杀”是什么意思呢?基本上相当于在整座扶摇天下,只要不刻意去某些老骨头面前卖弄,那么他李子衿都可以横着走了。 因为迄今为止,这座扶摇天下步入十一境之人,一个都没有,而步入十境之人,也只不过一掌之数,就连九境的炼气士和武夫,都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 像唐吟这般,九境的剑修,已经是扶摇天下十大掌门之一了,境界提升之难,由此可见一斑。 修道难,难于上青天,此乃真正的万人修道,一人难成。 而三道无上剑气。 在太平郡为了脱身,剑气逼退长眉道人,已去其一。 今日与八境武夫韩翦一战,从他身后偷袭,又去其一。 眼下,李子衿就只剩下一道无上剑气了啊。 李子衿抬起左手,并拢食指和中指,指尖隐隐有华光流转。 在半年前,李子衿是万万想不到自己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花掉两道剑气的,要是早知如此,他铁定舔着脸向那位老前辈多求个十道八道的,反正也是人家随手为之,在他这边可就是能救自己一命的神技啊。 少年忽然停下来,收敛心神,观察了一番周遭环境。 地上马蹄的痕迹很重,足迹入土较深,少年只瞥了一眼,便分析出马上有两人。 这条大煊与燕国边境上的驿道,鲜少有人来往,结合今日发生的一切,以及唐吟此前以心声告诉自己的信息,不难分析出马上两人的身份。 “定然是拐走怀仁的刺客与唐姐姐了,就是不知他们会不会连夜赶路,要真是如此,那便麻烦了。” 没了那柄烟霞剑分身,即便是唐吟,也无法再通过烟霞剑分身建立起与李子衿心湖之间的联系了,自然无法再以心声与少年言语。 只是眼下,她也无暇分身去管李子衿的境况。 少年只能靠自己,其实现在无非两种选择,一种是走回云霞山搬救兵,另一种则是自己继续追下去,在那道剑气的加持之下,不说成为这场博弈中的胜负手,但至少,他也能发挥不小的作用。 半卷天书其实并没有藏匿在李怀仁那块格致诚正的玉牌之中,而是在自己身上,而另一半篆刻有“修齐治平”四字的玉牌,里边也藏匿有另外半卷天书。 凑齐一卷完整的天书会发生什么,李子衿不知,但受人之托,便要忠人之事,既然答应了人家保管十年半卷天书,那么自然是不能让李怀仁落入他人之手,否则对方发现李怀仁身上那块玉牌里边没有天书,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举动,太平郡不都被人家掘地三尺了? 只是有一事,李子衿至今未想明白。 既然那半卷天书如此重要,那么为什么那位前辈要将半卷天书交给自己一个小书童呢?之后更是故意放出消息,让外人以为是在李怀仁那块玉牌之中。 此举难道不是怀璧其罪,更引人注目吗? 大煊王朝得到了另外半块玉牌,自然就会想法设法的取得这半块玉牌。老前辈又凭什么认为,他李子衿一个当时连长生路都没踏上的少年郎能够护得住如此贵重的物品? 至于老人口中的什么万古剑主,李子衿就更没放在心上了。 听起来牛叉哄哄的,能当饭吃啊? 还不如随便给他打赏一点神仙钱,买几个境界高的供奉护他周全来的实在。 “嗯?” 李子衿走着走着,发现马蹄印断了。 夜里光线本就黯淡,这条驿道又偏僻的很,说是荒郊野岭都不为过,而此处更是杂草丛生,路有枯木。 他发现一座破败古寺,没有急于进去,而是先贴在大门外,小心翼翼地露出半个脑袋,朝里面探。 寺庙内空无一人。 等等,那是一匹马? 少年眯起眼,依旧没有急于进入寺庙,他左右环顾了一番,看见一株巨树,于是便循着那株巨树往上爬,矫健如山野间的猿猴,三两下便登上枝头,李子衿微微躬身,将重心放低,蹲在一根较为粗壮的树枝上,用手扶着左右两边稍微纤细一些的树枝,平衡身体,缓慢贴近破败古寺。 这根枝头蔓延到了古寺大殿之上,李子衿伸出左手,探了探路,这才放下心来,慢慢爬过去,将身体伏在破败古寺的房顶之上,他刚要揭开一块瓦片,便有一只野猫“嗖”一下蹿过房顶,吓得他一个不小心,差点摔落。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二十三章 苏斛现真身 - 出鞘 - 祠梦 好在他沉住气,立刻借助身后的树枝平衡了身体,这才没有摔落,也没有发出动静。 李子衿小心翼翼,如同抽丝剥茧般一丝一毫地挪动瓦片,而且只露出一个可以观察到里面景象的小缝隙。 他发现了两个人。 一个青衫书生,一个紫纱女子。 她几乎都要倒在他的怀里了! 李子衿啧啧称奇,不再看里边儿的旖旎风景,而是四下打量了一番,怎么不见唐吟身影? 想到女子剑仙也许会御剑悬停在空中,李子衿便瞥了眼天上,依旧不见踪影。 这就怪了。 他又低下头,仔细看下边儿的两人,想看看是不是此前在大煊京城与二人碰过面,以此来鉴定他们二人刺客的身份。 而李怀仁此刻想必也还在那刺客手上,不知怎么样了。 突然,异象横生。 苏斛刚才假装头晕,往那“赵思吟”怀中一躺,结果就触碰到男子没有的柔软。 她顿时明白了眼前这青衫男子是女扮男装,可是没等她出手,对方就已经一剑刺伤她的腹部,此刻苏斛一手捂住小腹,一手指着那“青衫男子”,满脸不可置信道:“你!?你到底是谁!韩翦?” “赵思吟”微笑不语,松下鬓发,随手一扯,取下头上文士方巾,三千青丝披在肩后,俨然是一名绝色女子。 她提剑缓缓朝她靠近。 脑海中幻想着无数种应对方式的苏斛酥肩半露,不曾想对方竟是名女子剑仙,那么美色自然对她无用,再也顾不上姿态如何狼狈了,生死一线间,只有······ 苏斛被迫现出真身。 一只庞然大物蓦然出现在破败古寺,房屋应声倒塌,好在李俊霖身手灵活,一个抽身便在屋顶塌陷之前爬到刚才那株巨树之上。 少年屏气凝神,视线落在那只雪白的巨大狐狸身上。 妖狐面目狰狞,有一双利爪和血盆大口,李子衿细细数去,它身后有八根尾巴,只是其中一根尾巴上面带伤,像是之前被人以刀剑拦腰斩断一般。 女子剑仙唐吟御风悬停与半空之上,冷笑道:“终于露出你的狐狸尾巴了?” 李子衿刚想出声呼喊,想了想又选择先静观其变。 他没发现唐吟,唐吟却用眼角余光瞥见了树枝上的少年郎,只是大敌当前,不宜叙旧。 虽然她之前先下手为强,递出一剑,致使苏斛受伤,不得不转为真身战斗,可八尾妖狐毕竟战力极高,对狐妖一族来说,只要修得九尾,那么就不再是狐妖,而是狐仙了,境界等同于入圣境修士,而且当妖族显露真身之时,肉身极为强悍,那些以肉身搏斗著称的如虎妖、狼妖之流更是可以单单凭借肉身就可以硬接修士的术法。 山上修士,儒家修士与佛家弟子其实都不擅长厮杀,即便是道家修士,也需得是精通五雷正法,亦或是擅长一些奇门诡道,遁甲八卦,再不济也得是精通符箓之道的道长们才能够真正斩妖除魔,若是一些个半吊子道士,真以为自己可以凭借一点三脚猫功夫闯荡江湖,遇见妖魔必定出手替天行道,那么面对那些境界高深的妖魔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山上炼气士,其实还是以剑修杀力最强,一剑破万法,从来不是嘴上说说,这是天下修士公认的,并非剑修的一家之言。 如今的苏斛已经修得八尾,虽然有一根尾巴似乎受损严重,但是距离九尾也是近在咫尺,唐吟不敢托大,每一剑都倾尽全力。 一座破败古寺,本就如同垂暮老人一般,即将油尽灯枯,谁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又遭受了一只八尾妖狐与九境剑仙的捉对厮杀。 那么显而易见,今夜之后,这尊古寺便会不复存在了。 寺院内剑光漫天,妖狐数次猛扑都未能抓住身法极其飘忽的女子剑仙。 而且为了招招落在实处,不让这妖狐跑掉,唐吟没有选择拉开距离,御风以剑气出招,而是持剑对敌,凭借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和行踪无影的身法,将一只八尾妖狐打得节节败退,眼看着就落入下风,即将没有招架之力了。 唐吟目光冰冷,不再与她纠缠,以指尖抹过剑身,一柄烟霞剑,剑身光华流转,最终凝聚出一粒蕴含万千剑意的芥子在烟霞剑剑尖,女子剑仙浑身剑气呼之欲出,似要将天地扯开一线口子。 她一剑递出,瞬间从一处角落出现在相隔几丈之外的妖狐头顶,这一剑,实实在在是冲着要了苏斛的命去的。 此前出剑,只是剑术剑招而已。 这一剑,是为剑气剑意,与剑术剑招相辅相成,虚实结合,举世无双。 用上了女子剑仙十二分气力,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出剑而已。 直到此刻,一直抱有侥幸心理,以为仗着自己有李怀仁在手,对方便不敢对自己下死手,下杀手的。 谁知道那女子剑仙自始至终甚至都没有多问过一句,也不问问自己李怀仁在哪里?就这么对自己一通砍瓜切菜,剑招如流水,绵绵不绝,丝毫不给自己喘气的时间,好不容易停下来,竟然是为了蓄力来一发大招? 光是感受着头顶那几乎已经契合天地大道气息的剑意和仿佛一剑过去,逢山开山,逢水断水的剑气,苏斛便已经无法承受,她知道这一剑如果落下,自己不会死,但至少也会失去两根尾巴。 苏斛认输了。 她是妖没错,可她更是一只想要修得九根尾巴的八尾狐妖! 并非什么替大煊王朝卖命的走狗! 若不是大煊愿意拿出足够的神仙钱,让她好拿去买入一根狐仙之尾,那么她是定然不会趟这趟浑水的。 “剑下留人!” “剑仙饶命!”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前面那句,是李子衿跳下枝头,对唐吟唐姐姐所说。 后面那句,是苏斛不再以八尾妖狐真身示人,而是主动收敛气息,还原成苏斛模样,以此表示自己服输,不敢再与她为敌,对这位剑术高绝的女子剑仙所说。 最终那一剑,被唐吟硬生生偏移到地面上,直接将大地割开一道深不见底的口子。 苏斛衣衫破碎,春光乍泄,却丝毫顾不上是否得体,需不需要找件衣物遮掩,就那么梨花带雨,委屈巴巴地望着眼前女子剑仙,当她的视线挪过地面上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之时,饶是一只久经风霜的八尾妖狐,也不得不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这他娘的哪是剑仙啊,就是让她苏斛心服口服地喊上一声剑神都不为过了,这女剑仙也忒猛了吧?一剑下去,硬生生让大地开了一道口子,乖乖,要是这一剑落到自己身上? 苏斛不敢想,之前还觉得可能会丢掉两根尾巴,现在么······大概觉得硬吃那一剑的话,自己恐怕就会当场毙命,还谈什么尾巴不尾巴的?小命都没了,要九根尾巴作甚么?陪葬么? 尽管如此,唐吟也是满头汗水,一柄烟霞剑自行回鞘,女子剑仙头发有些散乱,轻轻抹去额头汗水,倚靠在一旁,对李子衿说道:“你来吧,我累了。” 少年点点头,走到那苏斛身边,先咳了咳:“那什么,这位···妖狐姐姐,能否先把衣服穿好?” 唐吟白了他一眼,也是个假正经,白让你看她不香啊?索性懒得再多费口舌,随意用剑气隔开一方小天地,给苏斛腾出一片目不能视的空间,让她在里边儿从内有洞天的法宝中取出干净衣物换上,同时将依旧在昏迷的李怀仁交了出来。 李子衿不过等了半炷香时间,再一眨眼,眼前便已是身披白衣的苏斛了。如此看来,倒是少了几分风尘女子的妩媚,多了几分正经女子的矜持,很好。 郡守少爷李怀仁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腰间悬挂有一枚玉牌,根本无需李子衿多说,唐吟取出一瓶云霞山泉水,以指尖引动瓶中泉水进入李怀仁口中,再吞入腹中。 “活物进入法宝小洞天中,极为伤身,这泉水倒是能帮上他,只是会不会留下什么别的什么隐患,我可就不敢保证了。”唐吟瞥了眼李子衿,想了想,还是将手中这瓶云霞泉扔给了他。 少年接过瓶子,倒也不客气,跟唐姐姐客气,看不起人是不?道了声谢,微笑道:“你知道了?” 唐吟又白了少年一眼,指尖微动,李怀仁身上的玉牌自行飞到李子衿手中,“什么天书地书的,老娘不感兴趣,不过这一次你可欠了老娘一分不小的人情啊,得还的!” 李子衿笑眯起眼,问道:“不知道唐姐姐希望我怎么还这份人情?” 那女子剑仙想起一事,嘴角止不住上扬,眉开眼笑道:“日后若是见到姓赵的,你就帮我向他问剑一场。” 不等李子衿开口,唐吟就说道:“诶,说好的还人情,别拒绝我啊,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有没有这份心意又是一回事。” 少年微笑点头,“那就这么定了。”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二十四章 结契一甲子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握住玉牌,找到一处细不可闻的机关,他将手指抵住那一处机关,随后又将玉牌翻转一面,另一只手按住背面一处凹陷,故意让苏斛以为里边儿藏有什么东西。 一袭白衣的苏斛十分乖巧的站在一旁,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很难将此人与之前那只面容狰狞的八尾妖狐联想到一起。 唐吟问道:“她怎么处理?” 李子衿转头望向这个看起来还挺顺眼的绝美女子,沉吟片刻道:“就交给唐姐姐吧,带会云霞山也好,放了也行,既然她将人交了出来,就不必为难她了。” 唐吟笑意吟吟地看着白衣女子。 下一刻,那苏斛连连哀求道:“公子大义!奴婢愿追随公子!扑汤蹈火,在所不辞!” 唐吟的笑容僵在脸上,“喂喂,你搞什么?” 李子衿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白衣女子,谁知道她直接向前一步抱着他的手,目光诚挚道:“公子运筹帷幄,才高八斗,更是深明大义,以德报怨,奴婢佩服不已,愿追随公子一甲子,但凭公子吩咐!” 自然不是心里话了,她佩服个屁啊,斩草不除根,真是个傻子。 只是有那剑气凌厉的女子剑仙在旁,苏斛不得不屈服于二人,她心里暗骂倒霉倒霉真倒霉,去哪儿都行只要不被这个女剑仙带回云霞山就好,她是真的怕了,怕进了骨子里。 眼前这少年看起来傻乎乎的,指不定好骗呢,先答应下来,日后再找机会开溜!不过是个一境炼气士,她苏斛可是八境大妖,还搞不定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 唐吟皱眉看着这只狐妖,手指微动,心想自己是不是干脆给她一剑来的利落,省得她在这作妖。 感受到那女子剑仙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杀意,苏斛又扯了扯李子衿的衣袖,后者一把给她推开,问道:“你知道我要干嘛啊就追随,追随个屁啊······” “奴婢可是元婴境修为啊,不管公子要做什么,奴婢肯定都能帮得上!”苏斛自告奋勇。 唐吟瞥了她一眼,这句话倒确实没错,且不论她的妖族身份和捉摸不透的心性,若只论修为境界,带着一个元婴境的狐妖行走江湖,确实可以防止很多意外,但怕就怕最大的意外就是她了啊······ 此举无异于养虎为患,实乃引狼入室之举。 李子衿思虑片刻,又问道:“既然你都说了你是元婴境了,我不过明窍境修为,如何管得住你?” 唐吟也在等待着苏斛的回答,仿佛她要是一个答不好,没答到点子上,亦或是答的让这位女子剑仙不满意了,那么就要吃剑。 知道自己不拿出点诚意来此事是肯定不成了,苏斛一咬牙,将下半身的八根尾巴幻化出来,而上半身依旧保持着人形态。 她转过身,背对李子衿说道:“只要从我八尾之中各取一滴血,歃血为盟,那么甲子之内我都无法违背公子的命令,若违背誓言,便会永生修不成九尾狐仙,这位剑仙应该知我所言非虚。” 唐吟终于不再对她展露杀意,她当然知道有这一茬,之前所作姿态也皆是为了将其逼到这一步上,既然对方还算懂规矩,那么也就无需“敲打敲打”了。 唐吟点点头:“这倒是真的,人家这回可是对你掏心掏肺了,至于你想不想收下这么一个···嗯,费肾的婢女,就看你自己了。” 李子衿面无表情,“唐姐姐真会说笑。”他又转过头望向自始至终都乖巧不已,跟之前判若两人的苏斛,“八境是吧?” “嗯嗯!”白衣女子连连点头,如同小鸡啄米一般,深知这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机会,只要眼前少年点头,那么自己就算是脱离那个女子剑仙的魔掌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脱身活命,至于甲子之约什么的,她敢说只要让这少年尝过了翻云覆雨鸾颠凤倒的滋味,再吹点枕边风,到时候让他心甘情愿地解除誓言,又有何难? 须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一个少年郎呢?哟,瞅这年纪,该不会还是个雏儿吧!?苏斛眼神古怪,在李子衿身上游离不定。 “不要白不要。” 最终唐吟带着李怀仁御剑化虹离开破败古寺,回到云霞山。 ———— 在一处山涧旁,李子衿弯下腰,抷水而饮。身边跟着一位袅娜娉婷、杏面桃腮的绝色佳人。 此前在那破败古寺,二人自然是当着唐吟的面已经歃血为盟了,一甲子之内,苏斛必将听命与李子衿,那么这就意味着他从此多出一个元婴境的贴身护法,可以获得许多便利。 只是眼前仍有两个麻烦,一个,是大煊王朝抓李怀仁不成,极有可能会给燕国施压,针对云霞山,虽说不至于因此掀起一场大战,但是带人上云霞山搜玉牌是肯定的。 而玉牌被自己带走了,那么李怀仁对他们来说就没有了价值,只要自己不回云霞山,那么李怀仁、陆知行、宋景山三人便是安全的。 但是这样也暴露出一个问题,一来,此前所有人都只会想到李怀仁藏有半卷天书,而不会联想到自己这个小书童才是真正藏有半卷天书的人。 但是从今天起,他拿走那块其实里边什么都没有藏着的“格致诚正”玉牌,那么就成为了众矢之的。 李子衿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否打乱了那位前辈的布局,但是事已至此,他确实无法再独善其身,将李怀仁推到一个万劫不复的位置了。 如果真要有人承受大煊的怒火,他李子衿来就好。 这也是为什么最后关头他改变主意,决定接受苏斛的请求,养虎为患也好,引狼入室也罢,他李子衿本就处于风口浪尖,多一个敌人不多,少一个朋友不少。 若是真的用人得当,那么一位元婴境狐妖待在自己身边,其实反而还会为自己增添几分胜算。 另一个问题则是仙剑承影,本来等自己取回另外半卷天书进入剑阁就可以毫发无损的将其取出,但是由于在大煊京城遭遇那一拨境界极高的刺客,李子衿已经被迫让尚未完全恢复的承影剑离开剑阁了。 不知道剑灵猴年马月能够将其修复好。 那位剑仙前辈借给李子衿的三道剑气虽然杀力极高,却只能针对一人,面对当时那么多个六境、七境,甚至八境的刺客,无上剑气自然不够用。 闲聊了一路,李子衿才知道原来苏斛已经有三百多年的修为,早在两百年前,她就已经是八尾妖狐,而八尾化九尾的渡劫之日百年一次,她已经失败三次了。 少年从苏斛口中得知,原来狐妖修成八尾,再想修得九尾,一举从狐妖变成得道狐仙,除去肉身要足够强悍,能够抗下九重天劫之外,还需要额外通过上一位通过考验并且渡劫成功,修成九尾狐仙的前辈所布下的考验。 在挺过九重天劫,又通过了上一位九尾狐仙的考验之后,那么这只八尾狐妖才可以真正得道,成为一只被文庙载入登仙榜,被天道认可的九尾狐仙,享长生不死,拥极乐宝殿。 “这么说,一甲子之后,刚好是你第四次九重天劫?”少年又用溪水洗了把脸,然后坐在山涧中一颗巨石上,身体微微后仰,双手撑石,两只腿来回晃荡。 白衣女子犹豫了一刹那,还是选择走上巨石,坐在少年旁边,“嗯”了一声。 李子衿笑道:“要不怎么说,无巧不成书嘛。” 苏斛嫣然一笑 ,“主人说的对。” 少年暗自头疼,摆摆手道:“你还是别叫我主人了,听着怪渗人的,就叫公子好了。” 白衣女子笑眯起眼,“那就依主人所说。” 李子衿瞥了她一眼,“嗯?” 她又改口道:“公子。” 少年这才满意地点头,“嗯。” ———— 十二个时辰一过,窍穴解封,梁敬的修为便已恢复大半,陆知行和宋景山二人也有些担忧一少爷,一书童的安危,打算下山寻找。 于是三人兵分两路,梁敬御风远行,武夫宋景山和少女陆知行下山后就近寻找两名少年踪迹。 早先唐吟以一只云霞山独有的传信仙鹤告知祖师堂,随后陆陆续续已有上百名云霞山弟子下山帮忙找人,可以说唐吟作为东道主,是足够仁至义尽了,牵一发而动全身,整个云霞宗都因为一位被拐走的郡守少爷忙得不可开交。 整个燕国边境,以云霞山为起点,无数燕国子民亲眼目睹了上百名女剑仙的御剑身姿,可谓百花齐放。 唐吟携李怀仁御剑回宗之时,正好赶上云霞山一众女修大肆出动,只留下祖师堂极为资历极老的前辈留守云霞山。 一位座椅在云霞山祖师堂极为靠前的白发老妪佝偻着身子,骨瘦如柴,见了唐吟回来,她开始责怪这位年轻宗主为了一个外人便如此大动干戈,还让整座云霞山的女修倾巢出动,去找寻一个少年郎。 这还是小事,可她唐吟明知道那少年郎是大煊王朝的视作囊中物的人,竟还要将他带回云霞山,如此作风,岂不是将老祖宗基业置于危难之中? 唐吟将李怀仁轻放在主峰一座景色宜人的别苑中,懒得与那婆姨斗嘴,只一句“天大之事,唐吟一力承担,绝不连累云霞山。”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二十五章 无风亦无晴 - 出鞘 - 祠梦 距离与苏斛结契已经过去些时日。 一天夜里,李子衿和苏斛在一处山门驻足片刻。 唐吟御剑不过半日路程,李子衿与苏斛步行,为了躲避大煊王朝的追杀,二人还要拣选山间小道,自然极耗时日。 主仆二人一路向北,途径云霞山,少年有片刻犹豫,苏斛笑问道:“公子不上山看看?” 少年抬头看着山门外的两根圆柱,上面以剑气刻就“风兴云蒸,事无不应”和“霞光灿烂,蔚为壮观”,中间是以剑刻就的“云霞”二字。 “没什么好看的。”少年收回视线,只是尚未挪步离开。 苏斛歪着脑袋,看着眼前俊秀少年,他眼神晦暗不明,分明说的不是心里话,只是她却不点破自家公子的小心思,早在她灵窍初开之时就已经觉得人啊是一种无比复杂的生物,比天地间的一切生物都要难懂,当时还是一只小狐狸的苏斛,为了揣摩人类的心思,可谓煞费苦心,之后更是在拥有百年修为,能够化形为人身后下了一番苦功夫,方能修成如今的苏斛,其为之所付诸的努力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苏斛格外珍惜自己的一身修为,这条小命。 陪着自家公子在云霞山山门站了一会儿,苏斛微微讶异,再仔细一瞧,顿时打消了让少年上山与好友告别的念头,她认出那“云霞”二字出处,可不就是出自那位人狠话不多的女子剑仙之手么?其字之上的剑意何其相似,光是远观一眼,都让她不寒而栗,此刻也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了。 “走吧。”沉吟片刻,李子衿终于下定决心,他眼神坚毅,猛地一挥袖,大步向前,朝燕国境内更深入,离云霞,离太平郡,离整个大煊王朝和故友,都更加遥远。 白衣女子紧跟其后,有那么一刻,她忽然觉得眼前少年有点意思,又不想使计杀他了,不过很快她便摇了摇头,在心中自嘲,自己如今又不是那不谙世事的小狐狸了,怎么还会对一个少年郎起了恻隐之心,真是可笑至极。 这一夜他的步伐迈的最宽,走得最快,白衣女子也难得有这么一段“旅程”,便没有施展灵力,而是就像个普通人一样,跟在自家公子身旁,一路山水相依,主仆结伴而行。 甚至他都没有片刻休息,连夜爬过一座大山,翻过这座大山之后,便再也见不到云霞山的景色了。 一夜无眠,李子衿与苏斛一同登上山顶,站在顶峰之上,有大风呼啸而过,本就疲倦的眼眸更是睁不开了,他只好伸出左手挡住狂风,同时侧过身子,歪着头,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身后的云霞山。 少年便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目力仿佛能够被风送到相隔数十里的云霞主峰上去,他好像看见一处别苑内,有一名腰悬玉牌的郡守少爷,坐在窗前,看书写字,而那名自己心心念念的少女,则在别苑内抚琴,有位赤膊汉子,一脸麻子,却笑容和煦,就那么倚靠在一旁的栅栏上,那么温柔地望着少年少女。 又有一位丰神俊朗的书生,一袭白衣,衣袂飘摇,提笔作画,于半空中笔舞龙蛇,画龙点睛。 一位眉如远山的英气女子倒持一柄烟霞剑,风姿绰约,剑气外放,随意以指作剑便能引动云霞泉水倒流上天,此景如画。 再往前,还有一位手持折扇的青衣书生,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与人言语时嗓音柔和,让人如沐春风,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君子风采。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昨日之美好,皆留给昨日少年,明日之苦难,皆由我一人承担。 少年擦了擦眼角,头也不回地翻山而过,就此远行。 有的离别声泪俱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在劝君更尽一杯酒之后,渐行渐远渐无书。 有的离别悄无声息,一滴眼泪,一个背影,在孤帆远影碧空尽之后,无风无雨亦无晴。 再往后,一些人,一些事,就留在了昨天。 这一年李子衿十五岁,明窍境炼气士,带着一只八尾亦是八境的狐妖苏斛,为了躲避大煊王朝的追杀,远离扶摇天下南方,踏上北游之路。 ———— “公子明窍境,但是尚未学会一门呼吸吐纳的心法吧?” 苏斛瞥了眼身旁俊秀少年,感知到他体内识海的灵气比较紊乱,毫无章法的在窍穴和洞府中胡蹦乱窜,便随口一问。 “嗯,怎么了?” 李子衿一只手贴着额头,挡住从天上洒下的灼眼阳光,另一只手使劲往身上扇风,却也没觉得凉快半分。 “其实奴婢有一门吐纳心得,是百余年前从一位山上仙师那里偷学而来,若是公子不嫌弃,我可以传授给公子。” 苏斛巧笑嫣然,哪怕是如今换了一副不那么让男人躁动不已的生面孔,依然是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都像是要将人魂魄给勾了去的模样。 也亏得李子衿还是少年,真要是再长几岁,恐怕更吃不消,他也是与苏斛相处三个多月下来,才算明白了什么叫做英雄难过美人关。 如苏斛这等温香软玉在怀,谁还有心争什么天下,修什么长生啊。 听闻有门吐纳心法可以学,李子衿却不急于点头答应,而是暗自揣摩这狐妖用意,要知道这三个月里,两人真可谓是斗智斗勇,手段齐出。 那苏斛如何花枝招展,摄人心魄都不说了,只说她对于洞悉人情世故一事,就远比少年郎要厉害的多了。 那种感觉就像,你困了,就有人递过枕头,渴了,便有一杯水在眼前,累了,捏肩捏腿更不必多说。 有麻烦了,还兼顾打手一职,要说世间还能找出第二个比苏斛更尽职尽责的婢女,恐怕是不可能了。 可李子衿心里亮堂着,知道这家伙不过是做做样子,结契一事不假,但哪有人会真的心甘情愿,为另一人鞠躬尽瘁一甲子? 更何况两人此前谈不上任何交情,不过是不打不相识罢了。他李子衿虽然不懂狐妖与人结契一事,在解契的手段上,有哪些招数,却也不是个傻子,不会苏斛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一门吐纳心法?对于如今不过炼气士一境的自己来说,可有可无。 但要不是吐纳心法呢?他贸然学了去,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急,咱们来日方长。”少年微眯着眼,笑着说道。 苏斛眉头一挑,也跟着笑了起来,她也不急,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手段。 春日出行,一行四人逃亡大煊京城。 后来自己与苏斛结契,为了不牵连其余几人,他与苏斛二人远游,在燕国游历了有三个月时日,如今已至夏季。 为了躲避大煊王朝的追杀,二人皆有乔装打扮,苏斛倒还好,一位元婴境狐妖随意施展小术法,便让自己容颜大改,如今虽然也算天生丽质俏佳人,身段尚可,却不至于像身姿曼妙,衣衫单薄,又偏偏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眸,妩媚至极,让一些个汉子看了就想要犯罪。 此前二人在一座驿站,有人贪图她的美貌,想要光天化日之下行那不轨之事,给苏斛一掌拍死,谁知道那个歹人竟然是一位官职不小的世家子弟,平日里就没少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儿,但是由于背景深厚,总是能或是花钱或是出动家族人脉,摆平一桩桩麻烦事。 那世家子弟死后,家族中人为缉拿凶手一掷千金,还闹出了一场不小的动静,被一些人大肆宣扬后,引起燕国官府的重视,将主仆二人画像贴在燕国各大郡城,官府也有悬赏。 一份燕国吴家的悬赏,一份燕国官府的悬赏,重金之下必有勇夫,陆陆续续的就有不少行走江湖的刀客,剑客,乃至是一些个武夫开始寻找主仆二人的踪迹。 其实这些都无所谓,那些个江湖中人,面对元婴修为的苏斛,一个个连送死都算不上,就完全是赶着投胎似的,前赴后继,被苏斛一掌拍死一群,让李子衿哑口无言。 但是真正的麻烦,还是此事引起了一些山上修士的注意,要知道大煊王朝那边,对二人的悬赏可不是什么世俗王朝的黄金白银,而是更加珍贵的神仙钱! 在这些神仙钱的诱惑下,追拿主仆二人的便是一些境界修为指的让人防备的山上修士了,逐渐开始有一些四境、五境、六境的修士,潜入燕国境内,暗自找寻两人的踪迹。 苏斛自然还是不把这群人放在眼里的,但是她怕的是引起燕国真正的重视,大煊王朝为了什么,会肯下这样的大手笔抓李子衿? 此前在大煊京城,光是花钱雇下苏斛、洪老拐、万老爷、韩翦四人,就花了一笔重金,可以说大煊王朝是给足了李子衿李怀仁几个天大的面子。 这还只是苏斛所知,就李子衿知道的,再往前,于大煊京城的那座湖心亭,多少位六境、七境、八境? 要让这些人出手可不便宜,大煊在抢夺那半卷天书的路上可是发了狠的,上千枚霜降钱,外加几样品秩不俗的法宝,真是不把神仙钱当钱啊。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二十六章 笼有十香肉 - 出鞘 - 祠梦 这日天色已晚,瞅着不像是个好天气。 “公子,今晚咱们还要连夜赶路吗?” 苏斛踮起脚尖,站在一处戈壁,举目四顾,竟无半点烟火气,若真要说,也就那荒漠中心好像有一家客栈,只是看起来也太破烂了,让她怀疑会不会一阵风沙过去,那间弱不禁风的客栈就那么倒了。 李子衿左右环顾一番道:“今夜就在那间客栈休息吧,连续赶路半月,就是神仙也得歇一歇了,何况公子我这明窍境小修士?” 苏斛笑道:“公子真会说笑,哪有普通明窍境修士,能坐拥一位元婴境婢女的。” 只是这话刚一出口,她马上懊恼不已,心里怪自己不该多嘴,他不会多想吧?苏斛悄悄瞥了眼李子衿,少年却面不改色,似乎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视线游离在那客栈之外,好像看见了客栈外的牌匾上,篆刻有“笼门”二字。 李子衿率先进入客栈,前脚刚迈过门槛,立刻就有店小二佝偻着身子,过来一脸谄媚的迎接二人,“两位客官里边儿请!” 苏斛跟在自家公子后头,刚走到笼门客栈门口,便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儿,主仆二人被那驼背店小二带入客栈里边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李子衿上下打量了这座龙门客栈一番,发现这客栈一共有三层,从外边儿看时还不觉得,当人真正伸出客栈中间之后才发现其实这间笼门客栈还是蛮大的,驼背店小二常年跑堂,眼睛那叫一个尖,他注意到了李子衿的眼神,便主动为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介绍起客栈的情况来,说的是那地道的燕国雅言,整日里面对写走南闯北的江湖中人,倒也没给他口音带偏。 从店小二口中得知,笼门客栈共有三层,一楼是大堂,给客人们饮酒吃肉,接风洗尘用的,堂子不大,刚好够坐二十来桌,再往上,二楼是一些个下等客房,住的多是一些个盘缠不多,要么进京赶考,要么背井离乡的外乡人,又或者是一些个经商不利,才沦落的只能住进下等客房的落魄商人。 而三楼嘛,便是为一些远游至此的贵客,实在是十里八村的都找不到落脚点了,这才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住进这方圆五十里,燕国北漠中唯一的一间客栈。 店小二一遍扯下自己肩上的白色抹布,给两位贵客麻溜地擦桌子,将满是灰尘的一张木桌擦的锃亮,一边继续说着:“两位客官不是本地人吧?咱们笼门客栈其实在这燕国北漠还是挺有名气的。” 苏斛斜瞄他一眼,嗤笑道:“真的?我看着不像啊。”说完还左右环顾一番,且不论楼上有没有人住店,至少整个一楼就她们一桌客人,而且灰尘遍布,看起来仿佛很久都无人打扫。 被这白衣佳人拆穿,店小二倒也不气不恼,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真诚了,都将脸窝子笑出了褶皱,他赔笑道:“嘿嘿,这位姑娘有所不知了,您别看咱们客栈小,其实呀,各类山珍野味,海中佳肴,陈年老酒,咱们可都拿得出手,保管不必您吃过的差。这些呀,都还是其次,真要说呀,咱们客栈里有一道菜,那才是远近闻名,人间美味呢。” 苏斛听到这里倒是来了兴趣,不过自家公子还没发话,她一个婢女,哪能擅自安排上。李子衿看了一眼店小二,又转头看了一眼破旧柜台,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给我们上一壶桂花酿,再来一道你刚才说的‘人间美味’尝尝鲜。” 店小二点头哈腰道:“好嘞,两位稍等~”说完一把将白抹布又搭在肩上,往后厨跑去,嘴里还吆喝着:“上好的桂花酿一壶,新鲜的十香肉一笼嘞~” 苏斛皱眉,“十香肉?公子可曾听过?” 李子衿想了想,“也许是一种黑话吧,应该是那道菜的菜名。” 忽然想到了什么,苏斛莫名有些兴奋。 李子衿突然说了句:“对了,你身上还有银子吗?” 这三个月来,带着这小婢女一路北上,衣食住行都是李子衿出的钱,还真就把一位郡守少爷的小书童给掏空了,如今山穷水尽,得让她也出点银子才行,总不能让自己白养她一甲子吧!? 苏斛二话不说,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只钱袋子,抛给那俊秀少年,善解人意道:“公子怎么不早说,奴婢还以为公子财大气粗,怎么着也能挺过燕国北漠呢。” 李子衿微笑不语,当然是赶紧将桌上那袋沉甸甸的银子落袋为安,什么叫做软饭硬吃?这就是了。 白衣女子看在眼里,笑意盈盈,似乎有趣起来了,跟这少年结伴远游,好像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枯燥嘛,正好自己还没有想好要让他怎么死呢,那便多玩一阵子,再杀他不迟。 桌上二人相视而笑,心思各异。 不一会,店小二便手提一壶香气逼人的桂花酿,端着一盘“人间美味”走过来,将一壶酒,一盘菜放置桌上,又打量了二人一番,店小二笑容古怪,“酒菜上齐了,二位请慢用。” 李子衿斜瞥一眼桌上所谓的十香肉,不就是几个包子么? 苏斛鼻梁微动,倒是凭借着灵敏的嗅觉,闻出了一丝古怪,她看着李子衿已经拿起一块叉烧包,却又停顿在半空中,于是笑问道:“公子怎么了?” 李子衿半举着一块肉包子,好奇道:“苏斛,你说这包子,是什么肉做的?” 白衣女子同样举起一块包子,在手上把玩一番,“我怕说出来,你连试都不敢试。” 远处的店小二,以及后厨那个其实已经偷偷躲在墙后看着二人动静的胖厨子,还有一位柜台处假装算账的老板娘,其实都在等着二人下嘴,只是下一刻他们便看见那个少年率先放下手中的十香肉,转而去提起一壶并无古怪的桂花酿,为自己和那个美貌婢女倒了一杯酒。 苏斛打趣道:“这种事还需要公子亲自做?以后吩咐一声不就成了。”她端起酒杯,细闻片刻,并无异样,一手扶袖,一手举杯,仰头将杯中桂花酿一饮而尽,完事儿后还将整个杯子倒过来,专门让坐在对面的李子衿看一看,甚么叫做酒品。 少年一笑置之,只端起酒杯小酌一口,并未饮尽杯中酒,转而望向另一边的三人,他端着酒杯,遥遥向那位自始至终都未开口说过话的老板娘晃了晃酒杯,算是打过招呼。 客栈老板娘瞅了那俊后生一眼,倒也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示意,随后摆了摆手,厨子便回去忙活了,店小二也麻溜地开始抹起其他的桌子来。 “你看起来有些失望?” 又是一口桂花酿入喉,少年笑望向那个其实已经将情绪遮掩得极好的白衣女子,后者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一句,笑容僵硬道:“公子想多了。” 少年不再言语,只是低头饮酒,酒杯空了,那位美貌十不存一,却依旧担得起沉鱼落雁的白衣婢女便会为他满上一杯酒,静静坐在对面看着眼前这个结契人暗自神伤。 一阵风忽然将客栈的木门吹的吱呀作响,李子衿透过窗户望向外边,月色逐渐朦胧,星光也被乌云遮住,天色渐暗,转眼便下起了小雨。 夏季多雨,不太能够连夜赶路了,其实也已经离乡够远,走得慢些也无妨了。 窗外风雨飘摇,屋内烛火摇曳,李子衿苦笑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苏斛脸色古怪,委屈道:“公子这是没把奴婢当人?” 少年气笑不已,反问婢女道:“你是?” 虽然少年言语中并无不妥,也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歧视的眼神,可婢女就是觉得那一瞬间,好像自己的元婴修为,挤满了整个小洞天的法宝、神仙钱,绝色容颜,这些东西都比不上成为一个“人”来的快乐。 修行三百余载,她不觉得自己缺了点什么,从来孑然一身,倒也乐得逍遥,在江湖上接点山下的买卖,哪怕已经是元婴境,也几乎从不去主动招惹山上仙师,除非实在是一笔天价的买卖,值得一只八尾妖狐赌上自己的道行,去搏一搏通往第九根尾巴的大道。 一来是惜命,二来则是觉得一个妖,面对一群山上仙人,哪怕对方还未达到金丹元婴这样的地仙境界,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培元境、洞府境、炼神境的山上小修士,苏斛也从来觉得自己出身低人一等。 世间妖怪精魅,想要修的人身,绝对不仅仅是靠硬堆修为就可以的,在以妖化人形的最后一道,也是最难的一道关卡,要求世间妖怪精魅,必须领悟七情六欲。 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 眼、耳、鼻、舌、身、意六欲。 跟它们的本体原身,看起来有相似之处,然而实际上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苏斛修成八尾,也就花了不到百年世间,然而领悟七情六欲,足足花了两百四十年,然而即便是如今的她,距离一个普通的人,依旧有着不小的距离。 想要证得狐仙之道,从八尾变为九尾,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先修成一具完美的人身,不是徒有其形,却无其神的臭皮囊,而是真真切切会拥有人类的内在和外在,虚实结合,形神相依。 如此方可修出第九根尾巴,不再做一只妖,而是成为世间万物仰望的九尾狐仙。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二十七章 今夜无人眠 - 出鞘 - 祠梦 风雨夜,笼门客栈三楼。 尽管苏斛再三请求要与少年共住一间,却还是被李子衿无情拒绝,手掌钱袋的人讲话就是硬气。 看在店小二眼里,便觉得那少年郎莫不是个脑子不开窍的闷葫芦?如此良辰美景,更有佳人相伴,竟然舍得不要,半点不会怜香惜玉,让如此佳人独守空房,真是暴殄天物,让人惋惜。 驼背店小二都想替那少年来一句“好啊好啊”了,最终却只能用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瞥了那少年一眼,又换了个哈喇子都快流到地上的模样眼睁睁看着那勾人魂魄的白衣女子孤身一人走进三楼角落的 “上房”。 李子衿推开房门,转身迅速合上,屋里实在沉闷,他便打开窗户,看见远处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向笼门客栈进发,瞅那模样,像是官府的人。 “糟了。” 他走到屋内一角,墙的那边,便是苏斛的房间,少年弯曲食中二指,轻轻地敲击两下墙壁,小声喊道:“苏斛,苏斛。” 刚刚褪去一身衣衫,一只脚都已经踏进了浴桶的女子赤裸着身子,又将那只脚收了回来,走到墙壁这边,直接以术法给两人之间那道墙壁开了一个洞,一时之间二人相视沉默。 女子丝毫不避讳,率先笑道:“公子有何吩咐?” 那边的旖旎景象映入眼帘,女子的曼妙身姿一览无余,李子衿咽了口唾沫,怒道:“你干嘛!” 她马上换了一幅委屈面容,惨兮兮道:“不是公子叫我么?怎的还怪罪奴婢···” 少年扭过头,“你先把衣服穿上,官府的人好像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要真是我们留下了蛛丝马迹,就赶紧跑路!” 一个眨眼的功夫,她便已将衣裳穿好,只是仍然酥肩半露,显然是故意为之,不见她如何动作,一位元婴境的大修士,肉身穿墙也好,隔空取物也罢,自然是手到擒来,不在话下。 转眼便出现在少年身前,而一旁的那道墙壁,中间的洞竟然缓缓合拢,最终完好无损,丝毫不露痕迹。 苏斛手指微动,然后凭空坐下,自然有一根板凳滑到她身后,将其稳稳接住,她将一只腿搭到另一只腿上,用手轻拍朱唇,打了个哈欠,满脸倦意。 倒不是真的被三个月来的翻山越岭累到了,元婴境修士若是愿意,在识海内灵力不消耗光的情况下,几乎不会感受到疲倦,不知她是真觉得跟少年有同样的感受有趣还是别有用心,总之就是没有动用自身灵力缓解倦意,而是以近乎于一个普通人类女子的肉身强度,跟他一起踏遍山水罢了。 那队人马还未接近笼门客栈,苏斛便已经清晰感知到他们的根脚底细,满脸不屑道:“公子慌什么,不就是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纯粹武夫么,这么多人,连个五境都没有,只要公子吩咐一声,奴婢一巴掌就······” “行了行了,不许节外生枝,要是不小心露出马脚,给大煊再派几个像你和那刀疤脸一样的杀手来怎么办,公子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呢,可不会嫌命长!”不等苏斛说完,李子衿就赶紧打断了她的碎碎念,这娘们怎么一言不合就要把人杀光?如此行事还想修成九尾狐仙? 他当然不妄想能够改变一只已有三百多年修为的狐妖,更不觉得自己有本事引她向善,只是希望她不要贸然行事,给自己增加麻烦就可以了,除此之外,各安天命即可,他李子衿对她也没有别的想法,不奢求一位元婴境狐妖真能死心塌地的为他所用,至少现在做不到,若真作此想,恐怕才是痴人说梦。 李子衿让她坐在原地不要乱动,自己则是小心翼翼地走到屋门处,用手指将门上的布窗轻轻戳出一个洞,然后整个脑袋贴在布窗上,好观察到楼下的动静。 而苏斛根本无须透过一扇布窗,只是略微运转灵力,施展了一门不大不小的神通术法,便让楼下景象尽入眼帘。 那群人身穿燕国官服,人人带刀,将马儿栓在客栈外的栅栏中后,陆陆续续进入笼门客栈,很快就将一楼的二十余桌悉数坐满。 “小二,把你们店里的好酒好菜都给大爷们上上来!”一位貌若官兵头子的家伙腰间佩刀,已经将一只脚横放在长凳上,其他的人多是两人、三人共坐一根长凳,只有这个家伙,一人独坐一根,尽显嚣张跋扈,一看就是平时干惯了这种事的。 “对对对,要是怠慢了咱们,小心脑袋不保!”那桌有个贼眉鼠眼的家伙,看起来像是官兵头子的跟班,在官兵头子讲完话后立马就附和,在驼背店小二面前狐假虎威,转头望向那官兵头子时却立刻就换上了一幅假到不能再假的笑容,演技拙劣,好笑至极。 其余那些官兵,看起来则是累坏了,有的还能强提起一口气,给自己倒上一壶酒,小酌一口,有的却已经趴在桌上,开始呼呼大睡,鼾声震耳欲聋,惹得同桌官兵们哈哈大笑,有人猛地一拍那人后背,将其惊醒后又为其倒酒,说是酒后好做春梦,话已至此,再要怪罪人家,反倒像是自己不会做人,那人不好发作,最后只能一口闷,倒头继续睡。 又有一位浓眉大眼的官兵,见那一直待在柜台,默默算账,不曾言语的客栈老板娘生的将就,便出言调戏道:“老板娘!我们要点菜!” 那老板娘手拿算盘,没有搭理那官兵,只是给了店小二一个眼神,后者立刻心领神会。 店小二佝偻着身子,三两下跑到那人桌前,点头哈腰道:“这位官爷,您还有什么需要?” 那浓眉汉子皱眉道:“老子叫老板娘过来点菜,又没叫你个死驼背,滚滚滚!” 那店小二暗中闪过一丝怨恨,顿时被气的说不出话来。 兴许是平日里,被人阿谀奉承惯了,那浓眉汉子见店小二杵在那里不走,猛地一拍桌子,将酒杯都给震到地上去摔碎了,吼道:“好狗不挡道,让你滚你听不见啊?聋了?” 店小二依旧不动,只是望着那浓眉汉子的眼神愈发阴狠。 “嘿!狗日的还跟老子装起蒜来了是吧?老子今天弄死你!”那浓眉汉子站起身,直接拔出腰间长刀,径直朝那驼背店小二脖间砍去,长刀出鞘,在一楼大堂白光一闪。 李子衿眉头一皱,苏斛冷眼旁观。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那长刀将会砍下店小二的脑袋之时,一只柔荑屈指轻弹,竟将那浓眉汉子势大力沉的一刀以轻描淡写的一记弹指给荡开,那一刀最终没有落在店小二的脑袋上,而是猛砸在客栈的地板上,将地板都砍出一道细长的裂缝,极深。 苏斛眯着眼,“好快的身法。” 李子衿也点点头,“这老板娘果然不是一般人。” 然后她一幅小女子吃醋的模样,惹人生怜,在那暗自神伤道:“公子都不曾这样夸过奴婢,教人好受伤呢。”说着还作势往少年身上一倒,不曾想那少年只是微微侧过身子,便让她扑了个空,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到底是一位元婴境修士,在面朝地面一寸之时,苏斛指尖掐诀,瞬间就让自己坐回了板凳之上。 好你个李子衿,坐怀不乱真君子是吧?这都能顶得住?行,你牛逼!你有本事,就牛逼一甲子! 苏斛暗啐一声,打消了趁机调笑那少年的想法,转而继续关注事态的发展,心里巴不得这群人赶紧打起来,一个装模作样的老板娘,一个被人骑到头上竟然还要藏拙的店小二,一个刀工堪称登峰造极的胖厨子,一间燕国北漠的笼门客栈,呵,无聊了三个月,总算能看一出好戏,你们可不要死得太快才好。 众人甚至都没能看清那老板娘是如何一瞬间从柜台走到相隔数丈的店小二身旁的,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此举技惊四座,有不少人已经站起身,以手指微微抵住刀柄。 老板娘肤若凝脂,手若柔荑,眉眼带笑,没有对这群官员施万福,而是抬手抱拳,行江湖中人的礼仪,微笑道:“诸位官爷稍安勿躁,是我这伙计招待不周,请官爷们不要动怒,怒火伤肝,得不偿失,今天我送各位官爷二十壶上好的英雄胆,好酒赠豪杰,希望各位豪杰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一位驼背伙计一般见识,可好?” 她语气不卑不亢,纵然面对几十位随时可能长刀出鞘的官员,都始终语速缓和,面容镇定,十分从容,想来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 那官兵头子摆了摆手,所有人落座,继续闷头大睡的闷头大睡,举杯豪饮的举杯豪饮,不再关注这桌的小打小闹。 老板娘朝官兵头子微笑,再度向他抱拳,面带感激,后者一笑置之,只埋头饮酒,不曾言语半句。 这一桌的那位浓眉汉子,得到官兵头子的一个眼神,也不再追究下去,便狠狠地瞪了那驼背店小二一眼,后者不再与他对视,而是埋头去地上收拾酒杯碎片,然后落寞地离开,这才让浓眉汉子稍稍好受一些,又将目光放在那位老板娘的身段上,视线上下游离,丝毫不遮掩自己的龌龊想法。 那位老板娘只是微微皱眉,转身快步离开,亲自去为官爷们上酒了。 苏斛笑道:“公子,今夜怕是无人能够入睡了。”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二十八章 知己亦知彼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疑惑道:“怎么说?” 苏斛不知从哪里搞来一袋瓜子儿,就那么咯嘣咯嘣地嗑起瓜子儿来,嘴里含糊不清道:“你瞧,那老板娘刚才有过一瞬间的杀意,只是掩饰的很好,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其实在那群官兵欺压一个店小二的时候,她的情绪都没有如何波动,但在刚才,近距离与那浓眉汉子接触后,才表现出一刹那的杀意,只是无人发现而已。” 李子衿没有元婴境界,自然无法凭空捕捉到远在一楼大堂中的杀意,只是觉得一位姿色平平的老板娘,又是在这荒漠之中开了一间本就鱼龙混杂的客栈,平日里这种场面难道见得少了? 总不能一有人出言调戏,就将其大卸八块吧,这样的话这间客栈还能开到如今? 见自家公子没有说话,婢女苏斛倒也没去打乱他的思路,而是将视线停留在那个胖厨子身上,苏斛的视线直接穿透三楼、二楼的地板,进入到一楼后厨屋内,看着那对她来说其实算不上多么血腥的一幕。 庖丁解牛。 解的,却不是牛,而是一具人尸。 ———— 客栈老板娘步伐沉稳,双手各提着一壶英雄胆,依次为一楼大堂中二十桌官爷们上酒。 这名为英雄胆的烈酒是燕国北漠特有的酒酿,英雄胆中还真有胆,乃是采用燕国北漠中的蝮蛇蛇胆打底,外加荒漠戈壁中一种名为“一枝春”的花蕊,两者结合泡酒酿制而成,有着祛风除湿、清凉明目的功效。 又因为其香气醇厚,入口浓烈,深受燕国北方人喜爱,尤其是一些体格精壮的汉子,行走江湖,与人豪饮,定然是要请对方来上一壶上好的英雄胆,而且还必须是大碗喝酒,喝法豪迈,如此才能让美酒与英雄相得益彰。 除了燕国北漠的百姓喜爱此酒,燕国沙场中的将士也几乎人人好饮此酒,素有英雄畅饮英雄胆,虎将高歌虎将才的美誉。 “各位官爷今日可要喝个痛快,喝到尽兴才好呀。” 老板娘为所有客人上好了酒,笑眯眯地望着他们,视线依次扫过人群,最终停留在官兵头子所坐的那一桌,只因她发现那位官兵头子依旧翘着腿,却没有为自己倒酒,只是埋头吃着作为下酒菜的花生米,看样子也没有想要饮酒的意思。 她眉眼带笑,走到官兵头子身边,挽起袖口,亲自为这位坐姿“豪迈”的官兵头子倒满一碗酒,又随手从一旁闷头大睡的官兵面前扯过一只空荡荡的酒碗,再给自己倒满一碗英雄胆。 那官兵头子觉得有趣,眼神玩味地望着乍一看不如何,看久了,却又有那么几分姿色的老板娘,咧嘴笑道:“怎么,老板娘这是要亲自陪酒?龙某受宠若惊啊。” 老板娘双手捧起酒碗,举在自己嘴边,“早就听闻龙将军量如江海,小女子先干为敬,恳请将军赏脸。”说完仰头饮尽碗中英雄胆,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意。 此言既是说酒量,亦是说肚量,倘若龙景兆接下来也将碗中酒饮尽,那么才真正代表着今日之事,作罢了,他不会再与笼门客栈计较。 那驼背伙计站在角落,冷冷地看着这一桌。 龙景兆摆摆手,“十一娘客气了。只是龙某还有要务在身,军令如山,不可违背,我带这群弟兄来,也就是陪他们解解馋,歇歇脚,今日就算了。改日若得闲,龙某定然卸下官服,亲自陪十一娘喝个不醉不归。” 洛十一不气不恼,依旧神色自若,仿佛对对方这个回答并不如何意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去,回到柜台,继续拿起算盘算她的账去了。 驼背伙计悄无声息地走进后厨,与那胖厨子对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双手菜刀碰撞在一起,擦出火花,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楼大堂内的那些个官兵,皆被那杯加了料的英雄胆放倒,唯独那位自始至终一直将腿翘在板凳上的官兵头子,依旧手上不停,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递花生米,神色恬淡,云淡风轻。 胖厨子双手持刀,缓缓走出后厨,来到大堂中。 “驼背”店小二也瞬间打直了身子,从三楼布窗这个角度看,甚至还觉得那人身材有些修长。 老板娘洛十一怀中抱着金算盘,一步跨出,身形便出现在官兵头子身后,好奇问道:“龙将军好定力。” 龙景兆此时才将桌上的英雄胆端起来,也懒得倒入碗中,而是直接抱起酒壶,仰头豪饮,壶中酒水七分入喉,三分入袖,沾染在龙景兆的衣领上。 整壶被加了料的英雄胆下肚,竟然安然无恙? 身后三人皆是一惊,老板娘洛十一眉头紧皱,她忽然注意到那人脖子上没有本该出现在那里的印记,顿时惊呼道:“你不是龙景兆,你是谁!?” “龙景兆”冷笑不已,忽然毫无征兆地扭过头,猛地望向三楼角落处的那间上房,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楼上的两位贵客知道我是谁。” 李子衿迅速朝那人小腿上望去,一道豆大的伤痕,他立刻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刀疤脸。 苏斛也是略微讶异,“是他?” “龙景兆”猛地一拍桌面,震退身后三人。 老板娘将金算盘举到身前,抵挡那武夫的杀气。 胖厨子也是双臂双刀交叉在胸前,仍然被逼退了数十步。 不再驼背的店小二取下肩上抹布,在空中挥舞一番,竟将一位八境武夫的杀气完全遮挡下来,与老板娘洛十一并肩而立,神色从容。 只是那不过是韩翦送给众人的一道开胃菜罢了,只一瞬间,有一柄雪白狭刀横空出现,竟然在空中一分为三,同时砍向老板娘手中的金算盘、胖厨子手上的双刀、店小二所拿的抹布。 刀在一楼大堂,人却已经身在三楼角落那间上房门外。 “龙景兆”一拳出手,直接打算洞穿那扇木门,砸向躲在门后偷看的少年身上。 李子衿可以躲,却没有第一时间选择躲,只是左手食指中指之间隐隐有华光流转。 拳未至,木门已碎,就在那八境武夫一拳即将砸到少年面门上之时,千钧一发之际,房间内的白衣女子出手了。 苏斛一挥袖,在空中不断旋转,将那人一拳的力道不断卸去,最终砸在她衣袖上时,只有软绵绵的一拳,便是一位弱不禁风的女子,被这样一拳打到,也会毫发无损。 指尖的光华瞬间消失,李子衿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虽说有些冒险,但得到了一件自己求证依旧的问题的答案,而且这个答案,李子衿很满意。 那就是若结契人身死,狐妖也定然无法活命,或者最少,也会有天大的损失,比如一次性失去所有尾巴,一身道行都保不住,只能重头再来。 他根本无须再向苏斛求证,即便最终的结果与自己预计的会有一些出入,但也绝对相差不大,那么今日之后,他才算是真正掌握了能跟苏斛谈判的资本,不再是表面看起来像她的主人,但是实际上却处处受制,处于被动局面了。 与之相比,哪怕刚才自己是赌错了,她不会出手救自己,而自己则需要消耗掉最后一道无上剑气来近距离反杀覆了一层面皮在脸上的刀疤脸,其实也算不上多坏的结果。 不过能够保存住那道剑气,当然还是保存着比较好。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能让这位元婴境的婢女出手,他自然是乐享其成的。 “韩大侠,好久不见。”苏斛眉眼带笑,与那人打起了招呼,仿佛二人不是什么生死仇敌,而是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就这么一拳一袖,开始寒暄起来。 既然已被认出,那便无须再掩饰什么了,“龙景兆”脸上面皮自行破碎,化为齑粉,那人脸上有一道让人印象深刻的疤痕,正是三个月前被李子衿以一道剑气打伤的刀疤脸韩翦。 李子衿心思急转,没想到这武道境界极高的刀疤脸竟然如此难缠,一路上他与苏斛分明已经足够小心,处处留了个心眼。 三个月来乔装打扮,每到一处若无人问起便不会透露姓名,若出入关隘被官兵询问身份,便采用化名和从一些个江湖中人手头花重金买来的假身份。 二人做事可谓滴水不漏,更是凭借着李子衿缜密的心思,躲过了燕国官府无数次追剿,不曾想当主仆二人走到燕国边境时,竟在这荒漠戈壁遭遇了老熟人刀疤脸韩翦。 楼下的店小二和胖厨子刚想登上楼,找回场子,却被老板娘洛十一拦住,她摇了摇头,示意二人静观其变,既然对方的目标不是她的笼,门客栈,那么三人此刻大可以作壁上观,无须节外生枝,插手过客之事。 李子衿微眯着眼,对那韩翦说道:“哟,还没死呢,腿脚挺灵活?” 似乎被戳到了痛点,韩翦身形一闪,出现在少年身后,一拳朝他脑袋砸去。 李子衿面不改色,一动未动。 苏斛身形同样一闪,眨眼间便用术法与李子衿移形换位,再度挡下韩翦一拳。 白衣女子笑道:“公子,看戏也要讲究个度,小心引火烧身。” 少年胸有成竹道:“怕什么,不是有你这么一个能干的婢女,帮我灭火吗?” 韩翦呵呵一笑,少年郎真是不怕死,今天就算是拼着两败俱伤,我韩翦也要刮下你一层皮,看看你这伶牙俐齿的少年郎,是否骨头也像嘴一样硬!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二十九章 不知也知了 - 出鞘 - 祠梦 窗外雨越下越大。 洛十一身子一侧,脑袋一歪。 雪白狭刀在空中抛出一个弧形,白光阵阵,从一楼大堂飞到身处三楼的韩翦手中,八境武夫,不再刻意压制自身体魄和一身真气,双目爆发出一股精芒,眨眼之间便出手,动作快过少年的双眼,消失在李子衿的视线中。 一人一刀虽不见,那股八境巅峰武夫的拳意夹杂着杀意,刀气匹练映照得整个屋子都亮如白昼,更是将房内不过一境炼气士的李子衿压制的双腿难以挪动分毫。 苏斛摊开手,于掌心出现一柄碧绿长剑。 剑身细长锋锐,苍翠欲滴,挥剑之时波光潋滟,如水如镜。 在剑柄衔接剑身处有一处细小篆文,翠蕖。 面对那位云霞山掌门,九境女子剑仙唐吟,苏斛自始至终都没有选择出剑对敌,一来是不愿跟对方在她长处分高下,而来也是那晚被唐吟事先出手打伤,天时、地利皆不在己身,直接现出真身,以妖兽强悍的体质与之对战,能够稍稍为自己占据一分“人和”,好让她不至于天地人三才尽失。 世间修士对敌,若为同境,则剑修杀力最大,武夫最为顽强持久,尽管不敌对手,却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若同为炼气士,那么同境之间,比拼的除了各自的法宝底蕴,术法神通之外,其实更看重的便是天时地利人和三种因素。 在这三种因素的加持下,能够让同境之间的两位修士,产生巨大的实力差距,三占其二,便必定在一场捉对厮杀中牢牢占据上风。 而当时唐吟既是九境,压她苏斛一境,在境界上输了一筹,更是剑修,使得她无法以剑术对敌,更没有办法利用那柄名为翠蕖的宝剑与之厮杀,又在法宝上输了一筹,最后哪怕是她现出真身,以妖兽的强悍体质硬扛唐吟这位九境剑仙,为自己揽回一丝“人和”,却终究输在了不敢真正以命搏命,吃那女子剑仙的裂地一剑。 但是面对同为八境的武夫韩翦,那么她苏斛,大可以手段齐出,未尝不可与之一战! 同样是八境圆满的白衣女子于空中一个翻转,抬手一剑,碧绿剑光于刀气匹练互相贯穿,直接打碎一间上房。 韩翦抛出雪白狭刀,狭刀在空中旋转一圈,如同一柄回旋镖,从李子衿头上飞过,若非被一道绿色剑气挑起,那柄雪白狭刀便能割下少年头颅。 苏斛一跃出现在李子衿身前,横剑在侧,目光没有去看那已经倒飞回去的雪白狭刀,而是将视线聚焦于那个一身拳意汹涌流淌的武夫韩翦。 她眯起眼,这一拳,很强,强到足以令一位作为八境圆满修士的八尾妖狐,极有可能要现出真身迎敌。 没想到韩翦这么强,不仅逼得她拿出一柄从某处仙家遗址得到的翠蕖,甚至还要逼出她的妖兽真身。 只是不知为何,在那一拳出来之前,韩翦忽然跳上房顶,直接用肉身蛮横地撞碎了屋顶,出现在客栈顶楼屋顶的砖瓦之上,他低头朝那与自己实力相当的白衣女子笑道:“苏斛,里边儿放不开手脚,可敢与我到外面一战?” 她皱眉,微微转头,瞥了眼身后少年,若韩翦是调虎离山,那么自己离开后李子衿就危险了,可放着韩翦不管,也是一个大麻烦, 而且既然对方能够顺藤摸瓜,一路跟他们走到燕国北漠,几乎横穿了整个燕国,那么很难保证韩翦没有用飞剑传讯大煊王朝,布置后手。 若真是如此,那么即便二人现在立刻抽身离开,也很难甩掉如同一块牛皮糖的武夫韩翦,等待大煊王朝后援赶到,那么她便再也护不住李子衿。 而身为自己结契人的李子衿一旦出现什么意外,自己的八根尾巴就会荡然无存,三百多年修为毁于一旦,一切都要重头开始,她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任谁的修为境界,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修道难,妖怪精魅修道,更是难上加难,学那人身开窍,悟那七情六欲,修那狐仙九尾······一路走来,她苏斛尝过了酸甜苦辣咸,决不能栽在这小小的笼门客栈,栽在同为八境的武夫韩翦手里。 “韩翦必须死。” 白衣女子和俊秀少年几乎同时出声,说出这一句话,两人皆是一愣。 知晓破局关键的李子衿,与艰难抉择过后的苏斛,两人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苏斛忽然露出释怀的笑容,将手中那柄苍翠欲滴的细长古剑递给屡陷险境却自始至终都云淡风轻的翩翩少年。 李子衿伸出左手,接过翠蕖,将这柄碧绿长剑握在手中,剑身忽有光华闪过。 尚未学成任何一种剑术,也没看过任何一本剑谱,唯独记得几句老前辈传授给自己剑诀的少年,此刻手中握剑之后,便好似已经胸有成竹,心中自有百式千招,等人来与他问剑一场。 “知道怎么使剑么?”她问道。 “不知也知了。”少年自信笑道。 然后他看见那个从来都是眉眼带笑的妩媚女子,第一次露出不那么像笑容的笑容,却真诚许多,她逐渐露出本来容颜,也即将展露本来肉身,一袭白衣被撑到粉碎,她问道:“公子如今可信得过我?” 少年想起韩翦在门前递出的那一拳,和自己印证关于结契人身死之后的猜测,便果断点头道:“信。” 那个终于现出本来容貌,不再用术法藏起绝美容颜的女子嫣然一笑,脚尖一点,身体便宛如流矢之箭,离弦而去。 李子衿心湖之上发起阵阵涟漪,是一门呼吸吐纳,调动识海灵力的心法。 是她临行前,以心声言语。 ———— 苏斛现出真身,飞出笼门客栈,在荒漠戈壁之中出现一头八尾妖狐,身形庞大,生有利爪,面容狰狞,与那一身拳意流淌,手持雪白狭刀的八境巅峰武夫韩翦,扭打成一团,一时之间燕国北漠烟尘四起,遮天蔽日。 苏斛离开客栈前与李子衿以心声言语。 韩翦那柄雪白狭刀在笼门客栈一楼触碰客栈老板娘、店小二、胖厨子三人之时,三人心湖之上亦有言语。 武夫韩翦,与笼门客栈做了一笔买卖。 答应只要她们三人帮他活捉那少年郎,就给她们一笔数目可观的神仙钱。 这笔神仙钱的数目···极其可观。 可观到足以让一位本就开着黑店的老板娘洛十一,愿意为了这笔神仙钱豁出去,赌一把大的,哪怕是赚了这一笔买卖,之后关店隐姓埋名也无所谓,反正闷声发大财,从此便能过上无忧生活。 世人慌慌张张,无非是图碎银几两。 洛十一显然心动了,但一开始由于忌惮那位与少年同行的白衣女子,所以只是带着自己两个手下,作壁上观,盼望着能否鹬蚌相争,让她坐收渔翁之利。 韩翦见她没什么诚意,便主动引开苏斛,好让李子衿落单。 韩翦在赌,赌对方必定要处理掉自己,即便冒上风险,也不愿意让自己这个大麻烦一直跟下去,事实证明他赌对了,至少眼下如此。 八境武夫韩翦,从来都不蠢,此前四人结伴潜入云霞山,活到最后的,只有他和苏斛,他一眼就看出那娘们不是个好相与的,所以纵使对方如何搔首弄姿,使美人计,他韩翦都能不为所动,无欲则刚。 瞧瞧那万两万老儿,与跛脚洪老拐的下场吧。 色字头上一把刀,从来不是前人随口说说而已。 使得一柄好刀的韩翦,刀法精湛,自然懂得这个简单的道理。 洛十一喜欢算账,也擅长算账,否则也不会整日抱着一只金算盘了。 这位姿色平平的老板娘,带着两位伙计,缓缓走上三楼,来到李子衿之前住下的房间里,其实只是一片废墟了。 洛十一笑道:“分头找,那少年境界不高,无法御风御剑,跑不远。” 胖厨子再次摩擦双手刀,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眼中满是期待,最近都是解一些老骨头,已经很久没有“解”过一举少年郎的尸体了。 那个不再佝偻,而是挺直了腰杆的店小二点了点头,纵身一跃跳下一楼大堂,没有第一时间去追那观感尚可却不得不杀的少年郎,而是先走到一个睡得死气沉沉的浓眉官兵身边。 他并拢双指,猛地戳进那浓眉官兵身后,将其一条脊梁骨,生生扯出掰断。 这下那个浓眉官兵,是真的死气沉沉了。 店小二面无表情地将手中断骨随手扔在地上,就是有些可惜,可惜对方死的无声无息,几乎是在还来不及感受疼痛的情况下就无声无息的离开了人世。 胖厨子一脚踹开三楼最后一间上房,依旧没能发现那少年的踪影,颇为遗憾地扭了扭脖子,骨头摩擦,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夜里听着有些渗人。 老板娘洛十一坐在那间上房废墟中,怀中抱着金算盘,在算盘上不断推衍,凭借一门祖传的术法,寻找着那少年的踪迹。 她忙得不可开交,满头大汗,最终缓缓推起一颗算珠,满脸欢喜,猛地转头望向一处。 “找到你了哦。”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三十章 出剑先问心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倒持一柄古剑翠蕖,藏身在三楼走廊上,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离开过这个位置。 包括此前老板娘、店小二、胖厨子三人齐聚在废墟处,就站在三人身后不足一丈远的李子衿都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屏住呼吸站在原地。 他袖中捻有三张符。 一张法力即将消失的隐身符,此前正是捻碎此符才让李子衿躲了这么久。 一张还未使用过的分身符,三个月前,李子衿凭借此符外加一道无上剑气,重伤韩翦,至今还让那个刀疤脸腿上留有疤痕,腿脚也不如当初利索了。 一张同样以灵光开窍后,尚未使用过的替身符,此符与前面两符都是出自龙虎山天师府,是武夫宋景山,在驾马车带领三名少年少女逃离太平郡时赠与李子衿的。 宋景山的一位好友,在那龙虎山上修行,是正一道的外门弟子,上山几年,还时常与宋景山有书信来往,曾送给宋景山许多自己亲手绘制的符箓,后来宋景山为了保全三名少年少女,将符箓转赠给了他们。 李子衿袖中这三张,其实就是最后的三张符箓了。 虽然隐身符、分身符、替身符这三种符箓都是道门最简单不过的入门符箓,但若是使用得当,依旧可以创造绝境逢生的机会。 上一次,韩翦不就阴沟里差点翻了船么? 洛十一面朝房门外的走廊一角,微笑道:“找到你了。” 李子衿一惊,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发现自己的,但是也不能继续待在原地坐以待毙了,眼下那个店小二还在一楼大堂,胖厨子也下楼去了,只剩下那老板娘一人在此地,是个机会。 “老板娘,你这儿是黑店吧?“李子衿主动解除了隐身符最后那一点时效,将一张所剩无几的隐身符完全捻碎,笑望向那位姿色平平的客栈老板娘。 洛十一怀抱金算盘,眉眼带笑,同样不急于出手,反正那刀疤汉子说了,只要活捉眼前即可,那么如果能不出手,就这么跟对方坐下来聊聊天,等着他收拾完那个其实是狐妖的白衣女子之后,再转头回到客栈来付钱给自己,其实更合她意。 在洛十一心中,打打杀杀,无甚意思,不如算算账,数数钱来的快活。 李子衿主动找她闲聊,她倒也乐在其中,回答道:“不是很显而易见么?” 李子衿想起一事,那几个名为十香肉的包子,他一块没动,苏斛倒是闻了闻,只是也并未下嘴,于是笑道:“老板娘,十香肉,是什么做的,该不会,是那个吧?” 洛十一咯咯直笑,明知故问道:“哪个?” 少年朗脸上笑容更盛,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洛十一,补充道:“就是那个啊。” 洛十一不再与他玩猜谜游戏,坦诚道:“哦,你说人肉啊,是又如何?” 一剑开天的前辈,临走之前未曾留下几句言语,唯一一句便让少年记到如今。 术高莫用,出剑问心。 一间谋财害命的黑店,又多半与那刀疤脸勾结,要对自己赶尽杀绝。 既然如此,自己出剑时,便没有任何负担了。 少年瞥了眼一楼大堂,那个店小二蠢蠢欲动,还有之前的胖厨子也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李子衿仍旧问道:“你开你的黑店,我过我的北漠,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洛十一微嘟着嘴,颇为遗憾道:“之前可以,现在不行了。” 少年好奇道:“为什么?” 那女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嘴唇,“因为···你的问题太多了。” 活人就是这点不好,聊天都不会聊,只会一个劲的问问题,真是无趣,还是死人好,不会说话,安安静静,多好。 “那就是没得聊咯?” “你说呢?” 李子衿脸上没了笑容,抬手一剑递出,没有花里胡哨的剑气纵横,也无诡谲多端的剑招变幻,只是提剑,出剑而已。 一柄碧绿长剑翠蕖,夹杂着些许尚未成气候的剑意,径直刺向洛十一面门。 洛十一脚尖点地,迅速后退,不愿意硬接下这一招。 李子衿的确是一境炼气士,尚且连剑修都算不上不说,然而客栈中的这几位,也并非什么修为高深的炼气士,否则也不会常年待在这鸟不拉屎的荒漠之中,开着一间黑点,靠着贩卖无须成本的十香肉为生了。 老板娘洛十一身形向后飘移,李子衿穷追不舍,持剑追击。 楼下的胖厨子从二楼闻讯赶来,见到有架打,顿时兴奋不已。 一楼大堂中的店小二刚打算上楼,便被胖厨子叮嘱道:“守住大门!” 于是那店小二想了想,又退了回去,守住了客栈大门,好让那狡诈多端的少年郎避无可避,逃无所逃。 一位厨子,一位老板娘,联手迎敌,还怕治不了一个区区一境的少年郎么? 当那个胖厨子加入战场后,局面便开始一边倒了起来,洛十一一手斜抱算盘,一手在算盘上快速拨弄,无数算珠如暗器般飞出,激射向那少年郎。 胖厨子在他背后与老板娘洛十一包围住少年,夹击李子衿于走廊前后,使其身法移动的空间不断缩小,最终不是中刀,就是被如同暗器般的算珠击中,无论是哪一种,后果都不会好受。 李子衿学那女子剑仙唐吟在破败古寺中与苏斛的妖狐真身厮杀时的一记剑招,挽了一个剑花,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在空中不断挥舞,将密密麻麻的暗器算珠悉数拦截弹飞,以剑身作守势,脚下挪动的幅度极为狭窄,尚且不会挨身后厨子的刀子。 少年在两人夹击中显得游刃有余,尚未学会一门剑法,还不是剑修的少年,便已经能够同时与两位二境修士对敌,也难怪世间修士都说“面对剑修,当提一境看待”。 当然,一境之差,区别不小。 只因洛十一答应了韩翦,是要“活捉”李子衿,否则买卖作废,她们喜欢尸体,那刀疤脸要尸体又无用。 须知在厮杀当中,无论是一对一的捉对厮杀,还是数十位修士,乃至世俗王朝之间以十万百万人为单位的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活捉”都要比灭杀来的困难,真要想将一个人活捉,其难度也许是杀掉他的数倍,甚至数十倍。 除了要看对方有无看家本领之外,还需要格外关注那人的跑路功夫,修道不已,哪个山上修士,没有几样保命的法宝傍身?没有几门跑路的遁法神通?没有几张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亮相的逃命符箓? 可能么? 所以哪怕是面对李子衿这样看似能够被三人手到擒来的少年郎,境界再怎么卑微,洛十一也是满打满算的,当他为一位一境剑修、二境炼气士来看待。 胖厨子更是提前叫那店小二守住一楼大门,断了少年的逃生之路,由自己和老板娘洛十一,慢慢消耗对方的体力和灵力即可。 区区一境炼气士,识海内能有多少灵力?在两人的合力夹击之下,又能剩下多少? 杀人不过头点地,活捉一位能够倾力出剑的对手,却如同水磨工夫,需要慢慢来,不可操之过急。 所以李子衿才能在同时面对两个境界比自己要高的修士之时,表面看起来不落于下风,当然,若是他愿意使出最后那道无上剑气,那么不用表面看,而是真正的不落下风了。 可无上剑气只剩下一道,即便是他有办法让那老板娘和胖厨子站成一线,自己一箭双雕利用无上剑气将她们斩杀,可楼下的店小二呢?万一苏斛没打过韩翦呢? 下一次再面对强敌呢? 无论如何,他李子衿都不愿在这样一个小地方,就把无比珍贵的最后一道剑气用掉。 如此一来,他所能仰仗的,便只剩下手中那柄苏斛留给自己的翠蕖剑。 其实这些外物,在少年眼里都不是最厉害的。 他最大的依仗,是看出了对方对他没有下杀手,虽然不知道出于何种缘由,总之那二人出手,求伤不求杀,十分古怪,而他······却可以倾力出剑,力求一剑必杀,面对一间黑店,心中不会有任何障碍! 身后的胖厨子一刀砍向李子衿左腿,是要活捉没错,可没了双手双脚的少年郎,也他娘的是个活的,他要卸下那小子手脚,做成那十里飘香的十香肉! 李子衿右手始终缩在袖中,此刻果断捻碎第二张符箓。 胖厨子一刀砍下“李子衿”一只腿,眼前顿时鲜血淋漓,他兴奋不已,只是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便有一柄苍翠欲滴的细长古剑洞穿他的喉咙,李子衿出现在他身后,左手倒持翠蕖剑,冷眼看待一具解过无数尸体的厨子尸体。 与此同时,袖中第二张符箓——替身符粉碎。 洛十一没有如何伤感,只是略微惊诧,楼下大堂守住大门的店小二,却惊呼了一声“老三!” 左手朝右肩一扯,将翠蕖剑从那胖厨子咽喉中取出,李子衿再度捻碎一张符箓,也是作为袖中最后一张符箓的分身符。 同时出现了两个李子衿,同样手持一柄碧绿长剑,一个奔向洛十一,一个从三楼走廊翻身跃下,提剑奔向那个不再驼背的店小二。 两个李子衿皆提剑指向各自身前那人。 一个李子衿道:“天作孽犹可恕。” 另一个补充道:“自作孽不可活。”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三十一章 悔病无药医 - 出鞘 - 祠梦 洛十一屈指弹出一颗金算珠,将眼前“李子衿”击穿,那个少年应声消散。 三楼这个不是,那么就是楼下大堂那个了。 洛十一一步跨出,走到走廊上,同样纵身一跃,去往楼下大堂。 店小二前方的李子衿一剑挑飞一只空酒壶,砸向那店小二,又一剑挑起一张木桌,扔向将一张白色帕巾变换为一柄银色长枪的店小二。 他忽然俯下身子,躲开从后方射来的几只金算珠,用腿一扫,试图将接连挑飞酒壶和木桌的店小二击倒,只是对方经验老道,直接在地上一个翻滚,躲开了这一脚,嘴里怒吼道:“你杀了老三,我定要将你生吞活剥!” 李子衿一言不发,只是提起一口气,凝聚识海内为数不多的灵力,出剑不停。 身后的洛十一接连几次算珠攻击不成,索性近身试试那少年身法到底有多灵动巧妙,她一掌拍向李子衿后背,被后者空中一个翻跃躲开,店小二提起长枪,枪尖朝上,直接刺往李子衿作为落点的木桌桌面之上。 结果又被那少年在空中一个侧身,竟是以手中长剑朝下,剑尖猛地一点那长枪枪尖,借力从一张木桌,又在腾飞到另一张木桌上去,双腿稳稳踩在木桌之上,一袭青衫,笑容恬淡,左手持剑,右手从袖中伸出,杀人已去三张符。 李子衿抬起右手,掌心朝上,对那气急败坏的店小二招了招手,冷嘲道:“一寸长一寸强,怎么到你这里,不长也不强呢。” 店小二冷笑道:“臭小子,是要激怒老子?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说完一个翻身猛地提枪刺向那少年面门,丝毫没有留手的意思了,而李子衿只是倒持长剑,一手负后,根本没有挪动半分,就等着那支银白长枪赶快刺过来。 洛十一皱眉道:“老二,不可!”只是出声后发现店小二仍旧没有收手的意思,她只能再度施展那门玄妙的身法,倏忽不见,然后身形出现在店小二身前,以金算盘抵挡住那只银色长枪的枪尖。 李子衿嘴角一扯,心知得逞。 店小二怒斥道:“钱钱钱,你整天就知道钱,老三都被这臭小子宰了你还惦记着钱,大姐,我跟老三这么多年任劳任怨,陪你守着这么一亩三分田,从来没有忤逆过你,但是今天,你要是再拦着我替老三报仇,咱们就再没半点情分可言。” 洛十一心思急转,二弟性子倔,容易钻牛角尖,很难劝得住,她又是个不喜欢与人过多言语的,更不会安慰人,只能强词夺理道:“老二,人已经死了,你我又何必为他再争,留这小子一命,换来的可是一世荣华富贵,老三若还活着,也会希望咱们过得好。” 店小二呸了一口唾沫在地上,“狗屁!是你说的,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更不会有想法,我们见过那么多死人了,有哪个会在被剥皮抽筋的时候叫唤喊疼的?你又怎么知道,老三是怎么想的!” 洛十一有些烦了,老三一向不会顶嘴,老二更是沉默寡言,今日却连自己的话也不听了,一个死人而已,能比得上她与二弟之间的情分? 她很不高兴,反问道:“那你就知道了?” 店小二收回长枪,这次竟然是不再以枪尖指着木桌上的少年郎,而是指着自己相伴多年的大姐,声音略微颤抖,以近乎声嘶力竭的语气哭喊道:“我知道!老三想活!天底下,就没有那个是不想活的,他杀了老三,就必须死,你要拦着我为老三报仇,就先杀了我好了!反正你也不在乎我们兄弟二人!你从来都不在乎我们,你只管在乎赚了几两银子!” 已经完全失去了耐性,不想多劝一句的洛十一冷笑道:“老二,你要跟我兵刃相向?” 那个面容扭曲,近乎疯狂却尚且保留有一丝人性的店小二最后吼了一句“我不管,是他杀了老三!”之后一枪横扫,试图荡开洛十一之后再刺向少年面门。 第一步他如愿以偿,成功的以枪柄轻轻摆开了大姐洛十一,刺向那个该死千万次的青衫少年,而后者依旧一动不动,只是面带微笑,等着他出手,看着他出手,再等着他死,又亲眼看着他死。 洛十一最后一次施展移形换位的身法,不再言语,倾尽手中那只金算盘,数十颗金算珠悉数飞出,从侧面洞穿了那个相伴自己多年的二弟,店小二临死前眼中仍是难以置信,哪怕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就已经在脑海中幻想过可能发生的场景,但当那一刻真正来临,身为大姐的洛十一真的肯为了那些神仙钱,不惜杀了他也要护住那少年。 在亲眼目睹这一切之后,虽然死不瞑目的店小二,却又仿佛在死前一瞬间释怀,如同此生数十载,一如痴心错付多情郎,一如赤诚喂了狗。 他的尸体应声而倒,撞碎一张木桌,双眼睁着躺在地上,就像一条死狗,一动也不动,再也不聒噪,安静极了。 他将后背留给自己此生最信任的人,对方却以最冰冷的武器刺进他的身体,就为了那些她见都没见过,只听说一枚等同于千两万两黄金的神仙钱。 这一次,洛十一有过短暂的痛苦神色,只是想到自己马上可以拥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神仙钱,一旦买卖,就赚得比几十年的买卖都多,她很快又挤出一个笑容,觉得死了两个结拜弟弟,也不是多么难过的事情了,就那么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可是刚笑了一会,她就想起了自己刚见到两个小家伙的时候,店小二原名余钱,是个孤儿,幼时以乞讨为生,胖厨子原名余米,从小喜欢将动物的尸体剥得稀巴烂,五脏六腑都露出来,家人觉得他是个怪物,将他给赶了出来。 两人都是被大姐洛十一捡回来,又替二人各自改了名字,一个余钱,一个余米,是寓意着姐弟三人日后能够年年有余钱,岁岁有余米。 她又笑不出来了,好像有些后悔,却又不愿意让自己感受到后悔,竭尽全力想让自己多想想以后能赚到多少钱,算账算到迷糊,数钱数到手软,躺在金山银山上,多快活。 她脸上阴晴不定,似笑非笑,比起其他两个,最像个人,又最不像个人。 既可怜又可恨,怜她孤苦伶仃,恨她毫无人性。 既可笑又可悲,笑她枉度一生,悲她无人相伴。 既可叹又可惜,叹她似有悔意,惜她亲友尽绝。 故人可回忆,往事不可追。 李子衿看着那个白活了几十年的老板娘,眼神怜悯,那个面容扭曲,常年以驼背示人的店小二,心中尚且留有一份情义,愿意为手足视金钱为粪土,将生死置之度外,只为向自己替那胖厨子讨回一分公道。 哪怕他其实知道老天爷不会怜惜他这样的人,不会愿意将本就无法均匀分给人间,好让世人人人得一份的“公道”施舍给他一份。 可比起眼前这个看着面无表情,人模人样的老板娘来说,到底还是前者,更像一个人,后者,反而像个畜生。 “你满意了?”洛十一忽然猛地回头,狠狠地盯着李子衿。 李子衿倒持翠蕖剑,反问道:“我很好奇有多少人死在了这间客栈,老板娘可曾数过?” 洛十一掌心凝聚灵力,狞笑道:“你可以闭嘴了,我可以挑断你的手筋脚筋,用刀慢慢划开你的皮肉,也算活捉。 ” 李子衿摇了摇头,“我怕你狠不下这个心,毕竟是拿自己两个兄弟的命换来的银子,一个没轻重,给我杀了,岂不是一切都付之东流,那多可惜。” 此言一出,简直杀人诛心,李子衿三言两语间,又刺痛那老板娘痛处,她咬牙切齿,双手微微颤抖,恨不得将李子衿撕碎,千刀万剐,都难解她心头之恨。 少年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在笑着对她说“来啊,你杀了我啊,你不杀了我,我就能气死你。” 终于是忍无可忍,洛十一一掌出手,朝那少年郎肩膀拍去,她要废了他四肢,在把他交给那刀疤脸之前,好生折磨他一番,将他牙齿拔光,割下他的肉,逼他自己吞下去,看他还能不能嘴硬! 李子衿不退不闪,竟是迎着那一掌而去,只是略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好让洛十一倾力一掌不会落在自己肩上,而是落在自己脑袋上,他吃下这一掌,必死无疑。 可他就是敢断定,一个为了钱,连陪伴自己几十年的兄弟都能亲手杀掉的女人,绝不会这么轻易地杀了自己,她口口声声都是两个字“活捉”,说明韩翦与她私下谈了笔交易,筹码便是自己。 洛十一做梦都想不到,那少年郎真如求死一般,伸出脑袋让自己劈,可她如何能够亲手再杀了他?她已经失去够多了,决不能再失去这笔筹码,那是一辈子都花不完的神仙钱!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慌乱之中,她猛地收掌,侧过身子,露出破绽。 李子衿一掌拍出翠蕖剑。 细长锋锐的绿色长剑破空而去,一剑封喉,最终嵌入客栈墙壁,那只金算盘上的金算珠,散落一地,凌乱不已。 一场厮杀,李子衿搏命,向死而生。 客栈三人一人轻敌,一人重义,一人贪财,三个二境炼气士,皆死于一境剑修,李子衿之手。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三十二章 公子世无双 - 出鞘 - 祠梦 今夜过后,一座笼门客栈便不复存在。 少年吐出一口浊气,低头望去,掌心已经满是血迹,以一境修为强行使剑,其实不是多么明智的做法。 识海内的灵力,也在最后关头消耗殆尽。 客栈三人,自己赌上三张符箓,只杀了那胖厨子一人,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场豪赌,赢则活,输则死。 但只要算的够精细,看得够长远,落子处处在人前,算计处处在人后,那么看似是一步险棋,其实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嘶···” 握剑的左手有一股撕裂感袭来,少年换了一只手握剑,缓缓走出客栈。 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雨停了。 笼门客栈周围忽有风沙起。 细雨刚停,风沙又起,他只好一手遮挡住风沙,缓慢前行,视线模糊不已,隐约中看见远处一粒黑点,正在慢慢朝自己的方向移动。 与少年相隔百丈,在另一头有一位女子赤裸着身子,浑身带伤,朝他缓缓走来,她嘴角溢血,却面带微笑。 “公子。” “你怎么样?” 来不及回答,只是用尽力气走到自家公子身前,她便力竭倒下,昏迷过去。 ———— 李子衿坐在篝火旁,闭目养神,左手虎口撕裂,他只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比起婢女昨夜所受的伤,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把她一路背到这里,着实将少年郎累惨了,昨夜在那笼门客栈,又没有吃东西,此刻李子衿只觉得又累又困,又冷又饿,浑身跟散架了似的,好像他只要随意一动,全身骨头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识海内的灵力倒是在这一夜里慢慢恢复,一场恶战之后,却谈不上如何增长修为,毕竟这场恶战,他自始至终都不是靠着境界,也根本没有境界修为可靠,全凭着料敌于先,多一步算计,尤其是两次置之死地而后生,一次等那店小二的长枪刺过来,一次迎着那黑店板娘的掌心而上。 稍有差池,便会死于非命,还会死得异常可笑,因为就没有人会这样“找死”。 身旁有细微响动,少年头也不回,“你醒了。” 苏斛靠着一棵树,慢慢爬起来,看了眼周围,“我们走出沙漠了?” 李子衿摇摇头,“想得挺美,这是绿洲。” 听着熟悉的怪话,苏斛微微一笑,自家公子别的本事没有,阴阳怪气这门功夫倒是登峰造极、炉火纯青,活了三百多年,她见过的人没有十万也有百万,可怪话说得像他一样不错的,还真没有几个。 她看了眼自己身上,正穿着他的衣裳,有些挤了,便埋怨道:“公子的衣裳实在不好穿。” 少年扭过头,一本正经道:“那别穿了?” “好啊。”她伸手就做出要脱下衣裳的动作,被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只好作罢。 当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李子衿弄灭篝火,将翠蕖剑还给她,看了眼天色说道:“咱们该上路了。” 苏斛接过翠蕖剑,将其收纳入那件曾经装有李怀仁,内有洞天的法宝当中,冷不丁的冒了一句“韩翦死了。” 李子衿毫不在意,已经起身,朝远处走去,扔下一句:“我又没问。” 苏斛看着少年背影,跟了上去,凑到自家公子身前,微笑道:“但我想说。” 她注意到李子衿左手手掌有伤,不知怎么就满脸欢喜起来,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好像自己在一场大战中失去两根尾巴,与这件事相比也不是多么难过的事情了。 李子衿加快脚步,想要赶在今天日落之前走出北漠,见她笑得合不拢嘴,便问道:“你笑什么?” 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少年衣衫,女子答非所问道:“你用了那门调动识海灵力的吐纳功夫对吧。” 李子衿一怔,不明白这件事有什么好笑的,能让她高兴这么久,后来细想过后,才发觉原来女子心思竟如此奇怪,在“算账”一事之上,跟男子权衡利弊、计较得失的方式,完全不同。 女子可以因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生半天的闷气,也可以轻描淡写之间放弃他人眼中重之又重的大事,只为成全。 可以因一些人的无心之举大喜大悲,又会对一些人的掏心掏肺视若无物。 前者,多半是她们喜欢之人,后者,也许是喜欢她们之人。 少年觉得,世间女子好像是天底下最难以捉摸,最奇怪的存在了,教人无法以常理揣度。 苏斛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想法,只是与自家公子并肩而行,眼角余光时不时地瞥一下他,嘴角挂着微笑,想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忽然想起一事,李子衿好奇问道:“我听人说过,同境之内,剑修最强,其次是武夫,再往后才是妖,普通炼气士则最弱,韩翦是八境武夫,你是元婴妖修,为何能杀了他?” 苏斛反问道:“公子不也以一境实力杀了三名二境修士?” 李子衿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没有再刨根问底,千种大道,万般修行,世间修士,谁还没有几门压箱底的功夫了? 他李子衿不也有一门剑诀还未修行吗?只是一想到那位前辈说务必要跻身洞府境之后才能修习那门剑诀,少年就头疼不已,如今的他,境界低下,遇上强敌只能拼命算计,才能从厮杀中讨得那么一星半点的好处来,而成千上万的一星半点儿,才能成就一场厮杀的胜利,如此行事实在太累了。 少年也想像女子剑仙唐吟那般,无须算计,纵有千难万难,出剑即平。 只是少年郎哪里知道,世事复杂,最难的地方,不是境界卑微时,不能快意出剑,而大多是境界高深之后,出剑更无法随心所欲,高境界修士的掣肘,比之低境界修士可要多得多。 正如此前女子剑仙唐吟,身为燕国境内云霞宗宗主,在进入大煊王朝地界之后,便不方便御剑于云霄之中一般,也如坐镇大煊天幕的那位儒家圣人,通天修为在身,却必须遵规循矩,事有可为,可不为,只是到了后面,那些“可为可不为”最终都变成了一个“不可为”,教人烦闷,却又无可奈何。 李子衿想起剑术,便联想到女子剑仙唐吟,想到唐吟,便联想到云霞山,想到云霞山,便联想到······ 不知云霞山如今如何了。 ———— 三个月前,在唐吟亲口说出“我唐吟一力承担,决不连累云霞宗”之后,其实那位祖师堂座椅极为靠前的白发老妪便心里有数,不再咄咄逼人,点头离开,只是两人都深知,暴风雨来之前也许平静大过喧闹。 那些动静极大,总嚷嚷着要如何如何的人,其实就像一些吠叫不停的狗,让人觉得除了聒噪之外便无其他威胁了。 反而另外一种狗,不喊不闹,只是那么站在原地,冷冷地盯着人,然后找准机会,关键时候扑过来,狠狠地将人咬上一口,直中要害,如此才让人防不胜防。 咬人的狗,通常是不会提前叫唤的。 大煊王朝在她眼里,也如咬人的狗一般。 唐吟猜到大煊会派人前来问罪,只是没有想到这场问罪会来得会这么快,大煊没有派出缉凶司,或是镇国寺的人,而是不知以何种手段找了一位燕国人代替他们出面,代替大煊王朝所来之人,竟然是一位老熟人。 粉衣候,常思思。 燕国权力最大的一位侯爷,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这位粉衣候是否在“一人之下”,其实都很难说,因为燕国国事,多数时候都无须那位燕王出面,只要粉衣候常思思点头,那么就已经是十拿九稳。 常思思在燕国,无论是与山上仙宗,还是江湖中人其实都有着相当不错的关系,更别提凭借他侯爷的身份,本身就在庙堂之上占据着极其重要的话语权,燕王甚至一度让他代为掌权,在那位燕王不上朝时,燕国庙堂甚至可以算是粉衣候的一言堂了。 无论事情大小,常思思皆可一言断之,放眼整个燕国,活人之中,无人敢有异议。 燕国无国师,然而扶摇天下人人心知肚明的一件事,便是这位被称为粉衣候的常思思,其实既是侯爷,又是国师,甚至还有一项不足为外人道的身份在其中,民间有不少稗官野史,便提到这位粉衣候常思思,其实是燕王的···枕中客。 若作此想,那么燕国许多看似不合理的决策,其实也就想得通了。 在常思思去往云霞山之前,其实已经派人飞剑传信,提前告知了整座云霞山,这是面子上的功夫,云霞山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教大煊王朝安插在燕国境内的谍子知道。 唐吟亲自在云霞山山门处迎接粉衣候,并非出于对权力的屈服,只是这位女子剑仙,对那位粉衣候,观感一直不错,觉得常思思为人行事,光明磊落,哪怕是对待仇敌,也是奉行阳谋,使的手段,都是上得了台面的,从不在暗处伤人。 一驾马车停在云霞山山门,从中走出一位容颜绝美的男子,一双桃花眼,鼻梁高挺,唇薄如蝉翼,脸若粉雕玉琢,下巴精致小巧,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生得一张女子看了也要艳羡七分的脸,微笑道:“吟吟,好久不见。” 第一卷 浪起微澜间 第三十三章 江山轻美人 - 出鞘 - 祠梦 粉衣候此次前来,没有带侍卫,身后只站着一位府上供奉,怀抱长剑,闭目养神。 常思思没什么架子,唐吟却还是规规矩矩,该有的礼数一个都不少,朝他微微低头抱拳行礼,随后才笑道:“侯爷大驾光临,真是让我云霞山蓬荜生辉啊,请。” 她侧过身子,一手摊开,指向通往云霞山的台阶,常思思却不着急上山,仿佛此次前来,不为国事大事,只为私事小事,他一手负后,一手随意散落在腰间,缓步前移,走到云霞山山门的两根圆柱处,赞叹道:“每次来到你这云霞山,看你们这对神仙眷侣的字,都让我觉得赏心悦目,百看不厌。” 唐吟瞥了一眼那个怀抱长剑,始终未曾睁开双眼的男子,转头走到粉衣候身旁,与他并肩而立,微笑道:“侯爷抬举了,不知侯爷看的是字,还是剑?” 常思思爽朗大笑,自言自语道:“以剑作字,剑字齐看,岂不美哉,君子好成人之美,你说对么。” 唐吟听懂他言外之意,云淡风轻地说了句:“我是女子,不是君子。” 常思思眉头微挑,点头微笑,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率先走上通往云霞山主峰的台阶。 唐吟紧跟其后。 怀中抱剑的男子睁开眼睛,想要跟着粉衣候一起上山,常思思头也不回,只是摆摆手道:“我与唐宗主是老相识了,你跟得这么紧做什么,教我们连一些悄悄话都不敢说了,好生无趣。” 唐吟微微转头,用眼角余光快速打量了那个怀中抱剑的男子一眼,发现后者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选择跟随二人上山,而是转而走到那两根圆柱下,倚靠着其中一根“风蒸云兴,事无不应”,继续闭目养神。 前边儿的常思思扯了扯嘴角,开始与身后的唐吟唠叨起一些家常来,讲述的却是一些闺中密事,言语之间,对女子的了解好像比女子本身更为细致,让人不禁怀疑他到底是男是女。 “宫里那些个妃子,整日缠着我,烦都烦死了,对了,她们送了我一些精致小食,都是些女子喜欢吃的宫廷糕点,外面买不到的,你不是喜欢枣泥酥么,我特意给你带了一些,不用急着拒绝,要是自己不吃,你还可以帮我分给云霞山的仙子姐姐妹妹们,也好教她们记我一份好不是?”常思思嗓音柔和,轻言细语。 他摊开手掌,不见如何动作,掌心便出现了一个精致食盒,里边儿装着他口中的糕点,常思思满面春风,转过身,将食盒递给唐吟,完全不担心后者不接。 女子剑仙迟疑片刻,还是将那件精巧玲珑的食盒皆在手中,道了声谢,常思思只微笑点头,很难让人将这样的一位贵公子与那个杀伐决断,手握大权的粉衣候联系在一起。 常思思更像是一位十指不沾阳春水,喜好琴棋书画,平日里至多是饮酒作赋,牲畜无害的贵公子,而不像是一个言语间便屠尽一城,斩草除根,又挥刀亲自杀掉身为自己左膀右臂的亲信,还笑言背叛可以,不要被他发现的人。 大煊派出任何一个人来,她都不怕,哪怕是委托燕国的人出面,即便是那位燕王亲临云霞山,她唐吟也可以镇定自若,游刃有余,但是唯独面对这位与自己只谈风花雪月,不谈家国大事的粉衣候常思思,唐吟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对于李怀仁李子衿他们几人之事,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拿捏不准了。 两人直到登上云霞山主峰,见到了那些亭台楼阁,清泉别苑,常思思对于李怀仁一事都是绝口不提,真正做到了只谈风月,有那么一瞬间,都让唐吟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那大煊王朝并未给燕国施加任何压力,而这位日理万机的粉衣候也真的不过是百忙之中抽出一点空闲,前来云霞山与自己这位幼时好友,叙叙旧罢了。 只是下一刻,她又立刻清醒过来,怎么可能? 一路上,多是常思思一人说,唐吟一人听,除去必要的礼数之外,她没有过多言语,一心只是想着如何应对,本来之前她早已针对李怀仁一事打好了足够的腹稿,准备了一套完美无瑕的说辞,可以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若有必要,那么她不介意自己一人代云霞山承受燕国的怒火,只是常思思对此事绝口不提,让她肚子里的那一套说辞只能作废。 粉衣候还想往前走,但再往前,便是李怀仁一行人曾住过的别苑了,虽然李怀仁几人早在前几日就已经下山,去往东边的龙虎山,寻求天师府中的故友庇护了,但是几人曾住过的房间,有一间屋子曾被大煊派出的一位刺客摧毁,此刻尚在重建之中,她也怕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让常思思发现,到时候百口莫辩,反而不美。 粉衣候此人心思缜密,属于心有猛虎尚可细嗅蔷薇那类人,而且极为聪慧,能够见微知著,一叶知秋,擅长占星卜卦,布局推衍,唐吟是真怕给他去到那座别苑,事情就会败露,自己不怕怪罪,但决计不能牵连云霞山。 女子剑仙稍微加快脚步,绕到常思思身前,明知故问道:“不知侯爷深夜到访,有何要事?” 常思思一脸忧伤,答非所问道:“没有要事,就不可以来看望唐吟妹子了?什么时候,咱们变得如此生分了,教我好生难过。” 唐吟一时慌张,匆忙解释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常思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仿佛看见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打趣道:“吟吟如今愈发可爱了,这副模样,教人怎能不动心?那个赵长青真是有福气,就是半点不懂得珍惜,有佳人如此挂念,他还怎能放得下心,成天在外头鬼混,让佳人独守空房?若换做是我,定然成天待在云霞山上,闭门不出,就只跟吟吟你长相厮守,做一对不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岂不美哉?” 不知怎的,常思思一提起赵长青,就总是流露出一种惋惜的神情,让唐吟觉得极为古怪,她忽然问道:“侯爷可有长青的消息?” 尽管她知道很难得到一个确切的回复,却还是在某一个瞬间,鬼使神差一般,心里对这件事充满了期盼,就那么问出了口。 粉衣候略微停顿了片刻,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转头去往另一个方向,不再接近那座别苑,夜里有些冷,他便用双手呵气,然后看着眼前的热气腾腾快速消散,“暖意不长,寒意彻骨,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世间好物大都不坚牢,你说对么。” 唐吟实在没心情跟他谈笑风月,便没有开口说话。 粉衣候想起一事,自言自语道:“我该回了。” 他转过头,凑她近些,看着眼前不知所措的美人儿,终于在打算离开之时说了句心里话,“吟吟的字美,剑也美,只是它们都比不上你的人美。” “如此良辰美景,不能与佳人共度良宵,实乃人生憾事也。” “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改日再来看望吟吟。” 最后,粉衣候独自下山,依旧没有御风御剑,也没有仗着身上法宝、符舟离开云霞山,而是从哪上山,从哪下山,极守规矩,这位燕国权力最大的侯爷,本来无须介意这些山上宗门的繁杂规矩,可这也正是常思思山上山下人缘都极好的原因之一。 唐吟没有去送他离开,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发呆。 他真的没有问,关于李怀仁一行人的事情,从上山,到下山,绝口不提。 竟然真的,只是来叙旧一场? ———— 常思思上山极慢,处处留心观察,赏景查案两不误,那处别苑他根本无须亲眼去见,只凭燕国那群谍子死士提供的谍报,便早就对李怀仁一行人此前夜宿云霞山一事知道了个一清二楚,甚至连大煊王朝曾派出四个刺客前来劫人,常思思也是知晓了大半。 下山之时,他却极快,几乎没踏出一步,都穿越了数阶石阶,身形在云霞山通天长阶中不停闪烁,不过几个鼻息之间,人便已至云霞山山门处,甚至在那个怀中抱剑的八境剑修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常思思便已经身处那辆马车中了。 所以这位怀中抱剑的八境剑修,作为常思思府上供奉,此前能够安心留在云霞山山门处,让常思思独自上山,而自己则是在山门外闭目养神,静候主上归来,其实并非是真的信任云霞山不会对常思思动手,而是信任后者的境界修为,即便是面对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云霞山,即便是面对扶摇天下十大掌门之一的女子剑仙唐吟,依旧可以全身而退。 “回府。” 马车中传来一句清冷的言语,怀中抱剑的剑修一跃上马,驶离云霞山,在马车上,那位剑修供奉好奇问道:“侯爷空手而归,大煊那边会不会······”。这位粉衣候面无表情,说了句极为硬气的言语,“飞剑传信无定关,让大煊兵马撤出我燕国境内,若三日内不撤兵,视为与燕国开战。” 他在幼时好友面前,是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常思思。 在他人眼里,却是杀伐果断的粉衣候,常思思斜躺在马车内,想起那位女子剑仙,嘴角微微上扬,大煊王朝想要取下唐吟人头,那就先与我燕国,问剑一场!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三十四章 初入无定关 - 出鞘 - 祠梦 沙漠中昼夜温差过大,苏斛又受伤极重,断了两根尾巴,从八尾跌到六尾,境界也从八境跌落六境,而且短时间内无法施展术法神通,主仆二人便只能将包袱中所有衣物都取出,搭在外面,然而两人躲在一堆衣物中间,相拥取暖。 昨夜还是元婴境的苏斛,今日便成了一位炼神境修士,让人唏嘘不已,可比起那个已经死去的八境巅峰武夫韩翦,一个活着的六境修士,总归还是要好过他千万倍。 活着,她才能重新修得八根尾巴,再去追逐那通天的九尾狐仙之路。 活着,他才能一剑抚平天下不平事,才能问剑昆仑山,为太平郡十万生灵,要个公道。 活着,才有希望,少年如此,狐妖如此,山上山下,草木精怪,人仙鬼神,世间生灵,皆是如此。 与之相比,杀掉韩翦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又能算得上什么?不过是两根尾巴罢了,生死之间,与人搏命,若是不能做好以伤换命的心理准备,那么只能是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绝无半分活命的机会可言。 山上炼气士,分胜负很容易,可是若要分生死,那么胜负就又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在分胜负的修士中,胜的未必能活,负的未必会死,全看两人在生死搏杀之间,谁能够更豁得出去。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便是这么个道理。 只是草草回忆了一番昨夜与那八境武夫厮杀的细节,苏斛仍旧心有余悸,韩翦明显是做了充足的准备而来,只是最后在二人既分胜负也分生死的关键手上面,不知为何韩翦没来由地不来追自己真身,反而是倾力一刀砍向了被自己以一根尾巴变幻而成,停留在原地为自己拖延时间的分身。 莫不是那武夫着了魔? 这么明显的招数,都看不出? 若非那韩翦关键时刻掉链子,将最后“一口真气”使在了自己那根以尾巴变幻的真身身上,那么她逃命不成问题,却决计无法单独杀掉那位与她同为八境的武夫。 其实若是苏斛与李子衿细细复盘一场,那么心中疑惑便会迎刃而解,知晓那韩翦,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曾被李子衿以一招分身逃离,真身停留原地阴了一手,轮到与苏斛的生死搏杀,又遇见了三个月前让他阴沟里翻了船的招数,便几乎不通过考虑,就直接对苏斛那具分身出手,而且一出手,就使尽了全力。 炼气士与人对战,全凭识海内灵力,灵力耗尽,便无法施展术法神通,催动法宝,只能任人宰割。 武夫与人厮杀,则全凭一口真气,真气耗尽,便没了那份杀意与杀气,不能拳未至,敌先死,却能够凭借着强悍的肉身,与敌人最后厮杀一番,若对方没有神兵利器在手,也是奈何不得。 韩翦花光那一口真气,去杀了苏斛一个分身,毁掉她一根得来不易的尾巴,但也死于苏斛真身的利爪。 和那洪老拐如出一辙的死法,被这狐妖以遁地之法,利爪开道,真身将其从下往上撕了个粉碎,只是大战落幕过后,苏斛才连跌两境,沦落到无法催动术法神通,只能与自家公子相拥取暖,免得二人夜里冻死在这荒漠之中。 “公子。” “干嘛······” “可还暖和?” “你不省点力气睡觉?” “公子是在邀请我共度良宵?” “······” 两人都快冻死了,她还有心情开玩笑,李子衿不想与她在这种事上纠结,于是扯开话题,“苏斛,我们还有多久能走出燕国北漠?” 荒漠之中,除了自家公子便再无外人,所以苏斛没有遮掩容貌,而是以本来面貌示人,她眉眼生花,妩媚笑道:“公子急什么,不觉得这样也挺好?这种艳福多少人可是求而不得呢。” “公子我都快饿死冻死了,能不能给我整点有用的。”李子衿头疼不已,觉得千算万算,没算到燕国北漠这么大,真是失策。日夜兼程,赶路这么多天,除了碰到一个笼门客栈之外,便再无人烟,别说是人了,连个鬼影都没见着,难不成他李子衿要被活活冻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苏斛不再打趣少年了,正色道:“其实咱们距离北漠边境已经很近了,若是我只跌了一境而非两境,今夜之后便能御风带着公子飞出北漠,去往距离此地最近的一座燕国郡城,无定城。” 李子衿疑惑道:“你跌了两境?!” 苏斛说得云淡风轻,少年却惊诧不已,修行不易,汲取日月之精华,容纳天地之灵气,乃是夺天地之造化,逆天而行,所以在每个境界巅峰、圆满之时,都会有一道瓶颈,天资出众者瓶颈也许少一些,资质平平者瓶颈便要大一点。 可是任你天纵奇才,总归是一道不易翻越的坎悬在前方,境界越高,越难破境,苏斛此前八境元婴境,跌落到六境炼神境,其中辛酸自然不言而喻,只是她直到此时方才说出口,脸上却完全没有惋惜、痛苦的神色。 少年破天荒有些歉疚。 苏斛微笑道:“公子想什么呢,奴婢能活着回到公子身边已经殊为不易,跌境了还可以再修炼回来,总比那韩翦此刻躺在荒漠中,连个全尸也没有,是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为好吧。” 话虽如此,他却还是耿耿于怀,李子衿从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绝不欠人家恩怨。 苏斛与自己结契,所以要护住自己是不假,但是她大可打伤韩翦,然后带着自己全身而退,而不必为了诛杀一位八境武夫付出连跌两境的代价,也是真。 “这份人情,我记下了。”少年目光如灼,望着近在咫尺的貌美女子,语气真诚。 苏斛破天荒的有些不适应,随口说道:“情记不记都没关系,人记住就好。” 一夜过去。 二人穿好衣裳加快步伐,在苏斛的引导下,终于赶在日落之前走出了燕国北漠,逐渐有了些人味儿。 在进入无定城之前,二人还在无定关之外,乔装打扮了一番,然后向守关侍卫递交了一份保存在苏斛那件内有洞天的法宝中,至今完好无损的通关文牒。 李子衿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婢女苏斛代为转交。 那守关侍卫手里拿着二人的通关文牒,仔细端详了一番,又上下打量了主仆二人一番,开口问道:“王海,陈芳?” 这两个土得掉渣的名字,是二人的化名,一开始苏斛死活不愿意自称陈芳,还是李子衿好说歹说,最后威胁道要是她不用化名,就不带她走了,反手给云霞山书信一封,让唐姐姐来“照顾”她,苏斛这才不情不愿用上了这个化名。 李子衿连连点头,微笑道:“大人,我就是王海,她是陈芳,我的婢女,让大人见笑了。” 苏斛只能附和一声,没个好脸色。 那守关侍卫怪笑道:“啧啧,瞅你这小子也不像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啊,婢女倒是挺漂亮的,艳福不浅啊。”说完还暗自给李子衿使眼神,又说了些女子听了便羞恼不已,不堪入耳的言语。 苏斛差点就要动手宰了这个聒噪的侍卫,自己在公子面前是何等姿态,全凭心情,轮得着一个外人,指手画脚?真当她苏斛是那人尽可夫的青楼女子不成? 哪怕是之前与洪老拐、韩翦、万两三人一同去云霞山的路上,苏斛嘴上言语如何放荡,其实都只是美人计罢了,要的就是其余几人掉以轻心,当她是个中看不中用,只会迎合男人,床笫承欢的一个花瓶。 事实上哪怕已在人世修行三百余年,她至今仍是处子之身。 嘴上说着如何如何的女子,多半不会真的如何,偏偏一些自诩清高,貌若一尘不染,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私下里如何嘛······反而值得玩味。 李子衿仍是反应极快,强提起一口气,迅速将貌美婢女搂入怀中,朝那满嘴污言秽语的守关侍卫递出一个“同道中人”的怪笑,表示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守关侍卫会心一笑,将手中的通关文牒交还给李子衿,懒得再翻阅下去了,既然是同道中人,那来这无定城多半是冲着城内的几座销金窟去的,这小子肯定是哪个赫赫有名的世家子弟,故意穿的一身朴素,好掩人耳目,带着自己的美貌婢女,前来无定城几座远近闻名的销金窟,寻那一龙多凤的人间快活去了,不用查不用查,都是同道中人,嘿嘿······ 被自家公子一把拥入怀中的苏斛只是微微发愣,散去凝聚在掌心的灵力,被李子衿搂着入了无定城之后埋怨道:“公子,为何不让我一掌拍死那个嘴欠的狗腿子,一条看门狗,也配对我苏斛指手画脚?” 只是想起那守关侍卫游离在自己身上的眼神,苏斛就极为不悦,上一个敢这么打量她的家伙,坟头草都快三米高了,这种人一般只有两个下场,一个是被她挖去双眼,一个就是如同洪老拐一样,被利爪撕碎。 李子衿忍住剧痛,松开穿着自己衣裳的绝美婢女,摆摆手道:“如今你我都大伤未愈,不宜节外生枝,找家正经客栈住下吧,可别再给公子我找一家只有十香肉的‘笼门客栈’了啊,要正经的,不要黑店!”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三十五章 笼中金丝雀 - 出鞘 - 祠梦 原本叫那苏斛先去寻处客栈作为落脚点,谁知道她只胡乱找了一间名为红袖招的酒馆,还是那种所谓的“销金窟”,将李子衿一人丢下后就匆匆离开,等到天黑之后才缓缓归矣。 李子衿就一直呆在房间里,让老鸨送了一堆烧菜,却滴酒未沾,至于那些个清倌、红倌更是一个都没点,红袖招的老鸨眉头紧锁,一直在他房门外徘徊,既不想在这少年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又怕自己怠慢了某位乔装打扮的世家子弟。 一道敲门声响起,李子衿一手扶额,叹息道:“真的不用。” 他以为又是那老鸨安排哪个姑娘想要进来赚他的银子来了,结果下一刻少年才缓了口气,只因那是熟悉的声音。 “公子,是我。” 李子衿望向她,只觉得耳目一新,差点没认出来。 苏斛笑眯着眼,推门而入,已经不知去哪换上了一身青衣罗裙,把发髻绾在脑后,三千青丝娴雅飘逸,如云如彩,举动容止,顾盼生姿。 梳着一头垂云髻的青衣女子没有以术法遮掩容貌,而当她进入这间屋子后,无论是门外的老鸨,还是红袖招其他一些个想要来试试水,看自己能否凭借姿色从这少年身上赚取银子的清红倌人们,也都不约而同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只因与那青衣罗裙,鬓发垂云的女子相比,甚么花魁,甚么红牌,都显得黯然失色,自然无人再来此地找不痛快。 换了一副打扮的苏斛,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清纯,就是现在说她是出自某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而非出身于山野中的狐妖,少年也信了。 她缓缓走进房间,却没有动手关门,这一刻,李子衿似乎明白过来她为什么不以术法遮掩容貌了。 “你出去这么久,该不会就只是换了身行头吧?”李子衿站起身,瞥了眼她后去关上门。 苏斛凭空变出一壶酒水,开始给自己斟酒,自饮自酌,随口说了句:“奴婢打探消息去了。” 李子衿回到酒桌上坐下,将几盘尚有余温的烧菜推到婢女面前,问道:“打探到什么了?” 苏斛举起酒杯,不紧不慢地干了一杯无定城特有的梨花酿,缓缓道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公子想先听哪个?” 她眉眼带笑,一双桃花眼就那么盯着李子衿,后者想了想,让她先讲坏的。 “坏消息么,就是无定城封城了,咱们一时半会儿恐怕走不出燕国了。”苏斛轻描淡写道。 李子衿微笑问道:“那好消息呢?” 苏斛紧接着说道:“公子莫急,在我说出那个好消息之前,想先为公子画一幅画。” 李子衿眉头一挑,做出一副拭目以待、洗耳恭听的姿态,想看看这婢女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今天尽拐弯抹角的,半点不爽利。 苏斛忽然站起身,并拢双指,在半空中虚点两下,房间内出现一幅画卷,她手上还出现了一支漆黑小锥,她边说着边在画卷上落笔,“公子请看,这一幅是扶摇天下九洲绘卷。” 画卷之上,分别是九洲的图案和名称。 扶摇九洲:蒹葭洲、桃夭洲、仓庚洲、鸿鹄洲、飞蓬洲、桑柔洲、白华洲、蜉蝣洲、玉藻洲。 青衣女子落笔生辉,不见如何动作,一幅扶摇天下九洲绘卷图便出现在李子衿眼前。 少年讶异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那女子回眸一笑,“公子莫不是当我这三百多年都是虚度光阴?” 李子衿摇了摇头:“有理,你接着说。” 她转过头,又在这幅扶摇天下九洲绘卷图的左侧,点出一幅空白画卷,温柔说道:“扶摇九洲,各洲雄踞一方,诸子百家,三教九流,其实究其根本,无非是‘山上’与‘山下’两者而已,不同的洲,山上与山下势力的平衡度其实完全不同,在其他洲,有的世俗王朝被山上仙门稳稳压制,而有的山上仙宗又完全受制于世俗王朝,而咱们所在的仓庚洲,其实是山上仙宗与世俗王朝之间关系最为稳固,也最为和睦的,没有那么多纷争,其最大的功劳其实有一部分源自于大煊王朝,这也是为什么在仓庚洲,唯有大煊王朝,被称之为大煊,而其余的国,只能称之为燕、赵、刘、晋。” 言语之间,那幅扶摇天下九洲绘卷图左侧的空白画卷,就已经出现了许多块不同颜色,不同大小,不同深浅的图案,它们分别代表着不同的势力。 此前,李子衿其实一直对仓庚洲并不了解,更别提整个扶摇天下了。 今日被苏斛这么“指教”一番,倒是豁然开朗,心中对于此前一些想不通的事情,也立刻有了判断,或是印证曾经对于一些事情的猜测,今日也在婢女苏斛的帮助下,得到了印证,可谓受益匪浅。 少年注意到,在这幅画卷之上,仓庚洲一分为五,大煊王朝雄踞一方,一国占据整个仓庚洲近乎半数版图,耳闻不觉得如何,亲眼所见,才发现原来一座大煊王朝,竟如此强横,独占仓庚洲整个南方,以燕国边境处的云霞山为界,云霞以北,才是燕、赵、刘、晋四国平分半个仓庚洲版图。 李子衿明显来了精神,手指轻轻敲动桌面,“说下去。” 苏斛微笑点头,再度并拢双指,又在那幅仓庚洲画卷左侧虚点出一幅画卷,同样是快速下笔,顷刻之间便已画出整座大煊王朝以及燕国的山水堪舆图。 “当时接下捉拿李怀仁的那笔买卖,大煊王朝曾给了我和那刀疤脸,以及其余两人一份关于你们一行人的资料,如果大煊王朝给我的资料无误,那么从这里,是叫太平郡对吧?从太平郡开始,再往北,其实就是燕国国境了,只是这个方向不会途径云霞山。而据我所知,太平郡曾经是隶属于燕国的一座郡城,只是年代已经足够久远,硬要追溯的话,大概可以回溯到三十二年前,当时的太平郡,还不叫太平郡,叫做燕归郡。” 苏斛讲到燕归郡之时,略作停顿,悄悄观察了一番李子衿的表情,嘴角微扯。 其实这个时候,李子衿已经微微皱眉,只是一瞬间就眉头舒展,不让自己露出惊讶的表情,表面故作镇定,实则内心已经翻起惊涛骇浪。 这个人,对太平郡,大煊王朝,对燕国,对仓庚洲,乃至对整座扶摇天下,都太了解了,细致入微,见微知著,举手投足之间,根本不像一位从八境跌境到六境的修士,言语之间,对整个天下的走势、世俗王朝与山上仙宗的微妙关系,信手拈来,胸有成竹。 苏斛转过身,不去看那少年表情,也不让少年捕捉到她的神情,继续说道:“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或者说,至少也有往这方面猜测。” 李子衿按捺住情绪波动,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明知故问道:“看出什么?” 那个背对着他的女子神秘莫测地笑了笑,说了一句题外话,“昆仑终究还是在北边,不至于左右一座拥有十万人郡城的生死,也没那个必要。” 李子衿停下手中的动作,开始仔细打量起这个好似变得陌生起来的青衣女子,不只是外貌、神情,就连语气、思想似乎都已经开始转变,是他想多了?还是跌境带来的错觉? 苏斛微笑道:“公子可知道,仓庚洲燕、赵、刘、晋每隔十六年,都需要向大煊‘进贡’一次,名曰进贡,其实是各国各派一名质子去往大煊,亦或是·····各割一座城池,否则一座大煊王朝,何以一人占据半座仓庚洲?” 李子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一座身在鸿鹄洲的昆仑山,能够将手伸进大煊王朝里屋来,如非获得了主人的默许,又怎会如此大张旗鼓? 长眉道人,不过是棋盘之上的一粒棋子,而看似身为受害者的大煊王朝,也许正是因此,才能够名正言顺地向燕国讨要更多,只是昆仑山又会从中得到什么?又有什么理由,是必须要以屠掉一座拥有十万人的城池来完成的呢?莫不是整座仓庚洲,都是大煊王朝豢养的笼中雀,只等待着被屠宰的那一刻? 天书?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旋即转头望向别处,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大煊王朝想要得到的,跟长眉道人想要得到的,是同一样东西还是? “现在,我可以告诉公子那个好消息了。”苏斛转过身,双手负后,视线盯着李子衿的腰间。 “今年已经到了四国向大煊王朝‘进贡’的日子,但是只有三国交上了质子。”苏斛伸手拂去衣角灰尘,微微皱眉。 李子衿会心一笑,“我猜,那个没有交出质子的国家,便是我们脚下的燕国?” 苏斛满意地点了点头,“公子果然聪慧。” 不等李子衿开口,她哑然失笑,朝那年少气盛的少年郎摆摆手道:“这可不行。” 只因那少年食指中指之间,已经凝聚好一道可以将天幕撕开一道口子的无上剑气。 少年猛地站起身,以指作剑,指尖光华流转,熠熠生辉,悬停在那笑容陌生的青衣女子身前,质问道:“你不是苏斛,你是谁。”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三十六章 绰号一丈枪 - 出鞘 - 祠梦 面对此人,已经不需要考虑失去最后一道剑气之后的结果了,李子衿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注意力集中在一点之上,只因眼前这个女子,极有可能是自他逃离太平郡以来,所面对过最强的对手之一,甚至可以去掉这个“之一”。 那道凌厉的剑气匹练已经呼之欲出,毫无疑问,一位十境剑仙借给少年郎的无上剑气,若击中敌人要害,可以轻易斩去九境之下一切修士,哪怕是如同韩翦那样已经修成铜筋铁骨的八境武夫,依旧扛不住这道剑气。 那道剑气给韩翦造成的腿伤,甚至影响到了三个月后他与苏斛的生死搏杀,正因为腿上的隐隐作痛,限制了韩翦这位八境巅峰武夫的速度,才让同为八境的苏斛能够屡占先机,最后在关键手上略胜一筹,将韩翦灭杀。 其无上剑气的威力由此可见一斑。 哪怕是那个几乎以一己之力将整座太平郡屠杀殆尽的长眉道人,面对这道剑气也只是以法宝抵挡,不敢用肉身硬扛。 然而眼前这位青衣女子,面对即将喷薄而出的剑气匹练,却神色镇定,云淡风轻,仿佛只需动动手指头,便能将这道剑气化解得无声无息一般。 “苏斛”微笑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给你带来好消息的那个人。” “可你也给我带来了坏消息。”李子衿不置可否,只是盯着那青衣女子,开门见山道:“你想怎么样?” 只是少年郎显然不是来问问题的,不过是想分散她的注意,因为他指尖的那道剑气,已经激荡而出。 此人境界深不可测,且来历不明,如果她对自己出手,只怕凶多吉少,必须先下手为强! 雪白剑光刹那间将整间屋子照亮,一道碗口粗的剑气匹练宛如汹涌波涛,仿佛在海面上掀起滔天巨浪,几乎要将那个青衣罗裙的女子整个淹没在剑光之下。 李子衿已经转过头,闭上眼,一手扶着另一只手,好让剑气不会撞偏,尽管如此,他紧闭的双眼依旧可以感受到那道剑气所刮起的光芒是多么刺眼,正面硬接这道剑气,不说接不接下,光是那灼眼的雪白剑光,便可以让天下炼气士知难而退,避让三分了。 只是少年郎侧对着那女子,又紧闭着双眼,错过了可教他瞠目结舌的一幕。 只见那青衣罗裙的女子以指尖微微抵住那道迎面而来的剑气“剑尖”,同样是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凝聚出一道碧绿光芒,苍翠欲滴,极为柔和,与少年指尖奔涌而出的那道雪白剑光相互映衬,照得整间屋子白绿相间,散发出极为古怪的光芒。 好在那青衣女子事先以剑气隔绝出一处小天地,好让两人所在屋子不能被所见所闻,察觉不到半点异常,否则此时的红袖招,恐怕早就乱成一锅粥了,燕国官府也会很快将这里包围起来。 那假扮苏斛的女子鬓发飘摇,如狂风拂过云彩,更为她增添了几分仙气,指尖碧绿剑光倏忽之间竟然硬生生地将少年郎使出的最后一道无上剑气给原封不动地送回了他指尖! 看起来她就并拢双指,面无表情,就那么轻描淡写地朝前面轻轻一推,就将一道九境之下皆可杀的雪白剑光活活逼回了少年指尖,还给了李子衿。 “省省吧,老酒鬼借给你的最后一道剑气还是留在有用的地方,你那条剑主之路,还长着呢······” 这是少年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剧烈的头疼将少年唤醒,他好像睡了很久很久。 “公子,你醒了。” 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庞出现在他眼前,两人不过一尺距离,她正俯首看着他。 女子青衣罗裙,髻发垂云。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李子衿猛地一个翻身,就已经将指尖抵住她的脖子,隐隐有雪白光华在少年指尖凝聚。 苏斛被吓得不轻,她能够清晰感受到此刻凝聚在自己喉咙上的那两根指头,上面的剑气也好、剑意也罢,只要他出手,那么自己便会死得彻彻底底,神仙难救,而且即便是如今跌到六境,苏斛却还是拥有八境的眼光,知晓即便是自己跌境之前,也绝对接不下这道剑气,她额头留下豆大的汗珠,慌张不已,第一次感觉死亡离自己如此的接近,甚至比起跟韩翦的生死搏杀,更为危险,更没有悬念,那这道剑气之下,无论她苏斛是如今的炼神境,还是此前的元婴境,结果都是一样。 会被一剑抹杀。 苏斛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 李子衿没有立刻收回手指,先是快速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他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将最后那道剑气用掉了才对,怎么会还在体内? 难道是梦? 不,绝无可能,太真实了,他尚且能够清晰的记住当时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那个假扮苏斛的女子,她的每一个神情、姿态、语气,言行举止,为他作画讲解扶摇天下、仓庚洲、大煊王朝以及燕国的山水形势,庙堂与江湖上的许多秘辛。 绝对不是梦。 李子衿皱眉问道:“你是苏斛?” 她惊疑不定地小声回答道:“我不是苏斛,还能是谁?” 收回食中二指,指尖的雪白剑气缓缓消散,返回体内,李子衿也是大汗淋漓,将信将疑地看着眼前这个青衣女子,同样是没有以术法遮掩容貌,跟当时一模一样的垂云髻,只是眼神似乎又很熟悉,跟那个女子的清冷和不食人间烟火完全不同。 眼前的苏斛,眼中有一股天生的狐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狐媚是一种天性,是无法遮掩,做不了假的。 确信无误后,李子衿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苦笑道:“你的确是苏斛。” 刚刚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差点就要身死道消,而且还会死得不明不白的青衣女子心有余悸,也不敢怎么样,只是嗔道:“公子好大的火气,一来就要杀了奴婢······” 少年摇了摇头,“抱歉,我以为是······算了,一言难尽,日后慢慢说与你听。” 不明所以然的苏斛十分乖巧地嗯了一声,给自家公子端来一盆水,她从水盆中取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拧干之后交给李子衿,“公子洗把脸吧,看看你,满头的汗。” 少年接过帕子,心不在焉地洗了把脸,看着窗外的天色,好奇问道:“我睡了一夜?你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之前又到哪里去了?” 面对这连珠炮一般的问题,苏斛微微一怔,回答道:“公子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一个才好?” 见他没什么心情开玩笑,苏斛便正色道:“公子已经睡了一整月了。” 李子衿惊讶地望着她:“你说什么?怎么会······” 苏斛白了他一眼,“奴婢还想问公子,之前一个人在房间里做了什么才能一睡就是这么多天呢。” 似乎想起了什么事,苏斛脸色古怪,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家公子,好像是知道了一件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 李子衿斜瞥她一眼,没好气道:“有话快说。” 苏斛只得如实招来,笑道:“如今这无定城都快传开了,说有位叫王海的外来公子爷,乔装打扮进入这红袖招,身边还带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婢女,名叫陈芳,也不点红袖招的姑娘们作陪,就只是与婢女二人日日夜夜住在里,银两管够,一个月都没出过房门······” 李子衿越听越头皮发麻,最后更是气笑道:“还有呢?藏着掖着作甚么,这么离谱的话公子我都听过了,难道还有更过分的?” 苏斛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望着自家公子,连连点头,好像在说跟她都没有关系啊,是外面那群管不住嘴的小娘皮们私下里传开的。 李子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说来听听,公子我保证不生气。” 苏斛眼睛一亮,“真的?” 少年用力地点点头。 女子如获敕令,一双眼眸眯成缝,轻声说出那句“更过分”的话,“她们给公子你取了个响亮的外号,叫做······叫做······一丈枪!” 后面半句话,苏斛没敢说,外面那群红袖招女郎,都笑说至少要一丈高,才能一个月闭门不出吧。 床单应声而碎,被少年单手撕裂,李子衿好像耳朵不好使的模样,又侧过头,将手掌附在耳旁,又问了一遍:“叫什么?” 苏斛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开玩笑,这家伙都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了,这时候再火上浇油,不是自讨没趣么? 然后她就看见那个化名王海,新得了外号“一丈枪”的俊秀少年翻身下床,嚷嚷着让她把翠蕖剑借给他。 “公子借剑作甚么······” “老子今天要问剑红袖招!” “公子冷静啊······” “别拦着我!” 屋外碰巧路过的一位清倌恰好听见了屋里的动静,知晓那名为王海的富家公子竟然醒了之后,便吼道:“一丈枪醒啦,一丈枪醒啦!”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三十七章 王海与陈芳 - 出鞘 - 祠梦 最终李子衿还是没有接到翠蕖剑,问剑红袖招,只是当天就带着婢女苏斛,匆匆离开了那座自己躺了一个月,名为红袖招的酒楼。 也从苏斛口中得知,当天她确实是先去锦华绣庄换了身行头,然后再去一些个江湖中人齐聚,鱼龙混杂的堂子,在道上打听了些消息,其实也都是些已经算不上秘密的秘密了。 就比如那粉衣候,直接代替燕王下令,与大煊王朝开战,四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只是如今两国才真正干起了仗来,就从那座之前被一个道人莫名屠城的太平郡开始,燕国与大煊,各自在太平郡遗址建立了先锋营,分别驻扎了一批先锋军在其中。 前几日,两国先锋军初步交战,听说还是燕国先发动的进攻,让仓庚洲山上山下,都感慨不已,只觉得那粉衣候常思思,长得像女人一般娇气,做起事来却比那些个自诩真男人的家伙硬气多了。 要是换做那些个只会在背地里唇枪舌剑,见了粉衣候的面却连屁都不敢放的家伙,在面对整座大煊王朝的问罪之时,只怕是膝盖都快要跪到土里去了吧。 大战在即,无定城处于燕国北漠边境,往外就是晋国国境,对于燕国此次与大煊开战,仓庚洲其余三国都是保持沉默,立场不够鲜明,无法判断是会与燕国齐心协力,讨伐大煊,还是说为了在大煊王朝面前博得一番好感,转而使燕国腹背受敌。 所以燕国除了太平郡先锋营后边的几座南边关隘,东、西、北三关皆已封城,若无粉衣候或是燕王亲自授意,任何人不得出入燕国边境,就连燕国官兵也不行,南边大军压境,其余三边严防死守。 所以主仆二人暂时只能住在无定城中一家不起眼的客栈,这里无人认得“一丈枪王海”。 苏斛笑问道:“公子,我听江湖传闻说,那粉衣候之所以与大煊王朝开战,是为了一个女人,多痴情的男子啊,竟然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将一座江山抬上棋盘,明知不敌对手,却还是要倾力一战,啧啧,这样的男子,我怎么就没有遇到过?” 李子衿瞥了眼桌面,上面有两幅画卷,一幅乃是仓庚洲形势图,一幅是大煊王朝与燕国的山水堪舆图,另一幅扶摇天下九洲绘卷,少年目前还用不上,加之画起来太过繁杂,费劲,李子衿只能将其暂时搁置。 如今桌上已经完成的两幅画卷皆是少年凭借记忆“临摹”,虽说有些细节肯定是无法跟当日那个女子所作之画相比,但还是八九不离十,可谓过目不忘。 听完苏斛所言,李子衿笑道:“燕国势力不如大煊王朝不假,只是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苏斛看了眼桌上的两幅画卷,点头道:“确实,若只看国力,那么燕国无论是兵马精锐还是将才谋士,其实都弱于大煊王朝不少,想要在正面对抗中胜出,难如登天,只是这场仗最重要的一记关键手,也许不在两国山下兵力的对抗,而是在山上势力的碰撞。” 李子衿点点头,收起了两幅画卷,问道:“我如今才明窍境,最快多久能修行到洞府境?” 苏斛一愣,似乎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么一茬,因为陪伴李子衿从燕国南边,走到北漠,长达四个月的相处下来,她都没有觉得少年是个急功近利,想要快速修行的那种人,在她心中,一直觉得李子衿做任何事都是靠一个“水到渠成”,在万事俱备之前,他几乎都是放任事态发展,只等最后一刻亲手扇起“东风”。 而且既然是修行,为何他不问自己需要多久才能到达金丹、元婴这类已经能够被人称之为地仙的境界,反而是问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区区洞府境? 不过既然公子发话,她还是要如实回答的,毕竟如今的两人,算得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于是她想了想后回答道:“明窍不过一境,洞府境却是五境,公子想要达到洞府境,中间还需要跨过凝气、筑魂、培元三境,在突破培元境之后,方能跻身洞府境。” “只是,公子为何独独只问洞府境?”苏斛轻轻将一边鬓发挽到耳后,“难不成是少年意气,与人打赌,就赌几年之内才能跻身洞府境?” 李子衿不愿解释太多,微笑道:“你就当是这样。” 苏斛微笑道:“寻常修士,从明窍境到洞府境,怎么也得花上个三五年,不过公子天资聪颖,想必只需要一年半载就可跻身洞府境了。” 李子衿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真心话?” 苏斛还以一个白眼,“当然是真的,若是公子肯日日运转我传授公子那门呼吸吐纳的心法,修行更是事半功倍。” 少年点了点头,这话不假,笼门客栈一战之后,自己几次运转苏斛传授的那门呼吸吐纳的心法,都能明显地感觉到汲取的天地灵力更多了,如果还能不影响日后的破境,那么确实是一门不可多得的山上宝典。 苏斛笑道:“择日不如撞日,公子若信得过我,大可以安心修炼,有我为公子护法,不会有意外。” 李子衿嗯了一声,直接坐回床上,盘腿而坐,将双手轻轻搭在膝上,心中默念口诀,开始运转起苏斛传授给他的那门吐纳心法来。 明窍境,顾名思义,所谓明窍就是要炼气士能够灵台清明,清楚地感知到自身各处窍穴的存在,而且最重要的是感知到体内那一处无中生有的“识海”,那是储存天地灵力的地方,只有明窍之后,才能领悟识海,才能够进入到下一步“凝气”,将天地灵气凝聚在体内识海。 李子衿每个呼吸之间,都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身小天地中的三百六十一处窍穴当中,有一条宛若溪流般的存在,流淌于这些窍穴之中,它们每过一处窍穴,就会给那处窍穴带来一丝暖意,而这股暖流完整的运行过三百六十一处窍穴后,就视之为识海中的灵力运转了一个大周天。 而运行一个大周天的耗时极长,所以就有前人修士,专门研究出了一套简单易懂的法子,将一个大周天,分为三个步骤,读作小周天,前两个小周天,只需要让灵力运行通过一百二十处窍穴即可,而最后一个小周天,则需要走完一百二十一处窍穴,才视为圆满。 这种将修行大周天,拆分为三个小周天的功法,在如今的扶摇天下炼气士中,人人皆知,不是什么秘密,却实实在在地为天下修士提供了便利。 四个月前跟韩翦一战,李子衿于生死之间觉醒识海,步入明窍境,除去在红袖招昏迷的一个月,少年有足足三个月都在修行,只是不得其门而入,早先是信不过苏斛,怕她以某种玄妙术法害死自己,以达到解契的目的,然而后来得知一旦自己身死,那么苏斛也活不成之后,李子衿才肯修习苏斛传授的那门吐纳心法。 比起之前三个月自己摸着石头过河修行来说,在使用那门吐纳心法汲取天地灵力之后,却是让李子衿感觉速度快上不少,而且至少现在为止没有发现任何副作用,他还偷偷观察过苏斛修炼时,呼吸的节奏,与自己修炼时几乎完全相同,所以得知二人所使用的确实是同一门吐纳心法,之后便放心大胆的修行了。 月凉如水,映照得房间的地板皎洁如霜,梳着一头垂云髻的青衣女子笑容恬淡,一手撑着半边脸颊,背对大门,看着床上屏气凝神,专注修炼的少年郎怔怔发呆。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卯时,整座客栈本来寂静得可怕,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忽然,门外有一阵动静,苏斛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将食指抵住嘴唇,示意李子衿不要说话,“嘘。” 苏斛将耳朵贴在门前,听着门外的动静,跌为炼神境之后,她失去了只有元婴境才能拥有的那门“洞悉天地”的神通,已经不能凭空感知到楼里楼外的人数、境界,无法隔窗观景了。 少年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吹熄烛火,看见在月色的映照下,门上的布窗出现了数道黑影。 一阵吵闹声突然传来,“官府查案,所有人等立刻到大堂集合,若有人闭门不出,一律拘押!” 李子衿暗叫不好,眉头紧皱,心思急转,此番出去,是以王海的化名示人,还是? 苏斛那边也朝少年猛递眼神,因为她听见有脚步声愈来愈近,已经快要走到二人门前了,再不做出选择,恐怕麻烦不小。 门外陆陆续续有人被吵醒,听见是官府查案后,一个个麻溜地滚到一楼大堂去了。 眼前就只剩下一间房里的人还未主动下楼。 有两个官兵走到这间房门口,正打算提起一脚踹开房门,将那两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好好收拾一番,不曾想那房门在千钧一发之际竟然自己打开了,从中走出一位青衫少年,和一位青衣罗裙的女子。 正是已经乔装打扮后的李子衿与用术法遮掩了真实容貌的婢女苏斛。 那人向前一步,朝两个官兵抱拳后偷偷将两锭金子分别散入二人手中, 赔笑道:“两位官爷,小的王海,这个是我的婢女陈芳,睡得沉,出来晚了,见谅,见谅啊。”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三十八章 卧虎也藏龙 - 出鞘 - 祠梦 两个官兵各自接过那锭金子,有一人将那块金元宝放在嘴边狠狠咬了一口,牙齿猛地打颤,之后满意地点头,两人各自将金锭收入怀中,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十分熟稔,想来平时没少收银子。 两人对视一眼后互相微微点头,就是有天大的火气,也给这一锭金子给浇灭了。 一位燕国官兵摆摆手,佯装不耐烦的模样说道:“去去去,赶紧下去。” 李子衿连连道谢,带着婢女苏斛快速下楼,与同住这间客栈的江湖中人们待在一楼大堂中,少年瞥了一眼,这间客栈里三层外三层都已经被官兵给包围了,大战在即,燕国还腾得出兵力如此大张旗鼓的查案? 那么这件案子,定然是一件大案,会是冲着自己而来的么? 李子衿瞥了身旁的苏斛一眼,朝她招了招手,让她离自己近些。 周围十分喧闹,如果两人不贴近,很难听清对方的言语,有不少客栈的住客纷纷交头接耳,埋怨燕国官兵没事找事,半夜给人叫起来,身旁的同伴让他小声些,如今的燕国上上下下十分敏感,听说粉衣候这几个月来表面上按兵不动,其实是在暗地里抽丝剥茧,找出那些隐藏在燕国中的大煊谍子,据说已经抓走了百余人。 李子衿竖起耳朵,听着一些小道消息,还别说,真给他听出了几分意味来,少年凑到婢女耳边,小声说道:“看样子不大可能是冲我们来的,应该是抽查大煊谍子,但是看燕国官兵如此阵仗,不像是无的放矢。” 苏斛会心一笑,又转而俯在自家公子耳边说道:“公子的意思是,咱们这间客栈里,碰巧就住着大煊谍子,而燕国官兵又好巧不巧的就刚好知道他们住在这里?” 李子衿嘴角微扯,半开玩笑道:“不巧不成书嘛。” 在清点完大堂中住客的人数后,一个貌若官兵头子的家伙吼了声:“肃静!”,随后那群燕国官兵开始阻止住客们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了,场面逐渐趋于安静。 苏斛暗中观察,听见此人的声音中气十足,目光炯炯有神,下盘也极为稳健,看样子是一位境界不俗的武夫。 有一位官兵手中拿着几幅画像,走到那官兵头子面前说道:“大人,已经清点过了,住客总共三十六人,只是屋里太黑,看不清他们的容貌,您看?” 那官兵头子一把接过画像,又吼了句:“掌柜的在哪儿?!” 一位身材臃肿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走出,去往那官兵头子身前,抬手抱拳,毕恭毕敬道:“大人,小的便是这卧龙客栈的掌柜。” 李子衿哑然失笑,好一个卧龙客栈,果真卧虎藏龙?少年瞥了眼身边蠢蠢欲动的几人,暗自和他们划开界限,稍稍往旁边挪了挪。 而青衣罗裙的婢女苏斛,其实反而更关注那个掌柜一些,她眯起眼,视线一直打量着那个身材臃肿的中年掌柜。 官兵头子嗯了一声,吩咐道:“掌柜的,麻烦你将客栈里的蜡烛全都聚集到门口来!” 中年掌柜点头哈腰,转身就去将客栈里大部分蜡烛摆在门口的两张桌子上,卧龙客栈大门一左一右两张桌子,摆满了蜡烛,两位官兵分别点燃两张桌子上的蜡烛,屋内顿时烛光摇曳,有几个人下意识地将头上锥帽往下扯了扯,不愿意让人看清容貌。 “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过来瞧瞧!”官兵头子眼光何等毒辣,在视线清晰之后快速扫过人群,很快就发现了那几个头戴锥帽,与身边的住客格格不入的几人。 一时之间,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朝两边挪动,不愿意离他们太近了,有官兵已经慢慢朝那几人靠近。 几个头戴锥帽的家伙瞬间被孤立,忽然有人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箓,往地上猛地一摔,再然后,整间卧龙客栈便燃烧了起来。 一时之间,这间位于燕国北漠边境无定城角落中的卧龙客栈,火光冲天。 所有人都慌张逃离,那群官兵也不可能拦住那些住客,不让他们逃出客栈,况且他们自己也需要逃命,否则便会葬身火海。 一楼大门都快被挤烂了,情急之下,更有人慌不择路,结果打翻了门口两张摆满蜡烛的木桌,更如火上添油一般,瞬间将整座卧龙客栈的火势扩大,少年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李子衿几个跳跃之间,踩着桌面跨上二楼,又从二楼窗户翻出去,离开客栈,婢女苏斛紧随其后。 主仆二人翻窗而出,在客栈外的地面上一个翻滚卸去力道,回头一看,那几个头戴锥帽的家伙已经趁乱逃离,不过好像有两人被抓住了,只是没能一网打尽。 “走。” 李子衿埋下身子,带着婢女苏斛快速离开那条巷弄,几个呼吸间便已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如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在他们离开不久后,那个身材臃肿的中年掌柜“一分为二”,从中走出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一起凝望着主仆二人离开的方向。 “李浩宕开口了么?” “没有。” “连神魂分离,也查不到半点线索?” “嗯。” “就连第三位守陵人,也已经见过他了,可几个月来,他就只是在这屁大点地方来回转悠,图什么?” “游子回乡,也不过如此了吧?” “到底是一位燕人,大煊这粒棋子,可以撤了。” “是。” ———— 这场闹剧开始得没头没脑,结束也颇为草率,只是却给李子衿提了一个醒,那就是总这么漂泊着也不是个事儿,指不定哪天,燕国官府,又或是大煊王朝那边的人,就找上门来了。 虽说如今的大煊王朝,需要在正面与燕国交战,不可同日而语,只是依附于大煊王朝的山上仙宗,其实不在少数,哪怕因为有三教圣人联手订立的天地规矩,使得这些山上仙宗,无法对一个世俗王朝与另一个国家的战争倾力出手,可如果只是做些锦上添花的漂亮事,到底还是不难的。 之前大煊王朝不知碍于何种缘由,没有动用明面上的势力来捉拿李怀仁,夺取半卷天书,可现如今燕国与大煊已经开战,那么于情于理,其实那些依附于大煊王朝的山上仙宗,都已经有了一份潜入燕国的正当理由。 扶摇天下讲究师出有名,想要以修为插手凡间事者不在少数,只是任你境界再高,一样要守规矩,在圣人订立的规矩之中行事,那么无人能管, 也无人敢管,而仓庚洲在这循规蹈矩这一点上,做得十分到位,否则也不会成为扶摇九洲中,山上仙宗与世俗王朝之间势力最为平衡的一洲了。 一座太平郡,十万人说死就死,惨不惨?惨透了,惨绝人寰,可为什么大煊王朝如今还能安然无恙,依旧是那一国占半洲的世俗王朝执牛耳者? 就是因为其在规矩之中行事,我李忕贞要灭杀十万人,规矩允不允许?不允许。 我李忕贞要救百万千万人,规矩允许么?允许。 那么,假如这太平郡十万人,与大煊百万人,甚至仓庚洲千万人成了对立面,两者只可选其一,再回头看第一条,允不允许? 不允许,也只能默许了。 李子衿倚靠在无定城一间路边包子铺,随意往嘴里塞了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嘴里含糊不清道:“苏斛,燕国附近,可有山上仙宗?” 天书是个烫手山芋,这才一年时间,自己就遭遇了这么多,几乎可以说是从鬼门关走了好几趟了,太平郡、大煊京城数十位刺客围剿、云霞山以一境对八境武夫韩翦、燕国北漠一境战三名二境、卧龙客栈又好巧不巧藏着几位大煊谍子,之前还就在自己身边,差点害得自己也跟着暴露了。 一路走来,步步都是险棋,李子衿颇为头疼,逐渐开始后悔答应那位前辈替他保管半卷天书了。 如今他只能想办法赶紧提升自身境界,跻身洞府境之后,开始修习那门剑诀。 青衣女子如今不喜欢吃肉,也许是做狐狸的时候吃太多了,腻了。修行三百余年,如今反而喜爱食素,她努力张大个嘴,啃下一小口烧饼,嚼得津津有味,回答道:“有倒是有那么一个,就是不知道公子能不能看得上眼。” 李子衿来了兴致,赶紧问道:“快给公子我说道说道,仙宗在哪,弟子多么,会教剑法吗?” 苏斛低头看了眼手中香喷喷的烧饼,又抬头看了眼迫不及待的自家公子,取舍一番后还是将手中烧饼先放到碗里,开始对自家公子娓娓道来:“就在无定城不远,有一条河,叫做无定河,沿着无定河走到底,有一座山,叫做无定山,弟子众多,宗主更是修为通天,百年之前就已经是九境地仙大修士了,如今说不定已经突破十境,成为真正的仙人了!至于剑法嘛······公子剑术无双,何须外求?” 李子衿将信将疑,“你莫不是随便编了个山头来敷衍我?” 苏斛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经道:“怎么会。犹记得奴婢当年御风途径无定山时,还亲眼看见那个宗门成百上千名弟子齐聚山头,动静不小,看样子好像是要一起下山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只不过我当时正忙着追杀一个老头子,只在空中惊鸿一瞥,再多的也就不知道了。” 李子衿看着她的眼睛,与自己对视,没有丝毫退避,看样子不像是说谎,于是少年一拍桌子,站起身,颇有气势道:“那就这么定了,咱们连夜出发,赶往无定山,拜师!”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三十九章 惊阳府上人 - 出鞘 - 祠梦 暮色里,主仆二人在无定城城门处打量了守城将士一番,苏斛笑道:“公子,戒备森严,恐怕不好出去。” 李子衿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那一排弓箭手,挠了挠头,“你好歹是个六境大修士,也没法子?” 苏斛白了他一眼,将鬓发轻轻挽到耳后,“若是跌境之前,奴婢我一只手就能把无定城灭了,哪用得着现在这样鬼鬼祟祟。” 忽然有一驾马车从城内驶出来,看样子是要出城,李子衿惊诧道:“奇怪,不是封城了吗,没有粉衣候和燕王的允许不能够随意出入,为什么他们可以?” 只见那群守城将士给那辆马车让出了一条道路,苏斛一语道破天机:“看那穿着打扮像是惊阳府的人。“ 李子衿问道:“惊阳府?” 苏斛回答道:“惊阳府是粉衣候常思思麾下的势力,遍布燕国数座边关郡城,对外宣称是监察机构,用以震慑边军,同时暗中查探、揪出敌国谍子,府上的人在燕国的地位甚至要高过燕国官府一头,十方通行,无所拘束。” “这个惊阳府这么厉害?”李子衿惊讶道。 青衣女子喃喃道:“全凭那位深不可测的侯爷。” 少年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后道:“这次代燕王下令,让整座燕国与大煊王朝开战的那个人也是粉衣候常思思吧?” 苏斛点了点头,“可不是么,惜不能一睹侯爷风采,实乃狐生一憾呐。” 青衫少年咧嘴一笑,这狐妖愈发有趣了,然后他看见苏斛也笑眯起眼,盯着自己看,那眼神似乎在说彼此彼此。 李子衿咳了声,正色道:“那咱们就先走一趟惊阳府,看看能不能混入其中,离开这无定城吧。” 她屈指一弹,一幅画卷出现在两人身前,上面是无定城的地图,标注有惊阳府的位置,苏斛指着无定城地图说道:“惊阳府离此地不远,只是常思思颁发的法令繁多,规矩森严,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混入其中的。” 青衫少年朝她竖起大拇指:“厉害啊,不愧是你,连地图都搞到了?” 苏斛一脸理所应当,完全没把自家公子这话当做什么夸奖,反而一脸委屈道:“公子昏迷了一个月,难道当奴婢只会闲着?” 李子衿想了想,突然想到一个有意思的提议,于是他开口问道:“结契人可有减少契约年限之法?” 苏斛眼睛一亮,满脸欢喜道:“公子这是打算减少契约年限?” 李子衿点点头:“看在你这么老实的份上,又帮了我不少忙,以后你每帮公子做成一件事,我就减去一年,如何?” 苏斛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按照自家公子这个说法,那么她只需再帮他做成五十九件事即可重获自由身,完全无须等到甲子之后才能和平解契。 她兴奋不已,一把抓起少年的手,又摊开自己的手掌,对李子衿说道:“公子可还记得结契之时我教你的口诀?” 李子衿点点头,念出那句口诀,“日月同寿,天地共辰,阴阳互取,缔契为证!” 青衫少年,青衣女子,二人手掌之上同时出现一粒心神芥子,两者交织缠绕,盘旋于飞,在二人身前融为一体,形成数道圆环,犹如年轮。 夜里,那些皎洁圆环显得极为耀眼,有微风拂过两人脸庞,少年、女子皆黑发飘扬。 苏斛笑眯着眼,指着那数道圆环说道:“公子请看,这上面每一道圆环,皆代表一年时限,若结契人打算减少契约时限,只需在心中将口诀默念一遍,然后想象需要减少的年限数量即可。” 李子衿微笑点头,在心中默念一遍口诀,心念微动,只见空中最边缘的那道圆环先是光彩逐渐黯淡,随后缓缓消散于天地间,主仆二人眼前瞬间只剩下了五十九道圆环。 苏斛收起手掌,李子衿也缓缓将手掌收回,空中的圆环瞬间消散。 少年望向那个其实已经修道三百余年的青衣女子,发现她此刻却高兴得像个孩子,手舞足蹈,欢呼雀跃,分明只是减少了一年期限而已,至于如此高兴么? 然后李子衿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下一刻,没等他反应过来,竟然就被那青衣女子快速亲了一口。 事后苏斛还用一副调戏完良家妇女般的模样打趣道:“公子真是愈发顺眼了,如今年方十六,便生得如此俊秀,日后定然不知道又要教多少仙子女冠黯然神伤了。” 李子衿脸色阴沉,半点不想搭理她,从地上捡起地图独自往惊阳府走去,苏斛哑然失笑,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随后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几个鼻息之间就已追上自家公子。 有无定城地图,便如同夜里打着灯笼赶路,自然畅通无阻,两人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经身处揭阳王府门外,在一条巷弄之中,两人看见揭阳王府门口停有十数辆马车,每辆马车上都有一位身穿惊阳府鎏金长袍的修士,这些人应该都是某个山上仙宗驻扎在惊阳府的供奉。 李子衿与苏斛躲在暗处观察,发现几乎每一辆马车车厢内,都坐有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一眼就是出自风月场所的风尘女子,不难想象她们此行的目的,只是夜已深了,那些女子脸上又皆有倦意,看样子,应该是要回了。 惊阳府门口站着一位五短身材,手握名册的管家,依次点过人头后逐渐放行,最终门口的那些马车都驶向城门处。 苏斛嘴角一扯,“公子?” 李子衿笑容古怪,“你也是这个意思?” “全凭公子吩咐。” 两人鬼鬼祟祟地溜到角落一辆尚未走进风尘女子,只有一位惊阳府修士骑在马上的马车旁,苏斛闪电出手,打晕了那位供奉,又赶在王府之中走出一位女子之前,躲进了车里,李子衿将那供奉拖进车厢,又将鎏金长袍脱下来换到了自己身上,然后将那修士的配剑也悬挂在腰间。 在车厢内,自然是有无可避免的被那喜欢撩火的婢女给调笑了一番,还问李子衿何不借此良辰与她在车内缠绵一番,结果被少年举起双指瞪了一眼,只好一手抵住自己的嘴,不再胡言乱语。 换上一袭鎏金长袍的少年郎模样愈发俊秀,已与寻常成年男子差不多高,只是清秀脸庞之上,尚且留有几分稚气。 李子衿往马车上一站,主仆二人伪装成了供奉与清倌,只是少年耐心极好,依旧等到那最后一位真正的清倌从惊阳府中走出,那女子刚登上马车,一掀开帘子,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便被苏斛一掌拍晕拖入马车,与那供奉一并被她塞进座位下。 做戏做全套,身着鎏金长袍的少年轻轻掀起帘子,好让那个碰巧望向这边的惊阳府管家“恰好”能够看见这一幕,他微笑着朝马车车厢中的妩媚女子说道:“姑娘,坐稳了,咱们这就回了。” —— 无定城城门,两位守城将士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数量不对啊?” “理应还有一辆王府马车,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另一人看了一眼天色,嗤笑道,“莫不是那位惊阳府上哪位达官显贵看上了哪位清倌,强行把一位清倌玩成了红倌吧?” “哟,你别说,要是惊阳府上的那些贵人,倒还真有可能,毕竟天塌下来也有那位侯爷替他们兜着,啧啧,叫人好生羡慕啊,若是咱们也能进那惊阳府混个一官半职的,这辈子荣华富贵都不愁咯。“ “谁说不是呢,可惜咱没那个命。” “哼,有个好头头又怎么样,想要从老子这里过,就得掏出点油水来!” 两人言语之间,惊阳府最后一辆马车,就已从城中缓缓驶来,只是这辆马车上的供奉看着有点年轻啊,还是个生面孔。出于谨慎,两个守城将士还是拦下了这辆马车,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毕恭毕敬地询问道:“敢问阁下可是惊阳府的人?” 其实少年身上穿的就是惊阳府供奉的服饰,那守关将士还如此问,明显是多此一举,李子衿会心一笑,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不动声色的“滑”到那将士手心,微笑道:“耽误了时辰,兄台见谅见谅。” 那个守城将士快速将这锭金子藏入袖中,觉得这位惊阳府的供奉真是给足了自己面子,连忙给马车让出一条道来,对自己一众手下摆了摆手,喊道:“放行。” 出城后,苏斛从马车上跳下来,使劲往身上扇风,抱怨道:“车里真闷,热死个人。” 李子衿瞪了她一眼,说道:“你干嘛,赶紧进去。” 苏斛说:“我不,里面热。”然后她眼睛一亮,笑道:“公子,要不咱俩换换呗~把这青衣罗裙往身上一穿,就公子这模样俊的,不比那些个红袖招的姑娘们美多了,我也能装装剑修供奉呀。” 李子衿呵呵一笑:“我看你是皮痒了。”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四十章 世事皆如棋 - 出鞘 - 祠梦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从我们进入无定城,到离开这里,一切都进行得太顺利了,你不觉得么?就好像有人暗中顺水推舟,替我们清扫了一切的麻烦一样。” 李子衿一手扶着下巴,回想起在无定城中发生的一切,好像自从那个假扮苏斛的神秘女子出现过之后,一切麻烦就自然而然迎刃而解,卧龙客栈中遇到的燕国官兵查案,也与自己无关,只是巧合而已。 苏斛其实已经坐回了车厢中,当然不可能真的跟自家公子互换角色,李子衿也不可能答应她,此刻青衣女子正一手提着帘子,好让外面的风吹进来降降温,“公子,真要拜入那无定宗门下?” 在前面一袭鎏金长袍,策马狂奔的少年嗯了一声,“无定无定,跟公子我一样,居无定所,漂泊在外,不是很契合么?” 苏斛看着自家公子落寞的背影,轻描淡写的这么一句话,便让她感到有些心酸。 那少年在外漂泊不过数月时间,然而自己呢?三百多年,如同白驹过隙,不知不觉间,她就已经修炼出八条尾巴了,不知不觉间,她就已经元婴境了,再然后,她都已经从元婴境跌境为炼神境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若真要依那少年所说,那么她苏斛才是最配得上做无定山弟子的那个人。 青衣女子轻轻放下帘子,不让前方那个少年郎看见自己的表情。车厢中的苏斛惨淡一笑。 当年身边的那些小狐狸,早就已经死光了,她们没能跟自己一样,踏上修道之路,延年益寿,短则十几年,长则几十年,可终究都没能陪自己走到如今。 转眼之间,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苏斛想起少年刚才的背影,就联想到自己的青葱岁月,少女年华。 一想到这里,从来都没心没肺的狐妖,眼角也滑落了两行泪水。 ———— 一个青衣书生从囚仙笼中被放出。 他手中那柄破碎不堪的折扇上写着以理服人四个大字。 赵长青回望一眼,朝恩师李浩宕深深作揖,长揖不起。依旧被困在囚仙笼中的紫微书院副山长李浩宕此刻却已经神魂分离,无法辨认自己的学生,更无法向学生挥手作别。 良久,有一位锦衣男子腰间悬剑,这位剑修一步跨出,便出现在赵长青身边,轻拍了拍书生肩膀,劝解道:“长青兄,快起来吧,趁缉凶司还没改主意之前,赶紧离开京城。” 若是李子衿在场,定然能够认出这位锦衣男子就是当初守在辘轳关的统隘长,是一座与大煊王朝交好的山上仙宗,派来大煊京城,守在辘轳关担任统隘长,进行为期半年的下山历练,作为内门弟子晋升祖师堂嫡传弟子的考核。 这位即将成为自家宗门祖师堂嫡传弟子的锦衣剑修好说歹说,才将青衫书生劝了起来,赵长青看了一眼那人,朝他抱拳道:“温兄,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一位山上炼气士,被软禁在囚仙笼中的滋味并不好受。 这些日子,多亏这位温姓剑修日日给赵长青和李浩宕师徒二人偷偷送饭送水,才让他们捱到如今。 温年摆摆手,“客气什么?举手之劳罢了。只是眼下我为期半年的山下历练也结束了,不日便要启程回宗门复命,之后李山长的日子,恐怕就不太好过了······唉。” 赵长青眼含惋惜地看了囚仙笼一眼,摇摇头道:“先生这些日子又何尝好受过半点?神魂被强行剥离,困龙钉锁住脊骨,一身修为尽失,如今人不人鬼不鬼······” 说到后面,青衣书生已经攥紧了拳头,骨头吱呀作响,恨自己境界不够,无法救先生于水火之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先生遭受非人待遇。 “赵长青愧对恩师!”青衣书生满脸泪水,再次朝那位已经近乎疯癫,在囚仙笼中胡言乱语,神智如同三岁稚童的紫微书院副山长,李浩宕。 温年只能摇头叹息,“李山长铁骨铮铮,宁死不屈服于大煊王朝,虽然我不知道大煊究竟想从李山长口中问出什么,但是长青兄你一定以后一定要多加小心,也许他们从李山长身上得不到的,就只能将矛头转向他的学生们,长青兄也会被推到风口浪尖,自身难保。 ” 赵长青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就要离去,临走时问那温年,“温兄,可有我那几个小友下落?” 温年自然知道赵长青在说什么,这几个月来,他一得空就会偷偷跑来给赵长青送水送饭,然后告诉他一些外面的动静,譬如紫微书院的那群学生,“意外”死在了松萍郡,又譬如如今京城外的“南紫微”,其实已经名存实亡,而早先那几个学生不远千里,跑去传信,试图两院联合对象——道玄书院,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大煊王朝三座书院,太平书院已伴随太平郡灭亡,紫微书院也名存实亡,如今整个大煊王朝,便只剩下坐落在极北的道玄书院了。 至于赵长青那几个小友,温年曾在辘轳关与他们见过,当时还记得他们的通关文牒上,只有两个姓名,温年还曾阻拦过对方,只是最后那个一脸麻子的武夫,掏出了一把出自龙虎山正一道天师府的匕首,温年才给了龙虎山一个面子,放那四人通行的。 山上炼气士萍水相逢,若是能够结下一份善缘,哪怕只是一份微不足道,举手之劳的香火情,其实在日后修道过程中,都极有可能为自己带来不可估量的收益,越是境界高深,延年益寿之后能够长生久视的炼气士,越会在乎这份看似无足轻重的香火情。 而成千上万份微不足道的香火情,最终凝聚在一起,必然会有着远超期望的作用。 温年对那一脸麻子的武夫是如此,对八境儒生赵长青亦是如此,诸如此类的香火情,其实温年“施舍”出去过不少,别看如今都是白白付出,但无论是送出香火情的人,还是收下了这份香火情的人,其实都心知肚明,在日后某个风和日丽的晴天,自己说不得就需要将当初那份微不足道的香火情还给对方,而且说不定还要加倍偿还。 温年点头道:“你是说那两名少年,一名少女,还有一个满脸麻子的武夫对吧。” 赵长青一喜道:“对,就是他们,太平郡郡守少爷,书童,还有陆家小姐,那个武夫是陆家一位供奉,温兄知道他们在哪?!” 温年四下打量了一番,摊开手掌指向一处,说道:“长青兄,此地人多耳杂,咱们先离开再说?” 赵长青同样四下环顾一番后点点头。 夜色里,剑修温年,书生赵长青,一个御风,一个御剑,飞向空中,缓缓离开大煊京城。 在云霄之上,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只瞥了一眼便继续闭目养神,隶属于大煊王朝的修士,又是两张熟面孔,他自然不会去管,可若是类似于燕国境内,云霞山宗主唐吟那般身份的修士,他就不得不出于规矩,“礼送”人家出去了。 二人御风御剑飞出极远,已经距离大煊京城数百里,才在一处山崖落脚。 温年打量了周围一番,确信安全之后转头望向青衣书生,小声说道:“长青兄,你那四个朋友最后一次出现,似乎是在燕国境内,云霞山。” 赵长青点点头,“这个我知道,是我送他们去的,再之后呢,还有没有消息?” 温年又说道:“再之后,大煊王朝似乎又派出了几个境界极高的修士去捉拿他们,据我所知光是八境修士就有两位,而且还有一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夫,单刀韩翦,此人心狠手辣,出手凌厉,就连我碰上他都未必是对手,有他坐镇,恐怕你那几位朋友凶多吉少啊。” 赵长青皱眉道:“大煊真是对几个少年郎赶尽杀绝,居然请出这么多八境地仙,图什么?” 温年摇摇头:“这就不是我一个小小统隘长能够知道的了,此事做得极为隐秘,除了京城缉凶司,整个大煊都无几人知晓,我也是拖山上朋友偷偷打听才得知的。无论如何,你那几个朋友都已深陷棋局,怕只怕大煊王朝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你如今再去,只会徒劳而返。” 赵长青脸色极为难看,责怪自己没能做好恩师吩咐的事情。 温年于心不忍,便多提了一嘴:“在入辘轳关时,你那几位朋友曾亮出一柄出自正一道的匕首,我猜测他们也许跟龙虎山天师府有些关系,你若是毫无头绪,不妨走一趟龙虎山,也好过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赵长青惊喜道:“此话当真?!” 温年微笑道:“我温年为人如何,长青兄岂会不知?只是此事是我的猜测,不敢保证他们一定就在龙虎山,若你去了见不到人,可不能怪兄弟我。” 青衣书生朝那剑修抱拳,感激道:“温兄待人以诚,愿意雪中送炭,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那么我即刻便动身,走一趟龙虎山。” 说罢,赵长青脚尖点地,御风去往龙虎山。 剑修温年微笑目送书生离去,最后御剑离开时,喃喃低语道:“世事如棋,人人如子,又岂是你我二人所能左右。”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四十一章 风雷送烟雨 - 出鞘 - 祠梦 云霞山近来过于安静。 宗主唐吟闭关不出,据说是冲击九境瓶颈去了,若是破境成功,那么唐吟就会成为扶摇天下年轻一辈中,第一个跻身十境的女子大剑仙,前途不可估量,极有可能是整座仓庚洲,乃至整座扶摇天下百年剑道第一人,至于百年之前,尚且有一位剑术通神的老前辈,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早已未见其踪影。 山上炼气士中的“年轻”,其实但凡是在百岁以内,都算得上是年轻一辈,只因修士境界达到金丹、元婴此类地仙之后,不止延年益寿,还能以一种近乎于改颜换面的姿态洗髓换骨,容颜常驻。 这也是为何诸多修士分明境界极高,看起来却相当年轻,而且境界越高的家伙,反而越喜欢装作少年少女,所以山上常有宁欺老翁,不惹稚童的说法。 但是如云霞宗宗主唐吟这般的女子,即便以山下凡夫俗子的眼光看待,依旧担得起年轻一次,二十五六便已是九境巅峰,修为进境令人咋舌。 一座天下,排名前十的宗门当中,并非全是如女子剑仙唐吟一般的年轻人,严格上来说,唐吟其实是扶摇天下十大掌门中唯一一个能以山下眼光评论为年轻的掌门。 其他九大仙宗的掌门,个个都是成了精的老骨头,只说仓庚洲的两座十大宗门之二,除去云霞山外,另一个位于大煊王朝境内的风雷城,掌门就是一位已有五百多年修为的老剑修,名为莫言。 莫老剑修还曾笑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女娃子,也和老头我同为九境,让人汗颜哪。” 这位莫老剑修是位性情中人,境界虽高,也完全可以凭借一身修为容颜常驻,却从来都以古稀容貌示人,而不是学那些其他的老骨头们整天靠着境界,摆出一张比年轻人还要嫩的脸。 那个名为温年的热心肠修士,便是出自风雷城,而且如今半年的历练已过,温年立下不少功劳,宗门考核的成绩算得上相当不错,等他一回到宗门复命,便会成为风雷城祖师堂嫡传弟子,走进掌门老剑修的视线当中,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风雷城就坐落在大煊王朝西边,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 没有其他仙宗那么多峰峦,一座风雷城,仅仅拥有一座主峰,只是主峰之大,绵延千里,一座主峰,亦是一条山脉,气势恢宏,目不能尽,整条山脉,统称风雷城! 风雷城中,灵宫神府、玉宇金台不胜其数。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瑶池翠沼,珠树琼林。 含藏风雨,蕴蓄云雷,故名——风雷城。 一位锦衣华服,身后负剑的年轻男子从远隔数千里的大煊王朝回到了风雷城,在山门处驻足片刻,凝望向山门处以剑气悬空,经年不散的七字真言。 万壑风雷送烟雨。 是风雷城掌门莫言莫老前辈借助宗门蕴蓄云雷的山水阵法,加之自己的剑意,二者相辅相成,才能在山门处绘就经年不散的剑气七言。 这蕴含有莫老前辈凌厉剑意以及风雷城山水大阵中雷法威力的七个字,每一个字都拥有极其恐怖的力量,七个字在空中悬停的位置也极为考究,每个字分别代表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种星位。 那位莫言老前辈除去剑道造诣极高之外,还对占星卜卦颇有研究,自学推衍之术,也能得昆仑山掌教一句“指上有乾坤”,评价极高,擅长指尖掐诀,还琢磨出了一套将天干、地支、八门、九宫都凝在指尖,略作推衍的术法。 关于剑气七言,以七星图星位摆放,莫言也是有说法的。 “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风雷城以此断四时,从未出错。 锦衣华服的年轻剑修脸上略带倦容,却还是耐着性子站在剑气七言下面,细细观摩其中剑道真谛,年少时粗通剑术,只观其神而不解其形,温年如今细看之下,发现这斗柄,指向西边,扶摇天下也确实是进入秋天了。 温年自幼便生活在风雷城,衣食无忧,爹娘一位是风雷城首席铸剑师,一位是以女子之身,进入观澜书院的先生。 在扶摇天下,唯有极为德高望重的女子,才能担得起世人尊称一声先生。 而女子想要将姓名载入学宫,进入十大学宫下面的四十九座书院教书更是如登青天,难度,地位,皆是如此。 放眼整座扶摇天下,女子教书,前无古人,后有没有来者,也很难说。 爹姓温,娘姓年,所以才有了温年这个名字。 年轻剑修每每念及于此,嘴角便忍不住上扬,如今他也即将成为风雷城祖师堂嫡传弟子了,未曾让父母蒙羞。 “温师兄!” 不知不觉,年轻剑修就已经在剑气七言之下站立许久,怔怔出神,忽有声音清脆如铃,悦耳动听,唤了他名字一声。 温年转过头,望向那个一脸惊喜,却又不敢向前一步,离自己近些的少女。 少女粉衣罗带,上锈蝴蝶暗纹,一头青丝用蝴蝶流苏浅浅绾起,眉间一轮袖珍弯月,皎洁如水。 她螓首蛾眉,星眸皓齿,顾盼生姿,天生的美人胚子,万中无一。 温年微笑向前一步,将手轻放在粉衣少女脑袋上,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小灿月,有没有好好练剑啊?” 少女刚还满脸欢喜,转眼就撅起嘴,不喜欢年轻剑修在自己名字前加个小字,她微微踮起脚尖,依然只能仰望温年,少女将手伸到头上,在温年与自己之间来回比划了一番,似乎又不满意,原以为这半年未见,自己就能与温师兄差不多高了,谁知道师兄也在长。 少女心,思无邪。 如今的少女,依旧只齐他肩头而已。 “温年,你回来了!” 二人言语之间,又有一位年轻男子缓缓走来,视线越过那粉衣少女,停留在温年身上,反复打量起这个半年未见的同门师兄弟。 温年微笑点头,结果转眼就被那人往小腹来了一拳,分明没使上几分气力,不过如同凡夫俗子的普通一拳而已,便让温年弓着身子,一幅吃痛不已的模样,那出拳男子双手叉腰,爽朗大笑道:“哈哈,想不到吧,如今大爷我拳法又有精进,这一拳如何?!” 锦衣男子瞬间打直身子, 朝那人竖起一根大拇指,赞叹道:“厉害厉害,柳大爷这一拳出手,敢教天地失去颜色,武道登顶,指日可待。” 粉衣少女白了两人一眼,觉得这两个家伙从小就是这一套,玩到如今还未腻么,都多大人了,还兴这个? 她就不一样了。 “赶紧上山吧,温叔叔给你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庆祝你即将成为咱们风雷城祖师堂第二十九代嫡传弟子。” 姓柳的年轻人一手勾着温年的脖子,一手使劲在粉衣少女头上一通乱揉,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走在两人中间,一副拳打八境剑仙温年,脚踢宗主之女灿月的嚣张模样,真不愧是位柳大爷! 饭桌上,仅有四人。 风雷城首席铸剑师,同时也是扶摇天下三大铸剑师之一的温焱。 风雷城年轻一辈可称之为剑道天才的剑仙温年,温焱之子,八境修为,元婴剑仙。 风雷城宗主莫言之女,莫灿月,天资极高,却不喜练剑,洞府境剑修。 风雷城外门弟子,年幼时被温焱从山门捡回来,抚养成人,无剑心,修不成本命飞剑,索性练剑转为练拳,立志成为扶摇天下武道第一人的柳淼,武夫六境。 老铸剑师的手艺极好,妻子常年不在身边,故而只能自己做饭,数十年来,也算修成了半个厨子,风雷城上上下下,来温家蹭过饭的剑修,没一个不夸老铸剑师句“麻辣鲜香”的。 妻子不在,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莫得法子。 一顿饭,三个晚辈都一副吃了上顿就没下顿的饿死鬼投胎模样,对着一桌子菜肴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反而是亲自下厨的老铸剑师几乎就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看着这群小辈,也只能在心里暗自感慨一句,年轻人就是胃口好。 温焱往温年碗中夹了一筷子红烧肉,跟远游归来的孩子唠起家常来。 “你娘亲本来想回来陪你吃顿饭,不凑巧,赶上观澜书院安排学子负笈游学,山主点名要让你娘亲带队,她前几日曾飞剑传信一封,信中提到她们观澜书院一行人已经去往桃夭洲镜湖书院了。” 温年手中夹菜的动作略微停顿,嗯了一声。 莫灿月忽然也停下手中动作,觉得自己是不是吃太多了,偷偷看了一眼那个一言不发的年轻剑修。 少女不动声色的抹了抹嘴,正襟危坐。 结果到最后,整张饭桌,四人对坐,就只剩下一个“没心没肺”的柳淼在埋头吃饭,将一桌子美味佳肴吃得干干净净,丝毫不浪费。 晚饭后,温年一个人坐在屋檐下发呆。 柳淼和粉衣少女一起帮着温焱收拾桌子,老铸剑师一会看一眼少女,一会看一眼屋檐下的年轻剑修,眼神仿佛看待一对璧人。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四十二章 剑气已横秋 - 出鞘 - 祠梦 风雷城祖师堂那边的动静不小。 今日是温年正式从内门弟子升入祖师堂嫡传弟子的拜师仪式,今日之后,这位年轻剑修就不需要自己从藏书楼翻阅剑谱修行了。 风雷城宗主莫言,将会亲自传授温年剑法,这也让宗门上上下下,内外二门众多弟子,都开始对这个本就天赋异禀,如今更是扶摇直上,得到宗主青睐,也许很快就能跻身九境剑仙的年轻人艳羡不已。 风雷城拜师仪式,没有那么多繁缛规矩,不仅宗主莫言莫老剑仙是个爽快人,历代宗主,其实都不是什么迂腐之人,风雷城自开宗立派以来,从来只认两条规矩。 一,剑道造诣高者为尊。 二,铸剑术精湛者为尊。 而关于拜师,无论是从普通修士,拜入风雷城门下,成为风雷城外门弟子,还是从风雷城外门弟子,被提拔为内门弟子,亦或是像如今的温年一般,在下山历练中,表现优异,剑术高超,品行端正,被破格提拔为祖师堂嫡传弟子。 前两种甚至都没有专门的拜师仪式,就只是在风雷城弟子名册上写上一位修士的名字,然后让那位修士面对几座历代宗主的雕像,上一炷香即可。 而哪怕是今日被破格提拔为祖师堂嫡传弟子的温年,其所谓“繁杂”的章程,也不过是沐浴更衣之后,上香礼敬祖师堂祖师画像、历代宗主画像,然后对莫言行跪拜礼即可。 此后,便会有专人将“温年”二字,记录在风雷城祖师堂谱牒上,以剑气注入字里行间,方能使祖师堂谱牒之上为数不多的人名,经年不散,得以长存。 明面上的规矩,其实就只有这两条,但其实还有一条隐性的要求,从来没有长辈会“提点”风雷城弟子们几句。 那就是想要成为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都不难,可是如果要成为祖师堂嫡传,除去境界之外,风雷城更看重品性,这种事,若是提点了,就很难看出了。 日久见人心,品性如何,时间一长,自然能够原形毕露。 虽然没有诸多繁缛规矩,可到底是一位天才内门弟子的晋升仪式,所以今日在风雷城祖师堂门外,聚集了一大波风雷城弟子,无数人翘首以盼,等待着那个平日里不常见到的温师兄,又或是温师弟,从那间承载有风雷城数百年基业,一砖一瓦都带有历史厚重气息和前辈们惊绝剑意的屋子中走出。 拜师仪式已过,接下来,便是恩师赠礼的环节,风雷城宗主莫言,将会亲手赠予嫡传弟子温年一样法宝,也许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也许是一件刀枪不入的宝甲,到底会是何物,尚且无人能知,只是所有人知道,拥有数百年底蕴的风雷城,其实力雄厚,几乎不亚于扶摇天下任何一座世俗王朝。 因此,宗主莫言所赠之礼,必然会是让天下炼气士梦寐以求的法宝,品秩一定极高! 一座风雷城,上万弟子,静侯一人。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从中走出一个不再背负长剑,而是一手拿着剑鞘,一手将长剑握在手中,面容肃穆的年轻剑修。 温年一身黑色长袍,于风中高高举起手中长剑,将它举过头顶,衣袖飘摇。 一位古稀老人从天而降,不去刻意压制自身剑意,一身充沛剑意自成一片小天地,纵横交织,形成剑气匹练,所过之处,周身的空气似乎都要被割裂,境界九境巅峰的老人,剑术未必胜过扶摇天下的年轻人,然而若论剑意,经过五百年的沉淀,老剑仙早就登峰造极,炉火纯青,仅凭一身剑意,便可睥睨天下! 莫言伸出一指,一道银白色剑气匹练倏忽出手,瞬间注入温年手中长剑。 下一刻,年轻剑修自身也释放出数道剑气,将其凝聚为一条线,注入手中长剑,与那道银白色剑气匹练交织缠绕,最终融为一体,丝毫没有突兀感,浑然天成,珠联璧合。 古稀老人沉声道:“起剑!” 如获敕令。 温年手中长剑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力量与速度,带着年轻剑修一同扶摇直上。 长剑贯空,气势如虹。 强烈的撕裂感传进了温年的手心,他几乎就握不住这把像脱缰野马一般的长剑,到底是八境剑修,温年强提起一口气,紧紧握住手中的长剑,此时若能稳下心来,便可通过师尊莫言这缕剑意,领悟剑道真义,大有裨益! 风雷城上万弟子,皆仰头望向云层中那个被手中长剑带着,被动追云逐日的天才剑修。 莫言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抚摸腰间那只非同凡响的酒葫芦,嘴角一扯,“成了。” 云层之中,已经祭出眉心那柄本命飞剑,来与手中不羁长剑开始博弈,最终牢牢占据上风,已经悟出一丝玄之又玄的剑道真谛,整个人进入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妙状态的温年双目紧闭。 最后,年轻剑修睁开了双眼,睁眼之时,已经九境。 温年身形化作一抹长虹,猛地砸入地面之上,如果是此前的八境元婴温年,那么极有可能会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来势汹汹,劲头十足,却谈不上对剑意的掌控。 然而方才已经在云层之上,领悟了剑道真谛,故而破境成为九境分身剑仙的温年,对剑术和剑意的掌握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而且甚至有一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味道。 所以在看似来势大力沉,即将把地面撞出一个大坑的情况下,温年却瞬间将所有力道收住,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在突然“僵住”一般,倏忽间就已经减速,最后轻飘飘地落在地面,而且落地姿势,也极为讲究,先是脚尖轻轻踩地,看似轻描淡写的“一点”,其实就已经在须臾之间卸去了一身力道。 须知世间无论何种招式,一定是收招比出招难。 出剑是如此,出拳亦是如此,炼气士之间的灵力博弈,武夫之间的一口真气与内力之间的比拼与对抗,皆是如此。 其实温年此举,在境界越高的修士眼中,越是惊为天人。 祖师堂内数位长老,此刻皆是暗自点头,不少人已经将温年视作风雷城年轻一辈中的中流砥柱,未来能够引领风雷城,走向整座扶摇天下山巅的那个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 莫言十分欣慰,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抚恤而笑,眼神中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年轻人的赞赏。 温年收剑入鞘,气定神闲,已有大剑仙气象,他心怀感激,朝师尊莫言跪地行大礼,比起老人赠予他这份求之不得的剑道造诣,无论磕多少个响头,都是不亏的。 老人满意一笑,将弟子温年扶起来,沉声道:“即日起,你便是老夫弟子,可一定要给我风雷城长脸。” 年轻剑修再度作揖行礼,“温年谨遵师尊教诲,定不负师尊所望!” 莫言取下腰间那只能够温养配剑的藏剑葫,将其抛给前方的年轻剑修,得到宗主莫言授意后,仰头豪饮! 上万风雷城弟子一共拍手叫好,震耳欲聋,响彻山巅。 这一日,扶摇天下又出一位九境剑仙,风雷城温年,跻身扶摇天下年轻十人行列,实力直追云霞山唐吟。 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 常思思带着一位怀中抱剑的剑修供奉连夜赶路,虽然如今是两国交战时期,但这位权倾燕国的粉衣候,依旧是带着一位实力不俗的剑修供奉,出现在了大煊境内,常思思自有手段。 二人此次出行,没有乘坐那辆等同于一辆符舟,可以扶摇上天的马车,而是选择御风赶路,避开了大煊天上天下数座关隘,如入无人之境。 那位剑修供奉,哪怕是御风在空中,也是怀中抱剑的姿态,不愿意御剑前行,非是不会,实是不想。 只因这位沉默寡言的供奉,既是杀力极大的剑修,又是肉身强悍的武夫,气体双炼,世间少有。 常思思双手负后,于半空中御风赶路,衣袂飘摇,笑容恬淡,真神仙也。 身后供奉怀中抱剑,哪怕是在御风途中,依旧是闭目养神,全凭着武夫的“感知”,跟在常思思身后。 二人腾云驾雾,却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坐镇大煊天幕的儒家圣人,并非不是对手,只是不愿成为对手。 “咦。” 一袭粉袍的常思思忽然停在半空,眼含惊讶,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身后的剑修供奉也应声而停,微睁双眼,问道:“侯爷,怎么了?” 常思思微笑着摇摇头,随后继续动身御风赶路,只是略微加快了速度,那剑修供奉自然又闭上双眼,紧随其后。 又飞出去一段距离后,常思思分出一粒心神,如同身后长了眼睛一般,朝比二人飞得更高的云层中“望”去。 一个手持破碎折扇,御风赶路的青衫书生,筋疲力竭,却还是强提着一口精气神,片刻也不休息。 收回那粒心神芥子,常思思指尖掐诀,略作推衍,片刻间便算出来龙去脉,哑然失笑,“呵呵,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仍有一线生机啊。”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四十三章 平地起惊雷 - 出鞘 - 祠梦 风雷城山门处,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一人身着粉袍,貌美若神仙,笑容恬淡,双手负后,飘然落地。 另一人怀中抱剑,双目紧闭,落点极为讲究,恰好落在粉袍男子身后一个身位,丝毫不敢僭越。 “侯爷。元良能否在此修行片刻?” 怀中抱剑的男子猛然睁开眼,视线停留在风雷城山门处的剑气七言之上。 常思思瞥了一眼头顶以剑气凝聚而成,经年不散的七个狂草,微笑道:“笔势相连而圆转,字形狂放多变,连绵不绝,一气呵成,字是好字,剑也是好剑。” 粉衣候摆了摆手,没有强求裴元良与他一同上山,在云霞山他无须裴元良保护,在这同为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风雷城,同样不需要。 而无论是造访本就属于燕国境内的云霞山,还是这座属于大煊王朝的风雷城,这位粉衣候都没有御风上山,皆是选择御风停在两座宗门山门外,不行上山,在礼数之上,甚至比两座宗门的弟子们更为拘谨,实在让人挑不出什么刺。 只是这次来到风雷城,与当日夜访云霞山,其实是两种意境。 这次,可不是叙旧来的,而且两国正处于交战状态,常思思不便在大煊停留太久,故而上风雷城,如同下云霞山一般,每一步跨出,身形便闪烁数块台阶,一步可抵步行数十步。 一袭粉衣,不断闪烁在风雷城登山路上,速度极快,甚至拉出数道残影。 正在风雷城顶峰练剑的锦衣男子刚步入九境,对周遭环境感知极为敏锐,在那袭粉衣距离此处还极远时,便已感知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 风雷城登山路上,其实有不少弟子把守,只是那袭粉衣速度实在过快,导致那些个风雷城弟子大多只是看到个残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道残影一掠而过,耳边徒留下一句温润如玉的言语,“莫慌莫慌······” 常思思很快便登上风雷城顶峰,看见那个锦衣黑袍、刚步入九境的年轻剑仙,微笑着向他打招呼,“英雄出少年啊。” 温年眉头紧皱,因为他身为九境剑修,竟然感知不到那人身上半点灵气流转,哪怕是山下炼体的武夫,那也有一身内力,和一口真气吊着,如果自己感受不到那人身上灵力或是内力流转,就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那人手无缚鸡之力,确确实实就是个纯粹的凡夫俗子,毫无修道根骨。 一种,则是对方深不可测,境界远超自己,对灵力或内力的掌控出神入化,已入臻境,如此才能将浑身气息悉数收敛,完全不露痕迹,让人捉摸不透。 温年十分肯定,此人一定不是前者。 故而在对方那句“英雄出少年啊”之后,年轻剑仙已蠢蠢欲动。 温年出剑很快。 快到一般修士,肉眼完全跟不上他拔剑的速度。 比刹那还要短暂。 刹那之间,温年已经用手握住背负在后的剑柄,拔剑出鞘。 然而下一个刹那,年轻剑仙就已经咽了口唾沫,额头有豆大汗珠滴落,毛骨悚然,心悸不已。 身后长剑出鞘不过一寸,他便感受到长剑被一股巨大到无法反抗的力量给硬生生按了回去。 而自始至终,他甚至没有捕捉到对方的动作,就只是自己刚刚伸手握住剑柄,才只出鞘那么一丁点儿,那袭粉衣就已经从五丈之外,瞬间消失,然后出现在自己身后。 “别激动,我不是来风雷城打架的,我想,你们风雷城的待客之道,也不会是问剑吧?” 常思思笑眯着眼,一脸牲畜无害的模样,左手一根食指轻描淡写之间便将年轻剑仙背后长剑压回剑鞘,动弹不得,任由温年如何运转灵力,鞘中长剑就是一动不动。 温年微微转头,幅度不敢过大,只是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那个满脸笑容的粉袍男子,对方确实没有想要伤害自己的意思。 下一句话还未出口,常思思便松开那根食指,退后一步。 下一刻,从他刚才站立的位置,飞过一柄细不可闻的飞剑,可以轻易取走一位九境之下修士的头颅,是风雷城宗主,老剑仙莫言的本命飞剑,藏锋。 飞剑藏锋瞬间消失在常思思视线中,飞回老宗主莫言眉心。 那位古稀老人飘然落地,笑望向那个貌美胜女子的粉衣“年轻人”,微笑道:“稀客稀客啊,不知侯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常思思收敛了三分笑意,朝莫言抱拳道:“久闻老宗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温年转过身,朝莫言低头作揖,毕恭毕敬道:“温年拜见师尊。” 老人朝得意弟子摆摆手,让他退下,这个人如今还不是他能够对付的。 临走时,年轻剑仙瞥了那袭粉衣一眼,心有余悸。 莫言笑道:“侯爷这声‘老宗主’,我可担待不起,你的身份如此敏感,此时造访我风雷城,不太合适,咱们就不用客套了,侯爷有何指教?” 莫言脸上没了笑意,打量起眼前那个数十年未见的“年轻”男子,自打他如对方这般年轻时,粉衣候常思思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如今莫言都已经五百岁的高龄,而常思思还是这幅弱冠之龄,叫人咋舌。 谁比谁老,还真不好说。 莫言忽然想起有位天真无邪, 童言无忌的小丫头曾笑言自己一句“老妖怪”,若要跟眼前这一袭粉衣的男子比起来,他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恐怕只有对方才能担得起一句“老妖怪”吧。 常思思如同没听见莫言那句“担不起老宗主”,点头笑道:“老宗主果然爽快,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我想买下风雷城上个月铸成的一柄新剑,出自温大师之手。” 莫言直接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今天天气不太好,看样子要下雨了,侯爷也赶紧回吧,别淋湿了身子。” 常思思微笑道:“不能卖没关系,那就当是我燕国借你风雷城新剑一用,一百枚惊蛰钱,常某保证事后将那柄新剑完好无损地送回风雷城。” 听到不是买剑,而是借剑,却依旧有钱可赚时,那位莫言莫老宗主,莫老剑仙脚步微微停顿,又转身笑道:“这个,咱们风雷城在大煊境内,借剑给你们燕国,于情于理,这个都不太合适呀······” 仿佛一切都在常思思意料之中,这位侯爷人狠话不多,撂下一句:“三百枚。” 莫言莫老宗主咳嗽了一声,四下打量了一番道:“这个,不是钱的事儿······” 常思思摇摇头,继续说道:“五百枚。” 莫言一手捏着下巴,故作为难状,小声道:“到时候大煊王朝怪罪起来······” 常思思开始逐渐失去耐心了,觉得这老头子莫不是坐地起价?真当他粉衣候没脾气么? “一千枚。” 这是常思思最后一次出价,若再不成,那他宁可空手而归,仓庚洲又不是只有一座风雷城,有剑可买,无非就是御风多赶几天路的事。 谁知道那莫老头依旧是面露难色,说道:“侯爷真是让老夫很难办呀······” 常思思拂袖而去,大笑道:“既然如此难办,不如不办。” 莫言没想到那粉衣候竟然一副说走就走的模样,赶紧喊道:“成交!” 一袭粉袍的年轻男子背对那个古稀老人,嘴角一扯,转过身,不见如何动作,便从袖中滑出一只钱袋子,将钱袋子轻抛到古稀老人手中,微笑道:“老宗主不妨点点?” 莫言接过沉甸甸的钱袋子,小心翼翼地解开绳索,一边擦亮了眼睛打量着里边儿的惊蛰钱数量,一边笑容满面道:“侯爷说是就是了,肯定错不了,老夫信得过,信得过······” 常思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货呢?” 已经数清楚钱袋中数量的莫老宗主不动声色地将那只装满了惊蛰钱的钱袋子收入一门内有乾坤的法宝中,抚恤而笑,竟是神仙风采,全然没了刚才的财迷模样。 莫言笑道:“请剑!” 一座风雷城如获敕令。 在位于风雷城后山的剑炉中,有一柄已经铸成,只是依旧在剑炉中以云雷之力淬炼剑身的无鞘剑拔地而起,去势如虹,径直飞向风雷城顶峰的练剑台。 这一刻,古稀老人和粉袍男子一同抬头,望向从空中俯冲而下,直往练剑台而来的那抹长虹。 长剑精准插入莫言和常思思二人身前,剑长三尺,除去剑柄留在外面,剑身悉数没入地中,只是这柄饱经云雷之力淬炼的新剑,周身亦是蕴含风雷,电光闪烁不断。 老人伸出一只手,摊开掌心,微笑道:“剑来了,侯爷,请?” 常思思气定神闲,心知这老狐狸是想借此试探自己功力,数十年未见,也难免他有这份心思。 风雷城顶峰,练剑台之上。 一袭粉袍,伸出左手,并作握状,缓缓向上抬升。 整个剑身都没入地下的一柄新剑,竟然如同被人隔空握住剑柄,跟随着那袭粉袍的手中动作,缓缓抬升,直到被完全拔出,当这柄无鞘剑的剑尖完全脱离练剑台的土地后,径直飞入那粉衣男子手中,被其握在掌心,周围云雷竟也瞬间消散,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常思思将无鞘剑握在左手,微笑道:“好剑,可曾替它取名?” 莫言摇摇头,极为大方地说了句:“若侯爷有心,未尝不可。” 常思思微笑不言,倒持那柄无鞘剑御风离去,身形转瞬消失。 ———— 一袭粉袍瞬间来到风雷城山脚,年轻男子一身剑气匹练,竟让风雷城经年不退的剑气七言都退让三分。 常思思手持一柄无鞘剑,于那呈北斗七星阵法状的七言剑气“万壑风雷送烟雨”之前,同样以剑气凝聚出七个字,却不是以狂草写就,而是以规规矩矩,整整齐齐的楷书写就。 千丈高台起惊雷。 剑名惊雷。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四十四章 无定河边骨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与苏斛驾车离开无定城许久,才发现那群女子,原来竟然是从另一座郡城,千里迢迢被接到无定城中惊阳府来的,这一来一回,不仅动用了惊阳府府上实力不俗的剑修供奉护送,更是需要付给另一座郡城中,名为红袖招的风月场所一笔不菲的价钱,否则绝对不会有姑娘愿意风尘仆仆,赶来侍奉惊阳府上的贵人们。 在感慨了那群惊阳府贵人的骄奢淫逸之后,李子衿又开始担忧起他与苏斛的身家银两来,只因他注意到这位婢女交在他手里的钱袋,里边的黄金白银都花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全是各种各样的铜钱,一看就不值钱。 一袭鎏金长袍的少年策马前行,吼了声:“苏斛。” 从马车车厢中伸出一指纤纤玉手,轻轻撩起帘子,出现一张略带倦意的绝美面孔,苏斛上下眼皮打着架,一手挡住帘子,不让它落下,一手轻拍嘴唇,打了个哈欠,嗓音软糯糯的,“公子,有何吩咐啊?” 通往无定河的路一马平川,李子衿便得以稍稍分心,他只转头看了这个过得比自己还要快活的婢女一眼,便气不打一处来,气笑道:“吩咐不敢,姑娘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小子只是个车夫,应该我问姑娘有何吩咐才对。” 那青衣罗裙,发髻垂云,倾城之姿的女子巧笑嫣然道:“哟,公子这是怄气呢?奴婢不是让你跟我换么,你自己不换,现在倒好,怪到奴婢头上来了,呵!” 两人斗嘴一番,最后李子衿问道:“苏斛,你说咱们会不会饿死啊?” 青衣女子眨了眨眼睛,好奇道:“公子怎会作此想?” 然后她立刻瞪大了眼睛,神色慌张地问道:“呀,莫不是公子不小心把钱袋子弄丢了?!” 那只钱袋子里,可装了苏斛不少家当啊,都是她辛辛苦苦打家劫舍······不是,劫富济贫赚来的。 李子衿呸了句:“就这么几个铜钱,没丢又能如何,吃不了几顿了!” 苏斛白了他一眼,觉得自家公子也不像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啊,那只钱袋子里,可有十几枚惊蛰钱,和几十枚霜降钱,更有上百枚小满钱呢,怎么就吃不了几顿了?莫不是他打算顿顿月宫琼浆玉液,再不就是吃那王母娘娘的蟠桃? “公子莫不是看上了哪家小姑娘,打算花钱把人家买回来吧?别想不开,我那钱袋子里的神仙钱,可够公子买几百座红袖招了啊。”苏斛打趣道。 李子衿疑惑道:“神仙钱?是什么,我看着全是铜板啊?” 还真不是李子衿不识货,世俗王朝,不论乡野村镇,还是各大郡城,其实越是有钱人家,越不会使用铜钱,那些个王宫贵胄,商家子弟,多是使用能在一洲通用的黄金白银,若是再金贵些,那么在黄金白银这种金银元宝之上,还有一种,名为金枝玉叶的钱。 模样更为小巧,便于携带,而且精雕细琢,不同于那些做工粗糙的黄金白银,这类做工精细,模样小巧的金枝玉叶,更能够体现他们的身份尊贵,乃是世俗之中的人上人。 但是就连这种金枝玉叶,一般也只有极为金贵的皇室成员,亦或是封疆大吏家中子弟,再不就是商家分支中的某些闷声发大财,名不见经传,背地里却是富可敌国的世家中的世家子弟,这些人才花得起金枝玉叶。 因为就连太平郡郡守李建义,家中都并未准备多少金枝玉叶,李子衿从小在郡守府长大,见过的金枝玉叶屈指可数。 至于铜钱,就更不用说,偏隅一地的乡野村镇,亦或是各大郡城中,较为穷苦的人家,那么大多数时候,都是以铜钱购置物件儿。 所以李子衿见到苏斛给他的钱袋子里,那些个黄金白银都快花光了,又没有金枝玉叶,那么少年自然而然就以为他跟苏斛都没多少钱了。 苏斛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公子,一脸“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不认识神仙钱吧”的模样,盯着李子衿,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穿得挺板正,可惜就是没怎么见过世面······ 给她这么一盯,李子衿微微脸红道:“你瞅什么瞅。” 不是害羞,而是真的怕自己是不识货,却又希望是自己“不识货”。 苏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公子,不会吧,你连神仙钱都不知道啊,我寻思着,我家公子好歹也是让一座大煊王朝下了血本要捉拿的人,怎地如今才发现,公子竟然连神仙钱都没见过?啧啧。” 自幼在郡守府长大,十几年来少年确实极少出去“见见世面”,整日里就是陪着李怀仁读书写字,至多偶尔去陆家串串门,找那陆家小姐陆知行,三人结伴游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一个连郡守府都极少离开的书童,更没有出过太平郡,甚至在郡守府之时,也没有见到过任何一个所谓的山上仙人、炼气士,自然从未见过,也未听说过什么神仙钱。 只知道府上那些个其貌不扬的供奉们,其实大多都是江湖上很厉害的人物,只是少年从未见他们出过手就是了。 给这婢女阴阳怪气调笑一通,李子衿有些烦闷,想着要不要找个地方把马车停下,先跟这婢女好好“说道说道”。 苏斛咳了咳,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太作死为好,毕竟还要跟自家公子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呢,要是把他得罪惨了,以后的日子也许会不太好过呢,她忍住笑,开始给李子衿介绍起扶摇天下的神仙钱来。 “好啦好啦,不逗公子了,我来为公子讲讲吧,神仙钱也没什么神秘的,无非就是山上修士最常用的一种钱,其实作用跟世俗的金枝玉叶、黄金白银、铜板,差不多,但是呢,又不完全一样,而且价值也比世俗的金银要珍贵的多。” 李子衿嗯了一声,虚心受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读书写字十几年,圣贤书没少翻,没少看,这么点道理,少年还是懂的。 苏斛继续说道:“世俗王朝的黄金白银,金枝玉叶,只能在一洲之地通用,而普通的铜钱,只能在一国之地使用。但是三种神仙钱,可以在整个扶摇天下通用。” “三种神仙钱,是儒家先贤们以二十四节气命名,分别是小满钱、霜降钱、惊蛰钱三种,一个惊蛰钱等同于十个霜降钱等同于一百小满钱。而一个小满钱等同于世俗王朝万两黄金。” “公子之所以在我的钱袋中见不到世俗王朝中最为金贵的金枝玉叶,并非是奴婢买不起,而是懒得买,奴婢这些个铜钱,可全都是神仙钱呐,像无定城那样的边关小城,那袋神仙钱足以买下好几座,若是一些较大的郡城,也能买个一座半座的。” 听到这里,李子衿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他从怀中摸出那个之前觉得轻飘飘,现在觉得沉甸甸的钱袋,咽了口唾沫,他李子衿可不是财迷,可是当一个人,知道自己身上竟然随身带着一座,甚至有可能是几座城之后,会是怎样的感受? 少年想象不到······不敢想象,就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这个婢女很有钱! 李子衿微笑将那袋“装下了一座城”的钱袋子揣回怀中,小声说道:“咳,那什么,没想到咱们还是挺有钱的嘛,哈哈。” 青衣婢女笑而不语,就那么看着自家公子“不动声色”地将钱袋揣入怀中,轻轻放下帘子,继续睡她的闷头大觉去了。 其实后来一路上,两人都没有遇见无定城的人了,只是李子衿也懒得再去把苏斛叫醒,没有让她来驾车,自己进去睡觉。 名义上虽然是主仆二人,但是李子衿却知晓自己是占了云霞山唐吟的便宜,知道苏斛真正畏惧的,是那位剑术高绝的女子剑仙,而非自己这个区区一境的剑修。 自知之明难能可贵,世人却鲜少自知,自知尚且足够难,更何谈慧眼识人? 所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乍一听觉得有道理,实际上细想下来,未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 一少年,一狐妖,策马狂奔,连夜赶路,终于在黎明之前,见到了那条其实不长也不宽,不深也不浅的无定河,在河边,人与马共饮一瓢河水之后,李子衿用河水洗了把脸,让马儿休息了一会,两人继续赶路,在清晨来到了那座无定山。 一袭鎏金长袍,一袭青衣罗裙,二人走下马车。 李子衿见到此生难忘的一幕,苏斛也是怔怔出神,看着眼前极为陌生的场景,这还是她百年之前曾经来过的无定山吗? 目之所及,皆是衣冠冢、无名碑。 在这些衣冠冢的中间,有一座巨大的石碑,长约三丈,宽若一丈,石碑之前坐着一个其貌不扬,身后背剑的人,手中举起一只酒葫芦,先是围着那座巨大的石碑,绕着石碑走了一圈。 酒洒了一地,所以最后当那个相貌难以说得上端正的剑修,仰头将手中酒葫芦里所剩不多的酒一饮而尽之时,也就算不上豪饮了。 那人举起酒葫芦仰天大笑,说了句少年不解其意的言语。 “敬无定河边骨。”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四十五章 人间有共情 - 出鞘 - 祠梦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衣冠冢,无名碑? 死过这么多人? 然而,还未等到李子衿向前一步去询问那个修士,没想到苏斛竟是一步跨出,瞬间出现在那个其貌不扬的剑修身旁,一脸难以置信地询问道:“敢问阁下,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 那个其貌不扬的剑修将酒葫芦别回腰间,看了眼远方一袭鎏金长袍,微微皱眉的俊秀少年,又转而将视线停留在身前这个青衣罗裙,髻发垂云的绝色女子身上,回答道:“这里,是无定宗弟子的埋骨之地,姑娘又是何人?” 得到了这个回答之后,苏斛惨淡一笑。 果然,她们,和他们,都死了呢。 苏斛似乎不敢相信,没有去回答那个剑修的问题。又问道:“发生了什么?无定宗可还有弟子存活?” 这两个问题,似乎比刚才那两个问题更难以回答,所以这个腰间悬有酒葫芦的中年剑修,一时之间不知道先回答绝色女子的哪个问题,只能是苦笑道:“姑娘与无定宗,是有交情 ?” 会有此问,其实也无非是出于好奇罢了,毕竟这位剑修自己,当年肯亲手埋葬这无定宗上上下下连同宗主、祖师堂掌律、供奉、客卿、记名客卿、内门弟子、外门弟子,总共八百零九人。 是他为他们,建立了衣冠冢,和无名碑,不是嫌麻烦,而是他确实并不了解这些人的名字,只是有一位故友,是这无定山上,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外门弟子罢了。 每一年的今天,这位剑修都会来到这里,带上一壶那位无定宗外门弟子最爱喝的英雄胆,遥祭一位不可能与他再度共饮的故人,这个习惯,剑修已经坚持了十六年。 李子衿缓缓走到苏斛身边,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尽管少年不知道苏斛当年跟这无定宗有什么交情,但善解人意,且擅长察言观色的少年郎,依旧是从无数细节当中,捕捉到了苏斛的落寞神情,和一种近乎于“放空”的姿态。 她已经不愿意说话了,放空,其实也是不愿意去回想,人生百年,狐妖则活了三百余年,但总看不淡这些。 其实没有什么情谊可言,她苏斛与这什么无定宗,无非就是在百年之前,自己御风赶路时,低头向下俯瞰了一眼,看见主峰之上,有数百名无定宗弟子整装待发,似乎要去做一件大事。 还能有什么? 她就只是看不淡这些罢了,只是昨夜在马车中,看见那个少年郎的萧瑟背影,恍惚之间,就让这位已经太久没有以真身示人的狐妖,想起了自己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光,那是苏斛,不。 那是那只还不懂得如何修成人身,更不明白如何给自己取名字,而一个名字又有什么意义的小狐狸,三百多年里,最快乐的时光。 之所以会对一座无定宗,印象深刻,是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学会御风。 一只修成人身不久,境界堪堪七境的金丹狐妖,第一次飞上天空。 那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就好像老天爷,都对她这种妖啊精怪啊鬼魅啊之类的东西,忽然网开一面,不再处处给她使绊子,才让一只狐妖得以在第一次御风俯瞰大地之时,看见了许多以往她从未见过的新鲜事。 她飞得比平时要仰望的鸿雁还高,看着那群大雁南飞,她知道,要变冷了。 她看着大地之上行走的世人,皆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无数个黑点聚在一起,多拥挤啊,要是他们也能像自己一样,飞上天就好了。 她看着一条条大河,蜿蜒悠长,曲折婉转,连绵不绝,在脚下仿佛是一条黑线,从山的这边,都能够流到山的那边去了,她在想,原来以前自己怎么努力都翻不过的那座大山,那条无论如何都趟不过的长河,也不过如此嘛? 飞过那座大山,她看见了无定河、无定山、无定宗,和一群无定宗弟子,他们气势如虹。 如今他们都变成了累累白骨,全都死了,听那剑修语气,好像一个都没留下,呵。 李子衿没有去打搅那个原地发呆,怔怔出神的青衣婢女,少年很少看见苏斛是这幅模样,在他眼里,似乎她就是个对万事都不上心,心狠手辣,说杀就杀,视人命如草芥,甚至有时候还没什么羞耻心的狐妖。 在少年眼里,苏斛的眼里应该不会出现人类的情感吧。 是少年狭隘了。 李子衿朝那名其貌不扬的剑修抬手抱拳道:“敢问兄台,这些衣冠冢和无名碑的来历?我刚才听到你说这里是无定宗弟子的埋骨之地,我想知道的是,他们因何而死,又为什么,石碑之上连个姓名也没有呢?” 那名中年剑修看着少年,也抬手抱拳,还了一礼,朝着自己身旁这座巨大的石碑扬了扬下巴,说道:“本来该有名字的,只是这石碑之上,只有一人名字,我只记得他的名字,别的,便实在是无法了。” 李子衿欲言又止。 中年剑修忽然笑问少年:“你想听故事么?这个故事,说来有些话长了。” 少年瞥了青衣婢女一眼,随后果断答道:“想。” 于是,那名剑修拔剑出鞘,天地变色,在两人身旁出现一条光阴流水。 远处的青衣婢女苏斛,已经静止,天地万物之间的一切,也都好像忽然停止了运转。 鸿雁不再飞,河水不再流,微风不再吹,白云不再碎。 唯独少年与那其貌不扬、拔剑出鞘的剑修,四目相对。 然而下一刻,就连李子衿,也处于完全静止的状态了。 李子衿感觉到自己飘飘欲仙,下一刻,便好似进入了某人的身体里,开始通过那个人的眼睛,去观察这个世界。 他可以听见、闻见、看见,可以思考,并未失去意识,只是无法转头,无法操纵那具身体的主人,也无法感知那具身体的主人在作何想。 中年剑修这一剑,是扶摇天下一座小宗门的独门剑术,并无杀伤力,却能使他人进入到自己的心湖当中,通过自己心湖之上的记忆涟漪,去亲眼看看当年发生的事情。 这种剑术,名为——共情。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四十六章 光阴如流水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的视线随着中年剑修身体的移动而变换。 少年先是看见一条婉转曲折的河,那是无定河,过了一会,来到了无定山。 虽然李子衿不能向下看,但是通过周围山水变换的速度,他可以判断出谢于锋并非御剑或御风,有些颠簸,身形略微摇晃,但是速度极快,应该是骑马,而且不是马车。 而从无定河赶往无定山的路途,在共情过程中仿佛被加快了不少,本来应该花上一整夜的时间,才能从无定河赶到无定山,然而在共情之中,根本无须那么久。 就好像是光阴流水,被人为地加快了流动的速度,但是跟山水变换的那个移动速度,是两种速度。 李子衿很难用言语描述这种体验,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光阴流水从身旁掠过的滋味,难以捉摸,玄之又玄。 来到无定山后,在李子衿,或者说是中年剑修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群身穿白袍,身后背剑的修士。 他们都是无定宗弟子。 为首一人白须白眉,背后左右交叉背双剑,应该是无定山宗主。 在一群无定宗弟子路过中年剑修身边后,有一位与李子衿年纪相仿的无定宗弟子走出人群,来与中年剑修打招呼。 远处那个白眉白须的道长回头看了一眼,没有阻拦,转头继续带队前行。 那名少年剑修看见中年剑修来为自己践行,似乎异常惊喜,三两步跑上前来,笑道:“谢大哥,你怎么来了。” 被称作谢大哥的中年剑修伸出手,放在那人肩上,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此去拜剑阁路途遥远,山高水长,拜剑阁妖魔横行,思远老弟可要万分小心啊。” 不等自己这位年纪轻轻的老弟开口,谢于锋又将腰间一只酒葫芦提起来,想要递给那年轻剑修,“思远老弟,这壶酒带在路上喝,你们无定宗此去,也算是保家卫国英雄作风,英雄胆赠英雄。” 陈思远点点头,又摇摇头,瞥了眼逐渐走远的同门师兄弟们,朝谢大哥抱拳道:“我要走了,谢大哥,这壶酒还是等咱们凯旋而归再来揭封,等我回来,咱们一定喝个不醉不归,你可要为小弟我备上几壶上好的英雄胆啊!” 那年轻剑修说完就小跑离开了,在最后融入人群之前,他回头朝自己的谢大哥微笑挥手告别。 一座无定山一夜之间所有弟子都走光了,整个宗门,上至宗主,下至外门弟子,总共八百零九人,全部走光了。 为名为陈思远的年轻剑修送别之后,李子衿跟着谢于锋的视角转换,光阴流水又快速流转,仿佛一下子就过去了几个月。 在这几个月期间,他看见谢于锋与那位名为陈思远的剑修,互相有过几封书信,都是利用扶摇天下的飞剑堂相互传信。 飞剑堂,势力遍布扶摇天下各州陆地,里面大多数是利用一些本命飞剑没有什么杀伤力,故而在剑道之上难有造诣,所以只能投身飞剑堂,借助自己的本命飞剑来为各种山上山下飞剑传信,以此为生的那些称不上剑修的剑修。 李子衿于共情中,发现那位名为陈思远的无定宗剑修,寄来的第一封书信,是报喜不报忧,不希望谢于锋替他担心,然后却在最后一封书信里,有过只言片语的提及,关于那座拜剑阁的事。 陈思远寄来的第一封书信。 “谢大哥,我们跋山涉水一个多月,今天日落之前终于赶到了拜剑阁,煊京的人替我们接风洗尘,待人极好,对了,已经有很多其他宗门的前辈们前几日就驻扎在此了,我见到了那位剑术通神的老前辈,可惜没能跟他说上话,宗主让我们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就要投身战场了,我忽然后悔没有带上你临别前想要送我的那壶英雄胆了,这样至少可以酒壮怂人胆,让我这个怂人,明天也能装一把英雄!” 其实在谢于锋收到第一封书信的时候,陈思远和无定宗弟子已经在拜剑阁待了好几日了,而第一封书信由于在飞剑堂搁置了几日,所以陈思远的第二封书信,与第一封书信,几乎是同时从煊京那间飞剑堂寄出,又几乎是同一时间,被送到谢于锋手里的。 陈思远寄来的第二封书信。 “谢大哥,最近你过得怎么样?我很好,不用为我担心,宗主和其他宗门的修士们都很照顾我们,煊京那边出力极多,基本都是他们打头阵。我们这些山上修士跟在后面,就连我这种才三境的剑修,也拿下了不少战功,嘿嘿。” 李子衿透过谢于锋的视角,从那位名为陈思远的年轻剑修,寄来的书信中,可以通过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位年轻剑修的质朴单纯,是一个很可爱的人。 前面两封信,看起来也没什么古怪,就好像他在那边,不是打一场大战,而像是去游山玩水一样。 然而事件真正的转折,其实是在第三封书信上,前面两封书信虽然也相隔了几日,但还是一起被送到谢于锋手中的,可这第三封书信,就足足与前两封书信相隔了数月时间。 陈思远寄来的第三封书信。 “谢大哥,已有好几个月没能回你的信,真的抱歉,不是我不愿意回信,而是之前妖族有过一波反扑,整座煊京已经沦陷了一半,飞剑堂也被毁了,宗主······宗主在前几日战死了,师兄弟们也与我走散,眼下,我跟仓庚州其他宗门的修士们都聚集在拜剑阁这边,借助拜剑阁的力量来对抗那些妖族,不知还能坚持多久······其实我真的很怕死,真的很怕······刚来这里的第一夜,我就怕的睡不着,过了一阵子,我好像不怕了,可是现在,我又怕了。我真该带上那壶英雄胆!” 李子衿很清楚那座拜剑阁意味着什么,所以在共情之中,对于那最后一封书信,记忆尤其深刻,几乎称得上过目不忘。 共情之中,谢于锋在看完第三封书信后,立即动身,想要去往那座拜剑阁。 然而却在无定关受到了阻拦,燕国不让任何修士再去支援煊京,去支援那座拜剑阁了。 此时此刻,李子衿,和当时的谢于锋,都明白了,哪怕此前一点儿拜剑阁的消息都传不出来,但是此刻,所有人都应该知道的一件事,就是战事已成败局。 画面一转,光阴流水再度加快流动,好像又过去了一个多月。 燕国不再阻拦修士出关,去往大煊境内,去往煊京附近的那座拜剑阁,谢于锋赶到拜剑阁战场时,那里已是满目疮痍。 大战落幕,人族没有败,硬生生将南边妖族大军逼退,镇压在那座高耸入云的拜剑阁之下。 可他们也没有赢,因为赶赴仓庚州的宗门,总数有上千个,数十万山上修士,战死在拜剑阁,上百万煊国将士,以身殉国。 这其中,又以仓庚州修士和煊国损失最为惨重,一个煊国,拿出了十之七八的兵力,去守住一座拜剑阁。 煊国的将士,可不同于山上炼气士,没有神通术法,没有神兵利器,都是肉体凡胎,即便是以炼体著称的武夫,在面对肉身强横的妖族修士时,一样是螳臂当车,蜉蝣撼树。 损失最惨的是煊国,几乎因此战灭国,但是最得民心的,也一样是煊国。 这一战之后,煊国重建,受到仓庚州山上山下诸多助力,人心所向,才成为大煊王朝。 谢于锋走遍拜剑阁战场,没有找到陈思远的尸体,严格意义上来讲,这里没有留下任何一具尸体,参加这一场战役的无论是妖族还是人族,他们都在那场大战之中,化为齑粉,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这一段光阴流水,却超乎李子衿想象的没有加快,就好像是谢于锋故意要让少年看个仔细一样。 之后的光阴流水,就真正可以用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来形容了,很多画面都是一闪而逝,只让少年看了个大概。 无奈之下,谢于锋只能返程,回到无定山,在一座已经人去楼空的无定山,找出一堆无定山弟子们的衣裳、物件,给所有人都建了衣冠冢。 八百零九个衣冠冢,只有一块石碑,写有陈思远的名字,其余的,谢于锋一概不知。 一阵天旋地转后,天地恢复了本来的容貌,李子衿眼前一黑。 那条流淌在少年与中年剑修谢于锋之间的光阴流水也刹那消失。 李子衿缓缓睁开双眼,阳光极为刺眼,他只能用手挡住灼眼的光线,微睁着眼,问那个中年剑修:“已经过去一夜了?!” 他没想到身处共情之中,时间会过得这么快。 回想起刚才的一切,那些极为真实的场景与画面,依旧历历在目,就好像他不是经过某人的共情,而是回忆起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切。 谢于锋嗯了一声,微笑道:“这个故事,如何?” 然而李子衿猛然后退一步,因为身前那个中年剑修手里握着一把碧绿长剑,剑身苍翠欲滴,阴柔若水。 长剑翠蕖。 苏斛不见了。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四十七章 我有所念人 - 出鞘 - 祠梦 谢于锋摆摆手,“慌什么,那位姑娘昨夜就走了,本来我打算收起‘共情’,可她让我不要打搅你,那位姑娘留下了这把剑,说让我转交给你。” 李子衿将信将疑,照这个中年剑修的说法,是苏斛不告而别了? 倒不是少年真要限制她自由,只是觉得她走之前,至少也知会自己一声吧?他好把那只钱袋子还给她,本来就是苏斛的东西。 一个女子,身上一枚神仙钱都没有,怎么走江湖? 他倒是无所谓,至多是餐风饮露,饿了还能从河里捉两条鱼烤来充饥,渴了就喝点山涧溪水。 见那少年依旧心存戒备,谢于锋索性直接将手中翠蕖剑抛给少年,一柄碧绿长剑,就连剑鞘也是那墨绿色,被李子衿稳稳接在手里,而当翠蕖剑触碰到李子衿掌心之时,少年的心湖之上也泛起一阵涟漪。 是熟悉的女子声音,嗓音软糯,娓娓道来。 “公子,翠蕖剑暂借于你,可是要还给奴婢的!三年后,咱们无定河见。” 就这么一句? 李子衿哭笑不得,这婢女行啊,翅膀硬了,说走就走,几乎算是不告而别了,连面都没见着,就这么留下一句话,定了个什么三年之约,然后玩起失踪了? 可以可以。 翠蕖剑中这句言语,是苏斛离开之时,以术法囚禁一部分心声,让李子衿刚触碰到这柄翠蕖剑时,就能听见她的言语,而作为中间人的那个中年剑修,其实是无法听到这句临别言语的。 少年感慨不已,不愧是曾经的元婴境修士,就连跌了两境之后,术法神通依旧玄妙。 既然如此,那么这个其貌不扬的剑修,应该所言属实,李子衿朝他抱拳道:“倒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其貌不扬的剑修微笑摇头,“世道险恶,行走江湖知人知面不知心,多留个心眼并非什么坏事,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可以理解。” 李子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笑问道:“敢问前辈名讳?在那共情之中,我只知前辈姓谢。” 从兄台的称呼,转而变为前辈,其实一方面是李子衿对其敬佩,能够替一座宗门八百多位素不相识的修士建立衣冠冢、无名碑,而且时隔多年,还能来祭奠昔日故友,实在是一位重情重义的剑修,担得起他李子衿一句前辈。 中年剑修爽朗大笑:“在下谢于锋。” 一袭鎏金长袍的少年将翠蕖剑背在身后,微笑道:“在下李子衿。” 李子衿去往那座篆刻有“吾弟陈思远之墓”的石碑下,从谢于锋手中接过酒葫芦,可惜酒葫芦中已无酒,于是偏爱较真,一丝不苟的少年郎就冲到湖边,将酒葫芦装满无定河水,跑回陈思远石碑前,学那谢于锋绕碑走一圈,最后高举酒葫芦,说道:“陈大侠斩妖除魔,以身殉道,我辈楷模,小子李子衿今日无酒,便以这无定河水暂以代酒,敬陈大侠一壶。日后定当带几壶上好的英雄胆,以英雄胆敬英雄!” 说完还转身朝其余那些无名碑、衣冠冢举了举酒葫芦,少年目光如炬,语气真诚道:“也敬无定河英灵。” 一袭鎏金长袍的俊秀少年,语毕之后仰头往口中倒入许多河水,滋味不如何,依旧微皱着眉头,强逼自己喝下,然后咳嗽不已。 谢于锋站在少年身旁,拍了拍他后背,大笑道:“这无定河水滋味可好?” 然后中年剑修看见那个脸上尚且带有三分稚气的少年郎,意气风发道:“无定河河水的滋味,比天下最好喝的酒水滋味都要好!” 谢于锋看着少年,思绪忽然就飘远了,那个姓陈的傻小子,当年也如眼前少年一般,会说傻话,会做傻事,虽然只是外门弟子,却也是宗门里备受疼爱的小师弟,是所有人心中的烂好人。 他玩笑道:“你还喝过天下最好喝的酒水?那你来告诉我,天下最好喝的酒水,是什么酒?” 李子衿想了想,回答道:“对我来说,天下最好喝的酒水,是年幼时在府上,跟我家少爷,和陆家小姐,除夕夜里守岁时,瞒着两家长辈们偷偷从酒桌上抱下来的那坛烧酒,我们三个都是第一次喝酒,躲在酒桌子下,李怀仁胆子最小,陆知行胆子最大,也是她偷偷把酒壶抱下来让我们喝的。” “我们三人只用一只大酒碗,陆知行让我和我家少爷一人一口,剩下的她干了!当时我觉得她豪迈极了,结果等我和少爷各自喝了一口酒之后,脑袋晕乎乎的,然后就那么晕在酒桌下面了,也没看见她到底喝没喝!”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被人发现倒在酒桌下,李怀仁先是吐得七荤八素,然后还挨了好多下板子,可是老爷和夫人没有打我,我知道不是舍不得,而是依旧把我当作外人,自然懒得管教,我也想挨上爹娘几下板子,可我都没有见过他们。” “陆知行被府里的供奉接回去,禁足了大半年,我们好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她。后来三人再聚,我问她到底有没有干了那碗酒,她总是笑着不说话,不知道什么意思。” “那碗剑南烧春,便是我喝过的,天底下滋味最好的酒水了,但也是最为苦涩的,因为后劲很大,影响了我······很久。” 其实少年还有一句话,尚未说出口,也不会说出口,就是酒水滋味本不如何,只是在那张光线昏暗的酒桌下,看见少女笑容灿烂,一手端着酒碗,豪迈地说出自己会干了那碗剑南烧春的模样,可爱极了。 之后一口剑南烧春下肚,便让李子衿觉得天底下肯定没有比这更好喝的酒水了。 人酒皆醉,人酒皆美。 谢于锋微笑点头,极有耐心地听着少年讲话,温文儒雅,不像一位剑修,反倒更像是儒家弟子,让人如沐春风。 李子衿忽然眼神黯淡下去,颇为遗憾地说道:“对那位陈大侠来说,天底下滋味最好的酒水,不是生前最后一壶英雄胆,就是临行前,谢前辈想要送给他那壶英雄胆了。” 喝不到的英雄胆滋味更好,还是最后一次喝的英雄胆滋味最好。 李子衿很难得知,这一切应该只有那位陈思远陈大侠才知道了吧? 然而,谢于锋缓缓走到那座石碑前,弯下腰端起一壶英雄胆,轻轻拍去酒封之上的灰尘,微笑道:“这一壶,便是那天我打算送给思远,他却来不及带走的那壶英雄胆,十六年了。” 少年看着他手中的那壶酒,怔怔发呆。 谢于锋走到少年身前,说道:“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但是有一点不对,我了解思远,他跟你很像,所以他觉得滋味最美的那坛酒,肯定不是这一坛,而是跟你一样,第一次喝的那坛酒。既然你们两人言行举止,都如此相同,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那么谢某有一个不情之请,还希望小兄弟答应在下。” 其实这一刻,李子衿已经有预感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了,只是未等他开口,那个中年剑修就一掌拍落那壶英雄胆之上的泥封,眼神真挚地对少年说道:“十六年前,思远来不及喝掉这壶英雄胆,十六年之后,小兄弟刚好出现在这里,又以一壶无定河水,祭奠思远,你与他极为有缘,所以我希望他没能喝掉的这壶酒,能由你代为喝下,也算结了谢某一个心结。” “这太贵重了,不行,我不能······”李子衿连连摆手拒绝。 谢于锋直接松开手,怀中被揭开了泥封的酒坛往地上落去。 李子衿瞳孔瞬间放得极大,倏忽伸手抱住那坛英雄胆,壶中酒水荡漾不已,有些酒水已经攀上壶口,好在少年反应及时,一滴都没有洒落地面,他心里在怪这位谢前辈太过草率了,怎能因为自己不答应,就毁去这样一坛意义珍贵的酒呢? 下一刻,更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那谢于锋身形闪烁到少年身前,一掌托着酒坛坛底,将那壶英雄胆往上抬升,让少年郎不得不仰头喝入坛中酒水。 “咕噜咕噜咕噜······” 一坛酒水其实只有三分入喉,七分,是洒在了少年鎏金长袍之上,还有地上。 尽管如此,依旧让没怎么喝过酒的李子衿满脸通红,埋怨道:“前辈何须如此,何须如此啊!这么多酒水都浪费了。” 少年低头望去,洒了一地,酒壶也空了。 谢于锋摇头,只瞄了一眼地上那些渗入大地的酒水,视线扫过一座座衣冠冢、无名碑,黯然神伤道:“没有浪费。” 李子衿喝了酒,反应迟钝,好一会才回过神来,领悟了这四个字的意思。 然后这个醉得已经说不出话来的少年,只能是高高举着酒壶,原地转了一个圈,就当是已经敬过所有无定河英灵了吧。 鎏金长袍少年郎,醉得睁不开眼睛,脑袋昏昏沉沉地往地上那么一倒。 昏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想起了自己说给谢于锋听的关于心中滋味最好的那壶酒的故事。 两个少年,一名少女,躲在酒桌下,偷偷喝掉一碗剑南烧春。 少年睡着了,嘴里喃喃细语。 下雨了。 谢于锋将他扛在肩上,打算找个地方躲雨,依稀听见少年嘴里呢喃着什么,中年剑修凑近了,竖起耳朵,听清少年呢喃后微笑着自言自语道:“年轻真好。” 然后谢于锋忽然想起昨夜那位青衣罗裙的绝色女子,临走之前望向少年的眼神,忽然笑容古怪起来,啧啧称奇。 少年梦中呢喃的一句话是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四十八章 持剑即持心 - 出鞘 - 祠梦 一间竹屋内,竹席之上,躺着一位少年郎,模样俊秀,身材修长,一袭鎏金长袍,睡得香甜。 李子衿缓缓睁开双眼,天蒙蒙亮,他坐起身来,感觉有些头痛,忽然记起来自己昨日好像被那位谢前辈灌了不少酒水······ 他打量了一番屋子,这间竹屋极为简陋,只有一张草席,一张竹桌,桌上两只竹碗、两只竹杯,门口一扇竹帘。 好像屋里的一切都是竹子做的。 那柄插入墨绿剑鞘的翠蕖剑,搁置在竹桌上。 李子衿提起翠蕖,走出屋子,发现一座竹院,竹院边缘是竹篱笆,竹篱笆之外,是一片竹林。 屋外细雨朦胧,竹林之中,有刀剑破空的刺耳声响,李子衿小心翼翼地走到竹林旁,猫着腰朝外面望去,发现有人在竹林之中练剑,那人正是谢于锋。 进入竹林后,李子衿感受到阵阵凉意。 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 谢于锋挽了一个剑花后潇洒收招,倒持一柄雪白长剑,走到李子衿面前,看着少年手上的翠蕖剑,笑问道:“你醒了?要不要跟我一起练剑?” 李子衿低头望去,翠蕖剑,翠蕖剑鞘,皆是绿色,与这片竹林颇为契合,此中磨炼剑意,也许会有所收获? 只是李子衿忽然又摸了摸后脑勺,有些羞于开口道:“谢前辈,你别看我随身带把剑,其实我如今才一境······更不懂什么剑法,想要练剑,也不得其门而入。” 谢于锋爽朗大笑道:“这有什么?!以后你就与我一起练剑好了,只要你不嫌弃,在这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李子衿朝他拱手抱拳道:“这怎么好意思,我不能白吃白住,白学前辈剑法。”说着少年就从怀中摸出一只钱袋子,听苏斛说,这里面装有能买下一座城的神仙钱。 可是他又觉得谢于锋不是这样的人,便委婉地说道:“谢前辈,我想跟你学剑,那你就算是我的师父了,作为弟子,我理当送上一份拜师礼······” 不等少年说完,谢于锋就将那只钱袋子推回去,佯怒道:“你小子当谢某什么人了?!我谢于锋岂是贪财之人,至于师徒什么的,大可不必如此,送礼谢某就不教剑,不送,你便可以与谢某一起练剑。” 李子衿涨红个脸,果然······他就不该把钱袋掏出来自讨没趣,谢前辈如此重情重义,哪里是如此肤浅的俗人? 见那少年将钱袋子收回,谢于锋满意笑道:“这就对了,你若是想要补偿谢某,大可以帮谢某打扫打扫院子,砍柴烧火什么的,不比那些神仙钱实在多了?” 少年心想也是,觉得这位谢前辈说得有道理,便一口答应下来,说以后这间竹院和竹屋都交给他来打扫,砍柴烧火这种事也可以交给他来做。 这还不算完,谢于锋还让少年答应他一件事,说是两人不可以师徒相称,就保持现状就好,要是李子衿接受不了,那就以兄弟相称。 李子衿一下愣住,想起了那位武夫,宋景山宋叔叔,也喜欢跟他以兄弟相称,少年觉得,嘴上喊什么,其实是没有多重要的。 只要自己心里将对方当作长辈看待,知敬重,就可以了。 而谢于锋有这种要求,其实是已经完全将李子衿当作那位陈思远老弟来看待了,他曾细观少年神情,发现李子衿与那陈思远真的像极了。 不是长相和身材,而是言行举止。 像不在形,而在其神。 ———— 竹林中,一大一小,一左一右,一长一幼,一高一低。谢于锋教李子衿剑法,沉声道:“天下剑法,无论何门何派,其实归根结底就是十三个字‘抽、带、提、格、击、刺,点、崩、搅、压、劈、截、洗’,再玄妙的剑法,也只是这十三种剑招变换拓展而来。” “出剑之时,务必记住八个字,剑随身走,以身带剑。不能人被剑牵着鼻子走,一定得是人带剑动,可听明白了?” 少年安静听着,屏气凝神,重重点头。 几个剑招走过,李子衿手持一柄苍翠欲滴的翠蕖剑,与谢于锋一起,雨中练剑,斜风细雨,扫过剑身,微微和鸣。 翠蕖剑身滑过碧绿剑光,与周身的竹林极为契合,相互映衬,互有回应,极具神韵。 谢于锋倒持长剑,走到少年身后,随意“指点”了少年几处,腰部、腿部、后颈、肩头,李子衿就像是被重物接连击中一般,那几处疼痛难耐,让少年都快要握不稳剑了,其实并非谢于锋下手重,而是他想要李子衿记忆深刻,记住这一刻握剑的姿态,以后练剑才能自然而然地保持一个好的习惯,如此方能事半功倍。 世间剑修,不乏一些练剑练偏了,练歪了的,严重一点的,就是练到走火入魔,遁入魔道的也不是没有。 那些个想走捷径的,想用歪门邪道来快速提升境界的,几乎就没有真正成功的,即便可以获得一时的快速破境,可到了日后,普通剑修破境是为一境更比一境难,而那些剑修就是一境更比一境险,如同刀口舔血,前者玄之又玄,后者悬之又悬,长此以往,绝没有什么好下场。 故而谢于锋此举,其实无形之间就已经帮助李子衿“跳开”了一项练剑练歪了的可能性,只是初次“正骨”,必然会承受难以忍受的痛苦,正的不是人身骨骼,而是天下剑修练剑之时的剑骨。 以人带剑,人剑合一,这种姿态,便被称之为剑骨。 李子衿咬牙保持着那个刺剑之姿,浑身汗水已经打湿了衣襟。 这少年,根骨极佳,资质甚好,一剑在手,如有神助。 俨然是天生的练剑胚子,日后剑道必然高远。谢于锋暗自点头,表面却不露神色,不希望少年过于骄傲,他走到李子衿身前,面容肃穆,沉声道:“正骨易,正心难,以后无论你剑术多精,剑道多高,切记不可乱了道心。” 谢于锋最后抬手出剑,出剑无言语,只是在空中留下剑气六言,希望李子衿可以从中悟到剑意。 少年保持着可被称赞为剑骨的姿态,抬头望向竹林上空的六个字。 君子持心以正。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四十九章 一叶可知秋 - 出鞘 - 祠梦 其实少年在书上读过一句“君子持身以正”,只是谢前辈此刻将“身”换为“心”,应该是想提醒自己,心正了,身才能正,练剑才不会练偏。 谢于锋最后只让少年反复练那十三种剑招,但是都必须记住此时此刻的姿态,摒弃其形,牢记其神。 说完这些之后,谢于锋收剑入鞘,转身走回竹院,进入竹屋休息去了。 在他转身离开后,少年嘴角微动,不易察觉,说的是那“谨遵师尊教诲”。 世间修士,修力不修心之辈,犹如过江之鲫,一批走了又换上一批,修力难,修心何尝不是了? 日落之前,少年终于停下手中动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感受着识海中流淌的灵力越来越多,他知道这是打破瓶颈的征兆。 收剑入鞘,翠蕖剑入鞘之时,他已破境,成为凝气境炼气士。 屋里,谢于锋已经做好了饭菜,竹荪,竹笋,两个菜,两碗盛好的饭,热气腾腾。两杯酒,一杯深,一杯浅,深的那杯是谢于锋自己喝的,浅的那杯放在空位上,是给李子衿准备的,意思一下即可。 看见李子衿进了屋子,中年剑修哈哈大笑:“坚持了这么久,不错不错,快来吃饭。” 李子衿神色尴尬,坐在谢于锋对面,“师······谢前辈不是说让我负责砍柴烧火么,怎么帮我做了。” 差点那句师父就要念出口,惹得谢前辈不高兴了,少年眨了眨眼睛,发现谢于锋只是满脸微笑,没有出言责怪自己的意思。 谢于锋全然不在意,给少年夹了一筷子竹笋,扬了扬下巴:“子衿老弟尝尝为兄手艺。” 尽管谢于锋之前就说好两人不以师徒相称,可以以兄弟相称,可是李子衿就是叫不出口,而且听着他叫自己子衿老弟,还会觉得有些别扭,这跟他与宋景山的忘年之交可完全不同,是两回事。 与宋景山可以不计较这些繁缛规矩,是那位宋叔叔作为武夫的一种豪迈之情,强搂着少年让他同意的,还说要是不以兄弟相称,以后就不让他见陆家小姐了,李子衿当然得答应啊! 而面对谢于锋,少年是打心眼里敬佩这位谢前辈,更别提对方如今还肯教自己剑术,李子衿是完完全全把谢于锋当做恩师看待的。 尽管如此,饭还是要吃的,少年道了声谢,举起碗,狼吞虎咽起来,心里暗暗决定明天练剑不能这么晚了,得早些回来烧火做饭,白吃白住太不合情理。 晚饭后,李子衿去竹林中砍下几株翠竹,又花了两个时辰给自己做了一张竹席,虽然简陋了些,可总比那些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可怜人好多了,人生在世,能有一处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哪怕只是方寸之地,依然难能可贵。 知足常乐。 练剑一天,李子衿累坏了,倒床就睡,竹屋的另一头,与少年相隔了一张竹桌的谢于锋却躺在竹席上,望着窗外的皎皎月色,想起了自己的师父。 ———— 一个青葱少年倒持长剑,蹦跳不已,跑到老人身边问道:“师尊师尊,咱们的剑术为什么叫共情呀?” 老人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先看了看弟子,又看了看广阔山河,再看了看自己看不见的那条光阴流水,看了看扶摇天下的九州画卷,想了想后说道:“人间应有共情。” ———— 无定山的竹林中,少年日日练剑,每日赶在日落之前会去无定河里以竹子削尖,作鱼叉使,看能否为两人捉上一两条鱼,若是抓得到,那么晚饭便能加菜,捉不到,就只能以竹笋和竹荪为食,其实更多时候,二人就只能吃一盘竹笋而已,因为无定山这片竹林中的竹荪极为稀少,总需要少年跑很远的路才找得到。 而对于每日陪谢于锋饮酒这件事,李子衿一开始其实是拒绝的,只是后来谢于锋有次故意往菜里多加了一把盐,把李子衿咸的满地打滚,无定河又太远,最后只能是舍远求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少年后来都很自觉。 除了练剑之外,李子衿闲暇之余还会去无定河的衣冠冢和无名碑前看看那些以身殉道的前辈们。 因为关于拜剑阁,他其实知道一些秘辛,是那位剑术通神的老前辈,曾经三言两语中透露给自己的。 当时那位老前辈曾说“南剑、东海、西天、昆仑,这四个地方,分别有四座压胜之物。镇剑阁、伏魔楼、诛邪寺、降妖塔。” 只是一直有一件事少年没搞清楚,就是那位老前辈所说,大煊京城,也就是当年的煊京南边的那座阁楼,分明是镇剑阁,可是为什么后来自己从其他人那里听来,又都是称之为拜剑阁呢? 是两座剑阁,实为一座,只是有两个称呼而已,还是说“南剑”其实是两座剑阁,一座拜剑阁,一座镇剑阁。 那么如果是后一种可能,两座剑阁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呢? 而自己被那个老前辈称之为剑主的身份,跟那座,或者说那两座剑阁之间是不是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从谢于锋的共情之中,看见的那些信息,关于十六年前的那场拜剑阁之战,人族又是如何逼退妖族的呢? 其实之前在了解了无定宗覆灭的前因后果之后,李子衿对于大煊王朝,对于燕国,对于整个仓庚州,都有了更为深刻和真实的认知,知道一座仓庚州之所以能够成为扶摇天下山上与山下势力最为平衡的一州,并非儒家先贤们的规矩定的多么好,而是世俗王朝以与其交好的山上势力来牵制其余的山上势力。 其中就以大煊王朝,在这一点上做得最为滴水不漏和天衣无缝。 但是归根结底,山上山下,并非是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只是大煊王朝如今能够提供给它境内的那些山上仙宗极为可观的利益而已。 而两国交战,则最为消磨一座世俗王朝的兵力与财力,当大煊王朝无法再为境内那些山上仙宗提供足够可观的利益,那么大煊王朝境内的山上仙宗,还会替它去牵制其余的仙宗吗? 也许不会。 少年隐隐感受到,燕国此次敢与大煊王朝开战之所以如此有底气,而这股底气的来源,则极有可能,就是解开谜团的线索之一,无定河的共情,便是一种“蛛丝马迹”。 而如今的李子衿,已经牵起了线的一头。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五十章 嶽上王对王 - 出鞘 - 祠梦 粉衣候常思思借走那柄风雷城铸成的新剑,为其取名惊雷。 在太平郡主战场,手持一柄惊雷剑,屡屡出手的却并非常思思本人,而是那位喜爱怀中抱剑,闭目养神的剑修,裴元良。 八境巅峰,距离九境只有一线之差,手持一柄近乎于半仙兵的惊雷剑,在太平郡主战场上,杀敌无数。 扶摇天下世俗王朝之间的战争,其实并非是山上修士,乱入山下,如同砍瓜切菜一般,乱杀一通的。 对于一座世俗王朝来说,如果一场仗打下来,兵力财力损失无数,又不能从战败国当中找补回来,那么自然是极亏的,天底下没有哪个君王会愿意打这样一场费力不讨好的仗。 再者,境界高的山上修士,如果插手世俗战场,动辄搬山倒海,呼风唤雨,可远远不是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以想象的。 山上人,杀山下人,易如反掌,如同踩死蚂蚁一般简单。 可问题在于,大煊王朝有山上人,燕国一样有山上人。 若是两边的山上人,都要倾尽全力,对敌国的兵马粮仓出手,那么一场仗打下来,即便是胜利的那一方,也依旧算输的。 所以扶摇天下世俗王朝与世俗王朝之间,依旧是有门规矩。 任何一座世俗王朝,都会在文庙的见证下,订立一条规矩,九境以上修士,不得插手世俗王朝的战场胜负,违者自然会被坐镇各州天幕的圣人亲自镇压,而那位破坏规矩的修士,所在的山上仙宗,同样会受到牵连,轻则处罚神仙钱、仙家法宝,换给那座战败国予以补偿,重则被文庙从名为“天下谱”的名册中移除宗门名称,不再被文庙学宫所认可,从此不再是一座天下的“名门正派”。 而九境以下的修士,战场之中,出手无拘束。 扶摇天下所有的世俗王朝都同意这样一条规矩,因为所有君王都希望利益最大化,如果赢了战争,国力反而衰退大半,那么这场仗打下来有什么意义呢? 但在历史上,也并不是没有非要跟对方拼个鱼死网破,就为了赌一口气的君王,在桃夭州就曾有过一位藩属小国的君王,偏偏不信邪,要和文庙,和规矩,和自己的利益过不去,结果自然是仗也没打赢,又害的那位九境剑仙被逐出宗门,连带着一座此前在桃夭州还小有名气的山上仙宗,实力倒退百年,成为一座不入流的小宗门。 其实扶摇天下各大世俗王朝能够践行这项规矩,并非是人人多么信守诺言,而是各个世俗王朝之中,手握大权的那些官员,有几个不是儒家子弟? 凭借科举制度,硬靠真才实学进入庙堂,给自己谋得一份差事的儒家门生,出身书香门第,父辈,祖辈,皆是儒家门生的青年才俊,除此之外,每年各大书院从五湖四海,天下九州招来的学生们,又何尝少了? 这才是真正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这也是大煊京城,李忲贞身边的老宦臣,曾俯首在那位天子耳边言语的一句“儒以文乱法”的原因所在。 儒以文乱法,当一座天下的规矩,都是儒家所订立的,而各大世俗王朝庙堂之中,又都遍布儒家门生,那么即便是有些个君王,脑子里拎不清,想要去打一场白给的仗,那也是不容易的。 规矩繁杂,并非坏事。 恰恰因为有儒家的这些规矩,才让一座扶摇天下,极具秩序。 而九境之上,不得插手世俗战场,便是世俗王朝之间战争中,最有必要,也是威力最大的一条秩序。 南城门、北城门,分别由大煊王朝和燕国将士驻守。 太平以南,大煊兵马;太平以北,燕国土地。 太平郡城中,兵对兵,厮杀在肉身与刀枪箭矢之间,血流成河,尸骸遍野。 太平郡城南北城门之上,将对将,博弈于阵法、战术之中,双方将领看着城中血战,手上“指点江山”,脚下是刀枪铿锵,手上是无声硝烟,将于将之间的博弈,不在肉身之上砍得对方头破血流,而在行军布阵,料敌于先,厮杀在脑,工于心计。 太平郡城东门出城一百里,有一座悬崖峭壁边的凉亭,被坐镇大煊天幕的儒家圣人以通天术法外加一门蕴藏着大煊王朝国祚的法器,镇嶽玺,圣人使圣物,布置下一处山水结界,坚不可摧。 结界之中,王对王! 大煊天子李忲贞,一袭金黄龙袍,九五至尊,身旁跟着一位侍奉皇帝多年的老宦臣,弓着身子,低头站在天子身后,也未与对面的两人有视线交集。 燕王秦云双手拢袖,面带微笑,一身黑红相间的龙袍,其云纹又以一“日”点缀,缺了“山”和“云”,粉衣候常思思竟然并未站在秦云身后,反而是与这位君王并肩而立,一手负后,一手握拳在小腹间,气定神闲,云淡风轻。 如果寻常人物看见这种情景,必然要上来指着粉衣候常思思一通说教了,什么“僭越”,“位极人臣就可以造次了吗?”、“大胆臣子,竟敢如此放肆”云云,倒是不能在燕王眼前泛起什么风浪,只不过铁定少不了一通聒噪就是了。 好在结界内的五个人,都不是什么寻常人。 其实这次会谈,并非是燕国这个纸面实力看起来远不如大煊王朝的一方提出的,反而是那个仓庚洲山上山下,都认为已经胜券在握的大煊王朝,主动提出。 读作会谈,写作和谈。 明眼人都知道,两军交战之际,若一方率先提出和谈,那么几乎就等同于让对手占尽先机了,若是谈的不愉快,叫人家不舒服了,对方随时可以叫停,而主动提出和谈的那一方,便只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可为何一座大煊王朝,要主动向表面看起来像是弱势方的燕国谈和呢? 加之常思思此前风雷城借剑,和大煊王朝两次捉李怀仁而不得手,如果还要联想到赵长青被放走,那么这里头就有相当多的嚼头了。 有微风拂过,却被山水屏障形成的结界悉数阻挡,如今这结界里边,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属实闷得慌。 主持这场会谈的儒家圣人,姓梁,腰悬一块铭文为“以直报怨”的玉牌,玉牌之上的四字真言,与这位梁姓圣人的脾气,较为贴近。 那位儒家圣人,见着双方都不说话,便咳了咳道:“咱们直接说正事儿吧,这里多耽搁一会儿,太平郡主战场之上,就要多死很多人,不论最后谈得拢谈不拢,总归不值当。” 燕王秦云嘴角弧度上扬,却未开口。 大煊天子李忲贞一副没睡着的模样,打了个哈欠,那位老宦臣绕到李忲贞身后,开始为其捏起肩来,还小声询问道:“陛下,力度合适么?” 李忲贞点点头道:“魏公公,你来说吧,朕有些乏了。” 听闻此言,燕王倒也不气不恼,丝毫没有觉得这位大煊王朝的天子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常思思闻言侧过身子,朝燕王秦云作揖鞠躬,旋即微笑道:“王上,那便由我来与魏大人聊。” 燕王秦云点头同意,未曾言语。 常思思再度作揖,然后转身挺直腰杆,脸上依旧笑容恬淡,颇有神仙风采。 魏公公这一时间同样挺直了身板,朝那貌若神仙的常思思颇为敷衍地行了个礼,极其没有诚意,常思思也不在乎,然后这位魏公公笑道:“早就听闻侯爷乃是人中龙凤,极具风姿,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听起来半点毛病没有,实际上,却是不带半个脏字就把常思思给骂了,若是对方要计较起来,还会讨个没有胸襟肚量的说法。 来自儒家的梁姓圣人眉头微皱,这个只有两条腿的家伙,嘴巴这么臭,是不想聊了?那又何须多此一举,大费周章与燕王会谈? 圣人脾气不太好,瞥了那老宦臣一眼,有意无意间就从袖中滚出一颗白色龙头,他弯下腰将龙头捡起来,在手中把玩一番后又收回袖中,欲盖弥彰道:“抱歉抱歉,一不小心手就滑了。” 常思思似笑非笑,瞄了那只白色龙头一眼,可不就是此前在太平郡兴风作浪的那头白龙么,真是可怜,被一座大煊王朝利用完就给宰了,还宰的名正言顺,无声无息,好一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粉衣候不为所动,微笑道:“哪里哪里,魏公公才是人上人,常某平日里也就只能吃吃花酒,混混日子了,自然不能与魏公公相提并论。” 燕王差点笑出声,好你个常思思,不就是暗讽他姓魏的是个死太监,连花酒都没得吃? 如果说兵与兵之间是血肉的厮杀,根本一目了然,将与将之间是计谋的博弈,依旧有迹可循。 那么王与王之间的关系,其实就相当微妙了。 与这边两位的身形相比之下,站在对立面的来自大煊王朝的君臣二人,却只有老宦臣身形较为“实在”,天子李忲贞却有些飘忽不定。 李忲贞自然不可能御驾亲征,亲自来到千里之外的太平郡主战场,与燕国会谈。 眼前这个“李忲贞”,是老宦臣以术法,取其一抹心神芥子,凝聚而成的身形。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五十一章 去去复来来 - 出鞘 - 祠梦 身形飘忽不定也就算了。 可自始至终,这大煊王朝的君臣二人,行为、心思,也是飘忽不定,让人捉摸不透,不知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岂不知会谈早一刻结束,两国都能少死无数将士? 至于那个姓梁的儒家圣人,其实也是个不好相与的,一颗龙头滑落什么意思,威胁?挑衅?是说你姓魏的要是再不好好说话,从老子袖中滚落的,就可以不是龙头,而是你姓魏的人头了。 一国天子动不得,一个死太监,他难道还动不得了? 老宦臣打了个哆嗦,老实多了,微微咳嗽一声,正色道:“咱们就不用说些门面上的客套话了,我就开门见山了。” 语气不卑不亢,却在最后望了那个几乎已经快要睡着的李忲贞一眼,那位大煊天子过于随意地点了点头,表示让老宦臣做主就好,不用请示他了。 常思思眯起眼,已经从中体会到不少······有意思的东西,此次会谈,收获颇丰啊,从那个以心神远游至此的年轻皇帝与那魏老太监的相处方式当中,常思思隐隐有些感觉,光是这一份嚼头,其实极有可能比拿下一座太平郡 ,更为有价值。 燕王秦云也是不动神色地朝那身形飘忽的年轻皇帝望去,只觉得早知如此,自己也该让常思思帮忙取一抹心神,凝聚个身形出来就好,省得大老远跑来,还得看人脸色,随即这位燕王马上反应过来,虽然迟钝了些,好在尚且不算晚,他就纳闷了,不是你大煊王朝,要跟我燕国讲和?怎么聊了半天,一点诚意都没有? 常思思伸出一手,微笑道:“魏大人请说。” 老宦臣同样摊开掌心,其中是一只钱袋子。常思思眯起眼,盯着那只熟悉的钱袋子,可不就是自己扔给风雷城那只借惊雷剑的钱么,如今裴元良凭借着那柄惊雷剑,宰那群大煊王朝的废物剑修们,宰的那可叫一个风生水起呀,啧啧。 老宦臣直接将那只钱袋子扔回给常思思,“侯爷真是······慧眼如炬。一眼就相中了咱们风雷城十年来最好的一把新剑,厉害厉害。” 常思思接过钱袋,无须刻意去数,只是拿在手上,便已经心知肚明,钱袋子里还有多少枚惊蛰钱,他一清二楚,一枚都没有少。 粉衣候常思思微笑道:“过奖过奖,常某的眼光虽好,却也不及风雷城的铸剑术好,哦,对了,莫言莫老宗主,人也是相当好,就是可惜常某来去匆匆,不能坐下与他老人家畅饮一壶了,实乃憾事。” 燕王笑了。 儒家圣人笑了。 就连那个快要睡着的李忲贞都笑了。 魏公公也笑了,差点就脱口而出,说你粉衣候怎么不干脆在风雷城住下,好天天跟莫宗主畅饮呢,到底是只老狐狸,硬是把将要说出口的话,强行咽了回去。 老宦臣皮笑肉不笑道:“侯爷真是太见外了,应该在风雷城多坐一会,也好让我们大煊王朝,略尽地主之谊,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拿起剑就走了,侯爷前脚刚走,咱们的人后脚就到了,大煊十三剑都没能来得及请侯爷喝杯梅花酒呢,你说可不可惜,答应我。” 秦云细细一品,这家伙的话,可真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啊,可不就是在说“你姓常的要是慢了一步,我大煊十三名顶尖剑修就可以把燕国粉衣候留在风雷城了。” 常思思大袖飘摇,爽朗笑道:“急什么,咱们来日方长,下次一定。” 李忲贞咳嗽一声。 老宦臣立即不再废话,收敛笑意,面容肃穆,不去看那粉衣候常思思,转而去看那个能为这场会谈真正画上圆满句号的燕王秦云,说道:“燕王,咱们大煊与燕国交好三十二年了,双方从未如此大动干戈,其实说开了,无非是小小误会,根本没有必要兵刃相见吧?关于云霞山一事,我们决定不再追究,就此作罢,借用惊雷剑的神仙钱,我们也悉数奉还,算是一点小小的补偿,至于剑嘛,侯爷喜欢,大可以留着,我大煊已经替燕国向风雷城买下惊雷剑,不过老身还是想夸侯爷一句,字真不错。” 那位梁姓儒家圣人微微点头,抚须而笑,这就对了,这才像是谈正事的样子嘛,双方都少耍一点心机,开门见山,坦诚相见,说些你情我愿的肺腑之言,而不是那些意气之争的唇枪舌剑,早早地解决了问题,早早地收工回家睡大觉,和气生财,多好。 其实不怪这位儒家圣人,他虽然脾气不好,学问确实推崇“中庸之道”,行的也是不偏不倚、折中调和的路子。 所以才会让他来当做大煊王朝与燕国两国会谈的中间人,虽然说是主持会谈,其实也就是大煊和燕国卖儒家一份面子,天下虽大,却仍有这样几家,哪怕是君王遇上也得给人家几分薄面。 三教九流。 儒释道三教。 儒家者流、阴阳家者流、道家者流、法家者流、农家者流、名家者流、墨家者流、纵横家者流、杂家者流。 除此之外,千年之前的剑修一脉,其实也算是地位尊崇,甚至可以和儒释道三教平起平坐,只是后来逐渐落寞。 说到底,还是人心散了,扶摇天下剑修,杀力极大,同境之中剑修最强,但也正因如此,每个步入九境的剑修,都想要开宗立派。 这种开宗立派,却不同于儒家分散到各个世俗王朝中的“开枝散叶”。 剑修的开宗立派,其一开始,归根究底,或为名为利,或不愿受到拘束,更有甚者,就是单纯地觉得成为了一宗之主,才算得上扬名立万。 剑修一脉的分支,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内部出现了分歧。 常思思回过神来,开始去琢磨那魏老太监言语里的蛛丝马迹,试图从对方的说辞中,找到一条脉络。 事实绝对不是对方一句“咱们大煊与燕国,三十二年来一直交好,无须为了小小误会大动干戈”这么简单。 而且,如果大煊真的无意与我燕国为敌,那么绝不会出兵来接下太平郡一战,也就是说,大煊王朝一开始是想要接下这场战争的,只是出于某些忽然发生的变动,才不得不降低姿态,与我燕国讲和? 哪里出了问题? 就单纯因为一柄惊雷剑? 绝无可能,即便是裴元良八境巅峰,手持惊雷剑,但说到底只能在太平郡这样的小地方一展拳脚,而大煊王朝甚至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动用山上势力,而是以纯粹的山下兵马来迎战我燕国,不谈出手的那些山上修士,就连个来太平郡主战场露露面的修士都没有。 粉衣候心思敏锐,不急于给出答复,燕王秦云索性直接开始闭目养神,外人都以为他是燕国做主的那个人,殊不知其实今天这场会谈,真正能够为会谈拍板的那个人,是粉衣候常思思。 老宦臣这话已经说得极有诚意了。 燕王秦云都有些动心了,之所以开战,归根结底无非是因为此前大煊王朝降下压力给燕国,要求燕国务必三日之内,彻查云霞山,交出李怀仁一行人。 然而粉衣候常思思连夜去往云霞山之后,当夜就赶了回来,没把大煊王朝要的人带回来,反而是说这一仗可以打。 大煊那边,李忲贞坐不住了,又给老宦臣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赶紧开口补充道:“若是燕王觉得我大煊诚意不够,我们还可以将太平郡归还给燕国。” 这句话,才是这场会谈,真正的转折点。 听完这句话之后,那位梁姓儒家圣人,其实已经觉得会谈板上钉钉会以燕国退兵,大煊不再追究云霞山一事作为结束了,割一座城,让给燕国,这已经不是诚意足不足够的问题,而是对于一座世俗王朝来说,割城就是近乎于被钉在耻辱柱上,会被世人念叨几十上百年。 而那位魏公公的这句话,真正重要的两个字,其实是在“归还”身上,常思思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开始觉得事情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猜测了,大煊王朝的君臣二人,今天都很急,他们在慌什么? 难道此刻太平郡主战场上,大煊王朝在死人,我燕国就没死人了么? 燕王秦云,忽然开口道:“贤弟,我看咱们要不就?” 李忲贞似有喜意,从他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喜和期待。 老宦臣也是迫不及待地等待着粉衣候常思思下一句“可以”,说出口了。 儒家圣人已经抬起一只手,准备随时解除这座山崖凉亭中的山水屏障,收回那枚大煊王朝的圣物镇嶽玺,送两座世俗王朝的君臣四人各回各家,各睡各的大觉去了。 心里还颇为得意,觉得这次两国会谈,可不就是被自己的中庸之道调和好的么?嗯,文庙那边,得记自己一份功德。 常思思心思急转,已经极其接近真相了。 他联想到之前发生的所有一切,终于开口。 是两个字,却不是“可以”。 而是“等等”。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五十二章 江山值几何 - 出鞘 - 祠梦 燕王秦云用眼角余光瞄了眼身旁的粉衣候常思思,他搞不明白为什么常思思还不点头答应,一柄惊雷剑,归还太平郡,或者说,三十二年前被称作燕归郡的一座城池,尽管经历前后两场大战,后续的修缮会花费不少财力,可那也是真真切切的一座郡城啊! 大煊王朝此番开的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了,那么自己这位行事古怪的贤弟,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那个儒家圣人,微眯着眼,刚抬起的右手,就那么僵硬无比地放了下去,什么意思?这位粉衣候,胃口这么大?一把几乎是半仙兵的惊雷剑,外加一座燕归郡,可以说是“完璧归燕”,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大煊那边的两人,君臣二人脸上都有过不易察觉的慌张神色。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微妙。 在场五人,有四人都将视线投向那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粉衣候,期待着接下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会是怎样的惊世骇俗。 常思思似笑非笑地瞥了那个故作姿态,佯装疲倦,实际上此时此刻不知道心里已经慌成什么样的大煊王朝天子李忲贞,却转头对那老宦臣说道:“魏大人真是太客气了。不过嘛,常某以为,太平郡本就是我燕国三十二年前的燕归郡,如今回到燕国,也算是应了‘燕归’二字谶语,至于惊雷剑嘛,借就是借,可不能坏了规矩,等大战落幕,常某自会前去风雷城还剑。” 那个坐在凉亭石座上的“李忲贞”微微皱眉。 老宦臣脸色阴沉,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目光阴鸷地望向那个笑起来让人浑身不舒服地粉衣候,沉声道:“侯爷此话怎讲。” 常思思抬起一手,一幅大煊王朝山水堪舆图被粉衣候以灵力凝聚作画,出现在这处山水屏障结界之中。 老宦臣下意识向前一步,挡在大煊天子李忲贞身前,被年轻皇帝摆摆手,示意老宦臣让开一些,别挡着他视线了。 儒家梁姓圣人有些郁闷,看着模样,一时半会儿是说不完了,索性也往凉亭内的石座上一靠,打盹去了,爱咋咋地吧,爷不伺候了,等你们谈完,通知爷一声就好。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燕王秦云也坐下,觉得一时半会儿是谈不好的。 然后常思思马上又在那幅山水堪舆图旁边用灵力凝聚出另一幅画,是部分燕国的山水堪舆图。 大煊王朝的山水堪舆图,是完整的,而且无比精细,精细到哪座山,山神是谁,香火如何?境界高低? 哪条河,河中是否有水神,麾下有无蛟龙之属,是否已经走江成功,数量几何?境界深浅? 大煊境内,有多少山上仙宗?宗门力量如何?宗主是谁,实力岁数?法宝神通?与大煊王朝的关系如何? 一座郡城,城隍庙中,城隍爷与城隍夫人,各自是谁,生前身份,死后境界,身前身后事一览无遗。 对于各大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机密的信息,却在这幅山水堪舆图上,皆有标注和详解,光是这些标注和详解,就已经占据了半座凉亭。 其实在无定关那座“销金窟”当中,李子衿也曾亲眼目睹这样一幅大煊王朝山水堪舆图,只是那个假冒苏斛的女子,不知为何没有画得如此精细,但肯定不是能力不够,而是暂时不想让少年知道许多秘辛。 那种感觉,就仿佛是这个人冥冥之中,掌控了你人生的道路,下一步该往什么方向走,走多少步,一步迈出多少尺,都被那个人牢牢掌握,她想让你知道什么,知道到什么程度,那么你就绝不可能知道得更多,也不会更少。 而眼前凉亭之内的这幅山水堪舆图甚至比当初那个假冒苏斛,进入红袖招中,那个青衣女子给李子衿所作的山水堪舆图更为滴水不漏。 所以与其说这是一幅大煊王朝山水堪舆图,不如说常思思此举,就是将一座大煊王朝的衣裳扒了个精光,暴露在几人眼前,再无半点秘密可言。 而如果非要说粉衣候在哪一处依旧为大煊王朝保留了那么一丝丝不值一提的颜面,就是这位侯爷并未将大煊王朝分布在各大郡城、关隘、天上天下的布防等等军机要密标注出来。 要说全凭常思思一人能做到这种地步,当然不可能。 可李忲贞多多少少是相信对方至少对此有所了解,至于了解多少,便不得而知了,所以与其让这位年轻皇帝相信是常思思能力不足,他反而更愿意认为这是对方最后的藏拙。 先将他大煊的衣裳剥光,再亲手为其披上一件薄衫,手段、风度,都有了,恩威并施,好一个粉衣候,此人若能为我大煊所用,那么一个仓庚洲,一定不止半洲为一国。 李忲贞,开始有些憧憬一洲为一国,会是怎样的风貌了。 而反观常思思在大煊王朝山水堪舆图右边凝聚出的那幅燕国山水堪舆图,其实既无山水,也无堪舆,完全就只能充当一幅地图,甚至连地图,都不是完整的,而是只有与大煊王朝接壤的那么小一部分地图,上面画了些燕国边境一些无关紧要的关隘、城池,而且多数只有姓名,少数不得已而为之的,常思思便为它们简单画上草图,唯有线条,难以构成一幅真正的地图。 单单两幅山水堪舆图的鲜明对比,就足以体现出这位粉衣候常思思的作风了。 知己知彼,好像比大煊王朝自己人,更了解他们的国家。 李忲贞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心里面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波涛汹涌,庙堂上那些个酒囊饭袋,若是此刻看见一位燕国的侯爷,都能凭空画出咱们大煊王朝如此精确的山水堪舆图,试问他们自己又有几人能够做得到? 李忲贞胸中有火气翻腾,想起那些权臣之间,尔虞我诈,蝇营狗苟,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窝里斗,整天你参我一本,我奏你一折的,互相拉拢对方府上的山上供奉,教一群山上仙师看了大煊王朝多少年的笑话?尤不自知!可笑可恨。 人比人,气死人。 真是一群废物。 这位大煊王朝的年轻皇帝,突然开始后悔起来了,今天这场会谈,难道是来给自己找气受的? 悬崖峭壁,凉亭内,山水屏障结界之中,众人噤若寒蝉。 一是惊讶于那位粉衣候的修为境界,竟能直接以灵力化为实质,“凭空”作画。 二是惊讶于粉衣候的手段,到底是以怎样的方式,用了多少人,花费了多少年,才能铸就这样一幅“锦绣山河”? 如此看来,一座大煊王朝之中的燕国谍子,恐怕完全比大煊安插在燕国境内的死士谍子们,更为出彩,数量、质量,对方都是下了大手笔的。李忲贞额头开始有冷汗滑落了,魏公公也暗地里将粉衣候常思思划入了一个大煊王朝必杀者的名册之上。 此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留。 将一座大煊王朝剥个精光后,常思思双手负后,微笑道:“不知在魏大人与李天子眼中,常某这幅画,价值几何?” ———— 赵长青到了龙虎山。 传闻这里一开始,是那位正一道张天师在此炼丹,有一个“丹成而龙虎现”的传说,龙虎山因此得名。 青衫书生抬头朝那座赫赫有名的“龟峰”望去,龟峰之上,共有三十六峰,曾有先贤题字“奇、险、灵、巧”。 山门处,是以楷书刻就的“江上龟峰天下稀”七字,赵长青只瞥了一眼,便匆匆离去,踏上龟峰后,山门之内又遇一座山门,跟云霞山山门的构造极为相似,仿佛出自同一人手笔。 龟峰第二座山门处,分别有两根圆柱,左侧那根圆柱之上是“无山不龟”,右侧那根圆柱之上,则是“无石不龟”。 赵长青途经数个大小不等的岩洞,终于登上龟峰峰顶,迎面走来一位面若粉雕玉琢的小道童,手上搭着一柄几乎与他等高的拂尘,玉柄麈尾。 青衫书生双手抱拳,举到眉眼平齐处,深深弯腰,朝那小道童打了个其实不怎么规范的稽首,正要开口问话,不曾想小道童反而是将拂尘换了只手搭着,率先开口道:“师尊让我来接你。” 赵长青一愣,可是他还什么话都没有说啊?不过道教高真,其实对于推衍一事大多比较擅长,至多是在推衍一事的细节程度上,不同修为境界,不同造诣的道长们,可能会有不同程度的偏差,但至少在大方向上面,算个大概,对于道教修士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那便有劳小道长!”青衫书生再度打了个稽首,那小道童背对着赵长青,依然翻了个白眼,觉得读书人规矩真多!要是大家都这么一步一行礼的,那还说不说正事儿了?能办得成事情么?还修得了长生,求得了大道?怕是一天天的光是作揖作揖,稽首稽首,就要忙得死去活来了。 还是修道快活,就算是不小心坏了规矩,冲撞了师尊师伯,顶多讨来一顿打,第二天该怎么疯还怎么疯,多逍遥啊? 小道童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个念头相当不错,极有道理,决定稍晚一些,便去为自己的师弟们传授传授“心得”,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好东西,当然要大家一起分享才对。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五十三章 身在此山中 - 出鞘 - 祠梦 小道童在前面带路。 青衣书生紧跟其后。 前者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了,让赵长青十分怀疑,这位小道长到底是出于在自家地盘的原因,才会如此“嚣张跋扈”,还是说在外面也是这样,如果是前者,尚且可以理解,可如果是后者,那小道长还能活到现在都没被人打死,也称得上是奇迹了。 小道童揉了揉脸,有点疼,虽说对外宣称是摔了一跤,可昨日到底是被师尊揍了个鼻青脸肿,哪怕他现在以术法略作遮掩,在外貌上让人看不出端倪,可实际上······啧啧,青一块紫一块的,让他如此俊秀朗逸的一张脸,都生了瑕疵,不美,不美! 被那小道长带到一处清净幽深之地,赵长青仔细一看,前面仿佛是个道观,只是道观之上的牌匾,似乎被人给故意斩断,故而只能看见一个观字,至于前面的半块牌匾,就不知道被放到哪里去了,只是凭借着上面那个观字的位置,赵长青可以判断出前面是两个字。 “到了,你自个儿进去吧。”小道童悄悄瞥了眼道观里面,似乎心有余悸,不敢踏入其中。 赵长青又朝他打了个稽首,“辛苦小道长了。” 只是当青衫书生抬起头来,再朝眼前望去,那个行事古怪的小道长已经不见了,赵长青哑然失笑,他其实很少与道士打交道,至多是从山下传闻中,听说那些个牛鼻子老道,个个都是臭脾气,极难与之相处。 所以此番上山,赵长青也是处处循规蹈矩,生怕自己礼数不到家,就冲撞了龙虎山的黄紫贵人和道教高真们,那便得不偿失了。 此番来到龙虎山,赵长青也是有私心的,有两件事急需去办。 一件事,是想解开关于“半块玉牌”的秘密,毕竟先生李浩宕,便是因为半块玉牌,被严刑拷打,神魂分离,弄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想找到线索,解开谜团,看看能否解救恩师。 第二件事,则是此前在大煊京城,他借助女子剑仙唐吟曾经送给自己的一张金色符箓,借助那道符箓,将李怀仁一行人送去了燕国境内的云霞山,而他自己,则是故意自投罗网,想要被关进囚仙笼中,以此接近恩师李浩宕。 要想办成第一件事,其实还是需要赵长青先找到李怀仁一行人,才能一探究竟,问个清楚。因为恩师李浩宕被关入囚仙笼之前,曾经吩咐过他,让赵长青护住李怀仁一行人的周全,这才会有大煊京城中,麓湖一战。 那一战大煊王朝出动了相当多的山上势力,花了不少神仙钱,还欠下了那几个宗门各自不少的人情,人没抓到,酬劳半点不能少人家的,不过对于富庶一洲的大煊王朝来说,还谈不上如何伤筋动骨,只是毕竟实打实的神仙钱花了出去,却好似打了水漂一般,终究让人不满。 天子李忲贞震怒,便又吩咐缉凶司,花高价雇来四个境界极高的修士,其中便有八境武夫韩翦、八境狐妖苏斛,另外,万两万老爷,与洪老拐二人,此前也在山上山下小有名气,出手的次数不多,却几乎没有失手过。 然而令大煊王朝没有想到的是,连这四个人倾力出手,都没能从云霞山将那李怀仁带回来,一个半点修为没有的郡守少爷,丧家之犬罢了,也如此难捉? 李忲贞直接给燕国施压,边军压境,驻扎在无定关外,让燕国去云霞山要人,若是不交出李怀仁,就交出云霞宗宗主唐吟的项上人头。 所以才会有粉衣候常思思连夜造访云霞山,只是这位粉衣候行事捉摸不透,没想到去了一趟云霞山之后,不仅空手而归,还要转过头,十分强硬地丢给大煊王朝一句:“三日不撤兵,视为与我燕国开战。” 再后来,才是两国太平郡先锋军之战,以及悬崖凉亭山水结界之中会谈。 赵长青今日来龙虎山,也是因为风雷城剑修温年的一句提醒,李子衿牵起线的“那头”,赵长青牵起的便是线的“这头”。 两位道长同时走出道观。 一人身着一袭黄紫道袍,背着把模样较为普通的桃木剑,当然是不是真正的普通桃木剑,由于赵长青是正面望向那人,因此只能看见露出那位道长肩头的剑柄,尚且不好盖棺定论。 另一人身着灰色道袍,眉毛极长,似龙须,垂在脸颊两侧,模样不太“好”,手上捏着柄拂尘,只是黑白相间,颜色古怪。 长眉道人瞧见青衫书生,双方没有打招呼,那道人便只是略微转过头,与那位身着黄紫道袍的道长微笑点头,之后拔地而起,冲入云霄,离开了这座龟峰。 那位黄紫贵人望向赵长青,后者赶紧朝他打了个道门稽首,毕恭毕敬道:“儒家门生赵长青,见过道长。” 那位黄紫贵人手指微动,便将相隔一丈之外的青衫书生抬了起身,使其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腰杆。 “是来找李怀仁的吧?”这位道长的道长,上下打量了青衫书生一番,视线最终停留在作为书生本命物的那柄折扇之上,折扇有些破碎不堪,上面的“以理服人”四字已经难以辨认。 “道长知道我要来?”赵长青问道。 他没有回答,那位身着一袭黄袍的老道人侧过身子,摊开一只手,邀请赵长青进入院子里坐坐。 年轻书生自然是跟在老道人身后,进入到只剩下一个观字的道观之中。 确实是这位黄紫贵人故意为之,只是赵长青能否领会其中深奥,就完全是看各自福缘是否深厚,悟性是否出众了,与之相比,其实脑子无须太好使,境界不必多么高。 道家讲究顺其自然,无为而治。 虽然在如今的扶摇天下,“无为而治”多被应用在治国一事之上,但其实这位黄紫贵人,对于此四字,有着更为独特的理解和践行。 道观之中,老道人,年轻书生,两人对坐。 两人之间,有一副棋盘,并非什么难以勘破的残局、“僵局”,就是随便捉两个初通棋道,堪堪入门的两名稚童来对弈,恐怕所下棋局都会更加“精彩”。 因为两人身前的棋局,实在是担当不起精彩的称赞,甚至可以被贬为极其不堪,就算是有人此刻站在二人身旁,指着二人大骂他们是臭棋篓子,也不为过。 头顶有一只仙鹤飞过。 赵长青有些急躁,赶忙问道:“道长,敢问龙虎山前些日子可有外人来访?” 那老道人笑了笑,指了指眼前棋局,答非所问道:“你观这局棋,如何?” 赵长青瞥了一眼棋局,下的什么破棋?不过嘴上依旧称赞道:“好棋。” 老道人如同听见天底下最好听的笑话,又问道:“这也能算是好棋?” 赵长青刚想开口说话。 棋盘之上,顿时云烟缭绕。 对坐二人,同时被吸入棋局当中,老道人是想进,赵长青是不得不进。 进入棋局之中后,年轻书生幡然醒悟。 原来方才那位老道人所说的那句话,竟然含有深意,细细咀嚼之下,赵长青猛然惊醒,“你观这局棋,如何?” 一个重点,在“观”字上,对应道观外徒留的那个“观”,应当是观察的观,而不是道观的观,两者之间差异极大。 第二个重点,在于老道人并非问自己这盘棋如何。 而是在询问自己,观这局棋。 如何? 他没有拒绝,所以如今已经身处棋局之中。 棋盘之上,出现两粒极为渺小的芥子,如同沧海一粟,微不足道。 一粒为赵长青,一粒为老道人。 两粒芥子,相较于棋盘之上的黑白棋子,都显得极为渺小。 赵长青仰头望棋子,如同仰望高耸入云的大山,那种发自肺腑的压迫感,压得年轻书生喘不过气来。 身处棋盘之中,赵长青发现自己修为尽失,本命物风雪扇也不见了。 那个老道人跟自己同样渺小,站在不远处,他神秘莫测的一笑,不见嘴唇动作,却有声音响彻赵长青耳边,宛若惊雷。 “棋局之外,你我皆为观棋之人,‘指点江山’、‘翻云覆雨’,易如反掌。” “棋局之内,你我连棋子都不算,再观棋局便有如管中窥豹,难得其真。” 那老道人再大手一挥,画面突变,他与赵长青二人都瞬间缩地成寸,仿佛置身云霄之中,两人脚下,各自踩着一颗黑子,和一颗白子。 赵长青屏气凝神,不再试图强行唤醒识海中仿佛失踪了的灵力,而是学那道家的“无为”,顺其自然,想要看看能否勘破此局。 “先前你观棋局,嘴上说着不错,心中却不屑一顾,现在再看?” 画面再度转变,赵长青又出现在了地面,周围的黑白棋子,全部消失,转而变幻成为了麓湖一战之中的那些人物。 青衫书生瞳孔放大到极致,他看着那些极为熟悉的面孔,仿佛时间倒退回了麓湖湖心亭一战的那天。 李怀仁、李子衿、宋景山、陆知行、梁敬、程婉婉、数位六境、七境、八境的修士与那些低境界的武夫,将他们团团包围。 而在那些黑白棋子之外,还有一人,是他自己。 赵长青定睛一看,只见另一个赵长青倒在地上。 再一眨眼,赵长青已经身处棋局之外,又与那老道人回到了道观之中,棋局两侧,二人对坐。 老道人云淡风轻,捻起一子,举棋不定。 赵长青满头大汗,尝试着催动识海内的灵力,发现并无异样。 然而下一刻,最让他震惊的一件事发生了。 头顶有一只仙鹤飞过。 说明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在一个“瞬间”。 眼前那人,道法之高,敢与天争。 青衫书生再低头望向棋局,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臭棋篓子,分明是以黑白棋子连成的七个大字。 只缘身在此山中。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五十四章 剑气作剑芒 - 出鞘 - 祠梦 十三种再基础不过的剑招,李子衿反复练习。 在跻身凝气境炼气士后,少年的模样其实只有一点小小的改变,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炼气士修内丹,无非就是这四个过程。 李子衿现在就正处于第一个过程当中,在炼精化气的步骤里,每当他运转识海中的灵力,在体内窍穴与洞府之间运行周天,其实都会让少年的身体,往一个好的方向发展。 山上炼气士,长生久视,为何能够青春常驻,容颜不老,其实就是跟修为境界,跟识海中的灵力有关。 境界越高,洗髓换骨,改颜换面的程度便越深,如今方才二境的李子衿,自然还未达到洗髓换骨这种程度,只是通过运转灵力,炼精化气,逐渐让少年的脸庞上,褪去几分稚气,容貌趋于成熟,却又自然而然,而非是拔苗助长。 李子衿在尝试一种新的剑招组合。 谢于锋教给他的十三种剑招,无非是点、刺、劈、扫、带、抽、截、抹、撩、击、挂、托、拦,而这些剑招,其实每一势都再基础不过,反复练习,可以为李子衿很好地奠定剑道基础,基础稳了,那么后续的剑道进境,才能够一帆风顺,顺遂无比。 少年天资很高,用谢于锋的话来说,就是其他人练剑,是要追求人与剑合,而李子衿练剑,反而对剑要求极高,是为剑与人合。 眼下李子衿手中这柄苍翠欲滴的翠蕖剑,其实品秩已经不俗,哪怕是放在山上剑修眼里,那也是炙手可热的物件。 此剑出自风雷城温焱之手,有一些年头了。 作为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风雷城,其宗门修士的境界、实力,或许不是天下十宗中最为强大的,但是若论铸剑术,那么风雷城若称第二,其他宗门无人敢称第一,这也是一座风雷城的底蕴所在。 说白了就是两个字,有钱。 有钱到什么程度呢。若把一座大煊王朝的财富,比作东海之水,那么用一座风雷城的财力,差不多可以将东海刚好填上。 天下剑修,若要买剑,第一选择一定是风雷城。 要铸成一柄新剑,殊为不易,若要铸成一柄品质不俗的新剑,更是难上加难,对铸剑之人的手法、铸剑材料、火候、淬炼剑身的剑炉,诸多繁杂过程,不胜枚举。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 而三者之中,又以天时最可遇而不可求,人和最难以把握,与两者相比之下,地利一事,反而不是重中之重。 正因少年天资过高,所以对于十三种剑招,勤勉练习了一阵子后,早已铭记于心,于是便灵机一动,开始练习一些复杂一点的招式,比如点下一步是接刺,可李子衿偏要跳过刺,去接劈,劈下一招是扫,他又不扫,回头去用刺招。 十三种招式,正着练完反着练,反着练完跳着练,跳着练完串着练,串着练完之后,便成为了他如今的模样,花练! 左手剑练完,练右手剑。 少年在竹林之中,青衫飘摇,舞剑翩翩,身随心动,剑随身走,随意将十三种剑招排列组合,得心应手,如鱼得水。 诸多剑招信手拈来,不论多么复杂的招式,在少年手中,仿佛就是手掌翻覆一般简单,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隐隐之中,已经契合大道气象。 谢于锋手中提着酒壶,面带微笑,看着竹林中将枯燥无比的练剑,换作多姿多彩的舞剑,少年苦中作乐,剑术浑然天成,中年剑修欣慰不已。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不无道理。 同一个师傅,教给不同的弟子同一门心法、同一种剑术、同一门修炼方式,有的人就是能够举一反三,进步极快,有的人却处处卡壳,修炼缓慢。 除去天资与悟性外,剩下的无非是勤勉程度的区别。 世间大多数修士,所努力的程度其实还远远达不到谈天赋的程度,这让谢于锋感到痛心,也很惋惜,外人也就罢了,他连说都懒得说,非亲非故,谁愿意管你死活?可当他看见那些同门师兄弟,练剑三心二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处处想走捷径,事实追求顺遂。 凭什么! 一旦稍有不顺心了,就放弃了,嘴里还要诋毁一句“共情这种没有杀伤力的剑术,练来做什么,有什么意义?” 殊不知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功夫。 谢于锋自己,便是天资极其愚钝,练剑处处碰壁,修炼慢人何止一步?与那些同门师兄弟比起来,他谢于锋好像生来就矮人一头,别人看一眼就会的招式,他需要目不转睛,心无旁骛,苦心钻研,加倍练习。 别人一年破一境,跟玩儿似的。他付出别人数倍的努力,换来的也不过是三年破一境。 凭什么? 他多想对那些天资卓越却自暴自的师兄弟们说一句,你们不想努力的话,就把天赋借给我啊,我会好好练剑,努力修行,反正你们会觉得苦,可我不会啊······ 你们觉得共情不能杀敌,又太难学,可我不觉得啊,我想学共情,想练剑,想去看一眼师尊口中的“光阴流水”跟东海之水有何分别。 你们不愿意流血流汗,我愿意啊。 可是为什么,我谢于锋偏偏就是资质愚钝,修炼缓慢的那一个呢。 凭什么。 中年剑修脑海中的思绪,被少年郎的言语打断,从出神中回过神来。 “谢前辈,你看我这套剑招,耍的如何?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山水共情,你觉得怎么样?够不够霸气,好不好听?” 青衫少年满头大汗,脸上笑容灿烂,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倒持一柄碧绿长剑翠蕖,三两步跨到中年剑修身边,视线停留在他手中的酒葫芦上。 少年郎,这是馋了呀。 当初闹着不愿喝酒的也是他,如今心心念念一口英雄胆的还是他。 “山水共情,好名字,走。”谢于锋一双眼眸,神采奕奕,“让我再看一遍你的山水共情。” 之前谢于锋心思全然不在少年身上,只是隐隐觉得在那竹林中出剑不停,舞剑翩翩的青衫少年,与年少的自己,与当年的陈思远,都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之处。 唯一与自己不同的地方,也许就在天赋上了,正如谢于锋第一次见到少年的感觉,李子衿剑道造诣,极高极高。他觉得即便是两个极高,都不足以评判少年的天资,所以后来又加上了一句,人家练剑,是人与剑合,李子衿练剑,却对剑的要求极高,要求剑与人合。 多大的面子啊,怎么好像不是人在练剑,而是扶摇天下那些个宝剑,都等着少年去练了呢。 他这一刻忽然觉得,除了练剑之外,兴许还可以让李子衿学学炼剑,就从那铸剑术开始学起,等到铸剑术炉火纯青了,将剑身打磨得极具火候了,再去追求更深层次的淬炼剑心。 李子衿微笑点头,从倒持长剑换为刺招,脚下发力,整个人如同一支箭矢,激射出去,翠蕖剑开道,少年整个人倾斜着身子,只靠脚尖点地维持着这个极难掌控的姿势。 当李子衿纵身持剑飞跃入竹林过后,他开始为谢前辈演示自己将十三种剑招排列组合后,琢磨出来的一套剑招,其实是将这些不同的剑势基础,连贯使出,以一个最为得心应手的顺序出剑。 少年目光如炬,开始舞剑,左手持剑,从右往左,一记横扫式,竹林中的翠叶开始被剑罡带动,于风中飘舞不断。 横扫向左后,手腕向左翻转,剑身以横转换为竖,少年脚下发力,整个身体在半空中一个翻转,同时手中长剑也跟着少年的身体一同翻转,却能够始终保持在一个位置,剑意连绵不绝,剑随身动,出剑不停。 一记大开大合的横扫之后,接上手腕的竖剑身,再然后便是人与剑共同翻转,将一身灵力灌注在手腕之上,再以手腕发力,将灵力注入手中翠蕖剑中,翻转停止后,右脚猛地踩地,身体快速飘向前方密密麻麻的竹林之中,满天竹叶掉落。 剑气所过之处,皆有清脆声响,宛若爆竹炸裂,震耳欲聋。 左手剑换右手剑,如出一辙的一记横抹,竖剑身,翻转荡剑式,如箭激射飘向前方,手腕发力,剑气自翠蕖剑剑尖涌出。 谢于锋暗自点头,那少年分明已经将练剑玩成了舞剑,剑招切换之间游刃有余,随心所欲,恣肆汪洋,收放自如,虽然如今境界低微,剑气只能凝聚与剑尖那一点之上,却不同于寻常剑修那种“一碰就碎”的剑气匹练,而是能够维持着翠蕖剑剑尖那一点剑气,经久不息,威力不退反增,只是被凝气境的修为给局限在目前的程度。 谢于锋再难掩饰眼中的赞叹欣慰之情,观那少年舞剑,才真担得起一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啊,剑气被境界局限了,就凝聚剑气为一点,在剑尖上作剑芒,这样的点子,怎么想到的? 最后,李子衿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精疲力竭。 少年转过身来。 “前辈,如何?” 竹林之中,刚才被翠蕖剑剑尖经过的那些翠竹猛然倒地。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五十五章 情剑有共鸣 - 出鞘 - 祠梦 “好一个山水共情。”谢于锋赞叹不已,哪怕他此刻再不愿意少年过于骄傲,也实在是按捺不住自己想要夸奖李子衿一番的冲动了。 如果说他的那些师兄弟们,大多是有剑道天赋,勤勉程度却远远不够,而谢于锋自己是勤勉程度足够,剑道天赋却又差得太远的话。 那么眼前的青衫少年李子衿,就是既有远超那些所谓剑道天才,剑仙胚子的天赋, 又有跟自己一般,肯下死功夫钻研剑术,拓展剑招的勤勉。 天赋与勤勉,缺一不可,而李子衿,两者兼备。 这才是万年难遇的修道种子,剑仙胚子。中年剑修一步跨出,直接出现在数十丈之外的李子衿身前,沉声道:“你可愿随我修习共情?” 谢于锋问这句话,并非是什么一时冲动,看见一位根骨资质,脾气品性都极佳的少年,就想要倾囊相授,反而只是觉得在那无定河边,好似见到一位故人少年时的模样,而自己又无法再与那位故人相见,所以才想要从少年身上找补回来。 归根结底,谢于锋是有私心的。 然而这段日子,在无定山竹林之中,与李子衿相处下来,虽然时间不算长,可对于一位少年郎的品性,他谢于锋也看了个大概。 李子衿的心性,比起其根骨、资质,更为难能可贵。 自己这一脉,愿意学共情的,都如他谢于锋一般,天赋不够,而那些天赋够格,可以修行共情的,却又因为嫌弃共情是一门没有杀伤力的剑术,又极其复杂、晦涩难懂,所以不愿意去学。 到了最后,师尊仙逝,人心也就散了,原本就是一个小宗门,此前全靠谢于锋的师父撑着,师尊死后,自然是树倒猢狲散,那些个平日里,被师尊寄予厚望的“剑道天才”们,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忙着去其他剑宗,学点有用的剑术去了。 本来只是这样,他谢于锋根本懒得去管,也无话可说,只是那些个白眼狼出去之后,一个个恨不得把宗门名字藏起来,绝口不提也就罢了,甚至有人公然诋毁宗门。这才是让他难以接受,也绝对无法袖手旁观的。 他出手替宗门清理门户,手刃叛徒,杀了不少欺师灭祖的师兄弟,但是碍于境界低微,所以迄今为止依旧有两个人,他杀不掉。 一个,在那风雷城,混了个内门弟子的身份,剑道造诣也日益增长。 另一个,去往了蜉蝣洲一座不大不小的剑宗名门,对过往绝口不提,谢于锋私下找过他们,皆以平手不了了之,双方谁也杀不了谁。 没什么天赋的剑修就是如此,尽管再努力,哪怕别人睡觉他练剑,在后面追了二三十年,依旧只能堪堪打个平手,奈何不得这两个剑道天才。 “谢前辈所说的共情是什么?”李子衿问道。 谢于锋想了想,回答道:“一种没有杀伤力的剑术,对你这种天资愚钝的少年来说,极为适合,就当是为你日后修习那些深奥的剑术,做一个铺垫吧。” 李子衿将信将疑,我天资愚钝?好像没人这样说过啊。 少年一直觉得,自己的资质,还算马马虎虎吧,毕竟得到过那位剑术通神老前辈一句“勉强”的评价,在那位老前辈眼里的勉强,换成普通人眼里,怎么也应该是中等之资,说不得还要再往上稍稍拔一节呢,怎么到了谢前辈眼里,就成了天资愚钝? 不过李子衿也没把这种事放在心上,毕竟笨鸟先飞嘛,天资不够,勤勉来凑!大不了,别人睡觉我练剑!比别人少睡一会,这样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时间越长,不就越能体现我们的差距了? 其实在听到谢前辈说共情是一种没有杀伤力的剑术之后,李子衿便觉得应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剑术,加之谢前辈说他资质愚钝,所以才需要练习这门“基础剑术”,来为日后学习那些更为深奥的剑术,奠定基石。 所以李子衿很爽快的就同意了,还笑道“有没有杀伤力都没有关系,反正也要练剑,就当勤勉修行了”。 谢于锋屈指一弹,身后配剑飞向空中。李子衿目不转睛,想要看看这门名为共情的剑术,跟自己那招山水共情竟然碰巧名字相似,到底是怎样的剑术? “共情重在一个情字,练剑之时,与修习其他剑术的心无旁骛不同,共情反而需要你心神足够‘散’,不要太过专注于某一件事或者某一个心思,把你的心神分散到许多处去,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于你那招山水共情中的随心所欲,记住那种随心所欲的状态。”谢于锋没有用师尊教他的方式去教李子衿。 因为谢于锋自己才是天资愚钝的那个,若是让他教一个与自己天赋差不多,资质悟性都不太好的弟子,那么他肯定会得心应手,教的丝毫不费劲。可眼前少年俨然是一位日后剑道极其高远的剑仙胚子,他谢于锋自己都资质愚钝,如何去教一个天才? 所以他定然不能使用师尊教自己那一套,来教李子衿。 但共情一事,本就是人与人之间,各有不同,“情”不同,剑就不同,所以并无“万变不离其宗”这一说,恰恰与之相反,要想练成共情这门玄之又玄的剑术,反而需要练剑之人“离其宗”,出剑要够“放肆”,够随心所欲无拘束,不能强迫心神集中,所以不可以“聚精会神”,要让“情”自己与剑产生共鸣。 如果说练天下其他剑术,是剑随身动,那么练共情剑,就要求剑随情动,而且这种“情”,决不能是虚假的、装出来的,得是自然而然地流露,他那些同门师兄弟们,在练共情剑之时想要走的捷径,便是假装忧伤、假装快乐、假装痛苦。 其实完全是与共情剑的初衷背道而驰。 人的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便是用来记录在当时那一段光阴流水当中 ,练剑之人的情绪,它就像是一个度量衡,记录在哪一段光阴流水当中,练剑之人是什么样的情绪,而无数个“这一段、这一刻”,将这些情绪连贯起来,便组成了完整的共情。 正如李子衿,将再基础不过的十三种剑招,反复练习,交替出剑,最终排列组合,自己琢磨出了一套“山水共情”的剑招一样。 共情剑,之所以能够让他人进入练剑之人的心神,去窥探那个当年的“究竟”,实际上也是将一小截光阴流水中,练剑之人的不同情绪连贯起来,排列组合,形成一套完整的“剑招”。 情与剑,产生共鸣。 谓之共情! “练其他剑术,要求你剑随身动,而想要练成共情剑,则要求你剑随情动,能不能听明白?” 谢于锋瞥了眼半空中旋转不停的配剑,转头问道李子衿。其实他这句话的原意是想说“我说的,你听明白没有”,而不是问少年“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丝毫不怀疑李子衿的悟性和理解能力,谢于锋只是怀疑自己的表达能力,怕自己说的不对,少年听不明白。 没想到李子衿果然有问题,少年满脸疑惑,问道:“谢前辈,剑随身动这个很好理解,你教过我,就是练剑之人,出剑之时一定得是人带着剑动,这个很好理解啊。可剑随情动,这个‘情’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谢于锋便细细给少年讲了下,人的七情六欲,而这些七情六欲,在光阴流水当中的关系,又着重指点了少年一番,关于度量衡的概念,以及练共情剑,所需要的情感,一定得是真挚的,自然流露的,不能是虚假的伪装的。 那些个所谓的剑道天才,其实反而在最简单的问题上犯蠢。 师尊有意无意间就提过一句,不论你们练其他的剑术,是如何如何,唯独练共情剑之时,需要谨记一点,“当你想走捷径时,就踏上了弯路”。 谢于锋当年也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直到后来他多次使用共情剑,自己沉浸于那截光阴流水当中,去反复观看师尊的表情,发现令他毛骨悚然的一幕。 每一次他回到当年还在宗门内,跟师尊一起修习共情剑的那一截光阴流水,总能看见师尊转过头,以“当年当时”的身体,朝着“此时此刻”的谢于锋,面带微笑。 不知不觉,又出神了,谢于锋额头有冷汗滑落,他伸手擦去额头的汗水,发现李子衿竟然已经在一旁出剑了,下一刻,中年剑修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少年郎,出剑之时,隐隐有了情与剑产生共鸣的大道气象。 少年英姿飒爽,出剑之后转头朝谢于锋微笑道:“前辈,我明白了,所谓共情,就是说我如果怀着高兴的心情出剑,那么就像这样,这样。”说着他便使了两记大开大合的剑招,这是快乐的剑。 “如果我是带着恐惧的心情出剑,那么就会像是这样、和这样。”李子衿又出剑两次,手腕微微颤抖,剑身微微颤鸣,剑尖与剑身波动不停,一柄翠蕖剑本就苍翠欲滴,此刻更是波光潋滟,似乎光华流转的碧绿剑身上,都要滴出水来了。这是惊惧的剑。 “对!就是这种感觉!以后练习共情剑,你也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记住今天的这份感悟!”谢于锋兴奋不已,他当年学共情剑,苦练十年,才堪堪有了一丝情与剑共鸣的气象,不曾想李子衿只是听完自己的见解,提起剑,便隐隐有了情剑共鸣的姿态,让谢于锋自愧不如,又替少年惊喜,又替自己难过。 再然后,他便发现那个青衫少年,出剑有些飘忽不定,在风中摇摇欲坠了。 无定山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 雨水砸在翠蕖剑上,如诉如泣。 山水有共情,情剑有共鸣。 谢于锋忽然有些心疼李子衿。 因为那是悲伤的剑。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五十六章 追仙子一绝 - 出鞘 - 祠梦 一只酒葫芦被他抛向竹林。 竹林中,李子衿凌空翻越,收招站定,左手持剑,以翠蕖剑剑尖稳稳接住那只酒葫芦,一滴未洒。 谢于锋双手负后,朝那少年郎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可以饮酒,“还有半壶酒。” 少年一把抓过酒葫芦,欢喜道:“那今日就?” 那个中年剑修哈哈大笑,摆摆手道:“今日就允你不练剑了。” 铿锵一声之后,碧绿长剑入鞘。李子衿抱着酒葫芦,身后背剑,欢脱不已,朝竹院内跑去。 李子衿跑回竹屋,端来根小竹凳,坐在屋檐下,瞧着漫山遍野的翠竹,怀抱酒葫芦,小口小口抿着英雄胆,滋味甚佳,屋外这片竹林,怎么看也看不腻,手上这壶英雄胆,怎么喝都喝不醉。 谢于锋在竹屋中点燃一支檀香,取出许久未用的茗器,放在竹桌上,倒入些许竹叶,又去灶台那边,煮上一壶茶,瞧着有些寡淡。 斜风细雨,秋意浓。竹院内,竹屋中,少年小口饮酒,先生焚香煮茶。 光阴流水,似乎慢了下来。 “谢前辈,自从进入凝气境之后,我总觉得体内灵力的运转,反而比从前更缓慢了,这是为何?”李子衿抿了一口英雄胆后,忽然转过头,问到屋内灶台旁,用手缓缓扇风,控制火候的谢于锋。 谢于锋又使劲的往下面吹了口气,让火烧的更旺些,随后回答道:“炼气士进入凝气境,都会有一个灵力流动变慢的过程,这是因为当一个炼气士要突破第三境筑魂之时,需要以识海内的灵力为自己的神魂筑形,若灵力流动过快,难免散乱,难以筑成人形。” “筑形一事,非同小可,一位修士未来成就有多高,境界瓶颈何时出现,全看第三境筑魂时,灵力对神魂所筑形状是否完整,有无缺漏,未来大道越是高远的炼气士,在第三境所筑神魂,必然越天衣无缝。” “而在第二境凝气境,修士识海内的灵力,在流经体内各大洞府窍穴之时之所以会变得缓慢,也就是在为第三境筑魂境,筑造神魂提前做准备,一位修士二境时破境越慢,在三境筑魂境时,所筑神魂就越牢固,而且从三境突破到四境培元,也会极为容易。” 听完了谢于锋的解释,李子衿点点头,“懂了,多谢前辈为我指点迷津。” 少年想了想,自己确实是进入凝气境有一段时日了,可是就是修为半点不长进,平日里修炼,就连汲取天地灵力的速度都变慢了许多,完全不能跟往日相提并论,照理说不应该在这时候出现瓶颈的。 不过谢于锋给少年解释了一通之后,李子衿就茅塞顿开了,难怪叫做凝气境,要凝聚灵气,以筑神魂。 灶台那边,谢于锋一个劲没使好,火大了些,他手忙脚乱地将那只茶壶提起来,放到一旁,然后扯出一堆柴火,用脚踩熄它们,搞得满脸黑炭,十分滑稽。 李子衿哈哈大笑,询问谢于锋需不需要帮忙,后者摆摆手,在一个晚辈面前,能认了怂?他还就不信,自己连一壶茶都煮不好了! “前辈怎么不用术法控制火候,那不是简单多了?”李子衿忽然好奇问道。 谢于锋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小子修道挺有天赋的,怎么半点不懂享受生活呢?烧火煮茶一事,跟举弓射箭、巡山打猎、下水摸鱼这些是一个性质,山上修士若是以术法神通行事,强行达到目的,失去了那个过程,直接得到结果,真的就好么? 如此,便失去了追求那个结果的乐趣,无甚意思。 谢于锋重新收拾了一番灶台,又将茶壶小心翼翼地放上去,这一次他聚精会神,半点儿不敢走神,仔细盯着火候,想着可不能再出差池了,叫一个晚辈看自己的笑话。 到底是一位前辈,即便如此,也要有当前辈的觉悟,谢于锋一手负后,眼睛盯着灶火,却“指点”了那位不懂生活的少年几句,语重心长道:“你小子,一看就是个没桃花运的,这么不懂生活,还怎么跟山上那些长生仙子、道门女冠搭上话?修道一途,无比枯燥,百年不嫌久,千年不够长,照你这么下去,怕是一千年都娶不到媳妇儿喽。” 这话说出去,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嘴了,寻常修士,哪有能活百年千年的?不修到地仙境界,根本谈不上什么延年益寿,七境之下的炼气士,就跟凡夫俗子与那些武夫一般,百年之后,都是一捧黄土。唯有大道高远,必然能在地仙甚至天仙、金仙资质之上的炼气士,才谈得上数百年,上千年,乃至是长生不老,俯瞰人间。 只是少年心思也全然不在什么百年千年上面,瞅他那着急模样,多半是寻思着娶媳妇儿的问题上去了。 李子衿一听不好,忽然猛地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转过身来,面朝屋里那位“经验老到”的前辈,想听听看老前辈关于娶媳妇儿的“金玉良言”,他问道:“谢前辈这么有研究,给我讲讲呗。” 谢于锋嘿嘿一笑,瞅着这茶好像煮得差不多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提起茶壶放到身后竹桌上,也端来一根小竹凳,与那少年对坐。他微笑道:“既然你小子诚心诚意地请教,我也就稍稍多说两句。其实每个年纪的女子,其实喜欢的都不一样,但最起码的是,你首先得懂生活吧?然后才能去揣摩她们的心思,再根据她们的喜好,投其所好地聊,这不就和仙子们搭上话了么。” 李子衿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听着谢前辈的“经验之谈”,听起来似乎极有道理,觉得谢前辈真是不吝赐教,一言千金啊。少年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忽然问道:“那敢问谢前辈,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子,喜欢什么啊?” “这个······”谢于锋有些头疼,他完全没想到李子衿这么快就会提问题了,这小子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他谢于锋懂个屁的追仙子,自己都是老单身汉了,还在这里指点一个少年郎。 不过谢于锋看了眼李子衿,觉得这小子模样这么俊俏,资质又怎么好,找媳妇儿应该没什么难度才对,那他就稍稍“推波助澜”一下,帮少年郎锦上添朵花,美哉,美哉! 谢于锋打量了下少年,十六七的模样,张口就来道:“你这个年纪的女子嘛,多半是喜欢些琴棋书画、吟诗作赋、依山观澜、登高远眺之类的吧······” 谢于锋一口气说了一堆爱好,心想总能蒙上一个吧? 不曾想那少年郎猛地站起身子,脸庞通红,也不知是酒水导致,还是激动地红了脸,他一拍桌子,险些把竹屋内这张竹桌都给拍散了,身形摇摇欲坠。 中年剑修有点慌,难道没蒙对,给这小子瞧出来我在胡说八道? 李子衿一只手搂着酒葫芦,满脸通红,另一只手伸出来,朝谢于锋竖起一根大拇指,含糊不清道:“牛!前辈这都猜得到。” 这都行?也就是年纪还没到,他还没长胡须,否则谢于锋此时此刻,必然是要挺直了腰杆,抚须而笑,装作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然后伸出手凌空虚按两下,示意少年郎不要大惊小怪,都是小场面,小场面,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已经醉得迷迷糊糊的少年郎,哪里知道谢于锋完全就是瞎猜胡蒙的,一口气说了一堆,那还不容易中么? 李子衿昏昏沉沉地又一屁股坐下来,差点没翻了,他赶紧向谢于锋讨教道:“谢前辈再多说些呗,我呀,对这些一窍不通······” 说得像谢某就通了一样······ 不过到底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怎么着也得让晚辈学到点“真才实学”才是啊。 谢于锋会心一笑,看着那已经喝醉的少年,问道:“小子心里可是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子?” 李子衿既摇头又点头的,脸更红了,“前辈···这话···说的,让···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谢于锋啧啧称奇,可不是么,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想了想,想出一套自认举世无双的追仙子技巧,并且将它们倾囊相授,教给了李子衿。 一个老单身汉,一个小单身汉,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到最后,少年郎都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了,可谢于锋还在那里一套一套的,讲得不亦乐乎。 在李子衿睡死过去后,谢于锋才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倒上一壶竹叶茶,先闻了闻,觉得还可以,应该不难喝,入口之后,表情极为僵硬,最后只能一边叹息一边将茶壶中的竹叶茶给倒掉了。 练剑天资愚钝,连泡茶天赋也不如何,其貌不扬的老单身汉谢于锋,忽然觉得自己也就只有追仙子的本领,还算得上一绝了。 追了几十年,愣是没追上人家。 要不怎么说一绝呢,绝了呀。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五十七章 真假难辨尔 - 出鞘 - 祠梦 青衫书生御风离开龙虎山,去往云霞山方向,即便不确定能不能见到还在闭关的唐吟,至少应该道谢一声,毕竟因为自己的那张符箓,给唐吟,给整座云霞山,都带来了不少麻烦,甚至极有可能,是因为他捻碎了那张金色符箓,才导致了大煊王朝和整座燕国的战争。 此前,赵长青在龙虎山上,并没有见到李怀仁一行人,但是老道人却告知了青衫书生,那几个人的消息。 他得知李怀仁已经被老道人推荐去往道玄书院念书,道玄书院的后台,是整座龙虎山,所以哪怕是一座大煊王朝,也不能把道玄书院怎么样。 而那个陆家小姐陆知行,由于天资卓越,心性极佳。在云霞山宗主唐吟闭关破境之前,被女子剑仙破格收为嫡传弟子,留在云霞山修行。 武夫宋景山,不愿意留在云霞山白吃白喝,也觉得整座云霞山,上上下下全是女子,自己一个男子,不好常住在云霞山上,又不愿意离自家小姐太远,于是便在云霞山附近一家酒楼,当起了伙计,挣不了几个钱,但最少能填饱肚子,有个栖身之地。 唯独那个让赵长青印象深刻的书童李子衿,是彻彻底底没了踪迹,莫说是大煊王朝的死士谍子,就连李怀仁、陆知行这几个人也不知道那李子衿的踪影。 而赵长青却觉得,那个书童极有可能,已经牵起了他手中脉络的另一根线头,与自己手中这根线头,是为一体。 而且那日在湖心亭一战,那个郡守少爷的伴读书童,竟然能够召唤出拜剑阁的一柄仙剑,虽然赵长青自己之前从未见过拜剑阁十把仙剑,但却有所耳闻,而且曾在一幅百剑谱上,见到过书童李子衿召唤出来的那柄仙剑。 如果他记得没错,那么当日在湖心亭一战,李子衿一声怒吼之后,以堪称恐怖的速度,顷刻而至的那柄细长古剑,乃是仙剑承影,相传出炉之时,蛟分承影,雁落忘归。 与仙剑含光、仙剑宵练齐名,同为上古十大名剑,后来经历过一次大战,在那场人族与妖族的争渡之战中,应该破损了才对。 难道说拜剑阁经历这数十年的时间,已经将仙剑承影修复了?连风雷城首席铸剑师,温焱温大师都亲口说过,寻常之剑,破碎之后尚且可以修复,是因为材质即便再珍贵,也一定是存在于扶摇天下之中,有迹可循的。 而仙剑一旦破碎,必定无法修复,归根究底,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仙剑的剑身材质,各有不同,却都是采用扶摇天下并不存在的材质来打造的,而且取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合一的最佳时机出炉,后人再难仿造。 那为什么那个书童李子衿,没能直接将它带在身上? 而是近乎于以一种使用本命飞剑的方式,只在生死危难之间才召唤出仙剑承影。 赵长青苦思冥想,依旧不得其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大煊王朝所要的半块玉牌,也许跟书童有关,而非是那位郡守少爷,假如真的跟他的猜测相同,那么那位书童背后的人,极有可能在下一盘大棋。 御风途中,他忽然感觉到背心发凉,冷汗直流,回想起在观字观中,那位龙虎山的老道人以一副看似极为不堪的棋局给自己上了一课,演示了什么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倘若把那棋局中的“自己”,换作书童李子衿呢? 赵长青隐隐感觉到,李子衿背后的那个人,所下的那盘棋,要比观字观中的“小小”棋局,大得多了,与之相比,好像一座大煊王朝的追杀,大煊与燕国的仓促开战,都显得极为渺小、不值一提。 那个人,是在以天地为棋,以众生为子。 山上仙宗、世俗王朝,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山上还是山下,似乎都在被那个人所营造出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给推动,且众生浑然不知,浑然不觉,为什么?观字观中的七个大字不是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世事如棋,人人为子,哪个又能真正看得清一盘天地大棋的走势呢。 他联想到导致太平郡十万人遭殃的那场红莲业火,而书童李子衿又来自于太平郡,正是因为那场业火,才把李子衿推了出来,推到了棋盘上,去大煊京城,碰到自己,自己必然出手救人,而大煊所出动的山上供奉,又必然令自己不是对手。 情急之下,他赵长青能如何?只能是当场捻碎那张,云霞山唐吟相赠的金色符箓,那是传送到云霞山,直通云霞山山门的霞归符,品质极高,颇为珍贵。 而李子衿一行人,被自己以霞归符送去燕国境内的云霞山,才导致了大煊王朝给燕国施压,要让燕国问罪云霞山,交出宗主唐吟项上人头,以此平息大煊怒火。 再然后,便是燕国粉衣候,亲自夜访云霞山,没有取回唐吟人头,反而直接与大煊王朝开战,这件事还闹得整座仓庚洲人尽皆知,都觉得那位侯爷,可以江山换美人,真是位痴情男人,性情中人。 可也有人觉得那常思思是个脑子不好使的,作为燕国权力最大的一位侯爷,乃是真正的一人之下,百万人之上,而且这位粉衣候常思思究竟是否“一人之下”,还很难说。 毕竟从燕国庙堂之上,几乎皆以常思思一人断之的情形来看,好像粉衣候常思思才是燕国真正的王。这种身份,会缺美人? 而那个幕后下棋之人,如果能做到这种程度,没理由不把常思思的性格、作风算进去,那么,燕国主动与大煊王朝开战,也就在那人的意料之中了。 赵长青额头逐渐开始有冷汗滑落,全是算计? 从一场红莲业火导致一座太平郡的覆灭,到一位权倾燕国的侯爷,为了一位女子向大煊王朝开战,这中间的无数条脉络,到最后都可以总结为两个,算计? 大到两国之间的兵戎相见,小到云霞山唐吟送给自己的一张霞归符,连这种细节,都被那人一并给算了去,这是什么样的棋手,才能下得出的玲珑棋局? 赵长青加快了御风的速度,飞速赶往云霞山,事到如今,也许只有继续打探那个书童李子衿的消息,找到李子衿才能搞清楚一切了。 听说唐吟是最后一个见过李子衿的人,那么眼下,赵长青只能先去云霞山。 在青衫书生心里产生了“一盘棋”的念头之后,的确有一人,不在扶摇天下,云中独坐,眼前是一副棋盘,那人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 与己对弈。 ———— 扶摇天下的一盘大棋,才堪堪占据了两个位置,尚未正式揭开帷幕。 而太平郡百里之外,悬崖峭壁之上,凉亭结界之中的那盘小棋,却已经收官。 大煊天子李忲贞直接心神合一,位于结界之中那个“李忲贞”瞬间消失,回到数千里之外的大煊皇宫。 寝宫内,年轻皇帝此刻才是真的乏了,身心俱疲,只觉得日后再也不要以这种“出神”的方式,来参加什么狗屁议事,还不如打。 打来打去,至少是自己肉眼可见地掉块肉下去,哪用得着如此,对方压根儿就不用打,直接带上麻袋,让自己往里面扔钱。 片刻之后,那位老宦臣也回到宫中,倒不是什么术法神通,同样是借助一张品质极高的符箓,才能够让他瞬至千里之外。 “魏公公,咱们这是被敲竹杠了?”年轻皇帝一手扶着下巴,在寝宫内来回踱步,有些郁闷。 老宦臣鞠躬行礼,回答道:“陛下,只要这仗不接着打下去,暂时的隐忍,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两座城池罢了,迟早会回到陛下的手中。” 李忲贞嗯了一声,摆摆手,懒得再开口说话,让老宦臣退下。 他一屁股倒在金黄座椅上,想着那个叫什么粉衣候的,到底什么来历,是不是能够派人去笼络笼络,给那常思思招揽过来,待在个鸟不拉屎的燕国做什么,整日与一群蛮夷打交道,有意思么? 忽然他就开始心痛起来,除去一座太平郡要还给燕国之外,毗邻太平郡的一座泾阳城也要拱手送人,一想到这里,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没一会,便跑去床上,打起滚来了,极为幼稚。 李忲贞寝宫之外,附耳在门口查看寝宫内动静的老宦臣亲眼看着一旁的宫女,端来一碗汤药,反复检查了一番后,老宦臣点点头,示意宫女可以送药进去了。 一门之隔,他却能以术法窥探门内动静,亲眼目睹年轻皇帝李忲贞喝下那碗汤药后,老宦臣这才满意地走了,嘴角微扯,皇帝?不过是老夫手中的扯线傀儡罢了。 老宦臣离开后,宫女将年轻皇帝喝过的汤碗带走。 此时的寝宫之内,才是年轻皇帝真正意义上的一人独处。 他从床底下抽出一个铁盆,将食指伸进自己喉咙,然后弯下腰,吐了个稀里糊涂,把此前喝进去的那碗“益气补血”的汤药,全给吐了出来。 李忲贞将那只盆子又放回床下,伸手在床沿轻敲了五下。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响,被传递下去。 三长两短。 年轻皇帝寝宫的床下,一块石板微微松动,然后被抬起,伸出一只手,将那只铁盆端下去,然后石板再度合上,完美衔接,天衣无缝,丝毫看不出端倪。 年轻皇帝吹灭烛火,静坐在床上。 面无表情。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五十八章 一醉解千愁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午时了。 一个不爱喝酒的少年,来到这无定山竹院不过数月时间,便宿醉两次。一次是初入无定山,在那无定河衣冠冢和无名碑下,被谢前辈强行灌入一壶英雄胆。 虽说洒了不少在地上,可那时的李子衿还不会喝酒,其实现在也不会喝,英雄胆又是燕国有名的烈酒,哪怕是三分入喉七分入袖,依然让他一觉睡了个底朝天。 另一次便是昨晚,是少年自己想喝酒了。因为他总在练剑之余,望见谢前辈倚靠在翠竹上,眼睛望向远方,什么也不说,也不看自己练剑,就那么喝闷酒。 李子衿知道那是前辈心情不好的时候。可是好像谢前辈每次喝完一壶酒,就又变回了正常的谢于锋,会跟自己讲话,会指点自己练剑,会笑。 那时他便觉得酒真是个神奇的东西,难不成真跟书上说的一样,能够一醉解千愁? 所以昨日,当李子衿心情也不太好的时候,他便想看看酒是不是真那么神奇。好嘛,结果一个不小心,稍稍喝多了些,也没来得及感受最后自己的心情到底有没有变好,就醉昏过去了。 其实他一开始饮酒都是小口小口抿的,也不知道昨日前辈说了什么话,好像突然自己就猛喝了一口,真要细细回想,只觉得头疼欲裂,李子衿索性不再去想了。 阳光很刺眼,从竹屋中的缝隙里渗入,少年一只手挡在额头上,翻身下床,发现竹桌上有一封书信,字迹还很湿,应该是落笔没多久。 看见信的一瞬间,李子衿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缓缓拿起书信,仔细读完了信上的内容,深呼吸了一口,然后走出竹屋,经过竹院,进入竹林,那一片被自己一招“山水共情”斩倒的翠竹还没能重新生长出来。 谢前辈走了。 信上以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他要去“追仙子”了,身为前辈,在这种事情上,他可不想落后于晚辈。 尽管如此,李子衿依旧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如果说信上只有寥寥几字,那么他肯定会信。 问题就在于,谢于锋以近乎于玩笑的语气,在信上说自己要去“追仙子”,了却当年未了的心愿,让自己不会留下遗憾之后,还叮嘱了李子衿不少,勤勉练剑、持心以正、待人以诚······ 最后,谢于锋还让他碰到喜欢的姑娘,一定要大胆一些,很多话藏在心里,要是当时不讲,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讲了。 少年隐隐感觉到,谢于锋一定不是去追什么仙子,极有可能是跟他同门师兄弟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有关。 若非如此,谢前辈就不会将一封信写满叮嘱了。 李子衿进入竹林后,朝里头追了很远,直到冲出整片竹林,也没能追到谢于锋。 最后少年站在无定山一处名为断魂崖的峭壁上,向下望去,隐隐可以看见无定河那些衣冠冢和无名碑。 此刻位于无定河那座巨大的无名碑下,最后为陈思远祭去一壶酒的中年剑修,其貌不扬。他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朝其实很远的断魂崖方向望去。 那门只有金丹元婴地仙境界之上才可能修成的“远眺”神通,不可能被如今的两人掌握。 然而一大一小,未曾以师徒相称的两人。 二境剑修李子衿,剑修谢于锋。 断魂崖和无定河,有过一瞬远眺的“对视”。 ———— 谢于锋走后,李子衿依旧日日练剑,但就一直卡在二境,好像无论他如何去汲取天地灵力,自己识海内的那些灵力都不会变多一样。 在他主动运转识海中的灵力,与体内洞府窍穴中行走大小周天时,灵力流动也依旧缓慢,本该是一股暖流,如今却好像这股灵力暖流被冻结了,要少年用尽全力,才能让体内灵力“暖流”堪堪向前推进一丝一毫。 修为进境,确实极慢,而李子衿此刻也终于接受了自己“天资愚钝”的这个说法,还能如何?只能练剑更勤勉,修行更用心。 在自己琢磨出了一招山水共情之后,李子衿没有好高骛远,继续去罗列十三种最为基本的剑招,反而是忽然沉下心来,为自己的剑术打好基础,反复练习那十三种基础剑招,状态不错的时候,偶尔会温习一下山水共情。 另外,谢于锋教给少年的那门名为共情的剑术,与其说是剑术,不如说是剑意,因为共情剑并没有一条标准的招式示范,练剑之人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出剑,那么就会递出符合那种心情、那种状态的剑招。 也就是说,一百个练共情剑的人,同时出剑,也许会有一百种不同的剑招,而即便是两个人同样怀着悲伤的心情出剑,剑招剑势也会有细微的差别,并不会千篇一律。 其实李子衿作此想,完全是多此一举,因为要练共情剑的条件,太为苛刻,而这种剑招又没有杀伤力,所以如今的扶摇天下,会共情剑的,只有两人。 一人是谢于锋。另一人便是李子衿。 至于谢于锋的那些师兄弟们,大多是不屑于学共情剑,又或者是没那个天赋,再或者是吃不了那个苦,亦或是三者兼备。 共情剑,挑人。 一人独自在无定山竹屋中又住了一个月的李子衿,发现自己修为真的完全不增长了,便决定换一种方式来提升自己的境界。 山上炼气士,要想提升境界,无非三种方式。 第一种,就是李子衿自始至终都在使用的方法,通过调动识海内的灵力,在体内洞府窍穴之间运转小周天、大周天,于此同时汲取天地灵力、日月精华,来为自己提升修为。 这一种方法,极为考验修道之人的耐心,非大毅力者绝对坚持不久,优点是基础牢固,日后境界越高,得益越大,因为炼气士每破一境,相当于在上一境的修为、造化,已经完全定型,每一境那个“最终成型”,衔接起来,就是一位修士的大道上限,而选择以这种方法修行的炼气士,大道上限会比较高。 但是缺点也很明显,就是破境缓慢,同样的天赋、悟性,修习同样的功法,用这种方法修行的炼气士,破境是相当缓慢的,也许别人十年破两境、三境,但是自己却只破一境、两境。 第二种方法,便是服用山上仙家的灵丹妙药,获取这些灵丹妙药的途径也有很多,洞天福地、道家丹道炼丹术、农家秘法种植仙花仙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但是通过灵丹妙药来帮助自己提升修为,对于丹药品质要求极高,若是服用寻常丹药,那么便是以拔苗助长的方法来提升炼气士境界,这种方法虽然暂时能够让一位炼气士破境极快,但是随着修士境界越高,弊端也越明显。 这种方法极为消磨一位修士的大道上限,也许一位原本能够修行到元婴境界的修士,采取这种拔苗助长的方式,就只能修成金丹境了,哪怕是天道眷顾,尚且为他留有一线生机,让他能够破境成为元婴,那也是纸糊的元婴,比寻常金丹,强不了多少,却比正儿八经的元婴修士,矮了不止一头。 第三种方法,既有第一种方法的大道上限,而且说不定还能突破一位修士本身的大道极限,还能像第二种方法那样,破境速度极快,但是一般只在瓶颈处才有用,若是刚刚跻身一个境界初期,那么这种方法便没多大作用。 这种方法便是在生死之战当中,突破修士自身的极限,打破当前境界的瓶颈,一举破境。如同刀口舔血,极为凶险,但是回报也是极为丰厚的,不仅能够打破瓶颈,还能保持一位修士原有的大道上限。 唯一的缺点,就是容易死。 因为唯有真正的生死之战,才能够发挥一位炼气士的潜力,打破自身极限,于千钧一发之际悟到突破瓶颈的那一抹灵光。 即便如此,世间依旧有不少修士,愿意以这种方式磨炼自身道行,砥砺道心。 他们既是天才,也是疯子,又或者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世人看待他们的眼光,角度不同,结论便不同。 李子衿便决定以这第三种方式来打破自己如今的瓶颈,好几个月没有丝毫长进,这怎么行?若是按照目前的速度修行下去,那他何年何月才能够问剑昆仑山? 修长生修长生,按这个破境速度,怕是等他都八十岁了,还卡在二境,修个屁的长生啊,能不能活到八十岁还两说呢。 这一日,李子衿没有练剑。 他将竹屋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把院子里的竹叶清扫完毕,将那袋子神仙钱揣进怀中,翠蕖剑斜背在身后,少年走出竹屋,走出竹院,转身将竹篱笆中间的小竹门轻轻合上。 他打算离开了。 少年倒退几步,好让自己能够将整座竹院都收入眼底。 他眼含笑意,小声呢喃道:“今日,不练剑了。”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五十九章 风雨不归人(上) - 出鞘 - 祠梦 无定河边,无名碑旁,青衫少年,身后斜背翠蕖剑,腰间挎着个酒葫芦,是谢于锋临走时故意留在竹屋内的。 李子衿便自作主张,将那只酒葫芦带上了。 他没有穿当初跟苏斛从无定城中逃出来时,在那惊阳府供奉身上剥下的一袭鎏金长袍,还是喜欢青衫。 酒葫芦里没有酒,他便从无定河里,舀了一葫芦河水,绕着那座无名碑转了一圈,无定河水洒了一地。 以河水代酒水祭拜完陈思远以及一众无定宗弟子后,李子衿离开了无定山。 一路向北。 沿着无定河行山淌水,无定河从南往北,是一路向下,故而李子衿这一路,其实走得相当轻松。 这天夜里,少年没从河里捉到鱼,差点以为自己得饿着肚子过夜了,没想到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愣是从灌木丛中,给他发现一只野兔。 好家伙,那只野兔可不是一般肥,如今已是二境剑修的李子衿,提着那只野兔都觉得沉甸甸的,光是捉着它两只耳朵,从灌木丛提到不远处的山洞里,就给少年累得手酸疼不已,磨蹭了好半天,才一剑给它封了喉,之后便是极其耗时的剥皮。 要将一只野兔给弄成烤兔并不容易,李子衿也没怎么尝试过,唯独是在从太平郡逃往大煊京城的山水路途中,亲眼看着武夫宋景山这么折腾过几次。 那时候,陆知行和李怀仁身上其实还是有不少银子的,只是几人除了通往大煊京城的必经之地会走官路,其他时候宋景山大多数时候都是拣选一些山间小道,出于安全起见,为了避人耳目。 所以就导致那时的四人,是真正的有钱没处花,没少饿肚子。 野兔、野鸡、野猪这类山珍,是可遇不可求的,并不是经过每一座山都能让人碰得见,即便是碰见了,想要捉住它们,那也得下一番功夫,宋景山早年还不是武夫之时,曾跟一位常年居住在山林中的老人学习过巡山打猎的技巧,对于布置一些简单的陷阱,例如绳网、倒刺这类捕捉山珍的物件儿,还是比较熟稔。另外就是学了一手以静制动,武夫称这个叫做守株待兔,重在观察野兔的脚印、出没的地点,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而捉到一只野兔之后,还不能直接上架开烤,得仔细处理一番。 当时宋景山斩兔头,剥兔皮的时候,李怀仁说太血腥了他接受不了,打死他都不吃那只可怜的兔子。 结果最后一只手拿着一只烤兔腿,还加了不少枯茗,吃得津津有味,半点不记得之前说过什么话了。 山洞里,堆满了少年在捉好野兔之前,早早准备好的柴火,李子衿将它们架在一起,动手架起了篝火。 扶摇天下如今是秋季,夜里其实很冷,少年便将两只手搭在篝火上空,烤火取暖。世间炼气士,肉身本就弱于武夫,哪怕是剑修,其实单论体魄也不比寻常修士强上多少,剑修毕竟只是炼气士当中的一门分支。 要想真正达到肉身不惧严寒,不畏酷暑的程度,至少需要修成金丹境,能够以识海内的灵力,覆盖在皮肉之上,充当一层灵力棉被,亦或是冰凉解暑的贴身玉裳。 这也是为什么当时从八境元婴,连续跌了两境变成六境炼神境的苏斛,在那燕国北漠之中,昼夜温差极大的情况下,必须跟李子衿相拥取暖的原因所在。 六境炼神,依然不能抵御严寒酷暑。 李子衿直至将那只可怜的野兔烤到有一点点焦味了,才肯把它拿下来开啃,两只兔腿无需多说,腿上肉既嫩又方便啃食,少年打算先从两只兔腿这里下嘴。 从前四人一起逃亡的路上,大家总是会把两只兔腿都让给郡守少爷李怀仁吃,哪怕是那个同样出身书香门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陆家小姐陆知行,在这一点上也没有李怀仁那么矫情。 “兔腿果然滋味最佳。”李子衿一口下去,鲜嫩焦香,一丁点焦香味不会让人感到油腻,反而有些加分,火候控制得极好,若是再晚一刻,兔肉便老了,再早一些,又烤不熟。 山洞外下起了倾盆大雨,又为无定山添上了几分寒意,李子衿朝山洞里边儿靠了靠,可惜挪不进去了,背后就是岩壁,这一处的山洞其实相当小,至多能让两人躲雨。 一只兔腿刚刚啃完,就在少年打算拿起另一只兔腿大快朵颐之时,一位不速之客出现在山洞外。 是一位少女。 她面容惨白,毫无血色,一身鲜红长裙,手中抱有一枚彩冠,奇怪的是,却没有被雨水打湿。 少女冷不丁地开口询问,声音有些飘忽不定,“我可以进来么?” 李子衿先是吓了一跳,觉得自己莫不是撞鬼了?毕竟这个少女,怎么看,怎么不符合常理。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轻轻点头,嗯了一声,让那一袭红色长裙的少女走进山洞。 少女坐在李子衿对面,视线望向熊熊燃烧的火焰。 从李子衿这个角度看过去,便认为少女是在看他手中的另一只兔腿,他轻轻举起兔腿,试探性地问道:“你要吃吗?” 那少女摇了摇头。 夜色下,其实少年很难看清楚对方的容貌,但是好像那个少女离篝火越近,便容颜更加模糊了,这很奇怪。 还是留了个心眼,他将身后的翠蕖剑取下,不动声色地放在自己双膝上。 李子衿盘腿而坐,那个少女却是跪坐在地上,彩冠被她放在身旁的岩壁凸起上面,她似乎很在意这个。 她看着篝火,他看着她,都不说话,就这么沉默了许久。最终李子衿还是率先打破了沉默,笑问道:“姑娘是哪里人,怎会出现在这里,又······” 她笑了,有些渗人,帮少年说出他没说出口的话,“是不是想说,又穿得如此奇怪?” 李子衿摇摇头,指了指那只彩冠,颇为惋惜道:“我是想说,姑娘衣裳这么好看,这里这么脏,怪可惜的。” 火变小了,她没来由地来了句:“可不可以请你再去捡两根柴火来?我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想多聊聊。” 李子衿愣了愣,没有听懂那红衣少女的言外之意,只是点了点头,随手将兔腿放在脚下一片芭蕉叶上,起身离开山洞,去为那个红衣少女捡几根柴火回来,走的时候没忘记带上翠蕖剑。 雨越下越大,他不敢跑远了,就只能在山洞周围捡柴,过了一会,当李子衿怀中抱着一大捆柴火回到山洞时,篝火都快熄了,他看见那个红衣少女,缩成一团,躲在角落,死死地抱住那只彩冠,她的身体看起来有些僵硬。 也许是太冷了吧,少年如此想。 怕那少女着凉,李子衿动作很快,三下五除二就给山洞里的篝火填好了柴,火又旺了起来。 她笑了,这一次,李子衿看清楚了她的容貌。 好美的少女。 不过他旋即摇了摇头,觉得眼前这个红衣少女再美,到底还是不如另一名少女的。在少年心里,天底下的姑娘加起来,也没有那个姑娘美。 好像暖和起来,她便有力气说话了。 红衣少女始终目不斜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篝火,微笑道:“你刚才问我,我是哪里人,又为何会在这里。” 李子衿点点头,一屁股坐回原位,跟她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 “那我就给你讲讲。可是你自己想听的啊,不是我一定要说的!”红衣少女眉眼带笑,就好像能够跟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郎,对坐在山洞之中,哪怕只是他听着自己讲一个故事,都让她觉得极为有趣。 少年摸不着头脑,将翠蕖剑随手放在地上,“好,是我想听,你说吧。” 她便朝篝火处稍稍挪了挪。 “其实我也不想一直待在这么个山洞。以前我走过好多个山山水水,整个仓庚州,我都陪他走遍了。”她看起来开心极了,妆容被火光映照得有了些血色,不再如刚步入山洞时那样惨白。 李子衿问道:“你说的他是指?” 红衣少女想了想,没能从脑海中找到答案,反而问道:“你们人类之间,男女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算什么?” 这可把少年给问倒了,难道红衣少女口中的他是指她的夫君?看起来她就十七八岁的模样,也不像是活了几十年啊,难道她是一位地仙境界修士,所以才能容颜不改,常葆青春? 那既然如此,她的那位夫君,或者说是道侣,又为何不在娇妻身边呢? 李子衿说道:“算夫妻吧,或者道侣。” 那少女也不反驳,只是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她继续说道:“陪我那位···道侣,走遍了仓庚州的山水,这个山洞便是我陪他走过的最后一个地方。已经数不清多少年了啊······” 李子衿猛地向后一缩,撞在身后岩壁上,脑袋触到墙壁,吃痛不已。 红衣少女掩嘴轻笑。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六十章 风雨不归人(中) - 出鞘 - 祠梦 少年抱着脑袋,眯着眼睛,轻轻揉搓脑门。 那红衣少女觉得有趣,就停了下来,看着那个被自己吓到慌不择路的少年。只是她笑了一会,就又笑不出来了,“你跟他好像。那时候的他,也是个少年,像你一样,笨手笨脚,什么事也做不好,除了耍傀儡,别的就啥也不会了。烤只野兔都烤不熟,捉个鱼也捉不到,读书写字更是半点不会,活了几十年,除了扯线唱戏耍傀儡,他好像就没干过别的。” 李子衿愣了愣,又蹲下身子,坐回原位,这一回,他不再刻意靠近翠蕖剑了。 一个人的恶意,也许不会写在脸上,可一个人的善良,也同样不会藏进心里。 少年从她的言行举止中看得出,尽管她讲话很奇怪,行为也不符合常理,但一定不是个坏人就对了,自己没必要一直防着人家。 李子衿没有插嘴打断她说话,只是轻轻点头,看着那个红衣少女,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他在听。 一想起关于他的事,她便难掩脸上的笑意,眯眼笑道:“他小时候很贪玩。第一次见到卖艺人在搭戏台子,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看,一场傀儡戏看下来,周围的人都走光了,可他不走,自始至终都坐在戏台子前面,看着卖艺人牵丝唱戏讲故事。后来便铁了心要跟那卖艺人学傀儡戏。” “之前他不是个静得下心,沉得住气去认真做一件事的人,可自从他开始学傀儡戏之后,便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除了以丝线去牵傀儡表演,边演边唱戏,此外什么事也不做,哪里也不去。” “很快他就入了行。卖艺人这一行,是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的,傀儡戏看几遍,人家就看腻了,所以需要卖艺人行山淌水,什么穷乡僻壤的疙瘩地都得去,城里也得去,要教那些没看过傀儡戏的人,见了这盘铃傀儡,才会给几个赏钱,填饱肚子。” “他这一辈子很苦。当了一辈子卖艺人,耍了一辈子傀儡戏,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连碎银几两都没赚得上,堪堪果腹而已。” 说到这里,红衣少女泫然欲泣,惹人怜惜,只是好像她怎么努力,都挤不出一滴泪水来,于是她更难过了,耷拉着脑袋,并拢双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怀中抱着那顶彩冠。 只是李子衿实在不会安慰人,听了也只能是沉默不言。 她终于第一次抬起头,不再望向那篝火,转而朝山洞外面望去,外面下着大雨,雨水拍打在地面上,发出阵阵刺耳声响,风也很大,偶尔会吹进山洞里,好在今夜的火,烧得格外旺,没有那么容易熄灭。 少女喃喃道:“那也是个晚上,风很大,雨很凉,外面很冷。我跟他躲在这里面。” 她回过头,“也是一团篝火。” 红衣少女冷不丁地望向李子衿,“你冷吗?” 少年已经蜷缩着身子,双手环臂,点了点头道:“有点冷。” 她笑了,笑中有释然,有无奈,“那晚他也很冷。或许是真的很冷,才会把陪了他几十年的牵丝木偶扔进篝火里取暖吧。” 这一刻。李子衿猛然清醒,原来她当时是这个意思。难怪会说“你们人类”。 少年抬起头,怔怔地望向那个栩栩如生的红衣少女,惊呼道:“你就是那个牵丝傀儡。”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又朝那团篝火凑了凑,继续说道:“他把牵丝傀儡扔进篝火中后,哭了好久好久,那晚的火,也烧得格外旺。” “你说他有没有后悔?”少女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既希望他后悔,又不希望他后悔,矛盾极了。 李子衿回想起自红衣少女进入山洞后,种种不符合常理行为,恍然大悟。 难怪她身上没有淋雨,难怪她不吃那只兔腿,难怪她不会流泪,难怪···她连道侣都没听过。 沉默良久。 天快亮了,山洞内的那团篝火,也越来越小,李子衿发现火焰每小一分,那个红衣少女的身形就模糊一寸。 到最后,她几乎都要站进火堆里了,李子衿赶紧起身,喊道:“不要!” 他冲过去,却扑了个空,手臂从她身体中直接穿透过去,竟然没有实质,无法触碰。 少年转过身,皱眉道:“怎么会······” 红衣少女微笑道:“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公子可以答应我么?” 李子衿又伸手尝试了一遍,依然无法将她从火焰中扯出来,那个红衣少女,好似跟火光是为一体。所以火焰不会伤害她,反而像是只有依附于火光中,她才会存在,才可以现身。 少年脱口而出道:“你说。” 灯火幽微,她笑容明媚,身形却愈来愈模糊,声音也变得飘忽不定,极其薄弱。 “我那位···道侣,名为吴桂,后来不知埋骨何处,也许他独自回乡了,也可能去了别的地方,若公子他年碰巧经过他的坟,能否替我撒纸一叠,捎句话去。就说我不怪他,此生有幸,得君为知己。” 李子衿不假思索道:“好,他的家乡在哪?” 天将明。 黎明前的最后一阵风来得极其突兀。 红衣少女嘴角微动。 李子衿却再听不见半点声音,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她伴随着熄灭的篝火一同消失。身形淹没在最后那缕微弱的摇曳火光里。 少年尝试着重新点燃篝火,却怎么都弄不燃。 最后,李子衿在山洞里待了许久,等到天完全亮才拿起地上那柄翠蕖剑,离开山洞,有些惋惜。 翻过那座山,少年有意无意间放慢了赶路速度。 想要看看附近有没有村子,向那些人打听一下关于卖艺人吴桂的事情,那个吴桂背井离乡,就只带着一只牵丝傀儡行山淌水,在外漂泊了几十年,年迈之时身子骨应该不足以支撑他远行回乡才对。 可是接连几日,他绕着那座大山走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任何像是有人居住的地方。 这里荒无人烟。 “也对,否则她就不会说很久没有跟人聊聊天了。”李子衿想起那个红衣少女的种种表现,自己心中的疑惑也逐渐打破。 让自己去多捡几根柴火回来,也是为了能够跟自己多说几句话吧。也许自从吴桂将她扔进火里之后,那个少女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任何一人了,直到很多年以后,遇见自己。 其实关于妖怪精魅开窍,通人性,李子衿听过不少,可是牵丝傀儡,也能产生灵性? 在郡守府之时,少年对于这些怪力乱神的奇谈听得不少,只不过多是一些狐妖、水鬼、夜行魅的故事。 而昨夜见到那红衣少女,竟然是牵丝傀儡成了精。既然如此,是否可以认为,扶摇天下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一石一溪,皆有修炼成精的可能? 李子衿边走边想,自己燕国红袖招中,从那冒充苏斛的青衣女子所描绘九州绘卷图上,看见过关于大煊王朝山水正神的封正之法。 其中关于山神篇和水神篇,少年看得尤为认真。 关于山神篇,就有关于各种鬼怪精灵依附于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说法。 要想成为一座山岳的山神,无非两种法子,一种是草木精怪开了窍,有了灵性,可以修炼,境界够了,功德足了,便可以被所在境内的世俗王朝记录在册,山水谱牒上铭刻姓名,从此便不再是一只妖,而是坐镇一方山岳,为那座世俗王朝维持护山大阵和国祚稳定的山岳神灵。 另一种法子,则是世俗王朝之中,由朝廷封正某位已经逝世的官员,或是武将,成为坐镇一方山岳的山神,这一种相对草木精魅修炼成山神来说,难度更大些,但是对于一座世俗王朝的国祚和山水气运来说更为优秀。 取水于井,还水于井。 李子衿心里隐隐有了一个念头。 ———— 沿着无定河往北走了上百里,李子衿终于见到了些人味儿。 少年站在一处小山包,朝前面望去,炊烟袅袅,不远处有一个村庄。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怀中那只装满了神仙钱的口袋,仔细掂量了一下里面儿剩余的黄金白银,其实就只有一锭黄金和几两碎银子了。李子衿从中取出几两碎银,又把包袱给放了回去,朝那个村落前进。 村口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双目无神,瘦骨嶙峋,看见李子衿朝村子里走,问道:“小娃子,外头来的嗦?” 少年一袭青衫,虽然谈不上锦衣华服,却着实比这么个疙瘩地里的人穿着板正多了,又是个生面孔,一看就不是村里人。 李子衿点头道:“路过贵村,想看看能不能过个夜。” 那老人瞅了眼少年背后的剑,摇头叹息道:“小娃子莫不是在外头听了些妖魔作祟的传说,也想学那臭牛鼻子道士来降妖除魔来的?像你这样的‘剑客’,老头我见多了,三脚猫功夫也学人家斩妖除魔,别到时候被妖魔给斩了,多不值当。劝你还是从哪来回哪去吧,莫要多管闲事。”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六十一章 风雨不归人(下) - 出鞘 - 祠梦 本来要是别人不愿意让他进村过夜,少年也就算了,反正这么多天以天为席以地为被的也过来了,不差这么一夜。 只是这村口的老人一提到村里有妖魔作祟,看样子还打伤了不少从外面来除魔卫道的好心人。那李子衿反而还真不想走了。 妖魔?正好拿来砥砺剑心,磨炼剑术,自己跻身凝气境已经数月,修为不曾有丝毫长进,本就是要下山以生死之战砥砺剑心,想要打破瓶颈。 若是实在打不过,他就溜,最差最差的结果,自己也还有一道剑气傍身。 再厉害的妖魔,还能厉害过那长眉道人? 少年意气风发,摩拳擦掌,问那老人道:“妖魔在哪,小子正好拿来祭剑。” 那老人仿佛听见了什么好听的笑话,又打量了李子衿一番,说道:“小娃子不是江湖中人?这么有底气,莫不是那山上仙师?” 李子衿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入境不过是个二境炼气士,而且还在区区二境,就遇到了瓶颈,就算别人好意思认,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 其实在凡夫俗子眼里,只要是能够跻身明窍境,可以凭借识海内那点微弱灵力,催动一些简单的火法、水法,画一两张杀伤力不怎么样的蹩脚符箓,亦或是施展下在普通人眼里极为神奇的穿墙术,那么便是凡夫俗子眼中的山上仙师了。 因为修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还真不是谁都能够觉醒识海,进入明窍境的,如果连明窍都办不到,还如何修炼? 所以在山上,又盛传一句话,万人修道,一人难成。 而且这个“一人难成”,还只是说金丹境而已,连修炼成金丹境这种地仙,就已经是万中无一了,更别提金丹之上的元婴、分神、入圣、证道。 但是无论是明窍境炼气士还是金丹境地仙,在这些凡夫俗子眼中,都可以用四个字概括,山上仙师。 那村口老人虽然话说的不好听,但确实是不愿意看见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白白送死,他转过头瞥了一眼村子里头,又好心劝说道:“小娃子既不是那山上仙师,又何苦趟这趟浑水,咱们这村子里头,年轻人都往外跑了,剩下的全是些老骨头,腿脚不便走不动路,走的动路的又不愿意动。” 李子衿微笑道:“老爷爷可否细讲一下,关于那妖魔的事情,小子虽不是那山上仙师,却也有一技傍身,即便不是那妖魔的对手,至少也能全身而退,无须为小子担心。” 老人见那外乡少年郎果真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像是个说大话的,便点了点头道:“唉,从前两年开始的,一开始是村里有人起夜,看见屋外有人影攒动,可是推开窗一看,又什么都看不见。后来渐渐地说这个事儿的人多了,大家聚在一起,发现都看到过那个奇怪的影子,都是隔着一层窗户纸才能看得见,一推开窗、推开门,它就消失了。”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啊,有人专程跑到附近的郡城去,请了几个山上仙师回来,结果那群所谓的仙师都是半吊子水,又是画符又是耍剑的,半点用也没有,还给那妖魔戏耍了一番,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是来骗钱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山上仙师,其实想想也对,那些真正的仙师们,平时自己修行还来不及呢,哪有那么多时间来山下斩妖除魔,这世间那么多的妖魔鬼怪,斩得尽么?” 世间妖魔无数,修士斩不斩得尽。这是扶摇天下许多炼气士心中都有的疑惑。所以有的人一心问道求长生,对山下这些事不管不顾,倒真不是说有多么铁石心肠,也许是一开始管过,可是发现无论自己杀了多少妖魔,世间的妖魔还是层出不穷,哪怕穷尽一位修士一生的时间,就只花在斩妖除魔上面,妖魔依然是斩不尽的。 老人在等那个少年剑客回答。 然后他看见那个少年剑客,眉头一挑,微笑道:“老爷爷说得有理,世间妖魔多,不平事也不少,斩不尽,也管不完。” 那位衣衫褴褛的老人眼神中闪过一丝戏谑,觉得少年泯然众人矣,也不过如此。 李子衿接着说道:“可既然叫我瞧见了,那么只管去斩,去管。” 少年剑客拔剑出鞘,青丝青衫风中飘摇,朗声道:“斩不尽世间妖魔,斩得尽眼中妖魔,管不完天下不平事,管得了身前不平事。” ———— 夜里,李子衿躲在一间屋子里。 之前被村口那位老人安排进这户人家,是听说那妖魔只会在晚上出没,而且一旦出现,便会待到天亮再走。 他找这户人家了解过关于那妖魔的情况,夫妇二人讲的要比村口老人更仔细。 少年得知,那妖魔一开始不伤人的,至多是晚上经过村子里每户人家的窗外,能让人看见黑影,听见风声,那个黑影一开始只往村子里有小孩子的人家里逛,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所以吓得那些有孩子的住户都在这两年里陆陆续续搬出去了。 只是最近一阵子,那个妖魔才突然疯魔起来,开始出手伤人,不仅打伤了好几个村夫,还毁掉了村里不少房屋,搞得村子里怨声载道,本就没剩下几户人家,这下搬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年事已高的老人了。 不是没人劝他们搬走,而是这些老人,实在是太过固执,口口声声说自己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还怕什么妖魔? 李子衿藏身的这户人家,那对夫妇也已经收拾好家当,在把少年安排进屋内躲起来时,连夜离开村子了,他们再也受不了整日担惊受怕的过日子,太熬人。 少年屋内静坐,整间屋子都被那对夫妇搬了个空,没留下什么物件儿,极为简陋,桌上留有一支蜡烛,李子衿为了观察那个黑影,直到子时才将蜡烛点燃,从那对夫妇的话里得知,妖魔此时便会出没。 滴答滴答。 外面下雨了。 窗外风雨飘摇,屋内烛火摇曳,碧绿长剑翠蕖被李子衿放置在木桌上,一个极为顺手,可以快速拔剑出鞘的位置。 少年剑客的影子被无限拉长,倒映在窗户纸上,气氛有些诡异。 屋外有动静!李子衿猛地吹熄烛火,左手已经握住翠蕖剑柄,屏气凝神,伺机而动。 “咯吱~”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刺耳声响,屋子木门被打开,一个与少年等高的黑影闯入。这个不速之客刚进屋子,转身关门时,脖颈之上已有冰凉。 李子衿及时收了手,这才没有误杀一位道长。 两人距离如此接近,才让李子衿看清他的模样,不是妖魔,是个身后背着把桃木剑,穿着蓝色暗花广袖道袍,脚踩一双布鞋的年轻道士。 李子衿收回翠蕖剑,问道:“道长是何人?为何会在这里?” 那年轻道士转过头,“你又是何人,又为何会在这里啊?” 少年皱眉,这人不会好好说话?眼前这人模样不大,应该年纪与自己相仿,是一位小道长。 那小道长耳朵微动,将食指抵住嘴唇,示意李子衿不要说话。 屋外有动静。 先是一阵咿咿呀呀的奇怪声调,听起来像是又哭又笑又在唱,古怪极了。 那小道长小声道:“你听,这像什么?冤魂索命?” 李子衿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位小道长,莫不是也是那假冒山上仙师,来这穷乡僻壤骗吃骗喝的吧? “什么冤魂索命,这是唱戏······”李子衿刚说完这句话,忽然心中猛地一震。 难道说,这个所谓的妖魔是?! 窗外黑影缓缓飘过。 小道长袖中滑出两张符箓,递给李子衿一张,“喂,耍剑的,此符是我正一派驱邪符,有退避妖魔,驱散邪祟的功效,拿好了,别死得太快······喂!你干嘛!” 李子衿没有去接那张驱邪符,不等那小道长把话说完,已经一剑破开房门,冲向屋外。 黑影一闪即逝,朝屋顶飘去。李子衿运转灵力,聚集在足下穴位,脚下发力,纵身一跃,持剑跳上屋顶,朝那黑影追去。 屋内那个小道长,反应可谓迟钝到了极点,眼睁睁看着那个少年剑客飞跃上去,在头顶踩得砖瓦吱吱作响后,这才赶紧捏碎一张驱邪符,又将另一张驱邪符收入袖中,跟着纵身一跃飞上屋顶,去追那少年剑客了。 黑影速度极快,身形飘忽不清,依稀可以辨认是个男子身材,而且较为瘦弱,只是看不到正脸,无法盖棺定论。 它边逃边唱,吐词不清,极为刺耳。 一个黑影,一个少年剑客,一个小道长,在村子数间屋顶之间飞跃不停,动静极大。 追到村落边缘,那道身影朝下面一跳,李子衿不管不顾地跟着跳下去,发现一座坟头。 小道长在屋顶跳脚大骂道:“耍剑的,你不要命了?追得这么紧,忙着给妖怪砍死,好早点去投胎?” 见那少年剑客还在往前冲,前面已是阴风阵阵。就连他都不敢贸然下去,小道长尝试着扔出两张不同的符箓,结果符箓还未沾地,便已消解于空中。 最后他往自己额头拍了一张白色符箓,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此前扔出的两张符箓,一张诛邪符,一张锁妖符,皆在半空粉碎,那么说明下面那阵阴风来源,既不是妖怪也不是邪祟。 而是鬼物。 他这一脉,降妖除魔尚可,可面对鬼物阴祟,实在不擅长,而且瞧那黑影的气象,是个实力不俗的鬼物。 额头上这张符箓,极为珍贵,是以洞冥草炼制而成的洞冥符,贴在额头,可以看见附近鬼物,相当于在夜里,将自己点亮,如一盏灯火。 他只惊鸿一瞥,看见跳下去的那个少年剑客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闪过。 小道长咽了口唾沫,心里抱怨那个耍剑的是不是缺心眼儿,怎么不管不顾地就冲下去了。 突然,他额头的洞冥符碎了,如同黑夜中唯一一盏灯火熄灭。 大凶之兆。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六十二章 风雪夜归人(上)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飞跃到地面上,一个翻滚向前,牢牢地跟着前面那个黑影。 少年鬼使神差地吼了声:“吴桂!” 他也没有把握,只是出于猜测,试探性地喊了声。 没想到那个黑影在听见这个名字之后,身形猛地停顿,让少年抓到了近身的机会,只是李子衿却没有出剑,看得身后那个小道长痛心不已,觉得这耍剑的模样不错,剑术尚可,就可惜了怎么是他娘个缺心眼呢? 送人头的他见过,可是像眼前耍剑少年一般,送人头还送得这么勤快,生怕人家鬼物宰不掉他一样,赶着去投胎的,他倒是第一次见。 敢情好,今夜长见识了。 李子衿见到它身形停了下来,心中大喜,又问道:“你是吴桂对不对?!” 戏腔戛然而止,它似乎不愿意承认这个身份,开始暴怒。 天地变色,乌云蔽月,狂风席卷,将李子衿吹得睁不开眼。 “好重的怨气。耍剑的!小心后面!”还在屋顶上犹豫不决的正一派小道士骂了声娘,纵身一跃,跳下来,也是一个翻滚卸力,来到李子衿身后,瞬间拔出背后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 “天地玄宗,万气之根,四灵天灯,六甲六丁,助我灭精,妖魔亡形!” 小道士一剑递出,以手中桃木剑稳稳地插进那鬼物的后背,它哀嚎一声,猛地将小道士连人带剑一同甩出,摔落在七八丈之外,跌落地面翻滚不已,小道士吐出一口鲜血,受伤不轻。 他苦笑不已,除妖咒果然不灵,若是这挨千刀的不是鬼物而是妖邪,刚才这一剑便可教它形神俱灭了。 小道士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多去隔壁龟峰串串门,学学另一脉驱鬼灭祟的道术。心里想着等这次历练完毕,回到龙虎山上,定要多学几门厉害的道法傍身才是,什么诛妖邪的,灭鬼物的,杀阴祟的,通通学了去,省得日后碰到这种棘手的情形,半点讨不了好。 他肯定保证画符之时再也不偷懒了,一定把各种保命符箓,杀妖符箓,都画他个十几二十张,再斩妖除魔的时候,就先扔几十张诛妖符出去,等把妖魔给扁得差不多了,自己再出手,一剑毙命,完美无缺。 李子衿就算是再不愿伤害那个黑影,此时也必须出剑了,因为那道黑影被小道士一剑刺伤后,更加疯魔,更加狂暴,已经进入了无法控制的状态。 少年剑客,剑已出鞘。 没有使用他最拿手的左手剑,而是右手持剑,剑招处处留余地,不追求杀“妖”。 几个回合下来,李子衿逐渐落了下风,只是少年不急反喜,因为他已经完全肯定了一件事。 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一定是吴桂! 因为他接连几次出剑格挡那鬼物攻击时,都故意离它很近,喊它的名字,每喊一次,鬼物便出招更加凶猛。 李子衿完全可以理解这种心态。 一个一辈子,只做一件事的人,除了牵丝傀儡,便什么都不会,到年迈之时,依旧没有混出个人样,冬夜里熬不过了,竟然还将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那件牵丝傀儡扔进火堆中取暖。 一夜温暖,换来一世孤寒。 想必卖艺人吴桂,直至生命的尽头,直到临死前的那一刻都充满了悔恨吧。 在山洞之中,其实是牵丝傀儡的红衣少女,曾笑问自己一句“你说他有没有后悔?” 李子衿知道,少女肯定知道答案,否则也不会在最后,让他在吴桂坟前撒纸一叠,替她向他说那句话了。 不甘、悔恨、痛苦。吴桂在亲手将那个牵丝傀儡推入火堆之后,一定无比难受,在那之前,哪怕他漂泊一世,一无所有,可他至少还有她呀。 然而在那之后,他连她都没有了。 那时候的吴桂,才真正谈得上孑然一身。 经历这样的苦楚,一直到死都不能释怀,怨气能不大么? 看着眼前这个出手越来越凶猛,每一招都想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鬼物吴桂。李子衿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只能出剑不停。 小道士在旁边倚靠于一颗树下,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没想到那个耍剑的,剑术还不错嘛?还挺有两下子的。 只是随即他马上打消了夸奖那耍剑的一番的想法,有两下子就可以贸然行事了?知不知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思来想去,这位正一派的小道士,都觉得此战之后,他必然得给那耍剑的上一课,好好给他说教说教,让那耍剑的以后别这么不要命,赶着去投胎了。风头都给他一个人出完了,这样就显得自己很没用。 眼前鬼物,其实应当是三境到四境之间的实力,这一点,李子衿还是能够清晰感受得到,只是扶摇天下剑修,都当提一境看待,故而如今二境的剑修李子衿,尚且能够跟眼前三境,还没有突破四境的鬼物吴桂掰掰手腕。 只是到底是一只怨气极大的鬼物,在交手数十招之后,少年终于败下阵来,一个不小心给那鬼物拍中了后背,翻滚出 去几丈远,碰了一鼻子灰,滚到那个倚靠在树下的正一派小道士身边,两人真像一对难兄难弟。 李子衿扭了扭脖子,又活动了下手腕,将右手剑,换作左手剑,转头一看,那小道长还在这里,他惊讶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正一派小道长差点没当场气死,被怄得半句话说不出来,老子不想走?现在走得了?谁害的?对,道爷我就不该出手帮你,谁说臭牛鼻子是山上道士的专属?他就觉得,世间剑修才是脾气最臭的那一批人,剑修就没个好东西。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被一棍子打死的那一群的少年,再度开口道:“道长赶紧逃命吧,这家伙不好对付。” “不好对付,还用你说?”小道长气笑道。 李子衿懒得跟他斗嘴,那鬼物吴桂已经朝两人休息的这颗槐树飘来。小道长抬头一看,连续呸了两声:“打只鬼物,还躲槐树下面,真他娘的晦气。” 他提起桃木剑就往右边翻滚,李子衿也左手握住翠蕖剑,朝左边翻滚。 两人刚才停留的位置,那颗槐树被鬼物一掌拍碎,被从中劈开,一分为二。 得全力出手了。 李子衿不再剑下留情,左手是他的惯用手,故而少年的左手剑,比右手剑更加流畅。 少年紧握长剑翠蕖,催动识海内的灵力,凝聚在翠蕖剑尖,漆黑长夜下,一柄碧绿长剑,剑尖凝聚出一丝金色光芒。 李子衿化剑气作剑芒,脚下发力,纵身一跃,如同箭矢,激射而出。翠蕖剑尖开道,少年整个人倾斜着身子,一记横扫,从左往右,大开大合,锋芒毕露。 横扫之后,手腕向左翻转,剑身化横为竖,剑尖直指那鬼物吴桂。 少年倾力递出一剑,以人带剑,以剑带芒,出剑有剑骨。 这一式,乃是李子衿在无定山竹林中,从十三种基础剑招中悟到的“山水共情”。 长剑翠蕖在刺中那鬼物吴桂的身体上时,光芒万丈,剑芒照亮了整片山野。 正一派小道长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没想到这耍剑的,还藏了这么一手,骗得他好苦!他差点以为这少年剑客不是那鬼物的对手,都打算捻碎两张传送符,带着那耍剑的逃跑了呢! 那鬼物吴桂应声倒地,奄奄一息,怨气依旧极重,却再无半点威胁了,只能是任人宰割。 好机会!小道长大喜,深知斩妖除魔一事,都得趁他病要他命,否则这鬼物若是找到机会逃跑,以后破了境便再难解决了,他飞快跑过来,从袖中滑出一张金色符箓,此符是他身上杀伤力最大的一张符箓,金光符,可以召神劾鬼,降妖镇魔。 此符品秩极高,足以镇杀五境之下一切妖邪,虽然杀力极高,却极难命中敌人,只有一次出手的机会,若是一击未中,那么只能是浪费了。 所以此前他才会一直在暗中观察,伺机而动,真不是他不想帮那耍剑的,而是小道长不像那耍剑的一般贸然行事。 他懂得谋而后定,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定然要一击毙命,彻底斩杀妖邪阴祟! 此符自然不是小道长所画,他如今不过三境炼气士修为,还画不出如此高级的符箓,这张金光符是龙虎山一位师伯相赠,小道长下山历练大半年的时间了,一直没舍得用,没想到今天就要将这张金光符给用出去了,他的心好痛! 就在小道长手持金光符,即将贴到鬼物吴桂额头之时,那鬼物的眼中也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李子衿惊呼道:“道长不要!”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李子衿既不能一剑刺伤那小道长,强行使他改变方向,也不愿看着吴桂就这么形神俱灭,情急之下,他只能翻身挡在鬼物吴桂身上,用身体挡住了那张本该贴在鬼物吴桂额头的金光符。 金光符对妖邪鬼物有极大的杀力,对人却不痛不痒,只是一旦被贴到人身上,就会失去原有的“符胆灵光”,变成一张无用的符箓,再无半点杀力。 那小道长亲眼目睹耍剑的以身体挡住自己这张独一无二的金光符,欲哭无泪,连跳脚骂娘的心情都没了,气急败坏道:“你这人什么毛病?你知不知道你浪费了一张金光符,知不知道一张金光符多贵?” 李子衿随口说道:“我赔你便是了。” 小道长翻了个白眼,“赔?你赔的起么你?知不知道一张金光符,要多少神仙钱啊?一个二境剑修,身上能有多少神仙钱?再说了,就算你钱多,你大爷,你他娘的拦着道爷我降妖除魔做什么?” 李子衿朝他抱拳,歉意道:“实在抱歉,只是道长有所不知,这鬼物来历不一般,我知道他生前是谁,而且我答应过一位朋友,要转告它一句话,所以眼下,它还不能死。” 小道长瞥了那气息薄弱的鬼物一眼,冷笑道:“他早就死透了,如今的它,完全只靠着一股怨气吊着,等这股怨气消了,自然也就烟消云散,还不能死,你以为你是谁啊?陆地神仙?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李子衿摇了摇头,不去与那小道长争执,说道:“无论如何,恳请道长给我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这鬼物任凭道长处置,我决无异议。” “你!哼,随便吧。”正一派小道长冷哼一声,双臂环胸,扭过头,懒得再搭理这耍剑的了,他就没见过这么难聊的人,行啊,道爷今天倒要看看,你这耍剑的,跟这鬼物能玩出什么花来,难不成还有一段感人肺腑,教人潸然泪下的恩怨情仇? 李子衿转头望向被自己以翠蕖剑压制住的鬼物吴桂,他问道:“可是吴桂?” 那鬼物怒嚎一声。 李子衿沉声道:“可是卖艺人吴桂?!” 鬼物开始挣扎,想要逃脱少年剑客的控制,依旧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 李子衿转头,问小道长:“敢问道长,可有能使这鬼物镇定三分的符箓或是术法?” 那小道长眉头一挑,瞥了那耍剑的一眼,高高扬起下巴,一言不发,一副“你求我呀,你求我,我就告诉你”的模样。 李子衿哭笑不得,他就没见过这么难聊的人,真不愧是臭牛鼻子道士,果真名不虚传。 少年只能是再度朝那小道士抬手抱拳道:“在下李子衿,大煊人士,就当是我欠道长一份人情,恳请道长,施展神通,替在下稍稍镇压鬼物怨气,还他片刻清醒,日后道长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李子衿在所不辞,决不推脱半句。” 小道长转过头来,现在他觉得这耍剑的不仅是缺心眼,脑子可能还不太好使了,不过却没有再为难他了,毕竟施展一门静心咒,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是龙虎山修道人,哪怕就是一境的小道童,也会这门静心咒,并无杀力,却能使人静心寡欲,灵台清明,入门术法罢了,不值一提。 这鬼物既然生前是人,那么静心咒也许会有效。 他嗯了一声,笑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以后可别忘了还我这个人情啊。” 他强调了一下“人情”二字,显然是一位经常做买卖,而且从不做亏本买卖的小道长。 李子衿往旁边挪了挪,给那位小道长挪出了一个位置,好让他“大展拳脚”。 小道长手持桃木剑,在空中挥舞,左手指尖掐诀,口中念念有词道:“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静心守魂,归我本真!” 道决一出,那鬼物如获敕令。 鬼物一身怨气,竟被压制了不少,李子衿惊喜道:“厉害。” 小道长嘴角微扯,摆出一副“还用你说?”的姿态,就差没有双手叉腰,大肆显摆一番自己的神通术法了。 少年凑近再问道:“可是卖艺人吴桂?” 谁能想到,前一刻还无比镇静的鬼物,突然之间又狂躁起来,而且怨气大增,变得更难控制了,就连李子衿也快要压制不住它了。 小道长猛然后退一步,惊呼道:“它要破境了!快逃!” 其实在正一派小道长话还没说完的时候,鬼物吴桂就已经从三境突破到四境了。 炼气士修炼破境,无非汲取天地之间的灵力,而阴祟鬼物破境,便是靠吸食怨气来增长修为。 李子衿反复称呼它的名字,吴桂吴桂吴桂,卖艺人吴桂。何尝不是让一位以卖艺人身份为耻,觉得自己一辈子碌碌无为的卖艺人,怨气大增的方式? 它猛地挣脱少年手中翠蕖剑,左右各自一掌,将李子衿和小道长拍飞出去。 然后选择先去杀那聒噪无比的少年剑修李子衿。 千钧一发之际。 李子衿闭上双眼,左手持剑,回想起一位孤苦伶仃的红衣少女,独自在荒无人烟的山洞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待着有人能来陪自己说说话,哪怕是听她说说话也好的心情。 鬼物欺身而近,倾力出手,一掌拍向李子衿天灵盖。 少年递出一剑,那是孤寂的一剑。 万籁俱寂。 天地间,飘起了一场鹅毛大雪,仿佛置身于赵长青那柄天雪扇小天地中。 这幅场景,同样担得起那句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李子衿睁开眼。 一条静止的光阴长河出现在李子衿与那鬼物之间。 或者说,“此时此刻”的它,不是鬼物,而是卖艺人吴桂。 出现在少年眼前的,是一位面容枯槁,瘦骨嶙峋的老人,他衣衫褴褛,看起来相当凄惨, 憔悴极了。 李子衿知道自己成功了,这种剑术,名为共情。这是在谢于锋教给少年共情之后,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使出共情。 那个名为吴桂的老人问道:“你是?这里是哪里,我不是已经死了么?” 老人的嗓音很沙哑,也许是太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也许是身子骨太差,或者二者兼有。 李子衿没有去看漫天雪花,也没有回答老人的问题,而是明知故问道:“可是卖艺人吴桂?” 可是卖艺人吴桂? 这是少年,第三次这样询问。 而那个骨瘦如柴的老人,终于在这一刻,面容抽搐,看起来极为难过,他不愿意承认这个身份,即便这是他穷极一生,才堪堪做成的唯一一件事情。 李子衿没有继续咄咄逼人,只需要提醒清醒状态下的卖艺人吴桂一次即可,多说无益。 他对老人说道:“受人之托,要我为你捎一句话。” 吴桂疑惑道:“什么人?要你说什么?” 少年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李子衿说道:“一个红衣少女。” 吴桂显然没反应过来,一脸疑惑。 少年又说道:“可还记得那顶彩冠?” 老人瞳孔蓦然放大,露出极其震惊的神色,完全不敢相信眼前少年的言语,还有身边那条静止的光阴长河,一切都是那样匪夷所思,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李子衿语不惊人死不休道:“那个山洞,你可还记得?那个风雨夜,是否格外寒冷,你把陪伴自己多年的牵丝傀儡扔进了火堆。”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吴桂连连后退,几乎就要退到那条光阴长河当中去了,只是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让他不敢跳下去。 李子衿摇了摇头:“尽管如此,她依然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此生有幸,得君为知己。” 那位衣衫褴褛的老人,猛地一下瘫软在地,老泪纵横,如果说前面的一切,都可以是巧合,是意外,是少年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故事,他可以以这些借口自欺欺人的话。 那么这一句“此生有幸,得君为知己”,便真真切切是他与那牵丝傀儡说过的话,并且只对她说过。 是在少年离家,第一次带着牵丝傀儡,去某座偏远郡城远游表演傀儡戏之时,一台戏落幕后,他得了不少赏,在一处酒楼内,吴桂独自饮酒,身边只有那栩栩如生的牵丝傀儡相伴。 当时就倍感落寞,却至少意气风发的少年吴桂,轻轻拿起牵丝傀儡,对她说了句“此生有幸,得君为知己”。 只对她说过,且只有一次。 所以如今的老人,彻彻底底相信了少年郎。 他真的见过她。 老人用手臂擦了擦眼泪,在地上又爬又滚,爬到少年身前,问道:“她在哪里?我要见她,我想见她,我想告诉她,当年是我不对,我失心疯了,我大错特错,我好后悔,我将她扔进火堆的那一瞬间,其实就已经悔青了肠子,我马上就熄灭了火焰,可是当我拼了命地想要从余烬中找出那个牵丝傀儡的时候,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我恨,我恨我自己当时冲动,求求你,让我见见她,我不奢求能够得到她的原谅,只希望能够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吴桂死死地抱住李子衿的腿。 他好像一条老狗。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六十三章 风雪夜归人(中)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摊开手掌,掌心掉落一片雪花,缓缓融化。 他将眼前老人扶起来,不置可否道:“吴老先生,我见过她一次,就在无定河边上,一处无名山洞。只是篝火熄灭后,她就伴随着火光一起消失了,我尝试着重燃篝火,却只是徒劳。你靠着一口怨气,吊了这么多年,我想,当年的那个牵丝傀儡,也许也一样,靠着一丝执念,才能够见到多年之后的我,想要让我转告卖艺人吴桂那句话吧。我觉得,其实她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此时此刻,吴桂不再否认自己卖艺人的身份。否定这个身份,等同于连她一起否认掉了。 骨瘦如柴的老人哽咽道:“我是吴桂······卖艺人吴桂······” 老人闭上眼,回忆那牵丝傀儡的模样。 李子衿笑了,尽管此前少年多次询问,老人都没有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卖艺人吴桂。 他询问了老人那么多次。而那个无定河山洞之中,苦苦等候这么多年的红衣少女,从老人还是青葱少年时便陪在他身边,直到少年变老。唯有她容颜不换,初心不改。 “既然如此,吴老先生便亲自去听她说吧。” 那条原本古井不波,无比平静的光阴长河,忽然泛起一丝涟漪,水波荡漾,微微起伏。 李子衿一剑刺出,从两人身前的那条光阴长河中挑起一滴光阴流水。 一滴水,悬停在卖艺人吴桂眼前,里边宛如一幅画卷。 正如李子衿第一次从谢于锋的共情当中,亲眼目睹有关于无定宗弟子,有关于陈思远的故事一样,此时此刻的卖艺人吴桂,却要从少年的共情当中,去目睹有关于他自己的故事。 遗憾,也不遗憾。 ———— 是夜,一个少年郎山洞躲雨。 少年烤了一只兔腿,吃地津津有味。 下雨了,有些冷,少年朝山洞里靠了靠。 他啃完了一只兔腿,拿起另一只。 忽然山洞门口凭空出现一个少女,一袭红袍,怀抱彩冠,面容姣好,只是有些脸色苍白。 她小声询问道:“我可以进来么?” 少年递给她一只兔腿,红衣少女婉拒了,其实她不是不想吃,只是她吃不了,因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合规矩的。她是一只不被世人承认的精魅,甚至都没有实质,一缕······孤灵罢了。 红衣少女跪坐在地,望着篝火,询问少年想不想听个故事? 他自然想听,她当然想讲。 于是她将手中彩冠抱得更紧,微笑着说她曾陪一位少年郎,走过多少山山水水,去过多少城池,多少乡野,演过多少台傀儡戏。 她看着少年变成青年、中年、和老年。陪他度过无数风霜雨雪。 初次相见,是在一个风雨夜。 一个名为吴桂的少年,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工具,遍地木屑。旁边是一张精致小巧的木桌,屋里只有一盏烛火,映照出少年清秀面容。 少年满脸欢喜,轻轻吹去手上那只亲手雕刻好的木偶傀儡“眼睛”上的木屑,开心极了,他刚为她雕刻出了双眼。 于是,少年手中的牵丝傀儡,便睁开了眼。 其实此时的她,还不懂什么叫做欢喜,这个词,是她很久很久之后,才慢慢领悟的。 一开始,那个名为吴桂的少年郎,笨手笨脚,一手扯着丝线,一边嘴上学着拗口的戏腔,单独做一件事,吴桂还能应付的过来,只是若是要让少年同时进行这两个步骤,他便有些力不从心,总是失败。 一次又一次。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于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完整地“演出”了一台傀儡戏,唯一的观众,是他自己。 其实还有他手中的牵丝傀儡。 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惊呼出声,将正在熟睡的爹娘惊醒,屋门被轻轻推开,吴桂赶紧将手中背到身后,死死握住手中的牵丝傀儡,面对爹娘的询问,他只说自己做了场噩梦。 爹娘让吴桂赶紧睡觉,明天还要去跟师父学打铁呢。爹娘为了给他促成这件事,给师父送了不少礼物,好说歹说才让师父收下吴桂这个没什么打铁天赋的徒弟。 少年不喜欢打铁,他喜欢傀儡戏,从他第一次看见卖艺人来到乡里边演傀儡戏就喜欢上了,而且他下定决心,要自学傀儡戏,以后也学那卖艺人,行走江湖,走到哪里,三尺红棉戏台子就搭到哪里,天大地大,无处不可去,多逍遥快活啊? 可他不敢告诉爹娘。吴桂笑着点头答应下来,说明儿个一大早,就去村里的铁铺,跟师父学打铁。 吴桂的爹娘走后,他悄悄拿出牵丝傀儡,略带歉意道:“对不起啊,看来我最近都不能带你演傀儡戏了。” 屋内灯火幽微,吴桂手中的牵丝傀儡,栩栩如生,在烛火的映照下,就好像眨了眨眼睛,少年只觉得是自己眼花了,傻笑了下,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她想开口说没关系,用尽了力气,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发不出声。 很可惜,她只是一只木偶傀儡而已。 她被吴桂小心翼翼地藏起来,藏在箱子底下,上面用很多东西掩盖起来,压在箱底,藏了好久好久,久到当吴桂再次将她拿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年轻人了。 少年时光一去不复返,吴桂的手上长了好多老茧,她能够感受得到。 这一刻开始,她有些心疼吴桂。当铁匠的学徒应该很累吧?她好像问问那个年轻人,可惜她依旧开不了口,出不了声。 已经不再年少的吴桂,手中握着许久没有见过的牵丝傀儡,他看着她,微笑道:“我搞砸了,但是没关系,以后我可以带你出去演傀儡戏了,嘿嘿。” 吴桂傻笑着。鬼使神差地,觉得手中的牵丝傀儡也在跟着笑,他再一次觉得自己魔怔了。 他带着她第一次去演傀儡戏,是在村里头,一个袖珍小戏台,底下坐着几个稚童,年轻人吴桂,一手牵着丝线,操纵着扯线傀儡的举手投足,一举一动。 吴桂唱着戏,戏腔依旧有些拗口,好在他练了很久,这出戏,是讲一个新娘子的故事,所以他提前为牵丝傀儡做好了一件袖珍红衣,瞧着相当喜庆,有大婚的味道了,就是自己手艺活不够精,做不来嫁衣,只能将就着让她穿红衣了,没什么细节,除了颜色喜庆点之外,不值一提。 年轻人吴桂唱着喜怒哀乐。 扯线傀儡演着迂回曲折。 戏台之后,他傻笑不已。 戏台之上,她舞步如飞。 戏台之下,几个稚童看的津津有味,曲终之时,还让吴桂把傀儡拿给他们把玩把玩。年轻人吴桂当然不干,牵丝傀儡是他的宝贝,怎容他人染指? 几个孩子笑骂着说不给他们玩以后就不来看傀儡戏了。 吴桂给他们撵走了,说不看就不看。 这出戏结束后,他忽然觉得手中的牵丝傀儡穿着红衣,很美,决定以后都不给她换别的衣裳了。 她有些遗憾,因为自己看不见。其实她也想看看自己穿着他亲手做的红衣,是什么模样? 后来,年轻人吴桂经常在村子里演傀儡戏,看得人越来越多,那几个嚷嚷着再也不来看傀儡戏的小家伙,一次都没有缺席。 只是看戏的虽多,给赏的却很少,经常几台戏演完,兜里还是没几个子儿。 他有些落寞,经常在夜里拿着手中的牵丝傀儡发呆。 爹娘常常找他谈心,说让他出去找个活计,总这么演傀儡戏也不成啊,别说日后娶媳妇儿了养家糊口了,如今就连养活自己都难。 这一次,吴桂没有将她压在箱底,而是狠心做了一个决定。 他带着牵丝傀儡离乡远游,把在铁匠铺当学徒,积攒了多年的微薄积蓄全都留给了父母,一颗铜板都没有带,离家远游。 年轻人吴桂觉得,自己也应该学当初那个来村里头演傀儡戏的老人一样,行山走水,换着地方演傀儡戏,这样才有赚头,否则一直在一个地方演,大家看腻了就不会给赏了。 这时的吴桂,俨然已经成为了卖艺人。 卖艺人吴桂走了不少地方,只是想象中的卖艺生活跟现实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有时候,有的看客出手阔绰,会给不少赏银,最多的一次,是一个贵公子碰巧路过,从马车窗户里扔出一锭金子。那一次,他带着牵丝傀儡去酒楼给自己点了两个小菜,对她说出了那句一生仅有一次的肺腑之言。 而有时候,吴桂又会演好几天戏,连一颗铜板都赚不到,他经常饱一顿饿一顿,吃完上顿没下顿。 有天夜里,年轻的卖艺人吴桂,在一处破庙中遇见了那个多年以前,曾经去他家乡演傀儡戏的老卖艺人。 老爷子身子骨早已不复当年硬朗,蜷缩在破庙里,跟吴桂聊了许多。 这时候的吴桂,终于知道了原来老卖艺人不像当年的自己想象中过得那么好,只是表面风光,背地里其实跟自己一样拮据,囊中羞涩到连个住的地方都没,只能在破庙里过夜。 两人身上都带有牵丝傀儡,相视苦笑一声。 这时候的她,除了欢喜之外,学到了一个新词,悲伤。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六十四章 风雪夜归人(下) - 出鞘 - 祠梦 这次有些难过呢,她看见吴桂在破庙中痛哭流涕。 她也努力试了试,可惜她只是一只木偶傀儡,挤不出眼泪,不过她却记住了这种悲伤的感觉。 年轻人吴桂,踏上卖艺之路以后,再没有回过家乡,他说不衣锦,不还乡。 她便有了个小小心愿。 后来演出时,吴桂手中的牵丝傀儡,时常会绽放出一缕灵光,让看客莫名觉得好看,便增添了不少赏。 吴桂的笑容变多了,手中的牵丝傀儡也仿佛在笑。 她把自己能够有望修炼成人身,辛辛苦苦汲取的天地灵力转化为灵光,只为给他带来赏银,好让他早些衣锦还乡,不用再过风餐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的苦日子。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那只牵丝傀儡都没有能修成人身啊。 按理说,他们应该很快就能过上好日子,可惜,她灵力薄弱,每使用一次灵光,为他赚来赏银,她的灵性就褪去一分。 修炼乃窃阴阳,夺造化,本就是逆天而行,而且事皆前定,一个人一生能吃几斗米,其实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她改变了卖艺人吴桂的定数,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承受惩罚。 这份代价,便是终于在一次灵光换来赏银后,她彻底失去了灵性,不再拥有自己的思想,变成了最普通的牵丝傀儡,与其他那些卖艺人手中的牵丝傀儡再无不同。 这样的后果不难想象,吴桂的日子,很快就不再好过,更谈不上衣锦还乡,没了她的灵光夺赏,吴桂连温饱都难。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几十年光阴,一闪而逝。 在一个大雪天,风雪夜中。 一间破旧寺庙,吴桂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觉得都是手中的牵丝傀儡误事,才让自己碌碌无为,漂泊不定,加之冬夜风雪无情,寒冷刺骨。 他亲手将手中已经不再栩栩如生的老旧傀儡扔进火堆,看着她身上的红衣被烧成灰烬。 微弱火光中,那个已经年迈的老人,卖艺人吴桂,亲眼目睹有个红衣少女,火中起舞,舞步如飞,一如当年他第一次为她穿上红衣,在三尺红台上演傀儡戏的模样。 这是她失去灵性后,在消亡之前的最后一次“开窍”,如同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她最后向已经年迈的卖艺人吴桂,施了个万福,叩谢塑身之恩,嘴角微动,却怔怔无言。 红衣少女,伴随着熊熊烈火,身形逐渐模糊,就此消散于天地间。 这是老人吴桂,最后一次觉得自己魔怔了。 他揉了揉眼睛,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样,吴桂赶紧借助身旁一根树枝刨开篝火,想要从中捡回那个牵丝傀儡,可是她好像就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般,他没能找到。 吴桂拼了命地想要扑灭火焰,却怎么也做不到,一如她无论如何努力,都挤不出一滴眼泪。 火只是越烧越旺。 那场火,烧得格外旺,旺到让吴桂在一个风雪夜,穿着单薄的衣衫也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火焰直到天亮才缓缓熄灭。 老人在火堆中翻翻找找,什么都没有找到,就好像那个牵丝傀儡已经被烧成了灰。 他老泪纵横,悔恨不已,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心身俱冷。 此时的吴桂,终于是孑然一身了。 红衣少女讲完了这个故事,问山洞里那个少年,有何感想? 他只是抬起手臂,擦了擦眼角。 再然后,火光变小了,她知道自己该走了。 临行前,少女让李子衿以后若是碰巧经过卖艺人吴桂的坟,便在他坟前,撒纸一叠,替她对卖艺人吴桂说出那句话,那么她此生,才算无憾。 李子衿答应了少女。 ———— 光阴流水消散于天地间。 鬼物吴桂那一掌,悬停在李子衿头顶。 少年气定神闲,收剑入鞘。 鬼物怨气完全消散。 在李子衿眼前凝聚出一个模糊身形,是一位老人模样,瘦骨嶙峋,衣衫褴褛。 小道长惊疑不定,完全不明白在刚才那一个“瞬间”,发生了什么,他只看见那个耍剑的抬手出剑,然后下一刻鬼物的怨气便完全消失。 小道长望向那个身形模糊的老人,问道:“那是谁?” 李子衿答道:“卖艺人,吴桂。” 只剩下一缕孤魂的老人,朝眼前少年缓缓作揖,千言万语,尽在此揖中。 少年笑问道:“吴老先生,可见到她了?” 老人嗯了一声。 李子衿点点头,若非如此,鬼物吴桂身上的怨气也不会完全消失了吧。 吴桂的身形愈发模糊,最后声音几乎不可闻,说出一句:“谢谢。” 而后随风消逝,来去匆匆。 小道长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不过仍然是盖棺定论道:“看样子,这只鬼物身上的怨气已经被化解了,那缕孤魂一直吊着一口气,如今也算是归还天地,只是,要想他无法再害人,仍然需要做最后一件事。” 李子衿好奇问道:“什么事?” 从正一派小道士袖中滑出一颗黑色丹药,“此物名为定魂丹,可以安尸定魂,根据那个鬼物此前的种种迹象来看,我推测是吴······吴什么来着?” 李子衿笑道:“他叫吴桂,不是鬼物,是个卖艺人。” 正一派小道士翻了个白眼,懒得跟耍剑的在用词上争出个胜负,继续说道:“我推测吴桂的埋骨之地,应该有些蹊跷,极有可能,是棺椁出现了问题,加之鬼物···卖艺人吴桂的怨念太强,所以怨气泄露出棺椁,凝聚成那个黑影,时常在这个村子里游荡,只是为何会在此地徘徊,道爷我便不得而知了。” 李子衿转头望向一处,他知道吴桂在找什么,一定是村子里,也有那稚童,家中有牵丝傀儡,所以吴桂才会拼了命的去挨家挨户的寻找,白天由于阳气下地,阴祟之物不能外出,他便只能夜里出没,所以才会在子时现身。 本性不坏,即便是被怨气左右了心念,他始终没有主动害人,只是为求自保,打伤了几个前来斩妖除魔的江湖游侠。 但归根结底,都是吴桂做错了,不该伤害无辜。 虽然少年愿意相信那个吴桂其实在共情中,通过光阴流水见他所见,看到了红衣少女,不再有半点怨念,更不会再出来害人。 但是为了万无一失,李子衿依旧决定跟那小道长一起,前去为此事做个了结。 两人来到村里一处乱葬。 “道长带我去哪里?” “找吴桂的坟啊。” “道长能找得到?” “废话。我这法宝可厉害了,一个朋友送的,压箱底的物件儿!” “可我看你这法宝,似乎卡住了。” “······” 正一派小道士使劲摇晃了下手中的寻龙尺,发现它果然不是有意指着某个方向,而是年久失修,卡住了不能移动而已······ 于是小道士骂了句娘,“怎么跟你这耍剑的一起,就这么倒霉?先是槐树下见鬼,又是浪费道爷我一张金光符,之后更是莫名飘雪,现在又是寻龙尺失灵,你该不会是跟道爷我八字犯冲,专门克我来的吧?” 李子衿哑然失笑,伸手指了指自己,“道长这也能怪我?” 那正一派小道士忽然以食指抵住嘴唇,“嘘。” 李子衿不再说话。 小道士耳朵微动,询问道:“你听见没有?” 少年好奇道:“听见什么?” 小道士又歪了歪脑袋,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收起寻龙尺,指向一处,斩钉截铁道:“是那里,我听见风声的不同,其他的坟都很正常,只有那一处,风声与众不同,如果说有哪一座坟里头不太对劲,那么就只能是这一座坟了。” 李子衿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小道长气急败坏道:“耍剑的,你啥眼神,信不过道爷是不?” 少年剑客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毕竟咱们要干的事情不太厚道,要是挖错了······” 不等李子衿说完,那小道士就怒目相视,“你别乌鸦嘴了,呸呸呸。” 不过他似乎也觉得仅凭自己一听,就挖人家的坟,确实不太好,便从怀中又摸出了一件法宝,是一面镜子,乃是出自佛门的法器,篆刻有“明镜非台”四字真言,是一位好友相赠,他唉声叹气道:“跟你这么个倒霉催的待在一起,真是让人脑瓜子嗡嗡的。也就是道爷我江湖人称多宝真人了,才能拿得出这么多法宝陪你唠······” 李子衿哈哈大笑,觉得天底下竟然还有脸皮这么厚的小道长?便打趣道:“道长年纪这么小,便已经是‘真人’了?自封的?” “多宝真人”忍住一镜子拍死他的冲动,咬牙切齿地念出口诀,“明镜当台,摧邪辅正,我心浩然,去伪存真!” 小道长手持铜镜,镜面朝上,一缕佛光从镜面中激射而出,去往一处坟头。 跟他此前听声辨位的,是同一个方向,同一座坟,相互印证之后,小道长点头道:“确定就是这里了,绝无可能出错,若有差池,道爷我就······” 李子衿已经去到那座坟上了,小道长自然也就没有将毒誓进行到底。 雪花飘落在泥土里,融化后格外冰冷,不能直接下手,依旧是“多宝真人”从怀中掏出一张自己所画的蹩脚符箓,颇为得意道:“此符名为搬山符,有搬山卸岭的神通,乃是道爷我亲笔所画,待会见到了搬山符的神奇作用,可不要太过惊讶哦。” 李子衿忍住笑,点头道:“道长请。” 他倒是想看看,这位“多宝真人”身上到底有无一样靠谱的法宝。 小道长捻碎指尖那张亲笔所画,“威力无穷”的搬山符,默念口诀,指尖符箓飘落在脚下坟头,果真将坟上泥土抬开,露出下面的一具棺椁。 少年鼓掌笑道:“厉害厉害,搬走好大一座山。” 小道长定睛一看,果然跟他猜得没错。 李子衿也凝神望去,只见那具棺椁的“椁”已经倒在一旁,直接露出了里面的森森白骨。 这具棺椁,其实有些简陋,想来也对,应该是村里头那些人,好心为一个外乡人凑钱买的吧,即便是这乱葬岗,依旧有不少墓碑。 只是这一座坟上却没有墓碑,想来也许是他们并不知道吴桂的姓名,自然立碑也无用。 “外棺歪了,所以怨气泄露出去,凝聚成鬼物。确实是这座坟。”小道长做完定论,只等盖棺。 他将那颗黑色药丸屈指一弹,弹进棺材里,打算动手将外棺移正,好让卖艺人吴桂,真正入土为安。 李子衿却喊道:“等等!” “多宝真人”疑惑道:“怎么了?” 棺材之外,外棺之上,一个牵丝傀儡,静静躺在上面。 一袭红衣。 李子衿猛然惊醒。 原来如此。 自己在山洞中见到的,只是她灵性的一部分,那个老人吴桂,其实在死了之后,都还能凝聚出怨念,去那个山洞中,将牵丝傀儡的本体找了回来,他一定是想等把傀儡的灵性也找回来之后,再一起葬入棺中吧。 那么那个牵丝傀儡,其实在被老人亲手扔进火堆之后,灵性与本体便剥离了。 她残存的那点灵性只会在篝火点燃之时出现,便误以为自己一直被困在山洞中。 而本体实则被鬼物吴桂带回了坟里,暂时放在一旁,等待它完整地变成她。 而这一切,就连吴桂自己也都不知道,只有那个老人怨念所化的鬼物知道。 阴差阳错之间,就让红衣少女与卖艺人吴桂,错过这么多年,是天意? 少年想通之后,大笑不已,在一旁的小道士,看得毛骨悚然,觉得这耍剑的莫不是中了邪? 李子衿将外棺上的红衣傀儡轻轻放入棺材,与那吴桂的白骨,葬在一起。 少年剑客与正一派小道士,一人一边,一起抬起外棺,将椁盖正。 做完这一切,两人翻回上面,小道长再度施展搬山符,将之前移开的泥土重新填满这座坟。 吴桂与牵丝傀儡,一同入土为安。 如果她灵性未消,能够亲眼看见这一幕,应该会很高兴吧。 离开乱葬岗的途中,李子衿回望一眼,仿佛望见那座坟头,有一位少年正在雕刻手中木头,他精雕细琢,将木头雕成木偶,木偶栩栩如生,少年拿起一支笔,蘸了蘸墨,呵一口气,给那只木偶画上眼睛,最后替它穿上自己亲手做的红衣。 一个红衣少女,便出现在少年身后,少年转头,两人相视一笑,随后一起消散在风雪里。 她与他初见,是在风雨夜。 而她与他共葬时,是在风雪夜。 好在风雨不归人,最终还是成为了风雪夜归人。 李子衿微笑道:“吴桂,无归,真是天定?” 旋即他摇头道:“吾心安处即吾乡,吴桂心安处,便是吴桂乡。” 天快亮了,一旁的小道长瞥了身边少年剑客一眼,觉得他讲话真叫人摸不着头脑。 两人走到村口,李子衿发现那个老人已经不见了。 分别之时,李子衿转头问道;“还未请教道长名讳?” 小道长瞥了那耍剑的一眼,没好气道:“怎么,是仰慕道爷我法宝众多,神通广大?” 李子衿实诚得很,咋能昧着良心说话呢,自然是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是想说,道长不告诉我名字,以后我怎么赔你金光符外加还你的人情呢。” 小道长一拍脑袋,对啊,这耍剑的还欠道爷我一张金光符和一份天大的人情呢,差点儿望了,他清了清嗓子,挑了挑眉头,一抖衣袖,颇有高人风范地说道:“道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一派方归一是也~” 李子衿点头道:“那方小道长,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方归一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他,也没离开。 李子衿也纳闷呢。 那小道长冷不丁来一句,“你的呢?”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觉得这位方小道长,还真是从不做亏本买卖,他这意思不就是“我的名字说了,你的名字还没讲,不说我就不走了”。 他爽朗笑道:“在下李子衿,宗门······宗门太小,不提也罢。” 倒不是李子衿真觉得不提也罢,而是他忽然才反应过来自己连谢于锋出身哪个宗门都不知道,总不可能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出身何门何派吧?怕不是会被对方笑掉大牙。 其实方归一倒不觉得李子衿背后的宗门太小,恰恰相反,他认为以少年的剑术来看,一定是师出名门,而这燕国境内的剑宗,方归一确实不太了解,据他所知,好像燕国比较厉害的宗门,就只有一座云霞山了吧,云霞山也算是剑宗名门,可是山上全是女修,而且只收女修,眼前这耍剑的肯定不会是云霞山的。 思来想去,方归一决定懒得费脑子了,管他是哪的,总之自己只要记住,这个叫李子衿的二境剑修,欠下他方归一一个天大的人情就是了。 方归一点头道:“无所谓,反正知道你这耍剑的叫啥名字就行了,我可等着你还人情啊,别忘了。” “一定。” 李子衿目送那个自称多宝真人的龙虎山正一派方小道长离开,身形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视野中,想着自己也该走了。 此前在无定河那个山洞附近,徘徊太多时日,就为了找到吴桂的坟,没想到他都没报什么希望,只打算日后碰碰运气,看什么时候能碰到吴桂坟头的时候,却在这无名村落阴差阳错遇见了鬼物吴桂。 那个红衣少女,在山洞中给他讲的那段故事,当时听起来没有多么迂回曲折,事后回味起来,却觉得有太多太多遗憾,太多太多可惜。 甚至在牵丝傀儡和老人都已经真正死去以后,老人的尸骨,和失去灵性的红衣傀儡,一个棺内,一个棺外,都没能做到同生共死。 想来那位红衣少女的执念,和卖艺人吴桂的怨念,都是支撑他们一个留在山洞,等候一个听故事的人,将心中的故事说出口,如此才能不留遗憾的放心离去,一个怨念化作鬼物,拼了命地想要找回那个牵丝傀儡的灵性,好让它真正完整,这样才能消除怨念,入土为安。 李子衿又联想到,那个在吴桂还是少年时,去往他家乡的那个老卖艺人,同样一生清贫,无意间演出一台傀儡戏,便影响了吴桂的一生,还在多年后与同样成为卖艺人行走江湖的年轻人吴桂,相逢于一座破旧寺庙中,两人同样一生清贫,唯有牵丝傀儡作伴而已。 还有吴桂的父母,可能也没想到他真是铁了心要做这一行,怎么劝也劝不回来,一条道走到黑,一心想着等自己赚了大钱,再衣锦还乡去好好侍奉二老。 谁知道,等一个衣锦还乡,就等到了一生的尽头,也没能做到。 世间如吴桂这般卖艺人,多了去。 留下名字的,自古无几。 众生皆苦。 李子衿忽然觉得,共情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剑术,没有之一。哪怕以后他能成为剑仙,大剑仙,也不可能学到比共情更好的剑术了。 人间应有共情。 少年抬起头。 雪停了。 ———— 在天幕处,那个昨夜躺在村口,双目无神,衣衫褴褛的老人已经换上一身干净道袍,头戴芙蓉冠,目光炯炯有神,视线穿透云层向下望去,凝望那个站在村口,久久不愿离去的背剑少年。 老人抚须笑道:“斩不尽世间妖魔,斩得尽眼中妖魔,管不完天下不平事,管得了身前不平事,这份答案,你以为如何?” 有位身披袈裟的赤脚和尚点头道:“已经很好。” 老道人眉头一挑,“哦?已经很好,就是说还不是最好?” 那赤脚和尚微笑道:“眼中的妖魔易斩,心中的妖魔难收,身前的不平事能管,心中的不平事,又如何平息。” 老道人嗯了一声,补充道:“道阻且长啊。” 老道人拂袖离去。赤脚和尚最后瞥了一眼地上那少年,“阿弥陀佛。”随后身形一闪而逝。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六十五章 鲸饮未吞海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离开那个无名小村落,继续朝北走了五十里路,终于见到了一条驿道。 不用再走山间小道的感觉相当不错。 烤鱼和野兔,他也吃腻了。 驿道之上,有一间驿站,燕国的驿站,一般用来传递军事情报,或者给官员途中提供食宿、换马的服务。 燕国大多数驿站,其实是不接待平民百姓的,倒不是说看不上百姓们这份钱,而是驿站之中,情报的流动极为紧密,稍有不慎,便会被敌国死士谍子盯上,若泄露了机密,谁人担责? 小小驿站老板能担待得起? 而且哪怕只是接待官府的人,其实就能够让大多数驿站赚得钵满盆满了,百姓住店,能给几个钱? 除非是那些世家公子,出身将相王侯门下,再不就是一些商家子弟,可这些出手阔绰的人,哪有那么容易遇见? 与其去搏那个碰见世家子弟的几率,大多数燕国驿站的老板,还是比较保守的,谨小慎微,宁可错过买卖,也不愿意放一个谍子进来。 既是保命,也是一种爱国之心。 不过这条驿道,其实通往一处名为永安城的郡城。 在永安城外,还有一处仙家渡口,名为永安渡,在那里可以乘坐那些直冲云霄,翱翔于云海之上的仙家渡船。 扶摇天下地域旷阔,九州陆地充盈世俗王朝之外,乘坐仙家渡船能够去看到外面更为广阔的天下。 李子衿便是打算去那永安渡,乘坐仙家渡船,离开仓庚州,去往那座大天下。 大煊王朝的实力再庞大,充其量也就只是在一州之地横行,但若是放眼整座扶摇天下,那么一座大煊王朝,手再长也不可能伸出仓庚州。 若要将一座世俗王朝,比作参天巨树,那么山上仙宗,便是云中雀。 它们也许会暂时栖息在某一刻生长得极为茂盛,高耸入云的参天巨树枝头之上。但归根结底,树有根,不能移,鸟却是天地之大无处不可去。 故而哪怕是风雷城位于大煊境内,却依旧可以借剑给燕国,而一座大煊王朝,不仅无法怪罪风雷城,还只能是让风雷城莫言老宗主卖三分薄面,告知借剑人的来历、根脚。 三分很少?已经很多了。 平起平坐,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是说我风雷城宗主,要跟你大煊皇帝平起平坐,换作其他任何一个凡夫俗子来聊,也许连风雷城的山门都进不去。 山上人便是如此,即便嘴上不说,可对于山下凡人,多多少少,会有不屑。 而山下凡人,对于所谓的山上仙师,除了敬畏之外,又多多少少,有些偏见。 哪怕是敬畏里边儿,那也是畏占多数,敬占少数,甚至只是因畏而敬。 但至少在明面上,位于大煊境内的风雷城,还是站在大煊王朝那边的。 这才会有老宦官那一句“若是侯爷再晚些,便会被我大煊十三剑留在风雷城了”。 是说他常思思如果不知好歹,借剑之外,还妄想跟一座风雷城攀上点关系,那么大煊王朝定然会不留余力地将他斩杀。 杀不杀得掉是一回事,有没有这个态度,又是一回事。 好在粉衣侯不是个傻子,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两回事。 看起来将这两回事分割开很简单,但实际上一座天下,世间人能够真正拎得清的终究只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拎不清。还有一些人,拎得清,却要装作拎不清,你跟他谈生意,他便跟你讲交情,你要跟他说交情,他却又跑来跟你讲生意了。 而粉衣侯常思思之所以山上山下,人缘都极好,关键就在于这位侯爷极懂人心,他明白在人际关系中,不能只当索求的哪一方,在一场交易里,更不能一人占尽好处,跟风雷城做买卖,买剑不成,那便退一步,借剑,借剑又借的极有分寸,神仙钱管够,面子也给够莫言,再约定好还剑时间,说好大战落幕就归还惊雷剑,也确实言而有信做到了,而且由于身份特殊,一次借剑,一次还剑,两过风雷城,都不曾跟莫言寒暄半句,有事说事,开门见山,不让对方难做,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礼数更是到位,实在无法挑刺。 燕国最北边这条驿道之上,李子衿边走边想,在掂量这座扶摇天下,山上上下究竟是如何运转的,而炼气士想要活得长久,又需要如何自处? 九州之地,除了一座仓庚州,山上山下势力最为平衡之外,在其他地方,要么是世俗王朝压山上仙宗一头,要么就是那些山上仙宗将话语权牢牢握在手心,翻云覆雨,一念之间。 而李子衿之所以会如此之快的诞生这个通过仙家渡船离开仓庚州,去往其他州的想法,便是那一日在燕国无定城一座消金窟中,被那个冒充苏斛的青衣女子所画的九州绘卷所影响了。 那种感觉就像,曾经在少年眼中天大的事情,如今回头再看,似乎也不过尔尔,若是把目光放到一州陆地,乃至一座天下,那么再大的事情,也都是芝麻大小了。 驿站门外,李子衿从钱袋子里取出最后二两碎银。 花光这二两银子之后,他这只钱袋子里面,可就只剩下神仙钱了,虽说在扶摇天下九州通用,可少年到底是从没花过神仙钱的,一方面觉得钱多烫手,另一方面又怕自己上当受骗,在外吃亏。 他可不想被人当成冤大头,被当成肥羊一天宰一刀的,那就是富可敌国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不知这间驿站,愿不愿意接纳平民百姓?”李子衿站在驿站之外,向院子里望去,一个马厩,里边儿栓有数十匹马,正在吃草,马蹄之上,污垢不少,看样子是刚经历了长途跋涉。 一间院子,牌匾为“风尘驿站”四字,院内只有二层小楼,里面听起来有些喧闹,看样子人数不少。 李子衿想起燕国官兵应该是没有这个闲工夫在这里喝酒才对,他们不是跟大煊王朝开战了么? 少年手心攥紧二两银子,朝风尘驿站小楼走去,少年站在门口,一个伙计眼睛尖,瞅见门口有个人,又仔细瞧了瞧,那人没穿官服,便过来询问道:“这位客官可是官兵?若不是的话,小店恐怕不能接待您了,往前十里便是永安城,您若是现在加快赶路,日落之前便可以进城。” 李子衿苦笑一声,看来不是钱的问题了,这间风尘客栈,不接待平民百姓,想来是一间专门给燕国官兵传递军情信报的驿站。 少年并不奇怪,本来就只是碰碰运气,此刻被拒绝了,只是微笑点头,转身离开。 然而一楼大堂里,却有人开口喊道:“小兄弟留步。” 那伙计退到一旁。 李子衿转头,疑惑望去,是一位高大男子出声言语,他身材孔武有力,皮肤黝黑,戴着一顶官帽,腰挂一柄银月弯刀,上下皆是圆刃,唯有中间,类似于刀柄,可以让手握住。 这种兵器,不论是在燕国还是大煊,都极为少见,而一般善用这种冷门兵器的沙场武夫,都不会是寂寂无名之辈。说不得眼前这位就是燕国沙场之上哪位骁勇善战,战功彪炳的将军呢? 那人一只脚踩在板凳上,面朝少年,爽朗笑道:“小兄弟既然是找地方歇脚,不妨就在这里住下,我这群弟兄们都不是什么王八羔子,楼上还有房间,睡不完。” 既然当官的都这样说了,那伙计便也不好再阻拦,忙自己的去了。 对于沙场武夫,李子衿有种莫名的好感与敬意,而且韩翦早已被苏斛斩杀,所以少年其实没什么顾虑,他不认为此人会是大煊王朝派来的杀手,一来此地都已经是燕国边境了,二来距离他逃到燕国,都过去了大半年时间,此前又听闻大煊王朝跟燕国正在交战,想来大煊如今是没什么空闲和人手,派来抓他。 若真要再说其他的理由,便是李子衿觉得这位武夫,跟宋景山宋兄弟,颇为相似了。 所以李子衿第一眼,便觉得此人有些亲切,他抬手抱拳道:“那小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少年走向那张桌子,那个武夫,以及旁边那些官兵都稍稍往旁边挪了挪,给李子衿让出了个座位。 驿站伙计极有眼力,已经端来一只酒碗。 李子衿犹豫了下,还是坐下。 腰佩圆月弯刀的黝黑汉子看了少年一眼,给他倒满一碗酒。 李子衿一闻,便知道这是燕国北边特有的英雄胆,之前他已经喝过很多次了,谢于锋对于此酒也颇为喜爱。 那黝黑汉子笑道:“小兄弟看样子,是剑修吧?” 被一眼看破自己身份,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世间剑修,大多身后背剑,或是腰间佩剑,再不就是藏剑于身。 前两者却占大多数。 少年嗯了一声,很爽快地承认,无需遮遮掩掩。 那个腰佩圆月弯刀的武夫点了点头,笑道:“剑修好,樊某人生平最敬佩剑修了,山上神仙里边儿,也就只有你们剑修,算得上真汉子,燕归郡与狗日的大煊一战,多亏了你们这群剑修,才让我燕国收获两座城池,大获全胜啊,哈哈。”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六十六章 恰似故人来 - 出鞘 - 祠梦 那黝黑汉子说得轻描淡写,听在少年郎耳中,却十分惊诧。 大煊王朝打输了?还被攻下了两座城? 燕归郡又是哪座城,他在大煊王朝生活了十几年,把大煊各处县志郡籍都翻烂了,也没听说过哪座城叫燕归郡啊。 不过对方提到仰慕剑修,李子衿便觉得,自己受之有愧了。 区区二境剑修,若不是那汉子嘴上一直提及此事,他都不好意思自认剑修,毕竟境界不够,讲话自然不硬气。 但是离开无名村庄之后,他便已经感受到自己二境的瓶颈有所松动了,这是好消息,虽然尚且没有突破到三境,但总比之前修炼之时,连汲取天地灵力都毫无感觉,就好像把灵力都给吸进了一个无底洞,有去无回的要好。 任何事情,最难的都是从零到一,如今他既然已经到了一,那么之后的修道之路,哪怕再艰难,也不会比这个过程要艰辛了。 谢于锋就曾说过,二境停滞越久,说明一位修士三境的筑魂越为牢固和完整,大道上限越高,所以此时此刻的李子衿,反而不希望自己太快突破到三境了。 只要感受得到灵气的增长,修为精进,那就够了,境界什么的,来得慢些,也没关系。 只不过少年还是有所疑惑,便开口问道:“说来惭愧,其实我并没有参加那一战,敢问燕归郡是在哪里?我怎么从未听过,而且···大煊打输了?” 黝黑汉子笑得更开心了,举起酒碗豪饮一口,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咱们燕国是占了上风,只不过倒也不是硬攻下来的两座城池,是那大煊主动跟我们燕国谈和了,答应割让两座城池给我们,一座燕归郡,一座泾阳城,两座边关城池,现在都归咱们燕国了,痛快,痛快!” 随后,他继续说道:“小兄弟不知道燕归郡也正常,毕竟瞧你年纪,不过十六七。不是我樊生自吹啊,要说这燕国的历史嘛,樊某应该仅次于那位史官。其实那座燕归郡,在三十二年前本就是燕国最南边的城池,我说燕归这个名字,小兄弟可能不知道,但是它如今的名字叫做太平郡,只不过很快就会改回燕归了,哈哈,现在就等着那群读书人,去那边办交接手续。” 一说到太平郡,李子衿脸色有些难看,他只要想起那场红莲业火,就会联想到老爷夫人,难过不已。 樊生没有观察到少年剑修的古怪表情,而是笑问道:“小兄弟不会喝酒?” 随后他瞥了眼李子衿腰间的酒葫芦,显然是明知故问,天下剑修,哪有不会喝酒的?再说了,要是不会喝酒,腰间悬挂一只酒葫芦做什么? 在听到有关太平郡的事情后,其实无用樊生劝酒,少年也想饮酒了,他端起酒碗,仰头豪饮,比之身材高大的黝黑汉子,丝毫不落下风。 “好!”樊生朝他竖起一根大拇指。 李子衿继续问道:“还不知道前辈如何称呼呢,既然三十二年前,太平郡叫做燕归郡,又为何会变成了大煊的城池,还改了名字呢?” 樊生这次直接抱起酒坛子,直接一手揽着酒坛,一手“啪”地拍开泥封,给少年郎和自己各自满上英雄胆,举止豪迈不已。 他边饮酒边说道:“小兄弟无须以前辈晚辈相称,若是看得起樊某,只需要喊一声樊大哥就行。至于你问的那个问题嘛,说来便有些话长了,让樊某慢慢道来。大煊王朝一国占据仓庚州半州之地,你以为靠的是什么?无非就是每十六年,便要其余藩属小国向它进贡一次,可不要认为十六年才一次,便是仁慈了,殊不知其余八州的强盛王朝,虽然每年要求藩属国进贡,但几十年贡品加起来的价值,都没有大煊王朝要求其余藩属小国十六年进贡一次的价值多。别的王朝,无非就收些丝绸、马匹、牛羊、黄金白银、金枝玉叶、兵器盔甲之类的。然而大煊王朝,虽然十六年才要藩属小国进贡一次,但是每一次不是要城池,就是要太子,去往大煊沦为质子。前者如同慢刀子割肉,后者又是如同将一座藩属国的国祚拦腰斩断,杀人不见血,不可谓不残忍啊。” 少年何等聪慧,自然是一点就透,也举起酒碗,只不过没有再一口闷了,而是有节制的小口小口地饮酒,他不想太快醉倒,关于太平郡,和那座大煊王朝,他想要多听听。 显然自己知道的还不够多。 “樊大哥,那这么说,三十二年前,燕国进贡给大煊王朝的东西,就是一座燕归郡咯?”李子衿抿酒问道。 樊生点点头,“不得不说,给燕归郡取名的那位先贤,真是有先见之明啊,不然怎么能够想到这么一个好名字呢,燕归燕归,可不就是要归还我燕国的意思么。” 半碗英雄胆下肚,少年的脸颊已经有些微微泛红,他突然有些好奇一件事,鬼使神差地问道:“三十二年前燕国给大煊进贡了一座燕归郡,那么十六年前呢,燕国进贡的是什么?是你刚才口中的泾阳城?” 樊生摇了摇头,颇为遗憾道:“若真是一座泾阳城能够代替十六年前的赏赐,那便好了。唉,可惜我燕国当年,处处矮人一头。算了,旧事不提也罢,咱们聊点高兴的,瞧小兄弟这模样,是要去那永安城?” 对方没说反而让少年愈加好奇,只不过自己也不好太刨根问底,加之酒劲上头,李子衿有些醉意了,他嗯了一声,“听说永安城外,有一处仙家渡口。” 黝黑汉子嗯了声,“其实樊某很羡慕你们剑修,既能像山上神仙一样长生久视,又能够潇洒走江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快意恩仇,逍遥天地间,既有仙味儿,又接地气,不像那些个道貌岸然的家伙,画符的、写字的、使术法神通的,都不如你们这种耍剑的,要来得痛快。” 李子衿摆摆手,“樊大哥说笑了,我可没有你说得那么快活,不过是个离家远游的异乡人罢了,想要去那仙家渡口,乘坐仙家渡船离开仓庚州,实属无奈之举。” 樊生同样没有对少年刨根问底,江湖之上,萍水相逢,互相都不必多问。 君子之交淡如水。 他只是笑问道:“还不知道小兄弟姓氏?” 李子衿朝他抱拳道:“小子李子衿,无名之辈。” 樊生笑道:“李老弟不必妄自菲薄,读书人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然而樊某却不这样认为,私以为,即便少年时候不得意,也不影响一个人日后的成就,毕竟读书人还说‘大器晚成’嘛。” 又联想到李子衿方才言语,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却表达了自己的无奈之情。 最终这位常年在沙场上驰骋的武夫樊生,也学那咬文嚼字的读书人,“卖弄”了一番,给少年郎的人生际遇,盖棺定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樊生又再举起一只酒碗,豪爽道:“来,小兄弟,干了这碗酒,咱们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樊大哥说得好!”李子衿也举碗与那沙场武夫碰杯,两人皆将碗中酒饮尽。 其实少年还可以再喝两碗,不过出门在外,总归是留了个心眼。 他笑着招手,引来驿站伙计,说道:“伙计,可还有客房?” 那驿站伙计点头道:“有的有的,不知客官要哪种······” 李子衿摆摆手,“能住人的就行,差点没关系。” 他掏出二两银子,问那伙计够不够,驿站伙计连连点头,说够了够了,正要伸手接过银子,不曾想那武夫樊生却一把挡住他的手,笑道:“李老弟的费用算在樊某头上,待会我与你连同酒钱一并结了就是。” 李子衿赶紧说道:“樊大哥,这怎么行,你已经请我喝过酒了,没理由再···” 不等李子衿把话说完,樊生便打断了他,“诶!李老弟若是再跟樊某客气,可就是看不起樊某人了,这点银子不算什么。我第一眼看到老弟,就觉得你十分亲切,很像我一位故人,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英雄胆的后劲上脑,少年也不再犟了,只好暂时收下这份好意,想等明日睡醒,再买几坛子英雄胆送给樊大哥,作为还礼。 他拒绝了驿站伙计的搀扶,自己摇摇晃晃地爬上二楼,找了间干净房间住下。 倒头就睡,若是除开在无定山竹林练剑的日子不计,那么这一次,是李子衿第一次在外面丢失戒备心。 而那个碰巧在客栈偶遇少年的武夫樊生,其实也是所言非虚,他确实有一位故友年轻时跟李子衿很像。 一夜过去。 第二天睡醒之时,李子衿去楼下买酒,听驿站伙计说那群官兵一大早就收拾好东西走人了,也替他付了账。 少年知道是暂时还不了这份礼了,便只好问道:“伙计,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何许人也?” 那驿站伙计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李子衿,惊讶道:“连燕国樊大将军你都不认识?昨天我看你们不是还在那喝酒喝得兴起么?”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六十七章 听声辨锋芒 - 出鞘 - 祠梦 燕国樊大将军? 虽然不知道是多大的将军,不过李子衿也知道这等人物恐怕还真不会在乎这点银子。 他随意敷衍了那伙计两句,离开之时,看见有一伙人正好也下楼,三女一男。 一个面容姣好的黑衣少女,面无表情,扎着马尾辫,背有两把剑,交叉在身后。 一位年迈的白发老妪,仆人模样,手里拄着拐杖,却从不依靠拐杖借力,感觉那支模样奇特的拐杖或许作用不在帮助行走,而是杀敌法器。下楼之时,李子衿能感受到她脚步轻盈,半点没有老态龙钟的味道,反而拥有不输于这个年纪的矫健灵活。白发老妪跟在黑衣少女后面,同样打量着身后背剑的少年剑客。 一名女子,上身穿着浅粉琵琶袖,刺绣软缎,冰蚕交领,下身是彩锦绣纹锦纱绣裙,绾发飞天髻,面戴薄纱,将容貌遮掩了五六分,难以窥见此女子真容,只是却无法遮掩她自然流露的冷艳气质,非是故作姿态,强装高傲,而是生来便是枝头凤,俯瞰凡间,才会有这种出尘绝艳的味道。在经过那个少年剑客身旁时,她目不斜视,他同样如此。 最后一位走下楼的,是个面若冠玉的贵公子,身穿赤金锦缎袍子,腰间系着白玉琉璃带,就连脚下踩的,也是一双镀金长靴,腰间佩戴宝剑,只不过手上并没有常年使剑的老茧,若不是一位容颜不改的老神仙装嫩,那便是一个出身豪门的世家子弟,佩剑做做样子罢了。 此人跟在那个面带薄纱的冷艳女子身后,一手负后,一手随意散在腰间长剑剑柄之上,把玩着那柄宝剑。 四人经过少年身旁时,表情各异。 最前头的黑衣少女,眼神略带好奇,不过更多不是在看李子衿的清秀面容,而是关注少年身后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剑,因为她自幼便对世间各种各样的剑感兴趣,又因为出身扶摇天下一处剑宗名门,所以对于剑,了解极深,造诣不浅,早早就学会如何给自己“挑剑”。 世间剑修,挑剑很重要,因为大多数剑修其实都追求人与剑契合,所以选择一柄与自己契合的剑,极为关键。 黑衣少女看过的剑,使过的剑都不少,自然眼力极好,一眼便瞧出李子衿身后那柄翠渠剑,不适合少年。 那柄剑又细又长,剑身软硬程度又不够,听剑在鞘中摩擦发出的声响,便可判断出剑身的软硬度了,若是她肯听得再细致些,那么就连一柄剑剑身长几尺,剑锋薄几毫,都能一清二楚,分毫不差。这门功夫,她生来就懂。 此剑过于阴柔,不适合男子使用,她却没有立刻点破玄机,只是多看了李子衿一眼,便从他身边走过,离开驿站。 白发老妪路过少年身边时,则是小有戒备,因为李子衿一看就是山上人,又不像燕国官府的人,她们能够住进这间风尘驿站,全凭那个男子的山下身份,不过若是与他的山上身份比起来,山下那个身份又不值一提了。 只不过,当白发老妪有意以灵力窥探少年剑客境界之后,便大为放心,快速走过少年身旁,区区二境剑修,还不足以威胁到她,甚至就连自家小姐,打一个二境的少年郎,也是易如反掌。 所以白发老妪淡然一笑,只是与那少年点头示意,快速离开。 那个面带薄纱,身穿锦绣的女子,连看也没有看李子衿一眼,径直走过,凡夫俗子,连出现在她视线里也不配,蝼蚁罢了。哪怕是一些山上仙宗的年轻俊彦,所谓的修道种子、剑仙胚子,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头大点些,看着体面些的蝼蚁,与前者没多大区别。 最后便是那个锦衣华服,一身名贵物件的男子了,他经过李子衿身边时,笑容戏谑,也无言语。如果说那个面带薄纱的女子是因为骨子里就带有一种高傲,藐视人间的话,那么这名锦衣华服的男子,反倒像是后天的生长环境导致他变成这副模样,拥有这种心态的,他不是真正高贵,只是装作高贵而已。 别人佩剑,他也佩剑,别人吟诗作赋,养鱼遛鸟,他也跟着学。 不过学来的,和生来就会的,终究是两种境界,他难以融入,便只好在那些更低一等的人前,努力当个贵公子了。 李子衿没有去跟他们抢道,出口狭窄,少年便侧过身子,站在一旁等他们先出去,自己再跟着离开驿站。 只是那最前方的黑衣少女都已经走出去一大截了,突然又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对李子衿说道:“你的剑···不太好。” 李子衿当场愣住,左右看了看,发现没有别人之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问道:“我?” 黑衣少女点点头,其实她本不想多此一举的,只是实在忍不住这种在剑之一事上的好为人师,虽然她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不对,得改,不过还是经常这样,让身为仆人的白发老妪头疼不已,偏偏又不能对自家小姐说些重话。 他觉得有些好笑,还是第一次有人说翠渠剑不太好呢,哪怕是恩师谢于锋,早先在无定河竹林中,也是对翠渠剑称赞不已,说它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好剑,关于此剑的来历,少年在与苏斛一同“游山玩水”之时,曾经也听她提起过,说是一柄古剑,来自一次买卖,从一座小有名气的剑宗里,一位女子剑修手中买来,价值不菲。 扶摇天下山上法宝品秩,其实无非四种: 灵器、法器、圣器、仙器。 亦有称之为灵兵、法兵、圣兵、仙兵的说法。 每一种品秩,又分为上中下三等。 全看那件法宝,到底是攻伐之用,还是防身利器,亦或是其中蕴含阵法玄机。 法宝的品秩只有四种,但是类型却有数十种,若是还要将这数十种法宝的分支、衍生也算上,那么其实一座扶摇天下里边,法宝类型其实有成百上千种。 儒释道三教正派圣物,剑宗名门数之不尽的神兵利剑。 兵家的十八般兵器。 医家玲珑匣、琉璃塔,农家的百草镜,阴阳家天机伞,墨家机关兽。 三教百家,各显神通,法宝圣物数不胜数。 除此之外,更别提还有旁门左道,三千道术,鬼蜮伎俩,邪魔外道,这些堪称“不入流”的小门小派,其下法宝也是不胜枚举,种类繁多。 而归根结底,这些成百上千种类型的法宝,都可以算作三种。 攻、守、阵。 如翠渠剑这类,便是攻伐法宝中虽不算出彩,但在“守”之一字上,却又游刃有余的古剑,品秩是上品法器,距离圣器虽然还有不小的距离,但也是寻常剑修眼中的宝贝了,对于如今才只是二境剑修的李子衿来说,翠渠剑完全不会辱没了少年的剑术,反而是少年才要考虑自己如何能够最大程度地发挥翠渠剑的威力才对。 炼气士境界不够,只会连累手中的法宝威力也跟着大打折扣,所以同一件法宝,在不同境界的人手上,便有不同的威力。 听说地仙之上的大修士,哪怕是使用普通灵器,也能够跟低境界修士的法器打得有来有回。 这其中又包含了对法宝的一个“运用”,是较为晦涩的技巧,寻常修士,不得其门而入。 但黑衣少女对剑的“运用”,其实已经可以称之为大家了,她说“剑不太好”,那么就一定是有的放矢。 看见了李子衿满脸疑惑的眼神,黑衣少女脱口而出道:“不是说你的剑不太好,而是说你,用这把剑,不太好,能不能懂?” 白发老妪苦笑一声,提醒道:“小姐,咱们该走了,永安渡的仙家渡船并不多,今日若再错过,恐怕赶不上朝雪节了。” 实在不是她一个下人要对自家小姐指手画脚,而是主仆二人此番外出游历,已经到了归家的日子,朝雪节之后,她们便要回宗门复命去了,而这燕国永安渡,鲜少会有仙家渡船停靠,一来是本身燕国这边的修士就极为稀少,除去一座云霞山,便再没拿得出手的山上仙宗了,即便是那些拿不出手的宗门,也不算多。 仙宗难觅,想要问道长生的修士自然不会聚集在这边,而是去往那些遍布山上仙宗的他州陆地,一来二去,就导致了仓庚州的山上人日益稀少。 好在还有一座既出剑仙,又能铸剑的风雷城,以及一座仙子多如牛毛,人人如凤的云霞山,充当仓庚州的山上门面。 否则一座仓庚州,毫无疑问会在扶摇九州中垫底,只是哪怕如此,如今的仓庚州仍然是扶摇九州中倒数第二的排名,仅仅优于邻近仓庚的那座蒹葭州。 也正因如此,扶摇天下的仙家渡船,很少会有来到永安渡的,短则三月,长则一两年都见不到一艘,真可谓是人才凋零,才会导致没什么修士去乘坐仙家渡船。 修士不多,自然就没什么仙家渡船愿意停靠在永安渡,做赔本买卖,除非是一些个特定的日子,比如白发老妪口中的朝雪节,便是扶摇天下,山上修士齐聚一堂的大好日子。 每逢朝雪节前,哪怕是宛如一潭死水的仓庚州这边,都会有那么一两艘仙家渡船停靠,为的就是“纳天下修士,齐聚不夜山”。 不论乘坐仙家渡船的修士多寡,仙家渡船的往返费用,皆由不夜山买单,其财力雄厚可见一斑。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六十八章 扶摇上九天 - 出鞘 - 祠梦 若是错过了这次通往不夜山的仙家渡船,那么她们主仆二人便要在仓庚州多停留不知道多长时间了。 山上修道,最忌讳的就是出“差池”。 下山要定日子,回宗一样要定日子。 而若是日子出了差池,节外生枝。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所以她全要劝自家小姐,不要跟那少年多费口舌,如今赶紧去那永安渡,乘上仙家渡船才是。 “哦。”黑衣少女转身离开,没有再多说。 其余两人已经在更远处的马厩,将马儿牵出来,翻身上马,等待着黑衣少女和白发老妪同行了。 李子衿看得出这四人都是山上人,而除去白发老妪不算,其余三个,不仅是山上人,还是人上人。 少年没来由笑了笑,想起年幼时在郡守府陪李怀仁读书时在一本晦涩古籍上看到的两个字。 一个仚字,一个佡字,是不是正好可以理解为那四人的身份。 字面意思,是人在山上,也就是山上人,扶摇天下的炼气士,都被称之为山上人。 仚字真实含义,其实也同“仙”是一样的。 所以才会导致凡夫俗子,看待哪怕一个明窍境炼气士,都会把他称作山上仙师了。 而关于后面那个字嘛,其实也可当作“仙”解,只不过李子衿此刻是觉得山上人上人,用那个佡字描写,极为贴切。 那几人策马离去,少年步行离开。目标却都是永安城外永安渡,永安渡上仙家船。 那白发老妪口中的朝雪节,到底是什么节日?应该读作朝还是朝? 李子衿一手摸着下巴,边走边想着那黑衣少女所说的话,觉得不论怎么想,都不太对劲啊,翠渠剑也不差啊······ 一路沿着这条燕国最后的驿道,去往燕国沿海的那座永安城。 其实与其说是城,倒不如说是个小镇来得贴切。 因为这座永安城,无论李子衿从什么角度去看,都丝毫不觉得它有一座城的风貌。 无论是宽广程度、人口密集程度、繁华程度,还是从它的格局来看,都会觉得这座永安城名不符实。 倒不如改做永安镇来得恰当。 或许这里唯一一个能端上台面的东西,便是位于永安城边缘外的一座仙家渡口了吧。 永安渡已经有百年的历史。 自燕国成立以来,永安渡便诞生了。 起初是第一任燕国大王希望这个国家能够长治久安,永保安宁,所以就给这座城池取名永安。 这也是燕国的第一座城池。 说来可笑,在三十二年前,燕国被迫进贡大煊的那座燕归郡,在被大煊王朝拿到手以后,对方立刻就将其改名为太平郡。 太平,永安?立意如此接近,什么意思?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这件事让燕国庙堂之上唏嘘不已、议论纷纷,燕国一时之间便有不少朝中重臣觉得不应该如此便宜了大煊王朝。 他们都觉得那大煊王朝,是在以此羞辱燕国,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丝毫不把一座燕国放在眼里,好像就是故意取这么一个名字来恶心燕国而已。 然而其实在一座仓庚州。 燕国除了弱于大煊王朝之外,实力不输给仓庚州任何一座藩属国。 可以说是当了万年的老二。 历史上,燕国与大煊也并非没有开过战,虽说都是大煊王朝占上风,赢多输少,但燕国铁骑,在战场之上就从未让人失望过,个个都可以一当十,只不过输给大煊是在山上势力的差距罢了。 若只论两国山上修士的顶尖战力,燕国未必就弱于大煊王朝,可毕竟扶摇天下有三教圣人联手订立的这么一条“天地规矩”。 九境之上,不得干预世俗王朝战事。 以身犯责的那些修士,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李子衿在永安渡渡口处,看见了一艘庞然大物。 那艘庞然大物,遮天蔽日,在地面上难以窥得其完整的容貌,只能是如同管中窥豹一般,看个片面。 可是尽管如此,依旧可以让少年感受到巨大的震撼。 那艘仙家渡船,李子衿粗略估计它大概有二三十丈宽,上百丈长、五六十丈高,站在少年这个位置,朝上面望去,抬头很难看到最顶上那一层,目测大概十多层楼,可以容纳相当多的修士。 李子衿觉得,这艘仙家渡船,起码都能装下半座永安城的人了吧? 去那个什么不夜山的朝雪节,真的有那么多修士吗? 恐怕整个燕国的山上修士加起来,也许都坐不满这艘遮天蔽日的仙家渡船。 在少年前边儿,是之前在风尘驿站偶遇的那四个人。 其中的那名对剑颇有造诣的黑衣少女瞥了李子衿一眼,然后登上渡船。 白发老妪看见又在此地碰见李子衿之后,先是微微皱眉,随后好似想起了什么,便又眉头舒展开来,紧跟在自家小姐身后,快速登上渡船。 面带薄纱的冷艳女子,以及那个穿金戴玉的锦衣男子,一前一后,也上了渡船,看起来那锦衣男子好像俯首在她耳边说了两句悄悄话,表情颇为得意,嘴角微扯,笑容戏谑。 而那个让人看不清她容颜的冷艳女子,就只是眼中闪过不屑,嘴上嗯、哦、是的敷衍了几句,再无其他言语。 这艘仙家渡船之下,有渡船伙计守在下边儿,想要登船的修士,都不用付钱,因为朝雪节的缘故,那座富甲天下的不夜山已经提前付给所有的仙家渡船,来回接送扶摇天下修士的费用。 但是要想成功登上这艘仙家渡船,还是有一道步骤,必须要完善,那就是所有打算登上渡船的修士,都得在哪个渡船伙计的监督下填好姓名、宗门、境界,之后方可成功登船,而且这一次,是不能够在中途其他的仙家渡口下船的,而且渡船也不会停靠在别的仙家渡口,而是会直奔着那座距离仓庚州极其遥远的桃夭州不夜山而去。 因为不夜山之所以替天下修士付钱,买下朝雪节前后的仙家渡船接送,就是为了让天下修士能够齐聚不夜山,若是有修士中途离开仙家渡船,那么对方这笔神仙钱可不就是白花了吗? 关于不夜山朝雪节,李子衿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让他感觉此前生活在仓庚州,大煊王朝太平郡,就好像自己是一直生活在深山老林中,对外面的世界一窍不通,世事件件都超乎了他的认知一样。 登船时,渡船伙计笑着拦下少年剑修,说道:“这位公子,看模样是剑修吧?之前去过朝雪节吗?” 李子衿先是点头,后是摇头。 他点头承认剑修身份,摇头则是表示自己是第一次去往朝雪节。 他也想看一看,这个所谓的朝雪节,到底是怎样的盛宴。 渡船伙计点头,指着桌案上的一张名册,笑道:“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嘛,咱们朝雪节历来有个规矩,就是天下修士乘坐仙家渡船都不需要付神仙钱,不夜山那边会承担渡船所有费用,你在渡船上的衣食住行,都不用愁。只不过,需要你填写一些简单的信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那个伙计指了指名册上三处位置。 姓名、境界、出身宗门。 李子衿刚才听着就觉得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乘坐渡船不仅不用付钱,还有人承包了自己的衣食住行,难不成天上真有白掉的馅饼儿? 结果少年刚想到这里,渡船伙计就让他在名册上填写资料了。 果然,没这种好事。 只不过,不夜山出于何种缘由,要记录扶摇天下参加朝雪节的修士们的资料呢?这份名册,又有怎样的作用?只是单纯的记录,还是说背后会有更深的用意? 李子衿暂时没有时间揣摩这些,只能粗略地思考,一边想着,一边填好了资料。 姓名和境界,他都如实填写,而在出身宗门那一栏,他看见前面有些名字是填写的“山泽野修”。 他听说过这种名称,是说那些没有宗门,孑然一身的山上炼气士,这些人有的是单纯的资质不够,没有山上仙宗愿意接纳他们,有的则是品性不端,做了些伤天害理、有悖天道的事情,被宗门除名后逐出来,名声臭了,自然也没有别的山上仙宗愿意接纳他们。 还有一些,是跟宗门内,祖师堂比较有话语权的老人们之间,存在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被人以权力压制,强行逐出宗门。 总之这个称呼对于一名山上炼气士来说,总归是个贬义词,不太受人待见就是了,前面那些个填写山泽野修的修士们,一个个是实在没办法,所以才填这个的。 然而李子衿却在名册上,填写了山泽野修这个称呼。 果不其然,当渡船伙计看到这个少年剑修在出身宗门一栏上填写了山泽野修四个字之后,眼神便有些轻蔑了。 不过还是嗯了一声,点头示意李子衿可以上去,乘坐渡船了。 登上渡船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下面那个伙计也回到这艘仙家渡船上来,收起了那个“登云梯”,断掉了永安渡陆地通往这艘名为“鲲鹏”渡船的路。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鲲鹏展翅,快速升高。 第一次乘坐仙家渡船的李子衿,站在船头,看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整个永安渡以极快的速度蓦然缩小,之后是燕国的轮廓,再然后,是整座仓庚州,最后,陆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变为一粒芥子,微不可闻,直至完全消失在少年视野中。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六十九章 人命如草芥 - 出鞘 - 祠梦 如果说少年此前被女子剑仙唐吟的烟霞剑带着御风飞行就已经是一览众山小的感觉,那么此时在这艘名为鲲鹏的仙家渡船之上,李子衿只觉得有一丝一览众国小的滋味了。 不知在云霄更高处,是否也有人会有一览众州小,甚至是一览天下小的体验? 李子衿一袭青衫,身后背负长剑翠渠,苍翠欲滴,携风衔云,清风拂面,少年鬓发飘摇,心神沉浸在鲲鹏的飞速前进中。 白云千姿百态,恣肆汪洋,清晨之时,又刚好能够看见一抹金灿从东边缓缓升起,逐渐悬挂于天上。 船高风大,好在这艘仙家渡船的边缘外,有一层结界,是鲲鹏上的修士供奉们联手布置,可以极大程度地限制凛冽寒风,只保留最恰当的空气对流,李子衿所站的位置,刚好可以感受到微风拂面,有一丝凉爽,极为惬意。 天下炼气士分支极多,绝不仅仅只有剑修、道士、儒生、佛子四种。 譬如鲲鹏之上联手布置下这层结界的修士供奉,便是擅长阵法、结界的。 在阵法结界这一炼气士分支当中,其中又分为小天地和大天地。 顾名思义,所谓小天地的,大多是为阵法, 覆盖面积不广,一般用作十人以下攻伐守备,或是封印、限制。 而所谓大天地,便是称之为结界,覆盖面极广,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上限,完全根据布置结界的修士灵力多寡来作为上限,而参与结界布置的修士数量越多,所布下的结界范围也就越广、结界强度也就越强。 眼下这艘名为鲲鹏的仙家渡船,边缘结界范围与强度就都十分可观。 一艘仙家渡船来往于扶摇天下九州陆地,若只是挣个过路钱,其实远远不够,故而在渡船之上,有许多额外的“开销”。 譬如“莺燕楼”、“垂钓台”、“奇珍楼”这一类的存在,为仙家渡船之上的漫长旅途增添了不少乐趣。 而这些开销,不夜山是不买单的。 鲲鹏起航一炷香后,有一位鬓发霜白的布衣老者,站在渡船二楼,捻碎一张传音符,他的声音顿时充盈了整座鲲鹏渡船。 “诸位道友,暂且占用你们片刻时间,老夫公孙博,是这鲲鹏渡船的小小管事,有三点需要提醒一下诸位,还望各位道友给老夫一个面子,姑且听一听。” 当公孙博的声音出现在鲲鹏渡船上之后,大部分修士都第一时间暂时放下了手中的事,开始认真听渡船老管事讲一讲鲲鹏渡船的规矩,李子衿也在其中。 可仍然是有一些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修士,不以为然,自顾自地吃喝玩乐,只当耳旁风,听过就算。 渡船老管事公孙博看在眼里,接着说下去。 “这第一点,老夫先给诸位简单介绍一下咱们渡船,一楼到六楼,都是客房,可供诸位道友休养生息,七楼、八楼,里面儿是奇珍楼,卖一些稀罕玩意儿,也有山上寻常物件,符箓、纸人、朱砂、妖丹应有尽有。九楼是咱们鲲鹏渡船的酒楼,饭菜茶水免费,若是要饮酒,可就得自己掏钱了啊,十楼左边是观景台和垂钓台、右边是莺燕楼,有需要的可以自己去寻,当然,同样得自己掏钱,不夜山只替诸位付了登船费和客房钱,额外的开支,需要诸位道友个人承担,小本经营,概不赊账,望诸位道友理解理解。” 在公孙博简单介绍了一边这艘鲲鹏渡船的结构之后,李子衿心里已经有了个数,不过觉得还是有些地方不够清楚,待会得去找那渡船老管事问上一问,毕竟初次乘坐仙家渡船,凡事还需要谨小慎微。 对于跟少年这样初次乘坐仙家渡船的炼气士来说,大部分人还是觉得不夜山已经够厚道了,可是仍然有人抱怨它不夜山那么有钱,怎么就不能把众人的吃喝玩乐全部包齐了? 渡船一楼之上,在李子衿之前登上渡船,此刻也在边缘吹风的修士当中,有人冷笑道:“我看那不夜山也不怎么样嘛,小家子气的,就这也敢称之为富甲扶摇?该不会是自封的吧,哈哈哈。” 他身边有好友也埋怨道:“就是就是,我还寻思着待会咱们哥俩去那莺燕楼找点儿乐子呢,没想到还得自己掏钱,真他娘的扫兴。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永安城呢,我听说那儿有处销金窟,里面儿的姑娘个个水灵,价格还不贵,啧啧······” 又有修士跟着起哄,“这也要掏钱,那也要掏钱,搞了半天是把咱们骗上船再坑?还以为它不夜山有多大方呢,该不会就是跟渡船合谋,来坑咱们神仙钱的吧,这还没到桃夭州呢,就露出狐狸尾巴了,要是等咱们到了不夜山,那还了得?真没劲,我看呀,这朝雪节不去也罢!” “说得对!” “有道理!” “返航返航,我们不去不夜山了,快送我们回去!” 李子衿微微皱眉,要说这不夜山真的不厚道吗?怎么可能,一座不夜山,广邀天下山上人去桃夭州感受朝雪节,是为普天同庆的大喜事,更何况人家连乘坐仙家渡船和客房的费用都修士们出了,一人没多少,可是一州修士呢?一整座扶摇天下的修士呢? 这笔神仙钱,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即便放在风雷城和云霞山这两个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一州山上执牛耳者,都是要伤筋动骨的一笔开销。 谁人心里,还没有一杆秤了?那几个起哄的修士,心里真没觉得已经占了便宜么?分明就是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位于渡船二楼的老管事公孙博双手负后,鬓角发丝随风飘荡,他面无表情,似乎对于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奇。 此前上船的那一行四人当中。 黑衣少女也是皱眉不已,想要去跟那几个不知好歹的炼气士讲讲道理,只是被白发老妪拦住,只能在一旁双臂环胸。 那个锦衣华服、腰间佩剑的男子微笑不已,幸灾乐祸道:“别人的规矩才说了第一点,就已经有人不愿意听下去了,这后面还有两点,可怎么办?” 他俨然一副作壁上观看好戏的模样。 面待薄纱的冷艳女子没兴趣看,径直登上渡船,看样子是也不打算听完后面的两个规矩了。 起哄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渡船一楼顿时喧闹不止,场面有些不受控制。 公孙博身形顿时一闪,瞬间缩地成寸,出现在那几个率先带头起哄的修士身边,一袭布衣长袍,晃荡不已,他眯起眼,微笑问道:“敢问,方才是哪位道友想要‘返航’。” 老管事自然是清楚之前起哄闹得最凶的人是谁,会有此问,其实是已经多给了那人一次机会。 只可惜,有的人往往抓不住机会。 那修士虽然看见公孙博能够有一手缩地成寸的本事,显然境界极高,不是他这等三境炼气士可以对付的,可是碍于两位朋友,以及渡船一楼这么多看戏的修士在,他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不好直接服软,反而故作强硬道:“是我,我难道说错了吗?诸位替我评评理,若是你们之前说清楚,那我就一定不会登船!” 公孙博点头道:“这么说,就是你想要回去咯?” 又是一次机会。只需否认,服软,至多向老管事给鲲鹏渡船道个歉,此事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然而那人不知悔改道:“是又怎样?” 其实在他这句话尚未说完之时,鲲鹏渡船老管事已经一只手捏起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提起来,双脚悬空,如同捏小鸡崽儿一般,脚下发力,带着那人飞跃到渡船边缘栏杆上。 老管事一掌将渡船边缘的结界撕开个小口子,栏杆处顿时大风刮过,将两人吹得鬓发飘摇,衣袖晃荡。 如此高空,渡船又如此快速航行的情况下,老管事的声音都变得飘忽不清了,他最后一次问道;“道友可还想返航?!” 公孙博一边问着,一边伸手将那修士提在外面,只要一松手,对方就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世间炼气士,唯有金丹期地仙之上才可以御风御剑,亦或是凭借品秩极高的仙家法宝,如同符舟、墨家机关鸟。否则寻常修士从仙家渡船上被扔出去,都是一个死。 那个修士显然慌了,脸色极为难看,颜面扫地,只是生死之间,再也顾不上面子如何如何,赶紧说道:“不······不想返航了。” 公孙博微笑道:“如此甚好,咱们都省事了。” 下一刻,渡船老管事轻轻松开手指,看着那个修士瞳孔放到极大,一脸难以置信地表情,从空中掉落,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声。 鲲鹏渡船之上,一楼那些刚登上鲲鹏渡船不就的修士都一脸震惊,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李子衿看着公孙博的背影,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黑衣少女脸色也不太好看,虽说那人出言不逊,不过却罪不至死吧?那个渡船管事如此草菅人命,真就无人管管? 而那个刚刚亲手把人给抛出去的老管事,重新缝补好渡船结界,然后转过身,轻轻拍了拍衣袖,微笑着望向众人。 “现在,咱们可以接着聊聊后两点了?”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七十章 道微不足道 - 出鞘 - 祠梦 公孙博虽说是对众人说这句话,然而视线却一直盯着一行四人中的那个锦衣华服的男子。 老管事笑容玩味,好像是故意在回答那个锦衣男子此前那句“别人的规矩才说了第一点,就已经有人不愿意听下去了,这后面还有两点,可怎么办?”。 他给出了答案。 公孙博见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了,便也不再回到渡船二楼,而是干脆就站在一楼,站在这群刚刚从仓庚州永安渡上船的数十位炼气士身前,继续说着渡船的后两点规矩 。 “第二点,鲲鹏渡船之上,不得私自斗殴,不得擅自伤人杀人,一经发现,老夫会亲自出手,将他请出渡船,若是两人真在渡船上结下了梁子,还是不死不休的那种,那么可在老夫的见证下,签订生死状,去观景台上,才施展地开拳脚。” 一个刚刚才“擅自杀人 ”的老管事,此刻却转过头来告诫众人,渡船之上不得擅自杀人,有些好笑。 可细细想想,又不太好笑了。 毕竟规矩是强者订立的,若有人想去“讲讲道理”,便得先问问自己的拳头够不够硬,否则下场不会比那个被扔下去的修士好到哪里去。 所有人都一脸严肃地看着老管事,提不起半点笑意。 见到无人有异议,公孙博满意点头,正色道:“很好,最后一点规矩,我希望各位好好听清楚,因为之前的两条规矩,只要做的不太过分,老夫尚且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不过若是有人坏了渡船这最后一条规矩,那么······” 他没有明确表示,坏了规矩的人会怎么样。 但是丝毫不影响在场的人对此重视起来。 “鲲鹏渡船之上,不允许任何损害渡船包括渡船边缘结界的行为,一旦被老夫或是渡船上任何一位供奉察觉,后果自负!” 说完三点,公孙博又换上了一副牲畜无害的模样,笑容慈祥,俨然是一位平易近人,心地善良的老爷爷。 黑衣少女、白发老妪、锦衣男子,跟随之前那个面戴薄纱的女子上楼歇息去了,二楼之上,有渡船侍女负责接待各个修士,指引他们去往各自的客房,然后详细给修士们讲解一些关于渡船每层楼的功能,先前公孙博老管事只是随口一提,实际上有许多细节,没有讲清楚,尽管老管事都已经足够言简意赅了,可仍是有人没有耐心听下去。 人心浮躁,无可奈何。 可好笑的是,当给众人讲解细节的人,从一位双鬓双白的渡船老管事,换成了渡船上的美貌侍女时,那些修士又都愿意听下去了,甚至巴不得渡船侍女能够多讲讲,往细处讲,往深处讲,最好是能够到房间里讲,慢慢讲。 当所有人都已经上楼之后,公孙博瞥见渡船一口栏杆处还有一位青衫少年剑客,不知为何没有去登上二楼。 老管事缓步走到那青衫少年身边,笑道:“道友若要赏景,渡船顶楼的观景台风景最佳,这里其实没什么可看的。” 李子衿转过身,朝老人抬手抱拳道:“敢问公孙前辈,去往不夜山,大概需要多少时日?” 公孙博不假思索道:“若无意外,一个半月便可赶到。” “那朝雪节又是?”李子衿瞥见那个黑衣少女上楼之后,又远远望了自己一眼,不过视线应该是在盯着自己身后那柄翠渠剑在看。 公孙博不以为意,极有耐心地向少年解释道:“其实朝雪节可以算得上是扶摇天下一大盛会了,天下修士齐聚一堂,在不夜山住个半月时光,可以在短短半个月内,感受到春、夏、秋、冬四季变化,不可谓不神奇啊。而在这半个月里,不夜山又会接连举办问剑行、比武举、广寒赏、坐论道等诸多盛事,在最后所有的盛事都结束之时,不夜山会下一场大雪,宣告的不只是不夜山的‘冬’来临,也是整个扶摇天下的冬天来了,可以说,在不夜山的半月时光,全部加在一起才可称之为朝雪节。” “原来如此,多谢公孙前辈替在下解惑。”李子衿抬手抱拳,随后径直去往渡船二楼。 公孙博笑着说不必客气,目送少年离去。 ———— 李子衿觉得鲲鹏渡船的服务其实已经相当到位了。 对方甚至细致到可以根据不同的修士安排不同年龄、性格的侍女侍奉渡船乘客。 比如此时此刻,这个正在引领少年去往三楼一间客房的,就是一位与李子衿年纪相仿的侍女。 她一身浅淡翠烟衫,绿褶裙,生得精致,柳眉杏眼,唇红齿白,极为可人。年纪虽小,身段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脸上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恬淡微笑。 “公子,这里便是你的房间了。”翠衫侍女推开一间房门,率先迈过门槛,在里边儿朝李子衿施了一个万福。 少年点头,想要还礼,却又不知道这山上人的规矩,面对一位年龄相仿的侍女,到底是应该抱拳还是如何,加之他面对陌生女子,本就腼腆。 所以手悬停在空中,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那少女微笑不已,却不是嘲笑少年的举足无措,而是单纯觉得这一位公子,与平日里服侍过的其他乘客不太一样。 看起来傻乎乎的,却有些可爱。 少女忍住笑,说道:“公子不必还礼,鸢儿身份低微,公子有什么事,吩咐一声便是,鸢儿就住在旁边。” 鸢儿指了指房间左侧,那边有一处帘幕,帘幕后是一张小床,那里便是渡船上,侍女们的住处了。 这些可怜的姑娘,哪怕是在仙家渡船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谋生的活计,其实也是漂泊不定,居无定所的,每日辗转在不同的房间,侍奉不同的客人。 不过还是要比莺燕楼那些风尘女子要好得多了,至少如鸢儿这般的侍女,便只是侍女,虽然身份低微,却还有一份尊严可言,哪怕这份尊严,其实也不太值钱。 李子衿有些尴尬,询问道:“你也要住这里?”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其实是没有跟女子住过同一间房的,怎么都会有些不适应,苏斛当时也大多时候是住在少年隔壁,两人一墙之隔,却还是保持有距离。 如今来到这鲲鹏渡船,怎么就变成要跟陌生少女,共住一间屋子了? 在李子衿眼里的不适应,在赵鸢眼里反而是家常便饭,她自幼便在这鲲鹏渡船之上担任长大,生下来便被遗弃的鸢儿,是被渡船老管事捡回来养大的,所以对于公孙博,对于这艘鲲鹏渡船,其实多多少少都怀有感激之心。 如鸢儿这样的少女,其实不少。 有一些,是因为战乱,失去了亲人和家园,孤苦伶仃,无家可归,便被渡船收养,在这鲲鹏之上长大,做一名侍女。 鲲鹏渡船的主人,以及老管事公孙博,待她们很好,没有强迫她们去那莺燕楼充当摇钱树,对于这群可怜人来说,鲲鹏渡船从来是施行“愿意留就留,不愿意留,大可以离开。” 有一些,为了出人头地,荣华富贵,选择去莺燕楼。 有一些,觉得能有一个睡觉的地方,能吃饱饭,偶尔还能从乘客手里拿到点小小的赏钱,便足够了,那么就留下来,男孩子就在渡船之上当个伙计或是打打杂,女孩子就如鸢儿一般,做一名侍女,侍奉渡船乘客。 还有一些,被渡船捡回来的孩子,长大后想要离开鲲鹏渡船的,从来也没人拦着,而且他们离开之时,公孙博还会一人给他们一些世俗王朝的白银,作为临别赠礼,可以说是仁至义尽。 不管是留在鲲鹏渡船上的,还是那些离开了渡船的少年少女们,对于老管事和渡船,都是心怀感激的。 鸢儿笑道:“对啊,这是渡船的规矩,侍女都是跟客人们共住一间的,否则有的客人夜里心血来潮,要去楼上楼下的,找不到路,或是不清楚规矩,多不方便。有鸢儿在旁侍奉公子,到时候无论公子是要去观景台赏景,还是垂钓台垂钓,亦或是······” 没等鸢儿说完,李子衿好奇问道:“垂钓?” 少女眯起眼,笑着解释道:“想来公子这是第一次乘坐仙家渡船吧 ,基本上所有的仙家渡船都会有‘垂钓台’,可供乘客钓一些‘云中客’,花鸟鱼虫,千奇百怪,应有尽有,都是吸食天地灵气,在这九天之上应运而生,被日月精华孕育” 李子衿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没想到乘坐一艘仙家渡船,还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忽然开始好奇起来,垂钓台那些‘云中客’,到底是不是真有鸢儿所说的这么神奇有趣了。 接下来,鸢儿又给初次乘坐仙家渡船的少年讲述了鲲鹏渡船上的许多新鲜东西,都是李子衿在太平郡闻所未闻的事物。 让他第一次觉得外面的天地,原来这么大。 大到以前的一切,那么的虚幻,那么的不真实。 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山上与山下。 真的就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差么。 此前他看见世俗王朝的战事,山上人插手,灭杀山下人,如同碾死一只蝼蚁一般简单。 今日又在鲲鹏之上,看见渡船老管事,亲手将一个同为山上人的修士扔下渡船。 李子衿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不是山上人视山下人如草芥。 是强者视弱者为草芥。 在少年心里,这是不对的。 这样的“道”,实在“微不足道”。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七十一章 芸芸众生海 - 出鞘 - 祠梦 天色稍晚之时,鸢儿出去了一趟,从外面带回两个精致的食盒,里面装有这艘鲲鹏渡船为客人们准备的可口饭菜,供乘客们享用。 少女还在门口,李子衿便闻到一股香味。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到过一顿家常菜了啊! 自逃亡以来,多是走深山老林,山野小道,能吃上最好的食物,也就是烤兔、烤鱼、烤鸡了,可随身没带上调料,滋味真不如何,果腹罢了。 昨夜在那风尘驿站,又因为跟那个樊大哥一见如故,两人畅饮了几壶英雄胆,让少年还来不及享用桌上的饭菜,便有些昏昏欲睡,只得先上楼休息去了。 所以今日在眼前少女手中,食盒里的饭菜,哪怕还没见上面,只是隔着两三丈,让李子衿闻到香味,就觉得食指大动,忍不住想赶紧大快朵颐一番了。 鸢儿何等善解人意,只是看着屋内那个少年剑客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便知道他一定是饿得慌,于是一手提起裙摆,稍稍加快了步伐,三两步便跨到里屋的饭桌旁,将手中两个精致食盒一左一右放在桌上。 她微笑道:“公子一定是饿坏了吧,早些时候,没有吃东西么?” 两个食盒,几碟色香味俱全的仙家佳肴,一碗香气四溢的白玉米饭。 典型的山上食物。 李子衿从少女手中接过碗筷,后者微微一愣,随即释然,笑着站在一旁为少年倒上一杯水。 他愣了愣,问道:“你怎么不吃?” 鸢儿摇了摇头,“这饭菜是渡船给客人们准备的,鸢儿不能吃。” 李子衿停下手中的动作,又问道:“那你们这样的侍女,平时什么时候吃饭?” 少女歪着头,眯眼笑道:“咱们一般都比客人们吃的稍晚些,一会儿等公子吃好了晚饭,鸢儿便将食盒带回火灶坊那边,然后就可以吃晚饭了。公子不用担心,渡船从来没有饿过我们一顿,在鸢儿眼里,早吃晚吃都一样,总好过没得吃。” 李子衿又夹了几筷子菜,看着那鸢儿老这么站在旁边盯着自己吃,挺奇怪的。他当书童还凑合,还真没体会过当少爷的感觉。 可是少年想了想后又觉得,这他娘的也不对啊?当年陪在李怀仁身边时,那个郡守少爷吃饭也没有侍女盯着看,不都是大家一起上桌吃的么? 怎么,到了这仙家渡船之上,就得尊卑有别,非要分出个身份贵贱来了? 李子衿又夹了两筷子饭菜,觉得索然无味,便指了指食盒中剩下的那碗饭,这一碗,一般是替一些食量较大的客人准备的,有的客人一碗饭往往吃不饱。 少年指着食盒中那碗饭说道:“坐下一起吃。” 那个从来没有听过客人如此要求的少女,原地怔住。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敢怎么办,只好连连摆手拒绝,摇头说道:“公子不必如此。” 这时,房间外正好路过一个黑衣少女,身后交叉背着双剑,听见动静,便远远地朝房里瞥了一眼,看见那个青衫少年朗,“强迫”一个侍女坐下陪他一起吃饭。 黑衣少女翻了个白眼,心里嘀咕道,又一个色胚子。 而已经被人误会成居心不轨小色胚的李子衿,碰巧也朝门口望了一眼,看见一个加快脚步匆匆离去的背影。 鸢儿也回头看了那黑衣少女一眼,看见她身后背着双剑,英气勃勃,觉得好生羡慕,可惜自己只是个没有修道天赋的凡夫俗子,只能在这渡船之上,做一个侍女。 这样的日子,好像可以一眼望到头。 鸢儿觉得这样的日子不太好,可就在昨晚,她还觉得像现在这样,挺好的。或许人真的是一种矛盾的生物吧。 她转过头来,看起来有些郁闷,“公子就别为难我了。” 李子衿看到她的表情,便也不再强求了。少年只是默默加快了吃饭的速度,狼吞虎咽,将一桌子佳肴风卷残云般席卷而空,然后一边捧着肚子,一边站起来“行动不便”地说着:“我吃饱了,你快把食盒带回去吧。” 鸢儿点头,取走两个精致食盒,提着一个小篮子,缓缓离开房间,在迈过门槛之时,她一手拎起一边裙摆,身形有过片刻的停顿,出了屋子,离开拐角后,少女笑了笑。 李子衿在房里来回踱步,以为会等很久,没想到那个少女去也匆匆,来也匆匆,就好像是快速回到火灶坊,放好了食盒,然后随意敷衍两口饭菜,就赶着回来侍奉自己一般。 少年看了眼外边儿的天色,笑问道:“你们这渡船晚上,有的逛没有?” 而那个其实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匆匆赶回来的少女,微笑不已,点头道:“有的有的!” ———— 方才李子衿问鸢儿,渡船有的逛没有。 后者笑着一口气说了好多个渡船上好玩儿的地方,问李子衿想要先逛哪里,少年便说先去垂钓台吧。 所以两人此时此刻,正站在鲲鹏渡船十楼,也是顶楼的垂钓台上。 垂钓台这一边,由于距离旁边的观景台很近,所以为了给所有人一个更好的观景体验,鲲鹏渡船在这边的结界较为薄弱一些,风要比一楼大,视野也更开阔一些,东西南北,四面皆一望无际。 云海渺渺,星汉灿烂。 风声不时呼啸而过,两人为了对方能够听得清自己讲话,便走的极近,几乎要贴在一起了,尽管如此,李子衿倒是能够边走边说,而鸢儿却时不时需要踮起脚尖与少年讲话,否则在这万丈高空之上,渡船又故意薄弱了结界,寻常少女细蚊般的讲话声,很容易被风一吹就散了,听起来模糊不已,难以交流。 翠衫绿裙的少女鸢儿抬手指向前方,说这里就是垂钓台了。 李子衿顺着少女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人山人海,颇为拥挤,他好奇问道:“鸢儿,怎么这垂钓台这么多人,难道一个个都如此有闲情雅致,喜欢钓鱼?” 鸢儿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垂钓台,外边儿那一层,不是云海,而是‘芸海’,乃是芸芸众生的芸,之所以会有此名,是因为芸海之中,花鸟鱼虫、奇珍异兽、千奇百怪,无奇不有。” 少年点头道:“这个我倒是知道,之前听你提过一嘴。” 少女眨了眨眼睛,又补充道:“还不止如此呢,之前被公子打断了,鸢儿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听闻有修士曾在从芸海之中,钓到过‘仙丹’、‘古籍’、‘神兵’,只不过这一类传闻,传得神乎其神,也许经太多人添油加醋之后,最后传到鸢儿耳里,便有些不可信了吧,公子听过就算,可别当真啊,嘻嘻。” 李子衿哈哈大笑,又往前走了几步,离得近了些,果真人声鼎沸,人头攒动。 少年好奇道:“咦,咱们现在是没动了?” 鸢儿微笑道:“没错,芸海可不是哪里都有的,芸海是一份机缘,隐藏在九天之上,云层之中,一般渡船发现了芸海,少说也是要在空中停靠三日的。方便给乘坐渡船的修士们额外捡来一份机缘。而能不能在这垂钓台上,从这芸海之中带走一份属于自己的机缘,可就看各自造化如何了。” 李子衿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忽然前方芸海之上,有祥瑞景象,霞光灿烂,彩朵呈祥。 垂钓台那一排,有人惊呼道:“是金甲龟!三品瑞兽!” 有手握钓竿的修士感受到钓竿猛地一沉,整个身子都被那股力道往下拖曳,若非渡船栏杆外的结界,帮忙拦了他一手,那么此人极有可能就跟之前被抛下渡船的修士一个下场了,粉身碎骨。 身边有好心修士拉了他一把,以术法神通扯住那人一只腿,强行将他从栏杆外扯了回来,这才没什么大碍。 那支钓竿也被先前那处芸海中的金甲龟给咬走了。 李子衿又涨了见识,问那同样好奇不已,已经双手搭在渡船栏杆处,踮起脚尖朝芸海里望去的绿裙少女,“鸢儿,金甲龟是?” 那少女头也不回,语气匆忙,赶紧说道:“公子,快去奇珍楼买钓竿!我在这里帮你占位置,一定要抓紧,说不得就有一份机缘是公子你的。” 李子衿一头雾水,不过还是选择听了少女的话,让鸢儿别走远了,他去去就回。 没了鸢儿带路,李子衿一边问路,一边自己瞎摸索,倒还给他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奇珍楼,只因为一路上他碰见那些带着渡船乘客去到处逛的侍女们,便向人家问路,好在那些侍女虽然觉得突兀,却也都热心为李子衿指路,这么一来二去,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给李子衿找到了奇珍楼。 他买来钓竿,花了一枚小满钱,有些心疼。 等李子衿回到垂钓台时,看见那个翠烟衫、绿褶裙的少女已经站在栏杆上,朝着自己这边疯狂招手了,而旁边有几个修士,看见少年身后背一把剑,快步过去,便只好打消了强占这块垂钓地盘的念头。 天下炼气士,剑修最不好惹。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七十二章 来去皆匆匆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走到鸢儿那处栏杆,瞥了眼已经走远的几个修士,他摊开一只手,关切道:“把手给我,快下来,你站那么高做什么。” 少年将鸢儿扶下来,她甜甜一笑,“这不是给公子留了个好位置么,快,往那边甩竿!” 李子衿一把将她稍稍往后面扯了一点,免得少女一脚踩空掉下去,只是这个姿势,两人便有些贴近了,鸢儿微微脸红。 他可没想这么多,如今一门心思都扑在“机缘”二字之上,刚花出去了一枚小满钱,如今自然是得赶紧找补回来! 少年已经猛地一抛竿,瞄准了鸢儿所指的方向,一支钓竿垂入芸海,掀起波澜,芸海之上,涟漪阵阵,水波淼淼,透过最上面那层云烟缭绕,凝神屏气,往深处看,隐隐可以看见有“气泡”。 只是李子衿丝毫没有觉得下面的东西咬竿了,手中钓竿没有一丝重量,轻飘飘的。 鸢儿却完全不着急,而是继续趴在齐腰栏杆上,盯着下面的芸海,聚精会神,她小声说道:“公子可要注意了。” 李子衿虽然不明所以,却十分相信鸢儿的话,提起一口精气神,催动识海内的灵力运转,手上也更加用力地握住钓竿,就等着少女一声令下,他就扯竿! 鸢儿的表情有些凝重,她咽了一口唾沫,缓缓抬起一只手,提醒道:“公子,一会儿我一挥手,你就······” 不等少女说完,李子衿的那支钓竿便猛地一沉,比之此前那个差点将一名修士给扯下去的金甲龟力道还要大上不少。 李子衿瞬间被扯到栏杆外,好在少年反应极快,已经一只手死死地抓紧了渡船边缘的栏杆,另一只手则是牢牢地握紧了钓竿,不肯放下面那东西走。 所以现在的少年,就仿佛是天上的风筝,只是被两头牵引,狼狈不已。 那个翠烟褶裙的少女捂嘴惊呼,似乎受到了惊吓,又像是责怪自己不应该让那位公子来此“钓鱼”,她感觉自己像是害了他。 下一刻,鸢儿双脚踩住地面,使劲用一双手抱住李子衿的右手,“公子,机缘拿不到就算了,日后还有机会的,可不要因此受伤,就得不偿失了!” 另一边,李子衿左右手都已经使出了全力,而且他已经完全运转体内的灵力,灌输在双手之上了,只是芸海中那个东西,似乎也更加凶猛,就仿佛是遇强则强,少年越加大力度,芸海里那个也加大力度。 可是李子衿能感知到自己的极限,却完全感知不到对方的极限。 他已经快到极限了,若是再不能将那个东西扯起来,自己会被扯下去。 可他想再等等。 要再逼自己一把,更努力一些,突破极限。 涨红了脸的李子衿,没有力气跟鸢儿讲话,而比起少女拼尽全力却依然没什么作用的力道,芸海中的那个东西愈加难缠了,让李子衿感觉自己的右手都快要脱臼了。 “给我起!”他青筋毕露,咬牙切齿,心脏狂跳,拼尽了全力。 终于,少年感受到钓竿的那一头猛地一轻,他还以为是那东西跑掉了,刚有些失望,没想到忽然从芸海之中,飞出一只。 一只······ 一只王八?! 还是金色的龟壳? 同一时间,几乎所有正在垂钓台钓鱼的炼气士,此刻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少年少女这一边。 那个翠烟褶裙的妙龄少女,已经筋疲力尽瘫软在地,青衫背剑的少年剑客,同样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一屁股坐在地上,倚靠在身后的渡船栏杆旁,满头大汗,喘气不停。 在少年和少女的中间,又有一只金光灿灿的老王八,龟壳朝地,肚皮朝天,四只龟腿使劲朝天上蹬啊蹬,蹬啊蹬,可就只能在原地打转,像个陀螺,滑稽不已。 “金甲龟······” “三品瑞兽······” “天呐,他竟然把金甲龟竟然钓起来了。” 一瞬间就有无数修士朝李子衿和鸢儿这边靠拢,蠢蠢欲动。 其中就有一位,乃是之前自己差点被金甲龟扯出鲲鹏渡船的那个修士,心有不甘,觉得自己差点丢了一条命,都没有钓起那只三品瑞兽金甲龟,凭什么这个少年郎,就能够得到金甲龟? 李子衿站起身,护在那个翠烟褶裙的少女身前,倒是看也没看地上的金甲龟。 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那些打算明抢的,暗偷的,就差把这份心思写在脸上了。 一只三品瑞兽,而且还是金甲龟这种,能够为炼气士招财进宝,藏风纳气的“摇钱树”,把这样一棵“摇钱树”带在身边,机缘、气运便会眷顾它的主人。 说不得就能让一位下三境炼气士摇身一变,成为中三境修士,成为一位名正言顺的山上仙师,而不是那些被凡夫俗子当作山上人的下三境花架子。 一碰就碎,风一吹就倒。 这样一只金甲龟,可遇而不可求,是一份真正难得的机缘。 一般的三品瑞兽,价格在二十到三十枚霜降钱不等,而金甲龟这样,在三品瑞兽中又极其独特,乃至能够为主人带来神仙钱财运、机缘、气运的祥瑞,就要更贵一些了,一般报价四五十枚,想要花钱买下的也大有人在。 为了这一大笔神仙钱,愿意铤而走险的人,同样不少。 就在此时,一个布衣老者从人群中走来,是鲲鹏渡船老管事,公孙博。 公孙博微微咳嗽一声,“诸位都散了吧,芸海之中,可还有大把的机缘等待诸位,没有必要将目光只放在这么一只小小的金甲龟之上,说不得下一个从芸海之中钓起的,就是四品瑞兽、五品瑞兽。” 渡船老管事此言一出,那些修士们顿时面面相觑,有人议论纷纷,觉得公孙博是在异想天开,不过也有人觉得老管事所言,不无道理,机缘这种事,去尝试了未必能得到,可是不去尝试,便一定不会得到。 再说了,这么多人盯着一只金甲龟,有什么用?即便有人能从这个少年剑修手中将金甲龟抢来,真就能拿得稳了?不会再被他人抢了去? 有十足把握这样做的人,不屑于这样做。 而想要强取豪夺的那群修士,却又境界低微,心里没底。 加上公孙博这么一说,已经陆陆续续有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垂钓,想要看看自己是否也如那青衫少年剑客一般,有这样的好运气,好机缘。 李子衿转过身,先是将还倒在地上的少女鸢儿扶起来,随后两人一同向公孙博道谢。 少年朝公孙博抱拳,少女对老管事施了个万福。 “多谢公孙前辈解围。” “鸢儿谢过管事大人。” 布衣老人微笑摇头,“不必多言,举手之劳罢了。” 就在老人打算转身离开之时,李子衿瞥了眼地上那只金甲龟,问道:“公孙前辈留步。” 公孙博转过头,望向少年,“怎么?” 少年将那只四脚朝天的金甲龟抱起来,犹豫一番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问道:“敢问公孙前辈,鲲鹏渡船可愿意花钱买下这只金甲龟?” 鸢儿看了眼李子衿,有些替他可惜。 公孙博也是有微微讶异,不过联想到少年的境界,很快释然,微笑点头道:“此前你去奇珍楼,买那支钓竿的时候,来去阁的人没有告诉你么?但凡是在芸海中钓起的千奇百怪,他们都收,而且价格公道,若是听完报价后,觉得不满意,那也不会强买强卖,大可以带着所钓物件下船,在这一点上,渡船绝不阻拦。” 李子衿苦笑一声:“方才来去匆匆,没能听来去阁的前辈解释清楚,就急着赶来垂钓台了。” 布衣老人点点头:“去奇珍楼,问那来去阁的主人吧,这一路上,不会有任何意外。” 公孙博此言的意思,便是说李子衿大可以放心抱着这只金甲龟,去往之前出售钓竿给他的奇珍楼来去阁,询问关于金甲龟售卖一事。而在这期间,公孙博作为渡船管事,会保证少年的安全。 有了老人的口头承诺,李子衿二话不说,带着鸢儿又跑了一趟奇珍楼,让少女惊诧于他的记忆,竟然只走过一次就熟悉了,完全没有让她带路。 在那座牌匾来去阁的门口,左右各有一副楹联,“去去复来来,来去皆匆匆”。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跟来时并无什么区别。 他抱着金甲龟,走进来去阁,看见那个中年男人正伏案打盹。 只是在少年少女一同迈入门槛后,屋内有一只笼子,笼中有只金丝雀,竟口吐人言道:“冤大头来啦,冤大头来啦。” 那个中年男人缓缓抬起眼皮,先是屈指一弹,施展一记道法将那聒噪不已的金丝雀噤声,随后没精打采地望向李子衿跟鸢儿,又瞥了眼少年怀中的金甲龟,他惊诧道:“竟然是金甲龟?难怪你小子刚才来买钓竿时,我隐隐感觉你头上有彩云环绕呢,彩云彩云,财运财运,可不就是只招财龟么。” 李子衿跟鸢儿相视苦笑,他问道:“掌柜的,敢问这金甲龟,来去阁多少钱收?” 那中年男人伸出五根手指。 李子衿问道:“五枚小满钱?” 男人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家伙该不是脑子被驴给踢了,他气笑道:“五两银子,你卖不?” 真是个冤大头。 鸢儿也急了,赶紧帮李子衿说道:“陈叔叔,您就别为难这位公子了。” 少女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那梨花带雨的模样,惹人生怜。 陈浮撇了撇嘴,觉得自己好歹是看着鸢儿长大的,也算是她半个长辈了吧,怎么这妮子才跟那小子相识不到半天,竟然就胳膊肘往外拐,开始帮外人向家里讨价还价起来了?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七十三章 今夜霜露重 - 出鞘 - 祠梦 这位来去阁的阁主,无奈道:“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子,一只三品瑞兽,少说也是三十枚霜降钱,而且金甲龟这种在瑞兽中又较为特殊的,价格还能翻一倍,来去阁出价五十枚霜降钱,也不算坑你。” 陈浮手指轻敲桌面,接着说道:“三种神仙钱,分别是小满钱、霜降钱、惊蛰钱三种,一枚惊蛰钱等同于十枚霜降钱等同于一百枚小满钱。我来去阁还没脸皮厚到想仅仅用五枚小满钱来买你这只金甲龟的地步,即便出价五十枚霜降钱,来去阁仍有得赚。” 李子衿想都不用想,直接将那只可遇不可求的三品瑞兽金甲龟放到柜台上。 中年男人挑了挑眉头,“真不用考虑考虑?” 少年剑修微微摇头。 陈浮一抬袖,那只金甲龟瞬间被吸入他的袖里乾坤,随后,五十枚金灿灿的霜降钱出现在桌面上,他笑道:“凭君自取。” 那些霜降钱,每一枚正面篆刻有“阳气下地”,背面则是“万物毕成”,小巧玲珑,一枚霜降钱才只有指甲大小,所以哪怕桌上摆了五十枚霜降钱,一眼望去,却也不觉得多占地盘。 李子衿就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术法了,少年只是慢吞吞地将桌上那一枚枚玲珑剔透的霜降钱收入自己怀中那只钱袋子里。 里面装有苏斛留下来的那些神仙钱,如今的李子衿,家底更加丰厚了,他丝毫没有觉得失去一只金甲龟是多么遗憾的事情。 李子衿只取走了桌上二十五枚霜降钱。 陈浮眯起眼,笑望向那个果真是冤大头的青衫少年,听见他转头对翠烟褶裙的渡船侍女鸢儿说了句:“鸢儿姑娘,这只金甲龟是你帮我钓到的,所以这份神仙钱,理应分给姑娘一半。” 而那个满脸震惊的少女,惊讶地嘴唇微张,满脸的难以置信,二十五枚霜降钱,莫说是买她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渡船侍女,就算是去那莺燕楼,也能买下一堆姿色、身段皆是上乘的女子。 这也许是她一辈子都挣不到的神仙钱,那位公子,就这样送给自己了? 在短暂的震惊、不敢相信、疑惑之后,少女摇着头,连连摆手道:“公子不必如此。这金甲龟,本就是你自己钓上来的,鸢儿不敢邀功,其实我也没能帮上公子什么忙。” 李子衿坚持要她收下,而鸢儿又迟迟不肯接受。 陈浮眯眼笑道:“鸢儿,我看你就收下吧,否则这位小兄弟,肯定心里过不去,寝食难安,茶饭不思,对不对啊?” 李子衿嗯了一声,点头微笑。 陈浮并拢双指,横向一抹,桌上剩下的那二十五枚玲珑剔透的霜降钱,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起,随后,陈浮又屈指一弹,弹出一记术法,将那少女腰间一只玲珑彩荷袖包取下,绳索自行解开,然后少女亲眼看着那些神仙钱一个个自己跳进了玲珑彩荷袖包中。 绳索自行合拢,荷包回到少女腰间,重新系好。 陈浮最后说了句公道话,“鸢儿,你大可以安心收下这笔神仙钱,那位小兄弟有一点说的没错,这笔神仙钱,理应分你一半,你若是不肯收下,令他心中过意不去,反而不美。话又说回来,你肯将金甲龟卖与我来去阁,是很对的决定,完全不用觉得可惜。有些东西是你的,扔不掉,不是你的,你也拿不稳。若是你今天带着这只金甲龟走出来去阁,陈某敢断定你活不过三日,即便那公孙老儿看你顺眼,能够在渡船上保你一时,可等你离开鲲鹏渡船的那一刻,距离你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前半句话,中年男子是对着翠衫褶裙的少女说的,后半句话,是转过头去对那青衫背剑的少年言语,话里话外,来去阁都做得相当公允,半点挑不出刺来了。 李子衿迈出门槛之后,如释重负,转过身朝那中年男子作揖,后者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莫要站在门口挡住他来去阁做生意了。 在少年少女离开后,来去阁那只笼中雀嘴上的噤声术法消失,它又嚷嚷着:“冤大头走啦,冤大头走啦!” 陈浮身形一闪,瞬间从柜台那边消失,出现在鸟笼处,微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多少人活的还没个少年郎透彻。你这只笨鸟,又懂什么?” 在来去阁之外,少年再度抬头,望向那副楹联。 “去去复来来,来去皆匆匆”。 原来如此。 ———— 那段插曲后,回房间的路上,李子衿跟鸢儿都没有说话 。 回到房里,少女问他要不要沐浴,李子衿只能推辞,说改日改日。 夜里,少年躺在床上,时不时地瞥向那道帘幕,隐约可以看见帘幕后的鸢儿,她好像就一直跪坐在小床上,没有躺下睡觉,他想问问她为什么不睡觉,是有什么心事?又觉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来就让他极为不适应,若是自己夜里还要去帘幕那边,怎么想,都让人感觉到有些冒昧,不太合适,便只好作罢。 第二天一大早,当李子衿睡醒的时候,已经有一盆热水摆放在他床前,放在一张小凳子上,盆上挂着一只干净的帕子,是给他洗脸用的。 李子衿坐直身子,感觉有些腰酸背痛,他活动了下筋骨,骨头各个关节都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正好碰到鸢儿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她推门而入,微笑道:“公子醒了?” 李子衿点头:“你去哪里了?” 少女将那个食盒放在桌上后,走到李子衿身边,挽起袖子,给他拧起帕巾来,她看见少年在那活动筋骨,便说道:“我替公子取早饭去了,公子先洗把脸吧,吃完早饭后,最好还是出去多走动走动,在屋里闷久了,对身体不好。” 李子衿接过帕巾,往脸上一拍,干湿程度刚好,不会觉得脸上腻,也不会刮着脸疼,就只是一股温热柔软的感觉,有些惬意。洗完脸后,神清气爽,鸢儿又从他手中接过帕巾,放回盆里搓洗了一番,随后端起盆子出去把水给倒了,动作极为熟稔。 少年看在眼里,两人分明是同样的年纪,她就已经熟练的让人心疼了。 今天这一顿早饭,鸢儿同样坐下来没有跟李子衿一起吃,他尝试过了,好说歹说都不成。 人一旦认定一件事,便很难轻易改变。 早饭后,少年听从了少女的建议,离开房间,去鲲鹏渡船上转转。昨夜二人只在垂钓台附近晃悠,准确来说,是鸢儿带着他直奔垂钓台而去的,所以李子衿并没有好好逛逛鲲鹏,少年迄今为止,对于这艘仙家渡船的了解,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鸢儿今天换上了一身洁白无瑕的薄纱长裙,看起来尤为清纯。 少女微笑道:“公子今天想先逛哪里?鲲鹏之上的几处耍地儿,可有公子感兴趣的?” 李子衿想了想,如今自己兜里,还算有点神仙钱了,其实苏斛那袋子神仙钱,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用,之前在燕国逃亡那段日子里花掉的黄金白银,他也是打算日后还给苏斛的。 所以昨天哪怕少年听到公孙博说了鲲鹏渡船之上有那么多的去处,什么观景台、垂钓台、奇珍楼、来去阁、莺燕楼······等等。可李子衿却觉得,自己大概率在去往桃夭州不夜山之前,是很难离开房间的了,毕竟去这些地方,都得花神仙钱。 二十五枚霜降钱,听起来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了,只不过如今的李子衿,对于神仙钱的概念,依旧有些模糊,尚且不明白二十五枚霜降钱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是从鸢儿和那位来去阁阁主,以及渡船老管事公孙博的嘴里,听说这笔钱“算是公道”。 少年最终决定,先去那奇珍楼悄悄,因为之前在风尘驿站中,那个黑衣少女的话,一直让他很在意,觉得自己莫不是真的需要换一柄剑试试?毕竟翠渠剑是苏斛的东西,当时对方将这柄剑留给自己,也不过是暂时过渡罢了,总不能以后真就一直使一柄女子软剑吧。至于仙剑承影,湖心亭一战后,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修复,说不定等到自己跟那位前辈的十年之约过去,承影都不能再次出现了。 “那咱们先去奇珍楼吧。”李子衿嘴角一扯,对于奇珍楼里的仙家法宝、神兵利器,颇为期待。 两人来到渡船六楼,这边儿的人着实就要比十楼那边少上许多了,因为观景台不用花钱,垂钓台又是个也许能博得一份机缘的好去处,与之相比,那个同在十楼的莺燕楼,尽管能吸引不少修士驻足,却也无法跟渡船其他几处的人山人海相比。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花钱的人,确实要比挣钱的人,少上许多。 这一点,在山上山下,皆是如此。 在路过来去阁的时候,里面那个中年男子瞥了少年少女一眼,无甚言语。 李子衿匆匆走过,鸢儿跟在他身后,有意无意地低头望了眼腰间荷包,如今那个荷包,变得鼓囊囊的,让少女有些不适应。 李子衿不知道二十五枚霜降钱意味着什么。 少女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无比亮堂,再抬头望向那个青衫少年郎的眼神,已经有些异样。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七十四章 画中颜如玉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已经进入奇珍楼,跟十楼的垂钓台那边比起来,这里真可谓是人烟稀少了。他回过头一看,发现少女还站在门外,正在发呆。 鸢儿回过神来,歉意道:“公子抱歉,我刚才走神了。对了,这奇珍楼跟别的地方有些不一样,我得先提醒公子,奇珍楼本身就是一件品秩极高的仙家法宝,加之有渡船上的供奉联手在其中布置阵法,所以虽然从渡船外面看,奇珍楼只有六楼和七楼两层,但实际上,这里面却有十八层楼,鸢儿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总之就是不像表面看到的那么少就对了,一楼的法宝不怎么样,可越是往上,东西也就越好越贵。” 李子衿惊讶道:“哦?那就是说,此地是以奇门遁甲布置,故而‘内有乾坤’咯?” 少女眯眼笑道:“公子真是博学多才,鸢儿就不懂什么奇门,什么八卦的。” 李子衿转过身,继续朝里走去,苦笑道:“什么博学多才,就是年幼时,陪个呆头鹅一起读书,强逼着自己啃了几本破书罢了,半吊子水,不值一提。” 那个白衣少女却不这么认为,由衷夸奖道:“那公子就不只是博学多才,还谦虚。” 前面那个青衫背剑的少年剑客,背对着少女,翻了个白眼,不再与她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争论,转头去看周围那些摆放在柜台上的“奇珍异兽”、“稀罕玩意”。 而鸢儿就很好的担当起了向导,边走边为李子衿介绍起这座名副其实的奇珍楼来。 “奇珍楼,有两个作用,一个呢,是向山上炼气士出售各种各样的符箓、纸人、朱砂、妖丹、只要公子能够想到的,这里应有尽有。第二个作用,则是奇珍楼专门有个地方是售卖钓竿的,而且那个名为“来去阁”的阁楼。可以将所有乘客钓到的稀罕玩意儿买下,价格公道,当然要是有人不想卖,也可以自己留着,等下了渡船转手他人。这点相信公子已经知道了,毕竟公子那只金甲龟就是卖与了来去阁嘛。” 李子衿嗯了一声,随手从一楼柜台那边,拿起一张干瘪瘪的纸人,觉得有些好笑,问道:“这个是?” 柜台那边,是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举止颇为端庄,她端坐在柜台另一头,听见有人出声询问,便将视线投向李子衿这边,瞥见是位眉清目秀的少年郎,手中拿着枚苍白纸人,在小声询问,便走过来,微笑着解释道:“客人手中这个,叫做苍白纸人,有些近道家的符咒,可分开称为‘符’和‘咒’,客人手上这个苍白纸人,便等同是有‘符’无‘咒’,尚且需要以法咒为它‘开窍’,它才会醒过来。” 鸢儿倒是也陪其他客人来逛过奇珍楼,只是那些炼气士,大多数都对这种相当基础的仙家物品颇为熟悉,根本无须询问掌柜,故而鸢儿自己其实也对这奇珍楼一楼的小玩意儿们不够了解,所以刚才才不敢回答李子衿的问题,生怕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反而误了他的大道。 山上炼气士,一心问道,事必躬亲,凡事更是追求细致入微,不可有半点差池,稍稍一点微小的错误,在跻身金丹境乃至是日后能够修为大乘,渡劫飞升之时,面对心魔,那些微小的错误都会无限放大。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鸢儿又是从小担任渡船侍女,自然一向秉持着谨言慎行的作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宁可沉默不语,也不误人子弟。 而那个雍容华贵的妇人,作为掌柜,自然对这种仙家物品如数家珍,极为了解,从一件法宝的来历、用途、使用利弊都可以拉出长篇大论来,若真让她敞开了讲,光这个看似轻巧的苍白纸人,都能让这位掌柜,从天亮,跟少年聊到天黑去了。 李子衿听完后,有些感兴趣,已经打算掏钱买下这个一眼就被自己相中的小玩意儿,他笑望向那位风韵犹存的掌柜,好奇问道:“敢问掌柜的,这样一只苍白纸人,该如何以法咒开窍?价格多少?我若是买下,掌柜又能否为我替它开窍?” 那位妇人微笑不已,“这种苍白纸人,不过是道门法器中最普通不过的物件儿了,一张苍白纸人也就一枚小满钱而已。客人若是喜欢,这张便送给客人了。” 话刚说完,只见那妇人嘴唇微动,像是在小声催动法咒,声音犹如细蚊,微不可闻,随后李子衿掌心那张苍白纸人,如同“活了过来”,它原地站定,四肢齐全,站在少年掌心,做出双手叉腰状,俨然已经开窍。 李子衿惊喜道:“果然奇特,那晚辈便却之不恭了,多谢掌柜的,祝掌柜的财源滚滚,日进斗金啊!” 那位妇人缓缓点头,笑纳了少年郎这句祝贺。 ———— 青衫少年,身后背剑,一路抬起一只手臂,手臂上有一只苍白纸人,在少年手上活蹦乱跳,玩的不亦乐乎。 渡船侍女鸢儿一袭白衣,薄纱长裙,相伴少年身侧,暗香盈袖,气若幽兰,她轻启朱唇,抱怨道:“公子怎么就收下了容夫人的赠礼,难道公子没看见容夫人那眼神都······” 方才一楼的玩意儿,除了这苍白纸人,便没有能让少年再提起兴趣来的东西了,两人此刻已经登上二楼,所以鸢儿好意提醒李子衿。 李子衿一边逗弄着肩上那只已经开窍的苍白纸人,一边微笑道:“看见什么?看见那位夫人,眼神像是要吃人么?” 鸢儿点点头,目光关切,加快语速说道:“公子既然看出来了,为何不花钱买下这苍白纸人,一枚小满钱,对公子来说压根儿就不算什么,也好过······让人给惦记上。” “让人给惦记上”这几个字,少女说得极为轻盈,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得清。 然而李子衿却指向一处,又问道,“鸢儿,那是什么?” 少女踮起脚尖,才能够不被过往人群遮住视线,李子衿一只手扶住鸢儿,好让她不至于摔倒,朝墙上悬挂的那幅画有数名修士画像,而且画中人的面相可以不断转换的神奇画卷望去。 那幅画卷周身散发出些许雾气,瞅着仙气渺渺,凝神望去,画卷中的人形画像不断变换容颜,时而像是老翁,时而又像是年轻人,时而女子,时而老妪。每当画卷变化画像容颜之时,画卷表面就会有阵阵涟漪,是灵力波动导致,看着颇为神奇。 在那幅画卷之下,又有一张榜单,张贴了数十个名字,每个名字之后,还带有后缀,上面是境界、法宝等信息。 鸢儿看清那幅画卷和画卷之下的榜单后说道:“公子,那便是悬赏榜。因为仙家渡船流动人口比较多,所以基本上每艘仙家渡船之上都有悬赏榜。榜上会表示对方的悬赏价钱、对方最后一次露面之时的境界,甚至有一些还会详细标注修士的本命飞剑或是法宝。” “境界越高的,未必价钱越贵,因为悬赏榜还有一个“加价”的作用,就是整个扶摇天下的渡船,都可以替那个被通缉的人加价。所以会有一些在榜上有名,可是境界却并不算顶尖的家伙们,这些人便是得罪太多人了,故而悬赏价格高。” “另外,悬赏的规矩还分为两种。“活”、“死”,是说要活的还是要死的,如果要死的,只需要将对方人头取回,在任意一家仙家渡船,都可以兑换赏钱。若是要活的,就得将悬赏榜上的人生擒到渡船之上,关押进每艘仙家渡船的“囚仙笼”中,如此方可换赏钱。” 李子衿看着鸢儿,默默听着少女的言语,不时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自己在认真听。 听完鸢儿的详细解释后,李子衿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公孙博会说出那句,听起来有些奇怪的言语的理由了,“破坏渡船的行为”,譬如劈开囚仙笼,打破结界,劫走悬赏榜上的修士。 这样的话,渡船便只能自己掏腰包将神仙钱垫上,继续悬赏那个逃走的榜上人。所以扶摇天下的仙家渡船,都是有相当深厚的背景与财力的,每一艘渡船的主人,都不简单。 否则也不会轻易接下这种看似卖力不讨好的悬赏了,同时,这也是渡船老管事公孙博,看起来做事如此蛮横不讲理的原因,一方面是那个修士确实不占理,另一方面则是有渡船的主人撑腰,天塌下来,上面也有人可以摆平。 最后一方面,便是老管事想要杀鸡儆猴,好教这群在燕国永安渡上船的修士们,个个心里掂量着点,若是硬要没事找事,下场会是如何。 鸢儿说完之后,看见李子衿的眼中出现了一丝震惊,连肩上的那只苍白纸人也没心思逗弄了,直勾勾地望着那幅画卷和画卷下的悬赏榜。 李子衿刚才在画卷上看见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绝色容颜,是一位拥有倾城之姿的妩媚女子。 在惊鸿一瞥发现那个女子画像后,画卷中的人形画像又瞬间变换为其他人,少年便只好瞥向画卷下面的榜单名字,果然发现了那个女子的名字。 她的赏金,竟然在那奇珍楼二楼的悬赏榜中,位列第三名,拥有高达一百枚惊蛰钱的赏金,可以说,她随时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会不断遭遇刺杀,这样的赏金,已经足够让无数山上亡命徒趋之若鹜。 那个高悬于扶摇天下所有仙家渡船悬赏榜上第三的名字。 苏斛。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七十五章 观剑奇珍楼 - 出鞘 - 祠梦 只是短暂的惊愕。 李子衿很快便冷静下来,因为她本来就是一只狐妖,就连跟自己相识的方式,都是通过一场缉拿完成的。山上山下,想必她都树敌无数吧。 那日在无定河边,自己进入谢于锋共情之中,醒来时苏斛便已经离开了,只留下寥寥几句话语,定下一个还不知能否兑现的三年之约。 “果真来去匆匆啊。”李子衿苦笑一声。 鸢儿顺着李子衿的视线往那幅画卷瞧去,没能发现什么端倪。 就在此时,一位布衣老者凭空出现在奇珍楼二层,站在青衫少年与白衣侍女身边,他望向鸢儿,后者朝布衣老者施了一个万福,说道:“鸢儿见过管事大人。” 公孙博点头微笑,转而扭过头,看着那个身后背剑的青衫少年朗,笑问道:“李公子看起来气色不错,昨夜睡得可还香甜?” 李子衿朝老人拱手抱拳道:“鲲鹏一切都好。”然后他转头看了那个白衣少女一眼,顺带提了一嘴:“鸢儿姑娘也很会照顾人。” 渡船老管事会心一笑,双手负后,说道:“那是自然,咱们渡船上这么多小丫头,老夫也就看鸢儿最顺眼了。能有她侍奉,是李公子你的福分啊。” 那个白衣少女嘴角上扬,有些得意,却表现得极为含蓄,一双小手叠放在一起,小家碧玉,颇有千金小姐的风范,反倒是不像个渡船侍女了。 李子衿笑道:“公孙前辈说得对。” 公孙博不再客套,开门见山道:“好,老夫也就不再耽误李公子闲逛了,有些事,要找鸢儿聊聊,李公子不介意老夫借走鸢儿片刻吧?” 少女微微脸红。 少年摇头,“怎么会,小子自己先逛着便是,鸢儿姑娘且去忙正事吧。” 渡船老管事微笑带头,屈指一弹,便带着那个白衣少女瞬间消失在原地,离开奇珍楼。 两人前脚刚走,李子衿正好就碰到一伙人从奇珍楼一楼那边上来,登上二楼。 那一行四人。 黑衣少女身后背着双剑,扎着马尾辫,正望向这个方向。 她身后跟着那个白发老妪,手持拐杖,就是脸色不太好,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大战。 两人身后,是那个面戴薄纱的冷艳女子,头上仿佛顶着生人勿近四字。 最后那个穿金戴银,身上宛如堆砌了一座小金山的锦衣男子,今日非是腰上佩剑,而是手中握剑。 “喂。” 李子衿刚转身想要离开时,身后传来那个黑衣少女的声音,他回过头,“有事?”。 黑衣少女三步并作一步,跨到李子衿眼前,英气逼人,她缓缓开口,想着那番酝酿了一夜的措辞,对李子衿说道:“做个买卖?” 一听买卖,李子衿倒是来了点兴趣,他双手笼袖,眯眼笑道:“什么买卖?” 英气少女直言不讳,指着那个青衫少年背后的碧绿长剑,“把你的剑卖给我。” 不等那少女把话讲完,李子衿想都没想,转过身,果断离去,“不卖。” 那黑衣少女微微皱眉,他都不问问,自己出多少钱? 白发老妪一步跨出,身形出现在李子衿前面,手中拐杖往地上一杵,稳如泰山,挡住了少年去路。 二楼楼梯口那一男一女,作壁上观。 其余的渡船乘客,大部分也是稍微朝旁边挪了挪,不愿意被牵连,山上炼气士,打起架来可不讲道理,尤其剑修,脾气最差,要观战?一个不好就会被人家连头都给削下来。不过仍然有那么几个胆子大,或是自诩境界不俗,便在周围等着看一出好戏的。 李子衿眯起眼,笑问道:“怎么,还要强买强卖?” 那个白发老妪微微咳嗽一声,也对李子衿笑道:“小子急什么,我家小姐可还没有出价,你不听听怎么知道价钱满不满意呢?” “多少钱都不卖。”李子衿已经开始打量起前后四个不速之客起来,那个白发老妪来,拐杖是兵器,境界应该不如跌境前的苏斛,却又比跌境后的苏斛要强上一些,姑且当她七境上下实力。 身后距离自己最近的黑衣少女,定然是剑修,从气息和步伐来判断,境界应该比自己高一境,那么就是三境剑修了。 远处的锦衣男子,虽然感觉有个五境上下的实力,可气息不稳,灵力涣散,就连握剑的姿势都不对,破绽百出,一看就是通过丹药强行堆出来的境界,如纸糊的一般,真实实力,也许还不如那个三境的黑衣少女。 真正让李子衿担心的,其实反而是锦衣男子身边那个面戴薄纱的冷艳女子,从气息和步伐判断,完全就是个普通人。 可恰恰如此,反而才最可怕。 因为就连那个实力在七境上下的老妪,都不能完全遮掩住自身的灵力波动,那么那个冷艳女子,要么真是个凡夫俗子,要么就是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婆了,靠着境界永葆容颜,总之不简单。 那白发老妪脸色阴沉,她相当清楚那个青衫少年的眼神,他是打算动手了。白发老妪沉声道:“小子,劝你不要意气用事,区区二境剑修,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家小姐想要跟你做买卖,是看得起你的剑。可别给脸不要脸。” 眼看着那个白发老妪就要出手了,英气少女一步走到李子衿身侧,说道:“我不会强买强卖,只想让你把话听完,如果最终还是决定不卖剑给我,我也不会强迫你。” 白发老妪看了自家小姐一眼,后者对她微微摇头,老妪只好作罢,给那青衫少年剑客让出一条路。李子衿果断向前。 “上一次我说过了,你那柄剑,剑是好剑,就是不太适合你,如果我没有猜错,剑鞘之中,应当是一柄细长古剑,剑身三尺三。” 黑衣少女没有再让白发老妪强行拦住李子衿去路,却也没有一走了之,而是看着李子衿的背影,“自言自语”。 这一次,是李子衿主动停了下来。 他回望那个英气少女一眼,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心中已经掀起惊涛骇浪。 翠渠古剑,剑身三尺三,确实分毫不差,可是自己从风尘驿站出来,到这鲲鹏渡船之上,未曾出剑,翠渠剑都不离开剑鞘,那少女又怎知剑身多长? 若说是靠剑鞘判断,绝无可能。寻常剑鞘,几乎都是为剑量身定做,所以剑鞘的长度基本就等同于剑身的长度。然而这柄翠渠剑,李子衿亲自问过苏斛,对方的回答分明是剑鞘长三尺六,剑身长三尺三。 所以那个英气少女,绝不是靠猜的,而是真真切切知晓翠渠剑的长度,而从她对翠渠剑的称呼“你那柄剑”来看,对方应该是没有见过翠渠剑的,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她是怎么知道剑身长短的? 李子衿忽然开始对这少女感兴趣了,哪怕自己肯定是不会将苏斛这柄翠渠剑卖给她,那也不影响自己打探打探这少女的口风啊?到底是懂得一门“窥探”术法,可以透过剑鞘看到里面的翠渠剑模样,还是通过其他的隐秘神通来做到的,无论是哪一种,李子衿都有些好奇,甚至想学。 这种“观剑”的本领,对于一名剑修来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珍稀神通。 加之少年对这黑衣少女观感尚可,对方没有仗势欺人,确实将话说完后就打算让自己离开,所以反而让李子衿愿意跟她聊一聊了。 李子衿转过身,看着那个黑衣少女,点头道:“此剑确实三尺三,说下去。” 黑衣少女嘴角一扯,朝青衫少年多走了几步,耳朵微动,两人近在咫尺,他要高她一个脑袋,然而她却不输气势,微微仰头,神采奕奕道:“剑道近水,过于阴柔,剑身软,剑锋寒,剑柄短,剑气长。” 她之所以离他如此之近,是要充分利用自己那门“听声辨剑”的神通,离他近些,便听得清楚些,讲得多些,他便更信一些,自己买到那柄古剑的可能也就大一些。 此前在那燕国风尘驿站外,她便想要找机会好好跟他说道说道,不过碍于时间紧迫,那柄剑对她来说又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不是非要不可,所以她才匆匆离去。可是如今到了这鲲鹏渡船之上,没想到还能碰见这个少年剑客,她自然是要来试试,看能否从他手中买到那柄剑。那剑对他来说毫无作用,对她来说再适合不过了,跟她所练的功法,极为契合。 奇珍楼中,少女少年。 二人对峙,各有收获。 黑衣少女将那柄翠渠剑的底细,听了个清清楚楚。 李子衿也将那黑衣少女的神通,看了个明明白白。 他洞察力极为敏锐,方才已经将那少女的细微动作完全捕捉到眼中,此刻拍手鼓掌,微笑道:“厉害厉害,没想到姑娘还懂得‘听声辨剑’,如此‘观剑’本领,真教在下大开眼界。” 黑衣少女见他笑了,心中不由一喜,“那你是愿意卖剑给我了?” 她眼含期待,等待着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的回答。 他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 “不卖。”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七十六章 在天无根鸟 - 出鞘 - 祠梦 “你!”黑衣少女被他气到了,冷哼一声,匆匆离去。白发老妪冷冷地看了李子衿一眼,转身离去。 楼梯口那一男一女,也跟了上去。这一次,那个面戴薄纱的冷艳女子倒是瞥了青衫少年一眼,而不再是熟视无睹。 李子衿笑而不语,继续逗弄着自己肩上的那只苍白纸人,纸人似乎有些累了,只是坐在少年肩头,双手撑“地”,两只腿悬空,晃荡不已,天真烂漫,极具童心。 少年目送那一行四人离去,有些可惜。 可惜“听声辨剑”的本领虽好,却不是他可以学会的,且不说那少女愿不愿意教,即便对方愿意教,自己又乐意学,可不下个十几年苦功夫是决计达不到那少女如今的境界。若是想速成,只学个一星半点儿,又有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嫌疑,对自己不但没有半点帮助,还浪费时间,耽误修炼,无甚意思。 看那少女年纪,也就十五六的模样,跟自己年龄相仿,也不可能是从娘胎里就开始练的,这门“听声辨剑”的“观剑”本领,多半也是那黑衣少女生下来就有的天赋。 而有些天赋,生下来没有,就很难有了。 ———— 鸢儿被渡船老管事公孙博带着一同缩地成寸,离开奇珍楼,出现在了渡船顶上一座亭台中,此处比观景台更高一些,亭台上悬挂“听风”二字。基本不对外开放,只有身份极其尊贵的客人,才能够拥有出现在听风亭的资格,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鲲鹏渡船。与之相比,下面那个观景台,便失去了许多颜色。 “鸢儿,这里风景如何?”公孙博双手负后,站在听风亭门口,鬓角飘扬。 那个白衣少女,既惊又喜,她知道听风亭的不同寻常,自幼在渡船上长大,却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只是听那些莺燕楼的姐姐们提起过。 倒也不是每个莺燕楼的姐姐们都来过这听风亭,只有少数几个姿色出众,身段极佳,仅此还不行,还得多才多艺,嘴巴甜,会哄人会说话,琴棋书画,都得沾点儿,只有这样的姐姐,才有可能被某位路过渡船的贵公子瞧上眼,将其带入听风亭,涨涨见识。 据她所知,整座莺燕楼,来过听风亭的女子都不超过三个。 所以公孙博今日带她来到此处,其实让少女有些受宠若惊。 鸢儿朝布衣老者施了一个万福,战战兢兢道:“听风亭的风景自然甚好,鸢儿此前便有所耳闻,只是百闻不如一见。不知管事大人有何吩咐。” 公孙博摆摆手:“不必多礼,你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太死板了些,言行举止更是过于拘束了些,完全没有点朝气了,哪怕如老夫这般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都不会行事如此刻板。” 鸢儿没有搭话,静静听着渡船老管事的教诲。 老人看她那样,气笑道:“真是个傻丫头。” 少女没有不高兴,反而眯眼微笑。 公孙博正色道:“鸢儿,金甲龟的事情,老夫有所耳闻,知道那位李公子已经将金甲龟卖与奇珍楼了,不仅如此,那位李公子还分给你二十五枚霜降钱,对么?” 白衣少女脸色惨白,以为渡船老管事是要叫她交出那一大笔神仙钱了,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公孙博笑道:“你这丫头,慌什么!既然是李公子拿给你的,安心收下便是,渡船要赚钱是不错,却也不会剥削你们这些丫鬟侍女。” 鸢儿依旧是大气不敢喘,又朝公孙博施了个礼,点头小声道:“鸢儿谢过管事大人。” 渡船老管事不再绕弯子了,怕自己再绕下去,便要将一个少女吓坏了,反而有违初衷,他向前一步,将手放在少女的肩上,不是什么为老不尊的老色胚对一个妙龄少女的揩油,而是一位长辈,真心对晚辈的慈爱,想让她安心一些。 老人看着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女,轻声说道:“鸢儿,我叫你来,是想问你,想不想离开渡船,重获自由。” 鸢儿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那个面容慈祥的老管事,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公孙博感受到少女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便将手拿开,走到听风亭一处栏杆,背对白衣少女,凭栏远眺,继续说道:“二十五枚霜降钱,不是一笔小数目,完全足够你在扶摇天下任何一州安身立命,若是持家有道,不去过什么骄奢淫逸的生活,那么这笔神仙钱,换成世俗王朝的金枝玉叶、黄金白银,完全够你受用终生了。荣华富贵谈不上,衣食无忧却绝无问题。” 说到这里,老人停顿了一下,“老夫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个好姑娘,以前没什么条件,若是离开了渡船,恐怕吃不饱穿不暖,如今你有这么一大笔神仙钱,大可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完全没有必要委屈自己,继续待在渡船上,做一个侍奉他人的侍女。这样的日子,实在不怎么样。” 老人语气真诚,忽然摊开掌心,掌心出现了一本名册,上面是鲲鹏渡船所有侍女、杂役、下人。包括莺燕楼的那些个莺莺燕燕,她们的名字也都在这本名册之上,若有贵公子肯付给渡船一大笔神仙钱,便可以将她们赎身,带离渡船,重获自由。 公孙博翻开那本名册,找到一页,另一只手上凭空多出一支朱笔,他将那支朱笔悬停在“鸢儿”两字后面,问道:“丫头,你怎么想?” 只要少女点头答应,老管事就会立刻用那支朱笔划掉名册上“鸢儿”两个字,会在渡船抵达桃夭州不夜山之后,亲自送少女下渡船,并且分文不取,就当她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地做一个侍女,已经是为自己赎身了吧。 微风拂面,吹起少女发丝,她望向云海,怔怔出神。从前便幻想过很多次,有一天自己能够离开渡船,不用再在云中奔波辗转,漂泊不定。 她曾侍奉过一位来自远方的客人,听那位客人讲,传说有一种鸟,它没有脚,一出生便只能不停地飞,直到死亡。 就好像,一眼能够看到自己生命的尽头一样。 自记事起,她便在这渡船之上生活了,对于地面上的一切,她好奇又害怕,每当鲲鹏渡船停靠在仙家渡口之时,鸢儿总会悄悄跑到一楼那边,躲在角落,踮起脚尖,趴在渡船边缘的栏杆上,朝地面上望去,看着来去匆匆的行人,觉得他们也没有自己从天上看时那么渺小嘛。 在天上朝地面望去,那些人就如蚂蚁一般,密密麻麻,行动缓慢。 一拨拨旅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她见过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山上炼气士,山下贵公子,三教九流,渡船上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大多数人,其实不像那位李公子一样品行端正,温润如玉,让人感觉和他待在一起,就会心安。 很多人······其实都是不好相处的。 她温柔到连骂人的词,都只能找到一个“不好相处”来形容。 她在船上受过不少委屈。 可如她这般无父无母的苦命人,一如浮萍,命若琴弦,受了委屈又能如何,不过是打碎了牙和着血水往肚子里吞罢了,还能如何? 若问她想不想离开渡船。 想。 怎么不想? 她做梦都想! 可真到了这么一天,当渡船老管事公孙博,郑重其事地站在少女面前,一脸严肃,言之凿凿地说渡船可以让自己重获自由,询问她的想法。 在这样梦幻的时刻,鸢儿唯一的感觉,就是不真实。 若真要说出不真实之外的感受,那就是惊喜,只是惊大于喜。 离开渡船,她要去哪里? 住在什么地方,每天见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 这些她没有去想过啊,在渡船上,根本就不用考虑这些,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侍奉好渡船给自己安排的客人,仅此而已。 睡小床,吃冷饭,陪客人聊天,打扫房间。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离开渡船,重获自由,一只鸟儿着了地,对她来说真就好么? “丫头。丫头?”公孙博见少女已经出神许久,迟迟没有打扰她,只是时辰已经不早了,自己还有许多繁琐事务还要处理,不能一直陪她干耗在这里。 被老管事的声音惊醒,少女慌忙应了一声,报以一个歉意的眼神,“在······在呢。” 公孙博摇摇头,叹息道:“你这丫头,有这么难以抉择么,若是老夫站在你的角度,一定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你就不想去看一看?” 白衣少女一言不发。 老人最后收起了那本名册和那支朱笔,“无妨,距离不夜山还有一个多月路程,你可以慢慢考虑,不急。今日就到这里吧。” 少女嗯了一声,再次向老管事道谢。 公孙博大袖一挥,两人再度消失于听风亭中,重新回到那座奇珍楼二层的位置。 李子衿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一直待在原地等她。 公孙博与那少年微笑点头示意后,身形一闪而逝。 李子衿也没问少女去哪里,跟谁聊了些什么,只是微笑道:“鸢儿姑娘,咱们接着逛?” 她点点头。 满脸欢喜。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七十七章 随便楼火锅 - 出鞘 - 祠梦 等到逛完了奇珍楼十八层,又从十八层上面一层一层逛回底楼时。 站在奇珍楼底楼门口,李子衿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肚子咕噜了一声,尴尬一笑。身边的那个白衣少女,却是气定神闲,眼含笑意,听见那声动静后,只是转过头,双手背在身后,手掌互扣,望向远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李子衿好奇问道:“鸢儿姑娘不会饿么?” “不会,渡船上的侍女,一般都吃的比较晚。有时候客人若是心血来潮,这也想逛逛,那也想逛逛,哪怕陪那客人饿上一顿,也是家常便饭了。” 少女笑着回答,听在少年耳中,却有些心酸。 李子衿点头道:“我有些饿了,鲲鹏哪里可以吃东西?” 白衣少女抬起手,一手捏着下巴,一只手扶着那只手,若有所思道:“嗯······往常客人的晚饭,基本上是在房间里吃,若是在外面逛,那么大多数客人会选择去莺燕楼,吃饭饮酒,赏舞听曲,一步到位,还有美人作陪,累了,也可以直接住在莺燕楼的客房。少数一些客人,囊中羞涩,生活较为拮据的,去不起莺燕楼,便会在听风亭下面的酒楼吃饭,那边的酒菜便宜,不过也就真的只有酒菜了,没有莺燕楼的姐姐们作陪,自然少些滋味。” 听着鸢儿一口一个莺燕楼的,李子衿脸色古怪,觉得是不是得跟她说说清楚,公子我不是喜欢寻花问柳的人。 不过李子衿又觉得,自己要是特意向少女解释这种事,反而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只好作罢。 身正不怕影子斜嘛。 李子衿咳了一声,说道:“那就请鸢儿姑娘带路吧,咱们去听风亭下面的酒楼吃饭。没什么要求,能填饱肚子就行。” 白衣少女微笑点头,走在前面,带路去了。 这个时候,刚刚入夜。 一座鲲鹏渡船,华灯初上,人来人往。 听风亭这边并非李子衿所想象中的那么冷清,因为鲲鹏除了上一站,停靠在燕国永安渡,接了仓庚州部分山上修士之外,此前渡船也曾停靠过扶摇天下其他几州。陆陆续续地容纳了不少炼气士。之前他还认为,鲲鹏渡船就只有垂钓台和观景台那边人要多些呢。 不过有一点是李子衿想不通的。 便是那位公孙博,修为根脚极难判断,但却很明显应该是高境界修士,只是既然境界不俗,又为何当初需要借助一张传音符,来为初次登上鲲鹏渡船的仓庚州山上人们讲规矩呢? 少年边走边想,丝毫没有被过往人群的喧闹拥挤给影响思绪。鸢儿不时回头看他一眼,本来有些话想跟李公子聊聊,只是见他出神,便没有可以打搅他。 直到二人已经来到听风亭下方,酒楼林立,勾栏瓦肆,极为繁华。 “想不到,一座仙家渡船,都能有如此繁华的景象。即便是比之大煊京城,也没有逊色多少。”李子衿感慨不已。 “公子来自大煊王朝?”鸢儿忽然好奇问道。 李子衿嗯了一声,“怎么了?” 少女笑道:“没什么,就是前些日子,鸢儿也恰好侍奉过一位客人,听他言语,似乎也是从大煊来的。那位客人书生模样,温文儒雅,很是正人君子,跟公子很像,说不得两位公子,碰巧是旧相识呢。” 青衫背剑的少年哈哈笑道:“哪有这么巧的事。大煊地域宽广,有上千万子民呢,怎么会这么好就跟我认识啊。” 鸢儿惊讶道:“呀!上千万人,那得有多少呀。鸢儿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光是想想就觉得很窒息呢,怕是几百艘仙家渡船都装不下吧。” “我也没见过那么多人啊,就是个数目,哪有这么夸张。”李子衿忽然停下,望向一处装潢别致,位置极佳的酒楼,门口悬挂“随便楼”三字牌匾。“鸢儿姑娘,觉得这家怎么样,要不咱们就在这里吃了?” 从来都是客人命令,侍女遵从。 鲜少有人,会询问一个下人的意见。 那少女有些错愕,不过还是点头道:“全凭公子喜好。” 少年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妮子说话也太缺人情味儿了,一板一眼,就好像什么都是定死了的一样,半点不懂变通。 这样好么? 很好,好在听话懂事,极遵规矩,唯命是从,便于管教。 也很不好,不好在太无趣,太乏味,太没有主见和想法了。 若说是下人,生来就不配拥有想法,那肯定是不对的。 毕竟李子衿自己,也是从书童做起,他更明白江湖中的小人物,内心真实的想法。想那年幼时在郡守府,也没见过谁就真随意使唤自己,不把书童当人看啊? 逢年过节,他李子衿的待遇,跟那个郡守少爷,其实差不了多少,反而有时候,挨处罚的是少爷李怀仁,而不是书童李子衿。 想吃什么,老爷夫人,也是询问二人的共同意见,从来不会说啊少爷李怀仁喜欢什么就是什么,李子衿不喜欢吃就饿着。 那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而李子衿虽然也不会每一次都跟李怀仁争一争,而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少爷李怀仁说什么,他就笑着说,这个不错,我也喜欢吃。 可其实,李子衿心里也是有其他选择的,只是他不说。 不是不想,而是不说。 换成鸢儿这边,也是同样的道理。 鸢儿就没有喜欢的食物,想要尝试的酒楼了? 有,不敢说而已。 因为说了也没人在乎。 又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在乎的人,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让人家感觉得寸进尺了,便连这份“平易近人”也都给丢掉了。 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都是极其贴心的,互相为对方考虑。 李子衿没有把她当一个下人看待,而是当朋友相处,而鸢儿却又正因如此,才更不敢逾越半分规矩,怕到时候两人之间连这点仅有的好感,都会被打破。 两人走进酒楼,在随便楼二楼坐下,这里临街,坐在二楼既能赏景,空气又好。本来鸢儿又搬出了那套“我是侍女,你是客人,我不能上桌吃饭”的说法,李子衿当场就哭笑不得,只好说你今天不坐下陪我吃饭,公子我就生气了,好说歹说,给那少女劝坐下了。 二人刚刚坐下,立刻就有小二前来,递给二人各自一份“菜单”。 说是菜单,其实做工却过于精雕细琢了些,是一门极其少见的仙家法器,薄如蝉翼,拿在手上,炎炎夏日可散发寒气避暑,凛凛冬日又能往掌心输送一股暖流替人保暖,不是什么攻伐法宝,却极为贴心。 李子衿笑问那自己都吃得胖乎乎的店小二,“小二,你们这菜单,挺有趣的,什么做的?” 那胖小二傻乎乎一笑,抹了抹嘴角,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该怎么说。 正好走过来一个妇人,不过半日时光,那位妇人就已经又换上了黑色薄纱,若隐若现,眼含春意,柔情似水,极为妩媚。 白天在奇珍楼瞅见她时,这位妇人给人的感觉是举止端庄,不曾想夜里在这勾栏瓦肆,再度相遇,对方的气质已经截然不同。 她一巴掌拍在那个胖伙计的脑门儿上,怒斥道:“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都吃成头猪了,连个菜单都介绍不来,真是个饭桶!” 那胖小二也不委屈,反而觉得自己被老板娘打了是莫大的荣幸,又凑近那妇人说了句:“老板娘今天好香啊。” 那妇人气不打一处来,一脚把那胖伙计踹飞,笑骂道:“还不滚去干活?!真当老娘开善堂的?光吃不干,迟早给你赶出去!” 李子衿和鸢儿看得目瞪口呆,方才白天在那奇珍楼见到这位妇人时,对方还不是这样的啊,怎么到了夜里,就如此泼辣? 不过当那老板娘转过头来,望向李子衿的时候,就又换上了一副柔情似水的模样,看起来哪还有半分泼辣的样子,简直就是贤良淑惠啊! 她倒是不怕生,径直往两人身边一坐,吓得李子衿赶紧往身边一挪,坐到鸢儿那一边去了。 分明是张四方桌,这么一下,搞得老板娘坐一边,青衫少年和白衣少女坐在对面,白白给空出两边来。 那老板娘轻声细语地给李子衿解释道:“这位公子,咱们又见面了。你手中的小玩意儿是以‘玄月蝉’的羽翼制成,冬暖夏凉,公子若是喜欢,待会我送公子一个便是,不值钱的。” 李子衿吓得连连摆手,可不敢再要了,之前才不过拿了她一张苍白纸人而已,瞅着模样,哪是送礼啊,分明是要吃人。 鸢儿想笑又不敢笑出声,就只是低着头,“翻阅”着手中那薄如蝉翼的菜单,假装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 少年咳了声,讪笑道:“这个······老板娘客气了,送礼就不必了,我们可以点菜了么?” 妇人缓缓起身道:“可以可以,对了,咱们随便楼的百叶肚可是一绝。公子一定要点啊。选好了捻碎菜单,东厨那边自会知晓。”说完她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一眼,李子衿赶紧埋头装看菜单。 方才那老板娘说百叶肚,少年还没反应过来,这会儿真当他仔细看了眼手里的菜单,惊呼道:“居然是火锅!”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七十八章 千年不夜山 - 出鞘 - 祠梦 在那个姿态妖娆的老板娘离开之后。李子衿其实立刻就起身又坐回了鸢儿对面。少女有些失望,却隐藏的很好,只是问道:“怎么了?公子难道不喜欢吃火锅么?” 然后她就发现那个青衫少年已经取下了背上那柄翠渠古剑,放在另一边的长凳上,搓了搓手,跃跃欲试道:“喜欢!怎么不喜欢?!我就是太喜欢吃火锅了!” 还有一句话,李子衿没舍得说。 因为太久没吃火锅了,他差点喜极而泣。 鸢儿笑道:“公子喜欢就好。” 其实就连少女也鲜少有吃火锅的经历,只有逢年过节,渡船老管事会比较照顾鲲鹏渡船上的下人们。 不论是在鲲鹏上打杂的那些杂役们,还是客房中侍奉客人的侍女们,或是莺燕楼那些服侍金主的莺莺燕燕们,其实或多或少都有受到过老管事的恩惠,会请她们吃上一顿麻辣鲜香的火锅。这已经是渡船上,最有人间烟火气的美味了。 她们生活在仙家渡船上,却不是炼气士,不是山上人,飘在云里,不代表她们就不想过山下凡人的日子。 那些并非炼气士,却生活在仙家渡船上的下人们,烟火气对她们和他们来说,都很重要。 烟火气对李子衿来说,同样重要。 即便他已经是二境剑修,是凡人眼中的炼气士,算半个山上人了,可少年仍然是觉得,烟火气是不论山上山下每一个人,都不能完全摒弃的东西。 仙和侠,一个飘渺如烟,既高又远。一个或隐于市,或隐于林,鲜少得见。 可不论是仙还是侠,首先都得是个人,因为山与夹,旁边都带个人,且“人”在先,而后才是山与夹。 是说不论是山上人的身份,还是侠客的身份,那人首先是一个,人。 要保留一位山上神仙身上的烟火气,这一点很难。 当那胖小二,举着一个类似温鼎模样的器具,走到少年少女身旁时,还未动筷子,李子衿便被那股麻辣醇厚的香味吸引过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胖小二——手中的锅。 等那口锅被放上酒桌,李子衿已经极为敏捷地捏住筷子,又从胖小二送来的菜篮中,端起一盘百叶肚,打算直接开吃。 鸢儿看着他食指大动的模样,跟平日里完全不一样,有些可爱,笑眯起眼,给李子衿倒了一杯水,说道:“公子可不要吃的太急,小心烫。” 少年点点头,已经用筷子夹起一张百叶肚,在锅里涮了起来。 鸢儿没有试过百叶肚的这种吃法,她从来都是直接将百叶肚倒入锅中,然后等待它浮上来,此刻见到李子衿用筷子夹着那篇被烫卷了的百叶肚,起起伏伏的,这样真能煮的熟?少女好奇问道:“公子在做什么?” 那个青衫少年朝前面凑了凑,口中念念有词,“一上一下、二上二下、三上三下······” 他笑道:“鸢儿,听说过七上八下没?” 白衣少女点点头:“鸢儿只知道心里乱,无所适从,故而七上八下,却不懂这跟百叶肚有什么关系······” 李子衿看了她一眼,说道:“哈哈,没有那么复杂,就是字面意思。七上八下,是说吃这百叶肚时,要上上下下涮着吃才好吃,既能保证它的口感清脆,又能保证煮熟,七上八下,便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其实也无须太过刻意,前后差不多就行。” 那个少女微微张嘴,一脸惊讶,没想到吃个火锅,竟还有这种学问?她又目光黯淡了下去,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懂,糟透了。 这家随便楼,煮火锅的法子,非是寻常法子。 事实上,山上吃火锅,跟山下吃火锅,一直不太一样。 山下是用最原始的方法,使用温鼎,上层盛放汤羹肉类,下层放置炭火燃料,设有火门用来更换炭火。 而山上人吃火锅,无须炭火炙烤,在器具上,倒是使用了仿造类山下火锅器具的仙家物件,但是“煮火锅”一事上,不同的仙家酒楼,都是各显神通。 譬如这一家随便楼的火锅,便是事先在桌上放置好一枚焱符,当胖小二端上那口锅之后,放在桌上,锅底与之对应的符纹触碰到桌面的焱符,便会加热锅中的食物。 若只是伸手去触碰那张焱符,其实不会对人造成任何伤害,唯有每口锅,锅底与每张酒桌中间的焱符,相互呼应,才会触发焱符的效果。 倒不是什么玄之又玄的深奥神通,不过是一门山上火法中的普通术法罢了。 就算是李子衿如今这个二境剑修,半吊子炼气士,照葫芦花圆地学上那么一学,现场就能画出一张焱符来,没有什么难度。 李子衿与鸢儿面前,各有一碟蘸料,姜葱蒜醋盐等,一应俱全。 一片百叶肚微蘸蘸料,一口吃下,清脆爽口,滋味极佳。 不曾想这家酒楼的名字取的随便,火锅的味道却不随便,美味到让李子衿下筷如飞。 都已经是第十几片百叶肚下肚了,对面那位少女,就只是端坐,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看着少年吃火锅。 李子衿看不下去了,对那个迟迟没有动筷子的少女扬了扬下巴,催促道:“鸢儿姑娘,你也试试。” 她看了一眼火锅,看了一眼旁边的百叶肚,又看了眼对面那个青衫少年,笑容和煦,正望向自己。 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滋味的少女,缓缓拿起一双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百叶肚,看着那个怎么看,怎么叫人喜欢的少年,试探性问道:“七上八下?” 李子衿眯眼笑着,重重点头。 一片百叶肚下锅,发出“滋滋滋”的悦耳声响,溅起些许汤汁,雾气腾腾,蒸蒸向上。少女涮着百叶肚,学那李子衿,心中默念着“一上一下、二上二下、三上三下······七上八下。” 那片百叶肚入口,她一边嚼着百叶肚,一边微微扭过头,伸手挡在眼角处,以衣袖不露痕迹地擦了擦眼角。 “怎么了,鸢儿姑娘?”李子衿望向少女,疑惑问道。 “没······没事。”鸢儿转过头,挤出一个笑容。 那片毛肚入喉,让一个尝尽了酸甜苦辣的渡船侍女,也尝到了渡船上极难尝到的东西。 人情味。 李子衿没有点破,开始往锅里一盘一盘地倒入菜肴。随便楼菜单里面,荤素齐全,山上山下各色菜肴数不胜数,其中光是山下食材,便有上百种。 再加上一些个鲲鹏渡船从奇珍楼,在那些垂钓台垂钓客们从芸海中钓起来的奇珍异兽。总共数量极为繁杂,约有三百六十一道不同食材。 山下牛羊兔、百叶肚、仙家白玉羹、玲珑丸子······不胜枚举。 秋季夜里,在随便楼二楼吹风,有些凉爽,吃着火锅,又能暖着身子,颇为惬意。 李子衿看着锅中那鲜嫩丝滑的兔肉,红艳似晚霞,其上又有雾气氤氲,沸腾如雪。 好一个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 李子衿站起身来,一手挽袖,给对面那少女夹起一块鲜嫩无比的雪兔肉,放在她碗中,无甚言语。 “多谢公子。”鸢儿吃下雪兔肉,夸了句真好吃。 好像在那一滴泪之后,少女终于可以放下自卑,开始认真吃起火锅来。到后面,几乎就是她一个人的战场了。 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将整锅琳琅满目的山上山下菜肴,吃了个干干净净,真真儿是半点也不浪费,最后还往后一倒,轻轻靠在椅子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容天真烂漫,开心极了。 她真像个少女。 ———— 回屋之后,由于逛了一天,那个少女累坏了,几乎是倒床就睡。 李子衿也没有叫醒她,自己打来盆热水,洗了把脸,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袱,里面装的全是今天在奇珍楼买下的山上物件儿。 一些最为基本的“分身符”、“替身符”、“变身符”就不提了,且就说那数十种攻伐符箓,“伏魔符”、“降妖符”、“锁灵符”、“镇邪符”等等,李子衿几乎将奇珍楼第三层的道门基础符箓,买了个遍。 俗话说得好,技多不压身。符箓多了,也是一个道理。 上一次在那无名村落,见那方归一小道长使用正一派符箓,李子衿便觉得稀奇,不过当他想要在奇珍楼内,也打算找找看能否寻得一处贩卖“金光符”的摊位时,却是空手而归。 想想倒也想得通,那金光符一看便不是凡品,也许是唯有正一派高真才懂得绘制的深奥符箓,符咒晦涩难懂,非寻常炼气士能够模仿,自然也就不会出现在奇珍楼的道门符箓摊位之上售卖。 他又转而去看其余那些物件。 一只芙蓉出水绣袋,香气馥郁,沁人心脾。一盒山上胭脂,采用那百花谷数百种鲜花异草的精华,提炼而成,女子擦在脸上,如同锦上添花,增添几分姿色,备受山上女修们的喜爱。这盒胭脂更是有一个好名字。 芳华。 这两样山上物品是打算等到了不夜山,自己离开渡船,临别之时赠予鸢儿姑娘的。 其余的,还有一些用以制作符箓的材料。 最重要的。 其实是一幅桃夭州山水绘卷,上面标注有一座桃夭州各大山上仙家,以及山下王朝。 一册“朝雪十观”,上面简单标示了朝雪节十大绚烂景观,地点和时辰,以及触发条件。 还有一本“不夜山山水堪舆图”,乃是跟当初在燕国无定城销金窟中,那个青衣女子所画的“扶摇天下九州绘卷”和“大煊王朝山水堪舆图”同样类型的物件。 这几样东西,才是奇珍楼此行最大的收获。 在看完那本不夜山山水堪舆图之后,李子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牛的不夜山,又牛又狂。 基本上就是脱光了拿给扶摇天下的山上修士看。 什么机关阵法。 什么守备谋划。 统统不需要。 那座不夜山,基本上就等同于没有盔甲的战士,身边堆满了金银珠宝。 就这样,竟然屹立不倒一千年?!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七十九章 醉拳不醉剑 - 出鞘 - 祠梦 桃夭州。 一座仙气萦绕之地,前后各有两座高峰,将不夜山夹在中央。 一峰名为三秀,一峰名为五问。三山之下,又有一渎,名为颠渎。 颠渎两侧,百花争艳,芳香阵阵,沁人心脾。 杳霭流玉,悠悠花香。 颠渎之上,是一瀑布,名为“倒瀑”,云烟氤氲,紫气腾腾。颠渎之中,碧浪荡漾,波光潋滟。 曾有儒家圣贤游玩此地,在瀑布之后的山壁上以儒家印字术法,“写下”一句“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 湖光山色,交相映衬,将一处人间仙境,渲染的淋漓尽致。天地灵力极为充沛,奇珍异兽种类繁多,若能在此地修炼,必定事半功倍, 一个身穿蟒袍的中年剑修身形模糊,身上那件蟒袍黑红相间,以锦缎绣有九蟒四爪。云纹分别以“山、云”两物点缀,只是缺了一“日”。然而缺少的那一“日”,其重要程度甚至远远胜过一山一云。 不过即便如此,这位蟒袍男子,因其身份的特殊性,依然可以在一座天下横着走。 他也是扶摇天下四位守陵人当中,唯一一个能够离开压胜之物的人。 一位女子怀抱琵琶半遮面,那把琵琶上面,四根弦皆断裂,都是在那场大煊京城湖心亭一战中,被那梁姓书生的点睛之笔召唤出的黑龙给击碎的。 只不过那书生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一战之后,少说也得有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够恢复到巅峰状态了。 而且当日一战,他是越境施法,以八境巅峰儒生修为,施展九境半步入圣才能够施展的儒家神通“画龙点睛”。 本就是逆天而行,日后在破境过程中,必然会遭受诸多曲折坎坷,会比寻常炼气士破境更加艰难。 拿他的大道根本,换她手中白玉琵琶的破碎。 距离今年三月开春的那场湖心亭大战,已经过去了八个月。她的伤势却还没有完全恢复。 被那书童以仙剑承影贯穿了左胸,直到今日,体内仍然有残余剑气冲撞她的洞府窍穴,若不是他以秘术为她疗伤。恐怕程婉婉挺不到今天。 那柄仙剑承影,速度太快,剑气太盛,即便不是巅峰状态,也依旧凌厉无匹。若非她以一张“乾坤挪移”的金色符箓,将心脏瞬间换到右胸,那一日的她肯定当场就会殒命,身死道消。 蟒袍男子目光温和,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发丝,将女子发丝捏起,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婉婉,你好香啊。” 程婉婉不在意蟒袍男子貌似轻浮的言语和举动,笑道:“钟余,天下人都说我是妖女,你喜欢一个妖女做什么?” 这位身穿蟒袍的钟剑仙笑容恬淡,凑到那妩媚女子耳边,俯首笑问道:“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她觉得有些好笑,将那柄残破不堪的琵琶收入袖里乾坤,转过头,看着钟余的眼睛,反问道:“不需要么?” 两人近在咫尺,几乎已经快要吻上,钟余直视程婉婉一双妩媚动人的眸子,重复道:“需要么。” 这一次,只是陈述,不是疑问。 他心中早已有答案。 不需要。 ———— 鲲鹏渡船之上。 距离去往那座桃夭州不夜山,行程已经过半。 在那一次随便楼火锅之后,李子衿就再也不敢去奇珍楼和那条酒楼林立的琳琅长街了。 那个老板娘。着实是挺吓人的。 因为除了鸢儿好心提醒过李子衿之外,其实连渡船老管事公孙博后面看待少年的眼神,都有些玩味。 还在一次路过李子衿房门时,刻意放缓了脚步,从外面有意无意地说了句什么“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什么老牛,什么嫩草之类的言语。 听得李子衿和鸢儿,都是尴尬不已,觉得老管事怎么竟说些虎狼之词,好生奇怪。 近来少年没有让少女带着他到处乱逛,反而是彻底静下心来,日日练剑,都是在那听风亭上,那里风景甚佳,而且附近人烟稀少,还让李子衿好奇问过渡船老管事,为何听风亭就只有他自己一人出入,其他的渡船游客,都不来这里呢?公孙博却只是笑着说,也许别人没发现这么块风水宝地吧。 李子衿当时不以为意,只是继续练剑。 在二境卡的时间,实在太久了。 足足三个月。 让李子衿开始怀疑,自己他娘的当初是不是假破境,该不会是前段时间才突破二境,第一次只是假突破吧? 旋即他立刻闭上眼,沉浸在自己的心神中,又好好地感受了一下识海中的灵力波动,将灵力调动运转,经过体内的各大洞府窍穴。 “呼,虚惊一场。” 李子衿抹了把汗,他如今的确是实打实的凝气境剑修,名副其实的二境大修士。 就是凝气这一步,走得太慢了。 鸢儿今日,穿着与他初见时的翠烟褶裙,从外面端来两个食盒,轻放在桌子上 ,跟李子衿一人一碗山上的白玉米饭,配着几个家常菜肴,吃起饭来。 “公子今日还要去听风亭上练剑么?”少女忽然停下手中动作,疑问道。 李子衿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只当少女是想聊天,便笑道:“怎么,今日鸢儿姑娘要陪我练剑?” 那个翠烟褶裙的少女连连摆手,听风亭她已经承公孙博的恩惠,去过一次,再不敢奢望。 可这位李公子,看起来虽然穿着得体,举止儒雅,却不像是什么世家子弟亦或是山上名门正宗的祖师堂嫡传,既然他的身份并不尊贵,那么又为何得以进入听风亭,甚至还让管事大人为了阻止那些游客影响李公子练剑,甚至将几个身份尊贵的客人都给拦了回去。 这大半个月以来,鲲鹏渡船上的听风亭,几乎就是给李子衿一个人专门空出来的一样。 这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不过鸢儿却又没有傻到对李子衿的身份刨根问题。 身为女子,尤其还是身份卑微的渡船侍女,实在不需要问太多无关紧要的问题,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侍奉好李公子,便可以了。 鸢儿摆手,支支吾吾道:“鸢儿一会儿还有事情要办,就不陪公子练剑了,还望公子见谅。” 李子衿点头笑道:“这么见外做什么,都相处了大半个月了,公子我什么脾气你不知道?会计较这点小事?你且去忙吧。” 午饭后,李子衿照常来到听风亭。 取下身后剑鞘,拔出那柄碧绿古剑。 翠渠剑出鞘,剑身划过剑鞘之时,发出铿锵声,却不是寻常剑鞘的刺耳相声,反而是一种清脆悦耳的动静。 如筝如琴,飞泉鸣玉。 练剑之前,少年忽然心血来潮,取下腰间的酒葫芦,喝了一口此前在随便楼时买下的美酒,是一种名为“不醉”的仙家酒酿。 名为不醉,却剧烈无比。 甚至会让李子衿有一股愉悦异常的感受,沤珠槿艳,飘然欲仙。 在与苏斛逃亡路途上,听苏斛说,替这酒葫芦中“不醉”酒取名的先辈,是一位山巅武夫,淬体炼身,铜筋铁骨,出拳可碎山岳,伸腿可震江海。 一身拳罡充沛至极,可以拳罡镇四方。 更叫人拍案叫绝的,是那位前辈饮下不醉酒后,自创了一套拳法,看起来跌跌撞撞,摇摇摆摆,招法摔打、推拿、跌扑、翻滚、窜蹦、跳跃,难度极高,天下武夫众多,却鲜少有人能学会。 即便是一些个自诩武道天才的武夫,悄悄将那套拳法学了去,那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丝毫没有掌握精髓。 那位山巅武夫,出拳时随心所欲,毫无章法,看似摇摇欲坠,却又能够屡屡出奇制胜,让对手防不胜防。 当时苏斛便现场给李子衿演示了一番,虽然她说自己连那位山巅武夫一成拳法都没有学到,甚至那套拳法由女子演练,其实失去了许多味道。 差了那么一点儿“意思”。尽管如此,却也让李子衿念念不忘,觉得那位能够自创那套拳法的山巅武夫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怎么想到的? 醉后打拳,拳拳皆“散”。 听说那种拳法,名为醉拳。 李子衿一手握着翠渠剑,一手举着酒葫芦,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不醉酒,此酒甚烈,哪怕只是抿一口就会让人满脸通红,酒劲上头。 果不其然,就这么一小口,已经让少年摇摇欲坠。 李子衿嘴角一扯,感觉尚可,笑道:“醉后打拳叫醉拳,那我醉后出剑,岂不是叫做醉剑?”说完,他抬手就是一剑朝前方递出,看起来仿佛是一个踉跄,要摔倒的模样 ,却在最后关头,稳稳地站住了脚,而且握剑之手,稳如泰山,站定后纹丝不动。 少年牢记谢于锋教诲,出剑之时,以身带剑,务必要有剑骨,其核心宗旨,便是无论招式如何变幻多端,万变不离其宗的一点就是以人带剑,而非以剑带人。 李子衿在这一点上做得极佳,出剑有剑骨,将十三种最为基础的剑式排列组合,数十种剑式,有序的连贯起来,是为剑法。 然而李子衿无论是那一套山水共情,还是今日饮下不醉酒之后耍的一套“稀里糊涂”的剑法,都是无序的剑法。 毫无章法,也无标准的顺序,出剑随心所欲,形态万千。 却又气象不俗,驭剑游刃有余,举重若轻。 在听风亭耍了一轮剑招下来,李子衿自己倒是没觉得如何,只是感到痛快。 这时,却有一位同样身后背剑的剑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听风亭中,在少年身后,那人完整地观看了少年练剑,或者说,是少年舞剑,更为恰当。 他此刻双手环胸,目光炯炯,点头称赞道:“形散神不散,人醉剑不醉,好一个醉剑。”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八十章 子衿悠我心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晕乎乎的,努力睁着眼,想要看清那位神秘剑修的模样。 发现那人身材修长,白衣胜雪,背着一柄漆黑狭长的古剑。 “敢问前辈是?”李子衿倒持翠渠剑,好奇问道。 白衣剑修也朝青衫少年剑客抬手抱拳,微笑道:“吹雪剑派,叶拾雪。” 少年抱拳还礼,“晚辈一介野修,李子衿。” 叶拾雪点头示意,笑问那耍得一手好剑的青衫少年:“叶某方才在旁边观看小友练剑之前先饮了一口酒,如果我没有闻错的话,是‘不醉’吧?” 李子衿点头,指向被自己放在一旁的酒葫芦,说道:“确实是不醉酒,叶前辈也是懂酒之人?” “略懂,略懂。”那人爽朗大笑,“昔年曾听闻有位武道高人,酒后打拳,刚柔相济,动迅静定,形神兼备,今日又有幸见到小友一手醉剑,虚实相合,神传意发,真是赏心悦目。” 李子衿摸了摸后脑勺,讪笑道:“叶前辈谬赞了,晚辈受之有愧,不过是心血来潮,想着能不能让枯燥的练剑,增添一点乐趣,不曾想就正好被前辈撞见了,晚辈献丑了。” 那白衣剑修赶紧沉声道:“什么献丑,可不许妄自菲薄啊,对剑修来说,最重要的便是出剑之时要有自信,若是不够自信,还未出剑,便已心怯,还怎么与人交手?小友既然能悟到一套醉剑,说明你本就是练剑奇才。山泽野修又怎么了?要我看,小友这一手剑术,  耍的可比那些自诩剑宗名门的所谓剑道天才厉害多了。试问一座天下,又有几人能够抛弃前人铺好的康庄大道,静下心来琢磨剑招,自创剑法,过这独木桥?” 原本他李子衿就是谦虚一下,没想到这位前辈还是个如此较真的人,见到自己讲话委婉了点,便当场教训了自己一番。他知道这位前辈是出于好意,才会跟自己讲这么多。 这就给李子衿整的更加不好意思了,只能是点头应道:“叶前辈教训的是。”随后拍拍胸脯,神采奕奕道:“晚辈日后出剑,一定信心满满,哈哈。” 叶拾雪满意笑道:“诶,这就对了,一个少年郎,就应该朝气勃勃嘛,一剑递出,要像这太阳一样耀眼。” 李子衿觉得叶前辈说的这句话,跟自己的山水共情有些相似了,将剑芒提炼为一点,凝聚在剑尖之上,既耀眼,杀力又大。 那白衣剑修忽然问道:“这醉剑,叶某也有兴趣,不知叶某能否跟小友一起练剑啊?” 李子衿光是远观此人气象,便知道他境界不低,有些接近女子剑仙唐吟,而自己还在云霞山之时,书生梁敬曾经说过,唐吟九境。那么眼前这位男子,气象如此接近那位女子剑仙,怎么说也得有个八境往上的实力了吧? 这种境界,且不说对方肯定不屑于“偷师”自己本就是稀里糊涂舞出来的剑法,就说对方即便存心想学,也完全不必询问自己的意见。故而会有此问,实在是这位叶前辈礼数周到,丝毫不占少年便宜。 李子衿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一个不字,对方就一定会转身离去。 少年点头道:“可以。” 白衣剑仙笑着拿起那少年剑客的酒葫芦,仰头,一大口不醉酒入喉,酒劲上头,就连这位剑仙也满脸通红。 并非九境剑仙无法抵抗醉意,一来是他本就要学那少年,在醉意中追求剑的步醉心不醉。二来是饮酒一事,从来图个一醉方休,要的就是酣畅淋漓和痛快不已。 若是强行以境界修为稳定心神,抵御醉意,亦或是将美酒逼出指尖,那有什么意义? 听风亭内。 白衣剑仙叶拾雪,青衫剑客李子衿,一起练剑。 叶拾雪练剑之时,将自身灵力完全封锁,摒弃了一个炼气士,甚至一个剑仙的身份。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便和那少年一样,只是一个剑客而已。 没有光华流转的剑气纵横,没有铺天盖地的灵力席卷。 只是出剑,仅此而已。 两人不知不觉,就练到了天黑。 李子衿一身衣裳都已经打湿完了,有些狼狈,可那个白衣剑仙叶拾雪却依旧气定神闲,从容不已,神仙风姿,颇为潇洒。 看得少年暗自乍舌,果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剑仙! 两人同时收剑回鞘,叶拾雪手指微触肩上两个穴位,将醉意完全卸去,摇头笑道:“叶某只学到你这醉剑三分神似,实在不值一提。看来小友这醉剑,旁人是难以模仿了,就算是硬学,恐怕也是只能形似,不能神似,作用不大。于叶某而言,是件憾事,于小友而言,却是天大的喜事,小友以后一定要好好将这套醉剑发扬光大。” 李子衿昏昏沉沉的,上下眼皮疯狂打架,战斗站不稳了。几乎已经快要睡昏过去,却不忘点了点头,只是已经无法言语,听着叶拾雪的声音都是模糊的。 叶拾雪哈哈大笑,转头看了眼天色,是时候离开了,自己本就是御剑途中,经过这鲲鹏渡船,忽然闻到听风亭中一股酒香,这才出现在此地,不曾想就捡到了个宝,看见少年醉里舞剑,形散而神不散。 而且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这青衫少年朗出剑有剑骨,虽然如今尚且只是二境剑修,剑道气象却极为惊艳,哪怕是面对一些剑道前辈,在剑术造诣上,也是不遑多让,这种天赋,又如此努力,不仅一练剑就是一天,而且还能舍弃各种剑道前辈铺好的路,转而自己潜心琢磨剑招,研究属于自己的剑术,自创剑法。 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如此心性,极其难得,殊为不易,却又能够大大方方的让自己在听风亭中跟他一起练剑,完全不懂得藏私,甚至“不吝赐教”。 白衣剑修越想,越觉得跟着少年一见如故,要不是现在对方已经醉的不成人样了,说不得两人就要就着这听风亭中的清风明月,朗朗乾坤,就地结拜为异姓兄弟。 叶拾雪忽然“咦”了一声,心神感知到听风亭外,廊道之下,有一个面容姣好的妙龄少女,一袭翠烟褶裙,在那边等了半天了。 他微笑不已,随手一指,将那个青衫少年剑客,连同旁边的酒葫芦一同给扔到了那边少女身旁。 鸢儿将凭空出现的李子衿扶住,又接住了那只酒葫芦,少女惊讶地张着嘴,“公子?公子?” 怎么醉成这样了? 在轻声呼唤几次李子衿都徒劳无功之后。鸢儿又干起了一位渡船侍女最不陌生的活,将一个醉的已经站不稳的青衫少年一路从听风廊道,扶到了房间里。 等到二人回房,她将李子衿抱回床上之时,鸢儿自己也累得香汗淋漓了。 不过还好,李子衿酒品尚可,喝醉之后,顶多就是小声嘀咕着什么,声音细不可闻,也不会撒酒疯什么的。 所以这一路,除了他走路摇摇晃晃,让少女拼命扶着他,导致两人都有些跌跌撞撞之外,其实也没出什么岔子。 少女起身去关上房门,又为李子衿端了一盆热水,替他擦了擦脸,又帮他脱下布鞋,把双腿抬到床上,再盖上被子,省的夜里着凉。 极为体贴,细致入微。 只是在替李子衿擦汗时,鸢儿看到他嘴角微动,又听见少年断断续续地念着什么,依稀感觉好像是某个人的名字。 于是翠衫褶裙的少女,便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他嘴边,好让自己可以听清楚李子衿的言语。 听清李子衿醉醺醺时念的那个名字之后。 少女默默地起身,就要去往帘幕之后的小床。 都已经走到小床那边了,偏偏又回过头来,最后选择端来一根板凳,坐在板凳上,半截身子趴在他床边,歪着头,背对他的方向,双手叠放,枕在手上,缓缓睡去。 鸢儿一直在反复想着李子衿迷惘中口中喊着的那个名字。 “知行······知行···” 她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少女吧,鸢儿如是想到。 ———— 云霞山。 宗主唐吟已经闭关数月。除了在闭关之前,收了个既是开门,也是关门弟子的陆知行之外,也就没有传出过任何消息。 整座云霞山,也无人敢去打扰。 云霞山祖师堂那边,最近有些冷清,虽然那群老人们,私下里召开过几次祖师堂议事,只是有许多关键人物都没能到场,不是这个有事下山去,就是那个有事不能来。 搞得几场议事都不了了之。 那位女子剑仙,在宗门内的威望还是相当高的,她若不到场,祖师堂一半以上的座位,都会空着。 清泉别苑中。 一位容颜果真倾国倾城的白衣少女,书房端坐,素手研墨。 少女一手挽袖,一手执笔。 深呼吸一口,屏气凝神在纸上,反复写下自己的名字,是整整齐齐的小楷。 字如其人,眉清目秀。 那张几乎占据了整张书桌的薄纸,上面写满了陆知行,陆知行,陆知行······ 这个习惯,她自幼便有,一开始是在父母的监督下,强迫自己每日必须练字,也不用抄什么圣贤文章,就把自己的名字写好,之后再谈其他。 少女如今的字,已经写得出神入化了。 父亲姓陆。 给少女取名知行,又让她每日练习写自己的名字,就是要时时刻刻提醒少女。 知行合一。 陆知行忽然有些心烦意乱,一横飘出纸外。 她停下手中动作,有片刻失神,“看”着桌上纸张,提笔在纸张最下方的空处,写下一句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八十一章 明夜剑光寒 - 出鞘 - 祠梦 这一夜刚过半,房间外面忽然吵闹无比。 李子衿醒来,睁开眼发现屋外有人影窜动,惊呼声、喧闹声、叫喊声,此起彼伏。 鸢儿正趴在自己床边,睡得很沉。 “鸢儿,鸢儿?” 李子衿轻拍了拍少女的背,叫醒鸢儿。 她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公子,怎么了?” 随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趴在他床边睡着,还被他抓了个正着,微微脸红,赶紧起身。 李子衿瞥了眼外面,随手拿起翠渠剑,推门而出道:“外面乱哄哄的,我去瞧瞧,你就待在房里,不要走动。” 少女这才转过头,望向屋外。 少年提起长剑,走到渡船走廊上,发现许多客人都走出了房间,他住的这一层楼倒是没事,只是上面,垂钓台、观景台、以及听风亭下那条酒楼长街,火光冲天,烟雾弥漫。 “失火啦,失火啦!”有人大喊道。 “观景台那边起火了,垂钓台也受到波及,赶快通知管事!”一位少年模样的杂役站在渡船十楼,趴在栏杆上,一边咳嗽,一边朝下面喊道,他身后火光蔓延。 “快,击鼓示警!”楼下有人提醒道。 陆陆续续有渡船杂役,一起跑向渡船每层都配备上的那口仙家木鼓。 一时之间,一座鲲鹏渡船,除去最顶上失火的观景台和垂钓台那层之外,其余九层楼,皆擂鼓阵阵,鼓声响彻天际,震耳欲聋。 有不少被鼓声吵醒的客人走出房间,叫骂不已,结果发现失火了,是鲲鹏在示警,就闭口不言了。 很快有人从地下叫来了渡船老管事。 公孙博一袭布衣,瞬间缩地成寸从一楼出现在渡船侧翼,距离十楼的火源极为接近。 老管事这次没有使用传音符,而是不再收敛一身武夫真气。 他所使用的,乃是一门能够震慑人心的炼喉功夫,这门功夫融会贯通之后,声音丝毫不弱于雷声,轰轰隆隆,声势惊人。 公孙博的声音瞬间响彻整艘鲲鹏渡船。 “所有人注意,凡是渡船侍女赶紧通知所有客人离开房间,到六楼的奇珍楼去,那边有法阵结界,可以阻火,所有杂役,去切断九楼与十楼的天梯,等待楼上的客人们全部躲进奇珍楼法阵之后,切断六楼之上所有天梯和台阶,其余供奉,全部乘坐符舟,跟我去垂钓台救火。” 原来那位公孙前辈,竟然是一位武夫?! 李子衿看见,本来乱做一团的鲲鹏渡船,在渡船老管事公孙博出现,并且下令指挥之后。 一座鲲鹏渡船,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渡船那些个供奉,或御风,或御剑,或乘坐符舟,赶去十楼救火,那些渡船侍女,便引领着房间内的客人们纷纷逃亡奇珍楼,让他们藏身进奇珍楼的法阵洞天里,外面那层结界,可以完全将火势阻拦在外。 虽然此刻火势还在十楼顶上,尚未波及到楼下,可如此行事,也能防患于未然。 李子衿马上赶回房间,“鸢儿,听见了么?” 那个翠衫褶裙的少女点点头,关切道:“公子快跟我来。” 就在两人上楼之时,火势愈发凶猛,瞬间穿透十层的地板,烧到九楼去了,火越烧越旺,蔓延的速度远超众人想象,很快又到了八楼。已经有几个渡船上的年轻杂役,还没来得及切断天梯,便葬身火海了。 公孙博出手救人。 后面那些个杂役们,看见之后也是纷纷涌上十楼帮忙。 照这样下去,恐怕许多人来不及去往六楼的奇珍楼避火。 渡船老管事的声音再一次响彻鲲鹏。 “诸位同道,火势愈发凶猛,鲲鹏已经全力救火,但是依旧人手不够,公孙博在此请求各位,如果有懂得水法的道友,愿意出手相助,那么事后鲲鹏一定重金酬谢!” 当李子衿跟鸢儿来到奇珍楼时,里面儿已经人满为患了。 法阵结界能够容纳的人数量有限,平日里是不可能出现一整艘仙家渡船上,几乎所有的客人全部同时进入奇珍楼的情况,更何况还包括了鲲鹏渡船上本来的人,莺燕楼上百名风尘女子,酒楼长街数十位掌柜伙计,杂役、侍女、厨子。 当初鲲鹏渡船在构建奇珍楼法阵时,没有完全不计成本地去投入神仙钱。 几十年来,一直平安无事,不曾想在今晚,竟然阴沟里面,翻了船。 李子衿脚力远胜那个少女,即便一直拉着她跑,有时候还会刻意放慢速度让鸢儿喘口气,仍然是气定神闲,呼吸平缓,不像那个翠衫褶裙的少女,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里面的人好像面露难色,对李子衿说了句什么话。 少年忽然在门口停了下来。 旁边的鸢儿姗姗来迟,赶紧喊道:“公子,你干嘛呢,还不快进奇珍楼?” 少年猛地侧过身,一把扯过那个少女,将她推了进去。 当鸢儿被李子衿推进奇珍楼法阵结界之后,那座可以抵御火势的法阵,如同合上了大门。 入口缓缓消失在少年与少女的视线中,两人的身影都不见了。 外面瞧不见里面,里面瞧不见外面。 那个还没搞清楚情况的少女,一双眼睛睁得极大,眼睁睁看着那个青衫少年,转身离开的背影。 李子衿跑到六楼衔接五楼的台阶,看见有一批人,去往上面,他刚想出声阻拦,却发现来人是那一行四人。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好心提醒道:“几位不必去奇珍楼了,法阵里面已经装不下人了,现在退到一楼,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黑衣少女翻了个白眼,径直走了上来,用肩膀撞开那个碍眼又挡道的青衫少年,说道:“别挡路。” 少女英气勃勃,朝更高的七楼走去。 为了阻止火势继续蔓延,七楼垂放下六楼的台阶已经被卸掉,更上面同样如此。 黑衣少女却脚尖发力,轻巧如燕,无比灵动,身形一跃,便轻松登上七楼,然后是八楼、九楼,最后停留在十楼观景台上。 李子衿看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漫天火光中,一个黑衣少女,双手背过脑后,缓缓将交叉插在她背上剑鞘中的两柄剑拔出,剑身拖过剑鞘,发出相当刺耳的响声,几乎要让人起了鸡皮疙瘩。 剑已出鞘。 一黑一白,一长一短,两柄剑,皆光华流转,如同夜空中,一颗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光彩夺目,无比耀眼。 她出剑了。 快到他的眼睛看不见她的剑招、剑法、剑势。 也许其他人的眼睛也同样看不见。 但是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 那就是她跟自己一样。 出剑有剑骨。 当黑衣少女孤身冲进火海之后,观景台那边,除了漫天火光,又多出了漫天剑光。 剑光与火光分庭抗礼,竟然不相上下,甚至隐隐有了要将火光压制下去的样子。 李子衿这时转过头,望向剩余那三人,就连貌似少女贴身仆人的白发老妪都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一直站在下面,双手杵着拐杖,满脸笑容,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难怪······跟那黑衣少女同行的三人,都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因为她出手就够了? 李子衿本来也想去帮忙灭灭火的,虽然他不懂水法,但是若在上面使用山水共情,其实也可以将火势引导向渡船之外,类似于驭火为水的方式,虽然不能完全扑灭火焰,却能解决燃眉之急,只不过这种方法,极其消耗灵力。 不过看到那个少女出剑之后,他也就只好跟另外三个人一起站在下面看看风景了。 实在没有出手的必要。 观景台的火势很快便被黑衣少女压制。 垂钓台的火势,被公孙博以及鲲鹏渡船上数十位修士联手浇灭,又有少数渡船之上的客人,是那虽然境界不高,却略通水法的炼气士,也响应了老管事的号召,与鲲鹏渡船上的修士们一同引动水法灭火。 听风亭下酒楼长街,又有几位境界最高,并且联手布置了鲲鹏渡船外围结界的渡船供奉,亲自灭火。 火势很快就被扑灭。 黑衣少女收剑入鞘。 从十楼那边,在空中几个翻跃便回到六楼这里,除了垂落在脸颊的发丝略微有些凌乱之外,看起来神色相当从容,仿佛刚才她所做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黑衣少女满脸英气,完全不在乎发丝垂落脸颊,有没有遮挡住她的容颜,她也不像是会在乎这个的人,从来秉持着一句“剑术高就可以了,要姿色做什么?”。 黑衣少女瞥了李子衿一眼,好像在说“只有本姑娘这样的身手,才不算辱没了你那柄翠渠剑”。 少年哈哈一笑,并不在意,不过目光却停留在少女背上交叉悬挂的黑白双剑上。 李子衿忽然开口,“叫什么名字?” 那个都快要走远的黑衣少女脚步一顿,嘴角一扯,转过头微笑道:“明夜。怎么,是不是已经折服于本姑娘的剑术之下,想着要不要把剑卖给我,好指望我教你几招?” 明夜。 是个好名字。 只不过。 李子衿向前一步,笑道:“我是问,你的两把剑叫什么名字?” 他故意的? 这小子怎么总是能一句话就让人生气? 明夜深呼吸一口,强忍住一剑砍死他的冲动,吐出个字。 “滚。”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八十二章 拳罡照亮夜 - 出鞘 - 祠梦 渡船老管事公孙博飞身来到几人这边,抬手朝那黑衣少女抱拳,感激道:“多谢这位姑娘出手相助,今后姑娘只要乘坐鲲鹏渡船,除了奇珍楼里的那些仙家法宝,渡船其余地方,吃喝玩乐,一律免去花销。” 十楼那边,遭受的损失极为惨重,尤其酒楼长街,里面那些仙家酒酿,估计十不存一。 九楼和八楼,这两层楼的房间被烧毁过半,尚且可以接受,至于渡船上其他的地方,其实就还好了,没有特别严重的损伤。 鲲鹏还真得感激感激明夜,以及那为数不多愿意仗义相助,略通水法的渡船客人,否则鲲鹏渡船的损失还要更大一些。 仙家渡船之上,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造价昂贵,奇珍楼中的仙家法宝就不说了。 只说一座听风亭,周围那些奇花异草,以及垂钓台那边为了观测可遇不可求的芸海,就建造了无数精巧的小型法阵,动用神仙钱,数以千计。 今夜这场火,烧得可都是实实在在的神仙钱啊。 黑衣少女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回房睡觉去了。 那个腰间佩剑的锦衣男子,微笑着跟白发老妪说:“明夜姑娘的剑术又有精进,看样子,这一届不夜山朝雪节问剑行,极有可能夺得头魁了。王某先在此恭贺白云城。” 白发老妪笑道:“王公子客气了,如今道贺,还为时尚早呢。” 话虽如此,却丝毫不影响老妪姿态倨傲,仿佛在她眼里,自家小姐已经是问剑行榜首了。 那个面戴薄纱的女子倒是好意提醒了公孙博一句:“方才你们都在上面救火之时,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去了渡船底层,咱们这一趟,渡船可是囚禁有榜上之人?” 老管事顿时心里一惊,他知道那女子所说的榜上之人,是悬赏榜上的人。 事实上,鲲鹏此行,还确实关押有一位榜上有名的修士,如今正在渡船底楼的囚仙笼中,被两位七境实力的供奉联手看管。 听到那面戴薄纱的女子这样说,公孙博暗叫不好。 “糟了。” 老人身形一闪而逝。 她瞥了眼渡船底楼那边,好像打起来了。 李子衿不想去趟这趟浑水,打算回奇珍楼那边,看下鸢儿怎么样了。 奇珍楼里面那些客人、渡船杂役、渡船侍女,陆陆续续从里面出来。 大火之后,重建渡船是很麻烦的事情,无须公孙博指示,已经有几个渡船杂役,自发组织人手,搬来台阶和天梯,就从七楼开始清理房间。 那个翠衫褶裙的少女神色关切,小跑向李子衿这边,问道:“公子有没有受伤?” 李子衿笑着摇头,“我跑得可快了,哪有那么容易······” 话未说完,他感觉到下面微震,紧接着就是接连几声地板破裂的响声, 少年少女前方不远处,这一层的地板顿时被剑气贯穿,三个蒙面黑衣人,瞬间从下面御风飞上来,然后接着贯穿七楼、八楼、九楼的地板。 其中两个蒙面黑衣人,联手扶着一个浑身被锁链缠绕的男子,剩下那个蒙面黑衣人,负责断后,掩护自己的同伴撤退。 鸢儿惊吓不已,往后面连退几步,倒在李子衿怀里,被少年稳稳扶住。 下一刻,渡船老管事公孙博也从下面飞出,御风直追那天上的几个黑衣人。 有刚从奇珍楼法阵中走出的炼气士惊呼道:“竟然遇上了劫人。不知道被劫走那位,是悬赏榜上哪一个?” 陆陆续续又有修士搭话,闲聊道:“看样子应该赏金不低,否则对方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来劫人了,先是让渡船失火,然后再趁所有人去顶层救火的时候,赶到底楼的囚仙笼劫人,可谓是用心良苦,好算计。” 看好戏的人挺多的,幸灾乐祸的同样不少,反正囚仙笼中的人被劫走,损失神仙钱的又不是他们。许多人就趴在栏杆上,看着公孙博跟天空中断后的那个蒙面黑衣人搏斗,议论纷纷。 甚至还有貌似商家子弟的炼气士,更是直接现场开了个盘,让人下注,就赌鲲鹏渡船到底能不能将那个悬赏榜上被劫走的人给抓回来。 一开始只有公孙博跟那蒙面黑衣人捉对厮杀时,许多人押注不能抓回来。 后来渡船上陆陆续续又有数位境界不俗的修士,或御风、或御剑,纷纷飞出渡船,前去捉拿那个黑衣人的两个同伙之时,又有一些人跑去下注可以抓回来了。 李子衿也在“看戏”,不过却不是跟那些人一起瞎起哄,而是专注于渡船老管事公孙博跟那位身手不凡的蒙面黑衣人,捉对厮杀的细节。 看样子,那个黑衣人也是武夫,而非是炼气士。 两位武夫的捉对厮杀,不比炼气士,是处处算计,步步为营。 武夫的较量,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阴谋诡计。 讲究的就是个拳拳到肉,而这个到肉,其实要比拳拳更加重要。 因为武夫对战,拳罡凶猛无匹,甚至不逊色于剑仙剑气。 只不过前者重一个点的爆发力,是要一力降十会,一拳重千钧。 而后者着重于一条线,甚至是一个面的爆发力,是要横扫千军,剑荡四方。 虽然李子衿并没有练拳,只是练剑,却也可以从两位纯粹武夫的捉对厮杀里,学到不少对敌技巧。 此番离开无定山,他不就是为了突破境界,想要跻身三境剑修而来的么? 那么既然自己暂时得不到生死之战的历练,观看一下他人的生死之战,其实也能有所收获。 此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青衫少年目不转睛,盯着天空中那两个武夫的拳脚碰撞,两人每一次近身交手,身体都会发出沉闷无比的声响。 公孙博忽然一拳挥出,并未欺身而近,却有拳罡激荡向前。 渡船上空,白色拳罡犹如一盏明灯,划过夜幕,点亮天空。 那个蒙面黑衣人,同样在空中,摆出一个拳架,虎躯一震,同样一道拳罡挥出。 两道拳罡碰撞炸响,仿佛一束烟火,绽放于繁星明月下方,点亮整片夜幕。 不再是拳拳到肉的沉闷声响,而是砰然炸裂的清脆动静。 李子衿瞳孔蓦然放大,露出震惊神色。 因为那天上的两人互换一道拳罡之后,众人还以为已经结束,没想到却只是开始。 不过几个鼻息的时间,两个武夫在半空中。 出拳不停。 皆是拳罡。 噼里啪啦,犹如春节之时,扶摇天下家家户户门口的爆竹。 上百道拳罡在渡船上空碰撞、炸裂、绽放、最终又归于平静之后。 两个武夫都已经耗费掉体内所有的真气,身形不再能够继续御风,反而呈现缓缓下沉之势。 李子衿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之前他就没想明白,明明公孙博之前近身跟那武夫换拳之时,稍稍占据上风,看样子可以打赢蒙面黑衣人,怎么忽然就舍近求远,开始以拳罡对敌了呢。 此刻看见两人共同下沉的身形,少年才明白过来。 如果单纯以拳对敌,是有机会慢慢卸下对手的防御,最终一举制服对手,可是这样来得太慢,来得太迟。 迟,则生变。 公孙博应该是不希望节外生枝,所以故意以拳罡出手,虽然体内的真气会瞬间消耗殆尽,但是对方若是不想硬生生被老管事的拳罡砸中,就只能以拳罡对拳罡,同样是疯狂消耗体内真气,但是两人最终,都会沉下渡船。 剑修与炼气士,识海内灵力耗尽,便无法御剑或者催动符舟等法宝飞行。 武夫一旦体内真气耗尽,同样无法继续御风,身形会缓缓下沉。 而下沉之后,渡船之上。 是公孙博的地盘,还怕抓不到那蒙面黑衣人? 李子衿微笑不已,又学到了点,与人捉对厮杀的小心机。 观他人生死之战,确实有所收获。 “拿下。”公孙博一声令下,渡船上的极为供奉同时脚下发力,纵身跃向空中那个缓缓落下的蒙面黑衣人,将其制服。 看样子,他们是在把那黑衣人押到了渡船底楼的囚仙笼那边,接下来估计就是询问他的两个同伙,会将那个榜上之人抓到哪里去了吧。 其实从地板被贯穿,到黑衣人劫走神秘男子,再到公孙博与那同为武夫的蒙面黑衣人捉对厮杀,时间根本就没过多久,一切就发生在几十个鼻息之间。 少年转过头,看见柔弱少女还靠在自己身上,正望着渡船老管事离去的方向,他微咳嗽一声:“那个······鸢儿姑娘。” 那个翠衫褶裙的少女反应过来,脸红到了脖子根,不是故意怎样,而是刚才受到惊吓,下意识就往李子衿身上倒了,而且一切发生的太快又结束的太快,导致他出声,她才反应过来。 鸢儿挪向一旁,站直身子,稍稍整理了下发丝和衣袖,朝他歉意笑道:“让公子见笑了。” 李子衿摆摆手,“没关系。你一定吓坏了吧。” 两人回房路上,瞥见那个叫明夜的黑衣少女,原来没有回房睡觉,而是找到李子衿的房间外,此刻正坐在走廊栏杆上,双腿悬空,晃荡不已。 鸢儿很识趣地向李子衿施了一个万福,先行进入房间,去为他整理床铺了。 李子衿看了那个黑衣少女一眼,笑问道:“怎么,姑娘剑术这么好,也会睡不着?明夜明夜,总不能都要明夜才睡得着吧,那得多累啊。” 明夜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那个不开口看着挺顺眼,一开口便只会讨人烦的青衫少年,开门见山道:“如果我告诉你,那两把剑的名字,你能把你的剑卖给我吗?你可以随便开价,我家······还挺有钱的,总之不会让你吃亏就是。” 李子衿不愿意让明夜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了,决定跟她把话说清楚。 他不再笑容玩味,而是一脸严肃,正色道:“压根就不是多少钱的问题,明月姑娘如果还在打翠渠剑的主意,我劝姑娘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这柄剑并非我的剑,是一位朋友的剑,我只是代她暂为保管,不管多少钱,都不会卖。” 她瞥了眼李子衿背上那柄剑,原来叫做翠渠? 李子衿趴在栏杆上,就在明夜旁边,两人一起吹着晚风,他又说道:“再说了,明夜姑娘那两把剑,我看比我朋友这把剑品秩高多了,你又何须执着于这柄翠渠剑呢?难不成你使的不是双剑,而是三剑合璧?” 黑衣少女破天荒笑了笑,“你猜对了一半。” 难道世间,还真有剑术,是要同时使用三把剑的? 明夜瞥了眼旁边这个不说话,就还好的少年,“我家这一脉剑术,双剑只是登高过程中的过渡,真要走到剑道之巅,还是得换成单剑,虽然我如今谈剑道巅峰还为时尚早,但单剑的修习也是必不可少的。你那柄······你朋友那柄翠渠剑,是一柄软剑,跟我这一脉家传剑术,极为契合,算了,反正你也不会卖我,告诉你这么多做什么。” 她翻身下来,已经打消了找李子衿买剑的念头,看样子,确确实实是以后都不会来缠着他买剑了,毕竟李子衿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 就是再想要那柄翠渠剑,练那门“软剑”心法,以后也定然不会死缠烂打下去。 天下很大。 软剑很多。 不过是在这渡船之上,恰好遇到一个身负软剑的少年剑客,所以才想要在不夜山问剑行之前,将那柄软剑买下。 这样,自己在问剑行中,就有极大可能性拔得头筹。 使双剑,少女固然自信,却不敢说自己有十成十的把握击败来自扶摇天下九州的剑客。 可若是使软剑,少女敢说,至少现在,年轻一辈中,还没有能够让她看得上眼的对手。 只说境界,少女三境剑修,高不了李子衿多少。 但是所谓“问剑行”,是会在不夜山那个颠渎倒瀑之下举办的。 颠渎倒瀑之下,任何境界,都将是“无境之人”。 故而双方问剑,不会有任何一方能够凭借境界修为占据优势。 问剑行。 问剑天下剑客。 颠渎倒瀑之下,他们不是剑修,只是剑客。 只问剑术,不问其他。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八十三章 心悦君不知 - 出鞘 - 祠梦 在鲲鹏渡船那场大火之后。 李子衿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渡船老管事了。 有人说公孙博是从那黑衣蒙面人口中问出了同伙的下落,已经带领渡船上一些境界不俗的供奉,偷偷摸摸离开渡船,去抓捕那人了。 也有人说公孙博是觉得自己失职,没脸出来见人了。 总之众说芸芸。 渡船的重建,一直持续到了停靠桃夭州不夜山渡口前夜,整艘鲲鹏渡船才恢复如初,期间更是在渡船上的飞剑堂,以飞剑传信桃夭州一位墨家传人,那位墨家传人是渡船主人的好友,特意带领十几位墨家弟子,前来以墨家机关术,帮助鲲鹏渡船重建。 消耗人力、财力无数。 那个蒙面黑衣人的下场,不太好,毕竟让鲲鹏渡船吃了这么大的亏,若是不从他嘴里问出同伙以及那个悬赏榜上人的下落,那么对于渡船来说,就更为雪上加霜了。 毕竟鲲鹏渡船已经事先向抓回那神秘男子的人,支付了一笔不菲的神仙钱,把人找到还好,要是找不到,那笔赏金就只能是当做打水漂了。 而且鲲鹏渡船还因此遭遇了一场大火,得不偿失。 估计渡船的主人,此刻已经气坏了吧。 ———— 奇珍楼,今天是鲲鹏渡船停靠桃夭州不夜山仙家渡口的日子,所以今日的奇珍楼,闭门谢客。 楼里烛光微弱,依稀可以看到有个人在角落摆弄着那些苍白纸人,辨认不清容貌。 渡船老管事公孙博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微微低头。 那人微笑道:“客人们下船了么?” 公孙博回答道:“大部分客人,在渡船一靠岸的时候就下船离开了。” 那个人影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只苍白纸人,替它开了窍,然后摊开手掌,看着那只开了窍的苍白纸人在她掌心手舞足蹈。 渡船老管事公孙博这才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刚才没有回答到点子上,立刻补充道:“底楼那位蒙面的‘客人’,也已经交代了。属下准备今夜动手。” 之前公孙博其实一直没有离开渡船,而是跟几个供奉躲在渡船上,一方面为了麻痹敌人,一方面也是等待时机,毕竟那个被生擒了的黑衣蒙面人,嘴硬,骨头也硬。 到底是一位七境武夫,皮糙肉厚,心气儿高,骨头硬。 一直到今日才终于交代了同伙的位置。 那人满意地笑了笑,似乎是玩腻了,屈指一弹,直接将掌心那个开了窍的苍白纸人击得粉碎。 公孙博点头,“知道了,属下动身之前,会亲自‘处理’掉那个黑衣人。” 那人摆摆手,示意老管事可以走了。 公孙博朝那人抱拳,却没有缩地成寸,而是毕恭毕敬地慢慢后退,退出门槛,再轻手轻脚地合上门,以此来表达自己对这位渡船主人的敬意。 退出奇珍楼以后,渡船老管事这才缩地成寸,去往底楼地牢,好好“处理”那个黑衣蒙面人。 他会像渡船主人处理那张苍白纸人一般,将那个蒙面人处理得干干净净。 化为齑粉。 公孙博离开后。 奇珍楼一楼那个渡船主人,从角落里走出。 在微弱烛光摇曳下,照见一位肤若凝脂,手若柔荑的华贵美妇。 若是李子衿身在此处,定能认出这位风韵犹存的端庄妇人,就是送他一张苍白纸人,同时也是随便楼火锅的掌柜。 并且,她还是这艘赫赫有名的鲲鹏渡船,唯一且神秘的主人。 除了公孙博,和来去阁的掌柜,再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妇人哪还有半点春意荡漾的模样。 面对他人,她能演出各种各样的女子。 独处之时,她才是她。 而此时此刻的这个她,面带微笑,姿态高傲,修为境界深不可测,心机城府更非常人能及。 能够隐藏数十年,未曾泄露过自己的身份。 妇人朱唇微动,轻轻吹熄那盏烛火,一座奇珍楼又重归黑暗。 黑暗中。 她双瞳如炬。 ———— 渡船一楼。 公孙博已经“处理”好那个家伙。 但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翠衫褶裙的少女从莺燕楼的姐姐那边,借来了胭脂、妆粉、眉笔,当然还借来了那位姐姐本人。 她偷偷躲在距离一楼下船通道不远的一间客房中,让那位莺燕楼的姐姐,替她化妆。 那位女子,姿色中上,却化得一手好妆,所以原本七分的姿色,也教她胜过一些个八分九分的女子。 此刻,这位年轻女子正手握眉笔,替端坐在镜前的妙龄少女仔细画眉。 画眉之后,她又微微后退一步,好将眼前少女,看个仔细,女子笑道:“鸢儿妹妹真是天生丽质,让姐姐好生羡慕啊,完全无须如此打扮,便是素面朝天,也能教那些个少年郎拜倒在妹妹的石榴裙下了。可别嫌姐姐多嘴,到底是哪个小子这么有福气,让我的鸢儿妹妹瞧上了?” 镜前少女娇嗔一声,羞涩不已,“姐姐,不许这么取笑鸢儿了。” 年轻女子哈哈大笑,“好好,不说不说,待会儿等你去送你那小情郎,姐姐我自己偷偷地瞧。” 那少女差点站起身来,又羞又恼,看她那着急模样,年轻女子这才收敛了几分,又将少女扶好坐下,继续为她梳妆打扮。 最后一步,点绛唇。 大功告成后,那年轻女子啧啧道:“真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连姐姐我都动心了,鸢儿妹妹不如从了姐姐我可好?” 这一次,少女却出奇的没有娇羞,也没有跟她斗嘴,反而是自己凑到镜子面前,好好看着自己这张脸。 心里想着,最近刚学会的那句诗,想要读给李公子听一听。 是那“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镜中。 少女一袭翠烟纱衣,眉如远山,面若桃花,绛唇点缀。 极美。 ———— 李子衿一袭青衫,腰间一个酒葫芦,身后背着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剑,被一个包袱压在背上,包袱里面装有苏斛那“能买下一座城”的神仙钱,还有自己出售完金甲龟之后,得到的二十五枚霜降钱,之前在奇珍楼买了不少仙家物品,如今还剩下二十三枚,跟苏斛那笔神仙钱,在包袱里分两边放。 井水不犯河水。 少年手中还拿着两样东西。 一只芙蓉出水绣袋,香气馥郁,沁人心脾,一盒山上胭脂,名为芳华。 这两件女子物件,是李子衿打算送给那位渡船侍女的。 鲲鹏渡船上的客人,陆陆续续下船。 都迫不及待地去往那座大名鼎鼎的不夜山,着急去不夜山中吃喝玩乐去了。 毕竟不夜山承诺,在这里的一切开销,全部由不夜山买单,无须天下炼气士花一分神仙钱。 自然是让无数山上人趋之若鹜。 整艘鲲鹏渡船的客人,已经走光了。 只剩下个身后背剑的青衫少年,还倚靠在渡船一楼那个楼梯口,下面有一条去往地面的台阶。 忽然,青衫少年站直了身子,望向那个,姗姗来迟的少女。 她一袭翠烟纱衣,褶裙微摆。 少女眉眼如画,精心打扮了一番,手上提着一只钱袋子,里面装有······装有他送给她的二十五枚霜降钱,走到青衫少年面前,嘴唇微动,轻声道:“李公子。” 李子衿没有注意到,这是少女第一次叫他“李公子”,之前都只是喊公子。 他笑望向少女,夸奖道:“鸢儿姑娘,今天真好看。” 她第一次鼓起勇气,没有躲避少年的眼神,微微抬起头,多此一举地问道:“真的吗?” 李子衿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旋即点了点头,“真的。” 鸢儿继续问道:“那你喜欢吗?” 这次,连李公子也不喊了。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李子衿沉默良久,不想让少女抱有幻想,也不愿意伤害她,只好回答道:“喜欢,但不是男子对女子的那种喜欢。我是想说,鸢儿姑娘长得这么好看,人又这么温柔,又这么会照顾人,谁会不喜欢呢?” 李子衿发现自己每多说一句,鸢儿的眼神就失望一分,都快低下头了,便赶紧补充道:“鸢儿姑娘,我不太会说话,如果有什么话冒犯到姑娘了,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是我嘴笨。” 少女握着那只钱袋子的手,微微用力,另一只手也攥紧了拳头,她紧张得指甲都快陷进肉里去了,掌心微微泛红。 渡船老管事公孙博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摇头叹息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今日之后,这世上又要多出一个伤心人了。” 鸢儿一句话都没有说。 李子衿发现她都快要哭出来了,就向前一步,将手中的那只芙蓉绣袋和那盒名为芳华的胭脂,轻轻放在少女手中,在惊鸿一瞥看见少女掌心的泛红之后。 他眼中略过一丝自责,可惜自己早已经有心上人了。 还能如何? 他是真的没看出来,也没想到,鸢儿居然会喜欢自己。 少女低着头。 李子衿知道该走了,轻声说了句:“鸢儿姑娘,保重。” 在转身离开之前。 那个强忍住眼泪的红妆少女,小声问了句,“可以抱一下么?” 少年犹豫了片刻,还是向前一步,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拥抱,想要拍一拍她的背,安慰少女,却又觉得这样不太合适。 手掌便只好悬停在她背上一寸不到的距离。 短暂拥抱过后,少女挤出一个笑脸,故作轻松道:“好啦,公子快走吧,鸢儿没事。” 李子衿点头,转身离开。 她就一直站在楼梯口,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最终踏上桃夭州的土地,进入不夜山境内。 离开鲲鹏渡船。 “公子,可不可以带我走?” 她原本想这么问。 只是忽然又觉得,如果他不喜欢自己,就算带自己离开渡船,又能如何呢? 所以那句话都到了喉咙,又硬生生给她憋了回去。 问了那句“那你喜欢么?”。 她其实早就知道答案。 在那个少年醉酒之后,还喊着一个人的名字的夜里,鸢儿就知道了答案。 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天晓得,一个身份低微的渡船侍女,要鼓足多大的勇气,才可以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公孙博缓缓走到少女身边,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真的决定好了,留在渡船?” 鸢儿望着那个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沉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八十四章 剑客不自居 - 出鞘 - 祠梦 那艘鲲鹏渡船飞走了。 飞上云霄,离地面好远好远。 李子衿收回视线,低下头,附近的炼气士基本已经走光了,留守在不夜山仙家渡口的几个人,看起来像是不夜山的子弟,在这边轮值、巡逻。 不夜山安排了婢女前来接待鲲鹏渡船的人。 就在李子衿四下环顾的时候,从前方廊道里,出现一位美婢,款款而来,走到那青衫少年身边,那位美婢笑问道:“这位公子也是来参加朝雪节的吧,请跟我来。” 李子衿点头,跟着她缓缓走向一处别苑,一路上奇花异草不少,瞅着这条廊道一时半会儿走不到尽头,李子衿索性跟那美婢聊了起来。 之前在燕国风尘驿站,听到白发老妪提起朝雪节,他便对朝雪节极为好奇,之后更是在仙家渡船之上买下了桃夭州绘卷、不夜山山水堪舆图、朝雪节十景。 就好像一座不夜山,一个朝雪节,一点一点被少年揭开面纱,其中趣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而眼下李子衿已经身处不夜山境内,自然就没有必要玩什么猜谜游戏,能直接问清楚的,还是问清楚比较好。 就比如鲲鹏渡船之上的三点规矩,比如能够买到各色各样仙家法宝,道门法器的奇珍楼。 再比如那能够寻得一份机缘的垂钓台,景色宜人的观景台,人烟稀少,无人打扰自己练剑,能够登高远眺的听风亭。 还有那火锅滋味极佳的酒楼长街,随便楼火锅。 这些东西,都让李子衿觉得有趣,对于一个曾经只在郡守府,连太平郡都没离开过,而第一次离开太平郡,就几乎是一直在马车上被追杀的书童来说。 不到一年的时间,李子衿所经历的事情却太过精彩。 让少年感觉此前的十五年,就像白活一样。 所以对于这座早就闻其名的不夜山,以及即将在不夜山举办的扶摇盛事朝雪节,少年充满了好奇。 “敢问姑娘,这朝雪节什么时候开始?”李子衿看了眼廊道外围一株不知名的仙花,走到此处时异香阵阵。 “就在明晚呀,公子想必是第一次参加朝雪节吧?”那美婢捕捉到了李子衿眼神瞥向外面的小细节,瞬间放缓脚步,笑着说道:“这株仙花叫做流芳,香气会随风飘荡,闻此花香,能起到安神静心的作用,颇受一些世俗王朝的君王喜爱,常被放置在他们的书房当中。公子若是喜欢,稍晚些奴婢便送一盆到公子房间。” 李子衿赶紧摇头道,“不用不用,就是忽然闻到一股香味,有些好奇罢了,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那个美婢微笑点头,恢复正常速度继续为少年带路,“事实上来自其他几州的仙家渡船早在前些日子就陆陆续续抵达不夜山了,唯有公子乘坐的鲲鹏渡船,今日刚到,公子这一批炼气士,已经是朝雪节前最后一批客人了。” 李子衿笑道:“不瞒姑娘所说,鲲鹏渡船前些日子在空中遇到了芸海,故而于芸海上停留了三日,这才导致咱们今日才赶到不夜山的。” 那美婢掩嘴惊呼道:“不曾想公子竟然遇上了传说中的芸海?听说那芸海里头,奇珍异兽、花鸟鱼虫、仙家法宝,应有尽有,不知公子可有收获?” 李子衿面无表情,摇了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芸海垂钓,能够得到一份机缘的炼气士,万中无一,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财不外露的道理,少年还是懂的,哪怕面对这样一位看起来似乎毫无威胁的婢女,李子衿依然是抱着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心态。 那美婢闻言后笑着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不夜山的婢女,尽管是婢女,身份之上却要高出仙家渡船上的婢女一筹。 在这里,哪怕只是一个小小婢女、杂役,都能受到不夜山山主的庇佑,那位不夜山山主又是出了名的护短。 所以在这里,没有人敢给这些婢女、杂役们委屈受。 有人试过,后来那些委屈,都被不夜山加倍奉还了。 所以不夜山的“下人”们,其实也都大多如这位给李子衿带路的美婢一般,面对山上仙师,不说硬要与对方平起平坐,可至少也是不卑不亢,地位尚可。 约莫走了一炷香,二人这才来到一处清幽别苑,别苑外有一木牌,篆刻有“弄玉”二字。 笔锋洒脱不羁,不拘一格,非小楷非草书,自成一派,提笔之人想来是位性情中人。 看见那别苑也是篱笆门,少年有些出神,想起了无定山的小竹院,师徒二人曾在那竹院内,煮茶饮酒。 这位婢女轻轻推开篱笆门,带李子衿走进别苑中,指着一间位于正中的屋子,说道:“公子便在这弄玉小筑住下吧,有什么吩咐,只需要扯一扯屋檐下的风铃,奴婢便会及时赶来。明日朝雪节之前,我会来此提醒公子上山。” “有劳姑娘了。”李子衿径直走向正中间那间屋子。 他注意到左右两侧,还有几间房间,也是住了人的,也许同样是鲲鹏渡船上的人吧。 正要推门进入房间,李子衿忽然“咦”了一声,转头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形,藏在院中草丛里。 李子衿走到那人身后,笑问道:“这位兄台,你在做什么?” 那人猛地一抬头,看见一个身后背剑的青衫少年朗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吓了他一大跳,他嘴里叼着根药草。 李子衿哑然,不曾想对方还是位丰神俊朗的小公子,一袭茶色长袍,身后背着个竹篓,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琳琅满目,让李子衿给看花了眼。 小公子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无瑕的牙齿,整整齐齐,笑道:“尝草辨药啊。”说着他就往身后竹篓里扔去一株模样奇特的药草。 然后他继续弯下腰,一边拨弄开草丛,嘴里一边碎碎念道:“听说这不夜山奇珍异草极多,有些仙家花草,可以入药,效果要胜过山下的普通药草,所以我就来这不夜山,指望着掏几窝仙家花草回去······” 仙家花草可以入药,李子衿倒是知道,此前在逃亡路上,苏斛提到过一嘴,说她有次身受重伤,命在旦夕,给一位隐居山林的医家后人,用仙家花草辅以医家神术治好的。 她说那些仙家花草极为神奇,无须像山下草药一样煎熬,便是直接生服,效果也是极好的,只不过有一些仙家花草,表面看起来鲜艳无比,实际上却具有剧毒,若是不小心服下,毒性也要比山下的那些药草强多了。 李子衿看见那个丰神俊朗的小公子又抓起一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仙草,张嘴就是一口下去,赶紧说道:“兄台小心啊,这些仙家花草,可能会有剧毒呢!” 只是那小公子依旧不管不顾,已经将那株仙草放入嘴中咀嚼了,尝完味道之后,他忽然掏出一本小册子,上面写满了笔记。 那位茶色长袍的小公子,才是真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来不及搭理李子衿,只是面容严肃,自顾自地拿笔在小册子上记录下刚才服用这株仙草之后的感受。 李子衿凑过去瞥了一眼。 “味甘、辛,性温。” “归肝、心、脾经。” “补血活血,调阴止痛,滋养气血。” 还记得挺齐全?就这么一株小小仙草,愣是给那小公子写下了三排笔记。李子衿佩服不已,笑问道:“兄台是医家子弟?” 诸子百家,三教九流,似乎也只有医家才会对药草如此清楚了吧,尝一口便能准确说出一株药草的功效、主治。 不曾想那位茶色长袍的小公子收起笔记,摇摇头,朝李子衿作揖行礼道:“农家外门弟子,姜襄。” 在说出自己身份的时候,姜襄丝毫没有觉得自己不过是一门外门弟子就抬不起头见人,反而是神采奕奕,笑容满面,仿佛身为农家外门弟子,是莫大的荣幸一般。 李子衿便也朝他作揖还礼道:“在下李子衿,一个剑客。” 姜襄停下手中动作,一步跳出草丛,围着那个青衫背剑的少年赚了一圈,一副极为惊讶的模样说道:“剑客?你们这群耍剑的,不都喜欢称自己为剑修么,还有一些境界高的耍剑的,便称自己为剑仙,好像只有山下人,才会称自己是剑客而非剑修吧,怎么,难道你不是炼气士?” 李子衿摇摇头:“境界低微,剑术稀烂,不敢以剑修自居。” 姜襄一副极为欣赏的模样,哈哈笑道:“可以可以,境界低没关系,你至少有自知之明,这么一看,是比那群耍花剑的二愣子强多了,啧啧,那群二愣子,自从来了这不夜山之后,整天走路带风,都要飘起来了,背着把剑,生怕人家不知道他们是剑修,逢人便自称‘在下某某某,某某某剑派,某某剑仙之徒,使的是某某名剑,练的是某某剑法’,我一听就烦,要不是农家没有一门打架的神通,我姜襄非要跟那群耍花剑的干上一架不可。” 李子衿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能是讪笑不已。 没想到,剑修的名号在山上,这么不受人待见? 还是说,一颗耗子屎,坏了一锅汤?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八十五章 春雨落不夜 - 出鞘 - 祠梦 姜襄瞥了眼弄玉小筑正中的那间屋子,笑问道:“那间屋子就是李兄住的?” 李子衿回过头看了眼,说道:“是啊,怎么?” 那个一袭茶色长袍的小公子若有深意地看了眼李子衿,说道:“啧啧,刚才我看见四个人也住在这弄玉小筑,三女一男,好像分了三个房间住吧,其中有个黑衣少女,水灵灵的,嘿嘿,她就住在李兄隔壁。” 李子衿朝左边那间屋子望去,果真望见那个身后背着双剑的黑衣少女,坐在窗边,一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向这边。 少年笑道:“姜兄,我劝你最好还是别招惹她,她的剑法很厉害。” 姜襄一脸震惊地望向身旁的青衫少年,“难道你领教过?我一看她那样子就不好招惹,没想到李兄竟然有胆子跟她交手吗,佩服佩服。” 李子衿不置可否道:“未曾交手,只不过,之前我跟她乘坐同一艘仙家渡船,见过她出手。” 姜襄说道:“诶,这么说李兄跟她是老相识了?” 老相识三个字,姜襄格外用了重音,还放缓了语速,听起来有些耐人寻味。 弄玉小筑本就不大,不过几间屋子而已,两人所站位置又刚好是院子中间,又没有刻意小声说话,所以从刚才起,左边屋子里的黑衣少女就一直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李子衿跟姜襄聊天。 当姜襄那句“老相识”出口,李子衿发现窗边那个少女脸色有些阴沉,便赶紧解释道:“哪里哪里,萍水相逢罢了。” 窗边那个黑衣少女,脸色这才好看几分。 眼看那姜襄还要火上浇油,李子衿赶忙搂着他的肩膀,带他走远了些,走到窗边少女听不见的位置,小声嘱咐道:“姜兄可别再乱说话了啊,那位姑娘脾气不太好,说不得一句话惹她不高兴了,就刷刷两剑,给我们俩一人一剑,砍死算数,咱们还是谨言慎行比较好。” 那姜襄见李子衿不像说笑的样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好好,姜某一定听李兄的,绝不到处宣扬李兄与那姑娘的关系!” 李子衿一拍脑门,简直没眼看,他觉得这姜襄该不是故意的吧?可是瞅他那模样,又不像是装出来的憨,而是真的憨! 少年解释道:“我跟那位姑娘,没有什么关系!” 姜襄一脸认真道:“我知道啊,所以我才说,不会到处宣扬你们俩的关系嘛!” 这个人,这么就是说不通呢?这不摆明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李子衿觉得,是不是自己把翠渠剑拔出来聊,能稍微好聊一点。 就在这时,两人身后忽然出现一个少女的声音,清脆如铃,她问道:“什么关系?” 李子衿暗叫不好,还给人家捉了个正着,他转身赔笑道:“明夜姑娘听错了吧,我们在聊问剑行的事。” 他一时找不到借口,急中生智,随便想了个由头,问剑行三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黑衣少女将信将疑,又望向旁边的姜襄,结果后者直接一脸恍然大悟道:“还说没关系,连名字你都知道!” 李子衿就要拔剑,跟那姜襄好好“说道说道”,让他知道知道,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这一通越描越黑,真是让自己百口莫辩了。 明夜一甩头发转身离开,马尾辫猛地扫向李子衿,好在他反应奇快,立刻就低下身子多开那一“耳光”。 只不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少女回屋之前扔下一句“问剑行是吧”。 听完这句话,李子衿知道明夜的意思了。 是说要在朝雪节的问剑行环节,向自己问剑······ 看着明夜回房重重地关上房门之后,李子衿转头皮笑肉不笑地望着那个罪魁祸首姜襄,“姜兄,你可算是把我害惨了。” 这个一袭茶色长袍的农家弟子可不这么认为,反而笑道:“李兄风姿绰约,气象不俗,一看就是剑术不凡的天才,怎么会输给一个姑娘呢,加油李兄,我看好你。” 姜襄说完扬长而去。 哪还有半点憨厚老实的模样,李子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刚才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什么一见如故,什么肺腑之言,都他娘的是套路啊。 天色不早了。 少年独自回房,走到桌前,将翠渠剑和背上的钱袋子取下,又放下腰间那只包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夜里,有风吹进房间,李子衿感受到阵阵凉意,被风吹醒,迷迷糊糊,下意识地喊了句:“鸢儿,关下门。” 他马上反应过来,原来之前在鲲鹏渡船上的一个半月,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养成了一种被照顾的习惯。 进门之后,连门也忘了关,这才会被风吹醒。 漆黑夜里,无人应答。 ———— 第二日一大早,昨日接送李子衿的那个美婢又出现在房间外,轻敲房门,喊道:“李公子,今日便是朝雪节第一天,奴婢为你带了早点来,用过早点之后,咱们就得启程上山参加‘会春风’了。” 李子衿知道,这位婢女口中所说的“会春风”,指的是朝雪十景之一,关于春季的一大盛景,此前自己在鲲鹏渡船之上,也从渡船老管事公孙博口中得知朝雪节的章程。 春、夏、秋、冬四季变化,四种截然不同的景色、意境。每一季只在不夜山停留四日,四日之后,季节交替,待到不夜山中冬季的最后一天,也就是第十六天。 那么那天才算是真正的朝雪。 那一天,不仅是不夜山春夏秋冬的最后一天,同时也是扶摇天下冬至的日子。 昨夜被安排在不夜山山脚这座弄玉小筑,其实也是因为鲲鹏渡船这行人到的太晚,昨晚不夜山再要大动干戈,给众人安排山上的房间,难免会手忙脚乱。 少年跟随那美婢上山的路上,碰见了在外面“拈花惹草”的农家修士姜襄,死皮赖脸地要跟李子衿一起走,除此之外,他还看见了鲲鹏渡船上之前见过的一些山上修士。 跟少年同住弄玉小筑的黑衣少女一行四人自然也在其中。 明夜路过李子衿身旁时,朝他竖起一根中指。 李子衿便只好冤有头债有主地一把搂过身旁的姜襄,笑道:“姜兄如今几境啊?” 姜襄一听这意思,是要问剑?那可不成,便打着哈哈道:“姜某才是境界低微啊,区区筑魂境,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 李子衿点头道:“很好,那我这个凝气境打你一个筑魂境,二境打三境,不算欺负人吧?”说完还加重了手中力道,都快给那姜襄憋得喘不过气来了。 给那青衫少年这么一提、一搂,姜襄苦不堪言,赶紧求饶道:“李兄使不得啊使不得,你是那剑修,当提一境看待。” 李子衿笑道:“那就当我也是筑魂境,三境打三境,也合理!” 姜襄连连摆手,说道:“打打杀杀的,多伤和气啊,昨天我就是跟李兄开个玩笑 ,是姜某见你与那明夜姑娘郎才女貌,这才想要暗中撮合撮合你们,谁知道明夜姑娘脾气这么暴躁,上来就要跟李兄问剑,这······姜某也是好心办了坏事,情有可原嘛!” 一行人都走上山了,望见前方,一马平川,李子衿一眼瞧过去,这得有上万名炼气士了吧? 不仅如此,上山之后,更是没有了山下秋风飒爽的感觉。 山上阳光明媚,草木葱茏,仿佛真的让一座扶摇天下跳过了冬天,直接进入春天。 他们人手一根小板凳,坐在不夜山广场上,视线一齐望向那个御风悬停于不夜山那尊高达数十丈的祖师爷石像上的广袖男子。 那位美婢将李子衿一行人引领到这边后,小声说了句:“广场后面还有位置,诸位请自便。”之后转身离开,不知又忙什么去了。 李子衿找了一处僻静位置坐下,小板凳还挺结实的,坐在上面任由少年摇晃,纹丝不动。 那个农家外门弟子的姜襄,还真就如牛皮糖一般,甩也甩不掉,跟着李子衿,坐在他身旁。 少女明夜那一行四人,也在两人前面一排坐下。 人真的是一种矛盾的生物,群居却又排外。 鲲鹏渡船下来的这一批炼气士,都不约而同地坐在一起。 而之前那些先行赶到不夜山的炼气士,也不知道骨子里哪里来的优越感,就如姜襄所说一样,有些个剑修,逢人便要吹嘘一番,好以此彰显自己的与众非凡。 那些个先行赶到不夜山的炼气士,真就把自己当做不夜山的本地人了,望向鲲鹏渡船这一批外乡人的眼神,多是轻蔑、不屑。 李子衿自行过滤掉他人的目光,自顾自望向空中那个气宇轩昂的广袖男子。 那广袖男子同样朝李子衿一行人这边投来目光,见人到齐了,他微微拂袖。 无须什么传音符,声音自然而然响彻整座不夜山广场。 人人可闻。 “诸位道友,静一静。” 那广袖男子发话后,喧闹无比的不夜山广场,逐渐归于平静。 还没有哪个炼气士目中无人到敢在不夜山撒野。 见到天下炼气士都很给不夜山面子,那人满意微笑,继续说道:“感谢诸位能够赏脸,齐聚我不夜山,袁某代山主,赠诸位一份小礼物,还望诸位笑纳。” 话音刚落,他大袖一挥。 瞬间,在场上万名炼气士身前,都出现了一粒般若珠。 是一门只能使用一次的佛门法宝。 捏碎后能够在修士周身划出一道袖珍法阵,蕴含巨大佛意,可使百邪不侵,可令 妖魔退避。 在所有人的震惊还未结束之时。 不夜山广场,下起了一场春雨。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八十六章 桃夭灼其华 - 出鞘 - 祠梦 这场春雨来得没头没脑。 但神奇的是,落在不夜山广场上的雨点都会自行绕开广场之上所有修士的身体,砸落在地面。 甚至连他们的衣服都不会打湿,而且那些雨点落到地上之后,更是溅不起半点水花,就如同泥牛入海,毫无波澜。 李子衿啧啧称奇,之前连在湖心亭,跟那么多六境七境甚至是八境的大修士有过一战,少年都没觉得山上人如何神奇,术法神通如何玄妙。 可是自从那日乘坐鲲鹏渡船,扶摇上九天后,仿佛扶摇天下的山上世界,才堪堪对少年打开大门。 哪怕他后面遇到的这些山上炼气士,大多数都跟自己境界差不多,鲜少再碰到类似赵长青、梁敬那样的八境大修士,更别说女子剑仙唐吟那边的九境大剑仙了。 可反而给少年悟出了个极有意思的事情,跟赵长青、梁敬这样的山巅大修士相处起来,其实相当融洽,反而跟低境界低修为的炼气士相处起来,极其困难。 那些真正有本事的山巅之人,除去性格古怪,脾气暴躁的少部分修士之外,大多数人给李子衿的感觉,就是平易近人,没有那么多所谓山上仙师的架子。 反倒是一些个三境四境五境的,比上不足不下有余,最爱仗势欺人,欺软怕硬。 莫不是这就是世人常说的阎王易见,小鬼难缠? 不夜山广场上的上万名炼气士纷纷将悬停在身前的那一颗般若珠收下,包括李子衿在内,没有谁会不喜欢这样一门防御极强的法宝。 面对妖邪之时,哪怕使用一次之后就会粉碎,但那也相当于多出一条命啊。 这门法宝,虽然价格远没有李子衿在鲲鹏渡船上卖给来去阁的那只金甲龟那么贵,但胜在量多,不夜山一下子送出上万颗般若珠,等同于瞬间掏出了上万枚小满钱送人。 着实是大手笔。 不夜山此举,收买了不少人心,让许多修士心怀感激,广场又开始喧闹起来了,不过都是说些好话,那位广袖男子也没有喊停。 “好!” “不夜山大义!” “谢副山主赠礼!” “想不到今年朝雪节才刚开始,不夜山就给出这么大的手笔,不知道后面的夏、秋、冬,又会是怎样的空前盛况呢。” “是啊是啊,往年朝雪节我一直不屑于来参加,只是略有耳闻,今年这一次,是正好游历桃夭州,碰巧就在这不夜山附近,才过来瞧瞧,不曾想这不夜山果然名不虚传,衣食住行都给咱们包全儿了,不仅如此,还安排了貌美如花的婢女接待咱们,就冲着这一条,我窦某人日后看见不夜山的弟子,都得敬他三分!” 那位广袖男子见时候差不多了,便伸手在空中虚按两下,笑道:“诸位。” 场面又顿时安静下来,只是这一次,不夜山广场恢复肃静的速度要比刚才那一下迅速地多了,可见这个广袖男子,的的确确是收买了不少人心。 李子衿啧啧称奇,倒没有关注上面那位广袖男子和周围那群炼气士的喧闹,而是觉得身边这个姜襄到底是真不怕死还是假不怕死,坐到自己身边来之后,就一直盯着前面那个黑衣少女看。 这还不够,他觉得犹不尽兴,还试图伸手去扯那黑衣少女的马尾辫。 李子衿也不拦着,就想看着姜襄怎么出丑,等着那明夜姑娘,待会儿转过身给他一剑,也好替自己出口恶气,省得自己一个剑修,打个毫无战力的农家子弟,会给人瞧不起,说自己欺负手无缚鸡之力之徒。 姜襄的手已经快要触碰到黑衣少女的马尾辫了。 三寸、两寸、一寸。 他摸到了! 几乎在姜襄的手触碰到黑衣少女马尾辫的一瞬间,前面那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过身,拔出双剑,已经搭在了李子衿的脖子上。 明夜面无表情,“色胚,找死?” 李子衿都懵了,分明是自己旁边那个姜襄干的好事,凭什么把剑搭在他身上啊? 少年转过头,就要好好讲讲道理,不曾想坐在自己右侧的那个农家外门弟子姜襄,不知道以什么神通秘术,瞬间挪移到十丈开外,此刻正在大老远的边缘位置,端着一根小板凳,边嗑着瓜子边朝自己招着手呢。 也就是说,姜襄脱身的速度,甚至比明夜反应的速度更快,几乎是须臾之间就闪身到了十丈之外。 因此,明夜回过头时发现身后只有自己一人,才会将黑白双剑搭在自己脖子上。 这······ 李子衿讪笑道:“明夜姑娘,我冤枉啊,就是借我几个胆子,也不敢冒犯姑娘,真是后面那小子动的手脚,姑娘这么聪明,肯定不会这么轻易上当的吧?” 明夜嘴角一扯,先看了看远处那位相隔十丈的农家外门弟子姜襄,看着那人正襟危坐,连瓜子也不磕了,面无表情,正在整理衣襟,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反观自己面前这位,叫······叫什么李子衿的青衫少年剑客,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型,加之此前在鲲鹏渡船之上,看见他跟那位叫做鸢儿的渡船侍女走得极近,走到哪里都要带着那个侍女,而且又是共住一间房,天晓得这色胚有没有······ 而且,这家伙还不卖剑给自己,不卖剑就算了,三番五次出言挑衅自己,几个意思啊? 总之,眼前这个被自己用双剑架住脖子的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少女凑近了些,跟那青衫少年四目相对,吐气如兰道:“我怎么就不太相信呢,那边那位公子,一身正气,再看看你,坐没坐相,一脸谄媚,我看我要是放过了你,那才叫上当吧?” 可是下一刻,明夜就微微皱眉,因为她发现那个青衫少年完全没有在听自己说话,此刻正低着头,不知道出什么神,她便更加恼火道:“喂,说你呢,那个李子什么的。” 李子衿低着头,注意力集中在少女的黑白双剑之上,他发现这两柄黑白双剑,有些类似于阴阳太极图,两柄剑,一黑一白,一长一短,一直一曲。 极有“物极必反”的意思,跟太极图不谋而合,是巧合还是? 李子衿忽然想起年幼时还在太平郡郡守府上,曾经无意中翻阅过一本“说剑”的古籍,虽然说的不是山上之剑,只是世俗之剑。 却也提到了关于“阴阳双剑”、“雌雄共生”以及“太极两仪”的说法,李子衿不敢确定明夜所修行的功法是不是跟那本古籍上提到的内容有些类似,只是觉得这个叫做明夜的少女,她的家世会不会跟撰写那本古籍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关联? 本来正在思索之中,少年都快神游太虚了。 隐隐约约又听见她在叫自己的名字,而且还叫不出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觉得明夜是不是傻? 他气笑道:“是李子衿。我说明夜姑娘,你看你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还说不会轻易上当?后面那个家伙,这时候不知道多高兴呢,再说了,我就算要扯你头发,在鲲鹏渡船上干嘛不扯,要等到这里来,大庭广众之下,落得个登徒浪子的骂名?” 听完李子衿这段话,明夜若有所思,又偷偷瞥了一眼后面那个农家外门弟子的姜襄,果然发现那家伙偷笑,便知道自己一定是上当了,她收刀入鞘,只不过面子上挂不住,没好意思跟李子衿道歉,瞪了远处那个姜襄一眼,好像在说再有下次,就要问剑。 后者吓了一跳,差点再溜出去十丈远。 三人再回过神来,那个广袖男子都已经不见了,李子衿刚才完全没有听见他说了些什么,然后广场之上的人,直接就开始陆陆续续往左右两侧移动,看样子是要去什么地方。 少年跑过去,拦住一个模样清秀的不夜山婢女问道:“敢问姑娘,这就散场了?” 李子衿一脸懵逼,春风呢?不是会春风吗?这就没了?就这? 那个年纪不大的婢女嫣然一笑,指向一处山崖栈道,笑着说:“春风还没来呢,怎会散场?现在大家是要进山,左右两侧的山崖栈道,都可以通往不夜山,进山之后,自会有人接待公子。” 李子衿道谢后看见明夜那一行四人去往了左边那条山崖栈道,犹豫片刻后还是跟了上去。 他觉得明夜挺有趣的,剑术不错,脑子却不太好。 身后那个死皮赖脸跟着自己的姜襄,又是个脑子不错,可惜半点不经打的家伙。 李子衿当即以拳击掌,觉得像自己这般,脑子又好,剑术又高的炼气士真是天才啊。 这条山崖栈道其实已经不窄,只是同行的炼气士太多,所以显得拥挤,这也是一座不夜山,为何会开凿出左右两侧通往一处地方的山崖栈道的理由了。 上万名炼气士,哪怕分为两批,依旧是数千人同行,自然是人潮拥挤。 黑衣少女瞥了眼身后那个自己加速他也加速,自己减速他也减速的青衫少年剑客,没好气道:“你跟着我干嘛?” 李子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有模有样地学明夜说话,转过头瞥了一眼那个农家外门弟子的姜襄,同样没好气道:“你跟着我干嘛?” 名为明夜的少女笑了笑,本来得知自己错怪他后,她都已经打消了问剑行上向他挑战的念头,可谁让这小子不知好歹呢。 明夜笑道:“这剑是问定了。” 说完这句话,少女便加速向前走,也懒得管身后那个家伙还跟没跟着自己了。 李子衿倒是个心大的,转头就望向那个遭受“无妄之灾”的农家外门弟子姜襄,笑道:“姜兄,咱们之间,得做个了断。” 姜襄连连摇头:“不了不了,姜某觉得咱们现在这样就很好,姜某相当珍惜跟李兄这段友谊,希望它天长地久,海枯石烂,沧海桑田,亘古不变······” 李子衿哦了一声,说道:“没关系,到时候问剑行结束,你还能有这种心态,就依你。” 那个一袭茶色长袍的农家外门弟子挥袖掩面,佯装难过道:“我跟李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原以为咱们情比金坚,不曾想竟然会因为一个女子,破坏了咱们兄弟之间的情分,唉。” 青衫少年剑客,就只当做耳旁风。 明夜找他问剑问定了,他找这姜襄问剑,同样是板上钉钉。 他娘的,从弄玉小筑就一直在搞事,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生怕明夜砍不死自己,所以要在那边煽风点火,火上浇油的? 李子衿甚至有些怀疑,这个家伙,会不会是大煊王朝派来追杀自己的? 只是他仔细想了想,又觉得这种可能太不合理了,要真是大煊王朝的手能伸得这么长,找个境界高的不就行了么,需要派来一个农家外门弟子,三境炼气士姜襄? 这条栈道相当长,甚至比从鲲鹏渡船下来到弄玉小筑的那条栈道还长,都已经走了整整一炷香了,才堪堪走到中段。 李子衿现在所处的位置,乃是一处悬崖峭壁的边缘,险峻不已,两边山崖之下,是一条山涧,据说这条山涧,上空连飞雁都不敢过。 名为雁愁涧。 然而此刻,在那雁愁涧上空,却有数位不夜山女修,联袂御风悬停在上面,脚踩祥云,气象万千,周身云烟缭绕,宛若仙女。 数位“仙女”同时挥舞衣袖,施展道法,同时口中振振有词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一座不夜山,如获敕令。 忽有春风拂过少年脸颊,暖洋洋的,十分惬意。 下一刻,李子衿的视线被瞬间吸引向上空。 在两边山崖之上,开始有铺天盖地的粉红花瓣飘落。 不夜春风,与年少青葱,相会于山崖栈道。 漫天桃花,散落山崖。 桃花朵朵,点缀在两侧悬崖峭壁之上。 将两侧的山崖栈道都给铺成粉红色,如同替一位妙龄少女化上红妆。 极美。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八十七章 左右不绕道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这时才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不夜山要让他们这群来自四海八荒的炼气士们专程跑这么一趟了。 山上其实有一门法阵,可以直接将人从一处传送到另一处。 方才外面的不夜山广场也好,广场廊道下面的弄玉小筑,和环山栈道也好,其实都只能算是不夜山的外围。 在山崖栈道那个法阵后面的,才是不夜山真正人声鼎沸之处,而来自扶摇天下九州的炼气士,也将在那座不夜城中,正式开始感受朝雪节。 其实小型传送法阵的搭建,并不费功夫,就是需要日日以神仙钱维持法阵的运转,而其中所需要的消耗的神仙钱,对于一座出手就广邀天下山上人的不夜山来说,完全连九牛一毛都谈不上。 不过像不夜山如此大规模的传送法阵,一次可以送上千人辗转在两个法阵之间,那么还是极其消耗神仙钱的。 可谁让人家不夜山,就是财大气粗呢。 他们有钱! 李子衿看见了那个法阵,就在漫天桃花散落山崖之后。 这里也是这条山崖栈道过半路程的位置,大部分炼气士,开始从这个位置被“分流”。 如同川流入海,有一批炼气士,选择陆陆续续通过那门传送法阵直接进入不夜城中。 可是也有一些颇有闲情雅致的炼气士,或是被雁愁涧的峻峭景色所吸引,或是想一睹环山栈道的全貌,没有选择一步踏入那传送法阵,进入不夜城。而是选择了继续徒步走完剩下的路程。 雁愁涧上空那几个“仙女”,在施法让一座不夜山下起了桃花雨,又吹起了春风后,纷纷以登天舞姿,缓缓升天。 在触碰到更高空的云层之时,仙女们的身形皆烟消云散。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只是一门以玄妙神通触发的“飞天幻象”。 众人在惊叹不夜山的功法玄妙无比之时,也感慨一座不夜山能够屹立扶摇天下千年不倒,不是没有理由的。 要神仙钱有神仙钱,要山巅修士,有同为扶摇天下十人的正副两位山主,要薪火传承,每一年的朝雪节结束之后,都会有无数慕名而来的年轻俊彦们想要加入不夜山,成为一名备受他人敬仰的不夜山弟子。 历史的底蕴,如今的盛景,今后的发展。 不夜山三者兼备。 可以说,扶摇天下十大宗门榜首的不夜城,甚至遥遥领先其余九座宗门。 还有人给出了更高的评价,说这天下只有两种宗门。 一种,是不夜山。 一种,则是其他。 所以当李子衿真正置身于不夜山之后,才明白为何自己在鲲鹏渡船之上所购买的不夜山山水堪舆图上,那些所谓的守备力量,就跟闹着玩儿似的。 它完全就靠威名震慑一座天下,无人敢挑战不夜山的威严。 明夜那一行四人,没有选择直接踏入法阵,“缩地成寸”进入那座不夜城。 但是李子衿为了早点一睹不夜城的风貌,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跟随者一大波炼气士,一同进入传送法阵。 农家外门弟子姜襄,也果断跟在青衫少年剑客身后,迈入传送法阵。 那个黑衣少女回过头看了一眼,发现那个李什么的没有继续跟着自己,心里反而有些空落落的。 ———— 不夜城中,歌舞升平。 这里就好像有数十个鲲鹏渡船的酒楼长街那么大,城中四通八达,勾栏瓦肆,无所不有。 如同燕国红袖招,如同鲲鹏莺燕楼一般的风月场所,其中女子风情万种,姿态妩媚,身披薄纱,待君采撷。 有颇为“怜香惜玉”的修士携三两好友,共赴春宵。 城中又有书声小院,里头有不夜城安排的清秀婢女,素手研墨,红袖添香,有儒家子弟,不沾风尘,携清风明月,与美人月下论道,写字读书。 还有单纯的酒牌坊,世俗王朝千金佳酿,山上仙家酒酿,取之不尽,饮之不竭,任君畅饮,分文不取。 李子衿感慨道:“这才是盛世景象,与之相比,那大煊京城,都可以说是个破山坳了。” 姜襄却不这么看,这位农家外门弟子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把折扇,正面写着“单纯至极”,背面写着“毫无心机”。 那柄折扇上的篆文,李子衿怎么看都不太符合姜襄的气质,觉得是不是给他把扇子改成“诡计阴谋”、“奸猾狡诈”,才更为恰当一些。 姜襄背上背着个小竹篓,手持折扇,徐徐清风扑面而来,他微笑道:“盛世之下,真就能天下太平么?凡间书生治国,救国,祸国,亦有策略万千。山上神仙动辄百年千年寿命,就不说境界修为,哪怕不以武力取胜,只说山上人心性、城府、算计、谋略,哪一样不远超那些几十年寿命的凡夫俗子了?想要营造一副看似与世无争、普天同庆的景象,又有何难?” 两人一左一右,漫步不夜城中喧嚣大街,左右两侧盛世景象,身前身后,是无数蜂拥而至,流连忘返的炼气士。 李子衿青衫背剑,已经完全不惊讶于旁边这位,能够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言语了 ,如今的他,对于姜襄已是见怪不怪,他笑问道;“想不到姜兄对于‘太平策’还有如此见地?” 那个农家外门弟子的姜襄,一袭茶色长袍,身后小竹篓装满了各种仙家草药,脏兮兮,跟他的一身干净衣裳格格不入,正如其人与折扇上的八字篆文格格不入一般,微笑道:“略懂,略懂。” 只是姜襄马上以眼神示意了李子衿一下,小声提醒道:“李兄?” 李子衿忽然皱眉,反而原地不走了。 只因身后有人不断催促。 这一处地方,较为清淡闲雅,李子衿与姜襄专门拣选了这边人少的地方散步,左右两侧,分明有路可走,身后那人,完全只需要微微挪步,就可以绕开少年,可是却偏偏宁肯多嘴几句,也不愿绕道而行。 这已经不是少年挡不挡路的问题了,对方此举,显然就是挑衅,是冲着闹事来的。 李子衿懒得去想这人为何要找自己的麻烦。 他转身一瞧。 哟,还不止一个。 眼前亦是三名剑修,或身后背剑,或腰间佩剑,不断出声催促之人,便是为首的那名高大男子,其余两人似乎是他的小跟班。 那高大男子见李子衿不仅没有让路,反而停下来挡住了自己前进的道路,甚至还转过身盯着自己,脸色不悦道:“喂,说你呢,耳朵不好使是吧,叫你让路,听不见啊?” 姜襄以手肘碰了碰李子衿,小声说道:“李兄,要不还是算了,这路这么宽,咱们让一让就是了。” 对方有三个人,且都是剑修。 这还不是让姜襄忌惮的地方,他真正在意的,是这三名剑修腰间悬挂的那枚玉牌,上面写着“不夜山”。 三人分明是不夜山弟子。 若是其他一些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不长眼前来挑衅,姜襄还真不介意自己在旁边为李兄弟加油呐喊一番,然后看着他将那几人砍瓜切菜一般收拾收拾。 不过眼前几人既然是不夜山的弟子,那么事情若是闹大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所以姜襄才会劝李子衿忍一忍。 见李子衿没个动静,姜襄顿时说道:“李兄,退一步······” 后面那个海阔天空还没说出口,李子衿却抢过话答道:“越想越气。” 那高大男子身后的两名师弟,已经开始冷眼旁观了,他们师兄弟三个进入不夜山一年了,从来都是横着走,没有人敢不让道,怎么今晚这个脑瓜子嗡嗡的青衫剑客,是骨头硬还是脑子不好使,见到了师兄弟几人腰间的玉牌,还敢挡着道? 高大男子冷笑道:“嘴硬是吧,老子就看看到底是你的嘴硬,还是你的骨头硬。” 他拔剑出鞘,催动识海内灵力,牢牢握紧手中那柄剑,横抹一剑,而后瞬间眉头紧皱。 因为这一下,其实是想吓唬吓唬那个臭小子,尽管自己身为不夜山弟子,可是若再这不夜城中公然行凶,传出去也是给宗门抹黑,所以他没想真的打伤这个青衫少年,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出糗。 故而那一剑横抹之后,剑尖刚好从那人眼前划过,却不会伤到他分毫。 然而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竟然原地站定,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那么看着自己挥剑划过他眼前,是真的胆子大,还是脑子蠢,都不知道躲一下? 李子衿笑眯起眼,“你到底会不会使剑,站着让你砍都砍不到?果然是个瞎子,难怪不会绕道走。” 姜襄手持折扇,挡住自己半张脸,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 我李兄弟说怪话恶心人的本事,一直可以的! 什么是不费一兵一卒攻占城池? 这就是了。 没看到我李兄弟只言片语间,就等同于问剑在那人心口上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 若不是担心对方将怒火转嫁给自己,姜襄估计当场就要拍手鼓掌叫好了。 结果那高大男子闻言之后,果真涨红个脸,气急败坏道:“你!好,很好,老子今天就让你看看,我究竟砍不砍得到!”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八十八章 饮尽杯中月 - 出鞘 - 祠梦 其实那高大男子想错了。 李子衿既不是胆子大,也不是脑子蠢,而是他只看那人横抹一剑的角度与力道,立刻就判断出这一剑绝对摸不到自己,哪怕自己纹丝不动,这一剑也会精准悬停在自己眼前。 正是出于对方没有立刻下死手,所以李子衿没有果断拔剑。 杀人虽然一步到位,可是诛心更能舒胸中意。 当然,若对方真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两者可以一起。 那高大男子出剑了,李子衿看得仔细,这一剑,势大力沉,对方施展了灵力,追求极致的力道,是冲着一剑之后,便要自己无力还手的目的出剑的。 此时,明夜那一行四人正好在不远处,少女看到这色胚被人砍了,正在犹豫要不要出手相救。 白发老妪看出了少女的心思,出声阻止道:“小姐还是不要贸然出手,那三人是不夜山弟子,咱们不用为了一个外人跟不夜山结下梁子。” 锦衣华服的贵公子倒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双臂环胸站在一旁,那两个剑修哪个伤了死了,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不过是茶余饭后,跟好友之间的谈笑之资罢了,作壁上观,是他的拿手好戏。 面带薄纱的女子没什么兴趣看两个境界低微的剑修过家家,就要先行一步去往一座书声小院,只是刚转过身子,她忽然“咦”了一声,又为那两名境界低微的剑修“过家家”而驻足。 准确地来说,她是为李子衿的出剑驻足。 在那个身为不夜山弟子的高大剑修,倾力出剑,一剑刺向李子衿肩膀之时。 一柄苍翠欲滴猛然出鞘。 李子衿右手握剑,下盘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只是上半身微微侧过身子,便完美避开高大剑修那一剑。 随后他将灵力聚集到左手中指上,微微弯曲中指,屈指一弹,指尖触碰到高大男子的剑尖,竟然擦出火花,还发出刀剑相交的铿锵声音,清脆响亮。 那高大男子的剑被少年一指弹开的瞬间,李子衿那柄翠渠剑就已经刺向他握剑之手与剑柄衔接处的位置了。 高大男子顿时心惊,来不及做出应对,只能是弃剑后退一步,这才躲开青衫少年剑客那精准无误的一剑,若他没有弃剑后退一步,此刻李子衿那一剑便会洞穿他的手腕。 这位不夜山弟子正要恼羞成怒,谁料那柄碧绿长剑就已经搭在自己脖子上了。 仅仅一招,不夜山这位高大剑修,在李子衿手里不过一招便落败。 若是生死之战,他此刻已经被一剑封喉。 青衫少年剑客笑眯起眼,“服不服?” 身后那两个不夜山的弟子,之前还想要出手帮忙,只是此刻也打消了这个念头,要是从出手能赢了这个青衫少年剑客还好,可万一出手输了,三个打一个没打过人家,再传出去,日后怎么做人? 眼下,已经有不少路人注意到了这边的风波,围观人群渐渐变多了起来。 那面带薄纱的冷艳女子微笑道:“原来如此,明夜妹妹,这届问剑行,你可要多留意那小子啊。” 黑衣少女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一针见血道:“虽然他出剑很快,思路也很清晰,只不过这种程度,依旧不是我的对手。” 那个冷艳女子难得多说了一句话,好意提醒道:“妹妹看得不够仔细,那人分明是左撇子,而且这一剑,远没有达到他真正的速度。出剑之前的屈指一弹,看似是为接下来一剑刺那不夜山弟子的手腕做铺垫,实际上却是在隐藏实力,若他左手出剑,甚至无须多此一举的‘屈指一弹’,完全可以在那不夜山弟子手中剑抵达眼前之前,先行击落他手中的剑。相当于是,那人故意选择了一种看似对敌的‘下策’,来换取问剑行的‘上策’。” 明夜何等聪慧,一点就透,她此刻再望向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眼中便充满了跃跃欲试的神色,对于跟他交手,开始有了些期待,而不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黑衣少女瞥了身边那位冷艳女子,笑道:“云梦姐姐今日一口气说了好多话呢,比之前几天加起来都要多。” 云梦笑了笑,不再言语,转身离去,这一次她不仅多看了李子衿一眼,还记住了他的模样。 如此,才算是······入了她的眼吧。 被李子衿以剑架在脖子上的高大剑修逐渐冷静下来,平日里嚣张跋扈是一回事,可真到了生死关头,没有人是傻子。 他额头冒出冷汗,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句:“服···服了。” 李子衿故意一手搭在耳朵上,侧过身子,凑近一分,继续问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那个高大剑修只能是闭着眼,转过头去,大声喊道:“服了···服了!” 没了动静。 当这位身材高大的剑修再鼓起勇气睁开眼,却连李子衿的背影都看不到了,那人早就收剑入鞘,扬长而去。 ———— 此前入不城之时,天色便不早了,李子衿又跟姜襄在城中闲逛了半天,如今已是戌时。 夜晚降临,月明星稀。 这座城却丝毫没有被夜晚打搅,城中华灯初上,坊间人声鼎沸。 谁人入睡? 无人入睡。 不夜城中一处酒楼,一个身后背剑的青衫少年跟一个身后背着个小竹篓,手中拿着把折扇的茶色长袍男子走入其中,拣选了角落一张桌子坐下。 姜襄忽然笑眯眯地站起身,给对面的剑客倒了一杯茶,说道:“李兄这手剑,耍得那叫一个赏心悦目呀,那屈指一弹、那一剑刺出,那一剑搭在那人脖子上,啧啧。” 李子衿刚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差点被给呛死,气笑道:“差不多得了啊。” 姜襄嘿嘿一笑,坐回原位。店小二很快递来菜单,是跟那鲲鹏渡船之上,随便楼一模一样的菜单,以玄月蝉的羽翼制成,冬暖夏凉,而且以手指划过菜单,上面的菜肴便会更换名字和景象。 小小蝉翼,可以承载成百上千种菜肴,做工精良,极为方便。 李子衿指着菜单上一处酒名,笑问道:“伙计,这个剑南是不是剑南烧春?” 那个酒楼伙计点头道:“对的对的,客官是要这坛酒吗?” 少年笑道:“给我来一坛。” 而对面那个姜襄,就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指着蝉翼菜单上的一大堆仙家菜肴,疯狂喊菜。 “这个,还有这个,这个,对了,那个也要,对对,就是那个,咦,竟然还有这个?!这个也给我来一碗,嗯,让我看看,哇,没想到居然连这个都有!也给我来一碟······” 就这么一小会儿,那个农家外门弟子的姜襄便已经将蝉翼菜单上的一众仙家菜肴点了个遍,李子衿粗略估算了一下,得有二三十个菜了吧? 他有些汗颜,差点都想换一桌坐了,装作与那姜襄不认识。 姜襄瞥了眼那个蠢蠢欲动,打算换桌子坐的青衫少年一眼,好奇问道:“李兄,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青衫少年翻了个白眼,答非所问道:“你没事点这么多菜,吃的完么你?” 李子衿自己就只点了一盘竹笋炒肉,和一坛剑南烧春。 一样,是无定山竹院内,恩师谢于锋时常做给少年吃的,一样,则是年幼时在太平郡,或者说如今那座已经被大煊王朝归还给燕国的燕归郡。 剑南烧春是那燕归郡的当地佳酿,扶摇天下其他地方有没有剑南烧春,李子衿不知道,反正少年只知道,一座仓庚州,是只有燕归郡才有那种酒。 就连无奇不有的鲲鹏渡船奇珍楼中,少年都没有找到剑南烧春。 没想到今日能够在这不夜城中一个不知名酒楼,见到这坛子家乡佳酿,李子衿很是欣慰。 姜襄展开折扇,扇动微风,一本正经道:“我当然吃的完,你是不知道,姜某在农家可是一等一的能吃,人送外号‘姜无底’,是说在下的胃,像无底洞一般,多少米饭,都能装得下。再说了,反正又不花钱,不吃白不吃,李兄若是不信,待会好好看着,姜某我一定风卷残云······” 李子衿将信将疑,不过却觉得姜无底这个外号,很符合姜襄的气质,只不过,不是吃饭一事上的无底,而是心机城府无底,深不可测。 就算姜襄现在告诉自己他其实是个活了几百年的老神仙,只不过可以靠境界修为,容颜不改,李子衿都会信,毕竟观此人行事,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暗藏杀机。 就说自己即将在朝雪节问剑行上,被那明夜问剑,不就是姜襄推波助澜于无形之中的么? 店小二提着一坛子酒,送到二人桌上,笑道:“客官,你们要的剑南烧春来了,请慢用。” 李子衿点头,“多谢。” 谢不夜城,请他喝到来之不易的家乡酒酿。 一个身在异乡的青衫剑客,没有使用炼气士的灵力,单纯以一个山下人,一个少年郎的力道,揭开酒坛上的泥封。 他怀抱着这坛剑南烧春,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又再给姜襄面前那只酒杯倒上酒,问那姜襄喝不喝,对方摇头推辞,说自己喝不了这么烈的酒。 李子衿也不勉强,双手各自举起一杯剑南烧春,杯中有酒亦有月,在将杯中酒与杯中月一同饮尽之前,他说了句话。 一杯敬明月,一杯敬江湖。 月下独酌,见月思乡。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八十九章 含光逢承影 - 出鞘 - 祠梦 “齐师兄,咱们真有必要半夜练剑?” 一个腰间左右各自悬挂一柄长剑的少年好奇问道。 而他口中的齐师兄,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此刻已经拔剑出鞘,一剑递出,刺向少年脸庞,完全不给自己这位师弟,丝毫的反应时间。 那少年随手拔出左边那柄长剑,轻描淡写地向上一抬,威力根本不弱于那位齐师兄的蓄力一击。 少年笑道:“齐师兄,练剑就练剑,你这么严肃做什么,而且,咱们堂堂苍云剑派,你一个大师兄,偷袭小师弟,太过分了吧,好歹提醒一下。” 齐长生刚才还对师弟临危不乱的格挡反击颇为满意,正要夸奖自己这师弟一句,不曾想小师弟立刻就说了句极其幼稚的话,他面容严肃,训斥道:“丁昱,行走江湖,敌人岂会个个都提醒你,说着‘我要出手了,你快小心啊’,这么大个人了,还这么幼稚?再者,今天坊间那个青衫少年,出剑的速度只会比我刚才更快,问剑台上,任何修士,皆是无境之人,所以你的境界优势荡然无存,前有烟雨楼少宗主,后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衫少年剑客,这两个人,都会是这次问剑行上,对你极有威胁的对手,你若是还要抱着如此幼稚的想法,那么我看问剑行还是不要参加得好,省得丢了苍云剑派的脸。” 丁昱挠了挠头,他真就是随口抱怨一句,没想到师兄会这样训斥自己,尽管少年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可他是半点不敢冲撞师兄的,此时便点头认错,说道:“是我错了,感谢师兄教诲。” 齐长生眉头一皱。 打死不认错,认错太快,都不是什么好事。 前者一根筋,性子犟,不懂变通,一条道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容易得罪人。后者又太过圆滑,或者干脆就是把自己的话当作了耳旁风,听过就算,不知悔改,还懂得伪装,更为麻烦。 齐长生向前一步,倒持长剑,厉声呵斥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师兄说这些话,不是想听你说知道错了,心里却不服,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要心里觉得自己对,嘴上却又认错,只为了图一时的轻松,可实际上并不打算改。” 丁昱的心思被看得透透彻彻,有些羞愧,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时,大师兄齐长生却又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稍稍缓和了些,也没有直呼其名了,而是换成了更为亲切的称呼,他说道:“阿昱,师兄不是硬要怪你如何如何,只是想告诉你,师兄不一定就是对的,甚至师尊也不一定总是对的,如果你觉得师兄说的不对,大可以直接指出,而不是把什么话都藏在心里,道理我教了白教,你听了白听,还装出懂了的模样,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少年摇头,又抬起头,眼神和语气都十分真诚,说道:“齐师兄,我真的知错了,不应该轻视对手,我方才是想说,临时抱佛脚,会有用么?” 齐长生这才笑容舒展,知道师弟这才真的将自己的教诲听进去了,而且会改。 他笑道:“临时抱佛脚,总好过不抱啊。” 少年神采奕奕,拔出右边那柄剑,双手持剑,跃跃欲试道:“师兄说得对,咱们接着练剑,请师兄不吝赐教!” ———— 不夜山替上万名炼气士安排了客房,有一部分在不夜城中,有一部分在不夜城外,但两地之间,都有不夜城传送法阵,所以无论是住城中还是城外,都不费工夫。 而且,那些被安排在不夜城外住的炼气士们,还能够看见颠渎倒瀑的秀丽风景。 颠渎之畔,亦有炼气士无心睡眠,独自踱步。 有儒家修士出口成章,七步成诗。 亦有山上修士,一男一女结伴而行,在那水边一人抚琴,一人弹瑟,琴瑟和鸣,神仙眷侣。 更有一些个剑修,对于明日的问剑行志在必得,想要一举拿下问剑行头魁,一朝名扬天下,光耀门楣,此刻正在水边练剑,沉醉于月色与剑法之中。 明夜也不例外。 少女手握双剑,一黑一白,一长一短,一曲一直,双剑本就熠熠生辉,又被水中的月光映衬上一抹皎皎月色。 流光溢彩,美轮美奂。 此刻就连锦衣华服的男子和面带薄纱的女子都不在少女身边,唯有身为仆人的白发老妪,正站在黑衣少女身后,小声说道:“少宗主,真不用老身去将那柄软剑夺来?有那柄软剑在手,少宗主明日问剑行便是万无一失,必能夺得头魁。” 在他人面前,为了不暴露她的身份,老妪只能喊她小姐,无外人在时,便不能忘了尊卑有别,主仆之差,需要喊少女少宗主,才合情合理。 明夜摇头道:“婆婆若是把他的剑抢了去,我还找谁问剑?即便他还有别的兵器,那我也是胜之不武,于情于理,都不合适,烟雨楼从不趁人之危。” 白发老妪点头道:“是老身多虑了,少宗主确实不必多此一举。” 黑衣少女此言,并非自恃清高,目中无人。 在少女心中,作为天下第一剑宗的烟雨楼,自然是无须乘人之危,从来只使阳谋,不耍诡计。 作为烟雨楼少宗主的她,行事当然更要光明磊落,让人挑不出刺来才是,又岂能因为一个问剑行头魁的虚名,对一个少年不择手段呢? 再者,即便自己不用那柄跟宗门功法最为契合的软剑,她也有相当大的自信,可以战胜李子衿,以及问剑行的其他对手。 在少女眼中,最强的对手,永远只有明天的自己。 从小便是如此。 所谓的剑道天才,在她面前,就有如凡夫俗子在那些剑道天才面前。 萤火之光,岂能和日月争辉。 ———— 李子衿躺在床上,隔壁住了个烦死人的姜襄,大半夜还要隔着一堵墙强行跟自己聊天,这会儿过了子时,才终于没了动静。 李子衿闭上眼,心神沉浸,屏气凝神,开始调动起识海中的灵力来。 一如往常,入了二境之后,这些灵力的运转,便极其缓慢,距离三境筑魂境遥遥无期,始终让少年看不到半点希望。 此番下山,也未曾找到一次生死之战的机会,没有办法在生死之间砥砺剑道,突破瓶颈。 问剑行,听说可以跟来自扶摇天下九州的剑修切磋。 而且在那倒瀑之下,问剑台上,有一层结界,可以限制所有炼气士的境界修为,而且问剑行的规则,是只能让剑修参加,且不能使用符箓、各种攻伐法宝、阵法、苍白纸人等等。 一些个出奇制胜的旁门左道,也不可以使用。 是为真正的问剑,而不是问道,问法,问符箓,问旁门。 让天下剑修,只能以剑术分出胜负,完全不会出现一力降十会,以境界压制对手,从而取得胜利的情况。 也不会出现仗着法宝品秩,诸多符箓,靠堆身外之物来胜过对手的景象。 不夜山这层法阵结界,追求的就是个剑术的公平,是真正的剑客之争。 李子衿很喜欢这一点。 不是因为他如今境界低微才喜欢这一点,而是少年觉得,这样的“问剑”,才最纯粹。 当然,这种只分胜负,不分生死,而且不允许使用符箓和法宝的战斗,其实反而限制了善用计策的修士发挥。 所以问剑行的所谓头魁,其实听听就行,虚名而已。 不过之前在不夜城中闲逛时,听见有人说问剑行前三甲能够进入不夜山藏书楼,任选一样法宝或者功法带走。 这份奖赏,倒让李子衿觉得挺实在的,比那虚名有用多了,至少是实实在在能揣进咱兜里的物件儿。 说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 那个黑衣少女,说要在问剑行上向自己问剑。 那么,自己也正好将她当做突破到筑魂境的助力。 毕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李子衿缓缓拔剑出鞘,以右手食指、中指缓缓抹过剑身,剑光映照出少年清秀冷峻的面容。 明夜是吧。 李子衿已经准备好将第一次送给那个名为明夜的少女了。 第一次倾力出剑。 夜色里,少年正襟危坐。 左手握剑。 ———— 农家外门弟子姜襄俯首贴在墙上,听到隔壁有拔剑出鞘的声音。 一袭茶色长袍的姜襄嘴角微扯。 他伸出左手,有模有样地做出握剑状,缓缓“拖动”。 原来的那个位置,逐渐出现了一柄,剑? 若隐若现,难以看清。 姜襄自言自语道:“方昼见影而不见光,方夜见光而不见形。你是承影,我是含光。” ———— 翌日。 不夜城颠渎倒瀑之下,聚集了数千名炼气士。 显然不是所有人都对问剑行感兴趣,尤其是那些没有剑道天赋的修士,既羡慕剑修的杀力和潇洒,又排斥剑修这种几乎凌驾于其他炼气士分支的存在。 所以今日,城中歌舞升平,城外剑光剑影。 一位广袖男子御风悬停颠渎倒瀑之上,笑容恬淡,一手负后,望向下方的数千名炼气士。 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 袁天成大袖一挥,颠渎之上,倒瀑之下,出现了一座巨大的问剑台,正正方方,悬停在颠渎之上,旋转不已,其身光华流转,晶莹剔透。 袁天成再伸出食指,轻轻对着那座巨大的问剑台“指点”了一下,一座问剑台蓦然停滞旋转,稳稳当当地落在颠渎水面之上。 在场有精通法阵结界的炼气士,已经看出来这座问剑台本身就是一门极为难得的法宝,故而再有如袁天成这般大修士施加结界法阵,会更为轻松,效果也会更佳。 施力七成,却能发挥十二成的作用。 这便是一门品秩极高的仙家法宝,能为炼气士带来的增益。 这位不夜山副山主,此刻双手负后,微笑道:“问剑行开始之前,袁某先说三点规矩,第一,不得使用除剑之外的兵器、仙家法宝、暗器。第二,不得使用除剑术外的功法,如拳法、腿法、旁门左道,一律不行。第三,问剑行旨在让天下剑修互相切磋,砥砺剑术,不得擅自取人性命,可以认输,有一方认输之后,另一方不得再出手,否则判负。” 李子衿听在耳中,身边站着农家外门弟子姜襄,小声嘀咕着:“李兄,我感觉今日你有得忙了,看样子昨晚在那不夜城中,许多人都见你出手了,此刻正手痒痒,想找你问剑呢。对了,甚至还有人就你能走多远,开了盘,不少人下注了。” 李子衿斜瞥旁边这家伙一眼,淡然道:“说吧,你投了多少?” 姜襄以拳击掌,一副极其欠揍的嘴脸,谄媚笑着:“要不怎么说跟李兄一见如故呢,知我者,非李兄莫属啊!” 李子衿懒得搭理这个油嘴滑舌的害人精,转头望向另一边,发现那个身后交叉背双剑的黑衣少女,正好也转过头,看了自己一眼。 “来者不善啊,李兄你可要多撑几轮,别还没跟明夜姑娘打就给其他的无名之辈送走了,那多煞风景啊,姜某还等着看李兄你与那明夜姑娘,你侬我侬,双剑合璧一番呢······” 姜襄是真不怕被自己或是明夜一剑砍死? 李子衿往问剑台的方向走了几步,想要甩掉这个聒噪的家伙,不想听他搞自己心态了。 可是这个农家外门弟子姜襄,真就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狗皮膏药一般,怎么甩也甩不掉。 “诶,李兄,你去哪里啊。” “诶,李兄,你别走这么快啊,我跟不上。” “李兄······” 李子衿忍无可忍,转过身一把拎起那个姜襄的衣领,皮笑肉不笑道:“你再烦人,我可就问剑了啊。” 后者高举双手,一脸无辜像,只是闭口不言,没有再自讨没趣了。 按照问剑行规则,只要是有人跳上问剑台,然后指着台下某个剑修,说要问剑,就成了。 当然,被问剑之人,可以拒绝,可是这样面子上多挂不住? 多半会落得个缩头乌龟的名号,在场数千位炼气士,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各色各样的人物都有,传出去,还不得被人笑话死。 相比之下,反正问剑行只问胜负,不分生死,即便是输了,那也能落得个虽败犹荣的名声。 剑修输剑不丢人,毕竟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可要是剑修当了缩头乌龟,啧啧,连同他所在的那座宗门,以后都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个狗血淋头。 见到姜襄怂了,李子衿满意点头,早这样多好,大家都省心。 第一个跳上问剑台的人出现了。 李子衿抬头望向问剑台。 竟然是一位同样使双剑的少年,发现李子衿望向他,那个少年也朝这边微笑示意。 下一刻。 那个第一个跳上问剑台,左右各自悬挂一柄长剑的少年,神采奕奕望向李子衿这边,伸手指着李子衿这边,说道:“我要问剑。”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九十章 天道好轮回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愣了愣,还以为对方是向自己问剑,但是细看之下,又会发现那双剑少年所指目标并非自己,而是自己身边这个聒噪的烦人精。 姜襄也愣了愣,然后伸出食指,指着自己说道,“我?没搞错吧大哥,我不是剑修啊,我是农家外门弟子姜襄啊。” 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却笑道:“无妨,非是剑修,若有兴趣跟人切磋,一样可以上问剑台,只是只能使剑,不能擅用其他左道旁门。这位小兄弟若是手中无剑可使,袁某不介意借剑给你。” 有许多修士幸灾乐祸,就像看看这个农家炼气士会被那个双剑少年如何砍个狗血淋头。 在场忽然有一位同为农家弟子的年轻修士,同样身后背着个小竹篓,此刻双手鼓掌,在那起哄道:“可以可以,上!叫那个剑修知道知道咱们农家弟子的厉害!” 姜襄翻了个白眼,叫的挺欢,你他娘的怎么不上去打那个使双剑的剑修啊?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姜襄摆了摆手道:“谢过袁山主好意,只不过姜某确实不懂得如何使剑,就不······” 这个农家外门弟子的姜襄,还没把话说完,就给人一脚踹飞,飞到那问剑台上去了。 整个人穿过结界,稳稳当当地落在那个使双剑的少年面前,背后小竹篓摇晃不已,好在没有一株草药飞出竹篓。 袁天成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在场同样有一些境界极高、眼力极好的大修士,观察到了这一点,此刻都笑容玩味,望向那个貌似牲畜无害的农家外门弟子姜襄。 丁昱不忘笑言一句:“阁下好身法。” 姜襄转过头,看见那个青衫少年剑客正笑容满面,朝自己挥手,还喊着:“姜兄加油啊,我会为你加油呐喊的,快教那个剑修,知道知道你农家大修士的厉害!” 李子衿看起来开心极了。 这就叫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姜襄正要开口借自己没有兵器之由打算直接认输,不曾想天上那位袁副山主,直接就一挥手,从他袖中飞出一柄品秩不俗的仙家宝剑,径直飞向那个农家外门弟子姜襄,悬停在姜襄身侧半空,在空中缓缓翻转,不断散发出阵阵凉意,寒气逼人。 袁天成笑道:“剑名避暑,小兄弟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事已至此,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姜襄只能是苦笑一声,右手握住避暑剑,想着自己还是随便跟那双剑少年过几招,然后再认输也不迟。 技不如人,总要好过不战而降嘛。 姜襄右手握剑,一柄避暑剑身闪过一丝寒芒,他笑道:“姜某只是略懂剑术,难登大雅之堂,还请道友剑下留情啊。” 丁昱朝他抱拳笑道:“阁下过谦了,请多指教。” 话音刚落,丁昱火力全开,几乎在一瞬间双手反向交叉,同时拔出悬挂在身体左右两侧的双剑,脚下猛然发力,高高跃起,手举双剑,在空中交叉向下一斩。 是一记斜向的十字斩,这一招势大力沉,足以直接贯穿顽石。 明夜眯起眼,开始打量起那个正从空中落下的丁昱。 他是双剑,她也是双剑。 如果丁昱能够走到问剑行的最后,说不定两人之间,还会有一场双剑砍双剑的“大道之争”。 李子衿也笑眯着眼,想要看看这个丁昱,能将姜襄的真实实力逼出几成,虽然换作是他来面对丁昱,如果不打算进入问剑行前三甲的话,恐怕就直接在丁昱手里走几招,然后认输。 不知道姜襄是否也是这个念头? 下头那个农家外门弟子的姜襄,没有选择费力不讨好地硬接这记十字斩,而是脚尖发力,身形往后一跃,多开一斩。 丁昱穷追不舍,才刚落地,便脚掌猛地踩地,迸发出惊人的威力,冲向那个身形飘逸,不断后撤的姜襄。 “明夜妹妹觉得,谁会赢?”面戴薄纱的冷艳女子望向身旁的黑衣少女,轻声问道。 却不是在问那个她已经知道的结果。 而是问少女眼中的结果。 她想知道,自己看到的,和明夜看到的,是不是同一个结果。 “那个使双剑的,擅长以力破巧,杀力极大,但是速度不足,另外一个自称农家炼气士的家伙,之前跟我打过照面,好像懂得一门乾坤挪移的身法,可以瞬间远离敌人十丈之外,而且他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使用那门身法,也没有出剑,只是一味躲避,我猜测若论真实实力,也许是那个农家炼气士更强,但是最后胜出的人,应该是使双剑那个。”明夜看得仔细,极短暂的世间里,就分析出了二人这场看似毫无悬念的问剑胜负。 云梦笑了,瞥了身边的黑衣少女一眼,“妹妹是说,那人会藏拙,故意输掉这一场问剑?” 明夜点头,没有询问云梦难道看不出?就权当是这位女子剑仙,在考校自己。 问剑台上,双剑少年跟农家炼气士之间还在猫捉耗子一般,一个穷追猛打,一个只守不攻。 丁昱有些恼火,因为对方几乎已经要将自己的体力给耗光了。 问剑台上,因为结界法阵的存在,无法调动识海中的灵力,故而当一人体力耗尽,便会疲于应战,他看到问剑台下的齐师兄,望向自己,微微摇头叹息,此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上了那个姜襄的当。 丁昱转头看着即将燃尽的一炷香,朝那姜襄喊道:“就知道跑?哪有你这样的剑修?” 姜襄理直气壮道:“姜某本来就不是剑修!” 怼的那丁昱哑口无言,最后当那炷香燃尽时,二人依旧没有分出胜负。 姜襄自始至终就没有出剑,手中那柄避暑剑跟摆设似的,而丁昱的双剑,也从来都没有沾到过那个农家炼气士的衣角。 躲来躲去,真是可恶。 袁天成有些失望,大手一招,那柄被姜襄握在手中的避暑剑径直飞回他广袖之中,进入袖里乾坤。 这位不夜山副山主面无表情,宣布道:“这一场问剑,平,不入围也不淘汰,下一场是否继续,全凭自愿。” 齐长生对那双剑少年摇了摇头。 丁昱立即会意,走下了问剑台,不再当擂主,他现在需要下去冷静冷静,思考在遇到姜襄这样的对手,该如何战胜对方。 只是一味地猛攻,不动脑子,肯定是不行的。 虽然输不掉,但是也赢不了啊? 平局这种概念,对于弱者来说,也许是一层遮羞布,但是对于一个本就冲着问剑行头魁去的丁昱来说,无疑是一种耻辱。 尤其是第一场问剑,在开局就只是跟对手打平,这让丁昱的信心受到了一些打击,齐长生也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会将小师弟叫下场,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先反省自身不足,之后再上场打擂。 “知道输在哪里了么?”齐长生笑问道。 丁昱没有脱口而出地回答这个问题。 而是自己先过一遍脑子,在脑海中,复盘刚才与那农家外门弟子姜襄的问剑,其实根本就谈不上问剑,一个追,一个跑罢了。 看着小师弟低头沉思的模样,齐长生甚是欣慰,即便丁昱等会的回答,不尽如人意,他也不会责怪小师弟分毫了。 知耻而后勇,知错能改,能够虚心接受自己的不足,然后朝着更好的方向去努力,这样才是他这个大师兄想要看到的。 与之相比,即便一次失利,回答差了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丁昱沉思良久,终于是抬起头看着齐长生,说道:“师兄,我错在不该一根筋,出剑太过于一步到位,急于求成,急功近利,面对那个农家炼气士,摆明了就是想拖延时间,等一炷香燃尽的平局,下次再遇到这种对手,我应该伺机而动,而不是贸然出手,穷追猛打。他不急,我也不能急,等到最后关头,在香燃尽之前,再倾力出手,打他个措手不及!” 虽然不算上策,却至少懂得正视自己的不足了,齐长生微笑点头,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说道:“很好。下一场,就按照自己想的去做。” 只是按照这样做,会不会赢,他没有说。 修行没有捷径,对于一个天才来说,年轻时的碰壁不算坏事。 早些碰壁,早些成长。 姜襄回到李子衿身边,使劲用折扇往自己脸上扇风,装模作样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李兄你是不知道啊,刚才那小子的剑,距离姜某的脑袋就只有一丢丢!差点就把我的脑袋砍下来了。姜某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如此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李兄了······”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笑道:“得了吧。我刚才听人说,那个使双剑的,叫丁昱,是什么苍云剑派年轻一代的天才剑修,被师门誉为而立之年必定金丹的练剑奇才,姜兄能跟这样一位练剑奇才打成平手,可见你才是真的深藏不露啊?” 李子衿话中还有一层深意,见那姜襄无动于衷,也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装没听懂。 李子衿灵机一动,从兜里掏出一枚小满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扔向那姜襄。 一个细不可闻的微小动作,被少年看在眼里。 那个姜襄,先是左手手指微动,想要伸手接住,却临时换成了右手伸出,将那枚小满钱稳稳捏住。 李子衿当即眯起眼。 是了。 这个姜襄,跟自己一样,是个剑修。 不止如此。 他还跟自己一样。 是个左撇子。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九十一章 彼道还彼身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笑眯起眼,望向那个农家外门弟子的姜襄,也不说话,就只是盯着他看。 姜襄没来由地被这青衫少年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讪笑道 :“李兄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可没有龙阳之好。” 李子衿觉得,若是这世上还有谁说怪话的本事能跟自己相提并论,那便只有姜襄这么一个对手了。 两人可谓是,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另一边,明夜疑惑地看着面戴薄纱的女子,“云梦姐姐早就知道会打平?” 那个冷艳女子不置可否,只是出声提醒道:“下一场,你可得看仔细了,毕竟这关系到你此行能否夺得头魁。” 她话音未落,已有一名剑修跳上问剑台。 在场围观的炼气士,有人认出了那个剑修。 他腰悬不夜山玉牌,俨然是一位不夜山弟子。 “竟然是徐天宇,听说他是不夜山年轻一辈里,被誉为最有望成为剑仙的弟子,没想到今日竟然也会登台守擂,这下有好戏看了。” “是啊,听说徐天宇很少出手,平日里都躲在后山,一心练剑,不知今日为何会主动登上问剑台,诶,你们说他会向谁问剑?” “会不会是那个苍云剑派的大师兄齐长生?听闻此人前些日子已经突破七境,已经是一位金丹境的地仙了,剑道造诣可不得了,难道咱们今日能看见不夜山最有望成为剑仙的徐天宇,问剑苍云剑派大弟子齐长生?” “啧啧,这可了不得。” 众说纷纭,在场的剑修,皆对徐天宇即将问剑的对手,猜测不已,甚至有人现场都又坐起庄来,吸引众多炼气士下注,就猜那个徐天宇,会找谁问剑。 庄家给出了十数个年轻一辈的剑道天才,都是各大声名显赫的剑宗名门之中的年轻俊彦,个个都是小有名气的剑修,备受宗门青睐。 不知是谁开了个头,在人群中吼了句,“我赌那个青衫剑客!” 坐庄的炼气士好奇了,问道:“你说名字啊,满大街都是青衫剑客,老子怎么知道你押哪个?等下人家就要问剑了,不下注就别挡道啊!” 那人又喊道:“就赌那边那个眉清目秀的青衫少年剑客!背后背了把长剑,旁边站了个呆子那个!” 姜襄耳朵微动,将相隔几丈外的声音悉数听进耳里,此刻差点挽起袖子冲过去揍那人一顿。 什么呆子?谁是呆子?会不会说话? 那坐庄之人来不及望向李子衿这边。 站在问剑台上的徐天宇已经帮在场所有人将视线吸引到李子衿身上了。 一袭白衣的徐天宇,面无表情,手中握着剑鞘,微微抬手,以剑柄遥遥指向那个青衫少年剑客,说道:“徐天宇,问剑于你。” 此话一出,现场先是噤若寒蝉。 随后猛然爆发各种言论,众人议论纷纷,有人发现这个被徐天宇问剑的青衫少年剑客,就是昨夜在不夜城中,竟然胆敢对一位不夜山弟子出手,还将那个不夜山弟子治得服服帖帖的青衫剑客。 有明眼人一语道破天机,说徐天宇好像跟昨夜在不夜城中被那青衫剑客一剑制服的不夜山弟子走得很近,说不定这位不夜山的剑道天才,就是出于两人之间的交情,想要在今日的问剑行上,替自己的那位好友找回场子。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 庄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灵机一动,迅速又开了个盘,就赌徐天宇跟李子衿,谁会赢。 下注之人,有如过江之鲫,纷纷涌向那个庄家,都闹着要买徐天宇。 不一会儿,徐天宇跟李子衿的赔率就高达一赔九了。 那个农家外门弟子的姜襄,从人群中抽身而出,笑眯眯地走向李子衿,说道:“李兄,加油,兄弟我看好你,上去三两剑就给那徐天宇砍翻,赚了神仙钱,咱哥俩五五分成,吃香的喝辣的那不在话下呀!” 李子衿沉默不言,若有所思,徐天宇还在等着他的回应。 袁天成看到徐天宇登台,也是颇为讶异,因为这位弟子,其实不太喜欢争强好胜,今日又怎会? 不过话说回来,他还是很期待看见这位弟子出剑的,毕竟不夜山祖师堂,对他寄予厚望。 至于那个青衫少年剑客李子衿,其实昨夜在不夜城中那场小风波,袁天成也以“镜观山河”的神通,在自己房间里,看了个大概。 对于李子衿,这位不夜山副山主的评价是“心思过多,不够纯粹”,就是没说少年剑术如何。 这句评价,可褒可贬,全看一个人站在什么样的角度看待这句话。 另一边,黑衣少女那一行四人,有三人都对李子衿的选择极感兴趣。 手拄拐杖的白发老妪、交叉背着黑白双剑的黑衣少女、面戴薄纱的冷艳女子。 至于那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此刻已经困得打哈欠了,从一件价值不菲,品质极高的“内有乾坤”仙家法宝中,取出一张白玉椅子,整个人斜靠在椅子上,好不惬意。 集万千瞩目于一身的青衫少年,身后背着柄古剑翠渠,脚尖发力,纵身一跃,衣袖飘摇,飞跃到那颠渎之上的问剑台中,笑容淡然。 “李子衿,领教阁下高招。” 一袭白衣的徐天宇朝李子衿抱拳。 一袭青衫的李子衿又朝那人还礼。 下一刻,两人同时眯起眼,微微弓着身子,不约而同地脚尖发力,几乎以同样的速度,身体在短暂的蓄力之后,宛如箭矢一般,激射向前方。 如同两支速度极快的箭矢,瞬间碰撞到一起。 更不谋而合的是,二人此刻却都没有急于拔剑,在两人瞬间出现在一座问剑台中央位置的时候。 徐天宇是手握剑鞘,当做剑使,从上往下那么一拍! 而李子衿同样手握剑鞘,右手紧紧握住翠渠剑鞘,侧过身子的同时,将对方的剑鞘往身后这么一引,一拉,竟然就以翠渠剑鞘的“剑尖”,强行帮徐天宇引剑出鞘。 当李子衿置身于一座问剑台上之后,才发现识海内的那些灵力,犹如泥牛入海一般,捞不起来,完全无法调动,无法运转。 少年所能依靠的,就仅仅只是手中这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古剑而已。 一柄翠渠古剑出鞘,剑身碧波荡漾,跟这颠渎倒瀑的湖光山色,极为契合。 李子衿思路相当清晰,直接帮徐天宇引剑出鞘,这样对方便不能“想出剑时再出剑”了。 而自己立刻拔剑出鞘,也是为了“不以剑鞘对剑锋”,免得落了下风。 一袭白衣的不夜山天才剑修,只在须臾之间,在那长剑不过出鞘一寸之时,便身形爆闪,出现在几乎“悬空”的剑柄面前,伸手稳稳握住剑柄。 徐天宇一剑刺出,刺向李子衿的手腕,跟李子衿昨天打那高大剑修的手法如出一辙。 好像就是在告诉李子衿,他徐天宇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袭青衫,少年剑客,微笑望着那柄径直瞄准自己右手手腕刺来的长剑,身形在半空中一个腾挪,以脚尖微微触碰徐天宇手中长剑。 如同蜻蜓点水一般,身形飘逸,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自己”这一招剑刺手腕。 有人好奇道:“袁山主,用腿了不算犯规么?” 那位不夜山副山主,翻了个白眼,都实在是懒得搭理会问出这种幼稚问题的炼气士。 别人又没以腿法进攻,只是脚尖“点地”,借力躲开一记杀招而已。 顶多算是身法,自然不算违规。 天下剑修,凡是剑道走到山巅之人,无非都是两条路子。 一种,便是如同丁昱那般,追求一剑破万法,要一剑递出,直接以无与伦比的杀力,将对手打趴下。 重剑意,重剑招,重在突出一个“力”字。 另一种,便是如同那农家炼气士姜襄一番,虽然他并未出剑,可还是逃不出袁天成的眼睛,知晓那个姜襄,所擅长的便是“快剑”。 是那“天下剑法,唯快不破”的快剑。 重身法,重剑气,重在突出一个“巧”字。 这两种剑道,专注于一种,都有机会,问鼎剑道之巅。 只是,世间难免会有第三种剑修。 袁天成眯起眼,望向问剑台上的一袭青衫,以及一袭白衣。 李子衿蜻蜓点水一般身形后撤,躲开徐天宇那一剑之后,不再偏居一隅,反而主动出击,在落地之时,没有再以防守姿态应战,反而是向那徐天宇面门刺出一剑。 与此同时,徐天宇也正好猛冲向李子衿,同样是一剑指向少年面门。 若两人这一剑都不收手,那么最终的结果就是两人都会死。 或者说有一方的剑先行刺入另一方的面门,可赢了也判负。 徐天宇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只能改变方向,脚下发力让身体拧向一旁的同时,手腕也用力,改变了出剑的幅度。 只是这样一来,反而是李子衿的剑,跟那徐天宇的身体“擦肩而过”,对徐天宇来说,显得极其凶险。 明明是徐天宇先行出手,反倒让李子衿后发制人了。 一袭青衫嘴角微扯,抓住了徐天宇这一丝破绽,盯上他握剑的手腕,已经动起了小心思。 他的目标,已然锁定为徐天宇的手腕。 李子衿要让对方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徐天宇其实有些不适应这样的问剑,若论境界,他早已突破洞府境,是五境剑修了,打对面这个不过凝气境的二境剑修,本该易如反掌。 但法阵结界,压制了徐天宇的灵力运转,很难施展剑气,更无剑意可言。 那个自称李子衿的少年剑客,又滑得像条泥鳅,可却不是如姜襄那般只会一味逃避的。 眼前这只“泥鳅”,可是滑着滑着,就会冷不丁一剑刺出,刺在自己脊梁骨上的狠角色。 所以徐天宇出剑之时,处处留了个心眼,没有真正“倾力出剑”,剑招留有余地,不是给李子衿留的余地,而是给他徐天宇自己,留下的一分防守的余地。 李子衿微微侧过身子,再度躲过那徐天宇一剑,似笑非笑地看了那一袭白衣一眼。 怎么,打得这么小心,难道是被自己给阴怕了? 李子衿出剑的方式,难以捉摸,毫无章法。 出剑随心所欲,无迹可循,时而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倒飞出来就是一剑。 时而剑招快若奔雷,打得徐天宇猝不及防。 时而身法又慢如蚂蚁,持剑也是一副软绵绵的姿态。 只是当徐天宇出剑击中那个李子衿“软绵绵”的碧绿长剑之时,他那一柄软剑又如同绳索一般,竟然直接将自己手中的长剑缠绕住,随后屈指一弹,便以匪夷所思的力道弹在自己手中长剑上,剑身震动不已,导致徐天宇的手腕逐渐麻痹,隐隐有些握不稳剑的错觉了。 有这种感觉不可怕。 可怕的是,随着徐天宇与李子衿每次互换剑招,那个青衫剑客总会以这种手法,屈指一弹,弹在自己剑身,导致自己手腕有麻痹感。 半炷香打下来,即便李子衿没有再故技重施,此刻的徐天宇也隐隐有种手腕麻痹,手指微微颤抖的感觉了。 握不稳剑,此乃剑修大忌! 在场那些炼气士眼里,觉得徐天宇屡屡率先出手,乃是占尽先机,占了上风,那些下注徐天宇胜出的人,更是觉得这位不夜山天才剑修,胜券在握。 甚至有人此时又去庄家那边,加了注。 赔率已经超过一比十了。 明夜笑问道:“那边坐庄的,玩的不亦乐乎,云梦姐姐不去解解闷?” 会有此问,是因为这位名为云梦的女子剑仙,早先有个外号,叫做“逢赌必输”。 是说她但凡下注一方,只需要买另一方,那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是明夜这句话的意思,自然是要让女子剑仙云梦,去下注那个肯定会赢的人赢。 如果有人认出她的身份,知晓她逢赌必输的外号,定然会疯狂买另一人赢。 那么当结果出来的时候,那些人的表情,就会相当有趣。 云梦捏了黑衣少女脸颊一下,笑道:“妮子真坏。” 面戴薄纱的女子,微微迈出一步,竟然就直接一步跨出,从数十丈之外,出现在那庄家身边。 她随口问道:“庄家最高能赔得起多少?” 那坐庄之人眉头微皱,脸色不悦,只是碍于这女子竟然能够缩地成寸,知晓她定然境界不俗,所以不敢发作,只能是如实答道:“眼下赔率一赔十,若是徐天宇胜,自然无须阁下担心赔偿问题,若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那个青衫剑客胜,那么在下便只好掏出一百枚霜降钱,赔给那位公子了。” 庄家瞥了眼那个姜襄,因为一开始就没几个人买李子衿赢,后来看到徐天宇貌似占了上风,更是有人后悔不已,结果姜襄就把那几个买李子衿赢的炼气士,把他们下的注,原价买了过去,所以如今等同于是姜襄一人下注李子衿,跟上千名炼气士对赌,押下了十枚霜降钱,若是李子衿赢,按照一比十的赔率,姜襄便可赚得一百枚霜降钱。 大输大赢。 不见那面带薄纱的女子如何动作,庄家面前,就又有十枚霜降钱悬停半空。 云梦指着那个青衫少年,笑道:“我也买他赢。”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九十二章 逢赌未必输 - 出鞘 - 祠梦 那庄家都快懵了,看着悬停在自己眼前的十枚霜降钱,有些动心,却又怕这钱烫手。 虽然在场没有人认出这位“逢赌必输”的女子。 但是庄家依旧是小心翼翼地指着问剑台上那一袭青衫,问道:“道友可是认真的?是押注那青衫剑客,而非不夜山天才剑修徐天宇?” 女子剑仙云梦点头,那个庄家才战战兢兢地将十枚霜降钱收下,又转过头望向问剑台上的两个剑修,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出乱子才好啊······ 问剑台上。 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半。 留给两人的时间,不多了。正常情况下,接下来会是一场问剑最白热化的阶段。两名剑修都将在一炷香燃尽之前,使出浑身解数,一举拿下对手。 可是徐天宇却迟迟没有出手,他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已经故意将手缩回袖中,让李子衿,以及在场的所有剑修,只能够看见暴露在衣袖外的一截剑身,而看不见他的剑柄和手腕了。 在场有三个人,异口同声。 女子剑仙云梦,意料之中道:“徐天宇输了。” 黑衣少女明夜,缓缓开口道:“他输了。” 御风悬停在半空中的袁天成,眯眼看着徐天宇缩入袖中的那只手,眼神仿佛可以穿透衣袖,看见里面那只右手手腕,剧烈颤抖,只是徐天宇强行克服那种不适感,又将手腕缩入了袖中,努力压制住剑身的抖动,这才没有直接颜面扫地。 反观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笑容玩味,正缓缓朝徐天宇走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只是轻轻握着剑柄,手臂垂落,让那柄苍翠欲滴的碧绿长剑,在问剑台的地面上缓缓拖动。 极其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滋滋滋······” 这种声音,对于问剑台上的李子衿来说,是天籁,是即将打响的阵阵擂鼓。 而对于问剑台另一边的徐天宇来说,是噪音,是即将宣告自己失败的阵阵魔音。 而那个青衫少年,拖着把剑,还好死不死的故意放慢速度,好让两人之间这点本就不远的路程,就是能漫长到仿佛走了百年之久。 就好像一条光阴流水,蓦然被那个青衫少年斩断,被他以手掌拦住去路,然后从他的指缝中慢慢流出。 这个漫长且枯燥的过程,对于被誉为不夜山剑道天才的徐天宇来说,无疑是极大的痛苦。 可他还不能认输,否则,便是令一座不夜山颜面扫地。 徐天宇在等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的最后一剑,为这场看似势均力敌的问剑,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而自己会落得一个虽败犹荣,战至力竭的名头。 李子衿在等那个白衣剑修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的瓦解,为这场其实毫无悬念的问剑,写下一个完整的结尾。 光阴一寸一寸地流逝,那一炷香,即将燃到终点。 他出剑了。 以远超过此前出剑数倍的速度,身形几乎瞬间出现在那一袭白衣身后。 徐天宇眼中,满是震惊,难以置信,还有迷惘,极度的迷惘。 因为李子衿这一剑,实在快到徐天宇没有反应过来。 说明此前两人数次交手,那个青衫少年,看似都已经尽了全力,实际上却是毫不费力,就跟自己打的有来有回,还能处处后发制人。 别说徐天宇了。 在场数千名炼气士,数百位剑修,就没有几个人真正看清了李子衿最后一剑。 这一剑,没有刺在徐天宇身上。 却刺在了他心里。 那个少年,竟然宛如脱离了法阵结界的压制,直接使用仙法,瞬间移动到白衣剑修身后。 在徐天宇出于本能的向左一记横扫之后,那个青衫剑客,出手快如闪电,竟是顺风推水,借力打力,一掌拍在徐天宇剑柄之上。 看起来,就像是李子衿帮徐天宇,推剑入鞘。 没有伤到他分毫。 却已经让徐天宇,提不起心气儿再度拔剑出鞘了。 现场顿时落针可闻。 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沉声道:“此次问剑,李子衿胜!” 有人质疑徐天宇分明还有战斗力,为何不继续出剑。 明夜觉得那些人实在聒噪,便换了个较为清静些的位置。 袁天成只觉得在场这么多人,竟然连个有眼力见的都没有,那个叫做李子衿的少年剑修,赢了徐天宇不止一筹。 就说他袁天成这个不算剑修的炼气士,都能注意到的细节,就有好几个。 第一,李子衿出剑时,无论力道,还是速度,都是以“递增”的方式进行的,也就是说当那一炷香刚刚点燃之时,李子衿出剑的速度和力道都不足三成。然而在那炷香即将燃尽之时,少年爆发出的速度和力道,已经是此前的三倍了。 这样打,会给对手造成一种,一开始很弱,但是愈战愈勇,到了最后就会变成好像自己怎么努力,都打不过对方一样的错觉。哪怕两人实力相当,一边采取这种战术,那么定然能从心理上击溃对手。 第二,那个青衫少年,显然右手不是常用手,握剑之时,有些僵硬,虽然明眼人能看出那是故意藏拙的僵硬,但是往深处想,如果少年已经城府深到懂得以“僵硬”藏拙,那么换作不常握剑的手,也是情理之中。 而真正让袁天成确认李子衿是左撇子的关键,其实反而不在手上,而在“那一脚”上。 当时李子衿为了躲开徐天宇气势如虹的一剑,选择了避其锋芒,在空中腾挪一番,以脚尖蜻蜓点水,踩了徐天宇剑身借力飘身后退。 但是袁天成却发现,那一次蜻蜓点水,少年在空中辗转出的位置,是左手剑的绝佳位置,却是右手剑的死角。 也就是说,最少那一剑,徐天宇是逼出了李子衿真实实力的,差一点就让那青衫少年换左手剑对敌了。 但是差了一点,差就差在那个李子衿,同样捕捉到了徐天宇的破绽,手腕。 徐天宇握剑的姿势,对手腕的负荷极大,虽然出剑会比常人更快,但是也会对手腕造成更大的负担,平日里,没有这层结界法阵限制他的修为境界,便可以靠灵力缓解手腕的压力。 可今日在这法阵结界之中。 人人皆是无境之人。 人人皆是凡夫俗子。 这种对手腕负担极大的握剑姿势,便影响到了徐天宇的出剑。 正是出于这一点,李子衿才会反复用那一招“屈指一弹”,从而使得徐天宇手腕麻痹,此消彼长之下,自然不堪重负。 第三,也是袁天成,最为佩服李子衿的一点。 有些山上剑修,自诩剑术精绝,境界高深,便从来都是下死手,反正修为高,不怕仇家报仇,就连比武切磋,也恨不得将对手打得体无完肤,颜面无存。 但李子衿起手一记“替你出鞘”,落幕一掌“帮你入鞘”。 如同点睛之笔,前后呼应。 既彰显了少年意气,无比自信。 又为落败的对手,留得一分体面。 此乃君子之剑,剑如其人,与之相比,那些隐藏在剑术之下的小心机,其实更多是为了藏拙,而非是为了取胜。 要能看清这一点,才会真正理解李子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之前说此人不够纯粹,倒是老夫狭隘了。 袁天成思量一番,觉得自己确实是错怪那青衫少年了,并打算在问剑行结束后,询问他有无意愿拜入不夜山门下,无须从外门弟子做起,直接成为山主嫡传弟子,由他亲自教导。 云梦笑而不语,只是遥遥望向那个帮徐天宇收剑入鞘后,自己又挥剑入鞘的青衫少年。 如果说此前李子衿才算是入了这位女子剑仙的眼,那么此刻的少年,便已经是值得她重视起来的人了。 一位,值得重视的剑修。 李子衿走到问剑台边缘,刚准备纵身一跃,却被身后那人喊住。 徐天宇脸色有些难看,却不是对少年心怀怨怼,而是怪自己技不如人,他向前一步,问道:“阁下用了几成功力?” 李子衿反问道:“几成功力,有什么区别么?” 徐天宇点头道:“当然有,若是阁下刚才用了五成功力,事后徐某定要再向阁下讨教一番,若是阁下用了十成功力,那么徐某便输得心服口服,日后只会勤勉练剑。” 李子衿笑道:“你这人真怪,要是五成就要打,十成反而服气了?” 徐天宇面容凝重,又问了一次:“敢问阁下,用了几成?!” 李子衿收敛笑意,“十成。” 那个被称之为不夜山剑道天才的徐天宇,缓缓抬手朝他抱拳,谢那人为自己留有一份体面。 一袭白衣语气真诚,说道:“徐天宇,心服口服。” 李子衿摇摇头,扬了扬下巴,“托了法阵结界的福,若在外面打,我可不是你的对手。” 说完,似乎觉得自己说的不对,少年又补充道:“至少如今不是。” 徐天宇一笑置之,“告辞。” 一袭白衣先一步离开,走出结界后在颠渎水面之上蜻蜓点水,一个闪烁,身形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李子衿目送那人离去。 想来,是勤勉练剑去了吧。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九十三章 薪火怎相传 - 出鞘 - 祠梦 在青衫少年剑客李子衿,跟不夜山天才剑修徐天宇的那场问剑之后。 此前原本想要挑战一下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的剑修们,也大多放弃了这个想法。 倒不是说偌大的扶摇天下,就找不出第二个剑术高超的剑修了。 哪怕在法阵结界之中,不谈修为境界,只谈剑术,其实如今的李子衿都还谈不上难逢对手。 只是不夜山朝雪节的问剑行一事,从来都是旨在“为不夜山的传承,融入新鲜血液”,和“让来自扶摇九州的剑修,能够以剑会友”。 这两个主张,就变相地为问剑行增加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问剑行,从来只有弱冠之龄以下的剑修。 哪怕是刚刚二十岁的剑修,都不会厚着脸皮跳上问剑台,来跟一群十几岁的少年郎问剑。 剑修要脸的。 更别说一些个剑道老人了,这些个老前辈们,来不来朝雪节都还不一定呢,即便是来了,那也不会大张旗鼓,学着一些初出茅庐的年轻剑修们,走到哪里都必然要大喊着“在下某某某,来自某某剑派,师承某某某”。 太跌份儿。 他们至多隐匿在人群中,稍稍往颠渎之上的问剑台,瞥上一眼,若是瞅见了哪个看得过去,觉得顺眼的少年剑修,说不得会愿意出声提点两句,让那位年轻后生日后的剑道之路,少走一些弯路。 若真是碰见了极为喜爱的年轻人,也有一些老剑仙,愿意收下他们为徒。 只是这种事情,对剑修来说,就相当于一份天大的机缘,砸在头上,如同九天之上的芸海一般,可遇而不可求。 故而,那位不夜山副山主,在两人问剑结束后,倒是以心声,跟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不夜山山主,笑言一句:“只说剑术,这个李子衿,弱冠之下无敌。” 那边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不夜山山主,因为此时正在对敌,虽能分心以心声言语,却无法使用掌观山河的术法神通,亲眼目睹问剑台上那一场精彩比试。 不夜山山主笑道:“哦?能让你那好徒弟都吃了瘪?” 袁天成瞄了眼底下那个若无其事的青衫少年剑客,以心声回复道:“而且输得心服口服。” 不夜山山主这次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停顿了十来个鼻息,之后他说道:“刚宰了头 孽畜,费了点功夫。” 袁天成笑问道:“九境大妖?” 那边的声音淡然道:“十境。” 不夜山山主,十息之间,能杀十境大妖。 那边听起来似乎没有表面那么轻松,他喘了口气,继续问道:“按你这么说,这个李子衿,确实有些本事,那少年有无师承?” 被一座不夜山的山主,称作“有些本事”,已经是莫大的夸奖。 要知道这位山主,在扶摇天下十人当中,百年以来,稳居前三,地位十分牢固,名次毫无争议。 唯一一点不算缺点的缺点,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基本将一座不夜山,全权交给副山主袁天成打理,而那位山主本人的行踪,除了副山主袁天成,谁也无法掌握。 极为神秘。 而之所以会问有无师承,那么就不得不联系到此前鲲鹏渡船的伙计,要求所有登船乘客登记名册这一事了。 若无师承,又能够在朝雪节中,表现出色,天资卓越的那些少年,便极有可能被不夜山纳入外门弟子,极少数天才中的天才,还有机会直接跳过外门,成为不夜山内门弟子,甚至是祖师堂嫡传。 每一年大耗神仙钱,广邀天下炼气士来到不夜山,再从扶摇九州,选举那些少年英杰们拜入不夜山门下,成为不夜山弟子。 这便是一座千年不夜山,薪火相传的重要手段。 与那些耗费掉的神仙钱来比,能够让扶摇九州的天才炼气士们纷纷涌入不夜山,让一座不夜山不断壮大,这才是真正的大头。 绝不亏本的买卖。 袁天成回复道:“根据鲲鹏渡船提供的那份名册来看,李子衿在宗门一栏,填的是野修,只是这种剑术,这种身法,更何况他年纪轻轻,出剑已有剑骨,更是殊为不易,假以时日,未尝不是下一个钟余。” 这位不夜山副山主,同样给出了一个相当高的评价。 下一个钟余。 是说李子衿假以时日,未尝不能够成为跟四座压胜之物其中一座守陵人,十境大剑仙钟余一样的剑修。 不夜山山主,知道袁天成并非信口雌黄之辈,作为一座不夜山的副山主,老人从来都是就事论事,绝不会夸大其词。 所以等同于两位不夜山山主,同时认可了李子衿。 那边的不夜山山主,听完这句话之后,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袁天成耐心极好,没有出声打扰,知晓此刻山主想必是面临相当棘手的境况。 也许在他那边,十境大妖,还有很多。 过了许久,那位不夜山山主才以心声回复,听起来有些疲倦,没有再与袁天成寒暄,而是言简意赅,开门见山道:“若无师承,代我收徒,若有师承,结交香火。” 这一句心声言语之后,不夜山山主切断了与袁天成的交流。 在这位不夜山副山主的心湖之上,那抹金色涟漪,逐渐缩小,最后凝聚成一个金色小点,再然后,湖面归于平静。 袁天成退出心神凝视,“睁开眼”,继续望向下面的问剑台,看着下面那个正在默默观看问剑台上两人比武的青衫少年。 老人没有想到山主竟然想要收李子衿为亲传弟子。 随后袁天成淡然一笑,“山主亲传,听起来是要比副山主亲传,厉害一些。” 罢了。 ———— 李子衿打了个哈欠,有些犯困。 一来是昨夜着实没有睡好,就好像隔壁有人一直俯首在墙上,听着自己房间的一举一动一般,让少年总觉得怪怪的,时至半夜,都还辗转难眠。 二来是后面这群跳上问剑台的剑修们,打得真没什么意思,除了几个不夜山剑修之间的问剑,还算有点看头之外,其他的大部分剑修,都剑术稀烂,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剑招,看一遍就被人家给记住,第二次就被别人破解了,然后就是等输。 还真不是李子衿目中无人,而是那些剑修出剑太死板了,一招一式,太过标准,就跟他们宗门剑谱上画的一模一样。 对习武之人来说,不论剑修还是武夫,在一窍不通的时候,跟随剑谱、功法上的招式练习,可以帮助自己少走弯路,至少大方向要正确。 有了一个方向之后,便应该进一步精进,将一招一式,都练到出神入化,炉火纯青。 这个时候,再单纯地根据剑谱上的剑招练习,便不会有多么大的建树了。 要想真正走得更远,肯定是需要自己拓展剑招剑式,不说自创一套剑法,至少也应该能够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一些小小的改动,推陈出新。 如此才能够逐步登高,若是个个都只会照葫芦画圆,只能一板一眼地根据师父教的东西“复刻”于身,那么岂不是一代不如一代? 学而不思则罔,很多人学习宗门剑谱、功法,都是只学,不想,无法理解每一招一式的意义所在。 这样就不能合理的运用剑法和功法,与人对敌,便只会一板一眼地按照剑谱出剑,有何意义? 就是天赋再高,资质再好的剑修,若是只练剑,不思考,又能把一个前辈的剑术,学到几成? 十传九,九传八,八传七,最后传来十不存一的时候,后人还学什么,还谈什么薪火相传。 不夜山倒瀑之下,在瀑布里面,山崖崖壁之上,有山主亲自题字,是借鉴了一位圣贤,从他的文章中,拿出了那句“弟子不必不如师”。 就是告诉不夜山的弟子,要敢于去想去做,跳出剑谱之外,懂得推陈出新。 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有这样,才能让不夜山日益壮大,而不是坐吃山空,一辈不如一辈。 不夜山在传授宗门弟子剑道之时,便极为推崇山崖崖壁之上那句话,不夜山作为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藏书楼剑谱无数,但是从没有哪个不夜山弟子,会逮住一本剑谱,完完整整地将其复刻于身。 大多数剑修,还是选择吸取百家之长,这本剑谱重剑招,那就好好学它的剑招,这本心法重剑气 ,那就学它的剑气,另外一本重剑意,那就学它的剑意。 学剑之时,还要思考这一招为什么要这样用? 为什么横扫之后,要接斜劈,为什么腾挪之后,要接踩踏。 什么时候使用“变招”?刺剑能否转换为挑剑、砍剑、劈剑。 抽、带、提、格、击、刺,点、崩、搅、压、劈、截、洗,十三种剑招又能不能脱离剑谱,自己重新排列组合? 这些问题,都是一个不夜山剑修必须要去思考的。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为什么同一种功法,每个人上限不同? 除了天赋,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字,思。 天赋再好,不思也无用。 大部分不夜山弟子,都不会刻板学习剑谱上的招式。 所以在李子衿眼里,今天这群跳上问剑台的剑修里面,除了黑衣少女明夜,苍云剑派丁昱,不夜山徐天宇,以及其他几个不夜山剑修,剩下那些,都不如何。 在经历了一天问剑之后。 最终入围的剑修,有十六人。 问剑行这一个环节,只占据朝雪节四日时间,也就是说,当不夜山朝雪节的“春”过去,“夏”来临,也就宣告着问剑行的结束了。 所以不可能有多少人报名,就让多少人比试完。 想要跳上问剑台的,远远不止那些人,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机会。 有一些是腿慢,来不及上台就被人家抢了先机,有一些是原本想要试试,结果看见李子衿跟徐天宇一战之后,心怯,怕自己上去丢人现眼,故而打消了这个念头的。 黑衣少女明夜,是在第一日问剑行即将落幕的时候跳上台的,一上台便吸引了无数目光。 因为少女身后背双剑,极其少见,又因为她年纪轻轻,就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姿色身段,皆是上上乘。 更因为那个黑衣少女一出手,直接一剑击败了一位来自真武山的天才剑修,那位剑修,还是真武山山主的亲传弟子,据说是这次问剑行上最有希望夺得头魁的几个人之一,同时他还是桃夭州年轻十人之一,而且排名极为靠前。 没想到这样一位少年天才,还没有来得及拔剑出鞘,就直接给那黑衣少女,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将双剑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自然是输了。 整场问剑,从开始到结束,只在一息之间。 发生的太快,导致许多人,才不过眨了眨眼睛,问剑就已经结束了。 袁天成则是通过少女的黑白双剑,认出了她的身份,知晓她会有此实力,不算奇怪,毕竟是扶摇天下第一剑宗,烟雨楼的少宗主。 李子衿也丝毫不奇怪,毕竟此前在鲲鹏渡船之上,他就曾见过少女出手。 那一夜,少女漫天剑光,熄灭漫天火光,极为惊艳,让李子衿时至今日,都还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在黑衣少女一息之间击败真武山天才剑修之后,第一日的问剑便落下帷幕,众人散场,又回到不夜城中,喝酒吃肉去了,荤素都有。 因为问剑行,只有第一天是入围之战,之后就只会在第一天的胜出者之间,将问剑进行下去了。 只不过第二日第三日以及第四日,就不再是随意点名问剑了,而是抽签决定对手。 第二日李子衿依旧一大早来到问剑台。 作为昨日入围之人,他也要抽签。 十六名入围之人都跳上了问剑台,袁天成大袖一挥,所有人头顶都出现了一个字。 春夏秋冬。甲乙丙丁。 每一个字,只会出现两次。 而头上顶着相同一字的两人,便被抽签成为今日问剑的对手。 按照“春夏秋冬,甲乙丙丁”的顺序,依次问剑。 李子衿的头上,顶着一个春字。 当他望向那个农家外门弟子的姜襄时,发现那人苦着脸,李子衿抬头一看,姜襄头上顶着一个春。 其余十四人,在看到两人头上的字时,都是纵身一跃下台,将问剑台,留给两个人。 李子衿,姜襄。 承影,含光。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九十四章 剑更高处见 - 出鞘 - 祠梦 在两人对视的一瞬之间。 姜襄嘴角一扯,虽说他此行,的的确确就是要来跟承影剑的主人,分个胜负的。 可是奈何李子衿此刻背上的那柄,并非仙剑承影。 这就让姜襄觉得,无甚意思。 打赢一个“无剑在手”的李子衿,并不会让他有任何成就感。 这个无剑在手,自然是指仙剑,而非这些凡品。 翠渠古剑虽好,还不至于让一个手握仙剑含光的姜襄看上眼。 这场抽签,又来得太过玄乎,姜襄甚至怀疑是不是那袁老儿暗地里动了手脚,特意把自己跟李子衿抽到一起。 不论他怎么想,都觉得过于巧合了些。 所以在姜襄与李子衿对视的一瞬,这位农家外门弟子,其实立刻就想要说出“我认输”三个字了。 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挤嗓子,都无法将这三个字说出口。 姜襄抬头看了眼那个御风悬停于半空中的广袖男子,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 老人微笑道:“今日问剑,新增一条规矩,不得认输。” 就是说,非要老子跟李子衿打不可了?姜襄有些烦躁,不能真正放开手脚的问剑,有什么意思? 甚至他都不喜欢分胜负,只喜欢分生死。 若不在生死之间,是远远无法发挥出一个剑修最大的潜力的。 姜襄享受生死一线间的快感,那种刺激,让他不断提炼剑术,好让自己如今的剑术,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 只保留最简单粗暴的招式。 只认同最朴实无华的剑术。 在姜襄眼里,剑术,就是杀人技,剑客,就是刽子手。 什么华丽剑招,什么君子之剑,都是弱者为自己找的借口,可笑不已。 真正的剑客,只需要出鞘,递剑,入鞘,收尸。 仅此而已。 若不能分生死,他还真没兴趣跟李子衿打。 只是袁天成这老东西,竟然施展术法让他无法开口认输,然后还立刻扔出一柄避暑剑给自己。 在姜襄稳稳接住那柄从袁天成袖里乾坤当中,飞出来的避暑剑之后,李子衿出手了。 给足了对方,拔剑出鞘的时间。 苍云剑派大师兄齐长生,身边带着小师弟丁昱,他让小师弟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两人的比剑。 烟雨宗少宗主明夜,少女一袭黑衣,扎着马尾辫,身后交叉黑白双剑,此刻双臂环胸,倚靠颠渎水边,一颗柳树下,眯眼望着那两人。 一个色胚,一个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赶紧打起来,打个两败俱伤才好。 在场的其他炼气士,同样也正聚精会神,将注意力放在那座颠渎上面的问剑台上,看着一袭青衫,一袭茶色长袍。 大战一触即发。 姜襄默念一声既来之则安之。 这个农家外门弟子,整个人浑身气势陡然一变,在李子衿一剑刺向他面门之时,不躲不闪,以双指稳稳夹住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古剑,双指力道之大,将一柄软剑翠渠,硬生生给弯曲成剑尖朝向身后李子衿。 虽然这波出手,让姜襄手中的避暑剑掉落在地,但却化解了李子衿锋芒毕露的一记剑招。 青衫少年微眯起眼,笑道:“姜兄终于肯出手了。” 被袁天成施展了噤声,无法言语的姜襄,只能以剑出声。 姜襄左腿猛地一震,抬起又放下,踩向地面,将那柄掉落在地的避暑剑震飞,角度刚好可以横扫向李子衿的腰。 那一袭青衫,只能是避其锋芒,脚尖微点,身形向后倒飞出去,躲开那柄避暑剑。 一袭茶色长袍的姜襄,轻轻伸出手,极为“巧合”地握住了那柄避暑剑。 面戴薄纱的女子剑仙在不远处的倒瀑之下,见到那姜襄,一改昨日的落荒而逃,此时握剑在手,反而隐隐有了剑仙气象。 云梦笑道:“这个人,隐藏的够深。” 身旁锦衣华服的男子对此嗤之以鼻,不屑道:“不就是故弄玄虚,装神弄鬼?好好一个剑修,非要装什么农家炼气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云梦仙子,我们真要在这什么狗屁问剑行上浪费四日时间?” 云梦摇头叹息道:“装神弄鬼,那也得有点神神道道的本事,才装得像。这个姜襄,绝没有你看见的这么简单,在他身上,我好像可以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只不过,还不敢断定。” 那个男子疑惑问道:“谁的影子?” 云梦一笑置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回想起一幕。 在那一处已经山河破碎,被妖族入侵的洞天之中,有位身形快若奔雷的少年剑仙,为了在生死之战中追求破境,手持一柄不露剑身,只露剑柄的仙剑,孤身冲入妖族大军。 杀敌无数。 问剑台上。 姜襄云淡风轻地逼退李子衿,右手握剑,悬于身侧,站在问剑台边缘,笑望向那个退到了问剑台中央的青衫少年。 李子衿眉头一皱,这个姜襄,今日给他的感觉实在是太古怪了,跟此前的气质完全不相符。 判若两人。 是因为他没有开口说话的原因? 不,没有这么简单。 李子衿从姜襄握剑的姿态,可以肯定对方是个使剑的好手。 刚才那个角度······是错觉吗? 李子衿缓缓向前方走去。 姜襄同样持剑向前。 两人都是右手握剑。 一柄苍翠欲滴的古剑翠渠,一柄剑身微微散发寒气的古剑避暑。 两柄长剑,同时在地上拖动,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滋滋滋······” 两个剑修都没有选择加速,只是拖曳着三尺青锋,缓缓向前。 就是现在了。 当两人之间的距离,缩小到刚好一个跳跃之后,就能够交剑之时。 李子衿陡然加速。 姜襄后发先至。 两人皆纵身跃向空中,姜襄身形,要比李子衿先行到达那个“点”。 李子衿稍晚一分。 却不影响二人手中剑,稳稳地碰撞在一起。 互换一剑。 那是令人侧目的一剑。 翠渠剑与避暑剑,在半空中猛烈撞击到一起,剑身互相摩擦,摩擦出无数火花,剑光闪烁在问剑台上。 两柄剑从剑柄不断往下滑落,途经剑身,直至剑尖,最终当两柄古剑的剑尖交织碰撞缠绕,再分离之时。 二人又在空中同时转身,互相朝对方胸口拍出一掌。 于是李子衿的左掌与姜襄的左掌也碰撞到一起,迸发出恐怖的威力,二人几乎一起倒飞。 互换一剑,又互换一掌。 在那之后,李子衿与姜襄,各自坠落到对方刚才纵身起跳的位置,分毫不差,精准落地。 袁天成睁大了眼。 齐长生目不转睛,丁昱屏气凝神,细细体会那一剑的风采,感悟其中蕴含的剑道真谛。 明夜不再依靠柳树,而是蓦然站直了身子,眼中充满期待,期待接下来,两人的交手。 云梦断定了一件事。 果然是他。 李子衿开始眯起眼,此刻心中只有一个感觉。 好强。 那个姜襄隐藏了实力,少年早就知道,可是他没想到,对方会隐藏实力隐藏得如此之深。 而且就连出剑的思路,都跟自己相差无几,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李子衿有些兴奋,这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破境机缘么? 虽然是问剑台上,并非生死之战。 可是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的问剑,同样可以让一个剑修,激发自身潜力,打破自身瓶颈。 就在此时,李子衿忽然想要印证一件事。 他挽了一个剑花,让翠渠剑尖朝向自己,然后随手挑破肩上一部分衣衫。 “他要做什么?” “不知道啊,干嘛要弄破自己衣服?” 在场的炼气士,开始有人出声疑惑。 不止他们,就连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此刻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到底想做什么。 黑衣少女瞥了眼问剑台那边,小声嘀咕道:“这色胚想干嘛?” 云梦哑然失笑。 而问剑台上,那个已经将自己肩上一部分衣物割下来,捏在手中的少年,微笑望向不远处那个一袭茶色长袍的姜襄。 李子衿高高举起左手,朝姜襄扬了扬手中布条。 如同心有灵犀。 那个自称农家外门弟子的姜襄,也是笑了笑,挽了个剑花,割下自己肩上衣衫。 两人这举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懵了。 咋的,还要割袍断义啊? 就在下一刻。 黑衣少女明夜惊讶道:“他是要······” 云梦在倒瀑之下,斜躺在一张白玉床上,以手撑着半边脸颊,风姿绰约,笑望向问剑台那边,“有意思。” 一袭青衫,割下肩上部分衣物,蒙住眼睛。 一袭茶袍,同样如此,以手中布条,遮住双眼。 有人震惊道:“他们···他们竟然是要蒙眼问剑。” 李子衿的布条绑得很死,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姜襄同样是微微晃动脑袋,外面的光线一样半点也照不进来。 而两人的表情,都极其相似,同样的笑容。 不是胜券在握的自信微笑。 而是棋逢对手,知道接下来一定会酣畅淋漓,一种痛快的笑。 一袭青衫和一袭茶袍,同时脚下发力。 朝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不断冲刺。 什么都看不见,却不影响他们的速度。 因为两个剑客,都有同一个归宿,剑道之巅。 仿佛没有出声言语的李子衿,和此刻无法言语的姜襄。 同时向对方递出一剑。 那一剑似乎在诉说着: 我们更高处见。 山巅相见。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九十五章 一轮上弦月 - 出鞘 - 祠梦 不夜山下起了春雨。 问剑台上,雨水滴滴答答,将一袭青衫和一袭茶袍搭打湿了衣裳。 李子衿微微侧过头,根据雨水落下的密集程度,声音之间的细微分别,判断姜襄的位置,距离自己有多远。 要做到这一点,很难,但做了,总好过不做。 对面那个姜襄,同样如此,只不过更多是依靠自己的直觉来判断李子衿的位置。 忽然,光阴流水仿佛蓦然变慢。 雨水从天空到地上的距离,似乎被无限拉长。 下一刻,光阴流水恢复正常速度。 两道身影飞快向前。 两人都是侧耳聆听,同时在心中默默演算自己的步数,以及对手的步数。 问剑台就这么点地方。 两人同时朝对方快速奔跑,其实只在五个呼吸之间就已经交上手。 不再是之前互相倾力一剑,而是互相朝对方递出数剑。 这一次,是李子衿先出手。 一袭青衫,衣袖飘摇,出剑不停。 李子衿默念一句“身随心动,剑随身走”。 直接以一记自己所创的山水共情起手,不再保留实力。 一剑从左向右,一记横扫式,横扫向右之后,手腕同时翻转,剑身转横为竖。 随后便是脚下发力,在半空中不断翻转,牢牢握紧手中剑。 手中那柄苍翠欲滴的古剑翠渠,此刻真的滴出了水。 雨水不断滴在翠渠剑上,又从翠渠剑上,被李子衿不断挥舞、旋转、洒落。 漫天雨点,这一刻都如同剑仙的凌厉剑气,锋利无匹。 姜襄身形左右腾挪,时而往地上左右翻滚,时而以避暑剑猛然点地,溅起问剑台上无数水花。 李子衿引动从天而降的雨水,如同剑仙施展剑气。 姜襄溅起地面涟漪阵阵的水花,一道水帘屏障,如同法阵结界。 一攻一守。 一矛一盾。 那些从天而降的“剑气雨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纷纷冲向一袭茶色长袍的姜襄,被姜襄以避暑剑溅起的水帘屏障悉数抵挡。 在一波剧烈的攻势之后,李子衿停了下来,缓缓后退。 在一旁观战的苍云剑派齐长生赶紧对身旁的小师弟说道:“看到没有,别人就比你聪明多了,第一轮猛攻迟迟无法拿下对手的时候,不能够再贸然出手,而是要保存一定的体力,伺机而动。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果连第一波攻势都无法战胜对手,一味地猛攻又有什么用呢?仔细看着,好好想想。” 丁昱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问剑台上的两个剑客。 两个真正的剑客。 问剑台上。 攻守之人,已经互换。 姜襄一袭茶色长袍,不同于李子衿的华丽剑招,出剑不停,而是一直牢牢握住手中避暑剑,然后倏忽一剑递出,就直接刺向那个不断后退的青衫剑客面门。 袁天成眉头微皱,两人蒙眼问剑,已经极其凶险,稍有不慎,便会或死或伤,加之现在问剑台上,遍布雨水,行走不便。 可是如此精彩的一场问剑,放眼历年来的问剑行,都极其少有。 这位不夜山的副山主,又不忍心出手阻止两个宿敌的尽情出剑。 而今日在颠渎倒瀑周围观战的炼气士,数量比之昨天更多。 可见有不少人,都对二人的交手极感兴趣,甚至袁天成还从人群之中,捕捉到几位“老朋友”的身影。 都是几百上千岁的老骨头了。 不好好躲在深山里面修行,延长寿命,跑来年轻人的朝雪节问剑行,凑什么热闹? 只是连那些老不死的,都对李子衿和姜襄二人的比试很感兴趣,想要看下去。 所以作为东道主的袁天成,自然更不能让数千名炼气士铩羽而归,扫兴离开。 这位不夜山副山主,只能是强提起精神,手中已经悄悄掐道决,随时准备出手,防那个“万一”出现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李子衿微微侧身,以翠渠剑挡住姜襄阴狠的一剑,双剑碰撞不停,不断发出铿锵声响。 姜襄接连几剑,都是杀招中的杀招。 避暑剑分别刺向李子衿双眼、心口、脖颈、小腹。 一招比一招狠,一次比一次快。 姜襄就连脚步,都走的极其轻盈,拣选较多雨点恰恰落地,溅起一地水花之时,他才会缓缓抬起脚,朝李子衿挪动。 而且是先以脚掌轻轻触地,然后慢慢放下脚掌,最后当他的脚尖触地之时,便已经朝着李子衿迈出下一个步伐了。 招式狠辣,简单粗暴。 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 脚步要配合雨声,出剑更是配合雨点。 适应能力极强,俨然是一位经验极其丰富的剑客,能够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下出剑,且每一剑,都是“急功近利”,追求一击必杀的一剑。 在这样的剑客心中,问剑没有胜负二字。 只有生,或者死。 他当然不愿意在这不夜山中,在这问剑台上,就把一个没有手握仙剑承影的李子衿给杀了。 姜襄知道李子衿有几斤几两,知晓他能够吃得起自己这些狠辣剑招,所以才会如此出剑。 他不仅没有在害李子衿,反而是在帮他。 帮李子衿,“于生死之间破境”。 在这一点上,姜襄是个中好手了,他最擅长的,就是以生死之战砥砺剑术,对手实力越强,战斗越是凶险,他便越兴奋,出剑越快越狠越猛。 当姜襄出剑达到了那个“点”的时候。 自然能够打破瓶颈,轻松破境。 用姜襄的话来说。 别人用汗水破境,而他姜襄,用鲜血破境。 李子衿逐渐有些招架不住姜襄的进攻了。 到底是一位经验老到的剑客,把李子衿吃得死死的。 青衫少年紧咬牙关,颇为吃力地再度挡下姜襄一剑,只是被踹倒在地,一个翻滚,浑身沾满雨水,有些狼狈。 明夜看了眼问剑台。 已经要分出胜负了么? 那一炷香,即将燃尽。 袁天成心中猛然一震。 因为那个姜襄,竟然能够开口言语。 不是这位不夜山副山主解除了那个噤声术法,而是底下那个自称农家外门弟子的姜襄,竟然能够靠修为破开自己给他施展的噤声术法。 这还不是最让袁天成震惊的,最让老人震惊的,是那姜襄分明在法阵之中啊?为何可以不受法阵结界影响,运转灵力? 忽然下面有位“老朋友”有意无意看了袁天成一眼。 老人旋即反应过来,原来不是姜襄能够运转灵力,而是问剑台下,那个“老朋友”看不过去,替那个一袭茶袍的少年剑客,解开了噤声术法。 姜襄微微一愣,停下进攻李子衿的动作。 由于蒙着眼,看不见,他便原地转了一圈 ,朝人群中那位好心替自己解除噤声术法的老人微微拱手抱拳。 四面都谢,总不会漏掉。 然后他侧过身,找回那个“面对”李子衿的方向,沉声道 :“李兄,一炷香的时间即将结束。不如你我都别再演戏了,干脆利落地一剑分出胜负?” 李子衿笑道:“姜兄,我已经是倾力出剑了。” 那个农家外门弟子姜襄,摇了摇头,想说你是倾力出剑了,可没有倾力出手。 只是时间所剩无几,姜襄懒得再跟他打什么机锋。 一袭茶袍,用右手将那柄避暑剑抛起,避暑在空中翻转,被姜襄换为左手握剑。 在场的炼气士,剑修,各种自诩剑道天才的年轻俊彦么,都已经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了。 刚才那么厉害的剑术,没想到竟然是个左撇子,说明方才都不是他的十成功力。 李子衿隐约之间,感觉姜襄的气质又再一次转变。 尽管他现在看不见那个姜襄,却可以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再不换左手剑,是必然打不过姜襄的,甚至换了,也未必是他对手。 问剑台上,法阵结界之中。 分明已经限制了剑气剑意。 可李子衿还是能感受到一丝背心发凉,仿佛姜襄下一剑,就真能取走自己性命似的。 此人,相当可怕。 姜襄不再有所保留,作为左撇子,左手握剑,已经宣示着接下来这一剑,无论那炷香燃不燃尽,他跟李子衿的这一场问剑,都将结束。 姜襄微微下蹲,将身体几乎已经要缩成一个上弦月的模样。 李子衿感受到了杀气。 袁天成指尖的道决蠢蠢欲动,若问剑台上有人命悬一线,那么这记道决,将会救那人一命。 明夜也开始认真起来,少女甚至不由自主地朝前面走了两步,想要看得更真切,看得更清楚些。 女子剑仙云梦,从白玉床上坐直身子,那些雨点滑落,都会自行绕开女子剑仙的衣衫。 雨不沾身。 她端坐在悬停半空的白玉床上,望向那个姜襄,或者说,望向那个,剑痴。 这个动作,是那个被称为剑痴的少年,倾力一剑的杀招。 是死亡的前兆。 是毁灭的图腾。 死在那个剑痴这一招下的人和妖,不计其数。 剑痴姜襄,双腿陡然蹬地,一剑在身前,剑尖所指,雨水退避。 身形快若奔雷,一闪而逝。 直接从问剑台的一端,瞬间出现在问剑台另一端,须臾之间便已飞掠过那一袭青衫的少年剑客。 一袭茶袍的姜襄身形站定,站在李子衿身后,背对那个愣在原地的青衫少年。 姜襄缓缓取下布条,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左手握着避暑剑,剑尖不断有鲜血滑落。 他转过头看着那个已经在最后关头换成了左手持剑的青衫少年,左脸脸颊有一道小而浅的口子,不到一寸,是被姜襄以避暑剑割伤。 剑痴姜襄淡然道:“你输了。”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九十六章 一轮下弦月 - 出鞘 - 祠梦 我输了? 哪怕最后一剑,已经换成了左手剑。 更是使出了最完整的山水共情,却还是输了? 他的剑很快。 快到,快到我都没能够看清楚他出剑的方式。 李子衿仿佛不再置身于一座问剑台上,脚下也不是什么颠渎,附近没有什么倒瀑,一座不夜山,在场观看问剑行的数千名扶摇九州炼气士,更是荡然无存。 听不见外面的喧闹和雨声,感受不到姜襄的杀意。 这里,跟那里,是两个世界。 李子衿摸了摸左脸,脸颊那道小而浅的剑伤,口子里还有一股温热,缓缓流淌,他看见自己手指上的鲜血。 那股血腥味,那么真实。 而刚才在问剑台上的一切,如梦如幻,如泡如影。 如同那水中悬挂天边月,如同那镜中少女画红妆。 真实而梦幻,可触不可及。 他明明蒙着眼,却反而可以“看见”周围的一切。 是梦吗? 少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之上。 李子衿往下一看,是黑暗,是深渊,是他内心最本能的恐惧。 抬起头望向前方,是那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另一处悬崖峭壁。 那一边,是光明,是希望,是少年最期待的未来。 两座山崖之间,缺少了一座“桥”。 他转头向身后望去,是姜襄,他手中握着一柄,剑?正朝着自己缓缓走来,脸上挂着微笑。 只见剑柄,不见剑身,却在剑柄下面,有鲜血不断滴落。 那是他的血。 在看清这一幕之后,李子衿左脸脸颊,出于本能的产生一丝疼痛,又让他更加确定这不是梦,不是假的。 前有万丈深渊,后有姜襄持剑。 李子衿进退维谷。 “这是哪里?”他问姜襄。 那个变得极其陌生的姜襄,手握一柄仙剑含光,只是前行,不曾言语。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李子衿的心跳,陡然加速。 他开始流汗,开始恐惧,他开始颤抖。 他猛然低下头,发现自己手中也有一柄剑,却不是那柄苍翠欲滴的古剑翠渠。 而是一柄,剑身漆黑,如同影子的剑。 在姜襄那柄含光剑所散发出的光芒照耀下,李子衿手中那柄漆黑长剑,才显露出它本来的面貌。 这是?承影? 李子衿不敢相信地看着被自己握在左手的仙剑承影,这是承影剑的完全形态。 可它明明已经破碎了? 有一个声音猛然在李子衿心湖响起。 是一个少女。 “快出剑啊,再不出剑,就来不及了!” 李子衿无动于衷,没有止住左手的颤抖,他怎么连剑都握不稳了。 又有一个老人的声音,在李子衿心湖响起。 “你不是万古剑主吗?不是承影剑的主人吗?怎么这么窝囊?我真后悔把承影剑交给你!” 之后,逐渐出现了数名少年亲近的人,他们都在出声呵斥李子衿。 “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一个连剑都握不稳的剑客,还报什么仇?” “问剑昆仑山,就凭你?” “你配拿承影剑吗?” “跳下去吧,不敢出剑的话。” “把半卷天书交出来吧,你这样的废物,是管不住天书的。” “跳下去,就不会痛苦了。” “废物······李子衿······你就是个废物,害死了我爹娘,害死了郡守府上上下下七十六条人命,害死了太平郡十万人。” “你就是个祸害,我爹真不该收留你,快去死啊。” 李子衿闭着眼,剧烈摇头,举起承影剑对身前胡乱挥砍,举足无措,崩溃喊道:“别说了,别说了······” 一袭青衫猛地退后一步,踩落无数碎石,那些碎石摔落深渊之中,久久没有回音。 那个“姜襄”,手握仙剑含光,已经走到少年身前,他面无表情,瞄准李子衿的脖子,一剑横抹。 含光剑绽放出无比刺眼的光芒。 “喂,色胚,死没死啊,没死就醒醒?” 李子衿满头大汗,睁开眼,外面的阳光从窗户渗入屋子,极其刺眼,不能直视。 他微微睁开一只眼,看见眼前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在金色阳光下,是一个从画中走出的黑衣少女。 明夜。 少女就如同一盏明灯,点亮黑夜,将他从无尽黑暗的噩梦深渊中拉扯出来。 “人如其名啊。”少年小声嘀咕了句。 那黑衣少女瞥了眼躺在床上那位,没好气道 :“你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 李子衿躺在床上,尝试着挪动了一下身子,全身骨头瞬间如同散架一般疼痛不已。 “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扯开话题,“明夜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在问剑台上?” 李子衿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开始回忆起,在问剑台上跟那个姜襄的交手。 最后一刻,姜襄弓着身子,如同一轮上弦月,身体一闪而逝,眨眼间便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他已经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换左手握翠渠剑,身子向后一倒,猛地弯腰,然后提剑向上一挑,以无比刁钻的角度,一剑挑向姜襄的脸颊了。 只是姜襄的速度太快。 实在是太快,快到让人匪夷所思,快到让李子衿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翠渠剑有没有那丝触感。 那丝划过姜襄脸颊的触感。 然后少年就好像瞬间离开了问剑台,出现在了一个悬崖峭壁之上,前面深渊,后面姜襄,对面也是一座山崖。 当李子衿低头望向深渊之时,仿佛深渊之中也有一双眼睛,在望向少年。 那是一种让他毛骨悚然的感觉。 也是姜襄那一剑最精髓的存在。 恐惧。 如果还有机会见到姜襄,李子衿很想问问他,那一剑的名字,是否如自己设想的那般。 姜襄最后一剑太过厉害,让李子衿到现在为止都还如同身临其境,直面那一剑的威势。 毫无疑问,如果在问剑台之外,他会死。 姜襄那一剑,让李子衿现在都还背心发凉。 而且少年敢肯定,那一剑本该是横抹过自己脖子,一剑封喉的,却不知为何,那个姜襄在最后关头,手指微微压下剑柄,导致剑身向上轻轻一抬。 本该将李子衿封喉的一剑,就转变为擦过少年的左脸脸颊。 他赶紧伸手摸了摸脸颊,果真有一道小而浅的剑伤,已经结痂。 明夜皱了皱眉头,说道:“劝你别碰,之前已经有不夜山弟子替你上过药了,我爹说过,受伤之后再用手摸,伤口会好的很慢。” 在好意提醒完这个“色胚”之后,黑衣少女又递给李子衿一个杯子,里面是弄玉小筑旁边的井水,甘甜清净。 之后她才开始回答起李子衿先前那个问题来。 她好奇道:“昨天的事,你不记得了?那个农家外门弟子姜襄,最后赢了你,然后你就像个木头人一样,一直杵在原地,袁副山主用‘惊魂铃’都叫不醒你,便让人把你抬回弄玉小筑休息了,不夜城那边太吵,会影响你恢复。” 少女看着李子衿不像是装出来的懵,便将信将疑道:“你真不记得了?” 李子衿喝完那杯井水,苦笑摇头,“若是记得,我干嘛多此一问。” 明夜冷笑一声,“那谁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保不齐是······” 少女好像反应过来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可能会把她自己一起骂了,便顿时收声。 李子衿问道:“那明夜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黑衣少女脸颊微红,皱眉道:“你问题这么多做什么,烦不烦?” 她想了想,又怕不解释清楚反而会叫他误会,便咳了咳,解释道:“不夜城太吵,我住不习惯,所以这几日我都是一个人在弄玉小筑,这里安静,适合练剑。袁副山主派不夜山弟子把你给抬回来之后,我不是想着你也许是我下一场的对手么,要是提前死了,我还跟谁打?这不就过来瞧瞧,是死是活,既然没事,那我走了啊。” 明夜转身快步走出房间,在合上房门的时候,李子衿还是努力坐直了身子,坐在床上,笑着对她说了句:“无论如何,多谢明夜姑娘了。” 黑衣少女关门的动作明显一滞,随后啪一声猛地给门拍上,又转过身在门口站了小会儿,才真正离开。 其实也没走远,就在弄玉小筑院中练剑。 黑白双剑划破长空的声音一沉闷,一尖锐,极有辨识度。 李子衿在房内闲来无事,便一瘸一拐地拖着身子走到窗边,推开窗,靠在窗沿,一手撑着右边脸颊,手肘搭在窗沿上,看那少女练剑,看得津津有味。 看着明夜练剑,李子衿啧啧称奇,用赏心悦目都无法表达少女的身姿了。 这才叫真正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不论明夜双剑在鞘的时候,是怎样的气质,当她拔出黑白双剑以后,便像另一个人,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在这一点上,她其实跟姜襄有些相似。 剑在鞘中,和剑在鞘外,不可相提并论。 在这种事情上,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 李子衿自己都没有发现,其实不只是姜襄和明夜,就连他自己,入鞘与出鞘时,都是两种气质,两个人。 姜襄平时看起来不经打,柔柔弱弱的农家炼气士,似乎牲畜无害,给人一种他像是一只小白兔的错觉。 可当他手握长剑,即便是一柄从袁天成那里借来的避暑剑,一柄自己从未使用过的剑,在他手中都能发挥出近乎于人剑合一的气势。 无剑在手的姜襄,牲畜无害,弱不禁风。 持剑在身的姜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而黑衣少女明夜,出鞘与不出鞘,并非截然相反的两种性格,而是“一半”和“一半”。 她剑不出鞘,是如同孤高雪山一般的光景,大雪封山,飞鸟尽绝。 她拔剑出鞘,就换成了如火山一样的气势,烈焰滔滔,熯天炽地。 在李子衿眼中,黑衣少女是火也是水,是山亦是海,是日又是月,是明,是夜。 两道剑气顷刻而至,各自摔在李子衿左右两侧窗沿上,发出“咚咚”两声沉闷的声响,吓了李子衿一跳。 那个黑衣少女手握双剑,原地站定,“看什么看?” 李子衿呵呵笑道:“我在看今天太阳挺大,不夜山的‘夏’说来就来啊,哈哈。” 她一挑眉:“是要问剑?” 李子衿摇摇头。 明夜皱眉,“那就滚。” 少年点头,“好嘞!” 李子衿麻溜儿地关上窗户,坐回床上,陷入了沉思。 在那个噩梦里,姜襄手中那柄,剑?到底是什么。 而自己手中的承影,又为何是完好无损的模样? 分明应该还在剑阁慢慢修复才对。 李子衿鬼使神差地,以那位早已开天飞升离去的老前辈教给自己的一句口诀,悄悄以心声尝试跟承影剑建立起联系,却发现怎么都成功不了。 确实是在湖心亭一战之后,仙剑承影就陷入沉睡了。 大概真跟那位老前辈说的一样,只有等自己跻身金丹境之后,才可以拥有完整的承影剑吧。 唉,就是自己资质真不如何啊。 在凝气境就卡了这么久,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跻身金丹地仙? 可别都过了苏斛的三年之约,自己还是个二境“大修士”吧,那他觉得都没脸去见自己的八境婢女了。 要是三年金丹还好,李子衿怕就怕照这个速度下去,自己跟老前辈的十年之约都过了,都已经无需为他保管半卷天书了,都还不能跻身金丹,那才是真的让他无地自容。 会觉得对方把承影剑传给自己,是一个莫大的错误。 想到这里,李子衿鬼使神差地尝试了一下调动识海中的灵力。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可以沉浸在心神当中了,有了道门所谓的“内视”。 少年在内视中,看见自己心湖之上,悬停着一尊巨大的法相。 法相身形模糊,却是个庞然大物,几乎遮云蔽日,往少年心湖投下一个巨大的阴影,左手做出握剑姿态,只是手中无剑。 但是法相做出的姿势,跟自己在问剑台上面对姜襄的最后一剑时,与自己的剑骨,完全一样。 身形向后一倒,弯腰提剑向上一挑,唯一的区别,就只是法相手中无剑而已。 李子衿心湖之上的法相,就像一轮下弦月。 而李子衿继续调动灵力,发现它们可以畅通无阻地在体内洞府窍穴流淌了。 他破境了,是在问剑台上,被姜襄那一剑给逼出了潜力,打破了凝气境的瓶颈。 少年惊喜道:“筑魂境!”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九十七章 剑缓缓去矣 - 出鞘 - 祠梦 在不夜山外围。 一处深山老林中,一位茶色长袍的少年正在闲庭信步,嘴皮微裂,他感到有些口渴,忽然停了下来,打算去溪边,舀一勺水喝。 这里已经脱离不夜山的控制,没有了那些暗中的“耳目”和防备。 少年知道,真正的不夜山,远没有那幅昭告天下的“不夜山山水堪舆图”上面那么简单。 不夜山里里外外,其实有三百六十五个暗哨,除此之外,更有七七四十九名“夜使”,听说个个都在六境之上。 所以一座不夜山,说是虎穴龙潭完全不过分。 它就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让人防不胜防。 就和自己一样。 姜襄笑了笑,觉得那些居然真的天真到以为一座不夜山就敞开大门让所有炼气士进去,如同探囊取物般拿走宗门无数宝物的人。 是不是傻? 试问哪一座宗门,又会将至关重要的宗门地图、机关密室,昭告天下呢? 纵使不夜山果真艺高人胆大,胆敢将宗门上下的机密公布于众,那么那些看到了这种所谓“机密”的人,也该动动脑子,多想一想。 世事如棋,人人为子。 有时候你看见的,往往都是别人想要你看见的。 这一招其实还不够高。 更高的招,是虚虚实实,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让人真假难辨,却又不能置之不理。 这种情报,拿到手里才是最烫手的。 如同一条荆棘遍布,却也许蕴藏宝藏的道路。 让人愿意冒险一试,又不能轻举妄动。 姜襄自言自语道:“可惜是在问剑台上。” 此番离开那处秘境,潜入不夜山,披上一个“农家外门弟子”的身份,他收获不小。 一来,他见到了一直以来想要见到的那个少年。 仙剑承影的主人。 虽然对方有些出人意料的想法,不过大抵还是在姜襄掌握之中,剑术尚可,就是缺了一样东西。 一样目前姜襄有,而他没有的东西。 也是姜襄认为一个剑客最重要的品质。 那就是李子衿杀的人太少,面临真正生死之战的时候,不够果决,出剑会有一瞬间的犹豫。 正因如此,最后那炷香燃尽之时,才会是自己先一步出剑,割伤他的脸颊。 姜襄就不同,五岁练剑,七岁时,剑术已经登峰造极,十岁时,第一次投身战场,就可以斩杀炼神境妖族修士。 如今不过十六岁,已经杀妖无数,辗转数个破碎洞天与福地,战功彪炳。 对如今的姜襄来说,问剑台上的什么只论剑术,不得使用其他手段,在他看来就是笑话。 是个天大的笑话,如同小孩子过家家。 战场之上,哪有什么可以不可以? 只有不择手段,才有那么一线生机。 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有信仰很好,可若是连命都丢了,值得么?”姜襄又忍不住说了句。 他缓缓走到溪边,蹲下身,并拢手掌,捧起溪水解渴。 喝完两口溪水后,水面的碧波荡漾逐渐归于平静,倒映出一个少年的冷峻面孔。 姜襄的瞳孔睁得极大,心头猛然一震,难以置信地望向水面中那张脸。 他伸出手,摸了摸左边脸颊,一道口子缓缓浮现,竟然是在两人交手结束后的第二天,这道口子才堪堪裂开。 姜襄看着食指上的鲜血,恍然大悟道:“是那个时候······原来如此。” 一袭茶色长袍的炼气士缓缓站起身子,开始在脑海中为昨日那场问剑复盘,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终于反应过来,问题出在哪里了。 是李子衿的剑术。 最后一剑,不是山水共情,而是共情。 在那条光阴流水处,少年一袭青衫,手持翠渠古剑,朝着那个“明日”的姜襄,斩去了一道剑芒。 跳脱了法阵结界。 领略到这一点之后,姜襄的脑海中,蓦然多出一缕本不该出现的记忆,时间仿佛退回到问剑台上。 姜襄“看见”李子衿换剑于左手,然后两人身侧,出现了一条光阴流水,对于外界观战的人而言,那是比一瞬,更加短暂的一瞬。 然而置身于光阴流水旁的李子衿,却在那个跳脱法阵结界,甚至是跳脱五行三界的地方,朝着自己,横抹一剑,与自己手中避暑剑砍向他的角度如出一辙。 其实最终两人还是互换了一剑。 只不过,姜襄的剑,在“此时此刻”,而李子衿的剑,却在“明日今时”。 他是向明日的姜襄,斩出了一剑。 这一剑来得慢了些,却好过不来。 一袭茶袍的剑痴转过头,望向那座远处的不夜山,喃喃道:“你没输。”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一剑。 不夜山那群老骨头,肯定做梦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吧。 不,他们甚至都没法发现,毕竟这世上,能够看见光阴流水的人,屈指可数,更别提用剑斩出一条光阴流水了。 这种剑术······才是真的让人梦寐以求啊。 可惜,这种名为共情的剑术,挑人。 姜襄曾在一座芙蓉洞天,见到过一位姓谢的剑修,明明修为不高,堪堪金丹地仙,却可以生生越境斩杀元婴的妖族修士,一度让姜襄怀疑那人是在隐藏实力。 不过后来与他一起喝酒,姜襄才发现那姓谢的真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金丹剑修。 他告诉姜襄,那种剑术,扶摇天下只有他师门那一脉会,而且传至他这一辈,几乎已经香火断绝。 姜襄当即就说自己想学,还说可以拜师于他,行跪拜大礼,总之如果姓谢的愿意教他共情,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当时那个姓谢的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果真就将共情的口诀心法,交给了姜襄,可无论他怎么努力,永远无法触及那条光阴流水,连一探究竟都做不到,更别提利用一条光阴流水,“斩向过去”、“斩向未来”。 最终姜襄放弃了修炼共情的念头,踏踏实实继续练他的杀人剑。 思绪被一丝温热打破。 左脸脸颊的鲜血不断滑落,一寸的口子,小而浅,跟自己往李子衿脸上给那一剑如出一辙。 剑痴忽然觉得不虚此行,自顾自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像个孩子。 ———— 李子衿在房间内,发现自己已经突破到筑魂境之后,忽然想起一事。 少年推门而出,无视那个练剑时偷瞥自己一眼的黑衣少女,径直跑向那个农家外门弟子姜襄的房间。 “咯吱”一声,在尖锐刺耳的推门声响之后,少年看见那间屋子,空无一人。 少女明夜,走到这边,也朝里头瞥了一眼,“他好像昨夜就离开了,在帮忙把你抬回来之后,收拾了下东西,匆匆离去,就连袁副山主都没留住他。” 其实还有一些人想要收那姜襄为徒,只不过明夜懒得说这么多,她的话一向很少,只是不知为什么,跟这个“色胚”待在一起,话就变多了些,可能少女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李子衿点头道:“看样子姜襄确实走了,他的身份绝不是一位农家外门弟子这么简单,他是坐那艘渡船来的,应该有登记名册?” 明夜白了他一眼,“我哪知道,自己找去。” 李子衿告辞一声,跑向那条弄玉小筑通往不夜山广场的登山之路。 上山之时,碰到了几个因为行程关系,不能继续留在不夜山,将“春夏秋冬”都赏完的炼气士。 其中有位年轻剑修认出了李子衿,是那昨日与姜襄打出了一场精彩绝伦的问剑的青衫剑客,他朝少年抱拳道:“阁下剑走偏锋,很是与众不同,让在下大开眼界。” 李子衿微微一愣,还是朝那人抱拳还礼,“道友谬赞了。” 那人微笑摇头,不再多说,跟随自己几位朋友继续下山,准备搭乘不夜山为众人提供的“飞鸟渡船”,离开桃夭州。 在不夜山广场上,李子衿原地站定。 因为他看见有位广袖男子,正笑容满面,双手负后,站在山顶广场边缘,笑望向自己。 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 少年走上前去,恭敬地朝袁天成抱拳行礼道:“李子衿,见过袁山主。” 老人笑道,“不必多礼。” 如今是不夜山朝雪节的第五日。 四日春已去,第一日夏已来,夏日炎炎,让刚刚拾级而上的青衫少年汗流浃背。 周围树林中,有蝉鸣蛙叫,山上亭台楼阁间,有夏荷初开,争芳斗艳。 足以见得不夜山的四日夏,并非浪得虚名,而是果真手笔通天,能够逆天而行,改季换令。 尽管只有短短十六日的时间,却已经是想凡人之不敢想,做凡人之不敢做了。 看着眼前少年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袁天成微微抖搂衣袖,从中飞出一枚玉牌。 那枚玉牌,乃是不夜山一门极其珍稀的法宝,正面篆刻有“心灯不夜”,反面篆刻有“道树长春”。 整座不夜山,只有十枚这样的玉牌,分别被两位山主,六位祖师堂老人,和一位祖师堂嫡传拥有。 而眼下袁天成送给李子衿这枚,便是不夜山最后一枚“不夜玉牌”。 品秩极高。 那块不夜玉牌自行悬挂在李子衿腰间,瞬间让少年感到清凉无比,玄妙至极。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九十八章 对影成三人 - 出鞘 - 祠梦 “无功不受禄,袁山主这是何意。”李子衿刚想取下这枚不夜玉牌,将其还给袁天成。 谁料到这位不夜山副山主,似乎早就知道少年会说这句话,更是早早地准备好了说辞,阻拦李子衿取不夜玉牌的动作,笑言:“诶,哪里谈得上路不路的,就是一枚不夜山上上下下数千名弟子,身上都有的玉牌,诺,不信你瞧?” 袁天成说着就指了指附近正好“路过”的一位弟子,手上拿着把扫把,正在广场上清扫落叶,看起来是位地位低下的外门弟子,甚至有可能只是杂役。 否则,不会做这种清扫广场的脏活累活。 袁天成朝那个正在扫地的“杂役”招了招手,“那个谁,你过来。” 李子衿嘴角抽搐,没想到袁山主居然连人家的名字都喊不出来?这也太卑微了吧。 那名不夜山弟子凑近后,毕恭毕敬地朝袁天成弯腰作揖行礼,道:“不夜山外门弟子,赵十三,见过袁山主!不知山主,有何吩咐!” 袁天成咳了咳,说道:“那个什么,把宗门的那件破烂玉牌掏出来,给这位公子瞧瞧。” 那名不夜山弟子点头道:“谨遵山主口谕!” 他从怀中摸摸找找,还真给翻出来一块看起来灰尘遍布的玉牌,拿在手上,抬起手让李子衿瞧了瞧,果真就跟袁天成送李子衿的一模一样,正面篆刻着“心灯不夜”,反面篆刻有“道树长春”,而且看起来······看起来确实不怎么值钱。 袁天成觉得这位弟子演技不错,满意点头道:“去吧去吧,去忙你的。” 那人点头,又毕恭毕敬道:“是,山主。”随后转过身,继续打扫不夜山广场去了。 袁天成这才望向李子衿,笑道:“怎么样,连我不夜山一个小小外门弟子身上都有,确实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唯一的作用就是清凉驱蚊,再没有别的功效了。小友还是安心收下吧。” 袁天成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若再推辞,便过于做作了。 既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那我姑且收下吧,李子衿如是想着。 李子衿又朝老人拱手抱拳道:“如此那便谢过袁山主赠礼,晚辈一定好好保管这枚玉牌。” 这位不夜山副山主微笑点头,“好说好说。敢问小友,可有师承?” 李子衿一愣,不想欺骗袁天成,沉吟片刻,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已有师承,只是晚辈答应过师尊,不能随意透露他的姓名,所以······恕晚辈不能如实相告。” 袁天成眼中闪过一丝惋惜,颇为遗憾地说道:“也对,小友年纪轻轻,剑道造诣却令许多‘老人’都望尘莫及,想来尊师也该是一位剑道高人,毕竟名师出高徒嘛。” 老人这句话才刚刚出口,似乎觉得说的不对,或者说,不够对。他马上笑着补充道:“应该说是英雄出少年。” 师父徒弟,两个都夸,都不得罪。 真不愧是只老狐狸。 李子衿笑道:“前辈太抬举我了。” 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做,李子衿立刻说道:“晚辈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前辈能否替晚辈解惑?” 袁天成刚想着无法代山主收李子衿为徒,有些遗憾,想着该如何跟这看似油盐不进的少年,拉进拉进关系,替他与不夜山结交下一份香火情的,正愁着不知如何开口,不曾想眼前少年竟然有求于他,那自然是求之不得。 袁天成说道:“哦?不妨说来听听,兴许老夫,能帮得上忙。” 李子衿便一五一十地向这位不夜山副山主,讲述了从他在弄玉小筑初见姜襄,到最后跟姜襄在问剑台上一决胜负,以及发现姜襄不告而别的事。 老人只是安静听着,不时点头,以眼神示意,让少年接着讲下去,极有礼数,不曾因为二人尊卑有别,便倚老卖老。 最后听完李子衿的描述,袁天成思虑了一番,说道:“这可不巧了,那个自称农家外门弟子的姜襄,因为在问剑台上一鸣惊人,身手完全不像是个农家子弟,所以我昨日连夜就派人去查过,农家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号人,而来往不夜山的数十艘仙家渡船之上的名册,老夫也派人翻阅过了,都没有找到姜襄的名字,说明他不是乘坐仙家渡船来的,所以就连不夜山,也对此人一无所知。” 李子衿缓缓点头,有些遗憾道:“姜襄行事古怪,不知道有何目的。” 袁天成宽慰道:“小友无需多虑,在别的地方不敢说,只要是在我不夜山境内,那就一定是扶摇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出不了半点岔子,尽管放宽心,该吃吃该喝喝,那少年剑术虽高,却无法在不夜山放肆。” 李子衿摇头道:“晚辈不是担心这个,只是好奇他为什么要煞费苦心扮演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农家外门弟子,来不夜山又究竟意欲何为······” 这一次,老人没有立刻打断少年思路,只是挥了挥衣袖,隔绝出一处小天地,沉声道:“小友可是从仓庚州来?” 李子衿心头猛地一震,不由后退了一步。袁天成摆摆手,摇头说道:“不必担忧,老夫,以及不夜山,于小友而言,是友非敌。” 青衫少年心思急转,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一件事,再细细品味刚才袁天成所说的那句话。 他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那就是昨日问剑之后,不夜山不止是派人去查姜襄的底细了,也肯定同时在查自己的来历,说不定此刻眼前这位老人,已经对自己的过往,倒背如流了。 他定然知道一座大煊王朝追杀自己的事,但是从袁天成种种举动来看,不夜山对于自己,确实没有敌意。 李子衿苦笑道:“让袁山主见笑了。” 袁天成不置可否,说道:“能让一座世俗王朝,花费无数人力财力追杀,哪里可笑了?要老夫说,小友年纪轻轻,便已经有枭雄之姿,日后成就,绝对不会低,所以小友大可以将不夜山当做一位盟友。有需要老夫,需要不夜山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不夜山定然有求必应。” 在说完这一切后,老人随手解除了这处道法小天地,微笑道:“小友是要去不夜城吧,走山崖栈道太费时,老夫送你一程。” 广袖男子大袖一挥,李子衿的身形便从不夜山广场上消失。 在他被袁天成送走后,老人身形同时一闪,瞬间出现在那个装模作样拿着把扫把扫地的“杂役”身边。 袁天成咳了咳,那名不夜山外门弟子立刻从怀中将珍贵无比的不夜玉牌交还给这位不夜山副山主。 老人屈指一弹,一记道术便将那枚不夜玉牌上面的灰尘,清除得干干净净的,原来方才只是一种障眼法,让那青衫少年误以为这枚玉牌没什么了不起的。 为了让他更容易收下这份“薄礼”。 袁天成可谓是煞费苦心,还专门找来一位弟子,配合自己演了一出戏。 他笑道:“演技不错,去藏书楼一楼,任选一样物件,我已跟阁老打过招呼。” 要知道一座不夜山藏书楼,其中可不止是存放有无数功法秘籍,还有许多仙家法宝,而那些宝贝,是分楼层存放的。 一层的东西更比一层好,楼层越高,里面的功法、法宝就越为珍贵,听闻藏书楼顶层,甚至还存放有三把仙剑仿剑,虽然品秩不及那些仙剑本尊,可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半仙兵。 距离传说中的仙兵,一步之遥。 只不过是帮助袁天成演了一场戏,几乎没费什么功夫,就可以进入藏书楼一楼,任选一样东西,这个不夜山弟子,自然是喜出望外。 副山主此言一出,那位不夜山外门弟子猛然下跪,感激道:“多谢山主,弟子定然为不夜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袁天成哈哈一笑,拂袖而去,身形一闪而逝。 ———— 李子衿来到不夜城中,那间拥有剑南烧春的小酒馆。 少年向掌柜的要了一坛剑南烧春,一碟竹笋炒肉,在那边自饮自酌。 一杯剑南烧春入喉,醇香浓厚,痛快不已。 李子衿自饮自酌,望向对面那个空位,莫名想起那个“假的姜襄”,气不打一处来,“好小子,藏得真他娘的深,差点没看出来。” 想起那姜襄的种种举动,李子衿便有些愁绪。 姜襄其实没有害他半分,反倒是帮助他在那场问剑之中,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路子,以那一剑的恐惧,帮李子衿成功破境,跻身筑魂境剑修。 如今的少年,已经是三境大修士了啊。 李子衿想着等自己跻身金丹境,就可以取回承影剑了,不知还要多少年,自己才能够成为金丹境剑修呢? 他瞥了眼外面的酒楼长街,繁华锦绣,人来人往,李子衿仰头又饮了一杯剑南烧春。 今日,连个陪他说话的姜襄都没了。 人走之后,反倒留念那些聒噪和唠叨。 看着酒坛子里,最后那点酒,少年将其倒入杯中,举起酒杯,悬停半空,迟迟不肯饮下这最后一杯酒。 李子衿愣了愣,想起年幼时读过的某篇文章,忽然笑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怎么想出来的?那位出则以平交王侯,遁则以俯视巢许的圣贤,真乃神人也。”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九十九章 我亦飘零久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真就一直没舍得将最后那杯剑南烧春饮下肚,好像把这杯酒喝下后,就再也闻不到这股亲切熟悉的家乡醇香了。 他随手从包袱中取出一只苍白纸人,是在鲲鹏渡船奇珍楼中,被那位美妇人赠予自己的。 苍白纸人儿一出来,被少年轻轻推到酒桌上,就开始双手叉腰,在那边望向李子衿,可惜有眼无神,否则此刻的它便真像是一个怨妇,眼神中该有抱怨,语气里应是埋怨,怪那青衫少年,怎的这么些日子都不把它弄出来溜达溜达,它一个人待在包袱中,都快要闷坏了! 李子衿看得乐呵,那些愁绪,顿时消了个七七八八,一手撑住下巴,笑得合不拢嘴,在那边跟那双手叉腰,头上顶着个“怨”的苍白纸人儿,四目相对。 大眼瞪小眼。 人会寂寞,想不到苍白纸人也会! 李子衿不禁想到一个问题,那些个已经金丹之上的仙人,可以御风御剑,云中遨游,那岂不是更不接地气了?那岂不是境界修为越高的人,越是寂寞? 整日飘在天上,御风俯瞰大地,一个个都是云中客,都是天上人,忙着修行练剑,忙着问道长生,还会不会有闲情逸致,能够静下心来,陪三五好友,坐进酒楼中,品一壶美酒? 哪怕是一座山上仙宗当中的炼气士,都已经扎根于宗门了,大多数人却还是只会潜心修行,若非宗门大事,几乎不会露脸。 山下人的根,往往在家乡,在小镇,在一座开满桃花,长着槐树的老院子,槐树下,会坐着老人,斜躺在一张同样上了年头的椅子上,树荫下乘凉。 街角或许会有稚童,手握纸鸢,追逐打闹,嬉戏于街市之中,被父母捉到,又是一顿胖揍,却还会笑着跟伙伴挥手再见,眼神里写满了明天继续。 这样的根,即便一位远游之人,哪怕相隔千山万水,依然可以车马慢行,缓缓归矣。 可山上人的根,在前几十年,或许也如山下人一般,想归根时便归根,但几十年,乃至百年一过,那个小镇,那座老院依旧开满了桃花,槐树的年轮又多了几十上百圈,树下同样坐着老人,却不再是他的亲人。 修仙难如登天,万人修道,难成一人。 世间城镇千千万,一城能有几仙人? 绝大多数人,哪怕少年时再自命不凡,人至中年,都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平庸,接受自己只是一个凡夫俗子的事实。 而那些所谓的天之骄子,万中挑一的修道种子,在那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长生桥上,披荆斩棘,乘风破浪,跻身金丹,跻身元婴,延年益寿,百年千年长生久视。 再回过头来看,身后还有几人? 百年之后,曾经的好友亲朋,都只是一捧黄土,是墓碑上的一个名字,是记忆大海中的一滴海水,是脚下的一粒沙尘。 渺小且遥远,如同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岁月会冲淡那座大海,会掩埋那粒沙尘,会将一位天骄的过往,缓缓抹去,抹除得不露痕迹,就好像一个山上人的根,从未出现过一般。 在那之后,那些山上仙师,金丹元婴的地仙,凡人眼中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云中客,便只能将“根”挪移到宗门。 这时的根,还能称之为根吗? 这还是能在那些山上仙宗,所谓的“名门正派”中,在谱牒上留下名字的炼气士,而还有一些,是注定只能如无根浮萍一般,漂泊在山林间的野修。 那才是真正的孑然一身,茕茕孑立。 山下人,车马慢行,尚且可以缓缓归乡。 山上人,飞跃山海,却只能是无根浮萍。 山上神仙了不起,御风御剑,缩地成寸,法宝符箓,传送法阵,仙家渡船,手段众多,可以日行千里万里。 可终究,是有些地方,飞得再快,都回不去。 ———— 夏的三日,眨眼便逝,今日便是问剑行最后一日,也是不夜山朝雪节“春夏秋冬”之中,“四日夏”的最后一日。 问剑行进行到后面,原本姜襄该是入围之人,可那位“农家外门弟子”,已经不辞而别。 这让不夜山相当头疼,总不可能让李子衿与那姜襄,白白比剑一场吧? 所以袁天成在与几位祖师堂座椅较为靠前的老人商量之后,决定将李子衿暂定为入围之人,去弥补姜襄的那个空缺。 当然,为了服众,避免那些观战之人,传出些流言蜚语,说什么一个明明输了的人,凭什么入围,所以袁天成只是说“暂定”。 但凡有觉得自己可以战胜李子衿的,那么尽管上台尝试。 大多数人,其实并不在乎李子衿是不是破坏了规矩,只是觉得规矩如果只有别人可以破坏,自己却不能破坏,那才是让他们恼火的地方。 所以袁天成此举,便等同于同时为李子衿,以及那些个心有不服,觉得李子衿不该入围的剑修们一起破了规矩。 尝到甜头,自然闭嘴。 原本李子衿是拒绝的,觉得规矩就是规矩,无论是谁,都不该逾越规矩。 只是不仅仅是不夜山,就连在场那些观看过少年与姜襄比剑的那些炼气士,竟然有不少支持他入围的。 因为那青衫少年剑法实在太妙了,可谓是妙到毫巅,尽管输给了那个姜襄,但丝毫不影响李子衿在这群剑修中的地位,说他一句虽败犹荣,合情合理。 就连那个一剑击败真武山天才剑修的烟雨楼少宗主,黑衣少女明夜,都亲口承认即便是她,对上那个姜襄,都不敢说十拿九稳,两人也许会在五五之间,甚至那个姜襄,要更有胜算。 其余几个入围问剑行最后一日的剑修,也都点头承认李子衿的实力,同意他入围,跟这群剑修进行最后一轮的问剑,选举出本届朝雪节问剑行的前三甲。 如此,在征得了不夜山祖师堂几位长老、其余几位入围剑修,以及广大观看过李子衿剑法,想要继续看少年打下去的扶摇九州炼气士的意见之后。 袁天成这才将李子衿头上那个“暂定”二字划掉,让他正式入围,与包含明夜在内的其余三名剑修,进行最后的比试。 李子衿站在问剑台下,左右有不少剑修,不过都没有靠他太近,少年挠了挠头。 我是会吃人还是怎么? 问剑台上,是明夜与另一位名不见经传,却竟然能够连续击败好几位不夜山剑修,进入问剑行最后一轮的年轻男子,不过看起来,年纪应该是四位剑修当中最大的。 那个苍云剑派丁昱,今年不过十二岁。 而李子衿未满十六。 少女明夜,也才十五岁而已。 所以那位此刻正在问剑台上,要跟明夜比剑的年轻男子,自然就成了四人中最年长的一位。 李子衿百无聊赖,听着身后两位炼气士聊天,言语之中,好像是在谈论台上那个年轻剑修,他赶紧竖起耳朵,想要听听看,这个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 “诶,你听说了没有,右边儿那个,是个神仙钱多的用不完的主,本身剑术稀烂,但是每次都会提前买通对手,好一路入围到这一轮。” “哦?我怎么不知道,你哪来的消息?” “害!昨天输给他那个不夜山弟子赵十三,偷偷告诉我的,他晚上在不夜山广场扫地,我恰好路过,陪他聊了会天,聊到兴起,那小子看我手里拿着一壶醉春风,当即就跟我喝了起来,几杯酒下肚,他便悄悄告诉我,说此人是以十枚小满钱,买一个入围的。赵十三还说他当时都考虑了一会,发现一个李子衿,一个姜襄,一个明夜,一个丁昱,他知道自己铁定进不了前三甲,去不了藏书楼,所以才答应下来,用入围的机会,换来十枚小满钱。” 李子衿惊讶道:“这也行?!” 少年转头望向问剑台那边,发现那炷香已经点燃,明夜还没有出手,就发现那个年轻剑修,拔出佩剑,竟然是一柄镀金镶玉的宝剑。 上面满是神仙钱,李子衿粗略估计了一下,光是剑柄处就有数十枚霜降钱,剑身更是几乎以上百枚小满钱堆砌而成,底下镀金,外面镶嵌神仙钱,剑尖尤其金贵,上面居然是一枚惊蛰钱! 就连那个烟雨楼少宗主明夜,都吓了一跳,看那年轻男子拔剑的架势,还以为是件什么了不得的半仙兵呢,至于仙兵,那是想都不用想,整座扶摇天下,屈指可数,不是光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只要是上了仙兵品秩的法宝,皆是扶摇天下各大山上仙宗的镇山法宝,乃是非卖品,多少神仙钱都买不到。 至于仙兵当中,那些攻伐法宝,尤其是仙剑,更是少之又少。 扶摇天下山上仙家法宝,四种境界,分别是灵器、法器、圣器、仙器,每一境界无非上中下三等。 其实就连圣器都已经是极其稀少的了,只有一州山上仙宗的执牛耳者,才会拥有圣器境界的仙家法宝。 至于仙剑,更不必多说。 远古时期,也就只有十柄仙剑,流落至今,只剩下七八柄,依旧是有两三柄仙剑,下落不明。 而且仙剑,就不是寻常修士能够驾驭得了的,即便是金丹境,都无法发挥出仙剑的威力。 仙剑之所以称之为仙剑,就是因为它几乎没有上限,仙剑认主之后,会随着握剑之人的境界提升,与主人一同提升。 更为神奇的是,每一柄仙剑,其中都会孕育而生出一位剑灵。 境界起步便是金丹,而且同样会随着主人境界的提升而提升,只不过剑灵的提境,更接近于炼气士的修炼,也需要汲取日月精华,吸纳天地灵气入体。 所以完全可以将一位剑灵,当成一个炼气士来看。 而且还是那种没有瓶颈的炼气士,破境极快。 只不过眼前这个来自白华州的年轻剑修,虽然有钱,手上那柄却不是仙剑,而是一柄下等法器。 虽然浑身镀金镶玉,镶嵌满了神仙钱,可也改变不了它只是一柄下等法器的事实。 明夜面无表情,只瞥了一眼,就知晓了那年轻剑修手上剑的根脚,下品法器,跟她背上的两柄上品圣器,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而且这个年轻剑修,一看就是纸糊的境界。 只是不知为何,每次跟他打的那些对手,总是破绽百出,就好像是故意让他赢一样。 少女想不通,只是面对这样一位纸糊的剑修,就连手中长剑都是花里胡哨的,她根本就不屑于出剑。 眼前此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那人笑道:“姑娘剑术高超,钱某自认不是对手,不敢奢望能够战胜姑娘,只希望姑娘剑下留情,能够让钱某不要输得太难看,事后钱某······” 那“必有重谢”四个字还未说出口,钱万三便被黑衣少女猛冲过去,抬手一拍,伸腿一踹,直接就给那手握金玉剑的钱万三,击飞出去,瞬间飞出问剑台,掉落在问剑台下。 这一下,给他摔扎实了,陆陆续续有几名侍卫模样的家伙赶来,将钱万三扶起,说道:“少爷,你没事吧?” 明夜都懒得看,直接下台。 袁天成也是长大了嘴,亲眼看着那个钱万三,呈一抹弧线,被踹飞出问剑台。老人随后咳了声,说道:“本场问剑,明夜胜。” 李子衿环顾四周,发现很多人都在望向自己,眼中充满期待,都在等着自己上台,与那个苍云剑派的丁昱决斗。 两人之中的胜者,便会去迎战烟雨楼少宗主。 那个话少,剑快,如同从画中走出的少女,明夜。 袁天成看着李子衿一动不动,在那原地踌躇不前,老人气笑道:“李子衿,所有人都在等你上问剑台,你还在那里磨蹭什么?莫不是还得让大家求着你上去?” 老人此言一出,问剑台下有不少性情耿直的剑修都是哈哈大笑,不是嘲笑少年的犹豫不决,而是善意的笑,笑他太过腼腆,有机会就该好好把握,这么磨磨唧唧的不爽利,又不是个娘们儿。 “上啊!” “李子衿,加油,我的身家性命可都押了你赢啊!” “冲冲冲!” 有剑修笑着怂恿少年赶紧上去,他好早点赢钱! 毫无疑问,今日亦有剑修坐庄,只不过庄家换了个人。之前那一位,在前几日因为李子衿竟然破天荒战胜了不夜山天才剑修徐天宇,导致他赔了云梦和姜襄两百枚霜降钱,亏得不成人样了。 万众瞩目之下,少年抬手向众人抱拳后,纵身一跃,飞上问剑台。 问剑台上,一袭青衫风中飘舞,即便是在法阵结界之中,浑身没有半点灵力流转,那个身后背剑的青衫少年,看起来也愈发神仙风采了。 苍云剑派齐长生拍了拍小师弟丁昱的肩膀,微笑点头,无甚言语。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了。 该教的,他这个师兄都教了,该说的,这几日也说得差不多了。 至于能够领悟几成,是否有所进步,全看小师弟丁昱的悟性,苦功夫下够之后,便无须过于关注自己是否有境界提升,破境该来时,自然会来。 虽然师尊称这个叫做尽人事而听天命。 可是齐长生更喜欢另一种说法。 但行耕耘,莫问收获。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章 胜己胜胜人 - 出鞘 - 祠梦 丁昱脚踩一双草鞋,身披道袍,腰间左右各自悬挂一柄长剑。 少年神采奕奕,脚掌猛踩地面,径直飞向那座问剑台,整个人气势比之此前上台,焕然一新。 那一日在问剑台上,丁昱跟那剑痴姜襄,打了个平手。 不过实际上,却连李子衿的那份“虽败犹荣”都不如。因为当时的姜襄,面对丁昱,就只是一味躲避,拖延时间,甚至连藏拙都算不上,他完全就没有出过手,一直等到一炷香燃尽,丁昱都没有摸到姜襄的衣角。 这样的平手,少年并不满意。 看似是平,其实是自己输了。 所以今日,丁昱在好好反省过后,以全新的面貌迎接那个剑术高绝的青衫剑客李子衿。 不去想胜负,只醉心于问剑之中。 一袭道袍,一袭青衫,互相朝对方拱手抱拳。 “苍云剑派丁昱,问剑于你。” “剑客李子衿,请阁下赐教。” 当正午最炙热浓烈的那抹阳光洒落问剑台上,一身道袍的少年丁昱,交叉拔剑出鞘。 左手拔出右边剑,右手拔出左边剑,摆出一个十字斩的架势,猛冲向那一袭青衫,速度之快,甚至引起风声呼啸。 李子衿眯起眼,没有第一时间拔出翠渠剑,不是目中无人,恰恰相反,他是打算占据一个“想出剑时再出剑”,以这种剑走偏锋的战术,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更重要的,是李子衿要密切关注丁昱的进攻方式,关注他的呼吸,他的脚步,他的一切一切。 因为少女明夜,跟眼前这个来自苍云剑派的少年丁昱,同样是使双剑的路子,尽管两人所学剑法不同,但是双剑与双剑,难免会有那么一些共同点,隐藏在两人出招的细节当中。 李子衿需要从中判断出破解明夜双剑的方法,所以即便这一场,他知道丁昱会输,也务必要让自己,赢得慢一些,看得多一些,等到下一场面对那个黑衣少女明夜,胜算便会大一些。 一袭道袍,手握双剑的丁昱看那李子衿原地不动,嘴角微扯,微微抬起一柄剑,将其抬到身前一个极其“不合理”的角度。 女子剑仙云梦今日不在倒瀑之上,换了个离问剑台更近的位置,看见少年丁昱的这个细微动作,她点头称赞道:“是个好苗子,苍云剑派,后继有人。” 明夜坐在一支树干上,双手左右撑着树干,双腿悬空,晃荡不已,目不转睛地看着问剑台上的那一袭青衫。 竟然是跟李子衿同样的想法。 李子衿可以借丁昱,“演练”如何破解双剑。 她明夜就不可以借丁昱,“演练”如何防范李子衿了? 蠢人蠢得千奇百怪,聪明人的想法,却大同小异,两人都是把一个丁昱,当成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假想敌。 借那双剑少年观道。 所以丁昱在跟李子衿的这场问剑当中,越卖力,反而是李子衿和明夜,裨益越大。 当看到那个身穿道袍的少年丁昱,抬剑在身时,又直接扭过头,不去看前方,可是速度却不减反增时,黑衣少女晃荡的双腿蓦然停止。 问剑台那边。 李子衿被丁昱抬剑扫过一缕金色的阳光,少年已经马上就闭上眼,同时身形后退了。 可他的双眼,在那一瞬间,依旧有被灼眼的光芒刺到。 一袭青衫倒飞出去。 丁昱乘胜追击,势必要抓住这一线机会。 李子衿“想出剑时再出剑”的战术落空,在身形倒飞的过程中,蓦然拔出翠渠剑,横竖两剑递出。 他闭着眼,侧过头,没有去看丁昱的位置,只是递出两剑,试探对方的位置。 这两剑落空,说明丁昱距离自己,还有一段路程。 那缕金色阳光的效果褪去,刚好丁昱的那一剑到了。 十字斩,最相当基础的一门剑招,是人人可练的剑术启蒙。 然而就这么一记再简单不过,连几岁稚童兴许都会的剑招,却是少年丁昱苦练无数次的一招,他将两柄长剑斜向交叉,以腰带臂,以臂带腕,以腕带剑,朝着李子衿,猛然劈下。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练剑与读书,其实没有分别,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 世间事,皆是一样事,唯手熟尔,再无其他。 若能将一记基础剑招,练至炉火纯青,练至登峰造极,又凭什么不能登高绝顶? 若是在法阵结界之外,在灵力加持之下,丁昱这一招,足有千斤重量,可一剑斩猛虎。 这也是丁昱时常能以四境修为,击败五境修士的压箱底本事。 哪怕是法阵结界之中,问剑台上,不能运转浑身灵力,少年拼尽全力的一记十字斩,依旧可以碎石裂地。 眼下两人距离如此之近,李子衿由于刚才被丁昱耍了手小心机,借用正午的阳光,来了一手目不能视,所以此刻已经来不及抽身离开,只能硬着头皮出剑迎敌。 李子衿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他身子猛然向后一倒,弯下腰,随手抛起古剑翠渠,然后一个在空中倒腾翻跃。 整个人瞬间倒立过来,竟是以双掌撑在地面,又以双脚夹住翠渠剑,向上一挑,从少年丁昱交叉双剑的中间。 硬生生将丁昱的双剑拦腰挑开,“一分为二”,让那丁昱的双剑,恰好砍在自己左右两处地面上,将一座本就是仙家法器的问剑台,地面砍出裂痕无数。 这一招险之又险,稍有不慎,那丁昱的双剑只要落在李子衿身上,不说半身不遂,至少也会重伤。 本来破境之后,已经筑魂境剑修的李子衿在那结界之外,感受到的是质的飞跃,凝气境与筑魂境之间,完全可以称之为是一座沟壑,虽不及炼神境到金丹境,一位炼气士修成金丹后,对比金丹前的那种天壤之别,却也将无数资质平平的炼气士,拦在三境门外,不得其门而入。 而寻常炼气士也就罢了,越是天资聪颖,越是资质出众的炼气士,在二境凝气到三境筑魂之间,就破境越慢。 破境越慢,则说明所筑神魂越为强大,目前为止,李子衿还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甚至以为是自己资质过于平庸,才会在凝气境卡壳那么长的时间。 其实也怪谢于锋,为了不让少年过于骄傲,就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说李子衿资质平庸,需要勤勉练剑才勉强有可能追得上其他炼气士。 可在法阵结界内,因为无法运转灵力的关系,李子衿就感觉自己跟破境之前毫无区别。 所有跻身三境的优势,瞬间荡然无存。 当然,若是在法阵结界之外,三境的他,面对四境丁昱,依然没有优势可言。 一剑解除险境,李子衿翻身立正,接住翠渠剑,横抹一剑,被丁昱举起左剑格挡,又用右剑竖劈少年。 李子衿侧身躲过这一剑,便不得不收回压制丁昱左剑的翠渠剑,而那个少年丁昱,左剑几乎立刻就跟上了李子衿。 如影随形。 这个速度?跟丁昱第一次上场时,打姜襄的那个速度,略微有些不同。 李子衿的感觉极其敏锐。 明夜也发现了这一点,少女皱眉想了想,很快就想明白了,觉得那丁昱,应该是跟姜襄的一战,让他放弃了‘倾力出剑’的念头,牺牲自己一部分力道,花了点气力提升速度,虽然效果并不显著,但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 要让一位剑修,改变从前出剑的习惯,极为不易,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都会影响自己握剑的手感以及出剑的直觉。 老爷子说过,作为一个剑修,不可以过度依赖自己的直觉,更不能完全没有直觉。 当时老爷子正裹着围裙,正在炒菜,便握着锅铲,便笑着对少女说道:“剑修的直觉,就像炒菜的盐,盐放多了,太咸,放少了,又平淡无味,不好吃。要放的恰到好处,灵光一现,点睛之笔,便是极好的。” 老爷子前半句话是说炒菜,后面的灵光一现和点睛之笔,便是在说剑术了。 少女嘴角微微上扬,有些想念老爷子做的菜了。 朝雪节之后,自己一定要加快赶路,早早回宗。 尽管那个丁昱,这次换了种更稳妥的方式出剑,却依旧跟不上李子衿出剑的速度。 只因为那个青衫剑客,又开始以“递增”的方式,出剑不停了。 如果说丁昱是把某一记剑招练至炉火纯青的一根筋,那么李子衿就是将无数种剑招打乱顺序,排列组合,将别人的招式转换为自己的招式,然后以对手完全没有见过的剑招,如同漫天雨点一般,疯狂砸落在对手身上。 丁昱一开始还能招架,可是伴随着李子衿出剑的“递增”,速度一次胜一次,力道一道胜一道。 一袭道袍的苍云剑派小师弟,身上开始不断有剑伤,他连连后退,却依旧接连被李子衿在左右双臂,胸前肩后,割出十几道伤口。 丁昱的道袍被割裂出数道口子,让那位本来丰神俊朗的少年剑修,此刻变得有些衣衫褴褛,加之他与众不同,喜欢穿草鞋,所以现在看起来,便更像一位······一位名副其实的山泽野修了。 李子衿瞥了眼那炷香,这场问剑的时间,才堪堪过半,对面那个年纪比自己还要小的少年,却撑不了多久了。 他有些惋惜,却又于心不忍,不愿意继续以这种近乎折磨的方式将问剑进行下去,他是来砥砺剑术的,又不是来对一位少年严刑拷打的,无需如此较真。 李子衿收回翠渠剑,将长剑倒持,望向那个已经遍体鳞伤的少年,好意提醒道:“胜负已分,我们没有必要再打下去了。” 丁昱浑身是伤,却极其兴奋,甚至脸上带着笑意,他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那一青衫,摇头道:“再来!” 台下的齐长生有些动容,露出心疼的眼神,喊了句:“小师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勉强自己。” 李子衿看了眼那个苍云剑派大师兄,又对前面那个死死握住双剑,不肯认输的草鞋少年点头说道:“你师兄说得没错,人力终有穷尽时,凡事需量力而行,再打下去,结果也不会改变。” 那炷香,燃得有些漫长,漫长到让丁昱回想起了刚刚加入苍云剑派,与师兄们一起练剑的时光。 他是被齐长生捡回去的。 当时苍云剑派宗主闭关破境,大师兄齐长生为了让自己留在山上,便代师收徒,传授自己剑术。 他学东西似乎很快,被誉为苍云剑派的少年天才,一年破一境,完全不会因为境界越来越高,就让自己破境的速度变慢。 就好像自己的修行资质,没有上限,哪怕以后修炼到金丹、元婴,乃至更高的分神、入圣,都可以一路顺遂,不遇瓶颈。 旁人都说他是天才啊。 只有齐长生,和他自己才知道,他没有远超他人的资质,只不过是比旁人每日少睡两个时辰而已。 一天多修炼两个时辰,一年就能比人家多修炼七百三十个时辰。 上山四年,丁昱比师兄弟们多修炼了两千九百二十个时辰。 这不是天资卓越,只是对自己狠。 少年的视线,又回到了一炷香,身体的疼痛,愈来愈明显,他却战意盎然,朝那个倒持一柄碧绿长剑的青衫少年吼道:“我说,再来!” 伴随着这声响彻天际的吼声,草鞋少年后退一步,然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冲刺向那一袭青衫。 摆出的架势,是他最引以为豪的十字斩。 这场问剑的开始,是以十字斩开始,那么这场问剑的结束,也理应由十字斩结束。 我丁昱,从来就没有认输的时候! 伴随着十字斩的两道剑光落下,那一袭青衫,蓦然出手,一柄苍翠欲滴的碧绿长剑,径直逼向丁昱面门,在剑尖即将命中丁昱脸颊的时候,李子衿闪身绕开那记势大力沉的十字斩,出现在丁昱的左侧,行云流水般将剑倒转过来。 翠渠剑尖,指向李子衿自己,翠渠剑柄,轻轻敲在草鞋少年的脑门上,击中那个可以让他昏迷,好好睡上一觉,好好休息一番的穴位。 双剑瞬间脱离丁昱的双手,少年猛然倒地,面朝着天,大汗淋漓。 汗水与血水交织在一起,散发出奇异的味道。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是酣畅淋漓之后又如释重负的神情。 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丁昱躺在问剑台上,用尽力气转过头,努力朝师兄齐长生所站位置望去,脸含笑意。 似乎在对齐长生说,师兄,你看,我有在好好努力。 随后陷入昏迷。 一炷香燃尽,结局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 李子衿胜了丁昱。 可丁昱其实也没有输。 他胜过了自己。 袁天成默默点头,记住了那个让人印象深刻的苍云剑派草鞋少年。 他使双剑,名叫丁昱。 在场的数千名来自扶摇九州的炼气士,大多数也对这个草鞋少年,抱有一丝敬意。 一位此前暗中出手,替剑痴姜襄解除噤声术法的老人啧啧道:“今年问剑行,真是人才辈出啊,是不是得合计合计,将这几个后生,都给拐回去?那个李子什么的小子,看起来就不错,不过先前那姓姜的后生,剑术也俊俏的不行,可是那个烟雨楼的少宗主,老头子我也想收。” 有位来自远方的客人,以心声在那位老人心湖上讥讽道:“死老头子心这么大,怎么不把在场的几千名年轻俊彦,都给收了去?干脆当场开宗立派,就在不夜山对面,搞个永夜海,说不得明年扶摇天下十大宗门评选,就有你那永夜海一席之······” 老人皱眉,这熟悉的语气,这刁钻的骂人不带脏字,这阴阳怪气的本事,一听就知道是那个常年躲在东海垂钓,想要将那只神兽鳌鱼给钓起来的蓑笠翁,鳌飞羽了。 果不其然,一个头戴蓑笠的老翁,脚踩草鞋,微微驼背,背上斜挎着杆钓竿,凭空出现在老人身边,两人都是满头白发。 鳌飞羽嗤笑道:“怎么,莫言老儿,不好好待在你那风雷城,跑到人家不夜山来做什么,偷师剑术?呵,要我说,你干脆把风雷城举宗迁移到桃夭州来,做不夜山的下属宗门好了,我鳌老头肯定举双手双脚赞成,若是人生地不熟的,怕给人家地头蛇欺负,可以报上我鳌飞羽的名号嘛,哦,对了,我差点忘记了,你莫言也不是强龙啊,哈哈哈。” 这次鳌飞羽没有以心声言语,而是明目张胆地嘲笑身旁白发老者。 这位特意乔装打扮,伪装成一个无名老翁的白发老者,便是仓庚州风雷城宗主,莫言。 此番来到桃夭州游历,也是老人心血来潮,想要来看看扶摇天下这一届朝雪节,到底有多少少年英杰,不曾想这一来,还真让老人觉得来对了,不虚此行。 看见了好几根不错的苗子,个个都是可塑之才,保不齐就能成为风雷城下一代的中流砥柱,门派栋梁。 他风雷城若论铸剑术,扶摇天下稳居第一。 可若是论剑术,那即便是脸皮厚如莫言,也没脸自称扶摇天下第一。 莫言忍住掏剑出来一剑砍死这个鳌飞羽的冲动,以心声说道:“嘘,小声点,不要声张,那不夜山袁老儿,道法绝伦,又是坐镇自家山头,你我还是以心声叙旧为好。别给袁老儿听了去,我还欠他钱呢······” 那个御风悬停在半空的广袖男子,袁天成,表面是四十岁模样,只是实际年龄,确实与莫言和那鳌飞羽大差不差,不夜山弟子出于尊敬,以前喜欢喊袁老山主,只是后来给袁天成揍了不少弟子,才有了如今“袁山主”的称呼。 反正正山主是山主,副山主,那也是山主嘛。 只要那位正主不生气,那群弟子,还不是大大方方地叫山主,至少能讨得这个近在眼前的袁山主欢喜。 袁天成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觉得莫不是现场来了哪位老朋友?不打一声招呼,就不请自来,此刻正隐匿在人群之中,偷偷地谈论自己?他鬼使神差地左右环顾一番,皱着眉,朝下面的人山人海望去。 那个蓑笠翁鳌飞羽正要开口骂天骂地骂莫言老儿,立刻就被莫言一巴掌拍了个剑符进身体。 是类似于儒门“勿言”神通,道门“静”字诀,佛家“不语”真经,类似于这几门噤声术法,是专属于剑修的一门噤声神通。 那枚剑符拍入蓑笠翁鳌飞羽体内,让老人张大个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怒瞪那莫言老二,并且随时准备掏出那支鱼竿,跟这莫老不羞干一架。 就在这不夜山颠渎倒瀑之下,打他个三百回合,打他个天昏地暗,教那莫老不羞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朝自己拍剑符。 莫言怎么可能放任鳌飞羽真的闹个天翻地覆,赶紧换上一副笑脸,以心声笑道:“诶,鳌老哥!不要动怒,动怒伤肝啊,你看你这么英俊潇洒,人老心不老的,若是被肝火影响了老哥那么一两分帅气,多得不偿失?!老弟我,第一个看不过去!你看这不夜山的那些个美婢,那身段,啧啧,那小脸,啧啧啧,那胸那屁股翘的,啧啧啧啧。给这些个美婢瞅见了老哥的俊朗身姿,龙骧虎步,还不得被老哥迷得神魂颠倒,赶紧过来对鳌老哥嘘寒问暖一番?可这时候老哥如果在人家的地盘,跟老弟我打上一架,把别人家里搞得稀巴烂不说,保不齐就要误伤到哪个慕名而来,想要瞻仰一下老哥风采的小姑娘,那多不好?小弟我挨打事小,老哥你错失良缘,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呀!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在旁边那个蓑笠翁鳌飞羽,火气果真就减弱三分,将信将疑地望向旁边的莫言,嘴巴不能说话,就用眼神疑惑看着他,好像在问:“真的?” 莫言会心一笑,知道这就是有的聊了。 个呆头呆脑的鳌老儿,还不给爷爷我忽悠瘸了?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零一章 少女思无邪 - 出鞘 - 祠梦 “两位在聊什么?” 一个广袖男子凭空出现在一个蓑笠翁与一位白发老者中间,左右各自搂住两位老人,微笑问道。 莫言脸皮抽搐了下,讪笑道:“没···没什么,袁老哥怎么亲自下来,不在那边主持大局?” 这个“袁天成”笑着扬了扬下巴,示意莫言往天上看,后者视线上升,果真看见半空中那个袁天成,正好转过头来,笑望向自己。 这位风雷城老宗主忽然大笑道:“哈哈,袁老哥术法通天,修成大道指日可待啊,老弟我就不打扰老哥修炼了,回见回见。” 老人转身就要离去,旁边那个被拍了枚剑符,此刻不能出声言语的蓑笠翁鳌飞羽,也是打算脚底抹油,不曾想那袁天成的道法分身,掌心瞬间催动灵力,蓦然加重力道,将左右两位同为九境的老修士,牢牢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三人同为九境,分神境。 可分神境与分神境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加之袁天成乃是坐镇自家山头,能够借用一座不夜山的山水法阵,源源不断地为自己提供灵力支持,神通术法大可以倾力施展,无须有任何担忧。 而寻常分神境大修士,即便是修为境界已至臻境,距离十境入圣,仅仅一步之遥,可人力终有穷尽时,施展越厉害的术法神通,便越消耗灵力。 当一位炼气士识海中的灵力消耗殆尽,那么基本上就只能依仗法宝、符箓迎敌了。 若是连这些身外物,都被敌人一一破解,那时候就是一位炼气士,束手就擒的时刻。 剑修最为炼气士中一门分支,为何可以凌驾于其他炼气士之上? 不就是因为他们不依赖灵力么,即便灵力耗尽,手握一柄品秩不太差的宝剑,依旧杀力非凡,更别提当一位剑修步入金丹境之后,还有希望在洞府窍穴内,领悟出一柄本命飞剑。 那样东西,才是剑修最可怕的地方。 坐镇不夜山,所以这位不夜山副山主,可以毫无顾忌地施展极其消耗灵力的分身术法,更是分出一粒心神芥子,在这边跟两位老朋友“说道说道”。 而他自己本尊,依旧有条不紊地在另一头主持大局。 半空中那个袁天成本尊,招了招手,位于问剑台上的那炷香,瞬间被收回到老人袖里乾坤中。 袁天成笑道:“本届问剑行最后一战,李子衿,对战明夜,本场问剑,无时间限制,且不可认输,务必有一方倒下,才算分出胜负。” 才刚刚登上问剑台的李子衿与少女明夜皆是一愣,这不夜山袁山主怎么老改规矩? 问剑台下,已经是好几位剑修,联手坐庄了,这问剑行最后一场问剑,盘口开的有些大,一人难以吃下。 李子衿对阵明夜,赔率四赔六。 其实李子衿想说他们太看得起自己了,即便是开个三比七的赔率,都不算过。 面对黑衣少女,他自问没什么胜算。 可那苍云剑派少年丁昱,面对自己,明知必输,尚且可以抛却胜负,拼命一试。 他李子衿又怎能不战而降。 能不能赢是一回事,可打不打,就是另一回事了。 谁还没点少年意气。 问剑台上,青衫少年,黑衣少女,四目相对,矮了他半个脑袋的明夜,却丝毫不输气势。 少女缓缓抬起手,拔出黑白双剑。 少年将左手绕过脑后,轻轻握住那柄翠渠软剑,缓缓出鞘,不打算隐藏实力,面对明夜,若不直接使出左手剑,他怕连出剑的机会都没有。 黑衣少女满脸英气,面带微笑,左手握着黑色长剑,笔直锋利,右手握着白色短剑,弯弯曲曲。 “黑剑名是,白剑名非,你配知道它们的名字。” 这话说的,不就是说其他那群参加问剑行的剑修,都不配知道少女手中双剑的名字了? 到底是一位烟雨楼的少宗主,剑术高,家世好,不怕得罪人。这种话,李子衿就说不出来。 他倒是希望自己能够说得出来。 说完这句话,明夜脸上再无笑意,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竟是侧过身子,右手向后一缩,眼神与白色短剑,再与那青衫少年剑客,三点一线。 此刻的她,不是少女。 一个剑客而已。 李子衿眯起眼,双脚微微张开,呈外八字站位,这种姿态,方便躲避。 自然是躲避那个少女剑客,投掷出来的那柄名为非的白色短剑。 明夜侧身,右手一缩,瞄准李子衿,一个蓄力,再一步向前,手臂笔直打开,展现出与少女格格不入的臂力。 一柄弯弯曲曲的白色短剑,剑身曲折蜿蜒,刮起尖锐风声,速度胜过箭矢,如同暗器一般,转眼飞到少年面前。 李子衿抬手一剑,翠渠软剑跟白色短剑瞬间交锋,少年引动翠渠剑,在空中招架住那柄白色短剑,快速转圈,卸去其上力道。 视线中那个黑衣少女,已经欺身而近,在距离自己三步的距离,微微下蹲,随后纵身一跃,身形高高跳起,随后以更加凶猛的姿态,狠狠砸落。 少女左手那柄黑色长剑,精准割伤李子衿右边肩膀,与此同时,她还恰到好处地接住了白色短剑。 是非双剑,左右开弓。 已经瞬间刺出数十剑。 这一式,叫做剑雨,重气势,重速度,杀力不算顶尖,却是明夜最喜欢的一招。 是要将左手剑与右手剑的配合练习到极致,时而左右交替出剑,时而同时递出双剑,时而上下皆攻,时而一快一慢。 即便是精通各种剑招套路的剑修,面对这招“剑雨”,都会难以招架。 若在法阵结界之外,剑雨交替,再加上剑气,威力更为惊人,可以以一敌十。 李子衿的剑同样很快,应该说,少年的剑,跟少女的剑,同样快,可面对先发制人的明夜,李子衿受制于剑雨,即便能够拥有跟明夜同样的出剑速度。 但最大的缺陷,同时也是明夜最大的优势便体现出来。 李子衿,只有一把剑。 剑招再流畅,再连贯,一剑终究不易抵挡两剑,这里又不是法阵结界外,能够施展剑气,一剑能当万剑使。 他发现每一轮交锋的最后时刻,明夜总能比自己多递出一剑,此消彼长之下,输就只是个时间问题。 李子衿如今跟那丁昱一模一样了,左右多出不少伤口,俨然已落入下风。 一掌拍出,被少女明夜侧过脑袋,毫无压力的躲开,又一剑递出,被明夜一个后跳,再度避掉。 额头滑落一粒汗珠,这是体力不支的前兆。 李子衿疯狂喘气,把握住好不容易得来的片刻休息时机,那边那个后跳过去的少女明夜,其实也在拼命呼吸,只不过脸色没有李子衿这么难看,瞧起来,还是风采依旧,不说气定神闲,也至少是游刃有余。 女子剑仙云梦面戴薄纱,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斜靠在白玉床上,一双柔荑轻轻搭放在左右两侧白玉扶手上,左手轻轻敲打白玉扶手,笑容恬淡,若有所思。 锦衣华服的男子坐在一艘小巧符舟中,止不住的打哈欠,实在是没什么兴趣,若非这位心仪女子,对问剑行还算上心,他才懒得不远万里来这边,看一群初出茅庐的少年少女,在那台上问剑比试呢。 这艘符舟其实刚好可以坐下两人,而且还会让坐在符舟中的两人,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符舟中更是点有一种名为暗许的沉香。 沉香袅袅,芳心暗许。 教人情投意合。 最适合一对山上的神仙眷侣,携手符舟之上,在那云中你侬我侬了。 虽不及那门名为“合欢”的功法对山上道侣的双修裨益大,却也是许多神仙眷侣,梦寐以求的仙家物件。 只是这种名为暗许的沉香,售价几贵,小小一盒,竟要十枚霜降钱的天价,而一盒暗许沉香,若时时刻刻燃烧,至多能持续十二个时辰,就算是山上仙宗的弟子,都不一定舍得花这份钱。 唯有真正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宗名门,世家子弟。 如这位锦衣华服的男子。 如那烟雨楼少宗主明夜。 如这逢赌必输的女子剑仙云梦。 如他们这般山上人中的人上人,才敢说自己买得起暗许沉香。 只是瞅那女子剑仙云梦,对待这位锦衣男子的态度,多半也是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可惜一盒暗许,只能随风飘散,喂入泥土,芳草之间。 便宜了不夜山的草木精魅了。 在那盒名为暗许的仙家沉香,最后一缕香气渗入不夜山颠渎倒瀑的水里之后。 一条色彩艳丽,花纹漂亮的锦鲤,恰逢天时,鱼尾猛地一摆,一头跃出颠渎水面。 它红白相间,色泽明亮。 不曾想这一跃出颠渎,就没回去。 一缕不夜山凝聚的天地灵气,加之一盒价值不菲的沉香余韵,还有数千名扶摇九州炼气士,齐聚一地,所产生的“人气”。 灵气,人气,余韵,加之不夜改季换令的“四日夏”。 天时地利人和,同时出现。 一位应运而生的少女,横空出世,唇白齿红,红妆淡抹,身着白色纱衣,头上别了支锦鲤样式的玉簪,乃是她的本命物。 这只锦鲤化生的精魅少女,初通人性,便得天道眷顾,如同“鱼跃龙门”,能够修成人身,摇身一变,成为一位洞府窍穴齐全,更近大道的“人”。 她胆子还很小。上岸之后,只偷偷躲在一颗柳树下,望向将那座问剑台团团包围的人山人海。 少女一双小手,轻轻扒在那颗柳树树干上,只敢将脑袋露在外面,她牙齿轻轻咬下嘴唇,嘴唇微抿着。 问剑台下喧闹不已,人声鼎沸,有押注明夜胜的剑修,在拍手叫好,喊着让黑衣少女出手再狠辣一点。 偷望向问剑台的小锦鲤精,才堪堪初通人性,对于人情世故,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她的小脑袋瓜,此刻就是嗡嗡嗡的。 脑中似乎有无数个为什么,疑惑源源不断地涌入少女脑海。 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呀,他们在做什么? 那边台上那位黑衣少女,又为何要打那个青衫少年啊? 呀,他受伤了,流了好多血,这么多人看着,就没人去帮忙吗? 天上那个衣袖那么宽的男子,干嘛不坐到地上来,是飞得高些,风景便要好些么? 她一生都在颠渎水里,自然不曾见过天上风光,哪怕是如今能够上岸行走,都已经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少女望向问剑台那边,情不自禁地就开始为那位看似被打得很惨的青衫少年剑客,揪起心来,觉得他好可怜,一定手无缚鸡之力,才会连个黑衣少女都打不过吧,而且在场这么多人,密密麻麻的,就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手帮帮他。 问剑台上。 李子衿一剑递出,终于,在这场问剑当中,让翠渠剑,第一次摸到了少女明夜的手腕。 在明夜左手上面,割裂一道口子,将黑色长剑掉落在地,两人互相拍出一掌,没有以掌对掌,而是都拍在对方肩上。 一袭青衫和一袭黑衣,同时倒退出去几步。 明夜退了三步。 李子衿退了五步。 少年不急反笑。 两人同时开始朝对方冲刺。 这一剑,便要分出胜负。 李子衿左手一记山水共情,无数剑招随心所欲,无迹可循,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如同此前少女明夜对他使出的剑雨一般。 这一回,换作明夜只能招架了。 黑衣少女如临大敌,有时应对不急,便被李子衿“多出一剑”,只是对方却没有选择割伤她的衣衫,没有让她春光乍泄。 只是选择竖剑一拍,让少女左右肩膀,不断吃痛罢了。 可是这样反而让明夜觉得李子衿是在看不起她。 少女又羞又恼。 气息开始紊乱起来,步伐也逐渐露出破绽。 终于,李子衿最后一剑递出,跟明夜那一剑同时刺出。 可惜了。 他手中的翠渠长剑。 她手中是白色短剑。 问剑台下,忽然就安静起来。 两人手中剑,都指向对方。 只是李子衿的剑,要比明夜的剑,更长几寸,此刻已经抵住少女咽喉,而少女的剑,便只能悬在空中,无法再靠前。 明夜那柄黑色长剑,之前因为被李子衿割伤手腕,所以掉落在地。 少女恍然大悟,苦笑一声,原来之前故意受那么多伤,就为了等一个刺中自己手腕的机会么。 而且还是拣选了手握长剑的左手,而非是握短剑的右手。 问剑台下,瞬间鸦雀无声。 胜负已分。 袁天成看在眼里,啧啧称奇,觉得这小子日后一定是个多情种子,与人问剑,还要处处剑下留情,又不是自家小媳妇儿,还怕走漏了春光,给外人瞧了去?李子衿完全没想这么多,就是单纯觉得,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总得给明夜留点面子,胜负什么的,其实反而不重要,反正前三甲,都可以进入不夜山藏书楼,第一还是第二,全凭天意。 这位不夜山副山主笑道:“本届朝雪节问剑行,李子衿夺得头魁。” “前三甲,野修李子衿、烟雨楼明夜、苍云剑派丁昱。” 那个躲在柳树后面,偷偷看到问剑最后一幕的锦鲤少女,长大了个嘴巴,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死死盯着那一袭青衫。 脑中的十万个疑惑,瞬间没了。 如同一位从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少女,初次进入一座世俗王朝的京城,被锦绣繁华,灯红酒绿,迷了双眼。 锦鲤少女此刻已经双眼桃花,脑中只剩下一个看似可笑,其实可爱的念头。 他!好!强! 我!要!跟!他!学!剑!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零二章 一眼误终生 - 出鞘 - 祠梦 是非双剑,被明夜收回背后交叉摆放的两把剑鞘之中。 她走到李子衿面前,斜瞥少年一眼,最终还是没憋出一句话来,纵身一跃下台。 翠渠剑入鞘。李子衿环顾一番,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够走到最后。 他跳下问剑台,一袭青衫飘然落地,还不知道有只锦鲤化身的白纱少女,正躲在那颠渎岸边,柳树之下,正悄悄望向自己。 有些人,惊鸿一瞥,只此一眼,便永生再难忘怀。 明夜走回白发老妪身边,有些失落,原以为自己可以夺得头魁的,只是最后关头,不知为何心里慌了神,加之那李子衿出剑又不合常理,许多招式让她捉摸不透,摸不清他出剑的套路,自然就无法对症下药。 所以即便是熟知天下剑,熟知天下剑术的明夜,脑海中那些万千剑术,它们的对应之法,都失去了作用。 与其说那李子衿是剑法高绝,剑招过多,不如说他是完全“没有剑法”。 正因为“没有剑法”,出剑随心所欲,才让她无迹可循,最终棋输一着。 白发老妪安慰明夜道:“小姐,别难过了,那臭小子,诡计多端,只会耍阴招,也就是亏得在问剑台的法阵结界之中,若在结界之外,没有灵力限制,能够让小姐施展出剑气,哪还轮得着他出风头啊······” 老妪后面的话还没说完,黑衣少女已经摇头道:“输了就是输了。” 在她眼里,输的时候,说什么都是借口。 李子衿取巧获胜,那也算是获胜。 在两位剑客跳下问剑台后,袁天成不再居高临下,而是飞落问剑台,笑言:“按照规矩,问剑行前三甲,可以进入藏书楼,任选一门物件带走,法宝、兵器、符箓、功法,都可以,李子衿,可登三层楼,明夜,可登二层楼,丁昱,可在藏书楼一楼拣选物品。” 李子衿愣了愣,没想到前三甲还会分楼层? 明夜意料之中,已经先行一步,去往不夜山主峰。 李子衿随后赶去。 那个苍云剑派丁昱,由于被李子衿以翠渠剑柄击昏,此刻还未醒来,袁天成便询问苍云剑派大师兄齐长生,问那齐长生,可否代替小师弟丁昱,进入不夜山藏书楼,为丁昱拣选一门仙家法宝。 只是,齐长生的回答却有些出乎意料。 本来袁天成都以为他会点头答应,毕竟就连男女婚嫁,都可以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言以断之,哪怕山上人没有如此循规蹈矩,但不过是面对一门仙家法宝的选择,其实齐长生替丁昱选,还是丁昱自己选,区别都不太大。 甚至齐长生出马,以金丹境剑修的眼光,自然选的法宝品秩会比丁昱自己选择的要高。 不曾想这位苍云剑派大师兄,连想都没想就立刻摇头,说等师弟醒来,让他自己去,凭本心抉择。 袁天成也不勉强,只是微笑点头,说怎么选都没关系,既然已是问剑行前三甲,那么藏书楼,丁昱随时可进,等醒来再去拿一样奖赏,也无妨。 这位不夜山副山主,对于齐长生,又更加多了些欣赏,一位大师兄,一位小师弟,竟然都能秉持赤子之心,处处为对方着想,殊为不易。 连带着老山主,对那座久闻其名却从没有书信来往的苍云剑派,都有了许多好感。 一座山上仙宗,门风如何,其实都不是看那一宗之主,只需看门下弟子在外,无长辈陪同时,言行举止,一门门风便自行显露。 如同一位世家子弟,家风如何,不是看他家世如何显赫,父辈如何了不起。只消待他独自在外,无长辈左右扶持,看他接人待物,与人言语,举止如何。 袁天成想起一事,微微抬袖,从他广袖之中,飞出一粒丹药,其上紫气腾腾,“此为八宝定元丹,内外兼治,服下后,有助于这孩子伤势恢复,大方收下便是,我看这孩子顺眼。” 齐长生这是想推辞都没法推辞了,只能是接过那粒品质不凡的八宝定元丹,抬手朝袁天成抱拳道:“多谢袁山主赐丹。” 不夜山藏书楼不在那不夜山广场上,而是更为偏向东边的一座峰峦,名为鹧鸪峰。 鹧鸪峰上,藏书楼坐落中央。 门口没有守卫。 明夜已经先行一步,进入藏书楼。 李子衿赶到之时,连少女背影都没有看见。 两人境界都还远远不够御剑,所以同样是在不夜山颠渎那边,迈入袁天成特意为二人打开的一处传送法阵,才能够直接从颠渎倒瀑,问剑台下,一步迈入鹧鸪峰上,藏书楼前。 少年走到不夜山藏书楼门口,抬头一看,似乎只有三层楼? 一楼门口,有一层如同镜面一般的结界,颇为神奇,李子衿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那面“镜子”一下,镜面顿时碧波荡漾,波光潋滟,指尖传来一丝微凉,让少年啧啧称奇。 他一步迈入“镜面”,瞬间天地倒悬。 进入藏书楼后,直接变成头朝地,脚朝天,从那悬空的另一侧“镜面”掉落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嘶。”李子衿皱着眉头,翻身坐在藏书楼一楼地面上,轻轻揉着下巴,这还没娶媳妇儿呢,可别给磕坏了! 回过神来,少年左右环顾一番,发现藏书楼里头,跟外面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站在那面“镜子”外面看,不夜山藏书楼仿佛就只是三层楼,一眼可以望到顶,可是当李子衿真正伸出藏书楼里头,才发现这里其实跟那艘名为鲲鹏的仙家渡船,里面那座奇珍楼,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座不夜山藏书楼,跟那鲲鹏渡船奇珍楼,皆是从外面看,一眼到顶,可是置身其中,再抬头看,便发现楼层无穷无尽,一眼望不到边,脖子都仰断了,恐怕都数不清上面到底还有几层。 各种仙家法宝,排列有序,各自安放在一处。 不过只说一层楼,其实不算多宽,倒是可以一眼尽收全貌。 在李子衿左侧,是一堆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无数功法、秘籍。 右侧,分为两个区域,前面放置了各色各样的兵器,李子衿凑近一瞧,旁边挂着块牌子,上面写着,“灵器”。 李子衿仔细回想了下,扶摇天下法宝品秩,确实是分为四等,灵器、法器、圣器、仙器,又称之为灵兵、法兵、圣兵、仙兵,两者称呼皆可。 在藏书楼一楼这个区域的法宝,便是品秩最为低下的灵器。 而少年背上那柄,苏斛暂借给自己的翠渠古剑,其实是一门上品法器,品秩不算高,却也绝非凡品,价值不菲,而且打造软剑,要比打造寻常剑更为困难,工序较多,材质也有特殊要求,火候更是重中之重,出不得半点岔子,稍有差池,导致一柄软剑过软或者过硬,都不合适。 这柄翠渠软剑,又是出自风雷城首席铸剑师,温焱之手,质量更是不必多说。 所以翠渠剑,才会令那个烟雨楼少宗主明夜如此上心,并非因为它的上品法器品秩,而是因为软剑可遇不可求。 李子衿稍微逛了一下这个放置各种兵器的区域。 只有下品灵器和中品灵器,连上品灵器都没有,看来要想拿到些品秩更好的法宝,得往楼上走了。 本来少年作为问剑行头魁,就是能够上到藏书楼三楼去的,若在这一楼便早早地浪费掉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未免过于草率。 所幸李子衿也只是出于好奇,只是想要逛完藏书楼一楼,却没有拿任何一门法宝。 在逛完兵器区域之后,李子衿又去往后头那些存放符箓与丹药的区域,倒是给少年瞅见几样挺合眼缘的符箓,都是杀力不俗的道门符箓,除魔降妖,驱邪伏灵,轻而易举。 只不过李子衿还是忍住了诱惑,踏上了藏书楼二楼。 藏书楼二楼的格局,仙家物品的分类,也跟一楼完全相同,看样子一座藏书楼,基本上就是每层楼都是这样的格局了。 这会李子衿没有在二楼多做停留,只是专程去瞥了一眼藏书楼二楼摆放兵器的那个区域,发现这里有上品灵器以及下品法器了。 那么按照不夜山藏书楼,每层楼提升两品法宝品秩这个规律来看,藏书楼三层楼应该就是中品法器和上品法器了。 如果是上品法器,那么就跟自己背上这柄翠渠古剑,是同样的品秩了。 李子衿笑眯起眼,想着等登上三楼,就瞅瞅有没有看得顺眼,又能够使得顺手的剑。 背上这柄翠渠剑,再好也是别人家的,三年之后,见到苏斛,可是要还给那婢女的。 而仙剑承影,又只有等自己跻身金丹境之后,才可以再度使用,而且都未必是修复完好的承影剑,再说了,从筑魂境到金丹境,中间可还隔着培元、洞府、炼神三个境界呢。 虽然李子衿严格意义上来说,好像是一年就破了三境,但修行之时,越往上,越难。 修道如登高,走到后面,走到高处,总会有力竭之时。 以后能不能三年破一境,还两说呢。 可不是得趁早拣选一柄趁手的兵器么? 少年笑着继续登楼,没有注意到二楼丹药符箓那边的黑衣少女,也看了自己一眼。 只此一眼。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零三章 别时酒犹在 - 出鞘 - 祠梦 在登上藏书楼三楼之后。 李子衿先去往左侧那些书架,随手拿起一本剑诀,细细观看。 不是随意翻书,而是认真读书。 甚至是从旁边端来一根小板凳,就那么坐在书架之下,静静看书。 少年心中,自有计较。 只能带走一样是吧?那我看看书,再带一把剑走,总不过分? 藏书楼三楼,暗处有一位老人,坐在一个书架顶上,刚仰头喝了口剑南烧春,此刻又把刚入口的酒,给喷洒了一地。 阁老。 坐镇一座藏书楼,守护不夜山藏书楼无数功法、秘籍、符箓、丹书,仙家法宝。 修为境界,深不可测。 一人可护整座藏书楼周全。 老人披头散发,光着脚丫,一身破旧衣衫,缝缝补补,三年又三年,硬是给他穿了好几十年,不曾换过。 他浑身上下,也就只有那只酒葫芦,算得上干干净净,能够见人。 那位不夜山副山主都曾亲口承认,自己是绝对无法护住一座藏书楼周全的,但是让阁老来,就没有问题。 可见这位名号的名气,大过名字的名气的老者,实力比之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还要更胜一筹。 这位阁老坐镇藏书楼,自然是能够将藏书楼中,少年少女的心思,心声,一览无余。 李子衿与明夜的每一个念头,都逃不过阁老的眼睛。 故而方才当李子衿心里计较着,反正没有时间限制,自己便在这藏书楼中多待几个时辰,能多翻基本书是基本,最后临走时,再拣选一把趁手好剑,一定得是跟身上,苏斛暂借给自己那柄翠渠古剑同等品秩的上等法器才可。 至于书上学问,能带走多少算多少。 那位阁老当时喷酒,喷了一地,吓了李子衿一跳。 少年看着这个披头散发光脚丫,手提酒葫芦一个翻身而下,摇摇晃晃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老人,嘴角有些抽搐。 不过出于礼貌,李子衿还是合上手中那本剑诀,站起身来,小声询问道:“敢问前辈是······?” 老人蓬头垢面,往酒葫芦上摁入一根木塞,将其别在腰间,然后双手各自扒拉开脸颊那几缕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的头发,好让它们不要挡住自己的视线,开始好好打量起眼前这个青衫少年来。 阁老没有急于回答这青衫少年的问题。 而是绕着那一袭青衫,转了两圈,上上下下,打量起李子衿来。 把少年外在的模样,和内在的模样,都给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子衿手足无措,就只敢以眼角余光不时瞥向那位蓬头垢面的光脚老人,倒是没感受到老人身上的灵力流转,不过根据这位光脚老人的身手来看,对方极有可能,是一名武夫。 他倒不觉得这位待在不夜山藏书阁的光脚老人,会是什么不速之客,稍微动脑子想想,就知道这不现实,有那位袁山主坐镇不夜山,此地又是不夜山重中之重的禁地,藏书楼。 少年已经将眼前老人,当做一位不拘小节的隐世高人来看待了。 阁老打量了李子衿一番,嘿嘿笑道:“可以,少年背剑,江湖任侠,有老夫当年一般风采了。” 老人倚靠在身后书架之上,笑眯眯地望着这个眉清目秀,心境澄明的青衫少年剑客,竟是一时出了神,回想起自己当年闯荡江湖的时光。 白衣骏马,携剑红尘,身边也不曾缺少过红颜知己,相伴君侧,一起闯荡江湖。 可以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江湖中人,沾染一身恩怨情仇,临了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之时,都还能以“无悔”二字作为结尾。 时光荏苒,一去不返。 他情不自禁地又取下别在腰间的酒葫芦,一把扯开木塞,仰头灌入一大口剑南烧春,这会才是正儿八经的,给老人喝下肚去了。 亏得李子衿没在此时,又心生什么让人啼笑皆非的想法。 在感慨完年轻真好之后,老人才回答起李子衿刚才的问题,却不是立刻给出答案,而是以问题,回答问题。 老人笑问道:“你是问,我的名字,还是我是谁?” 李子衿好奇道:“有什么分别么?” 阁老颇有深意地一笑,回答道:“当然有了,一个是父母给的姓名,先天便加于己身,很多人就顶着这个先天的名字,过完了一生。另一个,是后天的身份,是自己打拼赢下来的,若是让人能够忘记你的名字,只记住你的身份,那才称得上是本事。” 李子衿目瞪口呆,自己只是询问老人是谁,不曾想竟然给老人一咕噜扯出这么深奥的两个问题来,不过他听完之后,觉得老人虽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连双鞋子都没有,却能有这样让人耳目一新的见解。 倒也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此番见解,自然称不上什么人人奉行的大道理,却彰显了眼前老人的处世态度,不经过岁月的沉淀,是说不出这样的言语的。 李子衿抬起双手,朝老人行礼,说道:“晚辈受教了。” 诚心诚意。 并非是那江湖中人的抱拳,而是书院之中,庙堂之上,面对一位学识渊博的尊长,作揖以示尊敬。 而那能够将少年心声,尽览于眼底的光脚老人,脸上笑容更盛,看着眼前少年,真是越看越顺眼了。 跟一些个机缘巧合,碰巧撞大运能够进入藏书楼拣东西出去的不夜山弟子不同。 那些人嘴上说着如何如何尊敬自己这位阁老,实际上,心里却对自己不屑一顾,说不得拿完东西离开藏书楼,还要在楼外往地上吐一口口水,嫌弃老头子身上有味道呢。 可眼前这位青衫少年,嘴上不如何拍须溜马,心里却是实实在在将老人的话听了进去,还认真想了想,最后觉得,哪怕不完全认同老人的话,也可以平常心看待眼前老人,而不是就觉得对方想法与众不同,定是异类,穿着又如此不得体,难登大雅之堂。 不卑不亢,举止得体。 阁老笑道:“怎么不问我是谁了?” 李子衿摇头,“我想,前辈一定是后者,名字对前辈来说,并不重要,而身份对前辈来说,也许又太过重要,重要到可能不适合告诉我一个外人。所以,晚辈没有再问的必要。” 光脚老人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啊。” 他仰头将酒葫芦中的剑南烧春,一饮而尽,眼神略带惋惜地瞅了瞅,发现这只其实是仙器的酒葫芦,能够装下万斤酒水的藏剑葫,已经见底。 老人眼神顿时晦暗不明,离开家乡之时,他才弱冠之龄。 踏遍千山万水,最终在这桃夭州不夜山落地生根,在这藏书楼中给人看门,不曾想就是五十年岁月,眨眼过去了。 离开家乡时,老人往这藏剑葫中倒入了万斤家乡的剑南烧春。 别时酒犹在,已为异乡客。 年轻时与父母怄气,撂下狠话,说是等什么时候,这藏剑葫中的万斤剑南烧春喝光了,自己便归乡回家。 不曾想,这一仰头,再低头,竟已过了五十年。 岁月早已将老人骨子里的傲气,磨平了棱角,一开始是赌气,不愿归家。 后来便是不敢归家。 再后来,是不想归家。 如今,想归家了,家不在了。 人生在世,如同白驹过隙。 百年已经过半,半截身子都已入土,此刻才喝光了酒,可还回得去么? 回了又如何,父母早已死去。 举目无亲。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真是人生如戏啊······” 在阁老感慨自己这思乡的情绪来得太晚了些,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之时。 李子衿闻到老人手中那酒葫芦中的味道,便笑问道:“敢问前辈,这酒葫芦中,可是剑南烧春?” 阁老连连点头,“小娃子,还认得这个?” 倒不是他认为这年轻人没见过世面,连个世俗王朝的剑南烧春都不认得,只是这种酒,放眼整座扶摇天下,都极为稀少,他踏遍千山万水,也就只有家乡那燕归郡,才有这种酒酿。 所以在这异域他乡的桃夭州,偶然碰见一位居然认得剑南烧春的少年,老人自然是欣喜若狂。 李子衿点头道:“晚辈也喜欢喝这酒,怎么喝都喝不够。” 少年说着,还专门侧过身子,给老人看了看自己腰间的那只酒葫芦。 是恩师谢于锋留在无定山竹屋中,后来又给李子衿带走的那只酒葫芦,普普通通,并无奇特之处。 李子衿这句话说出口,那位光脚老人立刻就弯下腰,凑近李子衿腰间那只酒葫芦,鼻子微动,使劲嗅了嗅,果然闻到了剑南烧春那股熟悉的醇香。 少年哭笑不得,取下那只酒葫芦,递给老人,说道:“前辈若不嫌弃,拿去喝便是。” 赤脚老人丝毫不客气地一把接过酒葫芦,满意笑道:“既然是你这俊后生主动提的要求,那我便不客气了。” 阁老仰头将那只酒葫芦中的剑南烧春一饮而尽,就那么一口,直接喝光了酒葫芦里的水。 李子衿在惊叹于老人海量的同时,心中也在想,还真就不客气了啊? 这也太不客气了吧! 阁老仿佛看出少年心思似的,将酒葫芦还给李子衿,眯眼笑道:“我一看你这后生就觉得亲切,果然没让我失望,老头子我不白喝你的酒,你来这藏书楼,刚才不是在翻剑诀吗?那些三脚猫功夫,没什么意思,不学也罢!这样,你以后日日给我送酒来,就要这剑南烧春,我来教你剑术,保管比这座藏书楼,百楼剑谱更厉害,如何?” 这话刚一说完,老人便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好在那少年似乎没注意听。 老人不动神色地屈指一弹,瞬间抹去少年刚才的一缕记忆。 将那“百楼”二字抹去,把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改为了“保管比这座藏书楼,剑谱更厉害,如何?” 不夜藏书,楼高百层,内有仙兵,剑诀无数。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零四章 江湖岁月催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眼睛一亮,可是立刻又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自己翻阅剑诀是一回事。 可若是眼前老人教自己剑术,就不太合适了。 少年微笑道:“若是前辈喜欢饮此酒,我在不夜山这些时日,每日来送酒给前辈便是,至于教晚辈剑术一事,大可不必。” “嗯?怎么,是觉得老头子邋里邋遢的,你小子看不上眼,觉得老头子我的剑术,肯定不怎么样,不愿意学?”阁老瞥了眼李子衿,缓缓说道。 他摇摇头,“绝非如此。前辈既然能住在这不夜山藏书楼,本事自然不小。只是晚辈已有师承,再学你的剑术,不合情理。” 老人急了,一巴掌拍在身旁书架上,直接将那座巨大书架拍飞,可是下一个瞬间,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出现在书架后头,稳稳当当地将一座本该飞出去,将这一层撞个稀巴烂的书架接住。 李子衿暗自震惊,好快的身法,好强的真气,果然是一位山巅武夫! 阁老又一个闪身,瞬间出现在少年面前,怒道:“又是尊师重道那一套?什么破规矩,老子最烦这些繁缛规矩,读书人狗屁本事没有,就会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李子衿咽了口唾沫,不敢反驳,听起来,老人像是被他口中的读书人,坑害的不浅?这会儿跟老人斗嘴,不是自讨没趣么? 其实少年觉得,老人就和小孩子一样,脾气是阴晴不定,不可以常理揣度,得哄着,顺着他的意思来才行。 要是实在不会哄,那就安静听着。 等老人唠叨完了,自然消停。 那赤脚老人似乎也觉得自己话说得重了些,规矩又不是这眼前这后生定的,自己一个老前辈,跟一个后生过不去做什么? 阁老想了想,语气稍有缓和,说道:“算了,我又不是要你改投师门,就只是看你小子顺眼,打算随手提点你两句而已。不过既然你小子这么固执,那不学也罢,可是你先前答应我的剑南烧春?” 李子衿如释重负,眯眼笑道:“前辈放心,晚辈一定每日来送酒。” 阁老满意点头,“那你自个儿慢慢看吧。对了,既然你还要在不夜山住些时日,大可以临走之前再拿那件东西走,不必担心破坏规矩,老头子我在这座不夜山,还算能说上话。” 还算能说上话,不是说不夜山祖师堂议事,老人能够有插上一两句嘴的意思。 而是这位兢兢业业,安分守己为不夜山守了五十年藏书楼的阁老,能够以只言片语,就召开不夜山祖师堂议事。 然后当阁老在祖师堂讲话时,其他人都只能安静地听着。 那位袁副山主,也不例外。 这既是远游斩大妖的山主,给予老人的特权,也是阁老自己,在不夜山立下的威望。 所以这句话,实在自谦过头了,自谦到甚至有些妄自菲薄的地步。 这句话说完,老人就瞬间消失了,只在原地飘落一根弯弯曲曲的头发,缓缓落地。 不仅是身形瞬间消失,就连气息也一同消散的无影无踪,此刻除了藏书楼三楼书架旁的那根头发外,就仿佛刚才那位衣衫褴褛的老人从未出现过一样。 李子衿感慨不已,不论是山上炼气,还是山下炼体,两条道路走到山巅,都更讲究一个“收”,而不再是“放”。 收敛气息一事,炼气士各有神通,可以依靠法宝、符箓,隐匿气息,不好评判。 可是山下武夫,就只能凭借自身,靠着硬本事来收敛气息。 迄今为止,李子衿就只觉得有两人在这一点上做的极好。 一位,是那少女明夜身边的仆人,那个白发老妪,那人手柱拐杖,却脚步轻盈,身形矫健犹胜年轻女子。 在这一点上,那个八境武夫韩翦,做得都没有老妪到位。 另一位,便是刚才那位神出鬼没的藏书楼老人了,一双赤脚,已经不能以轻盈来形容,而是完全与这藏书楼,融为了一体。 他若不想被人发现,那么就算老人悬停在自己头上书架喝酒,自己也绝不可能发现。 这才是真正的无声无息。 与这种境界的山巅武夫交手,甚至比跟剑仙交手,更为可怕。 在那位衣衫褴褛的赤脚老人身形消失过后,李子衿又继续翻阅刚才那本拿捏在手中,却被他合上的剑诀。 是一本名为《落英》的剑诀,这本剑诀里边的招式,其实跟那黑衣少女明夜的“剑雨”有些类似。 漫天剑雨,落英缤纷。 都是能够以少敌多的剑术,在剑意上也颇为接近,有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美中不足,便是练习这门剑诀的周期,过于漫长。 这本《落英》,其上写到,十载不入门,百年难大成。 对于如今迫切需要提高自身实力,以求短期内迅速崛起,才能够在大煊王朝的追杀下,保全性命的李子衿来说,十年入门太长。 更何况人家是说,十年都难以入门,百年都难以大成。 若少年只是不夜山一位寻常炼气士,没有背负那些生命难以承受之重,有大好光阴可以慢慢练剑,缓缓修行,不必担心某个夜晚,就会被如那韩翦一般的武道宗师找上门来,要取自己性命。那么他绝对不介意细细翻看这本剑诀,其上所描绘的那种剑意,实在太合少年心意了。 “可惜了,若他年我卸下这段恩怨,再练此剑。”李子衿将那本名为落英的剑诀,好好放回原位。 心想既然那位武夫前辈,让自己临走之时再从藏书楼中拿一件东西走,那么关于不夜山奖赏之事,其实可以先搁置了。 朝雪节尚且还剩下十日,自己大可以好好利用这段时间,拣选一些修炼周期不要那么长的,哪怕是杀力不必那么高的剑谱剑诀,亦或是一门仙家术法,用以练习。 在跻身筑魂境之后,李子衿感受到最大的改变,就是他如今可以“内视”自己体内那些洞府窍穴、识海心湖、筋脉骨肉。 这种能力,对于一位炼气士来说是莫大的提升,无论是受伤时候,通过“内视”来明确自己到底伤在哪里,之后对症下药。还是修炼之时屏气凝神,通过内视来观察自己识海中的灵力,在经过哪些洞府窍穴之后,有所凝滞,不够流畅,那么再针对性地对其加以疏通。 观察一日之内,哪几个时辰识海心湖最为澄明,一年以内,又在哪个季节修为进境最快。 种种好处,不胜枚举。 不曾想只是跻身了三境炼气士,就让少年感受到自己原来已经真正切切地踏上了一条长生大道。 从此便是凡夫俗子眼中的山上仙师了。 听那赤脚老人方才只言片语间,就接连饮尽两只酒葫芦中的剑南烧春,可见也是一位有故事的人。 李子衿认得老人方才的眼神,因为他见过不少人,都露出过那种眼神,虽然只有一瞬,却被心思敏锐的少年,捕捉到了老人那一刹那的情绪变化。 无奈,遗憾,惋惜。 还有一丝“淡淡”的悔意,不是真的信奉什么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而是有悔不敢悔,所以那丝悔意只在老人眼中一闪而逝。 所有的年少轻狂都需要用年迈时的“不敢悔”来买单,岁月早就在每一份“馈赠”的背面标注好了一切,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可不管你认不认,服不服。 时候未到,而已。 所以那位老人,只能借酒浇愁。 可愁就更愁了,而且还是又醉又愁,让人揪心。 偏偏少年不太懂得安慰人,只能作罢。 那个其实还在藏书楼三楼,就与李子衿相隔不过五丈的老人躺在一个书架上,双手抱着后脑勺,翘着二郎腿,“听见”少年心湖之上的那些涟漪,将少年的心声尽收耳中。 老人无奈笑道:“一入江湖岁月催,人生不过一场醉。” ———— 一位精魅出身的少女,唇红齿白,面容姣好,身着一袭白色纱衣,头别一支锦鲤模样的玉簪,红白相间。 方才在大庭广众之下,她没敢跟在那个青衫少年后头,一步迈入那个广袖男子施展出的传送法阵。 却又从心里打定了主意,要跟那青衫少年学剑! 所以这会儿,少女可是费劲了千辛万苦,一路从那问剑台边,赶路来到这边的。 就在颠渎河边,柳树之下,她听见他好像要去什么藏书楼。 她胆子极小,好在那些炼气士,也都不是什么张牙舞爪之辈,不会吃人,所以在第一次鼓起勇气,向一位不夜山美婢,询问了藏书楼的位置。 那位不夜山的婢女,先是微微一愣,没能瞧出锦鲤少女的底细,就只是笑问她去藏书楼做什么,莫说是如少女一般的外人了,就连不夜山弟子,都极少有能够进入藏书楼的机会。 锦鲤少女小脸微红,竟一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两只小手死死攥着纱裙,低着头,抿着嘴,不知所措。 那位不夜山美婢没想到这位“客人”,竟然如此腼腆,可一座不夜山,自古以来都是热情好客的,哪怕是藏书楼这样的禁地,也没说外人连看都不能看,只说不可太过靠近。 所以作为不夜山的婢女,已经经历过无数朝雪节,接待过数不清多少个客人的美婢,笑问那锦鲤少女,“姑娘可是想一睹藏书楼全貌?” 少女极为含蓄地点了点头,没敢说话,怕自己再说哪怕一个字,都会说漏嘴。 不夜山美婢便不再“为难”那位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而是极为耐心地为她引路,带着她一路从颠渎倒瀑那边,通过一条去往后山的小路,走了一回捷径。 然后在一处人烟稀少,就连不夜山弟子都极少出没的山上行亭旁,遥遥指了指一座小型传送法阵,一次至多只能让两人通行。 那位美婢笑言:“迈入这座法阵,便可去往鹧鸪峰,一睹不夜山藏书楼全貌了,奴婢还需回颠渎倒瀑那边,侍奉客人,便不能陪姑娘一同前往了,姑娘请自便。” 锦鲤少女满怀感激地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憋出了句谢谢。 说完以后,却不会觉得难为情,反而如释重负。 不夜山美婢点头微笑,“客气。” 随后转身下山。 锦鲤少女此刻就在那藏书楼外边儿,看着那面镜子,极为奇特,跟她生活了十几年的颠渎水面有些相似。 于是天生便大道近水的少女,也如同那青衫少年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那个能够通往藏书楼里头的如水镜面。 童心未泯。 那个结界“镜面”顿时荡漾起来,少女尝试着又多戳了它几下,这次是往其他位置戳了戳,很快位于藏书楼一楼门口的结界便如同掀起了波浪一般,上下起伏不停。 锦鲤少女玩的不亦乐乎,笑得合不拢嘴,好像就这么一件小事,便足够让她开心好久好久。 少女又一次伸出食指,去触碰那镜面中心点,下一刻,竟然直接从中走出一位眉清目秀的青衫少年,身后背着把碧绿长剑,刚走出来便看见那少女,两人同时吓了一跳。 她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眼神有些慌张。 李子衿瞥了眼那少女,奇了怪哉,难道问剑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自己竟然从没见过? 他上下打量了那身着纱衣的少女一番,发现她浑身没有半点灵力波动,除了面容姣好,小家碧玉的模样,极为可爱。头上那支锦鲤样式的玉簪,又别出心裁之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可李子衿哪知道,光是“面容姣好”这一条,就足以让天下女子,梦寐以求了。 更别提眼前这位锦鲤少女,姿色身段,其实远不止一句面容姣好可以形容。 若非她如今年龄尚小,脸上尚且留有一部分稚气,还不够成熟,那么怎么也担得起一个国色天香,仙子气象。 可到底是一位天生的美人胚子,尽管豆蔻年华,依旧让人神往。之前她跟随那位不夜山美婢一路从颠渎倒瀑那边往鹧鸪峰赶之时,吸引了不少单身汉子的目光。 其实不单身汉子的目光,同样投来不少,只不过相较于那些个旱死单身汉子,这些个道侣就在身旁的修士们,投给锦鲤少女的视线,就要含蓄得多了。 如此,才能够在被身旁道侣发现时,在被那些个山上女修揪着耳朵质问那锦鲤少女好不好看时,能够义正言辞地答道:“姿色尚可,但不及夫人万分之一。”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零五章 穷丹青之妙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最后瞥了少女一眼,无甚言语,只是微微挪开身子,给那少女让出一条通往藏书阁的路以后,径直走向远处那传送法阵。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跟自己擦肩而过之后,锦鲤少女才反应过来,她鼓起勇气,转过身,闭着眼“喊”了一句,“前···前辈!” 只是少女的“喊”,听在那个青衫剑客耳中,就如同细蚊。 细不可闻。 李子衿身形一滞,转头问道:“嗯?” 少女涨红个脸,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在心中酝酿了好一会儿,才想了句自认为不那么糟糕的措辞,只见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我···可以···可以跟你···学剑么。” 李子衿愣了愣,学剑?跟我? 少年哭笑不得,若论剑术,天底下厉害的剑客多了去了,瞅那少女模样、穿着,一看就出身不凡,定然不是来自寻常人家,又能够在不夜山出入,定然是出自某个山上仙宗,亦或是跟随家人前来不夜山,观看朝雪节的千金小姐。 这点眼力见,李子衿还是有的。眼前少女无论是头上那支一看就是仙家物品的锦鲤玉簪,亦或是身上那件隐约有碧波浮现,灵气流转的仙家法袍,都绝非凡品,品秩绝对不低。 极有可能是法器品秩,甚至有可能是圣器! 因为翠渠剑作为一柄上品法器,其剑身之上的灵器流转,依旧不能呈现出近乎于大道外显的玄妙气象。 然而眼前少女之所以能够让自己一眼望去便觉得惊艳,除却少女本身容貌可人,她所穿戴的白色纱衣,以及头上别的那支玉簪,这两件品秩非凡的仙家法宝,才是关键所在。 那么一位出身仙宗名门的千金小姐,何须跟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辈学剑? 要知道李子衿如今,才不过筑魂境剑修而已,连他自己都还没多大本事呢,教别人剑术,那不是误人子弟? 只是看见眼前少女虽然神色慌张,语气断断续续,却目光诚挚,一脸天真,不像是说笑,李子衿只好说道:“姑娘认识我?” 那只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想了想,觉得既然自己刚才在颠渎倒瀑那边,看过他使剑,那边算是认识了吧? 于是少女点头。 李子衿挠了挠头,又问道:“在不夜山?” 锦鲤少女嗯了一声,随后眼珠子一转,她微微侧过身子,伸出一根食指,指向鹧鸪峰下,颠渎倒瀑那边,李子衿顺着少女的视线望去,那边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座瀑布。 “是问剑台?”青衫少年朝鹧鸪峰外围走了几步,若有所思。 这会,似乎是觉得两人如今算是认识了,所以她的声音要大一些了,“对。” 李子衿斜瞥一眼这个惜字如金的少女,觉得她有些可爱,也有些奇怪,少女模样,却有着小姑娘一般的心性,实在不常见。 “你是独自来不夜山的?有没有长辈同行,父母,师父,同门师兄弟?他们在哪?”李子衿连珠一般,问了好些个问题,把少女问的迷迷糊糊。 那个锦鲤少女,竟然就如同喝醉了酒,两只眼睛开始冒金星,脚步不稳地开始头晕目眩了起来,她在那边摇摇欲坠,脑子里那些个问题又一涌而上,伴随着青衫少年剑客所问的问题,一股脑地涌入少女脑海。 晕乎乎,晕乎乎,摇晃晃,摇晃晃,一张小脸,粉嘟嘟,一双小手摇摆不定,就如同醉酒之人,看什么都是视线模糊,脑子也不太清醒。 他问的问题太多啦! 这只精魅出生的锦鲤少女,觉得自己就从没有哪一天,思考过如此多的问题。 一条鲤鱼,从来都是无忧无虑的,什么也不需要想,正常情况下,她也会如同那些伙伴们,游啊游,游啊游,从那颠渎,游向倒瀑,又从倒瀑,游回颠渎。 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可偏偏少女,生来就与众不同。 别的锦鲤随波逐流,她就喜欢逆流而上,会费尽力气,往水面上,努力一跃,跃出水面,一窥天高地厚。 哪怕每次这样高高跃起之后,就又沉下水底,休息好久好久,才能够再游上来。 哪怕每次跃出水面,她都会感觉到呼吸困难,浑身不适。 但每一次离开颠渎水面,在那缓缓跃起,又迅速落下的短暂时光中,她总会努力多看外界一眼。 看那蓝天白云,看那绿水青山,看那杨柳对岸,看那碧波流转,水外的世界新奇而美丽,水下的世界枯燥又平凡。 就如同她得天道眷顾,能够变幻为人身,终于可以上岸,在水外呼吸,更近天,更近地,更近世间万物,更近凡夫俗子之后。 在亲眼看见不夜山鹧鸪峰上,藏书楼门口那面“镜子”,少女的好奇心呀,就又按捺不住,不断地伸手去触碰那面镜子,看那碧波荡漾,如同颠渎水中。 而此时的她,已经可以不必再迅速落下,落回颠渎水里。 一直向往的自由,令那条锦鲤心神往之的天高地阔,终于跟她一起。 浮出水面。 ———— 黑衣少女在那不夜山藏书楼二楼中,久久没有离去,在两剑仙家物品之间,来回徘徊,举棋不定。 她最头疼要在两者或是多者之间,做一个选择。 当初会选择练双剑,就是因为少女觉得名为是的黑色长剑,笔直锋利,剑锋所过之处,锋芒毕露,削铁如泥,作为一柄攻伐利器,实至名归。 而那柄名为非的白色短剑,弯弯曲曲,却能在与他人交手之时,磨损对方的兵器,而且名为非的短剑,在针对一些个仙家法袍之时,能够有很明显的“破防”效果,搭配另一柄黑色长剑,一是一非。 少女自然是“我全都要”。 而眼下在这不夜山藏书楼的二楼之中,袁山主说了,问剑行前三甲,每人可以在藏书楼带走一样东西,可以是仙家兵器、法宝、符箓、功法。 明夜叹了口气道:“只能选一样啊······” 少女左手掌心,是一根捆仙索,其实又名神仙索。 只不过,名气被一种同样名为神仙索的“戏法”给盖过了。 据说那种戏法,可以将一根“普通”的绳子,笔直地抛上云霄,然后只要顺着那根绳子一直往上爬,就可以看见传说中的仙境。 早先,远在数百年前,民间就有关于神仙索的传闻,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这种传闻越来越少,导致时至今日,神仙索便已失传。 也有另一种更为隐秘,更为“不切实际”的说法,是说那神仙索,其实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民间戏法,而是一些道门高人,为了通过众生百态观道,所以乔装打扮,以杂耍班子出没民间,行走江湖,徘徊于各大世俗王朝,乡野村落,藉由芸芸众生,佐以酸甜苦辣,尝尽喜怒哀乐。 观道,得道,升仙。 只不过这种说法,知道的人便少之又少,明夜之所以知道此事,其实也是从宗门一位喜游历九州山河,博览群书,知识渊博的长辈口中听来。 当时那位长辈,在向少女讲述关于神仙索的传闻时,还曾笑言,说自己曾于一座大煊京城,碰见了一个大髯汉子与一位稚童,那两人貌似父子,在那大煊京城闹市之中,走街串巷,表演戏法,就活生生地上演了一出“神仙索”。 只可惜识货的人不多,本来那位长辈打算与那“父子二人”结交一番,不料碰巧遇见官府查案,给那大髯汉子和稚童吓跑了。 也让那位长辈,错失了近距离了解传闻当中神仙索的机会,让人惋惜。 可到底是传说,总会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所以明夜听过便过,从未深思过,而少女此刻手中所握,可不是什么传说中的戏法,亦或者说是术法。少女手中握着的这根神仙索,乃是仿造上古时期封神大战中,一位名为惧留孙的仙人的镇洞之宝捆仙绳。 根据那捆仙绳仿造的,据说那捆仙绳不论人、神、妖,只要是在大罗金仙之下,皆能束缚,法力无边。眼下少女手中这根仿造捆仙绳制作的神仙索,威力虽然远远不及上古时期的仙家法宝,却也是一门品秩为上品法器的宝物,据说元婴之下,皆可束缚,即便是金丹地仙,都难以逃脱,故而得名神仙索,亦有人称神仙锁。 是要锁住金丹神仙的稀罕玩意儿,可遇不可求,极难得到,没想到能够在这不夜山藏书楼二层楼中得见,饶是身为烟雨楼少宗主的明夜,也不由得感慨了句不夜山真是财力雄厚,法宝众多。 而少女看上的另一样物件,是一幅画卷,本身无甚奇特之处。 但这幅画卷,之所以吸引明夜的地方就在于,画卷之下留有署名。 这幅画,也许只是那署名之人不经意间,一时兴起,随笔作画。 那人曾通过观赏公孙大娘舞剑,体会用笔之道,有着“年未弱冠,已穷丹青之妙”的美誉,声名显赫,扶摇九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据说无论是佛道还是神鬼,亦或是山下的草木、山水、楼阁等,都被他画得惟妙惟肖。 而且对于画人物、鸟兽,更是得心应手,下笔如有神助,那一只只飞禽,一对对走兽,在他笔下,都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明夜凝视那幅山水画,久久无法挪开视线。 画卷之下,署名:吴道子。 画圣。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零六章 一问万不知 - 出鞘 - 祠梦 画圣吴道子的鼎鼎大名,明夜自然听过。 但如果只是一位丹青造诣炉火纯青的画师,随手描绘的一幅画作,其实并不会让身为烟雨楼少宗主的明夜多么在乎。 少女又不不是那附庸风雅之人,自幼便一心沉醉于练剑与读剑。 练剑术,练剑意,练剑气。 读剑心,读剑魄,读剑骨。 反而是一些个出身名贵的千金小姐,应该做的事情,她一个都不沾。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就没有一样能让明夜感兴趣的。 除练剑读剑之外,唯一能让少女上心的事情,只有吃老爷子做的菜。 每天练剑结束,回到府上,老爷子总是已经做好了一桌子美味佳肴,香气四溢,让明夜食指大动。 父女俩相依为命多年,老爷子哪怕宗门事务再忙,再怎么抽不开身,都一定会坚持每天给明夜做一顿晚饭。 之后,才又离开府上,去处理宗门事务。 一位老人,知命之年,身为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烟雨楼的宗主,能够放下一宗之主的地位与身份,丝毫不在乎外人的眼光,日日下厨,为女儿做饭、吃饭,十几年如一日,不曾缺席过明夜的任何一顿晚饭。 身为人父,已不能做得更好。 思绪被缓缓抽离,黑衣少女回过神来,又看着眼前那幅吴道子的山水画作。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将手中那根神仙索放回了原位,然后取下那幅山水画,将其卷好,放置入一门内有乾坤的浅粉发簪中,那是老爷子送给少女十五岁的生辰礼物,里边空间极大,能够媲美宗门那座地库。 之所以会选择取走这幅山水画,是因为少女想试试。 试试看那位穷丹青之妙的吴道子,他的画作,是否真能让人“身临其境”,置身于一座画卷小洞天中,从那画卷小洞天里,寻觅机缘法宝,仙家遗址。 ———— 藏书楼外,那只锦鲤少女摇摇欲坠之时,被李子衿稳稳扶住,又在李子衿怀里缓了好一阵子,才猛然甩了甩脑袋,忘却那些惹人心烦的无数问题。 少年见她可以自己原地站直了,便后退一步,看着少女,撇了撇嘴,无奈道:“你是不是不舒服?真别跟着我了,我剑术稀烂,你住在不夜城什么地方,还是说不夜山那边的小筑?” 那个锦鲤少女心脏砰砰直跳,不明白为什么刚才在他怀里,就几乎快要不能呼吸了,心脏狂跳,加之头晕目眩,甚至跟自己尚且还是一条锦鲤之时,跃出水面那种窒息感如出一辙。 少女一听见问题,就头大,眼看着又快昏昏欲睡,在那原地摇晃不已,更别提回答问题了。 李子衿赶紧说道:“好好······我不问了,你别想了。” 这句话说完,少女果真好多了,头不晕了,眼睛也不花了,脸上也有些许笑意了,就是一双无处安放的小手,只敢背在身后,两只手掌,以手指相扣,就是用力过猛,导致两只手掌扣得死死的,掌心都已经渗出了不少汗水。 她都快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与人相处就会紧张,还是只是与他相处才会紧张了。 喜欢又害怕,他就像她想要窥探的天地一般,让人窒息,却又想要靠近。 看着眼前少女总算没有再一言不合就晕倒,李子衿总算是总结出了一套与她交流的方法,只要是不问她问题,那么少女就与常人无异,会在那边安静地听自己讲话,不时点头或是摇头回应,就是依然惜字如金,鲜少开口,不知是过于腼腆,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 李子衿心想,不问问题也行,那我就直说。 少年跟那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解释了大半天,说自己如今只是一个筑魂境的剑修,只会些三脚猫功夫,不足以传授少女剑术,让少女另请高明。 可是那个身着白色纱衣的少女,就只是打定主意,要跟着李子衿,学剑术,还说等她什么时候剑术比他高了,自己就离开! 在那之前,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任由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好说歹说,就是说不通,剑术如何姑且不谈,就只说这份固执程度,倒真的与李子衿颇为相似。 这位少女,才真正是油盐不进的主,软硬不吃,真拿她没半点办法。 无可奈何之下,李子衿佯装生气,说道:“不是我吓唬你啊,我脾气很古怪的,超凶的,一言不合,就有可能将旁人给打杀了,不瞒你说,我手下的人命,没有个千八百条,也有个四五百条了,简直是心狠手辣······丧尽天良,你跟着我,说不定我哪天心情不好,就一剑把你······” 后面那“杀了”两字还未说出口,李子衿就看见那个少女已经紧闭双眼,皱紧眉头,脑袋微微后缩,一脸害怕的表情,却又不肯挪步,就那么硬生生挡在自己面前,死活不让路。 少年的拳头还悬停在半空,见这样都唬不住那少女,他又不可能当真一剑给她打杀了,便不再多费口舌,想着自己先离开鹧鸪峰,去不夜山广场那边,找一下袁山主,看能否麻烦袁山主,帮忙寻找那少女的家人,好让她的长辈们,前来将少女领回去。 青衫少年一步迈入鹧鸪峰上的传送法阵,消失在藏书楼外。 那个锦鲤少女偷偷睁开一只眼睛,正好瞅见李子衿绕开自己,进入法阵的背影,心中不由一惊,赶紧跟了上去。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睁开眼”,化作人身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了,不跟着他,又能跟着谁? ———— 在一艘名为鲲鹏的仙家渡船之上,一位渡船侍女,正在收拾房间。 这间客房,有些日子没住人了,其实也没多久。 只是他走之后,就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几天时间,让少女却感觉已经过了好几年。 有些漫长,有些失望。 她忽然想起一事,放下手中扫帚,走到帘幕之后的小床边,坐在一根小板凳上,眼前是一面镜子,给少女梳妆打扮用的。 少女侧过身子,轻轻拉开小床下面一个抽屉,里面摆放着两只包袱。 一只包袱里,装有二十九枚霜降钱,是她的全部身家性命,其中二十五枚,来自于一位少年客人。 那位公子,曾与她一同在那垂钓台上,从那芸海中,钓起一只祥瑞,金甲龟。 他还将金甲龟卖与奇珍楼来去阁得来的五十枚霜降钱,分给自己一半。 鸢儿轻轻撇开左边那只装有她全身家当的包袱,轻轻打开右边那只更为小巧的包袱,动作眼神,温柔地甚至犹胜过打开左边那只装满了神仙钱的包袱。 在少女眼中,似乎这只包袱里的两样物件,更加重要,是不可以神仙钱来衡量的无价之宝。 鸢儿打开这只包袱,从中取出两样物件。 一只绣袋,做工精致,模样可人。她从不舍得往里面放东西,更不愿意戴在身上,让别人瞧了去。 一盒胭脂,小巧玲珑,阵阵芳香。是一件备受山上女修们喜爱的仙家胭脂,极为珍贵,她也不舍得将其擦在脸上。 这盒胭脂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芳华。 这两样东西,都是那位公子临别之时,赠予少女的礼物。 少女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那盒胭脂,以两根手指轻轻点了下里面的脂粉,将其抹在脸上,淡淡一划。 这盒胭脂擦在脸上,让她变得更好看了。 可是胭脂虽好,他看不见,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送了她芳华。 她许了他芳心。 都是极好的东西。 不过,后者还要更好一些,因为这样的东西,多少神仙钱也买不到。 ———— 鲲鹏渡船奇珍楼中,一位美妇人掌观山河,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不夜山朝雪节,尽收眼底。 只说境界,她其实还未达到可以真正意义上可以“掌观山河”的地步。 而此时此刻,这位美妇人,之所以可以远隔几千里,就将颠渎倒瀑,鹧鸪峰,不夜城,不夜山广场,乃至这届朝雪节的一切,尽收眼底。 所依仗的,竟然就只是一只小小的苍白纸人而已。 她赠予李子衿的那只苍白纸人,本身并无任何奇特之处。 就算让最精通符箓丹书的道门高真来仔细勘验,也无法从中发现任何端倪。 因为那只苍白纸人,就只是单纯的苍白纸人而已。 真正有玄机的地方,在于美妇人赠送少年时,为那苍白纸人“开窍”的一句法咒。 那句法咒,能够让这位鲲鹏渡船的主人,隔着万里河山,照样能够轻而易举地将李子衿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甚至如有必要,这位美妇人甚至可以通过留在那只苍白纸人身上的“一缕灵光”,缩地成寸,山河咫尺,瞬间出现在李子衿身边。 她在钓一条大鱼。 不对。 应该说,是在钓一只狐狸,一只······有望修炼出第九根尾巴的八尾狐妖。 当她第一眼看见李子衿,就闻到了那少年身上的狐骚,说明他肯定跟那只八尾狐妖有过接触。 所以,美妇人利用那只苍白纸人,时时刻刻都在监视李子衿一举一动。 只要那只八尾狐妖出现在他身边,那么她立刻就可以缩地成寸,去捉那狐妖。 夜色下,美妇人身后,逐渐浮现出许多根尾巴。 八根半,那其实本该是第九根的尾巴,只剩下一半。 若取苏斛的命,将她的八尾,炼制成第九根尾巴的“半尾”,那么这艘鲲鹏渡船的主人,便可以得道升仙,成为扶摇天下的九尾狐仙。 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零七章 观离水之鱼 - 出鞘 - 祠梦 “你来了?”美妇人笑望向一处角落。 一个身影凭空出现。 “什么时候发现的?”那人先是瞥了一眼她身后的八条半尾,又说道:“竟已恢复过半了。” 这位鲲鹏渡船的主人,并没有在此人面前刻意隐藏身份,甚至都没有收起掌上那记观山河的神通,任由这位不请自来的朋友,与自己一起,看着不夜山那边,青衫少年剑客,与一位身穿白色纱衣小跟班,两人极为有趣的一番谈话。 其实不算是“两人”,准确来说,那位身穿白色纱衣的豆蔻少女,是只精魅。被美妇人以及那位不请自来的朋友,一眼勘破根脚。 那人是个大髯汉子,背上背了个稚童模样的傀儡,那可真叫一个惟妙惟肖,除了此刻陷入沉睡,有眼无珠之外,其余的一切,筋骨肉皮,都与人间孩童无异。 大髯汉子腰间一只包袱,露出一小截神仙索,将那稚童傀儡牢牢地捆在他身上。 他望向美妇人掌上画面中的白衣少女,微笑道:“竟然是只锦鲤。” 而那位鲲鹏渡船的主人,就只是倚靠在侧,穿着已不能再单薄的衣裳,酥肩半露,肤白如脂,风情万种,无须刻意搔首弄姿,她本身已是人间尤物。 一举一动,无不是时刻刻在撩人心弦,若她身边此刻是位寻常男子,只怕早已欲罢不能,想要与这美妇云雨一番。 可惜这大髯汉子,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就好像那远在天边的白衣少女,要让他比近在咫尺的美妇人,更感兴趣。 却不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感兴趣”,而是一个擅长炼丹炼药,甚至炼妖的道家术士,对一只得天道眷顾,应运而生的锦鲤,一只可以入丹入药的精魅,又有气运在身,若将她炼制,少说增长几十年修为。 说不得,那个一直迈不过的门槛,就可以迈过去了。 美妇人也是个不可以常理揣度的家伙,若是寻常女子,都以这种姿态呈现于一位男子面前,而对方甚至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这种目不斜视,可不是什么所谓的君子作风,对那些女子来说,不心生怨怼是不可能的,即便是温柔似水,不至于火冒三丈,那么心中至少也该有一份“老娘竟还不如一条鲤鱼好看?”的疑惑。 也许正因如此,这两人才可以成为朋友。 你看不见我的风情万种,我对你的道法通天,同样熟视无睹。 山上修士修长生,并不是说就真正能够断绝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连半点儿欲望都没有了。 只是山上人的欲望,不仅仅只在酒色财气。 他们有着更为“崇高”的追求,与更为缥缈的情怀。而且成为山上人之后,并非就脱离了世俗繁缛的规矩。 其实一位正统的山上仙师,出自名门正派的炼气士,自身所受到的拘束,掣肘,应该是远超于凡夫俗子的。 除去本就是儒家子弟的炼气士,需要时时刻刻遵循一条克己复礼,三省吾身,更有无数规矩,勿闻勿视只不过是这些规矩里,算得上极为轻巧的几条规矩之一了。 而扶摇天下道家的炼气士,大部分又得遵循一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要遵循这一条至高无上的准则,在此之外,才是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另一个道门派系,譬如龙虎山那一脉。 至于佛家弟子,那些与道家同为出家人的佛家子弟,有时候所要遵守的规矩,其实反而比最爱定规矩的儒家炼气士更多。 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这个做了是让佛心蒙尘,那个做了又是沾染了七情六欲,有些事情,甚至连想都不能想,就好像一个佛家,一定要让那些凡夫俗子出身的炼气士,“不像个人”。 只说佛家那五戒十善,就几乎是冲着把佛家子弟以“圣贤”的道德标准来约束了。 人非圣贤,又孰能完全断绝七情六欲? 至于其余百家,门下规矩,森严程度各有不同。 而这些凡夫俗子眼中的山上仙师们,除却必须遵守宗门规矩之外,还需信奉一条“举头三尺有神明”。 这一条不算规矩的“规矩”,在世间山上炼气士,乃至是山下凡夫俗子之间,见仁见智。 有的人一生恪守本分,无论多么饥寒穷苦,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有的人只把这句话当个笑话听听,说不得在心中想着这句话的时候,才刚刚杀完一个人,然后觉得这句话实在太可笑了,指不定杀完人之后,还得再放上一把火。 更有甚者,居然盲目迷信“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体骸”,把自己心中的恶,用一些冠冕堂皇的华丽词汇,加以掩饰,好像只要瞒过了自己,就真能瞒过满天神佛,朗朗乾坤。 而这位出身于道家一门香火极其薄弱的分支的大髯汉子,其门下的规矩,并不算多,杀人放火都做得,炼妖炼魔无不可。 唯独有一条,须远色。 只因近女人,会影响他这一脉的道门功法,若长期被“色”字困扰,久而久之,便连提笔画符,都不能够再画出符胆灵光,修为境界将大打折扣,登天之路更是断绝,且这种影响,不可逆转,一旦失去那颗“道心”,那么纵使他再如何斩妖魔,修功德,都换不回最初的一颗琉璃道心。 这才是大髯汉子,对于美色,“不感兴趣”的原因,所以这份“不感兴趣”,其实算是不敢兴趣。 “看样子,她才刚刚修成人身,既不懂得人情世故,又不明白人心险恶。什么神通术法,修为境界,估计更是一窍不通。”美妇人看着那个白衣少女,啧啧称奇。 那位锦鲤化身的少女,如今就像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纯洁清净,不染烟尘,虽是精魅出身,却拥有世间最美好的玲珑心。 曾几何时,她也是那样过来的。 与两位儒家圣贤分别提出的性善论和性恶论有所不同。 世间精魅,费尽千幸万苦修成人身,或是得天道气运眷顾,修成人身,这两种方式,都不能完全将那些精魅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草木精魅,有了人形之后,还需分别领悟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以及眼、耳、鼻、舌、身、意六欲。 至此以后,七情六欲得以补全,才能够真正意义上,成为一个人。 在此之前,这些精魅连七情六欲都不懂,更不明白是非黑白,善恶好坏,对于世间险恶,人心叵测更是一无所知。 那只锦鲤化身的少女,就像白纸,这个尘世,就像提笔作画之人。 世间待她以怎样的善意恶意,那张白纸就将呈现为一幅怎样的画。 而这位鲲鹏渡船的主人,这位美妇人,之所以一眼望见那个白衣少女,就被她吸引,同样是因为几百年前,自己也是那样一张无瑕的白纸,可惜扶摇天下,待她以最深的恶意,才让她痛失一颗七窍玲珑心,更是断绝一条尾巴,如今才只能辗转于扶摇九州之中,不择手段寻找那只与她有大道之争的八尾狐妖。 狐妖成仙,难如登天,每一千年,只可有一只八尾狐妖,炼化出九尾,得以改妖身,入仙道。 所以她与苏斛,两者之间,只能有一人,得以成为九尾狐仙。 大髯汉子向前一步,不为感受美妇人的柔情似水,只为了能够将她掌上画面,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他惊讶道:“初看,以为是七窍玲珑心,细看,不曾想竟是百年难遇的九窍玲珑心?!” 此话一出,就连那位鲲鹏渡船的主人,那位美妇人,都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掌上画面中的白衣少女。 不知是真看够了,还是受了刺激,美妇人撒手关闭了那掌观山河的神通,画面上是那青衫少年剑客,刚刚一脚迈入鹧鸪峰传送法阵的景象。 她冷笑一声。 真是让人艳羡的一张白纸。 可惜了,生在这扶摇天下。 ———— 不夜山那边,李子衿一脚迈入鹧鸪峰传送法阵,回到了颠渎倒瀑那边。 那座本身就是法宝的问剑台,已经被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收入袖里乾坤中。 先前在这边围观最后一场问剑的炼气士,也几乎都已经散场了,大多数回到那不夜城中,被不夜山好酒好菜地招呼着,少数修士,图个清静,便回到各自小筑之中,院里读书练剑,休养生息。 李子衿拦住一位正在为几个找不到路的炼气士引路的美婢,“敢问姑娘,袁山主去哪了?” 这位不夜山美婢,认出来人正是本届问剑行夺得头魁的李子衿,便向他施了一个万福,笑吟吟道:“李公子,袁山主此刻正在倒瀑后山与一位贵客对弈,此时打扰他,恐怕不太好。” 谁知这位不夜山婢女,才刚刚说完这句话,那位袁山主,就立刻以心声告之:“无妨。” 那位婢女便只能替李子衿指向一处,是那倒瀑之下一条台阶,她歉意道:“李公子,沿着那条台阶一直走,就可以去到后山,袁山主在山上等你。” 说完后她仍是再度向李子衿施了一个万福,之后才带着几个迷路的炼气士离开,那其余几人,倒也不介意那位婢女中途停下,与李子衿说话。 除了稍稍给这位本届朝雪节问剑行的头魁,未来扶摇天下剑修的明日之星,一分薄面,更是遵守不夜山的规矩。他们是客人,李子衿就不是了? 早一步,晚一步,都一样。 山上修士别的不说,只谈心性之上,确实与世俗莽夫有所区别,极少出现一言不合,就硬要与他人起纷争,彼此之间喊打喊杀的情况。 虽然也有横行霸道,嚣张跋扈之辈,不过大多数炼气士,还是脑袋清醒的,即便心有不忿,若无十足的把握,定然不会轻易树敌,哪怕当下不满,也懂得隐忍一时。 毕竟命只有一条,炼气士,比之山下人,要更为惜命。 当然,要是李子衿不是什么问剑行头魁,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之辈,那也许两说。 李子衿道谢一声,转头就去往倒瀑那边的台阶,前脚刚走,后面就有位生来貌美的白衣少女,跟了上去。 在那倒瀑旁,台阶上,耳边是瀑布落下,溅起颠渎水花的巨大动静,左右是不夜山奇花异草,散发出阵阵芳香。 头上一轮炎炎烈日,为“四日夏”充当了金字招牌。 脚下是布满青苔,稍稍让人感到有些路滑的登山台阶。 前边儿,是一眼能够望到顶,却半天都无法登顶的后山凉亭。 后面,是个来历不明,却死活要跟着自己的白衣少女。 李子衿稍稍停下,坐在一处只有少许青苔,勉强能坐的石阶上,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望向那个早已筋疲力竭,看样子有些爬不动了的豆蔻少女。 少女气喘吁吁,却步履不停,竟然硬生生给她追上了李子衿。 “怎···怎么不走了?”她停在李子衿下面一节石阶,弯着腰,两只小手柱在双腿膝盖上,汗水打湿了少女秀发,从她的青丝滑落,滴在脚下石阶上。 李子衿瞥了她一眼,纳闷不已,谁家的漂亮女儿丢了,现在莫名其妙赖上自己了,家中长辈也不知道来找一下?心真大。 他倒是休息好了,可是看见她走不动,爬山累了个半死,又实在不忍将她独自抛下,毕竟自己还打算帮她寻找家人来着。 李子衿没有回答少女的问题,朝她抬了抬下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想着知道了名字,总能够根据少女的名字顺藤摸瓜,等下再让袁山主帮忙分析一下她出自哪个世家吧? 来不夜山的客人虽多,但只要是乘坐仙家渡船来的客人,都曾将名字登记在册,有了少女的名字,看看她是跟谁一起来的,再帮她找起家人来,便要方便许多。 身着白色纱衣,头别锦鲤玉簪的豆蔻少女,想了想。 这次没有觉得晕乎乎的。 因为对于名字,她其实有概念,颠渎里面那些鱼,有的叫小黑,有的叫小白,有的叫小红。 她不喜欢这样的名字,所以以前宁可不要名字。 她摇了摇头,又眼含期待地对李子衿说道:“我没有名字,要不你帮我取一个呗。” 李子衿叹了口气,瞧瞧,还说不是赖上我了?连名字都不肯说,是怕自己知道了她的名字,立刻就能找到她的家人,给她送回去?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零八章 天地为棋盘 - 出鞘 - 祠梦 在登山石阶上休息一炷香之后,青衫少年与白衣少女,一同登上后山。 望见两人,在那倒瀑之上,凉亭之中。 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与一位白衣胜雪的剑仙,在凉亭中对弈。 李子衿一眼认出另一外的身份,向前一步,惊喜道:“叶前辈?!” 那名白衣剑仙,手中执白子,微笑望向青衫少年剑客,点头道:“几日不见,剑术又有进境,小子可以。” 袁天成也微笑着朝李子衿招招手,让他进入凉亭之后,站到二人身旁来。 少年自然却之不恭,走到凉亭门口,又各自向两位既是岁数上的,又是境界上的前辈,抱拳行礼,然后才一步迈入凉亭,没有站在那挡住两位前辈观景的一边,而是站在从登山石阶进入凉亭的方向。 少年沉默不言,观棋不语,默默看着亭中二人,各执黑白棋子,在纵横十九道棋盘之上,纵横捭阖,大杀四方。 弈棋一事,李子衿就连初学都算不上,未得其门而入,就只是年幼时,在一旁看那郡守少爷李怀仁,与老爷,太平郡郡守李建义下过几盘棋。 当然,对于一些基础的入门棋理,比如气、目、吃,弃子、长生、双提,少年还是有所耳闻,毕竟耳濡目染,很难“一窍不通”。 在李子衿身后,那位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躲在少年后头,见了两个生人,不太敢与他一同向前,进入凉亭。 就只是保持着让李子衿始终待在她视线之内的距离,而少女自己,就十分乖巧地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凉亭内的一熟二生,三个人。 亭中对弈的两位前辈,一位,是这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另一位,是在鲲鹏渡船之上,在那听风亭中,碰巧看见少年“醉后练剑”,曾跟少年一同练剑的叶拾雪。 李子衿还依稀记得,这位叶拾雪前辈,说自己来自一座名为吹雪剑派的剑宗名门,当时来这不夜山,听闻有问剑行之后,少年还幻想过,自己会不会遇到吹雪剑派门下弟子。 不曾想不论是在那喧闹繁华的不夜城中,亦或是剑修云集的颠渎倒瀑问剑台那边,再或者说是较为清静,人烟稀少的弄玉小筑附近。李子衿都没有见到或是听谁提起过关于吹雪剑派的一切。 所以在李子衿眼里,叶拾雪,以及他的吹雪剑派,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没想到今日自己带着那白衣少女来找袁山主,居然能在这里碰见叶前辈。 李子衿不由感慨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袁天成落下一子,吃掉叶拾雪棋盘一角的几颗白子,先下一城,随口说道:“方才便是叶兄,说想要见你一面,我才让那婢女碧蕊,为你指路。没想到你与叶兄,竟然是旧相识?” 那位不夜山美婢,先后在鲲鹏渡船之下,不夜山渡口处,弄玉小筑,不夜山广场,陆陆续续接送过李子衿几次,刚才又在颠渎倒瀑那边,鹧鸪峰传送法阵之外,为李子衿指路。 说起来,少年与那位不夜山美婢,已经在短短几日之中,打过不少照面了,一直不曾知道她的名字,此时才被袁山主提到,原来那位婢女,名叫碧蕊。 叶拾雪点头微笑,又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的另一角,吃下袁天成三枚黑子,还以颜色,然后说道:“前些日子,御剑路过那艘鲲鹏渡船,碰巧看见李子衿亭中饮酒练剑,便在一旁多看了几眼,不曾想小小年纪,竟已能自创剑法,着实令人惊讶,我便与他聊了几句,剑是好剑,人也是好人,脾气对我胃口,是个不多见的晚辈。” 一句“不多见”,其实已经算是叶拾雪,这位来自吹雪剑派的大剑仙,相当高的评价。 扶摇天下卧虎藏龙,少年英才数不胜数,能够担得起叶拾雪一句“不多见”的晚辈,却少之又少。 李子衿笑问道:“叶前辈怎么来了不夜山?” 李子衿可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刚拿了个问剑行头魁,就让叶拾雪立刻前来贺喜。 叶拾雪和袁天成对视一眼,觉得如今告诉少年也无妨,便说道:“桃夭州有一处魔窟,前几日从那魔窟中跑出许多妖魔来,为害一州百姓,刚好我几个师侄在那边历练,以飞剑传信回吹雪剑派求援,我在云层中见到那飞剑极为眼熟,便跟了上去,近观一看,果然是我吹雪剑派的传信飞剑,便拦下那柄飞剑,得知此事,火速赶来。” 飞剑传信这件事,李子衿并不陌生,虽然自己从未尝试过,不过几个月前,少年还在无定山之时,就曾听恩师谢于锋讲述过关于他那位小兄弟,陈思远的故事。 其中就提到了陈思远,以及一众无定山子弟,十六年前远赴大煊京城,在那拜剑阁附近斩妖除魔,在此期间,那位陈思远前辈,便是通过飞剑堂,使用飞剑传信,与谢于锋交流的。 所以李子衿知晓那些传信飞剑,速度都是极快的,寻常剑仙,哪怕是普通的仙家渡船,都很难追得上传信飞剑的速度。 而叶拾雪既然能够轻描淡写地说他自己追上那柄吹雪剑派的传信飞剑,那么又侧面印证了这位叶前辈的境界之高。 李子衿点头道:“原来如此,晚辈所在那仓庚州大煊王朝,鲜少听闻有妖魔作祟,这桃夭州又是如何出了个魔窟的?” 袁天成微笑摇头,没有点破其中玄机,只是一只手挽袖,往棋盘之上一处看似自暴自弃的位置,添下一枚黑子,乍一看,有些送死的意思。 叶拾雪望见这一步棋,先是愣了愣,然后笑道:“李子衿,可通棋术?” 少年摇头,“不懂。” 叶拾雪便捻起一枚白子,悬停在空,久久无法落子,一边心思急转,寻找应对之策,一边极有耐心地向少年解释道:“山上人,与山下人,平日里就像我和袁山主这样,相互对弈,以江山为棋盘,以王侯将相为棋子,以两国国土为边界,下一盘山河大棋。” 李子衿不明觉厉,只是微微点头,无甚言语。 那位白衣胜雪的剑仙又说道:“若你见过扶摇九州山河绘卷,各州大陆山水堪舆图,便会知晓,不是每一州的山上仙宗与山下王朝,都能够和睦相处。你所在那仓庚州,算是扶摇天下九州之中,山上山下势力,最为和平的一州,故而在仓庚州,对弈之人,并非山上与山下,而是人与妖。” 如同醍醐灌顶,瞬间点醒少年。 李子衿想起曾在燕国无定城,一座销金窟中,被那假冒苏斛的青衣女子,以一幅大煊王朝山水堪舆图,和扶摇九州天下绘卷,向少年展示了这座天下的势力划分。 结合谢于锋口述的,陈思远寄给他那些书信,加之今日叶拾雪的几句言语,少年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种猜测,只是尚且不敢确定,他神情肃穆,静候下文。 那位叶拾雪,半天不肯落子,袁天成倒也不急不躁,没有出声催促,更未转头观景,也不望向少年,而是自始至终,视线就一直游离在两人之间的棋盘之上,俨然已经是在“帮叶拾雪,选落子点”。 下棋如打仗,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真正棋艺高超的棋手,一定不会目光短浅到只看眼下的一步两步,必然会在落子之时,将目光放得长远些,懂得审时度势,知晓如何布局,更能“替对手落子”,分析对手的想法,从而改变自己的后手,针对对手的布局,调整自己的战术。 眼下,这位不夜山副山主,便是利用了叶拾雪举棋不定的时间,在对手思考之时,自身也在思考,下一步,或者说,下下一步,甚至更后面,该如何去走,如何取舍。 良久之后,叶拾雪总算落子,是一记不走寻常路的奇招,看似无理手,实际上,却断绝了袁天成“意料之中”的一记后手。 袁天成下险棋,向死而生,叶拾雪走奇招,出其不备。 这一手之后,两位对弈之人,皆是会心一笑。 这位白衣胜雪的叶剑仙,才转头望向李子衿,道:“可想明白了?” 青衫少年剑客,脑子从来不慢,一点就通,此时点头,却不敢将话说得太满,只是以一种近乎于猜测的保守语气,试探性地说道:“前辈的意思是,之所以晚辈在仓庚州听不见妖魔作祟的消息,是因为一座仓庚州,由于山上仙宗,与世俗王朝联系紧密,相处和睦,所以可以齐心协力,互相扶持,以山上山下势力联手对抗妖魔。对弈之人是山上人加上山下人,与妖魔对弈。而扶摇其余九州,由于山上山下,人心不齐,是山上与山下的博弈,所以在斩妖除魔一事上,各自留有余地,都不肯倾力出手,反而时时刻刻防备同类,故而不能完全将妖魔剿灭?” 少年可以作此想。叶拾雪和袁天成,却不可以点头说对。 场面瞬间沉默下来。 可有些时候,没有答案,便是一种答案。 此刻,吹雪剑派叶拾雪,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给出的答案是一致的。 这种答案,名为默认。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零九章 人间小师妹 - 出鞘 - 祠梦 虽然亭中二位,都没有点头称是,那个青衫少年朗,依然是作揖行礼,语气真诚,说道:“晚辈受教了。” 袁天成再度落下一子,笑道:“不谈这个,咦,亭外那位姑娘是?” 叶拾雪也看着李子衿,笑容不言而喻,其实方才他就望见外面那位白衣少女,头别玉簪,身穿法袍,两样物件,品秩都极高,便又让这位叶剑仙,多看了少女一眼,发现原来这位少女,元神竟然是一只锦鲤,而她头上所别那只锦鲤样式的玉簪,便是她的本命物。 袁天成自然也同样窥探出了那锦鲤少女的根脚,只是作为一座不夜山的副山主,对于草木精魅,化身为人一事,从来都是乐见其成,世间精魅,修炼尤为不易,要比炼气士,困难许多,能够修为人身,说明已是得天眷顾,气运加身。 对于这种妖怪精魅,不夜山奉行的条例都较为宽松,从未听说过会不夜山弟子会随意将其打杀。 只要不为非作歹,祸害人间,那么管你是锦鲤还是少女,一座不夜山,都会敞开大门,任由其进出。 甚至就连前来参加朝雪节的扶摇九州炼气士中,都有不少是“非人”修士。 只是能够修成人身的精怪,多聪慧,甚至在某些事情上,与人相比,犹有过之。 不夜山中的夜使,对这些名字,会加以关注,却不会刻意阻拦。 亭内两位前辈,都勘破了锦鲤少女的根脚,却又都不约而同地没有点破,二人安静等待李子衿的回答。 不曾想那青衫少年开口就是一句:“对了,袁山主不说,我差点忘了,晚辈是有事相求,想问问袁山主,知不知晓这位姑娘的名字,她的家人所在何处?说来惭愧,晚辈境界低微,不足以为人师,可这位姑娘不知为何,开口就要跟晚辈学剑,这不是胡闹吗······” 那袁天成听完哭笑不得。 家人?总不能将那少女扔回颠渎之中,去找她的锦鲤父母吧? 且不说这位少女,一直孑然一身,即便她的父母健在,在那颠渎之中,可如今少女已是离水之鱼,修成人身之后,再入颠渎,连呼吸都办不到,又如何生活在水中? 本就是吸收天地灵气,汲取日月精华,更是走大运,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应运而生的少女。 无论从什么方面考虑,都不适合再将其放回颠渎之中。 哪怕袁天成愿意动用那门剥夺妖怪精魅境界修为,用以增长自身境界修为的秘术,可那是作孽,是有损阴德的禁术,不被世间规矩所承认,更为天道所唾弃。 而且对于那锦鲤少女,有百害而无一利,何须如此。 凉亭外边那个锦鲤少女,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竖起耳朵,悄悄偷听这边的谈话,毕竟三人商议的,是与她有关的大事。 她既怕那青衫少年剑客,当真狠下心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又碍于凉亭内有两位生人,导致自己不敢太过靠近,思来想去,便只好偷听三人谈话,好让自己稍稍心安。 袁天成想了想,只说:“这位姑娘应当不是乘坐仙家渡船来的,至于姓名······我也不知。不过她既然跟你亲近,想必你们有缘,交个朋友,也无妨嘛,你又何须处处拒人于千里之外?” 其实这位不夜山副山主已经说得极其委婉了,就差没说出那句“你小子又不是那出家人,有姑娘喜欢,偷着乐就是了,费尽心机想着如何把人赶走,算怎么回事?” 袁天成又斜瞥那锦鲤少女一眼,模样不差啊?就算是跟不夜山最有姿色的极为美婢相比,都不遑多让,只不过一个是少女青涩,不染烟尘的洁白无瑕,一个是成熟女子的万种风情,韵味十足,两者各有千秋。 难不成这李子衿,眼光这么高?这种姿色,都看不上? 叶拾雪的想法,较之袁天成,就要单纯的多了,就只是以为那锦鲤少女,看上了李子衿的剑走偏锋,想要跟他学那“天下唯我一人,懂此剑术”,于是笑问少年:“别人愿意学,你又为何不肯教?我看这妮子,资质根骨都不错,品性更是极好,心思纯净,天真烂漫,不会辱没你那一门剑术,若你觉得自己境界低微,不足以为人师,那么代师收徒,将她当做你的师妹,也无不可?” 这位吹雪剑派的叶剑仙,才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他所言,跟那锦鲤少女的初衷,八九不离十,已经极为接近。 毕竟她第一眼看见李子衿,被那黑衣少女打得节节败退,就心生怜悯,不曾想那青衫剑客又能在最后关头,以一记神来之笔的剑术,反败为胜。 少女顿时眼冒金星,对那青衫少年剑客的感觉,从同情怜悯,变成崇拜神往,所以才会如此固执地想要跟着他。 说到底,跟着他学剑术。 其实是两回事。 跟着他,还有学剑术。 李子衿听完叶拾雪一番话,觉得有些道理啊。 可是一方面他又不知道谢于锋愿不愿意再收一个徒弟,叶前辈又说那白衣少女,资质根骨心性都极好,李子衿将信将疑地撇过头,偷瞄那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一眼,真的? 少年好像从来没有在一件事情上,纠结过这么久。 可以说是思量复思量,思量又思量,思量再思量。 因为如果自己真的如叶前辈所说,代师收徒,为恩师谢于锋,收下一位资质根骨心性,听起来都极好的徒弟,为自己,收下一位如狗皮膏药一般,怎么撵都撵不掉的小师妹。 那么就意味着自己肩上又多了一份责任。 他不是怕承担做师兄的责任,而是怕自己,教不来她剑术,更照顾不好她。 在亭内的青衫少年剑客,脸色从未如此严肃地思考一件大事之时。 倒瀑凉亭外的那个锦鲤少女,百无聊赖,都已经开始蹲在地上,手中握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枝,在地上画着圆圈,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什么。 碎碎念,碎碎念,画圈圈,画圈圈。 思虑良久一番后,李子衿再度望向袁天成,问道:“袁山主真不知这少女来自哪里,家中有无长辈?” 袁天成瞥了一眼那个分明就是出自不夜山颠渎之中的锦鲤少女,“来自哪里,很难说,可你若是问她是否无依无靠,无家可归,那么袁某可以拍胸脯,问心无愧地说上一句,对。” 一只离水之鱼,都已修成人身,却举目无亲,再不能回到颠渎之中,可不就是无依无靠,无家可归么? 李子衿听完这句话,沉默良久。 这句话说完后,袁天成为这盘棋,落下了最后一子。 落子之后,棋局收官。 是这位不夜山副山主胜了。 身为一座不夜山副山主,自然老谋深算,要比那位行事洒脱,无拘无束的吹雪剑派叶剑仙,多想一步棋。 “叶兄,承让。”袁天成微笑抱拳。 叶拾雪摇头微笑,“心服口服。” 随后他脸色猛然一变,“情况有变,叶某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那位吹雪剑派的叶剑仙,身形一闪而逝。 在倒瀑之上,有一抹雪白长剑,剑光如虹,划破长空,一位剑仙脚踩雪白长剑之上,指间掐剑诀,御剑匆匆离去,瞬间消失在李子衿视野之中。 叶拾雪甚至都没来得及依次跟二人打过招呼,丢下一句临别言语,就匆匆告辞了。 李子衿望着那抹如虹剑光,心神往之,这就是剑仙么? 袁天成微微抖搂衣袖,那张纵横十九道棋盘,以及左右两侧装有黑白棋子的棋篓,被他收入袖中。 袁天成广袖轻轻一挥,将这座凉亭内外隔绝,把凉亭之内,变为一座小天地。 如此,能够让凉亭之外那个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无法听见二人言语。 他说道:“李子衿,修长生是一件极其漫长枯燥的道路,不是埋头前行,就一定走得更快,有时候停下来,看看你身边的人,或许收获更多也说不定。世间万事都讲究一个机缘二字,机缘来时你挡不住,机缘走时也留不下,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收下一个小师妹,于她而言,是机缘,于你而言,同样也是机缘。你今天可以一走了之,可我不夜山从不强留任何一个人,那妮子若是执意离去,袁某也定然不会阻拦,以她的纯粹心性,在这险恶世间,遇上别人,下场如何,我姑且不做评判,只说你他年故地重游,再来不夜山,想起当年错失的一位小师妹,会不会后悔?言尽于此,你自行斟酌。” 终究只能为他人分析利弊,不能替人做决定。毕竟人生道路何其漫长,一位炼气士更是长生久视,期间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将改变他今后的人生道路。 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抉择,也许反正是一位炼气士人生的转折点。 或者成为心魔。 在说完这段话之后,这位不夜山副山主挥袖解除了凉亭之中的小天地,缩地成寸,离开此地。 将倒瀑之上,凉亭之外,留给二人。 那个锦鲤少女,蹲在地上碎碎念,画圈圈,背对着那座凉亭,不过眼睛却没闲着,始终留有一抹余光,瞥向那条唯一的下山台阶。 少女有些失落,这也是她修成人身后,第一次感受到失落的情绪。 就在锦鲤少女情绪低落,自卑不已,觉得自己真是差劲极了的时候。 一个青衫少年,身后背剑,腰间悬挂一只平平无奇的酒葫芦,缓缓走到少女身后。 “小师妹。” 她猛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青衫少年。 他笑容和煦,向她摊开一只手掌。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一十章 风花问雪月 - 出鞘 - 祠梦 倒瀑之旁,下山石阶上。 一位青衫剑客,一个白衣少女,一前一后,一大一小,拾级而下。 那位少女,看起来开心极了,一双眸子眯成缝,笑意吟吟,紧紧跟在前边儿那个青衫少年身后。 那可是他的大师兄呀。 前边那位少年剑客,下山途中,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世间居然真的有人,连什么是黄金白银,什么是神仙钱,什么是大师兄,什么是小师妹,都不明白的? 方才在那凉亭之外,李子衿终于下定决心,打算代师收徒,替自己的恩师谢于锋,收下一位听说资质根骨心性极佳的徒弟。 然而当他对那位白衣少女,喊了句“小师妹”之后,对方居然反问一句“小师妹是啥?” 李子衿气笑道:“一个怪人。” 随后两人又在山上,以“为什么你是大师兄,我是小师妹,而不是你是小师妹,我是大师兄”进行了一番热火朝天的激烈辩论。 最终李子衿败下阵来,扬言少女再无理取闹,就不管她了。 消停是消停了,就是那少女,委屈巴巴的看着他,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他最见不得这个。 最后只能是,极有耐心地一字一句,对那锦鲤少女慢慢解释。 说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称呼不同。 何为师,何为徒,师兄师妹,又如何分辨。 这些再简单不过的常识,那个少女却一窍不通,让李子衿怀疑她这十几岁的模样,到底这些年都是怎么活过来的? 就算是再金贵的世家小姐,再怎么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该如此······单纯吧? 哪怕是整日闭门不出,被当成笼中雀来豢养,至少也该从府上的人嘴里,从父母长辈那边,对这个世界,有最基本的了解。 然而少女不是这样。 就好像她是一个初生婴儿,只不过生下来,直接跳过了咿呀学语的阶段,会与人交流,却不会读书写字。 李子衿苦口婆心一番,也没指望让那少女立刻就搞明白世界的本质,扶摇天下的真相。 因为那少女方才竟然随口问出了一个,连他如今都不知道该如何解答的复杂问题。 她问,“人间是什么?” 可把他给问倒了。 好在,少女没有刨根问底,见李子衿答不上来,便乖巧地闭口不言,生怕他再用“不管你了”来威胁自己。 这会儿两人走到山脚之时,天都快黑了。 但好在,李子衿总算教会了少女一些对人间,最基本的认识,好让她不会再问出“为什么你不是师妹,我不是师兄”这样诡异的问题。 忽然想起少女刚才的言论,李子衿又笑了笑,停下脚步,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累不累?” 她摇头,“不累,就是······” 那个饿字还没说出口,少女便已经低下头,有些尴尬地盯着下面看了。 肚子咕噜咕噜。 李子衿笑道:“肚子饿了?” 她声如细蚊,“嗯”了一声。 他望向倒瀑下面,那个通往不夜城的传送法阵,说道:“那咱们跑快点,师兄带你去吃竹笋炒肉。” 话音未落,少年一路小跑,在即将一步迈入传送法阵之时,停下来转过头问道:“还愣着干嘛?” 锦鲤少女笑靥如花,因为师兄终于肯停下来等她了。 之前她跟着师兄跑,他从不会停下来看她有没有跟丢。 想到这里,少女就更开心了。 两个身影,一同迈入传送法阵。 ———— 不夜城入夜以后,反而更加繁华。 除去辛勤忙碌了一天的不夜山弟子、杂役、婢女,一些个为不夜山制造符箓、法宝,以及为不夜山铸剑、打铁的铸剑师、铁匠们,还有那些懂得如何喂养世俗家禽,仙家异兽的不夜山家奴们。 他们都结束了一天的忙碌,进入不夜城中,用城中的繁华锦绣,歌舞升平,来洗去自己这一日的疲惫。 哪怕不再朝雪节举办期间,不夜城一样是人声鼎沸,喧闹拥挤的。 在城中最热闹的酒楼长街上,一间较为偏僻,坐落于巷弄之中的酒馆,二楼边缘,坐着青衫少年和白衣少女。 一位青衫剑客,将一柄碧绿长剑放在桌上,旁边摆着个酒葫芦,极少夹菜,多是饮酒。 一位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面容姣好,穿着件品秩极高的法袍,在那边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李子衿哭笑不得,望着坐在对面的少女,“你是饕餮变的?” 少女懒得搭理他,好像此时此刻,就没有比填饱肚子,更为重要的事情了。 先前她在那薄如蝉翼的仙家菜单上,一口气点了十几道菜,让李子衿甚至怀疑,这小师妹跟那姜襄,莫不是远房亲戚? 不过她倒也没有浪费,十几道菜,除了少女看出李子衿格外喜欢那道竹笋炒肉,所有没有动筷子去夹之外,其余的菜都给她吃了个七七八八,眼下已经接近最后的“收官之战”了,少女火力全开,一往无前! 就是饿死鬼投胎,可能也不会比那少女,更能吃了。 李子衿想了想,又忽然觉得笑不出来了。 在这里,有不夜山为他们买单,怎么吃都没有关系,可要是朝雪节之后,离开不夜山,自己这位小师妹,还不得三天给他吃穷了啊? 李子衿赶紧放下酒杯,从怀中摸出那个装满了神仙钱的包袱,仔细打量了一番,盘算着自己这丁点儿家当,到底够小师妹吃几顿的。 原以为自己捡了个便宜师妹,不曾想······ 就在李子衿愁眉苦脸,对着一包袱神仙钱发呆的时候,身旁传来一位女子声音,如燕语莺声,极为悦耳,又有些耳熟。 “李公子,这么巧。” 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瞬间就栓好了那袋装满了神仙钱的包袱,然后正襟危坐,仿佛刚才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一般。 心想财不露白财不露白。 他这才转头望向身侧,是那位已经与自己打过多次照面的不夜山美婢,碧蕊。 这位女子没有穿着不夜山婢女统一的服饰,换上了一身浅粉纱裙,上面以莲花瓣抹胸点缀,没有再以发簪束缚一头青丝,反而是让秀发自然垂落在胸前肩后,戴了一对鎏金耳坠,身上散发着阵阵香气,香味让人难以忽视,却又不会感到刺鼻,拿捏得较为巧妙。 眼前女子,极有滋味。 李子衿差点没认出来,点头笑道:“碧蕊姑娘怎么也在这里。” 这间酒楼,相较于这条长街其他酒楼,其实客人算得上稀少,少年几次来此饮酒吃菜,从未见过客座满堂。 哪怕是今日,二楼也没有几桌客人。 所以碧蕊的“巧”,有些巧过头了,真是巧合么? 坐在自己大师兄对面的那位小师妹,可不管什么碧啊蕊的,埋头吃菜的时候,少女就好像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一样,哪怕一位生人,此刻就站在自己身旁,而且“来者不善”,她甚至都没有扭过头去看那碧蕊一眼。 仿佛天下大事,不过一碗之事。 那位气质焕然一新,不再像一个不夜山婢女,反而更像某座世俗王朝,流落民间的公主的女子,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微笑指了指夹在李子衿与白衣少女之间的那个座位,以眼神询问那位青衫少年。 李子衿犹豫片刻,还是伸出一手,说道:“姑娘请坐。” 碧蕊极为自然地落座,坐在青衫少年与白衣少女之间的板凳上,让一张四四方方的酒桌,唯独缺了一面口。 难得的不再孤身一人。 只是,来得太多了些,似乎也不太好? 那位身着浅粉纱裙的碧蕊,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正在风卷残云的少女,又笑望向李子衿,说道:“我一直喜欢这家叠翠楼的桑落酒,只是平日里事务繁多,鲜少能抽得开身。眼下朝雪节最为繁琐的四日春,四日夏,即将结束,后面秋冬八日的琐事,已经交接给‘雪’门婢女了。” 李子衿斟酌一番,还是拿起一只空酒杯,给那位女子倒上一小杯剑南烧春,点头道:“关于不夜山风花雪月四门婢女,在下早有耳闻,此前也曾在城中见到不少,确实各有千秋,韵味不同。” 一座不夜山,之所以让扶摇天下炼气士念念不忘,流连忘返,除了朝雪节的几大盛事,问剑行、比武举、广寒赏、坐论道之外。 最为出名的,便是不夜山风、花、雪、月,四门婢女了。 四门婢女,穿着打扮,容貌身段,各有不同。 譬如这位碧蕊,乃是隶属于不夜山“花字门”的美婢,花字门的统一服饰,热情似火,能够将她们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妆容也稍重一些,更有香气逼人的仙家绣袋,因此,花字门婢女,颇有女人味。 尤其当花字门婢女,站在不夜山的奇花异草园中,更有一种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气势,有她们相伴左右,最是撩人心弦。 而风字门婢女,妆容、衣裳,偏仙气,譬如此前李子衿在那不夜山山崖栈道之上行走,所见的雁愁涧上空,那几位联袂施展术法,为不夜山撒下漫天桃花的“仙女”们,便是不夜山风字门婢女。 雪字门婢女,门下女子,多是天生丽质,无须如何梳妆打扮,便已出尘绝艳,与风字门的仙气飘渺不同,雪字门服饰重意境,衣裳之上多点缀,在衣裳、发簪、耳环等装饰品之上,较有特色,反而不着重“人”的打扮,即便如此,雪字门下婢女,也个个沉鱼落雁。 至于最后一门,月字门,门下婢女,容貌身段,姿色打扮都要稍逊前面三门一筹。 可这一门婢女,反而颇受扶摇天下修士的喜爱。 因为月字门,走的是一个“雅”,走的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至少精通两到三门,诗词歌赋、圣贤文章,更是倒背如流。 她们与人相处,时时刻刻都让人如入芝兰之室。 不夜山月字门下婢女,个个才华横溢。 能与一些个儒家门生,高谈阔论,讲庙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亦能与一些个沙场武夫,豪饮千杯不醉,诉战场之上的一将功成万骨枯,谈古论今,旁征博引,绝非一些男子眼中的“花瓶”。 有些女子对于三教百家学问,更是不输一些个饱读诗书的青年才俊,更有甚者,便是占星卜卦,算命看相,奇门遁甲这类“旁门左术”,也能陪客人们聊上几句。 若是客人不想讲话,那么只让月字门婢女相伴左右,红袖添香,素手研墨,安静待在一旁,陪客人读书写字,亦无不可。 而眼前这位出身花字门的不夜山婢女碧蕊,之所以如今能够闲下来,便是因为朝雪节后面几日章程琐事,已经全权交付与雪字门和月字门婢女了。 不夜山朝雪节春夏秋冬四季时令。 四日春并无任何盛事,只让来自扶摇天下九州的炼气士们,安心赏景,是要大家“慢下来”,静静感受春天的美好。 而四日夏,举办问剑行,时令气候与问剑台上的只以剑术分胜负同样极为契合。 问剑行结束之后,下一轮朝雪节四日秋,不夜山同时会比武举和广寒赏。 最后四日冬,便是万众瞩目的坐论道了。 春夏秋冬四季时令,分别由风花月雪四门婢女准备。 春风,夏花,秋月,冬雪。 在广寒赏和坐论道两大盛事之时,会同时安排月字门与雪字门婢女一起侍奉客人们。 前者乃是真正能够与那些儒家名士,“坐而论道”。 后者则是花前月下之时,令人赏心悦目的一份点缀,意在“锦上添花”,好事成双。 碧蕊玩笑道:“想不到李公子年纪轻轻,竟然喜欢喝这种烈酒?” 李子衿说道:“想不到碧蕊姑娘平日里,与做事时,是两种颜色?” 她眨了眨眼睛,不说话,已胜似说话,端起那只酒杯,小小抿了一口剑南烧春。 李子衿收敛笑意,左手中指微敲桌面,没有再为那碧蕊继续倒上一杯酒,已经等同于下了逐客令。 那个风情万种的年轻女子,自然能够领会,可就是迟迟不起身。 李子衿瞥了眼那桌子菜,被白衣少女吃了个干干净净,时候差不多了。 少年转过头,用不算怎么温柔地语气,对那碧蕊说:“姑娘不妨有话直说。” 那个身穿浅粉纱裙,以莲花瓣抹胸点缀的美艳女子,微笑站起身,走到那青衫少年身侧,微微俯首,凑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动作和语气都极为暧昧,说了句:“我家主人,让我给公子带个话。”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偷腥的猫 - 出鞘 - 祠梦 鹧鸪峰上,天色已晚。 夜幕下,繁星点点。 一位满脸英气的黑衣少女身后交叉背着黑白双剑,从不夜山藏书楼门口那面“镜子”中走出。 她手里握着一幅折叠起来的画卷,据说是画圣吴道子的大作。 藏书楼外,站着一位大师兄,和一位小师弟。 苍云剑派齐长生,金丹境剑修,手中握着一柄黛蓝色长剑,单手负后,目送自己的小师弟去往不夜山藏书楼。 苍云剑派丁昱,筑魂境剑修,跟那黑衣少女一样,使双剑,只不过非是背剑在身后,而是左右各自斜挎一柄长剑。 丁昱在藏书楼下,跟刚刚从里面走出的明夜擦肩而过,脚步微停,看了那少女一眼,只不过明夜基本上无视掉那个跟自己同样使双剑的少年,径直去往鹧鸪峰上那座传送法阵,身形一步迈入法阵当中,离开鹧鸪峰。 齐长生微笑道:“师弟,时候不早了。” 他本不想催促丁昱速去藏书楼中拣选奖赏,只是若太过年少,便对一位姑娘心生情愫,会有很多问题。 这种事情,开窍太早,或者太晚,都是弊大于利,不算什么好事。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懂什么? 更何况,自己那小师弟喜欢上的,是一个几不可能跟他在一起的人。 烟雨楼,作为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其底蕴绝非一座小小的苍云剑派,可以媲美,而且那个黑衣少女,更是烟雨楼的少宗主,未来明显会从那位老宗主手里,接过一座烟雨楼。 枝头太高,自己那小师弟,明显是攀不上的。 齐长生是过来人了,对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感情,深有体会。 他只消轻轻一瞥小师弟丁昱,看那黑衣少女的眼神,便知道少年心里打什么主意,甚至极有可能比丁昱自己,更清楚他内心的那些萌动。 不用执着于一段,得不到结果的感情。 这是齐长生得到的教训,万分惨痛的教训。 丁昱嗯了一声,不再盯着黑衣少女离去的背影,转身迈入那镜面,进入不夜山藏书楼。 那个苍云剑派齐长生,就只是手握长剑,背对一座传送法阵,站在原地闭目养神。 想着那个,即便不能够在一起,单纯想想,也就知足的女子。 他喃喃道:“爱而不得,失无所失。” ———— 不夜城中,李子衿与自己捡来那半点不便宜的师妹,一同行走在商铺林立的长街之上。 这里的一些个仙家物件儿,莫说是对人世间一无所知的锦鲤少女,就连李子衿自己,都从未见过,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真不少,看得两人啧啧称奇。 其实在少年少女,对那些琳琅满目的仙家物品啧啧称奇时,同样有不少人,对李子衿啧啧称奇。 方才在那叠翠楼中,旁边便有一桌,坐了五六个炼气士,其中有剑修,亦有阵修,还有道士,所修大道,各有不同。可是他们都有一个相同点,就是同样无道侣。 结果就给那几人撞见旁边那桌的青衫少年,不仅带了个面容姣好的白衣少女来喝酒吃菜,又有位姿色身段俱佳,极有韵味的年轻女子作陪。 让那几个汉子感慨道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其中一位道士在震撼于那青衫少年剑客,真乃吾辈楷模之时,也悲愤于桃花运总是与自己背道而驰,就好像天上那已有神位的月老,手中红线打了结,故而不能帮他稍稍攈缀一番。 这位道长,碰巧又在饭后,于这长街之上,再度与那青衫少年剑客,和那白衣少女相遇,此刻正想着自己到底要不要放下身段,去跟那少年剑客套套近乎,向他取取经什么的,毕竟如何与女子相处,三千道藏中又不教,他上哪里学去嘛。 眼下既然有个现成的“吾辈楷模”,那不学白不学呀。 可是每当这位道长走进李子衿,想要向那青衫少年剑客“讨教一番”之时,却又屡屡停下脚步,觉得自己拉不下这个脸皮,去开这个口。 故而他看起来,就像是一直鬼鬼祟祟跟在那少年少女后头,走走停停,目光躲闪,就算是用一句贼眉鼠眼,蹑手蹑脚来形容,都毫不过分了。 就在年轻道人,微微愣神的一刻,发现那青衫少年和白衣少女,眨眼便消失在前方街角了。 年轻道人心中暗叫不好,跟丢了! 他赶紧拨开人群,朝街角处凑去。 街角那边,李子衿以手抵住自己嘴唇,示意小师妹别出声。他早发现有个贼眉鼠眼的家伙,跟了他们一路,瞅那模样,像个道士。 于是少年便拣选了这处街角,一个闪身带少女蓦然加速,拐进巷弄,若是那道士还要跟进来,便坐实了跟踪这份“罪名”。 李子衿心思急转,脑海中,开始复盘刚才叠翠楼中的种种。 之前在那酒楼长街叠翠楼中,那位姿态妩媚的不夜山美婢碧蕊,贴在自己耳边小声说了句:“我家主人,让我给你带一句话,问她值多少神仙钱?”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碧蕊瞥了一眼那边仍在低头吃饭的锦鲤少女。 李子衿当时眯起眼,看着眼前那个近在咫尺,几乎已经快要吻上他的碧蕊,在那张绝美容颜之下,更多出了些陌生冷酷的神情,与之前那位屡屡接送自己的不夜山婢女,出入甚大。 却不是如同那个假冒苏斛的青衣女子一般,敷有他人面皮,而是这位不夜山美婢,碧蕊,她真真切切地在扮演一人分饰两角的戏码。 而不论是哪一个戏码,都演得极为出色,以假乱真,不在话下。 李子衿小声询问:“你家主人,是何方神圣?不夜山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山主?” 少年当然知道碧蕊口中的主人不可能是不夜山山主,毕竟根据那位袁副山主,对自己的态度来看,不夜山不像是会暗地里做这种勾当的宗门。 碧蕊笑着摇头,直勾勾地盯着那青衫少年剑客看,一双眸子柔情似水,简直像要将男子魂魄给勾勒去,她接着说道:“李公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毕竟知道的太多,会死。公子这么一表人才,要是年纪轻轻就葬身于此,我会心疼的。” 这语气,这表情,差点就让李子衿误以为眼前女子,真是自己哪个遗忘多年的姘头呢,说得跟真的似的,就怕到时候下手送他去死的人,就是眼前女子,说不得还要多补上几刀在他要害之上,求一个万无一失呢。 李子衿笑了,继续尝试着从碧蕊嘴里套话,问道:“你不告诉我你家主人是谁,我怎么知道他出不出得起价呢。” 少年演技同样不错,在说着这句话的同时,有意无意地瞥了对面那个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一眼,那眼神就像真的是在打量着一件即将售出的商品,而非是一个人,更不是自己的小师妹。 那位明面身份是不夜山花字门婢女,暗里身份却不知道为谁卖命的碧蕊哑然失笑,连忙摇头摆手道:“李公子可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咱们在商言商,你就不必使出这种小伎俩来试探我了吧?” 言下之意,就是让李子衿别搞什么花里胡哨的拙劣演技,在她面前,这都是她玩剩下的东西了。 她吃过的盐,可比这少年吃过的米还要多。 李子衿叹了口气,知道今天是难以善了了,不再演戏,而是看向碧蕊,等她说下去。 碧蕊满意点头,笑着说道:“我家主人说了,李公子只管开价,不论开价多少,主人都会付给公子双倍价格,保证让你满意。” 哟,又是个不把神仙钱当钱的主儿,李子衿听到这里,算是彻底听明白了,等于说碧蕊,以及她的主人,对于自己那来历不明,不谙世事的小师妹,是志在必得了? 但越是如此,李子衿越不可能答应这种事。 他不知道自己小师妹不是人,是那应运而生的锦鲤。 更不知道她体内,有一颗珍稀无比的九窍玲珑心,可以炼制为一颗能够提升炼气士数十年,甚至百年修为的丹药。 少年做此决定,无关乎于那少女究竟价值几何,只因为她是他刚捡回来的小师妹,自然要对她负责到底。 李子衿想都没想,直接给出一个一句:“不卖。” 提起翠渠剑,就打算带着白衣少女起身离开。 碧蕊似乎意料之中,伸出纤纤玉手,“轻轻”压下李子衿肩膀,以心声告之:“李公子真不再考虑考虑?主人说了,除了双倍于公子出价的神仙钱之外,还可以额外答应公子一个要求,任何要求都可以,只要是他能够办得到的。就算是再加上我,跟她交换,也无不可,奴家侍奉男人,极有手段,保管让公子你,欲仙欲死。公子若不放心,咱们可以结契。”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碧蕊不相信这李子衿还不动心,天底下只要是个正常男子,就绝没有不沾荤腥的。 若是李子衿再度拒绝,恐怕她都要怀疑这少年究竟是不是女扮男装了。 碧蕊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难不成天底下,还真有不偷腥的猫?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一十二章 试试就逝世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眉头一皱,不耐烦道:“这么威逼利诱的,难不成你家主人,就这么点手段,还要强买强卖不成?” 少年直接无视那美婢的花言巧语,竟在她失神之时,随手以翠渠剑柄拍开她搭在他肩上的手掌,带着那刚好吃完饭的白衣少女,大步离开叠翠楼。 而碧蕊刚想施展灵力跟上去之时,年轻女子口中那个神秘莫测的主人,便以心声笑道:“呵呵,不必追了。” 尽管心有不甘,可她绝不敢质疑主人的想法,只能是同样以心声回复道:“是,主人。” 碧蕊站在叠翠楼二楼边缘,望着那个带着锦鲤少女,逐渐走远的青衫少年,冷哼一声,离开叠翠楼。 ———— 不夜城街角,李子衿拔剑出鞘,一剑搭在一个刚转身进入这条狭窄昏暗巷弄的道士脖子上,那个年轻道人立刻就举起双手投降,笑道:“厉害厉害,不愧是问剑行头魁,这一手回马剑,杀得小道是心惊胆战啊,小道甘拜下风,少侠高抬贵手?” 李子衿微笑不语,上下打量了眼前这油嘴滑舌的年轻道人一番,嘴上说着心惊胆战,脸上的表情,却不可以更从容了。 就仿佛此刻将剑搭在别人脖子上的,是他自己一样。 白衣少女站在一旁,小嘴微张,看见自己大师兄一言不合就要跟人打起来了,刚想出声劝阻,却又想起李子衿刚才让她不要出声,旋即立即闭口不言,将一肚子都已经挤到嗓子眼的话,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在锦鲤少女心中,这些人刀光剑影,打打杀杀的,多不好,无论是哪一方受伤,她都会难过。 当然,如果非要在两者之间,选择一方受伤或死的话,那么少女肯定希望自己那大师兄平安无事。 毕竟师兄受伤了,或者死了,她会更难过一些。 李子衿笑问道:“道长跟着我们做什么?” 那年轻道人嘿嘿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呀,少侠不妨先把剑放下,咱们······” 李子衿没等他把话说完,更没有半点收剑回鞘的意思,就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年轻道人,笑眯起眼,说道:“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在下洗耳恭听。哦,对了,有个事儿得提醒道长一下,就是我这手吧,问剑行受了点伤,要是道长说话说得太慢,等下我不小心一个手抖,没握稳剑,那刀剑不长眼,若是割伤了道长,可千万别怪罪在下啊。” 那年轻道人听完都惊了,原以为在这山上,在阴阳怪气这方面,就没几个能打的,岂料眼前这位青衫少年剑客,不仅剑耍得极好,就连阴阳怪气,都极为巧妙,跟他可是同道中人啊! 年轻道人赶紧摆手道:“怕了怕了,李子衿,你先把剑放下,有话好好说嘛。” 少年嘴角微扯,不再为难此人,收剑入鞘,将一柄苍翠欲滴的碧绿古剑,重新背回背上,问那道士:“道长认识我?” 那年轻道人翻了个白眼,说道:“不夜山朝雪节问剑行头魁嘛,谁不认识。你的名头,在扶摇天下,如今不算小咯。” 李子衿倒不觉得这人是在说胡话,毕竟他自己就亲眼看到了不少来自扶摇天下九州的炼气士,各门各派,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可谓是群星荟萃,英才云集。 其中不乏那些一州执牛耳者的山上仙宗,伴随着朝雪节四日春四日夏逐渐褪去,已经有一些炼气士陆陆续续离开不夜山,回到自家宗门山头上去了。 而关于本届朝雪节问剑行头魁得主,像这样的信息自然也会被那些炼气士们带走,去那扶摇九州生根发芽,一传十,十传百。 相信不出一月,李子衿这个名号,在扶摇天下就不算是无名小辈了。 即便一个问剑行头魁,含金量不如扶摇天下年轻十人,甚至不如九州各州年轻十人的名头来的响亮,却也算是对一位剑修剑术的纯粹认可。 天下剑修,脾气最古怪,最不讲理,却也最认理。 只不过李子衿不觉得这样就是件好事,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几乎都已经可以想象得到今后自己会遇上那些剑宗名门的天之骄子,前来向自己问剑,若是自己胜了,那么输在朝雪节问剑行头魁的手里,对他们来说也不算丢人。 可一旦要是自己败了,那么不光是自己这个问剑行头魁会被打脸,就连一座不夜山的朝雪节问剑行,都极有可能成为一个笑话。 会被人耻笑说问剑行头魁不过如此,那么那不夜山朝雪节,日后不去也罢。 加之扶摇天下本来就有不少人,对于只论剑术,却不可以使用剑气和其他手段来进行比试的问剑行,充满了质疑,觉得这样的问剑完全没有意义,不过都是些花架子罢了,所以一旦李子衿未来输给哪座剑宗名门的天之骄子,就更让这些人抓住了把柄。 表面上,是踩一个问剑行头魁李子衿。 更深一层,是踩一座不夜山的问剑行。 但他们真正想做的,或许是踩整个朝雪节,甚至是整座不夜山。 眼红的人太多,眼睁睁看着不夜山每年从扶摇九州招纳一大批少年天才进入宗门,成为不夜山弟子,让一座不夜山日益壮大。 想要将李子衿作为垫脚石,再逐渐踩到不夜山头上去的人,绝对不少。 加之李子衿又刚捡来个便宜师妹,结果立刻就有人威逼利诱,差点打算强买强卖,将小师妹抢走。 所以少年今日被人跟踪之后,才会如此敏感。 通常他都是极好相处,很好说话的人,绝不会一言不合就对人拔剑相向。 但在紧要关头,妇人之仁只会害人害己,故而当少年理清了心里那条脉络,觉得自己定然不能助长这股歪风邪气,绝不可以轻易被人当做垫脚石踩下去之后。 出剑无顾忌。 李子衿扬了扬下巴,“道长现在可以说,你有什么目的了吧?” 那年轻道人活动了一下脖子,看了眼躲在青衫少年剑客身后的白衣少女,心有余悸道:“这不是看李兄弟一表人才,特意想要来结识结识么。” 张口闭口就是马屁,初次见面就称兄道弟? 李子衿差点就要把眼前这人当做姜襄,觉得莫不是那姜襄扮完了农家外门弟子,觉得仍然不够尽兴,此刻又要来扮演一个道门弟子? 不过少年立刻就打消了这种可笑的念头,眼前这人,身手跟姜襄比起来,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不能够将他与那姓姜的相提并论。 李子衿没好气道:“你们这些人,整天是有多闲,都不用修炼的么?就算是懒得修行,有这功夫跟我半天,在不夜城中听曲儿赏舞,它不香么?” 年轻道人答非所问道:“我们?还有谁?” 他还特意回过头,左右环顾了一番,发现确实就只有自己一人跟了进来。 而当年轻道人回过头时,那个青衫少年和白衣少女,已经加速跑远,将他甩开一大段距离,难以追上了。 年轻道士笑容古怪,不觉得功亏一篑,反而觉得自己果然不虚此行,今日已经从那李兄弟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忽然他又眉头微皱,神情严肃,边走出巷弄,边小声嘀咕道:“李兄弟真不愧是吾辈楷模,只言片语之间,给小道哄得团团转,莫不是在言传身教,教小道要想走桃花运,就得会哄女子?” 在道人心中,哄等同于骗,骗还不简单? 吹牛谁不会呀。 他点头握拳,给自己加油打气道:“懂了,这就去试试!” ———— 一个年轻道人在不夜城一间名为“忘归”的温柔乡中,果真就用那李兄弟“用心良苦”教给他的方法,哄得这片温柔乡中的女子,个个喜笑颜开。 他左拥右抱,身前有女子替他捶腿,身后有女子替他捏肩,侧面还有一位身材苗条,举止优雅的女子,喂他吃葡萄。 年轻道人开口闭口,都是道爷如何如何。 什么二十四颗定海珠,什么黄金玲珑宝塔,什么一百零八颗念珠,什么琉璃灯的。 还说他有一只品秩为九品祥瑞的神兽梅花鹿,说哪怕是凡夫俗子,轻扶鹿头,都可延年益寿,若是山上修士,骑鹿登天,可升仙界。 那些个温柔乡中的大小“蜜糖”,便果真信了他的话,变着法子地夸那年轻道人,说道爷如何如何厉害,教小女子如何如何佩服。 又说等会儿进了房间,该如何如何领教道爷高招。 这间名为“忘归”的温柔乡,不同于不夜城中其他的勾栏瓦肆。 其余的酒楼也好,销金窟也罢,在整个朝雪节期间,都是免费对来自扶摇天下的游客开放的,可是这间名为忘归的温柔乡,哪怕在朝雪节期间,其中一切享乐,皆需要炼气士自己掏腰包付钱。 所以此处其实有些冷清。 如今就只有年轻道人一个客人而已。 所以才能腾出那么多位女子,服侍他一人。 酒足饭饱之后,这座名为忘归的温柔乡,有两种安排,一种就是客人直接付清酒钱,离开此地。 另一种则是客人拣选一位,或者几位姑娘,共赴良宵,可是这一种“安排”,同样需要此时付钱。 忘归楼的管事笑容谄媚,点头哈腰地走到那年轻道人身边,说道:“一共是五枚霜降钱,道爷您看您是回去休息呢,还是······嘿嘿。” 年轻道人惊讶道:“还要付钱?倒也好说,你们记个账吧,就写我那李兄弟的名字,他叫做李子衿。” 那管事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转过头给身后两位打手一个眼神示意。 道人身形后缩,赶紧喊道:“干嘛,不许动手打人啊,打人不打脸啊喂······” 最后,当他鼻青脸肿地走出忘归楼时,委屈巴巴地瞥了一眼先前那个街角,觉得他那李兄弟,为人不够厚道,两人何等交情,竟然藏私?都不教他逛窑子要带钱的吗? 年轻道人摇头苦笑,这样的日子,真是过不来。 他心念微动,顿时缩地成寸,跨州远游。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一十三章 纵有疾风起 - 出鞘 - 祠梦 今夜,乌云蔽月,不见繁星。 不夜山边缘,弄玉小筑。 女子剑仙云梦在小筑中荡秋千,是随手以术法神通,扯下天上一瓣云朵,一分为二,一瓣倒挂在弄玉小筑上空,一瓣被她坐在身子下面,再用两缕柔和温润的剑气,笔直垂挂在她左右两侧。 云梦双手握着左右两缕笔直剑气,双腿悬在下面那瓣云朵之外,雪白赤足,来回晃荡,那双流云追霞履被她扔在地上,安放在旁。 此前一行四人中的那位锦衣男子,因宗门飞剑传信,有要事提前离开,临走前捻碎一张直通不夜山仙家渡口的符箓,那边有人前来迎接。 黑衣少女方才从鹧鸪峰上,藏书楼中回来,进入弄玉小筑后,朝悬在半空中,晃荡不已的女子剑仙说道:“云梦姐姐,可听过吴道子画里洞天?” 天上那位,笑眯着眼,都不去看下方的黑衣小姑娘,只是视线平视前方,仿佛穿过千百丈,盯着那艘速度极快,逐渐远去的符舟。 云梦轻启朱唇,问道:“在藏书楼中,就拿了幅画,居然花了这么久?” 确实是明夜去时,正值烈日当空,待少女归来,已是夜凉如水了。 一来一去有传送法阵并不算远,只能说明少女在藏书楼内待了实在太久。 会出此问,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位面戴薄纱的女子剑仙,曾经也进过不夜山藏书楼。 那一年,她是问剑行头魁,以无可匹敌之姿横扫来自扶摇九州的剑修。 且那一年的问剑行,还没有弱冠之下不可登台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所以当时还是少女的云梦,要比后来这些头魁们,耀眼许多。 藏书楼三层楼中的陈设,她依稀记得,若是这些年过去,没有太大的改动,那么真正值得明夜带走的东西,其实不多。 无非,一粒丹药,一幅画卷,一根神仙索。 除此之外,凡品罢了。 明夜会拿画卷,倒是在她意料之外,原以为这妮子会选神仙索,毕竟对手难遇,碰到那个青衫少年剑客一般的对手,不先给人家套根神仙索,别人就直接跑了,莫得问剑的机会。 黑衣少女耷拉着脑袋,叹了口气道:“在那根神仙索和这幅画卷之间抉择太久了。” 云梦在半空中来回晃荡,悠闲不已,笑道:“介意姐姐帮你瞧瞧?” 明夜抬起头,点头惊喜道:“如此甚好!” 天上那位女子剑仙微微伸出一根食指,朝着下面稍稍弯曲,用指尖轻轻一勾,方才还在黑衣少女手中的画圣绘卷,便有如被一根绳索不断牵引,飞向半空中那只剑气携云的秋千,落入云梦手中。 她心念微动,那幅画卷自行展开,一幅惟妙惟肖的山水画便瞬间出现在云梦眼前。 “咦,竟不是从前那幅。” 女子剑仙稍稍有些讶异,这幅画,跟她当年在藏书楼二楼当中见到的那一幅,其实是两幅画。 虽然都是出自画圣吴道子之手,只是当年云梦看见的那幅画,是在他中年之后绘制,而此刻手中这幅山水画,看笔墨和手法,倒像是那位画圣少年时的画作。 云梦笑道:“妹妹这算是捡到宝了,即便同一人作画,在人生不同的年龄段,差异也会极大。这一点,跟剑术又有异曲同工之妙。” 明夜倚靠在身后竹篱笆上,本来一听女子剑仙讲“画”,少女就头疼不已,她本就对琴棋书画这类雅事一窍不通,无非就是知晓画圣吴道子大名,知道他画可通神,可教人身临其境,进入画卷小洞天中,寻机缘,碰奇遇,这才选择从藏书楼中,带出那幅山水画卷。 不过此刻听到她那云梦姐姐,以剑讲画,少女忽然又来了兴趣。 画她不懂,还能不懂剑了? 黑衣少女兴致一到,赶忙问道:“姐姐此话怎讲?” 云梦一边观摩手中山水画,一边伸出双手,同时并拢食指中指,左手以指作剑,右手以指作笔。 一心二用,剑法,绘画,同时落手。 左手以指作剑,凝练剑气,剑意无穷,在半空中,又出现一个女子剑仙云梦,只是相较于还在剑气携云秋千上那个云梦,身影要模糊许多,云遮雾罩,看不真切。 那位身形模糊的女子剑仙,同样面戴薄纱,只是手中多出一柄以剑气铸就的长剑,在空中舞剑不停,剑光划亮夜,将剑仙风采,展现的淋漓尽致。 右手以指作笔,气通识海,流转洞府窍穴,指尖点出“一滴白墨”,是云梦以识海中灵力提炼而成,指尖在半空中不断飞舞,是临摹画卷之上的山水画。 弄玉小筑上空,剑舞绝伦,笔走龙蛇。 云梦同时说道:“少时剑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出剑无拘束,横行霸道无顾忌,因此剑气凌厉无匹,哪怕境界低微,依然教人不敢直面剑气。” 舞剑那个女子剑仙,如获敕令,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笔直冲向前方,呼啸而过,刮起大风阵阵。 “换成作画,便是笔锋重炫技,多形少意,重景轻人,生怕旁人不知,他笔锋之下,可画万里河山,可画苍穹大海,可画乾坤日月。只是一幅小小的画卷,怎能承载如此多的野心?” 右手凭空作画,已画作外显,指尖点出一幅乾坤日月图,下方又是山河万里画。气象万千,惊世骇俗。 “桃李之年,知晓天高地阔,人外有人天外天,此时出剑,剑法无数,集百家之长,去芜存菁,一身剑气纵横,在规矩之下,锋芒毕露,是不出剑时波澜不惊,出剑之后风起云涌。” 舞剑那个身形模糊的女子剑仙,在空中挽了一个剑花,一身剑气流转不停,隐隐约约,若隐若现,时而凶猛狂暴,时而古井不波。向下方聚精会神望向这边的黑衣少女明夜,展示了何谓收放自如。动剑与静剑,明剑与暗剑。 “理解成作画,便是形意参半,人景共存,技巧只留必要,没有多余的笔墨作无谓的炫技,在一些可画可不画的东西上,更多选择后者,笔锋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技艺大成。却身陷于世俗眼光的囹圄,无法打破这份桎梏。” 右手指尖以夜幕作画卷,在“画卷”之上,飞禽走兽,花鸟鱼虫,竟在此刻“活了过来”,明夜便亲眼看见女子剑仙云梦以指尖为一只秃鹰点睛,然后少女眼睁睁看着那只秃鹰从她头上飞过,发出刺耳的声鸣。 “如今,仍你天地再大,道法再多,我只一剑破万法,天下事只在一剑间。” 话音未落,被女子剑仙云梦以剑气凝聚而成的那个模糊身形,立刻与“她”手中同样以剑气凝聚的剑气长剑融为一体,人剑合一。 剑气冲天,粉碎云霄。 一剑冲天而起,将不夜山的夜点亮为昼。 就如同在天上,多点了一盏灯,可与皎皎明月争辉。 “再看画作,便是随心所欲,不再考虑技巧是否过多,立意是否合适。哪怕逾矩又如何?再不用顾忌旁人眼光和评论,更不用迎合他人口味而作画。只愿有画相伴,画吾所画。” 夜幕下,弄玉小筑上空,云梦指尖,此前所作的万里河山和乾坤日月,飞禽走兽,花鸟鱼虫统统消失不见。 只留下了她最喜欢的一样东西。 一朵云。 “这样说,你明白么?”女子剑仙云梦瞬间收敛一身剑气,云层之中“那盏灯”,悄然熄灭,不夜山回归黑暗,却比方才,稍微明亮几分。 女子剑仙忽然转头瞥向一处,微微出神,看着那个衣衫单薄的身影,和当年那个挡在自己身前的人,何其相似,她笑道:“好一个纵有疾风起,少年不言弃。” 今夜,月明千里。 ———— 袁天成在不夜山主峰之上,自家府邸之中,随手“点拨”了几位夜使两句,让他们可以撤离弄玉小筑了。 毕竟朝雪节章程过半,弄玉小筑里面那几位,又个个身份尊贵,更有一个连他都摸不清底细,只是依稀觉得那人气息似曾相识的女子。 袁天成沉声道:“吩咐清辉小筑和流云小筑,以及渡口那边的人,也都可以撤离了,在朝雪之前,好生休息。” 前面站着七位夜使,人人腰间悬剑,身披黑衣,披风遮面,低着头应声答道:“是。” 广袖男子摆摆手,七人瞬间缩地成寸,各自去往几座小筑以及不夜山两处渡口,传达袁天成的命令。 这位不夜山副山主,自四日春始,就对那位面戴薄纱的女子,极为好奇,那人是此届朝雪节为数不多,能让他都看不透的炼气士,分明身上没有佩剑,却总给他一种,女子定然是剑仙的感觉。 不夜山每年朝雪节,都有无数炼气士,无数剑修蜂拥而至,要说袁天成作为副山主,能够将所有人的容貌、气息都记得一清二楚,却绝无可能。毕竟哪怕是凡夫俗子眼中的山上仙师,能够以某些术法辅助记忆,也就是凡人所谓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却也绝对不可能就真能记得住一座天下的所有人。 可那位女子,给袁天成的感觉,相当熟悉,熟悉到好像只要她一摘下面纱,他立刻就能认出她的身份,说不得,连女子本命飞剑的名字都喊的出来。 桌上是一幅画像,正是女子剑仙云梦的画像,被袁天成吩咐一位常驻不夜山的画师,连夜赶工绘制而成,老人手中捻起一张材质特殊的金色符箓,心中默念道决,那张符箓都开始缓缓燃烧了,正要被他一巴掌拍在桌上画像之上。 忽然远处,有气势澎湃的汹涌剑光冲天而起,直上云霄。 剑势如虹,将不夜山的半边天都给点亮,教人难分昼夜。 无数不夜山弟子,以及来自扶摇九州的炼气士,这一刻同时抬头望天,或者说,一齐望向云中“那盏灯”,个个心中惊叹不已,纷纷对出剑之人的身份和境界,开始猜测。 有人说唯有八境的元婴剑仙,才能够施展如此恢弘的剑气。 有人反驳说,寻常八境都做不到这等通天手笔,要他来看,此人定是九境,分神境剑仙。 还有人说,除了境界之高,那人定然手握仙剑,否则剑气不足以与明月争辉。 众说纷纭,却无一人,说到点子上。 而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目瞪口呆地盯着那股剑意,所向披靡,他瞬间就解除术法,同时止住心中道决,惊疑不定地望向弄玉小筑的方向。 “竟然是她?!” ———— 李子衿与自己捡来的便宜师妹,两人才刚刚走到弄玉小筑之外,少年便感受到一股气势惊人的剑意,以弄玉小筑为起点,瞬间向外扩散数十里,大风折断树枝无数,掀起漫天风尘。 下一刻,一道冲天剑光,拔起而起,粉碎云霄,整个大地都为之一颤,惊心动魄,骇人不已。 前方尘土飞扬,凌厉狂风席卷而至,青衫少年一把将锦鲤少女扯到身后,伸出一臂,衣袖飘摇,为少女挡住风沙树枝,满天石子。 而李子衿自己,微眯着眼,拔出翠渠剑。 境界低微无法施展剑气,就只以剑芒,凝聚在翠渠剑尖之上,若有石子与树枝飞过,便会被剑芒一分为二,与少年少女,擦肩而过。 李子衿面对那滔天剑意,却不曾后退一步,直面弄玉小筑的剑气剑意。 滔天剑意与满天烟尘、树枝石子,以及那些被连根拔起的奇花异草,一同扑向那个衣衫单薄,却还要分心护住身后少女的青衫剑客。 犹如大海中,巨浪之下,一艘小帆,乘风破浪。 谢于锋曾说过,若有机会,能观剑仙出剑,只要不怕死,就多看一眼,哪怕只是惊鸿一瞥,都能获益良多。 剑修要想有所成就,就得要“贪”。 与人生死之战,多贪一剑,兴许就是活命的一剑。 观剑仙与剑仙交手,多贪一眼,或许就能成为破境契机。 平日里自己练剑,多贪一招一式,比旁人多贪一个时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能较之旁人,多贪出一境。 若能一路潜心修行,屡屡破境,延年益寿,长生久视。 百年千年之后,便可傲视人间,要比天下人,多贪出一个大道高远。 即便无法当场领悟剑意,但将剑意牢记于心,日日“翻阅”。 就如同儒家子弟,日日翻书,即使是同一本书,今日看与明日看,收获也不尽相同。 李子衿牢记恩师教诲。 疾风扑面,风声呼啸。 夜幕下,一袭青衫的李子衿衣袂飘摇,发丝凌乱,手握翠渠,剑尖蓦然光芒万丈,从中炸裂出无数零零散散的剑芒。 少年向人间,多贪了一剑。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一十四章 心有千千结 - 出鞘 - 祠梦 女子剑仙云梦一拂袖,漫天烟尘顷刻间落地。 她拂袖之后,风也温柔云也皱。 “我先回了。” 面戴薄纱的女子遥望小筑外那个青衫少年剑客一眼,又对小筑中的黑衣少女告辞,弹指一挥,悬挂在上下的两瓣白云,同时消散。 此前笔直垂落在女子剑仙左右两侧的两缕温和剑气,也一寸一寸消逝。 至于那个不出剑则已,一出剑,便令天地变色的女子剑仙,身形一闪而逝。 与她一同消失的,还有地上那双流云追霞履。 天上那幅出自画圣吴道子少年时期的山水画,自行合拢,归于明夜手中。 李子衿收剑入鞘,看着似乎受了惊吓的小师妹,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锦鲤少女微微摇头,只是一双小手,扯住他的衣角。 李子衿带她走进院子,看了眼右边那间屋子,此前是姜襄住过的房间,少年想了想,便指着左侧那间自己的屋子,让小师妹,独自前往。 “你住这间,我住那间,要是有什么事,就来那边找我。”李子衿双手分别指向弄玉小筑中左右两间屋子。 锦鲤少女疑惑道:“师兄为什么不和我住一间?” 李子衿脸色古怪,说道:“男女有别,除了山上道侣,山下夫妻,男子与女子通常是不会住在一起的。” 少女又问道:“那不通常呢?” 这······李子衿答不上来,只好皱眉佯怒道:“小姑娘一天天的问这么多做什么,赶紧去睡觉!明天开始练剑!” 锦鲤少女给他一瞪,瞬间蔫了,小嘴微撇,独自推门而入,走进李子衿住过那间屋子,缓缓合上门,在将门关成一条缝之时,一只眼睛藏在门缝后,偷偷看着院落中的大师兄。 院里可还有一位身后交叉背着双剑的黑衣少女呢。 明夜背靠竹篱笆,瞥了眼那个“整天跟女子形影不离的青衫少年剑客”,不知怎的,手中握画卷的力道便稍稍加重了些。 之前在那鲲鹏渡船之上,这家伙身边就有个婢女,两人如影随形,几乎寸步不离,当时明夜就断定那家伙是个色胚。 现在倒好,来了不夜山才没几天,就有勾搭上一个白衣少女,瞅着模样,比渡船那位还要更小一些,竟然还给他带回弄玉小筑来了? 明夜刚还想问问那少年剑客,有无想法在朝雪节之后,跟她一起进入那幅山水画的画卷小洞天,联手寻找机缘,砥砺剑道,以求破境的。 只是此刻在明夜眼里,李子衿好不容易通过问剑行树立起来的剑客形象,就又轰然倒塌,变回色胚了。 跟个色胚,进什么洞天? 少女打消了之前的念头,已经决定朝雪节之后,自己孤身一人,去那画卷小洞天,“身临其境”,寻觅机缘。 明夜将画卷收入怀中,懒得看那刚想跟她打个招呼的色胚一眼,径直走向自己房间,白发老妪此刻正站在门口,等待自己回屋休息。 李子衿挠了挠头,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明夜姑娘,才让对方没个好脸色,就只是看着黑衣少女跟自己擦肩而过,目送她回房。 只是在进入房间之前,明夜鬼使神差地侧过头,以眼角余光斜瞥院落中,不知所措的青衫少年一眼,语气古怪地说了句:“可真有你的,李子衿。” 刚才满脸问号的少年,此刻就是满头问号,一身问号了。 少女心思,真是捉摸不透。 翌日,天还没亮,李子衿听见些动静,便醒了过来,看见窗户之上,透着一个黑影,趴在那边,鬼鬼祟祟,那层薄纸之上,甚至给那人戳出了两个小洞。 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死死盯着屋里,乍一瞧,有些渗人。 李子衿提起翠渠剑,翻身而去,一缕剑芒开道,顷刻间便破门而出,剑尖处是一位白衣少女,头别玉簪,被那剑芒刮起的一阵风刺得睁不开眼,微微扭过头。 “小师妹,怎么是你?”李子衿定睛一瞧,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昨天在那鹧鸪峰上,藏书楼外,捡来的便宜小师妹。 那个锦鲤少女委屈道:“睡不习惯。” 李子衿还以为她言下之意,是认床,在外面睡不惯,怎会料到那只精魅化身的少女,其实是只锦鲤。 离水之鱼,自然睡不习惯。 再软的床,能软过颠渎之水? 少女又不敢解释什么,怕自己这好不容易找到的大师兄,一旦知晓自己是只锦鲤,而非是人之后,便会立刻不要她这个小师妹了。 李子衿看了她一眼,说道:“我要去鹧鸪峰上,你若是没睡醒,可以回去再休息一会儿,日落之前,我会回来接你去城中吃晚饭。” 那个白衣少女跟见了鬼似的,连忙摇头,斩钉截铁道:“我也去!师兄说好,今日便教我练剑的!” 他哑口无言,又回房中,拿起那只酒葫芦,昨夜往里面装了一葫芦剑南烧春,是昨日答应好藏书楼中那位前辈,自己在朝雪节期间,会日日去给那位前辈送酒。 “走吧。” 李子衿提着酒葫芦,背着柄翠渠剑,身后跟着个白衣小姑娘,蹦跳不已,两人沿着那条布满奇花异草的长亭古道,去往通向鹧鸪峰上的传送法阵。 在廊道之中,少女总会指着那些连李子衿都不认识的仙家花草,问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 每当此刻,前边那个青衫少年朗,就只好摆出一副“师兄知道,但师兄现在很忙,所以不能告诉你”的模样,加快脚步。 只是每当李子衿偷偷转过头,看见那个白衣少女,又被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给吸引了去,或许是一只彩翼蝴蝶,或许是一只云中雀,亦或是一条玲珑剔透的三角长虫。 少年就会放慢脚步,或是干脆停下来,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那个白衣小姑娘,看个够,然后再一起朝着藏书楼出发。 两人好不容易走走停停,从清晨走到晌午,才堪堪来到鹧鸪峰上,藏书楼下。 李子衿极为宠溺地揉了揉少女的小脑袋瓜,让后者感觉脑瓜子嗡嗡的,笑道:“小师妹,就在此地等我,别走远了。” 虽然他知道,即便自己不提,那少女也绝不可能离开鹧鸪峰,可不知怎的,自打他从心里,真正接纳了这位天真烂漫的小师妹以后,就肩负起了一个兄长的“多虑”,心里有了牵挂,总会多考虑一些,比如时不时停下来,向后看一眼,比如昨夜面对那风沙,晓得护住少女。 又比如现在要进那藏书楼,还不知道会在里头耽搁多久,指不定那位前辈一聊到兴起,就要跟少年喝个不醉不归,所以他才会有这句叮嘱。 这也宣示着,除了那两个,与少年相隔万里河山的青梅与竹马,以及一位不告而别的恩师,还有一个来去无影踪的贴身婢女之外,李子衿的心中,又多了一位珍视之人。 可跟其余那几位不同。 李怀仁是傻人有傻福,福大命大,经历了那么一场红莲业火,也没能烧死他。 陆知行是自幼聪慧,脑子转得快,又饱读诗书,通人情世故,又有武夫宋景山前辈在她身边保护,无需担忧。 更何况,大煊王朝的目标是自己,只要自己远离他们两个,那么那两位青梅与竹马,便不会有任何危险。 而恩师谢于锋,与那跟自己结契一甲子的八尾亦是八境的婢女苏斛,都境界高深,有自保能力,更不必让如今才只是筑魂境剑修的自己,替他们杞人忧天。 可这个刚捡来的小师妹不一样。 若是跟在自己身边,就表示自己时时刻刻,都需要多留个心眼,防止她被自己牵连。 这也是李子衿昨日,迟迟不肯接纳少女的原因。 可既来之则安之,已经认过师兄妹了,还能如何? 白衣少女重重点头,那意思便是让师兄放一万个心,她铁定不会离开这里的。 虽然那面“镜子”,看起来很神奇,她也想进去,可到底是理智战胜了好奇心,怕自己跟着进去之后,师兄就会不开心了,所以锦鲤少女,愿意在外面静静等着,反正昨日已经等了够久,化身为人之前,等了更久,如今再等等,算什么? 毕竟,那可是她的大师兄呀! 让她等再久,都值得! 李子衿满意点头,又挼了挼少女的小脑袋,转身一步迈入那面“镜子”,掀起阵阵涟漪。 这次,少年径直登上三层楼,没有多看藏书楼下面两层一眼,就是为了能够早些将剑南烧春送给那位武夫前辈喝了,然后好早些离开,免得自己那小师妹,在外面等久了。 “前辈,晚辈送酒来了。” 李子衿喊了一声,不见人影。 “前辈?” 少年又微微加大声音,依旧连个鬼都没看到。 只是下一刻,他感受到自己身后的翠渠剑剧烈颤抖,随后被他人拔剑出鞘。 李子衿瞬间转身,望见一个人影,手持翠渠剑,一剑刺向自己面门。 倏忽之间,剑尖已至。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一十五章 愿韶华不老 - 出鞘 - 祠梦 在那一瞬间,李子衿几乎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脚尖猛地发力,踩向藏书楼三层的地面,身形刹那飘然,犹如一支箭矢,猛然激射向后。 那人来势汹汹,一剑不成又出一剑,这剑更比那剑快。 都来不及等李子衿看清来人是谁,翠渠剑尖便已经到了少年眼前,这一次,他连挪步的时间都没有了,只能拼命猛转过头,微微侧身,躲开那完全可以将他头颅挑飞的一剑。 那柄苍翠欲滴的古剑,在千钧一发之际,割落李子衿左鬓一缕发丝。 几乎是出于本能,李子衿立刻取下背后的翠渠剑鞘,否则空手对白刃,以他如今的境界,必然十死无生。 那人接连两剑递空,换成出拳,一拳猛然轰向少年腰间,这一拳若是给他砸到,非死即残,李子衿运转灵力,凝聚在翠渠剑鞘之上,横扫那人迎面递出的一拳,骨肉砸在已经凝聚出剑芒的翠渠剑鞘之上,竟然发出刀剑相接时才会产生的铿锵铮鸣。 甚至那人的拳头,就好似铜皮铁骨一般,甚至坚硬程度,比之翠渠剑鞘,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子衿看得暗自咋舌,心想此人筋骨肉皮莫不是铁打的? 除了肉体远超常人的强横,宛如铁打的一般之外。 那位速度甚至快过少年眼力的武夫,浑身还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气场,若是一些个心志不坚的寻常炼气士直面这种气场,别说画符出剑了,可能连站都站不稳。 就连此前被大煊王朝追杀,跟那八境武夫韩翦交手之间,李子衿都没有感受到这种让人窒息的气场。 让人仿佛仰望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那人出拳砸脸,抬脚落下,便是天倾之姿。 这一拳,没有半点悬念地击飞了李子衿手中翠渠剑鞘,而且还让少年的手腕瞬间麻痹,颤抖不已,与之相比,此前李子衿在问剑行上,麻痹对手手腕的那种“屈指一弹”的路子,便显得小巫见大巫了。 眼前此人,才是将分寸火候拿捏到炉火纯青的水准,要你手腕麻痹一寸,一分一毫都不会多。 剑鞘被锤飞之后,没等李子衿看清那武夫的容貌,又是一拳,直愣愣地砸在少年脑门,只是最后一瞬间,当那位山巅武夫,已经清清楚楚地掌握到少年的极限,不可能再躲过这一拳之时。 他瞬间便收了九成九的力道,让那重若千钧的一拳,没有直接将青衫少年的脑袋给砸开花,而只是“轻轻”落下,把李子衿砸晕而已。 这位山巅武夫收放自如,乃是真正武道登顶,拳术出神入化,登峰造极之人,要想让人伤而不死,或是痛而不伤,简直如同吃饭喝水,易如反掌。 在昏迷之前,李子衿终于看清那人容貌,是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赤脚老头子,正是昨日那位让自己带酒来,还说要教自己剑术的前辈。 阁老嘴角微扯,一把揽过李子衿腰间的酒葫芦,然后眼睁睁看着眼前青衫少年,重重倒地,他心中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还专门挪开了脚,好让李子衿,真正能够“重重倒地”,老人笑道:“小子睡吧。” 少年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而那位拳术登峰造极的山巅武夫,爽朗大笑,一把扯出酒葫芦中的木塞,往嘴里咕噜咕噜开始灌酒。 酒葫芦中的剑南烧春,给老人一口干了。 最为夸张之处,在于老人仰头饮酒之时,豪迈不羁,导致许多酒滴洒落酒葫芦外。 然而那个老人既像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又像是瞬间分出无数分身,更像是其实一个分身也无,只不过他速度快到匪夷所思,能够在一瞬间,去往无数滴酒面前,然后让那些本该洒落在地的剑南烧春,悉数进入老人嘴中。 太快了,快到连残影都来不及出现,阁老就已经“回来”了。 仿佛他一动没动,就一直站在原地仰头饮酒而已。 老人歪着脑袋,倒握酒葫芦,里头果真一滴剑南烧春也无了,又斜瞥歪躺在地面上那个模样跟他年轻时,差不多周正的青衫少年剑客。 手指微动,一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剑眨眼间便回到落在远处的翠渠剑鞘之中。 老人斜靠在书架上,笑道:“老夫的剑术,岂是你小子不愿学,就可以不学的?” 只不过学剑之前,先挨几拳再说吧,等你小子什么时候,能够躲得过老夫的拳头,自然练会此等身法。 用此身法出剑,快过天下剑法。 ———— 李子衿头疼欲裂,双目紧闭,浑身酸痛,他微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倒在藏书楼之外,身边蹲着一个面容姣好的白衣少女,正关切地望向自己,“师兄,你醒了?” “小师妹。” 李子衿坐直了身子,看着鹧鸪峰上的亭台楼阁,恍如隔世。 他转头望去,发现藏书楼一楼门口的那面“镜子”。 少年仔细回忆了下,记得自己不是已经进去了么,怎么会······然后猛然反应过来。 在那藏书楼三楼之上,他去给赤脚老人送酒,结果人还没见到,就先挨了两剑,最后被揍了一拳,在那时才看清那人的容貌,正是昨日那位与自己聊得兴起的老人。 翠渠剑和酒葫芦,被安静摆放在少年身旁。 李子衿心湖之上,忽然泛起阵阵涟漪,有老人心声蓦然响起:“今日的剑南烧春不错,小子果然言而有信,明日还在此时,老夫楼中等你。” 欺负人是吧? 李子衿还想问那老人,干嘛平白无故出手伤人呢,他到现在还有些站不稳,脑袋晕乎乎的。 最后那拳也吃的太扎实了,当时瞬间就让少年感觉到天旋地转,头皮发麻。 好心给你老人家送酒,就换来拳头? 这就算了,老人出拳之前那两剑,可不像是闹着玩儿的,给李子衿的感觉,就真像是冲着要他的命来的。 可是老人施放出的那股威压还让李子衿心有余悸,且不提老人根本没有理由杀了自己,即便是对方真想取自己性命,那他还能活着见到鹧鸪峰上的太阳? 绝无可能。 少年冷静下来之后,细细回味刚才在藏书楼中,跟那位老人的“交手”。 其实完全谈不上交手,就只是他单方面挨揍而已。 只是这种“挨揍”,好像近乎于生死之战,可以让他在面对强敌威压之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 少年尝试着运转了一下识海之中的灵力,发现并没有什么变化,又活动活动了筋骨,发现全身骨头都咔咔作响,除了酸疼之外,也无任何改变。 咦。 他又尝试着,抬了抬脚。 是错觉么? 李子衿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体好像变轻了些,又来回多走了几步。 似乎犹不敢盖棺定论,他直接运转识海内的灵力,将其凝聚在脚尖,随后脚尖微微发力,那么轻轻一踩。 一个青衫少年瞬间疾驰向鹧鸪峰边缘,差点没刹住脚,掉下悬崖去。 身法变快了些,虽然速度只有那么一丝丝的提升,效果还不算显著。可李子衿对这种事,从来都极其敏锐。 从小便是如此,他会和李怀仁赛跑,比两人从郡守府,一起出发,跑到三条街之外,陆府后门那边,趴在墙上,看那陆知行在院子里读书写字。 看看两人谁会先到。 李子衿至今还记得,从郡守府到陆府后门,需要一千零一步。 从小到大每一件小事,每一个细节,少年都铭记在心,没有刻意留心去关注,却总是“过目不忘”。 所以他此刻觉得脚步轻盈了,身法变快了,那么就一定是如此,不会出错。 只是······即便让那位前辈如此喂拳,自己可以稍稍提升一点身法,可是挨揍,那是真疼啊。 全身骨头,都痛到散架,脑袋昏昏沉沉,到现在还有些晕。 现在他就面临了一个问题,明日还来不来送酒? 刚动了一丝退却的念头,不曾想少年心湖之上,又传来阁老沙哑的嗓音:“怕就算了。” 哟呵。 故意气人不是? 到底是年轻气盛。 李子衿还真就来脾气了,来就来啊,谁怕谁。 他明日定要再来送酒,然后争取多挨一拳,身法再快一点点。 要学恩师谢于锋说的,多贪一点,这些一点一滴,都会在将来某个极为关键的日子,或许是金丹,或许是元婴,或许是更高的境界······ 万千水滴融为江海,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当李子衿视线又回到身边那个小师妹身上时,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小师妹,你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锦鲤少女摇头:“不是不知道,而是没有。师兄昨日才教了我,这两者的区别,怎么今日自己倒给忘了?” 可以嘛,才不过一日,都会现学现用,开始教训起师兄来了。 李子衿又气又喜,看着眼前这个双臂环胸,洋洋得意的白衣少女,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锦鲤少女忽然有些期待,说道:“师兄一看就是读书人,不如给我取个好听的名字?” 青衫少年看着眼前少女头上那支模样小巧的锦鲤玉簪,红白相间,极为可爱,少女又是如此天真烂漫,单纯美好。 取名乃是人生大事。 李子衿转过头,借着鹧鸪峰上的日落,翻阅心中诗篇,极其认真地想了想,斟酌了好一番,最终问道:“红韶,你觉得如何?” 愿红颜常在,韶华不老。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不夜天边月 - 出鞘 - 祠梦 出人意料的,那个白衣小师妹,没有立刻欢呼雀跃,而是先愣了愣。 李子衿问道:“怎么了,你不喜欢?” 她摇了摇头,从眼角甩出一滴泪水,喜极而泣。 师兄给我取的名字,怎么可能会不喜欢? 在短暂的静止之后,少女跑到鹧鸪峰边缘上,对着不夜山的峰峦叠嶂,崇山峻岭,发出第一次呐喊。 “红韶······红韶!我有名字了!我终于有名字了!” 鹧鸪峰上,回荡着少女阵阵余音,清脆如铃。 李子衿眯眼微笑,不知为何,只是看着那个白衣小师妹,就会觉得心安,少女仿佛承载着扶摇天下最纯粹,最没有杂质的念头,是集世间美好于一身的存在。 这样的红韶,多像一张白纸啊。 藏书楼中,位于“顶层”的阁老躺在一扇窗前闭目养神,听见那声喊叫,微微抬了抬眼皮,望向楼外的青衫少年和白衣少女。 那个其实几乎就没有翻过几本书的老人难得露出一份温和的笑容,碎碎念道:“红韶?这名字马马虎虎吧,算有老夫九牛一毛的文采。” 阁老瞥见少女那件本命物,红白相间的花纹之下,蕴藏有一圈淡金色印文,显然是有人在她身上,动了手脚。 山上算计,狠辣至极,越是山巅修士,手段越层出不穷,教人防不胜防。 山下人尚且懂得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要想攻一个少年郎的心,还不简单? 老人眯起眼,已然起了杀人的心,竟然狠下心在如此单纯的少女身上动手脚的那位,夜里真能睡得好觉?他随手剥去锦鲤少女头顶那一缕非圣人不可察的机缘,或者说是龙气,自顾自说道:“就做个平凡人吧,别跃什么龙门了。” 地上这边,人间烟火十足。 天外那位,捻子举棋不定。 他“哦?”了一声,屈指一弹,又将那缕被藏书楼中阁老剥离的龙气“还”给了那个锦鲤少女,而且还是在那藏书楼中的阁老,完全无法察觉的情况下办到的,他微笑道:“我那李兄弟都没发话呢,一个老匹夫多管什么闲事?贫道想扶的龙,岂是你不愿见,就可以不见的?” 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那人瞥了弄玉小筑一眼,自言自语道:“一剑破万法?贫道倒想看看,剑仙的飞剑,斩不斩得断因果,破不破得了缘法。” 一粒白子砰然落下,拍在天外那副棋盘之上,以落子点为中心,一道金色光晕瞬间从中蔓延开来,四散八方。 棋盘之上,浮现十六个金字。 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琉璃敕令。 在最后四字“琉璃敕令”出现之后,那人面前的棋盘,下降了几分。 整座扶摇天下,为之一沉。 ———— 四日秋已去其三,李子衿近几日,日日去那鹧鸪峰上,藏书楼中,为那位衣衫褴褛的赤脚老人送上一酒葫芦剑南烧春。 结果都是两拳被撂倒,一拳破剑法,一拳砸脑门。 阁老甚至连拔他翠渠剑的兴致都没了。 而且李子衿肯定能看得出,老人家完全可以一拳就将自己撂倒,那么为什么每次,都要先以拳破剑,让自己无剑在手之后,才倒地? 少年想问老人,几次都没有机会开口。 有时候才刚说出“前辈”两个字,结果就被阁老几乎同时递出的两拳给打晕过去了。 每当李子衿醒来,定然是在藏书楼外,小师妹红韶,会提前为自己准备好一张帕巾,替自己擦汗。 然后少年尝试运转灵力,将识海中的灵力,凝聚于脚尖,就能发现自己每日都比昨日,更快一分。 但按理说,如果他的身法一直在进步,那么总该可以多挨一拳才是,只是在藏书楼中四日,李子衿身法进步了不少,可是却依旧只能挨上阁老两拳。 这就说明那位老人,同样也是出拳一次比一次快。 今日当李子衿醒来之后,阁老照常以心声对李子衿说道:“小子真是天资愚钝,帮你喂拳这么多天了,半点进步也没,白费老夫一番苦心呐。” 李子衿刚想说,分明是您老一次出拳比一次快,总是领先晚辈那么一丝速度,可是他又不敢顶嘴。 不然怕那老人,下手没个轻重。 这几日,倒是日日都在晌午进入藏书楼,挨上两拳,直接睡到日落,然后带着小师妹红韶,一起去那不夜城中,在那酒楼长街喝酒吃肉,顺带让那店小二,将自己腰间的酒葫芦,满上一壶剑南烧春,好让他在第二日晌午之时,带去藏书楼,给老人饮酒。 其实李子衿一直想问,既然那位赤脚老人,替不夜山守护藏书楼,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了,想要喝上一壶剑南烧春,还不简单? 何须日日让自己去送酒。 藏书楼里那位,翻了个白眼,若不是你小子瞅着顺眼,旁人来送酒,老夫还不乐意喝呢。 毕竟他那酒葫芦里,装了整整五十年的剑南烧春,老人一喝就喝到了如今。 阁老想到这里,就又有些乡愁,觉得自己五十年都没喝光的酒,却在那小子进入藏书楼之时喝光了。 莫不是冥冥之中,皆有天意? 这一日是不夜山朝雪节四日秋的最后一日。 广寒赏,也将会在今日举行。 不在颠渎倒瀑,不在不夜山广场,更不在山崖栈道和不夜城中。 广寒赏举办的地方,是在不夜城城墙之上,一截如藏书楼大门的镜面之外。 这一头,是不夜城,那一头,便是袁天成口中,能够让扶摇天下炼气士看到广寒赏的地方了。 有些神秘,有些期待。 人山人海,李子衿便取下翠渠剑鞘,自己握住剑柄下面那端,让小师妹红韶握住剑鞘的另一端,免得二人走丢。 袁天成依旧是御风悬停在半空之上,一方面是以俯视的角度,可以及时出手帮助一些不小心被人潮拥挤,给推搡摔倒的修士,保持整个观广寒赏的炼气士大军,进进出出都合理有序。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方便运转那面传送法阵,维持“镜面”的稳固,毕竟动辄几千上万人进进出出的,除却要消耗极为夸张的神仙钱,利用其中的灵气来维持法阵运转之外,也需要这位不夜山副山主,调动自身识海内的灵力,去保持法阵结界另一头,与这一头 的平衡。 若不如此小心谨慎,则不夜城城墙的另一头,就极有可能出现山河崩塌的情况,会死伤无数。 毕竟,“另一头”,连接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寻常洞天。 那是揽月洞天,传说中,可以从中进入月宫的地方。 在道家三十六洞天当中,排名极为靠前。 十大洞天,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其中各有机缘奇遇,被扶摇天下九州,各大山上仙宗,或是实力强悍的世俗王朝所占据,亦或是好几个山上仙宗,共同拥有。 一座洞天福地,其中蕴含的天地灵气,法宝机缘,数不胜数,且不会一次性消耗殆尽。 每隔一段时间,一座洞天福地中的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就会重新凝聚,若是那些山上仙宗和世俗王朝,能够保全得当,那么其中的灵气可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但是要维持一座洞天福地的流转,同样需要消耗大量的神仙钱,为自家的洞天福地,构建强大的山水法阵,结界屏障,更要为其中的草木精魅,付出数之不尽的灵力,用以“点化”。 所谓点石成金,撒豆成兵,还有那“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都可以在洞天福地中施展。 扶摇天下有的洞天福地,里面也个个都相当于一座“小天下”,会有凡夫俗子,会有世俗王朝,江河湖海,山川峰峦,魑魅魍魉,应有尽有。 这样的洞天福地,排名就会极高,所需要耗费的神仙钱,也就更多一些,但是其中的机缘法宝,天地灵力,同样更多更好。 还有一些洞天福地,里面是没有“人”的,甚至连日月星辰,山川湖海都没有,只是一片混沌的状态,天地初开。所以需要一座山上仙宗,不断投入人力物力财力,去开荒,去打磨,去创造构建出一处“小天下”。 故而又有诸子百家共拥一座洞天福地的情况,因为单独一座仙宗,或是一家之力,是绝对不足以支撑起一座洞天福地正常运转的。 眼下,不夜山所拥有的这座揽月洞天,便是一座,从混沌状态,逐渐被开荒,打磨,发展至今,已经小有规模的“小天下”。 一个青衫少年剑客,带着一位白衣少女,共同迈入那扇“镜面”,波澜荡漾之后,两人眼前的天地,焕然一新。 红韶小嘴微张,惊呼道:“师兄你看!” 李子衿站在城头,望见一座闻所未闻的“小天下”。 秋风萧瑟,树叶昏黄。 从城头向外望去,那轮满月远在天边,却又近在咫尺,仿佛只要踮起脚尖,伸手揽月,月自会来。 城墙这一头,早已站满了来自于扶摇天下的炼气士。 更有甚者,动用符舟一类的仙家法宝,携三五好友共乘其中,飞向那轮满月。 有剑仙脚踩飞剑,御剑疾驰而去,脚下三尺青峰,手中美酒一壶,奔月饮酒,豪迈洒脱。 有儒士登高作赋,就那轮大过扶摇天下许多的圆月,吟诗一首。 有画师大手一挥,身前自行出现白布,提笔作画。 这座洞天中的半边城墙长不见底,宽达百丈,容纳上万名扶摇天下炼气士,轻而易举。 李子衿带着红韶又向里面走了一程,拣选了一处较为宽阔,人烟稀少的地盘,少年踩上城头。 登高望远。 更令人震撼的一幕随即出现。 伴随着最后一个进入揽月洞天的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一句:“奏乐,起舞,诸位且尽兴。” 话音未落。 一条长不见底,至少上千丈,宽也有三百余丈的城墙之上,在所有炼气士后方,出现了数排座位,无数仙家白玉椅,且每张椅子左侧,皆有一张桃木小桌,桌上香茶美酒各一壶,酒樽茶杯陪同在侧。 更有仙家瓜果,琳琅满目,数不胜数,被三三两两组合摆放在一张圆盘之上,堆积成一座小山。 任君挑选。 大部分炼气士,都已落座,而城墙后头都还有许多空位,因为尚且有些修士,喜欢与李子衿一样,踩上城头,登高望远。只不过由于地形实在过于宽阔,宽阔到哪怕容纳了上万名扶摇天下炼气士,城墙之上都显得有些零零散散,所以不会出现踩上城头之人,挡住了后面落座的那些炼气士视线的情况。 登上城头之人,与已经落座,开始或饮酒、或品茶的修士们,都较为合理有序地互相错开了位置,互不打扰,极为和谐。 在大多数炼气士落座之后。 不夜山雪字门婢女与月字门婢女联袂出现,被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以一手“天外飞仙”的术法神通,将上百位衣袂飘摇的仙子从镜面另一头送入揽月洞天当中。 她们凭空出现在城墙上空,以那轮大得有些过分的圆月为背景,以术法减缓自身下落的速度,从空中缓缓落下之时,红袖流转,舞姿飘曳。 与此同时,在那群缓缓落下的仙子们,舞姿摇曳不停,霓裳随风飘扬之时。 左右两侧,又凭空出现数位精通诗词歌赋的月字门仙子,琴瑟和鸣,曲水流觞。 有手持折扇的青年才俊,被誉为那桃夭州十大才子之一,此刻轻摇折扇,望见此幕,忽然有感而发,瞬间合拢折扇,猛地一拍手,笑道:“舞低不夜天边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雪字门那些女子,个个天生丽质,脸上不见脂粉,便已出尘绝艳,衣裳更是做工精良,处处用心,头别发簪,佩戴耳环,甚至就连脚踩的靴子,也是极其精致的仙家物件。只消往众人眼前一站,无须任何言语,就已是一番难得的美景。 月字门那些女子,虽说姿色不算出众,可此刻个个随曲而歌,歌声婉转动听,歌舞相互映衬,赏心悦目,让人沉醉不已。 又有许多月字门仙子,在一些儒家炼气士身边,红袖添香,素手研墨。 一座揽月洞天,美不胜收。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一十七章 蟾宫折桂时 - 出鞘 - 祠梦 站在城头吹了会儿风,李子衿纵身一跃,退回城墙之上,带着那个白衣小师妹,坐在不夜山为众人提供的白玉椅子上,欣赏着天上那皎皎月色下,凭歌起舞的“雪月景色”,二门仙子联袂献上歌舞,教一些个单身汉子,大饱眼福。 少女红韶,端坐在侧,从手边那盛满了仙家瓜果的圆盘之中,挑出两块模样客人的广寒糕,只是闻过香味,便欣喜不已,递给李子衿一块,自己留下一块,眯眼笑道:“师兄,给你。” 李子衿接过这块精致小巧的糕点,外面包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脆皮酥,里面又是近乎于世俗中,备受山下人喜爱的桂花糕。 当少年将那块香气弥漫的广寒糕送入口中,一口咬碎外面那层脆皮酥之时,眼前蓦然出现一对金童玉女。 皆是以苍白纸人,点化而成。 金童在左,玉女在右,一位手中握着柄袖珍砍刀,一位怀中抱着只雪白玉兔,分别朝李子衿与红韶这两位师兄妹,各自施礼。 随后烟消云散。 少女红韶惊叹不已,问道:“师兄,刚才那是?” 李子衿低头望去,只见自己掌心蓦然浮现出八个大字。 广寒高甲,蟾宫折桂。 少年笑道:“你呀,可真会选糕点,随手一拿,便拿了个儒家子弟最喜爱的广寒糕。山下有个习俗,每逢科举之前,会给那些即将参加科举的书生晚辈们,送去几块桂花糕,就与这广寒糕,大差不差,只不过多了一层脆皮酥而已。这广寒糕算是讨个好彩头,希望那些书生晚辈们,科举高中。如此看来,师妹应当与儒家有缘,闲来无事,可多翻翻圣贤文章,需不需要我为你,向不夜山讨要几本书籍借阅?” 少女一听要翻书,顿时头大,一口咬碎手中那块广寒糕,把两边脸颊撑得鼓鼓的,嘴里含糊不清道:“不要!红韶喜欢练剑,不喜欢读书。” 李子衿也不强人所难,而是斜瞥那小师妹一眼,“那师兄来问问你,这几日你有没有好好练剑术,十三种基础剑势,学会了几种?” 红韶小脸微红,这几日每当师兄进入藏书楼以后,她就只是在鹧鸪峰上,追那些蜂蝶飞鸟,看看花花草草,师兄留在外面那柄翠渠剑,她都没有拔剑出鞘过一次,完全就给她当成了摆设。 此刻答不上来,便只好涨红了个脸,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赶紧多抓几块糕点,不停地往嘴里塞。 正当两人闲聊之时,又有几位婢女,各自提着一只造型奇特的酒壶,路过这边,笑问少年少女,需不需要为他们倒酒添茶,李子衿摆了摆手,笑言不用。几名婢女便向二人施了一个万福,之后款款离去。 从城墙边缘,途径李子衿与红韶那一片,又去往城墙后半段,少说也添了千百壶了,可是那几位婢女手中的鸳鸯壶,就没有加过酒水或是茶水,莫不是一门内有乾坤的仙家法宝,可以容纳一条江河在其中,故而才能走遍城头都倒不尽美酒? 李子衿隔壁那桌,倒是向其中一位婢女,讨要了一壶仙家酒酿,闻起来其实味道清淡,不是什么烈酒,微醺而已,小酌怡情。 少年便细细观察了一番,发现原来那只造型奇特的酒壶,果真内有乾坤,其实是一门名为鸳鸯壶的仙家法器,又名阴阳壶,容量极大,可装下一条江河,而且阴阳壶中,更有蹊跷,把手处有个微小机关,那婢女只消以拇指轻轻抵住机关处,便可阴阳交替。 故而才能让那些客人们,要茶得茶,要酒得酒。 李子衿觉得有趣,打算得闲时,找个婢女问问,这种阴阳壶哪里有得卖,他也打算买上一壶,半边酒水,半边水,他年若有机会,与李怀仁斗酒,岂不是稳操胜券,千杯不醉? 光是想想,就觉得有些好笑。 红韶一口气将盛满了仙家瓜果的圆盘,吃了个大半,那座“小山包”,都已经变成平原了,少女打了个饱隔儿,发现大师兄原来没有刨根问底,向自己询问练剑练得如何的事,顿时如释重负,只是以手掌捂住小嘴,掩饰尴尬。 ———— 一位白衣书生来的较晚,都已经是揽月洞天中,一轮歌舞升平谢幕之时,他才达到不夜山,途中还被一位其实已经不必值守,只是不愿休息的夜使拦住去路。 这位书生向那夜使禀明来意之后,提出要见不夜山副山主一面,还说什么“家父与袁山主是旧相识了”。 那位夜使拿捏不准,既不敢擅自放那境界不俗的儒家炼气士进入不夜城,又怕此人真与袁山主有什么过硬的交情,自己将这书生阻拦在外,到时候会被问罪,便让那位自称姓梁的儒生,稍等片刻,他立即通知不夜山飞剑堂,飞剑传信在揽月洞天中的袁副山主。 不夜山飞剑堂。 这里坐拥上百把速度超过元婴剑仙倾力御剑飞行的传信飞剑,个个品秩不俗。 除却一些个从风雷城那边,高价购入的传信飞剑,更有一些飞剑,是不夜山弟子本命窍穴中领悟而成的飞剑,日行几千里,不在话下。 飞剑堂除了飞剑,更有一间密室,存放着各种极其隐秘的卷宗、秘闻,其中就包含有各大世俗王朝,山水堪舆图,精细无比,甚至明确到连当地山水神灵的生辰八字,都准确无误地记录在册。 除此之外,就连一些同为山上仙宗的宗门秘辛,祖师堂布局,主峰次峰亭台楼阁,府邸构造,宗主、宗门长老各自本命神通、飞剑,有无密室暗道,门下弟子几何,境界高低,皆一清二楚。 这里的机密,就连普通的夜使都无法接触到,那些夜使,只能向不夜山飞剑堂提供信息,却无法从这里获取信息。 并且夜使与夜使之间,互相都不认识,且不允许交换信息。 至于那些个蛰伏在不夜山各大峰峦渡口,明面上都有一层表面身份用以伪装的暗哨,知晓的信息便更低一级,他们甚至连夜使的身份都触摸不到。 而不夜山飞剑堂的运转,完全靠数十个戴着手铐脚镣的修士负责维持。 他们有的是瞎子,有的是聋子,有的是哑巴。 却并非生来便是如此。 越接近真相,便越接近残忍。 那位拦住了梁姓书生的夜使,捏碎手中一张传音符箓,以心声向符箓另一头的飞剑堂,汇报了此时此刻,有人来访的信息,并且报上了那书生的名字。 那位夜使以心声告之不夜山飞剑堂:“一位儒家炼气士,境界难以辨认,没有兵器在身,中等身材,相貌英俊,非是熟人,自称父亲与袁山主是故交,想要进入不夜城中的揽月洞天,望飞剑堂向袁山主通报一声,属下在此恭候命令。” 飞剑堂有沙哑嗓音同样以心声询问:“让他报上名字。” 外面那位夜使回复道:“他说他叫梁······” 忽然忘记那人刚才言语的夜使,出声询问道:“对了,你刚才说你叫梁什么来着?” 那人笑容和煦,温文尔雅,再度作揖执礼,轻声说道:“在下梁敬,一介书生。” ———— 李子衿与红韶当然不会注意到,就在两人身后,坐着一位蓑笠翁,和一个老不羞,二人看着前方的少年少女,都动了收徒的念头,又碍于事先被那袁老儿打过招呼,不准二人在不夜山“胡搅蛮缠”,否则便一人一记道法,给他们扔出去,所以此刻的两位老者,皆是心痒难耐,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 两位老者分别是蓑笠翁,鳌飞羽,常年独自在东海垂钓,立下誓言,若不将东海中那只神兽鳌鱼钓起,便宁肯一辈子娶不到媳妇儿。 风雷城老宗主,莫言,境界虽高,却从不喜欢以境界修为让自己青春永驻,反而是时时以原本的古稀容颜示人,谈不上瘦弱,却满脸皱纹,好在剑修身子骨从来硬朗,身为九境剑修,更是岁月悠长,不必担忧“年老”一说。 “莫老不羞,左边那小子悟性不错,又是剑修,我鳌飞羽让给你了,不过右边这妮子,根骨和资质,还算马马虎虎吧,又是精魅出身,深得我心,可不许跟老子抢啊。”蓑笠翁鳌飞羽嘴上说那白衣少女资质马虎,实际上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他活了上千年了,就从没见过根骨如此接近于人的精魅。 寻常草木精魅,即便修成人身,那也会有诸多缺陷,不是缺了这根筋,就是少了那块皮,再不就是骨骼不对,不适合修道,还有一些,是注定无法补全七情六欲的残缺肉体,被一向口无遮拦,骂街一流的鳌飞羽称之为“臭鱼烂虾”。 风雷城莫言莫老宗主冷笑一声:“狗日的鳌老儿,打得一手好算盘,什么叫做你让给我了?说得像你这只会耍鱼竿子的老不死,使得来剑一样,人家少年剑修,不跟我学剑,难道跟你学钓鱼去,求求你要点脸吧。咱们各凭本事,看看到底是一人收一个好徒弟,还是我风雷城,新添一对金童玉女!” 给那莫老不羞一通嘲讽,蓑笠翁当即就要掀桌子挽袖子干架子了,只是两人忽然瞥见半空中有两个人联袂飞往此处,其中一人,便是那坐镇不夜山,便可道法通天的袁老儿。 于是鳌飞羽便只能强忍住动手的冲动,重新坐回位子上,笑容满面,怎一个安分守己了得?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一十八章 疾风知劲草 - 出鞘 - 祠梦 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与一位儒衫书生凭空出现在揽月洞天城墙之上,又一同御风缓缓落下,径直去往那青衫少年和白衣少女身边。 李子衿瞬间起身。 那个身着白色纱衣,头别玉簪的少女,从未见过大师兄如此惊喜的神情,于是便跟着李子衿一同起身。 少年青衫身后背剑,神情肃穆,朝着来人深鞠一躬,作揖行礼。 这一拜,是拜那人当初在湖心亭仗义出手,不惜得罪一座大煊王朝,也要与赵长青力保李子衿一行人。 也拜他越境施展儒家神通,还自行封穴十二时辰,差点因此断绝长生路,从此只能沦为普通人。 红韶有样学样,学着自己那天下最好的大师兄,朝来人作揖行礼,礼数不算多标准,却是少女一片心意。 袁天成不知晓李子衿与这位儒生梁敬之间有何关联,只是瞥了少年少女身后,那个蓑笠翁以及莫老不羞各自一眼,随后转头对李子衿三人笑道:“你们好好叙旧,我就不在此打扰了。” 这位不夜山副山主,来去匆匆,心念微动便缩地成寸,离开揽月洞天。 那个儒衫书生,笑眯着眼,快步走到李子衿身边,一把扶起那许久未见的少年,笑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李子衿站直身子,摇头微笑不言,比起对方的救命之恩,这点礼数,根本不值一提。 少年容颜舒展,笑问道:“梁公子怎么来了这桃夭州,还这么巧,出现在不夜山?” 梁敬不好伸手去扶那位尚未起身的少女,他又不认得这位小姑娘,怎么知道她干嘛学李子衿,朝自己作揖嘛,自己又不是那已经坐落于儒家文庙当中的圣贤,便问李子衿:“这位姑娘是?” 李子衿会意,挼了挼自己那天真烂漫小师妹的脑袋瓜子,说道:“红韶,可以起了。” 在少女起身后,李子衿介绍道:“这位是梁敬梁公子,是师兄家乡的一位朋友,于师兄有莫大的恩情。梁公子,这位是我的小师妹,嗯······准确来说,应该是在下不自量力,代师收徒,收下的一位小师妹。” 说到此处,那脸上稚气已褪去了七七八八的青衫少年,难得露出一份不知所措的笑容,挠了挠头。 梁敬点了点头,简单看了白衣少女一眼,又转过头,朝李子衿竖起一根大拇指,微笑道:“眼光不错。” 身为八境巅峰炼气士,书生梁敬自然一眼勘破那白衣少女的根脚,知晓那姑娘元神是一只锦鲤,而且气象不俗,是近乎于瑞兽般的存在,有她相伴,应当能提升气运,易得机缘。 李子衿赶紧侧过身子,指着后面的白玉椅子,说道:“梁公子请坐。” 梁敬没有推辞,也没有坐下,而是伸出手指,朝着不远处一张闲置的白玉椅,勾了勾手指,那张白玉椅瞬间出现在他身后。 元婴境巅峰的大修士,自然是弹指一挥间,术法神通信手拈来。 一袭儒衫的书生梁敬,笑容十分平易近人,伸手虚按两下,笑道:“都坐,都坐。” 少女红韶,一袭白纱,小心翼翼地按了按自己头上的那支锦鲤玉簪,将其扶稳后才安然落座,师兄每次挼她的脑袋,都会碰到那件本命物,少女又不敢责怪师兄什么,便只能每次等他挼完脑袋之后,再偷偷将玉簪扶好。 红韶坐在白玉椅上,见到来了生人,距离如此之近,连仙家瓜果都不好意思抓来吃了,怕给外人瞧见自己的吃相,会伤了师兄的面子,便也学着师兄平时的坐姿,正襟危坐,乖巧不已。 李子衿这才缓缓坐下,在那张白玉椅子上,满脸欢喜,一时竟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就只是一会儿看看书生梁敬,一会又看看身边的白衣小师妹,双手微微攥拳,搭放在白玉椅的扶手上,轻轻敲打白玉扶手。 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这个已经在外漂泊许久的少年,恰恰是碰上了他乡遇故知这一项喜事,心中喜悦,难以言表,故而坐立难安,迟迟按捺不下心中的激动。 其实少年此刻,是既激动又害怕,胸中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问书生梁敬,只是万千问题一涌而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先问哪个了。 对面那个一袭儒衫的读书人梁敬,何其善解人意,此刻率先打开话匣子,先问起李子衿的近况来,如此,那少年才能从容面对自己,才可以慢慢向自己询问,那几位小友的近况。 读书人怎么就迂腐了?怎么就不懂变通了?怎么就是书呆子怎么就半点不通人情世故了? 梁敬从不这么认为。 在他心中,这些都是世人对读书人的偏见。 诚然,确实有一些儒家子弟,在某些问题上过于执拗,墨守成规,不懂得变通。 但那属于儒家文脉的理念,在继承与创新两种派系之间的博弈了。 并非是天下读书人都一个样子,都在闭门造车。 书生梁敬瞥了眼李子衿,一袭青衫,身后背剑,腰悬一只酒葫芦,眉目清秀,模样又更成熟了些。 不再像个书童,而像是个剑客了。 更是一眼看出李子衿如今的筑魂境修为。 他便问道:“什么时候开始修行的?” 少年回忆了一番,依稀记得那时在云霞山上,清泉别苑中,还是眼前这位梁敬梁公子,在纸上写下了关于扶摇天下炼气士以及武夫的等级划分。 若真论修道之事,其实书生梁敬,也算是李子衿半个启蒙老师了,加之他对少年又有着救命之恩,所以李子衿一直相当敬重梁敬。 与另外一位书生赵长青一样。 这两位,才是少年心中真正的读书人应该有的模样。 走过的山山水水越多,见过的人越多,三教九流,自诩读书人的家伙,同样不少。 李子衿就越觉得,当初自己在逃亡路上,在大煊京城湖心亭碰到的赵长青与梁敬,是多么了不起。 山上修道,何其困难。 寻常资质的炼气士,走到四境五境,便已是一生的瓶颈。 六境炼神就已经可以成为世俗王朝中,一方郡县的供奉。 七境金丹,门前倒下的炼气士,一万人中九千九。能够成为金丹境地仙修士,便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山上神仙了,乃是正儿八经的地仙修士,哪怕作为一座世俗王朝或是山上仙宗的供奉、客卿,都完全可以去留随意,随心所欲。 而且金丹之后,炼气士便能御风御剑,遨游天地间,是乃真正的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 在你这仙宗待的不合我意了,老子转头就去开价神仙钱更高的宗门,亦或是世俗王朝,哪怕只是表面上挂个名,实际里,依旧潜心修行,每年照样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神仙钱,用来提升法宝品秩,购买丹药,怎么就不是件美差了? 八境元婴,若能到此境,已经可以说是山上人中的人上人。 天之骄子,万中无一。 能够修成元婴境的地仙修士,哪个不是资质极佳,根骨奇好的?悟性更是一人更比一人高,个个都能够被当做一座山上仙宗的中流砥柱来培养,需要什么法宝、丹药、功法,只需开口,但凡是个稍稍有点底蕴的山上仙宗,就绝没有摇头说不的时候。 一些个世俗王朝,若是能够走了大运,烧高香,招揽来一位元婴境的地仙修士,作为供奉,那么定然是将对方当做祖宗一样供起来的。 别说和皇帝老儿平起平坐了,甚至有藩属小国的一国之君,曾招揽到一位元婴剑修,众所周知,世间剑修当提一境看待。 一位正儿八经的元婴境剑修,那么实力几乎可以当做九境分神境来看待。 当时那位藩属小国的一国之君,直接在酒宴上笑言,“来人,把朕的脑袋砍下来,给剑仙助助兴。” 引来哄堂大笑,自然是无一人胆敢真的动手。 那位剑仙,觉得这皇帝对他胃口,便在那座藩属小国担任供奉的几年期间,挑选了一位皇子,亲自传授其剑法。 短短几年,就给他又教出个炼神境剑修来。 这些秘辛,一部分是李子衿在与那撩死人不偿命的婢女苏斛,一同逃亡时听她所讲。一部分则是在无定山潜心练剑之时,听恩师谢于锋所说。 故而,见过的人越多,走过的路越长,李子衿就越感激当年为自己一行人,仗义出手的两位书生。 赵长青,梁敬,两个都是八境,一身修为得来不易,却可以说死就死,愿意为了心中的正义,与一座纵横仓庚州的大煊王朝作对。 还有云霞山,女子剑仙唐吟。 那是李子衿,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做剑仙风采,什么是巾帼不让须眉。 那女子剑仙,一身英气,剑法好,模样好,心地善良,敢作敢当,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只让李子衿他们在山上住一夜,结果当得知大煊王朝派人追杀一行人之后,又“大言不惭”道一个都不许下山,她倒要瞧瞧,谁敢来云霞山劫人。 李子衿抬起头,回答道:“拿起剑,是前不久的事情,可若是梁公子问我何时开始修行。” “其实从那场红莲业火燃烧之时,我的修行就已经开始了。” 四人一路逃亡,是修行。 湖心亭,“浪费”掉金丹之前,唯一一次召唤承影的机会,也是修行。 云霞山,与唐吟一同追回李怀仁,还是修行。 与唐吟走散后,遭遇八境武夫韩翦,以凡夫俗子之力,智斗韩翦,更是修行。 燕国北漠,笼门客栈,为求活命,不得不狠下心,出剑杀人,亦是修行。 无定山练剑,听风亭醉酒,渡船鸢儿,酒楼碧蕊,身旁红韶,不夜山朝雪节问剑行······ 少年所经历的种种,皆是修行。 梁敬愣了愣,旋即苦笑,想起那些少年不能承受之重,他想起自己昏迷那一日,是被眼前这个书童······不,眼前这个少年剑客,一路从云霞山山脚,背上山的。 那条登山台阶,路程可不算短啊,即便是一个成年人,要背着另一个体格绝对不算柔弱的自己,一路从山脚登上云霞山主峰,也绝对会累垮。 可是那个少年没有。 那个少年,就像是棵劲草,韧性极强,巨石压不断,疾风吹不跑。 上山之后,梁敬曾笑着拍了拍李子衿的肩膀,说道:“真是辛苦你了。” 当时还是一位郡守少爷身边的伴读书童的李子衿,脸上稚气满满,身子骨有些单薄,浑身都已被汗水湿透,却满脸笑容,摇头说了句不辛苦。 是啊,与那些生死之间的日日夜夜相比,留点汗,算什么辛苦。 天地很大。 道法很多。 人生在世,就是修行。 人间处处都是修行。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一十九章 他乡遇故知 - 出鞘 - 祠梦 那个一袭青衫的少年,将背上的翠渠剑取下,轻放在一旁,将一座揽月洞天,都置身于外。 好似天地间,此时此刻只剩下两个人在他身边。 无须动用灵力,自成一处小天地。 小天地中,师兄师妹,书生剑客,三人对坐。 少女红韶,书生梁敬,安静听那少年细细讲述一路走来的故事。 少年说至心酸处,无非就是语气稍有停顿,眼神黯淡几分,却也没有矫情到就立刻流泪,反而为了不让两人担忧,还要强颜欢笑。 那种笑容,却要比哭难看许多。 这一程山水,走的不算久,仓庚州与桃夭州之间,也就只相隔了一座东海而已,在扶摇上天之时,李子衿从鲲鹏渡船之上,回望过燕国那座仙家渡口一眼,在少年眼中,渡口与燕国,乃至一座仓庚州陆地,都在最后变得极其渺小。 好在,登上那艘满是山上炼气士的仙家渡船之后,那个从小地方出来的书童,视野和心胸,都一瞬间豁然开朗。 想着如今的自己,修行练剑,步履不停,那也算得上是半个山上仙师了吧? 听那少年讲到自己阴差阳错之间,跟云霞山宗主,女子剑仙唐吟一起追捕那个八尾狐妖苏斛,最后对方还机缘巧合之下,跟自己结契一甲子的事。 同样身为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红韶,稍稍心安几分,觉得自家大师兄既然能够接纳一只狐妖,那么即便日后自己是只锦鲤的身份暴露之后,想必师兄也不舍得再把自己丢掉不管吧? 少女又问少年,问那苏斛姐姐,为什么会突然不告而别,难道她就不怕自己走了之后,会让师兄伤心么? 反正若是师兄不告而别的话,红韶一定难过死了。 少女说至此处,就更难过了,就好像师兄已经不要她了似的。 那个少年便只能安慰道红韶,说那位苏斛姐姐,一定是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大事要办,等她办完大事之后,肯定还会回来的,不是有那三年之约么? 到时候等那苏斛姐姐回来,肯定会跟师兄一般喜欢红韶的。 听少年讲到风雨不归人和风雪夜归人,听那牵丝傀儡与卖艺人的缘起缘灭,哪怕是不谙世事的少女红韶,都还没有见过什么是牵丝傀儡,也难过不已,在一旁掩面啜泣。 书生梁敬,同样面露惋惜,只能是摇头叹气,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听到少年描述在那名为鲲鹏的仙家渡船,在那垂钓台上曾经钓起过一只三品瑞兽金甲龟,梁敬又打心底为少年高兴,哪怕他最后没能留住那只三品瑞兽,可收获了二十五枚霜降钱,也可谓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至于听到分给渡船侍女的那二十五枚霜降钱一事,书生梁敬便会心一笑,递给那青衫少年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笑言那位鸢儿姑娘,一定长得很好看吧? 李子衿又气又笑,想要解释什么,不曾想反而越描越黑,就只能是一边伸出手在半空中比划,一边义正言辞道自己可没动什么歪心思。 看着大师兄滑稽的模样,那个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也破涕为笑,只是不敢太过分了,在旁边偷偷掩嘴而笑。 哪躲得过李子衿的眼睛? 偷笑就偷笑呗,无非就是被李子衿伸出手,在她头上挼了挼,将少女的秀发,挼得有些凌乱。 还能如何,他又舍不得真下重手。 聊完一程山水。 那个白衣少女就相当心疼自己那身世可怜的大师兄了,从小就无父无母,被郡守李建义捡回去,当了个书童,好不容易安定了十几年,又遭遇横祸,府上那些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老爷夫人们,全都死在太平郡。 之后就是一路逃亡,直到乘坐鲲鹏渡船,来到桃夭州,来到这不夜山,然后遇见自己。 梁敬也惋惜那少年的命运多舛,他自己出身于书香门第,父辈祖辈,都是读书人,不仅如此,祖上有两位先贤,如今在文庙之中,塑有金身,乃是受天下人膜拜的真圣贤。 上一辈又有两位叔伯,各自投身沙场,建功立业,入那武庙也是迟早的事。 故而梁家,放眼整个扶摇天下,都算得上世家名门,家世背景极其深厚,底蕴非同小可。 到了梁敬这一辈,即便他已经是万中无一的元婴境大修士,还是那大煊王朝十大才子之一,自身的名号,相较于梁家,还是小了太多。 是一个即便如此努力,名字依旧大过身份的读书人。 他从小便衣食无忧,更遇不上这种灭顶之灾。 梁府虽是书香门第,家规却并不森严苛刻,对于梁敬从来都是愿意读书写字,便读书写字,愿意投身沙场,就去投身沙场,愿意上山修道,梁家便直接给世代交好的几座山上的正宗名门打声招呼,只要他点头,随时可以进入那些山上仙宗,成为祖师堂嫡传。 若是这些都不喜欢,那也无妨,生在梁家,便注定你梁敬一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投了个好胎,也算你的本事。 梁敬至今清楚地记得父亲的这句话,只是父亲越这样说,他反而越觉得对方是在羞辱自己。 就好像生在梁家,他梁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当一个废物,整日混吃等死了一般。 少年总叛逆啊,老爷子越不约束梁敬,他反而就越约束自己。 不算什么寒窗,却真真切切是苦读了十几年,才会有如今的大煊十大才子之一,梁敬,埋头读了十几年书,在大煊王朝科举榜眼,一鸣惊人,却又婉拒了朝廷的官职,喜游山玩水,笑言行万里路,可比读万卷书有意思多了。 模样长得更是极好,怎一个丰神俊朗了得,写得一手好字,那小楷简直比篆文更加板正,连天子李忲贞看了都要夸奖一句“字如其人”,画功同样不俗,全凭喜好,无需苦练便被画圣吴道子评价一句“前澜未退,后浪已至”。 这样近乎于完美,找不到任何瑕疵的书生梁敬,亦可在那湖心亭中,对那承恩师李浩宕之命誓死要护住李子衿一行人的赵长青,笑言一句:“我梁敬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一番辛酸苦辣说尽后。 李子衿问道:“梁公子还没说,你是怎么会忽然来这桃夭州,又恰恰在不夜山的呢?!” 那个书生回过神来,看了眼被李子衿放在一旁的翠渠剑,说道:“这说来就话长了。那日你随唐吟去追那个抓走李怀仁的刺客之后,宋景山和陆知行不放心,也下山去帮忙追人。” “唐吟更是动用云霞山祖师堂传信纸鹤,出动了一整座云霞山的力量,凡事当日未在闭关的云霞山弟子,基本都去附近抓刺客了,能够御剑御风的十几位女子剑仙,更是几乎已经追到了大煊王朝国境。” 李子衿点头道:“这个我知道,因为当时唐姐姐带我驾驭一柄烟霞剑分身,让我尝到了第一次御剑的滋味。” 少女红韶,一袭白色纱衣,头别玉簪,在旁边聚精会神地听着自己那人间最好的大师兄跟那位他极其敬重的梁公子叙旧。 尽管少女完全听不懂两人口中的什么王朝,什么云霞山,什么李怀仁什么大燕的,可就当是图个乐,也就让红韶开心很久。 更有一个原因,少女想要多了解一点,了解自己那大师兄,关于他的一切,她都想知道。 平日里,又不敢多问什么,此刻有了机会,让自己不必讨人嫌,就可以听师兄讲故事,自然是欣喜不已。 少年讲话极有分寸,只拣选了那些“可以说的”,倒不是他对书生梁敬有所隐瞒,只是觉得唐吟带着她缩地成寸,去往云霞山地牢,聊了一番“剑主天书”的事情,这种话压根儿就没必要告诉梁敬。 毕竟那位女子剑仙,想必也是出于一个宗主,对宗门的考虑,不能真就放任一个不明不白的人住在云霞山上,还给云霞山招来不小的麻烦。 李子衿很清楚这一点,哪怕是他跟女子剑仙唐吟互换角色,也觉得自己如果身为云霞山宗主,也定然会做出那样的抉择,毕竟招惹了大煊王朝,后续的麻烦定然不会小。 可不就是因此导致了大煊与燕国的开战么。 更何况,唐吟最后也没有真的把李子衿怎么样,无非就是吓唬了一番少年,逼他说出真相,换作任何一个人,可能都会如此行事。 但是如果他把此事说给梁敬听,反而显得自己小肚鸡肠,在背后讲人坏话了。 说到底不论是一座云霞山,还是那位女子剑仙唐吟也好,都没有亏欠李子衿的,反而帮了少年不少忙。 只说那李怀仁,可不就是唐吟亲自出马给追上苏斛,还在破败古寺中问剑苏斛,最终才将郡守少爷李怀仁带回云霞山的? 事后更是帮助李子衿震慑苏斛,让其被迫与少年结契一甲子,不但不能报仇,反而让两人同生同命,若是苏斛出手杀掉李子衿,那么她自己也会死。 于情于理,那位女子剑仙,都已经仁至义尽。 至多算是行事颇为不羁,却绝对处处占理。 听梁敬讲到此处,少年便问道:“云霞山怎么样了?还有大煊跟燕国,后来真就平息战事了?” 关于大煊王朝跟燕国在太平郡废墟一战的事,李子衿是在那件风尘驿站,听一位沙场武夫说的,后来临走之时,才知晓那位武夫原来就是燕国的一位大将军。 那位大将军告诉李子衿,大煊与燕国和谈之后,将一座太平郡和另外一座泾阳城,割地让给了燕国。 那座太平郡,其实便是三十二年前,燕国进贡给大煊王朝的“燕归郡”,如今算是物归原主。 至于那座泾阳城,便真可算得上是此次两国开战的彩头了,一座大煊王朝,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亏了不少。 不过关于云霞山,李子衿可就真再也没听过它的消息了,毕竟自己那两位青梅与竹马,当时都在云霞山上,少年相当在意这个。 只是此前由于他乡遇故知,没想到能够在这桃夭州不夜山的揽月洞天中,看见那个无比亲切的梁敬,少年一时情难自禁,故而忘了如何开口。 书生梁敬一袭儒衫,腰悬玉佩,铭文“晴耕雨读”,此刻见李子衿终于开口询问那两位小友之时,才知晓少年总算是平复了心境,于是笑道:“那我就接着刚才的说,最后再来回答你,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李子衿点头,静待下文。 “与人言语时,对方说话,就要直视他人眼睛,不得随意插话,要时刻谨记以点头来予以回应,不能让人家觉得,他在说,你却没在好好听。” 这句话,乃是太平郡郡守李建义,当年训斥郡守少爷李怀仁的话。 当时还是郡守书童的李子衿,站在李怀仁身后,看着前边儿那个小少爷,低着头玩弄手指,气得老爷李建义暴跳如雷,说他讲再多都被李怀仁当做耳旁风,拿起“家法”,就要杖打那小少爷。 每当此时,李怀仁就会情不自禁地转头望向那个小书童,希望他可以替自己说几句好话,就好像在那郡守府,他才是少爷,他才是书童一般。 好巧不巧的是,李子衿只要开口,就必定管用。 老爷李建义无论多生气,但凡那个小书童,拦在李怀仁身前,好言相劝那么几句,那个小少爷便可省去一顿杖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梁敬又说道:“云霞山一切都好,那位太平郡郡守的遗孤,叫李怀仁是吧?” 李子衿点头,“对。” 梁敬嗯了声,继续说下去,“李怀仁经龙虎山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引荐去往道玄书院念书,在书院中安分守己,备受山长和几位先生的喜爱,不必担心。” “陆知行天资卓越,心性极佳,被唐吟破格收为嫡传弟子,留在云霞山修行。” “武夫宋景山在云霞山山脚处一家酒楼,当起了伙计,生计不愁。” “唐吟闭关,尝试突破九境巅峰瓶颈,若突破成功,那么你那位唐姐姐,就是扶摇天下百年剑道第一人。” “也将脱离扶摇天下年轻十人的行列。” “跻身扶摇天下十人。”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二十章 登高望不远 - 出鞘 - 祠梦 云霞山,夜已深沉。 清泉别苑之中,一位少女艾绿长裙,绾飞仙髻,微微踮起脚尖,试图扯下被风吹走,挂上树梢的那幅画。 少女其实不算矮,十五六的模样,却相较于同龄少年身高都不遑多让,只可惜她身前便是一汪泉水,那支树梢,生长的角度又过于刁钻了些。 故而哪怕她踮起脚,距离那幅画,依旧不算近。 努力了好一番后,依旧无法将自己那幅画从树梢上取下,陆知行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每当这种时刻,少女就会想,我那便宜师尊,一收下我就跑去闭关了,也没传我句心法口诀什么的,都快一年了,也没个动静,整日就只能读书写字,弹琴作画。 这算修的哪门子道嘛? 要是他俩在就好了,我也不至于连幅画都够不着。 云霞山大地忽然猛地一震。 主峰之上,无数清泉别苑,泉水翻腾不已。 天边有颗星星,蓦然绽放光彩,与地面那道剑光,遥遥对望。 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少女面孔。 吹掉树梢之上,那幅画卷。 陆知行惊呼一声,眼看着那幅画,就要掉入泉水之中。 一柄长剑蓦然飞出,剑身烟霞流转,若隐若现,将云霞山的夜空绚烂出一份奇光异彩,倏忽之间便已飞入别苑之中,在离水一寸的位置,稳稳接住那幅画卷。 那张画纸的一角,都已经刚刚垂落在水面,被泉水微微浸湿,开始褶皱。 画卷之上,三人对坐,笑容灿烂。 少爷,书童,少女。 ———— 云霞山后山,有个山洞,洞口一座剑阵,组成结界,十境之下无人能闯。 结界之外。 一个青衣书生在此结茅修行。 时常有云霞山女修路过此地,都会笑着打声招呼,称他一声赵公子。 而赵长青便只是微微点头,至多抿嘴一笑,绝不敢多言语个一句半句的,与那些模样甚好的女修们闲聊,毕竟那位女子剑仙闭关归闭关,又不是当真对外头充耳不闻了。 赵长青甚至有预感,只要自己但凡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稍稍有那么一丝丝越界的举动,那么说不得一柄飞剑就会突然从山洞中飞出,对准自己的脑袋就是一戳。 他自龙虎山那座观字观中得知李子衿一行人的消息之后,便火速御风赶来云霞山。 可惜等他到了云霞山,才发现宗主唐吟早已闭关。 李怀仁去了道玄书院读书,陆知行留在清泉别苑修行。 书生梁敬,因为湖心亭一战,受伤颇重,仅在云霞山修养几日后便启程,回梁府休养生息去了。 临走之前梁敬与赵长青碰了个头,相互交换了一些信息,对于赵长青所提出的“脉络”、“线头”一说,梁敬表示等自己疗伤完毕,肯定会动用梁府的实力,看看梁府扩散到扶摇天下的耳目,能否找到李子衿的行踪。 赵长青当时只说大恩不言谢,毕竟梁敬自始至终,都算是局外人,无非就是跟自己在大煊京城一起饮酒之时,被牵连进来的。 他赵长青是师命不可违,梁敬却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可惜自己还需要留在云霞山,等待女子剑仙唐吟闭关而出,一方面是要当面向唐吟道谢,一方面也是赵长青觉得该拿出点实际行动来表示表示。 总不能唐吟为他做了这么多,担了这么多风险,自己就那么来去匆匆,连个照面也不打吧? 所有他留在云霞山结界之外,也算是为了替唐吟守关。 唐吟冲击十境门槛,是她的大事,也是他的大事。 忽然之间,大地为之一颤。 结界之内,传出惊世骇俗的动静。 一柄烟霞剑,一柄女子剑仙的本命飞剑“天璇”,同时冲上云霄,随后那柄烟霞剑,又蓦然从云层中,拐了个弯,俯冲向云霞山主峰,一座清泉别苑。 夜空之上那颗北斗七星中的天璇,与那位女子剑仙的本命飞剑天璇,同时绽放光芒。 那是契合天道的气象。 预示着那位女子剑仙,破境成功,今夜过后,扶摇天下十人,便要重新排列组合了。 除了拍在末尾的那位剑仙,会跌出扶摇天下十人行列之外,就连排名第七第八第九的几位山巅修士,都得掂量一番自己的境界修为,够不够那十境的女子剑仙砍两下的。 尚且还能够坐稳名次的,无非也就是扶摇天下十人当中的前五了,毕竟活得足够久,此刻说不得还能笑言一句后生可畏,然后幸灾乐祸地朝排名垫底的那位剑仙,挥挥手。 而这位女子剑仙进入扶摇天下十人,也势必就意味着扶摇天下年轻十人当中,首席的位置空缺了出来,那么后面九位,依次升一阶,还能够评选出一位扶摇天下年轻十人,作为垫底。 可没有人会认为当做垫底就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 能够从扶摇天下,百万炼气士当中,脱颖而出,一路过关斩将成为扶摇天下年轻十人,是相当了不起的事情。 即便是垫底,那也是人中龙凤,山上翘楚。 放眼任何一座山上仙宗,都不敢说自己宗门定然能出一位足以跻身扶摇天下年轻十人行列的炼气士。 然而赵长青却不关心什么十人和年轻十人的,什么剑仙什么宗主的。 他只关心这位被自己冷落了许久的女子,能不能平安无恙地从结界中走出。 哪怕她破境失败,又如何? 只要人没事,他便可安心。 那一袭青衫,猛然回头。 望见一位梨花带雨的绝色女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倾力一拳,砸向他胸口,却又在触碰到他胸膛的最后一瞬间,收放自如地卸去所有力道,让这一记本该砸得他晕头转向的拳头,变成了不痛不痒的一记粉拳。 她娇嗔道:“还晓得来?” 原本是想说,还晓得回来的。 只是两人尚未完婚,加个回子,似乎又太便宜他了。 她是剑仙,更是女子,面对情郎,更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脸皮薄,喊不出来。 赵长青挨了一拳,佯装吃痛道:“好痛哇,好一个无情女子!我好心在这里等你,就换来一顿打?” 虽说赵长青是捂着胸口在说这句话的,却眼含笑意,完全看不出半点疼痛的模样,那眼神也更不像是一个八境炼气士,看待一位十境山巅女子剑仙的眼神。 在他眼中,她哪里是什么剑仙啊。 女子而已。 若非要在女子身上,加上什么前缀或后缀,那么也一定是心仪女子,或是女子绝色。 哪怕唐吟不是天下人心中的绝色,那也是赵长青眼中的绝色了。 唐吟冷哼一声,“我无情?你还有脸恶人先告状,怎么,几年不见,修为没有半点长进,嘴皮子倒是厉害了不少?” 她随手掐了个剑诀,收回云层中那柄惊天动地的飞剑天璇,却依旧难以遮掩一身剑道巅峰气象,看得那一袭青衫咽了口唾沫,想着若是被那柄天璇飞剑刺中,会不会当场形神俱灭? 女子剑仙皮笑肉不笑地一把扯住那一袭青衫的衣领,小声说道:“若敢负老娘,天璇可不长眼。” 那一袭青衫,以这个角度,正好视线朝下,又给那唐吟扯住了衣领,让他不想看都躲不开,快速以眼角余光瞥了眼下方。 唐吟皱眉,意识到不小心春光乍泄之后,忽然脸颊泛红,一把松开那青衫书生,呸了一句:“登徒浪子,非礼勿视都给你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随后转身稍稍整理了一番衣衫,斜瞥那家伙一眼,怎么看,怎么个不顺眼,想着是不是正好拿这负心汉,磨磨天璇剑剑锋。 谁叫他几过云霞山而不入的?! 旁边那位“负心汉”,给女子剑仙白白骂了两句,非但不觉得冤枉,赵长青反而高兴极了。 是了是了,左一句老娘,右一句狗肚子的。 就凭这长着最好看的脸,骂着最难听的街的气势。 眼前女子,千真万确是他那心仪女子就对了。 旁人可学不来的。 气质这一块,给唐吟拿捏得死死的。 赵长青看着身前女子绝美的侧颜,忽然眼含笑意,神情温柔,正经的不能再正经了,轻声问道:“近来过得好么。” 唐吟心中,犹如小鹿乱撞,怦怦直跳。 一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言语,却让这位十境大剑仙,都快要把持不住了。 女子剑仙,说到底,也是女子啊,更是女子在前,剑仙在后。 那女子没来由地微微低下头,不敢直视旁边这个其实才八境的炼气士赵长青的脸,眼神躲闪。 心中有欢喜,欢喜那负心汉,还算稍稍有点良心,会关心人了。 也有惊慌失措,练剑对她来说,简单,简单极了,无非就是念念口诀,耍耍剑术嘛,破境就和吃饭喝水一样,天底下,还能有比练剑破境更简单的事情? 可是男女情爱一事,对她来说,就难死了。 难如登天。 难在她总胡思乱想,觉得那负心汉,几次路过云霞山,都不肯上山见自己一面,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他觉得烦了? 难在她夜里时常睡不着觉,只能彻夜练剑,练到精疲力竭,却还要御剑飞上云层,要比云霞山倒流上天的那些瀑布,还要更高些。 书上总说,登高望远嘛。 说不定自己飞得高一些了。 就可以望得远些,望见她的心上人了。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二十一章 所爱隔山海 - 出鞘 - 祠梦 想着这些“难”。 那位侧对赵长青的女子,便又泪流不止。 明明刚才离开结界,看见他之后,就已经哭过一次了。 被她以十境修为,强行止住泪水。 可是这一次,好像修为也不管用了,眼泪止不住地滑落那张绝美脸颊。 此情此景,难以让人不动容,赵长青便再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拥在怀里。 那一袭青衫的书生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轻言细语道:“哭吧哭吧,哭过就好了。” 听见这句话,又被心上人拥在怀里,她终于放下云霞山宗主的身份,放下十境大剑仙的山巅身份,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一回小女子。 女子怎么就不可以梨花带雨了? 女子流泪,天经地义! 而那个无甚言语,只是紧紧拥抱住唐吟,边拍打她后背,边轻言细语哄着她的男子,没有让怀中女子不要哭,反而让她放开哭。 因为有他在,她才可以哭。 哭出来就好了。 世间难事,堵不如疏。 ———— 一个身穿布衣的少年,头戴方巾,腰悬玉牌,俨然是位书院弟子,正满脸欢喜,手里提着半壶好不容易买回来的剑南烧春,从闹市之中,往道玄书院的方向走去。 今日得以离开书院,是他好说歹说,又求先生又求山长,更是早早完成了后面整月的课业,才好不容易给他盼到个出来透透气的机会。 自从离开家乡之后,再也没过过少爷日子了,兜里银子紧,除了生活上一些必要的开支,实在不足以让少年再多买些什么。 穿布衣,踩布鞋。 故而就连自己心心念念了一年多的剑南烧春,都只能买来半壶,想要再多,是真的莫得莫得咯。 对如今的李怀仁来说,读书就是他唯一的出路。 先谋生计,再求复仇。 李子衿当初有句话说得没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 要走回书院,有一处巷弄是必经之路,这条巷弄人烟稀少,鲜少有行人经过,且两侧高墙伫立,挡住许多阳光。 少年一袭布衣,脚踩布鞋,提着只酒壶,里面装有半壶剑南烧春,是家乡的风味,那年除夕,李怀仁跟李子衿和陆知行两人,偷偷躲在府上,藏在桌子底下,三人各自尝了一碗,不对,李子衿跟自己尝了,可是陆知行尝没尝,他俩都不知道。 毕竟少爷和书童一人一碗剑南烧春下肚之后,就都醉昏过去了,等他俩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虽然陆知行也在桌子底下,迷迷糊糊的,身上还带了点酒味,可是她到底喝没喝,谁也不知道。 李怀仁一直想问,都没有找到机会。 忽然有乌云遮住太阳。 少年愣了愣,抬头一看,像是要下雨。 就在他愣神的片刻,有只麻袋蓦然盖住少年脑袋,然后他便听见身边有几个人,嬉皮笑脸,给他一顿拳打脚踢。 李怀仁一只手抱住酒壶,一只手挡在头上,护住脑袋,蹲在角落里,咬牙切齿,却不吭声。 那群人一顿拳打脚踢,却见这小子一声不吭,打了半天后觉得无趣,便陆续停手,在一脚将李怀仁踹倒,斜躺在地之后,有人发现了他腰间的玉牌,觉得像是值钱的物件,便一把扯下那块篆刻有格物致知的玉牌。 李怀仁感受到腰间被猛然一扯,然后一松,少了些许重量,再也顾不上什么剑南烧春,猛地起身,朝地上一摔,将酒壶摔碎,随手捡起一块瓷片,将套住自己脑袋的麻袋割出一道口子。 起身之后,透过口子看见那几个同样年纪不大的人撒腿就跑,李怀仁扯下麻袋,握着一块尖锐的瓷片,拔腿就朝那几个人追去。 从那条巷弄,一直追了四条街。 期间有个少年,仗着自己身材高大,就停了下来想再好好教训一下这臭小子,因为李怀仁实在是追的太拼命,就好像不用呼吸一样,所有人都跑得没力气了,精疲力竭靠在墙边喘气休息。 而那个鼻青脸肿,手握瓷片的少年,愣是像一只猛兽一般,穷追不舍,好像完全不需要休息。 高大少年骂了句娘,就一脚踹向那个手握瓷片的李怀仁。 后者硬抗一脚,抱住那人的腿,握着瓷片,狠狠扎进那人小腿肚。 瓷片同样也撕裂了李怀仁的虎口,二人衣衫顿时都被鲜血染红,那高大少年吃痛,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其余几个原本打算看好戏的家伙,也纷纷露了怯,撒腿就跑。 剩下一个实在跑不动了的家伙,也是抢走李怀仁那块玉牌的少年,他浑身发抖,看着缓缓朝自己走来的“猛兽”,手中一松,玉牌坠落向地面。 李怀仁面无表情扔掉那块已经不再需要的瓷片,超前面一个猛扑,又一个翻滚,在那人目瞪口呆中,伸手接住了那块玉牌。 他起身之后,凑到那人面前说了句:“小心一点。” 而已经分不清对方是让自己面对他要小心一点,还是在责怪自己差点摔碎玉牌的少年,只能咽了口唾沫,拼命点头,生怕眼前这头“猛兽”,一言不合,就会像对待那个高大少年一样,将瓷片狠狠地扎进自己腿中。 李怀仁以肩膀撞开挡路的家伙,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一瘸一拐地朝书院走去。 天上落下了小雨。 少年终于满身泥垢地走回道玄书院。 他鼻青脸肿,身上还有血污,左手死死攥紧一枚被鲜血染红的玉牌,上面篆刻有“格致诚正”四字,是父亲李建义,留下来的遗物。 与另一块篆刻有修齐治平的玉牌,衔接起来,才是完整的一块玉牌,故而那两块玉牌,其实都只能算得上半块。 少年手中这半块玉牌,象征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是儒家八法中,对内的四种主张。 另外半块篆刻有修齐治平的半块玉牌,象征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儒家八法里,对外四种态度。 循序渐进,水到渠成。 需要一步一步来,可以走慢些,却不能跳过某一环。 关于李怀仁手中这半块玉牌,其实还有一件让少年印象深刻的事情。 那年除夕,府上杂役被李建义特许回乡休息一阵子,陪陪家人。 所以郡守府上有些杂务,都落到了书童李子衿和自己身上。 譬如浇花,譬如清理房间,打扫院落。 那年自己不愿扫地,觉得这些都是下人干的事情。 而从来都没有扫过地的书童李子衿,却毫不犹豫地拿起扫帚就去往花园里,清扫落叶、花瓣。 父亲便羞辱自己,说一个郡守少爷,连个书童都不如,真当自己,比天子太子,都还要金贵了? 似乎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李建义当时脸色瞬间有些惊慌,又补充了一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是我李建义的儿子,日后要从我手中,接过一座太平郡,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如何成得了大事?” 什么天子太子的,被李怀仁忘得一干二净。 反而是李建义后来补充的那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让少年牢记至今。 李怀仁当时就冲过去,一把从那个书童手中抢过扫帚,然后在李子衿的目瞪口呆之下,独自扫光了整个郡守府的院落,花园、廊道、后府、前堂,无一遗落。 他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话,太平郡就遭遇了一场业火。 冰冷的雨水拍在少年脸上,夹杂着让人难以察觉的泪水。 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少年露出一个不太少年的笑容,有些诡异,有些可怕。 他会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李怀仁一步迈入道玄书院,那一脚重重落下,溅起水花一片。 ———— 不夜山。 揽月洞天。 梁敬在笑着向李子衿讲述了那几位少年颇为挂怀的朋友近况如何之后,才回答了李子衿最初那个问题。 关于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桃夭州,又这么巧来到不夜山,还直接找到他的。 书生梁敬为自己与李子衿缓缓倒上一杯仙家酒酿,又转过头,替那位名为红韶的白衣少女,倒上一杯茶,之后举杯笑道:“朝雪节,是扶摇天下一大盛事,十六日春夏秋冬,改季换令的手段,更是让人惊叹,问剑行是朝雪节中,最有看透的一个环节,自然被无数炼气士,以镜中山河、画中山河、掌中山河的神通术法,远在千里之外观看。我在府上养伤,家父招待一位从大煊京城远道而来的客人,以画中山河的手段,遥遥观看不夜山朝雪节问剑行这边的景象,被我恰巧路过,瞥了一眼,发现是你之后,我便立刻动身,御风赶路了这么七八日,才总算赶到不夜山。” 李子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之前他就在想,即便是自己夺得问剑行头魁的消息传出去,也不至于梁敬得到消息的一两日内就可以出现在不夜山了吧。 不过如果是画中山河,观千万里之外山河景象的手段,那便说得清了。 李子衿起身,举起酒杯,对那位敬佩不已的读书人说道:“梁公子,敬你不远万里,前来为我传递消息!” 梁敬也起身,举杯回应道:“敬狗日的大煊王朝。” 少年愣了愣,旋即哈哈大笑,跟着说了句:“敬狗日的大煊王朝!” 少女红韶,没有站起身,听着师兄与那位梁公子口中的虎狼之词,即便是心思单纯的少女,也大概晓得不是什么好话。 便赶紧喝了口天香茶,茶杯之中,淡淡茉莉芬芳。 ———— 在烟霞剑帮助下捡起那幅画卷的少女,一袭艾绿长裙,绾飞仙髻,看着画中人,笑意浅浅。 她忽然就开始想要练剑了。 觉得等自己早点成为像师尊那样的剑仙,就可以御剑跨越山海,去见他了? 少女将手绕到脑后,一把抚平发髻,取下别在头发上的那些装饰,让一头青丝,径直垂落在胸前肩后。 她微微甩开胸前发丝,让它们全都去往肩后,然后将头发扎成一束马尾辫。 少女心湖之上,泛起涟漪,有女子剑仙心声响起:“很好,从今天起,烟霞就归你了。” 那柄悬停在清泉之上的烟霞剑,剑身闪过一抹光华。 陆知行伸出右手,轻轻握住烟霞剑,剑身微微颤鸣。 少女满脸英气。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吾有归真气 - 出鞘 - 祠梦 书生梁敬,打算留在不夜山,将朝雪节看过之后,再回梁府。 李子衿便让他住进了弄玉小筑,在姜襄曾住过,如今又归小师妹红韶的屋子旁,找了一间带有文房四宝的住处。 少年知道这位梁公子,写得一手好字,若不常常练着,兴许会退步。 在关于红韶是精魅出身这件事上,梁敬打算再多观察几日,待到朝雪节结束那天,再来定夺是否需要“多此一举”,将这位白衣少女的根脚,透露给李子衿。 这也是他打算多留几日的其中一个原因。 李子衿与那位名为红韶的锦鲤少女,都已经各自回房休息。 梁敬待在自己房间里,端坐书桌前,轻抬一手,从他袖里乾坤中,飞出一幅画卷。准确来说,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画卷。 那幅半成品的画卷之上,漫天雪花,覆盖峰峦,将天地都染成了皑皑雪色。 就是梁敬怎么看,都觉得少了些东西。 他提起笔,尝试着往画卷上添了一棵苍柏,从一处悬崖峭壁中,“横生枝节”。 大雪飘落在柏叶上,翠白相间,为那漫天雪色,多添上了一份颜色。 “也不太对啊。”梁敬喃喃道。 时间过去太久,都已经是好些年以前的事情了,对于那日的雪景,他自然不可能完完全全牢记在心。 尤其梁敬又是个极其较真的人,画一片柏叶,也要将柏叶的脉络表现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日雪景的许多细节,他都已经呈模棱两可的记忆了,故而不敢轻易下笔,只能将一部分自己完全肯定不会出差错的边边角角,先做点缀,等几日之后,朝雪节来临,再将画中的“正景”,补充完善。 这幅不夜朝雪图,乃是他少年时期游历桃夭州,来到不夜山时,望见那漫天雪景,心血来潮提笔画下的。 可惜当年他并非专程为了朝雪节来,只是机缘巧合之下,乘坐梁府的一艘仙家渡船,路过不夜山上空,望见那边竟然是以改季换令的手段,让一座不夜山,飞起了鹅毛大雪,行人过路,雪能没膝。 他这才跳上梁府那艘仙家渡船的桅杆,垂坐桅杆之上,照着下方的不夜山,匆匆描了半幅雪景。 只是时间不够,当时都已经是朝雪节最后一日,雪都快停了,所以导致梁敬没能够画完那幅画,在心中留下了一份小小的遗憾。 不曾想,这份年幼的遗憾,竟然又在弱冠之后,给梁敬找补了回来。 所以在不夜山四日秋之后,梁敬要好好把握住朝雪节那四日冬,将桌上那幅未完成的不夜朝雪图绘成。 梁敬大袖一挥,又将桌上那幅画卷收回袖里乾坤当中,缩地成寸,瞬间躺在床上,再屈指一弹,将四面窗户和一扇木门悉数关好,屋内的仙家烛火自行熄灭。 归于暗室。 ———— 鹧鸪峰上,藏书楼中。 今日的阁老并没有直接出拳将李子衿打晕,而是在接过少年递给他的酒葫芦之后,笑着问了句:“这几日可感到身体变化?” 武道已入至臻,登峰造极的老人岂会看不出李子衿的变化,无非是“明知故问”,想要考校考校李子衿。 少年一袭青衫,才刚摆出了防御姿态,想着今日是不是提前预判老人出拳的角度,好能多挨上一拳,不曾想眼前这位衣衫褴褛的赤脚老人,今日一改往日不见人影只见拳的作风,居然先跟李子衿聊了起来,看那牲畜无害的模样,也不像是会立刻出手的样子。 纵使如此,李子衿依旧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而且面对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赤脚老人,他反而更要提起三分精神,觉得对方是不是又要搞什么突然袭击,比如像现在这样,先跟自己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然后利用自己思考回答的瞬间,趁着他那片刻的失神,瞬间出拳。 而旁边那位能够将少年心思尽览于眼底的阁老,差点被手中剑南烧春一口呛死。 赤脚老人轻轻撩开挡住脸颊的一边凌乱头发,斜瞥那身后背剑的一袭青衫一眼,嗤笑道:“老夫若想出拳,你防或不防,有何区别?还需要用这种伎俩,欺负你小子?” 李子衿将信将疑,若是袁天成那位德高望重的不夜山副山主如此言语,那么少年说不定还真相信了。 可是换成这位虽说也德高望重,就是脾气和行事都较为古怪的赤脚老人。 少年还真不太敢全然听老人的一面之词······ 不过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晚辈确实感受到脚步轻盈了几分,不过晚辈却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言下之意,便是他确实感觉到身法速度有一点提升,虽不至于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短短几日就能有如此进步,已经是很夸张的提升了。 但是李子衿却不明白,自己无非就是进入藏书楼中,挨上两拳,怎么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提升自己的速度了? 那位老人,毫无意外,依旧是将酒葫芦中的剑南烧春,一口干掉,喝法极其豪迈,且半滴酒也不浪费。 就连衣襟上都没有沾到一滴剑南烧春。 李子衿看得啧啧称奇,在他眼中,老人就只是仰头饮酒,然后身形有那么一刹那的模糊,但是让少年完全不敢确定,对方是否真的“移动”过。 阁老点头:“悟性马马虎虎,勉强达到可以学老夫身法的标准了,那么今日起,就不需要喂拳了。” 其实老人所说,并不是从李子衿的言语回答中看出来的“马马虎虎”,而是通过窥探少年内心的那份疑惑。 那份,关于他看见眼前老人,身形有过一瞬间模糊的疑惑。 阁老的这份身法,除了自身速度极快之外,更需要修炼之人,眼力足够顶尖,眼力太慢,就会跟不上自身身法的速度。 身形飘忽起来,瞬息百里,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头晕目眩,还怎么对人出拳出剑? 而李子衿能够以筑魂镜修为,捕捉到自身那一瞬间的“模糊”,说明少年的眼力也达到了练习他身法的水平。 根骨与眼力都及格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挑战所在。 那个披头散发的赤脚老人,一改玩世不恭的面容,神色肃穆,正色道:“小子看清楚了,我只演示一次,能得几分形似,就全看你的造化了。” 老人不再完全收敛自身气势,而是稍稍放出一部分山巅武夫的气息,却已经压迫的李子衿呼吸困难。 那一袭青衫,脸色瞬间涨红,神情及其不适,却强提起“一口气”,硬生生站在原地,并未被老人的气势震慑后退。 那位阁老眼神绽放出精光,微眯着眼,暗自点头,说道:“我辈武夫,与人对战,当拿出那份顶天立地的姿态,巍然不倒,面对境界低过你的对手,要让他感到如同仰望山岳,难以提起一口武夫真气或是炼气士灵力。面对境界高于你的敌人,也要直面那人拳剑,境界可以不敌对手,气势却决不能落了下乘,任你千般术法,万种修行,吾自一口真气,吞天食地,脚踏乾坤。” 老人话音未落,脚下瞬间呈现阴阳两仪,黑白双鱼凭空跃起,在空中交织缠绕,最终融为一体,在那之后,二人身旁那些书架、功法、法宝,全都消失不见,一座藏书楼更是荡然无存。 一瞬间,天地倒转。 李子衿蓦然被带入那老人的小天地中。 竟是一位能够随手起座小天地的武夫,李子衿想过对方可能很强,八境、九境,都有可能。 可是他独独想不到,眼前这位镇守不夜山藏书楼的老者,竟然是一位能够瞬间立起一座小天地的十境武夫。 天下武夫,都只能同凡夫俗子一般,不比那炼气士,能够长生久视,岁月悠长。 不论一位武夫境界多高,管你几境,是否拳镇山河,脚踏八荒,百年之后,一捧黄土罢了。 可最残忍的,是即便武夫无法拥有炼气士那种延年益寿的改天逆命之能,武夫的修炼与破境,却丝毫不比炼气士的修炼破境困难。 甚至在某些时候,武夫修炼破境,要比炼气士修炼破境更加困难。 一位炼气士,只要能在百岁之内金丹,便可成为地仙,少说延长百年寿命,百年之内,若能元婴,则再延续两到三百年寿命,两三百年内,再有机缘,再有破境,那么五六百岁寿命不在话下。 若能在五百年内,突破元婴,进入分神境,那可就是实打实的千年寿命。 一千年的岁月悠长,山河都已红了又白,白了又绿,绿了又红,可一位分神境大修士,却能够傲视红尘,坐看那些世俗王朝,帝王交替。 对于那些凡夫俗子来说,便已如同天上星月,是近乎于“亘古不变”的存在了。 可是武夫不同啊。 管你如何天纵英才,选择一条山下炼体之路,成为武夫,就注定走不到长生路的另一头,即便有万中无一的人中龙凤,既是修道种子,又有练武根骨,气体双修,也无不可。 可是这样的人,注定在炼气与炼体两件事上,都走不高,走不远。 粉衣候常思思身边那位,气体双修的剑修,便是注定只能卡在一个元婴境,再无法寸进。 即便同境之内难逢敌手,可是等几百年后,昔年那些非他敌手的对手们,却有机会突破到分神境,然后到那位气体双修的剑修坟头,笑着替他上一炷香。 生在扶摇天下,终究还是要看谁活得久。 境界高未必笑到最后,活得长,才可以笑看红尘。 笑那江山如画又如坟,笑那凡人多情又无情,笑那登山路上,碰到那些所谓的天之骄子,最终都只能成为半山腰中,一份被自己俯视的蝼蚁。 登山之后,身旁早已空无一人,朋友,敌人,都死在了半山腰上,都会被岁月逐渐抹去,最终不留一丝痕迹。 如那天外执子之人。 三千道藏,翻了又翻,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曾经身边的师兄弟,投胎转世百回千回,好友亲朋,一一死绝,岁月已经久到让他都懒得再去一个一个替他们寻回魂魄了。 寻回来,又如何? 时而疯魔,时而又恢复正常。 闲来无事,便堕入凡尘,今日当个樵夫,明日又做王侯。 他可以是街边一个杂耍汉子,可以是村头一位枯槁老人,可以是红袖招一位美貌女子,可以是巷弄里一个卖饼婆婆。 那位才是真正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可俗世种种,都被经过无数次之后,无非换来两字。 无趣。 故而,此时此刻,在李子衿眼前这位十境武夫,古稀之龄,武道便已“登顶”,殊为不易。 还来不及等李子衿震惊,那位浑身气势焕然一新的老人,目中再度闪过精芒,置身于自身小天地,便可不必收敛气势,无须担忧不夜山藏书楼中的仙家法宝,被一身真气撕裂,老人第一次在少年眼前,向他完整地展示了一位山巅武夫真正的气势。 阁老心念微动,小天地中,除去日月星辰之外,又起山海。 “小子,瞧仔细了。” 话音未落,小天地中已是乌云罩顶。 云层之中,雷电轰鸣。 那位披头散发的老人,浑身散发着足以将上等圣器品秩仙家法袍撕得粉碎的真气,向着云层之中的九天云雷,轻轻招了招手。 比一瞬更加短暂的一瞬之间,老人心念显化的九天云雷,从云层之中蓦然落下。 不是一道。 而是数道。 李子衿只见那老人在数道云雷之中,出拳不停,一拳都未落空,拳拳砸中云雷,且能在出拳砸中迎面而来的云雷之后,全身而退,让那些云雷,连他的衣角都沾不到。 数道云雷之后,又转为十数道,再变为数十道。 最后,无数道九天云雷一齐砸下。 被老人一一躲开。 而那些被老人以拳头砸中的九天云雷,就宛如碰到了更加坚不可摧的东西,被拦腰斩断,一分为二。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二十三章 可碎九天雷 - 出鞘 - 祠梦 一袭青衫,身后背剑,鬓发飞扬,站在地面,看着半空中那个神采奕奕的赤脚老人。 都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可是天上那位,好像无须如此,完全不需要任何外物加身,哪怕披头散发,哪怕衣衫褴褛,哪怕老人不修边幅,甚至连双靴子都没有,可他就只是往那里一站,便令旁人不敢轻视,若再释放出一身山巅武夫的气势,更是震人心魄,甚至能够让低境界的炼气士与武夫,动弹不得。 随手施展了一遍集他毕生所学精华为一体,从中提炼出来的身法之后,老人身形一闪而逝,瞬息百里,又出现在少年眼前,将一身气势悉数收敛,淡淡瞥了那青衫少年一眼,好像在等他开口。 李子衿会意,抱拳道:“前辈身法神出鬼没,真乃旷世奇学,拳法更是可碎云雷,举世无双,教晚辈大开眼界。” 前边儿那位,瞬间眉开眼笑,再没了半点世外高人的老前辈风范,反而爽朗笑道:“好好好,说得好,老夫就喜欢听这种肺腑之言,就事论事,没有半点浮夸,你小子,很不错!” 李子衿笑而不语,瞥向那云层之中,尚未完全消逝的些许云雷,若有所思。 “如何,老夫的身法,刚才看懂了几成?” 又是一个缩地成寸,阁老瞬间出现在少年右侧,顺着他的目光,往天上云层中那些“不痛不痒”的九天云雷中瞅去。 李子衿如实答道:“前辈身法何其玄妙,晚辈资质愚钝,未学到万分之一。” 这回答,一半是出于谦虚,一半是出于不确定。 毕竟剑法还好,他看过之后,不说学了个形神俱备,至少也能有个三分形似吧,可是这位老人的玄妙身法,已经快到匪夷所思的程度,就连想要形似都太难太难。李子衿又没尝试过,如何说得出来? 说得多了,到时候做不到,岂非令人耻笑。 故而一句“万分之一”,其实已经相当不少。 毕竟他对于山下炼体之路,那是闻所未闻,一窍不通的。 阁老点头道,“有道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李子衿猛然转过头,看见老人脸上神秘莫测的笑容。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少年忽然就有一种不强烈的不祥预感。 “前辈······” 赤脚老人可不等他将话说完。 已经又朝云层之中,轻轻招了招手。 然后利用那份身法,瞬息百里,转眼离开李子衿所站之地,只是离开之前,悄无声息地往少年身上,拍上一层十境武夫独有的归真气,可抵仙兵品秩的仙家法袍。 李子衿瞳孔蓦然放大,因为只一瞬间,便有一道云雷,朝着少年头顶,重重砸下。 一个念头诞生的瞬间。 身旁那一寸土地,砰然炸裂,将少年刺激地睁不开双眼,九天云雷,就在李子衿身侧一寸之地落下,将那块土地,都炸出一个深坑,甚至让少年此刻所站的土地,都出现了数道裂纹。 此等威力,此等速度,不可谓之不恐怖。 李子衿幡然醒悟。 我躲开了? 就在刚才? 就在李子衿动用炼气士筑魂境之后的“内视”,在体内自我察看了一番之后,发现自己识海之外,又出现一块,或者说是“一朵云”? 那是一团气。 少年如遭雷击,心中一震,那是武夫真气! 胸中凝聚出一团武夫真气,便意味着他今日起,就算是正式踏上了炼体路。 从此以后,便是气体双修。 如今的李子衿,乃是筑魂境剑修,明窍境武夫。 阁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瞥见少年果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躲开了这记九天云雷,从他观看自己身法,领悟那份神韵之后,其实在九天云雷落下的一瞬间,少年就已经跻身武夫一境,明窍境了。 老人眯眼微笑道:“小子,可别高兴得太早了,后头有得你受。” 阁老又是伸手一招,然后往李子衿的方向重重砸下。 便瞬间又有数道九天云雷,从云层中猛然落下,瞄准李子衿的面门,顷刻将至。 老人这一手驾驭九天云雷,并非道家神通的五雷正法,仅仅只是一位十境武夫,心中的雷法显化,通过曾经直面九天云雷,对九天云雷的一份“复刻”,便可在自身小天地中,将其大道显化,虽然不是完全相同,却也有那九天云雷七八成威力,哪来给一个三境剑修,一境武夫的李子衿淬体,绰绰有余! 小天地中,他即是神灵,呼风唤雨,翻江倒海,驾驭云雷,无所不能。 李子衿刚才那一瞬间,是毫无意识地运起一口武夫真气,模仿那位赤脚老人的玄妙身法,硬生生在那道九天云雷砸落的一瞬间往旁边稍稍挪移了一寸,乃是激发出自身的潜能,下意识的动作,而非是少年真正掌握了这种身法,主动挪移的结果。 然后面对这接踵而至的数道云雷,李子衿几乎在一瞬间就提起那口刚刚得来的武夫真气,又是一份心念微动,只不过这次,却是自己瞬间用眼睛选好了一个落脚点,是在身后三丈之外。 几道九天云雷,又是轰然砸下,将李子衿刚才所站的那块地面,砸得稀巴烂,而且数道九天云雷同时炸裂的光芒,几乎将整片天都点亮,让阁老小天地中的阴天,宛若艳阳天一般,“阳光灿烂”。 这一次之后,李子衿开始剧烈喘气。 并且少年可以相当清楚地感受到身体里的血液都已经开始沸腾,近乎于一种燃烧的快感,瞬间内视一眼,李子衿发现体内那口武夫真气,刚才消耗了不少,此刻却又开始迅速恢复了,照这个速度,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又能完好如初。 难怪天下武夫,有这“吊一口气”之说,却与炼气士不同,炼气士识海中的灵力耗尽,再想恢复巅峰状态,少说也得好几个时辰之后了。 可是武夫恢复那一口真气,居然可以如此短暂? 难怪沙场之上,尽管高境界的炼气士有左右一方战场的能力,可真正扛起大旗的,还得是那些武夫。 因为武夫的战斗,生生不息,只要不死,哪怕受了重伤,伤口也可以快速愈合,体内真气的恢复速度更是远胜过炼气士。 或许这就是用跟凡夫俗子同样寿命这样的代价,换来的优势吧。 这一次,浑身血液沸腾,战意盎然的青衫少年,无须那位阁老动手,就已经活动起了浑身筋骨,全身骨头咔咔作响,自信喊道:“前辈,再来!” 那个披头散发的老人看着青衫少年春风得意的神情,情不自禁地又回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时至今日,恍若隔世啊。 阁老笑道:“好小子,脾气跟老子当年简直一模一样。” 这一次,老人不再只是一只手驾驭九天云雷,而是同时伸出双手。 他飘向空中,微笑道,“学得这么快,教老夫面子往哪里搁?得给你小子加点料了。” 老人双手摊开,又在瞬间一握。 日月又新,天地大改。 这座小天地,除却九天云雷,又有雨雪风霜。 而且老人除掉了大地,让李子衿跟自己,如同置身于云层之上。 少年低头,脚下无一处可立足之地,却又不会坠落,这处小天地,就只是让李子衿感觉自己宛若悬空,脚下没有可以踩踏的东西,只能在半空中,当一个活靶子,等那些九天云雷砸在自己身上。 他却不急反喜,开始对接下来的淬体,充满了期待。 无可立足之地,就说明对他身法的要求更加苛刻了。 目之所及,务必要拣选出最完美的落脚点,因为落脚之后,无法再前后左右挪移位置。 阁老不再言语,只是飞出很远,双手负后,在空中遥遥望向那一袭青衫。 数十道云雷,猛然落下。 李子衿的身影,在半空中不断闪烁。 提起一口武夫真气,疯狂转动双眼。 往往才刚躲过一处雷击,少年就已经盯上了下一个落脚点。 然后身形一闪而逝的途中,又盯上下下个落脚地。 如同下棋之人,要在走“这一步”的同时,就开始思考“下一步”,否则走一步看一步的话,是决计无法应对对手疾风骤雨般的攻击的。 那位老人,可谓是用心良苦。 在观察到少女红韶,身上有一位道法通天之人布置的暗子之后,不免替李子衿的未来开始担忧起来。 虽说二人只有一面之缘,可是老人将少年心中的每一个念头,都尽收眼底。 他早就知道,剑南烧春,也是李子衿家乡的酒了。 知道少年也来自燕归郡。 除了二人同乡之外,老人更喜欢李子衿跟他的那份“像”。 之所以,要强行教李子衿身法,让他走上炼体之路,其实也有老人一份私心在。 自己因誓言不能离开藏书楼了,要在这不夜山藏书楼这么一亩三分地,待到入土。 十境武夫,已经是武仙的老人,年事已高,不能再反驳世人那句“炼体断长生”的言语。 所以,他想要让李子衿,让这个极其对自己胃口,又跟自己年轻时极为相似的少年,承载自己这份执念,去将炼气炼体两条路,都走到山巅,帮他狠狠地扇扶摇天下那群人一巴掌,然后义正言辞的反驳一句“炼体断个屁长生”。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二十四章 当有下一境 - 出鞘 - 祠梦 这数十道九天云雷,既是老人想要传授李子衿自己那集毕生所学,提炼而成的玄妙身法,也是他想要教少年,凡事多看一步。 冥冥之中,谢于锋,以及这位其实是十境武仙的老人,都不约而同地向李子衿传授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一句话。 谢于锋教少年,多贪一剑。 阁老教李子衿,多看一步。 而正因为先有谢于锋那句“多贪一剑”,李子衿如今才能在无数九天云雷的接连攻击下,快速适应这种,身在一处,眼看下一处的身法。 漫天雷光中,有一袭青衫不断闪烁,在半空中留下无数残影。 那些雷影,伴随着青衫残影,组成天地间一幅别有一番风采的画卷。 起初,是一幅山水画,景大过人许多。 后来,少年渐入佳境,已经能够做到身在“这一处”,心在“上一处”,眼在“下一处”。 所以哪怕李子衿面对后来这些接踵而至的九天云雷,都可以做到游刃有余,虽然已经是老人大幅度放慢云雷砸落速度的原因,但未尝不是李子衿炼体之路向前迈出一大步的结果? 即便距离少年可以像那位赤脚老人一样,真正做到在九天云雷的夹击中游刃有余,还尚且道阻且长,但只要掌握方法,勤练此身法,在不久的将来,伴随着少年武夫境界的节节攀升,那么不说立刻就能做到阁老那种程度,至少也能在独自一人面对多名劲敌之时,不至于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而且若将此门身法,练至登峰造极,那便真正应了赤脚老人那句“以此身法出剑,胜过天下剑法。” 胜在快,快在比对手先递出一剑。 谢于锋教李子衿要比对手多递出一剑,阁老教李子衿要比对手先递出一剑。 故而少年只需练此两剑,便已胜过天下剑修的无数剑。 但仅此两剑,若想练成,其难度也大过练那天下剑修的“无数剑”。 伴随着最后一道九天云雷落下。 李子衿体内那口武夫真气终于没能够再恢复上来。 少年力竭,凭借阁老提前留在他身上那道可抵仙兵品秩仙家法袍的归真气屏障,硬抗一道九天云雷,除去身形一震之外,竟无半点不适。 武仙修为,可见一斑。 那一袭青衫,倒在地上,心脏砰砰狂跳,浑身被汗水和雨水湿透,此刻跟阁老一样,已经是披头散发了。 他平躺在“地”,不断地大口喘气,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剑被少年轻轻握住。 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实则近在咫尺的赤脚老人一步迈出,便已出现在少年身边,大手一挥,拂去一座蕴含九天云雷、疾风骤雨、以及雨雪风霜的小天地。 老人,少年。 二人同时回到一座藏书楼中。 李子衿体内的那一口武夫真气倒是已经回复上来了,可是少年实在太累了,已经体力不支地无法站起身。 运用老人那门自创的玄妙身法,对少年郎消耗最大的地方甚至不在于体力,而在于心神。 练至登峰造极之后,乃是正儿八经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极其消磨李子衿的精气神。 寻常人,可能连数十道云雷都坚持不到,在第一道云雷,或者数道云雷之时就会心力交瘁,体力不支了。 故而眼前少年能够坚持到最后一道九天云雷劈下,才无力再躲,已经殊为不易。 李子衿平复了一下心情后,缓缓开口,有些失落地说道:“没能撑到最后。” 那位赤脚老人,难得露出一份欣慰的笑容,夸奖了少年一句:“已经做得很好了。” 想当年,就连他第一次面对那九天云雷之时,也没能将其悉数躲避,虽然给李子衿的这些,速度没有真正的九天云雷那么快,还被自己的小天地刻意放缓了劈下的速度,但少年能坚持到最后一刻,还是出乎了老人的预料。 如此,他才可真正毫无遗憾地相信眼前少年,能够代他去更高处,一览众山小。 李子衿缓缓趴起来,靠在书架上,随手捏了把自己的头发,发现自己浑身都已经湿了个透,看样子,在一位武夫小天地中遭遇的那些雨雪风霜,并不会因为自己离开了那座小天地就消失不见。 位于少年左侧的那位阁老,“听见”李子衿心中这个有些幼稚的想法,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不是废话么。 若是小天地中的种种,都只会让人置身其中才起作用,那么世间炼气士和武夫就无须执着于务必要在九境之时,炼化出一座属于自身的道法天地或是剑气天地,亦或是武夫的真气天地了。 而置身于武夫十境,跻身武仙境界之后,体内那口真气,也会随之升华为“归真气”,是为返璞归真的归真。 是说一拳之后,万物皆化为齑粉,而后烟消云散。 按理来说,跻身十境武夫,成为一位武仙之后,应当再也感受不到体内真气的增长了才对。 但是这位阁老,早在十年前便跻身武仙,却至今还可以感受到体内那一口归真气,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不断增长。 哪怕他不去刻意提炼归真气,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吃饭睡觉,或者闭目养神,体内那一口归真气都无时无刻不在增加。 就好似一位武仙境界的山巅武夫,只消置身于天地间,便可时时刻刻汲取天地灵力,将其转化为一口真气,存于体内,待时而发。 所以,老人逐渐开始相信,开始憧憬,憧憬武仙之上,还有更高处,憧憬武夫十境,不是武道之巅。 凭什么扶摇天下炼气士,走那山上炼气之路,就可以有十一境,而扶摇天下武夫,走那山下炼体之路,就才只有十境? 他偏不信这个邪,在老人心中,武仙之后,当有下一境!他看不见的那下一境,便只能寄托希望于那少年身上,希望他能够代替自己去看一看武仙境之上,武道十境下一境,是怎样一番天地。 哪怕在这藏书楼中,老人也日日练拳,时常进入自身小天地,借那九天云雷,淬体炼骨,武道修为日益增长。 故而才可以在李子衿眼中,除了“躲”那漫天云雷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之外,还能腾出手,出拳震碎云雷。 还是那句老生常谈的言语。 世间万事,别无他法,唯手熟尔。 老人收敛气息,将手中那只酒葫芦扔给李子衿,说道:“你那酒葫芦,太次,以后用这只酒葫芦替老夫装剑南烧春,多装些。” 李子衿拿起老人那只鲜红的酒葫芦,拿在手中上下端详了一番,笑问道:“前辈这酒葫芦,看着还没晚辈那只酒葫芦大呢,怎么多装些?” 阁老抬手就是一记板栗,敲在少年头上,却不怎么疼,然后以一副看傻子的模样,对那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青衫少年说道:“老夫这只酒葫芦,可是那能够容纳百川的藏剑葫,就连那不夜山颠渎之水,都不够填满老夫这只酒葫芦的,蠢小子傻了吧唧的,没见过吧?” 李子衿惊呆了下巴,他相信老人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假话,顿时又拿起那只鲜红色的酒葫芦,好好打量了一番,确定自己真的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少年甚至还将那塞入葫芦口的木塞拔掉,将鲜红酒葫芦高高举起,眯起一只眼,透过葫芦口朝里面看去。 只能看见眼前一片漆黑,除了望不到瓶底之外,一切都与寻常酒葫芦无异啊? 而旁边那个觉得自己的宝贝怎么到了这不识货的蠢小子手里,就变得一文不值了的老人,又气又笑,一脚给那青衫少年踹出了藏书楼,让那少年瞬间出现在那扇“镜面”结界之外。 一位头别红白相间,锦鲤样式玉簪的少女,身着白衣,在那结界之外踮起脚尖,翘首以盼,终于才给他盼来了自己那天底下最好的大师兄。 此刻看见李子衿乃是真正的“一头雾水”,浑身湿透,发丝凌乱不已,还左右各提了一只酒葫芦。 少女红韶,掩嘴惊呼,赶紧向前一步,万分关切地问道:“师兄!你怎么了?” 李子衿赶紧甩了把头发,昂首挺胸,在那边气定神闲,神色从容。 剑客风采,可见一斑, 在藏书楼内,挨多毒的打都无所谓,可在自己这位平白无故捡来的便宜小师妹面前,决不能毁了师兄风范!否则岂不是日后天天都会被小姑娘拿出来当做笑谈。 虽然红韶并不会有什么恶意,却肯定少不了如同那日现学现用的训斥他这位大师兄的模样,再来取消李子衿一番。 李子衿故作镇定,缓缓开口道:“没什么,不过是在那九天之上,云层之中,淋了点雨,小事小事。” 少女也是个听什么信什么的主,单纯至极,完全都不过脑子想想,不就是个从外面看起来,只有三层的藏书楼吗? 自己那不过筑魂境剑修的大师兄,怎么就能去到那九天之上,云层之中,还能在这万里无云的天气里,淋了一场大雨? 李子衿想起一事,忽然说道:“师妹,走,带你去看个宝贝。” 两人跨越鹧鸪峰上的传送法阵,来到颠渎倒瀑边上。 李子衿将恩师谢于锋那只普普通通的酒葫芦别在腰间,然后拿起另外一只,藏书楼中老人借给自己那据说是什么藏剑葫的鲜红色酒葫芦。 少年将那只藏剑葫放入颠渎水中,以葫芦口不断装入颠渎之水。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李子衿的震惊程度便更增一分。 因为那只酒葫芦,果真就一直装不满,但是重量却不断增加,都装了一炷香的时间了,还没装满。 李子衿到最后一只手都拿不稳那只酒葫芦了,便以两只手一起握住那只鲜红色酒葫芦,直到连双手都快握不稳了,少年才将酒葫芦从颠渎之水中取出。 少女红韶,同样是惊讶地合不拢嘴,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师兄,果真是个宝贝!”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二十五章 扶摇守陵人 - 出鞘 - 祠梦 朝雪节的四日秋,广寒赏与比武举是同时举行。 白日比武,夜赏广寒。 今日李子衿又带着小师妹红韶,去颠渎水边看完了个大宝贝,碰巧遇见正在颠渎水面上行走的书生梁敬。 他笑容和煦,一手负后,一手指尖掐诀,行走颠渎,如履平地,观察到那白衣少女红韶,就是出生于这颠渎之中,故而梁敬才会来此查看颠渎灵力。 梁敬所使术法,是儒家炼气士一门较为晦涩难懂的神通,寻常儒家子弟,哪怕境界足够,若自身学问不够大,依旧无法驾驭这门神通。 此类儒家神通,名为观复,有些近似奇门遁甲中的望气神通,却又比普通的望气神通要厉害不少,除却能观察到颠渎之水的灵力波动,水中之鱼的妖气与灵气,还能额外窥探一份天机,那份天机,名为变数。 需要两份衡量物,一个,是名为红韶的离水之鱼,一个,则是依旧待在颠渎水中的入水之鱼。 梁敬借观复神通,观两者各自气象,判断红韶本性好恶,日后会否带给李子衿不好的影响,会不会祸害人间。 与道家那门“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的通天道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不过达不到那种观复万物的境界,儒家这门神通,只能观一地山水,再用两个衡量物,加以推测事物今后的变化。 无论是推测的时间,还是推测事物之大小,都远远不如道家那门神通厉害,但胜在难度也远低于那门道家神通。 李子衿笑望向那一袭儒衫,喊道:“梁公子,干嘛呢?” 梁敬收起将手指缩入袖中,依旧掐诀不断,表面却不动声色,微笑道:“闲来无事,来看看风景。” 倒也不算骗人,毕竟他真是来“看看”的。 少女红韶,更不知那梁敬出现在颠渎之上意味着什么,就只是觉得那人好生厉害,竟然可以行走水面,如履平地。 红韶好似发现了比那只鲜红酒葫芦更宝贝的东西,指着那书生说道:“师兄,那位梁公子好厉害,你能不能也教教我?” 李子衿翻了个白眼,他倒是想教,可惜自己不会啊! 踏波而行这门神通,相较于御风御剑而言,对炼气士的境界要求没那么高,洞府境即可。 即便是那样,如今的李子衿也才三境,而洞府境已经是五境了,道阻且长啊,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跻身洞府境,学会这门踏波而行的逍遥神通呢。 水面上那位已然能够水上行走的逍遥书生,听见少女的言语,便说道:“红韶姑娘无须羡慕梁某,等你到达洞府境,自然能够跟梁某一样,无须他人教你。” 话音刚落,梁敬收起那门观复神通,一步迈出,径直跨越十几丈的颠渎水面,瞬间出现在岸边少年少女身旁,笑道:“听闻四日秋有朝闻比武,暮赏广寒之说,广寒是赏过了,咱们不妨去瞧瞧那颇为有趣的比武举?” 红韶听见又有新鲜玩意儿可以看了,自然是拍手叫好,已经迫不及待要去瞧那比武举了,只是碍于师兄还未发话,少女就只能满脸期待地望着李子衿,等待着他一声令下。 那个青衫少年,本就打算将朝雪节所有流程都赏完,毕竟少年乃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扶摇盛事,怎会舍得错过比武举这种长见识的机会呢,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 廊道之上,三人同行,师兄师妹,书生剑客。 走过那条奇花异草蔓延的仙家廊道,最终一步迈入通往不夜山广场的传送法阵,比武举就在广场之上举行。 跟少年第一次来到不夜山广场,是一样的景象,除去天空是黄色的,地上满是枫叶之外,跟当时同样的人声鼎沸,同样的高朋满座。 无数白玉椅和小板凳,充斥在不夜山广场上,上面坐满了人。 副山主袁天成,悬于半空,盘腿而坐,今日他怀中多了一柄拂尘,被他搭在广袖之上,拂尘前段的“毛”,却不是寻常马尾或兽尾,因其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一看就品秩不俗,不知袁天成为何今日要拿出这件法宝镇场? 三人到场之时,已经没有特别好的位置了,因为在不夜山广场比武擂台之上,已经有比武正在进行,现场早已坐满了人,故而李子衿三人只能是拣选了比武擂台左侧一处位置,并排而坐。 三人视线同时望向擂台之上。 李子衿原以为,所谓比武举,大概就是一群武夫在擂台上拳脚互搏,至多是再拿上刀枪剑戟,拼个铿锵共鸣。 不曾想原来除却问剑行规矩繁多之外,不夜山朝雪节的比武举、广寒赏,以及最后的坐论道,其实都没什么规矩。 就比如此刻李子衿看见那比武擂台上,是两只精魅的比拼,可完全没有什么不能动用术法神通和法宝的规矩。 一男一女登上台后,互相抱拳行礼,随后各自显出原形,引起围观人群一阵惊呼。 只因那比武擂台之上,竟然是一只花妖和一只虎精。 一雌一雄,一阴一阳,一柔一刚。 此刻二“人”,正在台上,手段齐出,不过出手都不算狠辣,奉行了一个点到为止的擂台规矩。 那位笑容妩媚,眼眸极勾人心的女子,刚刚炼神境,显露出本体之后,不过巴掌大小,竟是一株李子衿从未见过的仙家花种。 故而哪怕生而为妖,其实体内除妖气之外,尚且有一缕灵气,可在日后跻身金丹地仙之后,助她逐渐褪去妖气,再从天地间汲取灵力和日月精华,便可将大多数灵气精华转化为体内的灵气而非妖气了。 待到元婴境巅峰,如若这位花妖姑娘体内的所有妖气,皆转化为灵气,那么她便会迎来一生中最大的转折。 带着一身灵气突破分神境,褪去妖身,转而成为花仙子。 体内有无那缕灵气,基本就等同于宣示着一位生而为妖的它,到底能否转换为她。 虽然后天尚且有一些极为隐秘,代价较大的手段,可以替一位妖怪精魅,“补上”那缕灵气,但是效果却绝对不如先天孕育而生的灵气,日后突破分神境之时,未必就能十拿九稳的褪去妖身,转而为仙。 而此刻正在那只花妖比武的虎精,境界稍弱花妖一筹,不过洞府境而已,却能占据上风,越境压制那只炼神境的花妖,以五境打六境,依旧游刃有余。 李子衿觉得奇怪,便转头问那梁敬,“梁公子。” 梁敬就跟个神人似的,立刻就知道李子衿想问什么,微笑道:“子衿兄是想问,为何那洞府境虎精,打一只炼神境花妖,却能占据上风?” 少年微微一愣。 相较于梁敬居然立刻就知道自己想问什么,李子衿更惊讶于他对自己的称呼。 子衿兄。 一个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见的称呼了,哪怕是那姜襄,也只会称自己李兄。 梁敬上一次如此称呼自己,还是在云霞山上。 另一位不介意辈分之差,喜欢如此称呼自己的前辈,是武夫宋景山,那一位的性格跟阁楼内的老人一样豪迈不羁,不拘小节,只因为自己跟他谈得来,便硬要以兄弟相称,由不得李子衿不接受。 少年嗯了一声,有些欢喜。 书生梁敬一边看着比武擂台上的你来我往,一边解释道:“其实这只花妖的手段,远不在近身肉搏之上,不过······她应该藏拙了,即便面对一只挥舞狼牙棒的虎精,也不该如此毫无招架之力,如果我没猜错,这只花妖精明得很,应当懂得一门摄人心魄的神通,可以让人致幻,她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那只虎精的破绽,然后······” 正当梁敬对着台上的两“人”一同分析之时,台上两只精怪如获敕令,竟然就真按照书生梁敬所说,来了一通绝地反击。 只见那只花妖“本体”被虎精的狼牙棒一棒敲碎,烟消云散。 那虎精有片刻的迟疑,下一刻便感到一阵晕眩,站在原地摇摇欲坠。 原来竟是花妖分身给那狼牙棒敲碎之后,散发出的阵阵花粉,令虎精陷入幻境,手中的兵器狼牙棒,应声倒地。 而那阵阵花粉,又重新在空中组合成一朵模样奇特的花,颜色鲜艳,极为夺目,从花中走出一位女子,正是此前那位眸子可勾人心魄的花妖。 伴随着梁敬最后的“一击必杀”出口。 那位女子,一掌拍向虎精后背,没有下多重的手,只是恰好将其击落擂台而已。 当那虎精掉落擂台之后,花妖女子便收起神通,不再以幻术迷惑虎精,让其瞬间恢复神智。 后者隐藏原形,转化为人身,是个面容粗犷的高大汉子,朝那花妖遥遥抱拳后转身走到自己那根板凳上坐下。台上那位花妖女子,也微笑点头示意,然后继续迎接下一位对手的打擂。 比武举跟问剑行规则有许多不同,比如就有一条是说胜者必须一直守擂,站到最后无人敢挑战之后,才算比武举的头魁。 见到李子衿有些不明所以,于是梁敬便好好指教了李子衿一番。 让少年,更接近于一座扶摇天下的真相。 书生说着,剑客听着。 李子衿自始至终,神情毫无波澜,却将梁敬的话语牢记于心: 朝雪节虽然是面对扶摇天下九州炼气士来此共度佳节,但其实对于一些山下武夫,亦或是世俗王朝的世家子弟,同样来者不拒。 副山主袁天成,以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夜山山主,甚至就连一些个妖怪精魅,只要是没有背上什么骂名,不曾为非作歹祸害过人间的,都愿意放进来,至少在朝雪节的十六日期间,一视同仁。 不夜山对待这些能够修成人形的妖怪精魅以寻常人族炼气士的待遇。 衣食住行,都不曾怠慢过它们。 扶摇九州炼气士有的,它们也都有。 可住小筑,入不夜城,听曲赏舞,同样会安排风花雪月四字门婢女服侍,好酒好菜地招待着。 其实此举,颇有争议,远不仅仅只是一些个道士嚷嚷着要斩妖除魔,然后一些个儒士又说有教无类、一视同仁,然后一些个和尚又说普度众生这么简单。 儒释道三家,自身内部都会有一些矛盾。 扶摇天下时常出现的一种情况,往往不是三教学说的争辩,反而是其中一教门下的两人,各执己见,譬如儒家弟子,就经常拿着自家学说,自相矛盾,相互打架。 逆了又平,平了又释,释了又逆。 在扶摇天下,对待妖魔鬼怪,草木精魅一事上,儒家是自家学问大家,矛盾不已,道家是基本秉持妖魔不可留,须斩尽杀绝,不过也有主张无为而治的,类似于道家对待世俗王朝的态度。 佛家同样说法不一,有人觉得无心便不算犯戒,为救人可杀人,也有人觉得不论杀好人还是坏人,杀人就是杀人。 救人是功,杀人是过,这里面又牵扯到功是功,过是过,以及功过相抵,更甚至三世报等更为复杂晦涩的因果论了。 但是位于扶摇天下的儒释道三教,都有一个共同点。 就是学问或多或少,都会自家打架。 儒家的不同文脉之间,主张不同。 道家三千道藏,无数道宗,也有各自奉行的规矩。 佛家更是直接分出了大乘和小乘两种佛法,其下又有无数分支,极为繁杂,难以一概而论。 故而一座扶摇天下,本身就是矛盾的集合体,人族与妖怪精魅如何相处,是一个目前来看永恒的话题。 或许在百年千年乃至万年以后,能够有一位圣人,找到其中的平衡,但至少现在来说,扶摇天下的平衡是不存在的。 就连人族自己内部,世俗王朝与世俗王朝之间,山上人与山下人之间,一州之地与一州之地,一座洞天福地与另一座洞天福地,都不存在绝对的平衡。 更何谈人族与妖怪精魅? 在这一点上,扶摇天下更有圣贤,曾说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言语,更将人族与妖怪精魅的关系,推上水深火热,不得不战的地步。 故而一座扶摇天下。 需要四座压胜之物,四位守陵人,分别镇压四方妖、魔、邪、鬼。 拜剑阁,位于仓庚州大煊王朝,扶摇天下极南之地,守陵人剑奴,十境巅峰剑修。 镇魔塔,位于桃夭州不夜山,地属扶摇天下东方,守陵人钟余,十境巅峰剑修。 诛邪楼,位于玉藻州,又名烟雨楼,地属扶摇天下北方,守陵人胭脂,十境巅峰。 锁妖寺,位于蜉蝣州参差庙,地属扶摇天下西方,守陵人阿难,十境炼气士。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二十六章 飞剑遍九州 - 出鞘 - 祠梦 听完了书生梁敬的一番言语。 李子衿也看完了这场相较于问剑行,确实要有趣不少的比武举。 只说两边修士的斗法,就显得极有意思。 不仅仅局限于问剑行那种单一的问剑,比武举上,有武夫打武夫,有武夫打炼气士。 有妖修打人族,妖族打妖族,人族打人族。 无论是炼气士与炼气士之间的斗法,看他们引动水法火法,神通手段层出不穷,漫天术法飞来飞去,一幅绚烂多姿的画卷。 还是武夫与武夫之间的拳脚互换,看他震碎衣衫,光膀赤膊,以最朴实无华的进攻方式,出拳出腿,个个如同铜皮铁骨,用最粗暴原始的方式分出胜负,是血与汗的画卷。 妖族修士,酷爱显形之后的形斗,鹰捕蛇,鸟捉鱼,蛇吞鼠,鼠食虫。 亦有那擅长智斗的花拍虎,树捆石,不过终究是少数。 数种旁门左道,同样各显神通,看得李子衿大开眼界,啧啧称奇。 少女红韶,不懂什么神通啊术法的,就只是觉得看那闪耀着奇珍异彩的法宝对碰,看两位炼气士,引火烧木,又施水浇火,再以土掩水。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物降一物,看得少女合不拢嘴,脖子都快仰断了。 梁敬更多没有看台上,而是在看台下。 身为大煊王朝十大才子之一,他不说在整座扶摇天下都声名显赫,却也还是小有人气,譬如刚才就有两位同样出身仓庚州名门世家,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碰巧也来观朝雪节盛事,被府上供奉护在左右,不便起身,就只能转过头,与书生遥遥相望,眼含笑意,向他点头示意。 而梁敬出于礼数,自然要还以一个微笑,如此,算是两人各自打过招呼。 李子衿瞥了那两位模样各有千秋的女子各自一眼,一位小家碧玉,正襟危坐,素面朝天,望向梁敬之时,还有些浅浅羞涩,与梁敬打过招呼后,便只敢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向这边。 另一位女子,年纪稍长一些,瞧着比李子衿约莫大上两三岁,却又比梁敬小上一两岁,螓首蛾眉,巧笑倩兮,望向这边时,笑容自信,将发丝往上拢结于顶,再反绾成双刀欲展之势,绾双刀髻,眉心一点艳红花纹,颇有魅力。 李子衿笑道:“梁公子桃花运不错。” 梁敬斜瞥李子衿身旁的红韶一眼,又有意无意望向那个“恰好”坐在附近的黑衣少女。 那位黑衣少女,时常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望向李子衿这边,微微皱眉,看那表情,很难说两人是怎样的关系,总之极其微妙就是了。 梁敬“以牙还牙”道:“彼此彼此。不过还是子衿兄厉害一些,我在子衿兄这个岁数的时候,还只懂得闷在书房中跟圣贤文章打交道呢,远不及你,远不及你呀,哈哈。” 李子衿不再言语,毕竟这位梁公子可是随时能够跟云霞山书信联系的,他想着是不是该向梁敬讨要一份如何向云霞山飞剑传信的法子。 毕竟少年听闻飞剑传信已经有相当一段时日了,也在那鲲鹏渡船之上,亲眼见到有飞剑细小如匕,速度却快若奔雷,一眨眼就从鲲鹏渡船旁飞,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尝试过,不得其门而入。 此刻一位通古博今,学究天人,是那大煊十大才子之一的榜眼梁敬,就在自己身旁,不问白不问。 李子衿咳了咳,正色道:“梁公子,若我想以飞剑传信云霞山,该如何下手?” 一袭儒衫的书生想都没想,就给出了一个的答案,“找飞剑堂啊。” 看起来,他熟谙此道啊? 李子衿又问:“然后呢?” 梁敬这次想了想,觉得自己一口气说太多,他那子衿兄也记不住,便轻抬一袖,从袖里乾坤中飞出一张白纸。 书生心念微动,无须笔墨,白纸之上,便自行浮现出一大段文字,看得少女红韶瞠目结舌。 李子衿虽说也小有惊讶,不过尚且可以保持镇定,毕竟少年知道这位梁公子,是那元婴境大修士,踏波而行,御风赶路,画龙点睛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此种文字外显的神通。 那张白纸上面,浮现出一大段文字之后,书生梁敬将纸张递给李子衿,并且以言语,为少年添加“注释”,讲述了一些关键点。 “飞剑堂,无论世俗王朝还是山上仙宗,基本都会有,没什么门槛,而且还是一门能够为山上仙宗亦或是世俗王朝盈利的工具,需要飞剑传信的人或是地点越远,那么收费就越贵,譬如你打算从桃夭州飞剑传信云霞山,起码得花上一到两枚小满钱。” “若在书信之外,还要让飞剑额外捎带上一些物件,那么价格就会翻番,而且具体还要看你需要飞剑捎带的是怎样的物件,重量如何,品秩如何,因为那些传信飞剑往往都是内有乾坤的,只不过容量各有不同。” “有的飞剑容量小,只能容纳一些小巧的物件,如茶杯酒樽之类,有的飞剑品秩高,容量大,便可装下刀枪剑戟亦或是仙家法袍之类的兵器,再要捎带大点的东西,就不是普通的飞剑能够办到的了。” “唯有一些个一州执牛耳者的山上仙宗,他们宗门的飞剑堂才能拿得出品质极高的飞剑,可容纳一间屋子,甚至更大的物件,只不过费用,就不只是以小满钱来计算了,起步就是霜降钱,更有甚者,得花费惊蛰钱也说不定。” 李子衿听完后连连点头,不过任由一事不解,便问道:“可是梁公子,那些个传信飞剑,又是如何找到那些收信人或收信地的呢?” 梁敬笑了笑,觉得少年这算是问到点子上了,无甚言语,只是摊开手掌,用事实说话。 他掌心显化出一幅李子衿似曾相识的景象,霞光弥漫,瀑布倒流。 那是云霞山的独特风景,整座扶摇天下,仅此一家! 青衫少年惊喜道:“是云霞山!怎么做到的?!” 梁敬点头说道:“其实没什么神奇的,各大世俗王朝与山上仙宗,都有自家山水法阵庇护,而那些山水法阵,也会负责拦截或是接纳传信飞剑,只需一句口诀,各宗自有不同,但是只要你在飞剑堂,对那柄传信飞剑默念口诀,飞剑自会准确无误地送信抵达。诺大个扶摇天下,九州之地,无时无刻不在以飞剑传递讯息,就在你我言语此时,不夜山云层之上,便有上百把传信飞剑,来去匆匆,它们的目的地,遍布扶摇九州。” 李子衿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给云霞山写上一封书信了,他赶紧问道:“梁公子,那云霞山的口诀是?” 梁敬故弄玄虚地并拢食指中指,在空中以指作剑,虚写几个字。 少年顿时会意,跃跃欲试。 ———— 比武举结束,今日的广寒赏,梁敬说就不陪二人再去看了,想回弄玉小筑那边,练字画画。 李子衿也不勉强,文人的雅,少年不太懂,毕竟书啃过几本,可不代表就精通琴棋书画了,他迄今为止,对于这些风流雅事,都还停留在门外汉阶段,既没没空闲,也没兴趣去接触这些。 原本练剑,就要花去少年半日时光,今日还在那藏书楼中,给那赤脚老人整了口武夫真气出来。 少年眼下就纠结不已了,一口真气,练是不练? 不练闲着,不觉得亏? 练的话,又真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休息了。 李子衿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先放放,等明日再去给那位老人送酒,问上一问,问他自己体内这口武夫真气,究竟练是不练,如果要练,又该如何去练,练拳之后,会不会影响练剑进境? 光靠他自己闷头想,怎么可能有答案嘛。 一袭青衫,跟那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一同迈入揽月洞天之后,望见五人,碰巧都站在城墙之上,结界的这一头,看样子,像是在等人。 左侧二人。 黑衣少女明夜,英姿飒爽,身后交叉背着黑白双剑,一长一短,一曲一直,一是一非。 白发老妪手拄拐杖,微微弓着身子,站在少女明夜的背后,看起来气色极佳。 右侧二人。 苍云剑派齐长生,手中握长剑,高簪束发,微笑望向李子衿与那少女红韶,笑容温和。 苍云剑派小师弟,丁昱。腰间左右两侧各自挎长剑,与那黑衣少女明夜走同样双剑的路子,只不过一个重技,一个重力。 在左右四人中间,有一位气质飘然的女子,面戴白色薄纱,身穿藕色长裙,无发簪,无耳环,无任何一位山上女子喜爱的装饰。 无脂粉,无妆容。 无须任何梳妆打扮,女子不取下那层面纱,都已经出尘绝艳,飘然若仙。 身上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女子剑仙云梦。 是一位,给李子衿感觉实力境界最接近于云霞山宗主唐吟的女子。 五人并肩而立,齐齐望向刚刚一步迈入的少年少女。 少女红韶,见他们来势汹汹,不由地朝自己那师兄后面挪了一步,李子衿也正好将其遮挡在身后,替她挡住那么多双生人的视线。 “几位这是?” 不是李子衿想问,实在是前面这几位,挡住了少年去路,而且看样子,还没有让开的意思。 虽然他也搞不懂,怎么那明夜一行人,就跟苍云剑派的师兄弟走得这么近了。 少年问此话的时候,分明是望向黑衣少女,对那明夜说的。 五人之中,出声回答之人,却是那位居于正中的女子剑仙云梦。 那层面纱,只能遮挡住云梦下半张脸,却依旧露出了半张脸的绝色。 她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轻笑道:“李子衿,可有兴趣,入画卷小洞天?”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少女无名火 - 出鞘 - 祠梦 “画卷小洞天?” “我?” 且不说什么画卷小洞天,他压根闻所未闻,就算是真有一处洞天福地,何须拉上他个筑魂境剑修,明窍境武夫······ 云梦点头,“对,你。” 言简意赅,惜字如金。 上一个让李子衿有这种感觉的人,是那位此刻看起来半句话都不愿意跟自己讲的黑衣少女明夜。 只不过云梦和明夜之间的不同,除却一位是少女,一位是女子:一位剑修,一位剑仙之外。 更多的其实是明夜心里有话,但是不愿意说出来,就比如这一次画卷小洞天,本来是她打算来找这李子衿的,只是见他身边随时都跟着个红韶,形影不离。 明夜便打消了叫上这色胚一起入画卷小洞天,寻找机缘的念头。 可是那云梦姐姐,不知为何,偏要让少女叫上李子衿,还有那个苍云剑派的丁昱,让三人一起进入那幅山水画中,结伴而行。 少女开不了口,云梦就说无妨,到时候由她来开口,邀请李子衿与她以及丁昱共赴画卷小洞天。 明夜这才不情不愿答应下来。 而云梦则是心中本就不起念头,故而哪怕是心中如何想,嘴上如何说,听在外人耳力,也是个惜字如金,少言寡语的女子。 只不过若是念头一起,对想说话之人,自然就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会将一件事情,有条不紊地讲述给那人听。 总之就是话多话少,全凭女子剑仙心情。 指不定遇上瞧得顺眼的人,还能一睹云梦芳容。 可惜迄今为止,扶摇天下无一男子见过云梦容颜。 倒是有几位女子瞧过,只是当外人向她们询问起那女子剑仙云梦到底容颜如何之时,她们的回答无非就是些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等等。 没有半点新意,让人觉得,莫不是这位女子剑仙,其实也与旁人无异,无非就是稍有姿色,只不过多了几分剑仙仙气罢了? 倒是有一位女夫子,也是扶摇天下唯一一位能够进入书院,被世人称呼为先生的女子,在一睹云梦芳容后,笑言一句:“此颜只应天上有,不喜芳华落人间。” 此言一出,不仅没能满足那些个汉子的好奇心,反倒是让他们愈发好奇这位逢赌必输的女子剑仙云梦,到底如何只应天上有了? 想要一亲芳泽之辈,更是能够从扶摇天下的这一头,排到扶摇天下的那一头去了。 云梦倒也好说话,撂下一句,“可以啊,只要剑术高过我,怎样都行。” 一句“怎样都行”,不知让多少炼气士魂牵梦绕,浮想联翩,尤其是那可以啊三个字,更让无数人产生那旖旎一幕唾手可得的错觉。 可惜没多少人去试试。 真能打得过云梦的那些老前辈,个个德高望重,没有谁会真得为了一句话,去欺负一个境界不算晚辈,年龄却算晚辈中的晚辈的云梦。 而那些个打不过云梦的,自然都有自知之明,根本连想都不敢再想了。 反而是一些个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打过云梦的炼气士,仗着自己有些逃命的本领,选择试试就试试。 结果试试就逝世。 别说什么“怎样都行”了,就连一亲芳泽和一睹芳容都没做到,还丢了小命。 真是可惜。 其实关于这位女子剑仙云梦的境界,从来就没个准数,有人说是九境巅峰,也有人说十境,还有人说是十境巅峰。 三种言论,每一种,在境界之间的差距,都是天壤之别。 世间炼气士,在境界低的时候,譬如一境和二境,那么差距其实不大,哪怕二境三境,区别也很小。 但是随着一位炼气士的境界逐渐攀高,每一境之间的差距也会越来越大。 到了后面,一位八境炼气士,跟一位九境炼气士之间的差距,也许比前面几境加起来的差距都大。 更不必说九境与十境,十境与十境巅峰之间的差距了。 同境之间,也是可以有天大差距的。 即便不谈各自坐镇自家山水阵法当中,只说两位同境大修士在外边一战,那么风雷城莫言,就要胜过同为九境的蓑笠翁鳌飞羽。 而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又能以一手神鬼莫测的道术,压制那九境剑修莫言莫老宗主一头。 大家都是九境,却是云泥之别。 故而当云梦说出那句话之后,顿时让一座扶摇天下的汉子都伤心欲绝,要先打得过云梦,才可一亲芳泽,那岂不是得先升入十境? 如今的扶摇天下,总共才几个十境?有没有双掌之数都是个问题。 毕竟扶摇天下十人中,有两位九境巅峰剑仙,杀力当以十境炼气士看待,所以哪怕那位云霞山宗主唐吟,已经跻身十境剑仙,但是一座扶摇天下,还真未必就有十位十境的炼气士。 李子衿可是见识过眼前这位女子剑仙的境界的,那一日在弄玉小筑外,也是自己跟小师妹红韶一起,在回屋途中,望见云梦随手捻来剑气秋千,在小筑上空摇来荡去,还一剑指天,剑气冲霄。 那教天地变色的一剑,带给少年的震撼相当之大,甚至丝毫不亚于十境武仙的赤脚老人,赤手空拳碎九天云雷。 李子衿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记得那云梦随手一剑的威力。 这样一位剑术通天的前辈,什么洞天福地入不得,何必拉上自己这个三境剑修,不是拖后腿吗? 李子衿便好奇问道:“前······” 第一个字刚开口,前辈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给那女子剑仙打断。 她说:“不许叫前辈。” 吓了少年一跳,觉得莫不是这扶摇天下的高人,脾气都如此古怪? 为什么一个唐吟,一个阁老,一个云梦,脾气一个比一个怪。 不叫前辈就不叫吧,那你让我叫什么,倒是说一下啊? 李子衿撇了撇嘴,于是乎直接跳开了如何称呼一位女子剑仙的环节,直接说事。 “晚辈如今才筑魂境剑修,只怕帮不上什么忙。” 不能以前辈称呼,他李子衿还不能以晚辈自居了? 哪管你眼前女子剑仙,是不是那天纵英才,年纪轻轻就剑术高绝,还是依靠境界修为保持容颜不老。 反正修行路上,达者为先。 你境界高,尊一声前辈,再以晚辈自居,不算妄自菲薄。 云梦果真就不计较称呼一事了,笑道:“你有所不知,那幅画卷小洞天,出自画圣吴道子之手,禁制重重,其中一条禁制,便是用来限制我这种境界的修士的,那幅山水画,五境之下,都入不得。所以现在站在你眼前这几个,除了我那明夜妹妹,和那丁昱,都入不得山水画。” 李子衿瞥了眼在场几人,照这么说,那个云梦,以及苍云剑派齐长生,还有明夜的仆人,那位白发老妪,这三位境界深不可测的大修士,都入不得山水画? 不过少年仍是问道:“为何找我?” 这一次,云梦只是微笑,心中无念头,故而无言语。 倒是在一旁的丁昱,脚踩草鞋,身穿道袍,腰间左右各挎双剑,摩拳擦掌地说道:“那还用问,你是问剑行头魁嘛,加上你,咱们问剑行前三甲就齐活儿了,多一个人多一分胜算。” 李子衿不置可否,毕竟在他心中,自己早就在问剑行上输给了那姜襄,是一个已经淘汰掉的人,故而这个“问剑行前三甲”,他不认为有自己一席之地。 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其实不重要, 人人心中,各自有杆秤,自会衡量这一届问剑行前三甲的的含金量。 李子衿疑惑道:“那干嘛不多找一些人,一起进画卷小洞天,岂不是更保险?” 齐长生摇头道:“小洞天内,是有机缘,可也有凶险,而有些凶险,不仅仅来自于小洞天内,更来自于‘同伴’,结伴而行这回事,同伴不在多,而在精,放眼整个问剑行,五境之下有实力的人不在少数,但能真正让人放心将后背交给他的人,着实不多。” 云梦点头,算是附和了。 少女红韶,轻轻扯着李子衿衣角。 黑衣少女明夜看见这一幕,就更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去还是不去,给个准话就行了,问这么多做什么?” 白发老妪自打第一次见李子衿,就不太喜欢这个少年,觉得他是自家小姐修行路上的一块绊脚石,会坏了小姐的道心。 只怕有些微妙细节,就连自家小姐都注意不到。 老妪打定主意,等回宗门后就向老爷如实禀报,希望老爷今后能阻止小姐跟这李子衿走的太近。 齐长生摇头苦笑,愈发认为自己那小师弟丁昱,跟这位烟雨楼少宗主,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了,招架不住,招架不住啊。 明夜撒了把“无名火”在李子衿身上,撒得后者摸不着头脑。 李子衿到现在为止,都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得罪到那位明夜姑娘了。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抢了她志在必得的问剑行头魁? 云梦见势头不对,补充道:“或许有法宝、神仙钱、祥瑞之类的,也说不定。” 她这才算是拿捏住了李子衿的命门。 对少年来说。 有利可图。 那就是不去白不去了。 那青衫少年剑客笑道:“去!”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二十八章 星月悬秋汉 - 出鞘 - 祠梦 齐长生长出了一口气。 云梦微笑点头,微抬一只手,并拢食指中指。 三道剑气匹练自那女子剑仙指尖飞出。 三缕剑气,分别注入三人眉心。 她若有深意地看了李子衿一眼,说道:“眉心那处窍穴,原本是天下剑修温养本命飞剑的‘剑室’,只不过如今你们三人境界还低,都无本命飞剑,存放一缕剑气,并无大碍。” 李子衿点头,不曾言语,只是瞬间以内视,观自己眉心那缕来自女子剑仙云梦的剑气,并且将其与自己体内藏得极深的那最后一缕九境之下皆可杀的剑气,相互比较。 以此衡量这位不知深浅的女子剑仙,实力究竟如何。 面戴薄纱那位,似乎看出了少年的心思,又稍稍“多费口舌”一番,解释道:“画卷小洞天,天地禁制就是洞府境以下,故而这三缕剑气,都被我压制在洞府境剑修的杀力,否则你们也带不进画卷小洞天里。” 李子衿内视也已经查看了一番那缕位于眉心的剑气,与此前那位开天飞升的前辈借自己的三道无上剑气,差距确实不小。 少年对眼前女子剑仙的实力猜测又一次落空。 那个白发老妪用拐杖轻轻戳地两下。 明夜,丁昱,李子衿,三人腰间同时出现一只巴掌大小的风铃。 “此为惊魂铃,中品法器,佩戴于身,若有妖气近身,铃声便会自行响起,警示主人。”白发老妪缓缓开口。 看那小子不顺眼归不顺眼。 只是既然他都要跟自家小姐共赴一处画卷小洞天了,老妪自然只能暂且放下偏见,对三人一视同仁。 毕竟那苍云剑派的小剑修说得没错,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 苍云剑派那位大师兄齐长生,左顾右盼一番,看见那位那边又是给剑气,又是给法宝的,想想自己虽是金丹,却帮不上小师弟,以及另外两位晚辈半点忙,此刻只能是报以几人歉意的眼神,从怀中摸出两张珍藏已久的青色符箓。 虽然比不上那些动辄搬山倒海的神符大符,却也是他目前所能够拿出手的最好的东西了。 齐长生将两张青色符箓分别交到丁昱和明夜手中,歉意道:“齐某不如两位前辈底蕴深厚,境界也才堪堪金丹,就只能拿出这两张神游符了。神游符可让你们在一个时辰之内阳神出窍,心念归于阳神身外身,穿墙遁地,上天下海,皆无不可。 只是使用此符一定要万分小心,须先将肉身藏匿在一个极其安全的位置,若肉身殒灭,那么一个时辰之后,阳神不得其归,便只能成为一缕孤魂野鬼,更无法投胎转世。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动用此符,即便硬要用符,也万万藏匿好肉身。” 云梦瞥了眼那两张青色符箓,无甚言语,只是心中对这个齐长生,观感稍提几分。 神游符不算杀力多大的道门符箓,却珍贵在有价无市,一张神游符的价格,往往在三到五枚霜降钱之间。 根据画符之人的修为境界,以及每张符箓的不同成色来判断。 即便是同一人画同样的符,每张符箓的品秩也会稍有出入。 判断一张符箓品秩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观符之上有无符胆灵光。 符胆,灵光。 这是两样东西。 符胆即符窍,符如人,窍如魂,无魂之人,岂非行尸走肉。 而无胆之符,亦是废纸一张。 而有符胆还不够,若要符箓真正发挥出威力,还需要“一点灵光”为其开窍。 灵光,即神韵,即画符之人,落笔之时心中所想所念。 聚精会神,心无旁骛,方可落笔如有神。 而且最难的一点,是画符之人必须在这样求而不得的状态之下,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地画完整张符。 连换气都不可,哪怕中间稍稍停顿片刻,都会立刻破坏掉一张符箓的符胆灵光,让符箓的品秩和威力大打折扣。 故而道门符箓,看似简单,人人可画,人人会画。 可是同样的笔画,同样的字符,不同的人,或是一人在不同专注情况下所画之符,都不同。 而女子剑仙云梦之所以会对齐长生观感提升,便是因为他没有藏私。 眼下黑衣少女明夜与草鞋少年丁昱手中的两张青色神游符,便是符胆灵光俱佳,且再难提升半分神韵的极品符箓。 本身不算惊世骇俗。 却厉害在画符之人,当时的“用心”程度。 毫无疑问,那人即便境界不高,却有一门旁人求之不得的天赋。 这种天赋,名为心境澄明,故而画符之时,才可以心无杂念,不被万千思绪影响。 此乃真正的落笔有神。 云梦忍不住好奇问道:“齐少侠,冒昧问一句,这神游符出自哪位道门高真之手?” 她自然知道这符并非出自那些已经成名的道门大修士之手。 而且云梦敢断定,画符之人定然年纪不大,技艺有些生疏,虽然透过笔锋看得出画符之人画符之时,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将此符画成,但是符箓边缘两滴极其微小的水迹,依旧出卖了那人体力不支的细节。 是汗水的气味。 还是一位,少年的汗水。 童子之身,不超过三境。 年纪甚至有可能小过苍云剑派那草鞋少年丁昱。 仅凭惊鸿一瞥,女子剑仙云梦便凭借其中一张神游符上的水迹将画符之人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 而之所以会有此问,自然是想旁敲侧击一番。 如此年纪,就有这种画符手段,心境澄明,完美诠释了道家那个“静”字。 这样的心性,无论是画符还是炼丹,亦或是修道,都能走得很远。 画符之人,乃是天生的修道种子,日后金丹元婴,只是保守估计。 分神入圣,也未必是终点。 云梦已经迫不及待想见那人一面了。 齐长生如实相告,刚想称呼对方一句前辈,立刻想起此前吃瘪的李子衿,便也学那少年,跳过称呼这一环节,有事说事,开门见山道:“齐某只知此符出自龙虎山观字观,是师尊前些年游历龙虎山,拜访那座龟峰之时得来,具体如何得来,师尊不曾言语,齐某也无从得知······” 女子剑仙笑着点头,范围已经很小了。 龙虎山,观字观? 朝雪之后,便去会会。 明夜看了眼天色,提醒道:“云梦姐姐,戌时到了。” 山上修道之人,行事都要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尤其入洞天福地寻机缘这种事,更是要讲究一个良辰吉日。 此前明夜已经拜托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让其以道门推衍预测的手段,替少女选了个良辰吉日。 便在今日今时。 故而无论李子衿刚才答不答应,明夜都是要入画卷小洞天的。 区别只在于三个人,还是两个人而已。 云梦点头,“取出那幅山水画。” 少女照做,从怀中一件内有乾坤的法宝中,取出那幅出自画圣吴道子的山水画。 一幅不传世之作。 一幅,吴道子少年时,意气之作。 一幅世人闻所未闻,此前一直被安放于不夜山藏书楼吃灰的无名之作。 被那盏夜里明灯照亮,得以现世。 齐长生轻拍了拍小师弟丁昱的肩膀,“机缘没了,可以日后再寻,小命可就一条,凡事求稳。” 草鞋少年神色凝重,缓缓点头,“谨遵师兄教诲。” 白发老妪笑容慈祥,微弓着身子,叮嘱道:“小姐多加小心。” 对自家小姐,老妪一向放心,无须千叮咛万嘱咐。 李子衿转头,极为宠溺地挼了挼小师妹红韶的脑袋,轻声说道:“回弄玉小筑,找梁公子,师兄回来之前,就待在小筑,不要随意走动,知道吗?” 少女红韶,有些担忧,有些害怕,却还是硬着头皮缓缓点头,说了句:“嗯。” 女子剑仙云梦,气势陡然一升,以指作剑,将那幅山水画悬于半空,沉声道:“入画不宜太久,十二个时辰之内,无论是否寻得机缘法宝,最好都立刻抽身离开,默念这句口诀,我自会从画外接应你们。” 明夜、丁昱、李子衿心湖之上,瞬间出现一句口诀,是女子剑仙云梦的言语。 一句道决。 明月已去,清风当归。 云梦催促道:“事不宜迟,凝神入画!” 三名少年少女照做。 李子衿屏气凝神。 明夜满脸英气。 丁昱神采奕奕。 那幅山水画,瞬间开始旋转,画卷之上,出现一粒芥子。 那粒芥子,蓦然放大,成为一个漩涡,将三名少年少女,同时吸入画中。 三人消失后,云梦双指侧身一个横抹,从左向右,那画卷之上的漩涡瞬间消失。 一幅方才还在“流动”的山水画卷,缓缓恢复静止。 只是那幅山水画卷之上,多出三粒小点。 青山之下,绿水之上,一叶扁舟,缓缓前行。 扁舟之上,四人同行。 ————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 画中山水,仍是画中山水。 画外人,却已成为画中人。 一叶扁舟,在湖面缓缓行驶。 扁舟之上有些拥挤,地盘不大,却同时容纳了四人。 草鞋少年,腰间左右横跨双剑。 黑衣少女,背后交叉背黑白双剑。 青衫少年,背上一柄苍翠欲滴的古剑翠渠。 一位船夫,身形佝偻,瘦骨嶙峋,却还要强行撑船,身披蓑笠,手中一只桨,正在卖力划船。 李子衿第一个清醒过来,因少年如今不仅仅是剑修,更是已经跻身明窍境武夫,如今气体双炼,体魄自然要比明夜和丁昱稍强一分。 第二个清醒过来的是苍云剑派丁昱,凭借日日少睡四个时辰,身为剑修,体魄却极其接近武夫。 黑衣少女明夜,最后一个清醒过来,虽然三人清醒的时间各有不同,但是前前后后,也就是十来个呼吸的时间。 面对一叶扁舟之上的那位不速之客,苍云剑派那个草鞋少年,率先发问,“老爷爷,这是哪里,你又是什么人?” 李子衿和明夜也同时朝那人望去。 只见那位瘦骨嶙峋的船夫,无甚言语,就只是低着头,极为卖力地划船,可是即便如此,承载了足足四人的小船,依旧速度缓慢。 此刻的一叶扁舟,正处于湖中心,距离岸边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照这个速度,恐怕天黑了都未必到的了岸上。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此刻,位于画卷之外的三人,望见这幅山水画上,竟然多出了许多水迹。 女子剑仙云梦眯起眼。 三人才刚入画,此画就有变动? 非是吉兆啊。 几滴雨水落下,打湿了李子衿的衣衫,少年抬起头。 天上下起了雨。 更密集的雨滴,几乎一瞬间就从“天上”落下。 瞬间砸在那本就弱不禁风的一叶扁舟之上。 雨瞬间下大。 还不等几人反应过来,大风又起,吹得小船摇来晃去。 疾风骤雨,席卷而至。 更让李子衿担心的是,这雨就仿佛是故意跟他们作对,是以一个倾斜的角度砸落下来,使得这艘小船,前行的速度更加缓慢。 雨天划船,尤其是在雨水朝四人反方向砸落的情况下,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偏偏那位船夫,又是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怪人,好像完全不在乎能不能到的了岸上一样,划船跟没划一样。 自始至终,那位瘦骨嶙峋的船夫,就只是扮演着船夫的角色,一言不发,不跟李子衿三人言语,更是像完全看不见他们三个一样,自顾自划着小船,也不会吱一声,让三人帮下忙? 丁昱又尝试着喊了那船夫几声,依旧得不到半点回应,少年有些烦躁,又不能对一个老人家大打出手。 明夜转过头,在观察周遭环境,她弯下腰,望向湖中那个倒影,又轻轻拨弄湖水,湖面泛起涟漪,手上传来冰凉触感。 一切都很真实。 少女起身,望向岸边,杨柳依依,芳草萋萋,对应她脚下的湖光水色,好一处青山绿水小洞天。 只是入画之时,未曾见有天雨? 明夜也是第一次进入洞天福地,所以对于画卷小洞天中的种种玄机,其实也不了解。 李子衿环顾一番后,当机立断道:“不能这么下去,咱们已经在开始后退了,这样会离岸边越来越远,得先想办法上岸。” 丁昱想都没想,便摸出那张青色符箓,问了句:“那咱们现在就用神游符?师兄说用完此符可以飞天遁地,踏波而行更是不在话下。以此符去寻找上岸的方法,如何?” 李子衿瞥了眼船上那位沉默不言的船夫,微微摇头,小声说道:“万不可如此莽撞,你师兄不是说了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此符的么,咱们才刚刚入画,就把神游符给用了,后面再遇到麻烦,该怎么办?” 那草鞋少年显然是个坐不住的主,此刻神情就愈发焦急了,“那你说怎么办?!” 明夜没有加入二人的争辩,而是拔出黑白双剑。 丁昱皱眉,疑惑道:“你要干嘛?” 李子衿也是愣了愣,没看懂明夜什么意思。 黑衣少女,深吸一口气,在两名少年的目瞪口呆中,一头猛扎入水。 苍云剑派那个草鞋少年,瞬间呆滞,说好的不莽撞?她怎么都不知会一声就跳进湖里了。 李子衿想了想,也拔出背上那柄翠渠剑,一步迈到小船边缘,再度斜瞥那船夫一眼。 丁昱看他也是一副打算下水的模样,便咬咬牙,豁出去了,也打算跟着李子衿下水。 青衫少年剑客,拦住了那个腰间挎双剑的草鞋少年,凑近他耳边小声说了句话。 后者听完之后,犹豫不决,不过最终选择相信李子衿,留在船上。 李子衿微笑点头,一步迈出,同样深吸一口气,手握翠渠剑,扎入湖水中。 入水之后,李子衿望见明夜的背影。 少女真是个胆子大的,竟然已经游离小船好远一截,而且不止游得远,还游得深,看那模样,是一边在往岸边游,一边在琢磨这画卷小洞天的玄机。 这湖中亦有水草,湖鱼,跟扶摇天下一模一样。 方才在水面之上,李子衿还没有特别明显的感受,此刻下了水,少年才发现,原来这画卷小洞天中的天地灵气,也要比扶摇天下浓郁不少。 在此地修行,定然事半功倍,一日当抵外面两日。 可其中凶险也同样不可预知,就比如三人刚才根本就不知道入画的“起点”,会是那湖心的一叶扁舟之上,更不知道入画之后,立刻就下起了大雨。 游在前面的明夜,忽然不再往前了。 但是却在吐泡泡。 而且看起来,不是她想停下来,而是走不了。 少年陡然加速游去,靠近之后,发现少女的腿被一株巨大的水中藤蔓缠住了。 此刻她正在用双剑,疯狂砍向那些密密麻麻的藤蔓,可是无论她砍断多少条藤蔓,总会有更多的藤蔓蜂拥而至,就连双剑都无法将其割裂干净。 李子衿皱眉,她不像是这么不小心的人。 那么,只能有一种可能。 下一刻,湖底又有一条藤蔓,来势汹汹,速度极快,一瞬间就出现在李子衿脚下。 好在有前边儿那个“先见之明”,让少年有所戒备,否则他此刻就会跟明夜一样,被藤蔓缠住,难以脱身了。 李子衿在水中一个翻转,又以古剑翠渠,挑断那条藤蔓。 同样是砍完一条,又来一条。 他才刚躲开一条藤蔓,立刻就又有数十条藤蔓,瞬间出现在李子衿周围。 前面那个少女,已然无法支撑多久了。 湖上的草鞋少年丁昱,在船上焦急不已,只能是来回踱步,又没有多余的桨让他帮忙划船,少年有些烦闷。 忽然望见前方有气势惊人的剑气匹练,自湖底炸裂,将小船与岸边之间的湖水,搅动的波涛汹涌,差点直接掀翻那一叶扁舟。 丁昱睁大了双眼,此刻相当纠结,水下明显是出事了,否则绝对不会动用那缕剑气,少年很想像李子衿那样,跳下去一探究竟,哪怕只能帮上一点小忙,也好过独自呆在船上坐立不安,跟那怪人船夫待在一起。 只是想到李子衿临行前那句话,丁昱终究还是按捺下了那份冲动,自言自语道:“只能相信他们了啊。” 丁昱瞄了船夫一眼。 他必须留在船上,为李子衿和明夜,留住这最后一条退路。 少年左右双手,各自牢牢握住剑柄。 湖底。 方才明夜终于下定决心,动用了眉心那缕剑气,是女子剑仙云梦借给三名少年少女,一人一道的剑气,被压制在洞府境剑修的杀力。 那道剑气着实厉害,瞬间将缠住她的那些藤蔓,斩去九成,加上李子衿及时赶到,又将最后一成藤蔓斩去。 只是少女入水前吸的那口气,已经消耗殆尽,此刻已经紧闭双眼,脸色极其难看,显然已经将湖水吸入肺中。 青衫少年,水下披头散发,瞳孔微缩,猛然将灵力凝聚到剑尖。 抬手一式山水共情。 翠渠剑尖之上,凝聚有一粒剑芒,在水下熠熠生辉,剑芒所过之处,逢水开水,遇藤断藤。 李子衿一把抓住少女的香肩,脚尖拼命摆动,提着她往上游去,另一只手却还要悬于下方,不断挥舞那柄翠渠古剑,利用自身凝聚在翠渠剑尖的一粒剑芒,疯狂收割那些不肯善罢甘休的藤蔓。 就连他的那口气,都即将消耗殆尽。 水下使剑,比岸上费力数倍,方才一个翻滚躲避藤蔓,后来又是使出山水共情,用剑芒开路、断后。 加上一只手还牢牢抓住明夜的肩膀,李子衿已经憋气憋得满脸涨红,青筋毕露,此刻完全就是咬牙切齿,硬提一口武夫真气,强行拖着明夜游向水面。 痛苦的窒息感,无力感,以及剑尖划过那些藤蔓的紧张感,还有抓住少女明夜的那股下沉力带给李子衿的压迫感。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觉得自己不行了,可奇怪的是,哪怕这种时候,他都没有想过要放手,自己逃命。 好像就该如此。 如此才对。 还好事先经阁老指点,得到了那口武夫真气。 否则少年自保不难,但想要救明夜上岸,几无可能。 他感受到光线越来越亮,不断用力,心里拼命喊着快一点,再快一点,脚下不断用力,另一只手握着翠渠悬于脚下,几乎已经是“胡乱挥砍”了。 快要神志不清了。 在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之时,青衫少年终于带着黑衣少女,一同浮出水面,方才已经在水下,将一口气呼尽,所以此时的李子衿拼命地张口呼吸着水面上的空气。 犹如一个渴了三天的人,见到井水。 少年不断向此方天地,索要一口气。 一口又一口。 好不容易缓过来的李子衿,看见岸边已经近在咫尺。 可还没等他高兴过来,发现少女明夜,压根儿就没个动静,犹如一个死人,若是他不再扯着她的肩膀,恐怕她立刻就会沉入湖底。 “明夜,明夜?” 李子衿一边拖着少女往岸边游,一边喊着她的名字。 无人应答。 少年又尝试着喊了两声,依旧如此。 他不由地加快了速度,哪怕已经筋疲力竭,仍是片刻不敢停下来休息。 远处那个只能站在小船边缘,只能慢悠悠往岸边靠的草鞋少年丁昱,看见二人上岸,先是心中卸下了一块石头,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可是旋即发现黑衣少女一动不动,好像是一直给那李子衿拖曳上岸的。 心中那块刚放下,还没落地的石头,顿时就又悬了起来,揪心不已,又帮不上半分忙,再也顾不上李子衿的嘱咐,纵身一跃,跳入湖中。 那位船夫,在三人都下船后,嘴角扬起一个极为诡异的弧度,下一瞬间,那也扁舟瞬间消失。 画卷之外,云梦惊讶地发现那幅山水画上的小船瞬间消失了,而且自己事先预留在湖中央的那个“出口”,也不见了。 女子剑仙尝试着催动灵力,以手指轻轻触碰画卷中央,湖心那个“出口”处。 毫无灵力波动。 云梦皱眉,吐出一句:“糟了。” 前脚才刚救了一个人的李子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重物入水的巨响,心中一震,猛然回头,发现那一叶扁舟与那船夫,都消失了,苍云剑派那个丁昱也不知所踪,但是湖心有一圈涟漪,联想到重物入水的声音,不难猜测,是丁昱按捺不住,跳入了湖中。 李子衿骂了句娘,怪他没脑子,不听话,好说歹说,就是他娘的不相信。 然而此刻却来不及再怨天尤人。 自己眼前躺了个不省人事的少女,浑身衣裳都已被浸透,那件黑衣已经成为她的“贴身衣物”。 湖里又刚刚跳下一个愣头青。 李子衿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少女发丝凌乱,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嘴唇被冻得乌青,都已经快要发紫了,手脚冰凉,俨然已经昏死过去。 李子衿迅速伸出手指,凑到少女鼻下,探了探她的鼻息。 有些微弱,但是好在还有一口气。 李子衿当机立断,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君子不趁人之危的鬼话,并拢食指中指,将指尖抵住少女胸口,以最小的接触面,换换向上移动,催动灵力,助她吐出湖水。 地上那位少女,开始有了动静。 从她口中,先是涌出一大口湖水,然后又有湖水慢慢从少女嘴角流出。 原本在湖中跑了一个澡,李子衿应该如同明夜一般,浑身冰凉才对,然后由于此刻压力极大,既要迅速让少女苏醒,又得赶紧去湖中,捞那个不听嘱咐的愣头青。 情急之下,竟然是刚被湖水湿透的青衫,又被汗水浸透。 不行,这样太慢了。 李子衿思来想去,最终以双手使劲按压她小腹,果然效率高了很多。 少年满头大汗,不断帮明夜引水出肺,当她嘴角不再有水流出,李子衿知道湖水排的差不多了,只是,为何还不醒来? 少年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发现竟然比刚才更加微弱了。 李子衿短暂犹豫之后,深呼吸一口,想着救人要紧。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俯首吻上明夜嘴唇。 哪有什么温热触感,少女嘴唇凉得出奇,如同吻上冰块。 救人心切,更是生不起半点邪念,完全就是心脏狂跳的紧张感,还有一种生怕自己即便尽力,却也救不回来的那种担忧。 此刻少年才懂,为何在鲲鹏渡船之上见到的那些神仙眷侣,在接吻之时需要歪着脑袋,因为这样······才不会碰到鼻子。 他心无杂念,只是不断重复帮她呼吸的动作。 几个交替之后,终于听见她咳嗽了两声。 明夜苏醒后感受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一只在触碰她的嘴唇,又迷迷糊糊的不敢确定。 她微微睁开一只眼,望见一个脸庞,披头散发,近在咫尺。 那个熟悉的面容,才刚刚抽离少女眼前。 几乎出于下意识的,明夜抬手就是一巴掌,可惜提不起力气,才刚挥到李子衿脸颊上,就已经垂落,故而这一巴掌,反倒像是抚摸少年脸颊。 刚捡回一条命的明夜,身子本就虚弱,又用力抬手挥了记“耳光”,此刻牵动胸口跟着难受起来。 完全苏醒后,明夜只觉得口鼻呛得要死,湖水有腥味,夹杂着雨水,愈加难闻,不断咳嗽的少女,连眼泪都呛出来了。 李子衿脸颊挨了一记莫名其妙的“抚摸”,见明夜已经有所好转,少女脸颊和嘴唇也逐渐有了血色,便拿起一旁的翠渠剑,头也不回地一个转身又跃入湖中。 瞧瞧,瞧瞧。 这刚一下湖。 可不就又给李子衿瞧见一个愣头青,给水下那些藤蔓,捆住了双腿,此刻已经动弹不得了么? 那一袭青衫,只能是故技重施,如何将明夜救起,就如何再将那丁昱救起,而且这一次,由于他体力不支,无法再单纯以山水共情的剑芒割裂那么多藤蔓,便只好也动用了女子剑仙云梦借给三人的第二道剑气。 湖心又绽放出巨大光芒,一道剑气匹练纵横之后,在那同样的位置,断了无数水中藤蔓。 好在这一次李子衿已经熟门熟路,比带明夜上岸,省下了不少时间,因为那丁昱憋了一口气没有瞬间耗尽,所以在李子衿斩断无数藤蔓后,丁昱便可以自行跟在李子衿身后,游上岸。 这一次,他是真的半点力气都没了。 体内的无论是灵力,还是那口武夫真气,都瞬间耗尽,被榨干的一滴都不剩了。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那口本就不多的武夫真气,正在缓缓恢复。 “你俩可真行。”李子衿四肢瘫软,倒在岸边,仰望蓝天,声音软弱无力。 随后,是一阵乏力感和晕眩感裹挟着疲惫同时袭来。 李子衿用尽浑身力气,最后骂了句娘,彻底昏了过去。 少年昏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爱跳就跳吧,再有人跳,他也管不着了。 都他娘的是愣头青! ———— 不知睡了多久。 脑袋昏昏沉沉。 少年醒来之时,天已经黑了,雨也停了。 身子左侧有些许暖意,和“滋滋滋”的声音。 李子衿很熟悉,那是篝火燃烧的响声。 那一晚在无定山附近的无名山洞,他遇见了一位红衣少女,怀抱凤冠,于一个风雨夜,走进少年的视线。 又在一个风雪夜,才完完全全地离开了人间。 那一晚的景象,让少年记忆犹新。 “你······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多了几分柔和。 他转过头,看见一个少女,没有穿那平日里的黑衣,换上了一身颠覆李子衿对她认知的衣裳。 少女一袭鸦青长袍,背后的马尾辫也被她解开,还能看出头发没有干透。 她之前所穿的那一袭黑衣,被架在篝火上方烘干。 如今身上所穿这件鸦青长袍,则是一直存放在少女那件内有乾坤法宝中的。 李子衿缓缓坐起身来,嘴皮裂开了,喉咙有些干涩,问道:“有水么?” 明夜赶忙从那件内有乾坤的法宝中,取出一只玉瓶,模样近似水壶,却较之寻常水壶要小巧许多,李子衿看了一眼,应当是类似于云霞山女子剑仙唐吟当日取出的那只精巧白玉瓶的法宝。 他接过这只玉瓶,仰头喝水,却极为细节地没有让自己的嘴唇沾到瓶口,而是以玉瓶悬空,往下倒水,自己则是张嘴接住。 然而那个已经身穿鸦青长袍的少女,看见这一幕,反而脸色古怪,眼神躲闪。 喝了一大口水,李子衿感到舒服多了,也有了些精神,左右环顾一番,问道:“丁昱呢?” 明夜回过神来,“他去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去了。” 李子衿点头,眼下他才开始好好打量周遭环境,发现这里依旧是湖边,只不过,看起来丁昱和明夜将自己挪到了一颗柳树下,还在前边儿架起了篝火,用以取暖。 少女酝酿了半天,终于是鼓足勇气,向那青衫少年道了个歉。 “之前···错怪你了。” 她后来从丁昱口中得知,李子衿是为了救她,才······ 反而是自己,不分青红皂白,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草率了。 明夜没尝试过给人家道歉,她很少犯错。 她几乎不会犯错。 所以少女如今有些分不清,自己的脸因何而红,只是感受到脸颊有些微烫。 或许是离篝火太近,或许是心怀愧疚,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总之脸红就是了。 少年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啊,反正明夜又不是第一天古古怪怪了,前几日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哪里得罪了少女,对方一直没给他好脸色看过。 李子衿就权当是因为自己抢走了明夜的问剑行头魁,才让她如此看不惯自己。 他忽然咦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然后抬起头,朝明夜投去一个疑惑地眼神。 少女本就微烫的脸颊,更是瞬间涨红,连忙摆手,语气慌张地说道:“是丁昱给你换的!” 李子衿笑了笑,“难怪穿起来绷着绷着的,他的衣裳太小了。” 少年此刻身上穿着的,是一件不太合身的道袍。 李子衿本就年长丁昱几岁,若非后者在同龄人中,算是身材高大的话,那么身材修长的李子衿,其实就更穿不下这身道袍了。 他站起来,绕着篝火,随意走动了一番,活动筋骨,伸了伸懒腰,将之前的不愉快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也没有再责怪明夜的沉默与冲动,就好像今日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就好像他没有救她一条命,她也压根儿不欠他什么似的。 可是那个身着鸦青长袍的少女,却不这么认为。 她刚才甚至都希望李子衿不用这么“见外”地用她的贴身玉瓶喝水,如此才好早些还他这份人情。 现如今,哪怕让他占些这样的便宜,少女也不会计较了。 色胚是一回事,欠他一条命,又是另外一回事。 二人“闲聊”之时,恰好望见一个腰间左右各自挎双剑的少年,脚踩草鞋,满脸欢喜,用衣裳接了个鼓鼓当当,怀中不知抱着些什么东西,从树林中走出,步履蹒跚地走向篝火旁。 丁昱同样向李子衿报以一个歉意的笑容,神色陈恳的说道:“李大哥,今日没听你的话,是我不对,你要打要骂,丁昱绝不还口,也不还手,尽管冲我来。” 李子衿摆摆手,“算了,都没事就好,只是下一次,考虑清楚再做决定。” 草鞋少年用力点头,摊开自己的衣裳,里边儿都是些野果,他将这些野果分给李子衿和明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实在抱歉,我找遍了那片林子,都没发现吃的,今夜只能委屈你们将就将就了。” 李子衿率先拿起一个野果,啃下一口后,笑道;“滋味不如何,也能果腹,辛苦了。” 丁昱心中对这位李大哥的感激,更深一分,跟着李子衿拿起野果,啃食起来。 看着眼前的两人,都不在乎吃野果。 此刻哪怕是身为烟雨楼少宗主的明夜,也都放下了那份娇贵,轻轻拿起一个野果,尝试着啃了一小口,有些酸涩。 不过看着两人同时望向自己的目光,一向要强,不愿服输的少女还是硬着头皮将野果吃下肚。 青山绿水旁,杨柳岸边上,三人笑着分光了野果,盘腿而坐。 乌云逐渐褪去,有月光洒落湖边。 李子衿忽然抬头,繁星点点,皓月当空。 原来画里画外,都有明月繁星啊。 真好。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二十九章 缠斗阴骨爪 - 出鞘 - 祠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正当三人吃完野果,开始琢磨着如何抓紧时间,探索这方画卷小洞天之时,那个身着鸦青长袍的少女,腰间那只惊魂铃蓦然响起。 少女有一瞬间的呆滞,然后喊道:“有妖气。” 丁昱和李子衿同时起身,双双拔剑出鞘,因为只有明夜那只惊魂铃响起,说明妖怪是从少女后方出现的,所以只需要盯住她那边就好。 可是下一刻,两个身穿道袍的少年,腰间悬挂的惊魂铃也同时响起,与那少女明夜身上的惊魂铃以同样的节奏震动,声音尖锐刺耳,让人难以招架。 明夜已经用双手捂住耳朵了,可是这样便腾不出手握剑。 李子衿皱眉望向四周,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少年忽然发现树林之中,仿佛有一双眼睛,正望向三人这边。 再然后,出现是三双、五双、十双。 李子衿朝那个苍云剑派的双剑少年抬了抬下巴,提醒他往前走,因为此刻的丁昱,背对着树林。 “快过来。” 李子衿喊道。 然而三只惊魂铃同时响起的声音实在太大,远远盖过了少年的喊声,哪怕是相隔不到一丈的丁昱,都没能听清楚李子衿的言语。 他又伸手指了指丁昱后面。 明夜被那响声刺激地已经握住耳朵,蹲下身子,黑白双剑摆放在地上,她想去拿,可是比起丛林中那无数双眼睛,少女更怕惊魂铃疯狂震动发出的这种尖锐声响。 对这种声音,她有过阴影。 若只是一只惊魂铃还好,三只惊魂铃同时作响,频率还如此之快,莫说是一个少女了,就连李子衿和丁昱都有些难以忍受。 三人的耳中,竟然开始缓缓流出鲜血。 李子衿观那树林之中的那些眼睛,竟然都还能按捺住,没有趁此时冲上来,就好像在以逸待劳,等待着什么。 它们在等什么? 少年心思急转,心中有一个猜测,不管究竟是不是给他猜中,都务必要试试。 李子衿瞬间扯下自己的惊魂铃,将这门中品法器扔入湖中。 三只惊魂铃少了一只,动静小了不少。 他又向前一步,一剑挑向丁昱。后者其实有一瞬间的犹豫,想过要不要抬剑抵抗,可是最终他没有动手,而是选择了相信李子衿不会伤害自己。 李子衿一剑挑下惊魂铃,以一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古剑剑尖,稳稳接住那只铃铛,再以一记横扫,将丁昱那只惊魂铃扔入湖中。 三人耳中,都不再流出鲜血。 明夜看到这一幕,也十分果断地松开一只捂住耳朵的手,扯下自己腰间的惊魂铃,将其扔入湖中。 一袭鸦青长袍的少女,恢复了英气,于篝火旁一个翻滚,用双手精准地抓起被她放置在一旁的黑白双剑,站到丁昱和李子衿身旁。 三人齐齐望向那个树林。 那些眼睛动了。 当他们冲出树林的第一刻,李子衿感到有些惊讶,因为那些眼睛,竟然都是被点化过的苍白纸人。 扶摇天下苍白纸人,分很多种。 有一种是李子衿在鲲鹏渡船奇珍楼中,从一位美妇人店铺中带走的那只苍白纸人,模样小巧,可以帮主人翻书,研磨,还能做一些类似于整理书房之类的小事。 这样的苍白纸人,没什么杀力,故而价钱也相当便宜,不只是山上人会用,就连山下一些个不信鬼神的普通人家,也会请上那么三两只苍白纸人回家。 还有一种苍白纸人,纸张材质和制作工艺,以及点化手段都与李子衿那只苍白纸人不同。 模样如人,大小如人,五官俱备,但是空有一层皮,身体里边并无血肉,更无筋骨,故而虽然同样能够手握兵器,有一定的杀力,但是相当脆弱。 就如此时此刻,那个带头冲锋,冲到李子衿眼前,被少年一剑刺中,就将它身子给捅了个通透一般。 那只苍白纸人,受伤之后瞬间粉碎。 他们眼中的光芒,也不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光芒。 而是此刻正操纵着他们的那个主人,暂借给他们的视线。 “小心一些。”身穿不合身道袍的李子衿转头对丁昱和明夜说道。 言简意赅。 那个操纵这些苍白纸人的幕后黑手,先是不知道以什么古怪神通,借三名少年少女的法宝惊魂铃,来伤到他们自己。 随后又同时操纵这么多苍白纸人,来围攻李子衿三人。 眼下还不知道他后头有什么样的手段呢。 不曾想一处画卷小洞天中,竟然除他们之外,还会有别人的存在。 是画中人,还是? 李子衿手握翠渠,甚至连剑芒都没有凝聚,更没有使出极其耗费灵力的山水共情,而是就那么靠着普通的剑招,杀入敌阵,如砍瓜切菜一般将那些名副其实一碰就碎的苍白纸人砍了个稀巴烂。 少女明夜,手握黑白双剑,更是依次砥砺剑术,一改方才的腼腆姿态。 握剑的少女,神情冷峻,目光如炬,穿梭在那数之不尽的苍白纸人大军之中,剑舞不断,出剑不停。 苍云剑派那位草鞋少年,是以一力降十会的剑招,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让身前那群苍白纸人倒下一大片。 丁昱同样手握双剑,只是剑招缓慢,势大力沉,颇有横扫千军之时,往往一记蓄力已久的横抹,或是最为简单粗暴的十字斩,一横一竖,便让以自身为圆心的三丈范围内所有苍白纸人,不得近身。 三人各有手段,杀“人”无数。 然而树林之中,源源不断地冲出苍白纸人来,就如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般。 这些可都是满满当当的神仙钱啊,这样一只哪怕极其脆弱,但有一定杀力的苍白纸人,少说一只也要花上十枚小满钱。 幕后之人莫不是那坐拥金山银山的商家子弟?所以才可以如此毫无顾忌地挥霍神仙钱? 又是一剑挑飞一只苍白纸人的头颅,李子衿侧身躲开一刀,一脚再度踹碎那只手握砍刀的苍白纸人,纵身一跃,凌空一个翻滚,脚踩一只苍白纸人的肩膀,借力跃到丁昱身边。 他对丁昱说道:“这样不行,照这么砍下去,纸人没杀光我们就累死了,人海战术得找到那个操纵苍白纸人的家伙才行。” 苍云剑派的小少年,一剑拍飞一只苍白纸人,让那只纸人完全粉碎之前,还撞倒了一片纸人,点头道:“说吧,要我怎么做。” 李子衿微笑道:“你的剑招有以一当十的风采,需要你为我们突围。” 丁昱神采奕奕,目光炯炯,拍了拍胸腹,爽快答应。 李子衿点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就右手剑换左手剑,朝自己脑袋戳去,随后微微侧过身子,翠渠剑刺穿少年身后一个想要偷袭的苍白纸人头颅。 这一手举重若轻的剑术,看得丁昱热血沸腾,觉得在问剑台上,会输给李子衿,其实半点也不冤。 而那个举重若轻的少年剑客,没了青衫,穿着道袍,在苍白纸人大军中几个闪身,又找到那手握黑白双剑的少女。 “明夜。” 不等他把话说完,少女便打断了他的言语,说道:“我知道,你开路。” 彼此一个眼神间的交汇,无须什么长篇大论的解释,便能立刻懂得对方的意思。 这种默契,其实无关乎于两人聪不聪明。 李子衿意外,也不意外,只是点头,以自己最擅长的左手剑开道。 剑尖之上凝聚出一粒剑芒,杀力极强,那些苍白纸人只要沾到翠渠剑尖的剑芒,瞬间就会化为齑粉,哪怕是他们手中的刀枪剑戟,只要是碰到李子衿的剑芒,都会被瞬间折断。 李子衿带着明夜,斩开了通往丁昱的那条道路。 三人汇合后,李子衿粗略估算了一下从当前位置,到树林之中的距离,沉声问道:“有没有把握?” 不是问明夜有没有把握跟自己联手找到幕后之人,而是问那苍云剑派的丁昱,有没有把握杀出去,再为他们守住退路。 丁昱想都没想,立刻说道:“没问题。” “好。”李子衿话音未落,就看见双剑少年以他最引以为傲的十字斩,朝前方的苍白纸人斩去,一竖一横,倒了一大片。 “快。”丁昱一剑拍飞三只苍白纸人,吼道。 大敌当前,每个人都不敢有多余的废话。 一个字也不行。 机会稍纵即逝,生死之间,就连说一个字,都极耗心神。 明夜一个闪身,跟在丁昱身后,没有再递出任何一剑。 李子衿同样如此,紧随那鸦青长袍的少女,收起了剑芒,保存实力。 从篝火到树林之间的距离,其实不远,可是只靠那个苍云剑派的少年一人双剑,强行突围,依旧花了半炷香的时间。 等到将明夜和李子衿送到树林间之时,丁昱已经满头大汗了,刚换不久的衣服,又被汗水浸透。 现在三人是真的半点后路都没有了,树林中依旧不断涌出苍白纸人,而之前就冲出树林的那些苍白纸人,又从后面一涌而上,将李子衿三人团团包围。 这是插翅也难飞的围杀。 看着丁昱一个人苦苦支撑,想要按捺住出剑的冲动,并不容易。 明夜忍得很辛苦,途中有好几次想要出剑,帮丁昱拦下几记阴狠无比的偷袭,不过都被那个草鞋少年逢凶化吉,最后都变成了有惊无险。 李子衿同样如此,可是他知道幕后之人只会比这些苍白纸人更难对付,十倍百倍。 他当然不介意去替换丁昱,但那样胜算太小。 在对幕后之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所有于心不忍都将会是害三人身死的罪魁祸首。 “找到源头没有。”明夜看着已经跳上树梢的李子衿。 少年摇头,“还没有,这片树林太大了,哪怕站在枝头,依然一眼望不到边,不过那些苍白纸人,好像不会爬树,我们可以从上面深入树林,去找源头。” 明夜脚尖凝聚灵力,纵身一跃,跳上枝头,与李子衿并肩而立,登高望远。 果真就如身旁少年所说,不过倒是给她发现了一些更为关键的细节。 明夜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指向林中一处,说道:“你看,那是什么?” 李子衿眯起眼,身子微微向前,顺着少女纤纤玉指所指方向,看见那里似乎有个树洞。 那是一颗足以称之为庞然大物的参天古树。 故而树底的洞,倒不如说是山洞,更为恰当。 它的树根盘结缠绕在地面,李子衿顺着那些树根瞧,瞧出了让少年心惊胆战的一幕。 因为通常树根不会在地面,而是在地下。 所以当李子衿发现这份古怪之后,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发现有些树根,最终又蔓延到树林中那些小树身上。还有一些树根,居然蔓延进了湖水之中,水面之上是树根,水面之下又变成了藤蔓。 联想到之前那些显然就是冲着他们来的水中藤蔓,李子衿恍然大悟,“那些藤蔓,跟这片树林,是一体的。” 一颗古树,竟然能分裂成无数小树?还能入水为藤? 明夜皱眉说道:“难不成是只上了年纪的千年树妖。” 李子衿摇头,“不论如何,先去那个树洞,找到源头再说。” 他又低头喊道:“丁昱,上来。” 草鞋少年哦了一声,双剑入鞘,左右弹射两棵老树,爬上树梢。 地上那些苍白纸人,果真不会上树,但是却懂得以刀剑砍伐树木。 事不宜迟,李子衿果断带头跳跃向下一棵树,之后再下一棵,明夜与丁昱,紧随其后。 李子衿瞥了眼下方那些未开灵智的苍白纸人,只知道跟在他们后边儿对着那些树木一通胡乱挥砍,笑道:“砍吧砍吧,最好是把你家主人的根给刨了。” 树枝之上,一路顺遂,三人很快就到了树洞门口。 依旧是无须李子衿言语,才刚休息没多久的丁昱,竟然就自己拔出双剑,冲了下去,率先为李子衿和明夜开路。 身后二人,微微呆滞之后,也果断一头从树枝跃下,跟在丁昱身后,进入树洞。 之前远观这棵参天古树,李子衿还没觉得如何。 然而此时置身其中,少年才发现这树洞有多大。 向上望不到顶,向前望不到边。 丁昱喘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之前那些被他们甩开的苍白纸人,还没有立刻跟上来。 树洞之外有一口井,似乎就是苍白纸人的源头。 方才他在开路之时,多看了周围一眼。 “怎么说?”明夜下意识望向李子衿,少女没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就对他产生了依赖。 而之所以会有此问,是因为前面有两条岔路。 岔路是永恒的难题。 走了这一头,就会错过那一头。 人生的岔路,更加难以抉择。 因为时光无法倒退,不仅仅是走了这一头就无法再走那一头了,更是选择了一条路,或是一个人之后,就无法重回那个岁月,再看一眼当初如果选择另一条路,或另一个人,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好在眼下,李子衿只需要选择树洞中的岔路而已。 少年立刻给出答案,“里头情况如何,我们都不知道,贸然分开不明智。眼下距离云梦前辈所说的二十四个时辰,还有许久,我们有充足的时间,还是三人一起走一边吧,若没找到那个幕后之人,再回头走另一边。” 李子衿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其实还有第三种选择,他没有告诉明夜和丁昱。 那就是前面的路,哪条都不选,直接回头,离开树洞,从外面想办法。 但那样只会被源源不断地苍白纸人淹死,而且无法解决根源问题。 解铃还须系铃人啊,如今的麻烦,是要先找到操纵苍白纸人的幕后之人,否则别说什么机缘法宝了,三人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个天大的疑问。 丁昱想都没想,已经无条件相信李子衿了,说道:“我听李大哥的。” 明夜也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办。” 李子衿笑道:“别急,既然这一条听了我的,下一条,我想听你们意见,左还是右?” 明夜与丁昱相视一眼,都有些纠结。 两个人都是使双剑的啊。 要在左右之间做抉择,着实有些困难。 李子衿叹了口气,“就说你们喜欢先出左手剑,还是右手剑吧?” “左。” “右。” 前一句是身着鸦青长袍的少女明夜所说,后一句是脚踩草鞋,腰间左右各自挎剑的少年丁昱所说。 而前头那个才不过年长丁昱几岁,就被莫名其妙称呼为李大哥的少年,翻了个白眼,径直往左侧那条路走去。 真是信了他俩的邪。 李子衿自己当然还是最喜欢,也最擅长左手剑的。 虽然与人对敌,他喜欢先出右手剑,可是面对强敌,最终都只能换成左手剑。 之前在笼门客栈,后来面对姜襄、明夜,皆是如此。 三人走进左侧岔路一截之后,光线愈发黯淡,明夜忽然停下脚步,喊住两名少年,说道:“等一下,用这个。” 少女从怀中摸出一张极为小巧的符箓,只不过瞧着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而且字符如蚯蚓爬行一般,扭扭曲曲,让人不忍直视。 李子衿笑道:“这符不会是你画的吧?” 丁昱倒是没说话,毕竟他自己也是个不爱写字的,估计真要画符,还不如这张符箓上面的字符写得好呢。 一袭鸦青长袍的少女,微微脸红,这都是她多少年之前所画的阳气挑灯符了。 虽然画得丑了些,可是符胆灵光还是有的,勉强能用。 她瞪了李子衿一眼,“能用就行,在这里边有都不错了,你还嫌弃?!” 李子衿认识此符,那是阳气挑灯符,不再逗弄少女,而是笑着点头,等着明夜让他“大开眼界”。 在道门符箓中,阳气挑灯符属于入门几张基础符箓之一,道门各分支都会传授画符方法。 与李子衿刚开始修行时,喜爱使用的分身符、替身符都一样广为人知。 扶摇天下的修道之人,基本上人人身上都有阳气挑灯符。 也没什么杀力,一般情况下是在炼气士走夜路时,用来增加自身阳气,防止鬼魅邪祟趁虚而入的。 需要催动阳气挑灯符的道决也不复杂,只需在心中默念一句“阳气始凝,百鬼退避”即可。 催动阳气挑灯符之后,符箓便会自行燃烧,燃烧之时,所散发出的光亮犹如一盏夜灯,可以为走夜路的炼气士,点亮前路。 明夜并拢食指中指,指尖捻起那张符箓,心中默念道决。 下一刻,少女手中那张上了年头的阳气挑灯符瞬间燃烧起来,将整个山洞都照亮。 明夜松开双指,以指尖轻轻推开那张符箓。 一张阳气挑灯符,缓缓飞向前方,为三名少年少女带路。 一袭鸦青长袍的少女轻声说道:“阳气挑灯符可以维持一个时辰的照明,这样的符我只剩下一张了,也就是说一个时辰如果都走不到底,我们就只能另寻出路。” 李子衿点了点头,加快脚步,跟在那张阳气挑灯符身后。 丁昱忽然说了句:“咦,你们听,后头那些苍白纸人好像不敢进来了,没有动静了?” 前面的李子衿跟明夜对视一眼,不由地开始打起精神来。 苍白纸人不敢进来,这可不算什么好消息。 只能说明树洞深处的那个“人”,要更可怕。 三人行至深处,发现树洞边缘那些树壁之上,逐渐出现了如同壁画一般的景象。 而越往深处走,这树洞就越不像树洞。 那些树壁,最终都变成了石壁。 三人脚下的路,也从泥土变为了青苔遍布的青石板。 “墙上画的是什么?”苍云剑派丁昱,好奇问道。 李子衿和明夜,一路上也在观察这些“壁画”,不得不提,有些渗人。 他看了丁昱一眼,说道:“不像是一个人画的,前前后后,区别太大,像是很多人在墙上作画,然后一人只画一部分。” 丁昱凑近石壁一步,用手摸了摸石壁,触感黏糊糊的,而被草鞋少年触摸到的那一块石砖,竟然就塌陷下去。 李子衿惊呼道:“别碰!” 已经晚了。 树洞之中那些石壁,塌陷一块之后,牵一发而动全身。 三人头上那块,瞬间塌陷,两侧各自有巨石滚下。 “丁昱,用剑气!”李子衿几乎瞬间拔出翠渠剑,凝聚剑芒,一记山水共情,将一块足以把三人碾成肉泥的庞大巨石,一分为二,碎向两侧。 女子剑仙云梦借给三名少年少女的剑气,明夜和李子衿那缕都已经在湖中用掉,眼下,便只剩下丁昱眉心,还存放有一道如同洞府境剑修倾力一剑的剑气了。 草鞋少年以指尖抵住眉心,面朝上方。 他缓缓挪开食中双指。 有剑气匹练瞬间充盈,将从天而降的巨石全部粉碎。 少女明夜,拔出双剑,如同在鲲鹏渡船上,李子衿初次见到她一般的漫天剑光出现。 黑白双剑,一长一短,一曲一直,一是一非,在少女头顶,凝聚出一片货真价实的剑雨。 比之问剑台上只以出剑不停的剑招所组成的“剑雨”,要强上无数倍。 漫天剑光覆盖在三人头顶,形成一面屏障,将许多被那道剑气匹练粉碎的碎石,悉数阻拦,排挤在外。 如同一处剑气结界。 李子衿惊讶无比,没想到她倾力出手,会是如此威力。 问剑台上,他能胜过她,真是侥幸而已。 丁昱无心的一个触碰,恰好就触碰到了机关,好在三人各显神通,又一次渡过难关。 山水共情极其耗费灵力,劈开那巨石之后,李子衿只能倚靠在一颗跟他等高的巨石上休息。 施展了剑雨的少女明夜,同样喘息不停,此刻已经香汗淋漓,柱剑在地,开始闭目养神。 两人都不忍去责怪丁昱。 可这就让那个草鞋少年更加难受了,觉得自己前前后后已经两次干了傻事,他打心眼里有些愧疚,只能是一拳砸在地面青石板上,有些血肉模糊。 李子衿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的氛围,“丁昱,不要这样,保存体力,后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我······对不起。”丁昱眼神晦暗不明。 一袭鸦青长袍的少女明夜,蓦然睁开眼睛,以手指抵住嘴唇,示意两人不要说话,“嘘。” 丁昱第一个站起身来。 李子衿缓缓拔剑出鞘,尽量做到不发出声音。 明夜小心翼翼地朝左侧走了两步,都是以脚后跟先着地,再缓缓将脚掌覆盖上地面,她耳朵微动,歪着脑袋。 侧耳倾听。 一个老翁的声音,有些沙哑,在树洞中开始回荡。 “三个小娃,细皮嫩肉,是给老夫加餐来了?” 李子衿眯起眼,几乎出于下意识地瞬间往地面一个翻滚。 少年前脚刚走,从他刚刚所倚靠的巨石之中便伸出一只森森白骨,指尖锋利无匹,削铁如泥,竟能徒手撕开顽石。 下一刻,明夜和丁昱缓缓走到李子衿身边,三人剑尖同时指向那颗顽石。 从石缝中走出一个瘦弱老人,身形佝偻。 三人瞬间认出那人。 是之前在湖心的船夫。 眼前这个驼背老人,左手与常人无异,右手血肉却从手腕处消失,露出森森白骨,指尖锋利尖锐,毫无疑问可以见血封喉。 三名少年少女,都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刚才还在为三人划船的船夫,就是幕后操纵苍白纸人之人。 只是······ 他究竟是武夫?还是炼气士? 李子衿有些捉摸不透眼前老人的身份,若是武夫,何以能够同时操纵那么多的苍白纸人? 若是炼气士,肉身又为何如此强悍,竟然能够徒手撕开顽石? 难道对方跟自己一样,气体双炼? 不先勘破对方根脚的话,就没有办法针对性地破解此人的攻势。 若是炼气士,只需近身围攻,让他难以招架,腾不出手施展术法神通。 反之,若对方是武夫,则需要避其锋芒,迂回作战。 可眼下真正麻烦之处在于,这个看似瘦弱的驼背老人,极有可能既是炼气士,又是武夫。 即便境界最高不会超过洞府境,可气体双炼在低境界时几乎占尽优势,即便三人联手,也未必是他敌手。 李子衿笑道:“不知前辈在此修行,倒是我们几个鲁莽了,无意冲撞了前辈,咱们这就离开。” 说完还给丁昱和明夜各自一个眼神,让他们不要贸然出手,随后转身往回走,只是与那瘦弱老人保持了一段距离。 一段足以让他递出一剑的距离。 那船夫看着三人往回走,也不打算拦着他,反而嗤笑道:“好啊,等你们筋疲力竭了,老夫再来将你们剥皮炖汤便是,反正这洞天出口已经被毁,你们休想走出去了。” 如同给三人泼了一盆冷水。 明夜和丁昱几乎瞬间开始担忧起来,之前作为入画起点的那艘湖心小船,应该也是离开这幅山水画的关键。 李子衿却大喜。 因为这老人已经将自己的来历,交代了一半。 他是画外人,否则不会称呼此处为“洞天”。 只不过被困在画中而已。 那老人见侧对自己的李子衿嘴角微扯,顿时眯眼问道:“小娃子,你在笑什么?都死到临头了,还能笑得出来?” 李子衿转过身,正对老人,神色从容,说道:“我在笑前辈无趣,有些可怜而已。” 船夫冷笑一声,身形瞬间一个闪烁,出现在李子衿面前。 白骨森森,利爪挥向李子衿的面门,他目光阴鸷,说道:“撕了你的嘴,看看到底谁可怜。” 站在一旁的明夜和丁昱正要出手,不料李子衿已经抬起一剑,招架住了这一招挥爪。 翠渠剑尖,一粒剑芒。 少年惊叹于老人白骨的坚硬程度,那个敏捷地不像话的驼背老人更加讶异于少年区区筑魂境剑修,竟然能在剑尖凝聚出不亚于剑气杀力的灵力。 锋利程度竟然跟他那只淬炼过无数次的阴骨爪不相上下。 他手握翠渠,又是一剑横抹,逼退那船夫,同时朝丁昱和明夜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插手。 嘴上,却还要如同故意激怒老人一样,装作云淡风轻地说上一句:“打一个可怜至极的老驼背,用不着你们帮忙。” 丁昱愣了愣,这不像是李大哥会说的话啊? 明夜倒是很快反应过来,知道他是想故意激怒船夫。 只是···为什么? 而那边那位驼背老人,似乎相当听不得别人骂自己驼背。 已经狞笑着又一个闪烁出现在李子衿身后,一爪子从上往下劈落,他用这招,得手过无数次,拧下的头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就在老人的那只阴骨爪,马上就要拧开少年天灵盖之时,那个少年微微歪过头,右手剑换左手剑,向着自己脑袋一戳,于此同时微微歪头,躲过自己戳向自己的一剑。 丁昱睁大了双眼,再次看到了李子衿这记剑术,实在匪夷所思,因为看起来,他就像是铆足了劲,倾力给自己一剑似的。 即便是使剑如臂使指,可是这样的剑术,也未免太冒险了吧,稍有不慎,就会死于自己剑下。 翠渠剑尖的一粒剑芒,精准戳中那只阴骨爪,交锋之后,两人各“退”一步。 那老人是后退,李子衿其实却是背对着老人,向前一步。 若非在阁楼中观阁老徒手碎九天云雷,又在云雷之中,练过身法,李子衿恐怕还真躲不开这记阴骨爪。 可是少年的眼力,快到能捕捉那九天云雷的劈落痕迹了。 驼背老人再快,能快过那九天云雷? 再次出手落空的老人,心中的震惊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表面却要不动声色地望着李子衿背影,刚才他的“手”几乎都已经触碰到少年的发丝了,这都被躲掉了? 老人只当是巧合,倒要看看这道袍少年,究竟能有多少的运气。 他开始疯狂对李子衿发起猛攻。 李子衿同样施展身法。 是那能快到躲过云雷的身法,面对这个速度快到不像话的驼背老人,少年竟然不落下风。 两人多是身形一闪就脱离原地。 然后在另一个位置猛然碰撞。 剑芒与阴骨爪的交锋,铿锵铮鸣之后,两人身形同时再一闪,又瞬间出现在下一个位置,再度交锋。 “李子衿是武夫?!”明夜惊讶问道,不可能啊,问剑行上自己可是输给了李子衿的,单论剑术,他确实无可挑剔,怎么可能不是剑修? 除非他既是剑修,又是武夫。 丁昱一怔,发现他那李大哥,确实身法奇特,关键是,三境的剑修,哪来的这种速度? 他幡然醒悟,望向身边那个身着鸦青长袍的少女,二人异口同声道;“气体双炼!” 二人再度望向李子衿,发现虽然他能够跟上那老人的速度,但是每次却都是更晚一步动身。 这就意味着,其实李子衿的速度还要稍稍快上一分,是身法的优势,但是由于境界太低。 每当李子衿身形闪烁一次,就会直接耗尽体内那口武夫真气,然后需要休息片刻,才能再度闪身。 故而每次李子衿与驼背老人交锋后,都会选择迅速拉开一大段距离,让老人追逐他。 又是一剑与一爪碰撞出火花,李子衿不断以言语刺激驼背老人,即便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却还要装作气定神闲地说道:“你也是扶摇天下的人,对吧?否则你不会说‘洞天’二字,为什么不回去?” 老人怒骂一句:“关你屁事!” 两人身形再度一闪,出现在三丈之外,李子衿弯腰躲过一记要命的阴骨爪,随手一脚踹向老人肚皮,却只能借力后跃,无法对驼背老人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更不能击退老人半步。 只是李子衿厉害在不仅仅手中有剑,更有一剑,刺向那船夫心中,他又笑着自问自答到:“让我猜猜,是因为待在这洞天之内,与回到扶摇天下,并无区别是吧?无论在里头还是外面,你都孑然一身,没什么可牵挂的。” 一爪迎面而来。 李子衿横剑在身,招架住那一爪,却挨上老人一脚,被踹飞出去,于地上几个翻滚,嘴角溢出鲜血。 明夜有些担忧,正要出手,这次反而是丁昱拦住了少女,摇了摇头说:“听他的。” 之前几次都是因为莽撞,引起了不小的麻烦,这一次,丁昱牢记教训,明夜也只好握紧了黑白双剑,待在旁边。 李子衿单脚跪地,以手拄剑支撑着身子,这个角度,他面对着那驼背老人,而驼背老人又背对着明夜和丁昱。 少年随手抹去嘴角鲜血,摆出一副极其欠揍地模样,笑道:“老驼背,是不是他们都骂你驼背,嫌弃你,所以你才甘愿一个人,活在小洞天里,也不想离开这里,回到扶摇天下?你一定杀了不少进入洞天寻找机缘的年轻修士吧?洞府境之上进不来,洞府境之下,没人打得过你这个气体双炼的老驼背,我就好奇一点,你跟这个老怪物,到底有什么交易,才会让它肯帮你为非作歹。” 李子衿口中的怪物,是说洞天之中,这棵参天古树。 那水下藤蔓可不是出自眼前驼背老人之手。 不难想象,他与那老怪物联手,杀掉无数进入画卷小洞天的修士。 船夫以此练功,砥砺阴骨爪的杀力,提升境界。 而那本就生长于画卷小洞天的树妖,正好吸食那些年轻修士体内的灵力,所以才可以让一座画卷小洞天,灵力如此充沛。 尤其是湖底,肯定死了不少炼气士,当时李子衿跟明夜一起跳入湖中,瞬间就感受到充盈着天地灵力。 不死个千八百人,绝对不足以让一座小洞天的灵力都变得如此充沛。 而这老驼背之所以在船上一声不吭,除去装神弄鬼想要糊弄他们三人之外,想必也是与那老怪物的一份交易。 譬如,这几个归你,那几个归我之类的。 李子衿虽然不敢确定这一点,但他可以相信自己一定猜对了大半。 果然,在李子衿一口气说出一大段话来刺激那驼背老人之后,那个老人的阴骨爪,开始微微颤抖,嘴角抽搐,不再言语,只是看待李子衿的眼神,宛如看待一具尸体。 他那只阴骨爪,掌心不断凝聚灵力,形成一只幽绿模样的爪子,不断抛向李子衿,那个驼背老人,在愤怒至极的情况下,一句话也懒得说。 却犯下了致命错误,将后背留给了两个陌生人。 他的恨意太深了,恨那些整日骂他驼背的人,恨他们把自己逼来一座小洞天。 老人来此之后,苦练一门阴骨爪,实力突飞猛进,伴随着杀的年轻修士越多,拧碎的头骨越多,他的阴骨爪杀力就越高,从培元境初期,升到洞府境巅峰,而且他有预感,只要自己一只脚迈出画卷小洞天,回到扶摇天下,就可以瞬间突破洞府境巅峰,跻身炼神境,甚至不是初期,而是中期! 可是如今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他要等到阴骨爪大成,再回去杀光他们。 就从眼前这个碍手碍脚的少年开始,等他拧碎少年郎的头骨,再看看他的骨头有没有他的嘴那般硬。 “可以了。”伴随着李子衿轻声言语。 等候多时,只等他一句话的少年少女,同时出手。 明夜脚尖点地,瞬间绕过老人,以漫天剑雨,替已经力竭,此刻只能拄剑在地,半跪着的李子衿挡下无数幽绿爪子。 白色剑光与幽绿爪芒将树洞渲染成诡异阴森的颜色。 一袭鸦青长袍的少女,挡在李子衿身前。 那个同样手持双剑,却是三人之中,杀力最高的少年,脚踩草鞋,瞬间出现在驼背老人身后。 丁昱面容坚毅,当断得断,倾力出手,以一记十字斩,当场斩杀驼背老人。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三十章 少年有风骨 - 出鞘 - 祠梦 当那个洞府境驼背老人应声倒地之后,树洞之中又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明夜收起漫天剑雨,那些幽绿爪芒也荡然无存。 树洞之内,石壁之上,独留一张阳气挑灯符的微弱光线,映照出少年少女的清秀面孔。 李子衿又吐出一大口淤血,连剑也握不稳了,双手撑地。 方才憋得实在厉害,他却绝不能在那船夫面前弱了气势。 是将阁老那句“面对强敌,境界可以弱于对手,气势却不可以弱过对手半分”完完全全给听进去了。 更重要的是他务必要做出每一剑都从容不迫,让自己在那位驼背老人眼中始终保持着云淡风轻的姿态。 如此才能以言语再火上浇油,以至于最终成功激怒那人。 少年郎的背挺得越直,那最恨旁人喊他驼背的船夫,便会看他愈发不顺眼,加之李子衿还要言语挑衅,在他伤口上撒盐,更让那船夫忍无可忍。 愤怒至极的情况下,人的脑子,都不太好使。 李子衿还是第一次,距离那个少女如此之近,望着她始终没有挪开的背影,哭笑不得道:“明夜,他已经死了。” 一袭鸦青长袍的少女,转过头来,看见他受伤不轻,便不由地向前一步,语气极其矛盾地说道:“色胚,你···没事吧?” 地上那位身体受伤不轻的少年,就如同又给少女在胸口补了一刀,又是一小口鲜血从嘴角溢出。 少年声音有些虚弱,苦笑道:“能不能换个称呼,而且我哪里······” 他话未说完,忽然看见远处的丁昱,双手微微颤抖,站在原地,怔怔出神,脸色有些难看。 李子衿艰难地坐起身子,又尝试着想要站起来,却完全没力气,感觉身体就仿佛被掏空一样。 之前接连两次跳下湖水前后救起明夜和丁昱,本就消磨了他不少体力,昏睡过去好不容易休息了几个时辰,结果又碰见苍白纸人大军。 原以为杀入树洞,找到那个幕后操纵苍白纸人的家伙就可以了,谁知道竟然是那位老船夫,还是位气体双炼的麻烦货色。 鏖战至此,少年可谓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表面却要装作没事人一样,身心俱疲。 他累啊,累到现在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李子衿指了指远处那个苍云剑派的草鞋少年,对明夜说道:“快去看看他,好像不太对劲。” 明夜犹豫片刻,李子衿又摆了摆手,示意她自己死不掉,少女这才放下心来,在树洞之中几个跳跃,去往丁昱面前,她伸出双手,在丁昱面前晃了晃。 没有任何反应。 “丁昱?”明夜喊了声。 草鞋少年依旧原地发呆。 少女皱眉,将黑白双剑收入鞘中,使劲摇晃了下丁昱的肩膀,同时加大声音,又喊了句:“丁昱,你怎么了?” 他猛然回过神来,呼吸骤然加快,“明夜姐姐。” 丁昱低头望去,那个驼背船夫已经以一个奇怪地姿势倒在地上,俨然是一具尸体了。 “我杀人了······” 丁昱的手还在微微颤抖,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双剑掉落在地,少年目光缓缓下落,凝望着自己的双手。 山上炼气士,又是杀力最大的剑修,杀人不算什么新鲜事。 可是对于一个心性耿直,更只有十二岁的少年来说,杀人是件大事。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在刚才生死危难之间,丁昱其实没有太认真思考这件事,只是想着,如果不杀了船夫,那么他们三个都会死。 李子衿和明夜,为自己创造了机会,而机会稍纵即逝,所以一定不能搞砸了。 丁昱的想法很简单。 他以为杀人也很简单,以为杀完人之后,心中不会有负担。 明夜回过头,看了李子衿一眼,递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后者几乎是将翠渠剑当做拐杖使了,步履蹒跚地朝这边走来,边走边说道:“丁昱,没关系的,你只是为了活命,不杀了他,我们都会死,而且一定会死。” 李子衿看着那个草鞋少年的表情并没有因此变好,便继续说道:“我第一次杀人时也很紧张,比你还要紧张。” 丁昱抬起头,望向李子衿,“真的么?” 他点头,“取人性命,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取那些你并不了解的人的性命,更容易让你怀疑自己会不会杀错了,杀冤了。但是最少倒在你眼前这个人,你没有杀错,我可以保证。 第一次杀人时,我在一座荒漠中的客栈,那是一间相当古怪的客栈,没有豢养任何家禽,地处偏僻,资源贫瘠,更没有什么客人。我以为吃不到荤菜,没想到他们立刻就端上一笼包子上桌。我闻到了肉香,以为是寻常家禽,但我身边还有一位朋友,她的境界很高,相当高。她告诉我,那是人肉包子。 原本只是如此,我也没有下定决心杀人,但追杀我的人很快就追上来,用钱收买了他们。为求保命,我还是动手了,我只杀了两个人,但他们其实都因我而死,在取他们性命之前,我有过犹豫,可我转眼就想到了那笼人肉包子。 毫无疑问,这让我心中卸下了一块沉重的包袱。如果你觉得杀了地上那个老人,难以释怀,那么不妨想想死在他手里的那些炼气士。阴骨爪是一门邪祟神通,想一下他究竟拧碎了多少炼气士的头骨,才能有如今的锋芒。” 少女明夜,只是沉默,安静听着那个突然正经起来的色胚说话。 她也杀过人,不止一个,很能体会丁昱此时此刻的心情。 第一次取人性命之时,少女同样犹豫不决。 对方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只是在欺负一家老小时,给下山游历的明夜见到。 那家的姑娘岁数尚小,模样却不差。给歹人瞧见了,非要将其硬娶回家。一家人不答应,就被那人放火烧了屋子。 少女无甚言语,出剑而已,救人之后,一家老小求明夜杀了那人,说如果明夜不杀了他,以后对方还会卷土重来的。 而那歹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少女到底是心软了,最终放走了他。 少女还记得自己放走那人时,那一家子眼神中透露出的绝望,就仿佛他们已经是死人了一样。 明夜离开后,他们当晚就死了。 好笑的是,死在少女放走那歹人手中。 从那之后,少女明白一个道理。 除恶务尽。 明夜觉得自己真是不太会安慰人,更不会说话,不懂得表达自己的情感。就只是在周围观察地形,将空间留给两个少年。 丁昱的脸色好转了。 可李子衿在说这些的时候,笑容有些难看,就好像是将丁昱身上的那份负担,分出一份到他身上。 那个苍云剑派的草鞋少年冷不丁冒出一句:“李大哥,人肉包子,你吃了吗?” 明夜也有些好奇,于是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偷听。 李子衿的回答却让他们大失所望:“废话,我那朋友都告诉我是人肉包子了,当然没吃!” 丁昱瞬间眉开眼笑,露出一排整整齐齐地白牙。一袭鸦青长袍的少女明夜,背对二人,嘴角也微微上扬。 李子衿脸上也有了笑意。 因为丁昱竟然连开玩笑的心情都有了,显然已经释怀。 可是李子衿马上就担忧起来,朝明夜招了招手,少女闻讯赶来以后,三人围在一堆,他缓缓开口说道:“如果我没猜错,我们进入画卷小洞天的入口,也应该是离开小洞天的出口,可是那个出口似乎已经被掩盖了。” 明夜问道:“但是这幅画卷不是在不夜山藏书楼吗,怎么可能一直有人能够进来?” 丁昱更是个想不明白的,他脑子不好使,就只能干瞪眼,听着李子衿跟明夜两人分析。 穿着苍云剑派道袍的李子衿转头看了地上那具尸体一眼,想了想后说道:“有没有可能,这幅画卷,不止一幅,或者说入口不止一个?” 明夜皱眉思索,其实还真有这种可能,只是即便知道入口不止一个,又有什么意义? 别说三人如今联系不到外面的云梦剑仙他们,即便是联系上来,可是洞府境之上又进不来,他们依然只能靠自己。 少女摇头否定道:“就算画卷不止一幅,可以解释之前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进入小洞天,也能说明入口不止一个,可是小洞天中的天地禁制,依然无法让洞府境之上的修士进来。” 李子衿笑了笑:“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我们进来的入口,湖心那艘小船极有可能就是出口。” 少女恍然大悟,惊喜道:“你是说,这幅画卷的入口同样也是出口,那么如果有其他的入口,也就一定会有其他的出口。” “对!”李子衿满意点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 丁昱一头雾水,满脸问号。 旋即想起来当时李子衿在湖心小船上,跟自己说的那句话“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跳下这艘船,盯好那个船夫。我们一进来就在这里,很有可能出去的时候,也要回到这里来。” 草鞋少年忽然又有些自责,要不是他贸然跳入湖中,现在的三人只需要原路返回,就可以离开画卷小洞天了,那还用得着思考这么烧脑子的问题,去找那些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出口啊。 少年打定主意,接下来的路途一定不能再给李大哥和明夜姐姐添麻烦了。 李子衿说道:“现在咱们依旧有两条路,老规矩,既然你们选择了相信我猜测的这种可能性,那么接下来的两条路,就让你们来选。如果要找其他的出口离开小洞天,那么原路返回,离开树洞,从外面找机会要大一些,因为再往前走,极有可能是那树妖的老巢。另一种选择,就是斩杀掉树妖之后,咱们再找出口。” 丁昱神采奕奕道:“杀树妖!替天行道!” 明夜看了眼地上那具尸体,那只阴骨爪不知残害了多少无辜修士,船夫与小洞天中的树妖勾结,只杀船夫治标不治本。 再联想到自己当初心软,就害死了那一家子,即便最终还是找到了歹人,杀了他。可是那一家人也无法再活过来了啊? 龙虎山为何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不是没有道理的。 扶摇天下广为流传一句话,有天师处无妖魔。 念及于此,少女面容冷峻,“除恶务尽。” 李子衿微笑道:“正合我意,那咱们就深入到底,将那树妖连根拔起!” 那张阳气挑灯符,已经燃烧过半。明夜道:“咱们加快速度了。” “走吧。”李子衿帮丁昱捡起掉落地上的双剑,交于少年手上。 已经重新在腰间左右挎剑的少年用力点头,在经过已经是一具尸体的驼背老人时,加速前进。 沿着树洞继续深入,途中经过了无数碎石。 三人携手并进,相互拉扯。 李子衿既是剑修,又有武夫底子,身体恢复的速度相当快。 虽然还未恢复到巅峰战力,但是已经不至于连路都走不稳了,甚至还能在巨石之间,跳跃前进。 在那张阳气挑灯符的带领下,很快就走到了底。 “没路了,怎么办?”位于最前方的明夜踮起脚尖,看了一眼前方的悬崖,又望向李子衿。 阳气挑灯符燃烧殆尽。 “先看看再说。”李子衿绕过少女,率先从一颗巨石上跳落,走到悬崖边缘,借着阳气挑灯符的微弱光线,蹲下身子朝下望去,“下面有路。” 明夜和丁昱陆续跳下,跟在李子衿身后,纷纷望向悬崖之下。 发现有许多悬浮在空中的石梯,犹如不夜山的登山石阶一般,一截一截,在这边悬崖与对面悬崖之间,将两座悬崖断断续续地连接起来。 它们并不是完全静止的状态,而是上上下下缓缓起伏。 事到如今,已经无关乎于什么法宝机缘了,三人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找到那树妖,防止它日后再蛊惑人心,杀害那些想要进来寻觅机缘的无辜炼气士。 下面是万丈沟壑,深不可测,一片漆黑。 李子衿刚要跳上第一个空中石阶,被明夜拉住。 少女从那门可容纳一屋子物件的内有乾坤法宝中,取出一根金色丝线,说道:“绑上这个。” 少年愣了愣。 丁昱跑过来,笑着从明夜手中接过金色丝线的一头,说道:“绑上这个,咱们三个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这条金色丝线,来历不小,是有一年老爷子生辰,收下的礼物。 名为如意蚕丝,是真正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下品圣器,品秩极高。 老爷子当夜就将这份重礼转赠给了少女。 李子衿和丁昱连问都没问这丝线品秩如何,会不会断之类的,就各自拿起丝线一头绑在身上。 他们是真的很相信明夜啊。 然后两个少年就如同童心未泯的小孩子一般,围着那一袭鸦青长袍的少女,跑了好几圈,直到少女赶紧摆手让他们停下,二人这才停了下来。 明夜别扭死了,被如意蚕丝缠在腰间。 少女又是细腰,盈盈可握,难免勒着不舒服,便稍稍拨弄开一点,竟然也破天荒地开起了玩笑,“没摔死都给你俩勒死了。” 阳气挑灯符只剩最后一点了,符箓燃烧殆尽之时,反而会愈发旺盛,光线明亮了一些,李子衿沉声道:“好了,抓紧时间过去,希望我们都不要有机会感受这金丝的品秩。” 李子衿落地之后,没有意料之中的下沉,踩在空中石阶上,反而意外地稳定。 他朝身后两人招了招手,示意完全没问题,让他们赶紧跟上来。 三人依次以李子衿、明夜、丁昱的顺序,逐个跳上悬浮在半空中,缓缓上下起伏的那些空中石阶。 两座悬崖之间,大约有十几丈的距离,不算特别长。 只是踏过十来个悬浮在空中的石阶后,三名少年少女便来到了“对面山崖”。 进入山洞时的阳气挑灯符也刚好耗尽灵力,那丝光亮瞬间消失。 说明一个时辰过去了。 “这里有条通道。”李子衿解开如意蚕丝,将其交还到明夜手中,取下翠渠剑,朝里头走去。 “小心一些。”少女说道。 丁昱同样取下丝线,跟在李子衿身。 两个少年都不由自主地将那个少女护在了身后。 哪怕是实际年龄其实要小于李子衿和明夜好几岁的丁昱,都没觉得自己年龄小,便是该受照顾的那个,反而处处照顾他口中的明夜姐姐。 三人行走的这条通道,不再是漆黑一片的了,反而左右石壁上,每隔三五步都会悬挂一盏油灯。 只是那些油灯,有些腐臭味。 石壁之上那些壁画也愈发清晰了,只是画面也更加惨不忍睹。 并且李子衿还能闻到淡淡腥味,就好似壁画上那些颜料是以鲜血制成一般。 “你们闻到了吗?”李子衿嗅觉敏锐,问到身旁两人。 “闻到什么?”丁昱好奇道。 明夜也逐渐皱眉,显然也是闻到了一些不太好闻的味道。 少女说道:“血腥味,还有一股腐臭味。” 不知怎的,走在这条分明点燃了油灯的通道中,明夜却觉得这里比刚才那处仅靠一张燃气挑灯符带来微弱光线的悬崖另一头更加阴森恐怖。 明明已经更亮了。 随着三人越走越深,丁昱也逐渐闻到了那股味道,“嘶,好臭。” 草鞋少年腰间左右挎双剑,冷不丁问了句:“李大哥,明夜姐姐,你们觉得那树妖会是几境?” 李子衿随手以翠渠剑拨弄开一团杂草,“不会比那船夫境界高,至多洞府境,不过很有可能比那船夫难对付。” 明夜没有说话,因为一根宛如来自水下的藤蔓已经蓦然从通道深处袭来,蔓延向少女。 与其说是蔓延,倒不如说是疾驰,因为那根藤蔓真就像只利箭,顷刻而至。 “小心。”丁昱喊话的功夫,李子衿都已经凝聚出剑芒,一剑斩断那根湿漉漉的藤蔓了。 然而丁昱的双剑都才刚刚出鞘一半。 这就是速度的差距,苍云剑派的剑术和心法,重在一力降十会,颇有横扫千军之威。 可是这样的剑术威力大是大了,就是速度太慢了,往往还等不及出剑,对手就已经先发制人。 少年剑客,手握翠渠,剑尖有锋利无匹的剑芒。 他一袭道袍,侧对少女,鬓发飘摇,面对接踵而至的数根藤蔓,横剑一抹,随后横剑转竖,剑芒所过之处,草木断绝。 这次少年剩下最后一根藤蔓未斩,反而是凝聚灵力和一开口武夫真气在涌泉穴。 一脚猛地将那根藤蔓踩在地面,动弹不得,随后又一剑挑飞一盏油灯。 火烧藤蔓。 少年松开脚掌之后,那根藤蔓疯狂后缩,竟然是在通道一处拐角,狠狠砸向拐角的锋锐处,自折藤蔓,避免火势殃及到它的“根”。 自始至终,丁昱和明夜都没有来得及出手,因为李子衿只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就营造出一副火烧藤蔓的景象,然后就是那藤蔓的疯狂后缩,再自行折断。 李子衿笑道;“看来我们找到树妖的老巢了,小心些。” 说完便加速跑向拐角,自然是以翠渠剑尖的一点剑芒开道,并且少年有绝对的自信,利用阁老传授自己的那门玄妙身法,近距离躲开藤蔓的袭击。 丁昱和明夜同样手持双剑,不再将剑插入剑鞘了,紧跟在李子衿身后。 转过拐角,是一座石门。 “丁昱,你来。”李子衿回头说道。 明夜也给他让出一条道。 “好!”苍云剑派的草鞋少年,爽朗答应下来,在拐角处就后退两步,然后猛冲向那座巨大石门。 在距离石门三步之时,脚尖猛踩地面,高高跃起,从空中倾力一记十字斩。 横竖两道裂痕瞬间出现在那座巨大石门之上,随后扩散、蔓延开来,威力虽大,只是依旧不足以彻底击垮这座极为坚硬的石门。 李子衿后退两步,才刚收起剑芒,便再度催动识海中的灵力,经过体内洞府窍穴,再途经少年左手,蔓延向一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古剑。 手掌、剑柄、剑身、剑尖。 当翠渠古剑的剑身划过一抹雪白光彩之后,一粒剑芒蓦然出现在翠渠剑尖。 如同黑夜之中的一颗星。 少年剑客,瞄准了丁昱那记十字斩最中心的位置,那个横竖两剑的交叉点。 一缕剑光先至,紧随其后的,是那座极大石门的轰然粉碎。 甚至不是倒塌,而是一座石门,在瞬间化为齑粉,洒落满地,堆积出厚厚的一层石灰。 三人迈过已经不复存在的门槛,一步进入树洞最深处的大殿之中。 李子衿哑然失笑,“挺像模像样的。” 明夜微笑点头,深以为然。 苍云剑派的草鞋少年,目瞪口呆,望着满大殿的藤蔓、树根,以及各种用树木制成的座椅、书桌、王座。 “王座”之上,一人独坐。 “王座”之下,数“人”匍匐。 好一个树中君臣,好一座以木代金的金銮殿。 “原来是你点化的苍白纸人。”丁昱向前一步,气势汹汹朝那人喊话。 “王座”之上那位,五官已经初具规模,有了一丝人味儿,就是长相吓人,如同覆盖了无数张来自不同修士的面皮在他脸。 藤蔓在内,模仿人类的骨架。 更有趣的是,这位树中君,竟然还弄出了不少树汁,流淌在它体内那些模仿出来的骨架之上,像是在学人类的血液? 在树中君王座之下,有无数苍白纸人匍匐在地,俯首称臣,而王座左侧,便是一口井。 当李子衿三人闯入这座“宫殿”之后,那位倚靠在自制王座之上的树中君,伸出一根树枝,宛如手指,指向三名少年少女。 整座宫殿的苍白纸人,瞬间冲向李子衿三人。 “丁昱。”李子衿沉声道。 “知道!”手持双剑的草鞋少年已然跃向那些苍白纸人大军,为李子衿和明夜开道去了。 拥有苍云剑派剑法的草鞋少年,是最合适的人选。 明夜同样没有闲着,黑白双剑交织出漫天剑光,漫天剑光下又是锋利无匹的剑雨。 十字斩和剑雨一起开道,斩碎无数苍白纸人。 李子衿收起剑芒,甚至将翠渠剑收入鞘中,冲入苍白纸人大军中,借此练拳。 未动用任何灵力,仅仅凭借着一口武夫真气,在人群之中横冲直撞。 三人一往无前,披荆斩棘来到王座之前。 树中君终于起身,发出如同稚童般的怪异声调:“朕要杀了你们,尸油点灯,面皮覆身!” 一座大殿,顿时摇晃不已,树中君自己将自己“连根拔起”,瞬间长成一个庞然大物,身形高如山岳,让三名少年少女只能仰望。 对这种窒息感,李子衿并不陌生。 在不夜山藏书楼之中,他早已经领教过那位十境武夫的骇人气势了,那才真正有震慑人心之效。 而眼前这个只靠体型散发气势的参天巨树,虽然也带给李子衿一种窒息的沉闷压力,但与阁老的气势比起来,完全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李子衿凝神望去,试图找到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最为关键的弱点所在,它之所以现出原形,除去杀力更大,藤蔓更多之外,至关重要的一点在于树中君想要隐匿它那“本体”。 就是覆盖有炼气士面皮的那个本体,少年想明白这一点后,对明夜说道:“擒贼先擒王,我要‘爬树’,但我一个人,不行。” 一袭鸦青长袍的少女想都没想,便毅然决然地说道:“我陪你去。” 苍云剑派的草鞋少年,颇有气势地喊道:“还有我!” 李子衿摇头道:“你不可以,丁昱,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明夜和丁昱都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李子衿并拢食指中指,指了指自己心脏位置,笑道:“为我们守住本体。” 二人恍然大悟。 明夜问道:“是要用神游符?” 他点头,“齐长生不是说了么,使用神游符之后,可飞天遁地。借此符箓,进入那树妖体内,找到它的本体,一击必杀,方可破解这庞然大物。” 丁昱和明夜同时摸出齐长生各自交给他们的神游符。 明夜以指尖捻住神游符,只要他开口,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捻碎符箓,随他杀入树中君体内。 丁昱将自己那张神游符递给李子衿,“李大哥,明夜姐姐,你们一定要小心啊。” 李子衿点头,拍了拍草鞋少年肩膀,就如同齐长生拍丁昱肩膀那样,笑道:“我和明夜的命可就交给你了。” 苍云剑派的小少年,拍胸脯道:“尽管放心!” 不再有废话,都言简意赅。 因为树妖脚下的藤蔓,已然伸向三人。 李子衿指向一处,“去那儿。” 三人立刻赶往那处疙瘩地,入口只够一人通行,故而丁昱只需要守住入口,那些苍白纸人就铁定进不来。 “准备好了吗?”少年指尖捻起神游符,问身边的少女。 明夜点头,没有片刻犹豫。 下一刻,二人同时捻碎手中的神游符。 李子衿和明夜顿时感觉自己轻如鸿毛,身体没有半点重量。 他尝试着心念微动,是一个飞向上空的念头。 下一刻,一个脱离肉体的李子衿,手握翠渠剑,果真朝着那树中君的庞然大物飞去。 少女明夜的阳神,手持黑白双剑,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飞进那树中君的体内。 已经成为庞然大物的树中君,脚下一处疙瘩地,左右两侧皆是石壁,石壁缝隙之中,满是它的根。 容身于石壁的每一处角落,不能轻易动弹,否则石壁塌了,那树中君的根也就断了。 苍云剑派的少年丁昱,手握双剑,死守那处狭小路口,在那条只能一次只能容纳一人同行的狭窄通道里头,一个身穿不合身道袍的清秀少年,一个身着鸦青长袍的英气少女,二人双目紧闭,没有动弹半分,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 树中君在这画卷小洞天里生长了足够久,树根都已经蔓延到地下、水里,都能够以成各种它想要的姿态存活了。 可惜树中君不满足。 因为它最想要的姿态,是成为一个人。 所以那些进入画卷小洞天中的炼气士,一开始都会给它绑起来研究,模仿他们的血肉、筋骨、面皮、五官。 李子衿和明夜的阳神瞬间窜进那树妖体内,从那庞然大物的“腿脚”处,一路向上,披荆斩棘。 是宛如剑仙御风出剑的感觉。 虽无剑气,却也潇洒。 一个少年,一个少女,如同一对璧人,如那山上令人艳羡的一双剑仙道侣,相互为对方出剑不停。 “少年剑仙”碧绿古剑之上,一粒剑芒,割断无数藤蔓,自下往上,将树中君体内的那些“骨架”撞了个稀巴烂。 “少女剑仙”黑白双剑交叉出剑,挥剑凌厉无比,跟少女的温柔模样完全不同,在她剑下,没有半点情面可言。 从始至终,明夜心中就只想着四个字,除恶务尽除恶务尽,她不愿再看见那一家人的惨景了。 李子衿阳神从那树中君“左脚”作为起点,少女明夜阳神从树中君“右脚”作为起点。 在二人各自向上出剑一程之后,就让那庞大的树巨人,如同跪倒在地一般,被无数藤蔓树枝编制而成的双腿,荡然无存。 在那庞然大物跪倒之后,整座大殿都为之一沉,左右石壁摇晃不已。 丁昱瞳孔长大,因为那路口已经不再狭小,两侧石壁经历了刚才的震动,已经往一旁稍稍倾斜,故而现在他所守的路口,逐渐可以有两到三个苍白纸人冲进来了。 少年有些力不从心。 丁昱一剑拍飞三只速度极快的苍白纸人,又一个翻滚向后,拦住了一个抓住缝隙想要杀入其中的苍白纸人。 一脚挑飞一只,又一剑劈碎一个。 可是丁昱的位置,已经在不断后退。 伴随着时间不断的推移,少年和那些源源不断冲进来的苍白纸人,离身后李子衿和少女明夜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十步。 九步。 八步。 ······ 三步。 两步。 最终苍云剑派的草鞋少年,在距离李子衿和明夜肉身一步的距离猛然停了下来。 他宁肯受伤也不愿意再退了。 那些手握兵器的苍白纸人密密麻麻,越来越多,一窝蜂涌入那个狭小路口。 少年一袭道袍,手握双剑,嘶喊着,咆哮着,“来啊!” 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将自己所学的剑法忘得一干二净,只保留最简单基础的剑招,甚至在这些基础剑招中,只使用最简单粗暴的横剑竖剑。 一横一竖,一横一竖,一横一竖。 连十字斩都无力叠加。 十二岁的少年,先是双手多出了许多伤口,在他不断砍碎那些苍白纸人的同时,手握刀枪剑戟的苍白纸人,同样在消磨少年的体力与血肉。 左手上的口子,从三道叠加到了十四道,终于在手腕上又增添上一道口子之时,握不稳左手那柄长剑。 丁昱右手持剑,招架完三名苍白纸人的一记合计,微微弯腰,脊梁骨差一点就要被压断了。 可是少年愣是又强提气那只血肉模糊的左手,撑在自己右手手背之上,右手握剑,猛地向上一抬,再一横扫,一口气斩碎三只苍白纸人。 在挥剑出去,手臂僵直的瞬间,那个不再狭小的路口又涌入两名苍白纸人,手里握着白刃,朝如今还比他们挨了半个头的少年郎挥砍过去。 肩上瞬间挨了两刀,顿时皮开肉绽,可见森森白骨。 丁昱单膝跪地,挥剑将两个苍白纸人斩得烟消云散。 此时一只苍白纸人从少年侧翼径直冲向他身后的李子衿肉身,就在那一剑都要刺进李子衿头颅之时。 一只本就血肉模糊的左手,精准无误地握住那只白刃,血流不止的丁昱一脚踹飞那只苍白纸人,站起身。 少年郎的脊梁骨,从未挺得如此直。 就好像天塌下来,他丁昱也能一臂顶之。 已经快要神志不清的苍云剑派小少年,脚上的草鞋都被砍成了两段,浑身鲜血淋漓,摇摇欲坠。 右手上的伤口,一道不少于左手,却像是那把剑就是少年的骨头一般,从他的手臂中,蔓延生长,于掌心处,开花绽放。 面对不断涌入的那些苍白纸人,已经赤脚的少年喃喃道:“这一次,我绝不会出错。” 少年拼命抬起左手,以血肉模糊的食中双指抵住自己眉心,如同在眉心点上朱砂痣。 一缕剑气匹练,自少年眉心始。 骤然涌出,止于十步之外的苍白纸人大军。 在狭窄的路口处绽放出烟火般绚烂的姿态。 那是白色烟火。 树中君心脏之处,李子衿的阳神已经斩下它双臂,翠渠剑尖一缕剑芒,光芒却黯淡了许多。 少年显然耗费了不少体力和灵力,好在体内一口武夫真气,缓缓恢复,能够让李子衿持续不断地战斗。 另一边的明夜,杀力更高,剑雨但凡出手,便要让树中君的身体断掉无数“骨架”。 只是少女此刻同样喘息不停,一个时辰过去了大半,二人的阳神还是没有找到那树中君体内的本体,这些藤蔓斩得再多,终究只能让它受伤,不能彻底将其斩杀。 明夜有些焦急地说道:“一个时辰快到了。” 李子衿忽然眯起眼,恍然大悟:“从一开始,就不在上面!” 空中“少年剑仙”猛然回头,望下下方。 那个“王座”之下,藏着一位面皮都吓得掉落在地的树中君。 少年少女的阳神瞬间穿梭数根藤蔓,将神游符的奇异功效利用得淋漓尽致。 李子衿使出自创的一式山水共情,剑锋微寒,将那王座,连同王座之下心怀侥幸的树中君一分为二。 少女明夜,最后以阳神身外身,使出一记剑雨,瞬间穿透树中君的本体。 两人一剑之后,天清地明。 那由无数藤蔓、数根编织而成的庞然大物瞬间倒塌。 一地枯黄。 李子衿和明夜二人归位时,看见令人动容的一幕。 那个浑身血肉模糊的丁昱,遍体鳞伤,就连眼皮子上都有一道剑伤,惨不忍睹,已经只能睁开半只眼的少年,右手死死握着长剑,拄剑坚守在二人肉身处,寸步不离。 阳神归位。 换成少女明夜,冲出去清扫战场,将所剩无几的苍白纸人,砍了个干干净净。 李子衿轻拍了拍丁昱肩膀,躲过少年下意识的一剑后,轻声说道:“可以了。” 苍云剑派的小少年终于露出一丝微笑,支撑他战斗至此的最后一股精气神,轰然倒塌,就那么直愣愣地晕了过去。 昏死之时,依旧牢牢握住右手的剑。 李子衿将少年背在身后,走向明夜。 他叫丁昱啊,苍云剑派的丁昱。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三十一章 当时明月在 - 出鞘 - 祠梦 画卷小洞天外。 揽月洞天之中。 女子剑仙云梦、苍云剑派大师兄齐长生、烟雨楼白发老妪、以及那只锦鲤化身的少女红韶,四人正围坐在城墙偏隅一处。 女子剑仙云梦,身前悬停有一柄飞剑,是她的本命飞剑。 飞剑神通,坐看云舒卷。 可以剑气凝聚山河景象,哪怕隔着洞天福地,也能一探究竟。 当时,在那幅山水画出现不祥之兆时,云梦瞬间就祭出自己的本命飞剑,不惜耗费大量灵力去观画中山河景象。 其实她可以强行以飞剑神通,向画中的少年少女传递心声,提醒他们只要说出那句“明月已去,清风当归”,自己随时都可以将他们“拉”出画卷。 没想到三个少年少女,竟然能屡屡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从一开始的各自为战,到后来慢慢学会配合,学会相互照顾。 不过···那个李子衿,在里边扮演了穿针引线的角色,将明夜、丁昱,还有他自己,真正连成了一条心。 途中有好几次,云梦都差点忍不住言语提醒了。 先是明夜一声不吭跳下湖中,被那水中藤蔓束缚之时。 又在丁昱不顾后路,莽撞跟着跳水后,船夫驾船消失之时。 更在树洞之中,面对那幻化出树巨人的树妖之时。 这些时刻,云梦都有一种以飞剑神通提醒三人,然后将他们拉出画卷的冲动。 毕竟她的初衷甚至都不是让明夜去寻找什么机缘,只是打算看看少女究竟能走多远,最好能吃点小亏,碰碰壁。 打压打压她那份争强好胜的心。 这也是烟雨楼那位老宗主的意思。 “丫头自幼好强,从没输过,凡事必要跟人分出个胜负,一身光环太过亮眼,这样不好。我是过来人,知道有些跤摔得晚了,反而容易毁了一个人,早些跌倒,早些爬起来,吃了小亏,日后才不会吃大亏。趁着她如今道心尚未成型,输一输不是什么坏事,如果问剑行无人是她对手,就请你······” 这是那位老宗主的原话。 云梦本来也打算在这次问剑行上,帮一帮最后跟明夜决战的那个幸运家伙。 不曾想,半路杀出个姜襄。 女子剑仙当然认得他,那是剑痴。 在扶摇天下没什么名气,可是在那座妖魔横行的天下。 剑痴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 只说境界,金丹而已。 可他却是一个十六岁的金丹剑仙。 更是一个,随时敢死的金丹。 他太年轻了。 十六岁的金丹,放眼扶摇天下,屈指可数。 扶摇天下十人。 这些天骄中的天骄,年轻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剑痴这个天赋。 可以说,那位剑痴如果能活得足够久,未来大道可期。 等到他弱冠之龄,板上钉钉的扶摇天下十人。 而且排名会极为靠前。 如同前几日一举突破十境门槛的云霞山宗主唐吟,如今在扶摇天下十人中,排名第五。 而那个剑痴。 不仅天资卓绝,更有一套独有的破境法子。 就是与人分生死。 屡屡利用生死一线间的刺激,来拔高自己的境界,逼出他的潜力。 比那些肉身蛮横的妖族修士,更加不讲道理,酷爱与人死战,且只分生死。 本来剑修当提一境看待。 金丹的剑痴,有元婴的杀力。 又因为他是仙剑含光的主人,手持仙剑的剑仙,当以分神境视之。 如此再看,一个经历过无数生死之战的分神境剑痴,才是让那些妖族忌惮的人。 当云梦看见那位剑痴,竟然不知出于何种缘由离开那座天下,来到扶摇天下,而且还隐姓埋名,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什么农家外门弟子,藉此来参加问剑行之时。 云梦知道毫无悬念,剑痴会是问剑行头魁,根本无需她出手相助,明夜肯定不是对手。 不曾想那剑痴,只是赢了李子衿之后就悄悄离开,都没有跟自己这个昔日的“同伴”,打声招呼。 真可谓是来去匆匆。 再然后,李子衿与明夜问剑的决战,云梦瞧出了一丝端倪。 倒不是那少年剑客,真能胜得了明夜。 明夜输了,却不是输在剑上。 而是输在情上。 女子剑仙嘴角微扯,大概那妮子自己都不知道吧? 情窦初开,真是让人羡慕的年纪啊。 曾几何时,她也这样心动过。 可惜。 云梦声音细不可闻,呢喃着:“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大概天底下大多数情窦初开,都难以有个结果吧。 可是感情如同人生。 哪怕知道最后都将走向终结。 可世人只要拥有过那个过程,哪怕只是一个极为短暂,极为平淡的过程。 也足够了。 不是么?她问。 ———— 一袭鸦青长袍的少女明夜,持黑白双剑开道,在路过那树中君尸体之时,望见一枚猩红色的妖丹,悬浮在空中。 少女后退一步,随后向前冲刺飞跃,在空中一个翻滚,精准握住那枚猩红妖丹,随后继续冲向来时那条通道。 李子衿背着苍云剑派的小少年,右手背在身后扶着他,左手握着翠渠剑,跟明夜一起杀出重围。 那“金銮殿”在树中君本体殒灭之后开始塌陷。 而那些在石壁中见缝插针的树根瞬间枯黄萎缩之后,大殿中的石壁也逐渐崩裂。 三人原路返回。 走入那尸油点灯的通道,转过拐角,在悬崖处系上那根如意蚕丝。 整个树洞都开始崩塌,明夜来不及催动阳气挑灯符,李子衿便在翠渠剑尖凝聚出剑芒,以剑芒点亮前路。 如同夜幕下的一颗星。 他们踏过悬浮在半空中那些石阶,跑出了漫长昏暗的青苔树洞,来到了进入树洞的入口,左侧有一口老井,直通那已经不复存在的金銮殿。 此前那些苍白纸人便是从这口老井中爬出来,然后围杀三名少年少女。 在他们跑出树洞的那一刹那,身后传来响彻天地的巨大动静。 明夜回过头看,只见那洞口也被塌陷掩埋,成为废墟。 所剩无几的苍白纸人,也都为那座金銮殿、为那树中君陪葬了。 君臣同死。 只是,李子衿反而觉得那树中君可笑又可悲,区区树妖,也敢以“朕”自居? “湖心回不去了,那艘小船也不知道被船夫停到哪里去了,我们接下来往哪里找?” 李子衿抬头看了眼天色,似是破晓。 船夫已死,树妖也亡,更没了那源源不断的苍白纸人,现如今少年少女才可以稍稍休息片刻。 此前在树洞之中,三番五次的化险为夷,三人都消耗过大。 打到后半程,少年都已经几乎枯竭的识海,却还要强行凝聚出一丝微弱灵力,来利用剑芒照亮暗室,否则在经过那些悬浮半空中的石阶时,稍有不慎便会掉入深渊,万劫不复。 少女明夜,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她鲜少经历这样的生死之战,在宗门时,明夜是当之无愧的剑道天才,同龄无敌手,又有老爷子安排的大修士时时刻刻暗中保护少女。 所以她几乎就没有遇到过这种需要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将自身潜力逼到极限的凶险境况。 屡屡施展那招极其消耗灵力的剑雨,已经让明夜疲劳过度了,然而不服输的少女看到那年纪比她小上许多的苍云剑派小少年,都可以如此舍生忘死,她又岂能不强提起一口精气神? 李子衿将背上的丁昱轻轻放下,倚靠在一棵大树下。少年还反复确认了,这棵树没有半点“生机”,确保那树中君死的透彻,不会忽然诈尸。 他提一口武夫真气,脚尖点地,纵身一跃跳上树梢。 在树梢上几个跳跃之后,少年爬到树顶,猛踩树枝,平地起跳,身形高高跃起。 穿着丁昱道袍的李子衿,从空中跃起又落下,道袍猎猎作响,鬓发随风飘扬。 他抓住极为短暂的时机,“登高望远”,发现这画卷小洞天,除了山就是水。 更远一些的地方,便望不真切。 如同有人在远方施下一个法阵结界,让李子衿只可以看见山水画中的山和水。 而再远的地方,就模糊不已,视线朦胧。 如梦如幻如泡影。 李子衿从树顶跳下,落在明夜面前,看了她一眼。 一袭鸦青长袍的少女被汗水打湿了秀发,身上也掉落不少灰尘,弄脏了她的衣裳。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明夜,不由地觉得有些好笑。 而已经收剑入鞘的少女双臂环胸,瞥了那色胚一眼,没好气道:“咱们都被困在山水画中了,亏你还笑得出来,当真没心没肺?” 少年笑着摇头,“你不是已经找到出口了么?” 明夜疑惑地望着眼前少年,不明所以道:“打什么哑谜,有话就说!” 李子衿正色道:“你刚刚说,什么画?” “山水画啊,怎么了?”她不经意地拨弄开垂落在胸前的发丝,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随后是短暂的沉默和愣神。 明夜瞳孔微张,难道······ “这幅山水画中,非山即水,非水即山。湖中的出口没了,我想,我们应该去上面看看。”李子衿伸出左手,指向侧面那座其实不算太高的青山。 登山路上,李子衿背着昏迷不醒地丁昱,缓缓前行。 少女明夜走在后面,以防不测。 他身上的道袍都已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被汗水浸透了数遍。 时冷时热,让李子衿感到额头有些发烫,加上还背了个丁昱,所以走起路来,其实有些不稳。 明夜看在眼里,觉得李子衿不太对劲,好心问道:“要不要换我背会儿。” 少年头也不回,反而加快了脚步,笑道:“岂有此理?” 后边那位少女撇了撇嘴,觉得这色胚在逞强一事上真是一把好手。 分明都已经要走不稳路了,还这么拗着性子,累是不累? “真不用?”少女又问了一遍。 她通常不会重复说话,可是跟李子衿在一起,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会去做那些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会去想那些自己不曾想过的可能。 明夜把这种感觉,称为讨厌。 觉得只有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做出反常的举动。 讨厌他没什么不对的,毕竟那人是个整日身边都要带着姑娘的色胚。 救了自己一命是一回事,可李子衿休想从她心里拿掉色胚这个头衔。 毕竟这是从鲲鹏渡船上,她看见少年跟那渡船侍女整日形影不离时就给下好的定论。 那个色胚,没再搭话,只是更加卖力的加快速度往山上爬。 这不代表他体力多得用不完。 反而宣示着一个人即将用尽力气,所以才会拼命在还剩下最后一点力气时,把力气都使出去。 再之后,便会犹如身体被掏空一般,需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状态。 山顶到了。 几乎在看见前方没有路,而是平地的一瞬间,李子衿便斜着倒地,却以自己为垫板,没有摔着那个浑身血肉模糊的少年丁昱。 “你没事吧?”明夜一步向前。 李子衿站起身,摆了摆手,忍着剧烈疼痛,去四周查看环境,说道:“他的伤拖不得了,分头找出口。” 明夜点了点头,跟李子衿分别去往两个方向。 少年少女都是第一次进入小洞天,没有寻找出口的经验,但是李子衿说了一句“看看哪里,跟其他地方不一样”。 这其实很好理解,但又很不容易。 因为一座小洞天,出入口绝不可能会张贴一副楹联,告诉别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更近似于墨家机关。 于细微处见真章。 往往这种小洞天出入口会隐藏在一些不易察觉的细节中,但是这幅山水画给出的暗示已经相当明显了,也并不复杂。 非山即水,非水即山。已经帮李子衿和明夜,将范围缩小到了这座山上。 李子衿拔出翠渠剑,有些近乎于胡乱挥砍,在山顶毫无章法地出剑。 时而左侧横抹,时候向右劈砍,践踏花花草草无数,依然一无所获。 一袭鸦青长袍的少女明夜,没有那么“癫狂”,一边跑动着一边寻找那些与众不同之处。 少女忽然想起,入画之前。那位女子剑仙云梦曾提醒二人一句“入画不宜超过十二个时辰,时辰到时,无论是否寻得机缘法宝,都要抽身离开,默念那句口诀···” 明夜蓦然转过头,朝远方的少年剑客喊了句:“李子衿!云梦姐姐说那句能从画外接应我们的道决是什么?” 李子衿身形猛然停顿,转头看着那个绝色少女,惊喜道:“明月已去,清风当归!” 少女明夜,跟着念了一遍。 下一刻。 天地倒转。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三十二章 出剑难断愁 - 出鞘 - 祠梦 揽月洞天城墙之上,掉下三个少年少女。 李子衿和明夜各自平稳落地。 白发老妪一步迈出,缩地成寸出现在一袭鸦青长袍的少女身边,随后狠狠地瞪了那李子衿一眼,方才画卷小洞天内,他竟然······ 要不是看在这小子确实一心救人,没有起什么歹念的份上,老妪定然轻饶不了他。 不过到底还是那李子衿占了自家小姐的便宜,白发老妪如今再看李子衿真是愈发不顺眼了,恨不得一拐杖把少年戳出十丈开外,离小姐越远越好。 李子衿有些心虚,只能是转头,不去看明夜和那老妪。 少女红韶在李子衿出现的第一时间便冲过来了,“师兄!” 他宠溺地挼了挼自己那小师妹的头,笑问道:“红韶,不是让你先回弄玉小筑么,怎么一直待在这里不走?” 她和云梦、白发老妪,以及苍云剑派齐长生,一起守在这揽月洞天城墙之上,守了一夜。 其他三位,境界最低都是个金丹地仙,彻夜不眠对他们来说,完全不值一提。 然而自己这小师妹红韶,如今尚未踏上修行之路,身子骨又过于单薄,娇小柔弱,禁不起半点风吹。 秋日里的寒意,来得猝不及防,不同于冬日那种铺天盖地,气势汹汹的凛冽寒意。 正是秋季这种隐约之间侵袭人体的寒冷,最易使人染上风寒。 明寒易躲,暗凛难防。 这揽月洞天城墙之上,除却几个性格怪癖的炼气士,依旧伫立城头,或是闭目养神,或是静心修炼之外,客人们走了个七七八八。 早都回房休息去了。 此刻长夜将明,红韶却还在等候,实在让人心疼。 少女眼圈微红,就只是不停摇头,没有说话,方才在师兄画卷小洞天内,凶险重重。 红韶看在眼里,揪心不已,奈何又帮不上师兄半点忙,故而一直神情焦急,脸色不太好看。 云梦望向那个穿着不合身道袍的李子衿,眯眼笑道:“你这小师妹,很是担心你的安危。” 一袭鸦青长袍的少女明夜,瞥见李子衿看那红韶的神情,还有二人极为亲密的举动,没来由地有些失落,轻声对白发老妪说道:“婆婆,走吧。” 白发老妪冷哼一声,以拐杖猛戳地面,带着明夜离开揽月洞天,二人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齐长生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空中那个遍体鳞伤的小师弟身后,将昏迷的丁昱稳稳接住。 “小师弟,你做得很好,已经不能更好了。”齐长生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下次,不用这么好。” 怀中少年,酣眠正甜。 怕是听不见师兄如此温柔的言语了。 女子剑仙云梦屈指一弹,七粒紫气腾腾的仙家丹药飞向齐长生,被后者接在掌心,“此为天香续骨丹,治刀剑伤,胜过金疮药百倍,每日一粒,一半外敷一半内服,不出七日便可痊愈。” 齐长生感激道:“多谢云梦前···多谢云梦剑仙赐药。” 女子笑道:“该说谢谢的是我,你那小师弟,不错。” 言下之意,是说丁昱在那个狭窄路口,舍生忘死地为明夜和李子衿守住肉身本体,否则还来不及等二人的阳神身外身斩杀树妖,恐怕肉身就殒灭了,从此只能沦为孤魂野鬼。 说起来,李子衿和明夜,都欠丁昱一条命。 倏忽之间,女子剑仙云梦心湖之上泛起一阵涟漪。 旋即她补充道:“烟雨楼那位说了,苍云剑派日后有难之时,烟雨楼可出手一次,还丁昱这份人情。” 那可是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烟雨楼啊,齐长生受宠若惊,刚要摇头拒绝,不曾想云梦朝他摆了摆手,淡然笑道:“山上神仙,最缺人间烟火气,苍云剑派与烟雨楼能够结交香火,对双方都是一件好事,你就不必客气了。” 齐长生这才点点头,当场先以指作剑,劈碎一粒天香续骨丹,按照女子剑仙云梦的说法,将一半捻碎成粉末,外敷于丁昱身上的各处伤口上,又将另外半颗天香续骨丹喂入丁昱口中。 当齐长生为丁昱揭开道袍,往少年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撒药粉时,少女红韶看见这触目惊心的一幕,实在不忍看下去,当即撇开头,望向一旁。 李子衿向前一步,朝齐长生拱手抱拳道:“在下虽非出身什么名门正派,更不敢和烟雨楼相提并论,却也愿意为苍云剑派献上微薄之力。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开口,无论是飞剑传信,还是托人传话,只要我身在扶摇天下,必定赶到。” 齐长生凝重点头。 “走吧。”李子衿转过头,笑望向那一袭白衣的少女红韶。后者顿时眉开眼笑,跟在师兄后面。 师兄师妹,一同迈过揽月洞天的结界,回到不夜山。 齐长生临时以天香续骨丹为虚弱至极的小师弟丁昱止血疗伤之后,朝女子剑仙云梦告辞一声,将丁昱背在背上,一步迈出结界。 独留原地的女子,面戴薄纱。 薄纱之下,笑意渐无。 大师兄,小师弟。 大师兄,小师妹。 都是极好的。 她随手收起那幅山水图,最后细细观摩了一番。 这幅吴道子的不传世之作,竟然会孕育出一只树妖,云梦有些意外。 按理说,已经证道入圣的圣人,画作之中怎可能孕育妖怪精魅? 不过仍有一事,让云梦忽然想起。 那位画圣,以画入道,入圣之后,曾经大肆消耗神仙钱,向扶摇天下各大书肆回购自己当年穷酸落魄时,卖与那些书肆老板的上千幅画卷。 有人说,画圣吴道子一生作画上万幅,故而才能以画入道。 也有人说,远不止万幅,而是十万百万幅,画圣之所以是画圣,便是因为作画极多,多到匪夷所思,故而才能“穷丹青之妙”。 那些吴道子的传世之作,除了那《八十七神仙卷》、《明皇观马图》,以及《送子天王图》这三幅最广为人知的画作几乎无人能够临摹之外。 其实画圣大部分画作,都有惊才绝艳的画师私下临摹,再以假乱真,偷偷放在黑市之上售卖。 其中更不乏一些个精通丹青之道的炼气士,因不善杀伐,只能在笔墨之上下功夫,为谋生计,便以神通术法,临摹那位画圣的画作。 他们所临摹出的画作,栩栩余生,有以假乱真之品相。 售给黑市,能够得到一笔不菲的神仙钱,再由黑市,卖给那些喜好附庸风雅的世俗王朝中的贵人。 那些世家子弟、王公贵胄、没什么眼力鉴赏字画,却把土生意做得极大的商人。 甚至宫中有些妃子,私底下也偷偷以君王赏赐的金枝玉叶、金镯玉坠之类的名贵首饰,从黑市之中购买“画圣大作”,珍藏起来。 也有一些较为受宠的妃子,可以名正言顺地花钱买下这些“画圣大作”。 比如燕国那位季妃,就光明正大地拿燕王赏赐的夜明珠,买来一幅所谓的《金桥图》,后来被燕王偶然撞见那季妃在寝宫观赏那幅金桥图。 燕王笑着说那是赝品,季妃不信,于是燕王便带她去往本是嫔妃禁地的燕国地库,这里存放有许多鲜为人知的宝藏、神仙钱更是数不胜数。是一座燕国财力上的底蕴所在。 燕王当然知道那是赝品,因为金桥图真迹,早就被他买来存放在燕国地库之中。 在一座扶摇天下满是画圣赝品的情况下,女子剑仙云梦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手中这幅山水画来。 是真迹,还是赝品? 就在云梦正想着世人所说,关于那位以画入道的画圣吴道子,究竟一生作画多少万幅之时。 在观澜洞天,有一位白发白眉白须的老人,执笔云中作画,心有所感。 老人笑道:“鄙人一生,作画一幅,而已。” ———— 李子衿一觉睡醒,已经过了晌午,才蓦然想起自己昨日为了去画圣吴道子的画卷小洞天中寻觅机缘,错过了晚上去不夜城酒楼长街为藏书楼中的老人打酒的时间。 少年此时只能是猛拍自己脑门一巴掌,翻身起床,连衣襟都来不及整理,便提起那只酒葫芦,将翠渠剑背于身后,往门外猛冲而出。 在离开弄玉小筑之时,少年身形有过一瞬间的停顿。 他望见远处廊道外,那些模样奇特,芳香阵阵的仙家花草之间,有一位少女。 她头别一支锦鲤模样的玉簪,红白相间,身着一袭白衣。 于漫长廊道外,仙家花草间,舞剑不停。 与此同时,在那瀑布倒流上天,仙子云集的云霞山上,同样有一位少女,扎马尾辫,脸上秀气未退,又有英气相争。 少女一改只会静坐房中,读书写字作画的静。 反而“动”了起来。 陆知行手握剑身光华不断流转的烟霞剑,在反复练习云霞山入门剑法。 这门剑法虽然只是云霞山的剑术根基,却有一个极美的名字。 敛芳。 那位不知为何,就忽然想要练剑的少女,果真将一座云霞山的茂美都敛于己身。 颇有芳华绝代之姿。 或许是静极思动。 或许是少女怀春。 谁知道呢。 更为麻烦的,是此时此刻,竟然还有一位少女,已经褪去鸦青色长袍,换为她最爱的黑衣。 倒瀑之下,明夜脸色阴沉,一剑斩断水流。 可惜水更流,愁更愁。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夕阳无限好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没有打扰自己这位忽然开始认真练剑的小师妹,只是稍微多看了红韶的背影一眼,然后匆匆离开。 俯身快速从廊道中经过,脚步轻盈,不露痕迹。 少年郎不知不觉间,已经像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姿态,将阁老传授给他的身法,悄无声息地运用起来。 运用在每个稀松平常的瞬间,无时无刻不在练习那门玄妙身法。 跑了好远,特意绕出小师妹红韶的视线,免得她看到自己,便又不肯练剑了。 李子衿来到颠渎倒瀑之下,寻找那个能够传送到不夜城中的传送法阵。 少年一步迈入传送法阵,又去酒楼长街,装了十斤剑南烧春。 自然不是恩师谢于锋的那只普通酒葫芦,而是阁老暂借给少年的那只可以温养飞剑的鲜红色藏剑葫。 酒楼长街那间贩卖剑南烧春的酒楼,见过来来往往不少山上炼气士,对于藏剑葫自然也不陌生。 所以李子衿一直在等待的那句“哇,公子你这酒葫芦,有点厉害呀。”没有出现。 少年摸了摸后脑勺,被自己无意间的一份童心给笑到,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幼稚。” 忽然就又笑不出来了。 翻过这个年头之后,明年开春之际,他才十六岁而已。 这样一想,自己也不算多大的人嘛。 少年安能长少年? 所以在那些稍纵即逝的少年岁月里。 其实幼稚一些,也没关系。 少年啊。 去横冲直撞,去意气风发,去锋芒毕露。 去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然后于无人处,悄悄舔舐伤口。 去奋不顾身,去不顾一切。 去追一个遥不可及的可笑的梦。 去见一个所隔山海的思念的人。 去做那些过了这个年纪,便再也做不到的事情。 这才是少年郎该经历的嘛。 读书之外,行走人世间,总要打破一些约束。 因为少年时那些规矩,那些繁缛约束,是最轻巧最没有重量的。 伴随着少年不再年少,伴随着岁月不断变迁。 世俗约束会愈发沉重,沉重到将少年郎的脊梁骨压弯,再磨平少年的棱角,最后让少年的面孔染上风霜,让单薄的身体也要肩抗山岳般的重量。 让年少时的那些梦想,连想都不敢再想。 一想到这些,李子衿就觉得可怕。 他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将装了整整十斤剑南烧春的鲜红色藏剑葫悬挂在腰间,整个身子都感受到一股下沉的压力。 有些沉,不过其实还好。 既有筑魂境剑修的底子,又刚刚炼出一口武夫真气的李子衿,身子骨硬朗了不少。 昨日还觉得额头发烫,有些头晕,不曾想睡过一觉之后就恢复了。他伸展了一番拳脚,活蹦乱跳的。 就是身上有些地方,经历了昨夜大战,难免酸疼不已。 在酒楼长街打了酒。 路过一间人满为患的酒楼时,他不由放缓了脚步,视线投向坐在酒楼大堂门口那桌。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瞬间就加快了脚步。 好像身上没有挂着十斤剑南烧春似的,李子衿的脚步竟还快过往日不少。 有些景色,有些女子,纵然再好看,也不宜久视。 看久了,难免挪不开眼,深陷其中。 ———— 藏书楼中。 老人,剑客,同坐书架之上。 二人同样双腿悬空,来回晃荡不已。 少年剑客偷偷瞥了眼身旁那个老人,大概阁老也有一颗童心吧? 毕竟身边此刻这个抱着鲜红色藏剑葫的老人,咕噜咕噜喝着剑南烧春,一日便能喝平时十日的量。他开心极了,笑起来像个孩子。 故而当李子衿今日来到藏书楼三层之时,老人甚至都没有出拳,只是以那神鬼莫测的身法,瞬间闪烁到少年身旁,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走了李子衿腰间那只鲜红色酒葫芦,然后揭开木塞仰头就是一顿豪饮。 李子衿近观老人饮酒,又有所感。 得知阁老之所以滴酒不漏,是因为他在一个瞬间,就去往了无数方向,将那些不断洒落的酒滴,悉数接回酒葫芦中,然后继续饮酒。 少年心想,若将那门玄妙身法练至大成,想必自己也可以拥有这种匪夷所思的速度。 几乎就是心念一处,身体便至一处。 而且根据李子衿的观察,老人甚至已经快到连残影都不会出现的地步了。 这门身法若能练至阁老的境界,还可以迷惑对手,玄妙至极。 “外头的雪来咯没得?”衣衫褴褛的赤脚老人,忽然眼含笑意,以家乡话说出了这句言语。 李子衿如遭雷击。 他怎么可能听不懂这话? 太平郡方言。 或者说······那是如今的燕归郡方言。 难道眼前这位老人跟自己一样,都是燕归郡子民?! “还没有,今天是朝雪第一天的嘛。”李子衿也换成了许久未说过的家乡方言,对老人说到。 “小娃子果然跟我同乡。”阁老眯眼笑着,用宽厚有力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李子衿的背。 没怎么用力,却让少年感觉像被人猛锤一般,差点没给他咳出血来······ 相较于少年,其实这位阁老有更长的时间没有说过家乡方言了。 然而难能可贵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人依旧乡音未改。 李子衿有些心疼眼前老人,觉得他又无子女在身边侍奉,莫不是时常一个人在夜里独坐,以家乡方言自言自语。如此才能够历经五十年岁月,依旧乡音不改。 心里刚有这个念头,少年就被老人锤了一记板栗在后脑勺上,不过这记板栗,老人给得相当轻,不会伤他分毫。 只是些许痛意。 李子衿往后一缩,指着身旁老人说道:“你果然能知道我想什么!” 披头散发的阁老,都懒得计较少年的举动,只是瞥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废话。” 堂堂十境武仙,近在咫尺的距离,若是连你一个一境武夫的心念都掌握不了,老头子我是白混这么些年了? 旁边那个少年,脸色古怪,径直跳下书架,稍稍离那赤脚老人远一些,思索片刻,往前追溯了一番,想了想自己往日里来这藏书楼中,有没有什么比较私密的念头,也给那阁老瞧了去。 书架上那位,也不去打扰他,就只是哼着家乡的小曲儿,逍遥惬意极了。 老人冷不丁地举起那只鲜红色藏剑葫,唉声叹气道:“咋个十斤剑南烧春下肚,点儿感觉都莫得哦······” 想着这样不行,得再给那臭小子锤炼锤炼筋骨,让他下次好多带点剑南烧春回来,一次性喝个够。 念及于此,阁老身形微闪,瞬间出现在那个少年剑客身前,笑眯起眼,抬手就是一拳。 李子衿猛然反应过来,躲过一拳。 阁老一拳落空,没关系,又是一拳,依旧落空。 还没等李子衿得意一番,老人嗤笑一声,陡然加快速度,从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出拳砸李子衿身上,瞬间把他揍晕了。 ———— 李子衿从藏书楼外醒来时,天色将晚,太阳都快西行下山了。 “师兄,你醒了。” 少女红韶,倒持一柄不知从哪搞来的长剑,笑容满面地望着躺在地上的李子衿。 他翻了个白眼,笑骂道:“真是翅膀硬了,如今都不晓得关心关心师兄,看见师兄挨揍,还笑得这么开心?!” 此前每当李子衿被阁老喂拳,然后一脚给少年踹出不夜山藏书楼时,等他睁开眼,总能看见小师妹红韶关切至极的神情。 少女会轻咬嘴唇,语气担忧地扶着他坐起身子。 如今倒好,既不扶李子衿起身,又没了那份关切的神情,反而还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红韶撇了撇嘴,转头望向身旁一处,那位女子剑仙云梦面戴薄纱,正站在不远处,同样倒持一柄长剑,朝李子衿点头示意。 李子衿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朝那位不喜欢自己称呼她前辈的前辈,拱手抱拳,“多谢云梦仙子指点小师妹了。” 少年显然看出,小师妹红韶此时手中的那柄长剑,是女子剑仙云梦暂借于她的。 而云梦此刻倒持长剑,红韶同样倒持长剑。 两人的剑姿相差无几,不难分析出,此前是女子剑仙云梦放下了身段,在指点红韶剑术。 关于云梦的实力,李子衿可是亲眼目睹过的,那一夜整座不夜山的天空都被那位女子剑仙的冲天剑气照亮。 剑气冲霄,甚至掀起阵阵狂风,折断弄玉小筑外围无数树枝。 不过那一夜,李子衿也有收获,通过观云梦出剑,领悟了提升剑芒杀力的剑意,对少年剑道裨益相当大。 所以,这样一位随手出剑,便可教天地变色的女子剑仙,能够愿意指点自己的小师妹,实在是红韶的福分。 云梦摆摆手,对红韶笑道:“既然你师兄醒了,我便不打搅你们了。” 女子剑仙身形一闪,瞬间消失在鹧鸪峰上。 徒留芳香一阵,馥郁幽深。 大师兄和小师妹,一同蹦跳着迈过鹧鸪峰上的传送法阵。 而那个坐在藏书楼三楼的赤脚老人,眼含笑意,目送少年少女离开,瞥了眼天边那逐渐消失的晚霞。 老人有些伤感,回味起剑南烧春的味道,自言自语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呐。”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请君共赴死 - 出鞘 - 祠梦 风雷城。 一位刚跻身九境不久的年轻剑修,锦衣华服,背剑在背。 他双手负后,视线盯着那山门处以剑气悬空,经久不散的七字真言。 万壑风雷送烟雨。 温年有些担忧。 原来二十年,屡次经过山门处,他都没有想到过这一层。 风雷送烟雨?烟雨楼? “温少侠,仓庚州这批炼气士已经集结完毕,咱们得启程了。”一位身穿大煊玄武盔甲的武将骑在马上,手提长枪,出声催促温年。 在那手提长枪的武将身后,还有上千人。 一半沙场武夫,都是大煊王朝的精锐铁骑,一半炼气士,来自仓庚州各大山上仙宗。 “好。”温年微笑转身,点头应了句。 风雷城山门外,停着一艘仙家渡船。 渡船边缘,站着一位布衣老者,公孙博。 老人随手放下台阶,好让下面那上千人得以登上鲲鹏渡船。 先是炼气士登船,随后是沙场武夫。 最后是那武将和剑仙温年。 锦衣华服的年轻剑仙登上鲲鹏渡船之后,船下有一位老铸剑师,缓缓走下山门,为他送别。 风雷城首席铸剑师,温焱。 粉衣少女莫灿月,以及那位柳大爷柳淼,站在老铸剑师温焱左右两侧,朝登上鲲鹏渡船的温年遥遥挥手。 “温师兄,早点回来啊!”少女难得放下矜持,在这么多人面前,朝着那位心心念念的年轻剑修喊了句。 “温年,给大爷我小心一点,别死太快了,等大爷我跻身倒海境武夫,就去桃夭州魔窟找你!”已经在武夫六境巅峰卡了许久的柳淼,朝那年轻剑仙扬了扬拳头。 后者只是微笑点头,没有过多言语。 只是当温年的视线最后停留在老铸剑师温焱身上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神情肃穆,在渡船边缘,朝温焱遥遥作揖,以心声对老铸剑师言语到:“父亲,无须为孩儿担忧,无非是下一场历练而已,而且······孩儿如今已经分神境了。” 老铸剑师同样以心声回复道:“去吧。” 没有煽情至极的声泪俱下,也没有千叮万嘱的送别箴言。 男子一句轻描淡写的历练而已。 老铸剑师一句简简单单的“去吧”。 就好像温年只是去喝喝茶,赏赏景,而非不远万里赶赴那九死一生的镇魔塔。 明明才刚刚历练回宗半年,哪晓得跻身九境之后,实力是突飞猛进,可是麻烦和责任也接踵而至。 这次桃夭州魔窟失守,扶摇九州中其余八州,都要各自派出一部分炼气士与沙场武夫前去支援,且每一州,都务必选举一位九境之上的大修士坐镇阵眼。 风雷城作为仓庚州一州执牛耳者,责无旁贷。 而温年作为风雷城年轻一辈中的中流砥柱,更没有理由推出其他的师兄弟奔赴战场。 毕竟连那一宗上下皆女子的云霞山,此次都由宗主唐吟亲自带弟子奔赴桃夭州了。 其实以他对风雷城的重要程度,若是执意不去,风雷城大可以令派一位八境,或者是七境的弟子前去,反正一座仓庚州,都已经有燕国云霞山的女子剑仙唐吟前去了,她可是十境剑仙。 虽然目前还不知道扶摇天下其他几州,各自派出的九境之上坐镇阵眼的山巅修士是哪些人,但是仓庚州只出一个十境唐吟,更是炼气士中杀力最大的剑修,已经力压各州大修士,无愧于扶摇天下了。 甚至那位莫言老宗主,都笑言战场之上,该是他那种老骨头去送死,让温年这样的年轻人活下来,扶摇天下才有希望。 可是,温年想去。 之前在大煊王朝辘轳关担任统隘长的时候,温年便与大煊王朝一些个沙场武夫打过交道,无论对于大煊庙堂如何不屑,可对于大煊铁骑,他还是相当敬佩的。 故而在温年自己想去,而且又与大煊王朝沙场有一定的交情,加之他本身境界足够高,桃夭州那边又求之不得的情况下。 风雷城别无他法。 已经赶赴桃夭州的老宗主莫言,也只是飞剑传信让他考虑清楚,简单地描述了魔窟如何凶险,魔族如何难以对付,此去如何九死一生。 至于如何抉择,选择权在温年手中。 温年做出了选择,一个不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朝温焱深深作了一揖之后,锦衣华服的年轻剑仙缓缓起身,朝那手提长枪的武将首领点头示意。 后者缓缓抬起右手,轻声说道:“启程。” 一艘鲲鹏渡船,缓缓升起,扶摇直上。 听风亭中,那名来自大煊王朝的武将将手中银枪轻放一旁。坐在石椅上,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神情轻松至极。 年轻剑仙站在一旁,问道:“云飞将军好雅兴?” 温年还以为,二人会在这听风亭中,好好商讨一番战术,譬如炼气士何时入场,武夫又该如何排兵布阵。 自己身为坐镇阵眼的九境剑仙,又该何时出手才最妥当的。 其余几州赶赴桃夭州支援的炼气士,人数多寡,坐镇阵眼的山巅修士,又分别是哪些人? 他一概不知。 魔窟最薄弱的防守位置,我方最需要支援的进攻楼层,前线战损如何,敌军数量多少,诸如此类,竟然只字不提。 而此时此刻,那位大煊派来引导仓庚州支援桃夭州魔窟的武将,居然就只是在自己面前,无比惬意地嗑起了瓜子? 那位武将笑了笑,随手又抓起一把瓜子,问道:“你要么?” 温年皱了皱眉头,显然已经不悦,“将军就是靠这份闲适,拿了个常胜的名头?” 这次连他名字都不称呼了,显然已经跟他划开界限。 给眼前这位年轻人如此诋毁,武将却丝毫不在意,摇头道:“真的,不需要任何战术。” 他瞥了眼身旁银枪一眼,眼神晦暗不明。 不需要任何战术,因为说了也是白说。 温年终于忍无可忍,没有再约束一身剑仙气势,一座听风亭中,顿时刮起大风,将石桌上的仙家瓜果,全部吹出亭中,撒下云层。 锦衣华服的年轻剑仙衣袖飘摇,发丝狂舞,然而他前方那位分明只是七境武夫的武将,纹丝不动,面不改色。依旧神色轻松地翘着二郎腿,安坐一旁。 温年怒道:“什么时候,大煊王朝的铁骑,都变得如此顽劣不堪了?我真不敢相信,你们竟然就是仓庚州最强的世俗王朝?需要扶摇九州相互支援的厌胜之战,岂能如此儿戏?!你把四座压胜之物当做什么了?战场之上,若个个如你一般轻敌,不是送死是什么?难怪你只能是山下人,成不得山上人。不如趁早回家种田!”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一口气说过如此多的话,更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情况。 云飞站起身来,指着年轻剑仙说道:“说得好。关于送死这件事,你倒是没说错。因为啊,咱们还真就是送死去的。我之所以说不需要战术,就是因为什么战术都没有意义,真的,不管怎么打,我们都会死。哦,你是剑仙,是山上人,你的命会比我们金贵一些,说不得守陵人会为了狗屁的薪火相传,愿意出手救你一命。” 温年愣了愣,稍稍冷静了几分,质问道:“什么叫做我们是去送死的?你什么意思?” 那武将放下腿,站起身来,望向云层。 鲲鹏渡船全速前进的时候,那些云朵,也如山下山山水水一般。 身边风景,会变换不停。 云飞黯淡道:“我经历过一次压胜之战,十六年前,在拜剑阁。” 听到这句话,温年一怔,散去一身气势,头发和衣袖都缓缓垂落,眉头稍稍舒展几分。 在扶摇天下,经历过压胜之战,那就值得尊敬,管你是山上人还是山下人,管你有没有立下过战功。 只要敢去,就已经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了。 不说光耀门楣,却至少能让街坊邻居,让好友亲朋,高看你一眼。 参加压胜之战,比世俗王朝征兵之时投身沙场更加荣耀,也更加凶险万分。 因为去了,多半都是回不来的。 那名为云飞,绰号常胜将军的武将,语不惊人死不休地继续说道:“去时三万铁骑,大战结束时,活下来的,不足三千,四肢健全的······连三百个都没有。” 锦衣华服的年轻剑修站在原地发呆,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名武将。 云飞缓缓说道:“你没经历过压胜之战,自然不知道其中凶险,扶摇天下四座压胜之物,是通往四座别处天下的通道。 幽冥天下共十八层,一层更比一层凶险,魑魅魍魉,凶神恶煞,尽在其中,被扶摇天下西边参差庙压胜,守陵人阿难; 魔罗天下,魔物横行,皆是以世人心魔所化,是人间最丑陋的一端,被扶摇天下东边镇魔塔压胜,守陵人钟余; 迷离天下,遍布被扶摇天下驱逐而出的邪门歪道、千古罪人,他们流徙至此,打算卷土重来,被扶摇天下北方烟雨楼压胜,守陵人胭脂; 妖荒天下,天地之间孕育而生的妖怪精魅,识海内凝聚一口妖气,与炼气士的那口灵气反其道而行之,是为倒行逆施,阴阳颠倒,被扶摇天下南边拜剑阁压胜,守陵人剑奴。” 说道这里,云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所谓的山上人、山下人,在压胜大战之中,都没有分别。无论是炼气士还是武夫,只要去往四座压胜之物,都只会是送死。什么狗屁阵法、战术,不管用的。” 看着温年疑惑的表情,云飞笑道:“两边的大修士一记道法,山巅剑仙一缕剑气,地面上的,无论是人还是异族,都是个死。不止扶摇天下的人上了战场是送死,其他四座天下的妖魔鬼邪,一样是来送死的。” 温年的脸色终于好转,觉得自己先前不分青红皂白便错怪了云飞。想了想,还是取下腰间藏剑葫,问云飞一句:“要酒么?” 后者摆了摆手,“军令如山,不敢饮酒。” “方才······是在下莽撞了,不该出言不逊。”年轻剑仙语气真诚,面朝云飞,抱拳道歉。 那武将爽朗大笑,“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该不该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违背家国大义,怎样都行!” 对此,温年不敢苟同,却也没有再与云飞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争论,而是神情颇为严肃地问道:“敢问云飞将军,那这次是镇魔塔失守了?” 云飞摇头,“若是四座压胜之物其中一座失守,那么莫说一个桃夭州,整座扶摇天下恐怕都会千疮百孔,满目疮痍。此次乃是桃夭州一座进入镇魔塔的魔窟失守,怎么说呢。若把一座镇魔塔比作你手中的酒葫芦,酒就是魔物,那么那个魔窟就好似是酒葫芦破了个洞,里面的酒,也就是魔物,不断向外泄露。” 温年听懂了。 那么这所谓的魔窟攻守,其实与真正的压胜之战比起来,相差甚远,无非就是需要堵上窟窿。 只是······从眼前这位常胜将军的语气中听来,似乎要堵上这个窟窿,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那位来自大煊王朝的武将,瞥了眼温年,说道:“我这人说话直,却也只会就事论事。如果你觉得我说咱们是去送死有所疑虑,那也正常,去了你便知道了。” 一袭黑色长袍的年轻剑仙不再说话,点了点头,以食指中指抵住眉心,一柄细长飞剑蓦然飞出,进入他那只藏剑葫。 剑仙开始将本命飞剑蕴藏入藏剑葫中,温养飞剑,乃是为大战提前做准备。 如同炼气士养精蓄锐,待时而动。 云飞笑而不语,又从袖中摸出一把瓜子,“现在,要不要?” 那个不苟言笑的年轻剑仙,犹豫片刻后,还是伸出一手,从眼前这位能够在一次压胜之战中活下来的前辈掌心,抓过一小撮瓜子,有模有样地学着来自大煊王朝的常胜将军,一板一眼地嗑起了瓜子。 那位武将哈哈大笑,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请君万里共赴死,无愧扶摇天下人。”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三十五章 裁缝美娇娘 - 出鞘 - 祠梦 明日是朝雪节最后一日,听说清晨时,不夜山便会有一场大雪,那宣示着不夜山朝雪节的结束,也宣示着扶摇天下的凛冬来临。 寒夜将至。 李子衿在小师妹红韶的催促下,终于还是来到不夜城中,打算买一件瞧得过去的衣裳。 在进入繁花似锦的不夜城后,一位白发老妪出现在二人身前,拦住了去路。 她随手抛给李子衿七枚神仙钱,说道:“画卷小洞天之中,洞府境树妖妖丹,卖了二十一枚霜降钱,我家小姐、苍云剑派丁昱,还有你,各自七枚。” 李子衿愣在原地,哭笑不得地“平白无故”掉到自己掌心的七枚霜降钱,要不是这白发老妪特意赶来送一趟钱,他恐怕都忘记在画卷小洞天内,离开那宫殿之时,被少女握住的那颗猩红妖丹了。 倒不觉得对方会黑自己的钱,烟雨宗不至于。 李子衿只是有些奇怪,问道:“明夜怎么不自己来?” 那白发老妪冷哼一声,有意无意瞥了眼李子衿身后的红韶一眼,“臭小子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你也配?” 说完这句话,老妪缩地成寸,瞬间消失在少年眼前。 留下一个一头雾水,满脸问号的少年剑客,无奈道:“什么碗里锅里的,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少女红韶,一袭白衣,头别玉簪,好奇问她那天下最好的大师兄,“师兄,什么叫做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啊?” “鬼知道。”他伸出左手,温柔地挼了挼少女的小脑袋瓜。 在不夜城一家名为“织云”的布店,少年剑客望着左右两件看起来都不错的衣裳,纠结不已。 “师兄既然喜欢,怎么不干脆两件都买下来?”少女单纯至极,其实迄今为止,对于“钱”之一字,其实都还没什么概念。 不夜山朝雪节期间,衣食住行都无须来自扶摇天下的炼气士掏一分钱,故而红韶还不知道行走江湖,兜里没银子,是会寸步难行的。 而李子衿如今虽然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毕竟他之前就有二十五枚霜降钱,是卖掉那只金甲龟的收获,此前因为种种,花掉了两枚霜降钱,也还剩下二十三枚。 加上今日那白发老妪“特意”前来为少年送上七枚霜降钱。 现如今李子衿哪怕不计算苏斛留下来的上百枚惊蛰钱,只算他自己的家当,就有足足三十枚霜降钱。 而这家即便已经是不夜城中最好的布店了,店铺之中的衣裳、锦缎,其实也卖得极其便宜。 譬如少年此刻看上的两件,还不能称之为衣裳的锦缎,一样靛青色,一样竹青色,分别才售价九枚小满钱和十四枚小满钱而已。 即便是两件都买,也无非就是二十三枚小满钱的价格,对如今的李子衿来说,九牛一毛而已。 可少年是勤俭节约惯了。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自幼便从书童做起的少年,勤俭了十几年,一时半会儿是改不掉这对自己抠门的毛病的。 再者,李子衿也不认为节俭需要改。 他笑道:“当两样东西都很好,且都可以要的时候,我只想要更好的那一样。” 红韶一手扶住下巴,一只手又扶着手肘,作思考状,想着那到底怎么分辨哪一样更好呢? 就在锦鲤少女陷入沉思的这么一小会儿,李子衿已经让织云布店内的绣娘取下那竹青色的锦缎了。 织云布店内,罗锦葛缎,绫绢纱纺,绸绡绨绒,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且仙家布店,不同于世俗王朝中那些以绣娘为主的布庄、绣庄。 仙家布店中的主力,是以太平要术点化而成的纸人为主的裁缝。 这些被太平要术点化过的纸人不但模样与常人无异,更有血有肉,甚至有一丝神志,懂得与人交流。 为客人量身定做衣裳,剪裁绸缎的工艺,颇为精妙,要比寻常人更为专心致志,细致入微。是一种更为高级的点化之术。 而这样一门能够将苍白纸人点化出神志的神通,只不过是那本太平要术中,相当普通的一门术法。 更厉害的,是那变昼为夜,撒豆成兵,点石成金,挥剑成河。 一本太平要术,呼风唤雨,翻山倒海,几乎无所不能。 传闻不夜山当初就全凭那宗主祖传的太平清领书起家,硬生生给他将宗门发展扩大到如今的恐怖规模。 不夜城中许多勾栏瓦肆之地,也都充斥着太平要术之上术法神通的影子。 夜里在不夜城中打更的更夫,十二时辰不间断位于城外放哨的夜使,绣庄的纸绣娘,纸裁缝。 甚至是不夜城中那些风月场所中的风尘“女子”,其中都有不少,是被点化出神志和血肉筋骨的纸人。 只不过当她们被太平要术点化之后,便与常人相差无几,一些个聪明伶俐的,更是能够不断学习人类的经验,懂得如何思考。 七情六欲,也会逐渐补全。 到最后,当初的一张纸,也就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甚至还可以打通识海,开始修炼,成为一位令凡夫俗子艳羡不已的山上人。 此时此刻,正要负责为李子衿量身的那位美娇娘,便是一位被点化而成的纸裁缝。 她满脸微笑将李子衿和少女红韶引入内室,替二位客人沏上一壶茶,笑道:“公子不将它取下来,小女子如何替公子量身啊?” 李子衿反应过来,旋即将背上的翠渠剑取下,尴尬笑道:“还要量身?这么麻烦么。” 他看着那位美娇娘,手握一柄仙家软矩,莲步轻移,朝自己走来,不禁觉得有些渗人。 那位美娇娘理所应当道:“不经过量身,裁剪出来的衣裳就不合身,譬如公子现在身上这件道袍,便是个反面例子,瞧瞧,腰勒得这么紧,袖口和领子也不够松,背上那块,都快绷碎了······” 在以言语向李子衿解释之时,那位被点化而成的美娇娘还凑近了对少年身上那衣衫“指指点点”了一番。 不过都是出于好意,毕竟李子衿此刻身上所穿的,还是那苍云剑派小少年,丁昱的道袍,确实不太合身。 距离三人从画卷小洞天中出来又已经过了三日。 前两日李子衿还特意去苍云剑派所住的临湖小筑,看望了丁昱一番。 当时那小少年正在熟睡之中,李子衿便隔窗探望,看见齐长生正在为他上药,那位小少年身上的皮外伤,已经好了大半。 就是听齐长生说他体内还有一些淤伤,需要再静养一段时日。 而李子衿之所以答应来买衣裳,也是打算尽快换上新衣裳,好将道袍还给丁昱。 不然老穿着别人的衣裳,算怎么回事? 之前那件他相当喜爱的青衫,在画卷洞天中被湖水浸湿,听少女明夜说,是丁昱为自己换了衣裳。 离开洞天之时,又因为丁昱的伤拖不得,故而着急离开,所以那件青衫没来得及拿。 倒是明夜,后来离开画卷洞天之后,居然又换上了一袭黑衣,瞅那样式,就跟她之前穿过的一模一样。 显然是“同样”一件衣裳,同色同款,少女买了无数件而已。 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非是我等小书童可以相提并论的。 “那行吧······”李子衿站起身,伸直了双手,站直了身子,等着那位美娇娘替自己量身。 那位美娇娘凑近少年,拉伸那只软矩,给李子衿上上下下,量度一番后,又拿出纸笔,记录下少年的身形尺寸,笑问道:“公子若是想量得再精细些,可到里屋去,脱了衣裳再让小女子为你量身一次。” “不必了!”李子衿几乎是脱口而出,有些脸红,这位纸裁缝,在替他量身之时,举止虽然都是有必要的举动,没有丝毫逾矩,但少年就是觉得奇奇怪怪的,不适应。 那位美娇娘也不在意,掩嘴轻笑了声:“小女子是纸裁缝,又不是那人间女子,公子若是怕这位姑娘吃醋,大可不必。” 看样子,她是误以为那红韶,是李子衿的道侣了。 李子衿好奇问道:“纸裁缝?” 她点头微笑,向李子衿简单介绍了一番,自己的来历,以及寥寥几句关于替纸人点化血肉筋骨,开窍,生神志一事。 听得少年啧啧称奇,又上下打量了那美娇娘一番,还真没看出来跟人类女子有啥区别。 那位美娇娘,从柜台摸出一把鎏金翦子,随后将那张记录下李子衿身材尺寸的纸张,捻于指尖,以鎏金翦子轻轻剪开那张纸。随后又默念口诀,一手握住鎏金翦,一手捏起那竹青色锦缎,在少年少女的注视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瞬间剪裁出一件青衫! “哇!师兄,她好快的刀!”红韶猛然起身,惊叹不已。 “这?”李子衿目瞪口呆,一瞬间就裁剪好了?刚才那位自称纸裁缝的美娇娘,不过是握着那把鎏金翦子,往那竹青色锦缎上一翦,随后速度陡然飙升,看得李子衿眼花缭乱,这剪裁速度,都可以跟阁老的身法速度相比了,只不过拉出了阵阵残影,要略逊一筹。 不超过一次呼吸的时间,美娇娘就当着二人的面,剪裁出了一件为李子衿量身定做的青衫。 地面上那些零零碎碎的边角料,便是最好的证明,由不得二人不相信。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三十六章 飞鸿踏雪泥 - 出鞘 - 祠梦 少年剑客,竹青衣衫,腰悬鲜红色藏剑葫,于山崖栈道之上衣袖飘摇。 白衣少女,明眸皓齿,头别玉簪,手上拿着那柄女子剑仙云梦既没说借,也没说送,就直接拿给少女用的一柄长剑。 品秩却要比少年背上那柄翠渠古剑还要高上不少,是一门中品圣器,名为仓颉,剑身蕴藏文运,与世间文字大道相近。 与仓颉剑近似的一些名剑,古剑,被世人称之为“文剑”。 文人雅士,佩带文剑,能求一个文思泉涌,下笔有神。 在扶摇天下,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的说法。 亦有才子佳人,文剑在身的典故。 而扶摇天下的才子佳人,身上佩剑,不同于剑修的杀伐之剑,也不同于剑客的侠义之剑,更不同于帝王的天子之剑。 倒是与儒家门生的君子之剑,颇为相似。 文剑之上,自带儒雅之气,与佩戴文剑之人相伴,如入芝兰之室。 只不过佩戴文剑,到底对于那些学子到底有无帮助,却众说纷纭。 有学究天人的学宫祭酒笑言:“饱读诗书,无须佩戴文剑也可成为探花状元,玩物丧志,就是背上圣贤金身参加科举,一样白蜡明经。” 也有书院山长评论中肯,觉得文运加身,乃是尽人事听天命的“听天命”环节,而在此之前,天下学子,尚且需要先尽人事。 一如谢于锋那句“大多数人的努力程度,都还远远没有达到需要拼天赋的地步。” 李子衿四下环顾一番,发现今日早起,来此观雪的炼气士比此前四日春夏秋更多,甚至有许多生面孔,一看就是风尘仆仆,刚从其他州赶来,就为了看最后一场雪的炼气士。 今日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没有坐镇空中,而是站在不远处跟两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寒暄叙旧。 那两位老朋友,都不是什么大修士,无法御风御剑,也不愿意抛下自己带来的那些学生不管,故而袁天成才不能够继续悬浮空中,维持上万名炼气士的秩序。 今日半空之中,有另一人暂时代替袁天成,正在有条不紊地安排不夜山弟子们,引领那些来自扶摇九州的炼气士们,合理有序地进出山崖栈道。 在雁愁涧左右两侧的山崖栈道,已经足够宽敞,可今日面对蜂拥而至的一大批山上山下人,依然是显得捉襟见肘。 故而不夜山,于左右两侧的山崖栈道之间,又起一座巨大廊桥。 那座廊桥,将左右两侧山崖栈道,完完整整地衔接到一起,廊桥之上,可容纳数千人。 将人海分流之后,为左右两侧山崖栈道,缓解了不少压力。 李子衿与红韶路过一处时,少年朝那位不夜山副山主抱拳行礼,遥遥以眼神打过招呼,没有刻意走上前去套近乎。 正在与几位老朋友谈笑风生的老山主,却忽然喊住了李子衿,笑着朝少年招招手,说道:“李子衿,来来来。” 一袭竹青色衣衫的少年剑客,愣了愣,让红韶就在原地不要走动,自己则是向前几步。 袁天成广袖一拂,将人来人往的嘈杂声悉数屏蔽在外,笑着向两位老朋友介绍起李子衿来:“这位,便是本届朝雪节问剑行的头魁,李子衿。这两位,分别是桃夭州镜湖书院郑山长,和仓庚州观澜书院年先生。” 镜湖书院那位郑山长,年方不惑,穿儒衫,身材高大。既佩文剑,又悬玉牌,铭文“过犹不及”。 观澜书院那位年先生,是一位女子,身穿素衣,相貌平平,却自有一种清净典雅的质朴气质,腰悬比书院山长次一等的玉牌,玉牌铭文“天行有常”。 这位年先生,亦有芳华在身,同样绝色,不输拥有倾城之姿的美貌女子。 只不过先生的美,不在脸面,而在内里。 李子衿说道:“晚辈见过袁山主,郑山长,年先生。” 郑思哲嗯了一声,点头示意。 年素素面带微笑,轻轻颔首,主动开口与李子衿聊了起来,问道:“听袁山主说,你也来自仓庚州?” 少年一愣,点头道:“年先生也是?” 年素素笑道:“对,不过观澜书院其实不在大煊境内,你没听过也实属正常。” 那就是了。 李子衿就是想起那大煊境内,无非只有三座书院,的确却没有哪座书院名为观澜的。 大煊那三座书院,分别是太平书院、道玄书院、紫微书院,太平郡灭亡后,毁去一座太平书院。 后来大煊王朝又因为夺玉牌一事,镇压紫微书院,还将那紫微书院山主李浩宕给关入囚仙笼中。 眼下一座大煊王朝,便只剩下被龙虎山庇护的道玄书院还完好无损了。 梁敬此前便告诉李子衿,说那太平郡郡守少爷李怀仁,如今便在道玄书院中念书,还深受道玄书院山长和众先生喜爱来着。 不过既然观澜书院本就不在大煊境内,那便说得通了。 可少年依旧对这位年先生,颇感好奇。 在扶摇天下,一位能被世人称之为先生的女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袁天成忽然好奇道:“李子衿,你的玉牌呢?难道没听过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一袭青衫的少年郎,立刻低下头,迅速从身上包袱中摸出一枚玉牌,是前些日子在不夜山广场之上,袁天成亲自赠予少年的不夜山玉牌。 李子衿取出那块正面篆刻有“心灯不夜”,反面则是“道树长春”的不夜玉牌,笑道:“袁山主赠礼,晚辈自然是小心翼翼地保管。” 袁天成气笑道:“所以为了避免它染上灰尘,你就直接不戴?” 此言一出,那位郑山长和年先生,都忍不住笑了笑,觉得这少年有些可爱。 李子衿挠了挠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好像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像是在找借口一样。 他确实不是因为觉得那枚玉牌不值钱才不佩戴在身的,而是担心自己练剑之时,还有在阁楼中被赤脚老人喂拳之时,怕不小心弄碎这枚不夜玉牌,辜负了袁天成的一番好意。 少年看重那份心意,无关乎于这枚玉牌重不重要,哪怕在他眼里,好像不夜山随便一个扫地的杂役都能佩戴这枚不夜玉牌。 可实际上他仍然相当珍视这份礼物,因为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一句不夜箴言,更是相当于将自己与不夜山连接起来的一份香火情。 失去过亲人朋友,尝到过孤独滋味的少年,格外珍视每一份得来不易的香火情。 袁天成伸出一手在空中虚按两下,笑着为他解围道:“开个玩笑,不必当真,既然玉牌已经送你,就是你的东西了,喜欢揣着还是藏着,戴与不戴,都无妨。哪怕就是你以后将玉牌送与他人,也是你的自由。” 李子衿却摇了摇头,当着袁天成的面,将不夜玉牌悬挂于腰间。 翩翩少年,身穿锦缎,背剑在背,腰间悬玉。 模样也愈来愈周正了,境界更是不断拔高。 已经完全不像个小书童了啊。 年素素瞧着少年顺眼,彬彬有礼,温文儒雅。一双眸子更是干净清澈,极为难得。 身上武运虽浓,却也难以掩盖那蛰伏已久的文运。 既有文运在身,才气显然不少。 当下年纪,瞅那模样,岁数应该不小了,不该只是寂寂无名之辈才对。 于是年素素多问了句,“修行之前,可曾在大煊三座书院念过书?” 李子衿如实相告,“不算念过书,年幼时在太平郡,当过郡守少爷伴读,书童出身。” 那位年先生有些讶异,又再定睛一看,少年身上的确有文运没错,想来是时候未到吧,便点头示意,不再多问。 只不过年素素对他观感极好,便微笑道:“英雄不问出处,眼下可有宗门?若无宗门,日后回到仓庚州,风雷城或许是一个归宿也说不定。我虽是女子,但在风雷城,还算说得上话。” 袁天成翻了个白眼,觉得那老铸剑术温焱,好大的福分,有这样一位贤内助,在外游学,还不忘帮自家风雷城招揽一位青年才俊。 袁天成笑道:“年先生真是秀外慧中呀。” 她置若罔闻。 只当耳旁风了,懒得搭理老家伙言外之意。 见李子衿犹豫的模样,年素素又淡然笑道:“无妨,慢慢想。” 少年点头,偷偷扭过头,以眼角余光瞥了眼站在远处的 就在三人言语之时。 悬在雁愁涧上空那位,以心声向袁天成询问,“时辰到了,袁山主?” 这位不夜山副山主,朝年素素、郑思哲、李子衿三人歉意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随后告辞一声,身形一闪而逝,去往半空中替换那位临时顶替他的不夜山弟子。 李子衿也向郑思哲和年素素各自告辞一声,在二人的注视下走到小师妹红韶身边。 “师兄,你看。”锦鲤少女伸出一指,遥遥指向天空之中,骤然出现的漫天雪花。 它们轻描淡写地落下,落在不夜山每一寸土地上。 山崖栈道,涧上廊桥。 仙家花草的千万种色彩,此刻都被不夜朝雪,染成一种颜色。 寒了峭壁,白了枝丫。 哪还有什么红花绿叶,所有的仙家花草,都变成了“雪花”。 天地间,唯余皑皑雪色。 书生梁敬,御风俯瞰不夜山景色。 早年还只能乘坐在仙家渡船之上,才能飞到如此高度的梁敬,此刻携风衔云,执笔作画。 在那幅未完成的不夜朝雪图上,落笔生辉。 忽然云层之中,有一只鸿雁,此刻竟然飞往那雁愁涧,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 梁敬腾出右手,握着碧绿小锥,随手一笔“指点”一番,将那鸿雁改变了飞行轨迹,免得它掉落雁愁涧中。 匆忙变换了飞行轨迹的鸿雁,在空中一个急转,经过山顶吃雪最多,雪能没膝之处。 用爪子慌忙点地一番,又换了个方向继续飞行。 此情此景,那位正在作画的书生似有所感,又提笔在不夜朝雪图边缘,又作诗一句。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乍暖还寒时 - 出鞘 - 祠梦 当书生梁敬手中那幅不夜朝雪图题诗结束后,如同替手中画卷加上点睛之笔。 一座不夜山巅,除却霜雪千重之外,又有紫气升腾,云烟氤氲。 顷刻之间,位于桃夭州的文运瞬间聚拢,配合那同样来得妙到毫巅的天地灵气,一同涌入梁敬体内。 瞬间引来位于雁愁涧两侧山崖栈道,以及中间廊桥之上无数炼气士的目光。 “有人入了分神境!” “好浓的文运,莫不是文庙学宫哪位先生在此破境?!” 伴随着半空中那人破境成功,手中那幅不夜朝雪图也绽放出光芒,在此刻充盈天地的文运与灵气的交织缠绕之下,将画卷之上的内容,显化为蜃景。 山崖栈道与廊桥之上,来自于扶摇天下九州的炼气士,以及极少数山下人,纷纷朝上空投去惊讶目光。 画卷栩栩如生,将不夜山的雪景勾勒地惟妙惟肖,一些细节更是以假乱真。 尤其当梁敬“观雁落”后,随手又将那幅景象添于画上。 在那画卷之上的不夜山巅,一个爪印,一只慌忙离去的鸿雁,替一幅静止不动的不夜朝雪图添上了许多生气,让这幅画,顿时就灵动起来。 画上有爪印和鸿雁,画外亦有爪印与鸿雁。 天上一幅不夜朝雪图,地上一座不夜朝雪山。 最后更是在画卷边缘题诗一句,让位于下方的那些炼气士看过之后,拍案叫绝,称赞不已。 位于山崖栈道之上的郑思哲以及年素素,还有那位在半空中,窥得梁敬作画题诗全貌的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各自以心声向书生梁敬道贺。 镜湖书院山长点评道:“诗画双绝,文采斐然。” 年素素笑言一句:“君见鸿雁飞于顶,料雁见君应如是。” 袁天成于空中一个闪身,出现在恰好将那幅成色极佳的不夜朝雪图揽入怀中的书生身侧,打了个道门稽首,玩笑似的说道:“梁公子以诗画突破元婴,跻身分神境,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他伸出一只手,摊开掌心,笑眯眯地望着梁敬。 而那位才刚刚突破元婴境,攒天时地利人和,以诗画步入分神境的书生,不明所以道:“袁山主这是?” 袁天成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梁公子在我不夜山,借雪景破境,难道不应该表示表示?” 梁敬算是看明白了。 这是打劫,赤裸裸的打劫。 他哭笑不得道:“来得匆忙,没带神仙钱。” 而那位广袖男子,身为一座不夜山副山主,自然是老成持重之辈。听闻此言,完全不慌。他微微抬起一只袖口,从中自行飞出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悬停云端。 袁天成爽朗大笑,反倒是一副你小子占了便宜的模样,说道:“谈钱多见外,咱们不夜山跟梁家什么交情?这样吧,梁公子既然有雅兴,不如再随手给不夜山留下一幅墨宝。” 梁敬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广袖男子。 这个家伙,就是不夜山副山主?!难怪临行前,父亲会说扶摇四绝根本其实是“袁老不羞”、“莫老不羞”、“鳌老不羞”。 而当梁敬询问父亲还有一绝呢? 当时,老人只是微笑不言。 袁天成悄咪咪,小声对梁敬说:“嘿嘿,随便写两个字也行啊,你既是大煊十大才子,又在今日步入分神境,更是难得一见的诗画双绝,以后便真真儿是个‘落笔生辉’了,一笔一划那可都是不少神仙钱呢,说不得过不了几年,就能直追那位画圣大作······” 还有半句话,袁天成没敢说出口,是那“到时候再想要你小子留幅墨宝,恐怕就不容易了”。 一袭儒衫的书生,头戴方巾,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拿起悬停空中的那支笔,在砚台中蘸了蘸,而后屏气凝神,提笔一气呵成,写下两个字。 那位不夜山副山主,眯眼笑着,不断揉搓着双手,哪还有半点严厉正经的老前辈姿态,当他看见梁敬只写了两个字就放下笔之时,袁天成试探性地问道:“字如其人,板正,太板正了,就是寻遍扶摇天下,打着灯笼去寻,掘地三尺地寻,恐怕都寻不到如此板正的小楷了。只是······说两个字,还真就只留两个字啊?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吧,堂堂梁大才子,怎可······” 不等广袖男子将话说完,梁敬便伸手去摸那张纸,淡然说道:“不要算了。” 就在书生的指尖都快要触碰到那张纸之时,袁天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抬起衣袖,眨眼间便将那幅墨宝吸入广袖乾坤之中。 他义正言辞道:“说好两个字,就是两个字,梁大才子不仅才气无双,更是言而有信,实乃天下读书人之楷模,袁某定将梁大才子这幅墨宝高悬书房之上,时时刻刻瞻仰公子风采!” 梁敬啧啧称奇,与那不夜山副山主告辞一声,御风落下,在诸多山上女修的注视下,飘然落地,去往李子衿与少女红韶身边。 李子衿虽然还没有见过大修士破境的景象,今日乃是初次开了眼界,不过听闻周围嚷嚷闹闹的,好像在说什么突破了九境,故而少年也明白,是梁敬跻身分神境炼气士了。 儒家门生,在三教之中,算是破境最为简单,却又最为困难的。 道门修士可以凭借斩妖除魔,修炼丹道、符箓之道来增强自身修为。 佛门弟子则是靠诵经、吟唱、行山淌水,修行靠的是渡世。 而儒家门生,修行一事却不是放在首位的,甚至儒家弟子几乎都不太在意境界一事。 广义来讲,天下读书人,无论出身贵贱,无论是身在学塾、书院,还是贫寒人家,没钱念书,就只能啃别人翻烂了的书本的人,还是那些出身名门望族,书香门第,自幼便接受良好教育的人,都算作儒家门生。 他们遍布朝堂之上,江湖之中,山上山下,几乎都有儒家门生的踪迹。 狭义上来看,儒家门生,却又仅仅是那些身为炼气士的读书人。 在扶摇天下,并非所有儒家门生,都能够靠读书写字来磨炼境界。正如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开辟识海,从而依靠吸纳天地灵气来增长自身修为一般。 也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能靠“读书”,就成为炼气士。 那些有修行天赋的儒家弟子,如梁敬,如赵长青,往往都是在读书时,自然而然地便开辟了识海。 故而只要接触文字,无论是翻阅圣贤文章,还是自己写文章,都可以凭借感悟文字,领悟文字,去砥砺境界,增强修为。 对于这些有修行天赋的儒家子弟来说,提升境界,便如同水到渠成。会随着一个人的学问越来越大,对文字的掌控越来越强,对文章的感悟越来越深,不断拔高修为。 儒家门生的破境,简单就简单在水到渠成,有天赋者,甚至无须刻意修炼,学问到了,境界自然到了。 可儒家门生的破境,难也难在难以琢磨。 在扶摇天下,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便是在说一个人的学问如何,很难衡量。 放在修为上,同样如此,故而其实在书院、学宫,都有不少先生、祭酒,学问很大,可是境界却不高,甚至没有踏上修行之路。 这种事也很常见,所以说,身为儒家弟子,连踏上修行之路都如此艰难,更何况是破境? 天知道一位读书人,得翻阅多少圣贤文章之后,才能开辟识海,感受天地间的灵气。 有人的在学塾之时,被先生传授第一篇蒙学典籍之后,便已开辟识海,从此踏上修行之路,看过的每一篇文章,写下的每一个文字,都成为他的一份修为。 而有的人穷尽一生,哪怕读过万卷书,写过百万千万字,依然不得其门而入,恨不能踏上长生路,看更多的书,做更多的事,写下更多文章,去文以载道。 人力终有穷,天道终有定。 对于无法踏上修行路的读书人来说,哪怕晴耕雨读,步履不停,也依然读不完世上书籍。 可其实,书山文海,亦非踏上修行路的儒家炼气士可以阅尽的。 管你再如何长生久视,世道在变,学问就在变。 有些东西,可以传承,可以延续,是一座天下必不可少的薪火相传,是让后辈牢记盛世得来不易的循循善诱。 有些东西,需要推翻,需要改变,是烧掉固步自封牢笼的第一把火,是弟子不必不如师的关键所在,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大胆假设。 故而当李子衿,得知书生梁敬,竟然已经突破八境巅峰,跻身九境炼气士之后,朝他作揖道:“梁公子破境,可喜可贺,愿公子文运昌隆。” 梁敬还以一礼,递给李子衿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说道:“愿小夫子,心灯不夜,步履不停。” 破境之后,本就身为儒家子弟的梁敬,更能看清楚世人身上蕴藏的文运,而他眼前的少年,身上所蕴含的文运,已经呼之欲出。 颇有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的味道。 三人扶着山崖栈道的拦着,共赏漫天雪景。 朝阳已升,替不夜雪景染上一层金黄。 寒意才将起,暖意又浮现,乍暖还寒时,廊桥山崖边,神仙眷侣,相拥无言。 此情此景,少年怎可无共情? 一点寒光先至,随后光阴凝滞。 天地静止,雪花不再落下,而是悬于空中。 阳光透过每一片雪花的棱角,在大地上映照出千丝万缕的奇异形状。 李子衿一袭竹青色衣衫,身材修长,模样清秀,手握着苍翠欲滴的翠渠古剑,斩出一条光阴长河。 将那条光阴长河中的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铭刻于心。 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此时此刻”。 身前有一条光阴长河缓缓流动的少年,细语呢喃道: 吾有一剑,可斩光阴。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最难将息事 - 出鞘 - 祠梦 一条光阴流水骤然消失之后。 不夜山风花雪月四字门婢女联袂出场,如同天外飞仙,缓缓降下人间。 而山崖栈道与廊桥之上的那些“凡人”,就那么翘首以盼,拭目以待,等着“仙子”落下,好让我等凡人,可以一睹仙女风采。 对这些,少年就没什么兴趣了。 李子衿收剑入鞘,问那书生梁敬,“梁公子,上次你提到飞剑传信,我想······” 后者会心一笑,“是不是想,给云霞山,飞剑传信一封?” 少年有些难为情。 梁敬说对了一半,因为李子衿,是要给云霞山以及道玄书院,各自飞剑传信一封。 李子衿脸色古怪,前些日子与梁敬一同观看朝雪节比武举之时,后者教了他飞剑传信的法子。 当时还特意告诉了少年,云霞山接受飞剑传信的口诀,只是少年一直没有去尝试,觉得那口诀······ 李子衿多嘴再问了句,“梁公子,飞剑传信云霞山的口诀,真是那句话?” 书生哈哈大笑,“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少女红韶,好奇问道:“师兄,什么是飞剑传信啊?” 少年倍感头痛,因为小师妹红韶所问,看似是一个问题,实际上却可以延伸为四个问题。 一,什么是飞剑。 二,什么是传信。 三,师兄要给谁传信。 四,师兄信上写了什么? 光是瞬间猜想,李子衿就可以想象得到当自己回答完红韶第一个问题之后,少女还会接连问出的问题。 若是挨个挨个给少女解答完了,那这信到底还写不写了? 其实李子衿错了,因为如果他真的顺着少女的回答,挨个答下去,那么等待着他的远远不止四个问题。 李子衿笑而不语,只是伸出一只手,温柔挼了挼少女红韶的小脑袋,把她发丝挼得凌乱不已,无视红韶略带不满的撇嘴神情,学那梁敬故作高深地说道:“随师兄去试试就知道了。” 锦鲤少女能如何?凡事还不是就听师兄的,师兄要如何,便如何。 毕竟,那可是她的大师兄呀。 在与郑思哲、年素素两位方才被袁天成引荐相识的一位书院山长和一位书院先生,各自打过招呼,告辞离去之后。 李子衿找到那位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向其请教了不夜山飞剑堂的地址,得知是要进入不夜城中,于是青衫少年大师兄,带着白衣少女小师妹,一同奔赴不夜城。 白日入城,城中人烟稀少,行人寥寥无几,几乎都前去山崖栈道以及廊桥那边,观不夜山雪景了。 此等盛事,可不是日日都能见得到的。 而今年的不夜山朝雪节,更是出现了大煊王朝十大才子之一,梁府少爷梁敬以诗画双绝步入分神境景象,相信此事在经过不夜山飞剑堂的渲染之后,会迅速传遍扶摇天下九州,成为一段佳话。 以后的不夜山,一定会相当热闹,哪怕不是朝雪节期间,估计都会有无数文人骚客,为了一睹那飞鸿踏雪泥的传说,不远万里,赶赴不夜山赏景。 说不得仓庚州大煊京城湖心亭的那块风雅集石碑的名气,日后便要渐渐落后不夜山巅那座踏雪亭了。 袁天成给少年郎的飞剑堂地址,其实是不夜山明面上的普通飞剑堂,是飞剑堂明堂。 在这里来往的信息,不同于那个连不夜山夜使都没有资格进入的飞剑堂暗堂。 在明堂中,那些传信飞剑所携带的信,内容无非就是些“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天寒加衣,望君珍重。”之类的言语。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然而在飞剑堂暗堂,那些传信飞剑上出现的内容,就有待斟酌了。 譬如“铁骑五百,修士五百,云飞先锋,温年压阵。”、“魔窟又有变数,压胜急需支援。”等等。 信上的寥寥几字,可能都会夺走一位,或是数位炼气士的性命。 在李子衿与少女红韶一同迈入不夜城中飞剑堂明堂之后,看见一位熟人。 不夜山花字门婢女,碧蕊。 那位女子,生得俏丽,只稍加打扮一番,便可教世间男子魂牵梦萦。 回头一想,两人确实有一段时日不曾见过了,就在碧蕊说后面八日的繁杂事务都将教给雪月二门婢女去做之后,少年便再也没见到过这位婢女。 经历了上次的不欢而散,李子衿原以为他们之间并无什么可聊的,会是两两无言,各自离开。 不曾想,当他一步迈入飞剑堂大厅之后,那位恰好从里头走出来的婢女碧蕊,笑着跟少年打过招呼,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说道:“李公子,红韶姑娘,好久不见。” 其实,不算久。 李子衿讶异道:“碧蕊姑娘,今日也是来谈买卖的?” 那一双眸子,能将男子魂魄勾走的女子,摇了摇头,妩媚笑道:“公子说笑了,奴婢一介婢女,如何谈得来买卖?” 李子衿眯起眼,看样子,对方这是真当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了,现如今还在继续做着她的花字门婢女,以这层身份,作为自己真实身份的最佳掩饰。 其实早在前几日,李子衿便私底下向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透露了这件事,毕竟不夜山待他不薄,他不能看着一座不夜山,养虎为患。 然而那位袁副山主给少年的回答,却出人意料,就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我知道了,多谢小友提醒。” 原以为袁天成都已经将碧蕊逐出不夜山了,没想到二人还能在不夜城飞剑堂中相遇。 李子衿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这是别人的家事,自己不好插手,既然那位袁副山主都没有处理碧蕊,那么想来不夜山应该自有打算吧。 故而在碧蕊那句回答之后,李子衿只是嗯了一声,点头敷衍过去,随后带着小师妹红韶,进入飞剑堂。 少女心思单纯,不明所以,还笑着对李子衿说:“师兄,那位碧蕊姐姐好漂亮呀,之前在酒楼还跟师兄那么亲近,是你的道侣么?” 才刚借来纸笔,打算先给陆知行书信一封的青衫少年朗,顿时脸色阴沉,往少女头上敲了一颗板栗,佯装神色凶残,却又无论如何都凶残不起来,呵斥道:“红韶,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师兄可是从始至终守身如玉,至今尚无道侣。” 少女红韶挨了一记板栗,有些委屈,听完这话,眼睛一亮,天真无邪地说道:“那不如我来做师兄的道侣?” 李子衿想要再敲少女一记板栗,可是看着她满脸天真的模样,又于心不忍,抬起的手又给硬生生放了下去,轻声说道:“不可以的,师妹就是师妹,师兄就是师兄,而且,师兄已经有心上人了,你日后也是要嫁出去的。” 红韶不懂什么叫做嫁人,又问她那天下最好的大师兄道:“师兄,嫁出去是什么意思?” 少年沉吟片刻后,说道:“嗯······怎么说呢,嫁人就是说,如果你不修行,大概会嫁给一个凡夫俗子,百年之后,两人一起老去。人间有句‘白头偕老’,便是这么个意思。” 还没等少年将后面半句话说话,少女红韶便迫不及待地说道:“那我可以嫁给师兄,跟师兄白头偕老么?” 李子衿摇了摇头,说不可以,又重复了一边师兄就是师兄,师妹就是师妹的言语。 少女有些失望,李子衿笑着安慰她说:“红韶,你现在年纪尚小,还不知道天地有多广阔。你见过的山山水水,还有人,都太少,便只觉得师兄好。其实等你以后见过的人多了,就会发现比师兄好的人多了去。扶摇天下那么大,总会有你喜欢的一个,书上说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就是这么个意思。” 锦鲤少女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委屈巴巴地问道:“那师兄走过的山山水水多吗?” 那个少年青衫客,微微一愣,回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的过程,除去在永安渡乘坐仙家渡船,跨越了一州陆地来到桃夭州之外,其实之前从太平郡到大煊京城,又从大煊京城逃往云霞山,再从云霞山游历了整个燕国,甚至走出北漠。 这一程山水,不算长,可是对于少年来说,也绝对不算短。 李子衿想了想,还是回答道:“师兄如今走过的山水,不算多。” 少女何等聪明,就等着她那大师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红韶灵机一动,笑问道:“那师兄会不会等以后走过的山山水水变多了,见到的女子变多了,就会喜欢上那些更好看的女子?” 李子衿是真没想到,这姑娘会在这里给自己下套。 旋即他稳定心神后,语气坚定,认真回答道:“不会!哪怕我以后踏遍扶摇九州山河,也不会再喜欢上其他女子了。再好看,都不会。” 那个锦鲤出身的少女红韶,瞬间抓住了大师兄的把柄,指着师兄,一脸正气凛然的模样,然后义正言辞地说道:“好哇,难道师兄的道理,只是说给我听的?怎么到你这里就完全不管用了?!刚才还说等我以后走过的山水够多了,见到的人够多了,就会不喜欢师兄,去喜欢别人的。现在师兄又说哪怕踏遍九州都不会喜欢别人了,你骗人!” 其实红韶也算是搬起石头把自己的脚给砸了,毕竟这算是她自己说出“喜欢师兄”的。 飞剑堂中,还有一位白发老者,是负责处理飞剑堂明堂一切事务的信使,此刻听见少年与少女的一番有趣言论,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一双同门师兄妹,搬石砸脚的功夫,有得一拼。 李子衿是真给红韶绕进去了。 思来想去,他都没有找到很好的言辞,能够向这位问题多如牛毛的小师妹,合理解释这件事。 关于感情,书上又没教。 即便教了,也不会准。 毕竟山上每对道侣,山下每对夫妻,他们之间的感情都与其他人不同。 天下有情人,多过天上繁星,人人不同,情之一字,谁说得准? 就是问遍如今文庙当中,塑有金身的圣贤,当世之中,还活着的三教圣人,哪个又能将男女之间的感情,说得清道的明了? 更何况他李子衿? 李子衿甚至都可以想象出来,问儒,可能就是一句食色性也,但是到底要把正事放在前头的,什么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在家国大事面前,都不值一提。 问道,也许就是一句清心寡欲,不过扶摇天下的道门分支,也有那么少数几个分支派系是允许弟子拥有道侣的,并不会真就断绝情欲,可要他们说男女之情,恐怕也说不明白。 问佛,更不必多说,佛家子弟都不能有道侣,对于男女之事一向讳莫如深。 佛家弟子都快“忘我”了,做的都是普度众生的事情了,哪还有时间谈什么儿女私情。 这他娘的圣贤都答不上的问题,问我李子衿? 李子衿挠了挠头,最终只是支支吾吾地说道:“这······这不一样,感情的事,看人。有的人认定了一个人,哪怕以后走过再多山水,见过再多人,都不会变心。有的人可能见过的天地越广阔,看到的女子越好看,便会越喜欢吧。感情的事,没有定数,全凭个人。” 红韶撇了撇嘴,双臂环胸,得意说道:“那师兄怎么就知道,我跟你不是同一种人了?” 他还真答不上来了,只能是哑口无言,埋头写信去了。 少女红韶开心极了,难得能在师兄面前,占一次上风。 在李子衿埋头写信之时,少女红韶想要看内容,给他一把推开,便只好撅起嘴,坐在他身边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师兄写完了信,好带着她去看山水。 那位坐镇不夜山飞剑堂的信使老者,抚须而笑,觉得少年郎输得不冤,毕竟就是让他这个活了三百多岁的老头子来讲,也无法将感情之事说得清楚。 老人觉得,喜欢就是喜欢了,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一辈子眨眼就没了,说她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吧,倒也未必。 要让他说出为什么喜欢,说出个所以然来吧,可能也说不出。 大概喜欢一个人,即便第一眼看脸,然而最后那一眼,却是看心的吧。 只是,看脸容易,看心不易。 天底下,又有几对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呢? 从飞剑堂里屋中走出一个鬓发霜白,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婆子,是那信使老者的结发妻子。 老婆子骂骂咧咧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走到大厅来,朝那信使老者身上捶上一拳,又将鸡汤端到他桌上,唠叨着:“瞎忙活瞎忙活,人都没求一个晓得你在忙活个啥子,汤都冷了晓不求得喝,冻死你龟儿子。” 信使老者哈哈大笑,凝视着转身回里屋去做生火饭的老婆子蹒跚的脚步,良久无言。 他是金丹客,已活三百余年。 她却只是不夜山一名普普通通的婢女,凡夫俗子,不能修行。 在初次见到妻子之时,老人还不是老人,是以境界修为让自己停留在弱冠之龄的青年,当时的老婆子,也还不是老婆子,是个妙龄少女。 他喜欢上她之后,隐瞒了自己是金丹地仙的事实,隐瞒了自己的岁数,不再以神通术法让自己容颜永驻,只为了跟她一起变老。 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说起话来,唠叨个不停,他是个不善言辞的闷葫芦,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不曾想性格完全相反的两人,搭伙过日子,竟然转眼就是六十多年,吵吵闹闹,唠唠叨叨,她一辈子就走到头了。 岁月已经在她的脸上划出无数皱纹,然而在信使老者心中,妻子永远是那个于风中,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 洞房花烛夜那晚,哪怕是姿色平平的女子,也在红妆烛影的映衬下显得沉鱼落雁起来,也可能只是在他一人眼中如此。 可只要在他一人眼中如此,足矣。 那晚,女子问了他三个全天下女子都会问的问题。 而他也如全天下男子都会回答的那样,回答了。 “我美吗?” “夫人自然是极美。” “那你会爱我很久吗?” 当时那个青年修士斩钉截铁道:“会!” 她问:“多久?” 他答:“一辈子那么久。” 时至今日,本可以突破元婴,再延续百年寿命的信使,也从洞房花烛那晚开始,便没有再修行过哪怕一刻,就等着老天爷,来将他俩一起带走。 尘归尘,土归土。 少年青衫客,轻轻将笔放下,小心翼翼地拾缀起那封字斟句酌,思量复思量的书信,他端详了许久。 生怕那句话说得不好了,她会不开心。 毕竟,这是一封即将去往心上人那边的书信。 自然,要仔仔细细,明明白白。 这封信很长。 长到被字迹占据了几乎整个纸面,长到他边写边想,写完又反反复复端详,花了整整一个时辰。 这封信也很短。 短得装不进他的万般思念,还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说的话,难以一纸表达。 这封信应该很快。 因为他看见过那些传信飞剑,倏忽之间便从身旁一闪而逝的速度。 这封信应该也会很慢。 慢到他会在夜里,秉烛蹒跚于飞剑堂之外,等待心上人的回信,怀揣着这样忐忑的心情,度日如年,如何不慢? 少年就这么盯着自己写下的信,看了许久。 等到信纸上,墨迹干得彻彻底底之后,他才堪堪将其合上,走到那位白发老者桌前,将信纸交给他。 老人喝了口鸡汤,整个人暖洋洋的,惬意极了,笑着从少年青衫客手中接过那封下笔奇慢无比的书信,他当时甚至怀疑过,这少年郎是不是不会写字呢? “选一个到信日期,然后将手掌放在飞剑之上,默念收信人或是收信地的口诀即可。”白发老者放下那碗鸡汤,指了指左侧柜台之上,那些琳琅满目的飞剑,各式各样,有上百种款式、颜色,任君挑选。 李子衿好奇问道:“到信日期?” 老人嗯了一声,点头解释道:“每种飞剑,速度都不同,有的快,有的慢,快的贵,慢的便宜。” 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他想了想,说道:“那就要个最快的,多少钱?” 老人刚要说出真实价格,不曾想心声之上,想起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的一句言语,便只好开口说道:“一枚小满钱。” 少年其实在刚才发问之时,就已经将手伸入那只装满了他全身家当的包袱中,去取神仙钱去了,他想着最快的传信飞剑,送这么一趟信,怎么也得要个十枚八枚小满钱吧,甚至是霜降钱也说不定啊,怎么会就一枚小满钱? 李子衿疑惑地望向那个再度端起鸡汤来细细品尝的白发老者,“一枚小满钱?” 简直便宜得让他不敢相信,早知道飞剑传信这么便宜,他早就给云霞山写信了。 那位老者滋溜一口,直接将鸡汤干了,点头道:“对!” 这惜字如金的程度,都让李子衿怀疑眼前这白发老者是不是跟明夜有什么亲戚关系呢。 李子衿随手摸了两枚小满钱,在老人疑惑的神情中,将两枚小满钱递给老人,笑道:“麻烦老先生,再给我一张信纸,下一封信,也要最快的!” 差点就要忘记顺手也给那道玄书院的李怀仁写上一封书信了呢,来都来了,总不能在日后三人相聚之时,闲聊之中,给李怀仁那小子知道自己写信给陆知行,都不写信给他,到时候往自己头上盖上一顶重色轻友的帽子,多不好。 心上人,发小。 都是极好极好的存在。 冷落了哪个,都不合适。 那白发老者便再抽了一张信纸给那李子衿,忍不住说了句:“年轻人,这封信又要写上一两个时辰?老头子我身子骨不如年轻时硬朗了,恐怕不能一直坐在这里饿着肚子等你写信啊······” 他刚才就闻到里屋传来饭菜香味了,妻子做饭可是一绝,色香味俱全,虽然做饭速度慢了些,但是滋味绝对无可挑剔,饶是他这个曾经年少轻狂,仗着自己修为高,便闯入世俗王朝帝王宫殿偷吃过御膳的人,都觉得那些山珍海味,远不如妻子的饭菜来得好。 就在这里坐着等少年写信这么会儿,老人的肚子都已经饿得咕噜噜了,光是在脑海中想象一下妻子做得一桌子菜,他都可以不断咽唾沫,食指大动。 着实是有些······等不及了啊。 向来沉默寡言的老者,是真不知道一个小伙子哪来那么多话要说,难不成是又臭又长的那种能够让人听完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情话?! 老人冷不丁打了个冷颤,在那边摇头晃脑,再望向李子衿的表情,就显得有些······古怪了。 不曾想就在老人发呆愣神的这么会儿功夫,那个身后背剑的青衫少年郎,就已经将第二封书信胡乱折叠一番,再度交于老人手上。 信使老者惊叹道:“这么快?!” 李子衿点了点头,眯眼笑道:“对啊,这不是想着让老先生早些去填饱肚子嘛。” 方才他便捕捉到了那位老婆婆出来给信使老者送鸡汤的画面,后面又闻到了饭菜香气,故而在写给李怀仁的书信上,只有寥寥几句。 并非敷衍了事,实在是少年认为,世间男子与男子之间,从来无需多言,若非他确实担忧李怀仁的近况,想要让他向自己回信一封的话,李子衿甚至会“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就在信上写个自己名字,让对方知道自己还活着,就足够了。 所以才会在如此短时间内就写完了一切。 看着这么善解人意的好小伙子,白发老者会心一笑,又将两枚小满钱退还给了少年郎,摆摆手说道:“你小子,懂事。” 然后几乎是一瞬间,老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溜,在飞剑堂门口快速挂上一个“午休勿扰”的木牌之后,转眼就跑进了里屋,还放下了帘子。 然后李子衿便哭笑不得地分别将左右双手,放置在桌上两封书信上。 前一句,是梁敬教给李子衿,道玄书院的收信口诀: “清静无为,道法自然。” 后一句,乃是李子衿一直不太相信的一句云霞山收信“口诀”: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少年感慨道,还真是符合女子剑仙唐吟的······直性子啊,就是不知道那些向云霞山飞剑传信的炼气士,在念这句口诀时会不会跟自己一样感到奇怪······ 然而,在少年两句口诀出声后,左侧那柜台之上,几乎同时飞出两柄袖珍飞剑,小巧玲珑,剑刃无锋。 两柄袖珍飞剑各自挑起一张书信,随后那些书信就进入了飞剑之中,旁人肉眼看不见书信,只能见飞剑。 里屋那位信使,心有所感,感知到少年已经念完口诀,飞剑也能够将书信精准送达目的地之后。 白衣老者夹起一筷子红烧肉,放入嘴中,然后含糊不清地念了句催动传信飞剑启程的道决,“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书。剑去!” 两柄袖珍飞剑,如获敕令。 瞬间消失在李子衿和红韶视线之中。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三十九章 云中锦书来 - 出鞘 - 祠梦 云霞山祖师堂今日收到一枚传信飞剑。 被祖师堂掌律转送到清泉别苑之中,那柄传信飞剑速度极快,普通情况下是绝不会动用这种等级的传信飞剑来传递书信的。 一般只有战时,传递军情,或者是相当重要、十万火急的事情,才有可能花上三五枚霜降钱,动用这种速度的传信飞剑,来传递书信。 那位云霞山祖师堂掌律,看到传信飞剑时,还以为是宗主唐吟支援桃夭州魔窟传来捷报了。 不曾想,书信上收信人既不是唐吟,也不是祖师堂,而是唐吟的唯一一位亲传弟子,如今已经手握烟霞剑的陆知行。 少女看到那枚袖珍飞剑时,并不陌生,早先在女子剑仙唐吟闭关破境只是,陆知行便将云霞山上一些关于炼气士开辟识海,以及飞剑传信这类修道基础的书籍翻了个滚瓜烂熟。 包括云霞山的入门剑法,少女也将其中剑势牢记于心,唯一缺少的,可能就是实战演练。 虽然到目前为止,陆知行都还没能成功开辟识海,正式踏上修行之路,但在此之前,熟悉云霞山入门剑法,对少女也说也不算坏。 本身就有兴趣学,又有天赋,除却少女如今身子骨还较为柔弱,故而无法一日之内过于长时间的练剑之外,其实她的进度已经算快。 陆知行原以为,会是师尊的书信。 不曾想,当她从袖珍飞剑的剑腹中取出那张信纸时,少女一眼便认出了信上的字迹。 笔画平直,形体方正,通篇都以整整齐齐的楷书写就,所以哪怕是信上的文字占满了整张纸面,少女也不觉得密密麻麻的就有多碍眼。 反之,如果那人写字如同蚯蚓爬一般,那么哪怕只在纸面上写一两个字,都会让少女觉得不堪入目。 这是他的字迹。 陆知行甚至都不需要去看这封书信末尾的署名,光是看字迹,看那行文之间的节奏,看文字的意境,就可以想象到那人的“语气”。 她甚至都可以想象出,一个少年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一手牢牢按住信纸,就为了让字迹正一些,一只手握笔,缓缓落笔写信。 少女差一点都可以想象出他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了。 写了这么多,一定写了很久吧。 当陆知行看到第一行的四个字时,饶是习惯了云淡风轻的少女,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家伙好生奇怪。 写全名不好吗? 哪怕把姓省去,自己也可以接受啊。 可是那个榆木脑袋,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在信上,称呼自己年幼时的绰号? 如今回头再看这个绰号,有些羞耻,有些尴尬。 少女浑身不自在,可还是耐住了性子,将信看了下去。 “知了亲启。” “近来过得好么?听说你成了唐吟姐姐的亲传弟子,而怀仁去了道玄书院念书,我真为你们高兴,唐吟姐姐虽然脾气古怪了些,说话凶了一点,行事也不按常理出牌······可是她是个好人,而且剑术厉害的很,能够做她的徒弟,相信你很快就能成为大剑仙了。而怀仁那小子,送去书院,能好好收拾收拾他那犟脾气,好让他晓得外面不是谁都会让着他的。” “距离咱们三个背井离乡,就快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其实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可以飞剑传信,如果我早一些踏上修行之路,多了解一些山上人的事情,一定老早就给你写这封信了!” “逃往云霞山之后,你,我,怀仁。我们三个生疏了很多,都是因为我。” “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疑问,知了。怀仁应该也是,其实我真的不是有意瞒着你们的。在大煊京城湖心亭一战······那柄仙剑,叫做承影。是经一位前辈之手,传承到我手中的。” “准确来说,其实还没有完全传承到我手里,跻身金丹地仙之后,我才可以握住那柄仙剑。” “因为此前答应了那位前辈,无论如何都要保密,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不可以告诉,否则便会招来杀身之祸,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会死。” “所以我不是有意要瞒你和怀仁,我也是无可奈何,我不想当什么剑主啊,我就只想一直留在太平郡,待在郡守府,身边有你和怀仁,就够了。” “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再瞒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关于这件事,太过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清楚的,所以我想,等以后有了机会,等咱们三个相聚之时,我一定会向你,还有怀仁,解释清楚。” “知了,跟你们分别之后,我去过燕国,将整个燕国都给游历了个遍。说是游历······其实就是躲避大煊的追杀,那段日子,真的很累。我时常在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而这种担惊受怕,一直持续了大半年。” “直到我遇见了一位剑修,他教我剑术,还教会我很多道理。虽然那位剑修前辈,嫌我资质愚钝,不肯跟我以师徒相称,不过在我心里,他早就是我的师父了。” “后来,我走过了一条无定河,又在无定山上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时常站在山顶回头看,好像只要站得够高,就可以看见云霞山上的你们了。前辈告诉我,可以回头看,但别往回走。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有好多次我都在想,会不会大煊已经放弃了追杀?我能不能回到云霞山去找你们?每次抱着这样的冲动幻想,往山下走,走到山脚时,我又会冷静下来。觉得怎么可能呢?” “他们的目标,从始至终就不是怀仁,而是我啊,虽然我不明白他们出于何种缘由,一定要得到我身上的某样东西。” “可是我敢肯定一点,只要我不在,你和怀仁就都没有危险。” “所以后来,我没有往回走,而是往前走。走过了很多山山水水,走到了既是燕国边境,又是仓庚州版图边缘的永安渡。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仙家渡口,也是我第一次乘坐仙家渡船。” “知了,你知道么,原来我们常常站在太平郡后山上,看见云层中的那些黑影,不是错觉,它们是仙家渡船!这个困扰了我们十几年的问题,终于在那天找到了答案。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那种问题得到解答的喜悦分享给你和怀仁。” “可惜你们都不在我身边。无人分享喜悦的我,就只好怀揣着遗憾的心情,登上仙家渡船,去那远方,离你们越远,你们就越安全,我也越安心。” “然后我来到了桃夭州,这里与仓庚州之间,还相隔着一个蒹葭州。哪怕是乘坐仙家渡船,都需要持续不断地飞行一个半月,这还是速度快的仙家渡船,若是慢一些的,得再天上飞两三个月呢。我想,现在的我,应该已经离你们足够远了吧?” “我在不夜山,看见了好多以前从没见过的花花草草,飞鸟鱼虫,而且此前还在仙家渡船的垂钓台上,钓上了一只金甲龟,听人说很值钱的样子,我把它卖了,换了不少神仙钱,所以现在的生活还算过得去,不必为我担心。” “不知不觉,信纸就快写满了,其实我还有好多话想说,看来要留到下次了!” “写了这么多,其实我就只想告诉你,我很想念你······和怀仁。” “我现在过得很好,希望你也能过得好。” 看完书信之后,扎着马尾辫的少女,如今脸上,英气暂时胜过了秀气,只是看完书信之后,有些恼火。 一封信,喊了三次绰号,连一次名字都没叫过,本来看见他对当时那件事的解释,陆知行很高兴,看到他在信上说不是有意瞒自己的时候,这份喜悦便更添一分。 只是联想到这家伙通篇喊了自己三次绰号,连一次名字都没称呼过,反倒是经常在语句后面,拖了个无关紧要的“怀仁”。 怎么,是觉得如这样画蛇添足一番,自己就瞧不出他那点小心思了? 少女冷笑一声,谁要为你担心了? 可是她最终还是又拿起书信,再端详了一边。 一如那个写信之时,思量复思量的少年。 读信的少女,同样格外认真。 已经坐在别苑中,荡着秋千,不知道反复看了多少遍书信后,少女的神色,柔和了许多。 最后一遍读完书信,她怔怔出神,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傻子。” ———— 道玄书院,收到一封来自桃夭州的书信。 当先生带着一柄袖珍飞剑,走到李怀仁面前时,少年还不敢相信。 桃夭州来的?他就不认识桃夭州的人! 从小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头跑出郡守府,带着小书童,翻过几条长街,走上一千零一步,到陆府,找那陆家小姐。然后三人通常会跑去太平郡后山,陆府那位车夫,宋叔叔,经常给三人打掩护。 “李怀仁,有你的书信。”一位温文儒雅的老先生,头戴方巾,手持雨伞,身旁跟着一柄袖珍飞剑。 “真是给我的信?”少年再次确认一遍。 那位先生,笑着点头,轻轻以食指隔空“牵引”一番,将那袖珍飞剑轻轻摆弄到学生面前,随后又并拢食指中指,做一个指尖夹物的姿态,往上一提,瞬间就从飞剑剑腹中,提起一封书信。 这位先生,瞥了眼人来人往的书院走廊,随手将手中雨伞递给少年,笑容和煦,说道:“这边太聒噪了,找个僻静处,慢慢看吧。” 李怀仁接过雨伞和书信,以一个颇为滑稽的姿势朝先生作揖一礼,之后快步跑出廊道,去那人烟稀少的书院池塘。 少年腰悬一枚玉牌,篆文“修齐治平”,轻靠在池塘边凉亭中,墙角一支梅花,散发淡淡香气。 李怀仁小心翼翼地翻起书信的皱褶。 “少爷亲启。” 只看前四个字,李怀仁顿时如遭雷击。 这世上,如今只会有一个人如此称呼自己。 郡守府上,那些婢女,杂役,管家,全都死得干干净净,死在那场红莲业火中,替一座太平书院陪葬去了。 太平郡十万人,仅仅四人生还。 而四人之中,那个唯一会称呼自己少爷的人,只有李子衿。 早已经不是少爷,更没有把自己当做少爷的李怀仁,目光迅速下移,望向信上正文。 “云霞山一别,许久未联系,近来学会了飞剑传信,便与你试试。” “前些日子听闻你去了道玄书院,我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在离开云霞山时,我便踏上了修行之路,虽然如今境界低微,天资平平,不过勤勉修行,未来依旧可期。” “身为少爷,你还是好好念书,报仇这种脏活累活,还得交给下人去做。” “本来打算只言片语草草结束这封信,不过考虑到你那少爷脾气,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李怀仁,你要忍。” “勿念。” 就这么点儿? 李怀仁目瞪口呆地望向最下方的署名,的确是李子衿没错。 这家伙······ 李怀仁呸了句,下意识脱口而出,“我忍个屁!” 少年当场就把那封看完后让人憋屈的信扔进了池塘中,转身就走。 只是没走出去几步,他又咬牙切齿地跑回来,然后在短暂的犹豫之后,纵身一跃,跳入池塘之中,将那封书信捞起,轻轻放在凉亭内的石桌上,等待风干,好让他带回去好生保存着。 那位先生屈指一弹,轻轻推开袖珍飞剑,站在远处,遥遥望向凉亭中没精打采的李怀仁。 先生未带伞,然而纵然倾盆大雨落下,那些雨水却又在即将触碰到这位先生的头发和身子时,自行滑落两侧,那些掉落在先生脚边的雨水,更是溅不起半点水花,如同泥牛入海,古井不波。 在倾盆大雨中双手负后的先生,腰悬一枚玉牌。 玉牌篆文,“上善若水”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四十章 多衔扁鹊身 - 出鞘 - 祠梦 一艘仙家渡船停靠在桃夭州名为桃花渡的仙家渡口。 这里平日桃花盛开,十分热闹,会有不少青梅竹马,来此赏景,是年轻人谈论风花雪月的极佳去处。 然而战时的桃花渡,唯独剩下一片狼藉,从渡口一直蔓延到十里之外的夜叉山,两边桃树早已完全枯萎,整片大地都呈现出一种苍凉景象,跟桃夭州其他地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渡船管事公孙博亲自将那上千人送下鲲鹏渡船。 有不少炼气士,在鲲鹏渡船缓缓下降之时,在天上俯瞰桃花渡的苍凉景色,都有一种莫名的心悸感。 那些花草树木,就好像是被什么无法阻挡的东西,硬生生给剥夺了生机。 没了蜂蝶,没了飞鸟。 只有枯黄,只有萧瑟。 相比之下,那五百位来自大煊王朝的精锐铁骑,对比同行的炼气士,山上人,反而更像是老成持重之辈,见到这种情景,他们的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跟尸骸遍野和血流成河比起来,区区苍凉景象,实在不值一提。 而所谓的花草树木被剥夺生机,更是远远不如亲眼看着并肩作战的弟兄,死在自己眼前,那是许多种恐怖。 有那种,看着他的血不断流失,嘴唇慢慢干裂,脸上逐渐没了血色,生命力一点一点消逝的恐怖。 有那种,看着一个上一刻还在自己身边,跟自己笑言活着回去之后,一定要拿着军饷取个媳妇儿,然后生个大胖小子的人,上一刻还活蹦乱跳,谈笑风生,下一刻就被一箭穿心的恐怖。 有那种身中火箭,来不及脱去一身沉重繁杂的盔甲,只能被活活烧死或是烫死的人,他们死在那些沙场武夫身旁,鬼哭狼嚎,苦苦哀求他们身旁的弟兄,能不能救他们一命。 有骑兵冲锋陷阵,被敌军陷阱先攻马蹄,坐骑的腿瞬间跪地之后,便是骑在马上的骑兵,甩出去几丈远,瞬间骨裂,甚至被自己的骨头,透过自己的血肉,还要让自己的眼睛,亲眼看到那惨不忍睹的一幕,外加那种痛彻心扉的非人能够忍受的疼痛。 战场之上,无论是那些历经折磨,缓缓死去,亦或是瞬间夺走一个人生命的景象,都比眼下的这片荒凉,更能让人感到恐惧,更让人感到绝望,更让人······丧失人性。 山上人讲一个修身养性,大多数人还是没有经历过这些残忍血腥的战争,然而沙场武夫就不同了,尤其还是年年征战,不断扩充版图,要求周边藩属小国向自己进贡的大煊王朝,大煊的精锐铁骑,个个身经百战。 在战场之上,人人都能以一当十,所以这点小场面,对他们来说连开胃菜都不算,而且,此次带队的将领,乃是那位能够在十六年前拜剑阁压胜之战当中活下来的常胜将军,银枪云飞啊! 猛将麾下,焉有怂兵? 那些来自仓庚州各大山上仙宗的炼气士以及大煊王朝精锐铁骑,先后离开渡船。 而最后离开渡船的二人,一位龙骧虎步,手提银枪,是大煊王朝一名常胜将军,在整个仓庚州,都小有名气。 更因为其参加过十六年前的压胜之战,是幸存者之一,让他如今的地位更上一层楼,备受沙场武夫敬仰,在军中颇有威望。 另一位,一袭黑衫,身后背剑,腰悬一只藏剑葫,是来自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风雷城祖师堂嫡传,更是宗主莫言的亲传弟子。 除此之外,此人的父亲还是风雷城首席铸剑师温焱,来历不可谓不大。 “公孙管事,替云某谢过渡船主人。”云飞走下鲲鹏渡船之后,转身朝渡船老管事公孙博拱手抱拳。 一袭布衣的公孙博点头微笑:“祝将军旗开得胜,早日平定魔窟之乱。” 云飞笑道:“承你吉言。” 一袭黑衫的年轻剑修,没有过多言语,只是遥遥向渡船老管事拱手抱拳,双方分别点头示意,算作打招呼告辞了。 温年瞥了眼那些来自仓庚州各门各派的修士们。 有精通丹道和符箓的道士,有精通阵法结界的阵师,有杀力极大的剑修。 这些炼气士,神通手段各有不同,然而此刻,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入魔窟。 那艘鲲鹏渡船送完这批炼气士之后,便迅速离开了桃花渡,连一刻都不愿多待。 来自风雷城的年轻剑仙温年问道:“距离魔窟入口,还有多远?” 云飞手提银枪,一个翻身上马,在他这个动作之后,那些此前从鲲鹏渡船上牵着坐骑一直原地待命的大煊王朝精锐铁骑,此刻才同一时间跟着云飞翻身上马,人人面容肃穆,气质非凡。 而这位常胜将军,却并不觉得如此便能提高哪怕一成活命的机会,毕竟战场之上,胜和活,往往不能兼得。 贪生怕死未必会死,但若人人贪生怕死,那么一场仗打下来,大概率会输。 舍生忘死未必能活,但若人人舍生忘死,那么一场仗打下来,大概率,会赢。 在鲲鹏渡船之上,年轻剑仙有一点说错了,那就是云飞常胜将军的名头,恰恰不是来自于那份看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闲适。 而是一种勘破生死后,往往冲得最快,最不怕死的淡然,是傲视生死的洒脱不羁,是枪出如龙,人亦如龙的豪迈狂放。 正是因为战场之上,云飞舍生忘死,才需要在大战之前,有那么片刻的闲适,以养精蓄锐,好上阵杀敌。 云飞笑道:“不到十里,到了夜叉山,便可入魔窟,其余几州的援军,应该前些日子就到了,看样子暂时是压制住了魔窟,希望咱们此行,是来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的。” 大敌当前,年轻剑仙竟然也有心情开起了玩笑,笑着说道:“云飞将军不是说十死无生吗,那么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有何区别?” 那人收起了笑容,随手将长枪横放在马背上,淡然说道:“锦上添花,说明就算我们死了,魔窟也守住了,若是雪中送炭,就等同于我们死了,魔窟也很有可能守不住。除非一座扶摇天下,九州的所有世俗王朝精锐、山上仙宗中流砥柱、扶摇天下十人、年轻十人,以及四座守陵人,全部聚集一座压胜之地,才敢说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可若是将一座天下全部的战力放到镇魔塔这边来,那么其余三座天下的通道,谁来把守?岂非让它们如入无人之境?” 温年嘴角有些抽搐,开始后悔跟这位将军,讨论如此不讨喜的话题了。 可他并不会就此认命,温年觉得,天下炼气士,所有的山上人,无论是不是剑修,都应当有一种“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觉悟。 修行之人,本就是夺天地造化,窃日月之精华,修长生,乃是逆天而行。 那么一位山上人的死活,岂可一如“事皆前定”一般,说十死无生,就真十死无生了? 他温年,偏要自己杀出一条生路来。 到了地面上之后,炼气士与那些来自大煊王朝的精锐铁骑,便变换了主次,开始由那些铁骑开路,五百名炼气士在后方压阵。 十里的路程,顷刻便至,一支由仓庚州山上仙宗,以及大煊王朝精锐铁骑组成的千人援军,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停在一座山脚下。 左侧有木牌,看起来便是饱经风霜,让木牌之上的篆文都难以辨认了。 温年快步向前,走到那木牌身边,望见“夜叉山”二字。 夜叉山这边,较之刚才众人离开鲲鹏渡船的桃花渡,景色更为阴森。 整个夜叉山的上空,都笼罩了一层灰蒙蒙的东西。 温年抬头看了一眼,皱眉道:“乌云?” 长生将军云飞摇了摇头,表情凝重的回答道:“不,是魔气。” 一袭黑衫,身后背剑的年轻剑仙惊讶道:“魔气怎会泄露出来?” 身边那位饶是有个常胜将军的称号,却不敢说这次也能胜的云飞,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就说明,咱们是来雪中送炭的了。” 此言一出,有不少炼气士,心生退意。 那五百名来自大煊王朝的精锐铁骑肉体凡胎,看不出笼罩在夜叉山上的那些“东西”有多可怕,可是在来自仓庚州各大山上仙宗的五百名炼气士中,其中不乏一些个修炼过道门那门“开天眼”神通的炼气士,能够以丹药或是符箓,暂时借来自家祖师爷的部分法力,藉此临时开天眼。 此时就有一位元婴境道长,道号奉贤真人的大修士,正以双指捻起一张天眼符,口中念念有词,御风向上飞了一程,却也不敢离那半空之中的那团魔气太近。 奉贤真人念完一长串的道决后,以“真君敕令”作为结尾,在他眉心,瞬间出现了第三只眼睛。 那只眼睛模样古怪,常人眼横,天眼眼竖。 奉贤真人通过第三只眼,望向那夜叉山上空的魔气,隐约看见那团魔气中心,有一张逐渐形成的“人脸”,阴森恐怖,乍一看,还会觉得那张“人脸”在对他微笑,让人毛骨悚然。 当这位道号奉贤真人的元婴境大修士,想要借着真君法力开的第三只眼,再瞧个仔细之时,却骇然发现那团魔气之中逐渐形成的人脸,亦有一双眼睛,与他眉心之间的第三只眼对视。 在那惊鸿一瞥的对视之后,那只被奉贤真人借来的“天眼”,瞬间紧闭,然后逐渐消散,而作为天眼载体的奉贤真人也蓦然吐出一口鲜血,眉心有一小团黑气,隐隐约约。 他骤然从半空中落下,顿时失去了知觉。 温年皱眉,一个闪身出现在不断坠落的奉贤真人身边,将其安稳接在怀中,送入地面,有一位医家炼气士立刻前来诊断。 一位身为医家炼气士的女子,在走过一遍望闻问切的诊断步骤之后,纤纤玉指之上,蓦然凝聚出三枚银针,三别插入奉贤真人眉心和头顶三处穴位。 “暂时不要打搅他静养,短时间内我还找不到他的症结所在,无法对症下药,但是魔窟他应该是进不去了,我建议,在魔窟外与魔窟内,构建一座传送法阵,把伤者全部都到这里来。”那位出身医家的女修语速较快,听起来不容置疑。 云飞作为这支军队的将领,选择听从医女的建议,“冯褚何在?!” 那名被喊道姓名的武将,从云飞身后的五百铁骑中缓缓驾马向前两步,喊道:“末将在此。” 这位冯褚,乃是云飞的副将,负责记载这五百名武夫各自的武道境界,以及那五百名来自仓庚州各门各派的炼气士,究竟是何门何派,来了几人?擅长神通、术法为何,擅长单打独斗还是联合出击。 炼气士队伍中,有无医家弟子,有无炼丹道士,哪些人又擅长制作符箓,布置阵法的阵师又有几个?军粮够一千人吃多久,盔甲有多少件替换的。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早就在他们来之前,其实不夜山就已经提前准备了一大批军粮,配备在魔窟入口,等待这批来自仓庚州,最后一支支援魔窟的队伍赶到。 就连这批额外的军粮,大致数量多少,冯褚都已经记录在册,就等着身为主将的云飞,随时检阅。 云飞斜瞥那冯褚一眼,高呼道:“拿名册,看看有几名医家子弟。” 后者迅速从怀中摸出一本极厚的名册,上面密密麻麻却又清晰整齐地记录了在场炼气士,来自哪些宗门,又有几个人,所擅长的术法神通为何等等。 冯褚手捧名册,视线游离在仓庚州炼气士名册一览那一页,目光迅速捕捉到了被以朱笔标注的一个大大的“医”字,顿时有了底气,语气铿锵有力,喊道:“禀将军,来自医家的炼气士,共十二名,四名炼神境、四名洞府境、三名培元境、一名金丹境。” 云飞点头,有厉声问道:“阵师有几名?!” 副将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赶紧以双指引导自己的视线,在仓庚州炼气士名册一览那一页上下滑动,终于给他找到了以比朱笔次一等的墨笔标注了圆圈的“阵”字,念到:“禀将军,阵师共四名,两名金丹境,一名元婴境,一名洞府境!” 那位手提银枪的常胜将军云飞高呼:“阵师出列!” 四名炼气士,同时向前迈出一步,温年朝他们望去,年纪各异,有鬓发霜白的老修士,也有年方弱冠的年轻修士,只不过扶摇天下的阵师实在是太过珍稀了,修炼阵法结界,极为困难,故而哪怕是找遍了整个仓庚州,有能力且又愿意支援魔窟压胜战场的阵师,也就只有四名而已。 主将云飞问道:“能否在魔窟内与魔窟外,各自搭建一个传送法阵?耗时多久?能够维持多长时间?需要消耗的神仙钱又是多少?” 那位年纪最长的阵师,鬓发霜白,左右环顾一番,发现其余三人都望向自己后,只好“当仁不让”,又是一步迈出,走到云飞马前,一字一句如实回答道:“构建传送法阵,需要消耗大量的神仙钱,而一座传送法阵维持的时间长短,除却根据消耗的神仙钱来定论之外,还需要看法阵两端,结界的完好程度,若是传送法阵两端都不曾受到伤害,那么大致可以每日十枚霜降钱,一直维持下去。” 论经验,自然是这位年纪最长,境界也最高的老阵师经验最为丰富,恐怕他走过的桥都要比其余三人走过的路还要多了。 而那三位其实不算学艺不精,只不过年纪尚浅,面对这种动辄影响上千人生死的“疑难杂症”,难免心中少了几分把握。 即便是那位境界最高,年纪也最长的老阵师,也不敢说自己就在法阵结界一事上,摸了个透。 扶摇天下的阵师为何如此稀少? 一方面是因为阵师本身几乎没有单打独斗的能力,务必群体作战,需要跟其他如剑修一般杀力巨大的炼气士结伴而行,故而很多人不愿意成为阵师。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想要在法阵结界的道路上走得远,相当吃天赋,阵师这一条道,勤奋不管用。 有些复杂的法阵结界,譬如传送法阵,尤其还是一个位于魔窟之中,一个位于魔窟之外,这种几乎“相隔了一个洞天”的传送法阵,最为难以构建。 需要翻阅无数古籍,弄懂相当晦涩生硬的文字,还要不断尝试不同的阵法构建方式,搭建法阵结界失败之后,又只能将每一步都重新排列组合。 试错成本太高,一位年轻阵师,若无经验丰富的前辈引路,那么铁定是要走上许多弯路的。 要想学会一门阵法,少则三五年,长则十年二十年。 就说这传送法阵,便是这位双鬓霜白的老阵师,花了近十五年功夫才堪堪入门,又用了十年小试牛刀,再用十年驾轻就熟,更用十年登堂入室,最后十年,才能够炉火纯青,有了今天这份高超技艺的。 这位双鬓霜白的老阵师,是来自仓庚州炼气士队伍四名阵师中,唯一一位元婴境的阵师,在整个仓庚州都小有名气,名为朝闻。 是那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朝闻。 穷极一生,追求阵法结界之道,备受阵师一道中的同道中人们敬仰。 在朝闻的回答之后,云飞点头,说了句:“只要法阵能够运转,多少神仙钱都不是问题。” 大煊王朝这次虽然在出人出力一事上,颇为小家子气了些,但是在出钱这件事上,相当大方,直接一次性拿出了两百枚惊蛰钱,交给副将冯褚,作为军饷,而且庙堂那边,甚至还说出了“不够再开口”这种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话。 要知道小满钱、霜降钱、惊蛰钱三种神仙钱中,最为之前的便是惊蛰钱,一枚惊蛰钱等同于十个霜降钱,一枚霜降钱又等同于一百枚小满钱。而一枚小满钱等同于世俗王朝万两黄金。 所以两百枚惊蛰钱,几乎算是大煊王朝出了血本。 法阵结界的问题解决之后,云飞又转头望向那位医女,不同于跟副将冯褚的严厉语气,反而语气柔和了许多,问道:“这位姑娘,敢问你们医家子弟,哪几位留在外面,哪几位留在魔窟里面?” 其实他的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多余。 身为主将,云飞自然有权力随意调遣在场的上千人,虽然他们都是自愿前来支援,但是既然来了,就得服从主将命令,哪怕是负责为五百名炼气士压阵的九境剑仙温年,也不例外。 所以如果云飞想要十二名医家弟子中,谁进去,谁出来,无非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而且,他所问的这句话,言外之意其实是“哪几位生,哪几位死。” 因为只要魔窟守住了,那么留在魔窟外的医家子弟,肯定不会死,但是进入魔窟的医家子弟,大概率会死。 而如果魔窟失守,那么这个问题同样没有意义,因为所有人都会死。 当云飞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其余的十一位医家子弟,都有些担忧,尤其是几位医女,女子本柔弱,虽然来时已经知道会很凶险,可是真当一只脚要迈进魔窟之时,要说不会犹豫,是万万不可能的。 担心,害怕,对未知的恐惧,此乃人之常情,故而云飞并没有强求她们,反而询问她们自己的意见,就算是这十二个医女,都不愿意进入魔窟,那也就罢了,他也不会怪罪她们。 毕竟上阵杀敌,本就该是男子的事情。 不曾想那位金丹境的医女脸色从容,淡然笑道:“我境界最高,自然是我进魔窟。” 其余十一位医家子弟,闻言皆身形一愣,随后走出三位医家男子,纷纷说:“我也去。” 三位医女,犹豫片刻后,总算是下定了决心,同样迈出一步,“我们也去。” 到了最后,反而是七位医家子弟入魔窟,五位医家子弟留在魔窟之外的传送法阵,接纳即将从魔窟中送出来的伤兵残兵了。 那位金丹境医女转过身,朝其余医家子弟施了一个医者仁礼,心中默念一句“我愿天地炉,多衔扁鹊身”,其余几人亦是纷纷还礼。 饶是云飞认为阵法也好,医家也罢,都显得有些多余了,可是他仍是不忍心对在场的这些人,说出他对温年所说的那些残忍的话。 就让他们抱有一丝活着的希望好了。 因为云飞心中,同样有一丝,对于活下来的期待啊。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四十一章 动如参与商 - 出鞘 - 祠梦 距离两柄袖珍飞剑,分别去往仓庚州燕国云霞山,以及仓庚州大煊王朝版图最后一座未被波及到的书院,已经过去了整月。 扶摇天下的盛事,不夜山朝雪节,也在那位大煊王朝十大才子之一的梁敬,于云中以诗画步入分神境之后,结束了整整一月。 在那场风雪之后,来自扶摇天下九州的各州炼气士、世家子弟、山下人,纷纷离开不夜山,少部分人会从不夜山开始,继续游历桃夭州。 然而大部分人,还是选择在不夜山的仙家渡口,乘坐仙家渡船离开桃夭州。 因为关于桃夭州魔窟魔气泄漏一事,如今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 甚至有一些消息灵通的山上炼气士,得知前些日子便从扶摇天下九州各地,集结了一大批炼气士和世俗王朝的精锐到桃夭州来。 只不过不夜山为了不引起这些修士们的恐慌,便一直都没有大肆宣扬此事,毕竟不是四座压胜之物之一的镇魔塔出了岔子,而是夜叉山那边的魔窟。 魔窟不过是镇魔塔压胜魔罗天下的一个出入口,而一座镇魔塔的出入口,其实有很多。 除却位于不夜山大本营的镇魔塔“本体”之外,几乎一座桃夭州南边,大片区域都遍布魔窟,保守估计也有十六到二十个,排除掉少部分已经荒废掉的出入口,如今不夜山还在使用的出入口,至少也有十来个。 而十来个出入口的其中一个出了问题,单凭不夜山的力量,难以解决。 加之位于夜叉山的那个魔窟,恰好赶在一座不夜山举报朝雪节的期间出了问题,泄露魔气。 本就有些应付不过来的不夜山,便只好飞剑传信扶摇九州各大宗门,以及一些平日里,交情不浅的世俗王朝。 一开始,所有人都认为无需如此大动干戈,只需要让不夜山分出一部分夜使,加上几个位于桃夭州的山上仙宗,理应很快平定魔窟之乱才对。 毕竟那可是位列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且排名极为靠前的不夜山啊。 事情的起因,源于吹雪剑派的几位弟子,前来桃夭州游历,相约赶赴朝雪节。 不曾想那几位吹雪剑派剑修,在路过桃花渡夜叉山时,被几个神志不清的村民给袭击打伤。 要说山上人若是有意袭击山下人,将其打伤,很符合常理。 可是几个村民,还是神志不清的那种,如何能打伤得了吹雪剑派的年轻剑修? 那几人中,境界最高者,可是炼神境炼气士,实打实的六境剑修。哪怕是几人中境界最低者,也是筑魂境剑修。 这样的几人同行,别说是几个神志不清的村民了,就算是遭遇猛兽,也能轻而易举地全身而退,怎么就能给那些村民打伤了? 当时那位吹雪剑派剑仙叶拾雪,碰巧遇到门下那几位吹雪剑派弟子,便出手救了他们一命。 叶拾雪发现那些神志不清的村民,都像是中邪了一般,双眼猩红,力大无穷,而且就犹如不会感到疼痛一样,被剑刺入身体里,鲜血直流都不知道后退一步,像失心疯一般,只会不断地朝他猛扑。 迫于无奈之下,他只能将那几个村民一剑斩杀。 不过叶拾雪倒是从那些村民的尸体上,发现了一丝蛛丝马迹。他发现那些村民死后,尸体会如同桃花渡以及夜叉山下的那些花草树木一般,瞬间枯萎、腐朽。 然后他们的尸体,或者说骨架之中,会从已经不复存在的心脏位置,窜出一缕不易察觉的魔气。 它们无声无息地潜入那些村民们的身体,才导致那些村民,个个都不知疼痛,如获神力,且见到人以后,就如同失心疯一般,疯狂袭击路人。 饶是那位六境剑修,都被魔气附体的村民给打伤了。 由于夜叉山下,就有一座魔窟,是进入镇魔塔“本体”的数十个入口之一,所以魔气泄漏,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基本上每过几年,另外四座天下的妖魔鬼邪们,就会对四座压胜之物,来一次热情问候,尝试从那四座压胜之物当中,进入扶摇天下,争夺一座扶摇天下的广袤大地,还有充沛无比的天地灵气。 每当四座压胜之物,承受这样一次“热情问候”,封印四条通道的法阵结界,结界之上的印文都会出现极其细微的震动。 而每当那些先人花费通天手笔留下的印文震动一次,封印的力量就薄弱一分。 久而久之,那四座天下的妖魔邪鬼,便可离扶摇天下,更近一分。 所以妖气、魔气、邪气、鬼气的泄漏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四座压胜之物的来历,硬要追溯,可以追溯到万年以前了。 故而时至今日,哪怕是活了上千年甚至几千年的老骨头,在四座压胜之物拜剑阁、镇魔塔、诛邪楼、锁冥寺,以及它们的四条通往四座天下的通道面前,都是晚辈,都是毛头小子,都不值一提。 哪怕是扶摇天下境界最高的阵师,都无法复刻万年以前的印文,甚至连印文的来历都一无所知,所以想要根治魔气泄漏,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如今不可能。 所以扶摇天下的炼气士,只能是以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在每次发现魔气泄露之后,迅速联合扶摇九州的山上宗门,以及一些实力强横的世俗王朝,联手消灭那些魔气,同时安排炼气士和沙场武夫进入魔窟之中,解决掉那些“漏网之鱼”。 一些小问题,往往不需要如此大动干戈地向扶摇天下其余几州求援,但是如果不能在七日内彻底消除魔气泄漏的隐患,让魔窟重归于平静的话,便务必要引起重视,这是三教圣人,联手订立的规矩。也是扶摇天下各大宗门,以及山下世俗王朝都认可的规则。 “可以少出力,不能不出力。”便是一条扶摇天下面对魔气泄露之时,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毕竟那些宗门也好,世俗王朝也罢,没有谁愿意眼睁睁看着扶摇天下沦陷。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当时叶拾雪直接斩出两道剑气,将残余的魔气斩了个粉碎,原以为此事会就此落下帷幕,没想到当那位叶剑仙大功告成后,去往不夜山找那袁老不羞叙旧之时,又发现了桃夭州上空,传来了吹雪剑派的求救信号。 叶拾雪瞬间明白,魔窟有变了,故而当时在不夜山凉亭中,都没能好好向袁天成和李子衿解释一番再动身,而是简单告辞一声,便御剑去往魔窟位置。 今日李子衿在藏书楼中,没有再被老人喂拳。 而他也是第一次,将老人那鲜红色藏剑葫,装了上百斤剑南烧春。 故而他都没法再将藏剑葫拴在腰上了,而是只能双手抱着那只沉甸甸的酒葫芦,一路从酒楼长街,步履蹒跚地走到了藏书楼中。 待到进入藏书楼三层时,哪怕是还没被喂拳的少年郎,都已经满头大汗,径直往书架下面一靠,就那么伸直了双腿,双手侧面撑地,开始休息起来。 李子衿转过头,朝着身旁的藏剑葫扬了扬下巴,对阁老说道:“前辈,你的剑南烧春。” 那个披头散发的赤脚老人有些奇怪,怎地这小子还越活越回去了?难不成这一个多月天天被他喂拳,身子骨没有变好,反而更差了? 怎么可能呢。 老人身形一闪,离开书架顶端,瞬间出现在那个身后背剑的青衫少年侧面,在弯腰拿起藏剑葫的瞬间,才明白了缘由。 那只装了整整上百斤剑南烧春的藏剑葫,被老人以一根小拇指,轻描淡写地勾起来,看在李子衿眼里,便只能是苦笑,觉得人和人之间,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老人以一根小拇指稳稳地提起那藏剑葫之后,心中五味杂陈,脸上有些失落,跟那少年郎露出了同样苦涩的笑容。 阁老身为十境武仙,对藏剑葫中的剑南烧春重量一清二楚。 平日里最多就打十斤剑南烧春来的李子衿,今日破天荒地一口气装了这么多酒来,肯定是有事。 老人开口问道:“要走了?” 其实,是明知故问。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略微低下头,不敢直视阁老的眼睛,缓缓说道:“嗯。原本来不夜山,只是想看一看朝雪节。没想到莫名其妙地参加了场问剑行,又阴差阳错地拿到了头魁。想着来藏书楼中拿完奖赏,便离开这里,继续游历山河,不曾想又在这里遇见了前辈。这当然是好事,前辈教了我很多······” 那个衣衫褴褛的赤脚老人,轻轻摆了摆手,故作洒脱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年轻人,就是该出去闯闯。老是窝在这么个藏书楼里,如何晓得天地的广阔?关于那套身法,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牢记口诀,练好基础,伴随着你境界的提升,那门身法自然愈发厉害,到时候······” 还没等阁老继续为少年开脱,李子衿忽然开口。 “谢谢你,前辈。” 李子衿站起身来,神色肃穆,毕恭毕敬地朝老人作了一揖,也不管老人会不会嫌弃他为何不是抱拳而是作揖了,毕竟阁老说过,最烦读书人那一套。 然而这次的阁老,坦然承受了这一礼。 赤脚老人笑道:“那么,选一样东西走吧。” 话音未落,阁老已经伸出一手,隔空虚引,瞬间“勾”来两样宝贝,老人微笑道:“放眼整座三层,其实只有这两样东西,还算勉强过得去了。” 李子衿受宠若惊,毕竟他已经承了阁老太多恩惠,没想到对方此刻竟然还主动帮他找来两样品秩极高的法宝。 在那位武仙老人口中的“勉强过得去”,那么肯定是自己眼里极其珍贵的法宝。 此刻悬停在李子衿身前的两样法宝,分别是一柄剑身印刻有一条黑龙的长剑,还有一件在黑暗中依旧光彩流转的衣裳,俨然是一件品秩极高的仙家法袍。 阁老伸出一指,指向那柄剑,向少年说道:“剑名游龙,下品圣器,虽然只比你身上那柄软剑高出一阶品秩,然而你那柄软剑,不适合男子使,杀力不够。这柄游龙剑,相较于你背上那把,威力要大上三四成。” 不等李子衿开口,老人又指向另外一边那件熠熠生辉的仙家法袍,淡然道:“至于这件琉璃霓裳羽衣,品秩便更高,中品圣器。极其轻薄,几乎感受不到任何重量,穿戴在身会自行覆盖在炼气士衣衫之上,他人目不能视。 寻常圣器难以将其破防,哪怕是半仙兵倾力一击,也能被这件琉璃霓裳羽衣牢牢挡下,只是定然少不了破损。不过,这件琉璃霓裳羽衣的厉害之处,在于它的破损可以依靠纸裁缝来慢慢修补,就是比较消耗神仙钱。” 老人说完之后,有意无意地瞥了那少年一眼。 李子衿感叹道:“知我者,莫过于前辈了。” 少年走向那件琉璃霓裳羽衣,丝毫不惊讶于这位赤脚老人会知道自己最后的选择,其实是为小师妹红韶,选一样法宝。 所以前面拿出一柄游龙剑,无非是做做样子,老人定然知道自己会选择那件唯有女子才能穿戴的琉璃霓裳羽衣。 在少年心中刚刚升起这个念头之时,身后传来赤脚老人一句言语,“其实不只是做做样子,虽然猜到你极有可能会替那姑娘拿一样法宝,可是我心里还是希望你能为自己拿一件东西。那把游龙剑,很适合你。” 李子衿依旧走向那件仙家法袍,将其拿在手中,果然无比轻盈,几乎感受不到法袍的丝毫重量,他转过头,笑着对赤脚老人说了句让老人不明所以的言语:“我已经有扶摇天下最好的剑了。只是,我的那柄剑,要等。” 阁老点头沉默,也不强求。 毕竟正如他打心底喜欢这个跟自己年轻时很像,极其对自己胃口的少年一样,少年郎的心中,自然也有他所珍视之人,愿意为那些珍视之人付出。 李子衿拿起法袍,再度道了声谢,“前辈,明年朝雪节,我还会来不夜山,到时候接着天天给你带剑南烧春上来!” 那个衣衫褴褛的赤脚老人,转过头,不忍看着少年离去,只能佯装洒脱。对那少年郎摆了摆手,让他别这么矫情了,赶紧走,走快点,走远点。 老人努力试着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吐出两个字:“走吧。” ———— 当李子衿拿着那件中品圣器品秩的琉璃霓裳羽衣出现在藏书楼外之时,发现已经有好几个人,在这边等自己。 苍云剑派的那对师兄弟,大师兄齐长生,小师弟丁昱。 面戴薄纱的女子剑仙云梦,以及黑衣少女明夜,还有白发老妪。 位于几人当中最前方的,自然是他那小师妹。 红韶倒持一柄文剑仓颉,一步迈出,满脸欢喜道:“师兄。” 锦鲤少女就是这样啊,哪怕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只要看见师兄,能跟师兄在一起,就已经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李子衿微笑点头,嗯了一声,用手挼了挼那个凑到自己身前的少女的脑袋,随后笑问道:“几位这是?” 上次这几人拦住李子衿去路,结果就是去一座画卷小洞天,至今还让少年心有余悸,虽说最后都化险为夷了,可若要问李子衿,是否还愿意再进一次画卷小洞天,那么他几乎连考虑都不会考虑,铁定直接拒绝。 也就唯有最后分到他手中的那七枚霜降钱,还算稍稍宽慰了一番李子衿。 苍云剑派齐长生看了小师弟丁昱一眼,后者立刻迈出一步。 李子衿上下打量了那腰间左右挎长剑的丁昱一眼,笑道:“可以嘛,都能下床了,看样子恢复得差不多了。” 丁昱点了点头,满脸笑容,说道:“李大哥,我们今日便要启程回宗门复命了,这次问剑行输在李大哥手上,丁昱心服口服。” 齐长生瞥了双剑少年一眼,问道:“还有呢?” 那个已经换了双干净靴子,不再脚踩草鞋的双剑少年有些难为情道:“在画卷小洞天内,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完,丁昱还朝李子衿和身旁的黑衣少女明夜拱手抱拳一番,眼中带有歉意。 李子衿摆了摆手,说道:“应该是我和明夜谢谢你替我们守住了肉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对于这一点,那个黑衣少女倒是没有意见,也朝那丁昱微微摇头,表示没关系。 齐长生笑道:“一码归一码,在画卷小洞天中的一切,我们几个可在外面看得一清二楚,若非丁昱不顾劝阻,执意跳入湖中的话,那艘船是一定会靠岸的,你们探索完小洞天之后,只需回到船上,就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画卷小洞天了,说到底,之所以会经历后面那些凶险,还是因为他。我这小师弟,给两位添麻烦了。” 话音刚落,这位苍云剑派的大师兄竟然也学着丁昱,朝李子衿和明夜二人分别抱拳道谢。 随后,齐长生拍了拍丁昱的肩膀,说道:“苍云剑派,欢迎两位前来做客,无须提前飞剑传信。” “云梦仙子,诸位,告辞。” 说完,他转身离去,去往鹧鸪峰上那传送法阵。 丁昱跟在齐长生身后,在即将一步迈入传送法阵之时,他回过头来,朝那个身后背剑的青衫少年剑客,以及那面容冷峻的黑衣少女各自喊道:“李大哥,明夜姐姐,咱们后会有期!” 李子衿笑着点头回应,轻声说道:“后会有期。” 饶是明夜,也露出一丝笑容。 面戴薄纱的女子剑仙云梦,瞥了眼少年手中那件琉璃霓裳羽衣,啧啧称奇道:“不夜山藏书楼三层,有这种宝贝?” 这件仙家法袍,可远远不是藏书楼三层中那些法宝可以与之相媲美的,云梦何等眼力,一眼便瞧出那件琉璃霓裳羽衣的品秩不凡,除却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更能抵挡半仙兵倾力一击之外,这件唯有女子才可穿戴的仙家法袍,还有一个最难能可贵的功效。 那就是它可以不断提升自身的品阶。 世间法宝,有一些仙家法宝虽然在面世之时就已经品阶极高,但是那件法宝的上限也就在它面世时的品阶了,无论炼气士今后如何打磨,那些仙家法宝的品阶都无法再提升哪怕一步。 譬如李子衿身上那柄翠渠古剑,铸成之日是上品法器,可是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却依旧还是上品法器,无法再进一步。 像翠渠古剑这样的仙家法宝,还有很多很多。又或者说,九成九的仙家法宝,都是和翠渠古剑这种法宝一般,铸成之日是什么品秩,哪怕过了千年万年之后,依然还是那个品秩,当然,一件仙家法宝能否完好无损地保存千年万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涉及到关于仙家法宝的修缮之道,山上有一些宗门便精通修缮法宝一道,且将此道视为一宗瑰宝,不断将这种修缮仙家法宝的技艺传承至今。 这一类炼气士,被称为“手艺人”。 他们不善杀伐,不懂阵法,不会炼丹画符,更无法斩妖除魔。 他们懂得的,就只有如何修缮、提升、以及保养仙家法宝这三件事。 女子剑仙云梦,便与一位技艺高超的手艺人相熟,许多关于仙家法宝的秘辛甚至都是她从那位手艺人那边听来的。 而那位手艺人,便告诉过云梦,在扶摇天下仍有那么极少数的仙家法宝,是可以依靠不断地完善、打磨、吸食神仙钱中的灵气,来提升自身品阶的。 这样一件仙家法宝,哪怕面世之时,品阶稍低一些,照样有大把大把的炼气士想要画重金购买,然而这样能够提升品阶的仙家法宝,却从来都是有价无市。 不过也不是说但凡是能够提升品阶的仙家法宝,就都是如此珍贵了,炼气士依然需要权衡利弊,假如一件能够提升品阶的仙家法宝面世之时品阶实在太低,只是件普普通通的下品灵器,或者中品灵器。 那么就不会有几个炼气士还愿意画上一大笔神仙钱将其购下,因为法宝的打磨和完善,是极其耗费神仙钱和时日的,若想将一件下品灵器,提升到法器乃至是圣器品秩,那么其中所花费的神仙钱,绝非某个炼气士一人能够负担,基本上都是由一座山上仙宗来承担神仙钱的巨额消耗。 而那座山上仙宗,在打算买下这样一件能够提升品阶的仙家法宝之前,必然要从各方面衡量利益,假如最终得到的回报,无法超过宗门的投入,或者说回报不够可观,那么没有哪座宗门会愿意如此费力不讨好地去买一件下品或是中品灵器,即便是它们能够通过后续的完善、打磨,来提升自身品阶,也不行,不划算。 起码也得是法器品阶以上,或者是那些提升品阶之后,作用极大的上品灵器,唯有达到了这个门槛,才会受到扶摇天下山上仙宗的青睐,被宗门以重金购下,再以数之不尽的神仙钱,喂食灵气到那些仙家法宝之中。 关于这一切,都是女子剑仙云梦那位手艺人朋友,私下告诉她的。 故而云梦对于仙家法宝,尤其是能够提升品阶的仙家法宝,还算比较有鉴赏能力,这才能一眼便瞧出李子衿手中那件琉璃霓裳羽衣的品秩不俗。 而且这样一件已经是中品圣器,又可以提升品秩的仙家法袍,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藏书楼三层,虽然女子剑仙云梦尚且不知道李子衿在藏书楼中有何奇遇,每天几乎都是被里面那人揍昏然后扔出来的。 但是今日这件仙家法袍,其珍贵程度,甚至不亚于半仙兵。 中品圣器,只需要再提升到上品圣器,那么距离半仙兵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而成为半仙兵之后,距离仙兵,同样只有一步的距离。 这件琉璃霓裳羽衣,厉害就厉害在,它品阶又高,还能提升,故而云梦有此一问。 当女子剑仙云梦,问李子衿那句话后,后者微微愣神,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琉璃霓裳羽衣,反问道那位面戴薄纱的云梦,“云梦姐姐何出此问?这件仙家法袍,的的确确是我在藏书楼三层拿的,是那位日日给我喂拳的老人帮我挑选的。” 云梦闻言,会心一笑,随口说道:“难怪。” “难怪什么?”少年好奇道。 她根本无须转过头,已经能够感受到位于藏书楼三层窗户边,有一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好像只要自己以言语点破这件事的玄机,那人便会毫不犹豫地向自己问拳一样。 云梦哑然失笑,倒不是真就怕了那位武夫,只是觉得没必要节外生枝,毕竟她是来向李子衿,或者说那位剑痴的宿敌,道别的。 她微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眼光不错,这件法袍,实在好看,连我都有些动心呢。” 半真半假。 藏书楼上那位,这才收敛了那份只针对云梦的气势,瞬间散尽一身骇人气象,笑眯起眼,望着楼下几人。 李子衿缓了口气,朝他那小师妹红韶招了招手。 少女一个蹦跳,来到李子衿身前,原地站定,眨了眨眼睛。 “红韶,这件法袍送你。”李子衿提起那件流光溢彩的琉璃霓裳羽衣,将其递到红韶手中。 锦鲤少女方才就站在一旁,一直盯着师兄手中这件好看死了的衣裳瞧。 她可不懂什么仙家法袍,什么提升品秩之类的。 在少女眼中,无非就和女子剑仙云梦所说一样,觉得这件琉璃霓裳羽衣,上面光闪闪的,瞧着好看极了。 更重要的一点在于,这件好看的不能更好看的衣裳,是少女那天下最好的大师兄亲手送给她的,仅此一点便足够让红韶手舞足蹈,眉开眼笑了。 除此之外,它是什么品秩,是不是仙家法袍,其实都不重要。 只要是师兄给的,那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当那个精魅化身的锦鲤少女从李子衿手中接过那件其实是中品圣器的琉璃霓裳羽衣之后。 那件唯有女子才可穿戴的仙家法袍,瞬间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下一刻,头别玉簪的锦鲤少女,依旧头别玉簪,只是身上一直穿着的那件白色纱衣之上,多出了一些精致绣文。 竟是那件琉璃霓裳羽衣,根据锦鲤少女的本命元神,自行延伸出的一丝点缀,替那件本就是仙家法袍的白色纱衣,又覆盖上一层牢不可破的防御。 少女红韶,一人独穿两件品秩奇高的仙家法袍,从此之后,当真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练剑与不练剑,旁人都很难再伤到她。 除非九境之上,不断对她倾力出手。可是即便如此,至多也只能将红韶重伤,想要一击必杀,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事情。 锦鲤少女身上那件白色纱衣,原先便是颠渎水中一份水运,应运而生的锦鲤少女,当她化身为人的第一刻,颠渎之中的那份水运便自行认主,往少女身上覆盖上一层白色纱衣,教旁人难以察觉。 那件白色纱衣承载着不夜山整条颠渎的水运精华,本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仙家法袍,本身已经是下品圣器,如今还要加上一件能够不断提升品阶的中品圣器,琉璃霓裳羽衣。 这两件仙家法袍穿在身上,就如同背着一座以神仙钱堆满的小山包。 一个对钱甚至都没有概念的锦鲤少女,如今的家底相当厚实。 云梦剑仙看见少女红韶身上多处一件琉璃霓裳羽衣之后,眯眼笑道;“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黑衣少女明夜瞥见李子衿送红韶那件仙家法袍之后,心里有些失落。 不是嫉妒她能够得到一件品秩不俗的琉璃霓裳羽衣。 只是羡慕她可以得到,而已。 而明夜和白发老妪之所以也会来到鹧鸪峰上来,无非也是跟女子剑仙云梦结伴而行而已,等云梦向少年少女告别之后,三人便会一同离开不夜山,回烟雨楼。 在那件仙家法袍穿戴于身之后,红韶没有感到身上增加了半点重量,更没有觉得闷热,毕竟身上的两件仙家法袍,都能够根据不同的温度,来自行调节法袍本身的温度,不会让穿戴法袍之人感受到半点不适。 云梦想起一事,说道:“对了,那柄仓颉剑,也算我送红韶的礼物。” 李子衿刚想拒绝,觉得这样贵重的东西,如何能够白收人家的? 不料她摆了摆手,说道:“当然,红韶答应了我一个小小的要求,在这样的基础上,我才将仓颉剑送她的。你也可以把这当做一次交易,随你。” 似乎知道李子衿会说什么话,女子剑仙又递给那个少女红韶一个“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万万不能让师兄知”的眼神,她补充道:“你可不许打听,这是我和红韶之间的交易。即便你是师兄,也不能倚老卖老,强迫红韶违背诺言,她答应了我要保密的。” 李子衿撇了撇嘴,既然对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显然就是要硬送。 由不得他不愿意。 再说了,是云梦执意要送给小师妹的东西,自己也没理由拦着。 念及于此,李子衿只好朝小师妹使了个眼神,给了她一个暗示,原以为她会立即会意,谁知道少女只是歪着脑袋,看着自己那大师兄,不明所以。 少年一拍脑门儿,只能是画蛇添足地明示一句:“红韶,还不快谢过云梦前······云梦仙子。” 那句前辈,差点叫出口,云梦说了不喜欢听别人叫她前辈。 少女红韶,十分乖巧地将那柄文剑仓颉收入鞘中,学李子衿私底下教过她无数次的礼数,朝那位女子剑仙作了一揖,欢喜道:“红韶谢过云梦姐姐。” 已来人间一月有余,饶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如今也学会了嘴巴要甜,喊仙子,多多少少生分了些,人家好歹是送过自己法宝的,喊上一声姐姐,合情合理。 云梦点头,“那么,李子衿,红韶,咱们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李子衿点头,少女红韶站在师兄身旁,有些不舍,这一个月以来,每次师兄进入藏书楼,云梦都会来陪她练剑,眼下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饶是才刚刚收下两剑仙家法宝的少女,一时之间竟然也开心不起来了,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她问道:“云梦姐姐,不能不走吗?” 女子剑仙摇头道:“傻妹妹。” 旋即她又补充了句:“还会再见的。” 说完之后,带着白发老妪先行去往鹧鸪峰上那个传送法阵,将黑衣少女留在原地。 明夜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跟他道个别,可是那少年身边又有个红韶寸步不离,这让明夜开不了口。 本来与人道别,在少女眼中就是一件特别难为情的事情。 更何况······ 就算是师兄师妹,他俩也未免太亲密了些吧? 明夜差点就要忍住与他道别的冲动,扭头就走了。 不曾想李子衿这个家伙,竟然破天荒的有些“善解人意”,见到黑衣少女迟迟没有开口说话,更没有转身离开,便轻轻挼了挼小师妹红韶的脑袋,说道;“红韶,先去那边等我。” 她当然会听师兄的话呀,天底下,哪会有不听师兄话的小师妹呢? 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逐渐走远的红韶,确定她听不见两人言语之时,明夜才终于舒缓了一口气,说道:“小洞天,谢了。” 她有些脸红,想起他当时算是亲过自己了,少女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突然就开始后悔起来,觉得自己说什么不好,非得说这个。 那个青衫少年,先是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笑道:“不用谢,救人是一回事,我占了明夜姑娘的便宜,也是事实。” 那个才把头低下去的黑衣少女,当即猛地抬起头,瞪了那色胚一眼,“那你还说?!” 李子衿耸了耸肩,摊手表示无奈。 明夜又羞又恼,猛地转身,撂下一句:“走了!” 李子衿就那么站在原地,目送少女离去,在她即将迈入鹧鸪峰上那传送法阵之时,忽然高喊一声:“明夜姑娘,保重啊,要多笑,别老是板着个脸。还有啊,动怒伤肝。” 少女身形一滞,听到前半句,心中分明都已经有些欢喜了,可当那色胚后半句话说出口,明夜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步迈入传送法阵,离开鹧鸪峰。 李子衿撇了撇嘴,觉得明夜姑娘真是太奇怪了,与人道别之时,居然连句再见都不会讲么? 他走到小师妹身边,看见她又蹲在地上画圈圈,一如当初自己在凉亭内,反复思量到底要不要收下这个迷迷糊糊的小师妹时,她蹲在地面上百无聊赖地画圈圈的情景。 少女忽然感到脑袋上有一只手,在温柔挼着自己的头发,把她挼的脑瓜子嗡嗡的,然后她听见一句轻声言语。 “小师妹,我们也该走啦。” ———— 不夜山仙家渡口,停靠着一艘名为潇湘的仙家渡船,这艘渡船没有那艘鲲鹏渡船大,不过渡船之上的装饰却更为精致,是出自墨家弟子之手,以精巧绝伦的墨家机关术打造而成。 整艘潇湘渡船,除却边缘也有法阵结界能够抵御攻击之外,其渡船本身的结构就十分牢固,潇湘渡船上的每一块地板,都是从各处洞天福地中搜刮出来的奇特材质制成,防水防火,坚硬如铁,一艘潇湘渡船,说是固若金汤都不为过。 一位青衫少年,身后背剑,腰悬一枚普普通通的酒葫芦。 一位白衣少女,头别玉簪,佩戴文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期待,满脸欢喜地跟在少年身后。 在二人登上渡船之时。 位于藏书楼三楼的那位老人,抱着鲜红色藏剑葫,目力透过十几里路,望着少年离开的背影,不停地喝酒。 终于在那艘潇湘渡船,缓缓向云层抬升,逐渐离开不夜山仙家渡口之时。 藏书楼上的赤脚老人身形一个闪烁,缩地成寸去往那青衫少年身边,用最不符合武仙的气力,轻轻给了少年一拳。 然后瞬间回到原地,眨眼之间,便以独门身法,在藏书楼与那艘潇湘渡船之间,走了一个来回。 老人以他自己的方式,向少年道别。 这一拳落在李子衿脑门上,宛若不夜山那一日的雪花飘落。 可雪花是冰冷的,拳头是温热的。 潇湘渡船不断抬升,速度逐渐加快,离地面越来越远。 少年心中一震,忽然反应过来。 他猛然回头,向鹧鸪峰上那粒渺小身影望去。 少年挥手不停。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四十二章 宁向直中取 - 出鞘 - 祠梦 夜已深了,潇湘渡船在云层中缓缓行驶,大部分客人都已经歇息。 客房之内,李子衿与红韶桌前对坐,有风轻轻拍打窗户,屋内烛火摇曳。 桌上放着两柄长剑,一柄翠渠,一柄仓颉。外加一只平平无奇的酒葫芦。 少女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坐在对面怔怔出神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出声,“师兄,你已经发呆很久啦。” 李子衿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拿那只酒葫芦,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是空的。 方才他是在想梁敬离开不夜山之前跟自己的那番谈话了。 早在叶拾雪那日离开不夜山倒瀑凉亭之时,李子衿便对叶拾雪口中的“魔窟”极感兴趣。 少年当初之所以离开无定山,便是打算以生死之战砥砺剑术,打破境界瓶颈。因为当初在二境卡了太久太久,久到李子衿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这辈子都无法跻身筑魂境了,好在他如今已经是筑魂境剑修。 在书生梁敬专程来到不夜山见李子衿之后,少年便向他讨教了许多,其中就包含有前些日子从叶拾雪口中听到的“魔窟”一事。 毕竟不夜山朝雪节期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对于桃花渡夜叉山那边的魔气泄漏,几乎已经人尽皆知。 梁敬便一五一十地将四座压胜之物与四位守陵人,以及他们分别镇守的四座天下,统统告诉了李子衿。 就在昨夜,二人于弄玉小筑中闲聊之时,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还特意赶到弄玉小筑,通知梁敬,说鲲鹏渡船又接送了一批来自仓庚州的炼气士以及大煊王朝的精锐铁骑。 袁天成说那上千人已经于日落之前赶赴夜叉山魔窟,去与其余几州援军会合了,只是战况依旧不容乐观,在送走不夜山最后一批客人之后,可能连袁天成都需要亲自进入魔窟,联合扶摇九州炼气士平息魔窟之乱。 书生梁敬自然明白那位袁副山主的意思,当即点头答应即刻启程,赶赴夜叉山魔窟,助不夜山一臂之力。 当时李子衿还提出要和梁敬一同前去,不曾想却被后者以及袁天成同时阻拦。 二人都说以少年如今的境界,进入魔窟不仅帮不上忙,反而还可能会连累友军。 虽然袁天成和梁敬的言辞已经足够委婉,李子衿当时也是一笑置之,可少年打心底还是感到失落。 刚才他的出神,便是在想如何提升境界。 除了勤勉勤勉再勤勉之外,真就没有一种法子可以快速提升炼气士修为了? 一向对于修行一事不近功利的李子衿破天荒有些着急。这是他踏上修行之路以后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连这点忙都帮不上。 梁敬和袁天成离开时,少年还看见了数十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剑修跟梁敬一同离去。 从不夜山那位袁副山主口中得知,他们的名字,叫做夜使。年纪虽小,境界却不低,个个都在炼神境以上,极为出色的夜使,甚至还是金丹地仙。 相比之下,如今的李子衿才只是筑魂境剑修而已,差的太远了。 修炼太晚,起步就比他人慢了许多年,便只能不停追赶,用别人双倍的努力去逐渐缩小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差距。 李子衿将酒葫芦轻放回桌上,拿起翠渠剑,朝屋外走去。 少女红韶问道:“师兄,你去哪?” 他手握翠渠,头也不回地回答道:“练剑去。” 在潇湘渡船顶层,不睡的人不止少年一个。 除却那位死活不肯独自待在屋里睡觉的白衣少女,还有一人也在顶层。 是一女子,身后斜背一柄古琴,琴上还悬挂一柄雪白长剑。 她站在渡船栏杆处,面朝那些云雾,似乎有心事。 李子衿和红韶来到顶层之后,特意绕开那位古怪女子,拣选了渡船顶层较为偏僻的一处。 红韶怀中抱剑,坐在渡船座椅上,打着哈欠,看着她那师兄反复练习十三种基础剑招。 少女越看越困,后来直接上下眼皮打架,一会猛地点头,一会又猛地抬头,身子摇摇欲坠。 远处那位既背琴又背剑的古怪女子,饶有兴致地趴在渡船栏杆上看少年练剑,女子前凸后翘,肤白貌美,这个姿势将身段展现的淋漓尽致。 她就那么一手撑着脸颊,侧对着那位只会不断重复十三种基础剑招的青衫少年。 这种近乎于“无聊”的练剑法子,要么就是刚入门的剑道新人,什么剑法都不会,剑术稀烂,故而才需要反复练习基础。 要么,就是一些老前辈,剑术已经出神入化了,忽然心血来潮,想要这么返璞归真一下。 可是她怎么看,那青衫少年都不像是后者啊。 但要说他是个什么剑法都不会的新人,她更不会相信。 毕竟那少年剑招虽然练的是基础,出剑却已有剑骨,她对剑骨,并不陌生。 只不过······那少年心中有杂念,练剑不够纯粹,照这么练下去,哪怕再挥剑一夜也不会有任何成效。 就这么看着那少年反反复复练十三种剑招,练了一个时辰,忽然有一位渡船侍女手持灯盏,缓缓登上渡船顶层,好心提醒道:“夜里风大,几位客人小心着凉。” 那位古怪女子笑着点头,示意那渡船侍女可以回了。 后者朝她和李子衿各自施了一个万福之后,款款离去。 出了一身汗,又在渡船顶层之上吹了一会儿风,此时的少年终于冷静下来,叹息道:“果真是欲速则不达啊。” 今日练剑,练得让人烦躁,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李子衿收剑入鞘,有些闷闷不乐。 看见小师妹红韶已经睡得正熟,又不好立即吵醒她,可是如若任由少女继续这么睡下去,又怕她得了风寒。 远处那位女子,看那青衫少年踌躇不前,瞧出了他的尴尬处境,起身走向少年那边。她微微摊开手,手上便出现一件裘衣。 “给她披上吧。”女子微笑说道。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子衿从她手中接过裘衣,披在少女红韶身上。 他心安了些,如此一来,便不必急于叫醒小师妹了。 其实李子衿跟那位女子都多虑了,身穿两件品秩极高的仙家法袍,一件是不夜山颠渎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白色纱衣,一件是可不断提升品阶的琉璃霓裳羽衣。 这两件仙家法袍加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更别提连寻常裘衣都能做到的御寒作用了。 在给红韶披上裘衣后,李子衿又帮少女将她怀中那柄仓颉剑取下,轻放在她身旁的座椅上,生怕一不小心就让仓颉掉出剑鞘,划伤少女。 那位古怪女子有意无意地说道:“有时候停一停,可能会走得更快。” 李子衿听懂她言下之意,是说他今日练剑的心不在焉,少年苦笑道;“没想到这都被姑娘看出来了。” 这位女子,瞧着要比云梦和唐吟年轻许多,却又比明夜和红韶年长一些,故而称呼前辈不合适,李子衿只好称其为姑娘。 她笑了笑,拔剑出鞘,以指尖抹过剑身,缓缓开口说道:“人会骗人,可剑不会。一个剑客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出剑,剑招就会怎样的姿态呈现。” 李子衿愣了愣,眼前女子的言语,跟自己所学的共情剑有异曲同工之妙,若非她着实是一位女子,恐怕李子衿都要误把她当做恩师谢于锋了呢。 他正色道:“受教了。” 那女子摇了摇头,不置可否道:“从你刚才的剑招来看,你现在的心情,很不如何嘛。” 李子衿点头,缓缓开口说道:“想做一些事,能力不够,做不到。” 其实他这句话,既是说自己无法跟随梁敬以及那群不夜山的夜使一同前去桃花渡夜叉山魔窟,也是说自己目前还不能够与昆仑山和大煊王朝相抗衡,更没法从它们手中为太平郡,为郡守府,为老爷夫人讨要个公道。 她问:“试过了?” 少年摇头:“不用试,差很远。” 那女子点头:“所以你刚才的剑招,就好像身后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一样,拼命地往前赶,往往上一招还未彻底收招,你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递出下一剑了,这样可不行。” 李子衿点头承认道:“是有些急于求成了。” 她微笑道:“道友从不夜山渡口登船,是参加过朝雪节了?” 少年嗯了一声。 “听说这届朝雪节的问剑行,相当精彩,有烟雨楼少宗主,有苍云剑派的丁昱,甚至有个农家弟子好像剑术也出奇的好。对了,听说最后问剑行的头魁,竟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剑修,连烟雨楼少宗主都输在了他手里。”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李子衿一眼。 他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已经开始猜测起眼前女子的身份来了,猜测她会不会是大煊王朝派来的。 少年以拇指抵住翠渠剑剑柄,尽量以平淡的语气轻描淡写道:“也就那样吧。” “哦?听道友这个意思,是对那位问剑行头魁的剑术,不屑一顾咯?”她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李子衿翻了个白眼,好像无论自己回答是或不是,都是在诋毁自己。 “姑娘就莫要戏弄我了。” 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如何认出自己的,但是李子衿觉得自己已经藏不住那个问剑行头魁的身份了,便不再与对方打什么哑谜。 那位既背琴又背剑的女子嫣然一笑,说道:“听说问剑行的头魁,是个少年青衫客,背着柄碧绿长剑,身边带着个白衣小姑娘,整艘潇湘渡船,似乎也就只有你符合这样的描述了。刚才不敢肯定,不过现在可以肯定了。” 她方才之所以有兴趣看少年练剑,便是因为认出了此人就是本届朝雪节问剑行的头魁。 否则若是寻常剑修在这渡船顶层练剑,她恐怕连瞧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好在少年的剑,没有让她失望,是不是心不在焉已经不重要了,光是出剑初具剑骨气象这一条,便已经甩开扶摇天下九成剑修。 这位女子,名为蔡芷,人称琴剑双绝,是蒹葭州赫赫有名的山上仙子,喜游历山河,且喜欢独自一人游历山河。 传闻蔡芷年幼时便能够听声辨琴,能根据琴弦断裂的音色判断出断的是哪根弦,起初还被家人认为只是误打误撞,家人便故意再拨断一根琴弦,不曾想后来她又接连猜中断裂的琴弦是哪根,如此才让家人相信了蔡芷真能够听声辨琴。 也正是从那之后,琴剑双绝才开始走上了练琴之路。而关于练剑,对她来说其实都是练琴很久之后的事了。 一开始是出于练琴的枯燥,蔡芷想要“换换口味”,没想到开始练剑之后,她发现自己极有剑道天赋,如今年方十八,便已是金丹境地仙剑修了。 所以便有了琴剑双绝这个称号。 蔡芷爱慕者众多,时常堵在她宗门山脚处,只为一睹仙子芳容。 有人说,正是因为这样的爱慕者太多了,才把这位琴剑双绝给逼的只能到处游历,不敢轻易回宗门,否则怕是烦都要被烦死。 李子衿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女子竟然是诈他。 少年摇头感慨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看来以后行走江湖,得多留个心眼才是,可不能再这么轻易地就给人诈出来了。 “听说你叫李子衿?是个好名字。”她说道。 “姑娘有何指教?”李子衿问道。 蔡芷摇摇头,神色闲适,笑道:“不必这么紧张,就是随便聊聊。若你觉得我有什么冒犯到你的地方,我大可以离开。” 那个青衫少年摆摆手:“这潇湘渡船又不是我家的,这里我坐得,姑娘自然也坐得。” “倒是瞧着愈发顺眼了。”女子冷不丁的来了这么一句。 李子衿瞥了眼她,蔡芷哑然失笑,解释道:“我是说这景色。” 少年如坐针毡,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位讲话古怪,行事也古怪的姑娘相处了,准备拍屁股走人。 他刚站起身,蔡芷便好意提醒道:“李子衿,你身边这位姑娘来历可不简单,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带着这样一位······姑娘在外面闲逛,就犹如抱着一座金山一样。树大容易招风,至于招来的,都是些什么风,阴风邪风妖风,都有可能。” 虽然不明白这女子言下之意,李子衿仍是笑着回应道:“不劳姑娘费心了,红韶,我们走。” 他轻声叫醒那个酣睡正香的小师妹。 少女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的模样,好奇问道:“咦,师兄?” 她看着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裘衣,眼中满是困惑。 李子衿瞥了一眼那位琴剑双绝的蔡芷,随口说道:“是这位姑娘的衣裳,起来吧,把衣裳还给人家。” “哦。”红韶缓缓起身,将那件裘衣还给蔡芷,这次无须师兄提醒,她已经晓得应该向人家道谢一声了咧。 “谢谢姐姐。”少女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看得那位琴剑双绝微微愣神。 初看,蔡芷以为这位名为红韶的少女是少女模样,女孩心性。 细看之下,才给蔡芷瞧出她的端倪。 先前只看出她是精魅出身,元神是只锦鲤,正如她头顶那只玉簪一般,红白相间,色彩鲜艳。 此时动用灵力仔细端详了那锦鲤少女一番,才发现原来她不仅仅是应运而生的精魅,更拥有世间妖怪精魅都梦寐以求的九窍玲珑心。 世间精魅,若食此九窍玲珑心,无论身在几境,都可再提一境。 对于境界越高的妖怪精魅来说,少女的那颗九窍玲珑心便越珍贵。 想象一下,一位十境精魅,吃掉那颗九窍玲珑心后,是否有机会进入十一境,跟三教圣人掰手腕? 哪怕是人族炼气士,食用九窍玲珑心,也能增长五十年到百年修为。 这位琴剑双绝的女子,看着逐渐走远的少年少女,以心声向那少年说道:“李子衿,方才我说错了。你不是抱着一座金山晃来晃去,你是抱着能让一座扶摇天下所有妖怪精魅都梦寐以求,可以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去抢夺的东西。为了这件东西,它们什么都做得出来。甚至不只是妖怪精魅,就连人也······” 那个少年,连头都没回。 蔡芷目送少年少女离去,又说了句:“你会死的。” 李子衿无动于衷,只是温柔地挼了挼红韶的脑袋。 二人回房后,许是那缕困意尚未褪去,红韶几乎沾床就倒,转眼又睡着了。 李子衿就只是坐在桌前,手中握着她刚取下的玉簪,反复端详。 那支玉簪,跟红韶形影不离,除了睡觉之时,她几乎从不离身。 红白相间,锦鲤样式。 他猛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愕。 原来如此。 ———— 在潇湘渡船起航后,停靠的第一个仙家渡口,缘生渡。 李子衿和红韶在这里离开了渡船。 少年原本的计划是打算乘坐那艘潇湘渡船,去往那段航程的终点,扶摇天下的最北方。 然而在渡船之上,被那位既背琴又背剑的女子说了一番奇怪言语,李子衿又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了,故而在潇湘渡船停靠的第一个仙家渡口,便带着小师妹红韶离开。 这里是鸿鹄州,位于一座扶摇天下的中心位置,在鸿鹄州,山上仙宗的地位远远超过世俗王朝。 莫说是达到仓庚州那种山上山下并存的地步,就连桃夭州那种以山上仙宗为尊,世俗王朝低人一等的程度都不止。 在鸿鹄州的世俗王朝,面对山上仙宗,几乎没有半点话语权。除却少数国祚绵延数百上千年,国运较为昌盛的世俗王朝,可以依靠封诰山水神灵来增添一份足以抵抗山上仙师以及妖魔鬼怪的保障之外,大多数小国,其实都只能任人鱼肉。 莫说是封诰山水神灵了,就连地仙之上的炼气士供奉,他们都请不起,只能请一些不入流的低境界炼气士充当供奉,然而收效甚微,真遇到妖魔侵犯,那些炼气士可不会管小国死活。 当初在燕国边境的销金窟中,那位假冒苏斛的青衣女子向李子衿展示了一份扶摇天下九州绘卷。 李子衿对于鸿鹄州的印象,便是那幅扶摇天下九州绘卷上,关于鸿鹄州的一句批注。 “色白,异于黄鹄之苍黄也。” 其实在色白二字之前,还有两个字被抹除了字迹。 李子衿一直很好奇,前面那两个字是什么。 在那幅扶摇天下九州绘卷之上,观鸿鹄州版图,形状似鸟,然缺了一翅,模样古怪。 身后传来声音,打乱少年思绪。 “师兄,我饿了。”红韶左顾右盼,显然是已经闻到什么香味了。 李子衿放眼望去,这个仙家渡口有许多小摊小贩,烧饼肉包糖人儿,各色小吃应有尽有,就是没看到一家像样的酒楼。 他问道:“想吃什么,师兄给你买。” 少女红韶指着烧饼摊,说道:“想试试那个。” 李子衿原以为烧饼这种食物,不太受女子喜爱,没想到他那小师妹一眼便相中了这个。 在不夜山时,不夜城提供的酒菜都是些山珍海味,除了李子衿雷打不动的竹笋炒肉之外,红韶几乎将那间卖剑南烧春的酒楼之中所有的菜都吃了个遍。 可能山珍海味吃多了以后,也想要试试粗茶淡饭吧。 “要几个?”他笑问道。 红韶想了想,想起师兄曾教过自己,说在不夜山之外的地方吃饭喝酒可是要花钱的。 少女对银子没什么概念,更不知道烧饼和不夜城酒楼中的那些山珍海味价格有何区别,只是觉得自己如今又挣不到银子,便不能让师兄为难。 故而本来伸出三根手指,犹犹豫豫的,给缩回去一根,然后觉得两个烧饼可能还是贵了些,所以又缩回去一根手指。到了最后,就只剩下一根食指竖起。 李子衿怎么会不知道小师妹的想法? 他轻轻地将少女的中指和无名指也掰开,然后满意地点头微笑道:“我知道了。” 那一袭青衫,转过身去,朝那烧饼摊小贩喊道:“伙计,来三个烧饼。” 小贩满脸欢喜地应了声:“好嘞!” 而那个纱衣上多了一丝点缀的白衣少女,就那么愣在原地。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大师兄呢。 就在她原地发愣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再回过神来,那天下最好的大师兄已经抱着三块热气腾腾的烧饼朝自己走来。 “呼······好烫,红韶,慢慢吃。”李子衿将烧饼递给小师妹,提醒她不要吃的太急了。 少女接过烧饼,瞬间转过身去,小口小口地咬着烧饼,眼睛有些微红。 走出仙家渡口那条遍布小商小贩的巷弄,师兄妹二人踏上一条驿道。 夜里住客栈,白天赶路。 为了安全起见,李子衿每次都只要一间客房。 少女睡床,他睡地板。或者有时候,直接就是在床边枯坐一夜,默默运转识海中的灵力在体内运行小周天。 李子衿几乎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 白天练剑,夜里修行。 不过在潇湘渡船上给那既背琴又背剑的古怪女子一语惊醒之后,李子衿现在不那么急功近利了。 勤勉修行是一回事,心态却能够放的端正,而不再是一味追求速成。 修为提升的效果反而显著,真真儿是应了那句老话,但行耕耘,莫问收获。 待到应该收获时,一切自然是水到渠成的。 大师兄,小师妹,就这么从缘生渡朝鸿鹄州里边走了上百里路,客栈都住了二三十间,二人来到了一座山村门前。 其实若非小师妹红韶不会骑马,而李子衿又要顾忌一个男女授受不亲的话,早先在许多客栈都是可以买上一两匹马,这样赶路会比徒步快上不少。 而李子衿自己赶路和带着小师妹红韶赶路,就又是两种速度了。 需要时刻考虑到少女的体力,他一个筑魂境剑修,外加明窍境武夫,倒是随便怎么走都不会腿酸,可红韶如今,连识海都还未开辟呢。 在练剑一事上,少年作为大师兄,却也没有过于督促小师妹勤勉练剑,都是看她什么时候心血来潮了,想练剑时再练剑。 故而无论是剑术,还是修行,红韶如今都还算不得入门。 也亏得那位女子剑仙云梦,肯在这样的情况下日日陪少女练剑了。 李子衿觉得,就算红韶境界一直如此低微也无妨,凡事有他在嘛。 红韶同样是这个念头,故而早已经忘了一开始想要跟着李子衿学剑的初衷。 跟他,学剑。 这两件事,最后还是前者的诱惑大些,也是前者更重要些。 秉持着这样得过且过的心态,少女佩戴那文剑仓颉,倒还真有些误打误撞的意思。 莫不是那位女子剑仙云梦,早就勘破了此中玄机?知晓少女红韶天生便不爱练剑,故而才会不送武剑送文剑? 李子衿抬头看了眼。 天色已暗,今夜想要找到客栈,怕是不容易了。 少年又转头看了眼那一袭白衣的少女,有些拿不定主意。 反复斟酌一番后,他还是觉得今夜暂住在这小山村中,也好过带着小师妹餐风饮露吧? 哪怕是多付给人家一些银子,相信这个村子里的人,应该都不会拒绝这种好事。 李子衿翻开那只装满了神仙钱的包袱,随意拨弄了一番,发现如今包袱里面的神仙钱可真不少,除了苏斛那足以买下一座城的神仙钱之外,他自己的家当也不是个小数目,整整三十枚霜降钱,安放在包裹右侧。反倒是世俗流通的黄金白银、金枝玉叶有些不够用了,如今已经寥寥无几。 实在是逃亡路上一开始花销太大了,为了掩人耳目,他和苏斛一路都不停的换改头换面,几乎每经过一座城镇,立刻就要换上一身全新的行头。 客栈也是变着花样住,但是为了躲开那些“三教九流”,更是为了防一手大煊王朝的追杀查探,他和苏斛基本都是住天字号房,隔壁住着什么样的人物,一清二楚。 后面更是直接在那无定关销金窟内,躺了整整一个月。 当时眉心那缕无上剑气还未使出,被那个假冒苏斛的青衣女子给硬生生逼了回去,虽然不明白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可是有一点肯定,她不是敌人。 至少当时不是。 否则以那人的境界,要杀自己易如反掌,绝不会只是让自己在床上躺一个月那么简单了。 早先还住在无定山上竹院内时,少年这只包袱里的黄金白银、金枝玉叶就所剩无几,后来经过燕国永安城、永安渡,乃至登上那艘鲲鹏渡船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清点过包袱中的世俗金钱。 不夜山包揽了一切费用,就连神仙钱都不需要出。 李子衿在不夜山住了太久,除了上次分到画卷小洞天的七枚霜降钱之外,还真就没有翻过自己这只装满了全身家当的包袱。 他最终取出一锭银子,足有三四两重,这已经是包袱中,最“不值钱”的货币了。 若是掏出金叶子,恐怕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少年不是怕麻烦。 只是······不想杀人而已。 “红韶,今晚我们就住这里吧。”李子衿指着前方不远处的小村落说道。 而那个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踮起脚尖看了一眼,旋即点头,“好。” 在去往村子的路上,二人经过一座山神庙,门口有好几个村民正在跪拜山神,地上还胡乱摆放着一些锄头、鱼叉。 那尊山神金身,还真是实实在在地花了真金打造,而不只是外围裹着一层薄薄的金边,做做样子而已。 李子衿眼力极好,成为炼气士之后,伴随着境界的提升,他再看世间万物,每一境都会有不同的感受。 如同婴孩时,初窥天地,只觉什么都可怕极了,故而哭闹不停。 孩童时,又觉得什么都有趣极了,所以满山遍野地跑,看见什么花花草草都忍不住给它拔下来,看见别人家的鸡鸭鹅,还有人家养的大黄狗,也要忍不住上前去逗弄一番。看见别家的小姑娘,自然也是少不了从背后偷偷扯人家的小辫子,然后撒腿就跑的。 再大了些,少年时,性子叛逆,不服输。总觉得那些长辈说的话没有道理,或者就算有理,也不全对。所以喜欢反其道而行之,以此彰显自己的个性。 然后就是挨板子,挨揍。 愈揍愈勇,愈勇愈痛。 如今,已经少年老成的少年,性子又较为内敛了些。 再看世间万物,便只得出四个字。 众生皆苦。 不会再漫山遍野去摘那些花花草草了,更不会扯姑娘的马尾辫,无论长辈说得有无道理,都得敬重长辈。 年纪越大,越知道人生艰难。 其实狗生,也不容易。 再碰见别人养的大黄狗,也不再是用石子扔它,而是喂它一块肉了。 山神庙外,左右两侧圆柱之上分别写有“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和“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横批“拜我无用” 山神庙内,立有一块木牌,上面篆刻有“宋赸”二字。 在那块木牌后面,便是那尊金光熠熠的山神金身。 李子衿看得出,那尊金身是花了大价钱制造的,当那几个村民发现李子衿和红韶出现在山神庙外时,顿时起身,随手抓起地上的锄头和鱼叉,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相当警惕地望着少年少女。 其中一位为首之人,死死瞪着身后背剑的李子衿,将鱼叉指着少年:“滚!别再来动歪脑筋了,否则老子轻饶不了你们!” 少女轻扯师兄衣角。 李子衿转头看了看,确实只有他和红韶二人,不明白为何这几个村民要对自己恶言相向,什么又叫做别“再”来了。 他朝那几人拱手抱拳,说道:“晚辈携师妹路过贵村宝地,想要借宿一晚,不知诸位能否行个方便?” 怕那几人不相信,李子衿又说道:“我们可以付银子给你们!” 有人向前一步,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呸了声说道:“别装模作样了,你们跟那几个山贼铁定是一伙儿的,前脚刚被我们轰走,后脚就又来演戏了?是不是想偷偷住进咱们村子打探情报,趁大伙儿都睡着了,来偷走山神金身?花几两银子,赚一大笔黄金,好划算的买卖!奉劝你们少干点缺德事儿,小心天打雷劈!” 没等李子衿解释什么,先前为首那位村民又侧过身子,以鱼叉指了指山神庙外的那副对联,厉声道:“瞅瞅,瞅瞅,瞅见这上面写的什么没有?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你们干这种缺德事儿,迟早要遭报应的!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哇,滚蛋滚蛋!” 待那人说完,其余几个村民便也各自捡起地上的“武器”将李子衿和少女红韶一起赶了出去,二人又被赶到了先前那个远远观望村子的位置。 中途不管李子衿怎么解释,他们就是不相信。 少年又不能真的对几个乡野村夫拔剑,只能是一边护着小师妹,一边节节败退,最终退到老远,那几个村民才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红韶问道:“师兄,他们为什么对咱们这么凶啊?” 李子衿想了想,说道:“大概,是他们太害怕了吧。所以才要装作自己很凶的样子,免得被别人瞧出来他们心里的恐惧。他们想要保护山神金身,只好凶一点。” 从那几个村民的言语当中,少年不难得出一个结论。 几个关键信息。 山贼,“再来”,偷山神金身。 再从人人都手拿“武器”的架势来看,说不定之前村民口中的山贼,已经尝试过硬抢了,只不过没有得逞。 这种事,属于可管,可不管。 但是二人既然要住别人的村子,那么自然得管上一管。 李子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问道:“小师妹,你还没有拿坏人练过手吧?” 红韶不停摇头,学着她那大师兄的自谦之词,说道:“不不不,我剑术稀烂。” 青衫少年轻拍了拍少女肩膀,哈哈笑道:“没事,他们剑术更烂。” 当晚,李子衿便带着小师妹红韶,绕了一大圈,躲开了一直坚守在山神庙门口那几个村民的视线,偷偷溜到山神庙后方,然后提起一口武夫真气,牵着小师妹的手,连踩两脚墙壁,直接“登堂入室”进入山神庙。 一袭青衫和一袭白衣,蹑手蹑脚地躲在山神金身后头,为了以防万一,李子衿还取出两张隐身符,给小师妹一张,自己留有一张。 “红韶,今晚山贼肯定会来,我们且在这儿瞧瞧,若是山贼来了,你就负责出剑击退他们,到时候村民们一高兴,就肯让我们借宿了。”李子衿贴在她耳边,小声言语,生怕吵醒门口那几个正在打盹的村民。 少女有些紧张,不知是因为跟师兄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还是因为一会儿就要出剑打山贼了,“可是······” 李子衿挼了挼她的小脑袋,“放心,有师兄在,绝对不会让他们伤到你一根毫毛的。” 小师妹虽然还未真正成为炼气士,但是手握文剑仓颉,更有两件品秩极高的仙家法袍在身,莫说是几个不入流的山贼了,即便是分神境大修士倾力出手,能不能伤得了她还两说呢。 更何况,李子衿已经取下翠渠剑,随时打算出手,绝不会出半点差池。 听完少年这句话,她感觉不怎么紧张了,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少女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仓颉剑,不断在脑海中演练自己练过的剑招,想着待会要如何好好大展身手,让师兄对自己刮目相看! 少女忽然想要开口,问李子衿等会自己出去打坏人的时候,需不需要喊上那么一两句口号,比如她前些日子闲来无事,从袁山主那边借阅了几本江湖游侠,里面的主人公每次惩奸除恶之前,都会先罗列一大堆恶人所做的恶事,最后再来一句“我某某某,今日便要替天行道”之类的。 李子衿瞬间捂住少女红唇,轻声提醒道:“嘘,他们来了。”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不向曲中求 - 出鞘 - 祠梦 山神庙外,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睡在山神庙门口那几个抱着鱼叉、锄头睡觉的村民纷纷被惊醒。 “山贼来了,牛老二赶紧回村里喊人。”一人俯首在另一人耳边,小声提醒道。 在他言语之后,确实有个手握锄头的青年男子站起身来,为求速度连锄头都不要了,玩命似的往村子方向拔腿就跑。 而剩下来的几个村民,不由自主地拿起武器,在山神庙门口摆出一副架势。 只是任李子衿怎么看,都不觉得那样的架势有什么用处。 而此前还打算让小师妹出去练手的他也在听见密密麻麻的马蹄声之后打消了那个念头。 人数太多了。 李子衿甚至不需要窥得外面那支山贼大军的全貌,光是躲在山神金身后头听外面的动静,感受地面的震动,便知晓外头人数众多。 可能足足有上百人。 “红韶,下次再练手吧,这次你就悄悄躲在这里,捻碎这张隐身符,不要发出声音,待会一切交给师兄处理。”李子衿小声提醒道。 那个刚才还在想着等自己打败了山贼之后要摆出怎样的姿势,喊一句怎样的口号才显得有气势的锦鲤少女,只好打消一通念头,听师兄的话,以食指中指夹住那张道门符箓,有些手脚笨拙地缓缓捻碎符箓。 这张隐身符乃是李子衿在乘坐鲲鹏渡船之时,于渡船奇珍楼购得。当时少年还买了其他几类道门基础符箓,譬如分身符、替身符、辟邪符等,各有十数张。 而此类隐身符,只是道门隐身符分支类别中最为普通的一种,使用之后不能随意移动,更不能开口说话,否则便会破功显形。 若是更为精密复杂,画符手段也较为麻烦的隐身符,如昆仑大隐符、逍遥自在符等,那么不仅仅可以隐身,甚至还能随意行走,小声言语。 听闻若是由九境之上,符箓之道造诣极高的道门修士所画的顶级隐身符,甚至能够让炼气士在空中御风御剑也不会显形,效果极为神奇。 当锦鲤少女笨手笨脚地捻碎那张没有任何加成的基础隐身符之后,少女身形从脚到头缓缓消失于李子衿视野中。 不过李子衿依然是面朝小师妹刚才所站的方向,将食指抵住自己的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而那个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隐身了,师兄看不见的少女红韶,竟然相当乖巧地点了点头。 待到李子衿将红韶安排好以后,山神庙外的马蹄声和大地的震动皆戛然而止。 李子衿蹑手蹑脚地往旁边挪了挪,从山神金身的“金腰”旁边,露出半颗脑袋,望向山神庙门口。 几位村民当中为首之人,便是这个宁山村的村长。 他手握锄头,站在所有人前方,努力控制自己的双手不要颤抖,面对那支浩浩荡荡的山贼大军,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山贼大军之中,最前方的两人,他认识其中一人。 那人便是早上带领几个山贼来这山神庙,试图偷走山神金身的家伙,给村民们齐心协力赶走了,临了还放出狠话,说他彪平看上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拿不到的。 不曾想那姓彪的还真就连夜找来了这么多山贼,真要硬抢! 马上有一位独眼汉子,头戴草帽,腰间挎刀,是那山贼彪平,此刻他嘿嘿笑道:“彭老哥,老弟我没骗你吧,你瞧里边儿是不是有一尊山神金身,纯金打造,童叟无欺呀,老弟我之前试着用匕首刮那金边,都给刮出个窟窿来了,还是金的,啧啧。这桩买卖做完,咱哥俩都能退······那个退什么,高什么来着?” 被彪平称作彭老哥的那山贼头头,其实跟着彪平不是一伙。 彪平这伙人,无非就是十来个莽夫落草为寇,没什么大本事,平日里也就只能靠烧杀抢掠点小门小户,乡野村夫来混口饭吃。 而彭武可不一样。他这百来个弟兄们,那可就是百来张嘴。光是养活这一大群弟兄,就得花上相当一大笔银子。 他们甚至有专门的山寨,彪平那伙人完全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用彭武的话来说,彪平那十来个草寇弟兄,就是“不成气候。” 而一座山寨,这么多张嘴的伙食,可不是靠打劫一些小门小户就能够赚来的。 彭武他们的买卖,向来那都是盯准那些阔绰大少,要么就是一些个达官显贵。 别州那些世家子弟,商贾大家,有势力,有底蕴。请得起山上仙师做供奉,而鸿鹄州可不一样。这里的所谓“世家子弟”、“达官显贵”,也就那么回事吧。 说难听点,就是穿得体面些,除此之外,也不比普通人金贵到哪儿去。 往往这么干上一票子,山寨就能吃上好一阵子,待到弟兄们实在该打打牙祭了,他才会放出“探子”,去四处寻觅活计。 今儿个倒巧了。 不是他彭武的探子回寨里报什么喜讯,反倒是这个萍水相逢,双方其实没怎么打过交道的彪老弟带着十来个弟兄来寨子里,说是有笔大买卖要跟他合作。 当时彭武就笑了。彪平这几个人,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什么大买卖,轮得到他那群不成气候的莽夫去做了? 自己那宁山小白龙的称号,可还没被人夺走呢。天大的买卖砸下来,那也该先经了他彭武的耳朵啊? 不过心里是这么想,表面上,彭武却不动声色地差人给彪平那群人好生招待着,想听听看这伙不成气候的莽夫,到底接了桩什么样的买卖,多大的买卖? 毕竟如他们这般闯江湖的寇子,多一个朋友不是什么坏事儿。 还真别说,那彪平往那儿一坐,真是一口茶都没喝,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地聒噪了老半天,还真把彭武给聒噪得动心了。 说那宁山村,有个什么山神庙,当地官府出大头,村民出小头,给那个山神宋赸修了尊山神金身,花了大手笔的。 据说都不是什么黄金白银,而是以小满钱为单位。 彭武当时就一拍把手站了起来,小满钱他熟呀! 那可不就是神仙钱吗,据说一枚小满钱,就等于······就等于好多好多黄金呢。 虽然他也没见到过传说中的神仙钱,可是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了? 光是有关于神仙钱的传说,他就听过不少,耳朵都快听起茧子来了,就是他娘的从来没给他劫到过哪怕一枚半枚的。 听那彪平说打造那尊山神金身,竟然是以神仙钱为单位来制作的,彭武当即就心动了。 可是他何等精明,当场反问那彪平,既然有这么好的买卖,为什么不独吞,反而要让他来分一杯羹呢? 这才从那彪平口中,撬了点有用的信息出来。 原来那宁山村的村民,个个都奉山神宋赸为尊,村里有多少户人家,就有多少户受到过宋赸的庇护。 但凡是拜过山神,求过什么姻缘、前程、平安的,百试百灵,就没有说不来还愿的。 久而久之,山神宋赸在宁山村村民们心中的地位就越来越高,直到如今,山神宋赸已经成为村民们心中不可亵渎的神圣。 而彪平那十来个人,尝试过威逼利诱,皆徒劳无功,被那群村民们拿着鱼叉、锄头给赶了出来。 贼是贼,架不住宁山村百八十号人啊,而且人家手里那鱼叉、锄头啥的,也能算家伙吧。 无奈之下,彪平只能是带着十来个弟兄,“投靠”彭武的山寨,这才有了这笔“买卖”。 自称宁山小白龙的彭武思来想去,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这不,连夜便带着寨子里百来号弟兄,赶赴这宁山村山神庙。 他心里可是打定了主意的,若是那不长眼的彪平敢戏弄他,定然轻饶不了这厮。 来了也罢,还真就有那么一尊堪称金光闪闪的山神金身坐落在山神庙中,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庙子,也难怪彪平他们搬不走,这么大一尊山神金身,起码得二十来号人才能搬得动吧,更别提同时还要有人威慑那群宁山村的村民了。 彭武听完彪平那蹩脚言语,笑道:“彪老弟,是退隐山林,高枕无忧。” 后者一拍马脑袋,谄媚笑道:“对对对,退隐山林,高枕无忧。要不怎么说彭老哥能是咱们宁山郡的浪里小白龙呢,这浪里小白龙啊,没翻过几本书还真当不成!” 那宁山浪里小白龙爽朗大笑,对于彪平的马屁,甚是满意,不过看见远处的村里那边,似乎有了动静,好像也有一大批人正在往山神庙这边赶,彭武咳了咳,正色道:“彪老弟,该办正事了。” 话音未落,守在山神庙门口的村长和其余几个村民皆是微微手抖,他们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啊。 这群山贼,可比那独眼彪平唬人多了,百来人,个个手里提刀带把,光膀赤膊、牛高马大的,一看就是不好相与的。 看到远处村子里,有一大批人举着火把往山神庙这边赶,村长缓了口气,知道是那牛老二将村民们都叫醒,喊来山神庙这边了。 眼下,他只需要再拖延一些时间,等大家伙儿到了,便能守住山神金身了。 独眼彪平点头,“是该办正事了。” 他给手下试了个眼色,有个山贼喽喽心中会意,翻身下马,径直走向那个宁山村村长。 村长看见那人来者不善,便大声高呼,给自己壮胆,吼道:“你想干嘛?” 彪平手握马缰,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微笑道:“葛村长,咱们就只是手头紧,来找你们宁山村借点钱用用,没必要为了这点银子伤了我们大家的和气,待会刀剑不长眼,一不小心伤到你了,多不好。你这样,把你的人带走,咱们只搬金身走,绝不伤害你们。” 葛全摇头,朝那山贼喽喽挥舞了下手中的锄头,把后者往后逼退一步。 那喽喽转头望向彪平:“老大,这?” 彭武眉头一皱,他可不想在眼前这几个家伙身上耽误太多功夫,最好是速战速决,早点将这尊山神金身搬回山寨,否则等事情闹大了,引来宁山郡官府插手,会有不小的麻烦。 念及于此,彭武给身旁的左右手使了个眼色。 位于他身旁的两人得令下马,各自拔刀出鞘,看样子今晚是要见红了。 他们打算拿那个葛村长来杀鸡儆猴。 位于山神金身后面的李子衿微微皱眉,事情远不是少年所想的那么简单。 眼前缓缓走向山神庙那两个持刀汉子,都是三境武夫,而从几人言语之中,看得出那个彪平和彭武才是这群山贼中的话事人,境界只会更高。 此前还想帮助村民们守住山神金身的少年,也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眼下,能让他们保住命都不错了。 彭武的左右手,那两名持刀汉子一人一刀砍落葛全手中的锄头,几个村民也不敢出手相救,就在两人下一刀就要落在葛全身上之时,一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古剑稳稳地挡在宁山村村长葛全身前,将两把白刃牢牢接住。 宁山村村长葛全,尚且心有余悸,已经流出不少汗水,双腿都还在打颤,刚才他都以为自己要中刀子了,此时连连后退。 几个村民瞬间将他扶住。 “葛村长,你没事吧?”有一位精壮汉子略带羞愧地问道,刚才山贼向村长出手之时,他都没有勇气站出来替葛全挡刀子,竟然还不如前方那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青衫少年郎。 几乎在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出现的一瞬间,位于马上的彭武和彪平二人皆是瞬间眯起眼,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李子衿招架住两柄白刃之后,手上发力,瞬间轻描淡写地震退那两名汉子手中的白刃,一脸气定神闲的模样,颇有神仙风采。 葛全和几位村民认出来人,认出他便是今天傍晚经过山神庙的那个小伙子,当时他身边还跟着一位面容姣好的白衣姑娘,只是眼下不知踪迹。 原来他们二人,跟那山贼不是一伙的啊! 其中一位彭武的心腹,觉得自己和另一人联手都被这少年剑客一剑打退,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便只好出声呵斥道:“什么人,竟敢趟这趟浑水?真不怕死?” 李子衿微微转过头,瞥了他一眼。那人给这么云淡风轻地瞥了一眼,竟是说不出来的心悸,好像那个青衫少年眼中,有什么恐怖的存在一般。 彭武眯起眼,上下打量了那青衫少年剑客一番,觉得对方是个练家子,不太好对付,虽然自己人多势众,可要是耽搁太久时间,得不偿失。 于又拿出他那宜交朋友不宜结仇的态度,笑道:“阁下好身手,不知是在哪条道上混的,能否卖我宁山浪里小白龙一个面子,只消袖手旁观,事成之后,我彭武必有重谢!” 那青衫少年剑客,摇了摇头,轻声说了句:“没听过。” 可以说是相当不给面子了。 彭武嘴角微微抽搐,只是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让他感觉这家伙可能不太好惹,所以并未当场发作。 彪平刚要再开口吓唬吓唬那小子,不料那青衫少年剑客竟然反客为主,面对上百个骑在马上的山贼,那一袭青衫向前一步,缓缓开口说道:“金身,可以拿走,人,不能碰。” 彪平当即就骂娘一声:“你他妈谁啊,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轮得到你来多管闲事?老子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你······” 谁知道反而是这群山贼中真正的话事人彭武,当机立断道:“可以。” 独眼彪平愣了愣,十分不敢相信地转头看了彭武一眼,疑惑道:“彭老哥?他不过就是个毛头小子而已······” 然而彭武却不这么认为,鸿鹄州的山上仙师不多,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做他这一行的,最怕遇见两种人。 一种是看起来年纪极小的童子童女,然后出手却能呼风唤雨,是以境界修为隐藏了年龄的山上神仙,得罪了这种人,定然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可能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另一种,是手握宝剑的剑修,他们杀伐决断,心狠手辣的程度丝毫不比山贼弱,跟剑修动起手来,就算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不值当! 他彭武是人多,可是人多顶个屁用啊。 说白了,身后这百来号人,有大半都他娘的是武夫一境的饭桶,连二境都没几个,算什么人? 真要遇上了有点手段的山上仙师,这些饭桶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呢! 彭武一方面心里担惊受怕,不断打量着那个自信到面对百人都不惧不退的青衫少年,到底是什么境界? 一方面又要故作镇定地微笑着对身旁的独眼龙彪平解释道:“彪老弟,咱们此行既然就是为了求财,那么自然是希望一路顺遂,能不节外生枝,还是莫言节外生枝的好,早些将山神金身搬走,早些将银子揣进兜里,咱哥俩五五分账,免得······夜长梦多呀。” 在提及“节外生枝”、“五五分账”,以及“夜长梦多”三个词之时,这位自称宁山浪里小白龙的彭武,用了重音。 反复强调了这三个词的重要性。 而那个彪平,在听到“五五分账”之时,当场愣了愣,因为二人之前说好的分账,其实是“四六分账”,当然是彭武六,他彪平四,毕竟对方可是实打实的上百号人。若没有彭武,他光靠自己那十来个弟兄,是定然吃不下这桩大买卖的。 说起来,自己也就是给彭武的山寨,提供了一份信息而已,若真按照道上规矩,其实他连三成都分不到,分明是那宁山浪里小白龙的彭武,给面子,交朋友,愿意让利给自己。 其实四六分就足以让彪平兴奋不已了,没想到这会儿那彭老哥竟然再度让利一成,愿意双方五五分账,那么独眼龙彪平自然是欣喜还来不及,便懒得计较那半路杀出来的青衫少年了,你狂任你狂,老子搬个山神金身走,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逍遥自在? 也罢,为了赚大钱,就不跟一个毛头小子计较了。 彪平只好点头答应下来。 彭武摆摆手,吩咐自己的左右手回到马上,随后又派出二十来个山贼喽喽下马,打算“顺理成章”地将那山神金身搬走了。 那一袭青衫也没拦着,毕竟要在这么多一境、二境、三境,甚至两个四境武夫手里,保下这几个村民的命,已经殊为不易。 若真要跟对方拼个鱼死网破,到最后只能是又丢了命,又丢了山神金身。 山神金身没了,可以再花钱重新塑造一个,可村民们的命只有一条,死了就是死了。 有信仰是好事,那也得活着才行啊。 李子衿收剑入鞘,微微侧过身子,有意站在那几个宁山村村民们身前,将村民与山贼“隔断”。 然而刚才还不敢开口的宁山村村长葛全,忽然惊呼一声:“不能让他们搬走山神金身!” 李子衿瞬间皱眉,才刚谈好的,怎么又变了?是真的没死过? 原来是之前被葛村长喊去搬救兵的牛老二,带着百八十号宁山村村民,终于赶到山神庙了。 他们有的手里拿着火把,有的手里同样拿着家伙,扫帚也好,鱼叉、锄头也好,棍子也好,不论这些家伙平时的用处是什么,此刻它们的用处就只有一个。 很简单,那就是打山贼。 现在宁山村村民,和彭武彪平那伙山贼,双方在人数上是相差无几了,气势上村民们反而由于占理,还要略高过山贼们一筹。 然而李子衿却知道,那群宁山村村民把事情考虑的太简单了。 正如傍晚之时,自己和小师妹红韶,无非是想进村子借宿一宿,结果就被村民拿着鱼叉和锄头赶走一样。真要动起手来,会打不过? 现在也是一样。 那些宁山村村民们,真是来得齐全。 老弱妇孺,几乎是一个村子里能来的不能来的都来了。 杵着拐杖的,怀里抱着娃的,嘴里含着糖的,骨瘦如柴的。好像只要但凡是个人,生在宁山村,就都被喊到山神庙前来,打算与那群牛高马大,身材精壮的山贼们决一死战了一样。 然而这样拼下去,网可能不会破,鱼却肯定都会死。 一群老弱妇孺拿着鱼叉锄头扫帚,要跟一群手握刀枪剑戟的精装山贼兵刃相接? 想想就和送死没什么区别。 李子衿叹息一声,事态有些不受控制了啊。 本来只要先让这群山贼把山神金身抬走,人没事,那么不论是后面报官,让官府负责追回山神金身也好,还是等日后有钱了重新再塑一个闪身金身也罢,都好过拿整个村子的人命去搏一个死物。 到底什么更重要? 几乎在葛村长那句“不能让他们拿走山神金身”之后,匆忙赶到的那群宁山村村民们,也跟着起哄道:“村长说得对,不能让他们抢走山神金身!大伙儿齐心协力,务必要保住宋赸山神!” 那彭武挥了挥手,手下立刻有一群山贼去跟姗姗来迟的宁山村村民们摆开了对峙的阵势。 彪平也是个暴脾气,刚刚才忍了一口气,现如今倒好,又来了一群不知死活的乡野村夫,打算坏他的好事。 “妈了个巴子的,一天天的咋这么事儿呢?”独眼龙彪平骂骂咧咧地翻身下马,他抽刀出鞘,今晚是必须得逮个不长眼的,给他好好放放血了。 李子衿刚要出手阻拦,不料彭武已经先发制人。 那自称宁山浪里小白龙的彭武,双腿一夹马腹,径直冲撞向那一袭青衫,还顺带抽出白刃往那青衫少年剑客头顶划了一记。 李子衿脚尖点地,身形飘然后退,躲过这一记阴险无比的偷袭。 好一个笑面虎! 在事态没有发展到不打不可的地步之前,此人一直有说有笑,且凡事都做“退一步商量”的姿态,故而先前甚至为了不节外生枝,还让了一成利给独眼龙彪平。 然而眼见宁山村所有的村民都赶到,势必要阻拦他们一伙人搬走山神金身。 那么对于这尊山神金身势在必得的彭武,自然也就顾不上什么宜交朋友不宜结仇了。 到底得先把真金白银揣进兜里,才能做个好说话的人。 哪怕这青衫少年剑客,真是那山上剑修,如今他彭武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总不能让这么多弟兄们空手而归不是? 来了,就得带点东西走! 在彭武心中,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既然这群不长眼的村民打算挡他的财路,那就别怪他彭武在搬走那尊山神金身之前,斩下几颗头颅了! 使用隐身符一直躲在山神金身后方的少女红韶,看到她那师兄躲开一记险之又险的背后偷袭之后,终于是长出了一口气,少女的手心都已经攒紧了拳头,鬓发也各有汗水滑落,替师兄紧张不已。 想要出去助师兄一臂之力,又怕自己那三脚猫功夫非但没帮上师兄半点反而给师兄添不少麻烦。 说不得到时候还会连累师兄受伤。 所以红韶思来想去,最终决定相信李子衿,只是相信他是一回事,心里由衷为他担心,又是另一回事了。 彭武一击不成,根本不慌,直接翻身下马,朝着李子衿脑门儿又是一记从天而降的劈砍,这一招势大力沉,若那青衫少年招架不住,便会当场脑瓜子开花! 然而这只宁山浪里小白龙想象之中的画面并没有出现,他这一记挥砍,硬生生地砍在了山神庙前的台阶上,直接将那台阶都给砍出一道一寸深的口子,威力极大。 李子衿在面对那从天而降的一记劈砍之时,第一时间没有选择硬接,因为他目前还不知道眼前这位武夫的真实境界,只得出至少四境的结论,至于有没有可能更高,少年还不敢完全确定,需要通过接下来的交手逐渐判断来者境界。 这便是低境界修士的不足之处。 若是金丹地仙之上的修士,那么只需要运转灵力汇聚双眼,就能一眼看出那些境界比自己低的修士或者武夫的境界。 而一些个懂得特殊奇门神通术法的炼气士,更能通过类似于“望气”、“观复”等神通术法,观测到一些境界与自身相仿,甚至是高于自己的炼气士的境界。 只不过被观测之人境界越高,对于观测之人的境界修为,以及对那门术法神通的熟稔程度,要求也就越高。 如同梁敬此前在不夜山,试图通过那门儒家神通“观复”,查看颠渎之水的入水之鱼,对比少女红韶这只离水之鱼,然后对红韶的心性和未来可能的发展进行一种“推衍”。 这样的观复手段,便极耗心神,极吃境界,梁敬也是自幼便喜欢观察世间万物,从小就打好了修炼这门神通的底子,正因为根基牢固,故而才能够成功使出观复神通,并且颇有成效。 反之,即便是换作跟破境之前的梁敬同为八境巅峰儒家炼气士的赵长青使用观复,可能就远远达不到前者的效果,即便能够依靠推衍之术,得到一些“天数”,这样的“天数”,可能也不是最准确的,或者说,是不完全准确的。 山上炼气士推衍之道,最忌讳不得全貌,须知哪怕不去推衍一位山上神仙的“明日”,只去推论衍绎一位山下的凡夫俗子的“明日”,所得出来的结论都未必完全正确。 为什么?就因为哪怕是那位道法自然的道祖,也留下了一句“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便是在说世事无绝对,哪怕是一点极其微妙,极其微不足道,极其不值一提的小中之小的事情,都有可能改变一个人,乃至是一座天下的发展轨迹。 故而推衍之道,玄之又玄,哪怕是迄今为止百算百中的道门高真,也不敢说自己所卜的下一卦,就出不了半点意外。 若把此前所卜的每一卦,都当做“四九”,那么谁知道下一卦,是不是那个“一”呢?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这便是推衍的有趣之处,你可以选择相信命运,相信事皆前定,也可以选择逆天改命,去打破天定的枷锁,打破那个“一”的桎梏。 李子衿横抹一剑,已然在剑尖之上凝聚出剑芒,并且他将翠渠剑径直扔出,瞄准远处那个独眼龙彪平,因为后者已经一刀砍下一位村民的右臂,并且下一刀即将斩下那个村民的头颅。 一点寒光先至,剑尖之上,剑芒开道,同样卸下独眼龙彪平握刀的右臂。 人未至,剑已到。 彪平甚至还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直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臂掉落在地,在短暂的惊愕、难以置信、无法接受之后,才感受到剧烈无比的疼痛。 撕心裂肺难以忍受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开始鬼哭狼嚎起,彪平跪倒在地,声嘶力竭。 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古剑被李子衿抛出斩下彪平的右臂之后,众人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几乎在瞬间就追上了那柄碧绿长剑。 一袭青衫衣袂飘摇,原地站定,手握古剑翠渠,横剑在侧。 李子衿淡然道:“我向来最讲理,刚才说好了金身你们拿走,人不许动的。是你们先坏了规矩。一臂换一臂,很公平。你应该感谢我及时出手,否则等你砍下他的头,那就不会是一臂换一臂,而是一命换一命了。” “阁下是真打定主意要跟我们过不去了?”彭武问道。 李子衿笑道:“怎么练成的?” 彭武皱眉问道:“什么怎么练成的?” “我说你的脸皮这么厚,究竟是怎么练成的。”李子衿抬剑指着那山贼头头,“刚才背后偷袭我,分明已经下了杀手,现在还反问我是不是一定要跟你们作对,你脸皮可真不是一般厚。” 此前偷袭不成的彭武脸色阴沉至极,知道今夜绝不可能善了,也懒得再与那少年剑客逞口头之快,一个人身手不错又怎么样?老子上百号弟兄,慢慢领教你的剑术! 彭武当断则断,大手一挥,沉声道:“杀。” 很简单的一个字,如果李子衿今日不在这里。 那么就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字,便宣告了宁山村上百号人的死亡。 好像从那人嘴里吐出来的,真就不是一百具尸体,而是不过寥寥几笔的一个杀字而已,没有半点重量,远远比不得他势在必得的那尊山神金身重。 笑话,在他们眼里,区区人命,岂有黄金重? 李子衿微微撇过头,对那宁山村村长葛全说道:“赶紧带你的村民逃命去吧,你们护不住那尊金身,我只能为你们拖延时间。” 葛全死到临头犹不自知,将那少年的好心提醒当做耳旁风,反而拿起鱼叉,第一个冲向山神庙,守在山神庙前,喊着:“打倒山贼,守护金身!打倒山贼,守护金身!” 看见他们敬爱的村长都身先士卒了,其余的村民们自然也一窝蜂地涌向山神庙前,距离山神庙是更近了,可是距离那群山贼也更近了。 “不要啊,喂,你们别这样。” 李子衿看着拦都拦不住的百来号人,个个跟失心疯似的非要拿命护尊山神金身,一时之间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了。 那群人已经挡住了山神庙的出口,小师妹红韶还在里面。 而在彭武那句“杀”之后,那群山贼也开始动真格的了。 山神庙外,刀光剑影,鲜血四溅。 一群老弱妇孺,如何是山贼们的对手?除了少数几个身材高大的壮硕青年之外,那些村民几乎都无法在山贼刀刃下走过一招,统统都是一刀倒。 李子衿奋力救人,也架不住他们跟赶鸭子上架似的赶着去送死。 在山贼骑马一个冲锋之后,百来号村民顿时死了好几个,还有不少人都被白刃划伤。 直到见了血,看见原来真的会死,才有人逐渐认了怂,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村长,他们真敢杀人咧,咋个整啊?” 葛全被问傻了,他哪里知道这群丧心病狂的山贼还真下得了这种狠手,原先彪平那伙人来打劫,从来都是掏出刀子吓唬吓唬他们,村民们为了花钱消灾,也会多多少少掏点小钱出来打发他们。 从来没有说真的动起手来,然而今天那个彪平,是真的财迷心窍了,不仅去勾结了宁山郡最大的山贼窝,还把一个山寨的山贼都给带来,势必要抢走那尊山神金身。 自己这边人也不少,葛全估摸着双方即便动起手来,顶多吃点小亏,只要能护住山神金身,就不算什么大事。 直到亲眼看见死了村民,他才开始担惊受怕起来,此时自言自语道:“事情闹大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李子衿一剑将一位山贼从马上挑落,翻身上马,本着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径直冲向正在远处指挥调度手下弟兄的贼头彭武。 他经过那个葛村长之时,大声喊道:“叫他们走啊,就算是宋赸山神真在这里,也一定不愿意看见他的村民为了金身白白送死!” 一语惊醒梦中人,葛全在一位村民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赶紧喊道:“大家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下去,命都没了呀。” 这下村民是有不少选择听村长的话,没有再主动出手了,然而一方停手还不行,毕竟那群骑在马上的山贼咄咄逼人,刀子没见红是不会收入鞘的。 下一刻,李子衿已经欺身而近,站在马上脚尖用力一踩马背,将那匹马只接踩得跪倒在地,整个人手握翠渠剑,如同一直箭矢瞬间疾驰而去,剑尖凝聚一点剑芒,披荆斩棘刺穿无数白刃,来到贼王彭武身边,一剑挑飞他手中的白刃,再伸手将其一提,瞬间把彭武扯下马。 李子衿将翠渠剑架在彭武脖子上,威胁道:“让你的人住手。” 那个四境武夫,自称浪里小白龙的彭武,顿时高呼道:“都给老子住手!” 一声令下,那群山贼纷纷停手,转过头来望着那一袭青衫和他们的老大。 彭武额头滑落一粒豆大的汗珠,讪笑道:“侠士,大侠,大爷!有话好好说,凡事咱们好商量嘛······” 那青衫少年问道:“现在,又可以好好商量了?不杀了?”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四十四章 真金不怕炼 - 出鞘 - 祠梦 彭武是个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主,此刻被一个青衫少年郎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没有丝毫觉得向对方求饶会是什么丢脸的事。 更不可能考虑以后还服不服得了众。 服不了众又如何? 就算是当山贼,那也得当一个活着的山贼才行啊,哪怕是今后服不了众,再也当不了山贼头头了,就是学那彪平,只当一个普通的山贼也行啊。 一个活着的普通山贼,胜过死掉的山贼头头。 彭武不太会算账,但关乎于自己生死存亡的这笔简单账,还是难不倒这位宁山浪里小白龙的。 他亲眼目睹了那青衫少年剑客说斩就斩的一剑,当场断掉那彪平的手臂,竟然还能面无表情地站在彪平身前,跟那人“讲道理”。 这样的道理,着实有些让彭武拿捏不准。不过他只需要知晓这少年剑客,即便是个狠角色,那也是个可以商量的狠角色,前提是自己得配合。 毕竟想要活命,人前卑微屈膝,他彭武又不是第一次了? 这条此时此刻再也翻不起半点浪花的宁山浪里小白龙讪笑着说道:“不杀了不杀了,全听大爷你的。” 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剑,又入彭武皮肉一分,微微陷进他的脖颈中,挤压出一丝鲜红。 李子衿很好地掌握了分寸。 是真正的“分寸”,稍微快一点,或是力气再大一些,这条“宁山浪里小白龙”恐怕就是个见血封喉的命。 然而这柄翠渠古剑,用在少年手中,被一股妙到毫巅的对剑刃的精妙掌控,控制到将剑刃使用得如同“钝物”挤压彭武的喉咙一般。加上翠渠剑本身就是柄软剑,故而可以在一剑封喉,缓缓致死之间,为敌人留一条惊心动魄的过程。 彭武看不见自己脖子上的血痕,却能感受到剑锋的寒意,也能闻到鲜血的味道,更能从不远处那些手下的眼神中,看见恐惧的神色。 他知道,这是死亡的气息。他这一生,从未有这样一刻,离死亡这么近。 而那个掌握着他生杀大权的家伙,说来可笑,竟然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几岁模样的少年剑客,还是个喜欢讲道理的怪人。 彭武甚至有些想笑。 他觉得那少年一定不是鸿鹄州的人,毕竟生在这里的人们,连活着都是一种奢侈,哪有那么多天真的家伙喜欢听道理,更不会有人愿意费力不讨好地去向一群不愿意听道理,除非你倒给他们钱,而他们假装听完之后又都当做耳旁风的人讲道理。 巧了,彭武身后现在就有这么一个。 当然,他最终没有真正笑出来,如果这把剑是搭在别人的脖子上,可能他就又能笑得出来了,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山贼头头。只不过今夜之后,可能会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山贼。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他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让那位大爷手上的剑加重了力道,赶紧求饶道:“大爷你有什么吩咐你倒是说说看啊,别光动手啊······” 彭武都快哭出来了,不过碍于一个男人,更是一个身为山贼头头并且有着“宁山浪里小白龙”的称号的男人,他并没有真的哭出来。只是那副模样,比哭还要难看。 李子衿轻声言语,听在彭武耳中,就宛若之音,“叫你的人,放下兵器。” 他心里在骂娘,想着就这么简单的一个要求,你他娘的倒是早点吩咐,我浪里小白龙不就早点照做了吗?用得着这么声色俱厉地先加重手上的力道给我点颜色瞧? 彭武觉得那青衫少年剑客吓唬人的功夫丝毫不比他们这群当山贼的要弱,他甚至开始怀疑身后这个“大爷”说不得就是邻国的山贼。不知怎的,兴许是读过几本书,读的书却又不够多的缘故,他总觉得其他那些世俗王朝,就是要比自己所在世俗王朝厉害得多。 这种心态极有意思,彭武一直想去其他的世俗王朝瞧瞧,见见世面。却又碍于自己寸步离不开山寨,更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怕鸿鹄州其他世俗王朝的山贼都要比自己更强。 毕竟没读过几本书的彭武,道理虽然懂的不多,却也明白一个“强龙不压地头蛇”。 他想啊,郑国宁山的小白龙,去了隔壁镜国,那不熟悉水域的话,也是要撞个头破血流的啊。 水里那些暗礁什么的,说不得就把他这条宁山的龙给挡住了去路。毕竟他是宁山的龙,又不是那郑国的龙。 有那么几个瞬间,彭武觉得此生无憾了。毕竟如他这样的山贼,竟也从某种程度,跟郑国的天子有“相同之处”。 一条人间真龙,一条宁山小白龙。 嘿嘿。 脖子上那股冰凉瞬间让死到临头还在“出神”的彭武回归到冷酷又残忍的现实当中来,他清晰地感受到有一条“小溪”正从脖颈处,沿着他的锁骨、胸膛,缓缓往下流淌。 彭武赶紧一挥手,喊道:“快,照他说的做,放下兵器!” 那群山贼磨磨唧唧的,先是面面相觑,无人立刻按吩咐行事。 然后又被彭武怒瞪了那群手下一眼,骂道:“老子是白养你们了?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来?一群饭桶!” 李子衿嘴角微扯,好一个欺软怕硬。为了让眼前这条浪里小白龙的威望稍稍恢复一点,少年轻轻松开了手中的剑,在一瞬间就从彭武的脖颈处将翠渠剑移形换位到他的左背之上。 这个地方,瞄准的是他的心脏,从前面刺和从后面刺,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都是死,只不过是死得快一些和死得慢一些的差别。 哦,对了,从后面刺入心脏的话,可能会更疼一些,因为李子衿需要先以剑芒粉碎掉挡在通往他心脏之路上那些碍手碍脚的骨头。 彭武是个拎得清的,当然没有因为身后那位大爷手中的剑换了个位置,就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他的生死依然掌握在那青衫少年剑客的手中,只不过这样的情景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刚才那么惨。 那百来号山贼直到此时才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李子衿瞥了远处跟那群山贼一样发呆的村民们一眼,心中暗暗骂娘,忍不住问道:“宁山村的,愣着干嘛?!” 村长葛村长终于起了一个好的带头作用,而不只是带着宁山村的村民们瞎干了。 葛全第一个壮起胆子,走到一位还骑在马上的山贼身旁,从地上捡起那柄白刃,只是匆匆捡起白刃便撒腿就退回宁山村的老弱妇孺当中,途中压根儿就不敢与那些山贼有哪怕片刻的对视。 宁山村的村民们,也在村长葛全竖起榜样以后,三五成群,纷纷涌入那支山贼大军,捡起地上的白刃就跑,全都退回了山神庙门口堵着。 李子衿哭笑不得,他又不想直接喊上那么一句:“我那小师妹在里头,你们赶紧让路。” 这样便如同给人抓住了把柄。 虽然这群山贼里头,实力最强劲的两个四境武夫,一个彪平被自己斩断一臂,没了半点威胁,一个彭武又给自己狠狠摁住了,动弹不得。 可那也架不住他们人多啊,还有七八十个一境的武夫,和十来个二境武夫,也就是现在他们手里的兵器在村民们手里,让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稍稍“公平”了一些。 李子衿却也不敢完全就掉以轻心,因为他也没有经历过这么多人的战斗,宁山村村民和这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山贼们,双方加起来接近两百号人。 又是大晚上的,全凭那些村民和少数几个马贼手中的火把照明,而双方打起来之后,场面不知道多么混乱,刚才李子衿便已经领教过什么叫做“混乱”了。 真是一眼望去,全都在兵刃相接,一眼望去,真真儿是敌我不分。 哪怕是身为筑魂境剑修,同时还有一口武夫真气的少年,强提起一口精气神,又将灵力凝聚在双眼,极大地提升了自己的洞察力,如此才能够当着这么多号人的面,成功地擒贼先擒王。 若他不是炼气士,只是一个武夫,那么定然没有如此眼力。 这始终是山上人领先于山下人的一种优势啊。 听闻有一种炼气士,走的是那弓翎之道,此道便可在战场之上“百步穿杨”,伴随着境界的提升,识海内那一口天地灵力越多,目力和臂力便能跨越越远的距离。 在弓翎之道上走得极远的前辈,能够一箭飞跃山海。 更有登峰造极者,挽弓射日。 李子衿看着在场的所有山贼,都将他们手中的兵刃扔在地上,又被那群宁山村的村民们捡走之后,终于是缓了一口气。 此刻他们的手中,就只剩下火······等等,火把?! 方才被李子衿斩下一条手臂的彪平,一直悄无声息地背地里使坏,就在那青衫少年剑客与山贼头头彭武斗智斗勇的时候,彪平已经吩咐自己那十来个草寇弟兄,偷摸着绕到山神庙两侧和后方,各自点上一把大火。 为的就是赶走那些碍眼碍事挡了他财路的村民。 彪平强忍着断臂之痛,额头不断冒出因疼痛难耐而产生的汗水,浸透了他身上的衣衫,他目光阴鸷地远望着那一袭青衫,冷笑道:“逞英雄是吧,老子今天倒要看看,你臭小子多有手段,等这群傻不拉几的村民滚蛋之后,爷爷我定然也要卸去你一条手臂!” 李子衿抬头一看,火光冲天,跟那一日鲲鹏渡船顶层的火焰何其相似。那一场火,烧掉了近乎半数的酒楼。 再顾不上眼前的彭武,和那些死活不听劝告的村民了,小师妹还在里面。 李子衿一脚将彭武踹倒在地,在后者“哎哟”哀嚎一声之后,少年已经提起一口武夫真气,使出那门阁老传授的玄妙身法,在人群中穿梭无影踪,瞬间冲入山神庙里。 “红韶!” 一袭青衫蓦然出现在山神金身之后,朝着刚才小师妹所站位置喊了声。 “师兄,我在。”在熟悉的如铃嗓音出现后,一个头别玉簪的白玉少女从脚到头缓缓显形,如同身形“凝聚”一般,出现在李子衿面前。 看见少女没事之后,李子衿长出了一口气,随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转身就往山神庙外冲,“这里着火了,我们走。” 在那个身法和剑同样快到匪夷所思的少年剑客冲入山神庙中以后,外面的世界乱成了一锅粥。 以断掉一臂的彪平为首,十来个草寇将他们老大的断臂之仇,算在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村民身上,其实更有可能只是为村民们挡住了他们的财路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而放了这样一把足以烧掉山神庙的大火的十来个草寇,本着不让我们得到,就谁也别得到的心态,除去跟一群手握白刃的村民们对峙,盘算着等待宁山村的村民们放松警惕以后就冲上去夺白刃,杀村民之外,更多的时候是在冷眼旁观,看着由彭武带头的山寨山贼跟手握白刃的村民们扭打在一起。 山贼如骑兵,无刃在手,亦可冲杀。 在那些“骑兵”第一轮冲锋陷阵以后,两边各有伤亡,当然,空手夺白刃的那一边伤亡要更加惨重一些。 哪怕是这些村民,手里握着白刃,战斗力也较之平日里提升了不少,但凡能够躲开那些马蹄,不被马儿冲撞倒地再接上个堪比胸口碎大石的踩踏,那么他们总能反手给那些马上的山贼们一刀子,或是给那些可怜的马儿一刀子。 无论这一刀子是给在山贼身上还是马儿身上,都会有人倒地。 区别只是单纯的人倒地,和人与马一同倒地而已。 当李子衿带着小师妹红韶冲至山神庙前之时,几乎一座山神庙都被火海淹没了,李子衿凝聚出一点剑芒在翠渠剑尖,随手将凌空砸下的那块“拜我无用”的横批一分为二,变成了“拜我”和“无用”。 看着外面乱成一团的两方人马,山贼死了不少人,反倒是手握白刃的村民们开始咄咄逼人了起来。 彭武已经心生退意,看着漫天火光,他知道今夜恐怕真的很难带走那尊山神金身了。 他开始后悔起来,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听那个不成气候的彪平的鬼话。 这次带着弟兄们赶赴宁山村,不仅没能捞到那尊山神金身,更是死伤了二三十个弟兄,简直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彭武懊恼不已,高呼一声:“弟兄们,撤!” 有人满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又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那些山贼的尸体,心里满是疑惑。 就这样回去了?空手而归? 有人心有不甘地转过头,望向那座地方不小,金子却不少的山神庙,心中满是可惜,在那份可惜之下,又有对那青衫少年剑客的恨意。 都怪那小子,坏了老子好事! 有人奋力从一个村民手中夺过白刃,随手给了那人一刀,痛快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感觉,杀的人太多,心和手,都同样麻木。 伴随着山贼头头彭武翻身上马之后高呼的那一句“撤”,这场山神金身争夺战也落下了帷幕。 贼跑了。 火还在烧。 而作为那场大火始作俑者的彪平以及他那十来个落草为寇的手下,没有选择逃往跟彭武同样的方向,而是“反其道而行之”。 彪平知道,没能拿下这尊山神金身,还让彭武损失了这么多手下,自己肯定讨不了好果子吃。 所以眼下只能躲,只能逃,既躲明日之后官府的缉拿,也逃那宁山浪里小白龙的迁怒。 断了一臂,他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在两波山贼各自逃亡之后,山上庙外便只剩下那些宁山村的村民了。 一袭青衫和一袭白衣各自帮那些村民们将受伤的人抬到安全的地方,好让他们不会被逐渐塌陷、毁坏的山神庙给砸伤烧伤。 大火烧了山神庙,掉落无数杂物,庙里房梁,庙外匾额,庙上砖瓦,逐渐都在那场大火中,或亡或毁。 那些索性安然无恙的村民们,看到山贼走后,又将同村受伤的人抬到安全之处后,便自发去往宁山村的各处井口。 他们打来井水,想要替山神庙灭火。 李子衿和红韶也加入其中。 一群人在山神庙和宁山村各大井口之间,来回跑动。 火烧了一整夜。 直至第二日天亮,在七八十号人的齐心协力之下,大火才终于熄灭。 有老妪痛哭流涕,骂那群山贼,说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有妇人怀抱襁褓,襁褓之中,婴儿哭啼,她刚忙活了一整夜,却还要轻言细语地哄孩子睡觉。山贼来了,如果独留村子里,反而会更危险,所以妇人只能带着孩子,硬着头皮跟着同村的汉子们冲到山神庙来。孤儿寡母,人多便是照应。 有体格精壮的汉子,在昨夜与山贼的搏斗中奋勇抗争,白刃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两道三寸长的口子,极深。身旁是嘴上抱怨,眼中怜惜的妻子,正小心翼翼地给汉子上着药。汉子很痛,但一声不吭。 宁山村村长葛全清点完伤亡人数之后,以极其悲怆的神情,声泪俱下地向同村的“亲人”们宣告他们失去了多少人,哪些人。 葛全说,失去了父亲的几个孩子,以后就要靠村里的其他人相互帮衬着点,吃百家饭也好,他葛全砸锅卖铁也罢,总之就不可能让那几个孩子饿死。 说完这些,村长葛全又带头向李子衿和少女红韶诚挚地道歉,说之前错怪了二人,误把他们当山贼了,是他做得不对。 李子衿表示情有可原,只是摇头说没关系。 他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欲言又止。 其实,少年不止想对村长葛全说这句话,也想对宁山村所有的村民说。 但是看着那座山神庙废墟,又觉得不需要多此一举了,那尊金身很可能已经毁坏了,那么他再说那句话,便会显得有些多余,有些没有必要。 毕竟人们本来就不愿意听道理,因为道理他们都懂。 只是鲜少会做罢了。 二人向老村长葛全告辞一声,打算就此离去,婉拒了葛全让他们进村休息的好意。 李子衿有些歉意道:“红韶,真对不起。” 他原以为可以随手打退几个山贼,然后二人在宁山村中借宿一夜的,不曾想昨夜竟然一来就来了上百号人,那种规模的战斗······绝非他一介筑魂境剑修能够肆意主宰战场的。 红韶难得没有困意,忙活了一夜,却还那么精神饱满,她微笑摇头道:“师兄不用道歉呀,辛苦啦。” 少年有些分不清,这是她的善解人意,还是她的天真无邪了。 二人并肩而行,爬上了个小山坡,在踏上郑国驿道之前,李子衿站在半山腰上,俯瞰下方的山神庙废墟一眼。 少年望见那些宁山村的村民们,拨开房梁砖瓦,从废墟之中抬出一尊完好无损的山神金身,在那样的大火持续燃烧了一整夜的情况下,竟然还保存完好? 怎么可能? 李子衿有些不敢相信,屏气凝神,视线停留在山神庙外那尊山神金身之上。 遥遥望去,它好像也在看着自己。 真金不怕火炼。 ———— 经过那条宁山村不远处的宽阔驿道之后,二人来到了郑国一座名为“金淮”的边陲小城。 这里逐渐有了些烟火气。 在入城之时,有郑国官兵于城门处把守,对于进出金淮城的行人加以盘问。 倒不是一座郑国,真在把守关隘上花费了这么大心思,只是李子衿进城以后才发现,原来方才的官兵盘问,是这么个意思。 少年在金淮城中看见墙上贴了许多画像,都是郑国官府的悬赏,准确地说,是两幅画像,遍布一座金淮城,在城中各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 那两幅画像之上,分别是一个大髯汉子,和一个稚童。 巧了,这画像之上被悬赏了千两黄金的两人,李子衿还恰好都认识。 是此前在仓庚州,大煊京城街头卖艺那对“父子”。 正是碰到那对“父子”之后,李子衿一行人才去往湖心亭,然后经历了湖心亭一战。 想不到在这远隔千万里的鸿鹄州郑国金淮城,也能看见关于那“父子”二人的画像? 他们二人犯了什么事,悬赏画像上没提,就只是寥寥几句。 “官府捉拿,知情者赏。如若知情不报,以包庇罪同处。” 一个青衫少年,身后背一柄翠渠古剑,剑鞘之上更有个沉甸甸的包袱压在上头,腰悬酒葫芦外加一枚玉牌,眉清目秀,丰神俊朗。 一位白衣少女,头别玉簪,红白相间的锦鲤样式,佩戴文剑仓颉,天真烂漫,面容姣好。 二人联袂出现在金淮城中最贵的一间客栈。 不是李子衿铺张,而是身边带着一个沉鱼落雁的小师妹,总要避开那些鱼龙混杂之地。 最贵的客栈未必就是最好的客栈,却能提供一道“门槛”。 不是什么样的人,都能住得起这样的地方。 而住得起这间客栈的人,也不可能什么样的事都干得出来,多多少少得要点脸皮。 再不就是会对那些同样住在这间客栈的人,稍稍顾忌几分,会揣摩对方的家世背景,门派势力。 其实大多数还是揣摩前者,毕竟鸿鹄州的山上人,实在是太少了。 少到哪怕一位洞府境炼气士,都能在这里随意找一个所谓的世家,混个供奉的名头,每年躺着收钱。 有人上门找事的时候,随意出手施上那么一两记道法,大多数时候其实连出手都不需要,只需要顶着个“山上仙师”的名号,便足矣威慑四方宵小。 那些鸿鹄州的世家,对于这些山上仙师,可都是好吃好喝好酒好菜的招待着,像供大爷一般供着这群“祖宗”,逢年过节更是送钱送礼送情分。 也正因如此,会有不少打着山上仙师名号的低境界炼气士,使着蹩脚的术法神通,靠着一两张平平无奇的道门符箓,在鸿鹄州招摇撞骗。 若是一直相安无事,没有碰上硬茬子来府上找麻烦,那么多半能混个三五年,大赚一笔。 若是时运不济,碰到了有真本事的武夫或是炼气士上门找茬,自然是当场露馅儿,只能是灰头土脸地走人,却也能小赚一笔,然后赶紧换一座城,继续去寻觅那些有钱人家,上门以山上仙师的身份,混吃混喝,招摇撞骗。 李子衿带着小师妹红韶进入这间名为“花间集”的客栈之后,见到的那些人,倒确实比金淮城外边儿那些人,要更“正”一些。 模样更正,穿着更正,行为举止更正。 往往边陲之地,都受纷乱袭扰,尤其是小国的边陲之地,既要时时刻刻担心邻国的侵袭,又要害怕贼来打劫,还会担忧一些个在大城之中混不下去,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武痞子,以及一些个捏着几张道门基础符箓,骗骗没见识的凡夫俗子的蹩脚炼气士,还有那其实压根儿就不是剑修,却靠着耍得一手花里胡哨的剑术,妄称剑修的花架子剑客。 如同这样甚至连三教九流都称不上的货色,充斥在小国的边陲之地。 郑国的边陲之地,还有另外一个响亮的名号。 法外之地。 因为是个烂名声,又在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世道,所以闹得一座鸿鹄州人尽皆知。 什么臭鱼烂虾都往金淮城跑,知道郑国这座读作边陲之地,写作法外之地的金淮城,其实就是他娘个烂窟窿。 人皆可欺。 李子衿庆幸自己选了间城中最贵的客栈,这是方才在被郑国官兵问话之时,花上了一锭金子打听来的消息。 有钱能使鬼推磨真不是胡乱吹的,钱这玩意儿走遍扶摇天下的角落,都好使。 李子衿甚至怀疑,有钱到一定程度之后,能不能也“反其道而行之?” 不让鬼推磨了,试试磨推鬼? 毕竟天天鬼推磨鬼推磨的,磨也被推烦了不是? 他最讲道理,最公平了,大家换着来,才能相安无事,秩序维持千年万年。 那位郑国官兵头子一开始吓了一跳,以为是某位“上头”的大人微服私访,来边陲之地钓鱼来了,毕竟在郑国,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郑国庙堂之上,也不全是吃干饭的,倒还是有那么几位说得上话的大人,愿意铆足了劲将金淮城头顶那“法外之地”四个字给摘下来的。 只是当他听到那青衫少年剑客,操着一口别州口音,说着连他都要费老半天的劲才能听懂的话,还要外加手脚比划,搞了半天是在问“客栈”,还要一间“好客栈,大客栈”的时候,那位郑国官兵才长出了一口气,毕竟问个路,算不得什么贿赂,顶多只能算是交易,还是合法交易,并不违背郑国律法。 那少年临走时,还随手指了指他周围的几个郑国官兵,笑容满面地又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言语,不过大致可以理解成“酒,喝酒。” 那么这位金淮城的守城官兵头头,姑且就当他是位别州公子哥,前来郑国游玩,故而出手阔绰,要住最大最好的客栈,心情一好就赏了自己一锭金子,让自己拿着这锭金子请弟兄们买酒喝。 不碍事,不碍事。 少年少女坐在客栈的二楼靠窗位置等酒菜上桌,准备饱餐一顿再去天字房休息。 原本李子衿是打算向那跑堂的伙计要一间雅间的,毕竟当初他尝过带着苏斛行走江湖的苦了,跟那位拥有倾城之姿的婢女一起走江湖,那可真是躺着也挨刀子捅。 走在街上,随时都会有不长眼的苍蝇往这边撞,要么就是仗着家里有两个臭钱,上来找少年买婢女的。 要么就是毛手毛脚的痞子,打算白占点便宜的。 就没有一天消停过。 后来李子衿学聪明了,干脆让苏斛易容,别整天顶着那张媚死人不偿命的容颜在街上招摇了,那才真叫一个树大招风,什么阿猫阿狗都想往树上爬。 要论身段,小师妹差了苏斛一些,毕竟少女年纪尚小,还未长开,正是含苞待放时,自然不能与已经绽放的花朵争艳。 可要论姿色,红韶绝不输于苏斛。 只不过,少女与女子,终究是两种绝色,各有风华,难以评判谁高谁低。 一份是纯洁无瑕的白,一份是艳压百花的红。 都是人间极好,也许天上也极少的绝色。 这间花间集客栈,竟然有火锅,李子衿自然是让小师妹放开了点,毕竟火锅之中,就没有不好吃的菜。 少女如他所愿,将花间集那本以“琳琅木”和“芙蓉子”制成的菜单,菜单之上所有的菜都给点了一遍。 然后在跑堂的伙计目瞪口呆之下,李子衿又摸出了一锭金子,微笑着将那锭金子轻轻推到伙计面前,摆出一副“只管上菜,别怕我们给不起钱”的阔绰大少模样。 那伙计自然是晓得店里来了位出身不凡的世家子弟,带着他那模样堪称惊为天人的“相好”,来金淮城中最大的客栈摆阔来了。 他就不相信这么多菜,他们真能吃的完? 在等火锅端上来的期间,李子衿又开始头疼起来,因为他那问题奇多的小师妹,只要但凡停下来,就又开始问自己问题了。 红韶好奇问道:“师兄,什么是官府捉拿,什么又叫做包庇罪啊?” 少年只能是耐心解释道:“怎么说呢······这个得从律法说起。” 少女嫣然一笑,以双手撑着下巴,满脸欢喜地说道:“那师兄慢慢说,红韶慢慢听。” 她就喜欢听师兄给她将扶摇天下的事情。 一只鱼儿生在水里,整日只能以水草水石相伴,好生无趣。 她想过岸上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多姿多彩,没想到真的有一天可以得天眷顾,应运而生,修成妖怪精魅都梦寐以求的人身。 当然更重要的事情是,她终于可以上岸,去一窥岸上的天地了。 她很感激,觉得自己日后某一天,肯定也得为扶摇天下做些什么,才能回报“天道”对她的眷顾。 少女喜欢师兄将扶摇天下的一切,事无巨细地描述给自己听,好像只要听过了,就像是她亲身经历过了一样。 师兄讲故事,会讲的很细,细到把桌上一只玲珑翡翠杯的图案、来历都将给少女听,细到连一花一草的名字,也说得清清楚楚。 她就喜欢听这些。 师兄又开始回答她的问题了,她眼里满是喜悦。 李子衿解释道:“律法······是扶摇天下每个世俗王朝都有,也应该有的东西,它能够维持人间的秩序,能够让做错了事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当然每个世俗王朝的律法都不完全一样,国与国是有区别的。在郑国我不清楚,但在师兄的故乡,像昨夜那群山贼,不仅抢夺山神金身,甚至烧毁山神庙,而且还打伤了那么多村民,是肯定会被判死罪的。” 为了不让少女看到人间的残酷,李子衿都舍不得说他们是坏人,只舍得说是“做错了事的人”。 少年接着说道:“知道律法是什么了,你就可以理解何谓‘官府缉拿’,官府缉拿,便是去抓捕那些做错了事,违背了律法的人。” 少女好奇问道:“只要做错一次事,就会被官府缉拿吗?” 李子衿愣了愣,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在郡守府上,他确实翻阅过一本《大煊王朝律令》,可是年幼无知,对于那本枯燥乏味,读起来甚至犯瞌睡的“无趣之书”,少年真没办法耐着性子读完它,只是匆匆翻过几页,草草看过了事。 他觉得背那些律法太过头疼,因为大煊的律法实在是森严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对于一些个律法延伸出来的条例,更是晦涩难懂,极为复杂。他又不打算以后去那大煊京城刑部当官,看那本书作甚。 故而此时面对小师妹的这个问题,李子衿确实回答不上来,只能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你若有兴趣,以后有机会去书铺帮你买一本专讲律法的书,慢慢看。” 红韶欣然点头。 就在两人闲聊这么会儿,花间集的伙计已经带着好几个杂役轮流登上二楼来为李子衿和红韶这两位贵客上菜了。 那锅火锅香气逼人,直教人食指大动欲罢不能。 酒桌左右两侧,直接摆满了五六个篮子的菜肴。 “客官,您二位的菜齐活儿了~”伙计笑着吆喝了声。 听在李子衿耳中,便只听到了“您,齐”,少年摆了摆手,让伙计下去。 说来也怪,好好一个郑国,官话说得一塌糊涂,倒是那宁山村村民和那伙山贼的土话,比较接近于仓庚州的官话。 李子衿能听懂个七八成。 反而进了这郑国金淮城之后,官兵的话,只能听懂三四成。 伙计的话,大概能听懂一半。 岂不是在郑国官话越“正”的地方,反而听在少年耳中,就越歪? 李子衿想着,是不是应该学一学这鸿鹄州一州通用的大雅言,省得之后每去一个小国,都会遇上语言不通的麻烦。 他将翠渠剑轻放在桌上,引来二楼当中不少目光。 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一袭青衫的少年郎,多半是那种只会些花里胡哨剑术的花架子剑客,绝无可能是那少之又少山上仙师,更不可能是那山上仙师当中,杀力极高的剑修。 李子衿随手夹起一片毛肚,微笑道:“红韶,火锅什么都能缺,唯独不能缺了这个。” 少女满脸好奇,闻着火锅香气,看着她那大师兄挽起衣袖,以筷子夹着那片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在锅里涮来涮去,起起伏伏,少女胆小又好奇,想尝试又害怕,直到师兄将那片已经烫熟的毛肚轻轻放在她的碗里。 他笑着说:“红韶,记住啊,以后吃火锅时,烫毛肚就是个‘七上八下’,如此口感最佳。”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四十五章 最抚凡人心 - 出鞘 - 祠梦 红韶尝试着用李子衿教她的“七上八下”,有些笨拙地涮了片毛肚吃,每涮一次,她便会念出声,“一上一下······两上两下······三上三下······” 少女可爱极了。 李子衿哭笑不得,摆摆手说:“红韶,不用这么死记硬背,差不多就行了,只是让你心里有个概念,大概要涮多久,不需要精确到这么苛刻的地步。” 那白衣少女翻了个白眼,可不管李子衿怎么说,还是自顾自地念到了七上八下,也涮到了七上八下。 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在那片毛肚口感极佳的时间将其捞起,放入碗中。 “呼。”少女吹了口气,她很怕烫。在不夜山颠渎倒瀑那边,离倒瀑越近的地方其实水温就越热,故而都没有同类愿意往那边游。 如她这般的锦鲤,喜欢拣选颠渎的下游和中游,舒适度刚好。 少女轻咬一口毛肚,感受那爽脆利落的口感,包裹着火锅的汁液在口中沸腾。 是心动的感觉! 红韶麻溜儿地将剩下半片毛肚送入口中,待到少女低头再看摆放在酒桌上的那整盘新鲜毛肚之时,双眼顿时发亮,那程度丝毫不亚于第一次在颠渎岸边,看着问剑台上的青衫少年绝处逢生打赢那个黑衣少女的场景。 她太喜欢吃火锅啦! 接下来,李子衿便一片毛肚都没有抢到,眼睁睁看着坐在对面那个白衣少女,风卷残云般的将一大盘毛肚清扫干净。 其实也就是无心与她争罢了,否则趁着少女在那边喊“七上八下”的时间,早就可以夹起盘中剩余的毛肚,与她平分火锅中的半壁江山了。 菜还很多,若是正常两个少年少女点上这么一大堆菜,定然是吃不完的。 可小师妹的食量,他这个大师兄能不清楚? 花间集客栈二楼边缘那张酒桌上。 青衫少年细嚼慢咽,时常抬起头来,笑容和煦,给坐在对面那个小师妹夹菜。然后一边控制着火候,一边看着小师妹逐渐熟稔的烫毛肚手法,她学得很快。 白衣少女狼吞虎咽,偶尔停下筷子,看着师兄望着自己的模样,一脸傻笑,然后又埋头风卷残云。顾不上自己有无吃相,反正师兄从来没嫌弃过自己,外人怎么看她,与她何干? 这件金淮城中最贵也是最大的客栈,此时二楼之上客人不算多,但就有这么一桌客人,恰好坐在李子衿和红韶后头。 这桌客人,两位青年男子,皆是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模样。 一位头别玉簪,腰悬玉佩,披着千金裘,身材修长。桌上放着柄文剑,剑鞘之上镶金嵌玉,颇有世家子弟的阔绰风采。 另一位贵公子面若冠玉,颇为俊美,左手大拇指上有一颗翡翠扳指,被他时不时地推到拇指关节处来回摩擦把玩。在他右手边,放着一把伞,一把锋利无匹的伞,伞尖透露着点点寒光。 那位身披千金裘的贵公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望着前桌那位白衣少女的侧脸,看见她时不时地抬起头,在许多个惊鸿一瞥中,被那位少女的神情姿态给吸引,于是笑道道:“好一个转眄流精,光润玉颜。” 另外一位贵公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真瞧见一位头别玉簪,身穿白色纱衣的妙龄少女。 没想到在这金淮城的边陲之地,还能够看见如此出尘绝艳的女子,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令人见之忘俗。 这位贵公子连翡翠扳指都没了心思拨弄,也跟着笑言一句:“华容婀娜,令我忘餐啊。” 其实在第二人瞥向少女之时,她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没有继续毫无顾忌地狼吞虎咽。 否则那人绝不可能认为红韶不食人间烟火。 恰恰与之相反,少女实在是太食人间烟火了。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她巴不得把天底下所有好吃的食物都给吃个遍,把扶摇天下所有好看的山山水水都给看个遍。 当然,前提是,要和师兄在一起。 身前放着柄文剑那位贵公子瞥了眼那桌的青衫少年,想了想,问道:“吕兄,若跟那少年交手,有几成把握?” 吕高阳接着把玩起左手大拇指的那块翡翠扳指,这枚扳指名为“凝思”,出自一座小洞天,并不在七十二洞天之列,所蕴含的灵气不多,但是作用却不小。 将它佩戴在拇指之上,能够帮助炼气士“凝神定思”,对于山上人的“闭目养神”或是“枯坐”同样裨益不小,最适合儒家炼气士佩戴,少数道门修士佩戴此物,同样有不小的作用。 当吕高阳拨弄起那块名为凝思的翡翠扳指之时,他的思绪也变得灵动起来,颇有才思敏捷的效果。 简单打量了那一袭青衫以及被他轻放在右手边的那柄碧绿长剑一番,那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凝思扳指束回原位,紧贴着拇指最下方的位置,微笑摇头道:“若乔大人在打那位姑娘的主意,我劝大人还是早些打消这个念头。大人生在鸿鹄州,不知道外面那些山上人的厉害,与他们打交道,可比混迹郑国官场要难得多。咱们眼前这二位,很难说真实年龄会是多少岁。难道令堂没有告诉过你,越漂亮的女子就越危险么?” 身穿千金裘那位哈哈大笑,不置可否道:“非也非也,女子能有什么危险?私以为,这句传言真正的精髓是想说越漂亮的女子身边的男子就越危险。所以我才要让乔兄帮着瞧瞧,看那位姑娘身边的少年究竟是何境界。” 吕高阳以中指轻轻敲打桌面,若有所思,此番他临危受命,要将乔宏邈安稳送至金淮城赴任,二人日夜兼程,历时两月终于从郑国京城来到这么个疙瘩地。 此前皆是一路顺遂,眼看着吃过这顿饭之后就要去缉凶衙上任了,若在这节骨眼上出了点岔子,岂非得不偿失? 这姓乔的家伙什么都好,就是喜欢玩女人,没少因为女人耽误事儿,一路上有他吕高阳时时以“金玉良言”提醒着,才让姓乔的稍稍收敛了几分,否则今年冬天二人恐怕都得在路上过了。 眼下只消将他平安送至缉凶衙,那么自己就可以功成身退,不仅可以得到乔府一大笔金枝玉叶的奖赏,还能牢牢坐实自己那“一帆风顺,从无差池”的称号。 身为郑国第一镖师,吕高阳的“肉镖”都来没有出过问题,这一点,全凭他坚守一个稳字。 思来想去,无论那青衫少年是普通炼气士,还是剑修,亦或是个照样撞骗的江湖骗子,吕高阳都没有兴趣在这里继续耽搁时间了,他可不想去碰那个“万一”。 走完这趟肉镖,还得赶回郑国京城,去那乔府复命拿赏钱。 于是他再度劝解道:“乔大人,金淮城水深得很,你初来乍到,最好还是不要横生枝节······” 乔宏邈不屑一顾道:“吕兄多虑了吧,金淮城这么个破地方,还真能有境界高到能够以少年少女容颜示人的老神仙?要我看啊,那少年撑死了也就是个三境炼气士,至于究竟是不是剑修,还另当别论呢。只不过金淮城这边,冒充山上修士的江湖骗子也不少,说不得他那柄碧绿长剑就是个摆设。” 说完,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没错,那位即将赴任金淮城缉拿衙追凶使的乔宏邈,微笑着起身,朝那桌的少年少女走去。 镖师吕高阳心中暗骂一声,他最烦的肉镖,就是像乔宏邈这样喜欢自己到处找麻烦的家伙,哪里有女人,他就硬要往哪里凑,徒惹一身骚。 可他又能如何,身为镖师,自然只能收钱办事,保护好肉镖的安全。 在乔宏邈前脚刚走过去之时,吕高阳后脚已经跟上,没忘了拿起自己那把伞。 “这位姑娘······”乔宏邈手握文剑,走到那青衫少年和白衣少女桌前,站在少女那边,微笑开口,想要跟她打招呼,只是他话还没说到一半,就给那少年打断。 李子衿放下筷子,微微抬头,瞥了那身穿千金裘的贵公子一眼,语气可不算怎么客气地问了句:“有事?” 身旁忽然走来两名陌生男子,少女有些不自在,朝窗边挪了挪身子。 吕高阳愣了愣,站在他这个角度,低头望去,正好可以看见那个青衫少年的虎口,少年双手虎口都有老茧。 他几乎一瞬间就断定少年肯定是个使剑的老手,还是个好手,因为只有常年习剑的剑客才有可能磨出那样的老茧。 那青衫少年甚至······是剑修也说不定。 而且双手虎口都有老茧,说明那少年极有可能左右手都能使剑,甚至把剑放在右边只是一种假象,他其实是个左撇子。 对方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城府,那么必然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物。 出于常年走镖的经验,吕高阳在发现少年虎口老茧的那一瞬间,就已经觉得乔宏邈可能真踢到铁板了。 他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乔大人,咱们该去缉拿衙赴任了。” 吕高阳这句话,既是在提醒乔宏邈不要节外生枝,也是在借机提醒那个青衫少年,掂量一下乔宏邈的身份,以缉拿衙和郑国官府的势力来压一压那少年,以防待会乔宏邈出言不逊之后,双方会发生冲突。 他拿不准那少年的实力,但是镖师走江湖永远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与人发生冲突就不与人发生冲突,甚至有时候遇见了一些个武痞子,他都会选择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不会意气用事与人逞一时之勇。 能不动手就尽量不动手,这是吕高阳的走镖准则。 乔宏邈相当不爽那青衫少年瞥他的眼神,生在乔府,父亲是兵部尚书,舅舅是刑部侍郎,从小到大,郑国京城里那些人,见了他都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 此番来金淮城这种鸟不拉屎的边陲小城镀金,便是好在一年之后回京升官升得名正言顺,顺理成章。 好家伙,没想到来到金淮城这破地方之后,倒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给他乔宏邈甩脸子看了? 这位兵部尚书家的公子爷,当即将一只手搭在剑柄上,做出一副打算拔剑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反问道:“小子,你那是什么眼神?” 他把吕高阳的话当做耳旁风了,觉得此时天大的事都没有眼前的事情大。 已经无关乎于想要“认识认识”那位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了,现在的乔宏邈,是打算向那有眼不识泰山的青衫少年讨要个说法。 他很不爽那小子瞥自己的眼神。 看见乔宏邈准备拔剑的动作,吕高阳瞬间皱眉,知道今天是很难善了了,只能叹息一声轻轻握住伞柄。 李子衿笑了,“原来是要问剑。” 花间集的伙计方才瞧见这边情况不对头,立刻跑下楼去向掌柜的汇报情况。此刻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慢吞吞地爬上楼,额头流出了不少汗水,不知是因为爬楼太过费劲还是紧张有人要在店里闹事。 花间集的客人们,大多身份尊贵,关于那位即将赶赴缉拿衙赴任追凶使的乔大人,掌柜早就有所耳闻,毕竟那人的身份实在不容小觑,父亲是兵部尚书,还有个做刑部侍郎的舅舅,二人都是手握大权,在郑国庙堂之上几乎占据半席。 当他一听闻楼上要闹事的二人中,有一位是那个乔大人时,掌柜慌得要死,第一时间赶来。 中年男子登上二楼之后一路小跑,来到四人桌前,谄媚笑道:“乔大人,几位客人,是不是小店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啊,大家坐下好好聊别伤了和气嘛。这样,今日几位客人的两桌酒菜都免单了,大家交个朋友,卖我钱某一分薄面,行不行?” 李子衿摆摆手:“掌柜的,我这桌不需要,该多少就是多少。” 乔宏邈转头瞪了那中年男子一眼,极为嚣张跋扈地吼道:“看不起谁呢?乔府差你这几两金子?” 李子衿哑然失笑,想起在不夜山藏书楼中,阁老曾经说过,有些人生下来,就要顶着父母给的名字过一辈子,不论以后如何努力,身份的名气都很难超过名字的名气。 唯有少数人,可以让人忘记他的名字,只记得他的身份,譬如扶摇天下很多人都听过画圣的名号,却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叫做吴道子,更不会知道他更喜欢别人称他吴道玄。 如藏书楼那位阁老,直到少年临走之时也并未得知老人的名字,可是在他心中,那位阁老注定是一生难忘的前辈。 如书生梁敬,在不夜山跻身九境之后,天下人人皆知有位诗画双绝,这个身份的名气会逐渐超过“梁敬”这个名字本身的意义,而梁府所赋予他的那只金汤匙,也会逐渐消散。 如扶摇天下四位守陵人,山上炼气士都知道有四位守陵人,但是知晓他们性命的炼气士却少之又少。 反观眼前这位开口就是“我乔府”的公子哥,真是有意思极了,与人言语,必定要将一家子的名号都搬出来,如此才显得有气势,显得身后有人? 花间集的掌柜吃了瘪,却还是只能点头哈腰的赔笑,一时之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朝李子衿和红韶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已经帮二人说过话了,可惜人微言轻,在这位乔大人面前,区区客栈掌柜,真真儿说不上半句话。 “小子,你笑什么?”乔宏邈还真就来气了,直接拔出那柄文剑,指着那个嘴角微扯的青衫少年,剑尖距离那少年的脸颊,只有一寸。 李子衿脸上的笑容缓缓凝固,轻声道:“我劝你还是把剑收起来,否则······” “否则如何,否则我就会跪在地上求你不要死?哈哈。”这次换作乔宏邈打断了那个青衫少年的言语,他很爽,而且拿剑指着对方,让他感觉很解气。 李子衿叹了口气,瞬间出手,提起一口武夫真气,加上调动识海内的灵力,运转通过自身的洞府窍穴,最终将炼气士灵力和武夫真气统统凝聚在右手中指。 再以右手中指“屈指一弹”,弹在乔宏邈那柄经看不经用,只是个摆设的文剑剑尖之上,瞬间将其剑尖崩碎。 李子衿上一次使出这种“弹指功夫”,是在不夜山问剑台上,当时的少年还不是武夫,没有那一口武夫真气,而且问剑台上就连炼气士灵力都不能调动,只能纯粹凭借剑法和身法与人交手。 所以当时他以这门弹指功夫出手,只能将丁昱的剑弹得抖动,藉此逐渐麻痹那个草鞋少年的手腕。 然而如今既是筑魂境剑修又是明窍境武夫的李子衿,同时凝聚灵力和真气在一指之上,如同将全身灵力凝聚在翠渠剑尖之上作为一点剑芒一般。 威力凝聚为一点之时,杀力出奇的大。故而能够屈指一弹,轻描淡写地崩碎那乔宏邈的文剑剑尖。 剑尖崩碎,化为无数齑粉,乔宏邈目瞪口呆,竟愣在原地不知后退。 李子衿拍了拍手掌,无甚言语。 在短暂的惊愕之后,那个乔宏邈后退一步,恼羞成怒,转头对吕高阳说道:“吕兄,快帮我杀了他!” 后者神色为难,不是为难于那青衫少年的境界超乎他想象,而是为难于乔宏邈的无理要求。他是镖师,又不是杀手。 吕高阳摇头道:“尚书大人请我护你周全,我只会在你有危险时出手,这种要求,恕在下不能从命。” 镖师吕高阳搬出兵部尚书的名号,希望乔宏邈能够不要再无理取闹了。言下之意就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吕高阳才愿意接下这单买卖,可不要得寸进尺了。” “师兄······我们走吧。”红韶看见李子衿又跟人动起手来,不免有些担忧,她很怕师兄受伤,自己却又帮不上什么忙。 李子衿本想反问一句为何要走的,只是看了少女那紧张不已的神情,只好妥协。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随手拿起了他那柄碧绿古剑,带着白衣少女,转身就要离开。 吕高阳没有拦他们,因为没有必要,眼下还不算最糟的结果,双方都可以接受。 然而下一刻,那个姓乔的就又让镖师吕高阳开了眼界,涨了见识,见识到原来郑国还有如此没脑子的蠢货。 身披千金裘的乔宏邈抬起手,将手中那柄剑尖已经断掉的半截文剑,瞄准了那一袭青衫的背影,瞬间出手。 吕高阳阻挠不及,心中暗骂蠢货,觉得那姓乔的难不成是真要将此事闹成难以收场的地步? 那一袭青衫头都没回,只是歪过脑袋,便云淡风轻地躲过那半截文剑。 当时在不夜山问剑台上,还下着小雨,李子衿与那假扮农家外门弟子的姜襄问剑之时,二人曾经同时蒙眼问剑,当眼睛看不见,只能靠“听”时,其实听力反而会远超平日。李子衿掌握了那门诀窍,又有在不夜山藏书楼被阁老喂拳一月有余的经验,练就了一门能躲九天云雷的身法。故而可以如此灵巧敏捷。 这一击,是那个乔宏邈身为二境剑修,使出了全力的一击。 文剑与李子衿的脑袋擦肩而过,嵌入花间集客栈二楼一根圆柱当中,有一小截剑身甚至都穿透了那根圆柱,乔宏邈显然下了杀手。 红韶扯了扯少年衣角,他温柔地挼了挼她的脑袋。 看在小师妹的面子上,就懒得跟那人计较了,少年少女加快脚步下楼,走出花间集客栈。 乔宏邈一击不中,犹不死心,瞪了那吕高阳一眼,却又不好将气撒在他身上,毕竟二人一路走来,吕高阳一直护主有功。再者,他也不是吕高阳的对手,心里对他没有按照自己的吩咐出手感到不满,却也不敢真就恶言相向。 他跑到窗边,死死地盯着刚刚走出花间集客栈大门的青衫少年和白衣少女,乔宏邈的视线忽然就挪移到那白衣少女身上去,他心思一动,随手又去将嵌入花间集客栈二楼一根圆柱中剩下的那半截文剑拔出,走回窗边。 乔宏邈心想,老子打不中你小子,还打不中一个少女了? 吕高阳看见姓乔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那少年,实在看不下去了,厉声道:“乔大人!何须如此啊?别人只不过看了你一眼,从始至终也没有说过什么过分的话,而且弹断你的剑尖,那也是你先出手的。眼下好不容易收场了,你又何苦咄咄逼人呢?” 乔宏邈一把推开他,满脸不耐烦道:“你不肯出手帮我杀人也就算了,我自己动手还不行么?既然是镖师,那就做好你镖师的职责,其他的事情与你无关。” 这位被称为郑国第一镖师的吕高阳刚想再说些什么,只是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给他硬生生地憋回了嗓子眼,什么叫做对牛弹琴,这就是了。 说不通的。 乔宏邈瞄准已经走上街的白衣少女,蓄力一剑掷出。 半截文剑从花间集客栈二楼的一间窗户,飞向大街上那白衣少女,在距离白衣少女后脑勺一寸之时,被那少年伸出食指和中指稳稳夹住。 乔宏邈一拍窗沿,有些失望,觉得那小子莫不是脑袋后面也长了一双眼睛,否则这都能看得见? 红韶看见师兄忽然往自己身后“挪”了一下,好奇转过头问道:“师兄,怎么了?” “没事。”李子衿笑容和煦,从怀中包袱里摸出一两金子递给小师妹,“红韶,帮我去前面那间书铺买本金淮县志。” 白衣少女转头看了眼街角处那间店铺,悬挂匾额“金淮书铺”四字,哦了一声,从师兄手中接过金子,缓缓朝那书铺那边走去。 这是师兄第一次让她帮忙呢,她也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了! 少女有些激动,逐渐加快了脚步。 李子衿转过身,抬头望向花间集客栈二楼窗户边的两人,脸上只剩下冰冷的神情。 下一刻,那一袭青衫脚尖点地,拔地而起,瞬间破窗而入。 吕高阳几乎在第一时间就一把将乔宏邈扯到身后,将其护住。尽管这姓乔的为人不厚道,脑子蠢还喜欢找麻烦,可就像姓乔的所说,他身为镖师,就无比要护住肉镖的安全。 镖师这一行,不好做。尤其是走肉镖的时候,很难预料到会发生什么样的凶险,那些来劫肉镖的家伙,若是劫活还好说。若对方只是一心要杀了肉镖,那才是镖师最害怕看到的情况。 而眼前那一袭青衫,显然已经动了杀心。 李子衿可以原谅对方对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这都无所谓,他从来都不在乎这个。 可是少年独独不能接受他人对自己身边的人出手。 尤其还是如此不讲理,如此用心险恶的偷袭。 红韶自始至终,甚至都没有说过话。 面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那人怎么狠得下心的? 无法原谅。 哪怕是当时在燕国北漠的笼门客栈,李子衿想要杀人的心都没有如此强烈。 少年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怒火。 翠渠剑出鞘,一剑刺向那个挡在前方,手持一柄伞的吕高阳面门,他要让对方不得不避。 吕高阳蓦然抬起手臂,那柄锋利无比的伞瞬间撑开。 伞面皆是以精铁打造而成,且伞尖锋利如剑,这柄伞剑,攻守兼备。 它是吕高阳最引以为傲的兵器,无论杀人还是救人,它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 李子衿没有丝毫留手,直接是以左手出剑,并且出剑的一瞬间就已经引动识海中的灵力运行过洞府窍穴,在那柄苍翠欲滴的碧绿古剑之上凝聚出了一点剑芒。 凌厉无匹的剑锋,对上坚硬牢固的铁伞。 剑芒在那伞面之上划过,整个花间集客栈的二楼,顿时出现无数火花。 大部分客人纷纷四散逃命去了,生怕自己会被误伤,也有胆大的好事者,站在不远处作壁上观,看得津津有味。 就这么一次交手,吕高阳瞬间可以肯定那青衫少年剑客的境界了。 筑魂境,而且是实打实的剑修! 李子衿同样心中有数,知晓对方是四境炼气士,而且是四境巅峰,只差一步就可以跻身五境的那种。 或许只等一场生死大战,那人便能够跻身洞府境炼气士。 吕高阳境界要高那青衫少年剑客一境,然而这位郑国第一镖师却丝毫不敢大意,因为扶摇天下炼气士都知道,剑修当提一境看待。 而且眼前这个青衫少年剑客,更是以不知道什么玄妙的神通手段,竟然能够在那柄碧绿长剑的剑尖凝聚出如同剑气一般杀力巨大的招式。 那是什么? 吕高阳见过不少剑修,哪怕是在鸿鹄州,他其实也见过那么一两位金丹地仙剑修,然而剑修的剑气,最低最低也是要达到金丹地仙境界之后才能够施展的,虽然这少年剑尖之上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神通并不完全等同于剑气,然而它的杀力却十分接近剑气。 真的只是筑魂境? 眼前这个青衫少年剑客的实力,让他感到忌惮。 乔宏邈躲在远处,大呼小叫着:“快,杀了他,对,攻他下盘,吕兄小心!呀,怎么又没打到,吕兄你认真一点啊。” 吕高阳觉得那人吵死了,偏偏他现在又不能够分心,烦闷不已,说道:“乔大人若不想看我输的话,就赶紧闭嘴。” 他话里有话。 是说如果自己输了,那么姓乔的肯定会死。 所以,不想死就闭嘴。 果不其然,那姓乔的顿时就安静了许多。 李子衿眯起眼,抓到吕高阳一处破绽,提起一口武夫真气,佯装要倾力一击突破吕高阳的铁伞防御。 后者顿时如临大敌,感受到那青衫少年这一击的气势骤然攀升。 那少年竟然既是筑魂境剑修,又是一名武夫?! 他带给吕高阳的震惊实在是太多了,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李子衿的数次出剑,极为老道的战斗经验就连已经走镖八年的郑国第一镖师吕高阳都赞叹不已。 他的剑招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招招只以最容易得到结果的方式,攻击吕高阳看似最薄弱的防守处。 然而,吕高阳有片刻的失神。 他还以为那青衫少年剑客是要攻自己左肩处的破绽,这是自己特意为他留好的陷进,只要对方朝这里倾力出剑,那么吕高阳就有十足的把握,利用伞剑侧翼的机关,将少年剑客手中的剑夺过。 一个剑修,若无了剑,便要少上七成杀力。 那少年既然还是武夫,那么就算的少一些,算作少了五成吧,同样不足为惧。 只要能夺他手中的剑,吕高阳便可拍胸腹说这场战斗十拿九稳。 然而这位郑国第一镖师没有想到的是,对方要比自己的算计,更多一步。 或者说,那个青衫少年剑客,是“算计了他的算计”,知晓吕高阳以左肩破绽钓他上钩,于是他便将计就计,提起一口武夫真气,朝这个方向倾力出剑。 然而事实却是剑尖都快刺到吕高阳左肩之时,那一袭青衫瞬间疾驰向远处的肉镖乔宏邈。 好快的身法! 吕高阳都来不及震惊,看着那一袭青衫速度快到甚至拉出了数道残影,而还等不及让他看清对方的位置,上一道残影便消失,又拉出了下一道残影。 李子衿瞬间以那门能躲云雷的身法,绕过吕高阳。 几乎在一个呼吸之间便来到乔宏邈的身旁,一拳击中他小腹,将其击倒在地,失去反抗能力。 抬手。 出剑。 翠渠剑尖的那粒剑芒,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态度。 少年杀意已决。 就在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古剑即将刺入乔宏邈的胸口之时,一位儒衫老者凭空出现在花间集客栈二楼。 他站在二人中间,距离李子衿尚且还有一段距离,他的手更是摸不到翠渠剑。 然而那位儒衫老者仅仅只是站在一旁,微微抬起左手,做握剑状,李子衿便感觉翠渠剑有些不听自己的使唤了,仿佛被那位儒衫老者“隔空握住”。 紧接着,是一位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快步跑楼,“师兄!” 少女红韶眼中满是担忧,顾不上什么陌生男子,也顾不上有多凶险,径直往李子衿这边跑来。 这位能够隔空握住李子衿手中那柄翠渠古剑的老者,便是金淮书铺的主人。 老人虽是儒家弟子,却也擅长推衍之术,早上观云起,便料到今日城中会有一番不小的闹剧,而且老人推断,这场闹剧的起因,会是一位女子。 当他看见那个头别玉簪,身着白衣的少女走进书铺,当即便知晓了个大概。 在与红韶确认过地点之后,儒衫老者先行一步,径直从街角那边御风缩地成寸,瞬间出现在花间集客栈二楼,这才有了后来隔空握住翠渠剑,阻止李子衿杀掉乔宏邈这一幕。 儒衫老者微笑道:“少年锋芒毕露,不是坏事。只是行事之前,还需三思啊。杀了此人,逞一时之快,后果却远远比你想象中要麻烦。” 在这位儒衫老者出现之后,姗姗来迟的吕高阳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只需要看见那位老者,竟然能够隔空掌控那青衫少年剑客手中的长剑,便知晓眼前老者定然是位隐世不出的山巅大修士。 起步金丹,可能元婴,甚至更高······ 在这样的大修士面前,无论是那少年剑客,还是他所谓的郑国第一镖师,都没有半点胜算可言。 吕高阳不敢出手,也不配出手,只能是朝那位儒衫老者作揖问道:“在下吕高阳,京城高阳镖局的总镖头,敢问老先生是?” 老人摆摆手,“你先候着。” 他的声音不怒而威,不容置疑。 吕高阳果真就收起了伞剑,十分乖巧地候在一旁。 老江湖跟愣头青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眼力”,明知道打不过,还要上去得罪人的蠢货,就是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然而对于吕高阳这样的老江湖来说,一条命就足以活很久了。 李子衿微微皱眉,又加重手上力道,将一身灵力和武夫真气都凝聚在左手手掌之上,试图从儒衫老者手中夺回对翠渠剑的控制权。 然而只是徒劳,二人之间的境界差距,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儒衫老者的境界,非少年一朝一夕就可以追赶得上的。 少年与老者,犹如正在经历一场“拔河”,而翠渠古剑,便充当了二人之间的“那根绳子”。 李子衿淡然道:“已经三思四思五思了,是他找死,我不怕麻烦。” 老人微笑摇头:“你不怕麻烦,这位姑娘也不怕?” 少女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红韶不怕!” 那位老者神情和蔼,没有怪罪少女的“多此一言”,反而转头对她笑道:“让他回答。” “我会保护好小师妹。”李子衿神情认真,他走过了漫长孤独的旅途,如今便愈加珍惜身边的每个人。 那位金淮书铺的主人先是点头,后是摇头。 李子衿不明所以。 儒衫老者笑着解释道:“点头,是承认你这后生从心而为,殊为不易。摇头,是否认你那过于天真幼稚的想法。咱们姑且先不谈论这件事的对错,只说结果。此人是当朝兵部尚书的儿子,刑部侍郎的外甥,来金淮城是要上任缉拿衙追凶使的。刚才与你交手这位已经做过自我介绍,他是京城高阳镖局的总镖头,是郑国第一镖师。一旦你手起剑落,杀了乔宏邈,那么你就同时得罪了三方势力,高阳镖局、缉拿衙,还有郑国半个朝堂。姑且不谈你如今的境界足不足以与这三方势力抗衡,就算可以,你敢保证自己从今日起没有半刻打盹么?能够时时刻刻形影不离,眼睛一刻也不闭上?你只要但凡打盹片刻,稍不留神,我敢保证,这些人可以轻易带走你身边那位姑娘。她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吧?你难道想让她陪你一起提心吊胆?” 李子衿冷静下来,瞬间散去自己一身灵力和武夫真气。 那位儒衫老者微笑点头,也几乎在少年“松懈”的一瞬间,解开了对翠渠剑的束缚。 李子衿收剑入鞘。 老人负手在后,“孺子可教也。”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人间余一剑 - 出鞘 - 祠梦 吕高阳看见事情已经落下帷幕,而眼前这位儒衫老者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故而这位来自郑国京城,有着郑国第一镖师称呼的吕高阳,便斗胆问了句:“敢问先生,我能否带这位公子离开了?” 面对眼前的儒衫老者,他可不敢再称乔宏邈为“大人”。 老人斜瞥那倒在地上,眼中露出惊惧神色的乔宏邈,摆了摆手,说道:“去吧,好自为之。” 吕高阳朝老人微微作揖,神色感激地说道:“多谢先生。” 他一把将地上的乔宏邈扶起来,替他正了正衣襟,又帮这位着实是受惊过度的“乔大人”拍了拍千金裘上的灰尘和木屑,这才一边搀扶着乔宏邈向花间集客栈楼下走去,一边小声说对他说道:“乔大人,别忘了向这位老先生道谢。” 这是他吕高阳身为镖师,对待肉镖的最后一份好意,而这份善意的提醒,看似不会为乔宏邈今后的仕途造成什么实际的影响。然而却能够让那位老先生,对乔宏邈的观感不至于完全无可救药。 当然谈不上改观,更谈不上半点的好转。儒衫老者眼中虽然没有对乔宏邈的排斥和厌恶,反而有一种近乎于“不可理喻”的包容,可除去这份海量胸襟之外,老人对乔宏邈,甚至对这座金淮城,对这个郑国,乃至对鸿鹄州和这个世道,都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失望。 这种失望,并非源于某件天大的事情,而是来源于老人人生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件小事。每一次对事物拥有希望然后转变为失望,这比一开始就对世界失望更为遗憾,更为可惜。 行过千万里路的镖师吕高阳,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都不算少。 他熟悉儒衫老者眼神中的失望,因为吕高阳自己也有对这座郑国,甚至说是对这座扶摇天下的失望。 这一次,那个从来嚣张跋扈惯了的尚书府少爷乔宏邈,竟然破天荒地没有拒绝这份看起来有些多余的提醒,而且还做出了他几乎从来都不会做的举动。 乔宏邈站在楼梯口,转过身,朝那位腰悬一枚“夫唯不争”玉牌的儒衫老者深深作揖,“多谢老先生。” 诚心诚意,心服口服,自然不是服李子衿,而是服这位先生。 他就像是刚从鬼门关走过一趟之后,忽然就开了窍。 也像是福缘足够深厚,祖上福荫竟然能在关键时候迫使他“鬼使神差”地没有去得罪眼前这位在郑国,在鸿鹄州都名不见经传的儒衫老者。 如同一位气运加深,能够自行趋吉避凶的天选之子。 乔宏邈躲过一劫。 非今日之劫,而是明日之劫。 良久之后,这位公子哥才缓缓起身,最后看了那少年少女各一眼,快步离开。 儒衫老者目送那二人离去,旋即转过头,微笑道:“后生,可还想要那本县志?” 这话是对那个一袭青衫,身后背剑,腰悬一枚不夜玉牌的少年郎所说。 而李子衿其实已经不惊讶于眼前这位儒衫老者的神通广大了,毕竟连隔空握剑,他都能做得到,更会那唯有地仙境界之上的大修士才会使用的缩地成寸。 此刻即便是眼前这位老先生,再学那不夜山藏书楼中的阁老,将自己心湖之上的那些涟漪都看得一清二楚,再将自己的心声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李子衿都不会有任何讶异。 少年哪知道,若论境界修为,这位老先生还真未必不可以。 只是到底是一位儒家炼气士,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哪怕是看在最起码的非礼勿视非礼勿闻的面子上,老人都不可能以神通术法强行窥探少年郎心湖中的涟漪。 既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 老人瞥了眼花间集客栈二楼被李子衿和乔宏邈吕高阳三人混战毁坏的桌椅板凳,极为随意地抬手一挥,竟然瞬间就让那些分明已经损坏、破裂掉的桌椅板凳,房梁支柱,瞬间恢复原形,完好如初。 而那个不过一拂袖,便能够施展如此神通的儒衫老者,微笑道:“毁灭要比创造容易多了,而修复有时候要比创造更加艰难。外物的修复缝补是如此,道心的缝缝补补就更为艰难了啊,所以,如果可以,能不‘伤心’就莫要‘伤心’。修道之人,初心不改,大道方能长盛不衰啊。” 李子衿心头猛然一震,此前在少年动了杀心之后,他那颗道心之上的那条细微裂痕,此刻便如同花间集客栈二楼之上的房梁支柱、桌椅板凳一般。 被老人拂袖修复。 完好如初。 ———— 在离开花间集客栈之后,李子衿和少女红韶应儒衫老人的邀请来到了那间金淮书铺。 一来,是小师妹红韶对于这位老先生神通广大的术法,极感兴趣。 再者,也是李子衿的的确确不是随口说说的让师妹去买那本金淮县志。 少年的的确确是打算买来那本书,好好翻阅一番,要好好了解一下这座金淮城。 在不夜山的那场朝雪之后,一座扶摇天下同样迎来了冬天。 而已经算是位于鸿鹄州北方的郑国,冬季尤为寒冷,昨夜在那宁山村山神庙之时,少年还并未有特别明显的感受。 因为当时除却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要等待那群山贼出现,阻止山贼夺走山神金身一事之上。更因为当夜便在山神庙内烧起了一场熊熊大火,期间,李子衿又在上百名山贼之间游离不定,频繁出剑从他们手里救下那些宁山村的村民。 而且当时少年处于想要迅速结束那场闹剧,从重重阻拦中将尚且还留在山神庙中的小师妹红韶救出,体力和脑力都大幅度消耗的情况下,纵使是冬季的低温,少年又算是衣衫单薄,却依旧热出了一身汗。 但是今日在郑国金淮城中寻觅那座城中最好的客栈花间集客栈之时,李子衿带着小师妹红韶走了好几条街,当时红韶一个无心的举动才蓦然提醒了李子衿。 有凛冽寒风拂过二人脸颊,那个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于风中使劲搓了搓手,然后朝天上呵了口气。 那个一袭青衫的少年郎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离开家乡这么久了。 春日里出发,踏上逃亡之路,眼下已经是冬季,还不知何时才能够见到心上人和故友。 翻过这个冬天,便又是一年春,而那个时候,他会在哪里? 连李子衿自己都不知道。 上了那艘鲲鹏渡船以后,少年的人生就如同一叶浮萍,飘到哪里算哪里。 飘到不夜山时,遇见了小师妹,遇见了阁老,还有明夜和丁昱,这一切都让李子衿有那么一刻不止想要慢下来,更想要“停下来”了。 所以他才会在不夜山朝雪节都已经结束了整整一个月以后,依旧待在一座不夜山。 李子衿是真的不想走。 早晨练剑,午后去不夜城中为藏书楼中的阁老打酒,然后带着慢慢一酒葫芦的剑南烧春去藏书楼被老人喂拳,依次砥砺那门玄之又玄的身法。 关于这门身法,少年曾问过老人,它叫做什么名字? 老人只说没有名字,他的拳法和身法都没有名字。毕竟在那位阁老心中,武夫出拳无非就是三个字,快,准,狠。除此之外的东西都是多余的东西,当时老人还笑称一句:“境界高就行了,要名字做什么?难不成与人问拳之时,还要一边出拳一边喊上一句‘呔!无耻小儿吃老子一记夺命王八拳?’”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李子衿逗乐了,少年一个人在那边笑了好久,觉得阁老说起笑话来,竟然有些可爱。 可惜好景不长,没笑一会儿,就给老人唰唰两拳砸晕,然后一脚踹出不夜山藏书楼,出现在藏书楼外。 等少年睡醒之时,一般情况下都是黄昏,李子衿和红韶时常能够看见晚霞。 鹧鸪峰上的晚霞很美,素有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美景。 可惜嫌少有不夜山弟子来此欣赏美景,他们都太忙了。忙着练剑,忙着修行,忙着读书写字,忙着风花雪月。 那位阁老也曾无意间说过一句话,不仅仅是“点评”一座不夜山的弟子,更是“点评”一座扶摇天下的所有山上人与山下人。 老人说:“世人忙忙碌碌,山上人有千般术法万种修行,旁门左道不胜枚举,山下人要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也有的人无非图碎银几两,赚个温饱钱。可是在老夫眼里,他们无非就在忙两件事,忙着去活或者忙着去死。” 阁老虽然不修边幅,却对世间事见解独到,真真儿让李子衿继恩师谢于锋之后,又见到一位“不可貌相”之人。 陪小师妹红韶看过晚霞之后,若无要事,大师兄和小师妹便会去往颠渎倒瀑,看看瀑布,喂喂鱼。二人不会选择一步迈入鹧鸪峰上的传送法阵,而是会选择徒步下山,沿途的风景如一支曲子,优美而柔和。 那是一段无需出剑斩光阴,光阴流水都会自行变得缓慢的日子。 可每当这样的日子结束之时,又会给人一种快乐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的错觉。 然而从始至终,光阴流水都没有任何变动。 一直在改变的,是人心。 心慢下来,则世间万物都会慢下来。心急躁了,那么便如同不夜山的弟子,如同扶摇天下大多数世人一般。 如同应了不夜山藏书楼中阁老的那句谶语。 忙着去活,或者忙着去死。 那段日子算是少年经历过的为数不多的好日子,若非桃夭州魔窟的战事日益艰难,副山主袁天成接连提醒来自扶摇九州的客人们可以离开了,否则便有可能被压胜之战波及的话,李子衿也许会在不夜山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然而位于桃夭州的魔窟魔气泄漏一事,从最开始的夜叉山之乱,到后面整座桃夭州上九座连接压胜之物镇魔塔的魔窟皆发生了魔气泄露,才引起了扶摇天下各大山上仙宗和山下王朝的重视。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那不过是场家常便饭般的魔气泄漏,甚至连小打小闹都算不上,只需要安排扶摇各州出动一小部分山上力量,加上一些世俗王朝中的精锐兵马,数量都不用多,只要质量过得去,那么很快就可以平息魔窟之乱,稳定压胜之物镇魔塔的运转。 毕竟从各大州都来了不少扶摇天下的山巅修士,除了桃夭州本州,不夜山两位山主皆投身战场之外,其余八州前来支援的人马当中,山下人姑且不提,只说那山上炼气士。 八州援军,七个九境,一个十境,而且十境那位,还是一位剑仙,杀力非比寻常,是那仓庚州赫赫有名的云霞宗宗主,女子剑仙唐吟。 唐吟虽然刚突破十境不久,却已经牢牢掌控了十境剑仙的力量。 旁人甚至都开始拿这位女子剑仙来跟一人足以镇守一座镇魔塔的守陵人钟余来相互比较。 扶摇天下的炼气士,尤其是山上剑修,都喜欢谈论二人的剑气、剑意、剑术,讨论到底二人之中,谁才会是百年之内的剑道第一人。 有这样的山巅大剑仙亲自支援桃夭州,小小魔窟之乱能掀得起什么大风大浪? 所有人的心里都是这样的想法。 然而,当最后一个赶赴桃夭州夜叉山魔窟支援的仓庚州援军,进入夜叉山不过三天,魔窟战局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整座桃夭州,以夜叉山为首的那座本次泄漏魔气的“罪魁祸首”的魔窟,战局最为凶险,以至于到后面都直接不允许炼神境之下的炼气士进入了,六境之下的武夫也不行,因为那就是白白送死。 甚至一些个境界不够扎实的金丹境,在那夜叉山魔窟之中都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堪堪能够自保而已,若有人还能够在自保之余,觅得一两次良机,出手击杀几只魔物,那么都可以算作立功,帮了其余人大忙了。 那位十境的女子剑仙唐吟,以及从镇魔塔分出一个阳神身外身留在夜叉山帮助扶摇天下炼气师大军镇压魔物的守陵人,同为十境的大剑仙钟余。 两位剑仙时常会出手救下一些本来必死无疑的炼气师,除了看境界之外,还看对方能够为压胜之战提供的作用以及对方的世俗身份,如一些医家子弟、阵师、炼丹师、符箓道士,还有少数身负武运的年轻修士,他们以后会肩负起扶摇天下的未来。 如这些人,常有受到守陵人和女子剑仙唐吟的照顾,但是往往为了救下这些人,两个战场之上的主力便会有片刻的停手,而一旦他们二人停止了对魔物大军的剑气压制,哪怕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间,那么扶摇天下的炼气士于世俗王超精锐之中,反而会因此死掉更多人。 在这样一场浩大的战役中,战功最为彪炳,杀力最大的是剑修。 然而守陵人和那位女子剑仙最不会出手相救的人同样也是剑修。 因为剑修总是冲在大军的最前方,陷阵杀敌,除却八境九境之上的大剑仙,可以遥遥以剑气或是本命飞剑出手斩杀魔物之外。那些境界稍低一些的剑修,哪怕是金丹地仙剑修,都只能陷阵杀敌。 而即便是在远处遥遥操纵本命飞剑斩杀魔物的剑仙们,依然不是十拿九稳的安然无恙,他们恰恰有更凶险的处境。 剑修的本命飞剑,极其重要,甚至可以与一位炼气士的道心相提并论,如同儒家的本命字一般,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存在。 若是天资不够卓越,从来都没有觉醒过本命飞剑也就罢了,对一位剑修的长生大道几乎没有任何影响。可是一旦是一位已经觉醒出本命飞剑的剑修,由于战斗而损失了本命飞剑,那么给那位剑修带来的影响几乎是不可逆转的,除却会极大地降低一位天之骄子的大道上限,更会让那位剑修从今往后的修道之路困难重重。 让他的洞府窍穴如同四面漏风的屋子,每逢阴雨天气就会愈加难熬,莫说是什么求长生了,就连保命都极为艰难。 在这样敏感且凶险的环境下,李子衿只能听从书生梁敬以及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的建议,早些离开不夜山。 少年当时还想投身夜叉山战场,被二人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别说他如今才三境修为,就算是梁敬这样的九境炼气士,在那夜叉山主战场之上都只能是慎之又慎,稍有不慎便会身死道消,殒命于此。 如果是医女、阵师,或是精通符箓丹道的道士,像这样的炼气士哪怕境界低一些,只要他们不怕死,愿意为扶摇天下献身,那么进入魔窟之中都可以为我军带来不小的帮助。 哪怕是个三境的墨家子弟,也能制作出机关兽、机关鸟、机关车等这些对于攻城与守城极有帮助的助力。 若是个低境界的符师,那也能为炼气士们制作分身符、替身符、隐身符以及妖魔显形符等基础符箓,对于战役有不小的帮助。 可若是一个低境界的剑修,登上魔窟的战场,可能连送死都不配。 也许剑都还没有出鞘,就已经倒在了魔物大军的魔气攻击之中。 所以李子衿没有去,去了不仅帮不上忙,反而还会拖梁敬的后腿,更有可能因为对方时时刻刻要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导致延误战机,甚至受伤甚至会死。 这便是少年带着小师妹红韶,登上那艘潇湘渡船之后,碰见那位琴剑双绝的女子剑仙,对她说的那句“有些事,想做做不到。”的真正原因,少年心里有遗憾。 这样凶险无比的战事,对扶摇天下有些炼气士来说,自然是避之不及,怎可能主动投身战场? 然而对于李子衿、姜襄、温年、梁敬、唐吟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反而是求之不得的想要投身于战场之上。 一些个前辈就更不用说了,无非就是“责无旁贷”四个字。 如镇魔塔的守陵人钟余,除去本体留在镇魔塔,时时刻刻提防那座压胜之物的猛扑,甚至还消耗大量心神和精力,分出一个阳神身外身去往夜叉山魔窟主战场,与女子剑仙唐吟一同主持大局。 在离开不夜山的前夜,看见那些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可能也就比自己大个两三岁的少年夜使们,跟随书生梁敬一同奔赴桃花渡夜叉山。看着他们的背影,那个身后背着翠渠古剑的少年,心里五味杂陈。 李子衿回过神来,手中捧着一本金淮县志,打算跟小师妹红韶就在金淮城过冬,待到明年开春时,再踏上路途。 否则顶着这样的风雪赶路,他一个男子是皮糙肉厚的无所谓,挨得住。 可小师妹红韶到底还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啊,要她陪着自己吃苦?没必要。 少年想要在金淮城过冬,就得暂时安顿下来。这也是他为什么最后可以忍住那一剑的缘由,李子衿确实将儒衫老者的话听进去了,对于两个打算在金淮城度过一整个冬天的人来说,一口气将郑国半个庙堂给得罪完了,的确不合适。 李子衿对自己的剑术有自信,却还没有到目中无人到觉得自己哪怕与一座郑国为敌都不在话下的地步。 哪怕只是如郑国一般的区区小国,依然可以轻而易举的拍死一位三境剑修,这一点,毋庸置疑。 所以,李子衿对待那个乔宏邈,与他对待那位给太平郡带来一场红莲业火的长眉道人是一个心态。 余着。 余一剑,日后再还。 对于郑国,对于这座郑国的边陲小城,少年一无所知,故而需要翻阅金淮县志来对这座金淮城有一个最基本的了解。 一位异乡人,想要在异国他乡安身立命,并不容易。 光是语言交流不便这一条,便足以给他和红韶带来足够多的麻烦。 衣食住行,吃穿用度,这些平日里细枝末节的小事,都会在此时此刻显得有些······难以应对。 眼下,李子衿更需要找一处钱庄,而且得是能够以神仙钱兑换黄金白银或者金枝玉叶的钱庄,毕竟他包袱里那些神仙钱,哪怕只是价值最低的区区一枚小满钱,换算成世俗王朝中的货币,那也是黄金万两。 怀揣着这样一座金山,行走在鱼龙混杂的边陲之城,少年不得不小心谨慎。 因为只是带着这么多神仙钱在身,他和红韶便是“有罪之人”。 怀璧其罪的罪。 而且这种数量这种价值的神仙钱,二人“罪已致死”。 儒衫老者从一个陈旧的书架上取出一本泛黄古籍,他微笑着将那本泛黄古籍递给那青山少年郎。 李子衿接过它之后,道了声谢。 书封上是四个已经磨损得有些严重的文字。 金淮县志。 “请坐。”老人指了指少年少女身后的桌椅凳。 李子衿与小师妹红韶并肩坐下,他其实刚才的原意只是想支开小师妹,不愿意让小师妹为自己担心,打算独自回花间集问剑于那不知好歹的家伙。 不曾想小师妹这一去一回,竟还阴差阳错地带来一位儒衫老者,这位先生带给少年的感觉有些奇特。 二人分明才只是初次见面,可李子衿却觉得与这位老先生莫名有些熟悉,而那位先生看待自己的眼神又不像或者说不仅仅像看待一个陌生少年郎。 反而,像是一位独居在外的长者,看待一位许久未见的晚辈。 跟不夜山藏书楼中的那位阁老不同,那位阁老带给李子衿的感觉,是两人一见如故,且都爱喝剑南烧春,最后果真发现二人都来自大煊王朝,是同乡。 不是说眼前这位儒衫老者跟少年的关系就要比同乡更亲了,二人更不可能有任何血缘关系。 他们之间的亲切,在于文运的接近。 而且,佩戴文剑仓颉的少女红韶,身上那份文运要更近儒衫老者一些。 这位老人,本命字是那水利万物而不争的“水”。 ———— 桃夭州桃花渡。 夜叉山主战场。 魔窟之内,扶摇天下炼气士大军与魔物大军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厮杀,两边大军各自撤离战场。 然而两军之中的顶尖战力,却依旧还在鏖战。 女子剑仙唐吟,以本命飞剑的神通,隔开一片小天地,去单挑一位自诩十境之下无敌的魔灵。 而另一位十境剑仙钟余,同样没有闲着,他也有样学样地以剑气开辟出一座小天地,融合了自家学说和从外人那边“偷”来的棋术。 剑仙钟余,在一处“棋盘小天地”之外。 棋盘小天地之中,是一位金瞳金甲的巨大魔灵。 若有擅长拘灵遣将的道门高真身在此处,便一定认识这尊金甲魔灵,它手持一柄高大如山岳的长剑,一步迈出,足可跨越长河,一掌拍下,乃是真正的搬山倒海。 只是它此刻已被“千丝万缕”禁锢在那棋盘小天地之中。 这无数条“丝线”,皆是以凡人欲望幻化而成,是锦衣男子最为擅长的一门“抽丝剥茧”的神通。 放眼整个扶摇天下,如今,仅有锦衣男子一人,会此神通术法。 那个锦衣华服的男人脸上笑容不再,面容冷峻,气息平稳,冰冷说道:“凡人有七情六欲,没想到‘魔灵’也有,真是天助我也。” 那头金瞳金甲的庞大魔灵尝试着挣扎了一下,却不曾想挣扎的越厉害,那些“丝线”便割裂它身体外的金甲越深,将那尊金甲魔灵束缚的越紧。 这千丝万缕,如同天罗地网,真教人插翅难逃也。 只因为每一条丝线,都代表着这尊金甲魔灵自身的欲望。 在攻击夜叉山的魔灵之中,其实唯有这一尊金甲魔灵,才是这批魔物大军中真正的“大脑”。 其余的魔物,不过是丧心病狂的杀人机器罢了,不懂得思考,只会听命行事。 锦衣男子想起一事,觉得有些好笑,他冷笑一声:“堂堂天神,竟然也会跟一群孽畜同流合污,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他认出了它的身份,竟是一尊远古魔灵的心魔演变而成的魔灵。 他左右各有一柄剑,一纵一横。 锦衣男子一剑横抹,一剑竖劈,两道剑气注入那些“千丝万缕”当中,如同岩浆,将那金甲魔灵身上那一层守备极佳的金甲熔化。 丝线镶嵌如金甲魔灵的肉体,这尊远古天庭的正神心魔开始流出金色的血液,它发出震耳欲聋的低沉哀嚎,拼尽全力,挥出一剑,斩断无数“丝线”,下一刻,一脚踩向地面,让整个仙境之内的“大地”都开始摇晃起来。 那个锦衣华服的男人袖中蓦然飞出无数飞剑。 是学来的一门驭剑神通,若对付寻常炼气士,其实效果更佳,只不过无论什么神通术法,当它放在一个远古魔灵身上时,便天然要少上几分威力。 那些“飞剑”,目的并不在于要贯穿那尊金甲魔灵的身体,也做不到。 飞剑真正的目的,是组成一个剑阵,而剑阵之中,阵为大,剑,反而为小。 与此同时,最外围的锦衣男子,又随手拍出一座山岳,现学现卖,鬼谷传人向来学什么是什么。 一张镇嶽符递出,压在那座与金甲魔灵等高的山岳之上,而那山岳又压在金甲魔灵背上,直接将它压倒在“地”,将整个仙境的地面,都给压塌陷了。 这张镇嶽符本来没什么奇特,只是画符的材质,乃是锦衣男子在一处洞天福地当中,偶然夺得的机缘,世间少有,画符之人已死,这门极为繁杂的手艺也渐渐失传,不只是图案晦涩难懂,就连笔画、顺序,都极为难猜。 锦衣男子尝试了上千次,依然不能掌握其要领,是真正的学都没地方学。 所以这样的符箓,用一张,世上就少一张。 锦衣男子自己,也才只有三张这种符箓而已。 以这种方式画出的镇嶽符,真正的厉害之处,在于它所压制的对象。 对方重量是多少,那么这张镇嶽符的重量就是多少。 而为了保险起见,锦衣男子拍飞的那座大山,其实重量还要比那尊金甲魔灵要重。 所以镇嶽符,压制山岳,山岳又压制金甲魔灵。 双倍于它的重量,才能够万无一失地将那金甲魔灵限制住,并且还将仙境的“地面”都给弄塌陷一个坑。 那尊金甲魔灵束手无策,却哈哈大笑:“鬼谷传人,真是逊毙了,难怪你们只会游说无数弱者去推翻强者,因为你们自己也是弱者,没本事,就只能喊上一群跟你们一样的弱者,像你这样的鬼谷传人,才是真正让人笑掉大牙。” 锦衣男子十境巅峰。 这尊金甲魔灵虽然也是十境巅峰,却依靠魔罗天下的秘法,使得自己在十境之上,十一境之下,两境中间多出了“幻一境”。 所以它认为,在有如天堑的境界差距面前,锦衣男子根本不能把它怎么样,所以才会祭出如此手法。 一会儿关囚笼。 一会儿又是山岳镇压的。 若是那鬼谷传人真有本事杀了自己,早就直接祭出杀伐法器或是神通了,哪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而且,即便对方懂得一门玄之又玄,且杀力极大的术法,它是魔灵之躯,万死不惧。 无论肉身殒灭多少次,只要留有一口元神,便可以重塑肉身。 想到这里,这尊金甲金瞳的远古魔灵大笑不已,眼中满是蔑视,即便被镇压在山岳之下,像只无可奈何的猴子,它依然蔑视前方那个凡人,而且是低自己一境的凡人。 山巅修士又如何? 不过是扶摇天下一条可怜的看门狗罢了。 他们竟然还给他取了个有趣的名字,叫什么······守陵人? 真是可笑。 钟余微笑不言,幻化出上百个分身,开始围在那座山岳周围,不断地画上纵横丝线。 看样子,是在布置一座阵法。 那尊远古魔灵疯狂谩骂这位鬼谷传人,见他磨蹭了半天,也没整出个什么大动静来,便更加肆无忌惮,把那个鬼谷传人,连同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了个遍。 最后。 那个没有穿着蟒袍的守陵人钟余,蓦然收起所有分身,飞到天上,俯瞰了下面那座绕山而作的阵法一眼,满意点头。 那尊金甲金瞳的魔灵,已经说了上百句话。 剑仙钟余,只此一句。 “可曾听闻,诛魔阵?” 伴随着剑仙钟余的那句轻描淡写地言语出口。 包围着那座山岳以及被山岳镇压在下的金甲魔灵的阵法,蓦然绽放出万丈光芒。 其上那座山岳,迅速分解为数十颗巨石,分别占据在阵法中数个关键位置。 与此同时。 那个锦衣华服的鬼谷传人,双手各持一柄古剑,一纵一横,他身后幻化出一尊巨大的元神法相,与那金甲魔灵等高! 元神法相同样手持一纵一横双剑。 那尊元神法相,口中振振有词,每念一句,地上那座阵法便更加完整,光芒更加耀眼,直至充盈整个南天门仙境。 剑仙钟余目中金光闪过,一字更比一字有重量,逐渐压制得那个金甲魔灵喘不过气来。 “一气三清势更奇,壶中妙法贯须弥。移来一木还生我,运去分身莫浪疑。 诛戮散仙根行浅,完全正果道无私。须知顺逆皆天定,截教门人枉自痴。” 那位鬼谷传人身后的元神法相,手中两柄剑,瞬间变幻成两柄古剑。 苍凉古意呼之欲出。 当那金甲魔灵看见那遵元神手中两柄古老仙剑之时,眼中也终于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它喃喃道:“伪仙剑············怎么可能???” 那尊剑仙钟余的元神法相微笑道:“诛魔四剑,我虽辗转福地,却只仿造出两柄剑,不过用来斩杀你这落魄魔灵,却也是绰绰有余了。” 这位镇魔塔守陵人目光如灼,万分期待道:“听说诛杀魔灵,可以得到一种魔丹,我已经万分期待,你形神俱灭的样子了。” 那尊元神法相手中的两柄伪仙剑蓦然飞出,插入那座诛魔阵中四个阵眼里的两个。 一座诛魔阵蓦然启动。 一时之间,千百把伪仙剑悬停在那金甲魔灵头顶,等待着一句敕令。 剑仙钟余面无表情,大袖一挥,喊出两字:“诛魔。” 如获敕令。 剑落魔亡。 ———— 郑国新帝荣齐,轻轻翻开另一本奏折,其中提到了鹿阳郡官员,贪污军饷一事,牵连甚多,影响深广,年轻皇帝又是随手一划,将一座鹿阳郡从上至郡守,下至县令,除却举报此事的监御使,这张奏折之上数十名官员的姓名皆被一支朱笔划掉。 而年轻皇帝始终面无表情,仿佛瞬间消失的不是几十条人命,不过是白纸上的黑字罢了。 身旁的老人却是看的心惊胆战。 一个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乡野少年,怎么登基之后摇身一变就成为了杀伐果断,上万个战俘说斩就斩,数十名官员说换就换。 究竟是他本身就是这般性子,只是一直在等待掌握生杀大权之后才暴露出来,亦或是无论是谁,手握权力之后,都将被它吞噬和改变? 这很难说。 荣齐不喜欢在书房中批奏折。 他喜欢在大殿之中,王座之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庙堂默默翻阅奏折。 若非赵宇一定要让东方硕在他左右“扶持”,年轻皇帝定然是一个人都不会留在身边。 然而事实却是读作扶持,写作监视。 荣齐身为齐国皇帝,掌握近乎半个太白州的生杀大权。 每一件事情看似有千万种选择,然而实际上却都是阴阳家赵宇事先为他铺好的“道”。 只要走在这条大道之上,那么赵宇管你是东一横,西一竖,其实都无所谓,只要不偏离他事先预计好的大方向,那么荣齐的自由程度还是相当高的。 赵宇并没有让荣齐感觉到自己是个傀儡。 事实上这样却是更高明的做法,想要控制一个人的身体很容易,但是要控制一个人的思想,一定得是水磨工夫,如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的性格,致使他最终毫无察觉的为我所用,这才是赵宇真正的目标。 与之相比,寻常人的那点软硬兼施,甚么挟天子以令诸侯,甚么垂帘听政,都显得太低级,太次了。 他赵宇,对待荣齐,就如同在一片荒芜之中亲手埋下一粒种子。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四十七章 飞雪看飞雪 - 出鞘 - 祠梦 荣齐轻轻放下手中的笔,笑望向乔苗,问道:“听说小乔大人,已经到了金淮城。” 乔苗单手负后,向前一步,点头微笑道:“今日刚到,早些时候府上才收到飞剑传信。 年轻皇帝闻言嗯了一声,想了想说道:“金淮城近来可不太平,不对,应该说那里就从来没有太平过,乔府真不用安排人手暗中保护小乔大人?或许朕应该‘肃清’那座边陲之地了也说不定。” 眼前这位乔苗,是尚书府上那只老狐狸的得力下属,是那位兵部尚书的心腹,被对方想方设法地安排到自己身边,时时刻刻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偏偏自己还不能明面上跟乔府对着干,毕竟那人手握大权,权倾朝野,兵部连同刑部,以及几乎半个郑国庙堂的官员,都与乔府私交甚深,关系暧昧。 而自己刚继任不久,尚未坐稳这郑国天子之位,许多事情还需要借乔府的手来做,否则不足以服众。 所以眼下哪怕是充当一个傀儡,宋齐依然“心甘情愿”。 他不管所谓的阴阳家在郑国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又有什么样的目的,宋齐只知道想要牢牢将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么就得先做做样子。 被监视就被监视,自己该如何处理朝政还是如何处理朝政,只是既要让乔府明白他宋齐随时可以“处理”掉一些个跟乔府有关联的“边边角角”。 这些官员对于尚书府来说,如今只能算是鸡肋一般的存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然而却是年轻皇帝立威的最佳人选。 与其说他是针对他们,倒不如说是那些人挡在了令郑国繁荣富强的大道之上,肃清只是顺便之举。 郑国皇帝荣齐杀鸡儆猴,鸡死了,总得要瞧瞧猴的反应不是? 那位名义上是年轻皇帝先生的乔苗,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腹诽不已,好你个小狐狸,明面上打着关心尚书少爷的幌子,实际上却是在打听我乔府在金淮城有无耳目、眼线。 怎么,若是没有,难不成你这小皇帝还打算肃清金淮城之时,一个“不小心”就把小乔大人给“顺便”干掉? 乔苗瞥了眼年轻皇帝桌上剩余的几十张奏折,随口说道;“皇上多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金淮城再如何偏远,那也是在您的管辖之内,又有什么需要乔府担心的呢?” 一只老狐狸,一只小狐狸,相视一笑。 年轻皇帝点头笑道:“那朕便预祝小乔大人在金淮城顺风顺水。” “谢皇上。”乔苗微微躬身低头,行臣子礼。 而那位分明已经转身走向座位的年轻皇帝荣齐,冷不丁地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那个乔府的耳目,补充道;“这份问候,请先生务必替朕转达。” 荣齐的眼睛出奇的深邃,宛若一个无底深渊,让人好像望一眼就深陷其中。 那个有些摸不着头脑的乔苗愣了愣,看着年轻皇帝的眸子,较为木讷地点了点头。 ———— 金淮城,金淮书铺。 那个青衫少年郎已经抱着一本金淮县志看了一个时辰。 而旁边那位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也已经跟老人谈天说地,聊了许多。 少女的问题茫茫多。 好在那位儒衫老者总是乐意笑着替她解惑。 老人当了一辈子先生,别的不敢说,至少教书一事,尚且有些心得。 他自然瞧得出眼前这位白衣少女是精魅出身,对于这样一只“好学”的精魅来说,人间的一切都是新鲜有趣的。 少女会问,为什么买烧饼要花钱啊,金银又是谁发明的,神仙钱和它们有什么不同,山上仙宗和世俗王朝又是什么? 师兄为什么是师兄,而不是师弟? 师妹又为什么是师妹,而不是师姐? 当然,红韶最好奇的还是,为什么她那师兄说自己只能娶一位女子。 少女心想,就不能多娶一位吗?她那师兄,又不会不喜欢那位姑娘了。 李子衿翻阅完那本书页泛黄的金淮县志,缓缓抚平其上皱着,将它小心翼翼地递给儒衫老者,“谢过老先生。” 老人才刚给小师妹红韶解释完什么叫做“三妻四妾”,什么又叫做“一心一意”。 对于少女来说,超过了两个字的词语,都让她有些难以理解。而此时,老人便会耐心地说上那么一两个小故事,深入浅出,将其中含义讲给少女听,老人讲得极细。 李子衿扶了扶额,赶紧阻止小师妹无穷无尽的追问,说道:“红韶,别一直烦老先生了,你的问题太多了。” 那个白衣少女哦了一声,果真就立刻闭口不言,极为乖巧地坐在一旁,双手轻放在膝盖上。 “让先生见笑了,我这师妹什么都好,就是喜欢问问题,我也不知道她那脑袋里到底哪来那么多这样那样的疑惑,像个孩子,可她看起来分明跟我差不多年纪啊。”李子衿走到白衣少女身旁,站在她旁边伸手挼了挼少女的脑袋。 儒衫老者摆摆手,说道:“师者,无非传道授业解惑,老朽已经许久没有替人解答过这么多问题了,小姑娘天真烂漫,心思单纯,是好事。” 李子衿抬头看了眼。 天色已暗。 金淮城飘起了飞雪。 少年告辞一声,打算带着小师妹离开金淮书铺,另寻一处客栈。 不曾想儒衫老者笑着指向金淮书铺后院,那边有一处楼梯,老人说道:“那处楼梯通往隔壁飞雪客栈,掌柜是我的朋友,如今时候不早了,外面又飘着雪,天冷亦着凉。你们若不嫌弃,便在飞雪客栈住下吧。” 李子衿想了想,答应下来,便和红韶去往金淮书铺后院,打算顺着楼梯进入飞雪客栈。 在经过书铺后院时,少年看见池塘之中有一条锦鲤,眼珠子灵动不已,看见小师妹红韶路过池塘,它便一下子蹿出水面,极为欢脱,像是在向少女打招呼。 红韶向前一步,趴在池塘边,看着在她眼前游离不定,使劲摆弄着鱼尾的锦鲤,满脸笑意。 二人进入飞雪客栈之后,一位衣衫陈旧的中年老者从里屋缓缓走出。 客栈没有伙计,就一个厨子在里屋,至于外头,则全靠掌柜一人忙活。 中年掌柜抬起一只眼皮,有气无力地说道:“小店比不得花间集那么金碧辉煌,而且这间客栈亦是什么人都有,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二位客官可要想清楚了再决定住不住小店。” 李子衿愣了愣,天底下,竟然还会有劝客人别住客栈的掌柜?而且他怎么知道自己和小师妹刚从花间集客栈出来? 不过到底是已经走过了三个州的少年,对于一些个脾气古怪,性格奇异的家伙早已经见怪不怪,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那个一袭青衫,身后背剑的少年点了点头,“掌柜的,我们就住这里。” 中年掌柜哦了一声,摊开手说道:“十两银子,多退少补。” 言下之意,便是这位掌柜的瞧出了少年少女二人不像是只会住一晚的样子,故而张口就是要十两银子,意思是交完银子之后放开了住,到时候钱多了或钱少了,再看着办。 飞雪客栈收费不算贵,比之此前一口火锅便要了李子衿一锭金子的花间集客栈来说,甚至可以说是相当便宜了。 所以李子衿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从怀中摸出十两银子递给那掌柜,然后笑着说道:“敢问掌柜的,可有两张床的屋子?” 后者瞥了眼那青衫少年,又瞧了瞧那面容姣好的白衣少女,旋即点头道:“三楼还真有一间。” 中年男子收了钱,将二人带到三楼一间屋子。 “小店不比那些个阔绰的酒楼客栈,没有什么天字房地字房的区别,飞雪客栈上下三层,每间屋子的陈设和格局都大差不差,对了,想吃什么直接从窗户那边,朝院子里吆喝一声,厨子听见了就会做,到时候给你们送到房里来。”中年掌柜站在屋外,笑着最后说完一句话之后转身离开,去接待其他客人去了。 李子衿和红韶推门而入,屋里有淡淡香气,少年瞥见窗边点着一笼檀香。整间屋子不大,却较为整洁,进门有一扇屏风,正好挡在二人身前,让那边的床榻显得更为私密。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个酒楼客栈房间内都会有的陈设,酒桌,桌上酒壶与酒杯,窗边一个木柜,李子衿走过去打开木柜,里边儿是两只洗脸盆。在床底下还有一只洗脚盆,屋里倒是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 屋子里确实有两张床不错,只是由于屋子不大,故而屋内的两张床摆放在了一起,床尾连接着床头。 红韶往床上一倒,打了个哈欠,没有注意到自己衣领间无意间泄露的春光,李子衿翻了个白眼,赶紧坐到另一张床上去,背对少女的方向,有些头疼。 从这个角度望向窗外,正好可以看见缓缓飘落的雪花,一片一片,洒落人间。少年哑然失笑,在飞雪客栈看飞雪? 李子衿看着看着,便出了神。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四十八章 乱云方至水 - 出鞘 - 祠梦 一夜过去,当李子衿睁开眼睛,已经日上三竿。 细算起来,距离昨夜和小师妹一起住进这间屋子,到一觉睡醒,已经过去了七个时辰。 少年许久都没有睡得如此香甜过了,在异国他乡,竟然还能酣眠如此,想来屋子里那笼檀香约莫是有安神镇定的作用。 此前在那艘名为鲲鹏的仙家渡船之上,那位鸢儿姑娘也曾在屋里点过檀香,只是那时候还初次与女子同睡一间屋子的少年郎反倒是在夜里辗转反侧的那个人。 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倒是那位渡船侍女,跟李子衿接触过一段时日以后,便睡得极为香甜,若非她早已经养成了日日早起的习惯,恐怕那段日子里还得李子衿将她叫醒。 其实她也不是对每个渡船上的客人都如此放心的,可是少女眼里这位“李公子”,跟他待在一起,就是能够让人安心。 窗外依旧飘着雪,飞雪客栈以及金淮书铺后院、池塘,都已经覆盖上一层皑皑雪色。 李子衿坐起身子,喊了小师妹一句,竟然无人应答。 屋子里的两张床虽然拼接在一起,但是床头与床尾之间,仍有一层帘幕遮挡,在他这边,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另一头,瞧不真切。 红韶向来不会乱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睡过头了的李子衿匆忙穿好衣裳,拿起翠渠剑便起身。 他先靠到窗边朝院子里望了望,只看见两位与飞雪客栈,甚至说与整座金淮城都格格不入的客人,在飞雪客栈后院的竹亭内与金淮书铺那位儒衫老者交谈。 两人之中,其中一位男子,剑眉星目,身穿白龙鱼服,腰间左侧佩剑,正在与儒衫老者对弈。 另外一位侍从模样的男子,穿披风,戴面罩,难见真容。似乎不想被人认出身份。只是却无兵器在身,或者说,他的兵器不在明面上。 从李子衿这个角度,恰好可以将对弈二人的面部表情看得一清二楚,那位身着白龙鱼服的贵人虽然已经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与躁动了,可是依然可以从他的“小动作”和神情的细微变化中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痕迹。 他有些焦急。 而儒衫老者便显得神情轻松,坐姿安逸,举止之间皆是随意为之,老人不时会停下来,对那位身着白龙鱼服的男人说几句话,而后者便多是沉默,鲜少附和。 偶尔点头或摇头,只是远远看着,便带给少年一种那人相当惜字如金的感觉。 只在寻找小师妹红韶的身影之时随意瞥了竹亭中三人几眼,李子衿没找到想要找到的那个身影,便匆匆下楼。 在整间飞雪客栈,都没有发现红韶。 他逐渐有些慌了。 小师妹从来不会瞎跑,难道是有人潜入房中? 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联想到昨夜那位飞雪客栈的掌柜,自己都说这间客栈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少年有些懊恼,心中担忧不已。站在人声鼎沸的客栈一楼,于间距极短的狭小过道中左顾右盼,手足无措。 他发现一个身影,脚下发力,连踏数步,途经人群,跃过餐桌。已经在不经意间便用上了阁老传授的那门身法,在客栈里留下数道残影,瞬间出现在那位中年男人身后。 李子衿一只手搭在那人肩上,语气有些急促地问道:“掌柜的,你看见昨晚跟我一起住店那位姑娘了吗?” 当那位青衫背剑的俊秀少年在飞雪客栈大堂内使出一门许多人闻所未闻的玄妙身法,瞬间掠过数十人,从大堂的一头跨越到另一头,更在空中留下数道残影之后。 飞雪客栈中的一部分人,都将那位青衫少年剑客视作了一位不好招惹的角色,牢牢记住了他模样,打算以后在金淮城看见这位身法奇快的少年剑客时,最好绕道走,不要得罪他。 亦有少部分境界二境三境的炼气士,是那打着山上仙师名号,来金淮城这么个边陲小城招摇撞骗的,他们混迹于金淮城各大世家名门府邸,或者正在去往那些府邸的路上。眼下瞧见了那少年的“戏法”,只当他是同道中人,说不得就是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在某个达官显贵的府上混个供奉的名头,骗吃骗喝罢了。 还有一部分人,境界高一些,路子也没那么野,之所以会出现在鱼龙混杂的金淮城,出现在这间飞雪客栈,纯属就是过路而已,对那青衫背剑的少年郎至多算是好奇,却也谈不上畏惧或是不屑。 一个无意间显露的身法,一座卧虎藏龙的飞雪客栈,山上人与山下人,见仁见智。 那位中年掌柜微微侧过身子,斜瞥那青衫少年郎一眼,又对周围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还以为这位青衫少年剑客是要与中年掌柜大打一场的看客们虚按两下,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别他娘的光在二人身上耽搁功夫了。 这位飞雪客栈的掌柜,依旧是抬起半只眼皮,有气无力地对李子衿说道:“里屋瞧瞧,兴许能找得到。” 话音刚落,那一袭青衫便再度于空中拉出数道残影,瞬间窜进飞雪客栈大堂一处角落,进入那掌柜所谓的“里屋”。 厨子正在做菜,左右开弓,两边同时颠勺,一人炒着两锅菜。 香气四溢,火光冲天,却是有惊无险,细看之下,火光结束时在那胖厨子的身后有一位头别玉簪的锦鲤少女,眸子和小嘴都张得极大,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于那人身后拍手叫好,赞叹不绝。 李子衿长出了一口气,有些不悦,问道:“红韶,你怎么在这里?也不跟我说一声。” 那个白衣少女转过头,瞧见少年身影,就跟完全没听出他语气中的责怪一般,欢喜笑道:“师兄,你来啦!” 她一个蹦跳,来到师兄身边,原地站定,后者刚想说出口的训斥言语就又都给硬生生憋了回去,最后只能是抬起一手,原本是打算敲板栗,只是到了最后落在那位白衣少女头上时,就成了温柔的抚摸。 厨子又累又热,此刻大汗淋漓,偏偏还正好给他瞧见了一对神仙眷侣正在身旁“你侬我侬”,单身了许多年才练就一手颠勺功夫的胖厨子暗啐一句,叫骂道:“后厨重地,闲杂人等统统出去!” 李子衿点头示意,一把将小师妹扯出里屋。 红韶完全搞不明白,先前那位和蔼可亲的胖厨子大叔,怎么一下子就从“小姑娘,怎么样,我这手绝活儿厉害吧?”变成了凶巴巴的什么后厨重地,什么闲杂人等了。 这翻脸不认人的本事也太厉害了吧,亏得她刚才还夸那胖厨子大叔颠勺功夫厉害的厉害的呢。 飞雪客栈大堂内,先前还对那位白衣少女有点想法的一些个江湖中人,在瞥见那个身法已经能够拉出残影的青衫少年剑客竟然与她相识之后,纷纷打消了心中那“不成熟的想法”。 毕竟,女人多得是,命可只有一条。 别到时候死是死了,连石榴裙都没碰到,未免得不偿失。 刚离开后厨,李子衿还是提醒小师妹一句,出门在外一定不要再瞎晃悠了,碰上坏人很容易吃亏的。 虽然她身上有两件品质极高的仙家法袍,可是任谁都不会想要拿自己珍视之人的安危,去赌到底是仙家法袍管用,还是对手的术法神通强大。 红韶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进去了,下次一定不瞎晃悠,让师兄担心了。 她低下头,抿着嘴,小声嘀咕道:“红韶就只是想出来透透气,屋里太闷了。” 少女不喜欢那檀香的味道。 “行,下次要透气,记得把师兄叫醒,我陪你。”少年不再僵着脸,露出一丝笑容,随手从大堂一角拿起一把伞,这是飞雪客栈提供给留宿客人的薄礼。 李子衿撑开伞,率先一步迈入飞雪客栈后院,转头笑问道:“不是要透气么?” 方才还在微微愣神的少女,一双眸子眯成缝,蹦跳到师兄身旁,极为欢脱。 霜雪中,两人共撑一伞,院里漫步。 院中竹亭内那位身穿黑色披风,戴着面罩的侍从,在少年少女踏入院子的第一刻便向两人投来视线,将他们的修为境界尽收眼底。 侍从多瞧了少女一眼。 李子衿为了不打扰亭中对弈的两人,特意带着红韶走在院落的边缘,一直与那座竹亭保持着很远的距离。甚至在进入庭院之后,也只是遥遥朝那位正在与人手谈的儒衫老者微微作揖,而没有出声言语。 尽管如此,敏感至极的黑衣侍从,依旧是躬身,轻声在那位白龙鱼服贵人身旁问了句:“公子,要不要······?” 那人手执白子,有些举起不定,方才他也见着了那青衫少年和白衣少女进入庭院,此刻冲侍从摆摆手,随口说道:“这鸿鹄州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还能不许人进出了?” “可是,此地鱼龙混杂,只怕······”那位侍从,对于这位贵人的安危,很是上心。 他轻轻落下一子,自信笑道:“只怕他们不来。” 李子衿忽然感受到霜雪飘落的痕迹有所变化,仿佛某一片区域的雪花都被遮挡了去路,故而庭院内,有数处“留白”。 数个身影,悄然从周围屋顶缓缓朝竹亭方向靠拢。 他们脚步轻盈,不露痕迹。 飞雪客栈大堂中,正在为客人倒茶的中年掌柜手上动作略微停顿,转头朝静得出奇的院子里望去,喃喃道:“果真是乱云方至水,骤雨已喧山呐。”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天有常道矣 - 出鞘 - 祠梦 眨眼间,刀光剑影闪烁不停。 飞雪客栈那位中年掌柜缩手入袖,不露痕迹地屈指一弹,将一楼大堂通往后院的那扇门合拢。 骤然出现的数十道身影,以刀客为主,刺客为辅,向着竹亭进攻。 他们的目标显然是那位手执白子,身穿白龙鱼服的贵人。 那群刀客联袂杀向贵人身旁那位穿着黑色披风,头戴面罩的侍从,想要阻拦其护主的想法。 刺客们或手握长剑,或手握短匕,目标却极其一致。他们有意避开竹亭中那位侍从,想要绕道取走白龙鱼服贵人的性命。 至于那位手执黑子的儒衫老者,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家伙罢了,不足为虑,无人对那位老先生动手。 而那位儒衫老者,就那么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看,既不出手拦刺客,也不趁机对远道而来的两人落井下石,气定神闲,两不相帮。 纵使头顶有暗器飞过,身旁有刀剑擦过,老人始终坐在原处,两耳不闻身边事,一心只在棋盘中。 七八个人,拦在飞雪客栈通往金淮书铺那条去路,挡住了众人逃生的通道。 那位侍从出手狠辣,分明有一击必杀的实力却总是“手下留情”,那些冲向他的刀客纷纷被折断手臂,再被他以藏于袖中的短匕轻描淡写地挑断手筋。让这群贸然偷袭的刀客丧失战斗能力的同时又不至于死去。 当然生不如死。 侍从是耍小刀的好手,一把短匕在他手中,隐约浮现,时而不断旋转在他掌心,时而在空中迅速地掠过一个来回。 更重要的是他的身法也很快,匕不离身,人带匕飞。在人群中用血为墨,绘制出一幅鲜艳画卷。 白龙鱼服那位,心思既不在棋盘上,也不在庭院中。而是心思已然回到宫中,开始根据这场杀局的细节来推断谁是主谋,谁又是助力。 宫里的几位兄弟,每一位又在这场精心策划的杀局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当这些人出现之后,这位贵人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在他的地盘里,任他如何露出破绽,这些人就是不敢动手。不曾想当他跨州远游,来到人生地不熟的鸿鹄州郑国金淮城这么个小地方之后,一直苦等的一场针对自己的刺杀才终于姗姗来迟。 颇有些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味。 男人心想,此番回宫后,便可替那位王兄,坐实一份罪名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无论什么东西,都要拿得顺理成章。 哪怕分明可以以莫须有的罪名,早早除掉几个明里暗里都与他作对的王兄王弟,可他就是偏要等所谓的“时机成熟”。 而且,这位贵人最喜欢等那几位兄弟犯错,比如······像现在这样。 不以阴谋取,要以阳谋胜。 夺皇位时是如此,要坐稳皇位,他依旧如此铤而走险。甚至在祖祠之内,直接对八位兄弟放下话,想要皇位,尽管来拿。 原本今晚就要启程回宫了,没想到在最后一日,这些人终于按捺不住,肯动手了。 想必宫里那几位也清楚,一旦等自己回去,便再难找到下手的机会了吧。 也好。 白龙鱼服这位,同样直接无视掉那些无法近身的刀剑,将自身安危完全托付于身旁那位侍从。 侍从一人,对上数十人,难免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却又总能在关键时刻将那些分明下一刻就要砍在主子身上的刀剑悉数阻拦。 场面看起来凶险无比,殊不知每一次看起来即将得逞的刺杀机会,其实都只不过是那位侍从为了多玩一会儿,故意暴露给那群刺客的讯息。 或许称之为陷阱,会更恰当一些。 一座飞雪后院,刀剑更比霜雪寒。 可在身着白龙鱼服的男子眼里,人心才最寒。 李子衿与小师妹红韶离竹亭距离较远,这场风波无法波及到他们。那群刺客的目标很明确,显然就是冲着竹亭内那位贵人去的。 刀客们也只不过是想拦住侍从,为那些刺客换来哪怕只有一瞬间的机会而已。 只要一次机会,足矣。 可惜机会总是稍纵即逝,不仅仅对他们来说是如此。 对扶摇天下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那位贵人,轻轻抬起一只手。 侍从心领神会,停止了“玩乐”。 下一刻,他手中的匕首被蓦然抛出,竹亭里里外外瞬间出现无数把匕首,分别穿透那些受伤刺客与刀客的心脏、咽喉、眉心。 最后无数把匕首“归一”,回到那位穿披风、戴面罩的侍从手上,缓缓消失在他掌心。 尽管李子衿已经速度极快地以手掌遮住身旁小师妹的双眼,可少女依旧不可避免地看见了血腥残忍的一幕。 参与这场刺杀的所有人都死得干干净净,死得悄无声息。 哪怕是断了手筋手臂,哪怕被匕首穿透心脏,没有人高声呼喊,也没有人鬼哭狼嚎。 因为他们的声音一文不值。 就像他们的命一样。 他们来到这里就没有想过活着回去,甚至死了,可以得到更多。 他们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杀人的技巧。 他们不知道自己杀的是好人还是坏人,也不懂自己做的是不是错事,只知道每次利用这样的技巧,都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收入,而这笔收入会被宫里那位大人转寄给他们的家人。 那位大人答应过他们,只要赚够十颗惊蛰钱,他们就可以买回自由。 这是他们唯一的盼头。 这些可怜的家伙,从小被掳走,或是被高价买走。 豢养在暗无天日的房间,被秘密训练,被暗中派遣,能活到今天的已经是精锐中的精锐。那些实力不济的,熬不下来的,喜欢哭闹的,早都死绝了。 而那位侍从,之前之所以不杀他们也完全不是想要留活口,从他们口中打探到那么一丝半点蛛丝马迹。 因为这不可能。 侍从只是闷得慌,想活动活动筋骨罢了。 李子衿一直作壁上观,一来是需要照顾小师妹安危,故而不能贸然离开红韶身边。二来也是见过竹亭中那位老先生的高深境界,知晓他能够如此从容应对这场刺杀,说明对方本就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白龙鱼服的贵人站起身,朝对面那位儒衫老者问道:“世上是否有一种名为命运的力量,冥冥之中注定了一切?就像那群死士,以为每一次接近竹亭都是机会,殊不知是阿离的故意为之,他们注定连我的衣角都摸不到。当我与先生对弈之时,棋盘之上的黑子白子同样不知道是你我迫使他们处于各自位置。换一个角度想,在以大禾王朝为棋盘之时,我是执子之人,可若将棋盘放大到整个玉藻州,我便在棋子与棋手之间徘徊不定。若将棋盘扩大到扶摇天下呢?若是棋盘无限大,又该当如何?先生能否为我解惑?” 名为阿离的黑衣侍从,静默不语,斜瞥地上那几十具尸体一眼。 他也曾来自他们之中。 他是他们之中,最好的死士。 腰悬一枚“夫唯不争”玉牌的老人缓缓起身,微微抬头,看“天”。 老人嘴角微动,“念”了一段话。 那位贵人没能听清,他转头望向身边的侍从。 名为阿离的黑衣侍从也是轻轻摇头。 “可备好回去的渡船?”儒衫老者忽然问了句题外话。 白龙鱼服的贵人迟疑片刻,还是点头。 “今夜离开之时,你会得到答案。” 老人轻抚腰间玉牌,率先离开竹亭,在经过李子衿与红韶时,与二人点头微笑示意。 红韶还愣在原地,瑟瑟发抖,嘴唇微微发白,不知是被冻坏了还是受惊过度。 李子衿同样愣在原地。 因为竹亭中那位白龙鱼服的贵人起身之后所问的问题,刻意放大了声音,所以少年也听到了那几个问题。 李子衿从来不信“注定”这回事。 他不敢去相信命运,否则,便等同于亲口承认太平郡十万人“注定要死”。 可那位贵人的话,同样提醒了少年。 他是一颗棋子没错,李子衿一直都知道这一点。 可他从来假装不知道,因为或许如此才是破局的最佳方法。 然而重点在于,棋盘究竟在大煊王朝,还是在一座仓庚州,亦或是······整座扶摇天下? 想要从棋子蜕变为棋手,到底要经历多少? 少年也抬起头,看着“天”,攒紧了拳头。 ———— 一位身着白龙鱼服的贵人带着一位黑衣侍从夜里登船。 侍从看样子累坏了。 杀人半点不累,处理那些尸体,却让他精疲力竭。 这艘仙家渡船体量不大,只比寻常符舟多出两间屋子。但是速度却可以媲美一些个品秩普通的传信飞剑。 渡船之上,一位老宦官静候在前,十来个元婴境剑仙恭候在侧,皆是大禾王朝供奉,奉命今日今时前来迎接那位贵人回宫。 玉藻州离鸿鹄州不远,以这艘仙家渡船的速度,一日一夜便可抵达。 在那位白龙鱼服的贵人登上渡船之后,那位老宦官毕恭毕敬地跪地行礼,喊道:“陛下。” 这位贵人,便是玉藻州大禾王朝皇帝,阮敛。 此番出宫游历,既是散心,也为寻求一个答案。 “免礼。”阮敛一步经过那位老宦官身边,站在缓缓升起的渡船边缘,俯瞰那座金淮城的轮廓。 这位大禾王朝的皇帝,瞳孔蓦然放大,死死盯着金淮书铺那边。 书铺后院,四个淡金色文字在夜色下格外夺人眼目,于黑夜里熠熠生辉。 那是他要的答案。 天行有常。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五十章 人间难无事 - 出鞘 - 祠梦 飞雪客栈房间内,少女红韶呆坐在窗边,脸色没有半点好转。 第一次看见死人。 第一次看见这么多死人。 这样血腥残忍的画面让少女久久不能平静。 李子衿取下翠渠剑,将其轻放在桌上,心思急转。想着该如何哄哄小师妹才好。 他忽然想起一事。 一只苍白纸人被少年从包袱中取出,由于这段日子几乎一直被放在包袱底下,这只纸人身上已经有不少折皱。 青衫少年郎坐在桌边,埋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将那只苍白纸人身上的折皱尽量抚平,尽管最后仍是不尽如人意,至少勉强能看了。 心中默念那句催动苍白纸人的口诀之后,李子衿悄悄将它推了推,去往白衣少女的方向。 苍白纸人刚出来时满口抱怨,埋怨李子衿又是许久不曾将它放出来玩耍了,可当它转过身,瞥见那位瘫坐在床边的白衣少女时,顿时“两眼放光”,嘴角上扬,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呃······这位姑娘是?”纸人在酒桌上慢慢退后几步,凑到李子衿面前,小声询问到。 “我小师妹,怎么样。”他笑眯着眼。 “绝······绝了。”苍白纸人破天荒有些羞涩。它在鲲鹏渡船奇珍楼见过来来往往不少客人,莫说是那些山下的庸脂俗粉了,就连一些个能够以术法神通时时刻刻温养容颜的山上女修,都无法跟眼前少女相提并论。 那些个姑娘吧,苍白纸人还会时常主动上去跟她们打招呼,然而见到红韶以后,它忽然就怂了。 大抵苍白纸人也如凡人一般,见到真正喜欢的女子反而不敢贸然上前了。 李子衿瞪了那家伙一眼,问道:“你愣着干嘛?小师妹心情不太好,赶紧去哄哄她呀。” 少年说完便又推搡了它一下。 “别推我!”纸人又羞又恼。它的两只纸腿在酒桌上一顿猛刹,死活不愿意过去,都把自己的腿给玩“折”了,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响。 它完全没准备好,都不知道该跟那位姑娘说些什么才好。 就在苍白纸人懊恼李子衿不厚道,转过头正双手叉腰盯着少年,打算跟他好好讲讲道理之时,身后传来一声动静。 李子衿脸上笑意更浓,朝那只苍白纸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它转头瞧瞧。 后者果然慢悠悠的转过身,瞧见一张“大脸”蓦然凑到自己身前。 少女将双手叠放在酒桌上,手背撑着下巴,就那么近在咫尺地看着那只双手叉腰的苍白纸人。 她有些好奇。 它有些紧张。 一只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一只机缘巧合之下被点化开窍的苍白纸人。 二“人”大眼瞪小眼。 它果真是个会聊天的,开口就是一句:“呃······被发现了啊。” 红韶面无表情,微微歪着脑袋,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声音清脆如铃,悦耳动听。 听得苍白纸人如痴如醉,它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名字,只好赶紧侧过身子,求助于李子衿。 纸人使劲给那个瞅着像是会取名字的青衫少年使眼色,后者笑道:“它还没有名字,不如小师妹给它取一个?” 它又转过头,眯起眼笑望向那个秀色可餐的白衣少女,轻轻点头。 试问让这样一位姑娘替自己取名,又有谁会不乐意呢。 红韶点了点头,也不客气,直接替那小家伙盖棺定论道:“那以后就叫你无事吧,平安无事的无事。” 李子衿有些幸灾乐祸,朝酒桌上那个小家伙投去一个怜悯的眼神。 刚得到一个名字的苍白纸人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名字会不会有些草率了······” 红韶反问道:“不喜欢么?” 她确实害怕自己取得名字不好,毕竟自己如今还没有翻过几本书呢,想着如果纸人不喜欢,就再给它换一个名字好了。 不料李子衿立马就猛拍桌子,爽朗笑道:“喜欢,它可喜欢这个名字了,是不是啊,无事?” 少年这一掌是用上了灵力的,瞬间将酒桌上那小家伙震飞一截,吓得后者心惊胆战,而他的后半句话,又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威胁意味昭然若揭。 那个本就“没胆子”的苍白纸人,只能是心中叫苦不迭,面上还要赔笑脸,连连点头称是:“是是是,我可喜欢了,就叫无事,无事好!” 少女一双眸子眯成一条缝,有些欢喜。 李子衿长出一口气,师妹终于笑了。 劫后余生的苍白纸人有些悻悻然地偷看了那位姑娘一眼,觉得她取名字的本事若是有她姿色的万分之一便好了。 飞雪客栈三楼房间里的三人,相视而笑。 金淮书铺后院的儒衫老者,端坐在竹亭里,右手边是那盘白日未下完的棋局。 已至中盘,仍旧胜负难分。 对弈二人都明白即便这盘棋分出胜负也无意义,故而都没有选择继续下下去。 老人手里捧着一本古书,这一页,少了四个字,看着中间的“缺口”有些突兀。 他随手一拂袖,收回书铺上空飘荡着的四个金色文字,将其重新归还于古书此页之上。 是那天行有常。 儒衫老者一不小心听见远处三楼房间里,关于取名的一件小事,连同那只苍白纸人的心声也一并被老人知悉。 并非他有意为之,而是只要老人一运转灵力,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生灵的一举一动,他们心湖之上的一切涟漪,都会自行进入老人的“视线”内。 境界高了,凡人心思如潮水涌入他的视线,挡也挡不住。 好在,无心为之不为过。 儒衫老者摇头笑那苍白纸人不识货,他微笑道:“取天下常以无事,是个难得的好名字啊。” 老人眼神忽然晦暗不明,想起一些事。 他自言自语道:“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 鲲鹏渡船之上,听雪亭中。 那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倚靠在石椅之上,手举金樽,细细品尝樽中美酒。 许久没瞧见“那边”传来的消息了。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催动口诀,取出苍白纸人来让她借纸人的眼睛瞧一瞧事态的发展了。 她忽然嘴角微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美妇人以指尖轻点身前一处,一幅光幕便出现在她眼前。是那远在天边的鸿鹄州郑国,金淮城飞雪客栈屋子里的场景。 两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是那与苏斛走得极近的李子衿与拥有九窍玲珑心的锦鲤少女红韶。 美妇人左手撑着半边脸颊,右手轻轻捏着金樽,竟破天荒地学年轻女子撒起了娇,自言自语道:“还要让人家等多久?” 她已等那青衫少年与苏斛碰面等了太久,可是连一点苗头都没有。 事先在那只苍白纸人身上施展的法咒,能够在苏斛出现的一瞬间立刻让远在鲲鹏渡船之上的美妇人知晓其位置,并且可以使用那张品秩极高的青色符箓传送至扶摇天下任何一州。 她还等着苏斛的尾巴成就自己的狐仙之路呢。 若是远在天边那位青衫少年能够听见美妇人此时的言语,必然会笑着回应一句,“三年之约还有两年,你慢慢等。” 这位鲲鹏渡船的主人,轻轻放下那只金樽,又转而将视线投向那位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其实她也动那颗九窍玲珑心的心思很久了。 只是相较于狐仙之路,九窍玲珑心虽好,却也不至于让她用掉唯一一次跨州远游的机会,况且那条捆仙绳,是为苏斛准备的,只能使用一次。 美妇人已经打定主意,等到苏斛现身那天,九尾也好,九窍玲珑心也罢,她全都要。 在听闻那位与她同为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竟然替自己那只苍白纸人取了个“无事”的名字时,妇人觉得有些好笑。 她嗤笑道:“平安无事?想得倒美。” ———— 金淮城,一座装潢精致,颇为大气的府邸之外。 少年青衫,身后背剑,站在对街的一个不起眼角落,视线透过来往人群,径直落在那座府邸门口高悬的匾额之上。 匾额之上,书写着鸿鹄州的文字,意为“缉拿衙”。 此前在金淮书铺,李子衿不断翻阅那本年代久远的金淮县志,从中获悉了这座府邸的位置。 金淮城缉拿衙成立的时间不过三年,是在郑国新帝登基之后才堪堪举行奠基仪式,时至今日,无非也才堪堪建成半年时光,那位名为乔宏邈的纨绔公子哥便是来此地赴任缉拿衙追凶使的。 在花间集客栈那日,李子衿将镖师吕高阳与乔宏邈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总得要摸摸底才是。 与此人的梁子已经结下,虽然李子衿和小师妹如今住在金淮书铺旁边的飞雪客栈,那个乔宏邈碍于书铺老先生拦在中间,无法明目张胆地动用郑国官府的力量除掉他们。 可以此人当日所表现出来的心狠手辣和不择手段,竟然会对一位从始至终都置身事外,甚至都没有对他恶语相向过的少女下死手。 乔宏邈的性格,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人。 所以李子衿要来“踩点”,小师妹被少年反复叮嘱,让她只准在金淮书铺里看看书,等着自己回去接她。 有那位书铺老先生在,红韶肯定是安全的,无须少年担忧。 眼下,李子衿只需要专心思考如何潜入缉拿衙即可,那乔宏邈不能明着杀,只能暗里动手,甚至为了万无一失,李子衿很可能不能杀了他,而是只能将其送入郑国大牢。 而想要以这样复杂的手段除掉一位缉拿司追凶使,更是郑国兵部尚书之子的乔宏邈,不得不周详计划。 首先,李子衿得先摸清楚乔宏邈的生活习惯,他就不相信这家伙真能安安分分地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府邸,闭门不出。 除此之外,还需要详细了解他的人际关系,在金淮城中与哪些人走得最近,这些人之中,又有谁可以被自己利用起来“借刀杀人”? 要犯下怎样的罪行,才足够将兵部尚书的儿子,户部侍郎的外甥,缉拿衙的追凶使大人送入郑国大牢? 这些都是少年需要考虑的问题。 缉拿衙守卫森严,除却大门外左右两侧时时刻刻有官兵值守之外,衙门里头也不断有巡逻官兵徘徊。 除此之外,更有两位实力约莫在三境的武夫在缉拿衙房顶四处观望,二人身法都不错,在砖瓦之间行走依旧灵敏如兔。 只是,守卫森严,却也依旧有迹可循,有漏可钻。 李子衿手里握着一块烧饼,已经站在此地啃了两个时辰,他发现缉拿衙里头不断巡逻的官兵,防范意识要弱于站在大门口值守的两排守卫。 里面那支轮值队伍中时不时都会有人忽然离开,每次不多,就一两个等过上那么一刻半刻再一路小跑着回归轮值队伍。 想来也不无道理,毕竟如果守在大门外的守卫们都没有示警,缉拿衙内自然也是安全的,这群官兵在边陲之地,一年来的俸禄根本就没几个子儿,自然不会全心全意地投入,插科打诨,摸鱼偷懒,都是常有的事。 那么其实真正的麻烦,是守在缉拿衙楼顶的两位武夫了。 要打赢他们不难,可是要想无声无息地放倒两名三境武夫,难度可就不小了。 李子衿啃完最后一口烧饼,绕着缉拿衙走了一圈,最终停留在缉拿衙后门。 后门的守卫少一些,却也不适合硬闯,而且缉拿衙竟然还饲养了两条狗,被绳子拴在后门外,趴在地上打盹。 透过后门朝里面看,能看见一条林荫小道,少年视线的尽头,似乎是一处花园,前门那些守卫,往这边巡逻的频率要低上许多,缉拿衙很大,他们不愿意跑这么远,所以只在前门附近徘徊。 那么,或许只有用那种方法了。 李子衿最后看了一眼缉拿衙,转身离去。 一袭青衫缓缓消失在巷弄之中。 ———— 飞雪客栈,夜已深,客人们都回屋休息了。 客栈大堂中,仍有两人秉烛夜谈。 一个青衫少年,没有背剑。 一个中年男人,满脸笑意。 李子衿抱着个沉甸甸的包袱,稍稍侧过身子,像防贼一样防着坐在桌对面的那位中年掌柜。 桌上靠近少年的那一边,摆放着三枚霜降钱,以及三枚小满钱。 而靠近之客栈掌柜的那一边,则摆放着一张青色符箓,三枚金叶子,以及一百两银子。 中年掌柜笑眯着眼,“这张神游符品秩一般,不过拿给你这筑魂境小修士使,那也绰绰有余了。毕竟,杀鸡焉用牛刀?” 少年沉默不言。 “一张神游符,三枚霜降钱,不算讹你,三枚金叶,各自值世俗王朝万两黄金,换你的三枚小满钱。”飞雪客栈掌柜继续说下去,“至于这一百两银子嘛,算是本次交易的添头,是白送你的。” 说是白送,其实这位掌柜已经是占了少年天大的便宜了。 而李子衿也碍于别无选择,在这鸟不拉屎的金淮城,能够拿得出这么一大笔世俗王朝金钱跟少年做交易的人,也就只有两个。 一个,是缉拿衙那位乔大人,跟李子衿结下过梁子,自然不可能帮忙。 而另一个,便是这深藏不露的飞雪客栈掌柜了,他的来历和身份,几乎无人知晓,李子衿曾暗中向金淮书铺那位老先生询问,可是后者只是以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将少年郎给打发了,怎么都不肯告诉李子衿那位掌柜的是谁。 没得选,想要将身上那些神仙钱兑换成世俗王朝的金枝玉叶、黄金白银,李子衿便无可避免的要与二人之中其中一人做交易。 比起乔宏邈,他自然肯选择飞雪客栈掌柜。 这次,李子衿脸上有了点笑意,一把将自己面前的三枚霜降钱和三枚小满钱推到桌对面。 而那位飞雪客栈的掌柜,不过是以中指轻敲了一下桌面,靠近他那边的三枚金叶子,以及那张能够让炼气士阳神身外身出窍神游的神游符,便慢悠悠地飘落到那青衫少年剑客桌前。 至于掌柜的口中那白送给李子衿的一百两银子,被其以一只看起来有些陈旧破烂的包袱装起来,自行掉落少年怀中,砸在他那只装满了神仙钱的包袱之上。 一个少年,两只包袱。 一只装满了银子。 一只装满了神仙钱。 当那只装了一百两银子的包袱碰撞到李子衿怀里那只装满了神仙钱的包袱之后,那位飞雪客栈的掌柜起身拍拍手,桌上的六枚神仙钱被其悉数收入袖里乾坤当中。 他笑着说道:“欢迎客人以后常来换金枝玉叶。” 说完这句话,男人转身离去,在走上二楼楼梯之时,回望依旧坐在一楼大堂的那位少年郎,随口提了句:“对了,我姓柴,你以后可以叫我柴老爷。” 李子衿愣了愣,看着那个自称姓柴的客栈掌柜缓缓登楼而上,随后赶紧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将神游符和金叶子各自揣入怀中,四下环顾一番,确定无人发现后嘀咕了两句财不露白,蹑手蹑脚地溜回三楼房间,就连关门之时都只敢轻轻将门合上。 少女酣眠正甜,只是一只雪白玉腿悬挂在床边,来回晃荡不已,不知又在做什么怪梦了。 小师妹的睡相是一绝,李子衿哭笑不得,随手将两只钱袋子扔到自己床上,靠着墙。又将她的腿抬上床,最后替少女盖好了被子,脚步轻盈地回到自己床边坐好。 他从怀中摸出那张青色符箓,发现符箓上的字迹其实还未干透,显然是那人现画的。 莫非那位自称柴老爷的掌柜,竟然也是一位懂得符箓之道的道门高真? 少年凝望那张神游符许久,心里对于潜入缉拿衙的计划,已然有了底。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五十一章 茶前一剑去 - 出鞘 - 祠梦 黑云压城,烽烟四起。 一只白龙犄角初生,在太平郡上空吐出火浪。 火狼席卷而过,地面一片狼藉。 郡守府的山水屏障,破了。 一颗火球倏忽之间已经越过那层山水屏障,砸落在太平郡郡守府后院,地上尸体无数。 李子衿猛然惊醒,汗流浃背,喘气不停。 他一只手撑着床板,一只手擦了擦额头汗水,心有余悸地咽了口唾沫。 “师兄,你又做噩梦了?” “嗯······” 少女红韶睡得很早,自然起得也早。都已经从飞雪客栈后厨端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此刻见了李子衿惊疑不定的神情,少女颇为心疼。她将手中的两只碗放在酒桌上,从木柜上取下一只洗脸盆,去为师兄打来一盆热水。 红韶手法娴熟地替他擦去脸上的汗珠,李子衿揉了揉太阳穴。 少年的眉头逐渐舒缓开来。 “红韶,去把门关上。”李子衿转头望着小师妹,缓缓开口说到。 白衣少女哦了一声,转过身去,一个蹦跳跑到门边,将门合上。就在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床上那位少年,已经无声无息地将衣衫穿好,起身坐在酒桌旁了。李子衿一手握着筷子,一手掌着碗,闻着香气笑道:“可以嘛,如今都懂得自己喊吃的了。对了,你哪来的钱?” 李子衿瞥了一眼自己床角,那两只分别装有神仙钱和银子的包袱都还靠着墙壁,而且细节与昨晚自己放置它们时一模一样,绝无可能被人动过。两碗面的钱是不多,可小师妹身上是半个字儿都不揣的,搞不清楚钱的概念。出门在外,总得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防备才是。 少女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笑着说道:“我没有钱呀,是那柴老爷说师兄在他那边存了不少银子,可抵面钱,所以我才收下的。” 那位柴掌柜? 李子衿嗯了一声,喊小师妹坐下一起吃面,途中一直在分心去想关于金淮城那座缉拿衙的事情。 有敲门声忽然响起。 “哪位?”少年随手握住翠渠剑,走到门边询问。 “吕高阳。” 李子衿迟疑片刻,还是选择打开房门。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在花间集客栈替那个乔宏邈护镖的郑国第一镖师,吕高阳。 他手中握着那柄伞剑。 那一袭青衫站在门口,看样子没打算让这位郑国第一镖师进门。 白衣少女一脸看戏的模样,端起碗,坐到面朝房门这边,她也认得此人。这人之前还跟师兄交过手,二人实力旗鼓相当。 不过护人者,面对杀人者,自然容易落入下风。 所以李子衿与这位郑国第一镖师吕高阳的实力,应当是在伯仲之间,难分胜负。 吕高阳今日的装扮远没有那日在花间集客栈那么浮夸,仿佛短短几日之间就从一位玩世不恭的贵公子蜕变为了一个真正的镖师,长袍披挂,手握伞剑。左手大拇指有一块翡翠扳指,名为“凝思”。 吕高阳看见那青衫少年剑客虽然面带微笑,可是却堵在门口,还以拇指抵住剑柄,一看就没打算让他进去,只得无奈笑道:“贸然登门拜访,是吕某冒昧了,只不过,今日在下不是来打架的。” 李子衿以一个有弧度的“哦?”示意这位镖师继续说下去,他正在听。 “吕某今日,是来交朋友的。”吕高阳轻轻拨弄左手大拇指上那块翡翠扳指,脸上带着极有诚意的微笑。 “怎么说?”李子衿瞥了眼他手中的伞剑,其上寒光点点,夺人眼目。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位少年剑客的戒备心,镖师吕高阳随手撑开那柄伞剑,或者说,此时此刻,只是伞。 这位有着郑国第一镖师称号的吕高阳向那位青衫少年剑客展示了一番手中雨伞,轻轻抚摸伞柄,笑道:“对敌人来说,莫雨是剑,对朋友来说,她只是伞而已。一柄······可以替朋友遮风挡雨的伞。” 李子衿颇为讶异地看着这位镖师,他用手抚摸那柄伞剑的神情姿态以及对方说话的语气,都让他感觉此人似乎不是在抚摸一柄伞剑,反而像是在抚摸一个活物,一位女子。 联想到他替它取的名字,莫雨。 很难让人不这么想。 “请进。”李子衿侧过身,替这位已经相当有诚意,并且无法更有诚意一些的郑国第一镖师吕高阳,请进房间。 小师妹红韶再度挪了挪位置,碗里的面条已经所剩无几,她赶紧又刨了两口,吃干抹净之后端起碗夺门而出,扔下一句:“师兄,我去给胖厨子还碗,你们慢聊啊······” 李子衿笑骂道:“慢点儿走,别蹦跶了。” 此言一出,那位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走路的姿势这才淑女多了,不再是蹦蹦跳跳,欢脱如兔。 吕高阳坐在酒桌背对房门的一边,李子衿关上房门后坐在这位镖师对面。后者赞叹道:“想不到这样一位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娘,也会有如此······豪迈的吃相。” 那一袭青衫翻了个白眼,没打算当真就跟此人寒暄些家长里短,开门见山道:“阁下还是有话直说吧。” 吕高阳停下了拨弄凝思扳指的动作,点头笑道:“李少侠的性子很是合吕某胃口,你这个朋友,我吕高阳交定了。” 李子衿摆摆手,大致猜出了此人的来意,眼神颇为玩味地问道:“该不会是那位缉拿衙的追凶使大人派你来讲和的吧?” 不曾想吕高阳立即摇头,“并非如此,今日,是吕某专程前来,想要跟李少侠聊些‘肺腑之言’。” 李子衿没有动筷子,看了看吕高阳,又瞧了瞧他始终紧握于手心的那柄伞剑。 后者心领神会,立即松开了手中的“莫雨”。 而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几乎在同时放下了手中的翠渠剑,予以“还礼”。 其实吕高阳也相当头疼,当他将乔宏邈送到缉拿衙之后,立刻就见到了乔府管家,那位大人虽然只是个管家,实际上权力却大到可以号令金淮城县令的地步。 那位乔府管家,便是连接尚书府与郑国庙堂之外一些小官员的“通道”,至于庙堂之上那些手握大权的大人们,乔府自有更高等阶的“通道”负责联络、维护。 在吕高阳见到乔府管家的第一时间,后者便声称关于花间集中发生的一切,他都已知晓,并且在这件事上,吕高阳护主有功,无须回京复命即可得到双倍酬劳。的确如那位管家所说,吕高阳当日便得到了两支金叶子,代表着两千两黄金。 只是,乔府管家还需要吕高阳去为此事“收尾”。 自然是关于那位青衫少年剑客的麻烦事,其棘手程度根本无需多言,吕高阳自始至终都一清二楚。当日与那少年剑客交手,他便看出此人使剑如臂使指,实在非是一句得心应手能够解释的。 就好像,他天生就该使剑。 甚至还有一个更为恐怖,让吕高阳更加不敢相信的念头诞生。 是那,剑,便是为此人而生。 后者与前者,天壤之别,云泥之差。 就连吕高阳自己都被这个荒诞的念头吓到了,那少年不过是个筑魂境剑修而已,剑术再高,受制于境界,怎么可能让自己生出这样的念头?可是与之交手,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心悸感。 吕高阳不是剑修,只是镖师,充其量算是一个开辟出识海的镖师,筑魂境巅峰炼气士。 而所谓的“郑国第一镖师”的名号,如假包换是没错。但那也是因为稍微有能力一些的炼气士,都不可能来干镖师这活,但凡能跻身五境、六境的炼气士们,已经是鸿鹄州所谓的“山上仙师”了,他们自有千百种赚钱法子,完全没有必要做镖师这一样吃力不讨好,并且随时有可能葬身于护镖途中的行当。 去世家名门混个供奉的名号,一年到头躺着赚钱,骗吃骗喝。 去行走江湖替人摆摊算命看相,招摇撞骗,也无不可。 唯有修道天赋实在不如何,无论如何勤学苦练,境界都难以攀升的低境界炼气士,如他吕高阳一般,才会选择做镖师。 况且,郑国又是鸿鹄州一处藩属小国,成不了什么大气,他吕高阳一旦走出郑国,屁也不是。哪怕他顶着这个郑国第一镖师的名号,依然很容易被人劫镖。所以他才会有护送肉镖之时,乔装打扮的习惯。 肉镖是乔宏邈一般的贵公子,那么他也会穿得华丽光鲜,人模狗样一些。 若肉镖是那从京城发配到边陲之地当官的儒家门生,那么他吕高阳也会戴方巾,穿儒衫,没事儿手里便捧一本圣贤书,装装读书人。 而且以乔府的势力,完全没有必要让自己护送乔宏邈嘛。 一开始,在郑国京城见到那位乔府管家的时候,对方只是说“走江湖路,需江湖人。” 然而直到后来,吕高阳才明白,自己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 真正暗中保护乔宏邈的人,多如牛毛。否则以那位乔大人的性子,这一路又是沾花惹草,又是跋扈拦路的,一路上把能够得罪的人都给得罪完了,换一个人来,早就死了百八十回。 也就只有乔府的势力,才能让二人此行一路顺遂。 事后回想起来,吕高阳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乔府“请”自己作为乔宏邈的护镖人,其实就是将自己和那位乔大人都当做了鱼饵,一路钓鱼上钩罢了,借此找出那些对乔宏邈暗中出手的刺客,再根据那些刺客、杀手,顺藤摸瓜,去找到乔府潜在的敌人。 说白了,乔宏邈从郑国京城走到金淮城这座边陲之地这一路,遇到了多少有惊无险的麻烦,乔府那边,便替他处理掉了多少隐患。而自己这有着郑国第一镖师名号的护镖人,无非就是这场“肃清”行动中的幌子,有没有都一样。 所以当吕高阳在金淮城缉拿衙见到了那位乔府管家之时,瞬间明白了一切。而对方所要求自己来替此事做一个“收尾”,他吕高阳也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更没有拒绝的本事。 乔府请人做事,无非是先礼后兵,由不得你。 思绪逐渐回归到眼前来,镖师吕高阳深呼吸一口,尝试着说服这个青衫少年剑客:“当日的起因,其实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是······不值一提。吕某此前已经三番五次劝过乔大人,只是乔大人从小生长在一个做事不需要考虑后果的环境,天塌下来,也有能够只手遮天的长辈们顶着,故而他嚣张跋扈惯了。看见喜欢的女子,就想要认识认识。其实乔大人本性不坏的······” 前头还好,李子衿可以理解,无非就是仗着祖辈福荫,从小便为非作歹惯了,故而目中无人。 然而当少年听见那句“本性不坏”,便觉得有些好笑,尤其是在花间集客栈,乔宏邈甚至选择对手无缚鸡之力,更完全没有得罪过他的小师妹出手之时,李子衿更加清楚此人的心性。 他哪里是本性不坏啊,他简直坏透了,坏到了骨子眼里。 而且乔宏邈此人,并非单纯的坏,而是又蠢又坏。 “打住。”李子衿摆了摆手,打断了吕高阳的言语,“那位乔大人品性如何,在下自有判断。我相信阁下同样了然于胸,又何必昧着良心说话?如果阁下是来劝我‘理解体谅’乔宏邈所谓的‘本性不坏’,大可不必。” “好好好,咱们不提他,其实我是想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啊,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李少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难道非要闹得鱼死网破才满意吗?少侠这只鱼很容易死,乔家的网,可不容易破啊。”吕高阳叹息一声,这才算是说了点真正的肺腑之言。 在他眼里,乔府无非是给钱的雇主,而他吕高阳无非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罢了,他与乔府之间,谈不上半点情分。 而李子衿在他眼中,却是同为江湖中人。吕高阳也是从年少轻狂过来的,知道身为少年,凡事都想要“争一口气”。 争的不是别的东西,争的是那少年意气。 然而这一点,却是吕高阳把他想错了。 或许在问剑台上,李子衿确实要争少年意气。 在藏书楼中,日日被两拳撂倒,然而他日日还要去,同样是少年意气。 在不夜山目送一群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赶赴桃花渡魔窟之时,李子衿也想不顾境界一同前去,为扶摇天下守住防线,同样是少年意气。 然而唯独在花间集客栈,少年无论如何都想要杀掉乔宏邈,拼了命朝乔宏邈递出的那一剑,并不是少年意气。 恰恰与之相反,那一剑,是李子衿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是他冷静思考,从容应对之后得出的结论。 此人不死,他和红韶永远都有后顾之忧。 无关乎于什么少年意气,只不过是力图自保的下下之策罢了。 当然,即便当日没杀成,李子衿却依然没有觉得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去缉拿衙观察地形,便是在为当日余下那一剑做准备。 李子衿好像忽然明白了过来,明知故问道:“劝我不要苦苦相逼,是缉拿衙那边,知道我去过了?” 他当然清楚,对方肯定已经知道了。虽然李子衿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但是自己昨日才去过缉拿衙外边,今日吕高阳就登门造访,还极有诚意地替自己与乔宏邈谈和。显然是对方昨日发现了自己,只是······为什么不直接对自己出手? 吕高阳摇了摇头,如实相告道:“缉拿衙不过是个小地方,乔府的势力遍布郑国,金淮城也有不少他们的耳目,说不得就咱们聊天这会儿,同样隔墙有耳啊。” 就像是故意附和这位郑国第一镖师一般,房门外,有了些动静。 只不过,是离开的动静。显然,刚才的的确确,“隔墙有耳”。 吕高阳起身,走到门口,轻轻打开房门,左右环顾一番后长出了一口气,合上房门,回到酒桌旁坐好。临了,没忘了替自己倒上一杯茶水,他额头有汗珠滑落,刚才显然十分紧张。 “走了?” “走了。” 李子衿笑道:“再不走,可能就走不了了。” 这句话一语双关,既是在对刚才离开门外的那人所说,也是在对另一位尚未离开的人所说。只不过后者究竟能不能领会,就很难说了。 少年又将翠渠剑放回原位,其实方才在吕高阳那句“冤家宜解不宜结”的时候,李子衿便听到门外的呼吸声了。他不动声色地握住了翠渠剑,随时准备出手,不过,既然对方识趣地离开了,就算了。 可惜识趣的人终究只是少数。 “现在,咱们才可以真正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一袭青衫面无表情,随口问到。 吕高阳又开始拨弄起左手大拇指那枚凝思戒指,眼神躲闪,神色慌张地点了点头,随即仰头将酒杯中的茶水一口闷。 他很明显在说谎,并且,有意告诉李子衿,自己正在说谎。 “看得出,吕兄对我的确没有丝毫隐瞒。”李子衿起身,又提吕高阳倒了一杯茶水。 吕高阳摇摇头,神色认真地说道:“吕某一开始就说了,我是来交朋友的。” 李子衿嘴角微动,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念了两个字,眼神示意吕高阳。 后者咽了口唾沫,紧张到不断流汗,似乎心中正在经历极其艰难的抉择。 下一刻,那柄前一刻还是伞的莫雨,眨眼之间就成为了剑,瞬间蹿上房顶,将飞雪客栈的房顶捅了个窟窿。 从窟窿处掉落一个武夫,重重地砸在房间内的木板上,了无生机。 少年瞥了眼那具尸体,摇头叹息道:“刚才不都提醒你了么,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可惜人总是不喜欢听劝。” 他想了想,又瞧了瞧那坐立不安的吕高阳,伸手指了指自己道:“好像我也一样?” 后者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不出半个字来。 青衫少年蹲在地上,试图从那具尸体身上找到一点线索,最终从他兜里摸出一块木牌,木牌铭文独一个“乔”字。 一袭青衫随手将木牌揣入怀中,向那吕高阳摊开手掌,示意他可以饮茶了,李子衿微笑道:“现在,咱们可以做朋友了。”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五十二章 雪中一破炭 - 出鞘 - 祠梦 吕高阳走了。 他走之前,在与李子衿一起将那具尸体处理掉之时,向少年袒露了不少真正的肺腑之言。 李子衿听了。 听过就算。 因为此人的言语之中,写满了大大的两个字。 恐惧。 李子衿知道,吕高阳并非是起了什么恻隐之心,忽然想要帮助自己对抗乔府,他只是怕死而已。 回想二人在房间内谈话的细节,其实从吕高阳那句“乔府管家,让我无须回京复命,便可获得双倍赏钱,只是此事仍需收尾”。 再根据吕高阳所说的,关于乔府的手段,竟然不惜以少爷乔宏邈为鱼饵,在郑国棋盘上“引蛇出洞”,更将一座郑国庙堂给活生生地玩成了他乔府的江湖。 毫无疑问,乔府对吕高阳同样起了杀心。但是在杀掉吕高阳之前,还需要让其来试探一下自己的态度,或者说自己背后的“身份”。 胆敢与乔府明目张胆地作对的人,都不会是全无背景之人。恰好李子衿又不是郑国人士,让乔府没有查探到半点蛛丝马迹。越是这样,对方反而越不敢轻举妄动。 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们要榨干那位郑国第一镖师的最后一丁点利用价值,以吕高阳之口,假借“好言相劝”的言论,哄骗自己向他袒露心声。 而房顶上那位,与之前匆匆离开房门处那位,两人皆非缉拿衙的官兵,而是乔府的“水下势力”。 他们是暗箭难防的暗箭。 这些暗箭,得到了自己的态度,或者说是回答之后,便会前去复命。此前被自己言语戳破那人匆匆离去,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而房顶上这位,又再也回不去了,同样无法为乔府提供详细的情报。 李子衿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假如自己果真是来自某处山上仙宗,哪怕只是宗门一个不起眼的小弟子,乔府为了不节外生枝,定然不会选择狂妄自大到以凡夫俗子之力去与一座山上仙宗结仇。 可如果,对方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寂寂无名之辈。不过是一介野修、散修。 那么死了也就死了。没有人会在乎这座金淮城再多出一具无关紧要的尸体。 就如昨日飞雪客栈后院中的那些刺客一般。 吕高阳的恐惧,来源于乔府的这份理所应当的心机,而这份心机让他感觉到只要李子衿一死,乔府下一个要除掉的人便是自己。 他知道的太多了。 尽管鱼饵、肃清一说,从来都只是吕高阳自己的推测,没有直截了当的证据指明乔府在暗地里搞的这些小动作,可那位小乔大人,的的确确是说漏过嘴。 他的这份恐惧,被李子衿看在眼里。 所以他不是什么脑子不好使的家伙,瞧见了少年孤苦伶仃,要帮助他与郑国半个庙堂抗衡。 相较于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如今的吕高阳才是真正的进退维谷。 所以他选择搏一把。 ———— 桃夭州夜叉山。 魔窟之乱已平息大半,眼下魔窟中的战局进入收尾阶段。 与其说那是战局,倒不如说是扶摇天下单方面屠杀余留在魔窟之中,来自于魔罗天下的残兵败将。 他们要保证再没有任何一只漏网之鱼潜入扶摇天下害人。 守陵人钟余端坐在夜叉山魔窟的出口,看着逐渐撤退的别州援军,面无表情。 这次来自魔罗天下的“小打小闹”,扶摇天下活下来的人不少,可是战场之上,到底是尸体更多。 若非一座仓庚州竟然肯派出云霞山宗主,十境女子剑仙唐吟,外加风雷城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九境剑仙温年同时赶赴夜叉山。恐怕这次扶摇天下的伤亡,还要更加惨重一些。 一位在大战之后,尚未以发簪约束青丝的女子剑仙,秀发随意散落在胸前肩后,有些凌乱。她收起本命飞剑,走在仓庚州撤离队伍的最后方,经过那位守陵人之时,随口说道:“我们走后,这里就剩你们桃夭州自己擦屁股了,可不要再出什么岔子?” 钟余一笑置之。 之所以会有这次魔窟之乱,他作为守陵人,的确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女子剑仙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决定将一切都归咎于那个妖女,瞥了钟余一眼,护送着云霞山女修们逐渐离去。 在云霞山女修们撤离夜叉山魔窟之后,魔窟之中便只剩下桃夭州修士还在处理残局了。 大局已定,其余八州的援军,伤亡越重,便撤的越早。 仓庚州修士是最后一批离开夜叉山魔窟的炼气士。 尽管如此,那支来自仓庚州的千人援军队伍,依然折损过半。 大煊王朝的五百精锐铁骑,十不存一。 仓庚州的山上炼气士,野修、散修,折损过半。 云霞山女修伤亡不大,全凭宗主唐吟的倾力护短。 医家、墨家、匠家几乎全军覆没,只因他们是战场之上,魔族死盯的第一目标。 魔灵们不惜以十人百人甚至千人,来换取一位医家修士的身死。 两边都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那个连接魔窟里外的传送法阵,已经有些破碎。 老阵师朝闻早在进入夜叉山魔窟的第一日便殉道身亡。 朝闻夕死。 死之前最后一刻,老阵师都还在构建传送法阵,并且将不少心得、技巧,全无遗漏地传授给此前素不相识的几位年轻阵师,毫无藏私。 无关乎于朝闻觉不觉得自己会死。 只是想让那些年轻阵师们少走一些弯路,不要像他一样,二十年才堪堪入门。 凡人能有几个二十年? 即便是山上人,炼气士伴随着境界的不断拔高,可以延年益寿,比寻常肉体凡胎多活个百年千年。 可真要一位炼气士将一生的时间都奉献到研究阵法结界一事之上。 作为仓庚州唯一一位元婴境阵师的老阵师朝闻,觉得不值当。 没有必要。 与其如此,老阵师更希望这些走在法阵结界大道上的后生晚辈们,能够多出些时间,多出些机会,去看一看扶摇天下的大好河山,也如凡人一般,感受光阴流水的缓慢流逝,感受春花秋月的岁月静好。 山下与山上,同样渴望风花雪月。 女子剑仙唐吟一步迈出那个有些残破的传送法阵,回到扶摇天下。 她抬头看了一眼,夜叉山天上的魔气已经荡然无存。 一位身受重伤,正在被医女以“玄针妙术”疗伤医治的年轻剑仙身穿黑衫,腰悬藏剑葫,佩剑已经毁于魔窟之中,如今的他,手中无剑。 年轻剑仙朝身旁那位医女摆了摆手,起身向云霞山那位女子剑仙抱拳道:“谢前辈救命之恩,温年无以为报,日后云霞山若有需要,晚辈定然万死不辞。” 女子剑仙瞪了他一眼,觉得如今的男子是不是都不太会说话,张口闭口就是前辈前辈的,她有这么老? “报个锤儿报!”唐吟啐骂一声,带着云霞山弟子,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处,去往桃花渡。 她们将会在桃花渡,乘坐近日里最后一艘仙家渡船回到仓庚州云霞山。 温年目送那位女子剑仙离去,心中五味杂陈。 与自己一同赶赴夜叉山魔窟的那些人,死了个干干净净,哪怕侥幸活下来的,也是断胳膊断腿,生不如死。 真如云飞将军所说,他们就是来送死的。 甚至不只是那些低境界炼气士和世俗王朝的沙场武夫。 就连九境的温年自己,也其实相当于在那魔窟之中死了两次了。 第一次,是他来到夜叉山魔窟的第一晚,当晚魔族便发动了一波猛攻,仓庚州这批援军,才刚刚入睡,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休息一夜就立刻投身战场。 温年初来乍到,负责坐镇传送法阵附近的扶摇天下炼气士大本营。 十境女子剑仙唐吟,联手镇魔塔守陵人,十境巅峰剑仙钟余,二人各自拣选了一只十境魔物。 而且为了阻止“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情况出现,为了不让这场山巅修士的对决殃及无辜,唐吟与钟余都是各自以剑气划出小天地,带两只魔物进入剑气小天地决一死战。 两人的胜负便很大一部分程度上决定了夜叉山能不能守得下来。 钟余作为守陵人,对付魔物经验老到,更是十境巅峰的大剑仙,自然无须旁人担忧。 然而云霞山那位年轻宗主唐吟,虽然也是十境,可那是近期才刚破境,相较于那只活了千年岁月的魔物,唐吟实在年轻过了头。 无论境界还是年龄,无论战斗经验还是心机城府,都让人不得不为这位女子剑仙捏一把汗。 好在,唐吟从不让人失望。 只是,在两位扶摇天下顶尖战力都各自身处剑气小天地之时,其余的援军,每一州各有一位九境修士,温年和他们一样,不能毫无顾忌地陷阵杀敌,而是要约束自己的出剑。 务必剑落“实处”。 初来乍到的温年不懂得这四个字是无数前辈们以鲜血换来的经验。 他没有忍住一头元婴境魔物的挑衅,贸然驾驭飞剑去追逐那头魔物,结果陷入敌人的迷魂阵,差点就被夺舍了元神。这一次,银枪常胜云飞替他死了。 第二次,是在深知自己害死云飞之后,温年变得极其理智了,无视那些魔物的辱骂挑衅,肆意妄为,一心专注于为那群不断打造守城机关兽的墨家子弟压阵。他甚至无视掉了一幕极其残忍血腥的画面——魔物将一位阵师生吞活剥,字面意思上的生吞活剥,筋骨血肉在温年眼前碎了一地。温年忍不住出剑了,却陷入对方的“幻境小天地”,差点自己也被吃掉。这一次,女子剑仙唐吟以一柄一剑破万法的本命飞剑割裂那魔物的幻境小天地,救了自己。 温年眼神晦暗不明,回想起来时的意气风发,和现在的狼狈模样对比之后,他觉得自己实在愚不可及。 还不如大煊王朝那支五百人的精锐铁骑,至少他们还没有给大家添麻烦。 “你需要静养,不要妄动心神了。”医女眉头紧皱,感受到年轻剑仙的心志神伤,再这么婆婆妈妈的,可不会对他的伤情有半点帮助。 这位金丹境医女,便是此前第一个带头要进入夜叉山魔窟的医家子弟,也是那位第一个以那句“我愿天地炉,多衔扁鹊身”向其余几位医家子弟施礼的医女。 仓庚州那一批医家子弟,进入魔窟后,活着出来的只有两人,而另一人至今还在昏迷。 温年回过神来,想起云飞那句关于锦上添花和雪中送炭的言论,苦笑道:“我真是个破炭。” 夜幕里,年轻剑仙回望夜叉山传送法阵一眼,久久不能平静。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五十三章 书生养正气 - 出鞘 - 祠梦 不夜山镇魔塔。 这座扶摇天下四座压胜之物之一的镇魔塔中,守陵人钟余的本体正站在两位书生身后。 原本这两位书生一开始也在夜叉山魔窟那边陷阵杀敌,然而儒家炼气士境界虽高,却也实在不擅长冲锋陷阵,钟余便给了他们两人一个更为艰巨的任务——解析镇魔塔通道封印法阵印文。 当时战事吃紧,不断有魔罗天下的魔物通过印文松动的法阵缺口处,从那条连接着魔罗天下与扶摇天下的通道中涌入夜叉山魔窟,若不能早些破译印文的含义,修复封印法阵,那么魔物以后还有可能卷土重来,扶摇天下有再多修士都不够死的。 赵长青一手捏着下巴,一手轻摇已经修复过半的本命物天雪扇,扇面之上是以理服人四字,他视线一直停留在镇魔塔中那条通往魔罗天下通道,封印法阵的印文之上。看着眼前晦涩难懂的古老印文,他陷入了沉思。 以琴画入九境的书生梁敬蹲在地上,一边以自己那支碧绿小锥在地面上有模有样地学习印文,一边运转灵力,口中念念有词,是儒家一门“解字”神通。 梁敬试图以这门解字神通,剖析封印法阵之上的文字,想要通过了解这些古老的印文,来解开封印法阵松动的原因。如此才能彻底根绝魔罗天下日后来犯的隐患。 想要修复它,必然需要先了解它。 守陵人钟余心神微动,随手收回位于桃花渡夜叉山魔窟内的那个阳神身外身,回归本体。 他淡然道:“战事已平,桃花渡有一艘渡船,不日便会回到仓庚州,需不需要我送你们一程?” 地上蹲着那位,心神沉浸在解字一事之上,无暇分心回答问题,对于钟余的言语,连耳旁风都算不上。梁敬此刻,是真“两耳不闻”。 赵长青并拢食指中指,在半空中虚写一个“归”字,再向蹲在地上的梁敬轻轻一推,归字瞬间进入梁敬身体,出现在他心湖之上。 梁敬此时的状态,不仅仅是无法听见身外声,甚至连他人向自己传达的心声都不能接纳。只因儒家这门解字神通,需要炼气士一边临摹文字,一边以心神臆想被临摹之人写字之时的心境,故而需要全神贯注,不可心有杂念。否则所解之字,意境便会不够准确。 如同道家推衍之术一般,儒家解字一事,同样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赵长青此举,便如同以一个归字作为敲门之“声”,不同于身外声和心声。对于沉浸在解字神通当中的梁敬来说,这个归字入体,便是在他与赵长青之间架构出一条沟通的桥梁。 “梁兄,钟剑仙说,夜叉山战事已平,桃花渡有渡船接我们回仓庚州。封印法阵印文的事,可以回去慢慢思量。”一段文字,自行出现在梁敬心湖之上,将书生的心湖掀起波浪。 梁敬手中动作戛然而止,收起碧绿小锥,脱离解字神通,回过神来。 他起身询问道:“钟剑仙,镇魔塔中可有关于封印法阵的文字记载?或者有没有某件篆刻有法阵印文的物品,能够让晚辈借走的无关紧要之物?” 钟余换回了平日里那件黑红相间的蟒袍,九蟒四爪,云纹以“山”、“云”两物点缀,独缺一“日”。 这位守陵人摊开手掌,掌心出现一本指甲盖厚度的古籍,保存完好,品相极新。 钟余想了想,说道:“这是师尊仙逝前留下的物件,说与镇魔塔有关,上面的文字我看不懂,也许会对你有帮助。” 梁敬从钟余手中接过那本品相完好的古籍,随手翻开一页,书上文字确实与封印法阵之上的印文极为相似,虽然还未使用解字神通剖析字体意境、写字之人心境,但梁敬冥冥之中就是觉得此书与法阵印文有关,并且关系还不小。出自这位诗画双绝的直觉。 “那便多谢钟剑仙了。”梁敬合上书页,朝镇魔塔守陵人作揖。 后者摇头微笑,“我的分内之事,却要你们来做,该是我替师尊多谢你们才是。” 梁敬还想说些什么,那位守陵人却已经以指作剑,于身前一个横抹,轻声道:“走吧。”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已经和赵长青一起出现在了一艘仙家渡船之上,一批仓庚州炼气士以及大煊王朝侥幸活下来的精锐铁骑,正在渡船之上休养。 “长青!”一位秀发随意垂落在胸前肩后的绝色女子一步迈出,径直从渡船另一头瞬间跨越到这一头,撞入身旁赵长青怀中。 她眼中洒落几滴泪花,梨花带雨的模样,见者生怜。 哪怕在血肉横飞的夜叉山魔窟,女子剑仙都从没有流露出这种脆弱的神情,眼下见到心上人之后,心中那份柔软才得了个容身之处。 而那个怀抱着一位女子剑仙的书生,慌乱之中收起了天雪扇,脸颊微红,倒像是比女子还更羞涩了,他轻拍着那绝色女子的后背,温柔喊道:“吟吟。” 梁敬笑着打趣道:“好个小别胜新婚。” 然而下一刻,梁敬就呆滞在原地,因为他发现唐吟竟然已经睡着了。 究竟是多少天没合眼了? 赵长青朝梁敬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梁敬心领神会道:“赶紧扶她回房养伤吧,她太累了。” 那对神仙眷侣去往渡船客房休息后,书生梁敬也在渡船伙计的带领下住进一间较为僻静的房间,让渡船伙计给他拿些糕点吃食进来。 最后,梁敬一边吃着仙家糕点,一边以心念翻动古书,在使用解字神通之前,他要先将古书上的文字,悉数铭记在脑海之中。 伴随着这艘名为“于归”的仙家渡船起航,桃夭州桃花渡夜叉山魔窟中的最后一只魔物也倒下身亡。 不夜山弟子们负责清理战场。 在所有人都收尾结束,一步迈出夜叉山魔窟中的传送法阵之后,那个连接夜叉山里外的两座传送法阵,如同“命中注定”一般,在战事宣告结束以后刚好破碎。 一切,都刚刚好。 ———— 鸿鹄州金淮城,金淮书铺。 儒衫老者轻抚玉牌,不断温养一身正气。 扶摇天下的儒家门生,皆有正气加身。 是天地灵气入体之后,被各自的“道”所显化、转化。 剑修体内的剑气。 儒家炼气士的正气。 道家修士的长生气。 佛家子弟的渡世气。 来源无非两种。 一种是炼气士吸纳天地灵气入体,再以功法转化灵气为正气、长生气、渡世气、剑气。 另一种,则来源于“气”的传承与接纳。 在分神境之上的炼气士,拥有一种将体内的“气”传承给他人的神通,而这种舍己为人的传承之术,年代久远到已经无法追本溯源。 起初是三教哪一派创立的这种传承之术,已经无从考究,但是佛儒道三教之中,的的确确都有一门将气传给他人的法子。 行此神通,并不会直接将一身修为境界强加于他人身上,具体有何裨益,鲜少有人知晓。 因为授气之人会死,受气之人又不会声张。 那些“气”,只会以春雨润物无声息的方式,悄然帮助一位炼气士修行,不会直接提升炼气士的境界,却能让许多修行路上的坎坷、瓶颈,迎刃而解。 而这份馈赠最终所能到达的高度,便与授气之人的境界息息相关。 然而接受这份馈赠的炼气士最终的大道高度,还是要看自己的天赋,以及机缘造化。 十境大修士,授气于一人,可保全他九境之下顺利破境。 九境修士授气于人,可保全他八境之下无瓶颈。 以此类推。 但无论是境界多高的山巅修士为人授气,都无法将一位注定只能走带六境的炼气士带到七境。 故而这种天地灵气的传承,更像是一种与天数的博弈。 像是在“赌”,赌那后生,可以在这条大道之上,比自己走得更远。 老人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想着那座兼容儒、道两教学问的道玄书院,又想着书里的人和书外的人。 眼下,只剩两个心愿未了了。 他身形一闪而逝,去见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一个隐于世外的昏暗山洞中,一位年轻人模样的炼气士,正闭目养“神”。 此地亦是一座洞天,一座小洞天,灵气稀薄,难以修行。 山洞里什么都没有,唯有一幅光幕,亦可称之为“会动的画卷”,悬停在年轻修士身前。 这就是他的一切了。 起初,这幅会动的画卷,来源于年轻修士心念显化的文字,再从文字逐渐转变为静止的画卷,最后,无数幅静止的画卷万画归一,成为这幅可以不断变化、发展的画卷。 修行此道,也没有什么艰难之处,只需要忍受孤寂,习惯独处。 却鲜少有炼气士能够坚持修行此道。 殊不知此道不易,道道皆不易。归根结底,修道不易。 一位腰悬“夫唯不争”玉牌的儒衫老者凭空出现在山洞里,笑望向那幅光幕,或者说······画卷。 “稀客,稀客。” 年轻修士睁开眼,打量起眼前老人来。 后者竟向其微微作揖。 儒衫老者开门见山道:“老朽想问个问题。” 年轻修士反问道:“替道玄书院问,还是替扶摇天下问?” 老人的回答出人意料,“没有那么高远,老朽是替自己问。” 他有些意外,屈指朝身前虚点一下,那幅画卷瞬间静止。 “问吧。”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五十四章 舫上立佳人 - 出鞘 - 祠梦 夜已深了。 金淮城连下了七日雪。 小师妹红韶身穿两件品秩极高的仙家法袍,可以不惧严寒。李子衿自己却需要添被加衣。少年刚打来一盆热水,开始泡脚,又有客人来访。 “李子衿,红韶,还没睡吧?” 屋外传来那位金淮书铺儒衫老者的声音。 小师妹红韶已经一个蹦跳前去开门,笑道:“啥都懂老爷爷。” “啥都懂”,是红韶给这位老先生取的外号,相识数日,少年少女都不曾知晓老人姓名,而这位儒衫老者给少女的印象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像无论问他什么,他都能答得上来。故而红韶替老人取了个“啥都懂”的名号。 李子衿呵斥道:“红韶,不许无礼!” 老人爽朗大笑,“无妨,无妨,老朽喜欢这个称呼。啥都懂,挺好的。” 李子衿刚弯下腰,门口的老人就摆了摆手,“忙你的,我想单独跟红韶聊聊。” 儒衫老者转头看了红韶一眼,眼神停留在少女头上所别玉簪之上。 那个正在泡脚的少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微愣了愣后说道:“好,红韶,去吧。” 少女红韶嗯了声,跟在儒衫老人身后,缓缓下楼。 二人沿着飞雪客栈后院,进入金淮书铺后,老人微笑着让少女坐下,用手指着她头上的玉簪,问道:“这簪子挺别致的,能否让老朽瞧瞧?” 这支红白相间、锦鲤样式的玉簪,乃是少女红韶的本命物。 只是李子衿和红韶二人都对这位老先生极为信任,所以少年放心让红韶跟他单独聊聊,而少女也不假思索地歪着头,轻轻取下那支玉簪,将其交到儒衫老者手心。 她眯眼笑道:“啥都懂老爷爷,想看便慢慢看呗。” 老人点头,接过那支玉簪,入手之时,无声无息地动用儒家“观复”神通,将那支玉簪里里外外,瞧了个清清楚楚。 少女这支玉簪之中,承载着两样极为沉重之物。 其一,是她的锦鲤元神,生来便有,只因红韶还未开辟识海,没有踏上修行之路,又是应运而生的精魅,得天道眷顾“破例”化身为人之后,元神无处安放,故而只能暂存于本命物之中。 其二,是一缕龙气,这却是被人后天强加入少女体内的,跟她接触的时间越长,那么龙气与少女的命格便越契合,以至于连她的本命物都沾染上了这一缕龙气。 世间精魅,不是谁都能够承载龙气之重的,龙气是一把双刃剑,对一条锦鲤来说,拥有龙气加身,也许会让她日后“鲤鱼跃龙门”之时较为顺遂,却也极有可能让她变得命运多舛,波折不断。 对人类帝王、皇子来说,龙气加身利大于弊,虽然也有中途夭折的风险,但只要是顺利继位的皇子,龙气便会逐渐与国祚绑定在一起。 龙气旺,则天子昌,天子昌,则国昌。 对红韶这类精魅来说,承载龙气却是弊大于利的。 大多数妖怪精魅,都无法承载龙气,若强行将龙气灌注到他们体内,只会引来天谴,命不久矣。 世间蛟龙水裔算是例外,一部分蛟龙之属的水裔天生携带龙气,或被世俗王朝纳为一地江河海神,依循天数降雨,庇佑一方百姓。或生活于东海之极,那座正统龙宫之中,自有一条登天封神之道。 前者一般非正统龙族血脉,难以进入东海龙宫,但优点是走江之时拥有世俗王朝封诰,蛟虽未入海,亦为半龙之躯,可兴云雨。走江成功之后,便会与世俗王朝相互护佑,姓名被记录在一国山水正神的谱牒之上,维系一方江河气运。 世俗王朝助蛟走江顺遂,蛟走江化龙后又反哺世俗王朝一方水土的子民。 取水于井,还井以水。 而后者必然是在龙宫之中龙族谱牒之上有名有姓,如同世俗王朝宗人府,可编纂玉牒,记录宗室子女嫡庶、名字等信息。 如这类龙宫正统龙族,被称之为“真龙”,走江的难度便远远大于普通蛟龙之属。 蛇入江河化蛟,蛟入海化龙。 而生来便是龙族正统,居住与龙宫之中的真龙,他们走的那条“江”不在地上。 乃是一条通天之江。 顺利走过此江,真龙飞升,登天成神。 其难度丝毫不亚于炼气士渡劫。 成功则登天,失败则死。 扶摇天下的“鲤鱼跃龙门”之说,便是在说入少女红韶一般的锦鲤之属,日后都可去往东海“龙门峡”,尝试跃过龙门。 此举若成,无须走江走海,亦可化龙。从此修为大涨,境界攀升,同时拥有一条登天之路。 如若不成,仙缘断绝,永堕轮回。 机遇总是伴随着风险。 儒衫老者以手指轻轻抹过那支玉簪,暂时遮掩了天机,让那位替少女红韶灌注了龙气的下棋之人,暂时无法听闻金淮书铺中的动静。 老人笑问道:“红韶啊,有没有想过以后要跃龙门?” 那个正在金淮书铺中随意翻阅书籍的白衣少女心中猛然一震,如遭雷击。 她背对着老人,身形一滞,呼吸急促,握着古书的手微微颤抖,慌乱不已。 鲤鱼跃龙门的典故,早先她便在无意间向这位啥都懂老爷爷请教过。 当时少女趴在飞雪客栈后院池塘边,看着池塘中的锦鲤,故作轻松地随意发问。 老人看起来也并没有放在心上,“随口回答”,给少女讲了个关于跃龙门的故事。 然而此刻这位啥都懂老爷爷竟然会有此问,便说明他已经知晓了自己乃是精魅出身。 红韶害怕师兄会知道这件事,她更怕师兄知道自己是妖以后,就会不疼自己了。 儒衫老者微微拂袖,一缕微风轻轻拂过少女身体,将其心中的担忧、不安、惊惧悉数抹去,让她的呼吸逐渐平缓有序,使其心平气和。 老人嗓音柔和,笑容和蔼,缓缓挪步走到少女身前,安抚她道:“无须担忧,我答应你,不会将此事告诉你师兄。” 红韶将信将疑。 世人对妖的看法,这一路走来她看了不少,早就已经心知肚明,深知扶摇天下的世人对待妖怪精魅,基本都是持喊打喊杀的态度。 有的人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少女一颗九窍玲珑心,观人如从山巅俯瞰大地,人心瑕疵一览无遗。 与人交流,从来无须听其言语,只需透过世人的眼睛,便能窥探到他们的心湖,世人心湖之上的涟漪,红韶从来一清二楚。哪怕是他人隐藏再深的心机与秘密,看在少女眼里,其实都如同将其拿在手中,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所以红韶看人很准,她透过师兄的眼睛,可以看到他的心湖之上,有稚童划船,于湖中荡漾不止。 还可以看到,有少年衣衫单薄,于风雪夜里,替亡魂引路助她安息。 如果说李子衿要与人共情,尚且需要使出谢于锋传授他的剑法。 那么红韶要与人共情,只需看着那人眼睛,而且“被”少女共情之人,毫无察觉。 这才是九窍玲珑心真正的妙用。 然而世人却只追求它给人提供的几十年修为境界,未免太过有眼无珠了些。 少女转过身,看着老人的眼睛。 看见老人的心湖之上,古井不波,风平浪静。 再仔细一瞧,有两幅画面。 有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先生,四周是书山,脚下是书海,老先生面无表情,正捧着一本文字晦涩的古籍,缓缓读书。 另一幅画面是两条鱼。 一黑一白,一阴一阳,在半空中游曳,随后交织缠绕,融为一体,相互依存,生生不息。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是一幅太极图。 红韶看得出,老先生没有说谎。 她点了点头,“我相信啥都懂老爷爷。” 少女沉吟片刻后,打算回答老人方才那个问题,却是以问问题的方式来决定自己的回答。 红韶满脸认真地问道:“跃了龙门,师兄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老人想了想后回答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那我不跃龙门了。”她想都没想地说道。 “可是跃了龙门之后,你会变得很厉害,也许会比你师兄更厉害,可以活很久,可以‘把天当做水’。”老人循循善诱。 “可是我不想变厉害呀,我更不想变得比师兄还厉害,至于活得长和什么把天当水,对我来说都不如现在这样。红韶只要现在这样就好了。”少女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双手捧着下巴,若有所思。 今儿个她考虑的问题实在太多了,有一点点头晕。 老人又是不动声色地一拂袖,替少女带走头晕目眩的不适感,他有些咄咄逼人地问道:“若是你师兄遇上了天大的麻烦,只有你跃龙门之后才能帮得上他,那你跃不跃龙门?” 那个白衣少女噘着嘴,想了好半天。 她足足考虑了一个时辰,儒衫老者都快睡着了,才蓦然被少女一句言语惊醒。 “什么样的麻烦?”她天真问道。 “会死的麻烦。”老人轻声答道。 “那我跃。”少女面容凝重,单手握拳一挥,用力点头答道。 儒衫老人最后问道:“跃龙门可不是说跃就能跃的,如你一般的锦鲤之属,成功跃过龙门的万中无一,如果失败了······” “如果失败,会怎样?”她眨了眨眼睛。 “会死。”老人没有丝毫隐瞒。 这下子少女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疑惑问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儒衫老者笑着摇头。 “跃。”她最后答道。 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 老人将少女送回房间之时,李子衿已经在房门外等了许久,看见迎面走来的两人,少年先是朝老先生微微作揖,随后挼了挼少女的脑袋,看见她头上的玉簪不见了,李子衿好奇问道:“红韶,簪子呢?” “啥都懂老爷爷说要暂借簪子一晚。”白衣少女满脸欢喜,看不出半点忧愁模样,就好像刚才不是经历了一场问心,而只是随意闲聊几句而已。 儒衫老者点头道:“不介意吧?” 虽是红韶的物件,老人却是面朝李子衿问的。 少年有些捉摸不透这位老先生今日的所作所为了,只是也知晓对方定然不会坑害自己和小师妹,所以点头答应,“不介意。”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老人转身下楼,只是离开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要做出某个重大决定一般。 少年少女回房,各自躺在床上时,李子衿双手抱头,望着屋顶,最终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红韶,老先生都跟你聊什么了?” 红韶不是个会说谎的,就只能双眼紧闭,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装作睡着,打算逃避这个问题。 李子衿瞅着那边没动静,就又略微加大声音喊了两声,无人应答,少年只能作罢。 大师兄和小师妹各自入眠以后,已经关门的金淮书铺中,老人手握那支红白相间的锦鲤玉簪,微闭着眼。 不断有正气涌入那支其实是少女红韶本命物的锦鲤玉簪之中。 最后,老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自顾自答道:“有。” 这一夜,扶摇天下的夜空中,有星辰坠落,亦有星辰升起。 ———— 金淮城,缉拿衙。 乔府管家童寺正倚靠在缉拿衙大堂主位之上。 就连尚书府少爷、缉拿衙追凶使大人乔宏邈都只能坐在侧席,只因这位童管家深得兵部尚书信任,而且此人手段狠辣,出了名了六亲不认。 当然,童寺自己称这为“对事不对人”。 若说天不怕地不怕的乔宏邈,有没有怕的人,那么还真有两位。 一位,是乔宏邈的父亲,郑国兵部尚书,乔高旻。 另一位,便是此刻正“喧宾夺主”,坐在本该属于他乔宏邈主座之上的乔府管家,童寺了。 童寺在郑国有个外号,绵里藏针笑面虎。 无论与谁言语,这头笑面虎总是面带微笑,语气柔和,哪怕嘴上说着什么千刀万剐之类的言语,也要以温润如玉的语气讲述,为人处世与他的容貌举止相差甚远。 缉拿衙下人端上一壶茶,给主座之上的童寺和坐在右侧的乔宏邈各自倒上一杯茶。 下人极有眼力见,是先替童寺倒的茶。乔宏邈看在眼里,却也不敢有任何意见,只是默默解开茶盖,闻香品茶。 那位远道而来的乔府管家童寺轻轻端起盖碗,将其举到与视线齐平的高度,仔细端详了一番后赞叹道:“想不到在金淮城这么个疙瘩地,也能见到京城的青瓷,缉拿衙真是花了大手笔啊,小乔公子品味不错。” 此言一出,乔宏邈顿时如坐针毡,一时之间继续品茶也不是,不品茶了也不是。他轻轻将盖置于茶碗上。这批青瓷的确是他命人专程从京城花重金买来的,只不过都是临行前以乔府的金枝玉叶购置,并没有动用缉拿衙的财力。 他没想到童寺一来就给自己找茬,却也只能赶紧解释道:“童管家,这青瓷茶具是我临行前购置的,只不过前几日才被人以马车送达,我可没有动用缉拿衙的银两买这些私人器具啊。” 童寺脸上笑容更盛,伸出一手虚按两下,随后瞥了一眼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缉拿衙下人,给了对方一个眼神。下人心领神会,各自朝童寺与乔宏邈告辞一声,快步离去,“童管家,乔大人,奴才告辞。” 这位乔府管家目送那下人离去后,随手将手中青瓷茶碗放在身旁茶桌上,随口说道:“小乔公子不必这么敏感,童某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这么随便看看,再跟公子随便聊两句,瞧瞧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在尚书大人面前说公子的闲话。” 乔宏邈连连点头,感激道:“是是是,如此,那便多谢童管家了······” 然而没等乔宏邈把话说完,那头笑面虎又低头随手摸了摸那张金雕玉琢的座椅,玩味笑道:“要不怎么说小乔公子是人上人呢,这人上人就是比我们这些干粗活的下人懂得享受啊,瞧瞧这金玉椅,这气派的。怕是旁人见着了,还以为是从咱们那位新皇帝的金銮殿中搬出来的呢。” 乔宏邈额头滑落一粒豆大汗珠,终于从这头笑面虎的言语中听出了点言外之意,立即起身,神情肃穆道:“童管家提醒的是,我不日便命手下将缉拿衙里里外外的物件换掉,重新添置。” 笑面虎童寺笑而不语,只是在那位小乔公子起身后,他也缓缓起身,双手负后,一边四下打量着有些阔绰的不像话的缉拿衙,一边朝乔宏邈走去。 在经过乔宏邈身边时,童寺斜瞥这没脑子的蠢东西一眼,伸出一手“轻轻”落在乔宏邈的肩膀上,微笑道:“金淮城县令府上的物件,造价可能连您这缉拿衙十分之一都不到,您一个八品追凶使都用上这些个物件儿了,明年回京上任兵部郎中时,还不得打造个半座金銮殿出来?小乔大人在缉拿衙之外,在金淮城那些花街柳巷怎么个花天酒地,童某管不着,只是您玩归玩,闹归闹,切莫把从前那一套骄奢淫逸搬到缉拿衙来,这里还不是乔家的地盘,就算是,也不能承认。童某倒是不会在外边闲言碎语,可是······旁人会不会,就很难说了。别忘了,京城那边,可还有半个庙堂死死盯着咱们呢,小乔公子行事还需三思,莫要给他人抓到乔府的把柄才是,否则······尚书大人会很心疼的。” 乔宏邈肩头一沉,半边肩膀给童寺牢牢捏住,动弹不得。吃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此人言语虽然冷嘲热讽,但却的的确确说到了点子上,新帝上任不久,庙堂之上波云诡谲,他身为兵部尚书之子,不得不防。 已然满头大汗的乔宏邈沉声道:“宏邈知错了······谢童管家提点。宏邈以后一定三思而后行。” 这位尚书少爷已然把姿态放得极低了。 童寺点头微笑,瞬间松手,轻轻拍了拍乔宏邈的肩膀,径直走出缉拿衙大堂,在即将脱离那位小乔公子视线之时,有意无意地说了句:“对了,花间集客栈那个剑客,你就不用派人去杀了,此事由我来处理。” 乔宏邈明显不甘心,眉头微皱,觉得此事完全无须童管家操心,“可是······” 那头笑面虎童寺,微微侧过身子,斜瞥他一眼。 后者只好闭口不言,无奈道:“就依童管家的意思。” “嗯。”童寺一步迈出,离开缉拿衙。 缉拿衙大堂内,怒火攻心的乔宏邈一巴掌拍碎身旁青瓷茶碗,另一只手握着拳头,咯咯作响。 ———— 金淮城有一条考榆河,左右两侧街道被称之为大小考榆坊,粉墙黛瓦,是金淮城中十分有名的风月场所,亦是金淮城里最大的销金窟,素来有不少文人骚客、世家子弟来此寻花问柳。 然而考榆坊最出名的却不是河两岸的花街柳巷。 此地最妩媚撩人的景色,恰恰是在那条考榆河上。 考榆河上,有不少画舫,沿河行驶。 画舫之上,皆是两岸各大青楼之中的花魁。 一到夜里,一条考榆河上,可谓百花齐放,群芳争艳。 这些烟街柳巷的风尘女子,为金淮城这座边陲之地提供了不少滋味。 考榆河边两岸,总是站满了人,有锦衣华服的公子爷,也有衣衫褴褛的老乞丐,然而站在岸边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男人。 而这些男人们,来到这里也都只有一个目的,“赏景”。 金淮城的正经女子,从来对这种地方不屑一顾,对那些做着皮肉生意的风尘女子更是低看一眼。 那些画舫,行驶的速度都极慢,方便在路过考榆河两岸一些个入水台阶时停下,供有钱看客们仔细挑选。 若有出价令人满意的公子爷,愿意一掷千金只为与美人共饮,那么那艘画舫便会停下,请那位公子爷上船一叙。 这些画舫之上的花魁们,往往不只是徒有其表,而是从小被培养琴棋书画等雅好,就是方便日后陪客人闲聊之时,还能献上一曲歌舞,也能跟那些满腹经纶的文人骚客们谈天说地,聊聊诗词歌赋。 扶摇天下的风月场所,终究还是讲一个雅俗共赏的,姿色身段是俗,那么诗词歌赋便是雅。 然而这样的雅,多数时候仅仅只是为“俗”服务的。 它们是覆盖在欲望之上的一层薄纱,是文人骚客们最后一份体面。毕竟没有人愿意真的承认自己是个俗人。 而且一艘画舫,上面往往不仅仅只有一位姑娘,故而能出得起价上画舫的公子爷们,家底丰厚程度远超普通人的想象,因为一次需要同时付给数位甚至十数位姑娘赏钱,非寻常人家所能承受。 若只是在画舫之上跟姑娘们一起饮酒聊天,听曲儿赏舞那倒也罢了,数目虽大,却还是有不少公子哥能够出得起价。 可若是不止于上船听曲儿赏舞,喝酒聊天,而是想要与姑娘们更深入交流的话,费用便极贵,门槛也交高。遇上一些个较为洁身自好的花魁们,还真不是光看钱就可以。用这些姑娘的话来说,便是“也看眼缘”。 若银子到位了,眼缘也极佳,那么那些公子哥们,便可有幸能够与佳人共度良宵,可能还不止一位佳人。不是神仙也胜似神仙了,其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一位青衫少年剑客,只身来到考榆坊,站在考榆河左岸,左顾右盼。 当日,吕高阳私下里告诉李子衿,乔宏邈最喜欢出入风月场所,若想摸清楚此人的人际关系,那么从考榆坊下手准没错。 所以李子衿来此地,碰碰运气。 关于考榆河上的画舫,那位郑国第一镖师还向少年透露了一件秘辛,说那考榆坊风头最盛的花魁,名为“师师姑娘”,关于这位姑娘的姓氏,从来无人得知。 那位姑娘极美,虽然市场戴着面纱,唯有少数出得起天价登上画舫的公子爷见到过师师姑娘真容,然而有诗人见过那位姑娘之后,专门为其题诗。据说为那位姑娘题诗的文人骚客不在少数,个个都是扶摇天下有名的才子,女子绝色可见一斑。 吕高阳离开金淮城之前,告诉李子衿,他想知道的情报,关于郑国、乔府、乔宏邈的信息,也许能在那位花魁那里打听到。 当然,要花上不少钱,数目恐怕不亚于与那位姑娘共度良宵,当以金枝玉叶为单位计算。 早已是山上人的李子衿自然不缺这点钱,与那位飞雪客栈的柴老爷兑换了三枚霜降钱与三枚小满钱以后,少年郎如今在世俗王朝同样吃得开。 关于乔府的一切,吕高阳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听在李子衿耳中,却依旧如同管中窥豹,不见真容,难得全貌。 他也没有再为难那位郑国第一镖师,毕竟对方已经相当有诚意。 可当时房顶那人,不可不杀。如若不杀,他便会如影随形地盯着李子衿,或是吕高阳。 吕高阳要逃,自然不能让乔府那位管家掌握他的行踪。 李子衿今日没有带包袱,那样太招摇了。 少年只背了把翠渠剑,在怀中揣着三枚金叶子,是那每一枚都代表世俗王朝万两黄金的“金枝玉叶”。 除此之外,为了万无一失,他甚至还带上了一枚霜降钱,一枚霜降钱等同于十枚小满钱,等同于世俗王朝十万两黄金。少年觉得,想要从那位传说中的师师姑娘嘴里问出点消息,就算再贵也不会贵过这个数目吧?毕竟算上那三枚金叶子,少年看似轻装上阵,实际上却是以腰缠万贯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身上的金钱。 相当于十三万两黄金在身,这一大笔钱,足以让那位师师姑娘在世俗王朝中衣食无忧了。 当然,这也只是出于李子衿的猜测,毕竟少年没跟风月场所的女子打过交道。 此前在仓庚州燕国无定城,也只是与苏斛一起游历时,直接晕在那座销金窟中,整整一月才清醒,清醒之后又径直离开了无定城的花街柳巷,关于这类行情,他实在不了解。 少年只知道十三万两黄金,对于凡夫俗子来说已经是一辈子都很难赚到的数目了,当年还在郡守府当书童时,李子衿见到郡守老爷李建义接过一次圣旨,皇帝赏了他千两黄金,已经是李建义生平受到的赏赐中数目最大的一次,远超这位太平郡郡守的俸禄。 画舫女子,再如何金贵,想来也不会比当大官的郡守老爷更赚钱吧? 少年怀揣着这样单纯的想法,静静站在喧嚣不止的考榆河边,目送一艘又一艘的画舫从身前驶过。他在等考榆河上最晚出场,同时也是最宏伟大气的那艘画舫出现,吕高阳告诉少年,师师姑娘就在那艘最大的画舫之上,通常都是压轴出场,露面极晚。 这些画舫女子,与鲲鹏渡船莺燕楼中的女子以及不夜城中那些风月场所的女子倒还不一样。 莺燕楼与不夜城中风月场所的女子,所说也有几分姿色,却都俗不可耐,不是站在二楼就是站在街上,一个劲地朝行人招手揽客,尤其是青壮年男子,最容易被她们缠住。 然而考榆河画舫之上那些女子,鲜少主动出声揽客,多是静静坐在椅子上,或沏茶,或布置棋盘,或默默写字作画,或弹琴弹琵琶。 此情此景,倒是让少年想起了不夜山“风花雪月”四字门的婢女,也是出了姿色出众外,更有一手绝活儿,并非世人眼中徒有其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瓶。 想来这也是考榆坊之所以如此受欢迎的原因之一了。 既满足人们对于俗的欲望,也满足世人对于雅的追求。 在这样一座鱼龙混杂的金淮城,居然存在考榆坊这般能够让世人雅俗共赏的地方,实在不易。 “来了,来了!” “是她吗?” “不是她,还能是谁?金淮城就没有第二个女子有这样的排场!” “快看,是师师姑娘的画舫!” “师师姑娘,能否下船一叙?!” “师师姑娘,我好喜欢你!” “师师姑娘,你看我怎么样?” 本就拥挤熙攘的考榆坊,顿时由于那艘画舫的出现,变得更加吵闹。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那艘从石桥下缓缓驶来的巨大画舫,画舫之上,没有一位替花魁陪衬的女子。 这艘画舫之上,左右各自有题诗一句。 左侧迎风飘扬的是那“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右侧是那“遍看考榆花,不似师师好。” 两句诗皆没有详细描写这位花魁的容貌如何如何,却引世人无限遐想。怎样的姿容,是一笑千金少的? 当真整个考榆坊的千百朵“花”,都不如这位师师姑娘? 只是,画舫之上的诗句究竟是否夸大其词,唯有花了重金见过这位姑娘的人知晓。 而那位传说中的师师姑娘,坐在画舫房间之内,面戴薄纱,靠在窗边,让众人只能隔窗看见一位女子的身影。 哪怕各项相望,亦能看出女子紫色不凡。 这些男子想象中的她,有千百种模样,然而她却只有一种模样。 世人便是如此,越看不清的东西,便越好奇,越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此起彼伏出声招呼那位师师姑娘的男子们,大多“空口无凭”,身上没几个子儿也敢向她许诺千金万金。 徒凭一张嘴,就痴心妄想哄得美人露面。更有甚者,出言不逊,嘴上没个把风的,满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似是见惯了这般场面。 船上那位姑娘,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宠辱不惊是她的基本功。 自幼便在这画舫之上长大,读书写字,弹琴作画,接待客人,侍奉客人,皆在水上。 女子自认一生如浮萍般漂泊不定,漂来漂去,见过的男子不少。 有的的确确一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的贵公子;有慕名而来积攒了好久的银两,为了见她一面耗尽家财的傻小子;有出身名门世家的纨绔子弟,上船后还未聊上几句,便开始毛手毛脚没个分寸的;有年事已高的文人骚客,只是冲着自己青楼才女的名号远道而来,不为一亲芳泽,只为闲聊诗词歌赋的,临了,还会赠诗一首。 各种各样的男子,她都见过,所以对于诋毁也好,赞美也罢,早已再难在她心中掀起半点波澜。 提不起兴趣,而已。 若要问她为何还愿意留在这考榆坊,留在这画舫之上,甘愿做一位毁誉参半的风尘女子。 她也不知道。 她离开这里,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天下何处不漂泊? 若漂到哪里都一样,那么还是漂在熟悉的地方好一点吧? 她如是想着。 那画舫离得近些了。 “麻烦让一让。”李子衿有些恼火,周围那群男子都快把这么个小地方给挤烂了。 少年虽年纪不大,然而有筑魂境剑修和明窍境武夫的底子在,若真想与人争一处立足之地,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运转灵力外加一口武夫真气,让自己立于“不倒之地”,只是如此一来,必然会有不少人被他给挤进河里。他与这些人无冤无仇,真要如此行事,未免太过暴戾。 只是在人声鼎沸的考榆河岸边,人人都在嚷嚷着想要登上画舫一亲芳泽,然而那位花魁如何能听得过来? 不断有人出价,从玩笑着说“二两银子”到的确想要登船一睹芳容的公子哥的“千两银子”,各种数目的出价都有。 根本就没人去管李子衿那句听起来一文不值的“麻烦让一让”。 青衫少年剑客恼火不已,脚尖点地径直飞跃向考榆河上。 在万众瞩目之下,一袭青衫于空中一个翻转,纵身飞跃到那艘巨大画舫“屋顶”,脚下便是那位花魁的房间。 场面先是瞬间安静下来,然后无数谩骂声和疑问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武夫了不起啊?出得起钱么你,赶紧滚下来!” “哪来的愣头青?到底懂不懂规矩?不知道要让花魁点人才能登船?” “快滚快滚!” 画舫房间里的那位姑娘,先是瞥见窗外有人影从岸边飞跃过来,随后便是整艘画舫都为之一颤,此刻她隐藏在面纱之下的朱唇微张,表情颇为惊讶。 还从未有人,胆敢冒犯考榆坊的规矩。 然而这位花魁却不是在想着该如何喊人好好收拾下坏了规矩的家伙,反而开始替他揪心,觉得那个倒霉家伙莫不是会挨坊主老爷手下武夫的一顿揍? 那多可怜呀。 在河边,有考榆坊的大坊主正眯眼瞧着那个坏了规矩的青衫少年剑客,身旁数位武夫,更有几位炼气士供奉护在他身旁。 有武夫瞬间就打算出手,将那个青衫少年剑客赶下船,然而下一刻,那少年的举动又让那位坊主轻轻摆了摆手。 只见画舫之上的青衫少年从怀中摸出一枚金叶子,是那一枚可抵万两黄金的“金枝玉叶”,他高呼道:“我出黄金一万两,恳请姑娘一见。” 有不少识货的公子哥、公子爷们瞬间闭嘴,能出得起这种价钱的,都不是一般人。 反倒是一些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越嚷越大声,吵闹着让那少年别在那招摇撞骗丢人现眼了,那么小一片金叶子,撑死了三五两。一万两,唬谁呢? 河边的坊主微笑道:“看来是位贵客,今夜无须挑人了。” 考榆坊的主人站在岸边,向画舫中那位花魁遥遥点头示意。后者心领神会,走出画舫中的房间。 一幅令看客们拍案叫绝的神仙画卷蓦然出现。 只见那位传闻中令万千男子魂牵梦萦的青楼才女师师姑娘走出房间,转身回望向“屋顶”那一袭青衫。 她身穿妃红色纱衣,面戴浅粉薄纱,梳飞天髻,于万千瞩目中,朝那一袭青衫伸出柔荑,嗓音轻柔,微笑道:“请公子到屋内一叙。” 舫上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五十五章 我焉能不染? - 出鞘 - 祠梦 画舫房间里,妃红纱衣女子与青衫少年剑客,二人对坐。 两两相望,相望无言。 气氛有些尴尬。 李子衿想了想,还是先将背上的翠渠剑取下,放在一旁,又将一枚金叶子放在茶桌上,推到坐在对面那位姑娘身前。 少年以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番这个房间,没有想象之中的妖艳妩媚气息,反倒像是一位千金小姐的闺房一般,装饰素雅,檀香清淡。 只是檀香之中,还有一种较为特殊的材料,名为“合欢”。 此物盛行于扶摇天下各大青楼,也多用于夫妻之间,可令男女“意乱情迷”,会相互对对方心生情愫。 屋中左右两侧各自悬挂了不少字画,支撑着房梁的数根圆柱也多有题诗。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 如这般诗句,屋内还有许多,如同考榆河上的千百朵花一般,这间闺房之中的各种文人题诗,也在争芳斗艳,各有千秋,不胜枚举。 李子衿虽不懂诗,却也感慨于那些来此题诗之人文采斐然,同样是面对这样一位秀色可餐的姑娘,他就写不出这样的诗词来。 那位花魁,倒也不急于将那枚价值万两黄金的金叶子收入囊中,反而是主动开口解除了气氛的尴尬,她瞥见那青衫少年郎,在瞧周围的字画和题诗,便笑道:“都是些客人聊得兴起了,诗兴大发,非要题诗一首,久而久之,屋里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少年点头道:“姑娘想来极美,才会有这么多才子愿意为你写诗。” 其实李子衿说这句话,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听在那位见过不少男子的花魁耳里,却反倒是给她听出了另一层意味。 她还以为是这位公子,也急不可耐地想要一睹芳容,所以才会有此“暗示”。 女子不急不缓地拿起一只鸳鸯壶,笑问李子衿道:“公子想要饮茶还是饮酒?” “你这里······有剑南烧春吗?”他不假思索道。 李子衿此问,倒把这位花魁给难住了。 “剑南烧春,那是什么?”她好奇问道。 “家乡的一种酒酿,也对······鸿鹄州这么远,没有才正常。”李子衿有些失落,“算了,还是饮茶吧。” 那位花魁点头,以指尖轻触鸳鸯壶把手上的一个小机关,将预先准备好的酒替换为了茶,为那位青衫少年和她自己各自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 这件鸳鸯壶,李子衿此前在不夜山参加朝雪节时也见过。 好一些的鸳鸯壶,机关设计精巧,可蕴藏的酒水极多。次一点的,也能分装最少两种不同的酒水,相当方便。 扶摇天下山上山下,都离不开墨家子弟的影子。 大一点的物件,有仙家渡船、符舟、机关兽、机关鸟、攻城弩和守城车······ 小一点的物件,有鸳鸯壶、玲珑袋、机关人、袖箭······等等。 李子衿对于墨家兼爱非攻理念,一直心神往之,想不到在这地处偏远的鸿鹄州小小郑国,也可以见到墨家手笔。 倒好茶后,她缓缓坐下,稍稍斜低着头,以右手,从左往右轻轻揭开面纱。 如一朵出水芙蓉,于涟漪之中蓦然升起。 风姿绰约,惊为天人。 美。 极美。 很难更美。 这是李子衿心中第一个念头。 少年甚至不自知地略微将视线移开,不敢再直视那位花魁的绝美容颜。 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年龄分明与自己相仿的姑娘,竟然已经是郑国声名鹊起的花魁了? 再联想到之前吕高阳所说,有不少来自京城的权贵,想要纳这位花魁为妾,将其接到京城去享荣华富贵,只不过都被她婉拒了。 那时李子衿还以为那位镖师言语之中有夸大其词的嫌疑。 然,此刻见到传闻中可令百花失色的女子真容。 李子衿自问已经见过不少容貌极好的女子了,然而此时,就连早已见过苏斛、唐吟、云梦三位堪称倾城之姿女子,心中更有心上人陆知行的少年郎也不得不服。 眼前女子,花魁的名头着实当之无愧。 她让李子衿重新懂得了何谓“百闻不如一见”。 当少年再重新审视这件闺房中的那些文人题诗之时,忽然又觉得那些诗词与这位姑娘的姿色比起来,反而黯然失色,好像再好的诗句都不足以形容眼前女子的容颜似的。 “公子怎么了?” 她问。 “没······没什么。” 他答。 “是我不好看么。” 她又问。 “不是,师师姑娘自然是极好的,如同水芙蓉,出淤泥而不染,身上带着寻常女子不易得来的仙气。” 他再答。 少年口中的寻常女子,其实是指“山下女子”,只是不愿意暴露山上人的身份,他没有以炼气士的口吻向她诉说。 而那位已经揭开面纱的女子,一如世上其他的女子一般,忽然就想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她追问道:“那公子为何不看我?” 李子衿撇着头,答非所问道:“不然姑娘还是把面纱戴上吧。” 她对眼前这位不走寻常路的公子,开始感兴趣起来了。 别的客人都巴不得她早点揭开面纱,这人倒好,反着来? 不知怎的,她忽然就起了捉弄他一番的心思。 谁让花魁的生活如此枯燥无味呢,难得碰到一个有趣的客人,自然免不了起了“玩心”。 “好了。”女子轻声说道。 李子衿转过头去,发现她根本就没有戴上面纱,顿时有些脸红,“师师姑娘何苦蒙骗在下······” 她眨了眨眼,满脸笑意,酒窝浅浅,一副理所应当的姿态说道:“我既是青楼女子,会骗人不是很正常么?” 不过第二眼再看这位花魁,便不再有第一眼的惊艳感受了。 李子衿也逐渐平复了心情,随手端起茶杯,小口抿茶,以此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看着那一袭青衫不说话了,这位考榆坊的花中之魁双手撑桌,整个身子都朝他眼前凑了凑,近看少年的清秀面孔,问道:“生气了?” 在女子近身之后,李子衿猛然反应过来,一把握住翠渠剑,起身皱眉问道:“姑娘的茶里可加了东西?” 她满脸无辜地望着他,看着那个刚才还有些可爱的青衫少年剑客忽然就一脸严肃,连语气都认真了起来。 这位花魁摇头道;“没有呀,就是金淮城普通的香茶,除了价格比其他的茶叶贵一些,没什么与众不同的。” “那我为何······?”李子衿没有说出后面那句“为何见到姑娘,便心生欢喜”。 这种感觉,在眼前女子离得近了以后,尤为清晰。 是茶水的香气还是······? 李子衿心思急转,开始左顾右盼,运转灵力查探起闺房中的物件,连一些角落的蛛丝马迹也不放过。 那位花魁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出声打扰那位客人,因为此刻的他看起来,倒真像是生气了。 当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的视线停留在一笼檀香之上时,他瞳孔微微放大,锁定了那个最为可疑的物件。 几乎在女子一眨眼的功夫,一袭青衫瞬间便使出了身法,拉出数道残影,倏忽间出现在那笼檀香旁,又再闻了闻,确认是檀香有古怪后,少年剑客一剑挑飞那笼檀香,将其从画舫闺房中的窗户中扔出去,掉落考榆河中。 屋中仍有淡淡清香,李子衿凝聚一口武夫真气,随手一掌拍出,无意间聚气为风,轰开闺房木门,从门外吹来徐徐清风,将屋内的香气清扫得荡然无存。 他再定睛一看,眼前女子姿容仍旧极美,只是自己再无心动的感受了,血脉不再偾张,呼吸也变得平缓起来。 李子衿长出一口气,“果然是那香有问题。” 当他的心湖不再泛起涟漪时,少年走到门边,轻轻将门合上,重新坐回茶桌旁,将翠渠剑放下,歉意道:“在下实在闻不惯那香气,让姑娘受惊了。打碎了那笼檀香,我赔姑娘。” 说罢那袭青衫又从怀中摸出一枚金叶子,此刻的茶桌之上便摆着两枚金叶子,相当于两万两黄金,远超檀香价格。 女子也是见过风浪的,倒不觉得自己受了惊吓,只是没想到这位客人身手如此之好,要比考榆坊坊主手下那群武夫厉害多了。 她恍然大悟道:“公子是说‘合欢’吧?考榆坊各大青楼都有这种香,难不成公子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李子衿翻了个白眼,“算是吧。” 可那位花魁又将第二枚金叶子推回李子衿身前,摇头道:“既然已经收了公子的赏钱,我便不能再私下拿钱了,这是画舫的规矩。再说,一笼合欢香也花不了这么多钱,无非十两银子罢了,公子给的赏钱已经足够多,不需要赔偿。” 合欢? 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子衿心有余悸地举起茶杯,大口饮茶,拍了拍胸脯,心想还好他当机立断,早早解决了这份隐患,否则要是一直闻着那所谓的合欢香,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位师师姑娘,看见李子衿将合欢香扔出房间后,反而敢于直视自己的容颜了,好奇问道:“合欢香会让男女互相之间心生情愫,为何刚才房中有香时,公子不敢看我。现在香没了,公子反而开始盯着我瞧?” 眼前的青衫少年剑客,带给她的“意外”实在太多了。 自问见过天下不少男子,早已将各种男子心思拿捏得死死的她也忽然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些的少年客人心中想法。 就好像,眼前的青衫少年剑客,身上也披着一层“纱”,朦朦胧胧,模模糊糊,难窥真容。 女子的纱,在脸上。 少年的纱,在心上。 皆是以“不让常人轻易窥探”的目的存在。 李子衿没有劳烦那位女子替自己沏茶,反倒是亲自提起那只鸳鸯壶,还细细端详了一番鸳鸯壶把手上的机关之后自顾自倒茶一杯,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在下早已有心上人。方才屋中有合欢香,使我意乱情迷,看姑娘一眼,惊艳无比,略微心动,自然不敢久看。当我发现异样后,扔掉合欢香,心境平和,再看姑娘,容颜未改,仍旧极美,只是姑娘虽美,却也不会让在下心动了。既然眼下我能以平常心与姑娘相处,自然无须刻意回避姑娘的容颜。” 她目瞪口呆。 好像这位客人一扔掉合欢香之后,立即就从不善言辞变得能够与她侃侃而谈起来了。 而且这位青衫少年剑客,说得头头是道的,好像完全把他口中的略微心动,全部归咎于屋内的合欢香了。怎么,就不能是因为她好看,所以心动? 女子也有胜负欲,尤其还是她这样的花魁。 这位传闻中的师师姑娘瞬间歪过头去,也不看那青衫少年,撇嘴说道:“说的倒是冠冕堂皇,既然已有心上人,那你还来这种地方寻花问柳做什么?我看呀,你与岸边那些俗不可耐的男子一样,没什么区别。都是嘴上说一套,做起来又是另一套。” 自然说的不是她的心里话。 说完后,她悄悄偷看桌对面那位自然与他人不同的客人一眼,发现他一拍脑门,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的模样。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子衿刚才被屋中的合欢香折腾得神志不清,都快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了,此刻被这位姑娘问道“既然已有心上人,还来做什么?”,少年才回想起来,自己此行是想要找这位见多识广,见过不少郑国庙堂之上大人物的师师姑娘,向她询问关于乔宏邈的人际关系、乔府的势力划分等等,关于乔府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吕高阳为求自保,已经跑路了,而眼下李子衿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和小师妹在金淮城过冬,自然需要解决掉乔宏邈这个后患。 要么杀了他,要么送他下狱。 而乔府在郑国又是只手遮天的存在,无论怎么想,李子衿都必须从长计议。 少年重新将被那位女子推到自己桌前的第二枚金叶子推了回去,正色道:“师师姑娘倒是提醒我了,我来考榆坊,的确有所求。” 她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容,眼神玩味地望着那青衫少年剑客,觉得天下乌鸦果然一般黑,世间男子,还能有不好色的? 就算有,也不会出现在这花街柳巷之中。 “我刚才说过了,已经拿过赏钱便不可以再收客人的金银,公子这样便是让我难做。”这位花魁低头看着那第二枚金叶子,微微皱眉。 李子衿摇头,赶紧解释道:“这钱不是付给考榆坊的,我想向师师姑娘打听一些消息。” 女子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她犹豫了片刻后问道:“你想问什么?” 那少年指了指两枚金叶子,“还请师师姑娘,务必先收下,之后我再问。” “看来公子要问的问题,是很麻烦的问题。”她苦笑一声,还是收下了两枚金叶子,只不过一枚放入衣袖里,一枚则是被她起身拿到床沿下一个机关暗盒处。举止之间,她破天荒没有对这位青衫少年剑客隐藏什么,就好像接触时间虽短,他却已经值得她信任了一般。 两枚金叶子。 一枚对公。 一枚对私。 很保守的做法。 “人总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不是么?”当那位花魁“悄悄”放好第二枚金叶子之后,重新坐回茶桌前,这一次,她离他更近了些,非是坐在桌对面,而是相邻的茶桌两边。 二人需侧身相对。 李子衿对这句话感同身受,点头附和道:“无论什么时候,都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问吧。”她笑靥如花。 ———— 金淮书铺。 在书铺后院的池塘边,少女红韶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袋鱼饵,不断给池塘中的那些锦鲤喂食。 在她身旁,坐着名为“无事”的苍白纸人。如今小家伙已经不算“苍白”了。 日日与少年少女待在一起,时常被红韶带着满地跑,既吸纳了天地灵气,又沾染上了人间烟火气。 无事的脸上,逐渐开始有了血色。 小家伙正双手倒撑在池塘边缘,一双纸腿晃荡不已,它不时微歪着头,偷看身边那个面容姣好的白衣少女,觉得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好看的女子。 怎么看也看不腻。 小小纸人,也会动心。 “无事,你说师兄今晚还会回来么?”少女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望着满天繁星,已经快子时了,距离李子衿出去办事,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 虽说少年临走之时,已经嘱咐过红韶,喊她晚上关好门窗,早些睡觉,今夜他极有可能不会回到飞雪客栈,因为有很多事情要问个清楚。 可少女依旧期待着师兄夜里能早些回到客栈,否则她恐怕就要经历“人生”中第一次独自入眠了。 无事喃喃道:“李子衿不是说他今晚不会回来么,那应该就是不回来了吧,他向来说话算数。” 若是李子衿身在此处,肯定会提起小家伙好好教训他一番,说话算数是用在这种地方的吗?它也太会安慰人了吧?! 那个白衣少女皱着眉,头上别着一支玉簪,如今这支玉簪除却红白相间之外,玉簪之上更多出了一丝隐隐约约的金色丝线,若有儒家炼气士动用观复神通细看玉簪,便会发现那些金色丝线乃是有大神通者授气于此,那条若隐若现的金色丝线蕴含着无法估算的灵气。 可换星月。 儒衫老者步履蹒跚地走到后院中来,身上披着厚衣,偶尔会咳嗽一声。 在授气之后,如今的他已非山巅修士。不过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而已,再不能随意置身严寒之中而浑然不觉。 “红韶,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儒衫老者嗓音有些沙哑,夜里风大,吹起老人鬓角霜发,他的身影在风中愈发单薄。 少女红韶嗯了一声,乖巧点头,将纸人无事放在手心,蹦跳着往飞雪客栈的楼梯上走去。 老人目送少女离开,发现她忽然回过头来,问了句:“啥都懂老爷爷,你病了吗?” 无事悬挂在白衣少女的掌心,默默望着院中那个不再神通广大的凡人。 儒衫老人脸上依旧是熟悉的和蔼笑容,他朝楼梯上的少女摆了摆手,“没有。” 少女多单纯啊,听什么信什么,她眼眸弯成月牙,笑着告辞一声,带着纸人无事蹦跳回房。 而那位儒衫老者,将手伸出衣袖,看着一片雪花缓缓飘落在他掌心,一股冰凉逐渐融化,再被掌心的温度转化为一股暖流。 老人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雪花的重量了。 到他这个境界,距离证道成神,都谈不上差不差个机缘了,一切只看愿不愿,想不想。 曾经,风霜雨雪落下,会自行退避,连他的衣角都无法打湿。 如今,老人将这份看似神通,实则缺了烟火味的境界修为,悉数放进了那支锦鲤玉簪。 希望那个少女,能够带着一颗天地间最为纯净的九窍玲珑心,将他之小道,扶摇之大道贯彻到底。 将“不争”这件事,带到更高处。 老人感受着雪花在掌心融化,由冷变热的过程,也感受着衰老的苍白无力感,感受着岁月的变换与寿命的流逝。 他心中有个愿景,在心湖之上不断回荡。 愿扶摇天下的世道,如这片雪一般。 由冷变暖。 ———— 黎明之前,考榆河上那艘巨大画舫的闺房之中,走出一位翩翩少年。 一袭青衫,身后背剑,晨风微微拂过少年脸庞,他鬓角飞扬。 青衫少年剑客,花了一整夜的时间,就为了弄懂一件事。 一件关于郑国,关于乔府的事。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位师师姑娘,极其配合。 画舫靠岸。 李子衿站在那位花魁的闺房外,朝里面抱拳感激道:“今夜多谢姑娘为我解惑了,来日方长,姑娘请珍重,在下告辞。” 她破天荒地在天亮前走出了房间,已经重新戴上了面纱,这位鲜少多愁善感的女子,想起方才李子衿夸奖她身上有仙气,如水芙蓉一般。 女子身姿袅袅,手上握着那片金叶子,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青衫少年剑客,她轻轻揉搓着那片“金枝玉叶”,自嘲道:“出淤泥怎能不染?”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安得两全法 - 出鞘 - 祠梦 一艘回归仓庚州的仙家渡船停靠在一座名为夫归渡的渡口。 这是大煊王朝地界,也是大煊王朝悲情与荣耀并存的一块版图。在夫归渡有一座城,是大煊王朝替将士们修建的居所,请墨家子弟耗费重金打造。城中可容纳三十万人。 没有达官显贵与普通人家的区别。 一座夫归城,家家户户,砖瓦材质、数量皆相同,房屋格局内饰也大差不差,除却住在自家府邸的将士们自己想要花银子做一些装饰上的改变,譬如开辟园林、修建池塘等等。 其实夫归城也有所谓的达官显贵和普通人家。 一开始,城建成时,夫归城是按战功划分区域。 城中有一座武庙,里面皆是大煊历代良将,十位将军的金身塑像屹立在武庙之中。 夫归城中战功越显赫的将士,府邸便距离那座武庙越近。 它是大煊所有沙场武夫的信仰,备受尊崇。 早些年,其实不是谁都愿意住进夫归城的。 一开始住在这里的大煊精锐,要么是家境贫寒穷苦,又不是那万中无一的读书种子,更无修道天赋。 对他们来说,人生的选择可能真的不多。 投身沙场,不失为一种选择。因为大煊王朝会为他们提供居所、军饷,能让这些男子能够养活一家老小。 但是最初住在夫归城中的人其实都有些抬不起头来。 后来嘛······这些出身穷苦的大煊王朝将士,靠汗与血硬生生替自己杀出了尊严。 他们横冲直撞,他们无坚不摧,他们披荆斩棘,他们一往无前。 在仓庚州,煊军英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煊铁骑乃是真正的所过之处片甲不留,几乎没有比他们更骁勇善战的军队。 现如今,反而是无数将士挤破脑袋想要住进夫归城中了,好像只要住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殊荣。 这种殊荣,便是夫归城的荣耀。 可伴随着岁月变迁,这座城的悲情也逐渐显露出来。 它原来其实不叫夫归城。 正是因为有太多的夫不归。城中的妇人们才会盼着夫归。久而久之,便没有人再记得它曾经的名字,转而称呼这座城为夫归。 夫归城有一座桥,修建之初是为了打通河这岸与对岸的道路。 此桥宽三十丈,从桥头到桥尾,近一里路。 通常会出现在富贵人家府邸大门外的石狮,安静蛰伏在桥头的左右两侧。 寓意“过桥即归家”。 每当战事结束,城中的妇人们便会携手来到桥上,朝渡口的方向望去,盼着夫君归来。 天色尚早,当那艘仙家渡船停靠在夫归渡时,桥上的妇人们皆是翘首以盼,眼睛死死盯着渡口方向。 这一次。 失望大于了希望。 桥上等到夫君归来的女子,不到一成。 桥下河水,竟稍涨一分。 有晚风拂过,也不知是不是吹落了她们的泪。 一位剑仙,黑衫背剑,藏在暗处,手中握着一幅画像,悄悄看着桥上的一对母子。 桥上的妇人走了九成九。 等到的,没等到的,都在日落之时回到城中去了。那艘停靠在夫归渡的仙家渡船也缓缓起航,离开此地了。 先前没回来的人,便回不来了。 可她与孩子,还等在桥上。 他低下头,又再端详了一遍手上画像。画上是一对母子,作画之人笔力极差,如同鬼画符一般,雌雄难辨,毫无细节可言。但剑仙还是通过那只歪歪曲曲的虎头帽,辨认出了那对母子。 画像上的二人,正是桥上的二人。 桥上那小家伙,头戴虎头帽,六七岁模样,一张小脸粉嫩白皙,瞧着就是个小机灵鬼。 那位妇人,显然是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红妆淡抹,黛青长裙。 作画之人在那顶虎头帽上下了不下功夫,费了不少心思的。 身穿黑衫的年轻剑仙忽然侧过身子,将手掌举到耳旁,侧耳倾听桥上那沉默许久,忽然就开口说话的二人言语。 “娘,爹还回来么?”小男孩满脸天真问道。 妇人握着孩子的手微微用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逐渐沉没的夜,轻声说了句:“云归。从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 孩子尚且不明白“大人”二字的重量,点头问道:“像爹一样的大人么?” 一向温柔的娘亲忽然怒瞪他一眼,吼道:“不许像你爹!” 孩子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给妇人牵着转身朝桥尾走去。 远处躲在树后的年轻剑仙脸色难看至极,攥紧了拳头,想起在乘坐鲲鹏渡船去往桃花渡时,与那位作画男子在听风亭中的一番对话。 那位银枪云飞磕完了瓜子,忽然就找渡船侍女拿来纸笔,在听风亭石桌上极为笨拙地画起画来,他一边在纸上鬼画符,一边笑着给自己唠叨些家长里短的,说他那夫人如何小家碧玉,说他那儿子如何机敏过人。 在画完母子二人画像时,男子还得意洋洋地指着画像上那雌雄难辨的一人,向年轻剑仙炫耀道:“这位便是我那夫人,如何?!” 年轻剑仙只能是点头附和道:“好个天生丽质的小家碧玉。” 天色变暗,看着母子二人逐渐走远,黑衫剑仙没忍住,还是选择跟了上去。 他一路跟着她们走过夫归城的大街小巷,一直朝城中走了好久。 在一座武庙旁,终于看见她们推开一扇门,进入府邸。 温年斟酌良久,最终还是选择赶紧小跑上去,没有动用灵力,怕吓着她们。 身后的急促脚步声惊到妇人,她猛然转过身,将孩子护在身后,看着那个身后背剑的年轻剑仙。 是个生面孔,不是城中人。 妇人瞅他那模样,便知晓对方显然是位山上人,是夫君曾向他提到过的所谓的山上仙师,是那什么什么剑修。 还误以为来者不善的妇人,莫名有些心悸。 没等到夫君归来,已经无依无靠的妇人,身子微微颤抖,可她始终挡在孩子身前,不曾后退一步。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正当她考虑要不要高呼一声,引来附近熟人帮忙时,年轻剑仙朝她抱拳道:“嫂子好,在下温年,云飞是我大哥。” 妇人微微一愣,问道:“是云飞的朋友?” 她姿色不错,乡音却极重,跟那银枪云飞是青梅竹马,从小就在村里头摸鱼捉虾的,二人是一起玩到大的发小,后来到了该嫁娶的年纪,两家人一合计,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粗糙想法,觉得不如就让她俩凑合过得了。都是穷苦人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两人成亲之后,云飞便要出去谋生计,将她独自留在村里头,不曾想他离开几年之后,回来时已经是百夫长了,身上战功赫赫,是专程来接一家子到城里去的。 住上了大房子,怀上了胖小子。 那时候还是妙龄女子的她受宠若惊,初到夫归城时什么也不懂,生怕行为举止给已经是人上人的夫君抹了黑。怕拖了云飞的后腿,便一直闭门不出,从来不与街坊邻居接触,就只是整日待在府上洗衣做饭,浇花养鱼。 再后来,孩子出生了,她更是不得闲,整日围着小家伙转,忙得焦头烂额。就更没有时间与人交谈,学大煊王朝雅言了。云飞也不介意,他从来不嫌弃她。 用他的话来说,便是“老子都是个泥腿子,瞎讲究作甚。” 云飞常年在外征战,鲜少回家。两家长辈在城中住不惯,没待上两年还是回村子里头去了,说是村里老友多,在这夫归城却连个可以掏心窝子的人都没有,不得劲。 所以到最后,偌大个将军府,就只有她和孩子住。 将军府其实不小,他给她配备了杂役、仆人,她又不忍心使唤他们,什么事也还是亲力亲为。 都是贫寒人家出身,不落忍。 温年说起谎来得心应手,脸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我与云飞大哥一见如故,是拜把子的好兄弟!” 那个小家伙,从妇人身后弹出个脑袋,头上顶着虎头帽,模样可爱极了,听闻此人是爹的兄弟,便忍不住好奇想要瞧瞧,他爹的兄弟到底长啥样,是不是跟爹一样高大威武。 然而发现此人虽然身材修长,然而瞧着却比较瘦弱,身上没料,便没觉得眼前那人有多厉害。 小家伙仍然好奇问道:“那你跟我爹一样,上过战场杀过敌咯?” 温年笑着点头。 “既是云飞袍泽,进去说话吧。”妇人推开大门,牵着孩子朝里头走去。 年轻剑仙替她关上将军府的大门,背对母子二人时眼神黯淡,心怀愧疚。 被娘亲牵着小手的孩子,一路上不断回头朝那个“瞧着不太能打”的年轻剑仙望去,小家伙的眼神清澈明亮,干净澄明,没有一丝杂质。然而他望向温年的眼神愈天真无邪,温年心中便愈发愧疚懊恼。 三人进入将军府大堂,妇人摊开手掌,对温年说道:“随便坐吧,云飞在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讲究过规矩不规矩的,你是他的兄弟,想来应该也不在乎这些。” 在提到云飞时,妇人有些难过。 尽管云飞住在家中的时间相当少,可人活着,好歹还有份盼头,哪怕云飞不在她身边,只要她知道他在远方能够吃饱穿暖,那也就够了。 哪像如今,阴阳相隔,再也难以得知他的消息了。云飞在那边,过得好不好,谁知道呢。 温年深以为然,那位银枪常胜将军不止一次在他面前表现过对于一些繁缛规矩的不屑一顾,用云飞的话来说,有些东西就是“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年轻剑仙果真随意坐下,只是刚坐下,他就立即起身,朝那个暗自抹泪的妇人安慰道:“嫂子请节哀,刀剑无眼······” 然而方才还轻言细语的妇人瞬间就像被这句话给刺激到了一般,声嘶力竭道:“刀剑无眼个屁,是他缺心眼!好死不活的非要去,天底下又不是莫得能打仗的汉子了,凭啥子要我的汉子去嘛,凭啥子嘛······凭啥子······” 女子三个凭啥子。 把一位分神境剑仙,问得哑口无言,问得羞愧难当,问得恨不得立刻以剑气劈开地洞钻进去,然后把自己埋进土里。 那个年轻剑仙,如鲠在喉,憋了半天,也就只能憋出一句节哀。 千言万语憋在喉咙处,想出不得其门而出。 事先在仙家渡船上打好的无数腹稿,此刻皆化为虚无,全都成了胸中的一团废纸,没有半点用处。 一个有愧之人,能对一位亡人的妻子说些什么呢。 说你夫君本来不会死,只是为了救我,才以身殉国的? 说你夫君,其实根本就不是死于刀剑,真正的死相比这惨痛多了,死前亲眼看着自己被魔物开膛破肚,鲜血横飞,承受了常人难以承受之痛? 说你夫君,完全可以推辞这次支援桃夭州的任务,只需要以过往战功换一个无事牌,便可无须参加此类十死无生的战事,乃至于后半生都能待在将军府上陪着妻儿享受天伦之乐,只是他确实缺心眼,非要自告奋勇地舍身前往,最后才落得个如此下场的。云飞果然是个缺心眼? 妇人声嘶力竭地吼完之后,泪水便如同江河溃堤,一泻千里。先前在桥上没有等到夫君归来,她苦苦忍耐、压抑的情绪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发不可收拾。 她身子一个倾斜,瘫软在座椅上,当着孩子和年轻剑仙的面,哭了好久好久。 从一开始的波涛汹涌,声嘶力竭,到最后的涓涓细流,嘤嘤啜泣。 孩子难得懂事地牵着娘亲的手,不断安慰她,说着娘别哭了,别哭了。就像娘亲从前哄他入睡一般,耐心极好。 好似这个名为云归的孩子,没能因为娘亲的一句话长大,却因为她的一场泪,便在一夜之间让他长大了。 女人在哭,孩子在劝,剑仙在看。 她终于揉了揉眼角,也不知是哭得累了还是流干了泪水,妇人哽咽着说道:“其实我早就晓得有这么一天,只是从来都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妇人抬起头,看见那个年轻剑仙沉默站在大堂中,手足无措到像一位犯了错的孩子,面对父母的指责无言以对,只能安静听着。她说道:“坐撒,咋个不坐嘞。” 温年脸颊抽搐,挤出一个比她的哭还要难看的笑容,说道:“没事,习惯站着,站着舒服。” 他没脸坐。 眼下站着,确实心里会舒服一点。 也不再去管那年轻剑仙到底坐还是站,梨花带雨的妇人温柔摸了摸孩子的头,喊他先去屋里睡觉,说小孩子晚睡就会长不高的。 从来顽皮的云归,难得乖巧听了回话,不哭不闹地应了声好,转头走出大堂,去往后院的房间了。在经过那位自称爹的拜把子兄弟的年轻剑仙时,孩子笑着朝他挥手告别。温年也微笑挥手,予以回应,心里却怎么都不是个滋味。 在孩子走后,妇人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说些心里话了,多年以来没能打开的话匣子,在得知夫君再也回不来后的今夜,面对这位夫君的袍泽,毫无保留地倾诉着。 妇人从与云飞自幼相识,到如何走到今天的过程,都讲了个遍。 好似只要她牢牢记住这一切,他就始终活着。哪怕只是活在她的回忆中。 “成亲当晚,我看见,他身上伤痕累累。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个百夫长得来不易。而这间将军府,是云飞用鲜血给我们母子换来的,我一直很珍惜这一切。每一次战事结束,城中的女子站在桥上等待她们的夫君回归时,我都在想,希望以后还有机会站在这里等他,希望每一次等他,都不是最后一次。我看着许多人没有等到她们的夫君回来,就无可避免地想象到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也是她们中的一员。我一直很害怕,害怕那一天的到来。可这一天还是来了。”她面无表情地说着。 温年接不上话,只能将头低得比妇人还低,不断点头,表示自己都听着呢。 年轻剑仙也许不是一个很好的倾诉者,却是一个难得的倾听者。用心听他人说话,其实远没有这件事看起来那样简单。 其实世间许多事事,基本都是要做,容易,可当要用心做的时候,就难了。 温年从怀中摸出一块名牌,他缓缓上前,将那块从云飞不成型尸体上扯下的名牌交给哀莫大于心死的妇人,缓缓开口说道:“嫂子,这是云飞大哥的遗物,本来是要被朝廷回收的,我自作主张把它带回来,你也好······也好留个念想。” 妇人从年轻剑仙手中接过那块名牌,手为微微颤抖。 名牌之上,篆刻有云飞二字。 她将名牌轻轻举起,闭上眼凑近闻了闻。 如同雨后放晴的天空。 女子笑了。 是他的味道。 ———— 温年没有在夫归城那座将军府停留太晚,尚且需要照顾到一位寡妇的名声,所以在将云飞的名牌交给他口中的大嫂之后,他便告辞离去。 临走时,他不动声色地放下三十枚惊蛰钱,藏在小家伙云归的床底下。 三十枚惊蛰钱,对扶摇天下任何一位炼气士来说,都是天价数目,更别提一位山下女子了。 这是温年的全部家当。 可他欠那座将军府的,远非三十枚惊蛰钱可以弥补。 可能需要年轻剑仙用一辈子去偿还。 温年御剑赶路,来到夫归城外一座山脚。 大煊王朝会替死去的将士们建立同葬陵。会将这场战事中所有牺牲的人葬在一起。本来云飞的墓也会和其余的袍泽们建在一起,建在大煊京城外最好的那片山脉 然而温年主动要求,云飞的那块墓碑,他亲自来立,不劳朝廷费心。 年轻剑仙希望那位把一生都献给了朝廷的常胜将军,能够在死后,离妻儿近一些。 世间安得两全法,能够家国皆不负? 夜凉如水,一袭黑衫不断挥舞着锄头,在夫归城城郊处挖了个坑。 他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衣物,那是他竭尽所能从那头魔物口中扯下的东西,与之前那块名牌一起,被他保存在袖里乾坤当中。 温年要为云飞,立一座衣冠冢。 将那块巴掌大小的破布埋进土里,重新将坑填平,留下一个小小的凸起,再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石碑。 年轻剑仙以指作剑,在石碑上以剑气刻下端正整齐的小楷。 无愧扶摇,常胜云飞之墓。 一袭黑衫朝墓碑拜了三拜。 然后取下腰间藏剑葫,独饮一口仙家酒酿,想起云飞在临终前那一幕。 自己冲动地想要前去救人,却不敌那魔物,鏖战上百回合后逐渐落入下风,眼看着即将陷入重围,那个武夫手持银枪,踏马飞出,挡在自己身前,提枪迎战高他两境的魔物。 温年当时被类似捆仙绳一般的法宝牢牢锁住,本命飞剑也被死死压制在窍穴中,无法替他解围。 云飞选择掷出手中银枪,替他刺穿那根绳子,赤手空拳身陷敌阵。 当他脱围之后,魔罗天下的大军已经逐渐对二人形成包围圈。 温年还想与云飞并肩作战。 对方却趁温年不注意,一拳把他送走,脱离敌阵,回到守陵人钟余的剑气庇护当中。 在身体倒飞出去的途中,只能以拳迎敌的云飞爽朗大笑。 他的声音还回荡在年轻剑仙脑海中。 云飞临死前,只有一句话。 “你是剑仙,不是匹夫,你得活着啊。” 那句话打消了温年御剑回去与他并肩对敌的想法。 因为在进入夜叉山时,二人便有过关于“匹夫”的一番言论。 早先经历那场压胜之战时,云飞亲眼见过拜剑阁那边的妖,在战场之上不择手段,狡诈诡谲,常以虐杀人族修士的手段激怒故意激怒同袍。 为此,云飞提醒过温年,让他不要轻易被魔罗天下的魔物给激怒。 云飞笑言匹夫一怒,无非血溅五步而已。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可是温剑仙,你是剑仙啊,你的愤怒不能这么不值钱,浪费在一两头魔物身上。 剑仙一怒,不能仅仅如此而已。 当时他好奇问道,那么云飞将军眼中的剑仙之怒,该当如何? 那个甚至都没有提起过长剑,唯独钟爱手中银枪的沙场武夫,忽然眼中闪过一丝向往的光芒,看着年轻剑仙身后那柄剑鞘,轻声吐出四个字。 泾渭分明。 剑仙一怒,应让这五座天下,泾渭分明。 ———— 飞雪客栈。 一头笑面虎双手负后,站在客栈楼下,微笑仰头看着上面的四字匾额。 中年掌柜没来由地打开门,面无表情地问道:“客人在门外站了这么久,不知在瞧什么?” 说完,他走到门外,站在那头绵里藏针笑面虎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一起抬头看着飞雪客栈匾额。 有这么好看么? 童寺微微侧过身子,朝这位飞雪客栈的主人微微作揖,神情恭敬地说道:“鄙人童寺,见过财······见过柴老爷。” 面对此人,哪怕是这头笑面虎,也不敢造次。 毕竟区区凡人,如何能与神灵掰手腕? 与普通的炼气士、山上仙师完全不同,眼前这人,可是财神庙里有金身,享受人间香火的真神仙啊。 郑国半国财运,可都寄托在眼前这个不可貌相的胖男人身上。在这座郑国,得罪了谁都成,唯独不能得罪这间飞雪客栈的掌柜老爷。 知晓此中秘辛的,放眼整座郑国也不超过一指之数。 童寺很庆幸,自己恰好是那一指之数的其中一位。 中年男人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斜瞥那头笑面虎一眼,“姓童的?郑国好像就只有个玲珑城童家吧,据说玲珑城的人,工于心计,蛰伏在无数藩属小国的庙堂之中,暗地里掌控着这些藩属小国的国祚,素有‘半个阴阳家’之称。该不会这么巧,客人便是玲珑城人士?” 面对一尊被郑国正式封诰过的正神,童寺不敢有丝毫隐瞒,而且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够在这尊财神爷面前耍什么小把戏,便再度朝他作揖,连连点头,如实告知道:“回柴老爷的话,鄙人的确是玲珑城人士。” “那你可以滚了。”说罢,中年男子一只脚迈入门槛,打算闭门谢客。 他想来对玲珑城那群老鼠嗤之以鼻,整个扶摇天下,就没有几个人喜欢这群过街老鼠的。它们便是“一颗老鼠屎糟蹋一锅粥”里面的老鼠屎,将一座天下的各个藩属小国搅成一团乱麻。害群之马,便是对玲珑城最好的写照。 童寺紧张地喊了声:“财神老爷留步!” 中年掌柜身形一闪,下一刻,门口之人,与半只脚迈入门槛之人,都瞬间出现在远处街角巷弄之中。 那位飞雪客栈的中年掌柜,一只手死死捏着那头绵里藏针笑面虎的脖子,将其高高举起,按压在巷弄中的墙壁之上,把墙壁都给砸出一个凹面。他的眼神仿佛看待一具尸体,语气冰冷地说道:“想死?” 童寺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三个字,纠正了自己刚才的“错误言语”。 “柴······老爷。” 他松手。 笑面虎瞬间摔落在地,背靠着巷弄的墙壁,脸色涨红,胸闷无比,不断地咳嗽。尽管如此,童寺脸上依然可以带着笑容,说道:“柴老爷见谅,是小人一时糊涂。还望柴老爷,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金箔。 中年掌柜瞬间眯起眼。 这可不是寻常物件。 此物名为香火箔,其中承载着质量极高的凡人香火。唯有无比虔诚的信徒,由衷地点燃一支香火,才可以从中剥离出一份真正的“香火之力”,进入到他们所侍奉的神灵身体当中,成为那尊神灵的神力。 唯有被世俗王朝封正的山水正神,亦或是如中年掌柜一般,在百仙谱榜上有名,姓名被记录在谱牒之上的正神,才有资格享受凡人的香火之力。 而一些个山野村夫私自筹划搭建的淫祠,这些不被祀典记录在册的淫祠当中供奉的山精野怪,虽然也懂得术法,却走的是那“旁门左道”,亦被称之为“邪门歪道”。通常是被世俗王朝所严厉禁止的,一经发现,定然会严查建造淫祠之人,且罪加一等。 因为这些淫祠当中所供奉的山精野怪,往往所作所为见不得光,亦或是手段狠辣,为求香火,无所不用其极,害人不浅,并且还能够蛊惑人心。它们自有手段,将凡夫俗子玩弄于鼓掌之中。如这般淫祠中的山精野怪,不仅对这些世俗王朝没有半点帮助,反而时常使人们陷于水火之中,还会平白无故地分走那些被世俗王朝封诰过的山水正神的香火,小打小闹的,影响一地山水气运。严重一些的,甚至能够影响一国国祚。 也有善良的山精野怪,愿意在得到世人香火的同时予以回报,可这类精怪毕竟是少数,万中无一。 而眼下,这头笑面虎童寺所拿出的香火箔,便是提供给正神的“香火之力”,可不是寻常淫祠中的山精野怪能够见到的,它们更是无福消受此物。 中年掌柜眯眼凝视那个来自玲珑城的老鼠,语气难以琢磨地问道:“什么意思?” 童寺低着头,双手捧着那枚香火箔,瘫软在墙角,毕恭毕敬地将香火箔高高捧起,手举过头顶,微笑道:“来自玲珑城的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还望柴老爷能够笑纳。” 而那位哪怕是在百仙谱上,都排名不低的郑国财神爷,没有急于接过对他裨益极高的香火箔,而是微微弯腰,近距离看着童寺,以至高无上的神灵姿态,俯视一位凡夫俗子。 “无功不受禄,我怎么觉着你这见面礼,会是块烫手山芋呢?”他眯眼笑着。 那头绵里藏针笑面虎赶紧解释道:“小人的确有所求,但却绝对不会让柴老爷为难。小人是想向柴老爷打听一个人,只希望柴老爷能够替小人解惑,您说完,小人听过就走!” “就只是这样?确定不会让我惹上一身腥?”中年掌柜微歪着头,看着童寺的眼睛。 “小人保证,一切后果都与柴老爷无关,我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见过柴老爷,更没有向您打听过什么。”笑面虎童寺疯狂摇头,此刻的眼神看起来真诚得不能更真诚了,就是现找一位纯情少女,照葫芦画圆地跟他学,恐怕都难以表现得更加天真无辜。 可像,不代表就好,过犹不及啊。 中年掌柜却还想玩玩,便故意问道:“好啊,你想打听谁,说来听听。” 童寺大喜,连滚带爬地起身,笑道:“是个少年剑客,喜欢穿青衫,对了,身边还带着个小姑娘,据小人所知,他们就住在柴老爷的店里,不知柴老爷能否告知一二?” 他站直身子,微笑点头道:“哦,是他啊。那告诉你也无妨。” 语毕,那头绵里藏针笑面虎掌心的香火箔瞬间消失。 童寺心中狂喜,因为这就代表着这位财神爷肯开口了,他满脸笑容,将一张脸都给笑出了褶皱,一脸谄媚地神情,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静候佳音。 下一刻,中年掌柜回想起此前无意间在那青衫少年剑客身上见到过的那枚玉牌,上面写着“心灯不夜”、“道树长春”,那是扶摇天下十大仙宗之一的不夜山分发给门下各长老、宗主嫡传的不夜玉牌。 天下仅有十枚。 都不用去猜测那少年剑客的其他背景了,仅凭那一枚不夜玉牌,此人便不是小小郑国尚书府可以动的。 本着拿钱办事的作风,这位财神爷语气平淡地说道:“一个乔府惹不起的人,劝你最好别乱来。” 童寺仍不死心,打算追问下去,可是他的下一个问题还没有问出口,只是刚刚在心湖之上浮现,便被身前那位财神爷悄无声息地抹去。 “你的问题问了,我也回答了。现在,滚吧。”他不耐烦地一拂袖。 下一刻,那头笑面虎,发现自己已经被送到了千里之外的荒山野岭。 童寺脸色阴沉至极,嘴角抽搐。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五十七章 斗法茶盏间 - 出鞘 - 祠梦 在考榆坊的长街尽头,有这样一座青楼,名为折花楼,高达十九层,站在楼顶可俯瞰整座金淮城的夜景。 这里坐拥整座金淮城最漂亮的姑娘,在那条考榆河中的画舫,十有八九都来自于折花楼。 而此楼楼主,同样也是整个考榆坊的大坊主。这位坊主虽然是考榆坊名义上的主人,却只肯独占一座折花楼,将其他数十所青楼都租给了别的小坊主,那些小坊主需要按月向这位大坊主缴纳租金。 此刻,折花楼顶层的一间华贵房间中,一男一女同坐床沿之上。 “照这么说,那位客人,花了一万两黄金,却整夜都只是与你聊天饮茶,连你的手都不曾碰过?” 这位金淮城考榆坊的大坊主,是个面若桃花的英俊男子,整日与脂粉打交道,梳妆打扮起来更是让不少人认为此人有那龙阳之好。可惜碍于这位财可通神的坊主在金淮城身份尊贵,手下众多,所有人都只敢在背地里偷偷说些闲话,却无人敢当着这位坊主的面亲口对他言语诋毁。 “的确如此,一开始我还以为那位少年客人只是在欲擒故纵,假装清高。不曾想一整夜的时间,他都与我保持距离,确实是君子所为。”被称作师师姑娘的花魁眼神清冷,回想起昨夜与那位青衫少年剑客在闺房中对坐饮茶的情景,这一点上她的确没有说谎。 那位英俊男子微笑着起身,推开门,走到折花楼走廊边,凭栏远眺,将整座金淮城的景色尽收眼底。 屋内端坐床边的花魁,脸上没有薄纱,在这位大坊主面前,她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隐藏容颜。 她起身,走到英俊男子身旁,将一双柔荑轻轻搭在栏杆上,眺望远处的风景。 女子极少有这样的机会,能够走下画舫,来到岸上,登上阁楼,眺望远方。在她的记忆中,十几年来,就只有两次。 第一次,是她手臂上的守宫砂掉落。 那晚,这位考榆坊花魁的床榻之上,是郑国庙堂之中一位极有地位的大人,据说在整座郑国京城,那位大人都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第二次,便是今日。 两次离开画舫,离水上岸,中间相隔了约莫三年时间,这位花魁都快要忘记行走于岸上到底是何种滋味了。 其实昨夜那位青衫少年剑客,有一句话说得相当客气,已经很给她留面子了。 “我听闻郑国半个庙堂,都与师师姑娘相识,姑娘见多识广,想必对郑国兵部尚书也该有所了解吧?” 那位客人说得没错。只是也不全对。 因为,并非是她与郑国半个庙堂都是相识相知的关系。而是她的床榻之上,睡过半座郑国庙堂中的大人。 所以当女子听闻那青衫少年剑客夸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时,她会觉得有些可笑。 也可悲可怜。 甚至······可恨。 “那位少年客人,与你聊了些什么?”他忽然笑着转头望着身旁绝色女子,良辰美景,佳人在侧,很难让人心情不悦。 那位花魁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只是,在于男人打交道一事上,她还算熟稔,尽可能以不露破绽的语气,平缓开口回答道:“就聊了些诗词歌赋,其他也没什么了。” “就只是这样?”他盯着她的眼睛,这位考榆坊大坊主的心思才是真正难以猜测。 英俊男子站在她的右侧。 那位女子,左侧滑落一粒汗珠,有些紧张,嗓子也愈发干涩。 聪明如她,立刻就想出了应对法子。只见她眉头微皱,微微侧过身子,嘴角微撇,脸上带了些怨气和不满,佯装一副被问得心烦意乱的不满姿态,反问那位英俊男子道:“坊主是不相信我?” 这位考榆坊的大坊主哑然失笑,不再提关于那位青衫少年剑客的一切,反而伸出一手,轻轻捧起身前绝色女子的一边脸颊,说道:“怎么会呢。整座考榆坊的女人我都可以不信,唯独不会怀疑师师。别生气了,要是脸上长了皱纹,我会心疼的。” 他通常不会哄女子,但偶尔心血来潮哄起女子来,挺有一套。 那位花魁闻言,脸色稍稍好看了几分,没有得寸进尺,极有分寸的顺着考榆坊坊主给的台阶,拾级而下。 她不吵不闹的模样,便更加难以让人不动心。 英俊男子转过身,她也不再看着他。 前者是胸有成竹,后者却是心虚。 两人并肩站立,一同凭栏远眺之时,那位英俊男子,考榆坊的大坊主,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不远处的一条宽阔驿道。那是通往郑国京城的驿道,外边来的信件,其他城市与金淮城的商贸往来,都会在那条驿道上通行,也只能够在那条驿道上通行。因为整座金淮城,就只有这么一条驿道,可通外界。 男子笑着说道:“师师,你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必经之路么?” 女子本来想给出那个全天下人都懂得的答案,却又立即否定了心中这个想法,因为她觉得,身旁这位坊主提出的问题,一定不会拥有这么简单的答案。 于是,面对一个全天下人都懂得如何回答的问题,机敏如她,竟然是摇头否认。 男子接着说道:“必经之路,亦称必由之路,它表示一个人或者一件东西必定会经过的道路,可却又不仅仅只是如此。它还表示世间事物必须遵循的规律,亦或是一个人做事必须遵守的法则。世间事物,都有一条‘必由之路’。譬如金淮城的货物买进或是售出,都必须经过那条驿道。如你如我,为人处世也有必须遵守的法则。不用考虑能否偏移这个法则,因为如果我们偏移了,那么那样的法则便不能称之为‘必由之路’。所以,师师啊,你要明白,有些事情不会因为你偏离了它既定的章程就代表你可以脱离它的控制。人生在世,我们都有一条必由之路。真正的问题,在于你能否拨开迷雾,看清那条道路,始于何地,经由何方,通往何处。” 她叹息一声,果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还好没有自作聪明地回答坊主的问题,否则岂非令他贻笑大方。 然而下一刻,那位英俊男子没有“开口”言语,却是以心声进入女子心湖,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她的“心门”,在那位花魁的心湖之上轻声低语:“你呀,就是太聪明了,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 绝色女子心头猛地一震。 英俊男子轻轻抹去掌心那一滴汗珠,是方才抚摸身旁女子一边脸颊时触碰到的。 在将女子心湖之上,关于昨夜画舫中的景象以及与那位青衫少年剑客的对话全部重现之后。 这位神通广大的考榆坊坊主,同时也是折花楼主人的男子,将一切都了然于胸,微笑道:“原来如此。” ———— 飞雪客栈又有贵客到访。 是一位面若桃花的英俊男子,其俊美程度丝毫不亚于一位女子,他竟也学女子,梳妆打扮,身上还有脂粉香气。 当此人出现在飞雪客栈门外时,正位于大堂中,手握一柄玉算盘正在计算今日营收的中年掌柜心有所感,只是依然不动声色地拨弄着手中算盘。 此时正是晚饭时间,飞雪客栈大堂坐满了客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不少人看到这位英俊男子的第一眼,都把他误当做了一位女子。只因其如同女子一般,长发披肩,随意散落。脸上又有妆容,身上更有淡淡香气,精致得完全不像一个大老爷们儿。 只是在一位赤膊大汉淫笑着向前想要调戏一番这位“女子”之时,他微笑着以同样粗犷的嗓音回应对方,差点就让那赤膊大汉把刚吃进肚子里的晚饭全吐了出来。 自然不是这位男子的嗓音真有那么粗犷,无非是故意恶心人罢了。 他不开口,真像一位妙龄女子。 开口之后,大堂中的男人们,纷纷对其敬而远之。 这位考榆坊的坊主倒也不介意,自顾自拣选了一处位于角落的酒桌坐下,瞥了一眼抱着玉算盘假装算账的中年掌柜,也不急于喊他过来招呼自己。这位俊美男子,就那么坐在酒桌上,替自己倒了一杯茶,缓缓饮茶,气定神闲。 掌柜算账。 坊主饮茶。 二人都极有耐心,没有互相打招呼,更无半句言语,中年掌柜就好像是自动无视掉了那位长相俊美的客人一般,哪怕是那些后来的客人,掌柜都会去主动招呼他们,然而却把那位考榆坊坊主晾在一旁,不管不顾。 都是怪人。 中年掌柜忙碌了三个时辰,直到客人离开的离开,上楼休息的上楼休息,大堂中的客人都走光以后,那位“不速之客”依旧还在缓缓饮茶。 神奇的是,他只在来时倒了一杯茶,却可以一直喝到此时,且杯中茶水半点不少。 掌柜的眯起眼,一眼便瞧出那只杯子,不是飞雪客栈的物件,定是那位不速之客自己带来的宝贝,像是品秩不俗的仙家法宝。 他缓缓手中抱着玉算盘,缓缓挪步到那位俊美男子酒桌前,微笑道:“客人来了怎么也不吆喝一声,多有怠慢,见谅见谅。” “无妨,我看掌柜的一直在忙,便不好出声打扰,毕竟······客随主便嘛,你说是么?”这位考榆坊的坊主,话里有话。 那位中年掌柜,听出了此人言外之意,是说在这飞雪客栈,他是主,对方是客。 然而在更大一些的地方,二人便会角色互换? 可要知道,即便是以整座郑国为版图来计算,这位飞雪客栈的掌柜,郑国的财神爷,同样是主。难不成眼前这人,是以鸿鹄州为版图来提醒自己的? “阁下是何方神圣?”柴老爷问道。 倒不是怕了,只是出于好奇。 “柴老爷可能不认得在下,毕竟在下只是一个商人,在考榆坊做些······脂粉生意。”男子以手指轻轻绕着茶杯转了一圈,刚才杯中剩下一半的茶水瞬间又涨了起来,漫延到淹没茶杯七成的位置。 俊美男子是将自己坊内的那些姑娘们,都当做了“脂粉”,戏称一句“脂粉生意”,自然没什么问题。 中年掌柜点头,金淮城的考榆坊,他有所耳闻,只不过从来不会去这种花街柳巷便是了,他只对钱财有兴趣,而那样的风月场所,被世人称之为“销金窟”,与这位财神爷大道相斥。 他不适合出现在那样的地方,身上的神力会衰退许多。 等等······ 原来如此。 飞雪客栈这位掌柜,联想到“销金窟”,这才终于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并不是说那人就是以鸿鹄州甚至扶摇天下当做版图,来说他是“主人”。 恰恰与这条思路相反。 那人的言外之意,不是让自己“往大了想”,而是让自己“往小了想”。 他是说,在飞雪客栈,你柴老爷是主人。 可若是在考榆坊,一位财神爷身处销金窟之中,神灵之力与那地方大道相斥,会天然受到考榆坊的压胜,那么即便是一位神灵,也未必就能胜过他。 “看来你很有把握?”中年掌柜将一根手指放在桌面上,轻轻一敲,那位俊美男子茶杯中的茶水,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失。 来自考榆坊的坊主,同样将手指搭在茶杯之上,开始绕圈。 茶水重新漫延升起。 掌柜以指不断敲击桌面,坊主以指不断在茶杯上绕圈。 那只茶杯中的茶水,便开始波涛汹涌起来,在那么一个小小茶杯中,仿佛有海水翻腾。 “潮起潮落”。 二人火力全开,在酒桌之上,茶杯之中,斗法不停。 两人发丝疯狂飞舞,终于在茶杯中的海水,又一轮潮起潮落之后,那张酒桌再也无法承载茶杯之重,瞬间崩碎,眨眼间便化为齑粉,如同它从未出现过一般。 而那只里边似乎装有无穷无尽茶水的茶杯,在掉落于地之前,安静悬停在距离地面一寸的空中,分毫不差。 杯中茶水,过半而已。 中年掌柜哈哈大笑,如同一个天真烂漫的稚童一般幼稚,将玉算盘扔在一旁,疯狂拍手,一脸得意道:“我赢了,傻了吧你?” 而那位来自考榆坊的俊美男子,起身向他作揖后,微笑道:“惜败惜败,改日再战。” 说完这句话,那位俊美男子转身就走。 “喂,你的敛财杯不要了?”中年掌柜盯着那个与聚宝盆、摇钱树齐名的上品圣器,敛财杯,两眼放光。 嘴上虽然是询问,实际上心里巴不得那人不要了。毕竟敛财杯、聚宝盆、摇钱树这三样仙家法宝,对于财神爷来说,都是极好极好的物件,可遇而不可求,对他裨益极大。 那个俊美男子身形连片刻停顿都没有,伸出一只手,随意摆了摆手,笑道:“不要了,送你。” 下一刻,他身形一闪而逝,消失在飞雪客栈门外。 中年掌柜等的就是这句话,一拂袖,将那只敛财杯纳入袖里乾坤当中,满脸欢喜,想着是不是应该免了那青衫少年剑客的房钱,毕竟好像从他住进客栈之后,就一直在替自己招财? 从掌柜的衣袖中窜出一颗小脑袋瓜,是一个如同苍白纸人一般的小家伙,他手中正捧着一根又粗又长的香火,不断啃食着。 此物名为香火小人,存在于各个被世俗王朝封正过的山水正神庙里,也存在于寺庙、道观之中。如财神爷的财神庙里,也有香火小人的存在,他们与庙中供奉的神灵“同气连枝”,相辅相成,同样以凡人香火为食。 这只香火小人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中年掌柜的脸,怒骂道:“狗日的柴老狗,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天天白送人家吃面就算了,现在倒好,还想要连房钱也给别人免了,你脑子里装的难道都是浆糊?来来来,让老子钻进去瞧瞧······” 中年掌柜微笑不语,以食指和拇指将香火小人提起,然后抡起膀子不断提升速度,开始旋转,最终身子一个后撤,再一个“拉弓射箭”,直接将那只香火小人掷向高空,在空中抛出一个漂亮的弧线。 耳边消停之后,柴老爷一只手齐眉弯曲,看着那只香火小人飞远,另一只手朝他挥手告别道:“拜拜了您内~”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有语问添衣 - 出鞘 - 祠梦 一只香火小人骂骂咧咧地爬回飞雪客栈,一路上他都不断地以探头、缩地的方式在土壤中行走,速度虽然不会比凡人奔跑快上多少,但是胜在可以无视地形,只取最直截了当的“捷径”抵达目的地。 在又一个缩地、探头之后,这只香火小人终于进入了飞雪客栈的后院。 然而天都快亮了,光是从那条驿道上爬回金淮城,他就花了整夜时间。此时自然是累得筋疲力竭,倚靠在飞雪客栈后院池塘边缘的竹亭栏杆上,气喘吁吁。 本来他应该直接一个钻地,钻进飞雪客栈里面,然而那挨千刀的柴老爷在客栈四周施展了只针对香火小人的结界,让他不得其门而入。故而这只郑国财神庙里的香火小人,只能暂时待在飞雪客栈后院,等待那挨千刀的财神爷睡醒,再随手解除结界。 时辰尚早,住在这里的客人们大多数还在睡觉休息,香火小人闷得慌,只能一个劲地自言自语,在竹亭中叽叽喳喳个不停,满口都是骂那财神爷如何狼心狗肺,过河拆桥,扯到后半截,骂得更离谱了。 他在竹亭中叽里呱啦了一会,好似终于骂累了,嘴皮子都干裂破皮了,嗓子也有些干涩口渴。香火小人一个翻滚,蹿到池塘边,随手朝附近的几条锦鲤泼了泼水,将它们驱赶开,在那些锦鲤游远之后,他才敢整个人趴在地上,用一双袖珍小手捧水喝。才刚喝完两口水,便又恢复了功力,连那池塘中的锦鲤也骂,“你们这群呆头鱼,看什么看?没见过财神老爷的本命物?怎么,就凭你们这衰里衰气的模样,还想吞食香火?我呸!做梦去吧!” 把那池塘中的锦鲤骂完以后,这只郑国财神庙的香火小人忽然一愣,因为察觉到身后有一个家伙正蹑手蹑脚地朝自己靠近。 它有些紧张,浑身僵硬,不敢动弹,额头滴落一滴汗水,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香火小人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如同将一颗小心脏都吊到了嗓子眼,都已经快要呼之欲出蹿出喉咙来了。 身后那个“不速之客”也终于开口言语。 “那个······你也是苍白纸人吗?”它的声音,听起来怯生生的,好像是鼓足了勇气,才敢主动开口与香火小人打招呼似的。 那只财神爷的香火小人蓦然转身,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小,个子还要比自己矮一截的小家伙,惊讶道:“开了窍的苍白纸人?” 由不得香火小人不惊讶。 扶摇天下的苍白纸人,本身不是多么厉害的法宝,否则也不会在名字之前加个“苍白”了。通常这些苍白纸人的作用,就是帮助主人清理书桌,打扫房间。如果主人愿意剥离神仙钱中的灵气灌注到苍白纸人当中的话,它们吸食灵气之后体型便可以变大,有的甚至能够长到跟人类同等大小。到那时,所能做的事情就不仅仅局限于替主人打扫房间之类的了,文静一些的纸人,还能帮主人在院中浇浇花、养养鱼、修剪修剪花草。充当一位府上的杂役。勇猛一些的苍白纸人,更是能够如同沙场武夫一般,手持刀枪剑戟这些兵器,看家护院不在话下。 但是,如同眼前这只苍白纸人一般的存在,不仅仅能够依靠主人的命令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或是等待吸食的灵气足够多以后帮主人看家护院。 眼前这只独自出现的苍白纸人,已经被人以法咒神通开了窍,并非是接受主人命令的那种开窍,而是如同扶摇天下炼气士的“明窍境”一般,它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修炼,吸纳天地灵气,藉此增长自身境界修为,伴随着它修炼的境界增高,体型也会最终变大,变得跟正常人类一模一样,五官、血肉、筋骨、魂魄,都有希望凭借后天的修炼铸成。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在于眼前的苍白纸人,拥有它自己的思想,甚至完全可以将它当做一位炼气士来看待。 替这只苍白纸人开窍的炼气士,必定是相当厉害的大修士,最少对方在“勾魂引魄”一事上,道法极高。不是什么人都能够替苍白纸人开窍到如此程度的。 “嗯。”那只苍白纸人歪着脑袋,看着比自己高一截的香火小人,上下打量着对方,似乎觉得不服气,它直接踮起脚,如此才能够跟那只财神爷的香火小人同等高度。 香火小人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家伙开窍是开窍了,就是怎么这么幼稚?想当年,他自己可是一从财神庙的香火堆中蹦出来后,就拥有今日之见识了,生下来便是那老成持重之辈。瞧瞧这只苍白纸人,跟自己比起来可就差远了。 香火小人咳了咳,觉得自己身为前辈,更应该拿出一点高人风范来,于是乎便微微抬起头,学那财神老爷单手负后,沉声道:“小纸人,你家主子呢?该不会是被人赶出来了吧。” 无事忍住笑意,盯着那只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的香火小人,回答道:“你家主子不也没在么。你也是被赶出来的?” “还有,别老是纸人纸人的叫我,我有名字的,我叫无事。”在说起自己名讳的时候,小家伙颇为得意,好像拥有一个名字,就已经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香火小人老脸一红,当即就要反驳对方关于“被赶出来”的言论,又听闻连一只苍白纸人都有名字,而自家那财神老爷却总是“呆子”、“呆子”的喊着自己,他又急又恼,赶紧开口,想要替自己挽回一丝尊严,说道:“什么被赶出来的?我就是嫌屋里太闷了,出来透透气!还有,我也是有名字的,我叫······叫······” 他大脑飞速运转,开始在脑海中拣选那些华丽辞藻,打算雕琢一番文字以后,说出一个超级厉害的名字,杀一杀那名为无事的苍白纸人的威风。 可惜,书到用时方恨少,香火他倒是啃了不少,书可没啃过几本啊······毕竟,香火小人又自认不是那蠹鱼,没事啃书干嘛? 眼下,他后悔不已,觉得要是当初自己多啃几本书,也不知道临了连个好听的名字都想不出来了,虽然那只苍白纸人的名字听起来也不怎么样,但也好过他这个没有名字的家伙啊!总不能说自己的名字,叫做呆子吧? 最后,这只财神爷的香火小人将一切都归咎于风雪客栈那位掌柜,埋怨那财神爷好吃懒做,却连个名字都不肯替自己取,瞧瞧人家的主子,再瞧瞧他? 无事眨了眨眼睛,看着那个半天说不出自己叫什么名字的香火小人,有些幸灾乐祸。 香火小人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能憋出自己的名字,正想迁怒于那只苍白纸人,不曾想他直接原地呆住。 因为从飞雪客栈中走出一位白衣少女,身材窈窕,长腿细腰,肌肤胜雪,容颜可令人心神沉醉。香火小人就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女子,好似只要看了她一眼,再看其他女子,便会感到索然无味。 昙花虽美,堪堪一现而已。 眼前少女,容颜更胜昙花一筹,少女之美,却能长长久久。 如同昙花永现,经年不灭。 “绝了······”香火小人由衷赞叹道。 无事恍然大悟,“哦,原来你叫绝了,这名字有够随意的。” 无事忽然觉得,自己的名气好像还不错,至少比那个什么绝了要好得多。 只是话刚说完,少女红韶便来势汹汹地冲到池塘边,以食指和拇指捏住小家伙的后背,将其提在空中,嗔怒道:“无事,你又瞎跑!喊你半天也不答应,师兄让你去后厨端碗面上来,你就溜到这里来摸鱼?!” 香火小人还来不及反驳什么,便瞧着那个容颜极美的白衣少女一把提起那只开了窍的苍白纸人,手法还跟自家财神爷提起自己的手法完全相同,他朝悬在空中,双腿晃荡不已的苍白纸人投去一个惺惺相惜的眼神,哀叹一声:“无事兄弟,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今儿个后院很热闹嘛。” 一位眉目清秀,身材修长的青衫少年从飞雪客栈后门步入大堂,手中握着柄苍翠欲滴的古剑翠渠。 “师兄!”少女欢喜跑去,随手将纸人无事扔下,让它与那香火小人继续斗嘴。 李子衿打了个哈欠,拔剑出鞘,倒持翠渠剑,微笑道:“今日,总该练剑了吧?” 前些日子,刚入冬时,少年想要教小师妹练剑,后者却总是推辞,一会儿说什么翠渠太重了,握不住。一会儿说什么手太冰了,风吹着疼。 愣是推了两个月,都没有握过一次剑。 李子衿就纳了闷了,怎的在那不夜山鹧鸪峰上,女子剑仙云梦就能轻易让小师妹跟她学剑,到了自己这里,师妹就一日推一日的。分明当初死活都要缠着自己的时候,说是要跟自己学剑来着,怎么自己代师收徒,将她纳入门下以后,小师妹却又三番两次地推脱练剑? 女子心思,实在难以猜测。 红韶想了想,确实已经把能够想到的借口都用了个遍,好像再也找不到推脱练剑的借口了。 此时,金淮书铺中的老人推开一扇窗,他裹着相当厚的棉衣,从屋内朝少女招了招手,替她解围道:“红韶,不练剑无妨,来看看书,也是极好的。” “诶,诶,你跑什么······”李子衿刚想伸手扯住少女手腕,不曾想她撒腿就跑,眨眼便已经跑出好远,半只脚迈入金淮书铺了。 少年无奈苦笑,望着金淮书铺窗户里的老人,以半开玩笑的语气埋怨道:“前辈,您又惯着她。” 而那个已经躲进金淮书铺的白衣少女,转过身来朝她那大师兄做了个鬼脸。 李子衿气笑不已,自己走到竹亭外一个宽阔之处练剑去了。 可不能因为入冬了,便在修行一事上偷懒,若是师父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的。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师父了啊,不知道他老人家过得怎么样,再见到他时,会允许自己不再称呼他谢前辈,而是喊他师父吗? 那个后院里独自舞剑的少年,无声无息间就已经令山水共情。 空中缓缓落下的雪花,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 一座飞雪后院,风也温柔,雪也皱。 练完几十套毫无“章法”的剑招,出了一身汗以后,青衫少年剑客收剑入鞘,喃喃低语。 谢前辈,入冬了,记得添衣啊。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五十九章 春宵少年客 - 出鞘 - 祠梦 月黑风高杀人夜。 风雪大,霜露重,街巷之中行人稀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是个动手的好日子。 李子衿手中捻住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箓,是那可令自己短时间内元神出窍的神游符。 此前在飞雪客栈,少年花了三枚霜降钱以及三枚小满钱,总计六枚神仙钱,从那位飞雪客栈的中年掌柜手里买来三张神游符和三枚金枝玉叶。 金枝玉叶,是为画舫之上,向那位师师姑娘提问做准备。 而三张神游符,则是少年为了潜入缉拿衙准备的。 阳神出窍,可飞天遁地,穿墙行走,缉拿衙戒备森严,以李子衿如今筑魂境剑修外加明窍境武夫的实力,想要从重重守备中杀入乔宏邈房间,未免有些痴人说梦。 故而上次踩点以后,少年对于整座缉拿衙的地形都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再用神游符从中穿墙行走,寻找那乔宏邈的房间便会省事许多。 眼下唯一的麻烦,是李子衿得为自己寻找一个将真身本体藏起来的地方,不能距离阳神身外身太远,又不可以靠缉拿衙太近。因为缉拿衙明面上的实力无非是些官兵、武夫,可谁知道暗地里,乔宏邈身边有没有藏匿有那么一两位境界不俗的炼气士? 此前在那座考榆河的画舫上,李子衿从那位名为师师姑娘的花魁口中打探到了不少关于乔府的消息。 得知乔府有一头绵里藏针笑面虎,明面上是以管家的身份示人,暗地里,却是乔府通往“下层官员”以及“江湖打手”的中间人,手底下更管理着整座乔府的情报网。说他是那位兵部尚书大人的左膀右臂也许都轻了,那头笑面虎童寺,其实算得上乔府的“大脑”,替那位兵部尚书大人排忧解难,背地里做了不少肮脏的事。 除了这些,李子衿还从师师姑娘那里,了解到一个名为“地网”的组织,有人说那是乔府的情报网,然而师师姑娘却告诉了少年更多秘辛。所谓地网,其中充斥着乔府花重金请来的山上炼气士,是那正儿八经的山上仙师,而不是金淮城中浑水摸鱼,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 关于这件事,那个郑国第一镖师吕高阳,其实已经在之前有意无意地提醒过李子衿了。 是那关于鱼死网破的一番言论,初次听闻那番言论,少年并没有把吕高阳这句话多当回事,只当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言语,类似于螳臂当车,无非就是那位郑国第一镖师不看好自己想要对抗一座乔府的随口言语罢了。 可直到最近屡屡观察那座缉拿衙,以及联想到师师姑娘对自己提供的情报来看,吕高阳的话没那么简单。 当时那位镖师神色凝重地对少年说道:“你这条鱼容易死,乔府的网可没有那么容易破呢。” 那位镖师口中的“网”,想来便是在说乔府的“地网”了。 作为兵部尚书的独子,乔宏邈身边难道真就没有地网组织中的高境界炼气士在暗中保护? 若是有这样的人物存在,那么一旦被对方察觉到进入缉拿衙中的“自己”不过是个阳神身外身的话,处于暗处的那个真正的自己,便会极其危险。 阳神出窍之时,若本体受伤或是身死,那么他从今往后便会成为一缕孤魂野鬼。故而动用神游符的风险极大。 故而李子衿思量复思量,想要拣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不说全部偏向自己,却也要至少占了两成的机时候动手。 今夜,天时已在,人和可搏,那位缉拿衙的乔大人,唯一可以依靠的一样东西,便是地利了。 可······只要有了它,地利在谁手中,还很难说呢。 李子衿伸手出袖,轻轻揉搓那张青色符箓。 一袭青衫,来到缉拿衙之外,视线停留在缉拿衙长街尽头的一口荒废掉的水井,他已经观察了那口水井许久,那口井荒废了许久,早已干涸,井中青苔遍布,井外杂草丛生,将井口遮掩得很好,若藏身于此不易被人察觉,少年认为将真身藏匿于水井之中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哪怕缉拿衙中潜藏有地网炼气士,又恰好被对方识破了自己的阳神身外身,任他挠破头也应该想不到自己的真身会躲在水井之中吧? 解决了藏身于何处的问题,接下来他要面对的问题,则是如何摆平乔宏邈身边的地网炼气士。 李子衿出来鸿鹄州之时,误以为此处与仓庚州、桃夭州大差不差,应该也能时常看见梁敬、赵长青、女子剑仙唐吟、女子剑仙云梦这类八境九境的大修士。后来······在翻阅了金淮县志,以及跟金淮书铺的老人和飞雪客栈的掌柜打了两个月交道之后,他才发现鸿鹄州相较于仓庚、桃夭两州,实在可以算是山上力量薄弱的一州。放眼整个鸿鹄州,都没听说过几个金丹境地仙,更别提八境、九境的山巅修士了。 唯有一点是令少年想不通的,那就是鸿鹄州也并不是那灵气稀薄之地,为何在此州修炼的炼气士境界普遍不高,以至于一个与自己同为三境炼气士的吕高阳都可以成为一座藩属小国的第一镖师呢? 金淮书铺那位儒衫老者倒是笑着说了一种名为“见闻偏差”的理解,是说李子衿此前遇见的大修士过多,并不就代表一座天下九州普遍都拥有这样的山上力量。虽然鸿鹄州的确算是扶摇九州之中,山上修士最少,且炼气士境界普遍偏低的一州,但是即便是山巅修士极多,山上仙宗也极其昌盛的其余几州,如桃夭州、仓庚州、蜉蝣州、玉藻州,这些地方也并不是就金丹遍地走,元婴多如狗的。如同李子衿言语中的两位书生、两位女子剑仙,年纪轻轻便是八境九境的修为,哪怕放眼整座扶摇天下,都可以算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只不过恰好少年遇见了几位高境界修士而已,所以才会有这种先入为主的观点。 为了证实自己这个观点,老人甚至还向李子衿讲述了何为“扶摇十人”,何为“扶摇年轻十人”,何为“鸿鹄州十人”。按照李子衿的说法,那两名书生,即便不是扶摇天下年轻十人,至少也会是仓庚州年轻十人,是那万中无一的修道种子,天才中的天才。 至于李子衿口中的两位女子剑仙,儒衫老者更是早就有所耳闻,关于唐吟,自然不必多说,在老人还身为道玄书院山长时,便与云霞山常有书信来往,直到前一阵子,唐吟打破九境桎梏,跻身十境剑仙,成为扶摇天下十人之一,修为境界自然不必多言。后来唐吟带领云霞山一众女修,赶赴桃夭州,支援桃花渡夜叉山魔窟之时,老人还飞剑传信夜叉山,提醒唐吟如何应对魔罗天下魔物。两人早就有交情,那位女子剑仙,可不是什么寻常人,她的修道天赋,百年难得一见。 而关于另一位名为云梦的女子剑仙,儒衫老者便只是一笑置之,没有向李子衿细说,只说他的身份,不方便透露那位女子剑仙的事情给李子衿。日后得闲,让少年自己寻她问去。 老人说了一堆,无非就是想表达一个观点。 那就是让李子衿绝对不可以把自己提到的那些天之骄子中的天之骄子,拿来跟寻常炼气士相提并论,如梁敬、赵长青这两位大煊才子,在扶摇天下可以说是万中无一。 如唐吟、云梦两位女子剑仙,更可以说是百万、千万人中,也未必能有一个。 一国之境、一州之地、一座天下的文运和武运,都是有限的,每一国、一州、一座天下,能够出现的天之骄子的数量是极其有限的,假如出一人,独占一国、一州、一座天下气运,那么与那人同一时代的其他山上修士,便只能终生望其项背。 假如有两位、三位天骄出世,那么便是那两三人瓜分一国一州一座天下的气运。以此类推。 所以鸿鹄州炼气士虽然少见,却也没能出那么一两位山巅修士,其中缘由便极为耐人寻味了。 是什么东西,在窃取鸿鹄州的气运? 儒衫老者来到郑国金淮城已有十年时光,他也一直在寻找这个原因。甚至可以说,老人当初就是为了寻找这个原因,才从仓庚州远赴鸿鹄州。 从儒衫老者这里,少年得知修道一事,从来都是无比艰难的,修道之初,从来都是起步之时人挤人,可“道”走得越长,走得越高,身边的人便会越少。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都很难陪一位炼气士走到“道”的后半程。甚至到了“道”的至高点,或者说是前人未所能及之处,便会出现身前身后皆无人的极端情景。 老人向李子衿解释修道不易,天下炼气士依旧是以五境之下修士为主,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无法攀登到六境,那位儒衫老者最后眼神颇有深意地以八个字作为那次谈话的结尾。 大道之上,一人独行。 李子衿以食指中指捻住神游符,刚打算在心中默念口诀,催动神游符,阳神出窍。结果就发现从缉拿衙走出两人。 一人身穿千金裘,腰悬宝剑。 一人手中握剑,侍从模样。 李子衿第一眼便认出了穿着千金裘的那人,正是缉拿衙追凶使,乔宏邈。而那位乔大人身旁的侍从,难道就是地网炼气士? 还是剑修? 少年眯起眼,默默将一张神游符收回袖中,看着两人坐上马车,算上一位替二人充当车夫的武夫,那辆马车上便有三人,不便在此动手。而乔宏邈此时离开府邸,要去哪里? “坏了。”李子衿心想。 夜里街上本就没有什么行人,若要跟上马车的速度,便意味着李子衿需要一直运转识海内的灵力,将灵力和一口武夫真气全都凝聚在脚底,如此才能极大程度地提升自己的脚力。可若这般行事,极有可能被乔宏邈身边的地网炼气士发现,对方也是剑修,洞察力应该相当敏锐。 等等,那个方向是······ 夜色里,李子衿目送那辆马车逐渐远去,他转身掉头,在房顶上抄捷径,去往心中猜测的那个地方。 ———— 考榆坊今夜的客人不算多。 一座偌大的考榆坊,除却折花楼尚且还有三三两两的客人进进出出以外,其余各坊,基本都是个冷冷清清的模样。 就连平日里最为热闹的考榆河两岸,都几乎没什么人了,即便是今夜站在考榆河边的汉子们,大多数也是那穷酸伙计,兜里压根儿就没几个子儿,更别提掏钱上画舫与那些女子们共度良宵了。 他们只能干瞪眼,过过眼瘾,嘴上调笑一番。 风雪大了,真正掏得起钱的那些公子哥们个个身娇体贵的,便不喜欢顶着严寒出门,更不用说他们还是来让身子变得更差些的······ 一个青衫少年剑客姗姗来迟,从一间房屋的顶上一跃而下,来到考榆坊长街外,左顾右盼,像是在找着什么人。 今日各坊生意都不好,此刻瞅见一个客人深夜到访,站在街上四下张望,还以为是来寻花问柳的公子哥,有不少姑娘都被老鸨们推出门,喊她们来招揽那位绝无仅有的客人。 先是一位浓妆艳抹的丰腴女子,一个劲地往李子衿身上挤,媚笑道:“哟,金淮城还有这么俊的小哥?来醉春楼陪姐姐喝喝酒呗?” 李子衿刚一个后退,躲开丰腴女子,不断摆手道:“不了不了······我是来找人的。” 结果他立刻就感受到身后有一团软绵绵的······人? 身后那位女子,身上带着相当刺鼻的香气,李子衿为躲丰腴女子,不小心撞在她身上,被她一把抱住手臂,玩笑道:“客人自然是来找人的,来这考榆坊的男子,那可不都是来找人的么?不知道这位客人,想要找的······是什么样的人呢?或者······你看我像不像你要找的人?” 李子衿一把挣脱身后女子的怀抱,此举用上了武夫真气,想来会让那女子的手腕麻痹上半天,少年转头歉意道:“不好意思,我真的是来找人的,两位姐姐还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还没等李子衿将一前一后两位女子给打发走,长街两边,附近的青楼之中又各自跑出五六位女子,看样子都像是被老鸨们赶鸭子上架,强迫她们来揽客的。 然而僧多粥少,这么多位女子,此刻街上就只有一位客人。 自然是不够分的,眼看着那群女子互相跳脚骂娘,全然没了刚才揽客时的那种温柔风韵,李子衿头疼不已,心想再让她们这般折腾下去,实在太过引人注目了些,若是将乔宏邈以及他身边的地网剑修吸引过来,可就不妙了。 念及于此,那个青衫少年朗蓦然从怀中掏出一只装满了银子的包袱,将包袱揭开后,他径直将它放在地上,喊了声:“我的银子全在这里了,你们看着分吧,别再烦我了。” 那群整日都没开张的青楼女子们见到地上那只包袱里的银子,顿时两眼发光,开始有人弯腰去捡,捡的人多了,也就从捡银子变成了抢银子。 好家伙,如今倒是更加吵闹了,从单纯的骂街,到了边抢银子边骂街的地步。 也有那头脑清晰的一两位女子,没有只看到眼前的利益,一两银子都不去捡,反而是死死跟在李子衿身后,笑意盎然地看着那个青衫少年郎。 “两位姐姐不去分银子,还跟着我做什么?”他好奇问道。 而那两位模样清秀,脂粉气也轻于他人的女子,相视一笑,其中一位看着年轻些的女子微笑道:“姐姐告诉我,像公子这样出手阔绰的客人,一定要牢牢抓住了。毕竟那么多两银子,公子可以说送就送,若是把公子侍奉满意了,可不是大把大把的银子入账么?” 年轻女子说完之后,她身边那位年长一点的女子点头称是,补充道:“其实妹妹说的也不全对。方才我听闻公子在找人,不知公子在找的是什么人?说不定我可以帮得上忙,若我真能帮公子找到你要找的人,公子再看着给赏便是,便是公子分文不给,那我们也认栽了。若找不到······大不了,我姐妹二人任凭公子‘处置’,到时,公子想怎么玩都可以,我们可以不收公子一分钱,就当是我姐妹二人,与公子打个赌,如何?” 原来还是一对姐妹花,难怪李子衿瞧着这两位女子虽然年纪有差别,模样却有些相似。 这位“姐姐”的提议,对她们二人来说已经相当吃亏,而对李子衿来说,却好像无论这场对赌的输赢如何,都是少年赚。 但这是以常理来揣度。 事实上,若对方替自己找到了乔宏邈,那么他是决计不可能不给这姐妹二人赏钱的,即便这姐妹二人没能帮自己找到乔宏邈,他也不可能当真与姐妹俩春宵一夜,在男女之事上一向洁身自好的少年,忽然觉得,是不是这位“姐姐”已经吃透了自己的心思? 因为如果从这个角度分析,那么这场对赌的利益便不是完全倾斜向李子衿的了,反而会对姐妹俩有利,最不济最不济,也会是一场公平的赌局。 那姐妹二人,帮忙找到人,得赏钱;找不到人,李子衿也不可能在她们身上浪费时间,最多白忙活一场。 也就是说,这场赌局真正的博弈之处,不在于少年和姐妹二人,而在于她姐妹二人,赌能不能够寻到李子衿这位贵客想要找到的人。 成了,赏钱必然不可能少于这位贵客刚才在街上扔下的那只装满银子的包袱。 不成,那也就费了点嘴皮子,至多行走几步罢了,反正今夜几乎没有客人,闲着也是闲着。好像那对姐妹,才是无论如何都不亏啊。 是懂得一门玄妙的术法神通,可以推衍天机还是? 李子衿反而没有急于给出答复,不着急答应,也不着急拒绝这对姐妹花的提议,而是先看了眼四周,确实没能发现那辆从乔府驶出的马车,便点头道:“那就依姑娘所说。我要找的······是一辆马车,今夜客人不多,马车想必更少,而我要找的那辆马车,轮子都是镶金的,不是什么人都用得起的。姑娘可曾见到这样的马车?” 少年不敢直说那是缉拿衙的马车。 其实他也没报什么希望,无非是多了两双眼睛帮忙找乔宏邈罢了。 不曾想那位“姐姐”立即点头,给身边的妹妹使了个眼色。李子衿只见那位妹妹,将手伸入自己的衣襟,在少年的目瞪口呆当中,摸出三枚材质奇特的铜钱,随后那位容颜清秀的姑娘,以拇指盖轻轻将那枚铜钱抛弃,在空中翻转了数十圈,最后摊开另一只手,将落下的铜钱牢牢接稳。 李子衿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材质的铜钱,更不认得女子掌心中那枚铜钱之上的古怪文字,看着她如此耍了番不像戏法的戏法后,少年笑问道:“姑娘打算就这样替我找到马车,会不会草率了些?” 姐姐模样的女子嫣然一笑,“公子可不要小瞧这三枚铜钱,它虽然只是金淮城一枚极其普通的铜钱,然,一正一反,代表一阴一阳,一上一下,一远一近,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一死一生······小小铜钱,唯两面而已,却能够根据‘两面’,推衍出数十种卦象,简单一些的卦象,一两次抛掷即可,复杂一些的,便多抛几遍,记录正反各几次,分阴阳,断乾坤。再复杂的事物,也只需要抛掷六次而已。” 李子衿如听天书,不明所以。 那位姐姐瞥了眼妹妹掌心的卦象,最后伸出藕臂,遥遥指向远处那座考榆坊中百坊之首的折花楼,笑道:“卦象显示,公子所寻之人,在你左侧,在前面的路口左转,沿街走到尽头即可。” 那个青衫少年将信将疑,转头顺着那位姐姐的纤纤玉手望去,果真看见一座阁楼,如同鹤立鸡群一般,矗立在考榆坊中,傲视百坊。 他想了想,还是说道:“那便劳烦两位姑娘随我前去一探究竟,若真如你们所说,我要找的马车停在那里,赏钱自然少不了你们的。” 姐妹二人又是相视一笑,旋即点头,“姐姐”伸出一手,示意李子衿先请,她们紧随其后。 少年也不再客气,快步离去,按照那位女子的说法,在路口左转,随后沿街一路往深处走,他偶尔回头,便看见姐妹二人微笑着跟在自己身后,也无言语,就只是那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月黑风高的,盯得少年有些背心发凉。 在临近那座折花楼之时,青衫少年剑客,看见了那辆“连轮子都镶金”的马车,整座金淮城,除了缉拿衙,恐怕没有第二辆如此气派的马车了。 马车上,唯有车夫正在打盹,呼噜声震耳欲聋,看样子乔宏邈应该已经进入折花楼了,那位地网剑修,想必也会贴身保护他。 虽然不知身后那对姐妹花究竟是如何通过三枚铜钱就卜卦推衍出结果来的,李子衿仍旧是从怀中摸出一枚金枝玉叶,这也是他在飞雪客栈找中年掌柜以小满钱交换的最后一枚金枝玉叶。 少年将那枚金叶子递给姐姐模样的女子,“愿赌服输。” 岂料那位姑娘伸出一手,轻轻将李子衿的手推回,摇了摇头。 嫌少?这是李子衿第一个反应。 不应该啊,就连考榆河那艘巨大画舫上的第一花魁,那位师师姑娘都没有嫌弃一枚金枝玉叶少了。毕竟,这可是世俗王朝中的万两黄金。能让一个生活在藩属小国边陲之地的普通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眼前这对姐妹花虽说姿色尚可,却远远不及那位师师姑娘,按理说不可能收费比那位花中之魁还要贵才对吧? 正当少年胡思乱想之际,那对姐妹花中的妹妹笑道:“公子既然愿赌服输,想必也不会介意让我们来定给赏的规矩?” 李子衿哑然,觉得这对姐妹花,该不会是想要狮子大开口,问自己要个十枚八枚惊蛰钱什么的吧,那可不成,万万不成! 他李子衿的神仙钱,又不是天上刮大风给吹下来的,每一枚神仙钱可都是他辛辛苦苦挣来的。赏点世俗王朝的金银什么的,也就算了,对于已是山上仙师的少年来说,不算伤筋动骨,不心痛。可要是对方张口问自己要神仙钱,哪怕是三种神仙钱中价值最低的小满钱,李子衿都不会答应。 “公子放心,我们不会得寸进尺,只不过我们姐妹二人要的赏,不是金枝玉叶,更不是神仙钱,而是对公子来说,一文不值的东西。”姐姐开口解释道,试图打消李子衿心中的疑虑。 妹妹转头看着她,赶紧提醒道:“姐姐!怎么能说它一文不值呢?京房大人要是听见了,又要责怪你口无遮拦了!” 年长一些的女子赶紧以手捂嘴,心中默念“先生莫怪,先生莫怪。” “两位姑娘不妨有话直说,你们要的赏,到底是何物?”李子衿焦急不已,若再之如此耽搁下去,只怕再过不久,那乔宏邈就要从折花楼中出来了。毕竟他明面上还是有个缉拿衙追凶使的官职在身,白日公务繁忙,想来不可能在花街柳巷过夜。 之前乔宏邈乘坐马车,而李子衿自己是从各个大街小巷、飞檐走壁一路找过来的,按理说应该慢了乔宏邈好些时间,着实耽误不得了。 那位姐姐,点头说道:“那便请公子在明年惊蛰之夜,寻一高处,面朝南方,上香一炷。如此,便算给了我姐妹二人赏钱。” “就这样?”虽然听起来有些麻烦,李子衿也不明白为何非要等到明年惊蛰之夜,还要寻什么高处,面朝南方上香一炷。可这样做,眼前的姐妹二人能够得到什么? “就这样。”姐妹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时辰不早了,李子衿不能过多耽搁了,便点头答应下来,在进入折花楼之前,他忽然转头问道:“对了,还未请教两位姑娘姓名,到时候照做以后,我会以飞剑传信告诉两位姑娘。” 姐妹二人中的姐姐摇头笑道:“公子离开之前还能作此想,已经足以证明你可以遵守承诺,我们信得过公子,且去寻人吧,莫要错过良机。” 语毕,姐妹二人皆转身就走,那位妹妹,又将三枚铜钱放入衣襟之中。 走远以后,妹妹回头看了一眼,确保那青衫少年剑客听不见自己言语了,便问身边的女子,“梅花姐姐,为何不肯告诉李子衿我们的名字?” “先生说过,我们这一脉修士,对近龙气或身负龙气之人,需敬而远之。”名为梅花的女子眯眼笑道。 身旁的小姑娘哦了一声,又问:“那姐姐还特意来‘偶遇’李子衿?就不怕分走他身上的龙气?” 那位来自钱蓍福地的梅花仙子指间掐算一番,替那青衫少年剑客占完一卦后笑着答道:“鱼翻桃浪当三月,此时方喜变龙身。如今谈龙气,为时尚早了些。” 小姑娘听得迷迷糊糊,她从来就不会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什么气运啊,什么天下大势的,她都搞不明白,就只是喜欢跟梅花姐姐一起走山淌水,辗转于世间各大洞天福地之中罢了,听完梅花仙子那句话,小姑娘脑瓜子嗡嗡的,开始打起了瞌睡。 两位女子在考榆坊长街之上行走,街边的那些风尘女子也好,楼中的老鸨也罢,却无一人能够看得见这对姐妹,仿佛她们不存在于“眼下”一般。 自始至终,就只有那青衫少年剑客一人,可以看见姐妹二人,与她们言语。 更赌上了一件,绝非“一文不值”的事情。 “梅花姐姐,我困了,咱们回吧。”她踮起脚尖,打了个哈欠,胸前起伏不定。可惜一座金淮城,就只有那青衫少年剑客,能有此艳福,饱此眼福。 那位梅花仙子嗯了一声,指尖随意掐诀。 再之后,那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姐妹花,身影逐渐模糊、淡化,最终化作一团虚无,彻底消失在考榆坊的街道中,如同从未来过这条街、这个城、这一州、乃至这座扶摇天下一般。 在李子衿一只脚踏进折花楼之时,位于折花楼顶楼的那位楼主,亦是整座考榆坊大坊主的俊美男子,凭栏远眺,视线径直从十九层楼落下,目力如同能够穿越一层一层的木板,直接落在刚进入折花楼大堂的青衫少年剑客身上一般。 他左手伸出衣袖,打了个响指。 一位女子窈窕的身影逐渐浮现与俊美男子身边,“奴婢拜见主人。” “钟芷,有贵客到访。今夜,你便入他梦里看个究竟。”俊美男子微笑道。 “是,主人。” 这位与其他考榆坊女子不同,对坊主称呼亦不同的女子,莲步轻移,缓缓下楼,身姿窈窕,举止妩媚,俨然是个难得一见的人间尤物。 然而这位名为钟芷的女子之所以会如此受坊主器重,不在于她姿色多么上乘,也不在于身段如何妖娆,更不在于她如何懂得侍奉男人。 钟芷真正的厉害之处,而在于她的出身。 女子并非扶摇天下出身,而是来自别座天下,一个极为隐秘的家族。 一个拥有远古神灵血脉,却最终选择堕于黑暗,侍奉夜晚的家族。 拥有这样血脉的人,被扶摇天下的炼气士称之为······魇魔。 她们可将一位炼气士的心湖涟漪尽收眼底,更能进入炼气士的识海之中,看到筑魂境以上修士的所筑神魂。 关于魇魔,先人曾说“魇魔入梦,杀人于无形之中”。 ———— 李子衿打探了半天的消息,终于在折花楼第十八层看见了乔宏邈,看见他带着几位女子走进一间天字房。少年喊来折花楼老鸨,也在那间天字房隔壁要了一间房,直接付给老鸨一枚金枝玉叶,让她不要带任何姑娘进入房间打扰自己。 老鸨还觉着奇怪,寻常公子哥不都是花钱享受,越多姑娘越高兴嘛?怎的来了个模样清秀的少年剑客,出手就是一枚金叶子,却一个姑娘都不肯要?那你他娘的来青楼干嘛来了? 只是,天底下可没有人会嫌钱多的,收了钱,还不用跟姑娘们分,老鸨自然是欣喜不已,早早地离开房间,并且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去打扰这位公子。 直到······从任何客人都无法登顶的十九楼走下一位女子。 一座折花楼,最好最贵的姑娘都在层数较高的楼层,越往上的姑娘,姿色越好,价格越贵,然而第十九楼,却从不接客,只有折花楼楼主,时常在顶楼赏景,不时吩咐几位楼中的姑娘上去作陪。 老鸨认得这位女子,她是坊主之下,折花楼权力最大的人。 “老身见过钟姑娘,不知钟姑娘亲临,有何吩咐?”老鸨谄媚笑着。 钟芷摆摆手:“没你的事。” “钟姑娘,那位客人吩咐过了,不需要任何姑娘,只喊我不要让人去打搅他······”老鸨看着即将走进那青衫少年剑客房间的钟芷,好心提醒道。 钟芷置若罔闻,推门而进,转身迅速关上门,并且施下一层结界。 正趴在房间里,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偷听隔壁动静,打算找机会动手的李子衿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眉头一皱,不耐烦道:“不是说了不需要姑娘,别来烦我么?” 他转头朝门口看去,看见一位妖娆女子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一双勾人心魄的眼睛。 下一刻,那个青衫少年,昏昏欲睡。 再然后,他已沉沉睡去。 钟芷微笑着将他扶到床上,与那少年剑客一同翻身上床,轻轻放下床边的帘子,自言自语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公子,可莫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伴随着女子言语,从她之间不断有“千丝万缕”逐渐沉入熟睡中的少年嘴唇,无声无息间,魇魔已然入梦。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六十章 昔去雪如花 - 出鞘 - 祠梦 俊美男子不再凭栏远眺,而是缓缓走回房中,以指尖轻点身前,一幅光幕蓦然出现在他身前。 光幕之中的情景。 说远也不远,因为它就在楼下那层而已。 说近却也不近,因为哪怕是俊美男子这样山巅修士,也无法凭借修为境界,进入他人梦境之中。 偏偏魇魔一族,生来就拥有这样的能力,叫人好不艳羡。 有敲门声响起。 “沈坊主,有您的书信。” 沈修永随手一指,暂时遮掩住那幅光幕,说道:“进来吧。” 房门无风而开。 一位女子毕恭毕敬地给俊美男子送上书信,随后极懂规矩地转身离开,走时随手将门带上。 这位沈坊主以双指捻住书信,那封被传信飞剑送来的信纸缓缓燃烧。 在火光中,俊美男子看完了信上的内容。 最后,信纸的余烬从他身前缓缓落下,那幅光幕也逐渐浮现。 好似那信纸的尾巴,揭开了一幅梦中画卷。 ———— 钟芷褪去衣衫,与那陷入沉睡的少年温存于床笫之上。 魇魔入梦,梦里梦外都不可有外物阻拦,否则入梦之术便难以成功。 屋中女子与少年,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坦诚相对。 钟芷那双勾人心魄的眸子,其中一只眼,呈现淡紫色光芒,这只紫色眼眸,是她入梦后观李子衿所见所闻的窗户。 女子另一只眼睛,则是呈现出淡金色光芒,这只金瞳,则是楼上那位坊主,借婢女钟芷之眼,观李子衿所见所闻的手段。 一位山巅大修士,一个魇魔,同时观一位少年的心湖涟漪。未免有些杀鸡焉用牛刀的意味,然而两人却都不这么认为。反而沈修永和钟芷都一副理所应当的姿态。 伴随着入梦口诀的最后一句“去伪存真”语毕,钟芷两只眼眸中的紫光和淡金色光芒蓦然放大,将自己和那个借着自己眼睛,入梦观少年所见所闻的那位坊主一同带入到李子衿的梦境里。 她看见了一扇巨大的门。是李子衿心中的一层防备,亦可称之为戒备之心。 通常意志力越强悍的人,心中的这扇门便越为牢固。摧毁这扇门,花了钟芷不少时间。 当那扇门土崩瓦解之后,这位魇魔来到了一处山崖。 山崖对面,又有山崖,两座山崖之中,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望而生畏。 这是李子衿的心魔之一,却不是钟芷需要应付的麻烦。 她很轻松地飞到了对面的山崖,天地焕然一新。 出现了一座阁楼。 一座高耸入云的阁楼。 一座······对钟芷来说绝不陌生的阁楼。那是扶摇天下四座压胜之物其中之一的拜剑阁。 阁楼四周皆是万千柄无名之剑。 它们组成剑阵,亦是剑冢。 钟芷明白了,这里是李子衿的向往之处。 天下剑修,向往拜剑阁,不算什么秘密。 已经潜入少年梦境足够深了,然而这位魇魔心湖之上同样得到了主人的一句心声。 “不够。还远远不够,这些东西,不足以让我看到真正的他。”沈修永看着那幅光幕沉声道。 钟芷得令,默念口诀,疯狂催动体内魔力,想要在李子衿的梦境中,走得更远一些。 “再深些,给我打开!”潜入少年梦中的女子,发丝狂舞,体内散发出无尽魔力,不断冲击李子衿的梦境。 从他的梦境之中,猛叩心门。 如雷声般震耳欲聋的响声,迫使李子衿心中的最后一道防备被那女子卸下。 此时,钟芷才算成功通过李子衿的梦境,来到了少年的心湖之上。 她走过一条漫长的黑暗之路,循着道路尽头的一丝光明,追赶着,追赶着,终于走出那条黑暗甬道,来到春暖花开的心湖。 斜阳夕照,晚风徐徐,湖中稚童划桨,摇摇晃晃,摇摇晃晃,荡漾其中。 岸边站着一个面容冷峻的小姑娘,还有一个腰悬玉牌的小男孩。 他们望着湖上的稚童,神色各异。 钟芷将手掌贴在自己耳边,摆出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催动道决,要听少年心湖之上的心声。 听那些来自过去,被深深封存在他记忆里的言语。 一缕斜阳落下,照开魇魔钟芷赤足旁一株本已枯萎的野草,它在斜阳映照和晚风吹拂下,焕发新生,茁壮成长,顷刻之间便已与女子齐腰高,在风中摇曳不止。 钟芷耳边传来岸上小姑娘和小男孩的言语。 “李子衿,快回来,要是等太阳落山再回去,我爹铁定饶不了我,知了,你管管他呀。”腰悬玉牌的小男孩有些焦急,还不知道湖上划船那家伙什么时候才能玩够,若是回去晚了,铁定少不了一顿板子吃。凭什么划船的是他,挨板子的却是自己? “我?他不是你的书童么,我管得了他?”小姑娘辫子一甩,满脸不屑。 “你当然管得了啦,李子衿可喜欢······”岸边那小男孩话还没说话,就被湖上划船那家伙的言语打断,他赶紧低头朝自己裤裆望去。 “李怀仁,你裤裆上有奇怪的东西!”湖上那位,好似是终于玩够了,开始加快速度,往岸边划,同时嘴上一刻不停,不再给岸边那个小男孩开口说话的机会。 低头发现自己裤裆上什么也没有的小男孩懊恼不已,觉得自己又被捉弄了,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划船归来的那家伙扔去。后者跳下船来,与他扭打在一起,两人打着打着,便沾上了一身泥。 小姑娘从中劝架,一针见血道:“你们俩别打了,等会回郡守府还有得你们受呢,不省点力气,怎么抗揍?” 此言一出,如同在两个小男孩的心上猛扎了一刀子,好像刚才挨了那么多拳都不如这一刀子来得痛,来得狠。 他们相视一眼,还真说不打就不打了,毕竟等回到府上,还得挨顿板子······ 通过钟芷眼睛,看了一切的那位俊美男子,喃喃道:“李怀仁?郡守府?” 沈修永一心二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光幕,一边手上奋笔疾书,写下一封书信。写完信之后,他打了个响指,一柄传信飞剑蓦然从门外飞入屋中。 这位折花楼的楼主,同时也作为考榆坊坊主的俊美男子将信放入那柄传信飞剑之上,默念一句口诀,再以指尖轻戳飞剑屁股,那柄传信飞剑瞬间疾驰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信上内容极其简短,无非就是喊人帮忙查探鸿鹄州哪一个藩属小国的各个郡守府上,有个叫李怀仁的小男孩······现在也许是少年模样。 送走传信飞剑后,沈修永瞬间坐回屋内,继续盯着那幅光幕。 魇魔钟芷目送两名稚童和一名小姑娘夕阳下离去的背影,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所处位置,是李子衿心中温暖之地。 “已经相当接近了啊,距离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已经昭然若揭。”女子魇魔朝着少年心湖更深入。 她在他心湖之上,踏波而行。 一路拨开迷雾,来到李子衿心湖的尽头。 钟芷低头一望,脚下是瀑布。 在这位女子魇魔刚打算纵身一跃,飞下瀑布一探究竟之时,她竟然在这一瞬间出于本能的恐惧没有迈出那一步。 钟芷心湖上,传来沈修永的心声,“怎么了?” “主人······我能感受到,那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散发灵气,威力巨大,好像只要看它一眼便会神魂俱灭一般。”钟芷迟疑不定,如实向沈修永说道。 位于折花楼十九楼房间里的坊主哈哈大笑,“钟芷,你该不是太久没有入梦,变得生疏了吧?怎么如今连这样的蠢话都能说得出来,他人梦里再如何凶险,那也是他人的噩梦,与你这个从始至终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有何关联?他人梦境里的凶险,又如何能够伤得了你这个魇魔?” 女子魇魔沉吟片刻,最终选择相信主人所说,她一步迈出。 一缕雪白剑气匹练,从瀑布之下冲天而起,穿透女子魇魔的身体,将李子衿心湖之中的那个“钟芷”瞬间撕裂。 ———— 天刚破晓,在经历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以后。 折花楼十八层一间天字房内,床榻之上的赤裸女子口吐鲜血,从床榻之上翻滚而下,重重摔在地上,她已然身受重伤。 钟芷惊疑不定地回望床上那个依旧熟睡的清秀少年一眼,咽了口唾沫,不敢相信自己在他心湖之上看见的东西。 她脸色苍白,受惊过度,又再吐出一口鲜血,四肢无力,瘫软在地。 在李子衿心湖上的那缕剑气冲天而起之后,女子眼眸中的淡金色光晕率先褪去,随后是另一只眼眸中的紫色光芒,宣誓这魇魔入梦神通的紫色光芒也逐渐消散。 那缕藏匿于李子衿心湖之上的剑气,将钟芷重伤,粉碎了这位女子魇魔的一半魂魄。 若非钟芷及时切断入梦神通,恐怕真的只看那道剑气一眼,自己便会形神俱灭了······ 她惨笑不已。 究竟是何人,能够在一个少年心湖中,预先埋下这种威势的剑气。 那一剑······莫不是传说中的。 十一境?! ———— 折花楼十九层,屋内的俊美男子眼中淡金色光晕刚刚消散,还以为是钟芷那边出了什么岔子,正打算以心声向那位婢女问个究竟,不曾想,在他身前的那道光幕瞬间崩碎。 从中涌出一缕剑气,在撕裂光幕后威势不停,又激荡向沈修永。 那缕径直命中沈修永的小腹,将这位折花楼的楼主带出折花楼,在空中飞行了好一阵子,最终掉进考榆河中。 直到沿河冲击十里之后,那缕蓄谋已久的剑气匹练才缓缓消散。 然而其中剑意,却始终停留在考榆河上,将一条考榆河,一分为二。 沈修永从河水中飞跃上岸,身上那件半仙兵品秩的法袍,被那缕剑气撕了个粉碎,已经化为齑粉。 河水夹杂着汗水,从这位考榆坊大坊主的脸颊滑落。 他顺着黎明的晨光,远望那座折花楼一眼,目力透过无数人家的庭前院后,砖瓦木板,径直停留在折花楼十八层床榻之上那个少年身上。 “李子衿,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 一位换了新衣的俊美男子缩地成寸,凭空出现在折花楼十八层一间天字房中。 沈修永先是看了眼床榻之上仍旧熟睡的少年,又弯腰将食指中指并拢,伸到那个褪去了一身衣衫,光着身子昏倒在地的女子鼻下,探了探她的鼻息。 “神魂受损么······”这位折花楼的楼主叹息一声,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粒金光熠熠的丹药,喂入女子口中,随后牵起她一只手,以二人掌心为媒介,不断为女子输送灵力。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女子醒了,脸色不再苍白,已经有了几分血色。 “主人······”钟芷刚要解释什么,却被沈修永将食指抵住红唇,他摇摇头:“嘘,我都知道了,这次的事情,错不在你。是我失策了,害你神魂受损。我已用金乌续魂丸替你续上部分神魂,只是若想痊愈,尚且需要去寻一位朋友帮忙,他精通牵魂引魄之术,是此道高人。我已飞剑传信那位朋友,你且去离此地最近的仙家渡口缘生渡,等待近日停靠渡口的仙家渡船,往南边飞即可在云层中碰见那艘鲲鹏渡船。” 钟芷点头,主人吩咐,她自然照做便是。 “主人,我何时动身?”女子笑容惨淡,随口问道。 从她眼角滴落一粒泪珠。 可能是神魂受损的不甘。 也许是即将与他分离的不舍。 大概是挨了一道剑气,有些疼。 都有可能。 总之就是让一位女子,情不自禁地的掉了一滴泪,而已。 俊美男子凑近女子身旁,以拇指温柔地替她擦去眼角的泪痕,语气柔和地说道:“哭什么,我又不是不管你了。等我处理完鸿鹄州这点事,自然会去鲲鹏渡船上寻你。” 沈修永瞥了眼床榻上那个少年,微笑道:“今日你便动身,不过······在离开之前,尚且需要你演戏演到底。” 钟芷点了点头,有些仓促地站起身,走回床榻上。 ———— 从一阵剧烈的摇晃中醒来。 李子衿头痛欲裂,看着身前女子,瞳孔剧烈放大,迅速地低头一看,自己竟然也什么都没穿? 这里是······折花楼?! 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好衣裳,脸色凝重地回忆起昨夜发生的事情来。 当时他跟在乔宏邈身后,在那位乔大人进入隔壁房间后,李子衿自己也打点好了老鸨,将其打发走以后。他贴在墙上,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寻找动手的时机,结果就有人推门而入。 正是此刻躺在自己身边的女子! 自己好像看了她一眼,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对! 是她的眼睛! 李子衿猛然记起身前女子似乎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他伸手指着她:“你······” 钟芷随手从枕头便扯起自己的衣裳,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随意将衣裳搭在身上,却依然可以看见让李子衿看见旖旎画面。 屋子里,春光乍泄。 “怎么了,才刚和人家结束一夜春宵,公子便不认得人家了?”钟芷咯咯笑道。 再看那女子眼眸,李子衿除了觉得她姿态妩媚之外,便没再瞧出什么奇异之处,那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来不及让少年思考出个结论,他瞥向窗外的阳光,此时已经日上三竿。 糟了,乔宏邈多半已经走了! 李子衿提起翠渠剑夺门而出,无视身后床榻之上那妩媚女子的言语,来到隔壁房间,房门大开,屋内杂役正在打扫房间。地上的酒杯、瓜果、女子贴身衣物随意散落,一副人走茶空的凄凉景象。看来乔宏邈确实如自己所想,已经离开了。 白费功夫了。 “可恶!”那个青衫少年剑客,一拳猛砸出去,在墙上留下一个凹面,粉屑掉了一地。 李子衿背剑在后,迅速离开折花楼,一路上,他都在回想昨夜细节,少年觉得这座折花楼的主人也不简单,床榻之上那位女子······同样非比寻常。 难道这座金淮城,远非自己见到那般普普通通? 从火烧山神庙,再到花间集客栈与吕高阳一战,到昨夜那对姐妹花,然后自己昏睡折花楼。好像冥冥之中自己所做的每个选择,都在“意料之中”一般。 而这个意料,是他人的意料。被利用了,还是? 少年忽然觉得,自己经历的事情越多,人生阅历越多,反而自己的疑惑也就越多,反而好像自己懂得的事情就越少。 在考榆河的画舫那一夜,师师姑娘笑言她的一生都漂泊在水上,不知来自何方,亦不知将去往何处。 李子衿觉得自己的人生亦是如此。而且他这一路走来,就好似脚踩伏线,只能顺着他人为他预留的伏线一路向前。 他没有选择,因为那根伏线悬于空中,左右皆是万丈沟壑。 只准少年向前。 在走出折花楼一楼大堂之后,李子衿回望悬挂在折花楼外的那副对联一眼,心中五味杂陈。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 回到飞雪客栈以后,李子衿呆坐客栈后院竹亭之中,怔怔出神。 一只苍白纸人和一只香火小人在院子里相互追逐,嬉戏打闹。 两个小家伙近些日子打成了一团,关系莫逆,而这一切全都要归功于少女红韶。 用那只香火小人的话来说,便是“男人之间的友谊,无需多说,喜欢同一件事,或是同一位姑娘,也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无事对此深以为然,觉得那个“名字叫做绝了的家伙”说的话还算有道理,便欣然接受了这个朋友。闲来无事,便会跑来飞雪客栈后院,与那香火小人一起玩耍。 其实柴老爷早已经随手解除了飞雪客栈针对香火小人的那层结界,但是当那只香火小人分明可以回到他身边之后,又是香火小人自己赌气,不愿意回去的。 反正柴老爷也无所谓,喜欢玩,就让他玩去了,后院里的,金淮书铺老人是自己的朋友,认出香火小人的身份也不会点破。 至于李子衿和那锦鲤少女红韶,显然认不出香火小人的真实身份。客栈里那些三教九流,只会些花架子功夫的武夫和仅凭一张嘴混吃混喝,到处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们,更是那有眼不识泰山之辈。 绝不可能认得香火小人这种神性与妖性并存的存在。 所以没什么可担忧的,飞雪客栈的掌柜,便任由自己那只香火小人住在后院里,反正夜里冷了,瑟瑟发抖的人又不是他! 少女红韶本来趴在池塘边,喂食池塘里的那些鲤鱼们,看见师兄回来,欢喜起身向她那人间最好大师兄打招呼。可是后者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完全没有听见少女的言语,只是径直走向竹亭,最终独自坐在竹亭里发呆。 红韶看着师兄没精打采的模样,有些担忧,朝正在追赶香火小人的纸人无事招了招手,“无事无事,你过来一下。” 纸人无事应声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那个面容姣好的少女,顿时懒得去追那香火小人了,让他赢一次又何妨?! 而一口气跑出去好远的香火小人,当他转过头来之时,发现无事没有追赶自己了,反而朝那位白衣少女走去,他单手叉腰,另一只手遥遥指向纸人无事的后背,气呼呼地说道:“好你个无事,重色轻友是吧!” 给少女喊过去的小家伙才不管香火小人如何在背后戳自己脊梁骨呢,无事屁颠屁颠凑到白衣少女身边,满脸谄媚地说道:“红韶姐姐,怎么啦。” 红韶撇了撇嘴,朝竹亭方向扬了扬下巴,没精打采地说道:“喏,你瞧那边。” 无事顺着少女的指引,望见竹亭中的青衫少年剑客,疑惑道:“害,不就发呆吗,他发呆很正常,我跟你说啊,从前就我和李子衿两个人的时候,那家伙就经常一个人傻乎乎地望着远方,怔怔出神,也不知道他脑袋里整天都想些什么,又不肯告诉我,什么事都只会闷在心里,身边又连个朋友都没有······不对,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算李子衿半个朋友吧,可那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明明就我这么一个···半个朋友在身边,还总是把我这个朋友闷在包袱里,鲜少放我出来陪他聊天。都是后来有了你之后,他才几乎没有把我收回过包袱的。啊,呼吸新鲜空气的感觉真好!” 少女听在耳里,望着师兄的眼神愈发担忧了,她朝滔滔不绝的纸人无事摆了摆手,让它自己玩去。 而分明还有一大堆话想说的纸人无事,就只能是硬生生把一肚子话给咽回了肚子里。 它垂头丧气地走到香火小人身边,与香火小人一齐坐在池塘另一边的角落处,双腿晃荡着。 “没事,无事兄弟,天涯何处无芳草,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香火小人一脸老成持重的模样,轻轻拍了拍纸人无事的肩膀,安慰道。 无事抬起头,眼神忧郁地望向那个白衣少女,叹息道:“唉,天涯芳草虽多,奈何我只痴心于红韶一人。” 香火小人嗯了一声,点头附和道:“我也是。” 无事猛地转过头,震惊道:“那你刚才还安慰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那只财神爷的香火小人,鬼精鬼精的,一本正经道:“那可不是么,等无事兄弟你追逐天涯其他的芳草去了,我才有机会去追红韶姑娘嘛,嘿嘿······” 纸人无事沉默片刻,旋即一个猛扑,将香火小人扑进池塘里,二人又在池塘里扭打不停,将原本安宁娴静的一片池塘搅和得鸡犬不宁,那些鲤鱼们纷纷逃离角落的是非之地,离两尊瘟神远远的。 红韶走到竹亭外,却又迟疑不定,停在原地。原本是想走进去,安慰师兄一番。 可是离师兄近了,原本准备好的安慰言语也忘得一干二净。 少女本就不太会安慰人。 甚至她连师兄因何烦恼都不知道,即便有心安慰,又从何慰起? 思来想去,少女最终决定掉头,去往金淮书铺,想要找那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啥都懂老爷爷”询问一番。 在少女心里,啥都懂老爷爷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定然能够教她如何安慰师兄! 金淮书铺今日大门紧闭。 “啥都懂老爷爷。”她轻敲窗户。 良久之后,才有人推开窗户,老人身上披着厚厚的棉衣,头发如沾霜雪,一眼望去,尽是皑皑雪色。 他挤出一个笑容,嗓音有些虚弱沙哑,缓缓开口道:“是红韶呀,等等,这就替你开门。” 说完,他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打算走下床,去推开金淮书铺通往后院的后门。 红韶看着老人行动不便,没有过多思考,只是出于不想麻烦老人的心态赶紧说道:“不用麻烦,啥都懂爷爷,我就问个问题,你躺在床上就好。” 老人欣然点头,瞧着少女焦急的模样,便知道定然离不开她那师兄,于是善解人意道:“李子衿怎么了?” 老人在屋里,盘腿坐在床上,背靠着墙。 少女在屋外,低头站在窗边,手足无措。 她回头看了一眼,轻声说道:“师兄昨晚一夜未归,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上次是他提前说了可能晚上不会回来,所以彻夜未归。可昨晚师兄只说去去就回,然而今天午时才回客栈,回来之后就一个人闷在竹亭里发呆,什么都不说。肯定是昨晚发生了什么让他难过的事情,我又不懂怎么安慰人。啥都懂老爷爷,你这么厉害,肯定知道怎么安慰师兄,教教我呗?” 那个半生都在与书本打交道,直到近些年才来金淮城开了间书铺,开始借着书本与人打起交道来的老人点头缓缓说道:“这样啊。那便是李子衿有心事了,安慰一个有心事的人,最终还是得要从他的心事上落手,对症下药,方可解开心结。” “可是我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呀,师兄又不肯说。”少女愁眉苦脸。 “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解决不了他的烦恼,就给他快乐。想想李子衿喜欢什么,吃的,看的,玩的。每个人,都会有喜欢的事物或是······人,只要看上一眼,便能忘却心中忧愁。”老人微咳两声,这没了灵气庇佑的身子骨,真是愈发不经风霜了,才堪堪开窗片刻,就已冷得瑟瑟发抖。 老人每说一句话,少女红韶的头就埋得越低,听完这些,她才忽然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跟师兄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却连他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从不夜山到金淮城,一路走来,都是师兄处处迁就自己。 吃的,玩的,都是师兄时时刻刻在为自己考虑。 总是师兄在问:“红韶,这个好吃吗?好吃咱们便多买一些,带着路上吃。” “红韶,喜不喜欢那条裙子,要是喜欢,师兄就给你买,不用担心价格啊,师兄的家底虽然不多,养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红韶,哪家客栈合你心意啊,师兄不是催你啊,只是天黑之前你再不挑一家满意的客栈住进去,咱俩可就得餐风饮露了。” “红韶······” 然而少女自己,却从来没有问过师兄一句,“师兄,你喜不喜欢这些?” 从来只懂得索取,不懂得付出的锦鲤少女,第一次重新审视起她与李子衿这段来之不易的师兄妹关系来。少女发现,原来为他人考虑,是一件这样辛苦的事情,师兄为自己考虑了一路,自己却一次都没有为师兄考虑过。只会给师兄添麻烦。她觉得自己好没用,越想越难过,最终开始啜泣起来。 没能从啥都懂老爷爷这里学到安慰人的法子,然而少女自己,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却已经哭成个泪人。 屋内老人看在眼里,还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伤到少女心中某处柔软脆弱之处了,他艰难地向前挪了挪,“丫头,怎么哭了?你别急啊,让我再想想,肯定会有法子安慰人的,别急别急,爷爷在想了······” 少女埋怨自己没用,蹲在地上,啜泣不止。 老人看见少女哭个不停,下意识地伸出双指,于身前一个横抹,想要像曾经那样,将少女心中的忧伤随手抹去。然而横抹之后,少女依旧哭泣,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此刻他才想起来,自己早已经将修为授气于少女头上那枚锦鲤玉簪之中了。如今的他,凡夫俗子而已。再也无法,替世人抹去烦恼忧愁,更不能随手修复世间一草一木。他早已做出了选择,便只能承受那样的选择所带来的后果。 面对众生疾苦时的束手无策,这样的无力感,也是他终将要承受的苦难。 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让裹着棉衣的老人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 而那个站在老人窗前,已经忘了自己来找老人的初衷,如今只是难过得无法自拔的白衣少女,哭着哭着,忽然感到身后有人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那人掌心温暖,言语温柔,在她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师妹,怎么了?” 本就已经梨花带雨的姑娘啊,心中最后一层防备也被那人言语卸下,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最终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痛哭流涕,放声大哭。 “师兄···你···怎么···过来···了。”少女泪流满面,声音断断续续,哽咽着问道。 少年俯下身子,蹲在她身前,以双手拇指替她擦去眼角泪水,淡然道:“刚才看见你站在老先生窗户边好一会儿了,看你不太对劲,就过来瞧瞧。”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好啦,别哭了,师兄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冰糖葫芦,好不好?” 听见冰糖葫芦几个字,少女心里的难过果然减弱了三分,她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安慰人的法子么? 可是,明明是她想要去安慰师兄的,没想到最后变成了师兄来安慰自己。 红韶差点就又要泪水决堤。李子衿见势不妙,赶紧说了一连串少女喜欢的食物,“别哭别哭,冰糖葫芦不够就再加上阳春面、菱粉糕、桂花糕、烤鸭、春卷、烧饼馄饨······只要红韶不哭了,想吃什么都行!” 少女又羞又喜,破涕为笑道:“我哪里吃得下那么多啊。” 红韶低下头,以衣袖擦了擦眼泪,抬起头时,如同第一次被李子衿喊小师妹的光景。 “走吧,小师妹。” 他笑容和煦,向她摊开一只手掌。 金淮书铺中的老人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他看着窗外那个青衫少年,欣慰不已。 这世上,仍旧有胜过术法神通,无须靠修为境界就能抹去世人烦恼忧愁的法子啊。 虽然不能够,再看得更远,去亲眼看到那盛世。 老人心中,却依然无悔。他相信,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那个少年能够做得到。 一定可以。 他抬头看了一眼,好似整座金淮城都因少女的心情而变得平静起来。 阳光明媚。 雪停了。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六十一章 编织一个梦 - 出鞘 - 祠梦 金淮城。 在飞雪客栈附近的一家街边面馆,李子衿与小师妹红韶桌边对坐。 少女面前,摆了两碗面,一碗清汤不辣,一碗红油鲜香。 前者,是金淮城有名的特色,阳春面,汤清味鲜,清淡爽口,老少皆宜。 后者,是那麻辣鲜香的牛肉面,只闻香气便让人食指大动。 除此之外,桌上还放着一块烧饼,两串冰糖葫芦,一只锦盒,里面装满了龙须酥。 邻座的客人瞧见少女桌前,堆放了各色各样的小吃,皆震惊不已。 若是个体态丰腴的女子,如此狼吞虎咽也就罢了。 可那位细腰袅袅,玉腿修长的白衣少女,怎的既有这样一副好胃口,却又能够不长肉 邻座那桌客人一碗面刚下肚,擦个嘴的功夫,便看见那少女已经开始享用第二碗牛肉面了,如此“饥不择食”的饕餮模样,却又是个“狂吃不胖”的体质,令邻桌一位女子羡慕不已。 少女红韶“滋溜”一口嗦完最后几根面条,抬头看了眼那个青衫背剑的少年,询问道:“师兄,你不吃吗?” 李子衿摇头微笑道:“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你吃得这么香,我好像就已经饱了。” “我知道!师兄这叫看面充饥,看着我吃面也能消除饥饿感?”红韶甜甜一笑,想起啥都懂老爷爷曾说过的那个典故,用在师兄这里似乎正好合适。 李子衿伸出手,轻轻挼了挼少女脑袋,微笑道:“画饼充饥可不是这么用的。” 少女撇撇嘴,随手拿起一根冰糖葫芦。 “宋婶婶,咱们的面多少钱?”李子衿见小师妹吃得差不多了,询问正在忙碌的面馆宋大娘。 那个双手早已生满老茧,不过四十出头,却已经双鬓微霜,且脸上爬满了皱纹,又晒得极黑的宋大娘转过头,先是瞥了眼桌上的两碗面,随后和蔼笑望向那对时常来照顾自己生意的少年少女,微笑道:“韶韶今天胃口不错呀,两碗面,就拿三十文吧。” 言语之间,宋大娘已经不动声色地抹去了零头。 李子衿眯眼微笑,点头回答道:“好。” 妇人便立刻转头继续忙活去了,也没看少年付没付钱。 那位妇人夫君早年夭折,她全凭这街边的小小面馆,将儿子拉扯大。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小家伙七八岁就懂得来面摊上帮娘亲打下手了,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如今已经伴随这“大娘面摊”走过了十来个年头。 宋大娘在面摊对街盘下间小屋子,每日早出晚归,儿子只要下午离开学塾,必然会早早来到面摊,帮忙吆喝、煮面、捡碗。如今小小年纪,手法却极为熟稔老道,加上孩子机敏过人,对煮面火候的拿捏、面条的软硬程度、调味的分寸掌握,对比母亲宋大娘都不遑多让。 小小面摊,本来味道便不错,加之他们母子二人身世感人,又在这金淮城中开了十来个年头,这一来二去的,便时常有回头客来照顾生意。 大娘面摊一年到头虽然挣不到几个子儿,却也至少能够让孤苦无依母子二人能够有个温饱,吃喝不愁。 李子衿与小师妹也是半个月前才开始来这家大娘面摊吃面的,只因那飞雪客栈的胖厨子自从看见少女红韶整日跟在那个青衫少年剑客身边之后,便误以为她名花有主。 所以做起饭来未免太过于不走心了。 导致每次端上楼的面,不是过软就是过硬。 不是过咸就是过淡。 胖厨子做菜,实在过于敷衍了些。 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李子衿便有了在练剑修行的闲暇之余,带着小师妹上街逛逛,瞧瞧衣裳,吃吃美食的习惯。 大师兄和小师妹一个整日忙于练剑修行。 一个整日忙于找那金淮书铺的老人看书问问题,答疑解惑。 却也能忙里偷闲,时常静下来享受光阴流水的缓慢流淌。 离开大娘面摊之前,二人正巧看见宋大娘的儿子垂头丧气地朝面摊走来。 “看样子,二狗今天心情不太好啊。”头别玉簪的锦鲤少女,一颗九窍玲珑心,观人如立于山巅俯瞰大地,将小家伙心中的郁郁寡欢看得一清二楚。 李子衿点了点头,随口说道:“大概是在学塾,碰见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吧。” 青衫少年剑客,微微弯下腰,看着那个个头只齐自己胸膛孩子,微笑着朝他招了招手:“二狗,过来。” “子衿哥哥,红韶姐姐。” 看见李子衿与红韶站在自家面摊微笑着朝自己招手,小家伙心中的烦恼瞬间溜走一半,心情好了几分,加快脚步,跑回面摊,又对正在给客人收拾碗筷的妇人喊了句:“娘,我回来啦。” 宋大娘笑容慈祥,“娘亲忙得过来,你陪哥哥姐姐聊会。” 李子衿转头递给妇人一个歉意的笑容,后者微微摇头,眼神表示没关系。 “红韶,你先带二狗去前边逛逛,我还没付钱呢。”李子衿给小师妹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一个蹦跳去到杨二狗身旁,搂着小家伙一脸江湖气地说道:“二狗呀,咱们且去前面探探路!师兄随后就到!” 被漂亮得不像话的白衣少女一把揽住肩膀,杨二狗微微脸红,支支吾吾道:“好······” 少女与小男孩嬉闹着离开面摊。 李子衿深深地看了背朝自己,正在忙碌的宋大娘,趁那位妇人不注意,随手从包袱里摸出一把铜钱,这是在飞雪客栈,用神仙钱与那位柴老爷兑换的郑国货币。 少年不动声色地往面摊角落装钱的小盒子里放入六十文。 “宋大娘,给你放盒子里了啊。”李子衿付完钱撒腿就跑。 平日里,小师妹吃一碗面也要二十文。 他总是看着她吃,好像只要看着师妹吃饭,自己便不知不觉间饱了。 今日两碗面,怎么可能才三十文。 数目不对。 李子衿自然知晓,是那心地善良的宋大娘看他与小师妹年纪尚浅,总来照顾她生意,穿着打扮又不像多么有钱的人家。便总是会无声无息地替少年少女抹去面钱的零头。 所以啊,当李子衿知道这件事以后,便每次都会按本来的价格,往钱盒子里多放上一些铜钱。 数目既不会大得离谱,又能够让那个大娘面摊收获不小,甚至为了万无一失,李子衿还找那位飞雪客栈的柴老爷,特意换上了郑国面额最小的铜钱。 那个累得皮肤黝黑,衰老得过早的宋大娘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好嘞。” 只是她今日不知着了什么魔,突然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来,看见那个身后背剑的青衫少年,像只兔子一样跑得飞快,眨眼间便没了人影。 妇人一头雾水,转身继续替客人煮面。 ———— 再过个把月时日,便会迎来春节了。 所以金淮城的市集比以往要热闹许多。 新春贺岁需要辞旧迎新、拜神祭祖、驱邪攘灾,家家户户都需要提早准备,开始置办年货,早早地购入春节时需要用到的各色物件。 各种食物如鸡鸭鱼肉、茶酒油酱、南北炒货、糖饵果品。 各种物件如爆竹、香蜡、年画、红纸、白糖等等。 一袭青衫的少年剑客,一位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一个小小年纪,便手生老茧、皮肤黝黑的小男孩。 三人并肩而行,行走于这座边陲之地的市集之上,看着来来往往忙里忙外的小商小贩,那个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忽然开口问道:“师兄师兄,你说他们忙成这样,究竟能赚多少银子啊?” 李子衿想了想后回答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每年春节前,这些商贩、店家们都能大赚一笔,可是若要细算一年到头的总账,其实也不是每个商贩、店家都能赚得钵满盆满的。这个世上,大多数人其实还是只能温饱,为赚得一处栖身之所奔波流浪,四方漂泊。甚至还有一些人,连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只为求个温饱,便已用尽全力了。” 这世道不算好。李子衿默默看着众生百态,心中有个愿景。 一个可笑、荒诞、难以实现的愿景。 少女红韶哦了一声,忽然又问道:“那,宋大娘也是这样么?” 夹在二人中间的那个黝黑男孩杨二狗听闻此言,瞬间愣了愣,随后低下头,随意找了个由头,转头就向回跑,是想替娘亲分担一些去了。 “诶,二狗,还没给你买糖人儿呢,怎么跑了?”那个白衣少女,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无形之中已经在杨二狗心上扎了一刀,此刻满脸疑惑地看着杨二狗在人群中往回跑的身影。 李子衿这次没有挼少女的脑袋,而是将手轻放在她头顶,说道:“红韶,面摊挣不了几个钱,堪堪够宋大娘和二狗饱腹而已。” 接下来便是二人一起安静。 人山人海,刚涌上少女心头的暖意瞬间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她站在风中,凝望逐渐远去的杨二狗。 男孩真像个追风少年。 李子衿斜瞥小师妹一眼,方才他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 只是一半,已经足够冰冷残忍。 他怎么忍心,再对不谙世事的小师妹,说出另一半? 他不愿说世人熙熙攘攘,碌碌忙忙,慌慌张张,只为图碎银几两。 却又偏偏被碎银几两,压断无数人的脊梁。 李子衿,不愿让小师妹领略如今这个世道的残忍。 残酷的真相,只需要自己清楚就好。 小师妹是精魅出身又怎样。 红韶那么单纯的姑娘,难道不值得他替她编织一个美丽温暖的“梦”吗? 恰恰因她是精魅出身,什么都不懂,如此才好。 因为懵懂无知。 所以可以不用经历人间百态、众生疾苦。 因为懵懂无知。 可以只吹温柔的风。 因为懵懂无知。 可以不吃苦,只吃糖。 因为懵懂无知啊。 才可以在他的保护下,不见剑影刀光, 少年有一把伞,能替小师妹阻挡雨雪风霜,只留下雨后的彩虹和春日的阳光。 回想起以前。 剑开天门,飞升而去的老头子。 承影剑。 太平郡郡守府的老爷、夫人。 武夫宋景山。 梁敬、赵长青、唐吟、谢于锋、苏斛。 不夜山藏书楼内,不愿向自己透露姓名的赤足老人······ 曾经,许多人都站在少年身旁,替他撑伞,遮风挡雨。 如今的少年,也成为了替他人撑伞,替他人遮风挡雨的人。 ———— 杨二狗气喘吁吁地跑回面摊之时,天色已经极晚,城里的人大多数都聚集到金淮城中最热闹的市集去了。 大人置办年货,孩子们便陪着长辈逛街,看见喜欢的吃食,家境优渥的,多半顺手就给孩子买了。家境贫寒的,约莫是孩子哭闹一番,要么买了吃食,自己喜悦,父母揪心。要么是哭闹也无用,孩子郁闷,父母揪心。 不在于那一串糖葫芦,或是一个糖人,到底有没有买到手。 只是贫苦,便已经足以让一家子都揪心了。 置办年货时,多半也会因为囊中羞涩,有所取舍。 “娘,今儿个收摊这么早?”杨二狗一边帮着妇人收拾桌椅板凳,一边问道。 因为常年弯腰煮面、洗碗,已经有些驼背的宋大娘,站直身子,四下张望了一眼道:“都赶集去了,就是继续摆着,也买不了几碗面了,早些回去吧,夜里冷。” 是怕孩子冻着。 母子二人将面摊收好后,回到她花光积蓄盘下的那间小屋子。 宋大娘让孩子把钱盒子放到床底下。 杨二狗抱着钱盒子,走到床边,弯腰之时觉得最近这个盒子愈发沉甸甸了,“娘,今年冬天生意挺好嘞?” 妇人合上屋门,下意识回答道:“跟往年差不多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着它愈发沉哩!”杨二狗嘿嘿笑着。 宋大娘笑骂孩子一句,说他难不成还长回去了,力气越来越小了? 还玩笑说等再过两年,等他年纪够大,离开学塾了,别到时候连钱盒子都抱不起来了。 一听到这个,杨二狗的神情便变得落寞。 “怎么了?” 知子莫若母,一看自家孩子那模样,宋大娘便知道他铁定是有心事,便开口询问。 “没怎么呀。”孩子挤出一个笑容。 才刚刚十岁出头的杨二狗,比同龄人懂事得要早,不想让娘亲担忧,便不愿说。 再说了,又是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小心思。要是对子衿哥哥和红韶姐姐开口,还可以考虑。 可是面对娘亲,杨二狗反而觉得有些言语难以启齿。 无非就是邻桌的小姑娘阿娇,即将举家搬迁,离开学塾,听说还要离开郑国、离开鸿鹄州了。 连一座小小金淮城都没离开过的杨二狗,无法想象世界之大。 别说鸿鹄州了,就连自己所在的郑国到底有多宽广,他都说不出,自然不会对一州之地的大小有任何概念。 杨二狗只知道,阿娇要去的地方,肯定很远很远吧。 想着想着,杨二狗便出了神。 妇人气笑着骂了句金淮城的土话。 大致意思便是说杨二狗撅个屁股,她便知道他要放什么屁,这点小心思,还能瞒得过娘亲了? 虽然没点破自家孩子那小心思,却又让杨二狗听完以后脸颊微红,羞涩不已。半点没了先前“追风少年”般的潇洒。 此时此刻。 男孩只觉难为情。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有礼赠少年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和小师妹红韶回到飞雪客栈之时,就连柴老爷都开始为了春节忙碌起来。 中年掌柜一个人跑上跑下的从客栈门口那辆马车上,往屋里来回搬东西。 累得他大汗直流,气喘吁吁。 李子衿看了一眼,说道:“红韶,你先上去吧,我帮柴老爷搬搬货。” 少女瞥了眼那个听到这句话有些讶异的中年掌柜,随口说道:“我也来帮柴老爷。” 李子衿挼了挼她的脑袋,一脸宠溺的模样,一把将少女推进客栈,笑骂道:“赶紧把无事给我找回来,这家伙一夜没回来了,玩疯了吧?” 那个白衣少女撇撇嘴,直奔飞雪客栈后院而去。 一袭青衫,随手把背上的翠渠剑取下,放在一旁,也从停靠在客栈门口的马车车厢中,搬出一箱货物,跟在步履蹒跚的中年掌柜身后。 两人往三楼角落的房间走去,那是飞雪客栈的杂物间,存放各种各样的大小物件。 一路上,柴老爷不时回头打量起那个青衫少年剑客来,想起前些日子,乔府那管家童寺,考榆坊的坊主沈修永。 一个山下人,一个山上人。 一个仆人,一位主子。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飞雪客栈,都是为了打听这个青衫少年剑客的身份背景。 若非中年掌柜一次偶然的机会,瞟了一眼少年郎腰间的不夜玉牌,怕是连他都要看走眼了,还会取笑那两位不仅在金淮城身份尊贵,甚至就在一座郑国都地位不低的大人物,会不会太过草木皆兵了些。 对一个筑魂境剑修,需要如此小心谨慎地处理么? 寻常筑魂境修士,都不说那位境界与自己旗鼓相当的考榆坊坊主了,他算是外来人口,并非鸿鹄州人士,虽然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甘愿安居一隅,待在金淮城这么个破地方,还盘下了整座考榆坊,做起了“脂粉生意”。 可是那位坊主,的的确确是一位地仙修士没错,要对一个筑魂境小剑修下手,根本无须有所顾忌。 而童寺背后的乔府,在整座郑国庙堂都极有威望,作为乔府管家,更是掌管地网的“大脑”,他若出动地网中为乔府卖命的那些山上炼气士,哪怕那些修士境界普遍不高,但是胜在人多势众,几十上百个三境四境,收拾一个三境剑修,也根本用不着这么小心谨慎吧? 直到后来,瞅见那青衫少年剑客腰间的不夜玉牌以后,柴老爷才了然。 那头笑面虎童寺,常年与郑国各阶官员打交道,行事喜好“留一手”,深谋远虑,狡诈诡谲,为人处世极为老道。 面对这样一个筑魂境剑修,童寺心中第一个想法,或许不是除掉他,而是看能否将他纳入地网组织,成为乔府的助力。 天底下,哪有永远的敌人? 一切只看利益罢了。这是童寺的处世经。 所以那头笑面虎,会想要来客栈,以一枚香火箔为代价,想要对于少年剑客的身份一探究竟,因为他是外来人。 若是金淮城人士,或者郑国其他地方来此的山上修士,乔府不说人人都知根知底,一一都记录在册,却也至少能够顺藤摸瓜,循着那些蛛丝马迹,打听出点消息来。 而至于那个来历不明的沈坊主,来金淮城这些年都比较安分守己,除了有时候打扮的不像个男人以外,倒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了。他跟那青衫少年剑客又有什么恩怨? 香火箔还好,虽然珍贵,却也不至于让中年掌柜真的愿意出手帮那童寺。 可沈坊主送来的敛财杯······却与其余两件仙家法宝齐名,三件法宝对于身为郑国财神爷的掌柜来说,裨益相当之大。 聚宝盆,摇钱树,敛财杯。这三样仙家法宝,都无杀伐之能。对于其余的山上修士,甚至是世俗王朝中的山水神灵,亦或是一些淫祠中的山精野怪来说,这三件仙家法宝的作用都不大,无非就是可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而已。 然而这三件仙家法宝,若是被放置于财神庙中,可以帮助财神爷聚拢一地山水的财气财运。 这种更近乎于直接将“大道”聚拢,灌注于身的手法,甚至比神灵吸食人间香火更能够为自己增长修为。 且通过这种手段增长的修为境界,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可逆”的。 无法被他人剥夺,甚至无法被天道剥夺。 是凌驾于“规则”之上的。 所以相较于笑面虎童寺的提着猪头走错庙,那位沈坊主这才算是对症下药,拜对了菩萨。 天底下,还有什么,是比送财神爷三大财器来得更贴心的? 更重要的是,相较于童寺的前脚送礼,后脚立刻就要求得到财神爷的回报。 那位沈坊主却只是送上一份天大的礼之后,扭头就走。 不说别的,单就这份气魄,这种洒脱,就不是区区玲珑城的过街老鼠学得来的。 这位中年掌柜转过头,微笑着说道:“李子衿,你应该不是鸿鹄州人士吧?”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微微一愣。看着中年掌柜的背影,点了点头,说道:“嗯。晚辈是从仓庚州来的。” 言语之间,两人刚好登上楼梯,而那位先前一直没有使用灵力辅助自己搬动货物的柴老爷,此刻为了分心与少年剑客言语,也开始动用了灵力,此时的他脚步稳健,丝毫不费力。 “仓庚州啊,是个好地方。”中年掌柜此言,是说那仓庚州灵气充沛,而且山上势力与山下势力极为平衡。 “掌柜的何出此言?”李子衿好奇问道。 柴老爷笑着摇头,没有多言,只是心中,难免不去多想。 山上与山下平衡了,世俗王朝便会大肆修建山水神庙,文有文庙圣贤,武有武庙武将。 那里的人们有信仰,都相信一句“举头三尺有神明”。 故而仓庚州的寺庙、道场、各大神庙,香火都较为旺盛,就是再穷酸的神庙,也不会过分落寞。 哪像这鸿鹄州,山下势力盖过山上势力一头,或者说,这鸿鹄州压根就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山上仙宗”,眼下那几个所谓的山上仙宗,除了几根老骨头,年轻时的的确确有修道天分,故而小有名气之外。宗内弟子,良莠不齐,天赋、境界、人品都实在不如何。 所以在鸿鹄州,莫说那些国力强盛的世俗王朝了,就算是如郑国这般的藩属小国,也能盖过那些所谓的山上仙宗一筹。故而当小地方的人们见到一位真正有本事的“山上仙师”,才会如此趋之若鹜地想要将其招揽到府上,成为一名供奉。 这才给了那些江湖骗子和只会三脚猫功夫的低境界炼气士可趁之机,让他们钻了空子。 而鸿鹄州的神灵,在吸食香火一事上,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一座扶摇天下,百姓与神灵之间的关系,原本就是相对应的。 一间神庙,拥有越多人前去烧香祈愿,人心越虔诚,那么神庙所供奉之神灵的神力便会越强大,法相越完整。 之后,那些神灵才能够以自身神力反哺世人,以取井于水、还井以水的姿态,暗自庇佑一方水土的子民。 进京赶考的书生,总得要烧香拜佛,求个榜上有名,科举高中。 京城里那些官员们,总得求个仕途顺遂,君王青睐,小人退避。 家道中落的商贾人家,期待着财神爷的怜悯,终有一日,可以东山再起。 苦苦寻求姻缘的男子女子、岁数已大,膝下却迟迟无子的夫妻,总希望送子观音能够大发慈悲,让妻子可以十月怀胎,延续一脉香火。 干旱已久的山野村落,村民们看着即将荒废的田地,是否也想求一场天降甘霖,滋润大地? 两人将最后一点货物搬到屋子里之后,又一齐走到飞雪客栈门口。中年掌柜给那车夫一两银子,算是耽搁费。 李子衿随手取回翠渠剑。 一方面,是金淮城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剑客的剑,酒鬼的碗。这两样东西,都轻易碰不得。 是金淮城的老规矩了,三教九流们不认什么仁义廉耻,他们唯一认的理,就是拳头。 恰好,这两种人的拳头,格外的硬,故而哪怕李子衿将一柄若是被人偷去,可以卖上一笔好价钱的翠渠古剑随手放在门槛边,也无人敢拿。 另一方面,是这间飞雪客栈的掌柜,黑白两道通吃,无论是走南闯北的摊贩,还是街边巡逻的官兵,多多少少都会给柴老爷些面子。他老人家在这金淮城里开店多年,人脉广,手段多,想要找到贼人,轻而易举。 钱再多,也得有命花才成啊。 李子衿前脚要走,不料被中年掌柜喊住。 柴老爷拍了拍手掌,拍去掌心灰尘,笑道:“李子衿,要不要陪柴某去吃吃酒?我请客,算是犒劳你帮忙搬货了。” 看着一向铁公鸡的中年掌柜,竟然都愿意铁树开花?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玩笑道:“掌柜的店里不就有酒,还用得着让别人赚你的酒钱?” “柴某店里的酒,都是给些粗人喝的下等酒,莫得滋味。”那柴老爷翻了个白眼,“你呀,肯定是没喝过真正的好酒,走走走,今儿个怎么都得让你开开眼。” 中年掌柜的话都已经说道这个份上了,少年不好推辞,便只能紧跟其后,离开飞雪客栈,朝柴老爷口中那个“能喝上真正的好酒”的地方走去。 一路上,柴老爷跟李子衿聊了不少关于金淮城乃至郑国和鸿鹄州的故事。 掌柜讲,剑客听。 少年收获颇多,一路行走,知道的一些个秘辛,丝毫不亚于那一夜在考榆河画舫之上,从师师姑娘闺房中听来的言语。 不曾想原来这位柴老爷,也是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主。 最终二人来到一个少年剑客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熟悉,是因为李子衿来过一次。 陌生,则是因为少年上次,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过程短暂,且刚进入房间里,便碰到了一位极为古怪的女子,直接沉沉睡去,导致当晚发生的一切,都极其不真实,让他感觉就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回到了年幼时,他与陆知行、李怀仁两个跑去太平郡后山下的湖泊,那两个家伙怕水,于是便只有自己一人划船,李怀仁那家伙还差点说漏嘴,导致他跟李怀仁打了一架,回到郡守府之后,更是各自挨了不少板子······ “柴老爷,难不成这就是你说的,能喝上好酒的地方?”李子衿看着周围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子,顿时头疼不已。 若是这柴老爷早说会带他来喝的酒,是那花酒,那李子衿铁定是不会答应的,说什么都不会来。 中年掌柜嘿嘿一笑,眼睛死死盯着一位丰腴女子的傲人双峰,口水直流,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凡人喝酒,喝的是酒中滋味,高人喝酒,喝的是心情!如此良辰美景,又有佳人作陪,哪怕是喝那考榆河的河水,都会是滋味最美的上好佳酿了······” 言语之间,已经有数位女子从折花楼中走出。 她们瞬间上前,左右揽住中年掌柜的手。 “客官里面请。” “呀,这不是柴老爷么?这么长时间没见着您了,快快请进。” “柴老爷,今夜可要喝个尽兴,不醉不归啊。” “呵呵,好说好说。” 被数位女子簇拥着走进折花楼的中年掌柜回过头来,朝那个还在原地发呆的青衫少年剑客招了招手,“李子衿,愣着干嘛,吃酒吃酒!” 李子衿一拍脑门,只能是硬着头皮跟那柴老爷一起走进折花楼。二人站在楼梯口,被折花楼的两个身强体壮的光膀大汗抬上小轿,硬生生从底楼抬上了折花楼第十八层楼。 少年想起在鲲鹏渡船之上,同样有类似于折花楼这般的存在。 可是那里的高楼,即便对于不能御风御剑的低境界炼气士以及凡夫俗子来说,也无须费劲。 仙家楼阁,通常都会在底楼有一层小型传送结界,可以站在结界中默念不同的口诀,通往阁楼中不同的楼层。 眨眼之后,便可如同高境界炼气士或是高境界武夫一般,缩地成寸,直接去往所想所念的楼层。 两名抬轿的光膀大汉,也不是多么厉害的武夫,一名二境,一名一境而已。 抬着中年掌柜和李子衿上了十八层楼以后,二人放下轿子,径直往墙角一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汗水更如同不要钱的一般,狂流不止。 走在前头的中年掌柜随手抛出二两银子给那两名武夫,作为赏钱。 两人感激不已,甚至强提一口真气,站起身子朝柴老爷抱拳。 “谢谢大爷!” “感激不尽。” 依旧是上次那位老鸨侯在楼梯口,一看见柴老爷上楼,便满脸谄媚地走在前头带路,说道:“哎呀,这不是咱们柴老板么,柴老板大驾光临,咱们这折花楼可真是蓬荜生辉呀,柴老板,今晚怎么说?还是让之前那几位姑娘来陪你喝酒么?或者是······柴老板打算换换口味?咱们折花楼近几日来了一批雏儿,脸蛋、身材,那都是极好的,您看······” 中年掌柜看样子跟那老鸨很熟,随口接过话茬,玩笑道:“雏儿?那床笫功夫岂不是很一般了,不成不成。” 折花楼老鸨早已是个人精,听了柴老板此话,顿时一个跺脚,赶紧说道:“嘿!就是因为功夫不够好,才更需要让柴老板这样的英武男子来好好调教调教她们咯。柴老板,您说,对不对?” “秦嬷嬷说的在理,只不过······”那中年掌柜哈哈大笑,只是察觉到身后那青衫少年剑客脸色有些难看,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似乎打算独自离去了。 于是柴老爷便咳了咳,接着说道:“只不过柴某今日,带了朋友来吃酒,就不沾荤腥了,你安排几个清倌,歌舞一曲即可。姑娘可以次一些,美酒可不能给柴某兑水啊?我这鼻子可是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埋在地下的一坛酒,究竟兑了几瓢水······” “柴老板真会说笑!折花楼怎么会卖给您兑了水的酒呢~”老鸨搔首弄姿,故作姿态的模样,看得李子衿有些犯恶心。 好在那句言语之后,折花楼老鸨便摇头晃脑地跑下楼去,给柴老爷喊姑娘和酒酿去了。 李子衿抬头看见这间屋子,恰好便是上次自己夜宿折花楼的那间······ “怎么了?”中年掌柜已经一步迈入房间,回头看见那青衫少年剑客还在发呆,便出声询问。 李子衿摇头,说道:“没什么。没想到柴老爷还是折花楼的常客?” 那位其实是郑国财神爷的中年掌柜一笑置之,默默走到房间内的酒桌旁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水,以手捻杯边,学那当日夜访飞雪客栈的沈修永。 作为神灵,自然不可能与凡间女子有染。 不过是中年掌柜想要让自己这个“柴老板”的角色,更加市侩一些,更食人间烟火一些,如此,方可令他这尊财神爷,更像个人。 李子衿走到酒桌旁坐下,先是将身边一只板凳拿走,又在另一边的板凳上,放了一把翠渠剑。 为的,就是告诉待会儿进来的那些女子们,对自己敬而远之。 “李子衿,看来你不喜欢这种地方?”柴老爷明知故问道。 那个眉目清秀的青衫少年,转头看着中年掌柜,微笑道:“若柴老爷先前告诉我,咱们要喝的酒,是这‘花酒’的话,在下是肯定不会来的。” “剑修还有不爱逛窑子的?”柴老爷故作惊讶神色。 李子衿同样回以一个惊叹的表情,以牙还牙道:“鸿鹄州的剑修难道都是爱逛窑子的?” 就在两人言语时分,门外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位俊美男子。 折花楼楼主,考榆坊坊主,沈修永。 他没有急于一步迈入房间,而是先望向屋内的二人,微笑道:“两位贵客大驾光临,沈某之幸,折花楼之幸。二位今夜的酒钱,便免了。” 中年掌柜半点不意外,装模作样地站起身来,摊开手掌,指向自己身旁的空位,问道:“哟,沈坊主,久仰久仰,要不要进来一起喝两杯?” 沈修永十分知趣地摇了摇头,深深望了那青衫少年一眼,上次婢女钟芷进入那少年的梦境,连同自己都被藏匿于他梦境中的一缕剑气打伤。 那缕剑气,让因好奇少年身份而想要接触他的沈修永,连心中的好奇都全然打消了。知道自己只能与其结交,不能跟其作对。 而关于李子衿与乔府的那笔恩怨,消息灵通的沈修永也靠自己的情报,通过飞剑传信有所耳闻。 让他选择站队的话。 沈修永必然会站在那深藏不露的青衫少年剑客那边。 那么藩属小国之中的乔府,虽能在郑国之地只手遮天,可对比起这个腰悬不夜玉牌,心湖藏匿剑气,更来自仓庚州那座扶摇天下十大王朝之一的大煊王朝郡守府的少年来说。 区区乔府,甚至一座郑国,都远远不够看的。 无论山上身份,还是山下身份,那个少年剑客都远超乎于自己的想象。 “沈某还有要事再身,就不和两位贵客一起饮酒了。”沈修永婉拒了柴老爷的好意之后,告辞一句,就要离去。 只不过在离开二人视线之前,他忽然转过身,满脸牲畜无害的笑容,对那青衫少年剑客说道:“对了,李子衿,沈某替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已经派人送去飞雪客栈了,希望你会喜欢。” 没来得及等李子衿起身问个究竟,沈修永便挥袖离去。 飞雪客栈的中年掌柜饮下一口茶水,笑道:“好一个送财童子。” 是说那沈修永,酷爱送礼,逢人便会送上一份大礼,真不知道究竟得要多厚的家底,才能让他如此挥霍? 李子衿有些焦急,虽然那人语气说是送礼,可他下意识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情,当即便提起翠渠剑,猛冲出去,丢下一句“柴老爷,我先回客栈了”。 中年掌柜点了点头,也不强留少年。 回到十九楼,继续凭栏远眺的俊美男子,双手负后,视线落到那个街道屋顶之上,以鬼魅般速度闪身往飞雪客栈赶路的一袭青衫。 他低语着:“剑主。期待······你以后的回礼。” ———— 一个剑客瞬间从飞雪客栈外闪身而入,速度之快,甚至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 他在客栈大堂短暂停留之后,飞速去往飞雪客栈后院,只看见纸人无事和那只香火小人在池塘边玩耍。 李子衿一步迈出,瞬间出现在池塘边,神情焦急地问道:“无事!红韶在哪?” 小家伙疑惑地回过头,说道:“红韶姑娘刚才还在院子里啊,咦,人呢?” 李子衿心知不妙,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转头去往飞雪客栈三楼,回到自己和红韶的房间中去,一路拉出无数残影,让客栈中的其他客人啧啧称奇。 他以剑鞘撞开房门,“红韶!” 房中无人。 就在少年正要转身再去别的地方找人之时,他蓦然回头,桌上有一只锦盒。 李子衿死死盯住那只锦盒,闻到一股血腥味。 他咽了口唾沫,一步一步,缓慢朝酒桌走去。 一袭青衫,将翠渠剑轻纺到一旁,一颗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 站在那只锦盒旁,血腥味愈发浓重。 他心中默默祈求,不要是她,不要是她,不要是她。 少年屏住呼吸,打开锦盒,瞳孔放大到极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出现在他眼前。 ———— 缉拿衙,一位替乔府地网组织卖命的剑修在门外等候已久,迟迟不见到那位小乔大人走出房间,心中有些疑虑。 平日这个时候,小乔大人应该已经出门,必然要去考榆坊花天酒地的。 自从他被派来暗中保护乔宏邈,一个月来,那位小乔大人夜夜笙歌,从未有一日“休息”过,让这位剑修感慨如此享乐,身子竟然都没被酒色掏空,实在奇怪。 难不成,今日小乔大人不打算去买醉了? 这位来自地网的剑修转过身,轻敲房门,喊道:“小乔大人,小乔大人?” 无人回应。 空气安静得出奇。 “不应该啊······”剑修自言自语,随手推开房门。 他只能透过屋中的帘幕,隐约看见乔宏邈坐在床榻之上,剑修缓了一口气,缓步朝床榻走去,笑问道:“小乔大人,怎么不回答属下一声,还以为你······” 在绕过乔宏邈屋中帘幕之后,地网剑修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看见床榻之上,乔宏邈正襟危坐,没什么非比寻常的地方。 除了······脖子之上的空白,和他脚下的血泊。 “小乔大人!!!”剑修的嘶吼声,瞬间吸引来缉拿衙内的官兵和杂役。 有人喊道,“追凶使大人死了······追凶使大人死了!快通知尚书大人······不!快通知童管家!” 一柄来自乔府,暂时搁置于缉拿衙中,却通往童寺在金淮城中临时居所的传信飞剑,带着郑国兵部尚书之子,乔宏邈死亡的消息,出现在那头绵里藏针笑面虎的后院之中。 近来地网事务繁杂,为了处理琐事,日夜颠倒的童寺打着哈欠,从寝房中走出,来到后院,随手从传信飞剑上取下信件。 在看到信件上的内容后,笑面虎童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立刻揉了揉眼,重新将信件拿起,又细读了一遍,发现自己真的没有看错后,童寺脸色惨白,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两步,随后猛地重回屋里,提笔书信一封,要立即通知郑国京城兵部尚书府邸。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六十三章 波谲云诡时 - 出鞘 - 祠梦 飞雪客栈房间内。 青衫少年剑客,难以置信地望着锦盒中的那颗人头。 他看着乔宏邈极其狰狞的死相,最终还是伸手,替他合上了双眼。 这是一个好消息,却也是个不好的消息。 好在,自己一直想杀,却没能得逞的乔宏邈,被他人杀掉了,替自己和红韶除去了一个心头大患。 坏在,缉拿衙也好,乔府也罢,发现乔宏邈的死讯后,必然会怀疑自己。 李子衿想过自己要亲手杀掉此人。 只是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不曾想几次阴差阳错之间,都未能得手。 结果如今乔宏邈死了,还被人将人头送到自己眼前。 这,难道就是那位折花楼楼主口中的礼物? 可是······乔宏邈一死,乔府第一个怀疑的人肯定会是自己,因为近两个月以来,就只有自己跟这位小乔大人有过明面上的冲突,还被花间集数人看在眼里。 眼下乔宏邈被人斩首,自己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不能春天再走了,得立刻动身!”李子衿喃喃低语。 青衫少年剑客即刻转身,打算去寻自己那小师妹,带着她赶紧离开金淮城。 他刚传身,碰巧撞见正好从门外回来的小师妹红韶。 白衣少女手拿两串冰糖葫芦,是打算给师兄一串,自己吃一串的,她刚才就是跑出客栈买这个去了。 红韶伸出一只手,想要递给李子衿一串冰糖葫芦,满脸欢喜道:“师兄,喏,给你。” 她碰巧看见屋内酒桌上有只锦盒,又好奇问道:“咦,那是什么。” 少女莲步轻移,缓缓向前。 李子衿脸色难看,瞬间转身将那只锦盒的盖子盖上,遮住里面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 “对了,小师妹,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会。”李子衿抱起锦盒猛冲下楼。 “诶,可是······”那个头别玉簪的锦鲤少女,手握两串冰糖葫芦,在原地跺了跺脚。 她想说,可是,你还没吃冰糖葫芦呢。 李子衿冲出飞雪客栈,心脏狂跳,眼睛不断游离在客栈外的街道上。 他的视线扫过无数行人,仿佛看谁都像是乔府或者缉拿衙的人。 对于一些商贩投向自己的善意目光,少年看起来也像是笑里藏刀一般。 此时此刻,李子衿就像一个做贼心虚的家伙,担惊受怕,生怕拐过某个街角,就会遇上缉拿衙和乔府前来问罪的人。 至于那位折花楼的楼主,为什么要杀完乔宏邈之后把人头送到自己屋中,还说是礼物。 少年暂且无心考虑,他只知道,抱着一颗人头的自己,一定有理说不清。 怎么会这么巧? 就在他思考着要去什么地方,将锦盒扔掉之后,那位飞雪客栈的掌柜神鬼莫测地出现在他身旁,轻拍了拍李子衿的肩膀。 几乎一瞬间,少年已经将左手绕过背,手握剑柄,让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古剑,出鞘三分了。 他满头汗水,神色焦急,直到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以后,才缓缓收剑入鞘。 “柴老爷,怎么是你······”李子衿缓了一口气。 中年掌柜瞥了少年手中的锦盒一眼,眼中快速闪过一抹金光,无声无息间,便将锦盒中的“物件”看了个透彻。 柴老爷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李子衿,你怎么了,这么慌张,打算去哪?”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刚想说话,结果立刻就看见周围出现了数名武夫以及炼气士。 境界最高者,甚至能够御风御剑。 他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希望万万不要连累小师妹。 笑面虎童寺带队来到李子衿身前,神色凝重地望着少年怀抱着的锦盒。 “李子衿,你手里是什么?”童寺扬了扬下巴,对那青衫少年剑客说道。 “没什么。”李子衿故作镇定,心思急转。 中年掌柜“装模作样”地说道:“打开让他们瞧瞧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少年猛然抬起头,望向这个自己一直看不穿的柴老爷,他难道是在害自己? 童寺已经一步向前,就要强行揭开那只锦盒。李子衿出于本能的一步后撤,躲开童寺的手掌。 笑面虎眉头紧皱,就差当场说出那句,李子衿,你就是杀害小乔大人的凶手了。 紧要关头,柴老爷一只手稳住少年剑客的肩膀,微笑着以另一只手极为巧妙地拨开童寺第二次伸出的手掌,一把从李子衿手中抓起锦盒,淡然道:“就给他们瞧瞧吧。” 李子衿瞳孔极致放大,看着中年掌柜抬手揭开锦盒。 童寺,以及地网炼气士和武夫皆是严阵以待,就等着一个人赃并获。 下一刻,锦盒的盖子被揭开。 没有出现意料之中的血腥味。 童寺第一个凑到中年掌柜身前,低头看了一眼,眉头紧皱,又再敲了李子衿一眼,随手拂袖而去,丢下一句:“他不是凶手。” 那些地网之中的炼气士和武夫,瞬间收敛气势,跟着童寺离开。 而那个还未回过神来的青衫少年剑客,难以置信地看着身旁柴老爷难以琢磨的笑容,走到他身前,朝锦盒凝神望去。 哪还有什么血淋淋的人头。 一颗大西瓜而已。 ———— 郑国京城。 即便是这样的藩属小国,京畿之地也与扶摇天下大多数世俗王朝一般繁花似锦。 商铺林立,车水马龙。街边小摊小贩无数,各类南北货物琳琅满目。 相较于位于边陲之地的金淮城,郑国京城对于春节的准备要显得更加充足一些。 距离春节还有一些日子,然而京城的街道两边早已经挂上了大红色灯笼,每天夜里,都有来自远方的戏班子,驻扎在京城最热闹繁华的几处街道、市集。 一队人马从街道中驶过,侍卫们轿前开路,一路推搡行人,要为身后不远处,正坐在马车上赏灯的那位大人物,肃清街道。 “所有人,速速远离!”为首的侍卫头子腰间挎刀,神色肃穆,沉声说道。 大多数百姓,也确实不敢与这对人马争道而行,纷纷避让。 偶有那种愣头青,想要跟这对人马讲讲理的,也都被治的服服帖帖,没有半点脾气。 马车车厢内的大人物,头戴官帽,官帽之上的颜色和图案,显示出他在郑国庙堂之上不俗的身份与官阶。 此刻,男子正闭目养神,双手垂放在膝,右手中指轻轻敲打膝盖。 在前方的侍卫们肃清完街道以后,马车又恢复了“正常速度”,在郑国京城之中横冲直撞,快速行驶。 一名武夫快步从街道左侧的房檐上纵身跃下,出现在那架马车前方,拦住了这对人马的去路。 “什么人?!” “大胆!你竟敢拦尚书大人的路?!” “给我拿下!” 在那名武夫半路杀出之后,带队在前的侍卫头子直接拔刀出鞘,刀尖直指那名武夫,厉声呵斥道。 他手下的侍卫们也纷纷拔刀出鞘。 千钧一发之际,武夫单膝跪地,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提起一口武夫真气,高声呼喊,“金淮城飞剑传信,连夜抵达‘溪台寺’,请尚书大人务必过目!” “住嘴!兵部尚书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来人,给我拿下!”侍卫头子一声令下,手下那群侍卫将武夫团团包围。 就在此时,从马车车厢中,伸出两根手指。 那位郑国兵部尚书,并拢食指中指,朝着前方,轻轻勾了勾手指。 侯在车厢外的一位侍卫心腹,旋即出声说道:“等一下,尚书大人让你把书信呈上!” 闻言,前面那位侍卫头子眉头一皱,微微一愣,斜瞥身后一眼。 他不明白那名武夫口中的“溪台寺”代表着什么。 然而车厢中的郑国兵部尚书,却清清楚楚地晓得,所谓“溪台寺”,是乔府情报组织地网位于京畿之地的暗哨。 只要极为重要的,不能为人所知的书信,才会被乔府地网中的谍子死士们送到溪台寺去。 而这名武夫,便是常年驻守溪台寺附近的一位死士,明面上的身份,不过是一名山野樵夫罢了。 通常情况下,溪台寺的信件不会以如此大张旗鼓的方式,抵达尚书大人手中。除非······此事是真的片刻都不能耽搁。 侍卫头子不敢违背尚书大人的意思,只能抬起一只手掌,让一众手下让路,使得那位单膝跪地的武夫,可以顺畅通行,去往马车车厢外。 驻守溪台寺的武夫没有片刻耽搁,几乎在那群乔府侍卫让路的一瞬间,立刻就起身,快步冲向马车车厢,在距离车厢还有五步距离之时,被侯在车厢外的侍卫心腹上前一步,拦住去路。 那名侍卫心腹向他伸出手,表示对方不可以再接近马车了。 “将信件交给我就好。”侍卫摊开手掌,沉声道。 武夫点点头,双手呈上那封墨迹尚未干透的信件。 那位兵部尚书大人的心腹侍卫,缜密检查了一边信件,发现没有任何端倪之后,才将信件递给悬挂在马车车窗外的那只手。 这位郑国的兵部尚书大人,乔高澹,以食中二指夹住信件,睁开眼,随手展开信纸。 信上的内容,极其简短。 超乎乔高澹意料的简短。 区区一行。 “小乔大人身死,金淮城附近的地网修士已倾巢而出,缉拿凶手。” 读完信上的内容,这位郑国的兵部尚书,面无表情地将信纸撕碎。 乔高澹轻轻撩起马车窗帘,往左侧斜瞥一眼。 金淮城,位于郑国京城的左方。 他若有所思,约莫十息之后,乔高澹面朝那位心腹侍卫,淡然道:“取纸笔。” 后者迅速打开随身携带的杂物锦囊,从中取出笔墨纸砚,先以笔尖蘸墨,让湿润程度恰好合适,随后为车厢中的乔高澹呈上纸笔。 身居高位的男子,在马车车厢中随手写下一封内容更加简短的回信。 乔高澹将信纸递给马车车厢外的那名心腹侍卫,说道:“引飞剑。” 后者心领神会,将食指和拇指放在嘴边,猛吹一声口哨。 一柄细长飞剑应声而至,这柄传信飞剑速度极快,可日行千里,不出意外的话,金淮城很快就可以收到回信。 兵部尚书乔高澹,目送那柄传信飞剑,携信迅速远离,直至它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奔赴云层之上。 他轻轻垂下马车窗帘,不让任何人再看见自己的表情。 男子闭上眼,以拇指随意往眼角一抹。 心中默念二字。 走好。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于黑暗之处 - 出鞘 - 祠梦 飞雪客栈外。 中年掌柜与青衫少年剑客并肩而立。 “是错觉么?可我明明看到······难道都是假的?”李子衿自言自语,微微皱眉,看着身前那位自己从来看不透的柴老爷。 少年回想起刚才在房间内闻到的血腥味,看见的乔宏邈人头,那副鲜血淋漓的模样犹然在目。 可是,锦盒中的人头怎么就忽然变成了西瓜? 乔宏邈到底死没死?童寺他们又为何会如此突然的出现在飞雪客栈? 如果乔宏邈真的已经死了,那么自己算是洗脱嫌疑了吗? 那位郑国的财神爷,面带微笑,问那少年道:“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李子衿不明所以,抬起头来,望向那人。 中年掌柜不再看着身旁少年,而是将那只锦盒缓缓盖上,抬头望向云层之中,喃喃道:“眼睛看见的,未必就是真的,经历过的事,也可能全是你的臆想。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大梦一场。你我又何必拘泥于孰真孰假?不妨‘得过且过’呀。” 看那中年掌柜似乎不打算将那只锦盒还给自己了,李子衿又在凑近,多瞧了一眼,的确只是一颗西瓜。 此时此刻,未能理解柴老爷言外之意的少年剑客,若有所思,最后朝那位中年掌柜抱拳,告辞一声,转头回到客栈。 在目送李子衿离去之后,那位其实是郑国财神爷的中年掌柜悄无声息地收起了覆盖在锦盒之上的灵力。 在障眼法失效以后,一股血腥味重新弥漫在锦盒中。 柴老爷以指尖微微抬起手中锦盒盖子,露出一条缝隙。 缝隙之内,头颅而已。 ———— 半个时辰之前。 在李子衿前脚刚离开折花楼之时,那位飞雪客栈的掌柜从十八楼天字房中蓦然消失,旋即出现在十九层楼的一位俊美男子身后。 “坊主好兴致?”柴老爷笑问那人。 “其实,在折花楼中,我更喜欢被称为楼主。”俊美男子头也不回,凭栏远眺,仿佛可以看见那个青衫少年剑客正以鬼魅般的速度飞檐走壁,踩踏无数房屋,往飞雪客栈飞速赶回。 飞雪客栈的掌柜走到那位折花楼楼主身旁,与他一同望向远处,目力同样可以落在李子衿身上。 中年掌柜感慨道:“世人总说登高望远,果真不假。” 身旁那人摇头笑道:“柴老爷岂不知高处不胜寒?” “如你我这般人,也能算得上身在高处?”那位中年掌柜嗤笑一声,“看来你这折花楼的楼主,果真是常年混迹于女子之中,连目光也跟着变得短浅起来了。扶摇之大,苍穹之高,又岂是你我可以想象的?偏居一隅,不曾亲眼见过广阔天地的人,便犹如井底之蛙,坐井观天。” 沈修永笑容恬淡,想起曾有幸近观一位女子剑仙舞剑,想起那位女子剑仙的脾气,他还以颜色道:“柴老爷这话,可是对扶摇女子有偏见?不知道柴老爷有没有听过那句‘千种道法,万般修行,吾只一剑’啊?” 这位郑国财神庙里有金身的财神老爷瞬间吃瘪,沈修永口中的那句话,出自一位名为云梦的女子剑仙。 那位女子剑仙,喜好以纱掩面,天底下就没有哪位男子见到过她的真容。 云梦的剑术也是极高的,曾经暂时代替守陵人胭脂,坐镇一座压胜之物,拥有跟扶摇四大守陵人极其接近的修为,境界自然不必多说。 至少,远非他区区一介财神可以相提并论的。 人间神灵,虽贵为神灵,通天之路却丝毫不必炼气士要轻松容易。 位于灵气稀薄的鸿鹄州,如郑国这般藩属小国中的财神爷便更是如此。 百仙谱之上,名号在册又如何? 面对剑可通神的山巅剑仙们,哪怕是他柴老爷,也要低头让路。 虽然沈修永拿女子剑仙来和折花楼这种风月场所的“脂粉女子”们相提并论,有混淆视听的嫌疑,属于强词夺理,诡辩之道。 可是柴老爷依旧不打算跟对方继续各抒己见,争论下去,此番“登高望远”,他便是要看看这沈修永,到底意欲何为? 先送自己一份礼,又说送李子衿一份礼。 送财童子,怕也不是这么当的。 天底下,难道真有免费的午餐? “我很好奇,沈坊主是什么人?到底想做什么?”中年掌柜斜瞥身旁那位俊美男子一眼,好奇问道。 听到这话,沈修永哑然失笑,“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这是三个令沈某困惑已久疑问。很可惜,就连我自己迄今为止都没有找到正确的答案。如果以后找到了,沈某会通知柴老爷一声的。只是······这世上,真的存在‘正确答案’吗?” 中年掌柜看着距离飞雪客栈越来越近的那个身影,沉声道:“沈坊主就莫要拐弯抹角打机锋了。柴某只想知道,你想对李子衿,还有飞雪客栈,做什么?” “做朋友。”那位俊美男子想都没想,直接给出答案。 他的笑容足够真诚,可是他的眼神太过深邃,那是一种很难让人轻易相信的眼神,宣示着拥有这样深邃眼神的家伙,拥有着跟眼神同样深邃的心机和城府。 哪怕是这样的人,真心实意想要跟他人做朋友,想必他人也不会轻易信任。 比如······此时此刻的柴老爷。 柴老爷摊开手掌,掌心凭空出现一只敛财杯,他将手挪到那俊美男子身旁。 “柴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沈修永满脸牲畜无害的模样,微微歪头。 “跟沈坊主这样的人做朋友,会很累,柴某可能做不太来。”中年掌柜言下之意,是要归还这份对于自己来说难能可贵的赠礼了。 “连敛财杯都不要?”沈修永没有解释什么,反而一直试探这位郑国财神爷的底线。 中年掌柜淡然笑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他不相信沈修永,更不想跟此人“同流合污”。 中年掌柜身为金淮书铺那位老人的朋友,已经无可避免地站在了李子衿那一边。 而身旁同为折花楼楼主和考榆坊坊主沈修永,如果真要对李子衿下手,柴老爷绝对不可能坐视不管。 站在这样敏感的立场之下,这位郑国财神爷不可以收下这份礼物。 这可不同于那头笑面虎童寺登门提问,送给自己香火箔。 手上这只敛财杯,较之那枚香火箔,可要烫手多了。 事已至此,便由不得沈修永不将事实全盘托出了。 他轻轻推开柴老爷的手,解释道:“沈某与李子衿,是友非敌。于飞雪客栈和金淮书铺,同样如此。我送给他的东西,的确是一份礼物。” 柴老爷问道:“什么样的礼物?” 沈修永笑答:“一颗人头。” “谁的人头?”中年掌柜的脸色有些难看。 “缉拿衙追凶使,郑国兵部尚书之子,乔宏邈的人头。”言语之间,沈修永镇定自若,仿佛只是除掉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乡野村夫,而非是一位兵部尚书的少爷一般。 “那你这也算是礼物?一份把你口中的‘朋友’推到火坑里,好让他被半个郑国追杀的礼物?”柴老爷心思急转,已经在考虑要如何送李子衿出城了。 乔府那边,在金淮城有不少耳目,地网炼气士和武夫,也在那位小乔大人赴任缉拿司追凶使以后,陆陆续续潜入金淮城,伪装身份,伺机而动。 那位折花楼的楼主,看见身旁的柴老爷脸色阴沉,捧腹大笑道:“我当柴老爷多么心思缜密呢,看来哪怕是做了这么多年的掌柜,一样马虎得很嘛!” 而那位飞雪客栈的掌柜,已经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死死盯着身旁的俊美男子,希望从他的眼睛里,找寻自己想要的答案。 看着神情如此严肃的郑国财神爷,沈修永稍稍克制了几分,细细解释道:“沈某虽不算什么高瞻远瞩之辈,做事也远未及滴水不漏的水平,可也知道,何谓‘有始有终’,乔宏邈被刺杀一案,已有凶手,稍晚些,便会被捕。李子衿定然平安无事,请柴老爷放宽心。” 柴老爷将信将疑,又问道:“你如此有把握,确定乔府那边不会怀疑到李子衿头上?毕竟他初来乍到之时,在花间集跟乔宏邈有过过节,当时在场可有不少人亲眼目睹。” 那位俊美男子点头道:“怎么可能不被怀疑?李子衿肯定会被怀疑。而且······我事先还特意差人通知了那头笑面虎一声,喊他带人去飞雪客栈抓凶手,看样子,童寺他们应该快到了吧?” 不等柴老爷发问,沈修永自己便接着说道:“柴老爷急什么?先听我把话说完。想要彻底撇开一个人的嫌疑,首先不能够一味的逃避,否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第一时间就要让李子衿出现在童寺和地网修士们眼前,亲眼看看他手上的那份礼物······此时否决,方可消除乔府一半的疑虑。待晚些时候,我事先安排好的人,会‘意外’被缉拿衙的官兵抓住,再‘无意之间’说漏嘴,透露一些关于自己刺杀乔宏邈的蛛丝马迹,然后被严刑拷打一番,让自己被逼供的过程曲折离奇一些。最后‘无可奈何之下’亲口承认自己杀害乔宏邈的事实,再透露自己藏匿乔宏邈人头的地点。人证物证俱在,案件流程完整,天衣无缝,水落石出。此时此刻,方能消除乔府另一半的疑虑,摆脱李子衿所有的嫌疑。” 听到这里,飞雪客栈的中年掌柜才算是彻底缓了一口气,心中卸下一颗巨石。随后,他以看待怪物般的眼神望向身边那位折花楼的楼主,觉得工于心计到如此地步的人,夜里真的能睡得着觉吗? 他们脑子里,到底装的都是什么? 除了算计之外,还有没有一点正常人的喜怒哀乐? 饶是这位郑国财神庙里有金身的财神爷,都不得不感慨一句,人心复杂至极,须臾之间,就将一座乔府玩弄于鼓掌。 这样的人,想要救一个人很简单。 可是这样的人,当他想要害一个人的时候,又会有多可怕。 沈修永看着终于不再咄咄逼人的财神爷,转头继续望向远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一个方向,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言语:“柴老爷,你看,那就是郑国京城的方向,远吗?” 那位飞雪客栈的掌柜忽然想起一事,来不及回答身旁那人的问题,身形一闪而逝,瞬间消失在折花楼顶层之上,去往飞雪客栈之外,在刚刚赶到客栈门口的童寺和一众地网修士之中,柴老爷与那位青衫少年剑客并肩而立,笑着让李子衿打开锦盒,给童寺他们瞧瞧。 而独自留在折花楼上,喜好凭栏远眺的俊美男子,独处之时,终于可以不必流露出已经练习过千百次的虚伪笑容,而是面无表情,自问自答了一句。 “还不够远。” ———— 缉拿衙牢房之中。 那头绵里藏针笑面虎,正在闭目养神。 童寺心中烦闷至极。 此前已经飞剑传信郑国京城,禀告兵部尚书大人,他的爱子已经身亡。 眼下,尚且还不知道乔高澹那边会是怎样的反应。乔宏邈身亡,金淮城中所有的地网炼气士、武夫,包括京城派来的那些暗中保护乔宏邈的死士谍子,都有责任。 甚至就连他童寺,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被人暗中给割了头。 这对于缉拿衙,对于地网,对于童寺,对于乔府来说,都是莫大的耻辱。是一辈子都抹不去的黑点,会被世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被仇敌视作捧腹开怀的笑柄。 一开始,童寺还以为,凶手会是飞雪客栈那位青衫少年剑客,毕竟这段日子里,明面上跟乔宏邈有过冲突的人,就只有他一人。 然而,暗中得到的消息,说那李子衿就是凶手的情报,竟然出了差错。 童寺带地网修士去往飞雪客栈,打算抓李子衿个现行时,不曾想却闹出个乌龙。 当时线索中断,这头笑面虎焦急万分,怕京城那边降罚,怕乔高澹迁怒于自己,更怕自己以后再也得不到那位兵部尚书大人的重用,不能再手握大权,替玲珑城掌握郑国半座庙堂的情报。 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在童寺一筹莫展至极,缉拿衙那边,说是捉到了个形迹可疑的家伙,被官兵们拦住问话,说漏了嘴,据说好像跟乔宏邈的死有关。当时缉拿衙的官兵们想要捉拿他,却不敌那贼人,只因贼人竟然是难得一见的六境剑修!实力强劲。 好在童寺带领一众地网修士,从飞雪客栈离开的途中正好碰见那一幕,数十位地网修士联手,才将一位六境剑修制服。 如今那贼人给抓回缉拿衙牢房中来,被严刑逼供。 从境界修为来看,那人炼神境剑修的实力,的确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瞒住整座缉拿衙,包括金淮城中,乔府安插的暗哨,偷偷潜入乔宏邈卧房中,将其斩杀。 可是,动机是什么? 此人与乔宏邈,或者说是乔府,有什么生死大仇,需要他以身犯险,不死不休? 眼下那人被严刑逼供了半天,始终不招,口口声声说缉拿衙他们抓错人了,自己是冤枉的。 但是缉拿衙的官兵的的确确记得那人之前曾说漏了嘴,而且身上又有血迹,还出没在缉拿衙附近,实在让人很难不怀疑他。 一位缉拿衙的官兵手握长鞭,长鞭之上血迹累累,他满头大汗地走出关押那名剑修的牢房,来到笑面虎童寺身前,摇头叹息道:“禀告童管家,那贼子骨头硬,死活都不招,问他之前衣裳和佩剑上的血迹是哪里来的,又为何会出没在缉拿衙周围,他也答不上来。会不会,真是咱们抓错人了?” 童寺冷哼一声,“哪有犯人,会一上来就承认自己是凶手的?佩剑和衣衫都有新鲜血迹,又那么巧合地出现在缉拿衙附近,不是贼人是什么?继续给我打,打到招供为止。务必要给上面一个交代。” 那位缉拿衙的官兵面露难色,只是也不敢忤逆这头笑面虎的命令,只能是握着长鞭走回牢房。 一柄传信飞剑蓦然降临缉拿衙,透过窗户的缝隙飞速飞入缉拿衙牢房之中,最终悬停在笑面虎童寺身前。 他蓦然起身,神色紧张地从飞剑上取下那封信,双手微微颤抖。 童寺认得这柄传信飞剑,是那位兵部尚书大人,乔高澹的专属传信飞剑,乔高澹向来只会在传递极其重要的信息时,才会用上这柄飞剑。 饶是这头笑面虎,在打开信件之前,也不由地咽了口唾沫。 郑国人人都说自己狠辣,手段残忍,殊不知那位乔大人,才是真真正正的“铁石心肠”。 乔高澹的刑罚手段,折磨人的法子,层出不穷,落到他手里,那才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与之相比,自己那点手段,真谈不上心狠手辣。 童寺颤颤巍巍地展开信件,信上只有寥寥两字而已,却已经让他冷汗直流。 “三日” 童寺知道,乔高澹这个三日,既是说给他三日捉拿凶手的期限。 也是······给他童寺三日活命的期限。 眼下,这头笑面虎丝毫不怀疑,如若自己三日之内未能将凶手绳之以法的话,那么在三日之后等待着自己的,一定会是个死。 而且在死之前,他会经历惨无人道的酷刑。 会很痛啊。 念及于此,由不得半点耽搁了。 “等等!”童寺忽然开口,朝正在往牢房中走去的那位缉拿衙官兵喊道。 那位手握长鞭,已经抽打了六境剑修好几个时辰,中途鲜少停下休息的官兵回过头来,一头雾水地望向童寺,疑惑道:“大人?” 童寺手握信纸,脸色阴沉至极,缓缓走入牢房,眼神冰冷得不像一个人,轻声道:“你辛苦了,去休息吧。” 那位官兵如获赦令,终于可以休息了,他感激不已,朝童寺连连道谢,赶紧走出牢房,在即将离开时,那位缉拿衙的官兵忽然回过头来,问道:“对了,童管家,需不需要我把它留下?” 童寺瞥了眼他手中的长鞭,那眼神,仿佛看待小孩子的玩具一般,他微笑着摇头道:“不必了,我有······更好的刑具。” 那位童管家虽然在笑,可是看在官兵眼里,却丝毫感觉不到温暖,反而是脊背发凉,令人毛骨悚然,他赶紧告辞离去,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怕待会自己看到的情景,让他把昨天的饭菜都给吐了出来。毕竟这头绵里藏针笑面虎的名号,人尽皆知。 在那位官兵走后,童寺轻轻关上牢门,身形略微停顿了片刻,缓缓走向牢房中用以照明的火盏,火盏之中,有一根铁烙。 童寺将手中的信件扔进火焰之中。 那个六境剑修,被铁链捆住了手脚,身上尽是被鞭子抽打的伤痕,血迹累累。 他看着面带微笑缓缓朝自己走来的童寺,苦苦哀求道:“大人,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是凶手。” 童寺没有理会他的哀求,只是自顾自从衣袖中拿出一粒药丸,对那剑修说道:“这个你应该认识?” 已经遍体鳞伤的剑修看着那头笑面虎手中的龟髓丹,点头如实回答道:“认得认得,这是龟髓丹,有提神醒脑,止疼化瘀之效,极为珍贵,价值不菲。” “不错,能够服用这样一粒灵丹妙药,也算是你的福分了,来,张嘴。”童寺笑眯着眼,喂那剑修服下龟髓丹。 那名剑修服下龟髓丹,立即就感到身上伤痕带来的疼痛减弱了大半,呼吸也变得平缓,大脑又恢复了清醒,而不是先前迷迷糊糊的状态,便感激道:“我好多了,多谢大人赐药,大人明察,我真是冤枉的,缉拿衙真的抓错人了。” “嘘······”童寺笑着摇了摇头,“你想多了,龟髓丹不是用来帮你止痛的。” 那名剑修的笑容瞬间凝固,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童寺向前一步,凑近那剑修,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是为了帮你提神,免得你待会直接昏死过去了。” 那人脸色惨白,深知不妙。 童寺从腰间取下一只小盒子,微笑道:“其实,我很喜欢绵里藏针笑面虎这个称号,很适合我,很实事求是。初入乔府之日,尚书大人就教会了我用针,那年我才八岁,已经懂得怎样下针,可以让人发出如野兽般的嘶吼声。” 伴随着他的言语,那只小盒子被蓦然打开,展露出其中二十多根长短不一,粗细不一,品秩不一,颜色各异的针。 剑修的冷汗已经滑落脸颊,开始不断摇头。 笑面虎童寺自顾自说道:“后来我发现,用针让人发出惨叫,不如用针让人‘沉默’来得巧妙。所以我学会了更高级的下针技巧,可以扎在各种玄之又玄的窍穴之中,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无法发出任何惨叫,就犹如泥牛入海,掀不起半点波澜。他们一开始哭天喊地,最后却会疼得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了,这种滋味很难跟你形容······没关系,很快你就会明白。” 童寺在小盒子中拣选了一番,最后挑选出一根他较为满意的细针,走到火盏上,将针尖插入火焰之中,笑道:“你一定等不及了吧,稍等,我马上就好。” 火光摇曳中,那人手握细针,蓦然回首,“对了,你有没有听过······十指连心?” 这一日。 缉拿衙牢房中的惨叫声,绵延至后半夜才逐渐衰退,扰得附近一条街的人家都难以入眠。 只是,那些声音,最终都归于黑暗,这些声音,鲜少能于黑暗之处,照见光明。 天亮前,剑修嘴皮微动,在累坏了的童寺耳边,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两个几乎不成声的字。 “我招。”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万事细如毛 - 出鞘 - 祠梦 当童寺从缉拿衙牢房中走出时,已近午时。 审问那六境剑修,费了他不少功夫。 好在,那剑修终究是在天亮之前,熬不住了。 在那之后,他便将一切都向童寺吐露出来。 从前些日子徘徊在缉拿衙附近,夜夜跟踪乔宏邈去那折花楼,到他是如何瞒过守卫,潜入缉拿衙杀害乔宏邈的,一一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自然有人指使,而且,这名剑修背后的人,恰好便是郑国庙堂之上,与兵部尚书乔高澹常常唱反调的一位文官。 那人的家族底蕴深厚,与乔府也能掰掰手腕。所以他能在郑国请来一位足足六境的剑修作为杀手,童寺丝毫不奇怪。 那位剑修,连抛掉乔宏邈头颅的地点都交代了,童寺方才已经派人前去查看。 如果的确如他所说,自己的手下能够带着小乔大人的头颅回来,那么此案便算是圆满收场,顺利结案了。 童寺自己也能够给乔高澹一个交代。 虽然远不能弥补小乔大人身亡给乔高澹带来的悲伤,却也至少可以让那位兵部尚书大人,不至于迁怒于自己。 这头累了一夜的笑面虎叹息一声,辛勤至此,为求活命而已,何苦,何苦。 一队人马快马加鞭,回到缉拿衙,其中一人手中提着一物,被他以布条包裹起来。 那人快速下马,来到笑面虎童寺身前,说道:“禀告童管家,已找到小乔大人的······头颅。” 童寺从他手中接过被布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头颅,拆开布条亲眼目睹那人容颜以后,他心中最后一份疑虑也彻底打消。 “将小乔大人的头颅与遗体一并封存,连夜驾马车送往京城,在乔氏祠堂处理丧失后下葬。”童寺吩咐完以后,将乔宏邈的头颅还给那手下。 这头绵里藏针笑面虎目送那人远去,缓缓抬起头,朝位于远方的郑国京城方向望去。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抬起一只手掌,遮挡于眉毛之上,喃喃道:“小乔大人,童某至少还了你个全尸,一路走好。” ———— 一夜无眠的少年,辗转难眠,想着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迟迟无法入睡。 就那么焦虑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正午。 街上有些吵闹。 李子衿小心翼翼地起身,没有吵醒另一张床上的红韶,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俯视飞雪客栈外奔跑在街道上的那群人。 他们是缉拿衙的官兵,正推着囚车,去往金淮城刑场。 此时街道两边,逐渐有人聚拢,一时之间,就连飞雪客栈楼下也聚集了不少看客,正在议论纷纷。 “嘿,听说了么,缉拿衙的追凶使大人好像被人割头了,前两天的事情,喏,囚车里那个,就是杀人凶手。好像还是个山上人,挺厉害的样子。只不过再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要被砍头。” “啧啧,那位追凶使大人似乎才来金淮城上任两三月吧?连半年都没活成就死了,真是惨。” “可不是么,据说那位大人,还是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赴任的。好像是什么尚书大人的儿子,年纪轻轻的······” “呸,你们知道个什么?那个狗屁追凶使,就是个祸害,仗着有权有势,就为非作歹,强抢民女这种事情没少干,在京城时便得罪了不少人。眼下被仇家宰了,乃是大快人心之举,恶人自有恶人磨!” “算了算了,死者为大,我们这些不了解实情的,还是不要瞎议论了,反正凶手也抓到了······” 李子衿站在窗前,微微愣神。 他看着囚车中那个遍体鳞伤的家伙,被一队官兵推往刑场。 就是他,杀了乔宏邈? 乔宏邈这样的人,死不足惜。李子衿心中没有半点波澜。 眼下,一切都结束了,那名剑修,也算是替自己除去了心头大患。 看来,昨日在那折花楼中,那个男人并没有欺骗自己,他的确给自己送上了一份大礼。 只是,为什么? 他李子衿一没有世俗王朝的家世背景,而没有山上仙宗的弟子身份,无非就是一介散修罢了,境界也不高,除了挣了些神仙钱之外,好像完全无利可图嘛。 那个男子,何故要花费如此心思,替自己摆平乔宏邈,而且还做到这种程度,甚至连后顾之忧都一并替自己解决了。 那位出手斩杀乔宏邈的剑修,又为何愿意一命换一命,心甘情愿为折花楼那男子卖命,来此赴死? 一想起这些,李子衿就头疼不已。 人间万事细如毛,世事太过复杂了。 少年忽然想起在那艘潇湘渡船上,有一位女子曾好意提醒自己,点破了小师妹红韶,是精魅出身的玄机。 当时,那位女子曾言,自己带着小师妹行走人世间,便犹如抱着能让一座扶摇天下所有妖怪精魅都梦寐以求,可以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去抢夺的东西。 她还说不止妖怪精魅,就连人,也有可能盯上小师妹。 那位女修还说,自己会死。 难道,折花楼那位男子,也是看出了小师妹的根脚,故而才会献上这样一份大礼,以求接近他? “李子衿,醒了吗?” 飞雪客栈的中年掌柜站在房门外,轻敲房门,明知故问道。 他的眼睛,分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房门中的景象。 屋内的少年,听见这声动静,听出是柴老爷的声音,他瞥了还在酣眠的少女红韶一眼,三步做一步,打开房门,朝中年掌柜竖起食指,抵住自己嘴唇,“嘘。” 这位郑国财神爷笑眯着眼,也看了躺在床上还在熟睡的少女一眼,微笑会意,没有再言语。 等到李子衿走出房间,回身缓缓合上房门后,问道:“柴老爷,怎么了?” 中年掌柜站在走廊边,指了指客栈后院中的竹亭,“聊聊?” 正好,李子衿也有一些问题,想要问这位柴老爷。 二人来到飞雪客栈后院,在竹亭中坐下,那位中年掌柜已经摆好了棋盘,他向青衫少年摊开手掌,问道:“李子衿,可会下棋?” 后者微微摇头,“晚辈对棋术一窍不通,就不扫柴老爷雅兴了。” 柴老爷也不勉强,只是笑着点头,一手挽袖,一手捻子,开始在棋盘上,与己对弈。 他一边分别落下黑白两色棋子,一边问道:“方才可看见街上的情景了?” 亦是明知故问。 少年点头,“看见了。” “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中年掌柜低头凝视棋盘,哪怕是与己对弈,落子也半点不随意,每走下一步前,必定是思量复思量。李子衿看在眼里,觉得柴老爷即便不是一位天才棋手,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 少年开门见山道:“锦盒之内,其实是乔宏邈的人头对吧?” 中年掌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缓缓落下一子,说道:“这对你来说,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乔宏邈一死,你和红韶便不再有危险。昨日童寺带着地网剑修来到客栈,没能从你身上得到线索,已经消除了对你的怀疑。如今凶手也抓住了,今日便会被斩首,京城尚书府那边,也有了一个交代。此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你不必再挂怀。” 李子衿点头,又问道:“那位折花楼的楼主,为何要帮我除掉乔宏邈?” 中年掌柜手上动作微微停顿,将食指中指之间捻住的那粒黑子放回棋篓之中,双手笼袖,转头瞥向一处,他知道此时此刻,那位“热心肠”的沈坊主,定然正在偷听两人的言语。 柴老爷缩在袖中的手指暗自掐诀,心中默念道决,无声无息间施展出一层山水屏障,将整个飞雪客栈,包括后院的池塘和竹亭一柄笼罩,隔绝了外界对于此地的窥探与偷听。 此时此地,乃是“杳无音信”之处。 做完这一切,中年掌柜才笑道:“这个问题,柴某昨日在折花楼替你问过了。” 李子衿疑惑望向对面那人,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那位折花楼的楼主,说是打算和你做朋友。”柴老爷饶有兴致地看向一处,发现那人还不死心,在尝试着以术法神通,强行在飞雪客栈的山水屏障上,割裂出一个口子,好潜入其中,偷听两人谈话。 中年掌柜指尖再度掐诀,随手一记道法隔空扔出,“抓住”正在飞雪客栈山水屏障上动手脚的一粒心神芥子,他以心声对那人说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沈坊主,偷听他人言语,非是君子所为啊。” 随后,那粒心神芥子被瞬间崩碎,位于折花楼中的沈修永受到影响,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只是他仍面带微笑,至少······已经得到了一部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 那粒藏匿于飞雪客栈的心神芥子,是沈修永上次来到飞雪客栈,送给柴老爷敛财杯时悄无声息丢下的。 柴老爷也是今日才堪堪发现,对那位沈坊主的心机城府,又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若在折花楼,他自然不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胜过与沈修永的斗法。 可惜,这里是在飞雪客栈,是他柴老爷的地盘。 李子衿又问道:“柴老爷认为,那人可以信任么?我是说,他会不会别有所求?” 中年掌柜想起那人深邃的眼神,摇头道:“跟他做朋友,会很累。不过······最少现在,他不是你的敌人。李子衿,其实你可以把这当做是欠下了他一份人情,在未来的某一天,还他一份大差不差的人情,之后你们就两清了。我猜沈坊主肯定也是这样想的。至于······在还清他人情之后,还要不要跟他做朋友,可以日后再说。” 少年缓缓起身,朝中年掌柜抱拳道:“多谢柴老爷替我解惑。” 那位郑国财神爷坦然受礼,目送那少年离开竹亭。 李子衿忽然又停下脚步,微微转头,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沈坊主帮我,是想让我欠他一个人情,那么柴老爷呢,也是如此吗?” 竹亭内的中年掌柜身形一怔,举棋不定。 池塘边的香火小人,也蓦然转头,望向竹亭中那个神色复杂的财神爷,他从未见过财神爷这样的神情。 这位飞雪客栈的掌柜,斟酌一番后,回答道:“对我来说,你是朋友的朋友。” 李子衿轻轻点头,微笑转身。 仇要报,恩要记。 与那位沈坊主之间,谈不上人情。既然对方是抱有目的性的,那么日后还给他一份“等额”的礼物便是。 这是交易。 而飞雪客栈的掌柜,其实帮了自己不止一次,而且每次不求回报。 在少年心中,这才是人情。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六十六章 仙人抚我顶 - 出鞘 - 祠梦 深冬时日,严寒刺骨。 李子衿与小师妹红韶,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走出飞雪客栈,去街上逛逛了。 今日清晨时分,少年心有所感,觉得自己似乎要破境了,于是与小师妹约定好,自己房中闭关,让红韶帮忙守在房门处,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他。 其实在乔宏邈死后,李子衿便专心于修行练剑一事,近来隐隐感到,体内那口武夫真气在逐渐凝为实质。 炼气士的境界提升,打破瓶颈,晋升下一境的体验,李子衿早有体会。 从他还是个凡夫俗子之时,与韩翦斗智斗勇,初次开辟识海,步入明窍境。 到凝气境之时,卡壳许久,迟迟不能破境,后来才发现,原来是被拦在了筑魂境的门外。 直到他体内所筑神魂逐渐完整,少年才步入炼气士三境,筑魂境。 眼下,李子衿已经在筑魂境打牢了炼气士基础,虽然破境一直不快,无法跟那些山上仙宗内的天之骄子相提并论。 可是胜在稳固、扎实。 步子走得太快,容易拉胯。 在前三境,往往是一位炼气士打牢地基,扎实基本功的机会。 三境之后,修行之路便已然成型。 识海已辟,神魂已筑,灵气在自身洞府窍穴中的行走行径也已经几乎不可逆,会根据炼气士所修习的功法,有规律地流转。 先人曾言,入道易,改“道”难。 就是在说,当一位炼气士的修道之路基本定型之后,再想有所改变,便难如登天。 而李子衿的前三境,破境极慢,恰恰替他打下了其他山上炼气士少有的牢固基础。 这样的基础,眼下还不见得能够给他带来多大的裨益。 可是伴随着一位山上修士境界不断攀升,越到后面,越到上面,反而越注重于“当初”那位修士在前三境时的基础。基础越好,那么后续的修炼便会越为顺遂。 虽然修为一事讲究天赋,但是在打牢基础这件看似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上,终究是天道酬勤。 而勤,能够补拙,绝非虚言。 为何有许多天才,这些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年轻时不可一世,修为进境一日千里,但随着境界的升高,进展却愈来愈缓慢,甚至是处处遭遇瓶颈。 对比在前三境修炼途中进步缓慢,破境也不够快的炼气士,那些前期的天骄就显得愈发后劲不足,归根结底,其根本原因就是基础没有打好。 还有一些山上仙宗的弟子,喜好以丹药或是宗门秘术,亦或是师门长辈们强行助他们提升修为。 采取如此拔苗助长的方式破境。 他们的境界,便如同纸糊的一般。 空有其表,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些山上仙宗的弟子,修行不看长远的发展,目光短浅至极,只愿意看到眼下得到的收益。 然而欲速则不达,凡事过犹不及。 进境太快,即便境界高了,也会显得是“飘”在天上,半点经不起推敲。 虽然在面对境界低于他们的炼气士时,这些走在前头的修士们可以凭借着高一境的优势,小小占据上风。 然而一旦他们遇上了真正稳扎稳打走到与他们同境的炼气士时,两者真实实力之间的差距便会体现出来,“走得太快的人”会完全没有一战之力。 跟那些潜心修习,缓缓发展的炼气士想必,二者云泥之别。 虽然对于炼气士破境已经有过几次经验了,然而眼下,似乎就要打破武夫境界,跻身二境武夫的李子衿,依然有些胆怯。 怕自己某个地方做得不够好,在武夫那条道路上,走歪了,走岔了,以后再也掰不回来。 从前在无定山时,有练剑修行,有谢于锋陪伴,自然心安。 后来在不夜山藏书楼,被阁老循循善诱,最终还是学了他老人家的玄妙身法,偶然跻身武夫之路,有那位老前辈在,少年同样心安。 眼下,李子衿体内那口武夫真气好似告诉少年,即将破境,可就是迟迟没有迈出那最后一步。 好似天上落下一颗顽石,压在少年脊梁之上,如有千斤之重,使得李子衿步履维艰。 只要扛起这颗千斤顽石,那他便能破境,跻身二境武夫,炼体境。 此刻,李子衿盘腿在床,横剑在膝。 他双目紧闭,眉头微皱,汗珠一粒一粒滑落少年脸颊,从下巴滴落在翠渠剑鞘之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然而武夫破境的紧要关头,如炼气士一般,丝毫马虎不得,稍有差池,便有可能葬送日后武道修行之路,他需要摒弃杂念,心神守一,紧紧抓住体内那口正在逐渐凝为实质的武夫真气。 那团武夫真气,在少年体内,宛如一只绣球,被抛来抛去,在他筋骨血肉之中横冲直撞,如孩童般顽皮不已。 “绣球”每一次冲撞,都会让李子衿的筋骨血肉感受到剧烈的疼痛,那种疼痛,丝毫不亚于遭受钝物猛烈锤击。 床上的少年,已经青筋毕露,痛苦万分。 汗水逐渐打湿了他的衣衫,李子衿的五官都开始因疼痛而变得扭曲起来。 坐在酒桌旁那个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眼看着师兄如此难受的模样,却又帮不上他半点忙,只能干瞪眼,心里焦急万分。 想要伸出手,替师兄擦擦汗,却又囿于师兄“闭关”前的那句吩咐。 “红韶,师兄今日可能会在这里坐很久,也许破境,也许不会。只是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师兄,否则后果会很严重,可能会受重伤。” 当时听闻此言的少女,只当是师兄谨小慎微,凡事追求万无一失的言辞,凭借师兄的天赋,闭关破境什么的,还不是手到擒来?而她就只需要坐在一边,乖乖等着师兄顺利破境就好啦。 可是距离李子衿端坐在床,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从早上到现在,师兄就一直一言不发,双目紧闭。一开始还好,他神色轻松,看起来游刃有余。可是越到后面,师兄的脸色就愈发难看,眼下更是······更是浑身被汗水打湿,青筋毕露,神色痛苦。 怎么办? 思虑一番后,白衣少女觉得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她慢慢走到门外,轻轻打开又关上房门,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自己的举动打扰了师兄半分。 红韶站在走廊窗户上,朝客栈后院池塘边,正在跟香火小人嬉戏打闹的纸人无事使劲招手,用既不会吵到房内的师兄,又能够招呼到无事的声音喊道:“无事,无事,快把柴老爷请来!” 她要守在师兄门前,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自然只能将此事交给无事去做。 无事附和一声,立刻收心,不再玩耍,往客栈大堂跑去,香火小人跟在它身后,充满好奇。 两个小家伙进入飞雪客栈大堂,看见柴老爷正不紧不慢地拨弄着算盘, 无事立刻跳上柜台。 中年掌柜正在算账,见那纸人一个蹦跳上来,乐呵不已,打趣道:“无事,你有事?” 香火小人也想上来,结果在飞到柜台边缘时,给柴老爷一记道法扔了下去,掉在地上一个翻滚,狼狈不已,只能是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骂骂咧咧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尘,然后站在原地双手叉腰,瞪着那个对他来说如山岳般高大的柴老爷。 无事喊道:“柴老爷柴老爷,红韶姑娘请你上楼瞧瞧。” 中年掌柜继续拨弄算盘,“那等一会,我马上算完了。” 小家伙又一个蹦跳,径直跳上了那只金算盘,挡住掌柜继续拨弄算盘的动作,催促道:“柴老爷,她看起来挺着急的!” 通常无事不会轻易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相识三月,小家伙都比较懂规矩,知书达理。 看着眼前竟然第一次如此冒犯自己的纸人无事,中年掌柜微微愣住,旋即点头道:“那好吧,我现在就去。” 他放下算盘,往楼上走去,无事和香火小人紧随其后,想要一探究竟。 红韶站在走廊处,迎接三人,见到中年掌柜上楼,少女哽咽着开口:“柴老爷,你快去瞧瞧师兄吧,他从早上开始闭关,到现在都没睁眼,而且他的脸色难看极了,我怕他是碰上什么难题了!” 那位郑国财神爷连连点头,安抚少女道:“好好好,莫急莫急,我这就去替你瞧瞧。” 语毕,他快步向前,推开房门,看见李子衿果真势头不妙。 明显是气体双炼,经验不足,导致那少年郎体内的灵气与那口武夫真气开始相互打架了。 否则从武夫一境,步入武夫二境,虽然名为炼体境,的确要淬炼筋骨血肉一番,那口武夫真气却不会如此“蛮横”。 “耽搁不得了。”柴老爷沉声道。 少女满脸担忧。 无事心中默默祈求,李子衿你个傻帽,虽然不爱搭理我,可是人不坏啊,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纸人无事,此刻只愿床榻之上那青衫少年,如自己的名字一般,平安无事。 柴老爷一步迈出,瞬间出现在李子衿身前,运转神力,将手掌轻轻搭在少年头顶。 中年掌柜掌心出现一粒金色芥子,随后蓦然绽放出光芒,不断涌入少年体内。 屋内顿时出现灼眼金光,让人目不能视。 那只财神爷的香火小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看待柴老爷的眼神仿佛看待一个败家子,他喃喃道:“香火之力······我搬了一年的香火之力,莫得了······” 这一掌。 神灵抚顶,万事皆平。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六十七章 城中增暮寒 - 出鞘 - 祠梦 当房间内的那一缕金光消散。 李子衿的神色,恢复正常。 中年掌柜收回手,掌心的,那一粒金色芥子之上,光芒黯淡了许多。 与此同时郑国财神庙当中的财神爷金身,其身上的色泽也稍暗一分。 此番帮助李子衿,平息识海内的灵力与窍穴中的那一口伏武夫真气,柴老爷耗费了不少代价。 而那个兢兢业业一直替财神爷搬动香火的香火小人,这一年来所付出的努力,也白费了。 其实这位郑国财神爷大可不必如此。 虽然香火散去,尚且可以缓缓积攒,可到底他不欠李子衿的。 那只从财神庙中的香火小人没精打采,耷拉着脑袋,有些犯困。 财神爷的香火耗费,对香火小人来说,也会有所影响。 “他没事了。”飞雪客栈的中年掌柜转头对白衣少女说道。 在他转身离开房间之前,与之怄气了好些日子的香火小人忽然一个蹦跳,落在中年掌柜的肩膀之上,而后者也难得没有将香火小人扔下去。 他踩在柴老爷的肩头,缓缓坐下,双腿悬空,离开时,微微转过头来,向纸人无事挥了挥手。 头别玉簪的锦鲤少女,看见李子衿的脸色果然好转许多,气息也逐渐平缓下来,朝还未走远的中年掌柜微微拱手抱拳,感激道:“多谢柴老爷出手相助!” 少女的动作有些僵硬,神色却很坦然,学着师兄早就教给自己的“礼”,笨拙却又真诚。 纸人无事斜瞥那抬手抱拳的白衣少女一眼,只觉得原来红韶姑娘,也开始有江湖气了啊。 “咳······” 一个咳嗽声,从红韶和无事身后传来,引起二人注意,她们几乎同时转头,望向床榻之上的青衫少年。 “师兄!你怎么样?” “李子衿,你没事吧。” 二人都对那少年表示关切,红韶与无事相视一眼。 李子衿摇摇头,说道:“刚才一不小心,没守住心神,走神以后,便只感觉体内的天地灵气与一口武夫真气纠缠在一起,横冲直撞,让我气血翻涌,难以按捺。后来,好像有第三股力量,参与其中,将我体内的灵气与武夫真气,硬生生掰开来,还替我抚平了筋骨血肉的伤势,如今已无大碍。” 白衣少女和纸人无事皆是缓了一口气,异口同声道:“没事就好。” 李子衿忽然问道:“对了,方才我听见,房里有其他人的声音,红韶,是不是有客人来过?” “师兄刚才的模样吓人极了,我担心你应付不了,便去请来柴老爷。”红韶如实答道。 “原来如此。”少年点了点头,如此说来,那么参与到自己体内的第三股力量,便说得过去了,想必是柴老爷出手相助。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欠下柴老爷不少人情了? 他苦涩一笑,将翠渠剑轻放在旁,尝试着走下床榻,活动了一番身子,并未感到丝毫不适。 而且,最重要的是,李子衿已经于先前破境成功。 如今的少年,既是筑魂境剑修,亦是炼体境武夫。 天下炼气士,唯独剑修不可以常理揣度,寻常炼气士面对剑修,都需要将其“提一境”看待。 所以如今的少年郎,虽是三境剑修,却可以媲美四境炼气士。加之气体双炼,又有二境武夫的强健体魄,即便是在四境修士之中,也很难碰到对手才是。 退一万步来说,哪怕对方的实力如此强横,那么打不过了,李子衿也还有最后一条路在。 从不夜山藏书楼那位跟自己一样喜好喝剑南烧春的武夫前辈那里,学来的玄妙身法。 即便遭遇强敌,不敌对手,李子衿亦可与之周旋一番。实在无可奈何之下,也能够利用那门身法的速度,迅速逃命。 “出去走走?”李子衿站在窗户边,看着街道上的积雪,想要出去透透气。 在屋子里闷了好些日子,再不上街瞧瞧,怕是都要把人给闷坏了。 红韶身上覆盖有两层品秩极高的仙家法袍,夏可避暑,冬能防寒,自然是欣然点头答应下来。 而纸人无事,如今尚未能够修行出如同人族一般的筋骨血肉,也还无法感受到何谓严寒,何谓酷暑,暂且不会受到气温的影响,否则也不会日日与那香火小人待在飞雪客栈后院玩耍了。 无事跳到红韶肩头,也学那香火小人一般,坐在少女香肩之下,双腿悬空,来回晃荡。这个位置,依稀可以闻到少女身上的体香,无事的双手又倒撑在她肩上,掌心能够感受到酥肩香软,不知不觉便让纸人无事微微脸红。 它沉醉其中。 一行三人。 青衫少年剑客,今日破天荒的没有带上那柄翠渠剑,空手出门。 头别玉簪,身穿仙家法袍的白衣少女,风姿绰约,亭亭玉立,不时逗弄着肩上的纸人无事,嬉笑跟在师兄身旁。 而那个自从李子衿捡来一个小师妹,便让它不再寂寞的纸人无事,如今的脸颊愈发有血色了,再也不是“苍白”纸人了。 少年少女,走着走着,便不自觉来到了大娘面摊前。 如今的金淮城,家家户户门前积雪深厚,时有大风刮过,带起刺骨冰凉,风雪袭人,如同冰锥刮人脸颊。 城中的大人们如非遇上紧要之事,非出门不可,通常是不会离开自家院子的。 可金淮城里的孩子们却活泼过了头。 三两稚童,城中结伴游玩,偶遇积雪,便各自搓雪为团,互相抛掷。 雪球砸在身上,带来的细微痛感,不但不会让他们感到身体不适,反而令人愈发兴奋,热血沸腾。 李子衿双手笼袖,静静站在大娘面摊外,看着不远处屋檐下,正在打雪仗的那些孩子们,想起小时候与李怀仁和陆知行一起过冬的日子。 那时候,他们也会打雪仗。 除了他们三个之外,太平郡城其他家的孩子们也时常参与其中,一开始会是郡尉家的小胖子言语挑衅身为郡守之子的李怀仁。然后李怀仁会毫不犹豫地从地上捡起雪球,砸向那小胖子,随后便是胖子的一群跟班,一起砸李怀仁,到了最后,会演变成自己、李怀仁、陆知行,三人对抗一整条街道的熊孩子。 自然是落入下风······ 那胖子的父亲,官阶位于李建义之下,时常被李建义安排琐事,导致回家极晚,小胖子对此心中早有不满,又不能奈何郡守李建义,只能撒气在李怀仁身上。总会在街上碰到李怀仁后,骂他矮子。 李怀仁当然不干,以死胖子回敬之。 有时候闹得凶了,两人还会扭打起来,把对方都揍个鼻青脸肿。 事情闹到那人那里,却总是小胖子的郡尉父亲,亲自带着那小胖子来到郡守府,登门赔礼道歉,说着子不教父之过之类的言论,让郡守老爷李建义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让郡守公子李怀仁,“大人不记小人过”。 往往那位郡尉大人,还会当场严厉呵斥小胖子,喊他当面向李怀仁道歉。 最终都会以小胖子的低头低声道歉,李建义的一句“童言无忌,何至于此”作为收场。 然而每每如此,那小胖子心中对李怀仁的不满便更添一分,属于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身为郡守少爷的李怀仁从来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和小胖子无冤无仇,对方何故每每一看到自己,就必定恶语相向。 身为书童的李子衿却很早就知道了,当初那个小胖子的执念,叫嫉妒。 少年的思绪被一句言语抽离,离开回忆,回到眼下,眼中的两个轮廓也缓缓消散。 怀仁和知行,都没有在身边。他也不再是个可以参与到雪仗当中的孩子。 李子衿心想,原来看人打雪仗,跟自己打雪仗,滋味相差甚远。 “妮子来啦?快坐快坐。”宋大娘看见红韶和李子衿站在面摊旁吹着风,赶紧招呼师兄妹二人进来坐着。 近来一段时日,大娘面摊的生意都不太好,天冷了,大家都不乐意出门了。 “宋大娘。”李子衿笑着喊了声,带小师妹坐在面摊最里头的位置,外面有一层帘子,垂在边缘,可挡些许风雪,用处不大,却也聊胜于无。 少女跟着师兄喊了声宋大娘,一坐下,便望着那口大锅,想着自己要吃些什么,思虑一番后,她笑眯起眼,问李子衿道:“师兄,我今天也可以吃两碗面吗?” 没有背剑在身的青衫少年,宠溺地看了少女一眼,欣然点头,“当然可以。” 红韶兴奋不已,转过头去对宋大娘说道:“宋大娘,我要一碗牛肉面,一碗阳春面!” “诶,很快就好。”妇人背过身去,抓起一把面往锅里扔去,随后转身取出两只碗,往其中一只碗里打料。 阳春面清淡,待面起锅入碗以后,少许盐,撒葱花即可,不需要放太多调味料。牛肉面却是重口,故而得在面入碗前,就备好料,放入牛肉。 “给我也来一碗。”李子衿看着那碗还未加面的“牛肉面”,破境之后,竟然会觉得有些饿,莫不是方才真真儿消耗太多体力了? 宋大娘应了一声,又再抓起一小把面,扔进锅里煮。 感受到自己消耗过大的李子衿,忽然心思一动,去窍穴之中,查探老头子留给自己的最后一道无上剑气。 只是下一刻,少年发现藏匿于自己窍穴中的那道剑气,已经悄然消失,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如同乌云罩顶。 什么时候······ 李子衿开始回忆。 检索回忆的过程中,一一推翻一个个可疑因素。 直到他的思绪,回归到自己跟踪乔宏邈,去往折花楼那晚。 那晚,他在折花楼中碰到一个古怪的女子,自己只看了她一眼,便昏睡过去,还做了好长一个梦,好像······梦见了很多很多以前的事。 李子衿闭目沉思,良久之后,他蓦然睁开眼,的确是那晚,也只可能是那一晚。 “师兄?”红韶疑惑望着他。 那一袭青衫,缓缓起身,走出大娘面摊,站在街道中央,朝那座矗立于考榆坊中的高楼遥遥望去。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入我相思门 - 出鞘 - 祠梦 云霞山,女子剑仙唐吟回宗修养三月以后,终于大伤初愈。 老祖宗所说的伤筋动骨一百天,不是没有道理的。 赵长青没能一直陪伴在这位女子剑仙身边,二人当初从桃夭渡乘坐仙家渡船回到仓庚州以后,赵长青只在云霞山留宿了半月时光,之后便匆匆离开。 离去之前,唐吟自然不舍,可她既有剑仙傲骨,又有小女子的娇羞,临别时,唯唯诺诺,支支吾吾,与那赵长青看似从天南地北扯到雪月风花,却始终没能鼓足勇气,说一句留下来。 书生哪能不解女子心思,走前唯留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匆匆离开。 一方面,是赵家得知夜叉山之战的惨烈,赵父早已飞剑传信云霞山,一直在等待赵长青和唐吟回到云霞山以后的回信。原本赵长青打算先在云霞山书信一封,给家里报个平安,然后多待一些时日再归家看望二老。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是那山上炼气士了,足足八境,是世人眼中的山上仙师,元婴地仙,自然还有悠长岁月可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然而家中二老,皆年事已高。 赵父赵母属于老来得子,赵母年近四十,才堪堪生下赵长青,如今书生二十四岁,家中两位老人已近花甲,时日绝不算多。 所以书生走前,会对女子剑仙说那句岂在朝暮,两人已经在夜叉山主战场中经历过生死,情比金坚,无须时时刻刻相伴相依。 哪怕天涯路远,心与心之间,却没有距离。 眼下,他更应该多陪陪父母。 也正是因为这次跟随云霞山一众女修前来支援,历经生死之后,更让赵长青懂得生命难能可贵,人生在世,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 唐吟身形一闪而逝,来到云霞山一处名为敛芳峰的次峰之上,拣选悬崖边一棵松柏,垂坐树干之上,玉足悬空,心思玲珑,脚下是万丈沟壑,眼前是万里碧空。想着一个总来去匆匆的人,梨涡浅笑,眉眼婆娑。 佩剑早已送给自己那既是开门也是关门弟子的陆知行后,女子剑仙练剑的时刻也不如从前。 从前走得太快太急,错过许多好风景。 难得慢下来,心头有人,眼前有景,既无近忧,亦无远虑,此情此景此种心境,已是可遇不可求。 唐吟在悬崖边,一坐就是一天。 她看着敛芳峰上的日落,觉得天底下,应该很难找到比这更美的景色了。 敛芳峰上的雪,缓缓消融。 敛芳峰上,梅花无数,雪融之时,会有淡淡幽香,伴随着云霞山各峰之上的倒流瀑布以及别苑中的清泉香味,沁人心脾。 “真好啊。”唐吟青丝迎风飞舞,刻意解禁一身修为,不让那些风雪绕道而行。 日落之时,风雪扑面而来,将她的青丝染成白雪。 唐吟想起书生留宿云霞山的时光,也终于肯对她说些所谓“甜言蜜语”的话来哄她开心了。 说是什么要和自己从青丝走到白雪,看着自己发丝上的皑皑雪色,她沉浸在他的一言一行之中。 仿佛情人还未走远,情话还在耳边。 她笑了。 今天只做女子,不做剑仙。 ———— 大煊王朝,临安城。 一座书香府邸之中,书生梁敬,与老爷子在书房中手谈。 满脸笑容的梁敬再度吃下老爷子三颗黑子,看着一脸严肃,如临大敌的老爷子,梁敬笑道:“许久没见父亲如此认真地下棋了,是非要赢孩儿一局?若是父亲求胜心切,大可以趁孩儿不注意,悄悄从棋盘之上拿走几枚白子嘛,孩儿定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先生双鬓微霜,身子骨却格外硬朗,气色红润,颇有老当益壮之资,闻言冷哼一声:“臭小子,真是翅膀硬了,忘了是谁教你下棋的?” 被教训一番,梁敬也不敢还嘴,就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有些可爱的梁父。 梁父随手猛拍一枚黑子入局,吃掉梁敬一粒白子,还以颜色后嘴角微扯,心满意足道:“要吃你小子的子儿,还用得着偷偷摸摸的?咱们走着瞧,不出三十招,铁定让你小子哭喊着求饶。” 书生梁敬笑得合不拢嘴,没想到父亲还是这般脾气,他那胜负欲啊,始终这么强,是那一辈子都不服输的性子。 思来想去,梁敬觉得自己的性格跟父亲很像,说不定自己那犟脾气就是老爷子传给自己的。只要认准了一条道,不把这条道走到黑是决计不可能罢休的,“绕道而行”更是绝无可能。 一父一子,对弈之时,多是梁敬举棋快,落子也快,游刃有余,牢牢占据上风。而梁父一开始还能跟梁敬落子速度旗鼓相当,只是每至中局,梁父便逐渐变得有些举棋不定,需要思虑良久才能堪堪落下一子。 不是老先生棋艺退步,而是自家孩子,真如他那句话,已经“翅膀硬了”,棋艺愈发精湛。 若非梁敬非是那贪慕虚名之人,从不参与大煊王朝历届的弈棋,否则肯定早早被招揽入翰林院,成为一名棋待诏了。 伴随着自己举棋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梁父是感慨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又欣慰梁敬的长大成人,早已无须自己和夫人为他担忧,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学问不小,又成为了那山上炼气士,如今更被扶摇山上人称之为诗画双绝。 看着眼前那个年轻的面孔,老人便回想起梁敬年幼时,那时候一张小脸粉嘟嘟的,如同粉雕玉琢般,喜好上街游玩,喜好观人斗蛐蛐,也喜欢琢磨一些那个年纪的孩子不感兴趣的事情,少年梁敬,总是会在游玩一天回到府上后,找夫人询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而作为自己妻子的梁母,便会在夜里入寝之前,与自己将孩子的那些问题一一列举,希望自己能够给她一个答案,再由她去告诉梁敬。 那时候,父子二人,关系僵硬。 梁父时常逼梁敬看书,而梁敬又经常在母亲的帮忙打掩护下,偷偷溜出梁府,去看外面的世界。 回到府上,就会问梁母,各种问题。 比如,人都会死吗,如果会,那么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比如,一年只有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不能有第五个季节吗? 如果有,它应该叫什么名字啊? 比如,父亲总要我读书,是不是我读的书越多,父亲就会越喜欢我啊。 那时候的梁敬,跌跌撞撞,总是把身上搞得脏兮兮,完全不像个少爷。而每当梁父看到把身上搞得一塌糊涂的梁敬,便会心生怒气。一开始想要罚他多抄抄书,可到了后来,梁敬屡教不改。 梁父发现这法子没用,便换了一种更为不近人情的方式教育梁敬。 从他懂事时,梁父就说过,生在梁府便该你梁敬一生衣食无忧。 后来,梁父在这句话的后面,加了句,“做个废物,也无妨。” 那晚,从街上游玩归来,翻后院外墙回到院子里的少年梁敬,看见父亲站在书房外,没有如往常那样厉声训斥自己,反而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以后,不需要偷偷溜出去了,可以光明正大的从大门出去。我说过,会投胎也是一种天赋,生在我梁府,就该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不必读书了,做个废物也无妨。” 那一年,梁敬十岁,看着父亲仿佛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语气极轻。 仍是个孩子的他,知道父亲是不喜欢自己了。 而且这句话,时至今日,梁敬依旧认为当初的父亲,是在羞辱自己。 后来,梁敬开始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做那些他不喜欢做,可大家都做的事情。 读书写字,背圣贤文章。 少年叛逆,便是长辈越约束,越适得其反。 梁父彻底不再约束他以后,梁敬反而加倍约束自己。 少年的枷锁,不再在脚下,而在心头。心上的锁,将一个不爱读书的少年,囿于书房内十载有余。 梁府家大业大,锦衣玉食,未曾亏待过他。 所以不算寒窗,却也实打实地苦读十年,直至那年科举高中,拿下榜眼。 而后,“大煊王朝十大才子之一”的梁敬,横空出世。 那年梁敬弱冠之龄,方巾儒衫,殿试落幕之后,书生站在宫门外,朝远方的梁府深深作揖,随后昂首挺胸,喃喃一句:“未曾辱没父亲名声。” 阅尽万卷书后,梁敬仍然喜好游玩,只是游玩之地也从临安城的街道,换做仓庚州的一州山水。 时常离家远游,数月不归。 似是那个昔年足下仍有枷锁束缚的少年,在与父亲怄气。 兜兜转转,时光荏苒。 从夜叉山一战,到不夜山镇魔塔中,被守陵人钟余相赠一本古籍,梁敬细细翻阅古籍,以观复神通和解字神通研究古籍之上的内容,试图从中找出修复四座压胜之物通道的方法。可惜进展缓慢,所以梁敬选择带着那本古籍,回到梁府。 想要通过父亲的人脉,看看能不能找到精通“解字”神通的文庙圣贤,毕竟如果连那些圣人都看不懂这本古籍的话,自己瞎琢磨,未免白费功夫。 虽然梁敬认为,若儒家圣贤有法子能修复四座压胜之物的通道,定然不会坐视不理。然而时至今日,四座压胜之物依旧未能十成十的保持稳定,无人敢说万无一失,已经说明即便有方法,也是治标不治本,或者说,就连儒家圣贤,三教圣人,也对此事无能为力。可他还是想试试。 试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仍旧是机会。 可是不试,那就一定是毫无机会。 梁敬认为,世人从不缺将一件事做好的能力,反而欠缺迈出那一步“试试”的决心。 这次回梁府,父亲虽然嘴上仍是一口一个臭小子的称呼自己,可梁敬看得出来,父亲对待自己的态度,已经缓和许多了。 对弈的父子二人,心思各异,脑海中思绪万千。 梁敬仍记得年幼时父亲教自己下棋,自己总是一个劲的要争输赢,胜负欲极强。 而父亲,总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让子,时常故意输棋给自己,而且不动声色,完全不会让自己察觉。 如今,自己早已无须靠父亲的故意输棋,来赢得对弈了。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是不是也该放下心中的执念? 毕竟他的所作所为,看似好像与梁父怄气,实则却是在与自己怄气。 棋局至后期,书生梁敬已经牢牢掌握对黑子的生杀大权,只是屡屡“放过”屠大龙的机会,不断将一盘棋力悬殊的对局,往后拖延,无限扩大。 而且,梁敬如今的棋力,已经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让棋”而不被父亲察觉。 一如当年的梁父,为了引起孩子对棋道的兴趣,为了满足孩子的胜负欲和自尊心,每每故意输棋给梁敬一般。 年幼时,长让子于幼。 如今,少年已不是少年,幼让子于长。 一个妇人走到书房门外,没有踏步而入,反而轻敲房门,笑道:“文宣,阿敬,你们父子二人,就莫要在那边磨磨蹭蹭的了,再不来饭菜都凉了。” 书生起身作揖,“母亲。” 妇人微笑点头。 梁父也想起身,只是却故作对棋局念念不忘的姿态,沉声道:“说走就走那怎么行?还没有分出个胜负来呢,臭小子,坐下下完。” 梁敬转头看了娘亲一眼,脸上满是无奈,只是他心思急转,马上说道:“父亲,你我连下上百手,一直旗鼓相当,看样子,即便再下数十手,亦是胜负难分,我看,这盘棋肯定是平了,不如先去吃饭,改日再来?” 得了台阶下,梁文宣只能是装模作样道:“行吧,那就便宜你小子,算平局好了。” 梁敬摊开手掌,毕恭毕敬道:“父亲先请。” 梁文宣嗯了一声,不曾想房门处的妇人一步迈入门槛,一把挽住梁敬手腕,带着他先走出去,留下梁文宣一人落在后面,只能懊恼道:“夫人这是厚此薄彼啊,怎么见了孩子,就不管夫君了?” 那妇人懒得搭理他,开始跟自家孩子有说有笑起来,说梁敬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成家了,又说这临安城哪家千金模样极好,又精通琴棋书画,跟梁敬很搭,叫书生得闲与自己一同去人家府上走动走动,也不着急提亲什么的,就是先瞧瞧能不能看对了眼,要是看对眼了,婚事什么的便开始操办起来,然后早早的让她和梁父喝上喜酒,再早点生个大胖小子出来,让她带带。 一系列言语,说得梁敬面红耳赤,只能是一个劲的推辞,说自己年纪还小,来日方长,不急不急,让母亲莫要操心这些琐事,多花些心思在自己身上,吃好喝好,闲来无事多去临安城中的寺庙里烧烧香,拜拜佛,散散心,多与临安城其他的夫人们在一起喝喝茶,赏赏景。 梁文宣见一大一小都不曾搭理自己,只能是暗自吃瘪,在离开之前,他斜瞥一眼,那棋盘,细想之下,又转头望向逐渐走远的梁敬背影。 梁文宣惊讶不已,觉得自己莫不是陷入“当局者迷”四字之中了?岂会一直没发现梁敬在苦苦让子? 他轻轻走到桌子对面,站在梁敬之前的角度,重新看待棋盘,然后拿起本属于梁敬的白子,掷子于棋盘之上,黑子气数尽绝。 老人家又喜又悲,气笑道:“臭小子,真是长本事了。” ———— 大煊王朝京畿之地。 一座高耸入云的阁楼,周身万千剑气萦绕,既是天然屏障,亦是剑气牢笼,阁楼之中,锁剑万柄。 此楼剑气冲天,教人只可远观,无人能近之。 阁楼最底层,悬挂一块牌匾,第一个字已难以辨认,后两字为“剑阁”。 此“剑阁”之中,有位男子无聊透顶,干脆让阳神身外身和阴神身外身同时出窍,这位剑仙便倚靠在一柄入地三分的无鞘长剑之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与自己问剑”。 男子一手握着块烧饼,便啃着烧饼便“自言自语”道:“棠棠,你看看看剑奴甲跟剑奴乙,哪个剑法更高啊?” 无人应答。 那人笑道:“棠棠,真就打算一直不理我了?都过去这么久了,不至于还在生我的气吧。” 依然自说自话。 男子想了想,刚打算一屁股坐到剑柄之上,一个清脆如铃的悦耳声音从那柄无鞘长剑中传出,嗓音柔和,语气却不容置疑。 “你敢。” 他的确不敢。 只是向以这种方式,让她跟自己说说话罢了。眼下得逞,男子兴奋不已,三两口将烧饼吞下肚,搓了搓手掌,又低头在衣裳上擦了擦手上的油,说道:“都快一年了,你终于肯跟我讲话了!” 倒不是他喜欢那位剑中少女,实在是身为守陵人,常年镇守拜剑阁,不能离开拜剑阁,出去走动,实在容易闷坏。 在这阁楼之中,他便只有她一人能够说说话了。 大煊王朝那边,倒是每逢几日,便会有人前来给自己送吃的。 只是即便他暂时压制住拜剑阁周围的无穷剑气,好让前来送饭的人不至于被剑气撕碎,那人也无法在此地久留,只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连个说话的时间也没有。 在大概一年以前,大煊京城湖心亭那场厮杀,自己出手阻拦了仙剑承影去往湖心亭,虽然最后依旧没能成功拦住承影,却也让少女记了自己一笔账,在承影剑回归拜剑阁之后,她便如那柄借助拜剑阁源源不断的剑气淬炼剑身,以求修复剑身的仙剑承影一般,陷入沉睡。 说到底,就是不想理自己了。 这一年来,剑奴闷得慌,如今又无妖可杀,便只能整日看着自己的阳神身外身和阴神身外身打架,借此解闷。 虽然身为十境巅峰剑修,剑奴可以掌观山河的手段,看见扶摇天下别处正在发生的事情,可是看了百年千年,凡人如何,都一个样,从未变过。剑奴看腻了。 而其他的山巅修士,又各有手段阻拦外人的“窥探”。并非人人都愿意被他人以掌观山河的手段暗自观察的。 距离那人越远,所需要消耗的灵力就越大,若是对方亦是境界与自身相差无几的大修士,那便更不是随时随地都能“观”到的。 一年以来,剑奴无非也就是以掌观山河的手段,遥遥观看了那场位于桃夭州夜叉山的战事罢了。 扶摇天下四位守陵人之间,没有过多交集,甚至守陵人与守陵人之间还会有看不对眼的时候。比如拜剑阁的守陵人剑奴,与镇魔塔的守陵人钟余,便从来都看对方不顺眼。 剑奴嫉妒那钟余能够不受压胜之物限制,可以随意出入镇魔塔。 钟余又觉得剑奴行事半点每个山巅剑仙的风范,反而像是江湖痞子,毫无气度可言。 除却剑术尚可之外,再无能让他看上眼的地方,所以钟余对剑奴,从来不屑一顾。 “棠棠,陪我说会儿话呗,你知不知道这一年我都是怎么过来的······”剑奴转过身,蹲在地上,看着那柄仙剑承影,谄媚笑道。 承影剑中的剑灵少女,算是他唯一的朋友了。 可现在,连这个唯一的朋友都对自己爱答不理,剑奴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会手贱拦上一拦了。 剑中少女又不说话了。 剑奴也来了脾气,冷哼一声:“不就是当初阻止你救李子衿么,还不是为你自己考虑,承影剑如今这副破碎不堪的模样,经得起几回折腾?是,您棠大人贵为剑灵,自然要为那小子鞍前马后的,可那也得量力而为吧?隋前辈开天飞升之前,已经明确说过了,李子衿金丹境之前是‘握不住’承影剑的,恰好承影修复剑身,也需要起码十年时间,在这之前,你们各自安好,互不打扰不就行了?那家伙身上三道剑气,就算你之前不去湖心亭,他也死不了。我为了你考虑,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剑中少女不愿现身,本来也不想与此人言语,只是不堪忍受他怨妇般的碎碎念,不胜其烦地问道:“你说够没有?” “我没说够!我还要说!我说到你肯理我为止!” 男子一副撒泼打滚的模样,在地上翻来覆去,哪还有半点大剑仙的风采,哪还有半分守陵人的威严,此刻的他,真就如江湖痞子,躺在地上耍起无赖来了。 仙剑承影剑身之上,有光华流转,一缕白光闪耀之后,一位妙龄少女蓦然出现在一旁。 她面容清冷,斜瞥向地面上那个撒泼打滚的家伙。 做出一副“你继续,我就这么看着你”的模样。 “棠棠,你肯见我啦!”守陵人剑奴欣喜不已,一个鲤鱼打挺从地面上翻身而起,满脸欢喜地看着那个近在咫尺却许久未见的剑中少女。 她叫思棠。 关于姓氏,却从未向他提过。 剑奴也不想去猜,只知道在漫长的岁月里,一个人是很寂寞的。若是无人陪在身边,与他说话,恐怕他早就发疯了。 以前,陪在剑奴身边的,是那位剑术无人能出其右的前辈,以剑问道,以剑证道,以剑开天,飞升天外。 后来,那位剑术高绝的隋前辈走了,留下一柄仙剑承影,还有一个剑中少女。 隋前辈走前,将承影剑暂时交给守陵人剑奴保管,让他在那个名为李子衿的少年金丹境之后,将仙剑承影交给他。 还说到时候那个什么李子衿,肯定会来到拜剑阁,亲自取剑。 剑奴听过就算,一笑置之,他可不认为有谁能够轻易进入这拜剑阁之中来。 哪怕是金丹剑仙也不行。 或者说,区区金丹剑仙,还差得远,才对。 拜剑阁作为扶摇天下四座压胜之物之一,不同于其余三座压胜之物的地方,便在于拜剑阁的前身。 它的前身,是几座阵法。 以剑为阵,以阵为剑,剑阵合一,相辅相成。 最终形成如今剑中有阵,阵中有剑的大玄妙之境,位于拜剑阁周围的那层剑气屏障,远远胜过世间各处洞天福地的山水屏障,更不是世俗王朝和那些山上仙宗的护山阵法可以相提并论的。 一座拜剑阁,亦是四座压胜之物中最“不近人情”,最难以进入的地界。 就连他这个守陵人,也是跻身十境剑仙之后,才能安然无恙地经过那片剑气海洋,被无数剑气洗礼而不受损伤。 若是换一个人,哪怕就是金丹元婴,甚至是九境分神境的剑仙,尝试着硬闯拜剑阁之外的剑气屏障,也必定会落得个神魂皆碎,身死道消的惨痛下场,这一点,毋容置疑。 拜剑阁是四座压胜之物中,最为牢固扎实的。 这也是拜剑阁之中上万柄剑,和拜剑阁周围的那些无名之剑形成的剑冢,存在的意义。 那些如今的无名之剑,曾经都有名字,它们的主人,也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剑修。 虽然很多人未及金丹元婴的地仙境界,可在剑奴眼中,他们个个都是剑仙。 名为思棠的剑中少女,斜瞥那正在相互问剑的“剑奴甲”和“剑奴乙”,实在不明白此人为何能够日日看着自己的阳神身外身和阴神身外身相互打架,还能看得这么有兴致。 换做是她,宁可多睡一会觉,睡他个天昏地暗也好过这般无聊。 少女没好气道:“赢了又如何?还不是剑奴?甲胜或是乙胜,重要么?” 男子半点没有不开心,反而满足于少女不仅肯跟自己说话,还肯主动走出承影剑,他连连点头:“棠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翻了个白眼,身形一闪而逝,却不是立刻回到仙剑承影之中,而是出现在拜剑阁的最顶层。 这一层,在云霄之上。 于这一层的廊桥之上,凭栏远眺,可观云海云浪。 云卷云舒,如同潮起潮落,就是拥有能够将人视线吸引,一看便难以轻易挪开眼眸的神奇力量。 云中廊桥里,少女思棠,莲步轻移,缓缓行走。 守陵人剑奴,紧随其后,屡屡献殷勤,少女熟视无睹。 两人一齐云中漫步许久,却始终保持在拜剑阁那层剑气屏障范围内,没有“越界”。 少女忽然停下来,问道:“剑奴,能不能以掌观山河的法子,找到李子衿的位置?” 他愣了愣,先是点头,表示可以,随后说道:“就算是找到了,让你看见了,又能如何呢。与其担心李子衿如今的处境,你不妨多担心担心自己,承影剑还不知何年何月能够修复剑身呢,若是那小子有点本事,能够从洞天福地中为你招来淬剑石也就罢了,可他如今不过筑魂境,脆的跟张纸似的,如洞天福地保命都难,更别提替你寻淬剑石助承影修复剑身了。” 少女不耐烦道:“我就问你,行还是不行?” 剑奴吃瘪,只能是无可奈何地点头道:“行。” 好不容易撒泼打滚才喊出她来陪自己说说话,他可不想再惹这个唯一的朋友生气,然后又整整一年都不搭理自己,让他只能整日闷得慌了。 少女思棠就那么双臂环胸,站在廊桥中央,看着身旁这个守陵人,等待着他的动作。 后者后知后觉,立即以指作剑,在身前横抹两下,割裂出一副画卷。画卷之上,呈现不断变换的景象。 仿佛过了千里万里,画卷之上的风景,来到了一座版图似鸟的鸿鹄州。 最终画卷俯冲而下时,变为一处光幕。 少女思棠冷若冰霜的脸颊,也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如朝阳融雪。 她看着光幕之中的那个熟悉身影,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离那光幕更近一些。 可是这样,并不会真就让少女离光幕中的人更近一些。 守陵人剑奴斜靠在云中廊桥的栏杆之上,就那么歪着脑袋,静静看着少女的背影,以眼角余光瞥向光幕中的青衫少年剑客。 一年不见,筑魂境剑修,外加炼体境武夫么? 剑奴的眼神中,难得流露出一抹欣慰的神色,不过很快便一闪而逝,他又恢复了毒舌的性子,没好气道:“棠棠,人也见到了,你瞧,那小子过得好好的呢,长高了,也胖了一圈······可以嘛,身边还带着位姑娘,啧啧,这身段,这容貌。居然还是只锦鲤?可以嘛,还没成剑仙,就如此熟稔了,这小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闭嘴。”那个从剑中走出的少女脸色不悦。 一袭鸦青长袍,杏眼清纯,柳眉如刀,鼻梁细挺,粉唇微动。 哪怕是生气起来,也让人感受不到她半点“凶”,反而别有一番魅力。 身旁那位拜剑阁的守陵人只好闭口不言,不再自讨没趣。 思棠就这么站在光幕外,看着光幕中的青衫少年剑客,和他身旁那头别玉簪的锦鲤少女。 看着李子衿的模样,思棠觉得,他的衣衫未免过于单薄了些,于是问道:“剑奴,鸿鹄州的风雪,也这般大么?” 男子嗯了一声,“那边偏北,风雪只会更大。” 少女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两人在云上廊桥中央,凝视光幕许久,终于在天色愈来愈暗,直到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后,思棠才轻声道:“可以了,收起来吧。” 剑奴随手一挥,两人眼前那道光幕瞬间消散。 “回了?”他试探性问道。 “回吧。”言语之时,身着鸦青长袍的少女,已经一闪而逝,消失在云上廊桥之中。 那位身为守陵人的十境巅峰剑仙,笑言一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何苦来哉啊。” 语毕,那人身形同样一闪而逝,回归拜剑阁之中。 少女不在,显然已经回到剑中去了。 地上那柄无鞘长剑,有过微微倾斜,想必是思棠回到此处之时,已经手握过剑柄了吧。 男子看着那柄仙剑承影,唏嘘不已。觉得主人不在,只有剑灵握剑,可叹可悲矣。 ———— 金淮城,李子衿与小师妹红韶在大娘面摊吃过晚饭以后,帮着宋大娘收拾面摊。 虽然妇人一再表示不用如此,不必如此。李子衿仍是笑着说天冷,想活动活动。 红韶也赶紧说了句:“是啊是啊,再不活动活动,手都快要冻僵了。” 两人帮宋大娘收拾好面摊后,又替她提着杂七杂八的货物,说是想见见二狗,便一路将妇人送到家中。 杨二狗已经做好了饭菜,在家里等着娘亲回来,见到三人一起走进屋子,他愣了愣。 宋大娘说道:“还愣着干嘛,快给你子衿哥哥和红韶姐姐端板凳去!” 杨二狗有些赫颜,因为事先只煮了足够母子二人食用的米饭,未曾料到李子衿和红韶也会前来,可要是眼下再去煮饭,显然又来不及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被娘亲喊了声,慌忙跑去搬来两根板凳,让李子衿和红韶坐下。 “子衿哥哥,红韶姐姐,你们坐。”杨二狗摸了摸后脑勺,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反倒不像个主人,像是个客人了。 李子衿想了想,便对少女肩头的纸人无事说了句:“无事,你不是好奇金淮城都有哪些好地方么,可以问问二狗,他对城里大街小巷的,熟得很呢。” 无事闻言,转头望向那个皮肤黝黑,年纪轻轻便已双手生茧的小男孩。 被李子衿这么一说,杨二狗更加不好意思了,将头低下,不敢直视那只苍白纸人,“没有没有,我就是喜欢瞎转悠。不过······如果你打算去什么地方耍耍的话,我倒是真可以告诉你。” 无事眼睛一亮,“真的吗?” 杨二狗眼神真诚,点头嗯了一声。 一只纸人,一个男孩,便开始欣然交谈起来,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杨二狗也逐渐能够放开,没有刚才那般不自在了。本来出于家境不好,从小爹又死得早,他便自认低别人一头。连山下人都比不过,当他看见如苍白纸人这般山上人的物件以后,知晓李子衿和红韶原来竟然也是高高在上的山上人,所以原本能够坦然面对少年少女,与他们有说有笑的杨二狗,也被从小埋藏在内心的自卑所影响,无法与他们自在相处。 李子衿心思敏锐,有所察觉,便让无事主动与小家伙闲聊。 孩子一旦聊得兴起,烦恼自然抛在脑后,更没精力胡思乱想。 宋大娘给二人倒了一杯茶,小声问红韶道:“妮子,那个纸人怎么也能说话呀?” 少女自然解释不清楚,便看着她那大师兄。 李子衿耐心地向妇人解释道何谓“仙家法宝”,何谓“苍白纸人”,妇人满脸惊讶,听得一愣一愣的,连话也说不出,憋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那应该很贵吧?” 少年哭笑不得,解释说苍白纸人不贵,连仙家法宝都算不上,只算是极为普通的仙家物件,可以帮助主人打扫打扫房间,陪主人说说话什么的。 妇人这才稍稍心安一分。 她看了眼已经被无事拉到旁边,蹲在地上嘻嘻哈哈聊天的孩子,眼神极为宠溺,却也不忘了提醒杨二狗一句:“二狗,可不要弄坏你子衿哥哥和红韶姐姐的东西了。” 妇人不懂得什么苍白纸人,却也听过所谓“山上仙师”的名号,言下之意,便是让杨二狗说归说,不要上手,弄坏那只竟然能够口吐人言的纸人。 赔不起,所以人生在世,唯有事事小心翼翼。 杨二狗乖巧应了一声,喊娘亲放心。 李子衿摆摆手道:“没关系的,无事没那么容易‘坏’,而且二狗是个听话孩子,会有分寸的。” 红韶想起一事,忽然说道:“师兄,我听柴老爷说,再过几天就春节啦,柴老爷说春节的时候,城里可热闹了,到时候咱们跟宋大娘和二狗一起过节吧?” 妇人微微一愣,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了。 点头,怕自己囊中羞涩,招待不周,无法做出让李子衿和红韶两位山上人满意的饭菜。 可是摇头,又怕红韶这单纯丫头伤心失望。 李子衿看着妇人左右为难的神色,善解人意道:“可以,只不过我已经事先答应柴老爷和金淮书铺的那位老先生,要和他们一起过年了。不好食言,这样,若是宋大娘不嫌弃,到时候不妨带上二狗,到飞雪客栈来与我们一起过年?” 说完,青衫少年转过头,给蹲在墙角与纸人无事闲聊的杨二狗使了个眼色。 小家伙心领神会,立马开口道:“好啊好啊,娘亲,咱们到时候和子衿哥哥他们一起过年吧?” 李子衿,红韶,杨二狗,无事,都等待着她的回答。 一间陋室,瞬间安静下来,四双清澈眼眸,同时望向一人。 妇人看了眼孩子,又看了眼,其他几个孩子,不好再推辞,便答应下来。 天黑以后,李子衿和红韶告辞一声,离开宋大娘家,开始往回走。 一路上,少年都感觉似乎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 他每每回头,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现。 “是错觉么?”李子衿自言自语。 “师兄,你怎么了?”看着原地发呆的师兄,少女问道。 他摇了摇头,“没事。” 李子衿一手挼了挼少女的脑袋,抬起头看了眼天色。 有些冷,但没关系。 因为,很快就是春天了。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六十九章 痴儿且说梦 - 出鞘 - 祠梦 城中两侧街道都已挂上大红灯笼,百姓都在家中大门上挂上春联、福字、窗花,瞧着便喜庆。 家家户户忙忙碌碌,辞旧布新,张灯结彩,远游之人不远千里,回家过年祭祖。 哪怕是金淮城这样位于边陲之地的小地方,也变得拥挤热闹起来。 人一多起来,人气儿就旺了,让冬夜仿佛都变得温暖可亲。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容,人人可享天伦之乐。 街道之上,有戏班子成群结队,一路舞狮而行。 李子衿带着小师妹红韶,手中提着从市集购置的一些个年货,踏上去往飞雪客栈的返程,碰上舞狮队之时,白衣少女目不转睛。李子衿便耐着性子,陪着她站在街道旁瞧了一会儿,直到那支舞狮队逐渐走远,少年才挼了挼师妹的头,喊她可以回了。 红韶的问题,一如既往的多,她低头看了一眼,好奇问道:“师兄师兄,方才在客栈听柴老爷说,今天就是一年里最后一天了,那明天会发生什么?” 李子衿愣了愣,在他从潇湘渡船上得到那位奇怪女子的“指点”,知晓小师妹其实是精魅出身的锦鲤之后,少年对师妹的一些个看似稀奇古怪,实则稀松平常的问题已经不再感到惊诧。 然而小师妹这一句“明天会发生什么”,却也把他问倒了。 少年想了想后说道:“今夜是除夕,是人间辞旧迎新,阖家团圆,祭祀祖先的日子。除夕便意味着旧岁至此夕而除,第二天便换新岁。明天不会发生什么,只代表着新的一年到来,新年新气象嘛。” “哦。”少女抬起头,偷偷瞥了师兄一眼,随后又微微低头,不知想些什么。 一路从市集提着一大堆东西走回客栈,红韶累得手酸,可她看见师兄手里提的更多,便不敢开口抱怨。 两人走回飞雪客栈时,意外看见了好长时间都不曾离开金淮书铺,到外面来走走的书铺老先生,老人今日气色比之前要好上太多,虽然依旧披着棉衣,却能够在客栈大堂中帮中年掌柜点小忙。 看见那一袭青衫和白衣少女手里提着一大堆年货回到客栈时,老人停下手上的动作,面带微笑,望向少年少女。 “啥都懂老爷爷!” 红韶一个蹦跳,浑身又有了力气,一头冲进客栈大堂中,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甜甜地叫了声。 老先生笑容和蔼,点头答应,随后又看了眼缓缓走入客栈中的青衫少年剑客,用眼神向其打了个招呼。 今日,飞雪客栈无客人。 留下来吃团圆饭的,都不算“客人”,算朋友。 三人打了个照面的这会儿功夫,从后厨中走出一位胖厨子,他有些赫颜,走到中年掌柜那边,手足无措地说道:“掌柜,那位宋大娘究竟什么来头······” 柴老爷雷打不动地拨弄着金算盘,闻言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怎么了?” 胖厨子叹息道:“那好歹是我下了十年厨的地方,却让我帮不上半点忙,变成了我给她打下手了?” 中年掌柜哈哈大笑,安抚道:“有人替你忙活,让你忙里偷闲,还不知足?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赶紧滚回去帮忙,别让客人忙上忙下的,成何体统?” 胖厨子屁股挨了一脚踹,灰溜溜地小跑回后厨。 李子衿将手中货物放在桌上,清点一番后喊道:“柴老爷,咱们是饭前贴春联,还是之后?” “你要是不嫌累,现在就贴。”中年掌柜眯眼笑着,毕竟李子衿才刚从外面回来,气儿没喘上几口。 那位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立即接过话来,两眼发亮道:“师兄师兄,我来帮你贴春联吧,我还从没贴过春联呢!” 也就只有从没干过活的少女,才会对这种事感到好奇有趣,也想要在忙碌的除夕夜里,让自己有一点参与感。 金淮书铺的老人玩笑道:“红韶,这春联要是给柴掌柜贴歪了,可要赔钱呐。” 柴老爷深以为然,一脸严肃地模样走到几人身前,抱着算盘故作姿态道:“对对对,我来帮你算算要是贴歪了该赔多少钱啊。” 少女的脸色瞬间惨白,无助的小眼神,只能是望向她那师兄。 李子衿无奈道:“两位前辈,就不用合起伙来吓唬一个小姑娘了吧。” 两个“为老不尊”的家伙相视大笑。 李子衿拍了拍小师妹香肩,笑道:“老先生和柴老爷吓唬你呢,放心贴吧,师兄站在后面帮你看着,贴不歪。就算是贴歪了,柴老爷要让咱们赔钱,咱们赔给他就是了,师兄有钱!” 红韶依然唯唯诺诺,直到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将一副春联递到她手中。 “二狗呢?”李子衿打量了一番客栈上下,没发现杨二狗的踪迹。 宋大娘在后厨忙碌,不知道二狗那小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刚才还在这里的,奇怪了,会不会是到后院去了?”柴老爷随口说道。 那个青衫少年,点了点头,让红韶先自己去大门上贴春联,他去寻寻二狗,说是桌上还有十来副窗花,可以喊二狗帮着一起贴。 “二狗,二狗?”李子衿来到飞雪客栈后院,四处张望。 他发现有一个竹亭中有个身影,上前一看,果真是杨二狗。 “二狗,你一个人在这里干嘛呢?”李子衿问道。 少年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杨二狗手里正握着笔,竹桌上还有两张空白的红纸,瞧那模样,像是男孩想要亲笔写一副春联。 杨二狗沉浸在思考之中,想着应该写些什么,没有察觉到身后来了人,听见少年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清来人后,他说道:“子衿哥哥。娘说你和红韶姐姐请我们来飞雪客栈过年,咱们不能空手来,所以······” 李子衿笑道:“早些时候,宋大娘不是提了好些吃的来么。” 男孩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那是我娘送的。” 李子衿先是不解其意,细想之下,才给他品出了杨二狗的意思来。 是小家伙觉得,光娘亲带了东西来还不够,他自己也应该送礼一份,才不算白吃了飞雪客栈一顿年夜饭。 “想要给飞雪客栈写副春联?”李子衿问道。 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只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原本信心满满地买来了红纸,到了下笔之时,却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 杨二狗有此心思,是好事,李子衿说道:“那我帮你想一个,你来写?” 他眼睛发亮,“好!” 李子衿思虑一番后,说道:“柴老爷随时抱着个金算盘,又是个生意人,那就祝他财源广进好了。二狗,你写个‘迎新春财源广进,接鸿福宝地生金’,横批个招财进宝便是。” 男孩已经开始下笔,感激道:“多谢子衿哥哥。” 青衫少年满意点头,说了句不客气,然而他立刻想起一事,脸色急剧变化,扔下一句:“二狗,你先写,我去去就来。” 李子衿凝聚一口武夫真气,动用身法,瞬间从飞雪客栈后院竹亭闪烁到客栈大堂内,又来到客栈大门外,拉出数道残影。 柴老爷眯起眼,好快。 少年来到客栈大门外,看见小师妹还手握一副春联,原地发呆,左瞧瞧,右瞧瞧,始终拿捏不定,约莫是真被柴老爷先前那句“贴歪了要赔钱”给吓到了,故而迟迟不敢下手。 见到师兄来了,少女紧张地说道:“师兄,要不还是你来贴吧,我怕贴不好······” 李子衿摆摆手,将小师妹拉进大堂内,来到金淮书铺老人和柴老爷身前,将杨二狗的心意表露给几人。 身穿棉衣的书铺老先生感慨道:“二狗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中年掌柜点了点头,“难得。” 李子衿最后说道:“柴老爷,待会咱们就假装没买春联,让二狗贴上他亲手替飞雪客栈写的春联,如何?” 此事自然应该要征求掌柜的意见。 柴老爷想都没想,立刻答应下来。 红韶也没有因为自己不能贴春联了感到失望,反而是长出了一口气,卸下了心中的负担。 李子衿将买来那对春联悄悄藏好,柴老爷也从桌上拿起几张窗花,出言弥补道:“红韶姑娘,既然这春联你贴不成了,那就拜托你帮忙贴几张窗花,如何?放心贴就是,贴歪了也不让你和李子衿赔。” “嗯!”少女欢喜点头,接过窗花就走。 一群人在飞雪客栈忙里忙外,约莫半炷香的功夫,杨二狗手里握着一副春联,缓缓从后院走入客栈大堂,小声问道:“那个······” 李子衿站在客栈二楼,赶紧给楼下的中年掌柜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咳了咳,开始卖力地演戏:“呀,李子衿,你们刚才出去怎么把春联给落下了?!这么马虎?” 杨二狗站在原地,鼓起勇气说了句,“柴···柴老爷,我这里有一副春联,要是不嫌弃的话······” 那个演技出色的中年掌柜,佯装震惊,而后欢喜,最后径直冲向黝黑男孩,一脸“惊讶”地模样看着男孩手中的春联,惊喜道:“二狗,你这里有?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书铺老先生也在一旁附和道:“对啊,瞅着这天都快黑了,再不赶紧贴上,就不灵了。” 中年掌柜望向杨二狗,给他让出一条路,眼神示意男孩去客栈门口,亲手为飞雪客栈贴上春联。 只是,那个黝黑男孩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看样子是有些不自信,不是担心自己字写得不好,就是怕自己把春联贴歪了。 柴老爷只能帮人帮到底,又清了清嗓子,说道:“二狗,我们都在忙活,能不能麻烦你,替我们贴好春联?” “我可以吗?”他支支吾吾。 “可以。” “当然可以。” “不能够更可以了。” 三句言语,分别来自柴老爷、书铺老先生,以及看不下去,从客栈二楼一跃而下,想要推波助澜一把的青衫少年剑客。 这场面,着实有些吓到杨二狗了,可看着几人的眼神,男孩还是鼓足勇气,走到客栈大门外,仰起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想着自己应该怎样贴春联。 杨二狗又低下头来,客栈大堂里刚才偷看他的几人瞬间假装丝毫不在意,各自“忙活”起来,拿着抹布反复擦一张桌子的书铺老先生,或是拿着扫帚反复扫一块地的青衫少年剑客,要么就是啥也不干却在屋中来回跑得飞快,做出一副相当忙碌模样的柴老爷。 看见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杨二狗深呼吸一口,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凑到大门边,开始张贴春联。 他的动作极为小心谨慎,如同呵护一株弱不禁风的花草。在张贴好两侧春联之后,剩下一张写有“招财进宝”的横幅,小家伙踮起脚尖也与上方的门框相差甚远。 李子衿放下扫帚,走出客栈大门,笑着拍了拍杨二狗的肩膀,说道:“让我来吧。” 男孩嗯了声,将“招财进宝”递给李子衿,随后后退一步,仰头看着身前那个高过自己两个脑袋的青衫少年剑客,高高举起手,将四字横幅张贴于上方正中。 李子衿收手之时,微微一愣,因为身后已经不知不觉出现了一个人。 中年掌柜一手扶住下巴,另一只手扶住手肘,在门外朝着春联端详一番以后,点头称赞道:“字是好字,联是好联,二狗,多谢了啊。” 黝黑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想要说其实对联是子衿哥哥想的,只是才刚说出“其实”二字,就被李子衿打断道:“柴老爷,咱们该进去端菜了吧?我闻到肉香,已经迫不及待要动筷子了!” 说完,他还搓了搓手。 中年掌柜做出“嗅”状,十分配合地说道:“诶,你别说,还真是,吃饭咯。” 胖厨子和忙碌得满头大汗的宋大娘依次从后厨里走出,两人皆是双手各自端一盘大菜,红韶和金淮书铺的老先生也进后厨帮忙拿碗筷去了。李子衿、柴老爷、杨二狗三个姗姗来迟的家伙,将大堂中两张酒桌拼接到一起,再挪走之前摆放好的板凳,在飞雪客栈大堂中腾挪出一片宽敞的地方。 两张酒桌,拼成一张桌子,从桌面上一无所有,到陆陆续续被摆上碗筷、饭菜、酒壶酒杯。 在场之人,相互之间虽非至亲,却也依循长幼有序的规矩,井然有序的依次落座。 先是作为东道主的中年掌柜,而后是金淮书铺的老先生,再是胖厨子、宋大娘。 几位长辈落座以后,才论到李子衿、红韶、杨二狗。 没有人出声提醒,皆是“率性而为”。 围坐一桌,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城中有爆竹声响起,柴老爷举起酒杯,站起身笑道:“爆竹声中一岁除,祝在座的各位,新的一年里,心想事成。” 杨二狗小孩子家家的,也想饮酒,先是偷瞄了自家娘亲一眼,见到宋大娘面带微笑,不支持也不反对,便鼓足勇气,端起酒杯,望向身边那青衫少年。年夜饭的时候,李子衿身上没有带剑,也无须带剑,就只是少少给身旁的黝黑男孩倒了小半杯烧酒,嘱咐道:“只准尝一点点哦。” 后者乖巧点头,拿起酒杯小抿了一口,给辣得满脸涨红,却又强忍着不表现出来。 中年掌柜哈哈大笑,说二狗小小年纪便如此海量,日后定然了不得了不得。 白衣少女看见大家都有饮酒,便以手肘轻轻撞了撞师兄,“师兄,我可以尝一点吗?” 李子衿斜瞥她一眼,看见她委屈巴巴的模样,那小眼神仿佛在说,连二狗都可以喝酒,我为什么不可以? 无奈之下,不想太过于厚此薄彼的少年,也举起酒壶,给小师妹倒了一丁点儿,却比给杨二狗所倒之酒还要稀少,是真的只够抿一口的量。 不过,有一点点就很满足的少女,依然是笑眯起眼,谢过师兄以后仰头饮尽杯中酒,看得众人暗自咋舌。李子衿瞥见小师妹这副好爽喝酒的样子,庆幸自己没有给她多倒些,否则她岂不是要当场喝醉? 柴老爷也替身边的书铺老先生倒了一杯酒,酒水甚至溢出酒杯,他脸上的笑容弱了几分,关切说道:“饮酒能御寒,咱们小酌一杯?” 双鬓霜白的老先生嗯了声,没有推辞,拿起杯子与柴老爷撞杯后仰头喝了半杯,而后手上把玩着那只敛财杯,感慨道:“已经有许多年不曾饮酒了,少时好饮酒,总觉得怎么喝也喝不够,那时候,唯有两件事能让我提起兴趣,一是读书,而是饮酒。人至中年以后,便把这第二件事抛下了。” 虽然做了多年朋友,却也不算对老先生知根知底的郑国财神爷,是第一次听这位金淮书铺的老先生主动提起他自己的过往,聊至此处,中年掌柜好奇问道:“是酒喝腻了?” 老人眼中闪过一抹遗憾的神色,摇头苦笑道:“是书太多了,读不完。” 柴老爷哑然,“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么,难道就是这么来的?” 书铺老先生不置可否,“瞎说。若是有得选,哪个又愿意只吃苦不吃甜?不过是人生路漫漫,饮甜如饮酒,滋味虽好,天天喝,日日喝,也会腻,也会厌烦。甜在苦后或是苦前,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甜和苦应该换着尝,方能长长久久不会腻啊。” “这还能换着尝?尝过甜头以后,还有人肯吃苦么?”这位财神爷不解其意,微微皱眉,显然是被书铺老先生带入思考之中,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来了。 而那位金淮书铺的老先生脸上带着一丝难以琢磨的神色,伸出食指,指向上面,“所以,天行有常嘛。人力无法控制的事情,才需要‘天意’来决定。确保一切都合‘理’。很多时候,命运给我们的苦难,也许是为了不让我们的人生甜到发慌,甜到腻歪,若作此想,天底下就再没有过不去的坎。” 说至此处,老人有意无意地转头看了那个青衫少年一眼。 李子衿手中的筷子悬停在半空,未将那块事先看好的红烧肉夹起,又缩回手去,将筷子平放在碗上,拿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似有心事。 柴老爷有所察觉,咳了咳,转移话题道:“不聊这个,咱们聊点别的吧,不如聊聊······梦想,二狗,你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 此言一出,一直细嚼慢咽,不曾言语的宋大娘也竖起耳朵。 那个黝黑男孩眼神清澈,看了眼李子衿,迟迟不肯开口。 其实李子衿知道二狗的梦想,那日他带着小师妹红韶,去上门拜访宋大娘时,杨二狗在院子里跟少年聊了好多好多。从那次三人逛市集的忽然扭头就走,到他一脸心事重重地回到大娘面摊。杨二狗说,是邻桌的阿娇,即将举家搬迁,离开金淮城,离开郑国,甚至······离开了鸿鹄州,要去很远的地方。 当时杨二狗一脸天真地问院落中的李子衿:“子衿哥哥,仙家渡船可以飞很快吗?你和红韶姐姐这样的山上仙师,也能像仙家渡船一样飞上天么?是不是学了仙术,我也可以像你们一样,飞很高很快很远?” 李子衿一一回答。说那仙家渡船也分快慢,不是每一艘渡船都能日行千里的。又说自己和红韶如今的境界都不高,还不可以御风御剑,遨游天际。 少年境界虽不高,却能分辨凡夫俗子和炼气士的区别,也能识凡人根骨资质,他一眼就看出那个后院中的黝黑少年,肉体凡胎,天生便不适合修道,估计一辈子都很难开辟识海,成为一位山上炼气士。 可当时面对杨二狗的清澈双眼,看着他满脸期待的模样,李子衿说了个谎。 当杨二狗问道“我以后如果学了仙术,也可以像那些山上仙师一样,御风御剑飞很远么?”的时候,那个身后背剑的青衫少年剑客,昧着良心说了句:“可以。只要成了剑仙,你就可以飞得很高,很快,很远,天下虽大,你却无处不可去。” 被柴老爷问道以后的梦想时,毫无修道资质的杨二狗,脸上带着一丝希翼,小声回答道:“剑······剑仙。” 他的声音细不可闻,可酒桌之上的众人,都恰好认真在听。 酒桌迎来了沉默。 书铺老先生与中年掌柜,一个曾是山巅修士,另一个乃是人间神灵,眼力自然极好,能够一眼便看出这个胆怯腼腆的黝黑少年,资质根骨都不适合修道,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成为一名炼气士。 胖厨子和少女红韶,则是没有想到杨二狗的梦想,真的会这么大。 前者虽然不是山上人,却也听闻过山上事,知晓修道不已,哪怕是三境四境的剑修,都能够在金淮城这种小地方横着走了,而男孩口中的剑仙······ 何谓剑仙?当一位炼气士步入七境,金丹境,才可以被称之为“地仙”。 而剑修破境,比炼气士中的其他分支更为艰难,金丹境剑修,才可以被称之为“剑仙”。 放眼扶摇天下各州仙宗,能够修炼到金丹境的剑仙也是少数中的少数。 所以杨二狗这个梦想,听起来未免太过不切实际。 就连宋大娘都不知道自己儿子竟然会有这么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所以没读过书的妇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看见大家都不说话了,那个黝黑男孩将头埋得很低,觉得自己果然是在异想天开,这下好了,丢人现眼了。 那个青衫少年,主动打破僵局,一拍桌子,猛然起身,神采奕奕道:“巧了,二狗,我跟你的梦想很接近。只不过,我的梦想,要比你的梦想还要大上那么一丁点。因为,我李子衿以后,要做那天上地下,第一剑仙。” 那个刚才将头埋得很低的黝黑男孩,缓缓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向今日身后没有背剑的李子衿。 胖厨子听到这句话,瞬间将嘴里的酒喷了出来,洒了一地,他捧腹大笑道:“好家伙,原来咱们飞雪客栈这么卧虎藏龙,又是剑仙,又是天上地下第一剑仙的。两位以后要是真成了那传说中的大剑仙,苟富贵莫相忘啊!” 李子衿一笑置之,神色自若,偷瞄那黝黑男孩一眼,瞥见他神色果然舒缓许多。 男孩子就是这般,自尊心强,年少时,难免都有远大抱负,天大梦想,说出口后若被人取笑,可能会记在心里一辈子,有时这样的“好记性”能够成为催动一个男孩成长的动力,可有时候,这样的好记性也会成为摧毁少年的一个阴影。 好在今天。 还有一位少年,在酒桌之上,说了一个更为异想天开的梦想。要比那个年纪更轻的男孩,日后的少年,先一步遭受嘲笑。 胖厨子心地不坏,完全是出于本能的觉得好笑,而非故意取笑李子衿,毕竟,成为剑仙已经足够惊世骇俗,更别提那青衫少年客口中的天上地下第一剑仙了。 在发觉自己失礼,而一旁的中年掌柜又以足以杀人的眼神斜瞥向自己之后,胖厨子立刻清了清嗓子,收敛笑容,说道:“我失态了,那个······大家吃菜吃菜。” 在座之人,信杨二狗以后能成为剑仙者,唯李子衿一人而已。 巧的是,信李子衿能成为天上地下第一剑仙者,锦鲤一只罢了。 一座名为“岁月”的小洞天之内,一位剑客,掌心浮现出金淮客栈中那其乐融融的一幕,心中感慨万千,在天边一缕剑光,划破天际之后,他收起了掌观山河的神通,神色柔和,想着一些人,一些事。 年少时,我们总放在嘴边的梦想,最终无论有没有实现,都没有关系。 真正重要的,有没有人,会在我们年少轻狂之时,在我们“大放厥词”之时,在我们不知天高地厚之时,深以为然,一本正经,相信并且期待着我们实现梦想的那一天真正到来。 如果有这样的人,那么即便梦想没有实现,又如何呢? 已经拥有全世界了啊。 那位青衫剑客闭眼之后,喃喃道:“痴人说梦,又有何妨?”,有万千剑气在他周身萦绕,幻化出一句年幼时读过的诗,在云霄处熠熠生辉。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 众人又继续开始各自谈天说地,有说有笑地聊了下去。 红韶提到,自己以后想要去看看海,毕竟“天高”一事,凭借她如今的修为境界,还差得远,现如今自己连识海都还未开辟哩。不过海阔一事,确实比较容易办到的,只需临崖远望即可。 李子衿笑着答应下来,说肯定会带红韶去看海,还要去看扶摇天下最大的海。看那传说中,有百龙齐飞而过的东海。 就在这时,两个吵吵闹闹的小家伙也从客栈后院骂骂咧咧地跑进大堂来,看见众人都坐在那边下筷如飞了,好酒好菜的招待着,两个小家伙愤愤不已,一齐跳上酒桌,各自坐下。 香火小人坐在中年掌柜那边,转头看了他一眼。 柴老爷瞧着心情不错,淡然道:“今夜是除夕,便不赶你下桌了,规矩些,莫要在饭桌上吵闹。” 香火小人立刻闭口不言,乖巧得有些过分,他一摊开手,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对袖珍碗筷,也开始在酒桌上夹菜,吃得津津有味,让一桌人啧啧称奇。 纸人无事就只是安静坐在那位白衣少女碗边,看着少女狼吞虎咽,见她吃得开心,便觉心满意足。 大概每个人最初的喜欢,都是如此简单,如此纯粹,如此不求回报,只要对方过得好,就好。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有多好啊。 ———— 一个逐渐习惯扎马尾辫的少女,黛青纱裙,倒持烟霞剑,通过云霞山主峰的传送法阵,来到敛芳峰上。 她看着垂坐在悬崖峭壁上一棵松柏树枝上的女子剑仙,行礼喊道:“师尊。” 那位风姿绰约的绝色女子,蓦然回首,看了眼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姿容不输自己的少女,笑问道:“怎么了?” 陆知行摇摇头,走到悬崖边,也双腿悬空,将烟霞剑轻放在旁,而那柄通人性的烟霞剑,见着了从前的主人,剑身微微颤鸣,似在诉说。 唐吟看了眼烟霞剑身,说道:“老朋友,你锋芒依旧啊。” 陆知行练剑时,不喜欢有剑鞘在旁,所以总是将烟霞剑鞘放在屋中,持无鞘烟霞在云霞后山练剑。 所练剑术,除却云霞山基本剑诀之外,她还根据自己对于书法的心得,时常去观摩云霞山山门处的两句题诗。 走的是那刚柔并济,阴阳相合的剑招路子,如此练剑,进展注定缓慢,但是上限却极高。 唐吟几乎从未在练剑修行一事上指点过自己这既开门又关门的弟子,用她的话来说便是“弟子若聪明,教她作甚?弟子若不聪明,教她作甚?” 听起来太过武断,有些不讲道理。 可这位女子剑仙,自幼便是这种“蛮不讲理”的性子,不可以常理揣度。 少女也学女子脱下靴子,垂坐悬崖旁,玉足悬空,吹拂着夜风,看着天上繁星,说道:“韦芝师姐早上去师尊房中送饭,过了几个时辰想去收回食盒,见饭菜凉了却一动未动,又不见师尊踪影,便问起我来。” “所以,你就来了这里。”唐吟不去看那弟子,仰头望向夜空。 月色如洗,繁星璀璨。 陆知行点点头,看出唐吟心情不错,只是仍有心事。 眼神望向远处时,不似看景,似在看人。 女子剑仙眼前是万丈沟壑,自然无人,她所看得,只怕是那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心上人。 少女可以体会这种心情,笑言一句:“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哟,教训起师尊来了?”女子剑仙笑容玩味,向后看了眼。 “徒儿不敢。”少女也笑了笑,不再多言。 只是,两人都心知肚明。 师徒二人皆绝色,同坐悬崖边,哪怕比之天上星月颜色,也不遑多让。 两人就这么安静许久,女子剑仙率先打破沉默,随口问道:“近来修行可还顺遂,剑术是否精进?” 少女如实答道:“在师尊面前,不敢谈剑术精进,小有所成,不值一提。” 唐吟翻了个白眼,双手叉腰,看着坐在一旁的少女,佯怒道:“那你还这么得意,说话这么牛气,说,谁教你的?!” 陆知行气定神闲,波澜不惊,就只是微笑看着那位脾气古怪,但其实极其可爱的女子剑仙,等着她自己接自己的话。 果不其然,才这么四目相对十息的功夫,唐吟便装不下去了,咧嘴大笑道:“什么呀,根本就吓不到你嘛。” 少女无言以对,忽然问道:“师尊,是不是金丹之后,才可以御剑飞行?” 女子剑仙一开始不解其意,只当少女是问如何飞上天,便解释道:“不是啊,御风御剑虽然是要金丹境以后才可以的,可是在那之前,亦可凭借符舟、仙家渡船以及机关鸟还有一些旁门左道的仙家法宝遨游天际。” 那个身着黛青纱裙的马尾辫少女,眼神坚定,摇头道:“不,只御风御剑的话。” 唐吟愣了愣,看着少女的眼神,答道:“那确实得金丹才行。御风御剑需要时时刻刻大量消耗灵气,寻常修士无法负荷。唯有结丹之后,除却识海内储存的天地灵气,体内金丹亦可充作一座小天地,为炼气士储存、容纳天地灵气,而且金丹能够在御风御剑途中,一边消耗灵气,一边汲取灵气补充消耗。所以才能够长时间的遨游天际之上,否则金丹之下的炼气士,至多也就只能身轻如燕,踏波而行,飞檐走壁罢了,还远远不能扶摇直上。” “知道了。”陆知行听完之后,起身穿好靴子,拿起烟霞剑离开。 依旧垂坐松柏之上的女子剑仙一脸惊讶,“你去哪?” “练剑去。”少女言简意赅。 唐吟满脸莫名其妙,这么晚了,还去练剑?不过勤勉的徒弟,总好过懒惰的徒弟嘛。 喜欢练剑,就由她去咯,女子剑仙也不再多言,转头自己接着赏景,想着情人情话,满脸笑容。 好像山下此时此刻,约莫是该过年了吧? 不知道那负心汉会不会回去吃成个胖子,再见到自己的时候就已经肥了一圈。 想到这个,唐吟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远处那位倒持烟霞的少女,在传送法阵前,忽然回过头来,说了句:“师尊。” 女子回头望向少女,微微歪头,作疑惑状。 她接着说道:“其实我很羡慕师尊,听说像师尊这般的山巅修士,不仅可以御风御剑,更能够缩地山海,跨州远游,天涯虽大,如师尊这般仙人,却无处不可去,乃是炼气士口中的‘大自由之身’。” 唐吟好奇问道:“知行,你怎么了,你不像是个会拍师尊马屁的人呀?” 少女摇摇头,“不是奉承,是真心羡慕。可是师尊,我认为,您如今的自由之身,还远称不上‘大自由’。” 悬崖边的女子剑仙,眯起眼,开始认真起来,笑问道:“那依你所言,如何才能称得上‘大自由’?” 陆知行转过身来,正对那位哪怕完全收敛十境剑仙气息,却也气象惊人的女子剑仙,回答道:“师尊已是十境仙人,想做什么事,想去什么地方,想见什么人,可以全凭喜好,若还被各种条条框框束缚,未免不够随心。徒儿认为,师尊可以随心而为,因为只有心自由了,才是真正的了无拘束,是为‘大自由’。徒儿拙见,师尊听过就算,不必当真······” 其实在少女说道“想见什么人”之时,悬崖边的女子剑仙便已经逐渐解禁一身山巅剑仙气象,在少女言语结束之时,她已经身形一闪,出现在少女身前,带起狂风一片,怒斥道:“竟敢妄言师尊心思,陆知行,你大胆!” 狂风刮过,极为刺眼,少女发丝狂舞,临危不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她一言不发,微微抬头,直视那位气象骇人的女子剑仙双眸。 下一刻,在上一刻仿佛要杀人的唐吟,眼神又瞬间温柔起来,笑道:“不过我喜欢。” 做老娘的弟子,就该有话直说,有事直做嘛! 徒儿尚且如此心思澄澈,她这个当师尊的,岂能不身体力行? 少女再一眨眼,女子剑仙的身形已经化作万千缕剑光,化虹远去,去追一个人。 女子远去的景象,似剑亦似花。 敛芳峰上,如百花绽放,美不胜收。 “敛芳,敛芳,竟是敛剑花之芳。”少女轻笑一声,一步迈入传送法阵。 也追一个人。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七十章 人于剑如鞘 - 出鞘 - 祠梦 破晓之时。 飞雪客栈后院竹亭内,一袭青衫斜坐石凳,手里握着一支红白相间的锦鲤玉簪。 没了簪子的约束,白衣少女发丝凌乱,脑袋歪躺在他腿上,睡眠香甜。 纸人无事和香火小人各自躺在池塘边缘,睡相奇差无比,就连打鼾的频率也极为相似。 昨晚吃过年夜饭以后,众人又在院中闲谈许久,直至子时,宋大娘和杨二狗才堪堪离去,说是陋室虽小,也是她母子二人的一方容身之所,该当回去守夜。 柴老爷没有强留,送了那母子二人一程。 金淮书铺的老先生,饭后不久便回到书铺歇息去了,老人身子骨弱,经不起吹风熬夜。 胖厨子饮酒极多,醉死在大堂中,昏睡了一夜。 李子衿呼吸缓慢,低头看了少女一眼。 还说陪师兄一起守夜呢,结果在竹亭里刚坐下,便倒在自己腿上,倒头就睡。 不过,得知自己这小师妹,是那一杯倒的酒量也好。 今后便由不得她胡来了,再想喝酒,那也只能想想。 看着后院池塘里的锦鲤,少年也在想,小师妹以前就如它们一般? 又是经历了什么,才会机缘巧合之下,修炼成人身? 世间精魅若想修炼成人,条件苛刻,要么境界足够高,模仿人类在身体里开辟洞府窍穴。 要么就得有天大的造化降临于身,所谓“天命之子”,拥有气运加持。 两种方法,前者即艰难,又痛苦。因为妖怪精魅的身体与人类相差甚远。体内的筋骨血肉,洞府窍穴,都大相庭径。 一尊血肉之躯,强行改变,自然要遭受诸多苦难,肉身和神魂皆虚经历层层磨难,重重艰险,才有机会以妖怪精魅之身,修炼成人形。而且这样的机会,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存在,一旦失败,便只能从头再来。 所以时间修成人形的妖怪精魅,都极其珍惜自己这来之不易的人身。 故而当年苏斛会在破败寺庙,处处受制于女子剑仙唐吟。 她与她实力相差甚远,在这样的差距之下,什么阴谋诡计都不足以瞒天过海。 正如步入武道之巅的武仙人一般,可以一力降十会,天下武学多如牛毛,不乏四两拨千斤的功法,可武道登顶,出拳之重宛若山岳落地,又何止千斤之重? 武夫可以一力降十会,剑仙更不讲理,是那一剑破万法。 苏斛面对韩翦、老拐、万两几人,尚且可以阳奉阴违,以手段智谋取胜,可面对唐吟,她试过了,没有机会。 打不过,逃不掉,又不想死,那便只能求饶。 所以当时的李子衿,算是借着女子剑仙唐吟的实力,“狐假虎威”了一把,收了个便宜婢女。 与苏斛一相伴而行,李子衿从那狐妖口中,得知了不少关于妖怪精魅的秘辛,譬如修炼成人身如何如何不易。 李子衿看得出,红韶尚未开辟识海,所以必然是不可能走得如苏斛那般妖怪精魅修成人身的“正统路子”。而是走的第二种,天命所归,气运加身,机缘巧合之下,原本一只如池塘中普通锦鲤一般的精魅,摇身一变修成人身。 而且这样蜕变,毫无痛苦可言,属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可是这样的好,真的就“好”么? 李子衿想起隋老头子,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太平郡后山,又莫名其妙地跟自己说了一大堆他完全听不懂的话。 什么天书,什么剑主的。 还说只要自己点头,立马就能成为一柄仙剑的主人。 当时李子衿就觉得,就是那些江湖演绎中的,里面的内容都不会比糟老头子说的话更离谱,更不切实际。这家伙铁定是个骗子,说不得见自己从郡守府上出来,就把自己误认为是那郡守少爷,家里有钱,有利可图。 在后山上,那时候还是个稚童的李子衿,看着那个随时抱着一只酒葫芦,永远喝不完里面的酒,自称剑道无人能出其右的糟老头子,满口胡言乱语,把牛皮都给吹上天了。 他自然不信。 直到······糟老头子真的从天上喊来了一把剑,和半卷所谓的“天书”。 在那之后,好奇心大过天的幼年李子衿,便时常见到那位隋老前辈。 无须他去寻,老头子总能恰合时宜的出现,每次都刚好在李怀仁和陆知行不在,郡守老爷李建义和夫人也不知情的情况下出现在李子衿眼前。 然后老头子便会以剑气开辟一座小天地,与幼年的李子衿谈天说地。 自然大多数时候,都是老头子讲,稚童听。 听不懂也没关系,全当是一个没有朋友的剑仙,只好对一个不谙世事又不认识他的男孩发发牢骚。 至少当时的李子衿,是如此认为的。 可到了后来,他才发现事情远没有如此简单。 那年李子衿十四岁生辰,老头子就给他讲了个故事。 说是有一个藩属小国,面对强大的敌国,只能不断以割地或送出皇子作为质子的方式,苟延残喘。 十六年送一座城,再十六年,送个皇子。 当时少年笑道:“那这个藩属小国,也太可怜了,一会儿送城池,一会儿送皇子的。照这么送下去,岂不是迟早败光家底?要我说,不如就跟那强国正面厮杀一场,输了也没有遗憾,总好过这温水煮青蛙。亡国只成了时间问题。” 那位隋老剑仙既不表示赞同,也没说少年想错了,只是说了一件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将话题“扯远”。 他在剑气小天地中,随手一招,招来一柄速度快过少年眼睛的漆黑长剑,剑身有无数裂纹,老头子说道:“此剑,名为承影,仙剑品秩,成名极早,早到千万年后的人们,都几乎已经忘记了它的名字。所以如今的承影,算是‘无名之剑’,可无名之剑,并不代表着就不厉害。” 少年好奇地看着那柄剑身黯淡无光的承影剑,实在难以苟同,觉得那些江湖传闻中的神兵利器,都应该是闪闪发光,七彩斑斓的。这剑都不会发光,而且看样子破破烂烂的,剑身全是裂痕,显然不怎么样,便问道:“糟老头子,你这剑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啊,能厉害到哪里去,能削铁如泥么?” 那个糟老头子嗤笑一声,仿佛听见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削铁如泥?此剑逢山开山,逢海断海。若是握剑之人境界足够高,没有辱没仙剑威名,逢天嘛,也能······” 说到最后,隋老剑仙就只是笑笑,不再说下去。 李子衿当时问道:“那就算这什么承影剑,有你说得那样厉害。怎么还会落得个如今这副模样?而且,这又与你说的那个故事,有什么关系?” 隋老剑仙此时开始重新回答之前那个问题,“若那个藩属小国按你说的来做,直接与强国拼杀一场,最后的下场会是百万人流离失所,数十万将士死伤无数,最后肯定是个血流千里,伏尸百万的下场。当然,那个强国,也会付出不小的代价,大概会损耗个三成的兵力。再依靠吞并藩属小国之后,慢慢恢复。” 少年理所当然道:“三成?已经不少了啊,那么只要有三个这样的小国联手,不就可以铲除那个野心勃勃的强国了?还用得着一直向他进贡吗。” “假如你是这三个小国其中一个的君主,你愿意冒险吗。用你的所有,换他人的三成?而且还不是就一定可以胜,说不定你倾尽一切,依然会败,到头来所有努力付之东流。”糟老头子面无表情,虽然是在反驳少年的想法,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面临这样的情况,应该如何。 那时候的李子衿,虽然聪慧,却又远远不能够站在一个真正中正平和的角度看待这样的大事,听完隋老剑仙的话,便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似在思考,也似在发呆。 老剑仙随手一拂,那柄剑身漆黑的承影剑又匆匆离去,回到拜剑阁中修复剑身,而老剑仙的剑气小天地,就仿佛在太平郡和拜剑阁之间,架起一座桥梁,足以让两者之间的距离,不成“距离”。 他仰头饮了一口酒,说道:“老头子我是修道之人,不爱理会这些凡尘俗事,你争一片地,我争一座城的,算计来算计去,都是一些糟心事。你说的未必就是错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才算对,不过那个藩属小国的做法,是一直以进贡,来换取十六年的安稳发展,时至今日,相较于曾经那些选择了与强国搏杀的其他国家,这个小国已经成长为那一州之地仅次于强国的存在了。甚至在某些方面,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子衿,不要小瞧十六年的安稳。世俗王朝中的君王,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修道,更不被规矩所允许,一个凡夫俗子,哪怕就是身为君王的人间天子,又能有几个十六年?一辈子过去,若能以几座城,几个人,换两国少死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人,其实也不算件坏事吧。世俗王朝中,身处高位者,大多数人还是信奉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免得背上千古骂名。流芳百世固然极有诱惑,可一旦做错了某个决定,说不得就成了遗臭万年的昏君。毕竟史书如何写,君王管得了一时,还能管得了一世?就算真能在这一世把朝野上下和那些稗官野史的‘嘴’都给封住,百年以后呢?难不成听见有人骂你,还能从黄土之中一个蹦跳起来,叫人砍了他的头不成。在这世上,哪怕你从不做一件错事,都会有人费尽心思帮你挑点错出来,更别提那些一失足成千古恨,做了错事又恰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可怜家伙了。” 少年依旧沉默不言,不知为何,就是莫名其妙对那个自己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藩属小国,心声怜悯之情。 而这个时候,便是他共情的开始。 那位剑术无人能出其右的老前辈最后饮了一口酒,说道:“这么严肃做什么,半点少年的朝气都没了。行了行了,就是闲来无事,给你讲个故事,至于故事中的悲欢离合,你我这种事外之人又何必耿耿于怀?听过就算,听过就算啊。” “嗯。”少年不再胡思乱想,只是觉得今日的糟老头子,有些奇怪。 虽然平时他的话也不少,可是糟老头子从不喜欢给自己讲这些道理,老人说过,他是个不讲理的人。 因为,遇上讲理之人,压根无需讲理。 遇上不讲理之人,讲理也无用。 只要剑术够高,有没有理都无所谓。大可以随心所欲,率性而为。 这一点,恰恰与少年后来碰到的谢于锋的剑道,完全相反。 隋老剑仙剑术通神,虽然李子衿没有亲眼见到他与人交手,记忆中看老剑仙出剑,也就只有一次。便是他以指作剑,开天飞升。可仅凭那一幕,就足以在少年的心目中,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凡人一个“苍天在上”的说法。 可在隋老剑仙眼里,人还可以去往苍天之上,是真大风流。 而这样一位,连“天”都不放在眼里的老剑仙,又怎么会囿于规矩、道理之中呢。 所以隋老剑仙随心所欲,率性而为,杀人只看想杀不想杀,而非可杀不可杀。做事只看想做不想做,而非能做不能做。 他没有教李子衿多少剑术,只教了一句出剑无章法。 谢于锋则是告诫少年,“世间剑修皆以为,鞘在剑上。可其实,人于剑如鞘。握剑之人,方是剑鞘。有人说,剑是凶器,会割人头颅,砍人手脚,是不详,是邪物。可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剑就是剑,它很纯粹。区别只在于‘剑鞘’,握剑之人身为‘剑鞘’。握剑之人滥杀无辜,那么无鞘之剑,便等同于凶器,邪物。握剑之人心存善念,懂得克制,懂得什么时候该出剑,什么时候不该出剑。那么剑上有鞘,且不论善恶,只说结果。想一想出剑之后,对方会死吗?如果他死了,这个世道会变好吗?如果不出剑,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问题?不论最后是否出剑,握剑之人都应该思考这样的问题,做到出剑之前先问心,问心无愧后再出剑。” 其实当时谢于锋说了很多,也可以总结为一句话。 出剑先问心。 所以李子衿的剑道,之所以迄今为止,走得如此缓慢,归根结底的一个原因,便是“矛盾”。 少年常常问自己,该如何练剑。 是贯彻出剑无章法,随心所欲无拘束? 还是牢记出剑先问心,做到问心无愧,出剑方能快人一步? 就像两条岔路摆在眼前,一条向左,一条向右。 隋前辈错了吗?他的剑道是否太过武断,太视人命为草芥? 李子衿不这么认为,当然,他也暂时无法理解那种不看该杀不该杀,只看想杀不想杀的境界。 因为只有真正跻身到跟老头子一样“天下剑术,无人能出其右”的境界之后,少年才能够体会到老头子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看待剑与剑客之间的关系,看待剑与剑下亡魂之间的关系。 到了那时,自己才有资格评判隋老剑仙的观念,究竟是错还是对。 那么,是谢于锋错了吗?他的剑道是否太过优柔寡断,缺乏剑的核心品质?剑客难道不应该率性而为吗?时时刻刻以道德约束自己,讲究出剑先问心,是否活得太累了些? 李子衿同样不这么认为。 他认可谢于锋对于“人间应有共情”,要对万物心存善念,要敬畏神灵,要克制自己的剑道观念。 可有时候又会觉得,很多时候,问心问不出个结果,反而错过了最佳的出剑机会,导致该死的人没有死,又平白无故死了更多无辜的人。 剑客出剑,真需要如此繁琐的问心吗? 难道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就是不对的吗。 在这样的矛盾之下,今后该选择怎样的剑道,已经成为了李子衿无可避免的问题。 此前为何体内的灵气与武夫真气会打架,正是因为当时的少年,没有守住心神,去“胡思乱想”,思考该选锋芒毕露的剑道,还是藏锋于鞘的剑道了。 而少年当时体内的灵气和武夫真气,就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剑道的具象体现。 矛与盾,终究会碰撞,会擦出火花。 也会两败俱伤。 竹亭中那个没有背剑的青衫少年,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细想之下,自己和精魅出身的小师妹没有区别。 原来他们都对人间事,知之甚少。 深吸一口气以后,李子衿回过神来,恰好低头看见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他讶异道:“什么时候醒的?” 仰头躺在少年腿上的少女,眨眼笑道:“醒了很久了,一直在看师兄发呆。” “我有什么好看的。”李子衿撇撇嘴。 红韶眉头一挑,“就是因为好看,所以才看嘛!” 那个青衫少年瞬间脸色变得紧张起来,蓦然起身,像是想起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赶紧嘱咐道:“红韶,你不对劲啊。以后可不许说这样的话,免得别人误会!” 少女深以为然,点点头道:“师兄放心,若是见到了你的心上人,红韶铁定不会让那位姐姐误会的!” 这······李子衿眉头微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来。 看着小师妹天真烂漫的模样,倒也不觉得她的话会有两层含义,是自己想多了? 当一缕金黄的光辉洒落飞雪客栈后院,照耀得少年少女睁不开眼。 今日后院积雪,融化得格外快。 他们该离开了。 李子衿转头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无事,迟疑片刻后忽然开口说道:“红韶,回房收拾东西吧。” 反应有些迟钝的白衣少女愣在原地,疑惑道:“收拾东西做什么?” “告别。” 第二卷 风起青萍末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我欲观沧海 - 出鞘 - 祠梦 仓庚州,燕国王宫。 王宫后院之中。 有一人身着粉袍,貌美若神仙,一手负后,一手给笼中雀喂食。 在他身后,一位剑修,怀中抱剑,双目紧闭。 忽有传信飞剑划破天际,径直俯冲而下,悬停在粉袍男子身前。 那个此前一直闭目养神的剑修睁开眼,取下书信,先行过目后询问道:“侯爷,信上说他已经离开了金淮城。” 粉衣侯常思思笑容恬淡,一边继续喂养笼中金丝雀,一边问道:“信上有没有说,他这三个月来,都做了些什么?” 那名剑修低头又再仔细看了一眼书信,随后摇头回答道:“都是小事,修行,练剑,闲逛,吃面。” 那位声名显赫的侯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再喂鸟,又随手从一旁石桌上抓了把鱼饵,缓缓走到池塘边,转而喂鱼去了。 他感叹道:“甩手掌柜,当得就是省心。真羡慕啊。” 剑修供奉面无表情,跟在粉衣侯身后,寸步不离地保护这位侯爷。 常思思说的许多话,他都听不明白。 在剑修眼里,这位侯爷就是如此,喜欢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侯爷像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比如书信全都让供奉代为查阅。 侯爷却又像是一个充满了秘密的人,比如他来到燕国之前的一切,都无人知晓。 常思思忽然止步,转过头看了剑修供奉一眼,好奇问道:“元良,你说咱们那位假太子,之前闹着要上吊?” 裴元良脸色古怪,只是点头道:“根据殷夫人的宫女禀报,确是如此。” “死吧死吧,死了皆大欢喜。只要真的那一个不死,假的死了千千万,又有什么关系。”常思思微笑说道。 只是这份笑容,有些非比寻常,耐人寻味。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这位燕国一人之下的侯爷闭上眼,自言自语道:“还有两年了啊。” ———— 一处洞天福地中。 一位老道人躺在牛背上,有位小道童走在前头,牵着牛鼻子为他引路。 老道人闭目养神时,随口问道:“阿宽,你认为,假如杀十万人能活百万千万人,该不该杀?” 光是听见师父喊自己的名字,小道童就有些抓耳挠腮了,头疼不已。 因为师父老是问一些他答不上来的问题,要么就是答上了也没答对。 “不用多想,随便答,为师随便听听。”老道人安抚道。 小道童停下脚步,也不引路了,挠了半天脑袋,回答道:“应该···大概···也许···可以杀······吧?” 若单以人数论,阿宽自然认为可以杀。 可他偏偏又觉得,师父问自己的问题,绝没有这么简单的答案,故而犹豫不决,回答模棱两可。 老道人笑道:“该杀就该杀,不该就不该,什么叫做应该大概也许?” 小道童微微歪头,直截了当道:“那就杀?” 虽然回答已经省去了一系列的模糊言辞,语气却依然是不确定的。 “唉。”听到这个回答,老道人叹了口气。 阿宽觉得可能说错了,又赶紧亡羊补牢道:“那就不杀?” 老道人依然叹了口气,喃喃道:“阿宽,真是难为你了。” 而那个都已经快要哭出来的小道童,委屈巴巴道:“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那到底该不该杀嘛······” 老道人翻身下来,替徒儿解惑道:“想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得不被它的表象所迷惑。这不是一个十万人对比百万千万人的问题。究其根本,在于生命与生命之间,究竟能不能相互比较?想明白这个,再回答我吧。” 名为阿宽的小道童哦了一声,埋头陷入沉思,在他思考之时,头顶悬停七彩光晕,如同飞虹悬天幕,色彩斑驳。 看着陷入思虑的徒弟,老道人心血来潮,又对扶摇天下一人问道。 杀一人以利天下,可以吗? ———— 金淮城城门处,青衫少年剑客,白衣少女,各自手里握着马缰。 在决定启程之后,李子衿在柴老板的推荐下,去城中一座马舍买了两匹大宛马。 此马匹体型大,体力好,速度快,适合长途奔波。在疾驰奔跑后,肩膀会缓缓鼓起,流出汗水。因其汗如血色,世人亦称之为汗血宝马。 可日行千里,夜奔八百。 李子衿和红韶将沿着这条金淮城通往郑国京城的驿道,一边练剑修行,一边游历鸿鹄州。 恩师谢于锋曾说过,可以回头看,但别往回走。 所以李子衿要不断向前,要走很远。 在不断向前的过程中,少年也想从人间,得到那个答案。 “如果没有人,可以解答你的疑惑,那就挎剑而行,自己去寻求答案。” 这是书铺老先生的临别赠言,李子衿牢记于心。 先前在客栈中,李子衿与红韶各自向柴老爷、书铺老先生、胖厨子三人告别。 纸人无事离开前,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住柴老爷那只香火小人,说以后有机会还要再跟它那好兄弟夜宿锦鲤池。 香火小人第一次正经起来,让无事好好修行,争取早日成个“人”,彻底摆脱纸人的身份。可不要到时候等他都靠吸食香火,体型增长后,无事却还是那么个小个头,那两人便做不成兄弟了。 离开之前,李子衿以翠渠剑在飞雪客栈竹亭内的石板上,刻下一行小字。 记得此前少年问柴老爷,是否也如折花楼楼主一般,有所求所以帮忙,中年掌柜否认了。 此事用不着说谎,所以李子衿从那时起,便将这位中年掌柜当做了朋友。 大师兄,小师妹,各自牵马,缓缓走出城门。 李子衿站在城门处,回望一眼。 他和小师妹,就是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冬天? 回想起来,仿佛昨日才来此地,唯一不同的,就是来时的枫叶变成了地上的积雪。 气候已经逐渐转暖,天地间的白色,隐隐有被春色掩盖之势。 启程之前,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也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中有不舍,有犹豫。 李子衿也不催促小师妹,红韶依依不舍,他又何尝不是? 也想留在金淮城,听胖厨子的插科打诨,看无事与香火小人的吵吵闹闹,去大娘面摊陪小师妹吃上一碗······两碗面。 听书铺老先生向小师妹解答一些千奇百怪的问题,讲一些典故,说一些道理,自己也能从中有所收获。 陪二狗走一段泥泞小巷,听男孩讲述学塾间的趣事。 李子衿没上过学塾,在郡守府时,郡守老爷李建义都是专门请先生上门教李怀仁读书写字,而那时年纪同样不大的李子衿,便作为书童陪伴李怀仁。 虽然没见过杨二狗口中的邻桌阿娇,少年却也可以根据他的描述,想象到那是一位很好的姑娘。 虽然没见过二狗口中的老先生,却也可以想象到那位教书先生气得胡子翘上天的滑稽模样。 除去一开始花间集那位不速之客之外,少年与小师妹在金淮城的三月时光,其实算是过得相当安稳闲适。 这里很好,这里的人们,也很好。 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金淮城可以是劳顿旅途中的一处歇脚点,可以是少年少女躲避风雪的温室,可以是李子衿认识鸿鹄州的“第一幕”。 却不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李子衿很清楚这一点,来到金淮城的第一天,他就是抱着过冬的目的在这里住下的。 “走吧。”白衣少女缓缓开口,似是最终下定了决心,转过身,打算翻身上马。 李子衿打趣道:“不再看看?” 红韶摇头,“师兄,你说过,人这一生,终究要向前看,我也想像师兄一样洒脱。” 少女说完,率先翻身上马。 她天资聪慧,未曾骑过马儿,只是先前在马舍瞧见别人如何上马,便铭记于脑海中,自己上手一次就成。 李子衿看着那个稳坐马背的白衣少女,感慨道无师自通,也莫过于此了吧。 之前他还担心过,买这样的好马,又不敢全速奔跑,只能是坐在马上缓缓赶路,会不会有些“杀鸡焉用牛刀”? 可现在看了小师妹如此熟练的动作,少年瞬间打消了心中疑虑。 在那白衣少女上马后,青衫背剑的少年,也脚尖点地,翻跃马上。 两人启程之前,身后城门处,有呼喊声响起。 “子衿哥哥,红韶姐姐!” 李子衿调转马头,望向来人,说道:“二狗?你怎么来了。” 此前未曾专程去向宋大娘和杨二狗告别,少年只告诉柴老爷,若是以后她们问起,再说不迟。 不知道二狗这家伙,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然还专程来城门处为自己和小师妹送别。 杨二狗手里提着一只包袱,气喘吁吁地跑到李子衿马前,踮起脚尖,双手捧起那只包袱,说道:“娘让我来送你们一程,她给你们准备了些干粮,喊我交给你们,路上带着吃。” 李子衿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那只包袱,可沉。 他笑道:“真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那个黝黑男孩摇摇头,又朝一旁的白衣少女挥了挥手,“红韶姐姐,你也要保重啊。” “二狗,你也保重。”少女转过头去,有些不忍再看,怕多看一眼,自己便会忍不住哭出来了。 到底不能像师兄一样,洒脱这件事,说起来容易,真要做起来,好像没那么简单。 其实就连李子衿,在告别一事上,也谈不上擅长。 只不过······有经验些罢了。 少年已经不是第一次离开朋友。 “快回去吧。”李子衿说道。 黝黑男孩乖巧点头,往城中走去,只是脚步极慢,往回走了一段路后,又忽然转过身来,看见李子衿和红韶也还没动身。 男孩眼中神采奕奕,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他单手握拳,在身前一挥,好似将“未来”握在手心,一脸认真道:“子衿哥哥,红韶姐姐,等我以后成了剑仙,一定会去看你们的。” 马上的青衫少年愣了愣,旋即笑道:“好,我们等你。” 杨二狗转身,大步离去。 在路过飞雪客栈之时,男孩走到大堂中,朝柴老爷抱拳,满脸江湖气地说道:“多谢柴老爷专程捎话。” 中年掌柜爽朗大笑,摆摆手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快回去吧。” 在送走那个小小年纪,便江湖经验很是老道的黝黑男孩后,中年掌柜拿起扫帚,去清扫后院。 行至竹亭之时,柴老爷一扫帚扫开积雪,望见地面上以剑作笔,刻下的一行小楷。 不是西瓜,对么? ———— 李子衿和红韶骑马疾驰在那条宽阔驿道上。 反而是少女不断挥鞭,奔跑在前。少年只能跟着加速,紧随其后。 “红韶,你初次骑马,别这么快啊,小心一些。”李子衿嘱咐道。 也不知道小师妹吃错了什么药,一离开金淮城便犹如脱缰野马,疾驰不停。 听见这声嘱咐,少女才稍稍收敛一些,没有继续挥鞭。两人所骑之马,速度逐渐趋于平稳。 微风拂过少女脸庞,吹起她的发丝,映衬出绝美侧脸。 李子衿骑马在后,向前望去,都有些不认识这个英姿飒爽的姑娘了。 小师妹果真是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师兄,我们之后去哪?”她问道。 李子衿卖了个关子,神秘笑道:“还记得年夜饭那晚,你说了什么吗?” 红韶想了想,摇头说道:“忘了,那晚喝了一小口酒,说过些什么,听过些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李子衿轻轻挥鞭,骑马与少女并行,笑道:“那晚你说,以后想要去看看海。” 她眉毛上扬,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师兄要带我去看海?!” “对,咱们不止要看海,还要看那扶摇天下,最广阔的海。” 青衫少年剑客,伸出手指,遥遥指向东方,“想要看海,我们就要先去桑柔州,碣石山。”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第一百七十二章 长夜何绵绵 - 出鞘 - 祠梦 沿郑国驿道南行七十里路,李子衿和小师妹红韶赶在天黑前拣选了处落脚点。 是一座破败道观。 扶摇九州,各州各国信仰不同。 有些地方信佛,故而寺庙之中香火鼎盛,有些地方信道,所以道观遍地可见。 郑国不巧,因先帝信道,在各大城池皆修建道观,还曾向一位道号纯阳子的道人请教道法,大肆收集道教典籍,痴迷于道之一字。 然而郑国新帝登基以后,废道兴佛。 推崇佛教,反而对先帝关于“道”的理念嗤之以鼻。 关于此事,还以京城内几座道观作为杀鸡儆猴的那个“鸡”。大肆抓捕、打压了一番京畿之地的道士。 久而久之,郑国的道观便逐渐荒废下来,虽不至于年久失修,却也落得个人去楼空,如今便只剩下苍凉落寞之景。 两三年前,这里还是人来人往的香火鼎盛之地,换了统治者,也换走了郑国的信仰,让人唏嘘。 两人在破败道观前下马,李子衿将装满干粮的包袱系在腰间,而装有神仙钱的包袱交给小师妹保管。他取下翠渠剑,手握剑柄,嘱咐红韶待在原地,他先进去看看。 眼前这座破败道观匾额遍布灰尘,上书“金牛观”三字,门口的积雪无人清扫,厚度可以没膝,屋檐下没能被积雪覆盖的角落长满了青苔。 道观大门虚掩,少年以翠渠剑鞘轻轻推开半边木门,木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在天黑之时,听到这样的声音,有些渗人。 恰好一阵风吹过,马背上的少女打了个哆嗦,感到背心发凉。 其实身上两件法袍,她是绝不可能感觉到冰冷的,只是月黑风高,胆小害怕罢了。 红韶缩着脖子,左顾右盼一番,小声说道:“师······师兄,要不我陪你进去吧。” 前头那个一只脚已经迈入破败道观门口的青衫少年,头也不回地说道:“好好待着。” 李子衿走进破败道观,四下打量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这间金牛观其实不大,院中一口枯井,枯井后头一方大殿,一方偏殿,一间石屋而已。 他挨个查探了一番,没有任何异常。 李子衿走出破败道观,对少女说道:“红韶,根据柴老爷给我的郑国地图来看,距离这里最近的‘洪州城’也还有十几里路,天已经黑了,不便赶路。咱们今日就在这里过夜吧,明天早些时候,再去城里吃点东西,喂喂马。” 白衣少女连连点头,早就等着师兄喊她进去了,一个人守在外头,虽说还有两匹汗血宝马陪着自己,可也半点不顶用啊。 她老会想,会不会背后那颗槐树地下,就有一双眼睛躲在树后,悄悄地看着自己。 少女胆子忒小。 李子衿牵着自己那匹累了一天的大宛马,将它牵进道观正殿之中,把绳子拴在正殿内一方圆柱下,又走到小师妹马前,帮她拴好马。然后捡来几块破旧的蒲团,拍去灰尘,将它们拼凑在一堆。 最后,少年搬来几根柴火,聚拢在破败道观正殿中央。 李子衿说道:“你坐会儿,我去找找有没有什么可以生火的东西。” 这时,白衣少女脚下的包袱中,蹿出一磕脑袋。 纸人无事自告奋勇道:“我来!” 只见小家伙一个蹦跳,又往地上一个翻滚,来到李子衿脚下,眼看那堆柴火,他手舞足蹈,念念有词道:“天灵灵,地灵灵,火德真君快显灵,一极二化三真火,火力朱此物多生······神兵火急如律令!” 看着无事那张牙舞爪叽里呱啦的滑稽模样,李子衿哑然失笑,“你都在瞎念叨些什么呢,我连一个字都没听清。红韶,你听清了没?” 少女也是摇了摇头,她忽然关切道:“无事,你该不是在包袱里闷了一天,把脑子闷坏了吧······” 纸人无事懊恼不已,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呀,柴老爷明明信誓旦旦地告诉我,出门在外,学一门火法傍身,有备无患的。难道他会骗我?骗我一个苍白纸人?” 李子衿好奇问道:“柴老爷什么时候偷偷教了你火法,我怎么不知道?” 红韶也好奇望向无事。 小家伙双手叉腰,一本正经道:“就在吃年夜饭的时候啊,我给柴老爷倒了杯酒,他喝高兴了,就顺手教了我这么一句口诀,当时他还在桌子底下偷偷给我演示了一番,我亲眼看见他指尖有火苗的!一定是我哪里没念对,再来一次······” 说完,无事便又面朝那堆柴火,念念有词起来。 李子衿翻了个白眼,不以为然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醉话,人家醉昏了头跟你说的话,你也信?算了,我还是去找找能生火的东西吧。” 他扭头就走,往正殿里面翻翻找找。 “这蜘蛛网也太多了些。”李子衿被道观正殿中的蛛网搞得不胜其烦,直接拔出翠渠剑,一通砍瓜切菜,把正殿里里外外的蛛网悉数斩断,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剑入鞘。 就在少年打算离开正殿,去偏殿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可以生活的东西时,正殿内的少女叫住了李子衿。 “师兄,燃了······”红韶惊讶地望着大殿中央的那缕火光。 李子衿随口问道,“什么燃了?” 他转过头来,后知后觉地瞥见那团篝火。 竟然真的燃了?! 少年三步做一步,走到篝火前,目瞪口呆地看着越烧越旺的火焰,他一把提起纸人无事,把它放在自己的掌心,说道:“无事,你可以啊?!怎么做到的?” 小家伙双臂环胸,下巴都快扬到天上去了,哼唧道:“傻眼了吧?还不信我。” 李子衿笑眯起眼,“快说,怎么弄的,我也想学学。” 在两人四目相对之时,又多出一颗脑袋,红韶凑近他们,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对无事说道:“无事无事,也教教我呗?” 李子衿想学这个火法,实在是因为出门在外,行走江湖,有这样一门火法傍身,实在太过方便,毕竟少年如今虽然既是炼气士又是武夫,却是那不擅术法神通的剑修。 剑气作剑芒、山水共情、共情斩光阴、那门无名的玄妙身法,这些虽然也算剑修的“神通”,但严格意义上来说,少年迄今为止,都还没有学会任何一门“术法”。 毕竟哪怕是身为剑修,杀力极大,可是在金丹境之前,也依旧是需要懂得一些术法来辅助自己战斗。 而少女红韶也来凑这个热闹,就纯属是觉得好玩有趣,单纯对术法一事充满好奇心罢了。 纸人无事摊开手掌,指尖凝聚有一丝火苗,他骄傲地说道:“喏,就是这个,我说之前怎么不灵呢,原来是我一直没开辟识海,尝试着念了几次真火咒都不行。最后一次念咒之时,我感受到体内好像有一扇门忽然‘打开’,然后就是一股暖流涌入其中。再之后······我就发现我可以催动灵力了。” “这么说,你已经是炼气士了?”李子衿又上下打量了无事一番,倒也没发现小家伙哪里不一样啊。 “应该算是吧······”无事吹熄指尖那一思火苗,有些悻悻然。 虽然此前在飞雪客栈,柴老爷说过,真火咒所催生的火法不会伤害到施术之人,可到底它是个纸人,指尖凝聚一丝火苗,总觉得有些玩火自焚的意思。 此术虽然实用,但还是少用为妙。 无事如是想着。 其实李子衿还好,听见无事对于开辟识海的“开门”、“暖流”的描述,便知道小家伙的确是利用施术来开辟识海,踏上修行路,从此便可以依靠吸纳天地灵气来修炼了。 可一直对于练剑修行不怎么上心的红韶,如今心头既为无事感到高兴,又有一丝感到失落感。觉得连无事都已经是炼气士了,可自己还一直没能开辟识海。 少女手握文剑仓颉,眼神落在剑穗之上,蹲着发呆。 正殿之中的篝火燃了,让屋子慢慢暖和了起来,由于正殿的木门坏掉了,只能合上半边,所以夜里还是有风吹进来,少年少女躲在背对正门的巨大圆柱地下,脚边燃着篝火,纸人无事睡在问剑仓颉的剑穗上,把剑穗当做一方柔软温床,早早地睡着了。 李子衿从包袱里取出那张郑国地图,轻轻抚平图纸上的折皱,借着葳蕤火光,细细观察地图。 若要去桑柔州,那么他和小师妹便必须横跨整座鸿鹄州版图,从鸿鹄州最北边的郑国,一路南行,在离开郑国之后,借道一条白龙江,去往鸿鹄州东南边的最后一座仙家渡口。 其实若是两人直奔桑柔州去,那么不需要走这条驿道,只需要从来时的路返回金淮城外,经过宁山村、山神庙,到来时的仙家渡口乘坐仙家渡船即可。 但李子衿不喜欢往回走,也不急于快速抵达桑柔州。 迄今为止,少年都还没有真正“脚踏实地”地游历山河。 在仓庚州,与苏斛一路逃亡,既无心情,也无暇驻足一方山水,整日提心吊胆,夜里不敢入睡。 匆匆离开仓庚州以后,在不夜山朝雪节的那段时日,是李子衿真正得到休息的时日。 白天吃得好,还有家乡的剑南烧春可喝,夜里睡得香,弄玉小筑僻静温暖。 可好景从不长,桃夭州夜叉山那边出了乱子以后,一州上下皆忙得不可开交,乱成一团。 无论从哪种角度来看,他都不能够继续安逸平稳地游历桃夭州了。 故而又从不夜山仙家渡口,乘坐潇湘渡船,来到这鸿鹄州。 眼下,少年即便心里已经有了下一个目的地,想要去桑柔州,完成带小师妹观沧海的承诺,却也想要脚踏实地,如修行练剑一般,一步一个脚印,走向鸿鹄州的边缘。 等到了无路可走之处,再乘仙家渡船也不迟。 “师兄。” 李子衿一愣,转头瞧了眼,发现少女睁着眼,便问道:“红韶,你还没睡?” 她摇了摇头,“睡不着。” “是不是不习惯。”李子衿知道自己有些明知故问了。 毕竟一路走来,他倒是吃苦吃惯了的,可小师妹不一样。 今夜还算是少女第一次住在荒郊野外。 既无床榻,自然睡不好。 他想着以后挑选路线的时候,是不是该多考虑一些,最好拣选每相隔几十里路,便能有城池或是驿站可以落脚的地方。 再不济也该有个山野村落之类的,总不能老让一个姑娘家,跟着自己餐风饮露。 红韶还是摇头,不想表现得太过柔弱了,觉得师兄睡得的地方,她凭什么就睡不得。 “师兄,咱们这是往哪走?”少女凑到他身旁,跟他一起望向腿上那张郑国地图。 李子衿便详细向她解释了一番,他们将如何去往郑国边界,一路往南,然后在鸿鹄州中心的那条直达边缘仙家渡口的白龙江,先乘渡船,再乘仙家渡船,去往桑柔州,一览东海。 少年计划周详,讲得细致,所以这么一说,便滔滔不绝地说了大半个时辰,当他转过头时,发现白衣少女已经靠在自己肩上睡着了。 这个姿势,他既不能很好的伸展腿脚,也不能将身子完全靠在背后的圆柱上。可李子衿更不想喊醒好不容易入睡的小师妹,无可奈何之下,便只能是半坐半倚的姿势。 “李子衿。” 纸人无事从文剑仓颉的剑穗之上爬起来,跳到李子衿膝盖上。 “怎么醒了?”少年小声问道。 无事也不跟他客气,就是一屁股坐下,在少年膝盖上盘腿而坐,说道:“一个人守夜多累,总得有人陪着说说话才是吧。我可是很讲义气的!” 李子衿笑道:“照你这么说,以前经常把你一个人放在包袱中,是我不讲义气咯?” 无事赶紧说道:“我可没这么说啊,是你自己说的啊。” 青衫少年剑客,笑笑不再说话。 一剑客,一纸人,就这么坐在篝火边发呆。 说是陪李子衿夜里说话,可不曾想,两人这一发呆,就直接到了后半夜。 少年的耳朵微动。 他看了依旧靠在肩上的少女一眼,转而对无事小声说道:“无事,好像有动静,你去瞧瞧。” 李子衿指了指红韶,眼神示意无事,若只是有野猫之类的东西从道观里跑过,那么因为这种小事吵醒红韶,太不值得。 无事自然懂事,拍胸脯表示一切包在它身上。 如今的无事,可是懂得一门火法的纸人哩。 小家伙从少年膝盖跳落,脚步轻快,跑出正殿。 只是这一去,迟迟没有回来。 李子衿轻声喊了句:“无事?” 无人回应。 有些不对劲。 李子衿微微歪过头,想要一探究竟,忽然听见正殿外有几人言语声,而且脚步越来越近。 “姬姑娘,你看这苍白纸人,竟然还会火法,哈哈。” “韦公子,我看它没什么恶意,不如将它放了吧。” “放了?我可是第一次见着懂得火法的苍白纸人,带着它路上解解闷多好。” “可······” “姬姑娘就莫要担忧了,这苍白纸人虽然能催动火法,可惜它境界不高,看样子才刚刚步入明窍境而已,奈何我不得。” “放开我!小心我烧掉你眉毛!” 听到这里,李子衿不得不起身了,他轻轻将小师妹扶开,让少女的脑袋靠在圆柱上,而后拿起翠渠剑,朝道观正殿外走去。 少年在正殿门口,与三人相遇。 两女一男,一位小姐模样,一位侍女打扮,还有一位,想必就是刚才嘴上说着要带无事路上解闷的男子。 深夜相逢怕破败道观之中,当那三人见到这座道观正殿之内竟然走出一个青衫少年郎的时候,纷纷打起精神,那男子一手捏着纸人无事,一手拦住身边两位女子,显然是想逞逞威风。 他沉声道:“敢问阁下是?” 李子衿握剑,抬手,微笑抱拳道:“在下一个过客而已,夜里风雪大,来此躲避风雪,不知几位?” 韦承志闻言缓了一口气,毕竟荒郊野外,若是碰见了什么妖物,仅凭他自己恐怕不好对付,身边的那位姬姑娘和她的侍女毕竟都只是凡夫俗子,手无缚鸡之力,不仅帮不上他半点忙,可能还会拖他后腿。 他也抱拳道:“我们三人亦是赶路过客,在下姓韦,这位姑娘是韦某好友,姓姬,旁边那位,是她的侍女,长途奔波劳累,路遇此观,想来歇歇脚,阁下不介意吧?” 那青衫少年剑客摇头笑道:“这道观早已荒废,在下住得,几位自然也住得。” 那位姬姓女子,听见此言,心中欢喜,觉得那少年剑客不仅相貌堂堂,竟还是个如此好说话的人,赶紧施了一个万福,感激道:“那便多谢公子。” 李子衿又望向三人中的那位男子,“只是,韦公子手里的纸人,是在下的朋友,不知韦公子能否将它放了?” 韦承志瞥了眼自己手上那个几乎快被掐得喘不过气来的小家伙,忽然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将纸人无事随手抛出。只是还不忘笑言一句:“这位公子好别致的喜好,竟然与苍白纸人交朋友。” 李子衿听出了对方言语中的戏谑之意,只是无心理睬,他接过无事,将其放在自己手掌,安抚道:“无事,你没事吧?” 小家伙摇了摇头,“李子衿,我们进去吧。” 无事受了委屈,去还替自己着想,没有哭着闹着让自己替他找回场子。 李子衿带着小家伙,默默转身走回篝火旁。 韦承志摊开一只手掌,侧身道:“姬姑娘,请。” 那妙龄女子点头对身边侍女说道:“阿珂。今晚又要辛苦你守夜了。” 侍女年纪还要比自家小姐小一些,尚且是位少女,却是从小吃苦长大的,摇头道:“小姐,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 虽然那青衫少年剑客看起来极好说话,可出门在外,行走江湖,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手中又有利器,防人之心不可无。故而三人今晚,其实除了守夜的侍女阿珂之外,其余两人也多半就是打个盹,对于睡眠一事,浅尝辄止。 三人一齐走入正殿,看见两匹汗血宝马,韦承志又是走到其中一匹马前,摸了摸马脑袋,赞叹道:“好马,这样的汗血宝马,想必花了不少银子吧?” 李子衿微微皱眉,倒不是不满于此人极不客气地乱摸别人的东西,而是小师妹睡得正香甜,那人讲话过于大声,怕他吵醒了红韶。 于是少年起身,只是微微点头,小声说道:“几位若不介意,便随意坐在篝火旁取暖歇息。只是我师妹已经睡着了,还望几位言语时能稍稍克制,在下感激不尽。” 言语之时,他又朝那两女一男分别抱拳。 其实如此待客之道,已经无法再挑出瑕疵。 那位妙龄女子和身边的侍女阿珂闻言也是答应下来,手脚都刻意放轻了些。 韦承志虽是点头答应下来,也不说话了,只是看得出他与那两位姑娘的心境完全不同,他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下来。 无他,只因那青衫少年,手中握剑。 韦承志非是炼气士,三境武夫而已,虽然知晓在这区区郑国边境,多半是不大可能遇到所谓的山上炼气士,而且还是剑修这样的存在。 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依然把那青衫少年当做了一位剑修来看待,否则先前就不会那么好说话,直接将那只难得一见,竟然还懂得使用火法的苍白纸人还给他了。 苍白纸人虽然价格不贵,却也是需要实打实的神仙钱来购买的。 更不必说这青衫少年年纪轻轻,竟然胆敢独自仗剑行走江湖,若身上没点本事,是说不过去的。 咦? 韦承志走到篝火旁时,才看见那位容颜惊艳的白衣少女。 原来那少年不是独自行走江湖啊。 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如此出尘绝艳的女子? 本以为一个姬无双,一个阿珂,便是自己此行最大的收获了。 不曾想······真是他韦承志的春天来了,竟在这荒郊野外的破败道观,都能撞见如此桃花运。 韦承志心中大悦,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于那位白衣少女的“欣赏”目光,视线游离在少女的傲人身段之上,开始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起那少女来。 那少年即便是剑修又如何? 就算是他对付不了这家伙,还有师父在前边儿等着自己。等到了洪州城,这三个绝色女子还不是自己胯下玩物? 如果可以留口水的话,韦承志的口水大概已经流成一条河了。 只是一个碍眼的家伙,忽然与那少女换了位置,正好挡住了自己“欣赏”那位白衣少女的视线。 李子衿似笑非笑道:“韦公子,怎么站着?别客气啊,坐。” 韦承志无可奈何之下,走到另外两名女子身边坐下。他看着那个若无其事的青衫少年,暗自冷笑,咱们走着瞧。 李子衿怀中抱剑,闭目养神。 无事跳到他肩头,凑到少年耳边,有些担忧地说道:“李子衿,你可千万别睡啊,那个姓韦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看他瞧红韶的眼神,简直就像饿狼见到肉,喂······李子衿,你不会真的睡着了吧?” 那个双目紧闭的少年,嘴皮微动。 无事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少年一开口,就拥有能够让人心安的力量。 “没睡。” 他如是说道。 第一百七十三章 如天光乍破 - 出鞘 - 祠梦 清晨之时,红韶醒过来,瞥见柴禾将熄未熄,柴禾对面又坐着三个陌生人。 少女赶紧寻找起师兄来,转头便看见李子衿也正好起身,朝她微笑道:“醒了?” 红韶点点头,看见师兄脸上有些倦意,似乎没休息好。 其实李子衿不是没休息好,他压根儿整夜没睡。 纸人无事坐在少年肩头,双臂环胸,脸色十分不悦,时不时瞥一眼篝火对面那姓韦的家伙。觉得都是这不速之客忽然来访,才让李子衿不敢真睡的。 小家伙自然不知,即便昨夜没有这三人来挤这破败道观,李子衿同样会彻夜不眠,为红韶守夜。 “既然醒了,咱们启程吧。”李子衿收拾起包袱,开始替拴在正殿中的汗血宝马解绳。 是有些匆匆离去的意思,不过红韶也没多问什么,只是安静走到圆柱旁,也替自己那匹马儿解绳。 毕竟与三个陌生人共处一室,少女也不自在。 而且······那三人之中的男子,时不时望向她的眼神,总让红韶觉得有些不舒服。 那种肆无忌惮地打量他人的目光,实在算不上如何客气。若是一位脾气稍差些的女子,说不得就会当场与那人骂街一番了。 眼看着青衫少年剑客和白衣少女就要离去,那位姬姑娘和她名为阿珂的侍女倒还好,只是与少年少女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了。 萍水相逢一场,也无须太过亲近,相互之间,礼到即可。 至于什么寒暄送别,其实大可不必,她们几人远没有到如此熟悉的地步。 正如那少年昨日的“自我介绍”,他与她,无非就是彼此江湖路上的一个过客而已,恰逢风雪夜,夜宿一座荒郊野外的破败道观之中,太阳升起之后,便该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可那位韦承志就不这么想了,对于那少年身旁的白衣少女,他可不止想做对方生命中的过客。 与身旁那两个还不知自己已经上了贼船的姑娘一样,头别玉簪、身穿白衣的少女已经成为韦承志无论如何也想要染指的人。 他又岂能如此轻易地放她离开? 眼见那少年少女就要走出正殿了,韦承志即刻起身,不怀好意道:“李公子留步。” 李子衿的确脚步一滞,可脸色却不怎么好看,不过他仍是转过头来,尽量以平和的语气问道:“韦公子有何指教?” 韦承志不急不慢地向前几步,缓缓道:“我看李公子也是往洪州城方向去的吧?” 李子衿嘴角一扯,回答道:“是。” 韦承志笑容灿烂,有些得寸进尺道:“巧了,我和姬姑娘与那位阿珂姑娘也要去洪州城,我听说这去往洪州城的路上,时常有匪徒出没,这又是荒郊野岭的。既然李公子也打算去洪州城,咱们不妨一路同行,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言语之时,虽然韦承志只字不提站在李子衿身旁的白衣少女,也尽量克制住自己的眼神,可他依旧是忍不住,偷瞄了几眼那位白衣少女。 李子衿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姓韦的,当真是给脸不要脸不成? 昨夜他便有些“目中无人”地打量小师妹,可仅仅如此,少年还没有理由蛮横到直接问剑于那人的地步,顶多只是与那人划清界限,保持距离。 他一直在等小师妹睡醒,想着等她醒了以后,便动身离开。 岂料眼下自己和小师妹要离开了,那人还要厚着脸皮贴上来,如此别有用心,真当别人看不出来? 纸人无事暗自腹诽,还匪徒呢,我看你姓韦的就是这一带最大的匪徒了。 无事朝李子衿微微摇了摇头。 少年自然不会答应这种要求,断然拒绝道:“我看就不必了吧,那两位姑娘,瞧着十分倦怠,韦公子还是跟你的朋友多休息一会儿,莫要着急赶路,告辞。” 他说完就走。 韦承志恼火不已,却又不好直接发作,只能是口蜜腹剑道:“也对,那韦某便不强求李公子了,祝李公子一路顺遂,咱们有缘再见。” 在提到有缘再见四字时,韦承志微微放缓了语速,似有深意。 这次李子衿头也不回,翻身上马,只是随意摆了摆手,算是说过再见了。 一袭青衫与一身白衣离开金牛观,策马远去,逐渐消失在韦承志视线中。 待他回到破败道观正殿之中,侍女阿珂看着被吵醒的自家小姐,语气略显埋怨地对韦承志说道:“韦公子,咱们与他们素不相识,你又何必提出让他们与咱们同行的要求呢,之前也是你让小姐连夜赶路,匆匆赶往洪州城,咱们这才只能栖身于这破败道观里,眼看着小姐好不容易休息三个时辰,正是熟睡的时候,又被你们言语吵醒······” 姬无双蓦然起身,打断了侍女的直言不讳,甚至有些蛮不讲理的胳膊肘往外拐道:“阿珂,别说了。韦公子也是为咱们的安危着想,去洪州城的这一路确实不太平,若非韦公子几次出手相助,咱们恐怕无法安然归家。韦公子,阿珂年纪还小,若是有些话说得不对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和侍女一般计较。我替阿珂,向你道歉一声。” 女子前半句,是面向自己侍女所说,背对韦承志,故而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说至后半截,姬无双又转过身来,面朝韦承志,笑容明媚。 而那位姓韦的男子,也从一开始的眉头微皱,到后来的舒缓眉头,心满意足,甚至还替那位侍女解围道:“姬姑娘言重了,韦某不过是路见不平,随手解决几个宵小罢了。而且阿珂也是对你关切过头,才会出此言语,韦某不是小肚鸡肠之辈,自然不会挂怀。没有注意到姬姑娘休息不够,倒是韦某欠缺考虑了,这样,你与阿珂都再好好休息休息,我去附近看看能不能抓到野鸡野兔什么的,好让咱们果腹。” 姬无双嫣然一笑,朝韦承志施了个万福,感激道:“如此,那边先谢过韦公子了。” 说完,她还给侍女使了个眼神,后者这才也跟着施了个万福,不情不愿道:“有劳公子。” “客气,客气。”韦承志大笑着走出道观正殿,脸上挂着阴鸷的眼神。 他来到金牛观门外,小心翼翼地合上大门,在确保里面那两位女子都不会看见自己以后,韦承志走到一棵槐树下,从怀中摸出一张无须炼气士催动灵气,哪怕是武夫或者凡夫俗子也能捻碎的符箓。 符箓之中,早已被灌注了足够使符箓燃烧的灵气,此符一旦燃烧,便能够将催动符箓之人的一句心声传递到符箓的“另一头”。 山上炼气士,称其为阴阳笺,亦称之为子母符。 如今韦承志手上这张,乃是子符。子符可有数十张甚至上百张,每张子符仅能使用一次,燃烧殆尽后便彻底毁去,然而母符只有一张,却能够依靠炼气士对其灌注灵气来反复使用。 韦承志按照师父教自己的口诀,在槐树下念出口诀后捻碎手中这张阴阳笺,以心声告之对方,关于那青衫少年和白衣少女已经去往洪州城的事,还提到了自己和其余两位女子会晚些动身。 言简意赅,他不敢耽误过久,毕竟还要去山林中捕猎一番。 在那张阴阳笺燃烧殆尽后,韦承志回望金牛观一眼,冷笑一声:“竟敢处处坏我好事,阿珂是吧?等老子玩腻了,就把你卖给青楼。” 姬无双还好,是个有修道天赋的女子,姿色也较为上乘,是他师徒二人早就钦定的床笫玩物,一方面是韦承志师父在秘密修炼一门被扶摇天下炼气士称之为邪门歪道的阴阳双修法子,此种秘法需要他源源不断地替师父寻找女子,千方百计将她们引到洪州城去,囚禁起来。 而这种秘法,会使男子不断剥离女子体中的“阴气”,说是双修,却是实打实的死阴活阳之术。那些被迫与他师父双修的女子,都活不过一月时光,到了最后,皆会被炼制成为红粉骷髅。 他那师父在对待女子一事上,可谓是物尽其用。 而韦承志这个乖徒弟,除了能享受鱼水之欢以外,便得不到半点好处,所谓的师父,连半点山上人的修行法子都不愿意交给他。 所以那些有修道天赋的女子,便交给师父被迫双修,一月之后炼化为无知无识,只会听命于主人的红粉骷髅,一句枯骨罢了。 而那些没有修道天赋的女子,便会沦为韦承志的胯下万物,待他玩腻以后再随便售给洪州城的青楼,赚取最后一笔银两。 可以说那位名义上是韦承志师父的老怪物,唯一交给自己徒弟的东西,便是这无所不用其极的“物尽其用”了。 在距离金牛道观十五里的洪州城,一座华贵府邸后院之中,一位面容慈祥的老人,正闭目养神,手中握着鱼竿,在后院池塘垂钓。 老人在一张阴阳笺燃烧殆尽后露出古怪的微笑,恰好手中传来鱼竿尽头的震动触觉。 “鱼儿上钩了。” 他微笑不已。 ———— 李子衿与小师妹红韶快马加鞭,在午时赶到洪州城。 城中不允许骑马疾行,少年与少女只能是与那些旅人过客一样,在城门处下马,牵马而行。 李子衿向一位同样牵着匹好马的贵公子询问一番,得知城中马舍就离此处不远,便带着小师妹快步赶往马舍。 他们二人的汗血宝马奔波一路,得好好休息一番,毕竟,不能既不给马儿吃草,又想要马儿跑不是? 红韶同样想要在洪州城休息一日再启程,旅途中风尘仆仆,她与师兄都是吃些早先准备好的干粮,谈不上如何有滋味,堪堪饱腹而已。 有趣的人,少女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个人了。 人总在有得选的时候,不断挑剔,好似生来便干不了什么重活;却又在没得选的时候,仿佛什么苦都能吃得进去。 当然,有得选,永远要比没得选要好。 比如此刻,师兄就在安置好两匹汗血宝马,又交付马舍一笔不菲的照顾费用以后,带着她来到洪州城最繁华热闹的街道。 与天底下任何一座城池都相同的一点,是洪州城的繁华长街,同样有人忙忙碌碌,熙熙攘攘。 可这里和金淮城依旧有所不同。 洪州城虽然也属于郑国辖境,当地官府对于地方的管理条例却较为严谨。 譬如城中的小摊小贩,数目有限,且只能聚集在少年少女脚下这条琳琅长街,而且可以摆摊,却不可以大声喧哗,故而这里的街边小摊,招牌都显得十分显目亮眼,其中不乏一些为了博人眼球,便将招牌弄得花里胡哨的摊贩。 譬如城中可牵马缓缓行走,却不能策马疾驰,即便是朝廷官员和大户人家,若要乘坐马车,也需礼让行人,速度不能过快。 再比如说,洪州城大街之中不可私自械斗,若被发现,无论孰对孰错,一律以同罪并处。 所以街道上虽然同样不乏佩戴刀剑的江湖中人,却也不至于像位于郑国边陲的金淮城一般,民风彪悍。洪州城的江湖中人,可要比金淮城那些三教九流们,慈眉善目多了。 种种条例,让一座洪州城变得井然有序,民风淳朴,治安也相当不错。 而李子衿最大的体会,便是这里的行人即便看见身边的小师妹,也不会如金淮城中的江湖人一样,目不转睛,视线肆无忌惮地游离在她身上。 少年不禁感慨,法之于民实在非同小可。 分明同时郑国境内的城池,洪州城也分明距离金淮城才不到两百里路。 然而置身两座城中的区别,就好似让少年置身于两国之中。 从一座无法之地,一脚迈入有法之地。 细看之下,总归是有些“地方”,出了问题。 这里面的学问,如今的少年尚且不能见微知著,只能是怀揣着疑惑,等待岁月的解答。 且行且看,且思且学。 偶然之间,他望见一座酒楼,招牌悬挂那无比醒目的“火锅”二字。 李子衿脚步略微停顿,笑问身旁小师妹,“想吃火锅吗?” 其实在金淮城,哪怕是深冬之时,少年少女依旧没有吃过几顿火锅,一来是李子衿前面的时光,大多“浪费”在处理缉拿衙和乔宏邈一事上了。二来则是少女似乎对于去往金淮书铺听儒衫老先生讲故事,比出门吃火锅更感兴趣。 两人偶尔上街,也因红韶更愿意去宋大娘的面摊,陪那位妇人说说话,再看望同样天真童趣的二狗一番,而屡屡错过金淮城为数不多拥有火锅酒楼的街道。 白衣少女看了右侧的酒楼一眼,又转而瞥了眼左边,似乎拿不定主意。 李子衿顺着小师妹的目光向左看去,“韶华酒馆”。 想必是这酒馆的名字,跟小师妹的名字有相近之意,所以她才有些想要进去瞧瞧。 李子衿痛快笑道:“我忽然觉得,左边这家也不错,要不咱们今日吃这家?” 红韶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韶华酒馆,立刻有一位跑堂前来招呼。 “二位客官,里面请。请问二位,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跑堂肩抗抹布,笑容灿烂道。 “先吃点东西吧,你们这有菜谱吗?”李子衿与红韶同样喜欢坐在二楼,在靠窗位置坐下。 “有的有的,您二位稍等啊。” 那跑堂的手脚麻利,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跑了个来回,给李子衿呈上韶华酒馆菜谱,而且心思细腻地拿来了两份,也没让坐在那青衫少年对边的白衣少女闲着。 将两份菜谱分别递给二人之后,那位跑堂便安安静静侯在一旁,也不急于催促两人,而是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等待着两位客人的点菜。 李子衿甚是满意,只是随意翻阅了一番菜谱,如今冬末春初,季节交替之时,无论是春笋还是冬笋滋味都不算上乘,所以李子衿便将点菜大权交给小师妹。 那跑堂的见少年一直往下看,却始终没有开口点菜,便善解人意地提醒道:“这位公子想必外来人吧?” 李子衿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哦?” 若说少年初来乍到的时候,确实不精通郑国雅言,讲话容易给人听出来。可是在金淮城住了三个月时光,天天与那柴老爷、书铺老先生打交道,李子衿如今说话便的的确确与郑国人士没有分别了,按理说不该这么容易被看出是个外来人的。 跑堂的伙计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咱们这韶华酒馆啊哪怕是菜谱之上没有的菜肴酒酿,只要您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只需要吩咐一声,咱们自然有法子给您端上桌来。” “还有这种说法?”李子衿眼睛一亮,有些期待。 “对,所以说,如果咱们这菜谱上没有您喜欢的菜肴酒酿,您不妨说说看,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天上飞的也好,水里游的也罢,只要不是那皇宫后院里才能见得着的食材,咱们都可以帮您想想办法。而且价格绝对公道,绝不占您半点便宜。”说起这个,跑堂伙计神采奕奕,仿佛已经从骨子里与这间韶华酒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虽然不觉得这间酒馆真能拿出他想要的那样酒酿,可李子衿依旧是尝试性地问道:“那你们这里,能不能替我找来‘剑南烧春’?” 那跑堂伙计一听,先是眉头微皱,思索了一番,似乎像是在哪里听过剑南烧春的名字,可是又不敢确定,故而没有立刻给予李子衿答复,最后歉意道:“这位公子,那我先替您二位把其他菜端上来,再帮您打听打听剑南······剑南什么来着?” 李子衿笑道:“是剑南烧春,没有也没关系。” 因为就在两人交谈的功夫,桌对面的少女已经在菜谱上划拉了一大堆菜肴。 不过后来,红韶又在菜谱之上删删减减,到最后只剩下了四五道菜,相较于李子衿第一次带她出来吃饭,少女已经极其克制了。 因为在金淮城里的时光,红韶逐渐懂得,挣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看见宋大娘每日起早贪黑,深冬严寒之中,双手都冻起茧子了,依旧日日无休,坚持出摊。 看见杨二狗那么年轻的男孩,就已经风吹日晒,皮肤黝黑,双手长茧,帮着母亲忙活面摊的繁杂琐事。 看见金淮城里忙忙碌碌,一年到头也没休息几天的小摊小贩们。 又看见平日里来飞雪客栈的那些三教九流,江湖游客们,他们的三餐,也是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哪能如自己这般,顿顿大鱼大肉,点上十几二十道菜,胡吃海喝一通? 所以从那以后,红韶便打定主意,以后不仅要学会一门做饭的手艺,而且哪怕出门在外,与师兄一起吃酒楼时,也务必要勤俭节约。这件事无关乎于师兄有钱没有钱,只是少女觉得不应该像从前一样,而已。 反而李子衿看见小师妹只点了这么几个菜,还有些不适应地问道:“就这?” 这也不像师妹的食量啊。 那位跑堂伙计告辞一声,取回二人身前的菜谱,下楼去了。 没过多久,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跑堂伙计便端着红韶点好的几道菜,给拿上了桌。 李子衿的视线快速掠过那几道菜,果然没见到剑南烧春,眼神中闪过一抹失望,不过很快就从少年清澈的眼眸里溜走。 他没有为难那位先前“夸下海口”的跑堂伙计。 众生皆苦,人人不易。 少年只是一笑而过,向伙计道了声谢,随后便递给小师妹筷子,自己也夹起一双,开始吃菜。 而那位跑堂伙计也递给这位客人一个歉意的眼神,悻悻然退下去了。 无酒过三巡,菜却已过五味。 两人用完午饭后,结账走出韶华酒馆。 “师兄,这家酒楼味道不错。”少女难得主动夸奖一座酒楼的菜肴。 李子衿点头,口味的确无可挑剔。 就在两人即将离开之时,身后的韶华酒馆之中,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 “两位客人,烦请留步。” 李子衿回过头去,看见一位温婉女子,端丽冠绝,瑰姿艳逸,正笑容浅淡地望向自己。 温婉女子眉间一点朱砂痣,明眸皓齿,绛唇映日。 她手中提着一壶酒,在李子衿转过身后,朝李子衿施了个万福。 女子身形起伏,体态玲珑,尽显婀娜。 随后少年的眼神由惊愕,转变为欣喜若狂,再迅速归于难以言喻的喜悦,最后逐渐平复下来,语气有些不敢相信道:“这是······剑南烧春?!” 他已然闻到了酒壶中那熟悉的香味。 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 因为已经很久没有闻到它的味道了啊。 由不得少年不如此激动,自从离开不夜山之后,李子衿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剑南烧春了。 那位瑰姿艳逸的女子点头微笑,旋即又抬起手,将手平举到与自己视线刚好相接的高度。 她微微歪过头,脸上带着风情万种的姿态,如出水芙蓉,展颜一笑,“方才阿牛跟我说,有位客人想要一壶剑南烧春,我还以为听错了呢。毕竟在这鸿鹄州,从没有过客人提过想喝这种酒。不过······看来我没有听错。” 想必阿牛,便是那位跑堂伙计。 “原来是他啊,我随口说说,没想到他还真能找来剑南烧春。那便请姑娘替我谢谢那位阿牛兄弟了。”李子衿的视线全然停留在她手中的酒壶上面,目不斜视,丝毫不看女子一眼。 那温婉女子打趣道:“这酒可是我替公子找来的。”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在她眼中有些木讷的李子衿这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赫颜道:“也多谢姑娘。” 她这才满意笑了笑,一双眼眸眯成缝,似那天上月牙儿。 李子衿刚从女子手中接过那壶剑南烧春,立刻往包袱中翻银子,问道:“对了,这剑南烧春多少银子?” 女子刚想说白送,又觉得若是真白送了,反倒不美,显得她好像有所图一般,便改口道:“十两银子。” 是个相当便宜的价格了。 天高地远,鸿鹄州想要买到这种酒酿,可不容易。 而且······家乡的味道,万金不贵。 他误以为这位温婉女子也如那伙计阿牛一般,是个替韶华酒馆做事的下人,便摸出二十两银子,递给那位女子,说道:“这是二十两,除却买酒钱,也算是麻烦姑娘和阿牛费心替我找酒的费用,姑娘可千万莫要推辞啊,不然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那小女子,便不客气了。”她眨了眨眼睛,笑纳那二十两银子,也不解释什么,仿佛装起财迷来,也像模像样。 最后三人互相告辞一声。 她目送那青衫少年剑客和白衣少女远去。 女子转身走回韶华酒馆时,随手将二十两银子扔给那名叫阿牛的伙计。 阿牛感激涕零道:“多谢掌柜。阿牛一定为酒馆尽心尽力,招待好每个客人!” 她笑道:“是那位买酒的公子赏给你的,要谢就谢他吧。” 名为阿牛的伙计不明所以道:“可那位公子已经走了啊?” 女子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离开大堂,去往后院,随手往池塘里,扔了点鱼饵。 “还会回来的。” 她笑容浅淡。 ———— 提着一壶剑南烧春的青衫少年剑客,笑得像一个孩子。 往日蹦蹦跳跳的锦鲤少女,文静了许多,反倒是那个一向少年老成的少年,脚步轻快,有些非比寻常的欢脱。 “师兄思乡了?”这是红韶第一次一针见血地看见师兄的情绪。 倒不是说少女已经深谙人情世故,可以从他人的神情举动里分析出什么了。 只是李子衿从不在小师妹面前掩饰什么,一言一行,都无须对她遮遮掩掩。 想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做什么。 这就是在红韶眼里的大师兄。 所以,他的心思,很好猜的。至少对她来说是如此。 红韶知道剑南烧春是师兄家乡的酒酿,也知道她和师兄共同的师父也是在家乡附近收师兄为徒的。 还知道师兄的朋友,他挂念的人,都在远方的家乡。 所以啊,时隔多日未曾饮上一壶剑南烧春的师兄,手里提着的,不是一壶酒。 而是一份思念。 李子衿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在回想起仓庚州的一切时感到难过,失落。 反而觉得一切都充满了希望,他应该喜悦,应该乐观。 也或许是在金淮城,年夜饭那一晚,众人相互之间的吐露心声,让李子衿明白了有些事,也许说出来会更好。 如果身边,正好有这么一个可以安静让人倾诉的对象的话。 人生路漫漫,漫漫何其多? 有些心声,不吐不快。 少年揭开那壶酒,仰头豪饮,将半壶剑南烧春饮入喉,而后高举那壶酒,将其举过脑袋,借着酒劲,李子衿大大方方承认道:“对,没错。师兄想家了。而且不止于此。师兄还有很多想做的事。”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 师兄说: 我会鼓起勇气,对她表达心意。不管她听过之后,会作何想,我只要将这些话说出口,哪怕只换来一个她一个冷笑,哪怕之后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可我还是想说,哪怕被拒绝了,说了也没有遗憾了。 我会找到师父,告诉他我擅作主张,替他老人家收了个便宜徒弟,而且无论他认不认你这个徒弟,我都会认你这个小师妹。 而且这样的小师妹,师父怎么可能舍得不认? 终有一天,我们会踏过那条横跨鸿鹄州的白龙江。 俯瞰百龙飞升的浩瀚东海。 经过漫山遍野翠竹青葱的无定山,回到从前的太平郡,如今的永安城。 我会直面那些几乎要压垮我的恐惧,我会剑尖向前,一直向前,直到磨灭那份笼罩在夜幕之下的冲天火光。 我看过火光被剑光斩灭的样子,所以我不再畏惧。 那一刻,少女窥见他的眼中,熠熠生辉。 如见天光。 第一百七十四章 金风逢玉露 - 出鞘 - 祠梦 等到韦承志回到破败道观之时,手里已经多出了一只野鸡。 他甚至细节到提前处理好了一切,杀鸡、拔毛、放血······ 等到韦承志提着那只其实已经可以放上篝火直接开烤的野鸡进入正殿之中时,上一刻还在睡觉的姬无双立刻睁开眼,露出一个颇为仓促的笑容,起身迎接他的回归,瞥见韦承志手中已经处理好了的野鸡,她感激道:“韦公子真是时时刻刻都在替我和阿珂考虑,公子有心了。” 知道这女人看出了自己那点小心思,并且眼神之中似乎有对自己暗送秋波之意,怎么,是落花有情,流水亦有意? 韦承志一时之间有些得意洋洋,忽然对这姬无双心生怜悯。 觉得若是自己能和她结为夫妻,似乎也不错啊。 他行走江湖多年,女子见过不少,也拐过不少,如姬无双这般姿色上乘的女子,可不多见,若不是昨夜在道观中又见一位姿容惊艳的白衣少女,让眼前这女子都失了几分颜色的话,她在韦承志心中的位置,还会更高一些。 更重要的是,寻常女子也就罢了,姿色好身段佳又如何?那些花街柳巷从来不乏这样的女子,还不一样是那些贵公子们床笫上的玩物? 而姬无双不一样。 姬家以前乃是郑国数一数二的大家族,一门两将一相三妃子,备受先帝青睐,好不威风,在整个郑国朝堂,都是一呼百应,在民间也是威望十足。 乔府何等的如日中天?从前也不过是姬家的附属罢了。 而乔高澹曾经也只不过是姬家家主的一条狗。 靠着姬家,才一步步从一个穷乡僻壤的酸书生走到了郑国兵部尚书的位置之上。 可惜这条狗,在关键时刻反咬了曾经的主人一口,还顺带榨干了主人的最后一丝作用,借主人上位。 先帝意外驾崩,新帝登基,大刀阔斧地砍掉了不少所谓的“前朝大臣”,乔高澹为了向新帝表忠心,便暗中抖露了不少关于姬家的秘辛。 乔府迫使新帝对姬家,揣以最深的恶意。 其中不乏一些捕风捉影,缺乏证据的一面之词,若真要双方对簿公堂,其实很难认定姬家的罪。 可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加之君王本多疑,许多事情,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放过一个。本着这样的念头,姬家最终被挂上一个叛国的名号。 举族上下,男子砍头的砍头,下狱的下狱。女子流放的流放。 哪怕如姬无双这般的旁系族人,也深受牵连,地位一落千丈。 可以说,如今的姬家人,要么几近死绝,纵使还活着的,也是苟延残喘,犹如丧家之犬。 但在韦承志的眼里,可就完全不同了。 再怎么说,这个姬无双从前也是郑国贵族,那些花街柳巷的脂粉又如何能比得上这种女子? 如韦承志这般人,越是草莽出身,便越想要染指那些高高在上的女子。癞蛤蟆也想要吃天鹅肉。 可惜韦承志也只能想想,毕竟这女人是师父看上的红粉骷髅,他可没那个胆子违抗师命,想着顶多过把瘾,尝尝这从前高高在上的姬家女子滋味,便罢了。 三人草草吃过烤鸡以后,韦承志便迫不及待地催促她们二人上路。 与那青衫少年剑客和白衣少女不同,这三人之前买的马匹连夜奔波劳累,早就死在了路上,由由于韦承志拣选的都是些山林小道,无处补给,所以通往洪州城的这最后十几里路,他们唯有步行。 日落之时,几人才堪堪感到洪州城。 一进城,姬无双便立刻向韦承志道谢,“韦公子,我和阿珂一路以来多亏你的照顾,无双感激不尽。眼下既然已经到了洪州城,那咱们便就此别过吧。祝愿公子早日跻身武道宗师。” 侍女阿珂听到这句话,觉得自家小姐终于开窍了,跟那姓韦的走了一路,她早就看出此人居心不良,就是不知道自家小姐为何一直装疯卖傻,反而还时不时的······对他暗送秋波? 而且方才在那破败道观之中,小姐都不肯帮自己说话,反而帮一个外人说话,让她有些寒心。 而听闻此言的韦承志一边笑着说没关系,一边心生疑惑,这妮子怎么改口了? 就此别过,别什么过? 不是还说要到府上,去看望看望老人? 师父可还等着自己给他送人去呢,这就想走了? 他笑道:“姬姑娘,阿珂妹妹,急什么,你们一路奔波劳累,这还没个落脚处呢,眼看着天色不早了,不如先到韦某府上住下。便是有什么打算,也好从长计议,你说是不是?” 韦承志脸上挂着牲畜无害的笑容,此刻的他真就像是一个古道热肠的江湖侠客,想要行那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的大好事。 可姬无双仍是微笑摇头,婉拒了韦承志的“好意”,她牵起身旁少女的手,朝人潮拥挤的正街上走去,那里有许多巡逻的官兵。 这一次,姬无双连半句客气话都没了。 直到此刻,韦承志才忽然明白过来,这女人演了一路的戏,都是在博取他的信任,好让他掉以轻心? 难不成,姬无双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对那些女人的手段,所以才假装跟自己眉目传情,还说要到自己府上看望家中老人? 是什么时候露馅儿的?韦承志快速回想起这一路走来自己的一言一行,没有找到什么可疑的地方啊,除了在破败道观外捻碎一张阴阳笺之外,他甚至都寸步不离这主仆二人。 虽然不知道姬无双是如何猜测到自己的目的的,可看她进城前后天壤之别的态度和表现,便足以断定对方已经完全不相信自己了。 韦承志脸色愈发难看,上前一步扯住姬无双的手臂,暗自使上了武夫真气,力道控制在不至于让姬无双感受到疼痛,却又无法挣脱他的手臂的程度。 只是为了避免在闹市之中引起官兵注意,他脸上仍是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姬姑娘,最少也到韦某府上,让我替你们接风洗尘,吃一顿晚饭之后再离开?” 姬无双恼火不已,眼下双方几乎已经要撕破脸了,这姓韦的显然是看软的不行,便要来硬的,强行将她带回府上。 根本无须多想,她知道自己和阿珂若被此人带走,绝不会有好下场。 “韦公子,请你自重!” 姬无双高声呼喊,引起附近两位官兵的注意。 韦承志心中暗道不妙,可那两位官兵已经走过来了,其中一人好奇问道:“喂,你们在干嘛?” 姬无双刚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后背被人以指尖轻触两下,然后她那些已经挤到嗓子眼的话全都卡住,无法出声言语。 侍女阿珂正要惊呼,被同样的手段“噤声”。 一女子,一少女,此刻竟然都成了“哑巴”。 下一刻,一个身穿华服的老者从她身后缓缓走出,微笑道:“官爷,没什么,就是小女有些不舒服,闹着头疼,我这就带她回去歇息。” 看见来人正是自己的师父,韦承志心中大喜,赶忙喊道:“师·····爹。我来扶妹妹回去。” 韦承志赶忙扶住姬无双,一手拦住细腰,一手抓住藕,笑得合不拢嘴。 那官兵又看了姬无双一眼,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只是这女子奇怪得很,突然又不说话了。 华服老者缩指入袖,催动灵力,以那门阴阳双修的秘法玄通隔空强迫姬无双点了点头。 失声之时,姬无双尚且可以镇定自若,可直到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既不能挪步跑开,也无法举手示意,而且竟然鬼使神差地点头承认了如此荒谬之事后,女子才陷入无能为力的恐慌和惊惧之中。 侍女阿珂同样如此。 两人便如同那修阴阳秘术的老者手中的扯线傀儡,一举一动尽在老者掌握之中。 见两位女子皆点头,官兵这才放心离开,也不再对韦承志和老者过多盘问。 “承志,咱们回吧。”老者微笑转身,缩在袖中的手指不断掐诀,左手“牵引”姬无双,右手“牵引”阿珂。 韦承志便只是吃吃豆腐,做做样子。 四人不紧不慢地往韦府走去,老者斜瞥那姬无双一眼,夸奖道:“很好,是个天生的修道种子,承志,你这次做得不错,为师决定再传你一本拳谱,若你勤加练习,破境指日可待。” 韦承志连连附和,点头称是道:“如此,那徒儿便多谢师父了。其实徒儿还有一事相求······” 那华服老者都不消听他接下来的话,便已经摆摆手,无所谓道:“待为师将她炼制成红粉骷髅的前夜,会送到你床榻上,让你也过一番瘾。至于旁边那个嘛,根骨太差,做不了为师的红粉骷髅,你看着办就是。” 韦承志道谢一声,已经开始想象今夜要如何与那阿珂翻云覆雨了。 华服老者又问了句:“对了,之前你用阴阳笺跟我说还有一位女子,瞧着模样很是神仙?比之这位姬姑娘又如何?” “姬姑娘已经极好,却只有那妮子七成姿色。就是她似乎不是修行中人,还未开辟识海,也许根骨不如何吧。”韦承志答道。 老者闻言点头,不再多问,盖棺定论道:“若无修道天赋,那光有一副皮囊也无用,你便无须费心了,接下来在府上好好休息一段时日,咱们也需‘取之有道’嘛,哈哈。” “师父言之有理。” 他心中腹诽不已,老头子若不是修炼了一门采阴补阳的秘法玄通,怕是早就给女色掏空了,还有脸教训自己皮囊无用?真是好笑。 在韦府大门外,华服老者识海内的灵气似乎消耗殆尽,他已经满头大汗,同时操纵两位女子,有些吃力。 而姬无双和阿珂,都在拼命尝试着往手脚上使力,试图摆脱此人的控制。 就在此时,姬无双眼中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袭青衫,身后背剑,腰间左侧悬挂玉牌,右侧拴着一只酒葫芦。 他身边带着一位教自己看了也羡慕不已的白衣少女。 是昨夜相逢于破败道观中的那对师兄妹! 他们有说有笑,正迎面朝自己走来,看样子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和阿珂。 韦承志同样认出了那两人,只是师父此前也已经说过了,“光有皮囊无用”,所以固然他十分垂涎那位白衣少女的美色,却也不敢在如此紧要关头坏了师父大事。于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韦承志没有出声言语,任凭那师兄妹二人与自己擦肩而过。 眼看着即将被韦承志与华服老者软硬兼施地带入那座韦府,华服老者稍稍有些减轻了对两个女子的控制,非是大意,而是一路走来,同时操纵两人,的确心有余而力不足,眼下又近府邸,不需要太过拼命,便稍微“松了松”。 老者这一松,姬无双终于使出浑身力气,十分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臂,扯了扯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的衣袖。 李子衿有些错愕地转过头,看见那位姑娘,嘴皮微动,却无出声言语。 只可惜两人就这么一照面的功夫,韦承志便加快了脚步扶着姬无双迅速远离,随即进入府中。 李子衿还站在原地,有些疑惑,他们不是朋友么? “师兄,刚才那几位,好像是早上在道观看见的那几个人诶。”红韶记性不错,一眼便认出了姬无双。 少年点点头,忽然又问道:“对了,红韶,刚才那位姬姑娘说什么,你听清了吗?” 红韶想了想,有些不敢确定道:“好像是‘救我’?那位姐姐说话太小声了,听不清呢。” 那就很可疑了。 李子衿抬头望去,韦府已经大门紧闭,还这么早,就要休息了? “走吧。”少年拉着小师妹,快步离开韦府。 而韦府大门内,有一双眼睛目送师兄们二人逐渐离去,这才放下心来。 ———— 李子衿带红韶回到那间韶华酒馆,要了一间客房。 依然是那位阿牛的跑堂伙计接待两人。 阿牛替李子衿和红韶引路,将他们带到客房时,少年忽然开口问道:“伙计,我想跟你打听个地方,城南梨花巷那座韦府,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李子衿不白问,从怀中摸出了二两碎银。 可是伙计阿牛却没有急于接过银子,而是歉意道:“哟,客官这可把我给问倒了,虽说咱每日在店里跑堂,见过不少走南闯北的江湖人士,可洪州城这么大,我也不能家家户户都知根知底呀。恰好您问的城南那边,住的都是些贵人,一个个儿都是洪州城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像我一个打杂的下人,如何能认识那些达官显贵啊。” 李子衿有些失落,不过仍是将二两碎银强塞进伙计掌心,微笑道:“知道了,还是多谢你了。” 阿牛握着银子,有些过意不去,他这次没有对这位总提出古怪要求的客人夸下海口,而是给出一个较为保守的说法,“我见识小,认不得大人物。不过咱们掌柜的来头不小,我去帮你问问她,看能不能给你打听到那座韦府的消息,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一定有着落啊。” 少年点头道:“那是自然,不管是否有着落,都烦请你到时候再往楼上跑一趟。” 伙计阿牛应了一声,匆匆下楼。 李子衿合上房门,神色有些担忧,他倒是不急,只是怕那两位姑娘等不起。 他眼下不太确定是不是真如自己猜测那般。 毕竟之前在破败道观里,韦承志和那两位姑娘,看起来的确是朋友关系。 而且刚才在韦府外,那两位姑娘不也是自愿跟他回去的么,若说韦承志扶着姬姑娘也就罢了,那位侍女阿珂,瞧着也没什么不对劲。 总不能,她们二人还是被人以玄妙神通带回韦府的吧? 可如果真没有问题,又为何会······ 李子衿看着小师妹,表情严肃,正色道:“红韶,我问你,那位姬姑娘当真说了‘救我’二字?此事非同小可,或许关乎人命,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本来还有三分确定的少女,被师兄这样问起,顿时没了底气,只剩下一分确定了,在那边点头又摇头的,纠结不已。 忽然有人轻敲房门。 李子衿匆忙起身,前去开门。 “是你?阿牛呢?”少年惊讶道。 因为来人不是伙计阿牛,而是早些时候,替他找来一壶剑南烧春的那位温婉女子。 “怎么,是我,很失望?”她笑容明媚,朝少年眨了眨眼。 少年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都没有刻意解释什么。 李子衿心头有事挂念,无心与女子谈笑风生,哪怕眼前这位,是他从未见过的绝色。 如苏斛那般,旖旎婉转,风情万种,是艳压群芳的妩媚尤物。 如云梦和唐吟那般,纵使风姿绰约,女子的特质却被身上的豪情掩盖下来,让人只敢远观,不敢近看。 不近看,自然失色不少,许多地方,瞧不仔细,瞧不真切。 而如小师妹这般,虽然极美,可精魅出身,难免缺乏些人间女子的味道。 可那位温婉女子,就像是人间烟火与山上仙气的结合,既有人间女子的秀气,又有山上女修的仙气,举止有英气,眼中又有灵气。 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找不到半点缺陷。 她的存在本身,好像就诠释了何谓完美。 第一百七十五章 霜刃未曾试 - 出鞘 - 祠梦 温婉女子掩嘴而笑,柔柔弱弱的模样,很是小家碧玉。 她笑道:“不逗你了。是阿牛告诉我,你在打听韦府?” 李子衿点头,直言道:“的确如此,姑娘对梨花巷那座韦府知道多少?” “不请我进去坐坐?”她歪过头,双手背过身子,十指搭在一起,这会儿又变成邻家妹妹的姿态了。 少年侧过身,给这位百变女子让出一条道,在她经过时,闻到淡淡清香。 这种味道,小师妹身上有,苏斛身上也有。 几乎在一瞬间,李子衿就猜测这位女子,或许也是妖? 她走进屋子,朝那位精魅出身的白衣少女微笑点头示意,语气柔和道:“你叫红韶对吧,是个好名字。”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她还有些小小地埋怨,埋怨当初那位替自己取名的家伙,就不如替少女取名的人有文采。 他怎么就想不到这样的名字呢? 一向对生人有些害怕的红韶竟然不知为何,对这位温婉女子天生有些亲近,还问起她的名字来。 “姐姐叫什么?”少女好奇望向她。 岑天池摇头笑道:“姐姐的名字,便不如你多了。” 感受到身后的焦急情绪,她立即坐下,转头对那青衫少年剑客说道:“我对韦府,知道的不算多。不过倒是有些信息可以告诉你。” 李子衿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倚靠在门框上。 他只等一份确切的回答。 岑天池眉头一挑,“洪州城最近有不少妙龄女子失踪。有趣的是,城北城东城西,皆有女子走失。偏偏城南没有,你说,奇怪不奇怪?” 下一刻。 那个心中其实有所猜测,只是一只不敢确定下来的少年剑客,已经消失在房门处。 只留下一句:“劳烦姑娘报官一声,我去去就回。” 那位温婉女子笑着点头,其实无须他开口,自己已经事先安排好了一切。 红韶起身惊呼道:“师兄,你去哪?” 岑天池拦住了她,安抚道:“不必担忧,难不成,你对你师兄的剑术这么没有信心?陪姐姐聊会天呗。刚不是想知道姐姐的名字么,我现在告诉你呀。” 有只苍白纸人,趁着岑天池拦住红韶的时机,偷偷从窗户溜了出去。 岑天池笑眯起眼,假装没有看到那只苍白纸人,故意放它离开。 ———— 韶华酒馆的跑堂伙计阿牛,奉掌柜之命,来到洪州城衙门报官,说是韦府那边,闹出了人命,可是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掌柜的也不说。 起初阿牛也是一头雾水,就只记得掌柜所说,若是官府不信,便让他亮出手中那枚铜制令牌。 阿牛手中握着那枚令牌,上面唯有“山海”二字。 当阿牛向衙门值守的官兵提到城南梨花巷的那座韦府,可能出了人命时,还有可能跟近来的十几宗女子走失案有关,对方果然不敢相信——直到他亮出那枚令牌。 “山海宗······知道了,我即刻禀报城防大人。”官兵神情惊骇,语气十分不淡定。 洪州城的治安向来严谨,可近几个月以来,城中不断有女子走失,迟迟无法找到那些女子,官府的威望一落千丈,眼下既然有人提供线索,而且对方还亮出了山海宗的令牌,那么便由不得洪州衙门不重视起来。 要知道,山海宗是整座鸿鹄州最大的山上仙宗,甚至可以说,整座鸿鹄州,就只有这么一座宗门能在扶摇天下有一个名字。 因为它几乎囊括了一州上下所有有天赋的炼气士,尽管对比其扶摇其余几州那些底蕴深厚,实力强盛的山上宗门,山海宗的弟子依然有些良莠不齐。 可这已经是一座鸿鹄州,最能拿的出手的山上门面了。 一州上下,山海宗三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位神秘莫测的山海宗宗主姑且不谈。 就只说那位宗主的得力手下,山海宗的几位长老,这几人,就连鸿鹄州各大王朝和藩属小国的君王,见到都要礼让三分,将其奉为座上宾。 山海宗弟子众多,而山海宗的内门弟子,皆可得到一枚山海令。 手持山海令,基本可以在一座鸿鹄州横着走了。 因为这就是他们山上身份的象征,是正统的谱牒仙师,绝非那些只会三脚猫道法到处混吃混喝的江湖骗子可以相提并论的。 只要是山海宗内门弟子,哪怕境界不够高,可也说明那人日后是有望跻身五境之上,这在扶摇其余几州压根不算天才,只是极其普通的资质。 可在这炼气士稀少,无数人连三境门槛都打不破的鸿鹄州,已经可以算是万众瞩目的修道种子。 阿牛用山海令,让洪州衙门紧急集结了一批官兵,一行人开始浩浩荡荡地朝城南梨花巷前行。 此举自然引起了不少百姓的注意,虽然天已经黑下来,可仍是有不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手提灯笼,站在街边打量着那群官兵,想要瞧瞧到底是出了什么乱子。 毕竟人一闲下来,就需要给自己平淡无奇的生活,找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那群官兵也无人在乎此次大张旗鼓,究竟是否“有的放矢”。 反正即便是到最后落得个空手而归的下场,也无人敢妄议山海宗,反正他们这群官兵这次也是根据山海宗的情报才出动的。 至于此事落到朝中某些大人耳中,会不会笑言一句“想不到修行人的令牌竟然都比辖境内官员的话要管用了。” 这就不是他们应该操心的事情了。 毕竟在这里,山下王朝在那些山上仙宗面前,只能是卑躬屈膝,抬不起头。就连那些大人们在山上修士面前都只能小声说话,更何况是他们这般拿着微薄俸禄做事的小人物? 而之所以如今的郑国,如今的鸿鹄州,会落得这样一副面貌。 朝中那些君王、大臣,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罪魁祸首。 ————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青衫少年剑客,只身回到韦府。 李子衿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让心境趋于平稳。 出剑之前,稳固心神极其重要。 他有预感,这会是一场生死搏杀。 而生死搏杀之时,机会稍纵即逝,存亡不过一念间。 少年大概能够感受到韦承志的武道修为应该在自己之上,不过最多不会超过三境。 如今既是筑魂境剑修亦是炼体境武夫的少年,有十成把握击败韦承志。 不过先前与他一起回到乔府的那个华服老人,可能才是此行真正的难关。 虽然山上有句老话,说那年纪越小的童子童女,修为或许越是高深。可是面对一位年长的修士,也断然不能将其看扁了。炼气士想要长生驻颜,起步也要金丹境之上,所以哪怕那位老者还未修炼到地仙境界,只是个六境、五境炼气士,那也需要李子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他已经想好了,如今的自己,三境剑修外加二境武夫修为,剑修当提一境看待,那么便相当于四境炼气士的战力,加上炼体境武夫的体魄。 还有山水共情的剑术,凝气于剑尖,杀力不弱于剑气的剑芒。 即便他不知因何缘由已经失去了隋老前辈送给自己的最后一缕无上剑气,可李子衿依然觉得,凭借自己如今相当于四境炼气士的实力,外加随身携带的那几十张道门符箓,还有一路修行学来的本事,即便是对上五境炼气士,也未尝不可一战? 退一万步来说,若真是实力与对方相差甚远,自己亦可利用在不夜山藏书楼,跟武夫老前辈学来的那门快若奔雷的身法远遁。 只身来此,不算什么上策。 本来,处理此事的最佳方式,其实是先去报官,可距离那两位姑娘进入韦府,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时辰,若自己还要再跑一趟官府,那么这一来一回,还将耽搁不少功夫,到了那时,兴许已经无法挽回。 眼下,李子衿不奢望自己能够以一己之力将那两位姑娘救出来,可他至少想要拖延一些时间。 韦府之中,究竟有多守卫,他一概不知。 少年稳固心神以后,睁开眼,目光如灼。 他运起一口武夫真气,猛踩地面,纵身跃上韦府房檐,翻过大门,脚踩砖瓦,以尽量轻而快的脚步深入。 韦府不大,前院后院加起来也就只有几间石屋而已,而此刻屋里亮着灯的,只有两间。 李子衿踩在房顶上,边走边往下看,府中没有守卫,只有两名杂役。 瞧着如此大气的装潢,那老者又锦衣华服,怎的连个婢女都不请? 虽说男子杂役能够干一些粗活重活,可若论整理房间,打扫花园,洗衣做饭,还有一些极其需要耐心的活计,男子始终不如女子来得认真细腻。 诸多疑虑,尚未得到解答,少年已经来到韦府中,那唯二点着灯的其中一间屋子。 李子衿蹑手蹑脚地向前走了几步,拣选了一处极好的位置,如同当年尚未踏上修行路的少年郎,翻上枝头,踩上破败寺庙的房顶,看着寺庙内的唐吟与苏斛。 少年揭开一块瓦,凑近一瞧,这个角度,什么都看不见。他又腾挪了下身子,换了一个方向,重新蹲下,朝里面望去。他看见了两个人。 一位,是姬姑娘身边的侍女阿珂,正躺在床榻之上,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另一位,则是韦承志,他正站在床边,背对李子衿的方向。 房里有些稀稀疏疏的动静,李子衿扭过头,想要听清楚他们二人的言语。 若换作以前,他与屋内两人相隔这么好几丈的距离,那两人说话又如此小声,定然是不可能听得清楚。然而踏上武道一途后,体内的武夫真气对身体的裨益极大,正如炼气士催动灵力的运转,便可以施展术法神通一般。武夫提起一口真气,便好似使自身身体得到了强化,目力可以看得比常人远些,听力也比常人更强。伴随着武道境界越高,那一口武夫真气便会愈加绵长,所带来的裨益也就更强。 据说山巅武夫,目力能看见百里之外的景象,耳力亦可听到数十里外的声响。 虽不及山巅炼气士的掌观山河,能够清清楚楚,毫无死角地观察千里万里之外的人与景,可武夫不依靠术法神通、法宝,仅凭蛮横的肉身便能“远观”、“远闻”,也算是相当之厉害了。 当李子衿提起武夫真气时,便可以隐约听见屋内二人的声音。 韦承志轻笑道:“阿珂妹妹,劝你莫要费心从我口中套话了,要怪,就怪姬姑娘是那天生的修道种子,又恰好被我师父看中了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与其在这里扯东扯西,不如好好把握良辰。你之前说过,喜欢音律,来,让好哥哥教教你,什么才叫真正的‘琴瑟和鸣’,‘曲水流觞’······” “姓韦的,你畜生不如,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动我的话,小姐一定不会放过你的!”阿珂四肢无力,浑身瘫软在床,就连开口骂人,都变成了轻声呢喃的语气。 这点力道,连骂人都只会捡“畜生”这般寡淡的言辞,听在韦承志耳里,不痛不痒,完全无感。 他弯下腰,凑近少女脸颊,闭眼闻了闻,感叹道:“阿珂妹妹,你好香啊。” 李子衿微微皱眉,看样子,侍女阿珂不知被那登徒浪子以什么手段限制了行动,这才无力反抗。 眼见为实之后,事情的脉络便已经清晰了然了。 正当韦承志打算对床榻之上那位少女上下其手之时,李子衿随手捡起那块瓦片,以指作剑一个横劈,将瓦片碎成两截,随后猛地往屋内掷出半截瓦片。 韦承志半弯着腰,来不及躲避,可到底是三境武夫的体魄,只受了点皮外伤,堪堪见血而已。 “谁?!” 正在兴头上,竟然被人从背后偷袭,且不提中断了那一抹“兴致”的不爽感,任凭是谁在这种时刻被人从背后来一记,估计都不会好受。 怒火中烧的韦承志猛然转身,抬头望向房顶那个缺口。 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他的视线也顺着那些脚步声,由左向右,逐渐往外看去。 脚步声忽然消失。 韦承志不敢大意,已经悄然提起一口武夫真气,随时准备迎敌。 下一刻,一柄苍翠欲滴的长剑破空而至,窗户应声而破。 碧绿长剑只冲韦承志面门,他摆出一个拳架,气沉丹田,蓄力,出拳。 一拳向右猛挥,将疾驰而来的碧绿长剑拍向一旁,斜飞而上,深深插入房梁之中,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声响。 还未等韦承志反应过来,就有一个青色身影,从那被长剑刺破的窗户之中,凌空翻滚而入。 李子衿一拳横挥,正是韦承志刚才格挡掉翠渠剑的那一记拳招。 少年现学现用,与韦承志那记拳招,竟有七成相似。 眨眼之间,拳已至! 就在李子衿认为这一拳必中之时,不曾想那韦承志脚下发力,身形急转,强行以一个扭腰,侧过身子,躲过少年这一记拳招,并且瞬间伸出左手,紧紧抓住李子衿的手腕,右手手肘一个猛坠,砸向他的胸膛。 床榻之上的阿珂认出来人,惊呼道:“公子小心!” 这记肘击精准无误地砸在李子衿胸口,瞬间让他感觉如同胸口有巨石崩碎,五脏六腑都为之一颤。 到底是三境武夫打二境武夫,体魄的优势不言而喻。 但就双方这第一个回合的互相换拳,李子衿落在明显的下风。 可他的目光,看似死死盯住韦承志,其实却一直以眼角余光斜瞥右侧房梁上的翠渠剑。 少年吃痛不已,脚步却出奇的快,脚尖轻踩地面,空中一个翻转,再在桌上一个蜻蜓点水,借力跨过韦承志,一跃而上。 在接近房梁的一瞬间,李子衿这才强提武夫真气,一把握住剑柄,手腕猛地发力,又借身形下落之势,抽出翠渠剑。 下方有拳在等少年。 李子衿背对地面。 韦承志的嘴角已经上扬。 床榻之上的阿珂目光惊恐。 千钧一发之际,李子衿挽了一个剑花,倏忽之间便改握剑为倒持翠渠,并且猛地朝自己面门狠狠一戳。 随之而来的,便是他的头颅以近乎于不可能的速度侧开,露出一截无比刺眼的翠渠剑尖。 剑芒。 而韦承志那本来挥向李子衿头颅的一拳,自然无可避免地落在了凝聚有剑芒的翠渠剑尖之上。 的确是血肉模糊的一拳,只不过,血肉模糊的,是他自己。 锋利无匹的剑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割裂开韦承志的拳头,皮肉岂能挡住白刃? 三境武夫,在三境剑修面前,更是在李子衿自创,几乎可以与剑气杀力媲美的剑芒之前,毫无一战之力。 这也算是“迎刃而解”了,韦承志的拳头露出森森白骨,几乎解体。 而在他即将发出惨叫之时,李子衿已经飘然落地,再度递出一剑。 这一剑,甚至无须剑芒开道,仅仅以翠渠剑尖的锋利程度,便轻易贯穿了韦承志的喉咙。 就连床榻之上的阿珂,脸上都被溅上几滴鲜血。 少女既喜悦,又惊恐。 喜悦那畜生没有得逞,还死在了李子衿剑下。 惊恐于他死亡的方式,太过于惊悚血腥。 毕竟阿珂是第一次看见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眼前。 李子衿抽出翠渠,神色矛盾。 正如少年当时对另一名年纪更轻的草鞋少年所言,“杀人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便拥有充足的出剑理由,哪怕知道此人就是十恶不赦之徒,就是该死。 可要亲手剥夺一个人的生命,这样的滋味,绝不是区区一句“替天行道”,亦或是“惩恶扬善”就可以一言以蔽之的。 只不过眼下的情况,由不得少年沉浸其中。 他只要知道,如果不杀掉韦承志,自己就会死,那便足够。 李子衿来到床榻前,扶起那个衣衫凌乱的少女,问道:“你没事吧?” 阿珂乞求道:“我没事,李公子,小姐也被关起来了,求求你救救她吧······” 少女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强求这位公子再付出些什么,毕竟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关系,对方能够愿意拔刀相助,从恶人手中救下自己,已经殊为不易。 可眼下,阿珂也实在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求助了。 在说这话时,她一直盯着那青衫少年剑客看,生怕对方会拒绝自己。 不曾想那位公子,竟然出奇的痛快,立刻答应下来。 “能走动路吗?”少年问道。 “不行,完全使不上力气,就连说话都已经很吃力了。”阿珂回答道。 “你是怎么失去力气的,他们是给你吃了什么丹药,还是利用什么古怪的檀香?”李子衿替她穿好衣裳,目不斜视。 少女泫然欲泣,苦苦哀求道:“之前在街上,我便感觉后背被人戳了两下,然后行动就不受控制,只能跟着那个老头子走,我看小姐也是这样,一直被姓韦的扶回了这里。再然后,姓韦的把我带到这里,老头子带着小姐不知去了哪里。公子,求求你救救小姐吧。” 李子衿起身,握住翠渠剑,沉声道:“姑娘放心,我不会坐视不理。刚才的动静很可能已经引起那人的注意,我也不知道你被什么手段限制了行动,姑娘不妨先待在这里。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找到那老头,才有机会带你们离开。” 青衫少年剑客匆忙向门外走去。 只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仍觉不妥,又回过头来,走到床边,歉意道:“阿珂姑娘,得罪了。” 在少女惊愕的目光中,李子衿抬手一记手刀,斜劈在她后颈,力道拿捏得极具火候,刚好让阿珂昏了过去。 李子衿又将少女放倒在床上,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呼吸缓慢,依然陷入沉睡。 这样才算做戏做足,哪怕是自己不在房间内,那老头先一步找到这里来,看见昏死过去的阿珂,也不会将韦承志的死归咎在她头上。 那么接下来,只需要找到那位姬姑娘的位置了。 他加快脚步,去往另一间亮了灯的屋子。 虽然先前与韦承志的殊死搏斗,自己没让他发出惨叫声,可到底是在屋中打斗一番,一些磕磕碰碰的小动静总摆不脱,李子衿不敢确定那华服老者一定没有察觉,便只能小心行事。 这次他没有选择跃上房檐。 因为之前在房檐上走,其实是自己欠缺考虑了,若遇上韦承志这个三境武夫还好。 可一旦是那位境界不知是五境还是六境的华服老者,那么自己只要在他的屋顶走动,哪怕自己再小心,动静再小,也一定瞒不过他的耳朵。 踩动砖瓦的响声,比踩在平地上,动静可大多了。 李子衿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握着剑鞘,来到房门外,侧耳倾听。 屋里出奇地安静。 按理说,夜深人静之时,哪怕是在屋中走动,也会留下痕迹。 难不成烛火点着,人却睡了? 就在李子衿刚打算往窗户纸上戳一个洞时,屋内传来一位苍老的声音。 那人桀桀笑道:“房外偷听,可不是君子所为啊。” 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李子衿便不再做多余的无用功,抬起翠渠剑鞘,坦然推开房门。 他看见华服老者背对着自己,而那位姬姑娘,不知所踪。 少年剑客一手握剑,一手拿着剑鞘,气定神闲,微笑道:“强掳民女,难道就是待客之道?” 老者微微侧过身子,以眼角余光打量了那青衫少年剑客一眼,啧啧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少年郎。” 华服老者在打量着李子衿,李子衿在打量着这间屋子,视线快速掠过屋内各处角落,都没能找到那位姬姑娘的踪迹。 两人都没有急于出手。 华服老者不急于出手,是出于绝对的自信,而这份自信,来源于他与这少年剑客之间巨大的实力差距,他一眼便看出这少年剑客,不过筑魂境修为而已,即便是剑修,区区四境,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更别提他修炼的还是那玄之又玄的阴阳双修秘术。虽然扶摇山上人,说那叫做邪之又邪而非玄之又玄。可老者不在乎,他认为只有强者,才配拥有话语权。只要能够成为强者,那么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什么名门正派的道术神通也好,什么邪魔外道的禁术也罢,都无所谓。 他只在乎,修炼这门功法,能不能让自己变强。 李子衿没有出手,是看见那位姬姑娘不在这里,他反而喘了一口气。只要不在这里,那么他与眼前老者,越晚交手越好。 自己本就是来拖延时间的。 想必此时此刻,官府的人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李子衿想了想,还是问道:“那位姑娘,被你藏在哪里了?” 华服老者忽然转过身子,少年剑客微微眯起眼,打起十二分精神,在翠渠剑鞘之中,藏有一张替身符,他会在紧要关头,捻碎符箓,可躲过一击。 那老人冷笑道:“小子,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能从老夫手里把人救走吧?你如今可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有功夫担心别人?” 李子衿神色自若,丝毫不在意老者的冷嘲热讽,淡然笑道:“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 话音未落,他已经出剑。 因为那一瞬间,是稍纵即逝的机会。 原本少年的初衷,是想要拖延时间,等官兵来到这里,自己便可全身而退。 洪州城衙门那边,可是有两位炼气士供奉坐镇官府的,既然能护一城平安,想来境界绝不会低于五境。 郑国花大钱养着这些炼气士,就是为了能在面对如眼前老者这般,寻常官兵无法处理的山上修士时,不至于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不至于对一位所谓的山上仙师束手无策。 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李子衿忽然捕捉到了华服老者眼中一丝得意。 他在得意什么? 得意自己,没有马上出剑? 这只是一种猜测。 可到底是否如他猜测那般,唯有试试才知道。 出剑之后,一切自见分晓。 李子衿火力全开,不同于面对韦承志的耍耍小心机,采取逐步加强攻击,加快出剑速度的方式。 面对眼前这个自己尚且不知他境界的老者,少年一上来便用上了全力,他有十成气力,便使上了十成气力。 凝聚识海内的灵力和体内那一口武夫真气在身,抬手便是一记山水共情。 这一招比从前有所改良,李子衿从鲲鹏渡船上,观明夜黑白双剑斩灭火光,小有感悟,在自创的这招山水共情之上,尝试加了点“意”。 暂且还不能称之为剑意,因为如今这份“意”,重量不够。 招式到了,却还未“神到”。 只一剑出手,便如同在屋内出现了数十把翠渠剑,且每一把翠渠剑上,都凝聚有凌厉剑芒。非是李子衿已经到达地仙境界,能够使出那门分剑术了,而是少年出剑的速度,相当之快,往往上一剑还未收尾,便立刻递出下一剑。 这种“急功近利”的出剑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与阁老的那门玄妙身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李子衿很早之前就想要尝试将山水共情与那门快若奔雷的身法结合起来,看看究竟会有怎样的奇效,可惜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合适的对手。 今夜,面对一位起步五境,甚至极有可能是六境修士的老者,少年绝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 一间屋子,充斥着无数剑光,密密麻麻,眼花缭乱。 每一剑,都直指华服老者的面门。 老者冷哼一声:“花里胡哨,雕虫小技罢了。” 只见他站在原地,举起双手,就那么一抖擞,立刻有数目同样惊人的符箓,源源不断地从他袖中飞出。 那些符箓纷纷循着漫天剑光而去。 而每一张符箓贴在那些“剑影”上,都会让剑光黯淡一分。 毕竟不是真正幻化出来的剑,只是由于速度过快,再组合剑招,形成一种近乎于剑阵一样的存在,一旦被对手的神通压制,难免陷入下风。 此符名为沉剑符,专制剑修。也难怪华服老者面对少年剑客,如此有底气,原来是早有准备。 老人抚须而笑,“看你小子有多少灵气挥霍。” 在那些符箓不断“浇灭”剑光后,李子衿脚尖发力,身形向后倒飞,缓缓收剑,不再浪费识海中为数不多的灵气。 正如华服老者所说,凭借自己如今筑魂境的修为,经不起长时间的灵气消耗,剑芒不可轻易使用。 好钢还需得使在刀刃上。 不过······少年也并非全无收获。 至少通过刚才的短暂交手,他已经可以确定一件事。 那就是此人境界虽高,杀力虽大,可有一点,远远不如自己。 速度。 天下剑修,无论是身法速度,还是出剑速度,都会比寻常炼气士要快。至少,在寻常炼气士不借助法宝的情况下,移动速度是很难与剑修相提并论的。所以在山上还有个说法,叫做“近剑死,远剑生”,便是在说与剑修对敌,距离越近,越容易落入下风。 而李子衿的速度,还要比寻常剑修更快许多,因为那门身法。 确定完这件事以后,既然自保不愁,那么他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倾力出剑了。 那华服老者好整以暇,见少年郎也不出手了,便好奇道:“小子,怎么不敢出剑了,是不是怕了,在想该怎么逃?” 李子衿摇头,神色认真道:“我在想,该怎么杀了你。” 仿佛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 华服老者捧腹大笑,觉得这可能是自己有生之年,听过最好笑的一件事了,他忽然止住狂笑,正色道:“也罢,该送你上路了,看样子,你也在拖延时间。是来之前就想好了吧?先报官,再拖住老夫,等那两个吃闲饭的衙门供奉来此抓捕老夫?” 那一袭青衫,眼睛一亮,仿佛捕捉到了相当重要的线索,他笑道:“前辈刚才说,也?” 他发现自己说漏嘴,脸色有些难看,没想到会在一个少年郎手里吃了瘪,此刻他才算真正对李子衿起了杀心。 华服老者不再与少年逞口头之快,指尖快速掐诀,口中振振有词,在李子衿想要抽身而出之时,已经晚了。 天地倒转,阵法已成,在李子衿回过神来之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座山洞之中。看样子是给那老者利用类似于传送法阵之类的神通术法将自己和他都给转移到了此地。 难怪之前,他那么气定神闲地拖延时间,一点都不着急出手杀了自己。 李子衿见到了那个,自己之前一直在找的人。 姬无双,此刻双目紧闭,失去知觉,正飘浮在半空中,她身下是无数晦涩难懂的符咒,密密麻麻,几乎填满了整个山洞。 姬无双体内,似乎有一丝一缕的白芒被缓缓剥离,去往法阵中心一只黑碗之中。 那只黑碗,周身散发着千丝万缕的黑烟,碗中时常传来清脆响亮的声音,如同有人在啃食着什么东西。黑碗之中,也可能不是人。 那件法宝,显然就是这座法阵的关键所在。 “小子,咱们二人如今,已经距离那洪州城十几里路了,官兵也好,衙门供奉也罢,都救不了你。今夜,老夫便拿你祭阵,哈哈哈哈。” 华服老者掌心凝聚出一团黑烟,他浑身迅速被黑雾笼罩,而后那团黑雾,转瞬之间便袭向青衫少年剑客。 李子衿凝聚剑芒,挥剑斩出,然而一向极其好使的剑芒此刻碰上黑雾,竟然瞬间被吞噬,无论他如何催动灵气,翠渠剑尖就是再也亮不起来了。 再接连数次使用剑芒以后,少年识海中的灵气,已经消耗殆尽。 他身形爆闪,瞬间离开黑雾笼罩之地,就在他刚才站立的地上,地面上那些岩石,但凡被黑雾碰到,便会熔化。 李子衿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山洞另一边,有些棘手。 而华服老者,同样被少年突然使出的身法给吓了一跳,区区筑魂境,竟然就已经快到拥有如此多残影的地步了? 老者忽然改变了注意,他一挥手,散去吞噬力极强的黑雾,沉声道:“小子,想不想活命,若你将刚才的身法口诀教给我,老夫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李子衿佯装认真衡量的模样,沉吟片刻道:“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学了身法以后再杀了我?” 那华服老者显然已经动心,甚至向前一步,语气诚恳地说道:“若你不信,老夫愿意以‘道’之名起誓。相信你也知道,修道之人,不论正邪,都不可以违背心中的‘道’,否则无须等到渡劫之日,也会有天雷降下,责罚离经叛道之人。” 其实这话半真半假,放在寻常炼气士身上,或许有效,可老者修的,本就是邪魔外道,是不受天道眷顾,亦不受天道裁决的。 或者说,修炼此道本身,已经处处充满杀机。 譬如他必须每个月都抓来一名有修道天赋的女子,以秘术“采阴补阳”,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否则便会加剧衰老,不久于人世。 又譬如一到雨天,他便会浑身骨头酸痛地睡不着觉,极度畏寒。 譬如他凭借此道,修炼到了分神境,可是这一辈子也注定无法突破到金丹,成为地仙,想要延年益寿,更无可能。 如今也就只有靠与女子双修来苟延残喘。 自然是骗那少年,不论他教不教身法,都是一个死。或许他愿意教的话,自己可以选择让他死得痛快些,哈哈。 “嗯,言之有理。”李子衿点头称是,仿佛已经快要相信他了。 老者心中大喜,只是下一刻,他便如同被劈头盖脸地泼了一盆冷水。 “前辈戏可真多啊,如此脸皮,佩服佩服。”李子衿忽然笑了笑,朝华服老者拱手抱拳,阴阳怪气地说了句。 “既然那你找死,那就怪不得老夫了。”怒火攻心的老者再度指尖掐诀,凝聚黑烟。 聚烟成雾,猛冲向那一袭青衫。 第一百七十六章 心中无退路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再度提起一口武夫真气,身形腾挪不停,在山洞中留下数道残影,瞧在那名华服老者眼中,只觉有些可惜。 不是可惜少年将死,只是可惜自己骗不到这套身法。 老者行走江湖数十年,见过的人不在少数,无论是武夫还是山上修士,确实有不少人是拥有那么一两门压箱底的本事。 然而那少年剑客这般年纪,就懂得一门连自己都看不破根脚的身法,一时之间就让他都感到嫉妒。 山上人修行,靠的是什么? 还不是靠个名师,靠个宗门。 若有了名师和宗门的扶持,无论是修炼法门还是神通秘术,再或是仙家法宝、奇玄符箓、灵丹妙药······这些东西都会给一位炼气士莫大的助力,让他修炼的道路一帆风顺,事半功倍。 可不是每个山上修士,都能拥有这些外在助力的。 唯有那些名门正宗的谱牒修士,凡夫俗子眼中的山上仙师,才能够拥有这些东西。 而如他这般的野修、散修,修行之路无人指点,便只能自己摸着石头过河,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哪个关键之处出了问题,影响深远。 没有宗门和名师的扶持,野修散修的修行之路举步维艰,破境比别人慢,神通比别人少,符箓丹药更不能与名门正统的那些宗门弟子相提并论。 正所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那么,那些没有仙人抚顶的炼气士呢? 如自己一般,庸庸碌碌几十年,面对那些名门正宗的弟子,只能一辈子望其项背。 时也命也,苦也。 这少年如此年纪,既有一柄品秩不俗的仙家宝剑,又懂得一门自己闻所未闻的玄妙身法,依靠这门身法,屡屡躲过必杀之击。 两人之间境界相差三境,却独独就因为一个是山上宗门的谱牒修士,一个只是半路入门,无人引路便只能凭借自己一点一点摸索的散修,便互相奈何不得。 凭什么? 寻常人,在猜测出那位少年定然是山上仙宗的谱牒修士之后,多多少少都会碍于其身后的长辈或是宗门势力,不敢对少年痛下杀手。 然而他不同,因自己得不到高人青睐,几番拜师都落了个“不宜修道”的回复,给数位山上仙人用这么一句话给打发了,所以当他机缘巧合之下偷来那本采阴补阳的双修邪术以后,便最喜欢杀那些出身名门正统的仙家弟子。 只因自己天赋不佳,所以老者生平,最喜杀天才。 自然是杀那些尚未成长起来的天才,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仙家少年郎,一点一点被黑雾吞噬,夭折在自己手中,他会获得相当充沛的快感,他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华服老者目光阴鸷,看着那个已经收剑入鞘,只是单纯被黑雾追赶,却还要时不时地试探姬无双那处法阵到底有无破绽的青衫少年,冷不丁地说了句:“分明自身难保了,还要逞英雄?这就是所谓的仙门弟子么,真是可笑至极。老夫一介野修,尚且懂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宗门的那些长辈,难道就没有教过你?” 李子衿喘气不停,视线一直盯着法阵中心的姬无双,看得出,从她体内被剥离的那些白芒越多,女子的脸色变愈加苍白,尽管她如今像是陷入沉睡,可少年依旧观察到姬无双的表情越来越痛苦。 先前那华服老者说“也”,有可能在法阵剥离姬无双体内的某样东西时,老者自己也受制于法阵,无法倾力出手。 这黑雾虽然厉害,杀力巨大,然而速度太慢,即便不运转身法都很难追上自己。那老者不论是五境还是六境修为,都不可能是只有这一样神通。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法阵在窃取姬无双体内那些白芒之时,他也无法使出其他的术法,有没有可能,那人一直在虚张声势? 李子衿忽然灵机一动,一边顺着老者的话聊下去,一边不动声色地逐渐朝姬无双那边靠近。 少年这样的行为,看在华服老者眼里,便如同自顾不暇之时,依然想要救那女子一般。 从他的话里,李子衿听出老人对仙宗子弟颇为不满,语气里冷嘲热讽,嫉妒极多,说不定自己可以利用这一点,乱其心智。 所以李子衿没有否认自己那所谓的“仙宗弟子”的身份,反而笑道:“前辈该不会是在嫉妒我吧?” 老者斜瞥法阵外那少年一眼,又摊开左手,往掌心看了看,已经剥离那女人五成生机了,尚且还需要再拖延一会儿。 他便也与李子衿有说有笑起来,“羡慕你?羡慕你什么?难不成,是羡慕你即将成为一个死人?” “野修的路,不好走吧?”李子衿神色玩味,是要故意揭那人伤疤。 其实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少年自己。 毕竟他对外,一向是以散修自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宗门叫什么名字的他,一直认为是谢于锋不愿意将他纳入宗门名下。所以在李子衿心里,他与山泽野修的唯一区别,可能就是自己至少还有人引路,谢于锋会教自己一句出剑先问心,会教自己世间应有共情。 “不好走?老夫倒觉得,好走得很!天地广阔,你们仙家弟子走得大道,我们山泽野修凭什么走不得了?野修不仅走得,还要走得比你们快,比你们高!没有那么多束手束脚的规矩,想做什么做什么,不用整日费心于内外门的勾心斗角,无须尊师重道,更不必忌讳同时修行多种功法,反正无师承,便不存在什么改换门庭。随心所欲,了无拘束。小子,老夫可告诉你,散修潇洒的很!”华服老者哈哈大笑,好像真因自己是野修而自豪。 李子衿后跳躲过一团黑雾,摇头叹息道:“骗得了别人,你还骗得了自己么?你说野修走大道,我却不认为你和仙家弟子走的是一条道。有哪座宗门的‘道’,是以杀害女子为主的?” 华服老者看了那已被剥去七成生机的姬无双一眼,待到女子十成生机被法阵剥离,自己也将迎来新生,那时,便会果断出手灭杀那少年。 老者冷哼一声,“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只要能够不断变强,管他什么手段?不服?不服的人,就要死。在老夫看来,千万条道细数下来,也无非就只有一条,强者便是凌驾于弱者之上的道。” 就在此时,李子衿忽然不开口了。 华服老者眯起眼,看着那个被黑雾迅速笼罩的少年。 死了? 刚才如此难缠,像条泥鳅一样滑,现在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死了? 老者缓缓向前,走到黑雾边,随手一抹,散去黑雾。 地上躺着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的确了无生机。 他凝望着少年的“尸体”,缓缓开口道:“你技不如人,到了九泉之下,可莫要怨我,怨我也无用。” 只是他心中忽然一惊,觉得那具“尸体”,似乎少了点什么。 老者心思急转,少了什么······他猛然反应过来,那把碧绿长剑不见了! 是替身符。 下一刻,法阵中心传来黑碗被掀翻的声响。 华服老者猛然回头,瞥见那青衫少年剑客一手握剑,一手抱人,将那已经给自己剥去七成生机的女子抱走,而且哪怕带着一个女子,速度相较之前慢了三成,可仍然是一眨眼便消失于他视线之中。 法阵剥离生机的过程一旦终止,便会前功尽弃,等同于在黑碗被掀翻的一瞬间,便将此前自己费力剥离的那七成生机,全都还给了那女子。 “跑吧跑吧,老夫倒要瞧瞧,你能跑多远。” 老者面带微笑。 法阵中断了也好,如此一来,他便可以真正意义上地倾力出手,而不是受制于法阵。 等他先宰了那泥鳅般的青衫少年剑客,再慢慢吸食女子气数。 李子衿肩抗姬无双,一路疾驰,浑身早已被汗水湿透,一路喘气不停。 终于是利用那邪修老者一愣神的功夫,给他抓到了分心的间隙,救走了姬无双。 一开始,他想过佯装救人,实则声东击西,瞬间转攻老者。 可当那邪修老者靠近这边过后,李子衿又犹豫了,因为他看见姬无双身体里被剥离出来的白芒越来越少,速度也越来越缓慢,这意味着她极有可能支撑不住了。 假设自己不能够一击必杀,那么哪怕最后宰了华服老者,可一旦耽误的时间过久,导致姬无双也死了,那便得不偿失。 毕竟李子衿此行的最终目的还是救人。 所以在赌一把,看看能不能利用剑芒一剑击杀邪修老者,跟保守起见,先救走姬无双再找机会之间,少年选择了后者。 他不敢向后看,也来不及向后看。 在使用那门身法飞速前进的途中,需要少年全神贯注,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和前方,速度太快反而不易掌控,一不小心就会很容易撞到墙壁以及山洞上倒挂的尖锥。 在脱离法阵后,姬无双醒了过来,脸上毫无血色,病恹恹的模样,见者生怜。 哪怕生机被法阵还了回来,她现在依然相当虚弱,虽然能够开口说话,可也只能开口说话了。 多的力气,真是半点儿都没有。 要喊她下地走路,更是不可能的。 “你是······李公子?你怎么在这里。”姬无双睡眼惺忪,缓缓开口说道。 “说来话长。”李子衿无暇分心与她闲聊,洞穴内岔路极多,稍不注意便会走到死胡同里,而李子衿凭借身法,一直在不断“试错”,有时候飞快地冲进一条道,发现走不通后,便只好又飞快地冲出来,再冲进下一条道。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人生也可以这般快速试错,那该有多好。 此路不通,还有别路可走嘛。 可惜如那修炼邪魔外道的华服老者一般,脚下的道亦改,心中的道却难移。 人生在世,无路可退。 只能向前,一直向前。 ———— 已过子时。 韶华酒馆客房之中。 少年剑客迟迟不归。 岑天池指尖掐诀,默默推衍,片刻之后,心中已有定数。 女子苦笑道:“还是太年轻了啊。” 岑天池起身,缓缓走到红韶身边,少女正站在窗前,向外望去,街上已无行人。 她轻轻将手搭在少女肩上,后者瞬间昏睡过去,倒在她怀里。 岑天池将白衣少女抱到床上,帮她取下玉簪,好让少女的脑袋能够平稳搁在枕上,又替她盖好被子,将那支其实是少女本命物的锦鲤玉簪随手放在桌上,走出房门,屈指一弹,替这间屋子施下结界,随后一步迈出,身形消失在酒馆之中。 下一刻,在距离洪州城十几里路的山洞内。 华服老者冷不丁的心头一震,冷汗直流,他猛地停下脚步,咽了口唾沫,因为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他十分确信,就在刚刚之前,山洞之中都是只有三个人的,自己、少年剑客、姬无双。 也就是说,身后那人是不晓得以什么手段,瞬间出现在此地的。 那么那人的境界,肯定在自己之上。 而且经验丰富的老者甚至怀疑,这是那人有意让自己察觉到她来了。 他转过头,看见一位温婉女子,正微笑站在不远处,凝望着自己,满脸牲畜无害的模样。 “敢问前辈是?”纵使自己已经年过五十,可华服老者仍旧是鬼使神差地喊了那模样不过十八年华的女子一声前辈,好像她真是某位境界高到已经能够青春永驻的山上仙人一般。 岑天池将一只手放在耳边,侧耳倾听,几个鼻息的功夫,便将此地方才的一番交谈声,悉数纳入心湖之中。 “闻言”后她点头笑道:“你的想法很不错,我很欣赏那句‘强者便是弱者的道’。” 华服老者神色震惊,这是他刚才对那青衫少年剑客所说的,怎么会被她给听了去?难道这女子之前一直都在这里? 他哪晓得,对方不过是使了一门“能闻过去之声”的术法神通罢了。 而此种神通,更是岑天池万千手段中,极其微不足道的一门“小术法”。 她喜欢用这门“小术法”,打发无聊时光。 老者瞬间抬手抱拳道:“不知前辈有何指教,若是晚辈能够做到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信奉强者为尊这条信仰的华服老者,很是懂得审时度势,根本就无须考虑,眼前女子绝非他能对付的,他很确信这一点,因为那温婉女子压根儿就没有出手,只是独独站在那里,便已经压制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这是高境界修士对低境界修士的天然“压胜”。 岑天池点头道:“你刚才说,强者便是凌驾于弱者之上的道,所以,我身为你的‘道’,你还真有一件事可以替我去做。” “前辈请讲!”华服老者心中一喜,觉得有的聊。 女子淡然笑道:“死一死。” 下一刻,她微微抬手,华服老者的身形瞬间消散,如同他从未来到过这个世上一般,被女子当场抹杀。 第一百七十七章 云开见月明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肩抗姬无双一直深入山洞,他也不知道现在是在向外跑还是在向里跑。 前后左右,四面无光,若非手中那张从鲲鹏渡船奇珍楼买来的阳气挑灯符,恐怕少年连路都看不清。 眼下,阳气挑灯符的“阳气”即将耗尽,少年也有些体力不支,便在一个岔路口外,先将姬无双放下,让她背靠着墙壁。然后自己往左边那条岔路使出身法猛跑出一截。 背靠墙壁的姬无双愣在原地,就只是看着那个青衫少年剑客飞速跑远。 她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原来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背着自己跑不动了,怕带着自己给那老魔头追上,所以抛下她只身逃命。 也罢,毕竟两人非亲非故,那少年剑客置她于不顾,也合情合理。 毕竟他已经肯出手相助了,哪怕最后的结果不是最好的,也算是尽了一份力。 虽然作此想,可是姬无双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洒脱。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机”飞走,要说心里没半点失望,那是绝不可能的。 只是十个鼻息之后,少年再从那条岔路迅速返回。 一来一去,便耗费了二十息的时光,他可没工夫像女子那般胡思乱想,甚至忙得连句解释都来不及,一门心思扑在找路和干扰那个华服老者身上。 “走。” 李子衿回到岔路口之时,又在姬无双惊诧无比的目光中将她一把抱入怀中,提起一口武夫真气,朝着岔路右边猛冲。 他是在左右两侧,都留下了脚步。 至于那邪修老者到底会不会被如此简陋的障眼法给耽搁,这就不是李子衿所能够知道的了,眼下这种情况,他也管不了那么多。 只能尽力而为。 他一向如此,哪怕知道胜算不大,也要试一试。无关乎于少年意气和那老者口中所谓的“逞英雄”,李子衿只是想坚持自己曾说过的那句话罢了。 犹记得独自离开无定山,在风雨夜碰到红衣女鬼之后,在那个“鬼物”吴桂,徘徊不定的老山村中。 有少年青衫背剑,面对双目无神的老者再三劝告。 他说,斩不尽天下不平,也要斩尽眼前不平。 何谓眼前不平? 韦府,韦承志,华服老者,便是眼前不平。 他忽然一个猛踩地面,身形猛地止住,脸颊滑落一排汗珠,心有余悸地看着前方。 是悬崖。 手中的燃气挑灯符,也燃尽了最后一丝光线。 此行去往韦府,李子衿并没有准备太多这种符箓。 他的剑鞘之中,大多数还是分身符、替身符这两种较为实用的道家入门符箓。倒不是说天底下就只有这两种符箓可用了。 而是李子衿如今的修为境界也好,他对于符箓一道的造诣也罢,都不足以支撑少年去使用更为高级的道门符箓。 所以分身符和替身符这两种入门符箓,才会成为少年眼下最常用的符箓。 如阳气挑灯符,还需要催动灵力,心中默念一句极为简单易记的口诀,才可以催动。然而分身符和替身符,作为道家符箓中的“遁法一脉”,图的就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能够救炼气士于生死一线之间。只需要催动灵力捻碎符箓即可,无须默念任何口诀。 否则,在与敌对战之时,若还要念句口诀才能触发这两种遁法符箓,只怕到时候遁走的就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尸体了。 “没路了。”怀中的美貌女子轻声提醒道。 “我知道。”李子衿看也不看她一眼,微微向前一步,将那张燃尽的阳气挑灯符最后一点余烬抛下悬崖,借着那点微弱的火光,向下看了看。 姬无双也转头以眼角余光看了眼,这悬崖虽不算多高,崖底也不过距离这里数十丈,然而这青衫少年剑客的境界修为,还远不足以御风或是御剑,瞧他此刻站在原地发呆的模样,身上也定然没有带上如同符舟一般能够踏空而行的仙家法宝。 姬无双喃喃道:“怎么办?” 李子衿回望一眼,叹息一声:“我也不知道了。” 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可令人难过的是,分明很多次已经像是要找到一线生机了,经过无数次摸爬滚打,死里逃生,到了最后才发现,前方无路可逃。 这种前前后后的反差,会造成心理极大的落差,一向认为尽力就好的少年,此刻也难免有些丧气。 心中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油然而生。 如果那道无上剑气还在,就好了。 杀一个六境的邪修老头,哪还需要如此费工夫,只需要一道剑气而已。 他不由地开始回顾之前的道路,有些埋怨金淮城那位折花楼的楼主,少年很确信,自己体内那最后一道无上剑气,是在折花楼遗失的。 虽然不知道对方使了什么样的手段,可那位自己瞧了一眼,便让自己陷入沉睡的女子肯定是受了那位楼主的指使。 即便最后对方以相当干脆利落的手段,帮自己除掉了乔宏邈,并且让自己洗脱了嫌疑,但是用一道无上剑气去换一个乔宏邈的死,值得吗? 李子衿认为吃亏的还是自己。 看着那青衫少年剑客脸上纠结懊恼的神情,姬无双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她忽然开口说道:“李公子,不如你将我交给他吧,想必他不会为难于你,此事与你无关,你本来就可以置身事外,能够出手相救,无双已经感激不尽。我虽是一介小女子,却也不愿意连累你跟我一起死。死两个和死一个,当然还是死一个好些。” 李子衿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瞧了她一眼。 这也算是,在那座破败道观中初次见到姬无双之后,他第一次认真端详起她的模样来。 也难怪那韦承志和邪修老头盯上这女人了,确实非比寻常。 可姬无双却不这么想,她甚至觉得这位李公子未免太过不近美色了些?虽说他身边已经有一位堪称国色天香的白衣少女,可仅仅凭此,也不是他连看都不看其他女子一眼的理由吧,鸿鹄州的男子,越是有本事的,三妻四妾也极为正常。 毕竟这里只信奉实力为尊。 思来想去,其实倒也和那邪修老者所说的话没错,鸿鹄州自古以来便是弱肉强食,强者喜欢的女子多些,奇怪吗?不奇怪。 至少姬无双是如此认为。 “没有这样的道理。” 李子衿憋了半天,最后就只说了这么一句听在姬无双耳里有些莫名其妙的言语。 少年轻轻将怀中女子放下,取下翠渠剑,一步一步朝来时的路走去。 而姬无双看着那袭青衫逐渐走远,随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她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漆黑山洞里,只留下一个逐渐消失的背影。 少年剑客,青衫背剑。 ———— 李子衿没有用身法,只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来时的路。 恰恰在这种时刻,他脑子里没有想很多事,很多人,只是想着一件事,一个人而已。 姬无双说的话有道理吗? 乍一听好像如此。 死一个,总好过两个一起死吧。 似乎这就是正确的,似乎这也是扶摇天下大多数人却相信的。 可不是他所相信的。 一个人,两个人,一条命,两条命,有区别吗? 生命与生命之间,真的可以这样作比较吗? 不可以。 他走出岔路,走回先前与那位邪修老者交手的地方,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故意用翠渠剑尖在地面拖动,发出刺耳尖锐的响声,想要将那老者吸引到自己这边来。 少年手握翠渠,脸色涨红,生平第一次发出撕心裂肺的怒吼,“出来啊,来杀我啊,我就在这里等你!” 他闭上眼睛,耳朵微动。在极度黑暗的环境下,听力有时候会比眼力管用许多。 这一点,李子衿在那个画卷小洞天里面就知道了,而且后来的许多时候,也屡屡被证实。 可眼下这个山洞,安静地出奇。 万籁俱寂。 安静到就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在耳里。 可黑暗不会使人感到安稳,反而让李子衿的心跳逐渐加快,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他可能会死。 没了法阵限制,那个邪修老者是五境也好,六境也罢,都不是自己可以对付的,乍一瞧,李子衿仿佛真是个来送死的傻小子。 他就这样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等到那个邪修老者的到来,没有等到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直到少年相信,那个邪修老者已经不在这里了。 因为他就算一路朝里面深入追赶,也不可能一直没碰到自己吧?加上自己一路上都在用翠渠剑尖划地,这么安静的环境下,出现这么刺耳的响声,那老者如果听见了,没理由不往自己这边赶。 难不成,他是反着追的? 李子衿在原地站了很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久到让他已经闭着眼睛在脑海中,重新回顾了一番自己从太平郡逃亡,到走到今天这里所经历的一切。碰到的每个人,见到的每件事,听过的每个道理和每个“不讲道理”。 虽然不知道那邪修老者去哪里了,可眼下,那人的确已经离开了山洞。 确信那人离开以后,李子衿又转头朝山洞里走去,仍然是沿着来时的方向,这一次,他的脚步要坚定了许多,步伐也更快,他很快就回到那个无路可走的悬崖边。 浑身无力,只能一直靠墙而坐的姬无双,在这段时间里同样想了很多,可能人之将死,便都会如此回顾起自己的一生吧。 回想一生中有哪些遗憾,做了哪些错事,辜负过哪些人,又被哪些人给辜负过。 想着亲人,朋友,心上人;想着先生,学生,同窗;想着仇敌,想着对手,想着并肩作战的战友。 可无论在“死前”想过多少人,多少事,到了最后一刻,终归还是要想着自己的。 李子衿是如此。 姬无双亦是如此。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算是个苦命人了? 作为姬家的旁系血脉,父亲对她和母亲不管不顾,她们母女俩从来没有享受过姬家作为郑国贵族的权力与富贵,可到了姬家被郑国新帝盖上一个莫须有的叛国罪名之时,母女俩却要被牵连。 好一个富贵不同享,有难必同当。 那个少年剑客离开了很久,一直没有回来,姬无双猜测,他可能已经与那邪修老者交过手了,而且还死了。 真是个傻子,明知道自己不是别人的对手,明明还有活路可走,为什么非得跟自己一起死。 姬无双忽然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她心跳猛地加快。 是那邪修老者来了吗?自己的死期就要到了吗? 她即将被那人重新抓回法阵之中,任凭他用那只不知为何的黑碗肆意剥离自己的气数吗? 不。 那样的痛苦,我姬无双绝对不要再来一次。 她宁可死,也不会让他得到她。 在那脚步声靠近以后,姬无双拼尽全力往地上一倒,整个人趴在地面,开始十指发力,努力往悬崖边爬去,距离悬崖处,十寸···九寸···三寸···两寸···一寸··· 她半截身子终于离开悬崖,姬无双已经开始期待着自己掉落下去摔个粉身碎骨了。 死得痛快至少好过死得痛苦。 直到她感受到后头有人伸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因为她的靴子之前早就掉落在那座能够剥离她人气数的法阵之中了,所以一直是赤足。 没有出现意料之中的掉落,她看不见身后那人,只能嘶吼道:“老怪物,老魔头,快放开我!” 姬无双一边说着,一边掉着眼泪,还从未有哪个男子摸过她的脚踝,一想着悬崖上边儿,是个恶心的老怪物,正色眯着眼一边抓住她的脚踝一边满脸淫笑,女子便痛苦万分。 她开始使劲用脚蹬那人。 “你不要碰我,去死啊老怪物。”她泣不成声。 一切只发生在几个鼻息之间。 当李子衿走到山崖边时,便看见一团黑影往悬崖边爬动,他赶紧扑过来,抓住了女子脚踝。 若不是自己学了阁老的身法,便绝无可能救到姬无双。 没成想那女人被摸了脚踝以后就开始要死要活的,李子衿刚想开口解释,就被她一脚踹在脸上,同时手上还必须牢牢抓紧,不让姬无双掉下去摔死。 就不能给我李子衿一个说话的机会吗? 偏偏此刻他刚才被踹了一脚之后,自己如今也悬在空中,一只手攀着悬崖边缘,一只手垂在下面抓着姬无双的脚踝,光是要稳固自己和那女子的身体,就已经让少年用尽了全力。先后经历了两场大战,打韦承志看似轻描淡写,没有多么费力,实际上来来回回少年的算计,极其消耗脑力,从长剑破窗到最后的一剑封喉,每一步他都有所设计,就是为了能不在韦承志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和灵气,毕竟他知道那个邪修老者才是真正棘手的敌人。 后来又跟邪修老者生死搏杀,对方受制于法阵不能真正倾力出手,却也利用黑雾让自己疲于应对,再之后又肩抗姬无双跑了好长一段路,累得个半死不活,现在倒好,眼看着那邪修老头不见了,姬无双又莫名其妙寻死觅活的,还踹他······ 李子衿提起一口武夫真气,说道:“姬姑娘,是我。” “我知道是你,老怪物,老魔头,你快放手。”姬无双头朝下,脚朝天,已经声嘶力竭哭成个泪人,哪还管得着分辨他人音色。 而且,她打心底里不认为那少年剑客有机会从邪修老者手里逃脱。 “你别瞎晃悠了,你再这么晃悠,咱们俩都得掉下去。”李子衿第一次觉得,连说话都是一件如此辛苦的事情。 毕竟扶摇天下应该没有第二个人,会想自己一样沦落到连说话都需要靠提起一口武夫真气来开口了吧? 然而不论他怎么劝说,下面那个女子就是不管不顾,摇来晃去,时不时地还要蹬他一脚,嘴里叽里呱啦的,只管自己骂,不管别人说。 可到底是位姑娘,骂来骂去也就只会骂些“老怪物、老魔头、去死”之类的言语,莫说是那个脸皮厚如城墙的老怪物了,就连李子衿这样的少年,听见这些连入门都算不上的骂街言语,都觉得不痛不痒。 就好像是女子倾力出拳,砸在他人身上却变成了小粉拳一般,半点力度没有。 可能碰上了听惯了虎狼之词的人士,说不得还会满脸微笑地说上一句:“你没吃饭么?” 不胜其烦的李子衿终于是忍无可忍,他可不想没死在邪修老者手里,却死在姬无双这女人手里。 李子衿猛然吼了一声,声音完全盖过了姬无双的哭哭闹闹,声音甚至响到在山崖中来回回荡,一时之间整个山洞里都不断回荡着少年郎清脆响亮的呵斥声。 “给我闭嘴!” “我闭嘴!” “闭嘴!” “嘴嘴嘴嘴······” 这一刻,姬无双才猛然一惊,瞬间收声,也不出腿蹬那人了,任凭他握住自己的脚踝。 因为她已经彻彻底底听清楚了那人的声音,是那位李公子。 姬无双一消停下来,不哭不闹,也不瞎晃悠了,李子衿抓住机会迅速提一口才刚刚恢复一半的武夫真气,右手猛地向上一提,将姬无双先一步扔上悬崖,然后自己双手挂在悬崖边,双手手掌一起发力,整个身子向上一提,再一个横腿将半截身子挂上悬崖,最终两人成功“得救”。 一翻身上来,李子衿便仰头躺在地上,汗水是前贴胸脯后贴背,浑身湿透。 他此时此刻,心中唯一的想法,竟然是回到韶华酒馆之后,一定要先洗个澡。 不再哭闹的姬无双一把抹开眼角的泪花,声若细蚊般说道:“李···李公子,原来是你呀。” 地上那位,不想说话。准确地来说,是不想搭理她。 废话,换做是谁,在救人之时既要挨骂,又要挨踹,如此费力不讨好,肯定是没点好脸色的。 李子衿自问自己算脾气极好的人了,倒还是第一次给一位女子气得不轻。 见他不说话,姬无双这才反应过来,回想起自己刚才的失态,她又恼又悔,脸色涨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没躺多久,少年便爬起来,将翠渠剑背会背上,之前救人心切,他只能随手把剑抛在一旁。 “走吧。”他说,倒也没有再抱着姬无双赶路的意思。 毕竟从她刚才脚踢自己的力度来看,这女人显然已经恢复了,下地行走,想来不成问题,距离他先前往回走,再到刚才山崖边折腾一番,已经过去了至少两个时辰吧?如今姬无双恢复了力气,也实属正常。 姬无双立刻起身,确实可以自己走动了,只是脚下有些冰凉,不过她没好意思开这个口。 “怎么不走?”李子衿没好气道。 然后他才往她脚下看去,又回想起刚才抓住姬无双脚踝时,对方是没穿靴子的。 少年也不多说废话,弯腰脱下自己的靴子,递给那位手足无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女子。 “不用······”她赶紧摆手。 “闭嘴。”李子衿直接打断了姬无双后面可能会出现的客套话,又帮人帮到底地走到她身边,替她穿上靴子。 她脸红的要死。 大功告成以后,李子衿这才头也不回地向外头走去,冷冰冰道:“跟紧了。” 姬无双赶紧跟在他身后,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女子到底不如既是筑魂境剑修又是炼体境武夫的少年眼力好。 李子衿能看到身前好几步,可姬无双只能看到自己身前一步左右的距离,所以哪怕有人带路,她也只能是走走停停,走走停停,而没到这种时候,他就只好停下脚步,等着姬无双跟上来。 最后,少年觉得这样效率实在太慢了,便抬起翠渠剑鞘,自己握着剑柄那端,让姬无双握着剑鞘的另一端,这一次,姬无双没有再矫情婉拒。 她实在是怕他又喊自己闭嘴。 两人再行走起来,速度果真要快上不少。 在经过先前少年与邪修老者生死搏杀的地方时,看见残破的法阵,姬无双这才壮起胆子问了句:“李公子,那老怪物人呢。” 李子衿没好气道:“不知道去哪了。” 姬无双将信将疑,开始猜测这位李公子会不会是某位驻颜有术的剑仙,只是不愿意以真实境界示人,所以一直深藏不露,所以只好趁自己在悬崖边的时候,李公子才回到法阵那边,与那邪修老者大战了三百回合,最终一剑斩杀了邪修老者,回来还要在自己面前做做样子,假装对方人不见了? 女子的想象力,很是丰富,她越想越真,到最后自己已经完全相信了这种可能性——否则李子衿怎么说不出那邪修老者去哪了? 那老怪物对自己是志在必得,可不像是会轻易放手的态度。不过······既然这位李公子不愿暴露他那剑仙身份,那么她便一定守口如瓶,肯定不会出去瞎说的。对了,还得在李公子面前,装作自己不知道的模样,免得再惹他不高兴。 李子衿微微皱眉,“你愣着干嘛?” 刚才自行脑补去了,姬无双不知不觉便停下了脚步,此刻回过神来,赶紧迎圣诞道:“哦······” 少年看见了一丝光亮,心中惊喜不已。 果然,先前邪修老者所站的方向,才是洞口。 “出口快到了,咱们走快点,此地不宜久留。”李子衿催促道。 那老怪物都被你给打杀了,还不宜久留个什么? 姬无双笑了笑,却又不拆穿这位“剑仙前辈”,只是跟他同样加快了脚步,附和道:“好。” 两人离开山洞之时,天已经蒙蒙亮,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在黑暗的环境下待了一夜,再乍一看山洞外的光线,有些刺眼,少年微微转过头,躲避那抹光亮时,看见她伸手挡在眉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 眉清目秀,少年剑客。 深藏不露,公子剑仙。 ———— 洪州城,韦府之中,皆是衙门的官兵。 那两位来自鸿鹄州一座名为“扶龙宗”的炼气士供奉,在府上找到了一处机关密室,他们以术法摧毁了密室的墙壁,发现上百具被炼制成人俑的红粉骷髅,坐实了韦承志和那位名为吕佺的邪修老者,拐走城中上百位妙龄女子的罪名。 那些红粉骷髅,原本是受吕佺操纵,只不过这种秘术,会在吕佺死后,让这些红粉骷髅化作真正的骷髅,白骨而已。 一时之间,举城轰动。 那些之前的失踪女子,如今的红粉骷髅的家属们,纷纷前来认领尸骨——至少也该给这些无辜女子一个埋骨之处。 经审讯之后,韦府上的两名杂役被认为是不知情者,无罪释放,可那些无辜女子的家属们却不这么认为——他们迁怒于那两名韦府杂役,无可奈何之下,两名杂役只能背井离乡,夜里偷偷离开洪州城,并且再也不打算回到这个地方。 换作任何人,若是得知自己夜夜酣眠的房间底下,就有上百具森森白骨,可能都会如此心悸吧。 韶华酒馆的伙计阿牛,立了头功,拿了洪州衙门一千两银子的赏钱,凭借着这笔赏钱,阿牛以后的日子可以过得滋润一些,不过他没有选择离开韶华酒馆,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俺从小就干跑堂的,习惯了忙活,要是闲下来,可能会闷坏。” 李子衿和姬无双走出山洞,便瞧见了不远处的一颗枣树下,有两匹马儿被拴在树底下。 直到此刻,少年才猜测是有高人,替自己出手打杀了邪修老者,并且不愿意露面,甚至还体贴到放上了马匹在山洞外,等着自己走出山洞。 直到此刻,姬无双心中对于李子衿这个“剑仙前辈”的伟岸身躯又有了更高的猜测,觉得他离开那么久,说不定打杀那老怪物时根本就没有费太久功夫,之所以离开那么久,应该是到城中去牵了两匹马儿回来。 李子衿转过头,看了姬无双一眼。 后者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轻轻松开了握住翠渠剑鞘的小手,然后把双手背在身后,十指纠纠缠缠,脸色微红。 李子衿替马儿揭开缰绳,发现其中一匹马的马背上,竟然还有一张地图,上面有山洞、树下马匹、洪州城三处的朱笔标注,那位暗中相助的前辈可谓是用心良苦,做到这一步,已经可以用滴水不漏来形容了。 只是······究竟是何人,竟然神通广大到能够恰好洞悉那邪修老者山水倒转的地方便是此地山洞?还能无声无息间除掉一个也许是六境的外道邪修,又精心准备了马匹和地图放在山洞外,等着自己和姬无双出来? 他忽然问道:“姬姑娘家中,可有修道前辈?” 李子衿这是将暗中相助的高人,猜测为姬无双的某位长辈了。毕竟他初来乍到洪州城,又不认得什么高人。 姬无双神色黯淡,低头轻声道:“姬家如今,只剩我一个了。” 她只当李子衿是在做戏,才故意这样问,却恰好问到她的伤心处了。 瞧见女子神色不对劲,李子衿便没有追问下去,举家上下只剩一人? 他翻身上马,拿起地图,细看一番后问道:“姬姑娘会骑马么?” 听见姬家只剩姬无双一人以后,少年连说话都温柔了许多,没再生她的气了。女子点头,骑上另一匹马,跟在李子衿身后,朝洪州城跑去。 ———— 回到城里,李子衿先让姬无双待在韶华酒馆,自己则是匆匆赶往城南梨花巷,韦府那边,毕竟还有一个阿珂。 一开始姬无双也想要跟去,她与阿珂感情极好,姬无双从未把她当做侍女,而是当做姐妹看待。 可她又怕自己闹着要跟李子衿一起去的话,他又会从嘴里吐出个“闭嘴”二字来,所以想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李子衿也没去成韦府,因为伙计阿牛见到他以后立刻上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还说那位阿珂姑娘应该也在回来的路上了,让两人都不要白费功夫再去韦府,如今那边里三层外三层都被官兵和那些无辜女子的家属包围了。 阿牛说,此事已经告一段落,剩下的事会由洪州城官府来收尾,不需要李子衿再操心。 他还说,自己拿了报官的赏银,可实际上身陷险境的人却是李子衿,这让他受之有愧,打算分出五百两银子给李子衿,说是如此心里才会好受些。 少年没有推辞。 因为他清楚,对于阿牛这样的人来说,少五百两赏银不会让他过不好。恰恰与之相反,善良的人,若是心中一直怀揣愧疚,可能才会过不好。 姬无双在韶华酒馆也要了间房,在房中等待洪州城官兵将阿珂送回来,果真如那伙计阿牛所说,才一炷香功夫,他们便将阿珂送到了这里。此前由于在韦府发现了那么多具白骨,出于案件章程以及郑国律法,官兵们不得不将阿珂也带回衙门问话,不过不同于对于那两名韦府杂役的审讯,对待这位阿珂侍女,他们便真担得上是一个“请”字,好言相问,只是询问阿珂还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人,又是如何被拐到韦府去的,都经历了些什么云云······ 后来阿牛又跑了一趟衙门,再度亮出山海令,让官爷们“适合而止”,差不多走走过场就得了,毕竟别人也是受害者。这才让那群官兵将阿珂送回可韶华酒馆。 得知姬无双同样平安无事,侍女阿珂终于是忍不住泪如泉涌,自然是喜极而泣。 在韶华酒馆客房内,主仆二人相拥在一起,结果反倒是姬无双苦的狠些,到了后半程,阿珂多是轻声抽泣,而姬无双却是放声大哭。 姬无双也向阿珂解释了,之前为什么会一路上都帮韦承志那登徒浪子说话,反而训斥阿珂,并非是她瞎了眼,看不出那人居心不良。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姬无双看得太过清楚,知道韦承志此人对她和阿珂图谋不轨,这才会一路上都假装向韦承志暗送秋波,甚至还帮着他一个外人,反过来说陪伴自己多年的侍女的不是。 就是因为姬无双清楚,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和阿珂,被韦承志盯上便不可能轻易脱身,才一路都顺着他的意思,直到她们来到洪州城,城中戒备森严,且时常有官兵巡视,只有到了这里,她与阿珂才有一线生机,也正是到了洪州城之后,姬无双才主动摊牌,对那韦承志态度产生巨大改变。 若非中途出现了那老怪物,以不知道什么玄妙秘术暗中操纵了她和阿珂的身体,早在昨日她们便能摆脱韦承志,回想起来,真是处处凶险无比,暗藏杀机。 好在最后,能够守得云开见月明。 说起来,两人都不得不感激那位李公子,若非他仗义出剑,可能两位女子也会沦为那些红粉骷髅吧······事到如今,主仆二人依旧心有余悸。 而两人眼中的恩公,那少年剑客,此刻正泡在水桶中,韶华酒馆有专供客人沐浴的房间。 如李子衿躺在地面上所想的那样——他回到韶华酒馆第一件事,就是去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了从前那件,稍微老旧一些的衣裳,之后又把被汗水湿透的青衫,洗了洗,挂在客房的窗户上。 “师兄!”红韶从床上醒来,一睁开眼便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一个冲刺到那人身后,将他抱住。 李子衿哭笑不得,“好了,红韶,你勒得师兄喘不过气了。” 少女这才松开手,想了想,除却昨夜站在窗边等师兄的时光过得有些漫长,后头又不知道为何忽然睡着了。 但只要一睁开眼就能看见师兄,那就足够让她欢喜了,红韶想一直这样,永远这样。 而昨夜之后,发现自己完全帮不上李子衿半点忙,反而还会拖他后腿的少女,今天下定了决心,她跑回桌边,一把拔出文剑仓颉,信誓旦旦道:“师兄,从今天起,教我练剑好不好!” 少女虽是在问,却没有给他反对的余地,那气势汹汹的模样,显然就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李子衿微微一愣,从来嫌练剑苦,练剑累的小师妹,怎么就忽然想要让自己教剑了? 少年笑道:“怎么开始想练剑了?其实那位书铺老先生说的没错啊,若是觉得练剑苦,读书也无妨。反正有师兄在······” “我不管,我要练剑。”不等李子衿说完,红韶便面色凝重,猛然举起文剑仓颉,面朝李子衿,银色剑穗摇晃不已。 少女郑重其事的模样,让李子衿知道,自己这小师妹是认真起来了。 他收敛笑意,同样神色认真道:“好,师兄教师妹练剑,天经地义。不过在房间里可施展不开,咱们楼下瞧瞧。” 语毕,少年转身走出房门,没忘了带上翠渠古剑。 红韶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跟在师兄身后。 两人在韶华酒馆东张西望。 那位温婉女子,难得出现在韶华酒馆门口,倚靠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一盘瓜果,笑望向李子衿,“回来了?” 李子衿微笑道:“回来了。” 岑天池笑眯着眼,上下打量了那青衫少年剑客一眼,虽然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可脸上的疲惫和有些迟钝的步伐依然瞒不过她的眼睛,更不必说岑天池可以透过衣衫,看见他身上的那些淤青淤紫。 温婉女子微笑道:“瞧着不太顺利呀。” “一言难尽。”李子衿只用这简单潦草的四个字,将韦府和山洞之中的凶险,一笔带过,他轻描淡写到仿佛只是去外面随便走走,正如他离开时那同样潦草的四个字。 去去就回。 可实际上,若非有高人暗中相助,李子衿知道自己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只是有些事,哪怕明知做不成,少年一样要试试。 出剑之前,少年已问过心。 面对高出自己两三境的邪修老者可怕吗? 可怕。 自己想要从他手中救人,不自量力吗? 不自量力。 那这比之自己当初在李怀仁面前夸下海口,说以后要问剑昆仑山,又如何? 不如何。 明知蚍蜉撼树,便不去做了么? 要去的。 不论是今日的邪修,还是明日的昆仑,少年终究是要去的。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大道如此小 - 出鞘 - 祠梦 “小师妹,不对,你的手要抬高,得使劲,不能干看着呀。” “太高了······这样戳不到人的,眉心、脖颈、胸口,你总得找对一个出剑吧?” “眼睛,你眼睛躲什么······现在是出剑的时候,你都不睁眼看,怎么知道有没有刺中别人?你别怕呀。” 李子衿站在韶华酒馆旁边的死胡同里,看着那个手握文剑仓颉的白衣小师妹,有些头疼。 这里不比飞雪客栈,没有宽敞的后院,师兄妹二人就只能够在韶华酒馆旁边那条无人巷弄之中练剑。 他又不是没见过红韶出剑? 难不成,在不夜山藏书楼地下,被女子剑仙云梦教剑就能懂,到了如今在这胡同里,自己教剑就不会? 李子衿看着那个手脚有些笨拙,胆小如鼠到连自己出剑都会侧过头紧闭双眼的少女,苦笑道:“要不,咱们改日再练?” 他总觉得红韶有些心不在焉的,可是自己又不好说什么重话,毕竟她是个姑娘家,可能经不起几句重话就要掉眼泪了。他又没教过别人,更怕拿捏不好分寸,说话伤了红韶。 少女缓了口气,又重新握住问剑仓颉,嘟起小嘴,认真道:“不,就今天练。师兄,咱们再来一次!” 其实少女的确不是第一次握剑,她只是过于紧张了些。也不知怎么,云梦姐姐教剑,自己就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反而到了“名正言顺”的师兄教剑时,自己却又无法专注于剑法本身,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师兄身上了。 可是,看样子师兄有些失望。她得赶紧振作起来才是,少女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牢牢握住仓颉剑柄,皱起个眉头,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可爱。 李子衿忍住笑,也重新握起剑鞘,他如今还不敢直接以翠渠剑跟小师妹“对练”,倒不是怕自己伤到她,这点分寸李子衿还是有自行能够把握住的。 而是面对剑鞘的红韶都已经时常害怕得睁不开眼了,若自己真握剑,让少女直面白刃,恐怕她会更加手足无措吧。 红韶重新出剑,这一次,少女格外认真。 李子衿以翠渠剑鞘借剑,帮助她稳固剑术基础,自然是先从谢于锋教过的剑法十三势开始练起。 十三种剑招,作为天下各门各派剑术的“根基”,是每一位剑修都需要笃实的基本功。 他自己也是从这个过程过来的,虽然起初会枯燥一些,可练剑就是如此,修行亦是如此。 想要变强,成为地仙、天仙,甚至是飞升天界。那么就需要为之付出常人所不能付出的努力。 修行之路荆棘遍布,风浪铺天盖地,非常人所能承受之重。 所以李子衿每次看见小师妹不想练剑,也不会过多催促,到了如今反而更加出于“放养”的心态,愿意学就学,不愿意学也不勉强。 毕竟他是吃过这些苦的,知道何其不易。 只不过,比练剑更难的事情,是修心。 修行人,修力尚且可以一步一步来,修心却更为艰难,更为虚无缥缈、无迹可循,毕竟修心一事,没有办法时时刻刻以一套标准来自我检阅。 少年侧过身子躲过直冲他面门的一剑,微笑道:“很好,这次比之前漂亮了许多,干脆利落的一剑!” “真的?!”听闻夸奖的白衣少女难以掩盖心中的欢喜,笑得合不拢嘴。 李子衿如实说道:“真的,保持刚才出剑的状态,屏气凝神,再来一次。” 红韶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按照师兄所说,再度出剑。 聪明伶俐的少女,后面两件不再瞄准李子衿面门,反而是脖颈和胸口处。 李子衿微眯起眼,用剑鞘抬开小师妹瞄准自己胸口的一剑,又说道:“可以嘛,已经晓得变招了。进步很大。” 当初在无定山竹林小院外练剑时,谢于锋从不吝啬对自己的夸奖,虽然恩师谢于锋总是说自己天资愚钝,需要付出别常人更多的努力才有可能达到别人的修为境界。 可哪怕是李子衿做了一件在自己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时,谢于锋同样会夸奖他。 比如,今日比昨日,多出了几剑,比如,今日比昨日,早起了一些。再比如说,今日比昨日,出剑速度快了一丝,力道大了一点,步伐稳了一些······ 而谢于锋的这些夸奖,无一不给了少年莫大的鼓励。 这些话,是支撑着李子衿初入剑道之时,对于练剑时刻保持兴趣,并且让这种兴趣支撑着自己日日保持高强度练习的关键所在。可以说,若没有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夸奖和赞叹,那么李子衿哪怕依然坚持日日练剑,可却会丢失许多出剑的自信。 “剑客不能没有自信。” 这是隋前辈说的。 老头子跟李子衿相处的时间不多,几年里面,也就三两个月会出现在郡守府附近一次,之后带着李子衿缩地成寸去往太平郡后山,喝酒聊天。多是少年对老人讲些近来发生的趣事,而老人就只是闷头喝酒,安静听着,偶尔会出言搭上两句话。 那位早已飞升而去的隋老剑仙,留给李子衿的话并不多,可字字珠玑,每一句都是金玉良言。 譬如剑客可以境界输人一筹,但出剑的气势决不能弱于他人,要有一剑递出,无论身前何人,几人,都要光芒万丈,要他们避其锋芒。 恩师谢于锋对于这点,也有跟隋老前辈极其相似的一句。 剑术可以输,剑骨不能碎。 李子衿回过神来,看着出剑不停的少女,情不自禁嘴角上扬,看在红韶眼中,那个笑容阳光和煦,如沐春风。 结果便是这一剑走神,刺得又偏又倚,让人啼笑皆非。 那个手握翠渠剑鞘的青衫少年剑客,不知道少女哪里又出了问题,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连绵不绝的剑招,又给刚才这么一下心猿意马给破坏掉了,剑招一断,此前所作出的努力便形同虚设,废了半天功夫才捕捉到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出剑的“感觉”,就这么从白衣少女的指缝中溜走,再想抓到那种“感觉”,可半点不容易。 李子衿忽然就有些焦急,好像他比红韶自己更在乎她的剑术提升一样。 刚才的白衣少女,身上隐隐都带有剑骨的模样了。 李子衿可以肯定,如果保持着那份出剑的姿态,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就能未辟识海,先悟剑骨,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天分、时机、运气,缺一不可。 在观少女出剑连绵不绝,姿态气象惊人以后,他甚至都不再出声夸奖,不敢有丝毫的打扰,就是担心自己一旦开口说话,便会“赶走”红韶身上那份出剑的“感觉”,也可称之为“意”。 “分明已经快诞生剑骨了······”李子衿神色失落,师妹的损失,在他眼里好像比自己的损失更为可惜。 “对······对不起,师兄,我又走神了。”红韶一剑刺偏以后,自已也有所察觉,刚才仿佛萦绕于手臂上的奇妙感受,荡然无存。 不过暂时还不明白何谓剑骨的少女,不是为失去了某种不明所以的机缘道歉,只是为自己的失神道歉。 她什么都不怕,唯独怕师兄对自己失望。 与两人一墙之隔的岑天池一边往嘴里送着瓜果,一边饶有兴致的“隔墙有眼”,看着胡同中的一人一妖,一师兄,一师妹,有些好笑。 温婉女子轻笑一句:“照这样练剑,怕是只练得成一门剑术,‘双剑合璧’。” 是取笑那同为精魅出身的白衣少女,心思不在剑,而在人上,哪练得成什么剑术,除非双修,那倒有那么一丝丝的机会。 不过······倒不是说那白衣少女天分不好,恰恰相反,一个还未开辟识海的“肉体凡胎”便几乎已经一只手抓住“剑骨”了,这何止是万中无一,简直是百万千万也无一的旷世之资。 这份剑道天赋,甚至远超那个正在教剑的青衫少年剑客,他已经算是难得一见的修道种子了,对于剑术亦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假以时日,必然能够成长为一门足以在一州山水开宗立派的人物,是百年千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只是,他似乎自己不知道呢。 白衣少女学得没问题,青衫少年教得也没问题,那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岑天池独自坐在一张面朝墙壁的椅子上,忽然掩嘴而笑,自言自语道:“可能是‘情’字出了问题。” 伙计阿牛正好在旁边一张桌子上抹桌面,看见掌柜的自顾自地坐在那边,面朝墙壁,自说自笑,瞬间感到毛骨悚然,觉得自家这位掌柜该不是中了邪?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上了身? 岑天池翻了个白眼,亦是风情万种的姿态,转过头瞪了站在原地发呆的伙计阿牛一眼,没好气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做事,你中邪了不成?” 在伙计手忙脚乱地离开后,温婉女子再转过头,发现师兄妹二人竟然已经不在与韶华酒馆一墙之隔外的巷弄之中了。 下一刻,她又翻了个白眼,收起了那门“隔墙有眼”的小神通,转头看着那个青衫少年剑客,满脸微笑地朝他递过那盘从宗门晚辈们那里搜刮来的仙家瓜果,说道:“要不要尝尝?鸿鹄州特产!” ———— 夜幕降临,红韶已经入睡,而李子衿还在屋中细细翻阅从韶华酒馆掌柜岑天池那里借来的一本“鸿鹄典”。 这本书类似于之前在金淮城时从书铺老先生那里借来的那本“金淮县志”。 只不过,眼前李子衿手上这本,记录的可以一整座鸿鹄州的历史,书本的厚度,足足有十几本金淮县志那么厚。 若真是要一页一页,逐字逐句的阅读这本“鸿鹄典”,恐怕少说也要花去李子衿大半年的时光,还得是日日耗费大量时间在看书一事上,别的事一件都做不了的情况。 少年自然不可能如此。 此番借阅此书,李子衿有两个目的。 其一,是打算避免在金淮城中碰到的一些个令他不知所措的情况。 比如在处理乔宏邈这件事上,少年自认为欠缺考虑了些,以至于自己出手晚到白白欠下折花楼楼主一个天大的人情。 甚至因为此事,还在折花楼丧失了一道可以保命的无上剑气。 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几乎可以看做为他“少了一条命”。毕竟有那道无上剑气在身,九境之下皆可一剑斩之,这是隋老剑仙离开前亲口所说,这件事也在面对韩翦和长眉道人时得到了印证。 当时隋老剑仙借了三道剑气给少年,只说这三道剑气,只能在必死之际使用,可护你数年周全。 现在回想起来,“数年”从隋老前辈嘴里说出来,会不会过于草率了一点? 毕竟距离太平郡灭亡,如今也才刚刚过去一年的时光而已。 然而自己身上的三道剑气,竟然就已经全部用光了。 所以缺乏了这道“护身符”,李子衿今后行走江湖,需要格外小心,那么摸清鸿鹄州的情况,就显得极为重要。 至少,下一次,绝不能在自己对对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迫与对手必须分个生死。 其二,是之前在金淮城之时,临行前夜,金淮书铺那位老先生夜里忽然把李子衿单独喊道书铺里,交代了几件事。 虽说老人是将几件事,拆分开来说的,可少年认为,那几件事终究可以判定为一件事。 这件事,是困惑了一座鸿鹄州上百年的“疑难杂症”,属于让整座鸿鹄州的世俗王朝乃至那些山上仙宗都束手无策的不治之症,而且其艰难程度,甚至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 无他。 只说一座鸿鹄州,几乎所有的神庙,都在日益衰退,走向灭亡。 鸿鹄州那些神祇,他们从一州子民身上得到的香火,一日不如一日,而且这种损失对神祇所造成的的影响,几乎是不可逆的。 失去信仰的神灵,如同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能长久,只能一年一年吃着老本,终有一日会坐吃山空。 直到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信仰它的信徒失去这份信仰。 到了那时,那位曾经的神祇,便会如同炼气士身死道消一般,金身化为齑粉,神识烟消云散。 除却鸿鹄州的一州神灵处境日益艰难。 鸿鹄州所有的炼气士,包括那些名字被记录在宗门谱牒上的山上正统仙师,以及一些个游荡在山林、俗世中的野修、散修,他们的境界高度,也都在不断往下“矮”。 一年不如一年。 这一点,只需要从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来,那就是是鸿鹄州所有的山上仙宗,他们招纳弟子的要求,几乎每一年都在降低,一开始会对一些有修道之梦的凡人,进行全方面的考核、评定,最后根据每一个入选之人的各方面条件,做出极为严苛的取舍。 只说身为鸿鹄州山上仙宗一州执牛耳者的山海宗,便对入门弟子有着诸多的要求。 不仅要有一定的修道资质、根骨,还要对道教典籍有所涉猎,更要求弟子的心性不能够太过于追名逐利。 这还仅仅是对于外门弟子的要求,若是山海宗的内门弟子或是祖师堂嫡传,其考核的内容涵盖方方面面,几乎已经不是要求一个食五谷杂粮的凡夫俗子成为山上仙师,而是要求他们成为圣人贤人了。 这怎么可能呢? 人非圣贤,在跻身元婴地仙之前,都是需要一直食用五谷杂粮来维持生命的,又岂能完全脱离俗之一字。 食人间烟火而长大成人,又岂能完全不食人间烟火? 只不过就连要求如此严苛的山海宗,每一年都在降低选拔入门弟子的要求,鸿鹄州其他的山上仙宗,更是纷纷效仿,这也是如今鸿鹄州一州山上,一代不如一代,一年不如一年的关键症结所在。 炼气士是比以往更多了,可宗门内也变得良莠不齐,更有甚者凭借“关系”、“手段”、“利益”,哪怕是修道天赋奇差无比的炼气士,也能够靠食用丹药,短时间内提升自己一部分境界,来蒙骗那些山上仙宗替入门考核把关的仙师们。 滥竽充数的情况同样日益增多。 不是这些宗门不愿意恪守传统,宁缺毋滥,实在是如果不降低一些个要求来广招天下炼气士作为入门弟子,那么再过十年  、数十年,一宗便会逐渐灭亡。 或者退一万步说,宗门内境界高达金丹、元婴之上的地仙,可以凭借修为境界,多活上百年,可门内那些境界一年不如一年的弟子呢?他们修不到金丹境,就只如凡人一般,除了比凡人会一些术法神通,有不俗的杀力之外,百年过后不都是一捧黄土? 在告诉了李子衿,鸿鹄州如今的艰难现状之后,书铺老先生还对李子衿说: 统治者,需要被统治者。 香火,需要被继承。 无论是神灵,还是那些山上仙宗,亦或是世俗王朝、藩属小国。 哪怕是凡夫俗子,平民百姓,他们的香火同样需要被继承,只有将前人的火焰不断传承下去,这份意志才不会磨灭。 对神灵来说,香火的传承就是信仰的传承。 对国来说,香火的传承,就是国祚的延续,亦是王朝的传承。 对山上仙宗来说,香火传承,是道法、神通、技艺的传承,爷是延续每一宗那位最早时候开宗立派的祖师爷,延续他的“道”,是“道”的传承。 对书院来说,香火传承是文化的传承,是思想的延续,是传统文明的发扬光大和后继有人,也是肩负家国能够日益向前的读书人心中那个“为万世开太平”的美好愿景的传承。 这些香火传承,看起来都有些“不自量力”,非是一人能够做到的,可若鸿鹄州人人心中都有这样的愿景,终有一日,总能做成。 当晚,李子衿听了很多,想了很多,少年问道:“先生既然不是鸿鹄州人士,何以如此挂念鸿鹄州?” 老人咳了声,用沙哑的嗓音,轻声说道:“不止鸿鹄州是如此,其实仓庚州,扶摇其余几州,乃至一座扶摇天下,都是如此。如果有一天,百仙谱上的神灵全都陨落,神位皆空,世俗王朝纷争四起,战火飞扬,百姓民不聊生。山不压海,龙不治水,君不顾民。老朽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李子衿欲言又止。 老先生又说道:“我相信,‘你’也不会。” ———— 有轻微敲门声响起,李子衿合上那本晦涩冗长的“鸿鹄典”,起身举着烛火,走到房门处,轻轻拉开门。 “不知姬姑娘深夜到访,所为何事?”李子衿疑惑问道。 女子先是踮起脚尖,越过李子衿,向屋里望了一眼。准确地说,她是看了眼屋内床榻之上,正在熟睡的少女。 在确定少女已经睡着之后,姬无双这才放下脚,支支吾吾道:“李······李公子,你还没睡啊。” 由于看了大半夜书,少年的脸色有些疲倦,自然没什么笑意。瞧在姬无双眼中,便是他神情严肃,像是在脸上写了生人勿近四字一般。 可女子想要见一个人,哪怕是有条条框框,她也自然会想方设法地打破它们,譬如李公子脸上的“生人勿近”四字,姬无双就用“如今我和剑仙前辈,自然是不算生人”来安慰自己。 反正,生人勿近,不是生人了,不就可以近了? 女人的逻辑便是如此。 李子衿好笑道:“姬姑娘看我这样子,像是在梦游么?” 少年一副把天聊死的模样,显然是已经下了逐客令。 也不知道为何,自从有了明夜这个前车之鉴,如今的李子衿碰着了女子,首先考虑的第一件事,就是敬而远之。 否则被那些女子天天念叨“色胚”,多多少少有些烦人,若只是如此倒也就罢了,他倒是可以一笑置之,只当做是玩笑。 可少年怕的是以后见到了心上人,她也从那些不明所以的女子口中,听了那么些添油加醋之后的只言片语,错把自己误会成那登徒浪子,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就像明夜一样,自己分明把她当做好朋友,可那位少女呢?总是一口一个“色胚”的喊着自己,时间一长,仿佛还喊顺口了似的,越喊越起劲。 当时在不夜山,李子衿就找机会拼命解释过此事,得知少女明夜是因为在鲲鹏渡船之上,看到自己跟渡船侍女鸢儿姑娘时常一起散步,所以一口一个色胚的喊自己。李子衿就解释,说他初次乘坐仙家渡船,有诸多不明白的规矩,要请教鸢儿姑娘。又说在鸢儿姑娘的帮助下,替他钓到了一只金甲龟,卖了好些神仙钱。所以出于感激,从那个时候起,李子衿就一直把鸢儿当做可以结交的朋友看待,跟朋友一起吃饭,散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么?怎么到了明夜眼里,就成了色胚? 可惜后来越描越黑,李子衿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自己在明夜眼中的形象以后,只能是吃了哑巴亏,不再自讨没趣。 所以后来,再碰上了女子,少年都是保持一丈以上距离,目不斜视,言简意赅,绝对不让对方有万分之一误会自己的机会。 他觉得这样一来,果然就没人再像明夜一样,一口一个“色胚”地喊自己了。 可少年不知道的是,他这样的举动在姬无双眼里,反而显得相当的老成持重,属于正人君子中的正人君子,更讨女子喜欢。再加上姬无双又误把李子衿当做一位深藏不露的剑仙,又对她有救命之恩,所以昨晚在山洞之中,那个拖着碧绿长剑独自往回缓缓前行的青衫背影,便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这才会有今晚的深夜来访。 假装听不出李子衿语气的姬无双反而自顾自说道:“既然李公子还未休息,不知道公子能否陪我散散心?” 李子衿转头,透过窗户看了眼天色,喃喃道:“可是,都这么晚了。” “若是公子觉得无双给你带来困扰,那就算了······”姬无双微微低头,脸上有些委屈。 那青衫少年哑口无言,又不想太过伤人,赶紧解释道:“不是,没有困扰······” 姬无双又不等李子衿说完话,赶紧转头换了一副欢喜的表情,说道:“这么说,李公子愿意陪我出去走走咯?” 李子衿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一来是怕两人站在房门口你一言我一语的,待会把小师妹给吵醒了。二来也是少年脸皮薄,又容易心软,经不起女子磨。 方才那姬无双眼看着都快要掉下眼泪来了,他一眼就瞅着不对劲,李子衿最怕这个,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想着那就陪她出去走走。 绝不能走太久了,就走半炷香!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少年和女子,夜里漫步于洪州城的街道之中。 尽管李子衿不情不愿地出来,可在姬无双问他,咱们往哪儿走的时候。少年径直选择了往城北去的方向,那是韦府的反方向,他知道城南梨花巷韦府那边,有姬无双极其痛苦的回忆。 虽然少年不明白,被那黑碗、法阵剥离生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可他好似生下来,就能够对他人产生共情,知晓别人的喜怒哀愁,不愿轻易触碰他人的伤口。可以由衷为朋友的喜悦而喜悦,也可以对素不相识之人的苦难感同身受,加以怜悯。 用谢于锋的话来说,李子衿天生就是练“共情”剑法的料。共情是一种天分,并非人人都有。 对世间万物产生共情,才可以真正站在客观公正的角度,去做一些极其艰难却又不得不做的抉择。 譬如,杀一人以利天下,只消看做抉择之人,究竟是将自己放在“一人”之中,还是“天下”之中。 两人漫步走到洪州城北边,由于夜里不能出城,所以他们最多在边缘地带逛逛,不能够到城外去了。 姬无双有些遗憾,原本她是想跟这位李公子,到城外那片梨林去看看呢,听闻冬末春初之时,洪州城外的月牙泉,漫山遍野的梨树都会开花,景色宜人,最适宜······最适宜跟心上人一起观花景,聊心事了。 不曾想,李子衿瞥见洪州城城墙下,有一截阶梯可以登上城墙,少年忽然来了兴致,加快脚步走向城墙下。 无须言语,姬无双自然跟在他身后,只是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城墙之下,有两位守夜官兵,瞧着年纪不大,十七八的模样,未及弱冠。两人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正在谈天说地,打发百无聊赖的守夜时光,避免自己打瞌睡。 看见李子衿和姬无双朝这边赶,其中一人忽然止住言语,跟身旁那位同僚使了个眼色。 后者立马起身,微微皱眉道:“你们是什么人,这么晚了,到城门这里做什么?” 一般情况下,洪州城的官兵不会对百姓如此戒备,只是那青衫少年,身后背着把剑,虽然郑国朝廷并未颁发禁武令,但面对这些行走江湖的剑客,官兵们一向不太待见。 毕竟最爱惹事的,就是这些江湖中人。 时常有人,仗着自己有点本事,目无王法,不是肆意出剑,就是肆意挥刀枪戟的,可能这样的人,还会口口声声打着“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口号,站在所谓正义的一边,以“侠客”自居。 每次惹完事,就需要官兵们去收拾烂摊子,说不得还要因此负伤或是身死,毕竟官兵就只是官兵,而剑客,却有可能是那山上炼气士之中的剑修,要是倒了八辈子霉运,说不得还能碰上难得一见的“剑仙”,那边真的是前去送死了。 所以两个待在城门下守夜的官兵,都对那青衫背剑的少年剑客,没什么好脸色。 李子衿倒也不介意,只是伸手指了指一旁的登城阶梯,笑问道:“两位大人,我们是住在城西韶华酒馆的客人,夜里出来散散心,想问问你们二位,现在还能登城么?” 其实根据郑国律令,严格意义上来说,只要不是战时,那么平日里哪怕是夜半三更,有城中居民想要登上城墙,自然没有问题。 只不过,李子衿恰恰是个剑客。 而郑国的官兵,又恰恰对于剑客有偏见。 其实不止是郑国官兵,甚至不止是郑国人,其实扶摇天下人,尤其是凡夫俗子,对于剑客、剑修,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偏见。哪怕他们面对剑仙,会低声下气,会阿谀奉承,可打心眼里,依旧有不少人不喜欢,或者说是厌恶剑修。 譬如在不夜山,当时那个假冒农家外门弟子的姜襄,就曾向李子衿坦言,他最烦一些个整日把自己是剑修挂在嘴上,好像有剑修这么一层身份,便高人一等,可以横着走,无所顾忌,为所欲为了一般。 而偏偏这样的人,剑术还稀烂,丢完人现完眼之后,别的本事没有,向长辈告状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 那才是真的教训完小的又来个老的,教训完老的又来个老不死的。 这样的家伙,把用剑之人的名誉都给糟蹋完了。 他们才是天下人看不惯剑修的罪魁祸首。 可世人哪有那么多功夫去深入了解你是怎样的剑修? 多数人,翻一本书,就看一层皮毛,莫说深剖其骨了,就连血肉都不愿意花点功夫去瞧瞧。 做一件事,就完全靠“惯性”,只有抡起膀子的第一刻是有力的,再往后,全是余劲。那些余劲,就如鸿鹄州的香火一般,只会越来越少,最终完全消失。 看一个人,就只凭第一眼便在心中认定那人是好是恶,哪有心思和功夫去听人解释,就事论事,更是不可能的。当人眼中有了偏见,一切言论在那人眼中,皆是借口,是掩饰。 姜襄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都已经极其有所保留了,毕竟他没有告诉李子衿,自己剑挑过许多宗门的祖师堂。 身为剑修,姜襄看不顺眼很多人,但是迄今为止,只剑挑过那些剑宗的祖师堂,对于炼气士中其他分支的山上宗门,便是遇见他瞧不顺眼的了,姜襄也懒得管。 可能是对方不配让他出剑。 也可能是他觉得身为剑修,不打剑修就有些欺负人。 还可能是一种更为伟大的愿景,只是姜襄不说,便无人知晓。 “不能上了,赶紧回吧。”另一位官兵不耐烦道。 李子衿嘴角抽搐,他会有此问,真就是完全出于礼貌,看见有两个守城官兵恰好在此,那么自己即便想要登上城墙,先与对方打声招呼,算是礼数到位。 其实他方才在翻阅那本“鸿鹄典”之时,恰好就看到了郑国律令,连带着把金淮城和洪州城两座城的律例也一并熟悉了遍,自然知道自己和姬无双是可以登上城墙的。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被这两位官兵严词拒绝。 姬无双赶过来,犹豫片刻后向前一步,说道:“据我所知,只要非是战时,郑国所有的城墙都是对民开放的,而且立春之后,更是鼓励城中百姓登城墙踏青,现在非战时,岂有不让我们登城之理?” 身为姬家人,哪怕是旁系血脉,姬无双对于郑国的了解,仍然是不输给任何一个郑国官员,更别说是下面这些最底层的官兵了。 就算是让姬无双把郑国律令倒着背上一遍,女子也不会有半点含糊。 李子衿有些讶异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子,侧颜倒是与苏斛有几分相似,遥想当时,自己和苏斛初入燕国无定城时,苏斛也是这样站在自己身前,跟无定城的守城将士据理力争的。 看着姬无双一改跟自己讲话时的唯唯诺诺。少年剑客出乎意料地对这位姬家唯一的后人改观不少——至少,他已经彻底不再一看到姬无双,就想起她之前猛踹自己那几脚了······ 那位官兵被姬无双怼得无话可说,却又不好对一个女子发作,便只能拧头瞪了那青衫少年剑客一眼,呵斥道:“说了不准上就是不准上,你们赶紧回吧。” 说完,两个官兵都将手轻搭在腰间狭刀刀柄之上,俨然一副多说无益,再说就要动手的模样。 姬无双不退不惧,皱着眉头,正要继续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算了。”李子衿轻声说道,“姬姑娘,既然他们说不行,那可能是真的不行,咱们回吧。” “可是。”姬无双欲言又止。 李子衿摇了摇头,她也只好无奈作罢,只是离开之前,还不忘转过头瞪了那两个官兵一眼,觉得哪有这样的人,半点道理也不讲,分明可以让她们上去的,真是不可理喻。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逐步往回走。 可经历了刚才那一幕,少年反而不急于赶回客栈了。 看着姬无双的侧颜,李子衿想起了苏斛。 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啊。 身为剑修,已然如此艰难,要被其实是同类的人族,带着偏见对待。 那么身为妖,苏斛行走江湖,又该遭受多少横眉冷对,千夫所指? 在不夜山中,李子衿就已经感受到了人族和妖族之间微妙的关系,比武台上那几个妖族,分明是有实力可以打赢那几个人族修士的。 偏偏由于在场观看比武的人,有九成九都是人族,而极少数的妖族,还只能幻化人形不敢以真面貌示人。 所以那些妖,最终选择“惜败于人”,是打不过吗?是没得选。 起初,李子衿不明白,既然上了台,又不能赢,那还费力气去比试做什么。 直到他亲眼看见一个人族修士,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交给那只花妖。 修道不易,妖也需要神仙钱。 原以为,山上神仙也好,世间精魅也罢,踏上了修行路,从此便可以只望长生,只走大道。 没想到自己也成为炼气士之后,再来重新审视这一切,才发现无论是人还是妖,还是神灵、鬼魅。 皆囿于“人情世故”里头,只能走些羊肠小道。 正如那考榆坊的师师姑娘那句“出淤泥怎能不染?” 你我从烟火中来,又岂能不染尘埃。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但盼风雨来 - 出鞘 - 祠梦 少年剑客,青衫背剑,腰悬玉牌。 妙龄女子,手托着下巴,微转过头,梨涡浅笑,望向那个“深藏不露”的公子剑仙。 李子衿将烛火轻放在一旁,两人坐在屋檐下边,夜凉如水,月色宜人。 姬无双率先打破沉默。 “李公子,在想什么?” 眼前那个姿色同样不差的女子,就好像一瞬间从另一个女子变回了自己。 不是“苏斛”,而是姬无双。 李子衿回过神来,说道:“姬姑娘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女子丝毫不介意,反倒是饶有兴致地询问起来,“是李公子的心上人吗?” “不不不。”少年连忙摆手,解释道:“算是个朋友吧。” 即便他与苏斛已有一甲子的结契,从名义上来说,对方算是他的婢女。然而李子衿从来没有真的就把这位婢女,当做过婢女。 一开始,他对苏斛持有敌意,而苏斛也同样惦记着什么时候找个法子,跟李子衿结契,然后一口吃掉少年。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两人结伴而行,走过一程山水,相互改变,相互影响。 直到无定山那段路,那只从八境跌到六境,从八尾断到六尾的狐妖才终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不告而别。 在燕国北漠度过了一个微妙的夜,一人一狐相拥取暖,而后又算是共同经历了生死。 但其实在那之前,李子衿就不把她当婢女,而当做朋友了。 而在苏斛眼里,那个沉默寡言,不解风情的清瘦少年,是个“有趣的人”。在那之后,自然她打消了吃掉这个“有趣的人”的念头,反而开始想要了解李子衿,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因为苏斛的关系,李子衿对妖的看法,也产生了一些改变。从前的少年,从太平郡的老人嘴里听来的那些妖,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存在,丧心病狂,见人就杀,是血腥残暴的象征,是不详和灾难的预示。好像它们生来就只为了做一件事——毁灭人族。 可李子衿从苏斛身上看到的,恰恰与之相反。 他看见妖杀人,只是为了活命,看见妖也会像人一样,像那些忙忙碌碌不过图碎银几两的小摊小贩,为了生存和修行,不得不做一些事。 那一年,年方十五的少年,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做“立场”。 不再偏执于善与恶、好与坏的一概而论,开始看见那些他人并非看不见,只是不愿意“看见”的立场。 苏斛杀人毫不手软,他知道。 可他更知道,她并非生来如此,是这个世道,让妖只能做妖,不能做人。 姬无双笑道:“那李公子那位‘朋友’,一定很好看吧?” 女子显然是误会了。 李子衿也不再解释什么,否则便会像他与明夜解释那般,越描越黑。退一步说,苏斛确实好看。 那位以婢女自称的狐妖,好看到就连乔装易容只剩下三分姿色之后,都能让那些路过的男子念念不忘。 若是美色也如修道之路一般有境界,那么苏斛是实打实的十境巅峰,人间少有的存在。 李子衿点头道:“好看。” 他从没有当苏斛的面这样夸过她,可到了跟别人谈论起那位“婢女”之时,少年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而且李子衿甚至不认为这是种夸奖。 就事论事罢了。 “真羡慕你啊,我就没有朋友。”姬无双转过头,望着夜空,忽然就感伤起来。 也不知道,是看见少年眼中的奇异色彩,还是真因自己如今连半个朋友都没有而难过。 李子衿哑然,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怎么可能?哪怕就是关系普通一些的,也算朋友吧。姬姑娘怎么会没有朋友呢?” “真的,不骗你!”姬无双神色认真。 见她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少年郎不禁多想了一些,回忆起姬无双曾说过姬家如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难不成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坐得端正,没有因为这里不过是屋檐下的一个台阶而非是金樽实木的座椅就没个正型,好像有些规矩,从小习惯以后,一生都很难改掉。 习惯这种东西,压根儿就不需要过脑子,只是在做一件事,或者说一句话的时候,就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去做、去说了。 这是郡守老爷李建义教的,当时李建义还说,如此严苛要求一个书童,其实有些过了,可是为了少爷李怀仁不会心生“凭什么他就可以不守规矩,我就要守规矩?”这样幼稚的想法,那位太平郡的郡守大人,依然是请求李子衿可以接受那些繁琐的规矩。 一位郡守,请求一个身份低微的书童。 而当时的李子衿年纪尚小,尚且不明白这件事在扶摇天下是多么荒谬可笑、难以置信的。 时至今日,走过很远的路,见过很多的人,回头再看自己从小生长的那个郡守府,李子衿才明白,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让他人感到如沐春风的。 有些无声的温柔,譬如夏日炎炎里身边有人手握羽扇,轻轻扇风。 譬如冬日夜里,有人蹑手蹑脚地推开一位书童的房门,替一个下人盖好棉被。 譬如饭桌上,给少爷夹了一筷子菜,就定然不会落下书童的那一筷子。 譬如郡守府在太平郡锦绣布庄里定制的衣裳,都是成双成对的,而少爷和书童的衣裳用料,从来都没有区别。 譬如许多许多······ 这些无声的温柔,可能会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被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书童不经意间看到,从此感恩戴德,怀揣着以后若是长大成人,有了几分本事,定然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可能是默默抄书时,可能是装睡时,可能是谈笑间。 李建义说的话,少年从来记得牢,所以至今依旧以幼时在郡守府上学的许多规矩来约束自己。 自律,方能自由。 姬无双眼神晦暗不明,欲言又止。 李子衿忽然笑着说道:“无妨,姬姑娘不想说,便不说。” “不是的,只是······说来话长,不知该从何说起。”姬无双似乎陷入了回忆。 就好像老天爷也想要听一听,所以特意将两人留在这里。 洪州城,忽然就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更有春雷炸响,万物复苏。 夜空隐约雷鸣,电光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不时照亮一座城的轮廓。也照亮檐下躲雨的青衫与橙衣。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随着一阵微风,几声春雷,潜入夜里。 青衫少年剑客,抬头看天,一场久违的春雨,非但不会让人感到厌烦,反而容易使人心安。 “看样子,咱们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姬姑娘可以慢慢说,我慢慢听。”李子衿笑着取下背上的翠渠剑,将它轻放在双膝上,转头看着身旁女子。 那在一刻,女子身上,有两阵春风。 一阵在眼里,一阵在心中。 “乔府你知道吧?”姬无双试探性问道,她想先以如今郑国最如日中天的乔府,来打开关于自己身世的话匣子。 李子衿脸色古怪,点了点头,不过却没有提自己与乔宏邈的恩怨,只是简单潦草地应了句:“听过。” 姬无双继续说道:“乔府那位兵部尚书,如今在郑国,算是皇帝底下第一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从前,只是我爹身边的一个侍从。” 李子衿一挑眉,“哦?” 他翻阅过鸿鹄典,其中自然也提到了“姬家”,所以对姬无双,少年如今并不算是一无所知。 只是······姬家在鸿鹄典上的笔墨极少,似乎郑国对此颇有顾忌,删减了许多关于姬家的详解,只留下了姬家近十几年来的介绍,尤其是关于姬家成为“叛徒”之后的介绍,而姬家前几十年的发展历程,书上只字未提。 可能,要想真正了解姬家的全貌,只能在其他王朝的书商那里,找到未删减版的“鸿鹄典”吧。 “我爹以前,是郑国宰相,百官之首,手握大半个郑国的权力。在郑国百姓眼中,也威望十足,不论是庙堂还是民间,他都能够一呼百应。连先帝也要惧他三分。”姬无双说起自己的父亲,眼神复杂。眼中既有敬佩,也有埋怨。 而心思敏锐的李子衿,自然是捕捉到了姬无双那个看似轻描淡写的用词。 她说“惧”,而非是“敬”。 那么,从前那位郑国宰相,与先帝之间的关系,便有些妙不可言了。这也不难理解,为什么新帝一登基,便立刻大刀阔斧地斩去许多姬家势力,并且还想方设法地给姬家盖上了“叛国”的罪名。 手握大权的臣子,功高盖主,又在民间极有声望。如今郑国的新帝不喜欢他,不无道理。 少年没有打断姬无双的言语,安静听着。 “我娘是个普通女子,出身普通,模样也普通,更没读过书。老实说,就连我都不知道我爹为什么当初会喜欢上我娘。不对,应该说喜欢过我娘。毕竟他后来还是抛弃了我娘。毕竟,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相,而另一个,不过是个整日忙碌于洗衣做饭的乡野村妇,本就姿色平平,人老珠黄以后,被我爹嫌弃了吧。”姬无双苦笑着说。 雨大了些,雷光映衬出女子侧脸的轮廓,那是不输春雨的颜色。 姬无双模样不差,所以其实她口中那个姿色平平的娘亲,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吧?李子衿这样想着。 “会不会另有隐情?既然你说了令堂出身普通,模样也普通,那令尊一开始还选择跟她在一起,肯定也不会是只看表面吧?”李子衿尝试着给那位素未谋面的郑国前宰相大人“洗脱负心汉的嫌疑”。 姬无双忽然呸了声,“什么隐情,能让他十几年来都对我和我娘不管不顾?可能也就是离开鄞州城,见到了外面更广阔的天地,科举高中,当了大官,光宗耀祖了,身边美女无数,自然乐不思蜀。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负心汉!我娘说得没错,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少年哑口无言。 女子似乎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一不小心就把身边这位“剑仙前辈”也连带着一起骂了,便歉意道:“李公子自然不在其中。” 李子衿脸色更加难看了,这岂不是说,他不算男人? 姬无双后知后觉,发现好像这样说,还不如说他是个负心汉呢,又赶忙摆手摇头,改口道:“李公子不要想太多了······我只是一时情难自已。” 好在,少年不计较这些,爽朗笑道:“没关系,身正不怕影子斜嘛。” 说着他便又稍稍挪了挪身子,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很是正人君子。 姬无双被他逗乐了,展颜一笑,立刻借着台阶转移话题,“本来旁系便不受待见,在我爹当了大官以后,姬家那些老人,还专程千里迢迢从京城感到鄞州城来警告我娘,喊她不许到京城去找我爹。还说要是想要钱,他们可以拿出一笔银子,算是抚养我长大的费用,只不过等我长大了,也不准去京城认我爹。” “这也太过分了吧······”李子衿皱眉道,鄞州城他知道,是个比金淮城大些,比洪州城小些的地方,在郑国北边。 天底下,哪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父亲。 可他就只想了一刹那,才反应过来,其实自己的父亲,也算是这么不负责任的父亲——不然他为什么生下来,就无父无母。 所以后半句话,是被李子衿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姬无双叹气道:“可不是么。我娘没要他们的钱,还让他们滚蛋。只不过,她也没去京城寻我爹,甚至连书信都断了——一开始我爹还会往鄞州写信,可是在姬家的几个长辈从京城感到鄞州来找我娘谈过一次话之后,他连信也不寄了。从那时起,便算是彻底抛弃了我们母女。后来我娘告诉我,那年我才四岁。” “所以啊,能够活到现在我都觉得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朋友,没有的事。鄞州城的人背地里都说我是有爹生没爹养的,我气不过,捡石头砸了其中一个,再之后,所有孩子都离我远远的。我也懒得去认识新朋友,是不是看不出来?”姬无双笑着说起自己砸人的经历。 李子衿点点头,好奇问道:“那阿珂姑娘是?” “阿珂是我娘从外头捡回来的,那丫头身世也相当可怜,那年郑国南边闹饥荒,三年不降雨,大地干旱,阿珂在跟父母逃往鄞州的路上和他们走散了。在街上乞讨了好一阵子,直到被我娘带回来。”姬无双身子向后,双手倒撑在台阶上,这个角度,李子衿便瞧不着她的表情。 他也没有转头去看,可能,怕一转头就看到她在哭吧。 “既然阿珂姑娘是跟你一起长大的,那她应该算你的朋友吧。”李子衿安慰道。 “不算。”她立刻摇头。 “算亲人。”姬无双补充道。 李子衿轻轻抚摸翠渠剑鞘,点了点头,“看得出,你们关系很好。” 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说道:“对了,阿珂让我转告你,她也很感激你救了她呢。阿珂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我了,说那天她被韦承志关在房里,动弹不得。若不是李公子及时赶到,后果······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姬无双有些脸红。 “举手之劳。”他淡然笑道。 “李公子刚才为何不登城墙?若是与那两个官兵据理力争一番,我有信心说服他们!再说了,凭公子的本事,就算是要强行登上城墙观景,他们也拦不住你。”姬无双有些替李子衿打抱不平,愤愤然道。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缓缓起身,转头朝城墙处望去,往那边走了几步,留给姬无双一个看不真切的背影。 他缓缓说道:“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在那两个官兵眼中,我是剑客,便已经等同于‘有罪之身’,任凭姑娘再如何与他们辩解,都无法消除他们心中对我,或者说是对于剑客、剑修的成见。也正如鄞州城的那些孩子,心中对姬姑娘的成见一般,不是靠三言两语就能够消除的。” “姑娘说的没错,今日我可以强行登上洪州城的城墙,他们自然拦不住我。可那样的话,我便与那些让天下人对剑修产生偏见的“剑修”一般,只会让天下剑修的名誉更加扫地,更加一文不值。” “洪州城的城墙,也许别有一番美景,可比起这样,我更想要攀登上世人心中建立起来只为拦住剑修的那座城墙,在那座被傲慢与偏见堆砌起来的城墙之上,也许会有更美的景色。” “我想消除世人对剑修的成见,这或许很难,我或许有些不自量力。” “可我想试试。” 这一年,李子衿十六岁,说了一句荒谬至极的言语。 与他一起檐下躲雨的那位女子,说了句同样荒谬的言语。 “我信。” 她是如此相信。 ———— 雨下了一夜,等到雨停时,天已大亮。 姬无双回到屋里,蹑手蹑脚,不想吵醒熟睡中的阿珂。 她躺回床上,有些困意,却还不想睡,只回味起跟那位李公子昨夜檐下躲雨的许多细节。 其实当时在屋檐下与他秉烛夜谈时,天空完全没有要下雨的样子。 可姬无双就在心里一直期待着,一直默念下雨下雨下雨,这样她便能够跟他多待一会儿了。 眼里和心里同时刮起一阵春风的女子,躺在床上呢喃着。 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 李子衿举着早已被风雨吹熄的那盏烛火,手握翠渠剑,缓缓走回客栈。 他几乎倒床就睡。 近几日,实在太累。奔波赶路,在破败道观里也没睡好。来了洪州城,第一个晚上就去韦府救人。结果又给背水一战的邪修老者利用神通山水倒转,带着他去往一座山洞。 好容易早上回到韶华酒馆,洗了个澡打算休息,偏偏小师妹又要练剑,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李子衿自然不能扫了师妹的兴致,只能是强提起一口精气神,又陪小师妹熬了一天。 当天便从酒馆掌柜岑天池的手里,借来了一本“鸿鹄典”,秉烛夜读打算看完关于洪州城的最后一页时就吹熄烛火,上床睡觉。 哪晓得又迎来姬无双夜半敲门,好家伙,不好意思拒绝她好意的少年,就只能是跟那位女子一同去城里散步,秉烛夜谈,雨夜洗剑。 眼下真真儿是身心俱疲,所以刚一沾床,立刻就沉沉睡去。 少年没有浪费昨夜那场雨,他不仅与一位好看的女子在屋檐下秉烛夜谈,听了一个曲折冗长的故事,还拔剑出鞘,借着扶摇天下的第一场春雨,给翠渠古剑洗了个澡。 雨夜洗剑,让剑身更加苍翠欲滴。 雨水划过剑尖之时,翠渠微微颤鸣,当时少年将它拿到耳边,仿佛听见一位故人,诉说故事。 其实在不夜城飞剑堂时,少年想写四封信,可是最终却只写了两封。 原本还有两封信,一封是要写给谢于锋,另一封是要写给苏斛的。 可是这两人,都没有定所,李子衿又不知他们接信法咒,只能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心里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他们。 少年想对谢于锋说,前辈,小师妹终于肯主动跟我学剑了,我肯定会把你教给我的剑术一招不落得教给她。 你对我的嘱咐,我也会一字不差地叮嘱师妹。 想对苏斛说,要是外面风雨太大,欢迎随时回来找我这个便宜公子,毕竟你的神仙钱还在公子这里呢,出门在外,身上不带银子怎么成? 想说,要是觉得在他身边不自在,那他大可以与她结契,反正一开始,李子衿也就是在唐吟的“威逼利诱”之下,才与苏斛结契的。 李子衿不喜欢强迫别人,更不敢轻易改变他人的人生轨迹,所以苏斛不告而别,他没有半点不高兴,反而觉得苏斛不该这样潦草地离开——至少,她应该直接开口告诉自己,因为那样的话,他就可以直接与她解契了。 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哪还用得着定下什么三年之约。到时候即便是三十年不相见,又如何? 他李子衿,依然会由衷地祝福那只狐,一人······一妖在天涯远处活得自由惬意啊。 这些没能写在信上的话,最终只能出现在少年的梦里,假装被少年的思念,寄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 鸿鹄州东部边缘,临近大海的一边,有一座仙峰坐落在海边。 仙峰的根,一半在陆地,一半在海里。 山上有座宗门,名曰“山海宗”。 山海宗祖师堂,今日有一场议事,是近几年来最重要的一场议事。 因为今日,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山海宗宗主,会亲临祖师堂,主持这场议事。那位宗主,已经有数年不曾露面,平日里喜好游山玩水,从来都是个甩手掌柜,将一堆烂摊子丢给下面的宗门长老来处理。 而除却祖师堂中这十来位资历极老的长老,山海宗其余弟子一概没有见过宗主的模样。 莫说那些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了,就连为数不多的几个被当做山海宗下一代中流砥柱的祖师堂嫡传弟子,都不曾见过宗主的莫言。 他们甚至连自家宗主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清楚,就只知道自家宗主,是个神人般的存在。 可以仅凭自己一人,压过鸿鹄州无数山上仙宗一头,让山海宗数百年来都维持着鸿鹄州第一仙宗的名号。 这件事,听起来可没有做起来那么容易。 世俗王朝没有永恒的霸主,山上仙宗同样如此,只不过修道之人的寿命要比凡夫俗子长上不少,所以山上仙宗霸主之位的更替周期,就显得比世俗王朝更长一些。 但这不代表一座仙宗可以真的长盛不衰,永远保持一州第一的地位。 所以,维持了数百年鸿鹄州第一仙宗名头的山海宗,哪怕是身在一座灵气不如别州充沛的鸿鹄州,同样跻身了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 虽然是十大宗门里排名第十的那一位,可这并不代表着山海宗就不强。 因为有无数山上仙宗,拼了命都想冲进扶摇十宗的行列——哪怕是来垫底。 山海宗祖师堂内,掌律、两位太上长老、两位护法、四名首席供奉、以及一位宗门执事,皆已落座。 偌大的山海宗祖师堂,此时竟然鸦雀无声,他们都在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 下一刻,山海宗掌律的心湖之上,有一道心声响起,这位掌律听见那声音,立刻神色肃穆,他在其余九人的瞩目之下,缓缓起身,开口说道:“宗主有令,议事可以开始了。本次议事,暂由于某来主持。” 于经纶身为山海宗掌律,其实暂代宗主主持议事本无不可,只是祖师堂内,有些人一向不喜欢这位掌律的行事,觉得他做事太过于慢条斯理,这也要三思而后行,那也要从长计议的,办事半点不爽利,太不痛快了。 故而听闻这次祖师堂议事,将由于经纶这位掌律来主持,立刻就有人脸色难看。 其中一位太上长老手持拂尘,缓缓起身,先是朝祖师堂主位之上空置的那张背对着众人的座椅,深深作揖,而后替于经纶解围道:“于掌律,不知咱们今日所议何事?” 既然有人先将议事抬上正轨,那么哪怕是心有不满,不希望由于经纶来主持议事的人此刻也不好再开口发作,只能是耐着性子,安心听着。 于经纶朝那位太上长老微微点头示意,在对方重新落座后,这位山海宗掌律这才说道:“相信在座的各位都已知晓,鸿鹄州的灵气已经一年不如一年,咱们每年招纳近来的的弟子资质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一州上下,无论是山水神灵还是城隍、财神、灶王,他们的香火也在日益衰退······”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位护法打断了他的发言,不胜其烦地说道:“于掌律,咱们能不能废话少说,直入正题?” 于经纶眉头微皱。 又有一位山海宗的首席供奉斜瞥那位打断发言的护法一眼,冷嘲热讽道:“公孙护法既然觉得于掌律说得不够好,怎么不亲自上去主持议事?” “毕老儿,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这也是替在座的诸位着想,提醒掌律大人开门见山,  莫要跟我们绕着关子,搞不清楚重点。省得浪费大家的时间。你姓毕的用得着在那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的么?”公孙飞宇一拍桌子,朝那位名为毕春的宗门护法怒瞪一眼。 “都给我消停一点,公孙护法,咱们有这个功夫在这里埋怨,倒不如耐着性子听于掌律把话说完,好好的一场祖师堂议事,若是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不休,传出去岂不是让外人耻笑?” 出声制止两人争吵之人,乃是山海宗唯一的一位宗门执事,陈苍。 起先帮助于经纶解围的那名太上长老此刻也点头附和道:“陈执事所言不差,诸位都是一心为山海宗着想,应当相互理解容忍,即便是有什么不满之处,大可以在议事结束之后,私下聊嘛。现在在这祖师堂内,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公孙飞宇还不肯善罢甘休,正想要继续说下去,只见那位沉默了许久的掌律忽然开口,一句话就让公孙飞宇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全都吞了回去,不再多言。 于经纶面无表情,只是那么直勾勾看着公孙飞宇,说了句:“让于某主持本次祖师堂议事,是宗主的意思。公孙护法难道是对宗主的吩咐,有什么意见么?需不需要于某,替你转告宗主?” 此言一出,整个山海宗祖师堂,顿时落针可闻。 见到场面安静下来,那公孙老儿也不再给自己找麻烦了,这位掌律才满意地点头继续说道:“一言以蔽之。于某想说的就是鸿鹄州此地,已经不适合山海宗继续发展了。于某已经给宗主建议,举宗迁移。宗主听过之后,表示此事需要召开一次祖师堂议事,听听诸位的意见。所以今日,在座的诸位,才会难得齐聚一堂。” 这位掌律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前头还不温不火地说着鸿鹄州山上人人都知道的一州现状,结果下一句,直接就抛出一句“举宗迁移”。 在座的十人,几乎都是山海宗自建宗以来,便一直与山海宗互相扶持,走到如今的老修士。 他们跟这座仙宗一样,都已经有数百岁的高龄,除去那些没能突破金丹元婴瓶颈,延年益寿走到今日的老朋友们。 在座十人,包括掌律于经纶在内,他们曾经的亲人朋友,早都已经死透了,也许坟头草都已经几丈高了。 如今他们的根就在这里,就在这座山海峰,可是于经纶一张口就要他们这些老骨头“挪窝”,这怎么可能说做就做? 一时之间,在场的人都难以接受。 在其他人还只是为自己考虑,觉得不能“拔根而起”之时,那位手持拂尘的太上长老思考的便不是小我,而是大我。 他在想,若山海宗举宗迁移,自然是需要将整座山海峰拔地而起的,失去了山海峰的“镇压”,那么临海这些藩属小国怎么办? 山海峰在鸿鹄州东边,一半陆地,一半入海,其意义绝非仅仅是充当一座城墙,拦住海水这么简单。 在山海宗建宗之时,宗主便是事先选址于此,而后将一座其实是可以随着不断吸食日月精华、天地灵气,不断增大的仙家法宝“山海砚”放置于此地,此方砚台一半在陆,一半在海,经过几百个春夏秋冬,才形成了如今的山海峰。 可以说,他们此刻脚下所踩的地面,其实就是法宝山海砚的砚台。 而山海砚在此地,被宗主施加了一层镇海神符,牢牢锁住了北海之水,让海水不再肆意泛滥,冲上鸿鹄州陆地,席卷一州城池。 若山海峰,也就是山海砚离开这里,那么鸿鹄州,即便不会一州陆沉,可至少在原先山海峰附近的那些世俗王朝和藩属小国,都会被海水淹没。 会死很多人。 这位太上长老缓缓开口问道:“于掌律,此言当真?” “宗主都发话了,自然千真万确。”于经纶的语气毋庸置疑,“吴长老可是在担忧海水泛滥一事?” 明知故问。 在座的其余几人也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虽然不是什么圣人贤人,不会做那舍己为人的事情,但修道之人,同样不愿意做千古罪人。 移除山海砚,就等同于是亲手杀死数万凡人。 吴星汉点头,“不知宗主可有法子?” 于经纶摇头道:“这便是今日召开祖师堂议事的原因了。宗主希望诸位能够集思广益,替此事出谋划策。” “听于掌律的意思,是宗主已经决定要举宗迁移,并非让我们来商议到底是否迁移而是商议举宗迁移之后,如何‘善后’?”宗门执事陈苍忽然一语点破玄机。 掌律于经纶直言不讳:“正是。” 此言一出,山海宗祖师堂内,顿时议论纷纷,这岂不是说,宗主已经单方面决定此事了,而他们面对北海之水,又能如何呢?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 “我不同意。”吴星汉摇头叹息。 “老夫也不同意。”陈苍已经起身,就要离开。 毕春和公孙飞宇同样表示此举太过残暴了,虽然山海宗没有出手杀人,可那数万人却会因山海宗而死。 就在山海宗祖师堂闹哄哄之时,位于祖师堂主位之上的那个椅子,出现了轻微的晃动。 于经纶第一个转身朝那个方向深深作揖。 而后祖师堂又瞬间安静下来,所有护法、供奉、长老,包括执事陈苍,同样朝主位作揖。 “宗主。” “见过宗主。” “公孙飞宇不知宗主亲临······” 那张椅子上,忽然就出现了一个人,她只露出一张侧脸,微笑道:“真是辛苦诸位了。” 掌律于经纶立刻退下,既然宗主亲自回到祖师堂,那么他于经纶自然无须主持议事。 那位女子颇有深意地看了公孙飞宇一眼,倒也没有发难,只是正色道:“身为宗主,我不得不为一宗上下考虑,其实无论山海砚搬不搬走,北海之水都将涌上鸿鹄州的陆地。那些凡人的生死,非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吴星汉震惊道:“宗主,难道······” 陈苍替他说出了后半句:“莫非是镇海神符灵力涣散了?” 她点头,随手凌空虚指,祖师堂内出现了一道光幕。 在那光幕之上,是水淹鸿鹄的场景。 在一座北海的翻涌之下,鸿鹄州的人,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都要死。只有金丹境以上能够御风御剑的炼气士,或是七境之上能够御风腾空的武夫,才有机会离开这里。 “我事先推衍了两卦,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卦象,你们眼前的,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女子又再度一挥手,将那道光幕抹去。 推衍未来之事,便是窥探天机,乃是逆天而为,哪怕是她,也不敢太过放肆。自己心中知晓便是,把天机泄漏给祖师堂内这十人,惊鸿一瞥就好。若是时间过长,恐怕连她都会招来不小的麻烦。 “那另一种卦象呢?”吴星汉问道。 她摇头,“另一种卦象,我便不能说与你听了,我说了没关系,你听了,却有麻烦。” 女子补充道:“其实此事,远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只需要考虑山海宗是与鸿鹄共存亡,还是明哲保身。我的选择是后者,当然,我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毕竟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山海宗。” 陈苍忽然问道:“镇海神符,还能不能找来一张?” 她哑然失笑:“如今的扶摇,哪怕是龙虎山那位张天师,也不可能画出镇海神符,充其量只能镇镇江河。除非陈执事能够扯出那条光阴流水,让我回到千年以前,请那位葛天师再画一张镇海神符。” “能不能请儒家仍在世那几位圣人,出手相助?”公孙飞宇好奇问道。 女子笑容玩味,“可以啊,只是,且不论那几个读书人能不能拦得住一整座北海,即便可以,但,凭什么?凭什么到了这种时候,就想起儒家门生来了,难不成是圣人欠咱们的?要不要干脆在文庙建座飞剑堂,今日这州有战火,请圣人来拦一拦,明日那州发洪水,请圣人来治一治。世间疾苦千千万,每一天都有人死,公孙护法凭什么觉得,读书人救得完?更别说儒家神通,本就不擅长杀伐,更不‘以力取胜’,你要说请那几位守陵人  搬搬山,倒倒海,那可能性还大些。只是守陵人都离不开压胜之地,处境并不比我们好到哪里去。钟余倒是可以,只是,你请得动么?” 其实如今文庙里那几位圣人,也只算女子的晚辈而已。所以她称他们一句读书人,已经相当给面子。 而镇魔塔的守陵人钟余,她请得动,却也懒得请。 悠悠岁月,光阴如水,忍受万年孤寂才有了肉身的女子,看过斗转星移,日月更替,见过的活人和死人都数不清,所以洞悉人性,并且对人性嗤之以鼻。哪怕是知道北海之水淹没陆地,可能会死数万甚至数十万人,对她来说也毫无感觉。 万年以来,人间埋骨何止千万。 远的不看,就只看近的。 山下从未太平过,王朝与王朝之间,一旦开战,哪次死伤不以万计。圣贤管不了么?可以管,可之后呢? 总不能扶摇的圣人们,那些山巅修士们,什么也不做就整日盯着山下人,每当有天灾人祸就人前显圣一番,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吧? 他们欠凡人的? 面对灾祸,她早已经麻木。所以才会更倾向于选择举宗迁移。 凭什么要山海宗,跟鸿鹄州的凡人们一起被淹,她和山海宗又不欠那些凡人的。 女子倒是有法子能拦住北海之水,可是,正如她所说,凭什么? 去救像那个能说出“强者便是凌驾于弱者之上的道”的邪修那般人? 在她看来,鸿鹄州的人早就病入膏肓了。 假设这里的那些山水神灵,香火还未灭绝,那么一州山水神灵联手,兴许可以将北海之水拦上一拦。 可惜,是这里的人,咎由自取。天要降罚,无可厚非。 “连宗主也束手无策么······”陈苍苦笑道。 其实不只是这位宗门执事,在场的其他人也一同望向主位之上那位女子,都把希望放在了她身上。 山海宗宗主的神通广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假如她都说没有办法了,那便是真的没有办法。 她不再说话了,只是略带失望地看了祖师堂内的他们一眼,随后身形一闪而逝。 在她眼中,日月更替,斗转星移,就连沧海都可以变成桑田,可人不会变。 永远都如此让人失望。 第一百八十章 不留你在此 - 出鞘 - 祠梦 姬无双从房里睡醒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侍女阿珂已经替她打来了一盆热水,笑着说道:“小姐前天夜里去哪里了?做了什么?累成这样,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姬无双支支吾吾道:“就是······一个人在附近随便走走,不知不觉就逛了一夜。” 阿珂忽然取笑道:“一个人?一个人能在外面逛一整夜?小姐难道不是跟那位恩公一起?” 姬无双立刻就脸红起来了,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她赶紧伸手捧着脸蛋,降降温,娇嗔道:“你这丫头!瞎说些什么!” “好啦好啦,我不逗小姐啦。”阿珂拧干帕巾上的水,再将帕巾展开,拿到姬无双面前,替她擦脸。 只是想起一事,姬无双忽然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神色古怪道:“阿珂,以后这些事,让我自己来吧。” 她从少女手中抢过帕巾,开始自顾自擦起脸来,而后又在那盆热水里搓了搓帕巾,最后起身将其挂在窗户边晾着。 自始至终,侍女阿珂就那么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看着,这还是第一次,自家小姐不让她侍奉了。 内心极其脆弱,极其缺乏安全感的姑娘忽然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以至于她最终想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泪水就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了。 站在窗边,向外望去的姬无双听闻身后有些动静,她蓦然回过头来,看见少女面容委屈,微低着头,泫然欲泣,便赶紧走过去,问道:“阿珂,你怎么了?” 从来当惯了侍女的少女,啜泣道:“小姐······是不是阿珂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小姐不要阿珂了······阿珂可以改的······” “不是,阿珂,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怎么可能舍得不要你了。”姬无双赶紧轻拍少女的后背,将其揽入怀中,安慰道。 “可是,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小姐为什么不要阿珂侍奉了······”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如同河水决堤,肆意倾泻,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姬无双也跟着开始焦急起来,双手握住阿珂的肩膀,将她推开,面容认真地说道:“阿珂,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我之前出去散心时,想了很多很多,虽然你从小是以侍女的名义进入姬家,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过侍女,而是姐妹。娘亲死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了,可我真傻,我没发现你还在,你一直在。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多亏了李公子,是他让我重新审视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从今天起,你不要喊我小姐了,喊姐姐。从前一直是你在照顾我,以后,咱们姐妹二人相互照顾,好不好?” 那一晚,在姬无双向李子衿诉苦,说自己有爹跟没爹没两样,偏偏娘又积劳成疾,早年病逝之后。李子衿却否认了她的想法。 少年只是眼神晦暗地说了句:“有爹跟没爹,还是有区别的。令尊即便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可你至少知道有他这么个人的存在。令堂虽然走得早,可你至少还见过她。我生下来就不知道爹娘是谁,从没见过,别说他们的模样了。我连他们的名字都没听过。” “很可笑的一件事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姓不姓李。” 李子衿教会姬无双,要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 何谓她的眼前人? 只剩下阿珂了。 姬无双话语连珠,语速极快,就好像后头有人追着赶着,逼着她快点将这些心声吐露出来,否则就要让江河更加泛滥。 而那位抽泣不停的少女,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自己侍奉了多年的女子,亲口说出这些,就好像前一刻失去了很多很多,现在却又得到了很多。 或者说,得到了更多。 姐妹? 一个街边乞讨的孩子,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发生了。 “好不好,阿珂?!”她的语气更加坚定,神色更加诚恳。 “好。” 这一年,阿珂十五岁,姬无双十八岁。 不再是主仆,而是姐妹。 姬家从此,不无双。 ———— 少年一觉睡了昏天暗地。 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梦里,他还在郡守府,住在李怀仁旁边的厢房。夜里,李怀仁会端来一根木凳,站在窗外,踮起脚尖,手里举着一盏烛火,在李子衿窗户外边儿装神弄鬼。 从来没吓到过李子衿。 每当这时候,李怀仁就会唉声叹气道:“李子衿,你好大的胆子!少爷吓你,你竟然敢不被吓到?” 面对这种无聊至极的消遣,李子衿便会以一句极为潦草敷衍的“哇,你好恐怖,我好怕啊。”回应对方,最后自然是让少爷李怀仁扫兴而归。 可那家伙偏偏乐此不疲,隔三差五就这么整上一出,期盼着有一天能够真正吓到李子衿,然后取笑他整整一年。 当然只能是期盼着,从未实现过。 当李子衿这一觉醒来,他发现天还亮着。 也没睡多久嘛? 少年翻身下床,红韶不在屋里。 他推开房门,觉得不太对啊。怎么回到客栈的时候太阳刚升起,睡了一大觉起来,太阳还是刚升起? “李公子,早啊。” 伙计阿牛乐呵着脸,提着两壶酒,拾级而上,最终在李子衿身前停下。 “早。这不会是······”李子衿搓了搓手,视线一直停留在阿牛手上那两壶酒上,跃跃欲试。 他鼻子微动,俯身凑过去,闻了闻香气。 那个同样心情不错的跑堂伙计,直接将两壶剑南烧春交给李子衿,还说道:“没错,李公子,这是上次你托咱们酒馆买过的剑南烧春。掌柜不知道从哪里买了一大车这样的酒回来,都放进地窖里头了,她还在那边忙活着呢,让我先给你提两壶上来,解解馋。” “这怎么好意思呢······”少年眯眼笑着,嘴上说着不好意思,手上可没闲着,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已经从阿牛手中抓过两只酒壶,乐呵得合不拢嘴。 他马上问道:“对了阿牛,见到我师妹没有?” “哦,你说红韶姑娘啊,早些时候,鸡刚打鸣我便瞧她出去了,寻思着她会不会是吃腻了咱们酒馆的早点,也想到街上换换口味。不过洪州城这么大,红韶姑娘不认得路,应该不会走远,李公子可以在附近找找。”阿牛告辞一声,到楼下忙活去了。 李子衿转头把自己那两壶剑南烧春放回屋子里,还特意往酒桌靠里面的位置推了推,这才走出房间,拉上门,寻小师妹去了。 阿牛没说错,红韶的确没有走远。或者说,她压根儿就没离开韶华酒馆。 李子衿在韶华酒馆一侧的巷弄外,瞥见了那个独自练剑的白衣少女,她今天连那支锦鲤玉簪都没有带出来,发丝有些随意。 所以此时的少女,看起来其实不那么少女。 李子衿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藏在拐角处,露出半颗脑袋,安静地看着小师妹在巷子里练剑。好似此时此刻,她一人独自练剑,便才能真真静下心来,全神贯注,专心致志。出剑时,虽然尚未形成剑骨,却已有一套剑骨“雏形”。 这跟少年当初刚踏入剑道修行时,在谢于锋眼里的那个“雏形”极为相似。 而且红韶的确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今日在巷弄中挥舞的许多个剑招,并不简单,然而昨日李子衿只不过是在与她交手时,随意施展了一遍,甚至都不会有重复使用的剑招存在。 红韶却可以丝毫不差地在今日,将那些繁杂纷乱,且毫无章法的剑招连贯地使用出来,并且完美复刻李子衿施展这些剑招的姿态。 虽然距离神似,尚且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可初次练剑,便有十成形似,已然殊为不易。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站在巷子外好半天,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全神贯注练剑的少女,想了想,觉得小师妹难得有这种进步,在他人沉浸于剑术之中时,无论如何都不要去打扰才是。于是李子衿悄悄地来,又悄悄地离开。 方才那位跑堂伙计阿牛,说掌柜的一人不知从哪买来了一大车的剑南烧春,正在地窖里忙活着呢,李子衿觉得,自己也不能白喝别人的酒。 银子得付,可也得认人情。毕竟在他来之前,韶华酒馆,乃至整座洪州城,可都是买不到剑南烧春的。那位女子掌柜竟然肯花大手笔不知从哪买来一地窖的剑南烧春,总归是费了不少心思,费了不少力气。 李子衿与阿牛打听了通往地窖的路,绕开韶华酒馆,从酒馆的后门下去,一直连下了十几阶木梯,这才来到韶华酒馆地窖之中。 方才还在上头的时候,他便闻到许多酒香。 想来是那位女子掌柜也是位懂酒之人,在地窖里埋藏了许多上等美酒。可不同于一些个酒楼客栈的掺水劣质酒,韶华酒馆的名声在洪州城素来有口皆碑,做得那都是良心生意。放眼整座洪州城,这里的美酒若称第二,那便没有哪座酒楼敢称第一。 地窖中暗无天日,仅靠木梯右侧,凿在墙上的那些火盏照明,李子衿脚步轻盈,事先喊了两声,也没收到回应。来到底下以后,才发觉这个地下酒窖大得出奇。 少年剑客朝里头走了走,左右两侧都是酒架,高度几乎已经贴着房顶,被这样一排又一排的高达酒架夹在中央,难免让人感到有一种令人窒息窒息的压迫感。加上黑暗无声的环境,那些微弱的火光所带来的物体轮廓,反而让人产生无限遐想。有些东西,看清楚了反而不可怕,最怕看得模棱两可,不是特别真切,却又依稀隐约可见。 人心亦是如此。 极度坦诚和极度虚伪这两种人心,都不可怕。最为难以琢磨的,是那种时而真诚,时而又有城府的人。可能前一刻他还是朋友,下一刻就不知因何缘由,变成了敌人。 而到了这种时刻,人们反而会怀念那人过往的真诚时光,难以对其痛下杀手,发展到最后,便极有可能是恩怨纠葛,难以分清对错。 一双柔荑蓦然从少年背后伸出,将他的双眼蒙住。 眼睛上传来冰凉柔软的触觉,身后隐约有淡淡清香,若隐若现。 那人没有开口说话,但少年已经可以断定,她就是岑天池。 “岑掌柜。”李子衿笑道。 那双柔荑缓缓收回,有女子嗓音如雀,婉转动听,她说:“什么嘛,吓不到你啊。” 李子衿转过身,瞥见那位女子掌柜,今日换上了黛蓝色繁花华服,外披一层金色薄纱,衣摆上绣着浅紫花纹,头上插着镂空金凤步摇,瞧着又是一副全新的面貌。 今日的岑天池,如宫中妃子一般华贵,也唯有这位女子,才可以做什么像什么,她的气质,好像千千万万个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女子。 千人一面,一人千面。 她能够驾驭各式各样的装扮,寻常女子,尚且需要考虑衣衬人,然而这位女子掌柜,虽说像是人衬衣,但细想之下,其实反而是比以衣衬人更加高级的存在。 就好像,世间千千万万的衣裳,好似每一件都属于她,却又好似每一件都不属于她。 没有哪一件,是为女子量身定做的衣裳。 或许,她也在等。 岑天池双眸似水,微微歪过头,不经意地将半边鬓发挽起,别在耳后,笑问道:“怎么来这?” 李子衿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方才阿牛给我带了两壶剑南烧春上来,说是掌柜送我的。我总不能白喝掌柜的酒。听阿牛说岑掌柜在这边搬剑南烧春,便下来帮帮你。” 言语之间,少年已经看见地上那几十坛还未搬到酒架上去的剑南烧春,他已经挽起袖子,动起手来,而不只是嘴上说说。 岑天池看着实诚的得不行的李子衿,嘴角有些笑意。 原本,李子衿不来这里,她便打算随手用术法将这些酒都抬上酒架。之前只不过是在阿牛碰巧下来拿酒时,自己要在伙计面前做做样子。 可现在李子衿来了,那么岑天池便只能跟少年一起,硬着头皮一坛一坛地将这些剑南烧春搬上酒架。 虽然依旧可以在指尖不动声色地运转灵力,可是岑天池觉得那样太过无趣,而且,她做事是滴水不漏,乃是一位真正意义上“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女子。 她已经驶过万年船。所以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让那少年瞧出任何端倪。 演戏这种事情,哪怕再好的演技,至多也只能演到九成九与真相相似的程度。或许扶摇天下大多数人不会苛刻到去追求那不到一成的真相。但眼前少年是不是那砸破砂锅问到底,只为想苍天寻求一个答案的少数人,也很难说。 所以在李子衿面前搬动这些酒坛,女子掌柜就只是以凡人之躯,更是弱女子之躯,颇为费劲地一坛一坛往酒架上搬。 不一会儿,少年满头大汗,女子掌柜香汗淋漓,已经累得体力不支,身子斜靠在酒架上。 岑天池若有所思,随后笑道:“从前倒是听过一句话,叫做‘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是不是就是说这种事?” “啊这······”李子衿摸了摸后脑勺,“应该是吧?” 不然,还能是什么。 他从她的眼里,只能看到不见谷底的深邃。 如同人在山崖,俯瞰深渊。 如同潜下海面,凝视海底。 虽然干净,但是深邃,可能他人从女子眼中望见的“底”,却不是女子真正的“底”。 这是一位,李子衿不知深浅的女子。 她的眼中,似乎是清澈见底的湖底,也似乎是云遮雾罩的假面。如同那一半一半的人心。时而真诚,时而······ 假如是小师妹说这句话,那么李子衿可以斩钉截铁地回答说:“就是这种意思,没有别的意思。” 因为红韶的眼中,只有清澈和天真,单纯纯粹,不谙世事。 从少女口中说出的话,肯定是“童言无忌”,不会是别有深意的。 但眼前这位看似简单的女子掌柜,眼中虽然也有清澈如水的景象,但终究还有别的什么掺杂其中。 用红韶的眼睛和岑天池的眼睛来作比较。 那么少女的眼中,就是韶华酒馆的美酒,真真儿的一滴水都不掺。 而身前女子的眼中,就是其他酒楼的酒,有时候可能掺个一两成,有时候那就说不准了。 岑天池又说道:“果然是骗人的,我还是觉得累呀。” 李子衿左右手各自抱起一坛酒,同时将两只酒坛都放上酒架,理所应当地说道:“那岑掌柜便歇着,剩下这些,我来就好。” 她有些雀跃,满脸笑意,竟然干脆利落地答应下来,“真的么?那便多谢李公子了。” 有些欺负实诚人的意思了。 岑天池一边看着少年搬酒坛,一边回忆起一些细节来。 她忽然问道:“对了,李公子打算在洪州城呆多久?” “其实一开始只是打算来洪州城过个夜,第二天就走,不曾想撞见姬姑娘和阿珂姑娘被韦府的人抓走,所以在韦府耽搁了一日,后来嘛,又因为一些事没睡好觉,多休息了两天。岑掌柜这么一问,我倒才想起来当初来洪州城的初衷,我那两匹马儿还在城门那边的马舍寄养着呢。岑掌柜怎么问这个。” 李子衿提到“一些事”之时,他可没说是姬无双半夜喊自己出去秉烛夜谈。毕竟,对男子来说无所谓,可姬姑娘是位女子,总归还是得顾及一下人家的清誉。 但当李子衿望向岑天池时,那位女子掌柜的表情却好似她什么都知道一样,有些古怪。 温婉女子看似漫不经心地伸出左手,拨弄了一番头上那支金凤步摇,将它摆弄端正,随口说道:“就是问问。毕竟公子看起来,不像是咱们洪州城的人。” 其实那洪州城三字,原本她是想说鸿鹄州的,只不过顾忌到若真这样说,难免瞒不住自己山上人的身份。 李子衿饶有兴致地说了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我怎么就不像是洪州城的人了,岑掌柜说说看?” 倒没想到少年较上真了,岑天池笑眯眯道:“哎呀,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毕竟洪州城的人,不必风尘仆仆地赶来住酒馆嘛。” 李子衿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回想起那日在山洞外,被人事先准备好的两匹马和那张洪州城地图。 那人要么直接杀了邪修老者,连具尸体都没留下。要么就是将其抓走囚禁起来了。 总之暗中出手救了自己和姬无双的人,跟安排马匹、地图,为此事收尾的人,是同一人。 那么,眼前的韶华酒馆掌柜,跟金淮城飞雪客栈中的中年掌柜,两者又有没有可能,是同一种人呢? 如果是,对方又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才三番两次暗中相助。难不成也与那折花楼楼主一般,有所图,期待自己还上这么人情? 李子衿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资格和脸面,可以屡屡让那些深藏不露的大人物暗中出手相助。 他有过猜测,譬如金淮城的书铺老先生以及飞雪客栈的柴老爷,会不会是恩师谢于锋的故友,或者与苏斛相识,再不然,就是不夜山的朋友,看见自己腰悬一块不夜山的“普通玉牌”,所以想要帮自己一把,这样便等同于跟不夜山也有了交情。 少年只能这样想,才觉得合理。因为不夜山的的确确是扶摇天下十大仙宗之一,不凡想要与之交好的世俗王朝和山上宗门。一些个崇敬不夜山,想要被纳入不夜山下成为不夜山弟子的炼气士,亦有如过江之卿,数之不尽。 李子衿将地上最后一坛剑南烧春搬上酒架放好,稍稍缓了口气,随手取下腰间悬挂的那枚不夜玉牌,他拿起玉牌,问身旁的温婉女子:“岑掌柜,可认得这个?” “认得认得!怎么会认不得。” 女子掌柜的回答,有些出乎少年的意料。 岑天池从他手中接过那枚不夜玉牌,拿在手里好好端详了一番,正面篆刻有“心灯不夜”,背面篆刻有“道树长春”。 她微笑道:“这是不夜山的东西,我自然认得。莫说是我了,李公子在外头随便找一个人,兴许都听过不夜山的名头,扶摇天下十大仙宗嘛。只不过未必每个人都认得这枚玉牌,若不仔细盯着这枚玉牌看,倒也不容易瞧出它的来历。我是这几日天天都见着了,才留心观察了下,现在拿在手里瞧了瞧,的确是不夜山的物件。不瞒公子所说,其实咱们酒馆也曾接待过几位来自不夜山的客人,听说叫什么,什么花,什么雪,什么月的。都是些女子,个个生得俊俏,她们在我这小店住下的那几日,城里有好些个单身汉子整日来我这里买酒喝。其中有位女子,身上也带着一枚这样的玉牌,我是见过了,所以才认得。” 说完,她将玉牌物归原主。 李子衿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接过玉牌。 “就只有一位?”他问得没头没脑。 “啊?”岑天池不明白少年他什么意思。 李子衿解释道:“你刚才说,有一位女子身上带着这样的玉牌,就只有一位吗?其他人呢?” “其他人身上都没有啊,我想,这枚玉牌大概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的吧。李公子既然手握不夜玉牌,难道不知道内情?”岑天池故作吃惊状,掩饰得很好,没有让少年看出她的淡然。 “可袁山主明明说,只要是个不夜山弟子,身上都有这种玉牌,我还以为是个很普通的物件呢。”李子衿喃喃道。 当时的的确确他还在不夜山广场上一位扫地弟子身上见到了这枚玉牌,上面还满是灰尘,脏兮兮的。看得出来那位不夜山弟子也没把玉牌多当回事。 总不能是袁山主跟那人合起伙来蒙骗自己吧,就为了让自己收下一份礼物,用得着这么煞费苦心么? “岑掌柜也不知道么。”他最后问了句。 太久没干过体力活的岑天池闷热不已,翻了个白眼,随意以手往脸上扇着风,吹起鬓角青丝,风情万种,打趣道:“李公子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青衫少年剑客又低头看了眼,发现自己已经将酒坛搬完了,便向岑天池告辞一声,打算离开地下酒窖。 女子掌柜说道:“李公子辛苦了,今天多谢啊。” 少年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应该是在下多谢掌柜的剑南烧春,毕竟在远隔千万里的鸿鹄州,想要喝到家乡的酒,实在不容易。” 岑天池跟了上去,与他一齐走出地下酒窖。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韶华酒馆,正好在酒馆门口撞见了手牵着手,打算一起去街上买两件衣裳的姬无双和阿珂。 因为李子衿正好把衣袖放下,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而且流了不少汗,打湿了头发。跟在他后头的岑天池由于没有使用灵力,而是徒手搬重物,导致她现在还面色潮红,衣襟有些乱,这位女子掌柜也是走到酒馆门口才跟着李子衿一起整理了下衣襟。 姬无双当场就有些惊愕,难以置信地分别看了两人一眼,只是她故作镇定地跟两人打了声招呼:“李公子,岑掌柜。” 跟姬无双手牵着手的阿珂也喊了声,“恩公,岑掌柜。” 岑天池微笑点头,没有言语。 李子衿笑道:“姬姑娘,阿珂姑娘,这是要上街?” 姬无双拖着阿珂一步迈出门槛,随口说道:“对呢。” 转眼间两人便大步迈开,走远了。 李子衿摸不着头脑,只觉得那位姬姑娘今儿个似乎有些冷漠,怎么也没个好脸色。 女子掌柜斜瞥那青衫少年一眼,幸灾乐祸道:“怕不是有人吃醋了。李公子不追上去解释解释?” 且不谈李子衿认为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再者,他甚至都不知道姬无双因何不高兴。 而且朋友之间,还需要解释什么? 岑天池站在一旁,听见少年心声,再度翻了个白眼,先行离开,随口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呐。啧啧。” “师兄?” 前脚走了两位女子,一位少女。后脚又有一位少女,才刚刚结束练剑,回到韶华酒馆,一眼便看到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师兄。 李子衿挼了挼红韶的脑袋,明知故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白衣少女一手握拳,眉头微皱着,认真起来的模样,可爱不已,她说道:“昨天练剑不用功,老是三心二意。我反省过了,想起师兄给我讲过那个闻鸡起舞的故事,我便打定主意,今天一早我也要闻鸡起剑!” 闻鸡起剑? 倒也不是不行啊。 李子衿哑然失笑。 忽而白衣少女的肚皮传来一声咕噜,她有些尴尬地捂住肚皮,眼珠子转溜。青衫少年剑客宠溺道:“累坏了吧,咱们该吃饭了。吃完饭再接着练?” 少女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 两人就在韶华酒馆柜台前头那张酒桌坐下,一壶剑南烧春,三荤一素,一碟小菜下酒。 已经逐渐习惯了勤俭节约的红韶学会了控制食量,不再像从前刚修成人身那般不知节制的疯狂进食,而是懂得选择和取舍,会从几十上百道菜肴里,拣选出自己最想要吃的那几道菜。 后来少女发现,原来自己不管吃多少,都不会感到“撑”,而是只会感到“饱”。 关于这件事,她没有问过师兄,而是自己在不断缩减食量时,切身体会了撑和饱之间的区别,并且观察那些凡夫俗子,看他们吃饭的分量,的的确确是要比自己从前少上许多。 红韶也知道了,原来人只需要吃饱就是最好的,不需要吃得太撑。 一开始只是单纯出于想要替师兄省钱才不点那么多菜的红韶,如今乃是找到了真正适合自己的食量。 两碗白米饭,三四个菜,就已经可以让她吃得很饱了。 反倒是李子衿,整日催促着喊她多点几个菜。 师兄又不是养不起你了。 在柜台那边打瞌睡的岑掌柜,不免碰到许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家伙。 每到这时,阿牛总会站出来“英雄救美”,抡起膀子做出一副不服就干你的模样。替岑天池赶跑那些个不知好歹的宵小。 今日的韶华酒馆正巧又来了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双手十根手指都戴着指环,个个镶金戴玉,价值不菲。 男子一身打扮皆是用真金白银堆砌出来,极其浮夸的装饰,此人乃是货真价实的有钱人,非富即贵。 中年男人身后带着十来号人,给他嘱咐下去,侯在韶华酒馆门外。 “池池,好久不见了,最近又变漂亮了,哈哈。”中年男子整个俯在柜台上,满面油光,双手拍在桌面上,似乎生怕别人看不见他手上的十个玉指环。 岑天池给他“惊吓”到了,瞬间瞌睡全无,起身向后一缩,满脸“你不要过来啊”的表情,“董老板···你怎么来了。” 董舟嬉皮笑脸道:“池池,你瞧瞧你,这么见外做什么。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不要喊都董老板,喊董哥哥。” 李子衿半口剑南烧春刚入喉,瞬间给呛到了,在那人身后咳个不停。 还真不是故意的,而是这董老板讲话,实在好笑,李子衿一时没忍住。 董舟微微皱眉,被身后这个极其不和谐的声音给打扰了,他正想要发作,可是又转念一想,不能给他的池池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便作罢。继续满脸笑容地对女子掌柜说道:“池池,你瞧瞧你,都累瘦了,好好一个姑娘家,开什么酒馆嘛,不如嫁给董某,我保证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何须操劳这些琐事?!若你肯点头,董某立即八抬大轿把你明媒正娶回府上。” 温婉女子哑然道:“董老板不是已经有妻子了?” 董舟一本正经道:“她们?她们怎么能跟池池你相提并论呢?只要池池你肯嫁给我,董某一定让你做正房!” 岑天池摇摇头,故意躲开董舟的眼神,瞧了瞧正背对着柜台这边低头饮酒的青衫少年剑客一眼,幽幽怨怨道:“可是,小女子已经有意中人了。” 刚举起酒杯的李子衿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董舟愤愤然地问道:“谁?池池,快告诉我,你的意中人是谁?” 他反应迟钝,却还不至于连如此明显的视线都看不出来,顺着女子掌柜的视线,转过身,看见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真是刚才在身后发出极其不和谐的咳嗽声的家伙。 “是他?”董舟直接伸出食指,指在李子衿头上。 少年皱眉道:“能不能请你,把手放下去。” 侯在韶华酒馆外的那十来个侍卫,人人佩剑,其中一位,亦是鸿鹄州难得一见的剑修,筑魂境,并且眼力不错。 这名筑魂境剑修名为松玉龙,他眯起眼,瞧出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眼神中,已经有了出剑的迹象,便自作主张朝酒馆里走去,最终不动声色地站在了那张酒桌旁。 自己左侧是董舟,右侧是松玉龙。 还没来得及给那少年一点颜色瞧瞧的董舟看见手下不听自己的吩咐,擅自踏入韶华酒馆,他瞬间把火气撒在了松玉龙身上,怒斥道:“你没听见我说什么吗?让你们这些带刀带剑的家伙站在外头等我,免得吓到了池池姑娘,你竟敢抗命,是不想混了?” 松玉龙手握长剑,低头朝董舟抱拳道:“属下自作主张,确实该罚。属下是剑客,不是‘带剑的’,更不是‘带刀的’,望大人谨记。” “蠢货,你还敢顶嘴?你忘了是谁养活你的?怎么,吃饱了就不认主人了?”董舟咄咄逼人,丝毫不顾及酒馆内其他客人的眼光,肆意凌辱着松玉龙。 “属下知罪,甘愿受罚。” 言语间,松玉龙却丝毫不在意此事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影响,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李子衿的左手上,那少年是右手举杯,然而剑却放在左边,虽然手腕弯曲,手掌向内,但是这个角度,若他真想出剑,太过简单,可以在董舟来不及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一剑削掉都他的食指。 而且松玉龙可以肯定,若是自己不忽然站到那少年剑客身边,董舟下一句话再如此嚣张跋扈,对方肯定就已经出剑。 他更没有向董舟解释什么。 说我只是站到酒桌旁,就已经帮你续上了一根食指? 说了董舟也不会信,况且松玉龙从来不爱解释,更不在乎世人看待自己的眼光。 留在董舟身边,不过是报恩罢了。 对方如此不给他颜面,他却一直死心塌地,并非没有骨气,恰恰相反。正因为松玉龙是极有风骨,极重承诺之人,才会因为当初的一碗米,下定决心待在董府上,替董府效力十年。 期限未到,那么无论他都不会离开。 期限一到,千金万金同样也留不住。 对方站在自己身旁,显然是有所察觉,已经悄无声息地化解了一场风波,李子衿笑了笑,忽然对这个拦腰杀出的剑客观感不错,打消了出剑的念头,算是看在······一个真正的剑客的面子上。 恰好红韶也放下碗筷,摸了摸有些圆滚滚的小肚皮。 李子衿笑问道:“吃饱了?” “吃饱了。”少女笑着答道。 “那边走吧。”李子衿起身,随手扔了几两银子到柜台上,而后看也不看那董舟一眼,只是与自称剑客的松玉龙微微点头示意,带着小师妹回到楼上,收拾好包袱。 少女问道:“师兄,咱们这就要走了?” 李子衿点头,“该走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但少年内心,的的确确是因为岑天池今日闹得这么一出才决定赶紧离开的。 李子衿看不透那位女子掌柜,究竟有什么目的。 可从对方利用自己来转移那只“苍蝇”的注意力这一点来看,确实给李子衿留下了相当不好的印象,甚至隐隐破坏掉了岑天池此前在少年心中建立起的那个“温婉女子”的良好印象。 只是这些,他不想让红韶知道。 师兄与师妹,匆匆收拾好行李,只是与阿牛打了声招呼,顺便让阿牛转告姬无双和阿珂姑娘,就说他们先行一步,让她们两位姑娘日后行走江湖,多留个心眼,莫要再被韦承志那样的恶人趁机接近了。 那个董舟被松玉龙气得不轻,也没了心情再找李子衿的麻烦,更不想在岑天池面前大发雷霆,失了气度,也是匆忙离去,想着回到府上,定要好好处罚处罚那不知好歹的松玉龙。 岑天池目送那一袭青衫逐渐走远,拦住了打算上去收拾客房的阿牛,轻声道:“我来吧。” 女子莲步轻移,来到李子衿和红韶住过的那间客房收拾屋子。 桌上放着两坛剑南烧春。 他没要她送的酒。 想来方才在下面,是失望了吧。 岑天池面无表情,心念微动,酒桌上的两坛剑南烧春应声而碎,酒水洒了满地。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以后,随手一挥,破碎的瓷片和洒了一地的酒水瞬间荡然无存,整间屋子重归平静祥和,干净如初。 失望也好。 早点离开这里就好。 不然,等着被淹吗? 一座鸿鹄州,两位女子。 一位想要留少年在此。 一位不想留少年在此。 第一百八十一章 春江花月夜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和小师妹红韶去此前寄养那两匹汗血宝马的马舍取走了两匹马,付了银两,又在洪州城买了些干粮,以备路上食用。早先宋大娘托杨二狗给少年少女准备好的干粮,早就吃光了。 离开洪州城,继续沿着郑国驿道快马加鞭,少年预计会在一个月以内赶到那条白龙江。 到了那里,李子衿会卖掉两匹汗血宝马,带小师妹红韶乘船渡江。 其实他也算是第一次乘坐真正意义上的“船”,倘若仙家渡船不算船的话。 这边的路途相较于洪州城以前,金淮城以外的那一百多里路要好走许多。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一国之地对于自己的边陲之城的照顾实在有些不足,许多地方都不够细致上心。 在这一点上,就好似京城是嫡子,是至亲,而京城之外的那些城池,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越往外,便越不够亲了。乃至于发展到后头,如洪州城,可能还算是旁系血脉。然而金淮城那样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显然就是私生子了。 书铺老先生说了很多,让李子衿凡事,多想想,哪怕是如今想不明白的,可以先记着。等以后读过的书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做过事都足够多以后,再回头看,兴许当初那些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事情,便会豁然开朗。 少年觉得,学问虽然也是修行,可却与修行不完全一致。 在修道之路上碰到了瓶颈、门槛、疑难杂症,必须要立刻解决,不能拖延,否则就等同于将自己的境界修为局限于此,而且拖得越久日后再来破境或是解决问题就会越为困难。 但学问就不一样。那位书铺老先生说,许多读书人喜欢钻牛角尖,一处不明白了,不会“绕道而行”,偏要一个劲的往死里撞,好像不把自己撞到头破血流就不肯回头一般。这样好,却也不好。 因为书上看来的东西,终究是别人的东西,不是自己的东西。可能当初写书之人根本就没有某一层意境,只是心情到了,随手一笔。却偏偏要被后世过度解读,亦或是想歪了,想岔了。 写出圣贤文章的人是前人,是伟人。 读书之人,是后世的人,是年轻人,没有前人伟人的经历,又如何能够真真切切感同身受呢。 有些文字,天下大同,不需要身临其境地感受也能够明白意思。 有些文字,确实因人而异,没有经历过那便必然不可能真切体会其中含义,即便体会了,也不是完整、准确的。 所以才会有“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那位书铺老先生,便是让李子衿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走”,遇到麻烦和问题,就绕开,等到能力足够了,再去解决。 无论是书上的学问,还是书外的修行。 少年骑在马上,细细回味。 七日赶路,走走停停,李子衿和红韶总是天未亮便骑马上路,日落之时就找地方歇息。 有时在驿道两侧的行亭之中,有时在山间清泉边,有时又在山洞外。 世间万物,对于那只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来说,都是新奇的,和蔼可亲的。 她会因为一场雨,就那么盯着雨幕发呆,双手撑着下巴,静静看着雨水落在树叶上,从屋檐滑下,又砸落在地面和泥坑里,最后迸发成更多的水滴,变成水花一片溅起,发出它最后的哀鸣。 也会因为一场雪,在雪中来回跑动,直到身体上每一寸都沾满了雪花,看着那些美好渺小的雪花,一片一片,缓缓融化。哪怕它们冰凉了些,却也还是可爱的。 会因为一阵风,在树林间驻足,闭上眼睛静静感受微风拂过脸庞的温柔祥和,仿佛大地在少女耳边,唱一支歌。 没见过的天地,没见过的人间,哪怕是那些坏透了的家伙,看在少女眼里,也恨不起来。 夜里,师兄妹二人拣选了一座行亭,将马儿拴在亭外,又在行亭座椅上垫上一层席子,将就过夜。 入睡以前,红韶嘴上说个不停,全是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给师兄说那些雨雪风霜,她说每一片雪花都有不同的形状,每一滴雨点砸落地面分裂以后溅起的水花数量也不同,说春天的每一阵风吹拂脸庞的力道同样不同,还说山峰的轮廓,有的像什么,有的又像什么。 李子衿就只是安静听着,看着少女一个人满脸欢喜地滔滔不绝,很容易就让他感到心境祥和,然后感到身心放松,极快陷入疲倦,之后沉沉入睡。 翠渠古剑早早被安放在一旁的石桌上,仓颉文剑在它旁边,剑穗悬挂在石桌边缘,被夜风撩动,随风起舞。 翌日,李子衿光着脚,踩在一条山涧中,手握一根以翠渠古剑削尖的翠竹制成的鱼叉,屏气凝神,眉头微皱,身子弓着,一动不动地站在溪涧里两块石头中间,瞄准了石头缝隙的位置。 上头的溪水会缓缓流下,有些鱼儿便会从这个缝隙里冲下。 少年提起一口武夫真气,增加自己的目力和专注度,等待着那只“倒霉”的家伙从石头缝隙里蹿出。 忽然有一颗鱼脑袋探出缝隙,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没有贸然游出,李子衿瞬间出手,手上鱼叉顷刻间便已入水,竹尖直指那颗鱼脑袋。 就在少年手中的利器即将宣告那条鱼的死亡之时,他蓦然停手,让鱼叉悬停在那条鱼上方。 是一条花纹红白相间的鲤鱼。 小家伙有些机灵,受了惊吓,瞬间将头缩回去。 李子衿恍然失神,又朝前头走了几步,随后亲眼看见了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那只机灵的红鲤鱼,从两颗石头缝隙中抽身离开。 之后硬着头皮硬生生地逆流而上。 与那些顺流而下的鱼儿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鱼山鱼海中,红鲤鱼独自逆游,再也没有回头。 那个挽起裤脚和衣袖,倒持一杆鱼叉的青衫少年,就那么站在溪涧里,看着它缓缓游走,最终消失在视线之中。 可能,它不会随着这条溪流流入江河,可能它的梦想也不是大海。但至少,它还有梦想? 可能吧。 李子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停手。 可能那条红白相间的锦鲤,跟小师妹那只玉簪有些相似。 也可能是那条红鲤鱼,瞧着有些机灵,像是通了灵性。 还可能只是少年恰好失神,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都有可能,可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总归都是天意。 李子衿失去了这一种可能,却为那条红鲤鱼提供了无数种可能。 最终回到行亭里时,少年是空手而归。 他歉意道:“红韶,对不起啊,没抓到鱼,咱们今天也只能吃干粮了。” 白衣少女摇了摇头,微笑道:“师兄不必道歉,干粮的味道也很不错呢。” 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没有说谎,红韶立刻就从包袱里找出一块干粮出来,然后张嘴咬下一大口,在那边“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还“嗯”了一声。 演技拙劣。 李子衿缓缓走去,挼了挼少女脑袋,哭笑不得道:“红韶啊······谢谢你。” 她眨了眨眼。 后面半句话,少年没有说出口,就只是坐在少女身边,也从包袱中取出一块干粮,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师兄妹二人,各自啃着味道实在不如何的干粮,相视傻笑。 翻过几座山,跨过几条河。 淋过几场雨,抓过几次鱼。 好像总是空手而归的时刻,远多于满载而归。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可与人言事,恐无二三。 苦中作乐,知足常乐。 ———— 郑国的驿道,足足让李子衿和小师妹走了二十九日。 其实原本可以早几日抵达白龙江,只是少年疼惜马儿,不肯让两匹汗血宝马全速奔跑,总是走走停停,让它们歇息地极好。 这一日,天色已晚,李子衿和红韶手牵着汗血宝马,来到一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江面前。 身前是波涛汹涌,巨浪滔天。 此情此景,哪怕是已经走过不少山水的少年都恍然失神,站在原地怔怔出神,静静看着那些浪花翻腾,波澜壮阔,气势恢宏。 身旁的白衣少女自不必说,眼睛鼓得圆圆的,嘴巴长得老大,看着那些好像要整个跳起,将山峰都盖过一头的江水,惊讶不已。 “江月不知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李子衿转头望去。 只见一位同样手牵着马匹的儒衫青年,笑意盎然,站在江边。 那人似乎也发现李子衿在看他,便转过头来,朝少年微微作揖。 李子衿赶紧手忙脚乱地还了一礼。红韶有样学样,照着师兄的手势跟着作揖一遍。 儒衫青年收回手,朝两人笑了笑。 大船已经侯在江边,那人不再言语,率先牵着马儿向前走去,沿着江边栈道,缓缓踏上那艘大船。 而后,陆陆续续有其他的人也不再临江观景,纷纷登船。 李子衿和红韶也跟着人群,登上渡船。 这真就只是一艘普普通通的渡船,只能渡江,不能升天,是世俗王朝中极为常见的一种载具,除了体型庞大,船上客房上百间之外,各种娱乐场所也一应俱全。甚至这艘名为“春江”的大船还为旅人们准备了马舍。所以李子衿和红韶,以及那位儒衫青年才可以牵马上船。 先前在江边,少年已经向人打听过了,据说白龙江这边的渡船,个个体型庞大,这样江上行驶才会越稳。 白龙江是出了名的江水凶险,历年来,有不少渡江之人都淹没在江水之中,一些小舟小船,基本不敢在江上行驶,除非是极佳的气候,风平浪静之时,才会有胆大的船家,胆敢载客过江。 江的这一边,还算是郑国辖境,而江的另一头,就是他国地界了。 但李子衿和红韶不会下船,而是会乘坐这艘春江渡船,沿着白龙江,一路南行,最终要在鸿鹄州东南边的最后一座仙家渡口,“于飞渡”,乘坐仙家渡船,去往桑柔州。 到了桑柔州,李子衿将带小师妹红韶去往碣石山,眺望东海。 少年想做的事情,有许多。 譬如想要尽快到达洞府境,修习隋前辈留下的一句剑诀。 譬如想要尽快金丹境,去拜剑阁取回仙剑承影。 譬如想要尽快步入元婴、分神境,这样才有机会问剑昆仑山,才有机会向大煊王朝讨个公道。 譬如他想要改变扶摇天下对于剑修的偏见,那甚至不独独是境界到了就能做到的事。 至于要如何做,如今的李子衿也不清楚。他只能按照书铺老先生所说的“绕道而行”的方式,先不去想这些复杂困难并且如今的自己又无法解决的事。 可那些事,如今的他都还做不成。 自己想做的事,暂时做不成,那么李子衿就想要帮助小师妹,完成她想做的事。 师妹说,她想看海。 所以少年果断拉着小师妹上路。 “公子,小姐。这边请。”有渡船伙计笑脸相迎,带着李子衿和红韶先去马舍,将两匹汗血宝马放入马厩,然后又带师兄妹二人去往二楼。 一路上,那位渡船伙计都在向李子衿和红韶介绍这艘春江渡船。 从伙计口中,少年得知。 春江渡船共九层楼,没有李子衿之前乘坐过的鲲鹏渡船和潇湘渡船那么高,但是每一层的宽阔程度其实是不输仙家渡船多少的。春江渡船每一层都有十五到二十间房间。 并不是每一间都是客房。 每一层楼除了保证最基本的十二间客房之外,还有几间房屋作用各不相同。 有些地方相当于烟花柳巷,天下人少不了这个。 有些地方,是提供给一些读书人的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若是那些有钱的贵公子,那么书房中还会提供侍女,红袖添香,素手研墨。 还有一些屋子,是专门为武夫和炼气士准备的“练功房”,地处僻静,与那些吵吵闹闹的风月房间相隔甚远。 只不过鸿鹄州的炼气士本就不多,所以渡船上的练功房,数量也极其稀少,即便是有,那么往往也是被武夫所占。 在将两人引入九楼的客房之后,渡船伙计站在房门外,就要告辞离开,却被李子衿叫住。 他微笑着从包袱中摸出二两碎银,朝那渡船伙计招了招手,让那人进来说话。 在渡船伙计不明所以地进入客房以后,少年又神神秘秘地关上了房门,转过身小声问道:“伙计,你们这春江渡船上,有没有商铺?能卖仙家物件的那种?” 此言一出,那位年轻的渡船伙计立刻神情肃穆,再看向李子衿的眼神,便肃然起敬,因为少年提到仙家商铺,身后又背着剑,那么他已然在心中将李子衿当做了一位剑修。对于伙计这样的小人物来说,山上仙师那就是不能轻易得罪的,得有说有笑地给人家招待好了。 渡船伙计毕恭毕敬的问道:“不瞒公子所言,咱们春江渡船还真有这么一间商铺,只不过吧也算不上是仙家商铺。但是那间商铺的的确确会卖一点儿仙家物件,只是数量不多就是了。那间商铺的掌柜,也是位山上仙师!公子若是想去,我可以为公子引路?” 李子衿摇头:“不必,你只需要将位置告诉我。” “那好,就在七楼左侧尽头的那间,掌柜姓秦,具体叫什么名字就不知道了,对了,那位掌柜不喜欢别人喊她掌柜,咱们渡船上的人,年长些的就称她为妹妹,年纪轻些的,比如我,就喊她姐姐。公子可切莫直呼秦掌柜啊,她会不高兴的!” 这渡船伙计说得头头是道。 李子衿听完满意点头,将手中的二两碎银塞入伙计手心,“兄台有心了,多谢,我会注意的。另外,这件事,请务必替在下保密。” “明白,明白!”渡船伙计没有推辞那二两碎银,他知道这点银子对于那些传说中可以御剑飞行的山上仙师来说,算不得什么。毕竟虽然他没有见过真正的神仙钱,却也早早有所耳闻,知晓仅需一枚山上的神仙钱,就可以兑换世俗王朝万两黄金。这区区二两碎银,又算得了什么? “那小的就先告辞了,有什么事,只消吩咐一声。”伙计兴高采烈地离开。 据他所说,春江渡船每一层都有好几位渡船伙计负责照顾客人。那位年轻伙计便是负责第九层楼的。 每一层,客房的价格都不同,越往上越贵,景色也就越好。方才那位伙计,想来平日里的油水便不少,所以接人待物,已经很成气候,懂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一些个看似漫不经心的提醒,自然也是多多益善。 会让客人听完以后,感激不已。白龙江极长,一场渡江下来,最快也是十天半个月,若是慢一些,那么一两个月也极有可能。 比方说李子衿和红韶的目的地,是那鸿鹄州版图东南方最边缘的于飞渡,那么这样几乎横跨了半个鸿鹄州版图的行程,怎么也要花上两个月的时光。 来日方长,在李子衿这位山上仙师对那位伙计抱有感激之后,以后碰到些什么事,自然也会向他打听,赏钱更不会少。 在那位伙计眼里,住进了九楼的客人,身上闲钱是定然不少的,这也是他的经验。 红韶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笑道:“这里的床好软啊,师兄,你躺躺看?” 屋内就只有一张床。 李子衿已经极其熟练地在地上铺好了席子,笑道:“舒服就好,我就不躺了。” 此刻,春江渡船已经离岸,开始正式踏上航程,略微有些颠簸。少年重新打开门,走到走廊上,双手搭在栏杆上,看了眼天色。 明月半遮面,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少年闭上眼,凝聚一口武夫真气,仿佛可以穿过楼层,听见楼下各种各样的声音。 下头那些楼层似乎仍然热闹,有觥筹交错的酒杯碰撞声,有歌女空灵飘然的吟唱声,有三五好友借酒畅聊的嬉闹声,有烟花柳巷中那些莺莺燕燕的吟吟喘喘,娇娇嗔嗔。 很多声音。 青衫少年站在九楼走廊上,闭眼拨开数十种各色各样的吵闹声,穿越人群,来到底层,最终离开春江渡船。 去往船板之下,听见浪涛声。 它们拍打船板,清脆响亮,不同于歌女极有规律的吟唱,那种声音,毫无章法,亦如自己毫无章法的出剑,没有章法,却也不会给人以慌乱的印象。 若真要细说,那大概算是“有章法地没有章法”,亦可称之为“没有章法的章法”,其中玄妙,玄之又玄,不足为外人道。 红韶翻身起床,跑到师兄身边,看见他闭着眼,就不出声打扰,而是凭栏远眺,看着那些翻涌的江水,陷入阵阵回忆之中。 约莫十几年前,一只红色锦鲤翻腾在山涧溪流中。 那时的她便异于常鱼,不会一味地顺流而游,时而逆流而上,时而横渡河流,喜好翻跃出水面,哪怕那会带给她窒息感。 可从那时起,那只小锦鲤便努力尝试着去“呼吸”水面之上的空气了。 她游啊游,从溪涧中来,到河流里去,纵使那些地方,都被统称为颠渎倒瀑。身边的景象换了又换,可小锦鲤就是不知足,还想要看更多的风景。 或者说,她只是不满足于水里的风景,想要看看水上的风景。 颠渎倒瀑中也有浪花,从那倒瀑中砸落颠渎,可那样的浪掀不起多大的水花,大概只能比她自己跃出水面要多一点点? 眼前的浪,那可真是·····真是好大的浪啊。少女没读过几本书,想不到什么形容浪大的词,便只好用“好大的浪”来形容眼前的景象。 李子衿忽然打断了运转武夫真气,蓦然睁开眼,他既惊又喜,赶忙往楼下跑去。 “师兄,你去哪?”红韶也回过神来,追了上去。 “练功房!我可能要突破了!” 少年步履如飞,不等风月。 ———— 练功房内,装潢极简,不过地上一蒲团,墙上一绘卷。 青衫少年闭上眼,盘腿而坐,手背搭在膝盖上,五心朝天。 识海内的灵气无须他刻意调度,已经在疯狂翻腾,如同先前瞥见白龙江中的江水一般,狂潮涌动,肆意席卷。 灵气浪潮翻山越岭,从少年识海中进入他体内的洞府窍穴,运行小周天,而后大周天。 他心思澄澈,心境祥和,心湖之上波澜不惊,与洞府窍穴中的滔天巨浪形成鲜明对比。 摒除一切杂念,此时此刻,只看眼前,只看当下,只看那灵气浪潮。 始于识海,流过经脉,止于心湖之中那个筑魂境所筑神魂。 在此前仍是凝气境炼气士之时,李子衿度过了极其漫长且枯燥的修行时光,苦苦修行,始终不能不如筑魂境。当时正是拜这庞大的神魂所赐。 它几乎快要占据了少年心湖之下所有的位置,沉在湖底,犹如一尊金身法相,亦如一尊天神神相,似佛似道亦似仙。 静谧沉默而又极有威严,不容置疑。 它脸上似乎有万千种表情,却又像面无表情,全凭此刻望着它的人,是怎样的心情,那么这尊“神魂”,所呈现出的便是怎样的表情。 李子衿沉浸心神之中,沉入心湖之底。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这宣示着少年即将从炼气士三境——筑魂境,突破到四境——培元境。 少年“睁开眼”,仰望那尊神魂,它有些像自己,可盯着它看久了,又会觉得它不像。 这种感觉,就像是盯着一个早已熟知的文字,盯着那个字看久了,也会觉得它很陌生。  此时此刻的李子衿,在自己心湖之底,仰望的那尊神魂,便如同那个从来熟悉,但却忽然就开始陌生起来的文字。 再然后,那尊神魂瞬间缩小。 心湖之中,少年看着少年。 李子衿的眼前,出现了另一个李子衿。 如同一面镜子,可唯一的区别在于,镜中那个人,举止与看着镜子的人,有所不同。 李子衿伸出手,想要触碰那面镜子,而镜中那个李子衿同样伸出手,这是他唯一学他做的一件事。 两人指尖触碰到的一瞬间,有万千思绪、记忆、画面随之而来。 伴随着这些好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的,还有头疼欲裂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人,正撕扯着自己的神魂。 下一刻,心湖之底,镜子外边的那个李子衿,面容忽然开始扭曲,身体有些不受控制地往镜子里靠。 而镜子里那个“李子衿”,眼含笑意,一步一步朝镜外走来。 镜中神魂,欲成镜外之人。 少年出于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不受控制,怎么也无法向后,反而开始向前,就好像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了一般。 再之后,头疼欲裂的感觉逐渐褪去,换来的是昏昏欲睡的疲倦。 有人说着:“睡吧,你太累了,该休息了。” 身体很累,心也很累,他的确该休息了。 与此同时,练功房内的李子衿,额头滴落一排汗珠。 腰间那枚不夜玉牌,缓缓发亮。 心湖之中,湖底的少年,忽然耳边传来一声言语,有些熟悉,却又一时之间想不起九境是何人所说。 他可以清晰听见那人的言语。 那人沉声道:“这是夺舍。李子衿,守住灵台清明。” 伴随着这声铿锵有力的呵斥,如同当头棒喝一声,唤醒那个即将沉睡着走入镜中的少年。 昏昏欲睡,又变为了头疼欲裂。心湖之底的李子衿双手抱头,却还是缓缓朝镜子走去。 不能睡。 疼也不能。 还有很多人没有见到,很多事没有做成。在这里休息,怎么可以? 少年夺回那丝神识,不再管镜子里的家伙所说的话。 他逐渐感到身体又受控制了,少年在距离镜子只有一寸之时,止住了脚步。面容和身体不再扭曲,他睁眼一看,镜中那个鬼魅般的身影似笑非笑。 再之后,那面湖底的镜子,瞬间破碎,碎成无数个身影,无数个自己。 李子衿感到毛骨悚然,看着那些碎片缓缓消失,最终荡然无存。再抬头看,一尊神魂从湖中缓缓升起,直到它来到湖面之上,李子衿也重新回到心湖之上,再看那尊神魂,它依然面无表情。 只是感到自己体内的灵气浪潮已经逐渐趋于平静,全部回归识海,风平浪静,再无波澜。 练功房内的李子衿睁开眼。 培元境。 ———— 练功房外,先前那个收了少年二两碎银的渡船伙计神色焦急,红韶站在他身边,手握仓颉剑,有些愤愤然地望向对面两人。 那两个人,都是纯粹武夫,原本是打算借用这间仅剩下的练功房,听闻这间练功房内已经有人之后,两个武夫便叫嚣着让里头那人赶紧出来,吵闹无比。 而事先被李子衿打过招呼的渡船伙计,一直坚守在练功房门口,非但没有屈服于那两位纯粹武夫的淫威,还尝试着不断劝阻两个武夫不要大声喧闹,干扰练功房里的李子衿修行。 “两位大侠,您们就不要为难我一个下人了,里面那位公子,的的确确是付了银子的,咱们春江渡船的练功房,向来是有规矩的,只要付了银子,那么一日之内,不论客人在里头呆多久,都不能赶人家出来。您二位不妨先回房休息,等那位公子出来之后,小的会专程上楼通知您们······”渡船伙计抹了把额头的汗,他那细胳膊细腿儿的,面对两个体格精壮,牛高马大的武夫,有些底气不足,讲话都不敢大声了,怕被那二人迁怒于自己。 年长一些的武夫朝门口走了几步,故意以很大的声音嚷道:“我们也没赶他出来啊,不就是在这耐心等待么,怎么,哥俩说话的声音大些都不行了,你们春江渡船还有不能大声说话的规矩,会不会有些欺人太甚?” 红韶看不过去,帮那渡船伙计说了句:“现在分明是你们欺人太甚,明知道我师兄在修炼,你们还故意在外头吵吵闹闹打扰他!连先来后到也不分了么,到底讲不讲道理?” “道理?老子就是道理。”年轻一些的武夫不耐烦地瞪了那个白衣少女一眼,“大哥,算了,别跟这毛头丫头废话了,咱们直接进去。” 说完他便伸出手打算推开门,渡船伙计惊恐地看着那只手,想要出手制止,却又无法鼓足勇气,最后只能小声说道:“两位大侠,你们不要······” “给老子滚!”年长那位武夫一巴掌将渡船伙计拍开,摔倒在地。 “你们干嘛平白无故打人?”红韶直接拔剑出鞘,拦在两个武夫前头。 “哟,这小丫头还打算跟咱哥俩动手。”年轻武夫笑道。 “怎么,是瞧不上人家小姑娘的‘功夫’?小心被别人的花拳绣腿砸得你嗷嗷求饶啊。”年长武夫笑容玩味。 年轻武夫会心一笑,“大哥是小看老弟我的‘功夫’了,到底谁嗷嗷直叫,还很难说呢。” 两人也没说什么污言秽语,偏偏听在红韶耳里,不太舒服。 显然没把那个白衣少女放在心上的两个武夫,无视仓颉剑,随手弹开剑身,打算推开门。 “不准进!”红韶递出极快的一剑,快到那名武夫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有些胆小的少女是闭着眼递剑,不敢去看,所以这一剑歪歪曲曲,只刺穿了一位武夫的衣衫,与那人擦肩而过。 可即便是没有伤到他,那武夫仍是暴怒不已,嘴里怒骂一声,反手就运转武夫真气,一拳砸向少女的面门。 红韶刚才那一剑,仅仅是想要刺伤他,然而这人一拳,是冲着一拳砸死少女的目的出手的。 下一刻,那势大力沉的一拳,没有砸碎少女的脑袋,反而落在另一只拳头上,出拳之人瞬间闷哼一声,感觉像砸在铁块之上,猛地缩回手,右手此刻还微微发抖,火辣辣地疼。 一个青衫少年,身后背剑,面无表情地挡在那个白衣少女面前,同样缓缓收回拳头,只是神色极为从容,要比那名武夫气定神闲多了。 “师兄。”红韶有些委屈,但为了不让师兄担心,她立刻就换上了熟悉的笑容,委屈的神情只在李子衿眼中一闪而逝。 “嗯。”少年微笑道。 他转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那两个纯粹武夫,“就是你们,欺负我师妹?” 方才已经跟少年互换一拳的年长武夫活动了下筋骨,只觉得自己是一时掉以轻心才略输那臭小子一筹,此刻有所准备,他自然打算好好“敲打敲打”眼前的青衫少年。 李子衿没有出剑的打算,看着那个沉默着朝自己走来,且来势汹汹的武夫,他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刚才,你动了杀心是吧?” 那武夫懒得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已经脚下发力加快脚步一个猛冲过来,欺身而近,一拳砸向少年胸口。 这一拳比他挥向那个少女那一拳更加凶猛狂暴,乃是使上了祖传的独门拳术,能够爆发出十二分气力的凶狠一拳。 然而对方竟然不躲不闪,也不出拳出剑阻拦,只是任凭那一拳落在自己身上。 “怎么可能?!”武夫满眼惊愕,不敢相信地缩回拳头,看着自己的拳头,又惊疑不定地望向那青衫少年。刚才这一拳,他使上了全力,并且提前就做足了准备,自己身为三境武夫的强力一拳,更运转了祖传的拳法,打在那少年身上,居然如同砸在了棉花上,不痛不痒? “免得你不服气,让你三招。你还有一拳的机会。”李子衿“善意提醒道”。 他就站在原地,等着那人出拳。 踏入培元境以后,并非使李子衿的体魄强健如此,而是能够使炼气士运转识海内的灵气,并且将它们凝聚到一个点上,形成如同山水法阵一般的灵气屏障。 这样的灵气屏障,可以抵挡境界不如自己的炼气士、武夫的攻击。 刚才那位武夫之所以感到自己砸在了一团棉花上,便是因为李子衿在他出拳之时,如同变戏法一般凝聚灵气屏障,完美拦下那人拳头。伴随着炼气士境界的不断拔高,这灵气屏障所能形成的范围也就越大,能够以点扩大到面,最终还能覆盖全身,如同一件仙家法袍,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而之所以说出让他三招这样的话,不是李子衿骄傲自大,而是他要给自己和对方一个公平的理由。 一个可以不让自己心中留下负担的理由。 下一拳之后,他会回敬那名武夫,把那武夫打算砸在红韶身上的那拳,完整地还给对方。 而且要加倍奉还。 那位年长的武夫已经有些心生退意,可没想到年轻一点武夫看不下去了,嚷嚷着“大哥,咱们别跟那臭小子讲什么武德和江湖规矩了,一起上,打得他满地找牙!” 自己和他联手,确实有机会拿下这臭小子,毕竟他的模样,至多十六七的年龄,境界能够多高?撑死了比自己高一境,那么两个打一个,还是有不少胜算的! 两个武夫果然一起出手,半点江湖规矩也不讲。红韶颇为担忧,也想出剑助师兄一臂之力,然而李子衿只轻轻将她拦住,嗓音柔和道:“看着就好。” 当李子衿这样说以后,红韶便果然收剑入鞘,她相信师兄。 在场已经聚集了一些围观的看客,等着瞧好戏。扶摇天下从来不缺这样的“看客”,不在乎谁错谁对,也不在乎谁有理,谁没理。 他们只想站在旁边,隔山观虎斗,最好是下头打个两败俱伤,越惨烈越好。因为那样,他们才能看的尽兴。 人和人的情感,总是不相通的。 渡船伙计在李子衿出现的时候,就已经赶紧离开,去向渡船之上的管事通报了。他是站在这位山上仙师这边的,可他只是个凡夫俗子,无法对李子衿产生实质性的帮助,只能去喊人。 两面武夫迎面而来,李子衿侧过身,躲过一拳。 “三招了。”少年收敛笑容。 你们想要不讲江湖规矩,不讲武德,是么? 正合我意。 李子衿终于出手,运转阁老教的身法,以鬼魅般的速度消失在原地,瞬间出现在其中一位武夫身后,连出好几拳,猛砸那人后背,将其击倒在地。 “大哥!”年轻武夫眼睁睁看着那个少年眨眼间便将自己大哥掀翻倒地,哀嚎不已。他横腿一扫,想要扫翻李子衿,却被少年轻描淡写地跳开躲过。 李子衿微微躬身,犹如箭矢激射而出,一把捏住年轻武夫的脖子,带着他一起消失在原地,还顺便路过另一位已经倒地的武夫,将其一把抓住,三个身影快速来到船板边缘。 “踩碎他们的骨头。” 心湖里,有个声音响起。 少年抬起脚,在年长武夫的不断摇头中,一脚踩下。骨头粉碎的声音伴随着那名武夫的惨叫声一起响起。另一人同样没有幸免。 “把他们扔下去喂鱼。” 心湖中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李子衿红了眼,抬手各自抓起那两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双手悬停在船板外,只要一松手,两个武夫便只能葬身白龙江。 这一刻,少年回想起了初次登上仙家渡船时,那位鲲鹏渡船之上,名为公孙博的渡船管事,随手将那位炼气士扔下渡船的情景。 当时在他心里,觉得对方不该如此视人命为草芥。 可时日今日,李子衿不禁觉得,有些人,真是无药可救,不杀他们,难道留着等他们以后祸害别人么? 更不用说,这两人之前还打算对小师妹痛下杀手,他们该死。 杀坏人,就等同于救好人。 所以他忽然开始赞同起隋前辈的剑法来了,只管出剑,别管善恶,挡路者死。 这样的声音,逐渐有些盖过了恩师谢于锋的“出剑先问心”。 在李子衿即将放手的前一刻。 身后传来惊呼声。 是一位中年男子,春江渡船管事,他高呼道:“手下留情!他们二人罪不至死。” 李子衿没有松手,也没有将那两个武夫放回船板上,而是反问那位渡船管事,“罪不至死?他们只是没有对你出手而已。” 渡船伙计小跑着赶到,中年男子指着他,说道:“鄙人姚阳秋,是春江渡船的管事,田丰刚才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了,这件事的确是他们二人做得不对,既然是咱们春江渡船的客人,我代他们二人向公子道歉,公子能否卖姚某一个人情,是需要赔偿或是怎样,咱们都可以商量的,只是能否请公子,先将他们兄弟二人放了?” 与姚阳秋完全相反的声音,是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渡船客人,他们嚷嚷着“扔下去!扔下去!” 姚阳秋听见那些声音,烦闷不已,转身朝楼上的客人们作揖,缓缓说道:“诸位,姚某恳请诸位安静片刻,此事关乎人命,不容儿戏,希望诸位贵客莫要在这紧要关头继续火上浇油了。试想一下如此此刻命悬一线的是你们的亲朋好友,那么诸位还能笑得出来么?” 场面的确安静了不少,虽然依旧有人不知好歹,但最少不再那么肆无忌惮了。这也让姚阳秋终于能够好好跟李子衿开始聊聊。 两个武夫也终于在生死之间,开始求饶。 李子衿闭着眼,思绪杂乱,既有那不知是谁在心湖上不断催促的“扔下去”,也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此前所说的那句“李子衿,守住灵台清明。” 少年纠结不已,心中的道理,已经开始打架。 一面说,把他们扔到江里,不就成为了当初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视人命如草芥了? 一面说,留下他们一条命,出剑问心,难道出拳就不问心了? 姚阳秋急中生智,立刻朝那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白衣少女走去,央求道:“这位姑娘,我知道此事因你而起,刚才他们是想伤害你,这是不对的,应该对那二人有所处罚,事后姚某会在下一个渡口赶他们下船,并且安排人羁押他们去官府。郑国有律法可以处罚恶人。他们的确有错,可那位公子如果把他们扔进江里,也是错的。不能因为他人的不对,自己也跟着不对。况且我看,那位公子也不像是会滥杀无辜的人,否则刚才就不会因姚某一句话停手了,姑娘,能不能麻烦你,替姚某劝劝他。姚某在此拜谢姑娘!” 语毕,姚阳秋朝一位年纪远小于自己的少女,深深作揖,姿态放得极低。 他知道那位青衫少年剑客,此时此刻大概也只能听得进去这位少女一人的话了。 红韶到底是善良的,虽然厌恶那两个武夫,却谈不上恨,之前不敢劝师兄,是她怕劝了以后,师兄就会不喜欢自己了。可是眼前这个姚先生,如此低声下气的哀求自己,替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卑微到了泥土里。 少女于心不忍,一只手扶起他:“我试试。” 她也不敢保证什么。 红韶走到师兄身边,看着神情复杂的李子衿,试探性地问了句:“师兄,那位姚先生说,他们的确有错,但如果师兄将他们二人杀了,那么师兄也······也有错了。姚先生说师兄不该因他人的不对,就让自己也‘不对’。” 少女聪慧,拣选了姚阳秋言语中,极有分量的两句话转告李子衿。 确有奇效。 此时,出剑先问心的道理又占据了上风。 李子衿忽然想起自己在洪州城,与姬无双的一番夜谈。 他对她说:“我想消除天下人,对于剑修的偏见。” 想到这句话后。 少年心湖中的“扔下去”,和耳边的那些“扔下去”,荡然无存。 李子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两个武夫抓回来,随手扔在船板上。 那么,消除世人对剑修的偏见,就从眼前,就从脚下开始。 当李子衿内心诞生这样的念头之后,此前所有的一切惊惧、疑惑、愤怒、暴躁,统统化为虚无。 心湖之上的那个神魂,面带微笑。 再无纷纷扰扰,可以扰乱少年心神。 天清地明。 第一百八十二章 怀璧引风浪 - 出鞘 - 祠梦 春江渡船之上,看客们逐渐退去,如同潮水,片刻翻腾之后终将沉入人海。 姚阳秋看着那个将两名武夫摔在地上的青衫少年剑客,长出了一口气,先后向红韶和李子衿分别抱拳,眼含感激。 他给了渡船伙计田丰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 渡船管事与渡船伙计,两人一起快速地迈出步伐,去往那两名哀嚎不断的武夫身边,将他们分别扶起。 田丰不得不做这种不情愿的事情,分明那两个武夫先前对自己又吼又推,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着下人的伙计,便只能将种种委屈藏在眼底,打碎了牙,和着血,吞进肚子里。 李子衿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拉着小师妹加快脚步离开。 跻身培元境以后,无论是身体上带来的一系列变化还是精神上的许多增益,少年都还没有完全适应。 这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已经习惯了一种行走速度,抬脚迈出多宽的距离早已定型,然而在破境之后却又提升了抬一脚的距离,速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力量和速度,都较之筑魂境增加了极多。 因为炼气士的筑魂境,其实对修士更多的增益是在体内,是在神魂,而非体魄。 但真正让李子衿体魄开始强健起来的,甚至不在于他的武夫境界,而在于炼气士的培元境。 这让少年感觉哪怕此前不凝聚灵力,他都可以接下那名武夫的倾力出拳,只不过,多多少少会有点疼罢了。 可他从不怕疼。 力量增长以后,是需要掌控的。而学会掌控力量,需要一段时间。 没有哪个修士可以真正意义上将两种境界的修为“无缝衔接”,这也是为什么同样一个境界,在这个境界待得时间长一些的炼气士会比刚步入这个境界的炼气士实力强劲。既是因为后者没有稳固境界,也是因为后者没有完全掌控这种力量。 如同一位读书人,前一刻还只是个寒窗苦读,穷酸落魄的书生,一朝志得意满,科举高中,一心拥有着远大抱负,打算为天下,为家国,做一番大事业。然直至官帽子落在头上,开始着眼于眼下,着眼于脚下之时,才发现掣肘颇多,举步维艰。再然后,只能是事事如履薄冰,能不犯错都谢天谢地哭爹喊娘了,若是真为国为民做成了点小事,恐怕都要欢天喜地,有口皆碑。做大事?不犯大错,便已经是祖上烧了高香。 掌控权力,要比炼气士掌控力量更难。 权力也是力量的一种,但权力的力量之所以诱人,在于它可以操纵他人,而炼气士的力量,只局限于操纵自己。 如同金丹元婴境的炼气士,不少人都成为了世俗王朝中的供奉,替君王卖命。 比这更高一些的,分神境大修士,天下少有,每一位也都在自家宗门里头,充当着一宗中流砥柱的角色,他们不受制于世俗王朝那些君王的权力,但也受制于自家宗门长老、宗主、掌律、祖师堂执事的权力。 诸子百家的子弟们,同样受制于自家祖师爷,受制于长者、先生、师父。 权力一词,贯穿了整座天下。 它摸不着,抓不住,更看不见听不到闻不了,但却随处可见。 权力无处不在。 所以扶摇天下文官,终究盖过武官一头。只因那些文官在“力”之外,还有武官没有,或者说不屑有之的东西。 算计、城府、阴谋阳谋,不胜枚举。 炼气士为何羡慕剑仙,不正是因为剑仙可以“一剑破万法?”。同等境界,剑仙就是高人一等,强人一筹。有这样的实力作为基础,便有底气可以向那些“上位者们”说不。 剑仙,不受制于人。 在白龙江过了七日,李子衿没有再去过练功房。 他甚至都没有出过房间。 除了稳固如今自己培元境的力量,更多的原因在于他实在是睡不好。 白龙江的江水,名不虚传,每当李子衿即将入睡之时,便有波浪席卷,它们几乎要掀起春江渡船。 好在从来有惊无险。 有惊无险,其实就是一种惊喜。但李子衿惊喜不起来。 窗外下着雨,连绵不绝,经久不息。 连夜失眠,让他食欲不振,茶饭不思,总是带着黑眼圈,神色疲倦。这时候唯有打坐练功可以让他快速进入沉静状态。 一袭青衫,正襟危坐,双目闭合,眼睑下沉,调匀呼吸,意守丹田。 良久之后,头脑清醒心平气和,心静如水,烦恼渐渐消失,进入静谧祥和状态,阴阳气血通达顺畅,心理平衡,情绪愉悦,头脑清晰,浑身轻松。 打坐练功,可为山上修士洗去一身疲倦。 这也是炼气士步入金丹境,甚至无须睡眠,完全可以用打坐来代替睡眠的原因。 少年吐出一口浊气,将浑身灵气悉数归于识海之中,停止体内小周天和大周天的运转。 只是李子衿仍然不急于睁开双眼,他试图让自己放空。 什么也不想,才算真正的休息。 既不睡觉,也不练功修行。如今他在床上,应该算是闭目养神,卧而不寐。 过了许久。 他不由地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当人们闭目养神时,养的是什么神? ———— 这一日,阳光明媚,春风徐徐。 连续七日的风浪颠簸之后,春江渡船终于行驶到白龙江上一片较为平稳的流域。 这里是白龙江中段流域,此江之长,首尾仅需数日航程,然而仅仅中段,哪怕渡船全速前进,仍然需要长达一个月的航程。 在这片流域之中,船上旅人们也得到了短暂的静谧祥和,当那些浪花不再拍打船板,翻涌上来,他们才可以安然无恙地站在屋外,走廊上,桅杆旁,眺望波澜不惊的白龙江中段。 白龙江中段并非全程如此温柔,也看天气,也看江底。 有人说,白龙江里有白龙,还说从前的白龙江,从来不“吃人”,没有风浪,小帆小船也驶得。 还有传说,说那条白龙是龙王之子,但是去年便死掉了,为此,龙王一怒之下,不再约束那些虾兵蟹将以及一些水裔精魅,任凭他们在江底兴风作浪。 从那时起,白龙江才开始如此凶猛,时常有船被掀翻,以至于如今的白龙江,几乎没有小船胆敢渡江了,而哪怕是大船,离岸之前,也需请来一些“山上仙师”,为渡船“作法”,恳请龙王息怒,保佑渡船一帆风顺,安然无事。 红韶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没精打采。她可不是睡不好,本身就是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大道亲水,所以哪怕是在这白龙江上,渡船之中,无论渡船如何颠簸,都不会影响少女的酣眠,反而听见那些浪花拍打船板的声音,她会有种莫名心安的感觉。 之所以百无聊赖,是因为师兄一直不肯去船上逛逛,而红韶就这么陪着师兄,在屋子里闷了七日。 她又不敢主动开口,毕竟师兄一看就没睡好,想来是地板太凉,渡船太晃。少女也问过李子衿,喊他一起睡床,少年又不干。 都已经接近午时,红韶忽然惊喜地说道:“师兄师兄,船不晃了诶!” 少女起身走到窗外,阳光洒在江面上,波光潋滟,轻轻荡漾。李子衿停下打坐修行,静静感受了几息,渡船果真行驶平稳,不摇不晃。少年起身,来到窗前,看了窗外的水面一眼,仿佛心中的阴霾也被丝丝缕缕的金色一扫而空。 天也放晴,心也放晴。 “想不想,出去逛逛?”李子衿忽然问道。 红韶眼睛发亮,连连点头。 “那还等什么。” 少年背起翠渠古剑,转身推开门,率先迈出门槛。少女跟在师兄身后,脚步欢快。 两人沿着走廊一路前行,来到春江渡船九层楼边缘的宽阔平台,这里是观景台,今日天气极佳,已有不少九楼的客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占据了观景台最好的位置,而楼下那些后知后觉的客人,来得晚些,便只能站在人群后头吹吹风。 李子衿和小师妹站在观景台最后面,看着前面那些人潮拥挤,有些无奈。 有不少人看见了姿容惊艳的白衣少女,宛若仙人,吞唾沫的,起色心的,都不在少数。也有想要趁着人多眼杂,想要浑水摸鱼,吃吃豆腐的。 步入培元境剑修的李子衿目力耳力都已相当不错,一些人的小心思,歪心思,逃不出少年的眼睛。 不过这么半天,动“心思”的人不在少数,却还没有哪一个不长眼的家伙,真敢对红韶下咸猪手。 李子衿也纳闷,可他转念一想,觉得兴许是因为那日在练功房外,自己对付两个纯粹武夫下手极重,此举足以震慑一些有贼心没贼胆的宵小。鸿鹄州,到底是凡夫俗子居多,炼气士稀少,即便是有,那么境界也不会高。 培元境剑修外加炼体境武夫的少年,如今已经完全可以当做一位洞府境炼气士来看待了。 能与洞府境炼气士或是五境武夫,掰掰手腕。 关于身旁小师妹的闲言碎语很快沉没,毕竟只能看,不能碰,就是再美的女子,也无用。 有不少人离开,去那些聚集了莺莺燕燕的楼层,试图从那些风尘女子的怀中获取一丝慰藉,弥补他们在貌若仙子的白衣少女这边“吃的瘪”。 在那些人走后,传到李子衿耳中的言语,要正经了许多。而不再是好像离了女人,就不能活一般。 熙攘中,少年听见前边儿有人聊起了这条白龙江的些许传闻。 “真怀念啊,风平浪静。” “是啊,已经很久没看见这么平静的白龙江了。” “你说这白龙江,真会吃人?” “那可不?咱们城南那个刘老儿,他家的大儿子可不就是进京赶考的时候贪便宜,不肯坐大船,非要省那么几两银子坐小船,最后船毁人亡葬身鱼腹么。” “我怎么就没遇到过?” “你可以坐小船试试。” “······” 两人后头又聊到了关于龙王与白龙的传说,其中一人说白龙江里那条白龙是龙王之子,去年腾空升天,不知去了哪里,总之再也没有回来。龙王自然不高兴啊,就不再管江里的水裔了。 所以那些水裔,隔三差五就掀翻江上的小船,将人吃掉。那人还说,没有规矩的约束,妖的残暴本性便会暴露出来。 听到这些云遮雾罩的传闻,红韶自然是极感兴趣,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她最喜欢听故事了,也不管是真是假,总之就是听个乐子。 可李子衿便隐约间感觉不妙,传闻这种东西,可大可小,就看它究竟是凡人们捕风捉影,添油加醋还是的的确确真有其事。 但无论如何,总归要信那一句“无风不起浪”。 李子衿望着江面,若有所思。 昨日向那位渡船伙计田丰打听完去路的李子衿瞥了眼下面,打算去到七楼左侧尽头,那间据说能买到仙家物件的商铺。离开不夜山以后,包袱中的几门符箓耗费了不少,眼下需要补充,更别说李子衿询问春江渡船上到底有无仙家商铺的初衷,其实是想要以神仙钱兑换世俗黄金白银,只不过本着财不露白的念头,少年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伙计田丰。 方才听到了白龙江里有白龙这样的传闻,便更加剧了李子衿打算去那神秘莫测的仙家商铺瞧瞧的念头。 “红韶,咱们走。”李子衿笑挼了下少女的脑袋,转身离开。 “诶,师兄,我们这是去哪呀,你不看江水了么?”红韶有些念念不忘地抽离视线,跟在李子衿后头。 “带你买点小玩意儿去。” 李子衿话音未落,纸人无事便从他衣袖里蹿出颗脑袋,眼含期待。 一人,一纸人,一妖。 三个家伙来到春江渡船七楼尽头,站在一间门可罗雀的商铺外,看见商铺门口左右两侧分别悬挂有“童叟无欺”和“市无二价”。美中不足的就是这家商铺,居然连块招牌都舍不得买,是“名副其实”的无名商铺。 “看起来倒是挺唬人的,就是不知道东西究竟怎么样了。”李子衿一步迈入商铺之中,左右打量了下。 还挺  “热闹”的。 纸人无事径直从少年手臂上跃下,冲上货架,跟一群被摆出来展览的苍白纸人扭打成一团,不过看样子都只是嬉戏打闹,没有真的互相下狠手。细算起来,这也算是无事被少年从奇珍楼买走以后,第一次碰到自己的同类了吧。 飞雪客栈那位,毕竟是香火小人,而非苍白纸人。 李子衿也不拦着它,只是任由小家伙玩耍,在自己衣袖里闷了这么多天,该让无事“撒撒野”了。红韶饶有兴致地趴在货架边缘,看着它们打架,你一个黑虎掏心掌,我一记老猫龙爪手的,那些苍白纸人嘴里念叨着少女不解其意的言语,一会儿又是什么猴子偷桃,一会儿又是什么海底捞月,古怪极了。 李子衿喊了声:“有人吗?” 无人应答。 少年沿着货架往里深入,四下转悠了一番,的的确确没有看见那位不喜欢人家叫她掌柜的掌柜——直到他的视线落在了一张画卷之上。 画卷中有位女子,侧着身子,披着蓑笠,踩在一叶扁舟之上,独自垂钓。 他瞧得入神,不知不觉便顺着那根鱼竿往下看,看那江面,跟白龙江有些相似,忽然,那幅画卷之中的江水好似“动”了一下,沉入江里的鱼钩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住,而后那位侧对李子衿的女子身形开始剧烈摇晃。 “红韶,你快来看,这画会动?!”李子衿情不自禁地惊叹出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红韶迈着欢脱的步伐,蹦跳如兔,转眼就出现在李子衿身后,嚷嚷着:“哪儿呢哪儿呢,哪儿有会动的画?” 当她靠近这边,发现墙上居然真的有一幅画卷在变化,惊讶地合不拢嘴,“师兄······” 下一刻,李子衿看见画卷女子手上的那支鱼竿停止了摇晃,她拉钩出水,啥也没钓着,随后转过头来,正对李子衿,怒瞪了他一眼,吓得少年一个激灵,脖子往后一缩。 红韶不退反进,向前一步,伸手摸了摸画卷,“师兄师兄,手感不错诶,你快摸摸!” 画卷之中那位女子顿时火冒三丈,竟然一个蓦然“放大”,就伸出半截身子出来,在少年少女的惊惧之中,她从画里走了出来,身披蓑笠,手握钓竿。 那女子指着青衫少年剑客大骂道:“哪来的矛头小子,你把我的鱼都给吓跑了,快赔钱!” 她极其熟练地朝李子衿摊开一只手,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李子衿擦了擦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那女子一眼,又再转过头去,看了眼墙上那张画卷,里面的江水依然是江水,扁舟一样是扁舟,只是那个手握鱼竿的女子,已经不在扁舟之上而在······自己眼前。 她是从画中走出的女子! “女鬼啊······” 无事刚才便听见了李子衿喊的那声,嚷嚷着什么会动的画,小家伙可不信这个邪,它偏要来瞧瞧,到底是他娘怎样的画,还会动? 不曾想这不看不紧要,一看吓一跳,无事从货架上跳过来的时候,恰好看见那位女子从画卷里伸出半颗脑袋,吓得惊呼有女鬼。 本就在气头上的女子又瞪了眼纸人无事,骂了句:“喂!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你见过本姑娘这么好看的女鬼?” “不是鬼,那就是妖······李子衿,救命啊,有妖怪!”无事吓得跳到少年肩上,死死抓住他的衣裳,不肯放手,浑身发抖,不忍直视那个“非鬼即妖”的女子。 秦璇之翻了个白眼,随手将鱼竿扔在地上,两步走到那青衫少年面前,凑近他肩膀,与那纸人四目相对,伸手指着自己的脸,说道:“你这小家伙,给本姑娘瞧清楚了,我是人,货真价实的人间女子。” 为了向无事证明自己不是鬼也不是妖,只是人间女子。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左手,以食指和拇指捏了捏自己左边脸颊,顺带扯了扯。 “嘶,好疼。”秦璇之揉了揉脸,皱着眉头,一不小心用力过猛了。 李子衿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被女子瞬间转过头瞪了一眼,旋即止住笑声,忍得费劲。 红韶则是咽了口唾沫,“神不知鬼不觉”地缓缓挪动脚步,一寸一寸地往李子衿身边靠,直到她伸出手可以抓住他的衣角,小声问道:“师兄,这位姐姐真的不是鬼?” 李子衿哑然失笑,安抚道:“放心吧,这位姐姐,的确不是鬼,也不是妖。对吧,秦姑娘。” 想必,此人就是伙计田丰嘴里的那位“秦掌柜”了。 秦璇之取下斗笠,此刻方见真容,此前由于戴着斗笠,李子衿没能看清她的正脸,此刻少年才发现,她刚才自称“好看”,原来不是说谎。 若以那份女子姿容,以境界来区分的话,这位秦姑娘,怎么也是个九境上下了。就是······如果她不这么喜欢骂人的话,可能在李子衿的眼中,评价还要高些,大概就不是九境上下,而是只上不下。 姿容只在九境之上,不在其下。 “喂,赔钱。”秦璇之似乎抓着这个不放了。 李子衿爽快点头,指尖捻住一枚霜降钱,那位秦姑娘看见少年指尖的神仙钱以后,立刻就双眼放光,几乎瞬间伸出手一抓,打算将霜降钱从他指尖抓走。只是李子衿的手更加快,眨眼间便缩手,让秦璇之扑了个空,径直倒向他怀中。 正打算借题发挥的女子抬起头来,却闻到一股女子体香,原来她是倒在了一位白衣少女怀里,只好作罢。 红韶扶着秦璇之,笑着喊了句:“秦姐姐,咱们打算买点东西。” 嘴甜的人,走到哪里都吃香,这间无名商铺的秦掌柜似乎对少女这声甜甜的“姐姐”十分受用,应声答了句:“诶!好说好说,就凭你这小嘴儿,姐姐我就不会让你吃亏上当,说吧,你们要买什么?” 她又伸出手,打算拿走李子衿手里那枚霜降钱。 须知那可是三种神仙钱里,仅次于惊蛰钱的霜降钱,而非是购买力最低的小满钱啊。 秦璇之擅长算账,自然知道一枚霜降钱的价值,此刻她眼中的青衫少年,就如同披金戴银,头上还顶着一整座金山,那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金光财气,直冲云霄。 李子衿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笑道:“姑娘莫急,在下自会赔你鱼儿的损失,只不过有一些东西也要购置。听说你这里有仙家物件买,不知是否属实?” 少年自然是明知故问,因为门口的货架上,已然摆满了苍白纸人,只是那些苍白纸人都是些普通的仙家物件,难登大雅之堂,更不是什么贵重玩意儿,炼气士带回家以后需要偶尔对其灌注灵气,维持纸人生机,而若是凡夫俗子偷偷带走苍白纸人,也会因为不懂得如何吸取、储存、灌注灵气,让纸人快速生机衰退,等同于一张废纸。 明面上就只有苍白纸人,可暗地里究竟有没有李子衿要的东西,便不得而知了。 秦璇之起身拍了拍衣角,这才细细打量起那个青衫少年来,身后背着把剑,该不会是? “剑修?”她问道。 李子衿点头。 “我这里可以没有淬剑石卖,你若是想买这个,恐怕来错地方了。”秦璇之扭头就走,已经打算送客,一来是她不喜欢这些剑修,二来则是的确如她所说,店里没有淬剑石,这种东西,只有极少数家大业大的仙家渡船才有的卖,自己不过是世俗渡船开店混口饭吃的小老板,投不起买淬剑石的天价神仙钱。 “秦姑娘误会了,在下不打算买淬剑石,只是想购置些小玩意儿,譬如阳气挑灯符,驱魔符,障眼符,避水符之类的道门基础符箓。不晓得姑娘这里,有不有的卖?”李子衿将手背过身后,在两排货架之间来回踱步,气定神闲地说道。 “有的有的!”秦璇之随即转身,有钱不赚大笨蛋嘛,管他剑修还是谁,只要是来送银子的,那么自己就没有拒绝的道理。 “你说的那几种符都有,不过前面几种符还好,就是避水符不容易买,价格比较高,你可以考虑清楚再决定要不要买。顺便一提,我这小店薄本经营,店小利薄,一概不赊账啊。”秦璇之爬山一处货架,三下五除二就搜刮出几只小盒子,分别从里头拿出了几张符箓。 阳气挑灯符、灵山驱魔符、龙虎障眼符,还有一张波光潋滟的青色符箓,被秦璇之捻起,如流水般萦绕女子指尖,极为奇异。 “喏,这就是你要的符箓,前面几张打包卖给你,两枚小满钱,后面这两张避水符,可得八枚小满钱哦。算下来十枚小满钱,刚好用你手上那枚霜降钱来换。”秦璇之目不转睛,就一直盯着李子衿指尖那枚霜降钱看。 她没有说谎,只是却也耍了一点小小的心机。在前面几种符箓的价格上面,的的确确她没有作假。只不过避水符远远不至于需要花八枚小满钱来买的程度。 而秦璇之之所以敢如此喊价,不外乎于整艘春江渡船上就只有她一间店铺能买的着这些仙家物件,毕竟这只是一艘世俗王朝中的普通渡船,船上的人,九成九只是凡夫俗子,或者武夫。不比那些专门为山上炼气士提供的仙家渡船。 再加上寻常人本就容易被一些“翻江倒海”的奇闻诡谈吓破胆,生怕随时都会发生船翻人亡的情况,所以避水符在渡船之上,便显得弥足珍贵,它就像是给那些人提供的一层护身符,能够在翻船之时,实施自救,避水上岸。 此符能够在使用者周身形成一圈灵气屏障,短暂地帮助使用者踏波而行,只能维持一个时辰的时间,若是这一个时辰之内,无法上岸,那么最终的结果依然是沉入水中,不过若是家底厚,在身上多备着几张避水符,那么的确可以解决这种后顾之忧。 一个时辰办不到的事,可以用十个时辰甚至更长的光阴来办。 明晓得对方抬高了避水符的价格,但是李子衿却不点破,只是始终面带笑容。 在秦璇之说完以后,他出乎意料地爽快答应,“就依秦姑娘所说,只不过,在下还有一个条件。” “你说。”秦璇之翘首以盼。 少年笑道:“在下这一枚霜降钱,除了要买下这几张符箓之外,还得算上已经赔给姑娘鱼儿的钱了。并且,还请秦姑娘行个方便,再拿一百两碎银给在下。当然,若是秦姑娘觉得这样的交易并不公平,可以不接受。” 秦璇之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人不可貌相的俊秀少年,方才见他腰悬玉牌,身后背剑,又是个相貌堂堂的少年郎,既是剑修,身边又跟着一位翩翩少女。想着此人即便不是哪家山上宗门下山历练的宗门亲传,那也至少是位家底颇丰的贵公子吧? 毕竟修道一途,本就最耗神仙钱。尤其是剑修,更需要常常以淬剑石打破佩剑品秩,让宝剑维持锋锐。 历史上有许多天赋不错但家境贫寒的剑修,便是因为“养不起剑”,导致境界不能攀登高峰,比上不足不下有余,处境极为尴尬。 不曾想这位“贵公子”讨价还价起来竟然丝毫不输给自己,瞧他那语气,好像自己若是不接受这笔买卖,他可以转身就走似的。 秦璇之朝他竖起一根大拇指,“阁下功力深厚,佩服佩服。” 李子衿摇头道:“哪里哪里。姑娘谬赞了。” “绝无此事,都是肺腑之言。”秦璇之神色认真,自然是夸李子衿雁过拔毛的功力深厚。 不再多说,无非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当李子衿和红韶走出这间号称“童叟无欺”、“有口皆碑”的无名商铺时,少年总算明白过来这里为什么门可罗雀了。 要不是像他这样的冤大头,可能还真没几个人乐意来这里买东西。 “好一个童叟无欺。”少年眯眼笑着。 “师兄师兄。”红韶咽了口唾沫,看着李子衿手上那两张波光潋滟的青色符箓,跃跃欲试。 李子衿哑然失笑道:“这可不行。其他的符箓都能给你玩玩,唯独这两张避水符,是要用在刀尖上的,万一这春江渡船有什么三长两短······” 少年话音未落,如同圣人口含天宪一般。 先前还平静的白龙江水,猛然翻腾起来,整艘春江渡船开始剧烈摇晃,红韶一个没站稳便往旁边摔去,幸好被李子衿及时抓住手臂,这才没有一头撞在走廊栏杆上。 附近有惊呼声响起,“起浪了,快,快疏散观景台的客人,通知姚管事!” “来不及了!快飞剑传信求援!” 这一层楼的渡船伙计头戴草帽,双手趴在栏杆上,朝上方喊道。 猛烈的摇晃持续了约莫七八息时间,就在春江渡船刚刚恢复平稳的一瞬间,远处一排滔天巨浪又席卷而来。 船板之上还渗透着上一排江水拍落的浪花,不远处的巨浪便又临近渡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店铺里那位真乃雁过拔毛的女子神色焦急,手握钓竿走出来,环顾了一番四周景象以后果断将李子衿和红韶拉入房间,“快跟我来!” 三人连忙跑回店铺,经过那些货架,最终来到那幅画卷之前,秦璇之扬起鱼竿,口中念念有词道:“北斗七元,神气统天。降临真气,穿水入烟。听我敕令,临水开卷!” 在女子口诀号令结束之时,那幅画卷立刻将三人吸入画卷。 于此同时,画卷之外,巨浪一排有益排,一次更比一次凶险,直到它们最终掀翻渡船。 一艘春江渡船,轰然翻滚倒塌,沉入白龙江中。 当秦璇之、李子衿、红韶三人被吸入店铺墙壁上的那幅画卷之后,江水立刻将春江渡船淹没。 无数江水涌入渡船内的每一间客房,也漫延到了店铺之中。只是在它们即将触碰到店铺墙壁上那张画有一叶扁舟踏波而行的画卷时。这幅画卷自行收缩,而后瞬间消失在墙上。 只在一息之后,便有一条蛟龙出现在沉船旁,它一头“撞进”已经沦为沉船沉入白龙江底的春江渡船之中,庞大的身躯顷刻间缩小,摇身一变成一位青年男子。 唯一与寻常男子不同之处,在于这位蛟龙化身的男子,头上两只犄角,且那件江水水运凝聚而成的法袍,依然无法完全遮挡他身上的部分鳞片。 此人未能完全掩盖自身蛟龙气象,属于尚未成气候的“人身”,距离修成完整的人身,还需要一段路途。 他瞬间出现在那间店铺墙角后,伸手一抓,也是刚好这个时刻,墙上的画卷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此人扑了个空。 在他身边凭空浮现一团水泡,其中有一幅光幕,是一位身后拖着尾巴的妖艳女子,同样未能修成完整人身,属于上古水裔的族群,乃是一条不成气候的水蛇精。 她媚笑道:“主公无须焦急,他们逃不出白龙江,只要在这白龙江底,就是地仙修士来了也只能干瞪眼。救不了他们。咱们可以吩咐手下们封锁前后上百里流域,来个瓮中捉鳖!” 头生犄角的青年男子问道:“好。不过······你真能确定那少女身上的法袍是鸿鹄州从未见过的精纯水运凝聚而成?” 水蛇精拧动腰肢,哪怕是与男子相隔甚远却也不忘时时刻刻向他献媚,自信笑道:“主公放心,奴婢瞧得千真万确,绝不可能出半点差错。” 青年男子冷笑一声:“此事牵扯了这么多凡人,我在父王那边,也需要有个交代。你最好祈祷自己没有判断失误,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却并不影响这句话的警告意味。 若这水蛇精真是个脑子拧不清的蠢货,试图撒谎欺骗自己来获取奖赏,那么他不介意多吞几条像她一般的水裔来增进自身的修为。 不过······若是真如她所说,那么自己便可以得到一件凝聚精纯水运的法袍,其品秩会远胜于自己身上这件靠提炼白龙江水运才铸成的半成品。穿了那件精纯水运法袍,那么日后的修行便事半功倍,可以让自己更早些修炼出人身,到时候,说不得能够凭借父王的人脉,借机走江东海,入海为龙! 无论此事成与不成,他都不会吃亏。只看赚多赚少而已。 比起这些,死了一船凡人,又如何? 男子嘴角微扯,挥散水泡,展现出庞大身躯,将沉船捣碎捣烂,上百具尸体,尸沉白龙江底。 只有极少数人,身上带着避水符,先前便在第一波巨浪拍打渡船时,弃船而逃。 青年男子也懒得追他们,非是心善心软,而是不屑。不屑于大费周折地去宰掉几个肉体凡胎。 ———— 熟悉的天地倒转,却没有上次在不夜山进入画卷小洞天以后那股头晕目眩的感觉出现。 跻身培元境之后给体魄带来的增益甚至远超乎少年的想象。 秦璇之、李子衿、红韶三人被吸入那幅画卷,当他们原地站定,发现三人已经来到一叶扁舟之上。 有那么一瞬间,李子衿还误以为身旁二人是丁昱和明夜。 “你们没事吧?”秦璇之缓了一口气,打量了师兄妹二人一眼。 少年少女分别摇头。 红韶眼中带有惊愕,显然是还没有回过神来,与那排巨浪掀翻渡船的触目惊心相比,初次被吸入画卷洞天的眩晕感反而对少女来说不算什么了。 “刚才的浪非比寻常,绝不是江水泛滥的原因。难道是传闻中的虾兵蟹将兴风作浪?秦姑娘可知缘由?”李子衿问道。 已经不能用波涛汹涌来形容方才的情景了,整艘春江渡船被瞬间掀翻,而江面在前一刻还波澜不惊。极有可能,是传闻中的虾兵蟹将作祟。 这条白龙江,果真会吃人。 秦璇之摇头道:“白龙江的确常有虾兵蟹将在此害人,不过以那些喽啰的法力,顶多掀翻小帆小船,如何能将一艘能容纳上百人的春江渡船掀翻?更不必说在此之前,渡船主人已经向河神献祭过,求了一帆风顺了。” 女子同样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此前渡船过江,只要事先向一江河神献祭牛羊,再请道长礼敬河神,若此刻有大风刮过,便等同于河神同意了渡船的请求,默许渡船一帆风顺。若是献祭和礼敬都完毕以后,无风吹起,那便是河神不同意走江,只能择日再离岸。虽然很多人喜欢称那位为“龙王”,但秦璇之知道,那位充其量不过是河神罢了,既不是龙,更不是王。只不过他的的确确掌管着一方江水。 但凡是求到了“一帆风顺”的日子,都是一路畅通无阻,即便有风浪,也只是有惊无险,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哪会像今日那般,宛如河神发怒一般,直接将盛满上百人的庞大渡船掀翻沉没。 这么多条人命,不是一件小事。 神灵也要背因果的。 究竟为何,连白龙江河神都不肯庇佑春江渡船? 秦璇之若有所思,视线最终落在眼前的李子衿和红韶身上。 鸿鹄州的山上人尤其罕见,更不必说小小郑国边境,还是一位出手便拿得出霜降钱的剑修。 “问题也许出在你们身上。”秦璇之语不惊人死不休道。 李子衿有所猜测,只是不敢确定,转头看了小师妹一眼。 红韶身上两件仙家法袍,几乎同一时间散发出淡淡光芒。 一件是少女从颠渎之水中带走的至纯水运精华。 一件是女子剑仙云梦赠送少女的琉璃霓裳法袍。 都是炼气士梦寐以求的臻品。 而比起人族修士,有一种人,更希望得到第一件至纯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法袍。 世间蛟龙水裔。 下一刻,他回想起潇湘渡船上那位古怪女子说的话。 “李子衿,你有罪。” 怀璧其罪的罪。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剑落蛟龙 - 出鞘 - 祠梦 秦璇之顺着少年的目光望去,果真望出那个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身上穿着非同凡响的东西。 “仙家法袍?还是两件?!”秦璇之惊诧道。 若是此前李子衿轻描淡写地取出一枚霜降钱来与她买符箓,那么女子还可以当做对方是位贵公子一般的存在,至多也就是某座山上仙宗的弟子,亦或是某个出身世家名门的贵公子,非富即贵。 至于那个喊他师兄的少女,虽说模样极好,但是从打扮穿着来看,还不至于让秦璇之惊讶。 只是此刻当她发现少女身上,竟然穿着仙家法袍,而且居然还是两件!这时,这位雁过拔毛的女子才开始重新审视起青衫少年剑客和白衣少女来。 哪怕是一件仙家法袍,都已经是山上炼气士们梦寐以求的物件了,有价无市,可遇不可求,品秩高一些的,更不是单单有钱就能买得到,还需要有足够的身份。 可这位白衣少女,一人就能穿两件仙家法袍在身上,说明她背后的宗门势力,绝非什么不入流的小门小派,唯有第一流的山上仙宗,才有资本在一位弟子身上,穿上两件品秩不俗的仙家法袍,而且这位弟子,还必须得是祖师堂嫡传才行。 其实在岸上,不入水中的话,秦璇之是万万不可能瞧出红韶身上乃是两件仙家法袍的。但方才渡船沉没,又有杀机扑面而来,这才让少女身上那件琉璃霓裳羽衣以及凝聚不夜山颠渎倒瀑水运精华的扶霖法袍产生光亮。 那是面对危险之时,仙家法袍浮现出本来的面貌,并且凝聚灵气以抵抗敌人的猛烈进攻而产生的灵气光芒。 少女此刻在发光啊,便再难隐瞒这个事实。 秦璇之身子微微后退一步,差点就掉到湖里去了,好在被李子衿一把拉住,“秦姑娘,你没事吧?” 前者摇摇头,惊疑不定地看着少年少女,问道:“你们该不会是山海宗的弟子吧?” 李子衿见过山海宗的名字,在那本“鸿鹄典”上。 如果说,后人要去剖析一座鸿鹄州的历史,那么山海宗是一个绝对无法绕开的字眼。 虽然山海宗建宗不过数百年时间,而鸿鹄州却已经存在了上万年,但前者给后者带来的改变,是方方面面的。如今这座鸿鹄州的山上格局,以及山下某些势力划分,都离不开山海宗的名字。乃至于一些个藩属小国,那些世俗官员之中,有不少人还听命于山海宗,并且将山海宗那些山上仙师的言语奉若真理。这也是为何在洪州城,当伙计阿牛拿着山海令牌去官府救人时,那些官兵会十分给面子的关键原因了。 李子衿深知山海宗便是鸿鹄州第一仙宗,只是自己“从未见过”山海宗的炼气士,而书上对于这一州山上仙宗的执牛耳者,又是褒贬不一。 他一直就想见见山海宗的人,看看鸿鹄典上对他们的描述,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几分掺杂了个人情感,又有几分是真正站在客观公正的角度评价他们的。 少年摇头否认,“秦姑娘不必妄加猜测,我们师妹二人并非鸿鹄州人士。眼下,探究我们的来历也毫无意义,不如还是一起想想办法,怎么离开这里?” 红韶不知所以然,疑惑道:“师兄不是刚买了两张避水符吗?秦姐姐那里应该也还有避水符吧,咱们不能用避水符上岸吗?” 李子衿不愿意说出事实,总不能告诉小师妹,这场风浪是因她而起吧?否则以小师妹的性格,恐怕多半会自责。 好在秦璇之接过话茬,解释道:“红韶妹妹,此事没有这么简单,若只是江水泛滥,我当时也就没有必要将你们二人拉入画卷了。” 红韶望向那位手握鱼竿的女子,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暗暗有些猜测,极其小声地问道:“秦姐姐,师兄。莫不是船上那些人的传闻是真的!白龙江里有虾兵蟹将作祟?!” 李子衿点头道:“不错,只是对方大概比虾兵蟹将要厉害一些。” 然而少年话音刚落,就被秦璇之泼了盆冷水,女子神色凝重,缓缓开口说道:“可不止是‘一些’啊,据我所知,在白龙江只有一个人,才有在河神的眼皮子底下肆无忌惮地杀人的权力。” 两双眼睛同时望向女子,等待着她给出答案。 秦璇之说道:“白龙江河神之子,敖隆。” 李子衿心头一紧,赶忙问道:“白龙江河神,可是那位被贬谪到此的淮河龙王?” “你认识?”秦璇之扭过头,望着少年。 李子衿自然认识,在鸿鹄典上,对那位淮河龙王的描述不多,只寥寥几笔,据说那位淮河龙王在百年前铸成大错,从淮河被贬谪至此。 虽然书上没有具体描述那位淮河龙王究竟铸成了什么大错,堂堂龙王,被贬谪到白龙江来,跟一群血脉不纯的水裔待在一起,怎么着都会有些怨气。所以对于这些水裔的兴风作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实属正常。 只要做得不太过分,便不用怕被问罪。 按理说,哪怕是龙王,也需要听命于水神。 水神掌管五湖四海,天下江河之主无不是其麾下一员,就连东海龙宫那些龙族正统也不例外。 龙王犯了错,也只有水神才有权力贬谪、处罚。 可那位在百仙谱上名列前茅,身为扶摇天下五湖四海江河共主的水神,似乎也对这位淮河龙王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方式,选择了视而不见。其中缘由,少年不得而知。 但正如书铺老先生那句“鸿鹄州病了”一般,这一州上下,不论是河神还是凡人,都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 秦璇之没有追问少年为何清楚这些事,只是自顾自说下去:“淮河龙王敖厦被贬谪至此以后,还被龙族谱牒除名,成为了龙族的一枚弃子,被东海和淮河抛弃。知晓这些事的山上人,便不再称呼其为龙王,就连白龙江两岸的百姓,也只当他是位‘河神’,毕竟时至今日,曾经的淮河龙王早已不复存在,如今的白龙江,只有河神。” “那么敖隆如此暴虐,河神也不管管?”李子衿疑惑道。 秦璇之笑了笑,说道:“正统龙族虽然脾气都不大好,可至少不会滥杀无辜。哪怕是被贬谪至此的那位前淮河龙王,如今的白龙江河神,心里藏着那么多怨气,却也不会主动施暴,迁怒于凡夫俗子。但傲隆此人不同,他并非龙族正统血脉,乃是河神与水裔翻云覆雨后诞下的蛟龙之属,没有至纯血脉。脾气心性、资质根骨,自然远远不如正统龙族上乘。此人非是善类。” “非是善类”,其实秦璇之的话已经说得相当“轻”了。 毕竟在李子衿眼里,肆意滥杀无辜,这可不是上乘不上乘的事,而是下流不下流了。 都不需要再听女子说下去,就仅凭那傲隆为求小师妹身上那件凝聚颠渎水运的扶霖法袍,便可以随意掀翻春江渡船,致使整艘渡船上的无辜性命全都葬身江水之腹。 就凭这一点,李子衿都可以断定那人是众恶所归。 “秦姑娘这里是画卷小洞天?”李子衿问道。 秦璇之点头道:“算是吧,其实这是一件内有乾坤的仙家法宝,祖传的。” “那么姑娘的这件法宝,能不能经得起敖隆的攻击?” 少年蹲下身子,将手伸入水中,感受着冰凉刺骨的,藉此让大脑保持清醒冷静,开始思考应对方式。 “那是自然,咱们置身其中的画卷,名为‘烟雨绘卷’,此物出自画圣吴道子之手,共上下两幅,一幅是就是悬挂在墙壁上那张,另一幅早年被家父赠给好友,如今不知所踪。烟雨绘卷是上品法器,能够抵挡金丹境之下修士的攻击,但是更高的境界就不一定了。”秦璇之娓娓道来。 李子衿忽然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位女子也并非什么简单角色,不然她是如何得知这些秘辛的? 暂不提那入画出画的两句口诀,只说对方对于白龙江的了解,就不像是个在普通渡船上开店铺的掌柜,要说是仙家渡船,那还差不多。 但正如李子衿自己先前所说,此时此刻,重要的事情在于如何解围破局,而非是互相揣摩对方的来历和根脚。事已至此,他与秦璇之算是一根身上的蚂蚱了,哪怕对这女子只是一知半解,也需要相互信任,方可走出困境。 李子衿起身道:“咱们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得想法子离开。” 秦璇之却已经盘腿坐下,将手中鱼竿抛入湖中,破有闲情雅致地开始垂钓起来,女子没好气道:“说得轻巧,离开这里倒是容易,无非一句口诀的事。敖隆守在外头,咱们难道出去送死?除非你舍得让你那师妹将身上那件法袍交出来。说不定敖隆会放我们一条生路。” “‘我们’,不是‘你们’?”少年笑问道。 秦璇之饶有兴致地回过头,瞧了那模样俊秀的青衫少年郎一眼,想着该编造一个怎样的理由,才能够瞒过这个聪明的家伙呢? 毕竟从他言行中表现出来凡事喜欢多想一层的习惯来看,自己若是一个不小心,露了马脚,解释起来,就很麻烦。 好不容易树立起一位掌柜的形象,还没玩够若是就坍塌了,那可不行。 思量再三,她心中有了个大致的说法。 女子翻了个白眼,身子往前倾了倾,看着古井无波的湖水,随口说道:“既然拉你们进了画卷,本姑娘现在是想脱身也没机会了。总不能跑出去跟敖隆说,你们与我毫无关系吧?你觉得,他会信么。” “那我倒想问问姑娘,为何对我们伸出援手了。明知对方是个不能轻易招惹的对手?”李子衿也顺着秦璇之的视线看着湖水,忽然发现下面又开始翻腾起来,可是那东西的重量,超乎他的想象,不像是鱼,或者说就算是鱼,那也是一条大鱼。 因为三人同乘的这小小扁舟,竟然已经开始被湖中“大鱼”扯动,拼命摇晃起来。 李子衿立刻扶住小师妹红韶,随后当他想伸出另一只手去扶住秦璇之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稳如泰山一般,丝毫不受影响,就那么牢牢地坐在扁舟边缘,面不改色,从容垂钓。 下一刻,那支鱼竿被女子高高抛起,好似有什么东西从湖心被钓起,一团庞大的黑影,被扔向空中,遮住了阳光。 再然后,那团黑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缩小,最后变成一个人的模样,从空中掉落下来。 就在那人即将沉入湖中之时,秦璇之伸出玉指,轻点湖面,三人视线所到之处,湖水顷刻之间便结冰,待那人落下,不出意料之中地痛摔在地,模样狼狈,哀嚎连连。 秦璇之随手将鱼竿放下,走到那家伙身边一把将其提起,扔到已经不再划动的扁舟上,她笑骂道:“河神,别装了,再装下去我就让你真的疼到惨叫。” “他就是龙王?”红韶惊呼道。 李子衿摸了摸后脑勺,瞅着也不像啊,眼前那家伙身材矮小,苍老瘦弱,脸上都是些褶皱,笑起来一颤一颤的······ 任凭少年怎么想,都无法将眼前的驼背老人与曾经的淮河龙王联想到一起,气质这一块,未免差太远了。 秦璇之哈哈笑道:“他自然不是淮河龙王,而是在淮河龙王被贬谪到此之前的白龙江河神,对吧,曹老爷子?” 曹铁一脸谄媚地翻身起来,先是瞧了瞧那秦璇之,随后又瞥了眼青衫少年剑客和白衣少女,视线在掠过白衣少女时略微停顿,有惊讶神色,只是一闪而逝。 身为前白龙江河神,老人对一切关于“水运”的东西都极其敏感,所以即便红韶身上的那件扶霖法袍已经不再发出光亮,他仍然是一眼就瞧出其中的至纯水运精华。 莫说是那挨千刀的敖隆觊觎此物,哪怕是他曹铁,又何尝不希望自己身上能够有这样一件以至纯至粹的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仙家法袍呢。并且还是能够随着主人的境界提升而提升的极少数仙家法宝。 曹铁笑着向几人招呼道:“秦姑娘,好久不见呀,嘿嘿。这是哪里来的俊后生,哟,还有一位小姑娘。鄙人不才,前白龙江河神曹铁是也。不过嘛老头子我已经不当河神很多年了,你们喊我曹老儿就是咯。” 驼背老人虽是这么说,然而那青衫少年剑客和白衣少女都没有如此无礼的称呼他。 “见过白龙江河神。”李子衿作揖行礼。 红韶也跟着行了一礼,喊了声河神爷爷。 李子衿信奉举头三尺有神明,而眼前的这位驼背老人,虽说只是曾经的白龙江河神,可那也是神灵一般的存在,需要敬以礼数。 他不由自主地多看了老人几眼,毕竟少年这是“第一次”看见神灵,难免好奇。小师妹红韶更不必多说,视线早就已经离不开这位河神爷爷了。 曹铁破天荒有些难为情,老脸一红,竟然开始躲闪起红韶的目光来,“这位小姑娘一直盯着老儿看,老头子我有些不适应呀。又不是年轻时候的俊俏模样了······” 他这样一说,白衣少女果真收敛许多,投向河神爷爷一个歉意的眼神后,转头又去看师兄。 秦璇之轻笑道:“行了曹老儿,莫要在那装疯迷窍,喊你出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单凭姑娘吩咐。”曹铁收敛笑容,静待佳音。 李子衿也好奇这位秦掌柜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送我们回白龙江上游。”秦璇之随口说道。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微微皱眉,这样岂不是要倒退回去了?那么这几日的船可算是白晕了。 “秦姑娘,咱们请曹河神送我们去下游不行吗?”他好奇问道。 “咱们在烟雨绘卷里面商量这会儿功夫,外面的敖隆肯定已经让手下把上下游都给围了个水泄不通。”秦璇之白了他一眼,觉得少年家家的,听话就行了,插什么嘴? 然而李子衿偏要插嘴,接着说道:“那既然上下游都被敖隆围了个水泄不通,咱们回上游又有什么用?” 秦璇之就要发作。 好在身为白龙江前河神的曹铁率先开口,没让两人接着争论下去,他朝青衫少年剑客摆摆手,笑着说道:“后生啊,你有所不知,秦姑娘对白龙江相当了解,她这是请我将你们送到上游的江水分叉口,过了分叉口,便是河神宫,老身有幸,曾经住过那里,那里风水极佳啊······” “行了行了,曹老儿别吹嘘你那河神宫了,早都搬出来了还吹个么子劲哟。”女子捡起鱼竿,已经准备充足,就等着曹铁将几人送走。 李子衿想了想后说道:“那么那里如今住着的,就是前淮河龙王,如今的白龙江河神,敖厦?” 驼背老人点头道:“正是。只是,曹某将你们送到河神宫去,不等同于羊入虎口吗?” 李子衿同样若有所思。 红韶想了一下,就已经脑袋晕乎乎,晕乎乎,两眼转圈圈了,在扁舟上摇摇晃晃,好在如今的湖面已经结冰,就算是摔也摔不下去。 秦璇之正要极其不耐烦地解释什么,不曾想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竟然率先开口,而且还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李子衿嘴角微扯,一语点破玄机道:“秦姑娘莫不是特意反其道而行之,觉得正因为白龙江上下游都已经被敖隆的手下们围得水泄不通了,所以咱们才要往河神宫方向逃,因为河神宫的水裔喽啰们都被派出去了,而敖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咱们会主动羊入虎口?” 他这一说,曹铁才反应过来,朝秦璇之伸出一根大拇指:“原来是灯下黑啊,不愧是秦姑娘,就是才思敏捷,曹某就想不到这样的计策。厉害厉害。” 秦璇之呵呵笑道:“见笑见笑啊。只是你们这些个家伙的脑袋瓜子,嗡嗡的,也太不利落了,想这么半天才想明白。有这个功夫,咱们早都到河神宫了。” 其实她心里也没多大的把握,毕竟这是一步险棋,河神宫此时此刻的防备究竟薄不薄弱,还得看运气。此举亦是无可奈何之下才想出来的法子,属于下下之策,若非走投无路,她万不可能喊曹铁送她们去上游,然后经过河神宫,离开白龙江。 李子衿再看秦璇之,忽然就可以忽略掉这位女子掌柜的刀子嘴和骂街功夫了,觉得她愈发顺眼起来。 遥想当初和李怀仁,陆知行,宋景山一起逃亡之时,少年的想法与此刻秦璇之的想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那反其道而行之的路子。 险中求胜,实属无奈,却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白龙江是敖隆的地盘没错,对方占据地利,又率先发难,依然占了上风。 可作为被打了一波先手的李子衿,依然有优势可以利用。那便是自己仍然将主动权牢牢握在手动。想要得到扶霖法袍的敖隆,终究只能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吃灰。 追人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只能跟别人后面,捡着线索跑。永远无法跑到想要追的人前头去,除非不止脚下发力,还要脑子更快一步才行。 眼下,这是他们唯一的胜算。 想明白这一层以后,李子衿微笑点头,同意了秦璇之的一招险棋,说道:“那便请曹河神送我们一程吧。” “有劳河神爷爷。”红韶眨了眨眼。 秦璇之瞥了眼那小老头,气笑道:“怎么,还等着我也感激感激您老人家?” “不敢不敢。”曹铁面对这位女子时,毕恭毕敬,从怀中摸出一粒珠子,放入口中。 下一刻,从他嘴里迸发出奇异幽光,将秦璇之、李子衿、红韶三人笼罩。 三人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离开烟雨绘卷。 在那三人离去以后,曹铁抹了把额头的汗,心有余悸地看了眼那位女子之前所站的位置,身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 随后一闪而逝,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溜之大吉。 ———— 河神宫。 一只虾妖怀中抱戟,一只蟹精手握重锤,两只精怪一左一右,站在门口打着瞌睡。 河神老爷到岸上喝酒去了,宫里的弟兄们又都出去抓人去了,就留下它们两个家伙,看家护院。 只不过河神宫从来就没有谁敢轻易靠近,毕竟自家老爷子,是那大名鼎鼎的淮河龙王。 好吧,曾经是。 可是那又怎么样,再怎么说,别人也是正儿八经的龙族血脉,即便是已经从龙族谱牒中被除了名,这也无法掩盖咱家老爷子山上流淌着纯正龙血的不争事实! 一只年纪较小的虾妖,以自己能够为前淮河龙王,如今的白龙江水神效力而倍感荣幸。 在它眼里,河神老爷就是天,河神老爷说的话就是真理——比这更重要的是,跟着河神老爷,能够吃香的喝辣的。 它可馋了! “滋溜” 这只小虾妖的嘴角流出口水,显然是梦见了什么“香辣”。 “哎哟,谁,谁拿石头扔我脑袋,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虾妖从胡吃海喝的美梦中猛然惊醒,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紧握枪戟,四下张望。 它不由自主地看了隔壁那正在打鼾的蟹精一眼,“小北,是不是你?” 蟹精睁开半只眼睛,斜瞥那虾妖一眼,“你瞎嘀咕什么呢瞎嘀咕,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啊。” 名为小北的蟹精又重新合上眼,微微侧过头,脸上洋溢着捉弄完别人却又没有被发现的笑容。 可谓欣喜若狂。 小北就靠捉弄那小虾妖来打发留守河神宫的无聊时光。 装睡? 它是个中老手了,什么打鼾啊,什么摇摇欲坠啊,什么脑壳打颤,这些伎俩手到擒来。 只是下一刻,小北感受到自己脑后也被人用石头扔了下,把它的铁脑壳撞了下,脑瓜子嗡嗡的。 蟹精转过头,发现小虾妖不见了。 还以为是对方也在捉弄它,蟹精眯起眼,拿着锤子朝左边走去,试探性地喊道:“小彭子?” 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蟹精身后,一记蕴含炼气士灵气外加武夫真气的手刀劈在蟹精的脖子上。如果它那硬壳也算是“脖子”的话。 名为小北的蟹精应声昏倒,被随之出现的女子拖到一旁的珊瑚群下藏起来。 一个小彭子,一个小北,两个难兄难弟大被同眠于珊瑚群中,这下两人都不用瞌睡了,直接昏睡过去。 李子衿表情相当难看,使劲给自己揉搓着手,刚才那一下他其实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就是没想到还是这么痛。 而且,少年一日之内,先后第一次见到神灵和水下精怪,就好像上天对他打开了一扇大门,通往闻所未闻的新世界。 那些“举头三尺”之上的神灵,那下入水十丈的精怪,这些从未出现在少年眼前的家伙,就好像忽然被人拉开闸门,将它们统统放了出来,来到李子衿眼前,向他展示这个瑰丽壮阔的扶摇天下。 红韶自然是不算的。在他心里,红韶就永远是小师妹,而非锦鲤,非是精魅。 除却女子与少年联手拍晕了两只看门精怪以外,另一处又有位白衣少女,手握文剑仓颉,蹑手蹑脚地跟在师兄身后。 三人都使用了避水符,所以一个时辰之内,浑身都被一层灵气屏障覆盖包裹,能在水下畅通无阻。 “这两个小家伙是看门的,看样子真如我猜测的那般,敖隆几乎倾整条白龙江之力去围堵上下游了,独独忽略了他的大本营。咱们进河神宫,从后门出去,可以避开在周围巡逻的水裔精怪们。”秦璇之指了指河神宫后方,再往前游一段,他们便可以通过河神宫的后门,向上游去,离开白龙江。 李子衿点头,让小师妹红韶跟在秦璇之身后,自己则是走在最后面,替她们殿后。 使用避水符在水下游泳的速度,约莫等同于在岸上奔跑,虽不能与骑马疾驰相比,可李子衿惊喜地发现自己从阁老那里学来的身法竟然在水下也能使用。只不过速度要比岸上慢了太多,但却聊胜于无。 三人排成一字型,进河神宫,小心翼翼地寻找出口。 除了极度奢靡,富丽堂皇之外,并无什么异常之处,这里就像世俗王朝之中的君王寝宫,装潢华丽,甚至还有一座水下花园。 河神宫中同样有类似于宫女的存在,还好李子衿闪身够快,差点被那身后长了条鱼尾的宫女发现。 初次来到水下世界的少年,真就跟红韶一样,对什么都充满好奇。 他们极其顺利的从河神宫后门离开,游到岸上。 运气极好。 三人站在岸边,同时解除避水符,长出了一口气。 只是下一刻,秦璇之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望向一处。 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一位白发老者,锦衣华服。 此人身份不言而喻,因为他的腰带之上,镶嵌有一枚龙珠。 李子衿微眯起眼,看着那单手负后的白发老者。 他是曾经的淮河龙王,如今的白龙江河神。 敖厦负在身后那只手,正握着一样东西,烟雨绘卷。 这位前淮河龙王笑道:“几位贵客来访,怎能不让老夫好好尽尽地主之谊,匆忙离去,岂非让他人耻笑老夫不懂待客之道?” 秦璇之转身,递给李子衿一个无奈的笑容,朝少年少女耸了耸肩,“没辙了。” 下一刻,这位女子在那青衫少年剑客的目瞪口呆之中,走向敖厦,坦言道:“我可不认识他们啊,这两个小家伙任凭你处置。能不能放我走?” 李子衿还好,只是惊讶而已,这位秦掌柜的做法,倒也在少年意料之中。 然而白衣少女的眼神,却充满着失望,这也是她第一次产生失望这样的情绪。 虽然红韶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秦璇之为她和师兄做什么,可是前一刻还和她们站在一边的秦姐姐下一刻就说出那样的话,心思单纯的少女,很难不失望。 “既然这位姑娘无心做客,那姑娘请便。”敖厦出奇的好说话,微笑点头答应了这个“不情之请”,反正敖隆那小子的目的是那件水运法袍,眼前女子没什么作用,若是她敢拦路,那便将其打杀,不过,既然对方懂得审时度势,他也懒得再去为难一位女子。 毕竟曾经的龙王,依然不愿意做太跌份的事。 他微微侧过身子,给秦璇之让出一条道,后者连忙小跑着离开。 白衣老者又不动声色地转了过来。 下一刻,一位头生犄角的青年男子从李子衿和红韶身后的白龙江中乘浪而起,来到岸上,与白衣老者站在一边。 他先向敖厦躬身作揖行礼:“父王。” “嗯。”敖厦应声。 “父王可看出那法袍端倪?” “的确是至精至纯的水运,饶是我在淮河,都没有见过这样纯粹的水运精华。是件好法器,不错。”他抚须笑道。 敖隆目光如灼,肆意打量起白衣少女以及她身上的扶霖法袍来,看见少女的姿容,他忽然又起了纳妾的念头,立刻又朝白衣老者躬身作揖道:“父王,人和法袍,孩儿都想留下。” “那便依你。”那位白龙江河神哑然失笑,觉得自家孩子讲话真是太直白无趣了,好像一点余地都不留给对方。 李子衿缓缓拔剑出鞘,翠渠古剑在剑鞘之中拖动的响声刺耳而浓烈。 少年淡然道:“人和法袍,你都留不下。” “哦?可我现在想要留下的东西,又多了两样。”敖隆冷笑道,“你的命,还有你手上的剑。” 翠渠古剑,十分亲水,同样适用于他。 “你试试看?”李子衿抬起左手,剑指那头生犄角的青年男子。 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无聊了很长一段时日的敖厦也忽然起了玩心,屈指一点,身旁便出现一张金色座椅,他顺势坐下,半只手撑着脸颊,笑道:“隆儿,那你便陪这位客人玩玩。这样吧,这是咱们的地盘,也不能太欺负人,否则传出去,不太好听。不如你就与这位客人打个赌,若你胜了,那位姑娘和她身上的法袍,以及他手中的剑还有他的性命,都要留下。” “那你输了呢?”李子衿目不斜视,死死盯着那只蛟龙所化的青年男子。 “我会输?就凭你?”敖隆捧腹大笑。 他好歹是个洞府境炼气士,那少年不过培元境罢了,就算是剑修又如何?此地可是在白龙江边,退一万步来说,他还可以现出原型,搅动江水淹没那傻小子。自己是绝不可能输的。 “我若是输了,想怎么样都依你。”敖隆冷笑不已,摊开右手,手中已经出现一柄长剑,品秩略逊于李子衿手中的翠渠古剑,但也是一柄仙家法器,名为丹凤。 话音未落,敖隆先发制人,已经一剑递出。 李子衿推开红韶,抬剑迎敌。 翠渠剑与丹凤剑交锋,剑身一个碰撞,擦出火花,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声。 第二剑由李子衿先递出,少年凝聚剑芒,横剑一挥,一击不成,被敖隆后退一步躲过,又变招为刺,再被傲隆侧身竖剑于胸前抵挡。 李子衿再度变招,刺剑向上一挑,这一剑,凝聚出剑芒,是以攻其不备,出奇制胜。直至敖隆握剑的手腕,此招瞬间提速,在后者的惊诧之中于他的手腕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敖隆的右手手腕,流出绿色的蛟龙之血,滴落在地上,竟能焕发枯草新生,使得枯草逢春。 只是这一击由于敖隆撤退及时,未能直接挑断他的手筋,李子衿有些可惜。 “竟敢刺伤我,不可饶恕。” 没预料到李子衿剑尖的巨大杀力,敖隆瞬间就红了眼,本就不是剑修的他,更没有认真练过剑术,自己那洞府境是靠着一般龙族血脉和吞食水裔精怪来提升的修为。 与李子衿在剑术上较量,自然讨不了好果子吃。 李子衿微歪过头,不去听这家伙的幼稚言语,脚尖发力,身形瞬间消失。 坐在金色座椅的敖厦瞬间眯起眼,“好快的速度!” 这位白龙江河神忽然开始后悔起自己这个提议来,好像他那傻儿子并非这少年剑修的对手。 一手握住手腕的敖隆看着瞬间消失在原地的李子衿,忽然有些惊恐。 他不得不瞬间显出原形。 青年男子摇身一变,变换为一条青色蛟龙,身长十丈,半截尾巴留在白龙江水之中,只露出大半个身子,匍匐在岸上。 所以本该一剑封喉的翠渠剑,只割伤了这条青色蛟龙的后背,在它后背之上留下了一条长约一尺的口子。 青衫少年剑客,瞬间出现在蛟龙后背上。 青涩的血液从中漫延而出。 青色蛟龙吃痛,白龙江空中翻腾而去,带着少年上天,想要将他甩下。 李子衿紧握翠渠剑,凝聚出剑芒,身形再度消失,下一刻直接出现在青色蛟龙头顶。 少年右手握住蛟龙半边犄角,左手倒持翠渠剑,剑尖朝下,剑芒寒光闪耀。 李子衿面无表情,猛然蹲下,长剑刺向青色蛟龙头颅。 没有出现少年意料之中的青色龙血四下飞溅的场面,因为金色座椅上的那位白发老者身形一闪而逝,瞬间出现在青色蛟龙之上,一只手牢牢抓住李子衿的手臂,不让翠渠剑再往下一寸。 翠渠剑尖悬停在距离青色蛟龙头颅不到一寸的空中,剑芒盛气凌人,熠熠生辉。 李子衿嘴角微扯,露出一个早就有所意料的微笑,问那人道:“前辈这算是倚老卖老?” 白龙江河神脸上挂不住,只是手上微微加重力道,沉声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年轻人做事情,不要太轻狂了。” 下一刻,李子衿咬紧牙关,将浑身灵气都灌注到翠渠剑尖之上,在那道剑芒之后又凝聚出一道剑芒。 后面那道剑芒,直接将前面那道剑芒,“推”了下去。 一缕杀力不亚于金丹剑修剑气的剑芒从剑尖滑落,轻描淡写地“滴”在青色蛟龙头颅上。 将它的龙鳞炸碎,血肉模糊,蛟龙吃痛,径直从空中翻身摔落,这也让白衣老者不得不松手。 在它摔落如白龙江前,李子衿运转身法,脚尖猛踩蛟龙受伤头颅,借力疾驰向岸边,最终飘然落地。 青衫少年剑客飘然落地,倒持一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古剑,微笑看着青色蛟龙从半空缓缓坠落入江水之中。 步入培元境之后,他便发现自己可以将此前只能凝聚在剑尖的剑芒给“推”离剑尖了,虽然不能像金丹境之上的剑仙一般使用剑气,却也能作为一门压箱底的杀招使用。 这算是李子衿第一次在实战中使出这门剑法,之前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替这种凭借剑芒使出的剑法取名。在观看完那条青色蛟龙坠入白龙江之后。 李子衿心中有了个不错的名字——落蛟。 少年有剑落蛟龙。 那白衣老者没料到少年郎这一手如同剑气般的杀招,因为那是他闻所未闻的古怪剑法,此刻痛心疾首,身形爆闪冲向那一袭青衫,怒吼道:“真是大胆包天,你竟敢重伤我儿,小子纳命来!” 在距离李子衿一寸的身前,即将一爪掐住少年脖子的白衣老者忽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一位女子凭空出现,挡在李子衿身前。 她心念微动,便让金丹境的白龙江水神难以寸进,那女子微笑道:“老家伙,输不起,是不是?” 第一百八十四章 见君如繁星 - 出鞘 - 祠梦 心中的惊惧难以言表,敖厦惊疑不定地望着那个皮笑肉不笑的“年轻”女子。她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然后修为境界,恐怕连两百年都不止了吧? 身为金丹境,更是前淮河龙王的敖厦哪怕在龙族谱牒上不是什么名列前茅的天才,但也算是龙族中游的天资。依然花费百年光阴,才步入元婴境。 可惜从淮河被贬谪到白龙江来之后,不仅身份不再像以往那般尊贵,而且还失去了淮河水运的加持,就连修为境界也跌到金丹。 眼前女子,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了自己的出手,更是能够缩地成寸,究竟是哪位山巅大修士,鸿鹄州还有这样的存在? 与她的身份相比,对于眼前女子为何去而复返的疑惑,方才又是为何要假装不是自己的对手,反而不再重要。 敖厦极识时务地收手,这么一来二去,现在反倒成了他“见机行事”了。 “不知前辈是哪位大能?”敖厦微微朝女子拱手,开始试探她的身份。 “秦姑娘?”李子衿同样惊讶望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可不就是秦璇之么? 她为何去而复返?而且······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 红韶迈出一步,也想喊声秦姐姐来着,可少女忽然又捉摸不透这位女子的想法了,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位秦姐姐。 一会儿出手相助,一会儿又抛下她和师兄不管,这会儿倒好,又忽然现身于此,帮师兄解围。 师兄常说女子善变似水,莫不是就是在说秦姐姐这样的女子? 其实少女想岔了,李子衿所说善变似水的那位,非是女子,而是少女明夜。毕竟那位姑娘变脸极快,可以前一刻温柔似风,下一刻就是“老色胚”。 秦璇之好像对自己先前的“落荒而逃”全然不在意,转过头来朝李子衿和红韶吐了吐舌头,半点没个正经样子。就是小姑娘都不会像她这般幼稚。 她就这么将那个白龙江河神晾在一旁,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偏偏那人还得老老实实候着。 秦璇之缓缓转过头去,歪着脑袋,微笑道:“刚才是很好的机会呀,你怎么不从背后偷袭,将我和他双双宰了。” 敖厦冷汗直落,背后偷袭?可能会死的很惨。 因为从始至终,那位女子甚至就没有真正意义上出过手。她只是站在这里,就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敖厦尝试过以自己金丹境巅峰的修为,去窥探那位古怪女子的境界,然而当他暗自催动灵气去尝试“敲开大门”之时,不仅得不到回应不说,就连自己那点微薄灵气都给人瞬间吸了进去。他开始怀疑自己若是跟此人作对的话,一身金丹修为估计还不够对方塞牙缝的。 “前辈······” 饶是前淮河龙王,此刻也不得不低下头来,心怀敬畏。 “怎么说话呢?你见过像我这么年轻的前辈?”秦璇之瞪了白衣老者一眼。 敖厦说道:“修行路上,达者为先嘛。前······姑娘是隐世高人,又何必掺和这点小事,将此事交给犬子和那位公子处理不就行了么。” 他不动怒的样子,倒还真有几分和蔼可亲的假象。 秦璇之笑道:“什么高人矮人的,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来唬本姑娘。有这功夫好好管教管教你那白龙江里的虾碎蟹碎们,比啥都强。” “是是是,姑娘教训的是。”这位白龙江河神连连点头,不敢说半个不字。 女子忽然瞥了眼白龙江河神,问道:“怎么,你很急?” 敖厦连连摇头:“没有。” 没有才怪。 那条青色蛟龙掉入江里好一会儿了,身受重伤,急需医治,即便是及时救治,就凭李子衿刚才那一招落蛟剑法,敖隆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说不得以后还要落下什么病根子。 可敖厦不敢说,他生怕这样说了以后,敖隆连苟活的机会都没有了。 秦璇之满意点头,笑道:“不急就好,不急,咱们才可以慢慢掰扯掰扯。” “你刚才说让我不要掺和两个晚辈的小事,那你这白龙江河神,又凭什么掺和进去?莫不是身为河神,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可以凌驾于‘规矩’之上了?好一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河神大人?”秦璇之咄咄逼人,丝毫不给敖厦喘气的机会。 她每多说一句,那位白龙江河神的头便更低一分,早已没了先前坐在金色座椅上,隔山观虎斗的惬意闲适。 此刻的敖厦,如履薄冰,讲话之前都务必现在脑子里过几趟,生怕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合这位姑娘前辈的胃口了,就要使对方降罪于己。 老河神甚至开始隐隐有些埋怨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整出这么个烂摊子来让自己收场。早知道他就装作没看见,放那青衫少年一行人离去便是,哪还用得着像现在这般颜面尽失? 听见那女子说完话,敖厦才敢轻声开口道:“方才是老夫错了,可老夫也是救子心切,不愿意看见犬子死在那少年手里。现在回想起来,此事的确做得不够厚道,这位公子,敖厦在此向你赔罪了。” 白衣老者说完,颇有诚意地转头向李子衿作了一揖,语气真诚得就好像少年不接受他的道歉,便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情。 此刻的敖厦,真就如人间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弱不禁风,唯唯诺诺,再没了先前那副要吃人的狂躁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 李子衿没多说什么,毕竟狐假虎威这种事,他做不来。 可少年打心底不愿意接受敖厦的道歉。 怎么,先前还要把小师妹和法袍留下,敖隆说要取自己性命时他身为白龙江河神也不制止,反而笑着坐在一旁看戏,还假意给自己立下赌约。可双方都心知肚明,不论李子衿与敖隆那场问剑的胜负如何,输的人都只会是李子衿而已。 区别只在于由敖隆出手,还是由敖厦收尾。 现在倒好,秦璇之摊牌了,她境界远高于那白龙江河神。 于是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便产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上一刻还要掐死自己,下一刻就开始道歉,请求原谅了。 好一个鸿鹄州,好一个弱肉强食。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李子衿淡淡瞥了那敖厦一眼。 秦璇之笑容玩味,看着那个进退维谷,左右为难的白龙江河神,顺带着落井下石了一句:“哎呀,听见没有,人家不接受你的道歉,这可怎么办?” 敖厦擦了擦汗,又赔笑道:“此事因犬子而起,现如今犬子已经身受重伤,况且他也没有真正伤害公子和那位姑娘。老夫可以赔偿公子一门法器,你看······” 不等他说完,李子衿忽然就打断了这位河神的言语,“你刚才说,他没有伤害我和小师妹?” “是没有伤害,还是没有伤害到?” “这······”敖厦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只不过被遮掩的很好。他开始觉得这个青衫少年郎是真的该死了,难道非要如此咄咄逼人,将事情做绝么? 李子衿向前一步,质问道:“你那蠢蛟儿子,究竟是嘴上随口说说,还是真真切切这样想的,你难道不知道?” “他没能伤到我,是技不如人。他落得如此下场,是咎由自取。” “春江渡船上百条人命,他可以说杀就杀,就为了一件法袍?凭什么?” “怎么,现在看他受伤可怜,便可以替他犯下的错推脱了么?若是今日我不是敖隆的对手,亦或是换一位境界不如我的剑修在此,若是秦姑娘没有去而复返,我们是不是就被你们父子二人吃干抹净,连骨头都不剩了?” 李子衿忽然笑了笑,极其敏感的少年,捕捉到了那老家伙眼底一闪而过的怨恨和厌恶,少年笑道:“你不服气,我知道。而你之所以愿意站在这里,低着头听我一个晚辈后生讲道理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你不是秦姑娘的对手而已,我也知道。不止如此,我还知道一旦你得了机会,或是秦姑娘离开以后,你会立刻找到我,将我打杀了。” “这些我都知道,可我还是要说。” “因为这些不止是说给你听的,是说给它,还有它们。” “你不愿意听,有人愿意听。” 李子衿指了指脚下的大地,指了指天,指了指江水,然后接着说道:“曾有一位先生教我,要对世间万物抱有敬畏之心,要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彼时的我,还不懂得这两句话的重量,只当先生是教我向善。然而我在鸿鹄州,看到了很多难以想象,无法理解的事。我好奇,这里的人,如果不信这些,信什么?今天在你和敖隆身上,我得到了答案。原来你们只信奉弱肉强食和强者为尊。” “同样的道理,秦姑娘说出来,你们就愿意听,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郎说出来,你就不耐烦。不止不耐烦,还要心生怨念,好像今日我才是那个想要把你的命留下来的人一样。” “难道身为强者,就可以肆意凌虐弱者,不把弱者的命当命了吗?这天下又不是只有鸿鹄州才有强者。而且在我看来,你们这里的修士也好,神灵也罢,都算不上真正的强者。我在别州,见到过许多强者,他们境界之高,可以搬山倒海,一剑开天,却也不像你们这般滥杀无辜,肆意掠夺?” “远的就不多说,说了你也不认。我就只说近的,在秦姑娘那副烟雨绘卷中,那位前白龙江河神,便是一位心善的神灵,哪怕面对我和红韶,他也没有暴露出不耐烦或是不屑的神色,反而会认真听我们讲话,还会为我们分析利弊,助我们一臂之力。” “你也是河神。怎么就差这么远?那位曹河神才比你更配担任白龙江河神。” “难怪鸿鹄州的神灵,香火衰弱,摇摇欲坠。白龙江的水裔精怪们动辄掀船吃人,敖隆身为河神之子,视人命如此草芥,你身为白龙江河神,对此不闻不问,反而帮他收拾烂摊子,助纣为虐。依我看,你不该只从淮河被贬谪至此,你应该被贬去某条山涧,某处溪流,跟一些毫无灵气的小鱼小虾为半,这样便再也害不了人了。” “反正你这样的神灵,我不认。” “若神灵都如你一般,都是如此德行,又岂能奢望凡人信仰你们?” 一袭青衫,手握翠渠,抬头看了一眼。 少年目光如灼,仰望苍天。 若有神明,他听得见。 ———— 秦璇之从始至终,就站在李子衿身前,安静听着少年讲完一堆心里话。这也是她原本打算说给那些“同僚”听的。 春风拂过江面,女子笑意盎然,笑问少年道:“说完啦?” 不知为何,被女子这样的目光瞧着,他就有些脸红,李子衿轻轻点头。 而那个敖厦,不再言语,就只是低着头,把头低到一个让少年看不清他面容的位置,弓着身,作着揖。 便是没洗耳,也实打实算是恭听了。 秦璇之点头微笑,旋即转头,面无表情地对那白龙江河神说道:“你可以滚了。” 敖厦微微点头,轻声道:“谢前辈不杀之恩。” 不是客气话,而是在之前,敖厦眼中闪过一次怨恨时,不仅仅被李子衿捕捉到了,更逃不过秦璇之的眼睛。 她已然动了杀意,当时便以心声对敖厦说了句:“老东西,我看你是真嫌命长了。” 可那少年后来的一句话,让秦璇之忽然改了主意,决定放敖厦一马。 敖厦没脸久留,疾驰离开岸边,翻入白龙江水。 在他走后,李子衿才收剑入鞘,先对秦璇之道了声谢,随后走到小师妹身边,挼了挼她脑袋,关切问道:“有没有吓到?” 少女摇摇头,扑入李子衿怀中,紧紧抱住他的腰,说道:“师兄,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你就让我把扶霖法袍交给他们好了。” 红韶不愿意看见师兄跟人生死搏杀。 李子衿摇头道:“不是一件法袍的事情。” 虽然此事因那件凝聚颠渎水运的扶霖法袍而起,可后来敖隆不也说了还要将红韶也留下做妾? 面对这样的家伙,你给他一件法袍,他还会想要兵器,给他兵器,他还要神仙钱,等你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了,他最后还会要你的命。 根本就无理可讲。 只能搏杀。 “秦姑娘,敖隆到底有没有死?”李子衿忽然转身问道。 他知道这位女子,先前定然没有走远,一定就躲在哪里作壁上观,虽然不知对方为何中途折返,但总归是件好事,毕竟秦璇之等同于救了自己和小师妹。 秦璇之摇头道:“你那剑威力不错,而且身为培元境剑修,竟然可以变相使出接近于剑气的招数,很了不起。但你毕竟还只是培元境。那一剑若是换作你洞府境再来递出,那么那蠢蛟定然十死无生了。” 还好她先藏起来看了波好戏,否则,岂不是就错过那一招“滴水剑法”了?剑修见过不少,没见过这么有趣的。 毕竟这位女子眼里那些剑修,都不喜欢讲道理。不曾想这李子衿竟然是剑修中的一朵奇葩? 一个喜欢跟人讲道理的剑修,难不成以后出剑之前,都得先将那恶人的生平事迹批判一番,最后再给他来个依罪论处? 哈哈,光是想想就觉得有意思! 女子微笑不已,心思飘然,已经决定好下一个伪装的身份,连名字都想好了! “是你自创的招数吗?有没有名字呀?”秦璇之笑着问道。 李子衿疑惑地望着她。 “就是那个,刚才那个······”女子赶紧伸出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下,“哎呀,就是你把那条蠢蛟斩落白龙江那招!” 她的模样滑稽极了,手脚并用地疯狂比划、表演,意图复刻方才李子衿的斩蛟一剑,看得红韶捧腹大笑。 少女觉得这位秦姐姐,似乎又变回了她认识的那个秦姐姐。 李子衿摸了摸后脑勺,说道:“你说那个啊,我也是刚想好的名字。” 秦璇之小鸡啄米一般点头,连连问道:“那招太俊了,看得本姑娘春心荡漾,快说快说,叫什么名字?” 李子衿微笑道:“落蛟。” 然后,少年瞥见那位美貌女子,神情开始逐渐浮夸起来,合不拢嘴,猛皱眉头,脖子向后缓缓缩动,倒吸一口凉气,最终朝李子衿伸出一根大拇指,就憋出一个字:“牛。” ———— 白龙江,河神宫。 刚回到寝宫之中的敖厦替敖隆服下一粒玉露丹,看着破开肉绽的孩子,痛哭流涕。难免有些怒其不争,恨其不幸的怨念。偏偏他又是自己的孩子,不能不管。 老龙叹息一声,缓缓运转灵气,替敖隆疗伤。 忽然有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出现在两人身前一丈位置,是一位女子。 秦璇之斜瞥那不知好歹的半蛟一眼,嗤笑道:“这便是自作孽了。” 敖厦立即收手,起身,颤颤巍巍地朝女子抱拳躬身道:“不知前辈大驾光临,敖厦有失远迎,还望前辈恕罪。” 他原想问对方刚才不是已经喊自己滚了,现在又不请自来,究竟意欲何为的,可老龙转念想想,还是算了,换了套较为委婉的客套话。要不怎么说,姜还是老的辣?至少在明哲保身这一事上,年长之人,就是更能忍辱负重,看清时局,懂得审时度势,卑躬屈膝。 哪怕是如此不讲理的白龙江河神,前淮河龙王,他也信奉一个强者为尊的道理。 秦璇之点头道:“恕罪可以,那么你就得拿出点诚意赎罪。” “但凭前辈吩咐。赴汤蹈火,敖厦在所不辞。”老龙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说着。 那位女子“哦?”了一声,抬头看了眼这座河神宫,笑道:“既然德不配位,那便请你,将这座河神宫让出来吧。” ———— 烟雨绘卷之中。 一位女子瞬间出现在结冰湖面之上,飘然落地,脚步轻柔。 她面带微笑,从容地伸手虚探,穿过小洞天,从另一处扯回一个小老头。 曹铁“哎哟”一声,摔在湖面上,揉了揉屁股蛋儿,看清那女子容貌后,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毕恭毕敬道:“见······见过秦姑娘。” 秦璇之低头凑近曹铁,轻声念了一句法咒,非是她的言语,而是以女子无上神通,将一位少年的言语原声,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这位前白龙江河神。 “可听清了?”秦璇之笑问道。 少年嗓音温柔,语气却颇为坚定,“那位曹河神,才比你更配担任白龙江河神。” 曹铁听完这句话,老脸一红,却笑道:“瞧俊后生这话说的,颇有些难为情哩!” 下一刻,他立刻笑容凝固,脸颊有些抽搐,扯着满脸褶子颤动。 曹铁有些难以置信地缓缓开口问道:“秦姑娘,难道您的意思是······” 秦璇之站直身子,双手负后,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觉得小家伙说的有道理,若鸿鹄州神灵皆如姓敖的一般,还能奢望凡人敬仰我们么?你虽然本事不咋滴,可好歹还像个人,不对,像个神。干不出什么糟心事儿,比那什么狗屁淮河龙王强多了。” 女子每多说一句,那个驼背的曹铁,腰杆便愈发停止,身高也拔高一寸,面容也更年轻一分,境界更恢复一成。 直到秦璇之把话说完。 前一刻还是个又矮又黑的驼背小老头,满脸的褶皱也不复存在。 曹铁摇身一变,变成一位身披月色长袍,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他不敢相信地低头看了看,又伸出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感受到体内充沛的水运灵气,这位前白龙江河神轰然跪地,对身前女子长揖不起。 可他身前哪还有什么秦璇之。 再一眨眼,曹铁已经出现在烟雨绘卷之外,站在白龙江岸边,耳边传来一句女子言语。 “即日起,曹铁恢复白龙江河神神位,重塑神庙金身。望你以戴罪之身,痛改前非,造福于民。” 一条白龙江,如获敕令。 曹铁跪地作揖,铿锵沉声道:“曹铁敬领尊上法旨!” ———— 青山下,绿水旁,少年剑客舞剑翩翩。 长亭外,古道边,窈窕少女步步生莲。 一程山水,景色缓缓蜕变。 距离立春已经一月有余。 在经历了一场白龙江风波之后,红韶不愿意再踏入那条长江,李子衿为了迁就小师妹,只能重头再来,脚踏实地走岸上赶路。 走走停停,有时会和师妹一起,一边练剑,一边行走。 闲看春花缓缓归矣,时有春风萦绕袖间。 春夜将至,李子衿带着小师妹加速登山。 今日是惊蛰,少年要履行一个诺言。 “师兄,我爬不动了。”红韶已经出了一身汗,汗水让少女的头发都开始打结了,比这更要命的是,她的脚好像磨起泡了,一用力就疼。 只是少女没敢说,怕师兄担心。 李子衿走在前头,蓦然回过头来,瞧见小师妹一瘸一拐的模样,行路艰难,便往回走了几步。 然后在少女的惊呼声中,将她背在身后,微微弓着身子,继续攀登高峰。 李子衿提醒道:“抓紧了。” 他提起一口武夫真气,速度不减,依然保持着先前独自攀登的步伐,只不过落脚点,要较之此前更为稳健,不再走一些险峻捷径,而是拣选平稳安全的登山路,身后背着小师妹,就得对她负责一些。 师兄背着师妹,虽然累些,可也高兴。 少女不由地想起初次与他相见时,那时自己死死缠着李子衿,也是登山,在不夜山巅对弈亭外,他成了自己的师兄。 那时候的少女,生怕自己是精魅出身的事情被李子衿发现,会被他嫌弃,所以只好对身世绝口不提,对来历闭口不言。 不知不觉就已经陪师兄走了这么远的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 那日在白龙江边,李子衿为了保护她跟敖隆生死搏杀以后,红韶心里便诞生了个荒谬胆大的念头。 有可能会让她失去师兄,但少女觉得如果一直藏在心里,不说出来,要是以后等师兄知道了,肯定就再也不会回头。 少女打算坦白。 红韶趴在李子衿背上,酝酿半天措辞,良久之后终于开口,却是问道:“师兄,你累不累,要不还是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李子衿淡然笑道:“自己走?脚上起泡了吧?” 红韶惊讶道:“师兄怎么知道?” 李子衿把少女身上抬了抬,因为她有些往下面滑落的迹象,一边继续登山,一边说道:“师兄就是知道。” 年少时也经常登山玩耍,脚上起泡以后,为了不让起泡那只脚太痛,便会下意识的让起泡的脚轻轻落地,要么只让脚后跟使力,这样便会看起来走路一瘸一拐的。刚才他看红韶便是如此走路的,一眼就瞧出她的尴尬处境。 红韶伸手牢牢抓住李子衿的肩膀,再度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师兄,我有话想对你说。” 没听出其中玄机的少年随口笑道:“那就说啊。” “可是我怕说了,师兄就不喜欢红韶了。”少女皱着眉,抿起嘴。 李子衿脚步微微停顿,好像反应过来了,他笑着说道:“怎么会呢。” 红韶竖起耳朵,向从李子衿的话语中分析出自己有“几成胜算”。可她又不是心思敏感的少年,哪能猜得透人心。 李子衿的话,却也能让少女稍稍安心。 红韶想了想,最终从袖中把纸人无事取出来,看着将小家伙也放在李子衿肩上。 想着无事无事,便会平安无事了吧? 无事打了个哈欠,脸上带有倦容,李子衿身子一晃一晃的,连带着肩上的无事也跟着一晃一晃的,它左右瞥了一眼,随后瞬间清醒,心头猛然一震,惊呼道:“哇,不要啊,我恐高啊!” 小家伙连滚带爬地蹿回少女衣袖之中,双手趴在红韶的袖口,身子瑟瑟发抖,嘴角打颤。 给无事逗乐的少女忽然就笑出了声,心情轻松了不少,终于鼓起勇气,对李子衿说道:“那师兄得先答应我,听完以后不许不喜欢红韶了。” 李子衿笑道:“好,师兄答应你。” 红韶闭上眼,几乎一字一句地说出那句已经在心里酝酿很久的话。 “我······我不是人,红韶是精魅。” 红韶的声音犹如细蚊,有些自卑,不仔细听便听不真切,然而在说出这句话时,少女的手腕却拼命用力,死死地抓住李子衿的肩膀。 她怕“摔下去”,不是怕从这座山峰摔下,而是怕从师兄的心里摔下。 原以为向李子衿坦白之后,自己心里便会卸下一块巨石,会轻松许多。可当红韶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以后,却发现自己心中的忐忑犹如白龙江江水,翻涌不停,起起伏伏。 少女脸色惨白,生怕从少年嘴里说出来的话,会让她伤心欲绝。 谁料李子衿听完以后,只是沉默片刻,然后轻声回答道:“我知道啊。” 此时,师兄妹二人也终于登顶。 山上月朗星稀,李子衿轻轻将少女放下,转头挼了挼她的脑袋,对那个低头不敢看着自己的白衣少女温柔说道:“可是那又怎么样,红韶就是红韶,是小师妹。”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红韶眼含着泪花,仍是不敢抬起头,只是扯着少年衣袖。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替她擦干眼角,笑容和煦,朝她摊开一只手掌,“小师妹。” 少女终于扑入他怀中,不再流泪。 安抚好小师妹以后,李子衿也从包袱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一炷长香,他走到山巅边缘,转过身子,面朝南方,沉声道:“无事!” 小家伙屁颠屁颠从红韶衣袖中蹿出来,看见那个青衫少年举着一炷香,无事心中会意,便硬着头皮一跃而下,跑到李子衿身边,踩着少年的衣角攀登而上,最终落在他手臂上,运转灵气,默念口诀,催动火法! 一炷长香应声而燃,在夜空下的无名山巅显得格外刺眼。 在金淮城考榆坊时,李子衿曾夜遇一对姐妹花,赌约输掉之后,答应那对姐妹花,于来年惊蛰之夜,寻一高处,面朝南方,上香一炷。 如今,少年如约而来。 拣选的,还不仅仅是“高处”,而是方圆百里内的最高处。 少年心思虔诚,面朝南方,手握香火,高高举起,朗声道:“仓庚州太平郡李子衿,如约而至,上香于此,日月可鉴!” 南方有星辰,忽而闪烁,在繁星中显得格外亮眼。 鸿鹄州,迎来开春以后,第一炷香火。 这也是鸿鹄州百年以来第一炷,“无求之香”。 只为允诺,别无所求。 这一年,逐渐陷入沉睡的鸿鹄州,经历数百年香火衰退的黑夜,终于迎来第一缕虔诚之光。 始于人间,经由少年,落于群山之巅。 这一日,春雷乍动,万物复苏。 ———— 烟雨绘卷之中。 有女子冰上凿洞,独钓寒江。 在她身旁蓦然出现数十位鸿鹄州神灵的金身法相,香火并未衰退到极致的神灵,是以法相来此相见。而那些香火衰弱到已经无法凝聚法相,万里赴约的小小神灵们,则由一位女子以无上神通打开数十道光幕,让他们能够与今日到场的众神交流。 凝聚出金身法相那些,是百仙谱上位列靠前的大神,如三山五岳真神、五湖四海正神。没能凝聚出金身法相那些,是百仙谱上靠后一些的,如世俗王朝封诰的普通山水神灵、偏于之地的花鸟神、财神等。 然而无论今日来或没来的神灵们,都只能仰望另外两位女子。 都是两位掌柜。 秦璇之起身,嗤笑道:“连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都懂得对世间万物抱有怜惜之情,对神灵心存敬畏,鸿鹄州这些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岑天池法相最为明亮,微笑道:“咱们的江河共主水神娘娘,该不会是动怒了吧?” 一道光幕之中,郑国财神柴老爷百无聊赖地躺在飞雪客栈池塘边缘,随手朝池塘里扔了些许饵料,补充道:“水神娘娘息怒啊,动怒伤肝,会长皱纹的。” 另一道光幕之中的宁山山神金身刚刚重塑不久,光彩焕发,回想那日躲在山神庙中的少年,又再联想到今日他那番肺腑之言,感慨道:“宁山的人,凡有求于我便来庙里上香,起初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要求,我帮了也罢。后来他们想要的便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我这小小宁山山神,又不是那三山五岳真君,法力如何能够?有求时才虔诚跪拜,无求时便从不来此。个个儿跟着了魔似的。想不到一座宁山村的人,跪了一年的山神庙,竟不如少年郎夜里上香一炷香火旺盛。” 一位金身法相显化为羊角辫小姑娘的神灵奶声奶气地说道:“敬畏敬畏,早已经被他们把前半截扔到海里去了。鸿鹄州的人对神灵只畏不敬,好一些的也是畏大于敬。凡人如此,山上炼气士和一些末流山水神同样如此,岂不知畏大于敬,便是走岔了路,走歪了心思。” 另一位金身法相为稚童的神灵愤愤然补充道:“所以才说得出强者为尊这种乍一听极有道理,然而细想之下全是无稽之谈的言语。若世间人人信奉所谓的‘强者为尊’,身为‘强者’便可以视万物为草芥,那么儒释道三教祖师,扶摇四位守陵人,任何一人都能使一州陆沉,天底下哪还有规矩约束的了他们。今日十境剑仙心情不好,随手一剑斩去鸿鹄,明日十境武夫赌钱输了,随手一拳轰碎桃夭。整个扶摇天下,九成九的人都得死。约束这些强者的,无非是他们心中的信仰和道理。” “而这些真正的强者,难道也信奉一条‘强者为尊’?那这世上九成九的人,都不必生下来了。” 一位光幕之中的神灵安慰道:“好了好了,咱们是来水神娘娘这里商量正事的,你们一个个地抱怨个不停,待会儿香火用光了事情也商量不完。” 鸿鹄州南岳山君金身法相尤其巨大,仅仅是悬停于冰面之上,就已经让整座冰湖下沉许多,他周身散发着苍翠幽深的盎然古意,有柳,有露,有甘霖萦绕,甘霖落地,可让方圆百里的草木重新焕发生机。是乃真正的枯木逢春。 这位南岳山君面无表情,手握净瓶,嘴角不见动作,却已有威严浩荡之音回荡在冰湖之上,他感慨道:“私以为,延续鸿鹄州香火,需要千千万万个鸿鹄州子民的千千万万炷香,不曾想,拨开云雾原来仅需一炷香即可。” 又有一位面容模糊,令人瞧不真切的女子法相缓缓浮现,一语点破玄机道:“重不在香,而在于人。” 秦璇之点头,最后切入主题道:“此香可长明于续延山,由南岳山君代为掌管。我亦会分出其余几州的香火,助诸位一臂之力。” 岑天池会心一笑,“既如此,山海宗便不再举宗迁移,与鸿鹄州共进退。” 其余诸位神灵依次发表意见,却出奇的一致。 “愿与鸿鹄州共进退。” 本来气数将尽,该在那场海水中陆沉的鸿鹄州,上上下下各司其职的大小神灵,因一炷无求之香得以苟延残喘,在秦璇之和岑天池两位至高神灵的请求下,百年以来初次同聚一堂,商议大事。 孱弱的香火之力并不足以支撑这场议事进行太久,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众神便匆匆离去,重回各自辖境。 烟雨绘卷中,最后只剩下两位绝色女子,秦璇之,岑天池。 那位韶华酒馆的岑掌柜坐在秦璇之身边,斜瞥那女子一眼,问道:“真不做神了?” 甚么从别州分来的香火,谎言罢了。 岑天池知道,秦璇之是要散去自己作为至高神的神性,把自己这些年积攒的香火熔铸入那一炷长明香中,好让鸿鹄州的这些可怜神灵,得以香火延续。让鸿鹄州的世俗王朝,文脉得以传承。 骂这些人最狠的,是她。 对这些人最好的,仍是她。 一如敖厦对自己孩子敖隆的那份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水神也如此看待鸿鹄州的子民和小神。 秦璇之脸上挂着淡然的笑容,难得没有说些怪话,笑话,只是轻声回答道:“嗯。” 岑天池叹息一声,又看着身旁女子的眼睛,问了个有些多余的问题,“值得吗?” 那位绝色女子没有给出答案,只是轻轻挥手,散去烟雨绘卷的小天地,与岑天池出现在鸿鹄州上空的云层之中。 她眼中金光熠熠,以神灵的目力俯瞰一座鸿鹄州的版图,淡然道:“这个问题,容我百年以后再回答你。” 岑天池眯眼笑着:“那咱们就说好了。不见不散”。秦璇之点了点头。 岑天池身形一闪而逝,离此远游。 秦璇之又摇了摇头。收起那支鱼竿,低头俯视那一炷插在续延山巅的无求之香,微笑道  :“君见繁星如此夜,此夜见君如繁星。” ———— 岑天池一步迈出,回到山海宗,临时召开祖师堂议事。 当这位女子宗主宣告山海砚将稳如泰山,分毫不移之时,有位宗门长老问了女子一个先前她问别人的问题。 那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宗主大义,可要山海宗与鸿鹄州共进退,真的值得么?” 岑天池起身走到屋门口,眼中同样闪过一丝金色光辉。 女子娇娇柔柔,斜靠在门框上,望见天上繁星闪耀,地上群星荟萃。 百年未见的好光景。 她嗤笑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第一百八十五章 你我即人间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和红韶没有在山上过夜。 师兄妹二人连夜下山,避于山林之中。深山老林行亭稀少,更无寺庙道观,唯愿有一处能够遮风挡雨的方寸之地。 小时候常听城中老人说,最冷的时刻并非深冬,反而是开春之后。 霜杀百草,倒春寒。 有些老人,身子骨单薄,挺过了飘着鹅毛大雪的严冬,却没能挺过万物复苏的初春。 初春时,有婴孩哭啼声,亦有棺椁摩擦声。 降世与离世。 有花绽放时,也有花凋谢。好似世间万物,最终都可以用两个对立面来解释。 善恶,黑白,阴阳,生死,天地,大小,贵贱······ 这些东西太玄太大,太高太远。总少了些烟火气,像是只有天上仙人和三教教主才会思考的事情。 李子衿觉得,最终落在如自己这般凡人身上的对立面,不是前头那些又高又远,又漫无边际的东西,而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对立面。 你我。 天下虽大,人间却可以你我二字概括。 而如今这座鸿鹄州,充斥着的“你我”,只有你死我活,你输我赢,你走我留。 这样的“你我”,未免太狭隘。 李子衿与红韶在一颗老树下休息,师妹熟睡,少年守夜,在篝火旁不断提剑出剑。 不知不觉天便亮了。 可昨夜的星辰与圆月,好似意犹未尽,长明于天上。像是为了印证少年那份天真幼稚的想法。 众星捧月,等日升起。 日月同辉,你我共存。 明。 ———— 一位女子,女扮男装,身后背着把仿剑,苍翠欲滴。手上拿着面圆镜,站在一处山脚,对镜贴胡渣,扮来扮去,似乎怎么都扮不对头。 她努力回想了下,那位青衫少年剑客的容貌和穿着。觉得对方好像还没有到长胡子的年纪,便又将一圈买来的假胡渣撕下,哎哟一声喊着肉疼。 本姑娘这俊俏,应该是不输给那少年剑客的? 秦璇之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加油打气。 最后,秦璇之一本正经地学那青衫少年剑客说道:“在下李子衿,此剑术名为落蛟!呔!大胆淮河龙王,竟敢如此暴虐,吃我一剑!” 女子把自己给逗乐了,乐呵得不行。 “做个行走江湖的剑客,好像有点酷啊。” 扮腻了掌柜秦璇之眨了眨眼,自言自语道。 她最后回望山上一眼,那一炷无求之香,今日之后,便可长明于夜。 而跌境为肉体凡胎的女子,深吸了一口气,甩了甩脑袋,将一切烦恼忧愁都抛到脑后,从今天起便打算做一个没心没肺的小笨蛋。 女子最后笑眯起眼,自嘲道:“璇之三岁啦。” 她一蹦一跳地朝前走。 从天上来,到人间去。 ———— 李子衿和小师妹清晨时分上路,离开山林。 之前白龙江那场风波,由于从河神宫离开之时,少年少女就已经过了岸。所以如今他们算是横渡了白龙江,虽然回到了起点,可郑国在白龙江对岸,他们脚下的土地,隶属于鸿鹄州另一座藩属小国,凉国。 凉国的官道,人烟稀少,相较于郑国金淮城出来那条驿道便显得更加荒凉。 正当李子衿和红韶途经一座山脉,打算沿着那条与山脉并行的官道往有“人味儿”的地方走时。 远处走来一队人马,像是那走镖的江湖中人,却又有一种江湖中人身上没有的从容闲适,或者说······一种打心底里油然而生的高贵感。 既有侍卫,又带着一堆货物,更有马车车厢,虽然对方已经选择较为朴实无华的车厢乘坐了,但根据马车车厢窗户上的那扇嵌玉裹璃琳琅帘,秦璇之依然是看出了对方的家底深厚。 这边虽是凉国的官道,但是由于此地距离边境极近,左临白龙江,右临蠡湖山脉,群山环绕,乃是真正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按理说这样的地方应该是不可能修建官道的,可蠡湖山脉这边有百炼精铁的存在,凉国官府为了开采蠡湖山脉的精铁,专门在这鸟不拉屎的边境地带修建了官道,用以向京城以及各大郡县运送百炼精铁。 此物多用于铸造盔甲,淬炼刀剑,虽不及山上炼气士们使用的淬剑石,却也能让兵器保持锐利,锋芒不减。 效果远逊于淬剑石,可价格同样远远低于淬剑石。 山下人,除却家底丰厚的王侯将相、商贾之家,普通百姓,有几个能出得起神仙钱,用得起淬剑石? 与之相比,山下的江湖中人也好,沙场武夫和官兵也罢,甚至就连山贼、野修,大多偶数还是会选择百炼精铁来强化兵器。 毕竟这样的物件只是消耗品,今日用了,明日还得用,若整日都以淬剑石淬炼兵器,就是捅了洞天福地的窟窿,也禁不起如此折腾。 也正因为百炼精铁的价值不菲,在山下人眼里俨然成为了香饽饽一般的存在,导致这条官道虽是官道,却也仍不太平,时常遭遇来此劫道的山贼。 朝廷那边,不愿意动用重兵把守蠡湖山脉这边的精铁开采地,更不想花费大量的兵力用于护送精铁,因为只是这么一个来回,往往需要花上一队人马三五个月的时间。所以凉国朝廷采取了较为折中的方法。 他们在距离蠡湖山脉不到三十里的钱丰县城,斥巨资购下了一块地,找墨家机关匠打造了一座“袖珍渡口”,名为平安渡。 凉国国力约莫与白龙江另一边的郑国差不多,都属于鸿鹄州最末流的藩属小国。国库资金并不足以充裕到能够让他们买得起仙家渡船。 所以这座名为平安渡的袖珍渡口,不会停靠巨大的渡船,只会停靠三到五只机关鸟。 这些出自墨家机关匠人之手的机关兽,体型不一,往往可根据金主的要求,为其“量身定做”,有世俗王朝肯花重金打造仿制“鲲鹏”的机关鸟,展翅便遮云蔽日,挥翅便狂风乍起。可乘兵马十万,扶摇上九霄,远渡别州。 历史上,整个扶摇天下也就只有两座王朝,有这样的手笔。 一座乃是玉藻州大禾王朝,排名扶摇天下十大王朝第一,更有人说大禾王朝便是扶摇十大王朝之首。 另一座王朝,乃是桑柔州玄针王朝,据说玄针王朝第一代帝王乃是一名炼气士,修为更是地仙境界,只可惜三教联手订立君王不得修道的规矩之后,那位玄针王朝开国帝王便黯然离场,更由于膝下无子,只能选择退位让贤。 凉国在平安渡所打造的几只机关鸟,自然不能与那两座大王朝所打造的“鲲鹏”相提并论。 这几只机关鸟,长不过六七丈,宽不过四五丈。 用上了墨家的玄妙机关,可以承载比寻常巨车更多的货物。 凉国朝廷,选择派少量兵马驻守蠡湖山脉,然后将从蠡湖山脉开采出的百炼精铁通过那条鸟不拉屎的官道,运送到距离山脉三十里开外的平安渡,再由平安渡的几只机关鸟,分别送到凉国的交通枢纽——竹维郡。其中一只机关鸟不会在竹维郡停下,会继续飞行,直到停靠于凉国京城。 但即便如此,在蠡湖山脉到平安渡这一程三十里路途中,依然时常碰见匪徒前来劫道。一开始朝廷还会象征性地分出一点金银给他们,花钱消灾。可伴随着那些匪徒的胃口越来越大,凉国朝廷那边也逐渐不情愿平白无故送人金银了,有钱也不是这么造的。便直接采取强硬措施,让护送百炼精铁的侍卫与匪徒搏杀,尽管朝廷的精锐人数不多,但战胜这些山野匪徒还是不难。 当凉国朝廷便硬气以后,这条官道边缘的劫道匪徒少了许多。即便是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也不成气候。加之如今的凉国,听说从山海宗那边聘请了炼气士供奉,暗中护送精铁,便更没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宵小胆敢贸然出手了。 官道上这截小路不算宽,那队人马从麓湖山脉出来,显然是与李子衿和红韶要去同一个方向,但看见青衫少年剑客和白衣少女慢悠悠的走在前头的时候,却没有人出声来催促他们。 李子衿和红韶走路速度不算慢,但从这里走,前头还有近乎于一里的路程才能走到较为宽阔的大路上。故而那队车马速度受到了影响。两侧都是山崖,众人所走的这里,相当于两座山崖底下的“一线天”。就算是李子衿和红韶想要给那队车马让路都很难,除非是他和红韶翻上马车车厢,从车厢中的“贵人”头顶踩过去,那样才能够给这支看似镖队的人马让路。 一位骑马走在车厢前头的侍卫忽然放慢速度,靠在车厢外,轻敲窗框,从中伸出一只纤纤玉指,撩起窗帘。 侍卫毕恭毕敬地朝里头抱拳行礼道:“书瑶小姐。要不要属下催促前面那两人加快赶路?” 毕竟眼下车队走走停停的,骑在马上的侍卫都还好,都是些吃惯了苦的沙场将士,还有两位来自山海宗的山上炼气士,可马车车厢中坐着的那位贵人,分明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放着宫里的锦衣玉食不要,偏喜欢来这边疆之地受苦。 马车走走停停所带来的后果,就是车厢颠颠簸簸,摇摇晃晃,这么一来二去,坐在里头的贵人难免会感到身体不适。 车厢里那位少女,只轻声说道:“不必,正好让将士们停下来歇会儿吧。” 帘子轻轻放下。 那位侍卫头领加速起到车队前,高举右手,喊了声:“所有人,下马休息片刻!” “检查货物,守好车厢!”他接着吩咐道。 不远处的李子衿回过头瞧了眼那队人马一眼,对这支“镖队”观感不错。 在号称“无法之地”的金淮城中,少年遇到过不少骑在马上,坐在马车中,便在街道上横冲直撞的豪门公子。 行人避之不及,是不敢得罪这些纨绔子弟。 在洪州城中,虽无马车横冲直撞,可那是人们被官府律令限制,即便有心,也无胆量挑衅朝廷的权威。 在这荒郊野岭,没有律令拘束,却还能为如自己一般的普通百姓停下车队,驻足片刻,足以见得那队人马中的主事人心境如何。 “小师妹,咱们走快些吧,师兄独自饿了,早点找家驿站吃点东西。”李子衿回过头来,挼了挼白衣少女的脑袋。 红韶“嗯”了一声,跟在师兄身旁,脚步轻快。 那青衫少年剑客和白衣少女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这条小路上,一里的路程,要结束得比他们想象的快。 那队人马中的侍卫头领回到马车车厢旁,通报了情况,车厢里那位贵人便笑道:“可以喊将士们启程了。” 这支“镖队”模样的人马才又重新上路。 在离开一线天以后,于宽阔大道之上,这队人马与徒步行走的师兄妹二人擦肩而过。 在经过李子衿和红韶之时,马车车厢的帘子有过一瞬间拉起,却又很快放下,车厢中那位少女,看了李子衿和红韶一眼。 少年对她则是惊鸿一瞥,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模样,帘子便垂下了,马车便走远了,带起一阵风尘。 虽然没看清对方的模样,可刚刚那惊鸿一瞥,李子衿仍旧记住那个让他记忆深刻的清冷眼神。 像一口枯井,无水自然无波澜。 这不像是一个少女该有的眼神。 官道上的风景千篇一律,走了一上午,李子衿和红韶才瞥见一间驿站,就建在这条一马平川的宽阔官道路边,装潢简陋,只有两层楼,没有客房,只是屋里屋外都摆着酒桌,供客人驻足片刻,酒足饭饱之后才好赶路。 这间驿站的招牌倒也有趣,名为“有间”。 四个字连起来读便是“有间驿站”。 李子衿坐在有间驿站外头临街的酒桌旁,吆喝了一声:“小二,给我们先来一壶茶。” 红韶坐在李子衿对面,一直在往右边瞧。少年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忽然“咦”了一声。 他看见之前在小路上遇到的那队人马,正好也停在此处,那十来个侍卫占了两张桌子,还有几个侍卫留守在马车车厢外,看样子是轮值,等上一批侍卫吃完午饭以后,再换这几人去。 车厢内的那位,显然是不愿意露出真容,饭菜都经由一位侍卫端着,送入马车,待那位贵人酒足饭饱以后,再由那位侍卫将碗碟取出,还给店家。 红韶相当懂事地先给李子衿倒了一碗茶,随后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还有模有样地朝李子衿作揖道:“师兄,请用茶!” 少年转过头来,看着小师妹这可爱模样,笑得合不拢嘴,端起茶碗小抿一口,差点没给他呛死。 “苦······”李子衿吃了一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苦的茶? 又苦又涩,实在难以下咽。少年赶紧拦下红韶举起茶碗,想要喝茶的动作,“红韶,别喝。” 李子衿站起身,又看了眼周围的人,再闻了闻,发现那些人碗里都不是茶,而是酒。 凭借店小二此前听见他们只要一壶茶时的轻蔑眼神,不难想通这一层。 李子衿苦笑着坐下,“原来如此。” 这间驿站坐落在凉国边境,方圆百里,只此一家驿站,可供旅人歇脚。所以哪怕这间驿站实在不怎么样,也坐满了客人。 而为了避免像李子衿这样只点一壶十文钱的茶水,就在驿站坐一天的穷酸客人,驿站的茶水采用的是极其劣质的茶叶,又苦又酸,还极其涩口。叫人难以下咽。茶水的滋味一旦差了,客人便没办法一直坐在这里饮茶休息。 要么为了解渴,买些上好的茶水酒水,要么就只能匆忙赶路,找井水或溪水来喝。 仓庚州那边的驿站,便不会如此“店大欺客”。 可惜附近只此一家,没得选。李子衿坐下,换了个说辞:“小二,点菜。” 他这次直接掏出几两银子,放在酒桌上。那店小二的眼神果断就变得不一样了,态度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迅速靠拢这边谄媚笑道:“好嘞,这位客官,咱们店里有天上飞的河里游的地上走的,有清蒸的爆炒的红烧的白灼的,脆的嫩的硬的软的热的冷的,片儿的块儿的条儿的碎儿的,不知道客官喜欢吃什么样的菜?” 李子衿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一咕噜说出一长串还能不换气儿的店小二,他愣是没听清对方都说了个啥,又不好暴露自己“耳朵不好使”,让人取笑。就只好转头看了小师妹红韶一眼。 可面对师兄向自己求助的目光,少女同样是一脸疑惑,摇了摇头。她也没听清啊。 店小二还在旁边候着,眼光之毒辣,就仿佛要通过眼神硬生生将酒桌上那几两银子给刮到自己身上去似的。 虽然不知道对方那一长串都念了些什么菜名,但听起来好像挺厉害的。 李子衿试探性地问了句:“那······有没有竹笋炒肉?” 店小二点点头,“有的有的,这个季节正好赶上平安渡这边的春笋成熟,鲜嫩脆爽,口感极佳。客官还有别的需要么?” 李子衿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连春笋炒肉都有话,那再试着点点。 “馄饨两碗,阳春面一碗,酸鱼片一份,莲子羹两碗······”李子衿说一道菜,那店小二果真就点头附和一声,显然是真的可以做。 直到红韶连连劝阻道:“师兄师兄,好啦,你点那么多,咱们吃不下啦。” 李子衿点点头,“那就先这样吧,不够再点。银子先拿着。” “好嘞,客官稍等。”小二眯眼笑着,手法极为娴熟地摸走桌上几两银子,脚步轻快地走回屋子里去了,可不管你们吃不吃得下呢,最好是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来一道,赚个盆满钵满才好。 几道菜端上来以后,李子衿尝了尝,味道还真不赖,至少比刚才的苦涩茶水要好太多了。 只是少年隐隐感觉,气氛有些不太对头。 这有间驿站的其他客人,怎的除了有侍卫的那几桌有说有笑以外,别的客人都甚少交谈,多是埋头喝酒夹菜呢? 伴随着那队人马最后几位值守马车车厢的侍卫酒足饭饱,他们即将继续赶路,打包了一些路上吃的粗粮,翻身上马准备出发。 忽然,有间驿站异象横生。 只见驿站里里外外,上下两层的“客人”们从木桌缝隙和客栈角落抽搐刀剑,一涌而出,目标显然是那辆马车。 有侍卫惊呼道:“保护小姐!” 数十个刀客剑客一涌而出,一窝蜂冲向马车。 十几位侍卫哪怕是精锐,依然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落入下风。只因那群人丧心病狂到不要命的程度,宁可以命换伤,宁可以两三条命换一个侍卫的命。 那群侍卫连藏在后头的百炼精铁都顾不上了,全部围在车厢周围。 一位侍卫头子身上负伤,依然冒死守在马车车窗下,他不再轻敲车窗,而是直接指着两个山海宗的炼气士说道:“两位仙师,你们带小姐离开,其他人随我断后!” 那两名炼气士显然犹豫了片刻,对方虽然人多势众,可他们只要倾力出手,用上自家宗门的符箓和法术,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只是下一刻,那两名山海宗弟子便果断纵马疾驰,护送着马车快速逃离。 只因那间驿站房顶上,还站着几个身后背剑的家伙。他们可不像是普通剑客。 他们是剑修。 而这一批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车队后头的百炼精铁一眼,显然他们是冲着马车车厢中那位贵人来的。 在两个山海宗弟子带着马车疾驰之后,屋顶上一位黑衣剑修收回停留在楼下那个青衫少年剑客身上的目光,举起手吩咐道:“你们用符舟先追马车。” 他要先留在此地收尾,将那群侍卫灭口,阻止他们回到平安渡利用飞剑堂飞剑传信凉国京城求援。 屋顶上其余几个剑修应声附和,其中一人从怀中取出一张如同苍白纸人一般的法宝,默念口诀,指尖掐诀,而后猛吸一口气,对这手上“那张纸”吹了一口气。 转眼之间,一艘足以乘坐好几人的小型符舟便悬停在他们身前。 李子衿抬起头瞥了一眼,这还是少年第一次见到符舟。 那艘符舟坐满人后,朝远处疾驰而去,显然追马车去了。 驿站外边儿的侍卫们奋力抵抗,可惜人数过少,不敌这群“匪徒”,每个侍卫都负伤累累。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只在十息之间,就已经酿成现在这副局面。 李子衿轻轻放下筷子,随手抹了把嘴角。 他对车厢里那人观感不错,仅凭对方此前在小路上不催促自己的礼貌举动,便足以让少年为她出剑一次。 李子衿取下翠渠剑,喊了声:“红韶,还记得怎么用剑吧?” 红韶立即起身,用力点了点头,说道:“师兄要去帮那位姐姐对不对?” 李子衿笑了笑,“不是帮她一个。” 言语之间,少年已经拔剑出鞘,一掌将翠渠剑拍飞,长剑贯空,瞬间划过一位匪徒的手腕,让那人手腕吃痛,松开手,扔下刀。阻止他一刀砍在那侍卫首领脑袋上的一剑。 那侍卫首领回过神来,心有余悸,转头朝仗义出手的李子衿抬手抱拳,随后继续挥剑帮着其他的手下迎敌。 下一刻,李子衿已经脚下发力,消失在原地,身形如箭矢般猛冲向仍在空中冲刺的翠渠剑。 屋顶上那位黑衣剑修瞬间眯起眼,震惊道:“这种速度,难道是一位剑仙?” 他瞬间打消了跃下房顶收拾残局的念头,不过三境剑修的他,绝非一位剑仙的一合之敌,若那青衫少年郎真是一位青春永驻的剑仙,那么哪怕这次出动的人加起来,都不会是那少年的对手。 反正这次宗门下达的任务,是要活捉那位公主殿下,即便对方要赶到平安渡求援,让京城那边知道了此事也无可奈何,总不能让自己白白送死吧? 那样也完不成任务。 如此进退两难之际,他必须果断作出取舍。 思虑再三,黑衣剑修一咬牙,自己也取出一艘符舟,疾驰离开此地,追那辆马车去了。 李子衿鬼魅般的身影瞬间握住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剑,在人群中进进出出,身法飘逸似仙,难以捉摸,几个回合下来,刺伤匪徒一片,瞬间帮助那群凉国侍卫,将局面扳了回来。 就连那个最后入场的白衣少女,手握文剑仓颉也救了好几个侍卫,少女出剑喜欢闭着眼,却能准确无误地拦下匪徒的出招,然后凉国侍卫便会抓准机会,见缝插针,趁他病要他命地对那些匪徒开展穷追猛打。 师兄的剑干脆利落,师妹的剑温柔许多,只伤不杀,却也极其有效。 李子衿和红韶联手,横扫数十个刀客剑客,死的死伤的伤,倒在地上的哀嚎不断。 侍卫首领倒持长剑,朝李子衿和红韶抱拳,感激道:“多谢两位侠士出手相救,只是我家小姐被匪徒劫走了,我等必须即刻启程前去追人,不能立刻报答两位侠士。你们可拿这枚令牌,到平安渡换取赏银······” 其余侍卫也纷纷抬手抱拳, “多谢侠士!”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有劳姑娘出手相助!” 那人语速极快,显然有些焦急,只是若非这青衫少年和白衣少女出手,他们早都说死人了,所以面对两位侠士,他仍是要礼数到位。 不曾想那位青衫少年剑客随手将他手中那枚镀金令牌推了回去,随口说道:“我们与你们一同救人。” 那侍卫显然没想到对方还愿意再度身陷险境,他本来都没有抱着这份期待,毕竟这少年已经不顾危险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了。 侍卫首领欲言又止。 李子衿沉声道:“情况紧急,不容你我在此磨蹭了。立刻动身!我脚力好,先行一步。” “师兄,你要小心啊!”红韶关切道。 李子衿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运转身法,脚尖点地,身形飘上枝头,在树林枝叶间蜻蜓点水,身轻如燕,恍惚间已经距离众人极远,消失在他们视线之中。 众人随即上路。 都来不及感激那青衫少年剑客的侍卫首领只好又对身旁的白衣少女拱手抱拳道:“姑娘仗义执剑,陈某感激不尽!接下来的战斗,还望姑娘以自保为主。” 红韶认真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道:“都是师兄在做事,我其实剑法稀烂,帮不到你们什么。” 陈治远说道:“姑娘年纪轻轻,剑术却如此精湛,我等都看在眼里,不必妄自菲薄。” 少女有些难为情,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跟一群侍卫,一齐狂奔在官道之上。 这是红韶第一次实战。 她已然无法直视自己的出剑。 哪怕她已经尽量避开那些匪徒的要害,少女甚至不敢刺到他们的身体上,不敢见血,只敢出剑拦住他们的刀剑。 所以,红韶自己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可那群侍卫却牢牢记在心里,承了这份恩情。 少女跟这群侍卫狂奔的过程中,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无意识凝聚出一口灵气了。所以才能够以一个娇柔少女的身体,跟一群体格精壮的侍卫奔跑还不落下风。 就在刚才少女闭眼,抬剑出手的时刻。 她开辟了识海。 ———— 一袭青衫喘息不停,不断在空中蜻蜓点水,踩过那些茂盛枝叶,飘飘欲仙,快速拉进自己与那辆马车的距离。 先前在不远处,李子衿登高望远,瞥见那辆马车不知为何停了下来,这让少年加快了速度。 几乎是运转培元境剑修的灵气加上炼体境武夫的那一口真气,灵气与真气相辅相成,迸发出超乎常人想象的速度,将阁老传授的那门玄妙身法运用到了极致。 气体双修,对身法的加持,要比寻常炼气士或是武夫修炼那门身法,来得更快。 李子衿在给那记剑芒取名落蛟之后,也替阁老这门身法暂取了个名字,折柳。 要是以后再去到不夜山,阁老不喜欢这个名字,那么自己再改就是了。 折柳身法极其消耗武夫真气。 加上李子衿将自己识海内的灵气也倾注到脚下涌泉穴,便是在消耗武夫真气时更不断消耗着识海内的灵气,即便是如今已经培元境的少年,依然经不起长时间的消耗。 在追上那辆马车时,少年识海内的灵气也正好消耗殆尽,那一口武夫真气倒是一息尚存。只因为武夫真气的恢复速度远超过炼气士的灵气,几个呼吸间就可以恢复如初,但是消耗起来也太过容易,只需要倾力一拳,就可以耗尽真气。 所以武者与人对拳,全凭一口气。 李子衿手握一柄苍翠欲滴的古剑翠渠,没有轻举妄动,他站在一个安全的位置,一剑挑起车窗窗帘。 从中飞出两名黑衣剑修,一人正是先前在屋顶上观察了李子衿好半天的家伙。 而另一人,则是他的同门师兄。 这对师兄弟,一位名为解剑,一位名为解刀。 是要解下敌人的刀与剑。江湖人称,刀剑双雄。 方才误以为李子衿是剑仙境界的剑修,便是解剑。 本来打算直接离开此地,避其锋芒的解剑却碰到了赶来支援的师兄解刀。 而后者在来的路上,其实已经瞥见了那个身法奇快无比的青衫少年剑客。 身为培元境炼气士的解刀,自然看出那人跟自己一样,都是培元境而已。 而师弟解剑作为筑魂境剑修,与自己联手,斩落一位培元境剑修的人头,不算困难。 李子衿轻描淡写地一剑拍开解剑的出剑,脚尖点地,横腿一扫,踢中解刀手腕,使得他狭刀一挥落空。 李子衿以眼角余光斜瞥那马车车厢,从破碎的窗帘下,看见一个的清冷眼神。 是她。 李子衿笑道:“把人留下,你们可以走。” 解剑有些恼火,像看待傻子一眼看着那个少年说道:“蠢小子,你是不是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救人?我看你还是想办法救救你自己吧!” 其实他知道若这少年剑客想走,以他和师兄的脚力留不住。但是解剑就是故意激怒那少年,这样才能将他留在此地。 解刀冷哼一声:“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培元境就敢掺和这趟浑水,打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今天我师兄弟二人必然要将你的人头取下,以慰兄弟们在天之灵。” 他们宗门向来信奉一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青衫少年剑客居然胆敢从中作梗,那么就别怪他师兄弟二人收下不留情了! 李子衿无视那师兄弟二人的狠话,只是微微侧过头,看了车厢中那位脸色苍白的少女一眼,微笑道:“姑娘莫怕,在下很快就会救你离开。” 少年此举,无异于彻底激怒解刀与解剑。眨眼间,一柄狭刀便已经凌空飞出,径直飞向李子衿头颅,速度之快,已经很接近于利箭破空。 然而李子衿身形微微闪烁,运转折柳身法,在空中拉出数道残影,气定神闲地躲开那记狭刀。 狭刀一击落空,没有直接落地,反而被那解刀指尖掐诀,引动那柄狭刀在空中一个转圈,又重新飞回了他手上。 期间再度从李子衿头颅飞过,而且较之之前,速度更加快,显然是前一招有留手,颇有心机。 若非少年多留了个心眼,侧身以余光同时将前后的人与刀都纳入眼中,快速蹲下躲过这记回旋狭刀,那么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这师兄弟二人,一人与自己一样,四境,一人实力较弱一些,三境剑修,却也可以当做四境炼气士看待。 师兄的出手如此阴险,想必师弟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李子衿眯起眼,屏气凝神,与炼气士的交手就是如此凶险,远远比跟纯粹武夫交手来的简单。 若是凡事不多想一步,很容易就给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解刀一击不成,却不着急,笑着握住狭刀,站在马车上纵身一跃,从空中往地面的李子衿跳跃劈砍。 少年并没有将注意力全然放在他一人身上,而是留心了周遭环境。 奇怪,那个师弟解剑去哪里了? 李子衿忽然侧身,躲过一记从背后刺出的冷剑,反手一掌拍向解剑面门。 一掌拍得扎扎实实,然而手感却不对。 只见那个被排中的“解剑”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瞬间化为一张符箓。 原来是替身符。 李子衿不敢多做思考,运转折柳身法,拉出残影,离开刚才所站位置。 几乎就在李子衿离开的一瞬间,从半空中飞跃下来的一记解刀已经一刀劈砍在地面上,将大地都凿出一道近一寸深的口子。 少年回望一眼,甚至还能看见自己的残影被那一柄古怪狭刀一分为二,若是自己因为解剑那张替身符略作停留,稍加思考,那么很显然自己的下场会和那道残影一般,被一分为二,死无全尸。 只在几个呼吸之间,那被称之为刀剑双雄的师兄弟二人已经打出了一波连环攻击,配合的天衣无缝。 也就是李子衿学了们折柳身法,换作一般的培元境剑修,早就被师兄弟一连串的出手给杀了好几次了。 肯定会死于这刀剑双雄的心机城府之下。 这次交手,算是李子衿踏入长生路以来,第一次碰到以阴险手段作为进攻方式的炼气士。 从前那些,要么就是光明正大相互问剑的剑修。要么就是豪迈爽利的纯粹武夫。 但李子衿转念一想,或许眼前的解剑与解兵,才是鸿鹄州最真实的写照也说不定。 正如那敖隆与敖厦。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解刀手握狭刀,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了一口,“小子真滑。” 解剑目光阴鸷,冷冷地看着那个青衫少年剑客,语气阴沉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师兄,用那个吧。” 解刀点了点头,狞笑道:“那便来吧。” 言语之间,师兄弟二人各自以刀剑割破自己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虎口,鲜血滴落,两人口中同时念念有词。 在他们身上,出现了同一种猩红色光芒,始于滴落地面的血液,止于两人头顶。 李子衿微微皱眉,闻到一股腥臭刺鼻的味道。 解剑与解刀头顶忽然出现了一尊浑身血淋淋的怪物,身形隐隐约约,没有实质,却有一股阴森恐怖的幽暗气场,而师兄弟二人忽然盘腿而坐,闭上双眼,似乎不能移动半分。 那解刀狂笑道:“不知死活的小子,是不是觉得不好闻啊?哈哈,当然了,因为你闻到了死亡的味道。能死在我师兄弟二人的嗜血大法之下,你也足以自傲了。乖乖受死吧!” 那个血淋淋的怪物,猛然睁开眼,一双猩红的双眼怒瞪李子衿。 少年再度催动灵气,想要使用折柳身法,却发现自己双腿不听使唤,难以移动片刻。 李子衿低头一看,只见自己双脚脚踝上,被两根红色的铁链拴住,同样没有实质,然而他却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铁链之上的森森寒意。 冰凉的触觉随之麻痹了他的血液,不只是脚抬不起,就连握剑的手,都有些发僵。 那颗猩红头颅越来越近,直到悬停在少年头顶。 那个双眼紧闭的解剑欣喜若狂,分明与李子衿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却俨然一副要将少年剥皮抽筋的模样。 解剑怒吼道:“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少年青衫客 - 出鞘 - 祠梦 “我会死。” “但我不会死在这里。” “不会死在你们手里。” “不会死得这么无声无息。” 李子衿抬起头,直视那面目狰狞的猩红怒兽,少年扬剑出手,那柄苍翠欲滴的古剑翠渠离手抬升,最终垂直落下。 李子衿低头从剑鞘中取出一张青色符箓。 神游符,可使炼气士阳神出窍。 他嘴角咬住神游符,在翠渠剑落入自己口中的一瞬间,恰好刺穿那张青色符箓。 与此同时,李子衿心中默念口诀,运转识海内灵气,催动神游符。 “敕!” 伴随着这声诞生于千钧一发之际的敕令出口。 长剑并未入喉,而是被少年的阳神身外身反手握住,再从自己那个被猩红铁链束缚住双脚的本体口中抽出翠渠古剑。 李子衿横剑一斩,以阳神身外身凝聚剑芒,阳神可飞天遁地。 少年提剑飘向空中,双手握剑,向后一缩,剑尖熠熠生辉,似要比太阳更加耀眼。 剑的光辉映照在下方的猩红巨兽面前,仿佛可以将那个没有实质的怪物“灼烧殆尽”。 “剑名,落蛟。” 李子衿以阳神身外身握剑,轻轻向前一刺。 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古剑,真的滴落一滴“水”,它看似牲畜无害,如同那年在湖心亭风雅集飘落的雪花。 落蛟剑术,已得那柄天雪扇出招之“神”。 形似,神到,剑芒已至。 饶是那尊身形朦胧的猩红法相,也不得不抬起那只血淋淋的手臂。如果,那也算是手臂的话。 它的手臂触碰到落蛟剑芒之时,先是如同泥牛入海,将整个剑芒完全吞噬入体内。 而后,在那朦胧身形中,多出了一团金黄色的光辉,渗透进猩红巨兽的每一寸“肌肤”,将鲜艳的红染成金色。 它立刻发出痛苦的哀嚎,动弹不得,面容开始扭曲,身形愈加模糊。 如履薄冰,寸步难行。 而作为联手施展这等邪术、秘术的解刀解剑师兄弟二人,便如同那个阳神身外身已经出鞘的青衫少年剑客一般,盘腿坐在地上,双目紧闭,青筋毕露,同样无法抽身。 一滴落蛟剑芒画地为牢,将那猩红巨兽囚禁其中。 在空中手握长剑那个李子衿,俯视自己地面上的本体一眼。 解刀,解剑师兄弟二人不能动弹,他自己亦是如此。 可阳神身外身,能够使少年暂时不受境界压制,竟然可以飞天遁地,以类似于剑仙与人对敌的方式,迎战那头不知为何的怪物。 落蛟剑芒,在从空中刺往地面之时,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打蛇打七寸。 杀人取头颅。 李子衿的阳神身外身左手握剑,调动识海内缓缓恢复起的天地灵气,又提起一口武夫真气,同时运转折柳身法,外加一门落蛟剑法。 青衫少年剑客,从悬停空中俯视的姿态,瞬间躬身,下一刻,借坠落之势,外加折柳的瞬间爆发速度,风驰电挚一般出现在那头猩红巨兽最有灵气的猩红双眼之上。 翠渠剑开道,在空中留下一层层青色残影。 狂风掀起李子衿满头黑发,少年的双袖猎猎作响。 一剑,一人,贯穿巨兽猩红双眼,出现在它的头颅后。 李子衿飘然落地,横握翠渠,背对那只猩红巨兽。 在他身后那个血淋淋的身影,逐渐模糊,直到发出一声哀怨长鸣,在天地间迸发出无数鲜艳的红点,最后荡然无存,归于平静。 而盘腿而坐的解刀解剑师兄弟二人,各自猛吐一口鲜血,深受重伤,被秘术反噬,便是不死,也要跌境。 李子衿挽了一个剑花,收剑入鞘。 伴随着翠渠古剑入鞘。 那个“李子衿”也化为无数光点,重新飘入站在地上双目紧闭的李子衿本体中去。 少年脚下的猩红长链瞬间粉碎,发出清脆响亮的碎裂声,缓缓消失在空气里。 李子衿睁开眼,重新将翠渠剑背在身后,一步迈出,无形之中,已经将折柳身法运用得炉火纯青,跨越十丈距离,出现在解刀解剑师兄弟二人身前,身后是快速消失的一连串青色残影。 解剑抬起头,看着那个鬼魅般的少年剑客,咬牙切齿,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怒火攻心,又让这位筑魂境剑修,气血上涌,嘴角再度涌出鲜血。 解刀培元境的体魄,较之身旁的师弟,要好得多。此刻他已经开始五心朝天,开始调动体内灵气,替自己止住血,稳固心境,不让伤势继续加重。 解刀尚且还有余力说话,他轻声开口道:“阁下剑法高绝,更有神游符这等珍稀法宝傍身,是我师兄弟二人有眼不识泰山了。” 李子衿笑道:“马车里那位,是张替身符吧。还是刚才那句话,把人交出来,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阁下的眼睛,好眼力。”解刀苦笑道,“你要救得人,估计已经走远了。就算是以你的脚程,也未必赶得上,我师兄弟二人留守马车,便是准备截杀你,最不济,也要替弟兄们拦你一程,方可保全大计。”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不气不恼,再度运转折柳身法,瞬间出现在马车旁,他朝那位眼神清冷的姑娘伸出手,结果当李子衿的左手刚触碰到那位姑娘的酥肩时,那位“姑娘”便瞬间消失,化作一张灵气耗尽的替身符。 李子衿转头瞥了那解刀一眼,语气强硬地说道:“只管说方向,别管我追不追的上,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我不会再问一次。” 分明只是一个少年郎。 然而当解刀望向那位青衫少年郎的眼睛时,发现他的眼神始终如此柔和,整个人呈现出胸有成竹和万事皆在掌握的姿态,哪怕是在刚才落入下风时,哪怕是在此刻得不到情报时。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的眼神,忽然从笑意盎然转为冰冷深邃,而少年望向自己和师弟,此刻就仿佛是看待两具尸体一般。 寻常人在逼问他人之时,或许会将剑搭在他人脖子上,严词厉声,威逼利诱。 然而解刀眼中的李子衿,笑眯着眼,一手握剑,一手负后。逼问自己和师弟时,剑未出鞘,却如被人以长剑抵住喉咙一般。 那个青衫少年,如此盛气凌人。 其他人不拔剑,是实力不够。 少年不拔剑,是藏锋于鞘。 李子衿不再开口,而只是闲庭信步般缓缓朝那“刀剑双雄”走来,仿佛自己半点也不着急,不再打探马车中那位贵人的下落了。 最终,李子衿在距离解刀一尺时,停下了脚步。 他沉默无言,藏锋于鞘,却好似已经说了千言万语,出了千万次剑。 这般“沉默的剑气”,将解刀的内心割裂出无数裂缝,是濒临死亡之前的一线挣扎。 这才是死亡的味道。 解刀显然闻到了这股“死亡的味道”,他很清楚,那柄苍翠欲滴的长剑下一次出鞘时,会干脆利落,毫不留情地取走自己和师弟的项上人头。 他该开口吗? 风停了,少年脸上的表情也不再变化,只沉默看着他。 解刀咽了口唾沫,最终在那人锋芒毕露的气场上,败下阵来。 男子缓缓开口问道:“你说话算话吗?是不是我开口,你就可以放过我和师弟?” 李子衿没有直接回答解刀的这个问题,而是冷笑一声,反问道:“你有的选择吗?” 解刀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一切都坦白相告:“往北十里,有一处烽燧。他们会在那里,将你要找的人交给买家。我们只是收钱,负责抓人过去,就连卖家是谁都不清楚,只知道他付了一大笔订金,并且将他要的人带到那处烽燧去以后,还有十倍酬劳。更多的内情,我便不清楚了。” 李子衿微笑点头。 解刀说完以后,缓缓闭上了双眼。男子已经无法再直视那青衫少年剑客的眼睛了,这实在是一种折磨。 若是对方执意要杀了自己,那么他只希望那少年能出剑利落点,给自己一个痛快。 解刀就这样盘腿而坐,轻轻闭着眼,脑海中回忆起很多人,很多事,回想起自己这短暂的前半生,做过哪些错事,对事,经历的遗憾,错过的女子。 想着那些还未来得及的报恩和报仇。 就这样了吗? 果真应了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光阴似乎慢了下来。 直到,他睁开了眼,重新审视这个人间,好像山河从未这样鲜艳过,阳光从未这样温暖过。 至于那个眼眸深邃的青衫少年剑客,早已没了踪影。 解刀缓缓起身,扶起一旁歪躺在地的解剑。 后者直到现在,都还不能开口说话,伤势已然极重,非死也残,跌境为凝气境剑修了。 师兄解刀将师弟解剑背起,缓缓离开那辆马车,在地面上留下深刻的脚印。 有春风丝毫不吝啬自己的柔情,替师兄弟二人吹去眼角的疲惫和衣衫上的灰尘,仿佛洗涤了他们的全身。 那个看山山也笑,看日日也明的男子鬼使神差地露出释然的笑容,仿佛曾经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眼云烟。 下山途中,男子轻声开口道:“师弟,咱们金盆洗手吧。” 归隐山林,是他最后的愿望。 ———— 当红韶以及那群侍卫赶到破碎马车位置时,马车里外都已经一人不留。 侍卫头领陈治远走到一处,蹲在地上,从地上抓起一抔土,放在鼻前闻了闻,随后说道:“是血迹,红韶姑娘,可发现你师兄的踪迹?” 红韶摇摇头,上上下下把马车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她忽然开始回忆起师兄的为人处世来,以少女对师兄的了解,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地一走了之,显然是遇上了不能耽搁不能停留的麻烦,所以才要先行一步。 而师兄从来行事周全,谋划周详,那么此地有没有可能,会有师兄留下的线索? 白衣少女忽然对陈治远说道:“陈大哥,麻烦你让他们找一找周围有没有师兄留下的线索。” 陈治远愣了愣,还是选择相信了少女的言语,他也不知为何,好像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就肯定是对的。 他起身,高呼一句:“弟兄们,都留下脚下,还有周围的树林,把马车里里外外也再检查一遍,都仔细一些,公主殿下的安危可全都寄托在你们手里了。有任何蛛丝马迹,立即向我汇报!” “好!” “属下得令!” “明白!” 那十来个侍卫显然更加仔细了,不肯放过每一处细节,将马车掀了个底朝天。 红韶朝陈治远抱拳道:“多谢陈大哥。” 后者赶紧拦下少女抬起的手,连连摇头,急忙说道:“姑娘哪里的话,是陈某应该替众兄弟多谢姑娘才对!” “大人,有发现!”一位侍卫站在一株梨树下,高举狭刀,惊呼声引起众人注意。 红韶、陈治远立刻跑向那颗梨树。 梨树之上,与男子等高之处,有人以长剑刻下端端正正的一行楷书。 少女一眼就认出那字迹,言简意赅,直入主题。 北十里烽燧。 ———— 一袭青衫,身后背剑,在树林间连踩枝头,纵跃不断。 汗水已经湿透了少年的衣裳,头发也开始打结,变得凌乱。 李子衿握着翠渠剑,剑在鞘外,方便应对突发情况。 从刚才那解刀口中得知,往北十里会有一场交易,而这场交易的主人公,有三方势力。 其一,凉国。 有着凉国尊贵身份的女子,她的身份,肯定不简单,否则不足以让对方出动如此多的人力,冒这样大的风险前来劫人。 其二,那刀剑双雄的宗门。 此前还有一批人,先于解剑乘坐符舟追马车去了,而解剑解刀算是晚到一步,至于自己,则去得更晚,以至于对方都已经埋伏好了,还设下障眼法和拖延术,为前一批乘坐符舟带走那位“贵人”的宗门弟子拦住自己,拖延时间,以保证交易可以顺利进行。 其三,买家。 这个出手阔绰的买家,无疑是这场风波的始作俑者,充当了一位幕后主使的角色,此刻正在北十里外的烽燧,说不得还有闲情逸致,替自己泡上了一壶茶,惬意享用。 买家选定的地点,乃是凉国边境的一处烽燧,自然免不了与凉国边军有所勾结,要么是花重金打点好了凉国边军,要么就是此前便与边军有交情。 通过这两种模糊的设想,少年的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眼下这个买家的身份,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则是买家本就是凉国人士,出于种种原因需要劫走马车中那位姑娘,而能够出得起这种手笔的买家,肯定不是求色,那么一定是那位姑娘身后的家族势力与那买家有关系。 是要挟持那位姑娘,以作谈判?逼迫那位姑娘身后的家族,做一些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还是? 第二种可能,则是买家是凉国的敌对国,或是买家根本就不是山下人,而是山上人,劫走那位姑娘的理由,则不是关乎于她身后的家族势力,而是关乎于她的修道天分。 譬如自己在洪州城遇见的邪修老者,便是要拐那些资质根骨不错的女子,行阴阳双修之秘术,再将那些女子炼制为人俑,最终沦落为真正意义上的红粉骷髅。 还有其他的可能,只是那些可能,可能都没有前两种可能的可能性大。 路上思考一程,李子衿便不知不觉看见了那处烽燧,少年站在远处,遥遥望见一批人马,零零散散,围坐在烽燧下。 那批人马之中,有一批男子身披铠甲,手持长枪,像是一队边军斥候。应该就是值守巡逻于烽火台下的凉国边军了。 另一批人则像是江湖人士,没有统一的制服,以一位黑衣蒙面的男子为首,其余人,都像是众星拱月一般,聚集在那黑衣男子身后。 在两批截然不同的人群里,有一位少女,被蒙住了双眼,捆住了双手,歪躺在地上。 李子衿由于气体双修的原因,目力远超寻常炼气士和武夫,相隔甚远却也认出了那位少女,正是此前在马车车厢中那位姑娘,虽然她此刻被蒙住了双眼,看不见那个清冷的眼神。可少年仍是通过那惊鸿一瞥,记住了那位姑娘的大致容貌、五官。 过目不忘的少年,不会出错。 这里还只能远远看着,听不见他们的交谈。李子衿从枝头跳下,不敢再如此大张旗鼓地行事。 从树林中缓缓前行,借助茂盛的树干遮挡自己的踪迹,李子衿甚至没有使用折柳身法,而是极度小心地缓慢接近,连声响都不敢大了,踩地之时都只会先轻轻放下脚后跟,再慢慢落下脚掌。 等到离他们近了些,树林结束了,烽燧距离树林边缘,仍有十几丈的距离。好在这个距离,少年已经可以通过运转灵气外加一口武夫真气,听见他们的言语了。 离得近写,瞧得也更加清楚一些。 这批边军人数其实不多,约莫十来个,与此前在那间驿站的侍卫们人数大差不差。 而另一批人,加上被“众星拱月”的那个黑衣男子在内,总共五六人。 而且这五六人,身上没有炼气士的气息。反而举手投足之间,给李子衿一种“谄媚”的感觉。 那位黑衣男子,像是上位者。而那五六个谄媚的家伙,就如同只会阿谀奉承的酒囊饭袋,靠着拍人马屁为生。 只是,有一事李子衿不明白,既然此事不宜声张,更不宜久留,为何他们不直接交钱带人走,而是在此地“闲聊”? 从他们的对话里,李子衿听出了些古怪。 原来是那阔绰的金主,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凉国边军之中,一位脖子上有以及细长疤痕的中年男子冷哼道:“姓尹的,你们玲珑城做事,难道都是如此言而无信?事先说好的五枚惊蛰钱,付定金时如此爽快,怎么,现在要验货了,就这么磨磨唧唧的,像个大娘们儿?” 那黑衣男子微笑道:“老耿,你这么说话,就有些伤和气了。咱们玲珑城做买卖,想来地道,也不差钱。说好了五枚惊蛰钱,就是五枚惊蛰钱,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我玲珑城原是托你们边军斥候小队去劫人,怎么半路又杀出个凶牙宗?” 那位斥候队长吐了一口唾沫,伸手指着那黑衣男子,跳脚大骂道:“姓尹的,你他娘的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老子找凶牙宗联手做这单买卖,老子自己分他们两枚惊蛰钱,又不需要你们玲珑城额外支付酬劳,你他娘的管天管地,难不成还要管老子放屁?” 尹修仍然是面带微笑,哪怕面对对方如此的蛮不讲理和跳脚骂娘,他依然是竭力保持着冷静,以尽可能柔和的语气解释道:“老耿,不是钱的事。这笔买卖,本就不能够让太多人知道,多一张嘴,便多一分走漏风声的可能。你要知道,咱们干的可是杀头的买卖,若让朝廷发现了,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我愿意将这笔买卖交给你,是信得过你老耿能够守得住自己的嘴。凶牙宗这种下三流的山上门派,你也敢保证他们不会走漏风声?” 那位斥候队长,脸色涨红,气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只能憋出一句:“反正今天人已经给你带来了,不把剩下的酬劳结完,你别想把公主带走!” 话音刚落,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 而那个听见公主二字的黑衣男子,脸上的笑容也瞬间消失,他语气有些冰冷,淡淡道:“看来就连你也管不住自己的嘴。酬劳会有,到下面去拿吧,动手。” 话音刚落。 那些聚集在黑衣男子身边的炼气士纷纷起身,符箓神通齐出。 而那支凉国边军斥候骑兵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地予以还击。 两批人马开始自相残杀起来。 李子衿回望一眼,不知道小师妹和那群侍卫还要多久才能赶到,可是如果等黑衣男子那一边的人将这十几个边军斥候杀光,那么自己便很难留住这么多炼气士。 眼下只有去帮那只凉国边军斥候骑兵队,抵抗五六位炼气士的进攻。 少年深吸一口气,身法折柳,魅影飘然,持长剑纵身而去,剑尚且无剑气,人却已有锐气。锐气凌人,锋芒毕露。横剑拦于数名炼气士身前,气定神闲,恍若剑仙。 烽火高台下,少年青衫客。 第一百八十七章 剑芒对剑气 - 出鞘 - 祠梦 尹修掌心握着两颗白玉珠,不断揉搓着那两颗珠子,发出“嚓嚓”的尖锐声响,看着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青衫少年剑客。 一位剑修身穿布衣,尚未出剑,只是怀中抱剑,眯眼瞧着半途杀入场中,帮助那群凉国边军斥候抵挡玲珑城这批人的剑修少年。 布衣剑修看着那少年频繁出剑,剑招颇有玄机,不同于寻常剑修,眼中丝毫不吝啬对那少年剑修的赞赏,若非立场不同,其实布衣剑修更愿意与那人交个朋友。 布衣剑修沉声道:“尹先生,那少年有些棘手。” “哦?”尹修停下揉搓白玉珠的动作,笑问那人道:“你出剑的话,有几成把握?” “十成。”布衣剑修毫不犹豫,给出答复,他显然胸有成竹。 布衣剑修微笑道:“只是,我只答应替玲珑城出剑一次。尹先生确定要让在下这唯一一次出剑,用在此时此地,用在一个培元境剑修的身上?” 尹修爽朗大笑,“苏大侠讲话还是如此风趣。” 苏翰采可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好笑的地方。 那位来自玲珑城的黑衣男子,笑声戛然而止,沉声道:“那便劳烦苏大侠,在此替玲珑城出剑一次吧。” 若说先前尹修只当苏翰采的那句“棘手”,是在说笑的话,那么此刻的他已经不打算再放任那青衫少年剑客继续肆无忌惮地出剑了。 因为自己那些吃干饭长大的酒囊饭袋,已经在那少年的碧绿长剑下一败涂地。 若这位苏大侠再不出剑,只怕今日这场交易就要以失败告终了。玲珑城那边,尚且需要自己给个交代,凉国公主这笔买卖,可算得上是倾注了上面那些“大人”们不少心血。不能在自己这里功亏一篑。 连苏翰采替玲珑城唯一一次出剑的机会,都被那位大人借给了自己。若再不顺利将人带回去,恐怕难以交差。 只是原以为自己正式请求那苏翰采替玲珑城出剑之后,对方会立刻动手,不曾想那家伙稳如泰山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没有出剑的意思。 “苏大侠?”尹修试探性地问了问。 那位怀中抱剑的布衣剑修视线停留在远处那青衫少年剑客腰间的那块玉牌上,他说道:“苏某忽然改主意了。” 黑衣男子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质问道:“苏大侠这是什么意思?” 苏翰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下一刻,他身形如风,怀中抱剑,在人群中闪烁不停,几个呼吸间便已来到那青衫少年剑客身旁。 终于肯出手了么? 从刚才起,少年就一直很在意此人。 这人站在那黑衣男子身边,却不同于其他人对黑衣男子的阿谀奉承。 此人比起那些家伙,倒显得像一位局外人,既不需要靠着阿谀奉承来获得黑衣男子的好感,也不打算平白无故出手来干扰这场纷争的胜负。 然而这位“局外人”就只是站在那里,怀中抱着剑,却让李子衿清晰地了解,此人出手那一刻,恐怕才会是这场纷争高下立判的瞬间。 先前自己虽然出剑,却没有运用剑芒,也没有使用折柳身法,无非只是随心所欲地出剑,帮助那凉国边军斥候压制住几位低境界炼气士的出招罢了。 此刻面对那位终于入场的“局外人”,少年不再隐藏实力,打算倾力出剑。 李子衿嘴角一扯,调动识海内的灵气运转,在剑尖凝聚出一粒剑芒。 当那柄碧绿长剑剑尖出现白色光芒的一瞬间,苏翰采瞬间眯起眼,对于眼前少年的评价,不由地再登上一个台阶。 作为金丹境剑仙的苏翰采,很清楚被这样凌厉的剑招伤到,会有怎样的后果。这种招数,已经极其接近金丹境地仙剑修的剑气了,不过看样子,那剑尖之上的白色光芒,似乎不能像剑气一样离开剑身。 布衣剑修瞬间收缩无名指和小指,微微倾斜大拇指,使其紧贴手掌,并拢食中二指,单手掐剑诀。 在他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缝隙中,开始凝聚出一粒光芒,亦如那青衫少年剑客长剑上的一粒剑芒。 下一刻,苏翰采单手掐剑诀,指尖覆盖有一层锐利白光,径直刺向那柄碧绿长剑剑尖的白色光点。 剑气对剑芒。 当盛气凌人的少年青衫客,与扶摇天下真正可以被称之为剑仙的剑修交手那一瞬。 万籁俱寂。 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了两道声音。 一道来自于翠渠古剑剑尖,那名为落蛟的剑芒,它发出尖锐刺耳的颤鸣声,似要撕开那位金丹剑仙指尖的寒霜剑气。 另一道,来自于苏翰采的双指指尖,那是一位金丹境剑修,可以被世人称呼为地仙、剑仙的炼气士,对于剑道的理解。 在苏翰采指缝中迸发出的精纯白光,是天下杀伤力最强的招数。 剑气。它发出低沉冰冷的沉吟,如同仙人立于山巅,俯瞰人间,似要将下方的一切都撕裂。 剑芒与剑气对上的一瞬间,白芒与白光互相碰撞、互相拉扯、互相粉碎与撕裂。 而李子衿和苏翰采,几乎在同一时间扭过头,不敢直视那两道同样高傲的剑招交手之时所溅射出来的白色光点。 而那支凉国边军斥候小队与来自玲珑城的几名低境界炼气士,也被两名剑修的交手,吸引了视线。 他们站在他们之间,如同鹤立鸡群,是如此耀眼。 剑芒与剑气在碰撞之后,逐渐开始融合,互相分解,互相消逝,直至天地间最后一丝微弱白光,炸裂成一束最美的焰火,分散为无数白色光点,缓缓消散在众人眼前。 互换一剑以后,李子衿连退十步,苏翰采依旧稳如泰山,一动不动。 李子衿握剑之手开始不断颤抖,感受到左手的血液在沸腾、燃烧,好似那些血管都要炸裂,它们在手臂中嘶吼着,喊叫着。 少年脸色有些苍白,努力锁紧了喉咙,不让翻腾上来的血液溢出嘴角。 在刚才与那布衣剑修交手的一瞬间,李子衿就明白自己输了。 甚至不是在与布衣剑修交手时,而是那人掐剑诀,并且指缝之中凝聚出那些白色光芒之时。 李子衿认得那些寒意刺骨的白色光芒。 那是剑气。 他在隋老前辈的指尖也见过。 “双指并拢,将识海内的灵气分为一截一截,在识海与指尖搭建起一‘桥梁’,再有规律地将它们‘逼出’识海,要压缩你的灵气,使得它们被疯狂压缩后,最终形成极小极小的一粒光点,小到肉眼难以辨认。到那时,受不了压缩的灵气芥子,便会自己从那条‘桥梁’猛蹿过你的双指,最后从指缝之中,激射而出。这便是剑气。” 当时,隋老剑仙给李子衿演示如何掐剑诀,使剑气之时,从老剑仙的双指之间出来的,可比这布衣剑修之间的剑气粗壮得多。 那是一条剑气白龙,脱离老人的双指之后,蹿上云霄,将天上那些白云都给撕裂出一个巨大的口子,最后在李子衿看不见的云层之上缓缓消散,天地间只余下一声又一声的龙吟回荡着。 在互换一剑之后,相比起李子衿的脸色苍白,强行咽下一口鲜血,以及连退十步。 那位名为苏翰采的金丹剑仙,便显得气定神闲多了。 一位培元境剑修,一位金丹境剑仙,两人之间相隔着的,可不是一条白龙江那么简单的距离。 他们二人之间,相隔着一座天堑,境界之间的悬殊差距,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而培元境与金丹境之间的差距,已经不能以云泥之别和天壤之差来形容。 那更不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而是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无论少年怎样努力,天赋多高,有多少神通傍身,使上落蛟也好,折柳也罢,哪怕是把自己压箱底的山水共情,剑芒这些招数全部倾力使出,也万万不可能是苏翰采的对手。 培元境,才只是四境炼气士而已。 金丹境,已经是七境炼气士,是世人眼中的地仙,是真正意义上的剑仙。 也只有到达了金丹境以后,才能够御风御剑,才能够施展剑气。 李子衿与那布衣剑修之间,还远远隔着一个洞府境、炼神境,而修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每一个境界都可以将无数炼气士拦在门外,使得他们终生无法再进一步。 要从培元境步入金丹境,李子衿与苏翰采中间,隔了千千万万个剑修。 所以如今的少年,只能仰望那位金丹剑仙,甚至非是对方一合之敌。 苏翰采甚至没有拔剑,只是笑望向退出十步开外的青衫少年剑客,微笑问道:“你的剑术相当有趣,我还从没有见过,能够在培元境使出‘剑气’的剑修,虽然威力欠缺,可你凭借此招,已经能够无敌于同境之中了。” 然而那个青衫少年剑客,无视掉了布衣剑修的“示好”。 少年置若罔闻,苏翰采却不计较,颇有耐心地问道:“阁下可是不夜山弟子?” 苏翰采认出了李子衿腰间的不夜玉牌。 应该说,只要是扶摇天下地仙境界以上的炼气士,应该不会有人没听说过不夜山的鼎鼎大名。 李子衿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深吸一口气。 苏翰采瞬间眯起眼,因为远处那个少年,剑尖再度熠熠生辉。 他已经重新作出出剑姿态。 “再来。” 少年青衫客,如是说道。 话音未落,动用折柳身法的李子衿,已经离开先前所站位置,瞬间出现在十步之外的苏翰采面前,身后数道残影拉起又快速消散。 一声刺耳的响声。 在那之后,是无数火花。 苏翰采伸出左手,以拇指和食指轻轻捻住那柄碧绿长剑,原以为凭借自己金丹境的修为,只消使出一成功力,就可以死死摁住少年手上的长剑。 不曾想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竟然硬生生凭借培元境修为,不断拖曳着长剑,朝着自己不可控制的空间,缓缓移动。 翠渠剑移动的速度极慢,因为在李子衿拼尽全力的同时,那个金丹剑仙苏翰采,同样在略微加重力道。 连一寸都没有。 李子衿拼了命换来的,只是翠渠剑以几乎微不可闻的速度,极其缓慢移动的一分一毫。 然而就是这些足以被人忽视掉的一分又一毫,乃是少年心中的执念。 他要多贪一剑,而那多出来的一剑,也要多贪一丝一毫。 正是这份执念,让两人之间产生了无数火花,那些刺耳的尖锐颤鸣,和漫天飞舞的火星,宣示着少年永不服输的剑骨。 不是傲骨,而是剑骨。 哪怕在面对实力境界远超自己的金丹境剑仙时,少年身上那份剑骨的脊梁,也不容易丝毫弯曲。 在这鸿鹄州,能够遇到一位金丹境剑仙,与这样的家伙交手,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李子衿的脸上甚至有了些许血色,他笑了出来。 一成,两成,三成,四成。 直到这位金丹境剑仙使出了整整四成功力,才完完全全将李子衿的碧绿长剑压制得无法动弹,被捏在他双指之间,寸步难行。 然而苏翰采心中的惊讶已经难以言表,他皱眉道:“你疯了?” 少年的疯狂和偏执,在他眼里看起来不可理喻,难以理解。 因为自己每加重一成力道,那个握住长剑,倾尽全力的青衫少年剑客,就要多承受一分痛苦。 可哪怕是苏翰采使上四成功力,而李子衿的心湖已经像是经历了一场暴风雨,潮起潮落,浪翻浪涌,在少年身体里掀起滔天巨浪,这样的他也没有选择松手。 这位金丹境剑仙无意将一位天才少年扼杀在摇篮之中,更何况对方身上还有天下仅有十枚的不夜玉牌,显然是不夜山的祖师堂嫡传,亦或是某位了不得的前辈的亲传弟子。若自己动手打杀了这样一个少年剑修,那么随之而来的会是数不清的麻烦。 苏翰采可不想成为一座不夜山的对手。 只是,任凭哪一个地仙境界之上的剑仙,都不允许他人如此挑衅自己的权威,更何况,是同为天才,同为剑修的少年。 苏翰采再度加重力道,使上了五成修为,几乎就要捏碎那柄翠渠古剑,他沉声道:“只要放手,就没事了。” 李子衿的表情开始不受控制,感受到体内剧烈翻涌的气血,少年再也锁不紧喉咙,瞬间吐出一大口鲜血。却仍旧死死地握住那柄碧绿长剑。 再然后,李子衿感受到一股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甚至强烈过几次进入画卷洞天的天地倒转。 身受重伤的少年,晕眩倒地,陷入昏迷。 苏翰采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的原意绝非重伤一位来自不夜山的天才剑修,而是要在表明自己立场和态度的同时,不对玲珑城食言。 他既打算出剑轻伤这青衫少年剑客,亦打算从这里将他救走,从而使得这少年剑客欠下自己一份人情。 当然,也是不夜山欠自己的一分人情。 然而他没想到,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偏执,这么一根筋,这么倔脾气,一心要用血肉之躯的头皮,把铜墙铁壁给撞破的少年。 宁可重伤昏厥倒地,长剑也不肯离手。 那群凉国边军斥候,伤的伤,死的死,不过好在李子衿先前的“仗义执剑”,没让他们死光光。 然而此刻见到一位剑仙的出手,那群凡夫俗子,自然是避之不及,也无人再胆敢去管昏迷躺在地上的恩公了,他们骑马逃走,溜之大吉。 尹修大喜,翻身下马,来到苏翰采身边,先是吩咐手下将那手脚被捆起来的凉国公主带上马,而后又对苏翰采拱手抱拳道:“苏大侠剑术高绝,真叫我等大开眼界,尹某代玲珑城,谢过苏大侠!” 苏翰采斜瞥那家伙一眼,淡然道:“在下与玲珑城,两清了。” 尹修连连点头,赶紧附和道:“是是是。苏大侠自然不欠玲珑城什么,可玲珑城一定会将苏大侠的恩情时时刻刻铭记着,若您以后愿意在玲珑城担任首席供奉······” 苏翰采不耐烦道:“我说过了,苏某一生行事,不喜拘束。” 那黑衣男子也识趣地闭上嘴,他瞄了眼地上昏迷的青衫少年剑客,想了想后说道:“这次的事情,多亏苏大侠出剑。不过为求万全,尹某还是希望能够不留活口。” “你在教我做事?”布衣剑修忽然侧过身子,眯眼看着那尹修。 “尹某不敢。”尹修吃瘪,只能是灰溜溜地带着凉国公主走了。 在所有人离开以后。 苏翰采重新将目光投到地面上,看着那个重伤昏迷过去的青衫少年剑客,若有所思。 布衣剑修将少年剑客抱起来,扛在肩上,御剑腾空而起,离开那处已无边军斥候留守的凉国烽燧。 ———— 当红韶和那群凉国侍卫赶到“北十里烽燧”之时,众人恰好瞥见有剑仙御剑腾空,肩上扛着什么东西,逐渐远去。 白衣少女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剑修身上扛着的,正是自己的师兄。看见昏迷不醒的李子衿,红韶急得眼泪都掉了出来,跟在那飞剑下头,声嘶力竭地喊道:“师兄!” “快看看,有没有活口!”陈治远吩咐手下检查现场,发现了两批人马拼杀的痕迹,地上尸体不少。 有凉国边军斥候,有凶牙宗弟子,还有两名身穿黑衣,来历不明的炼气士。 陈治远走到白衣少女身边,安慰道:“红韶姑娘,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那位少侠吉人自有天相。而且从对方没有选择杀掉他而是带走他来看,应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我已命人快马加鞭赶去平安渡,飞剑传信朝廷求援,相信不日便可得到回信。” 红韶已经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长途跋涉奔波至此,少女心力交瘁,又亲眼目睹师兄昏迷,之后下落不明。 少女一时之间伤心劳累过度,走路都不稳了,却还要执意往那剑仙御剑消失的方向蹒跚走去,嘴里喃喃道:“我要去找师兄······别拦着我。” 陈治远被她一把推开,无可奈何,只能目送她一步一步走远。 那个精疲力竭的少女,最终没能走远,在经历一个山丘下坡之时,彻底昏了过去,摔倒翻滚下去。 “红韶姑娘!”陈治远瞪大了眼睛,连忙跑上前去,将受伤昏迷的红韶抗回马匹上,带着少女和其余侍卫们,快马加鞭赶往平安渡,眼下李子衿被人劫走,公主也下落不明,更是有能够御剑飞行的剑仙出没在凉国边境,此事已经非是自己这等凡夫俗子能够处理的了。 陈治远作为蠡湖山脉蠡湖关统隘长,也只能是将希望寄托给朝廷那边,希望上面那些大人们,可以出面解决此事。 至于看护公主不利的罪责,这位侍卫头领打算一力承担,不会连累手下的弟兄们。 众人连夜赶回平安渡,在凉国边境一处军营住下,陈治远将红韶交给一位女兵统领,将少女安顿好以后,自行请罪去了。 ———— 不知睡了多久,好似才只是年幼时的一个春雨夜,趴在窗台上看了许久的夜雨,而后雨夜入睡,睡得香甜。 体内那些仿佛要炸裂的血管不再疼痛,那些宛若狂浪般的血液不再沸腾,那些上蹿下跳,好似都回不去识海的灵气也不再折腾。 少年的身体里头,就好像打过一场大仗,他的每一根筋骨,每一寸肌肤血肉,都经历了刀枪剑戟的洗礼。 从疼得惨叫,再到疼到叫不出声来,再到逐渐变得没那么疼了。 最终,大战落幕,少年的身体里也下了一场春雨,洗涤过他的筋骨、血肉、洞府、窍穴。 在这场润物无声的春雨下过以后,那些受过伤的每一寸肌肤,都得到了修复和疗愈。 少年缓缓睁开眼。 梦里梦外,都下着雨。 李子衿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在一座悬崖崖底,顶上是凸出山壁的岩石,岩石之上有株不知名的树枝,似松柏亦似烟柳。 枝叶茂盛,没有因为生长环境的恶劣就自暴自弃了,它的枝叶好像能够如人一般呼吸,在努力汲取着这场天降甘霖。 怎么会有不喜欢春雨的植物呢。它们恨不得自己就住在春雨里。 “你醒了。” 那声淡漠如冰的男子嗓音响起,瞬间让得以享受片刻安谧的青衫少年,思绪从安静祥和的雨天里抽离。 苏翰采斜瞄一眼那青衫少年,没好气道:“你的眼中,难不成就只剩下敌意?我若是想杀你,你早死了千百次了。” 李子衿收回盯着那人的视线,转头撇向一边,他在找着自己的剑。 苏翰采随手扔给少年一颗野果,然后自己啃起另一颗野果来。 他一边发出清脆响亮的啃食声,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你这家伙,难不成是个哑巴?” 因为自打那少年出现在凉国边境的烽火高台下以后,除了出剑之后,就没有开过口。 问他是不是不夜山弟子也不说话。 喊他放下剑也不应声。 疼了也不会求饶,真是个怪人。 在苏翰采眼中,这少年要么就是哑巴,要么就是傻子。 可从他的天赋和剑术来看······他显然是个哑巴。 “我不是哑巴。”李子衿忽然开口,吓了这位金丹境剑仙一跳。 那人翻了个白眼,对少年的印象被瞬间颠覆,没好气道:“你这家伙可真有意思,既然不是哑巴,那干嘛不说话?” 李子衿没有吃那颗野果,随手将它放在木床上,走到这间被潦草搭建起的木屋外,抬头望着高达百丈的山崖,有些郁闷。 “我的剑呢?”他问道。 苏翰采啃完了手里那颗野果,随手将它扔出屋子,指了指山崖顶部,笑道:“在那里呢。” 他就像是故意将翠渠剑插入崖顶的山壁之中,又故意将它展露在崖底的少年眼前,好像一个小孩子,耍着脾气,气那少年。 毕竟他又不是跟自己一样的金丹剑仙,不能御风御剑,只能徒手爬上去。 可今日下雨,山壁淌水不停,极滑,难以攀登。 李子衿重新走回屋子。 那苏翰采故作震惊地“咦”了一声,好似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惊讶道:“你今儿个不头铁了?我还以为,某人要迎难而上,顺着雨水往上爬呢。” 那少年又不说话了,只是坐在木床上,怔怔出神。 苏翰采说道:“喂,闷葫芦,你叫什么名字。” “知道了又怎么样?”李子衿反问他。 那金丹剑仙顺手想捡起被少年仍在床边的野果,不曾想李子衿出手更快一些,先一步拿起野果,还在苏翰采的目瞪口呆之下,啃了一口。 苏翰采佯怒道:“闷葫芦,真当我不敢杀你?!” 李子衿笑了笑,“那你还等什么。” 那布衣剑修瞬间掐剑诀,并拢双指,指在少年眉心。 而后者只是自顾自地啃着野果,还啃得津津有味,面不改色心不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苏翰采。 他自然是不敢真下杀手的。 最终收回手去,甘拜下风道:“行吧,你牛。有不夜山给你撑腰,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知道我绝不可能真杀了你,所以才一直不肯松开那柄剑,对吧?” 苏翰采在等待着少年的回答,如果后者的回答,如他所想象的那般,那么少年在他眼中,也就泯然众人矣了。 李子衿随手取下腰间那枚篆刻有“心灯不夜”,“道树长春”的不夜玉牌,好奇问道:“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在意这块玉牌。据我所知,这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东西。” 之前在洪州城,那位姓岑的女子掌柜也相当在意这个,还给自己解释了一番,只不过她说话云里雾里,没有直入主题,所以李子衿隐隐有猜测玉牌不简单,只是他还不能清楚的认识到这枚玉牌,到底有多不简单。 苏翰采像看待傻子一样看着那青衫少年,震惊道:“你不是不夜山弟子?” 李子衿这次没有不理不睬,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不是。” “那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整个扶摇天下,就只有十枚这样的玉牌。其余九个拥有不夜玉牌的家伙,不是祖师堂嫡传就是不夜山某位宗门长老、执事、掌律。不夜山可不会把这东西送给寂寂无名之辈。”苏翰采盯着那枚玉牌的目光炙热无比。 他好像觉得不夜山把玉牌送给眼前少年实在是有些暴殄天物,还不如送给他这位金丹剑仙呢! 看得出那布衣剑修很垂涎不夜玉牌。李子衿又重新将玉牌系回了腰间,说道:“我随随便便去了趟不夜山。又随随便便看了趟朝雪节,再随随便便参加了把问剑行。袁山主就随随便便送了块玉牌给我。怎么,你没有吗?” 苏翰采差点一个没忍住,就要一剑送那讲话如此讨打的少年上路了。 真是有够气人的。 到底是一位已经迈入地仙境界的炼气士,在修心一事上没少下功夫,这等金丹境修士,往往是不会因为他人挑衅自己的一句言语便怒火攻心,转而对那人痛下杀手的。 枉造杀孽,须背负因果,没有哪一个梦想追求长生大道的炼气士愿意滥杀无辜。 至少,如苏翰采这样的正经炼气士不会如此行事。 苏翰采很容易就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没那么容易动怒,微笑道:“原来闷葫芦也并不总这么闷嘛。还会说些怪话。” 李子衿还以颜色道:“彼此彼此。” 苏翰采最后正色道:“算了,既然你不愿意说关于这块玉牌的事,我也懒得问。苏某从不强人所难。不过,看在我这么有诚意的份上,能不能回答一下,上一个问题。” 李子衿同样收起了笑容,在那位金丹境剑仙的注视下缓缓抬起头,与他对视,说道:“你之前说,只要放手,就没事了。” 苏翰采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个,只是点头道:“对。” 青衫少年剑客开轻声道:“有些事情,不能放手。” 第一百八十八章 枯木能逢春 - 出鞘 - 祠梦 苏翰采愣了愣。 他看着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的眼睛,深邃而坚定,好像只说了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言语,就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 少年口中的“有些事情”,必然是极其难以忘怀的。 少年的眸子有多深邃,那些事情,就有多沉重。 苏翰采破天荒地没有在此事上与那个闷葫芦少年较劲,只是有些不适应他突如其来地严肃和正经。 “看来你不是一般的闷葫芦。”布衣剑修微笑道。 李子衿瞥了他一眼。 后者继续说道:“你是个有故事的闷葫芦!” 少年嘴角一阵抽搐,说道:“你的话,跟你的剑一样。” 苏翰采疑惑地望向他。 李子衿忽然笑道:“冷。” 是说那金丹境剑仙的寒霜剑气,正如他此刻所说的笑话一样冷。 “哈哈,我看你小子,真是愈发顺眼了。”苏翰采爽朗大笑,没来由来了这么一句。 李子衿脸色古怪。 那金丹剑仙没好气道:“只是想跟你这闷葫芦交个朋友而已。” 没等少年开口,苏翰采立刻高举双手疯狂摆手,补充道:“一开始的确是因为你身上那块不夜玉牌。寻常人绝不可能拥有这枚玉牌,所以在我看到它的第一瞬,便打算帮你一把,只要你当时承认自己就是不夜山弟子。谁知道你这闷葫芦一声不吭的,抬手就是一剑。我总不能不还手,原地站着让你乱剑砍死吧?” 李子衿看着那人眼睛,不像是说谎。 况且,对方也没有理由说谎。 一位金丹境剑仙,站在一个培元境剑修面前,不需要任何阴谋算计。 只需抬剑出剑即可。 “那后来呢。”李子衿问道。 那布衣剑修随意一个后跳,坐到窗沿上,双手撑着窗沿,整个人向后一倒,身子保持后仰的同时掌心发力,不让自己翻出木屋,他仰着头,借着那场温柔的春雨,洗着脸。 苏翰采闭着眼任凭雨水打湿脸颊,然后随手扯起衣衫,马虎地擦了擦脸颊,“爽!” 看着那家伙先前的“相当讲究”和此刻的“相当不讲究”,李子衿心里不禁开始翻起了嘀咕。 眼前这个邋里邋遢的布衣剑修,真的是一位金丹剑仙? 可是想到那人的的确确能使出剑气,李子衿心中的疑虑又被瞬间打消。 苏翰采用雨水洗了把脸,又用衣裳擦了把脸,神清气爽以后,这才接着说道:“后来老子作为金丹境剑仙,就连凉国皇帝见了老子都得礼让三分,将老子奉为座上宾的。你一个小小培元境剑修,毛都还没长齐,竟敢挑衅我的威严?那自然是不能够。当时我就想着得用金丹境才能使出的剑气,好好教你小子做做人。得让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闷葫芦知道知道,什么才叫做剑气!” 李子衿点了点头,淡然笑道:“那后面便不必多说了。我已知晓,我第一剑递出之时,你并未倾力出手。否则我绝非你的一合之敌。直到我的第二剑递出,让你感到恼火,这才认真起来,捏住我的剑,让我寸步难行,甚至‘用力过猛’,导致灵气与真气皆耗尽,所以受伤昏迷。再然后,你本来可以杀了我,却碍于我身上那枚不夜玉牌,所以不敢对我下手,便将我带到这崖底,打算问个一清二楚。直到我说出玉牌的来历,说出我的身份,你再考虑要不要杀了我?” 苏翰采摇摇头:“闷葫芦不笨嘛。只是你前半段猜的八九不离十,后半段可就有些捉襟见肘了。三句话不离打打杀杀的,你当我这金丹境,是靠杀杀杀杀出来的?” 少年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听着。 窗外的雨略大了些,雨水砸落地面,淅淅沥沥。李子衿出神望着屋外,听着那个金丹境的布衣剑修的叽叽喳喳,竟然莫名感到心安。 不是一名培元境剑修面对金丹境剑仙时的无能为力和束手就擒。 也不是凭借着自己那枚不夜玉牌,就觉得对方不敢杀了自己的有恃无恐。 而是好像那一刻,他感觉木屋里这个金丹剑仙,与鸿鹄州其他的家伙不一样。 苏翰采见少年不说话,便自顾自唠叨起来:“你这闷葫芦,不也是个炼气士?又怎会不明白,越是咱们这种追长生求大道,试图摆脱命运桎梏、天意枷锁的家伙,越不能沾染因果。” “咱们得守‘规矩’。” 李子衿回过神来,又转头望着金丹境的布衣剑修,问道:“什么是‘规矩’?” 少年心中,自有规矩。 他是想问,苏翰采心中的“规矩”是什么。 苏翰采跳下窗沿,屈指一弹,便有一层灵气屏障,将窗户封锁起来,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奋力一掷,被那层灵气屏障拦下,又给弹了回来。 布衣剑修指了指那边,说道:“你瞧,这便是‘规矩’。” 李子衿有些失望,这样靠境界形成的规矩,与此前那白龙江敖隆,洪州城邪修老者口中的强者为尊的规矩,又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凭借武力凌驾于他人之上,只靠拳头说话的末流规矩么。 只是,苏翰采又接着说道:“矩为方,规为圆。方圆之内,便是规矩。” 少年抬起头,那剑仙要说的话,好像不是什么强者为尊和物竞天择,他忽然就又有了听下去的兴趣。 那位身着布衣的金丹剑仙随手取下手中长剑,在掌心快速旋转一番,而后猛地一掷,将长剑扔出。 这一击,剑鞘之上覆盖了苏翰采的剑气,故而那柄长剑可以轻易击碎窗户上的灵气屏障,转眼便飞出窗外,掉落在地。 他没有去将它捡起,而是说道:“看似打破规矩,是种诱人的选择。殊不知苏某能够拥有打破规矩的能力,正是因为我守规矩。炼气士汲取天地灵气,纳灵气入体,本就是逆天改命,乃是窃阴阳,夺造化,已然是在试探天道底线。 造识海,凝灵气,筑神魂,培精元,开洞府,炼阳神,结金丹,诞元婴,分双神,入伪圣,证大道。这十一个步骤,便决定了炼气士的十一个境界。 明窍、凝气、筑魂、培元、洞府、炼神、金丹、元婴、分神、入圣、证道。 每一个境界,都等同于站在天道的边缘,向外再探出一丝一毫。如同你向我递出的第二剑,哪怕被我捏得死死的,却还要不断试探我的境界深浅,试探我的耐心底线,最终的结果便是受伤的永远是你自己。 面对天道,扶摇天下人人都是你‘李子衿’,不自量力的后果就是自食其果。 规矩存在的目的,不是为了伤害我们,反而是保护我们不会受到伤害的良药,它界定了世间万物应该存在的位置和能够行为的事情,确保一切合理有序,不会出现不可挽回的变故。 规矩是一种约束,可这种约束能够保证我们走得更长更高更远。儒家那位至圣先师曾言‘随心所欲不逾矩’,那便是在规矩的约束下,所能走到最远的地方。随心所欲已经接近自由的边界,很难去往更远的地方。 可那些不守规矩的人,甚至连随心所欲都做不到,或者说,做不长。 规矩的约束,是炼气士走向长生,走向真正的自由的第一步。若是连生老病死都跳不出,如何还能自由? 可想要真正证得己道,依靠规矩的约束还不够,还要依靠自身对自己的约束。 ‘心随我动’自是极好的。可‘我随心动’,亦是一种别样的风景。 对于炼气士来说,枉造杀孽,就会背负因果,这也是规矩的一种。若我真是滥杀嗜血之人,那么绝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个境界,绝不可能结成金丹,当时更不可能这么轻描淡写压制住你这个小小培元境剑修。 你剑术这么好,我就不信你师门长辈没有教过你,修道之人的诸多禁忌和规矩。在我师门,与人为善,乃是第一条门规。”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听完这些,非但没有觉得聒噪,反而是缓缓起身,肃然起敬,对着那布衣剑仙深深做了一揖。 李子衿语气真诚,说道:“晚辈受教了。” 苏翰采愣了愣,没有想到李子衿的态度居然迎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这还是那个喜欢说怪话阴阳怪气的闷葫芦么?怎么这会儿,就开始虚心受教起来了。 该不会是刚才在自己唠叨的这么会儿,给某位不出世的大能夺舍了元神吧?! 那位金丹境剑仙伸出一只手,在李子衿面前晃了晃,试探性地问道:“喂,闷葫芦,晓不晓得我是谁啊。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太无趣,所以遭天谴,给人家夺舍了吧?现在掌控这家伙身体的,是哪位仙师啊,冤有头债有主,可不要找在下的麻烦啊。” 少年的嘴角略微抽搐,那位金丹境剑仙在少年心目当中前一刻才刚树立起的伟岸形象,瞬间倒塌了一大截。 李子衿又重新走到屋门口,伸出手去,感受着从天上砸落的雨滴,一滴一滴,摔碎在自己掌心,迸发出无数细小的水花。 亦如之前跟那位极其不正经亦是极其不将就的布衣剑仙交手时,剑芒对上剑气的那一瞬画面。 苏翰采瞥见少年竟是在借春雨领悟剑意,破天荒没有出声打扰他,而是趴在窗沿上,傻傻地看着屋外的雨。 不是不想也跟着一起领悟领悟这春雨中的剑意。 而是剑意这种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且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三才合一之时,才能够恰好抓住那一线“天机”,从中窥探出剑道真谛。 领悟剑意,无关乎于境界、修为、年龄、性别、种族。 不管男女老幼,是妖是人还是草木精魅,仙佛鬼神。 在领悟剑意一事上,全看天数。 时机到了,气运到了,心境到了,那么一切自然是水到渠成。 然而在这三者之中,心境的要求,其实要比前两者更加重要。 剑道攀登高峰者,观世间万物,皆有剑意。 也许是一幅字画,一门书法,一棵野草,一株松柏,一滴水,一柸土。这些都有可能让时间剑修从中领悟到千奇百怪,各有不同的剑意。 需要恰逢其会,妙到毫巅。 然而领悟的过程,却不会顺风顺水。 苏翰采看着那个青衫少年伸出手接着雨水的背影,眼中近乎于“失了神”,看样子已经完全沉浸在领悟剑意的“忘我”境界之中了。 这是百年难得的机会,哪怕是天之骄子中的天之骄子,一百个里面都不见得有一个,能够进入“忘我之境”。 须知领悟剑意一事,也是分三六九等。 最末流的领悟方式,是从他人的剑招之中,捡起别人剩下的“残羹剩饭”,相当于硬生生从别人的剑招里,偷了点汤水出来,是为“分一杯羹”。 依靠这种方式领悟的剑意,是最末流的,是捡起别人玩剩下的东西,只能算是聊胜于无,对剑修自身剑道造诣的提升不大。 比这强一点的领悟方式,是自己创造剑术,再凭借自己独创的剑术,勤加练习,练剑万遍,其“意”自现。 依靠这样的方式领悟的剑意,远胜过捡起别人的“残羹剩饭”,对一位剑修来说,通过自创剑术领悟的剑意,可以使自身剑道境界更上一层楼,对于剑道真谛的理解也更为精准、纯粹。且招式独一无二,剑意第一无二,哪怕是被人“偷”了招式去,得其“意”也难得其“神”。 还有一种领悟剑意的方式,是天下所有剑修都梦寐以求的境界。 “忘我之境”。 在这样的“境界”之下,炼气士会物我两忘,只单纯处在无尽剑意之中。 根据世间万物的不同,那无尽剑意所呈现给炼气士的画面也不同。 依靠忘我之境领悟的剑意,乃是时间最上乘的剑意。 扶摇天下称这种剑意境界,或者说剑意状态为——天人合一。 想要进入忘我之境,没有任何主动办法,只能在上天馈赠时,被动地接受这份馈赠。 然而却不是谁都能够安然无恙地收下这样的馈赠的。 凡有炼气士  机缘巧合之下进入“忘我之境”,必定引来天地异象,招来那些山巅大修士的“关注”。 而这份关注,极有可能带给炼气士毁灭性的打击。 因为忘我之境所领悟的剑意,去一份,便少一份,如同苏翰采,曾经有幸在一处洞天福地中,进入忘我之境,领悟到了寒霜剑意。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寒霜剑气。 而扶摇天下的剑修,便再也没有人可以领悟到这样的剑意了。 通过忘我之境所领悟到的剑意,必然是独一无二的。 所以那些自诩仙风道骨的“得道高人”们,经常暗中出手,阻止其他炼气士领悟这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剑意。 而且哪怕无人干扰,在忘我之境的状态下领悟剑意的过程也不会一帆风顺。 只有当剑修的心境与环境恰到好处的相融,而这样的融入,是必须自然而然发生、进入、收尾的。 任何来自外界的干扰,都会破坏掉这样的状态。 可能是一只鸿雁飞过时,展翅发出的声响。 可能是阳光拨开云层时,骤然绽放的光亮。 可能是一阵本无恶意的风,可能是一粒被风吹起的沙子。 可能还是一只蝴蝶,一只麻雀,一只蚂蚁。 只要在进入忘我境界的过程中,碰上了这些东西的干扰,那么炼气士就将功亏一篑,瞬间被破坏掉那种天人合一的状态。 几乎在李子衿进入“忘我”状态的一瞬间,苏翰采便倾力出手,以金丹境剑仙的十成修为,运转金丹内的所有灵气,将整间木屋完全笼罩。 无关乎于那少年腰间的不夜玉牌。 只关乎于,苏翰采铭记的那句门规。 与人为善。 他要替那个有望从一场春雨中,领悟到那种天人合一,独一无二剑意的少年剑客,遮掩天机。 护道一程! ———— 这一日,扶摇天下之南,鸿鹄州的天上,下起了一场绵绵细雨。 在细雨的更上方,却有淡绿色光晕隐约浮现。那淡绿色光晕之中,蕴含着无数剑修梦寐以求的“天人合一”的剑意。 这些剑意,独一无二,被一人领悟以后,便会离开“忘我之境”,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领悟那份独特的剑意,偷也偷不来,夺也夺不去。 如同剑意认主,一生只跟一人。哪怕是以后那位剑修主人死了,那份剑意也会跟他一起消散于天地间。 它们宁可玉碎人间。 有数十双眼睛,远隔千万里,却好似能够破开天地空间,破开规矩方圆,拨开云雾,去往那扶摇角落最不起眼的鸿鹄州。 他们差一点点,就可以找到那座山崖,那个少年,那个造成一场春雨经久不息的罪魁祸首。 区区金丹地仙的十成功力,难以抵挡住这些山巅大修士的窥探。 然而就在他们的视线即将落在那座山谷之时,有一道充斥着苍凉古意的嗓音,神威赫赫,以不可触犯的神灵之力将那些山巅大修士们的目光呵退。 哪怕是他们掠过皇城,掠过那些山上仙宗,掠过长生秘境,掠过洞天福地,掠过山水禁地,掠过上古战场。 那位远古神灵都没有选择站出来制止他们肆无忌惮的窥探,然而只在众人无限接近于真相的前一瞬,只在一个小小的山谷外,他们的视线陷入了黑暗深渊,只能无奈放弃掌观山河的神通。 岑天池晃荡着双腿,坐在云端之上,同时为了两个倒霉催地家伙护道。 一位,是个走了狗屎运,即将领悟春雨剑意的青衫少年剑客。 另一位,则是个脑子里进水放着神灵不当,要去人间行走江湖,还把自己打扮成了个青衫少年剑客的妙龄女子。 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那位女子掌柜,坐在一朵彩云上,打了个哈欠,而后当她低下头的那一瞬。 雨停了。 ———— 细雨绵绵,悠长不歇。整整连下了七日七夜。 直到最后一日清晨之际,伴随着最后一滴春雨砸落在少年掌心,这一场雨和这一场剑,才最终落下了帷幕。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就那么伸直了手,挺直了腰,眼珠子一动不动,站在木屋门口,接着雨点。 这么一站就是七日七夜。 直到最后一滴春雨所溅起的水花也消散在他手心,少年才“睁开了眼”。 好像此时此刻,他才“回过神来”。 李子衿恢复神智的第一瞬,便听见一声“莫名其妙”的道贺。 “恭喜你,闷葫芦,已经是一位板上钉钉的九境剑仙胚子了。” 苏翰采随手拂去笼罩在木屋外的灵气屏障,从一只锦盒中取出一粒散发着难闻味道的黝黑丹药,将其服入口中。 李子衿没有问他何出此言。而是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因为那位金丹境的布衣剑仙,七日七夜一直在此为少年护道,不曾休息片刻,哪怕是一位地仙,也不得不一直依靠着丹药来维持灵气的大量消耗。 即便如此,苏翰采此刻依然是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嘴皮干裂,四肢软弱无力,金丹被榨干得一滴灵气也不剩,体内那些洞府窍穴同样是“油尽灯枯”,就好像重新回到了修道之前,回到了还是凡夫俗子的那段时光,整个人顿时毫无“灵气”。 锦盒里是他身上最后一粒“九转聚气丹”,在服下这里灵丹之后,苏翰采的脸上稍微有了一点血色,金丹之内也开始缓缓恢复灵气,只是他脸色仍不好看,有气无力地说道:“闷葫芦,老子我为你护道了七日七夜,还不快感恩戴德地给老子跪下,这份恩情,你小子说什么都得用个千八百枚惊蛰钱来还······” 苏翰采虽然是用玩笑的语气说这话,然而他所言非虚。 要知道,那可是就连许多十境剑仙,都未必能够领悟的“忘我之境”的剑意,世间万物,都只有这么独一份。 李子衿将“春雨”领悟走了,那么世间春雨,便不会再有任何一层深奥剑意传达给其余炼气士了。 莫说是千八百枚惊蛰钱,就是数以万计的惊蛰钱,就是拿一座仙宗来换,也换不来一次进入忘我之境,并且还从中领悟到剑意的机会。 李子衿笑了笑,自然不可能真跪,不过少年却也知道,对方此举,的确是不能够更厚道了,他再度朝那布衣剑仙做了一揖,微笑道:“好,就依你。一千枚惊蛰钱,我暂且欠下。日后存够了神仙钱,第一时间还给你。” 苏翰采愣了愣,忽然傻笑起来,他没想到那少年竟然当真了。 千八百枚惊蛰钱,无非就是他随口说说而已。要知道即便是喊鸿鹄州一座一流宗门一时之间要拿出千八百枚的惊蛰钱,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倒不是说鸿鹄州的一流宗门拿不出这么多惊蛰钱了,只是那几个宗门想要一次性往外掏出这么些惊蛰钱,怎么也得卖卖山头,置换置换法宝什么的。否则这钱就算真能给他们硬着头皮掏出来,那么一座宗门日后的正常维护与运转,也会成为问题。 每个仙宗的山水法阵运转和维持,都需要时时刻刻消耗大量的神仙钱。 更不必说有些宗门还包揽了一座洞天或是福地,洞天福地可比山水法阵烧钱多了,那一草一木,一云一雨可都是实打实的惊蛰钱! 连一座宗门都无法轻易掏出的数目,一个如今只是培元境的剑修少年,承诺会“还”自己一千枚惊蛰钱。 哪怕知道对方领悟春雨剑意之后,前途大好,可苏翰采依旧是把这句话当做个笑话听听。 布衣剑仙笑了笑,没有符合李子衿说的话,显然没有当真。 可李子衿确已经开始琢磨起来,自己还需要凑多少枚惊蛰钱,才凑得够还这份人情的。 苏斛那几十枚惊蛰钱自然是不能动的,那是人家的东西。 而少年自己,就连一枚惊蛰钱都没有,还剩下卖掉金甲龟的十几枚霜降钱,省吃俭用养着小师妹,这得何年何月才赚得到一千枚惊蛰钱啊······ 可言必行,行必果的少年郎,依然是打算从今日起,就当一个财迷了,早日赚够一千枚惊蛰钱,找到这位苏剑仙,将这份天大的人情补上。 苏翰采忽然好奇问道:“对了,闷葫芦,我替你护道七日七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介不介意告诉告诉我,领悟了什么样的剑意?” 原本也就是随便问问,毕竟这种压箱底的绝招,一般来说是不可能告诉别人的。 不曾想那少年郎,答应的很是爽快。 李子衿笑道:“好。” 李子衿率先走出屋子,进入山谷,仰头望向离地数十丈的山壁,在那处山壁缝隙之中,夹着一柄碧绿长剑。 苏翰采知道即将大开眼界,乐呵着,“差点儿忘了,稍等啊,我来帮你······” 那句“拿下来”,还没开口。 只见站在他前头那位少年,气势陡然一变,饶是金丹境的苏翰采,都不由自主面容凝重,如临大敌。 苏翰采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看着身前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翩翩少年一袭青衫,微微抬起手,作握剑状。 一阵杀气与锐气并存的春风,以难以察觉的方式,不知不觉间便出现在山崖谷底。 它无声无息到甚至连金丹境的苏翰采都没有发现这股微风。 或者说这阵风,起得太邪,太快,太悄然。 只在李子衿一念之间,便有春风从山崖谷底刮起。 与此同时,在两人上头的山壁缝隙中,那柄翠渠剑剑身开始剧烈抖动,发出震耳欲聋的颤鸣声。 下一刻,它竟然“自行”从山壁中拔出,径直“落”如山崖谷底,最终被那青衫少年剑客,轻轻握在手中。 更令苏翰采难以忘怀的是,他感到脸颊有一丝疼痛,伸手摸了摸,低头看了看,竟然是一线血迹。 这位金丹境剑仙,竟然不知何时,被何物割伤了脸颊。 等等······是刚才那阵轻飘飘的微风?! 后知后觉的苏翰采心有余悸地看了前头那个青衫少年一眼。他转过头来,微笑道:“晚辈的剑意,可还如得了剑仙前辈法眼?” 苏翰采咽了口唾沫。这何止是入不入得了法眼的问题。 这简直是,若非深知通过忘我之境领悟的剑意无法教给他人的话,苏翰采都快跪下磕头拜师了。 一阵风,就能伤人于无形之中,这样的剑意,试问天底下哪个剑修他娘的不想学? 他几乎就要流出口水来了。 然而,更令苏翰采震惊的,还在后头。 以一阵春风,轻轻唤来那柄翠渠剑的李子衿,缓缓拔剑出鞘。 天地间。 下起了一场春雨。 山崖谷底的许多枯草,那些连树根都烂透了的老树,竟然在此刻被那场春雨唤醒,焕发生机。 它们重新活了过来。 枯草重绿,枯木逢春。 一如那缕唤醒了碧绿长剑的春风。 又来一场能够唤醒大地的春雨。 前者是杀机与锐气。 后者是生机与灵气。 在云层之中打了个哈欠的绝色女子,眸子里倒映出三种风华绝代。 春风,春雨,青衫。 一个少年。 两种剑意。 而已。 第一百八十九章 劳什子剑客 - 出鞘 - 祠梦 在凉国边境平安渡乙字军帐内,有位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茶饭不思,想要偷跑出去,寻找师兄下落,却总是被人拦住。 一位额头绑着黑色方巾的女将满脸英气,她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饭菜,劝那位白衣少女无论如何,都得先填饱肚子才是。 红韶瞬间起身,质问那位女将道:“慕容姐姐,今日可是又来骗我吃饭的?前几日每一次你都说只要我吃了东西,就让我去找师兄。可是每一次等我吃完以后,你又不让我离开了。今日说什么我都不会吃你给的饭菜!” 慕容晓山笑眯起眼,极有耐心地哄起小姑娘来,她笑道:“红韶姑娘这是哪里的话,前几日是你自己犟,非要拖到太阳落山才肯吃东西,等吃完东西天都黑了,路都看不见,还上哪里去找你那劳什子师兄嘛?今日时辰还早,你若是乖乖把东西吃了,我保证,亲自带你骑马出营,寻你那劳什子师兄去!” 少女顿时就撅起嘴,埋怨道:“不许你说师兄是劳什子!” 初次听见这个词,红韶还不解其意,直到她后来询问了军营中一位送饭女兵,才晓得劳什子是骂人的言语,虽然那位女兵也没有向少女详细解释,可她已然知道劳什子不是什么好话。 那位头上绑着黑色方巾的英气女将连连点头:“好好好,不说他劳什子,你别生气啊。吃饭吃饭。” 红韶一屁股又坐回床上,泫然欲泣道:“师兄被抓走那么久了,也不知道在外头能不能吃得饱,穿得暖。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他,只能自己在这里生闷气,我真没用!” 慕容晓山坐到少女身边,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想要说点安慰人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虽然是女子,却又不是那心思细腻的闺中秀女,做不来什么穿针引线烧火煮饭的活计,否则也不会选择投身沙场,报效国家了。 所以只能将桌上那些饭菜,又朝少女这边推了推,指望着她能吃上一点,可别饿坏了身子。 女将叹了口气,无奈得很。倒不是非要拦着红韶出去找那劳什子师兄,而是这里地处凉国边境,乱的很哩。 什么山贼匪徒,数不胜数,又听说附近有那喜好挖人心食用的狐妖出没。 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让那红韶姑娘碰到了,可不都是没个好下场吗? 慕容晓山倒是想要帮着找上一找,只是军令如山,这平安渡乙字帐必须要有她镇守军营,片刻都不能离开这里。 慕容晓山也不是没派手底下的女兵去附近寻人,只是天晓得那个叫李子什么的家伙去了哪里? 她们这些女子武夫,充其量也就是脚程比普通人高一些,又不是那能御剑飞行的金丹剑仙,怎么追的到人家哇? 还说不是劳什子师兄?都自身难保了,给自己师妹亲眼看见被人家御剑抓走,飞得连影儿都没了,连反抗一下都不行,这不是劳什子是什么? 真是心疼这么个黄花大闺女了,天天独守空阁的······ ———— 其实早在那春雨幻化的青色剑意迸发出来之时,扶摇天下就有数位山巅修士感知到了这缕极其陌生的剑意,尤其是鸿鹄州以及临近鸿鹄州的山上宗门,距离那位置越近,越能感受到那股剑意的强大。 只是那青色剑意出现的极为短暂,让人只能猜一个大概的方向。 如同在黑夜中的一盏灯火,只是昙花一现便立刻消失,再要追溯其具体位置,便不可能了。 这一日,扶摇天下数位山巅修士皆知道这座天下多出了一个剑仙胚子,于是鸿鹄州各大宗门祖师堂拥有一把位置靠前的座椅的老家伙们,都吩咐下去,要找到那个剑仙胚子,将其带回宗门好好培养。 在那座无名山崖一千里外,有一处名为斩龙宗的仙宗,宗门内上上下下不过五十余人,却能雄踞一方,在这鸿鹄州声名赫赫,大部分鸿鹄州的山上仙宗都会敬他们三分。 今日斩龙宗祖师堂议事,几位老前辈便同时观察到了那一抹青色剑意。 只是那股蕴含着神秘力量的青色剑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可谓是来去皆匆匆。 让在场的人只能看个大概,看个隐隐约约,瞧不真切,如同管中窥豹一般,不得全貌。 既像是有神人在天,施展遮天蔽日的无上大神通替那剑仙胚子遮掩惊天气象。 又像是那人后劲不足,只能引来那么一丝一点的天地异象,还不至于成得了什么大气候。 宗主郑缥缈身穿黑色道袍,却不像祖师堂内其他人一般或是腰间悬剑,或是身后背剑,郑缥缈的剑,与其说是剑,倒不如说是匕首来的准确。 只是比剑更短,比匕首长,扶摇天下修士众多。 千般道法,万种修行,如同郑缥缈这般使一柄似剑非剑,亦非匕首的奇异法宝的修士却真不多。 莫说是这剑那剑,这刀那刀,就算是一粒珠子,一面镜子,一张手帕,或许都能够成为独辟蹊径的炼气士手上的一门法宝。 它们的威力,不见得就要弱于刀剑。 郑缥缈喜欢称手中那法宝为碎颅,专碎世间蛟龙水裔的头颅。 斩龙宗并非与东海正统龙族是世仇。 斩龙宗的炼气士,只斩蛟龙,不斩真龙。 宗门第一条规矩,便是路遇蛟龙,以剑斩之。 他们淌水过江,大道亲水,喜好临水而行,每个斩龙宗的剑修,路过那些有机会能够孕育出蛟龙水裔的江河,若有桥梁,便会在桥梁之下悬一柄法剑,用以压胜江河之中的水裔。 其追本溯源,是斩龙宗本身立宗之时,第一代宗主,也就是祖师爷,乃是天命斩龙人。 那位天命斩龙人不知与世间蛟龙有何深仇大恨,乃至于创立以剑斩蛟龙为使命的斩龙宗。 还立下了“路遇蛟龙,以剑斩之”以及“桥下悬剑,以镇蛟龙”两条雷打不动,延续千年的门规。 但不知为何,前两条门规无比针对扶摇天下蛟龙水裔,然而第三条门规却又让人摸不着头脑。 斩龙宗的第三条门规是那“真龙无恶不斩”。 是说那些已经走江走海成功的蛟龙,幻化为正统真龙之后,若不作恶,就不能再斩之。 可面对寻常蛟龙水裔,无论善恶,斩龙宗都不会手下留情,只要让门下弟子碰上了,必然会出剑斩杀,或是将其镇压于一方水域,难以再有进境,更不可能走江成功。 他轻轻把玩着手中的碎颅,那柄短剑一会从他左袖进,右袖出,时而又盘旋在祖师堂众人头顶,飞一个来回,最终又回到郑缥缈身前,悬停在他掌心。 年纪最长,容貌最年轻,也最“孩子气”的宗主郑缥缈,连他的法宝都如此顽皮,祖师堂内的一众元老都对此见怪不怪,只要在大事上他们这位郑缥缈拧得清,那么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他娘个屁啊。 一位资历极老,祖师堂中座椅也极为靠前的白发老人震惊道:“宗主,咱们斩龙宗也是时候招纳些弟子上山了,总不能就这么一直靠我们这群老骨头半死不活地撑着吧,外面那些个劳什子炼气士表面对咱们恭恭敬敬的,背地里可是一口一个半步入土斩龙宗的传啊,真是气煞老夫!” 此言一出,祖师堂内众人沉默不言,有些脾气不好的老人,已经开始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 有一位位置更为靠前,几乎就已经要坐到宗主郑缥缈身旁的浓眉老道身后背剑,其剑术剑意便是放眼整座扶摇天下都能排的上号,剑道造诣极高,他赞叹道:“我观那道青色剑意,形神俱备,隐隐有一种契合大道的气象,不过却不是附庸于天地大道,而是近乎于传说中的‘天人合一’。像是从‘忘我之境’中领悟到的‘唯一剑意’。不得了,不得了啊。” 在座的几人对这位浓眉剑修所说不敢苟同,虽然此人剑道造诣颇高,可对于一个尚未见过的剑修给出如此评价,是否有些过了? 郑缥缈收回碎颅,短剑飞入袖中,他伸手在空中虚按两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他正色道:“诸位稍安勿躁,咱们斩龙宗一向是宁缺毋滥,弟子不在多而在精,出剑之人境界很低,我估计不会超过五境。” 祖师堂内其余人大惊失色,不到五境? 那位浓眉剑修也是眉头一皱,如此一来,那便入不得他们斩龙宗了,因为就连境界最低的外门弟子,至少也要是六境之上,可能够有如此剑意的剑仙胚子,他龙霄真是不甘心啊。 郑缥缈缓缓站起身,走到祖师堂门口,望向远处朗停山的方向,“其实此人若有心入我斩龙宗,那么我虽然不能修改历代掌门传下来的门规,但却可以自作主张,破格收取他为关门弟子,如此一来,即便此人不在六境之上,依然能够入我斩龙宗。” 白发老人和浓眉剑修闻言皆是一喜,而其余几位祖师堂内的老者也是暗自点头,觉得这确实是一举两得,既不破坏老祖宗的规矩,也不会让斩龙宗错失一位未来的大剑仙。 他们这些老骨头,早就想卸下那层“刻板而又迂腐”的皮了。 然而未等几人细细琢磨下去,宗主郑缥缈就立即泼了一盆冷水出来,他一手捏着下巴,在祖师堂门口来回踱步,说道:“诸位先别高兴的太早,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我们想不想要,而在于人家想不想来。正如龙霄道友所说,我观那青色剑意,极近天人合一之境,很有可能是从‘忘我之境’中领悟的唯一剑意。只不过有高人暗中帮忙遮掩气象,这才显得不那么惊世骇俗。那像是从未被人领悟过的‘春风’,又有些近似于‘春雨’。”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只不过那种可能太过匪夷所思,太不真实。 而且,第三种可能乃是前无古人。 故而哪怕是身为宗主的郑缥缈,也依然难以盖棺定论。 几位老者面面相觑,历来想要进入斩龙宗的炼气士数不胜数,从来只有他们挑弟子的,哪有炼气士有资格挑他们? 莫说是整个鸿鹄州,就是放眼偌大个扶摇天下,只要他们斩龙宗肯放出消息,说要招纳弟子入门,不出七日,那些来自别州的修士就会将整个山脚占满,挤破他们斩龙宗山脚的大门! 郑缥缈没有向祖师堂内其余人解释什么,回想起刚才那道青色剑意,这位貌若年轻男子,实际上却已经有数百年修为的老宗主缓缓走出祖师堂,遥遥望向云层之上。 身旁的龙霄真人一步迈出,出现在郑缥缈的身后,疑惑问道:“宗主的意思是?” 郑缥缈微笑道:“前几日我远游白龙江,原是想镇压敖厦敖隆父子二人,却有人先我一步,替天行道。” 龙霄真人抚须沉思,又问道:“莫不是传闻中的斩龙人?” 斩龙人与斩龙宗,并没有实际的关联。 也有人说传说中穿梭在扶摇天下世人身上斩龙人,就是斩龙宗的第一代宗主,天命斩龙人。 郑缥缈摇头道:“祖师爷数百年前就已经仙逝。在离开之前,他亲手捻碎了自己的长明灯,不入轮回。所以绝无可能投胎转世。” 龙霄真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位斩龙宗的宗主回想起当时那少年对敖隆讲道理的模样,微笑道:“是一位颇为有趣的少年郎呢。” ———— 苏翰采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平复好自己的心情。 因为他差一点就要因为太过于嫉妒那青衫少年剑客的气运而对其大打出手了。 看一场春雨,就进入了忘我之境? 不仅顺顺利利地领悟了“唯一剑意”,还一次就领悟了俩? 春风,春雨。 杀机与生机并存。 既是杀人剑,又是救人剑。 与之相比,当年自己从寒霜洞天中领悟来的那一缕寒霜剑气,似乎也不那么香了? “喂,闷葫芦,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苏翰采又再上下打量了那青衫少年剑客一眼,觉得对方除了长得俊俏点,身材高大点,模样清秀点,剑法独特点,胆子大了点,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啊。 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剑修,怎么就能够得天道眷顾,一次性从忘我之境中领悟到春风、春雨两道剑意呢? 苏翰采酸得慌,他凭啥子就莫得这样的好气运! 李子衿重新背好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剑,说道:“在下李子衿,仓庚州人士。” 苏翰采没好气道:“你一个仓庚州的小娃子,没事儿跑到鸿鹄州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来干嘛?” 少年漫不经心地说道:“在那边混不下去了呗。” 李子衿这话倒是没有说谎。 毕竟当时他们四人,的的确确是被仓庚州第一王朝,大煊王朝一路追杀。 确实是在仓庚州混不下去以后,少年才去的桃夭州不夜山。 之后才会再来到这鸟不拉屎的鸿鹄州。 可那位金丹境剑仙丝毫不敢相信,只以为李子衿是不打算说实话,所以随便找了个由头,打算将自己给糊弄过去。 苏翰采翻了个白眼,“不想说就算了。” 李子衿不再解释什么,抬头看了两侧山崖一眼。 方才在忘我状态下,他体内体外,都淋了一场春雨,也吹了一场春风。 春风和春雨缓缓将少年识海中枯竭的灵气添补起来,如今已经恢复了五六成。 少年打算离开了。 那位马车中被劫走的姑娘还不知被拐到哪里去了,自己也还需要去找到小师妹。 他失踪了这么长时间,小师妹一定着急死了。 李子衿说道:“苏前辈,我若攒够了一千枚惊蛰钱,要到什么地方还给你?” 苏翰采拍了拍身上那件老掉牙的布衣,笑道:“你这闷葫芦,要是真有这个本事攒够一千枚惊蛰钱,日后飞剑传信斩龙宗留下地址便是,苏某亲自上门取神仙钱。” “那就一言为定。”李子衿眯眼笑道。 苏翰采点头道:“一言为定。” 他将斩龙宗接收飞剑传信的口诀告诉李子衿之后,少年点头道:“在下已经牢记于心,后会有期。” “你的朋友,找不到你应该不会留在那驿站附近,去平安渡找找吧。后会有期。”苏翰采点头道。 “多谢前辈。”李子衿没有再问苏翰采,那位马车中被劫走的姑娘去了哪里。 他已经欠下对方一份天大的人情,况且苏翰采没有杀自己,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 再让他为自己得罪那份看起来来头不小的势力,不够地道。 李子衿打算先设法与小师妹会和,看看能不能从那群侍卫口中得到点线索,之后的事,以后再说。 一袭青衫,身后背剑,缓缓催动识海中的灵气,脚尖点地,飘向一侧山崖。 少年迅疾出腿,连踩山壁,偶然一脚踩滑,便立刻取下翠渠剑,以剑鞘插入山壁,稳固身形。 而后在空中一个翻滚,借力攀登飞跃,加之折柳身法的玄妙巧劲,缓缓扶摇,登上悬崖。 少年站在悬崖边,回过头来,朝山崖谷底的布衣剑仙遥遥作了一揖,谢过对方在自己领悟剑意时的护道之情。 这份人情,一千枚惊蛰钱,不算贵。 布衣剑仙苏翰采坦然受了这一揖,微笑目送崖顶那袭青衫转身离去。 这位出身斩龙宗的金丹剑仙笑意盎然,眼中闪烁过一缕金光,喃喃道:“好一个落蛟剑法,竟与我斩龙宗的‘规矩’不谋而合。” 下一刻,从苏翰采的身体中飞出一粒心神芥子,倏忽间便已消失在山崖谷底。 那粒心神芥子离去前朗声笑道:“快哉,快哉!” 而已经走远的青衫少年剑客,心湖之上忽然泛起一阵金色涟漪,却在不让少年察觉的情况下迅速沉入心湖湖底。 那些金色的剑气文字,是天地间最有力量的法阵,沉入少年心湖之中,如同春雨润物,悄无声息。 在少年心湖之中,十四个金色文字安静躺在湖底。 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 ———— 李子衿沿途问路而行,终于在从山崖谷底往南行十五里以后,来到平安渡。 在平安渡外,少年看见一批侍卫,有些眼熟。 其中一名侍卫,认出李子衿,他赶紧喊来陈治远。 那身为蠡湖关统隘长的陈治远三步做一步,来到那青衫少年剑客身边,朝他拱手抱拳道:“陈治远见过少侠!” 李子衿轻轻抬起他的手,问道:“陈大哥,我师妹呢?” 陈治远赶紧喊一位手下牵来马匹,说道:“红韶姑娘被我安顿在不远处的军营之中,咱们骑马前去,一炷香便可抵达。” “军营?”李子衿皱眉问道。 感受到那少年郎的脸色不太好看,陈治远赶紧解释道:“少侠莫慌,平安渡乙字帐全是女兵。绝对不会有冒犯红韶姑娘的地方。” 闻言之后,李子衿这才舒展眉头,翻身上马。 两人各自策马前行,沿着平安渡一路来到一处军帐。 果真如陈治远所说,李子衿发现这处军营里里外外都是女兵,虽然个个抬头挺胸,气宇轩昂,但不难从她们身上瞧出女子的柔气。 这处乙字帐的将士们,是柔气与英气并存。 在军营之外,有烽火台,匾额上书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在军帐关卡之外,二人被守备士兵拦住了去路。陈治远笑道:“烦请这位同袍替我通告一声慕容将军,就说陈治远求见。” 两位守关的女兵认出了来人,其中一人回去通报,一人留下继续守在外头。 很快便从中走出一位手握长枪的女将,扎着清爽短辫马尾,额头绑着黑色头巾,英姿飒爽,快步流星,几个呼吸间便来到两人身前。 陈治远朝那女子武将抬手抱拳道:“陈治远见过慕容将军。慕容将军,之前摆脱将军照看的那位红韶姑娘便是这位少侠的师妹。” 慕容晓山微歪过头,瞧着那马上的青衫少年剑客,虽说模样是俊了些,那也不至于让红韶姑娘这么茶饭不思,日夜惦记着吧? 慕容晓山没好气道:“你这劳什子剑客,就是那个李子什么的?” 李子衿翻身下马,拱手抱拳道:“在下李子衿,见过慕容将军。” 有一位白衣少女,方才便听见这边的马蹄声,循着动静摸索过来,看到那一袭青衫之时,手忙脚乱地朝这边跑过来,嘴里喊道:“师兄!” 第一百九十章 醍醐灌顶时 - 出鞘 - 祠梦 扶摇天下。稷下学宫大门。 阴阳家樊宓身后背着个竹篓,竹篓里头装着一只傀儡童子,双目无神,已然陷入沉睡。 他一脚踏出大门,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滋味不错。 此前他曾在大煊京城,于闹市之中当着整座大煊京城“三教九流”的面,耍了一处瞒天过海的戏法。 戏法表面之上,是以自己身后那只覆盖着从某处洞天得来的遗蜕的傀儡,与自己扮演父子,进行一处早已失传于扶摇天下的神仙索戏法。 然而事实,却是樊宓暗中藏纳一粒心神芥子进入那遗蜕之中,操纵其飞上云层以偷来的一门儒家“观复”神通,看那小书童的识海。 可惜当时由于那名为李子衿的小书童,尚未开辟识海,更没有踏上长生路,所以姓隋的老东西究竟是不是只留下三道剑气在他体内,还很难说。 无法发现那位早已开天离去的老剑仙到底有无留下后手,那么就无法窥探那名为李子衿的“小书童”,究竟是与大煊王朝的国祚相关,还是与那装了三十二年孙子的燕国国祚相关。 可至少有一点,樊宓可以肯定,那就是李子衿,绝不是一个书童这么简单。 那少年是一枚棋子,然而下棋之人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在那枚棋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将他放上了棋盘。 无形之子,甚至不会被计算在三百六十一枚棋子之中,连弃子都算不上。哪怕大煊王朝那样对他痛下杀手,似乎下棋之人也没打算出手将他救下。 真就任由他自生自灭了? 樊宓不信。 所以后来,他跟随着李子衿的步伐,去过云霞山,去过鲲鹏渡船,到了不夜山的上空,碍于自己的气息难以掩盖,至少逃不出守陵人钟余的眼睛,所以樊宓“先行一步”,去往桃花渡,亲手开启那场夜叉山之战。 以此战迫使李子衿离开桃夭州,然后再度先行一步,去往鸿鹄州埋下暗子。 甚至那些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樊宓棋子之人,自己都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 阴阳家樊宓,喜好推衍天机,喜好“先行一步”,喜好伏线千里。 李子衿所走的路,看似毫无章法,其实都是暗中被他铺好的“道”。神不知鬼不觉,他有时候甚至连自己也瞒。 会时常分出心神,穿梭在世人魂魄之中,不让本体这个樊宓保留那样的记忆,待到万事周全,再心神归窍,掌控大局。 如此反复。 哪怕是扶摇天下山巅大修士,近在咫尺,以无上神通玄妙手段查阅樊宓的心湖、记忆,那也只能是空手而归。 因为阴阳家的人,瞒天瞒地瞒鬼神,甚至连自己也要瞒。 只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棋会落子于何处,才不会被棋技高于自己的对手猜出来。 多贪一剑,有些有趣。 那么我樊宓,如果多贪一子呢? 胜天一子,又该如何? 世人只知道玲珑城,喜好操纵世俗王朝国祚,最爱混迹于扶摇九州各大藩属小国中,依靠游说、辩论、推波助澜和暗度陈仓来借机偷走一国气运。 明面上辅佐那个可怜的藩属小国,实际上却以逆天而行的手段将一国国祚“错误”地绑定在他国山水气运之上,再以倒行逆施之阴阳秘术,改换那藩属小国的气运。 要么,以读书人,参加科举,节节高升进入庙堂,若能得君王信任,那么便想方设法架空君王。要么,辅以狐妖化人,参加选妃之举,为其装扮一个看起来过得去的门面,使其进入后宫,哪怕是从宫女做起,凭借狐妖天生媚术以及得天独厚的魅惑神通,依然可以轻易上位,做妃子,得宠幸,祸乱宫闱。 历来的世俗王朝,毁在这样手段之下的不在少数。 可世人不知道的是。 所谓玲珑城,也只不过是阴阳家后人“开宗立派”后留下的“外宗”,甚至连下宗都不算。 同样是由樊宓与师弟,仅仅两人,便将一座玲珑城玩弄于鼓掌中,连自己已经成为了阴阳家的下宗而不自知。 樊宓在文庙这边,说是听了两个月的课,实际上乃是受了两个月的罪。 饶是脾气好到能够独钓寒江雪,十年不扯竿的樊老道人,都已经有些烦了。 在外用化名,在文庙得用真名。 真名给了出去,就相当于把柄握在人家手里。 文庙那群老匹夫,虽说未必就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可将他樊宓软禁于此,日日以“之乎者也”来“洗礼”这位阴阳家传人的耳朵,也着实让人头疼。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高悬于这座稷下学宫大门之上的四字牌匾。 君子不器。 樊宓难得笑了笑,“儒家也就这四个字勉强过得去了。” 什么当仁不让,什么舍生取义,都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罢了。连命都没了,还要义有什么用? 扶摇天下四座文庙,十大学宫,七十二书院,分别由四圣、十二哲、七十二贤坐镇。 每座文庙的派系都不同,每一文脉的主张与思想自然也不同。 十大学宫与七十二书院门口的牌匾和碑文自然不尽相同。 可独独四座文庙都不约而同地不去说自己这一文脉的主张。 有人猜测,是四位圣人都认可了其他派系的学说。 认为学问上升到一定境界,不需要分个高低。 只要是对人有用的,那毫无疑问,都是好学问。 有些书院与学宫的主张,在世人眼里就是离不开“迂腐酸臭”四字。 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对于读书人的印象停留在“刻板迂腐,食古不化” 而有些主张,却也实实在在的被世人尊崇。 阴阳家樊宓就十分喜欢那位“天纵之圣”的这句君子不器,跟他的行事风格很像。 一阵清风拂过。 一个布衣儒袍,腰悬玉牌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樊宓眼前。 此人目光如炬,长眉如柳,身如玉树,身形有些许模糊。 玉牌铭文“自省”。 樊宓思索了片刻,随后认出了来人身份。 眼前这位读书人,分明是那七十二书院其中之一,牌匾为“克己复礼”的思过书院山主,杨追思。 四圣中,孔圣曾言,人分五等,“庸、士、君、贤、圣”,时间多数人都在第一,第二之间。 少数人才能跻身第三阶段的君子行列。更少数人,能够成为万中无一的贤人。至于那凤毛麟角的圣字,更无几人能得。 偌大个扶摇天下,也就只出了坐镇四文庙、十二学宫、七十二书院的总共八十八位圣人。 其中十二学宫大小祭酒、七十二书院的正副山主,除了修为极高之外,各自还拥有自己的本命字。 如同剑修的本命飞剑,武夫的本命拳,道士的本命法器,僧人的本命经文一般。 这些本命术法威力极大,杀力极高。有的修士甚至能够依靠本命物完成越境击杀。并非所有时间修士都有本命术法或是本命物。有本命术法者,实力当提一境对待。 两人互相作揖。 “见过杨山主。” “樊先生,别来无恙。” 儒衫男子转头望向一处,若有所思,“拜剑阁一役后,我与樊先生有数十年不见了吧。” 樊宓点点头,只是觉得眼前的杨追思好像身形飘忽不定,仿佛随时都会消散一般,而且他脸色苍白,好像刚经历了一场鏖战。 杨追思笑意盎然,随口问道:“樊先生游历扶摇,可曾得到破境契机?” 樊宓如实相告,“杨山主真是热心肠,竟然还要帮着樊某考虑修行之事。” 儒衫男子轻抚“自省”玉牌,“天下一家亲嘛,应该的,应该的。” 似乎想到了什么,杨追思又问道:“本不该过问你们阴阳家的事,即便要问罪,想必稷下学宫的两位大小祭酒也已经问过了。只是······天行有常,阴阳家暗地里做得那些勾当,可得有个度。” 樊宓正色道:“这是自然。至圣先师尚且有一句‘随心所欲不逾矩’,樊某会确保自己与师弟,在规矩之中行事。” 那杨追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忽然想起一事,他问道:“阴阳家真要在鸿鹄州大行其道?” 樊宓抚须而笑,眼神玩味地看着眼前这位贤人。“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鸿鹄州陆沉既是顺天而行,又是大势所趋。阴阳家其实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拿出一面镜子,让天下人瞧着那一州陆沉罢了。隔岸观火,难道也不合儒家规矩?总不能让樊某这把老骨头,去拦那海水吧?” 杨追思摇了摇头。“方才杨某已经说过了,之所以会有此问,完全是······你就当杨某是优柔寡断。” 樊宓摆摆手:“多的不敢说,至少有一点,老夫可以拍胸脯向杨山主保证,我阴阳家绝不会与文庙为敌。” 他这话,说了七分真,三分假。 阴阳家不会,却不能保证阴阳家的朋友不会。 杨追思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那我就放心了,告辞。” 儒衫男子身形瞬间消散。 樊宓恍然大悟,原来是元神出窍,难怪。 这位阴阳家的老修士闭上眼,遵循着方才杨追思短暂停留在此地留下的那抹“蛛丝马迹”,开始溯源。 这是阴阳家一种秘术,可跟随他人的元神找到其真身所在,只能观看,无法干预,而且有被发现的可能。 一座濒临破碎的福地天幕内。 在衔接洞天福地与扶摇天下的入口处,有一座两界碑,用以维持这座洞天福地的灵气平衡。 “两界碑碎 天地崩塌”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了。 一双“眼睛”凭空出现在两界碑前,这座两界碑已经破败不堪,看样子支撑不了多久了。 只一瞬间,樊宓便退出了溯源状态。 老人回想起刚才的惊鸿一瞥,低头感慨道。 “莫道书生无胆气,敢教日月换新天!” ———— 天幕之上,执子之人睁开双眼。 道人眼前有一道光幕。 光幕上正是鸿鹄州平安渡,乙字军帐之中的景象。 当他大手一挥,又让画卷之中出现了三人身影。 画卷之上,李子衿、红韶、陈治远三人已经在鸿鹄州凉国平安渡会合。 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当那个少年到了那边,瞧见凉国公主于两军阵中时,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是救人于万军从中,还是知难而退。 亦或是······ 少年剑客初出茅庐,恰逢天下大乱,时局动荡。 是成为一片随波逐流的病叶,与鸿鹄州这里的“病人”一起缓缓腐烂,最终被海水淹没,还是长成一株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的劲草。 借用那领悟的春风春雨,潜移默化地改变一州气数。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一座数千万人的扶摇天下,也不过三人不在他的掌控之中罢了。 一个,是拜剑阁的剑奴,那个家伙,非人非妖,也非精魅鬼怪,来得蹊跷,半点根脚不露。不过有一点很可惜,在四位守陵人中,剑奴剑术最高,受到的压胜也最大。一辈子都不要想离开拜剑阁就是了。 一个,是个脱离墨家,转投儒家门下的读书人,不知因何缘由竟主动画地为牢,放着通天阳关大道不走,偏偏独身前往独木桥,书生心思,实在难猜。 前两者一个万年难出其一,身世蹊跷,无迹可循。 另一个,则是半只脚已经踏入神道,却又凭借着一股执念,硬生生将那半只脚从证道成神,飞升天界抽出来,之后转投儒家门下,还进入鸿鹄州,将一身的气数散尽,藏进李子衿,亦或是那位锦鲤少女身上的书铺老先生。 若说道人敬佩之人,或许一座扶摇天下之中,能排的上号的,“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位书铺老先生。 真名连他都无法察觉。 最后这个,却只是一个怎么看,都再普通不过的小书童罢了。 身负龙气,不过是大煊王朝,或是燕国国祚延续的一种手段,并不算什么通天手腕,充其量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只是有了那位书铺老先生的加以掩盖,才瞒过扶摇天下阴阳家樊宓的窥探。却无法瞒过自己的眼睛。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若是李子衿日后得知其中秘幸,又会如何选择? 这少年的动机,心湖中的波澜,当真无迹可寻吗? 倒也不是。 只是道人不愿以术法神通去揣摩罢了,若面对一个连剑仙都不是,才不过是个培元境的少年剑修,都需要他从中作梗的话,那他的大道算是白修了。 坐镇天幕观道千年,他观出了个“生”。 春夏秋冬又一春。 世间诸多洞天福地之内,浊酒福地历史最为悠久,源远流长可追溯到数千年以前。 在这数千年的岁月中,不乏英雄豪杰。 名垂青史的千古名君,王侯将相;臭名昭著的暴君昏君,贪官污吏。 诗叹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谪仙人,一人剑挡万人于关外的“莫开”将军。 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各代独领风骚。福地之中,百年过后皆是过眼云烟。 唯有福地之外,那真正存在于人世间的山上修士,长生久远,百年不够长,千年不嫌老,逍遥人世间。 这些都是“生”的范畴。 在赵玄甫眼里,“生”,既是起因、经过、结果;也是发生、变化、落幕。 “生”的存在,是可以用肉眼看到的,是可以靠人力去推测,去捕捉。 它是规律,是经验,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也是“道”的一半。 王朝覆灭,日月更替,斗转星移。 世间万物,最终都逃不出一个“变”字。 生老病死是变,春夏秋冬是变,风霜雨雪是变,沧海桑田还是变,都是“生”。 如果说,年轻道人的观道手段是利用一座福地来砥砺道心,大道求索的话。 那么还有一人,观道手段更为骇人听闻。 在天外天一张蒲团之上,旁边趴着一只上古瑞兽,名为兕。 它头生犄角,全身呈现青黑色,匍匐在地,睡得十分安详。 在这支貌若青牛的瑞兽身边,有位双目紧闭的老道人。 他似乎远隔千里万里,乃至与弟子之间相隔了一整座大罗天,都能听到年轻道人的心声。 老道人想了想,还是以心声告诉这位弟子一句话。 正当道人眉头紧锁,苦思冥想要通过李子衿观个“死”之时。 一句心声宛如耳边惊雷震响,从年轻道人心湖响起。 “方若棋盘,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 醍醐灌顶。 ———— 平安渡。 时隔七日不见的师兄妹二人,相拥在一起。 那个身后背剑的青衫少年剑客,轻轻拍着少女的后背。 头别玉簪的白玉少女,梨花带雨,惹人生怜,那小模样,哪怕是身旁同为女子的慕容晓山都心生怜惜。 自然是埋怨那个劳什子剑客的大师兄。 长这么俊,有什么用,只会让红韶姑娘暗自替他提心吊胆。走了整整七日七夜,也不说往这边报个信儿,现在倒好,晓得回来了?瞧瞧,都把红韶姑娘弄哭了。 啧啧,不曾想红韶姑娘流泪的时候,竟然比平日里更加柔柔弱弱,软软糯糯了。 少女死死地抱住那个青衫少年剑客,不肯放手。 李子衿也不好催促自己那小师妹。 “红韶,乖,没事了。师兄这不是完好无损的回来了么。”少年微笑道。 陈治远也惊喜道:“李少侠,你这几日都去了哪里?” 众人闻言,皆眼含期待,望向那个青衫少年剑客,等待着他的回答。 慕容晓山作为“东道主”,相当客气地邀请几人入军营一叙,在此前自己给红韶安排的单人军帐之中,喊来属下,沏茶奉茶倒茶。 这位满脸英气的凉国女将军十分豪迈地双手举起茶杯,微笑道:“军中不可饮酒,小山便只好以茶代酒,款待几位,略表心意。还希望几位不要介意啊。” 陈治远与她是老朋友了,两人参军之前便是同乡,所以感情不错,是过命的交情,交心的友情。 而那位白衣少女在军帐中住了这几日,慕容晓山也是将她当做妹妹看待,自然不会如此见外。 所以这番听起来有些见外的客套话,显然是慕容晓山说给那个劳什子剑客听的。 李子衿丝毫不在意,反而举起茶杯,起身敬了那满脸英气的女将军一杯茶,爽朗笑道:“这几日,承蒙慕容将军照顾师妹了。在下无以为报,愿意为慕容将军出剑一次。” 陈治远眼睛一亮,刚想说要不就让这位李少侠,帮忙把凉国公主救回来,可是转念一想,别人都已经替自己出生入死好几次了,没有这样抓着一只羊,往死里面薅的道理。 慕容晓山没把少年这话当回事,只是敷衍过去。 李子衿却好奇问道身旁的陈治远:“陈大哥,你们要护送的那位姑娘被人劫走了,凉国朝廷那边怎么说?” 陈治远叹息一声:“前几日朝廷便派了专人日夜兼程赶往平安渡,若细算起来,那么这几日救兵也该到了。实不相瞒,李少侠,那位被劫走的姑娘,其实就是凉国的书瑶公主。” “凉国公主?!”李子衿惊讶道。 陈治远说道:“没错。” 李子衿小口抿了一口茶水,又将杯子放下,问道:“一国公主为何会出现在这种偏隅之地?” “这说起来就话长了。”陈治远摇摇头,其中秘辛,不足为外人道。 少年也不追问,只是问道:“那么,有没有关于那边的线索。关于······劫走凉国公主那批人,他们的来历?” 随后李子衿与陈治远将自己所知道的线索互相交换了一遍。 李子衿简单的概括了一遍近几日自己跟苏翰采在崖底发生的事,拣选一些简单明了的,没有提到自己领悟春风春雨剑意之事。 少年又从陈治远那边,得知那批人或许跟玲珑城有关系。当夜他在烽火高台下,只依稀听到一些交谈,都是边军斥候与黑衣男子之间的扯皮,并没有太多有用的信息。所以此刻也只能寄希望于陈治远和凉国朝廷那边,希望可以解决此事。真正的主宰当然还得是凉国朝廷,自己这个外来剑修,至多就是言而有信地替凉国出剑一次,帮点小忙,在这场博弈中起不了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而此前在烽火高台下勾结玲珑城的那队凉国边军斥候,已经悉数被押入大牢,从他们口中,连个人名都问不出,只有一个名字。 玲珑城。 第一百九十一章 秀色若可餐 - 出鞘 - 祠梦 “玲珑城?” 一位丰神俊朗的白衣书生双腿悬空,坐在一株梨树上,双手撑着树干,笑眯起眼。 在书生身旁,是一位不再喜欢以发簪束缚青丝的女子剑仙,身着月蓝色长裙,站在树枝上遥望一座府邸。 “嗯。长青此前追查的那群暗中帮助大煊王朝捉拿紫微书院山长李浩宕的炼气士,似乎就是玲珑城的人。”女子剑仙双手负后,一双眸子古井不波,似有心事。 那书生腾出一只手,从梨树上摘下一片梨花花瓣,轻轻催动识海中的灵气,将花瓣抛向空中,看着那花瓣浮空,缓缓飘向远处那座府邸。 白衣书生轻声说道:“我在不夜山,以观复神通瞧到些线索,不知跟玲珑城有没有关系。” 女子剑仙“哦?”了一声,淡然道:“不妨说来听听?” 他思索一番后,说道:“唐仙子不觉得,李子衿活得太长了么?” 唐吟眯起眼,转头看着那白衣书生,不明白他的意思。 梁敬微笑道:“此事还需‘从头来看’。那一日,我与长青兄‘恰好’相约大煊京城吃酒。李子衿一行人,便‘恰好’也来到大煊京城,有些自投罗网的意思了。饭后散步,我们与他们,‘偶遇’湖心亭。也就是那时,大煊王朝才堪堪发动第一次刺客突袭。 唐仙子不觉得,有些蹊跷么?对付几个当时连长生路都没踏上的小子,唯一一个能还手的武夫宋景山,也才三境而已。若大煊真是有意要取李子衿性命,大可以在他们踏入京城之时就动手。何须等到我与长青兄出现在湖心亭?” 言语之间,白衣书生忽然感到背心一亮,因为身旁那位女子剑仙,已经眯起眼,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不太友好的杀意,仿佛此刻正有一柄本命飞剑,悬停在书生脑后,跃跃欲试。 唐吟轻笑道:“你与长青,是喝花酒去了吧?” 梁敬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赶紧摆手摇头道:“怎么会呢,那不能够呀。” 女子的关注点,好像从来如此清奇。 分明自己是在与她谈论正事,结果长篇阔论叙述下来,这位女子剑仙偏偏只关注了那“相约吃酒”四字。 梁敬咽了口唾沫,感受到女子剑仙的气息压迫已经消失,他这才讪讪笑道:“那我接着说正事?” 唐吟微笑着轻轻点头。 书生如获大赦,又从树上摘下一片花瓣,微弓着身子,眯起眼瞄准远处那座府邸,以食指中指捻住那瓣梨花花瓣,悄然运转灵气,朝府邸那边猛地一掷。 淡粉色花瓣浮空,缓缓飘浮向那边。 从这时起,书生身旁那位女子剑仙就有些在意了,她似笑非笑地瞥了梁敬侧脸一眼,倒是没瞧出什么破绽。 梁敬接着说道:“看起来,背地里执子之人,不仅对李子衿的性情了如指掌,甚至对我,对长青兄,也都有过深入了解。而且······如果将长青兄那张符箓也算在内的话,恐怕那执子之人,连云霞山都已经悄然算计入内。” 说到这里,书生语气轻了许多,不时放缓语速,偷瞄身旁那位女子剑仙的侧脸,揣摩着她的神情。见后者情绪稳定,没有太大的起伏之后,他这才安心继续解释。 梁敬摊开右手,掌心蓦然出现了一张地图。 是个简易版的扶摇九州绘卷。 绘卷之上,只对一些名山峻岭和几条声名赫赫的海域有所标注。对于各州世俗王朝、各大仙宗,皆无标注。 但这幅扶摇九州绘卷之上,多出了一条以朱笔描下的长线。 那条红色长线蜿蜒曲折,婉转起伏,辗转在好几州之地。 自仓庚州太平郡起始,途经大煊王朝,再倏忽之间“跳跃”至云霞山,而后岔道燕国,几乎将整座燕国给盘绕了一圈,于燕国永安渡仙家渡口再度跳跃,去往不夜山,而后于不夜山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环,再度“跳跃”至鸿鹄州。 期间,那条朱线从仓庚州连接到鸿鹄州,中间还经过了一座桃夭州,已经几乎横跨了大半个扶摇天下版图。 唐吟仿佛瞧出了些什么,只是又不敢确定。 梁敬收敛笑意,正色道:“想必唐仙子已经有所察觉。这是李子衿的‘逃亡路线’。 一开始,我也只当那是逃亡路线。直到那一日,我心思一转,简单描下扶摇九州绘卷,试图将那少年逃亡的路线以朱笔连接起来,描点成线,便成了如今这幅模样。依唐仙子看,这像什么?” “蛇?”唐吟几乎脱口而出。 下一刻,这位女子剑仙瞳孔蓦然放大,死死盯着那只朱线在鸿鹄州盘桓的几圈奇特形状。 像是犄角,只是初生,未成气候。 梁敬替她给出了正确答案:“是龙。” 梁敬拂袖一挥,从那张绘卷中拂出一道光幕,浮现在二人身前。 书生沉声道:“在下别的本事没有,只说画龙点睛这门神通,日夜苦练数年,对于‘白纸生龙’一事,颇有心得。若无意外,等李子衿走完鸿鹄州那条白龙江,那么这条‘朱线’头上的犄角,也将成型。” 两人身前那道光幕,蓦然绽放出些许光芒,被梁敬以儒家神通“白纸生龙”具象衍化的一条红色巨龙逐渐浮现,当红龙的头颅之上,犄角缓缓长成之时,就连光幕外的二人,都像是能感受到一股震慑八荒的龙威。 唐吟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是说,看似逃亡,实则······?!” 那个丰神俊朗的书生,屈指一弹,击碎那道光幕,免得天机泄露,他神色凝重道:“没错。他在走江。走的却不是白龙江,是那以扶摇天下为版图之‘江’。” 女子剑仙沉声道:“我曾与李子衿有过一场问心,他提到自己是‘剑主’。可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会有如此手段?” 梁敬摇头道:“正如你我、长青兄,甚至云霞山、不夜山,都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推动李子衿‘走江’的棋子而不自知一般。我想,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正在‘走江’吧。下棋的人,很高明。 如果以大煊的围棋九段区分那人与其他棋手的区别,那么如今是九段的我,只能算一段,而那人明显是“新九段”,且那还是他一个人的九段。其他人,至多只能达到八段。 至于你提到的‘剑主’,我在镇魔塔守陵人钟余那边,拿到过一本古籍,最近费了不少功夫,才破译了其中九牛一毛的古老文字。猜猜看,我在上面看到了什么?” 女子剑仙轻轻噙首,“该不会,是剑主吧?” 他笑道:“就是有这么巧。梁某甚至怀疑,就连这件事,也是那执子之人特意想让我发现的了。” 唐吟皱着眉头,呸了口,左手化掌为拳,嗔怒道:“哪来那么多糟心窝子的事儿!莫让老娘逮住了,要是那个背地里使坏的家伙落到老娘手里,看我不一剑给他剁个稀碎!” 梁敬不认为她是在说笑,哈哈笑道:“唐仙子放心,那人下棋虽然厉害,可境界一定没你高,必然不会是仙子的对手。” 两人相视沉默一番。 白衣书生暗自催动灵气,想要离开,却发现脚下似被人以一股柔和剑气束缚住了,无意伤他,却又让他无法御风离开此地。 他无奈道:“我说唐仙子,在下都已经在这里陪你聊了几日,从天南聊到地北,从寒暄聊到正事儿,如今梁敬在你面前,连半点儿秘密都不剩了,真是无话可说无事可聊了,你就行行好,把我放了呗?” 梁敬心中千不该万不该,早知道前些日子收到唐吟的飞剑传信时,就不离开梁府,陪她来这边“聊天”了。 当时女子剑仙说是想要去赵府找赵长青,但是碍于一个人不好意思上门,非要拉着自己一起来。 是,梁敬一开始是拒绝的。唐吟的语气也很柔和,半点没有勉强他的意思。只是当时书生的脑袋后面,悬着一柄十境剑仙的本命飞剑。 半点也不想体验透心凉是什么滋味的梁敬,这才“心甘情愿”地陪女子剑仙千里迢迢赶到赵长青的家乡舞阳城来。 可是两人都走到赵府门口了,女子剑仙却又停下脚步,唯唯诺诺,止步不前,半点没有了十境剑仙的威风和气场。俨然一副小女子姿态。 当时唐吟扯住梁敬,眼中满是犹豫,她轻声问道:“我一个姑娘家,不远万里来别人府邸找人,会不会不够矜持啊?会不会被长青的爹娘穿小鞋?长青要是不帮着我说话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坐,怎么讲话,手要放在哪里,才算得体?夜里住哪里?他们会不会当场让我演示针线活?我可做不来这个······” 当时女子剑仙一系列“妙语连珠”说得梁敬瞠目结舌。 梁敬只能是安慰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唐仙子不过就是长青兄一位朋友,‘顺便’路过舞阳城,再顺便到府上来看望一下长青兄,在看望长青兄的过程中,‘顺便’再拜访一下二老而已。” 可不论书生如何宽慰女子剑仙,她就是始终放不下这个心,总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于是两人便在城外梨树林里,高谈阔论了好几日。 都是高境界大修士了,自然无需睡眠,也无须进食。 可要梁敬这么干瘪瘪地挂在枝头好几日,连嘴皮子都说破了,口水费尽,就是无法说服唐吟鼓起勇气去敲开赵府的大门。 他也有事要做,总不能就这么一直陪唐吟干等下去。天晓得这位女子剑仙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拿出那份十境剑仙的气势来? 可是眼下自己要离开,唐吟也不肯。两人就这么干耗着,他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唐吟懊恼道:“喂,你这家伙也不帮着出谋划策,就知道关键时刻掉链子,有你这般做朋友的么?” 书生委屈道:“我倒是给你出主意了,拿了一壶女儿红给你,喊你酒壮怂人胆。闷头干了再去敲门。你不是不乐意喝酒么······” 天色将暗。 梁敬翻了个白眼,心想此前自己递去赵府的那两瓣梨花花瓣,到底有没有送到赵长青手里啊。 他要再不来把媳妇儿带回去,自己可就得闷死在这树林里了。 那位女子剑仙咬牙切齿一番,最终似乎下定了注意,她猛地拨开垂落胸前的秀发,喊道:“拿来!” 梁敬一惊,见女子的气势不像是开玩笑的,赶忙摊开手掌,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壶女儿红,嘱咐道:“唐仙子,适量适量啊。喊你闷头干是开玩笑的,酒这东西,喝多了容易醉。” 不等书生嘱咐完,女子剑仙已然一伸手,从他手里抢过了那壶女儿红,一掌拍开酒坛上的泥封,单手将酒壶举过头顶,仰头豪饮。 “咕噜咕噜咕噜······” 梁敬吓了一跳,上前一步劝道:“唐仙子,你不要······” 不曾想唐吟随手一掌将梁敬推开,不让他阻拦自己饮酒壮胆的举动。后者只能是站在一旁干瞪眼,眼睁睁看着那位女子把一壶女儿红给一口闷了。 直到那只酒壶,连一滴酒水都没了,唐吟随手将酒壶一扔,摔落地上,“啪”一声,碎了个清脆。 女子剑仙满脸红晕,站在梨树枝头摇摇欲坠,她睁眼看人,眼前变成了两个梁敬,脑袋晕乎乎的,脚步也逐渐不稳,觉得身子好沉好沉。 她伸出玉指,指着那神色焦急的白衣书生,怒瞪他一眼,语气断断续续道:“梁···梁敬!老娘按···按你教的做了!快,带老娘去敲···敲门!” 唐吟几乎是用尽力气说完的话。 本来一位十境大修士,完全可以不被酒水干扰神志。 只是那样一来,喝酒还有个锤儿用? 故而女子剑仙并未以修为强行维持神志,任由酒意袭上心头。 梁敬看着晕乎乎的唐吟,暗叫一声不好。赶紧扶着她,御风飞往赵府。 两人很快来到赵府大门外,那女子剑仙都在路上眯了一觉了,此刻双脚沾了地,她醒了过来,睁开一只眼,眯成一条缝,透过缝隙看了眼,是赵府的大门。 女子一把撒开梁敬扶住自己的手,嘴里念叨着:“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莫耽搁老娘敲门!” 梁敬苦笑着点点头,心头那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这姑奶奶终于酒后壮胆了,忧的是······她这副喝得烂醉的模样,出现在伯父伯母面前,怕不太像样啊。 他忽然喊住唐吟,说道:“唐仙子,要不今晚算了,咱们明日再来?” 然而那个已经走到赵府门前,一只手都搭上门环的女子呸了声,没好气道:“老娘来都来了,岂有望而却步之理?莫要坏我道心,一边儿呆着!” 唐吟微眯着眼,使劲扯着赵府门环,连拍了两下,嘴里喊着:“赵长青,还不快出来!” 身后那个白衣书生头疼不已,早知道就不拿酒给她喝了,他已经感觉到事情正在朝着对自己不妙的方向发展下去······ 在女子剑仙敲门好一会儿以后,赵府大门被人拉开,唐吟愣了愣。 一位手提灯笼的婢女睡眼惺忪,一手揉着眼睛,问道:“这么晚了,你们找谁呀。” 梁敬赶忙小跑着上前,俯首在那婢女耳边小声说了句悄悄话,“这可是你们少爷的未来媳妇儿!今晚的事,你就当没看见啊,快去把你家少爷请出来。等等,你就说,那位姑娘姓唐。” 那婢女将信将疑,斟酌一番过后再看那丰神俊朗的白衣书生,器宇不凡,宛若一位从天而降的谪仙人,举手投足之间颇为儒家,且含仙气,不像是会说谎骗人的模样,便说道:“两位稍等,我这就去通知少爷。” 那婢女合上大门,提着灯笼一路小跑,经过前院假山、池塘,沿着大院衔接小院的花园廊道快步去往赵长青书房。 若在平时,她是万万不敢夜里叨扰少爷的。 只是今日少爷并未就寝,还在书房看着书呢,而刚才那位好似谪仙人的书生,又不像会说谎的模样,她这才敢去赵长青那边通报一声。 书房外,婢女手持灯笼,瞥见书房里的烛火尚且燃着,透过门窗外的薄纸,依稀可以看见里头的少爷正在秉烛夜读,缓缓翻动书页。 她轻敲木门,小声问道:“少爷,府外来了两位客人,一位书生,一位姑娘,说是······说是您的未来媳妇儿,您要不要去见见?” 对于这种事,婢女见的多了。 自家少爷才貌双全,听说还是那山上仙师,在这城中时常有慕名而来的女子,想要自荐枕席。 前几日,她才替自家少爷婉拒了一户土财主家的女儿呢,那大户人家的小姐,一家老小主动上门反向提亲,说是少爷若愿意娶下她,都可以不做正房,做妾也无妨呢。 虽说今夜到访的那位姑娘,长得要比此前那些女子好看许多,可天晓得那位姐姐,是不是馋咱家少爷的身子? 赵长青头也不抬,自顾自地看着书,想着莫不是又是爹娘擅自替自己做了媒,安排了城中哪家千金小姐,还特意选在这么晚的时辰,就为了让自己不便拒绝? 他随手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件特意准备好的白玉朱流霞花盏,屈指一弹,以灵气催动那只霞花盏从窗户飞出,去到那婢女手中,小声说道:“阿曼,替我送客,再将这只霞花盏送给那位姑娘,算是我的一点小心意。” 破财消灾这种事,赵长青已经熟稔的很了。 这些物件,都是女子喜欢的小东西,不是什么仙家物品,就是好看些的小玩意儿。女子都喜欢这样赏心悦目的物件。 从他手里送出去的女子物件,没有一千都有八百。皆是送给这些打算上门反向提亲的姑娘,麻烦她们以后不要再来,算是婉拒对方的同时也让人家尝到一点甜头,不至于显得自己太不近人情。 那些女子拿了他送的礼,是自己收藏也好,拿去置换银两也罢,总没有理由再来烦扰自己。 门外的婢女阿曼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霞花盏,点头道:“好,阿曼这就去打发了他们二人。” 只是她刚转过身,忽然想起那位好似谪仙人的书生,故意提了一句,说那位姑娘姓唐。 想起那位书生的出尘气质。 婢女想着,不然自己还是提一嘴? 阿曼又转过身:“轻声说道,少爷,那位姑娘好像姓唐哩。” 赵长青翻了个白眼,“姓唐又怎么样···等等,你说她姓唐?唐什么?” 她摇头道:“这就不知了,她也没说,就只是说了个姓。少爷,还要我去将他们打发走么?” 赵长青匆忙起身,书桌之上那本古籍书页迅速回翻,自行合拢。 他推门而出,说道:“你去歇着吧,我去见见。那只霞花盏,自己收着吧。” 婢女朝他施了个万福,“谢少爷赏赐。那奴婢先告退了。” 赵府大门。 迟迟没等到那婢女回来的唐吟已经睡在赵府门槛上了,衣衫有些歪,酥肩半露的模样,让梁敬不敢直视,自然更不能去将她扶起,否则若是被赵长青撞见那一幕,那他真是百口莫辩,他只能并拢双指轻轻一抹,遥遥以术法替唐吟正了正衣襟,然后转过身子,背对着赵府大门,趴在门口其中一只石狮子头上,百无聊赖。 大门有些响动,梁敬惊喜般回过头。 “长青兄,你可算是来了!”白衣书生差点就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自己那好友吐露一番心酸史了。 赵长青有些意外,看见从石狮子那边一个扑腾飘然落地的好友,惊喜道:“梁兄,你怎么来了?” 梁敬佯装抹泪的模样,擦拭了眼角一番,委屈巴巴地指了指倒在门槛上那位女子剑仙,“我若不来,小命不保。” “吟吟?!” 赵长青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那个醉成一滩烂泥的女子,有些不敢相信。他将唐吟扶起,鼻子微动,闻到一股酒气,疑惑道:“梁兄,吟吟这是喝了酒?” 那白衣书生立刻高举双手,疯狂摇头道:“我不知道啊,跟我没关系啊,我只是让她抿一口,是她自己闷头干了一壶女儿红的,你可不能怪我啊。” 这家伙······ 赵长青无奈笑道:“吟吟是个一杯倒,竟然还喝了一壶么,真有你的。” “好了,大功告成,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梁敬朝他挥挥手,“长青兄,咱们山水有相逢,告辞!” 青衣书生一把扯住白衣书生的手臂,笑道:“许久不见,不在府上住几天,好好叙叙旧,这就要走?” 梁敬翻了个白眼,一把挣脱好友的手,说道:“住几天?我怕等她酒醒过来,我连明天的太阳都见不到!溜了溜了。” 言语之间,已经分神境的白衣书生脚下发力,拔地而起,御风远去,他在空中回过头来,朝赵府那边用力挥了挥手,笑道:“长青兄,祝你和唐仙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饶是赵长青怀中那位醉的不省人事的女子剑仙,都眉头微微一皱。 书生把女子剑仙一把抱起,回到寝房,将其轻放在床榻之上,替她盖好被褥。 赵长青自己则是轻轻吹熄烛火,端来一根板凳,坐在板凳上,趴着床沿,以臂为枕。 他歪着脑袋,斜视那躺在自己睡过的枕头上,酣睡正香的女子,眼角嘴角,情不自禁一起弯着,柔声笑道:“咱们这算不算,同床共枕过了?” 一夜过去。 五更鸡鸣时,唐吟眼珠微动,翻了个身。 从躺着睡,换作侧卧。 她忽然闻到一股不属于自己身上的味道,又扯了扯枕头,随后蓦然睁开眼,发现自己处于完全陌生的房间,躺在完全陌生的床上。 床沿边上,还有一位奇怪的家伙,正抱头熟睡。 女子剑仙差点就要惊叫出声,一脚给那人踹飞,随后她回想起自己昨夜好似喝了点酒,去敲那赵府的大门了,再细看那趴在床沿边上的家伙,瞧得面熟。 再然后,女子微微脸红,那人不是赵长青吗? 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到他房里来的······ 唐吟迅速低头看了眼,还好还好,衣裳什么的,都还穿着。她挽起衣袖,瞥了眼手腕处,长出了一口气。 守宫砂也还在。 唐吟冷哼一声,看样子,这家伙还算老实,没有趁火打劫。 她忽然盘腿而坐,坐在床上以手撑着半边脸颊,眯眼笑看那男子侧脸。 谁说只有女子,秀色可餐? 第一百九十二章 余火烧不尽 - 出鞘 - 祠梦 一位名为白绮的女修倒持长剑,看着眼前那个扎着马尾辫,穿着黛蓝色纱裙的少女,感受着对方境界攀升的那一瞬气象,震惊道:“师妹又破境了?!” 马尾辫少女以食中双指横抹过烟霞剑剑身,轻轻点头,“筑魂境了。只是,还差得远。” 哪怕一年之内连破三境,少女仍不满足,只因她心中要追到那个人,与她相隔千山万水。 至少也得自己成为金丹境地仙以后,才能御剑遨游天际,跨过山海,去见他一面。 所以筑魂境,还差很远。 白绮咽了口唾沫,说道:“师妹这修炼速度,都快赶上掌门师姐了。要知道,掌门师姐可是扶摇十人之一,更是扶摇天下最年轻的十境剑仙。假以时日,相信师妹也能成为咱们云霞山中流砥柱的人物。” 陆知行笑眯起眼,“师姐过奖了。对了,师姐,既然今日练剑结束了,知行能否跟师姐打个商量。” 白绮点头:“只要不违反门规,好吧,反正掌门师姐如今不在山上,只要你别太过分,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看不见好了。” 这位女修侧过身子,假装看不见那少女不时瞥向山下的眼神,使劲伸手朝身上扇着风。 少女笑意盎然,收剑入鞘,朝白绮抱拳道:“多谢师姐。师姐这份恩情,知行一定牢记于心。” “行了行了,快去吧。记得早点回来。”白绮转过身,一步迈入敛芳峰的传送法阵,消失于少女视线之中。 云霞山下。 少女运气疾驰,一路来到燕国与大煊王朝接壤处,在那条旅客、商队络绎往来的驿道之上,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宋叔叔!” 武夫宋景山身形猛然一滞,不敢相信地看着远处那个身影,有些像是做梦。他赶紧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望向那边,发现自己果真没有看错。真是陆知行。 “丫头!” 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表,宋景山脸上洋溢着笑意,三步做一步朝少女走去,看见少女换了副打扮,不别簪子也不梳发髻了,如今扎了一头马尾,瞧着清爽许多。 宋景山赶紧带陆知行回到那间驿站,跟掌柜的打了声招呼,说是招待一位晚辈朋友,今日能不能早些收工。 那位掌柜是个通人情的,爽快答应下来。 一大一小,在驿站中找了张酒桌坐了下来。宋景山提来一壶酒,一壶茶,给自己倒上一碗酒,就着两道下酒菜,又替陆知行倒上一碗茶,笑着聊了起来:“丫头,怎么从山上下来了?” 少女双手捧着茶碗,往茶碗里吹了吹气,仍然有些烫嘴,便不好饮茶,转而将其放回桌面,笑道:“这不是想着有一阵子没来看望宋叔叔了,今日得了闲,来看看你。” 武夫笑意收不住,显然开心极了,他仰头闷了一碗酒,又立刻给自己重新倒上一碗,准备再度一口闷下肚。 陆知行赶紧伸出手拦住他,关切道:“宋叔叔,少喝一些吧?” 宋景山笑容和蔼,想说没关系,今儿个高兴,可看着少女难得关心起自己来了,觉得不好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便克制住心中的酒虫,将酒碗放下。 “好好好,我少喝些。”他缩回手,两只手轻轻搭在膝盖上,一会儿抬头看看坐在对面那个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一会儿又低头看着桌上那碗酒。 宋景山乐呵得不行。 当这位武夫再一次抬起头时,这才注意到少女桌上放着柄长剑,虽有剑鞘拦住大部分光辉,却依然难以掩盖其中剑身的流光溢彩。 他有些好奇地问道:“丫头,已经是那山上炼气士了?” 少女轻轻点头,淡然笑道:“知行如今已经是筑魂境剑修哩。” 听闻陆知行不仅踏上了长生路,还已经是三境炼气士了,宋景山激动着连说了三声好。 他又情不自禁地捏起碗,将其举到嘴边,这次克制了许多,只仰头饮了半碗酒。 想自己练武半生,也才堪堪三境武夫。 不曾想陆丫头一个从来只会读书写字,弹琴作画的姑娘家,阴差阳错留在那云霞山,给仙师收下当了徒弟,仅仅修行一年,便已破了三境。 前途无量,未来可期啊。 那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丫头,是自己半个晚辈。如今这个晚辈成了那山上人,还天赋这样高。 宋景山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他没读过几本书,也不知道面对晚辈,该说些什么,就只能是一边闷头喝着酒,一边听少女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着山上的生活。 说那些境界高的师姐们,会整日在云霞山瀑布外御风御剑,飘来飘去,看了让她好生羡慕。又说有些独辟蹊径的师姐们,除了练剑之外,还懂得一些炼气养气的法子,能够使容颜永远停留在年轻时的模样,实际上却已经是百岁高龄的大修士了。站在自己面前让自己猜,就没猜对一位师姐的年纪。 说那清泉别苑中的泉水,被施以静心诀加持之后,颇有奇效,不仅仅对炼气士裨益极大,哪怕是像宋叔叔这样的纯粹武夫,也能获益不少。 陆知行说着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一只羊脂白玉瓶,里面装了一瓶清泉别苑的泉水。 起初武夫宋景山还要推推阻阻,不愿意收下这份太过珍贵的礼物。 被少女好说歹说,最终说这是她第一次送礼,要宋叔叔无论如何都得收下这份心意,就当是报答当初宋叔叔一路护送她逃亡的恩情。 宋景山这才收下那羊脂白玉瓶。 他哪晓得,瓶子的价值比瓶中装着的泉水更高哩。那本是唐吟曾用过的一样仙家法宝,哪怕瓶中所盛之水只是极其普通的井水河水。 也能够得到羊脂白玉瓶的加持,虽不至于让井水跟河水立刻就成为喝了能够使人延年益寿的宝贝,但饮此瓶中水,能够除污排垢,帮人撇清体内的杂质,增强体质。 少女不提倒还好,她一提起当时宋景山护送三名少年少女逃亡的事情,武夫便打听起其余两位少年的下落来。 他在这山底下的驿站忙些端茶送水的粗活,自然得不到这些消息。想着陆丫头如今已经是那云霞山上的仙家弟子了,怎么着消息都该比自己灵通些。 陆知行将李子衿来过一封飞剑传信的事情如实相告,当然半句没提信上的内容,只说有这么一回事。又提到那傻小子写来书信以后,也不留个回信的口诀,办事太不周全。 后来过了一阵子,李怀仁也主动飞剑传信云霞山,说李子衿当初也往道玄书院写了信,那郡守少爷,同样吐槽了李子衿不留回信口诀这件事。 两人互相交换了近况,陆知行得知李怀仁在书院备受山长和几位先生的看重,课业总是最早完成,然后一头扎进书院藏经阁,一扎进去就是不分昼夜地看书。 好像忙着要在少年时,就看尽世间书籍一样。 她记得以前的李怀仁不是这样的性子,从前郡守李建义和被请到郡守府的先生逼着李怀仁读书他都不情不愿。 如今没人逼他了。 就开始自己逼起自己来了。 而且李怀仁逼起自己来,还比别人逼得更狠。 陆知行提到两位发小这一年来的变化时,颇有些“看山不是山”的感受。 好像大家都变了。 李子衿从一个喜好翻书写字的小书童,摇身一变成了那个在湖心亭,能随手引来飞剑的剑修。如今更是翻山越岭,坐过了仙家渡船,去了更广阔的天地,是那名副其实的山上人。从太平郡那么个小疙瘩地,走向了偌大的扶摇。 李怀仁从最讨厌读书,到不分昼夜地住在道玄书院藏经阁。根据他从道玄书院寄来云霞山的字迹来看,好像在读书写字这两件事上,李怀仁都比从前认真了许多,字里行间的那种“语气”,亦或是称之为“文风”,也都变得较为严谨和严肃,而不再是以前那种插科打诨,三两句不利屎尿屁嘻嘻哈哈没个正型的模样了。 宋叔叔从陆府的车夫,沦落到在一间江湖驿站干些粗活,以端茶送水为生。 而她陆知行自己,从衣食无忧,从来不需要考虑生存一事的陆家小姐,变成了一个若不留在云霞山修行,那便会是连保暖都成问题的无家可归的无根浮萍。 这一切的变故,似乎都是因那场业火而起。 太平郡的业火熄了。 她陆知行心中的业火可不会熄。 李子衿要为了替太平郡讨个公道拼尽全力,不惜一人跨越山海,远渡别州。 李怀仁要为了复仇大计忍辱负重,背最重的包袱做从前最不愿做的事情。 她也没有闲着。 扔了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捡起一柄烟霞剑,然后拼了命地向前。 她要赶在前面,赶在他们两个前面。 往大煊王朝,递出来自太平郡那场红莲业火中,未被燃尽的一剑。 陆知行将手轻放在烟霞剑鞘上,剑鞘微微颤鸣,似有回应。 少女心中有火,眼中有光。 ———— 李子衿,陈治远,红韶三人离开乙字军帐,去往平安渡一处民居住下。 这条街有数间民居都是凉国朝廷买来提供给运送百炼精铁的侍卫们住的,平日里他们大多乔装打扮,不会穿戴盔甲。 在院子里,三人谈论起这次公主被劫的事情。 李子衿好奇问道:“这么说,凉国朝廷那边,已经派人去调查了?” 陈治远点头回答道:“劫走书瑶公主的那批人,或许跟玲珑城有关。但是只知道这个,依然无法找到公主。” 李子衿叹息一声,此事他的确已经尽力,更多的忙,也实在是帮不上了。 陈治远反而安慰起这个少年来,他眼神真诚地说道:“李少侠不必自责,这次公主被劫,是我的失职。李少侠能够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已经让陈某和一众兄弟们感恩戴德了。”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只能是轻轻点头,“人事已尽,但听天命。” 红韶紧紧扯住师兄的衣角,生怕师兄再丢了。 正当此时。 院门外传来马蹄声。 陈治远立刻起身,推开门发现是自己的几位手下。 马上其中一人,手中握着一封密信,他面色凝重,沉声道:“大人。” 陈治远递给李子衿一个歉意的眼神,后者摆摆手,表示不在意。 陈志远这才走出民居,合上院门,转身接过书信,随后定睛细看过书信上的内容以后,面色凝重,他说道:“速去乙字帐禀报慕容将军,请她带人前去营救公主。” 民居中闻讯而来的李子衿与红韶,看着神色匆忙的陈治远,问道:“陈大哥,可是有公主的消息了?” 后者翻身上马,点头道:“玲珑城将书瑶公主卖给了奉国,据说现在已经在去往奉国边境的路上,距离此地一百里左右,朝廷那边已经请炼气士供奉先行乘坐符舟赶路,我们这一批人也将去往平安渡,与乙字帐兵马同乘那几只运送百年精铁的机关鸟随后赶去。形势紧迫,刻不容缓,李少侠,红韶姑娘,咱们改日再叙!” 言语之间,陈治远已经策马疾驰而去。 “红韶······”李子衿还没有把话说话,红韶便已经摇头道:“师兄不必多言,我与你一起去。” 这次无论如何,少女都不愿意被独自抛下了,哪怕明知此事有凶险,她也宁可和师兄共进退。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忽然感受到小师妹体内的灵气涟漪,惊喜着原来自己离开这几日,师妹也有收获。 如今的少女,已经踏上长生路,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炼气士了。 李子衿笑着挼了挼白衣少女的头发,轻声道:“走。” 平安渡那边,陈治远带着十来个侍卫属下与慕容晓山那支乙字帐军队会合,两人看着缓缓升起的机关鸟,心中感慨万千。 陈治远说道:“想不到,从前人少精铁多,今日人多精铁少。” 慕容晓山皱着眉头,在思考着什么。 “慕容将军在想什么?”他问道。 那个头戴抹额的女子将军满脸英气,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觉得······那封书信,是边军斥候送到你手里的?可信么?” 被问了个一头雾水的陈治远愣了愣,旋即点头道:“自然可信,那谍子死士明面上只是凉国边军斥候,但是实际上是朝廷军机营的人,派来平安渡这边有十数年了,递回来的情报从来可靠。” 慕容晓山说道:“如此最好。只是我的直觉,好像一直在说此事有蹊跷,不该这么简单。我们前几日想方设法铺开天罗地网都没能找到公主的下路,如今这消息说到就到,还给得如此清楚,交易的时间、地点、人物,就差直接站在前面引路,带着咱们去找到书瑶公主了。你不觉得,事情有些太容易了?” 女子武将这么一说,那陈治远才跟着皱眉,一手摸着下巴,思索着,喃喃道:“慕容将军这么一说,此事似乎的确太过顺利了些······也许是公主,吉人自有天相?” 那位女子武将笑着摇了摇头,“无论如何,咱们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两人联袂登上最后一只最为巨大的机关鸟,朝着一百里之外的奉国边境进发。 李子衿与红韶各自凝聚灵气在脚底,提升脚力,在丛林中纵跃疾驰,他们来不及赶上平安渡的那批机关鸟。 也怪少年自己第一瞬有所犹豫,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可以带着小师妹就此告辞的李子衿转念一想,若凡事只做到这一步就算是尽力而为,那么再遇到困难,岂不是都可以用一步“尽人事听天命”来自欺欺人? 所以几乎在陈治远刚离开之时,少年就下定决心要将此事管到底。 若说之前面对金丹剑仙苏翰采,那么他这个培元境剑修拼尽全力以至于陷入昏迷,的的确确无可挽回的话。 那么此刻不过是面对一群沙场武夫,凡夫俗子。 自己又进入“忘我之境”领悟到了春风春雨两种剑意。 身为剑修,何惧之有? 青衫少年剑客和白衣少女经过平安渡之时,那些机关鸟已经飞上高空,只能遥遥相望,在天上留下一个渺小的影子。 两人只能选择走山野丛林小道,自然不如空中那几艘机关鸟和符舟直接横跨山岭速度来得快,可到底李子衿与小师妹红韶都是那炼气士,运气翻山越岭,同样不在话下。 若是走广阔驿道,其实骑马更为节省体力,但正如陈治远所说,形势所迫刻不容缓,此刻再走驿道便来不及了。 而马匹又不擅长跋山涉水穿梭树林,与之相比,倒不如凭借灵气加持得来的纵跃能力,在山野树林中穿梭来得快。 “师妹。累不累,累的话可以歇一会。” 青衫少年剑客为了照顾小师妹的脚程,已经放缓了不少速度。考虑到红韶CIA刚刚踏上长生路,在炼气士一境时,识海初辟,还不能够凝气,所以灵气在体内是散乱的。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使用灵气,只是储存极少,消耗极大,调动效率极低。 然而李子衿忽略了红韶体外同时穿着两件品秩奇高的仙家法袍。 一件琉璃霓裳羽衣,一件凝聚颠渎至纯水运的扶霖法袍。 这两件仙家法袍穿在身上,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更能够帮助炼气士快速聚拢天地间的灵气,摒弃杂质,吸收精华,所以如今的红韶哪怕只是明窍境炼气士,却因身着两件仙家法宝,可以将其视作为凝气境修士了。 更何况,少女还是剑修。 她早已不是那个在不夜山爬上时,还会拖师兄后腿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了。 红韶想都没想,斩钉截铁道:“不累。” 见少女神情坚定,李子衿也不再多说。 当两人来到一百里之外的奉国边境时,发现乙字帐那批女兵,以及陈治远手底下那十几个侍卫,都被戴上了手铐和脚链。 所有人垂头丧气,正被两侧身穿奉国军装的士兵推搡着往奉国国境赶路。 李子衿与红韶躲在山坡上,向下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的一长串,如同火龙般的人群。 那些奉国士兵高举火把,呈一字排开,押送这批平安渡乙字帐女兵们缓缓行走。 “快点儿!” “加速赶路!子时之前务必跨过边境!” “都给我动起来,要是给爷爷发现哪个家伙磨磨蹭蹭的,爷爷手里的长鞭可不认人!” 底下有奉国边军头头骑在马上,缓缓前行,手里握着柄细长银鞭。 李子衿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样的鞭子抽在人身上,必然是痛彻肺腑。 已经有一些女兵,身上伤痕累累了。 红韶抿着嘴角,轻声道:“师兄,陈大哥和慕容姐姐他们,是不是陷入埋伏了啊。” 李子衿点头道:“似乎是这样。不过你放心,眼下事情还没有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少年的视线,落向整个队伍的前方,在那边不远处,是凉国与奉国的边界。 显然奉国是利用书瑶公主将在此地交易的假消息,诱使这支平安渡边军贸然赶到此地,然后陷入他们的埋伏。 奉国此举不地道,率大军越过凉国边境,这违背了凉国与奉国之间的和平条例。 是觊觎蠡湖山脉的百炼精铁? 李子衿猛然醒悟过来,极有可能,劫走书瑶公主的那批人,与奉国这批人,不是同一批! 甚至有可能是奉国那边潜伏在凉国的谍子,不知以何种手段听闻书瑶公主被劫走的消息之后,故意设下埋伏,再假传情报给陈治远,迫使他通知乙字帐将士来此“救人”,最终被奉国大军埋伏。 只是,直接杀了她们,不是更有效率的手段么?为什么奉国要押送这批乙字帐的女兵回到自己国境内? 情况紧急,容不得李子衿细细思虑,更没有时间让他想个万全之策。 现如今,只能设法从被押送的人群中,找到慕容晓山和陈治远。 从他们口中,得到通知凉国朝廷那边的方法,借此求援! 第一百九十三章 芳华不绝代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迅速从袖中摸出几张仙家符箓,沉声道:“红韶,我会捻碎一张隐身符,潜入那支被押送的队伍中,师兄需要你的帮忙。” 那个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用力点头,好像等师兄这句话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青衫少年剑客抽出一张赤色符箓,递到白衣少女掌心,柔声说道:“红韶,我需要你拿好这张阳气挑灯符。待会儿我会给你一个信号,注意观察。当那支队伍开始混乱,你就立刻捻碎阳气挑灯符。” “师兄是要照明?可是那些人手中已经有火把了呀?”少女歪着脑袋,不明白其中用意,好奇问道。 李子衿笑着摇头,刚想说不是这样。 可他转念一想。 照明? 少年的原意,只是想让小师妹运气跑到队伍最前方,点燃凉国与奉国边境那一大片山林,拦住这支押送队伍的前路的。 青衫少年剑客抬起头来,看着深邃而沉默的夜幕。 今夜,不见繁星。 那不妨就让这把火,点亮凉国与奉国边境,替鸿鹄州照明。 李子衿笑道:“放火烧山,照亮边境。” 如此行事,似乎也能引来凉国边军的注意? “不过······尽量从下坡燃起,不要波及上面那些山林了。我们只需要挡住那条狭隘的一线天,将他们困在这边,同时以火光引起凉国边军的注意即可。”李子衿说道。 少女牢牢握住那张阳气挑灯符,已经率先一步横向跑出去。 在山坡上,一边俯视下头行军的那支押送队伍,一边运气加快步伐,很快就绕道了队伍前方。 李子衿目送小师妹疾驰而出,有些欣慰。 而后少年回过头来,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催动识海内的灵气,以食指中指缓缓捻碎那张隐身符。 从下往上,一袭青衫缓缓消失在山坡上。 山坡之上,从上往下,不断有野草被压弯。 往往上一株野草才刚刚“低下头”,下一株野草就已经开始弯曲。 直到整条下坡之道都被踩踏出一片如同“鹤立鸡群”般的野草小道,清一色的驼背野草。 白衣少女那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身后那条“火龙”。 红韶蹲在地上,一手握着文剑仓颉,一手紧紧抓着阳气挑灯符。 一双眸子死死盯着那条野草小道的尽头。 就连呼吸,都开始放缓。 少女轻轻喘气,微眯着眼,嘴角抿起,蓄势待发。 直到“那条火龙”长队,中间有一截开始产生骚乱。 红韶知道,这就是师兄要递出的那个“信号”,她暗自调动识海中的灵气运转,掌心那张阳气挑灯符随之开始燃烧。 在将逐渐燃烧的阳气挑灯符扔下山坡之前,少女心中暗自祈祷山坡下没有什么野兔之类的小生灵。 最终,白衣少女将仓颉剑放在山坡上的草坪,闭着眼将手中的阳气挑灯符扔下山坡。 它缓缓飘荡,好似不知归何处的蒲公英,在空中燃烧,掉落一地的余烬。 押送队伍最前方的一位奉国官兵,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从上方缓缓飘落的那张“赤纸”? 他愣了愣,看着那张愈来愈近的赤纸飘落在草原上。 下一刻,那位奉国官兵爆发出最撕心裂肺的吼叫。 “山火。” “有山火!” “全军后撤!” 脚下那片大地,开始迅速升温。 沸气腾腾,所有人的视线之外,看到的人与物,都产生波浪板的扭曲。 他们扭曲的面孔,正是鸿鹄州病态最好的写照。 一点看似微不足道的余火,落在草原上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生长为一片火海。 接着风劲,一波又一波,逐渐燃成熊熊烈火,囊括了整条“一线天”。 外面的草原,和里面的狭道,再也看不清任何物体,只能看见青蓝色火焰在燃烧,那青蓝火浪似乎要将大地冲洗干净。 被囚禁在囚车中的慕容晓山蓦然站起身来,双手握住囚车栏杆,快意笑道:“哈哈,奉国老鼠,连老天都不帮你们,痛快痛快!烧死你们这帮奉国老鼠!” 忽然,这位满脸英气的女将微微皱眉,斜瞥左侧一眼。 下一刻,囚车左侧的栏杆浮现出一道微不可闻的裂痕,自左向右,缓缓拉长,闸门应声而碎。 “慕容将军,还等什么?” 那少年一袭青衫,气笑着说道。 女子武将就地一个翻滚,果断翻出囚车,而后瞬间高举双手,少年左手持剑,提剑从女子武将双手之间抬过,将束缚住她的手链一分为二。 再一转头,那少年已然消失在视线中,身形化作无数青色残影,以鬼魅般的速度远遁。 奉国将领眼力极佳,看见囚车中的重要人物慕容晓山被人放出以后,迅速高喊道:“有刺客劫车,全体戒备!” 然而他的这声高呼,同样提醒了那些正在被押送的凉国女兵。 那些凉国女兵面面相觑。 忽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手举长枪,踩着一只马匹高高跃起,在火光与夜幕下显得格外显眼。 那女子武将头戴抹额,英气逼人,在半空中持长枪一记横扫,拍飞一支瞄准她许久的利箭,朗声道:“乙字帐将士,随我突围!” 一呼百应。 几乎在一瞬间,所有凉国平安渡乙字帐女兵都进入状态,或以手肘挥击,或以膝盖冲撞,或拳砸或腿扫,或掌劈或头顶。 她们开始反制押送她们的奉国士兵。 更大的混乱被制造出来。 不远处以陈治远为首的那十几名侍卫,同样开始反制奉国士兵,想方设法从他们手中夺取武器。 陈治远一记掌刀劈晕看守他的奉国士兵,从那人身上捡起狭刀,高举狭刀喊道:“弟兄们,咱们一起杀出去!” “冲啊!” “杀!” “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负责此次埋伏计划的奉国骁骑将军名为程元培,此刻骑在马上,冷静指挥着手下将士有序地撤退。 一开始程元培只以为是一场意外燃起的山火,只需要撤出一线天,组织属下有序灭火即可。 然而当他回过头来,发现队伍后头也出现了乱子,那位颇有名气的敌军女子武将显然已经“猛虎出笼”。 前有火海,后有猛兽。 有些棘手。 忽然,程元培眯起眼,看着那个斜持长枪,骑马疾驰,冲向自己这边的女子武将。 那女子武将一人陷身敌阵,乃是明知山有虎,明向虎山行的冒险法子。 怎么不乘乱带人逃走,反而孤身陷阵? 不合常理啊。 “狗贼,可敢与我一战?!” 慕容晓山人未到,挑衅先至,以长枪遥遥指着奉国骁骑将军,程元培。 程元培笑道:“百闻不如一见。慕容将军真乃女子豪杰。” 而后,他收敛笑意,微微抖搂衣袖,摊开右手,沉声道:“拿我枪来!” 马下候着一位奉枪使,专门为这位骁骑将军奉枪候着,平日里还会负责擦拭枪尖,保养那柄黑色长枪,使其始终维持锐利。 那奉枪使低着头,高举双手,将黑色长枪交给程元培。 后者提枪绕过背,微微俯身,目光犹如苍鹰一般凌厉,死死盯着远处正疾驰而来的女子武将。 程元培喊道:“让道!” 所有拦在这位奉国骁骑将军与那位敌国女子武将之间的士兵瞬间给两人让出一条道。 奉朝廷之名,设计埋伏凉国边军,是臣子不能不听君命。 然而程元培自己向来看不上这等阴谋诡计,眼下既然有能够与那位声名赫赫的女子武将光明正大决一胜负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程元培在等,等一个“杀机”。 到了。 就从那里开始。 双腿猛夹马腹。 下一刻,程元培持长枪,骑白马,以同样快的速度驰骋在草原上,疾驰向那位往这边猛冲的慕容晓山。 火光中,手握黑色长枪的奉国骁骑将军与头戴抹额的凉国女子武将交替位置。 两支长枪激烈碰撞,迸发出耀眼的火花,发出刺耳尖锐的颤鸣声。 两匹马同时减速。 两位武将同样背对对方。 两侧提两位武将让出一条道来的奉国士兵也无人敢大喘气,更无人上前查探情况。 好像空气都跟着安静下来。 直到那一人的枪尖,滴下第一滴鲜红。 那一滴鲜红色水滴,从枪尖缓缓低落草原,倒映出马上女子的英气面孔,倒映出草原上的炽热火浪和那些奉国士兵的渺小身影。 “骁骑将军,不过如此。” 女子武将仰头笑道。 程元培左手轻轻摸了把脸,抹去脸颊上那一道细长的擦伤,微笑道:“猛虎出笼,不过如此。” 前者是贬,说那奉国骁骑将军不过如此。 后者却是褒,说即便是猛虎出笼,只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女子武将一皱眉,骑马转身,枪尖指着那人怒道:“狗贼,你竟敢骂我是母老虎?!” 程元培左手忽然拧住自己的盔甲,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猛地将那盔甲扯下,扔在地上。 他右手猛然发力,紧紧握住黑色长枪,骑马转过身,大笑道:“再来!” 另一边,押送队伍的后头,李子衿找到陈治远,“陈大哥。” “李少侠,你怎么会在这里?!”陈治远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那青衫少年剑客,惊讶问道。 随后,他后知后觉道:“难不成混乱是少侠引起的?” 李子衿点了点头。 陈治远既惊又喜,笑道:“好好好,我早该想到的。” 李子衿一剑提一位奉国士兵封喉,赶紧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脱身再说。” 陈治远面容凝重:“好。” 青衫少年剑客,与陈治远一起带着那十几个凉国侍卫往外突围。 由于有李子衿这个不可以常理揣度的培元境剑修在,所以一行人的突围显得格外顺利,单少年剑修一人,几乎就可以横扫那支奉国军队。 直到他们成功突围,即将跑上山坡时,陈治远忽然提醒道:“慕容将军似乎还在那边!” 众人回过头来,望向那支队伍的最前方,果真可以遥遥望见火光之中有一人一骑陷入敌阵,与另一人一骑缠斗不停。 若只是慕容晓山一人孤身陷阵倒也就罢了,更要命的还是平安渡乙字帐的那些女子将士,不肯撤退,非要跟在慕容晓山后头,一起陷入敌阵。 凉国这边不过几百人马,而奉国那边接近两千人马,双方人数悬殊,突围尚且有一线生机,可若慕容晓山恋战,势必要与敌军将领分个胜负,那么极有可能导致整个乙字帐全军覆没。 那些女兵,又个个都要与慕容晓山同生死,共进退。 李子衿拦住陈治远,说道:“陈大哥,带你的人先撤。慕容将军那边交给我。” 陈治远摇头,还想说些什么。 少年语气强硬,不容置疑,说道:“形势紧迫,又不得你我在此磨蹭,我是炼气士,更是剑修,自有脱身法子,你与我一起,说不定帮不上忙反而还会拖累我。赶紧带他们撤离!” 情况紧急,陈治远提醒道:“坚持住,朝廷派来的炼气士供奉与奉国那边的炼气士正在缠斗,双方似乎铺开了一处法阵结界,我等肉体凡胎难近十丈之内。但我们这边的炼气士,无论人数还是境界都要压奉国那边的炼气士供奉一筹,他们设下结界,就是要拖延时间,这批乙字帐将士会成为奉国与朝廷谈判的筹码,奉国想要蠡湖山脉!加之我们与奉国有盟约在身,所以他们不会贸然杀了她们。李少侠一定要以自己的周全为主,对于她们,能救则救,切莫勉强!” 李子衿点头道:“陈大哥放心,走吧。” 话音刚落,那个青衫少年剑客便身形化作春风飘然荡下山坡,留下数道残影。 陈治远没有追,正如李子衿所说,他去了,反而有可能会拖后腿,无奈之下,陈治远只好带着自己所剩不多的弟兄往山上撤。 李子衿蹿入军阵,从队伍的后头开始救人,不断帮助那些乙字帐女兵斩开她们的手铐和脚链,催促着她们赶紧走。 然而那些女兵得到解救之后,第一时间不是逃,而是拿起武器,陷阵杀敌。 李子衿怎么劝都劝不走,只能想办法往慕容晓山那边靠近,因为这些女兵只听那位女子武将的! 奉国军阵之中。 凉国女子武将与奉国骁骑将军的捉对厮杀仍未结束。 两人此刻身上皆有伤痕,长短大小不一,只淡淡一瞄,会觉得两人受伤程度大差不差。 可若是细看,便会发现虽然双方都在每一次交锋时以伤换伤,都在对方身体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可每一次,慕容晓山身上的口子,都稍长一丝或稍深一毫。 一道两道无伤大雅。 可若十数道呢? 数十道呢? 伴随着交锋呈现白热化阶段,两人的进攻都变得愈发凶猛,且双方身上的口子都在不断增多。 最终那些一分一毫可以叠加累计成难以忽视的伤势,会对慕容晓山造成极大的影响。 正如那最初的一丝余火。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双方再一次交换攻势之后,那位凉国女子武将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手臂缓缓滑落一道鲜血。 右手微微颤抖。 慕容晓山不得不加重力度,不让长枪从掌心滑落。 可每当她加重力度,手臂上的伤口便会涌出更多的鲜血,使得她的手颤抖的幅度更大。 手更抖,力更大,血更流,手更抖······ 如此往复。 “你输了。”程元培笑望向距离自己十丈开外的女子武将。 她脸上的疲惫,逐渐盖过英气。 与之相比,程元培这位奉国骁骑将军虽然同样伤痕累累,却还能有闲心扭着脖子,活动着手腕。 谈不上气定神闲,却也比那位女子武将,从容许多。 忽然,程元培愣了愣。 只见慕容晓山面无表情,将左手缓缓抬起,放在额前。 女子武将轻轻解开绑在额头的抹额,满头青丝随意垂落。 明眸皓齿,秀发柔顺。 程元培看着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慕容晓山,心道:原来,她也是一位难得一见的好看女子,也有女子柔的一面。 慕容晓山缓缓将抹额放在右手上,然后绕着右手手腕与长枪,绕完几圈,最终打了个死结。 如此,便是手更抖,血更流,手中长枪,也不会滑落了。 程元培低下头,叹息一声,若非立场不同,他真不愿亲手杀掉一位难得一见的女子豪杰。 当这位奉国骁骑将军重新抬起头,再望向那位女子武将之时,眼中的敬佩之情再难掩盖,他遥遥向那女子武将抱拳,再无言语。尽在不言中了。 他能做的,就是全力以赴,让那位女子武将,死在自己长枪下,死得干脆利落,死得体面一些。 有时候这位骁骑将军会想,若朝廷那边,是真心与凉国结盟,那该多好。 他幻想过两军将士共同在草原上一起纵马驰骋,饮酒吃肉,彻夜长谈的光景。 奈何手中长枪,难改君王心意。 身为臣子,便只能身不由己。 程元培迟迟没有动手,更命令禁止手下出手围攻那位女子武将。 或许豪杰与豪杰之间,总能惺惺相惜。 十丈之外,取下抹额的女子满头青丝随风飘扬,火浪映照出她的面孔,脸上挂着视死如归的灿烂笑容。 如她这般二十出头的年纪,如她这般其实也算好看的女子。 这个时候,原本应该在家中刺刺绣,养养花,读书作画,弹琴饮茶。 说不得也有那心仪的情郎,谈谈雪月风花。 可她没有。 如平安渡乙字帐的那些女子将士一般,都在最好的年华,选择了投身沙场。 她们有的人也可以选择诗酒花茶,相夫教子,天伦之乐。 可比起这些,这些女子们选择了平安渡的前两个字。 用那些美好的东西,换凉国的平安。 凉国国力日益衰弱,年年征兵人数未达标准,军队中四分之一都是老弱病残,只能充数,一到打仗之时,两军交锋便会一败涂地。 偏偏又有虎狼相伴左右,伺机而动。 左有郑国虎视眈眈,若非有条白龙江拦在中央,恐怕早就将凉国吞并了。 右有奉国阳奉阴违,待时而动,表面上与凉国结盟,私下里却干得都是坑害盟友的勾当。就差光明正大向凉国宣战了。 危难之际,平安渡乙字帐横空出世。 参军之人,皆是女子。 以慕容晓山为首,离开家乡,报效凉国。替凉国守住最外围的这片草原。 这些女子,束起青丝,褪下锦绣衣裙,换上沉重盔甲,被晒得黝黑,练出了肌肉,肌肤胜雪与她们无关,无数道伤痕搁在她们与貌美如花之间,仿若一道天堑。 即便如此,她们仍是倾城之姿。 芳华绝代。 慕容晓山闭上眼,细细聆听从远方传来的家乡歌谣,嘴角微动,像是在轻声哼着。 感受着那一阵微风拂过脸庞,火浪就好像太阳一般温暖炽热。 凉国并不总是这样暖的。 手上鲜血直流,一滴一滴,滴在草原上,染红那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上。 何时我凉国才能如这些劲草一般? 头被踩断了,脊梁也不断。 脊梁被踩断了,心气儿也不断。 乙字帐的士兵会与她同生死,共进退,她又岂会不知? 成功突围只在一瞬间,只在一念之间,就可以带着麾下将士逃走,她又怎会不知? 可她转念一想啊,从前就连白龙江的另一头,也是凉国的国境。 他们已经退到了这一边,退到了这里。 将白龙江对面的高山流水和这一边的辽阔草原都拱手让人,此刻她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淌过先人的鲜血。 再退,还能退到哪里呢?退到郡城,郡城再退,难不成,还要退到京城去? 再退,凉国就没了。 不能再退了。 所以哪怕今夜乙字帐全军覆没,她也不能退,要在这片土地上,流下足以让后辈铭记于心的鲜血。 他们不拼的,她们来拼。 正如平安渡乙字军帐之外飘扬着的旗帜,上面写着“巾帼不让须眉”。 那些还未成亲的姑娘们,不能以身许卿,便以身许国吧。 被鲜血浸透的这片土地,便是你们最美的嫁衣。 今夜,巾帼不让了。 慕容晓山缓缓睁开眼,高举手中被鲜血染红的长枪。 女子朗声道:“乙字帐,随我赴死。” 火光中,她轻夹马腹,纵身向前。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夏虫不语冰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以最快的速度拔出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剑,右手握住剑鞘,格挡那些刀枪剑戟,左手横剑在侧,横冲直撞于奉国军队之中。 在他跑向那条“火龙的龙头”之时,遥遥望见青蓝色光焰中的两支长枪碰撞交锋。 那位奉国骁骑将军与凉国女子武将最后一次相互冲锋之后,二人共摔下马,于团团包围之中开始缠斗。 慕容晓山浴血奋战,青丝被染成火焰的颜色,汗与血逐渐融合。 程元培双手握住黑色长枪,聚精会神,不敢有丝毫懈怠,每一招皆是倾力出手。 电光火石之间,两位纯粹武夫便以手中长枪交锋数十次。 长枪相互碰撞,那尖锐刺耳的嘶鸣声划破天际,围观的那些奉国士兵不禁放下兵器,以双手捂住耳朵。 伴随着黑色长枪最后一刺,女子武将的手腕与长枪绑在一起的那根抹额也掉落在地。 黑色长枪刺入慕容晓山心口,她脸上挂着无悔无憾的微笑。 乙字帐那些女兵,在那一声“随我赴死”之后,便犹如发狂的猛兽,不惜以命换伤,与人数远超出她们的奉国士兵斩开生死搏杀。 人人如虎,疯魔至极。 好似沉寂数十年的凉国,终于起身,发出响彻天际的咆哮。 撕咬着,拉扯着,一个一个跟在那位女子武将身后,去往鸟语花香的彼岸。 那个青衫少年剑客,来迟一步,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黑色长枪刺入女子武将的心口,好像将今夜付出的努力都付之流水。 他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否还有意义。 奉国士兵劈向少年的长枪悬在他头顶,一丝一毫缓缓落下,只一寸的距离却仿佛相隔甚远,从天的这边,要到天的那边去。 翠渠剑蓦然从少年手中消失,出现在半空之中。 缓缓旋转。 那柄苍翠欲滴的碧绿长剑,竟真的“滴出了水”来。 春雨随风潜入夜,一阵无害的春风,裹挟着春雨飘然而至。 长剑悬空,蕴含着两种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剑意,在夜幕下缓缓斩出一条古井无波的光阴流水。 那条光阴流水平静祥和,逐渐浮现在青衫少年剑客的身后。 劈向少年头顶的长枪,“永恒”地悬停在距离他一寸的距离,再也不动分毫。 奉国士兵与乙字帐那些女兵皆保持着先前的动作。 空中挥洒着无数鲜血,既不落地,也不回去,只倒映出她们与他们的面孔。 纵使它们已经完全脱离了那某一刻的光阴流水,本不该有温度,然而李子衿却能感受到那些鲜血的温热。 好似在被那条已经存在过上万年的光阴流水迈过之后,她们仍然难凉热血。 少年闭着眼,左手作握剑状。 天地间,出现了第三种剑意。 他就擅长这个。 把所有不同的剑招,打破顺序,排列组合。 那么。 剑意也该如此。 春风,春雨,共情。 三种剑意,组成一种全新的组合。 那条金色的光阴流水忽然开始逆流。 挥洒在半空中的鲜血倒退回到那些乙字帐女兵们的身体里。 猛兽发出的咆哮以倒退的方式,再度发出轰鸣。 从前,在不夜山那一剑,就连李子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够无意间斩出一条光阴流水,斩在“明日”的姜襄脸颊上。 直到第二次,少年亲眼目睹在共情剑意下的那条光阴流水,原来不仅仅可以让人看到从前的记忆,甚至还有机会,“去到昨日”,“去到明日”。 于是李子衿有了那句吾有一剑,可斩光阴。 那样的能力并不总是能够成功。 或者说,也许无法对身边所有人都产生影响。 可当李子衿将春风、春雨两种剑意融入到共情之中,那么被那阵春风拂过脸颊,被春雨浸透衣裳的奉国士兵和凉国女兵们,包括那位奉国骁骑将军程元培和凉国女子武将慕容晓山在内的所有人,都同时受到那条光阴流水的影响。 伴随着光阴流水倒流一寸,只是极其细微的一寸。 李子衿要保证,回到慕容晓山死之前,却不能回到他救出她之后。 想要做到这样的程度,并不似想象中那样简单。 在光阴流水中挥剑,好像没有任何东西阻拦,却又让人使出浑身的力气,但手中翠渠剑一动未动。 他没有办法支撑这样的状态太久。 少年已经半跪在地,持萃取剑从光阴流水中,挑起一滴晶莹剔透的金色水滴。 里面倒映出慕容晓山与程元培双方发起最后一次冲锋的画面。 就是这里。 当少年心中默念那句“吾有一剑,可斩光阴”之时,那滴金色水滴变得不再坚不可摧。 它轻轻掉落在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古剑之上,被剑身一分为二,从剑尖缓缓滴落。 下一刻,光阴逆流,天地倒转。 李子衿自行“后退”数十丈,回到一剑挑断一位乙字帐女兵手铐与脚链的那一刻。 这一次,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不再选择救任何人,只高高跃起,踩踏着那些奉国士兵的肩膀和头颅,拉出无数残影,识海内灵气与体内那口武夫真气全力运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刺向程元培与慕容晓山那边。 “给我快!” 少年顾不上以剑鞘格挡那些砍向自己的刀枪剑戟,冲向那边的速度很快,身上伤痕累计的速度同样很快。 当他眼中出现黑色长枪即将刺入慕容晓山心口的那一瞬画面时,李子衿再度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 黑色长枪的嘶鸣声戛然而止,慕容晓山已经闭上眼,脸上挂着无悔无憾的微笑,她手中的长枪伴随着抹额掉落在地,弹起又再落下,沿着倾斜的山坡,缓缓向下方的滚落,染红一片的草原。 乡谣仿佛已经在女子耳边响起。 可意料之中的景象,却没有“再”发生一次。 程元培瞠目结舌,有些不敢相信地望向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一瞬间”便出现在慕容晓山身前,替她挡住黑色长枪的青衫少年剑客。 黑色枪尖几乎已经触到慕容晓山的肌肤,她都能够感受到枪尖那一丝冰凉的寒意了。 女子武将被长枪的锋锐刺破了皮毛,名副其实的皮外伤,甚至连血都没流,疼痛感更是微不足道。 她睁开眼,惊讶地望着身前那个劳什子剑客的背影。 他正以右手,紧紧握着黑色枪尖,掌心不断向外溢出鲜血,枪尖之下,可见少年森森白骨。 可那个本该疼得叫出声的少年剑客,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痛苦的神色,反而是一种如愿以偿的喜悦笑容。 “这一次,没有晚到呢。”李子衿自言自语道。 他手中加重力道,猛地一扯,将黑色长枪从程元培手中扯落,猛地摔落在地。 然后转过身,说了句女子武将不解其意的言语。 “慕容姑娘,得罪了。” 青衫少年剑客,脚尖发力,身形犹如箭矢一般激荡向前,在经过慕容晓山之时一把抱住她的腰,在所有人来不及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带着女子武将踩过马背,突出重围,只留下一个飘逸的青色背影。 慕容晓山脸上仍挂着惊愕的神情,凛冽的暖风吹起女子武将的秀发,周遭的景象与她“背道而驰”。 那个少年,带着自己跨过无数奉国士兵,随手一剑,斩落无数春雨,洒在那些乙字帐女兵的身体上,若有伤痕,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自愈”着。 那些乙字帐女兵,看见一个青色魅影“嗖”地一下从身边掠过,最终站在山坡上,身后背着剑,双手抱着她们那位慕容将军,大笑着喊了句:“慕容将军已被在下擒获,想要救她,就突围来追我啊!哈哈哈。” 话音未落,那人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慕容晓山,转身冲向山上那片丛林之中。 这下,本就被那场春雨剑意治疗了伤势的乙字帐女兵们,都纷纷重新获取了求生的意志,趁着火浪的骚乱,趁着那些奉国士兵瞻前顾后,若想扑灭火焰,便难以分心对付她们的尴尬处境,乙字帐最终杀出重围。 程元培站在原地,单手负后,只微笑目送那青衫少年剑客从自己手里劫走慕容晓山。 在乙字帐女兵们冲出包围圈之后,副将打算带人去追,被程元培拦下,他说道:“凉国边军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咱们请来的那批炼气士估计也不是凉国山上势力的对手,直接撤军,绕道而行,把山火留给后面赶来的凉国边军处理,也可替我们拦上他们一拦。” 副将听完以后奉命行事,那支两千余人的奉国军队有序绕开草原,快速撤离。 那位奉国骁骑将军缓缓走到那边,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黑色长枪,轻轻摸了摸枪尖的血,回想起刚才那人。 他抬头回望山坡上那片丛林一眼,微笑道:“谪仙人么?” 本来是想擒住乙字帐借她们的几百条性命来与凉国谈判的。若凉国庙堂选择要留乙字帐那些人的性命,便只能将蠡湖山脉拱手送给奉国。 若是他们选择了蠡湖山脉的百炼精铁,那便会寒了众将士的心。奉国再率大军压境,可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平安渡,之后,便是郡城,京城。 然而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位谪仙人,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自己手中将慕容晓山救走,更懂得利用乙字帐那些女子将士们心甘情愿护主的人心,只言片语便让她们重获生机。 那么此次假借凉国公主设下十里埋伏,诱使乙字帐落入陷阱的阴谋便只能宣告失败了。 程元培将黑色长枪递给随身侍奉他的那位奉枪使,翻身上马,哼着小曲儿缓缓离开,跟上自己那支奉国军队。 奉枪使不明白为什么这位骁骑将军出师不利反而心情大好,便斗胆问了一嘴。 那位奉国骁骑将军闻言,笑道:“夏虫不可语冰。” ———— 本已经做好了率领乙字帐全军坦然赴死的女子武将尚且停留在先前的惊愕之中。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过匪夷所思。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她才仿佛切身处地地“经历了一场死亡”。 细细回想之下,慕容晓山甚至可以回想起黑色长枪刺入自己心脏的那种感觉。 不是普通的疼痛就可以概括的。 当那锐利的枪尖划开自己的肌肤,刺入心口之时,先是心脏加速跳动,然后被刺中的一瞬间,又蓦然停止跳动,再然后,是短暂而又极具爆发力的冲击感,再然后,是心脏传来撕裂感,和麻木感。 与这些终生难忘的感受相比起来,心脏的疼痛感,来得其实最晚。 可是······分明这种死亡的感受如此清晰,她甚至可以记起每一刻的细节。 为什么,一切没有发生?是错觉吗? 慕容晓山情不自禁个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胸口,只有一点皮外伤,枪尖甚至都没有伤到血肉,没有流血,更没有刺心脏。 在经历了这一切匪夷所思的景象之后,这位女子武将才终于回过神来。 发现自己是被人抱在怀中,那人奋力狂奔,浑身汗水。 她忽然嗔怒道:“停下。” 李子衿没有搭理怀中女子的要求,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这里还不算安全。因为他不确定奉国那支军队究竟还会不会追上来。 虽说那边没有炼气士,全都是些沙场武夫,以自己如今的实力,持剑便可在那支军队中横冲直撞,杀人如同砍瓜切菜一般。 然而使出春风春雨外加共情这三种剑意汇聚到一式的组合技之后,李子衿就感觉身体完全被掏空了。 识海内灵气一滴不剩,被那一式剑意榨得干干净净。 此刻还能抱人跑动,除了怀中女子本就苗条,身子极轻之外,更因为少年如今的体魄,同时受到武夫真气和培元境剑修灵气这两种增益的联袂加持。 灵气与真气相辅相成,便让李子衿拥有超乎常人的体魄,更因为武夫那一口真气,本就“气短”,但是却能绵延不绝,往往刚刚耗尽武夫真气,下一刻真气便又缓缓开始恢复。 故而李子衿能够抱着慕容晓山一路疾驰。 坚韧是真的,但累也是真的。 此刻少年的青筋毕露和汗水直流便是他筋疲力竭最直观的体现。 见那劳什子剑客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还加快脚步狂奔,女子武将又瞪了他一眼,再次重复道:“我让你停下!” 从小到大,还从没有男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她,更没有男子抱过自己。 哪怕眼前此人,是救命恩人,慕容晓山仍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若非这劳什子剑客先前打过一声招呼,那她早就一拳砸在他面门上了。 李子衿有气无力道:“不能停。” 下一刻,她直接扭过头,往他的手臂上留下两排整齐的齿印。 手腕吃痛,宛如在即将陷入沉睡之时被人猛拍巴掌,已经筋疲力竭的李子衿瞬间神志无比清醒,骂娘道:“你他娘的咬我干嘛?” “你放手,不放手我还咬。”女子愤愤然道。 李子衿气笑不已,果真原地停下,然后运起最后一点儿武夫真气,一记掌刀,手起刀落,劈在慕容晓山的后颈上。 女子武将瞬间陷入昏迷。 “清静了。” 少年笑了笑,也懒得抱她了,随手将慕容晓山抗在肩上,一路小跑。 不知跑了多远,跑了多久,直到那片山林都已经被李子衿跑到了尽头。 那边,有无数火把。 汗水湿润了李子衿的眼眶,也不知道究竟是汗水让他看不清东西,还是体力耗尽让他眼睛模糊。 青衫少年剑客的脚步逐渐放缓,最终在一棵树下将慕容晓山放下,自己则靠在树根上,取下背上的翠渠剑,拔剑出鞘,手死死握住剑柄。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周围聚集了好多穿着凉国盔甲的士兵,有两张熟悉的面孔站在最前方。 陈治远、红韶。 耳中迷迷糊糊传来两声动静。 “李少侠?” “师兄?” 直到这一刻,他才卸下所有防备,轻轻松开握剑的手掌,沉沉睡去。 ······ 睡梦中。好似过了很久很久。 记忆里,少年自从离开太平郡之后,就很少有过真正的休息。 夜里赶路,多是餐风饮露,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需要时刻小心观察周遭环境。 山中有猛兽出没,所以李子衿一人独行时,不敢掉以轻心,夜里只能打盹,不能熟睡。 有了小师妹之后,肩上多了一份责任,更因为要照看还师妹,需要少年守夜。 在客栈与驿站中住下的那些时日,幸而有一处屋檐,能够遮风避雨,省心许多。 然而猛兽无需留意防备了,却又需要防备人心。 好似人生在世,总是这般匆忙辛勤,戒备这,戒备那。 书上说,千万年以前,混沌初开,天地初分。 人族初来乍到,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敬畏之心。 风雨雷电,飞禽走兽。 人族什么都怕,就是不怕同类。 然而在千万年以后的今天,修道法,炼灵气,窃阴阳,夺造化,驭飞剑,驯禽兽。 人族似乎什么都无需刻意戒备了,偏偏最需要戒备的,便是自己的同类。 人们不再对世间万物抱有敬畏,即便极少数,那也是畏大于敬。 正如鸿鹄州那些家伙相信的“真理”一般,持强凌弱,欺软怕硬,所谓的“强者便为尊”,所谓的“实力至上”,这是片面的,狭隘的,不正确的。 或者说,至少不是完全正确的。 离开大煊国境,逃亡一年多,这一年多的时间以来,李子衿真正能够卸下所有防备,让身心都沉浸在休息中的时间少之又少。 寥寥几次而已。 每一次,他都睡得格外久。 譬如这一次,当少年睁开眼,从平安渡乙字军帐中醒来时,已经过了春分。 他睡了几乎十日之久。 所以当李子衿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时,脑子都还有些昏昏沉沉。 醒来后,第一件事,是找剑。 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剑,被安静放在床边。 有人说过,床上带兵器,是不详。 然而少年却认为,床上放着兵器,才能真正时时刻刻保护自己,因为不详总是来自外界,而非内心。 李子衿低头看了看,发现原来那件原来从不夜城绣庄中买来的上好青衫已经被人换下。 眼下自己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黑红相间的锦衣。 只说材质,有些近似于当年与苏斛一起逃亡时,在燕国无定城中,从惊阳府剑修供奉身上抢来的鎏金锦衣相似。 只不过眼下自己身上这件黑红相间的锦衣,舒适度和用料似乎都要比那件鎏金锦衣好上许多。 暂且不去猜测是谁替自己换上的衣裳,李子衿背好翠渠,拨开帐帘,走出军帐。 阳光炽热猛烈,相当刺眼,他不得不眯着眼,还要用手掌遮在眉上,眯缝瞧着外头来来往往的人。 “李少侠。” “仙师醒了!” “李公子醒了。” “天呐,是谪仙人!” “他醒了,他醒了!快通知慕容将军。” ······ 那些本来在忙活着女子将士,看见一袭黑红锦衣走出军帐的翩翩少年剑客,一时间都像打了鸡血似的。 李少侠,李公子,谪仙人,仙师······ 甚至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称呼,一时之间接踵而至。 少年摸了摸鼻子,有些难为情,只能是面带微笑,沉默不言,如此宠辱不惊,更教那些女子将士们惊呼不已。 怎一个高人气象了得? “师兄?!” 怀中抱着一只素色锦盒的白衣少女蓦然止步军帐之外,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个少年郎。 她愣了愣,然后猛然跑到李子衿怀中,死死抱住。 这次没有挼师妹的脑袋,只是轻轻拍了拍少女的后背。 李子衿轻声道:“小师妹,辛苦啦。” 显然在自己昏迷的这些日子里,都是少女在照顾自己。 怀中那个姑娘,摇头不已。 李子衿忽然怔怔出神,然后笑了笑。 因为他发现小师妹,竟然没有像往常一般梨花带雨。 好似少女终于一步一步成长起来。 身为师兄,能够一步步看着自己的小师妹成长起来,欣慰感和成就感油然而生,不言而喻。 看着她开辟识海。 第一次握剑。第一次练剑。第一次对敌出剑。 第一次与师兄分开,第一次散而后聚。 第一次与师兄联袂杀敌。第一次帮上师兄的忙,牵制那支奉国军队。 第一次学着,照顾他人。 那个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 好像人生在世,我们总要学着成长。 命运会推着我们向前,不得不向前。 可李子衿多希望,小师妹永远长不大啊。 不能永远做一只无忧无虑的锦鲤吗? 少年闭上眼,轻轻挼了挼少女的脑袋。 第一百九十五章 虚岩辨暗流 - 出鞘 - 祠梦 一位女子武将先是远远站在军帐外,瑶瑶看着李子衿走出军帐,被一群乙字帐女兵簇拥着,不知所措。 本想上前好好向那少年剑客讨个说法,可当她看见那个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冲入少年怀中以后,就又停下了脚步。 踌躇不前,心中五味杂陈。 这种感觉很奇怪,分明这也是她希望看见的场景。 之前红韶在乙字帐住下的那几日时间,女子武将虽说嘴上在少女面前几乎将那劳什子剑客贬得一文不值,可实际上看见红韶心里牵挂着那个家伙,日思夜想,寝食难安的模样,说不心疼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当时心中也在暗自祈祷,希望那劳什子剑客能够早些死里逃生,重新回到红韶身边,免得少女牵肠挂肚。 可当这副场景真正出现之时,这位女子武将却又有些不太愿意看见这副景象了。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慕容晓山在原地驻足片刻,迟迟没有过去与乙字帐女兵们一起向那个少年剑客表示感激。 直到陈治远的出现。 这位刚刚立下功劳,已经从蠡湖山脉统隘长升职为凉国边军奉查使,自此之后手下从数十人晋升为数百人的青年武夫换上了全新的盔甲,带着一顶干净整洁的灰色官帽,骑马疾驰感到军帐。 轻鞭快马,掀起风尘,动静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李子衿这才将小师妹扶好,站直了身子,望向那个匆匆赶来的青年武夫。 陈治远难掩脸上的喜悦神色,即为了升官发财而高兴,也为了自己那救命恩人李少侠昏迷多日,终于清醒过来而欢喜。 事先陈治远便吩咐过一位乙字帐女兵,喊她务必要在李子衿清醒之后,立即以飞剑传信通知平安渡。 这不仅仅是陈治远的意思,更加是上面的意思······是凉国朝廷的意思。 陈治远翻身下马,微笑着向几位老熟人打招呼:“慕容将军。李少侠。红韶姑娘。” 李子衿与红韶同时微笑回应道:“陈大哥。” 慕容晓山瞥了眼那人头上的官帽,略有惊讶之意,而后缓缓点头,道:“陈奉查使如今已经是七品武官了,可喜可贺呀。” 陈治远讪笑着摆了摆手,摇头道:“哪里哪里。日后还需得多多仰仗慕容将军。升迁一事。” 陈治远明显没有把话说完,是因为他刚想提前恭喜慕容晓山这位女子武将,话说到一半却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圣旨还在路上,若由自己将这话提前说出来,似乎不太合适。 此次,不仅乙字帐平安无事,而且就连书瑶公主也在奉国军队离境后被几个神秘人完好无损地送回了平安渡。 陈治远自己更因“识破奉国阴谋,千里援救公主”有功,官阶连升两品。 而慕容晓山这位女子武将,同样将在圣旨抵达平安渡之后,从六品武将官升五品定山将军。 而且······还会是书瑶公主的父亲,那位凉国声名赫赫的相国——曹参,亲自提圣旨自京城千里迢迢赶赴边境,来乙字帐替圣上宣旨,破格提拔慕容晓山成为凉国历史上第一位官居五品的女子武将。 本来那位身居高位的相国,完全没有必要奔波劳累,长途跋涉赶来蠡湖山脉这种山村野地。 只是此次非同小可之事无独有偶。 其一,是慕容晓山原本早就积累了足够晋升五品武将的战功,她是真正意义上的战功彪炳,只不过不仅凉国,整座鸿鹄州,甚至整个扶摇天下,女子的“上位”都显得比男子难得多。 不论从文还是从武,拦在那些女子前方的荆棘坎坷总是要多于男子一些。更免不了“女子不该出去抛头露面,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读书参军成何体统”如这些几乎不讲道理,只讲主观臆想的可笑言论。 扶摇女子所受的偏见、冷眼,数不胜数。 故而连慕容晓山这样一位奉国骁骑将军见了都敬佩不已的女子武将,在仕途升迁的道路上还如此坎坷不顺。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 乙字帐险些全军覆没,却又死里逃生。更是援救书瑶公主有功,极得民心。 慕容晓山此时升官,名正言顺,纵使朝中有些食古不化的老匹夫不服气,也只能憋着。 此乃其一。 其二,便是由于此次居功至高的“谪仙人”,那个少年剑客李子衿。 乙字帐和陈治远那批侍卫手下,都不是瞎子。 她们都看得出若非李子衿不顾自身安危,及时出手相救,更“用计”带领乙字帐将士英勇突出重围,那么慕容晓山和乙字帐,真就全军赴死了。 到了那时,莫说书瑶公主还会不会被还回来,即便公主回来了,功劳也跟她们没有半点关系。 所以李子衿此举,于整个乙字帐、陈治远以及凉国边军,都有恩。 朝廷从京城派来的那批炼气士,七八个山上修士都没能做到拯救乙字帐于危难之际,却被一个少年剑修只身一人做到了。 对此,凉国朝廷很重视。 那么,凉国开朝以来的第一位五品女子武将的封诰仪式,外加一位实力强劲的谪仙人应得的奖赏与拉拢。 两件大事叠加在一起,才让那位凉国身居高位的相国大人心甘情愿不惜跋山涉水,自京城远赴蠡湖山脉。 陈治远欲言又止。 慕容晓山好奇道:“升迁什么?” 陈治远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 气氛有些古怪。 陈治远为了调解在场各有心事的几人的情绪,便提出:“李少侠重伤初愈,是大喜事,不如咱们今日先放下公务,移步平安渡,在那叠翠楼一叙?” 红韶听见有好吃的,双眼发光。今日在乙字帐吃的这些食物,倒不至于说是难以下咽,只是军营中的伙食,还是以“能够填饱肚子”为主,味道过重,过油,过咸。 少女不喜重口,偶尔一两天尝尝鲜还行,这么日日吃,夜夜吃,便有些一言难尽。 李子衿不急于点头答应,而是眼含笑意地转过头,望向那位今日没将抹额戴在额头的女子武将。 果不其然,一向奉公守法的慕容晓山严词拒绝了陈治远的提议,颇有些“不近人情”地说道:“身为乙字帐将军,不得擅自离开军营,军令如山,慕容晓山不敢违抗,我便不与你们去吃酒了。” 此言一出,那位刚升了边军奉查使的陈治远脸上有些挂不住,按理说,就连他也不能擅自离开那处烽火台的。 可是蠡湖山脉这边,天高地远的,真正意义上的“官员”,有能力向朝廷提供情报的人,无非就只有身为边军奉查使的陈治远,以及蠡湖山脉平安渡乙字帐的慕容晓山。 只要他不说,她不说,谁又能知道今夜他们“擅自离开”了呢? 相识数月,陈治远并非不知道这位女子武将刚正不阿的性格,只是人逢喜事,难免心中雀跃,会做出一些“破格”的事,其实也无伤大雅,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更谈不上恶。 只是,面对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明显慕容晓山心中的丈量,就要比陈治远心中的丈量精细得多了。 李子衿始终保持沉默,即不认为陈治远是错的,也不觉得慕容晓山就有哪里不对了。 青年武夫和女子武将,这两人不过是两种选择而已,远远谈不上善恶,只是一种本能的选择。 女子武将心中的规矩要多些,森严一些,所以看起来不近人情一些,刻板一些,这没什么不好,严以律己,从来不是一件坏事。 青年武夫心中的规矩要少些,松散一些,所以提出来一个有错无罪的破格行为,想要庆祝几件喜事,也实属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毕竟,总不能以圣人的道德准则来要求一位普通男子。 李子衿想着,其实慕容晓山和陈治远二人,性格有些互补。 若是慕容晓山能学学陈治远的松弛有度,劳逸结合,稍稍那么懂得变通一丝丝。 若是陈治远能学学慕容晓山的公事公办,雷厉风行,只学那么个一星半点儿。 其实两人中和一下,都稍微朝着对方的性格那么靠一靠,就会形成相当完美的处世态度了。 刚正却不死板,懂得变通,又不坏了规矩。多好。 四人沉默的这一会儿,又有客来访。 是为稀客,更是贵客。 一架马车不急不缓地超乙字帐驶来,车厢的装潢极其恰当,既不是普通百姓能够轻易承受的材质、价格,也不至于显得像那些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花费重金打造的极尽奢靡的镶金裹玉翡翠车厢那样招摇。 这辆马车除了车轮和车厢厢顶、窗沿,采用较为坚硬牢固的精铁打造有护栏之外,更在马后、厢前,安置有两台机关弩,方便车夫以及侍卫同时操纵两台机关弩杀敌。 必要之时,马车车厢内更有一只小型机关鸟,平日里是普普通通的座椅,遇到危险,便可撞破车厢,腾空而起,带着车厢中那位贵人插翅而逃。 可以说,这辆马车造价不菲,但却是好钢用在了刀刃上,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翡翠琉璃,镶金裹玉,但马车上的每一样物件,都出自墨家匠人之手,乃是巧夺天工的匠器。 它们每一样,都是令制造出它们的手艺人由衷感到骄傲的宝物,也让花费重金购下它们的贵人,感到心安。 没有大张旗鼓的带着一队侍卫。 坐在马车车厢中的那位贵人,只带了一位剑修侍卫,并且那位剑修侍卫,还要身兼车夫一职。 马车缓缓停下。 陈治远第一个猜出那位还未露脸的贵人的身份,他笑着走到马车车窗外。 剑修侍卫斜瞥他一眼,毫无疑问,若是陈治远胆敢对车厢中那位贵人起了什么歪念头,那么只要一个瞬间,剑修侍卫就会割下他的人头。 “末将蠡湖山脉边军奉查使陈治远,见过相国大人。”陈治远猛低着头,单膝跪地,在马车车厢外,朝着车窗位置,拱手抱拳。 在陈治远做出如此低姿态,甚至有趋炎附势,不惜舍下脸皮讨好车厢中那位贵人的嫌疑行为之后。那名站在车厢外,牵着马鞍的剑修供奉,收回了凝视他的目光,转而望向不远处那个身着黑红锦衣的少年剑修。 就是他,以一己之力,从两千人的奉国军队中,救出慕容晓山,更带着乙字帐只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伤亡,全员突围的? 剑修供奉之前盯着陈治远的眼神,是冷静且无情,仿佛一只苍鹰凝视猎物,是俯视的姿态。 然而当他望向那个双手笼袖,身后背剑的少年剑修时,眼中却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是针锋相对的意味。 想要与那位已经在凉国之中,小有名气的“谪仙人”一决高下。 感受到一股“不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李子衿眯起眼,朝那人望去,与那人直视,神色从容,面无表情。 马车车厢中那位,轻轻掀起半边窗帘,只露出食中二指,笑着喊陈治远起身,不必多礼。 随后,他又微微弯曲双指,以中指轻轻敲打窗沿的精铁护栏,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车厢外的剑修供奉立即收回自己凝视那少年剑修的“不善”眼神,转头望向别处,像是无所事事,在看风景。 一片荒凉。 不对,应该说是,一片荒凉外加一片狼藉。 真真儿是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穷乡僻壤之地。 车厢中的贵人,终于肯走出来,现出全貌。 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位鬓发微霜,面容慈祥的老人,已过知命之年,手持葵扇,轻轻抬起,朝身上缓缓扇风。 谈不上老当益壮,却又绝对不是风烛残年。 这位凉国的相国大人身子骨在凡夫俗子之中,还算得上较为硬朗。 腰杆板直,脚步轻快,气色红润。 女子武将同样半跪在地,朝那位手持葵扇的知命老人行礼,说道:“末将慕容晓山,拜见相国大人。” 慕容晓山的语气和姿态,不卑不亢,相较于陈治远的阿谀奉承,反而更得这位相国大人的心。 手持葵扇的老人微笑点头,连说三声好,而后一步迈下马车,朝军营中走去。 所有乙字帐将士,皆跪地行礼。而老人也会对她们报以一个点头,或是一个微笑,算是打过招呼。 剑修供奉紧随其后,寸步不离,将那位相国大人与其他人隔开,仿佛他就是那道“屏障”。 在慕容晓山的带领下,众人来到中军帐。 女子武将犹豫了一番,还是没有选择登上属于自己的主位坐着,而是退而求其次,站在主位右侧,朝那位相国大人摊开一只手,说道:“恭请相国大人落座。” “客气。”曹参缓缓坐下。 陈治远有些讶异。 李子衿一挑眉。 慕容晓山迟疑不定。 红韶则是好奇地打量着那个瞧着面善的老人,不明白这么凉爽的天气,他总拿把葵扇往身上扇个什么劲哩。 原来,那位身居高位的相国大人,没有选择“鸠占鹊巢”,坐在女子武将的主位之上,反而是抢先一步,往慕容晓山所站之处那张客座落座,将主座留给了女子武将。 “一个个的,都客气什么,都坐。”曹参笑骂道。 虽说是客套话,然而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有一种命令式的威严,给人以不容置疑,无法拒绝的感受。 可细细回味起来,好像人家又的确是客客气气地请大家落座。 在场几人依次落座。 慕容晓山“不得已”,只能坐在主位上,看着身边的曹相国,颇有些不适应。 毕竟通常以这个角度斜望相国大人的,乃是一国之君,天子陛下。 陈治远紧贴着曹参坐下。 而那位曹相国带来的剑修侍卫,没有落座,而是安静站在曹参的座椅身后,尽忠职守,让人暗自乍舌。 陈治远紧贴着曹参旁边坐下,之后依次是李子衿、红韶。 李子衿心中暗自想着,这个被陈大哥和慕容姑娘称作相国大人的老先生,不简单哪。 想不到一个小小凉国,竟也卧虎藏龙? 坐在主位之上的慕容晓山其实一直在等身边那位相国大人开口说话,可是曹参也向她投来“等待”的眼神,女子武将不擅长庙堂上这些虚头巴脑的“暗示”,只能是硬着头皮随口说了句:“不知相国大人千里迢迢远赴边境,所为何事?” 她连寒暄客套都省了,开门见山,直入主题。 曹参哑然失笑,觉得女子真不愧是位武将,性子未免太急了些,若在朝中如此说话,可不太讨喜。 却也不计较,这位相国大人,只是微笑点头,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卷金黄色卷轴来。 当那金黄卷轴出现的一瞬,才刚刚落座,还没把屁股坐热的慕容晓山以及陈治远,几乎同时离开座位,转而跪拜在地,面朝曹参,也就是那金黄卷轴的方向。 她们都认出,那是圣旨。 曹参面容肃穆,沉声道:“慕容晓山接旨!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慕容晓山骁勇善战,刚正不阿,心思敏捷,屡屡为我大凉创下战功,深慰朕心,着即封诰为凉国定山将军。赏黄金万两,定山府一座。望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切不可骄傲自满。钦此。” 女子武将怔怔出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 凉国定山将军,那可是五品官阶。 历史上,就从没有那位女子,能够官居五品。 一切就像做梦一样。 见那女子武将迟迟没有动作,曹参忍不住轻咳了咳,提醒道:“慕容晓山,还不接旨谢恩?” 这声言语才将慕容晓山从发呆中拉扯,回过神来。 “谢主隆恩。” 慕容晓山接过圣旨,迟迟没有起身。 曹参笑道:“定山将军,可以起来了。” 说着,这位相国大人还亲自将女子武将扶了起来。 她低着头,看着手中的圣旨,恍若隔世。 听见那声“定山将军”,女子武将双手微微颤抖着,说道:“晓山惶恐······” 曹相国哈哈大笑,轻拍了拍慕容晓山的肩膀,安慰道:“惶恐什么,这是你应得的。” 而后那人轻摇葵扇,重新坐下。 在场的几人,都由衷替女子武将感到喜悦。 哪怕是李子衿和红韶这两个不明白官居五品,对于一位女子,更是身处凉国的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的家伙,都知道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升官嘛,还有黄金赏赐,府邸赏赐,发财了,还有乔迁之喜,自然是可喜可贺。 陈治远倒是对那位女子武将艳羡不已。 曹相国那位剑修供奉撇了撇嘴,山上剑修,从来漠视这种世俗王朝中的所谓“升官发财”,这些东西跟长生,跟大道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若非练剑极其消耗神仙钱,而曹参给的报酬又实在丰厚,那么这位剑修侍卫,是万万不可能来到这小小凉国,甘愿成为凡人的一个打手。 哪怕身旁这个凡人,乃是凉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存在。 解决完了第一件事。 曹参笑眯起眼,又从怀中拿出另一样东西,是一块被黑布裹起来的“小玩意儿”。 他望向那个身着黑红锦衣的少年剑修,微笑道:“想必阁下就是那位拯救咱们凉国定山将军于水火之中的‘谪仙人’了吧?如果情报没错的话,少侠是姓李?” 李子衿点头,侧过身朝那位老者抱拳道:“在下李子衿,谪仙人不敢当,区区培元境剑修而已。” “已经很厉害了。在李少侠这个年纪,能够有这样的修为,足以被称作天才。”曹参以手指轻敲座椅扶手,替眼前少年“盖棺定论”。 天才? 李子衿从不认为自己是天才。 可如果所谓的天才,就是用比常人多出剑千万次,来换取比常人更快的修炼速度的话。 那么他算。 曹参身后的剑修名为许惊鸿,听闻李子衿是培元境剑修之后,眼中更加惊讶。 原以为对方至少会是洞府境剑修,甚至有可能是分神境,否则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慕容晓山和乙字帐的女兵们救走? 不曾想那少年剑修才只是培元境而已,而自己已经是炼神境中期,高了对方两境,若再跟李子衿切磋一番,恐怕有胜之不武的嫌疑。 念及于此,许惊鸿只能是打消了找李子衿问剑一番,相互砥砺剑道的念头。 他不免觉得有些可惜呢。 毕竟鸿鹄州的剑修,已经足够少,而凉国之中,更是几乎没有能打的对手,好不容易听说这边有个声名鹊起的少年剑修,身法飘逸,剑术惊奇。 却原来只是培元境而已。 许惊鸿暗自摇头,有些神伤。 可惜,真是可惜了。 面对曹参的夸奖,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笑而不语,也不再说客套话了,毕竟双方还没有熟到那种程度。 只是曹相国下一句话,让李子衿隐隐感到,有些暗藏杀机。 只见那位凉国的相国大人轻轻放下手中葵扇,而后笑望向少年。 曹参笑问道:“李少侠可愿意,成为我凉国供奉?” 李子衿忽然就如坐针毡,望向曹参,试图从对方的眼神里,试探出“言外之意”。 少年的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若答不好。 可能会死。 第一百九十六章 莫惹仙人怒 - 出鞘 - 祠梦 军帐之中的氛围有些微妙。 慕容晓山性子直,红韶心思单纯,两人都没能没听出曹参话中的杀机。 而李子衿、许惊鸿、陈治远三人,一位是深陷漩涡中心的少年,一位是深谙曹参为人处世的供奉,另一位,则是出身贫寒,一心想要攀登上高位,所以对于察言观色、揣摩上位者心思,颇有几分心得的奉查使。 他们三人,自然是知道的。 李子衿沉默不言。 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这感觉就像是,若自己不为凉国效力,那么曹参身后那位剑修供奉,便极可能不让自己走出军帐。 曹参笑眯起眼,等待着少年的回答,也不催促。 而他手中被以黑布裹起来的仙家物品,乃是天下剑修都梦寐以求的淬剑石,可以打磨宝剑,磨砺剑锋,使其锋芒不易退色。 成为一名凉国供奉,享荣华富贵。 拒绝这份提议,然后去死。 看起来,很容易选择。 许惊鸿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想提醒李子衿一句,他轻声道:“良禽择木而栖。据我所知,李少侠是散修吧?许某此前同样是一名散修,炼剑与炼气都极其消耗神仙钱,没有宗门或世俗王朝的支持,许某走了不少弯路,好在相国大人点拨,我才能顺利突破炼神境,眼下金丹可期······” 曹参轻轻抬起一只手,阻止许惊鸿继续说下去,后者识趣地闭上嘴。 就在此时,军帐之外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斩龙宗龙霄真人,前来拜访相国大人。” 那人还未至,便有一阵大风刮过,将军帐的门帘刮起。 从门帘外出现两个身影,一位是李子衿的熟人,另一位,则是自称“龙霄真人”的道长。 许惊鸿向前一步,第一时间站到了曹参身前。 李子衿缓缓起身,朝那位龙霄真人身旁的布衣剑修抱拳道:“苏大哥。” 那位布衣剑修,正是此前在山崖底下,替李子衿护道七日的金丹剑仙苏翰采。 他微笑道:“别来无恙啊,闷葫芦。” 红韶瞥见那布衣剑修,微微撅起嘴,她认出那人便是之前劫走师兄的家伙。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师兄此刻对那人非但没有敌意,反而有些亲近,可少女依然不太待见那家伙。 倒是想伸手扯扯那龙霄真人的白色胡须。 许惊鸿与龙霄真人和苏翰采分别对视一眼后,双手负后,朝身后那位曹相国伸出一根手指,然后又用另一只手,将那一根手指缓缓掰弯。 那么在曹参的视线中,得到的信息便是,“不到一成胜算。” 这位相国大人,自然听过斩龙宗的名号,只知道那是一群行事乖张的炼气士,宗门人数不多,然而却好似个个弟子都本事不小。 凉国与斩龙宗,在此前从未打过交道。 曹参缓缓起身,手握葵扇,朝龙霄真人与苏翰采拱手道:“久闻斩龙宗大名,今日得见二位道长,果真仙风道骨,气宇非凡呐。” 客套话,自然少不了。可曹参眼里的真诚,就让人感觉好像他真是久仰斩龙宗大名,并且对其敬重有加一般。 此人心思,难以琢磨。李子衿已经在心底里暗暗将凉国与自己划开界限,不打算与凉国再有什么瓜葛。 非是看不起一个藩属小国的拉拢,而是觉得自己不求回报地替凉国做了些事之后,换来的却是“不被拉拢就会死”的结果,未免有些寒心。 陈大哥人不错,慕容晓山也是性情中人,乙字帐女子将士们更是敢说死就死。李子衿很敬重她们。 然而也就仅此而已了。 至多是他年故地重游,与已经成为定山将军的慕容晓山和晋升边军奉查使的陈治远大哥饮酒一壶,秉烛夜谈。聊聊双方近况如何,别来无恙。 至于凉国庙堂也好,以曹参为主的官僚也罢,可能这些在少年的酒桌上连下酒菜都算不上,不值一提。 他更不可能,答应成为凉国的剑修供奉。 龙霄真人视线依次掠过在场的人,苏翰采则是径直走向李子衿那边与少年小声聊了几句。 曹参提议:“既然两位道长大驾光临,那么曹某提议,在军中设下宴席,也算是替两位道长接风洗尘,同时庆祝慕容将军荣升,如何?” 龙霄真人与苏翰采自然是求之不得,得到了主人的允许,二人各自落座。 许惊鸿又缓缓退到曹参身后。 对上那金丹境的苏翰采,许惊鸿还有奋力一搏的希望,可面对连他也看不出深浅的龙霄真人,这位剑修供奉只能是如实转告曹参。 后者自然清楚其中利害关系。 鸿鹄州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哪怕那些脾气古怪的斩龙宗高人境界不至于太过骇人听闻,可曹参此行远赴边境,不是狂妄自大到只带许惊鸿一人,而是凉国本就是个藩属小国,能够请到的供奉,境界和数量都极其有限。 他曹参请来的许惊鸿,炼神境中期,更是剑修,已经算是能在一国之地横着走的炼气士了。 天晓得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疙瘩地,能够同时出现两位金丹境以上的仙人? 别看许惊鸿距离金丹境,已经非常接近。 可真正与已经踏入金丹的苏翰采,以及他身边那位极有可能是元婴境大修士的龙霄真人比起来,天差地别。 哪怕是与苏翰采想必,一个炼神,一个金丹,只差了一境,只差了体内那一颗指甲盖儿大小的金丹。两人之间便已经犹如隔开了一道天堑。炼神境与金丹境之间,是无法逾越的一道鸿沟。 凡人,与地仙的区别。 人,与仙的区别。 哪怕只是地仙,却也能够延年益寿数十年,活到百岁以上的高龄,比体魄强悍许多。 而修道之人,最喜欢的一个字眼——机缘。 地仙要比普通炼气士多出几十年的寿命,更能够御风御剑遨游天地间,多出几十年寻找机缘,几乎就等同于抢在那些地仙境界之下的修士之前,把好东西都给带走了。 须知,天地之间的机缘,都是有数的。假设机缘为十,前人取九,那么后人,便只能厮杀其一。 更有甚者,譬如一些一生只认主一人的仙剑,以及一些巧夺天工的仙人宝物,认准一位主人之后,哪怕主人身死道消,也不愿被他人染指,会跟着主人一同玉碎,从此消失于天地间。 譬如李子衿在“忘我之境”下,所领悟的春风、春雨两种剑意,给少年得到了,便不会再给扶摇天下其他的剑修得到。 那些洞天福地,仙家秘境,远古战场,更是如此。 无论是法宝还是功法,亦或是先人留下的传承,都只会越来越少。 修道之途,走得越前,走得越快,便越能得到天地间的恩赐,感受天道的馈赠。 走在后头的,便只能捡前人不要的,捡前人遗漏下来的,捡一些“退而求其次”的机缘。 正如世俗王朝中,土地、金银、矿物,十成资源只掌握在一成王朝手中。 而剩下的一成资源,留给其他九成藩属小国抢夺,并且它们还将为此付出无数鲜血,代价不可谓不高。 在山上仙人的世界里,境界越高的炼气士,身上的法宝和功法、杀招,自然也远远超出境界低的炼气士。这便是走在了前头,积攒了足够的机缘。 那些但凡能够延续百年以上的山上宗门,无一例外,都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并且在风浪中幸存下来,“捡到”无数机缘,藉此壮大宗门。 所以越古老的山上宗门,实力便越强大,门下弟子的境界,也一代强过一代。 与之相比,世俗王朝中,国祚的延续,就要复杂太多太多了。更多时候出现的情况,是一个王朝越古老,便越容易土崩瓦解。 究其根本,是因为“人太多了”。 人多了,想法就多了。人心分岔而行,便开始拉帮结派。 纵观天下大势,纵观历史长河。 无论是世俗王朝还是藩属小国。 无论庙堂还是民间,派系之争几乎从未停歇。 有纷争,便会有损耗。纷争越大,损耗便越大。 而无论哪一个派系获胜、获利。最终获损的,都会是国祚。 山上仙宗哪怕弟子再多,哪怕是扶摇十大宗门,弟子也不过以数万计。 可是随便一个藩属小国,数十万人,乃至上百万人。 更别提扶摇天下十大王朝,几乎个个都拥有上千万子民。 地盘大了,人多了,便难以管治。更没有仙人的“查探心湖”、“掌观山河”等神通玄术。 君臣之间的关系,微妙到要靠相互猜忌,相互伪装,相互妥协来平衡。 隔阂与纷争,也在皇室成员与民间义士之间燃起苗头,缓缓燃烧,最终演变成一场足以燎原的火海。 所以无论是山上人的寿命,还是山上仙宗的寿命,都要远远超过山下人,以及山下王朝的寿命。 这也是为何许惊鸿,对于陈治远和慕容晓山的晋升,对于黄金白银完全无感的原因了。 山下人升官发财,也无非享受几十年罢了。 可若是结成金丹,得了长生,那便是百年千年。 大部分炼气士的想法,都与许惊鸿一般无二。 众人同意了曹参的提议。慕容晓山立刻吩咐手下准备宴席。 在这位女子武将心中,军令就是如山。 而眼前这位,甚至可以代替君王下达命令的相国大人所说的话,在女子武将心中,自然也与圣谕相差无几。 曹参说要大办宴席,那她慕容晓山,就该这样做。 天色刚暗下来,宴席便准备妥当。 整个乙字帐,都弥漫着一股欢快的气息。 起篝火、奏乐曲、献歌舞、秀武功。 帐里帐外,皆喜气洋洋,好似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就已经过上第二次除夕。 军帐内,瓜果酒菜,一应俱全,看着那群被特意请来的歌女舞女,曹参握着酒杯,怔怔出神。 龙霄真人与苏翰采两人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 顿时就让在场的气氛有些暧昧。 曹参不是傻子。自然对之前要求李子衿成为凉国供奉之事只字不提,可言语之间,他仍是将手中那样被黑布裹起来的东西抛给了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 李子衿接过东西,打开黑布一看,里面那颗拇指大小的石头闪耀着光辉,散发出灵气,背上的翠渠剑开始隐隐颤鸣,似乎有些兴奋。 少年认得,这是天下剑修梦寐以求的淬剑石,根据品质、大小、所剩灵气的多寡,价格不等。品质极高的淬剑石,甚至堪比一件仙家法宝的价格。 眼下,少年手中这颗拇指大小的淬剑石,按照市价来算,至少也得二十到三十枚霜降钱了。 细算之下,几乎相当于半只三品瑞兽金甲龟了! 李子衿没有跟那位出手阔绰的相国大人客气,将淬剑石收入囊中,还特意朝曹参拱手抱拳,笑道:“多些曹相国赏赐。” 说完,便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后者只是微笑点头,不再多说。 红韶闻着酒香,也想来一口。被李子衿严厉阻止,他又不是不记得小师妹那一杯倒的性子,生怕她饮酒之后,又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按照少年的想法,今夜宴席一结束,自己就要带着小师妹连夜赶路,离开乙字帐,离开凉国,继续沿着白龙江北上了。 苏翰采坐在李子衿身旁,举起酒杯,与少年碰杯后轻声道:“是不是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我为何会和斩龙宗的人一起出现,还来得这么巧?” 李子衿点头又摇头,胸有成竹道:“第一个问题其实我已经有了答案。苏前辈之所以会和那位斩龙宗的龙霄道长同时出现,是因为苏前辈就是斩龙宗的人。第二个问题,晚辈只是猜测,不敢确定。前辈与那位龙霄道长出现的时机不偏不倚,恰恰在曹相国那句暗藏杀机的提问之后,想必两位前辈是一直都在附近,原本不想现身,只是为了替在下解围,故而愿意露面,不知,晚辈猜得对不对?” “猜得不错。”布衣剑仙笑着饮尽杯中酒,又随手替自己和那少年剑客满上酒杯。 少年并未沾沾自喜,而是忽然正色道:“不过······提起疑惑,晚辈的确有一事不明,还望前辈如实告知。” 布衣剑仙“哦?”了一声,摆摆手道:“说来听听。” 李子衿取下身后的翠渠剑,有意无意地将其放在桌面上,远处的许惊鸿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黯然饮酒。 少年缓缓起身,颇有深意地轻声对苏翰采说了句:“苏前辈且等我片刻。” 在苏翰采的注视中,那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空手走向角落,最终在许惊鸿身边坐下。 两人看起来似乎交谈了一番,几次推杯换盏过后,李子衿抱拳从许惊鸿身边离开,重新坐回苏翰采身旁,小口抿了一口酒,继续问道那个问题:“听闻在我昏迷这几日,书瑶公主便被人完好无恙地送回了平安渡。可有此事?” “原来你是要问这个。”苏翰采笑了笑,大大方方地承认道:“的确是苏某出面,向玲珑城要回了人。不过······你可不要太过于自作多情,这是宗主的意思,跟你没什么关系。” 为了让少年打消心中的疑虑,苏翰采还提到:“乙字帐被埋伏的事情已经查清,是奉国安插在平安渡的双面谍子,此前曾给过凉国朝廷两封回信,都是对方有意让凉国朝廷知道的消息。所以十年来从未出错,深得朝廷信任。 这次才向奉国透露书瑶公主被玲珑城擒走的消息,好让奉国设计埋伏乙字帐。他们觊觎蠡湖山脉很久了,要让凉国朝廷在乙字帐和蠡湖山脉之间做抉择,无论选哪边,奉国都将得利。然而你的出现,打破了他们的计划。 说白了,那个谍子就是奉国安排在凉国的一枚棋子,双面谍子。在交代出这些事情以后,他已被斩首。” 李子衿点了点头。如此一来,有些事情便说得通了。 “那玲珑城为何要抓凉国书瑶公主?”少年又问道。 布衣剑仙摇头笑道:“李子衿,你的问题太多了。我很喜欢你的性格,可这不代表我会告诉你任何事。再说了,藩属小国这些糟心事,与你又无干系,管他作甚?” 是啊。管他阳谋阴谋,管他万千算计。 只要这些算计,不要算计到他李子衿身上来,那便没有理由刨根问底。 更何况,少年的初衷就是救回书瑶公主,如今那位凉国公主,既然已经平安无事,回到境内,那么善后也好,问罪玲珑城也罢,都与他无关了。 苏翰采忽然怪异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闷葫芦,还真是‘目不斜视’啊?” 不明所以的李子衿“啊?”了一声。随后看见苏翰采对他使了使眼神,顺着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望向军帐中央,是那群舞女,正在借歌献舞,妆容妩媚,身姿妖娆,舞态旖旎。 原来苏前辈是说这个目不斜视。 李子衿没好气道:“你都是金丹地仙了,好歹也算正儿八经的修道之人,怎么不清楚一个拴住心猿,降住意马?” 那个布衣剑仙呸了声,指着那闷葫芦剑客笑骂道:“个假正经的闷葫芦,知不知道你在崖底昏迷时,嘴里不停念叨着一个名字?!” 苏翰采话音刚落,那个正在大快朵颐的白衣少女,忽然好奇地竖起耳朵,身子往这边靠了靠。 李子衿闻言,瞬间就脸红了,有些难为情。 难不成,自己昏迷时真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给苏前辈听见了? 名字,谁的名字? 苏翰采嘿嘿笑着,眼神玩味地看着那个换了身行头的少年剑客,脸上的取笑意味不能够更明显了。李子衿咽了口唾沫,等待着从苏前辈口中真的说出一个名字来,算是给他个痛快的。 如此干耗着,实在折磨人。 谁知道两人大眼瞪小眼了这么一会儿,最后那布衣剑仙哈哈大笑,指着李子衿笑道:“哈哈哈,要不怎么说你是闷葫芦呢,你当时都昏迷了,睡得跟死猪似的,还叫的个屁的名字呢,这种没谱的鬼话你也信?笑死我了。” 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闭上眼,缓了口气。 尽量克制住自己拿剑砍翻此人的念头,毕竟那人是金丹剑仙。 取笑就取笑吧。 忍了! 少年怎么想,心里怎么不是个滋味儿,最后只能埋头喝起闷酒来。 坐在李子衿旁边的白衣少女没能听见那个名字,也有些失望来着。 好像师兄从前提起过,他喜欢一位姑娘,少女还陪师兄去不夜城的飞剑堂寄过两封信。 只是那位姑娘究竟姓甚名谁,红韶从没听师兄细说过。还以为能从苏翰采口中得知呢。 少女一口啃下一大块李子,“恶狠狠”地吃了起来。 另一边,自然而然坐在曹参身边的龙霄真人与那位相国大人边饮酒,边闲聊。 两个第一次见面的老家伙,真就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故友重逢一般。演技都是顶呱呱的。 言语间,龙霄真人“无意间”提了一嘴,自己已经是那元婴境了。又“无意”间提到,那位李少侠也是自己极其看重的晚辈后生。再“无意”间,提了嘴关于斩龙宗曾经问剑一座藩属小国,只在一夜之间就将那小国如砍瓜切菜一般搅了个稀巴烂的陈年旧事。 别看都是笑着说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言语之间所要表达的“言外之意”,却不能够更充满威胁了。 这位斩龙宗祖师堂中占据一席之地的龙霄真人,说了半天,也无非就是想表达一个意思。 天下炼气士,不受世俗王朝掣肘。 炼气士当中,剑修更不受他人所操控。 老子愿意留下来当个供奉、客卿,是他娘的给你面子。老子身为剑修,当然随时想走就走。 收起你们庙堂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那一套。山下人,也敢威胁山上人?什么他娘的不被拉拢就被杀头?你倒是试试看? 李子衿是剑修,是山上人,更是我斩龙宗极其喜欢的一位晚辈后生。 谈不上护犊子,单纯看那小子顺眼而已。 可就凭老子看那小子顺眼,你凉国若是敢玩什么过河拆桥的烂把戏,伤了那位李姓后生,我斩龙宗不介意再度将一座藩属小国砍个稀巴烂。 让你们这群整日工于心计的老匹夫知道知道,什么叫做: 仙人之怒。 第一百九十七章 剑过白龙江 - 出鞘 - 祠梦 平安渡外,少年剑客,白衣少女,沿着渡口缓缓前行。 那些机关鸟就那么安静摆放在渡口边,陪伴它们的,是一群正在打盹的平安渡守卫。 离开乙字帐之前,李子衿只遥遥望了那曹相国一眼,又与苏翰采打了声招呼,便悄悄离开,甚至都没有通知慕容晓山一声,借口送小师妹回去睡觉,其实却已经悄然走出乙字帐军帐。 红韶手里握着一支柳条,百无聊赖地甩着圈儿。 李子衿却微微低头,看着脚下的道,想着心中的“道”。 在之前的宴席上,少年问了许惊鸿一个问题。 问他,如他许惊鸿这般成为了世俗王朝、藩属小国供奉、客卿的剑修,是否都会在权力之下低头。 会不会因为人在屋檐下,便不得不去做一些违心的事。 为了几枚神仙钱,使一颗道心蒙尘,值得吗? 身为炼气士,更是剑修。 朝临烟霞,暮栖苍梧。 鹿饮寒涧下,鱼归清海滨。 哪怕是天赋最差的剑修,谁还没有个御剑凌霄去,屈指飞剑来的酣畅大梦了? 道心若是蒙尘,还结得了金丹,求得了大道吗? 长生路远,仙道苦寒。 修力不修心,终究走不到高处,走不到终点。 许惊鸿此人善吗? 善的。否则也不会在曹参问出那句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之后,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好意提醒李子衿了。 许惊鸿的的确确不愿意亲眼看着同为剑修的少年被他斩杀。 所以在李子衿眼里,那个剑修供奉,其实就只是在军帐角落中一人独坐,黯然饮酒的可怜人而已。 这也是为何李子衿愿意在宴席之上,“多费口舌”一番,以一个后生晚辈,去“指点”一个剑道前辈,行这种看似不太妥当之事。 恰恰是因为许惊鸿站在凉国供奉的立场上,却还愿意冒险当着曹参的面,“提醒”李子衿。 两人都做了一件不合常理的傻事。 许惊鸿在宴席上,没有回答李子衿的问题,可他却认真听了。 不止如此,那剑修听过之后,饮酒更勤,倒酒更快,仅此而已。 在少年和少女即将走出平安渡时,两人身后传来策马扬鞭的声音。 大地开始轰鸣,渡口风沙四起。 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回过头去,只见英气女将一骑当先,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乙字帐女子豪杰们。 红韶微微一愣,笑望向那些姐姐们。 乙字帐数百人,停在渡口前,声势之浩荡甚至惊醒了渡口看守机关鸟的那些凉国守卫们,他们一个个如临大敌。在看清来人原来是乙字帐的友军之后,这才好整以暇地坐在渡口边,摆出一副观望姿态。 “吁。” 慕容晓山率先下马,走到李子衿身前,朝他抱拳,一言不发。 那少年微笑道:“慕容将军这是?” 女子武将轻声说道:“既是道歉,也是道谢。我不善言辞,就当我欠下你一份人情。” 说完,慕容晓山斜瞥身后那些女兵一眼,补充道:“还有她们。” 看着眼前其实已经极有诚意的女子武将,少年还是忍不住捉弄了她一番,打趣道:“道谢我知道。不过,道歉什么?” 说完,李子衿还“无意间”挽起衣袖,亮出手臂上的那两排整齐的牙印,以似笑非笑的眼神望向慕容晓山。 何时被他人如此戏弄过?慕容晓山差点就要发作,只是回想起那日被李子衿抱在怀中疾驰的种种细节,女子又微微脸红,最终撇过头去,试图不看着那副“讨打”的笑容。 “开个玩笑而已,这么严肃做什么。”李子衿见状不妙,又将衣袖放下,悻悻然道。 只是,看着那些一个个英气勃勃的乙字帐女子将士,他沉吟片刻道:“慕容将军。” “嗯?”她转过头来,直视他那双清澈无垢的眼睛。 李子衿正色道:“其实,那晚你是下了必死的决心,对吧?” 不知道那条光阴流水的慕容晓山,自然不明白李子衿是活生生将她与整个乙字帐从鬼门关里扯了出来的。 更不明白她欠少年的,不仅仅是“一份人情”这么简单。 只当是少年看到自己孤身陷阵的必死决心,所以才有此言。 慕容晓山轻声道:“嗯。” 她是个很简单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甚至有些事情,想到了,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所以常常只以最简单的“嗯”、“哦”、“好”来答复别人。 若是表达否定,女子武将就只会说一个“不。” 赴死之时,也没有什么响彻天际的豪言壮语。 无非就是一句简简单单的“乙字帐,随我赴死”而已。 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缓缓取下背上的翠渠剑,然后左手拔剑出鞘,在地上划了两个“一”。 对于这个其实不算成熟的构想,更谈不上什么学问,少年说话的语速和语气都放缓了,显得有些唯唯诺诺。 可能人不止在说谎话时吞吞吐吐,偶尔说几句肺腑之言,既要照顾他人的感受,又要斟酌自己的用词,故而在心中原本打好的腹稿删了又删,改了又改,说出口时也不如想象之中流利。 “我理解慕容将军的想法。可能,正如你替乙字帐写下的那句话一样,慕容将军认为,男儿能够战死沙场,女子自然也能。还可能,在将军心中,你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慕容晓山自己而已,你还代表着整个乙字帐的意志。 而事实······嗯,也的确如此。只是······不论慕容将军打算用你和乙字帐的死,来向凉国、奉国、鸿鹄州,乃至是扶摇天下传递一种怎样的情绪或是执着。 但我相信如果慕容将军活着,能将这件事做得更好,做得更大,做得让更多人看见。将军只有活着,才能把想要传达出去的‘心声’,传递到更多人眼前。 在下虽然区区培元境剑修而已,却也自诩半个修道之人。我们修道之人,讲究的从来不是如何将‘道’走得更‘激昂’或是更‘壮烈’,而是如何将‘道’走得更长。我认为不仅仅是修道之人如此,其实慕容将军,和乙字帐的将士们,都可以将你们脚下的道走得更长些。如此,才能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李子衿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活着,才有希望。细水,才能长流。” 慕容晓山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缓缓向自己吐露心声的少年剑客。 看着看着,竟有些痴了。 再然后,这位满脸英气的女子武将几乎已经听不清那少年后面的话语,一切就停留在“细水,才能长流”。 李子衿接着说了许多,直到翠渠剑已经在地上,划了数十道“一”,将脚下三丈范围的土地,都刻下了他来过的痕迹。 最后,碧绿长剑入鞘,他笑容和煦,嗓音柔和道:“下一次,将军可不要如此鲁莽咯?” 如沐春风。 后来,那些被少年的长剑刻过痕迹的土地,长出了许多青草,随风摇曳在渡口外。很久很久,平平安安。 直到说完话以后,李子衿发现慕容晓山还在发呆,便无奈笑了笑,抬手朝她身后的乙字帐女兵们抱拳道:“诸位女子豪杰,咱们后会有期。” 锦衣少年与白衣少女,渐渐远去。 那些女子将士,挥手不停。 良久以后,慕容晓山回过神来,那恍若神仙的少年,已然走远。 “好。” 她轻声应道。 ———— 宴席结束之后,曹参没有留下过夜,而是带着那位剑修供奉,乘上马车,连夜赶路,不日便要回京城去。 在经过那片杨柳依依的渡口时,曹参忽然撩起窗帘,问道:“惊鸿,那少年在宴席之上,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策马扬鞭的剑修供奉身形一愣,没有如实告知,第一次在那位相国大人面前,说了谎。 许惊鸿迟疑片刻,说道:“他找我询问了些剑道上的问题。” 曹参笑着点头,“哦”了一声。 只是不曾放下帘子。 ———— 陈治远回到衙邸,轻轻取下那顶象征着“边军奉查使”的官帽,将其放在椅子上。 堂上,所谓的“主位”,有两只椅子。 一只坐着男子,一只坐着官帽。 夜幕下,他轻抚官帽,呢喃不止。 ———— 有化名“李子衿”的女子,女扮男装,青衫背剑,闯入青楼之中,牵着一位伤痕累累的风尘女子,往外跑去。身后跟着老鸨和喜好折磨女子的客人,衣衫不整地追了出来,气急败坏,叫骂不停。 那客人嚷嚷着什么“大爷才刚兴起”,又嚷嚷着什么“竟敢坏大爷好事”。 那老鸨跌跌撞撞地追出来,指挥着几个手持木棍的打手伙计,喊他们追快点,务必要把人给抓回来,骂着什么“一群饭桶”,又骂着什么“难不成脑子进水了”。 被那“李子衿”牵着逃出青楼的女子,捂着小嘴,惊疑不定。 那青衫背剑的家伙一边疯跑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粒金锭,朝身后抛去,清了清嗓子,故意用低沉的嗓音大笑道:“在下替这位姑娘赎身咯!” 有路人乘车过巷,见了那一幕感慨道:“真是个傻子。” 初来人间的天上女子,约莫觉得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是一件极其有趣,且有意义的事情。 见过了世态冷暖的茫茫众生,却只觉得那可笑而已。 早已看破人心的某些凡间神灵,冷眼看着那个传说中高高在上的“同类”,不免还有些幸灾乐祸。 只有那位被女子牵着手,匆忙逃窜的青楼女子,看着那个青衫背剑的侧颜,仿佛漆黑暗室里,终于渗透出一丝光亮来。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观天地万物,众所不同。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愚者见愚。 而那位初来乍到的女子,好似生来就可以漠视那些横眉冷对与千夫所指,在冷眼与嘲笑中做着一些不被理解的“傻事”。 她相信终有一日,能够在这人间,哪怕是这样的人间,在这些人的眼中也能出现那幅景象。 拨开云雾,得见星辰。 ———— 李子衿和小师妹仿佛又回到乘坐春江渡船之前的日子。 行山蹚水,白日赶路,夜里休息。 岸上走得慢些,却也走得稳些。 师兄妹二人偶尔也会走到白龙江边,展望风浪少了许多的江水。 如今的白龙江,听人说换了河神,已经在江的两岸都修建上了全新的河神庙。 江上来来去去的小船变多了不少,也再没听说过江水里的虾蟹精魅掀翻渡船,凭借吃人来增长修为了。 可红韶却觉得,就这样从岸上走下去就很好,不必再去乘坐渡船了。 可能是因为从小就在水里生活,迟早会腻。也可能是上一次春江渡船被掀翻,给少女带来了不好的回忆。总之李子衿自然是不介意“脚踏实地”的。 毕竟来鸿鹄州之前,少年自己也几乎都是一个脚印一个脚印那样走过来的。 游历山河是如此,修行练剑亦是如此。 李子衿依然会在夜里守夜时用苏斛教他那门呼吸吐纳的功法,来汲取天地间的灵气,将它们纳入识海,化为己用。 如今培元境中期的修为,李子衿不由地想起在自己开辟识海,踏上长生路之前,曾在燕国北漠之中,跟苏斛的一番闲谈。 当时那女子曾言“以公子的天资,修行至洞府境,想必也就需要个一年半载吧”。 如今距离当时,的确已经过了一年有余,只是半载还未足够,不知“半载”足日以后,自己是否能够成功突破洞府境? 少年暗暗想着,想着洞府境之后,便可以修行隋老前辈“无意间”教给自己的那门剑诀,李子衿有些跃跃欲试。 跟苏翰采这样真正的强者交过手之后,李子衿才知道如今的自己在剑道一途上,还差得很远很远,需得更加勤勉,才可以去做想做的事。 少年举起翠渠剑,闭上一只眼,眯起一只眼,持长剑直直指着远方那座高山,望着那挡住前路的高山之巅,把它看做一座凉国。 区区一座藩属小国,那一晚就可以对自己威逼利诱,若非苏前辈和斩龙宗那位龙霄真人及时出现,恐怕此事不好收场。 这还只是扶摇九州中,最不值一提的鸿鹄州当中最不值一提的几座藩属小国之一。 当初在与凉国国力差不多的郑国国境中,自己也由于跟乔鸿邈的争执,差点引来杀身之祸。 前些日子,又在凉国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再度置身险境。 行走江湖,从来不是一件易事。 然而郑国也好,凉国也罢,都还只是世俗王朝中极其不值一提的藩属小国。 可自己面对他们,便已经犹如仰望一座大山,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他年等自己面对那座大煊王朝时,剑指一座大煊京城时,又该是怎样一种感受? 还不够强,远远不够。 李子衿想着,便愈发觉得不能够休息,分明才练了一天的剑,刚刚入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又拔剑出鞘,挥剑不停,满头汗水。 红韶坐在江边,脱下靴子,晃荡着脚丫,脚掌拂过江面时,有微微寒意,提神醒脑。 夜里师兄不睡,师妹也不愿睡,硬要黑着眼圈相陪。 李子衿尝试着只将极其微小的春风剑意融入到自己的每一式剑招之中。 要在出剑之后,与敌人的剑交锋之时,把春风剑意融入到那一缕剑芒之中。 不知如此是否能够使剑招的威力更上一层楼。 然而这种尝试,做起来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他尝试了大半个月,出剑上千次,未成一次。 要么就是由于用力过猛,剑身承受的灵气太多,剑意太重,翠渠剑脱手而出,飞出去十数丈。 要么就是灵气与春风剑意之间不能相互平衡,不是前者压制后者,就是后者压制前者。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能发挥出李子衿理想中的效果,反而还会适得其反,影响剑招本身应该造成的威力。 又一次出剑失败之后,少年将翠渠剑插入地面一寸,以手柱剑,半弯着腰,流汗喘气,叹息一声。 江边吹着夜风的白衣少女取下头上那枚锦鲤簪子,拿在手中开始把玩。 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叹息,红韶侧着身子,双手撑地,转过头去,问道:“师兄,怎么了?” 李子衿摇摇头:“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师兄学会了两种剑意么,我想要把新学的剑意融入旧的剑招中去,可三种东西,都完全不同,剑招、剑芒、剑意,这三样东西要想集中于一式之间,难如登天······” 几乎对剑道一无所知,只不过堪堪练剑数日的少女随口说了句无心之言,她歪着头疑惑道:“既然师兄不能把剑意融入剑招,那为什么不试试让剑招来融入剑意呢?如果三种东西不能一次性达成,师兄怎么不先只尝试两种,成功融合之后再往里面加入最后一种东西?” 那个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猛然一滞,然后挺直身子,如同醍醐灌顶一般。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激动道:“剑意不能融入剑招,就让剑招融入剑意,对啊,对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分明剑修出剑,都是先有剑招,后有剑意。我又怎么能一心只想着让旧的剑招来强行融入新的剑意,这般背道而驰呢。三样东西太多了,就该做减法,先忘记‘剑芒’,尝试着先出剑招,往里面慢慢加重剑意,熟稔之后,再灌注灵气,使剑芒出现。” 李子衿几乎立刻把翠渠剑拔出地面,眼神熠熠生辉,握剑之心从未如此坚定,脑中已经有了一条清晰的思路。 风中锦衣飘摇,少年双袖晃荡,随风猎猎作响,他闭着眼,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剑招,之后屏气凝神,心无旁骛,以身带剑,出剑不停。 第一遍,以恩师教导过他的最基础的十三中剑势,不夹杂任何外物,只是普普通通的剑招出手。 这一遍出剑异常流畅。 第二遍,李子衿牢记春风剑意的那一点“意”。 少年再度往身前递出剑招之时,意起,剑出,神到。 明明方才刮的是那西北风,可当李子衿蕴含春风剑意的一剑递出之后,白龙江边立刻就如同“无中生有”一般,刮起一阵东南风。 春风与春风对碰,融合,最后一起消散,捧起江边少年少女的青丝。 李子衿把握住这种微妙至极的“神”与“意”,扬剑挑空,面朝白龙江,递出第三遍剑招。 这一遍,少年才暗自往已经蕴含剑意的剑招之中,灌注了一口灵气。 这一遍,哪怕是已经出剑上万次的李子衿,也没有睁眼去看自己的出剑,为了保持着先前那份“意”和“神”,他只能闭着眼不断在脑海中反复体会那种滋味。 因此,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错过了这一年天地间最美的一剑。 身后有飓风乍起,从红韶身边呼啸而过,若非少女身上穿着两件品秩极高的仙家法袍,在那一瞬间同时散发出无与伦比的灵气将她牢牢“按”在原地,恐怕她就会被那阵飓风平地卷走了。 下一刻,白衣少女目瞪口呆,看着那阵飓风横着刮过白龙江,感慨道好在这会儿是夜半三更,江上无船亦无人,否则那阵飓风,恐怕要误伤不少人。 江面上,出现了一道剑痕,如同那传说中真正的避水珠一般。 横跨两岸,长达百丈的白龙江,被一剑“斩断”,一分为二。 滔天巨浪已起,那两侧江水掀起的浪花,朵朵闪耀,激荡起无数星光,在少女眼中发亮。 那一剑,从白龙江的这边,径直被送往白龙江的另一边,横跨一条江水,最终飘散于对岸时,威力依然不散,差点将江边一片柳树连根拔起。好在那位不再驼背的俊美河神及时出现,在江的那边实战神力拦住了那一剑残存的剑意。 金丹河神,坐镇白龙江,当视为元婴境看待。 然而就连这个伪元婴境的河神,拦那意重如山的春风一剑时,也费了不小的功夫,感受着手心剑意的余波,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若非他倾力出手,拦下这一剑,恐怕身后那座与郑国国祚同气连枝的南山,便要被这一剑拦腰斩开。 若真如此,恐怕小小郑国,就得要伤筋动骨了,吓死个人。 不知是哪位剑仙前辈在对岸出剑,剑意如此之重,竟能横跨白龙江后还有这般威势? 在河的对面,那个双眼紧闭的少年剑客,甚至已经不需要睁眼去看,仅凭自己所感受到的那股剑意,李子衿便知晓那一剑的光景。 他闭着眼,笑道:“成了。” 集剑芒、春风剑意、剑招为一体的一剑,甚至还有李子衿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剑骨,非是三样东西,而是四样东西融合在一招里。这一招终于在得到小师妹的一句无心提醒后,大功告成。 不是金丹,又如何? 此招比之剑仙的剑气,如何? 这一剑,意极重。 少年剑客,观春风,得春风,观山岳,得山岳。 这一日,鸿鹄州有“剑仙”随手一剑,可斩山岳。 剑过白龙江,斜吹两岸柳。 第一百九十八章 随风城识妖 - 出鞘 - 祠梦 离开凉国之后,一路皆是顺遂。 这一日,暮色苍茫,瞑烟四合。 一袭锦衣的少年剑客,与小师妹一起出现在随风城城郊外一座小山上。 桥过见村,村过见城,少年站在半山腰,向下望去,约莫还有十几里路就能进入随风城。 方才跟一位上山砍柴的樵夫打听过了,那人说是随风城夜里有宵禁,亥时便不能出入城门了。 眼下已过戌时,李子衿不由地提醒小师妹加快脚步,赶忙到城中过夜去。 春天的夜里偶尔会起风下雨,冷得刺骨。 炼气士需得炼神境以后才能将灵气覆盖于浑身体表,御寒御热,故而如今培元境的少年,尚且不能够真正意义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明月初升,天色已向晚。 下山途中,小师妹忽然说渴得厉害。李子衿便与红韶二人来到一座小院前,打算想这户人家讨碗水喝。 李子衿轻敲屋门两下,里头的人问道:“谁呀?” 少年赶紧说道:“冒昧打扰,我与师妹二人借此过路,想讨碗水喝,这方圆几里内就只有先生一户人家,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屋里那人又说道:“赶路人抓紧离开,前头就是随风城,你速与你师妹二人进城喝水去吧,莫要在此耽搁。” 李子衿愣了愣,觉得那人约莫是不愿意白给一碗水,又说道:“奔波跋涉,在下实在口渴,愿花银子买先生一碗水,先生可愿意?” 谁料屋里忽然传来一声清脆响亮的摔碗声,乍一听,摔了个粉碎。红韶方才将耳朵贴在门上,冷不丁地给那摔碗声吓了一跳,身子向后一缩。 屋里那人骂道:“好言相劝,你怎么不识好歹呢?!难不成你是个瞎娃子,看不出此地蹊跷?” 李子衿微微皱眉,觉得那人不该如此不近人情啊,自己分明都已经说愿意花银子买一碗水喝了,那人为何还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正值少年踌躇不定之时,身后那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忽然惊道:“师兄!那是什么?” 锦衣少年后退一步,抬头望去,果真瞧见那院子上头有丝丝缕缕青雾萦绕,隐隐约约,若隐若现。 几乎出于下意识的反应,李子衿赶紧从包袱中取出一张黄纸符箓,暗自催动灵气使符箓燃烧。 那张黄纸符箓燃尽之后,在地面上的灰烬堆叠成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妖”字。 识妖符乃是道门符箓中,被龙虎山道长们广泛应用的一种符箓。高境界修士仅凭双眼便可识妖气、鬼气、魔气。但低境界的炼气士,哪怕亲眼看见那团青雾一般的“不详”存在,也难以判断敌人究竟是妖还是魔,亦或是鬼魅。 但若手握识妖符,向其灌注灵气,使识妖符燃烧,燃尽之后,余烬便会告知炼气士,究竟是妖物还是魔物还是鬼物。 “妖气。”李子衿沉声道。 屋里那人见外头沉默片刻,却又有了动静,试探性问道:“年轻人还不走?!非要等那妖物来取你师兄妹二人性命不成?” 少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先生为何不走?” 那人再度摔碎一只碗,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怒道:“我与妖物斗法三年有余,连一双腿都折在那妖物手中,怎甘心就此离去。就是死,我也要拉着它陪葬!亥时一到,那妖物便会来与我决一死战,你们赶紧走,走啊!” 听完这话,李子衿心中大定,原来是屋里那位先生,腿脚不便,他取下翠渠剑,喊小师妹帮忙拿着剑,然后一掌破门而入,径直走进院子,去往那屋子。 屋里的人听见脚步声,边骂边摔碗,少年却不顾他的叫骂,直接进屋,果真看见一个下半截身子虽有衣物,但却“空空如也”的中年男子,大概不惑之年的岁数,那人卧在床边,掌心一轮宝镜,散发着粼粼白光,许是那一门防身法宝,瞧着有些厉害。想来,那中年男子便是凭借着这轮宝镜,才能在失去双腿之后,还能与妖物僵持不下的吧。 那男子见一锦衣少年龙骧虎步,快速来到屋里,只是朝自己轻轻抱拳:“四海之内,皆是朋友,先生既然腿脚不便,我便背先生入随风城。” 他哀叹道:“我已是个废人,抱有与妖物同归于尽的决心,你又何须被我牵连。眼下亥时快到了,若你自行离去,说不得那妖物还追不上你们,可背着我,如何能够逃得掉?观你气象,也是个有仙根的炼气士,岂不知妖物最喜吸食你这种炼气士的灵气与精元?” 那少年只笑道:“先生所言不错,我自然是炼气士。只是先生有一事没说中。” 李子衿背起那人,快步朝院外走去,在那人疑惑的眼神中给出答案。 “在下还是一名剑客,素喜抱不平。” 瞥见李子衿背着一位中年男子出来,红韶惊讶不已,怀中抱着一柄文剑仓颉,一柄古剑翠渠。在李子衿那句“红韶,我们走。”之后跟在李子衿身后。 只是,少女奇怪的是,为何师兄今日的脚程看起来慢了许多?哪怕是平时为了让自己跟上他,师兄也不会是这种速度。 更别提若是师兄同时提起灵气与真气,加上那“嗖”一下就消失的身法了。 少女还不知道李子衿已经给那门身法取了个名字——折柳。 她总以“嗖”一下来称呼李子衿的折柳。 伏在李子衿背上的那中年男子忽然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李子衿。”他轻声道,“前辈呢?” 中年男子缓缓道:“鱼杨。” 说完,他瞥了跟在旁边那白衣少女一眼,红韶会意,赶紧说道:“鱼先生好,我,我是红韶。” 那人沉吟了片刻,忍不住问道:“谁给你取的名字?” 红韶伸出一根玉指,指了指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 鱼杨哑然。 往前跑出两里地后,三人来到一片城郊外那片梨树林。 穿过这片树林,便能进入随风城。 三人知道。 妖也知道。 李子衿却故意在这边,放缓了速度。 鱼杨手持宝镜,看着其上粼粼白光蓦然开始闪耀,他暗道不好:“李子衿!此时将我扔下,你师兄妹二人尚且可以脱身!我会以玉珂镜拖住蛇妖,为你师兄妹二人争取一线生机!” 然而,中年男子的话也晚了一步。 亥时已到。 在三人身后,忽然有个斜影被月光照亮,缓缓拉长,逐渐追上,再之后,是重物在地上拖动,摩擦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 感受到身后的动静,李子衿脚下发力,纵身一跃,飞上一棵巨树枝头,连踩数根树枝,直至登顶。他将那位腿脚不便的中年男子放在树顶上,背靠着树干,而后再度飞下枝头,一把扯住小师妹的肩膀,扶摇直上,将她也安排在树顶,沉声道:“红韶,这位先生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少女紧握仓颉剑,重重点头,能够帮上师兄的忙,她便很开心。 李子衿回过头来,望向从身后道路疾驰而来的那个身影。 青色鳞片,大蛇如龙。 他横伸出手,红韶立刻将怀中的翠渠剑递给师兄。 剑到手中那一刻,人影已经消失于枝头。 鱼杨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拥有鬼魅般速度的锦衣少年剑客,一时语噻,只觉得那少年既然有这种身法,为何刚才不用这身法跑路? 在脚尖“轻点”树梢枝头那一瞬间,少年嘴角一扯,微笑望向那条大蛇。 如龙? 前不久,刚斩一条。 月升,人落。 从空中飞速落下的那个身影,在坠落的过程中,笑言一句“落蛟”。 话到,人到,剑也到。 一点寒光从翠渠剑尖滴落,悬于青蛇头顶。 磅礴剑意倾泻如注,夹杂着几分月色,几许春风,从青蛇头顶凶猛坠落。 青蛇盘尾蜷缩,双眼凝聚出一道灵气光幕,升上头顶,奋力抵抗,与从半空中倾泻而下的那一滴剑芒相互碰撞。 天地间,发出一声巨响。 少年剑客借剑芒之势,宛如驾驭剑气,使身体浮空,借青蛇那道光幕之力,一剑在身前,剑尖朝地脚朝天,左手握剑,右手并拢食指中指,轻轻抵住左手手腕,双手同时运转灵气,以那“横吹两岸柳”的一剑,意起,剑至,神到。 初了未达到金丹境这条硬性门槛,实际上这一式融入了春风剑意的剑芒,组合成全新的一式,这一式,已经堪比金丹剑仙使出的剑气。 青蛇妖本是大山深处的寻常蛇类,只因数年前有仙人御剑飞过,躺在飞剑上饮酒不停,一边饮酒,一边洒酒。那些从随风城城郊外洒落地面的酒碰巧滴落,酒有雄黄,本该驱散蛇类。 然青蛇似乎天生灵动,不但没有被那剑仙洒落的酒吓走,反而壮起蛇胆,硬着头皮,伸出舌头舔了一口。 一滴仙人酒,便让青蛇开辟识海,自此通灵,得以修炼。 起初它也只是偏居一隅,食一些鼠、虫,偶尔躺在山顶,汲取日月精华,吸食天地灵气。随着后来鸿鹄州的灵气越来越稀薄,再如往常那般修炼,修为寸步不进,这才让青蛇开始将视线投到食人,尤其是食炼气士的精元与灵气来。 附近的山野村落,倒也出过几个具有仙根的炼气士,都是些明窍境或者凝气境的小修士,自然不是青蛇对手。也不是没有过那想要为民除害,打算行侠仗义的修士路过此地,打算斩妖除魔。 然而青色机敏过人,狡诈无比,总拣选亥时之后出没,且不会每次都停留在一个村头。若不敌炼气士,便早早溜之大吉,那些修士总不能一辈子都守在随风城外,与青蛇干耗此生吧? 其实鱼杨也是那打算斩妖除魔的炼气士,并且在这随风城外,与青蛇一耗,就耗了三年之久,乃至自己的双腿都折在青蛇手中,苦矣,惨矣。 青蛇头顶的灵气光幕逐渐不敌李子衿那一式声势惊人的落蛟剑法。 它还是只洞府境的妖怪,睁眼看那少年,只看见他是培元境,想着哪怕是剑修,当以洞府境看待,那也不过与它同境而已,想来奈何不了自己。 不曾想那少年一出剑,便“随手一剑”施展出如此凌厉的“剑气”,剑意之重,让青蛇感觉头上悬有一座山岳,压制得它喘不过气来,仿佛下一刻,便会真的有座大山从天而降,将它砸个稀巴烂。 情急之下,青蛇身形瞬间缩小数十倍,最终凝聚成一个人形,乃是一位赤条条的女子。 她佯装苦苦求饶道:“剑仙饶命!奴婢再也不敢害人了,愿替剑仙做牛做马,以报不杀之恩。” 嘴上如此言语,然而少年却能从她眼中看到深切怨毒。 此妖虽已能化身人形,然而心性仍然极差,甚至尚且不能遮掩住自己眼角的怨毒与杀机。 李子衿皱眉,分明死到临头,还故意幻化出女子身形,不着衣物,妄图借机魅惑自己? 此妖诡计多端,狡诈无比,今日不除,日后恐她为祸人间。 念及于此,少年双目陡然睁大,右手骤然发力,将识海内所有灵气凝聚到一点上。 忽闻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丛林间那些梨花,悉数被春风剑意感染,化作无数剑光。 剑光过处,树枝纷纷坠落如雨。 剑雨落处,地面出现无数坑坑洼洼。 那青蛇所幻化的女子拼劲全力,依然抵挡不了所有的剑雨,最终身中数剑,瘫倒在地。 下一刻,锦衣少年拖剑而行,翠渠剑在地面上拖曳,发出刺耳锐利的尖鸣声。 李子衿来到那青蛇女子身前,举剑,运气,落剑。 那青蛇女子身受重伤,心中万念俱灰,此刻眼中再没有半点怨毒和杀意。 她的眼里,如今只剩下恐惧,她躺在地上,眼中闪耀着泪光,抱着少年的腿,哀求不停。 李子衿闭上眼,不去看这场景,尽管他已经动了恻隐之心,然而当断不断,日后再有人被青蛇所害,那么便是自己间接杀死了他们。 李子衿仍旧落剑。 千钧一发之际,竟有一道玄光自锦衣少年身后飞来,那玄光落于少年左手手腕,形成一道白色锁链,牢牢将其绑住。 鱼杨并拢双指,拉扯着那条白色“丝线”,忽然开口替青蛇求情道:“李子衿,不如就放她一马。” “鱼先生?”李子衿十分不解,鱼杨之前还说死也要拉着青蛇陪葬,为何此刻又改变心意了? 况且,面对这种狡诈妖物,谁能保证她此刻不是逢场作戏? 说不得现在答应下来,之后等自己离开,她还要回来取鱼杨性命,然后继续为祸人间。 “鱼先生即便放下心中仇怨,可也要知道这蛇妖诡诈,先生莫要被她的表象蒙骗了,先前她眼中分明还有杀意,只是不敌在下而已。”李子衿眯起眼,凝视那青蛇所化女子双眼。 那女子缩着身子,不敢与少年剑客对视,而且哪怕李子衿此刻握剑之手已经被那玉珂镜扯住,无法伤她分毫,她也没有借机还手或是逃跑。 她是真的害怕了。 世间妖物万千,任谁也不愿得罪剑仙。 如今这青蛇女子,只当眼前锦衣少年,至少也是那金丹之上的剑仙前辈,以灵气使青春永驻,所以看起来少年模样。不然他怎么能随手施展那般厉害的剑气? 还有那剑意······实在令她不敢回味,仍然心有余悸。 女子只是将头缩着,双腿并拢,浑身微微颤抖。 方才还显得可恨之妖,如今变幻为人形后,却又装得可怜了。有些可笑。 鱼杨摇头道:“鱼某没有放下心中仇恨。直到此刻,鱼某仍然对她啃断我双腿心生怨怼。可我已经没有腿了,再杀了蛇妖,腿也不会自己长回来。原先打算与她同归于尽,乃是无奈之举。 老实说,李子衿,我没想到你这么有本事,竟能···剑斩大蛇。现在形式不同,我不必与她同归于尽,而她也答应痛改前非。” 李子衿摇头道:“前辈,依我看还是······” “鱼某以为,这世间多出一只好妖活着,似乎比这世间少掉一只坏妖死去要好?李子衿,你以为呢?” 说完,鱼杨轻轻松开双指,扯住李子衿手腕的那根白色丝线荡然无存,鱼杨手中的宝镜光芒也黯淡下来。 然而手上没了锁链的少年闭上眼,苦笑一声,喃喃道:“鱼先生何至于此,要坏我道心啊。” 树梢枝头那位手持一轮宝镜的断腿男子,笑着说了四个字,只是无论是他身边的白衣少女,还是远处的锦衣少年,亦或是瘫软在地的赤裸女子,都没有听清那四个字,只觉得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本来还觉得,此蛇妖必不可留,然而眼下,李子衿又有些举剑不定了。 好像那位鱼先生,说的也不无道理。 究其根本,其实就是自己愿不愿意给这蛇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而已。 若世伤真能多出一只心存善念的妖,难道不比这世上死掉一只心存怨念的妖要好得多吗? 少年剑客忽然睁开眼,蹲下身子,凑到那女子身前。 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颤抖着身子望着眼前“剑仙”,咽了口唾沫,既不敢怒,也不敢言。 李子衿神色认真地问道:“你会改吗?” 青蛇所化女子,先是一愣,而后开始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不断应道:“会,会,会······” 好像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每多说一个“会”字,就真的会让自己活下来的机会,更多一份。 “把衣服穿上吧。”那少年丢下一句话,转身走入树林。 几个呼吸之间,锦衣少年已经从树上,背着那个没了双腿的鱼杨跃下枝头,白衣少女也跟着运转灵气,踩着树枝缓缓落地。 三人来到青蛇女子身前,李子衿皱眉问道:“为何还要以这副模样示人?不是让你······” 不等少年说完,那蛇妖赶紧解释道:“不,不是的。我法力低微,幻化人型已经耗尽了法力,你···前辈的剑气又如此盛气凌人,我已经拼劲全力抵挡,再没有多的一丝一毫法力去幻化一件衣裳了。” 李子衿哑然,一时竟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红韶怜惜那位同为精魅出身的蛇妖姐姐,趁机从包袱里取出一件自己穿过的换洗衣裳,递给那蛇妖姐姐。 李子衿背着鱼杨,有些“多余”地转过身去。 女子快速接过衣裳,不见如何动作,便穿好了衣裳,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 她想了想,仍是绕道李子衿身前,对伏在少年背上的鱼杨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只是那“对不起”三个字,卡在青蛇女子喉咙中,不知为何,始终出不来。 人的七情六欲,她到底还未补全,对于人的情感,缺失了很多东西,尚且需要勤勉修行,见过更多人,经历更多事,待到修为境界更高些,才能够逐渐完整。 鱼杨面无表情,却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李子衿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蛇妖,也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红韶神色焦急,却不敢出声提醒。 那青蛇女子迟疑片刻后,终于一咬牙,以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割下一道血痕,然后走到鱼杨身边,请他也伸出手掌,在鱼杨掌心也割下一道血痕。 而后青蛇女子流血的手掌与鱼杨流血的手掌握在一起,她闭上眼,默念了一长串口诀。 鱼杨的心湖中,响起一阵心声,他也闭上眼默念了一遍与女子同样的口诀。 下一刻,一人一妖的心湖之上,同时出现了一道波浪,自心湖的尽头,缓缓踏上岸来。 在岸边留下一道铭文。 至此,结契已成。 她此生便不可能再对鱼杨动杀心。 而且相当于青蛇女子与鱼杨同生死、共富贵,若鱼杨身死,她也只会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李子衿看到这一幕,不动声色的松开了握住剑柄的手,微笑道:“看来鱼前辈所说,不无道理。” 李子衿对于结契一事,不是初次见到了。 当初在大煊王朝边境,那座破庙里,自己与苏斛,便是在女子剑仙唐吟的“撮合”下,一人一妖,结了契。 如今自己这个名不符实的剑仙,也在这鸿鹄州,撮合一人一妖,缔结契约。 鱼杨有意无意地瞥了红韶一眼,而后又深深地看了李子衿一眼,轻声道:“引妖向善,道阻且长,你我共勉。” 锦衣少年缓缓点头。 “我来吧。” 青蛇女子主动提出,要背着那个已经与她同生死的鱼杨。 她啃了鱼杨两条腿,却又阴差阳错与他缔结契约。 鱼杨的下半生,便要靠她来照顾了。 既是赎罪,也是因果,更是天意。 女子背着鱼杨,朝李子衿作揖,这一次,眼中没有怨恨也没有恐惧,唯余一抹感激,还有些许释怀。 两人相视无言,最后还是李子衿开口说道:“虽然你和鱼先生已经结契,日后不能伤害他分毫了,可你仍需谨记今日答应我的话。若我日后回到随风城,再听到蛇妖害人的传闻,到时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相信那时候,鱼先生也不会再为你求情。他因你断腿,却还能对你生出恻隐之心,乃是人间少有的大善。你欠鱼先生的,便用余生好好偿还。” 最后,少年轻声道:“言尽于此,好自为之。走吧。” 青蛇女子这才再度朝李子衿深深作揖,而后转身朝来时路走去。 她背着鱼杨走出好远一截,直到回过头连树林都看不见,更看不见那“少年剑仙”之后,背上的鱼杨忽然轻声道:“其实,你活了两次。” 青蛇女子一愣,不明所以。 鱼杨笑道:“若你不主动提结契,那少年依然不打算放过你。所以今夜,你相当于死了两次,却又活了两次。第一次,是我替你求情。第二次,是你自己把握住了机会。所以天意如此,你命不该绝。” 回想起方才那锦衣少年的手,似乎在自己提到结契之前,始终没有离开剑柄,那么说明他真的可以随时拔剑出鞘斩杀自己······ 青蛇女子心有余悸,想着人心怎的如此险恶,分明都已经答应要放过自己了,可还留了最后的算计,或者说是考验? 想着想着,她便泫然欲泣,已然是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站在原地,止步不前,一手擦着眼角的泪,一边隐隐有江河决堤之势。 鱼杨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今日起,你便叫青忏。望你忏悔过去,改过自新。” 她愣了愣,应道:“好。” ———— 李子衿和小师妹入随风城寻客栈住下。 打算入睡之前这才听闻耳边传来方才在树林间听不真切的那四个字。 那是关于李子衿提到鱼先生“为何坏我道心”,对方给李子衿的回答。 竟然不知为何重复在耳边响起。 这一次,真切许多。 那声音说。 破而后立。 第一百九十九章 煮粥未曾稠 - 出鞘 - 祠梦 翌日清醒之时,李子衿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忽然瞥见一张脸近在咫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红韶?!你吓了师兄一跳。” 白衣少女蹲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只......有些大得离谱的包子,上面还窜着热气。 红韶笑眯起眼,咽了口唾沫,说道:“师兄师兄,这店里的蟹黄包好吃,你吃不?” 少年摇了摇头,随手将衣服穿上,将翠渠剑拔出剑鞘,并拢食中双指,横抹过剑身,微笑道:“师兄现在有更想做的事情。” 红韶满脸好奇,却不耽误她吧唧一口啃了下去,蟹黄包被咬出一个大缺口,汤汁浓郁,香气逼人。 李子衿却丝毫不受影响,反倒是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剑上。 早先在那洪州城中,李子衿雨夜洗剑,发现翠渠剑沾过雨水过后非但不锈,反而愈发光彩夺人。 未曾从苏斛口中得到这柄古剑的典故,可单单从它的剑名与雨夜洗剑让剑更锐利这两点来看,不难得出翠渠剑“亲水”的结论。 李子衿又从包袱里,取出那块“黑布”,打开黑布,里面是一块拇指大小的淬剑石。 是在乙字帐时,曹参给少年的临别赠礼。 淬剑石乃天下剑修梦寐以求的宝贝,体型极小,便于携带,使用方法也极其简单,只需要炼气士运转识海中的灵气,再将灵气灌注入淬剑石中,淬剑石在打造之初,核心处便有一处细小法阵,灵气进入那法阵,将法阵催动,法阵触发过后,便会自行“淬剑”。 未曾见过这神奇一幕的师兄妹二人,拭目以待。 少年一手握淬剑石,一手握翠渠剑,运转识海中的灵气。 灵气过洞府窍穴,体内如同出现一股暖流,缓缓流淌。 当灵气流动到手掌之上,李子衿掌心的那块淬剑石,逐渐有了动静。 漆黑的石头,好似在那一刻变得逐渐透明起来,隐约可见石头中心的那座袖珍法阵。 古老而又晦涩的法阵铭文被灵气灌注,缓缓闪耀着光芒。 苍茫古意呼之欲出,李子衿仿佛可以透过掌心这块石头,聆听来自“远方”的声音,那是岁月的呼唤。 法阵触发的那一刻,右手上的翠渠剑剑身颤抖不停,颤鸣声不断,与少年另一只手掌上的“古韵”相呼应。 随后,淬剑石光芒大作,由完全漆黑的石头变幻为晶莹剔透,光华流转的模样,石头中的袖珍法阵,散发出奇异光彩,化作一道绵延光线,缓缓流淌到翠渠剑之上。 注入剑柄,流过剑身,止于剑尖。 一柄翠渠剑,在那绵延光线的映衬下显得光彩夺目,教人不可直视。 在夹杂着淬剑石的响声与翠渠剑的颤鸣声中,一场“仪式”正在进行。 这场关乎于剑的仪式,随后在长鸣中陷入短暂的沉寂,光芒缓缓消失,而那颗石头,又再度回归成漆黑模样,并且其中灵气荡然无存。 淬剑石中心的那座袖珍法阵,其上铭文也已经悉数破碎,无力再支。 “哇。”红韶看了眼那柄焕然一新的翠渠剑,在师兄手中熠熠生辉,  又看了眼自己放在桌上的文剑仓颉。 李子衿笑着挼了挼小师妹的脑袋,说道:“没关系,后头若能在鸿鹄州寻到仙家店铺,师兄也给你买一块淬剑石。若是鸿鹄州没有,那咱们便等到桑柔州再看。其实若能乘坐仙家渡船,那些仙家渡船上面说不得也有这淬剑石卖。” 白衣少女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不止。 少年说的还是含蓄了些,其实得到淬剑石的法子远不止他所说这几种。 譬如若能得到机缘进入某座洞天,亦或是某座福地,同样有机会在洞天福地里头“捡”到淬剑石。 只不过往往这样的洞天福地,不会只有一人进去,多半要与其他机缘找到门上来的炼气士,殊死搏杀一番,才有希望拿到如淬剑石这般可以称之为“烫手山芋”的宝贝。 退一万步说,即便在那些遍布机缘的洞天福地中拿到了宝物,能不能活着走出来都还是个问题。 机缘,往往都伴随着风险。 扶摇天下那些洞天福地,既有仙家法宝、奇花异草、灵丹妙药,也有机关诡阵、凶兽猛禽、山妖水怪。 面对未知的凶险,无论是那些偶然进入洞天福地当中的幸运儿,还是刻意去往一番福地洞天寻觅机缘的炼气士们,多半都会选择在进入洞天福地的前期,三五成群,结伴而行。 只有借同伴的力量,闯过那些凶险难关,方能提升存活下来的几率。 然而这样的“结伴”,又通常会在拿到宝物亦或是击杀镇守洞天福地中的凶兽之后无声崩溃,本就不够牢固的关系,更会在面对重大机缘时产生间隙。 山上人的世界往往比山下人残酷许多,其中不乏师门反目,兄弟成仇,父子相弑的桥段。 李子衿暂且还不想在小师妹面前替关于洞天福地的事情,让红韶过早了解这些,反而不美。 不过李子衿的言语,仍旧是让少女有了个盼头。 替翠渠剑淬炼完剑身之后,李子衿这才感到饥饿,带着小师妹下楼吃饭,一边尝着客栈各式各样的特色小笼包,一边闲聊着关于练剑与做人的心得。 少年这个师兄,当得极其称职,觉得身为红韶的师兄,在练剑之外,依然有不少东西应该教给她。 更何况,在李子衿的眼中,自己与红韶之间,除了师兄妹这一层关系之外,还有一层关系。 人,与妖。 那位鱼杨先生所言不假,“引妖向善,道阻且长”。 好在红韶心性“自幼”极佳,对世间万物抱有怜惜之情,许多事情都不需要李子衿操心,他这个当师兄的,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一番。 少女本就是人间极善。 正值师兄妹二人交谈之际,街道外传来吵闹声,只见一脚踩草鞋的年轻人怀中抱着一笼包子,在闹市中疾驰,身后有数人追赶,好巧不巧的是追赶那年轻人的几人,皆是师兄妹二人所住这间随风客栈的伙计。 看样子,那年轻人怀里抱着的,就是从客栈抢走的一笼蟹黄包了。 路边行人多是幸灾乐祸之辈,也有人想要拦上那贼一拦,却碍于不想琐事缠身,望而却步。 随风客栈的伙计们追了一路,却追不上那个腿脚飞快的小蟊贼,只能是无功而返,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回到客栈,嘴里还叫骂不停。 李子衿笑道:“一笼包子而已,诸位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吧,差点都跑岔气儿了。” 从外头回来的伙计听见了这声嘀咕,便解释道:“这位客官有所不知,一笼包子确实没几个钱,无非就是几两碎银的事儿,若那蟊贼只是偷了咱们客栈一笼包子走,我们几个也不至于对他喊打喊杀的。有那追人的功夫,倒不如多卖几个包子来得值当,可那蟊贼乃是三天两头来这边偷包子,每次躲在一旁,趁哥儿几个不注意的间隙,端起蒸笼就跑,腿脚麻利得跟猴子似的,追也追不上,若真要细算起来,狗日的蟊贼从咱们随风客栈偷了好几十笼包子了,合计起来,也不是笔小钱。” 旁边另一人咬牙切齿地补充道:“最关键的,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关键是那狗日的蟊贼屡教不改,盯上咱家一只羊往死里薅,报官之后,又因为只是包子失窃,金额实在太小,官府也不管,唉······” 几个伙计都气得牙痒痒,少年望向方才那蟊贼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用过早饭,师兄妹二人上街购置干粮、新靴,顺便瞧瞧有无称心衣物。 之前走的那些山路,吃干了所有存粮,李子衿脚上那双靴子也真是穿破了最后一层皮,春季多雨,泥土软糯,靴子磨损过大容易进水,不好走路。他那双靴子早该换了。 在一间布庄闲逛之时,少年往小师妹手中赛了二十两银子,按照随风城这边的市价,能够买到品质相当不错的衣裳了。李子衿喊她自己逛逛这边,少年则是到布庄对门的药店去买几位草药。 有那防风寒的,有治跌打损伤的,还有一些止血的药材。李子衿买了个顶儿齐,置办妥当,行走江湖之时才能做到心中不慌嘛。 毕竟鸿鹄州这么个小地方,很难找到仙家店铺,仙花仙草不好买,便只好先以这些普通草药,以备不时之需。 走出药店时,人潮拥挤,正值百姓赶市之时,有个家伙脚下不稳,撞了李子衿一下,之后融入人群之中,再难找到。 起初李子衿还只以为是那人无心之失,然而当他将手放在腰间之时,才发现自己那枚不夜玉牌以及钱袋子都不见了。 那只钱袋子是少年行走江湖时专门准备的一只,里面没放神仙钱,都是些碎银子,如今大概还剩下个十几二十两。 至于那枚不夜玉牌,更不必多说,经过了岑天池和秦璇之两人“鉴定”,说明玉牌的珍贵性。 整个扶摇天下,仅仅十枚而已。乃是当世奇珍,相当稀罕的仙家物品。 而且对于李子衿来说,这是他第一次收到他人赠送的玉牌,自诩半个读书人的少年郎,自书童生涯时便听过一句“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对于玉饰,尤其还是生平第一枚他人送与自己的玉饰,少年看得极重,也理应看重。 念及于此,李子衿脚下发力,身形纵起,翻跃过街道,迈过熙来人往,进入布店,只让小师妹在里头多逛一会儿,不要乱走,务必等到自己回来。 之后运转折柳身法,飞跃人海,在随风城的街道上飞檐走壁,寻找那偷取玉牌之人的踪影。 红韶应声之后,师兄便不见了踪影。 少年真像一阵风。 随风折柳,来去无踪。 ———— 方才只是匆匆一瞥,不过好在那枚不夜玉牌乃是仙家玩意儿,玉牌之上蕴含有不少灵气,而身为炼气士的李子衿对灵气极其敏感。 只需要运转识海中的灵气,加上提起一口武夫真气,将灵气与真气提至双眼,便犹如拥有一双火眼金睛。 在茫茫人海中,想要找到一个仅仅匆匆一瞥的人不容易,可若是在一群凡夫俗子之中,找到一缕灵气,其实不太难。 那枚玉牌在人来人往之中,会犹如海上月一般耀眼,恰似黑暗之中一盏明灯,光彩夺目。 李子衿一袭黑红锦衣,身后背剑,站在屋檐上俯瞰一座随风城。 这里是整座随风城的最高处,名为望江楼,层高十五楼,站在此处,哪怕是距离随风城仍有十里路途的白龙江,依然能够见到,此地故名望江楼。 站在这个高度俯瞰城池,那些人来人去,虽不至于如蝼蚁一般渺小,却也相差无几。 初次乘坐仙家渡船时,李子衿俯瞰大地,发现众生如蝼蚁。 试问天上仙人,飞到比仙家渡船更高处的云层之中,低头再看,众生是否如芥子? 若再做大胆设想,想那“天外还有天”,仙人之上还有仙人,天外天的仙人,俯瞰尘世,是否众生连芥子也不如了? 心中无状,眼中无形。 万物刍狗而已,死生自然由命。 差一点点,那个少年剑客就要进入“悟道”的玄妙状态之中,然而就在此时,底下人群里,那盏“明灯”终于出现了。 李子衿回过神来,眯眼望去,果真是他。 一步迈出,身形直落。 头朝地,脚朝天,双手并拢在腰间,少年如苍鹰掠地捕食,划破长空。 ———— 吴峥躲在胡同之中,怀里抱着一只钱袋子,一枚玉牌。 玉牌正面篆刻“心灯不夜”,反面篆刻“道树长春”。 虽然不懂篆文的意思,可吴峥仍是知道这件东西价值不菲,而方才那位剑客模样的少年,身穿锦衣,身后背剑,更腰悬玉牌和酒葫芦,一看便是有钱人家的贵公子。 从他身上偷来的好东西,那能不值钱吗? 吴峥又打开那只偷来的钱袋子,细数一番,十八两碎银,不多不少,若省吃俭用一些,大概够他们用上大半个月了。 那玉牌拿去典当,想必也能换个七八十两银子,如此算来,今天一桩“买卖”,便能轻松好几个月了,不亏不亏,这波不亏啊。 年轻人满脸笑意,心中窃喜。 他将碎银重新收入钱袋子中,走出胡同,回到熙攘的人群里,朝家中走去。 走过了几条长街,花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吴峥进了一座偏僻后院,这里距离随风城的中心极远,已经在城池的边缘地带,再往外些,就是城墙了。 住在这边的人,都是些贫苦人家,街道上更没有什么卖丝绸锦绣的布庄,穷人家都是自己忙这些针线活的,哪来银子上布庄买绸缎去,身上的破衣裳是穿了坏,坏了穿,缝缝补补,三年又三年。 这边的街道上,更无酒楼饭店茶庄,唯一的生意活计,可能就是道路尽头的铁匠铺和杂货屋,对了,临着杂货屋与铁匠铺后头那条街,倒是有一家粥铺。 乃是名副其实的粥铺,只卖粥,这边的人家也只喝得起粥。往往家中自煮的白粥与外头粥铺里卖的粥,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外头会多加半勺糖,若愿多加几文钱,兴许能再加一个蛋。 可无论是甜粥还是苦粥,总有人喝。 譬如此时此刻站在偏僻后院房顶的少年剑客,默默看着后院中那群孩子。 那些孩子没有一个人穿着合身的衣服,全都是大自己身型许多的旧衣裳,破缝烂补,想来替他们缝补这些衣裳的那人,针线活一定烂极了。 真可谓是手艺稀碎,不忍直视。 那些孩子手里端着碗,里头是热气腾腾的米粥。 少年剑客沉默不言,站在屋顶上,默默观望。 毫无疑问,那些孩子碗里的粥,都是苦粥。 院中十几个孩子,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的孩子,可能岁数也不超过十岁,扎着羊角辫儿,穿着个小围裙,模样可爱,惹人怜惜,是个岁数不大,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的小姑娘。 羊角辫儿小姑娘一手拿着锅勺,一手扶着锅,脚下踩着一根小板凳,踮起脚,在后院中的灶台边忙活着煮粥。 一群面黄肌瘦的孩子手里端着碗,把后院里的灶台围了个底儿朝天,水泄不通。 有的孩子碗里已经盛上热了粥,便乖巧地退后一步,又去屋外的长板凳旁,从长板凳上面放着的一只蒸笼里,拿出一只包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包子从中掰开,一分为二,自己只拿半只包子,另外半只留在蒸笼里,等着下一位孩子过来取。 后来的孩子也不嫌弃前头那孩子碰过的半只包子,都是先拿已经被掰开过的半只吃,后拿干净的整只,然后将其掰开。 她一边煮粥,一唠叨着喊什么老三老四老五,老八,老九,老十,可能这些不算名字的名字,就都是那些没有名字的孩子,如今的名字了吧。 当一手握钱袋子,一手握玉牌,双手负后的吴峥走进后院之时,有孩子粥也不喝了,嘴角还沾着一粒米,扯开嗓子喊道:“老大回来啦,老大回来啦。” 随后,那些围在灶台周围的孩子们一窝蜂地离开灶台,往吴峥那边靠,如小鸟一般叽叽喳喳着。 “老大回来啦?” “回来啦,老大?” “今儿个梅开两度了没?”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愣是没留给那个年轻人半点说话的缝隙,好像就连见缝插针,也做不到似的。 吴峥被围在墙角,双手背在身后,神秘莫测的笑了笑,朝依旧在灶台上忙活着的羊角辫儿姑娘喊了句:“老二,快过来!”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知道那家伙铁定是今儿个又从什么地方偷到了好东西,想要在自己面前卖弄吹嘘一番,便打开一只小瓶子,从里头倒了点白糖进锅里,给这些弟弟妹妹们加点甜。 白糖煮进白粥里,羊角辫儿小姑娘卖力地挥动着锅勺,满头大汗,却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她忙活玩了,从灶台上取出一只大碗,往里头狠狠地舀了几勺粥,然后慢吞吞地跳下小板凳,一手握着锅勺,一手端着碗,走到吴峥身边来,众人给她让出一条道。 她高高举起碗,问道:“吃饭了没?” 那个先前满脸笑容的吴峥,好像瞬间破防一般,不动声色地擦了擦眼角。 所有人孩子都问自己今天的收获,只有她,关心自己有没有饿着。 虽然那些屁大点儿的弟弟妹妹是真不懂事,然而老二的这份懂事,未免有些太过懂事了一点。 她懂事的得让人心疼。 洗衣做饭,缝补衣裳,扫地洗碗,家务活,基本都是老二在做,这个连自己都还是孩子的孩子,只因为运气不好,便早早地当不了孩子了,还要装作大人模样,去照顾一群孩子。 吴峥不再卖关子,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他笑道:“今儿个老大我旗开得胜,而且梅开二度!不仅给你们带了包子回来,还从一位公子哥那边偷来了宝贝。一只钱袋子,里头十八两碎银,够咱们吃大半个月了,而且,不用喝白粥,可以加糖加肉咯!” 说完,吴峥又高举那枚不夜玉牌,说道:“至于这个,那可不得了了,这可是真玉,而且还是好玉,我估摸着拿到陈老爷的典当铺去,怎么着也得换个七八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吧?” “天呐,七八十两,那咱们岂不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饿肚子了?” “老三,你话别说一半,很长是多长?” “呃······这个,容我算算,一一得一,二二得四······” 年轻人笑着将钱袋子和玉牌都交给了羊角辫儿小姑娘,在这家里,是她管钱呢。后者小跑回灶台,把锅勺放回锅里,然后走到太阳底下,端来小板凳坐下,将钱袋子里的碎银都倒了出来,又仔细数了数,的确是十八两碎银。 至于那枚玉牌,小姑娘上手瞧了瞧,实在瞧不出个名堂,便无奈道:“既然老大说值七八十两,那就暂且当做如此吧。” 她走回屋子,把钱袋子放入一只盒子,里头还装有几两碎银,是真正意义上的“碎银”,碎得稀烂。 原是小姑娘安放在床底下,准备应对弟弟妹妹们生病用来给他们抓药用的,就连肚子最饿的那段艰苦时日,她都没有拿出这里面的碎银来买米。 眼下,多了十八两银子,可以过一段时间好日子了。 小姑娘想了想,只把钱袋子放了进去,然后走出屋子,把玉牌交给吴峥,说道:“吃过饭后,就麻烦老大再跑一趟陈记典当铺吧。乱世之中,真金白银到手要比这花里胡哨的玉饰靠谱多了。” 她没读过书,就只在夜里闲暇时,就着零零散散的月光,翻过半本从街上捡回来的破书了,叫什么什么杂记,书上文字晦涩,只能依稀看懂很少一部分内容,断断续续,却也让小姑娘看得津津有味,靠着半本读不懂的破书,愣是给她嚼出了好些个“大道理”。 聊胜于无。 吴峥往嘴里猛刨了一口热粥,放下碗,接过玉牌就走,走出院门前,他转过头来对羊角辫儿小姑娘说道:“老二,我总有一天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吃香的喝辣的,大鱼大肉,吃到腻歪。” 羊角辫儿小姑娘站在原地,朝他笑了笑,没有说话,眼神已经代表了一切。 她信他。 第两百章 兵解风雷城 - 出鞘 - 祠梦 年轻人吴峥将不夜玉牌小心翼翼地藏在怀中,蹑手蹑脚地来到陈记典当铺前。 在陈记典当铺前,左右环顾一番,确认无人跟随自己以后,这才打算进入典当铺。 从家到这边的距离有好几条街道,这边向来不太平,吴峥怕自己护不住这枚玉牌,那可是他们一家子好几个月的口粮,自然处处小心谨慎。 更不用说······吴峥老觉得自己身后有人跟着,可每当他回头一看,又连个鬼影儿都没见着。 身无分文时,好像街边谁也不愿搭理自己,怀揣美玉时,街上谁都又像是坏人,在觊觎着。 做贼多年,自然心虚的吴峥,疑心病极重。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刚抬起一只脚,尚未迈入店铺内,身旁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少年丰神俊朗,锦衣加身,身后背剑,双手环胸,身子整个依靠在陈记典当铺的门框上,笑眯起眼,说道:“这位兄台,你手里那枚玉饰,在下瞧着有些眼熟。” 吴峥咽了口唾沫,背后冷汗直流,他自然认出这身穿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就是玉牌的失主,自己还从他身上偷了一只钱袋子来着。没想到会在这陈记典当铺“偶遇”到人家,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今日运势不佳,吴峥如是想着。 可眼下,他只能一口咬死这玉牌是自己的物件儿,对方也无证据证明这玉牌是自己偷的,哪怕就是事情闹大,自己被人抓去对簿公堂,他也不怕露出马脚。 做贼多年的吴峥,早已能够在说谎时面不改色心不跳。 在心中酝酿好措辞以后,吴峥故作不耐烦道:“什么眼熟不眼熟的,别挡道!” 李子衿也不生气,依然面带微笑道:“兄台可不要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是,‘你的玉牌’我很喜欢,愿以高价买下玉牌,既然兄台来到这典当铺,想必也是要将玉牌置换银两,不妨这样,兄台你先进去询价,不论这典当铺的掌柜出多少银子,在下愿出双倍,你意下如何?” 那吴峥先是不明所以,他一个做贼的,心虚也就罢了。 怎的那少年剑客,也陪自己在这边“逢场作戏”起来? 那玉牌本就是他的失物,为何装作不知情。 可吴峥转念一想,即便此事另有隐情,那少年当真愿以典当铺双倍的价格购下玉饰? 那样的话,可就是一百多两银子啊!够老二她们,吃上大半年的了。 而且有了这份家底,说不定自己以后也不用做贼了,可以去出门谋个生计。 思来想去,吴峥将信将疑道:“你认真的?” 那少年剑客微笑点头,向里头摊开一只手掌,说道:“在下绝无虚言,兄台请。” 吴峥果真抬脚迈过门槛,进入陈记典当铺,他超里头走了几步,感到身旁无人跟着,便又回转过头来,看见那少年剑客依旧依靠在门框边,不禁纳闷道:“你不跟过来,怎么晓得典当铺出价多少银子?” 那少年只笑道:“你询价以后,出来告诉我便是,我按你说的价给双倍。” 年轻人吴峥愣了愣,随后不再多说,进入屋内,联络掌柜询价。 那陈记典当铺的掌柜,经商多年,自有一副好眼力,虽未识得不夜玉牌的真正价值,更不明白那是山上人的仙家物品,但只消将玉握住,掌眼一番,自然晓得那是一块不可多得的美玉。 陈掌柜开价一百二十两银子,吴峥惊喜不已,不曾想这玉牌的价值竟比自己想象中还高。 吴峥差点就要径直卖给陈记典当铺了,可想起屋外还有一位少年在等候,说是无论典当铺出价多少,他都愿意出双倍。 念及于此,吴峥且对陈掌柜说考虑考虑,退出屋子。 那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竟已在门框边闭着眼,垂着脑袋,开始打起了瞌睡。 吴峥走到他身边,犹豫一番,考虑是如实相告,还是暗自抬高价格? 若说一百二十两银子,那少年愿意花二百四十两来买,那么自己多说些呢,告诉他玉牌值一百五十两,那少年岂不是愿意花三百两银子买回玉牌?! 正当吴峥心中斟酌不定之际,少年剑客忽然“醒”了过来,看见吴峥握着玉牌走出,笑问道:“询好价了?” 吴峥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你真不用进去问问,全凭我一张嘴,就出双倍?” 少年眼神真诚道:“我信你。” 这一刻,哪怕是做贼多年的年轻人,早已“铁石心肠”的吴峥,也有些动容。 “一百两银子。”吴峥轻声道。 玉牌本就是自己从人家那里偷来的,如今人家愿以双倍价钱购回,他怎的还能起抬价之念? 吴峥甚至抹去了那二十两的零头,想着一百两的双倍,二百两银子,也够老二她们吃上大半年了。 李子衿点头道:“好,那我便取二百两与你,附近可有钱庄?” 吴峥随口说道:“典当铺动辄数百两银子,偶尔还有金砖宝佩的交易,附近自然有钱庄,就在此处不远。” 李子衿嗯了一声,“前边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随风城的钱庄,李子衿一人进去,喊吴峥稍等片刻,二百两银子一分都不会少。后者答应下来。 他进去不一会,果真抱着一只漆黑大袋子走出来,周围有不少人,进进出出的,都忍不住多看了那锦衣少年一眼,觉得对方肯定是大户人家,不,一定是世家子弟,否则怎么会随身带这么多银两。 从没见过二百两银子究竟有多少的吴峥吞了口唾沫,就差流出口水来了,那只包袱看起来又大又沉,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李子衿问道:“是就在这里交易,还是?” 说完,少年给了吴峥一个眼神,周围可有不少眼睛,盯着两人呢。 李子衿倒是无所谓,若有人不长眼胆敢从他手中抢东西,那对方最好是高自己两境以上的修士,否则,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吴峥瞧着身子羸弱,除了脚程快过普通人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对付这家伙,压根都不用炼气士或者武夫,哪怕来一个身高体壮的大汉,都能轻易将吴峥撂倒。 吴峥犹豫片刻,决定还是寻一无人处交易,这样更加保险。毕竟财不露白,免得他人心生邪念,见财起意。 李子衿跟在后头,吴峥将他带到离家极近的一条巷弄之中,住在这边的人家相当少,多数都是闭门不出,街上又无热闹可看,故而行人稀少,几无人烟。 李子衿率先将包袱扔在地上,朝他扬了扬下巴,说道:“你先数数吧。” “不必了。”吴峥摇头,将那枚不夜玉牌递给李子衿。 少年剑客接过玉牌,乐呵呵地将其重新栓回腰间,然后看着吴峥提起包袱,随手摸了把,发觉不对,他立刻打开包袱一瞧,然后皱眉道:“怎么全是碎银?” 原本钱庄取出的银子,都该是形状完整,个大体足的。然而这只包袱里的银两,个个都碎得不成样子,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无损地银子,他自然感到奇怪。 李子衿反问道:“一个连粥都得省着喝的人家,忽然一夜之间能往外掏出整银了。怎么,生怕人家不知道你发了笔横财?” 吴峥闻言后,羞愧不已,想着那少年剑客的的确确都在为自己着想,然而自己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反倒去猜忌他。 感到自己实在无颜面对那少年,心中羞愧难当,吴峥告辞一声,就要匆匆离开。 不曾想李子衿喊住了他,轻声道:“你叫吴峥,对吧。” 年轻人身形一愣,不敢回头。 身后那少年嗓音柔和,说道:“以后,别做贼了。” 吴峥猛然回头,巷弄中空无一人。 唯有一阵春风,拂过脸庞。 ———— 院门被轻轻推开。 院里只剩一位羊角辫儿小姑娘,还在忙活着洗碗。 她踩着小板凳,高高踮起脚尖,听见身后传来木门咯吱的声响,小姑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过头去。 “回来啦?” 吴峥满脸春光,怀里抱着一只大包袱,在进入院子之后立刻转身合上院门,蹑手蹑脚地小跑过去,一把扯起羊角辫儿小姑娘的手,带着她进入屋子。 屋里一张木床,竖着躺了一排弟弟妹妹,地上几张毯子和两床被褥垫着,也睡了好几个小孩儿。 才将将黄昏,他们便早早地睡了。 因为只有睡着了,肚子才不容易饿。 日落睡觉,是这个大家庭里不成文的规矩了。 除了整日在外头“挣钱”的老大,和忙里忙外的老二没办法睡那么早之外,其他的十几个孩子,都是黄昏之前上床睡觉,靠着这种不算办法的办法,一起挺过了好些个寒冬。 好在,如今已是冬去春来,苦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羊角辫儿小姑娘将食指抵住嘴唇,提醒道:“嘘。” 吴峥轻轻点头,小声对她说着悄悄话,“老二,你瞧,这是啥子?” 说完,年轻人解开包袱口中上的结。 一大片白花花的碎银,数也数不清。 一大一小,两个家伙,坐在窗前,就着逐渐消逝的日光,盯着一只包袱看。 好像那只包袱里装着的东西,比青山绿水,春花秋月都还要好看一般。 他们相视沉,良久无言。 小姑娘问道:“这得有多少啊?” 吴峥笑着伸出两根手指,悄悄道:“二百两。” 羊角辫儿小姑娘先是愣了愣,随后抬起头来看着吴峥问道:“不是只能换七八十两银子么?哪里来的这么多咧?” 吴峥没有提到有少年剑客花双倍价钱买玉牌的事情,他不想老二担心,便只说自己看走了眼,陈记典当铺的掌柜说这玉乃是不可多得的美玉,自然价高。 那个羊角辫儿小姑娘痴痴地说道:“二百两银子,够咋们吃一年了,而且还是顿顿鱼肉,不是白粥!” 吴峥连连点头,“对对,还可以给家里多添几床被褥,添一张床了,老三老四他们睡地上太潮,最近老嚷着腰疼。” 小姑娘眼睛一亮,说道:“还可以给老六买糖葫芦吃了,他馋一串糖葫芦,馋了三年了。” 年轻人也笑道:“老九的风车,咱俩也能偷偷给他买回来,到时候给他一个惊喜。” “家里米快吃光了。”小姑娘忽然想起这事来。 “买,咱们先去买他十几个大米缸,再在院子头屯他个十几石米!”吴峥摆摆手,表示如今咱家家底厚了,买米小事一桩! “呀,那不得来来回回搬好多好多次呀?”羊角辫儿小姑娘一甩辫子,歪着脑袋。 吴峥翘起大拇指,往自己胸口戳了两戳,神情豪迈不已,放下狠话,说道:“全包在我身上!” 一大一小,笑得合不拢嘴,聊着有了这些银子,要给家里添置些什么物件儿,直到月色初升,这才累得不说话了。 只是两人谁也没提把那袋包袱收起来的事。 他们都想再盯着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多看一会儿。 因为,此刻他们眼中那些白花花的,不仅仅是银子。 更是希望。 能够在这冰冷人间,帮他们活下去的一缕火光。 小小暗室,无烛也亮。 ———— 黄昏时,李子衿才回到布庄,老远就看见那个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蹲在布庄门外,怀中抱着几件衣裳,还有几件半成品的绸缎,她正望着地面,人来人往的脚丫子,怔怔出神。 “对不起啊,红韶,让你久等了。”李子衿快步走到少女身边,也跟她一起蹲下。 少女抬起头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瞬间就又眉开眼笑起来,听见师兄的道歉,她摇摇头道:“没关系呀,红韶蹲在这边,看到好多蚂蚁,它们排成一排,背上背着米,从街的这边,把米搬到街对面去了,过了一会儿,又从街对面,空手爬了回来。可是这一去一回,就少了好多只蚂蚁。” 少年剑客心疼不已,真是离开太久了。否则小师妹又怎会闲得看蚂蚁搬食呢。 他又歉意望向少女,发现她怀中的绸缎,刚要发问,红韶先开口道:“红韶买了两件换洗衣裳,又给师兄看中了两块品相不错的绸缎,可店家说你人不在,没办法量身体裁,我又不忍心错过它们,便先替师兄买下来。对了,我还去对街书铺买了本《别出心裁》,里头讲的是裁缝技艺,等红韶学会了,就亲手替师兄做衣裳,好不好?” 李子衿无言以对,只笑了笑,轻轻点头,挼了挼她脑袋。 哪能不好呢。 有这样的小师妹在身边,已然不能更好了。 天底下,哪还有比红韶更好的小师妹呢。 少年不知道的是,在那个白衣少女眼中,天底下,也没有比他李子衿更好的大师兄了。 有也不认。 ———— 风雷城。 祖师堂内,宗主莫言眉心悬停一柄飞剑,乃是莫老宗主的本命飞剑,藏锋。 莫老宗主除去剑术极高之外,更擅长占星卜卦,喜好推衍。 今日莫言推断出七日之后,乃是他的渡劫之日。 莫言恐自己难胜心魔,会在九霄雷劫中神形俱灭,故而打算兵解于风雷城,销毁肉身,使元神堕入轮回,投胎转世,重新修炼。 天下炼气士,并非人人都有渡劫机会,成则提一境,败则殒命,运气不好,便是落得个形神俱灭,身死道消的下场。 唯有金丹地仙之上的炼气士有机会渡劫,每人所度之劫也各有不同。 有些炼气士,需度九霄雷劫,渡劫过后,无视瓶颈,直提一境,若是十境的山巅大修士渡劫成功,便是直入炼气士中最高的十一境,得以飞升仙界。 有的炼气士,需度心魔情劫,可能是数十年前乃至百年以前的一桩儿女情长,可能是初次杀人时死者的怨毒眼神,也可能是辜负所爱之人的愧疚之心。 心魔劫的难度,甚至远超九霄雷劫。 两种渡劫方式,一种需要肉身强横得无与伦比,硬抗九霄云雷。 另一种,需要心性强大到天衣无缝,无懈可击,毫无弱点,才可能渡过心魔劫。 然而风雷城的宗主莫言,莫老宗主运气极差,差到他算出自己七日后,既有心魔劫,又有天雷劫。 此番劫数,便等同于“天道”宣告,莫言此生不可飞升。 也许是气运机缘不够,也许是功德善缘未足,也许是偿还前世孽债。都有可能。 若莫言执意要硬抗天雷劫和心魔劫两种劫数,则极有可能在身心双劫之中身死道消,形神俱灭。 经过他再三考虑,最终决定自行兵解。 消去肉身,元神堕入轮回,转世投胎,重新修行。 在莫言身边,站着三位老人。 一位,乃是风雷城首席铸剑师,温焱。 一位,乃是风雷城掌律,杨开霁。 另一位,则是风雷城祖师堂首席供奉,蔺成天。 炼气士兵解,可消此生业障、心魔、因果。但迄今为止所得到的一切修为境界,同样化作虚无。 投胎转世,亦会失去所有记忆。 但有一法子,续尘符。 在兵解之时,将兵解之人此生的生辰八字与姓名写与续尘符上,待兵解之人投胎转世,只消寻到那人,在他面前燃尽续尘符,即可使其恢复前世记忆。 虽不能恢复修为境界,可已有“前车之鉴”,哪怕是从头再来,依然快过他人许多。 毕竟只是走过的路,重走一遍。 莫言沉声道:“我兵解以后,由掌律杨开霁暂代宗主之位,风雷城不参加出压胜之战以外的任何战事,与大煊那边的尺度如何丈量,全权由杨开霁把握。掌律一职,则由原为首席供奉的蔺成天接手,在不破坏老祖宗那几条规矩的情况下,一座风雷城的门规,交由蔺成天之手。对外,不可宣称我已兵解,只消放话出去,说我莫老头子游历山河去了,此计能替风雷城保十年周全。十年以后,若再有人心存疑虑,便说我闭关不久,此计能再拖十年。二十年之后,我风雷城自有顶天立地之剑仙,当以一肩将风雷城挑起。” 老宗主言语之际,心中想着那人,是一温润如玉的年轻剑仙,心性纯良,剑法卓越,乃是风雷城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顶梁柱。 相信不出二十年,那位年轻后生,自能于千百天骄中绽放光芒。 遗世独立,风华绝代。 蔺成天神色肃穆,毕恭毕敬朝莫言作揖道:“谨遵宗主法旨,成天定当竭尽所能,为风雷城鞠躬尽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定不负宗主所望!” 莫言点点头,甚是满意。 杨开霁朝老宗主作揖道:“开霁以为,宗主之位更有合适人选,温大师便是德高望重之辈,开霁岂敢代俎越庖。” 温焱摇头道:“老夫无意宗门琐事,只愿专心铸剑,不喜被繁杂事务缠身。” 莫言同样点头道:“不错,我与温老哥几十年交情,知他不愿身居此位。更何况,开霁你的德行如何,一宗上下,无人不知,你又何须妄自菲薄。” 杨开霁长揖不起,苦笑道:“开霁惶恐······” 莫言气笑道:“怎么,难不成还要本宗主跪下求你,才肯暂代宗主一职?” “不敢!”杨开霁将头埋得更低,迟疑片刻道:“开霁答应便是。” 莫言这才心满意足道:“好好好,如此甚好。” 温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头叹息一声。 莫言道:“温兄,若有话,不妨直说。” 这位风雷城首席铸剑大师想了想,看着身边这位老朋友,感慨道:“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想你我当年携手来到风雷城时,不过青葱岁月,回首再看,已近百年。” 莫言与温焱乃是莫逆之交,临别之际,自然心生不舍。 那位老宗主却豁然笑道:“人生在世,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一世,老夫贪玩许多,跻身分神境后,便荒废了修行。感情一事上,辜负了许多女子,乃至心魔情劫与九霄雷劫双劫将至。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最终,莫言笑道:“无妨,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 话音未落,一张续尘符从莫言袖中飞出,他笑道:“此生无憾,兵解于此,诸位好友,来世再见。” 杨开霁长揖不起道:“恭送宗主。” 蔺成天眼含泪珠道:“恭送宗主。” “莫老不羞,可别投胎太远,让我们好找啊?”温焱笑骂道。 那莫言只朗声狂笑,并拢双指,掐动剑诀,引本命飞剑藏锋割下自己头颅。 血洒祖师堂之后,飞剑藏锋自行剑碎,化作齑粉。 风雷城首席铸剑师温焱不忍老友心爱飞剑就此离世,以无上神通引动那些齑粉入袖里乾坤,打算花费数年光阴,替老友重铸飞剑藏锋。 一位年轻剑仙正在风雷城云层之上枯坐悟剑,脑中剑招变幻万千。 忽见北有星辰缓缓坠落,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随后人剑合一,化作一道剑光,比电还急,疾驰而去。 非是天下人皆可见星辰陨落,唯有与之最亲近的几人,能够恰好瞥见仙人离世。 直至星辰最终陨落,人与剑一分为二,温年立于剑上,遥望向北方夜幕中“空缺”下来的位置,难以置信地呢喃道:“师尊兵解了······” 这一年,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风雷城,宗主莫言,兵解于世。 第两百零一章 一念过千山 - 出鞘 - 祠梦 道玄书院,一位长须老道人正在替学生们授课。 这位长须老道人道号去尘真人,乃是道教全真一脉传人,祖师爷是那大名鼎鼎的吕祖。 道玄书院乃集儒、道两家学问为一体的书院,背景强大,身后既有文庙的圣贤们时时刻刻照拂着,又有就在附近的龙虎山那道门一脉撑腰。 是为仓庚州真正意义上的“法外之地”,不被任何一座世俗王朝或是山上仙宗约束。 “按咱们道家的说法,凡是死掉,皆做尸解称,若是淹死,便称作水解,若是被刀剑砍死,便称作兵解。此外,若是魂魄受损或遭遇夺舍,便称为魂解。当然了,大多数时候,炼气士遇到的情况都会是兵解。” 去尘真人一手捻须,一手披挂拂尘,看着台下一双双疑惑不解的眼神,笑道:“ 兵解的作用,起初只为了逃脱天劫的惩罚,若修士自觉无法挺过天劫,恐天劫来时形神俱灭,便会选择在渡劫之日来临以前,借他人之手兵解,亦或是自行兵解。 后来还有一些修士,发觉兵解不仅可以躲避这一世的天劫,而且投胎转世重新为人以后,还能够消除前世孽障。于是乎兵解一事,便不再稀奇,金丹地仙之上的炼气士,但凡自认无法成功渡劫的,都会选择兵解转世。 转世自然一身修为境界全无,前世记忆也会失去。那么,这时候,便到了咱们今日要学的主题······” 去尘真人讲课时间极少,多是吩咐其门下弟子代为授业,今日却不知为何忽然兴起,喊门下弟子休息,真人亲自回道玄书院讲课。 他讲课,又喜好一个娓娓道来,从不直入主题,多是前期铺陈累垫,再深入浅出地向学生们传授课业,在道玄书院诸多先生当中,属独一类。 在学生的评价里,也是褒贬不一。 有人喜欢去尘真人的事无巨细,连同一些细枝末节也要讲述的一清二楚。 也有学生认为这样的授业太过唠叨、繁琐,不得中心主题,难以理解。 可无论他人怎么看,真人仍是乐得自在,只以个人喜好教书。 长须老道人伸手出袖,掌心朝上,微微摊开,只见他手上凭空浮现一张黄纸符箓。 不过,却是一张空白的符箓,还未以朱笔画符,更无符胆灵光。 不见去尘真人如何动作,掌心那张黄纸符箓之上,便自行出现了许多符文,只不过,为了让底下的学生们能够看得清楚,真人仍是刻意放缓了“画符”的速度、 “此乃我道门续尘符,将炼气士生辰八字画于符上,哪怕是对方兵解之后,只消在那人转世之身面前燃尽续尘符,便可使其恢复前世记忆。延续前世尘缘,故名续尘。” 去尘真人微微一扫拂尘,坐在底下的学生们桌面之上便同时出现一张空白符箓,旁边摆有一支朱笔。 他捻须微笑道:“今日课业,便是让你们学着画上一张续尘符,生辰八字不要写,只学如何画符即可。” 话音刚落,去尘真人便一扫拂尘,一步迈出屋子,飘然离去。 窗外有两位先生,皆是那儒家门生,负责为道玄书院的学生们传授儒家学问。 其中一位先生皮肤黝黑,剑眉星目,长着一口络腮胡,名为韩朗,别号“怒目金刚”。 因脾气不好,动不动就睁眼瞪人,嗓音又铿锵有力,较为大声,让人感觉像是在吼,故得此号。 韩朗站在窗外捶胸顿足,看着那飘然离去的去尘真人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来,嚷嚷道:“大先生,瞧瞧,你瞧瞧,我早说那老道士不像话了?你听听,他都教学生们啥?续尘符?” 被称作大先生的男子腰悬玉牌,铭文“上善若水”,他只是眯眼笑着,轻抚玉牌,微笑道:“韩先生少安毋躁,你瞧学生们,不是听得挺有兴致的么,这都已经上手开始画符了,我觉得挺好。” 韩朗目瞪口呆,却又不好对身边这位德高望重的书院大先生发作,只能是呛着一口气拂袖而去。 在他走后,一位同样腰悬玉牌的少年缓缓走出屋子,手里握着一封书信,他站在门口,望着那位大先生,有些迟疑不定,似在纠结。 男子扫了少年手中的书信一眼,只匆匆一瞥,不敢细看,他怕多看一眼,便不小心将信上内容悉数收入眼帘,这可不合非礼勿视的规矩。 境界高之人,与境界低之人相比,反而好像有更多的“不可为”。 男人想了想,还是向前一步,说道:“李怀仁,你不去画符吗?” 他斜望那边一眼,属于少年的书桌上,那张空白的符箓依旧空白,朱笔被安静摆放在旁,未曾移动分毫。 少年摇头道:“先生应该知晓,我对符箓丹书之道,向来没有兴趣。” 男人笑道:“学会画符,能够召神劾鬼,镇魔降妖,这你也没兴趣?” 李怀仁抬起头来,望着那位道玄书院的大先生,直言道:“怀仁只知道,我来书院,只有一个目的。而那个目的,不是修道。若真有需要镇降的,那也不是鬼神妖魔。” 是人。 这他没说,非是不敢,只是不想。 腰悬上善若水玉牌的男人也不再强求,只轻轻点头,见少年还不走,笑问道:“还有事么?” 李怀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将书信举起,说道:“我想请先生再替我寄一封书信。” 男人故作惊讶的“哦?”了一声。 前些日子,他才替李怀仁寄了一封书信,那封信,去往了云霞山。 可当日的少年,手中分明握着两封书信,临了时,只托他寄出一封。眼下李怀仁手里的那封书信,显然就是当日少年不愿寄出的那一封。不知为何,如今倒是又想寄了? 李怀仁正色道:“只是我不知那人收信口诀,也不知他身在何处,只是曾经收到他寄来的一封信,大先生可有法子替我将信送达?” 若这位道玄书院的大先生,真就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读书人,那么少年这样的要求,可真是在难为他了。 好在,男人是读书人,却不只是一个读书人而已。 他点头笑道:“有。” 话音未落,少年便将书信交给男人,随后恭恭敬敬地朝男人拱手作揖道:“怀仁谢过大先生。” 说完,李怀仁自行告退。 他回到屋内,环顾四周,众人皆画符。 少年低头拿起那张续尘符,思虑良久,将其撕碎。 屋外那位先生,笑着摇头,转过身,心起一念,一步迈出,身形一闪而逝。 ———— 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与小师妹在随风城待了两日,备好干粮与马车,重新上路。 记不清走了多远的路,只是在打开鸿鹄州地图时,李子衿知道,他和红韶都离鸿鹄州北边的仙家渡口越来越近了。 师兄妹二人在一处官道上停下歇息时。李子衿展开那张满是折皱的鸿鹄州地图,看着一处,指着一处,轻声道:“红韶,咱们如今已经到了白龙江的尽头,往前不到一百里,便是鸿鹄州最北边的仙家渡口,升龙渡。到了升龙渡,咱们便要乘坐仙家渡船,跨越北海,去往桑柔州,碣石山。师兄答应过你的,要带你去看扶摇天下最广阔的海,东海。” 红韶笑着嗯了一声,不明白少年为何会忽然提到这个,便问道:“师兄想说什么?” 少年笑了笑,不曾想如今的红韶,竟然都可以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了。 人情世故,倒是学得极快。 李子衿说道:“到了升龙渡,坐了仙家渡船,便会离开鸿鹄州,桑柔州离这里很远很远。师兄是想问你,在鸿鹄州还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咱们可以先去,不要留下遗憾。” 红韶歪着脑袋,问道:“什么是遗憾?” 少年愣住,被小师妹忽然这么一问,还真有些难倒他了。 李子衿倒在草坪上,双手撑地,仰头看着星辰,吹着江边的晚风,仔细想了想。 横跨几州之地,路上见到许多人,许多事。 有过许多风浪。 读了许多书,走了许多路。 增长许多修为,留下许多遗憾。 夜里。少年在草坪上看着夜幕,小师妹坐在马车上,借着星光,静静看书。 红韶已经习惯了,有时候自己问师兄的问题,他要思考很久才会回答。 师兄说自己懂的不多,更不敢说自己觉得对的,就是真的对的,所以在教师妹之前,都需要反复斟酌思量。 少女也不急,更没有去打扰那个认真思考的少年。只是自顾自看书而已。 红韶手中那本书,是那在随风城书铺中买来的一本《别出心裁》,是本讲述女子针线功夫的书。 少女看得津津有味。一边儿看着,一边儿手上瞎比划,似在跟着书上的图案,假想实操。 在那随风城书铺中,有两种书最得女子喜爱。 一种,是教女子如何悉心打扮,来讨情郎喜欢的书,如《春花秋月》、《美人绛唇》等。 另一种,是教女子厨艺、针线的书籍,如《别出心裁》、《三十六烹》等。 前者栓得住男人的眼,后者栓得住男人的胃。 可世间就是没有一本书,教教女子们,如何才能栓得住男人的心。 也没有一个男人会如实相告道书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其实都没有用,他不过是心甘情愿被栓住罢了。 可能世间男女,情至深处,都无非一个,愿者上钩。 在这之外,便只有遗憾。 何谓遗憾? 也许是登高望不远的女子剑仙。 也许是看山不是山的天上星辰。 也许是冷眼看人间,万物如蝼蚁的山水神灵。 也许是那仙家渡船的妙龄少女,不敢问一位心仪的公子,愿不愿意带她走。 也许是那生性要强的少女剑客,不愿承认那份春心萌动,纵使心上认了,嘴上也不认。 也许是云霞山一位普通女修,爱慕那大煊才子,看着身边师姐妹们邀其闲看风月,她却只敢偷偷藏在墙角,暗自脸红。 也许是那家道中落的贵族少女,与心上人秉烛夜谈,彻夜畅聊,谈天说地,偏偏说不出“我喜欢你”。想说时,心上人又不告而别,匆匆离去。 何谓遗憾? 眼中见过,心中想过,最终却错过。 如此,便是遗憾。 ———— 升龙渡。 一位腰悬玉牌的中年男子身穿布衣布鞋,头戴布巾,坐在渡口边的茶亭外,手握茶盖,细细品茗。 男子总是下意识地轻抚玉牌,给人的感觉他像是一个浑身上下可能就只有那枚玉牌值钱,故而时时刻刻都要注意着身上玉牌的穷酸读书人。 从仓庚州到鸿鹄州的距离,对于一艘寻常速度的仙家渡船来说,可能需要两三个月。 对于一位金丹元婴的地仙修士,或是七境之上的武夫来说,可能需要御剑或御风四五个月。 可是,几乎横跨了整座扶摇天下的距离,对于一位山巅修士来说,只需要一步。 一念之间,一步迈出,便已跨州远游。 只在这位神通广大的读书人身形出现在鸿鹄州升龙渡的一瞬间,一位女子便从千百里外蓦然回首,随后也是一步迈出,跨越山河,来到升龙渡。 岑天池走到茶亭中坐下,坐在那读书人对面,眯起眼,问道:“何方神圣大驾光临?” 男人轻轻放下茶杯,朝那位女子拱手,却不是作揖,而是抱拳,说道:“道玄书院,辛计然。” 那读书人嘴皮微动,声音却是从岑天池心湖响起。 女子闻其姓名后,不由地瞪大眼珠,“你是···?!” 辛计然并拢双指一横抹,光阴倒退回三息之前,岑天池并未说出那句完整的话,“始终”停留在“你是”两个字。 如此往复,直到那位女子神灵,不再起称呼其身份的那“一念”。 光阴流水这才正常流转,而先前那茶亭的伙计,已经是将壶里的茶水倒了又倒,倒了又倒,直到此刻,才终于倒进客人碗里,却不从碗中又倒退回茶壶里。 男人微笑道:“姑娘心中知晓便是,不必言出。须知言多必失。” 岑天池一脸惊愕,缓缓平复下心情,也喊伙计给自己倒上一碗茶水,端起茶碗一咕噜喝下一大口茶水,压压惊。 她问道:“真···先生何以至此?” 男人轻抚腰间玉牌,如实相告道:“我在等一个人。” 岑天池先是指尖掐诀,打算以神通默默推衍一番,看看这位神通广大的读书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可是当她掐诀时,却发现无论如何推衍,都好似有道“屏障”遮住了最终的定数,无论她如何窥探,推衍的结果都只是云遮雾罩,难窥其物。 而那位男子,始终就只是微笑饮茶,不露声色。 无奈之下,岑天池只好服软,问道:“敢问先生所等何人?” 辛计然卖了个关子,说道:“你也见过。” 那位女子掌柜立刻在脑海中回想起来,一州山水神灵的面孔,一一浮现,然而又都被她推翻。 眼前这读书人的身份,所等之人必然不会是普通山水神灵,他莫不是在等那家伙? 岑天池迟疑片刻道:“你要等的人,该不会是那位江海共主,她不会来了。” 男人摇头道:“这我知道,不是她。” “那是谁?”男人越不说,女子愈发好奇,只觉得对方实在擅长吊胃口。 看着女子着急得到答案的模样,他这才笑道:“那少年,自称是名剑客。” 岑天池眼中瞬间浮现出一个青衫背剑的身影,她翻了个白眼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那没良心的家伙。暗里帮他数次,临了倒是没讨个好印象,反倒被人家厌恶,真是费力不讨好,下次再也不管闲事了。” 然后她立刻反应过来,又问道:“不对,他也不是你们这一脉的门生,你等他作甚?” 辛计然道:“姑娘想得复杂了。我在此等候,只是受人所托,带一封信而已。” 那女子眯起眼,将信将疑。 带一封信而已?那飞剑传信不就行了,用得着这位大先生,专程跑这么一趟么。 男人也不解释什么,只是微微侧过头,望向远方的官道,有一辆马车正向渡口疾驰而来。 他提醒道:“我等的人要来了,姑娘是打算留下,把误会说清楚,还是?” 岑天池都懒得多说什么,心念微动,身形已然消失在原地。 “吁!” 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勒马停车,转身揭开帘子,笑道:“红韶,咱们到了。” 少女轻轻合上那本《别出心裁》,满脸欢喜,走出马车。 两人站在渡口边抬头看,恰好望见一艘仙家渡船缓缓抬升,然后逐渐升上云层,之后消失不见。 饶是已经做过一次潇湘渡船的白衣少女,再次看见仙家渡船腾空的景象,已然是微微张嘴,呢喃着“厉害的,厉害的。” “这位少侠。” 李子衿愣了愣,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位腰悬玉牌,布衣布鞋布巾的读书人静候一旁,手中握着一封书信。 李子衿疑惑地望向那人。 男人笑了笑,问道:“可是李子衿李少侠?” 异国他乡,忽闻陌生人喊出自己名字,那般滋味,难以形容。 少年急忙问道:“敢问先生是?为何认得在下。” 那读书人解释道:“鄙人辛计然,来自道玄书院,受一位学生所托,帮他送达书信,那位学生,画过少侠的画像,所以认得。” 李子衿好奇道:“道玄书院?先生那位学生,可是叫做李怀仁?!” 一时激动,李子衿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位神通广大的读书人即便见过自己画像,又是如何知晓自己会出现在升龙渡的,只顾着听那人话中的“道玄书院”四字去了。 那是发小李怀仁读书的地方,是少年关系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自然上心。 男人点头,将手中书信交给李子衿,说道:“怀仁他,很是挂念你,这封信,其实也早就写好了,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托我交给你。” 李子衿接过信,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书信,却又觉得这样失了礼数,便抬起头先对那读书人作了一揖,感激道:“多谢先生送信。” 男人摆摆手,笑道:“无妨,既然信已送到,我也该离开了。” 少年再度朝那位先生作揖,发现男人起身离开茶亭走出一段后,身形便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真乃神人也。 李子衿想来,对方应该也是一位仙人? 红韶从未见过师兄如此激动地神色,看着那个一袭锦衣的少年拆开书信。 少女刚想要回避,不曾想被李子衿喊住,他柔声道:“没关系,一起看,这是师兄关系最好的朋友。我那家伙当了十几年书童!” 一袭锦衣的少年,就地坐下,背靠着渡口边一棵柳树,顾不上泥土弄脏锦衣,拆开书信,细细翻阅起来。 信很长。 比李子衿寄给李怀仁的那封,要长得多。 信上没有一句肉麻的话,然而那个不善言辞的郡守少爷,仅仅是肯写下这么一长串内容,便已经是无比肉麻了。 李子衿的朋友不多,可能,真正能够交心的,就那么几个。 然而那个郡守少爷李怀仁,他的朋友,便更少了,天下唯二。 陆知行,李子衿。 然而前者,虽是跟两个少年一起长大的发小,然而却是女子,许多心事,难以对其言说。 真真正正对李怀仁全然了解之人,细想下来,天下唯一。 李怀仁挚友,唯有李子衿一人而已。 锦衣少年甚至取下了身后的剑,将翠渠轻放身侧,缓缓读信。 小师妹红韶陪在他身边,与师兄一起看着信上的内容。 数月前,李子衿曾寄信两封,一封去往云霞山,一封去往道玄书院。 然而为了不让两个好友担心,他甚至没有留下一句回信口诀,更没有选择留在不夜山飞剑堂。 却不曾想,能在翻过年头的春天,收到回信。 少年看着信,眉开眼笑,像个孩子。 第两百零二章 醉里星河近 - 出鞘 - 祠梦 夕阳西下,霞云悬天。 少年剑客树下看信,万千思绪萦绕,回忆逐渐浮现,又缓缓褪去,余韵冗长。 值回味无穷,又不得不回神之际,草坪上一个巨大的黑影陡然出现。 抬头望去,原是那天空中一艘庞然大物蓦然降落,在距地面数十丈时速度骤降,缓缓落下,平稳停在渡口边。 仙家渡船来了。 那艘庞然大物周身以法阵“封边”,渡船品相极佳,装潢素雅别致,处处古韵盎然,从水边放下一道宽敞阶梯,延在渡口边,待人登船。 渡口茶亭内,两人起身,经过李子衿和红韶的身边,两人皆笑着朝少年少女递去一个善意的眼神。 其中一位看似身旁那人仆人的剑修说道:“渡船到了,两位道友,若要离开鸿鹄州,眼下便是最佳时机。” 李子衿收起那封“家书”,将书信折好揣入怀中,起身拍去灰尘,抬手抱拳道:“道友何出此言?” 李子衿的确是要离开鸿鹄州没错,不过眼下既然已经到了仙家渡口,那么哪怕是鸿鹄州这样的小地方,依然偶尔能看到渡船停靠,即便今日不走,在渡口边登上几日,照样可以离去,又为何会有那句“最佳时机”呢? 那剑修笑道:“眼下停靠在升龙渡的这艘渡船,名为神游,其船身乃墨家巨子亲手打造,符箓法阵出自龙虎山张天师之手,船帆本是一样名为‘芭蕉’的上古神器法扇,后来在一场天地争夺战中受损,可依然是一件半仙兵。如上种种,只不过是神游渡船上的寥寥几处玄妙罢了,更有广大神通,需等道友亲临渡船,才可一一知晓呢。” 半真半假。 这名剑修与他身边那人都来自于山海宗。 虽然那人并未对神游渡船的玄妙夸大其词,然而他真正希望李子衿与红韶速速离去的原因,绝非这个。 那人解释完以后,便向少年少女抱拳,与身边那人一齐率先登上渡船,告辞而去了。 李子衿还未觉得如何如何厉害,倒是红韶先吃惊道:“师兄师兄,我记得那个什么墨家巨子跟龙虎山天师,你好像提起过,他们貌似很厉害的样子?” 少年哑然笑道:“何止是厉害。墨家巨子身为一‘家’之主,自然非比寻常。那位大名鼎鼎的龙虎山天师,更是道法通天的前辈,自不必多说。”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比起两位前辈大能的技艺、修为,私以为更令人佩服的,倒是他们二人的思想。前者兼爱非攻,尚贤尚同,乃是博爱大爱。后者更是让扶摇天下有一句‘有天师处无妖魔’,除魔卫道,一身正气。两位前辈,都是让师兄心神往之的存在。” 少女木然点头,呢喃道:“那这艘神游渡船,说不得能蹭蹭蹭的飞,然后嗖一下子就带咱们到桑柔州了。” “哪有那么容易。”李子衿挼了挼少女的脑袋,催促她快登船。 登船之时,却无伙计侍奉,也无人将二人性命身份记录在册,只有一道光幕悬在神游渡船的台阶尽头。 当李子衿与红韶一步迈入那道光幕,登上渡船之后,渡船顶层一间四面环窗,风声猎猎的房间中,一位中年男子身前的光幕便出现了两人的姓名与年龄。 李子衿,十七。 红韶,无。 中年男子微眯着眼,初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世上哪还有人的年龄会是“无”的? 哪怕是驻颜有术的仙人,管他一百岁两百岁三百岁,总的有个数才是。 这还是他第一次遇见,有登船客人年龄是“无”的情况,思索一番后,男人捻碎一张符箓,向远在天边的渡船主人禀告了这件小事。 天边那位,只笑着回应道:“无妨。来者是客,一视同仁。” 于是乎,这位身为神游渡船管事的中年男子,便只能自顾自纳闷,虽说渡船主人不在乎这个,可他这个当管事的,总不能也一副甩手掌柜的心态,真就对一位来历蹊跷的客人不闻不问吧? 否则,若神游渡船出了什么岔子,最终的责任还不是要自己来担。 念及于此,中年男人还是走出房间,径直去往楼下,打算寻那少年少女,试探一番。 若是对方唯唯诺诺,支支吾吾,刻意隐瞒什么,那么一定有问题,需得在他们的房间附近加以人手,小心防范于未然才是。 若是对方坦诚相见,言行磊落,那便无需刻意担心,只需要暗中留意即可。 他拾级而下,一路上碰到的渡船杂役、侍女、来回巡逻的渡船守卫、武夫、炼气士供奉,见到男子都会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徐管事”。 而他也会眼含笑意,颇有礼数地停下脚步,向一群下人们点头示意,之后再提起衣裳,匆匆离去。 这位神游渡船的徐管事,俨然是一位知礼守礼之人。 “师兄,你瞧,那个瓜子还会发光呢!” 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伸手指着一处,那边走过一位渡船侍女,手上捧着一只花盘,花盘上放着一些仙家瓜果,品类特殊,极为罕有,都是些哪怕在山上,也不常见的稀罕吃食。 那位渡船侍女十八年华的岁数,模样半生不熟,恰好卡在女大十八变的那“变”的过程之中,像是再过阵子,就要从少女般的好看,过渡到女子那般好看去了。 侍女听闻那位白衣少女的言语,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端着花盘朝她这边走来,向少女少年二人分别施了一个万福,然后站直身子,将花盘略微向前递出一寸,柔声道:“可是二位客人唤奴婢来?” 红韶有些脸红,她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那位姐姐便会如此较真地端着花盘走过来了,少女如今见到生人虽不至于胆怯,却会因为自己做的“傻事”情难自禁。 李子衿替师妹解围道:“呃,这瓜子生得别致,敢问姑娘,这是······” 那渡船侍女笑道:“此为水晶瓜子,种植于琉璃福地,是咱们神游渡船的特产,二位客人喜欢,大可以随意拿一些尝尝。” 李子衿斜瞥身旁的小师妹一眼,瞧她那快要流出口水来的模样,会心一笑,果真伸出手去,从那位渡船侍女手中直接将整个花盘拿走,笑问道:“多少钱?” 渡船侍女愣了一愣,没想到那位客人会连盘子也一起端走,她忙笑道:“客人说笑了,神游渡船上的瓜果吃食都是免费提供的,分文不取。二位客人喜欢多少,拿多少便是,不够的话,奴婢再帮你们送到房里。” 红韶有些惊讶,这世上还有免费的仙家瓜果? 李子衿倒是早已见怪不怪了,想来乘坐神游渡船的费用不低,所以在这些小玩意儿上不再额外收费,反而还能博得客人的好感,很熟悉的商家手段。 “那我们便不客气了。”李子衿笑着将花盘递给身边那位白衣少女,后者有些不好意思地抱着花盘,倒是强忍住了心中的馋虫,没有立刻就剥起瓜子来,而是打算等到回房以后,偷偷的啃。 那侍女点头微笑,朝两人施了个万福,告辞离开。 这时,基本已经无人再登船了,神游渡船放在岸上的宽阔台阶缓缓收起。 不过那些渡船上的杂役,都纷纷给其他的客人带路了,可就是还没有人来替李子衿和红韶带路。 两人站在渡船底层,四下环顾,发现那些杂役真就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给李子衿拦下一位,结果那人手里端着壶酒水,说是一位贵客立刻就要用,劳烦少年少女再稍等片刻,自会有人来引路,带他们去客房落脚。 李子衿无可奈何地干笑了笑,瞧着那升龙渡也没几个人登船啊,怎么就让一艘这么大的神游渡船,忙得不可停歇了呢? 少年哪里晓得这是渡船管事的刻意吩咐,为了不让他起疑心。 否则一个素未谋面的渡船管事,何至于亲自来接待一个寂寂无名的少年剑客呢。 正当李子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时。 一位中年男子来到李子衿和红韶面前,朝二人抱拳道:“在下徐溪,是神游渡船的管事。” 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说道:“在下李子衿,这位,是我师妹红韶。不知徐管事有何指教。” 徐溪微笑道:“今日渡船有些忙碌,下人们忙不过来,恐怕怠慢了二位。二位似乎还未挑选到心仪的客房吧,徐某可以为二位带路。” 李子衿看了眼,四下那些渡船杂役、伙计,确实都不得闲,所以才会让渡船管事亲自来干这种下人的活计了。 少年点头道:“那便有劳徐管事?” 徐溪笑道:“无妨无妨。” 徐溪侧过身子,伸出一手,随后向楼上走去。少年少女跟在他身后,偶有闲谈。 倒也丝毫不避讳一位外人,本来李子衿与红韶所聊的那些家常话,就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言语,听在那位神游渡船的徐管事耳中,倒也觉得颇为有趣。 尤其是那位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时常会问出一些,有些幼稚的问题,像个孩子一般天真童趣。 至于那位少年剑客嘛,为人是老成持重了些,不过看起来眼神和语气都较为真诚,也不像是心机深城府重的邪门歪道。 既然二人是师兄妹的关系,师兄为人如此磊落,师妹的品性又能差的到哪里去了? 徐溪故意将少年少女引到了神游渡船的最高层,这里共有二十九层楼,名副其实的“登高望远”。 便是渡船不起飞,站在二十九层的高度,依然可以俯瞰大地了,不愧是庞然大物。 船上客人颇多,虽然在鸿鹄州上船的人也就十几个,但是渡船上还有数百位来自扶摇九州其余几州的炼气士、武夫、世俗王朝中的贵公子。 他们有的人打算去别州游山玩水,有的人打算寻觅机缘,提升修为境界,还有的,或许是为了匡扶家国,亦或是手刃仇人,千里寻仇。 可无论他们的目的是如何,总归是在今时今日,齐聚在这神游渡船之上。 人多眼杂,故而徐溪需要谨小慎微到亲自查看一位来历不明的少女,究竟有何玄妙。 只是从一楼登到二十九楼这一炷香的功夫,便给他瞧了个大概,心知这少女多半不是什么心怀不轨之辈便是了,也许是拥有师门长辈的法宝遮掩了命数,总之师兄妹二人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徐溪将少年少女带到顶层一间房屋中。 然而当李子衿和小师妹一步迈入房间之后,瞬间天地倒转。 红韶的惊诧自不必说。 这次,就连那个自诩走过许多山水,连仙家渡船都坐过好几座的少年剑客,都不得不对神游渡船佩服不已。 事先岂能知晓,在这神游渡船最高处,二十九层之上,进入客房之后,映入眼帘的竟不是普通房屋中那些陈设,床铺、酒桌、梳妆台、屏风、壁画、书桌,统统没有。 在少年少女进入房间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间别苑。 如同云霞山清泉别苑一般的场景,花园、树林、池塘、假山、环林走廊,东厢、西厢、后院、厨房······ 近看朗庭别苑,远观渡口河山。 坐在别苑一处“缺口”的秋千上,还可纵览北海波涛,客房内的空间超乎意料,然而身在此番“小天地”中,却丝毫不影响客人观看客房外的实景,其中玄妙,不足为外人道也。 更有妙处,是这处别苑中,处处营造出成双成对的景象。 假山有二,左右成双,秋千有二,并排摆放。 若细数之下,恐连池塘之上的芙蕖都是双数,仿佛将天地切割,一分为二,组成一对。 甚是山上道侣,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像是进入了一处小天地般,李子衿咋舌道:“这?” 身后有人一步迈入房间,他笑道:“如何,二位客人,对咱们神游渡船的‘客房陈设’,可还满意?” 那个头别玉簪的白衣少女,已经拔腿跑向悬在“缺口”处的秋千,攀坐秋千之上,缓缓荡漾。 李子衿欲言又止,徐溪笑道:“无妨,客人且放宽心,那脚下的景色是实景,然而两位客人即便从秋千上摔出,也不会摔出山崖,掉入海中。” 说完,似乎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徐溪催动灵气,驾驭别苑池塘中一朵芙蕖腾空而起,径直冲向那处悬崖“缺口”,芙蕖去势汹汹,然猛烈一摔,却犹如撞到了一层屏障之上,好似在那秋千之下的悬崖边,有一层天然屏障,拦住去路,可保客人不会意外掉出。 景色是真,悬崖是真,屏障也是真。 假山是假,假苑是假,天地也是假。 如此真假难辨之景色,实在让李子衿纵有千言万语,也难言玄妙一二。 少年剑客赞叹道:“莫非神游渡船,便是因此得名?” 徐溪微笑道:“何谓神游?无非形体不动而确实游历了某地,亲游奇境,古曰神游。” 李子衿又问道:“敢问徐管事,这别苑之中,又有哪些东西是真的,哪些东西又是假的呢?” 徐溪双指一个横抹,指尖一道剑气去若奔雷,比电更急,眨眼间便将一座假山拦腰斩断。那假山的“山尖”掉入池塘,砸落芙蕖一堆,溅起池水一片,池水四下飞起,甚至将李子衿身上那件黑红相间的锦衣都给打湿了,而池塘之中的“山尖”,极其真实地缓缓沉下去。 如此景象,简直真得不能更真了。 然而下一刻,就好像只是一个心神恍惚的瞬间,少年左侧那座分明已经失去了“山尖”的假山,就又重新“生长”出了一处山尖来。 乍一看,仿佛完好如初。 再低头一看,身上衣裳,又着实是被打湿了。 池塘中那些被砸弯的芙蕖,也都挺直了身子,一切完好无损,回到初见模样。 徐溪此刻双手笼袖,笑言一句:“假作真时真亦假,客人若当真,则万物为实,客人若当假,则万物为虚。” 李子衿沉默不言,想着这位徐管事所说的话,陷入沉思。 好像有一根若隐若现的丝线,徘徊在心湖边缘,每当少年打算伸手将其抓住,它就又消失在心湖的尽头。 可当他一不注意的间隙,那丝线就又回到眼前,露出半截,直勾人心魄。 与那日在随风城中,俯瞰众生如蝼蚁的微妙心境极其相似。 李子衿隐隐觉得,自己像是要“悟”到点什么了,却又始终不能摸到。 那种心境之下,少年平生所经历的种种,如梦如幻,如泡影一般。 “客人,咱们渡船,一间客房需要三枚霜降钱呢。”徐溪笑呵呵地望着少年剑客,不禁出声打断了少年的出神。 身子猛然一滞,李子衿无奈转过身来,从怀中包袱里摸出三枚霜降钱,交给那位徐管事,再度道谢一番。 后者将神仙钱收入囊中,笑眯起眼,最后说了句:“渡船上一切吃食皆分文不取,只消吩咐侍女们送来便是,若二位心血来潮,想要逛逛,楼下也有仙家商铺和繁华酒街,自有下人们帮二位引路。每到一座仙家渡口前,都会有侍女来提醒客人,二位打算在什么地方离开渡船都可以。那么,徐溪便不打扰二位了。” 那位徐管事说完,便打算一步迈出房间,不过他又忽然转过头来,提醒道:“对了,还有一事,需得提醒二位,船上的客人大多不喜欢被叨扰,二位可不要贸然进入他人的客房去哦。若不想被下人或是客人们打扰,只消按下门口这处机关枢纽,便无人能够走进客房。同样,若遇到危险,还请二位务必及时按下机关枢纽,紧锁‘房门’,徐某自会带着渡船供奉,第一时间赶往营救。” 李子衿朝他抱拳道:“谢过徐管事提醒,我已知晓。” 徐溪笑道:“告辞。” 说完一步迈出。 那位渡船管事离开之后,李子衿走到悬崖缺口旁,坐在小师妹身边,另一只秋千上,跟小师妹一起荡漾起来。 黄昏过后,星月初升, 月色如洗,皎洁清澈。 师兄妹二人坐在秋千上看着北海夜景,有些惬意。 神游渡船早已扬帆起航,只是还未曾直接扶摇上天,而是选择现在北海之上,如世俗普通渡船一般航行于海面。 这处别苑之中,甚至还能吹到海风,实在太真了。 红韶玩得疯,秋千荡漾的速度越来越快,简直像是下一刻就要将白衣少女甩出悬崖了,李子衿看得担忧,虽知只是有惊无险,却也提醒道:“红韶,你悠着点儿。” 身旁传来少女的尖叫,真是即怕,又想。被抛向云端的感觉,的确刺激。李子衿尝试着大幅度荡了几圈,身心极为放松,说是这神游渡船的客房别苑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了。 从秋千上下来,李子衿走向后院,瞥见另一座假山的背后,竟然有一口泉水,热气腾腾,云遮雾罩。 竟是一处温泉。 李子衿俯下身子,伸手探了探泉水温度,冷热适中,极为舒适,少年喜出望外。 他先到屋中放下包袱、干粮等杂物,又离开房间,随手拦住一位渡船侍女,向她讨要酒水。 从渡船侍女口中得知神游渡船上没有剑南烧春,少年有些失望,便打消了饮酒的念头,回到屋子。 小师妹也没有荡秋千了,而是坐在花园中一处石桌旁,看着那本《别出心裁》,手上瞎比划。 少女看得出神,以至于师兄从身后经过,她都没有发现。李子衿也没有出声打搅她,径直去往假山后面的温泉。 身上杂物,悉数放在屋中,仅仅带着那枚“失而复得”的不夜玉牌,以及一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古剑而已。 这两样东西,少年吃饭睡觉泡温泉,都不离身。 李子衿脱去衣裳,浸入温泉中,背靠着泉水边缘,双目微闭,脸上荡漾着幸福惬意的神色,颇为满足。 什么事也不想。 道理,剑法,朋友,仇人。统统被抛在脑后。 想着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此刻不能饮上一壶剑南烧春了。 下一刻,好似有两样东西碰撞的响声在李子衿耳边响起。 睁眼一看,两只酒坛子。 伸手一揭开酒坛上的泥封,难以置信地熟悉香味。 竟是两坛剑南烧春,凭空出现? 心大如少年,也不管两壶剑南烧春的来龙去脉,仰头就是一阵狂喝。 寻常肉体凡胎,泡着温泉饮酒,恐有危险,然而炼气士如此行事,便不会受到影响。 两坛子剑南烧春下肚,少年脸上升起一层红云。 酒也醉人,泉也醉人。 抬头望去,满眼星辰。 伴随着那朵乌云游荡开,展露出圆月的全貌,神游渡船脱离北海海面,蓦然抬升,直冲云霄。 少年恍惚之间,恰似登月而去。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第两百零三章 雨后天涯远 - 出鞘 - 祠梦 烟雨楼。 一位身后背黑白双剑的少女坐在树梢上,斜望对岸山崖。 少女身后,矗立着一座百丈高楼,高耸入云,仿若仙人居所。与之相比,在她脚下那座断肠崖,其实也不那么断肠了。 有人说,断肠崖之所以断肠,非是因为它的高度。而是来到断肠崖看景之人,皆是为情所困之人,情至深处,自然是伤心断肠销魂地。 还有人说,烟雨楼第一任掌门的嫡传弟子,便是为了心上人从这断肠崖舍身而去的。 少女想着这些若有若无,半真半假的传说,自然觉得滑稽可笑。 天底下,哪来那么多动不动就要为其舍生赴死的殉情人? 更不必说山上修道之人,本就清心寡欲,问道长生。 爱恨情仇,无一不是长生路上的绊脚石,只会令炼气士止步不前,枉费光阴罢了。 “明夜,想什么呢?” 一道清脆如莺的女子声音,自少女身后响起。 女子缓缓走到树下,望向那个身后背着黑白双剑的姑娘。 后者翻身而下,动作干脆利落,坠势汹汹,然而却能在双脚触底的一瞬间卸去九成力道,平稳落地,连风尘都未溅起一丝一毫。 那少女,本就身轻如燕,更因半年前回到宗门之后,沉浸于修行之中。 剑法,身法,心法,无一落下。 就连少女的父亲,烟雨楼那位宗主,扶摇天下十人之一的明乾生,都曾在烟雨楼上掌观楼下的少女练剑,感慨道她真是发疯般卖力修行。 好像身后有人拿刀追着她,逼着少女向前似的。 明乾生又岂会知道,并非只有身后有人追赶,才会让人发疯向前狂奔。 身前有人,一样可以。 少女明夜,如今已然是洞府境剑修了。 自不夜山那场朝雪之后,哪怕是回家路上,她也不曾落下修行。 少女看着那位女子,向其掐剑诀行礼道:“芍药姐姐,你怎么来了?” 芍药微笑道:“昨晚不是答应你爹爹,早些上楼吃饭么,你爹爹做了一桌子菜,见你迟迟没有过去,这才吩咐我来楼外找找你。我估摸着你这妮子多半是来了断肠崖,过来一瞧,你果然在这边发呆。” 明夜哦了一声,经过那位红妆淡抹的女子,说道:“差点忘了,我这就上去。” 那女子诶了一句,拦住少女,关心道:“明夜,最近这是怎么了,瞧你总魂不守舍,整天心事重重的模样。” 谁知道少女非但不承认,还反驳道:“哪有,姐姐莫不是看走了眼,我近来练剑勤快着哩,不曾懈怠半分,更谈不上魂不守舍。” “没有?没有那你躲什么,脚步匆匆,眼神躲闪。莫不是怕姐姐从你眼里瞧出什么蹊跷来?”女子笑着欺身而近,调笑捉弄了少女一番,就要和她扭成一团。 一番玩闹,将明夜逗笑了,见少女笑得自然,那位红妆淡抹的女子这才放下心来。 有心事不算什么,但也要拿得起,放得下,总不能时时刻刻想着那些心事,连日子都不能好好过了。 眼见明夜神情皆放松下来,芍药这才方便教导少女几句,她苦口婆心道:“明夜,修行之人也讲究个松弛有度,你自幼天赋极佳,已走在了同辈人的前头,哪怕是一两次的失利,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修道之人,终究还是要看谁能走得更长更远,不必因道路中间的小小坎坷而耿耿于怀。强者,要能拿得起,放得下,赢得了,输得起。” 知晓芍药姐姐乃是担心自己在不夜山朝雪节,那场问剑行中败于同辈中人,所以才会有此番循循善诱。 “明夜明白,多些芍药姐姐的金玉良言。”少女何其聪慧,点头应声,怎一个乖巧懂事了得。 女子这才彻底卸下心上包袱,搂着齐自己肩高的少女一路嬉笑打闹着回到烟雨楼,在法阵中默念口诀,去往烟雨楼顶层,那唯有宗主与少宗主,以及两位祖师堂长老才能进入的区域。 穿过云端走廊,进入一间阔院,阔院之中,又有正殿、偏殿。 一位满头白发的中年男子双手负后,立于正殿门外,笑望向一大一小,正迎面而来的女子与少女。 明乾生的年纪,其实并没有他看起来那么大。 早年因缘际遇颇为坎坷曲折,这位烟雨楼宗主的前半生,都在庙堂之上,与那些宦官大臣们打交道。 朝堂之上,伴君如伴虎,左右更有虎狼环伺,盛世之中,臣子忠奸难辨,朝中派系纷争不断,文武百官各自拉帮结派,逼迫他人站队,前朝臣子一批,当朝臣子一批,圣上心腹一批,东宫狗腿一批。三省六部,文武百官,好似一个个都削尖了脑袋往多油水之处钻,往“明主”身后钻,指点起江山来,个个都有一套章法,执行起来却难以落到实处······ 人人处心积虑,为谋前程,为谋利益,以至于处于漩涡中心的明乾生,哪怕只是想求个安身立命之地,为国为民,都难以立足。 身居高位,却不站队,也没有真正意义上为黎明苍生做点实事,可能到最后能够归隐山林,全身而退,都已经算是明乾生得以自傲的一件生平了。 须知朝中历来那些身居高位者,人之暮年,无论奸臣忠臣,都难以保全性命。 要么死于因果,要么死于怀疑。 从某种立场上看,能够全身而退,已经足以为傲。 时至今日,这位已成为山巅大修士的老人依然会感慨一句命运无常,将凡人玩弄于鼓掌。 若非当年自己仕途不得志,也就不会早早白了头发,更不会选择归隐山林。 那么,自然也就不会有之后的入山访仙,得以上“道”了。 若不踏上修行之路,便不会有如今的扶摇十人之一,更不会有扶摇天下是大宗门之一的烟雨楼。 然而虽在山上世界闯出了一片天,明乾生终究还是认为,未能在“天子堂上”达成理想抱负,仍是遗憾。 否则,他也不会将烟雨楼最高这一层,修成那世俗皇宫之中,金銮殿的模样了。 正殿偏殿,这殿那殿,这宫那宫,就连围墙,也采用宫墙样式、色调、材料。 而且,当时在入山访仙之前,便已经思虑过重,导致白了头发的明乾生,哪怕是修炼到金丹境之后,分明都可以靠修为境界使得头发重新变黑,然而他却没有这样做。 像是要时刻提醒自己,输过败过。 而烟雨楼这座仿造那座王朝打造的金銮殿,便是如今的明乾生,对过去的明乾生的一种提醒。 输过败过,重要的是,站起来过。 这也是老宗主当初,用心良苦地请女子剑仙云梦,特意赶赴不夜山,希望她能在明夜问剑行夺魁之前,设法让她输一输的原因所在。 明乾生以为,人这一生,永远不会一路顺遂,必然要遭遇风波。 失败来得早些,便轻巧些。失败来得若晚了些,就沉重了些。 一个从来都没有输过的人,第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定然难以释怀。而这个人初尝失败的时机来得越晚,重新站起来的难度也就越大。 明乾生是过来人了,知晓上山容易下山难。 折损在半山腰,重头攀爬,总要比在登顶之前摔落,重头攀爬,来得轻巧些。 正殿屋檐底下,悬挂一只风铃,有春风吹过,便沙沙作响,清脆悦耳,如耳边淌过一条山间溪流,隐隐作痒。 芍药看见明乾生后,恭敬行礼道:“芍药见过师尊。” 明乾生嗯了一声,点头会意。 “夜夜,快来尝尝爹的手艺。”明乾生笑着,将双手打开,朝那个迎面走来的少女做出拥抱状。 少女有些尴尬,一个闪身躲开明乾生的拥抱,匆匆迈过门槛,快步走入正殿之中,寻一处坐下,有些难为情。 明乾生抱了个寂寞,也不气不恼,笑眯起眼,转身走入正殿,那名为芍药的女子留步于正殿之外,朝明乾生施了个万福,说道:“请师尊和明夜妹妹慢慢享用晚饭。芍药就不打扰你们父女二人唠家常了。” 明乾生嗯了一声,并未挽留。 言语过后,女子款款而去,怎一个婷婷袅袅了得。 虽然想挨着自家女儿坐下,可熟谙人情世故的老宗主,又岂能看不出少女那股难为情? 他最终还是选择坐在了门口这边,与背对正殿大堂的少女相对而坐,两人面对面,却相隔甚远,明夜果真轻松多了。 明乾生笑着拿起筷子,指了指满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说道:“夜夜,你看,这都是你从前喜欢吃的菜,快吃呀,别干看着。” 明夜有些埋怨道:“我都这么大人了,爹怎么还老叫小名。” 明乾生乐呵着:“怎么,女儿大了,就不跟爹爹亲近了?难不成爹爹也得跟她们一样,喊你少宗主或是直呼其名才是?” “爹,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女又羞又恼。 那老宗主打着哈哈,笑着伸出一只手,虚按两下,宽慰道:“好好好,爹爹知道,不逗你了,吃菜吃菜。” 莫说十六岁的小姑娘,哪怕是六十岁的老姑娘,在父母眼中,恐怕永远都是那个咿呀学语的孩子。 明乾生不再多说,只是偶尔朝自己碗里夹一筷子菜,偶尔抬起头看少女一眼,不算频繁,为了不给少女心理负担,还要摩拳擦掌,假装左右环顾。 看着那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老宗主心中感慨万千,遥想当年,小姑娘还不会走,只会爬的时候,最喜欢骑在自己肩上,让自己带着她四下游玩。 当时喊女儿“夜夜”,小丫头就会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后来大了几岁,女儿学会走路说话了,会读书写字了,碰见自己,小丫头还是会屁颠屁颠扑到自己怀中来,被自己一把抱起,横在空中原地转圈,笑言一句“御剑飞行咯~”。 女儿再大了些,练剑识剑,踏上修行之路,好像父女二人便生分了许多。 再听自己叫她小名,女儿会觉得难为情了,也会从自己的拥抱中闪身躲开。 有心事了,更是藏在心里,也不跟自己这个当爹的说。 一步一步看着孩子长大,就好像一步一步看着孩子走远。 明乾生怔怔出神,恍惚之间,仿佛那个一手握着筷子,夹菜往嘴里喂的大姑娘,便摇身一变,变回了当年那个扎着两只小辫子,喜欢骑在自己背上听故事的小丫头。 再一转眼,那个被自己横抱起来,原地转圈,喊着“御剑飞行咯~”的小丫头,就又摇身一变。 女儿已经长成大人了啊。 明乾生夹起一块肉,放入嘴中,索然无味,他问道:“明夜,好吃吗?” 少女木讷点头,如是说道:“爹的手艺,向来极好。” 明乾生笑了笑。 自女儿回家以来,好像父女俩就没有这么安安静静单独吃过一次饭。 前头那几次,一次是举宗为风尘仆仆回到家中的少宗主接风洗尘,高朋满座,觥筹交错,身为一宗之主的明乾生,要应付客人、宗门弟子的敬酒,自然一场宴席下来,都没能跟自家女儿说上几句话。 后头有一次,是庆祝明夜生日,同样大办宴席,请来各大仙宗的仙师朋友们,收了法宝贺礼无数,也有那膝下晚辈,正值青春年华之际,觉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想要借机与烟雨楼联姻一场的老朋友,说是门下后生晚辈,怎一个天资卓越,一表人才,又是怎一颗痴情种子,情种深埋。再说两宗联姻之后,会是怎一个空前盛世,一骑绝尘,让其余的扶摇仙宗难望项背。 说来说去,又把本来高高兴兴过生日的明夜说得不高兴了,女儿倒也懂事,没有在宴席之上直接掀桌子走人,客客气气地婉拒了那些叔叔伯伯们。只是强颜欢笑,情绪不对头就是了。 再后来,凡是人多的宴席,明夜都懒得出席,借口练剑。其实也不算借口,而是真的卖力练剑修行,差人去寻,总能在断肠崖瞧见少女手握双剑,出剑不停。 所以今日,明乾生特意做了一桌子菜,并且没有请来任何人,身为自己得意弟子的芍药,自然也极有眼力见,没有留下打扰父女二人。 一顿晚饭,吃了一个时辰。 父亲舍不得先替这顿晚饭划上句号。 女儿又不想表现的太过生分,便在吃饱以后,给自己添了一碗热汤,手捧着碗,慢慢喝。 直到热汤变成冷汤,明月换走夕阳,那位烟雨楼的老宗主才缓缓起身,说道:“时辰不早了,回去歇息吧。练剑勤勉是好事,也别累坏了身子,注意休息。我去忙了。” 明乾生转过身,一步迈出正殿,还要去楼下处理一些宗门事务。 明夜忽然起身,叫住老宗主,轻声道:“爹爹辛苦了。” 不是说那劳神费心的管理宗门,是说明乾生百忙之中还抽出空来,煞费苦心做了一桌子菜,还要时时刻刻照顾女儿的感受,不能与已经长大的女儿过分亲近,时刻压抑着内心情感的滋味,自然很是辛苦。 “不辛苦。” ———— 不夜山,镇魔塔。 钟余看着那个大伤初愈的女子,逐渐向外走去的背影。 仙剑承影很是厉害,当日在大煊王朝境内,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剑穿“心”,便让那位被天下人称之为妖女的八境女子,养伤至今,足足一年有余。 那还仅仅是无人掌握的承影剑,若是剑的主人,手握仙剑,又该是怎样的杀力惊人? 扶摇天下的公平很少。 比如修为最高的那一批剑仙,可能都未必得到仙剑的青睐。 那些远古传承下来的神兵利器,总喜欢挑选看起来不那么强的后生晚辈们认主。 在仙剑认主一事上,饶是大罗神仙来也无可奈何,全凭天意。 更不必提,在十大仙剑中,独占前三位的含光、承影、宵练。 怎一个桀骜不驯了,不服管教了得。 就是十境巅峰的几位守陵人,如今扶摇天下的最高战力,都无法让仙剑认自己为主。 想来除了修为之外,或许它们还看别的东西。 前两位仙剑的主人,都曾出现在那场朝雪节中。 或许宵练的主人当时也在场,只不过她不带着剑,别人便认不出。 钟余忽然叫住那个自顾自向外走去的女子,“程婉婉。” 女子身形微滞,只是头也不回,问道:“怎么?” 她原以为,他会说些“不要走”、“留下来”之类的言语。 可他没有。 钟余想了想,朝她走了几步,又不过于靠近女子,说道:“以后,莫要再找他的麻烦了。” 钟余想说她赢不了仙剑的主人,却又觉得这样说话,更令她反感。 谁知女子冷笑一声,全然忽视了这句话中对她的关切,而只听出一位守陵人,站在所谓的正派那边,向她这个天下人眼中的反派,说出如同胜利者的好言相劝般的风凉话。 不怎么悦耳。 程婉婉一步迈出镇魔塔,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好似这一年来,在这里养伤的时日,都不过是女子与救了自己一命,并且还能护她平安养伤的人,逢场作戏一场。 程婉婉走出镇魔塔,出现在不夜山之时,天上下起了小雨。 细雨朦胧,钟余站在镇魔塔高处,目送那位女子一步一步离开不夜山。 他奇怪的是,她为何不直接御风快速离去。 钟余想了想,还是掐剑诀,化作一道剑光,融入万千雨点之中。 不断穿过那些支离破碎的雨点,就好似他和她之间的感情。 男子躲在每一滴雨点中,静静看着女子走远。 再出去。 可能那座镇魔塔,就又会留给另外一座天下可趁之机了吧。 天下人,料谁也不会猜到,上一场席卷桃夭州夜叉山的“压胜之战”,起因竟然只是因为守陵人钟余的擅离职守。 就算猜到,也无人敢去责怪一位十境巅峰,还是剑修。 程婉婉去大煊京城截杀李子衿,被仙剑承影追杀的时候,钟余不顾天下人的安危,也要跨州远游,去救女子一人。 失去守陵人的压胜之物,便如同漏风的天窗,自然拦不住魔气的泄露。 然而这份情谊,在她眼中,却敌不过一句正邪不两立。 甚至都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为了她,变成“邪”的一边。 正如他甚至都没有问过她,要不要留下来一样。 终于在不夜山的边界,剑光消失,化作男子,藏在树后,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孩子一般,偷偷看着就要离开自己视线的女子。 男人苦笑着。 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殊不知。 那女子也是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不再慢慢行走。 她从不夜山边界乘风而起。 再没有回过头。 ———— 拜剑阁。 在万千剑气萦绕的拜剑阁之外,迎面走来一位白衣胜雪的年轻人。 年轻人左手作握剑状,手心却空无一物。 他每向前一步,手上的“剑?”才逐渐展露面貌。 当那剑修走到三阵万剑形成的剑气屏障处时,他手中的那柄剑,也从唯有剑柄,到浮现剑身,最终露出剑尖。 仙剑,含光。 那几乎无人能靠近的拜剑阁,年轻人却凭借着手中仙剑劈开的一道剑气,得以靠近。 其实在他亮出手中仙剑之时,拜剑阁守陵人剑奴,便以心声遥遥询问,需不需要替他“开个道”。 那年轻人只是笑道:“我姜襄的道,从来都是靠自己这双手杀出来的。” 一缕剑气在前开道,将一座拜剑阁的剑气瀑布从中劈开,挤向两端。 姜襄来到拜剑阁楼中,微微抖搂衣袖,含光剑自行消失。 在拜剑阁顶端,姜襄看着插入地面一寸的那柄仙剑承影,面无表情,对一旁的邋遢男子说道:“剑奴,替我打开通往那边的‘门’。十二个时辰之后,再开一次,接应我回来。” 邋遢男子看着那个金丹境巅峰的年轻剑仙,问道:“真不等元婴再去?那边的妖族大修士,恐怕早已盯上你了。就算有仙剑,可你这么屡次三番地潜入那边杀妖,未免也太过冒险了些。” 姜襄不置可否,只是笑道:“今晚杀只大妖助助兴,便可跻身元婴境。” 第两百零四章 夜去天将明 - 出鞘 - 祠梦 鸿鹄州升龙渡外。 已无仙家渡船停靠。 岸边的茶亭,更荡然无存。 原是山海宗弟子,在此演了一出戏。 早些时候,那位山海宗神秘莫测的宗主,说北海之水不出一月便会淹没鸿鹄州。而首当其冲的,便是那升龙渡口。 一开始,鸿鹄州这边的山上仙宗,包括一州山上仙宗执牛耳者的山海宗在内,都打算弃“庙”而逃。 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要人活着,只要宗门弟们的性命得以保全,那么哪怕前路再难,也无非是齐心协力,东山再起。 就像那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风雷城宗主莫言,自知渡劫难过,便兵解于祖师堂。 苦修百年的九境大修士,扶摇十人之一,就这么说走就走了。 兵解转世,也不过是重头再来一次而已。 那位山海宗宗主,女子掌柜岑天池,起初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暗中吩咐宗门准备举宗迁移的仪式。 然而后来巧遇一个少年剑客,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一州气数。 说境界吧,小子连个金丹都没有,按理说,根本就入不了她们的眼,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点了一炷无求之香。那位江河共主的水神,便是看在那炷无求之香的面子上,才不惜以从神位中陨落为凡人,散去一身香火神力、境界修为的代价,扶持鸿鹄州一州山水神灵,助他们重塑金身,重建神庙,恢复香火、境界。 虽然秦璇之说是因为那少年。可岑天池却总觉得,哪怕李子衿不曾来过鸿鹄州,当一州陆沉之时,秦璇之一样会如此行事。 但思来想去,其实仍有一事她不明白。 身为江河共主的水神,难道不能直接凭借神性敕令北海之水恢复平静,护住鸿鹄州吗? 岑天池想这个问题,想了很久,一直没有想明白。 然而今日,看着在场的数十位鸿鹄州山水神灵,女子恍然大悟。 水神能救活因北海之水而沦陷的鸿鹄州,却救不活因人心鬼蜮而沦陷的鸿鹄州。 即便她挥挥手,就让北海之水回流,可鸿鹄州还会是老样子,它的病,不在于北海之水。 若此次之后,一州山水神灵能够同气连枝,人心齐了,那么日后在遇到任何艰难险阻,一州神灵都可以同生死共进退。换而言之,便是秦璇之假借那炷无求之香,换来了这些神灵们对于凡人的一丝希望和认同。让他们愿意再相信人间一次。 所以今日,升龙渡口外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海水,还未靠近就已经仿佛卸下了三成力。 升龙渡外,法宝、金身、神通无数。 金光大作,光华流转。 数十位山水神灵并肩一线,悬于半空,各自驾驭法宝、施展神通,拦住来势汹汹的北海之水。 有趣的是,那场之前她以为会瞬间淹没升龙渡的海水,此刻就连一朵浪花都没翻上岸来。 显然那位水神,在自降神格之前,早就埋好了伏笔,她已经替鸿鹄州做好了一切。 就连这场有惊无险的海水,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无非是让一州神灵,再度携手一次罢了。 岑天池看了眼逐渐回流的海水,从空中落下。 天上是神灵们雀跃欢呼的声音,然而此刻,女子掌柜耳中,却只能听到海声和另一位独自站在海边看海的女子神灵的叹息声。 可能早在那场烟雨绘卷众神议事之前,那位水神就已经拨走了鸿鹄州的劫数吧,海浪的威势少了三成。 也刚好就是七成北海之水,恰恰能够让一州山水神灵联手拦住。 多一成,少一个,都不行。 女子站在海边,凝望重归于平静的海面,漫无边际,好似一眼便可至千里万里之外。 当海天相连那一线间,泛起一抹鱼肚白,而后又有金黄光辉缓缓升起。 夜已去。 ———— 解决了那场北海之水的隐患,岑天池御风遨游海面,确保这次劫难,已经的的确确渡过。 碰巧看见那艘快速升空的神游渡船。 女子掌柜想起一事,今日好像是他的生日。 她身形一个闪烁,径直出现在那艘神游渡船之上。 没有登船,只是化作一只大雁,飞在渡船头顶,俯瞰仙家渡船之上的景象。 有些巧合,动用了窥探心湖的玄术神通,听见一些污言秽语,也听见一些至纯至善。 听见一些人心中的天真烂漫,一些人心中的左右为难。 然后听见一位少年的心声,竟是觉得值此美景良辰,身边岂可无一两坛剑南烧春作陪? 岑天池哑然失笑,随手横抹一记,从空中摔落两坛剑南烧春,酒坛子底下覆盖有一层神力,自行撕开神游渡船客房的屏障,随后又将其合好如初,不露声色,拖着两坛剑南烧春平稳落地,落在那个“贪心”少年的温泉旁。 神游渡船那位徐溪管事微微皱眉,似察觉到不妥,缩地成寸瞬间出现在渡船上空,然而那只大雁速度更快,眨眼消逝,不留痕迹。 在神游渡船之下,岑天池就好似以一掌之力硬生生托起那座庞然大物一般。 女子掌托神游渡船,微笑道:“李子衿,生日快乐。” 掌心发力,甩臂一挥,一艘神游渡船,比快更快,径直脱离掌心,云中疾驰而去。 ———— 一位跌境到炼神境后,苦修又恢复至金丹境的女子御风去往鸿鹄州。 在北海海面上,一艘仙家渡船与女子擦肩而过。 狐族的鼻子极其好用,能够从数百人中精准锁定一种味道。 在那艘渡船与女子狐妖擦肩而过的一瞬,她的身形骤然停下,悬停空中,回望那艘速度奇快的仙家渡船一眼。 好熟悉的味道。 可惜渡船来去匆匆,鸿鹄州那边又有要事等着自己去处理,踌躇不定之际,女子狐妖最终一咬牙,放弃追逐渡船的想法,转身继续朝鸿鹄州御风直去。 女子喃喃道:“公子······?” ———— 大煊皇宫。 李忲贞要做出一个艰难决定。 去年在燕国拒绝交出唐吟,并且与大煊王朝开战之后,周边那些向来十六年朝大煊进贡一座城或是一位皇子的藩属小国也都开始蠢蠢欲动。 这一年本又是十六年一次的进攻之际,然而这一年来,那些藩属小国就他娘的跟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一个个的学那燕国,要城可以,派兵来拿。 大煊王朝的处境,极其尴尬。 若真为了远隔千里的一座破城,举兵跋山涉水而去,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毕竟大煊王朝向来都喜欢其他小国进贡皇子,以作质子,掣肘那些藩属小国。 虽也偶有城池,但次数实在是少,而且那些藩属小国给的“城”,实在难以称之为城,充其量,也就是村挂城名,破烂地方,不如挟持皇子来得轻巧。 然而眼下,一个燕国率先“抗令”,藩属小国纷纷效仿。 即便是被大煊手握质子的那些小国,一个个的骨头好似也硬朗起来了,大煊王朝又不能真杀了那些小国的皇子,一来如此行事便等同于失去了可以继续威胁对方的把柄,二来难免又在天下人眼里留下个暴虐的印象,坏了名声。 向来以仁义为标签的李忲贞,不愿做这个大恶人。 然而眼下,百官进谏,奏折之上言语万千,最终却都可归纳为四字。 杀鸡儆猴。 哪怕他这个大煊皇帝不把恶人做到底,可到底是需要扮一扮恶人的,否则那些藩属小国见到不进贡也相安无事,岂非纷纷效仿? 那么日后,谁还将他大煊王朝放在眼里。 真论国力,大煊自然可横扫仓庚州大半藩属小国,但国与国之间,山水相隔,自身疆域已经足够辽阔的大煊王朝若还要遥遥领兵进犯小国,山水路远,得不偿失。 故而李忲贞思量复思量,始终拿捏不定主意。 年轻皇帝已经一夜未眠,坐在书桌前,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捏着奏折,满脸愁苦。 这时,站在他身边侍奉了他一夜的老宦官,沉默了一夜之后,也终于憋出一句话。 老宦官转身走下台阶,朝年轻皇帝恭敬行礼,说道:“皇上,奴才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忲贞心中腹诽不已,不知当讲不当讲,那你他娘的就别提啊? 可他又不能真这么说,毕竟眼下自己的小命,还掌握在这死太监手里。 继位不久,朝中大臣多有对自己不服之辈,加之太后与老太监又勾结着架空了他这个空壳子皇帝,眼下,站在他这边的便只有······ 总之,还不能够撕破脸皮。 李忲贞微笑道:“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老宦臣这才慢吞吞地起身,只是站在下边惺惺作态,欲言又止。 年轻皇帝看这死太监演得一出好戏,强忍笑意,也不点破,继续说道:“公公但说无妨!” 那老宦臣,得了圣上两道“令”,这才开口道:“皇上想必是在担忧近来藩属小国不肯进贡一事?” “此事尤为棘手,朕已数夜不能寐,不知公公,可有良策?”李忲贞抬手示意他说下去。 老宦臣再度朝皇年轻皇帝行礼,说道:“这满朝官员都在替皇上献策,哪里轮得到奴才来指手画脚呢?” 李忲贞有些摸不清这老家伙的脉络了,刚才要说的也是你,现在不说的也是你,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然而老宦臣下一句话,才让李忲贞心中大定,原是在那边欲擒故纵。 老宦臣说道:“不过······想必皇上也听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恰恰奴才深处宫中,不比那些大人们,看事情反而更加透彻些。” “公公,你就莫要卖关子了,有何良策,朕都听着呢,你再这么吞吞吐吐下去,可真教朕干着急呀!”李忲贞内心波澜不惊,然而表面上却要装出一副急不可耐,沉不住气的模样。 毕竟这是他在老宦臣眼前的常态,做戏要做足。 那老宦臣见了年轻皇帝的样子,心中不免冷笑一声,觉得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连这点耐心都没有,看来半点城府也无,怎么成得了大事? 无非就是在他和太后手中,被玩弄于鼓掌的傀儡皇帝罢了。 老宦臣终于全盘托出,说道:“皇上少安毋躁,待奴才细细说来。皇上之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定,不就是觉得向那些藩属小国遥遥出兵,来得太不值当了么?即便是打了胜仗,又得不到什么好处,反而劳民伤财。” 李忲贞点头道:“正是。” 老宦臣又说道:“依奴才拙见,想要杀鸡儆猴,又何须舍近求远呐?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鸡’,可不就在那等着皇上去杀吗?” 年轻皇帝哦?了一声,眉头微皱,想了想,问道:“公公的意思是?” 老宦臣竟如“登堂入室”一般,胆大包天地走到皇帝书桌前,伸手指向仓庚州地图一处。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年轻皇帝心中一惊,咽了口唾沫道:“公公是说,先拿下燕国?” “正是!”老宦臣满意点头,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模样。 看得李忲贞有些犯恶心,只是表面还要强装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之感,赞叹道:“公公所说,也不无道理,待朕斟酌一番,再做决定。” 那燕国,不是不能拿,只是燕国乃仓庚州,国力仅次于大煊王朝的强邦,若与燕国正面开战,即便获胜,大煊也会伤去几分锐气。 随意不到万不得已,李忲贞是真不愿与燕国为敌。 可此事若细算起来,还真真儿是燕国挑起的风波,那些藩属小国,也都是看到燕国的硬气,才纷纷撂挑子不向大煊进贡的。 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眼下上上之策,的确是拿下燕国。 杀了燕国这只罪魁祸首的“鸡”,给那些作壁上观的“猴子”们看看。 威信损失极其容易,再想建立,便相当困难。 去年大煊与燕国有过一场开战,以那座太平郡,如今的燕归郡为战场,两军山上山下势力相互厮杀了一番,虽大煊占上风,然而燕国将士骨头硬得很,是拼着断肠之痛也要从敌人身上撕咬下几块肉的狠角色。 当时率兵与燕国正面对抗的几位将军,都对敌军将士赞扬有加,说若仓庚州有哪一国是大煊王朝的心腹大患,舍燕其谁? 其实这也是年轻皇帝心中的上上策。 只是他绝不可以在老宦臣眼前表现得杀伐果断,务必要将自己优柔寡断,事事犹豫的姿态,扮演到底。 所以哪怕万事俱备,这位年轻皇帝,也是说着“容朕想想”。 老宦臣沉声道:“天下人都在看着,皇上可不能再犹豫了!” 李忲贞犹豫不定,说道:“容朕再想想。” 那老宦臣一脸恨其不争怒其不幸的神情,在皇帝书桌前来回踱步,徘徊不定。 过去好一会儿了,看那年轻皇帝还在那边优柔寡断,老宦臣双手猛撑书桌,凑近到年轻皇帝身前,吓得李忲贞身子骤然向后一缩。 老宦臣几乎以命令的口吻喊道:“皇上!还请皇上发兵燕境!” 李忲贞演得很像,甚至还在身子后缩之时,“被吓得”连手中奏折都掉落在地。 他此刻就像一只柔弱无力的小绵羊,几乎瘫软在金色座椅上,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道:“好······就······就发兵燕境。” 将年轻皇帝的狼狈模样尽收眼底的老宦臣,嘴角不由地浮起一抹弧度,只是掩饰的很好,瞬间将其收住,再以眼角余光斜瞥那缩在座椅上不敢动弹的小兔崽子。 怎一个运筹帷幄的滋味了得。 老宦臣满意地转身离去,说既然大事已定,便请皇帝好好休息,他会去帮忙召见几位将军,商议进军一事。 其实是要去向太后禀告。 在老宦臣走后,皇位上那个年轻人从椅子上坐正,又弯腰将掉落在地的奏折捡起。 面无表情。 ———— 神游渡船之上。 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剑客,真就在温泉中泡了一夜,怀中死死抱着所剩无几的剑南烧春,醉眼朦胧。 后来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时,少年剑客竟是又醉又困,直接昏头睡了过去。 别苑石桌旁那位白衣少女,在前半夜的时候,心血来潮,觉得自己既然都已经空手练习了这么久,想必也应该真的上手做做东西。 做衣裳,太难,红韶觉得,不如就先从鞋子做起。 少女走出客房,去唤来一位渡船侍女,喊她帮自己拿来布料,布垫,针线。 红韶打算亲手替师兄做双布鞋,也算是练练手。 那位渡船侍女,也是个细心的姑娘,不仅给红韶拿来了做布鞋需要的一切材料,还手提着一盏夜灯,笑着打趣那位白衣少女道:“妹妹真是心灵手巧,这样晚了,还有这份心,那位公子有妹妹这样的道侣,好大的福气。” 少女脸上飞起一层红云,羞涩不已,忙摆手解释道:“不是道侣,是我师兄。” 红韶也是跟师兄走过很多山水以后,才终于明白“道侣”、“夫妻”、“情人”的意思,想起自己以前还说想要嫁给师兄,只怕听在师兄耳中,是天大的笑话吧,好在师兄从不会拿这些陈年往事来取笑自己,不然她可真的无地自容了。 那渡船侍女听到“师兄妹”以后,非但没有觉得就当真不可能了,反倒是掩嘴轻笑道:“那有什么?山上师兄妹喜结连理的神仙眷侣们,多了去了,哪个不知道日久生情?整日待在一起,耳鬓厮磨的,谁又受得了只做师兄妹?妹妹还年轻,以后自会知晓。快把东西拿好,替你师兄做鞋去吧,嘻嘻。” 少女就只是手提着一盏夜灯,拿着做布鞋需要的材料,在原地发愣,直到那位渡船侍女走出好远,她才慌忙逃回客房,反手按下封锁客房的按钮。 满脸羞红。 红韶走回屋子里,将灯盏放在桌上,开始穿针引线。 书上看着简单,空手比划也容易,谁想到真当了少女上手实战时,才发现针线活殊多不易,别看小小一双布鞋,可就是这小小一双布鞋,少女忙活了一夜,手上被针扎了好些个口子,都才只做了一半。 她却还要强忍住不能疼出声,免得惊动了泡在温泉中的师兄,害师兄担心。 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红韶满眼倦意,直到都看不清针线的脉络了,这才悄悄将家伙什收纳起来,藏在柜子抽屉里,然后走到温泉边,看见李子衿睡得正熟,也不知道该不该把他叫起来。 少女蹲在温泉边,轻声喊道:“师兄?” 李子衿睡得跟死猪似的,了无动静。 “师兄?”少女又喊了声,还是没得到回应。 无奈之下,她只能伸手去夺李子衿怀中那坛剑南烧春。 好家伙,这一伸手抢酒,瞬间把李子衿给惊醒了,少年手忙脚乱地扯会半坛子酒,然后师兄妹二人大眼瞪小眼。 “师兄,你在池子里待了一夜了,去床上歇息吧。”红韶说道。 那个脑袋昏昏沉沉,浑身血气上涌的少年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小师妹,点头道:“先帮我喊完醒酒茶来。” 红韶来去匆匆,从渡船杂役那边取来一碗醒酒茶,喂师兄服下。 脑袋清醒些了。 李子衿支开小师妹,爬上温泉,穿好衣裳,栓好玉牌,握着翠渠,走回屋子,说道:“那我再睡会儿。午饭饿了,你自己先吃,不用喊我啊。” 少女乖巧点头。 分明是一间客房,然而在别苑中,有两间屋子。 师兄妹二人各自一间屋子,各自一张床,都是沾床就睡。 直到两人睡醒之时,天都又黑了。 神游渡船停靠在一座仙家渡口,有许多客人下船到渡口游玩,在渡口边,还有一些仙家店铺。 少年少女晚饭后,琢磨着不如也去仙家店铺逛逛,正好李子衿想要给小师妹也买一块淬剑石,帮助她淬炼文剑仓颉。 神游渡船台阶上,渡船管事徐溪笑着提醒道:“二位放宽心去逛便是,徐某会在这边等到所有客人都回到渡船以后,才收起阶梯。不过,也请二位尽量将时间控制在三个时辰之内,毕竟咱们船上还有好一批客人不喜欢游玩,忙着赶路。往二位理解。” 这套说辞,其实徐溪对每个客人都说了。 李子衿自然是点头答应下来,然后带小师妹走下神游渡船,来到渡口边逛仙家店铺。 此地名为渝州渡,听闻附近有座渝州城,满城房屋皆环山而建,上下高低起伏不定。 城中有一特色。 满山遍野,皆是火锅。 第两百零五章 目盲心不盲 - 出鞘 - 祠梦 师兄妹二人在渝洲渡渡口逛了一圈仙家店铺,花了半个时辰,把大大小小的仙家店铺都逛完了,无一遗漏,可是却没有一家店铺有淬剑石卖。 李子衿这才晓得想要得到淬剑石,何其不易。 问了问小师妹,想不想去那满山遍野皆是火锅的渝州城瞧瞧,还剩下两个半时辰的时间,只消在渡口边租借两匹快马,这一来一去,至多花掉半个时辰。 他们师兄妹二人,仍有两个时辰的功夫能在城里边耽搁哩。 足够吃上一场酣畅淋漓的火锅了。 许久未吃那“七上八下”毛肚的白衣少女,自然不停点头,就差流口水了。 两人花了两枚小满钱,从岸边租了两匹快马,小一炷香的功夫便骑到了附近的渝州城。 到了渝州城后,李子衿下马,随意找了一位看起来年纪比较大的老先生,他正在街边独自打谱,少年向其询问这城中有无那远近闻名的火锅。 时间紧迫,来不及逛完渝州城,李子衿打算择优食用。 谁料那老先生闻言后大笑道:“哪个不晓得,渝州遍地都是火锅?家家味道都差不了,要老头我说,这进城第一家火锅,便是这个!” 说着,老先生朝自己胸前竖了竖大拇指,夸他们渝州城的火锅,都是顶呱呱的好。 少年哑然,只能是向老先生道谢后,点头牵马离开,满脸的将信将疑。 他果真在城中第一家酒楼停下脚步。 方才还在街对面时,相隔老远,便已闻到一股醇香,此刻近了,更是香气逼人,让人食指大动。 那就试试? 那就试试! 李子衿几乎没怎么犹豫,便带着小师妹走进客栈后院,在店小二的引领下,将两匹马儿暂且栓在马厩中。 师兄妹二人又旋即登楼落座,习惯性地做在二楼边缘,临街的位置,空气好,景色佳。 自不必多说,李子衿只说他师兄妹二人是专程来吃火锅的,叫那店小二随意上些适宜煮火锅的菜肴,只说毛肚必不能少。 那小二是个有眼力见的,见那公子带剑又佩玉,锦衣华服,气度不凡。 又见那姑娘佳人绝代,风姿绰约,佩文剑,戴玉簪,满脸书卷气。 小二一眼便知这两位乃是难得一见的贵客,自然是点头哈腰,招待周全,说二位客官喜欢吃毛肚,恰好店里最出名的两道招牌火锅菜,一样是那大刀腰片,薄如蝉翼,入口即化,另一样便是那精毛肚,酥脆爽口,嚼劲满满。 李子衿微笑点头,那小二脚步轻快,说去去就来,果真不一会,便带着另外一名跑堂杂役,一人怀抱着一口大锅,一人双手左右分别端着一只大盘子,装满了菜肴,遥遥望去,最为显眼的便是那伙计口中的“大刀腰片”、“精毛肚”。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渝州城本地特色的仙家菜肴,如妙兰花、沉香豆腐、酥牛蹄、花中仙等等,种类繁多,不胜枚举,看得李子衿与红韶眼花缭乱。 仙家食材,入人间火锅之中,便是山上仙气与人间烟火气的结合。 这顿火锅,滋味甚好,当真如那位在街边独自打谱的老先生所说,入城第一家火锅便是这种滋味,这还只是开在山脚处的火锅酒楼。 若是半山腰的呢?若是山巅之处的呢?滋味又当如何? 一顿火锅倒也不贵,即便附近就是仙家渡口,可这城中到底还是凡人居所,即便是用上了那些仙家食材,最后算账之时,也无非吃掉了一枚金枝玉叶而已,这价格在凡间算是天价,在山上却算便宜的了。 离开这间火锅酒楼时,那店小二还专程追出酒楼来,手里提着一壶酒,强塞进李子衿手中,说是店里的规矩,凡是吃满了一支金叶子的,照理都得送对方一壶仙家酒酿。 李子衿婉拒过,见那店小二神色焦急,说掌柜的交代了,若是送不出去,便要教他好看,少年这才无奈收下那壶仙家酒酿。 店小二微笑转身离去。 李子衿打开酒壶闻了闻,香气够浓,只不过不像烈酒,倒像是比较适宜女子食用的清淡酒酿,里头有花茶香味。 依然是路边那位独自打谱的老先生,见到少年少女来去匆匆,他捻起一子,笑问道:“后生,那酒楼火锅滋味如何?” 李子衿朝老先生作揖道:“滋味甚好,先生所言不虚。” 老人落下一子,点头道:“那就好。你手中提着的,名为仙子醉,乃是仙家酒酿中,颇受仙子们喜爱的品种,口味清淡,重香气而轻酒气,食用过后,如沐香浴,身上可萦绕三日花香不散,是个送礼的好物件儿。” 李子衿原地愣住,先是没听明白那老先生的言外之意。 看得那老先生,急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又赶紧提点那少年道:“咳,老头子我,赶巧晚些时候要去一位朋友家中作客,不方便空着手去。” 这话中的意思,已经不能够更加明显了。 再要明显,面子上挂不住。 李子衿笑了笑,随手将那壶仙子醉送给老人,“先生若是喜欢,送你便是。” 反正他不喜欢这种口味清淡的酒,小师妹也是个不能沾酒的,那仙家酒酿虽好,留在手中也是鸡肋一般,倒不如赠这位面目可亲的老先生,毕竟自己也承了人家“指路之情”。 得了一壶仙子醉,老人笑着连道三声好,李子衿带着红韶告辞一声,上马返回渝洲渡。 只在他二人出城那瞬间,城中老人便驾起彩云,手提一壶仙子醉,腾空而去。 重回神游渡船上时,徐溪管事所言的三个时辰,依旧还剩下小半个时辰,不过李子衿与红韶已经是最晚回到渡船上的客人了。 所以在师兄妹二人回到船上之后,神游便离岸,扶摇上天。 逛完了渡口的仙家店铺,李子衿和红韶还没有逛渡船上的仙家店铺,可当少年提出要带着小师妹在渡船上逛逛时,后者却摆摆手,说今日累着了,要先行回去休息,让李子衿自己逛去。 少年也不好强求,想着那便只身前往渡船上那繁华街巷,争取替小师妹买来一块淬剑石。 师兄妹二人在神游渡船十楼处分道扬镳,一个回房,一个入繁华长街。 他自然不晓得红韶是赶着回去穿针引线替他做鞋子。 少年身后背剑,腰悬玉牌和一只酒葫芦,独自登楼。 入夜以后,华灯初上。 神游渡船也如一座小城般,甚至比金淮城和洪州城那样的小城繁华许多。 热闹的地方,天下大同,“城”中自然少不了勾栏瓦肆温柔乡。 一路如走马观花一般,各色仙家店铺商品琳琅满目,瞧得李子衿目不暇接。 少年好不容易才从一堆仙家店铺里找到一家“正经”卖仙家物件儿的。 进去一问,有无淬剑石卖,结果直接给人掌柜的轰出来了,说不买东西也别来砸场子。 ······ 李子衿满头问号。 恰巧那位渡船管事,徐溪也在长街上闲逛,两人这么一个照面,徐溪率先问道:“李公子何故愁眉苦脸啊?” 少年问道:“敢问徐管事,神游渡船之上,可有淬剑石卖?” 徐溪乐呵着,“那不是废话吗?” 李子衿一喜,赶忙道:“当然有了?” 徐溪说道:“当然没有。” 李子衿翻了个白眼,白高兴一场,他不甘心,又问道:“这淬剑石,难道真有这么难搞到?方才在渝洲渡,在下也问遍了那些仙家店铺,一家也无。现在到了船上,徐管事又说船上也买不到。神游渡船,还算是在下乘坐过的仙家渡船中,最具规模的一艘。连你们这里也买不到淬剑石的话,哪里才有的卖?” 徐溪先是眉头微微一皱,看了眼少年身后那把剑,问道:“李公子真是剑修?” 李子衿点点头,“不然呢?” “剑修还有不晓得淬剑石难搞的?李公子这样,就让徐某觉得很难搞啊。”徐溪打趣道。 那少年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就走。 不曾想那位渡船管事拦住了他,忙笑道:“李公子急什么。神游渡船买不到,不代表徐某不知道哪里有淬剑石啊?” 那少年剑客斜瞥他一眼,都不敢抱有什么期待。 徐溪接着笑道:“李公子身为剑修,闯荡江湖时可曾听闻‘山水秘境’?” 李子衿一听,来了兴致,问道:“徐管事是说‘洞天福地’?” 那位渡船管事摇了摇头,先是左右环顾一番,而后指着一家茶楼,说道:“街上吵闹,咱们不如到茶楼中一叙,待我与李公子慢慢说来?” 这样也好,李子衿点头同意。两人旋即进入茶楼,那茶楼小二认出徐溪,忙不迭去喊来掌柜。 那茶楼掌柜是个身材丰腴的中年女子,中人之姿,架不住身材极好,又懂得打扮,韵味十足,别号吕三娘,家中排行老三,又姓吕,故得此号。 吕三娘认出徐溪,又见他身边有一位锦衣少年剑客,猜那少年剑客来头不小,便亲自为二人斟茶。 女子弯腰斟茶时,自然免不了一番峰峦起伏,少有的旖旎光景。 那徐溪乃是老成持重之辈,怎一个目不斜视了得。 他几乎就一直盯着女子胸前看。 反观那锦衣少年剑客,就不太上道了,脑袋都快扭断了,偏偏他怎么转脑袋,那吕三娘就好似故意往哪边靠一般。 徐溪端起茶杯,看着正在替李子衿斟茶的吕三娘,笑容玩味。 那少年避无可避,终于忍不住,以手挡在自己茶杯上,说道:“够了够了。” 幸而吕三娘眼疾手快,及时收手,这才没有烫伤那锦衣少年剑客,她一脸哀怨道:“这位公子,怎的以手掌接这滚烫茶水呀,这可要不得咧!茶水若是够了,只消知会我一声便是,要是不小心给公子烫伤了,我心里过意不去得咧。” 李子衿尴尬笑道:“是了是了,辛苦掌柜。” 徐溪强忍笑意,替那少年解围道:“好了,三娘,忙你的去吧,我与这位客人,还有要事要聊。” 那吕三娘朝渡船管事抛了个媚眼,风情万种道:“哎哟,徐大管事许久不到三娘店里来咧,好容易来一次吧,都不通知三娘一声,要不是旺财到后头通知我,三娘都不知道徐大管事来了咧。” 李子衿目瞪口呆,寻思着你家伙计,叫旺财? 这名绝了。 徐溪咳了咳,正色道:“倒是徐某行事不周,下次来时,定当亲自通知三娘一声。” 那吕三娘闻言才算眉开眼笑,腰肢一拧,提着茶壶缓缓离开,临走时没忘了回头对两人“嫣然一笑”。 徐溪转过头来,无奈笑道:“女人就是麻烦,对吧?” 那少年没说话,想了想后又说道:“不是所有女人都麻烦吧?” 那渡船管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与一个少年郎在女人这个话题上硬要分个高下。 毕竟他这副岁数,跟年轻人争论,就像男子不能够与女子争论一般。 男子若与女子争吵个面红耳赤,即便是争赢了,那也是输了。 徐溪喝了口茶水,说道:“咱们不谈女人了,说正事。” 那个锦衣少年剑客满脸无语的神色,他也没说要谈女子啊?本来就是来谈淬剑石的。 徐溪说道:“李公子方才说的洞天福地,世间少有,其中机缘法宝自然不在少数,然而世间大多数洞天福地,都已经被山上仙宗、世俗王朝占领,成为了它们各自的‘后花园’,普通的散修想要再从中分一杯羹,索取机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有些洞天福地的主人,气量大,还肯以向炼气士们收取神仙钱,换做他们进入洞天福地的‘门票’,若是从中得到了机缘,那边任其带走。可有些洞天福地的主人,便将名下洞天福地视作禁脔,绝不可能容他人染指。” 李子衿缓缓喝茶,点头道:“这可以理解。” 徐溪又道:“徐某所言的‘山水秘境’,其实较之洞天福地,便没有那么多的机缘和法宝。可这些山水秘境,都非是某个山上仙宗亦或是世俗王朝的领地,它们不属于任何人,可能今日出现在这一州,明日就不知为何迁移到那一州去了。位置不固定,自然不可能有人时时刻刻守住它们。也因为这些山水秘境来无影去无踪,所以被称之为秘境。” 李子衿饶有兴致,一语点破玄机道:“不过徐管事之所以会提到山水秘境,想必也还是有方法可以找到它们的吧?” 徐溪微笑道:“徐某可没这么大的本事,不过······山上炼气士当中,的确有一种炼气士,精通此道。他们擅长格龙之术,分金定穴,据说可凭借一手罗盘,判断龙脉,堪舆风水。” 李子衿脱口而出道:“徐管事所说,莫不是那奇门遁甲走穴人?专门盗墓的?” 年幼时在郡守府上读过几本关于走穴人的书籍,只知道他们擅长盗墓,却不曾想,所谓的走穴人,所走之穴,原来不止是墓穴? 当时李子衿看的那几本书,可没提到走穴人是炼气士中的旁门分支,少年还以为他们只是普通人。 徐溪摇头道:“李公子所言,既对,也不对。所谓走穴人,盗墓者只是其一门分支而已,正儿八经的走穴人,专注于山水秘境,上古战场,多半是不屑于干挖人祖坟这种事情的。” 李子衿道:“徐先生是认得走穴人,想要让他带我入山水秘境中,寻找淬剑石?” “不错,淬剑石在扶摇天下不好寻,可在山水秘境和洞天福地中,大有机会。只是洞天福地进入的门槛较高,且搏杀斗争激烈,以李公子如今的境界,入洞天福地,得不偿失不说,还有可能殒命其中。 不如在走穴人的帮助下,进山水秘境,机缘同样不少,说不得就能寻到那么一两块淬剑石。徐某正好有这么一位走穴人朋友,可以替李公子引荐一番,至于那人肯不肯出手相助,我可不敢保证。”徐溪娓娓道来。 李子衿思索一番后,问道:“这是自然,徐管事肯引荐,已经是帮了在下天大的忙,在下不敢奢求更多。敢问徐先生那位朋友,姓甚名谁?” 那位渡船管事微笑道:“我那朋友,名为邢沉。若你信得过徐某,不日我便飞剑传信那位朋友。” 李子衿说道:“可我与师妹,此行是要去那桑柔州的。” 徐溪道:“邢沉,也在桑柔州。” ———— 在神游渡船上时光飞逝。 两个月转瞬即逝,李子衿与红韶,转眼便来到了桑柔州。 少年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布鞋,其实红韶老早就绣好了那双布鞋,可是一直不好意思送给师兄。 直到快要下船之时,少女这才鼓起勇气。 当时她将布鞋高高举起,低着头闭着眼皱着眉,就好像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一般,怕自己针线活初窥门径,做得鞋子不合师兄心意。 谁知道李子衿从她手里一接过布鞋,便赞叹不已,当时就换来穿上了,夸少女手艺好,日后肯定不愁嫁,还说等红韶到了岁数,定要亲自替她把关。 在告别神游渡船管事徐溪之后,师兄妹二人位于仙家渡口,等一个人。 那人两月前曾收到一封飞剑传信,几日后便回信,答应下来,还说届时会亲自到渡口边接李子衿。 春暖花开时,渡口边景色宜人,身后海天相连,身前梨花万千。 有才子佳人吟诗作赋,有神仙眷侣云中遨游。 桑柔州的景色,比之鸿鹄州的荒芜,好似一瞬间从大山深处的某个不知名村落,来到繁华京城一般,对比鲜明。 身处桑柔,少年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能清晰感知到充沛的天地灵气。 在此州修行,想必事半功倍。 正值李子衿闭眼感受春暖花开的惬意时,迎面走来两人。 一位身形佝偻的目盲道人,身后背着个箩筐,里面装的东西,咣咣响, 在目盲道人身边,有一位貌美少女,身姿苗条,体态轻柔,背上同样没闲着,背了只竹篓,只是竹篓之中,跟道人背后背了杂七杂八物件儿的箩筐却不同。 少女的竹篓之中,只有一样东西,铺满了整个竹篓。 黄纸符箓堆叠一起,足有两尺高。 “公子可是姓李?”那貌美少女向前一步,柔声问道。 少年睁开眼,打量了两人一眼,缓缓点头,“正是在下,不知姑娘是?” 那少女巧笑嫣然,说道:“奴婢名为庄蝶,身后这位,是我家老爷,也是神游渡船徐溪管事的朋友,我们二人此前曾向徐溪管事回信一封,答应来此处迎接公子。那封书信,还是奴婢替老爷代劳呢。” 李子衿恍然大悟,想必少女身后那目盲道人,便是徐溪的走穴人朋友,邢沉了。 他微笑道:“原是姑娘代劳,我说字迹隽秀清逸,不像男子手笔,姑娘的字,写得真好。” 庄蝶朝李子衿施了个万福,微笑道:“公子见笑了。” 李子衿朝少女抱拳还礼。 那人虽目盲,李子衿却也向其拱手行礼道:“在下李子衿,身旁这位是我师妹,名为红韶,见过邢前辈。” 目盲道人笑着“望”向白衣少女,点头夸奖道:“是个美人胚子,庄蝶,瞧瞧人家,再瞧瞧你,真是丢人现眼。” 李子衿愣了愣,转头望向那名为庄蝶的少女,疑惑道:“这?” 庄蝶还未开口,邢沉便笑道:“老夫目盲而心不盲,以眼观人,又岂有以心观人看得清楚呢?” 李子衿点头道:“前辈所言甚是。” 虽然师兄早就交代过,越有本事的神仙,脾气可能越古怪,可是红韶看着那邢沉,还是有些瘆得慌,背心发凉,不由自主地往师兄身边靠了靠,后者轻拍她肩膀,安抚道没关系。 庄蝶被自家老爷数落了一番,却始终面不改色,身子一侧,朝少年少女让出一条道,摊开一只手,说道:“李公子,红韶姑娘,今夜天色已晚,不如先到府上歇息一夜。养精蓄锐一番,待明日清晨,再议山水秘境之事?” 李子衿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一切都听邢前辈安排。” 在经过那目盲道人之时,少年还问他需不需要自己帮他背箩筐,邢沉却笑着摆手说道:“老夫看得清路,说不定呀,比小子你更能看清前路该如何走哟?” 那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顾自向前走去。 庄蝶朝李子衿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再度施礼一遍,然后赶忙跟上邢沉。 “师兄,那瞎子道长不像好人唉,而且,他真的是瞎子吗?我怎么感觉他在装瞎啊。”红韶有些担忧。 李子衿摇头道:“红韶,不可无礼,山上修士,多有性格古怪之辈,人善人恶也并非都是写在脸上的,否则岂非人人皆对恶人敬而远之,又岂会为恶所害呢?那位邢沉前辈,既是徐管事的朋友,便值得我们信任。以后,万不可以相貌断人了。” 少女轻轻点头。 师兄妹二人随邢沉、庄蝶,入住邢府。 然而李子衿却在细细咀嚼邢沉最后那句话,他总觉得,那位邢前辈所说的“前方道路”,非是指去往山水秘境的道路。 是通往何处之路呢? 第两百零六章 剑斩金丹境 - 出鞘 - 祠梦 夜里,李子衿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便缓缓起身。 眼看着小师妹睡得正香甜,他手脚缓慢,走到屋子外。 少年蹑手蹑脚转过身,一手端着烛盏,一手轻轻合拢房门。 好在这房门虽然年久失修,然而咯吱声却不大,哪怕是近在咫尺的少年,听在耳中也如细蚊飞过的声音一般。 他又站在门口等了等,没有听见里头的动静,确认自己没有吵醒小师妹,这才小心翼翼握着烛盏离开房间。 走到后院中的拐角处,少年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细算起来,此刻不知是一更还是几更,天上乌云蔽月,唯有星光点点,不足以照亮前路。 昨夜李子衿和小师妹跟随那邢沉与庄蝶入住邢府之后,那目盲道人邢沉一句话也没说便回房了。 还是身为邢沉婢女的庄蝶,耐心向李子衿和红韶交代了一些府上的“规矩”。 其中一条,便是不能去后山。 李子衿没有多问,深知山上神仙无论的修道洞府,还是身处世俗红尘之中的府邸,皆有他们自己的规矩。 此事犹如“入乡随俗”一般,自己只需要听从主人家的吩咐便是,尊重人家的规矩。 更不用说,少年此行还是有求于人,要靠那位目盲道人邢沉,替自己寻一处山水秘境,前往寻求淬剑石。 锦衣夜行,手握烛盏,缓缓走过长廊,来到池塘边的水榭中。 李子衿将烛盏放在桌台上,往旁边坐下,视线扫过池中鲤和水上花,径直落在池子对面。 听说池塘对面的庭院,便是后山。 那里到底有什么? 心中才只是刚刚升起这样“不厚道”的念头,李子衿便立刻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去想。 他扭过身子,转身面对另外一边的长廊。 夜里静悄悄,一人独坐塘上水榭,又一直盯着长廊看,不免有些毛骨悚然。 白日里,看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觉得平平无奇,无甚奇异。 可一到了夜里,哪怕是一些稀松平常的玩意儿,哪怕它依然安静停留在原处,一动不动,可人若定睛看去,便会觉得那玩意儿有些像一个人,或是别的什么。 李子衿自认胆子不算小,从小住在偌大个郡守府时,便敢夜半三更,独自一人出去上茅厕。 更是在与李怀仁,陆知行,三人“闯荡”太平郡后山山林时,孤身走在前边儿,摔得后头两位玩伴连他的背影都看不见。 当时他就没少听城中那些喜好坐在大树下乘凉的老爷爷老婆婆们,讲些怪力乱神的故事。 倒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头,哪里阴森恐怖了。 不曾想今日住进这乍一看稀松平常的邢府,夜半散步,倒愣是给李子衿瞧出了个背心发凉。 站在走廊尽头的,是白日里看见过的一株水仙? 忽有一阵夜风吹过,将少年发丝抛起,微微遮住他的双眼。 桌台上的烛火随风猛地“一弯腰”,将熄未熄。 正在此刻,走廊尽头那与少年相隔不到十丈的“水仙花”,便仿佛左右摇曳了一番。 李子衿蓦然起身,已经拔剑出鞘,喊了声:“谁?” 无人应答。 他还就不信了,真有这么邪门儿? 少年屏气凝神,提起一口武夫真气,再调动识海中的灵气运转于自身洞府窍穴之中。 下一刻,那锦衣少年剑客的身形,才真如鬼魅一般,眨眼便消失于亭台水榭。 宛若一阵风吹过,李子衿已经横剑在前,出现在走廊尽头。 少年微微一愣,随后将搭在那人脖子上的剑移开,问道:“庄蝶姑娘,怎么是你?” 那婢女庄蝶脸色苍白,反倒更像是受了惊吓的人,她手上提着个夜行灯笼,然而此刻里面的烛芯却已熄灭。 庄蝶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才抬起头来望着那位少年剑客,说道:“方才我隔着窗户,瞥见有人提烛盏往后山那边走,估摸着兴许是李公子夜里找不到茅房,便赶紧穿好衣裳过来这边,想提醒公子不要到后山去。 那晓得奴婢才刚走到拐角处,就有一阵······一阵阴风吹过,差点把我手上这夜行灯笼给吹灭了,我赶紧蹲在地上,用手掌替灯笼挡风。谁想火苗还是被吹熄了,再一起身抬头,公子便已经出现在我面前。” 李子衿眉头微皱,又问道:“那我刚才问道是谁,你为何不应我?” 庄蝶“啊?”了一声,反问道:“公子刚才可出声唤我了?” 李子衿点头,“嗯。” 庄蝶作思索状,想了想后说道:“可能是方才一时情急,奴婢没有注意到吧。” 那少年收剑入鞘,不再追问下去。 这婢女庄蝶的回答之中,破绽百出。 然而真要抓住某一处破绽,一直逼问下去,对方也可以继续用模棱两可的回答来搪塞过去。 退一万步说,即便她刚才就一直站在拐角,也可以用“主人吩咐的”来堵住自己的嘴。 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少女为何夜半三更在这边装神弄鬼? 难道就为了盯住自己,不让自己过对面庭院,去往后山? 李子衿心中无数疑问,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在下真是被吓糊涂了,还以为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这边晃悠,想着若真是那魑魅魍魉,在下便当场替天行道来着。不曾想原是庄蝶姑娘,害姑娘受惊了,实在抱歉。” 说完,李子衿还特意向庄蝶拱手行了个礼,眼中满是歉意。 后者连忙摆手道:“李公子客气了。” 这会儿,庄蝶反过来询问那少年道:“不知李公子,为何夜半三更,只身来此?” 他先是一愣,心想这算不算是“反客为主”失败之后,主人对客人的回礼? 不过李子衿心中本就敞亮,自然是如实相告道:“不瞒姑娘说,在下有些认床,初来乍到,睡得不是很习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想着出来吹吹风,兴许待会回去能好睡些。结果才在水榭中坐下,便瞧着走廊这边,有些不对劲,再后来的事,姑娘就都知道了。” 庄蝶看起来有些反应迟钝,在少年每一句话的停顿处,都没有过多的思考和猜测,而是一双美眸直勾勾地望着他,好像那人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似的。 李子衿愣了愣,视线停留在那位婢女的下颚处,那里好像与其他地方不太和谐? 他还没看清楚,庄蝶便“哎呀”一声,然后蹲下身,埋下头,双手摸着脚踝。 “庄蝶姑娘,怎么了?”李子衿跟着蹲下,瞥向少女脚踝。 她摇头道:“许是刚才崴到脚了吧。” 刚才崴到,现在才喊? 李子衿当场愣住,这说谎的本事,会不会太拙劣了一点?就不能编造一个更像样些的谎言么? 少年眯起眼。 当那婢女再抬起头时,下颚处已经与整张脸完美衔接在一起。 天衣无缝。 “庄蝶姑娘既然崴到脚了,看样子行动多有不便,不如我送姑娘回去歇息?”李子衿试探性问道。 她嫣然一笑道:“有劳公子。” 锦衣少年剑客,轻轻将婢女扶起,两人缓缓走过长廊。 穿过长廊,经过后院,来到前院,少年将庄蝶送回房间,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李子衿说道:“在下不便入你闺房,庄蝶姑娘自己小心。” 那婢女转过身,朝李子衿施了个万福,道谢一声,合上房门,在门外少年郎手中的烛盏映照中,屋内那个人影,一瘸一拐走向床铺,随后躺在上头,一动不动。 李子衿转身离开。 颇有些闲庭信步的味道,慢吞吞地从前院回到后院,以眼角余光斜瞥长廊那边一眼,却未有所动作,只是轻轻推开房门,回到屋中。 屋内两张床,小师妹还在熟睡。 他回到自己那张床上,取下翠渠剑,吹熄烛火,旋即躺下,轻轻合上眼,同样一动不动。 甚至就连呼吸,都放缓了。 一炷香之后。 李子衿翻身起床,重新将翠渠剑背在身后,为求完全,他甚至连布鞋都没穿,赤脚走出房间,甚至来不及合上房门,扶摇登上房顶。 踩在砖瓦上,少年运转折柳身法,脚下无声,速度飞快,在邢府长廊顶上飞檐走壁。 月光映照出两道身影。 一道长廊之中,奔跑不停。 一道长廊之上,悄无声息。 两人都有同一个目标,去往长廊拐角处那株“水仙花”后头。 李子衿先到,却没有径直翻身下去。 他微微蹲下身子,屏住呼吸。 身处自己身下,长廊之中那人,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绝对不是庄蝶! 方才李子衿在送那位假装崴脚的婢女庄蝶回房之后,之所以慢吞吞地离开那边,就是想要一路观察细节。 在李子衿回房之后,合上房门的那一瞬间,留了一道细小缝隙,瞥见那位“崴了脚”的婢女庄蝶,竟然能够飞檐走壁,被月光倒映出她的斜影,映照在后院院墙上。 于是少年做戏做足,假装回到床上,吹熄烛火,躺下装睡。 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放到极其缓慢的地步,这样才像是睡着的模样,他知道站在门口那人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哪怕他已经思虑如此周道,没想到门外那人,依然是谨小慎微到还要站在外头守上整整一炷香的地步。 在确定李子衿“睡着”一炷香之后,才开始动身来到长廊拐角这边。 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月色里,少年目光如炬,死死盯住长廊下那个“庄蝶”的背影。 “庄蝶”左右环顾一番,确认无人跟来以后,指尖掐诀,然后那株等人高的水仙花,刹那间便变成了一具尸体。 李子衿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具尸体。 月光下,两个庄蝶。 一个活的,一个死的。 一个假的,一个真的。 很明显,地上那具赤裸的少女尸体,连面皮都被人撕下的她,才是真正的庄蝶。 那么,方才自己瞥见那“庄蝶”下颚处,那鲜血凝块一般的东西,便是因为匆忙从庄蝶脸上撕下面皮,来不及清理血迹,所以留下的破绽? 那人是谁,为何杀害一位婢女,还要假扮她? 眼看着假庄蝶抗起真庄蝶的尸体,就要往邢府外去,李子衿犹豫不决。 放那人走的话,之后死无对证。 可贸然出手,不知对上那假庄蝶,自己能有几成胜算。 看着那人逐渐走远,少年一咬牙,脚尖点地,从怀中摸出一只纸人。 “无事,还记得柴老爷教你的火法吗?”李子衿急忙道。 纸人无事点头道:“那是自然。” 李子衿说道:“那就劳烦你,替我点燃那间屋子,但是不要伤到里面的人了,只消点燃屋子,引起他注意即可。” 他指着前院,目盲道人邢沉的房间说道。 “做完这件事之后,回房关好房门,替我看好红韶,别让她乱跑。”李子衿又说道。 这话说完,不等纸人无事回应,少年已经运转折柳身法,跃下长廊顶,蜻蜓点水,在池塘上踏波而行,翻过高高的院墙,追逐那真假庄蝶去了。 无事嘴上虽然抱怨,可是手上却不含糊,立刻按照李子衿说的去办。 当他落在那目盲老道人房门外时,“指间”刚凝聚出一把火,还没有烧屋子哩,屋里那邢沉便骂骂咧咧地走出房间,“望”向地上那苍白纸人,愣了愣,问道:“小家伙,老夫与你无冤无仇的,干嘛没事烧我屋子?快说,你家主子是谁?” ———— 另一头,李子衿手上提着个竹篓,里面装着许多黄纸符箓。 少年一路,一边追赶先他一步跑远的那假庄蝶,一边撕碎那些黄纸符箓,作为一条“线”,想要给邢沉前辈引路。 虽然知道邢沉是真瞎,然而邢沉一定有某种能力,可以使自己“看得见”。 李子衿清楚,自己极有可能不是那假庄蝶的对手,但又不想让庄蝶姑娘白死,所以只能追。 运转折柳身法的少年很快便追到了一片竹林之中,四周青竹包裹,那假庄蝶就是消失于此处。 但是她的速度,没有自己快,所以一定没有跑远,多半是施展了障眼法。 会不会······那假庄蝶幻化成了一颗青竹,藏身竹林之中? 锦衣少年赤着脚,取下翠渠剑,毫无疑问,第一时间就拔剑出鞘,不敢怠慢。 他轻轻踩在地面的竹叶堆上,发出清脆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阴森。 经过淬剑石淬炼的翠渠剑,剑身在月光映照下更是仿佛要滴出水来,少年抬起剑,一边看着前路,一边借着清澈如镜面的翠渠剑身,观察自己身后。 大风刮过。 整片竹林都被那阵风刮得微微倾斜,竹林中回荡起“咯咯”笑声。 李子衿恪守心神,不让自己受到那笑声的迷惑。 深陷竹林,如同处于乱阵之中,乱了方位,便会乱了分寸,乱了心神。 如此,那便离死不远了。 “活路不走,非要走死路,何苦来哉?” 一个女子声音从李子衿身后惊起。 透过翠渠剑剑身,李子衿瞥见一个身影从后面急速前来。 下一刻,他猛然转身,剑尖凝聚出一滴金芒,抬手便以剑芒对敌。 那假庄蝶亦是手握长剑,两柄剑交锋的一瞬间,女子手中长剑便爆发出更为明亮刺眼的剑光,一剑将翠渠剑从少年手中斩落。 就这短短的一个照面,李子衿已经可以确定对方的境界了。 金丹。 最少,都是金丹境。 因为她手中的,乃是真正的剑气。 而且可能比当初与自己交过手的金丹剑仙苏翰采,更为强大。 那假庄蝶瞥了眼掉落地面的碧绿长剑,和那连退数步的锦衣少年,冷笑道:“区区培元境剑修,也敢在我面前卖弄剑气?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李子衿面色凝重,先前让剑芒与剑气正面交锋,手臂受到的冲击太大了,以至于他的左手直到现在还在颤抖。 生死存亡之际,少年仍是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杀害庄蝶姑娘?” 那女子反问道:“与你何干?” 她接着说道:“原本乖乖睡一夜,什么事都没有,偏偏你要半夜闲逛,还偏偏好奇,喜欢追问,非得在已经回房之后还要出来追我。,我都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了,可你不肯活啊。” 李子衿以眼角余光斜瞥邢府那边一眼,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火光亮起,难道无事没有按自己说的做? 若是它不以火光引起邢沉注意,那么邢沉就很难赶到这边助自己一臂之力了,单独面对一位起步金丹境的剑仙,他李子衿自认不是对手。 那女子话音刚落,见那锦衣少年还有空分心看别处,又气又笑,欺身而近,一剑递出。 少年身形一闪而过,一掌拍向假庄蝶手腕,试图击落她的长剑,可惜一掌如同拍在铁板之上,纹丝不动,棘手无比,反倒将他震飞一截。 那假庄蝶见少年身法惊艳,屡刺不中,便改战术,不再握剑对敌,反而轻轻将手中长剑抛起。 长剑凌空,女子并拢食指中指,掐剑诀,口中念念有词,再一记横抹,手指引动长剑疾驰。 她只消原地不动,便可驾驭长剑追逐李子衿。 长剑当头落下,少年闪身而逝,那剑径直插入地面三寸,杀力惊人,若是一不小心给它“沾”到,恐怕会从头到脚,被一分为二。 下一刻,运转折柳身法的李子衿已经再度手握翠渠剑,原是方才一个翻滚,趁那女子驾驭长剑不注意,便往翠渠剑掉落的地方靠了靠,骤然加速,这才得手。 那假庄蝶见少年捡回佩剑,眼中皆是不屑与轻蔑,冷哼道:“不自量力,不过是只培元境的蝼蚁,就算让你拿起剑,又有何用?受死吧!” 女子驾驭长剑在竹林中一个拐弯,骤然疾驰回来,此刻,那剑尖更有锋利无匹的一道白光,剑气已在弦上,蓄势待发。 李子衿暗道一声不好,身形猛然后撤数十步。 下一刻,少年方才所站位置,地面已经出现一个深大数丈的大坑。 地面之上,漫天飞舞着竹叶,烟尘四起。 来不及惊讶剑仙出手的威势,那剑气失手后,长剑又贯空而至,直取少年头颅。 速度之快,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时机。 值此生死攸关之际,李子衿却闭上眼睛。 月色下,竹林中。 锦衣少年左手横剑一抹,默念一字。 “斩。” 那柄尽在咫尺的长剑,竟然被少年手中翠渠剑,拦在身前,不得寸进。 远处那位金丹境的女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幕,不敢相信。 然而更令她惊掉下巴的,还在后头。 只见那长剑不得寸进,而少年掌心陡然发力,天上忽然飘起了小雨。 再然后,一阵春风拂过。 那些原本牲畜无害的雨水,瞬间化作剑光。 少年横竖斩出两剑。 万籁俱寂。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竹林中所有青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并排倒下,横切成段,竖切为块,横竖两剑之后,青竹千千万。 春雨携春风,匆匆而过。 青葱竹林之中,剑光如雨坠落。 饶是那位自诩金丹剑仙的女子,都不得不运起一道灵气屏障,抵挡那漫天剑光。 即便是她,也无法硬着头皮闯过那阵剑雨,冲向远处的少年了,此刻若是李子衿想走,她还真留不住。 假庄蝶眼中满是惊疑,却又后悔自己没有第一时间祭出本命飞剑,直接取其首级。 若不是她不把一个区区培元境的蝼蚁放在眼里,又岂会给那蝼蚁出剑的机会? 大意了,不该轻敌,女子心中懊恼。 只是懊恼杀那少年要多费一番功夫而已。 逮到机会,务必要杀了那少年剑客,决不能留活口! 跑吧,有多远就跑多远,看看是你跑得快,还是我御剑飞行来的快。 然而就在她以为那少年自知不敌,应该趁剑雨拦住自己的时刻,利用那门速度堪比金丹剑仙的身法迅速逃离此处时,更令她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漫天剑光中,少年提剑,锦衣夜行,身形化作数道残影,携剑直取女子首级。 他手持三尺青锋,迎面而来。 已经不知道是气那少年剑客不把自己一位金丹境放在眼里,还是笑那少年剑客不自量力去而复返,非要死在自己手上才甘心。 假庄蝶笑了。 既然你这培元境的蝼蚁一心求死,那我便成全了你。 自己找死,黄泉路下,可别怪我以大欺小。 女子双手同时并拢食中二指,同掐剑诀。 蓦然祭出本命飞剑。 一股气势磅礴的剑意笼罩女子全身,一柄短小如匕的本命飞剑悬停在女子胸前。 她双指后缩,而后瞬间向前,指向那个锦衣少年剑客,怒吼道:“去!” 眨眼之间,飞剑已至,那是比折柳身法更快的速度,比金丹剑仙更快的速度。 她仿佛已经可以看见那少年死亡的惨状,心满意足地笑了。 然而下一刻,自己那柄本命飞剑,竟然凭空消失了? 那股专属于金丹剑仙本命飞剑的磅礴剑意,也随之一同消失。 再定睛一看,那锦衣少年也不知去处。 下一刻,脖颈上感到一丝凉意,她瞬间伸手摸了摸,满是鲜血,还未来得及细看清楚,胸口又是一阵刺痛,女子低头望去,只见心口处“莫名”出现一道口子。 “噗。” 一口鲜血吐出,她终于感到恐惧。 什么时候,在哪里? 我是谁? 谁在出剑? 是他吗? 他分明只是个培元境的蝼蚁! 再然后。 肩上,腰肢,后背,手臂,手腕,脚踝,腿肚,大腿,肋骨······ 一道一道剑伤凭空出现。 女子应声倒地,血如泉涌,至此仍不敢相信自己一位金丹境剑仙,竟然会输在培元境蝼蚁手中。 不,一定不是的,他是某个隐藏了境界的大能!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中剑,那人又是在何处出剑? 幡然醒悟,女子以生平最快的运气速度,调动识海中所有灵气,护住体内那颗金丹。 濒死之际,她指掐剑诀,引动体内金丹,脱离躯壳,飞出身体,化作一道剑光,直去云霄之上,火速逃离。 金丹守魂魄,修士弃肉身,如同壮士断腕,虽残但活。 所谓地仙,便是比寻常炼气士,多出一条命。 ———— 在一道光阴流水处。 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面对一位动作停留在双手并拢食中二指,同时向前一指的女子身前。 那女子一动不动,身上已是数十道伤痕。 金丹剑仙体魄远超常人,竟然脖颈与心口连中两剑都不能致死。 无奈之下,李子衿只能以这种近乎于残忍的方式,往女子身上增添剑伤。 捉对厮杀,不活则死。 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少年只能如此。 直到感受道她生机迅速流逝,乃至于再无气息。 李子衿这才挥剑收条那条光阴流水。 看着倒在竹林中那具假庄蝶的尸体,李子衿面无表情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知道?都已经是金丹境的剑仙了,还这么天真傲慢。你总该为轻视敌人,付出代价。” 少年随后力竭倒地,识海灵气被榨干,翠渠剑也变得黯淡无光,那颗淬剑石白用了。 一场恶战下来,自己负伤无数,尤其是当时面对那女子剑仙的滔天剑意,光是那股气势,气势就已经镇压得李子衿心中几乎提不起战意。 若非此前他与金丹境的苏翰采,同样有过正面交锋,已经对剑仙之“势”有所准备的话,可能今日殒命于此的,就会是他自己了。 春风春雨加剑芒,横吹两岸柳的一式,便已经使得那假庄蝶误以为那是自己最强的杀招了。 可她万万料不到,正是自己这培元境的蝼蚁,还有一道光阴流水可斩。 少年躺在竹林中,喘气不停,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那是狂喜的笑容。 今日一战,宣示着自己面对强者,终于可以不再逃避。 今日的假庄蝶斩得,明日的大煊王朝,来年的昆仑山。还会远么? 已经越来越近了。 少年想着想着,便快要睡去,只是嘴上依旧呢喃。 我李子衿也可,剑斩金丹。 第两百零七章 锦鲤沉东海 - 出鞘 - 祠梦 白袍少年,两手空空,凭空出现在一片荒芜之上。 漫天黄沙,风烟弥漫。 目之所及,是高不见顶的苍茫大山和盘旋在苍茫大山山脉之下的,连绵不绝的涛涛洛河。 这是属于妖族修士的天下,妖荒天下。 生长在这里的妖怪精魅,也可修行。 只不过不同于炼气士识海内的灵气。 妖荒天下的妖族修士,识海内凝一口妖气,与炼气士识海中的灵气,恰恰相反,行倒行逆施,阴阳颠倒之道。 姜襄眯起眼,心念微动,周身便有一层若隐若现的剑气屏障护体,漫天风沙,不能近之。 “咦?” 姜襄忽然蹲下身子,伸手抓起一捧黄沙。 细沙缓缓从少年指缝中流走。 他起身,并拢食指二指,随手掐了一道剑诀。 指尖逐渐凝聚出一粒芥子,是蕴含大量剑气的“一点”。 与李子衿自创那缕剑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姜襄指尖这个,乃是名副其实的剑气,而且还在剑气的基础上,强化了速度,力量,范围。 更快,更广,杀力更大。 天地间仿佛有万千细小微尘被缓缓凝聚在他指尖。 这一式,先紧后松。 巨大的力量被锁在少年指尖,在到达一个无法掌控的临界点之前,解封剑气。 白衣胜雪的少年,轻声道:“敕。” 下一刻,剑气如龙。 一条粗壮的雪白剑气匹练钻入白衣少年脚下黄沙之中,径直去往黄沙之下,替他开道。 一声响彻天地的龙吟之后,姜襄御风悬空。 刚才所站之处,黄沙塌陷下沉形成沙海漩涡。 他一剑差点将妖荒天下给捅了个洞。 这还没完,制造出这个沙海漩涡以后,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在空中缓缓身形颠倒过来。 头朝地,脚朝天,身形悬空。 姜襄伸出左手,指尖掐剑诀,口中念念有词。 那是一记融合了道家金光咒,与他自创的剑法融合为一体的剑术。 “金光速现,覆护吾身。” 伴随着这声敕令结尾,白衣少年浑身除剑气之外,更有一层金色光晕覆盖。 剑光与金光交相映照,那少年便像是化作一缕剑光,劈开不断下沉的沙海漩涡。 剑光直落,深入流沙之中。 不知深入流沙多久,白袍被染成金黄色的少年,仿佛黑暗中的一颗火种。 落啊落,落啊落,直到穿过那些沙子,来到最底下。 黄沙之下,有一扇门型的镜面。 镜面之后有一道传送法阵。 穿过那道传送法阵,才能够直接进入妖族修士生活的城池之中。 那少年身形猛坠,在看见那扇镜面之时闭上双眼。 并拢食指中指,轻轻抵住眉心。 仿佛眉间开出第三只“眼”,那眼之中,有一粒剑光飞出。 眨眼便逝,那粒细小如沙粒般的剑光冲撞上那扇门之后。 姜襄默念:“含光敕令。” 本命窍穴之中飞出一柄通体透明的长剑,径直穿过被那粒剑光撞破的一道缝隙,去向那座城。 妖荒天下位于苍茫大山山脚处的一座城池,整个为之一震。 人未至,剑光已落。 剑光砸下,摧毁无数房屋,在那之后,仙剑含光径直落入城中一位大妖府邸之中。 再然后,有白衣剑仙从天而降,周身萦绕万千剑气,将这座名为“山鬼之域”的妖族城池,撞了个稀巴烂。 ———— “山鬼是什么?” “许多人认为,山鬼无非就是女神,精怪,山神这三种东西。老夫却向来把山鬼称之为‘没有成为山神的半个精怪’,或是‘没有沦为精怪的半个山神’,世间有两种山鬼,但有些时候,她们其实又都是同一种东西。” “什么叫做没有成为山神的半个精怪,什么又是没有沦为精怪的半个山神呢?” 李子衿眼珠微动,眉头紧蹙,汗如雨下。 他手指动了动。 听见耳边仿佛有人在闲聊,听声音,像是小师妹,还有邢沉前辈。 “你师兄醒了,咱们下次再聊。” 这声音渐行渐远,随后是房门咯吱两声。 打开,又合上。 想要起身,却又无力支撑。 李子衿微微睁开眼,睡眼惺忪,看着红韶走到床边,凑近喜道:“师兄,你醒啦?” 少年轻轻抬起手,想要挼挼少女的脑袋,却没力气,以至于最终只能这种,轻触了触她的脸。 纸人无事踩在红韶肩头,满脸担忧道:“李子衿,你这家伙也太不要命了吧,要是早知道你去追那家伙是金丹境剑仙,我当时铁定拦着你,不让你去的······” 小家伙在那边碎碎念,红着眼眶,若非它尚未修成人身,恐怕此刻眼眶就要湿润了。 昨夜李子衿匆匆喊它去点火,无事便跑到目盲道人房间去,结果还没点火,就被邢沉抓了个现行,后来一问,才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等到无事和邢沉追到竹林之中事,地上便只有两具尸体。 一具无面女尸,另一具尸体覆盖有庄蝶的面皮,后来经过目盲道人的查证,从她脸上撕下面皮,发现是假扮庄蝶的一位陌生女子。 无事问那目盲道人,认不认得那陌生女子,邢沉只含糊不清地说对方是个金丹境剑仙,其他的便一无所知了。 李子衿当时已经昏迷,就躺在两具女尸旁边,瘆得慌。 好在红韶昨夜不知为何,睡得沉,一夜未醒,否则她看见师兄那副模样,估计又要梨花带雨了。 无事也是今日才听那目盲道人说,红韶昨日可能中了一种名为深寐的沉香,想必是那金丹女子半夜放的,只是不知道为何李子衿没有受到深寐的影响。 李子衿感到喉咙里火辣辣的,跟进了沙子一般,嘴皮裂开,苍白不已,他无力说道:“水······” 红韶赶紧转身,去茶桌上倒了一杯白水,端过来,一手轻轻扶起师兄,一手慢慢喂他喝水。 少年像是渴了几天几夜,一杯白水仰头饮尽,没有半点解渴的滋味,便又喊师妹多倒了几杯。 一杯复一杯,可是无论如何都还是感觉口渴,就连红韶后面直接将整个水壶直接抱到床上,让李子衿抱着水壶喝,连水壶饮尽之后,他脸色仍然不见好转,喊着渴。 情急之下,红韶只能让纸人无事赶紧去喊那目盲道人过来瞧瞧。 在这期间,李子衿的脸色愈发难看,甚至还不如他昏迷之时有血色。 邢沉很快回来,替少年把脉之后,眉头紧皱,面容凝重,良久不言。 纸人无事焦急地跳上床沿,跑到邢沉面前,明知对方是瞎子,却也向目盲道人挥了挥手,问道:“道长道长,李子衿到底怎么了啊,要是病了,就赶紧拿药,咱们不差钱儿的,他包袱里还有好多神仙钱呢······” 说着说着,无事便去床边翻起包袱来,也管不了哪只是李子衿自己的,哪只是苏斛存放神仙钱的包袱了。 眼下救人要紧。 然而目盲道人却摇头道:“这是病,也不是病,有药可解,可是这味药······” 红韶也急不可耐,看着师兄难受的模样,少女眼中已有晶莹萦绕,她急忙问道:“邢前辈,那味药是什么,你说呀。” 目盲道人“看了看”白衣少女头上的锦鲤玉簪,叹息道:“即便知晓这味药能够救你师兄,可你们也是无能为力的。” 无事气急败坏,纵身一跃,跳到半空一手抓着那老道人的胡子,一手凝聚火法,恶狠狠地威胁道:“道长再不说,我可就把你胡子点了啊!” 邢沉忙不迭身形后撤,喊道:“好好好,我说我说,你们别急。” 无事这才收起火法,与红韶一起蹲在床边。 四只眼睛看着一个有两只眼睛也无用的目盲道人,等待着他的回答。 邢沉缓缓说道:“那金丹剑仙的本命飞剑,厉害得很,名为‘搬山’,那柄搬山飞剑,出招对敌之时,起初不会让人觉得多么杀力惊人,然而一旦被那道剑气所伤,哪怕只有那么一丝一毫的细小剑气进入炼气士的洞府窍穴,都会带来无穷的隐患。 想必你师兄的识海,此刻已经被那侵袭入体的剑气搅了个天翻地覆,之所以他会感到口渴,怎么喝水也喝不够,是因为他既有剑修的灵气加持,又有武夫的真气,体魄远超常人,所以才能硬撑到现在。 那缕搬山剑气,厉害就厉害在能够进入炼气士的体内,如同搬山一般,将炼气士的阳寿搬走,眼下李子衿只要醒着,就一定是无时无刻不在消磨他的阳寿。昏迷的话,虽然也会受到影响,但是影响要小些。” 听完这些,床榻之上那个少年,脸色惨白,苦笑不已。 培元境的自己,迎战金丹剑仙,果然还是太勉强了么。 然而此刻,竟然是那个平日里最优柔寡断的白衣少女,忽然斩钉截铁道:“那就请道长把师兄打晕!” 邢沉笑了笑,有些不怀好意地瞥了李子衿一眼。 下一刻,不等那少年反应过来,就感觉眼睛一花,昏昏欲睡,最后脑袋那么一沉,身子向后倒去,重新陷入昏迷。 无事赶忙说道:“道长,既然晓得病因了,那你还不赶快说药去哪拿。” 那目盲道长欲言又止,沉吟片刻道:“最后那味药,是龙鲤泪。” 红韶心中猛然一震,似乎隐有所感,她轻声问道:“道长,龙鲤泪是什么?” 无事同样“竖起耳朵”。 邢沉盖棺定论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 桑柔州。 目盲道长背着箩筐,一路咣当响。 白衣少女背着锦衣少年,步履蹒跚。 纸人无事跟在白衣少女身后,使劲往上面推着昏迷在她背上的少年的脚。 几人中途停下来休息的时候,目盲道长会从箩筐中取出一只玉笛,在山涧边,竹林里,亭台中,横吹玉笛。 这时,红韶就会坐在一处,将依然昏迷的师兄,脑袋轻轻放在自己腿上,也像师兄挼她头一般,挼着师兄的脑袋。 无事安静躺在师兄妹二人身旁,打盹休息。 静静听着目盲道人吹支曲子。 几人心中各有感慨。 好像一支曲子之后,就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 从前上山时,师兄背过我。 如今上山时,换我背师兄。 这没什么不对的。 少女这样想着。 穿过山涧,走过丛林,越过悬崖,通过廊桥。 踏过了青苔遍布的石板街,踩过了一次只能容一人通行的峭壁。 无事满心欢喜,它不知道龙鲤泪要用什么代价来换。 还以为只是走过去,拿起来。 无事真以为,就这么简单。 红韶偶尔望向无事时,也会强颜欢笑,故作镇定。 邢沉是局外人,每逢此时,便转过身,黯然叹息。 爬山,坐船,乘车。 又继续爬山,再坐船,再乘车。 几人身旁风景变换不停。 只是爬的山,从小山变成了大山,从近山变成了远山。 坐的船,从渡船变成帆船,从帆船再变成一叶孤舟。 乘的车,从马车变成牛车,再从牛车变成只能由人拖着,将那个昏迷少年放在木板上的拖车。 少年还未千帆历尽,少女便已走在他的前头。 这一次,是师妹跑得快了些。 红韶拖着师兄,邢沉也帮她推着车。 李子衿偶尔醒来,立刻就会被邢沉以道法击昏,然后偶尔向少年体内灌注灵气,以维持他的生机。 翻过千山,踏遍万水。 几人终于来到碣石山。 扶摇天下碣石山,有碣石十景的美誉。 其中  “碣石观海”  最壮观,其余分别施天柱凌云、水岩春晓、石洞秋风、西嶂排青、东峰叠翠、龙蟠灵壑、凤翥祥峦、霞晖卒堵、仙影沧浪。 登山之后,沧海入怀。 景色极美,然而此时此刻,那个精魅化身的白衣少女,无心观景。 眼前是天,脚下是海。 一块石碑之后,便是万丈悬崖。 几人在岸边停下,涛声阵阵,浪花朵朵,波澜壮阔,蔚为壮观。 可惜天色已晚。 浪涛如画,明月如霜。 白衣少女站在崖边,缓缓眺望。 红韶轻声问:“到了?” 邢沉苦笑道:“到了。” “好。”她说。 少女松开手,没有回头看。 无事笑容灿烂,问那目盲道人:“道长道长,咱们到碣石山了,龙鲤泪在哪里?快快快!” 那个躺在木板上陷入昏迷的少年,没来由心中猛然一震,似感不妙,他手指微动,却无济于事。 下一刻,邢沉微微挪开双腿,呈内八字形,双手合掌,猛地一拍,口中振振有词,念出一串道决。 道人身后那支箩筐,飞出一柄木剑,悬于上空。 而后又有无数黄纸符箓,从箩筐中飞向悬崖,如同一条纸龙,盘旋于飞。 目盲道人“远望”东海一眼,沉声道:“可以了。” 然而未等四字说完,还在“红”字上时。 站在悬崖边的红韶,轻轻取下头上玉簪,满头秀发随风飘散。 她轻轻弯腰,将锦鲤玉簪放于悬崖边,扔下文剑仓颉,与玉簪相依为伴。 纸人无事发觉不对,猛然朝崖边冲刺,惊呼道:“不要!” 少女蓦然向前,一步迈出。 身形向下,被风送下悬崖。 泪珠往上,被符锁入其中。 摔落之时,头脚颠倒,看见天地倒转的别样风景,由哭转笑。 那天夜里,少女问道长,曲子叫什么名字。 道长说,天涯。 耳边又响起目盲道人玉笛横吹的那曲天涯,悠长空灵,梦绕魂牵。 闭上眼,好像还能看见那些万水千山,沧海明月。 好像一支曲子之后,天涯便已远离。 好像一支曲子之后,从哪里来,就该回到哪去。 离水之鱼,终究会是入水之鱼。 不过是在翻起又跃下的水面上,多停了会儿。 岸上很美,来过无悔。 那笑声之后,被黄纸符箓锁住的泪珠,悉数由白色变幻为金色,金色泪珠之中,有一奇异身影,如鱼如龙。是为龙鲤泪,被邢沉收入箩筐。 少女沉入东海,却无浪花溅起。 转而听见一声响彻天际的龙吟,如诉如泣。 邢沉站在崖边,朝下望去。 海面底下一只庞然大物,长约百丈,宽数十丈,红白相间。 它迅速沉入海底,不敢回头看。 崖上石碑,两行篆文。 有鲤至此,入海为龙。 ———— 鲲鹏渡船,来去阁。 那位来去阁阁主站在门槛处,才刚抬起一脚,想要迈过门槛,思索一番后,又将脚缩了回去。 阁楼中那鸟笼里,笼中金丝雀嚷嚷着:“懦夫,懦夫。” 那位阁主转过身来,有些不怀好意地望向那只笼中雀。 它立刻低下头开始啄食。 男人笑骂道:“真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他忽然愣了愣,身子微倾。 门外一位美妇人笑着走了进来。 “陈阁主好雅致,整日不是遛鸟就是逗鱼,瞧着也不像个甩手掌柜,怎的就如此清闲呢?” 那美妇人走到陈浮身后,也望着笼中雀,伸舌头舔了舔嘴角。 然而这却不是展现风情,只是单纯的兽欲。 一只狐狸,想要吞掉一只金丝雀。 那位来去阁阁主一步迈出,去往美妇人身前,挡住她的视线,笑道:“不知船主大驾光临,所谓何事?” 那位鲲鹏渡船的主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省省吧,我对你那宝贝没什么兴趣。” 陈浮笑了笑,没说话。 女人总是口是心非的。 都说想要了解一个人,不能听她怎么说,而要看她怎么做。 若吃下那只笼中雀,少说增长五十年修为,虽然不能帮她生出第九根尾巴,却也可以替她拔高一筹境界,而且完全没有后遗症。 如此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陈浮就不信,那女人会不动心? 那笼中雀低头啄了几口食,兴许是吃饱了撑得,胆子肥了,又扯开嗓子朝美妇人喊道:“坏女人,坏女人。” 陈浮一拍脑门,暗叫不好。 那位鲲鹏渡船的船主,笑容玩味地瞥了一眼陈浮,笑道:“陈阁主把它调教的不错,很会说话嘛。” “哪里哪里。”男人只好以笑容掩饰尴尬。 美妇人走到鸟笼旁,心念微动,瞬间现出八条半尾巴,面容也从夫人面孔回到妖狐模样。 她朝那只五品瑞兽,金蚕天丝雀张牙舞爪了一番,吓得它在鸟笼中蹿来蹿去,扑腾个不停,金色羽毛漫天飞舞,掉落一地。 那金蚕天丝雀也不喊什么坏女人了,聪明地喊起了:“别吃我,别吃我!错了,错了!” 妖狐这才恢复成美妇人的模样,捧腹大笑,乐呵个不停,“瞧瞧你的宝贝,都吓成什么样了。” 陈浮无话可说,屈指一弹,将鸟笼覆盖上一层黑纱,隔绝了美妇人与金丝雀的对视  ,省得吓坏了那只五品瑞兽。 毕竟他还指望着金蚕天丝雀替他挡劫。 那美妇人许是笑够了,见陈浮这一手隔绝视线的小术法,明显是没什么耐心陪她开玩笑了。 毕竟开玩笑这种事,得对方觉得好笑才行。既然眼下对方没什么兴致,她倒也不会自讨没趣。 美妇人开门见山道:“猜猜我从那只纸人眼中,看到了什么?” 陈浮眯起眼,走到柜台边,随手摸出一只算盘,在上面拨弄不停,一边拨弄算盘,一边说道:“船主先别告诉我,让我试试新学的推衍手段。” 那美妇人斜瞥那算盘一眼,笑道:“怎么不用你最擅长的六爻断法?” 陈浮笑道:“技多不压身嘛。” 她倒也不急着催促,随意找了根板凳,就此坐下,手指微动,身后那扇大门自行合拢。 约莫二三十息的功夫,男人停下了手中动作,只是似乎仍然拿捏不定。 他眉头微皱,说道:“陈某推算出两件事。” 美妇人饶有兴致,“哦?说说看。” 男人说道:“第一件事,卦象显示‘火水未济’,想必眼下的时机,对船主有利,船主即将化被动为主动,只需要保持小心谨慎行事,便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女人有些欣喜,“听起来不错,第二件事呢?” 陈浮瞄了她一眼,说道:“这第二个卦象,有些特殊,若是让船主知道,便不灵验了。” 美妇人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男人笑道:“不过根据推衍出的两件事,陈某大概可以猜测到,船主通过那只纸人看到的景象。” 陈浮忽然收敛笑意,伸出食指,朝身前虚点一下,仿佛有无数波澜荡漾开来。 他说道:“大水苍茫为海。” 陈浮袖袍一拂,身前又出现一道波纹凝结而成的起伏。 他继续说道:“峰峦叠嶂为山。” 此时,那位美妇人的眉毛微跳了下。 那位来去阁的阁主,最终盖棺定论道:“临山观海。” 美妇人先是有些激动,等了片刻,见他说对了一半,只是还未说全,以为是那陈浮新学的推衍之术不过如此,正打算再取笑他一番,然后给出完整的答案。 不曾想男人迟疑片刻后,转过身来,胸有成竹道:“入海为龙。” 那位鲲鹏渡船的船主,瞬间起身,她眯起眼,缓缓鼓掌道:“陈先生神机妙算,令人钦佩。” 陈浮收起那只算盘,淡然笑道:“船主谬赞了。” 美妇人缓缓向男子走进,凑到他眼前,伸出手指轻轻划过男人胸膛,眼含秋波,吐气如兰道:“陈先生现在能不能告诉人家,第二个卦象?反正眼下这里,也不过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言语之间,她眼中竟泛起一丝紫光,那是狐族与生俱来的能力,加以修炼之后,对付男人威力无穷的媚术。 境界相差不大的情况下,狐族施展媚术,被魅惑之人基本上是任她为所欲为了。 可并没有出现想象之中那她问什么,他答什么的景象。 只见陈浮不动声色地将美妇人的手移开,屈指一弹,一缕灵气击开大门,来去阁“重见天日”。 秋波尽散,万千柔情被击了个粉碎。 男子想必有一门令心神守一的法子,可不受媚术魅惑。 陈浮微笑道:“我不可说,你不可知。须知你知则不灵。” 见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媚术都无功而返,女人无奈笑道:“那便不强求阁主解答了。告辞。” 男子目送那位鲲鹏渡船的船主走出来去阁,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有求于他时,喊先生,无求于他了,就喊阁主。 想来想去,都与自己豢养那只笼中雀,有些相似。 女人果真善变。 陈浮挥挥手,解除鸟笼的黑纱障眼法,使得那只金蚕天丝雀也能够重见光明。 他笑望向笼中雀,自言自语道:“应劫之人无论道法多高,也无法看透自己已入劫中。原来如此。” ———— 大禾王朝。 那位身着白龙鱼服的贵人,此刻已经将身上的衣裳,换为了龙袍。 夜已深沉,朝堂之上,仍有两人。 门外静谧无声,门内落针可闻。 龙椅之上那人,一手撑着半边脸颊,略显困倦。 此人乃是大禾王朝皇帝,阮敛。 之前曾为了求个“解”,不远万里从玉藻州出发,赶赴那扶摇天下的小疙瘩地,鸿鹄州。还在金淮城飞雪客栈入住,与书铺老先生有过一场问答。 也就是那一次,阮敛在飞雪客栈甚至遇到了刺杀。 对这位大禾王朝的皇帝陛下来说,倒也算是稀松平常的家常便饭。 宫里宫外,都有不少人想要阮敛的性命,所以在玉藻州大禾王朝,甚至有光明正大挂牌招纳弟子入门的刺客堂。 而这些以追求刺杀庙堂之上身份尊贵之人为目的的刺客们,阮敛便是他们的终极目标。 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要么被豢养在暗无天日的房间,被秘密训练,被暗中派遣。 要么就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亡命徒,为求活命,不得已加入这样的刺客组织。 再不然,便是那些力图追求荣华富贵,甘愿铤而走险的家伙们。 人生在世,若无身世背景,想要出人头地,无非靠两样东西。 文武二字而已。 舞文弄墨若是不行,便只能舞刀弄枪。 而文武两种出人头地的选择中,又可分别划分为明于暗,两种选择。选择之后的选择,之后还有选择,细细划分,选择不止一种。 好似那大树分叉,树干长出枝丫,枝丫又分出梢角,捎角还能长出花果。 有一位藩王,其实本该被阮敛称作皇兄,可阮敛从不这样称呼他,反而叫他王兄,个中意味,耐人寻味,值得玩味。 这位大禾皇帝的王兄,名为阮玉树。此刻便神色凝重地站在金銮殿中,心中慌忙不已,明面上,却还要故作镇定,甚至在掌心捻住一张清静符,避免自己过于紧张而流出汗来。这也是他不敢将手伸出衣袖的原因。 他方才奉召,前来觐见,在向阮敛行君臣大礼之后,询问阮敛深夜召他入宫,所为何事。 其实所为何事,阮玉树清楚的很。 可他当然要装装样子,即便那位大禾皇帝心中敞亮得很,对派出刺客的幕后主使早有怀疑,但阮玉树已经想好,打死都不认,毕竟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大禾王朝讲究师出有名,事出有因。 不打无因无果之仗,也不动无辜无妄之臣。 凡事讲究证据。 这也是阮玉树,胆敢深夜只身前往宫内觐见,却又不带上随身侍从的原因。 否则以他大禾第一藩王的身份,是有资格,也有权利带侍从进宫面见圣上的。 是这位藩王自己不想露了怯,只身前往,不是显得更加身正不怕影子斜么? 反之,若只因自己皇兄提议想要“叙叙旧”,就带上侍从赴约,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显得他阮玉树做贼心虚。 沉寂许久的大殿,终于有人开口说话。 阮敛微笑道:“方才不是喊杨公公说了,只是请王兄来叙叙旧么。王兄怎的糊涂了,还问朕深夜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清静符只能使阮玉树身上清静,却不能使他心中清静,刚才一个慌神,便连这事儿也给忘了,真如阮敛说的那样,是他糊涂了。 不过阮玉树到底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立刻就急中生智,左右环顾一番后心中大定,忙赔笑道:“圣上若真是想召臣叙旧,难道不应该选在书房吗,又怎会让杨公公,带臣来金銮殿呢。” 倒是瞬间又把问题抛回给了那位大禾王朝皇帝。 阮敛眉头一挑,点头道:“王兄说得有理。” 若在书房召他觐见,那便是兄弟之间的身份,把酒言欢,叙旧一场。 可在正殿之上宣他觐见,铁板钉钉是要跟他以君臣身份相见。 “那朕便有话直说了。” 阮敛打了个响指,金銮殿外一直奉命守候的两位禁军带着年轻男子进入大殿。 阮玉树微微侧过身子,瞥向那人,眼睛微睁,心中一震。 那被两名禁军搀扶着进入大殿的年轻男子,便是大禾王朝太子,阮敛的儿子,阮正初。 同样,也是这位大禾太子,主动邀请藩王阮玉树,联手策划派遣刺客暗杀皇帝阮敛一事。 太子阮正初浑身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几乎已经不成人样,他此刻连眼睛都无法全然睁开,眼皮上一大块血肿,让这位太子只能半睁着眼,从缝里看人。 显然,阮正初已经被用过刑了。 难道······ 此刻,哪怕是掌心捻着一张清静符,都不足以再替阮玉树缓解压力。 这位大禾第一藩王,额头滑落几粒汗珠,他咽了口唾沫,随手抹去汗珠。 “正初,还不给你皇叔请安?”阮敛似笑非笑。 此言一出,两名禁军松开了手,任由太子瘫软在地,看着他慢慢爬向那位藩王,口中呢喃着:“皇叔···皇叔,帮我替父皇求求情。” 年轻男人用尽力气,死死地抱住阮玉树的腿,不肯放手。 在那位藩王心中,便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偏偏他还不能当着阮敛的面,一脚将太子踹开。 阮玉树冷静下来,强挤出一个笑容,转头问阮敛道:“敢问圣上,太子这是犯了什么错,让您龙颜震怒啊?” 试探一下,阮正初未必真就交代了一切。 然而阮敛的话,却让藩王的心中,瞬间吊起一块石头。 那位大禾皇帝笑道:“没什么大事。” “不过是策划谋反,意欲弑君弑父,一个小小的大逆不道之罪罢了,待会儿我便差人送他上路。”阮敛脸上笑容更盛,表现得完全不像一个即将宣告自己孩子死刑的父亲。 大概生在帝王家,便是天生铁石心肠。 此言一出,藩王阮玉树都不敢接话了,生怕自己一个没说对,便与侄侄一同上路。 众所周知,皇帝阮敛,言出必行。 既然他发话说太子要死,那可怜的阮正初,便一定见不到明早的太阳。 阮敛忽然止住笑容,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问那阮玉树道:“王兄,你怎么了,何事惊慌啊?” 这话没有刀枪剑戟,却暗藏杀机,字里行间,那位皇帝已经出剑了。 帝王之剑,直指藩王之心。 原来是那位所谓的大禾王朝第一藩王,此刻已经汗如雨下,开始不断地用衣袖擦汗了,他冷不丁地将手伸出袖子,才看见那张清静符,早已被自己捻了个粉碎,零零散散地碎在手心里,被汗水浸湿,黏在手掌上。 地上那个命不久矣的太子,还在抱着自己的腿,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皇叔,救救我···救救我。” 阮玉树强忍住跪倒在地,坦白求饶的冲动,硬着头皮说了句:“没想到正初竟然犯下如此滔天罪行,唉,太子糊涂啊!” 皇帝阮敛,差点就要拍手鼓掌,为藩王的精湛演技拍案叫绝了。 不曾想阮敛立刻反问道阮玉树:“王兄此言何意啊?” 阮玉树不明所以,颤颤巍巍道:“臣···臣的意思是,没想到太子竟会犯此滔天大罪,太不值当了,实在糊涂。” 皇帝又反驳道:“糊涂?太子哪里糊涂了?身为朕的孩子,身为大禾太子,若是不想坐朕的位子,那才是真糊涂。” 那位藩王听到此处,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该点头称是,还是摇头反驳皇帝了。 好像无论怎么做,都可以被冠上一分罪名。 若是点头,皇帝便可说他居然真的同意这种荒谬的想法,难不成是想跟太子一起谋反? 若是反驳皇帝,更不必多说,阮敛大可以治他一个以下犯上,僭越之罪。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大禾的第一藩王,已然乱了阵脚。 阮敛却又瞬间收起那严肃的神情,转而开始缓和气氛,他笑道:“王兄慌什么,朕又岂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 显然,让阮玉树进退为难的罪魁祸首,那个大禾王朝的皇帝陛下,知道那位藩王是被自己给难倒了,点头摇头都不对,便只好愣着。 阮玉树又岂会知道,哪怕是不开口,阮敛依然可以治罪于他。 藩王朝皇帝行礼道:“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臣甘愿受罚。” 皇帝阮敛摆摆手道,主动切开话题,问道:“王兄可知道正初是怎样策划的这一切么?” 阮玉树背心发凉,冷汗直冒,强颜欢笑道:“圣上说笑了,臣怎么知道。” 出于心虚,他以眼角余光偷偷瞄了躺在地上那年轻太子一眼,心中祈求着对方没有把他给招出来。 只从眼下阮敛的表现来看,似乎是对自己有所怀疑,却又没有把握证明自己的的确确参与了谋划刺杀皇帝一事。 那么只需要自己谨慎行事,小心说话,哪怕是蠢太子狗急跳墙,到时候自己只需要一口咬定太子是临死之前,想要拉自己垫背,便无性命之忧。 皇帝阮敛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笑道:“对啊,你瞧瞧我,都被太子气糊涂了。王兄又岂会知道此事呢。” 说完,他起身,从龙椅上走下台阶,走到太子面前,那个病急乱投医的太子,便又立刻连滚带爬地扑到自己父皇脚边,抱住阮敛的大腿,声嘶力竭道:“父皇,儿臣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求父皇再给儿臣一次机会,儿臣定当重新做人,为父皇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绝无二心啊父皇!” 阮敛蹲下身子,轻拍了拍太子肩膀,既像是对阮正初说,又像是对阮敛说了一句话。 朕给你的,你才能要。 第两百零八章 归期未有期 - 出鞘 - 祠梦 扶摇天下,苍云剑派。 草鞋少年身后背着双剑不用,手上却握竹刀,正以他最引以为傲的十字斩,不断劈砍身前那堆木桩。 这是苍云剑派给弟子们专程打造的修炼场,分为两个部分。 一个部分,类似于一些山上仙宗的“静心练功房”,单人单间,无人打扰,最适宜静下心来五心朝天,打坐练功,或是领悟剑术,修行心法。 另一部分,便是这草鞋少年眼下身处之地,练剑台。 练剑台位于苍云剑派一座次峰之上,名为叠嶂峰,高三百丈,极近云,峰上无小道,杂草丛生,青苔遍布,考验的便是弟子们的登山之功,磨砺身法。 顶峰处,又有上百只木桩,被弟子们视作假想敌,与之练剑,枯燥乏味,却极其锻炼心智,打好基础。 天色尚早,此时五更,乃是山下人鸡刚打鸣之时,草鞋少年便早早地来到练剑台。 只练一招,十字斩。 犹记得去年在不夜山,那场朝雪节问剑行中,自己输给了李大哥。 虽然师兄并未怪罪自己,而回到宗门之后,掌门师尊也只是说再接再厉,自己还年轻。 可当初分明是奔着夺得问剑行头葵前去参加朝雪节的丁昱,心里总不是个滋味,觉得自己还不够勤勉,辜负了师兄与师尊的期望。 最重要的是,他认为他辜负了自己对自己的期望。 到底是天赋重要些,还是努力重要些? 这是个永恒的话题。 山下读书人,有能够一目十行,且过目不忘之辈,引经据典,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与人辩论,旁征博引,谈古论今,滔滔不绝。学问驳杂,见识繁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论多么“偏”的学问,这样的读书人都能轻松看入眼里,记在心里,之后脱口而出,毫不犹豫。 也有那寒窗苦读十年,甚至更久,却年年科举落榜,旋即头悬梁,锥刺股,奋发图强,愈发勤勉,来年再战考场。 比起过目不忘,一目十行的读书人,这样的努力乍一看,或许有些微不足道。 对没有天赋的读书人来说,将书上文字看入眼里,已是极难,还要背诵,牢记于心,更如水磨工夫一般,好似那女子上手针线活,需得一针一线,缓缓穿插,中途还得谨小慎微,否则一旦针线出了差错,多半得推翻重来。 尤其穷人家,没有多余的锦缎布料,做起东西来,需要分外小心,非是圣贤,也要强求自己不能犯错。 在山下,天赋与努力的博弈,已是见仁见智。 在山上人的世界里,那些百年不出世的剑道天才们,身上更是光环无数。 闲时游山玩水,观春花秋雨,冬雪夏雷,花鸟鱼虫,天大地大,何处不是剑道真谛? 这些剑道天才们,剑意重,剑气长,都不是被旁人羡慕的关键。 旁人羡慕他们的地方,恰恰是那个最容易被人忽略掉的“练剑少”。 练剑少,却还能剑意重,剑气长。这才是所谓“天才”。 可这个苍云剑派的草鞋少年,从来都是比同门师兄弟早起许多,晚睡许多。挤出来的时间,全都拿来练剑了。 他是“练剑多”的典型例子,故而每当丁昱破境比同门师兄弟要快上一些时,听见那些师兄弟们夸他是天才,这“天才”二字,听在少年耳里,就好像是在骂人一样,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我起早贪黑,在你们吃饭睡觉摸鱼划水的时间里练剑,用几乎事倍功半的努力,以这样的代价换来的微不足道的领先,居然就被你们用轻描淡写的“天才”二字概括了? 未免,太过轻巧了些。 横竖两剑齐出,手中竹刀在身前木桩身上留下两道笔直交叉的印记,而后势大力沉的一击,甚至直接击穿了那用雷击枣木制作的木桩。 身前那“假想敌”,应声飞了出去。 撞向一个迎面走来的剑修。 那人黄衫长褂,手握剑鞘,随意抬手,以剑鞘斜提,便破开凌空而至的木桩。 散落一地。 丁昱愣了愣,然后朝那剑修拱手抱拳道:“师兄。” 齐长生走到他身前,轻轻将少年的手按下去,点头道:“练剑也要松弛有度才行,炼气士,终究是比谁的道路走得更长的,光是快可不行。” 聪明人,看待事情都极为透彻。齐长生教导自己这位师弟的言语,倒像是烟雨楼那位女子,教导少女明夜。 偏偏明夜与丁昱这两个少女少年,都是输在了同一人手上。 那一个胜过两位少女少年的人,正处于人生中,极黑暗的低谷之中。 而在此之前,那个少年还认为,太平郡那场大火,就是最痛苦的事情了。 ———— 桑柔州,碣石山。 少年郎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 就连他此前最爱惜的那枚不夜玉牌,也沾满了灰尘。 黑发蓬松凌乱,随意散落。 他是李子衿,却又不是李子衿了。 “李子衿,你到底要去哪儿?” 纸人无事跟在那少年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目盲道人邢沉跟不上苏醒过来的李子衿,被一人,一纸人,远远甩在身后。 少年吃了龙鲤泪,真就立刻满血复活一般,运转折柳身法,想要跳海。 自然是被那目盲道人驱使道法拦住。 仿佛在那悬崖边,施下了一道屏障,任凭李子衿以多快的速度冲向悬崖边缘,跳的多高,都无济于事。 他就是冲不破邢沉施展的那层屏障。 然而在邢沉眼中,此时此刻,那个名为李子衿的少年,最需要冲开的不是自己施展在碣石山悬崖边,那道为了护住他性命的屏障。 少年需要冲开的,是心中的屏障。 哀莫大于心死? 或许这还不足以形容少年此刻的心境。 在苏醒之后,在听过邢沉与无事的解释之后,在想到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是因为要救自己才跳入东海之后,他沉默了。 一言不发,只是也像那少女一样,站在碣石山悬崖边,一步迈出,想要直坠东海而去。 被邢沉的道法拦住,他就后退,重新迈出“那一步”,如此往复,直至力竭倒地。 一次次倒在地上,倒在那篆刻有“有鲤至此,入海为龙”的破石碑前。 又一次次扶着那块石碑爬起来,灰头土脸,蒙头垢面。 可怜。 看在邢沉眼里,真就只觉得那少年郎,实在可怜。 搬山剑气,几乎搅烂了他的洞府窍穴,一来二去,三人从邢府来到这碣石山的几个月时间里,少年体内残存的剑气,正如搬山一般,抽丝剥茧,一丝一缕地将他的阳寿,缓缓搬走。 若非那个精魅出身的锦鲤少女,肯以“入海化龙”,牺牲得来不易的人身,留下几滴龙鲤泪,帮助少年修复洞府窍穴,消融体内那缕搬山剑气的话,恐怕眼下那个灰头土脸的少年郎,就真的要埋在灰土里面了。 可是即便如此,身子好了,阳寿却是实实在在被搬走了许多。 邢沉只敢大概地加以推衍,便算出五指之数。 那名为李子衿的少年,被一位金丹剑仙临死前的搬山剑气,搬走了五指之数的阳寿。 非是五年,而是整整五十年。 他如今才多少岁? 十七而已。 一个培元境的剑修,与凡夫俗子无二的“百年”寿命,可实际上,又有几个凡夫俗子,真的能活到一百岁高龄? 七老八十,可能就是许多凡人寿命的尽头了。 没有境界修为的加持,那少年还有几年可活? 这么一想,倒也还真怪不得他苏醒之后,照样不想活了。 可能哀莫大于心死还不够,还要身死才行。 “李子衿!你慢点儿行不行?你等等我啊?” 纸人无事初窥门径,才不过明窍境的精魅而已,灵气极少,跟在那少年身后,吃力得很。 不知道他是失心疯了,还是什么毛病,跳海跳不成了,就转头往山下走。 难不成,还想走下山,走进东海里去? 无事大概没想到,他真的想到了那少年的想法。 李子衿此刻想的,和它一眼。 李子衿低着头,握着翠渠剑,脚步蹒跚地往山下快步走去。 一步没踩稳,从下山阶梯上翻滚而下。 好了,除了身上更脏了些,还把自己摔了个头破血流,从阶梯上翻过了十几阶,最后滚到一棵参天大树下,被树干拦住了去路,后背猛地撞在树干上,发出低沉的响声。 若非依然有培元境剑修,外加炼体境武夫的体魄底子摆在那里,恐怕光是这一摔落下山,就足以要了他的小命。 那少年就好像个木头人一般,抱着树干,缓缓站起身来,随意擦了嘴角溢出的鲜血,继续像个疯子一般往山下走。 站在此处,已经可以看见海岸了,近了。 李子衿这么一摔,身后的纸人无事,以及目盲心不盲的道人邢沉,自然而然拉近了与少年之间的距离,很快赶上了他。 那个巴掌大小的小家伙,跳到少年脚下,使劲抱住他的脚,然后用自己那双纸腿,用力抵住地面。 蜉蝣撼树?螳臂当车? 无事竟然妄图拦下少年。 纸腿瞬间就给弄折了。 好在它只是一只苍白纸人而已,倒在地上片刻,那双纸腿就又恢复如初,翻身而起,继续追赶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郎。 邢沉看着逐渐走到海边的李子衿,他不由加快了脚步。方才在碣石山顶的悬崖边还好,地方小,以他的境界可以封锁那么一处小小悬崖,不让少年跳崖,可是眼下到了这边,海岸线茫茫长一片,他邢沉自问没有这样的通天本领,能够施展道术将整片海岸线都给封锁起来,不让李子衿走入海中。 情急之下,目盲道人双手结道印,唤出身后箩筐中的剑诀,飞往那少年身前,以雷击枣木制作的那柄桃木剑,瞬间幻化为数十柄桃木剑,组成一个木剑牢笼,将李子衿封锁其中。 那少年果真就不走了,原地坐下,坐在桃木牢笼之中,视线停留在已经近在咫尺的东海之水上。 邢沉看着那个少年没有丧心病狂道以脑袋撞那木剑牢笼的程度,便知晓他其实还有理智,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失去师妹的这份事实,所以才想要一门心思地往东海里跳。 可是跳又有什么用呢? 那姑娘又回不来了。 不仅如此,你小子还得淹死。 淹死了,还让人家的一番好意白费了,太不值当。 纸人无事穿过那些木剑的缝隙,走入牢笼之中,与那个丢了魂的少年坐在一起,坐在他脚边,同样一言不发了。 劝过,拉过,劝不住,拉不回。还能怎么样呢? 无非是陪他一起跳海罢了。 可怜我这明窍境的小妖精,还没能修炼出人身,就要殒命于此了,呜呜······ 小家伙心底有些难受。 邢沉走到木剑牢笼边,斟酌一番措辞后,缓缓开口说道:“年轻人不要一言不合就想不开,天大的事,等到日后回头再看,其实会发现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今日想不明白的,就留到明日再去想,若明日还想不明白,就留到以后去想,等过了几年,再回头想,可能豁然开朗,也未可知啊?” 邢沉苦口婆心地劝说那个少年,其实他也知道,折损了五十年阳寿的李子衿,本就活不了几年了。 可在目盲道人心中,能多活一天,都算是赚的,能多活几年,就多活几年。 那少年不为所动,只是安静看海。 邢沉不肯放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真不愿看见一位年轻人如此大好年华,丢了性命。 他想了想,又劝说道:“我知道你一时之间接受不了,可人总得面对现实吧?那姑娘本就从水里来,如今回到水里去了,也算是落叶归根,更不必说,一只锦鲤,跃过龙门,入海化龙,这是天大的喜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你这个当师兄的,怎么就不会替自己师妹高兴高兴呢?” 那少年终于转过头,轻声问道:“我师妹跳海之时,高兴吗?” 目盲道人愣了愣,“这······” 入海为龙。 多么宏伟的愿景,无数水族后裔,江河蛟龙梦寐以求的事情。 就像一位读书人,科举高中,一朝成名,天下皆知,衣锦还乡,父老乡亲刮目相看,亲朋好友祝贺不停。可那个读书人心中最想要得到的,不是这些,而是年幼时父亲的理解与陪伴。 就像一位纯粹武夫,驰骋沙场,扬刀跨马,建功立业,从无名之辈杀成个常胜将军。可能那位纯粹武夫,心中最想要得到的,也不是所谓常胜将军的名号,只是能够陪在妻儿身边,一家三口,享天伦之乐。 就像一位女子剑仙,被誉为百年不出世的剑道天才,如今的扶摇天下十人之一,身为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宗主,受万人敬仰,被世人尊敬。 天地虽大,她却无处不可去,无人不可斩。 可她心中最想要得到的,也不是这些。 不过是也想要成为心上人的心上人而已。 如他,他,她一样的人,还有很多。 他们看似得到了很多,他们想要的却很少。 李子衿看得到这一层,所以入海为龙,听起来不错,看起来也不差。 可这一切真正的关键在于,我师妹她,想要这样吗? 师妹想要的是什么,他不知道。 可他知道入海为龙,一定是师妹不想要的。 若不是自己的鲁莽,贸然去跟那假庄蝶分生死,就不会身受重伤,遭那缕搬山剑气撞烂洞府窍穴,抽去阳寿。师妹也就不会因此,鱼跃入海,靠着入海化龙之前留下的几滴龙鲤泪,救自己性命了。 与其如此,他倒宁可自己是无药可救,至少红韶不必为他牺牲人身。 为龙很好,可在少年眼中,自由价更高,他知道在红韶心中,亦是如此。 与师妹一起走过了无数山水,交过心,可以说扶摇天下没有人比他李子衿更了解红韶,就连那位万事皆在掌握的道祖来了,李子衿也是这样说,不带犹豫的。 邢沉无言以对,但心中还是小小窃喜,因为也不算是毫无进展,毕竟那少年郎,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只要他不再像个闷葫芦似的,把一切都藏在心里,那么总有办法劝回他的心意。 邢沉沉吟片刻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你师妹想要的?据我所知,但凡是那水里游的,开了窍的,通灵智的,还真就没有不想入海化龙的,成了正统龙族,寿命都是几百年上千年的,比寻常妖怪精魅多出一大截寿命,用以修炼,提升境界,便又是几百年上千年,呼风唤雨,驾云驭电,怎一个逍遥快活了得。” 木剑牢笼之中的年轻人说道:“红韶说过,她还在颠渎之中时,就拼了命的想要跃出水面,看看岸上的世界,哪怕只是从水中跃起,又重重落下,在空中那极其短暂的一瞬,哪怕只是看看外面的天地一眼,她都很高兴。 得了人身,踏上了岸,离水之后,天地间一切都是新奇有趣的。试问这样的红韶,又岂会甘愿跳入东海呢?前辈说没见过不想化龙的水裔,只是你不了解红韶而已。” 目盲道人被反驳的无言以对,却不气不恼,反倒是笑道:“原来你小子,还很拎得清嘛,既是如此,难道还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问题?知道你师妹本意不想入海化龙,那你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努力修行,早日得道,将来度她重新修成人身? 你一个劲的不要命,往海里冲,只会白白淹死,于事无补,白搭了一条性命不说,浪费了红韶姑娘对你的苦心,而且红韶姑娘照样要在东海里,百年千年,缓缓修行,猴年马月才能修成人身,重新上岸?” 李子衿不再说话。 邢沉见缝插针,继续推波助澜道:“问题的症结在于,你小子脑子不开窍,一心觉得是自己的鲁莽,害得你师妹跳入东海,所以觉得自己冲到海里淹死了,就可以心中无愧于师妹了? 照老夫看,你这样的行为,实在愚不可及。退一万步说,你师妹是跳海了没错,可她又没死。那么你小子现在在这里要死要活的做什么?” 那少年愣住,不曾想目盲道人的一番点拨,深入浅出,原是大智若愚,起初看似完全没说到点子上,就是为了铺垫,使自己打开心扉,吐露真迹,而后循循善诱,对症下药? 脏兮兮不成人样的李子衿缓缓起身,朝邢沉拱手深深作揖道:“晚辈受教了。” 邢沉气笑道:“不跳海啦?” 少年摇头。 其实少年话没说完,方才他在碣石山顶,想要以翠渠剑斩出那条光阴流水,可惜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使出共情。 可惜只成功了一次,而那一次,以他的功力,只能回到昨夜。 于是三人便“又”来了一次碣石山。 红韶又跳了一次海。 在那之后,李子衿清楚,眼下自己的境界,只能够斩断昨日到明日之间这一小截光阴流水,并不足以斩到数月之前,自己与那假庄蝶对战那晚。 所以才会心死如灰,黯然至此。 道人随意一拂袖,木剑牢笼瞬间解除,数十柄桃木剑重新回归为一柄,飞回目盲道人背后的箩筐里,撞了个咣当响。 纸人无事听见李子衿与老道人的一番言语,起初还以为少年是没救了。 没想到两人聊着聊着,还真给那邢老道聊出了花来? 任凭自己如何开导劝解都无用的少年,居然被那邢老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么一来二去一问一答的,还真就给说服了他?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无事有些喜悦,跳到少年腰间那只酒葫芦上,抱着葫芦口的木塞,笑道:“李子衿,你没事就好。” 李子衿很想挤出一个笑容,可惜平日里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到的事情,此时此刻却办不到了。 少年就只是嘴角抽搐了一番,没能笑出来。 邢沉缓了口气,说道:“不必谢我,旁人说再多,其实都无用。重要的是,你要说服自己。” 李子衿点了点头,再度向目盲道人作揖。 邢沉迟疑片刻,提醒道:“李子衿,山水秘境之事,眼下你需要暂且搁置。倒不是老夫不愿意帮你,一来,是格龙之术非我一人能成,从前都是我那婢女庄蝶帮着打下手,老夫才能成功进出山水秘境,可我那婢女庄蝶数月前,已经死在伤你那金丹剑仙手中。 二来,则是你眼下的情况,仍不得乐观。虽无近虑,却有远忧啊。老夫斗胆推衍天机,推断出你的阳寿已被那搬山剑气搬走五十年,想必你的时日已然无多,至多还有五年可活,老夫保守估计,只有三年。” 听见自己唯有三年寿命了,少年却没什么情绪波动。 目盲道人接着说道:“你需要在三年内,找到一切有利于延续阳寿的法子,拼尽全力,活下去。不论是功法也好,灵丹妙药也罢,仙人授气,圣人传功,服食妖丹。 总之,只要是能够替你延续阳寿的方法,你都要去尝试,成不成是一回事,你做不做,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在想方设法延续寿命的途中,修行更不可落下,只有不断破境,争取早日到达金丹境界,成了地仙,体内炼出那颗金丹,方能为你延寿百年,将你从那阎王爷的鬼门关,硬生生拉回来。” 李子衿轻声道:“我知道了,多谢邢前辈,替在下解惑。” 邢沉摆了摆手,“无妨,为人解惑,也是一份功德,修行之人讲究因果报应,老夫这也是替自己今后那场‘劫’,积积德罢了。” 坐在少年腰间酒葫芦山给的纸人无事,也有模有样地学李子衿,朝目盲道人真诚作揖。 邢沉笑道:“这小家伙,是我见过最有灵气的苍白纸人,好好待它,日后说不定也能以苍白纸人之身,走出一条通天大道。” 李子衿点头,重新朝海边走了几步,无事刚要担忧出声,被邢沉制止。 目盲老道摇了摇头,示意无事不要干扰少年的动作,此举并无大碍。 那个黑衫提剑的少年,便这样站在海边,凝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 他在海边站了很久,日落月升,直至漆黑一片,看不远了,看不真切了,才打算离开。 在离开之前,那少年轻声呢喃道:“师妹,等我。” ———— 一位赤脚僧人,手握念珠,倒立行走于东海上空。 却好似身后长了眼睛似的,能够看清前路。 在桑柔州附近,临山观海。 瞥见远处那碣石山顶,有鱼入海,沾水便化龙。 僧人笑着佛唱一声,称赞天地造化,玄妙不已,世间万物,终有定数,无人能逃脱“天命”。 许是听到哭声,僧人微微侧过身子,将手掌轻放在耳边,做侧耳倾听状,果真听闻那碣石山下的海域,隐隐传来女子哭声,夹杂着龙吟,掀起波涛,波涛却不向岸,反而向海心而来。 海心处卷起漩涡,巨浪滔天,龙宫乱作一团,东海龙王忙吩咐属下带人前期查看,发现竟是一只锦鲤出身的真龙,身长百丈,宽数十丈,庞大无比,哪怕比之龙王真身都不遑多让。 虾兵蟹将自不敢接近,只敢远观,听那红白相间的大龙如诉如泣,像是女子哭啼,面面相觑一番,回到龙宫禀报龙王。 龙王既惊又喜,惊那真龙“凭空”出现在东海海域,非是东海龙族族谱之上任意一龙,可血脉却又极其纯正,乃是世间少有的真龙。 喜的是那条真龙虽然身形庞大,却性格温顺,非是有意兴风作浪,只是无意间摆动龙尾,便掀起漩涡,那巨浪漩涡处于海心,倒也伤不到出海捕鱼的凡人,天官不会降罪于东海。 龙王亲临,出手平息风浪,收起漩涡,引那条红白相间的真龙入东海龙宫,许它以东海龙宫客卿的身份,暂且住下。 待查明它的来历之后,再做打算。 这一切,被那个倒立行走的僧人听在耳中。 忽而又听闻碣石山上,有人心声响起。 是一少年,一心求死。 上天有好生之德,僧人岂能坐视不理,一步迈出,跨越千里海面,来到海边,化作一粒沙尘,静候少年来此。 谁想到那少年走到一半,被一位道长以木剑牢笼所在原地,两人之间一番问心,终于在那道长的劝说下,重燃希望,获得生机。 僧人将一切都看在眼中,听在耳里,心中喜悦。 又听闻那少年郎命不久矣,苦起惨兮,动了慈悲之心,以佛家神通窥探天机,查探少年命数,断其命不该绝,心中大定,旋即没有节外生枝,现身一见。 在以神通窥探天机,查探少年命数之时,又发现他与那条被请入东海龙宫,当做座上宾的大龙关系暧昧,有那同门情谊,更相依为命,历经过生死,恐其难过情关,便好心从那少年的命数之中,抽走一粒情种,无形之中,已经替他挡灾一次。 日后劫难再来,威力自然少了三分。 僧人时而化作大雁,盘旋于上空,观察那两人,一纸人的行迹。 从三人心声当中,知晓原来少年要送那位目盲心不盲的老道人回到府邸去。 来时道人送少年千山万水。 归时少年又反过来送他。 这一来一去,便有了香火情。 “善哉善哉。”僧人笑道。 在桑柔州中部一座府邸,三人停下脚步。 邢府到了,李子衿与纸人无事站在门外,并无进去歇歇脚的想法。 少年只是抬起头,看了眼那边,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住进去了。 目盲道人识趣得很,自然没有挽留少年,笑道:“辛苦数月,谢你送我归家。” 李子衿摇头道:“是我该谢前辈,辛苦数月,不远千里送我到碣石山。” 一来一去碣石山,半年已过。 邢沉说道:“眼下,你最好能寻到一处灵气充沛之地,桑柔州是个好地方, 钟灵毓秀,宝地繁多。此方罗盘赠你,可助你寻一山水形胜之宝地,在那里修行,事半功倍,有助于你提升境界,早日金丹。除此之外,莫要忘了寻觅延年益寿的法子,活得长久,方能希望无限。” 邢沉话音未落,微微一拂袖,身后所背箩筐之中,便有一只古铜色罗盘飞出,稳稳当当地被那少年剑客接在手中。 承恩颇多,已然不能言谢,少年深深作揖,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走吧,最后送你一张字帖,闲暇时,练剑累了,可以练字。”邢沉摆摆手,又从袖中飞出一张字帖,到那少年手中,两行小楷,仿佛为少年量身定制。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常州城外,此处乃是扶桑王朝境内。 听闻扶桑王朝,是桑柔州灵气最为充沛之地,李子衿经过打听,加上邢沉老道长所赠罗盘指引的方向,来往这边。 在常州城外拜过了山神庙,少年找来那庙祝,询问裁光山的位置。 此地香火鼎盛,人来人往,可那位庙祝反倒是清闲,自己闲于香炉底下,就把那些香随意摆放在门口的木桌上,任由进入山神庙的凡人们自行拿取,点香礼敬山君。 倒也无人敢出声责怪那庙祝的游手好闲,毕竟此地土生土长的百姓,皆知晓这裁光山山神庙中的庙祝童子,脾气古怪,性格极差,所有鲜少有人来跟他搭话,免得触了他的霉头,给庙祝惦记上,回头在裁光山山君耳边诋毁几句,便害得他们不再得到山君庇佑了,得不偿失。 为了不节外生枝,此地百姓从来都是绕着庙祝童子的道走。 那庙祝童子模样,书卷气浓,头上扎着两颗丸子,身着袖珍道袍,脚踩道鞋,随手抱着本《抱朴子》,蹲在山神庙中一座香炉下,闻香读书,津津有味。 读书读的正兴起,被一少年剑客打断,庙祝童子颇为不满,觉得是从哪来的不长眼的家伙,难道没看见他正在忙吗? 庙祝童子有些不耐烦道:“哪有不识山在何处,便来拜山神的?你既然不识裁光山的位置,说明你不是本地人,既然不识本地人,又岂能奢求能够得到本地山神庇佑呢?劝你还是从哪来回哪去罢!” 那庙祝童子名为道短,翻阅到了那《抱朴子》中《仙药卷》,《仙药卷》述各种仙药,包括五芝、云母、雄黄、玉、金、银、真珠、草木药、丹砂、松脂等等,更详细描述了各种仙药的产地,以及服用仙药的方法。 恰好李子衿此刻,最需要的便是服用仙药来延长自己的寿命。 少年眼疾手快,只站在那庙祝童子道短身边,斜瞥了一眼童子手中的古籍,便瞧到了《仙药卷》三字,更迅速以视线扫过书页上几行文字,识得几位仙药,知晓自己急需此书。 所以询问裁光山的位置,一来是为了与这裁光山山神庙的庙祝拉近关系,好看看能否从他手上借阅此书。二来也是的的确确被罗盘指引向此地,得知裁光山灵气在方圆百里内,格外充沛,乃是那邢沉道长口中所言的山水形胜之地,一方宝地是也。 故而李子衿打算在此裁光山,静心寡欲,结茅修行,争取早日破境。 依那目盲道人所言,跻身金丹境之后,寿命可延长百年,到了那时,自己被那假庄蝶的搬山剑气搬走的五十年寿命,才算是无伤大雅,虽然对于一位炼气士来说,仍是伤筋动骨,但起码跻身金丹境之后,短期内没有性命之忧。 如今的李子衿,培元境中期。 想要达到金丹地仙的境界,还需要迈过培元境,跻身洞府境,再突破到炼神境,最终由炼神境,升至金丹。 思来想去,道长的很。 所以那邢沉,抑或说是“天命”,以一方罗盘,引他来此裁光山,又使少年在阴差阳错中,与这位名为道短的庙祝童子,打了场针尖对麦芒的照面。 道长该当如何?以道短消之。 李子衿吃了个闭门羹,不气不恼,反而说道:“你既是裁光山山神庙的庙祝,负责掌管山神庙的香火,我不找你问路,又能去找谁问路?你说不是本地人便不可以拜裁光山山神了,在下斗胆请问一句,这是裁光山山神的意思,还是庙祝大人您的意思?” 庙祝道短皱眉不已,心想若那少年剑客被自己数落一番,气急败坏地反骂自己一通,那他便有理由施展道法,将那聒噪不已,打扰自己看书的少年剑客“请”出山神庙了。 那晓得这家伙反而开始与自己讲起道理来,还说得······好像有那么一点儿道理吧,若自己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反倒会令山君不满。 罢了罢了,随意为他指路一番,草草敷衍了事便是。 庙祝道短合上手中古籍,站起身来,才只齐那少年剑客腰间的高度,却是人小鬼大的很,一脸少年老成的模样,扯着那少年剑客的衣袖,将他扯到山神庙门口,站在门槛上,指着河对岸那座高耸入云的大山,说道:“瞅见了没?” 李子衿点点头,“瞅见了。” 那庙祝童子转身就走,不曾想被那少年喊住,又问道:“敢问庙祝,裁光山既在河对面,为何山神庙位于这边呢?” “你烦不烦?”庙祝道短转过身来,有些气急败坏。 李子衿想了想,说道:“其实可以不烦。” 那庙祝莫名其妙,谁料少年剑客伸出手,指了指他手中那本抱朴子,说道:“只要庙祝大人愿意将此书借我看看,我便可以自己从中寻找答案,自然不会烦到你了。” 道短身子向后一缩,说道:“你想得美!这是山君借给本庙祝的书,凭什么让你看啊?” 李子衿哦了一声,点头道:“原来是裁光山山君大人的,知道了。” 他迈过门槛,走回山神庙中,从门口的木桌上重新拿了支香,走到山神金身下的香炉旁,借来火苗,点燃那支香,神态虔诚,上香一炷。 庙祝道短看他如此行为,颇有些莫名其妙地问了句:“喂,你在干嘛。” 李子衿反问道:“给山君上香啊,还能干嘛?” 庙祝鬼使神差问了句:“许了啥愿?” 那少年转过头,朝他笑道:“愿那山君大人,将借给庙祝大人的书,也借给在下阅览一番。” 第两百零九章 夜雨涨秋池 - 出鞘 - 祠梦 裁光山山神庙那位庙祝童子,差点当场气得吐血。 他气哄哄地来回踱步一番,心中酝酿着到底该如何还以颜色,却又碍于他脾气虽差,但真的论起正儿八经与人当街对骂的经历来说,到底还是经验不够,次数少了些。 吃了过于实诚的亏。 庙祝道短叹息一声,都怪自己人美心善,看起来好欺负了些,否则那少年剑客,又岂会如此蛮不讲理,一心觊觎自己从山君大人那里借来的《抱朴子》呢? 李子衿双手笼袖,就那么看着眼前那丸子头时而皱眉,时而叹息,在香炉旁边徘徊不已,满脸惆怅。 思来想去后,庙祝童子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那家伙,既然自己嘴上说不过他,那干脆直接动手。 将那不讲道理的家伙撵出山神庙去,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那丸子头真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挽起袖子一副要跟少年剑客动手的模样。 李子衿一挑眉头,干嘛,说不过人家,就只好动拳脚了,有你这样的庙祝吗? 少年剑客,心中腹诽不已,身子却为后撤。 都他娘的已经是光脚的家伙了,还能怕他个穿鞋的庙祝小孩儿不成?! 气氛有些焦灼,周围的香客们顿觉不妙,已经陆续有人散开,避之不及,生怕自己被这场无妄之灾波及,落得个半身不遂的下场。 香客们一散开,站在山神金身之下,那座香炉旁边的少年剑客与庙祝道童,还真就像是被周围的人给腾出了一片场地,好像现在不动手真不行了。 那庙祝童子率先发难,将那本《抱朴子》揣入怀中,一步迈出,掌心凝聚灵气,一掌拍向黑衫少年的肩膀,意欲将其擒拿。 李子衿眯起眼,左脚横绕一步,身子不退反进,微微前倾,使肩膀与那一式擒拿手“擦肩而过”,而后猛地一挥袖,双袖晃荡不已,袖袍猎猎作响,欺身而近。 眼看着少年那一伸手,即将反客为主,从庙祝童子道短怀中摸走那本古籍,那庙祝童子却就地一个翻滚,步伐灵巧地躲开一击,滚到香炉后头去。 道短气骂道:“要不是看在山神娘娘的面子上,本庙祝一脚踹翻香炉,踢你个瓜驴脑袋!” 那一袭黑红相间的少年剑客神色冷淡,身形一闪而逝。 童子道短目瞪口呆,围观众人纷纷惊叹,没想到那年纪轻轻的少年剑客,竟然还是一位武道宗师? 不然他怎会拥有这种速度? 来不及惊讶,那位庙祝自知轻敌,小瞧了那“瓜驴脑袋”,暗自提起识海内一缕灵气,灌注脚下,顿时感到身轻如燕,脚下发力,连踩两脚香炉,借力攀升跃上房梁。 他刚要沾沾自喜,谁料到那前一刻才将将出现于香炉后头的那袭黑衣,竟然再度一闪,身子一个飘忽不定,便已蹲在房梁上,笑望向自己。 那少年朝庙祝童子摊开一只手,说道:“没想到庙祝大人喜欢捉迷藏,在下陪你玩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将你怀中古籍借与在下一番可好?我只看一眼,就一眼。” 李子衿少时读书,不说过目不忘,但至少能够一目十行,快速阅读,纵使记不全整页文字,只消记得关键之处,再联系脑中那惊鸿一瞥的零零散散的上下文,变得得出全片内容,细解涵义。 所以他只请求那位庙祝童子,借他看一眼。 听起来有些荒诞,但对于眼下的少年来说,看书,真能活命。 那庙祝道短一脸没得商量的表情,转而跳下房梁,往外跑去。 谁知道等他气喘吁吁跑到山神庙门口时,又发现那一袭黑衫的少年剑客正倚靠在门框上,双臂环胸地等着他“缓缓”跑来。 道短不服气,扭头又往山神庙中那株百年银杏跑去,才跑出五六步,便见银杏树枝头,那少年倒挂金钩,双臂环胸,正那么看着自己。 而且由于少年倒挂着,原在他背上那柄碧绿长剑,便自行出鞘,滑落半空,最终插入泥土之中,拦在庙祝童子身前。 道短快给那人气哭了,顿时觉得眼眶里,开始有几滴晶莹打转。 自打来了这裁光山山神庙,给那山神娘娘当庙祝之后,他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从来都是他这庙祝横着走的,谁想到今日在自己的地盘,不知从哪跑来一位外乡少年,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欺负自己。 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想,这么边想边难受的,丸子头“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倒挂在银杏枝头那少年愣了愣,说道:“喂,你别哭啊······” 李子衿松开脚,身子凌空一个翻跃,整个人倒转过来,平稳落地,一把将翠渠剑从地面拔出。 那丸子头吓得身子向后一跳,惊呼道:“你你你,你想做什么?!” 李子衿随手将翠渠剑绕到脑后,插回剑鞘,没好气道:“这是个意外,没想吓你。” 谁知道那童子竟又哭出了声来,指着黑衫少年说道:“鬼才信你呢,坏人,骗子,欺负人······” 远处,那坐落在山神庙正殿中的山神金身,“眨了眨眼”。 一阵风吹过,吹起掉落一地的金色银杏叶,沙沙作响。 那满地金黄,便好似被那阵风,吹得翻了个身,滚到银杏树下的池塘里,将池子覆盖上一层金色。 树叶们醒了。 李子衿愣了愣,随后朝庙祝童子身边蓦然出现的那个高大身影,拱手,鞠躬,作揖行礼,“见过山神娘娘。” 周围那些围观的香客们,一个个激动不已,甚至有虔诚信徒,当场面朝现出真身的山君下跪,将手中的香火高举过头顶,喊道:“山君显灵啦,求山君保佑······” “求山君保佑小女喜得贵子。” “求山君保佑我丈夫仕途顺遂。” “求山君保佑家中二老身体无恙。” “求山君保佑······” 一座裁光山山神庙,顿时香火大作。 也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山神显灵,此刻那山神庙上头,竟然凝聚出一缕霓虹。 凡间百姓,见此山中奇景,更加对裁光山的山神娘娘深信不疑。 神仙现身,凡人跪拜。 在这些零零散散的凡人话语中,有些请求,有些要求。 请求一个比一个小,多是许愿家人平安喜乐,无事便是福。 要求一个比一个大,衙役要当县令,县令要做太守,太守想当郎中,郎中妄做丞相。 说不得,那已经做了丞相的前郎中,可能还想要当皇帝,至于当了皇帝之后,还想不想要一统天下,也很难说。 或许也有那已经成功将一统天下的皇帝,最后还想要长生不老,千秋万代。 世人心愿千千万,要求很多,请求却很少。 凡间百姓,命比纸薄,心比天高。 那位鲜少现身于山神庙中的裁光山山君,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笑而不言,周身金光闪闪,神采奕奕。 在山君现身之后,那庙祝童子道短赶忙缩到她身后,扯住裁光山山君的一瓣衣裙,从指间渗透出些许金光。 道短满脸委屈道:“山神娘娘山神娘娘,你可算出来了,你都不知道,我都快给那瓜驴脑袋打杀了!” 李子衿瞠目结舌,看着那个扯谎的庙祝童子,气笑道:“喂,你怎么血口喷人呢,在下不过是想要借你那书看一眼,怎么就差点给你打杀了?在场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可别冤枉好人啊。” 那庙祝道短愤愤然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那些围观香客们一眼,问道:“喂,你们说,我有没有冤枉他?” 众人看了眼那少年,又看了眼躲在山君身后的庙祝。 前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外乡人,无非就是拳脚功夫了得,可能是一位武道宗师而已。 后者却是经年替裁光山山君,掌观整座山神庙香火,打理山神庙繁琐事务的庙祝大人。 本着帮亲不帮理的原则,众人齐齐摇头。 “没有没有,庙祝大人没有冤枉他,那外乡人刚才就是想要打杀庙祝大人。” “对对对,哪来的外乡小子,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动手伤人,乡亲们,咱们赶紧把他赶出山神庙,别让那外乡人玷污了山神娘娘的眼睛!” “说得好!” 那些人言语之中,对一位外乡人充满恶意。 好像他真是某个罪大恶极,祸国殃民的大恶人一般,若不对那少年喊打喊杀一番,好像这些人心中便会觉得亏欠了庙祝。 在他们心里,亏欠了庙祝,就等同于亏欠了山神。 要是亏欠了山神娘娘,那山神娘娘还能庇佑他们,帮助他们实现愿望吗? 当然不能。 所以比起亏欠裁光山庙祝,亏欠裁光山山神来说,人们觉得,还是选择亏欠一个无名小辈,外乡少年,来的轻巧些。 李子衿站在原地,嘴角是笑,心中却有些苦涩。 他分明都没有对那庙祝出手,更谈不上想要打杀对方,从始至终,少年都只是拦住庙祝的去路而已。 若说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的确有,不该缠着庙祝童子,想要借书看。 可若是因此,就给少年冠上一顶罪大恶极的帽子,说他是杀人犯,打算在光天化日之下,斗胆对一位山神庙祝行凶,便实在是有失偏颇。 庙祝说谎了,自己知道,围观的百姓们也知道。 可当所有人都站出来指责一个人的时候,究竟他们所说的,是不是谎言,已经不再重要。 此时此刻,仅仅因为少年站在了庙祝的对立面,那就是个错误。 他错就错在,不该站在权势的对立面。 许多人冲到那黑衫少年剑客身边时,不敢过于靠近,毕竟先前见过他出手,知晓此人身手不凡。 可是仗着人多势众,依然有人心一横,打算往火炉中,添一把柴火。 眼看着那些人已经将李子衿团团围住,就要把他扔出山神庙去。 那位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山神娘娘,终于轻启朱唇。 她嗓音轻柔,却不怒而威,缓缓开口道:“诸位。” 就短短两个字,轻轻巧巧,然而就是这轻轻巧巧的两个字,威力已经胜过被团团围住的少年的千言万语。 无名之辈说再多话,可能都不如手握权势之人一声咳嗽来的有用。 这也是为什么,同样的道理,朝野官宦说出来,就是至理名言,乡野村夫说出来,便是不敢苟同了。 他们活在同一个世界,然而那一个世界,却又被权力,武力,财力,分割为无数个世界。 在大千世界里,你我都是那无数个组成大千世界的小千世界里的一份子,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花开菩提树,影落杨柳枝。 美景虽好,不足以慰藉凡人。 唯有攀升,步步攀升,到那更高处去,才是世人心中愿景。 这一点,山上人如此,山下人亦是如此。 山神娘娘一声“诸位”,喊停众人动作。 包括那个仿佛身不由己的少年在内,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那位浑身散发着金光的山神娘娘。 想着多看她一眼,便可以沾染上一分仙气,从此财运亨通,仕途高升。 然而想,就真的只能是想想而已。 那位裁光山的山君娘娘,微笑道:“来龙去脉,我已知晓,自会处理此事,不劳诸位费心。” 话音未落,已有脸皮薄的家伙,微微脸红,再看那少年剑客时,心中才升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愧疚,转而走出人群。 那起初最先嚷嚷着要将外乡少年撵出山神庙的几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转身离开。 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上香的接着上香,还愿的继续还愿。 而那些既不上香也不还愿的,在看过一场好戏以后,也纷纷散去。 天下事,无论再大,只要落不到自己身上,是不会知道疼的。 众人散去后,庙祝童子道短还有话想说,然而那位山神娘娘只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庙祝便识趣地闭上嘴,不再折腾。 李子衿缓缓作揖道:“谢山神娘娘替在下解围。” 那位裁光山山君不动声色地挪开身子,避开少年剑客这一揖,摇头道:“剑修若真动起手来,这些凡夫俗子哪拦得住。” 李子衿沉吟片刻,道:“总之,的确是在下无礼在先,给山神娘娘添麻烦了。我这就告辞。” 说完,他转身走向山神庙大门。 在经过那山神娘娘与庙祝童子之时,童子道短还借着山神娘娘的身体,绕开李子衿的视线,不敢与他直视。 “等等。” 裁光山山神忽然叫住了那个外乡少年。 李子衿转过身来,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那位山神娘娘,低头瞪了眼庙祝道童,后者不情不愿地从怀中摸出那本《抱朴子》。山神娘娘伸出一手,玉指凌空虚点两下,道短手心那本古籍便自行飞往李子衿的方向,最终悬停在少年身前。 “人家不过是想要借本书看看,你又何必如此敝帚自珍呢?”山神娘娘教训完了道童,又转而对李子衿笑道:“书本无用,若无人看,便只是无声无息的白纸黑字,无甚意思。因人看了去,书上那些文字,才变得有用。这本《抱朴子》,你拿去便是。也不要执着于什么只看一眼,多看几日,也无妨的。” 少年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拿那本古籍,而是诚心敬意地对那山神娘娘再度作揖,感激道:“谢过山君。” 之后才将古籍握在手上,小心谨慎地揣入怀中,如获至宝。 她笑道:“不必言谢。天地很大,道法很多,什么山君,我与你们这些炼气士一样,无非就是个修行人罢了。道途漫漫,仙路孤寒,你我若不相拥取暖,也许会在黎明前,就被冻死了。” 这位山君,与自己所见过的山水神灵,有所不同。 少年福至心灵,最后轻轻点头,不再言语,转身走向对岸。 那位山神娘娘抬头仰望她那座高耸入云的裁光山,左右两侧悬崖峭壁陡立,两峰相互映衬,互相对立。左峰名为孤寒,右峰名为取暖。 中间一处矮峰,坐落双峰之间,未及云层之上,灵气却极为充沛,名为涅槃。 日升月落,日光与月光经过裁光山时,会被左右的孤寒与取暖双峰挡住光线,光不能照耀山这边的世人。 只因中间那座矮过双峰不止一头的小小山峰,使得双峰之间,能够透过一缕光线,映照山这边的花草树木。 双峰如剪,矮峰为裁,日月星不过而落,故名裁光。 见那少年是打算往自己那座裁光山而去,这位裁光山的山神娘娘又提醒道:“道友若打算在山上修行,左右双峰不是最佳去处,中间那座矮小山峰,是我裁光山极好的一块地盘。” 那少年头也不回,高举一手,随意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空中一只大雁,长鸣一声,飞过山神庙,率先一步去向裁光山中间那座名为涅槃的矮峰。 那僧人所幻化的大雁自言自语道:“知道容易,知‘道’难。此峰意境近我佛门,不如······” 站在山神庙门口那位女子山神,抬起头,视线扫过那掠过长空的大雁,若有所思。 ———— 裁光山的登山小路时有人来往,所以哪怕在这样的季节,倒也不算荒凉。 因山神庙香火鼎盛,方圆百里之内的人家,多多少少都受到过山神娘娘的庇佑,知晓这裁光山是山君居所,所以时常有人怀揣着想要亲眼一度那山君容颜的心态登山观景。 裁光山山君名为若依,独姓一个王字,早年是那扶桑王朝大名鼎鼎的王家长女,父辈皆是朝中官员,身居高位,郎中、尚书、太傅,皆有。 出生于那书香门第,所以王若依自幼便耳濡目染,时时刻刻如同出入芝兰之室。 这样一个文弱女子,原本是不该,也不能够成为山神,替扶桑王朝镇守一方山水气运的。 须知若想成为山神,无非两种法子。 一种是那依附于一方山脉的草木精魅,地久天长地修行,开了灵窍,通了神智,久而久之,那些草木精魅便与一方山脉的气数相互绑定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 在此之后,花鸟鱼虫、草木精魅,都有可能成为那方山脉的一部分,而那一方山脉,同样也成为了草木精魅的一部分。 渐渐提炼出“人格”。 而以这样的方式,成为了半个山神的山精野怪们,大多数得不到世俗王朝的封诰,名不正且言不顺。 可是依然会有靠山吃山的当地百姓,为这些山精野怪们制造“山神庙”,这样的山神庙,是不被那方山脉所在地界的世俗王朝所认可的。 这样的山神庙,被统称之为“淫祠”。 淫祠之中,除了名不正言不顺,既不被天官掌握的百仙谱所承认,也不被所在地界的世俗王朝所接纳以外,一切正统山神庙中拥有的东西,淫祠当中也有。 有香火、香炉、“山神金身”、祠牌、神龛、庙祝······ 应有尽有,不一而足。 而这些被当地人瞻仰的,几乎已经相当于半个山神的山精野怪们,照样可以凭借自己的修为境界,满足那些凡夫俗子们的“小小心愿”。 只不过淫祠之中所供奉的山精野怪,大多性情难测,善恶随心。 他们行事乖张,做事全凭心情。 可能昨日还刚帮一位夜行赶路,赴京赶考的穷酸书生,点亮山林小道,照耀前路。但是明日便因为一个心情不好,随手一拍,就让村里面某位田野村夫家的小孩儿,生了一场大病。 此乃扶摇天下第一种成为山神的方法——草木精魅,依附于一方山水修行,难成正果。 那第二种成为山神的方法,便是人。 山上炼气士兵解转世,可以自行前往冥界鬼门关,投胎重新为人。 山下凡夫俗子肉身消亡,魂魄会暂存于一方水土,等待黑白无常令自冥界升至阳间,拘魂锁魄,带走那人魂魄,去往冥界。 若在凡人魂魄暂存于阳间之时,那人能得到生前所在地界的世俗王朝封正,可以成为山水神灵,坐镇一方山水,维持山水气运。 此举步骤繁多,对此人生前的功德、修为皆有要求,死后若得封正,世俗王朝需建立山水神庙,为其塑造金身,被封正的山水神灵可享人间香火,且根据品秩的不同,能够实现不同念力的愿望。 来山水神庙上香,虔诚许愿之人,所许愿望需过天地人三关,方可灵验。 天关,即“举头三尺有神明”的这个神明,不逾越三教圣人订立的“规矩”,便算过了天关。 地关,即坐镇一方山水的山水正神的品秩与修为能办得到,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便过了关。 人关,即许愿之人的心诚与否,所求会不会沾染他人因果,若是心诚,不沾染他人因果,方过人关。 而通过生前所在地界的世俗王朝封正,被封诰为一方山水正神那人,魂魄便不再受下界拘押。 只是人之魂魄,不同于精怪,难以长存于阳间,故而那被封诰为山水正神之人,又需要打磨出两座金身,经受一场常人难以承受之痛。 其中一座金身,是名副其实的金身,被所处地界的世俗王朝,派遣专门封诰山水神灵的诏神司官员亲临一方山水,建造山神庙督造府,派遣一方游民修建山神庙,同时在庙中打造出完整的山神金身。 山神的另一座“金身”,则是说即将正式成为世俗王朝中一方山水正神的那个魂魄,需要忍受“形销骨立”的痛苦,以凡人之魂魄,承受一方山水气运,将一方山水气运,缓缓容纳在魂魄每一处。 而那人魂魄,则需要被“开窍”、“削肉”,削削减减,最后约莫只能剩下最初的三成重量。 欲成山水神灵之人魂,三分自身魂魄,七分山水气运。 一旦形销骨立,从此以后,那人气数,便与那方山水同气连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种魂魄之疼,好似那千刀万剐在心窝子上,将心切割为一片一片,如同凌迟。 且魂魄止疼,直击内心,比那肉身之疼,还要痛上千百倍,教人永生难忘。 所以世间大多数受到世俗王朝封诰的山水正神,生前多是武将出身。 文官也有,只是对其人心智要求之高,堪比圣人。 这也是王若依生前分明是个满身书卷气的文弱女子,最后却能成为扶桑王朝裁光山山神,让世人感到惊讶的地方了。 通过这种方式成为一方山水神灵,便处于世俗王朝“编制内”,名正言顺,而且能够被天官掌握的百仙谱记录在册,生前与死后种种功德,都会在日后大道可期之时,被掌管凡间神灵的天官,作为参考。 参考那凡间神灵,究竟是否有资格,荣登仙界,成就一方大造化,晋升真神。 这也是裁光山那位山神娘娘,为何会对李子衿说出那句“你我皆是修行中人”的原因所在。 凡人,炼气士,山水神灵,草木精魅,花鸟鱼虫,飞禽走兽。 世间万物,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大道之下的蝼蚁,仰望苍天,欲攀高处。 而在冥冥之中,掌握万物命数的天道也好,那个漠视苍生,掌管凡间神灵登天之路的天官也罢。 它们只是高高在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冷眼看待人间。 一如那山神庙中,冷眼看待一个外乡少年的人们。 在天道眼里,你我皆是“外乡人”。 ———— 黑衫翠剑,腰悬玉牌,手提酒葫芦,肩上站着个喜欢玩火的苍白纸人。 月色里,少年登山。 站在半山腰处,李子衿不止一次回过头看。 想起去年春天,还在逃亡之时,曾在一座无名山巅,回望云霞山一眼。 好像故人与故事,都在那一回眸之后,留在了昨天。 时过境迁,入境培元境的少年,看待昨日的自己,似乎一直都如登山一般。 步步攀高,偶尔回头,身后风景仿佛从未变过,变的只是自己的心境而已。 回想起自己那些登山的场景,起初陪在身边的人是苏斛,后来陪在身边的人是红韶。 如今陪在自己身边的,是那只“玩火自焚”的苍白纸人。 那位美若天仙的裁光山山神娘娘,笑言一句仙路孤寒,其实仔细想想也对。 世人为何那么煞费苦心的想要求长生呢? 也许是因为,死后埋于黄土之下,太过孤独寒冷。 岂可无人作陪。 不知当下是什么时辰,少年只知道,眼中那月色,已经高过枝头,躲在云后,若即若离。 李子衿终于攀上裁光山中间这座矮峰,那山君说此地名为涅槃峰。 不知与佛家,有何关联? 正值少年恍然出神之际,身前那悬崖峭壁之上,竟然凭空出现一座寺庙。 李子衿揉了揉眼,是眼花了不成? 在确信那边真有一座寺庙后,少年缓缓向其走去。 来到庙前抬头望,牌匾高悬“悬空寺”,走近一看,那悬空寺名副其实,镶嵌在陡峭崖壁之间,玲珑剔透,宛若浮雕,棱角分明,极其惹眼。 若是远观,悬空寺宛若大鹏展翅,凌空欲飞。 李子衿走近悬空寺,见左右两侧,与那裁光山脚处的山神庙景色相似。 除了无那百年银杏之外,左右两侧各有一池子,池中有鱼,悠扬逐浪。 池子虽小,池上却有弯弯石桥,不知建造此寺之人,是否想要暗合那“小桥流水”之雅意。 烟火气之后,少年望见石碑,石碑铭文“不闻鸡鸣犬吠”六字。 李子衿哑然,怎在这佛家寺庙里,见一道家言语? 莫不是走岔了。 有一赤脚僧人,走路悄无声息,来到那秋池旁,笑言一句:“小施主深夜到访,可是要夜宿悬空寺?” 少年快速转身,原以为自己在这深山老林,莫不是冲撞了什么妖精,不曾想抬头看见是一赤脚僧人,慈眉善目,手握佛珠,正望向自己。 李子衿愣了愣,那赤脚僧人又笑着说道:“小施主莫要惊慌,贫僧乃是这悬空寺的方丈,法号了云。贫僧从偏殿那边,看见小施主立于门前,故而来此询问。” 少年赶紧双手合十,朝那赤脚僧人恭敬道:“在下李子衿,仓庚州人士,见过方丈。” 了云点头笑了笑,伸手虚按一下,“这悬空寺便只有我与徒弟两人居住,小施主不必拘谨。” 赤脚僧人微微转过头,伸手一指,偏殿门口,便凭空出现一个小沙弥,敲着木鱼,正做功课。 了云指着那小沙弥,说道:“小施主,你瞧,那便是我徒儿,法号忘忧。” 被赤脚僧人法力幻化而成的小沙弥放下木鱼,蓦然起身,转过身来朝李子衿双手合十,行礼一番,轻声道:“李施主。” 李子衿随即还礼。 然后这才回答了云的问题,少年说道:“了云大师,实不相瞒,晚辈打算在这裁光山结茅修行,的确要在这涅槃峰上,待上一些时日。” 李子衿还是说的轻巧了,准确来说,他需要在此突破金丹境,亦或是寻到可以替自己延年益寿的法子。 无论是哪一件事,都不是“待上一些时日”可以解决的。 除了漫长的修行时光之外,还需要种种机缘巧合。 了云“嗯”了一声,旋即朝远处那小沙弥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继续做功课,后者乖巧听话,立即照办。 赤脚僧人点头道:“既然小施主打算在此处修行,不妨住进悬空寺来,与我师徒二人同住,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毕竟这涅槃峰上,既无人家,也无别的寺庙、道观了。” 李子衿有些犹豫。 了云爽朗笑道:“无妨,贫僧只是提个建议,还请小施主一切随心。” 李子衿问道:“多谢方丈,不知在下住进悬空寺,可会影响方丈与忘忧师傅修行?” 说完,少年撇过头,伸手指了指自己背上那柄剑,补充道:“在下是剑修,若在贵寺修行,难免剑光剑影的,怕冒犯了两位师傅,还有那些慕名而来的香客们,还有···还有佛祖。” 说着,李子衿斜瞥了悬空寺正殿一眼,那边正殿里,坐落一座佛祖金身,极为耀眼。 了云双手合十,佛唱一声:“阿弥陀佛,小施主心性纯良,佛祖又岂会怪罪于你呢。大可放心住下。” 了云没告诉少年的是,这座悬空寺,被施了障眼法,眼下能看见,能走进这座悬空寺的,便只有李子衿一人而已。本就是临时幻化出的一座寺庙,哪来的香客? 李子衿这才再度朝了云行礼,说道:“那便叨扰二位师傅了。” 少年又朝正殿那边,远隔着一座小桥流水的佛祖金身遥遥双手合十,行礼。 拜过了方丈、小沙弥、佛祖金身,少年心里这才缓了一口气。 了云说道:“小施主,今日时辰不早了,就由我那徒儿带你去往住处歇息。等到明日,再有贫僧亲自引你在寺里逛逛,熟悉熟悉,小施主以为如何?” 李子衿说道:“客随主便,全凭方丈吩咐。” 那赤脚僧人笑道:“不敢。” 僧人又转头喊来那小沙弥,对他说道:“忘忧,请你引这位小施主到后院住处去,切莫怠慢了人家。” 那小沙弥十来岁的模样,踩个木鞋,一张小脸如同粉雕玉琢,颇有灵气,模样可爱,分别向了云和李子衿行礼之后,说道:“李施主,请随我来。” 少年与方丈告辞一声,随忘忧踏过小桥流水,走正殿与偏殿之间的小路,去往悬空寺后院。 期间有一条廊道沿峭壁而建,瞧着凶险,却是有惊无险。 走过廊道,攀升阶梯,往复盘旋数层,遂至“后院”。 依然坐落于悬崖峭壁之上,孤零零一间禅房,里头也无床,就只有几块蒲团放在地板上,李子衿却反而欣喜。 炼气士修行,夜里大多假寐,无须真睡,在蒲团上打坐修行,缓缓调动识海中的灵气于体内洞府窍穴运转小周天、大周天,反而对修行裨益极大。 而且第二天的精气神,非但不会受到影响,反而会气色佳,精神好。 禅房中的装潢摆设极其简单,蒲团,茶桌,木鱼,一本佛经。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身外之物。 小沙弥引李子衿来到禅房后,提醒他几条规矩。 说在悬空寺住,需要跟他和师傅一样,可以不遵守十善,但是需要遵守五戒。 五戒,是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 前面几个,李子衿自然无妨,可若要少年不饮酒,这就有点要命了。 他试探性问道:“忘忧小师傅,五戒其四,在下都毫无问题。只是饮酒一事······”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腰间的酒葫芦,又说道:“敢问小师傅,在下若在悬空寺外喝酒,算不算破戒?” 那忘忧小沙弥想了想,皱着眉头说道:“出家人无论在在家出家,都得遵守五戒,这是基本戒律。不过李施主既然不是出家人,只是暂住在悬空寺内,只要不在寺内饮酒,便无大碍。” 闻言后李子衿长出一口气,感激道:“多谢忘忧小师傅!” 那忘忧小沙弥摸了摸后脑勺,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李施主客气了,对了,还有一事师傅没有告诉李施主,悬空寺里只提供素斋,施主若喜好荤腥,恐怕小寺爱莫能助。” 少年笑道:“素斋无妨,在下不挑食。” “那就好。”小沙弥笑了笑,又道:“夜已深了,李施主早些休息吧,明日清晨我再来引你去见师傅。” 说罢,忘忧转身离开禅房,朝来时路走去。 李子衿没有关门。 如果关上门,那便连风都不能陪他了。 少年走到禅房中心,随手取下翠渠剑,酒葫芦,不夜玉牌,解下身上两只装着神仙钱和金银的包袱,将这些身外之物,随手放在禅房茶桌上。然后走到其中一张干净蒲团上,缓缓坐下。 他挪了挪身子,好让自己能够透过禅房大门,看到门外的景色。 从前师妹陪在身边时,看山山也笑,看云云也飘,天下之大,无处不是良辰美景。 如今师妹走了,再看这些景,只剩下一地荒凉,伤春悲秋。 一场夜雨,说来就来,将后院一处池塘填满,池水满溢而出。 归期未有期,夜雨涨秋池。 第两百一十章 风云别如雨 - 出鞘 - 祠梦 翌日清晨时分,李子衿走出禅房。 瞥见池子里的枯黄落叶。 少年蹲下身子。 正当少年,出神之际,那位小沙弥缓缓走来。 他说道:“李施主,请随我一同去用斋饭。” 李子衿起身缓缓点头,说道:“有劳忘忧小师傅了。” 两人沿着昨天来时的路,缓缓行走。 秋高气爽,天气微凉。 那位忘忧小师傅,看起来心情不错,李子衿问道:“忘忧小师傅,何事让你如此喜悦?” 那小沙弥抬起头,微笑说道:“李施主,有所不知,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每逢中秋佳节,师傅都会亲手给我做月饼吃,我从半年前就一直盼啊盼,盼到现在了哩。” 李子衿讶然。 那忘忧小师傅,笑着解释道:“是用花生,杏仁,面粉做的,没有荤腥呢。” 原来如此。当两人从后院走到前院时,李子衿看见院子里,那位了云大师,正盘腿坐在桥上。 桥下池子里,那些鲤鱼纷纷向他靠拢。 了云方丈不必回头,已然知晓少年正在身后,只见他手指微动,掌心凭空出现鱼料,颗颗粒粒,缓缓撒入池中。 院墙外的树梢上,有一个小家伙匆匆忙忙,看见李子衿起床便往他这边靠过来,在那小家伙身后,还有一只松鼠。 纸人无事挥舞着他的手,兴高采烈的说道:“李子衿,你醒了。” 显然,无事刚才是在跟树梢上那只松鼠玩耍。 昨天夜里,少年在蒲团上禅坐,闭目养神,运转识海内的灵气,流过洞府窍穴,练功修行。 苍白纸人不用睡觉,李子衿又忙着练功,小家伙觉得闷的慌,便自己出来玩。 在后院和前院那些鱼儿又不跟他耍,无事便只好往寺庙外走,远远就给他瞧见一颗松柏之上,这个有一只小家伙,走进一瞧,原来是只松鼠。 一只苍白纸人,一直住在悬空寺外,喜好在悬崖峭壁之上,那些松柏枝头,雀跃不已的小松鼠。 两个家伙就这么玩了一夜,不亦乐乎。 李子衿嗯了一声,轻轻摊开手,纸人无事,便一个跳跃到他掌心,转过身,朝寺庙外松柏枝头上的那只松鼠,挥了挥手。 松柏枝头上那个小家伙,也是个开了灵智的,此情此景,它抱着一颗果子,  想了想,还是几个跳跃,跑到李子衿脚下,眨了眨眼睛。 那个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愣了愣,跟那小家伙大眼瞪小眼。 还是纸人无事精灵古怪,看到自己的玩伴,竟敢大着胆子跑到这边来,无事一个翻身下地,那个头比无事大了一个脑袋的小松鼠,便将怀中的果子递给无事。 这一带的松鼠胆子一向很小,基本是不敢靠近人的。 然而这只小家伙竟然能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不远千里”前来分给它的好朋友果子吃。 看得出,小松鼠也算是真的喜欢无事了。 无事接过果子,朝那小松鼠,说了声谢谢! 后者歪了歪脑袋,又眨了一遍眼睛,然后飞快地离开悬空寺,翻过院墙,跳回了外面。 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唯一的食物送给了朋友,那它自己便需要重新觅食。 少年,小沙弥,老方丈,三人坐在院中石桌上,吃着清淡素雅的斋饭。 纸人无事,趴在石桌下一张空置板凳,抱着那颗野果,紧皱眉头。 这是真的“无从下口”,却不是果子无从下口,而是想要吃果子的那个纸人,无口可下。 到底是松鼠朋友的一番心意,无事又不好拂了朋友的好意,让人家寒了心。 “李子衿,要不你把这果子吃了?”纸人无事只好踮起脚尖,抱着那颗野果,望向正刨着斋饭吃的少年郎。 李子衿笑道:“别人送给你的礼物,你怎么能拿来转赠给我呢?” 无事苦笑不已,说道:“可是我才明窍境而已,还远远不能够幻化出人身啊,更别提消受这些人间食物了。你瞧瞧,这颗野果比我都要重,若非我已经算半个‘炼气士’了,断然是不可能拿得起它的。” 李子衿摇头拒绝,埋头吃饭,将难题抛回给纸人无事。 那忘忧小沙弥忽然停下手中动作,将筷子放在碗上,问道:“李施主,你这只苍白纸人何以能够开口言语呀?听它的意思,好像还能够修行?” 少年尚未答话,了云方丈便轻敲自己那徒儿的脑袋一下,教训道:“食不言,寝不语,又给忘了!” 忘忧小沙弥悻悻然缩了缩脑袋,重新拿起筷子,安静吃饭。 那个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朝那小沙弥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给了无事一个眼神,埋头安静吃饭。 待到清晨斋饭时间结束,收拾碗筷之时,少年想要帮忙,却被了云方丈拦下,说让忘忧自己锻炼锻炼,客人就不必跟他一起忙活了,李子衿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朝小沙弥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后者摇头微笑,表示无关紧要。 饭后,了云方丈引着李子衿散步,在悬空寺里头到处逛逛,两人来到一处悬崖廊桥,在廊桥走道上,赤脚僧人伸出一手,指了指对面的山崖。 那处山崖崖壁原是空无一物,结果被那了云方丈屈指一点,便如同“点石成金”一般,出现一座石塑大佛。 了云方丈笑道:“小施主,你瞧那边。” 李子衿顺着僧人的手指朝对面山崖望去,见大佛如浮雕,镶嵌在对岸崖壁,远远观望,高数十丈,身形庞大,如鬼斧神工。 李子衿赞叹道:“这佛像栩栩如生,五官棱角分明,身上无金装,却如此威严,这样庞大的石佛竟然还能处处照顾到细节,殊为不易,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不知是何年何月建成?” 赤脚僧人双手轻轻搭放在廊桥栏杆上,身子微微前倾,微笑道:“对岸那石佛,具体何年何月建成,已无法考究。只因有那石佛镶嵌在崖壁里,故而咱们此处脚下所踩这廊桥,名为观佛桥,尽头那座似要逐雁的悬空亭,名为观佛亭。” 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初次看见石佛的少年,不自觉地多看了那佛几眼,情不自禁便沉浸进去。 好像凝视那座石佛时,总有一种石佛也在凝视他的错觉。 “小施主,似乎有心事?”赤脚僧人转头望向少年,问道。 李子衿回过神来,轻声说道:“谈不上心事,就是我看那石佛的眼睛太‘真’了,好像它也在看着我似的。” 那赤脚僧人故作惊讶道:“施主险些入魔啊。” 少年脸色有些差,不明所以道:“方丈何出此言?” 了云摇头道:“贫僧略同佛法,对妖魔有所了解,却不是攻那眼中妖魔,而是研究心中妖魔,贫僧方才观小施主气象,君子之心呈摇摇欲坠之势,想必小施主此刻的心境,定是乌云罩顶,阴霾不散吧。” 李子衿的心湖之上,的的确确有些奇怪,表面上波澜不惊,跟往常无二,可暗地里心湖底下,已然掀起漩涡。 那了云所说的乌云、阴霾,自然也不在天上,而在“湖底”。 是人内心,被压抑到最深处的恶念,这些恶念聚集在一起,三三两两,难成气候。 可千里之堤也可溃于蚁穴,星星之火亦可燎原,当恶念堆叠成山,也许只需要一件小事,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便足矣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心中的恶念,终将幻化为妖魔,虎视眈眈,跃跃欲试。 被了云方丈说中了,李子衿沉默不言,不敢直视了云,转而继续凝望那座石佛,试图以石佛的神威,压制心中那些恶念。 可是少年愈是如此,心湖底下那些阴霾,便愈泛滥的凶。 李子衿用尽力气,紧紧握住廊道栏杆,甚至将廊桥栏杆都给捏得开始缓缓碎裂。 青筋逐渐暴露,颇有些咬牙切齿。 原来那温润如玉的面孔,隐隐有转向狰狞之势。 赤脚僧人佛唱一声:“阿弥陀佛,小施主入魔了。” 了云随手扯下自己手腕上那串赤色佛珠,佛珠掉了一地,了云只取其中一颗,以食指中指捻住那颗赤色佛珠,单手并拢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僧人所念每一声佛法,都如同有实质一般,像那儒家炼化文字“为我所用”的神通一般。 一串串金色经文,从了云方丈口中飞出,然后飞速进入那个少年剑客身体中。 这些金色经文一入少年身体,便压制住他心湖中那些恶念,然而想要完全消除那些恶念,依然极为艰难。 “阿弥陀佛。”了云沉声佛唱一句,加快念诵佛经的语速。 少年心湖之上的金色经文越来越多,直到堆积如山,猛地将他整片心湖填满。 如那远古精卫,衔石填海。 在僧人加快诵经语速之后,少年心湖中那些恶念,要么被金色经文死死镇压在湖底,动弹不得,要么就为求活命,选择脱离李子衿的心湖,飞出他的身体。 这些选择脱离少年的恶念,“脱身”的一瞬间,就被吸食入了云方丈指尖那颗赤色佛珠之中。 佛珠之上,原先还会绽放金光。 伴随着吸食的恶念愈来愈多,佛珠之上的金光也愈发黯淡。 直到最后,它再也不发光,赤色佛珠也变成了黑色佛珠。 了云转头再看,那少年青筋消退,面容也不再狰狞,整个人又回到了正常状态。 只是跟从前有所不同的是,李子衿此刻等同于“没有心湖”,因为在他原先心湖之上,已经出现了一座凭借金色经文堆叠而成的大山。 佛山填湖,水泄不通。 而那个从始至终,自己几乎无感觉的少年剑客,只觉得一切仿佛都发生在一瞬间。 好像第一次不用自己斩出光阴流水,那条光阴流水就自行暂停在那一刻一般。 李子衿脸色尚且有些苍白,微眯起眼望着对岸那座石佛,问道:“了云方丈,你说我入魔了。为何我盯着石佛看,还会入魔?” 赤脚僧人轻轻握住拳头,将手心出那粒黑色佛珠,以及佛珠中承载的所有恶念,悉数吸收到身体中去。 他转头望向石佛,轻声道:“望佛入魔,并非绝无仅有之事。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小施主的那件心事,看来很重,重到足以压垮一座世俗王朝。” 李子衿面无表情,只是斜瞥身边那位高人一眼。 这位了空大师,不显山,不露水,却似乎对自己了如指掌。 要么就是某位不出世的老神仙,能够以玄术神通窥探他的内心。 要么······他就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赤脚僧人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他还说得浅了。 那少年眼中的佛,可能早就“死”在了那场红莲业火当中。 所以少年眼中望佛,心中却在观魔。 僧人不敢说实话,生平第一次打了妄语。 少年那件埋藏在心湖之底的心事,不仅仅会压垮一座世俗王朝。 会压垮一座天下。 ———— 赤脚僧人闭着眼,耳边传来一位老道人,跨越时空的问话。 “杀一人以利天下,可以吗?” 那“一人”,此刻正站在赤脚僧人身边。 黑衫背剑,腰悬玉牌。 ———— 老道人趴在青牛之上,无精打采。 这座洞天,时光流逝很慢。 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山中十年,山外一天。 故而老道人几百年前向外头问去的那句言语,如今才得到回复。 “不可以。” 那和尚如是说道。 老道人坐起身,屈指凌空点开一道光幕,展现出那幻化而出的悬空寺,石佛,廊桥,了空,还有那个少年。 “知‘道’了。”老道人说道。 他摊开手掌,轻轻朝光幕“那边”,吹了一口气。 吹走了碧海云天,吹走了云舒云卷。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 ———— 廊道之上,李子衿最后望那石佛一眼,而后挪开视线,双手离开栏杆,转身自顾自朝来时路走去,轻声道:“谢方丈引路,带我观佛。” 一语双关。 了空双手合十,摇头道:“阿弥陀佛。” 赤脚僧人抬起头,望向那处碎裂的栏杆,已然多出一处缺口,木屑碎了一地。 知晓那少年以后都不会再来这观佛亭观佛了,了云屈指一弹,对岸崖壁之上那石佛消失不见,来去无痕。 李子衿回到前院,被无事看出他有些闷闷不乐,小家伙想陪他说说话,被少年拒绝。 他独自找了处娴雅恬静的角落,从怀中摸出那本从山下裁光山山神庙借来的《抱朴子》,翻阅起《仙药卷》来。 《仙药卷》上说,五芝者,有石芝,有木芝,有草芝,有肉芝,有菌芝,各有百许种也。 其中有石芝,若人服用,可延年益寿。 此中仙药,正是自己眼下急需的! 李子衿迫不及待地继续翻下去,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书页上,手指快速往下竖划,视线便跟着手指一目十行起来。 根据书上内容,少年得知石芝其状,如肉象有头尾四足者,良似生物,附於大石。 又得知石芝的形状,模样,赤如珊瑚,白如截肪,黑如泽漆,青如翠羽,黄如紫金,而皆光明洞彻如坚冰也······ 后面还有许多内容,但都不重要。 李子衿只记下对自己最有利的两三行文字即可。 为求万全,毕竟这书以后还是要还给那位裁光山山神娘娘的,所以李子衿找来忘忧小沙弥,借来纸笔,将自己所求的几行文字,从书上抄录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仙药卷上所述许多芝类,在扶摇天下闻所未闻。 一会儿说什么石象芝,捣之三万六千杵,食用一斤,则得千岁,食用十斤,则得万岁。 李子衿腹诽不已。 怎么可能呢? 若真是随便找株灵芝服用,便可千岁万岁寿命,那么世人还何须修行求长生? 天天入山找灵芝不就完了。 毕竟是卷古籍,书上内容的真假,难以判断,正如那悬空寺对面的石佛,建筑年代已久,依然无法考究一般。 想必当初书写此书那位大能所处的时代,真是世间万物皆有灵性,以至于服用那些仙芝,真能使人千岁万岁? 可如果是这样,又为何从未见过有人活了万年之久呢。 千岁以上的神仙,并非没有,只是极其罕见。 据李子衿所知,扶摇天下几位守陵人当中,就有两位守陵人是千岁高龄。 只不过十境大修士,驻颜有术,能够长生久视,旁人瞧不出真实年龄罢了。 可要说万岁以上的大修士······李子衿仔细想了想,还真没听说过。 如果书上所言是真的,那么服用仙芝,得万年寿命那些人去哪里了? 思来想去,少年总觉得这本《抱朴子》该不会是某位欺世盗名之徒写出来骗人的吧。 可心中斟酌一番,又觉得事已至此,自己寿命所剩无几,眼下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 不论书上所说那些仙药究竟是否存在,或者说服用那些仙药过后,效果究竟是否属实,少年都需要尽力一试,以求活命。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书上所说,有夸大其词的嫌疑,服用那些仙芝之后,并不能让人活上千年万年,反正李子衿也不认为自己需要活到那个时候。 只需要将自己被搬山剑气搬走的五十年寿命赚回来就好。 一日寿命都不多要老天爷的。 甚至少年觉得,哪怕是自己大仇得报当日殒命,也无不可? 人终有一死,只是李子衿要在死前,替太平郡讨回公道。 这便是,少年那件“小小”心事。 裁光山山神庙。 夜已深沉,四下无人。 山神庙中那株百年银杏树下,凭空出现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子。 王若依,裁光山山神。 女子此刻正抬头望着银杏树,她摊开一只手掌,掌心接住一片缓缓落下的金黄树叶。 忽然转过头去,山神庙门口,一位少年剑客刚好一只脚迈过门槛。 李子衿抬起右脚,走进山神庙,原地站定,朝那位女子山神微微作揖,说道:“见过山君。” 女子山神点头微笑,说道:“来了。” 她好像早就知道他会来一样。 “来了。” 李子衿走到银杏树下,站在女子山神身旁,从怀中摸出那本保存完好的《抱朴子》,将它交还给那位裁光山山神娘娘。 王若依笑问道:“这才借去几日,这么快就看完了?” 李子衿摇头说道:“并未纵览全书,不过对在下有用的内容,已经基本看完。” 少年欲言又止,想了想后,还是如实相告道:“因为书上有些文字,晦涩难记,在下特意做了部分抄录,若是山君对此介意,那么在下便将抄录的部分也交给山君。” 王若依摆摆手,“不必,既是道友亲手抄录下来的文字,便是你自己的东西了,何须交给我?” 这位女子山神眨了眨眼睛,少年手上那本古籍瞬间消失,被她收回袖里乾坤当中。 “有问题,就问好了。” 她猜出少年心事,笑着挥手将掌心那片金黄树叶撒入池子里,看着树叶在半空中缓缓翻转,最终落入池塘。 与撒了一池子的金黄银杏叶,别无两样。 再然后,女子山神便收回了视线。 好似那片树叶,也如世间一个个凡人一般,乍一看,与众不同,多看几眼,却发现不过如此。 到了最后,起初那些令人一眼惊艳的人,便都只落得个惨淡下场。 泯然众人矣。 在那之后,自然移开目光。 李子衿开门见山道:“敢问山君,书上那《仙药卷》所说的石芝,哪里能寻到?” 女子山神早有准备,不见她如何动作,银杏树下便出现一张茶桌,两只木椅。 王若依走到那边,随意挑了一边坐下,张开手,手心便出现一只茶壶,视线一扫,前后两处位置便出现两只茶杯。 一身金光,被她刻意克制住,眼下这位裁光山山君,便不像个山君,只是个女子了。 女子率先落座后,玉手提着茶壶,向那个呆站在原地的少年剑客伸出柔荑,微笑道:“坐。” 李子衿知道这是有的聊,走到另一张木椅上坐下,不过神情依然有些焦急。 坐在少年对面的绝色女子,瞧出他心中的急迫,安抚道:“陪我喝完这盏茶,便告诉你。” 少年哪里知道,若跟女子聊天,无论聊什么,都不可以操之过急。 人生路上,若与女子同行,事无巨细,皆如饮茶一般,需得要细细品茗,斟酌思量。 之前远观,未曾近看这位裁光山山君。 如今两人对坐,近在咫尺,女子姿色,方才显露出来。 水色山色月色,不如女子颜色。 仿若眼前女子,便是这裁光山所裁剪出那一缕,最美的光。 分明已经收起山君金光了,一身月白色长裙,在月色与星光的照耀下,反倒更加惹眼,女子耳边一块晶莹剔透的耳环,不像玉饰,却胜似玉饰,是映衬她姿色极好的点缀。 王若依伸手替李子衿端起茶杯,缓缓倒茶,茶水入杯约莫有个七分,她便收手,才替自己沏茶。 两杯茶水,丝丝热气,女子摊开一手:“道友,请。” 李子衿也不跟她客气了,顾不上什么闻香品茗的饮茶规矩,随意端起茶杯小抿一口,只觉得滋味不如何,还不如喝酒呢。 女子看少年表情平平,便问道:“怎么了,这茶不好喝,用不用给你换酒饮?” “不必了······”李子衿摆摆手,觉得那位山君,难不成能看透自己心思? 其实不过是瞅见他腰间那不离身的酒葫芦罢了,谁还能看不出少年剑客,喜好饮酒呢。 “道友从哪里来?”她一手握着茶杯,一手随意往杯子里扇着冷风,免得烫口。 其实若以山神法力,随意施展一门能使得茶水迅速降温的术法,便可避免这些小事。 可山上神仙,偶尔也有闲情雅致,想要做个普通人,总不能做成了神仙,反倒连凡人的乐趣都享受不了了,那岂不是亏得慌? 没有这样的道理。 李子衿回答道:“仓庚州,大煊王朝。” “哦?道友原是从大煊来,不知道友有没有去看过那座三阵万剑镇一楼的拜剑阁?”王若依眼睛一亮,忽然问道。 李子衿有些尴尬,摇头道:“没有见过,不瞒山君所说,其实在下从前一直待在大煊边境,严格意义上来讲,算是个山里人吧。就连大煊京城,也只去过一次罢了。” 女子山君点了点头,“能够从仓庚州,跑到这么远的桑柔来,道友想必已经看过许多山水美景了,真羡慕你。” 李子衿喝了口茶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王若依接着说道:“我就不同了,从小被关在阁楼中,除了看书写字,就是吃饭睡觉,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府上后花园。说来可笑,我至今还记得从阁楼走到后花园的凉亭,前后总共需要一百零二步。 这一百零二步,便让我走了十八年。后来扶桑王朝与邻国开战,战火连绵至今,仍未停歇,我做了山神以后,虽说气数被绑定在这裁光山了,天下之大,我却哪里也去不得。 至多是在裁光山与山神庙这两处辗转,不过细想之下,也总好过生前在府上那一百零二步。至少在这里,还能看见山和水。” 所以,她才羡慕那个少年剑客,可以如此自由地走过几州之地,辗转于扶摇山水之间。 李子衿也忽然可以理解,为何眼前这位绝色女子,与自己初见之时,会说出那句仙路孤寒了。 她为裁光山左右双峰所取的名字,也是那“孤寒”和“取暖”。 想必被锁在阁楼之中的那个小姑娘,独自看书写字,读圣贤文章时,一定很寂寞吧。 那个一袭黑衫的少年剑客,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握着茶杯,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安危这位女子山君,他从来不擅长这个。 人间疾苦无数,不曾想凡人如此,山水神灵也是如此。 谁料到那女子却自嘲一句:“让道友见笑了。” 李子衿赶紧摆手道:“没有的事。山君生前,是命不好。只是······成为山水神灵,坐镇一方水土,必然是山君自己的选择,山君既然生前脚下便有枷锁,为何死后还要画地为牢?” 女子“嗯”了一声,喝光茶水,重新为自己和那少年添好茶,这才缓缓说道:“当时朝廷派来诏神司那位官员,也像你这样问我,问我为什么生前做了笼中雀,死后还要当那山中鸟。” “山君怎么说?”少年好奇问道。 王若依端起茶杯,仰头望向那座裁光山,轻声道:“我的家乡就在这里,府上长辈,人才辈出,最后都去了京城,个个身居高位,家书不少,就是从没有回来过。 说来也好笑,我家府上那些男丁,好像个个都文曲星转世似的,不是这个中了状元,就是那个摘了探花。文官极多,武官也不少。去京城,去战场。去了以后,就好像那里才是他们的家。 我还有两个妹妹,早年出嫁,也嫁到那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去了,住进京城。我爹总说,嫁出去的女儿,就好像泼出去的水一样,覆水难收。她们嫁了出去,成了别家的人,也没有回来过。 我想,大家都不回家了,那这个家还能称之为家么。所以本该是我谈婚论嫁的年纪,我也以各种理由婉拒了别家公子们。我不想也嫁出去,像两个妹妹一样,像府上长辈一样,出去再也不回来了。 可能对于我来说,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那座阁楼,后来却反而成为了我注定的归宿吧。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想去。 所以哪怕是死后,我也不愿转世。我想留在这里,成为裁光山山神,就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了。” 哪也不去,女子最后说道。 李子衿一言不发,就只是直愣愣地看着那位裁光山山君,茶杯不离手也不沾桌。 王若依“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当时朝廷派来那个诏神司的的官员,也是你现在这副表情。” 李子衿叹了口气,将茶杯放回桌上,轻声说道:“山君真该与我饮酒的。” 若二人方才饮酒,此刻就不会有这些烦恼了。 女子摇头道:“山君我,喝不醉哩。” 少年自然知道,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岂料她会当真。 然后下一刻,李子衿便笑不出来了,笑容凝固在脸上,眼神晦暗不明。 曾几何时,也有一个像裁光山山君这般单纯的少女,会把他的玩笑当真话听。 少年心湖之中那座金色山岳,蓦然开始摇晃。 似乎下一刻,就会有什么东西从下面蹿出来。 压不住了。 从某处光阴流水极其缓慢的洞天,刮出一阵狂风。 那阵狂风先是吹散天上白云,白云散碎,化作雨水,缓缓落下。 狂风又去地面,朝那山神庙去,转眼席卷而至,猛地刮向少年与女子。 若真让这狂风卷入山神庙,恐怕此地的百年银杏都会被连根拔起,庙中的房屋也会悉数毁坏。 那位女子山君几乎瞬间起身,现出山君金身,身前蓦然出现一把流光溢彩的古琴,琴弦光彩斑斓,如那天上霓虹一般,五颜六色。 这位裁光山山君心念微动,双手猛地放在琴上,眨眼间便已拨动琴弦千百次。 眼花缭乱,看不清玉指动作。 宛如那千手观音,出手一次,便是出手千次。 山神庙中,顿时弦音阵阵,光彩夺人,那些流光溢彩的弦音化作无数光点,在山神庙门口形成一道屏障,打算将那阵狂风拦在庙外。 金丹境的王若依坐镇自家山头,实力已提一境,更手握本命法宝,威力无穷,当将其视作元婴境大修士看待。 岂料那阵无中生有的狂风径直无事了女子山君琴弦之上拨弄而出的阵阵弦音,那些七彩光环,压根儿就拦不住狂风的脚步。 狂风不费吹灰之力,便击碎女子山君的万千弦音,冲入山神庙内。 王若依眼中满是惊骇。 李子衿紧跟着起身,拔剑出鞘,一剑斩春风。 少年身后,春风乍起。 翠渠剑碧波流转,春风春雨两种剑意,融入剑芒。 满池子金黄树叶随春风而起,一剑递出。 横吹两岸柳一式,唤来天地间另一阵“无中生有”的大风。 春风与秋风对撞,依然徒劳无功。被那阵狂风化解地无声无息,仿佛泥牛入海。 眼看着那阵狂风就要将两人卷起,王若依已经一手抓住少年的肩膀,打算缩地成寸带他离开,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眨眼之间,狂风已至。 谁料当那风吹到少年身边时,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就连一旁的女子山君也未受到影响。 狂风又吹过那株百年银杏,同样没有出现两人想象之中那个银杏树被连根拔起的画面。 狂风瞬间温柔下来,只轻轻带起一片树叶,在空中飘曳,随风飘散于山神庙屋顶,落在一片砖瓦之上,静谧无声。 那个黑衫背剑的少年,心湖之中的金色山岳之上,“莫名”出现了一座道观。 四四方方,坐落在金色山岳中央。 道观门口悬挂一块牌匾,篆刻三字。 知道观。 在这座知道观落下之后,金色山岳如虎添翼,势头猛然一沉,又再下沉几分,将李子衿心湖之下那些恶念,压得死死的。 一日之内,佛道两家各显神通,要将那座将来或许能够压垮一座天下的“心魔”,镇压在少年心湖之底。 ———— 仓庚州,道玄书院。 一位腰悬玉牌的中年男子身穿布衣布鞋,头戴布巾,正坐在窗边书桌旁,提笔练字。 天边两颗流星划过,辛计然蓦然回头望向窗外,见此异象,轻轻放下笔,伸手抚摸腰间那枚篆刻有“上善若水”四字的玉牌。 男子手指抹过玉牌上那“上善若水”四字。 玉牌的背面,蓦然出现另外四个文字。 厚德载物。 正面那上善若水,出自道祖的三千法言,是为道家的学问,被辛计然“借”来一用。 背面的厚德载物,却是出自被儒家奉为经典的那本古籍——《易》。 有趣的是,那位道祖的三千法言里面,也将上善若水厚德载物,连起来用了。 如今扶摇天下最近那位道祖道意真谛之人,却是位读书人。 这位读书人集儒、道两家学问与一身,与创立道玄书院那位圣贤,认为将儒道两家学问糅合并济,便大有可为的理念颇合,故而成为道玄书院第一位教书先生,而后被世人尊称为大先生。 辛计然乃是“道”与“儒”两家学问集大成者。 此刻,男人沉默着扯下腰间正反两面都出现篆文的玉牌,将它提到眼前,最后看了一眼,随后将玉牌轻轻抛向窗外。 那玉牌离窗化光,比天上流星还快,眨眼便逝,跨越山海。 来到桑柔州,经过裁光山。 从孤寒峰与取暖峰中间那被裁下的一线天,穿越过去,来到山神庙。 就连那位女子山君都没注意道,那光化作微不可闻的一粒光点,进入少年剑客体内。 在李子衿心湖之上落下,在佛家的金色山岳与道家的知道观正殿门口,又添上一幅楹联。 左侧是那上善若水,右侧是那厚德载物。 横批,乃是海纳百川。 上下联一幅是从儒家借来的,一幅是从道家借来的,然而中间的横批,却是辛计然自身的学问,故而那海纳百川四字,先是有一副空白牌匾凭空出现在知道观正殿门口,而后牌匾之上,有人远隔山海,一笔一划写下海纳百川四字。 当川子的最后一竖落下,那个少年郎的“心湖”,瞬间扩大千百倍。 从外界涌入无数江河,与李子衿最初的心湖之水,缓缓融合在一起。 千百条江河之水涌入少年心湖之水,将他心湖底下那些恶念,心魔,冲刷的一干二净,稀释到几乎细不可闻的地步。 在这之后,佛家的金色山岳自行移开,不再“填海”,而是安安静静坐落在李子衿心湖岸上,成一座山。 山上有座知道观,知道观中有个海纳百川的正殿,门口悬挂上善若水和厚德载物八字楹联。 至此,佛教,道教,儒教。 三教合一。 那座洞天中的老道人见此景象,只连道三声好。 悬空寺中,倒行于廊道中的赤脚僧人,掌观山河,见此景象,微笑道:“好一个堵不如疏,好一个海纳百川,好一个读书人!” 而那个从始至终,都不明白在自己心湖之中究竟发生何事的少年,眼中只有秋风萧瑟的凄凉景象,想着那个为救自己跃入东海的天真少女。 天下事,大不过心里事,从来如此。 少年抬头再看。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 第两百一十一章 谁人配白衣 - 出鞘 - 祠梦 扶桑王朝。 在裁光山三百里外的一座名为落京的城池,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背着书箱,身穿儒衫,缓缓朝京城走去。 书生来到城门外,抬头望见落京二字,不免出了一口气。 这一路奔波劳累,历经数月之久,终于从扶桑王朝边境的小村落,来到扶桑京城。 离开家乡时,天上飘着鹅毛大雪。 来到京城后,地上撒着昏黄落叶。 今夜是中秋,不能跟家人待在一起,书生难免有些惆怅,站在扶桑王朝京城外踌躇不定。 扶桑乃是扶摇天下十大王朝之一,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国力鼎盛,文治武功,是桑柔州毫无疑问的头号王朝。 百姓安居乐业,群臣忠厚贤良。 一州之地,百朝来贺,年年贡礼不断。却不同于那大煊王朝强迫藩属小国进贡,否则便以武力讨伐。 在桑柔州,那些向扶桑王朝进贡的藩属小国,皆是仅以此举,向桑柔州第一王朝,扶摇十大王朝之一的扶桑示好而已。 而且扶桑皇帝不论那些贡礼贵重,皆对来使一视同仁,宴席之上,座位有左右,排名却无先后,待遇更无差别。 在国宴之上,扶桑王朝对待这些自愿前来进贡的藩属小国使者们,秉持一个“有礼数而无尊卑”的理念。 那位书生,正是折服于扶桑之国情,觉得值此盛世,自己身为读书人,才更加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此次进京赴那秋考,书生心中胸有成竹。 读书万卷后,自觉不论面对什么样的考试,无非就是手到擒来,笔落文成。 落京乃是扶桑京城,戒备周全,律法森严,那守城将士,见此人立于城门外,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不免心生疑虑。 一位披甲带剑的守城士兵给同僚使了个眼色,二人不动声色地向那书生靠拢,手已经轻轻抵住剑柄,随时准备拔剑而出。 正值此际,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车夫身材魁梧,一身肌肉好似要撑破衣衫,力大超乎常人,马车车厢装潢华贵,显然此刻正坐在马车里的,是位贵人。 可无论是谁,此处都是扶桑京城,岂容驱车硬闯? 那两位披甲带剑的守城士兵见此景象,再顾不上受惊失色的羸弱书生,转而直冲冲地往那辆意欲冲入城中的马车跑去,同时嘴里大喊着:“拦下马车!” 同样赶着进城的百姓们马车闯城门,纷纷避之不及,眼神惊慌,分开避到两侧,给那马车腾出一条道来。 那群守城士兵,瞬间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拔剑出鞘,蓄势待发。 守城将军魏如松骑马从城中赶来,吩咐手下暂时合上城门,立于那辆马车外,沉声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于城门处驾车疾驰?” 那名身材魁梧的车夫一言不发,只是从马车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面朝车厢窗帘,微低着头,等待主人从中走出。 那书生也好奇朝马车车厢望去,猜想着究竟是什么样的家伙,竟如此胆大包天? 众人拭目以待。 那马车车厢,窗帘被缓缓抬起。 一人走出,身披蓝靛长褂,腰间别着一支玉笛,眉如剑,眼如星,五官棱角分明,嘴唇上长着两条八字胡。 那贵人见守城将士们如此大阵仗,不免笑道:“只三年未归,落京便不认识本公子了?” 那京城的守城将军魏如松,见到此人,先是一愣,而后立刻高举起手,命令手下们收剑入鞘。 魏如松翻身下马,三步做一步,快速走到马车旁,仰望那人,恭敬道:“恭迎世子回京。” 只见那俊朗青年随手轻抚腰间玉笛,眯眼笑道:“魏将军,别来无恙。” 此人名为宫子繇,皇帝之子,扶桑储君。 魏如松拱手低头行礼,回答道:“多谢世子关心,如松一切都好。” 宫子繇点头微笑,魏如松立即起身,举起左手,示意一众属下为其放行。 那些围观的百姓,离得近些的,听到了两人交谈,知晓原来此人就是扶桑王朝大名鼎鼎的世子,不免感到好奇,想要近观世子面貌,也好在亲朋好友身边吹嘘一番,可惜马车周围那些守城将士,在得到魏如松的命令之后,给世子马车腾出空间,同时催促着进出城的百姓加快脚步,不可在此逗留。 那位进京赴考的书生远远看了宫子繇一眼,感慨道再如何腹有诗书气自华,都抵不过出生便在帝王家。 扶桑王朝宫子繇,在整座桑柔州都赫赫有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的名字和传说流传于家家户户,然而能够像今日这般亲眼见到宫子繇的机会,却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三岁能识四书五经,五岁作诗写字,七岁骑马射箭,十岁练剑摸枪。年过十六以后,更能推衍占卦,观星象,解面相。 所见即所学,所学即所精。 世间万事,看看便会,会会便精。 这位扶桑王朝的世子繇,文武双全,博闻广记,圣贤文章信手拈来,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琴棋书画无一不善。 据说早年宫子繇出生那夜,司天监监正袁如钟大人便夜观天象,见那夜星象,呈众星供月之势,星光闪耀,洒落深宫之中,落于皇后床榻。 若说寻常帝王家的皇子,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那么宫子繇这位世子,便是含着星光匙出生的。 偏偏如此神人,却半点没有纨绔子弟的陋习。 不逛青楼喝花酒,也不仗着身世背景欺压百姓,更不会与其他的皇子一般,少年时便颇有心机,懂得亲近群臣。 对这位世子来说,好像最大的乐趣就是追求未知,探索未知的领域,学习未知的事物,去没有去过的世俗王朝与藩属小国,看没有看过的大好河山和春花秋月,听没有听过的故人故事,饮从没喝过的酒,品闻所未闻的茶。 偏偏宫子繇无论学什么,都好似如有神助,乃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全能”之人。 若考功名,当之无愧文状元。 若入战场,毫无疑问武将军。 若非世俗帝王家,不被文庙学宫允许修行,想必这位年轻世子应该早已成为一位修行中人了吧? 有人好奇,宫子繇最终到底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自身学问技艺如此驳杂,当真不会误事? 可这些问题,只有那位此刻弃了马车不要,带着一位魁梧侍从,缓缓走入京城的年轻世子本人,才会知晓了。 “公子。”那身材魁梧的侍从忽然皱眉,询问自家公子一眼。 只因主仆二人自打进城之后,身后便遥遥跟着一位穷酸书生,那人不知怎的,就一直保持在远远看着主仆二人的距离,既不靠近,也没被甩掉,不知是何用意。 宫子繇笑了笑,摆了摆手道:“只是个读书人罢了,无需留意。曹旺,你且去帮本公子取那件东西回来。” 侍从曹旺犹豫道:“公子,你远游他州三年有余,才刚回京城,如今时局动荡,恐怕公子不宜独自游街。” 岂料那位扶桑王的世子殿下,颇有自信道:“曹旺,你以为与本公子交手,有几成胜算?” 那魁梧侍从沉吟片刻后回答道:“不到一成。” “那便是了。”宫子繇收起笑容,“还不快去?” 曹旺这才在落京一处街巷,与宫子繇分道扬镳,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他要去替这位世子殿下,取回三年前寄放在一位“朋友”那里的东西,但愿那位“朋友”,能够老老实实地将东西还回来,否则······ 在目送侍从曹旺走远以后,年轻世子微眯着眼,儒家不肯让帝王家踏上长生路,又没说不让帝王家练武功。 宫子繇转身沉入人海,只一个眨眼的功夫,身形闪烁数十次,消失跟了他好久的那书生视线中。 后者无奈之下,只得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赶去。 ———— 落京一座名为英雄冢的青楼中,来了一位身材魁梧的高达客人。 那人龙骧虎步,气势惊人,不像是来享受温香软玉的,反倒像是来找茬的。 英雄冢的老鸨名为沈凉,楼里的妹妹们都喊她沈姑姑。 此刻这位沈姑姑正站在二楼,隔着大老远,便瞧见那人气势汹汹地往楼上赶,还以为是哪位初来乍到的妹妹不懂事,不知什么时候怠慢了那位大爷,如今人家上门找麻烦来了。 沈凉赶紧转身去喊楼里养的那十几个打手来,心里却拿捏不定这群酒囊饭袋到底能不能干翻楼下那个魁梧男子。 正好一位长相甜美的女子,从楼上拾级而下,瞧见老鸨沈凉匆匆忙忙,神色慌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女子笑问道:“沈姑姑,你这是怎么了?” 沈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哎哟我的姑奶奶喂,你瞧见那群王武、刘鸟那群饭桶没有?楼下有人来砸场子来了!” 那女子摇头道:“没见着他们呢,估计是在后院哪里赌钱吧,怕给姑姑逮到了,毕竟上次姑姑才说再让你逮到他们私下赌钱,就统统罚了工钱。” 话说完,女子向前走了几步,伸出纤纤玉指,搭在二楼栏杆旁,眉梢微微下垂,向底下望去。 只瞧了那人一眼,这位女子便心中大定,眉梢舒展,嫣然笑道:“姑姑不必慌张,那位客人,是来找我来的。” 话说那老鸨沈凉,上一刻还在往楼下走,打算去后院逮那几个私下赌钱的打手的麻烦,抓他们先来拦拦人的。 不曾想身后那姑娘,竟然说魁梧男子是专程找她来了,那便是自己多心了? 这位姑娘名为雪竹,乃是英雄冢的花魁,在整个落京,都名头不小,各家公子哥儿,最喜欢与这位雪竹姑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促膝长谈”了。 既然雪竹说那魁梧男子是冲着她来的,那多半没错。 沈姑姑转身问道:“雪竹,你认得那男的?” 女子点头微笑,她不仅认识曹旺,更认识曹旺身后,那个名扬天下的扶桑储君。 宫子繇。 沈姑姑这才安心下来,笑道:“那我便不插手此事了,雪竹做事,最让姑姑放心······” 曹旺登上青楼二层,看见那位甜美女子,正站在楼梯口等候,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两人相见,无甚言语,无非是女子在前面引路,男子在后头跟着罢了。 花魁雪竹带那曹旺进入二楼一间“天字房”,合上房门,又特意走到窗边,将窗户也一并关上,之后走到墙边,附耳倾听,听见隔壁的客人,正和几位青楼女子翻云覆雨。 莺莺燕燕,幽幽怨怨,吟吟喘喘,如此往复。 知晓那隔壁正在上演一副活春宫,雪竹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曹旺为求万全,仍是从怀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贴在墙上。 此符可以隔绝声响,避免“隔墙有耳”。 当那黄纸符箓贴在墙壁上时,隔壁那些喘喘吟吟荡然无存,自然,他人也无法听见这间屋子中的任何动静。 房间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身为那位世子的侍从,此人如此小心,不无道理。 雪竹等曹旺做好这一切之后,才开始动手。 女子从床缝中摸出一柄铁钥匙,又在墙边默默找找,敲敲打打,听声音分辨位置,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找到那块机巧盒。 雪竹将铁钥匙插入机巧盒,口中呢喃着:“三长,两短,左前,右后,四急,六缓,往复回旋······” 曹旺皱着眉头,见那女子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机巧盒。 曹旺身为七境武夫,目力极佳,能够轻易捕捉到任何微小细节,这也是之前为何在茫茫人海中,这位武夫能够察觉到有人始终跟着他和宫子繇的原因之一。 他发现雪竹拨弄那只技巧盒的手法颇为娴熟,极富规律。 女子先将铁钥匙往左边拨弄,长转三圈,然后又往右边拨弄,短转两圈,之后快速向左转四圈,然后慢慢向右转六圈。 做完这一切后,曹旺发现雪竹又按照刚才拨弄机巧盒的方式,反着来了一回,是为倒行逆施,颠倒顺序。 在“咔嚓”一声之后,由墨家机关匠耗费重金打造的那只机巧盒应声而开。 盒子里,是一件雪白长褂,晶莹剔透,发出如夜明珠般的光芒。 花魁雪竹微微侧过身子,朝曹旺摊开一只手,说道:“世子殿下的法袍我一直保管在机巧盒中,从不曾将其取出,完好无损,请曹先生检阅。” 曹旺一手抱起盒子,一手正要伸进去,不料那雪竹急忙喊了声:“先生莫急!” 男子瞬间停手,手指悬停在机巧盒上,只差一丝距离就要伸进去,他转头眯眼望向雪竹,面带疑惑。 雪竹轻声解释道:“曹先生太心急了,你难道没看见如此明显的机关吗?取法袍时,需要小心避开这一处的机关,否则饶是先生这样的武夫,也会承受断臂之痛。” 她指了指机巧盒一端,盒子四四方方,唯有一面藏有机关,而雪竹已经事先在机关处,做了一处唯有她与曹旺才看得懂的记号,事先已经打过招呼了,没想到曹旺如此不小心。 然而在雪竹出声提醒完以后,曹旺哈哈大笑道:“看来我家公子,没有信错人。雪竹姑娘从今日起,便是公子真正的朋友了。” 男人胸有成竹地将手伸入机巧盒,从中取出那件半仙兵品秩的仙家法袍。 法袍名为“流芳”,穿戴于身,刀枪不入,水火难侵,可抵挡不包括剑修在内的元婴境大修士倾力一击。 三年前宫子繇将这件流芳法袍暂交于雪竹之手,便是一种试探。 毕竟雪竹此人,乃是前朝公主,战败之后,沦落为青楼女子,沦为京城各大世家子弟的胯下玩物。 偏偏这样一个身份如此敏感之人,竟然愿意主动向宫子繇示好。 说是暗中替他查敌国谍子,抓死士奸细,甚至是打探宫内其他几位皇子与他们的党羽的一些情报。 那位心性难测的世子殿下,表现得像是对集成皇位完全没有兴趣似的,然而却乐意接受这样一位前身乃是前朝公主的青楼女子的示好结交。 曹旺当然看出那处机关,可身为宫子繇的左膀右臂,若他曹旺失去了自己的左膀右臂,便等同于让宫子繇失去一份大助力。 雪竹到底会不会提醒自己,算是在流芳法袍成功回归到世子殿下手中之前,曹旺身为侍从,临时起意的一场小小试探。 那位青楼女子,过关了而已。 接下来的一切,便如同走了个过场一般。 魁梧男子来去匆匆,只不过来时空手,归时,身上那件衣裳好像厚了些,只是旁人若不细心观察,倒也难以发现这种蛛丝马迹。 在他走后,雪竹轻轻扯下墙壁上的黄纸符箓,扔进烛盏中燃尽,缓缓走出房间。 隔壁房门大开,一群衣不蔽体的青楼女子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嘴里尖叫呐喊着。 那位曾经的前朝公主,如今的青楼花魁,缓缓走到门前,朝里面望去。 是一位喜欢来此夜夜笙歌的年轻男子,年方十八,名为郑苗,乃是扶桑王朝一位上柱国膝下独子。 年纪轻轻,便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而不自知。 他跟雪竹,之前也有一腿,是个不太行的文弱男子,偏还喜欢一掷千金,喊上一群女子陪他过夜。 眼下,那位纨绔公子,正值命悬一线之际,显然是纵欲过度的后遗症。 昨夜陪他享乐的那些姑娘,早先个个嘴巴倍儿甜,然而真当他出了事,便一个个作鸟兽散,跑得比谁都快。 此刻见到那位花魁雪竹站在门口,郑苗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伸手指着不远处,放在酒桌上的一只绣袋,里头装着他的药,那药可以救命。 郑苗声音软弱无力,脸色苍白,缓缓道:“雪···雪竹姑娘,你来的正······正好,快帮我拿药,事后我定然重重赏你······” 那位前朝公主看着如今那位上柱国府上的公子,笑着应了声,走进房间,合上房门。 她缓缓走到酒桌旁,拿起那只绣袋,从中摸出一只漆黑小药瓶,问道:“郑公子,这就是你的药吗?” 郑苗连连点头,欣喜不已,他艰难地往床边爬了爬,仍是浑身无力,说道:“雪竹姑娘,劳烦你将要给我。” 女子点头,随手打开药瓶,手掌缓缓翻转过来,瓶口朝地,瓶底朝天。 那郑苗眼睛顿时瞪大,气得血气上涌,猛按住胸口,一个翻滚,从床上不小心滚到地上,已是命不久矣。 他看着从瓶子里缓缓倒下的那些药粉,痛心疾首,用尽全身的力气,指着雪竹破口骂道:“贱女人,你好大的够胆!竟敢戏弄本公子,待本公子回府,定然轻饶不了你!” 嘴上虽然骂个不停,可将死之际,郑苗仍是拼命在地上向前爬,想要爬到那位花魁脚下,张嘴接住药粉。 那位前朝公主,看着今朝贵人,如此狼狈的模样,脸色如霜,心中却是痛快不已。 她一脚踹开那个拼命爬过来的郑苗,冷笑道:“黄泉路上喝你的药去吧。” 女子轻轻松手,瓶子应声倒地,摔个粉碎。 温柔乡,英雄冢。 ———— 一位从家乡不远千里,远赴京城赶考的书生,站在落京考场门外,神色焦急。 原是长途跋涉赶路,难以估计书箱中那些文书的周全,此刻无论如何都证明不了自己的身份。 扶桑王朝的科举制度,跟其他地方有所不同。 唯有此前在春天通过乡试之人,才有资格进入秋天的会试。 会试位于京师,地点定在贡院。 应考之人,皆是各郡的举人。他们务必要在家乡准备好一应文书,毕竟到了京城,人山人海,鱼龙混杂,光说名字可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必须还要向维持考场秩序的守卫出示文书,才能证明身份。 之前连夜下雨,书生匆忙赶路,没有古籍书箱周全,文书被雨水浸了个透,眼下已经稀碎,拧巴得不成模样了,一碰就坏,上面的字迹更是凌乱不堪,无法辨认。 正因如此,这位举人,才跟贡院门口的守卫掰扯了半天。 眼看着秋考即将开始,里面的其他考生都已经落座,就只剩他未入场了。 可无论书生如何对守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守卫就跟铁石心肠似的,毫不动摇,不管书生说什么,那人只冷冰冰回应道:“律法如此,我只是奉命行事,既然没有文书,便不能让你进考场,就算你真有参加会试的名额,恐怕也只能明年从头来过了。” 这话听在书生眼里,犹如千斤巨石,当头落下。 寒窗苦读十年,好不容易过了乡试,成了举人,又花光了家中积蓄,还找亲朋好友东拼西凑,才给他凑出赶赴京城的盘缠。 这一路上省吃节用,餐风饮露,夜里就露宿深山老洞,或是寺庙道观,逢人便讨一碗水喝,饿了偶尔啃个干饼。脚上不知磨了多少泡,在丛林里头被蚊子咬了无数个包,因为没钱坐大船,贪便宜乘坐小船之时,那小船还在江里翻了船,差点害得他葬身鱼腹。 眼看着挨过了数月饥寒困苦的赶路,终于来到京城,打算在会试中脱颖而出,务必要杀到殿试去,让那扶桑皇帝,选拔自己入朝为官。 谁知道历尽千辛万苦,来到京城,眼下就站在贡院门外,却因为连夜下雨,将文书给淋毁了······ 书生万念俱灰,将书箱随手摔在地上,低着头,眼神晦暗不明。 视线扫过那守卫腰间的佩剑。 书生趁那守卫一个不留意,瞬间出手拔出那人佩剑,横架在自己脖子上,手里又没个轻重,本来是要以死相逼,结果刚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便由于用力过猛,失了分寸,径直在自己脖子上割出一道血痕。 眼看着再进分毫,就要一命呜呼,情急之下,那守卫大惊失措道:“你···你要干嘛?!不要做傻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书生不管不顾,就是心一横,打算若进不了考场,早日投胎也罢,无非是脖子一歪的事。 他喊道:“到底让不让我进去!” 这下,守卫犯难了,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既不想落得个见死不救的骂名,又不愿因为让这书生破例入场,事后被人追究起来,盖他一顶失职的帽子。这份贡院守卫的差事,还是家中二老,拖关系卖人情,才勉强给他讨来的。若因为自己一时心软,就丢了差事,恐怕回到家中无颜面对二老······ 正当情况危难之际,从考场中走出一位儒衫老人,此人名为柳元琅,是扶桑王朝礼部侍郎,官居正三品。 本来以柳元琅的身份,大可不必亲自来到贡院会试考场,做主考官的。 这种事情,一般是交由部下礼部郎中来做。 说来也巧,只因柳元琅门下有位学生,碰巧也参加今年会试,这位礼部侍郎对自己那名学生,寄以厚望,盼望着那学生能够将自己这一脉的文脉,发扬光大。 所以此次柳元琅亲自坐镇会试考场,并非要替学生徇私舞弊,只是打算给他一些信心。 有先生陪同,学生下笔自然如有神助。 柳元琅作为主考官,见有一个座位闲置,迟迟无考生落座,眼看着时辰就要到了,不免有些替那位缺席的考生担忧,本来历来碰到缺席考试的情况,从来不会等。 但今日,由于贡院会试考场是由这位礼部侍郎亲自坐镇,连他都没有着急发话,让考试开始,其他几位考官便不好代俎越庖,只能是陪着柳元琅一起干等,反正时辰还未到,多等一会,哪怕出了岔子,上头怪罪下来,不也有礼部侍郎大人顶着吗? 那柳元琅差来下属,翻阅档案一查,知晓那个座位,是属于一位名叫颜文卿的举人的。 档案上除了记录姓名,籍贯,还会随手摘录一部分考生在乡试中写过的文章。 柳元琅心生好奇,觉得颜文卿是个好名字,便顺着往下多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见那文章中的文字切实锋利,笔锋凝练,主题明确,文笔恣肆汪洋,如带人看星辰大海,思辨论述又深入浅出,见解独特。 这位礼部侍郎只惊鸿一瞥,便被颜文卿的文章惊艳,深知此人身怀大才,其学问哪怕比之自己的得意门生,都不遑多让,必然能够从会试中脱颖而出,日后前途无量。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缺席了会试? 不该如此啊! 爱才惜才的柳元琅反倒是比那人更加焦急,正巧听到考场外吵闹不已,他走出考场一看,见一书生举着剑,比在自己脖子上,剑身已然见血。 柳元琅忙问守卫道:“发生何事?” 那守卫如实相告,说这人没带文书,又想进考场考试,守卫依法办事,自然不能让他进去,所以那书生就以死相逼。 知晓来龙去脉之后,柳元琅心中大定,问那书生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声泪俱下,不肯松手,哭喊道:“问我名字又有何用,反正你们不会让我进去。” 柳元琅赶紧说道:“你可是颜文卿?” 颜文卿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柳元琅简单说明自己是主考官,从各郡寄来的文书汇编的考生档案中得知他的名字,还说没有文书也无妨,自己是礼部侍郎,有权破例让他进入考场。 听见自己能够进去了,颜文卿先是不敢相信地问道“真的?” 那柳老笑着点头,安抚他将剑放下说话,后者这才松手,被柳元琅带入考场,参加会试。 在经过那名守卫之时,柳元琅轻拍了拍他肩膀,说了四个字,让那贡院守卫感激涕零。 你也无错。 ———— 一位腰间别玉笛的俊秀年轻人出现在落京一间酒楼。 酒楼名为“忘归”,是说这里的酒,好到让人忘了归家。 年轻人衣着华贵,却丝毫不挑剔,没有“登堂入室”,进入酒楼的二三楼雅间,甚至就连一楼大堂都没有入。 他就这么随意坐在酒楼外面,将腰间玉笛取下,放在桌面。 这里摆放了两三张木桌,都是给些兜里没什么银子的酒鬼坐的。 而卖给这些酒鬼的酒,也都是掺了水的酒。 小二在大堂里忙活,看见外头来了位客人,正要出去招呼,却被掌柜喊住。 “这人我来招待,你忙你的去。” 掌柜提起一只酒壶,里面盛满了掺水劣质酒。 他走向门外,径直坐在那年轻人桌对面,随手给年轻人倒了一碗酒,说道:“什么风,把世子殿下给吹来了?” 宫子繇淡然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是一阵春风。” 掌柜笑道:“世子殿下莫不是中邪了?时下已入深秋,哪来的什么春风?” “就是说啊。”宫子繇望向街道,“本公子也正奇怪呢。” 这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轻轻端起那碗酒,仰头喝了个干净,完事儿抹了把嘴,恶狠狠地瞪了那掌柜一眼道:“又给本公子喝这种掺了水的酒,你就不怕我一怒之下喊人杀你全家?” 那忘归客栈的掌柜丝毫不在意,微笑着又给宫子繇倒上一碗劣质酒水,说道:“世子杀,早杀了,还用留到现在么。” 宫子繇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故作沉思状,想了想道:“你好机灵啊。” 那人翻了个白眼,不觉得这样的恶趣味算什么好笑的笑话,终于进入主题,问道:“说吧,什么事?” 宫子繇一改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表情,神色忽然认真下来,看着那掌柜说道:“我要入灵葫洞天。可光是我不行,你知道的,洞天福地里头,武夫到底不如炼气士吃香。要是本世子死在里头,日后可就没人来喝你的掺水酒了。” 男子眼睛一亮,问道:“世子离开三年,终于找到灵葫洞天了?” “不错。” “在哪里?” “本公子掐指一算,远在天边,尽在眼前。” “说人话。” “裁光山。” ———— 裁光山,李子衿正在山神庙中,跟一个丸子头切磋武艺。 自从上次与这位裁光山山神庙庙祝追逐了一番以后,庙祝道短一直想学李子衿那门身法。 在丸子头眼中,少年剑客那折柳身法简直快若奔雷嘛,唰唰唰的,怎一个帅气了得。 山君王若依喊道短向李子衿诚心诚意道了歉。 而那位心湖之中,已然挂上“海纳百川”的少年,也接受了道短的道歉,于是两人就以一句“不打不相识”,变成了朋友。 相处下来,少年才发现,这丸子头虽然脾气差了些,可是心性却不坏,只不过做起事来,有些率性而为,不顾后果。 女子山君严厉教训了他,如今道短对于自己脾气极差此事,已经知错,如今较为收敛了。 这几日,李子衿都是夜里住在悬空寺禅房,打坐练功修行。 白天要么与悬空寺忘忧小沙弥一起念佛吃斋,要么清晨下山,来裁光山山神庙找女子山君与庙祝道短闲聊。 此前李子衿从王若依口中得知,《抱朴子》仙药卷中的许多仙药,早已消失在天地间,然而眼下还是有一小部分仙药生长于世间。 比如一些鲜少人知的洞天福地,里面可能就生长着这些仙药。 那位女子山君也是成为了山水神灵之后,与扶桑王朝地界内的草木精魅打交道,从它们口中听来的,具体是否属实,还需要少年亲自查证。 只不过那些草木精魅没有理由欺骗山君。 而王若依,同样也没有理由欺骗少年。 李子衿一拳递出,砸向那丸子头脑袋上的两颗丸子,道短身子一缩便躲了过去,一腿横扫少年下盘,李子衿脚尖发力,双腿纵跃,反踢道短胸口。 后者双手猛向胸口合掌一拍,夹住少年的腿,腰杆发力,脚扎马步,使劲一甩,将那个黑衫少年摔向那颗百年银杏。 少年剑客在后背撞到银杏树的一瞬间,身形便闪烁不见,再然后,就出现在道短头顶,一掌拍向丸子头面门。 这一招让后者避而不及,李子衿见他躲不掉了,便自行收手,凌空一个翻转,飘然落地,微笑道:“切磋武艺,点到为止,道短老弟,承让了。” 那丸子头不服气也得服气,只能是跟着双手抱拳,学那少年剑客的江湖气,说道:“子衿老兄武功高强,小弟不是对手,甘拜下风······” 一旁那绝色女子山君,坐在庭中,闲看花开花落。 听闻那一大一小,两个家伙的有趣对话,女子会心一笑。 自打那少年在裁光山住下后,此处多了许多生气呢。 李子衿笑道:“那就歇会儿再战?” 丸子头喘着气,点头答应道:“歇会儿再战。” 少年嗯了一声,转身走到王若依身旁坐下,后者替他倒了一杯茶水,看着少年忙着喝下,都来不及喊他小心烫。 李子衿饮下茶水,抹了把嘴,笑容灿烂。 庙祝道短爬到银杏树上,登高望远。 “咦?”道短一手挡在眉头,望向远方,瞥见有两名男子,从远处正朝山神庙这边走来。 那道短看了看远方,又低头看了眼李子衿,自言自语道:“厉害的厉害的。” 只见那远处两人,一人腰间别玉笛,一人背后挂长刀,两人并肩行走,每跨出一步,便一步跨越数丈距离,闲庭信步之间,几个呼吸就已跨越数十丈,身法诡谲玄妙,不是那山上仙人,就是那武道宗师。 “子衿老弟,你是不是有师兄弟啊?有两个家伙身法跟你好像!嗖嗖嗖的,他们来了!” 道短话音未落,那两人正好“走”到山神庙门口。 王若依率先起身,李子衿刚要站起来,被她按住肩膀,就又坐了回去,她微笑摇头,表示没有大碍。 那两名“仙人”走到山神庙前,便不再施展神通,而是止步门外。 其中一位嘴唇上长着胡子的俊秀年轻人笑容满面,望向那位女子山君,抬手作揖道:“落京宫子繇,见过裁光山山君大人。” 宫子繇身边那人,跟着作揖道:“落京霍如晦,见过山君。” 那位女子山君眯起眼,视线掠过宫子繇,径直落在霍如晦身上。 “你就是横刀鬼见愁?” 那男子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说道:“霍某已有数十年,没被如此称呼过了。” 裁光山那位女子山君笑着说道:“霍先生之名,如雷贯耳,久仰。” 先与这位霍先生打过招呼,王若依这才转头望向那宫子繇,犹豫片刻后还是向其施了个万福,行礼道:“裁光山山君,见过世子殿下。” 毕竟此人,乃是扶桑王朝名正言顺的储君。 如不出意外,日后此人也将是扶桑王朝天子,权倾一州之地。 她身为扶桑王朝境内,司裁光山的山君一职,见此人行礼,理所应当。 那宫子繇却是微微侧过身子,躲开女子山君的行礼,让她此举“落在空处”,微笑道:“子繇不敢受此大礼。” 王若依笑了笑,不再强求,别人接不接受是一回事,自己做不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位世子殿下最终将视线转到银杏树下,望向那个身着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 宫子繇故意问道:“这位是?” 女子山君介绍道:“这位道友近日在我山中修行。” 那少年起身朝那位扶桑王朝世子微微抱拳道:“在下李子衿。” 宫子繇抱拳还礼,笑道:“阁下剑法不错。” 李子衿莫名其妙,此人何时见过我出剑了? 那宫子繇心中大定。 这少年便是那阵春风。 第两百一十二章 君身三尺雪 - 出鞘 - 祠梦 早先宫子繇带着侍从曹旺,一同游历扶摇九州山河。 曾在不夜山朝雪节,听闻一场惊艳群雄的问剑盛事。 只可惜当时宫子繇和曹旺赶到朝雪节时,问剑行已经落下帷幕,之后便是四日秋和四日冬。 宫子繇自幼便会剑术,不过从不与人争什么名次,更不参加类似于问剑行这种剑法切磋。 但是他喜好观看问剑行,是从小养成的良好习惯。 琴棋书画,剑法箭术,宫子繇每学一样技艺,喜欢“起步就比别人早”。 在他人还只是摸着石头过河,先入门,再熟练,再精通,以这样缓慢的学习速度磨练技艺时。 宫子繇却已经摸索出最适合自己的一套学习方法。 所谓“天才”,其实未必真比旁人聪明多少,可能只是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而已。 宫子繇每逢对一门技艺起了兴趣,“首当其冲”的一件事便是在扶桑王朝寻那远近闻名的个中高手。 比如书法,幼时见一本书,笔锋婉转动人,处处不留芒,宫子繇觉得这种下笔内敛的手法,与自己的性格极其符合,便想学此书法。 于是动用宫里的力量,去寻找写出那书的作者。 原以为,下笔如此内敛婉约的人,会是一位女子。不曾想当宫子繇见到那人时,发现对方竟是名不修边幅的男子,而就是这样一个留着络腮胡,整日酗酒烂醉的男子,竟能写出那样内敛婉约的书法? 然夫少年时,便可不囿于世人外表。 尽管那人“衣冠不整”,酗酒烂醉,宫子繇仍是耐着性子,每日给那人送酒去,然后让他教自己那独一门的书法。 不过一月,便被宫子繇学了个融会贯通。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用一个月的酒钱,就学会了一门天下唯二的笔锋。 常人若刻意模仿,多是些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笑话。 更何况,那人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辈,纵使他字写得再好,没有世间所谓的“名分”,终究难登大雅之堂,不是寻常书生文人眼中的“大家手笔”。 又有谁,会去刻意模仿一个无名小辈的笔锋呢? 所以宫子繇对于剑术,其实所学驳杂,去过吹雪剑派,学过那一剑封喉的“快准狠剑”。 也去过孤城剑宗,见识到何谓“天外飞仙剑”。 蜀地峨眉剑派,西境天山剑宗,南域龙泉剑山······ 天下之大,各家剑法层出不穷。 宫子繇懂剑,爱剑,喜好“观剑”,更喜好观剑客比剑,所以历年来的问剑行,这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虽然从不参与,不去上台比剑,但都会如约而至,在场下观看剑客比剑。 没有境界之分,唯有剑术高下。 这是终究不能踏上修行路的世子殿下,相当喜欢的规则,仿佛为他量身打造一般。 也正是因为如此,没有花里胡哨的剑气剑意剑光,问剑台上,唯剑而已。 只不过去年那场问剑行之前,宫子繇与曹旺先是去一处名为潇湘的仙家渡船,拜访了一位琴剑双绝的女子,向她讨教了一番关于如何以琴带剑,以剑辅琴。 两人相谈甚欢,秉烛夜聊,船上时光飞逝,结果转眼就给错过了原先该下船的时辰。 这才导致宫子繇错过了那场问剑行,朝雪节的四日春,四日夏,这位世子殿下都没能看到,只在不夜山度过了四日秋,四日冬而已。 对于每年的问剑行头魁,宫子繇都极感兴趣,必然会想法设法向对方请教一番剑术。 听闻去年那场问剑行的头魁,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甚至并非扶摇天下任何一座剑宗名门的弟子。 宫子繇颇为惊讶,便更加想要向那位散修出身的少年剑客,讨教一番纯粹的剑术。 可惜,他与曹旺在不夜山逛了数日,都未能亲眼见到那叫做李子衿的少年剑客。 那位拔得问剑行头筹的少年剑客,始终没有出现在主仆二人身前,让宫子繇有些遗憾。 毕竟当时的李子衿,整日在不夜山杳无人烟的鹧鸪峰上,藏书楼中,跟那位武夫爷爷学身法。 日日早起从不夜城带一壶酒去藏书楼,之后一待就是一天,自然见不到宫子繇与曹旺。 后来阴差阳错之际,宫子繇在外游历三年之期已至,返程回到桑柔州之前,恰好也选择从鸿鹄州归家。 所以早先,这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便与侍从曹旺,一起御风从白龙江上过。 结果好巧不巧,飞得好好的,低头瞥见一阵春风剑意,刮得江水掀起巨浪,天上风流云散,吹得两位已能够御风飞行的武夫飘来荡去,颇为狼狈。 当时曹旺便说这出剑之人,起步金丹境。 然而宫子繇却摇头说道:“威力虽大,却是‘恰逢其会’,于春风中起春风,时来天地皆同力。出剑之人,境界没有金丹那么玄乎,但是剑术极高极高。” 饶是这位从不轻易夸奖别人的世子殿下,都用了两次“极高”,可见“那阵春风”,的确深得他心。 眼下,山神庙中。 这个一袭蓝靛长褂的世子殿下,正眯眼笑着望向“那阵春风”。 宫子繇的话,来的没头没脑,那个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自然不知晓他与宫子繇之间的几次阴差阳错。 更不可能晓得,除此之外,两人之间的缘分,还在少年腰间那只,从无定山竹林小院中拿走的酒葫芦里。 洞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世人踏破铁鞋寻觅的灵葫洞天,只在少年腰间。 正当宫子繇与那位“横道鬼见愁”拜访裁光山山神庙时,那位世子殿下的侍从曹旺,正提着一只机巧盒,御风赶往裁光山这边。 山神庙内,鬼见愁霍如晦提醒道:“世子殿下。” 宫子繇点头,望向李子衿,开门见山道:“不知可知道,你腰间那只酒葫芦的来历?” 少年低头看了一眼,这就是谢前辈留在无定山竹林小院里的普通酒葫芦,还能有什么来历? 然而那位裁光山的女子山君,也见缝插针说道:“道友,你之前问我何处可以寻到抱朴子上面的仙药,我便想告诉你的。” 王若依其实有些私心。 毕竟少年入了洞天,她便少了一个道友饮茶聊天。 庙祝道短也会少一个不打不相识的江湖朋友。 所以这位女子山君的小小私心,其实是想要与李子衿多待几日。 当那女子山君如此言语之时,李子衿才后知后觉过来,说道:“原来山君所说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是在说这只酒葫芦?” 说着,少年将腰间的酒葫芦取了下来,拿到手中端详着,可是他无论怎么看,那只酒葫芦都不像是厉害的法宝的样子,就只是普普通通的酒葫芦而已。 宫子繇会心一笑,扶摇天下,能将灵葫洞天当做酒壶的人,他李子衿也算是独一份了。 王若依屈指一弹,指尖飞出一道白芒,径直击中李子衿手中的酒葫芦。 白芒扩散全身,那只酒葫芦瞬间被白芒覆盖。 少年不自觉松开手,只见那只酒葫芦却不落地,停留在半空中,缓缓转动。 下一刻。 酒葫芦瓶口那木塞自行弹开,摔落在少年掌心。 从酒葫芦中,绽放出一片尾小头大的“云彩”。 那真是五颜六色,七彩斑斓,不同寻常白色云朵,乃是正儿八经的彩云。 云彩也好,彩云也罢,当它出现在酒葫芦上空时,它的“尾巴”却摇曳在酒葫芦口子上,仿佛那就是牵引云彩的线条。 彩云如风筝,气象万千,道意盎然,里面充斥着无数景象、画面。 仿若仙人掌观山河,遥望万里河山,飞过白云绿水,穿过崇山峻岭,拂过两岸杨柳,最后停在一处。 那地方,四季如春,万物蓬勃,生机盎然。 白云之上有仙鹤,绿水之中潜蛟龙,崇山峻岭藏仙芝,两岸杨柳坐幽魂。 灵葫洞天,本就是扶摇天下这大千世界之中的一方小千世界。 日升月落,星移斗转,机缘无数,造化万千,从未被世人探索过。 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虽非修道之人,却因自幼喜欢探索未知的事物,早在三年前就盯上了这传说中从未被人探索过的灵葫洞天。 所以才会主动离开扶桑王朝地境,以至于踏遍了桑柔州山河,还要去更大更广阔的扶摇天地,一览江山色。 眼前这幅为所未闻的景象,让李子衿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就是这样一只酒葫芦,自己栓在腰间一年多,竟然从未发现其中玄机?! 女子山君王若依说道:“这,便是扶摇修士梦寐以求的灵葫洞天。” 宫子繇微笑道:“不错。阁下能够带着一整座灵葫洞天,从万里之遥的仓庚州,来到桑柔,已经算是一桩惊世骇俗的壮举。若传出去,天下人无不惊叹阁下气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一座洞天,在山上炼气士的世界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更是一座未被探索过的洞天,其中的仙家兵器、法宝、灵丹妙药、瑞兽古籍,数之不尽。 这每一样东西,都很值钱。 多的不说,就只说宫子繇那件,此前寄存在那位前朝公主闺房中的仙家法袍流芳,光是那件半仙兵品秩的仙家法袍,就值上千枚惊蛰钱。 这些神仙钱,已经足够买下一座藩属小国。 流芳法袍,便是出自于一座名为“光阴”的洞天。 至于灵葫洞天,里面只会有更多的机缘等待着人们探索。 其中价值,远不止一件半仙兵流芳。 所以李子衿的运气,是真的好。 但是宫子繇,换了一种角度思考这个问题。 他认为李子衿脸上的惊骇神色,并不像是装出来的。 宫子繇阅人无数,三教九流、王宫贵胄、风尘女子、江湖镖客。四海之内,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看过无数双眼睛。 见识过真诚,领略过谎言。 所以宫子繇看得出来,那个叫做李子衿的少年剑客,所言非虚,所为非假,不是装作不知道,而是真的不知道。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 若非少年乃是真的不知道自己随身带着灵葫洞天,恐怕也活不到现在了。 那位女子山君王若依一语点破天机道:“李道友,其实你不必因此迷惑,也许正是因为道友从来都不曾发现这只酒葫芦就是灵葫洞天,才让道友能够活着走到桑柔,走到这里。” 就连那位横道鬼见愁的霍如晦,也想通了其中缘由。 霍如晦咧嘴一笑道:“山上旁门左道窥探人心的法子,暂且不提。只说分神境之上的修士,哪个不能以修为手段查看他人心湖,倾听他人心声?若你知道它是灵葫洞天,被某位山上仙师听见你的心声,你认为,难道你可以守得住这只‘酒葫芦’么?只怕还会因此丧命吧。” 宫子繇微笑不语,这霍掌柜话糙理不糙,说准了症结。 李子衿沉默片刻,尝试着在心中接受这个庞大的信息量,终于开口道:“原来如此,怀璧虽有罪,可是‘无知者无罪’。” “正是此理。”宫子繇微笑道。 “那么不知两位远道而来,究竟意欲何为?”少年将掌心的木塞重新塞入酒葫芦,或许可以被称之为灵葫。 他将灵葫拿在手里,就那么直勾勾望向宫子繇和霍如晦。 自然知晓二人是为此而来。 宫子繇说道:“李子衿,你不要误会,我与身旁这位霍先生并非那些歹人,不会硬抢你的灵葫,恰恰与之相反,我与霍先生,打算向你一笔神仙钱,用来进入属于你的灵葫洞天。如果你愿意,以你的剑术,还可以与我二人一同进入灵葫洞天,寻觅机缘。三人成虎,相信我们三人联手,在灵葫洞天之中拿下几桩机缘,不算什么难事。” 那身后带长刀的男子笑着点头,不过却没有对世子殿下这番话画蛇添足。 李子衿想了想,欲言又止。 宫子繇解释道:“当然,你才是灵葫洞天的主人,而我与霍先生,无非是个想要进去做客的客人罢了,你身为主人,如果不愿意,大可以拒绝,我们二人绝不会巧取豪夺。只要你一句话,我们立刻就走。” 霍如晦笑着以心声对宫子繇说道:“世子殿下,未免也太温柔了些。要我说,那少年剑客无非培元境剑修而已,答应就算了,若是不答应,霍某大可以硬抢,我保证不会伤他性命,只取灵葫就走。世子殿下以为如何?” 宫子繇虽非炼气士,但是武道境界不浅,也能以武夫真气,用从山上学来的一门手段,以心声跟旁人交流。 此刻宫子繇以心声对霍如晦说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请霍先生耐心等待便是,就由我来与李子衿商量。” 霍如晦不再多说什么。 其实站在山神庙中,那位女子山君王若依,坐镇自家地界,自然能够以元婴山神的修为听见那二人的心声。 当那霍如晦说出打算强取灵葫就走,保证不伤害李子衿之时,这位女子山君竟一时不知道到底是该笑还是该气了。 说对方此举不厚道吧,那也不是,毕竟会留李子衿一条命。 可对方此举却又远远谈不上厚道,毕竟乃是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人家的宝贝,无论如何都不占理。 甚至王若依已经做好了待会儿出手,助李子衿一臂之力的准备。 哪怕是要为此,得罪扶桑王朝未来的皇帝。 毕竟“我”如高山,知音却如流水,难以寻觅。 天下虽大,人以千万记,能够真正交心之人,知“我”之人,却寥寥无几。 王若依已然将李子衿当做了一位朋友,而不仅仅只是“道友”的关系。 其实宫子繇与霍如晦即便不来找自己商量,少年本就因为那缕搬山剑气的缘由,打算去寻仙芝。 眼下既然正好有人找上门来,三人结伴,其实不是不行,关键之处甚至不在于境界,而在于宫子繇与霍如晦,此二人究竟值不值得自己信任。 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对方虽然嘴上说着不会如何,谁知道心里如何想呢? 念及于此,李子衿摇头拒绝道:“恐怕在下只能婉拒两位的请求了,我不愿让两位入灵葫洞天。” 说完这话,少年转身走回银杏树下坐下,缓缓饮茶。 仿佛只言片语之间,他就已经置身事外了。 只不过,值得玩味的一点,是李子衿没有将灵葫栓回自己腰间,而是随手放在茶桌上。 那只灵葫就那么摆在那里,那座充满了机缘造化的灵葫洞天,就那么摆在宫子繇和霍如晦眼前。 近在咫尺,仿佛已经说着“凭君自取”。 王若依指尖隐隐掐诀,做好与二人开战的准备了。 那身后背长刀的霍如晦,手指微微抖动,神色暧昧。 宫子繇却爽快说道:“好,我们这就离开,二位,多有叨扰,见谅。山君,告辞。” 话音刚落,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竟然真就拉着身旁的背刀男子,转身离开。 一直坐在那株百年银杏上的庙祝道短,低头看了眼坐在树下缓缓饮茶的少年一眼,轻声问道:“子衿兄,其实世子殿下人很不错的,在扶桑王朝,乃至于整个桑柔州,口碑都极好,为人处世相当厚道。若与世子殿下联手进入灵葫洞天,也能增加你得到仙芝,延续寿命的机会。” 那位女子山君王若依瞪了树梢上那庙祝童子一眼,恶狠狠道:“小孩子懂什么,玩你的泥巴去。” 说完后,王若依一步迈出,坐到茶桌对面,给少年倒茶,歉意道:“李道友,莫要见怪,我这庙祝就是喜欢说闲话,脑袋拎不清。” 那丸子头给自家山君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整个人萎靡不振,委屈巴巴地俯下身子,趴在银杏树上上,无聊地摘着树叶。 金黄银杏叶掉了一池子。 那个身穿锦衣,背后背剑的少年却端起茶杯饮茶一口后,笑道:“其实道短老弟说的没错,你们扶桑的那位世子殿下,为人的确可信,看起来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 王若依微微皱眉,开始咀嚼少年这句话的意味,她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婉拒了宫子繇?” 李子衿放下茶杯,缓缓起身,望向山神庙大门方向,回答道:“可是‘看起来’可信,不代表真的可信。正是因为我有心想要跟他一起进入灵葫洞天,所以才会拒绝他一次。” 少年说完,山君恍然大悟。 下一刻,李子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山神庙内。 春风吹走少年郎。 ———— 裁光山脚下,宫子繇闲庭信步,与霍如晦往来时的路走去。 正巧赶上晚来一些的曹旺。 那位侍从看见自家主子,正在往回走,不免心生疑虑,从空中御风落地。 “公子,你们这是?”曹旺问道。 身后背刀的霍如晦翻了个白眼,双臂环胸,满脸不屑地说道:“世子殿下正人君子,不想强取灵葫。这不,吃了人家的闭门羹,只能灰头土脸地回落京了呗。晦气,让老子白跑一趟,下次来喝酒,连掺水的酒都不给你了。” 宫子繇对于身旁这位怨气颇深的朋友,所埋怨的言语半点不放在心上,笑了笑对曹旺说道:“咱们那位雪竹公主,可有为难你?” 虽不明白自家公子为何总喜欢称呼一位前朝公主为公主,而不是直呼其名。可曹旺也管不到自己主子头上去,只是他却不能以这种被人听去就会遭砍头的方式称呼那女人。 曹旺将手中的锦盒交给宫子繇,说道:“雪竹姑娘很配合,一切都很顺利。我替公子试探过她了,可以信任。” 那位世子殿下笑着从曹旺手中接过锦盒,打开一看,的确是自己那件流芳法袍没错。 宫子繇微笑道:“既然你说可信,那便是可信。走吧,今日赶回落京,我还有些话想要跟雪竹公主聊聊。” 没想到自家公子这么快就要返回京城了,曹旺有些意外,却没有多问。 做下人的,只需要听候主人的吩咐便是,可以揣摩主子的心思,但是却不能左右主子的心思。 否则,便是逾越了本分,不讨人喜。 三人准备御风赶路,加快离开此处。 正值此时,宫子繇和霍如晦几乎同时侧过身子,望向山上那边。 道路两侧花草,被风吹得直弯腰。 曹旺察觉稍晚,瞬间眯起眼,惊道:“好快!” 一个身穿黑红锦衣的少年,身后背剑,脚踩布鞋,已然携风而至,出现在三人身前。 李子衿说道:“世子殿下留步。” “哦?”宫子繇看着少年。 “先前你所说,你我一起入灵葫洞天一事,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也无不可。不知世子殿下,可还有这兴致?”李子衿缓缓说道。 霍如晦眯起眼,这少年又不是女子,怎的如此善变? 刚才还扭扭捏捏不肯答应,这才多久,连半炷香时间没有,就又改了主意? 曹旺却只在回味那少年剑客下山的身法。 快如闪电,难以捉摸。 若非一位地仙境界之上的剑修,那便铁定是位武道宗师了。 宫子繇笑道:“既然你这个主人都发话了,我这个客人,岂有不乐意之理?” “乐意之至。”宫子繇补充道。 语罢,李子衿这才抬起手,朝宫子繇和霍如晦抱拳道:“二位,方才多有得罪。” 当李子衿说出这句话是,霍如晦第一刻先是不明白,不过随即立刻想通。 原来,先拒绝二人请求,又故意将灵葫放在茶桌上,借此试探二人反应。 若强取豪夺,恐怕就要与李子衿外加那位女子山君恶战一场了。 若二人真如宫子繇所说,不会强求,那么才算通过了这位灵葫主人的考验。 宫子繇笑道:“既然阁下道歉,想必方才是种试探?” 李子衿点头,如实相告道:“正是,现在看来,倒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宫子繇却摇头说道:“进入洞天福地,机缘虽多,可凶险同样层出不穷,若无法确定身边的伙伴是否可信,进入洞天福地之后,又岂能将后背交给他呢?阁下高瞻远瞩,不知剑法过人,能与你携手入灵葫洞天,我二人面对危险,胜算自然也高一筹。” 说完,这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竟也不顾身份,向一位身份地位都远不如他,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少年,抱拳微笑。 霍如晦犹豫片刻,也跟着抱拳道:“灵葫之行,就请阁下多多担待了。” 曹旺正想问自家公子,那位少年剑客的来历,不曾想李子衿不再板着脸,而是笑问道:“两位,我们何时入灵葫洞天?” 宫子繇微微向他摊开一只手,“随时。” 少年点头,随手取下腰间灵葫,拔开木塞说道:“择日不如撞日。” 话音未落,灵葫洞天瓶口再度出现那朵云彩。 而在灵葫被女子山君王若依“开窍”之后,身为主人的李子衿心中默念一字, “开。” 三人,顿时被吸入灵葫之中。 在那之后,灵葫也消失于扶摇天下。 曹旺愣了愣,按照宫子繇进入洞天之前,最后一句吩咐,转头御风往落京赶。 至此。 一个不喜欢人家喊他世子,反而喜欢人家喊他公子的世子殿下。 一个迄今为止,还没有握住属于自己那柄剑,只能用着婢女的翠渠剑的少年。 一个身后背着长刀,然而他的启蒙恩师却是一位剑修的横刀鬼见愁。 三个怪人,联手进入灵葫洞天。 ———— 妖荒天下。 山鬼之城。 剑仙未至,剑光已落。 那剑光砸入城中,摧毁房屋一片,以至于整座山鬼之城的妖族修士,瞬间聚集,做好迎敌准备。 历来,素有扶摇天下剑仙,仗着修为境界不俗,而且能够御剑飞行,能够遥遥以本命飞剑斩杀妖族修士。 这样的扶摇剑仙,时常通过两座天下那个通道,穿梭进入妖荒天下杀妖。 多是九境,也就是分神境之上的大剑仙。面对这样打完就跑,又极难追上的存在,妖荒天下从来只能是忍气吞声地吃哑巴亏。 也不是说妖族就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山巅修士了。 只是这些山巅高人,不可能随时随地出现在偌大个妖荒天下的任意一处。 而且那些胆敢擅自来杀妖的剑仙,除了御剑如电,飞行极快之外,更能够缩地山河,恍惚之间便可瞬息千里之外。 所以面对他们的“挑衅”,妖荒天下不是没有能力管,而是实在懒得管。 因为即便是分神境的剑仙,进入妖荒天下杀妖,多半也是三五个一起,相互掩护撤离,为此,普通的分神境妖族修士,拦不住。 而如果又要为了几个分神境炼气士,出动妖荒天下的顶级战力,那几个十境山巅修士,未免又太过于牛刀小试。 加之妖荒天下地广妖多,妖族修士数以亿计,犹如蝗虫,杀之不尽,灭之不绝。 更因为妖族修士,几乎个个都是妻妾成群,人人如那世俗皇帝开后宫。 所以妖族繁育能力极强,远远超乎于“男女授受不亲”,除却君王、藩王、达官显贵这些人上人以外,世间男子基本只能一夫一妻。 所以扶摇天下的人口,远逊于妖荒天下。 让扶摇剑仙杀一群妖族,这没什么。 那些妖族的山巅大修士,个个忙着破境,都想要率先成为五座天下里,第一位跻身十一境的“天人”。 他们闭关不问世俗。 哪怕是历来妖荒天下向扶摇天下发动的几次压胜之战,其实真正投身战场的妖族山巅修士,依然屈指可数。 即便去了,也不是本尊亲临,多是以十境修为,取自己一粒心神,幻化出一个“伪十境”的分身,去往扶摇带领本族小妖杀敌。 这样的一尊分身,有十境的杀力,却不如真十境持久,更不如本尊亲临那样法宝繁多,神通广大,没有仙家法袍的防御,也不能真正意义上代替本尊倾力出手,而且还会受到扶摇天下的压胜,境界更被压下一筹。 纠其种种,所以妖荒天下进攻扶摇的压胜之战,多是雷声大雨点小。 然而就是这些“小雨点”,已经压碎了扶摇天下无数人的脊梁。 妖族杀人,手段狠辣,惨不忍睹。 他们缺乏扶摇人最基本的同理心,几乎没有共情能力。 所以冷血,所以高傲,所以视扶摇人如草芥,割人如割草。 且妖族的修士,兽性远大于修道之人所谓的“仙性”。 不懂得敬畏神灵,只晓得实力至上,拳头硬的,都是这里的帝王。 他们从不明白,为何在那扶摇天下,当皇帝的,都是些文弱书生,即便有能够御驾亲征,亲自上战场舞刀弄剑的,那也都是低境界的武夫,不值一提。 这样的君王,怎么能够镇得住下面的百官群臣? 低境界的妖族想不明白。 他们不懂文治武功,只懂武功。 他们不懂君臣之道,只懂不听命令就会死。 不懂怜惜众生,只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极少数高境界的妖族修士,天资卓越,心性极佳,懂得从那些死在妖荒天下的扶摇修士身上,翻出几本家书,学扶摇文字。 更有甚者,在参加侵略扶摇的压胜之战时,晓得往那些学塾、书院跑,抢那些读书人的儒家书籍。 圣贤文章,他们当时自然看不懂。 但是没关系,他们可以慢慢懂。 好似一个个妖族修士,都如那学塾蒙童,在扶摇的文字里,摸爬滚打,最终也倒是真有那么极少数妖族修士,博览群书,认识佛儒道三教学问。 这样的妖族,才是扶摇最害怕的,最令扶摇人恐惧的。 因为他们已然通过千百年的学习,逐渐懂得了“知己知彼”。 当山鬼之城天空,那位白衣剑仙笑着从天而降时,城中境界最高的两位妖族修士,一位元婴境,名为旋龟,元神是只千年老龟,其最大杀招便是幻化出完整真身,如山岳一般宏伟高大。 旋龟一掌拍地,可令山崩地裂。 旋龟已是元婴,自然能够幻化人身,此刻见从天上降下白衣剑仙,他忙喊来身旁另一位名为长右的妖族修士,其真身形状像猕猴,却长着四只耳朵,擅长“千里闻讯”,乃是山鬼之城的军师。 山鬼之城的城主旋龟,问那军师长右道:“吾弟可知来者何境?” 那长右金丹境,同样幻化出人身,原本人身两只耳朵,见城主如此询问,便抬起头,心念微动,立刻又显现出另外两只耳朵,朝天上“听”去。 来人如风,剑光如雷。 长右细听那人剑声,顿时惊讶道:“禀报城主,是个金丹!” 那旋龟还以为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独自前来,一人问剑一城,那么至少会是分神境的扶摇剑仙吧? 身边这军师长右,耳力非比寻常,可以听闻剑的品秩,以及人的境界。 若那白衣剑仙真是分神境大剑仙,那么他就吃了这个哑巴亏,绝不出手迎敌。 不曾想听长右说那从天而降的白衣剑修,才知是个金丹境而已。 元婴境的旋龟,顿时不乐意了。 你说你要是个元婴,跟老子同境,老子看在你是剑修,当提一境的份上,都忍了。 你说你要是个分神境修士,而且还是剑修,那老子肯定是绕着你走,免得龟壳都给你砍烂了。 可你他娘的区区金丹蝼蚁,也敢独自来老子的地盘挑衅?真当老子旋龟不是人? 这山鬼之城的城主旋龟,正在气头上,想着待会儿逮到那金丹剑仙,该怎么给他剥皮抽筋,好好戏耍一番,可不能让他死得太容易了。 不曾想天上落下那白衣剑仙,转眼便瞧见站在城墙之上的旋龟与长右。 姜襄剑仙目力,一眼望出两个妖族修士的真身,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那旋龟说道:“王八,出来接剑。” 是可忍,妖不可忍。 言语之间,旋龟便已御风飞到天上,与那白衣剑仙打了个照面。 姜襄眯起眼,半点不慌,双指横抹一记,一道剑气化弧横飞出去。 宛若一圈天上月牙儿。 那“月牙儿”淡淡金光,眨眼便至,杀力惊人,以至于剑气所过之处,甚至带起一圈圈莫名的涟漪,似乎要将这方天地给活活割裂一般。 旋龟大惊失色,完全没料到金丹“蝼蚁”随手一道剑气,竟有如此威力,身形在半空中戛然而止,瞬间转过身,以背部接剑。 金色月牙儿剑气精准落于旋龟后背,然而却只发出一声铿锵声响,响彻天地。 那位山鬼之城的城主,虽是人面,却浮现出龟背,依然露出半个真身。 姜襄御风悬停半空,捧腹大笑道:“王八龟壳真硬,哈哈。” 下头那个,四只耳朵的长右方才没来得及拉住自家城主,其实也怪不得他,是那城主旋龟太过心急了,没听长右把话说完便御风迎敌。 其实这位军师长右,刚才想说,是那“是个金丹!但是方才坠落城中,此刻插入地面的那柄剑,恐怕是仙兵品秩啊······” 此刻,长右高呼道:“城主小心啊,那金丹剑仙手握仙兵!” 其实也怪长右境界地位,只能听出含光品秩在仙兵之上,却不知道,仙兵,并不等同与仙剑。 然而仙剑,却一定凌驾于仙兵之上。 天下之大,仙兵虽然稀少,仍然有百八十之数。 可是仙剑,方言五座天下,加上世间所有洞天福地,也不过双手之数。 世间仙剑,唯有十把而已,而且其中还有几把下落不明。 其珍稀程度,远超仙兵。 那城主旋龟刚挨了一剑,知道自己轻敌,此刻又听闻那白衣剑仙手握仙兵品秩的法剑,顿时心生退意。 然而远处那御风悬停半空的金丹剑仙嗤笑一声:“区区元婴,也配含光来砍?你爷爷我无需用剑,空手都能砍烂你的王八壳!” 话音未落,姜襄摊开右手,一柄由精粹剑气凝聚而成的雪白长剑蓦然出现在他的手心吗,被姜襄轻轻握住。 剑身雪白通透,光华流转,非同凡响。 山鬼之城中,亦有胆大包天的妖族修士,见到插入地面的那柄仙剑含光,品秩不俗,又听闻城主旋龟和军师长右,说这柄剑乃是仙兵! 顿时无数妖族剑修,蜂拥而至,想要尝试着浑水摸鱼一把,趁机拔走那柄含光剑,纳为己用。 然而第一个胆子大的妖族修士,仗着自己是金丹修为,便伸手去摸时。 还未等那金丹小妖握住剑柄,一柄仙剑含光顿时剑气大作,以含光剑所插地面为中心,瞬间向方圆百丈扩散一道剑气波浪,将那金丹小妖,以及许多觊觎含光的妖族修士,撕了个粉碎。 仙剑已有主人,岂容他人染指? 而天上那个,“大言不惭”到砍个元婴王八不必用含光剑的白衣剑仙,微笑提着手中的剑气长剑,俯冲而下。 一剑在前,眨眼砍在旋龟的龟壳上,那龟壳应声而碎,旋龟身形爆闪数十丈,吃痛流血,咬牙切齿。再不敢托大,在一声低沉沙哑的龟吟之后,山鬼之城,城墙之外,凭空出现一只大如山岳的千年老龟,背上龟壳有一道细小裂缝,身上些许血迹,但却无伤大雅。 那龟口吐人言道:“狂妄小儿,可敢城外一战。” 姜襄冷笑一声,虽无言语,已用行动表明。 那人身形化作一道金色剑光,顷刻间已飞出山鬼之城,压根儿不去管故意留在城中的含光剑,任凭那些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妖族伸手去摸。 主人不在,仙剑亦是杀妖无数。 而山鬼之城外的那道剑光,人剑合一,一剑划过那只千年王八的龟壳,随后以肉眼难以辨别的速度,迅速在大如山岳的旋龟真身龟壳之上,横竖飞跃。 而那千年老龟,竟是奈何不得。 剑光闪烁,划跃数次之后,化作人形,恢复为手握雪白剑气长剑的姜襄,他笑道:“千年老王八,杀你炖汤喝,正好让爷爷破元婴。” 低头一看,龟壳之上被那人以剑气刻下三个字。 王八蛋。 那少年剑仙,白衣胜雪,收敛笑意道:“你可以去死了。” 言语之间,随手抛下手中那柄以剑气凝聚而成的雪白长剑,在空中翻转无数次,最终轻飘飘地落在那元婴老龟龟壳之上。 龟壳应声而碎,碎成千万片,如同将那老龟,剥了个精光。 雪白长剑,剑气仍未散尽,长剑化作短剑,大剑化作小剑,环着元婴老龟脖子一个转圈。 那只老龟,头颅落地,当场殒命。 随手斩杀妖族一位元婴城主,那白衣胜雪的少年剑仙蓦然转过头,望向“远处”,微笑道:“从此时起,姜襄自山鬼之域挑城,十二个时辰内,恭迎各位前辈接剑。” 妖荒天下的那几双眼睛,看着山鬼之城外,踩在老龟尸体上的白衣少年剑仙,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那少年见竟无人有所动作,又笑着补充一句:“过时不候。” 下一刻,天昏地暗。两位大妖,凝聚分身,出现在山鬼城外,要将仙剑含光和它的主人留在妖荒天下。而被两个“伪十境”团团包围的白衣少年,气定神闲,随意摊开手,山鬼城中的仙剑含光一闪而逝,出现在他的手中。 那七境少年提剑指着两位十境大妖的分身,笑道:“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 话音未落,剑光大作。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第两百一十三章 葫中日月长 - 出鞘 - 祠梦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晴朗之下,三人凭空出现。 在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李子衿原地站定,头顶一只白鹤展翅飞过。 身边是靛蓝长褂的宫子繇,以及身后背一柄长刀的霍如晦。 这位横刀鬼见愁第一个走出眩晕感,此刻正双臂环胸,放眼眺望。 宫子繇其次,稍逊于霍如晦,不过很快稳住身形,双手负后,超远方望去。 李子衿清醒后,发现三人如今正站在一座山巅,立于此峰上,一览众山小。 “李兄弟,霍先生,看来咱们不用登山了,省了不少事。” 春风拂面,吹起世子衣衫,那人衣袖飘摇,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少年剑客身后背剑,一袭黑红锦衣,轻抚腰间那只灵葫,若有所思。 霍如晦冷不丁地给宫子繇泼了盆冷水道:“世子殿下未免高兴得太早,若要机缘,可能不在山顶,反而在谷底。说不得咱们还得慢慢下山才能找到呢?” 宫子繇淡然笑道:“上山容易下山难,真是多谢霍先生的提醒了。” 两人同时转过头,望向那个灵葫洞天的主人。 少年摊了摊手,无奈说道:“那朵彩云出现之后,我心声中只有两个字,‘开’与‘合’,这便是打开灵葫洞天和关上灵葫洞天的口诀。除此之外,便不知道其他的信息了。” 霍如晦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点头道:“世子殿下怎么说?” 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沉吟片刻道:“情有可原,毕竟李兄弟此前甚至都不知道灵葫洞天的存在。眼下,既然咱们三人携手夺机缘,首要之事便是相互了解,做到彼此心中有数。” 李子衿点头道:“我明白世子的意思了。” 那位横道鬼见愁同样以眼神表示同意,轻轻颔首。 宫子繇微笑轻抚腰间玉笛,娓娓道来道:“那就子繇先来吧,我是排山境武夫,一件半仙兵品秩的流芳法袍,一件半仙兵品秩的二十四桥明月笛,这支笛子可以清心曲破除迷障,妖怪精魅的魅惑之术对咱们不会起作用。子繇拳法尚可,掌法略差,身法一般。” 霍如晦接着自报家门道:“霍某没什么好隐瞒的,倒海境武夫,刀法马马虎虎,身法略逊于世子殿下。背上这柄长刀,品秩是上品法器,名为镇魂,天生压胜世间魑魅魍魉。另外,霍某早年曾追随一位名为朝闻的老阵师,修行过半年阵法,算是粗通阵法结界一道吧。” 李子衿安静听着,一一记下宫子繇与霍如晦的境界、兵器、法宝品秩,以及擅长的技艺。 两人说话之后,同时望向少年剑客。 李子衿犹豫片刻还是如实相告道:“在下气体双炼,培元境剑修外加炼体境武夫,兵器不值一提。剑法身法尚可,拳法掌法不会。另外,在下懂一门春风剑意,杀力应该略逊于金丹剑仙剑气。不过此招一日之内,无法使用两次。一剑斩出之后,会抽干我识海内的所有灵气。” 三人各自有所保留。 即便联盟,其实各自心里边儿还是对他人有所保留,可以抖搂个十之八九,但是三人都清楚,最后的杀手锏,是不会如此轻易交代出来的。 毕竟关于这种进洞天寻觅机缘的结盟,来得太过轻巧,双方互不了解,想要完完全全做到坦诚相待是很难的。 而如果出乎于宫子繇所说的“相互了解一番,做到彼此心里有数”。 那么其实大家只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绰绰有余。 在李子衿介绍完自己的情况后,其余二人也是暗自点头,不过李子衿仍是问了宫子繇一句:“世子殿下是排山境武夫,六境武夫。据我所知,无论是武夫还是炼气士,都得要七境以上才能御风飞行吧,世子何以······” 的确,霍如晦是倒海境武夫,七境修为自然能够御风。 然而宫子繇乃是排山境,只有六境修为,按理说不可能御风飞行的。 面对少年这份疑惑,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笑着取下腰间那支玉笛,递给李子衿说道:“先帮我拿着。” 李子衿不明所以,不过还是从他手中接过玉笛。 在那之后,宫子繇心中默念一字,“腾”。 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瞬间缓缓飘向空中,满脸惊骇。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支半仙兵品秩的二十四桥明月笛,能够助主人御风飞行。 乃是名副其实的如虎添翼。 李子衿尝试着在空中盘旋了几圈,最后缓缓落回山巅,将玉笛还给那位世子殿下,说道:“两位既然都能御风,看来是我拖后腿了。” 宫子繇摇头道:“李兄弟不要妄自菲薄,既然能拿下朝雪节问剑行的头魁,你的剑术如何,子繇自然清楚。更不必说······” 后面的话,宫子繇没有说出来,那是关于少年口中的那道春风剑意。 那日在鸿鹄州白龙江上空,他已经见识过其剑意的威力,真就如李子衿所说,只不过略逊于金丹剑仙的剑气而已。 可不要认为不如金丹剑仙的剑气,就一无是处了。 试问天下又有几人,能够以培元境这样的四境修为,斩出七境金丹剑仙才能斩出的剑气? 哪怕一个是剑意,一个是剑气。 但是威力相差无几,已经足够惊世骇俗。 虽然李子衿口中只说一日之内,只能递出一次那道剑气。 但宫子繇认为,这已经足够厉害,也许还能在此次三人联手闯灵葫洞天的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也未可知啊? 其实这支二十四桥明月笛,乃是仿造一支二十四桥明月箫而制。 那只箫,品秩乃是正统的仙兵,所以仿造箫而制成的笛,最终只是件半仙兵品秩,还远远达不到仙兵的高度。 这些内幕,宫子繇暂时还不想告诉两人。 因为他之所以来到灵葫洞天,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便是来寻那件真正的仙兵——二十四桥明月箫。 霍如晦沉声道:“世子殿下,李子衿,咱们还是快些下山吧,此处景色虽好,然而却不像拥有机缘的模样。” 两人随之答应。 三人一同下山。 下山途中,其实三人都刻意放缓了脚步,毕竟灵葫洞天这样的宝地,可能处处都是机缘。 兴许脚步稍微快些,稍微一眨眼,就错过了机缘也说不定。 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宫子繇,一直想要那支箫,所以在以推衍之术,推断出那支二十四桥明月箫,就藏身在灵葫洞天以后,才会离开桑柔州整整三年。 不曾想在外头一直找不到,眼下回到家乡,反而灵葫送上门来。 好一个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而那个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因为想要活命,想要找到《抱朴子》仙药卷上面那些仙芝,给自己延续寿命。出于这样的心态,李子衿也在下山途中,寻找地格外仔细。 知晓那些仙芝最喜欢藏身于山崖峭壁间,总在人力极难攀登之处。 而且,据那位裁光山女子山君所言,生长于洞天福地中的仙芝,其中品类繁多,肉芝、石芝、玉芝、彩芝等等,不胜枚举,不一而足。 然而其中许多仙芝,都拥有灵性,懂得伪装自己。 更有甚者,长年累月的吸食天地间的灵气,吞日月精华,纳为己用,本身已经算是踏上了修行之路的半个炼气士。 只不过既不属于妖怪精魅,也不属于肉体凡胎。 它们是独一门,被扶摇天下称作“灵药”。 灵药仙芝,便是建立在世人所谓的“灵丹妙言”的基础上,只不过无论效果还是获得难度,都要远远高于寻常世俗所说的灵丹妙药。 所以少年同时凝聚识海内的灵气与体内那一口武夫真气,灌注双目,目力提升极大,几乎不肯放过下山途中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 生怕一不小心就错过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仙芝。 宫子繇和李子衿二人乃是“有所求”而来。 但是那个横道鬼见愁的霍如晦,便是“无所求”而来,或者说这位横刀鬼剑愁的有所求,其实是建立在换世子殿下一个人情上面的。 早在好几年前,霍如晦曾经有过一场大过生死的抉择。 当时摆在这位横刀鬼见愁眼前的,是两个无论怎么选,都会令他伤心欲绝的选择。 要么不忠不仁,要么不孝不义。 好在,宫子繇不求回报地帮了霍如晦一次,以扶桑王朝世子的身份,动用了这座扶摇天下十大王朝之一的扶桑,一部分力量,替霍如晦解决了困境。 也是那一次以后,两人才交上朋友,而那位世子殿下会时常去那位横刀鬼见愁的酒楼喝酒。 一开始,霍如晦都是拿上等的酒水宽带这位扶桑储君,然而后者嫌弃好酒难喝,说在宫里头早就喝腻了,非得要喝喝掺水的酒才高兴。 还说如果霍如晦以后继续拿好酒给他喝,那两人便做不成朋友了。 无奈之下,那位横道鬼见愁才只好每次都给宫子繇喝掺水的劣等酒。 所以这一次,世子殿下有求于霍如晦,后者没有任何考虑,便直接答应陪他前来灵葫洞天。 否则,宫子繇就只能带上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曹旺进入灵葫洞天了。 虽然曹旺也是七境武夫,可是其综合实力,甚至比六境的宫子繇还弱上一筹,更不能与传说中的“横道鬼见愁”相提并论。 前者,乃是学什么是什么的百年不出世天才,至今为止只有六境,不是不能破境,而是刻意压境,不想破境。 关于自己压境的原因,宫子繇只说少年时替自己算过一卦,若弱冠之前突破到八境武夫,恐早年夭折,所以他在修行路上,已经极大程度放缓了自己突破的速度。 别人都是想方设法去找那个能够使人突破到下一境的“瓶颈”。 然而宫子繇却是想方设法地躲开瓶颈,他希望破境来得越晚越好,可是即便如此,如今才堪堪弱冠之龄的宫子繇,却已经是六境武夫了。 侍从曹旺与这位世子殿下比,自然远逊于他。 至于横刀鬼见愁,除了其自身七境武夫的体魄无比强悍之外,更因为他既懂刀法,又是剑法入门武道。 所以霍如晦将剑法与刀法糅合并济,独创出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一套“刀剑术”。 时而运刀如剑,时而使剑如刀。 至于他背上那柄名为“镇魂”的长刀,更是难得一见的“双生法宝”,刀中有一柄细剑,名曰鬼狱,细剑若剐蹭到世间鬼物,便可以在那鬼物身上,留下一道独一无二的“印记”,而霍如晦能够催动口诀,根据印记锁定那鬼物的位置,然后缩地成寸,瞬间出现在那鬼物身边。 镇魂与鬼狱,这一刀一剑其实是从远古战场上流传下来的,辗转过数位主人,最终却不知为何阴差阳错流落到霍如晦手中。 也算是因缘际会,让这个由剑法入武道,最终却对刀爱不释手的刀客,得到这件双生法宝。 这其中,便又是冥冥之中难以说破的天意了。 所以无论是宫子繇,还是霍如晦,都远非曹旺能够相提并论的。 这也是宫子繇之所以选择带霍如晦进入灵葫洞天,而非贴身侍从曹旺的理由。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把两人都喊上,可是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还务必要考虑的一点,便是灵葫洞天的主人,李子衿的心情。 就好比一个陌生来客,带着一位挚交好友登门拜访,并且还告诉主人,打算在主人家留宿。 那么两个人总要比三个人更让主人容易接受一些。 更何况,宫子繇自身便有两件半仙兵,一件流芳法袍,一件二十四桥明月笛,一攻一守,一进一退,已然能够自保。 还有霍如晦这种江湖经验老道的横刀鬼见愁陪同,加上那个一剑递出,甚至堪比金丹剑仙剑气的少年剑客同行。 在宫子繇眼中,这样的三人组合,不说在灵葫洞天中立于不败之地,但是最少也能够拥有全身而退的机会。 想要求机缘,本就处处充满风险,否则一座天下,岂非人人如龙? 三人下山之后,李子衿微微皱眉,问身边两人道:“世子,霍先生,你们没觉得哪里不对么?” 宫子繇率先反应过来,说道:“李兄弟也察觉到了?” 霍如晦迟疑片刻,然后拔地而起,御风在周围转了一圈,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回到原地与二人会合。 这位横刀鬼见愁说道:“原来如此,世子殿下,这灵葫洞天看来不仅四季如春,更是直接将日夜分开了。” 宫子繇微眯起眼,随手提起腰间玉笛,借助这件半仙兵的法力御风飞起,朝前方飞了几里之后折返回来。 他说道:“李兄弟,我也不知该如何向你描述,不如你亲眼看看?” 说罢,这位扶桑王朝世子殿下将二十四桥明月笛递给李子衿。 少年借过玉笛,腾空而起,望向远方。 只见在那距离此地十几二十里外,灵葫洞天仿若被人从中一剑斩开,斩成两端。 左侧四季如春,天空中悬挂一轮红日,经年不落。 右侧萧瑟荒凉,天上一弯猩红圆月,色彩诡谲。 “早就听说过,世有灵葫,内有洞天,日月共存,群星不转。一方永昼,一方永夜。如今亲眼看见,才发现这景象的震撼力,远非书上寥寥几笔能够描述。” 饶是已经见过千万里河山的扶桑储君,也不得不被眼前景色折服。 李子衿凭借那支二十四桥明月笛悬于半空,心中掀起波浪,良久不能平息。 方才在山巅,周围云烟缭绕,能见度极低,至多不过看清周围几座山峰,再要远些,便只是一片白芒。 山上的“晴”,与山下抬头望天的“晴”,是两种概念。 眼下亲眼看见一方永昼和一方永夜,少年的脑海中不禁开始想象,在另一边的永夜世界里,会有什么样的精魅出没? 在山上这边,虽然见到了仙鹤、灵鹊、独角羊等瑞兽。能够培育出如此繁多的瑞兽灵兽,已经足以证明灵葫洞天的灵气有多充沛。 然而这边只是永昼世界,三人还没能到另一边的永夜世界去看。 之前李子衿之所以会问身旁两人有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就是因为按照时辰来算,三人下山到现在,天早该黑了,然而别说天黑,那轮悬挂于头顶的红日始终就连动都没有动过,更别提落山。 宫子繇率先提出:“根据阴阳四时定律来看,夜者,多鬼魅阴魂。我建议咱们三人最好不要到那边的永夜里去,子繇仅观那轮圆月之象,心中便隐隐有不详之感。此地非比寻常,李兄弟,霍先生,咱们需要处处小心才是。” 李子衿沉吟片刻道:“世子,霍先生,实不相瞒,在下之所以同意与你们一起进入灵葫洞天,是因为我打算寻一种仙芝,服用能够延年益寿。 但是仙芝虽好,我却不知你们二人是否也有兴趣,若是这边的永昼世界找不到仙芝,在下恐怕还是要涉险到那永夜世界一试。 当然,你们二位若觉得那边更加凶险,自然可以不必与我一起。若两位在这边寻到了什么机缘,可以先待在这里等我,若我成功取得仙芝,自会回到永昼世界中带你们一起离开灵葫。 若我不幸身死,那么灵葫也会将你们两位外人请出去。无论如何,在这里找到的机缘,都属于你们自己。” 宫子繇摇头道:“李兄弟此言差矣,你既然是灵葫的主人,我与霍先生自然是按照你的规则来行事。既然你有明确的目标,是要寻仙芝,子繇愿意先助你取得仙芝,之后再寻觅其他机缘,霍先生意下如何?” 霍如晦双臂环胸,满脸无所谓的神情,回答道:“世子说了算。” 他本就是来还宫子繇人情的,哪怕要为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辞。 所以无论是四季如春,看起来生机盎然的永昼世界,还是另一边也许凶险重重的永夜世界,对这位横刀鬼见愁来说,其实都没差。 李子衿欲言又止。 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却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霍先生对于斩杀鬼魅,自有一套心得。这样,李兄弟你眼下还不能御风,我们三人先分头在这永昼世界里寻觅一番,看看到底有没有你要的仙芝,若是寻遍了这边都找不到,那么我二人再陪你到永夜世界那边去,你以为如何?” 李子衿点头,朝二人抱拳道:“两位请自便,若途中偶遇机缘奇遇,大可以将什么仙芝抛于脑后,在下绝对不会心生不满。” 那位身后背长刀的横道鬼见愁斜瞥少年一眼,看起来稍稍顺眼了些,虽然此人一开始以婉拒来试探他与世子,不过接触下来以后,才发现这少年剑客为人还算厚道,没有仗着自己手握灵葫就对他两人呼来喝去。 人与人之间,尊重是相互的。看在那少年剑客让他保留了自由和选择的权利上,霍如晦点头道:“李子衿,你放心,霍某愿意尽力一试。” 少年向其重重抱拳道:“多谢霍先生。” 宫子繇看着气氛逐渐转暖的两人,微笑不已,随手从衣袖中取出两张符箓,分别交给李子衿与霍如晦二人,说道:“李兄弟,霍先生,此乃传音符,只要在一百里范围内,可以无视一切隔音法阵、结界,让我们三人相互交流。一百里之外的话,只要不被法阵结界隔音,同样可以无障碍交流。若我们之中有人遇到危险,可以相互传达,其他两人务必驰援。” 在李子衿和霍如晦分别手下传音符后,宫子繇又从袖中摸出两张看起来品秩更高的符箓,交给二人,提醒道:“此符名为‘连足’,若以传音符得知哪位身处险境,其余二人只需要捻碎此符,便可缩地成寸,去往那人身边。 传音符无须捻碎,只需要握在手中,向其灌注灵力便可相互交流。但是这连足符只能使用一次,请二位谨记,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能够捻碎此符。” 李子衿收下传音符和连足符,点头道:“知道了。” 霍如晦笑道:“两位,霍某先行一步。” 话音刚落,那人脚尖猛踩地面,顿时烟尘四起,定睛再看,霍如晦已经于烟尘中拔地而起,御风腾空,转眼便已远去。 宫子繇轻抚腰间玉笛,脚下顿时莫名生出一阵风,将这位世子殿下凭空托起,恍若仙人踩云,飘然欲去。 离开之前,宫子繇再三叮嘱少年,说喊他量力而行,世间宝物,周围必有猛兽守护,若遇到仙芝,定要仔细观察周遭环节,切莫求宝心急,害了自己。 最好是看见仙芝的第一时间就以传音符通知他和霍如晦,两人势必飞快御风赶到。 若遇到危险,那么同样要以传音符通知他们,他们不会御风,会第一时间选择捻碎连足符前来相救。 从始至终,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就好像在与自己的一位皇弟言语一番,嘱咐之中,十分关切,让李子衿对这位世子感到莫名亲切,仿若初见,已是故友。 再三提醒完以后,宫子繇才缓缓御风离去。 那二人境界够高,可以御风,李子衿境界不够,只能在丛林间纵跃,或是平地上疾驰。 而且为了保存体力,他并没有全力冲刺,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场恶战。 在灵葫洞天的第一日,虽然天上不能升起月亮,可少年还是知道,一日已经过去。 第一日,毫无收获,只下了一座山,走过了一片丛林,跨过了几条小溪。 第二日,少年站在一处悬崖边缘,看着脚下一株生长在峭壁之上的仙草,误以为是仙芝,结果费劲千辛万苦从悬崖上趴下去,将仙草扯出,才发现只是《抱朴子》仙药卷上提到过的一种仙草。 不能延年益寿,倒是能够治疗跌打损伤,见效奇快。 虽然没有找到仙芝,但少年心中,已然欣喜万分,因为在灵葫洞天既然能够找到仙药卷上面的仙草,那么定然也有机会找到仙药卷上的仙芝。 那位裁光山的女子山君,所言果然不假。 灵葫洞天的永昼世界天不会黑,所以李子衿就自己给自己规定了休息时间,他没法精准判断时辰,就只判断路程。 想着自己约莫走过了二十里路,就停下找一高处休息,多是那些参天大树的树枝上。 偶尔也会在悬崖瀑布下面的水潭边缘,寻几处巨石休息。 在灵葫洞天的第三日和第四日,李子衿碰见了一只曾在芸海中钓起来的三品瑞兽金甲龟。 那可值好几十枚霜降钱,所以少年追逐那只在河里游的金甲龟,就追了半日时间。 那金甲龟聪慧过人,神出鬼没,知道顺流而下,从河流中的各种石头缝隙中溜走,让李子衿想要抓走它的计划落了空。 徒劳半日,李子衿最终也没能成功将三品瑞兽金甲龟抓到手。 第五日,李子衿正在一棵古木树梢上闭目养神时,袖中的传音符终于有了动静。 “霍先生,李兄弟,你们能听见吗?” 是宫子繇的声音。 霍如晦那边暂时没有开口说话,李子衿瞬间睁开眼,从袖中摸出那张传音符,朝里头缓缓灌注灵气,与那宫子繇交流起来。 “可以听到,世子殿下有发现了?” “没错,李兄弟,你绝对猜不到我看见了什么。” 李子衿心跳加快,赶紧询问下去。 “世子难不成发现了仙芝?” “对也不对!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眼下我约莫在当时与你和霍先生分手处东南二百八十里,你赶不过来,直接用连足符就行了。” “好,世子等我。” 话音刚落,李子衿便从袖中摸出那张弥足珍贵的连足符,正要捻碎符箓,缩地成寸传送到宫子繇那边去,不曾想那位横道鬼见愁的声音也从传音符中响起。 “世子殿下,方才我在与一只凶兽生死搏杀,所以未能第一时间答复你,稍等,待我刮下凶兽皮毛,就来与你们会合。”霍如晦如此说道。 只不过传音符另一头的宫子繇立刻阻止道:“霍先生不急,你的那张连足符不要用,因为即便你来了,我们三人也未必能够打赢守护仙芝的瑞兽。我之所以向你们二人求援,是想让你们其中一人用连足符来这边,与我一起配合,一人引开守护仙芝的瑞兽注意,另一人趁机偷走仙芝,然后使用连足符缩地成寸,去往最后一人位置,如此才能全身而退,否则瑞兽狂怒,我们三人恐怕不是对手。” “那好,霍某在这边静候二位,若有需要,务必向我传达。” “没问题。李兄弟,请你速来。” 三人虽是初次联手,但都是聪明人,所以极有默契,交流之间只拣选有用的信息传达,没有半句废话。 李子衿答应一声“好”,旋即捻碎连足符。 符箓缓缓燃烧,白芒闪烁,下一刻,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当李子衿睁开眼时,已然出现在宫子繇身边。 此处距离右侧的永夜世界,已经极其接近,至多不超过一里的路程,可以说李子衿和宫子繇已经站在了永夜世界的边缘地带,岌岌可危。 当少年出现时,发现宫子繇一手握住一根金色绳索,一手以那支品秩为半仙兵的二十四桥明月笛死死绷住金色绳索,脚下已经在地上踩出两个深约三寸的塌陷,身子向后倾倒,整个人正在被缓缓拖动。 李子衿顺着金色绳索朝不远处望去,果真瞧见一个庞然大物,身高七八丈,手臂粗狂如巨树,浑身乃是以岩石构成。 “那是岩魔,为了守护那支仙芝而存在。”宫子繇神色焦急,“李兄弟别愣着,我以捆仙绳暂时束缚岩魔,你速去瀑布下面取仙芝。我至多还能限制岩魔半炷香的时间,你得加快速度了!” 话音刚落,少年便如一阵风,眨眼消失于宫子繇的眼中,去往距离此处约莫五六十丈距离的瀑布。 那岩魔的双腿,被宫子繇的捆仙绳死死扯住,只是它力大无穷,依然可以凭借着身子前倾,双手不断插入地面,扯动身子匍匐前进,缓缓往瀑布那边爬。 每当岩魔做出这个动作,便会拖动身后那个六境巅峰的武夫宫子繇跟着往前挪动,速度虽慢,却聊胜于无。 而且宫子繇的双手由于死死扯住捆仙绳,已经被捆仙绳勒出血痕,若非他是位体魄强悍的六境武夫,恐怕早以血肉模糊。 那岩魔本来还受控制,与宫子繇僵持不下,可当李子衿运转折柳身法,蓦然冲向前方,经过那岩魔身边,去往瀑布之下时。 那庞然大物一巴掌迅驰如电,猛地伸向速度快若奔雷的李子衿,将少年抓了个正中。 宫子繇看见这一幕,暗叫不好,惊呼道:“李兄弟!” 一丝剑光从岩魔掌心渗透出来,随后是巨石碎裂的声响。 一袭黑红锦衣手握翠渠古剑,剑尖凝聚出一丝金光,熠熠生辉,宛若从岩魔掌心“破茧而出”一般。 少年斩破岩魔手掌,脚尖借力一点,在那岩魔手指上猛地一踩,拔地而起,在空中留下无数道残影,翻转数圈后,终于落于瀑布中央。 岩魔手掌虽然碎成无数块碎石,然而顷刻之间便恢复如初,无数块碎石重新飞回他的手掌缺口处,再次凝聚为一个整体。 而且因为那少年离它要守护的东西更近了些,岩魔开始暴躁,狂怒起来。 以至于用捆仙绳死死扯住岩魔的宫子繇,整个人被那股莫名增大的力量,猛地往前一扯,差点脚下一个不稳,就要被扯得飞出去,掉进瀑布下的水潭之中。 这一记猛扯,直接让这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掌心血肉模糊,血肉之下,露出森森白骨,这种疼痛自然非常人能够承受。 宫子繇额头瞬间冒出汗水,再没了半点神仙风采,只是他不退反进。 手掌重伤不能扯住绳子了,就用双手手臂猛缠捆仙绳,如此往复七八圈,这还不够,宫子繇整个身子死死绷住那捆仙绳,将绳子盘于腰间,朝前转了数圈,捆仙绳也在腰间盘旋数圈。 猛提起一口武夫真气,脚下再次扎起马步,顿觉稳如山岳,那岩魔再难移动分毫。 只是这位世子殿下的脸色,难看至极。 额头青筋毕露,浑身肌肉因倾力使劲,武夫真气猛提,世子殿下火力全开,以至于一身蓝靛长褂被肌肉撑破。 好似整个人都开始“膨胀”一来,但是被捆仙绳死死缠住的腰部,却开始缓缓缩小。 这不是个好兆头。 以手扯线,若是扯不住了,可以及时松手止损,即便想要尽力而为,至多也就是落得个手掌血肉模糊的下场。 可一旦是像宫子繇这般,将全身都当做赌注,押在那个少年身上,未免有些冒险。 以腰部猛缠捆仙绳,便等同于世子殿下与那岩魔之间的一场拔河。 问题在于,岩魔输了,只不过断掉双腿,还可以立刻复原。 可是宫子繇若是输了,会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被自己的法宝捆仙绳,拦腰斩断,惨不忍睹。 “给我回来!” 宫子繇双臂发力,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挤出这句话,同时倾力将那岩魔往后拉,视线逐渐开始模糊。 远处那个身影,已经一剑破开飞速垂落的瀑布,进入瀑布后面的洞府了。 李子衿喘气不止,方才凝聚剑芒,以一滴剑芒暂时斩开瀑布,随后见缝插针一般蹿入瀑布后头,发觉这里有座洞府。 知晓宫子繇在外头拦住岩魔殊为不易,少年连一刻都没有多等,直接拔腿就朝洞府里面跑,也不管里头还有什么凶险。 边跑便从袖中摸出一张阳气挑灯符,以翠渠剑将符箓挑起,挂在剑尖充当灯笼照明。 入洞府三十步以后,见崖壁之上,果真有一物,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其光亮皎洁如月,周身玲珑剔透,散发出的光亮甚至还要压过翠渠剑尖的阳气挑灯符一筹,一看便是非同凡响之物。 李子衿在脑海中回忆了一番,此物必然就是仙药卷上面提到的“石芝”! 若食此石芝,十斤可得千年寿命,百斤可得万年寿命。 眼前这株长在山壁缝隙中的石芝,个头不大,约莫拇指大小,自然没有十斤百斤,可能连一斤都不到。 但是对于少年来说,也根本无需增长千年万年寿命,他只需要五十年,拿回被搬山剑气搬走的五十年寿命,就足够了。 少年屏气凝神,沿着那株石芝,将它周围的山壁以剑芒割下,然后抱在怀中。 宛若一个盆栽。 李子衿扭头就走,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为《抱朴子》仙药卷提到过,若取仙芝,不能直接砍断它的根,否则会伤起灵性,药效十不存一。 仙芝若长土里,便要带着它生长的那一小捧土壤一起走。 仙芝若长岩壁之间,便要连同仙芝周围的方寸岩壁一起带走。 还有水中仙芝,树中仙芝,不一而足。 总之仙药卷中的提示,一概而论,就是仙芝生长于何处,便要连同那处周围的一小部分“水土”,一起带走。 因为仙芝好比活物,如鱼离水则死,仙芝一死,药效便大打折扣。 少年出洞府瀑布时,依然是以剑芒开道,但是不敢纵跃入水潭。 天晓得瀑布下的水潭里,还有没有守护仙芝的灵兽? 他深吸一口气,看准瀑布后一块凸起的岩石,以翠渠剑一剑将其挑落。 然后屏气凝神,同时提起武夫真气和识海中的灵气,脚下运转折柳身法,身形如电抹,飞速踩过那块从空中掉落的岩石,在上边蜻蜓点水一番,借力又往前飞跃一程,落地之时,刚好站在水潭岸边。 再不敢停留分毫,身形拉出数道残影,去往宫子繇那边。 一剑斩出,春风大作,吹拂得那岩魔粉碎成齑粉。 趁着岩魔碎成齑粉,缓缓重新凝聚身形的空隙,李子衿飞跃到宫子繇身边,给他看了眼怀中的仙芝,喜道:“世子,成了!” 宫子繇脸色苍白,无力点头道:“那就好,快走。” 见他已是强弩之末,李子衿不敢逗留,点头快步离开。 宫子繇沉声默念一句口诀,将捆仙绳收回,驾起二十四桥明月笛,脚下生风,拔地而起,御风一把抓起李子衿的肩膀,带着少年剑客御风离开此地。 第两百一十四章 登高路漫漫 - 出鞘 - 祠梦 “怎么样,李兄弟?” 宫子繇抓着李子衿的肩膀,御风加速赶路,在一株参天古木树梢上,将少年放下。 李子衿将怀中“盆栽”拿给这位世子殿下看。 后者惊叹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仙芝?” “是仙芝的一种,名曰石芝,只是仙药卷中就连石芝也有明确划分品种,我在王山君那边借书看来的,没有细读。所以只知道这是石芝,不清楚究竟是哪一种。” 李子衿如实相告。 宫子繇点了点头,随手将二十四桥明月笛插回腰间。 这一伸手缩手的动作,让少年看到了他的手掌受伤不轻。 李子衿微微皱眉,关切道:“世子这伤耽搁不得。” “无妨······”宫子繇苦笑一声。 李子衿想起前几日自己在山崖边费尽力气扯下的一株仙草,正好可以治疗皮肉伤。他立刻将怀中仙芝暂且放在地上,从包袱里拿出那株仙草,虽然品相被压榨得有些次了,但是聊胜于无。 李子衿问道:“世子殿下身上可有器皿?” 宫子繇想了想,从那支二十四桥明月笛中取出一只金樽。这支半仙兵笛子虽然杀伐手段有些欠缺,但是内有乾坤,可以容纳许多物件,像是个便于携带的随身包裹,而且能够存放的东西远不止一只包袱那么少。这支玉笛,里面几乎可以放下一间屋子的东西。 这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将金樽随手拿给李子衿,身上虽然有伤,却还打趣道:“金樽不装酒,未免有些屈才了。” 那个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笑了笑,手上一边将仙草放入金樽之中,一边说着:“没关系,待会儿等我将这仙草捣碎,流出汁液来,让世子殿下内服外敷,内服的那一杯,就当做仙草酿吧。” 李子衿一只手握着金樽,一只手绕过身后,将翠渠剑取下,在宫子繇的目瞪口呆下,少年倒持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剑,手握剑柄,以剑柄充当捣药棍,不断在金樽中捣碎那株仙草,直至仙草被弄的稀碎,金樽之中也出现了少许绿色汁液。 李子衿这才把金樽物归原主,说道:“我在仙药卷上看过这株仙草,名为接骨生肌灵玉草,据说有肉白骨,生血肉之功效,世子取一半内服,一半外敷即可。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仙草,有无效果,可不敢保证啊。” 那宫子繇笑骂道:“行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再不上药本公子的手就要废了。” 他将金樽聚到嘴前,刚想仰头狂饮,可是那接骨生肌灵玉草的汁液味道实在太苦,比药铺上百味药材加起来的混合味道还要苦涩。 这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紧皱着眉头,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敢下口。 李子衿看不下去,一巴掌给他拍过去,掌心猛抬金樽下方,强行将那药汁灌入宫子繇口中。 后者呛了个半死,开始咳嗽,好在药汁是喝了个干干净净。 少年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世子殿下可不要怪我啊。” 宫子繇抬起头来,瞪了那少年剑客一眼,佯怒道:“好哇,要是在扶桑境内,你敢这样做,本公子大可以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那少年翻了个白眼,故作姿态道:“我好怕怕啊。” 喝过了药汁,宫子繇又将金樽之中残余的一部分接骨生肌灵玉草撒在自己手掌。 这种伤到血肉模糊,直接能够透过皮肉看到下头的白骨时,哪怕是一阵风吹过,都会让人感觉无比刺痛。 所以尽管只是一些绿色草药夹杂着药汁倒入手掌里,那位六境武夫宫子繇仍然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李子衿笑道:“都已经是六境武夫了,还会怕疼?” 那位扶桑储君恶狠狠道:“行啊,待会我给你手上也来两道,试试疼不疼。” 那少年摇头反驳道:“我又不是六境。” 然后,李子衿瞬间收起笑容,朝宫子繇抱拳道:“话说回来,这次的事,多谢世子殿下仗义相助了。你我萍水相逢,寻求机缘本应该各凭本事,世子殿下完全不必做到如此程度的。” 此前由于“火力全开”,宫子繇一袭靛蓝长褂被浑身肌肉撑破,此刻看起来半点没有尊贵的世子模样,反倒是像个街边端碗要饭的叫花子,衣衫褴褛。 宫子繇摆摆手,一脸无所谓道:“举手之劳,举手之劳~,何足李兄弟挂齿啊。” 那少年却摇头,神色认真道:“世子帮我是情分,世子不帮是本分。我李子衿虽无什么深厚背景,去也愿意还世子这份人情。往后若世子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只要不令在下违背本心,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在下必定全力以赴。” 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李兄弟真是个实在人。” 言下之意,已经足够明显。 这位扶桑储君,没有拒绝这份“往后的人情”,那么说明,他确实需要这份人情。 两人都不是什么矫情的家伙,简单提了一两句以后,瞬间扯开了话题。 他们彼此都不想让这份刚刚建立的人情,离所谓的“利益”太近了。 尤其两人其中一位,还是身居高位之人,扶摇十大王朝之一的储君,扶桑未来的继承人。 毫不客气的说,此人即等同于整个桑柔州,宫子繇往后所掌握的权力,只会比旁人想象中更多。 而另一位,能够以四境修为斩出独属于金丹境以上的剑仙,才能斩出的剑气。 毫无疑问的剑仙胚子,十六岁便拿下朝雪节问剑行头魁,只要不在半途夭折,往后必然能够成长为扶摇天下山巅剑仙,甚至是成为扶摇十人之一。 宫子繇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这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愿意以这份“血肉模糊”,向一位扶摇未来的大剑仙示好,让李子衿欠下他宫子繇一份人情。 宫子繇真诚,却也不真诚。 真诚在他对李子衿的拉拢,几乎毫无掩饰,就相当于打开大门做生意,直接告诉你咱们“有来有去。” 不真诚,便是不真诚在宫子繇的城府极深,以至于他对李子衿这位扶摇未来的剑仙,还有着更具私心的企求。 这位扶桑储君,既想让一位未来剑仙欠下自己人情,又想表面装作不计较这些“举手之劳”,从未成为李子衿真正的朋友。 不是点头之交,而是可以共患难的那种朋友。 宫子繇的“真诚”,来自于他身为扶桑王朝世子殿下的身份,身为储君,肩负着重如山岳的责任。 宫子繇的“不真诚”,又源自于他这个“宫子繇”本身,出乎于扶桑世子之外的身份。 他想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跟一位自己所欣赏的剑客,交朋友。 而且这份“不真诚”,其实让宫子繇忘记了自己的世子身份,也忘记了李子衿以后的山巅剑仙身份。在这份“不真诚”的视线中,他眼中看到的不是什么未来的剑仙,只是当下的剑客而已。 就只是宫子繇,想要和李子衿交朋友而已。 只是一个普通武夫,和一个普通剑客的交情。而不是扶桑王朝世子与扶摇剑仙的交情。 可是李子衿的表现,却已经早早地识破了宫子繇的城府,将这位扶桑王朝世子殿下的心思看得透透彻彻,看见了世子心中的真诚与不真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世子的真诚,反而看起来不太真诚,而世子的不真诚,恰恰是少年欣赏的真诚。 所以李子衿眼中的宫子繇,太“贪”了。 既向往无关乎利益的纯粹交情,又想要利益捆绑在一起的所谓“官场交情”。 天下但凡是同时追求这两种交情的人,大多数后果,都是两种交情都得不到。 只有极少数极少数人,才能够“既当了婊子,又立了牌坊”。 然而即便如此,那些成功“当了婊子又立了牌坊”的家伙,其运气成分也远大过实力成分。 人情是真的,贪心也是真的。 而那个冷眼旁观的少年剑客,只是点头将对方的真诚与不真诚,一起笑纳。 当接骨生肌灵玉草被宫子繇内服外敷之后,那位世子殿下的手掌果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当真就在二人眼皮子底下,白骨生肉。 李子衿暗自惊喜,裁光山山君借给他看的那本古籍,果真诚不欺我。 随后,宫子繇又从二十四桥明月笛的内部取出白布,缠裹在自己双手手掌上,李子衿帮了点小忙。 “看样子,眼下是无大碍了。”宫子繇笑道。 因为此刻即便白布缠绕包裹了手掌,这位世子殿下也能够感受到手掌血肉愈合的那种“酥酥痒痒”的感觉。 当然,疼痛只是被压制了两三成,仍然有七分余疼,隐隐作痛。只不过这对于六境武夫来说,不算什么事儿就是了。 正当此时,两人身上那张传音符也同时响起霍如晦的声音。 “世子殿下,你们情况如何?” 李子衿点头,示意宫子繇来与那位横刀鬼见愁沟通即可。 李子衿拿出自己那张传音符,交给宫子繇,后者只能摊开手,让传音符躺在包裹了手掌的白布上,然后朝传音符灌注灵气。 毕竟李子衿的春风一剑斩出以后,识海内的灵气早就消耗赶紧了,此刻别说是朝传音符灌注灵气,就是少年将体内识海“打个结”,像拧衣裳那般拧转识海,都完全不可能再榨出一滴灵气来了。 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宫子繇以这种滑稽的方式使用传音符。 宫子繇说道:“霍先生,我和李兄弟成功取到了仙芝,只是我受了点伤,李兄弟识海灵气也耗光了,你现在方便赶来与我二人会合吗?” 那边的霍如晦听到宫子繇受伤时,无视掉了后面的话,先是问道:“世子伤得重不重?” 宫子繇赶紧回答道:“一点皮肉伤,眼下上过药了,已无大碍。” “那就好,方才霍某已经御风往世子殿下所说的位置赶了,大概一炷香以后能够赶到。”霍如晦说道。 宫子繇提醒道:“我与李兄弟已经离开了那边,眼下在那处瀑布寒潭西北方向十里左右,就在永夜世界边缘,霍先生可以先御风飞到永夜边界,然后沿着边界寻找我们的位置,这里是方圆十里之内最高的一棵古树。” “好,我尽快赶到。” 那边的霍如晦言语结束以后,宫子繇掌心传音符的白色光亮这才逐渐黯淡下来,最终归于平静。 一炷香之后,那位横刀鬼见愁出现在两人视线中,他御风悬于高空,低头俯瞰了一眼,看见一个手掌缠着白布的家伙,衣衫褴褛,正站在一株参天古木树梢上,蹦跳着向自己招手。 霍如晦会心一笑,身形直坠,最终在即将脚踩枝头之时,猛地收住力道。以至于他落在枝头时,几乎连一片树叶都没有弄掉。 李子衿见到霍如晦驾驭力道,已经神乎其神的这份精准,心中惊叹不已。 原来走过很多山水,见到了许多高人,以为眼中的天地已经足够大,见过的高人已经足够高。 不曾想走过的路越多,见到的人越多,才发现,一山还有一山高,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凡人攀高,如同井中之蛙井壁攀高,眼中所见那“天”,必然是越来越广阔的。 伴随着井中之蛙在井壁之上攀登的高度愈发接近井口,心中的震撼自然越深,也更清楚自己的渺小。 愈清楚这份天大地大,便愈发想要努力攀高,去见识更为广阔的天地。 终有一日,井中之蛙会翻过井壁上最后一寸,一个翻身跳出井口,看到外面的世界,何其精彩。 从此以后,天地虽大,却可任蛙纵跃。 然而那只井中之蛙,若起初在井底之时,便断定“天”也无非井口大小,不去也罢。那便究其一生,也难以窥探真正的天地。 可能越是井底之蛙,越觉得眼中所见那些天地,那些人,都不过如此。 观“天”是如此,观人亦是如此。 见过的人越多,越发觉世上人才济济,借他人之长观自己之短,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儒家先贤都曾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扶摇之人千千万,其中“三人”何其多? 世俗如井,你我为蛙。 登高路漫漫,与君共勉之。 ———— 妖荒天下,山鬼之城外。 白衣少年,手握仙剑。 剑仙握仙剑,剑气破长天。 姜襄左手握住仙剑含光,右手并拢食指和中指,掐剑诀。 一缕白色光点蓦然出现在姜襄指尖,他以食中二指横抹过含光剑身。 一柄晶莹剔透的含光剑顿时光华流转,剑身微微颤鸣。 好似姜襄将指尖那缕白色光点注入含光剑一般。 两道剑气瞬间飞出仙剑含光,从剑尖疾驰而出,去向两位大妖其中一位身前。 那只大妖名为沢溟,幻化出的伪十境分身,是一位满头白发的中年男子模样,一身黑衣,背后悬空一条黑色河流。 见到这道“雕虫小技”般的剑气,沢溟微笑不语,单手符负后,只以一只手迎敌。 中年男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那道迅驰如电的白色剑气。 他嘴上笑道:“就只有这种程度······嗯?” 本来沢溟还觉得自己高看了仙剑含光的主人,不曾想那道白色剑气触摸到他的指尖时,瞬间笼罩沢溟全身,眼前尽是一片白茫茫。 “虽然有些小小的意外,但区区障眼法也不足为虑。” 沢溟轻轻一拂袖,那些白芒瞬间消散,远处手握含光仙剑的白衣少年剑仙,又重新回到了视野当中。 只不过,这里已经不再是山鬼之城,那位与自己一同前来的大妖也消失不见了。 放眼望去,此地依然像是妖荒天下,然而沢溟闻不到妖族的气息,也察觉不到属于妖荒的妖气。 天地间,没有妖气和灵气,唯有那白衣少年剑仙的剑气。 “原来是剑气小天地么,我明白了。”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摊开右手,掌心缓缓出现一柄长剑,周身漆黑无比,连光也能吞噬。 仿佛与那白衣少年手中的仙剑含光,命中八字不合。 原是那姜襄施展本命飞剑的神通,将这位伪十境的大妖分身,与他自己一同锁入本命飞剑的剑气小天地中。 姜襄要与大妖捉对厮杀。 远处那御风悬空的少年剑仙,嘴角一扯,左手提起含光就是一剑,带起一道剑气匹练。 那剑气自百丈之外化作剑光,转眼之间,破空而至,沢溟横剑在前,以相同的手法往上提起一剑。 漆黑剑气同样化作剑光,与姜襄施展出的白色剑光相互碰撞,然后一个飞往天际,炸碎上空云层,一个去往地面,炸出惊天巨坑。 如那天外陨石无情砸落,将二人脚下方圆十里,夷为平地。 初次交手,互换一剑,彼此进行着试探与对抗,姜襄微眯着眼,暗自在心中筹谋战术。 面对一位十境大妖,哪怕是手握仙剑,又是剑修,更身经百战,自诩对妖族极为了解的姜襄,依然需要拿命搏杀,全力以赴。 对他来说,这是破釜沉舟的一战。 或者说,姜襄每次挑选的对手,对于自己来说都是一次破釜沉舟。 赢则破境,输则死。 很刺激的。 姜襄微笑盘算着对方与自己的实力差距。 金丹境少年,因是剑修,当提一境看待,那么便有着元婴境的实力,又因为战斗经验丰富,杀妖无数,更手握仙剑含光,并且掌握本命飞剑神通,在飞剑领域中与敌人一对一,捉对厮杀,可以天然凭借“地利”,压胜对手。 究其种种,姜襄虽然是金丹境巅峰的纸面实力,但是完全拥有分神境剑仙的手笔,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敌人,是一位名为沢溟的大妖,十境修为,虽然手上握剑,但是并非剑修,即便会使剑,剑法威力也要大打折扣,因为不是剑修,就不可能拥有剑骨。 更不可能拥有本命飞剑,以及一颗经过千锤百炼的“剑心”。 而且,若对方是十境真身来此,姜襄或许只能逃命,只不过,眼前的沢溟,并非真身,而是对手以一粒心神幻化成的分身。 实力只能看做伪十境,而非是真十境。 那么,面对这样一个“伪十境”,白衣少年,不认为自己一定会输。 站在沢溟的角度,眼下其实相当于“半闭关”的状态,本身对于一位扶摇剑仙的挑衅,还是个才不过金丹境的小娃子,沢溟是打算忽视掉的。 只不过他分出心神,多看了山鬼之城这边一眼,冷眼旁观了那白衣少年剑仙斩杀城主旋龟的战斗。 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很是剑仙风采。 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发现那少年剑仙手握仙剑,而且才只不过十七岁的年纪,便有金丹巅峰的修为。 沢溟觉得,不能让这样一个后生晚辈,安然无恙地回到扶摇天下。 只是本体在妖荒天下一处妖气极其充沛的“溟河”处吸食妖气,沢溟背后那条法相幻化而成的袖珍溟河,便是他从那条真正的溟河处炼化而成的半成品。 如果此刻离开,恐怕前功尽弃。 但是沢溟又不愿意放弃将一位扶摇天下未来必然剑道登顶的天才剑仙,扼杀于摇篮之中的机会。 故而只好以心神凝聚出一粒分身,缩地成寸来到山鬼之城。 另外那名十境大妖,也是出于相同的考虑,才同样以心神凝聚分身的方式来到山鬼之城外。 即便是伪十境,那也是两个伪十境,而对方只不过金丹巅峰的剑仙。 妖荒天下已经给足了那少年面子。 虽然被那白衣少年剑仙的本命飞剑,锁入了一处剑气小天地,迫不得已要让这位大妖与那少年剑仙捉对厮杀。 可沢溟并不觉得那少年就有半分赢的机会。 在与对方互换一剑之后,沢溟微笑道:“用你们扶摇天下的话来说,这就叫做‘瓮中捉鳖’对么?” 姜襄故作惊讶道:“哦?原来刚才我砍死的那只,不是真王八,难道你才是?” 那中年男子哑然失笑,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少年啊。 才粗通扶摇天下文字的男子,不愿意与那来自扶摇的少年,在嘴皮子上较劲,身形一闪而逝,下一刻,直接出现在白衣少年身后。 一剑横抹,割下那少年“头颅”。 却并未出现想象之中血流如瀑的场景。 只见中年男子以漆黑长剑砍下的那颗“头颅”,缓缓摔落地面,却转眼化作一道剑气,又给那大坑平添了许多凹凸不平。 御风悬空的剩下半截身子,应声而碎,碎裂成无数道雪白剑气。 仿佛那名为暴雨梨花针的暗器,漫天飞舞,扎了沢溟一个水泄不通。 然而中年男子一动不动,只是御风停留原地,那千百道如针一般的雪白剑气到了沢溟身前三寸位置以后,便再难寸进。 一丝一毫都无法移动。 仿若这位十境大妖周身都被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抵挡,却不是灵气屏障,而是妖气屏障。 在最后一道雪白剑气扎入那道无形屏障以后,沢溟心念微动,身前所有的雪白剑气悉数粉碎。 而自始至终,沢溟的表情都没有过任何变化,只不过是身前三寸位置,空间泛起些许涟漪。 “很有趣的战术。问题在于,妖荒天下才是瓮,你才是那个鳖。” 中年男子收敛笑意,随手将漆黑长剑抛向高空,进入云层。 一转眼,那漆黑长剑甚至将天空都染成了黑色。 白云转眼变成黑云。 下一刻,黑云粉碎为无数块。 化作无数黑色剑光,如雨坠下。 黑色剑雨所过之处,将地面一切生物的生命力无情剥夺。 花草沾之,花草皆枯。 鸟兽沾之,鸟兽瞬死。 且这黑色剑雨的范围,远远大于姜襄第一幕炸碎的白色剑光。 它几乎笼罩了姜襄创造出的整个剑气小天地。 百丈之外,少年白衣若雪,只是那柄仙剑含光,已经不在他的手中。 沢溟朝他远远望去,觉得有些好笑,问道:“你又要耍什么把戏?” 话音未落,一道比电还急的雪白剑气从中年男子身后蓦然出现,穿过他的身体,好似无视了他身前拥有恐怖防御力的无形屏障。 随后,沢溟上空、左侧、右侧、脚下,分别各自出现几道雪白剑气,将其一箭穿心。 甚至可以看到被剑气洞穿过的地方,连血肉都不再留下。 姜襄微笑道:“管他什么把戏,能杀人的就是好把戏。” 想了想,好像说的不对,他又改口道:“是能杀妖的。” 远处那个御风的沢溟嘴角溢出黑色血液,却朝少年笑了笑。 “有点意思。” 大妖沢溟身形直坠,砸入地面那个巨大圆坑之中,掀起一阵烟尘。 白衣少年剑仙,眯起眼,双指朝前掐剑诀,仙剑含光凭空出现,横扫无数黑色剑雨,护住主人周全,随后,在天上那些黑云散尽之时,姜襄以手掌轻拍仙剑含光的剑柄,含光猛然向圆坑中飞去。 开玩笑,十境大妖,哪有这么容易死? 烟尘散去以后,地面的巨大圆坑中出现一个漆黑身影。 大妖沢溟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初。 看到这一幕,天上那个少年笑了。 只因大妖沢溟身后那条袖珍溟河,断了一截,刚好一寸。 也就是说,无论承受多么恐怖的攻击,无论身体受伤程度多么严重。 只要盘旋于沢溟身后,那条袖珍溟河还在的话,他永远都不可能真的身死道消。 这是很重要的情报。 姜襄默默将它记在心中。 天上的少年笑了。 地上的大妖同样笑了。 这一次,沢溟不再像此前的出手那么随意,而是以食指中指,从盘旋在自己背后的袖珍溟河里,轻轻捻走一滴溟河水。 中年男子朝那滴溟河水轻吹一口气。 剑气小天地中,顿时出现了无数个沢溟。 将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包围地密不透风。 身前身后,头上脚下,目之所及,全是大妖沢溟。 分身之外,又见分身,而这每一个沢溟分身,几乎个个都拥有伪十境的杀力。 并非那位大妖沢溟真就有如此通天手笔,能够同时幻化出无数个伪十境的自己。 只是他拥有一种随时能够俯身于自己任何一个分身之中的能力,并且这些每一个分身,都拥有缩地成寸的法力。 这就等同于,接下来这片剑气小天地中每一寸土壤,每一处空间,都将是沢溟的屠宰场,是那姜襄的断头台。 圆坑中的沢溟摊开双手,无奈笑道:“刚才我已经提醒过你了,妖荒天下是瓮,你才是鳖。” 剑气小天地中每一个沢溟都摊开了双手,也都对那白衣少年剑仙说出了这句话。 顿时魔音阵阵,在少年耳边萦绕不止,扰乱心神。 似乎觉得玩够了。 沢溟伸出右手,高举过头。 然后瞬间化掌为拳。 一瞬过后,天地间千百个沢溟,同时握拳。 剑气小天地中顿时出现数也数不清的黑色线条。 纵横交错,密密麻麻,仿佛要将这处剑气小天地切割为无数碎片。 这也好像是大妖沢溟在对那个白衣少年剑仙说,只杀你,易如反掌,可我身为大妖,不仅仅要打败你,还得是从各种意义上打败你。这其中,就包括了破解你的本命飞剑神通,切割你的剑气小天地。 天崩地裂。 一方山水,化作虚弱。 当那剑气小天地破碎之后,就好像耳边传来无数镜子碎裂的声音,断断续续,萦绕不止。 然后,大妖沢溟的笑容,戛然而止。 只因方才那剑气小天地么破碎以后,他与那白衣少年并没有立刻回到妖荒天下,而是发现来到了一处更加虚幻的小天地。 刚才沢溟便发觉不对劲。 因为小天地破碎,小天地当中的日月星辰同样要一一陨落才对。 然而没有。 天上那轮红日,始终悬挂于头顶。 沢溟嘴角微微抽搐,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笑道:“忘了提醒你,我这本命飞剑,名为‘梦境’,飞剑神通叫做‘镜花水月’,若你还妄想以蛮力破解我的飞剑梦境,那么妖荒天下从此就要少掉一只大妖沢溟了。” 大妖沢溟再眨眼一看,远处浮空那白衣少年剑仙瞬间碎成无数块,仿佛一块镜子破裂。 “呵呵呵。” “哈哈······” “比我想象中,有趣一些。” 在一阵又低沉转变为狂放的笑声以后,中年男子收起笑意,只是脸上依然洋溢着那份棋逢对手的喜悦神色。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比折杀扶摇天才剑仙更令人兴奋的事情。 那么就只能是折杀一位手握仙剑的剑仙了。 所以事先为了不让这场看起来并不算势均力敌的捉对厮杀,结束的不那么快。 大妖沢溟留手颇多,甚至可以说只用了不到三成力。 看见那仙剑含光的主人没这么容易死,他不禁开始感到喜悦。 整个人的身体,开始抖动起来。这是沢溟浑身感到兴奋的举动。 “我会将你魂魄炼为灯盏,以你的尸油点灯,在妖荒天下多陪我一些岁月,好多讲些笑话给我听。” 大妖沢溟双眼瞬间“失神”,瞳孔中间的黑色缓缓旋转,直到淹没白色的眼。 连满头白发都缓缓变成黑色。 身后那条袖珍溟河,不断流向沢溟身上,最终形成一件黑色法袍,袖珍溟河的最后一截,化作一柄漆黑长剑,代替之前沢溟以妖气凝聚的长剑。 那漆黑长剑周身散发着令人恐惧的气息。 死亡的气息,只在空中轻轻划过,便留下无法抹去的黑色光点。 这才是吞噬,也是更高级的黑暗。 溟河炼化为法袍法剑的沢溟,即便是个伪十境分身,也无比要当做沢溟本体亲临此地来对待了。 大妖沢溟,身形一闪而逝,一剑在身前开道。 于剑气小天地中,化作一道黑虹,划破长空,径直去向天幕一处。 天幕那边,被大妖沢溟找到真身所藏位置的白衣少年神色从容,只是嘴角不再上扬。 姜襄双手同时收缩,并拢食指中指,指尖碰撞到一起,沉声道:“含光敕令。” 剑气小天地中,在那道划破长空的黑虹周围,不断开始出现仙剑含光。 它们每一柄,也都是仙剑含光的分身。 在少年那声“含光敕令”之后。 剑气天地瞬间收拢,融入那无数柄仙剑含光分身,以及一柄含光本体。 万剑归一,穿过沢溟。 ———— 青阙王朝。 一男子站在金銮殿外,看着大门敞开的正殿,视线穿过两侧,径直去向那张龙椅之上。 原先坐在那张龙椅上的是先皇,也是他最钦佩的一位君王。 两人既是君臣,也是挚友。 当然,君臣在先,交情在后。 放眼整个扶摇天下,无论世俗王朝还是藩属小国,君臣之间的关系,皆是如此微妙。 从未听说过有哪个臣子,会以为自己真能成为皇帝的朋友,或者说,胆敢将自己与皇帝的交情,放在君臣关系之前。 从前不是没有人这么做过,只是他们后来都死了。 死得很早,死的很惨,甚至偶尔,还会死的不明不白,死不瞑目。 男子望着龙椅,想着那位自己没有与之讲过几句真心话的皇帝朋友,怔怔出神。 好好的大活人,转眼说没就没了。 可笑的是,他们只在一夜之间就准备好了新皇帝的登基大典。 因为战事在即,权倾朝野那两位大人,觉得群臣不可一日无首。 故而哪怕连先皇的丧事都还没有处理完毕。 一座青阙王朝却已经开始着手于新皇的登基大典了。 朝中有些人办起这登基大典来,手脚利落地简直不像是第一次。 就像早已暗自演练无数次。 只等今朝。 金銮殿中那座龙椅,不再属于男子的皇帝朋友了,从今往后,它属于另一个人。 一个男子并不了解,但却要像保护先皇一样,去为他付出生命的人。 此前的青阙王朝太子,今后的青阙王朝皇帝。 一位年迈的老宦官微躬着身子,毕恭毕敬朝一位中年男子说道:“顾大人,登基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殿下希望您能站在他身后陪同。” 中年男子名为顾游,乃是青阙王朝皇宫禁卫统领,负责守护皇帝陛下,以及整个皇宫的安全。 也是青阙王朝,唯一一个能够带着佩剑进入金銮殿与皇帝书房的侍卫,深得先皇信任,在群臣之中,威望也极高。 顾游微微转过剩,一只手轻轻搭在腰间佩剑剑柄之上,点头道:“公公还喊殿下?” 老宦官会意,立即改口道:“是咱们青阙王朝的陛下了。” 顾游嗯了一声,随后面朝金銮殿中那张空置下来的龙椅,深深作揖。 起身之后,他最后看了一眼,转身走下台阶。 紫阳城外,登基大典如约举行。 那位此时此刻的太子殿下,一炷香之后的皇帝陛下,将要站在城门之上,对聚集于城墙底下的百姓们讲话。 这本不在登基大典的章程内,却不知为何,被那些平日里只懂得按步就章办事的司仪官员们破例接受了。 那位登基大典之后,就会成为青阙王朝皇帝的人,名为赢潇,字敏才。 赢潇说,他坚持要在登基大典上,站到紫阳城头,对自己的子民讲话。 城墙之上与城墙之下,都布满了皇宫禁卫,将进出宫门的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天幕之上,有一位与青阙王朝国师颇有交情的儒家圣人,特意从学宫那边,千里迢迢赶来坐镇此处,谨防敌国的炼气士供奉,借着登基大典,趁机浑水摸鱼来此行刺。 顾游站在城墙之上,朝右下方转头,斜望一眼,人山人海,快挤破紫阳城外的朱雀大街了。 “如此盛事,怎能不与顾将军豪饮几坛啊?” 一位儒衫老者从城头走来,笑着拍了拍顾游的肩膀说道。 那位青阙王朝禁卫同类只笑道:“国师若有兴致,大典结束之后顾游定会登门拜访国师府。” 儒衫老者笑道:“就这么说定了,顾将军可不要食言哦。” “不敢。”顾游朝他微微作揖。 伴随着司仪大臣那一声“登基大典,开始。” 先是城墙底下,掌声如雷,百姓们欢呼雀跃。 而后,有一人身穿龙袍,从城墙的另一处尽头,缓缓登高。 赢潇一手提着龙袍,逐步走到紫阳城墙中央为止。 他高举一手,化掌为拳,底下瞬间安静下来。 青阙王朝国师与那位大内禁卫统领顾游,分别一左一右,站在赢潇身后。 两人见到这一幕,相视一笑。 新皇还未登基,就有如此威信,可见天佑我青阙。 现场安静下来以后,赢潇微笑开始讲话。 一瞬间,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城墙之下响起女子惊呼尖叫。 “有刺客!” 赢潇一个字还未说出口,嘴角便溢出鲜血,身子往后一倒,倒在了顾游身上。 第两百一十五章 先生不成家 - 出鞘 - 祠梦 “陛下,陛下!” 顾游抱着那位身穿龙袍的年轻人,神色震惊。 “速请御医!”国师章博易高喊一声,吩咐下去。 紫阳城下的百姓,难以置信地望向城头,他们不敢相信就在上一刻,新皇还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 被国师请来的那位儒家圣人,从天幕中降临城头,以自己修炼的独门神通长生气,灌注入赢潇体内。 “此举可以暂时替他锁住魂魄。但是生死有命,这样乃是逆天而为,这孩子气机已绝,想必不出一炷香,冥府那边就会有勾魂使升入阳界,前来拘押魂魄。” 这位儒家圣人名为许常,简单说明情况后望向自己的老友。 青阙王朝国师章博易赶紧问道:“老许,连你都回天乏术吗?” 圣人许常摇摇头。 顾游问道:“敢问许先生,在天幕处可发现了刺客身影?” 许常说道:“没有‘身影’一说,因为对方极有可能是利用旁门左道,以一种独辟蹊径的刺杀手法刺杀赢潇的。” 顾游微微皱眉,朝这位儒家圣人深深作揖道:“陛下在登基大典上遭遇刺杀,此事关乎我青阙王朝一国国运,还请许先生明示!” 国师章博易看起来较为冷静,此刻安抚道:“顾将军稍安勿躁,且听老许怎么说吧。” 许常解释道:“山上炼气士秘法玄通颇多,甚至有许多偏门旁派,就连老夫也没有听说过他们的名字,更别提了解他们的神通术法了。但我观赢潇气象,近似毒杀。、 下毒之人却不是此时此刻下毒,想必是在此前就已经在赢潇体内下好了毒,只是不知为何要等到今日才让他毒发身亡······” 章博易若有所思,立刻提醒道:“今日是登基大典,下毒之人的动机也许是想让陛下在登基大典上殒命。这样就可以让整个紫阳城的子民亲眼目睹这一幕?” 许常轻轻点头:“不无此种可能。” 那位大内禁卫统领顾游神色焦急,忙问道:“国师,许先生,你们二位倒是告诉告诉顾某,怎样抓到那个刺客啊?!光明白下毒之人的动机有什么用!” 章博易心思缜密,向这位顾将军解释道:“要想抓到下毒之人,那么只能通过目前掌握的种种线索来‘逆推’,有了动机,就可以通过动机判断下毒之人的身份,锁定了那人身份,再追查起来不是容易得多么?” 顾游不擅长思考这些,却也明白这两位老人所言也有道理,便问道:“请问国师,知道那人身份了么?” 章博易还未开口,儒家那位许圣人倒是已经有所猜测,他说道:“能够对赢潇下毒,必然是宫里的人,几个重要地方的人,需要抓起来盘问。” “首先是御厨司,他们直接负责赢潇的饮食,最方便下手。还要盘问替赢潇以针试毒那位宦官,看看他死没死。” “其次,御花园负责修剪花草的那些宫女,也需要盘问。不排除这种毒是经过花粉传播入赢潇体内的。” “另外,赢潇喜爱在书房和御花园饮茶,详细调查最近这批茶叶的成分、来历。” 顾游点头:“顾某这就去办。” 那位大内禁卫统领顾游面带怒色,将赢潇交于两位老人以后瞬间起身,亲自带领城墙之上的众禁卫前去缉拿下毒之人。 副统领叶绍文一边快步走在顾游身边,一边禀报情况道:“禀将军,在登基大典之前,永乐王朝的刘大人,来过城头。” 这位副统领话音刚落,顾游立刻止下脚步,转过头来,神色严肃地问道:“此言当真?” 叶绍文立刻半跪在地,双手抱拳举过头顶,沉声道:“属下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万万不敢欺瞒将军!” 顾游吼道:“那为什么登基大典之前,不来通报我?” 那位青阙王朝禁卫副统领咽了口唾沫,唯唯诺诺回答道:“属···属下见那位刘大人只在城头眺望风景,没多久就离开了,便没有前去打扰他。” 顾游虽在气头上,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他扶起副统领叶绍文,问道:“刘大人所住何处?” “回将军,朱雀大街名堂客栈。”叶绍文战战兢兢。 那位青阙王朝的禁卫统领吩咐道:“你马上带人,盘问御膳司厨子、御花园宫女、还有专门给赢潇奉茶的那几位公公。我亲自走一趟朱雀大街。” “是!属下遵命!”叶绍文低头行礼。 顾游已经顺着台阶往下走了几步,却忽然停下身子,回过头来瞪了那位副统领一眼,沉声道:“严查。” 后者郑重点头,“属下必会给将军一个交代!” 顾游转身离开,临走前说道:“是给青阙王朝一个交代。” ———— 朱雀大街,名堂客栈。 一位满面春风的客人正手握酒杯,站在客栈二楼栏杆旁,朝楼下望去。 “刘大人看起来心情不错?” 正在此时,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刘文初转过身,笑望向那位青阙王朝禁卫统领,惊讶道:“顾统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顾游面无表情,右手轻搭在腰间佩剑剑柄之上,一身重装盔甲只要一走动就会发出沙沙声响。 他走到刘文初身边,轻轻取下沉重的头盔,将其放在桌上,一边搓着手掌,一边说道:“刘大人不介意顾某与你同饮一壶吧?” 这位青阙王朝禁卫统领没有回答刘文初的问题,反而是自顾自地从隔壁桌上拿起一只碗,然后用刘文初摆在酒桌上那坛酒给自己倒上一碗,他端起碗,先是轻轻敬了刘文初一下,然后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那位来自永乐王朝的刘文初双手鼓掌,啪啪啪几下,一边鼓掌一边笑道:“好,顾统领果真爽快。” 一碗敬酒之后,顾游走到二楼栏杆旁,与刘文初一同望向下面,街道之上有些骚乱。 顾游看似随意地提到:“殿下正要成为陛下,结果在登基大典之上毒发身亡。眼下的京城,未免有些人心惶惶。” “乱世之下,人人自危。”刘文初笑着饮了一小口酒,替如今的青阙王朝盖棺定论道。 顾游接着说道:“如今的青阙王朝,外有强敌肆虐,内又群龙无首,太子赢潇已死,二皇子尚且年幼,难当大任。好一团乱麻。” 刘文初心里都快要乐开了花,只是表面上稍稍克制了些,故作一副心痛的模样,叹息道:“唉,文初方才也听闻了赢潇殿下不幸身亡之事,实在可惜,实在可惜啊。顾统领若有什么需要文初帮忙的地方,一定不要跟我客气。” 本来只是客气话,谁知道顾游忽然转过头来,神色认真地看着他,说道:“好,既然刘大人如此爽快,顾某也就不跟刘大人客气了。实不相瞒,还真有这么一件事,需要刘大人帮忙。” 刘文初嘴角微微抽搐,不过放出去的话,也不好收回,只能是硬着头皮笑道:“顾统领有话不妨直说,文初且看看能不能帮的上忙。” 那位青阙王朝的禁卫统领盯着刘文初,开门见山地问道:“敢问刘大人,是否在登基大典之前上过城头?” 当这个问题被抛出来时,刘文初瞬间眯起眼,斜瞥那顾游一眼,反问道:“顾大人,这是在审讯文初么?”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这么直勾勾地望着刘文初,眼神里,已经回答了一切。 刘文初也没有回答,两人就这么相视沉默,好似在以各自的眼神作为媒介,进行着一场精神上的拔河。 片刻之后,顾游率先“败下阵来”,他讪笑道:“刘大人哪里的话,不过是赢潇殿下遇刺,顾某身为禁卫统领,职责所在,听闻也副统领说,登基大典之前,在城头上见过刘大人,这才随口一问。” 刘文初呵呵笑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不知刘大人到城头去,所为何事?”顾游顺藤摸瓜,继续追问下去。 那刘文初转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替那位禁卫统领满上一碗酒,说道:“顾统领还说不是审讯?怎么不干脆将文初抓入大牢,慢慢审呢?” 顾游笑道:“顾某若真如此行事,恐怕就中了文大人下怀了吧?” 青阙王朝与永乐王朝之间,本身是竞争关系。 不过他们却不是争第一,而是争第二。 桑柔州地大物博,第一已经是扶桑王朝了,扶桑王朝在桑柔州的地位毋庸置疑,几乎已经囊括了一州之地六成的洞天福地。 坐拥大半个桑柔州的山水形胜之地,更拥有数座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 所以一座桑柔州,其他所有的世俗王朝和藩属小国,要去竞争那剩下的四成疆域。 青阙王朝与永乐王朝,将视线都放在了桑柔州最后一片净土——碣石山。 据说那里还有一座龙宫洞天,直接衔接着东海龙宫,其中珍宝无数,让人垂涎。 但两座王朝之间曾有前人定下的盟约,然而如今的永乐王朝后人却不打算继续遵守盟约。 只是世俗王朝,终究还是要讲究一个师出有名,永乐王朝不想擅自开战。 所以明面上动不了手脚,就只能玩阴谋诡计,从暗地里下手。 比如,针对青阙王朝即将登基的太子殿下,赢潇。 顾游摆摆手,一群青阙王朝禁卫从楼下冲上楼,将所有的客人都赶走,给顾游与刘文初二人腾空客栈。 “顾某虽然是一介武夫,可我却不傻。若我今日亲手将刘大人关押下狱,等同于青阙王朝认同为太子殿下下毒之人来自永乐王朝。而此举势必掀起你我两座王朝之间的战争,这也就达成了刘大人此次奉命出使,前来我青阙观登基大典的使命,顾某说的没错吧?” 那位青阙王朝禁卫统领将手轻轻搭在腰间佩剑剑柄上,只不过隐隐有转成握剑的姿势,似乎正要拔剑出鞘。 刘文初眯起眼,这的确是他此次的任务不错。 只不过,就算此人看出来了自己的目的,又能怎么样? 多的不说,只说对方难不成还真敢赌一手,赌他亲手杀了自己这个来使之后,永乐王朝那边敢不敢对青阙王朝发动战争? 别说自己此次出使青阙,早已做好了殉国的准备。退一万步说,即便对方不打算按照永乐那边的既定计划行事,强行忍气吞声都不敢动自己一根毫毛,以此避免永乐王朝向他青阙王朝开战。 那么自己也成功的刺杀了青阙王朝未来的皇帝陛下,而且还全身而退了。 不费一兵一卒,试问这样的买卖,哪里吃亏了? 他刘文初求之不得,只恨这样的机会还不够多呢。 念及于此,刘文初笑了笑:“顾统领可真会给人盖帽子啊,莫不是顾统领怀疑文初?毒杀太子殿下这么大的罪名,文初可不敢当啊。” “再说了,一旦顾统领真的将文初押入天牢,到头来发觉我是冤枉的,难免会影响咱们两国之间的交情啊,顾统领,你以为呢?”刘文初胸有成竹,无论顾游怎么做,永乐王朝都不会吃亏,区别只不过是赚得多与赚得少罢了。 顾游看着刘文初,想起自己那位皇帝朋友的嘱咐。 “每个人都需要承担责任,区别只在于那责任是大还是小。” 顾游沉声道:“刘大人究竟是否毒杀了太子殿下,此事还未有确切证据,顾某也不会擅自拿你下狱。只不过这名堂客栈房间不怎么样,刘大人即是远道而来,又怎能被如此怠慢?且随顾某,到顾某府邸上一叙,也好让顾某好好招待招待大人。” “刘大人饮酒过量,站不稳了,来人,扶着点刘大人,带到我府上好吃好喝得招待着,不得有丝毫怠慢。” ———— 青阙王朝天牢。 皇宫禁卫副统领叶绍文正在审讯一位宫女,眼下还未上刑,只不过是厉声吼了那宫女几句,她便吓得不成人样,躲在墙角那边,瑟瑟发抖,嘴里一个劲地重复着“不是我,不是我……” 顾游走入天牢之中,一路经过两侧牢房,每一间牢房里,都关着皇宫里的人。 这里从未如此热闹过。 这里也从未关押过如此多的皇宫中人。 顾游抬起手,所有正在审讯的官兵立刻停手。 叶绍文走了过来,问道:“见过将军。禀告将军,属下已经按您的吩咐将所有可疑人等悉数押入天牢拷问,恳请将军再给属下一点时间,属下必能还将军一个交代!” 顾游拍了拍这位副统领的肩膀,轻声道:“不必了,我已找到犯人。” 听到这句话,这位皇宫禁卫副统领,微微一愣。 他问道:“将军什么时候抓到的?是何人?” 顾游笑了笑,没有说话。后者心领神会,立刻补充道:“哦,哦,对,对,属下不该问。请将军赎罪。” 既然真正的犯人已经抓到了,那么这位皇宫禁卫副统领,也没有必要继续审讯其他的无辜人员。 正当叶绍文打算命令天牢中的手下们停止审讯时,不曾想那位青阙王朝禁卫统领却说道:“继续审讯。” 叶绍文愣在原地,不解其意。 顾游不再解释什么,只是说道:“我来这里,只是提醒叶副统领,不要使用极刑。正常问话即可。” 叶绍文完全不明白,既然顾将军已经抓到了那下毒之人,为何还要审讯宫里的人? 他问道:“属下冒昧,不明白将军的意思,还请将军明示!” 顾游说道:“下毒之人的身份,比较特殊。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前,哪怕是我也不能够给他定罪。所以,在此之前,你接着审便是了。待到凶手认罪之时,我自会派人来通知你放人。” 这位青阙王朝禁卫统领没有告诉部下的是,那个真正的下毒之人即便自己想要认罪,青阙王朝这边也不可能承认他就是真凶。 而顾游之所以将永乐王朝的刘大人软禁于自家府邸,不是为了囚禁刘文初。 恰恰与之相反,顾游是在保护刘文初,保护他不会被其他负责调查此案的同僚抓到。 而那句“待到凶手认罪之时,自会派人来通知你放人”,也只不过是顾游给部下的搪塞之言。 怎么可能认罪呢。 怎么敢让刘文初认罪呢? 他顾游怎么敢给来自一直想向青阙王朝开战的永乐王朝的朝中大臣定罪呢。 还是这种登基大典之上毒杀如今的太子殿下,即将登基称帝的皇帝陛下这种十恶不赦之罪。 若刘文初罪名成立,两国势必开战。 而这是一场,青阙王朝注定会失败的战争。 所以无论是他顾游,还是其他的人,哪怕明知真凶是谁,非但不能够出面指认、为其定罪,反而还要处处庇护那真凶,并且确保对方躲过风波,安然无恙地回到永乐王朝境内。 顾游走出紫阳城天牢,抬头望去。 阴霾盖顶,雷鸣阵阵。 ———— 青阙王朝国师府。 国师章博易,会客厅主位之上,正襟危坐。 堂上左右两侧客位,分别坐着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其中一位,儒家圣人,蚍蜉学宫先生许常。 另一位,大禾王朝诏神司封诰使,郭茂学。 这两位先生,一位是章博易的老朋友,受这位青阙国师之托,专程从学宫前来坐镇天幕。不曾想还是没有阻止众人早就猜测过的一幕。 此前国师章博易曾命钦天监为此次登基大典占卜一卦。 得知此次登基大典,乃是“天地否卦”,阻碍重重,需得步步为营。即便如此,仍有可能发生意外。 在得知卦象之后,章博易深夜入宫拜访太子赢潇,希望太子殿下能够慎重考虑,毕竟此举不止事关太子一人安危,更事关一国气运。 不曾想俱被太子赢潇以“我意已决”否定了取消登基大典的请求。 万般无奈之下,章博易只能事必躬亲,亲自下场安排城防,更是不惜动用自己与儒家圣人许常的香火情,恳请许常在登基大典之日来此坐镇天幕一日。 谁想事情还是发生了,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无力回天。 另外一位,来自大禾王朝诏神司的封诰使,郭茂学,这位素来喜好游山玩水,观天下山水神灵气象,观他国山水神庙构造,将这些经验带回大禾王朝去,学以致用的中年儒士,早年在入朝为官以前,曾在蚍蜉学宫念过书,正好是那位许圣人的学生。 所以此次青阙王朝的登基大典,看似与之毫不相干的郭茂学,也因为想要见到曾经的先生一面,特意从玉藻州,乘坐最近一班仙家渡船赶来青阙京城。不曾想一来就看到了太子赢潇毒发倒地那一幕。 国师府上有杂役,但是接待这两位身份尊贵的客人,章博易没有喊下人登堂入室,而是请自己的夫人亲自为他二位斟茶。 在替许常与郭茂学分别斟茶一壶以后,那位国师夫人款款退出会客厅。 堂内气氛有些沉闷。 屋外下着雨,有风吹起屋檐角尖的风铃,风铃叮铃作响。 屋内两位客人,轻轻拨弄茶盖,皆呈若有所思之象。 主位之上那位青阙王朝国师率先打破了沉默。 无心饮茶的章博易望着屋外院子,看着那些砸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水,神色惆怅地说道:“值此特殊时期,二位还能留在府上一叙,实乃博易之幸。” 郭茂学放下茶杯,转过身子,稍稍正对着那位青阙国师,朝他微微作揖道:“太子殿下登基大典之上遭人行刺,目前生死不明,小皇子又过于年幼,难以继位。国师身上的担子愈发沉重呀。茂学此行原计划行程三月时光,眼下还剩整整一月,时日颇多,我会在京城多住一些时日。若有用得上茂学的地方,国师大可以直言不讳,我定不会推辞。” 许常看了眼自己那得意学生,暗自点头。 值此青阙王朝内忧外患之际,许多平日里跟青阙以盟友相称之国要么一个个避之不及,生怕被牵连进青阙与永乐两座王朝的争斗当中去。要么就是帮着永乐王朝落井下石,幸灾乐祸,只恨不能人人都来踩上一脚。 危难窘迫之际,朋友便更稀罕。 得势时虽高朋满座,然而唯有失势时才更能看清人心。 自己那学生没有像其他来观礼青阙王朝登基大典的藩属小国来使一般“明哲保身”,匆匆离去,并且还说会在青阙京城多留一些时日,已经很好的表明了他的立场,郭茂学是个重情义之人。 许常起身说道:“老章,我虽不便在桑柔州久留,却能够替你书信一封。在扶桑王朝,我尚且有几位学生在朝中为官,我会试试看,他们能否出面在那位扶桑天子身边提议一番。 若能使扶桑王朝与青阙王朝结盟,哪怕只是名头上的结盟,不需要签订任何实际盟约,只需要让世人知晓扶桑与青阙,站在了同一边。那么永乐王朝也好,其余几个青阙的藩属小国也罢,便翻不起什么风浪了。眼下青阙王朝遇到的问题,也都会迎刃而解。” 青阙国师章博易闻言激动地站起身,走到那位老朋友身边,使劲握着他的手,颤抖着说道:“老许······”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聚成一句老许。 他将感激之情都放在眼睛里了,嘴上反而不需要说太多。 许常轻拍了拍他的手掌,说道:“你我数十年交情,不必如此。” 章博易点头,又摇头,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许常转过头,看了一眼天色,回答道:“日落之前,我便要启程,回学宫去。在此之前,可以在你府上,先书信一封。国师府可有穿信飞剑?” “有的有的!”章博易连连点头,“我这就去请传信飞剑来,二位,稍等片刻。” 说完,这位年迈的青阙国师仍是三步做一步,快步走到会客厅门槛处。 章博易瞬间呆住,屋檐下早已被人率先放好一把油纸伞。 “是夫人······” 来不及暗自感动,章博易拿起雨伞,缓缓撑开。 雨幕中,年迈的国师独自撑伞。 去请一把事关一国气数的飞剑。 会客厅中,先生学生。 师徒二人四目相对。 郭茂学瞬间起身,朝自己的授业恩师深深作揖,恭敬道:“学生见过先生。久疏问候,还请先生见谅。” 许常走到年轻人身边,伸手轻轻压下他的手掌,点头道:“茂学,你瘦了,是诏神司事务繁多,太辛苦了吗?” 那个年轻人一直低着头,躬着身子,听闻恩师的关切,眼眶不禁凝聚出几滴湿润。他不动声色地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迅速抬起头来,强挤出一个笑容。 “学生不辛苦。”郭茂学笑着说道。 那位儒家圣人会心一笑,又问道:“可成家了?” 年轻人摇摇头,“不曾成家。” “该成家了。”老人走到屋檐下,看着阴雨绵绵的青阙京城,心神飘然千万里。 遥想当年,自己还是学生,站在自己的先生面前,听先生讲着先生的先生。 先生说,“许常,你该成家了,成家以后,心中就有了牵挂。” “当然你现在也有,你牵挂书院,牵挂国家。” “可你的这些牵挂,都是为了他人而牵挂。” “有时候,我们忙得不可开交,牵挂这个,牵挂那个,独独忘了留给自己一份牵挂。” “你需要学会为了自己而牵挂。成家以后,你就会得到这份属于你自己的牵挂。” 当时的许常,还远不是什么儒家圣人,面对传道恩师的教导,许常只是笑着答应下来,说会认真考虑此事。 其实,当时的许常就想问他的先生,既然成家如此重要,先生何以不成家? 他没问,先生自然也没说。 可是如今,他懂了,先生早已不在了。 又轮到许常,去告诉自己的学生,“该成家了”。 郭茂学看着那个檐下望雨的先生,脱下自己的衣袍,走到老人身后,替他披上衣衫。 “先生,不要着凉了。” 许常转过头,看着这位学生。 后者尴尬地笑了笑,又说道:“成家一事,学生会认真考虑的。” 许常苦笑。 这个年轻人,怎么与自己当年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这岂不是说明,郭茂学嘴上的“成家”也必然落空了吗? 那个披着学生衣衫的老人,笑着说了句题外话,“先生这一脉,算是后继有人了。” 郭茂学眨了眨眼,还以为许常是在说他自己,又岂会知道,先生是在说先生的先生。 许常坐回客座上,从袖里乾坤中随手摸出笔墨纸砚,郭茂学第一时间走过去,侍奉先生蘸墨。 “茂学,不必如此。你如今已经是大禾王朝封诰使了。”许常笑着拒绝道。 然而郭茂学坚持如此,他义正言辞道:“学生已有数年未侍奉先生了,就让茂学来侍奉先生写信吧。” 雨幕里,衣衫单薄的国师章博易撑着一把雨伞,另一只手揣着一柄细长飞剑。 他走回会客厅,一步迈过门槛,将雨伞留在门外,放回原位。 客座那边,儒家圣人许常也已经写好了书信,他将信纸以术法封锁起来,指尖掐诀,默念一个“秘”字,只见那张信纸上的文字瞬间消失,唯剩下一张白纸而已。 郭茂学并非炼气士,只是普通读书人罢了,不过他知晓自己的先生境界颇高,所以对先生这些神通见怪不怪,只是在一旁乖巧侍奉笔墨砚台。 章博易将怀中那柄名为“江山”的传信飞剑交给许常,后者向其灌注灵气,然后对传信飞剑默念送往扶桑王朝的口诀。 飞剑“江山”眨眼消失在三人眼前。 如同江山一般,稍不留神,一闪而逝。 ———— 紫阳城头。 那位皇宫禁卫统领站在城头之上,手掌轻轻抵住剑柄。 身边站着刑部侍郎陈玉符,顾游多年的朋友。 二人既是同乡,又是同僚,莫逆之交。 顾游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递给陈玉符,交代道:“陈大人,转交我妻儿。” 陈玉符接过书信,沉声道:“顾统领,真有必要如此?陈某觉得此事尚有回旋余地,我这就去国师府与国师大人商量······” 不等他转身,顾游喊道:“陈玉符!你给我站住!” 刑部侍郎停下脚步,神色复杂,“我青阙王朝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何须逼你赴死?!” 顾游沉吟片刻,轻声道:“先皇曾说过,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唯一的区别就是那责任是大是小。如今,到了我顾游肩负其责任的时候了。” 陈玉符窜紧拳头,不再言语。 顾游又拿出另一封信,说道:“这封信,劳烦陈大人替我送到国师府。那封家书,可以晚些再送,先去国师府。” 陈玉符几乎咬牙切齿说道:“顾游!你可知道,你这样做,不仅仅是死,还会背负滔天骂名,嫂嫂和侄子也会因你的‘所作所为’举步维艰。顾游,你可知道,你可知道啊?!” “我知道。” 他如是说道。 雨夜里,青阙王朝禁卫统领顾游纵身一跃,摔死在紫阳城墙下。 ———— 顾府。 一队人马连夜护送一辆马车出城,因那队人马中,有人手持禁卫统领顾游的通行令牌,所以一路通行无阻,顺利离开青阙京城,而后顺利离开青阙王朝境内,奔赴永乐王朝。 月色里,刘文初一手轻轻掀起马车窗帘,回望那座青阙王朝一眼,满脸戏谑。 “不战而屈之国,也就只能如此了。” ———— 青阙王朝国师府,儒家圣人许常已经先行离开。 那位来自大禾王朝的诏神司官员郭茂学也告辞,住进了朱雀大街一座酒楼,说是随时等候国师吩咐。 章博易手中握着一封书信,信封之上,国师亲启四字。 “见字如面。” “太子赢潇已经毒发身亡。” “关于太子赢潇登基大典毒发身死一案,调查结果如下。” “经顾某查实,永乐王朝刘文初为下毒之人,已在其身上查到三种混合在一起方可生效的毒药,而后在顾某府上,刘文初亲口承认他便是给太子殿下下毒之人。副统领叶绍文也称登基大典之前亲眼目睹刘文初登上城头。 “至此,人证物证俱在,刘文初行凶一事铁证如山。” “此次登基大典,为永乐王朝阴谋。之所以登基大典如此慌忙举行,是永乐在背后推波助澜。” “朝中必有永乐奸细,恳请国师大人明察。永乐试图以我青阙登基大典太子遇难一事,推出凶手主动认罪,藉此引发两国战争。” “那将会是一场,青阙王朝必然失败的战争。顾某不愿看它发生。” “思量再三,顾某始终拿捏不定主意,不敢告诉朝中其他大人,恐他们借此大做文章。” “相信国师也知道,朝中有些大人,一向对开战莫名向往。” “时下小皇子年幼,先皇、太子先后身亡,青阙群龙无首,内忧外患一拥而上,乱世之中,百姓人心惶惶,国之将倾,恐不能再承受与永乐之间的战事。” “反复斟酌,顾某最终决定以一己之力担下罪责。” “刘文初已被我心腹连夜送出京城,相信不出三日便可登上仙家渡船,回到永乐地界。此举实属无奈,请国师恕罪。” “待我身死,尽可以将毒杀太子赢潇之罪名冠于顾某头上,我已在刑部侍郎陈玉符的见证下到刑部认过罪,按过手押,且我从刘文初身上将三种毒药藏于身上,同样人证物证俱在。” “顾某背负骂名,恐妻儿不得安生,望国师多多照拂。” “国师若为我留有美酒,日后可撒我墓前,顾某自会享用。” “顾游敬上。” 读完这封可称之为遗书的信,这位青阙王朝的国师缓缓走到屋檐下,老泪纵横。 老国师看着狂风大作,暴雨席卷的京城,心中悲愤交加,叹息不已。 国师府外风雨飘摇,青阙王朝又何尝不是如此了? 本来还说,还说要与顾游一同饮酒。 老国师的书桌上,摆放着一坛美酒。 听说是登基大典的客人,从那万里之遥的仓庚州买来的。 酒名英雄胆。 ———— 扶桑王朝。 落京名为英雄冢的青楼内,那位前朝公主,今朝的京城花魁雪竹姑娘,正在房间之内秘密会见一位客人。 那人背对雪竹,站在窗边,以薄纱蒙面,轻笑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家公子的朋友了’,曹旺真这么说?” 这位前朝公主神色认真,点点头,“看样子,雪竹已经得到了那位世子殿下的信任。”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在女子眼前随意晃了晃,微笑道:“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宫子繇从来都不像他看起来这么简单。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扶桑皇宫里如今正在争夺皇位的那几位皇子,他们耍的那些阴谋诡计,比之咱们这位看似对一切都无所谓的世子殿下,可要差太远了。” 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竞争。 雪竹问道:“先生是说,世子殿下还在试探我?” “你说呢?”那人反问道。 他这么一说,女子顿时就苦着脸,皱着眉,怎一个神色惆怅凄惨了得,幽幽怨怨道:“是小女子无用,不能为先生分忧。” 那人不必回头,便已知晓身后景象,笑着安慰了句,“雪竹姑娘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他转过身来,轻轻以手指挑起女子下巴,凑近说道:“毕竟,你虽然还未得到宫子繇的信任,但至少,得到曹旺的信任了。你何不借那曹旺光明正大地接近宫子繇呢?”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她知道此人言外之意,便是要让自己爬上那汉子的床。 “啪”地一巴掌摔在雪竹脸上,力道之大,以至于直接一巴掌将女子抽翻在地,半边脸颊惨红一片,如那天边霞云。 “一个青楼女子,也配在心里自视清高?” 那人嗤笑一声,走到门口,忽然停下脚步,又说了句:“给你一月时间,宫子繇或是曹旺的床,你总得要爬上一个。主子高攀不上,难道区区一个侍从你都拿不下吗?若是不成,我恐怕就只能将你扔进玲珑城的地牢了,像你这样的美人儿,可经不起我那群手下折腾。” 说完,那人摔门而出,徒留一位女子,盘腿坐在地板上,眼神幽怨。 第两百一十六章 许国难许卿 - 出鞘 - 祠梦 青阙王朝,京城之外。 今日是原青阙王朝禁卫统领顾游下葬之日。 一位妇人暗自啜泣,牵着一位稚童,站在一旁,亲眼看着夫君的棺椁下葬。 朝中几位大人未穿官袍,素衣来此。 除了青阙王朝的官员以外,还有一位来自大禾王朝诏神司的封诰使,郭茂学也前来吊唁。 因为这场不算葬礼的葬礼,不适宜太过声张。 故而到场的寥寥几人,皆是死者的挚友亲朋,且为了避人耳目,他们甚至不敢穿上白色衣衫。 形式上,尽量遵循那位国师章博易的安排,“至简”。 争取将一切不必要的章程都抛开,只保留包括下葬在内的寥寥几个必要环节。 心中为那位死者默哀即可。 青阙王朝国师章博易亲自主持这场“隐秘的葬礼”。 老国师双手握拳,指挥着几位国师府杂役,缓缓合上棺椁。 在场之人,青阙王朝国师,章博易。 大禾王朝诏神司,封诰使郭茂学。 青阙王朝刑部侍郎,陈玉符。 青阙王朝禁卫副统领,即将接任顾游禁卫统领之位的叶绍文。 青阙王朝礼部尚书,宋书远。 顾游结发妻子,任海棠,顾游之子,顾昭雪。 除去负责合棺与抬棺的几位国师府杂役,在场唯有六人为顾游送别而已。 这位青阙王朝前禁卫统领,毒杀太子殿下赢潇一事,如今已经传遍了青阙京城,相信不久之后也会传遍整个青阙王朝,再然后,便是传遍整个桑柔州,然后就是扶摇天下。 身为皇宫禁卫统领,不司其职,反而在太子赢潇的登基大典之上,亲手毒害这位即将成为一国之君的太子殿下。 被世人所不齿,注定背负千古骂名,遗臭万年。 原先顾府的声望,也将一落千丈,花费数十年积累的这些声誉,也在一夜之间,因“弑君之罪”将整座顾府推向风口浪尖。 夜里,不少京城百姓偷摸着走到顾府门外,朝里头扔鸡蛋、青菜。 在顾府门口贴些乱七八糟的“鬼画符”的,把人祖宗十八代写在纸上骂了个遍的。 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问题在于,他们之中,可能真有某些义愤填膺的爱国人士。 可是,他们之中同样也有从前与顾游这位皇宫禁卫统领,有过过节的官员,正好趁火打劫,往已经沦为万人唾弃的顾府门上,多吐上一摊口水。 于事无补,可这么做了,他们心里快活。 无论如何,顾游已死,留在府上的下人们,也因为承受不了千夫所指的压力,亲朋好友的指责,而纷纷选择连夜离开顾府。 结果顾游才死三日,一座将军府便空空如也,只剩下侍奉一家子几十年的老嬷嬷,不愿离开,愿与顾游妻儿共荣辱。 老国师轻轻抬起手,下人们会意点头,开始合上棺椁。 “等等。” 顾游结发妻子,任海棠止住啜泣,竟是松开了握住孩子的手,快步走到夫君棺椁前,双手搭在棺材上,看着棺中人,心中悲痛不已。 “怎么可能呢······” 方才为了不让孩子担心,故而妇人不愿以泪目示人,强忍悲痛,偷偷啜泣。 此刻眼见着同床共枕数十年的夫君就要下葬,今生再难相见。 大悲之下,任海棠终是再难强行忍住悲伤,眼眶之中泛出泪花。 一如江水决堤,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转眼之间,一位妇人,泪流满面。 “嫂嫂,节哀。” 青阙王朝刑部侍郎陈玉符走到任海棠身后,轻轻抬起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却又觉得不合礼数,旋即将手缩了回去,只安慰道节哀。 国师府那群下人被打断了动作,纷纷望向章博易,老国师朝他们摆摆手,轻轻摇头,示意他们不要打搅任海棠为顾游送别。 毕竟此一别后,再难相见。 想要多看一眼,乃是人之常情。 陈玉符也朝棺椁中心看去。 棺中那人,尸骨未寒,从紫阳城头跳下时,他分明睁着眼,落地之时,却已经合上了眼。 想来是顾游临死之前,还想要再瞧瞧那条朱雀大街,再瞧瞧这座青阙京城。 可能他还想要回到家中,再瞧瞧妻儿。却不知为何,没有如此。 可能是怕多看一眼,便多伤心一分。 “顾兄······走好。” 陈玉符不忍再看,率先转过身去。 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之人,整个青阙王朝就只有两人。 一人是他这个刑部侍郎,另一人就是老国师章博易。 顾游担下如此罪名,只肯告诉自己和国师大人。他说朝中其他人都不可信。还说朝中有永乐派来的奸细。 陈玉符亲眼看着多年好友从城头跳下,却不能阻拦,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甚至比当年饥寒落魄来京城赶考时更加痛苦。 同乡二人,初来乍到时,顾游说他读书不得行,走不了文路,只能走武路。 陈玉符当时笑道武路好走啊,刀枪拳脚的都是眼睛能看得着的危险,哪像文路,唇枪舌剑,口腹蜜剑,都是些看不见的危险。 两个饥寒落魄的同乡年轻人相约一文一武,要在更高处见。 时隔多年,一个从沙场杀入了皇宫,当成了禁卫统领。 另一个步步为营,官场之上如履薄冰,如今也做成了刑部侍郎,而当朝的刑部郎中年事已高,至多再坐三五年那个位子,已经将陈玉符暗中培养为接班人。刑部郎中之位眼看着也要到手了。 当年各自吹下的牛逼,即将共同见证,一起实现。 可陈玉符还来不及与老友分享这份成功的喜悦,就先从老友口中听到一件如此惊世骇俗的秘闻。 他连刑部老郎中都没说,第一时间选择告诉自己,还在自己的见证下,在刑部画了手押,认了罪,自己上交自己的罪证。 好一个行事完全的顾大统领。 当时在城头之上,陈玉符想过拉住顾游,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可争吵最终又都归于平静。 冷静下来以后,再做选择,好像一切就又清晰明了了起来。 是要青阙跟永乐开战,还是要顾游一人身死,结束这场闹剧。 好像任何一个站在家国立场之上的朝廷官员,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陈玉符犹豫过,出于二人之间的多年交情,可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和顾游一样的选择,选择了后者。 此刻,站在老友棺椁前,这位已经不再年轻的刑部侍郎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走好,再无其他。 章博易看了眼迟迟不肯退后的任海棠,无奈之下走上前去,说道:“逝者如斯夫,故人已去,还请任夫人节哀珍重,毕竟,昭雪还等着夫人。” 说完,老国师愣了愣,转头看着那个稚童。 顾昭雪?这名字······ 孩子站在远处,不曾靠近棺椁,一双眼睛凝望棺椁,不知想些什么。 “国师,吉时已到。”粗通天文的郭茂学好意提醒道。 这话,却是说给那位夫人,任海棠听的。 妇人抹了把眼泪,轻轻点头,向后退了几步。下人们合上棺椁。 伴随着老国师那句“起棺,入土为安!” 所有人低头,为逝者默哀吊唁。 就这样,一位皇宫禁卫统领的一生,便这样结束了,埋于黄土之下,立碑于城郊山林。 葬礼结束之时,众人依次安慰过任海棠以后,陆续离开。 最终只剩下刑部侍郎陈玉符。 陈玉符走到任海棠和顾昭雪身边,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 那是顾游生前站在紫阳城头交给他,让其转交于妻儿的一封家书。 原本,陈玉符打算在当夜就转交任海棠。 可当他去了一趟国师府以后,看到看完信后老泪纵横的国师的神情,便觉得若当夜交给嫂嫂任海棠,恐怕妇人就要伤心两次了。 所以这位温柔的刑部侍郎,选择在顾游下葬这天,再将那封家书转交嫂嫂任海棠。 他想着这样一来,看着夫君离开,难免伤心落泪,此刻再读家书,心里反而有一丝慰藉吧。 任海棠接过那封信,双手开始颤抖。 陈玉符轻声道:“嫂嫂,这是顾兄让我转交给你的家书。请原谅玉符擅作主张,等到今日才将它交给你。” 妇人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陈玉符一眼,而是低头凝视那封家书。 意料之中,陈玉符最后蹲下身子,温柔地摸了摸稚童的脑袋,说道:“昭雪,以后你就是男子汉了,要快快长大,才能保护娘亲,知道吗?” 顾昭雪问道:“爹爹呢?” 陈玉符没有像妇人一样,把悲伤带给孩子,反而是笑容灿烂地说道:“你爹爹啊,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过,那个地方有书信,他说每个月都会寄一封信回来,嘱咐我转交给你。” 为了让孩子相信,这位刑部侍郎说了半个谎。 那小男孩轻轻点头,跟着笑了起来。 陈玉符缓缓起身,朝妇人微微作揖后说道:“嫂嫂,往后若有需要,随时言语一声。” 说罢,陈玉符缓缓离开。 任海棠打开那封家书。 不同于交付与国师章博易的那封书信,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事情,满满的嘱托,书信之上写满了义正言辞和无愧于心。 妇人手中这封家书,纸上唯有一行小字和角落的落款姓名。 寥寥几笔,却写满了羞愧难当和不敢面对。 可能这才是顾游自尽于城头前,不敢回家再看妻儿一眼的原因。 他无愧于青阙,却有愧于妻儿。 信上一行狂草。 “夫人,连累你和昭雪,是我不好。” 一个从来都写小楷的人,生平第一次写狂草,想让看到这行狂草的妻子,认为他走得相当洒脱。 既已许国,再难许卿。 ———— 章博易走前,在顾游墓碑前洒完一坛英雄胆,轻声道“英雄胆赠英雄”。 郭茂学临走前曾偷偷往顾昭雪的小手掌里塞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爹爹是清白的”。 陈玉符回到家中后,开始落笔写下第一封,所谓的“顾游从远方寄给孩子的信”,以顾游的口吻,并打算如约履行誓言,以后每月一封。 ———— 玲珑城。 以薄纱遮面的男子回到城中,与一位朋友对弈。 那位朋友问道:“你精心布置了十几年的玲珑棋局,结果竟然被一个禁卫统领以一人之死破局,心里当真没有半点可惜?” 男子笑着落下一粒白子,轻描淡写道:“谁说顾游破了我的局?” 那位朋友跟着笑了笑:“还要死鸭子嘴硬么。你意图利用刘文初这枚弃子打入青阙王朝,在登基大典之上毒杀太子赢潇,让故意留下证据、线索。 好让青阙王朝那边抓捕刘文初,最好是能严加审讯一番,此事会由暗中跟随刘文初来到青阙王朝的一位炼气士供奉,以独门观山河神通记录在空白画卷之上。 事后刘文初因毒杀太子赢潇之罪被捕入狱,秋后问斩,青阙王朝庙堂和民间都会出现一种声音,而这种声音宣示着赤裸裸的四个字‘讨伐永乐’。 庙堂之上就由你事先埋在青阙的几位大人煽风点火,民间则是因刘文初竟敢在登基大典上毒杀太子赢潇,若事情真的发展到如此地步。 哪怕是永乐王朝那位速来以‘和平共处’为原则的皇帝陛下,也不得不考虑庙堂之上其余那些官员的进谏了,想要夺取桑柔州最后一片净土——碣石山,随之拿下隐藏在碣石山中的龙宫洞天。 借此占据道家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十大洞天其中之一的龙宫大洞天。当事情走到这一步,你便可以带领玲珑城举城投靠永乐王朝,成为永乐王朝第一供奉,带人率先进入龙宫大洞天,抢占机缘法宝。 这样说或许不够正确,你需要的不仅仅是龙宫洞天的宝藏,或许你已经将视线放得更加长远,盯上了那条‘海底龙脉’,那么,作为一城城主还不够的你,是否心中打算建立扶摇天下第十一个‘大王朝’,成为一座王朝的主人。 可惜,顾游之死,是你远远没有料到的变数。当他一人承担了罪名与骂名,永乐朝中那几位官员便不好借机向那位喜好和平共处的永乐天子进谏。更不必说青阙国师请来那位儒家圣人,已经向扶桑王朝传递了一封书信。 许圣人可是有几位得意学生,在扶桑朝堂之上身居高位呢,据我所知,六部之中,许常的学生占了三部之多,郎中、侍郎、太傅,更别提他还有一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学生,郭茂学,如今可是那大禾王朝诏神司封诰使。此人除了掌握大禾王朝庙堂之上的力量,还拥有诸多山水神灵的香火情,此人身上的庇佑,甚至可以与一位王朝之中的皇子相提并论了。 只不过他人还留在青阙京城,具体想法任未可知,大禾王朝那边暂且不提。只说许常其他几位扶桑庙堂身处高位的学生,收到书信之后,若想方设法说服扶桑王朝与青阙王朝结盟。 哪怕只是口头上的盟约,永乐便不可能再动青阙王朝分毫。你的计划自然随之落空。” 在这位朋友滔滔不绝,夸夸其谈之事,那位玲珑城的主人,一直没有急于落子,而是始终面带微笑,看起来仍然胸有成竹。 当那位朋友讲完话以后,玲珑城城主微笑道:“很精彩的推算,道长不愧是龙虎山道家名门出身。道长这份窥探天数的推衍能力,恐怕就连那位张天师都要往后站站了吧?” 那人头戴芙蓉冠,脚踩流云履,身上没带那柄拂尘,背上却背着柄仙剑。 乃是扶摇天下为数不多的十位仙剑主人中,唯一一位道家出身。 若论今生辈分,此人尚且排在那位冠绝天下的张天师之后,所以面对玲珑城城主的这份捧杀,那位道长一笑置之。 他微笑道:“张天师擅长之处在于斩杀妖魔,不在于推衍占卦,而贫道却是自幼便修行‘三式’,我二人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 此人一语双关,各种意义上,他都不可以拿来与龙虎山那位张天师相提并论。 而他所提到的所谓“三式”,分别为六壬、太乙、遁甲,其中每一门修行起来都困难重重,世人修此三门神通,必逃不出五弊三缺的命理。 毕竟推衍过去未来,如同窥探天机。 天数玄奥,岂容世人窥探? 自然降罚于人间。 唯有真正得道之人,经天道允许,才可名正言顺地窥探天数,并且不用受到天罚。 眼前这位正与玲珑城城主对弈之人,便是其中一位。 此人名为符沉,仙剑纯钧之主。 玲珑城那位主人,名为司马俊楚,此刻缓缓起身,说道:“符道长所言其实也不算错。” 那位年轻道人洗耳恭听。 司马俊楚接着说道:“可符道长所推衍的一切命数,都是顾游改变此事之前的命数。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道长,命运这种东西,是可以被人为改变的?” 符沉蓦然低头望向棋盘,旋即说道:“原来如此,司马城主是给贫道上了一课。” 那位玲珑城城主,恰恰不是想要看到永乐对青阙发动战争,而是想要看到顾游以一己之力承担罪名与骂名,然而许常飞剑传信学生,令扶桑王朝与青阙王朝结盟。 这才是司马俊楚打算看到的。 而符沉被此人上的一课,旨在改变天数,改变命运,将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 这一课名为“事在人为”,或可称之为——人定胜天。 ———— 灵葫洞天。 李子衿,霍如晦,宫子繇三人修整三日之后,打算离开永昼世界与永夜世界的边境,重新探索那片永昼世界。 之前李子衿打算冒险到永夜世界去,只是因为不明确到底永昼世界这边有没有仙芝存在。 而当宫子繇帮助少年找到一株仙芝之后,李子衿自然也打消了涉险一试的念头。 早在三日前,他便按照抱朴子仙药卷上所说,将那株仙芝捣碎服下,滋味不必宫子繇吃下的那株仙草好到什么地方去。 但是当少年服下一株仙芝以后,且不提识海之中灵气以可称之为夸张的速度迅速填满。 还让少年的武夫境界,直接从炼体提升到了筋骨境,二境武夫摇身一变,变成了三境武夫。 只不过培元境中期的实力没有提升,好似这株仙芝,对凡人体魄的提升要远大于对修道方面的提升。 李子衿想了想,却也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缘由。毕竟自己就是奔着仙芝延年益寿这个念头来的。 若想延年益寿,仙芝必然是先从自身体魄开始发挥功效。 总不可能吃下一株仙芝,就能让炼气士境界从培元境直奔到金丹境去了吧? 那普天之下所有的山上炼气士,都不必修行什么功法了。那些山上仙宗只需要一个劲地埋头寻觅洞天福地,找仙芝食用即可。 这种事情,自然不会发生。 三人漫步在灵葫洞天一条山涧旁,宫子繇说道:“李兄弟可有延年益寿之感?” 那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摇头笑道:“世子殿下莫不是当在下能翻看生死簿?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在下如何能得知。” 那位扶桑王朝世子殿下哑然道:“那这什么仙药卷的,到底靠不靠谱,万一李兄弟吃了仙芝,非但没有延年益寿,反而还伤到了自身筋骨,岂不是得不偿失?” 李子衿摆摆手,“那倒也不会,我觉得仙药卷上大体还是说的没错,因为在下气体双炼,在服下那株仙芝以后,武夫境界已经从二境突破到了三境,而且浑身并无不适之感,可以见得仙芝的确有神奇功效。” 霍如晦眼睛一亮,“哦?”了一声,赶紧问道:“那仙芝真有如此神奇,让人吃一株就能徒增修为境界,那武夫多吃几株,岂不是节节攀升?” 李子衿用看待傻子一样的眼神望向这位横刀鬼见愁,觉得对方说话怎么就不先过过脑子······ 他解释道:“这怎么可能呢?仙药卷上明确说了,仙药虽好,人体对仙药的承载能力却是极其有限的。仙药卷上提到‘仙芝复服,十年之内仅初次有效’,还有‘仙芝并服,十年内仅初次有效’就是说不管你有多少仙芝,有多少种类的仙芝,都只有第一次服用时才有用。 再想仙芝生效,就得等到十年之后了。然而真正的问题是,仙芝离开它生长的环境之后,别说十年了,连三天都活不成。而就算你在仙芝生长之地做有记号,又怎么能保证十年之后再来,在这期间没有人将仙芝取走呢?” 霍如晦听了解释,觉得有些道理,这才不再胡思乱想。 宫子繇笑了笑,提议道:“霍先生,李兄弟,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咱们就在这溪流边‘安营扎寨’吧,可以从溪流里抓几条鱼烤来吃,而且沿着小溪走,通常也不容易迷路。” 霍如晦点头道:“全凭世子殿下吩咐。” 宫子繇苦笑着摇头:“霍先生真是······” 一口一个世子殿下的,怎么让他心里听着就这么不得劲呢? 像在骂人一样。霍如晦又不是不知道他宫子繇喜欢人家喊他公子,而非世子。 李子衿点头道:“可以,反正在下也餐风饮露惯了,什么地方没有住过。” 宫子繇饶有兴致问道:“哦?看起来李兄弟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心酸过往?” 身着锦衣的少年剑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道:“世子殿下说‘也’?” 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哈哈大笑,随手从二十四桥明月笛的“内有乾坤”里,取出一张做工精致的小酒桌,桌上摆着三只金樽,其中一只金樽,此前被少年拿来给他捣过药。 “来来来,霍先生,李兄弟,下溪捞鱼之前,让咱们先共饮一杯!”宫子繇笑着替两人倒酒,“可不许不给子繇面子啊?” 霍如晦刚想拒绝的,听见世子殿下这句话,又把那句“不必了,霍某不爱饮酒”给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李子衿却对美酒向来是来者不拒,尤其喜爱家乡的剑南烧春,此刻少年接过金樽,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忽然心血来潮问道:“世子殿下,敢问扶桑王朝境内,可买的到剑南烧春?” 宫子繇眉头微皱,低着头,若有所思,嘴里呢喃着,“剑南烧春···剑南烧春······” 思索一番后,宫子繇摇头道:“听起来倒是耳熟,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听过了。宫中没有这样的酒,不过李兄弟你放心,既然你开口问了,回头等咱们离开灵葫洞天,我回落京一定好好替你打听打听。” 霍如晦同样低头沉思,剑南烧春这种酒,他虽然没有喝过,可是却好像从一位客人那里听来过。 那位客人,似乎来自仓庚州。不过既然世子已经说了会帮那少年剑客打听,这位横刀鬼见愁也没有多此一举地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 几人把酒言欢之时,宫子繇说道:“待我寻到二十四桥明月箫,咱们便可以离开灵葫洞天了。” 李子衿点头道:“两位愿意在这里待多久都行,承世子的情,让在下服下一株仙芝,找你那箫之时,在下定当义不容辞。” 霍如晦说道:“霍某没有什么想要的,替世子殿下找到仙兵,便离开此地。” 宫子繇喝了口酒,笑着说两人都太无趣了,一个比一个正经,这灵葫洞天里头灵气这么充沛,都不晓得多利用利用,练功修行一番吗?他宫子繇出身帝王家,不能够踏上长生路,可李子衿气体双炼,又在自己的灵葫洞天里,有什么不好意思修行的? 而且霍先生也是,就非得要一口一口帮本公子找宝贝,就不晓得在帮本公子找宝贝的路上,“顺便”替自个儿也找找宝贝?还只是个七境武夫呢,怎么,就已经当自己是武仙人,武道已经登顶,再难攀高,所以就懈怠了是吧? 喝了场小酒,让宫子繇将一个少年剑客和一个刀客武夫给劈头盖脸的分别教训了一通。 最后那位世子殿下烂醉如泥,给霍如晦扶到树下到了个七歪八斜,昏睡过去,开始鼾声如雷,这番睡相,哪还有半点扶桑王朝储君的风范?就是寻常的纨绔公子都不知比他好到哪里去了。 然而宫子繇喜欢称这为“不拘小节。” 欲成大事,不拘小节。那位世子殿下,总这么说。 霍如晦守在宫子繇身旁,搭好了篝火,伸出双手,缓缓烤火取暖。 他斜瞥一眼那少年剑客,正挽起袖子和裤脚,踩入溪流中,手里握着根削尖竹尾做成的鱼竿。霍如晦不禁感到好笑,分明有利器不用,却要费工夫用竹子做鱼竿,真是个傻小子。 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剑被少年留在岸上,静谧无声。 还有一柄剑,未见少年将其拔出鞘过,但是霍如晦却认得,那是柄文剑,只因剑柄之上悬着金色剑穗。 文剑仓颉。 出神之际,那个手脚利落的少年剑客,便已经从溪流中抓起三条鱼来。 李子衿笑着将三条不停摆尾的鱼儿丢上岸,说道:“一人一条。” 晚饭之后,永昼世界虽无夜幕降临,可李子衿还是在霍如晦的强烈要求下休息了会儿。 自然不是对少年突如其来的莫名关心,而是霍如晦怕少年休息不好,在帮世子殿下寻找二十四桥明月箫时拖了后腿而已。 这也是少年难得有一次无需自己守夜。 太不容易。 几日过去,三人沿着溪流一路向下。 正应了初来乍到时,宫子繇那句“也许宝贝不在山顶,而在谷底。” 细算起来,距离李子衿,霍如晦,宫子繇三人进入灵葫洞天,也已经过去了七日时光。 这一日在路上,李子衿好奇问道:“世子殿下,为何如此执着于沿着山涧往下走?我们一路走来,也没有半点迹象显示你要找的二十四桥明月箫就在溪边啊?” 横刀鬼见愁霍如晦,同样有这个疑问,只是他人狠话不多,从来不问。 宫子繇轻抚腰间那支二十四桥明月笛,微笑道:“此前忘记告诉二位,子繇推衍出那支仙箫除了在灵葫洞天中,还有一条线索,‘近小水’,私以为,大水是为大江大河,小水,兴许就是这山涧溪流。” 两人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宫子繇要带着他们二人一路沿着山涧往下走。 只是看起来,这条溪流也要走到尽头了,怎么······ 正当李子衿有此疑惑之际。 三人望见了“小水”的尽头。 尽头总共有二十四道桥,每一道桥上都有着灵气屏障,拦住去路。 而且在那边,有一个手持银色长戟的黑甲巨将,站在溪流尽头,背对三人。 在他脚下,是一深潭,神潭中心有一物光彩照人,悬空旋转。 那是一支箫。 “二十四桥明月箫!找到了!” “鬼将......” 前一句,乃是那位扶桑王朝世子殿下所说,后一句,乃是善斩魑魅魍魉的横刀鬼见愁所说。 两人眼中绽放出同样的光芒,那是跃跃欲试的眼神。 李子衿眯起眼,仰望那尊身材高大黑甲鬼将,恐怕对方得有十丈高吧? 只不过,眼下看起来,那鬼将正在沉睡? 宫子繇惊喜道:“那便是我要找的仙兵,二十四桥明月箫!” 李子衿沉声道:“看样子,果真世间宝物藏身之地,都势必有灵兽或是机关守护宝物。那二十四道桥,恐怕不好过,两位可要小心些。” 宫子繇点头道:“霍先生,李兄弟,你们二位量力而行,让我主攻即可。” 宫子繇掌心的伤势早就恢复,眼下已经满状态复活,并且,他穿上了曹旺之前带回来的那件半仙兵法袍,流芳。 那位横刀鬼见愁面无表情,只是瞬间拔刀出鞘,横刀在侧,丢下一句“鬼将我来。”便消失在原地。 霍如晦脚下发力,拔地而起,整个人宛如一支箭矢,激射而出。 二十四道桥分别朝浮上半空的霍如晦射出一道灵气波动,不似剑气凌厉,速度却远胜过剑气,仿佛二十四根并无实质的捆仙绳蓦然飞出,去往那位横刀鬼见愁身边。 宫子繇见到此景,取下腰间那根二十四桥明月笛,放在口边,吹响一支曲子。 曲水流觞,宛转悠扬,从玉笛洞口飞出数道彩光,去向霍如晦身边,与那二十四道“捆仙绳光彩”相遇在半空中。 霍如晦抓准时机,骤然加速,脱离控制,径直落向那位身高十丈有余的黑甲鬼将。 沉睡中的鬼将被发生的动静唤醒。 它回过头来,双目漆黑无光,然而被那漆黑双瞳凝视之处,地面燃烧起黑色的火焰,生生不息。 “躲开!”李子衿一个猛扑,将还在吹着玉笛的宫子繇扑倒在地,躲过那鬼将的“死亡凝视”。 下一刻,两人方才所站位置,出现了象征着死亡的黑色火焰。 火光中,万物燃尽。 宫子繇万万没想到这二十四桥明月箫的守护神,竟是这样一尊不能与之对视的鬼将。 那漆黑的双瞳,那黑色的火焰,到底是何物? 他们不从而知。 远处的霍如晦,在鬼将转过头,睁开眼的第一课,便以刀光横斩一记剑气出手。 使刀如剑,天下唯一。 由那柄名为“镇魂”的狭刀劈砍出的雪白剑气匹练,硬生生挡住了凭空出现,本该燃烧在霍如晦身上的黑色火焰。 黑与白的碰撞,阴与阳的博弈,它们相互摩擦,相互融合,在天地间迸发出不可目视的力量。 大地开始颤抖,天际处诞生巨响,轰隆如雷,震人心魄。 鬼将的黑色双瞳在施展出几道黑色火焰后,恢复正常,不再拥有这份毁天灭地的恐怖能力。 霍如晦凌空朝下,横刀直斩鬼将头颅。 这一式,气吞山河,力拔盖世。 那七境武夫从天而降,恍若天庭神将,举刀入世,周身覆盖一层透明的武夫真气,狭刀镇魂的刀刃之上出现金色光彩。 如天边银河,坠星一颗,直落于地,在空中拉出一抹金色长虹。 鬼将扬起手中长戟,双手高举长戟,硬抗霍如晦这一记惊天劈砍。 狭刀镇魂一刀砍在黑甲鬼将的长戟之上,留下一道长约三寸的裂痕,威力虽大,却已被那鬼将运鬼气卸下三成。 一击未中,那位横刀鬼见愁落在黑甲鬼将的长戟之上,抬起一脚,再猛然踩下。 一尊身高十丈的黑甲鬼将,身形蓦然下沉三分! 鬼将张开嘴,一声怒吼,响彻天际。 哪怕是远在二十四道桥之外的李子衿与宫子繇都被这声鬼将怒吼震慑地捂住双耳,动弹不得。 然而立于那长戟之上的武夫,宛如战神降世,身形一动不动,稳如山岳。 不止如此,在那黑甲鬼将怒吼之后,那武夫同样张开嘴,整个身子向前倾斜,运气一身浑厚的武夫真气,使出一门传说中名为“狮子吼”的功法。 音声如钟,盖过“雷声”,洪亮无比。 一声狮子吼,震地山河颤抖,深潭之水激起千层浪,两岸地面被鬼将与那七境武夫的吼声两种惊天声响震得裂开数道缝隙。 方圆十里之内,鸟兽散绝,精魅退避。 当霍如晦的吼声完全占据上风之后,那黑甲鬼将竟是被这位横刀鬼见愁震慑地原地愣住一瞬。 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霍如晦扬起狭刀,纵身高高跃起,怒吼一声“镇魂!” 我以镇魂刀,镇压世间魂。 狭刀砍在鬼将肩上,直接将它的黑甲砍裂,鬼将伸手一捏,想要捏住那只“跳蚤”。 霍如晦不闪不避,径直朝鬼将伸出一只拳头。 大如古树树干的鬼将之拳,撞上小如麻雀的武夫之拳。 双拳交接之时,以一人一鬼脚下深潭为圆心,一道武夫真气和鬼气碰撞后散发的余震开始波及周遭方圆十里。 大地的裂痕愈加深沉,以至于李子衿与宫子繇二人要一剑斩开二十四桥第一道桥的灵气屏障,躲在那道凌空虚造,不会下落的拱桥上,远远观战。 深潭中心,武夫镇魂。 第两百一十七章 神人常思思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亲眼目睹七境巅峰的武夫霍如晦,与身高十丈的黑甲鬼将近身肉搏。 那震撼山河的换拳方式,在少年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这便是······武道吗? 何谓倒海境武夫? 只消看看那几乎被抽干的深潭,便知晓了。 李子衿和宫子繇站在浮空的二十四道桥第一道桥上。 脚下的深潭之水纷纷沸腾入大地之中的裂缝,陷入更深的泥土里去了。 深潭不复存在,李子衿与宫子繇自然而然没有继续停留在第一道桥上,而是纵身跃下桥面,飘然落在已经干涸的河床中。 远处的横刀鬼见愁霍如晦,还在跟黑甲鬼将捉对厮杀。宫子繇立刻说道:“若想取那二十四桥明月箫,首先得闯过这二十四道桥。 如果我的推衍没错的话,那么守护那二十四桥明月箫的二十四道桥,是咱们扶摇天下的二十四节气大道显化而成。 李兄弟,你看,咱们脚下这第一道桥,想必就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立春’。而下一道桥,便是‘雨水’。” 李子衿定睛望去,脚下这道桥,桥面之上被以玄妙铭文篆刻有“万物起始,一切更生”八个小子。 他沉声道:“没错,这座桥的确是‘立春’。但是我看除了前面三道桥以外,后面的那些桥似乎没有按照二十四节气的顺序摆放,不知咱们想要打破这二十四道桥的灵气屏障,是否需要找准顺序,依循二十四节气的日期,一道一道地走过它们?” 宫子繇顺着少年手指所指,朝远处的第四五六座桥望去,发现果真没有按照顺序来。 这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惊呼道:“果真如此,厉害啊李兄弟,要不是你提醒,本公子恐怕就要直接踩进陷阱里去了。” 李子衿看了一眼在河床中央的霍如晦那边,那位横刀鬼见愁隐隐有些体力不支的模样,难道他不是这黑甲鬼将的对手? 念及于此,李子衿沉声道:“世子殿下,霍先生那边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咱们一人一道桥,按照顺序破障!” 宫子繇收敛笑意,神色认真,点头道:“好!” 话音未落,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便已经使用折柳身法,从第一道桥“立春”上跳下,去往第二道桥“雨水”。 与此同时,几乎在少年剑客高高跃起的第一瞬,宫子繇一掌拍下,以一记少时学来的掌法“黯然销魂”,灌注武夫真气,打破第一道“立春之桥”的灵气屏障。 那立春之桥桥和灵气屏障果真一起消失! 而从空中高高跃下的少年剑客,径直拔剑出鞘,以一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剑凝聚剑芒,这一剑轻描淡写地破开了二十四节气桥中的“雨水之桥”。 而当李子衿在雨水之桥上飘然落下时,头上飞过一位利用二十四桥明月笛御风而去的世子殿下。 宫子繇在空中便吹响玉笛,以音律之术将武夫真气灌注入玉笛之中,吹了一支名为“碧海云天”的古曲。 宫、商、角、徽、羽起伏不定,每一个声调都好似敲响第三道“惊蛰之桥”的手指,它们井然有序地叩指敲“门”,在惊蛰之桥的灵气屏障上击起十数道涟漪,仿若鱼跃入水之后,泛起波浪,湖水荡漾不止,以第一记击中灵气屏障的“宫字音”为中心,逐渐向周围扩散,而且音律攻击,一次比一次叩得重。 半曲碧海云天之后,第三道桥“惊蛰”,屏障被一记“角音”轰然震碎。 至此,李子衿与宫子繇已经连破三座桥。 第四道桥春分,又换那个随风折柳的少年剑客,一剑“落蛟”之式,剑斩春分! 一位书童出身的少年剑客,一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一个气体双炼,一个纯粹武夫。 两个看似身份相差天远地远的年轻人,相识不久,却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般,出剑出笛出拳出掌,两人轮番破阵。 极其默契。 那黑甲鬼将来历不明,但是来历一定不会简单,霍如晦初步估计此鬼物最少最少也是八境的修为。 而且坐镇自己的底盘,拥有一成地利,勉强可称之为“伪九境”。 所以七境巅峰的横刀鬼见愁霍如晦,自然还不是这只鬼物的对手。 别看一开始连续三招递出,都像是霍如晦占了上风。 然而其实真正碰硬实力,打持久战,一场捉对厮杀下来,死的人肯定会是霍如晦。 只因起初的那三招,乃是这位武夫占了先发制人的优势。 而且类似于“三板斧”,三记绝招起手就交出去了,等同于一场博弈开局就直接亮出自己的底牌。 以自己的底牌来压制对手随手扔出打前锋的普通出招,自然能够占据短暂的上风。 另一层面,则是霍如晦手握一柄天然压胜世间魑魅魍魉的“镇魂”狭刀。 此刀在手,便能够让鬼物实力不能完全发挥出来,极大程度地缩小了七境巅峰霍如晦,与一位伪九境的鬼物之间的实力差距。 霍如晦再度递出一刀,被鬼将手中长戟横扫挡住不说,还将那位横刀鬼见愁拍飞出去。 武夫身形倒飞而出,径直撞进一座荒山半山腰,把半山腰给砸出了个大坑,山腰上滚落碎石无数,烟尘四起。 那鬼物得势,扳回一城,自然兴奋不已,手中长戟以底部猛戳地面,震的方圆十里山河跟着打颤。 黑甲鬼将乘胜追击,径直扬起手中长戟,身子向后一倾斜,单手高高举起长戟,手臂蓄力,长戟蓄势待发,它瞄准远处荒山半山腰的圆坑,发出一声低沉的狞笑。 长戟脱离鬼将之手,宛如长虹,划破天空,去往荒山半山腰,风声猎猎作响,尖锐刺耳。 那长戟转眼之间,破空而至,猛地插入霍如晦倒飞砸落的大坑之中,直接将那座荒山给凿穿,露出一个洞。 而那位七境武夫,始终没有出现。 这一招声势惊人,吸引住远处两位年轻人的注意。 宫子繇一咬牙,刚打算放弃破阵,御风去寻那霍如晦的。 可是眼下两人已经连破十道桥,距离那二十四桥明月箫的路程,已经只剩下一半。此时放弃,到时候得从头再来不说,而且未必再有人帮忙再去牵制那个伪九境的黑甲鬼将了。 李子衿沉声道:“世子殿下,莫要让霍先生白费功夫。” 少年斜瞥远处那荒山一眼,虽然身上的传音符迟迟没有传来霍如晦的声音,可他宁愿相信那位武夫只是受伤不轻,暂时无法分心而已。 宫子繇还在犹豫,那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大喊道:“宫子繇!先拿那支箫,加快速度!” 说完,少年剑客从“夏至之桥”纵身一跃,去往“小暑之桥”,剑斩小暑。 此时此刻,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这才狠下心来,借助玉笛飞往远处的大暑之桥,一掌拍散“大暑”灵气屏障。 那鬼物接着朝荒山方向走了几步,打算去将武器长戟捡回来,可是它走到一半,又发觉身后那两个“跳蚤”,已经在破阵了,而且二十四桥的阵法已经被他们破了一半。 出于想要守护那二十四桥明月箫的信念,黑甲鬼将放弃去捡起长戟的想法,而是转过身,往干涸的河床这边走,打算一巴掌拍死那两只跳蚤。 李子衿以翠渠剑斩破“立冬”,眼下,二十四节气的桥还剩下五道桥,分别为“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 李子衿沉吟片刻道:“宫子繇,你一定要拿到那支箫。” 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一拳击碎“小雪之桥”的灵气屏障,听到这声言语,身形一滞,忙喊道:“李子衿,你想干嘛?” 一道黑色身影已经拉出数道残影,从立冬之桥的残骸处,跃向那黑甲鬼将。 最终少年左手握剑,连踩鬼将膝盖、腰部、手肘、肩膀处。 只因有折柳身法存在,李子衿在这期间连续躲过了黑甲鬼将数次化掌为拳。 但是这种近身与庞然大物厮杀的方式,极其容易一个不小心就被捏碎。 险之又险。 饶是懂得阁老传授的折柳身法,李子衿却还是每一次都是险中逃生。 黑甲鬼将每一次握拳,都捏碎了少年的影子,只差那么一丝一毫,就可以捏碎少年。 他没有选择停留在鬼将的肩膀上。 霍如晦选择停留在黑甲鬼将的肩膀上,是因为这样做能够限制住鬼将一只手,相当于让它少了一只手的威力。 然而李子衿没有镇魂狭刀在手,无法以狭刀压胜脚下鬼物。 所以李子衿最终选择跳到黑甲鬼将的头顶,这里不是它最脆弱的地方,因为它头上戴着固若金汤的头盔,不知何种材质,只知道坚硬无比。 翠渠剑哪怕凝聚剑芒,砍在那黑甲鬼将的头盔上,都立刻被弹开,剑身颤抖不止,颤鸣不止,以至于李子衿的左手手臂,也被那头盔反弹的力道,给震慑地不断发抖。 少年站在鬼将头顶,朝远处发呆的宫子繇怒吼道:“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小雪桥上,宫子繇一咬牙,转头不再看鬼将和少年那边,转身朝“大雪之桥”走去。 李子衿微笑看着那位世子,这才对嘛。 那位世子殿下,走向大雪之桥时,心中只想着一个信条。 欲成大事,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只要埋头登高就好了。 黑甲鬼将体型虽大,却笨重不堪,行动缓慢,虽然手上动作很快,但是脚下动作极慢,说不定自己可以利用这点,多拖一些时间。 正当李子衿考虑着该如何为宫子繇拖延些时间时,不曾想脚下的黑甲鬼将懒得搭理踩在自己头顶的少年剑客了,开始加快脚步往站在“冬至之桥”上的扶桑世子走去。 李子衿暗道不好,这黑甲鬼将太聪明了,知道自己奈何不得他,便先选择去守二十四桥明月箫! 李子衿左手握剑,右手握拳,再度使出落蛟,从翠渠剑尖滴落一滴锋利无匹的剑芒,直接将黑甲鬼将的头盔凿穿一个小洞,然而还是未能伤到它的头颅。 无可奈何之下,少年只能选择用自己杀力最大的一招了。 感受到不远处开始凝聚出惊人的剑气,宫子繇吃惊地望着那一幕,一袭黑衣,握剑站在鬼将头顶,剑尖朝下。 天地间竟有无数绿色光点疯狂涌向少年剑尖,比剑芒更耀眼的幽绿光点,代表着春风的剑意。 一阵春风,凭空出现,却不是零零散散的温柔拂面,而是被那少年剑客,以翠渠剑为媒介,将春风凝成一条如同细针的“线”。 从云层中落下,云散云聚,凝成春风,笔直落入黑甲鬼将头盔中的缝隙。 宛若天上降细雷,劈在鬼物头颅之上。 原本身形不断往前的黑甲鬼将身子一沉,双膝一弯,猛然跪在地上。 一声哀嚎从黑甲鬼将口中响起,响声竟掀起一阵狂风,吹向上方。 然而这阵风,很快以更狂暴的方式从上面吹下来。 绿色光线先如细针,将黑甲鬼将击沉跪地,而后又在那鬼将哀嚎之后,从天上降下一阵大风。 威力之大,以至于直接形成了风柱。 那少年剑客脚尖轻点,身形倒飞出去。 下一刻,手握翠渠,竖剑从上往下。 一剑斩春风。 黑甲鬼将才刚刚脚下发力,挺直腰杆站起一只脚,才要抬起另外一只脚时,立刻被那阵“无中生有”的春风从头上吹下,身姿再度沉下,跪在地上,陷得更深。 而身形倒飞出去的少年剑客,摔落在地上,翻滚数次,直至撞到一棵树干,才止住身形。 李子衿单手柱剑,从地上爬起来,喘气不停,汗流浃背。 这已经是他所能使出杀力最大的一式了,想不到还是完全无法伤到那黑甲鬼将。 四境与八境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如同天堑,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不过春风剑意,也至少止住了那黑甲鬼将的身形,等它再从地上爬起来,哪怕是李子衿也再帮不上宫子繇半点忙了。 不知宫子繇有没有取到那支箫? 少年识海内的灵气虽然已经耗尽,但是气体双炼的好处就是灵气耗尽时,还有一小口武夫真气可以使用 如今三境武夫的李子衿,随意脚踩树干,三两下攀上枝头,站在远处,朝二十四道桥的方向望去。 只见那位世子殿下已经以玉笛吹曲,击碎了二十四道桥的最后一道——大寒之桥。 至此,二十四桥阵法已破。 在宫子繇身后,维余下二十四座残骸。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夏至,小暑,大暑,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 被扶摇天下二十四节气大道显化而成的二十四道桥,悉数“消失”。 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来到那支二十四桥明月箫面前,朝那支流光溢彩的仙箫缓缓伸出手。 重新站起身来的鬼将拼命想要往那件仙兵处靠,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黑甲鬼将一掌从天而降,拍向那位世子殿下。 那箫被这位世子殿下握在掌心之时,一尊身高十丈的八境黑甲鬼将,瞬间石化,自行凝固在原地。 石臂悬于年轻世子头顶,有惊无险。 至此,宫子繇得手,为扶摇天下十大王朝之一的扶桑王朝,再添一件仙兵品秩的二十四桥明月箫。 河床上,鬼将陷入沉睡。 断桥上,世子紧握玉箫。 荒山里,武夫缓缓起身。 春风中,少年收剑入鞘。 ———— 燕国与大煊王朝的第二次正面开战,以去年被大煊王朝退还给燕国的那座“燕归郡”为起点。 两国于此正式宣战,不死不休。 这一次,文庙那边,不知因何缘由,竟然没有选择干涉。 甚至连大煊王朝坐镇天幕那位圣人,也被喊回稷下学宫,从此不再过问有关大煊王朝的一切事务。 大煊王朝境内那座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风雷城。 燕国境内那座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云霞山。 这两座在扶摇山上,名列前茅的仙宗,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一种仿佛事先约好的默契。 都没有选择派出弟子加入这场世俗战争。 以至于大煊王朝和燕国其他的山上势力,那些原本作为大煊王朝与燕国各自供奉、客卿,亦或是曾经与两国交好的山上宗门,也都不敢“代俎越庖”,去加入到这场不死不休的世俗之战。 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一次大煊王朝与燕国,位于还被称之为太平郡的燕归郡,初次交锋的那场草草收尾的战役中。 当时许多同样被大煊王朝威逼利诱,要求它们每十六年,就必须向大煊进贡一次的藩属小国。 在这一场战役中,不再选择沉默,不再隔岸观火。 那些被大煊王朝苦苦折磨许久的藩属小国们,选择了与燕国结盟。 它们孤注一掷,加入到以燕国为主的“伐煊联盟”,声势浩大,体量惊人。 仿佛一座大煊王朝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半座仓庚州的敌人。 由此可见,天下苦煊久矣。 这场战役,不止是没有出现九境之上的大修士,甚至可以说大煊王朝和燕国双方,都被限制了这份山上势力。 战场之上,几乎没有出现炼气士的身影。 全是沙场武夫的刀枪剑戟过招。 那些体型庞大的墨家机关兽、机关鸟、机关弩、攻城车、投石车,在这场战争中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 甚至可以说,来自墨家的助力,几乎成为了左右两国之间每一次攻守城战的“第一力量”。 世人不得不承认,当一州之地几乎半数以上的藩属小国联合起来,哪怕是大煊王朝这样,身为扶摇天下十大王朝之一的庞然大物,也未必真就敢说自己十拿九稳。 结盟之前,藩属小国在一座王朝眼中,如同蝼蚁,不值一提。 结盟之后,群蚁咬象,螳臂当车,蜉蝣撼树,又有何不可? 此蚁不成,身后还有万万蚁,此臂断掉,仍有下一臂,蜉蝣撼树,百年千年,总有能够撼动大树那一日。 问题只在于,这些联合起来的藩属小国,究竟敢不敢,愿不愿,真正与那座统治了他们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大煊王朝,在战场上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这些“盟军”,虽然嘴上个个都说势必会拿出全部身家,孤注一掷。 可一旦战事吃紧,大煊开始不计代价地强烈反扑,那么这些所谓的盟友,是否真的值得带头冲锋的燕国信任? 他们会不会从背后倒打一耙? 一切才刚刚开始,还很难下定论。 而燕国别无选择,燕王秦云亲口说出那句“吾与大煊,势不两立”。 而大煊王朝那位年轻皇帝李忲贞也在战前给满朝武将下旨道“三年灭燕”。 两国终于撕破脸皮,不死不休。 大煊王朝命五十万铁骑直奔燕归郡,除此之外,还分别命两位骁骑将军各自带兵十万,分南北两路,侧面突袭那些与燕国结盟的藩属小国。 战场划分为三处。 燕归郡主战场,三十万燕国大军,加上从各藩属小国借来的兵马,共计四十二万人马,聚集燕归、平流、寿景三郡。 主战场由粉衣候常思思亲自指挥,侯爷变成了将爷,被燕王秦云敕封为伐煊主将领,坐镇主军帐,统领三路兵马,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 除此之外,后备援军共计九万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在储备营地里蓄势待发,会在大战打响之后,根据前线情报,选择所要补充兵力的三处战场。 南北两路,以陈国与晋国为侧面战场,众藩属小国分别推选出陈霄与慕容云天两位武将率兵阻击大煊王朝的秦浩然与蔺松两位骁骑将军的各自十万兵马。 在燕归郡、平流郡、寿景郡三座郡城中心处,有一座三面环山的狭长山脉,名为鹿角山脉。 “伐煊联盟”真正的主军帐,便悄然坐落在这鹿角山脉之中。 至于燕归郡那个摆在明面上给人看的“主军帐”,则是常思思提议的障眼法,看似装备精良,还安置有数座“粮仓”,其实都是些招揽来的散兵游勇,战力极弱。至于那些个戒备森严的粮仓,里面其实空空如也。 鹿角山脉,主军帐之中,粉衣候常思思独坐将位,左侧跟着一位怀中抱剑的剑修,裴元良,正在闭目养神。 在这位已经统率三军的侯爷右侧,是一位来自陈国的开国将军,吴玉宸。 这位吴将军经由其余数座藩属小国推举,成为了本次伐煊联盟之中,权力仅次于粉衣候常思思之人,燕王秦云封其为骠骑大将军,可以号令除常思思之外的所有人。 军帐之中,常思思一手撑着半边脸颊,身子斜靠在将位之上,貌似神游万里。 而裴元良放着位子不坐,非要站在那位侯爷身旁,只不过怀中抱剑,闭目养神。 这两个人看起来,也未免太过于置身事外了些,好似这一场伐煊之战,跟他们二人半点关系没有? 那个叫裴元良的剑修也就算了,可是燕国这位威名远扬的粉衣候常思思,怎么也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燕王秦云就推举了他来当伐煊联盟的主将,可这人既不请其他几国军师来此出谋划策,也不制定一套缜密合理的迎战计划,就只是整日坐在军帐中发呆神游? 看着那两个似乎还完全没有感受到事态严重性的家伙。 骠骑大将军吴玉宸颇为头疼。 吴玉宸终于忍不住,缓缓起身,离开座位,走到常思思将座之下,看那意思,似乎是要拦住常思思“看地”的视线,故意去碍他的眼。 那位粉衣候常思思回过神来,微笑道:“吴将军,你看起来好像有话要说?” 吴玉宸沉吟道:“侯爷,眼下已是开战第七日了,眼看着大煊王朝五十万铁骑行程已经走了四分之一。一月之后,咱们两军便要初次交锋,侯爷为何还不号令其他两军统帅来此协商迎战计划? 据属下所知,大煊王朝那边此次除了主战场安排五十万铁骑之外,还由两位骁骑将军分南北两路,各自引兵十万,试图向我陈国以及其他盟军境内发兵。 首当其冲的,便是我陈国国土,还有晋国疆域。若咱们这个伐煊联盟还没有打到大煊王朝境内去,就有不少盟友自身疆域沦陷于战火之中,恐怕他们会抽走燕国借来放在燕归、平流、寿景三郡的十二万兵马啊! 如此一来,三十万燕兵独自抵抗五十万大煊铁骑,侯爷觉得,能有几分胜算?而一旦大煊王朝旗开得胜,给他们拿下燕归郡,煊兵势必士气大涨,李忲贞极有可能调动南北两路的兵马,使那两位骁骑将军号令二十万援军从侧翼夹击,拦住燕国三十万战败军的撤退之路。” 吴玉宸原先还以为,这位粉衣候常思思是个脑子拎不清的家伙,什么神机妙算,运筹帷幄于帐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都是他娘的徒有虚名罢了! 吴玉宸还以为当自己将事情的利害关系都告诉这位统率三军的粉衣候之后,他就能真正重视起这场事关仓庚州一州新局势的旷世之战来。 不曾想当这位骠骑大将军将自己的肺腑之言全盘托出以后,那粉衣候常思思竟然笑出了声。 吴玉宸脸色有些难看,不明白此人是在羞辱自己还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位有脾气的陈国开国将军,他板着脸,问道:“敢问侯爷,在笑什么?” “抱歉抱歉······只是刚才听吴将军讲话,又有些走神了。”常思思笑着解释道。 “你!”吴玉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常思思缓缓起身,收敛笑意,深色认真地说道:“吴将军稍安勿躁,在回答将军的问题之前,我先问将军一个问题。” 那吴玉宸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之人,肚量不会如此小,虽然恼火粉衣候常思思的“目中无人”,却也愿意耐心再听一听。 吴玉宸随口说道:“侯爷问吧。” 常思思微笑道:“好,请问吴将军从何得知大煊王朝出动了五十万铁骑前往燕归?又如何得知大煊王朝已经发兵南北两路,分别由两位骁骑将军领兵,前往陈晋凉国的呢?吴将军对大煊王朝的战略部署如此了解,难不成,将军是大煊安插在咱们这边的奸细?” 吴玉宸勃然大怒,这粉衣候常思思未免也太过欺负人了?难道就因为他是燕王秦云的心腹手足,就可以如此颐指气使? 这位骠骑大将军当场就怒道:“常思思,你可不要欺人太甚!凭什么在这里血口喷人?!关于这几条情报,乃是清清楚楚,详详细细被记录在我军情报营机关薄上的!我伐煊盟军分明早在数日以前就派了谍子死士进入大煊境内,自然能拿到这些情报!你作为此次伐煊联盟主将领,连如此基础的行军常识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格坐在那个位子上?!” 吴玉宸就是冒着得罪燕国,得罪燕王秦云的风险,也必须冒死进言了。这位骠骑大将军,可不愿意屈居于一个只会整日躺在座位上神游太虚的酒囊饭袋主将领身下。 更何况,此次伐煊联盟,创立不易。 起初有许多藩属小国都畏惧那大煊王朝,屈服于对方的淫威之下。 若非各国都有勇于冒着被刺杀的风险,不断尝试去游说其余藩属小国的使者,恐怕伐煊联盟成不了什么气候,更不会拥有几乎半座仓庚州藩属小国的加入。 时至今日,这伐煊联盟能够有如今的气象,呈现出几乎可以与大煊王朝分庭抗礼的潜力。 除却纵横家的几位弟子游说诸国之功,功不可没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众人愿意相信那个燕王秦云,而燕王秦云,又愿意相信这个粉衣候常思思。 可要是其他盟友知晓这传闻中料事如神的粉衣候常思思,只不过是个信口开河,血口喷人的沽名钓誉之辈,那这伐煊联盟自然土崩瓦解! 吴玉宸身为陈国开国大将军,也知晓陈国曾深受大煊王朝荼毒,原本指望着跟随伐煊联盟大军,好好讨伐那大煊一番,谁晓得到头来他们就推举出了这么个玩意儿号令三军? 我看着骠骑大将军,不当也罢! 念及于此,吴玉宸正打算扯下自己腰间那块宣示着骠骑大将军身份的令牌。 可他见粉衣候常思思被自己大骂一通之后,不为所动,也不生气,就只是那么笑眯着眼,看着自己。 吴玉宸莫名其妙,最后问道:“常思思,你还要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 那位怀中抱剑,一直闭目养神一言不发的裴元良蓦然睁开眼,眼看着他听不下去,就要拔剑砍人了。 常思思伸手拦了拦,又转头对吴玉宸说道:“吴将军再好好想想,你都刚才说了些什么?” 吴玉宸不耐烦道:“老子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这骠骑大将军老子不当了,你管得着吗?” 说罢,他随手将腰间那块可以号令伐煊联盟各军的令牌扔在地上,看起来气坏了。 可是常思思这么一说,这位骠骑大将军倒也确确实实回忆了一番自己刚才说的话,并未觉得不妥啊。 等等······ 吴玉宸心中一震,蓦然瞪大眼睛看着那位粉衣候常思思,心中瞬间羞愧万分。 他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裴元良后退一步,继续闭目养神。 常思思微笑着走下去,看了那位幡然醒悟过后,有些无地自容的骠骑大将军一眼。 他弯腰替吴玉宸捡起那块令牌,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微笑道:“吴将军何必自责,想通就好,常某始终需要吴将军担任骠骑大将军一职,这个位置除了吴将军以外,没人能坐的稳。” 看着这位不计前嫌,被反应迟钝的自己骂得狗血淋头,非但不计较,反而给自己台阶下,还替自己解围的粉衣候,吴玉宸终于明白,为何此人能够得到燕王秦云的十成信任,又是为何能够被传闻吹捧的那么神,以至于最终能够让此人统率半个仓庚州的藩属小国,整个伐煊盟军都听命于他的原因了。 吴玉宸从常思思手中接过令牌,迟疑片刻后说道:“属下愚昧,竟以下犯上,属下甘愿受罚,任凭侯爷发落!” 说罢,这位骠骑大将军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举过头顶,语气陈恳,神色认真。 常思思笑道:“罚,怎么不罚?当然要罚!” 吴玉宸面无表情,显然已经对这位粉衣候心服口服,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对方打算如何处罚自己,他绝不还口,任凭发落。 然而常思思下一句话却不是说如何处罚他,而是问道:“吴将军真的想明白了?可不能糊里糊涂地受罚啊?要知道,为人处世,要么‘无所不知’,可这一点九成九的人都做不到,要么,就‘一无所知’。若是两者皆做不成,只能一知半解,反而容易误事。不知道吴将军是前者,还是后者?” 吴玉宸没有起身,半跪在地,回答道:“在侯爷面前,属下不敢称‘无所不知’,属下已经明白,侯爷的意思是,既然属下身为伐煊联盟之人,都可以派出谍子打探到大煊王朝的战略部署。那么大煊王朝那边,自然也能够派谍子潜入我军刺探情报。而侯爷之所以迄今为止还不召集各军将领商议迎战计划,其实是故意为之。” 裴元良虽然闭着眼,可是却能够听见,他笑了笑,觉得这个什么骠骑大将军,还不算太蠢。 当然,若跟“一点就通”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 常思思微笑不已,将吴玉宸扶起身来,说道:“看来吴将军,是真的想明白了。” 吴玉宸心中万分羞愧,其实方才这位主将领已经暗示过自己了,可惜自己愚钝,没能被点拨通透,反而对这位粉衣候破口大骂,还······还打算撂挑子不干了。 眼下误会虽然解除,可吴玉宸始终都觉得自己亏欠常思思万分,无以为报。 然而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吴玉宸再度朝常思思拱手行礼,恭敬道:“属下任凭侯爷发落,恳请侯爷处罚!” 常思思一手扶额,有些头疼,见过较真的,没见过这么较真的。 分明自己已经扯开话题了,这吴玉宸还要一个劲的喊自己罚他。 难办哟。 常思思点头道:“行吧,那就罚吴将军领兵五万,于剑门关阻击大煊王朝五十万铁骑。” 吴玉宸赶紧说道:“侯爷!属下一人之错,何以要五万人陪葬?!” 常思思翻了个白眼。 裴元良轻声道:“侯爷,我这就去为吴将军备马。” 粉衣候点点头。 在裴元良走出主军帐后,常思思解释道:“吴将军可信得过常某?” “这······”吴玉宸犹豫不定。 若说服不服,他肯定是对这位侯爷心服口服的,可要说“信不信”,就算是吴玉宸愿意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常思思,一人死活全凭常思思发落,可伐煊联盟创立不易,五万兵马岂容儿戏啊?! 谁晓得那粉衣候如同能够看穿他人心思一般,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吴玉宸的肩膀,说道:“吴将军,若想打胜仗,光是服我可不够,还得要信我才行。” 此言一出,那位骠骑大将军吴玉宸沉声道:“属下遵命!” 说完,转身准备离开军帐。 临走之前,他转过头最后问了一个问题。 “侯爷眼下依旧不部署战略,真是因为我军中有大煊谍子?若是如此,属下愿意出兵之前亲手将谍子拧出来!”吴玉宸愤愤然说道。 常思思笑道:“谍子死士当然有,可若是直接将他们杀死,未免太过浪费。留他们一条命,替咱们传达,咱们想让大煊王朝知道的事情,岂不是更妙?” 吴玉宸恍然大悟,心中对这位侯爷的佩服,如同滔滔江水,再不敢有半点疑惑,并且决定,从此以后,这位侯爷的命令,他只需照办! 吴玉宸离开军帐前,常思思最后给他吃了一粒定心丸,粉衣候微笑道:“还有,谁告诉吴将军,常某没有部署?” 那人双手负后,胸有成竹。 吴玉宸心中会意,让自己领兵五万,前去剑门关,不就是部署之一? 吃完这里定心丸,这位骠骑大将军心中大定,走出军帐,翻身上马,最后朝军帐深深行礼后,策马扬鞭,疾驰而去。 裴元良走回军帐,问道:“侯爷为何一开始不直接告诉吴玉宸答案,反而给他跳脚骂娘的机会?” 常思思走到军帐门口,一手轻轻先开帐帘,看着逐渐深沉的夜幕,轻声道:“我若直接解释给他听,他听完之后,顶多认为我神机妙算,谋略不错。可我先让他自己猜测,猜错之后将我大骂一通,我不还口,等他醒悟,只消轻轻点拨,待他幡然醒悟之时,自然心中对我羞愧万分,恨不能立刻以死谢罪。 一位副将,若对主将怀揣着这般‘无以为报,只好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主将’的心思领兵作战,你说他在战场之上,会不会杀敌神勇,势不可挡?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再上战场,要么更加怕死,要么完全不怕死。 吴玉宸显然是后者,所以我才要让他心怀愧疚,带着这份对我无以为报,于是只好奋勇杀敌的心思,驱兵剑门关。元良,驭人之术,你还需好好看,好好学啊。” 裴元良何等聪慧,一点就通,说道:“侯爷真乃神人,元良恐不及万一。” 常思思气笑道:“及。” 第两百一十八章 为质十六载 - 出鞘 - 祠梦 大煊王朝境内。 南边,一座名为黑荥郡的郡城外。 骁骑将军秦浩然,率领三万兵马先行来此待命。 此前李忲贞亲命秦浩然、蔺松两位骁骑将军,分南北两路,各自领兵十万,分别向陈国与晋国疆域进军。 如今,负责北上的那位骁骑将军已经带领十万兵马驻扎在大煊北边境的香烛郡。 而秦浩然率兵南下。 秉持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信条,这位负责南下的秦将军率先带领两万兵马,护送粮草进入黑荥郡城。其余的七万兵马,会在数十座粮仓修建完成后的前几日启程。 秦浩然命军师严密推算时日,务必做到“误差不超过三日”。 既能够在粮仓修建工程的末期就让后面的八万兵马启程来到黑荥郡,又务必保证他们来此之后不会因为粮仓修建的延误而影响军中伙食。 除却城中原本的八个粮仓以外,更在黑荥郡郡守李密的配合下,于城中新建二十余座粮仓。 戒备森严,而且粮草与粮仓之间,相隔甚远,每座粮仓都由不同的下属负责监督修建适宜。 为此,他们征用了许多城中的地窖、酒窖、百姓民居。 保密虽然到位,却也因为人手过少,进度极其缓慢。 所以原定半个月后向陈国发起进攻,眼下秦浩然却要暂且将进攻日期延后了。 黑荥城墙上,骁骑将军秦浩然登高眺望。 副将杨兴邦小跑着登上城头,手中握着一封密信,加快脚步走到秦浩然身后。 “秦将军,末将已收到谍子回信,请将军查阅。” 秦浩然笑道:“打开念念。” 那位副将睁大个眼,有些不敢相信。 通常来说,这些事关战事紧要的密信,只能交由主将领一人查阅,可秦浩然让他这个副将打开信也就算了,周围的城墙上,可还站着那些守城将士,更别提其中还有黑荥郡的人。一旦自己念出军机秘要,泄露出去,岂不是叛国之罪? “这······”杨兴邦额头滑落一粒汗珠。 “怎么,你敢违抗军令?”秦浩然背对着杨兴邦,双手搭在城头,看着远处的黑荥驿道上,不断涌入城中的粮草护送队,玩笑似地说道。 “末将不敢!” 杨兴邦惶恐不已,只能按照秦浩然说的做。 他打开那封密信,然而信上却只有寥寥几字。 “无战略部署。” 这位副将念完,连自己都不太敢相信谍子传回的密报,他擦了擦眼睛,又重新看了一遍,确认密信上面没有隐藏任何玄机。 大战即将打响,我军潜入敌军的谍子死士,冒死送回来的一封密信,竟然就写了句“无战略部署?!” 这简直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秦浩然笑了笑,似乎不太意外,他转身从副将手中接过那封密信,亲自看了一眼,确实就这么几个字。 “将军不觉得奇怪?”杨兴邦问道。 “若那敌军主将是别人,确实奇怪。”秦浩然笑着说,“可那人是粉衣候,这就不奇怪了。” 这位大煊王朝骁骑将军开始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那位侯爷的景象。 那人身边跟着位喜欢怀中抱剑的剑修侍从,好像是叫裴什么良? 那日秦浩然率领一支骑兵前往风雷城,持天子李忲贞亲笔信,请老宗主莫言替自己那支骁骑军打造佩剑。 正巧遇见那位粉衣候常思思从山上下来。 当时正值大煊王朝与燕国第一次宣战,两军在太平郡打得不可开交。 秦浩然完全没有想到会在大煊境内的风雷城碰见敌国那位侯爷,只听说他那侍从境界极高,八经巅峰,还是剑修。按理说完全可以在风雷城下,将秦浩然率领的那支万人骁骑军斩落马下。 可当时常思思只是蹲在溪边,用双手轻轻捧起溪水,洗了把脸。 常思思身边的剑修供奉问那位侯爷,要不要出手,替燕国先下一城。意思就是先出手将秦浩然的万人骁骑军斩落马下。 那位貌美若神仙的侯爷缓缓起身,对不远处骑在马上,已经做足了迎敌准备的秦浩然笑了笑,眼神柔和。 有那么一瞬间,秦浩然甚至都快忘记他是敌国的王侯了。 那位侯爷没有让身旁的剑仙出手,放了那支万人骁骑军一条生路。 这极其不符合常理。 自始至终,他只是站在溪边,安静地看着风雷城下的山水,神色亲切的像一位故人。 一位自幼在大煊王朝境内长大的故人。 可常思思不动手,不代表那支骁骑军就不动手。 身为大煊王朝的将士,伸出大煊王朝境内,看见敌国重要人物。 秦浩然自然下令进攻。 哪怕明知不是对手。 可他大煊铁骑,何时畏惧过强敌? 宁死不屈。 几乎只在一瞬间,千人弩队利箭齐发。 天上密密麻麻都是黑色箭矢,去往溪边,瞄准那位对燕国来说至关重要的侯爷。 常思思身边的剑仙供奉还未出手,秦浩然只看见那侯爷轻轻抬起一只手,天上那些箭矢,全都凭空消失不见。 一支都没有落在他身上,一支都没有落在溪水里,一支都没有落在草地上。 下一刻,溪边两人缩地成寸,凭空消失在秦浩然与那支万人骁骑军的视线中。 “退地以后”,身后传来将士们的欢呼声。 然而只有秦浩然这位骁骑将军知道,那两位真神仙不是怕了,只是不屑于出手而已。 可能在常思思眼中,战场就只该在战场上,不该在战士们的家乡。 鲜血不该染红了青山,战火不该波及到草原。 那些冰冷的黑色的箭矢,不应该落在那位侯爷身上,更不应该落在溪边,落在草坪上。 箭矢们,应当去往它们该去的地方。 终有一日。 ———— 那一日,妖荒天下一片沙漠中。 上千只冰凉的黑色箭矢凭空落下,沉入流沙。 ———— 燕国主军帐,将位之上,空空如也,常思思不知去向。 裴元良依照那位侯爷的嘱咐,守在主军帐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对外宣称侯爷在休息。 ———— 一位貌美神仙的年轻男子,缩地成寸。 去了何止千万里,何止跨州远游。 他一步迈出,径直从主军帐消失,一步跨越一座天下,来到妖荒天下。 山鬼之城外。 当年轻男子一步出现在这里之时,饶是妖荒天下闭关的其余几位十境巅峰,也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睛,将视线放到这边来。 年轻男子轻轻拂袖,隔绝天地间那些眼睛的查探。 一掌拍飞留守在山鬼之域外的另一个“伪十境”大妖。 再一拂袖,击碎那个“并不存在于此”的剑气小天地。 天上摔下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剑仙,身受重伤,口吐鲜血,五脏六腑尽碎,回天乏力。 在少年剑仙身下,一柄仙剑含光径直落下,被那年轻男子随手虚握。 在那之后,另一个身影出现在年轻男子头顶。 以心神芥子凝聚出分身的大妖沢溟,一袭黑衫,满头黑发,身后悬空一条漆黑溟河。 常思思单手抱住即将死去的姜襄,视线扫过那只伪十境大妖。 沢溟认出了那一袭粉衣,神色兴奋地舔了舔舌头,笑道:“是你,你回来了。” 常思思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而后抱着姜襄一起消失。 在那人走后,大妖沢溟分身原地崩碎。 妖荒天下一条黑色溟河上,沢溟真身双目紧闭,盘腿虚浮于溟河水上,周身被漆黑妖气笼罩,正在不断炼化身下这条溟河,“为我所用”。 沢溟微笑道:“你会回来的。” 终有一日。 ———— 扶摇天下。 常思思抱着昏迷过去的姜襄,出现在拜剑阁楼顶。 他浮空凝望,守陵人剑奴从阁楼中一步跨出,出现在阁顶。 剑奴看了眼常思思手中的姜襄,皱眉道:“你杀了他?” “我救了他,可我不确定,我到底能不能救活他。只是来告诉你一声,不要再为任何人打开那条通道了,你会害死他们。”常思思说完,抱着怀中的姜襄再度消失。 跨州远游。 在两座天下之间来回穿梭,又在数州之地辗转。 可无论粉衣候常思思无论掐指推衍,都无法找到另一个少年的位置。 常思思有些心急,怀中这少年剑仙,至多再撑一炷香。 第一次感觉到事情也会有脱离他掌控的时候。 直到桑柔州,裁光山山神庙门口,凭空落下三人。 几乎在那三个人出现于裁光山山神庙的一瞬间,常思思再度从鸿鹄州缩地成寸,眨眼便出现在山神庙外。 夜里,李子衿,宫子繇,霍如晦,三人在李子衿那句“闭”之后,被抛出灵葫洞天,回到裁光山山神庙。 女子山君王若依径直从山神金身中现身,出现在山神庙外,不怀好意地死死盯着那一袭粉衣。 “你是谁?”王若依沉声问道。 对方能够缩地成寸,来的无声无息,而且就连自己都察觉不到此人身上的灵气波动。 此人境界修为······深不可测。 “我来找一个人,情况紧迫,容我事后再向山君解释。” 那人虽嘴上客气,然而手上却不含糊。 常思思一手抱着姜襄,一拂袖便将女子山君王若依囚禁于一方小天地中,没有伤害她,却能够使她动弹不得。 霍如晦才受了重伤,此刻提刀都难,可心知来者不善,还是选择向前一步挡在宫子繇身前。 常思思身形如电,一个弧度迈过那位横刀鬼见愁,径直出现在他身后,来到李子衿和宫子繇身前。并且在绕开霍如晦的同时,出手极快,轻拍了拍那位七境武夫的肩膀,便点中他的穴位,使其动弹不得。 那位扶桑王朝世子殿下立刻抬起二十四桥明月箫,就要吹支曲子限制此人动作,然而刚刚把仙兵抬起,却被那人屈指一弹,轻点肩上两处穴位,周身仿若被捆仙绳捆住一般,更像是武道宗师的点穴功夫,不禁动弹不得,还开不了口,不能说话,不能移动,只能睁大个眼,瞎转悠眼珠子。 那人倒还是厚道,让宫子繇保留了呼吸,否则光这门不讲道理的点穴功夫,估计直接就能够让这位世子殿下乐极生悲去了。 庙祝道短看见自家山君给“贼人”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法囚禁在山神庙门口,他不要命地朝那“贼人冲去”,一拳挥向那人面门,嘴上嚷嚷着:“竟敢伤害山君大人,我跟你拼啦!” 下场自然是跟宫子繇差不多,整个人滞在原地,作抬手状,拳头却无论如何都挥不出去。 眼下,山君王若依,横刀鬼见愁霍如晦,扶桑王朝世子殿下宫子繇,山神庙庙祝道短,皆给那凭空出现的“贼人”使了定身法,一动不动。 就只剩下一个一袭黑衫的少年剑客,呆若木鸡,站在原地看着那粉衣男子,无话可说。 李子衿要比其他几位机智多了。 开玩笑,就对方这身法,这境界,显然是打不过又跑不掉的。 加上少年才刚在灵葫洞天里,为了帮助宫子繇获得仙兵二十四桥明月箫,一剑斩了春风,榨干了识海内的灵气,此刻几乎已经毫无战斗力了。 非要把体内那点身为三境武夫的真气也算上? 估计还不够眼前这人塞牙缝的。 小小少年,很是有眼力见,既然知道此人神通广大,索性就不自讨没趣了。 常思思抱着姜襄,闪烁道李子衿身前。 少年眨了眨眼。 常思思说道:“李子衿是吧。” 明知故问。 李子衿回答道:“是。” 常思思随手将怀中那个白衣少年剑仙的脑袋扶正,给那黑衫少年剑客看了看,说道:“这个家伙你认识吧。” “姜襄?!” 李子衿几乎脱口而出。 他娘的,他当然认识这个杀千刀的家伙! 除了跟自己一样喜欢说怪话,阴阳怪气怼人以外,还在背地里一个劲使坏,让自己被少女明夜误会成了老色胚! 这笔账,上次还没有跟姜襄算过呢,好家伙,自己不去找他,姜襄现在倒是找上门来了? 好一个羊入虎口! 只是······姜襄这家伙怎么看似来生机全无,就要死了? 常思思点点头,“就是姜襄没错,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姜襄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此前我已专程去医家找人问过了,有法子可救,但是姜襄撑不住那么久。所以只能来找你,我需要你出两剑,一剑春雨剑意,替他疗愈五脏六腑,另一剑斩开那条光阴流水,务必把我跟姜襄都带进入共情,到了那边,我自有法子。” 此人语速极快,如同连珠一般,听得李子衿是脑瓜子嗡嗡的。 且不提此人为何认识自己,只说自己领悟春雨剑意的事情,他如何得知? 更可怕的是,这人就连自己能够剑斩光阴都晓得,当真是对自己全知全解了?! 李子衿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异样的恐惧,仿佛自己在这粉衣男子身前,半点秘密都没有······ 就在那人言语之时,昏迷的姜襄嘴里又涌出一口鲜血,看着当真是命不久矣了。 救人要紧,少年不再问多余的问题,只沉声道:“可我识海内的灵气已经耗光了,就算是能斩现在也······” 不等他说完,常思思并拢食指中指,轻轻抵住少年眉心。 下一刻,李子衿感受到正有磅礴灵气汹涌灌入自己体内识海,几乎只在三个呼吸的时间,那人就收回手去,而自己识海已经被灵气给撑满了,这要什么境界的修为,才能如此不把灵气当灵气使唤? 无暇震惊。 少年看着那个即将死去的姜襄,屏气凝神,拔剑出鞘,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斩出一场春雨。 一场春雨,淅淅沥沥,落进了山神庙,落入了这个多事之秋。 春雨滴落在白衣少年身上,姜襄身上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这一式春雨剑意,再度抽干了李子衿识海中的灵气。 常思思故技重施,又将双指轻轻抵住李子衿眉心,向其灌注灵气。 三个呼吸之后,李子衿凝望姜襄的脸庞。 仙剑含光自行悬空,在三人中间不断旋转翻跃,看见李子衿没有动作,含光剑还倒转过来,自行以剑柄轻敲了敲李子衿的脑袋,它比任何人都担心自己主人的安危。 李子衿哑然,也不跟那仙剑含光计较,开始回忆起自己与姜襄的初次见面来。 谢于锋教过。 若要世间万物,感受到共情,首先出剑之人,必须真情实感地沉浸入共情之中。 常思思知晓剑斩光阴其中不易,所以饶是情况危急,他也没有再次出声催促少年,反而随手屈指一点,让天地间那些聒噪,如雁划破长空、如虫树枝鸣叫、如蛙田埂“打嗝”,这些声音全都被常思思以术法隔绝。 天地静谧无声。 一瞬,李子衿看着那白衣少年的眼,心中的情绪油然而生。 问剑台上,那份棋逢对手的感觉。 一剑递出,惺惺相惜之感。 斩出共情。 倏忽之后,裁光山也好,山神庙也罢,转瞬成空。 天地苍茫,万物静止,维余三人两剑,不受其制。 三人身旁一条金色的光阴流水,古井不波。 黑衫少年,手握翠渠,缓缓睁开眼。 粉衣男子,欣喜若狂,将姜襄放在地上。 白衣少年脸色苍白,脉象微弱,只是停滞在这条光阴流水边,他便“永远”不会死去。 当然,也不会活过来。 只是在这里,常思思才有机会,替他将已经渗透入少年五脏六腑中的溟河之水取出。 常思思看了李子衿一眼,长出了一口气,朝那少年剑客竖起大拇指,无甚言语。 随后他转身看了眼,呢喃道:“这便是那条......光阴长河吗?” 星移斗转,日升月落。 王朝走了一座又一座,青山忠骨换了一批又一批。 山上炼气士,人间凡夫俗子,山林草木精魅。万物复苏后又陷入沉寂。 生了又死,死而复生,来来去去,来去匆匆。 世间一切都在变,唯独这条光阴流水,它一直停留在这里,哪也不去。 “神说,岁月不留痕迹。可神错了,这条光阴流水,就是岁月的痕迹。”常思思轻声道。 李子衿瘫软在地上,看着倒在一旁的姜襄,心中五味杂陈。 他是说要找姜襄“算账”没错,可那是剑客与剑客之间的问剑。 李子衿可从没希望姜襄就这么死去。 他问道:“他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你又是姜襄什么人?” 常思思不再去看那条光阴流水,转过身,缓缓蹲下,以指尖悬在白衣少年胸口,缓缓将他体内的溟河之水抽离。 无数黑色光点,隐隐约约,逐渐浮现,被凝聚在常思思指尖。 常思思轻声道:“他若活了,你自己问他。他若活不成,你知道也没意义。” 李子衿沉默不言,看着那一幕,与悬空寺那位方丈从自己体内抽出的那些黑色光粒,何其相似? 仙剑含光紧张不已,在三人周围盘旋浮空,飞来飞去,好似一个“人”,在那里徘徊不定。 常思思没好气道:“含光,你再这么晃来晃去,等下我一个分心,溟河之水可就涌到他心口去了。” 这位侯爷吓了仙剑一跳,后者立刻乖巧不已,拣选了一处最佳的“观看”地点,独自悬空,不再飞来荡去。 李子衿瞥了那柄周身光华流转的含光剑。 少年可以感受到含光剑剑身,拥有者属于仙剑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那样的仙气,他在承影剑上也感受到过。 没想到,姜襄竟然也是仙剑的主人? 那么,去年在不夜山问剑台上,姜襄与自己的那场问剑,看起来便不是那么“无理取闹”了。 极有可能,与自己同为仙剑主人的姜襄,是专程来找自己问剑的。 只不过他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而是用那个所谓的“农家外门弟子”的身份与自己问剑一场。 “前辈,我们能在这里待多久?”李子衿忽然问道。 常思思觉得好笑,反问道:“这共情是你斩出来的,你还问我?” 少年摸了摸后脑勺,竟然无言以对。 往常若是自己一人进入共情,至多在光阴流水旁,待上一炷香时间。 然而今日三日进入共情,眼看着都过去了一个时辰,只是那条光阴流水也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实在有些奇怪。 “姜襄怎么样了?”少年又问道。 常思思一直保持着指尖抵住姜襄胸口的动作,不断帮他把体内的溟河之水逼出来。 “最后一点了,等我把这些河水都取出,他就只需要躺在床上好好养伤,等那些外伤内伤都痊愈,便无大碍。”常思思轻声道。 “那是什么河水?”李子衿又问。 粉衣候常思思抬起头,看了那少年一眼,没来由地说了句:“幸好是你。” “什么?”李子衿没明白常思思的言外之意。 “没什么。”常思思淡然道。 这位燕国侯爷,看着眼前的锦衣少年,长得愈发标致了。 若穿蟒袍,或许会更适合他。 跟他爹很像。却不是秦云,而是先皇。 幸好当初,被送到大煊王朝去做质子的人,是你李子衿。 十六年前,燕国向大煊王朝“进贡”刚出生的小皇子,作为质子。 三十二年前,燕国向大煊王朝进贡那座燕归郡,后来被改名为太平郡,而后在一年前又被大煊退还给燕国,复名燕归。 一年前,十六年一日的进贡期限又到了。 而燕国,不愿再屈服。 所以宣战,所以伐煊。 所以两国,不死不休。 ———— 裁光山山神庙。 三人去而复返。 常思思最后看了一眼已无大碍的姜襄,后者仍在昏迷中。 他嘱咐道:“李子衿,姜襄这孩子性格倔,醒来之后第一件事肯定就是离开。你需要保证他在床上静养三个月,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件事只要你做成,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一个请求。” 尽管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可就凭他的各种神通手段,毫无疑问是一位扶摇山巅大修士,可能是九境,也可能是十境。 李子衿自然不怀疑此人的能力,能够得到一位山巅修士的承诺,这买卖铁定不亏。 少年神色认真道:“好,我会尽力一试。若是做到了,再求你办事,若我做不到,就当承诺作废。” 常思思微笑道:“可以。” 临走之前,常思思随手从袖里乾坤中摸出两样东西。 一坛剑南烧春,一枚令牌。 令牌篆文单名一个“常”字。 “知道你喜欢喝这个,另外,令牌你也收好,若你能让姜襄在床上养伤三月,以后来仓庚州寻我便是。”常思思说道。 李子衿已经见怪不怪了,对方连自己剑斩光阴和春雨剑意的底牌都知道,那么调查一番,知晓自己喜欢喝剑南烧春自然也不难。 只不过,少年仍有疑惑,他问道:“前辈,仓庚州那么大,我上哪找你去?” 那一袭粉衣却已消失于原地。 剩下一句听起来颇为好笑的言语。 “持我令牌,燕国之内畅行无阻。” “三年之后,仓庚州畅通无阻。” 话音未落,那位侯爷缩地成寸,下一刻便已经回到仓庚州燕国主军帐中。 常思思走出主军帐,双手负后,笑望向正在沙场演武的伐煊大军。 听说大煊天子李忲贞,下令“三年灭燕”。 那就看看三年后,究竟是燕灭煊,还是煊灭燕。 常思思微笑不已,就让我燕人,把大煊之后的王朝二字抢过来。 三年之后,要听见“燕王朝”传遍扶摇天下。 要让我燕人令牌,一州之地畅通无阻! 终有一日。 ———— 十六年前。 燕国皇宫。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想必燕国子民都会在心中感激皇后娘娘的。” “天底下有那么多孩子,为什么,偏偏要是我的孩子?” “因为只有您的孩子,能被称为太子。而大煊王朝,点名要让咱们送太子为质。” “就不能让那些将军们,跟大煊王朝开战吗?” “可以,但会死很多人,燕国会亡,等到大煊铁骑冲进皇宫之时,太子一样要死。” “那不能随便找个孩子,冒充太子送给他们吗?” “大煊来使就在殿外候着,眼下剑门关外,大军压境。不给太子,就等同于向大煊王朝宣战,皇后娘娘,请您以大局为重。” 妇人泪流满面,死死抱着怀中襁褓,襁褓之中,婴儿却未啼哭。 他只是看着梨花带雨的娘亲,傻傻笑着。 好像生下来,就学会了懂事。 ———— 大煊王朝。 “拟陈晋两国太子,送紫薇书院念书。” “拟刘信两国太子,送道玄书院念书。” “拟蒲国太子,送煊京楚阳王府为役。” “拟夏齐两国太子,送松萍郡车马驿站为役。” “拟燕国太子,送太平郡郡守府为书童。” 仓庚州很大。 诸侯国很多,大煊王朝的藩属,以数十计。 每十六年,进贡一座城或一位太子。 疆域与国运,总得要削一部分。 它们越退,大煊越进,它们越弱,大煊越强。 这是大煊王朝的规矩,其他小国,只能遵守。 顺者苟活,逆者亡。 陈国,晋国,刘国,信国,蒲国,夏国,齐国,燕国······ 如今,诸国不再沉默。 以先皇驾崩后,骨头最硬的燕国为首。 伐煊联盟创立,他们要拿回那些被大煊王朝夺走的东西。 那些城,那些人,都会回来的。 终有一日。 ———— 山神庙内。 在李子衿简单明了地向众人解释后,自然省略了自己剑斩光阴的事情。 而关于常思思所说的“春雨剑意”,当时也刻意隔绝了其他人的听力。 所以李子衿的秘密,山神庙内的几人都不知道。 “原来如此。”宫子繇说道。 “想不到,真正的山巅修士竟有如此手段。”霍如晦感慨一声。 那位女子山君则是关切问道:“李道友无大碍吧?” 少年摇头道:“那位前辈只是请我帮忙,没有伤害我。” 宫子繇说道:“那人你认识?” 他指着躺在庙祝道短床上的白衣少年。 李子衿轻轻点头,“一个朋友。” 世子殿下玩笑道:“真羡慕啊。” “羡慕什么?”李子衿问。 “朋友啊。我就没什么朋友。”宫子繇不像说谎。 可能身居高位,烦恼之一就是难以分辨那些找自己交朋友的人,究竟是单纯的想与自己交朋友,还是另有目的。 那少年剑客笑了笑,“霍先生和我不就是你的朋友么?” 宫子繇哈哈道:“对对对。朋友!我们是朋友。” 霍如晦轻咳了咳。 宫子繇立即会意,脸上歉意道:“我得回启程回落京去了,霍先生受伤不轻,还需要医治。而且本公子外出游历三年,回来还未回宫面见父皇,就先来这边找玉箫了······” 李子衿摆摆手:“赶紧回去吧。” 那位世子殿下笑着向他挥了挥手,随后与霍如晦两人拔地而起,御风离开裁光山。 女子山君王若依心湖之上传来一个声音,她也匆匆向少年告别后,化作一缕光回到山神金身中去了。 庙祝道短百无聊赖,跑到山神庙外锁上大门,说道:“子衿老哥!我替你把大门锁上了,让你那朋友好好静养几天!” 少年笑道:“道短老弟,那可真是多谢你了,可是,他不止要静养几天而已,得静养三个月啊······” 庙祝道短摊手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反正只要山君不责罚我,那就没事。” 李子衿这才又面朝山神殿中那座山君金神深深作揖,说道:“王山君,叨扰了。” 那金身眨了眨眼。 躺在道短床上的白衣少年,缓缓睁开了眼。 五脏六腑如同经历了一场颠沛流离,身体里那些血管犹如被人一一挑断又重新缝上一般。 姜襄闭上眼,进入“内视”,看见自己体内的识海破碎不堪,虽然显然已经有高人出手替自己修缮过了,只不过眼下还是需要静养,等待识海慢慢恢复。 身体上的外伤内伤更不必说,外伤肉眼可见,至于内伤,他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身体里的阵阵刺痛。 这样的隐隐作痛,哪怕是身经百战的姜襄,也有些难熬。 姜襄睁开眼,打量了下这间屋子,像在道观中。 他缓缓起身,坐直身子,双腿轻轻摆动,穿上被人摆正在床下的靴子,推开房门,走出房间看了眼。 “山神庙啊...”姜襄看见正殿那山神金身,一眼认出了此地。 那柄仙剑含光,感受到主人苏醒,瞬间从山神庙外飞驰进来。 含光剑徘徊在白衣少年身旁,缓缓浮空旋转。 姜襄以手指轻轻戳了戳剑柄,笑道:“含光。” 含光剑顿时光华流转,流光溢彩,剑身颤鸣,予以回应。 看样子,自己是已经回到扶摇天下了? 在昏迷之前,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自己引动含光剑杀力最大的一招。 剑意,剑气,剑术,三者融合一体,那一式万剑归一。 在那一剑后,不出意外,大妖沢溟的分身应该会化作齑粉般崩碎。 只是使出那招以后,姜襄自己体内那些剑气,也如脱缰的野马,难以束缚,在他五脏六腑中窜来窜去,无法控制。 那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那也是近乎于“自尽”的剑招。 可姜襄必须不断挑战自己的极限,而这一次,他的极限选择了一位十境沢溟的分身——伪十境。 结果很明显,他赢了,但也“死”了。 “你醒了?” 远处银杏树下,有个黑衫背剑的家伙,正在喂鱼。 姜襄朝他看去,惊喜道:“李子衿?你怎么会在这里?” 然后他脸色瞬间变难看,皱眉道:“不对,应该说我怎么会在这里,谁救了我?” 那黑衫背剑的家伙抬起头,回答道:“我本来就在这里,是你被人带到了这里。那个家伙,我也不认识,不过他很厉害,是个男子,不过却穿着一身粉衣。” 姜襄瞬间明白过来,“哦。” “‘哦’,这就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李子衿问道。 那白衣少年看了眼黑衫少年,刚想怼回去,然后他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想起了黑衫少年剑客,曾在自己脸颊上横抹那一剑。 那“去往明日”的一剑。 姜襄恍然大悟,笑道:“是他,让你用了共情。” “多管闲事。”姜襄转身走回房间。 李子衿气笑道:“我就当你说了谢谢,不客气啊。” 那白衣少年蓦然回过头来,斜瞥李子衿一眼,“你怎么才培元境?亏你还是承影的主人。” 那柄仙剑含光悬在空中,前后摆动了一番,如人“点头”,像是也同意自家主人所说。 这话顿时就让李子衿听着不舒服了。 怎么,不到两年,从明窍境突破到培元境,在那家伙嘴上就这么一文不值? 李子衿看着那一唱一和的一人一剑,愤愤然起身。 少年不服气,朝另一位少年喊道:“口气不小,请问您老几境啊?” 那金丹巅峰的白衣少年剑仙嘴角一扯,回过头来眯眼笑道:“说出来怕吓死你。” “那你倒是说啊?” “就不说,来打我啊?” “切,我不和病人过不去。”李子衿又说,“现在打赢你又如何,趁火打劫,胜之不武。” 结果那姜襄撸起袖子,站在那边双手叉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大放厥词道:“呸,老子要是打不过你这个培元境的废柴,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李子衿也撸起袖子,指着气势汹汹朝自己走来那白衣少年,笑着说道:“你别逼我啊。” 姜襄一拳递出,径直拍向李子衿面门。 姜襄觉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自己眼下重伤未愈,可是锤一个培元境的剑修还不是手到擒来? 哪晓得李子衿身法奇快,他好几次出拳都被闪开。 李子衿一只不肯出手,一只忍让,姜襄一直咄咄逼人,追着他打。 李子衿忍无可忍,用折柳身法绕道姜襄背后,双手锁住他的脑袋。 感受到那人手臂浑厚的力道,姜襄惊呼道:“你竟然还是武夫?!” 李子衿笑道:“说了让你别逼我。” 那白衣少年又呸了一口:“李子衿,你不讲武德!” 第两百一十九章 护道二十年 - 出鞘 - 祠梦 少年只笑道:“聒噪,歇着吧你。” 李子衿一记掌刀,精准利落地劈在白衣少年脖子处。 掌刀落后,姜襄昏了过去。 仙剑含光“嗖”一下子,用剑柄轻轻锤了下李子衿的后背,像是在说替主人报仇。 不过这一招却极有轻重,没有冲着弄伤李子衿去,只是点到为止。 黑衫少年剑客气笑道:“等我拿到承影,就把你们一人一剑砍个稀巴烂。” 嘴上不饶人,手上却已经拖着那个昏睡过去的白衣少年,缓缓走回庙祝道短的房间。 “真沉!” 李子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那白衣少年扔在床上,坐在一旁气喘吁吁。 仙剑含光速度极快,从窗外蹿了进来,李子衿忽然朝它招了招手,笑道:“含光,过来。” 含光剑剑尖左右摆动一番,“摇头”拒绝。 李子衿起身,伸手打算去握住含光,被后者一个“鲤鱼打挺”高高跃起,躲过了这一握,随后从哪里来飞回哪里去,蹿出窗户,眨眼就往山神庙外飞走了。 小气。 庙祝道短从山神庙外回来,手里拿着一封书信。 他脚丫子溜得飞起,三两下跑到屋门口,将书信交给李子衿,说道:“子衿老哥,有你的书信!” “我?” 李子衿有些不敢相信地打开书信看了眼,字迹些许陌生。 认识自己的人,压根就没几个,其中又恰好知道自己在桑柔州裁光山的人,可能就更少了。 或许那位目盲道人邢沉算是一个。 下笔连绵却喜欢在收笔之时内敛锋芒,几乎每一个字都像是剑客“藏锋”。 不过,在第一行字出现以后,少年就知晓了写信之人的身份。 “李兄弟,本公子已安然回宫,此次成功夺得二十四桥明月箫,多亏了李兄弟鼎力相助。此事我已禀报父皇。 父皇打算好好赏赐你一番,不过我知道李兄弟仙风道骨,肯定不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便果断帮你推辞掉了。知李兄弟者,莫过于宫子繇呀。‘扶桑柔之将倾’便是飞剑传信我宫中的口诀,还望李兄弟往后多多联络。” 用“李兄弟”,又自称“本公子”,“回宫、父皇”,“扶桑柔之将倾”。 即便这位写信之人并未在信上落款,也没有直接提起自己的名字,可是他的身份已经不能够更加明显了 这不就是扶桑王朝世子殿下宫子繇吗。 “扶桑柔之将倾。”少年默默记下飞剑传信扶桑皇宫的口诀。 只不过看见宫子繇说他替自己婉拒了那位扶桑天子打算给自己的奖赏,李子衿哭笑不得道:“谁他娘的仙风道骨了,你全家都仙风道骨,我喜欢身外之物啊!” 山神庙庙祝道短坐在一旁,没有刻意凑过来看信上的内容,倒是挺懂规矩,见到少年反应这么大,他好奇问道:“子衿老哥,你咋了?信上都说了啥啊?” 李子衿笑着把信折好收拢,“也没啥,就是一个缺心眼的家伙,觉得其他人都跟他一样缺心眼,见了真金白银,还会有不喜欢的。” 庙祝道短轻轻皱眉,撇了撇嘴道:“咱们修道之人,的确是不在意这些世俗身外物呀,黄金白银有什么好的,那么多人摸过蹭过,又脏又臭,又膈应手。” 那黑衫少年剑客脸上笑容逐渐消失,想起了一些让人笑不出来的事情。 他轻声问道:“道短,你喜欢吃糖葫芦和牛肉烧饼吧?” 小家伙一个劲点头,如同小鸡啄米,“喜欢喜欢,当然喜欢!这天下,怎么会有不喜欢吃糖葫芦和牛肉烧饼的庙祝呢?!” 李子衿点头道:“那你知道,在山下,糖葫芦和牛肉烧饼,都得拿银子去换吧?” 提到银子,小小庙祝就开心不起来了,皱着个小嘴,支支吾吾道:“知道啊,所以没劲嘛。” 李子衿接着说道:“其实人生在世,大家都跟你一样。山上炼气士也好,山下凡夫俗子也罢。我们喜欢的,都不是神仙钱,也不是黄金白银。只是我们喜欢的东西,都得要拿金银神仙钱去换。 这天下,有人和你一样,喜欢吃牛肉烧饼和糖葫芦,有人喜欢喝美酒吃大刀肉,有人喜欢收藏书画,有人喜欢游历河山,有人喜欢宝刀宝剑,有人喜欢夜明珠,有人喜欢逛青楼。 我们的这些喜欢,都是需要拿金银神仙钱去换的。就像道短老弟说的一样,那些银子又脏又臭的,哪有人真的喜欢它们。大家只不过是需要拿它们去换自己喜欢的东西罢了。” 道短听了个一知半解,不过却似有所悟。 从小就一直在山神庙长大,银子见过也摸过也花过也赚过,就是从未真正理解过。 山下去过看过逛过,就是没在山下真真正正的生活过。 山君王若依每个月都会在固定的日子发工钱给庙祝道短,所以每个月发工钱的时日,就是道短最开心的日子。 道短会关上山神庙大门一天,到山下最热闹的市集去,买上一大堆糖葫芦和牛肉烧饼,边逛边吃,吃不完的,带上山当夜宵。 道短忽然问道:“子衿老哥,虽然我有些明白了你说的拿银子换喜欢的东西。可是,为什么咱们要多此一举呢,难道不能直接以物易物吗?” 李子衿想起曾在一本介绍世俗王朝货币流通的古籍上看到过的内容。 他笑道:“道短老弟,你说的不错。如果直接以物易物,看起来好像真的省去了‘银子’这个环节。但实际上,世间货物那么多,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制造生产修缮的工具,兵器车马······货物数以百万千万计。 假如你想要换一串糖葫芦,究竟该拿什么东西去换,才算是‘相同价值’呢?不同货物之间的交易,很难做到精确,有一方会吃亏,有一方会小赚。可无法做到精确,就无法做到公平,那么吃过亏的人,就很难认同这种交易方式,这样的交易方式,也就很难让大部分人都接受。 但是货币就不同了,虽然货物与货物之间的价值不同,但是货币的价值是相对公平的,虽然它也会随着时间或局势的不同贬值或升值,但比起直接以物易物来说,这种相对公平的交易方式,更容易被大多数人接受。简单地说,货币的关键作用,在于成为帮助我们认识货物价值的那柄‘量尺’。” 李子衿话说完,发现庙祝道短两眼冒金星,整个人昏昏欲睡,少年哑然失笑,起身走到院子里,站在那株百年银杏树下,伸手接住一片金黄银杏叶。 可能道短知道货币的本质,但他想听的不是这个。 可能道短真正想问的不是我们为什么要有货币。 而是我们以银子来衡量世间万物的价值,真的正确吗。 在这个世界,好像银子能够买到一切。 碎银几两,只能买到牛肉烧饼,糖葫芦。 银子多些,可以买到马车,房子,仆人,婢女。 再多一些,可以买到一座藩属小国,一座山上宗门。 富可敌国之后,能够买下一座洞天福地。 有了一座洞天福地,就相当于用银子买下了日月星辰,春夏秋冬。 只不过到了这种程度,人们交易的方式,就不再是碎银几两而。它们变成了神仙钱。 小满钱,霜降钱,惊蛰钱。三种神仙钱,一个比一个贵。可本质还是一样的。 好像扶摇天下,黄金,白银,神仙钱,已流通数千年。 所有人都认同了货币的价值。 权力,女人,侍从,疆域,好像银子无所不能,什么都能买得到。 好像只要在扶摇天下,从来都是如此。 可从来如此,便对么? 道短说,银子很脏,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呢? 其实想想也对,可能也不是银子的错。 是我们喜欢的那些东西,太贵了。 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想想还是人的问题,不该喜欢太高的东西。 不是扶摇的错,是我们的错,是千千万万个我们,把这些原本近在咫尺的东西, 推远了。 ———— 距离风雷城老宗主莫言兵解转世,已过去十月时间。 扶摇又进入了冬天。 严寒之中,天下处处飞絮。 雪花落在每一户人家门前,不分贵贱,不问出身,管他王侯将相府邸,还是村前村尾木屋。 各家门前,皆有积雪。 人人自扫门前雪。 一个身后背剑的年轻剑仙,近来风尘仆仆,在仓庚州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 逢人便问,家中近日,可有小孩出生? 把许多地方的百姓,吓得转身就去报官,还以为那年轻人是来抢孩子的。 后来经官府的人前来查看后,才发现对方乃是大煊王朝境内,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风雷城的祖师堂嫡传。 也是扶摇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天才剑仙,温年。 此人更是风雷城首席铸剑师之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最近却干起了像是打算抢小孩儿似的勾当。 官府的人也管不了这些山上神仙,更别提对方还是一位杀力惊人的剑仙,许多小地方的官兵来匆匆查看情况,也都在温年出示风雷城令牌,表明身份之后匆匆离去。 天晓得要好大个官,才管得了这些剑仙。 反正不是他们这些拿着微薄俸禄,整日忙碌在最基层的小官兵。 此前温年经父亲温大铸剑师的介绍,去找一位号称鬼谷神算子的老道人推衍了一卦,老道人算出老宗主莫言来世投胎,依然会选择在仓庚州降生。 在老宗主莫言兵解之后,温年几次询问父亲温焱,对方都不肯直言相告,说话云遮雾罩,不肯吐露真相,让温年一度怀疑自己当日是否看错了。 可心中那份事关恩师莫言的“感应”,的确荡然无存。 温年为了查证此事,竟冒着破坏门规的风险,夜闯祖师堂,打算一探究竟。 直到他亲眼看见老宗主莫言的长明灯已经熄灭,才知道莫言真是兵解转世了。 当时留守在风雷城祖师堂内的,还有一人,前风雷城掌律杨开霁,只不过在老宗主莫言兵解转世之前,已经亲自将掌律杨开霁提拔为风雷城宗主了。 虽说名义上,只是“暂代”宗主一职,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 兵解转世,消去肉身,魂魄重新投胎做人,修行路上,坎坷波折同样不会少。 而起前世的种种孽缘孽债,并非会当真随着肉身一同消除干净。 这便事关山上神仙,最敬畏也最惧怕的一个词,“因果缘法”。 境界再高的山巅修士,都逃不过这四个字的威胁。或者说,境界越高的大修士,能够令他们感到威胁的事物就越少,尤其是在成功渡过天劫以后,可能就只剩下因果和缘法,能够对这些山巅修士造成实质性的威胁了。 所以说,老宗主莫言兵解转世,之后究竟还能不能平安回归风雷城,重掌宗主之位,在尘埃落定以前,都很难说。 这也是杨开霁当初,那么不愿意接手掌门之位的原因了。 从前逍遥闲散惯了的家伙,一夜之间忽然身居高位,多的不说,只说那份被剥夺掉的自由,便可令人感到大不快。 身为掌门,一言一行,都有许多人时时刻刻盯着,若不能以身作则,恐难以服众。 作为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风雷城,从前几乎就全靠老宗主莫言一人撑场面。 如今莫言兵解转世,代为接手宗主之位的杨开霁,肩上责任重大。 那一晚,风雷城新任宗主杨开霁没有阻拦温年闯进祖师堂,而是任凭那位莫老宗主嫡传,亲眼看见他的长明灯早已熄灭的景象。 用杨开霁的话来说,便是“越早接受现实,便可越早放下。” 自然,新任宗主杨开霁,也没有以门规处罚温年,毕竟如今的世道,重情重义的剑仙已经不好找了。 杨开霁只是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人要向前看,莫老宗主兵解转世,有他的路要走。而你,温年,你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温年来到一间被白雪堆砌出第二个“房顶”的木屋前。 屋檐底下,雪正融化,从檐角滴出水来,砸在门口木板上,滴答滴答。 这是整座城,最后一户没被他敲过门的人家了。 年轻剑仙抬起手,轻轻以手指敲打两下木门,“有人在吗?” 第一遍无人应答,他又敲了一遍,继续问道:“请问有人在家吗?” 这会儿,木门被轻轻打开,出现一个极不耐烦的中年汉子,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皮肤蜡黄,手上全是老茧,粗糙不已,看样子是庄稼汉。 那庄稼汉极其不耐烦地打开门问道:“谁啊,这个时候来敲门?” 年轻剑仙境界颇高,已不受严寒侵扰,但是庄稼汉却被扶摇的寒冬冻得瑟瑟发抖,身上裹得严实,可衣裳料子不好,有些透风。 所以他没说一句话,哈出一口气,都能看见那口气在眼前升腾,消散,最终化作虚无。 而年轻剑仙说话,哈气,就不存在这些属于凡人的景象。 仙凡有别,不只存在于飞天遁地,御剑御风,长生不老这些高远处。 仙凡之别,也存在于春雨不沾仙人衣,夏蝉不扰仙人耳,秋叶不落仙人顶,冬雪不覆仙人背。 仙凡之别存在于这些极细微处,不认真观察,便很难发现。 年轻人歉意笑道:“冒昧打扰了,请问您家中近日可有喜事?” 此前温年都是直接问人家家中是否有新生儿,经常被当成拐孩子的,虽然官府来查看后也管不住温年,但总这样麻烦人家,的确不太好。 所以温年如今学会改口,从直接问人家生孩子了没,变成问人家近日家中是否有喜事。 这样听起来,比较容易让人接受,也不会直接就把温年当成拐孩子的坏人了。 然而那庄稼汉看起来神色相当焦急,不耐烦道:“你谁啊?” 管得这么宽呢? 只不过这话,他没说出来。 温年正要再说什么,忽然里屋传来一个大婶的惊呼:“哎哟王二娃你快来,你夫人要撑不住了!” 听见接生婆这声惊呼,庄稼汉再也没闲工夫管那莫名其妙上门的年轻人,“啪”一声把门关上,急冲冲往屋里走去。 年轻人站在屋外,先是愣了愣,然后心中欣喜若狂,便以指尖凌空虚划,划出一道光幕。 光幕之中,正是屋里的景象。 此举颇有些不地道了,但是情急之下,温年也实在不容考虑。 屋子里头,两个女人,一个男人。 一个怀胎十月的妇人,肚子圆滚滚,满头大汗,累得筋疲力竭,下身汗与血混合交织。 一个村里头家喻户晓的接生婆,干这个行当几十年了,极少出差错,经验丰富,远近闻名。 剩下那个男人,便是庄稼汉,妇人的丈夫,平日里几乎不得空,舍不得休息。 也就是自家夫人生孩子这天,才守在家里。 其实庄稼汉也帮不上什么忙,就是他站在屋子里,哪怕隔着帘子干瞪眼,也能让里屋那个怀胎十月的妇人,心安一点。 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了自家男人,管他是活得出息还是窝囊,两口子总归缝缝补补三年又三年,无数个三年之后,几十年就过去了,就是当初再看不顺眼的郎君,事到如今也会对他产生依赖感,觉得只要他在,天塌下来,都会有人顶着。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只不过女人与男人之间,唯一的区别在于,大多数男人,都会为女人顶天立地无数次。 可在世上,终究有一件事,男人无法替女人去抗。也就是这一件唯独只有女人自己来抗的事,可以大过那个男人,忙里忙外在外头抗的无数事。 此事比天大——生孩子。 富贵人家,女子怀胎十月,那吃的都是最好的膳食,身子骨养的金贵,除去天生过分孱弱的娇柔病体,大多数富贵人家的女子,生孩子一事,虽难却无险。 可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远不比那些千金小姐们。两口子能拿出微博的积蓄,请来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已经是求爷爷告姥姥了。 要说膳食,就算是男人不吃不喝,天天像个木头人一样只干活不吃米,也节省不出什么人参燕窝来给妻子喝。 自然,在穷苦人家身上,女子生孩子,便成了一件既惊又险的事,一个不对付,可能孩子没了,要么就是人没了,更倒霉些的,可能大人小孩儿一起没了。 可不是耸人听闻,这种事,穷乡僻壤常有。 正如那“仙凡之别”,若不细心观察,自然无从得知。 在男人与里屋那两个女人之间,隔着一道帘子。 里头的接生婆在为妇人加油鼓劲。 老生常谈的话语。 “用力,再用力些。” “就快要能看到孩子的头了!” 男人站在帘子外,听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 为人父母,生平第一次,没有经验,哪怕是事先听村子里头邻里邻居地说了千万回,可真正到事情落在自己头上这一回,要说能够镇定自若,那是万万不可能。 庄稼汉只恨自己不能替妻子生孩子,不能够代妻受罪。 里头哭喊着,外头揪心着。 妻子平日里那么柔柔弱弱一个人,轻言细语从来干不了粗活的,哪里受得了生孩子的苦哟。 男人眉头紧皱,越想越急,越急越想,那接生婆又在里头安慰道:“你男人就在帘子后面陪着你咧,不怕不怕啊,快用力,再坚持一下!” 伴随着一声稚嫩的啼哭。 男人终于忍不住,再也管不了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一把冲到帘子后头,还没管孩子如何,径直冲到妻子身边,紧紧握着妇人的手。 “夫人辛苦了。” 那妇人疼得昏了过去,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一声安慰,感觉手里暖暖的,心安之后,放心沉睡。 接生婆手脚利落,三两下把妇人下身处理妥当,又替孩子保好暖,嘱咐那庄稼汉一大堆事情。 说是女人生完孩子,就得在床上躺够日子,日子不够,下床容易落下病根,还说一旦落下病根,就得受苦一辈子,吃药都未必治得好,更别提你家也供不起那药材消耗。 男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断点头。 直到接生婆走后,他才看了孩子第一眼。 小家伙哭闹个不停,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如同粉雕玉琢,肌肤吹弹可破,柔弱不已。 庄稼汉难得露出笑容,想起早早便于妻子商量好给孩子取的名字。 他傻笑道:“杨踏雪,你娃子真是个金贵命。” 夫人之前说,按照怀胎十月来算,等孩子出生时,便是冬天了。 那不如就给孩子取名踏雪。 男人没读过书,不识字,只说全听夫人喜好,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屋外的年轻剑仙痴痴看着那道光幕,手中握着那道符箓。 符箓名为续尘符,意为延续前世尘缘。 只要在兵解转世之人眼前燃尽续尘符,便可以令那人转世之身获得记前世忆。 毫无疑问,屋里那孩子,就是师尊转世。 温年以剑仙之眼,可见那婴儿身上,与自己之间携带着一种玄妙的师徒缘法。 只不过,眼下他还不打算给师尊用那张续尘符。 若一个生长在普通人家的孩子,从出生之日起,就背负“宗门、家国、大义”,未免活得太累了些。 温年打算,等孩子成年以后,再来燃那张写着师尊前世生辰八字的续尘符。 在亲眼目睹师尊的转世之身以后,年轻剑仙悄然离去,记下了这户人家。 上一世,师徒为徒弟护道二十载。 这一世,就让徒儿替师傅,护道二十载。 剑仙身形变为剑光,化虹离去。 踏雪无痕。 第两百二十章 天命亦可违 - 出鞘 - 祠梦 裁光山。 晨曦伴随着一声雁鸣,从孤寒与取暖双峰的缝隙中,渗透进来。 冬日的雪地里,那些温暖的光亮,正缓缓消融冰雪。 山神庙外,两人观景。 黑衫少年剑客,看见身旁的白衣少年剑仙,轻描淡写地掐剑诀催动那柄仙剑含光,在雪地里起舞,以对剑尖无与伦比的精妙掌控,在雪地里堆出个雪人。 李子衿苦笑道:“以前你不肯告诉我境界,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姜襄一笑置之。 李子衿接着说道:“握住承影的最低境界要求,是金丹。想必同为仙剑的含光,也是如此。姜襄,你是金丹境。” 那白衣少年伸出食指,在黑衫少年眼前左右晃了晃,补充道:“注意你的措辞啊,是金丹境巅峰剑仙。” 金丹之前,天下剑修,只能称之为剑修。 一旦步入金丹境,体内结丹,多出一条命来,并且可以御剑遨游天地。 更关键的是,唯有到达了金丹境,才能够使剑气化形,从剑身飞出。 在远处,遥遥以剑气伤人。 所以金丹之上的剑修,谓之剑仙。 而姜襄口中的金丹巅峰,则是说他即将破境,成为八境元婴炼气士。 “你该不会是个喜欢装嫩的死老头子吧?”李子衿气笑道。 “呸。”姜襄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大爷我名副其实的十七岁。不对,翻过这个年头,好像十八了。反正我也记不得自己生辰,都按每年最后一天来算。” 李子衿想了想,“那你是打娘胎里就开始练剑了?” 他也是十七岁,怎么就不是金丹境? 姜襄笑道:“是又怎么样,气死你。” 李子衿哭笑不得,在不夜山碰到姜襄那时,与此刻裁光山的姜襄,判若两人。 要么就是这家伙当时在不夜山,为了伪装出那个什么农家外门弟子的身份,故意装疯卖傻。 要么就是这个家伙死过一次之后,性情大变。 早先答应那位粉衣神仙,要让姜襄在床上静养三月。 如今三月已过,秋天变成了冬天,自己也算如约履行了诺言。 李子衿斜瞥一眼,看那姜襄驾驭含光驾驭得有些无聊了,便索性起身。 “你干嘛?”李子衿问道。 那白衣胜雪的少年浑身气势陡然转变,轻笑道:“让你看看大爷的剑术,究竟有多高绝。” “吹牛逼谁不会啊,真告绝还会被人家差点打死?”李子衿呸了一句。 姜襄也不反驳什么,就权当无知者无畏了,毕竟如果让李子衿那家伙知道将他差点打死的,乃是一位十境大妖的分身的话,恐怕那小子会吓个半死。 不对······李子衿那家伙又没去过妖荒天下,他脑子里对大妖也没概念啊。 想了想,姜襄最终叹息一声,觉得跟一个境界低的家伙聊天真累,连吹牛逼都不能不打草稿了。 姜襄深呼吸一口,床上静养三月,已经数日不曾出剑,也不曾练剑。 那么今日就让大爷我,看看自己的剑术有无退步。 下一刻,坐在山神庙前的黑衫少年剑客,瞬间眯起眼,因为远处那个白衣少年,已经轻轻摊开左手。 在他掌心有一柄逐渐浮现的雪白长剑,通体透明,如光如幻。 那是以剑仙纯粹剑气凝聚而成。 姜襄左手握住剑气长剑,将右手放到嘴前,朝前方轻吹一口气。 只见在他身前三丈处,那柄仙剑含光被另一个“姜襄”握住。 李子衿心神一震,朝那边望去,惊叹道:“好厉害的分身。” 姜襄吹出那口气,乃是金丹境地仙识海中独特的灵气。 不同于金丹境之下的炼气士,金丹以上,灵气更为精纯,更能够化作实质。 寻常道门的分身符,分出来的那个身,几乎没有战斗力,而且一碰就碎。 与眼前被姜襄以灵气凝聚出的分身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完全就是小巫见大巫。 姜襄以自身灵气吹出的分身,几乎拥有半个金丹境的战斗力。 与之对练,裨益不小。更因为对方也几乎算是半个姜襄,所以对于姜襄的剑招一清二楚。 自己与自己问剑一场,收获必然远超于与旁人对练。 李子衿轻轻点头,暗自记下这种“自己与自己对练”的方法,打算等日后跻身金丹境以后,也按照这种方式练剑。 如果说当初在鸿鹄州偶遇的金丹剑仙苏翰采,便让少年领略到何谓“无法逾越的鸿沟”的话。 那么今日那白衣胜雪的金丹巅峰少年剑仙,便让李子衿领略到何谓剑仙风流。 剑气凝长剑,灵气化分身。 姜襄本体手握剑气长剑,让自己的分身握住仙剑含光。 一场问剑,正式开始。 观战之人,是个名义上的剑主,如今却还停留在培元境的少年剑修而已。 不见姜襄如何动作,他手中那柄雪白通透的剑气长剑,已经分出一道细小剑气,如针闪出,径直去往姜襄分身手腕,意图将仙剑含光从分身手臂中击落。 分身提起含光向上一挑,将那道细微剑气挑飞。 剑气不散,直上云层。 拨开一朵被清晨阳光笼罩的金黄云朵。 云散成雨,从空中落下时,又化作无数剑气,径直落往姜襄本体。 李子衿心中的震撼,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才只是第一招,姜襄的本体与分身,才相互递出第一剑,竟然就已经如此夸张了? 姜襄分身那招上挑剑气,击云化雨,雨化剑气。 多的不说,就这么一剑,李子衿自问想不到,也做不出。 若非今日亲眼见到这玄妙一幕,恐怕就算他日后跻身金丹境,也未必能创造如此惊才绝艳的一剑。 当李子衿再望向那白衣少年时,眼神已经有所变化,姜襄是毫无疑问的剑道天才。 观这种剑道天才的练剑,自己得到的收获,必然不会小。 少年全神贯注,继续望向场中,姜襄与姜襄分身,正在相互见招拆招。 那白衣少年,眼见自己的分身来了一手剑气击云化雨,雨又化作剑气的一幕后,不禁有些好笑。 因为这一剑,乃是幼时观城中的戏班子,表演戏法后,被姜襄领悟出的一式。 他给这一剑,取名“云散”。 只不过,在姜襄的数十种自创剑招中,“云散”算不得多么厉害的剑招。 姜襄轻声呢喃道:“因为云散之后,还有云聚啊······” 面对那漫天剑雨,姜襄只轻轻一跺脚,震起地上雪花无数片。 以姜襄本体为圆心,方圆十丈范围内,所有雪花,瞬间浮空。 白衣少年提起手中剑气长剑,向上一“指”。 那些雪花瞬间升天,更仿佛每一朵雪花,都自行瞄准了每一滴剑雨。 天上落下的剑雨,与地上飞起的剑雪,在半空中碰撞,之后相融。 然而就在李子衿以为那些雨雪即将一起落下时,他瞬间站起身来,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那一幕。 只见半空中的雨和雪,相融变幻,浮空旋转,再然后,地面上的姜襄,屈指一道剑气腾空,直接将透顶那些雨雪悉数送上云层。 他把白云揉碎了,又把白云聚拢。 云散云聚。 白衣真神仙。 天上出现了一朵更大的云。 山神庙外的地面上,却有一大片泥土,少了积雪覆盖。 李子衿神色从未如此认真过,将视线投向远处的两个白衣,不愿放过他们之间问剑的任何一个细节。 毫不客气地说,李子衿只看这一场问剑,胜过自己练剑三年。 场中的两个白衣,在相互拆解一招之后,不再遥遥以剑气对敌。 倏忽之间,两道白衣几乎同时消失在原地,都去往对方那边。 他们在中途相撞,剑气长剑与仙剑含光的一次短兵相接。 光芒之耀眼,以至于让山神庙外观战的李子衿不得不以手掌遮住大部分剑光。 下一瞬,少年从指缝中看见场外,剑光闪烁不停。 姜襄手持剑气长剑,与自己手持仙剑含光的分身不断碰撞、闪烁、两剑相交。 双剑铮鸣铿锵,剑光快过晨光,把裁光山下,提前照亮。 “好快。”李子衿轻声呢喃。 场中的两个白衣剑仙,相互之间的出剑乃是以递增的速度进行的。 一开始还能让李子衿看清他们的出剑方式和角度。 然而伴随着战斗越发激烈,到了后面,李子衿已经完全看不清姜襄是如何出剑的。 而且就算是这场问剑最开始的部分,姜襄的许多出剑方式,也远超乎少年的想象。 姜襄握剑的姿势,破招的手法,实在太过玄妙,像是卡在了天下所有剑修的“盲点”。 能够看见他人看不见的死角。 这是山神庙外那个黑衫少年,第一次觉得自己与其他剑修之间的差距,可以不在境界,只在剑术上。 殊不知,有一个小家伙已经不知不觉地坐在山神庙大门门槛上。 就在李子衿身后,目瞪口呆,眼睛嘴巴多张得不能更大了。 庙祝道短,咽了口唾沫,看着山神庙外的两个白衣身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道短还记得,自家王山君也是金丹境啊,而且坐镇裁光山,山君当提一境,视作元婴境。 可王若依这位可以被看做元婴境的裁光山山君,都从没有带给过道短如此夸张的视觉体验。 那可真的能被称作神仙打架了。 山神庙正殿中的一缕金光闪过。 女子山君王若依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子衿和道短身旁。 王若依笑道:“按理说,姜道友的这种练剑方式,已经算是秘密了,不该轻易示人的。” 李子衿猛然转过头望向身边的女子山君,心中似有所感。 这位裁光山山君继续说道:“山上炼气士,求长生路,等同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在那条独木桥上,不是你把我挤下去,就是我把你挤下去。尤其剑修,最为忌讳这个。在剑术极为接近的两人中,登山路窄,一人通行后,便很难让另一人通行。” 李子衿轻声道:“就好比,忘我之境中的剑意,被一位剑修领悟之后,就不再能被另一位剑修领悟了,对吧?” 王若依一挑眉,“正是如此。” 少年与山君关系极好,在裁光山修行的这段时日,两人相谈甚欢,经常秉烛夜聊。 所以对于自己曾进入“忘我之境”领悟剑意一事,李子衿没有藏私。 只不过,他也没明确表示自己领悟了春风春雨两道剑意。 而那位女子山君,也将自己的所有秘密都告诉过少年,算是表示一种相互信任。 王若依继续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姜襄为何要在你眼前表现这些,但你需要明白的是,他肯定不是在向你炫耀什么,而是希望你能从他与分身的问剑中,得到收获。 尽管这种方式,极有可能抢走原本属于他的剑道气运。一座天下也好,一州之地也罢,一座世俗王朝、藩属小国、山水形胜之地、洞天福地,这些地方,每一处的气运都是极其有限的。文运,武运,国运,剑道气运······这些气运,通常都有数,有‘你’无‘我’。” 女子山君笑道:“姜道友和李道友都是我的朋友。不过相比之下,我与李道友相识更长,私交更好些,所以我喜欢李道友能好好看,记下今日收获,为你日后登高······” 她话还没说完,那一袭黑衫的少年剑客,便已经转身朝山神庙里头走去了。 李子衿从前知道气运一事,但却没有如此了解。 他知道炼气士求长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可他不知道此桥之上,有我无你。 更别提,他现在继续观姜襄出剑,便等同于从姜襄手中抢走原本属于他的剑道气运了。 扪心自问,这种半途中偷人家东西的勾当,少年干不出来。 在少年心中,登高是必须登高的,但不能不择手段。 不能为了登高就什么都不管了。 好比在那鸿鹄州洪州城中,当时少年打算夜间登上城墙观景,却被两位守夜官兵阻拦。 只因为他身后背剑,而官兵们,又恰好对剑客、剑修抱有偏见而已。 那一晚,若要执意登高,不是不行。 只是,就像李子衿自己所说,洪州城的城墙,也许别有一番美景,可比起这样,少年更想要攀登上世人心中建立起来只为拦住剑修的那座城墙,在那座被傲慢与偏见堆砌起来的城墙上,也许会有更美的景色。 今日,同样如此。 他不会为了剑道登高,就从姜襄手里抢走那些剑道气运。 即便姜襄不是有意为之,即便这不是姜襄对他的一场考验。 可在李子衿心中,人生中的一次次选择,都是考验,都是修行。 所以少年转身走入山神庙,不再看那个跟自己剑术极其相似的少年练剑。 天下人,谁的剑术他都可以看,都可以学,唯独姜襄的,不可以。 就算是最终命运要让两人在那条独木桥上分个高下,李子衿也希望是自己凭实力去争,哪怕会输也没关系,只要尽力一试就好。 他唯独无法忍受自己是凭借“徇私舞弊”的方法,战胜姜襄的。这也算是李子衿心中的一份执念。 山神庙门口,女子山君王若依以及庙祝道短看了眼少年剑客匆匆离开的背影,相视无言。 王若依忽然笑容灿烂道:“若真抢了姜襄的气运,那便不是我们认识的李子衿了。” 道短轻轻点头:“子衿老哥啥都好,就是太实诚了,这性子以后走江湖,容易吃亏咧。” 女子山君伸出一根纤纤玉指,轻戳了戳道短的额头,轻笑道:“有这功夫担心人家,不如自己好好修炼。怎么,你师父给你取名道短,你就真打算一辈子道短不长了?” 道短一手揉了揉额头,委屈巴巴道:“师尊道法比天高,连他都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这是‘天命’,我还能道长吗?” 王若依叹了口气,颇有些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地神色,语重心长地说道:“那你师尊有没有告诉你,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女子山君说道:“记得那些来咱们庙里上香的凡夫俗子们吗?他们中有不少人,在路边随便找了个算命摊子,被一些三脚猫功夫的瞎眼老头骗得团团转。有的人觉得肯定荣华富贵不远了,有的人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有的人分明可以靠真才实学考取功名,却还需要多此一举占卜一卦,有的人分明知道人家姑娘不喜欢自己,还想从算命先生的摊子上买几根红线,就以为那是月老的姻缘线了,有的人赶着鸡鸣狗盗的事情,找那些半吊子算命先生占卜,结果从算命先生嘴里得知自己会长命百岁以后,回头接着鸡鸣狗盗。什么叫做修桥补路无尸骸,杀人放火金腰带?不都是以讹传讹,以偏概全?一万人中有一人如此,便大张旗鼓肆意宣传,觉得天下人人如此。算命一事,同样如此,一万人中,一人侥幸被蒙中,成全了所谓的‘天命’,逢人便提大师算命奇准。好笑的是,那些替人算命的半吊子‘神仙’们,究竟有没有替他们自己算过,如果算过,结果如何?如果连自己都不信,到底是谁给的熊心豹子胆,替世人算命?” 身为一国神灵,女子山君对于所谓的天道也好,天命也罢,认知肯定远远超过庙祝道短。 她比谁都更希望道短能够走出一条长长的道,不要短道,要长道,不要道短,要道长。 而且无论是半吊子的江湖骗子,还是肚子里真有货的神机妙算,他们算出来的天命,真就是唯一一种“天命”了么? “天命”说我荣华富贵,我便可坐在家中,等金银上门了? “天命”说我饥寒困苦,我便自暴自弃,不去奋力一试,逆天改“命”了? 真正算得清天命那位道祖,可是说过一句话。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人生在世,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岂可以他人的嘴,断自己的“命”? 准了又如何,不准又如何? 天命始终把握在各人手中。 王若依最后说道:“道短,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什么是真正的天命?” 小家伙摇了摇头。 女子山君继续说道:“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天命不止一种?我们做一种假设,假设你有一种所谓的‘天命’,是说你此生修道无望,故而道短。那么你听从了这份所谓的预言,从此一蹶不振,无心修行,是否沦为了‘天命’的奴隶? 我换句话来说。道短,你有没有想过,天命的一种,就是算到了你会请师尊替你推衍,而这个推衍的结果不好,所以你便向着这个不好的结果发展,到头来果真应验,一辈子修道无望。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这世上,当真存在第二种天命,而在第二种所谓的‘天命’中,道短你选择了不去相信天命的推衍结果,你打算全力以赴拼一把,休到虽然艰苦,坎坷重重,但却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说不定你最终就能够改变第一种天命,成就第二种天命,走出一条长长大道,道短变道长?” 女子山君一番话,仿若醍醐灌顶。 庙祝道短一改玩世不恭的神色,难得有些认真地低头沉思。 王若依转过身,一步迈过门槛,化作金光回归山神金身中。 言尽于此,究竟能否破除所谓“天命”的迷障,全凭个人造化了。 话又说过来,道短的那位师尊,号称道法通天,更是仙剑的主人,难道连自己这个小小山君都明白的道理,那位道长,会不明白? 与桑柔州相隔千万里,一座名为白云的山峰上,一位身后背剑的年轻道人坐在枯藤老树下。 树下一张棋盘,对面坐着自己。 年轻道人与己对弈,听见远方一位女子山君的一番言语,微笑不已。 其实关于事在人为和人定胜天,这两件事,此前已经有一位玲珑城城主,给符沉“上了一课”。 当然,人生在世,藏拙是个技术活。 年轻道人当时,装傻子装得很像。 符沉微笑道:“常思思有句话,深得我心。” 坐在符沉对面的符沉分身“哦?”了一声,问那是什么话。 年轻道人笑着指了指上面。 那位侯爷曾说。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傻徒弟,你的道,远远长着呢。 山神庙外。 庙祝道短心声响起一句言语。 天命亦可违。 姜襄斜瞥一眼那个转身走入山神庙内的黑衫少年。 “不愧是你啊,李子衿。”少年微笑道。 若那少年当真在知晓“有我无你”这件事后,还打算从姜襄手中抢夺剑道气运,那么毫无疑问的是,此举不仅不会得逞,并且已经先行走在登高路上的姜襄,还会将原本属于李子衿的那些剑道气运也夺走。 因为选择了“趁火打劫”的那个李子衿,不配成为最后的剑主。 好在,那少年悬崖勒马,及时回头。 风雪里,白衣剑仙横剑一抹,远处的分身瞬间化为一滩雪水。 少年屈指轻轻一勾,仙剑含光自行回到手中,而原先被姜襄握在左手的那柄剑气长剑,化作一道剑光,从裁光山的孤寒峰与取暖峰之间的一线天飞出。 剑意过百城,剑气行千里。 第两百二十一章 有剑云中来 - 出鞘 - 祠梦 姜襄连夜离开,只在那场与己问剑之后,甚至都没有与李子衿告别一声,就已经匆匆离去。当时他只是喊庙祝道短,转告李子衿一声,说等李子衿跻身金丹,手握仙剑承影之时,两人再来分胜负,免得李子衿说他欺负人。姜襄还说,当日李子衿看到的剑术,能学多少全学去,能拿走的都拿走,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姜襄在不夜山,也从李子衿那“递向明日姜襄的一剑”中,学到了不少东西。所以两人相互学习剑术,彼此两不亏欠。 悬空寺。 忘忧小沙弥手里提着一只食盒,缓缓朝李子衿走来。 少年闭着眼,禅房中自行打坐。 好像有一阵子,没有练过剑了。 那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剑,被安静摆放在禅房角落。 翠渠身旁,是文剑仓颉,剑穗缠在剑柄上,仿若一面纱巾。 忘忧小沙弥见那少年剑客坐姿端正,许是在入定,便没有出声打搅,却也没有径直离开。 他提着食盒,转身坐下,在门槛外,望着由黄变白的树叶。 雪压枝头低,低却不着泥。 人若有心,观世间万物,处处都是禅意。 一株野草,一支树枝,都能引发人对于韧性和不屈的思考。 正如师傅了云方丈所说,取经何须去西天,人间处处是真经。 李子衿睁开眼,顺理成章破境。 如今的小少年,已经是洞府境剑修了。 近来一月,不曾练剑,因为当日在近观少年剑仙姜襄与分身对练的那一场问剑后,李子衿的心中已经出现了一些“坎”。 这样的坎,让他一个月来都不敢再提起剑。 生怕拿起剑时他是李子衿,剑出鞘后,他就变成姜襄了。 脑海中,那云散云聚,剑气化雨的场景,始终挥之不去。 无论少年如何用力想要忘记,可以发现自己越用力,便记得越清晰。 好像剑术,与女子一般无二。 都是越想忘,反而记得越牢。 李子衿不去练剑,识海中的灵气却飞速增长,培元破洞府时,未曾遇到瓶颈。 如果将培元境突破到洞府境的过程,比喻为一座桥。 那么扶摇天下,其他炼气士的桥,都是拱桥,都有弧度,而炼气士们想要攀上那个弧度,走到桥中间,会很难。 然而在李子衿这边,培元境到洞府境的那座“桥”,直接就是一路畅通,平坦无阻。 如履平地。 仿佛只是走上去,下一刻,少年便已经是洞府境了。 在这其中,一方面是恩师谢于锋留下的灵葫,另一方面,姜襄的“与己问剑”,也让李子衿受益颇多。 在灵葫洞天中,与宫子繇和霍如晦一同寻找机缘时,少年便感觉灵葫洞天里的灵气超乎想象的充沛。好像无需刻意修行,只需要呼吸,都无时无刻不在修炼一般。 所以当时从灵葫洞天里出来之后,李子衿便已经是培元境巅峰了。 再然后,便是陪姜襄静养的三月时光。 除了自己日日练剑勤勉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姜襄在离开那一日,“无心”于山神庙外练剑一场,让李子衿受益颇多。 虽然少年没有留下来,看到那划破天际的一道剑气,错过了姜襄剑法中,最精妙的一式。 可仅仅如此,他已经心怀愧疚。 整月不曾提剑。 只是每日早中晚,分三次为翠渠剑和仓颉剑擦拭剑鞘。 两柄剑,都是女子的剑。 翠渠和仓颉,都分别代表着两位女子。 只要看着剑,就会想起她们的脸。 有时候,他也在矛盾,其实多看姜襄的剑术一眼,会不会就可以直接跻身洞府境中期了。 早些金丹,早些拿到承影,早些去东海救出师妹。 可是心湖上,佛儒道三教的那份“压胜”,就好像逼着一个本该是普通人的少年,强迫自己去做圣人。 何谓圣人? 太平郡中葬身的那个本名字为“舍”的书院山长,舍己为人。 紫薇书院副山长,神魂都被拷打得难以聚拢了,人至疯魔也不肯吐露关于天书与剑主的半点消息。 苦口婆心在一处光阴流水极其缓慢的洞天,不惜花上人间一万年时间,来教一个本性纯恶的徒弟弃恶向善的老道人。 路见不平,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却要以死捍道的两个读书人。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道门高真。 身为一国王侯,却放过敌国万人骁骑军的男子。 可以侵吞疆域外数座藩属小国,却喜好和平的一国君王。 许国不许卿的大内禁卫统领。 为徒弟护道二十年以至于身死道消前,都不想让徒弟看见自己兵解的一宗之主。 夫君早逝,含辛茹苦街边卖面为生的孤儿寡母。 妻子难产,恨不能以身代妻生子的乡野庄稼汉。 给一个名为昭雪的小男孩,塞上一张写着“你父亲不是叛贼”纸条的诏神司封诰使。 自己不成家,却嘱咐弟子快些成家的先生们。 被青蛇害得失去双腿,到头来却要求人放过青蛇一马,给她一个改过自新机会的瘸子。 目盲心不盲,只为救活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便踏遍整个桑柔州,去往碣石山的老道人。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修成正果,离水上岸,却又因一个情字,宁可什么都不要,纵身入海的锦鲤。 可以嫁给意中人,从此相夫教子享天伦之乐,却要为家乡守住脚下那一寸草地的女子武将。 一步迈入真神仙境,却授气于少年少女的书铺老先生。 扶摇四座压胜之物,四位守陵人,人人都可遨游天际,纵横九州,却自愿画地为牢,甘做野草,死而不移。 他们,其实不算圣人。可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圣人有又何异。区别不过是力量的大小,教化的多寡,成就的高低。 在扶摇天下,如他们一般的人,还有许多许多。 少年走过的那些路,对于心中的拘束,甚至还要大过佛儒道三教联手设置在他心中的那座山、庙、楹联。 所以不练剑,境界不退反进,是因为心中的约束到了。 所以脚下的约束,就解开了。 好像在突破洞府境的那一刻起,那个黑衫少年剑客就明白从此以后,破境只会一路顺遂。 再无瓶颈。 “忘忧小师傅。” 小沙弥昏昏欲睡,斜靠在禅房门上,忽闻身后一声言语,猛然惊坐起。 “李施主,早。这是师傅吩咐我给你送来的斋饭。” “有劳忘忧小师傅了。” 李子衿双手接过食盒,然后一手提着食盒,单手行礼。 “先前看李施主在入定冥想,便没有出声打搅,李施主赶紧用斋饭吧,免得饭菜凉了伤胃。忘忧还有功课要做,便不久留了。”小沙弥嘱咐一声,笑着转身离开。 少年再度朝那小沙弥行礼告别。 回到禅房中,细嚼慢咽,今日的斋菜,与往日有些许不同。 李子衿吃到最后,愣了愣。 见一块碗中豆腐,怎么夹都夹不碎,坚硬如铁。 少年觉得有趣,放下筷子,用手指戳了戳,指尖传来冰凉触觉,依然无法弄碎豆腐。 好似跟一块豆腐较上劲的李子衿瞬间起身,走到禅房角落,提起翠渠剑,拔剑出鞘后以剑尖横砍豆腐。 那块豆腐真如铁般,眨眼便将翠渠剑弹飞。 少年不服气,剑尖凝聚出一滴剑芒。 向前一剑刺出,剑光瞬间照亮禅房,威力非同凡响。 谁晓得那剑芒砍豆腐也砍不烂。 “见鬼了?”李子衿最后屏气凝神,非要跟一块豆腐争个高下不可,直接斩了阵春风出来。 那阵春风剑意果真厉害,将豆腐高高抛起,吹出禅房外,落在地上,砸出好大一个坑,发出轰隆巨响。 李子衿跟了出去。 上来就是一通剑法,随意排列组合交替出剑。 而那个所谓的敌人,只是一块豆腐罢了。 就这么砍瓜切菜一通,李子衿使出浑身解数,那豆腐仍是不为所动,始终坚不可摧。 无可奈何之下,李子衿只好转身走回禅房,不打算去管那块奇怪的豆腐了。 谁晓得等他回到禅房里,发现碗中还剩下一块豆腐,而回头再看,屋外地上那块豆腐,已然消失不见。 分不清究竟是梦是幻的少年,鬼使神差地收剑入鞘,重新拿起筷子拨弄了一番。 豆腐给筷子轻轻一夹就碎。 下一刻。 少年睁开眼。 看见一个忘忧小沙弥,正斜靠在门槛上,昏昏欲睡,他怀中抱着一个食盒。 而李子衿手上空空如也,啥也没有。 “是梦吗?” 李子衿喃喃自语。 忘忧小沙弥睡得正沉,忽闻身后一声言语,猛然惊坐起。 “李施主,早。这是师傅吩咐我给你送来的斋饭。” “有劳忘忧小师傅了。” 李子衿双手接过食盒,然后一手提着食盒,单手行礼。 “先前看李施主在入定冥想,便没有出声打搅,李施主赶紧用斋饭吧,免得饭菜凉了伤胃。忘忧还有功课要做,便不久留了。”小沙弥嘱咐一声,笑着转身离开。 李子衿直接愣住,好像将梦中的场景重演了一遍? 他赶紧回到禅房中,在吃豆腐前,便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将每一块豆腐都夹碎。 一碗豆腐,给少年搞得乱七八糟。 当碗中最后一块豆腐,被手中的筷子轻易夹断时,少年长出了一口气。 原来真是一场梦。 “我就说,天底下怎么可能有一剑砍不碎的豆腐。” 少年埋头吃饭,吃了个干干净净。 饭后,他却愣了愣,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走到禅房角落,拿起翠渠剑,走到院子里开始练剑。 将一切都看在眼中的了云方丈站在前院,与李子衿那后院的院子隔着好几堵墙,此刻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放下再拿起,只需要一个契机。” 在悬空寺里,那个契机可以是一块坚硬如铁的豆腐。这个契机让少年重新拿起了剑。 在山神庙中,那个契机可以是久别重逢的对手。那个契机让少年重新守住了心中的“道”。 在大煊王朝京城,湖心亭中,少年也曾放下仙剑。 如今,想要再拿起,跻身金丹境便是一个契机。 放下后拿起,剑也好,人也罢,无非都需要一个个契机,而人生中的一次次历练,都是契机。 可能少年自己也不知道,一剑开天飞升的隋前辈,口中那个“等你洞府境就能修炼的剑诀”,也是放下与拿起的最好显化。 悬空寺中。 李子衿闭上眼,回忆起隋前辈传授的那句剑诀。 “剑去无影,剑来无踪。” 一袭黑红相间的锦衣少年,轻轻举起剑鞘,鞘中长剑骤然消失于剑鞘中。 下一刻,李子衿转头望向悬空寺院墙,有长剑自院墙后一剑飞出,将悬空寺外墙撞个粉碎,眨眼便回到少年手中剑鞘里。 一去一回,迅驰如电,就连李子衿自己都没有看清方才念出剑诀后,鞘中翠渠是如何出鞘的,又去了哪里。更不明白为何此招速度能够快过自己的眼睛,威力还大如凝聚剑芒。 翠渠来去,无影踪。 “这便是,剑诀吗······” 少年低头看了眼手中剑鞘,当初隋前辈说了,唯有洞府境后,自己才能修行这门剑诀。 所以李子衿遵守诺言,一直到跻身洞府,才念出剑诀,不曾想,此剑诀竟有如此威力。这让李子衿的底牌又多了一样。 隋前辈说,这一剑,名为藏锋。 出鞘入鞘,皆不见长剑锋芒,却可取人头颅于咫尺之间。 “藏锋,好名字。” 少年剑修轻声呢喃,又在心中默念剑诀,随后鞘中长剑,再度消失。 这一次,他抬头望向天空。 有剑云中来,直落仙人鞘。 第两百二十二章 灯火葳蕤处 - 出鞘 - 祠梦 扶桑王朝,落京京城,皇宫之中。 殿试刚刚落下帷幕,在浩阳殿外,聚集了这一批从会试中脱颖而出的许多贡士,他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青年才俊,其中不乏一些书香门第出身的名流公子,更有王侯将相门下的少年英杰。 在这些人中,却有一位读书人,穿着谈吐,与周围锦衣华服的世家公子们有所不同。 那人名为颜文卿,曾在进京赶考途中,因雨水淋湿文书,导致一度被拦在会试考场外。 好在当时的礼部侍郎柳元琅,当日因自己一位学生也参加会试,柳元琅便亲临贡院考场,坐镇主考官。 柳元琅知晓颜文卿因文书不能进入考场一事后,便破例放颜文卿进入考场,参加会试。 颜文卿此人果真大才,会试中一骑绝尘,甚至压过这位礼部侍郎柳元琅的亲传学生一头,成绩高举一甲。而后,会试中数人成功跻身殿试,殿试便在扶桑皇宫浩阳殿举行。 此刻殿试落幕,考官们正在浩阳殿里交叉批卷。 殿外数位青年才俊,相互之间其实私交甚广,因父辈或祖上的一些关系,彼此之间即便从未打过照面,此前却也有过书信来往,亦或是相互之间有所耳闻。 所以那些胸有成竹的年轻读书人们,正在相互吹捧,高谈阔论,仿佛他们已经成功从殿试中取得了极佳成绩,只等尘埃落定后的传胪大典。 在传胪大典之上,扶桑皇帝陛下会亲自宣布登第进士名次。 一甲三人,称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若干名,赐进士出身;三甲若干名,赐同进士出身。二、三甲第一名皆称传胪。传胪大典后,新进士在保和殿参加朝考。朝考试卷分为三等,一等第一名称朝元。 进士中一甲三人,殿试后立即授职,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其他进士,按殿试、朝考名次,分别还会授正七品到从九品之间不等的数个官职。 简单来说,读书人所谓的“一朝成名天下知”,也就不外乎是殿试结果宣布,传胪大典授职一事了。 甚至可以说,眼下正在浩阳殿外高谈阔论的年轻人们,的确就是扶桑王朝新时代的文官们。 他们即将从上一代原职官员手中,接手新时代的扶桑,以他们胸中的笔墨,为扶桑王朝的江山,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是读书人们,书写属于个人篇章最好的机会。 十年苦读,一朝成名。他们能够站在此处,已经将无数科举落榜的读书人,踩在了脚下。 已经有不少人猜测,状元、榜眼、探花的人选。 有些成名已久,作诗不少的年轻才俊,被周围的读书人们赞不绝口,都说必然高中,还请日后多多照拂。此刻他们就会故作谦虚地回应一句,哪里哪里,日后请多指教。 浩然殿外,人人皆“同僚”。 然而颜文卿与其他那些年轻人不同,他衣衫质朴,文质彬彬,却只是安静地站在浩阳殿外一处角落,自顾自凝视宫中的景象。 众人狂欢,一人沉默。 颜文卿此前从未想过,能有一天,自己能够来到扶桑皇宫,一睹“金玉为廊,琉璃砌顶,绿瓦红墙。”的风采。 颜文卿想要伸手轻轻搭在那翡翠栏杆上,摸一摸究竟什么是“玉栏”。 可他才刚伸出手,就又悻悻然将手缩回衣袖。 正在此时,浩阳殿的殿门被轻轻打开。 从中走出数位考官,其中一位,乃是礼部侍郎柳元琅,另外,扶桑王朝礼部尚书以及礼部郎中也在其中。 “请诸位贡士,进殿听宣,陛下将会亲自宣布殿试结果,传胪大典后,立即授职!”礼部尚书言文宣沉声道。 殿外顿时有序排队进入浩阳殿。 一炷香后,扶桑皇帝宫景焕亲临,太子宫子繇殿内作陪。 一座浩阳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扶桑皇帝宫景焕坐于高位,居高临下。 身旁宦臣手握圣旨,弯腰侍奉一旁。 宫景焕轻轻摊开手,宦臣随即将圣旨双手奉上,交给皇帝陛下。 这位扶桑皇帝缓缓起身,打开圣旨,殿内所有人的心口都吊到了嗓子眼,激动万分。 他们知道,那位陛下的口中,必然会念到所有人的名字,只不过会根据殿试成绩,分先后排名,分官职大小罢了,而如果自己的名字能出现在靠前位置,就说明官越大,所有读书人都期待着。 颜文卿同样激动,从家乡启程之前,母亲为了给颜文卿凑盘缠,几乎卖光了家中所有能卖的,其中也包括颜文卿这些年读过的书。 没法子。只能当此次入京是孤注一掷。这也是为何当初被拦在会试考场外,颜文卿差点以死相逼考场守卫的原因。 他输不起。 哪怕殿试结果不尽如人意,只能混到一个小小的九品官,那也是官啊,哪怕再清贫,至少能有一方陋室,能有俸禄,足衣足食。 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他一定得从家乡那个大山坳里走出来。不能像他爹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然后人至中年,便辛劳过度离世。 浩阳殿内,柳元琅视线扫过众人,只去看两人。 一人为自己的得意学生,有望将自己这一脉文脉传承下去,发扬光大之人——学生孙永思。 而柳元琅所看的另一人,乃是一名出身寒门的读书人,颜文卿。 颜文卿发现那位当日在考场,替自己解围的礼部侍郎大人,正笑望向自己,忙朝对方还以一个微笑。 柳元琅轻轻点头,神色和蔼。 万众瞩目之下,那皇帝蓦然开口:“本次殿试,三甲如下。” “颜文卿、孙永思、郑高然。” “三人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 “朕授颜文卿为翰林院修撰,孙永思、郑高然均授翰林院编修,即刻生效。” “其余考生,排名依次如下······” 颜文卿愣住,不敢相信,诚惶诚恐。 在场的其他人,同样有许多人惊呆了。 孙永思榜眼可以理解,毕竟是礼部侍郎大人的得意学生,学问自然不小。 郑高然更不必说,当朝宰相的外甥,从小出身书香门第,耳濡目染。 这两者竟然都不是状元,而是榜眼和探花,第二第三? 那位能够将此二人甩在身后的当朝状元,居然是个此前闻所未闻的无名小子,颜文卿? 听到自己被宫景焕念到时,颜文卿的心顿时紧了一下,好像自己的名字出现的有些快······不对,自己的名字不是有些快,而是第一个出现的! 那岂不是说,他成了状元?! 惊喜还在后头。 当皇帝宫景焕后面那句“朕授颜文卿为翰林院修撰,即刻生效”脱口而出时。颜文卿心中的巨石轻轻落下。 从六品啊······这可是从六品啊······ 年轻人心中此刻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娘亲从此不必再受苦了。 那位扶桑皇帝后面的授职也好,宣布名次也罢,颜文卿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只知道,他颜文卿是状元,走出这个殿门后,就是死翰林院修撰,扶桑王朝的从六品官员了。 只知道这些,就够了。 传胪大典结束后。 所有人依次离开。 名为颜文卿的读书人找到那位礼部侍郎柳元琅,在柳元琅身前,长跪不起。说若无侍郎大人知遇之恩,自己绝无今日。 那柳元琅赶紧将颜文卿扶起,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跪他一个礼部侍郎做什么,他只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状元郎只不停摇头,热泪盈眶。 意料之中的众人贺喜,贺礼收了一堆又一堆。 分明在传胪大典前,还素不相识的一群人,只在知晓自己身为状元后,便仿佛失散多年的好友,嘘寒问暖,笑容满面。让颜文卿一时之间,竟然还有些不适应,多是听着“同僚”们的奉承,不时小声回应几句。 离开皇宫之前,年轻人轻轻伸手,搭在了浩阳殿外的玉栏上。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玉制的栏杆,也不比竹子做的要舒服到哪里去嘛。 最后,住进皇帝宫景焕御赐的状元府的颜文卿,坐在书桌前,看着桌上那被雨水淋坏的一纸文书,良久不能移开视线。 可能,那纸文书,承载的不仅仅是一个进入考场的凭证吧。 可能,看着那纸文书,就能够让读书人想起黑暗中的陋室,四面被古书环绕包围的破墙,从哪些书籍缝隙中渗透进来的光。 可能,看着那纸文书,就想起一路上受过的恩,吃过的苦。 冬夜里啃过的硬馒头,身上用书堆成的“棉袄”,赶考路上住过的那些破庙。 想起山中有只小狐狸,在淫祠外送了自己一程,说公子这样俊的读书人,必然能够科举高中。 当时那读书人笑称,“若我真是状元,日后铁定在这山中,给你建座正儿八经的山神庙。” 小狐狸法力低微,以灵气为埋头赶夜路的读书人点灯。 那灯火葳蕤之处,除了依稀可见的灯光,还有一息尚存的希望。 正是这两样微不足道的东西,照亮了读书人的前路。 夜里,颜文卿挑灯写下一封家书。 娘,咱们的苦日子到头了。 他如是写到。 第两百二十三章 等君山等君 - 出鞘 - 祠梦 等君山。 在等君山半山腰上,有一座淫祠。 被附近的山民们依正统山神规格建造,但美中不足的是,这座淫祠缺少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 世俗王朝与藩属小国之中,唯有被一国诏神司封诰使封诰为山水神灵的山水神灵,才是被承认的山水神灵。 而类似于淫祠这样的“伪山神庙”,其实是不被世俗王朝和藩属小国所承认的。 而除了当地的居民之外,哪怕是翻过一座山,跨过一条河,只要不在当地,天下人也不会承认那淫祠是山神庙。 这座淫祠,其实相较于扶摇天下世间那些杂七杂八,胡乱堆砌而成的淫祠,要好太多。 它只缺一个名分。 一个,由扶桑王朝诏神司给出的名分。 寻常草木精魅,山精野怪们,依靠一方山水过活,会被许多当地居民奉若神明。 那些山民们觉得,天高皇帝远,正儿八经的山神河神,离咱们都太遥不可及了。 他们只能相信眼前的信仰。 所以为何世间淫祠,总是除不尽。归根究底,还是世俗王朝的功夫没到家。 一国将所有繁华美好,都聚集在京畿之地。而那些离京畿之地越远的地方,便越感受不到自己国家的照顾。 在扶摇天下,许多偏隅之地,甚至有些人连自己国家的君主都不知道是谁,他们只是每隔三五年,就听到从外乡归来的游子诉说着,某某国战胜了某某国,所以如今我们不再是后者的子民,而是前者的子民了。 山民们哪管这些? 是扶桑的子民还是大煊的子民还是大禾大周大某某,对他们来说有什么重要的? 民以食为天,天底下再厉害的王朝,都将有它崩塌的那一日,可天从不会塌下来。 在山民们的心中,他们至多算是“天”的子民。 既然远在天边的京城中,君王和百官都不肯照拂这些偏隅之地。那他们就只好自己寻求信仰。 所以,在大山深处,有了淫祠的诞生。 至于自己所信奉的对象,究竟是妖还是山神,其实对山民来说也没什么重要的。 只要它肯照拂他们,那他们就愿意花钱出力,给它一座山神庙,让它享受一山居民的香火。哪怕这样一座山神庙,不被承认,且只能被称作淫祠。 这座建造在等君山半山腰上的淫祠,因为不被承认,所以没有在门口挂上“山神庙”的牌匾。 其实也有牌匾,只不过那是一块空白的牌匾,其上无题字。 一只棕色的小狐狸从山林间几个蹦跳,蹿进这座淫祠中,跑到香炉那边,伸手抓了一把香火出来。 放在嘴里轻轻咀嚼。 “啧啧,小狐狸,你这淫祠里的香火,看起来相当美味可口啊,可比我那破庙好多了。” 正当那只棕色小狐狸站在香炉旁,低头咀嚼着香火之力时,有一位不速之客,从泥土里钻了出来,正满脸羡慕地盯着那只小狐狸。 只不过,碍于一些天地规矩,那位不速之客,始终停留在这座属于小狐狸的淫祠之外。 它是一只游山雀,不属于等君山,却因为天生神通,可以在山脉中畅通无阻。 从泥土里进,从泥土里出。 这只游山雀,同样也是附近一座大风山的淫祠之主,享受大风山的山民们的香火之力。 那小狐狸忽然停下动作,低头想了想,随后拿爪子抓起一半香火之力,朝那位不速之客摊开手。 游山雀摆摆手,后退一步,微笑道:“哦,不不不。你知道的,我就只是嘴上说说,若我真吃掉属于你的香火之力,恐怕翅膀都打不开,就要被雷劈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小狐狸旋即低头继续啃食香火,那游山雀就这么倚靠在淫祠门外,站着翘起二郎腿,学那些山民们的动作。 “如你我一般,法力低微,尚且不能化身人形,只能够口吐人言的山精野怪,其实真是世间最尴尬的存在了。”游山雀面容惆怅,抖擞了下浑身的羽毛,雀毛掉了一地。 它接着说道:“到了你我这种境界,与原先那些同类必然不能和睦共处,可只能够口吐人言,不能够化身人形的你我,也无法融入到人族的世界里去。只能在这荒山里,日日等在淫祠中,混吃等死。用人族的话来说,这好像叫做什么‘守着一亩三分地’,也不知道用在这里对不对。” 小狐狸吃完了香火,看了一眼天色,走出淫祠,“长亭,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长亭,是这只游山雀的名字。 它只是粗通文墨,尚且不懂得如何替自己取一些所谓“高雅”的名字,只是曾在一座山崖行亭上飞过,听闻亭中那人吟诗一首,说什么长亭古道,什么芳草连天的。 游山雀借走那人诗句的开头,觉得长亭这个名字,听起来也不错,后来,这十里八荒的山中精怪,但凡是个能够口吐人言的,都这么喊他。 长亭,长亭。 长亭笑着说道:“当然不止如此。小狐狸,我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狐狸眨了眨眼,低头看着那只游山雀。 “还记得数月前,有一位穿草鞋,背书箱的读书人经过你这等君山么?”游山雀接着说,“听说那位读书人,一路顺利到达了京城,参加了会试,后头又好像参加了个什么殿试,如今,好像当了大官,出息哩。” 小狐狸眼睛一亮,心中暗自替那位公子高兴,觉得不枉自己送他那一程山路。 两只小精怪,都不明白什么是会试,什么又是殿试,只晓得在人族的世界里,当了大官,那就是一个飞黄腾达,好比他们这些淫祠中的山精野怪,忽然有一日能够得到朝廷的正式封诰,摇身一变成为正统的山水神灵一般。 长亭看见小狐狸那副神情,又说道:“按理说,你也算为那读书人护道过一程,算是积了些功德,想必往后,会有一桩属于你的机缘。你可得好好把握啊,咱们这十里八荒的,最有希望化身人形的,可就是你了,小狐狸。我还指望着你什么时候拉老哥我一把呢。” 狐狸摇了摇尾巴,蹲下身子,四只爪子都踩在地上,顺着淫祠外的长道走了几步,那游山雀叽叽喳喳,跟在它身旁唠叨个不停。 最终它走到一株梨树下,轻声说道:“功德机缘什么的,从来没想过。我只是看见那位公子步履蹒跚,在风雨里连夜赶路,于心不忍罢了。听人说过,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道理我懂的不多,但我想试试看。” 长亭伸出爪子蹭了蹭那梨树树皮,忽然说道:“你就不怕好心被当作驴肝肺?像你这般只图付出不求回报的傻子,如今可不多了,万一那读书人忘恩负义,当官以后反而为求功绩,喊人来把你的淫祠给打掉,那岂不是冤枉死了。” 小狐狸眼神深邃,不知想些什么,它只轻声说道:“若真如此,那便是我的天命,认了便是。” 游山雀挥舞着翅膀,飞到枝头上,俯瞰淫祠外那一程险峻坎坷的山路,想象着那人若无明灯指路,可能早就滚落山崖的景象。 长亭说道:“小狐狸,不管你怎么想,我还是觉得你最好还是给自己准备一条后路。据我所知,若打掉一座淫祠,好像能让人直接升官发财,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早些做准备,到时候万一势头不对,趁早开溜。” “不可能。”小狐狸舔了舔爪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位公子,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我听人家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别看他衣冠楚楚的就觉得一定不是坏人了,人心隔肚皮,到底什么样,不剖开来看谁又晓得?”长亭好心劝道。 小狐狸转过身,打算回到淫祠中去,离开前,它微微侧过身子,对游山雀说道:“道理我懂的也不多,可我知道,你从人家那里听来的那句话,在人族的世界里,叫做‘以偏概全’,而人族还有另一句话可以反驳你所说的,那句话叫做‘人不可一概而论’。” 语毕,它四爪刨地,三两下蹿回自己那“一亩三分田”中去。 游山雀长亭凝望那小狐狸离去的背影,独自站在枝头,若有所悟。 ———— 扶桑王朝,礼部侍郎柳元琅正在院里来回踱步。 侍郎府的下人们,也都纷纷抽身离开后院,不敢打扰侍郎大人的思考。 在做决策之时,这位侍郎大人常常在自家院子头来回踱步,既不与府上下人说话,也不见客,甚至连饭都不吃。 柳元琅的女儿,侍郎家的千金小姐见到这一幕,本打算去劝劝,却被母亲给拉住。 “娘,你拦我做什么?你瞧瞧爹爹都憔悴成什么样了,他今日一顿饭都没吃,照这样下去身子哪里挺得住啊?”少女愁眉不展,面带忧色,轻声埋怨到。 那妇人气笑着说:“怎么,就觉得只有你会心疼你的爹爹,我就不会心疼我的夫君,府上下人们,都不会体恤他们的老爷,是不是?” 少女娇嗔道:“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侍郎夫人轻轻拉起女儿的手,柔声道:“你爹这样,我比谁都心疼他,可咱们这时候去打扰他,不仅帮不上他半分,反而会影响他思考。万一你爹爹已经想出了事情的对策,却又因为咱们的出现打断了思路,到时候本该早早解决的事情,一拖再拖,那才会让你爹爹身子垮掉。” 少女撅着个嘴,趴在花园池塘边,有些闷闷不乐。 妇人又说道:“咱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不去给你爹爹添乱,这比什么嘘寒问暖都来得有效。” “娘,知道啦。”侍郎千金挽起娘亲手臂,挤出一个笑容。 少女又问道:“不过,娘亲可知道,爹爹近来为何事如此忧虑啊?” 那位善解人意的侍郎夫人轻轻摇头,“具体什么事,我也不清楚,你爹爹从不对我说朝政事务。不过······好像是受到一封书信以后,就变成这样了吧。” 那封书信,是儒家圣人许常,寄给学生的书信,信上说,许常想请扶桑王朝身居高位的几位学生,聚一场,看看能否推举一人,向扶桑皇帝宫景焕提出与青阙王朝结盟的事宜。哪怕只是口头盟约,无任何实际条例也可。 扶桑王朝庙堂上,就有足足三人受到这封书信。 礼部侍郎柳元琅,户部尚书镜明涛,中书令萧正荀。 三人皆是那位许常的学生。 而柳元琅之所以因此愁眉不展,其一,乃是自己与镜明涛和萧正荀两位师兄,素来少有来往。朝中为官,三人出自一脉师承,又都身居高位,为了避嫌,省得流言蜚语乱传。师兄弟三人早早约好,若无万分紧要之事,切忌私下见面。 多年以来,三位师兄弟就连书信都无几封。 可眼下先生的来信,要将三人聚在一起,而且商讨的,还是与青阙王朝结盟这等大事。 怎么办? 柳元琅已在数日前,先后两封密信,请示朝中两位师兄的意思。 其余二人也表示此事相当棘手,需要三思后行。 于是,眼看着距离先生许常的书信抵达,已经过去小半年时间,三位学生却始终没有将此事讨论出一个结果来。 他们一次都没有私下见面。 柳元琅愁啊。 按照儒家规矩,“天地君亲师”,虽然君与师,都在一句话中,然而一句话也分先后。 显然,“君”在“师”前头。 这位礼部侍郎既不能不考虑先生的请求,又不能不考虑圣上的意思。 在扶桑王朝为官多年,柳元琅岂会不明白宫景焕的意思? 这位扶桑皇帝,婉拒了数座王朝的拉拢、结盟。其中不乏扶摇天下十大王朝。 远一些的,仓庚州大煊王朝,玉藻州大禾王朝。 近一些的,与扶桑王朝同处桑柔州的京华王朝。 可皇帝宫景焕从不结盟。 更何况,那青阙王朝此刻内忧外患,正值特殊时期,先皇和太子接连被人刺杀,国运不稳,与青阙结盟,于扶桑何益啊? 但凡是能找出那么一丝一毫有利于扶桑的理由,柳元琅都敢拍着胸脯保证冒着掉官帽子的风险,去皇帝面前,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试试看。 问题就在于,与青阙王朝结盟,于扶桑有百害而无一利,他柳元琅若真这么做了,岂非扶桑的罪人。 可先生的请求,亦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柳元琅憔悴了许多,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按理说,学生都能懂得的道理,先生岂会不知? 所以许常虽然没有在信上强迫几位学生如何行事,可是,他不可能不清楚学生们的难处。 也就是说,许常在清楚几位学生的难处之事,仍然执意写下了那三封书信,难不成,是要故意为难几位学生? 柳元琅忽然心头一震,想到些什么,喃喃道:“先生不可能如此愚昧。那么就只可能是···青阙即将腾飞!” 那么,许常给学生们写下的三封书信,便不再是为难他们,而是“暗中”给三位学生,挣来一份机缘。 若青阙王朝不久以后腾飞,跻身扶摇天下十大王朝之例,并且名利前茅,那么,许常给三位学生的书信,会成为他们三人再上一层楼的“礼物”。 ———— 扶桑王朝状元府。 颜文卿忙里忙外,在打理着状元府中的繁杂琐事。 寒门出身的贵子,在飞黄腾达之后,必然走向两种极端。 一种是依然事必躬亲,亲力亲为,不论大事小事,始终觉得自己亲手做,才会安心。 另一种,则是从前“欠自己太多”,导致一夜之间拥有一切以后,拼命想要弥补自己。 从前吃过多少苦,那么成功之后,就要十倍百倍地吃糖。 想要将自己少吃的糖,十倍百倍的弥补回来。 而这位来自等君山附近,名为颜家村的小村落的状元郎,显然是走向了第一种极端。 朝廷那边,给状元府安排了不少下人,虽不至于让颜文卿的生活变得骄奢淫逸,却也算是能给他个高枕无忧。 本来这些琐事,也不该颜文卿亲自做的。 比如此刻,这位状元郎正与府上一位年纪与他相仿的杂役,一同搬动一只金丝檀木柜,而另一名本该与年轻杂役一起搬动柜子的下人,正听从颜文卿的命令,站在一旁,面露愁色。 “颜大人,这等小事,交由我们这些下人做就是了,您何须亲自动手啊。”那年长一些的杂役使劲搓着手。 虽然颜文卿喊他到一旁去坐下休息,可主人家都亲自上场搬东西了,一个下人若坐在旁边休息,成何体统? 不曾想颜文卿只是说道:“锻炼锻炼,无妨。” “哎哟,大人细胳膊细腿儿的,哪能受得了这个罪,还是让我来吧。”年长杂役又说道。 收了钱,不办事,这钱拿着也不能安心。 颜文卿却执意如此,直到他往府上搬了好些东西,实在累得抬不起手臂了才作罢。当那年长杂役终于可以不再休息时,第一次觉得干活是件美差——总好过站在一旁,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只能干瞪眼看着老爷干活。 不去管那些下人们如何猜测,那位状元只是站在走廊里,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擦着额头的汗。 府上的侍女们,被他喊去买花了,说是打扫房间这种事,要做也行,得看日子,而且,得他颜文卿这个主人来定日子,不到好日子,就不给侍女们打扫屋子。然而私下里,颜文卿自己就已经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所以近来也有传闻说,说那状元府中的侍女,个个过得比小姐还清闲哩。整日不是浇花喂鱼,就是聚在一起聊天碎嘴,听说还时常能够出到状元府外头,去街上购置一些胭脂水粉和街头零嘴儿。叫一些府上的婢女们,好生羡慕。都恨自己入府早了,没有晚一点到那状元府去当婢女快活呢。 颜文卿忽然想起一事,离开府邸,乘坐朝廷给他配备的马车,去往京城诏神司。 没带几个侍从,就带了一个马夫,还有一个柳元琅喊他务必带着的剑修供奉。 据说这位供奉是山上仙师呢,好像还是什么剑仙? 那人性子内敛,不喜言辞,只是行事既规矩又周到,只是悄然侍奉颜文卿左右,在状元郎与人言语时,他总会站在颜文卿身后,暗中保护他。 所以虽然不太适应这种时时刻刻都有人跟着的日子,但也不愿意拂了那位礼部侍郎的人情。 颜文卿心想,跟着那就跟着吧。 落京诏神司。 此处,算是扶桑王朝中,最为清闲的朝廷机关。 毕竟一国疆域,能有几处山水形胜之地?再大的疆域,再多的山水,也早都在建国之初,就做出了最合理的规划,封诰山水神灵一事,从来都不是小事,即便一开始不够完美,也会在国力越发强盛时逐步完善这一点。 到头来,除却偶尔要从诏神司派遣官员下放到地方,去处理一些山水神灵与过路仙师们的争执,亦或是替一些不懂规矩的山水神灵擦屁股。再不就是某处又有一座山水形胜之地,死了某位与国运相契合之人,朝廷便会派遣诏神司封诰使,前去封诰那人为山水神灵。 这些诏神司政务,或处罚,或奖赏,或封诰,或提伯,或降职。几乎都是十天半个月才有一桩事务。 平时都是清闲得很,诏神司的一些官员甚至清闲到无需亲临诏神司,只在家中享天伦之乐,等到有事需要处理时,被朝廷派来的传信飞剑指引,才会前去处理事务。 颜文卿来到诏神司门外,请一位守门侍卫代为通报。 那人转身朝里面走去,来到正殿之前,轻敲房门,对扶桑王朝诏神司封诰使说道:“大人,翰林院编撰,颜文卿颜大人求见。” 正殿书桌前,一人埋头打着瞌睡,听闻那人名号后抬起头来,嘴角一扯,“哦?是咱们那位风头正盛的状元郎?他找我有什么事?” 守门侍卫回答道:“禀大人,颜大人说,想找大人聊聊关于封诰山水神灵一事,他想听听,扶桑诏神司的规矩。” 第两百二十四章 等君君不来 - 出鞘 - 祠梦 落京诏神司那位封诰使,听闻颜文卿是来询问封诰山水神灵一事时,眼中略带讶异。 通常诏神司的官员,鲜少和朝廷其他部门的官员打交道,三省六部那些家伙也不会有事儿没事儿往这边跑。 至于翰林院,完全就是扶桑王朝读书人镀金的地方,每一位在殿试中名列前茅的读书人,几乎都将翰林院编撰、编修的职位,当做通往朝堂更高处的垫脚石。 翰林院的人更加不会往诏神司跑。 所以一座诏神司,细数起来,如果不计算诏神司本司的官员平日的相处时长,那么他们与山水神灵打交道的时间,远远超过他们与人打交道的时间。 也因如此,世俗王朝、国家当中那套所谓的官场规矩,拿到诏神司来,是没有半点用的。 人情世故,官场规矩,在诏神司都毫无意义,世俗王朝几乎都将诏神司独立在那套官场秩序之外,除了诏神司唯一一位封诰使,官居二品之外,其他的诏神司官员,其实最高也就是五品官。 但只要身上带着诏神司的名头,说是一国横行完全不为过。 不乏削尖了脑袋想要往诏神司钻的官员,然而朝廷对于诏神司封诰使、副封诰使、山水祠庙督造、山水神灵监察等官职的官员选拔,采取最机密的方式进行,除了朝中左右仆射直接向皇帝推举人选,再由中书令,对推举人选的家世背景、官场履历、人品心性等进行一系列的调查后,给出最为中肯的参考意见,辅助皇帝做出决断。 所以历来诏神司,都是最少出差池的部门。 片刻后,那位换上一身官服,气质便焕然一新的读书人缓缓走入诏神司偏殿。 那位诏神司封诰使笑望向颜文卿,两官相见,出于礼数,双方几乎同时向对方作揖行礼。 封诰使从主位上站起来,微微朝对方作揖行礼道:“颜大人。” 颜文卿诚惶诚恐,身子更低一些,朝那人行礼说道:“下官不敢在公孙大人面前以大人自居,公孙大人尽可直呼文卿之名。” 公孙栗微笑道朝他摊开一手,示意对方落座。 颜文卿拣选了最靠近门的座椅,缓缓坐下,身子端正。 此殿通常是用于接待客人、亲朋好友,闲聊用的地方,若谈正事,封诰使公孙栗理应请自己进入正殿才对。 颜文卿才思敏捷,只一眼便瞧出,多半是这位公孙大人今日不想谈正事,所以才请自己来到偏殿。 知道此行多半无功而返,可既然主人家都已经清晰表达出“不谈公事”的态度了,自己这个六品官,总不能颐指气使地去命令二品的诏神司封诰使与自己强聊一番吧? 所以这位状元郎落座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只是在心中酝酿措辞,想想该聊些什么,才算“闲谈”。 那公孙栗见此人落座而不言语,只当他与自己生疏,便笑意满满地提醒对方道:“文卿,请用茶。” 不被喊大人了,颜文卿顿时心中如释重负,痛快多了。 他转头朝主位上的公孙栗微笑道:“好。” 颜文卿轻轻解开茶盖,闻香品茗,心中思绪如流水潺潺。 公孙栗这下算是瞧出来了。显然咱们这位状元郎,初入官场,所以时刻如履薄冰,觉得自己喊他到偏殿,便是不打算聊正事。 其实公孙栗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是诏神司的官员们,从来看不惯官场那一套规矩,所以行事没有这么多明里暗里的潜台词,都只是凭喜好做事。 这位诏神司封诰使比起听来人唠叨家常,嘘寒问暖一番,再缓缓切入主题而言,他更愿意来客开门见山,双方直截了当地谈事情,能办则办,不能就算。 这才是公孙栗的处事原则。 他此刻笑道:“文卿不必如此拘谨,哈,我想你新官上任,可能对落京这边不太了解,三省六部那一套所谓的官场规矩,在诏神司其实是不管用的。” 颜文卿立刻放下茶杯,起身朝这位诏神司封诰使行礼作揖道:“下官愚昧,让公孙大人见笑了。”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啊。”公孙栗跟着起身,伸出一手,虚按两下,示意对方坐下。颜文卿这才缓缓落座,只是仍旧如坐针毡。 年轻人脸皮薄,遇到一点事儿脸就红了。 公孙栗看着他的模样,想起自己年轻时初入官场的样子,与如今的颜文卿又有何异? “哈,想要在朝堂之上驶得万年船,恰恰不能失了你的这份如履薄冰。我只是说,在诏神司你不必如此拘谨而已。你也不要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没有这回事。”这位诏神司封诰使待人和蔼,顿时让那位状元郎心中好受许多,他再度朝那人微微作揖,无甚言语。 主位之上那人微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反客为主”地问道:“听说文卿此次找我,是关于封诰山水神灵一事?” “正是。”年轻人说,“早先下官去过落京城中几乎所有书坊,都不曾找到讲解有关封诰山水神灵一事的书籍,一筹莫展之际,下官想着‘拜佛何须去西天’,这才冒昧前来叨扰诏神司。” 封诰一国山水神灵,何等大事,岂可由世人擅自印刷? 即便是身为一国京畿之地的落京,城中依然鱼龙混杂,那些域外来者,就有不少潜伏京中常年打探情报的谍子。 若给这些心怀不轨之人拿到封诰山水神灵的详解书籍,岂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只不过,眼前的年轻状元心思单纯,自然不太能与敌国谍子沾上边,所以公孙栗也没有往那方面猜测,更不会在颜文卿面前提起此事,而是打算找个借口,将扶桑王朝不将封诰山水神灵的细节公之于众的真正原因掩埋起来。 他只是点头微笑到:“确实,我扶桑泱泱大国,山水形胜之地何其多,每年都会新添许多地方上的山水神灵,除却一国之地的‘三山五岳’几乎定死了永世不变以外,一些小地方,哪怕是偏隅之地,咱们诏神司的官员也有不少亲自走到地方上去,观测山水,拆毁淫祠,督造山水祠庙呢。随时都在不断变化,工程量一大起来,几纸书页哪印得完,索性朝廷就不打算印刷这些细则。” 颜文卿点点头,若有所思。 公孙栗立刻说道:“不过你既然来诏神司走了这一趟,我肯定不会让你白跑,毕竟是咱们的状元郎嘛,谁敢不给你面子,哈。” 他开了一个玩笑,说得颜文卿有些赧颜。 “公孙大人说笑了······下官惭愧。”颜文卿擦了擦额头的汗。 人家说是不拘谨,可他若真不拘谨,恐怕会为人诟病。 此事就好比人情往来,送礼收礼。收礼之人当然可以笑称不必麻烦,可送礼之人若以后当真不送了,也就难以延续那份香火情。可若送礼之人一直送,哪怕收礼之人从不收礼,一样能感受到送礼之人的心意。 话又说回来,真是铁一般的关系,反倒无需讲究这些虚礼了。 可能两位老友,数年不见,各处天涯一方。 忽有一朝得知对方身处险境,恐怕也会奋不顾身前去相助。 然而一生中,这般铁打关系的挚友,又能有几个? 十成友人中,能有一成否? 九成九的关系,依然还是需要靠香火来维护,否则时间久了,距离远了,岁数大了,曾经再无话不谈的好友可能都会渐行渐远渐无书。 嘘寒问暖未必多有用,久疏问候一定不太行。 颜文卿说道:“若公孙大人肯为下官解惑,文卿一定牢记这份恩情。” “严重了,严重了,哈。”他微笑问道,“跟你讲这个只是小事,不过在我开口之前,也想问问文卿,你为何对此事感兴趣啊,难不成,你也想借翰林院编撰的职位做跳板,以后来我诏神司当个山水祠庙督造?” 这便是真的开门见山了。 或者说,公孙栗这话已经不是开门见山,而是打开门,两人直接就站在山上聊了。 没有比这更直接有效的沟通方式。 颜文卿摇头说不是如此,他把自己真实想法如实相告,将自己离开家乡,进京赶考时,在等君山走的那段夜路,又被一只小狐狸以灵力聚火光,照耀前路的事情说给那公孙栗听。 后者一边听,一边不时轻轻点头,没有出声插嘴打断状元郎的话。 最后,公孙栗也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地给了个回复道:“哈,原来如此,我已知晓。照你的意思,是想要给那只送你一程的小狐狸,修建正统山神庙?” 颜文卿起身,朝那位诏神司封诰使深深作揖道:“下官不敢代俎越庖,此番前来,只为了解扶桑封诰山水神灵的规矩,不敢劳烦公孙大人。” “你真是......都说不必拘谨了,光是了解规矩有个屁用啊,咱们这些拿着朝廷俸禄的家伙,到底得干点实事儿才行。” 公孙栗竟是忽然爆了句粗口。 这位封诰使大人坐在主位上,一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沉吟片刻后,公孙公孙栗微笑道:“承了人家的情,自然得还给人家。你先回去吧,此事我自会处理。” 颜文卿闻言,也不敢多问什么,只说无论事情能否成全,他都谢过公孙大人。 当那位状元郎离开诏神司后,公孙栗随手从椅子上拿起一件披风,披在身上,走出偏殿,随手招来一位山水祠庙督造。 这位扶桑王朝诏神司封诰使微笑道:“陪我走一趟等君山。” 第两百二十五章 君不到礼到 - 出鞘 - 祠梦 落京诏神司。 一柄传信飞剑直接去往京城外最近的一座仙家渡口,流星渡。 作为扶摇天下十大王朝之一的扶桑,距离京城最近的流星渡,此刻停泊着数十艘体型巨大的仙家渡船,上百艘中等体型的仙家渡船,上千艘体型苗条的机关鸟。 京畿之地无宵禁,举城内外灯火通明。 渡口这边,同样热闹非凡,如同第二个京师。 落京中有的,此处都有,甚至还有落京中因律例不得售卖的许多玩意儿,也在此处的集市上肆意售卖。 流星渡驻扎着一只扶桑军,人数不多,只有一千人。 然而就是这一千人,足以震慑来往于流星渡的数百艘仙家渡船,以及上千只机关鸟。 只因这只千人骑,人人皆是四境之上的武夫,而千人骑的统领,名为司徒搬山,更是九境武夫,极擅长捉拿炼气士,专门对付那些不守规矩的山上仙师。 所以流星渡这边,从来莫得什么大乱子。 一柄传信飞剑火速落下,由麾下副将亲自取飞剑送到司徒搬山营帐中,请示这位司徒将军的意思。 司徒搬山微微皱眉道:“昭神司那边,又搞什么鬼?这种破烂地方也要封诰使公孙大人亲自前去,分明随意派个山水神灵监察外加个山水祠庙督造就完事儿了。” 那副将颤颤巍巍道:“大人,兴许是这次的封诰,不太简单?” “呸,再不简单,能有多不简单,还能是陛下的意思?”司徒搬山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这虎豹骑天天待在渡口边忙里忙外,一年到头都没个时间回家抱孩子,那些个昭神司的文官可就清闲了,整天游山玩水的,这里逛逛那里瞧瞧,记载风土人情的册子都不知写烂了多少本,官靴都不知穿烂了多少双,哪像他们这些武官,整日跟他娘的坐牢没两样,还特别不受人家待见。 同样的官品,文官凭啥子就高人一等了,武官下力气就不受待见了? 司徒搬山怨气满满,听的副将那是一个心惊胆战,生怕哪个脑袋拎不清的家伙听说了这番言论之后,去找那昭神司的大人们碎嘴,到时候上头怪罪下来…… 念及于此,副将提醒道:“司徒将军小心隔墙有耳啊。” “我小心个屁。”司徒搬山东张西望,“哪儿呢?哪儿呢?耳在哪儿呢?有本事就他娘的出来当面说呀,背地里放冷箭算什么好汉?” 那副将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这位将军乃是喝醉了,在这边说胡话呢。 也对,平日里司徒将军就对那些个文官们不太待见,可是又碍于和谐,不能够直接对那些文官们大不敬。 便只好借这个酒劲啊,把心里面那些怨对慢慢说出来。 这位副将想了想,也是人之常情,便点头问道,:“那请问司徒将军这飞剑?” 司徒搬山摆摆手,说了句你看着办吧,而后跌跌撞撞地走回营帐。 副将取下传信飞剑中的信,看到信上说昭神司那边想要借一只机关鸟去,用来乘坐两人,飞往,扶桑王朝边境,一个名为等君山的小地方。 这副将此前也没听说过等君山,不过既然是昭神司那位公孙大人亲自写信,他怎么也得卖人家的面子。 副将想了想,吩咐一位手下乘坐一只机关鸟,在渡口报备之后,径直飞往落京城中。 落京昭神司门外。 两人身穿官服,衣冠楚楚,正在等待机关鸟降落。 其中一人便是昭神司的封诰使,公孙栗。 另一人,则是昭神司的山水祠庙督造,秦宵。 这位昭神司的山水祠庙督造。看着缓缓降落的机关鸟,笑望向身旁的公孙栗道:“公孙大人,不知咱们此番要去多少时日?卑职好往家中写封家书,免得娘子挂念。” 那位昭神司封诰使笑骂道:“怎么娶了媳妇儿翅膀硬了,都敢对我发号施令了,要不秦大人直接定个日子呗,我听您说的算。” 那秦霄立即作揖道:“卑职不敢。” 公孙栗翻了个白眼,不再与这位手下开玩笑。想了想后说到:“这就得看那座淫祠的规模了,假如等君山的山民们已经将一座淫祠打理的井井有条,他们只是缺一个正儿八经的名分而已,那么咱们此行说不定七日就能返回。” 公孙栗接着说道,“不过咱们也得考察考察那位山精野怪的品性来历,可不是什么人……不对,可不是什么妖都能成为我扶桑王朝的山水神灵的。若对方真如那位状元郎所说,心性纯良,不求回报。那我扶桑给它一个名分又如何?” 秦霄忙问道:“若非如此呢?公孙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如若不然……”公孙栗若有所思,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那只机关鸟已经降落在两人身前,公孙栗微笑道:“那咱们就走一趟等君山,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狐狸,在等它的君。” ———— 大风山。 那只名为长亭的游山雀,从泥土里钻了出来,它挥舞着翅膀跳上枝头,眺望远方。 发现天空中有一只机关鸟,正在缓缓飞向此处。 长亭凝望天空片刻后,转身一头扎进地面,消失在泥土中。 等君山山神淫祠中。 一只棕色的小狐狸,正在啃食香火。 忽然淫祠外,泥土中有一物,破土而出。 是那名为长亭的游山雀。 游山雀依靠在门槛上,催促到:“小狐狸小狐狸,好像有人来找你了!” 小狐狸眼睛一亮,问在哪里。 长亭伸出一只爪子指了指大风山的方向,“就在那边,已经到我的地盘了,估计再过不久,就要抵达等君山了,你要早做打算啊小狐狸。” 那只棕色小狐狸问道,“可曾看见一位相貌清秀的年轻公子?” “小狐狸,没有什么年轻的公子。朝廷那边只来了两个官老爷,看着都不年轻,穿着官服,一看就身份不低。”长亭给它泼了盆冷水。 小狐狸努力装作不在乎长亭说的话,只是眼神忽然有些黯然。 他果然没回来吗。 正当两只精怪闲谈之际,天空中那艘机关鸟,缓缓降落。 从机关鸟上走下两人。 公孙栗笑道:“在下扶桑王朝昭神司封诰使公孙栗,敢问你们哪位,是这座等君山淫祠的主人啊?” 游山雀长亭抖擞了下翅膀,跳上枝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该劝的也劝了,该说的也说了。 剩下的路还是得自己走。 至于小狐狸究竟会怎么样,长亭也没办法管,他也管不了。 用人族的话来说,就是个人自有个人福。 秦霄抬头看了眼那只游山雀,说道:“公孙大人这一只似乎也是附近某座山上的淫祠之主。” 朝廷的人,都只是称呼淫祠主人为山精野怪,稍微有礼貌一些的也就是像秦霄和公孙栗这样称呼他们为淫祠之主了。 无名无份。 那只棕色的小狐狸昂首挺胸,站在自己淫祠正中间,说道:“我是这座淫祠的主人。”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小狐狸眼神晦暗不明。 可能它也不愿意承认,这只是一座淫祠吧。 公孙栗在听闻身旁的秦霄提到那只游山雀的时候,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需要去管那只精怪,眼下他们是来处理等君山一事的。 而且处理等君山的事,都还是公孙栗看在那位扶桑状元颜文卿的面子上,才肯前来这鸟不拉屎的地儿的。 否则,他公孙栗吃饱了撑的,要来扶桑的边境,找一座山民的淫祠? 扶桑王朝疆域极其辽阔,天下淫祠何止千百座?若朝廷真要把疆域内所以的淫祠都拆遍,那就是。出动整个昭神司的人马,不眠不休的干,也得干到天荒地老去了。 公孙栗才没有这个闲工夫,管完整个疆域的事儿呢。 权当那位状元郎,欠下自己一份人情了。 日后总会有用得着他还人情的时候。 公孙栗笑着说:“方便让我们二人进入这淫祠瞧瞧吗?” 小狐狸犹豫片刻,然后微微侧过身子,给他们二人让路。 公孙栗笑着说道:“多谢了。若是天底下所有的淫祠之主,都像你这般配合朝廷,那么许多事情,就会好办了。” 树枝上的游山雀长亭对此不以为然。 小狐狸只是轻轻点头,看着公孙栗和秦宵走入淫祠。 公孙栗在淫祠中前后逛了一圈后,笑着点头道:“可以这来你是淫祠,就是咱们去年督办的那两座山神庙,规模跟这一次比起来都还差了一截呢。” 秦宵深以为然。因为。去年的两座山神庙都是他负责督造的,规模用料比起这等君山的淫祠来说,的确差上一些。 看来等军山的山民们是真的很爱戴这只小狐狸啊。 小狐狸忽然问了句:“请问……” 公孙栗转身,微微歪着脑袋,笑望向那只棕色的小狐狸,问道:“怎么了?” 游山雀长亭站在树枝上,朝小狐狸摇了摇头,示意它不要多嘴。 小狐狸执意问道:“那位叫颜文卿的公子,他没跟你们一起来吗?” 公孙栗笑道:“来了,怎么没来。只不过他来之前,托我先给你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小狐狸问道。 “即日起,封你为等君山山神,赐扶桑正统山神祠庙匾额,愿你坐镇等君山,与扶桑山根水运同气连枝。” 那人一声言语后,从怀中摸出一枚朝廷颁发给山水神灵的玉牌,径直去往小狐狸身上。 下一刻,玉牌砸入狐狸身体里,与它合二为一。 小狐狸变成了大狐狸,大狐狸又得到玉牌法力加持,如愿以偿,化作人形,摇身一变成了位少女。 “颜文卿这份礼,山君可还满意?” 第两百二十六章 檐下飞孤雪 - 出鞘 - 祠梦 扶桑王朝诏神司,封诰使公孙栗,身为朝廷的二品官老爷,手上的权力,其实已经相当接近一国丞相了。 唯一的区别在于,封诰使主管一国山水气运,以及联合一国钦天监,平分半个“国祚”的监察与管理。 钦天监,负责观天象。 诏神司,负责处地事。 天地结合,以人为介,将国祚分为上下两层,对半分开,各司其职,打理的井井有条。 国运这东西,如同文运,武运,剑道气运,看不见摸不着的。人间凡夫俗子,想要掌控这种形而上,大而空的东西,其实极难极难。 光凭某人一张嘴,自然是远远不行,得看到实际产生的变化。 就好比今日的诏神司封诰使公孙栗,启用皇帝御赐的权力,在随身携带的三枚可以不必通报皇帝就送给小狐狸的山水神灵玉牌。 直接由公孙栗本人当场封诰完山水神灵以后,日后回到京城再向皇帝禀报此事。 这一份堪称为“先斩后奏”的权力,乃是扶桑王朝皇帝,对于诏神司的信任。 而作为诏神司的官员,他们自然要担得起这份信任。 今日公孙栗在扶桑王朝边界封了个等君山山神,那么往后的半年以内,诏神司那边就必须要清清楚楚地看见国运有所变化。 不说因多出一位正统山神就让国运如何蒸蒸日上,至少也需要看见等君山这边的山根水运加入扶桑王朝国祚之后,使得一国国运是呈现向上趋势的。 总不能封了个山水神灵,反而让国运走了下坡路吧? 如若不然,那么这份不经监察就随意封诰山神所造成的后果,就必然能给公孙栗戴上一顶渎职的帽子。 在扶桑,尤其是诏神司,渎职是大罪。 毕竟一国国运,岂可儿戏? 所以公孙栗手里,有且仅有三枚可以“先封后奏”的朝廷颁发给山水神灵的玉牌。 拿到玉牌,就象征着山精野怪有了个名分,被朝廷记录在一国山水神灵谱牒之上,可以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享受当地百姓的敬仰与香火。 他们庇护一山一水气运,而他们也将受到朝廷的庇护。 可能会有喜好斩妖除魔的天师路过某处,随手就给那些其实心性善良的山精野怪斩妖除魔了去。 但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哪位正统的山水神灵,即便是山精野怪出身的,也没人胆敢随意对他们出手。 在公孙栗颁发给那只小狐狸山君玉牌之后,它本身洞府境的修为,便提高一筹,成了个炼神境的精魅,故而从前只能口吐人言,如今却可以化身人形了。 眼下少女所化,乃是曾经见过的一位过路仙子的模样,那位仙子年纪轻轻,境界却不含糊,能够御剑乘风。 小狐狸一眼就记住了她的模样,打定主意,若有朝一日自己步入炼神境,定要化为那位仙子的相貌才是。 游山雀长亭站在“淫祠”外的枝头上,看着那个先自己一步,化形为人的小狐狸,心中感慨万千。 开窍以后,长亭明白修道修来修去,修的无非是个机缘。 而机缘恰恰又是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 可能某天踩了狗屎运,摔一跤都能摔到神仙老爷的宝贝洞府里去,吸吸神仙老爷的仙气,就能摇身一变,化身人形。 也可能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见过了外头的大千世界,离开了曾经的鸟窝鸡窝,变得会口吐人言,却始终无法真正化身人形。 终其一生,也就止步于洞府境修为,这样的山精野怪,很多很多。 不对。应该说这世上,九成九的山精野怪,最后都只是落得个这般下场。像它长亭这样,能有一方淫祠的山精野怪,已经算是一座山头,最受机缘眷顾的家伙了,它很幸运,也很知足。 像那小狐狸这样,竟然还能从一方淫祠之主,摇身一变成为被朝廷封诰的正统山神的山精野怪,一万只里头都不晓得有没有一只哩。 不过小狐狸本来心性就好,机缘多眷顾好妖一些,也没什么奇怪的。 看着昔日一起修炼的淫祠之主,一朝飞上枝头变了凤凰,游山雀长亭遥遥朝她递去一个祝贺的眼神,随后一头扎入土里,回自己那大风山去了。 人间有句老话,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 扶桑王朝诏神司封诰使公孙栗,说到做到。 给那状元郎颜文卿说,此事交由我处理,还真就给人家处理的明明白白。 给那下属秦宵说,七日回来,还真就七日返程回京,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一位封诰使亲临,又有一位山水祠庙督造现场监督,自然一座淫祠转变为正统山神祠庙的过程就变得顺利了很多。 当地连个县令都没有。 就是邻里几个村头,各自喊出一方管事儿的,大家联合起来开了一场会。 会议全程,公孙栗一句话没说,全权交由山水祠庙督造秦宵来说。 那些山民们,也就洗耳恭听着,连句问题都没提。 他们只知道,自己信奉了十几年的那只狐狸,如今算是飞黄腾达,成了朝廷认可的正统山神咯。 只需要知道这是一件好事,对大家有利无害,就足够了。 回头开完了会,还是该种地种地,该挖土挖土,该淘米淘米去。 其实那座淫祠,根本无需做任何改动。 它本身的规模,比之扶桑王朝境内的其他山水神庙,已经不遑多让。 一直就只是缺个名分而已。如今封诰使公孙栗来了,给了它一个名分。 在淫祠之外,公孙栗借来村民一架木梯,颤颤巍巍地登上木梯,亲自为这座等君山山神祠庙的牌匾题字。 等君山山神庙。 六字一气呵成,未曾停手,竟非狂草,而是端端正正的楷书。 那位山水祠庙督造,秦宵笑着奉承道:“公孙大人真是写得一手好字。” 公孙栗当时就只是笑笑,说你若曾替整个扶桑王朝疆域内,几千座正统山水祠庙题字,你也可以。 城中吹糖人的小贩们,做了几十年的行当,一日比一日更精,到头来吹的糖人无需工具尺量,个个儿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小,宽窄。 面瘫的大娘,抓了几十年的面,二两三两,闭着眼睛都能恰到好处,差错一根,分量都不准。 药铺抓药材的老先生,就是头也不回地扯开抽屉,下手抓药那也是要一抓一个准,只抓一次,说是一两二钱,就绝不可能多一钱出来。 剑客出剑百万次,最后都可以不找要害,出剑在何处,何处就是对手要害。 天下事,再难都难不过认真二字。 也就是老生常谈的,无他,唯手熟尔。 看了万卷书以后,下笔想没神都难,走过万里路以后,脚步想慢都不行。 可能唯一一件,做得多了,却始终做不好的事情,就只有识人了吧。 识人一事,哪怕已识千千万,阅人无数,到头来依然有可能栽在一人手中。 就此一事,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都没能将此事做好。 民间更流传着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老话。 其实细想之下,不是那人恶时太恶,而是那人善时太善。 许多人选择性忽略了那人的恶,只留念于那人的善。 可能只是初次相见时,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就足以盖过从今往后的无数次恶语恶事相向了吧。 可能不是识人真有多难,只是到头来,跟人斗了千万次,唯独不愿跟你斗。 若注定有人要给我一剑,那我宁可这个递剑之人,是你。 栽跟头这件事,如那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罢了。 是鱼,想要输在你手里。 ———— 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悬空寺边上练剑。 踩在那些蜿蜒在悬崖边的行亭上头,脚步若一个不稳,便会摔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纸人无事,与那小沙弥忘忧,正坐在树底下烤着火。 了云方丈双手合十,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诵经念佛。 时辰到了,小沙弥忘忧缓缓起身,对纸人无事说道:“无事施主,小僧该去敲钟了,请施主稍等片刻,咱们再来聊聊何谓‘心中有善善而不善,心中无恶恶而不恶’。” 纸人无事近日跟随李子衿在悬空寺中修行,整日被阵阵梵音以及方丈了云的念佛诵经给包裹着,竟然出乎意料的破境了,如今的小家伙,已经是凝气境的炼气士了,比其他的苍白纸人,又更进一步了呢。 无事有模有样地学那忘忧小沙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了一声,目送小沙弥走向钟楼。 悬崖那边,那个少年剑客又踩着行亭边沿,朝空中递出一剑。 不见那翠渠剑如何出鞘,只在无事一眨眼,剑便消失于鞘中,再然后,翠渠古剑就凭空从半空中落下,径直落入少年剑客鞘里。 听李子衿说,那招剑诀,名为藏锋。 像是既内敛,又外向的一剑,里里外外都透露着矛盾。 跟李子衿很像,剑如其人。 有时候,他心中的学问与剑术,都会相互打架,矛盾不已。 剑入鞘以后,李子衿从亭上脚尖一踩,飘然落入院中,衣袖飘摇,被风吹起两侧鬓发,仿若那成名已久的剑客,行走江湖,举手投足皆风流。 少年朝“正巧”迎面走来的了云方丈双手合十,念了声佛,打过招呼以后,李子衿说道:“近日,多谢方丈收留了,功德箱那边,我捐了些碎银,小小心意,希望悬空寺能够笑纳。” 少年言语巧妙,不说让了云笑纳,是对这位大师的尊重。了云方丈的为人,他很清楚,多半也会将功德箱里的几十两银子,散发给山下的贫苦人家吧。 那僧人眯眼微笑,确是笑纳了,只是点破玄机道:“小施主是要启程了?” “特来知会方丈一声,说完就走。”李子衿点头道。 纸人无事一个蹦跳,跳到少年肩头,不言而喻,那模样就是到哪里都可以,别把我抛下。 了云方丈笑道:“也好,当夜见小施主满眼迷茫,站在院中踌躇不定,贫僧便知道小施主乃是‘迷路’了。如今既然已经看清前路,自然应该早些动身。” 李子衿再度朝了云方丈行礼,“谢过方丈指点迷津。” 僧人笑着摇头道:“谢你自己。” 少年转身之前,僧人说道:“既然要下山,贫僧想送你一程,还望小施主不要拒绝。” 李子衿愣了愣,还是点头答应下来,与了云方丈朝悬空寺外走去。 在二人双腿都迈过悬念寺门槛以后,身后传来悠扬钟声。 “噹,噹,噹······” 心神一震,神清气爽。 少年转头,朝悬空寺内钟楼望去,只见那忘忧小沙弥趴在钟楼栏杆上,使劲伸手朝他和无事挥舞。 李子衿肩头,纸人无事也就是境界修为不够,没有化身人形,否则必然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好友哭着告别。 少年会心一笑,也朝钟楼那边轻轻挥手,喊道:“忘忧小师傅,咱们有缘再见!” 小沙弥笑容灿烂,“有缘再见。” 了云方丈轻声道:“阿弥陀佛。” 送李子衿与无事下山,站在裁光山山门,那位赤脚僧人不再向前。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贫僧就送到此处了。”了云说道:“愿小施主前路顺遂,一片光明。” 少年最后一次朝僧人双手合十,然后转身告辞。 还要到裁光山山神庙去一趟,向山君王若依以及道短老弟告别。 裁光山山神庙外,李子衿一步迈入,发现今日的香客们又逐步多了起来。 少年叹息一声,心中有些愧疚。看来前一阵子,真是因为姜襄的静养,那位裁光山王山君才吩咐庙祝道短闭门谢客,不让香客们进来敬奉香火的。 自己在裁光山数月时光,不知让那位女子山君亏损了多少香火,罪过罪过。 庙祝道短性情大变,不再像从前一样,只顾着自己敲个二郎腿在一旁快活逍遥了,而是相当礼貌地接待这那些香客,有序地向香客们提供大小长短不一的香烛,既有耐心地为一些初次来到山神庙,慕名而至的客人们介绍、解释着关于裁光山以及裁光山山神庙的一切。 李子衿看着这一幕,眼中有些笑意,想了想,便将已经迈入山神庙的一只脚收回。 少年觉得,道短和王山君的生活已经回到了正轨,如今自己既然要离开,就不便打扰她们二位了。 悄悄地来,便悄悄地走罢。 李子衿转过身,在山神庙外的雪地里,以剑鞘刻下告别话语。 雪中小楷一行,王山君,道短老弟,有缘再见。 山神庙中的金身,眨了眨眼。 ———— 一年时光飞逝。 距离离开金淮城,离开飞雪客栈,已有一年时日。 李子衿与纸人无事,在扶桑王朝京城,落京度过了一次春节。 一个剑客,一个纸人,两人在客栈中,相视苦笑。 无事喊李子衿早点找个媳妇儿,这样以后家里热闹些。 李子衿翻了个白眼,说连家都没有,怎么找媳妇儿? 然后小家伙恍然大悟道:“对啊,李子衿,我发现你连个窝都没,白瞎了这么俊的剑法。” 少年笑问道:“只有剑俊,人就不俊了?” “都俊。”无事看了眼那少年的手,都已经按住剑柄了,只能是昧着良心说了句。 那少年满意笑道:“就喜欢听老实话。”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哩。 两人春节之时,决定不能闷在房间里干瞪眼,决定上街找些热闹看。 无事说既然要热闹,干嘛不去青楼吃花酒。 李子衿笑着拍了下它后脑勺,说小孩子家家,一天尽不学好。 自然不可能去吃花酒,少年剑客背着两柄剑,一柄被上好的锦缎缠起来,缠得密不透风,风雪不沾的文剑仓颉。 另一外一柄,则是翠渠。 京畿之地,热闹非凡,街上那些穿着狐裘御寒的公子哥,个个英俊潇洒,那些披着厚重衣袍的富家小姐们,个个明眸皓齿。 自古京师多俊男靓女。 不是说天底下的俊男靓女都出自京城,而是天底下的俊男靓女都在往京城跑。 可能有人来此谋个活计,可能有人随父辈祖上迁移,还有一些,可能是前朝战败后遗落民间的公主、皇子。 都有可能。 在集市上的馄饨摊上,少年喊了碗馄饨,本来也想给无事喊一碗意思意思的,可小家伙持家有道,说是如今挣钱不容易哩,让李子衿省着些,免得到时候真娶不了媳妇儿了,只好打一辈子光棍,多惨啊。 少年一口馄饨下肚,又夹起一个馄饨塞入口中,嘴里含糊不清道:“说得好像省下一碗馄饨的钱,就能娶到一个媳妇儿似的。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隔壁桌,有两位姑娘,许是那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因为当两人坐在馄饨摊等着馄饨上桌时,旁边还守着一辆马车,站着几位身上带剑的侍从,看样子,来头不小。 那两位姑娘,其中一位,名为柳元青,是那扶桑王朝礼部侍郎柳元琅的女儿,如今十七岁,长得颇有灵气,身材出落得亭亭玉立,凹凸有致,是那寻常汉子口中的童颜。 另一位姑娘,无关棱角分明,脸上带着些许匠气,仿若那匠家大师手笔,从玉里雕刻出来一般。 这位女子年纪稍长一些,十九的岁数,名为郭沐雪,青丝随意披在肩上,身上带有淡淡香气,是扶桑王朝境内,一座名为摘星楼的山上宗门,宗主之女,如今是那洞府境炼气士,还是剑修,天资卓越,据说得到了摘星楼宗主亲传,毕竟是父女关系,剑法相像名正言顺。 这位山上仙子,姿色自然远胜寻常凡间女子,在闹市之中,吸引了不少汉子的视线,只不过碍于对方剑修的身份,倒是没有不开眼的家伙,胆敢上来自讨没趣。 两位姑娘私交甚好,摘星楼又是扶桑王朝名义上的供奉宗门,两家长辈们也时常来往,所以两家的小辈们,互相之间常有走动。 李子衿要先一步落座,所以先一口吃馄饨。那柳元青与郭沐雪在等着馄饨来时,无事可做,便听见隔壁桌那位黑衫少年剑客与桌上那只苍白纸人的对话,听着颇为有趣,两个姑娘相视而笑。 只不过,童颜的柳元青反而笑得开朗一些,咧嘴而笑。而分明年长一些的郭沐雪,反而笑得含蓄,她掩嘴而笑。 “郭姐姐,我瞧那位公子锦衣华服,有背剑带玉,模样也俊,应该不寒酸呀,怎么听起来,连吃一碗馄饨都够呛,真有这么穷?”柳元青贴在郭沐雪耳边,说着悄悄话。 那郭沐雪偷瞥了邻桌的少年剑客一眼,又转过来俯首柳元青耳边,说道:“妹妹有所不知,这京城里啊,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些人乃是打肿了脸充胖子,说不得身上的那件锦衣啊玉牌什么的,都是管亲戚朋友借来的呢。 他们不把自己打扮的人模狗样,怎么骗妹妹这种无知少女许下芳心呢?妹妹以后看见这种家伙,可要小心些了。我就听同门师姐说过,以前在京城里遇到个负心汉,自称是什么什么富商的儿子,来扶桑这边帮着打理生意,还说与我那同门师姐一见钟情,要跟随我那师姐上山修道,从此做一对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我那同门师姐,是个心思单纯的好人,从来没下过山,初次下山历练,便遇到那负心汉,瞧他模样不差,又锦衣加身的,不像什么坏人,便把心肝儿连着身子,都一起给了那人,谁晓得那家伙后来跟师姐上山以后,三天两头往外头跑,说是家里的生意需要人手,他这个长子不能不帮。 后来师姐有一次多了个心眼,用了张隐身符,瞧瞧跟着那负心汉下山,才发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哪里是帮家里打理生意哟,分明是去那青楼吃花酒去了,据说还是偷我师姐的神仙钱,还有山上法器,拿来凡间卖金银,然后到花街柳巷去潇洒去了。我师姐一度气得道心不稳,差点就要自绝于悬崖边,幸好被另一位师姐及时救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妹妹可要小心这样的人。” 那柳元青听完以后,先是泫然欲泣,然后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又恶狠狠地骂了句:“那男人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说完,两位姑娘再望向邻桌那锦衣少年剑客,便怎么看,怎么个不顺眼了,觉得此人莫不是跟欺骗郭沐雪那位师姐的家伙,是一类人? 李子衿人在旁边坐,锅从天上来,好好地吃着馄饨,忽然就发现邻桌两位姑娘,瞧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头,他低头看了看身上,也没沾什么脏东西啊? 奇了怪了。 少年三两口吃完馄饨,立刻结账走人。 往前走了一截后,发现身后有人跟着自己。 还正是那两位姑娘。 李子衿不知道的是,就在刚才,郭沐雪与柳元青二人,已经将他想象成了歹人,觉得歹人吃完了馄饨,铁定要去找无知少女下手了,所以二人打算“为民除害”一番,悄悄跟在他身后。 一场乌龙,就由一碗路边的馄饨开始。 李子衿站在屋檐下,蓦然停下脚步,接住一片雪花。 他回过头来,朝跟在身后不远处的两位女子微笑。 白雪覆黑衣,那少年雪中站定,蓦然回首,笑容和煦,宛若冬未去,春先至。 神仙风采,气度非凡。 这一笑,便让那两位女子心神荡漾不止。 二人再一眨眼,檐下已无人,唯余孤雪一片,缓缓飘落。 第两百二十七章 夜深知雪重 - 出鞘 - 祠梦 人去与不去,雪都在这里。 李子衿不过随风折柳,一个闪身穿过一条街巷,沉入人海中去了。 那柳元青与郭沐雪没能为民除害一番,好生恼火,偏偏那少年剑客又俊的不行,摘星楼宗主之女郭沐雪,便喊柳元青先回府上,那捉拿“贼人”的重担,就抗到自己肩上了,说罢,郭沐雪调动识海内的灵力,一个飞跃,跳上房檐,在街边房檐上连踩数步,轻盈如燕,速度超乎常人。 这位洞府境剑修所使用的身法,乃是摘星楼颇为有名的一招,许多年前,在那位摘星楼宗主尚且是无名小辈时,便以此招与一位成名已久的剑仙问剑一场,双方打了个三日三,大战数百回合,最终由摘星楼宗主郭浩渺险胜一筹,从此声名远扬。 那招身法,乃是摘星楼开山立派之基,名为逐月步,运转此身法,初窥门径时便可飞檐走壁,驾轻就熟后能够快若飞箭,炉火纯青之后,乘风踏云,人飞于天,仿若逐月摘星。 郭沐雪身为剑修,又是一宗宗主之女,从小被宗门上下的师姐妹们成为百年不遇的剑道天才,见那少年剑客,锦衣夜行,竟能有如此身法。 她心中自然有傲气,势必要以摘星楼引以为傲的逐月步,在身法一事上,与那“贼人”分出个高下。 见人一面,往往先入为主,若第一眼就认定那人不是什么好家伙,哪怕日后深入了解,觉得这人还行,恐怕也很难对其改观。 好比那烟雨楼少宗主明夜,打心里就认定李子衿是个色胚,然后始终无法在脑海中挥去他头上那个色胚的称号。 郭沐雪此刻也当那少年剑客是贼人。 女子在檐上连踩数步,虽然她的逐月步尚且只是初窥门径,飞檐走壁起来却丝毫不含糊,几个呼吸之间,已经跨越数座房檐。 郭沐雪在一处屋檐上蓦然停下脚步,想要追那“贼人”,光是快还不行,时下春节,街上行人众多,得想办法从茫茫人海里找到那家伙才行。 念及于此,女子竟是运转一门“开眼”神通,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炼气士的身影。 身为炼气士,在人群中,被其他炼气士以近似于“望气”的神通观测,身上便犹如发光一般。 他们会在人群中闪闪发亮。 开眼之后,郭沐雪果然将目标范围迅速缩小,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灵根,都能够修道,成为炼气士的。 这天下,始终还是凡夫俗子多一些。 京城中尽管卧虎藏龙,但郭沐雪眼中的人海,顿时呈现出,凡夫俗子沦为黑暗,唯有炼气士闪闪发亮,犹如鹤立鸡群一般的景象。 在观测一阵后,最终女子锁定了那家伙。 “找到你了。” 郭沐雪脚尖轻点房檐,身形飘跃向人群。 李子衿看着一盒胭脂,正发呆出神之际,有女子从天而降,拦在他身前。 周围的人群顿时散开,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那两人都背着剑,女子又能飞檐走壁,说不得就都是两位山上仙师,瞅那架势,多半那少年是个怕媳妇儿的家伙,给女子找上门来,要抓回去跪搓衣板来着。 李子衿收回望向那盒胭脂的视线,转身打算绕开那女子。 谁晓得少年往左她就往左,少年往右她也往右,像是一堵会移动的墙,今儿个就是要拦住李子衿去路。 “姑娘这是做什么?” 李子衿望向那女子问道。 郭沐雪以眼角余光斜瞥了一眼旁边的胭脂摊,好哇,这家伙果然是来看胭脂来了,还说不是打扮的人模狗样,准备欺骗无知少女去的? 只不过她也不能真就这么说,否则会被人当傻子看,于是郭沐雪说道:“你,跟我比剑一场!” 女子心想,等自己跟这贼人打一场,打他个落花流水,待会他便没法去骗无知少女们了。 假如那人真是贼人,自己也算是替天行道,为民除了个害。 就算那人不是贼人,那与自己这摘星楼天才剑修比剑一场,也能让他有所收获。 自己怎么着都占理! 旁观那些路人,听见女子剑修主动挑战那少年剑客,都觉得有一场好戏看了,纷纷  顺手从路边的小吃摊上,买了些糖人啊、瓜果、煎饼之类的,甚至打算找店家端根小板凳,坐在路边看好戏。 若问天下什么样的打斗最好看,自然只有两种。 一种,纯粹武夫的近身肉搏,以拳换拳,拳拳到肉,双方不拼个你死我活誓不罢休。 另一种,便是剑修之间的问剑切磋,管他分生死还是分胜负还是既分生死也分胜负,总之也是打的个惊心动魄,能让观战之人大饱眼福。 而且,还真不能是境界特别高的山巅剑仙相互问剑,因为剑仙问剑,威力虽大,虽过于无趣了些,你远远一道剑气,我遥遥一记剑气的,双方可能连对方的面都见不到,更别提观战的人了,只能看到漫天剑光飞来飞去,哪里精彩的了? 与之相反,低境界的剑修,相互问剑起来,见招拆招,独以剑术分高下,哪个剑术更为精湛,哪个就更占上风。 长剑你来我往,铿锵不断,自然好看。 已经有人开始起哄,说道:“打,跟她打,男人不能说不行!” “对,年轻人就得要锋芒毕露,不能怂!” “快动手啊别干站着了,给咱们来点乐子瞧瞧!” “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打一场,最好来点赌注,不如就赌你赢了娶她,你输了她嫁给你。” “······” 郭沐雪听见那些人的瞎起哄,脸颊飞过一片霞云,然后怒瞪人群里闹腾得最厉害的人一眼,那人顿时收声,消停了下来。 就这么一小会儿,在落京最热闹的集市上,少年剑客和女子剑修就被人海团团围了起来,大过年的,众人只怕没热闹可看,刚好有这样一场热闹,反正不收钱,不看白不看。 所有人都望向那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剑客,觉得那家伙背上背了两把剑,总不能是个  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子吧? 李子衿自动过滤掉周围那些聒噪的声音,疑惑地问那女子道:“姑娘认得我?” “不认得。”郭沐雪轻轻摇头。 李子衿又问:“那姑娘认得认得我的人?” “我认得的人,都不认得你。”郭沐雪如实相告。 李子衿再问道:“那姑娘与我有仇?” “没有。”郭沐雪眨了眨眼睛。 李子衿翻了个白眼,“那姑娘干嘛找我麻烦?” 郭沐雪笑道:“我乐意。你就说打不打吧?” 本以为自己激一激那家伙,他肯定就会碍于面子,觉得不能怂,当场答应下来,哪晓得当她这样说了以后,那家伙只是果断回答道:“不打,告辞。” 说完转身就走。 郭沐雪眼睛都直了,山上剑修相互问剑切磋,乃是常有的事,通常只要双方境界不是悬殊特别大,都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再说了,问剑切磋,乃是相互之间砥砺剑道,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情,岂有不答应之理? 更何况,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激他,他若不答应,岂非为人耻笑? 郭沐雪赶紧拦住李子衿,又说道:“你······你是不是怕了?” “嗯,我怕了。”李子衿点头道。 围观的人又开始起哄,“到底打不打啊,别耽误咱们看戏啊?” “真他娘的怂,连娘们儿也搞不定?” “看样子只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别背剑了,丢咱们剑修的脸。” “就是,赶紧把剑卖了吧,以后别背剑上街了,反正你也用不着。” 李子衿正打算以折柳身法离开此处,他不愿意与女人计较什么。 可这不代表,他就能够容忍那些脑子拎不清的男人在旁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你是剑修?”李子衿忽然身形一个闪烁,闪到那个说他“别背剑了,丢咱们剑修的脸”的家伙身前。 这一手身形闪烁,顿时让某些极有眼力见的家伙闭口不言。 在场围观的人群中,的确有一些人,不是那凡夫俗子,而是山上炼气士,并且还是剑修,其中也有出身剑宗名门的剑修,他们并未开口起哄,只是恰好路过,觉得此处若有人比剑,那么看上一眼,有益无害。 天下剑修除了要自己修行之外,也不能过于闭门造车,毕竟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江湖路上,多学习一下他人的剑法,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总归是对自己的修行有好处的。 而在李子衿运用折柳身法,瞬间身形闪烁到一位身后背剑的剑修身前时,那几位出身剑宗名门的剑修们,最为年长的一位长辈,瞬间眯起眼,轻声道:“好厉害的身法。” 这几人都出自吹雪剑派,其中最为年长之人,名为叶青鸾,是那吹雪剑派首席供奉,此番出行,是带领吹雪剑派的几位小辈,下山游历,走江湖来了。 听闻叶青鸾对那少年剑客的身法赞不绝口,吹雪剑派一位名为萧昇的少年剑修问道:“叶师伯,那人是剑仙吗?” 叶青鸾顿时运转识海灵气,去观李子衿气象,发现对方虽然身法出神入化,但是灵气波动并不强盛,如今只是洞府境而已,便摇头道:“洞府境而已,与你们几人差不多。想来应该是同样出身剑宗名门吧,不知与青城,峨眉两座古蜀剑宗有无关联。” 另一位名为宋琰的少年剑修,被誉为吹雪剑派下一代掌门人的第一人选,如今炼神境巅峰修为,不过十九岁,距离金丹剑仙,一步之遥。 宋琰见那少年剑客说道:“叶师伯说的不对,那身法更像武夫,而非剑修。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人是气体双炼,主攻剑修一道,身法则是以武夫身法为辅。以身法辅助出剑,威力虽弱,速度却快,同境之中,难逢敌手。” 若李子衿此刻能够听见那吹雪剑派的宋琰对自己的这番评判,怕是两人立刻就要相互吹捧一番了。 宋琰夸李兄身法绝妙,厉害厉害,李子衿夸宋兄火眼金睛,佩服佩服。 叶青鸾细细一看,还果真如此,朝身旁的宋琰竖起一根大拇指,“宋师侄好眼力。” 当众人再度将视线投向那使出身法的李子衿身上时,发现那两人已经快要打起来了。 那出声喊李子衿不要背剑丢剑修的脸之人,名为刘深,是个洞府境剑修,刚才瞥见郭沐雪向李子衿发起挑战,觉得有戏可看,又见李子衿推推阻阻,便觉得那小子丢剑修的脸了。 而且刘深也是打心底里觉得那锦衣少年剑客肯定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子,否则怎么会被女子如此激都不肯与她切磋比剑? 刘深万万没想到,郭沐雪激了半天都没激怒难锦衣少年剑客,自己不过说了一句话,他就立刻找上自己了? 李子衿见那出演挑衅自己之人沉默不语,便再度问道:“刚才,就是你喊我别背剑了?” 围观的人继续围观,至于是男人跟女人打,还是男人跟男人打,没差,他们直观看戏就好。 那刘深见锦衣少年剑客身上灵气波动不强,觉得对方跟自己差不多洞府境上下的修为,便没怂下去,刚才乃是没反应过来所以才未答话,此刻给李子衿步步紧逼,他怒道:“是老子又怎么样?” 李子衿笑了笑:“这剑我还背定了,你有本事,就将剑取下来,没本事,就闭嘴滚远点。” 刘深给少年三言两语气得脸色涨红,怒火攻心后他蓦然拔剑出鞘,砍向李子衿。 众人见动起手来了,赶紧向周围散开,免得遭受无妄之灾,毕竟人虽有眼,刀剑却无眼。 可惜,有的人,手中刀剑无眼,那人也无眼。 吹雪剑派的几人看见刘深主动向那锦衣少年剑客挥剑砍去,叶青鸾笑道:“两个都是洞府境剑修,你们说,谁胜算大些?” 萧昇迟疑片刻后说道:“叶师伯,我觉得那个锦衣少年厉害一些吧,毕竟他的身法已经占据了很大优势,而且宋师兄还说那少年是气体双炼,想必运用上武夫拳脚以后,战胜与他同为洞府境那剑修,并不算太难。” 宋琰摇头道:“师弟,你太小看他了,对付此人,他根本无需动用武夫拳脚,甚至,连出剑都不需要。” 萧昇惊讶地看了自己那宋师兄一眼,人与人之间的眼力,真有如此差距? 宋琰仿佛知道自己师弟心头在想什么,他微笑道:“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可能比人与狗之间的差距还大。洞府境剑修与洞府境剑修之间,也会有天壤之别的,看下去。” 场中二人相互问剑,其实不太准确,毕竟只有刘深一人出剑砍人,而那个身穿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只是身子微微一侧,便躲开刘深一剑。 其实在方才郭沐雪嚷嚷着找李子衿问剑时,落京城中就有巡城官兵发现了不对劲,那位巡城将领先是在旁观望,本来正打算出面制止两人私自械斗,然而当他正打算出面制止时,却被一位凭空出现的城隍拦住。 那位落京城隍,乃是扶桑王朝的一位忠烈,死后魂魄不肯入冥府,被扶桑皇弟宫景焕封为京城城隍,成为城池守护神。 一座城池的城隍,其实近似于山水神灵,只不过区别在于,城隍之神,必然是由当地的老百姓自行选出,选择的标准是殉国而死的忠烈之士,或是正直聪明的历史人物。 而山水神灵,虽然也是当地百姓选举,但是若不得到朝廷的封诰,便只是淫祠,而不是山水祠庙。 而且山水神灵除却以身殉国的忠烈之士以外,还能是靠山吃山的山精野怪。 但是城隍不同,被百姓推举的城隍之神,不能是精怪,只能是死去的英灵。 这位落京城隍,名为卢烨霖,死前是扶桑王朝的车骑将军,死后被封为落京城隍,确实贯彻了生为扶桑将,死为扶桑魂这句话。 卢烨霖身为落京城隍,悄然现身,却只让那位巡城将领看见身形,他拦住巡城将领,说道:“静观其变即可。” 那巡城将领只能是听从这位城隍大人的意见,并且阻拦手下,毕竟天大的事情塌下来,也有上头的城隍大人顶住。 “出剑啊?你在躲什么?”刘深怒吼着再一剑横扫。 锦衣少年脚尖点地,身子瞬间腾起,又再重重落下,一脚踩在刘深剑上,踩得他长剑坠地,刘深不肯松手,便整个人都被拖得往下一沉,狼狈不已。 从始至终,那锦衣少年剑客别说出剑了,连手都没出,就是侧身躲过几剑,然后一脚踩扁刘深的剑尖。 李子衿居高临下,冷眼瞥那刘深,问道:“你也配我出剑?” 郭沐雪在一旁愣住,原以为自己找那“贼人”比剑,乃是稳操胜券,不曾想那家伙甚至都没有出剑,三两下就完胜了一位洞府境剑修。 郭沐雪自己也是洞府境······此刻少女完全打消了找李子衿切磋比剑的念头,这哪里是砥砺剑道,简直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嘛,谁他娘的没事找虐? 如此一来,先前李子衿那样被自己激,也迟迟不肯出手,便可以理解了。 对方不是怕了,而是不屑,或者说不愿与一位女子动手。 此刻知晓内情的郭沐雪感到相当难为情,有些赧颜,便不好意思再找李子衿问剑,只是又不想这么匆匆离去。 否则岂非虎头蛇尾,让人觉得她摘星楼都是些欺软怕硬之辈? 思来想去,郭沐雪决定这剑还是要问的,只不过得换个地方,换个人少之处,当然,若那锦衣少年剑客当场拒绝自己的问剑,那自己便知趣离开便是。 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那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啊! 个人还是先过好个人的小日子,再考虑这些造福于民的事情吧。 刘深输的一败涂地,涨红个脸,给那少年剑客踩住长剑,面子上挂不住,于是心生一计,趁李子衿不注意,从怀里掏出一支暗器,名为梨花袖箭,速度极快,细如飞花。 叶青鸾见那刘深自知不敌,便准备暗箭伤人,身为金丹剑仙,自然将一切都洞悉眼底,他立刻以心声提醒道:“小心,他要使暗器!” 李子衿心湖之上忽然有人“不请自来”,提示一句,来不及思考那人是谁,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少年没有任何征兆的运转折柳身法,转身绕开。 下一刻,从刘深袖里飞出三支快若飞花的暗器,原本是打算偷袭李子衿的,没想到那锦衣少年剑客如同未卜先知一般闪身躲过暗器,结果那三支细如飞花,又快如闪电的暗器,径直去往摘星楼宗主之女——郭沐雪身上。 女子来不及反应,瞪大个眼睛,虽然已经第一时间脚下发力了,可是按照飞箭这个速度继续飞行下去,等不到她抽身离开便会被暗器伤到。 一时间,吹雪剑派叶青鸾与那分明躲开暗器的锦衣少年剑客同时出手。 然而叶青鸾的剑还未抵达,众人只见那少年剑客将手绕过脑后,背上那柄翠渠古剑凭空消失,唯余剑鞘。 比一瞬更短的时间,一柄苍翠欲滴的长剑凭空出现在郭沐雪身前,竖剑挡在女子身前,随后是利器破空又撞到剑身的铿锵响声。 三支飞箭被翠渠剑挡住,掉落地上,在剑上留下三处凹陷处。 再一眨眼,翠渠已自行回到那锦衣少年剑客的剑鞘之中。 剑诀藏锋,剑去无影,剑来无踪。 比金丹剑仙叶青鸾的剑还要快,因为李子衿的剑,几乎是在心中拿到剑诀念出之后,一瞬间直接闪烁到郭沐雪身前的。 这一招剑诀,耍的神乎其神,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如果说先前那锦衣少年剑客不肯答应女子的问剑,还被误以为是胆小怕事的话,那么在李子衿轻而易举击败洞府境刘深,并且又速度快到让众人根本看不清出剑方式和角度,就拦下刘深的暗器,救下郭沐雪之后。所有人都明白了,原来不是少年剑术不行,而是恰恰因为他剑术太行,所以不愿意轻易出剑,更不愿意对女子出剑。 毕竟真男人,若跟女人打,那赢了也算输了。 强者只会出剑向更强者。 刘深不敌李子衿,便暗箭伤人,被众人所不耻。 在屋外这一阵子,身上那件锦衣沾染了不少飞雪。 此刻那些飞雪,就仿佛有了重量。 然而真正有重量的,不是肩上这些雪,而是少年感受到身为剑修,想要改变世人对剑修的偏见,那么挡在自己这个愿景路上的那些“墙”,就好比千千万个刘深。 醉后知酒浓,夜深知雪重。 可能等某一天,扶摇天下再没有刘深这样的“剑修”之后,那堵被傲慢与偏见堆砌的城墙,才会土崩瓦解吧。 李子衿转过身,眼中唯有极度的失望,失望一个这样的家伙,竟然也与自己算“同道中人”。 他看着那个瘫软在地上的刘深,语气清冷地说道:“你这样的人,才不配背剑。 第两百二十八章 藏锋也风流 - 出鞘 - 祠梦 “真没想到啊,打不过人家就算了,那家伙竟然暗箭伤人,看着还人模狗样呢。” “是啊,刚才还说别人不配背剑,丢了天下剑修的脸,现在,啧啧······”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锦衣少年剑客到底什么来头,洞府境修为竟有如此手段?” “怕不是哪位剑仙出门在外,压了几境,示人以弱吧?” “我见那人身法剑术,远不像一个洞府境剑修能企及的高度,起步金丹吧。” “附议。” 周围的围观群众对地上那刘深指指点点,这可比刚才声讨李子衿的阵仗大得多了。 毕竟方才的锦衣少年剑客,只是不出手,有无数种可能。 藏拙也好,不愿与女子为敌也罢,还可能单纯就是今夜懒得出剑的原因。 真觉得他怂的,当然也有,不过大多数人还是没闲工夫对旁人指指点点的。 然而此刻在李子衿与剑修刘深打了一场不算切磋的切磋之后,众人立刻就能转过头去,对那刘深口诛笔伐,这才是真正的千夫所指。 其中剑修占了大多数,只因那刘深才是真正丢了天下剑修脸的家伙。 我辈剑修,剑术可以不如人,剑道可以慢人一步,练剑修长生,本就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有道长有道短,有道疾驰有道慢。 输了剑,没关系,回头埋头苦练,数年之后还有机会找人切磋赢回来。 可明知道自己输了剑,不知廉耻,还要背地里以暗器伤人,这样的行径实在为天下人所不齿。 正如那锦衣少年剑客那句失望至极的言语。 刘深这样的家伙,也配以剑修自居? 有那么一瞬,少年好像忽然可以理解,为何天下人,对山上其他分支炼气士都尊称一声仙师,唯独对剑修,不太待见的原因了。 炼气士道路分支极多,主流的有炼丹一道、符箓一道、炼气一道,剑修一道。冷门些的也有类似于阵师,鬼修,邪修,旁门左道等等。 光是旁门左道,就有天下三千,而主流的几种炼气士分支当中,剑修的地位却是最低的,甚至在许多人眼中还不如某些鬼修、邪修。 为什么?可能只是因为鬼修邪修样貌恐怖,都恐怖不过人心罢了。 从来只听说同境之内,人把精怪耍得团团转,可没听说过有精怪鬼物能把人给玩弄于鼓掌的。 除非那人境界远低于精怪鬼物。 李子衿甚至都懒得再看那人一眼,转身就要离开。 之前被城隍卢烨霖制止住的巡城将领也带队前来拨开人群,免得他们拥挤在此处,堵得城中道路不通。 那个锦衣少年剑客,在离开之前,遥遥以眼神向寻觅半天后,终于找到的那人递去谢意。 那位吹雪剑派的叶青鸾轻轻点头,微笑回应。 其他几位吹雪剑派的小辈剑修,望向那锦衣少年剑客时的眼神,也都充满炙热,显得有些跃跃欲试。 人群中围观的剑修里,不乏某些剑道前辈,对一位晚辈后生的欣赏神色,也不乏一些个低境界的剑修,对那锦衣少年剑客的心神往之。自然,更不乏与那少年剑客同为洞府境的剑修,忽然开始觉得别人的洞府境才是洞府境,自己的洞府境,只是假的洞府境的。 一场所谓的“问剑”,在场众人,心性使然,眼界使然,各有所见所闻,同一个所见所闻,也是各有收获,见仁见智见剑。 李子衿径直离去,没有多看瘫软在地的刘深一眼,不屑再看那人一眼。 有文豪曾言,唯沉默是最高的轻蔑。 若有更高,便是无视。 目中无人,比轻蔑更轻,因为既不把那家伙放在心上,也不把那家伙放在眼中。 人群给那锦衣少年剑客让出一条道路,众人纷纷左右散开。 在李子衿即将拐出街角时,正巧碰见落京巡城将士往这边走。虽然对方看起来没有问罪于自己的意思,不过李子衿依然是忽然停下脚步,朝那队守城将士轻轻抱拳,眼含歉意。 落京巡城将领是个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留着一口络腮胡,性格直爽,豪气干云,方才就远观了那锦衣少年剑客的“不出剑”与“要出剑”。 这位巡城将领觉得,这少年郎的不出剑与人争狠斗勇,和要出剑只为救人。都显得极有剑仙风流。 所以在那少年剑客与他轻轻抱拳时,男人也笑着朝那少年郎微微点头,只是公务在身,不便与那少年剑客结识,便抱拳以后匆匆去往人群,驱散刚才的一干好事人等。 何谓剑仙风流? 不止于手中的青锋和远处的剑气,也不止于心中的剑府和眉心的本命飞剑。 剑仙风流,不只是御剑乘风的逍遥快活,不只是一剑开天的无拘无束。 不只是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无人不可斩的为所欲为。 不只是剑意过百城,剑气行千里的狂放不羁。 天下剑仙,英豪辈出,风流已有千百种。 可剑仙风流,怎能无那对弱者藏锋,只为递向强者的一剑。 ———— 李子衿迈过茫茫人海,来到落京城隍庙。 夜已深沉,城隍庙却灯火通明,春节之时,来往香客络绎不绝,那城隍庙中,几乎有“肉眼可见”的鼎盛香火,在少年眼皮子底下如烟火一般,摇曳不止。 本是无心来此,却又冥冥之中,走到庙前,少年在城隍庙外停下脚步。 心中隐有所动,站在门外迟疑片刻过后,还是决定,进城隍庙请一炷香。 扶摇天下民间,流传着君王主昼,城隍主夜的传说。据说每一座城池的城隍爷,都相当于冥界的郡守,职权极大,备受百姓们尊崇。 又因各地城隍爷,生前多是以身殉国的英灵,所以天底下有香火不好的山水祠庙,却几乎没有香火不好的城隍庙,除非是那城隍庙所处藩属小国,真就如此落魄潦倒,以至于连百姓们的几支香都供不起。 少年走进城隍庙,诚心诚意,请香一炷,排队在一群老人后面,默默等待。 到了李子衿上香礼敬城隍爷的时候,今夜最热闹的一批人已经逐渐离去,城隍庙中虽然还有部分城中百姓闲来逛去,却是零星点点。 “你许了什么愿?”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李子衿转过头去,看见一位笑容满面的中年男子,正双手笼袖,笑眯着眼,望向自己。 许是看那少年心存疑惑,那中年男子自我介绍道:“哦,忘了告诉你,我是这座城隍庙的庙祝,你可以喊我阿卢。” 李子衿旋即转身,朝那人微微作揖道:“见过阿卢庙祝。” 那自称阿卢的男子轻轻点头,又问了一遍,刚才许了什么愿? “阿卢庙祝何以追问此事?我听人家说,许愿就得偷偷许在心头,若是说出来,便不灵了。”那锦衣少年剑客有些含蓄地笑了笑。 此刻无人来正殿上香,多是在偏殿徘徊。 中年男人向前一步,走到李子衿身旁,不知耍了番什么戏法,从袖子里抖搂出一支香,站在香炉旁,举过头顶,那香无火自燃,男人将香插入香炉,随后微笑道:“你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吗?” “信,而且很信。”李子衿微微抬起头,望向那片深邃而沉默的夜幕。 想起走过的几州山河,山河总在变,各州习俗方言亦有不同,人心面貌更是百转千回,可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天上繁星,白昼与夜。 自称阿卢的男人也跟着抬起头来,说道:“‘三尺’,是一个很微妙的描述,你背上的剑,也不过比三尺长上几寸而已,若神明真离我们这么近,何以让人间沦陷至此,何以让人心沦陷至此。” 李子衿忽然斜瞥那人一眼,有些不明所以道:“听阿卢庙祝的意思,对如今的世道,多有不满?” 中年男人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而说道:“我只是说,可能举头三尺有神明,只是我们的自欺欺人罢了。即便有神明,他们也一定懒得往人间看一眼,懒得搭理我们。” 少年没有说话,其实不是很认可这位阿卢庙祝的话,只不过他也不愿与人在人间是否有神明,神明是否在三尺之上这两个问题上面过于掰扯。毕竟两个凡人,如何能说得清天上事? 阿卢又说道:“你刚才说,我对如今的世道颇有不满,其实对也不对。” “阿卢庙祝是觉得,落京的世道还不算好?恕我直言,在下从仓庚州来,中途去过桃夭州、鸿鹄州,眼下桑柔州也走过了大半,若说‘世道’,能与落京相提并论的城池,屈指可数。在在下眼中,不论外面的世道如何,扶桑王朝的世道,总还是极好的。”李子衿振振有词。 这倒真不是口说无凭,而是的的确确,在他眼中见到的扶桑人,扶桑事,的确令人感到温暖。 裁光山,山君王若依与庙祝道短。那位山君虽贵为扶桑王朝的山神,言行举止却丝毫没有半点神灵的倨傲,反而处处平易近人,更不必提那位王山君借阅自己一本《抱朴子》,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若非仙药卷上记载的仙芝功效,李子衿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弥补自己被那缕搬山剑气偷走的寿命。 至于道短庙祝,初次见他,只觉得玩世不恭,桀骜不驯,冷言冷语伤人,还教唆山神庙中的百姓们将自己赶出山神庙。 当时在李子衿眼中的道短,就真人如其名。 可后来住在裁光山数月时光,与那道短庙祝相处下来,李子衿才发现,原来那位庙祝道短,并非真的穷凶极恶之辈,他只是将自己缩成一团,扮成一只刺猬,怕别人伤到自己,就只好先伤别人了。 好在离开裁光山之前,李子衿亲眼目睹了道短的变化,终于是卸下了身上那些“刺”,转而愈发善良可亲,待人接物,已经愈发成熟稳重,逐渐走向了令人敬重而非令人畏惧的道路。 裁光山上那座悬空寺,了云大师自不必多说,曾多次以言语“提点”自己,从那位了云方丈口中点破关于自己的玄机,不在少数。 可能世人总认为,想要了解别人,是一件很难的事。 可又有多少人真正明白,了解自己,也许比了解他人更难。 曾经的李子衿,自以为很了解自己,觉得我李子衿就是这样一个人了,就该如此行事。 后来,少年有过一阵子迷失。 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自以为认识的自己,其实从来就不是真正的自己,而真正的自己,还不知道在哪里等着自己去认识。 李子衿迷茫过,彷徨过,像在心湖之上,泛舟而行,可四面八方,处处都是“鬼打墙”。 这便是了云方丈在临别时,一语点破的玄机“小施主初来悬空寺时,我见你迷路了。” 眼前的鬼打墙好破,心中的鬼打墙难过。 脚下迷路了,尚且可以缓缓寻找出口,可心若是迷路了,岂知何去何从? 在悬空寺潜心修行,在裁光山山神庙修身养性。 数月时光,经了云方丈的有心点拨,与忘忧小沙弥的“无心提醒”,少年算是真的如小沙弥的名字一般,忘忧忘忧。 忘却许多忧愁。又在了云的点拨之下,明心见性,以至于离开悬空寺时,李子衿已然“知我”。 少年重新认识了自己,走出了心中的迷宫。 所以,他选择离开悬空寺,离开裁光山,站在全新的起点,重新出发。 前路坦荡且光明,那一线光明,仿佛从裁光山孤寒与取暖双峰之间的一线天,渗透进来,替李子衿照亮前路,拨开迷雾,散尽黑暗,感受温暖。 孤寒峰上,曾恰巧偶遇的两只穿山甲精,站在一边学人说话,在那边口吐人言,见到自己靠近它们,那两只初开灵窍的小精怪只是躲在一株百年古树后面,偷偷露出半颗脑袋,既对自己感到好奇,又不敢过于接近。 害怕且陌生,想走又不想走。李子衿觉得有趣,便从怀中摸出纸人无事,小家伙果然很快就跟那两只穿山甲精打成一片,聊得火热。 而李子衿从始至终就都只是坐在半山腰上的登山行亭旁,远远眺望孤寒峰对面那座取暖峰的景色。 后来,听无事说,那两只穿山甲精,都来自取暖峰。 一雌一雄,相拥取暖。 扶桑王朝的世子宫子繇,此人更不必说,肯为了自己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剑客,甘愿身受重伤,帮自己险中求仙芝。 那位横刀鬼见愁霍如晦,为人直爽,敢爱敢恨,办起事情来利利索索,总走在二人前头,出刀从不含糊,欣赏一个人直接摆在脸上,讨厌一个人也直接放在脸上。 可以说,毫无城府,不是他蠢,而是他想,霍如晦就想当一个喜欢和讨厌都摆在脸上的人。 率性而为,刀客潇洒。 扶桑的山水、神灵、刀客、世子、妖怪精魅、僧与佛,都让人感到温暖。 扶桑王朝法度森严,不分官民,不分神人,一视同仁。国力强盛,却又年年减税免贡,让附庸扶桑的藩属小国得以发展。 从桑柔州最边缘那个仙家渡口,去到碣石山的路途中,但凡扶桑王朝辖内城池,从未见街边有乞讨之人。 每座城池都有巡城将领,却不同于许多强国城中的人绕官而走,在扶桑王朝的城池中,往往都是官绕民而行,狭路相逢时,都是那些巡城将士,主动侧开身子,站到道路两旁,给百姓让路,一国民风,由此可见一斑。 试问这样的一座扶桑王朝,这样人心向上的世道,还有什么地方不好呢? 李子衿转头望向那位自称阿卢的庙祝,对他说了一些自己在扶桑王朝境内的所见所闻。 那人也安静听着,两人初次相逢,却仿若两位老友,一人肚子里有不吐不快的江湖路上奇闻怪谈,一人又耐心极好,可以从头安静倾听到尾。 少年与阿卢聊着,聊着聊着,天就亮了。 雪下了一夜,在天将明时,似乎雪也累了,想要歇歇。 城隍庙中已无香客,他们各自都早已回到家中,与家人一起沉入梦乡,正值酣睡。 锦衣少年剑客,与自称庙祝的中年男人,就这么随意坐在城隍庙中的石阶上。 李子衿说累了,说到最后,他看着破晓的天色,声音戛然而止。 原来不知不觉,就这样与阿卢聊了一夜。 少年缓缓起身,朝那中年男子作揖道:“叨扰阿卢庙祝了。” 男人不再双手笼袖,而是伸出一手虚按两下,说道:“没有的事,已经许久没有人,与我说这么多山河事了,你的故事,很精彩。若你下次再来,我还愿意继续听下去。” 李子衿笑道,有机会一定。 方才说了一夜,他才只说到了碣石山哩。 那男人也没问小师妹跳海以后怎么样了。 就好像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不去问一个有故事的少年,心中的伤心事。 都是过来人了。 都是过去事了。 不问也罢。 不说最好。 ———— 城隍庙外,一位五官棱角分明的女子,彻夜未归,始终站在城隍庙外等待,像是等人。 当李子衿一步迈出时,发现昨夜闹市之中拦住自己,想要问剑的那位女子,正瑟瑟发抖地站在雪地里,一身厚重长袍都被积雪覆盖,女子满头青丝也被染成白雪。 她看着那个缓缓走出的少年,从口中呵出一口热气,在眼前缓缓升腾。 李子衿迟疑片刻后,还是朝那女子走去,“姑娘想做什么?还打算找我问剑?” 女子轻轻摇头,头上积雪,散落一大片,她脸色苍白,显然冻得不轻。 “我来找你,是想要道歉和道谢。谢谢你昨晚替我挡住暗器,是我不该无理取闹。”那女子瑟瑟发抖,缓缓说道。 李子衿看着她那可怜模样,问道:“就为了说这个?你就在外面站了一夜?那你怎么不进城隍庙说,说完就走?” 郭沐雪轻咬下唇,微微撇头,摘星楼有门规,门下弟子,不入城隍庙。她身为宗主之女,岂能不以身作则? 只是此中秘辛,牵扯到一桩陈年旧冤,郭沐雪也不便与那锦衣少年剑客谈论,于是便只好轻咬嘴唇,面露难色。 她说道:“总之,昨晚是我不对,告辞。” 说完,这位摘星楼女修转身就走,不曾想由于她在雪地里站了一夜,给冻得不成人样,浑身僵硬,才一转身,就摔倒在雪地里。 李子衿三两步走到她身前,将女子扶起,发现她已双目紧闭,少年手掌无意触碰到女子额头,发现她额头滚烫,浑身微微颤抖,显然是着了风寒。 眼下,处于半昏迷状态。 怎么办,总不能任由这女人倒在雪里吧,她才洞府境修为,灵气无法御寒,迟早会冻死的。 再说,如果人人都怀揣着“我不必救人,等下有人自会去救”这样的心态,人人都等着下一人救,可能女子冻死了,都没人出手相救。 少年心中犹豫一番后,还是选择将女子抱在怀中,脚尖点地,飞檐走壁,抄捷径回到客栈。 回客栈后,那客栈老板是个眼尖儿的,远远就瞧见昨晚那还独来独往的少年客人,今儿个一大早就返回客栈,怀里还抱着个容貌极好的女子,客栈老板啧啧一句,远远朝那少年客人递去一个“真有你的”的眼神。 李子衿翻了个白眼,径直回到屋中,将那姑娘放到床上,除却房间里的两床厚重被褥,少年还到楼下去找店小二又借了一床被褥,总计三床被褥压在那女子身上。 李子衿从袖中摸出纸人无事,嘱咐道:“无事,就劳烦你守在房里,我去药铺给她抓点药材。” 小家伙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拍胸脯道:“放心吧李子衿,我如今可是凝气境炼气士了,一手火法耍的出神入化,寻常人等,他压根儿就近不了身,交给我,万无一失!” 李子衿笑了笑,转身从窗户跃下,身形消失在无事视线里。 第两百二十九章 神明不低头 - 出鞘 - 祠梦 客栈后厨。 李子衿正守着一个药罐,手里拿着蒲扇,缓缓扇风。 周围都是胖厨子。 倒也有两人与少年一样,守着个药罐子,拿着扇子扇风。 只不过那二人,都是两位中年女子,妇人模样。听说是熬药给自家汉子喝。与她们二人相比,李子衿便显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了。 不过与馄饨摊上的两位年轻姑娘不同,年长一些的女子,即便是说悄悄话,也不会显得过于放肆,更多是以隐晦的方式暗示些言语,让那人哪怕听见她们谈话,多半也猜不到是在说自己。 熬药时,后厨有位虎背熊腰的胖厨子,正抱着锅勺,在那边爆炒一盘肉丝。 李子衿的肚子有些不争气地咕噜了声,他想了想,站起身来,打算揭开药罐,看看药熬的如何了。 结果由于经验不足,少年直接就打算伸手去接那药罐盖子。 一位妇人赶紧起身,一把拍开他的手,提醒道:“呀,这药罐子滚烫滚烫咧,莫光拿手碰蛮。” 少年愣住,看着妇人转身取过一掌刚浸过水的抹布,递给李子衿,“喏,用这个碰。” 他道谢一声,接过帕子揭开药罐,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果真滚烫滚烫的,冲得少年歪头侧身。 随之而来的,是数味药材混合在一起的药香。 那旁边的妇人伸长脖子,朝李子衿的药罐里瞥了一眼,笑道:“好啦好啦,赶紧端下来吧,再煎就要糊啦。” 李子衿哦了一声,再度道谢,小心翼翼地提着那药罐两端的扶手,尽管有湿抹布垫着,依然感觉掌心传来温热滚烫的触觉,这煎药还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既要耐心看着火候,一直闻那药味儿,又得小心药罐烫手,抱着药罐走在人来人往的京城客栈里,更需得注意脚下的坎和身边的行人。 回到房中,小家伙无事听见李子衿的声音,赶紧帮忙打开门,看着少年抱个热气腾腾的药罐走入房里以后,无事又替他关上门。 李子衿赶紧将药罐放在桌上,坐下时已经是满头大汗,都不晓得是被药罐盖子里冒出来的热气给蒸的还是抱着滚烫药罐走路时给紧张的。也可能是二者兼有。 生平第一次煎药,就这样给了一位陌生女子? 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轻轻取下背上双剑,搁在桌上。 无事跳上桌,问道:“李子衿,啥时候给她喂药啊?” 少年看了眼床上盖着三床被褥的女子,摇了摇头。 小家伙站在药罐面前,还没有一只药罐子高,他默念着道决,指尖凝聚一道火法,微弱的火光冲击着药罐子,纸人无事说道:“嘿嘿,李子衿,我来给你保保温。” “······” “算了,我去喊她喝药。” 李子衿起身,走到床前,刚要伸手去碰那女子额头,结果郭沐雪忽然转过身来,一把抱住他左手。 她身子还在抖。 “这位姑娘······姑娘?!”李子衿手臂猛地一缩,因为那女子已经一口啃了上来。 幸好他缩手缩得快,否则必然给那一口嗷呜两排牙齿印下去。 这家伙,难不成是属狗的? 李子衿蹲在床边,仔细看了看,那女子其实没醒,看样子是在做梦,可能梦见了什么好吃的吧。 比如鸡腿什么的。 “给我。”她忽然呢喃道。 李子衿眼睛一亮,立即起身,转身走向酒桌,抱起药罐子就往碗里咕噜咕噜倒,然后端起药碗坐到床边,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救人要紧。 少年一把扶起郭沐雪,一手端着药碗,轻声道:“张嘴,给你吃鸡腿。” 那女人朦胧之间,轻启朱唇,李子衿正要喂药,看着药碗蒸腾的热气,想了想,还是用嘴吹了吹,估摸着这药汁没那么烫了,才慢慢倒入这位摘星楼女修的口中。 竟然出人意料的乖巧! 李子衿笑了笑,没想到给人喂药,竟然如此简单嘛? 还以为得是是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之类的场景,再不济,这女人也多半嫌药苦口,一巴掌把药碗拍碎。 少年都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酒桌上头,可还摆着好几个药碗,不曾想竟然一次就成,喂药顺利地有些过头了。 一听见鸡腿,就张开嘴了。 这女人多半也是个吃货,不然岂会在馄饨摊碰见自己? 一碗药汁下肚,郭沐雪打了个饱嗝,脑袋一歪,就倒在少年怀里,李子衿给她按到枕头上去,重新替她盖好被褥,惆怅的很。 那药铺老板说,得接连服用七日药材,才有机会痊愈,每日都得煎药三次,还说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女子的身子,耽搁不得,一旦落下了病根子,往后再想要治,可就难上加难。 药铺老先生还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让李子衿做好悉心照料那位姑娘的准备,可不能马马虎虎敷衍了事,既然跟人家在一起了就要对人家负责······ 他听的一个脑袋两个大,立刻喊老人打住打住,说就是普通朋友。 实际上,他与这位打算找自己问剑的女子,其实连普通朋友的算不上。 毕竟,他们互相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呢。 “李子衿,你真要给她煎药七天?”纸人无事趴在床沿上,眼巴巴地盯着那郭沐雪瞧。 “不然呢,看着她病倒啊?”少年坐起身,指着桌上的药罐子说道:“待会儿中午的时候,就劳烦你再用火法给药罐子升升温,省得我抱着它去后厨走个来回了,怪磨人的。” 无事爽快点头答应下来,正愁着识海内的灵气多的没地方花呢。 “都是兄弟,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无事跳回酒桌上,上下打量着那只药罐子,琢磨着大概要多少灵气消耗才够支撑一炷香。 李子衿想起一人,忽然说道:“我出去一下,替我照顾好这位姑娘。” 无事点点头,说包在他身上了。 少年背上翠渠剑,转身走出房间。 ———— 落京,一座名为英雄冢的温柔乡。 李子衿站在这座青楼外,周围都是烟花柳巷之地,脂粉狂飞。 二楼多有倚窗弄琴弦的风雅女子,一楼亦有三五成群的莺莺燕燕,正在欲拒还迎地揽客,举止颇有尺寸,不会让过路男人觉得她们多么廉价,又能足够展示她们的热情。 一位丰腴女子,从温柔乡中走出,笑着将李子衿迎了进去。 “这位公子,里边儿请~哦,对了,公子叫我阿蕊就好,蕊蕊也行,全凭公子喜好。”名为阿蕊的女子正要搀扶着李子衿的右臂,却被少年不动声色地侧身躲开。 那少年笑着朝里头摊开一只手掌,“阿蕊姑娘先请。” 丰腴女子愣了愣,倒没觉得多奇怪,历来往这英雄冢走的客人呀,不乏一些来讨“别样趣味儿”的。 公子来这儿,未必就是找姑娘。 也可能是公子来此公子。 姑娘来此找姑娘。 还有的,可能既找姑娘,也找公子。 都很难说呢。 那阿蕊一手抱了个空,觉得无关紧要,走在李子衿前头带路,一边媚笑着斜过脑袋,小声问道:“看公子像是第一次来咱们这儿吧,可有心仪的姑娘?” 问那公子这句话的精髓,其实就只在最后的“姑娘”儿子。 倘若这位客人真不是冲着姑娘来的,想必此刻就会明说,那么阿蕊再负责引他去寻那些小白脸们,就不会显得讨人厌。 毕竟有些客人,对于这种事极其反感,当然也有喜欢这种事的客人。 所以阿蕊才要如此隐晦地问。 李子衿眯眼笑道:“我是来找人的。” “瞧公子您说的,来咱们这温柔乡的,哪有不来找人的?可不都是来找人的吗?”那丰腴女子也跟着笑了起来,身前雪峰伴着身子抖动,上下起伏不定,颇有一番韵味,引得周围已经落座的客人们,都不时往这边瞥。 男人来此处,眼神自然无需躲闪,都是直来直去,光明正大地看。 一人怀中抱着一位纤瘦女子,身材苗条,细腰袅袅,只不过老天爷给她开了一扇窗,就会为她关上一扇门,比如这位女子——就不怎么凹凸有致。 那位抱着苗条女子的客人,手上不含糊,在那女子身上捏了一把,眼睛却往李子衿这边的丰腴女子身上瞧。 真是手上眼上都不含糊。 天晓得这位男子,心上是否又有另一位女子。 若真如此,那可真是精神饱满,心上眼上手上,各有女子不同,令人叹服。 那丰腴女子又问道:“敢问公子要找的人,姓甚名谁啊?奴家可以帮着公子找找。” 李子衿想起之前在裁光山山神庙,与那位扶桑王朝世子殿下分别之时,宫子繇曾提到,若要寻他,尽量别走官道,走“野道”。 宫子繇还说野道之上,又有好几种道可走,能最快找到他的方法,就是来这野道中的温柔乡。 那位世子殿下,说自己有位朋友,在名为英雄冢的青楼里卖艺,喊李子衿如果要找他,来找那位朋友即可。 少年轻声问道:“你们这里,可有一位雪竹姑娘?” 那阿蕊连连点头:“有的有的,雪竹嘛,是咱们这儿出了名的新晋花魁了,城里的王宫贵胄······城里的‘大人们’,都喜欢找她。” 说完,丰腴女子却也没有带路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那锦衣少年剑客看。 原来是暗示这个。 李子衿笑着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抛给那丰腴女子,后者接过,手法极其熟稔,往那双峰之间一揣,笑着转身给少年引路:“公子这边儿请,奴家这就带你去找雪竹姑娘。” 两人经过一些空房间,有不少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却独守闺房,见到那丰腴女子带着锦衣客人走过,觉得客人没挑自己,心中难免有些怨气,又听闻那位锦衣少年客人,是直勾勾寻那雪竹去了,此刻这座青楼里难免怨声载道的。 “切,不就是个骚娘们么,凭这个前朝公主的名号,都睡过不知多少客人了。” “可不是么,鬼晓得那狐媚子从哪儿学来的妖术,把男人们个个迷得神魂颠倒哟。” “不就是装清纯,欲拒还迎那一套吗?只要银子给够,我也可以啊,凭什么就只找她。” “诶,几位姐姐,你们讲话可要小心些啊,咱们这儿的客人,大多数都找过雪竹妹妹,暗地里可都疼惜着人家呢。” “就是就是,小心等下惹到人家雪竹妹妹的金主了,平白无故遭受一场无妄之灾呢!” 李子衿经过那些独守闺房的女子房间,难免听到这些怨气,却始终面不改色,从容走过。 走在李子衿前头的丰腴女子阿蕊,朝那群怨气满满的姑娘们摆了摆手,全她们一个个都少说两句,莫要脏了贵客的耳朵。 倒也是个见钱眼开的,收了银子过后,办事细致了不少,腿脚麻利了许多。 两人三下五除二,就来到了一间屋子前,门口悬挂着一枚牌子,以反面示人。 这在青楼中,是常有的规矩,牌子正面,就表示无客,牌子反面悬挂门外,就表示正在接待客人。 那丰腴女子“哎呀”一声,转过头来,朝李子衿歉意道:“瞧瞧我这记性,这么久把这茬给忘了呢,今儿个雪竹姑娘已经有客人了,抱歉抱歉啊,是奴家招待不周,耽误公子您的时间了,这样这样,奴家这就把银子还给公子······” 她说着就在李子衿面前伸手往双峰之间摸去。 李子衿摆摆手,说:“不必了。” 少年微笑道:“我知道你知道今晚雪竹有客人,不过你却不知道我知道你知道雪竹今晚有客。我更不会在乎你明知道雪竹今晚有客,却还装作不知道,收下了那锭银子,不过反正也无所谓,那只是小钱,算阿蕊姑娘替我带路的辛苦费。你退下吧。” 那锦衣少年客人三言两语,如同妙语连珠,说的丰腴女子面红耳赤,却也不太好再在他面前惺惺作态,便只好告辞一声,悻悻然退下,不知又到楼下去霍霍哪个初来乍到的客人了。 李子衿就这么站在雪竹门前,背对着那位前朝公主的闺房,将手轻轻搭在二楼走廊栏杆上,静静看着楼下的灯火阑珊。 推杯换盏间,不乏客人对女子的上下其手,而那些女子只能强忍着恶心笑脸迎客。 觥筹交错后,喝了个烂醉的贵客给姑娘们搀扶上楼,就在温柔乡中度过一夜春宵。 镜花水月中,也有那玩世不恭的真纨绔,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逢场作戏里,俊男靓女们玩笑着喝了杯不嫁也不娶,只是玩玩而已的交杯酒。 京畿之地,灯火迷离。 有年轻男子沦陷至此,一夜散尽千金家财,只为博红颜一笑。 有纨绔子弟游戏人间,左拥右抱,夜夜笙歌,莺莺燕燕三五成群。 有庙堂高官隐姓埋名,偷偷来此见上一位,心仪已久,却不能替她赎身,把她娶回府上的女子,只因府上还有那“母老虎”管事。 有城中某座寺庙里的僧人,白日诵经念佛敲钟,夜里戴帽狐裘吃肉,嘴上说着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有那家道中落,众叛亲离之后,被族人卖到青楼抵债的可怜少女,被人卖了还不忘替人数钱,脚步蹒跚着走上不归路。 有那双亲早逝,跪在街边乞讨为生的姑娘,迫不得已卖身葬亲,只为让双亲入土为安。 来到这里的,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有的人,只是出于自己的选择,有的人,却是被逼无奈。 或应酬陪酒,或强行合群,或伪装自己,扮演成没心没肺的模样,来这春宵楼中走上一遭,回头便可以爽朗笑道“我也是没心没肺的人了” 没心所以不必伤心。 楼上的锦衣少年,就这样站在走廊尽头的栏杆处,凭栏俯视楼里的众生百态。 人间烟火气十足,人情味却屈指可数。 可能逢场作戏的一场场戏里,玩笑着说不嫁的人,是真不愿嫁,而玩笑着说不娶的人,却真心想娶。 可能镜花水月的公子哥们,也曾真心喜欢过某位女子,到头来心深伤透,不是不想让叶沾身,而是不敢让叶沾身。 可能觥筹交错之后的烂醉贵客,其实没有真喝的烂醉,只是有些腼腆,想要像周围的老手一样在花丛中游刃有余,便只好先装个烂醉,到房里去为所欲为。 可能推杯换盏间被客人上下其手却还要眼含笑意的姑娘们,有的人是真犯恶心,有的人是装犯恶心。 人生路上,把自己当成戏子的,未必就真是戏子。 可把自己装成戏子的,往往变成了真戏子。 可能到头来,当初在嘴上说着人生如戏,不如游戏人间的人,反而最痴情最认真。 嘴上说着一生只爱一个的那家伙,结果连十年都没熬过,就转头去爱别人了。 装没心没肺的那年轻人,酒醒之后,依然用情至深,依然会为失去过那位女子感到痛彻心扉。 装痴心绝对的那位庙堂官员,酒醒之后,看着给自己倒茶煮饭的夫人,即便她人老珠黄,可也强过青楼里的“小蜜”,打定主意不再去了,两只老虎好好过日子。 纨绔人间的公子哥嘛,夜夜笙歌,夜夜左拥右抱,可真当他站在自己心中那位女子身前,反而会羞涩得像个雏儿,连手该怎么放,话该怎么说,都不知道。他更会觉得,自己看过摸过睡过的那些莺莺燕燕,加起来也不及心上女子一人眉眼。 被卖到青楼抵债的少女,也许还会像从前一样,坐在柴房门槛上,抬头仰望天上的星星,想着一颗星星,就是一文钱,只要攒够眼前那么多颗星星,攒够那么多铜板,就可以替自己赎身了,可以回家了。哪怕被家人伤害千百次,依然对家人心存希望,指望着家人到时候,可千万不要嫌弃她在青楼里生活过呀。 卖身葬亲自愿来到青楼的姑娘,兴许学的很慢,步步走在别的女子后头,也不会往脸上涂脂粉,更不明白女人与女人之间,哪怕不抹脂粉,香味也是有所区别的。她更不会懂,原来侍奉男人,还有这么多学问,什么推车,什么坐莲,什么吹箫的。可能从此以后,就不再清纯了。可是即便如此,也无怨无悔。 陪酒应酬的那位年轻官员,饱读诗书寒窗苦读十年,结果没想到到头来还需要在酒桌上说些阿谀奉承的违心之话,句句都离自己读过的圣贤文章和自己想说的肺腑之言十万八千里远,偏偏还得强忍着这样做,只为了不辜负替自己引荐这场酒局的先生。年轻官员有时总在想,自己奉若神明的先生,怎么会跟这样一群沽名钓誉之辈混在一起。年轻人总想不明白。可能等他想明白的那一天,他也就成为了这些人中的一员,一丘之貉。希望年轻的官员,永远都不要想明白。 被男人摸着真犯恶心的那位女子,在心里盘算着常来找自己的那几位客人,究竟哪一位对自己是真心的,或者说有没有人是真心对自己好的,愿意不介意过往娶下自己的。想着她已经攒了许久的赎身钱,等到钱一攒够,就立刻跟老鸨摊牌说不干了。 装作犯恶心的那位姑娘,在来这种地方之前,还都以为真存在卖艺不卖身这种说法,后来才晓得,哦,原来那都是假的,世上就他娘的没有谈不拢的买卖,只有谈不拢的价钱。只要银子到位了,别说卖身,卖命都干,而且还是无数人排着长队,抢着干。后来这位姑娘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她不讨厌这种感觉,原来那男人骂的没错——她真是个天生的婊子。 李子衿站在楼上,仿若神明,观那众生百态。 忽然在这一刻,他明白了。落京好吗?好,但是还不够好。 扶桑王朝好吗?好,同样还不够好。 而已经算是扶摇天下里,相当好的扶桑王朝了,世道却还谈不上真正的好。 那么外面那些王朝、藩国,世道究竟差到了神明地步去啊?啊? 李子衿恍然大悟。 明白了昨晚在落京城隍庙中,那位名为阿卢的庙祝,为何会说那番言论。 即便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也懒得看这样的人间一眼。 如他李子衿不愿多看刘深一眼一样。 神明怕脏了他们的眼。 第两百三十章 锁龙井锁龙 - 出鞘 - 祠梦 身后的房门忽然被推开。 在“咯吱”一声以后,从那位前朝公主,雪竹姑娘的房中,走出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宫子繇的贴身侍从,曹旺。 那位被这座温柔乡中其他女子嫉妒不已的女子,最后替曹旺正了正衣襟,然后将他送出去。 在经过那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时,曹旺忽然停下脚步,觉得有些眼熟。然后他猛然想起那日自己去裁光山给世子殿下送仙家法袍的事情。当时这锦衣少年剑客,也在裁光山。 准备离开的曹旺走到李子衿身旁,问道:“你是······来找世子殿下的?” “是。”李子衿同样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在脑海中回忆一番以后,想起那人好像的确在裁光山与自己见过,似乎是宫子繇身边的人。 少年补充道:“宫子繇说,若要寻他,‘野道快过官道’,所以我没去落京皇宫,而是来这里,找一位名为雪竹的姑娘。” 那位前场公主脸上有些潮红,尚未褪去,光想着替曹旺正衣襟去了,也忽略了自己还衣衫不整,此刻酥肩半露,些许春光拦不住。 曹旺朝她柔声道:“雪竹,你先回房。” 李子衿心中会意,这两人······有一腿啊。 而且不是寻常男子与女子之间,只流连于那番云雨之事的关系。少年可以从曹旺和雪竹的神情当中,捕捉到一丝微妙的情愫。 看样子,这二人,是动了真情的。 所以曹旺才会如此在乎,自己喜欢的女子,不能够在别人面前衣衫不整,春光乍泄。 即便她是一位青楼女子,一样如此。 可也正因为雪竹是一位青楼女子,恐怕曹旺离开此地以后,光是在脑海中想象一下雪竹接客的场景,心中便难免不会挣扎一番吧。 既然是世子的侍从,按理说不该缺钱,即便雪竹乃是这座青楼的摇钱树,作为宫子繇的贴身侍从,曹旺也应当有那份替她赎身的家底。 那么······难道这是宫子繇授意的? 那位世子殿下,打算一直利用雪竹在这温柔乡,英雄冢,替他收集情报,以及那些官员的把柄? 就双方这么一个照面的功夫,李子衿心中已然出现一连贯的推测,只待辩证。 那位前朝公主,轻轻点头,转身回到房里,合上房门。 曹旺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走在前面带路,李子衿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名为英雄冢的青楼,沿着那烟花柳巷,往外走去。 “敢问阁下姓名?”曹旺忽然问道。 “李子衿。”少年如实相告  。 “不知李少侠,找世子有什么要事?”曹旺继续问。 李子衿笑着说:“其实不算什么要事,只是一件小事,不过······按理说,我应该不用告诉你吧?” 那位世子殿下的侍从一笑置之,也不强迫他回答此事,转而仿佛与他闲谈起来。 “李少侠身法很快,曹某曾在裁光山有幸见识到,不知少侠师出何门?”曹旺旁敲侧击。 “在下无名小辈罢了,境界低微,不敢给师门丢脸。”李子衿笑着说,“曹先生,咱们还有多久能到世子殿下那里?” “已经到了。” 那曹旺话音刚落,李子衿之间周围街道景象天翻地覆,彷如两人刚刚踏入了一片以阵法结界布置过的山水小洞天! 在这小洞天之中,李子衿与曹旺,二人原是行走在地面,此刻却完全颠倒了过来。 一座京城,乃是真正意义上的“翻了天”。 两人如同脚底有那“神仙水”,能够踩在倒悬的街道上,而不掉落。 云在下,地在上。 落京皇宫里那些宫殿,也全都跟着颠倒过来。 李子衿恪守心神,只匆匆转头往“下”看了一眼,便觉得道心差点不稳。 这处山水法阵,使得天地倒转过来,将一切景物倒悬于天,而真正的天,在李子衿下面,离地好远好远。 曹旺以眼角余光斜瞥那少年剑客一眼,微笑道:“接下来,李少侠可要跟紧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武夫曹旺一身气势陡然一新,脚底如同抹油一般,整个人仿若在“地面”滑行。 身形快如风,眨眼便穿越数座巷子,竟还能整个人在墙壁上“横着走”。 落京这座山水法阵,有些颠覆了李子衿的认知。 看来此番天地,绝对不是“颠倒”这么简单。 扶桑王朝的京城之中,想必有那手法通天的山巅阵师,布下精妙绝伦的山水法阵。 此阵乃是国之重器,能护扶桑京城抵挡天倾。 少年同时运转识海内的灵气和体内一口武夫真气,只是不知为何,在阵法之中便无法使用折柳身法了。 很明显的一件事便是,折柳身法在练习之初,要求李子衿的眼力快过脚力。 而在这颠倒过来的京城街巷里,许多东西都颠覆了李子衿的认知。 导致视线常常落在空出,所以折柳身法暂时失效,少年只能够凭借硬实力,埋头跟在曹旺身后。 气体双炼的优势也终于体现出来。 若他只是单纯的炼气士,或是纯粹武夫,那么必然会早早被那曹旺甩掉了。 约莫在这山水颠倒的阵法里穿街走巷了一炷香的时间。 少年发现曹旺的身子,遥遥停在一座宫门前。 已经抵达落京皇宫了? 李子衿眯起眼,来到曹旺身后站定。 武夫曹旺沉声道:“到了,请李少侠取下背后双剑。” 那个锦衣少年剑客,斜瞥他一眼。 曹旺笑道:“这是宫中的规矩,还请李少侠不要为难曹某。” “既然是宫里的规矩,那便依曹先生所言。” 少年小心翼翼取下背上的翠渠古剑,将它交于曹旺之手。 然而另一柄被布料紧紧缠绕起来的仓颉剑,李子衿却依然将它背在身后。 曹旺微微歪过头,问道:“李少侠,还有一柄?” 李子衿摇头道:“那是文剑,而且,我不会让此剑出鞘,曹先生尽可以放心。” 曹旺微微皱眉,心中仍有忧虑  。 不过此刻,门内却忽然出现了一个清冷的声音。 “无妨。” 在那之后,曹旺才推开那扇门,先行一步迈入。 李子衿紧随其后。 在少年与武夫一前一后迈过门槛之时,山水再次颠倒过来。 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 终于不再感到头晕目眩,李子衿原地站定,卸下一身灵气和武夫真气,从口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少年运转的呼吸吐纳法门,一直是初入长生路上时,苏斛教给他的那个法子。 不曾忘记过。 李子衿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院落里,四周皆是各色各样的宫殿,而眼下少年所处的宫殿,位置其实比较偏僻,距离那扶桑皇帝的寝宫和朝会的正殿,都相当远。自然,此处也不可能是妃子们的后宫居所。 院内左右各有一口井,井上两块锁龙绳。 若无意外,那么这院子里的两口井,便是传说中的“锁龙井”了。 李子衿曾在那本金淮县志中看到过,据说曾经的上古时期,寰宇之内,洪水横流,平地水浸,民不聊生。有圣贤为民解困,率民之水。 那位圣贤也颠覆了以往古人的治水方法,他说治水一事,堵不如疏。 圣贤疏导洪水,引水归河,最终倾入大海。 当时有一头无角母龙,名曰“蛟龙”,乃是扶摇天下水裔之首,生平喜好兴风作浪,引发洪水。“蛟龙”见那位上古圣贤治水有道,显露陆地,海河安澜,危及龙宫, 便率领水蛇、龟鳖等一众水裔精怪,共舞狂潮,使得扶摇天下,数州陆沉。 海水一度淹没扶摇数州之地,曾险些将一座天下,就此“拉入海底”。 那圣贤利用母蛟喜欢引水上涌的特性,令臣民立于山巅,等待蛟龙涌上来时,以滚木、滑石击之,蛟龙屡战屡退。最终被困于颍河,被圣贤命人将颍渊堵住,母蛟被迫归海。而母蛟归海以后,那位圣人又命人跃入水中,以捆仙绳掷套,缚住母蛟。旋即于高阜处挖一深井,立上桩柱,把母蛟锁入井中,令其永世不得出来。剩下那些鱼鳖虾蟹之类的水裔子民,便生存于江河湖沼之中,再难为祸人间。 蛟龙败下阵来以后,那些血脉正统的远古水族后裔群龙无首,树倒猢狲散,以至于后世子孙四散,当年留下的正统龙族,如今留在了东海龙宫,而曾经四散离去的水族后裔,则变成了如今潜伏在扶摇天下五湖四海之中的零散水裔精怪,指望着能有朝一日,问祖归宗。 圣人并未对龙族水裔赶尽杀绝,在恢复几州陆地以后,与东海龙宫正统签订“无事则”,意欲将正统龙族约束在东海海底,不得擅自兴风作浪,再度为祸人间。 而天道同样给东海龙宫之外的水裔精怪们,留了一条后路。 这便是后来的——跃龙门一说。 鱼过龙门,入海为龙,是天道留给世间那些无名无分的水裔的最后一条正统道路。 这便是第一口锁龙井的由来。扶摇天下世间,后来的锁龙井,几乎全都是仿造第一口锁龙井的方法制造的,而且自然,每一口锁龙井,井底都锁着蛟龙之属。 金淮城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记载,是因为当年的圣贤,在治水之时,便是将那母蛟逼入了淮河的水域分支——颍河之中。而那条淮河,就在金淮城向西一百里。 院中有三人。 一位女子,绾那盘龙髻,罗衣添香,金钗玉簪,缓缓行走,步步而摇,远观此人,便知晓其身份尊贵,方才从门中传来的“无妨”,便是这位女子的嗓音。 她面容却不似嗓音般清冷,李子衿见那女子,眼中一点笑意,眉间有那梅花印点缀,睫毛狭长,眸似桃花,一张樱桃小嘴,绛唇点缀。 只说姿色,兴许不如那山上仙子女修般惊艳绝伦。 若论气质,怕是十几个山上仙子,也不够眼前女子一人打的。 女子立于红墙绿瓦之中,四面环殿,身上唯有金钗玉簪,并无其他穷奢极尽的名贵物件,只穿一件合身罗衣,便尽显尊贵气质,仿若居高临下的君王。 院子里另外二人,便是李子衿和曹旺。 曹旺进门以后,率先跪地,朝那女子行礼,正要嘴上说话,不料那女子却摆手道:“免礼。” 赶在他叫出她的尊称之前。 那位武夫只好起身,心中惶恐。 李子衿转头问道:“曹先生,这位是?” 在搞清楚对方是世子妃还是皇帝的某位妃子的情况下,李子衿不敢冒然开口。 曹旺却未直接回答少年,而是望向那位气质雍容的女子,她笑着接过话来,朝李子衿微微施了个万福,微笑道:“我不过一介女子,何足仙师挂齿。” 少年愣了愣,这话分明是之前曹旺询问自己师承何门时,自己拿来怼他的。难不成那女子,全程听见了曹旺与自己的对话? 似是猜到他想什么,女子轻轻抬起一手,柔荑微摆,曹旺点头,转身离开。 那位纯粹武夫走后,院里便只剩下锦衣少年剑客,和那不知身份为何的宫中女子。 李子衿觉得有所不妥,若对方真是皇帝的某位嫔妃,那么自己深夜出现在这里,实在不太合适。 他便想开门见山地说话了,直接问那人宫子繇在何处。 女子却先少年一步,笑意吟吟地说道:“你来找世子?” “正是。姑娘可知世子身处何处?”李子衿朝她微微作揖行礼,不管对方身份如何,反正地位肯定不低,何况人家先前都向自己一介草民行过礼了,还礼也是理所应当。 那雍容女子微微侧过身子,朝寝宫偏殿摊开一手,“世子就在里面,你大可以进去寻他。” “这不太好吧。”李子衿笑了笑。 要是给人看到了,是要被砍头的。 夜闯扶桑皇帝妃子寝宫这种事,他可不敢做。 李子衿又说道:“劳烦姑娘通知一声,就说李子衿求见,世子认得我。” 那女人不为所动,而是朝少年走了几步,边走边问道:“你姓李,总不会巧到,来自大煊王朝吧?” 李子衿欲言又止,只是身子微微向后一步,同时伸出脑袋,运转识海内的灵气和武夫真气,灌注于眼底,以炼气士和武夫两种对眼力的提升,朝她身后的寝宫望去,想要看看宫子繇究竟在不在里面。 那女子见李子衿后撤一步,哑然失笑,她又不会吃了他,这么怕她做什么? 可惜李子衿运转灵气和真气,依然无法窥探那寝宫里头的景象,最终只能作罢。 他忽然灵机一动,站在院子里喊道:“宫子繇!” 身穿罗衣的女子眼含讶异,没想到那少年剑客竟敢在宫中喧哗,她笑着提醒道:“再喊下去,怕真是会给人抓去砍脑袋呢,你这么俊的仙师,年纪轻轻就给人砍了脑袋,多不划算。” 少年知趣收声。 那女子微微侧过身子,从寝宫中走出一人,正是扶桑王朝世子殿下,宫子繇。 宫子繇神色尴尬,颇有些难为情地朝李子衿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随后面朝那女子,行了个晚辈礼:“儿臣见过母后。” 那女人笑着虚抬一手。 李子衿惊讶不已,不曾想此人竟是扶桑皇后?! 而自己此刻竟然身处皇后寝宫?! 少年咽了口唾沫,将脖子缩了回去,有些悻悻然地朝身后看了一眼,确定没有皇宫禁卫前来捉拿自己,才伸手抹了把额头。 这可真是会给抓去砍头的啊。 扶桑王朝那位不穿皇后服饰的皇后娘娘,笑着说道:“子繇,去与你的朋友聊吧。” 说完,她转身迈入寝宫,在消失于李子衿视线之前,微微转头瞥了少年一眼。 宫子繇身穿蟒袍,拉着李子衿走出院子,周围全是高大的红墙,整座扶桑皇宫,如同一个巨大迷宫,井子形的宫道,交叉同行,若不是长年累月在这宫中行走,只怕是记性再好的人,都容易迷了路。 外头那些个巷子里,驻扎着不少守卫,更远处,亦有来回巡逻的宫中禁卫。 人人皆是境界不俗的武夫,更不晓得宫内有无那山巅炼气士留守了。 宫子繇的马车就停在皇后寝宫院子外,马车下,侍从曹旺闭目养神。 看样子,无论李子衿来时的路是怎样的,归时的路都将是从扶桑皇宫出去了。 有点刺激。 宫子繇指了指马车车厢,“李兄,赶紧躲进去,你要是给人看见可就麻烦了。” 李子衿给了那世子一拳,嘴里小声骂道:“这就是你他娘的所谓的‘野道’?这路子也太他娘的野了,你都让曹先生把我给带到皇后寝宫来了,你可真行啊?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从落京皇宫正门闯进来呢,估摸着被人抓了,也未必是个死罪!” 两人笑骂着进入马车车厢,宫子繇喊曹旺立刻带他们在扶桑皇宫中转悠一圈,不能直接回到世子寝宫去。 一路上,李子衿透过马车车厢窗帘晃动的缝隙,依稀可以看见那些路过的宫女、侍卫、太监们,但凡是看见世子的马车,都早早往两侧站定朝马车行礼了。若她们遇到的是皇后、皇帝的马车,恐怕会直接行跪拜礼。 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看见了李子衿的眼神,笑着说道:“李兄若想有这份殊荣,又有何难?位极人臣,出身皇室,再厉害,也只能让宫里的人跪拜,一跪无非几十年罢了。可若成了山巅修士,成了剑仙,那便能享受天下人的跪拜,而且一跪,就是几百上千年。何人敢对剑仙不敬?” 李子衿笑着摇头,“世子把我想岔了。我不是羡慕世子,可以得到这么多人的礼敬,我是羡慕世子,身边有这么多人陪。” 宫子繇想了想,想不明白,问道:“这有什么可羡慕的?” 他眼神黯淡,轻声呢喃道:“就是羡慕啊。” 马车速度慢了下来,宫子繇都无需拨开窗帘,朝外面看,已经晓得这附近就是扶桑皇宫戒备最森严的几座宫殿了。 他笑道:“父皇的寝宫就在附近,这一段路,咱们只能慢些。” 君王殿外,车马慢行。 李子衿点头,说道:“我来找你,是想问世子可有认识的医家高人?” “有啊,怎么,你病了?”宫子繇伸手在李子衿肩上锤了两拳,又说道:“我看李兄身子骨硬朗着啊?” 李子衿笑骂道:“不是我,是一位朋友,在雪地里淋了一夜雪,又是位女子,体质本就阴柔,不如男子阳刚,怎挨得住这严寒的风雪?我去药铺给她抓了几味药材,药铺先生说得一日三次,连煎七日药才行,而且说是即便如此,也有可能会落下病根。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那位姑娘,是因我才在雪里站了一夜,此事在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只能负责到底。所以想着既然已经来了落京,便打算让世子殿下引荐一位医家高人,替那位姑娘看看病,至于看病的费用,仙家药材的神仙钱,在下都会自己掏······” 宫子繇一把搂住那少年剑客的脖子,哈哈笑道:“知道了,就是说,嫂子病了,得看医生,是吧?放心,没问题,包在本公子身上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与那位姑娘只是普通朋友。”李子衿赶紧解释道。 宫子繇一脸我懂你的表情,对正在驾车的曹旺说道:“曹旺,准备出宫,去蓬鹊巷。” “是,世子殿下。”曹旺应声道。 李子衿忽然神色认真地说道:“对了,宫子繇,下次我可不会走什么‘野道’来找你了,你得另给我个能找到你的法子,我可不想再莫名其妙出现在皇后寝宫了,真会死人的。” 宫子繇笑道:“好好好。那你下次直接飞剑传信我寝宫就行了。” 那少年剑客脸色微变,嘴角一阵抽搐,强忍住在宫中拔剑砍死这家伙的冲动。 可是忍了半天,最终还是忍不住,转身一把掐住那位世子殿下的脖子,朝他吼道:“那你不早说?!” 第两百三十一章 识龙术识龙 - 出鞘 - 祠梦 车厢外的曹旺听见马车车厢里有些动静,立刻出声问道:“世子殿下?” 给那锦衣少年剑客掐住了命运的喉咙的世子面红耳赤,有些呼吸困难,他忙给李子衿伸手指了指外头,那少年剑客这才松手,坐回一旁去。 宫子繇轻咳了咳,笑道:“我没事,曹旺,绕过父皇寝宫之后,便加速出宫吧,我这李兄弟,都焦头烂额了。” “是,世子殿下啊。”曹旺沉声答道。 马车车厢中,李子衿斜瞥那宫子繇一眼,一言不发。 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笑着打了个哈哈,以右手轻轻掀起右侧窗帘一角,看了眼外面。 附近几座寝宫,都是自己几位皇弟的,他们在宫中耳目众多。 当宫子繇掀起那侧马车车厢窗帘时,一位宫女“恰好”手中帕子落地,她弯下腰去捡。这个角度,正好能够躲过宫子繇的视线,免得他看清她的脸。 宫子繇轻轻放下帘子,转头对那锦衣少年剑客说道:“李兄,别气别气。让你走‘野道’实属无奈之举,这宫里鱼龙混杂,我那几位弟弟中,有人脾气不好,野心又大,心眼还小,总喜欢玩些不入流的小把戏。近些年来,没少往我身上泼脏水,折腾的不轻,以至于像李兄这样,能跟本公子我交得上心的朋友,都不太能够进宫与我叙旧了。毕竟但凡是个稍有气候的山上仙师,免不了背后有宗门势力,我那几位弟弟,便方便给我盖上一个拉龙某某山上仙宗,亦或是结党营私的罪名。吓得本公子不轻。像李兄如此仙风道骨,这么一表人才的,若光明正大地进宫寻我,恐怕会给我带来不少麻烦,见谅见谅。” 李子衿倒也不是真生气,只是觉得既然自己可以直接飞剑传信于他,那宫子繇干嘛还要让自己多此一举,去走那山水法阵一遭。 此刻听了那位世子殿下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 “没往深处想。”李子衿沉吟片刻道:“倒是在下失礼了?” 那宫子繇爽朗大笑,摆手道:“谈不上,谈不上,咱们哥俩,什么关系,不讲这些虚礼,再说了,即便要讲虚礼,那也得图个名正言顺,李兄你又不是我扶桑王朝子民,何必······” 话说到这个份上,宫子繇忽然眼睛一亮,忙问道:“李兄,接下来的打算,是继续游历山河,还是?” 李子衿摇头道:“起初离开仓庚州,只为逃亡。后来去了桃夭州不夜山,本想多待几年,磨砺剑道,哪曾想不夜山镇魔塔魔气泄露,一场大战揭幕,我境界卑微,只好再度乘坐仙家渡船去鸿鹄州,在金淮城熬过了一个冬天,春天里,走过了白龙江,因为师妹说想看海,所以我们最后在鸿鹄州版图的边缘渡口,坐仙家渡船来了桑柔州,去了碣石山。” 再往后,那个锦衣少年剑客便不说了。 可眼神已经代替他说了许多,宫子繇看在眼里,没有追问。 聪明人察言观色,极具火候,往往能洞察到旁人言语中的“言下之意”和“言外之意”,能听出真心话和违心话。 更厉害些的,便是不必听人说话,便可通过那人神情,判断他会说什么话。 宫子繇知道再让李子衿说下去,便只能是伤心的话,所以立刻主动开口引开话题。 马车终于快了起来,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说道:“既然李兄不打算继续游历山河,也不打算早早归乡,那么不如留在桑柔州,留在我扶桑王朝。” 少年打趣道:“怎么,世子是邀请我,做你的剑修供奉?” 宫子繇收敛笑意,轻轻摇头。 这位扶桑世子伸出一只手,轻声说出一字:“宗。” ———— 大禾王朝。 诏神司封诰使郭茂学一路舟车劳顿,回到大禾京城。 在京城一间名为罗汉堂的酒楼,私下面见了大禾皇帝,阮敛。 这位阮君,喜好微服出访,身边只带一位常常戴着面具的侍从,是那刺客出身,深谙刺杀一道。 有人说,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那么,最能够抵抗刺杀的手段,自然是请最会刺杀的刺客,作为侍从。 只此一人,千百刺客,难以近身。 阮敛笑着举起酒杯,朝那位风尘仆仆赶回京城,都还没来得及回到府上休息一天,就被自己拦在此处的郭大人。 这位大禾王朝皇帝微笑道:“郭大人,这一程山水路远,辛苦了。” 那位大禾王朝诏神司封诰使郭茂学,才刚刚端起酒杯,正要陪着眼前这位陛下喝上一杯,不曾想就听见那阮敛开口喊自己“大人”,郭茂学诚惶诚恐,忙不迭将酒杯放下,朝那阮敛深深作揖道:“不远不远,为大禾王朝监察一国山水神灵,此乃臣本分。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荣幸,何苦之有。” 酒桌上,郭茂学刚放下的酒杯,里面的酒水还在摇晃不止,有零星酒水,洒出酒杯,滴落桌上,浸湿一片。 那位大禾王朝阮敛看了眼那些零星酒水,忽然说道:“青阙王朝那边,听说是有大动静?” 郭茂学左右环顾一眼,皇帝阮敛笑着摆摆手,身后那名贴身侍从心领神会,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刀光一闪,以君臣二人谈话的酒桌为圆心,三丈之外,一切声音都无法渗透进来,自然也不会流露出去。 转眼之间,仿佛天地就寂静下来。 “连朕也不得不承认,山上人的玩意儿,有时候就是比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东西好用。”扶桑皇帝轻轻摊开手掌说道:“你可以有话直说了。” 郭茂学点头,一五一十地向皇帝阮敛汇报了自己这趟远游,对于大禾王朝境内山水神灵监察一事的所见所闻。 那阮敛也笑着听着,并未打断郭茂学的汇报。只是,他刚才问的,可不是这些啊。 那位大禾王朝诏神司封诰使,说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终于讲完了一国之地山水祠庙的修建进度,在山水神灵的统御之下,各方山水,又是如何与一国气运相辅相成,使得我大禾王朝蒸蒸日上的。 讲完了这些繁琐的大禾王朝的自家事,同时也是郭茂学的分内之事。 郭茂学这才说起来,关于青阙王朝的“别人家的事”,也就是他的分外之事。 甚至,郭茂学连自己的先生,那位儒家圣人许常,寄给扶桑王朝庙堂之上,几位学生的三封书信,此事也告诉了皇帝阮敛。 其实许多消息,大禾王朝皇帝阮敛,早就在第一时间知晓。只不过,阮敛还想听一听,这位诏神司封诰使的话。 可能身为君王,即便是同一件事情,也想要听听不同臣子对这件事情的见解。 即便是早已知晓的事情,也想要假装不知道,然后听听臣子会不会对自己有所隐瞒。 在郭茂学说完以后,阮敛点头微笑。 从郭茂学口中透露出的关于青阙王朝的消息,基本都跟阮敛之前收到的消息一致。 这位大禾王朝的皇帝阮敛轻轻点头,重复了句:“辛苦了。” 其实远谈不上什么信任不信任。 只不过是一座王朝的君王,身处权力漩涡的正中心,逢人对事,都难免多留一份心眼,旁人觉得他多疑也好,觉得他不愿意相信别人也罢,都只是习惯使然。 可能每一个细微之处的君王习惯,都能让一座王朝、一座藩属小国,在历史的洪流之中,多游一阵。 小心驶得万年船。 ———— “宗?” 李子衿面带疑惑。 此时马车,已经行驶入落京的蓬鹊巷,据说扶桑王朝曾经有位名为扁鹊的神医,曾在蓬鹊山学医、行医、采药,医术高明,名扬天下,救治了许多得了疑难杂症的病人。后来扶桑王朝为了纪念这位神医,便在落京之中,取他曾行医过的蓬鹊山的蓬鹊之名,修建出一条巷弄。 扁鹊没有来过扶桑京城这条蓬鹊巷,而如今的蓬鹊巷中,住满了医家子弟,其中不乏那传闻中“包治百病”的医家高人,据说药到病除,神奇的很。 宫子繇与其中一位医家高人相熟,其实幼年还曾跟随那位医家前辈在京城外的几处山脉上山采过草药,双方之间既有师徒之名,亦有师徒之情,更不必说宫子繇背后的扶桑世子身份了。 于情于理,那位医家高人,想必都不会推辞这位世子殿下的请求。 这便是宫子繇带李子衿来蓬鹊巷的理由。 曹旺停下马车,对马车车厢中的宫子繇说道:“世子殿下,蓬鹊巷到了。” 宫子繇点头道:“李兄,先处理你朋友那事儿吧,关于这个‘宗’字,咱们可以慢慢谈。” 李子衿率先下跳下马车,宫子繇看了眼方向,对曹旺说道:“你驾车回宫,路上不要停下与‘我’交谈,就当做我还在车厢里的模样。稍晚一些,我会走山水法阵回宫。” 那侍从曹旺点头应是,最后朝这位扶桑王朝世子殿下行礼之驾车离去。 李子衿跟在宫子繇身后,往蓬鹊巷深入,这才刚入巷口,少年便闻到好大一股子药味儿,就像是这条街巷,都是用药山堆砌而成的一般。 看着那锦衣少年剑客捏鼻子的表情,宫子繇哈哈大笑,“李兄,忍忍吧,这蓬鹊巷就是这样,要实在不行,你就用你那快如风的身法,一溜烟儿走到底去,我们要找的那位医家前辈,就住在蓬鹊巷最里头。” 李子衿想了想,还是摇头道:“算了,咱们是来求人帮忙的,这么风驰电挚地从人家门前过,不太好。” 那位扶桑王朝世子殿下点头笑道,“还是李兄重礼数。” 两人缓缓步行,来到蓬鹊巷最里头的一座小院。 宫子繇伸出双指,轻叩院门两下。院门自行打开,二人一次走入院中。 一位身穿素衣的老人正站在院子里,身旁站着个小少年,十二三的模样,眼睛上被  蒙了布,在少年周围摆着十数只药罐子,每一只药罐子,里面都装有数十种不同的药材合煎。 而那个少年,便一直靠嗅觉,微微转身,向身旁的老师傅将药罐子里的药材名称、作用、药性与毒性,都一一说出。 而老人只是双手负后,笑眯起眼,很是满意地不断点头,偶尔会伸出一手,轻轻在徒弟头上敲一个板栗,并教训道哪里说错了,或是哪里有所不足,药性与毒性介绍的不过到家。 宫子繇与李子衿走入院中时,那被蒙着眼的少年既听见了动静,又闻到了二人身上的香气。 “师傅,有客人来了。”少年轻声提醒道。 那老医师反手就给自己那徒弟脑袋上敲了一记板栗,说道:“废话,当为师是瞎子吗,我自己有眼睛,不会看啊?啊?” 两个“啊”,敲两下板栗。 老医师命令道:“继续闻你的药,别管旁人。” 那少年委屈巴巴,接着下一只药罐子念下去。 宫子繇和李子衿也不着急,就只是安静站在一旁等候。 直到天蒙蒙亮。 那少年和老医师,真就在院子里,识药识了整整一夜,直到隔壁院子里的鸡都打鸣了,他俩才堪堪收拾完所有的药罐子。 而院中那锦衣少年剑客,和那扶桑王朝世子殿下,就真在院子里安静站了一夜,期间只是小声聊天,都不敢大声喧哗,以免吵到了老医师教徒弟识药。 李子衿暗自乍舌,不知那位老前辈,究竟是什么身份,竟然能够将一位世子晾在旁边。 那老医师的徒弟进屋之前,转过身朝李子衿和宫子繇各自作揖拜别。 两人也纷纷笑着朝他点头。 那个老医师的徒弟,小小少年,面容清瘦,身材还远远算不上高大,本事也不算多强,还未曾真正意义上地踏上人生路,未见过天高地阔,未见过海纳百川,未见过生离死别,未见过尔虞我诈。 与彼时的李子衿,何其相似。 可是没关系啊,少年总会有长大的一天。 只不过是另外两个已经长大的少年,提前将一位小少年,当做大人对待了而已。 那小少年还有些羞涩,看见两位客人,一位剑客锦衣背剑,腰悬玉牌,又有酒葫芦,气度不凡,神仙风采。 另一位客人,丰神俊朗,身着蟒袍,器宇轩昂,举手投足尽显帝王风采,身上更隐隐有那龙气萦绕,俨然一副名正言顺的一国之君气象,只是龙潜于渊,待时而动,迟早会有呼唤风雨,搅动雷云的那一天。毕竟那位世子,如今算得上是这扶桑京城的半个主人。 而就是这两位看着都相当不俗的客人,他们二人竟然同时朝自己笑了?! 那老医师的小徒弟兴高采烈,心满意足地回房睡觉去了。 老医师将徒弟送进房间,随后合上屋门,转身走向院中,开门见山道:“谁生了什么病?” 好家伙,一句话,两个问题。 李子衿愣了愣,宫子繇用手肘碰了碰那锦衣少年剑客的手臂,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喊他别发呆啊。 少年回过神来,回答问题之前,先朝老医师作揖行礼道:“晚辈李子衿,有一位朋友之前在雪中站了一夜,然后便昏倒在地,额头发烫,身子打颤,晚辈昨日先去附近的落京药铺给她抓了几味药,已按药铺先生的方子将药煎给那位朋友喝,这是那张方子,请先生过目。” 李子衿毕恭毕敬地从袖中摸出一张药方,上面写着如鬼画符一般的字体,可能出了医家的人,就连神仙也看不懂究竟写了些什么。 那老医师名为程宵,行医已有四十年经历,经验丰富,医术高超,医治各种疑难杂症手到擒来,药到病除。 程宵见那锦衣少年剑客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看着还算顺眼,也懂得先呈药方给自己看,是个行事周到,思量周全的年轻人,他只接过药方快速瞥了一眼,便已知晓郭沐雪病情病因病根,以及最重要的一点——病好的方法。 宫子繇此刻摸不准这位程老先生的脉络,便笑嘻嘻对他说道:“程老神医程老神医,这病怎么说?” “少在那阿谀奉承了,身为一国世子,还有没有点帝王气势了?若让你爹看见你这副模样,还能放得下心把皇位交给你吗?”程宵没好气地骂道。 那世子殿下被说了几句倒也不动怒,笑着说:“程老神医教训的对。” 那老医师又笑骂道:“还来。” 宫子繇这才闭口不言。 李子衿神色认真,问道:“药铺老先生说只要按那药方煎药,给我那朋友服用七日即可,不过他还提到若是稍有差池,可能会让我那朋友留下病根,那位老先生还说女子的身子骨不比男子,一旦落下个什么病根,可能就会是一辈子的病痛,日后想要再治,便是难上加难。” “所以你放心不下,请来了咱们这位神通广大的世子殿下,特意深夜带你前来,为你引荐老夫,想要看看有无法子,好过那药铺老先生的方子,对吧?”程宵微笑着替李子衿说出了后半句话。 少年轻轻点头,虽然明明在别人那里拿了药方,再去寻另一位医师,颇为不地道,显得未免太信不过药铺老先生的医术了。可是事情也分轻重缓急,在少年眼里,那女子是因他而病,总归得让她完好无损地来,完好无损地走吧? 锦衣少年剑客,诚心诚意地朝那老先生抬手作揖,深深行礼道:“不知前辈可有法子?” “有,怎么没有。” 程宵斩钉截铁说道。 李子衿心中大喜,宫子繇长出一口气。 谁知道程宵下一句话,就让那少年郎的心情,跌落谷底。 只见那程宵捏了把自己胡子,说道:“只是,老夫为什么要帮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治病?你是世子殿下的朋友,那老夫看在世子的份上,兴许会帮你一帮,可你口口声声说‘那位朋友’,你甚至连她的姓名都没有告诉老夫,光晓得是位女子,我都不认识她,凭什么要救?” 李子衿神色焦急,赶紧说道:“晚辈不是有意要瞒前辈,而是就连我也不知道那位姑娘的名字,我与她也是萍水相逢,还未曾······” 话刚说到这里,李子衿脸色大变。 他已经知晓自己说错话了。 身旁的宫子繇摸了摸后脑勺,叹息一声,觉得他那李兄怎么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呢,现在好了,连跟他李子衿都是萍水相逢的一位姑娘,程老神医便更没有理由去救她了。 “不是的,前辈,那你听我说,其实是······”李子衿还想补救,然而却越描越黑。 这一次,那位老医师直接打断了少年的言语,将那张药方还给了他,并说道:“你刚才已经说了,那位姑娘对你来说也不过萍水相逢而已,老夫更不会替一个与朋友的朋友都毫不相关的人治病。两位请回吧。” 话音未落,程宵便转身走入房间。 少年知道,高人脾气多半古怪,可他万万没想到,高人脾气竟会如此古怪! 分明上一句还聊得好好的,结果忽然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就不帮这忙了? 而且这还是宫子繇这位扶桑王朝世子殿下出面说情的份上,这还是宫子繇与自己在院中苦苦等候一夜,已经极具诚意的份上。 李子衿心中失落不已。 宫子繇轻拍了拍他肩膀,说道:“李兄,咱们先走吧,这蓬鹊巷中,我倒是还认识几位先生,医术也不差。” 那锦衣少年剑客,神色颓然,缓缓转身,与宫子繇一起走出院门,当二人迈出院子门槛后,院门自行合拢。 ———— 扶桑皇宫。 在一座有两口锁龙井的寝宫里。 那位扶桑皇后,莲步轻移,走到其中一口锁龙井上,眼中忽然凝起金光一道。 她柔荑轻摆,井水蓦然抬升,直到满溢出井外。 女子观井水,井水如镜面,镜面波光潋滟,碧波中呈现出昨晚那李子衿和曹旺进入寝宫来寻宫子繇的景象。 镜面上,当曹旺离开后,宫子繇从她寝宫里走出,与那李子衿站在同一处时,二人头顶各自有一股龙气萦绕。 女子凭借眼中“识龙术”,便可清晰辨认龙气。 她神色惊骇,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两个少年。 竟是他头顶的龙气更重。 第两百三十二章 诡计与复盘 - 出鞘 - 祠梦 落京。 客栈房间里,一位白发老先生正以一根蚕丝遥遥缠住郭沐雪的手腕,坐在床帘外闭眼诊脉。 李子衿身旁站着宫子繇。 二人在没能请那位程宵出马替女子看病的情况下,只能被迫在蓬鹊巷中另请高明。 这位白发老先生便是他二人请来的医师,名为傅景同。 李子衿看着老人露的这一手,又看了眼宫子繇,眼中疑惑不言而喻。 这悬丝诊脉的手法,他可只在一些个演义中看到过,不曾想今日竟然还真开了番眼界,原来这世上,真有医家高人以这种方法诊脉? 傅景同凝神诊断一番后,轻轻抖搂手指,缠绕在郭沐雪手腕上的蚕丝自行收拢,悉数回到这位白发老医师手中,他又取李子衿放在桌上的药方来瞧了瞧,拿在手中端详了会儿,略思量片刻之后,这位白发老医师才缓缓开口说道:“你煎药及时,她并无大碍,不过这方子只能解一时之病,不能深入到病根子里去,将其铲除。我重新替你写一张药方,你按我的方子抓药,每日子时喂这位姑娘喝药,服用三日即可。” 李子衿朝那人作揖道:“谢过傅先生。” 宫子繇也抬起一手,正要行礼,被傅景同伸手虚按,“世子殿下的礼,老夫可不敢收。” 宫子繇笑了笑,又将手收回。 人皆有所不欲,不必强求。 白发老先生提笔写下一张药房,李子衿谢过之后,没有急于离开客栈前去抓药,先是问道:“先生出诊,我该付多少银子?” 傅景同微笑道:“九两。” 李子衿点头,爽快地摸出几锭扶桑王朝官银,约莫有个十两,他将官银递给傅景同,对方却又还回来一锭银子。 “就要九两。” 白发老先生收好自己的小药箱,揣着银子起身,朝宫子繇和李子衿二人各自轻轻抱拳,而后离开房间。 那位扶桑王朝的世子殿下笑着解释道:“李兄,你有所不知,这位前辈别号傅九爷,在蓬鹊巷名气虽不如程宵的‘活死人’大,却也是京城里家喻户晓的医家高人呢,治病只收九两,不论贫寒富贵,都是这个价。好像是祖上行医,一直流传下来的规矩。贫苦人家可能出不起这个钱,富贵人家吧,看病花的银子又不止这么点,不过傅九爷从来都是收九两,不看人的。九文钱的病,他收九两,九万两的病,一样是九两,不多不少。” 李子衿哑然,“高人的脾气,都这么捉摸不透。” 宫子繇走进床边看了眼,啧啧称奇道:“行啊李兄,有眼光。” 然后他忽然愣住,仔细看了眼,床上昏迷的那位女子,似乎有些眼熟啊······ 细想之下,宫子繇惊讶地说道:“牛。” “什么牛?”李子衿正要出离开,“我得去给她抓药了。” “你牛啊。李兄,你可知道这位姑娘的身份?”宫子繇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锦衣少年问道:“什么身份,总不能是你这位世子殿下的妹妹,扶桑王朝的公主殿下吧?” “那倒不至于。”宫子繇哈哈笑道,“只不过嘛······她的身份也跟一位公主差不多了。因为这位姑娘,乃是桑柔州第一仙宗,摘星楼宗主之女。那位摘星楼宗主,就连我父王见了,也要礼敬三分呢。” 李子衿长出一口气,转头说道:“那我更得赶紧去给人家抓药治病了,否则等她爹找到这里。” 锦衣少年剑客的声音,戛然而止。 宫子繇笑容古怪。 因为二人房间之内,忽然凭空掀起一阵气机涟漪。 据说山上有些道法通天的山巅修士,能够感应到人间有人念自己的姓名。 更厉害一些的,如三教祖师这类神人,更是可以达到一种,只要有人在心中想到他们,他们就会知晓此事。 这才是真正的“举头三尺有神明”,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有一双眼睛,天上看着呢。 在屋内出现那阵气机涟漪以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宫子繇与李子衿二人眼中。 那人一身道袍,腰悬一只藏剑葫,脚踏追云履,身后有数颗璀璨星辰,如同头顶一条银河,群星游荡其中。 光是这份大道显化的神人气象,便教在场的两位少年郎动弹不得。 那人还未开口说话,甚至已经竭尽所能地遮掩自身散发出的庞大气势,却依然让一间屋子,大放光芒。 宫子繇是个有眼力见的,认出来人,虽然动弹不得,却笑着对那人说道:“见过郭大宗主。” 来人正是摘星楼宗主,同时也是郭沐雪之父——郭浩渺。 “就你皮是吧?”郭浩渺眯起眼,笑望向那世子殿下。 那表情仿佛在说,我允许你重新措辞。 他收起一身骇人气象,让现场两个小少年重新恢复动弹。 宫子繇恭敬作揖行礼道:“见过郭宗主。” “嗯,这还差不多。”郭浩渺点了点头。 这位摘星楼宗主,又再转头瞄了一眼另一个锦衣少年剑客,后者脸色微变,觉得自己早知道就先溜了,如今人家爹爹都来了,指不定怎么告状呢,虽说是那姑娘自己在雪里站了一夜,可追究起来,始终跟自己脱不了干系啊······ 李子衿朝那人缓缓抬起一手,“见过前辈。” 语气倒是不卑不亢,长得也还算,嗯,有我当年三分风采吧。郭浩渺看着那俊后生,轻轻点头,又一步迈出,来到床沿处,只瞥了眼郭沐雪,便知晓了大概,在他心湖之上,自然有女子雪夜里,久等城隍庙外的那一幕景象出现。 那锦衣少年剑客,不知为何,心中莫名就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宫子繇看着床沿边的郭浩渺脸色逐渐阴沉,转身就往窗外跳去,丢下一句:“不关我事啊前辈我只是碰巧路过的。” 李子衿惊呆了,看着那说走就走的“好兄弟”,这也太够义气了吧? 少年运转折柳身法,也打算溜之大吉,结果才刚跃出客栈窗户,屋子里那郭浩渺头也不回,伸手向后一握,李子衿便如同被风给刮了回去一般,重新回到屋子里。 李子衿气笑不已,倚老卖老欺负人是吧? 堂堂一宗之主,竟然仗着境界高不分青红皂白欺负他一个晚辈。 他就要上前去,跟这老家伙好好“讲讲道理”。 郭浩渺见那少年剑客竟然还是个有脾气的,“哦?”了一声,倒也真想见识见识这小子的“道理”,也不打算仗着境界欺负人,而是开始挽起袖子,做出一副要跟这小子切磋切磋武艺的模样。 就在两人打算来一场男人之间的问拳之时,床上那位引发了这场还未发生就要结束的大战的女子,忽然咳嗽了声。 李子衿停下脚步,郭浩渺微微抖搂了一番袖子,身上道袍立刻就恢复如初。 他转头望向自己那宝贝女儿,神色和蔼,说道:“沐雪,你怎么样啊?哪里不舒服?这小子有没有欺负你啊?需不需要为父我一巴掌拍死他?没关系,别怕,现在爹爹来了,你不用顾忌那小子,有什么话都大胆告诉爹爹,有爹爹为你做主,啊。” 郭沐雪有些赧颜,她微微摇头道:“没有的事,与他无关,爹爹就不要为难他了。” 李子衿小鸡啄米般点头不止。 那郭浩渺只斜瞥少年一眼,后者忽然说道:“那位······姑娘,既然你爹来了,那在下先告辞了。” 郭沐雪轻轻点头道:“给你添麻烦了。” 虽然这两日几乎都在床榻上休息睡觉,可那位公子照顾她的景象,郭沐雪依稀可以记起。 李子衿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 说完转身就走。 只不过,这次乃是正儿八经地从正门离开,没有选择跳窗户这么浮夸的方式。 摘星楼那位宗主,看了眼那小子,怎么看怎么个不顺眼了,问道:“沐雪,真不用爹爹替你收拾他一顿?你放心,我肯定会留那小子一条命的,而且不会打脸······” 郭沐雪打断了他的话,娇嗔一声,“爹爹!” 郭浩渺这才笑着说道,“好好好,爹爹答应你,不为难他。” 李子衿走出客栈,看见宫子繇正站在底下,朝上头张望,折柳身法一步迈出,到那世子身旁,一把搂住宫子繇的脖子,说道:“可以啊,几日不见,身法又有精进,倒是把兄弟我一个人留在屋里?” 宫子繇知道自己不占理,忙赔笑着扯开话题道:“李兄牛啊,竟然能从一位十境大修士手中,完好无损地逃出来。厉害厉害。” 李子衿手上力道加重几分,皮笑肉不笑道:“哪有世子见势不对溜之大吉厉害。”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李兄这么知书达理,肯定会理解我的对不对?”他笑道。 李子衿点头,“如今像世子这么会说话的人可真是不多了。” “彼此彼此。” 宫子繇说一夜不回宫,估计父王母后要差人寻他了,所以得早些回宫去,关于之前两人聊过的“宗”之一字,宫子繇说让李子衿现在城中另找一处住下,就在这几日,他便会寻找时机溜出宫来,与李子衿好好商议。 李子衿这才没有继续与他打闹,松手放人。 在那位世子殿下离开以后,李子衿依然拿着傅九爷给的药方,去按照方子抓了药,送回客栈。 当那锦衣少年剑客手里提着几捆药材回到客栈房里时,那位摘星楼的宗主郭浩渺,看那小子的眼神又顺眼了几分,好像还是一开始那个俊后生。 郭沐雪的伤势看样子好了三分,脸色已有血色,状态好转许多。 李子衿猜测,是那位郭前辈以自身灵气替少女逼出了许多寒气,让寒症得以好转。不过山上修士再厉害,终究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代替不了药材和医家子弟。 李子衿将药放在桌上,药方也留下,转告那位郭前辈几句药铺先生的嘱咐后准备离开。 郭沐雪看到他回来送药,有些意外,所以在李子衿离开前,坚持起身,朝他施了个万福,“谢过公子。” 那一袭黑红锦衣的少年剑客,头也不回,只摆摆手,潇洒离去。 ———— 接下来几日,一直无事,李子衿在扶桑皇宫附近,找了家价格不便宜的酒楼,既是客栈又是酒楼,少年在此住下,以飞剑传信宫子繇寝宫,告知了对方自己的住址,然后等待那位世子殿下的消息。 白天房中练剑,夜里默默修行,稳固了洞府境的修为后,少年明确感受到自己的识海正在慢慢“膨胀”,应该是从洞府境开始,炼气士的识海便会如同在山中开辟洞府一般,不断扩大,增加灵气的容量,提早为金丹境的“结丹”一事做准备。 直到这一日,天还未亮,便有敲门声响起。 李子衿正在房中打坐,听闻此声,立刻提起翠渠剑,缓缓走到门口,问道来者何人。 “我是曹旺,世子殿下,请少侠到别处一叙。” 门外传来那位武夫曹旺的声音。 李子衿心中一喜,开门随曹旺走去。 原以为,这一次还会被那侍从曹旺带着走一趟山水法阵,进入扶桑皇宫,可当少年跟曹旺走了一阵子后才发现,这次走的路与上次不同,是与扶桑皇宫相反的方向。 两人为了不惊动巡城将士,没有在民居楼顶飞掠,而是穿街走巷,脚踏实地而行。 天还未亮,城中一片漆黑,许多店铺还未开店,街上行人亦是不多。曹旺身着夜行衣,头戴斗笠,遮住容貌。 李子衿也与曹旺是相同装扮,之前在客栈里,就换上了曹旺交给他的夜行衣和斗笠。 两人躲过几位打更人以后,终于抵达落京一间极不起眼的民居中。 进入院子以后,曹旺转身合上院门,还在院门缝隙里,放入一张符箓,启动了一处隔绝山上炼气士查探的的法阵。 二人走入屋内,屋内早有人在等候。 那人身穿蟒袍,是一位扶桑皇子,却不是宫子繇。 在李子衿与曹旺进入屋子以后,那人缓缓转身。 几乎在李子衿看清他容貌的一瞬间,立刻就要转身离开,却不曾想被曹旺拦住。 “曹旺,你竟敢背叛宫子繇?”李子衿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宫子繇的侍从武夫。 曹旺却只是望向屋里另外一人。 原来在屋里,还有一位女子,正是那位前朝公主雪竹。 联想到雪竹与曹旺的奸情,李子衿恍然大悟道:“是她?” 曹旺面无表情,只伸手拦住少年退路,朝里头抬了抬下巴道:“现在站在你面前这位,是扶桑王朝二皇子,宫承安,二皇子殿下想跟你聊聊,还望李少侠不要拒绝。” 话音未落,曹旺已经一身武夫气势全开。 七境武夫,非同凡响。 俨然是对李子衿开始威逼利诱了。 李子衿只在心中估算了一番自己与曹旺正面交手的胜算。 五境剑修,打七境武夫,胜算不是没有,可很难很难,即便是胜了,估计也要付出天大的代价,于此如此,倒不如坐下来,听听对方要说什么,哪怕只是眼下敷衍过去,事后再通知宫子繇也不迟。 李子衿忽然笑道:“既然是二皇子殿下的邀请,在下岂有不给面子的道理?” 少年转身落座。 那扶桑二皇子一把将雪竹抱入怀中,当着李子衿的面就开始对女子上下其手,眼含笑意道:“好,不愧是剑修,果然爽快。早就听闻李少侠乃是朝雪节问剑行头魁,剑法卓越无人可挡,承安早就想与李少侠结交一番了,今日一见,果真剑修风采。” 竟然连自己在不夜山的这段小小经历也查了个仔细,看样子,对方是有备而来。李子衿心中暗自揣摩此人暗中勾结曹旺,设计埋伏自己的用意,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说道:“二皇子殿下过奖了,一点虚名而已,何足挂齿。” 雪竹忽然娇嗔一声,显然是那宫承安的手碰到了女子极其敏感的部位,她面色潮红,眼含迷离,春色满满。 少年有意无意地以眼角余光斜瞥那曹旺一眼,却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曹旺,对此始终无动于衷。 怎么,身为男人,此刻看见另一个男人在自己面前玩弄自己心爱的女子,就真能当做什么都看不到吗? 李子衿不禁开始怀疑起这整件事情的动机来,许多地方,都有疑点啊。 正当此时,二皇子宫承安坐在一个书桌后面,然后缓缓将雪竹的头往下按。 曹旺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李子衿很好的捕捉到了曹旺眼中一闪而逝的愤怒——这个武夫曹旺,他显然有些坐不住了。 宫承安有没有捕捉到曹旺这个神情变化,李子衿不知道,可他看见那位二皇子已经开始宽衣解带。 宫承安低头,一手捏住女子的下巴,轻声说道:“听闻你最擅长的,就是吹拉弹唱。” 下一刻。 曹旺左手微动。 李子衿已经一步向前,抢先曹旺一个闪身出现在书桌后面,一把将那前朝公主推开,倒在地上。 翠渠剑更是在这个闪烁过去的过程中就已拔剑出鞘,李子衿一剑挑住宫承安那条镶金戴玉的腰带,不让它滑落。 远处那曹旺的神色稍有惊慌。 李子衿说道:“二皇子殿下若请在下来谈事,就请殿下不要在在下眼前做这种事。” 宫承安眉头一挑,笑着点头,“倒是承安思虑不周了,失礼失礼啊。” 这位二皇子说着就起身,开始重新正衣襟。 只是宫承安穿好蟒袍以后,忽然说道:“我忽然想起宫中还有一些小事要处理,改日再与李少侠聊聊。” 李子衿表面不动声色,点头送走宫承安,当这位二皇子殿下走出院落时,院子外已有马车正在等他。 宫承安进入车厢,轻轻撩起窗帘,笑意吟吟地朝院子里的二人看了眼,随后马车离开。 李子衿将雪竹从地上扶起,又对曹旺说道:“宫子繇在哪里?” 曹旺愣了愣,“你知道了?” 李子衿叹息道:“曹旺啊曹旺,被人试试你就忍不住了。宫承安这还没做什么呢,若等他真对雪竹姑娘做了什么,你会如何?” “啪啪啪”,掌声自门外响起。 有另一位身穿蟒袍的家伙,从门外走入屋子,一步迈过门槛。 宫子繇嘴角微扯,“不愧是我的李兄,心思缜密,一眼就看穿了我那二弟的把戏。” 李子衿笑道:“应该说,是看穿了世子殿下与二皇子殿下你们两位的把戏。” 宫子繇将手放在耳边,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李子衿分别看了曹旺与雪竹二人一眼,开始复盘道:“若我看的不错,那么是你主动让曹旺,假意背叛你,去向二皇子殿下透露关于我的消息。宫承安听后很感兴趣,便命曹旺约我来此处,但是很显然,那位二皇子殿下信不过曹旺,所以他还带上了一人——雪竹。想必二皇子殿下在那英雄冢中也有耳目,知道曹旺与雪竹之间的情事,所以故意在我和曹旺面前,如此轻佻地撩拨雪竹,还差点打算······总之,曹旺没忍住,眼中闪过一瞬杀意,我想,不只是我,二皇子也感受到了,所以他走得很急。也就是说,宫子繇你的诡计失败了。当然,宫承安打算利用我来打探你的后手,这份诡计也失败了。” 宫子繇哈哈大笑,“精彩,精彩。都说山上人只懂杀伐,不懂阴谋阳谋,看来李兄今日给子繇上了很好的一课。幸好李兄不是站在我二弟那边的人。” 宫子繇说着就走过来,想要搂住他那李兄的脖子,谁料给李子衿一个闪身躲开,去往门边,眯眼继续说道:“其实在下还有一份猜测。” 宫子繇原地呆住,“说来听听?” 李子衿面无表情,“世子殿下表面算计二皇子一人,实际上连同二皇子殿下、我、曹旺、雪竹,四人在内一起算计了,世子殿下这诡计,可耍的比你那二弟,高明多了啊。” 那位扶桑王朝世子,脸上笑容逐渐凝固。 第两百三十三章 驭龙术驭龙 - 出鞘 - 祠梦 雪竹与曹旺对视一眼。 那位武夫碍于宫子繇此刻正在此地,故而不方便与雪竹太过亲近,所以就只是看着那位前朝公主,今朝戏子,自顾自在书桌旁整理衣衫。 门槛外的一位锦衣少年剑客,正在缓缓复盘。而那位一切的始作俑者——扶桑王朝世子殿下,脸上逐渐没了笑意。 天才蒙蒙亮,鸡也刚打鸣,这小小院落中的四人却早已无比清醒。 他们脸上的神情,与睡眼惺忪完全是两码事,四人或迷惘,或惭愧,或失望,或无奈。 李子衿继续为此前的一场闹剧复盘。 “世子殿下好算计,先让曹旺通知二皇子,使二皇子与我私下会面。但是曹旺想不到二皇子会带雪竹事先等候在此。当我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曹旺心中必然慌乱,只是出于一位七境武夫的稳固心神之能,他没有第一时间暴露出来。 假设雪竹不在,那么房中就只是我,曹旺,二皇子殿下三人。我们三个,能聊什么?多半是那助二皇子把世子殿下拉下位的阴谋。可能是巧取豪夺,也可能直接就利用我引诱世子殿下出宫,再配合二皇子的势力设伏袭杀世子殿下。 还有可能,是二皇子他什么也不跟我聊,什么也不跟我说,但却让世子殿下知道,他找过我,借此离间我与世子殿下。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让我与世子殿下相互猜忌。那么此时,世子殿下大可凭借事后我对你的转述,来判断我的可信程度,曹旺在这中间,扮演的是一位‘观测者’的角色。 事实上,世子殿下对我的考验也就到此为止,而对曹旺的考验,就是通过曹旺对我所作所为的禀告,来判断曹旺的忠诚度,他是否有过一瞬间,打算投靠二皇子殿下。这说明世子殿下其实对于近日院落中发生的故事,自有另一番法子能够知晓。 至此,世子殿下便陆续完成了对我和对曹旺的考量,而对雪竹姑娘的考量,其实最简单,只需要看此次事后,曹旺再去英雄冢,还能不能见得上雪竹的面就是了。如果还见得上,说明她还没能爬上二皇子的床沿,如果见不上了。想必不用我再多说?” 当李子衿将今日破晓之前的故事一一复盘于宫子繇耳中,在场几人脸色各有变化。 雪竹是惊骇,因为她完全没有料到,这件事是宫子繇想得更远,女子原以为二皇子宫承安这次是要借自己和曹旺,外加那个不知哪里来的少年剑客,借她们三人来试探宫子繇的。不曾想算计来算计去,其实都是宫子繇做的局? 虽然二皇子殿下在这中间也有属于他自己的考虑,但比起宫子繇一出戏,就将四人都给蒙在鼓里,那位二皇子的手段还是稍差了些。 曹旺心中既惶恐又不安,觉得自己侍奉世子殿下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头来却被世子殿下如此算计,让人心寒。可既然为人奴仆,哪怕主子再不把自己当人看,那也只能忍着,受着。 宫子繇脸上的笑容凝固之后,听完李子衿一番话,将他的打算统统猜到了,心中反而释然。 因为李子衿既然愿意当场摊牌,把话说开来,就说明他对自己还未失望至极。当然,失望肯定会有,这是被人算计之后,尤其是被信任的朋友算计之后,在所难免的事情。 宫子繇也在乎这个,毕竟帝王家的人,要想完全相信一个人,太过于天方夜谭了些,完全信任,对于帝王家来说,是一种奢侈。他不在乎李子衿此后会以怎样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他只在乎这场考验的结果,是否对他有利。 宫子繇笑了笑,大大方方的点头承认,这位世子殿下此刻一手悬在腰间握拳,一手负后握拳,庭院中闲庭信步,颇有君王风采,他直言道:“出此下策,实非子繇本意。” 李子衿点头,“世子既然愿意承认,勉强算是敢作敢当。” 此刻,扶桑皇宫之中,那位扶桑王朝皇后娘娘,已经换上一身宫装。 宫装妇人,凤袍加身,以火凤扑在锦缎之上,渲染双翅,长袍宫装拖地而行,如同火凤展翅,翱翔於天。 依然是那座寝宫,依然是那两口锁龙井。 她伸出玉指,肤若凝脂,于井口波澜之间,轻触如镜水面。眼底出现一幅画卷,正是京城里,院落中,少年对世子,一一复盘。 李子衿的话说完以后,妇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旋即又有一缕杀意,都是一闪而逝。 两个一闪而逝眼神而已,在那条光阴长河中,恐怕连一个涟漪都泛不起。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连涟漪都泛不起的眼神,引得天地异象。 远在仓庚州的大煊王朝境内,那座三阵万剑镇一楼的拜剑阁,阁中有剑蠢蠢欲动。 剑奴以手掌猛拍那仙剑承影一下,才堪堪使一柄仙剑不至于立刻脱手而出。 承影伫立在拜剑阁地面三寸,剑身颤鸣不止,引得一座拜剑阁跟着摇晃起来。 这一日,大煊京城震颤不止,而远在天边的桑柔州扶桑京城,同样颤栗。 拜剑阁中,一缕承影剑气击穿阁楼,飞过三阵,掠过万剑,穿透剑气瀑布,眨眼消失于仓庚州。 那道承影剑气跨越山海,眨眼来到桑柔州,再一眨眼,已入扶桑王朝境内。 下一刻,桑柔州天幕处,圣人降下神兵法阵,瞬间覆盖整座扶桑京城。 整座扶桑京城的护城大阵几乎同时开启,扶桑皇宫之中,那座为抵御压胜之战而创造的山水颠倒之阵同时启动。 剑光一闪而逝,在天幕道家圣人的脸颊化过一道口子,突破桑柔州天幕神兵法阵,威力丝毫不退,垂直落入扶桑京城。 一缕阴影,遮了一寸阳光,剑光骤然落下,撞在扶桑皇宫山水法阵之上。 天才微亮,此时皇后寝宫那边,剑光比天上那轮红日更亮。 扶桑京城开始摇晃,山水法阵凝聚出一道透明屏障,如水如镜,死死拦着那缕光与影交替的剑气。 然而承影剑气虽不再如利箭破空,却也一寸一寸地朝皇后寝宫落下,那山水法阵打不破承影,承影也穿不透扶桑皇宫斥巨资打造的山水法阵,就好像那剑光一直推着山水法阵显化出的那道透明屏障,一直往皇后娘娘寝宫不断收缩。 宫装妇人身穿凤袍,眼中含笑。 只站在两口锁龙井中间,等候那道剑气降临。 近了。 剑气在她眼前,屏障几乎已经覆盖到她的脸。 然而那道承影剑气,却再难前进一步。 山水法阵,也无法将那道剑气击溃。 两者仿佛杠上,就在扶桑皇宫,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悬剑于宫装妇人头顶,好像在告诉天下人,我随时可以取你的性命。 那妇人只是轻笑,无甚言语,眼神却仿佛在说,我就在这里等你来杀。 下一刻,这位扶桑皇后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那剑气径直穿过山水屏障,剑气凝为一柄长剑,插入宫装妇人脚边。不伤她一分一毫。 却吓得这位方才还有恃无恐的皇后,脸色一白。 ———— 天才微亮,一缕剑光从头顶飞过。 院落之中,李子衿蓦然抬头,“承影?!” 宫子繇惊讶地望着那道掠空而去的剑气,嘴角有些抽搐,何人出剑,竟能无视我桑柔州天幕那位道家圣人?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直落我扶桑皇宫?! 当这位世子殿下低下头时,天上的剑气和院中的剑客都已消失。 那道剑气不断压缩扶桑皇宫的山水法阵,李子衿运转折柳身法来到扶桑皇宫城墙外。 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追了进去,他速度快到影子还没出来,就已经消散于天地间,守在宫门处的守卫,并未发觉此事。 少年一路飞掠,追着那道由承影剑递出的剑气,最终停在一位宫装妇人寝宫门外。 李子衿站在屋檐上,俯视地上那身穿凤袍的女子,看着对方有恃无恐的神情。 回想起宫子繇那句“出此下策,实非子繇本意。” 锦衣少年眉头一挑,原来是你。 就在那道剑气与扶桑皇宫的山水屏障僵持不下之时,李子衿并拢双指,站在屋檐上,似乎遥遥引导那剑气。 双指微微下压。 一瞬过后,有主之剑,剑气“迈过”扶桑皇宫山水法阵,径直落在那扶桑皇后脚边。 几乎一瞬间,就有十数人同时出现在李子衿身旁。 其中有扶桑王朝的首席供奉,有客卿,有皇宫之中潜伏已久,只在危急时刻出手,负责护住帝王家家眷的炼气士“隐修”。 有专门负责捉拿刺客的刑部官员,有扶桑皇宫大内禁卫。 炼气士,武夫,阵师,隐修,炼丹术士,符箓怪人。这些扶桑的供奉们,顷刻间就出现在皇后寝宫,出现在那使用折柳身法飞速潜入宫中的锦衣少年剑客身旁。 那承影剑气所化长剑,瞬间消失,出现在李子衿手中。 少年心中苦笑,这都无需他做什么,也可以往他头上安上一个刺杀皇后的罪名了。 可身为剑客,自己的剑,不······自己的剑,递出来的剑气,幻化而成的剑气长剑,他没有不握住的道理。 周围这些人,境界最低的,也在六境之上。 而当他们出现在自己身旁的一瞬,李子衿就发现体内识海的灵气如同被锁住了一番,折柳身法用不成,而且手脚都开始逐渐麻痹僵硬,应当是在场的某位阵师,只要人在此地,不必出手,便能够限制自己。 院子里那位宫装妇人,尚未回过神来,明显还对刚才那不知为何,竟然可以迈过山水法阵的剑气心有余悸。 刑部那位炼气士沉声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皇后寝宫?” 李子衿沉默不言。 那炼气士供奉没直接说李子衿竟敢刺杀皇后,可能是因为亲眼看见那少年驱动剑气长剑,略微往旁边刺去,若当时他双指所压方向,再向上一丝,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在场的十数人,也基本是看在这个份上,只是暂时拘押少年,而没有直接出手将其打杀。 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无人敢滥杀无辜。 另一位扶桑皇宫中的隐修认出了李子衿腰间的玉牌,看到玉牌正面的心灯不夜四字,他屈指一弹,那玉牌无风而转,露出反面的道树长春四字,这位隐修问道:“可是不夜山弟子?” 李子衿摇头。 院落里那位扶桑皇后抬头望去,朝上面轻轻招手,那十数人便连同李子衿一起,“缩地成寸”,同时出现在院落中。 有金丹境供奉打算伸手按压住李子衿握剑的左臂,然而当他的手刚要触碰到那少年的左臂时,李子衿手中的剑气长剑瞬间消失,那金丹剑修当场被拦腰斩断,给承影剑气一分为二。 众人神色惊骇,快速退后。 李子衿始料不及,有些慌张,他本意不想伤人,可那承影剑气出于护主的心思,自行出手。 此时此刻,李子衿才终于明白,为何隋前辈会说出那句“唯有金丹境以后,你才能够‘真正’握住仙剑承影。” 一种力量,超乎常人的想象,非寻常人能够掌控。 这样带来的下场,便是那种强大的力量难以被人驾驭,难以被人控制,会在人间横冲直撞,伤人无数。 如今洞府境的自己,连承影的剑气都握不住,还谈什么握住承影仙剑? 然而那被拦腰斩断的金丹炼气士,“尸体”刚刚倒地,就又自行合拢,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地上站起身来,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叹息道:“还好我来之前,先点上了一盏续命灯,又以护身符挡了一劫,否则纵使魂魄不灭,这苦修百年的肉身也没了,好小子,洞府境有这种本事?!” 旁边那刑部炼气士眯起眼,“阁下莫不是某位前辈,故意压境以洞府境修为示人吧?” 李子衿摆摆手,所有人如临大敌,再度后退一步,以为他又要驱动那神鬼莫测的剑气长剑伤人,不曾想那锦衣少年剑客只是摆手说道:“在下就是个洞府境,并非有意伤人,那剑气不受我所控,所以还请诸位,不要贸然靠近我,否则会发生什么,在下也无法保证。” 扶桑皇宫一位隐修皱眉道:“你敢威胁我们?” 李子衿皮笑肉不笑,觉得那人该不是个傻子吧,自己好心提醒,怎么就成了威胁? 正待此时,那位宫装妇人轻声道:“都退下吧,此人不是刺客。” “皇后娘娘,可?”刑部那人不愿就此离去。 女子立刻转头看着他,“你在质疑本宫?” “卑职不敢。皇后娘娘,卑职告退。”刑部供奉身形一闪而逝。 其余十几人见状后,各自向那宫装妇人告辞一声。 院落外,仍旧留下一位阵师,隐匿身形,暗中保护皇后。 桑柔州天幕处那位道家圣人,遥遥以心声询问仓庚州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得到的回复却是无需插手。 仓庚州那位,笑着说:“翻不起什么风浪。” 道家圣人可是亲眼见到那缕剑气的威力的,连他都拦不住,仙剑没跑了。 只是不知,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遥遥以仙剑递出剑气,斩向扶桑皇宫?难道不知道山巅修士不可干扰世俗王朝的发展吗,那人也不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事后给三教联手追责? 实际上,追个屁的则,根本没人出剑,是仙剑承影,“自己”递出一道剑气罢了。 院落里,那宫装女子一步迈出,走到李子衿身前,那道剑气长剑又凭空出现,拦在二人身前。 扶桑皇后甚至都可以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剑锋寒气,她仍是微笑道:“初见时,我还不敢确定,不过现在,看来你的身份,真如我所想。” 李子衿手指微微弯曲,那道剑气长剑重新插入地面,少年长舒一口气,好在还不算太叛逆,否则自己身为主人,却管不住剑,算怎么回事? 李子衿想了想,还是朝那宫装妇人作揖道:“惊扰皇后娘娘了,在下这就离开。” “你就不想知道,你是何人吗?”那女人忽然笑问道。 锦衣少年剑客,头也不回,微微摊开左手,插在宫装妇人脚边的剑气长剑瞬间出现在他手中,少年一步迈过门槛,朗声道:“太平郡李子衿是也。” 那位扶桑皇后轻轻点头。 看来那少年是真不知道,而且,知道了也不会认。 ———— 前夜。 宫装妇人站在两口锁龙井旁,愁眉不展。 世子殿下宫子繇站在妇人身旁,有些手足无措。 他沉吟片刻道:“母后,真要如此?我与李兄相见恨晚,况且我压根无须试探,子繇很清楚李兄为人,即便他真是······真是那一国太子,也不会对子繇不利。” 妇人转身瞪着他,怒斥道:“你懂什么?!” 宫子繇咽了口唾沫,不敢还口。 若说在这宫里,他最怕的人是谁,那必然是自己这位母后,甚至就连皇帝宫景焕,宫子繇都不怕,可他偏偏最怕这位扶桑皇后。 扶摇天下有那句无毒不丈夫。 也有那句,最毒妇人心。 由此可见,即便男女都毒,想来也还是女子更毒一些。 毕竟男子,没能担得起那“最毒”二字。 许是感到自己的失态,女子稍稍克制一番,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转过身,走到院里一口锁龙井旁,蹲下身来,一手轻轻搭在井口,低头朝井中望去。 井底之物,见到妇人那张脸,恨不得将其撕得粉碎。 那宫装女子嗤笑一声,无视井底的阵阵龙吟,笑道;“子繇,太子与太子之间,是有差距的。真龙与真龙之间,也是有区别的。天下的气运也好,国祚也罢,都有个数,一条大道,若他走了,你便走不得,或是你即便走了,也只能跟在他后头捡漏,吃别人的残羹剩饭,有什么好的?” 宫子繇微低着头,眼神晦暗不明。 那位扶桑皇后又缓缓起身,走到另一口锁龙井边,妇人眉头一挑,“哦?”了一声,旋即从袖里乾坤中,摸出几颗璀璨明亮的夜明珠,往井中扔去,喂养这边的井底之物。 她笑道:“你瞧,这位就乖得多吗,乖一些,才有饭吃。你从小就懂的道理,总不会长大以后,全部还给先生们了?” 那位世子殿下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眼神中有挣扎,内心已然开始动摇。 妇人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走到自己那孩子身前,用手替他拨开遮住眼角的发丝,眼神温柔,语气缓和地说道:“你看,母后又不是让你真下手杀了你那朋友,不过是让你试探试探他,倘若信得过,咱们就早些给他安排个山头,就在扶桑境内,助一位未来的天骄剑仙,开宗立派,早早结下一桩香火情,未来等你······” 说到这里的时候,妇人凑到孩子耳边,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还以手掌笼罩在宫子繇耳边,说着悄悄话,“未来,等你从你爹手中接过大位,成了一国之君,你那朋友,也成了令天下人敬仰的大剑仙,你们一个山下,一个山上,请他那宗门当扶桑的首席供奉宗,交情长长久久,不好吗?” 宫子繇知道,若是早些将李子衿推到一座山头,哪怕他如今的境界不足以开宗立派,可假以时日,李子衿必然能成长为叱咤一方的天骄剑仙。 在一位剑仙成长起来与其结交,香火情的分量肯定远远重过等他成长起来以后。 如此简单的道理,宫子繇自然明白。 然而宫子繇担心的,是母后那并未说出口的“潜台词”。 假如李子衿的确信得过,无意去坐那太子之位,无意接过那一国之君的位置,反正儒家也有规定,君王不得修道。 只要李子衿在修道一途上走得越远,那他便越回不了头。 如今的洞府境剑修,尚且可以自绝灵根,可一旦他步入金丹,那么就再也无法摆脱修道之人的身份,做不了那个与自己平分天下气运的一国之君。 但母后没说出口的是,倘若此次试探,李子衿心机颇重,或是选择与二弟结盟,哪怕他有那么一点点会让母后不信任的理由,恐怕以母后的手段,都不可能让一位未来的剑仙再成长下去了。 可能扶桑皇后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个将李子衿永远留在京城的借口。 宫子繇在这边神游,妇人却已经说完了她想说的。 她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笑着问道:“子繇,你听懂了没有啊?” 宫子繇轻声道:“听从母后吩咐······” “这就对了嘛,娘都是为了你好,天底下,哪有会害孩子的娘亲呢?” 宫装妇人微笑转身,一步迈过宫子繇,回寝宫去。 第两百三十四章 天涯处登山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回到客栈,结清了这几日的银子,又喊那客栈老板给自己腰间的酒葫芦倒满了酒,总计花费十五两。 倒没在城里碰到那让自己避之不及的父女二人。 此前他倒是记住了那位姑娘的名字——郭沐雪。 想想也对,人如其名吧。不然她怎能在雪中站了一夜? 早先在扶桑皇宫那场风波,自己的罪名可大可小,完全就看那位皇后娘娘的心情,她若一心要自己死,那当时便可当着刑部炼气士供奉和扶桑皇宫隐修以及大内禁卫的面说自己是刺客。 毕竟李子衿当时手中握着凶器,若被指认,百口莫辩。 可那位皇后娘娘,竟然不知为何肯放自己一马? 不应该啊。 按理来说,此前在落京那座民居里,宫子繇做的那出试探人心的局,摆明了不像是那位世子殿下的作风,极有可能是那扶桑皇后暗中授意。 那么按照这样的逻辑,在承影剑气不知为何飞去扶桑皇宫,更在自己为了避免剑气误伤无辜,追到扶桑皇宫去之后,那位皇宫娘娘大可以直接将他羁押下狱,若是心在狠些,其实当场命人给他就地正法了也有可能。 李子衿想了想,目前有两个问题还不明白,一是那扶桑皇后娘娘跟自己无冤无仇,何以暗中授意宫子繇试探自己?而且,她的所作所为,明显是对自己起了杀心,这一点毋庸置疑。 第二个问题,便是为何那位皇后娘娘,会在对自己起了杀心以后,放着大好的机会不用,竟然肯放自己走? 少年的脑中,像是一团乱麻,问题与问题,开始打架。 少年岂会知道,当他与其余十数位扶桑供奉炼气士一起出现在皇后寝宫时,那位扶桑皇后娘娘,心中诞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李子衿死。 然而,那位扶桑皇后尝试着开口说了好几次“杀了他!”,却发现自己嘴唇一动不动,无法发出任何声音,竟然是不知被某位山巅修士,遥遥以术法锁喉,而且在场的那么多位扶桑供奉,竟然无人察觉不妥?! 已经无暇猜测那遥遥以术法锁住她喉咙之人的身份。 宫装妇人当时恨得牙痒痒,正当她打算偷偷向刑部那位供奉眼神暗示,给出那个“斩立决”的手势之时,在这位扶桑皇后的心湖之上,有冰冷声音响起。 那心声如鼓如雷,震慑人心,将宫装妇人的心湖激起千层浪。 那心声威胁道:不怕死,你就试试看。 站在落京城门外,李子衿骑上从客栈顺手买来的一匹马,回望一眼,看见城门的人山人海中,似乎有个熟悉的面孔,周围的人来了又去,那张面孔却始终站在原地,风轻云淡地望着自己。 少年收敛心神,暂时放下所有不开心,朝那人挤出一个笑容,挥手喊道:“阿卢庙祝,后会有期!” 那位其实是落京城隍的卢烨霖也朝少年挥手,笑着告别。 那少年说,扶桑很好,那少年不知道,他比扶桑更好。 有少年在的世道,总会变得更好。 锦衣背剑客,策马逍遥游。 李子衿骑在马上,除了背后的翠渠古剑和仓颉文剑之外,还有一柄承影剑气化作的剑气长剑,跟在少年马后,自行飞掠。 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好像那剑气,不是剑气,而是故友。 少年策马,故友作陪。 只是伴随着少年骑行的路途越来越长,那道从拜剑阁中飞出的剑气便越来越弱,光芒愈发黯淡。 可能人生路上,那些故人与故事,都只能陪我们一程,不能陪我们一生。 日夜兼程,赶路一月有余。 落京西去一千里,在一座无名山头,那道承影剑气最终已经只有传信飞剑的大小。 这里已经不是扶桑王朝境内。 好像一阵风雪,就能吹得传信飞剑剑身消散几许。 李子衿跳下马,走到那袖珍剑气面前,轻轻以指尖横抹过剑身,呢喃道:“回去吧。” 那袖珍剑气悬空一个翻转,似在摇头。 它想陪着少年,走完最后一程。 李子衿微笑道:“我不想看着你消散在我眼前。” 那道剑气犹豫不决,少年将马儿拴在旁边树下,转头望向那座高峰,轻声说道:“如果金丹境是眼前这座山峰,那你要相信我,迟早都可以登上高峰,等我到了顶峰以后,定会亲自取剑。” 那道仙剑承影递出的剑气,终于肯离开。 它转身掉头,一瞬之后,剑气过百城,剑意行千里。 最终缓缓消散在少年看不见的天涯尽头。 拜剑阁中的承影仙剑,剑旁出现一个剑灵少女。 她微笑对那个凭栏远眺的邋遢男子说道:“剑奴,主人说了,金丹就来接我回家。” 前头那个男子翻了个白眼,嘴里叼着根野草,朝拜剑阁外呸了一口,别人是这么说的吗?取剑就取剑,什么回家?有这么暧昧吗?当他不会掌观山河啊? 远在桑柔州的无名山脚处,锦衣少年剑客高抬着头。 纸人无事站在他的肩头,跟着少年一起仰头看,就快把他的纸脖子都给望断了。 良久以后,那少年大袖一挥,袖袍猎猎作响,微笑向前一步。 他说。 “登山。” ———— 不夜山近日收到一封书信,信上是那端正小楷,笔锋柔和,字如其人。 袁天成埋头看了一遍信的内容,又起身捏着信朝一边走了几步,思来想去,好似始终拿不定主意,他忽然朝身旁一个“空处”微微招手。 那地方凭空出现一个模糊身影,随后逐渐现出原形,是一位不夜山夜使。 那位年轻夜使拱手行礼,等候袁天成吩咐。 这位袁副山主将书信递给他,说道:“带此书信,走一趟藏书楼,请阁老过目。” 那夜使正要离开,忽然又被叫住。 “等等。”袁天成想了想,又屈指一弹,使得那年轻夜使手中的信被复刻出第二封一模一样的信。 “另外一封,送去飞剑堂,请飞剑堂连夜飞剑传信吹雪剑派,找叶拾雪。”袁天成沉声道。 那年轻夜使轻轻点头,御风离去。 徒留那位不夜山副山主一人于房内,他笑着走到窗户旁,凭窗远眺,仿佛可以望向与桃夭州远隔数州之地的桑柔州。 这位广袖男子朗声道:“昔去不过两年,都已经打算开峰了,小子混的很可以嘛。” ———— 鹧鸪峰上,不夜山藏书楼。 武夫老人正懒洋洋地躺在顶层晒太阳,姿态慵懒,双手抱在脑后,右腿随意搭在左腿上,躺着敲二郎腿,一双臭脚丫摇晃个不停。 有夜使御风前来鹧鸪峰上,毕恭毕敬御风悬停在藏书楼外,朝楼顶老人遥遥作揖:“弟子慕容晚辞,不夜山奉袁副山主之命,前来送信。” 老人摊开手掌,那夜使手中的书信便缓缓飞向上空,最终落于藏书楼楼顶,落在老人手掌之上。 阁老随口道:“去忙吧。” 年轻夜使点头,转身御风离开,并无额外寒暄。不夜山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位阁老脾气古怪,不喜欢被阿谀奉承。 与他相见,最好就是开门见山有事说事,事情说完了,就可以直接告辞。 武夫老人打开书信,看了眼信上内容,整个人顿时就精神了起来,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在藏书楼顶层盘腿而坐,看得津津有味。 信看完后,老人连道三声“好”,可是很快又笑骂一句:“臭小子,竟然是以剑修身份开峰,而不是武夫,气煞老夫!” ———— 吹雪剑派。 一位白衣胜雪的男子正在雪地里练剑,手中提着一壶酒,他想着当初曾在鲲鹏渡船之上,与一位青衫少年剑客一起练了会“醉剑”,男子嘴角微微上扬,不知那位不走前人康庄大道,要走自己独木小桥的少年剑客,如今过得怎样? 有没有成为那江湖中声名远扬的侠客?还有没有自创剑术?性子有没有变,是否还如当初一般心地善良? 白衣剑仙想着这些事,小抿了一口酒。 天边一柄袖珍飞剑疾驰而来,白衣剑仙朝上方微微招手一“引”,那穿信飞剑便不再朝吹雪剑派祖师堂飞去,而是立刻垂直落下,最终落于男子手掌。 他取下飞剑之上的书信,然后轻敲那柄袖珍飞剑两下,一柄传信飞剑腾空而起,原路返回。 叶拾雪打开书信,左手倒持长剑,背于身后,右手拿着那封远道而来的书信,端详一番,眼中逐渐有些笑意。 只不过看到信的最后,这位吹雪剑派的叶宗主,有些“失望”,因为他原以为,那少年剑客会给宗门取名“不醉宗”呢。 ———— 云霞山。 宗主唐吟已经数日不归,不晓得跑到哪里厮混去了。 好在一座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云霞山,宗内一切依然合理有序地进行着,祖师堂那边,掌律、长老、首席供奉、客卿、执事等,老人们都井然有序地管理着云霞山,替那位当惯了甩手掌柜的女子剑仙处理宗门琐事,维持一宗运转。 并未出什么大乱子。 山下虽然大煊王朝与燕国等诸侯国联盟打的如火如荼,却不关她们这些山上宗门的事。 这次仓庚州的世俗之战,儒家文庙那边点名了各大山上仙宗,“任何山上仙宗不得出手干扰”,以前儒家的规矩是,“九境之上山巅修士,不得插手世俗战争”,然而现在变成了“任何山上仙宗”,也就是说,儒家那边的规矩改了,要让大煊王朝和燕国等藩国联盟,凭借山下势力分出个胜负。 此举之后,也许一座仓庚州将会形势大变。 云霞山祖师堂,那柄来自桑柔州的传信飞剑还悬停在祖师堂外,云霞山执事上官晓晴缩地成寸,一步来到祖师堂外,取下飞剑上的书信,屈指一弹,送回那柄桑柔州的传信飞剑。 通常扶摇天下的传信飞剑来自两种地方,一种是山下王朝、藩国以及山上宗门的飞剑堂,这种传信飞剑,俗称——“官剑”,飞剑品秩高,速度快,而且保密效应极好,不易被人拦下。 另一种传信飞剑,则来自江湖中一些富商私自建设经营的飞剑堂,俗称——“野剑”,这类传信飞剑,品秩和速度自然都不如“官剑”,也不如官剑隐秘性高。 此刻被寄望云霞山的,便是“野剑”。 这封书信点名要找宗主唐吟,然而时下唐吟不在云霞山,云霞山祖师堂执事,上官晓晴有资格代为查阅。 这位元婴境执事打开书信,阅览一番后又重新将书信合拢,随手招来一柄速度快若闪电的传信飞剑。 上官晓晴把书信放在飞剑上,念出一段口诀,那飞剑自行升空,长掠而去,寻那宗主唐吟去了。 ———— 苍云剑派。 大师兄齐长生与双剑少年丁昱,一起坐在长亭中,看一封远道而来的书信。 信上,是那个昔日在不夜山朝雪节问剑行中夺得头魁的少年剑客。 后来,丁昱还与那位少年剑客和少女明夜,三人一同进入一方画卷小洞天,在那画圣吴道子的画卷小洞天中,各自寻觅了一番机缘,三人也算是一起历经过生死,称得上患难之交了。 对于那位李大哥,丁昱十分神往,将他当做除了大师兄齐长生外,最敬佩之人。 师兄弟二人一同看完书信以后,齐长生笑着说道:“瞧瞧人家,也就比你年长三岁,如今都已经打算开峰了。” 丁昱好奇问道:“齐师兄,扶摇天下不是要金丹境才可以开宗立派吗?” 齐长生点头说道:“金丹境以上的地仙修士,便可以依靠一方山水,开辟洞府,开宗立派。但是‘开宗’和‘立派’,乃是两个概念。所谓开宗,必须得是金丹境以上的地仙修士,或是七境之上的武夫,才可以作为一宗之主,建立宗门。 不过‘立派’不同,比如咱们苍云剑派,当年掌门师尊建立苍云剑派之时,也才炼神境修为。‘立派’没有对掌门境界修为的限制,不过却需要很大一笔神仙钱,因为立派的地点,若在某座世俗王朝国境之中,便要向当地郡/县缴纳相应数额的神仙钱,以作为购置山头的价码,交过钱后,那座山头依然是在当地王朝/藩国境内,不过却是归属于交钱之人,成为那人名下地产。 换而言之,就是开宗要求一宗之主境界达到金丹以上,立派,要求一派掌门家底殷实。” 丁昱若有所思,轻轻点头,然后又问道:“可是齐师兄,李大哥在信上说,‘开峰’,这开峰又是什么意思呢?” 齐长生缓缓起身,走到长亭边,站在悬崖上,提剑指着远方,神采奕奕道:“所谓‘开峰’,便是那位一宗之主,虽然当下境界不够,家境也不算殷实,可他有足够的自信,自信自己必然能够跻身金丹境。 那么这位‘开峰之人’,就要在当地官府的见证下,缴纳一笔开峰费用,算是‘暂时’成为了那座山头的主人,根据开峰之人所缴纳的金额大小,双方签署一个三到五年的条约,期限之内,这座山头不再出售给任何人,只是开峰之人所属。 一旦期限到达,若开峰之人果真跻身金丹境,那么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举行一场建宗仪式,让宗门正式在当地王朝或是藩国落地生根,成为名正言顺的山上仙宗。 若是期限到达以后,开峰之人境界不够,那么当地官府有权收回山头,而那开峰之人的‘宗门’自然也就不复存在,而且此举,不会退还起初的那笔费用。” 丁昱缓缓起身,站到齐长生身后,笑问道:“这么说,李大哥有自信三到五年内跻身金丹境咯?” 齐长生看了自己这师弟一眼,不置可否,只是想起那位少年剑客的风采,他仍是给出自己的中肯意见,“此事极难,要知道,一个弱冠之龄的金丹剑仙,放眼一座扶摇天下,都是屈指可数。当然,既然李子衿有自信与当地藩国缴纳神仙钱,买下那座无名山头,说明他的确有一定的本事和底气。” “有志者,事竟成。” 这位苍云剑派大师兄最后说道。 ———— 烟雨楼。 明夜双手各自握着黑白长剑,一曲一直,一黑一白,一阴一阳。 少女剑法卓越,自朝雪节输掉以后,不问世事,苦练剑术,如今已然炼神境巅峰剑修修为,距离金丹,一步之遥,其剑道天赋,由此可见一斑。 这日,夜幕才将落下,月亮才堪堪登上枝头,一柄传信飞剑自桑柔远道而来。 那传信飞剑落在烟雨楼祖师堂门口,落入烟雨楼宗主,明乾生手中。 却不是来寻他,而是来寻少女明夜的。 明乾生将书信交给女儿前,始终没忍住,终究是打开了书信,看到几行小楷。 言简意赅,直入主题。 丝毫没有因为此信是寄给一位姑娘,就照顾少女心思,先对对方嘘寒问暖一番。 信上说,“烟雨楼剑修明夜亲启。 李某将于明年惊蛰,于桑柔州正式开峰,特此知会明夜姑娘一声,若得闲暇,可移步桑柔观礼,李某会在开峰宴席之上为姑娘留一个位置,若姑娘无暇分身,亦是无妨。” 落款李子衿三字。 明乾生笑眯着眼看着这封书信,对方在提到女儿名字时,是说“烟雨楼剑修明夜”,而非是“烟雨楼少宗主明夜”,此人心性可见一斑。 通常开宗立派这等大事,往往都需要身边最气派的江湖朋友前来撑场子,恨不得把江湖朋友名字的前缀后缀加个大满贯才对。 然而这位叫做李子衿的年轻人,却独独以“剑修”这个不太值钱,反而掉价的前缀寄信。 那就说明,女儿在他心里,就只是个剑修,只是个朋友,而不是烟雨楼的少宗主。 听闻那朝雪节问剑行时,女儿就是输在这个李子衿手中? 这位烟雨楼宗主一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片刻后,明乾生一步迈出,缩地成寸来到少女明夜身边,将书信完好如初地递给她。 少女愣了愣,“我的信?” “对。找你的。”明乾生笑了笑。 明夜接过信,眉头一挑,将信将疑地看了眼自己父亲。 “爹爹没有看过信上的内容,你放心好了。爹爹可是堂堂一宗之主,岂会背地里偷看女儿书信?!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明乾生面色凝重,振振有词,好一个正气凌然。 明夜撇撇嘴,“知道啦,我相信爹爹。” 那位烟雨楼宗主似是有些心虚,他微咳了咳,说道:“那女儿你......慢慢看,我还有些琐事要处理,就不陪你看信了......” 说完一闪而逝。 少女眉头微皱,心中嘀咕着,爹爹明显是看过信了! 她无奈地打开书信,看着信上的内容,眉头逐渐舒展开来,可能连少女自己都没有发现,当她看到信上末尾落款的三个字时,眉眼已经有些笑意。 ———— 临安城,梁府。 读书人梁敬正在临摹一幅“依山观澜图”,想象作画之人下笔之时是以怎样的心境描绘那幅山水的。 一封传信飞剑蓦然悬停与梁府门口。 已入分神境的书生愣了愣,旋即伸手凌空虚探,传信飞剑上的书信便被梁敬握在手中,而那柄“野剑”也自行离去,腾空原路返回桑柔州去了。 书生梁敬看完书信,笑道:“很好很好,这才是你的修行。” ———— 赵府。 赵长青在赵府门外,与女子剑仙唐吟一起携手散步。 自从唐吟上次来找过他以后,便再没有回过云霞山。 只不过她只在赵府偷偷住了一夜,第二日天还未亮便搬出去了,赵长青给她找了间客栈住下,时常去看望唐吟。 其实赵长青已经在盘算着,什么时候让女子与父母见上一面,然后就果断下聘礼,之后提亲...... 只是他羞于开口。 那女子剑仙还能如何,自然只能等,有些话,未必然男人不说,等女子先说? 今日两人携手散步黄昏下,沐浴在金色阳光里。 天边一柄传信飞剑疾驰而来。 十境女子剑仙几乎早在那柄传信飞剑与自己相隔百里之时,心中就有感应,并且她早以凝聚心神,遥遥神游观看了信上内容。 知晓是那昔年连长生路都没踏上的自称剑主的小子,如今都可以嗷嗷叫着要开峰了。 很有脾气,老娘喜欢。 唐吟浅笑嫣然,看得身边男子心神荡漾。赵长青忙牵起女子剑仙的柔荑,问道:“吟吟,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 唐吟指了指他身后,赵长青回过头,看见飞剑骤然落下,吓了一跳。 女子剑仙屈指弹开飞剑,并且与此同时取下书信,飞剑原路返回,二人坐在屋檐下。 她靠在他的肩头,两人一起看一封书信。 神仙眷侣,天作之合。 第两百三十五章 少时拏云志 - 出鞘 - 祠梦 道玄书院。 一位书生手捧着一本《天论》,正看得津津有味。 身后凭空出现一位先生,书院大先生,中年男子腰间没了那块玉牌,只是仍旧身穿布衣布鞋,头戴布巾。 辛计然走到那年轻书生身后,笑着说道:“李怀仁,有你的书信。” 李怀仁迅速合上古籍,站起身来,腰杆挺直,毕恭毕敬朝男人作揖行礼,神情之中早就将初来乍到时的桀骜不驯扔得干干净净,如今全然是位温润君子了,举手投足皆合乎礼数。 “学生见过大先生。”李怀仁低着头,先生不发话,他不敢抬头。 辛计然走到学生身前,将他扶起,又拿那封书信给他,并刻意提醒道:“你最近的文章,写的不错,关于‘礼法’的研究,写得极好,你文章中提到‘法不责众’的现象,很有趣。 只是法之一字,不同的国家自然有不同的国情,不能一概而论。望你今后可以细心留意一下,我们周边那些国家的法度,与咱们大煊王朝的法度,有何不同。考虑完法度之后,再思考一下咱们的国情与周遭国家的国情,又有何不同。就这件‘小事’,作一篇文章。” 李怀仁没想到大先生竟然如此详尽地看过自己的文章,顿时有些赧颜,又朝辛计然作了一揖道:“怀仁谨记大先生教诲。” 那中年男子淡然笑道:“不耽误你看信了。” 说完转身离去。 那年轻人缓缓坐下,先将《天论》小心翼翼安放一旁,又慢慢拆开书信。 看了字迹,便知晓写信之人身份。 读完信以后,李怀仁单手紧紧握拳,神色有些激动,竟是当场站起身来,面色涨红,在原地来回踌躇不停,反复读那书信。 信上说,来年开春时,请他到桑柔州参加一场开峰仪式。 ———— 鸿鹄州,金淮城,飞雪客栈。 中年掌柜闲来无事,在客栈后院池塘边喂鱼,肩上站着个香火小人,怀中抱着一捆香火,正缓缓咀嚼。 香火小人吃得倍儿香,含糊不清道:“话说李子衿他们离开都有一年多了吧,也不知道他们最近过得怎么样,红韶姑娘有没有看到海。” 柴老爷心情不错,难得没有对自家香火小人恶语相向,而是笑道:“近来一州香火不错。” 香火小人深以为然,不过它却不清楚关于鸿鹄州一州香火重新恢复如初的内幕。 事实上,就连柴老爷对此事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他晓得此事与李子衿点的那炷无求之香有关,却不晓得,真正令一州山水神灵香火不再走向落幕的那“人”,乃是自降神格的秦璇之。 此事,倒也的确有那李子衿几分功劳——若非秦璇之从那少年郎身上,看到了一缕火光,恐怕也不会自降神格,将一身香火气运散尽鸿鹄州山水之中,以世间从此少了一位水神为代价,换来鸿鹄州所有山水神灵的生机。 一鲸落,万物生。 有传信飞剑从天而降,直落飞雪客栈小院之中。 池塘边,财神爷柴老爷伸出一手,掌心凝聚金光,遥遥牵引书信飘落。 书信落掌,飞剑回天。 “谁呀谁呀。”香火小人歪着个脖子,想跟柴老爷一起看书信,给中年掌柜屈指一弹,飞出去老远,差点摔入池塘中,好在如今吸食的香火气运足够多,那只郑国财神爷的香火小人凌空倒转,运转灵气御风悬停于池塘之上。 它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埋怨道:“小气鬼,不给看就不看,打人做什么?!” 中年掌柜转过身去,自顾自走向石亭,缓缓坐在石凳上,翻阅书信。 看完信以后,柴老爷独自以衣袖擦拭了番眼角,微微侧过脑袋,望向原来是金淮书铺的小地方。 那间屋子,自屋里的老人仙逝以后,便空置了下来。 如今那金淮书铺里一屋子书,都只能待在书架上吃灰。 ———— 鸿鹄州,斩龙宗。 金丹剑仙苏翰采正御剑往宗门赶。 此前苏翰采前去参加一场关乎于制裁龙族水裔兴风作浪的誓师大会,不曾想赶回宗门之时,看见一柄传信飞剑与自己同行。 原本身为宗门弟子,是不应该,也没有任何权限在传信飞剑抵达宗门祖师堂之前,查看书信内容的。 可是当苏翰采路过那柄传信飞剑时,飞剑竟然速度骤降,让这位斩龙宗的金丹剑仙看清了信封外写着自己的名字。 “斩龙宗苏翰采亲启” 这便让苏翰采颇有些“不地道”地在斩龙宗上空御剑拦住那柄传信飞剑,手脚轻快地取下书信,整个人盘腿而坐,在佩剑剑身上读信。 看至信的末尾,苏翰采直呼有一套。 想着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也该在斩龙宗哪座无人山头,开辟洞府,做那修道之所? ———— 凉国。 平安渡乙子帐。 那位已经成为了凉国定山将军的女子武将,坐在渡口边看着日落。 蠡湖山脉这边的日落极美,有那凉国诗人曾作“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 慕容晓山忽然愣住,眼神直勾勾盯着天上一只机关鸟。 直觉告诉她,那只机关鸟的上头,还有什么东西,正在闪闪发光。 几乎出于本能,女子武将就要起身,召集留守渡口的女子士兵们起身“迎敌”。 然而当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飞近了,慕容晓山才看出,那是柄没有杀伤力的传信飞剑而已。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想着凉国这才太平一年多的时间,总不可能又出什么乱子了吧。 还好只是传信飞剑,不是取人脑袋的飞剑。 慕容晓山取下书信,看到信上的内容和信尾的落款,展颜一笑。 原来,他已经是可以开峰建宗的剑修了啊。 ———— 鸿鹄州,洪州城,韶华酒馆。 温婉女子坐在柜台边,一手撑着半边脸颊,打着哈欠,脸上有些倦意。 女子绝色,让整座客栈的汉子们,看直了眼,就差当场流出口水来。 之前嚷嚷着要来八抬大轿,给那女子掌柜娶回家的董舟董老爷,已经许久不来此处了,据说是后来给那家中一位侍卫,砍断了手指,上面又有大人物向他施压,暗示那位董老爷不许再来寻这位女子掌柜的麻烦,否则下一次,就不是掉手指,而是掉脑袋。 岑天池闷得慌,索性元神出窍,留本体在韶华酒馆内打瞌睡。 女子神灵魂魄分离肉身以后,在酒馆外飘来荡去,活脱脱像个女鬼。 她玩得不亦乐乎,直到一柄传信飞剑骤然将至眼前。 岑天池随手一招,剑走信留。 打开书信,看完了信上内容,女子笑眯起眼,琢磨着什么时候也整个心神分身,乔装打扮一番,易容之后混到那家伙山头去,当一个打杂跑腿的宗门杂役,体验体验生活。 ———— 鸿鹄州,随风城,城外南去三十里。 一座荒山之中。 失去双腿的修士鱼杨,与一位青衣女子相依为命。 结契以后,主仆二人之间,嫌隙全无,相互扶持。 鱼杨会在每日黄昏时分,给青衣女子讲解一些佛门公案,什么拈花微笑、惠明求法、慧可安心、道吾低头等等。 每当那只元神是只青蛇的青衣女子,听见鱼杨给她讲述的这些故事,就会端来一根小板凳,坐在木凳上,双手捧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鱼杨看。 而鱼杨就背靠着墙,“腿”放在青衣女子给他事先准备好的椅子上,旁边还会放一盏袖珍茶桌,桌上一壶茶。 鱼杨娓娓道来,青忏细听分说。 人与妖,真的可以相安无事,两不干扰。 而且,不止如此,人与妖,还可以相依为命,惺惺相惜。 佛门公案里的隐喻,青忏并不总是能听得懂,可身为妖精,能够化身为人还远远不够,还得了解人族的思想。 佛、儒、道,三教学问,都是帮助天下精魅了解人族思想的阶梯,这些阶梯可能不是那么容易爬上去的,可只要坚持去爬,哪怕每日只登一阶台阶,终有一日也可以爬到与人族相等的高度。 青忏很感激那位一剑从天而降,差点将她斩头的少年剑修。 若无他给她一次机会,恐怕这一世就这么浑浑噩噩死掉了。下一世,又不知道会投胎到哪个山头,做那野猪野兔野鸡野牛,还是野蛇。 当然,对于不计前嫌的鱼杨,青忏更加感激。 尤其是当她知道,原来人间并非人人如此之后,青忏才明白,在被他人狠心伤害以后,还能以善意待人,究竟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只说这一事,人也好,妖也罢,山水神灵,仙鬼道士,有一个算一个,真有如此大肚量的家伙,百万千万中,可能都无一。 也正因如此,青忏这一年多以来,每日照顾断腿鱼杨饮食起居,不曾抱怨半句,端茶倒水,洗衣做饭,砍柴烧火。 既当女人,又当男人。 鱼杨前一阵子说,他们俩老这样也不算个事儿。 青忏没听出鱼杨的言外之意,只笑着回答道:“若无鱼先生替我说情,只怕青忏早已踏上黄泉路,侍奉先生余生,是青忏本分,也是结契责任所在。” 当时鱼杨听了这话,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两条断腿,又仰头喝起了闷酒。 男人一个低头,一个仰头,一言不发,却已说尽了忧愁。 若昔年双腿尚在,四肢健全,还不是个废人的他,铁定会大大方方地向青忏表明心意。 青忏化形的青衣女子,虽然姿色极佳,身段更是堪称尤物。 可鱼杨并非贪图美色,见色起意。 他只是觉得,人家一个姑娘,哪怕是妖精修炼成人,也这么做牛做马地侍奉自己,自己一个大男人,不给姑娘家一个名分,说不过去。 鱼杨想娶青忏,哪怕她是妖,他也不在乎。 可鱼杨在乎自己那双断掉的腿,他觉得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娶了青忏,反而是委屈了人家。 她虽然当初天性戾气重,却可以人族道理、规矩,慢慢教化青忏,这不,才一年多的时间,当初的青蛇,如今心性已经提升极大,能分善恶与是非了。 相信再过几年,引妖向善这件事,便可初窥成效。 到了那时,青忏已然很好,可自己呢?失去的双腿无法再长回来。 这一日,亦是夕阳西下时,青衣女子已经端好小板凳,乖巧地站在鱼杨身前,像往常一样,朝鱼杨轻轻作揖,行礼之后才缓缓坐下。 要听鱼杨讲故事了。 男人正要开口,天边飞剑落下,他命青忏代为取下书信,女子照办不误。 青忏打算将信交给鱼杨,后者却摇头,让女子代为转述即可。 于是青衣女子便照着信上的内容,一字一句地说给鱼杨听。 “李子······李子······李子······” 青忏念不来最后那个字,小脸微红。 鱼杨都无需去看,便笑着说道:“那个字,读衿,泛指衣领、衣襟,也指衿带,就是衣带。若你往后遇上了情投意合的朋友,你们之间也可称衿契。另外,衿字还可做一解,‘胸怀’,如衿曲,衿抱。” “那位愿意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的少年,叫做李子衿,你当牢记此人姓名,毕竟是他,给予你一次新生。”鱼杨正色道。 青衣女子轻轻点头,“青忏明白。” 鱼杨又说:“好,那明年惊蛰,便辛苦你带我去观礼了。” 青忏摇头微笑,“不辛苦。” ———— 桑柔州,邢府。 目盲老道人邢沉今日接到一封书信,老道人虽目盲,却可以识海内的灵气感应书信上的文字,将其转化为一笔一笔的力量,在心湖之上重现。 “读”完信件以后,老人抚须笑道:“开峰好啊,开了峰,才有那山水法阵,才能够化那更为精纯的日月精华、天地灵气,为己所用呀,延年益寿,不在话下。” 老人一伸手,院落中的竹筐便飞到他肩头。 目盲道人一步迈过门槛,朝外面走去,嘴里嘀咕着:“惊蛰惊蛰······瞎老头这就该上路咯。” 邢沉踏上前往少年约定之所的道路,手上握着一支竹笛。 他吹着一首曲子。 曲名:天涯。 天涯飘去天涯。 ———— 摘星楼。 宗主郭浩渺通过扶桑王朝户部一位郎中,打听到就在扶桑王朝边境,出了等君山和大风山以后,与扶桑疆域一步之遥的“天涯峰”,有位异乡少年郎,与那天涯峰所在的川罗县县衙签订了开峰条例,耗费数十枚霜降钱,为期三年。 此举可谓惊世骇俗。 要知道,开峰一事,形同与官府的对赌。 期限内境界抵达金丹,那么开峰就变成了开宗。 若期限内境界不足金丹,那么开峰就变成了笑话。 而且当初付给川罗县县衙的神仙钱,也都打了水漂。 郭浩渺得知那开峰之人,叫做李子衿,似乎与“欺负”自己女儿那家伙同名。 总不会两个傻子,其实是同一人吧? 想着想着,这位摘星楼老宗主,便打算去见一见。 “明年惊蛰开峰?有趣。” ———— 等君山,山神庙。 一位灰袍女子御风悬停悬崖外,看了眼从前不能、不敢,也看不到的风景。 跻身金丹之后,天大地大,许多风景,超乎她的想象。 这位等君山山神自打得到了朝廷的正式封诰,腰悬了一块有扶桑王朝诏神司颁发的山水神灵令牌,又在曾经的“淫祠”被名正言顺封诰为正统山神祠庙以后,一座等君山,便真如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般。 山中有些境界低微的草木精魅,连带着涨了一大截修为。 其中不乏因为扶桑王朝国祚与等君山山水气运同气连枝的原因所在。 两者相辅相成,相互滋润,相互成长。 一只游山雀从地面里蹿出,跳上灰袍女子身后悬崖上的松柏枝头。 踩落几片雪花,随风飘散悬崖。 游山雀长亭说道:“小狐狸小狐狸,你听说了没,咱们来了个了不得的邻居!” 哪怕她成为扶桑王朝正统山神之后,长亭依然喊她小狐狸。 其实,她已经有了新的名字,颜思。 这是女子在得知那位状元郎的名字,叫做颜文卿以后,她给自己取的名。 好像只要与他一个姓,就可以离他更近一分? “什么邻居?”颜思问道。 长亭将一位少年剑客,与扶桑王朝藩属国——苍梧国疆域里川罗县官府签署开峰条例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了颜思听。 她是等君山山神,自然拿到了扶桑王朝诏神司颁发的,关乎于山根水运管理条例的文书。 其中便记载有类似于“开峰”、“开宗”、“立派”、“淫祠”、“山水祠庙督造”等等事宜。 颜思知道开峰的风险,便问道:“那少年可真有勇气。” 长亭翻了个白眼,从一根枝头跳到另一根枝头上,挥了挥翅膀,摔落一地雀毛,说道:“我看啊,那家伙不是钱多得花不完,就是脑袋坏得治不好。古往今来,开峰这种事,要么是那百年不出世的剑道天才们,有家族长辈或是世俗王朝在背后扶持,丹药功法名师一个都少不了,自然可以在期限内进入金丹境。 要么······就是一些个商家子弟,借开峰这种事情来当做噱头,实际上开峰是假,借开峰之名将自己四海之内的朋友聚集到一起,让当地官府、商贾、世家看看自己的人脉有多了不起,以方便往后跟他们做起生意来顺风顺水。说白了就是作秀给天下人看。” 女子山君笑了笑,“长亭,你懂的真多。” 游山雀忽然一顿,又说道:“可咱们那位邻居,据说既无家世背景,也不是商家子弟。那就只能是个脑子不好使的家伙,赌上全部身家,也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又不是在你山头开峰,你操心这个做什么?”颜思好奇问道。 长亭略微提高了些嗓音,说道:“小狐狸,这你就不懂了吧?人间有那小作坊,名为‘赌场’,赌场中人,向来最喜欢拿这种有噱头,有争议的事情,大做文章,他们那俗语叫什么······什么开盘,又说什么······什么对赌的。就是两批人,一批人赌那开峰之人三年后能成功开宗,一举成名天下皆知。 另一批人则是赌那人三年后没有跻身金丹,只能灰头土脸让出山头。前者赌他开峰之后,上山弟子数之不尽,宗门势力日益壮大。后者便赌他开峰之后无人问津,举宗上下,唯此一人。” 颜思哑然失笑,一语道破天机,“原来是你这家伙,到人间的赌场去下了注?” 长亭扑腾着它那翅膀,往悬崖边一飞,飞了个来回,寻了点刺激,又回到枝头,喘气道:“我哪有那本事啊,要是我亲自进城,给那些喜好斩妖除魔的道长们随手宰了炖汤喝,岂不是冤死了。我是托天涯峰附近一只猫妖代为下注,我的老婆本可都在里面了,就指望着赌那家伙走一把狗屎运,连带着我也一起发财呢。” 颜思震惊问道:“你既然都骂人家是脑子坏掉了的,居然还给别人下注,赌他三年之内能跻身金丹?!” 游山雀长亭一本正经道:“还不是大风山那个会算命的婆姨,说是她算了几十年的命,回回都算不准,可是就偏偏这一次,那婆姨把她自己的全部家当也拿出来了,说是只此一卦,绝无意外。” 颜思就要劝解道:“长亭,你可考虑清楚了,如你我这般精魅出身,修行不易,想要积攒一些家底,更是得这里刨刨,那里挖挖,将一座山头都给转了遍,可不能将辛辛苦苦积攒的家底都给输干净了,多多少少留下一点儿?” 长亭轻轻摇头,不顾劝阻道:“小狐狸,你不明白。我这样的山精,一辈子可能就只有一次豪赌的机会,机会稍纵即逝,若这次我不把握住,也许真就永远无法修炼成人形了。我都想好了,这次赚来的钱拿去方寸山,找那灵鹫道长买上几粒丹药,再去仙家店铺买来一尊香火鼎,摆在我那大风山。说不定,等我稳固了境界,维持好香火,就可以突破炼神境,化形为人了!” ———— 一座天下。 数座仙宗,听闻一场“豪赌”。 数位山巅修士。数位江湖豪杰。 在这个冬天的尾巴上,都已经开始往桑柔州赶去。 桑柔一州之地,即将热闹非凡。 山水神灵,草木精魅,都开始讨论那个“不自量力”,洞府境便想开峰的家伙。 而此事的起因,只不过因为一位李姓剑客,写出了数封书信。 请他过去在江湖路上结交的朋友们,到山头一叙。 参加一座宗门的开峰仪式。 究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取其辱,还是厚积薄发,一鸣惊人? 少年登山之后,天下自会知晓。 第两百三十六章 人间第一流 - 出鞘 - 祠梦 距离惊蛰,尚且还有一些时日。 李子衿却已经掏出自己全部家当,向川罗县县衙购下了这座名为天涯的峰峦。 无他,只因名字他喜欢。 其实周边有些山头,景色也好,山水形势也罢,都要好过这座天涯峰不少。 但许多事情,若你喜欢上其中一个优点,便可以忽略掉其他所有缺点。 好比那世人常说的所谓“一白遮百丑”,便是此理。 周围那些山头,都已经有名字了,无论有主的还是没主的。 只剩下这座之前的无名山头,如今的天涯峰,少年给这曾经的无名山头取名天涯。 苍梧国川罗县。其实这苍梧国,依然算是那扶桑王朝的藩属国,而李子衿之所以选址桑柔州,其实无非两个原因。 其一,师妹就在桑柔州碣石山跳的海,他不打算在把师妹从东海龙宫救出来之前离开桑柔州。 其二,宫子繇的所作所为,让李子衿觉得作为他的朋友,有些累。但对方却又是实实在在地曾在灵葫洞天中给予过自己帮助——那支帮助自己延年益寿的仙芝,正是经那位扶桑王朝世子殿下的浴血奋战后,才给自己得到的。 所以于情于理,李子衿不能不记这个情分。 那么一次帮助,一次试探。 “功过相抵”,这才会让李子衿对于宗门建立的选址,落在扶桑王朝疆域外,却又属于扶桑王朝的藩属国——苍梧国。 说白了就是李子衿在以这种行为,朝那位扶桑王朝世子殿下遥遥表示:“做朋友可以,但也只会是‘我认识你,你认识我’那种程度的交情了。” 共进退,共富贵这种事,是不可能在他李子衿与宫子繇之间发生的了。 只是,少年同样也不愿意成为宫子繇的敌人,所以为了避免这一天的诞生,他选址在扶桑王朝疆域外,却在扶桑王朝藩属国苍梧国境内。 当然,若今后这小小苍梧国也有胆气对扶桑王朝发起进攻,那就另当别论,算他选岔了。 天涯峰其实构造简单,只有两座峰峦。 一座主峰,一座顶峰。 顶峰比主峰高过一头,李子衿并非登顶过,他也不想登顶。 与人有约,金丹过后,才会登顶。 至于那座顶峰,少年至今也还未替它取名字。 以后再取,如今不急。 锦衣少年剑客,与山脚下的川罗县县衙,签订的开峰条例,其中还有一条额外条例,就是让当地县衙,派几个工匠在天涯峰上铸造一间祖师堂。 对此,川罗县县衙那位县令没有异议,他答应的很爽快。 那支足有四人的祖师堂督造队已经连续半月日夜赶工,虽然即将成为宗主的李子衿喊他们不必如此劳累,只需白日动工即可,他不着急,能等得起。 那几人却一个劲地说没关系没关系,能替一座山上仙宗打造祖师堂,这是他们的荣幸。 李子衿对此一笑置之。 恐怕他这宗门,会成为扶摇天下历史上第一个由山下工匠动手打造祖师堂的宗门了吧? 用山下人的话来说,就是“不够气派”。 那些真正能排的上号的宗派们,都是耗费重金请墨家知名机关巧匠来打造祖师堂以及山水法阵。 哪怕是一些小门小派,可以在一宗之地许多地方省钱,却不会选择在一宗最具门面的祖师堂上省钱,若非怕人笑说镶金戴玉会像山下人一般俗气,那些宗主们恨不得把祖师堂都镀一遍金,要跟那世俗皇宫之中的皇帝老儿,分个高下。 对山上人来说,请山下人打造祖师堂,是不够气派。 然而对山下人来说,若有幸能够替一座山上宗门打造祖师堂,也甭管那宗门到底成不成气候,这件事本身已经是相当了不得的光辉事迹了。 等这些工匠木匠们下山之后,多半都可以向亲朋好友,邻里邻居大肆吹捧一番,说自己如今也是给那山上神仙打造过祖师堂的人了,这手艺,没话说吧? 至于川罗县县衙那边,已经从锦衣少年剑客那边捞了一大笔神仙钱,在支付几个工人的薪酬上面,自然也不会含糊——这也是他们如此卖力的原因所在。 因为替李子衿这座宗门打造祖师堂这件事,总薪酬是一个固定数额,不会因为他们多打造了一些时日,就多支付他们一些银两,所以那自然是越快完工,越快拿到尾款。 他们恨不得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埋头苦干,早点拿钱呢。 也就是李子衿日日劝着,不让他们真这么干,才叫工匠木匠们稍有收敛,基本可以满足日常的休息。 少年站在那祖师堂“半成品”外,笑着仰头望去,关于那匾额,其实还是空白的。 他想等惊蛰那天,自己亲手题字。 其实,之前寄给那些江湖朋友们的书信,还有一封,被李子衿寄去了无定山。 他也不确定,谢于锋究竟还有没有回过无定山的竹林小院里去过,能不能看到自己寄去的书信。 如果有,那么少年希望,那个替自己的宗门题字之人,会是恩师谢于锋。 如果没有,他便只好怀揣着既然师父不在,那弟子便自作主张的这份心思亲自题字。 一位叫做焦元明的少年木匠蓦然停下动作,站在木梯上,低头问下面那锦衣少年剑客道:“李大哥,真不告诉我你的宗门叫啥名儿啊?” 其实川罗县县衙那边,因为开峰条例的签订契约,需要向苍梧国朝廷上报,被户部记录在册,还要供钦天监过目一番。 所以川罗县县令,必须得向李子衿确定宗门的名字,哪怕是三年之后,这个宗主没能跻身金丹,这是一次失败的开峰,  到时候自会有户部官员提笔在山水谱牒上划去宗门的名字。 但只要三年后,李子衿成功跻身金丹境,那么这座宗门在那苍梧国山水谱牒之上的“宗”字后面,那以朱笔批注的“待定”二字,就会被果断划去。 让这座宗门,成为苍梧国中一座名副其实的山上仙宗,苍梧国将会广而告之,令天下人知晓,自己疆域内,又有一座宗门横空出世。 到时候甚至连钦天监和诏神司那边,都会各自派出一名官员,代表朝廷,在宗门的升宗仪式上,前来为宗门送上“升宗贺礼”,算是苍梧国朝廷的一种官方认证,从此以后,名也正言也顺。 只不过李子衿给了川罗县县令一个名字,却让对方暂时保密。 所以川罗县的百姓,对自家门口这座新晋宗门,还是相当好奇的,觉得那个年纪轻轻的剑修,真的就是那山上仙宗的宗主了? 又有人猜测,说山上神仙,可以境界使青春永驻,说不得看起来年轻,其实却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了。 还有人说,虽然他只是凡夫俗子,但听说洞府境的修为,还不能够使容颜常驻,所以那年轻人,就真的只是一个年轻人而已。 有人打听这座宗门,门下有几人? 有人问那宗主,最擅长的招数是什么,与人对敌之时,会不会嘴里大喊着什么什么流星拳,什么什么斩龙剑的。 有人笑那人,游侠志异里的也信?正儿八经走江湖的剑客刀客们,谁没事儿跟人干架的时候会扯开嗓子念自己的杀手锏啊? 真干起架来,那机会都是稍纵即逝,一着不慎,可能就缺胳膊断腿儿的,不得给自个儿留点力气逃命?真有那扯开嗓子大吼一声的力气,拿来砍人它不香么? 有人还去山下赌场里,赌那年轻人三年后到不了金丹境,只能灰头土脸的离开。 当然,也有人“反赌”,怀揣着赌大赢大的心思,与其他人反着来。 众说纷纭。 只不过那位一切的始作俑者,对外人的流言蜚语,统统置之不理。 他只是来到这里,做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小师妹入海为龙,绝非如此简单的事,可能背后有人算计,有人推波助澜,有人棋盘落子。 自己如今的境界,想去东海龙宫捞人,绝无可能。 多的不提,只说从碣石山想要到那离岸九千里外的东海龙宫去,光凭坐船?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只能御风御剑,乘坐仙家渡船。 然而东海龙宫又无渡口,仙家渡船何必走那里去? 思来想去,李子衿只能靠自己,可是一座东海龙宫,龙宫上下,皆是正统真龙。 人人金丹起步,元婴境更是数之不尽。 虽然分神境大修士不多,但也有一位十境老龙王。 更别提一座龙宫上百条真龙,皆是金丹地仙了。 此事想要做成,光凭他李子衿一人,绝无可能。 所以,少年心中诞生了前所未有的一个念头——建宗。 对,境界不够,就赌上一切,去拼一个三年之后的金丹宗主。 之后,以举宗之力,飞跃东海。 再提剑去问剑那幕后落子之人。 对他李子衿下手,可以。 对身边的人下手,不行。 锦衣少年剑客,双手笼袖,笑眯起眼看着那个问自己宗门名字的小木匠,回答道:“惊蛰时你不就晓得了嘛。” 焦元明撇撇嘴,又转过头继续忙活起来,嘴里嘀咕着:“什么嘛,一个宗门名字而已,需要这么藏着掖着吗?” 在少年木匠身旁,另一架木梯上,是他的父亲,中年男人停下手中动作,轻敲了下孩子后脑勺,训斥道:“怎么跟人家说话呢?我让你来是学手艺长见识来了,不是喊你跟老板顶嘴来的!” 训完自家孩子后,男人又低头去望向站在下面的李子衿,朝他歉意赔笑道:“李老板,抱歉抱歉。这孩子不懂事,还请您多多担待,我代他给您赔礼了。” 李子衿摇摇头,摆手说道:“言重了,童言无忌嘛,我不会放在心上。” 他觉得自己待在这里,难免让这些匠人不自在,便离开尚未完工的祖师堂,去往主峰上一处僻静悬崖,依山观景。 青山常绿,泉水常甘,好像自从自己确定在天涯峰建宗以后,能让自己心安之处,便多了一处。 曾几何时,那红莲业火中的太平郡郡守府,算作一处,早已不复存在。 后来走了一些山水,无定山竹林小院,又算一处。 再后来,坐过了仙家渡船,不夜山不夜城,能算一处。 金淮城飞雪客栈,算一处。 再然后,裁光山,悬空寺,两处其实算一处。 如今,少年心安之处,还有一处,便是这一峰上下,连个像样的木屋都没的天涯峰。 李子衿抬头望去,看着比主峰更高一截的顶峰。 他替那峰取名为——海角。 至于自己一直藏着掖着的宗门名字嘛,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无非是两个字罢了。 剑宗。 ———— 川罗县县衙。 川罗县县令王海闻正忙得焦头烂额。 自然是那李子衿要在自家地盘开峰一事。 通常一座宗门的开宗仪式或是一个门派的立派仪式,都会有许多江湖中人、山上人慕名前来,而且若那座宗门的宗主本身家世显赫,江湖朋友众多,那么就会有许多天南地北的山上山下人前来观礼。 对于这些境外之人贸然入境观礼,川罗县县衙自然是需要安排人手,在城门处设置一个专门的临时关隘,任何前来观礼的家伙,不管是山上炼气士,还是山下凡夫俗子,都得经过这个临时关隘,被守城将领盘问一番,再将姓名、籍贯记录在册,如此方可放起通行入境。 而那些前来观礼之人,在来之前,都必须先以文书通知川罗县县衙,经由县令王海闻审阅一番,到时候交由临时关隘的守关将士或统隘长,由统隘长或守关将士验证来人身份。 若对方没有事先以文书传信川罗县县衙,那便不能放其通行。 此举乃是为了避免一些个浑水摸鱼的家伙,根本就不是什么观礼之客,只是冲着别人开宗立派,想要来城里趁机打家劫舍,毕竟人多起来,就混乱,混乱了,就不好管制。 所以基本上扶摇天下的世俗王朝也好,藩属小国也罢,都会在一些宗门的开宗立派仪式时,设立临时关隘,监测入境之人的身份,万一那人在自己辖境内犯了事儿,事后也好顺藤摸瓜,将其捉拿归案。 只不过,“开峰”仪式,便比开宗、立派两种仪式规模要小,也一般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存在。 大多数山上人的“开峰”,其实都只是整个噱头罢了,可能只为了收礼、或是求个名声,方便与周遭郡县的豪绅们做点生意。 所以当初那年轻人在县衙与自己签订了开峰条约之后,王海闻还以为那年轻人也多半只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沽名钓誉之辈,打算凭借着开峰仪式来捞一笔银子,或是挣个名头,至于三年以后跻身金丹,怎么可能? 真当天上飞来飞去那些金丹地仙们,都是地里的大白菜啊?一挖一个准? 王海闻当时就强忍住笑,不想当场嘲笑那个看着还不错的年轻剑修,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正式一些,在签订完开峰仪式之后,也没把一个年轻人的开峰仪式太当回事。 这位川罗县县令有生之年,也算是曾有幸在岳父的介绍下,去过一座山上门派的立派仪式,亲眼目睹了一场山上仙师的盛事,好家伙,那叫一个张灯结彩,高朋满座,乃是真正意义上的“蓬荜生辉”,目之所及,皆是仙家酒酿、山上女修、仙家草药,就是视线随便一扫,也能看出那地方,处处都是神仙钱,当纸一样满地撒。 据说当时那座山上门派的立派仪式,耗费了整整一百枚惊蛰钱,附近的声名远扬的,山下的达官显贵,山上的剑修符修,走江湖的武夫豪杰,齐聚一堂,都是给那宗主助威造势来了。 可那位掌门是什么人?在立派之前,便威名远扬,是远近闻名的一位刀客,附近几座山头的妖怪精魅,给那刀客斩却无数,还帮助当地官府摧毁了数座淫祠,在朝廷那边也博得了官员们的好感,有广交江湖中的朋友,这山上山下助力颇多,如此才成得了立派之事,而且那位掌门,本身就出身于世家名门,祖上福荫极大,给了他立派之事相当多的庇护,否则哪有那么容易? 然而那名为李子衿的少年剑客,王海闻闻所未闻,俨然一个无名小辈嘛,竟然也学人家,来了一场开峰的豪赌? 还真别说,无名小辈还真挺有钱,一口气掏出了二十枚霜降钱,跟自己签了个开峰条例,还算挺有魄力,只可惜,也就止步于有魄力而已了。 这是王海闻当时的想法。 然而,就从前日。 川罗县县衙陆续受到数十封书信,而这些书信在经过县令王海闻连夜批阅以后,发现写信的家伙个个身份尊贵,甚至有许多在扶摇天下都排的上号的大人物,名字说出来,都能让川罗县这个小地方抖上三抖的山上神仙······ 然而就是这些平日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人物们,竟然在三日之内,陆陆续续书信川罗县县衙一封,告诉自己这官帽子还没人家指甲缝里挤出的一粒灰尘大的川罗县县令,他们要来此作客观礼来了? 别说王海闻了,就是王海闻那个尚且在苍梧国朝中混了个刑部郎中的岳父大人,混迹  数十年官场都没见过这种阵仗啊?! 否则王海闻也不会连夜批阅书信了,因为信上那些个名字说出来会令川罗县,不,会令苍梧国都抖上三抖的大人物们,岂是他一个小小县令可以怠慢的? 这位“受宠若惊”的王县令当夜就告知川罗县飞剑堂,飞剑急传苍梧京城,连夜告知他那岳父此事,想要向那岳父求助。 毕竟他一个小小县令,生怕此事某一处细节处理不好,到时候得罪了那些“大人”们,人家反手就把他当蚂蚁一般,一脚踩死了。 还真别说,王海闻那位朝中当刑部郎中的岳父,真就愿意提携自己这女婿一把,愣是受到书信的当日就回信,喊王海闻将那些即将前来观礼的客人的姓名收集起来,写在书信上再寄给他,到时候他便请示苍梧国陛下,请陛下定夺,若当真排场够大,说不得那位苍梧国陛下愿意亲临川罗县,也出席那座宗门的开峰仪式,顺便与那些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山上神仙们,混个脸熟,争取挣点香火情也好啊。岳父还说此事若成,必然计王海闻一记大功。 王海闻自然老实照做。 光是写人名就耗费了两张信纸,而当那两封写满了观礼客人的信纸寄到苍梧国京城时,那位苍梧国刑部郎中拿到书信时,脸色难看至极。 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了。 他第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那女婿吹牛呢,可转念一想,如此大事,岂容王海闻儿戏?况且自己那女婿,平日里虽说吊儿郎当了些,可一旦做起正事来,那是毫不含糊的,完全没必要拿此事诓自己。 思虑一番后,这位苍梧国刑部郎中也只能向官阶更大的丞相请示,因为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了。 那丞相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念出了前面两个名字,觉得不过如此。 后来,信越往下面看下去,丞相脸色便愈发惊诧,看到信的最后,他再也不觉得手里拿的是书信了,完全就是烫手山芋嘛,而且这世上,很可能没有比这封信更加烫手的山芋了。 那苍梧国丞相自然连夜进宫向陛下请示。 那位苍梧国陛下,专心朝政,许多山上神仙,他不认识。可是没关系,苍梧国丞相思虑周到,专门为他带来了几个册子。 苍梧国丞相上呈三册,毕恭毕敬行臣子礼后说道:“陛下,书信之上若有不认识之人,微臣会为陛下介绍,但出于许多缘由,有一些人的名讳,微臣不便直呼其名,只好劳烦陛下,翻阅这三册。” 山巅修士,道法精湛着,世间有人若念自己名字,便会知晓,更登峰造极者,旁人心中想着自己,也会知晓。 若直呼仙人其名,恐招仙人不满,降罚于此。 在看书信之前,光是瞥了那几个册子一眼,那位苍梧国陛下便感觉屁股蛋上的龙椅都要坐不稳了,摇来晃去,换了许多姿势,始终如坐针毡,他忍不住扶了扶自己的冕旒,心里比那丞相还慌。 那几个册子,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只不过是扶摇天下世俗王朝和藩属小国,人手一册,至于那些山上仙宗,全凭心情购买,其实他们无须册子,也能清楚册上之事。 其一册为:扶摇天下十人榜。 其二册为:扶摇天下年轻十人榜。 其三册为:扶摇天下十大宗门榜。 除此之外,一些身份还待考证的观礼客人,也另有册子记载。 譬如,扶摇十大书院山长。 扶摇十大书院先生。 扶摇十大宗主。 扶摇十大少宗主。 ······ 看完那些名字后,这位苍梧国陛下,整个人瘫软在龙椅上,不断咽着唾沫,浑身微颤。 唯有那位苍梧国丞相,定力还算高,他低着头,心中默念道:“李子衿,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两百三十七章 山门外刻字 - 出鞘 - 祠梦 苍梧国皇宫。 那位苍梧国陛下名为上官雅志,一生较为顺遂,生下来就是储君,而他这一脉,香火单薄。 上官雅志乃是先王膝下独子,备受宠爱,无人夺嫡。 在继位以后,这位苍梧国陛下前前后后也算做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一是解决了一场苍梧国北方的干旱,开渠引水,灌溉田埂。 二是斩落了边疆几座城池的贪官污吏,将那几位贪官抄家之后,散财于当地百姓手里,让那些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最终也归于民手。 三是完善改良了苍梧国的科举制度,效仿那些世俗王朝,学习大国的科举制度,让从前许多“不得其门而入”的读书人,有了在考场上大展身手,入朝为官的渠道。 此三事中,丞相推波助澜极多,而这位苍梧国陛下,虽然谈不上明君,却也远远不算昏君。 属于一个中正平和之君,碰上了一群忠厚贤良之臣,在一座风平浪静的藩属国,做了几件水到渠成的“小事”。 也正因如此,上官雅志这个君王一直当得比较顺遂,没有遇上什么国之不幸的大事,几乎没有坎坷。 以至于如今,当他看到那些个名字说出来都能让苍梧国抖三抖的大人物,还听说这些大人物即将在开年惊蛰之时,齐聚自己国境中。 此时的上官雅志,简直如坐针毡,他忙拿起其中一封书信,问那丞相詹高洁道:“这个叶拾雪是何许人也?” 苍梧国丞相詹高洁如实回答道:“禀高陛下,此人乃是吹雪剑派现任掌门,吹雪剑派祖上是蜉蝣州发迹的,近两年举宗迁移到了玉藻州,如今是玉藻州十大剑派之一,掌门叶拾雪乃是分神境大修士,而且是剑修。” 上官雅志又去看第二个名字,“袁......袁天成?!此人莫不是桃夭州那位?” 詹高洁轻轻点头,说道:“回禀陛下,这位乃是桃夭州不夜山的副山主,修为据说是九境巅峰,不夜山,是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似乎去年在不夜山那位山主回归以后,如今的不夜山已经成为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首了。” 来不及被袁天成震惊,上官雅志接着往下看去。 “赵长青,唐吟,这二人?”上官雅志微微皱眉,隐隐约约之间觉得第二个名字有些熟悉,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听过她的名字了。 那位苍梧国丞相沉声道:“陛下,第二个名字,还请陛下不要直呼其名。” 上官雅志心头猛然一震,好像在他喊出“唐吟”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心湖之上就仿佛有一双金色的女子眼眸,陡然出现,凝视这位君王的心湖。 他当即嘴角溢出一口鲜血。 詹高洁连忙上前几步,神色紧张道:“陛下!来人,传御医!” “无妨......”上官雅志摆摆手。 他身子并无大碍,幸而那双金色眼眸只是出现在他心湖一瞬,仿佛一眼窥探过上官雅志的心境后,觉得无甚出奇,便消失了,否则只要那双金色眼眸多盯他看一眼,恐怕这位苍梧国陛下极有可能当场去世。 “詹丞相,请你为朕解惑。”上官雅志重新坐回龙椅上,稍稍平复一番心中的震惊。 詹高洁欲言又止,只是他也不愿意违背君王的命令,便解释道:“这第一个名字,赵长青,乃是大煊王朝十大才子之一,早年在紫薇书院念书,才华横溢,被紫微书院副山长收为亲传学生,学问极深。同时,赵长青还是儒家炼气士,早在前几年便是元婴境修士了。 至于这第二位嘛......来头可就大了,她是那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云霞山现任宗主。不仅如此,这位女子剑仙,更是十境修为,目前在扶摇天下十人榜上,排名第四。仓庚州第一剑仙,扶摇天下第一女子剑仙,扶摇天下十大宗门里最年轻的宗主......她的称号,每一个单独拧出来都足够响亮,更不必说这些称号都集这位女子剑仙一人之身。” 苍梧国那位上官雅志陛下,额头已经开始流汗,他以龙袍扫了扫额头的汗水,视线继续往后面的名字上看。 “齐长生,丁昱。”上官雅志因为之前直呼了唐吟的名字,搞得他现在不敢再直呼书信上的名字,免得被某位山巅大修士再往他心头一个“凝视”,说不得就要撒手人寰而去了。 上官雅志以手指指着这两个写在一起的名字。 苍梧国丞相詹高洁向前一步,微微俯首看着名字,说道:“这两位都来自苍云剑派,虽然苍云剑派不是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也不是扶摇十大剑派之一,但是这位齐长生,如今是元婴境剑修,被誉为玉藻州最年轻的元婴剑仙,也是玉藻州年轻十人之一,榜上排名第九。至于那个叫丁昱的少年,应该是他的小师弟。” 苍梧国陛下长出了一口气,可算是看到了两个稍微普通一些的名字了。 其实即便如此,齐长生和苍云剑派的名号,在扶摇天下也不能说是“普通”,人和剑派,这两样都算是扶摇天下较为靠前的排名,只不过面对围绕在他们名字前后的那些神人们,一个元婴境剑修和一个玉藻州小有名气的苍云剑派,看起来总归是没那么显赫。 然而那上官雅志还没缓过神来,以为越到后面的名字,便越不如前面的人之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自己认识的名字。 书信上写着,“明乾生,明夜。” 后者他不认识,可前者......前者那可是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烟雨楼的宗主啊! 而且明乾生此人,如山访仙之前,曾经在庙堂坐过官员,属于朝中不得志,与鱼归隐山林以后,恰恰给他走出了一条修道之路,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成为仙人,更是亲手创立了如今名扬天下的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烟雨楼。 丞相詹高洁轻声说道:“这两位,是父女关系,前者是烟雨楼的宗主,后者是烟雨楼少宗主,同时也是扶摇天下十大少宗主之一。” “哦?她境界很高?”上官雅志问道。 詹高洁微微摇头,“单就境界来说,这位明夜姑娘其实不如扶摇天下其他的少宗主高,但是她厉害的地方在于,别人都要金丹境才有机会在眉心处温养出本命飞剑,但是这位明夜少宗主,如今只是炼神境修为,却已经拥有一柄威力不俗的本命飞剑。这也让她一举成为扶摇天下十大少宗主之一,加之此女子本身剑道天赋就极高,更拥有一门‘听声辨剑’的神通,对剑法和剑本身都极其了解,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上官雅志叹息一声,就是说,这书信上都没有个普通人了呗? 詹高洁看了眼上官雅志的表情,试探性地问道:“陛下,敢问陛下,这书信,您还看么?” “看,怎么不看?!”上官雅志愤愤然道:“都已经被吓得不轻了,害怕把书信看完么?朕倒要看看,这书信上到底有多少能人异士!” 于是都无需这位苍梧国陛下伸手指名字了。 詹高洁主动走到他身前,照着书信上后面的名字一一念下去。 “梁敬,这位读书人想必陛下早就有所耳闻,大煊王朝十大才子之一,曾在不夜山观一场飞鸿踏雪泥,以诗画之道同入分神境,九境儒家大修士,学问驳杂,博闻广记,据说本命神通是炼化他人心中所想的文字,为他所用。 尤其擅长一手观复神通,极近道家推衍天机之术,此人曾被大煊王朝钦天监三次邀请他成为钦天监监正主事,三次皆拒绝。 梁敬祖上乃是临安城有名的书香门第,世代皆是读书人,祖上官品最高的,曾做过大煊王朝当朝宰相,就是远方一些个表亲、旁系,也几乎都是王侯将相,梁氏一族,豪杰辈出,底蕴深厚,与扶摇天下许多山上仙宗都有交情,不容小觑。其底蕴已足以与一座藩属国相提并论,甚至......不遑多让!” “辛计然,李怀仁。” “这位幸先生乃是道玄书院大先生,具体境界不清楚,也不在扶摇天下十人榜单上,但他却是扶摇天下十大先生之一,并且,排名第一。被誉为天下最会教书的先生,曾几度拒绝儒家文庙的‘立圣’一事  ,立下誓言,说是天下一日有不识字之人,便一日不成圣。 至于李怀仁,经微臣调查之后,得知他是大煊王朝太平郡郡守李建义之子。在那场火烧城池的灾难以后,曾上过龙虎山,后经龙虎山某位黄紫贵人的引荐,去往道玄书院念书。” 詹高洁说得嘴皮子都累了,稍稍停顿片刻,休息了下,只是暗中在打量那位苍梧国陛下的眼神,发觉对方其实早就沉浸在一种“失神落魄”的状态中以后,并未出声催促自己急需说下去。 这位苍梧国丞相这才壮起几分胆子,试探性问道:“陛下......?” 上官雅志轻声道:“说下去。” 他无力的摆摆手。 “是。陛下。”詹高洁继续说道:“柴斌,此人乃是鸿鹄州郑国财神爷,是......是那一国财运之神。” 上官雅志直接就开始傻笑了,“真行,仙人也就算了,现在连神灵都来了,好,很好,朕倒想看看,后面还有没有更荒诞的名讳,比如那佛陀道祖,总不会也来朕这小小苍梧,观开峰之礼吧?!” 远隔一座天下的岁月洞天中,老道人会心一笑。那座悬空寺遗址,一位赤脚僧人哑然。 苍梧国皇宫,金銮殿上,詹高洁接着说道:“苏翰采,此人据说是鸿鹄州一座神秘宗门的祖师堂嫡传,具体实力未知。” “岑天池,具体实力不明,也不在扶摇天下任何一个榜上,只知道来自鸿鹄州洪州城,开了间酒馆。” “鱼杨,青忏,这二人同样来历不明,亦是鸿鹄州人士,籍贯说是随风城,并无任何其他内容,微臣对此二人也是知之甚少。” “邢沉,来自咱们桑柔州,境界不明,籍贯南山郡,无名之辈。” 在接连听了好几个“平平无奇”的名讳之后,上官雅志神色稍稍好转,觉得还好,还不至于人人如龙,瞧瞧,这不还是有普通人的吗? 然而就在此刻,詹高洁下一个“解释”,便让这位苍梧国陛下头皮发麻。 丞相詹高洁不敢直呼下一个名字,只伸手指着那个名字。 郭浩渺。 “此人乃是桑柔州十大宗门之一——摘星楼宗主,同时,此人也是扶摇天下十人之一,并且在扶摇十人榜上排名第三,名副其实的‘一座天下前三甲’。” 除了这些,还有许多名字。 只是上官雅志终于熬不住了,不打算再听下去了,他伸手打断了丞相詹高洁的言语,沉声道:“詹丞相,依你所见,朕当如何是好?” 詹高洁略作思量后说道:“这些观礼之人,个个名声响亮,此事非同小可,只是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忧,完全可以将此事当做一件喜事来看待。毕竟这些观礼之人,都是川罗县的客人,也就是咱们苍梧国的客人。 咱们大可以安排礼部,专程派人下放川罗县去,好好张罗张罗此事,让一场开峰仪式办的体体面面,也让这些客人们,感受感受咱们苍梧国的热情与气度。当然,此乃微臣拙见,最终还是要看陛下决断。” 上官雅志还能如何,只能是激动地站起身来,指着詹高洁连连点头,说道:“好,好,就按丞相说的办,朕将此事全权交由丞相主张,朕信得过你。” “微臣必不辜负陛下期望。” 詹高洁说完,长长作揖,随后一路弯腰缓缓倒退,离开金銮殿。 ———— 其实李子衿,远不知道,即将前来观礼之人,并非只有自己寄了书信的。 自己寄了书信的江湖朋友,有一些实在不便前来,便给了回信告知,皆是托人代替自己前来观礼,并且献上一份“薄礼”。 这样的江湖朋友,有那身为凉国定山将军的女子武将,慕容晓山。 虽然女子武将心中极想远渡鸿鹄,前来桑柔观礼,然而身为一国之将,不便跨越山海,只能拖一位信得过的下属,带着她的贺礼赶赴惊蛰开峰仪式。 还有,比如裁光山山君王若依,她也收到书信,却无法抽身离开,毕竟身为扶桑王朝裁光山山神,这位山君需要坐镇裁光山,维持一方山水气运,责任重大,无法擅离职守,便只好拖庙祝道短,千里迢迢赶赴苍梧国川罗县。 还有一些,出于种种原因,李子衿没有给他们寄去书信的江湖朋友们,却也要“厚着脸皮”来此观礼,为那位少年剑客助威。 这些人,譬如郭浩渺与郭沐雪父女俩。 少年不给他二人寄信,是因为交情还未到如此深的地步,不过萍水相逢罢了。 然而郭浩渺想来,是因为他看这小子愈发顺眼了,觉得此人当时离开客栈后,还知道去而复返,给自己女儿送药。 郭沐雪打算来观礼的理由同样如此,想要送上一份贺礼,算是报答李子衿照顾她那几日的煎药恩情。 除了以上两者之外,还有一种人。 便是如同苍梧国陛下——那位上官雅志陛下,决定君临川罗县,亲自参加李子衿的宗门开峰仪式。 他是抱着想要见见那些山巅修士,与他们结交一番,最好能赚取一部分香火情,或是最不济最不济,也要博得这些平日里做梦都见不到的仙人们的一丝好感。本着这样的心思,上官雅志也要亲临川罗县,亲临天涯峰。 如上官雅志一般的君王,其实不少。 苍梧国附近好些个扶桑王朝的藩属小国,在听闻这场盛事之后,皆纷纷请谋士出谋划策,那些谋士得出的结论,皆是想办法来苍梧国川罗县观礼。 毕竟能将扶摇天下如此多山巅大人物聚集到一起的盛事,屈指可数,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 如此盛事,他们自然不会缺席。 于是,打算奔赴川罗县天涯峰观礼李子衿开峰仪式的人,出现了第三批。 他们都是此前不认识李子衿,而李子衿也不认识他们的人。 藩属小国,山上仙宗,什么人都有。 观礼书信已经淹没了川罗县县衙,以至于那位川罗县县令王海闻喊上一座县衙数位官吏一齐连夜批阅观礼书信,仍是忙不过来。 自打当了这小地方的县令之后,他王海闻就从未如此辛勤劳碌过,就这种办事态度,甭管谁瞧了去,都得要竖起大拇指,朝他王海闻说一句“大人为民日夜劳碌,实乃川罗百姓之幸!”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锦衣少年剑客,此刻正站在天涯峰祖师堂门前,静静观望即将完工的祖师堂。 一位匠人问道:“李老板,这墙上依你的意思,是要留地方摆画像的,对吧?” 李子衿点头微笑:“对,中间那块不用麻烦了,我自会处理。等房梁做完,就算你们完工了。” 几位木匠工匠闻言相视一笑,激动不已。 历时二十日,众人日夜兼程,终于是要完工了。 其实也就是这位年纪轻轻的李老板对于细节不太在乎,许多地方他都说只要能看得过去就行,不必吹毛求疵。 加上众人又的确着急拿到后续的工钱,所以愈发卖力。 四四方方一间小屋子。 就这么坐落在主峰正中央。 李子衿看了眼天色,明日就是惊蛰了。 那些个观礼的客人,想必也该陆续抵达川罗县了吧? 少年眯起眼,想起有一事自己还未做,他轻声道:“辛苦诸位,待房梁完工以后,你们便可自行下山找王县令领工钱了,对了,若王县令那边有苛刻工钱的情况,你们大可直接找我。放心,我不会出卖你们,他缺了你们多少工钱,我会悄悄补给你们,不会让诸位吃亏的。” 众人连连道谢。 李子衿笑了笑,朝他们微微抱拳,转身下山。 来到天涯峰山脚时,锦衣少年剑客抬头望了眼山门处。 此时已入夜,周遭一片漆黑。 山门正中央,尚未题字。 明日便是惊蛰,依照建宗礼数,开峰仪式之前,李子衿需要在山门上题好宗门名字。 李子衿将左手绕过脑后,缓缓拔出翠渠剑。 长剑出鞘,带出一连串刺耳声响。 少年左手握剑,闭上眼睛,脑海中是当年初次见到仙宗山门时,见到的云霞山山门景象。 感受着女子剑仙唐吟给云霞山山门处以剑刻字的那份神韵,李子衿提剑出手。 剑光快若电,势如山连绵,一气呵成,字迹之上,一息玄之又玄的剑意,逐渐浮现于字里行间。 一座石雕山门正中,两字如同神来之笔。 剑宗。 有玄妙光华从“剑”字的笔锋中缓缓显形。 剑意过后,诞生剑气,映照得方圆十里都可见此剑字。 山门刻字以后,翠渠剑入鞘。 出鞘时,还是洞府境巅峰的剑修少年。 入鞘时,便顺遂突破至炼神境剑修。 下一境,便是金丹剑仙。 有苍白纸人忽然跳到李子衿肩头。 那少年笑道:“即日起,你便是我剑宗护山供奉。” 无事愣在原地,喃喃道:“使不得啊李子衿。我才凝气境而已......” “不要?那我可给别人了。” “谁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许说话不算话啊!” 山上的几位匠人,各自提着灯笼,陆续下山。 主峰之上的小小祖师堂,已然完工。 在山门处,众人依次谢过那李老板后,回家抱孩子去了。 李子衿抬头望向夜幕,等待着一件东西到来。 在寄给临安城梁府的那封书信上,少年请求书生梁敬,帮他一个忙。 画一幅,梁敬未曾见过之人的画像。 听起来极其荒谬,然而那位以诗画入分神境的诗画双绝梁大才子,只在收到书信后当夜,便以儒家观复神通,从李子衿寄去的书信字里行间里,如同抽丝剥茧一般,通过文字,进入少年心湖,看到一张记忆中的脸颊。 梁敬连夜就画出一幅画像,栩栩如生,神似真人。 一瞬之后,地上那锦衣少年瞬间眯起眼,然后转过身,神色凝重,朝天上蓦然出现的一幅画像深深作揖。 那画像快如飞剑,刹那划破夜空,掀起风声如涛,最终精准无误地飞入天涯峰祖师堂内。 画像之上,一位“其貌不扬”的中年剑修,腰悬灵葫洞天,爽朗大笑。 ———— 无定山竹林小院。 一人凝聚心神芥子,跨越洞天福地,回归扶摇天下。 那人身形模糊,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将熄。 以指尖捻起书信,静观书信内容。 良久,身影缓缓消散。 第两百三十八章 扶摇皆观礼 - 出鞘 - 祠梦 川罗县城门处。 天还未亮,不过卯时。 县令王海闻,以及川罗县一干官吏,正翘首以盼,等待着那些观礼客人的到来。 据说最早的一批观礼客人,已经乘坐仙家渡船,抵达了距离川罗县两百里的飞鸟渡口。 在飞鸟渡口那边,首批观礼客人,会再“各凭本事”跨越两百里路途,到这川罗县来。 其实有一些山巅大修士,因境界原因,神通广大,完全可以一步迈出直接就到天涯峰山脚,然后从剑宗山门处缓缓登山。 但观礼一座宗门的开峰仪式,重在礼数,礼之一字,自然无论境界高低,修为深浅,皆理应一视同仁。 所以,即便是山巅大修士,也应在前去天涯峰观礼之前,先行移步川罗县城门,在这个临时关隘,“接受盘查”。 依律理应如此,只是话虽如此,律法虽如此,川罗县上上下下大小官吏,却无人真敢如此。 难不成要那县令王海闻,去拦那些九境十境大修士,对方若不配合就不让人家过路么? 所以这位川罗县王县令,早已做足了准备,待会儿只要来这边说是去天涯峰观礼的客人,无论是谁,一律放行,只要不是什么鸡鸣狗盗之辈,都无需盘查了,直接放行即可。 至于他苍梧国律例、章程什么的,大家走个过场,差不多意思意思就行了。 再较真,也得活着才行啊。 王海闻身边站着一位与他同窗共事多年的同僚,名为苏高伟,是这川罗县的县丞,常常向王海闻出谋划策,心思缜密,对于人情世故,洞察力颇强,深得王海闻信赖。 此时,苏高伟正襟危站在县令王海闻身后,小声提醒道:“大人,待会儿剑宗的观礼客人们来了以后,您最好还是依律办事。” 王海闻微微皱眉,嘀咕道:“苏县丞,你这话什么意思?” 要他硬着头皮盘查那些打个喷嚏都能把他送走的神仙们? 他王海闻也不可能拿着鸡毛当令箭使唤啊,就这么丁点儿官帽子,盘查个什么劲? 按理说,这苏县丞平日里脑子也不傻啊,怎么到了这种大事上,就开始拎不清了?! 苏高伟一步迈出,走到这位川罗县县令面前,微微朝王海闻作揖道:“大人,依您看,所谓山巅仙人,为人行事,当是横行霸道无所顾忌,还是行事有章法,心中有道义?” 王海闻若有所思,思绪被这位苏县丞引向一处,好像要抓到什么东西了,却又没有完全抓住,他又问道:“你的意思是?” 苏高伟微微一笑,说道:“依卑职拙见,其实两者皆不对。而且即便是山巅仙人,心性与行事,各有准则,不可一概而论之。”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呀,你就直接告诉本县令,这般吊我胃口,愁人哟。”王海闻急得直跺脚。 这位川罗县县丞点头,给出自己的真实看法,他说道:“山巅仙人行事,虽然不是横行霸道无所顾忌,但也并非人人都有章法道义。我们无法确定某位仙人的真实脾性,无法从‘人性’落手,但咱们可以从‘事性’落手。 只说这天涯峰剑宗开峰仪式,前来观礼之人,皆是四海之内声名远扬之辈,山巅修士,江湖豪侠,山水神灵。三界菁英,齐聚一堂,此番盛事之下,就是再大的修士,也需要考虑一件事——观礼之人,岂可自身无礼? 在这种前置条件下,咱们若只走走过场,放人家顺畅通行,乍一看,似乎并无不妥,换成天下其他郡县的郡守县令,相信一样会如此抉择。不过若将目光放得更长远些,更高大些,往深处看,往细处看。 若咱们一个小小川罗县,大人区区一个川罗县县令,面对如此多的仙人大能,却依然能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依法办事,照章办事。看似迂腐不懂变通,可实际上呢? 大人,请您不妨想象一下,此事若传出去,天下人会如何评论川罗县,如何评论苍梧国律法,又会如何评论大人您啊!” 王海闻听得那叫一个心惊胆战,只是这位川罗县令的心态也从一开始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发展到听那县丞苏高伟的话听到后头,连同这位王县令的胆子也跟着变大了起来。 人生在世,难免都会有那么一两次机会,能够“豪赌一场”。 赌赢了,仕途从此顺遂,可为自己赢得光明前途,赢得掌声喝彩。 赌输了,那也是输的一败涂地,小则官帽子不保,大则给仙人当场灭杀。 只是······苏高伟所言,其实也不无道理。 王海闻显然动心了。 他斟酌一番后,说道:“苏县丞,你的意思是,天下人若以后评论起此事,非但不会说我王海闻迂腐顽固,食古不化,不懂变通,反而还会称赞我威武不能屈,在如此多大人物面前,依然可以持心守正,依律办事,不分贫贱,一视同仁?” 苏高伟点头道:“对,也不全对。自然贬大人迂腐顽固不懂变通的人还是会有的。只是这样的人,多半是小人,是少数人。而称赞大人威武不能屈的,会是大人,大多数人。更何况,一个有身份的人的称赞,足以淹没万千庸人的贬低。” 王海闻面容凝重,似乎拿捏不定。 本来接待观礼客人此事,朝廷上面,说是交由自己一手操办,并且对于在律法与人情之间如何平衡,就连自己那岳父,都说让自己“看着办”。 实际上,身处世俗王朝和藩属小国的官场之中,又有哪个官员不晓得,“看着办”反而最难办。 过于认真吧,兴许会给人家挑刺说“用力过猛”,稍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或许又会给人说成“怠慢渎职”。 “看着办”恰恰是最难办。因为上面那位让下级官员“看着办”的人,自己也不想承担这份责任,万一到时候事情出了差错,大可以推卸责任给下级。 若下面那人,办事得力,事情成了,那么自己说看着办,就可以将功劳揽来一半,毕竟这也算“不主动也不拒绝”。 若一旦那人把事情办糟了,那肯定是立即与他撇清关系,还可以说“我让他看着办,可没让他瞎办”。 但凡是能混到庙堂上去的,人人都是老狐狸。 所以王海闻对于此事,是思量复思量,生怕自己一个处置不当,就给人抓了把柄去。 苏高伟知道,如今这位王县令就差最后一关了,于是苏高伟决定再推波助澜一把。 只见那位苏县丞蓦然半跪在地,朝那王海闻深深作揖,语气坚决道:“卑职斗胆,  恳请大人倾力一试,若有任何差错,责任皆有卑职一力承担,苏高伟这颗脑袋,任凭大人差遣,随时可以搬家!” 王海闻终于凝聚出一抹坚定的眼神,他忙将苏高伟扶起来,爽朗笑道:“好,那就依苏县丞所言。” 赌赢了,声誉归他王海闻。 赌输了,自有苏高伟人头落地,可以推卸责任。 包赚不赔的买卖,如何能不动心? ———— 天涯峰上,祖师堂外。 一袭黑红相间的锦衣少年剑客,俯瞰一眼山下景色,随后徒步下山。 依照扶摇天下建宗开峰仪式礼数,宗主需要在山门处等候观礼客人。 其实李子衿已经在前几日,陆续收到了几封江湖朋友的回信,有女子武将慕容晓山,还有那裁光山山君王若依。 李子衿也可以理解,其实之前本就不对她们能来抱着希望,毕竟两人各自都是职责所在,无法擅离职守。 只是出于交情,理应通知她二人一声。 毕竟自己建宗一事,不算小事,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如同婚事一般的人生大事了,若这样的大事都不通知好友,未免让人心寒。 对于此次究竟会有多少人前来,李子衿一直不太清楚。 他主动寄出的书信,约莫十数封,想着自己的江湖朋友,就算不能全来,那怎么着也得来个五成吧,否则一座开封仪式,岂非太过冷清了些。 站在山门处,少年抬头看见天边,依稀有一缕红光浮现。 晨曦已经崭露头角,太阳在天与海相接之处,缓缓升起。 ———— 川罗县城门处,在那座临时关隘前,第一位观礼客人到了。 准确地说,是一大一小,两位观礼客人,同时到场。 布衣布衫布鞋的中年读书人,身旁站着一位面若冠玉的年轻学生。 王海闻与苏高伟二人顿时提起精神,由那位王县令亲自上前接待,并按照苍梧国律例,让其报上姓名、籍贯、来此理由。 布衣布衫布鞋那位,走到关隘前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让身旁的年轻学生先自己一步上前。 那年轻学生先侧身作揖,“谢过大先生。” 而后,年轻读书人转过身,一步迈出,走到县令王海闻身前,昂首挺胸,高喊道:“太平郡遗孤,李怀仁,前来观礼!” 李怀仁衣袖飘摇,神色凝重,这一日,他不是什么道玄书院学生,只是太平郡郡守李建义的遗孤,是那开峰之人情同手足的发小兄弟。 见学生不以道玄书院学生身份自居,那布衣男人却神色从容,淡然处之。 苏县丞轻轻点头,以眼神向王海闻示意,此人有过观礼书信,可以通行。 王海闻斜瞥苏高伟一眼,于是大手一挥,点头道:“放行!” 县令发话,周围那些川罗县县衙的官兵们,自然收起长枪,朝左右散开,在那年轻读书人通过进城以后,他们又重新拦住去路。 县丞苏高伟沉声道:“下一位!” 布衣男子一步上前,微笑道:“道玄书院,辛计然,前来观礼。” 此人就是扶摇天下第一先生?! 王海闻脸色微变,迟迟说不出话来,神色紧张。苏高伟轻轻咳嗽一声,提醒这位县令注意身份。 这才让王县令稍有好转,想着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决定要照章办事,那么就应该坚持到底! 王海闻努力稳住情绪,看了那位扶摇天下第一先生,接着大手一挥,说道:“放行!” 官兵让道,辛计然缓缓走过,进入城门。 县丞苏高伟朝王海闻偷偷竖起大拇指,那位王县令却忽然一个腿软,好在被身旁的苏高伟立即扶住,说道:“大人,您可以一定要坚持住,下一批客人,就要到了。” 王海闻抹了把额头汗水,轻轻点头。 忽然天边一个庞然大物缓缓驶向川罗县,巨大的阴影从地面上朝城门“爬行”。 县令、县丞,二人皆脸色大变,好在那艘体型庞大的仙家渡船没有直接绕过川罗县城门,否则这个临时组建的关隘,才刚刚顺利照章办事通行了两人,就要成为笑柄了。 川罗县上空,那艘名为鸳鸯的仙家渡船之上,数人并肩。 从左往右,依次是烟雨楼明乾生、明夜父女俩,齐长生、丁昱师兄弟,女子剑仙云梦,蒹葭州琴剑双绝蔡芷。 一位屈指可使一州陆沉的女子剑仙,一位琴剑双绝的女子剑仙,一位炼神境便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少女剑客。 第一位与李子衿在不夜山有过数面之缘,亦是有心出剑让那少年从她的剑意重,“多贪了一剑”。 第二位与李子衿决战朝雪节问剑行,惜败于李子衿之手,故而一直对其念念不忘,打算从他手里,找回场子。 第三位与李子衿在潇湘渡船之上,萍水相逢,当时一眼勘破小师妹红韶的锦鲤身份,更知晓红韶乃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九窍玲珑心”。 三种角色,亦是绝色。 期间,云梦与烟雨楼那父女二人,早就有交情。而烟雨楼少宗主明夜,与苍云剑派丁昱又曾一起进入画卷洞天寻觅机缘,之前在朝雪节也见过苍云剑派大师兄齐长生,算是相熟。 故而这五人,是在一座仙家渡口结伴而行,一同乘坐仙家渡船来此处观礼。 至于那琴剑双绝蔡芷,早先听闻有一位诗画双绝的读书人梁敬,便一直想要亲眼见见,到底是何人,有这本事,与自己“齐名”。 毕竟他与她,一个诗画双绝,一个琴剑双绝,在扶摇天下,已有不少传闻流露,说那男双绝与女双绝,若结为道侣,是否该称二人为“双双绝”? 有人戏称,双双绝不如上双绝爽——被蔡芷一剑挑断了舌头。 在知晓诗画双绝梁敬,会前来桑柔州观礼一座宗门的开峰仪式时,喜好云游天下的琴剑双绝蔡芷,便特意往这边赶,算是在仙家渡船上,与其余五人恰好相逢。 眼下,六人所在的这艘仙家渡船,悬停于川罗县上空。 是那明乾生,悄然出手拦下渡船,不让这艘仙家渡船再过于靠前。 这位烟雨楼宗主前半生曾有幸入朝为官,知晓关于开峰仪式观礼客人,都需要到临时关隘接受盘查的律例。 明乾生低头俯瞰那座川罗县城门,见县令县丞以及一众县衙官兵皆严阵以待,显然是不打算随便糊弄过去,而是正儿八经要盘查一番的,他笑道:“看样子,咱们不能直接飞到天涯峰山脚去了。” 女子剑仙云梦左右环顾一番后,笑道:“在场几人中,明宗主算是前辈,咱们是直接飞过去还是就在此处离开仙家渡船,就请明宗主定夺吧。” 明乾生斜瞄一眼那位绝色剑仙,哑然道:“云梦剑仙可莫要折煞我了,在同境面前,你又是剑修,我可不敢以前辈自居。” 琴剑双绝蔡芷嫣然一笑,“明宗主真会说笑,你不是前辈谁是,难不成是我?” 女子伸手指了指自己,一只雪手如同凝脂白玉,玩笑着说道。 明乾生借机推辞道:“也无不可啊。” 苍云剑派那大师兄齐长生叹息一声:“几位前辈,还请尽早决定吧,咱们总这么悬在上面,也不是个事儿啊。” 身为元婴境剑修,齐长生算是年轻一辈中的菁英豪杰了,一州之地完全可以横着走。 然而此刻船上这几人,一个来头比一个大,那扶摇十人之一的烟雨楼宗主明乾生就不必多说了。 女子剑仙云梦亦不必提。 就只说那从来被世人乘坐琴剑双绝的女子剑仙蔡芷,比自己年长不了几岁,如今却已经是分神境大修士。 在这几人面前,倒是的的确确让齐长生自然而然成为了与明夜、丁昱一个等级的晚辈了。 明乾生笑道:“齐道友说得对,那咱们还是客随主便吧,入乡随俗,老夫先行一步。” 话音刚落,只见那明乾生连同少女明夜在内,同时消失在渡船上,显然是已经缩地成寸去往城门处了。 女子剑仙云梦笑了笑,身形化作如云飘散,化作烟雾,转眼便飘落于城门外。 蔡芷微微抖搂衣袖,一缕剑气击弦,弦音呈波浪状垂落,弦音至城门时,蔡芷至城门。 元婴境的齐长生与小师弟丁昱相视苦笑,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老老实实由齐长生提起小师弟的肩膀,御剑去往城门下,速度自然比其他几位前辈慢的多了,等师兄弟二人抵达城门时,前面那几位,早就消失不见了。 而王海闻,脑子里都还在充斥着方才听到的几个名号,真真儿一个如雷贯耳。 烟雨楼宗主明乾生,少宗主明夜。 追云宫宫主云梦。 翩然宗祖师堂嫡传,蔡芷。 而后又有两人先后赶到,苍云剑派大师兄齐长生,小师弟丁昱。 那仙家渡船没有越界,在这几人离开后便自行飞走,王海闻与苏高伟都长出了一口气。 接着,就出现了王海闻忙不过来的景象。 第一批客人陆续到场入场,后面的客人,便可称得上是“一拥而上”。 缩地成寸蓦然出现于城门处的,御风御剑飘落城门外的,以一张符箓为媒介,穿梭过来的,乘坐快如飞剑的仙家符舟过来的。 “不夜山袁天成,应邀前来观礼。” “云霞山唐吟,应邀前来观礼。” “大煊王朝赵长青,应邀前来观礼。” “吹雪剑派叶拾雪,携祖师堂数位嫡传弟子,前来观礼。” “临安城梁敬,应邀观礼天涯峰。” “洪州城岑天池,观礼天涯峰。” “随风城鱼杨,携侍女青忏,应邀观礼天涯峰。” “南山郡邢沉,应邀前来观礼。” “摘星楼郭浩渺,携小女郭沐雪,观礼天涯峰。” “凉国乙字帐副将刘思雨,应邀代慕容晓山前来观礼!” “裁光山道短,应邀代王山君前来观礼。” “金淮城柴斌,应邀前来观礼。” “斩龙宗苏翰采,应邀观礼天涯峰。” “观澜书院年素素,携观澜书院数位学生,前来观礼天涯峰。” “燕国常思思,携侍从裴元良,观礼天涯峰。” “折花楼沈修永,携婢女钟芷,应邀前来观礼。” “洪州城姬无双,姬珂姐妹二人前来观礼。” “鲲鹏渡船公孙博,陈浮,鸳儿,应邀前来观礼。” “风雷城杨开霁,温焱,温年,柳淼,莫灿月,前来观礼。” “陆府宋景山,应邀前来观礼!” “白龙江曹铁,观礼天涯峰!” 一座扶摇天下,数十位山巅人物,皆来观礼。 只是这些,一个个名字结束以后,又有数不清的名字,也说不清楚自己跟那开峰之人李子衿的交情,便一股脑往城门处挤。 本来有许多山上仙宗、藩属小国的来客,乃是不请自来,而且完全不把一个川罗县令放在眼里,更没打算从城门处走过去。 他们原本打算直接御风或是御剑、乘坐渡船、符舟直接飞到那天涯峰山门处去的。 可是当那些打算混入开峰仪式,结交一番山巅大修士的宗门修士、藩国君主,发现前面那些如明乾生、郭浩渺、唐吟、云梦这般已经可以横着走的仙人,都老老实实遵守规矩以后,他们不得不重新考虑,最终都一一选择从城门的关隘,老实接受盘问,依照苍梧国川罗县律法,有序入城,之后再经由川罗县城,去往天涯峰。 山门处。 李子衿锦衣背剑,双手笼袖,站在山门的“剑宗”二字底下,闭目养神,安静等候观礼客人的到来。 而那个说出“不能有人比我更早到”,所以请求先生辛计然带着他一起跨州远游的年轻人,人未至,已遥遥在山门下大喊一声。 “太平郡郡守府李怀仁,前来观礼!” 第两百三十九章 宗主李子衿 - 出鞘 - 祠梦 李子衿听见这声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瞬间睁开眼,双手微微颤抖,情绪有些激动。 “李怀仁......” 那个锦衣剑客身子向前一步,看着那个个子高高的,比以前胖了一大圈的年轻男子,差点就要没把对方给认出来。 李怀仁同样加快脚步,朝那锦衣剑客所站位置连走好几步。 两人相距不过一丈时,同时停下脚步。 其实李怀仁,也差点要认不出李子衿来了。 他高了些,却瘦了些,模样俊秀了些,比以前白了不少,许是当了炼气士,能够调养肌肤? 如今的李子衿,整个人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有一种如剑锋般凌厉的气场。 脸上褪去了稚气,不再像一个少年。 就好像跻身炼神境剑修以后,在山门处刻下剑宗二字以后,但更可能是因为即将成为一宗之主的原因,他在天下人眼里的形象,便不会再是锦衣少年剑客了。 今日这天涯峰的山门外,那“剑宗”二字底下站着的,是一位锦衣剑客。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少年安能长少年? 少年已去,剑客当立。 “你小子,可以嘛,人模狗样的了如今?”李怀仁一拳轻飘飘地落在李子衿肩上,笑骂道。 那位锦衣剑客,只是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缓缓抬起拳头,还在年轻书生肩上。 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剑客最后只是憋出一句:“你模样长变了,也高了不少。” 书生抬起右手,举过头顶,在那剑客与自己头上来回比划了一番,发现确实自己要略微高出他一丝,便得意笑道:“嘿嘿。那可不。” 李子衿欲言又止,却看见从李怀仁身后的道路上,接连出现了好几位熟面孔。 他忽然一愣,因为那些熟面孔身边,分明还站着几位生面孔,而那些个生面孔,自己可是没有给他们寄信的呀,也从不认识,怎么就忽然来参加自己的开峰仪式了? 首先出现的,是自己与之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男子。 辛计然走到李怀仁身边,李怀仁笑着介绍道:“李子衿,这位是我们道玄书院的大先生。” “你也可以喊我大先生。”辛计然点头微笑。 李子衿朝那人微微作揖道:“之前我曾在鸿鹄州见过大先生一面,当时便是他替你送信给我。” “我是初次参加扶摇的开峰仪式,若有礼数不周的地方,还请李宗主见谅啊。”辛计然蓦然摊开手掌,掌心出现一本古籍,他接着说道:“我既是读书人,自然穷酸,便无什么金枝玉叶可送了,只好送书一本,还望李宗主不要嫌弃。” 李子衿赶紧双手张开,毕恭毕敬地接住那本古籍,然而古籍沾在他手上那一刻,便瞬间消失在李子衿视线中。 随即在锦衣剑客心湖之上,出现了一本金光熠熠的古籍,书页却不翻开,只是安静悬空,似在等候时机成熟。 原本还以为真就只是一本普通书籍的李子衿顿时朝辛计然深揖道:“在下谢过大先生赠书。” “后面还有客人,我们便不打扰你了,等你招待完观礼客人,得空再聊。”辛计然似笑非笑地走在前头,率先一步登山而去,要在主峰上等待李子衿引客前往。 李怀仁再度给了他一拳,锤在锦衣剑客后背上,幸灾乐祸打趣道:“我也先上去了,有的你忙活的。” 还不明白事情来龙去脉的李子衿转身看了眼迎面走来的几人,觉得至多也就来个十几二十位朋友吧,何至于“有的忙活”? 明乾生与明夜,父女俩并肩而行,一同走到山门下。 李子衿笑着朝那位背着双剑的少女打招呼,“明夜姑娘!” 少年已不是少年了,少女却还青春犹在,她的模样,仿佛没变过,只是个子同样高了不少。 今日的少女,悉心打扮了一番,换了身茶色长袍,腰间还特意佩了只簪花玲珑绣袋,没有扎马尾辫,青丝肆意散落肩后,秀发如瀑,远远便能闻到一股淡然清香。 明夜刚要开口喊声色胚,别来无恙啊,身旁的明乾生便提前咳了咳,以心声提醒少女道:“夜夜,今日可是你朋友开峰的大日子,如今别人算得上一宗之主了,是有身份的人,你可不要在这种场合,拂了人家的面子。” 明夜立即改口道:“嗯,好久不见,李宗主。” 李子衿有些赧颜,笑着说:“不必如此见外,直呼我名字就好,对了,这位是?” “哦,他啊,我爹,你喊明老爷子就行了,烟雨楼的弟子都这么喊。”明夜使了个坏。 怎么可能呢?那些同门师兄弟师姐妹们,见了明乾生都是毕恭毕敬,既敬又畏的,如何敢像少宗主明夜一般,直呼明乾生为老爷子? 李子衿闻言果然一愣,虽然知晓对方定然是烟雨楼的某位前辈,可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竟然就是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烟雨楼的宗主! 李子衿自然不可能真就喊一声明老爷子,他郑重其事地朝那位烟雨楼宗主抱拳行晚辈礼道:“晚辈见过明宗主。” 明乾生呵呵一笑,伸出一手凌空虚抬两下,“我是宗主,你也是宗主,咱们之间执平辈礼就好,不必如此拘谨。” 锦衣剑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微笑。 明夜翻了个白眼,什么嘛,假正经,这都不上当,没意思。 少女一步迈过那个“色胚”,朝天涯峰登山路上走去,登山之前回头说了句:“喂,李宗主,等你忙完了,可得抽个时间,我们之间,得做个了断,别逃啊。” 明乾生哑然失笑,对那锦衣剑客歉意道:“我这女儿,惯的,李宗主别介意啊,你忙,你忙。” 明乾生才刚往前走了两步,便以掌观山河神通,遥遥看见天涯峰祖师堂外的“凄惨景象”,原来这主峰上,除了祖师堂,还真就啥都没有啊,不得不说,有些落魄了。 本来还纠结于应该送什么样的贺礼给这位后生可畏的李宗主,如今明乾生心中却有了定数,他笑着回过头,抽李子衿说道:“对了,李宗主,贺礼不便携带,我就提前给你放山上了。” 李子衿刚要婉拒,说不必送礼。 可那明乾生只是说完便加快脚步跟上少女,父女俩一前一后登山。 他只能寄希望于那位明宗主千万不要送什么贵重的礼物才好。 身后又有了动静,锦衣剑客转过身。 瞅见两位绝色女子,并肩而立,款款而来。 被那两位女子剑仙玉足踩过的地面,竟也沾染上丝丝缕缕仙气,花草摇曳不止。 此时天已透亮,李子衿定睛望去。 万里无云万里天,万里清澈在人间。 两位女子剑仙,都是熟面孔。 李子衿笑脸相迎,他没想到这二人会来,毕竟他是没有寄信给女子剑仙云梦的,而云梦旁边那位身后既背琴又被剑的女子,他也只是在潇湘渡船之上,与对方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当时那位既背琴又背剑的古怪女子,竟然可以一眼看出小师妹的锦鲤出身,境界显然不俗。 锦衣剑客抬手执礼,分别向两位女子剑仙打过招呼。 “云梦仙子。” “这位道友。” 云梦笑道:“李子衿,好久不见。我身旁这位道友,名为蔡芷,你尽可以喊她蔡姐姐。” 蔡芷一挑眉头,是要问剑? 云梦微笑补充道:“或者喊蔡妹妹也行。” 李子衿笑道:“蔡道友。” 蔡芷微笑点头,又微微侧过身子,斜瞥一眼那云梦,瞅见没?人家有眼力见的,什么姐姐妹妹的,成何体统? 山上炼气士行走江湖,偶遇几位境界不低,年龄看着却不大的男子,那么喊对方一声前辈总是不会错的。 可若是偶遇境界不低,年轻看着不大的女子,那喊前辈多半就不好使了。 世间女子,无论是否是那山上仙子,都不喜欢别人将自己喊的老了。 什么“姐姐”,“前辈”,她们听着就头疼,可若是直呼其名,又似乎过于生分了。 要是真如云梦所说,喊句“妹妹”的话,未免又太过轻浮。 所以李子衿斟酌一番,还是选择直喊一声道友即可。 道友道友,何谓道友? 既是“道”上的朋友,也是道上的“朋友”。 听着亲切,又不轻浮。 蔡芷显然对这个称呼比较满意,玉手翻覆之间,只见她掌心便浮现一面镜子。 “这贺礼名为山海琉璃镜,放置于贵宗主峰祖师堂内,只消往内注入一部分灵气,那么无论李宗主日后在何时何地,都可以凭借心中观想那座‘祖师堂’,一步跨越山海,回到主峰祖师堂。  只是次数有限,使用一次过后,需得三月之后才可再度缩地山河。” 这位琴剑双绝随手将那面山海琉璃镜抛给锦衣剑客,后者小心接过,半点不矫情,道了声谢。 蔡芷送完贺礼,便先行登山,说后面客人不少,她就不留在山门处陪李宗主晒太阳了。 待那蔡芷走后,女子剑仙云梦好奇问道:“你与蔡芷见过?” 李子衿点头,将自己离开不夜山与蔡芷相逢于潇湘渡船上的事如实相告。 云梦哦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盏灯,灯盏中,隐约有七颗晶莹闪耀的“珠子”,如那天上七星连珠的奇观异象。 李子衿咳了咳,说道:“其实云梦仙子不必再送贺礼了,此前你赠予红韶的霓裳琉璃羽衣以及那柄文剑仓颉,都是相当贵重的礼物,晚辈一直保存的极好。” 她嫣然笑道:“送红韶的,归送红韶的。送你的,归送你的。哪能混为一谈?” 锦衣剑客欲言又止。 云梦却直接往他手上硬按一把,那灯便悬于李子衿掌心。 而后那位女子剑仙也朝山上走去,丢下一句:“此乃七星续命灯,来头不小,用处也大,但愿你永远都没有用上它那天。” 语毕,她已脚踩流云逐月履,缓缓登山。 女子脚下,步步生莲,一步过后,青苔尽散,枯草逢春,生机盎然。 待那云梦走过以后,天涯峰的登山台阶,焕然一新,如同帝王家的白玉石阶,光彩琉璃。 齐长生和丁昱二人迎面走来,李子衿手里提灯又拿镜的,有些不便行礼,又不好将两位女子剑仙赠予的宝物随便放在地上,便只好耸耸肩,朝师兄弟二人歉意道:“齐道友,丁昱,好久不见。” “李宗主。” 齐长生笑道。 “李大哥。” 丁昱笑容灿烂,仍旧是当年那个脚踩草鞋的少年,背后背着双剑,一双眸子,清澈无邪,赤子之心,未曾变过。 齐长生轻轻敲了师弟脑袋一下,提醒道:“今儿个是你李大哥开宗的大日子,得喊宗主。” 那草鞋少年才又补充道:“李宗主。” 李子衿哑然失笑,“咱们就不必如此客套了吧,你们先请上山,我稍后就到。” 齐长生点头,拉着小师弟丁昱往山上走,说道:“李宗主,不急,有的你忙活。” 话音未落,那锦衣剑客猛然转头,不远处瞬间出现数位观礼客人,人人气势不俗。 众人并肩而行,仙气冲天,一座天涯峰山门外,竟有虹光浮现。 祥瑞之象,大吉之兆。 一位广袖男子,双手负后,气度威严。 一位女子剑仙,青丝如瀑,眉目如画。 一位青衫书生,手持纸扇,清风徐徐。 一位中年剑仙,白衣胜雪,腰间挎剑。 又有一位书生,袖中藏锥,运笔如刀。 一位温婉女子,姿容冠绝天下,一花在此,百花失色。 一位青衣女子,背着没了双腿的男人,眼含感激地望向锦衣剑客。 一位目盲道人,背着一箩筐的符箓,目盲而心不盲。 一位无需施展术法,身后便有一条星河萦绕的山巅修士,身旁站着位人如其名的女子。 一位从凉国乙字帐远道而来的女子副将,代替主将前来赠上贺礼。 一位身材矮小的裁光山庙祝,袖中藏着本《抱朴子》,奉山君之命前来道贺。 一位鸿鹄州郑国的财神爷,肩上站着香火小人。 一位手握长剑的布衣剑仙,来自斩龙宗。 一位扶摇天下唯一的女先生,带着观澜书院数位学生,来这天涯峰,既道贺,也观澜。 一位粉衣真神仙,俊美胜女子,身旁跟着为怀中抱剑的剑修供奉,迢迢而来。 一位折花楼楼主,亦是面如冠玉,婢女乖巧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两位姬姓姐妹手拉着手,有说有笑,到了剑宗山门外,却又一起沉默。 鲲鹏渡船结伴而来的三人,武夫老人,奇珍阁阁主,渡船侍女。 一座风雷城祖师堂好几人,来此既为观礼,也为重逢。 一位依然还是三境的中年武夫,今日没有赤膊,花了好几个月的薪酬,买了一身最贵的衣裳,特意前来观一位中意晚辈的开峰之礼。 一位丰神俊朗的白龙江水神,神位因那人失而复得,特来道贺。 袁天成,唐吟,赵长青,叶拾雪,梁敬。 岑天池,鱼杨,青忏,邢沉。 郭浩渺,郭沐雪,刘思雨,道短,柴斌,年素素。 常思思,裴元良,沈修永,钟芷。 姬无双,姬珂。 公孙博,陈浮,鸳儿。 杨开霁,温焱,温年,柳淼,莫灿月。 宋景山,曹铁。 剑宗山门下,扶摇菁英齐聚。 人人如龙。 那个已不再年少的锦衣剑客,看着这么多张熟悉的脸庞,眼眶里顿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打转,他又立刻转过身去,抬起衣袖抹了把眼角,鼻子有些酸。 来了好多,好多朋友。 此前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有这么多人。 所以李子衿只在主峰上请匠人打造了一座孤零零的祖师堂,甚至连给自己这个宗主住的屋子都没打造,更别提迎客的别苑、小筑了。 这么多人,光是站在天涯峰上,那多失礼啊。 喜悦过后,才反应过来的锦衣剑客,当时就有些难过,觉得自己怕不是要怠慢了这些朋友了。 心湖之上,却有一声来自烟雨楼宗主明乾生的心声响起。 那心声提醒道:“李宗主,贺礼我已放在天涯峰上,区区薄礼,不是什么仙家法宝,还请李宗主不要嫌弃。” 言语过后,李子衿心湖上出现一幕景象。 天涯峰上,祖师堂外,“凭空”出现数座阁楼、小筑、别苑。 亭台楼阁林立,庭院小桥流水,石雕道场练功房。 铸剑炉,练剑台,木桩群。 景象一闪而逝。 李子衿想起明乾生登山之前所说的那句“贺礼不便携带”,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位烟雨楼宗主,替自己解决了这个燃眉之急,李子衿打算登山以后,再郑重谢过对方。 而此刻正停在山门处的那些远道而来的朋友们,正等待着那位今日过后,便是宗主的锦衣剑客开口。 万众瞩目之下,李子衿面朝众人,重重抱拳,朗声开口。 “剑宗宗主李子衿,恭迎诸位登山!” ———— 天涯峰上,祖师堂外。 先一批登山的客人们,已经各自落座。 那个仿佛变戏法一般,将足可以称之为“家徒四壁”的天涯峰,给变成如今这副亭台楼阁林立,雕梁玉栋遍地的模样的明乾生,此刻正撇下自家女儿明夜不管,与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把酒言欢。 “辛先生,来,我敬你一杯,我干了,你随意。”明乾生从天涯峰祖师堂外酒桌上站起,提起酒坛子给自己碗里倒上一碗酒,好个“一杯”。 坐在他对面的辛计然只是面带微笑,轻轻摇头道:“明宗主忘了,我不饮酒。” 明乾生已经一碗喝尽,辛计然面前那樽凭空出现的酒杯却一动未动,酒水似要溢出杯口。 那位明宗主笑道:“无妨,那我再敬辛先生一杯!” 说着他又给自己倒满一碗。 独自一人坐在隔壁桌上的少女明夜伸手一拍额头,爹爹酒瘾又犯了,真是没眼看。 李怀仁正襟危坐在辛计然身旁的位子上,小声问道:“大先生,你不喝酒,那人为何独自喝个不停,也不觉得你不给他面子吗?” 辛计然以心声笑道:“你懂什么,老家伙这是酒瘾犯了,随便找个借口,好多喝几碗,免得待会儿客人多了,一个人闷头喝起来,显得失礼。在开宴之前便自个人喝个够,待会儿就可以神仙风采,闲情雅致,小酌几杯了。” 李怀仁张着个嘴,震惊不已,不曾想,在这酒桌之上,还有这种学问?厉害了厉害了。 再一抬头看那位传说中是烟雨楼宗主的家伙,哪还有半点山巅大修士的模样,活脱脱一个酒鬼嘛! 一碗复一碗...... 又有两位女子剑仙还未落座,只是站在天涯峰主峰一处悬崖边。 两位绝色,并肩眺望山色水色。 云梦伸出左手食指,遥遥指向天涯峰下一片湖泊。 一指过后,湖心有漩涡逐渐浮现。 再过后,聚水成剑,旋转上天,似要一指抽干一湖。 蔡芷笑而不语,衣袖一挥,身后那琴蓦然悬空于她身前。 女子十指猛然落下,拨弄琴弦,快如闪电,一座天涯峰顿时弦音弥漫。 弦音如剑气,纷纷击向那湖水之剑,将其击沉。 两位女子剑仙,立于悬崖,遥遥斗法百丈之外的湖泊,兴致颇高。 齐长生和丁昱缓缓登山,远远看见几位前辈,齐长生带着小师弟先去向那位道玄书院大先生行过礼,打了个照面,而后让丁昱随意。 草鞋少年自然坐在少女明夜身边,只是没有挨着明夜坐,而是与少女隔了一个座位。 至于齐长生,便斗胆坐在辛计然身旁,不时向对方请教一些学问。 那位道玄书院大先生,倒也耐心一一解答。 好似身旁那元婴剑仙,不是剑修,而是读书人。 两人高谈阔论,聊至一国之策,多有会心处,便相视一笑,相见恨晚。 在这期间,不断有客人登上主峰。 有一宗之主,有一国之君。 武夫剑客,书生妖精。 有朋友,有朋友的朋友。 有不算朋友却打算与李子衿交朋友的未来朋友。 观礼客人们,随意拣选主峰上的庭院闲逛。 通常一座宗门的开峰仪式,都得有侍女、弟子在旁侍奉、引导。 然而这座剑宗,如今一宗上下唯有李子衿这个宗主一人而已,所以若除开前来观礼的客人,便显得极其冷清。 可却无一人敢说那宗主招待不周。 看看祖师堂外边儿的主峰天台上,酒桌上坐的那都是些什么人物? 人家扶摇十人之一的山巅修士都不在意,我们这些小人物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甭说是什么藩属国的君主了,就是那扶摇十大王朝的天子来了这边,能不能拣到祖师堂外第一张桌子坐,都还两说呢。 苍梧国这位陛下,在丞相的陪同下,站在天涯峰一座亭台上,凭栏远眺,其实眺望的不是景色,而是人。 看着此刻坐在祖师堂外那几张酒桌上的人物,上官雅志有些汗颜,身旁的丞相詹高洁正在一一为他介绍道那些人的来历。 “陛下,您看那位,广袖长袍的男子,便是不夜山袁副山主。” “陛下,正迎面朝亭台走来的这位,便是大煊王朝十大才子之一那位诗画双绝,梁才子。” “那边悬崖上斗法的两个,都是女子剑仙,一位是追云宫宫主,宗门选址在北海中央,不染尘世,同时,她也是扶摇天下十人之一。在这位宫主旁边那位,与梁才子齐名,是琴剑双绝,蒹葭州的风云人物。” “那边,那边那两位,一位是云霞山宗主,也是仓庚州第一人,扶摇天下十人之一,她身边是大煊十大才子之一的赵才子。” “这刚从登山台阶上走来的两位,吹雪剑派宗主和南山郡邢沉。后面跟着几位吹雪剑派的小辈,带头那位是吹雪剑派首席供奉。” “······” 原本,上官雅志还打算硬着头皮,到祖师堂外第一张酒桌坐下。 觉得自己怎么着也是个藩属国的君王,坐在一座才刚开峰,羽翼还未丰满的宗门祖师堂门外第一张酒桌上,不算过分吧? 然后他发现了逐渐登上主峰的,已经有数十位其他小国的君王了。 而且,不论是那些扶摇十人,还是各大仙宗宗主、君王,无一人胆敢率先在祖师堂外第一张桌子坐下。 那些大人物们都不约而同地坐在后面一些的位置,哪怕是明乾生这样的扶摇十人前三甲,也只是坐在第二张桌子。 这主峰上,君王也太多了些? 光是桑柔州的藩属小国,就有双手之数,还有那别州远道而来的一些君王,好像他们都不用处理朝政似的,就为了来这边,跟这些山巅大修士,混个脸熟? 上官雅志老脸一红,骂道:“这些家伙真是不务正业!” 身旁的詹高洁抹了把额头的汗,他总不能说陛下您不也放着朝中事务不管,先来这边观礼混脸熟吗? 一批又一批的观礼客人登山。 越后来的,位置自然越靠后,并非前头没位置了,而是当那些后面登山的观礼客人,看见坐在前头的都是些山巅仙人后,自然不敢造次,甘居人后。 一座天涯峰,这一日被观礼的客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自然也没落下那先前在临时关隘的川罗县县令王海闻,以及县丞苏高伟二人。 经过了之前一番“吃了熊心豹子胆”,盘查了一大堆名扬四海的人物后,这位王海闻王县令,此刻那是走路带风,昂首挺胸。 看看走过路过的英雄好汉们,谁敢不给他王大县令一个面子? 试问这扶摇天下,又有几人胆敢一日之内盘查如此之多的山巅修士和别国君主? 王海闻王海闻,相信再过不久,就真是四海闻其名了。 苏高伟看了眼没剩下多少座位的酒桌,指着一处说道:“大人,您的岳父好像就坐在那桌,您看您要不要?” 王海闻瞄了一眼那边,果真发现自己的岳父,那位苍梧国刑部郎中,正坐在一个较为靠后的位置,左右两侧皆是朝中高官,有此前被引荐给自己认识的礼部、户部两位侍郎,有刑部、兵部员外郎,还有一位是朝中出了名的刀笔吏,身上既带刀又带笔,文能提笔断案,纸定乾坤,武可立斩贪官污吏,清理错误。 王海闻扶了扶脑袋上那顶官帽,又看了眼身旁这位居功至伟的苏高伟,说道:“可是,那边就只剩下一个位置了,我若去坐了,苏县丞你......” “大人放心落座便是,小人区区县丞,岂敢与诸位大人们同坐一桌?”苏高伟却会心一笑,又伸手指向另外一边,继续说道:“那边还有几个位子,其中有位卑职的远方表亲,我便坐那边,与我那表亲叙叙旧,离大人不远,有什么吩咐,随时可以来使唤小的。” 看着如此“懂事”的苏县丞,王海闻笑眯起眼,伸手轻拍他肩膀两下,宽慰道:“好,苏县丞今日的表现,足以让本县令记你一大功,等时候论功行赏之时,我自会向岳父大人禀报,定然少不了你的奖赏。” 苏高伟作揖道谢,王海闻转身先行一步。 在天涯峰登山路上,李子衿缓缓登高。 后面还有一些客人,慕名而来,被川罗县县衙的官兵们拦在城外,一一检阅身份,查证完毕后才放人通行。 而作为宗主的李子衿,自然不可能当真就一直在山门处不断迎客。 原以为就十数位观礼客人,不曾想迎了一波又一波,观礼之客滔滔不绝。 到了后面,什么某某宗门宗主、供奉,某某藩国君王、丞相,大多都是一些自己完全不认识,甚至连对方名字都没听过的家伙。 可对方又着着实实是送上了贺礼,开峰仪式之上又不好拒客人于千里之外,李子衿便一一谢过那些客人,并且收下他们送的贺礼。 幸而书生梁敬在上山之前,送给李子衿一方内有乾坤的印章,印章之内,有如宫殿大小的小天地,可以容纳许多物件儿,这才让李子衿没有傻乎乎抱着一堆宝贝,站在山门处发呆。 至于后来嘛,数之不尽的客人都在往天涯峰上挤,李子衿看一时半会儿也迎不完,索性打算先登山,举行开峰仪式,毕竟这会儿,都日上三竿了,再耽搁下去,就错过了良辰吉时,总不能客人们来一整日,他也一整日待在山门处,连开峰仪式都不继续了吧? 锦衣剑客每一步登山,越来越靠前,可心里想的事情,却是越来越“靠后”。 心里积攒了许多回忆,都因今日远道而来的客人、朋友们,泛起波澜。 回忆浪潮之中,无数张脸庞笑容灿烂。 好像一瞬间,他就不是孤单一人了。 天涯峰上,祖师堂外,众人其乐融融,饮酒吹牛,斗法对弈。 有炼气士随手掷出数位衣袖飘摇的纸娇娘,都是苍白纸人出身的精魅,如今修成人身,在天涯峰上为一众客人献上歌舞。 在女子剑仙云梦和琴剑双绝蔡芷,面对湖泊的那场斗法之后,有部分山巅修士,也忽然心血来潮,与自己身旁的好友,开始斗法于天涯峰上。 明乾生果真在这里人多之后,就显得拘谨多了,哪还有刚才埋头喝闷酒的模样,都是小秘密端起袖珍酒杯,面对旁人的敬酒,笑着抬一抬酒杯还礼,都不见如何动嘴,即便是动嘴饮酒,那也是真真儿一个小酌怡情。 摘星楼那位郭浩渺郭宗主,见到明乾生以后,笑着走到他桌前,敬酒一杯,后者满脸“受宠若惊”模样,赶紧起身还礼。 郭浩渺笑道:“明宗主,昔年一别,别来无恙啊?” 明乾生微微抖搂了番衣袖,怎一个前辈高人的风采,他笑着答道:“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自然无恙。就是不知道郭宗主,腿脚还好不好使?” 郭浩渺嘴角一阵抽搐,好你个老匹夫,尽戳人痛处是吧? 郭浩渺微微侧过身子,伸手指着天上,笑言:“今日万里无云,风清云澈,不如你我切磋一番道法,看看谁的神通更为玄妙?” “好啊,郭宗主想怎么玩,明某必定奉陪。”明乾生眯起眼。 两人倒不是什么不死不休的死对头,只是年轻时候互相有过一场“切磋”,势均力敌,棋逢对手,自然打了个两败俱伤,又都不服气,说待他年修道有成,山巅相见再重新比过。 彼时的两人,还只是少年意气,锋芒毕露,言语之间不与旁人留一线。 如今的二人,各自都是一方豪杰,一宗之主,且都成为了扶摇十大宗门的宗主,也同在扶摇十人之一,所以尽管两人都知道今日这场比试,是要赴当年那场少年意气之约,言语间却不露痕迹。 少年时,杀气都在口气上,好似哪个家伙嚷嚷的最厉害,出手就最狠最重,威力最大一般。 成熟之后,杀气尽在不言而喻中,可能无声无息间,刀子就捅在心窝子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 成为山巅修士之后,早已没了当年所谓的“杀气”,剩下的,好似又回到了“意气之争”上。 只不过这种“意气之争”,多半建立在大道之争上。 大道非坦途,前路荆棘遍布,有你无我,岂可不争个前后高下? 郭浩渺沉声道:“爽快,今日是我那李小友开峰仪式的大喜日子,咱们不宜武斗,否则这天涯峰都得被打折了,这样,就文斗一把,双方只出一招,以云霄为落子之处,你我各下一字,静待那子于棋盘之上自行衍变,一子定胜负,如何?” 明乾生毫不犹豫,一个好字已经答应下来。 言语之后,郭浩渺屈指一弹,左手食指飞出一缕白光,直上云霄。 明乾生不甘示弱,右手微微抬起,一道黑光递出,飞上云层。 天涯峰上众修士皆感应到天上云层中的磅礴气势,两股惊人灵气正在相互碰撞,融合,相互瓦解又相互重生。 声势浩大,惊世骇俗。 隐约有雷鸣声自云层之中响起。 下一刻,那极远极远的云霄深处,无数白云缓缓聚拢,化作三百六十一颗棋子。 明乾生后发制人,黑子先行,“世人皆说,先手天元不好走,今日明某便落子天元,看看究竟好走不好走?!” 郭浩渺微笑不言,抬起一手,云霄深处白子落子天元左侧。 各自落下一子之后,云霄中的白子黑子自行移形换位,无人继续落子,却有子自落。 天地为棋盘,白云作棋子。 两位扶摇十人之间的“文斗”,精彩得无声无息。 根本无需等双方缓缓落子。 只在各自落下一子之后,郭浩渺与明乾生各自一子的道法,已经自行推衍出各自后续落子。 只一眨眼,云中棋盘已满。 “竟是平局......” 有眼尖的炼气士遥遥观望,云层中的棋盘已然缓缓消散。 非地仙以上,难以窥其真容。 明乾生微笑道:“老狐狸,又平了?” 郭浩渺笑骂道:“老匹夫,让你的。” 两人各自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郭浩渺微微皱眉,喊自己那女儿郭沐雪换一桌去坐,要郭沐雪坐在明乾生女儿,明夜那一桌去。 郭沐雪不明所以,却也只好照办。 忽然场面安静了下来,众人不再嬉闹。 斗法的,对弈的,比剑的,比武的,献歌献舞献媚的,阿谀奉承讨好的。 上百张酒桌,数百人,同时沉默,望向天涯峰祖师堂门口那一袭黑红锦衣的剑客。 他高举一手,待场面安静下来后,又举起另外一手。 川罗县县令王海闻脸色涨红,缓缓起身,在接受到锦衣剑客的点头示意后,这位王大县令高呼道:“川罗县境内天涯峰,剑宗开峰仪式,经我苍梧国川罗县衙检阅,予以批准!” 高朋满座,掌声如雷。 那锦衣剑客以体内一口武夫真气扩音高呼道:“客套话,李某就不多说了,天底下的客套话,其他宗门的宗主已经说过不少,今日我李子衿只说一句,谢过各位远道而来捧场助威的朋友,今日情分,李某必当牢记于心。” 下一刻,他抬起右手,掌心蓦然出现一炷长香。 所有酒桌上的客人,此刻同时起身,无人胆敢继续坐着。 藩国君王,仙宗宗主,门派掌门。 一座天下,数人立于天涯峰上,一同望向一人。 那人转过身,一步迈入祖师堂内,一手紧握长香,举过头顶,一手替自己正衣襟。 祖师堂正中一幅画像,画像之上,谢于锋腰悬灵葫,笑容灿烂。 可惜恩师不能亲临天涯峰,观此景象。 李子衿面朝画像,上香,作揖。 敬谢恩师画像,跪地叩拜。 祖师堂外,众观礼客人同时抬手,朝祖师堂抱拳行礼。 李子衿起身后,一手提着衣袍,一步迈出祖师堂,左手拔剑出鞘,沉声道:“礼毕!即日起,剑宗正式成立!” 下一刻,李怀仁带头高喊一句:“恭贺剑宗建宗大吉!” 所有观礼客人,皆紧随其后,异口同声道:“恭贺剑宗建宗大吉!” 第两百四十章 正宫陆知行 - 出鞘 - 祠梦 祖师堂内,翠渠剑和文剑仓颉都被李子衿放在桌上。 天涯峰上,那位剑宗宗主,此刻正一一向远道而来的客人朋友们敬酒道谢。 生平初次经历这种场合,若说心头不忐忑,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 李子衿手握酒杯,依次从天涯峰数十张酒桌前走过。 若遇上都是熟人的酒桌,那他就一个一个敬过去。 若遇上都是自己不熟的,一些个君王、别宗宗主这样的酒桌,他便只敬一杯酒,当做敬过了整桌人。 即便是如此,一圈喝下来,也喝了个天黑。 天涯峰上这些亭台楼阁也好,小桥流水也罢,酒桌上的陈年佳酿、仙家菜肴,想必都是明乾生替自己准备的。 所以在祖师堂门口第二张酒桌上时,李子衿敬了明乾生三杯。 祖师堂门口第一章桌子,是在开峰仪式礼毕时才刚刚坐满的。 李怀仁,宋景山,梁敬,赵长青,唐吟。 这一桌坐着的,虽然后面三位皆身份不凡,但他们之所以能够坐在这第一桌,并非因为他们修为多么高深,名头多么响亮。 只是因为他们几位,乃是李子衿昔年大煊王朝故友而已。 李怀仁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自不必多说。 只说那后面四位,都是在当年在逃亡路上,对自己帮助颇多的,可以说李子衿若论恩情,那么早在遇见恩师谢于锋之前,就欠下了梁敬、赵长青、唐吟天大的恩情。 他们几人坐这一桌,是李子衿要求的,他们坐这里,也无可厚非。 亲疏有别。什么是亲? 对于离开郡守府,便孤苦无依的李子衿来说,这祖师堂上第一张酒桌上现在坐着的几位,就算是亲了。 除此以外,哪怕关系再好,都无法替代。 其实第一张酒桌上,还有几人,是李子衿想要他们坐的,可惜那几人来不了。 恩师谢于锋,金淮书铺老先生,小师妹红韶,陆知行。 对于恩师,李子衿知之甚少,只知道当时谢于锋极有可能是去替师门“清理门户”去了,做这件事势必极其凶险,谢于锋很有可能死在做这件事的路上。 而金淮书铺老先生,之所以来不了,李子衿隐隐有所猜测,并且在柴老爷的亲口相告中得到了证实——那位对自己和小师妹循循善诱的老先生,已经仙逝了。 小师妹,还在东海,自然来不了。 陆知行没能来,武夫宋景山只说云霞山众弟子都没找到她,也许是碰巧下山历练,也许是闭关修炼,正好错过了这一次的大事。 有些可惜,有点遗憾。 李子衿站在祖师堂门口,靠着门槛,满脸通红,步伐有些不稳。 其实关于剑宗祖师堂外第一张酒桌的议论,还不算热。 今日在这天涯峰上的诸位豪杰、君主们,议论最热的,可是另一张桌子。 那张酒桌被他们戏称为——仙子桌。 那张仙子桌,唯余天涯峰悬崖边最后头的一个位置。 早先只是女子剑仙云梦与琴剑双绝蔡芷互相斗法之后,回头一看,身后早已人山人海,她们不想跟那些汉子们拼桌子扎堆儿,人挤人太没劲,便决定就坐在离祖师堂最远的悬崖边儿上,就近落座。 后来,便是各种女子,都往这张桌子上坐。 许多人开始议论猜测起这张桌子上的女子们,与那位剑宗宗主的关系来。 当然只敢小声议论。 却也给两位女子剑仙听到了不少,不过好在今日在场之人,多半都是些有身份的人,即便小声议论,也不是什么不堪入耳之话,只是猜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譬如长辈?平辈?晚辈? 道侣?师徒?先生?学生? 诸如此类。 所以那些高境界的大修士,即便从他人心声上“偷听”到了这些,也根本懒得计较。 仙子桌上,坐着名副其实的数位仙子,个个姿色惊艳,各有千秋,不落俗套。 云梦,蔡芷,岑天池,郭沐雪,姬无双,姬珂,钟芷,鸳儿,刘思雨,青忏,莫灿月。 有人说,幸而那位云霞山宗主唐吟以及烟雨楼少宗主明夜没有往这张桌子上挤,否则今日这张仙子桌,真可以说是齐聚扶摇天下九州仙子于一桌了。 即便如此,这一桌的仙子们,姿色依然可谓冠绝天下,世所难见。 宴席到了后半程,很大一部分藩属小国的君主以及一些别宗宗门的宗主、祖师堂长老,都一一向李子衿告辞。 他们可没走,舍不得这么早走,所谓告辞,是因为他们要在天涯峰那些别苑、小筑内落脚入住。 一般开峰仪式,除却第一天最正式的开峰之礼外,后续还会有两天不那么正式的宴席,多是便于开峰之人与观礼客人们联络交情,结交香火。 剑宗暂无弟子、婢女侍奉客人们,便只好由这些观礼客人自行挑选小筑、别苑入住。 明乾生送给李子衿这份礼,真可谓是天大的礼了,基本涵盖了整座天涯峰的小筑、别苑、客房,足以解决如此一场盛事中,数百人的饮食起居。 高朋散去,酒桌上还剩下的,便是交情比较深的朋友了。 众人也没有再各自散开一桌,而是拼了几张桌子,拼成一个大桌,团团围坐大桌旁。 宗主李子衿饮酒过度,倒是先一步把自己喝醉了,倒在桌子上埋头大睡。 这张大桌上的其他朋友们,反倒是有说有笑。 常思思举起酒杯,敬了女子剑仙唐吟一杯,笑道:“吟吟,好久不见。” 赵长青微微皱眉,这家伙啥人啊,喊得这么亲切? 唐吟倒是神色自若。 原先十境之前,面对常思思此人,她尚且有些胆怯,心中总觉得没有底气,可当这位女子剑仙剑入十境之后,无论是修为还是心境,都已经称得上是严丝无缝,露不出一丝破绽,如今的唐吟,再直面常思思此人,哪怕晓得对方心机城府深重,思虑周密,却也不再对他感到胆怯。 而且当初之所以让唐吟对常思思露怯的第一原因,便是当时的燕国,不敢与大煊王朝正面开战,所以唐吟担心自己连累了云霞山。 可是云霞山,毕竟是在燕国境内的,如今的燕国联合仓庚州数十座藩属小国,成立伐煊联盟举兵攻打大煊王朝,常思思和唐吟又都是燕国人士,自然不存在当初那份“矛盾与冲突”。 唐吟点头举杯回礼:“是有几年不见了。听闻侯爷坐镇燕国主军帐,运筹帷幄很是厉害,那我便提前预祝伐煊联盟大捷了。” 大煊王朝那边,已经逐渐吃不消了。 伐煊联盟兵分三路。 剑门关五万兵马,死守一关,拦住大煊王朝近三十万大军,三十万大军久攻剑门关不下,粮草耗费过半,如今进退维谷,正是两难之际。 燕国又分二十五万兵马,单刀直入大煊境内,往大煊京城进攻,如今连下大煊王朝二十四座城池。 伐煊联盟第三路兵马,被常思思事先预设埋伏在周遭两座伐煊联盟中的藩属小国境内,把大煊王朝前来偷袭的骑兵营打了个落花流水。 关于此事,还是在于常思思当初的那份“不做战报”和“没章法”。 这让大煊王朝安排进伐煊联盟的棋子,半点用没有,反倒是在紧要关头,帮助燕国传递给大煊王朝一份燕国想要大煊王朝知道的假信息,这个假信息,让大煊王朝损耗兵力超过三万。 但比这更重要的是,常思思作为伐煊联盟主将领,竟然骗了整个伐煊联盟的同盟! 在所有人眼里,燕国只有兵马三十万,然而实际上,燕国兵马有近五十万,另外二十万常思思连自己人都没有报备的兵马,被事先预设在两座邻国大山中,连那两个邻国都没有发现。 常思思藏兵于林,设计埋伏大煊王朝的南北两路骑兵,出奇制胜,替伐煊联盟拿下首战捷报,士气大涨。 常思思微微摇头笑道:“窝囊了一辈子,总该要硬气一回。” 他说着自个儿喝起了闷酒。 如今的燕国,就好像一个从来碌碌无为的男人,生平第一次挺直了腰杆,向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挥出了用尽力气的一拳。 而在燕国递出这一拳的时候,燕国上下,上至君王宦官,下至黎明百姓,都不去考虑递出这一拳的结果。 在这一拳之后,可能敌人会被打倒,大快人心,酣畅淋漓。 也可能不会,男人用尽全力的一拳,也许只能让敌人吃痛片刻,然后递拳之人便会遭受到疯狂的反击报复。 常思思认为,男人可以有窝囊的时候,但男人不能够窝囊一辈子。 总该在人生中某个节点,觉得忍无可忍,然后就无需再忍。 再然后,成功也好,成仁也罢,问心无愧即可。 得失成败皆可只置于脑后不管不顾,只管腰杆挺直和用尽全力。 也许弱者向强者递出的那一拳,不痛不痒。 可若每一个弱者都有向强者递出倾尽全力的一拳的勇气,总能让后世中的弱者,不再那么容易被强者欺负。 世道总会稍稍好一点。 就好比偏隅之地,法度不够森严,治安不够谨慎,教化不够完整的藩属小国边缘城池之中,在街巷中打架斗狠的痞子混混们,他们总是欺软怕硬,逮到好说话的,就又要钱又对人家拳打脚踢。 可总有一天,他们也许会逮到一个不那么好说话的小家伙,宁愿遍体鳞伤也要啃下第一个出手的人一只耳朵。 也可能这个不那么好说话的家伙,就是由当初那个好说话的家伙忍无可忍之后所转换的性子。 扶摇天下有些大人们会教家中的孩子,被人欺负了不要怕,你越软弱,他们越欺负你,因为柿子都挑软的捏,好欺负自然容易被欺负。 当然也不是被欺负的人的错,只是说,假如我们无法改变那些欺负人的人,就只能努力让自己成为不容易被欺负的。 扶摇天下生活在乡野山村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曾经给自家孙子讲过一个小故事,常思思当时御风飞过,碰巧将那个小故事,听进了耳朵里。 老人喊孙子强身健体,说是免得山里老虎进村子来,连个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男孩说强身健体有何用,反正又跑不过老虎。 村里的老人便抬起拐杖,笑着戳了戳男孩的大腿,笑骂道:“你不需要比老虎跑得快,你只需要比别人跑得快就行了。” 男孩没听懂爷爷话里的意思,从天上飞过的常思思却听明白了。 同理,被欺负的人,不需要一个人打过所有痞子混混,他只需要成为这些痞子混混所找的人中,最不好欺负的那个家伙,就可以了。 有的大人会说,被人围起来时,认准第一个出手的人,往死里还手,久而久之,自然就没人敢第一个出手了,或者说,最少最少,那个第一个出手的家伙,都得事先在心里面掂量掂量,这次自己出手,会不会被对方咬下一只耳朵?还是被砍断一只手? 可能还手之后,会被揍得更狠。 也可能还手之后,从此麻烦绕道走。 可如果不试试,少年永远都不会知道。 来自妖荒天下的常思思听见扶摇天下的大人们教孩子们的这些道理,觉得有一定的道理,却还不是最好的道理。 欺凌是什么? 小到街边痞子混混抢钱打人,大到如大煊王朝威逼利诱藩国进贡交城交质子。 常思思想做的,不是改变那些被欺负的人,不是喊被欺负的人还手反抗,或者说,不仅仅是如此。 常思思想做的,是改变那些欺负人的人,这一点,远比前者要难得多得多。 他花了三十二年,辅佐一座曾经软弱的燕国,终于将燕国的脊梁扶正了,扶直了。 他也愿意再花三百二十年,或者三千二百年,去扶一座扶摇天下的脊梁。 当然,常思思要做的,最终的一件事,是以扶摇天下为观想推衍之地,看看如这般做以后,一座天下会如何? 最后,效仿扶摇,反哺妖荒。 ———— 天涯峰松竹小筑,周围尽是竹林,崖边松柏长青。 李子衿在书生梁敬与赵长青的搀扶下,回到松竹小筑屋中躺下。 梁敬看了眼赵长青,笑道:“赵兄还是先回吧,良宵苦短,莫让唐仙子久等。” 那青衫书生嘴角抽搐,朝梁敬竖起一根大拇指,“这你都敢说,牛。” 梁敬心湖之上,果然有一双金色眼眸一闪而逝,算是警告了。 他无奈摊手笑了笑,“开个玩笑都不行啊。” 赵长青果真离开。 梁敬随手往李子衿身上灌注灵气,打算帮助他逼出酒气。 可是看着正在酣眠的锦衣剑客,书生忽然又停下手。 李子衿的路不好走,梁敬知道。 所以他自然也知道,李子衿很难能有睡得如此安稳的一夜。 倒不如让他借着酒气,好好休息吧。 梁敬走出房间,合上屋门,转身之时愣住。 一位翠烟褶裙的花季少女正站在小筑院落中,亭亭玉立,见到梁敬,她缓缓施了个万福,行了个礼。 梁敬试探性问道:“姑娘是来找他的吧?” 少女轻轻点头。 书生长出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找自己的就好。 他赶紧三步做一步朝小筑外走去,经过那位少女时也朝她点头示意,算打过招呼了,“李子衿就在屋里,只不过已经睡着了。” 她眨了眨眼,没有说话,梁敬摇晃着脑袋走出松竹小筑。 翠烟褶裙的少女走进屋子,先是到床边看了眼那几年未见的剑客,他模样变了一些,好像瘦了,之前在天涯峰上,离得远,并未看见祖师堂门口的李子衿真容,这会儿离得近了,才瞧得清楚。 其实书信并非单独寄给少女自己的,而是算寄给鲲鹏渡船的。 毕竟信上提到了三人,渡船管事公孙博,来去阁阁主陈浮,最后一个名字才是自己。 鸳儿轻叹一口气,给床上的锦衣男子盖上棉被,又去窗户边,替他合上了窗。 窗外没了风声,屋子里静悄悄。 少女坐在床沿上,久看一位心仪的公子,竟入了神。 神游片刻之后,不知怎的,她鬼使神差地微微弯腰,俯身要吻他的嘴唇。 正当此时,屋外有脚步声响起。 鸳儿立刻起身,心中大乱,左右环顾一番后,躲入木柜之中,透着门缝,看见一位青衣女子走入屋内。 那女子身段妖娆,自容极佳,进了屋子后,四下打量了一眼,最终才到酒桌上,放了一封书信,然后快速离开。 藏在木柜中的鸳儿心中仿佛吊着一块石头,这就落地。 正准备走出木柜,门外又有脚步声响起,心里的石头又高悬起来。 一位白衣女子轻轻推开屋门,进屋时脚步轻盈,鬼鬼祟祟的。 她去往李子衿床边,也站在床边发呆了好一阵,最后在同样在桌上放了一封书信就走。 鸳儿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了,正打算赶紧走出木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有女子推门而入。 她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女子,看着她走进房间,站在那边自言自语了一番。 郭沐雪偷偷摸摸流进李子衿屋子,最后来到他床边,试着喊了两声,“李宗主,李宗主?” 见床上那人睡得死沉死沉的,她便自言自语道:“落京的事,是我不对,不该缠着你问剑,那个······煎药的时,多谢你了。最后,道歉道谢我都做了啊,日月可鉴星辰为证啊,是你自己没听见的,可怪不了我啊。” 郭沐雪说完飞快跑出房间,连门也忘了关。 这次鸳儿不急了。 天晓得后头还有没有姑娘来夜访李子衿? 鸳儿打算等彻底消停下来,自己再溜出去,不然女子撞女子,多尴尬呀。 果真又有一位身后背着双剑的少女,缓缓走入房间,先是到酒桌前看了眼书信,然后走到李子衿床边,伸出手指戳了戳睡得死沉那家伙,问道:“喂,色胚,别装睡了,赶紧跟我比一场,就比一炷香。” 床上那人半点儿反应都没有。 明夜皱了皱眉,她可是从开峰仪式一大早就等到了晚上的,一直都没能找到李子衿空闲的时候与他问剑一场,洗刷当年在不夜山问剑行上,输给他的屈辱! 难道真得等明天白天了? 不行,若真是拖到明天,还不晓得又要发生多少事情呢,可这家伙睡得这么熟,跟个死猪一样,明夜倒也不忍心直接把他弄醒,想了想,索性今晚就委屈一下她自己,坐在酒桌上,等这色胚醒了,一大早便与他问剑一番,把场子给找回来。 闲来无事,明夜看着桌上那几封书信,便起了小心思,她回头望了一眼,见床上的李子衿当真死沉,这里又四下无人,她便认不出想要看看这几封书信的内容了。 可能因为书信上,都是女子笔迹吧? 背着双剑的少女,一屁股坐在酒桌上,随手拿起一封书信,上面写着:李公子亲启。 明夜双手合十,嘀咕着:“天灵灵地灵灵,神仙菩萨别显灵啊......我发誓我就只看一眼。” 少女拆开书信,拿在手中端详。 一眼还真看看不完。 这信上提到什么剑修的偏见,什么傲慢的城墙的。 又说什么风雨留你在此的。 最后的落款,叫姬无双。 明夜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将书信合上,放回原处,视线又忍不住往其他几封书信上瞥。 好奇心战胜了“非礼勿视”。 少女接连看完了好几封书信,看得她眉头直皱,屡屡回头斜瞥床上那色胚一眼。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就有这么好几位大好姑娘,喜欢这个色胚? 屋外有脚步声响起,明夜一个快如闪电的合上书信然后翻窗而逃。 屋门被缓缓推开。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少女,手里握着柄烟霞剑。 少女一步迈过门槛,走入屋子。 她来到酒桌边,随意瞥了眼那些女子留给李子衿的书信。 最后来到床边,看了眼李子衿,蓦然笑道:“好个李大宗主,这么受欢迎?” 躲在木柜中的鸳儿,不知为何,便觉得先前那些女子虽然也好,却不如最后这位进入屋子的姑娘好。 若真要打个比方,先前几位之前进入屋子的女子,好看是好看,各有韵味,性格也各异。 可她们都好比帝王宫中的妃子,纵使再得势,再备受宠爱,再如何倾国倾城,都感觉缺少了那么“一丁点儿”东西。 那个东西,可能叫做名分,亦或是名正言顺。 然而此刻站在李子衿床边那位少女,既未给李子衿留信,亦未偷偷摸摸地来偷偷摸摸地走。 她就好像一位名正言顺的正宫娘娘,光明正大来此,看自己的“夫君”。 少女便是这“宫”中的正主,陆知行。 第两百四十一章 更上一层楼 - 出鞘 - 祠梦 “出来吧。” 陆知行看也不看床边木柜,只是淡然一声,点破玄机。 藏于木柜里的鸳儿愣了愣,旋即叹息一声,推开木柜走了出来。 鸳儿脸色尴尬,一双小手不知所措,背在身后十指乱缠,心中仿佛一口热锅,蒸着蚂蚁乱窜。 不等她随便编织个借口,倒持一柄烟霞剑的少女便开门见山笑问道:“你也喜欢李子衿?” 鸳儿愣在原地,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位姑娘的问话。 关键在于,陆知行用了个“也”。 她便不晓得,这个“也”,是说前面陆续进入屋子的几位姑娘,还是说问话的少女自己了。 见那位翠烟褶裙的少女答不上来,陆知行也不再继续为难她,只笑道:“好眼光。” 何谓正宫? 可能就是在诸多喜欢同一位男子的姑娘里,最为大度,最为从容,最为洒脱,自然也是最动真心的女子。 ———— 天涯峰上,月色正好。 一位书生坐在枝头,身前悬空一幅画卷。 梁敬手握碧绿小锥,就着月色,画着月色。 梁敬落笔之手忽然一滞,只因身旁有气机涟漪凭空出现。 他挥袖激起一道灵气波动,径直去向那气机涟漪出。 一道光圈如波浪散开,光圈中心浮现一位女子。 双臂环胸,身后既背琴又背剑。 女子绝色,胜过春色月色。 她嘴角上扬,“你就是梁敬?” ———— 剑宗山门,一位青衣女子远道而来。 她在山门处栓好马匹,抬头望向山门中央“剑宗”二字。 女子嫣然一笑。 三年之约已到。 昔年一别,她曾幻想过千万次重逢时的景象。 可女子从未幻想过,会与当初那位少年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还说好在无定河相约呢,哪晓得他连仓庚州也不回,反倒是在这桑柔开宗立派了。 苏斛缓缓登山,越靠近天涯峰主峰,在她与他之间那道契约光芒,便愈加强盛。 公子,苏斛回来了。 ———— 天涯峰一处名为青葱别苑的庭院里。 苍云剑派大师兄齐长生静坐亭台,闭目养神。 云中有仙鹤飞过。 齐长生手起剑落,剑光过处,风声呼啸不止。 一缕无形剑气自青葱别苑起,去往那云中仙鹤之处,悄无声息击落它一片羽毛。 仙鹤落羽于天涯峰,飘落在齐长生掌心,它却浑然不觉。 齐长生睁开眼,已然分神境剑修。 剑法大成。 ———— 天涯峰落花小筑上空。 女子剑仙云梦云中独坐,手提一壶仙家酒酿,月下独酌。 风聚风散,云舒云卷,过往云烟留不住,唯有浊酒淌心头。 追云宫,需要多少年,才能追上那朵云? 女子问云,云也不知道,也许云知道。 ———— 天涯峰青玄别苑。 风雷城一家三口团圆,其乐融融。 观澜书院女子先生,年素素。 风雷城首席铸剑师,温焱。 风雷城祖师堂嫡传剑修,温年。 没有扶摇天下唯一一位女子先生。 没有仓庚州第一铸剑师。 没有风雷城年轻一辈中的中流砥柱。 此刻,只有三个卸下一切防备、心机、城府、修为、身份的普通人。 聚在天涯峰青玄别苑,享受天伦之乐,感受人间烟火。 父与子,母与子,父母与子,互诉衷肠。 没有潸然泪下的煽情场景。 三人互相之间,只挑喜事说,只挑好事报。 遇见不好不喜的事,各自悄然闷在心头,仿若一坛永远也不会揭开的陈年老酒,可能在心底一埋,便是百年。 世人学道而不知道,修仙却不懂仙,求长生然不得长生。 为何? 可能人间虽苦,尚有余热。 仙界苦寒,非人能暖。 ———— 天涯峰,闻梅小筑。 三面院墙皆被梅花缠绕,一座小院,梅香阵阵。 吹雪剑派数人院中齐齐练剑。 掌门叶拾雪,一袭白衣,站在门下弟子身前,亲自传授一门进阶剑诀。 吹雪剑派首席供奉叶青鸾也加入小辈们的行列,学习叶拾雪传授的祖师堂秘传剑诀。 “我吹雪剑派开派祖师,留下数招绝技,唯门内最有望步入金丹的祖师堂嫡传有幸修行,你们几位,都是吹雪剑派的未来。今日吹雪剑派第十九代掌门叶拾雪,将绝技‘落花吹雪’传授于你们,望你们勤加修习,早日破境,未来壮大吹雪剑派。” 叶拾雪沉声道:“我只出招一次,看清楚了。” 话音刚落,叶拾雪便伸出左手,横在胸前。 缓缓拖动左手,三面围墙上的梅花无风自落,席卷而来,最终被叶拾雪握在手中,呈一柄长剑模样。 梅花长剑之中,一缕剑气,将无数多梅花花瓣串联起来。 他一剑递出,剑气不散,梅花便不散。 梅花长剑直破长空,威力无穷。 叶青鸾跟着做了一记,然而徒有其形而无其神,枉费功夫,暗自摇头。 少年剑修萧昇也试了试,然而连其形也难以掌握,直道祖师爷绝技太难学。 唯有炼神境巅峰修为的剑修宋琰,亲眼看过叶拾雪出招后,不急于立刻效仿,而是闭上眼,在脑海中暗自“拆解”那招落花吹雪。 一步一步,动作缓缓“慢放”。 叶青鸾眯眼观其气象,隐隐有破境之机。 正要出手对其灌注灵气,暗自帮其一程,却被叶拾雪拦下,微微摇头,示意他万万不可拔苗助长,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下一刻。 宋琰抬起右手,右手做握剑状,缓缓向右拖动。 院中梅花无风而落,逐渐凝聚在宋琰右手手心。 一缕......破碎不堪的剑气缓缓凝聚与宋琰掌心,将息未息。 少年剑修满头大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知晓此乃破境契机,成则破境,一步踏入陆地神仙——金丹境。 不成则前功尽弃,机会稍纵即逝,失不再来。 叶拾雪沉声道:“宋琰,放手一试,莫要在乎得失成败!” 如同一记醍醐灌顶。 少年心神大震,将识海内的灵气悉数灌注入掌心,不留余地,倾力一试。 那缕飘摇欲散的孱弱剑气,竟逐渐完整起来。 梅花长剑,逐渐成型。 下一刻,宋琰惊喜万分。 拼了! 少年拿出前所未有的认真模样,右手死死握住梅花长剑的“剑柄”。 剑气成型,一缕剑气从中穿过,将无数梅花串成一柄梅花长剑。 宋琰一剑递出,梅花长剑划破长空,威力无穷。 识海内一粒金色内丹缓缓凝聚。 成了。 ———— 天涯峰流水小筑。 临近悬崖,小筑外便是瀑布。 目盲道人邢沉坐在石亭中,盲眼画符,静静听着一旁的潺潺流水声,心神荡漾飘然。 邢沉画了一张又一张。 他忽然停下动作,笑问凭空缩地成寸出现在身边那人道:“你来了。” 那人笑着反问:“我不该来?” 邢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过头,“望”着他道:“守着一座来去阁,你与笼中雀,又有何异。” 那位凭空出现的男子,正是鲲鹏渡船上的来去阁阁主,陈浮。 陈浮从袖中捻出一盏魂灯,望着灯芯中缓缓燃烧的三缕魂魄,轻声道:“身自由不是真自由,心自由方是大自由。舍身自由换心自由,有何不可?” 邢沉微微摇头道:“连身都不由己,心又岂能由己,心不由己,如何不是身不由己?” 陈浮不再与这位“老朋友”许久,而是说道:“苦等你百年,才终于在这里将你抓住,该说是天意眷顾,还是有志者事竟成?” 目盲道人束手就擒,放下朱砂盒与笔,缓缓起身,往瀑布前走了几步,呢喃道:“何不认为此事是‘天意眷顾有志者’?” “有道理,走好。” 陈浮眼中闪过一缕幽光,伸手抓向那位目盲道人。 邢沉便如一缕云烟,缓缓飘入陈浮掌心那盏魂灯之中。 魂灯里,如今多了一缕魂魄,四魂共生。 而前一刻还只是元婴境修为的陈浮,在吸食了邢沉老道人的修为以后,已经一步迈入分神境。 陈浮心声中响起一位美妇人声音,“下一个魂魄,可没有前面几个好收。” 陈浮对此不置可否,回答道:“符......他再厉害,也不是白玉京掌教,昆仑不会为了他动摇根基。” 那美妇人嗤笑道:“你才分神境,就想打过十境入圣境大修士?可别忘了他还有仙剑在手。” 这位来去阁阁主,只自信笑道:“仙剑在手,他也不是剑修。分神境剑修,打入圣境炼气士,未尝不可一试。我以有心算无心,他如何能......” 下一刻,陈浮脸色僵住。 只因心声中那美妇人的声音,完完全全变为了一位男子的音色。 原来方才,是那位男子以通天道法佯装美妇人的心声,甚至连气机涟漪都完全遮掩,才骗过了陈浮。 那男子是符沉,以心声微笑对陈浮说道:“我都听见了。” 符沉,陈浮。 终有一战,可惜陈浮无法再以有心算无心。 ———— 天涯峰观星楼。 摘星楼宗主郭浩渺单手负后,站在这座“登楼观月月也羞”的高高阁楼上,静看月色。 惊蛰之日,北斗七星近似连珠,也正是这位摘星楼宗主等待了许久的时机。 郭浩渺修行一种功法,与扶摇天下所有炼气士背道而驰。 不吸日月精华,亦不修天地灵气。 郭浩渺所炼,是一种以星华为养分,滋养识海的上古功法。 夜色愈发深沉,七星逐渐连环拼接而成。 郭浩渺的眼神从北斗七星中依次扫过。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 迢迢星汉,茫茫人海。 星是天上人,人是地上星。 郭浩渺总在想,世人总说的飞升仙界,仙界究竟是何处? 为何那些飞升仙界之人,从来不肯回到凡间? 他一直想要飞升仙界,到那所谓的仙境去看看,究竟是怎样一处地方,能够让人流连忘返。 那本他凭借机缘捡到的上古功法中,隐约提到一事。 说是后辈若有人能够凭借此功法,摘下二十八星宿,便可功法大成,长生不死,飞升仙界。 而想要摘下二十八星宿,必须事先成功取得北斗七星,将其炼化。 郭浩渺已凭借十境山巅大修士的“观想幻境”,尝试过无数次摘星。 皆已成功,如今他脑后那条“仿星河”,便是从观想之地中摘下的一颗颗星辰。 只是那些星辰,终究只是“像”天上群星,而非“是”天上群星。 今夜,这位摘星楼宗主打算倾力一试。 伴随着那份山巅修士对十二时辰的精准感悟,郭浩渺知道,子时到了。 郭浩渺微微扬起左手,伸出衣袖。 下一刻,一只以星华之力凝聚而成的左手法相蓦然飞向云层。 那左手法相伸向天上繁星,直取北斗七星。 这一日,扶摇天下数座王朝钦天监炼气士夜观天象,皆发现天空中的北斗七星,少了一颗。 天枢星不见了。 而天涯峰上,观星楼中,郭浩渺掌心一粒如夜明珠般大小的光粒,缓缓闪耀着。 这位摘星楼宗主,竟然真从天上,摘下一颗星。 ———— 天涯峰静心别苑。 那位从裁光山山神庙远道而来的庙祝童子道短,正静坐在床沿上,独自呼吸吐纳。 曾经师父也并非没有传授过他呼吸吐纳的法门,只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道短在听说算命的说自己“没什么前途”以后,便有些自暴自弃。 他觉得既然已经混不出头了,人生又如此苦短,那不如好好逍遥取乐,何必修行。 可是后来有李子衿在裁光山山神庙对他说的那番话,加上女子山君王若依的有心点拨。 道短又对所谓的“天命”,不那么相信了。 或者说,他认为即便有天命存在,至少天命也不一定完全正确,也许天命可以更改也说不定。 那么,努力修行还是有必要的。 在体内运转了三十六个小周天之后,道短感受到识海内的灵气变得更加精纯了。 虽然只有一小部分,可好在一直在进步。 总比不断退步好吧? 李子衿住在裁光山时,道短常常看他五更便起床练剑,就问他为何如此努力修行。 那时的少年,就连回答问题时,手上出剑也没有停过。 他只说,人生在世,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道短想着李子衿说过的话,想着王山君说过的话,想着师傅在自己年幼时轻轻拍自己脑袋,笑眯起眼望着自己,那充满期望的眼神。 他便不想辜负师尊对自己的期望。 道短猛然起身,摆出与人过招的架势,皱着眉头盯住房间角落阴暗处,质问道:“什么人?!” 角落那边,有人缓缓从阴影中走出。 是位身披道袍的年轻道人,身后背着柄光彩琉璃的仙剑。 白玉京风云人物,符沉。 当道短看见年轻道人的一瞬,顿时眼眶中有些酸涩,像是进了沙子。 然后他马上低着头,用衣袖快速抹过双眼眼角,装作若无其事。 再抬起头来时,道短已是笑容灿烂,满面春光。 他朝年轻道人打了个道门稽首,行礼恭敬道:“顽徒道短,见过师尊!” 道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雀跃。 近十年未见过自己这便宜师父了。 年轻道人脸色阴沉,一步一步,缓缓走到道短面前。 正当道短以为师父会因为自己曾经数年放下修行,自暴自弃的事情好好教训自己一番时。 不曾想年轻道人一巴掌轻轻拍在道短童子脑袋上,露出笑容。 “傻徒弟,恭喜你啊,提前闯过了白玉京掌教传人元婴境才会碰见的心关。” 那个庙祝道短,闻言脸色大变。 然后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微笑不言的年轻道人,竟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 两滴泪珠,从道短双眼眼角滴落。 再然后,两滴成两行。 他哭得像个孩子。 不,他本就还是个孩子。 在听见那句“白玉京掌教传人”时,道短才堪堪明白过来。 原来,师父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他。 师父一直惦记着他。 是他道短,自己无用,自己愚钝,整整十年,都不曾渡过那个“心关”。 道短泪流满面,轰然下跪,只敢轻轻扯住年轻道人的衣角,痛哭流涕道:“徒儿愚钝,枉费师尊教诲......” 年轻道人站在原地,任由徒弟扯着自己的衣角。 符沉一言不发,只是微微抬起头来,望向窗外。 好像可以透过深邃而沉默的夜空,跨越万里山河,一眼望到那座高耸入云的白玉京去。 傻徒弟,傻徒弟。 十年过一个心关,实在算是幸运。 有的人,百年千年,都被拦在心关之外,不得其门而入。 所以我白玉京掌教,符沉的亲传弟子,已胜过世间多数人。 傻徒弟傻徒弟,你哪里是庸才了? 你是天才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 我道教后人,一直追求一个“真”字。 是否反而误入歧途? 好比闯过心关前的道短。 误以为所谓的天命,就是“真”。 可当他真正闯过那个“命不由己”的心关之后,重新审视这片天地,才发觉天命不是真,“己”才是真。 正是一个个的“己”,编织交缠在一起。 相互影响,相互作用。 形成了江湖。 形成了人间。 抬头仰望那份“冥冥之中的力量”,那便是“天命”,便会被那股力量所左右。 唯有低头俯瞰那份“冥冥之中的力量”,才晓得那压根就不是所谓的“天命”、“天意”。 那只不过是,由千千万万个“己”组成的江湖,组成的人间,组成的恩怨情仇爱恨纠葛因果轮回罢了。 众人只不过都是那股力量中的一环。 一环,扣着另一环,无数环相扣,便是千千万万环。 好比那月老的红线。 其实从来都不是从一人手里牵到另一人手中。 红线不是一根线,而是一张网。 一张网,网尽人间男男女女。 线与线交织缠绕,相爱相杀。 可世间有情人,自然会从那张网上,绕开无数烂桃花,避过无数诱惑,走到那根真正属于他们的红线上。 符沉摊开手掌,掌心一盏魂灯,如今魂灯中,有五个神魂。 只不过那第五个神魂,不是他的,而是陈浮的。 世间从此没了来去阁阁主。 符沉将徒弟道短扶起来,沉声道:“即日起,你便是我白玉京掌教亲传弟子。” ———— 天涯峰折花小筑。 那位折花楼楼主沈修永坐在桥边,静看流水从桥下过。 婢女钟芷坐在他身旁,一双玉手剥着核桃,然后亲手喂他吃。 钟芷问道:“主人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她所问的,自然是当年李子衿在金淮城时,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二境剑修,何以让自家主人如此重视他,更是替他摆平了一桩大案——以不惜得罪玲珑城的代价。 沈修永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 钟芷若有所思,仍是不明,于是疑惑望向沈修永。 俊美男子伸手轻轻虚按两下,示意她不必再剥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小桥流水边,弯腰俯身,伸手捧起溪水,清洗双手。 沈修永说道:“这么跟你说吧,世间万物,无论多么复杂,也无论多么简单的事物,都有且仅有两面而已。再简单的事物,都可以拆分成两面,也就是两种结果来看。而再复杂的事物,也都可以仅仅用两种结果来总结概括。” 钟芷若有所悟,只是仍不敢确定。 沈修永接着说道:“细说起来,此事没个十天半个月,与你掰扯不清,我就简单举几个例子,你自己归纳总结。” 钟芷点头道:“好。” 男子指着夜幕,轻声说道:“天与地,阴与阳,日与夜,白玉黑,男与女,上与下,前与后,动与静,大与小,生与死,善与恶。其他的,你自己以后可以慢慢想,慢慢思辨。” “懂了,主人是说,任何人其实都有可能走到李子衿今天这一步的机会,只不过你恰好下对了赌注,赌对了人?”钟芷试探性问道。 沈修永哑然失笑,微微摇头道:“你对事情的两面性,理解得还不够透彻。” 钟芷不再说话,而是低头皱眉沉思。 沈修永没有打断婢女的思考,只是起身,将手轻轻搭在石桥扶手上。 他想起这位剑宗宗主,少年时初来乍到金淮城的时候,身上便带着一股“气”。 有人说,剑客有剑气,武夫有胆气,书生有文气。 初看李子衿的时候,沈修永观他气象,只觉得此人身上的“气”,与扶摇天下其他人都不太一样。 远观,似是帝王家的龙气。 细看,才晓得,远远不是如此简单。 那是一种......可以潜移默化,改变身边人的一种力量。 若非要强行给这样的力量一个名字。 沈修永恐怕只能强曰为“道气”。 何谓道,世间万物运作的规律,天行有常的终极原因,春夏秋冬亘古不变的理由。 身上带着这样一股“气”,他便是事情的“两面”,也是两面的结合。 这样好,却也不好。 因为阴阳要分开才有阴阳,天地要分开才是天地。 若事情的“两面”合拢,在世间只有一种东西,唯有一面,没有两面——天地初开前的混沌,而混沌之中,是没有生灵的。 万物皆死。 这恐怕,也是佛儒道三教,之所以会如此关注一位少年郎的原因所在了。 佛家曾说,若无一场红莲业火,哪会有东方净琉璃世界。 假如他就是那场“红莲业火”,转世凡间只为“净化”,恐怕一座扶摇,都会不复存在。 所以沈修永不是早就知道李子衿会有这样一天。 而是要防着他走向另一种极端。 开宗立派,至少还说明,他对人间有眷恋,心中有礼数规矩,哪怕日后成长为山巅剑仙,只要扶摇还有他所在乎的,心中还有能够约束他的,那他便不会走向最坏的极端。 所以沈修永,以及这座天下许多山巅修士。 都在冥冥之中,推着李子衿,走向善的一面,而非恶的一面。 当然,若图个简单省事,他们之中任何一人,都可以直接将他灭杀,魂飞魄散,身死道消,永世不得转世轮回的那种。 可正因那位老道长问的:“杀一人以利天下,可以吗?” 有人回答:“不可以。” 因为杀了一个李子衿,扶摇天下还会有张子衿王子衿吴子衿。 山上炼气士人人都有一座心关要闯,人人都有一个心魔要破。 而那个名为李子衿的人,便是一座扶摇天下的心关,一座扶摇天下的心魔。 第两百四十二章 人无再少年 - 出鞘 - 祠梦 门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 以至于床上那个醉酒昏睡的家伙,其实早在先前就被吵醒了。 只不过听见那些蹑手蹑脚走进自己屋子的人,都不是什么蟊贼,而是一些个女子。 李子衿便是清醒,也不敢真醒了。 直到他听见一个熟悉的音色,出现在自己床沿边,听见那声“好眼光”。 李子衿才以炼神境炼气士的修为,强行将一身酒气散了个七七八八。 只是他还不敢睁眼,只敢一直保持着侧卧,面对着墙,背对着酒桌的姿势装睡。 身后有淡淡女子清香,那人像是在桌上放下了一柄剑。 她坐在酒桌旁,提起茶壶,缓缓倒茶一杯。 “别装睡了。” 陆知行忽然说道。 床上那位才刚散尽酒气的剑宗宗主,只能是翻了个身,一屁股坐了起来,看着那位少女的背影。 变化极大。 三年过去,两人如今重逢,李子衿想要说出的第一句话,不是什么向少女表露心声的真心情话,反而是想要解释一件事。 在当年四人逃亡到大煊京城之后,湖心亭曾有过一场围杀。 也是那场围杀,奠定了一同逃亡的四人,之后各自天涯相隔的基础。 在那场围杀之后,李怀仁去了道玄书院念书,陆知行留在云霞山修道,李子衿独自踏上远游别州的江湖路,而武夫宋景山,最终选择留在云霞山山脚,当一个过路驿站的小二,赚个辛苦钱。 那场围杀,是李子衿与李怀仁、陆知行两人隔阂的开始。 李怀仁尚且在登上云霞山的路途中,就释怀并尝试着原谅了李子衿。 但在陆知行那边,彼时的少年还无法解释许多东西。 因为就连李子衿自己,当时对于山上仙师这一套,都还只是略懂九牛一毛,真要让他细说什么剑主的话,他怕也解释不清。 这一点,从女子剑仙唐吟当时掳走李子衿,进入云霞山天牢秘境,以性命相逼,才从李子衿口中问出剑主与天书这两件事来,可见一斑。 床上的锦衣男子,一把掀开棉被,坐在床沿边匆忙穿上靴子,走到酒桌旁女子身后,沉吟片刻。 对方却侧过身子,先递过来一杯茶,“醒醒酒吧。” 李子衿接过茶,一口喝干净,也不在乎什么,直接用衣袖抹了把嘴角,然后郑重其事地说道:“知了,当时的事,前因后果其实我也不敢完全确定,我只知道年幼时在郡守府,我们常去太平郡后山游玩的日子,有时你与李怀仁走掉了,我又一个人偷偷回去,在那里遇见了一位隋前辈,是个本事很大的剑仙,没教我剑术,只给我讲了些道理,留了句剑诀,带我从‘掌观山河’的神通术法里,去拜剑阁中走过一通,见到了那柄仙剑,再然后,等那‘掌观山河’结束之后,我就莫名其妙成为了仙剑承影的主人,也从隋前辈口中,得到了什么‘剑主’的称呼,至于所谓‘天书’,从一开始,就是隋前辈落下的一颗棋子,一颗故布疑阵的棋子,以天书来瞒住我剑主的身份,实际上,天书是什么,根本就没人知道,可能只有隋前辈一人看过,他说有半卷天书藏在承影剑中,而另外半卷天书藏在李怀仁的玉牌里,我当时觉得是真的,现在觉得是假的,可能隋前辈为了瞒住我的身份,甚至连我都给骗了。这便是我为何可以在湖心亭,召来那柄仙剑的原因了。” 他一口气说了好多,说到最脾气都快干了。 少女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男子解释,直到他把话说完,她才轻飘飘地递出三个字。 “知道了。” 知道了? 就这么简单? 李子衿怔怔发神,还以为哪怕自己说了一大堆解释以后,依然会不被理解,依然还要回答许多问题,他都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可陆知行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知道了”,反而让李子衿很难真正安心下来。 是敷衍过了,还是压根就不信自己的话,亦或是不想再去追寻一个当年的答案? 锦衣剑客急了,一把抓起少女的手,赶忙说道:“知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原来没想过瞒你们,可我知道若我当时告诉你们真相,只会给你们带来危险,所以我......” 少女伸出食指,轻轻抵住锦衣剑客双唇。 “嘘。” 屋里烛火悄无声息地熄灭,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窗外的星光和月色,悄然涌进小屋,涌上男子与少女的半边脸颊。 一面暗,一面亮。 少女眼神迷离,一只眼清澈透亮,一只眼漆黑深邃。 她的脸越靠越近。 直到食指缓缓挪开,取而代之堵住他双唇的,是她的朱唇。 这个吻,等了好久好久,久到仿佛不是三年,而是三生。 他甚至都还没有对她表露心迹,她就已经一个吻,让他措手不及。 风声停了,世界安静下来,眼前,只有少女缓缓抽离的脸颊。 月色与星光,又重新回到少女脸上,映衬得她更加美如天仙。 可比这月下一吻更美的,是一种名为“成全”的感受。 两人互相喜欢的这份情谊,得到了“天命”的成全。 李子衿和陆知行,都从月老那张名为“红线”的千丝万缕网中,绕开一朵又一朵桃花,翻过一层又一层,跃过一根又一根,最终互相来到对方面前。 他们站在这根独一无二的红线上,再难分开。 李子衿没说他喜欢她。 陆知行也没说她喜欢他。 可喜欢这种事情,即便嘴上不说,也会从眼神中跑出来。 ———— 天涯峰上,月下枝头。 书生收起碧绿小锥,朝女子微微作揖行了一礼,笑答道:“在下正是梁敬,不知蔡姑娘深夜找我,有何要事?” 眼前的女子,既背琴又背剑,显然便是那位蒹葭州声名鹊起的“琴剑双绝蔡剑仙”了。 蔡芷双臂环胸,颤颤巍巍,呼之欲出。 梁敬微微扭头,目不敢直视,随手收起自己那临摹月色之作。 星光月色虽好,纵使画师技法再高,也难悉数留于画纸上。 好比世间千山万水,美景虽好,只能收入眼中一时,难以收入眼里一世。 人就不同。 无需多么姿容冠绝天下的人,也许都能让世间某位痴情人,铭记一生一世。 蔡芷压着眉头,“怎么不敢看我?” 梁敬呵呵一笑,“圣贤有云,非礼勿问非礼勿视......” 蔡芷却已经向前一步一步走去。 他便只好向后一步一步退去,直到抬腿已经抵住树干,退无可退。 那女子剑仙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是直接走到与梁敬近在咫尺的地方。 一个诗画双绝,一个琴剑双绝。 一位男子,一个女人。 小小枝头,四目相对,近乎于她的鼻尖就要碰到他的鼻尖。 梁敬咽了口唾沫,正要缩地成寸溜之大吉,不曾想方圆十丈之内的灵气涟漪已经被女子剑仙悉数“封锁”起来。 书生心中苦笑,剑仙能在扶摇横着走,不是没有道理的。 同样的分神境,儒家炼气士在剑修面前,脆的就像一张纸,毫无招架之力。 那蔡芷只是自顾自看着梁敬,一只手捏着下巴,若有所思,一只手撑着另一只手的手肘,就那么直勾勾望着梁敬。 她自言自语道:“模样吧,是不差。境界嘛,还凑合。诗和画,我来之前都看过了,还不错。与我齐名,不算辱没。” 蔡芷笑着说完这段话,忽然身子一个前倾,一只玉手抵住树干,整个人几乎要将梁敬压在树干上。 女子眉眼如画,笑道:“就是胆子小了点,莫不是个书呆子?” 生平第一次与女子如此近距离接触的儒衫书生,就这么愣在树干上。 直到那位琴剑双绝蔡芷,都已经缩地成寸,离开此地了,梁敬仍然靠在树上,怔怔出神。 眼里看的,是一幅足以长长久久留在心中的“画”。 耳边听的,是女子轻柔如潺潺流水的嗓音。 好像真就不该,多看那一眼。 ———— 天涯峰上,松竹小筑。 一位青衣女子款款走入小院,看见院中一男一女,在月色下一起练剑。 男子锦衣佩玉,丰神俊朗,少女英气逼人,亭亭玉立。 好一对璧人,仿若天造地设的一双。 苏斛笑眯起眼,斜靠在松竹小院篱笆上,双臂环胸,“静观其变”。 那一对神仙眷侣,正好背对着苏斛,又出于苏斛乃是元婴境巅峰修士的缘故。 所以他们并没有发现她。 直到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 李子衿与陆知行这对神仙眷侣,才坐在院中石亭里休憩片刻。 也就是这一转身的功夫。 陆知行率先一愣,随后伸手指了指院门那边,李子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眼睛睁大,难以置信,然后瞬间想起一场“三年之约”。 靠在篱笆门上的青衣女子,身材窈窕,倾城之姿,都无需如何献媚,本身已是近乎于“春药”般的存在。 寻常男子,光是看了这份姿色,不去看那身段,都难免要想入非非。 单去看那身段,哪怕不去看那姿色,也是个魂牵梦萦。 身段与姿色一起看,怎一个人间尤物了得。 尽管对方面容有所改变,但李子衿仍旧一眼认出了她。 整座扶摇天下,能有如此魅力的女子,能让男人看一眼就想入非非的女子,除了苏斛,再找不出第二个。 李子衿朝身旁的少女说道:“知了,她是我一位朋友,早先我踏上远游之路时,曾与她结伴逃亡到燕国境内,期间她帮了我不少。” 陆知行笑道:“去吧。” 意思就是让他,别再解释这么多,把别人晾在院门外了。 来者是客,大可以将这些女子,统统邀进屋里坐嘛。 这便是“正宫”的气度。 锦衣剑客倒持翠渠剑,向院门出小跑了几步,然后又转过身,走回石亭里拿起剑鞘,重新往院门边去。 苏斛看了他那样,忍不住嫣然一笑,一对雪峰,摇晃得让人心神不稳,呼之欲出,难以掌握。 李子衿刚走到苏斛面前,她便原地站定,朝他施了个风情万种的万福,媚眼如丝笑道:“公子,别来无恙。” 石亭中那少女眉头一挑,这女人......与昨夜溜进李子衿房里那几位,可不太一样,完全不是一个境界的。 李子衿有些尴尬地侧过头以眼角余光斜瞥了石亭一眼,又赶紧将翠渠剑和翠渠剑鞘还给苏斛。 他说道:“无恙无恙,剑和剑鞘,我都保存的很好,物归原主。” 青衣女子一边从他手中接过翠渠古剑,一边无所谓地笑着说道:“奴婢都是公子的人,奴婢的东西,自然也是公子的东西。” “公子的人?” 石亭那边,逐渐有了些杀气。 陆知行以拇指抵住剑柄。 这女人,是在向我挑衅么? 李子衿咳了咳,打算化解这尴尬的气氛,他赶紧给苏斛使了个眼神道:“苏斛,你可别乱说了,那边那位,便是我像你提起过的。” 青衣女子笑呵呵道:“青梅竹马嘛,知道知道,奴婢就开开玩笑,公子心虚什么?” 那锦衣剑客脸色惨白,怎么好像越描越黑了。 好家伙,石亭中的少女,耳朵尖得不行,这又给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心虚”。 这一次,苏斛才终于不继续捉弄他了。 青衣女子轻轻抬起一手,敞开衣袖,一柄苍翠欲滴的翠渠古剑便被她收入袖中。 见此景象,李子衿知道苏斛必然已经完全恢复了实力。 他还是问道:“恢复元婴境了?” 毕竟这一手袖里乾坤,至少也得是原因境才能够施展的山上神通,境界不够,任你再高的天赋,模仿得再像,也学不来这门神通真正的神韵。 苏斛轻轻点头。 李子衿笑道:“进来坐吧。” 她掩嘴笑道:“奴婢还以为公子,就打算让人家一直站着呢。” 石亭里头,陆知行缓缓起身。 “云霞山弟子,陆知行。” 少女微微抱拳,自我介绍道。 青衣女子点头笑了笑,“散修苏斛。” 李子衿摆了摆手,让两人都别干站着了,“都坐都坐。” 在她二人坐下后,李子衿才以衣袖抹了把额头,尽是冷汗。 与女子过招,果真比一场问剑还要凶险万分。 一着不慎,若让女子惦记上了,怕不是走夜路时,都要提着胆。 李子衿斜瞥那柄烟霞剑一眼。 苏斛也正望向那柄剑。 对于烟霞剑的原主,云霞山宗主唐吟。苏斛还是有几分忌惮的。 毕竟当初在破庙里,给那位女子剑仙拿着烟霞剑,砍了个稀巴烂,事到如今,苏斛仍旧心有余悸,不忍回忆。 不过唯有一点,是苏斛觉得,不幸中万幸的——那便是唐吟至少让她结识了自家公子。 李子衿想说自己回屋里拿茶壶出来给两人倒茶慢慢聊,又怕自己这一走,她二人干脆就在石亭里拔剑相向了。 正当锦衣剑客进退维谷,手足无措之际,还是那位正宫,陆知行,率先一步起身,笑道:“陪你朋友好好聊聊,我去沏茶。” 苏斛眉头一挑,好一个女主人的风范气度。 李子衿如获大赦,连连点头。 待陆知行离开石亭后,苏斛问道:“公子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开峰?” 李子衿摇头苦笑,眼神里,尽是“恐难与人言”。 苏斛也不再追问,深知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便扯开话题道:“其实此前我与公子,是在鸿鹄州上空有过一次擦肩而过。” 李子衿愣住,随后苏斛将那日她御风去往鸿鹄州,而李子衿正好乘坐“神游渡船”离开鸿鹄州的过程,简单讲述了一番。 他这才明白过来, 李子衿便也简单概括了番自己三年来走过许多山水的事情,又问道:“这三年,你都去哪里了?” 苏斛轻笑道:“与公子约莫差不多的光景,走过了许多山水,故地重游,见了许多故人故事。弥补一桩遗憾,弥补一些过错。” 李子衿点头道:“都不容易。” 用四个字,将自己与苏斛这三年来的心路历程,云淡风轻地概括了。 苏斛转头望向远方,伸手遥遥指向东边,“公子可曾听说过青丘?” “有些耳熟。”李子衿皱眉思索一番,然后答道:“莫不是传说中的青丘狐国?” 青衣女子轻轻点头,“正是。” “原来如此,你是狐国正统出身吧?”李子衿试探性问道。 苏斛依然点头,对于自家公子,她没什么可隐瞒的,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是她苏斛可以信得过的,那么与之结契的李子衿,算这么一位。 李子衿点头道:“那你这三年,是回青丘去了?” “大部分时间,都在青丘。”她直言道。 “唐吟姐姐也来了天涯峰,你们二人?”李子衿担忧道。 苏斛摇头笑了笑,“来见公子以前,我已经先一步见过唐剑仙了,风采依旧,剑法却更高了。” 李子衿苦笑着说道:“你们不会在我这里打了一架吧?” 苏斛哑然失笑,“怎么可能,且不说奴婢区区元婴境,断不能是唐剑仙的对手,况且此处乃是公子的地盘,真要打起来,毁了公子这些峰峦啊楼阁什么的,奴婢会心疼的。” 李子衿冷汗直冒,这女人又来了,总说一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话,怪渗人的。 “心疼什么?”两人身后传来一个少女清冷的声音。 陆知行手里提着一只茶壶,却只带了两只茶杯。 李子衿心领神会,晓得这是没有他的份了,只好苦笑。 苏斛替自家公子解围道:“早先登山的时候,我瞅见许多观礼客人,把喝不完的仙家酒酿喂给了天涯峰上的花花草草,这一幕给我看见了,怪心疼的。” 陆知行“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给自己与苏斛各自倒了一杯茶。 苏斛眉头一挑,瞧出了个中滋味,见那少女剑修已经举起茶杯,缓缓饮茶了。 苏斛笑了笑,轻轻将自己面前的那只茶杯推给李子衿,说道:“请公子用茶吧。” 李子衿刚打算道谢,就瞅见坐在一旁的陆知行,不动声色地拨弄茶盖,虽然没说什么,眼神却好像在表示两个字。 你敢?! 以至于那锦衣剑客,只能又原封不动地将茶杯推回苏斛面前,笑着说道:“我不渴,还是你喝吧。” 如此之后,苏斛也才款款端起茶杯,风情万种地品茶一口。 朱唇轻启,小嘴微张,轻轻仰头,露出棱角分明的锁骨,李子衿不好再盯着她看,转头望向少女陆知行。 她品起茶来,便显得随意多了。 待到少女与女子都饮完茶,院门处又有客人来访。 李怀仁,宋景山。 李子衿与陆知行瞬间起身,朝那二人走去。 苏斛也起身,只不过没有走出石亭,只是遥遥行礼。 院门那边,四人齐聚。 昔年在大煊王朝,被追杀了一路的患难四人,终于在天涯处相聚。 好似经年一别,光阴不等人。 两个少年,都已不再年少。 一位少女,稚气也完全褪去。 至于武夫,更是双手长满了老茧,扔掉了往年的拳法身法,做起了驿站的小二。 也没有剑宗宗主,没有云霞山宗主亲传弟子,没有道玄书院学生,没有驿站小二。 此时此刻,松竹小院之中。 有且仅有的四人,无非还是昔年太平郡的四人而已。 陆府车夫,宋景山,大难来时没有自己逃命,而是冒着生命危险冲入火海救出陆知行,重情重义。 陆府小姐,陆知行,沉默寡言,出身世家名门,年幼时却不喜欢与其他世家贵族的千金小姐们玩耍,反而与李府的少爷与书童二人走得近。只因她认为那些个千金们,年纪轻轻,就爱慕虚荣,喜好攀比,不是同道中人,自然难以相处。恰恰相反,李府的郡守少爷和书童,二人都性情耿直,少年天性,单纯至极,如清泉一捧,眼里和心里都干净,所以她喜欢与这两人待在一起,看着他们相互打闹,亦或是他们二人安静坐在一旁,看她看书写字。 昔年的郡守府少爷,李怀仁,刀子嘴豆腐心,曾经一口一个“小书童”地叫李子衿,然而心里面,从未真正将李子衿当过书童,而是始终把李子衿当做自己的手足兄弟,比亲兄弟还亲。 昔年的郡守府书童,李子衿,年少时便心性纯良,心思缜密,少年老成,目光总是看得比其他两人更长远。 院子里那个不再年少的剑宗宗主,看到四人齐聚的场景,忽然就忍不住流了泪。 好像很久没哭过了。 人难道不是只会在悲伤时流泪吗?为何今日是喜事,也要流泪? 李子衿边哭边笑,表情难看极了。 他哽咽着说道:“能见到你们,真好。” 也许喜事时的泪,是悲伤时那些强忍住,没有哭出来的泪吧。 情绪就像河堤,泪水好似河水。 在一次又一次的悲痛中,不断冲撞河堤,可就是涌不出来。 直到有一天——人逢喜事,开闸放水。 第两百四十三章 天涯剑气长 - 出鞘 - 祠梦 众人团聚,以茶代酒言欢。 三巡过后,女子剑仙唐吟以及赵长青联袂缩地成寸,出现在松竹小院内。 李子衿对先前院中的几人抱拳,“等我一下。” “唐吟姐姐,长青大哥。” 李子衿笑问道:“你们二位怎么来了?” 赵长青伸手指了指天色,“李宗主,莫不是忘记了开封仪式还有后两日?眼下在天涯峰落脚的客人们,可还都等着你这位东道主,好好尽尽地主之谊呢。” 唐吟斜瞥石亭中那青衣女子一眼,后者朝她微微抱拳,算是打过招呼了。 女子剑仙轻轻点头,忽然皱眉。 赵长青问道:“怎么了,吟吟?” 然后女子剑仙唐吟身形已经化作一道剑光,直去往天幕处。 众人抬头一望,只见云层之中,时而白光浮现,时而青光乍现,剑光与灵气涟漪相互拉扯,撕裂。 那一缕剑光去得快,回的也快。 众人这么抬头再低头的功夫,唐吟便已经驾起剑光重新回到松竹小院之中。 唐吟道:“有宵小以掌管山河术窥探此地光景,我循着灵气涟漪去寻,那人气机却捉摸不透,眨眼缩地成寸溜了,还在离开之处扔下一件至少上品圣器品秩的仙家剑匣,暗藏机关无数,方才你们应该看见云中有数道剑光闪烁,便是此物神通。” 赵长青皱眉问道:“天涯峰数位十境山巅大修士齐聚,怎还会有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掌管山河光景?” 李子衿面容凝重,今日才刚只是自己开封仪式第二日,虽说昨日宗门已立,可眼下剑宗还未在桑柔州站住脚,便有不明身份的修士暗中监测自己,此事非同小可。 只说就连十境剑仙唐吟都没留住那人,说明暗中监测天涯峰的家伙,境界相当之高,多半也是一位山巅大修士。 石亭之中,苏斛缓缓走过来,朝众人歉意道:“是来找我的。” 所有人齐齐望向她,不明所以。 李子衿率先问道:“苏斛,怎么回事?” 这位狐妖出身的青衣女子,便将一场事关“谁可先一步成为狐仙”的大道之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众人。 女子剑仙唐吟听见这些事就脑壳疼,便说道:“我再去附近瞧瞧,有无线索,顺便问问在场的其他几位前辈。” 李子衿点头道:“有劳唐吟姐姐。” 赵长青眼含担忧,“吟吟,小心些。” 女子剑仙轻笑一声,无甚言语,只驾起剑光闪烁离开松竹小院。 赵长青旋即又摇头苦笑,他喜欢的女子,可是那扶摇十人之一,更是剑修,战力放眼一座天下,也是翘楚,又何须自己区区元婴境来替她担忧? 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心中该担忧,仍旧是担忧。 毕竟在这位读书人眼里,尽管唐吟既是剑仙,又是女子,然而在他心中,“女子”的身份远远大过“剑仙”。 赵长青留在松竹小院,帮助众人分析此事。 赵长青若有所思,忽然问道:“苏道友,这么说,你与青丘狐国另一只狐狸,都到了要争夺‘第九根’尾巴的地步,而这个第九根尾巴,也就决定了谁能够摒弃狐妖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为狐仙,登上百仙谱,享受整座青丘狐国的香火之力?” 苏斛点头,“这场大道之争,其实早在很多年前就埋下了,我与她,曾是好友,一起离开青丘,来到扶摇天下。” 李子衿问道:“来到扶摇天下?青丘不在扶摇?” 苏斛解释道:“准确来说,青丘狐国,是青丘福地,昆仑某些道教高真,早先曾在一些道藏中撰写过关于青丘福地的内容,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又被人从道藏中抹除,我猜测此事,与上一位狐仙有关。” 陆知行看了眼天色,对宋景山、李怀仁二人说道:“宋叔叔,李怀仁,此事咱们帮不上忙,不如先到主峰上去招待观礼客人,总不能让剑宗落下个‘怠慢贵客’的名头。” 李怀仁和宋景山各自点头,向李子衿告辞一声,先行去往主,准备帮忙打理剑宗上下事物。 之前在四人团聚时,李子衿已经诚心诚意恳请陆知行和宋景山留在天涯峰了。 少女陆知行自然半点不做作,爽快答应下来,她只说:“在敛芳峰练剑是练剑,在天涯峰练剑也是练剑。” 况且云霞山宗主,陆知行亲传师尊——女子剑仙唐吟,已经事先以心声应允了自己唯一一位亲传弟子的“任性”。 唐吟本来就性情爽快,不拘小节,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的繁缛规矩,弟子性子随自己,自然极好。 武夫宋景山也欣然答应留下,毕竟李子衿和陆知行两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晚辈,如今他们能够重逢,算得上一桩美事。 昔年的分别,乃是出于无奈。 现在李子衿这小子出息了,都能开宗立派了,宋景山当时就热泪盈眶,重重点头,说他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力气多的用不完,以后天涯峰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包在他身上了,只要管饭就行。 至于李怀仁,李子衿可没有请他留下来,只说一句:“学业为重,等你从道玄书院念完书,要是科举落榜,到时候我再收留你,这天涯峰自然会为你留一座小筑。” 李怀仁笑骂着说“稀罕”。 如今松竹小院里,就剩下了李子衿、赵长青、苏斛三人。 三人回到石亭重新落座,这回锦衣剑客便大大方方地从屋子里拿出了三只干净茶杯,给两位客人还有自己都倒上茶,众人坐下,慢慢聊此事。 ———— 另一边,女子剑仙唐吟驾起剑光,才西去五十里,便见到一人御风悬停于云层之上,唐吟迟疑片刻后还是与那人打了个招呼。 “郭宗主。” “唐宗主。” 摘星楼宗主郭浩渺,朝这位后生可畏的女子剑仙微微拱手,唐吟抬手还礼,双方就算是各自给了个平辈礼。 “唐宗主也发现端倪了?”郭浩渺笑问道。 唐吟如实点头,“听朋友说,此事也许与鲲鹏渡船有关。” 郭浩渺转头遥遥望向云海,云海之中,有一道被仙家渡船拖曳而过,将白云向两旁挤开的“轨迹”。 这位摘星楼宗主点头道:“这云层中,的确像是有仙家渡船飞过。看样子对方请了相当高明的阵师,以至于连天涯峰上聚集了那么多的炼气士,都几乎毫无察觉。” 唐吟笑道:“那也只是‘几乎’。” 毕竟眼下,还有唐吟和郭浩渺二人有所察觉。 郭浩渺问道:“唐宗主的朋友,可知晓此事来龙去脉?李宗主开宗立派乃是大事,这第二日便出现了蹊跷,恐节外生枝呀。” 唐吟回答道:“她只说了些青丘、狐仙之争之类的言语,我听着头大。” 郭浩渺会心一笑,“那郭某大概可以断定是鲲鹏渡船了,因为鲲鹏渡船的主人,便是一只狐妖。早年郭某曾乘坐过鲲鹏渡船,与那只狐妖,有过一面之缘。” “哦?”唐吟眯起眼,问道:“如何?” “很是难以掌握。” 这位摘星楼宗主,开了一个一语双关的玩笑。 ———— 天涯峰上,祖师堂外。 许多藩属小国的君主,在与一部分平易近人的山巅大修士“小有接触”过后,率先一步离开剑宗。 少部分山上仙宗的宗主、祖师堂辈分极高的长老、执事,也陆续离开天涯峰。 毕竟这两类大人物,事务繁多,不便在天涯峰待上三日。 不过依然有一些藩属小国的君主、大臣,以及事务清闲的宗门仙人,留在天涯峰。 那位明乾生明宗主,真真儿是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一连着帮李子衿这个便宜宗主,把开峰仪式三日的仙家酒酿和仙家瓜果,都给准备得妥妥当当,这才离去。 烟雨楼的明乾生明大宗主,也在第二日黄昏时,向李子衿道别一声,之后带着少女明夜御风离开天涯峰。 扶摇十人,毕竟都不清闲,身后有一整座宗门的琐事需要打理,对方能够迢迢万里,前来观礼,已经是给足了李子衿面子。 至于山下一些个民间赌场,其实早先对于那位“剑宗宗主究竟能否在三年后”跻身金丹境的赌注,也在剑宗开峰仪式前后,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在诸多山巅修士与藩属君王前来天涯峰观礼之前,民间赌场的比例已经达到了一比一百。 自然是九城九的人,都赌那李宗主办不到此事,三年后必然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然而就在剑宗建宗第一日,这场齐聚无数山巅修士与藩国君王的盛事,便传遍了整个扶摇天下。 扶摇九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那桑柔州天涯峰,有一座名为“剑宗”的剑宗。 宗主胆气之大,以至于直接将剑宗二字的前缀直接拿掉。 原以为对方只是个无名之辈,后来才发现,原来什么扶摇十人,扶摇年轻十人,扶摇十大宗门,诸多山巅修士都与那位剑宗宗主交情不错。 而对方的另一个身份,也在铺天盖地的消息中,被人揭开。 前两年不夜山朝雪节问剑行的头魁,也正是这位剑宗宗主李子衿。 山下赌局,赌注比例开始倒转,不过一日时间,便将一个一比一百的赌注,完完全全颠倒成了一百比一。 堪称旷世奇赌。 只不过,如今人人下注那剑宗宗主李子衿三年后必然跻身金丹,这场起因原是冲着羞辱对方不自量力而诞生的赌局,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当人人都下注一场几乎已知结果的赌局时,当赌局结果揭晓时,人人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 第二日与第三日情形相仿。 只不过第二日,天涯峰走了三成观礼客人。 第三日,观礼客人便悉数离去。 来时都没空着手,走时却不带走一片云彩。 至于李子衿那个内有乾坤的仙家法宝,早已被观礼客人们送上的开封贺礼给堆得满满当当。 品秩由低到高,各色各样的仙家法宝、符箓、丹药。 剑匣、剑囊、剑符。 符舟、纸娇娘、仙草仙药。 阵师袖珍法阵、山水墨宝、名士书法。 夜明珠、千金裘、宝剑宝刀宝甲。 山上的宝贝极多,山下的宝贝,亦是不少。 数十座藩国的无事牌,持那些无事牌,可在藩国境内通行无阻。 松竹小院内。 李子衿单手挠头,看着正在院中打扫院子的纸娇娘,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他是没打算将这些纸娇娘放出来的,还是陆知行说压在箱底吃灰不如放在台面上做事。 只要某人身正不怕影子斜即可,对吧? 当时那锦衣剑客自然是连连点头,一个劲重复对对对。 苏斛御风落下,手里拿着一只剑匣。 “公子,这是我从宗门藏宝库取出的一只剑匣,品秩算是所有剑匣中最高的,你瞧瞧。” 李子衿接过那只剑匣,在手上端详一番后,满头问号,又不想不懂装懂,便问道:“我也看不出来好或不好啊。” 正在一旁亲手为剑宗祖师堂写楹联的少女陆知行,转过头来瞥了一眼,道:“师尊说过,剑匣厉害与否,不是看它能装多少把剑,而是看它能装的稳多少把剑。次一些的剑匣,尽管你能往里面硬塞个三五柄剑,然而真当实战起来,多是摆设,无法以灵气完全调动剑匣中所有的剑参战,那么就只是个花架子,难当大用。可若是好一些的剑匣,匣中藏剑不仅能够被温养得极好,更能安稳放下数柄,以至于十数柄宝剑,且当剑修与人对敌,那剑匣能够数剑齐发,相辅相成。你手中这枚剑匣,显然不是凡品,依我所见,它至少能容纳温养六到九柄长剑。” 苏斛笑着夸奖道:“陆姑娘真是慧眼识珠。” 陆知行一笑置之,转头继续提笔写字。 苏斛遥遥观望一眼。 字如其人,英气逼人。 落字如落剑。 天底下,少有剑修,能够将世间万事万物,都以剑法观想修行,最后再由剑法,落于世间万事万物之上。 但凡能做到这两点着,大道可期,剑道登顶指日可待。 一座扶摇天下,在女子剑仙之中,如今也就唯有两者有此神通。 一曰追云宫宫主,女子剑仙云梦。 二曰云霞山宗主,唐吟唯一一位亲传弟子,陆知行。 李子衿笑眯眯将那绯色剑匣背在背后,原地转了两圈,问道:“知了,苏斛,怎么样?” 少女头也不抬,依然低头写字。 青衣女子微笑点头,赞叹道:“公子背剑匣,模样俊着哩。只怕公子如今这副模样,再到山下走上一圈,咱们剑宗都无须举行什么招纳弟子的仪式了,山底下那些个小姑娘,还不得你挤我我挤你的,如潮水一般向天涯峰涌来呀。” 李子衿笑骂道:“啥都被你夸上天了,就没两句真诚点的?” 苏斛眼睛一眨,一本正经道:“我青丘狐国的狐狸,个个以诚待人,童叟无欺。” “你就贫吧。”锦衣剑客笑着转身,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对了,宋叔叔好像送怀仁去渡口了,等他回来前,吩咐一位纸娇娘替他打扫一间别苑出来吧。宋叔叔劳累半生,好不容易能歇歇。” 陆知行写完了楹联,缓缓起身道:“还用你说?” 李子衿给呛了一句,不羞不恼,只是转而又感慨道:“此次开峰仪式,欠下的人情有些多了,送上几位大礼的朋友暂不必提,只说那烟雨楼明宗主,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替我包办了这场开峰仪式,礼重,情谊更不轻,这份香火情,我暂且还不知道要拿什么来还。” 他又补充道:“不过总归是要还的。” 苏斛眯眼笑道:“公子天资卓越,剑宗名扬天下指日可待,到了那时,还人情什么的,还不是信手拈来。” 李子衿一拍脑门,“感情你就是这样的啊?” 三年前,与苏斛一起踏上逃亡之路的时候,女子总是说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都是夸人的好话,就是听着不怎么靠谱。 那时候的李子衿,还以为她只是因为结契一事,在自己面前装装乖巧懂事,阿谀奉承自己。 不曾想今日,两人其实都没有再以什么主仆身份相处,苏斛还是一口一个公子,而且也没改掉她那说话不着边际的习惯。 那就是这个性子了。 青衣女子翻起白眼来,“只对公子是如此,旁人就不一样了。” 陆知行忽然说道:“楹联你挂还是我挂?” “你......算了还是我挂。”李子衿笑道。 他从陆知行手中接过楹联,捻碎一张客人赠送的符箓。 有位来自扶桑王朝的阵师,此前在扶桑皇宫与李子衿见过一面。 准确的说,是在那位扶桑皇后娘娘的寝宫,与李子衿见过。 那位来自扶桑的阵师供奉,给李子衿送上了一分不大不小的贺礼。 五百张缩地符箓,一座袖珍传送法阵。 袖珍传送法阵,地点安排在天涯峰祖师堂外。 那五百张缩地符箓,使用范围仅限于天涯峰,最远只能到剑宗山门处。 在这个范围内,只要捻碎符箓,便可以使炼气士缩地成寸,直接出现在天涯峰祖师堂门口。 对于如今还没有金丹境,无法御风御剑的李子衿来说,相当实用。 符碎人走。 一阵朱光消散以后,天涯峰祖师堂外。 锦衣剑客背着绯色剑匣,陡然出现在祖师堂门口。 他提起一口武夫真气,脚尖点地,左右各自出手一次。 一副楹联就此张贴于剑宗祖师堂左右两侧。 李子衿看着楹联上的内容,笑容灿烂。 少女亲笔为他题的字。 正如云霞山山门处,赵长青为唐吟题字一般。 海角相思短,天涯剑气长。 ———— 拜剑阁。 邋遢男子双脚倒挂金钩于拜剑阁云中廊桥上。 天地倒了过来。 剑奴想起自己还未成为守陵人时,与师父御风途经云霞山。 山上女修多如牛毛,年轻剑奴,心思多在女子腰肢上,未曾细看云霞山倒流上天的瀑布。 想来,若在云霞山云中倒挂金钩,眼中所观景象,是否也如拜剑阁廊桥一般? 忽然一座拜剑阁,大地开始晃动。 仙剑承影之中的少女瞬间出现在剑奴身前。 “剑奴,不好了。符印......” 她脸色微白。 邋遢男子没有半句废话,一把抓住少女香肩,带着她缩地成寸回到拜剑阁中。 符印......松动了。 妖荒天下那边,沉寂了数十年,终于忍不住要再度进攻了? 剑奴指着承影,对少女说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少女不断摇头。 “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给我活得好好的!” 剑奴一掌拍出,无意伤她,所掌含一记封印道决,少女陷入沉睡,被锁在仙剑承影之中。 下一刻,整个大煊王朝都开始地动山摇。 拜剑阁开始剧烈颤抖。 三阵,万剑,一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下沉。 在这座拜剑阁沉到连接妖荒天下的那个“通道”里之前,剑奴一把握住承影仙剑,身子后缩,瞄准桑柔州的方向,猛然一掷。 一柄仙剑,跨越山海。 自仓庚州起始,跨越桃夭州、蒹葭州、鸿鹄州、最终来到桑柔州。 天涯峰上,李子衿刚刚替自家剑宗祖师堂贴好楹联。 楹联上是少女陆知行亲笔题字。 海角相思短,天涯剑气长。 下一刻,李子衿猛然转身,望向云层。 一柄仙剑云中落下,身后拖曳出一道一望无际的细长剑气,似要将天和地割裂。 承影仙剑直落天涯峰。 有如雷棒喝当头响起。 “剑主接剑!” 这一日,妖荒天下,百万妖族大军举兵攻打封印通道。 连接扶摇天下与妖荒天下的那座通道,符印被迅速击溃。 而作为压胜之物的拜剑阁,从大煊京城瞬间沉入通道之中,最终落于妖荒天下。 高耸入云的那座阁楼,自云中倾泻而下的剑气瀑布。 金丹之下难以近身的剑气屏障,皆烟消云散于一旦。 扶摇天下也失去了对妖荒天下的压胜。 世间再无三阵万剑镇一楼的风流。 而扶摇天下,岌岌可危。 第两百四十四章 天倾剑便起 - 出鞘 - 祠梦 扶摇天下。 一袭白衣的姜襄正从河里捧水洗脸,忽然感到大地一震,姜襄抬起头望向扶摇天下极南之地。 那是大煊王朝与拜剑阁之所。 三阵万剑镇一楼的凌厉气息已经荡然无存。 姜襄知道,拜剑阁沦陷了,压胜之战又开始了。 不知李子衿那柄仙剑承影,有无落入妖荒天下? 白衣剑仙朝拜剑阁遥遥掐了记剑诀,“前辈一路走好。” ———— 伐煊联盟主军帐。 粉衣神仙常思思感受到拜剑阁出事的第一刻,他的脸色便难看至极。 看样子无论过去多少年,妖荒天下那些老家伙,都学不会“天行有常”。 是你的,终究会被送到你手上。 不是你的,你如何能强拿得了,强留得下? 一场战事,除了让扶摇天下与妖荒天下都两败俱伤以外,还能有什么用? 等等......难道说,这个简单的目的,就是妖荒的目的? 常思思神色巨变,心中暗道不妙。 常思思喊来裴元良,将一串锦囊绣袋交给他,并嘱咐道:“妖荒天下要进攻扶摇天下了,与那相比,我们与大煊王朝的这场纷争,不过儿戏一场。我需要立刻赶赴妖荒,争取阻止......你收好锦囊,若我回不来,每逢一次走投无路之时,你便开一锦囊,若三只锦囊都开过了,我依然没有回来,那么,元良,你就逃吧。” 下一刻,这位侯爷缩地成寸,跨越一座天下,远游妖荒。 ———— 扶摇天下。 参差寺,守陵人阿难手握念珠,遥遥眺望西边。 在那座拜剑阁沉没以后,阿难轻声道:“剑奴施主一路走好,愿你早日超脱,往生极乐。” 镇魔塔,守陵人钟余在感应到拜剑阁那边的动静后,第一时间凝聚一粒心神芥子,以分身缩地成寸,远游拜剑阁。 然而当他赶到时,只能看见大地中间那一片塌陷,终究是慢了一步。 实际上,即便钟余到了,能做的事情也屈指可数。 他收回分身,默念一句。 走好。 诛邪楼,亦被称之为烟雨楼。 明乾生一步迈出,来到诛邪楼顶层,与一位女子并肩而立。 女子名为胭脂,是这诛邪楼的守陵人,十境巅峰修为。 “拜剑阁已沦陷,妖荒天下那边,不知什么时候就能举兵进入仓庚州。” 明乾生眼含担忧。 守陵人胭脂面朝拜剑阁方向,遥遥掐了一记剑诀:“别了,剑奴。” 明乾生也朝扶摇天下极南之地,遥遥作揖。 在那之后,胭脂才说道:“这次压胜之物的沦陷,来得有些快。妖荒天下筹备数十年,所以这一次是做足了准备而来,剑奴随拜剑阁一起沉入那条上古压胜通道之中,他身死道消之时,便是妖荒举兵进入扶摇之时。” 明乾生皱眉:“那我需即刻联络扶摇各仙宗、王朝,商议对策。” 女子微笑道:“明宗主大可以缓缓去,缓缓归。虽然我们都知道剑奴会死,可他不会死得这么快,死得这么容易。” 胭脂想起上一次压胜之战中,那个锋芒毕露的少年。 她轻声道:“如今的他,可是十境巅峰剑修。” ———— 妖荒天下。 天幕处,被开出一个巨大的漩涡。 有一座阁楼,周身聚集着三个阵法,上万柄残剑。 拜剑阁从云中直落,最终伫立在妖荒天下的荒漠之中。 白衣剑仙姜襄,曾经来过这里,并通过荒漠之下的传送法阵,杀到了山鬼之城。 此刻,守陵人剑奴面无表情,双手负后,站立在拜剑阁顶端檐角上,俯瞰着地面的妖族大军。 半空中,有两位大妖御风悬停。 其中一位大妖,身着黑袍,身后是一条由妖荒天下溟河之水炼化而成的袖珍溟河。 大妖沢溟。 另一位大妖,是一位女冠模样的炼气士,身着黄紫道袍,脚踩飞仙履,胸前衣襟极低,雪峰隐约浮现。 这位女冠模样的大妖,名为杨花,背着柄剑匣,匣中藏飞剑一百零八枚,每一枚飞剑,都是从扶摇天下剑仙身上抢来的本命飞剑。 世间剑修,抵达金丹境之后,若天资卓越者,便有希望在眉心处温养一道本命飞剑,威力远胜剑气。 而寻常手段,至多能够将剑仙的本命飞剑暂时拘押或是直接摧毁。 然而大妖杨花的厉害之处,便在于她有一门诡谲神通,可以直接将剑仙的本命飞剑“拿走”,随后化为己用,当然前提得是她杀了他们。 除了无法完全继承那些剑仙本命飞剑的神通之外,这一招几乎是完全为了针对扶摇剑仙而存在的。 一百零八柄本命飞剑,便等同于她手上,有整整一百零八条剑仙的命。 看见拜剑阁顶端的邋遢男子,大妖杨花率先开口,她笑道:“剑奴,好久不见。” 上一次压胜之战中,剑奴曾与杨花,打了个“照面”,连着精元和阳气,都给那女子大妖吸了去,导致剑奴元气大伤,差点就大道折损在她手里。 剑奴连看都不看女子大妖杨花一眼,直接抬手一剑砸落地面。 荒漠之中,数以万计的妖族士兵折戟沉沙。 杨花御风悬停,掩嘴娇笑一声,“男人果然都是翻身不认人呢,那晚你可不是......”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剑光扔向她的脸颊。 直接就将大妖杨花的半边脸颊拦腰切开。 她的面孔,被一分为二,模样渗人,血洒荒漠。 只是下一刻,那张被一分为二的鲜血淋漓的女子脸颊,便如同碎纸拼凑,重新合拢,完好如初。 杨花不怒不恼,只是依旧掩嘴娇笑道:“你的剑还是这么快。” 旋即她立刻转头望向大妖沢溟,一脸故作惊恐地问道:“呀,男人是不是不喜欢人家说他快?” 黑袍大妖嘴角微扯,笑道:“你再说下去,小心人家真把你宰了,到时候我可不会帮你。” 毕竟是一位十境巅峰的剑修,更是坐镇一座拜剑阁,那位守陵人剑奴,此刻的境界,已经无限接近于传说中那个天人合一的境界。 十一境。 邋遢男子不再抬头去看两个大妖,而是并拢双指,指尖便有一道细长剑光,如同剑气化作实质一般。 他横指一挥,竖指一划。 天地间,便有横竖两道剑气,从左往右,从上往下,合并一斩。 两剑过后,妖荒天下的荒漠,数以十万记的妖族士兵,血肉横飞于战场之上。 黄沙席卷,沙海吞妖。 大妖杨花不再自讨没趣,以心声问道身旁的大妖沢溟,“咱们就这么看着他杀下去?一位十境巅峰的剑修,若真肆意出剑,恐怕我妖族大军还未进入扶摇,便先折损三成了。” 沢溟微笑摇头道:“下面那些小妖不吃剑奴的剑气,就该轮到咱们来迟他的剑气了,世间修士,坐镇山水形胜之地,当提一境看待,十境巅峰的剑奴,只要不离开拜剑阁,便近乎于‘无敌’的存在,我问你,你能吃得起他几剑?” 杨花眉头直皱,扶摇天下的男子,大多都是床上厉害,可一到了床下,便一个个窝囊的不行。 她视线再挪到拜剑阁顶端,那个邋遢男人身上。 那男人床上不简单,不曾想在床下更厉害。 昔年的少年剑修,如今已经是十境巅峰了? 真是莫欺少年穷啊,杨花露出一份诡异的笑容,想起一些旖旎之事。 只是,干看着底下这下妖族士兵被剑奴肆意斩杀,也不是个事儿,女子大妖又问沢溟道:“老祖宗原意是吩咐你我先去扶摇打头阵,原本以为拜剑阁沉了也就沉了,那剑奴大可以不遵守誓言,抽身离开便是,哪晓得他竟然像傻子一般,要与拜剑阁一同沉入我妖荒天下,老祖宗闭关着呢,那现在怎么说?是照原计划行事,还是?” 沢溟说道:“你懂什么,在扶摇天下,有当仁不让一说。剑奴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即便他今日选择退出拜剑阁,不落妖荒天下,等咱们妖族大军攻入扶摇之时,他依然会选择奔赴战场,那时的剑奴,就只是一位十境巅峰剑仙,该死一样要死。所以今日他选择与拜剑阁一齐沉默妖荒,只要暂借这‘伪十一境’的修为,替扶摇天下,先磨损我妖荒三成兵力。” 话刚说完,沢溟心声之中便有一声命令响起,他听完后对身旁的女子大妖说道:“走吧,杨花,我们加在一起,也不是一位伪十一境剑仙的对手。剑奴在此,自有老祖来收拾,你我还有你我的本分要做,该去扶摇,一展拳脚了。” 沢溟身形化作一道黑线,涌入天幕处的漩涡。 杨花御风离开之前,转头回望一眼,拜剑阁上那个男人,看起来好像没那么邋遢了。 她忽然小嘴微张,然后眼神黯淡,转身去往扶摇。 在确定那两位大妖要离开之际,守陵人剑奴伸手向上一招。 被女子大妖杨花背在背上的剑匣,匣中一百零八柄本命飞剑,悉数被抽离掉落。 沢溟的心声又在杨花心湖上响起,他呵斥道:“走!” 女子轻咬朱唇,于心不忍,但也不愿在此与他为敌,只能舍弃藏剑,保留剑匣,身形化虹离去。 ———— 扶摇天下。 天涯峰上,有位山巅修士去而复返。 女子剑仙唐吟缩地成寸来到天涯峰祖师堂上,眯眼望向天涯峰上插入地面的那柄仙剑承影。 下一刻,梁敬、赵长青两人也各自御风回到此处。 “唐仙子,赵兄,你们也发现了?”梁敬问道。 赵长青轻轻点头,“仓庚州那边,有大动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方才我与吟吟御风赶路,见仓庚州有一道剑光快若奔雷,往天涯峰这边疾驰而来,便与我说她先一步来此查探,让我随后御风回来。” 唐吟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座扶摇天下,开始剧烈震颤。 唐吟来不及多说什么,身形一闪而逝。 在女子剑仙离开后,众人心声上才各自响起一声言语,“我先回云霞山。” 李子衿看向梁敬,“梁公子。” 后者点头会意,“我去松竹小筑,赵兄,你御风去其他别苑小筑,帮忙把人聚到一起。” 赵长青点头,两位书生御风离开。 天上又有剑仙御剑而来。 李子衿抬头看了眼,烟霞剑,那便是陆知行了。 早先陆知行在松竹小筑,也告诉了李子衿为何她会晚到,正是因为此前她在闭关,突破炼神境到金丹境的瓶颈。 正好在开峰仪式那一日,遇上了破境契机,所以陆知行没有第一时间前来,而是选择先行破境,跻身金丹剑仙以后,她才御剑跨越山海而来。 李子衿当时笑着说,晚到总好过不到。 眼下,英气少女落在天涯峰上,看了眼地面的仙剑承影。 她认出了这把剑便是三年前在大煊京城,湖心亭的那柄。 李子衿向前一步,“知了。” “你没事吧?”她问道。 锦衣剑客摇头,但是眼含担忧地望向仓庚州方向,“不知道仓庚州那边出什么事了,我与隋前辈的约定,分明是金丹境之后,才能够握住承影。而且按理说,我应该要等金丹境,去拜剑阁取剑。拜剑阁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否则承影不会.....难道是?” 陆知行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要胡思乱想了,光凭你我在这里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咦,天涯峰没有晃动了。” 扶摇天下的震颤,只持续了几十息的时间。 那是两位大妖通过压胜通道,进入扶摇天下时所造成的动静。 只一瞬间,便有数位修士聚集在仓庚州上空,“迎接”那两位大妖的出现。 已回过云霞山一趟,安顿好宗门弟子后的女子剑仙唐吟。 从守陵人胭脂口中,得知此事来龙去脉的烟雨楼宗主明乾生。 以及凝聚出一抹心神分身,跨州再度来到仓庚州的钟余。 还有一些,名头不如这三位响亮,境界也不如这三位高深的扶摇炼气士。 有金丹、元婴、分神境炼气士上百位,各自聚集在那两位大妖出现的地点附近。 儒家一位圣人,也在此列,圣人姓梁,以儒家神通,向在场所有扶摇修士心湖传递几句心声。 “金丹境之下的炼气士,不要靠近战场千里以内,否则只是白白送死。” “金丹境剑仙只可以剑气遥遥助攻,切忌使用本命飞剑,否则必遭反噬!” “元婴炼气士务必点燃一盏续命灯,有备无患!” “分神境之上,剑修可倾力出剑,其余炼气士,尽量以法宝助阵,勿要亲自入场!” 梁宵神色肃穆,御风悬停在拜剑阁遗址左侧一百里,遥遥以心声告诫前来助阵的扶摇炼气士。 那两位大妖,来历不明,但境界极其恐怖。 黑袍男子,必然在十境修为以上,因为他身后有一条大道显化而成的黑河。 至于那女子,背着剑匣,有些眼熟,只是又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但物以类聚,若黑袍大妖是十境修为,那么那背剑匣的女子,修为定然也不会低。 拜剑阁已沦陷,妖荒大军不知何时会攻入扶摇天下。 而妖荒那边,率先派出两位大妖打头阵,究竟意欲何为,是陷阱还是? 圣人梁涛心思急转,抬起衣袖,袖中飞出一柄传信飞剑,打算传信文庙求援。 场中虽有女子剑仙唐吟、烟雨楼宗主明乾生,以及镇魔塔守陵人钟余的阳神身外身。 但这两位大妖胆敢孤军入阵,显然是有备而来。 不容小觑啊......梁涛皱着眉,只因那柄去往文庙求援的传信飞剑,已经被黑袍男子抬手一道术法封锁,寸步难移。 看着那柄传信飞剑,沢溟不屑一顾,微笑道:“等飞剑求援,太慢了,不如我帮你们一把。” 下一刻,大妖沢溟嘴角未动,然而一座扶摇天下,竟然人人可闻其声。 “妖荒天下即日起,正式向扶摇天下宣战,降则活,抗则死。” 扶摇九州炼气士、凡人、君王、士兵,无论男女老幼,修为深浅,境界高低。 这时,皆抬头望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天空中,出现了一尊巨大法相。 一位黑袍男子,如同鲲鹏展翅,遮云蔽日,身形庞大以至于当真头顶着天,脚踩着地。 真身法相已现,大妖,沢溟。 ———— 妖荒天下。 常思思缩地成寸,一步来到妖荒天下,视线掠过百万里河山,径直去往一处隐秘居所。 跨越一座天下以后,又跨越百万里河山,远游至此。 一座四面环山的道观之中。 一人身着道袍,笑容满面。 好像在此等候已久。 粉衣神仙常思思御风落地,质问那人道:“三十二年前你与我对弈,输者便闭关百年不出世,你可还遵守诺言?” 那老道人点头,“自然允诺。” “那你让妖荒天下进攻扶摇,又是为了什么?”常思思眯眼又问。 老道人微微抖搂衣袖,袖中飞出一粒珠子,晶莹透亮,如夜明珠。 “玲珑宝珠中,有万万人,你在扶摇天下待得久,或许知道,应该称它为玲珑洞天,不,它比玲珑洞天还要上乘。我愿称它作玲珑天下。” 老道人笑眯起眼,仿佛看待自己的孩子一般,伸手轻轻抚摸那粒晶莹剔透的珠子。 常思思嘴角抽搐,“你......竟然复刻了一座天下?!” 他哈哈大笑,然后脸上笑意逐渐褪去。 阳光洒落,却不沾染老道人半点,他的脸颊,阴暗着。 “准确的说,不是一座天下,而是四座天下。” 老道人沾沾自喜。 因为他手里那座名为玲珑天下的宝珠,里面装着的,不是一座扶摇。 而是五座天下的共生体。 妖魔邪鬼,以及人族所在的扶摇,五座天下,共生一体。 老道人自言自语道:“愿赌服输,我输我闭关,我闭关观想五座天下,再复刻五座天下为一座玲珑天下,不算食言。至于妖荒天下攻打扶摇,那便是他们的事了,与我无关,待四座压胜之物崩塌,五座天下重新连接为一座天下,人也好,妖怪精魅,邪祟鬼魂,都可以在玲珑天下寻觅到一处容身之所。” “这,才是真正的海纳百川。” 至于人族,正如大妖沢溟所说,若是同意这场惊世骇俗的“天下大同”,那便打开大门迎接我妖族大军,自愿解封其余三座天下的压胜之物,如此,人族便可留。 否则,扶摇的人族活不活无所谓,反正他已将五座天下的一切生灵,都复刻在玲珑天下了。 ———— 扶摇天下。 大妖沢溟那一声“广而告之”的言语,传遍了整座扶摇天下以后。 天涯峰上的众人,也刚刚齐聚祖师堂外。 人人都听见了这声堪称狂妄至极的挑衅言语。 梁敬说道:“李子衿,我与赵兄,需要率先赶赴仓庚州战场了,方才唐仙子也以心声告诉我,那边出现了两只十境大妖,而且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妖族从拜剑阁遗址涌入扶摇天下,你也要早做打算。” 李子衿点头朝梁敬和赵长青抱拳道:“梁大哥,赵大哥,你们千万保重。” 两位书生各自点头,一同御风离开。 另一边,苏斛御风登山,宋景山也来到祖师堂门口。 所有人都听见了刚才那一声沢溟的挑衅。 苏斛迟疑片刻后说道:“公子,我曾经历过一场压胜之战,而这一次,妖荒天下来头甚至比上一次更大,之前他们可没有直接派出两位十境大妖进入扶摇。而且,作为压胜妖荒天下的拜剑阁沉没了,妖族修士和士兵在扶摇天下的战力,便不会受到限制,扶摇天下极有可能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李子衿沉声道:“苏斛,你先讲一下关于压胜之战和妖荒的事情。” 女子点头,一五一十地说了个详尽。 众人闻言后,少女陆知行率先开口道:“妖族犯我扶摇,岂可坐视不理。” 武夫宋景山沉声道:“我别的本事没有,力气不小,真要遇上了妖族士兵,倒也不怕跟他碰碰拳头!” 李子衿亦是点头,“天将倾,我辈剑修,亦不可苟且偷生,咱们即日便启程,赶赴仓庚州战场。” ———— 仓庚州主战场。 女子剑仙唐吟,面无表情问那圣人梁霄一句:“这两个,哪个更难杀?” 梁霄以心声回答道:“黑衣男子。” 唐吟闻言,轻轻点头,下一刻,身形已然化作一道剑光,径直去往黑衣男子面前。 云霞山宗主,女子剑仙唐吟。 剑挑大妖沢溟。 第两百四十五章 剑来日月避 - 出鞘 - 祠梦 唐吟递剑的一瞬间。 那个遮天蔽日的黑影便荡然无存。 一如那一年在桃夭州、桃花渡夜叉山,魔窟泄露魔气之时。 这位女子剑仙在人族与魔族的战场之上,递出一剑直接将一位魔族山巅修士,拘押在剑气小天地中。 这般捉对厮杀,那么无论双方出手威力多么毁天灭地,都不会误伤扶摇分毫。 女子剑仙小天地里。 沢溟的真身法相,依然顶天立地。 而那个手上虚握一柄剑气长剑的女子剑仙,面对好似鲲鹏一般巨大的真身法相,身影渺小如蝼蚁。 尤其是沢溟脑后,那条大道显化而成的溟河,不再袖珍。 他取一瓢溟河水,覆于身上。 一种更为深邃的黑,熔铸于沢溟黑袍之间。 那是深渊的颜色,连光都可以被吞噬掉。 若非十境大修士,一旦直视那件黑色法袍,神魂便会被剥离肉身,最终被吞噬入沢溟那件以溟河之水幻化的黑袍漩涡之中。 “我见过你,你叫......唐什么?” 在出手之前,沢溟难免想要跟这个姿容精绝得不像话的美貌女子,多聊一聊。 沢溟是第一次来扶摇,自然没有与唐吟真的见过。 所谓“见过”,说得也不过是在魔罗天下魔气泄露之时,那场小打小闹的夜叉山战役中,这位女子剑仙的出剑,已经被妖荒天下老祖,以近乎于三教祖师般的神通,“复刻拓印”于一方印章之内。 印章之中,便是唐吟一次次出剑的画面,供以妖荒天下数位山巅修士观看、分析,揣摩弱点。 而唐吟,不是妖荒天下唯一一个“分析”的扶摇大修士。 在那场压胜之战中,出过手的扶摇修士,但凡分神境之上,都已经被妖荒天下研究了个透。 实际上,这个道理,妖荒天下也是从扶摇这里学来的。 他们总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索性这数十年来,妖族不再只懂蛮力,至少妖族的顶尖战力,不再只懂以力取胜。 若在以前,妖荒天下的大修士们,只会说扶摇人的兵法战术也好,谋略诡计也罢,都是“投机取巧”耍小聪明。 可现在,他们已经学会了兵不厌诈。 以扶摇的谋略兵法,攻打扶摇的天下。 这也是扶摇天下的一个道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女子剑仙对沢溟的问话置若罔闻,只是握剑直取大妖真身法相头颅。 剑气纵然威力十足。 可天底下,还有什么是比剑仙握住剑以后,递出的一剑更生猛的呢? 唐吟没有选择递出剑气,而是直接握剑砍妖。 十境剑仙的递剑速度之快,以至于那个渺小身形在沢溟眼中几乎无法捕捉,小如芥子,快如电驰。 只一息的功夫,剑落沢溟脖颈。 然而在那一瞬之前,大妖沢溟身后的溟河之水,便挪移一瓢,覆盖于他脖颈处。 如同未卜先知一般,率先预料女子剑仙的落剑处,然后提前准备防御术法,如此轻描淡写地挡下一剑。 这一剑,没有掀起任何风浪,好似一拳砸进了棉花里。 而那溟河之水,吞噬万物的本事又展露无遗。 它直接将唐吟手中的剑气长剑,吞入腹中。 如泥牛入海,荡然无存。 沢溟面带微笑,“想起来了,是唐吟对吧?” 她可不想,也懒得与这大妖废话什么。 只一息之间,女子手心便再凝聚出一柄剑气长剑。 黑袍男子笑着摇头道:“你们扶摇女子,都如此钻牛角尖吗?” 无甚言语,再递出一剑。 剑落之前,先有剑光飞出,随后剑气砸下,最后才是女子与剑气长剑。 一剑飞出,如同三剑先后落下。 剑术,剑意,剑气。 这一剑的神韵,颇有开天地之气势,敢教山河变色,日月抖擞。 剑光被溟河之水吞没,然而溟河之水所幻化而成的黑色漩涡,也被短暂封印,而后是剑气落下,将大妖沢溟脖颈处那沉默的黑色漩涡瞬间瓦解。 最后才是女子剑仙,与她的剑气长剑。 人与剑,皆从沢溟脖颈处,一穿而过。 她在沢溟脖颈处开了一个窟窿,大妖真身法相顿时血流如瀑布,洒满剑气小天地。 那条缓缓流淌在沢溟脑后的溟河之水,立刻开始波涛汹涌。 浪潮涌向那渺小如芥子的身影。 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巨大浪潮之下。 女子剑仙一人一剑,茕茕孑立,面无表情收起那柄剑气长剑。 四面环浪,浪涌成牢。 在那溟河之水组成的浪涌牢狱之中,拘押着一位姿容与剑术,皆傲视扶摇的女子。 又有一小部分溟河之水,涌入大妖沢溟真身法相,填补了那个被女子一剑开出的窟窿。 他又恢复如初,微笑道:“小看你了。” 沢溟逐渐收敛笑意,“老祖点名要你的命,可惜了你这张脸。” 在大妖沢溟眼中,唐吟已被牢牢拘押在溟河浪涌牢狱之内,插翅难逃。 那么接下来,只需要瓮中捉鳖即可。 那个被拘押在浪涌中心的女子,左右环顾一眼。 好像这片剑气小天地,都快要已经不是她的剑气小天地了。 四方溟河,正在逐步吞噬这片剑气小天地中,属于她的气机。 一旦气机尽绝,那么沢溟便会反客为主,成为这片小天地的主人,反过来压胜女子剑仙。 而那个模样看起来欠砍极了,讲话还如此膈应人的黑袍大妖,满脸尽是胜券在握的神色,看得唐吟微微皱眉。 他正要再说两句,不曾想天地间,竟开始有充沛剑意与剑气迅速凝聚。 她以双指抵住眉心,四方剑气剑意亦如浪潮纷涌而至。 竟然连那所谓“可吞噬天地万物”的溟河之水,也拦不住。 她要以剑气小天地中的剑意与剑气为媒介,召唤本命飞剑,一击必杀。 天地间的剑意与剑气,皆凝聚于女子眉心,化作一粒细小芥子。 一生剑道,皆系于一剑之上,一剑来,日月避。 女子剑仙这柄本命飞剑,来得比天下剑仙都要晚,也来得比天下剑仙都要好,好到她连佩剑都可以不要了送人,只留本命飞剑。 十境之时,她眉心才温养出这一柄本命飞剑。 飞剑有门神通,名字与它的威力恰恰相反。 唐吟的本命飞剑,飞剑神通名为“微光”,它的名字有多渺小,它的杀力就有多浮夸。 她朱唇微动。 “剑来。” ———— 妖荒天下。 拜剑阁顶,剑奴掐指为剑,一剑又一剑,一剑复一剑。 每一剑都是一记数以百丈记的广阔剑气。 而每一道剑气落在妖荒天下的荒漠里,都会带走无数妖族修士的性命。 那些妖族修士只能是绕着那座高耸入云的阁楼走。 起初还有不少妖族修士,硬着头皮想要爬楼,后来一位大妖御风路过,让他们别再送死,说此人活不长了,自会有老祖出面亲自收拾,那些妖族修士和妖族士兵们这才不再爬楼。 远处天幕那个巨大漩涡,正被数位妖荒天下的十境大妖联手“撕开”,以维持住那条压身通道的稳固性。 天幕连接荒漠与地面之处,有大妖显化出山岳般伟岸高大的身形,以背为阶,以身为岳,以掌为船,作为承载妖族大军的“人型渡船”,在一批又一批妖族士兵登“船”后,大妖起身飞往天幕处漩涡,将妖族大军送入压胜通道,再去往扶摇天下。 荒漠苍茫,大军如蚁,一眼难以望尽。 守陵人剑奴叹息一声,扶摇的情报实在不准。 妖荒何止百万大军? 他杀都杀了数十万了。 然而直到此刻,剑奴所杀的妖族,依然不到大军一成,根本难以重伤妖荒天下的元气。 原本他若执意以命换命,大可以将先前的大妖沢溟以及大妖杨花,两人一并留在妖荒天下。 以一换二,扶摇不算亏。 可他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最终选择的不是以命换命,去斩杀两位大妖。 而是选择尽他所能,多多消减妖族士兵与妖族修士的数量。 只因扶摇天下,不缺山巅大能。 若论两座天下顶尖战力,扶摇人才辈出,高手如云,何惧妖荒? 剑奴真正担心的,是这数以千万,甚至更多数量的妖族大军,如蝗虫过境一般,肆意席卷扶摇九州之地。 高境界炼气士是不怕他们,可扶摇天下的凡夫俗子,世俗武夫呢? 那些不能御风御剑的,哪怕再骁勇善战的世俗王朝与藩国军队,都绝不可能拦住如此数量庞大的妖族大军。 山上神仙,若术法神通玄妙,剑仙势不可挡,尚且有以少胜多的机会。 然而山下武夫,世俗军队,双拳难敌四手。 更不必说这样碾压级的数量,已经不是四手了。 可能是四百,四千,四万手。 双拳,能不能敌四万手? 用脚趾都想得出。 所以剑奴,宁可把沢溟和杨花留给扶摇山巅大修士——他信得过他们,宁可如此,也要不惜削减妖族大军数量。 他在拜剑阁,便如同坐镇山水形胜之地,足以立于“不败之地”。 即便不是真无敌,妖荒天下若想除去剑奴这根眼中钉,也需要付出极大极大的代价。 而剑奴心中所想,便是要让妖荒天下这个“代价”,更大一些。 近他所能,为扶摇削弱,甚至是重创妖族大军的实力! 剑奴又一剑递出,这一剑,足足砍翻妖族三万人。 男人忽然停手,抬头望向妖荒天下荒漠深处。 有老道人斜躺黑牛背上,骑牛腾空,驾风而来。 牛蹄子每一次挥动,都可以跨越难以丈量的距离。 故而尽管黑牛挥蹄速度极慢,然而它与牛背上那老道人移动的速度,却快得匪夷所思。 而且剑奴完全可以肯定,对方这是压根懒得缩地成寸,而是故意“慢吞吞”地腾空飞行。 “终于来了么。” 邋遢男子眯起眼,第一次有了如临大敌的神情。 他忽然张开双臂,伸展十指。 十指递出十道剑气,剑气纵横而去,披荆斩棘,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将妖荒天下的荒漠直接砍得下沉! 黑牛再一抬蹄,一落蹄,已然带着牛背上的老道人出现在拜剑阁顶端。 老道人笑道:“一个剑修,竟有书生意气,难得。” 剑奴没有废话半句,微抬左手。 一座拜剑阁,阁楼中的,阁楼外的,数万柄残剑,顿时朝空中聚拢。 那人剑意之盛,以至于整座拜剑阁被他踩在脚下,开始不断缓慢下沉。 以至于这座妖荒天下,都仿佛被踩落了几寸。 以至于那拜剑阁方圆千里之内,一切山河,花草树木,士兵、妖修、房屋、巨石,皆被那气势全开的剑奴所散发出的剑意撕了个粉碎。 男人的眼中,从未有过如此精芒。 他看着再也不邋遢了。 黑发被剑意掀起,原来他也是位英俊男子,不过是不修边幅罢了。 衣袖狂舞,仿若袖中藏有无穷无尽的剑气,等待着这一刻。 只为了这一刻,向那个妖荒天下最强者,递出“一剑”。 老道人点头赞赏道:“了不起,竟已经无限接近十一境,贫道愿让你先出手,受你这一剑,看看你的伪十一,与贫道的伪十一,究竟孰强孰弱,也看看你,究竟能为扶摇天下,夺得几成胜算?” 老道人说了很多。 剑奴只以两个字回应。 “起剑。” 万剑齐飞,千古风流。 那个不再邋遢的男子,顿时消失于拜剑阁顶。 融入数万柄陪伴了拜剑阁百年的残剑剑身之中。 剑残,剑意却不残。 那个坐镇拜剑阁的十境巅峰剑修,那个向天道暂借来一份“伪十一境界”的守陵人。 他的剑意之盛,便是三教祖师在此,也不敢说能够全然接下这一剑。 一人,融入数万柄剑。 万剑,再聚拢为一剑。 一剑过后,天清地明。 第两百四十六章 一指按杨花 - 出鞘 - 祠梦 扶摇天下,仓庚州战场。 女子剑仙唐吟,剑挑大妖沢溟之后,一人一妖皆进入了唐吟的剑气小天地,饶是与之同为十境的大妖杨花,都无法窥探到那“就在此地”,却无迹可寻的小天地。 然而孤身一人留在扶摇天下的大妖杨花,却神色从容。 在妖荒天下进攻扶摇天下之前,妖族十数位大妖,也在一处四面环山之所,建造了一处临时“军帐”,用以商议进攻之策。 在那场群妖聚集的大会之上。 有一幕跨越一座天下的山水画卷。 画卷中的景象,来自于桑柔州天涯峰。 在那名为剑宗的宗门举行开峰仪式之时,在场之人,有妖族身份的修士,以身体作为媒介,承载了妖族那位老祖,一瞬短暂的目光。 也正因为只有这一瞬,才让在场如此之多的十境大修士,都没能察觉。 只一瞬,妖族那位老祖只看了天涯峰上一眼,便将所有在场的炼气士的模样容貌,复刻于妖族军帐画卷之中。 旋即以近乎于十一境的神通,一一拓印出这些扶摇大修士的境界、弱点。 然后安排给每一位大妖,一个专属的对手。 比如此刻一同进入扶摇天下的两位大妖,杨花、沢溟,此二人都是专程为扶摇剑仙准备的大杀器。 并且沢溟的对手,就是女子剑仙唐吟。 那条溟河之水,不求斩杀唐吟,只求将这位剑气天下最盛的女子剑仙,拘押于她自己的小天地中。 以唐吟的小天地,拘押唐吟在其中,只需让她无法阻拦妖荒天下进攻扶摇的路线即可。 即便沢溟不是唐吟的对手,等到扶摇天下沦陷之时,自有十数位十境大妖,对这位剑气天下最盛者,群起而攻之。 而作为诱饵,看似被孤零零留在扶摇天下的大妖杨花。 她的存在,加之她手中的剑匣,对于扶摇天下金丹境之上,那些温养出本命飞剑的剑仙来说,形同一场围杀。 是她,围杀他们。 圣人梁霄蓦然被一剑穿心而过,心口一个巨大窟窿,他甚至来不及低头看一眼,便“死”于一位扶摇剑仙的剑气之下。 而那位率先出手,原意是要遥遥递剑气,突袭那大妖杨花的分神境剑仙,满眼惊骇,愧疚懊悔,不断摇头致歉。 下一刻,被事先藏匿于云层中的一处隐蔽法阵之中,一盏魂灯缓缓发亮,从中走出一人,正是圣人梁霄。 此前乃是九境儒家炼气士,在被“杀死”一次之后,以跌境为代价,从续命魂灯之中“复生”,故而此刻的梁霄,只有元婴境修为了。 他张开手掌,掌心凭空浮现一本金色册子,梁霄做握笔状,以儒家“知会”神通,广而告之在场上百位扶摇天下的炼气士,同时在金色册子上,记录那女子大妖的神通。 所有位于仓庚州战场方圆千里之内的炼气士,心湖之上皆出现梁霄一句提示。 “剑修不可递剑。” 因为那位女子大妖,不知有何种玄秘神通,竟然可以更改他人递出的剑气,使扶摇的剑气,伤扶摇的友军。 梁霄御风来到那位出手误伤自己的分神境剑仙身旁,轻声道:“无须自责,错不在你。” 说完以后,他紧接着以双指横抹金色册子,那本金册瞬间消失,逆向传送回文庙,去向文庙禀告这位女子大妖的神通,并使其事先让扶摇天下其他剑修,小心防范她。 梁霄重新回到战场之上,左右环顾一番,见四下皆是我扶摇剑仙,战力不可谓不恐怖。 然而此刻却囿于那女子大妖更改剑气的神通,不敢对她倾力出手,生怕错伤友军。 上百人对峙一人的局面,便显得有些焦灼。 杨花一袭道袍,头顶芙蓉冠,俨然一副山上女冠的模样,若非观复神通可望气于她,见周身妖气充沛流转,否则就这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怎就不是那道门正统女冠了? 梁霄心思急转,若他猜得不错,这女子大妖必然是为了针对剑修而来,并且她的神通,恰好可以使她“以少敌多”。 所谓寡不敌众,在大妖杨花这里,得反过来了,是为“众不敌寡”。 杨花眉头一挑,看着那个才死过一次,竟然还不自知,胆敢御风悬停于自己百里之内的儒家圣人梁霄。 她轻笑一声道:“不知好歹。” 心念微动,身后所背剑匣,骤然消失,随后出现在半空中,百里之内,所有剑修手中剑,鞘中剑,皆被空中剑匣一口猛吸,缓缓朝剑匣飞去。 “不好。”梁霄立刻指挥战场,都不再以心声言语了,直接以儒家知会神通,广而告之,喊道:“剑修退避!” 那些金丹境之上的剑仙,一个个面面相觑,一咬牙,迅速御风撤离,不给友军添麻烦,至于剑,没了就没了,总好过——有几位剑修爱惜佩剑,御风离开之前,妄图追上自己被缓缓吸往空中剑匣的佩剑,结果当他们的手握住剑柄时,便连人带剑,一起给吸入那只黑色剑匣,当场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看着那些扶摇剑仙,天之骄子们,一个个惶恐不安,手足无措的模样。 女子大妖杨花,对此很是受用。 她苦修这门神通,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将这些扶摇剑仙,所谓的天之骄子,一个个都拍死在地上吗? 追溯到上一次压胜之战中,这群狗剑仙,没少给她苦头吃。 她忽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犹记得那场大战中,有位女子剑仙,出剑很是“得理不饶人”。 都快让杨花误以为是山下庸俗女子,抓着她的头发一顿扯了。 那位女子剑仙,出剑尽往杨花脸上砍,以至于她有长达十年的时间,都处于毁容的状态——那些剑气一直在杨花的下巴伤口中,缓缓消磨。 疼得她痛不欲生,脸上和心里,都是如此。 此番攻打扶摇天下,杨花必然要找那女子剑仙复仇一次。 那人好像,叫什么什么脂? 给我等着吧。 大妖杨花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娇笑一声,再一招手,半空中那只黑色剑匣,数十柄吸食而来的剑仙佩剑,陡然从剑匣中射出,去往那位圣人梁霄身边,呈现袖珍剑阵,将其逃亡路线牢牢封锁。 她也要一击必杀,宰了这个碍手碍脚的战场指挥。 守陵人钟余的阳神身外身,以及烟雨楼宗主明乾生。 两位十境巅峰大修士,都在一旁观望已久,先前不出手,并非二人贪生怕死。 恰恰在于他二人打算细看那女子大妖的弱点,之后追求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轻则重伤大妖,重则将她当场抹杀。 此刻,看到作为战场指挥的梁霄身处险境,又不得两位山巅修士继续犹豫了。 钟余微微抬起一手,掌心蓦然出现一柄精粹古剑。 杨花眼中闪过一抹期待,仿佛等的就是钟余。 明乾生洞悉到这份深情,伸出一手,轻轻按下他的手,说道:“此人交给我。” 钟余看了他一眼,点头,随手一抖,精粹古剑凭空消失。 下一刻,被数十柄剑仙佩剑封锁了逃生路线的圣人梁霄身前,出现了一个笑容灿烂的中年男子。 明乾生只是往那里一站,数十柄佩剑,便寸步难行,将猎杀梁霄的死局化解得悄无声息。 他再一招手,那些剑仙佩剑,竟然不再受杨花的控制,转而飞速逃离战场,去寻它们的主人了。 大妖杨花眯起眼,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男人,此时若被他搅局,可不太妙。 按照之前的谋划,她需要引诱钟余出手,然后在钟余近身之后,掏出那张老祖准备的符箓,便可以将守陵人钟余的阳神身外身,逆向传送到妖荒天下,而骑着黑牛的老祖,会在妖荒天下恭候一位守陵人的大驾光临,并且以妖荒天下对于扶摇修士的压胜,直接将钟余的阳神身外身夺舍。 拿了半个钟余,再用那半个钟余,去砍守在镇魔塔的另外半个钟余。 加上沢溟拘押了女子剑仙唐吟。 那么一个唐吟,天下剑气最盛者。 一个钟余,天下剑术最高者。 一个剑奴,天下剑意最强者。 扶摇天下三柄各种意义上最强的剑,都要在沉默中消逝了。 并非剑修,而是以炼气士步入十境的扶摇十人之一,明乾生面朝女子大妖,一手负后,微微摊开一手。 天地倒转。 下一刻,扶摇的山水,依旧是扶摇的山水。 可眼前的世界,只是虚幻的世界。 杨花环顾四周,空间仿若被定格。 身前那个男人,眼眸变成了金色。 他的笑容不再和蔼,他的气势不再温润。 他的发簪,已不知所踪。 他发丝狂舞,衣袖飘摇,双手抬起,十指交扣,活动了一番拳脚。 已凝成实质的杀气,瞬间充盈这片“虚无的空间”。 金色眼眸的男人,身形一个闪烁,出现在女子大妖的面前。 男人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按住杨花的眉心,然后她便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逃离这个男人的掌控。 缩地不行,御风不行,进也不可,退也不可,只能被他一根手指,死死按住,按在原地,悬浮于半空之中,动弹不得。 而那个堪称道法通天的炼气士,轻轻凑到女子大妖耳边,说了一句让她差点当场魂飞魄散的话。 不是什么豪言壮语,只是从他口中吐出的文字,竟仿佛圣人口含天宪,凝为实质,进入她的身体,在她的识海、肺腑、筋脉、窍穴之中,上下乱窜。 那位金色眼眸的男人,只伸出一根手指,便将一位女子的识海,搅了个稀巴烂。 而他俯首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也不过四字而已。 尔等,何敢? 第两百四十七章 妖荒十一位 - 出鞘 - 祠梦 剑气小天地中。 在女子剑仙喊出那声“剑来”以后。 一座剑气小天地,光芒大作。 强光之盛,更压艳阳一筹。 如同天上红日坠落,四方溟河之水被悉数沸腾蒸发殆尽。 随之而来的,是那光芒正中心,一个人影,持剑飞出。 女子剑仙手握本命飞剑,一身充沛剑意再不约束。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可匹敌的剑气锋芒。 剑过,腰斩。 大妖沢溟真身法相,被拦腰斩断,一分为二,摔碎在地,化作齑粉。 一缕元神仓皇而逃,远遁妖荒天下一盏续命魂灯之中。 那缕魂魄,满眼惊骇之色。 ———— 妖荒天下。 拜剑阁周围的万柄残剑,早已消失无踪。 方圆千里之内的妖族大军,一个不留。 甚至拜剑阁这座压胜之物本身,也在那伪十一境的剑奴,递出生平最强一剑后,随着漫天黄沙灰飞烟灭了。 可是黑牛还在,可是老道人还在。 剑奴不在。 ———— 扶摇天下,仓庚州天幕出,率先浮现一个巨大身形。 身如山岳,掌作渡船,手心托着数十万妖荒天下修士、士兵,从压胜通道之中,一步落入扶摇天下,身形砸落于拜剑阁遗址,将方圆几百里的山脉震颤得摇晃不止。 而后又不断有妖荒天下的修士,自那天幕飞出。 景象之壮观,好似蝗虫泛滥。 而扶摇天下,便是这群数量恐怖的蝗虫,一直觊觎的“庄稼地”。 蝗虫过境,自然是寸草不生。 山上炼气士,那几位扶摇十人,明乾生、唐吟、钟余的阳神身外身,以及大煊王朝临近的数百位炼气士在第一时间进入战场。 尤其是方才那些空有本事却不能出手,因此只好一直袖手旁观,远远御剑悬停于百里之外的扶摇剑仙们。 大妖他们不怕,实在是那女子大妖杨花,神通克制天下剑修,若这群扶摇剑仙贸然出剑,反而会误伤友军。 但此时,妖荒天下的第一波真正意义上的进攻,算是发起了。 扶摇的天之骄子们,再不会隔岸观火。 率先向那妖荒天下百万大军递剑者,便是方才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向大妖杨花递剑的剑修。 这位分神境剑修,名为章不留。被大妖杨花更改剑气,误伤圣人梁霄,以至于梁霄跌境为元婴。 差点酿成大错的章不留,心怀愧疚,下定决心将功补过。 于是面对来势汹汹的百万妖荒大军,这位分神境剑仙,早在其余上百位身处于主战场的炼气士出手之前,便一剑开道。 就让我章不留,为扶摇天下,先出一剑。 仓庚州天幕之下。 百万大妖如雨落下。 妖荒天下百万修士向南。 扶摇剑仙章不留,一人向北,一剑向北,一路向北。 有璀璨剑光,呈横线一条,如龙摆尾,切过妖族大军。 那百万妖族大军前进的脚步,被短暂延缓一瞬。 而后天幕出,又源源不断有妖荒天下兵马涌入扶摇。 或被身如山岳的大妖以身躯为载体,将大军送入扶摇。 或被留在妖荒天下那几位大妖,以阵法山水倒转,直接将妖族修士传送止仓庚州天幕。 妖荒天下第一波进攻,至此正式揭开帷幕。 两座天下之间,那条压胜通道,开始逐渐封闭,仓庚州天幕开始缓缓合拢。 下一刻,逐渐有大妖不再留住天幕闭合,而是紧随妖荒天下大军其后。 兵卒先行,将在其后。 圣人梁霄,以儒家观复神通,遥遥观复那气势磅礴的大军体量,最终得出一个极为夸张的数字。 妖荒天下,千万兵马,大举攻入扶摇天下。 山上炼气士,开始逐渐往拜剑阁遗址聚拢。 山底下,那些世俗王朝和藩属小国,同样没有闲着。 首先是大煊王朝与伐煊联盟的数座藩国,在双方各自出动两人一场休战会谈之后,真就言而有信,不玩什么兵不厌诈的恶心招数。 那二人,自然是大煊天子李忲贞,燕国君主,燕王秦云。 并非两国之争是为儿戏,而是一场压胜之战,凶险无比,稍有不慎,一座天下也许就葬送了。 若此时再闹“内讧”,在妖荒兵马肆意践踏扶摇土地时,扶摇人还要跟自己人打起来,岂非蠢笨至极? 好比那一家氏族,嫡系与旁系之间,难免摩擦不断,纷争常有。可一旦面临氏族与氏族之间的斗争,那么一家血脉,无论如何也要先“休战”一时,拳头一致对外。 虽然也常有帮着外人一起,祸害自家人的蠢坏家伙。可多数时候,处理外部的问题,一定优先于内部的问题,这是扶摇天下经久不变的“规矩”。 大煊王朝身处主战场之中,凶险程度自不必多说。 毕竟那拜剑阁遗址,直接就在大煊京畿之地。 如今的妖族大军,便如同在大煊王朝京城外头,开了一个传送点,并直接涌入千万兵马,加上总计十一位大妖。 毫不客气地说,单单这股力量,便足以让整座仓庚州,所有的山上仙宗、世俗王朝、藩属小国,包括那些平日里不出世的散修野修,亮出所有底牌。 而且在一座仓庚州亮出全部底牌的情况下,还未必真就拦得住妖荒天下进攻的势头。 若仓庚州沦陷,紧随其后的,便是蒹葭、桃夭两州,而那两州的底蕴,其实未必有一座仓庚州深厚。 毕竟扶摇十大仙宗其中两座,云霞山和风雷城,皆处于仓庚州一州之地。 并且还有扶摇十大王朝中的大煊王朝。 可以说,如今的仓庚州一旦失守,那么扶摇天下几乎等同于断掉了一只手臂。 这也是其实战火如今还波及不到烟雨楼,但明乾生依然选择第一时间出现在仓庚州主战场之上的原因。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今日妖荒天下攻打仓庚州,你不出手我不出手。 明日的蒹葭、桃夭两州,就会沦为下一个仓庚州。 再之后,桑柔、鸿鹄、蜉蝣三州沦陷。 然后便是飞蓬州、白华州、玉藻州。 最终当九州之地,悉数落入妖荒天下修士手中之时,即便是那些未曾参与大战,始终避世不出的隐世修士,依然难逃一死。 唇亡齿寒的道理,天下人怎会不明白。 可天下,总有人不明白。 譬如此刻,就在桑柔州,就在苍梧国旁边,一座名为鸣鸾国的藩属小国。 先前大妖沢溟一声广而告之天下人的言语,说是降能活,抗则死。 这句话,让扶摇天下不少藩国,有了侥幸的心理。 他们大多怀揣着一种“我不出手,扶摇人也不能逼我出手,若妖荒天下赢了,那因为我没有出手,早早投降,所以可以活。若扶摇天下赢了,那么我不费一兵一卒,也得以保持国力健全,说不定还能从那些损耗过大的藩国甚至是王朝手底下,抢点便宜。毕竟此消彼长之下,其他藩国弱了,不出手的藩国,就变相更强了。” 拥有这种侥幸心理的,并非只有山下人。有一些山上仙宗,亦是怀揣着这种宁可苟活,也不涉险的心态,打算隔岸观火。 李子衿,陆知行,宋景山,苏斛,一行人才刚走到鸣鸾国的境内,便发现这鸣鸾国的郡城,依然夜夜笙歌,他们只是往京畿之地,聚集一大波兵力,仿佛以“缩小疆域”的方式,为京城中的王宫贵胄们,筑起一道人形城墙。 城墙里的人,可不管外面如何战火飞扬,只要战火一日不波及此地,他们就可以一日心安理得的享乐,说不得还会在享乐之时,笑着骂此刻奔赴主战场的人,都是傻子。 锦衣剑客李子衿,背着只剑匣。 正如苏斛所说。 这只被作为开峰仪式贺礼,赠予李子衿的剑匣,品秩高得出乎意料——它竟然能安放一柄仙剑承影在其中。 剑匣里头,一柄仙剑承影,一柄文剑仓颉。 “公子,你何须向这群家伙高价符舟,依我看,直接将这群坐地起价的狗贼打杀了便是。” 苏斛双臂环胸,死死盯着渡口那支鸣鸾国军队。 方才李子衿喊她上去与这支鸣鸾国军队购买仙家符舟,在渡口边,就闲置着数十艘符舟,大小不一。 按平日里的价格,一艘能乘坐五到十人的中型符舟,也就只需要十枚霜降钱罢了。 可苏斛去与那军队头头买符舟,对方竟然开出十枚惊蛰钱的天价! 怎么,生怕桑柔州的炼气士,跑去仓庚州支援呗? 加上那支军队里头,有几人还对苏斛一顿评头论足。 女子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差点直接一人一巴掌给他们当场拍成肉泥。 还是李子衿看着情况不对,远远地高声喊了一道,把女子喊了回来,这才让守在渡口边的鸣鸾国士兵,逃过一劫。 李子衿摇头道:“凡夫俗子,修心不够的,大有人在,你我修道之人,求一个得道证道,循一个规矩因果,何须与他们一般见识。” 陆知行点头道:“修道之前,观凡人心境,从不曾觉得有如此多的瑕疵缺漏。如今再看,人心处处需缝补。” 武夫宋景山咬牙切齿,愤愤然道:“如今天下人,有志之士都去往仓庚州支援了,这群贪生怕死的家伙,不去帮忙也就算了,竟然还坐地起价,打算发战火财,真他娘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待我去与他们说道说道!” “宋叔叔,算了,还是我去吧。”李子衿拦住宋景山,摇头说道:“毕竟这东西,始终是别人的,卖与不卖,卖什么价,都是他们的权利。正如仓庚州的战事,去与不去,其实也都是天下人的权利,那些如今已经身处主战场的,或是赶赴主战场的,我相信他们大多数都是出于自愿,发于本心,而非被人逼着去做此事。当然,有人战场舍生忘死,有人乱世夜夜笙歌,去与不去,都是他们自己的权利。我们没法子,也没有立场去要求他人如何,我们只能要求我们自己如何。” 苏斛叹息一声,“公子,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李子衿难得不避讳与她的肢体接触,伸手轻拍了拍女子香肩,安慰道:“咽不下这口气就对了!因为这说明你苏斛,与他们不一样。” 然后那个狐妖出身的青衣女子,看着那个笑容灿烂的锦衣剑客,大步向渡口边走去。 他笑道:“把安稳留给别人吧,我们自有我们的道要走。” 这一刻,苏斛眼中的锦衣剑客,虽然还不是金丹地仙,身上却好像散发着光。 一只狐妖,通过几百年在尘世间摸爬滚打,自诩早已对人性的阴暗处,见怪不怪。 可遇到意难平之事,依然会觉得吞不下这口恶气,觉得同样生长在一座天下,怎么就会有渡口边这样的家伙存在于世上? 若把渡口边那鸣鸾国的士兵,比作人性的阴暗处。 那么苏斛此刻眼中那个锦衣背剑匣的背影,就好像人性的光辉。 在李子衿成为一宗之主时,苏斛都没有这么觉得他已经不是少年了。 而在此时此刻,在这鸣鸾国渡口旁,青衣女子看着那人的背影,觉得愈发高大,才逐渐开始觉得,原来他,已经不是少年了啊。 李子衿在渡口旁,与那群鸣鸾国士兵简单说了两句,那士兵头头便不耐烦地点头,满脸都是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欠揍神情,看得宋景山和苏斛一直强忍住把他按在地上摩擦的冲动。 至于少女陆知行,已经一门心思开始在心湖之上,观想之后可能会出现的与妖族修士对阵的场景了。 大战之前,必先心中预演数场,观想自己可能露出的破绽,可能错过的机会。 每一个出剑与收剑的细节,也许都会决定生死。 师尊唐吟,没有教过少女剑术,只教过一句话,却就是这一句话,使得陆知行孜孜不倦地追求一个更高、更快、更好。 当时那位女子剑仙只对自己这唯一的亲传弟子说道:“要出不会让自己后悔的一剑。” 什么叫做“不会让自己后悔的一剑”? 陆知行思考这个问题,用了三年。 直到炼神境巅峰,卡在金丹境门口,那场历时半年之久的闭关,才让少女想明白了这句话。 也正是师尊这句话,让她突破到金丹境,成为一名剑仙,可以御剑跨越山海,去追一个想见很久的人。 想见你,很久了,想见你,很久。 少女斜瞥渡口边那锦衣剑客一眼,嘴角按捺不住的上扬。 他站在渡口边,朝几人遥遥招手。 符舟腾空而起,陆知行说了句要到旁边观想,便走进符舟上的木屋,闭目养神,养精蓄锐。 武夫宋景山站在符舟一侧栏杆旁,双手轻轻搭在扶手上,感受着大风。他是生平第一次乘坐符舟,心中感慨不已,原来这就是山上人的世界吗? 符舟船头,锦衣剑客与青衣女子并肩而立,各有心事。 李子衿歉意道:“苏斛,抱歉啊,我用了你的钱。” “啊?”青衣女子一脸莫名其妙。 李子衿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接着说道:“就是......当年在无定河,你留给我那袋神仙钱,你说那是你所有家当了,所以这三年来,我一分都没动过,一直小心翼翼地给你保管着,只在刚才,花了你十枚惊蛰钱,从那几个士兵手里,买下了这艘符舟。莫得法子,之前为了向川罗县买下这天涯峰,我花光了全部家当,一分都不剩了。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尽快还你。” 苏斛这才想起来,好像确有其事。 她巧笑一声,脸色古怪,说道:“公子,你不会当真以为那是奴婢全身家当了吧,我开玩笑的啊。” 说完,她伸手从袖里乾坤中,翻翻捡捡,径直往船板上扔出好几袋子神仙钱。 李子衿呆若木鸡,看了眼地上那些哐当响的神仙钱,又转头看了眼那青衣女子,一时之间竟是又气又笑又无奈又伤心。 亏得他把她那只包袱里的惊蛰钱,看得比自己的钱都重要。 见到李子衿脸色阴晴不定,青衣女子往他身前一凑,两人近在咫尺,她委屈道:“公子大人有大量,不会生我的气吧?” 李子衿皮笑肉不笑道:“不会。” 她又凑得更近了些,都险些要与他脸贴着脸了,在他面前吐气如兰,眼神幽怨道:“真的?用不用我补偿公子?” 吓得他身子后撤一步,背靠着符舟栏杆,连连摆手道:“不必了。” 她嫣然一笑,觉得自家公子模样变了,境界变了,说话的方式变了,唯独这一份对女子敬而远之的洁身自好,一直没变。 苏斛又转头,透过符舟木屋门前的薄帘,仿佛可以看见那位姿色跟自己一样能打的少女,觉得她能有公子喜欢,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 青衣女子再转过头,锦衣剑客已经转过身,双手搭在栏杆扶手上,静静眺望远方了。 微风拂过他的脸颊,掀起鬓角黑发轻轻飘摇。 女子望着他的侧脸,怔怔出神,想起几年前,两人一起走过的燕国大漠,一起住过的客栈酒馆,一起逃过的追捕刺杀,一起撒下的谎,睡过的夜。那是苏斛两百多年“人生”中,难得的安稳时光。 两人就这么打打闹闹,也从那大煊王朝,一路逃到了燕国境内。 彼时的少年,喜青衫,常坐在山头,回头眺望来时的路,眼里清澈如镜,观他如观己。 如今的剑客,脸上没了稚气,身材高大起来,眼中的清澈被岁月冲淡了些,然而这一切,都不影响他看着那个少女的眼神。 眼底尽是深情。 苏斛没听见自家公子对陆知行说过一句情话,可她就是觉得,他看着她的眼神,已经胜过山盟海誓和千言万语。 好像那眼神中,有藏不住的言语,不断在她耳边响起。 我李子衿,喜欢你陆知行,长长久久,始终如一。 那少女,其实也未对他说过哪怕一句情话,只是在他看不见她的时候,时常眺望远方,借着一个“情”字,不断练剑不断破境,以至于有了如今这个不到二十岁的金丹境女子剑仙。 上一个如此天赋的女子剑仙,她的名字叫做唐吟,如今是扶摇天下,剑气最盛者。 不善言辞的少女,眼神里的话,就不如他“说”得多了。 少女只是在与他对视时,从眼神中流露出寥寥三字。 我也是。 ———— 仓庚州主战场。 女子剑仙唐吟从剑气小天地中走出。 明乾生亦从他的袖里乾坤中走出。 大妖沢溟,被唐吟一剑砍得跌境,直接法相被毁,魂魄远遁妖荒天下,只能等待下一次妖荒天下打开天幕,再前往扶摇助阵了。 女子大妖杨花,在明乾生袖里乾坤里,被一根手指头按了个神魂不稳,以至于她舍了一件品秩为仙兵的上古法器,才从明乾生手底下逃脱,又连续捻碎数丈缩地符箓,回到前往妖荒大军上空。 杨花身受重伤,短期内再无战力,更折损了一件仙兵,眼神怨毒不已。 在她身旁,妖荒天下十一位顶尖战力凭空而立。 一位道童模样的大妖面无表情,说道:“你找错了对手。” 杨花咬牙切齿道:“与我交手之人,可是扶摇天下前三甲,你觉得他弱,大可以找他试试。” 道童大妖露齿而笑,“我就不试,咬我啊?” 她直瞪了道童一眼。 “行了,速战速决,老祖还在妖荒看着呢。”一位长着三头六臂的大妖打断了两人的针锋相对,眼前可还有几位劲敌虎视眈眈呢,你们两个呆子,吵个屁啊? 当然他没有把后面半句话说出来,否则场面更混乱。 道童与杨花都不再废话。 三头六臂那大妖,微微抬起一手,掌心一圈涟漪,瞬间扩散到底下的妖族千万大军之中,人人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士气高涨,战意昂扬。 “进攻。” 他轻笑一句。 而远在千里以外的圣人梁霄,眼中是生平从未见过的恢弘景象。 地上大军如蚁,密密麻麻,缓缓蔓延而至。 天上十二位身形各异的大妖,除却深受重伤的女子大妖杨花不计,其余十一位,个个气场恐怖。 一位道童,怀中抱拂尘,面容如稚童,境界如老道。 一位三头六臂的大妖,每一臂皆持不同兵器,刀枪剑戟棍剪。 一位身后背弓却无箭袋的大妖,凌空蹈虚,俯瞰拜剑阁遗址,意态闲适。 一位人首蛇身的大妖,空中“盘桓”,不时吐出蛇信。 一只口吐人言,身形庞大的黑色老虎,脊生双翼,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如虎添翼”。 一位女子大妖,一边御风前行,一边往脸上抹着脂粉。 一只黑牛大妖,缓慢挥舞着牛蹄子,每一步跃出都似缩地成寸,身形闪烁数十里。 一柄宝剑大妖,是那经年累月吸食日月精华开窍而生,却囿于一份“封印”,即便境界足够,依然无法修的人身,便只好“自己驭自己这柄剑”。 一位青衫男子,容貌年轻俊美,却是满头白发,腰间带双剑。 一位教书先生,身穿儒衫,头戴方巾,以扶摇的圣贤书,教妖荒天下识字,他亦是大妖。 此十位大妖,依旧不是最让在场扶摇人震惊的。 最后一位走到圣人梁霄,与扶摇天下视线中的,是一个扶摇的自己人。 粉衣神仙,常思思,那位曾在燕国,做了三十年侯爷的人。 粉衣候,常思思,便是这妖荒天下进攻扶摇的,第十一位大妖。 大煊王朝的百姓,这一日抬头望去,只见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是妖族的军队,男人捶胸顿足,女人郁郁寡欢,好像在那妖族十一位大妖以及千万大军出现的一瞬,就已经宣判了他们的死刑。 大煊京城的护城大阵,早已打开,在整座京城之外,笼罩起一层灵气屏障。 可没有人知道,那层透明的灵气屏障,究竟经得起那些大妖和妖族大军攻打几日? 一位少年鼓起勇气爬上大煊京城,站在城头上眺望,直面那“妖山妖海”。 他心中,不禁有一份疑问。 我扶摇人呢? 第两百四十八章 扶摇十一人 - 出鞘 - 祠梦 早先文庙那边,得到圣人梁霄的金色册子之后,便通知散落在扶摇天下的数十座书院,让那些平日里握着书本的先生,也要赶赴战场去了。 境界高的那批,直去大煊京城,在最凶险的主战场拦住妖荒大军的“洪流”。 境界低的那一批书院先生,便支援到仓庚州其他地界,帮助各王朝、藩国,做好战略部署。 如同圣人梁霄在主战场的作用一般,书院这些先生们,纸上谈完兵以后,手上也得握着兵器。 这壮大了许多山下王朝与藩国的信心,毕竟有了这些儒家炼气士的支持,胜算又高了些许。 这却也让山下王朝与藩属小国,真正开始害怕起来,因为连读书人都要挽起袖子,冲上战场去干架了,那么这场两座天下的战争,凶险程度自然非同凡响。 蒹葭州,一座名为若愚的书院门口。 山长文莫愁携书院一十九位教书先生,抬头望向空中缓缓落下的一艘仙家渡船。 若愚书院的先生们,境界最高者,也才只是金丹境的山长文莫愁,而境界最低者,只不过筑魂境罢了,他们一样要去战场。 一位文莫愁的得意学生,模样秀气,满身书卷气,他走到大门边,朝众先生深深作揖。 这位年轻学生问道:“先生们能去战场,学生们为何不能?” 仙家渡船已经悬停于大门上空,从上门抛下一串机关木梯,文莫愁摆手让其余十几位教书先生先行登船。 文莫愁没有回答学生这个问题,而是说道:“庆余,读书之外,也多与人接触接触。书上学问不少,书外学问更多,别总一个人躲起来看书了。读到什么心得,也可与同窗们,说道说道,集思广益,去其槽粕取其精华,方能集大家之长。” 年轻人郑重其事地点头,再度作揖道:“遵先生教诲。” 山长文莫愁笑了笑,知道他答应的快,未必真就会去做,也许只是在自己临行前,不想拒绝自己。 老人无需机关木梯,御风登上仙家渡船,站在上边,朝底下的学生们,轻轻挥手告别。 至于文莫愁没有回答学生的那个问题,其实远没有年轻人想的那么复杂。 有的学问化简为繁,有的学问化繁为简,都是好学问,只不过化繁为简或许比化简为繁稍稍难上一些。 习惯了凡事多想想,可能反而忽略了最简单直接的那个答案。 先生可以去,学生不可以。 为什么? 其实只是因为,一场大战无论输赢,总归会饿殍遍野,山河破碎。 大战之后,乱世之中,总还要有读书人活下来,去撑起后世的一片天啊。 ———— 仓庚州主战场。 十一位大妖正各自御风反往仓庚州深入。 女子剑仙唐吟直接遥遥递出一剑,去往那十一位大妖身前时,变幻为十一道剑气。 此举无异于——我唐吟,问剑你们所有人。 扔法宝的,恰符箓的,还有就是干脆靠着蛮横肉身硬抗这道剑气的。 但此十一位大妖,皆无例外,都被女子剑仙一剑拦住去路。 道童大妖啧啧称奇,“这女人路子真野!” 人首蛇身的大妖嗤笑一声,“那就先从这位天下剑气最盛者开宰。” “好。” 其余数位大妖,应声附和。 一瞬间,十一位妖荒天下的顶尖战力,瞬间锁定女子剑仙唐吟。 女子剑仙周身百丈之内,率先出现一张招魂幡,随后那手握拂尘的道童,几乎在一瞬间就摆下了引魂阵,他竟然是一位十境的阵师! 下一刻,明乾生暗道不好:“唐宗主小心!” 明乾生正要一个缩地成寸,去拉女子剑仙一把,岂料他低头一看,身子底下出现了一直黑色老虎,脊生双翼。 它已经吐出两颗猩红法球,一颗去往明乾生此刻御风的位置,一颗去往明乾生“下一刻”打算缩地而去的位置,竟然是未卜先知! 好在明乾生身为十境大修士,出手之前,先缩手入袖,袖中掐诀略作推衍,属于卜到了对方的未卜先知,这才缩地成寸到另一处,躲过了两记其实都是冲着自己来的猩红法球。 只是明乾生这一退,几乎就等同于将唐吟一人独立在敌军十一位大妖的围杀之阵里了。 妖荒天下十一位大妖,将唐吟团团包围。 女子御风悬停,手握剑气长剑,青丝飞舞不停,漠视周遭十一人,神色镇定。 “好一位女子剑仙,只凭你这份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气场,足以让我高看一眼。”黑牛大妖幻化出人身,是一位年迈的道人,头顶如意冠,一身道袍,身后背剑,脚踩道履。 黑牛大妖名为左沭,是妖荒天下那位老祖的坐骑,整日听老祖坐而论道,日久天长,便开了窍,踏上修行之路。资质不如何,只是寿命极长,如今已活了三千年,故而有此十境修为,在整个妖荒天下,左沭的资历都能排的上前三,且仅次于老祖之后。 唐吟对此置若罔闻,只是四下环顾一眼,暗中观察各个大妖的模样容貌,所带法宝,所处境界,并以心声,一一向远在千里之外的圣人梁霄传递信息。 黑牛大妖,十境炼气士,法宝未知,十剑之内。 黑色飞虎,十境炼气士,修无形道术,善火法,十剑之内。 脂粉女妖,十境,所修道法未知,但根据气机可以排除剑修的身份,五剑。 宝剑大妖,十境,近似剑修,很棘手。 青衫白发大妖,十境剑修,使双剑,不好对付。 儒衫大妖,十境巅峰,毫无疑问是儒家炼气士,鏖战可杀。 三头六臂那个,既是武夫又是炼气士,武夫境界九境,炼气士境界十境,实力最弱,三剑之内。 身后背弓者,十境初期,境界不够稳固,近身三剑可杀,但难点也在于近身。 道童大妖,怀里的拂尘是仙兵品秩,身上的道袍估计也是,十境阵师,此人最难杀,但他必须死。 那条长蛇,古蛟的变异种,所修道法未知,十境初期左右,十剑之内。 当唐吟的视线,挪到第十一位大妖身上时,她眼神古怪,却还是以心声告知了圣人梁霄,对方的根脚底细。 第十一位大妖,是燕国粉衣候,常思思,十境巅峰炼气士,胜负难分。 圣人梁霄将唐吟以心声告之的情报,一一详细记录下来,并以儒家“递字”神通,传递往文庙那边。 看着被十一位大妖团团围住的女子剑行,梁霄叹息一声,搜集情报,本身是件好事,可是唐吟过于冲动了,眼下敌众我寡,哪怕她是天下剑气最盛者也是凶多吉少。 如果可以的话,梁霄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唐吟的命,可他办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子剑仙陷入重围。 然而下一刻,梁霄直接瞠目结舌。 有数个不同的声音,直接响起,并未以心声交流,而是当场开口说话。 十个身影,蓦然出现在十一位大妖的包围圈内,与唐吟站在包围圈中心。 烟雨楼宗主,明乾生,十境巅峰炼气士,扶摇前三甲。 剑仙钟余,身着蟒袍,直接本体来到此地,换阳神身外身回到镇魔塔坐镇,扶摇最强的三柄剑之一,十境巅峰剑修。 摘星楼宗主,郭浩渺,笑容恬淡,身后一条璀璨星河,光彩斐然,十境巅峰炼气士,扶摇前三甲。 风雷城宗主,杨开霁,十境剑修,手握一柄新鲜出炉的风雷城宝剑,仙兵品秩,名曰“屠龙”。 追云宫宫主,女子剑仙云梦,十境剑修,面戴薄纱,第一次手上握剑,出现在天下人面前,佩剑名曰“观云”。 山海宗宗主,岑天池,上古神灵转世,眸中日月共存,十境巅峰神灵。 龙虎山天师,张若陵,穿道袍,踩道履,背桃木剑,双手笼袖,十境巅峰炼气士。 白玉京掌教,符沉,笑容灿烂,头顶莲花,脚踩道履,仙剑纯钧之主,十境巅峰,既是炼气士,亦是剑修,更是阵师,身后的大道显化之物,比在场两座天下的修士更为惊世骇俗。 这位白玉京掌教的身后,是黑白两条阴阳鱼,缓缓旋转,一身道气展露得淋漓尽致,头顶些许紫气,云中更有祥瑞呈祥,虹彩,白鹭,仙鹤,祥云,金光熠熠,气象惊人。 如果说这个隐匿身份许久的昆仑白玉京掌教的现身,已经足够惊世骇俗,那么当最后一位扶摇大修士身形浮现之时,在场的大妖也好,战场上其他的炼气士也罢,都再难遮掩眼底的惊讶。 只因那第十位出场之人,便是这扶摇天下,理所应当的第一人。 那个迄今为止,都没有露过面的不夜山山主,也是扶摇十人当中,当之无愧的第一。 郭浩渺也好,明乾生也罢,都只能是前三甲,屈居于这位不夜山山主身后,并且没有半点怨言。 他的模样,逐渐从模糊转而化为实质,容貌终于可见。 是一位......稚童模样的剑修,容貌不过七八岁的样子,腰间挎仙剑,身着袖珍青衫,一张小脸如同粉雕玉琢,模样可人。 此人便是扶摇天下第一人,不夜山山主,隋玉成。 女子剑仙唐吟,即便盛气凌人,脑子可不蠢,不会傻乎乎的孤身入阵,乃是先前在心声之中,听见数位扶摇大修士以心声询问这位女子剑仙,能否为他们制造一场“围杀”,自然是要以唐吟作为诱饵,引那十一位大妖入阵,之后,反客为主,将他们一网打尽。 唐吟想都没想,直接答应下来,她的实力,足以自傲,足以自信,甚至足以自负,足以目中无人。 所以剑挑大妖,而且还要一人剑挑十一位。 当既是剑修又是炼气士又是阵师的白玉京掌教出现在这场围杀局正中心时,妖荒天下那个道童大妖的招魂幡以及引魂阵,瞬间不好用了。 随之而来的,是天空中,蓦然出现一座玲珑宝塔。 宝塔之下,无数金色光圈,一环又一环,将在场十一位大妖紧紧束缚。 之后,一根上古捆仙绳,从白玉京掌教符沉袖中飞出,直接以一根捆仙绳,将十一位大妖牢牢束缚在原地。 “喜欢以多欺少,还要先打女人,是吧?”符沉双手掐道决,在玲珑宝塔的锁魂阵下,又加一层阵法——诛妖阵。 无妖可逃。 下一刻,符沉收敛笑意,左手掐道决,右手掐剑诀,身后阴阳鱼猛然旋转。 天地间,一切生灵暂停运转,包括那风霜雨雪,包括那日月星辰。 道决催动阴阳鱼,将光阴定格,随后剑诀驱动鞘中仙剑纯钧,一剑递出,直取道童大妖的头颅。 因为女子剑仙唐吟的心声情报里,明确点明了,此人必杀之。 仙剑纯钧穿颅而过,道童大妖神魂出窍,欲碎金丹而遁走。 符沉一拂袖,玲珑宝塔瞬间坐下,将道童大妖拘押其中,符沉再一抖搂道袍,衣袖中飞出数张青色符箓,每一张青色符箓,都可让那座玲珑宝塔的重量,更翻一倍。 在第十张青色符箓贴到玲珑宝塔之上后,被拘押在宝塔里的道童大妖的魂魄,奄奄一息,再难以术法神通冲撞宝塔内部,以图逃命。 此刻,现场便只剩下十位妖荒天下的大妖了,却还有十一位扶摇天下山巅修士。 这位仙剑纯钧之主,白玉京掌教符沉,为扶摇天下,先下一城。 ———— 一叶符舟,连夜赶路。 一路上,都有文庙圣人,分散扶摇九州各地,在九州之间,建立了上百个传送法阵。 又有墨家机关巧匠,在各州仙家渡口,免费提供机关鸟、仙家渡船、墨家符舟。 有那万中无一的阵师一脉,盛世之时避世不出,乱世之时,率一众弟子出山,为即将赶赴仓庚州支援主战场的炼气士以及王朝与藩国的山下军队,亦或是那些散修野修,在江湖上开宗立派的武夫、拳师、镖局。 仓庚有难,八方来援。 如今的扶摇天下,算是所谓的“命运共生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所以本该乘坐符舟飞行近两月时光才能抵达仓庚州的李子衿众人,经过了几次传送法阵的辗转,山水腾挪之后。 如今符舟已经离开桑柔州,飞入邻近桃夭州的云海之中,距离仓庚州,也不远了。 李子衿等人,想要赶在一月内赶往仓庚州,然而符舟飞行速度,并不算快,不比那些用料金贵的仙家渡船。 木屋里,锦衣剑客缓缓落座。 “怎么了?” 少女睁开眼,结束了一场“观想之战”。 李子衿欲言又止。 门外的青衣女子笑道:“我家公子,是担心你呢。” 她这才忽然明白过来,强忍住笑,只是眉梢轻轻弯下,提醒道:“某人自己还只是个炼神境,担心一个金丹境做什么?” 李子衿有些赧颜,抓了抓脑袋,觉得她说的没错,与其担心少女的安危,倒不如抓紧时间,多多呼吸吐纳,运转灵气,小周天大周天,日月精华吸起来。 恩师谢于锋总说,修行修行,修的便是个水磨工夫,哪有人呼吸吐纳完几个周天,就直接当场破境的? 没有。 天赋再如何异禀,说的也只是在破境之时,比旁人容易找到破境契机,比旁人更容易抓住契机,随后一举破境。 这世上可没有谁是单靠吸取天地灵气和日月精华,就遥遥领先其他炼气士的。 难不成有人吸一口灵气,顶别人吸好几十口灵气? 自然不能。 虽然炼气士与炼气士之间,天赋的差距,是体现在破境的关键节点上。 然而炼气士与炼气士之间,努力的差距,却是体现在修行路上,每一个点,无论是否抵达一境巅峰,无论当时是怎样的心境,怎样的处境。 好比那双剑少年丁昱,每日比同门师兄弟早起一个时辰,多练剑这一个时辰,三百六十五天以后,就拉出一小截差距。 那么三千六百五十天以后呢?三万六千五百天之后呢? 差距会越来越大,到最后以至于从领先同龄人一大截,变成了当年那些同龄人都死绝了。 朋友,敌人,都早已化作历史中一抹尘埃,只存留于活下来那个孤独修仙者的记忆当中。 若得道了,自然能想得明白。 可对于修道之人,最大的悖论便是,究竟是想明白以后才能得道证道,还是得道证道之后,才能想得明白? 若要知道,都需要先得道证道,那么去修道的这个过程,又为了什么? 都已经想得明白了,还要得道做什么,只为了长生吗? 长生是什么? 是朋友敌人都死光,只留下我一人,静看王朝更替,斗转星移? 是沧海变成桑田,桑田又变成沧海,我只独坐云端,挥手云聚云散,风起风平? 是置身一条金光灿烂的光阴长河中,随意出入岁月的某一处节点,更改历史,游戏人生? 长生这件事情本身,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趣。 修道之人,想必追求长生,也许不是追求那个长生的结果,而是追求追求长生的那个过程。 就好比,这世上,有男子喜欢女子,也有女子喜欢男子。 但有的人,并非真心喜欢对方,他喜欢的,可能只是喜欢对方的这份心情。 我喜欢喜欢你,亦或是,我喜欢你喜欢我,所以假装我也喜欢你,以此换来你继续喜欢我。 这也是所谓月老红绳,牵错了对象的症结所在。 红绳与红绳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自然大小粗细不一,长短绳结不一,坚韧程度不一。 一张红网,网尽天下人,而非只是天下有情人。 有的人的喜欢,追求一个务必要与对方在一起的结果,在一起过还不够,得永远在一起才行,就好像修道之人务必求一个得道长生的结果。 有的人的喜欢,只需要一个“曾在一起过”的过程,然后好聚好散,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更有甚者,甚至连“曾在一起过”这个简单的过程都不需要,就只需要一个“我喜欢过你”这份心情。 换在修道之人身上,一样很好理解。 前者,功利心过强,却未必就有错,或者说,未必全错。 后者,简单纯粹,合也可,散也可,随心所欲,无所拘束,就一定对么? 很难一概而论,可很难一概而论,难道就不论了么? 正如修道一事,登天太难,长生更为不易,得道证道,古往今来,几人成? 可修道难,得道难,就不去修了吗? 自然也不是。 回头再看,无论过了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修道者,长生者,回头去看自己走过的路,只会觉得那条路说长也长,说短,其实也短。 短到过往十年百年千年万年,仿佛只在一瞬间就过了。 而过往的那些故人与故事,就好似只是记忆场合中的一圈涟漪,来得快,去得也快。 故人与故事,来去皆匆匆。 李子衿闭着眼,缓缓吐纳,想着脑海中的无数问题,识海内的灵气,宛如一条长蛇,经过身体里的洞府窍穴,缓缓蜿蜒在筋脉与血液中。 被那条“长蛇”攀爬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印记。 灵气长蛇,温养洞府窍穴,洞府窍穴,又反哺灵气长蛇,以至于那条长蛇,愈加壮大,这才从最初的一条蚯蚓,成长到今日的长蛇,再到日后的大龙。 忽然,夜幕中,有一道剑光飞速划过,砸向桃夭州不夜山方向。 地动山摇,以至于还与不夜山相隔百里路途的这艘符舟,都感受到了那巨大的冲击。 李子衿当机立断,“苏斛,调转方向,先去不夜山!” 青衣女子点头,向符舟的船舵灌注灵气,转移方向,去往不夜山的位置。 期间,云层中有数位剑仙,御剑驰骋,途径那艘符舟。 一位中年男子御剑靠近众人的符舟,出声问道:“诸位道友,可是打算赶赴不夜山一探究竟?” 苏斛轻轻点头,“是。” “好。”那中年男子笑着转头,对身后几位同行剑仙说道:“帮他们一臂之力。” 几人各自以掌抵住符舟船尾,齐齐发力。 符舟在原本的疾驰速度上,更为迅速,如箭飞驰向不夜山。 苏斛朝那几人遥遥抱拳,觉得这样的家伙就是比鸣鸾国渡口的那支军队看着顺眼多了。 而那几人也各自抱拳,目送符舟远去。 为首的中年男子遥遥朗声道:“道友保重,我们几位还要连夜赶赴仓庚州,有缘再见!” 苏斛笑道:“一路平安。” 李子衿走出符舟上的小木屋,站在栏杆处俯瞰,不夜山的轮廓,愈发清晰。 锦衣剑客,看着那座鹧鸪峰上的藏书楼,仿佛已经可以看见一位不修边幅的老人,吊儿郎当,手里拧着只酒葫芦,大口饮酒。 人生何处不相逢,愿相逢处有春风。 第两百四十九章 剑气化飞龙 - 出鞘 - 祠梦 三日前。 不夜山镇魔塔。 一批夜使正里三层外三层,将镇魔塔围了个水泄不通。 守陵人钟余的阳神身外身驻守在镇魔塔顶端,俯瞰塔下的“天外来客”。 那是不知妖荒天下以何种手段送到不夜山来的一批妖族军队,目测十万余人,有一名大妖作为主将,率领十万妖族修士攻打镇魔塔。 钟余遥遥望向仓庚州方向,“是预谋吗?” 他随后又望向扶摇天下西边的锁冥寺,以及那座诛邪楼。 早先,镇压妖荒天下的压胜之物拜剑阁已经沦陷。 这导致了扶摇天下失去对妖荒天下的压胜,以至于被妖荒天下攻打。 如今,扶摇只剩下其余三座分别镇压邪鬼魔的压胜之物。 眼下妖荒大军分出一小批修士攻打镇魔塔,是打算把魔罗天下的通道也给捅破? 单独来看,扶摇山巅战力,不惧怕于任何一座天下。 然而一旦出现两座甚至更多座压胜之物失守,让扶摇天下失去对其余四座天下的“隔绝”,其他几座天下联手攻打扶摇。 那么扶摇势必不敌,最终沦陷。 可能到头来能够活下来的,只有那几位十境巅峰的大修士,能够凭借着登峰造极的境界,或躲入一处隐匿世外的洞天福地,或幻化为一名妖族修士,完全遮掩自己的人族气息,从此融入妖族的城池,将扶摇人的身份,永远当做一个秘密。 无论哪种存货方式,对于那些扶摇山巅炼气士来说,都是苟活,都是屈辱。 钟余斜瞥一眼镇魔塔下,那边有只分神境巅峰修为的大妖,正一马当先,带着身后十万妖荒大军,肆意冲撞不夜山守备在镇魔塔附近的夜使。 钟余的阳神身外身,战力虽然也当十境剑修看待,但却不如本体,无法肆意出入镇魔塔,只能遥遥以剑气帮助塔外的夜使们击杀妖族士兵与修士。 不夜山夜使普遍年纪不大,都需得是天才中的天才,才有机会被选中,成为一名潜伏在黑暗中的夜使。 他们是不夜山的守夜人,也是扶摇天下的守夜人。 一位腰间悬挂有不夜玉牌的年轻剑修,是夜使中境界最高者,分神境。 他一袭黑衣,蒙面背剑,眼中精芒闪过,已然死死盯住了对方的妖族头领。 他与那妖,都是分神境。 眼下留守在镇魔塔的夜使,只有两百余人。 有一部分夜使,终年不会离开祖师堂,只为守护祖师堂灵牌香火而战,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们也有命令在身,不得离开祖师堂半步。 还有一部分夜使,留守在不夜城以及藏书楼这两个地方,暗中守护不夜山的底蕴。 更多的夜使,其实早在仓庚州主战场生起祸端时便被派往仓庚州支援去了。 若非不夜山还需要守护一座镇魔塔,来压胜魔罗天下,恐怕弟子们会倾巢出动,奔赴前线主战场。 无论怎么想,两百个夜使,要拦住十万妖族大军,都有些荒谬。 守陵人钟余的阳神身外身,可以帮忙杀妖,却无法救下每一位身处险境的夜使,总有人要死。 而夜使们,又不可能当真将通往镇魔塔的道路完全让给妖荒天下这十万人马,任凭他们去攀爬涌入镇魔塔。 守陵人钟余的实力毋庸置疑——可是天晓得妖族修士里,有没有藏着那么一两个手段玄妙,能够隐匿身形气机,亦或是通过旁门左道的秘术玄通,偷偷潜入镇魔塔,去破坏压胜通道上的符文的家伙存在? 所以两百余位夜使,只能够誓死守住镇魔塔的入口,用他们的身体,挡住妖族前进的脚步。 至于守陵人钟余的阳神身外身,则会格外注意那个妖族头领,以防对方骤然出手,对夜使们大开杀戒。 并且钟余只有在保证镇魔塔不沦陷的情况下,适当出手替夜使们击杀那些妖族修士。 阳神身外身,毕竟不是本体,无法继承本体的全部战力,更何况钟余在主战场之上,若遇到紧急情况,说不得还需要不断从留在镇魔塔的阳神身外身身上“抽取”灵气过去,以补充持续作战能力。 所以留在镇魔塔的这个阳神身外身,会伴随着时间越往后推移,战力愈来愈低。 可能起初他与钟余本体一样,十境巅峰剑修实力,在本体于主战场战至力竭以后,抽取部分灵气过去作为填充,那么这个阳神身外身,就会“退步”到十境中期修为,然后是十境初期,之后九境巅峰、中期、初期。 总之钟余本体每一次提取灵气过去,分身的实力就会下降一大截。 实际上那位钟剑仙,能够想得出这么一个两边兼顾的法子,已经殊为不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分出一个与自己同等境界的阳神身外身来的。 大多数炼气士,所唤出的分身,无论阳神还是阴神,基本上都会远远低于本体的境界。 镇魔塔下,妖族那只名为山突的分神境巅峰大妖,已经捻碎老祖赏赐的符箓,为身后十万妖荒大军,提升了战意,人人兽血沸腾。 伴随着那声“进攻”。 呼喊与冲锋,掀开帷幕。 这一日,两百余位夜使,眼中所见,皆是密密麻麻的妖族士兵与妖族修士,耳中所闻,皆是他们从未听过的妖荒天下的语言。 为首那位分神境年轻夜使,左手轻轻抚过腰间那枚不夜玉牌,整个夜使的队伍中,仅他一人,有此殊荣。 不夜玉牌,天下仅十枚,他很荣幸,自己是十枚其一。 年轻人名为司徒不悔,此刻他拔剑出鞘,遥遥剑指那只分神境巅峰的妖族头领。 司徒不悔身形化作一道剑光,径直冲向妖族大军,将那大军冲锋的阵型,撞了个稀巴烂,之后剑光速度只是稍有下降,而后直接找上妖族头领,一剑刺中那妖族头领肩口。 一人一剑,带着一妖,横飞而出,遥遥落入不夜山外围的荒山野岭之中,使那妖族头领砸入地面,整个人仿若“镶嵌”在山根处,模样狼狈,却只对他造成了轻伤。 妖族首领名为山突。 此刻他现出原形,青面獠牙,体表坚硬如铁,体型庞大,三五人高,手臂粗壮如树干,而司徒不悔方才插入山突肩口的剑,也在对方现出原形后,被直接弹出皮肤,竟将剑刃给弹起卷刃。 司徒不悔有过短暂的惊愕,然而那山突粗如树干的手臂已经朝他当头挥下,年轻夜使一个侧身,一脚踹山突手肘处,借力纵身向后飞驰,与对方拉开距离,并在这个过程中,指尖掐诀,朝山突递出两道剑气匹练。 两道白光迅速闪过,不出意外地落在山突胸口,却只是发出一连串的铿锵响声,随后被径直弹开,凿穿山脉一片石壁,摔落碎石无数。 司徒不悔身形飘落在悬崖边一颗横生枝节的劲松上。 看着山突如此坚硬的体表,司徒不悔一咬牙,脚尖轻点苍松,飞上悬崖,一个翻滚从山突脚下经过,递出剑气攻他下盘,竟也纹丝不动。 年轻夜使丝毫不奇怪,继续腾挪身形,试图找到对方的弱点。 练剑之前,师尊说过,凡遇肉体蛮横者,必有一处罩门是其弱点,哪怕是号称金刚不坏的罗汉金身,一样有弱点可寻。 这大妖体型庞大,无非是需要寻找的“点”多了些,未必就当真不可战胜。 于是司徒不悔东南西北,前后左右,借助灵活的身法,递一剑,换一处,体型庞大有体型庞大的好处,却也有致命的缺陷——不够灵活,以至于山突只能够看着那个小如麻雀的年轻人上下乱窜,左右横飞,在他“坚不可摧”的肉体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印记”。 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剑痕,甚至连他的皮毛都伤不......那是? 山突一个不经意间,弯下腰朝地面的司徒不悔砸出一拳,被对方闪身躲过,并踩着山突的手臂,跳上他的肩膀。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长剑轻轻抹过他的脊背处,类似于人族“琵琶骨”的位置。 司徒不悔眯眼微笑,找到你了。 一剑横抹拉出细微血痕,随后手上力道加深,灌注十成十的灵气于剑上。 剑气直渗入那巨人山突的脊背之中,紧随其后的,是骨碎之身。 司徒不悔双手柱剑,然后抬起一手,迅猛将剑照着那处罩门,狠狠一掌拍下。 佩剑硬生生插入山突的脊背,血肉横飞。 垂死挣扎之际,那大妖山突身形胡乱冲撞,司徒不悔高高跃起,双手结一记道印,默念一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剑诀。 年轻人眉心飞出一柄本命飞剑,华光流转,迅驰如电,飞速穿透山突脊背,成就最后的绝杀。 剑出如龙,将大妖山突斩落山崖。 ———— 不夜山那边,钟余眉头微微一皱。 难道是个幌子? 妖荒天下若真心要攻打镇魔塔,岂会只派出一个分神境巅峰的大妖来,完全不够看啊。 他随手一剑,横扫数百人,又将十万妖族兵马的前进脚步滞后。 在镇魔塔外,距离守陵人钟余百丈之内的范围,仿佛有一道无形屏障,只要进入这个屏障的范围,就会被钟余的阳神身外身递出剑气,直接抹杀。 所以在那无形屏障处,尸体都堆砌如山了。 而妖荒天下那些家伙,仿佛打了鸡血一般,冲在前面的妖族士兵不断地死,后面的妖族士兵一样头铁得很,不断往前面冲,直到将距离镇魔塔百丈处,堆砌出一座高高的小山包。 远处,刚刚斩落一只大妖的司徒不悔御风飞回来。 钟余颇有些意外,他竟然赢了? 如此,便更加深了钟余对此事的疑惑,妖族搞了这么一处戏码,究竟意欲何为,总不能只是单纯派人来送死吧。 难不成,是为了拿妖族士兵的命,来消磨我的剑气?钟余心思急转。 忽然,他立即伸手在身前一记横抹,拉开一道光幕,仿若掌观山河神通。 下一刻,这位守陵人才终于发现了端倪。 原来前来送死的,全都是妖族士兵,没有一个妖族修士。 而之前藏匿于大族大军中的妖族修士们,此刻正聚集在距离不夜山十里以外的一处山洞里,似乎在举行某种神秘的仪式。 难道......是献祭?! 钟余脸色大变,阳神身外身无法离开镇魔塔,此刻而守在镇魔塔附近的两百余位夜使,亦不能突出重围。 虽然他不知道妖族那边在举行什么仪式,可他......当终于再度望向那座尸体堆砌而成的小山,他明白了。 被那个神秘仪式所献祭召唤出来的对象,会是一个相当恐怖的存在,且实力绝对在十境之上。 而且极有可能,是传说中的“不死之身”,这些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 用鲜活的生命,献祭召唤一个近乎于不死之身的强大存在? 钟余抬起道袍,袖中飞出一柄传信飞剑,直去不夜山祖师堂。 不夜山祖师堂,副山主袁天成双手负后,站在祖师堂门外,闭目养神。 这场风波,其实早在几些年,就有伏线崭露头角。 所以不夜山山主,隋玉成,才会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便是潜伏到妖荒天下,杀妖去了。 原本妖荒天下的大妖,远远不止这么点。 全仰仗那位山主大人,神通广大,屡屡进出妖荒天下核心地域,剑下砍落的大妖头颅数之不清,事后偏偏还能全身而退,就连妖荒天下那位“老祖”,都奈何不得他。 否则如今出现在扶摇天下仓庚州拜剑阁遗址的大妖,就绝不止十一位,而是二十一位、三十一位了。 当然,也并非说隋玉成真就强到连妖荒天下老祖都打不过的地步。 隋玉成与那位妖族老祖,是互相之间,奈何不得。 换做那位妖族老祖,若能潜伏入扶摇天下,一样可以肆意袭杀扶摇十境大修士,隋玉成同样奈何他不得。 正值思虑之际,一柄传信飞剑骤然悬停于袁天成面前。 广袖男子取下信,归还飞剑,阅过信上内容以后,他屈指施展一记随时随地都能传送的阵法,身前出现一面镜子,他一步迈出,进入那面镜子,而后镜子消失,袁天成也消失。 下一瞬,他便出现在藏书楼中了。 那位武夫老人,正在打着瞌睡。 作为不夜山副山主的袁天成,见到他,依然是毕恭毕敬地深深作揖,并尊称一声:“阁老。” 老人半睁开一只眼,意态闲适,随口“嗯”了一声。 袁天成开门见山道:“山主曾与阁老,有过一场约定。” 武夫老人笑了笑,“是,老夫如今,不是正在履行这场约定么?” 广袖男子轻轻点头,“前辈言出必行,实令晚辈钦佩。” 老人嗤笑一声:“有话直说!” 袁天成毫不介意,继续说道:“山主与阁老的约定,若阁老输了,便要一生为我不夜山,看守藏书楼,这项约定后面那句话,不知阁老还是否记得?” 武夫老人坐起身来,若有所思,随后给出回答道:“你是说,隋玉成那句‘若不夜山有求于你,望你看在双方做了多年邻居的份上,帮衬一二,不夜山只求你一件事,只要你答应去做,无论成与不成,从此便是自由身,且你不算违背约定。’?” 袁天成有些汗颜,他可不敢直呼山主名讳,轻轻点头,“正是。” 武夫老人笑道:“怎么,连隋玉成都解决不了的麻烦,找上门来了?” 广袖男人微微摇头,“山主此刻,不在不夜山。” 若非如此,又何须请阁老出手? 老人又问:“那位钟姓后生呢?他的剑术,不是号称扶摇天下最高者吗?” 袁天成再次摇头,“钟剑仙本体也不在,唯有阳神身外身留守镇魔塔,而且看样子,钟剑仙的阳神身外身,也会随着时间推移,杀力减退。” 听到此处,武夫老者才微微收敛笑意,他一个翻身,站了起来,问道:“是扶摇,出什么大乱子了?” 袁天成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阁老的眼睛。” “又不难猜。”老人毫不在意,直接问道:“什么乱子?” 那位不夜山副山主,沉吟片刻道:“妖荒天下,进攻扶摇,拜剑阁沦陷,仓庚州已陷入战火之中,十一位大妖联袂出手,上千万妖族大军举兵攻入扶摇。” 武夫老者眼中熠熠生辉,笑道:“他娘的,当年老夫就不该与隋玉成打那个赌,不然这会儿,便可以到仓庚州去大展拳脚了,几十年都没活动过筋骨,闷都快闷死了!” 袁天成不敢吭声。 那阁老又瞥了他一眼道:“你能代替隋玉成,做这个决定?” 袁天成点头道:“山主临行前,已将此事全权交由我定夺,此刻镇魔塔岌岌可危,事关重大,晚辈不敢怠慢,只能恳请阁老出手,此事之后,无论成与不成,前辈都不必再为不夜山守护藏书楼。” 阁老轻轻点头,“老夫信得过你,那就这么说定了。” 武夫老人活动了一番脖子,摩拳擦掌,浑身骨头咔咔作响。 在一阵清脆刺耳的响声之后,老人的身形瞬间消失于藏书楼中。 一位武仙,五十年来,第一次认真出拳。 ———— 镇魔塔上,守陵人钟余已经不再肆意出剑斩杀妖族冲锋的修士了,都是以剑气砍在地面上,制造地面陷阱与路障,阻挡那些妖族士兵冲进来送死。 因为他已经隐隐有所猜测,妖族士兵死的越多,那个被献祭召唤出来的“存在”,就会越强大。 而那个强大的存在,所支撑的战力上限,应该就是十万条鲜活生命。 如此一来,一切都想得通了。 妖荒天下的目的的确是要攻打镇魔塔,使得扶摇天下失去对魔罗天下的压胜。 妖与魔,才好联手进攻扶摇。 面对一座妖荒天下,扶摇占据上风,可一旦要同时面对两座天下的进攻,那么即便是地大物博,人才辈出的扶摇天下,也未必能够成功“守擂”。 这场“守擂战”,决定的并非一群攻擂人或是守擂人的生死。 它决定的,是一座天下的存亡。 钟余忽然眯起眼,看见那座尸山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地面爬了起来。 无数尸体,组成手臂、腿脚、驱赶、头颅。 那些从未参战的妖族修士,联合献祭出了一尊怪物。 大如山岳,猩红双眼,浑身散发出刺鼻难闻的腥臭气息,头顶竟然还有一轮猩红之月悬空,仿若一尊堕落神灵。 钟余深吸一口气,是个劲敌。 哪怕他本体在此,一样不敢说可以轻易战胜这尊......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妖物还是鬼物的存在。 会是一场苦战。 钟余并拢食中二指,面朝那尊猩红妖物,纵横两道剑气飞出,结果径直从那尊猩红妖物的身体上“穿透”过去了。 钟余愣了愣,打不中的敌人? 然而下一刻,那猩红鬼物便猛吸一口气,随后从口中,凝聚出一颗大如山包的球形妖气,竟然使妖气化作实质,尸山尸海的堆砌,帮那尊妖物口中的妖气,增添了不少威力。 那球形妖气骤然飞出,速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一瞬间就要抵达镇魔塔。 铺天盖地的恐怖气息席卷而来,以至于它所过之处,哪怕相隔数十丈的地面,都被那股气势威压,压出无数坑坑洼洼的凹陷。 以至于一座镇魔塔,若非有守陵人钟余脚踩于顶,只怕早已被那股气势威压冲撞得摇晃不止。 面对如此恐怖,堪称十境巅峰炼气士的倾力一击。 钟余不敢怠慢,双手合拢,并作一记剑诀,两根食指和中指结做剑印,四指之间,一粒光芒万丈的剑芒凝聚,随后便是一条五爪飞龙横空出世。 而钟余身上那件蟒袍,袍上绘制的“蟒”已然消失。 那份龙威浩荡的神韵,只搅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一声响彻天地的龙吟,瞬间吼得那团球形妖气速度骤降。 下一刻,周身玲珑剔透,被剑气凝聚而幻化的五爪飞龙,口中同样吐出一口龙息。 剑气成龙,龙吐剑气。 而钟余手指微微向前按压,在那飞龙所吐的剑气之上,有增加一道足以撕碎仙兵品秩法袍的剑气匹练。 白光金光相互融合,撞上球形妖气的猩红之光。 “砰” 是极致地爆炸盛宴,在战场上,开出一朵朵血花,炸碎了数十位正在与妖族大军厮杀的夜使的身体。 也炸碎了成千上万的妖族士兵的尸体。 两败俱伤。 钟余阳神身外身微微皱眉,对方的妖气储量看起来深不见底,然而自己所能递出的剑气,如刚才那般威力的,至多还能出十剑。 十剑之后,怎么办? 本体那边,大战也开始了。 二十一位山巅修士的混乱厮杀,凶险程度远胜这边,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他无暇分心再兼顾这里,假如阳神身外身可以离开镇魔塔,那么钟余有信心迅速与那只妖物分出生死,而且他不会输。 但问题在于,钟余一边需要关注本体所处的仓庚州二十一位山巅修士的厮杀战场,一边需要以分出一粒心神,使得阳神身外身镇守镇魔塔,抵御十万妖族大军的进攻。 更不必说眼下,他的阳神身外身,还多出了一个杀力同样夸张的妖物对手。 正当钟余愁眉莫展之际,猩红妖物竟然又接连吐出两颗球形妖气...... 这一次,是双倍杀力,两个球形妖气接踵而至,钟余只能守住一颗! 剑气成龙,与一颗球形妖气再度碰撞,随后相互消散于天地间,炸出地面无数血花,双方各有伤亡。 而另一颗球形妖气,眼看着就要砸落镇魔塔上。 下一刻。 一为赤脚武夫,凭空出现在镇魔塔边界上空,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抵住那颗杀力恐怖的球形妖气。 第两百五十章 拳罡镇山河 - 出鞘 - 祠梦 是藏书楼那位阁老。 老人一指阻住猩红法球冲撞镇魔塔,闭着眼睛感受着近在咫尺的狂暴气机。 舒坦。 怎一个舒坦了得。 对于武道登顶之人来说,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难以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 沉寂了五十年之久,老人缓缓睁开眼。 一身气势,陡然大变。 狂发笔直飞舞,衣衫被浑身升至顶峰的武仙气象,撑了个粉碎,连齑粉都未留下,当场消散。 与老人的衣衫一起消散的,还有那颗剑仙钟余来不及抵挡的猩红法球。 钟余原地愣住,他知道不夜山藏书楼中,有这样一位神秘兮兮的武夫老者存在,可他从未与之见过,更不甚了解,没想到,竟然是一位十一境的武仙! 此人姓甚名谁,为何以往,闻所未闻? 然而大敌当前,并无闲暇留给钟余询问。 因为那位武仙老者,身形如风,在并未缩地成寸的情况下,一步迈出,竟然已经抵达猩红妖物上空。 一瞬过后,妖物才堪堪抬起头,一双猩红双眼直面赤脚老人。 与它打上招呼的。 只是一拳罢了。 那一拳的威势,可与数年以前,另一位隋姓剑仙,剑开天幕的一剑相提并论。 一拳仙人跪。 这一拳,拳罡之盛,敢与日月争辉。 那个迅驰如风的身影,拳罡开道,将不夜山的半边天幕都照亮,砸落猩红妖物的头颅,直接将其头颅砸碎,身躯零散成千万具尸体。 而那些尸体,显然已经开始重组,这便是钟余理解的“不死之身”。 然而,一拳过后,一拳又来。 这一拳,砸得那尊猩红妖物,身形如剑,一路开凿,将地面凿如地底百丈。 一拳又一拳,一拳复一拳。 那个五十年未递出一拳的武夫,出拳之快,身法之快,以至于他一人出拳,便打的成千上午具即将爬行起来重组妖物的尸体,不断粉碎,又不断愈合,不断重组,又不断粉碎。 一百丈,一千丈,一万丈。 老人仿佛用尽力气,以猩红妖物的身体,丈量大地的厚度。 他打的那只十境巅峰的妖物,连还手的力气和时间都没有,只能一碎再碎,一落在落。 无数闪耀着白色光亮的拳罡,将地底世界照得透亮,仿若另一片“天”。 在他拳前,万物皆要让路,不让则毁。 披头散发的武者,拳罡之盛,已至巅峰,平生仅有两次。 第一次,乃是少年时,经过无数次出拳开凿山脉之后,第一次面朝大海,用尽力气,递出一记重在拳意而非拳劲的一拳。 拳凿山脉,以练拳劲。 拳凿大海,以筑拳意。 一拳打在山上,是粉碎,是崩裂,是齑粉,是血肉与顽石的较量,是拳劲凝聚与爆发。 一拳打在海上,是浪起,是惊涛,是漩涡,是自身气势与大海气势的碰撞,是拳意的形成与修正。 拳以凿山练无坚不摧之劲。 拳以砸海筑大海无量之意。 何谓武仙? 并非武道走到尽头,飞升登天。 而是武道走到尽头,无需登天,便可拳落仙人,傲视众生。 赤脚老人收起拳头,微微侧过身子,一身真气凝聚与一拳之上,而收缩,是为了更好的凝聚。 正如有时候,蹲下去,才可以跳得更高。 欲扬,则要先抑。 当老人的拳头,收缩到一个极限之后,他缓缓闭上双眼。 一拳砸落,便有千千万万个赤脚武夫,向着千千万万具尸体出拳。 那尊猩红妖物,再无法重组身形,因为那些组成它手臂和驱赶以及它身体里一切的尸体,都已化作虚无。 与那些尸体一同化作虚无的,还有镇魔塔底下横竖一千丈范围内的一切。 那个五十年只出此一拳的老人,仿佛把天地后面那个“地”字,羞辱得体无完肤。 ———— 妖荒天下。 万里黄沙不复存在。 风声呼啸而过,拜剑阁位于残骸。 故人故事都已远去,唯有剑意长存于此。 那个生命尽头,不再邋遢的男子,用可飞升的一剑,砍落妖族老祖一只手臂。 黑牛早已先行一步,去往扶摇天下。 老道人独臂御风,俯瞰那座三阵万剑镇一楼,最后的风采。 “剑仙风流,饶是贫道这等俗人,也要敬佩三分。” 与近距离亲眼目睹世间最强的一剑相比,失去一臂,不算什么苦事。 当然此种乐事,非常人之乐事,乃异人之乐事。 此种喜悦,亦非常人之喜悦,实属怪人之喜悦。 两个阵营,两个立场,便不能够惺惺相惜了吗? 未必。 若非剑奴一心求死,要以命换伤,否则老道人真想给他留个全尸。 兵解过后,还能有下一世,下一世,活在他亲手打造出的玲珑天下里,不好吗? 这个扶摇天下剑意最强者,倾力一剑,砍废了半座妖荒天下,直接将妖荒的一半土地,砍得不复存在。 如此人才......可惜了。 他的目的,只是想“修正”,只是想“重组”,而非是“毁灭”。 这位妖荒天下的老祖,是打算在三教祖师之前,先一步完成那匡扶天地之大业。 只不过三教祖师,选择从人心落手,修修补补,如春雨润物,细腻无声。 此种选择,是循循善诱,来得慢,但来得久。 妖荒老祖的选择,与那三位相比起来,就要显得“朴实无华”许多。 他不考虑人心,甚至连“人”这个因素都不考虑,转而去考虑“外界”的因素,“外部”的因素。 三教祖师考虑的,都是“内部因素”,对天地来说,世间万物都是内部因素,包括人。 而人的内部因素,就是“人心”,所以当人心变好,人才会好,世道才会好,人间才会好,天地才会好。 这种由内而外的教化方式,最有力量,却也最没有力量。因为这样的力量,不是三年五载就能形成的,虽然如同大树扎根,此后经年不移,可“人心世道”一事,究竟是一株怎样的大树?只怕那树干的粗壮程度,堪与一座天下的宽广程度相提并论。要将如此一株庞然大物扎根与天地间,谈何容易?这世上,又是否真的能有足以容纳这株大树的地方存在? 妖祖认为,三教祖师的行为,还是过于理想化了些。 他要做的,就是简单粗暴,就是“不讲道理的道理”。 若要强行比较,那么三教如同将一件破衣衫,缝缝补补,三年又三年,穿了又穿。 而妖祖想做的,就是直接干脆将这件破衣衫,撕个粉碎,然后创造一件崭新的衣衫,干净的衣衫,再拿以前的破衣衫,往上面加点料。 破衣衫,便是扶摇,以及被扶摇压胜的四座天下。 新衣衫,便是新的玲珑天下。 而想要做到这一点,无非就是在于,妖族要直接改变外部的因素。 对于扶摇、妖荒、魔罗、幽冥、邪祟,五座天下来说,什么算是“外部”的因素? 是“世界”,是“天下”。 所以妖荒老祖,想要的就是直接“删除”掉如今的五座天下。 再借五座天下残存的山根水运,日月精华,天地灵气,文运武运剑道气运,去彻底完善他亲手复刻出的,五座天下的共生体——玲珑天下。 在那个地方,没有异族之间的仇视,没有世俗王朝的战争,没有人心鬼蜮,没有恶念。 因为他早已在玲珑天下,下了一道极其不讲道理的法咒禁制。 不只是人,那座天下的一切生灵,只要心中诞生一丝一毫有损于世间其他事物的念头,便会直接被玲珑天下的“天道”抹杀。 换句话来说,妖族老祖便是那座天下的“天道”,万物生死,一念之间。 乍一看,此举有些颇因噎废食的嫌疑,可妖祖等得起,他已经等了一万年,不介意再用一万年,等一个“人人为善”的太平盛世。 三教在扶摇天下,用了几千年都没有把破衣衫彻底补好,再给他妖祖一个几千年的机会,又如何不可了? 而从始至终,其实这位妖族老祖都没有想过杀掉扶摇天下的山巅修士,他让大妖沢溟劝扶摇降,降则不杀,拦路则死,其实不是假话,而是真心话。 这位妖祖的枭雄心性,的确能如海纳百川一般,容得下别座天下的英雄豪杰。 只要他们,不拦住他的旷世大业,那么一切好说。 将来各大剑仙、道友,入住他的玲珑天下,都可分得一方山水形胜宝地,人人长生,人人得道,人人如龙。 可真心话,往往没人相信,非要说谎,才有人愿意听。 老道人冷笑不已,忽然又想起一事,心情稍有好转。他微笑着抬起那只独臂,虚点拜剑阁残骸一番,将那座残骸化作一块“墓碑”。 墓碑之上,凭空浮现两字。 饮者。 剑奴的真名是什么,早已不重要。 在这位妖荒老祖心目中,此人算得上,扶摇一位饮者。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而扶摇天下许多人的疑惑,守陵人为何被称作守陵人? 其实也只是一个化繁为简的道理。 极其简单。 他们就是守护陵墓之人。 四位守陵人,所守护的,却非他人之陵。 是他们四个,自己的陵墓。 生与斯,长与斯,死于斯。 无愧扶摇,无愧恩师。 在那块名为“饮者”的墓碑,立于拜剑阁残骸之处后。 一缕淡金色光芒,缓缓从碑上升起。 老道人认得,这是剑道气运。 那充盈着一位十境巅峰剑修一生剑道气运的淡金色光芒,缓缓升空,在天空中拉出一道灿烂的金色线条,就与那位老道人,擦肩而过。 他没有出手阻拦,尽管他知道剑奴要做什么。 那个身死,道未消的饮者,打算将自己一身无限接近于十一境的剑道气运,还给扶摇天下。 妖族始终面带微笑,面朝拜剑阁形成的墓碑,任凭饮者的剑道气运撕开天幕,回到扶摇。 老道人爽朗大笑道:“贫道不拦饮者剑!” 第两百五十一章 万雷劈飞虎 - 出鞘 - 祠梦 这一日,扶摇天下天幕处,下起了金色的雨。 东至东海龙宫,西至参差寺,南北横跨半座天下,直落扶摇九州之地。 每一寸土地上,都砸落那些金色雨点。 而更为精纯的金色线条,则直接落在无数扶摇剑修身上,也只认扶摇剑修。 妖荒兵马留不住,即便是那些十境大妖,也阻拦不了这些剑道气运降生。 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有些事情,能做成的人,不屑去做。 想要去做这些事的人,又能力不够。 符舟边缘,锦衣剑客微微摊开手掌,一股淡金色光芒,隐约浮现。符舟木屋里,少女剑仙蓦然转身,金光入体,剑道更上一层楼。 风雷城山门处,“万壑风雷送烟雨”七字真言之下,剑仙温年,抬头看着一缕金光落下。 草鞋少年,背着双剑,在赶赴仓庚州的路上,承载了一束金光。 黑衣少女,亦是双剑,在一艘去往仓庚州的仙家渡船上,继承了一缕金色剑道气运。 吹雪剑派几位小辈,以宋琰为首的少年天才,都各自得到不等的剑道气运。 与他们同样得到这份馈赠的,还有扶摇天下许多少年少女剑修。 准确地说,那位饮者,是将一身剑道气运留给了扶摇晚辈们。 而他的剑道气运,给得最多的那个人,是饮者生前,最讨厌的一个家伙,一个叫做剑主的家伙——因为那个剑主,练剑破境实在太快,快到让剑奴不能与承影仙剑中的剑灵少女,多待几年。 他就只有她那么一个朋友而已。 可当真大难临头时,他连唯一一个可以陪在自己身边的朋友,都要推开。 当他身死,更是将一身剑道气运,毫不吝啬地传承给那个自己口口声声讨厌的家伙。 其实,剑奴的气运,并非没有找上扶摇山巅剑仙。 唐吟没要,屈指弹走了那些金芒,让它们去寻晚辈们了。 云梦更直接,直接在金光落下时,用剑气送了它们一程。 钟余本体则是缩地成寸,顺手砍了只大妖。 昆仑白玉京掌教符沉,身形只是原地不动,那些金光入体,便自行被他“扭转乾坤”,送到弟子道短身上去了。道短未来也会跟他一样,剑修、炼气士、阵师,三位一体,前途无量。 至于那位扶摇天下第一人,隋玉成,作为扶摇天下战力第一的剑修,比无限接近十一境的剑奴,更接近十一境一点。 尽管隋玉成,无论剑术、剑意、剑气,都不是扶摇天下第一,然而这位不夜山山主厉害的地方,在于脑子。 他法宝无数,道法更是集百家之长,少年时曾潜入昆仑,在白玉京藏经阁夜阅三千道藏,学了个七七八八,后来创建不夜山之时,又去小雷音寺,看了七七四十九日经书。唯独没有夜潜文庙。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 儒,释,道,三教。 最平易近人的学问,依然是儒教。 儒教的学问,甚至为稚童都有准备。蒙以养正,圣功也。只说蒙学一事,村塾开遍了山村野巷,五六岁稚童便可识字读书。 即便是最厉害的儒教圣人的学问,也没听说过藏着掖着的,而且儒教圣人的学问,反而卖的便宜。 一些个游侠志异,山水神怪的,都比圣贤书卖得贵得多得多了。 儒教学问之平易近人,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想学儒教的东西,何须偷偷摸摸去文庙? 天下之大,何愁买不到圣贤文章? 饶是符沉,对那位不夜山山主,都只有一句简单却又不简单的八字评价。 “集大成者,集上乘者”。 三教百家,剑法道法佛法儒法,齐聚一人之身,会发生什么? 那个面若粉雕玉琢,一张小脸粉扑扑的稚童,身上全然没有半点气机涟漪,却成为了符沉阵中,最令妖荒天下十位大妖忌惮的角色。 因为在妖荒天下时,老祖特别点名此人,说是遇上此人,要学扶摇的战术,以“下等马换上等马”。 毫无疑问,扶摇的上等马便是不夜山山主,隋玉成。 可妖荒天下的下等马,是谁?自然无人愿意去做那匹注定失败的下等马。 此时,仓庚州主战场,二十一位大修士,已经悉数进入白玉京掌教符沉施展的道法乾坤小天地里。 方圆万里山河,皆是他符沉的山河。 符沉不死,阵法不破,天地不碎。 此刻,这位白玉京掌教放眼四顾,眼中尽是大妖。 符沉笑道:“诸位,战功一事,就各凭本事了?” 然后符沉顿时哑然,觉得那位女子剑仙唐吟,未免太过不讲道理了些,自己话都没说完呢,她就提剑砍大妖去了。 随后出手的,是不夜山山主隋玉成。 甚至剑未出鞘,而是直接托起一方金色佛印。 卍字印金光熠熠,直接飞出,镇压对面人群中,最为棘手的那轮宝剑大妖。 宝剑穿梭而过,剁掉佛家卍字印。 隋玉成不动声色,左手袖中掐诀,行那阴阳家推衍天机之术,一瞬之间推衍出宝剑大妖后续接连十步的缩地方向后,锁定宝剑大妖位置,右手五指如钩,掌心攒簇一记精纯无比的五雷正法,接连劈往推衍出来的十个方向,随后不出意外地连续集中宝剑大妖整整七次,使其行动速度,稍有迟钝。 此举让身后来自龙虎山的那位当代天师张若陵都要感慨一声,隋玉成学什么是什么,只说天赋一事,那位不夜山山主,无人能出其右。 接连递出佛、道两教神通以后,隋玉成并拢双指,抵住嘴唇,沉声念到一字。 “镇!” 随后口中飞出一个黑色文字,浑身散发着镇压、抑制、封印的压胜气息,精准无误落在宝剑大妖身上,使其终于一动不动。 “竟然是儒家的本命字......”符沉哑口无言,那个平日里连个影子都见不到的家伙,是躲起来偷偷发育了?三教神通都给你一人独占了去,只说这份大气运,天底下就找不出第二个人能拿得稳! “还等什么?”隋玉成皱眉问道。 毫无疑问,他是主张,数人联手,集火某只大妖,然后各个击破的方式,以围杀局,破围杀局。 然而下一刻,在场其他十位扶摇大修士心湖之上,各自响起一声隋玉成的心声“围点打援”。 这些扶摇大修士们......神色各异,不过还是心中留了个心眼,按照隋玉成指挥的方法做。 他们佯攻那宝剑大妖,果然,妖族其余九位大妖坐不住了。 已经被扶摇天下先给擒拿了一个道童大妖,若再被对方拿下一人,九个打十一个,便不只是一句“被动”可以概括得了,而是“必输之”。 所有其余九位大妖,前所未有的齐心协力,一齐出手打算解救被隋玉成镇压住的宝剑大妖。 黑色飞虎率先出手——自然也率先中招。 当它一口火球吐出,直面隋玉成而去时,一瞬间,就被一阵琴音束缚住双翼,再难御风,垂直落往地面,眼眸中,倒映出一位女子绝色,琴剑双绝蔡芷,正在抚琴。 此十一位扶摇山巅大修士中,不乏剑仙。 女子剑仙唐吟、女子剑仙云梦、白玉京掌教符沉、不夜山山主隋玉成、镇魔塔守陵人钟余,风雷城宗主,杨开霁。 剑仙太多,以至于那位其实自己也是剑仙的琴剑双绝蔡芷,只能暂时“放弃”剑修这个身份,以琴音作为主要手段,辅助其余十位道友们杀妖。 越是境界高深的山巅修士斗法,越是花里胡哨,道法神通无穷,然而斗法是斗法,不是生死搏杀。 一旦发展成如今这般两个阵营,两座天下的生死搏杀,那么即便所有人都是山巅修士,胜负与生死反而愈发简单,都只在一念之间,一瞬之间。 尤其剑仙出剑,根本就没有你来我往的相互招架,剑仙打剑仙,争的就是一个先手和破绽。 然后一念过后,一瞬过后,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譬如那女子剑仙唐吟,作为率先出手的第一人,直接找上青衫悬双剑的大妖。 那位青衫大妖,名为青君,取扶摇最喜欢的颜色,与扶摇最喜欢的称呼,为自己的名字。 早在妖族大本营议事之时,青君便对唐吟心神往之,既对她的剑有兴趣,也对她的人有兴趣。 见到对方直接出剑找上自己,正合青君的心意。 一抹横斩小天地的剑气匹练,将那一袭青衫拦腰斩断。 然而那袭青衫,碎了又圆,好似那水中月,最终毫发无损地站在唐吟面前,笑意浅浅。 只一个愣神的功夫,唐吟微微侧过身子,便发现脖颈处有一道细微伤痕......他出剑了?什么时候? 那一袭青衫,双手笼袖,左右各自腰悬一柄剑,皆未出鞘,更非剑气,然而的的确确在唐吟脖颈处留下一记伤痕,若非女子剑仙反应足够快,恐怕就刚才那一瞬间,便被一剑穿透脖子,当场身死。 唐吟眯起眼,如临大敌,对方的剑,很快,快到几乎已经超越了她的眼睛。 这边剑修与剑修的捉对厮杀,才刚刚揭开帷幕,就差点要分出胜负与生死了,实在凶险万分。 而另一边,除了青君之外的大妖,皆同时出手,去救那宝剑大妖。 黑色飞虎名为秋莆,第一个中了陷阱,被蔡芷束缚坠落,又给龙虎山天师张若陵一掌拍出,直接攒簇一记至纯五雷阵法,落在飞虎身体上,精准打击,浑身噼里啪啦清脆响个不停,眉毛都差点给烧焦了去。 张若陵笑道:“好个皮糙肉厚小老虎,竟能硬抗五雷正法,那么......尝尝这个。” 语毕,这位张天师脸上笑意全无,双手并拢食中二指,中指与中指之间,相互抵住,又在指尖凝聚出一抹芥子,亦是“引子”,口中振振有词。 念得全是大妖们听不懂的道决。 什么九霄,什么云雷。 什么真君,什么焚魂。 什么敕令的。 众妖只见那张天师念完道决后,身后一柄看似平平无奇的桃木剑,蓦然出鞘,悬停黑色飞虎头顶,然后张若陵指尖那枚既为芥子又为引子的月白色光粒,径直飞入桃木剑中。 云层中......逐渐有了些动静。 只在一瞬之间,几乎在符沉道法小天地中所有的云,瞬间被吸拢聚集到一起。 千朵万朵,化作一朵,而后降雷无数。 万雷合作一束雷光,朝着黑色飞虎当头劈下。 万籁俱寂。 第两百五十二章 道起昆仑宫 - 出鞘 - 祠梦 在镇魔塔地下万丈深处,武夫老者御风向上飞驰。 然而一层无形屏障,却陡然出现在他头顶。 阁老愣了愣,低头再去看,先前那被献祭召唤出来的猩红妖物,的确已经死得不能再死,气息全尽,命数已断。 那么,这无形屏障,又是谁设下的? “何方鼠辈,畏畏缩缩?” 老人随手一拳,拳罡砸向那道屏障中心一点,却好似一拳砸进了棉花里,那道屏障竟然毫发无损...... 然而,此刻在玲珑天下的一处海域,有气势骇人的拳罡从天而降,一拳激起千层浪。 而那道屏障的创造者,妖族那位老祖,此刻正一步迈出玲珑天下,返回妖荒天下,心声中听见那声“鼠辈”,微笑着摇头。 那人是武仙,已断一臂的自己,与之正面碰撞,不够明智。 可没关系,武仙并非真仙,就只能如凡夫俗子一般,活个百年之数。 这位妖族老祖,可是有一座玲珑天下作为拳罡的转移处,仍平那位武仙出再多拳,拳劲拳意再如何身前无人,也无法在彻底击碎玲珑天下之前,打破那座屏障禁制。 而之所以此招无解,就无解在身为玲珑天下的创造者,妖族老祖可以不断窃取扶摇天下的气运,去填补玲珑天下被武仙老人打出来的窟窿。 换而言之,便是那位武仙老者,每出一拳,打的那其实都是自己的扶摇天下。 而妖族老祖,所需要的做的,就只是将武仙囚禁在镇魔塔地下一万丈,然后安静等待他百年死去。 已与入土无异。 所以钟余猜对了一点。 先前那只与司徒不悔交手的分神境大妖,只是个幌子。 只不过钟余以及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都没有想到的是,甚至连后面被献祭出来的十境猩红妖物,也是个幌子。 妖族老祖早在之前,就推衍天机算到了阁老出阁这一幕。 所以一切布置,都是专门为那位武仙老者准备的。 分神境巅峰大妖,引司徒不悔交手。 钟余发现端倪,书信通知袁天成。 袁天成不敢怠慢,而山主隋玉成又因为仓庚州那边千万妖族大军以及十一位大妖的存在,前去主战场支援。 所以,袁天成这位不夜山副山主,便只好“擅作主张”,请阁老出山,因为隋玉成给过他这个权力。 最后,便是那位拳镇山河的武仙,一拳打得猩红妖物节节败退,深入地底一万丈,才好方便妖族老祖,借着猩红妖物灭亡前的最后一缕气机,遥遥相隔一座天下,布下天罗地网的无形禁制屏障,以此将武仙老者封印在地底一万丈。 进攻仓庚州是假的。 偷袭镇魔塔也是假的。 从大妖沢溟与女子大妖杨花在仓庚州闪亮登场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已经落入了那位妖族老祖的算计当中。 这也正是那位妖族老祖,迄今为止还未亲自迈入扶摇天下一步的原因所在。 老道人伸出妖荒天下之中,抬起头,眸中的景象,尽是扶摇天下的场景。 十一位扶摇大修士,与十位妖荒天下大妖,共处白玉京掌教符沉的道法小天地里。 老道人爽朗大笑。 那位白玉京掌教,所做无错,只是他独独有一点想不到。 身处小天地里,便会隔绝外界的天机。 自然也无法窥探到外界的天机。 而在十位大妖死亡殆尽之前,符沉是断然不会解除道法小天地的。 那么白玉京掌教此举,便等同于帮助妖荒天下这位老祖,将扶摇十一位顶尖战力,悉数锁在符沉的道法小天地里。 至于那十位大妖,死活无所谓,能多拖住一些时间便可。 老道人的算计,算计的可不只是扶摇人。 他连妖荒天下的大妖们也算计在里面了。 所谓“下等马换上等马”,从来都不是一匹。 沢溟也好,杨花也罢,包括那此时此刻正被玲珑宝塔拘押的道童大妖,以及其余十位大妖,他们统统都妖族老祖心中的下等马。 为了一座玲珑天下的统一,都可以去死。 而之所以要假借白玉京掌教符沉之手,又以妖荒天下的大妖为饵,目的便只有一个。 下一刻,那位老道人一步迈出,终于第一次来到扶摇天下。 在他脚下,是那座“掌教已不在此”的昆仑白玉京。 也是扶摇天下,道法最盛之地。 老道人袖中飞出十粒芥子。 随后,依次又有十位老道人,出现在扶摇天下十处不同地点。 白玉京,龙虎山,风雷城,云霞山,追云宫,不夜山,烟雨楼,摘星楼,山海宗,蒹葭峰。 此十处扶摇重地,天空中,各自有一道剑光划过,同时砸在这十处重地的山水法阵之上。 一剑破开山水法阵以后,那位妖族老祖,以及他的十个分身,如入无人之境。 他要毁了扶摇的未来。 ———— 昆仑。 白玉京昆仑宫。 作为白玉京主道场,此处守备最为森严,弟子众多,且各个道法不俗。 昆仑宫中三千道藏,法宝数不胜数,更有历代掌教先后借用白玉京气机所推衍的天机在此。 一旦此地沦陷,后果不堪设想。 今日轮值守在宫门外的两位道长,一长一幼。 年长那位,道号长安,原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中,玄圃台紫翠丹楼楼主的弟子,后来因为紫翠丹楼楼主误入魔道,连带着一整座紫翠丹楼都跟着被掌教移出白玉京,从白玉京谱牒上移出正统道士之名,以至于长安道长一度流落凡间,只能替人摆摊算命为生。 至于杀妖,昆仑的道士,不喜杀妖,那都是龙虎山那一道脉喜欢做的事情。 两边都是道教正统,只不过脉络不同,传承也有所不同,所修行之“道”亦不相同。 可无论如何,修道修到尽头,依然还是一个殊途同归的结果。 长安道长流落凡间三十余年,直到白玉京换了掌教,那位新掌教道号符沉,竟然不惜亲自下凡,在临安城一处闹市,将长安请回昆仑。 当时符沉只说,前任掌教的规矩和道理,都是前任掌教的,现在白玉京的掌教是他符沉,昆仑自然要遵守他符沉的规矩和道理。 符沉的规矩和道理是什么,长安没问,也不敢问,只知道既然这位现任掌教肯请自己回昆仑,必然有其用意。 修道之人,难免都对那个“冥冥之中”感悟颇深,愿意相信一些行善积德,生活就会变好的念头,讲善恶因果,讲三世之报。 长安道长受宠若惊,自然欣然答应下来,跟着符沉回到昆仑之后,没去五城十二楼那边,反倒是被安排在昆仑宫,每日就负责值守昆仑宫的,自然每日早课还是要做的,不过比在五城十二楼那边,清闲了许多,至于境界,在昆仑宫一众道门弟子里,长安的境界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今是个元婴境巅峰的修为。 年幼那位,道号道短,是现任掌教符沉的亲传弟子,曾经也被下放到桑柔州,据说在扶桑王朝的一处裁光山山神庙,修行整整十年。 好在最后破除迷障,重新回归到那条通天大道上,被掌教符沉亲自接了回来,境界不如何,才只是筑魂境罢了,因为那位掌教符沉,并未给自己的亲传弟子太多的便利,平日里,连三千道藏都翻不得。 只能与昆仑其他的弟子们一般,靠着做早课,或是轮值,来赚取昆仑的“功德”,凭借着微薄的功德,每年换一次进入昆仑宫,翻阅三千道藏的机会。 不过这样做的好处,是让那些原本可能对道短心怀嫉妒的家伙,反而开始同情起他来了。 毕竟身为掌教亲传弟子,却还活的如此艰辛,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眼下,这一长一幼两位道长,正守在昆仑宫的大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中年道士笑道:“道短,你再给贫道说说那位裁光山山君呗,是不是腿很长,很白,很大?” 小道士脸色尴尬,连连摆手道:“长安道长,还请不要为难小道了,要是山君知道我这么说她,怪不好意思的。” 那中年道士哈哈笑道:“没事没事,女人哪有不喜欢别人夸她身材好的?” 小道士依然有些赧颜,伸手抓了抓脸颊,烫乎乎的,害羞不已,原来跟那位王山君相处的日子里,他可从没动过什么歪心思啊,别说山君基本不喜露面,即便是她寥寥几次从金身中走出来,道短的注意力也是在“她的金光好耀眼,她的境界一定很高!”这种事情上面,哪有关注过人家腿长不长,白不白,什么大不大的...... 道短无奈道:“长安道长,我真不记得了。” 他只好敷衍过去。 道号长安那位,正打算从怀中摸出某本春光册子,好好给身旁这小道士补习补习“功课”,教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做食色性也,又觉得自己一个道士,接儒教的道理来教晚辈,有失身份,于是在心中思来想去,想着道教有什么能够解释解释“好色”一事的道理,然后发现好像自家道门一脉,都不提倡“男女之事”,便顿时焉儿了,闭口不言,暗自拿出那本春光册,偷偷翻阅起来。 长安想着,不是有些和尚,吃着荤也说什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样的鬼话吗? 那么我昆仑长安道长,是不是也可以“春光眼中过,道法心中存”? “呵呵,这位道友,说的不错。” 中年道士和小道士同时起身,如临大敌。 只因方才开口之人,来得无声无息,就那么凭空出现在了昆仑宫大门口。 外面那些守护昆仑宫入口的弟子们呢?怎么连个吱声儿的都没了? 长安心中疑惑,眉头紧皱。 他身前那人,也是一副道士模样,老道人手握拂尘,却是个独臂,还向长安与道短各自打了个道门稽首,独臂的稽首,看着有些滑稽。 那老道人仿佛可以看穿长安的心声一般,老道人笑道:“实不相瞒,外面那些道友,都已经死翘翘了,自然不能吱声。” 长安脸色大变,拔出佩剑,质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昆仑宫?” 说话之时,中年道长对身旁的小道士使了个眼色,暗中授意他捻碎那张昆仑宫求援的符箓,让五城十二楼的同道们赶紧过来。 不敢使用心声,因为那位老道人,仿佛有某种窥探他人心湖的神通。 道短很聪明,一点就通,双手微微缩袖,捻碎那张符箓,心中稍安几分。 果真有人前来支援。 皆是那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道士们,个个仙风道骨,气度不凡。 “何人如此狂妄,竟敢在昆仑大开杀戒?!” “诸位同道,且随我拿下妖道!” “好!” 有一位身背长剑的年迈道士,白发白须,率先发号施令。 长安认得他,那人是十二楼中,朱霞楼楼主,道法极高。 咱们有救了! 这是长安道长心头第一个念头。 然而下一刻,他便发现连同那老道人在内,在场数十位“前来支援”的“同道们”,个个放声大笑,行为诡异。 长安道长和道短两人相视一眼,脸色皆是惨白,深知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刻,在场数十人皆发出那老道人的声音,异口同声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老道人挥挥手,在场数十人烟消云散,原来一切只是幻象...... 长安与道短睁开眼,老道人还是那个老道人,只是二人再难以一颗平常心,直视那家伙。 妖族老祖微微摆手道:“不必惶恐,贫道只是来取一样东西,我对你们的三千道藏没有兴趣,而且我杀的昆仑道士,已经足够多,留你们二人一条性命,也无妨,只需让路即可。” 凭他的本事,要过路直过便是,何须多此一举做出询问? 中年道士试探性问道:“前辈修为高深,我二人自知不是对手,你又何须多此一问?” 妖族那位老祖呵呵笑道:“我方才说了,我在昆仑杀的人已经足够多,等你们......中的一人,走出去,自然看得见尸骸遍地。” 长安道长和小道士道短各自心头一惊,然后同时回想起那老道人方才那句话。 “留你们二人,一条性命。”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两人之中,只可以活一个? 老道人开始催促,“光阴如流水,岁月不等人,你们二人尽快决定,活哪一个,否则两个都要死。” 他掌心开始攒簇一道五雷正法,雷光阵阵,威势惊人,不容小觑。 长安沉着脸,道短神色惶恐,心中惴惴不安。 中年道士一把抓住道短的肩膀,后者满脸惊骇地看着他,呢喃道:“长......长安道长......” 正当道短以为,长安道长会将他杀死,以图自己存活之时,不曾想下一刻,长安抓起道短的肩膀,一把将道短扔进身后的昆仑宫大殿,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念出那句关闭殿门的口诀。 小道士道短身形如线飞入昆仑宫大殿,眼睁睁看着殿门瞬间合拢,视线里是中年道士被那道五雷正法劈得不成人形的恐怖景象,而他原先所站的位置,也落下了一道五雷正法。 道短明白了长安此举的用意。 原来无论他们选谁活,最终的结果,都是两个一起死。 长安道长算出了这一份不算天机的天机,所以决定救道短一命。 他甚至连遗言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只一瞬就被那老道人劈了个神魂俱灭。 昆仑宫大殿内,身后是三千道藏,排列得整整齐齐,墙壁上悬挂数只法宝。 而大殿殿门外,一记又一记的道法,正在不断冲撞着殿门。 每一下,都会带动整座昆仑宫内殿,摇晃不止。 道短瘫软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感受着地动山摇,心中恐惧万分。 “长安道长......” 他哭了出来,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与那老道人无冤无仇,对方却要赶尽杀绝。 那些守在昆仑宫外面的弟子呢?难道真的如那老道人所说,都被他里里外外杀了个干净吗? 或许是的吧......否则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有人赶来支援。 泪流满面的小道士,万念俱灰,从地上爬起来,转身走向昆仑宫内殿深处。 他记得。 他记得师尊符沉说过。 说有一门道藏,无论修士境界,只看心诚与否,若是心诚,只要观想那门道藏,就可以逆流光阴长河。 他发了疯似的,开始在三千道藏里,翻翻找找,寻找着那一门可以逆流光阴长河的道藏。 身后殿门一下一下被不断撞击,头顶无数灰尘齑粉落下。 道短不知道昆仑宫什么时候会塌,他好怕。 “妖道,妖道......若是师尊还在此,怎会容你如此放肆!” 道短一边翻着道藏,一边借着放声大骂,来给自己壮胆。 他忽然翻到一本名为“岁月洞天”的古籍。 道短愣了愣,随后大喜,就是这本! 他慌不择路地翻开这本古籍,然后脸色煞白。 因为那本古籍的书页之中,每一页都没有文字,唯有一张小脸,是殿门外那老道人的笑脸。 小道士被吓得神魂颤抖,一个向后跌倒,身形直坠,却被身后什么东西接住,没有摔倒。 他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感到背心发凉,缓缓转过头去,正是书上的笑脸,也是殿外的笑脸。 那妖道,就笑容灿烂地站在道短身后,伸手接住了他。 什么时候进来的......什么时候...... 道短被吓晕了过去,瘫软在地上。 然而昆仑宫内殿之内,并无什么老道人。 他刚才所找到那本书,也的的确确就是那本《岁月洞天》。 可问题的症结在于,先前被长安道长扔进昆仑宫内殿时,那位妖族老祖早已在道短眼里种下了一粒属于他的心神种子,为的就是借道短的眼睛,去看昆仑宫内殿的构造和景象。 昆仑弟子进入昆仑宫,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可那位来自妖荒天下的老祖若是胆敢贸然进入这里,除了会受到凛然道气压胜,导致被压低一境之外,还有可能落入白玉京的圈套之中。 众所周知,世间推衍之术登峰造极者,无非就是两家。 阴阳家与昆仑道脉。 天晓得白玉京历代掌教,有无神人早早推衍过今日之天机,然后设下伏笔,就为了等他妖族老祖一步迈入昆仑宫内殿,然后来个瓮中捉鳖? 这里有白玉京历代掌教的气息,道法极近“自然”,充沛的道意,以至于那位几乎可以算作半个十一境的妖族老祖,都要敬畏三分。 所以他假借道短的眼睛,先一窥昆仑宫的“究竟”,等确保无事之后,才会进入昆仑宫。 至于那昆仑宫的殿门,其实远没有道短想象中的坚硬,他只需要倾力一击,即可开门。 妖祖感受到里面那小道士,被自己吓得不轻,竟然已经晕了过去,便无法继续借他的眼睛窥探究竟了。 有些遗憾,不过来都来了,岂有不入昆仑宫之理? 先前借那小道士之眼,所观景象,气机,以及方才自己推衍的种种天机,都显示“大吉之兆”。 所以,看样子昆仑宫,并没有白玉京的后手,如此一来,他只需要大摇大摆走进去,然后拿走里面的三千道藏以及法宝即可,玲珑天下需要这些东西。 而没了这份底蕴的白玉京,没了那些晚辈们的昆仑,将形同虚设,再不足为惧。 念及于此,老道人以独臂轻轻挥动拂尘。 下一刻,狭窄甬道中,一记承载着十一境武仙倾力一拳的拳罡,骤然爆发。 妖祖这是将镇魔塔地下万丈的武仙老者的出拳,腾挪到玲珑天下,又从玲珑天下,将那一拳乾坤挪移了过来。 借他人之拳,可以攻门。 一拳过后,拳罡炸碎昆仑宫殿门,老道人一步迈出,已然身处昆仑宫内。 他连看都没去看晕倒在地的小道士一眼。 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蝼蚁,白费力气,他不屑如此。 老道人视线扫过那些道藏,开始往自己袖里乾坤里装东西,胃口之大,以至于全然不挑食,是书就往袖里装。 直到他看见一本册子,有些古怪,没有直接装入袖子,而是微微张开手,引那本册子飞往掌心,安然落下,然后自行翻开。 唯有短短一句话。 “白玉京二十八代掌教,恭迎妖祖大驾光临。” 看到这句话,老道人大惊失色,直接就要缩地成寸远遁而去,这果然是陷阱! 然而他却发现自己的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腿了”。 脚下一轮阴阳鱼,黑白双鱼缓缓旋转,呈太极之象。 随后,是周遭天地变幻。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乾,坤,巽,震,坎,离,艮,兑。 八卦已成,又有八门齐现。 开,休,生,死,惊,伤,杜,景。 天上日月同辉,周遭尽是星海,脚下八卦八门。 而那句“白玉京二十八代掌教”,并非是指“第二十八代掌教”,而是整整二十八代掌教,二十八位道法通天的掌教,齐聚一堂。 道意之充沛,便是道祖在此,也不能做得更好。 白玉京自成立以来,二十八位掌教所留下的道意,凝聚出一个暂时存在的道法大天地,将这位妖祖死死束缚其中。 二十八位掌教,早已仙逝。如今白玉京掌教符沉,乃是第二十九代掌教。 此阵法,则是白玉京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绝密天机”,为的就是等这么一天,那个谋划了“天下大同”的妖族,亲临昆仑宫之时,一同“现身”。 历代掌教,每一位,都曾在昆仑宫闭关十年之久,以维系这个早在千年以前便建立好的阵法。 而千年以前,白玉京第一位掌教,在亲自推衍出扶摇有此一劫之后,竟能守口如瓶百年之久,更是亲手打造出如此气象的阵法,道法之高,匪夷所思。 眼下。 二十八位掌教所注入阵法之中的道意,又在八卦阵之外,组成二十八星宿阵。 阵中有阵,阵外亦有阵,饶是大罗神仙走入此阵,也断然没有半分生机。 那位置身于这座堪称道法大天地八卦八门阵法之中的妖祖,四顾茫然。 心湖之上,唯余四字。 请君入瓮。 第两百五十三章 祸出玲珑城 - 出鞘 - 祠梦 符舟缓缓降落不夜山。 众人尚在天上时,便瞧见了地下的妖族大军攻打镇魔塔。 只不过经过了三日之后,攻打镇魔塔这边的十万妖族大军,已经只剩下四五万人。 但方才那道剑光,过于凌厉,以至于它直接凿开了不夜山的山水法阵。 那位妖祖的其中一个分身,便在此处。 在原先的颠渎倒瀑那边,有一座仙家渡口。 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在此渡口迎接众人。 李子衿率先作揖,“袁山主。” 广袖男子轻轻点头,没有多余废话,而是说道:“方才你没有看到这边的情形吗,为何不绕道而行?” 那锦衣剑客摇头道:“若是如此,未免辜负了这枚玉牌。” 李子衿轻轻抬了抬腰间那枚篆刻有“心灯不夜”和“道树长春”的玉牌。 拿了人家的东西,如今人家有难,若真绕道走,也太不厚道了。 李子衿侧过身,指了指身后几人,“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 袁天成眼中有些笑意,又望向李子衿身后几人,朝他们微微抬手抱拳,“袁某先谢过诸位了,此番劫难过后,不夜山定当重谢诸位道友!” 苏斛忽然开口道:“公子。” 李子衿“嗯?”了一声,然后顺着女子手指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他问道。 镇魔塔方向,有剑光和道法相互“切磋”,打的有来有回。 袁天成解释道:“有个妖道,境界属实不俗,不知以什么法宝一剑破了我不夜山的山水法阵,如今正和钟余钟剑仙打了起来,倒也一时胜负难分。” 李子衿又问道:“方才我们看见那密密麻麻的?” “妖族大军。”袁天成掌心朝上,只一个手掌翻覆,便在掌上呈现出一道光幕,上面显示的便是此刻不夜山弟子与夜使们,正联手杀妖的场景。 除此之外,不夜山之前早早秘密训练的搜罗扶摇天下各王朝仙宗情报的谍子机关,里面的一些高境界死士也参与到了战场的厮杀当中。 至于袁天成本人,其实也因为情况紧急,守在不夜山祖师堂外围,那边被上万名妖族士兵包围了,更有数百位妖族炼气士,围攻祖师堂,就像是忽然得到了某个命令,人人都以必死的决心往这边突击。 所以此时此刻,在颠渎倒瀑边迎接众人的,其实只是袁天成一记分身。 “事不宜迟,请袁山主带路,我们助阵杀妖。” 李子衿当机立断。 广袖男子点头,屈指一弹,地面上显现出一座隐匿的传送法阵,在众人一步迈入传送法阵之前,他嘱咐道:“诸位道友肯雪中送炭,已是我不夜山大幸,如果......我是说如果,不夜山不幸沦陷,诸位能逃就逃吧,莫要白白丧命。” 只是那几人,都已各自迈入传送法阵之中。 ———— 不夜山祖师堂外。 当李子衿被传送法阵“扔”到这里那一刻,他便看见铺天盖地的妖族士兵,正如浪潮一般涌入。 放眼四顾,皆是敌人。 至于朋友?也许会在某一个瞬间,之际被那“浪潮”淹没。 “知了,千万小心!”李子衿高声提醒道。 陆知行眉头一挑,“你先保住你自己吧。” 金丹境少女,以双指抵住眉心,下一刻,有剑气匹练喷薄而出,如同另一排声势更为浩大的浪花,反去将妖族大军的“浪花”淹没。 少女剑仙的本命飞剑,名为“山海”,飞剑神通,更是异于常人,寻常剑仙的本命飞剑,往往只会有一种飞剑神通。 然而陆知行这柄名为山海的本命飞剑,却有两种飞剑神通。 第一种神通,名为“搬山”,第二种神通,名为“倒海”。 而之所以会在她的本命窍穴中,温养出这样一柄本命飞剑的两样神通,那个锦衣剑客绝对居功至伟。 两个神通,对应本命飞剑的名字——山海。 而两个神通,同样来自于一句话。 所爱隔山海。 陆知行踏上长生路时,便身处这句话之中,所以一直勤勉练剑,就是为了走到这句话的后面一句话里去。 山海亦可平。 所以少女的本命飞剑神通,就是为了“平山海”而生。 如何才能“平得了山海”。 倒也简单粗暴,搬山,倒海,便可平山海。 陆知行打开眉心那一刻,本命飞剑还未出窍,便有剑气浪潮将妖族大军硬生生地推了回去。 只不过,来的时候,是活人,被少女一剑推回去以后,变成了尸体。 李子衿顿时闭口不言,知了是完全不需要自己担心的...... 他沉住气,一拍剑匣。 剑匣之中,飞出文剑仓颉,这是小师妹的剑。 片刻之后,有春风拂过不夜山祖师堂,仿若送了那些浪潮一程。 与陆知行出剑大差不差,都是一剑砍死一片。 前段时间,跻身炼神境之后,李子衿识海内的灵气储存得到了巨大的提升,如今已经可以一日之内,递出两记春风剑意了。 只不过他没有贸然接连出两剑春风剑意,毕竟这一招太过于消耗灵气。 起先递出一剑,完全是因为众人传送过来时,就隐隐有被妖族大军包围住的气象了。 如今知了一剑,自己一剑,连退妖族大军数十丈距离。 加上元婴境的苏斛,也在另一边施展术法神通,杀妖无数。 以至于如今的不夜山祖师堂外,几乎都已经被几人清场。 袁天成本体御风悬停在上空,没有直接出手阻拦“首当其冲”的妖族先锋,而是在不断击杀妖族先锋军与大军尾巴中间那一批。 此举意欲阻挡妖族的进攻节奏。 因为人会累,修士也会,如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长此以往,太容易力竭。 所以袁天成这位分神境巅峰大修士,一直在施展神通,击溃妖族大军中间的力量,使得妖族大军的进攻节奏无法完美衔接上,在排兵布阵一事上,也出现了严重断层,并且留给守候在祖师堂外围的夜使、弟子,以及李子衿等人一口喘息的机会。 可不要认为喘息一口的时间,如何不值钱。 恰恰与之相反,大战之时,哪怕能得到片刻休憩,恢复些许精力,便能保持持续作战的状态,否则一直亢奋,迟早都会把炼气士识海内的灵气榨干,然后累垮,最后任人宰割,无力反抗。 松弛有度,才能经久不衰。 细水,才能长流,也是这个道理。 袁天成一拂袖,袖中飞出一尊宝镜。 镜名“照妖”,有灿烂金光从照妖宝镜中射出,如阳光洒落大地,将成百上千的妖族士兵当场焚烧殆尽,地面上留下了黑色的火焰。 这便是照妖宝镜的一门神通——净化。 袁天成不断引动灵气,驾驭那轮照妖宝镜悬空杀妖。 有几位妖族修士面面相觑,都认为不能够放任这位不夜山山主继续下去。 一位元婴境的妖族剑修,引动一本本命飞剑刺破凌霄,径直落往袁天成眉心处,以图一击必杀。 下一刻,那位不夜山副山主的身形只是微微闪烁,便躲开了那柄速度极快的本命飞剑。 不止如此,当那元婴妖族剑修,试图引动本命飞剑回体内时,那柄周身散发着幽绿光芒的细长飞剑又被袁天成的神通束缚住。 只见那位广袖男子五指如钩,每一根手指指尖都伸展出一条金色丝线,如同那捆仙绳一般的存在。 只不过这种凝聚灵气形成的金色丝线,是专门限制本命飞剑的,对炼气士效果不如何,可一旦用来限制剑仙的本命飞剑,一套一个准。 那柄本命飞剑被袁天成勾住,一个回拉,径直飞入这位不夜山副山主的袖里乾坤当中,被拘押其中,再难逃脱。 又有几位妖族修士,联袂施展出一记遮天蔽日的大术法。 有一条被数位元婴修士联手召唤出的黑色蛟龙,从云层中崭露头角,低头俯瞰那位广袖男子。 袁天成愣了愣,随后笑骂道:“还真有点本事。” 他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方山水印章,印章底部,篆文“龙潜于渊”。 此方印章,乃是从鸿鹄州斩龙宗花高价购置而来,专门镇压世间真龙。 连真龙都能镇压的法印,岂会镇不住你区区一介蛟龙? 男子抬手,掌心法印飞速升空,去往云层金光大作。 黑龙欲逃,呼风唤雨试图阻挡法印袭来,然而那方山水法印,风雨无阻,只双方一个照面的功夫,便俯在黑龙头顶,压断了它两根犄角,迅速将其镇压。 两次斗法,妖族皆输给这位不夜山副山主。 袁天成的神通手段,过于繁杂,颇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意思,故而有这位袁副山主镇守的地方,实在如同一块啃不动的骨头,让妖族大军束手无策。 也因为那位妖祖的分身,此刻正在与守陵人钟余大战,腾不出手来攻打祖师堂这边。 妖族那位老祖所做的决定,是让妖族大军转攻不夜山祖师堂,而他自己,单枪匹马杀到镇魔塔,与那位天下剑术最高者,掰一掰手腕。 ———— 大煊京城。 护城法阵才刚刚打开,便已伤痕累累。 全凭大煊王朝深厚的底蕴,往那座护城法阵里不断扔神仙钱,以及出动山上供奉,联手对护城法阵修修补补,这才足以维持住法阵抵挡那些妖族大军的攻击。 京城外头,足足千万只妖,他们哪怕只是从城门处走过,都踩得大地不断震颤。 皇宫之中,李忲贞眉头紧皱,那位老宦臣,早已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早在仓庚州天幕处出事时,大妖沢溟发下狠话以后,那老宦臣就溜得比兔子还快,早早逃亡,离开仓庚州了。 然而这位藏拙藏了数年的年轻皇帝,并不觉得自己面临的危机就变小了。 恰恰相反,李忲贞认为,此次妖荒天下对扶摇天下的进攻,是大煊王朝建立以来,生平最凶险的一次危机。 而年轻皇帝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触,是在燕国粉衣候带头成立伐煊联盟,并且向大煊王朝下檄文之时。 那时候,李忲贞只觉得,自己这皇帝当得未免太窝囊了些,从父皇手中接过一座大煊王朝,正值国力鼎盛之际,偏偏有老宦臣架空自己,后宫又有几位妃子,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安插进来,意欲祸乱宫闱的妖女。 好不容易折腾了十几年,眼看着自己就要凭借平“叛”一事,“反客为主”,转而将老宦臣与那几位“有心人”的兵马派到前线去,让他们跟伐煊联盟的兵马相互厮杀,最好是两败俱伤,如此一来真正的兵权才会回到自己手上。 结果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座妖荒天下又不知折腾个什么劲,非要进攻扶摇。 也不知道那些山上神仙们,到底顶不顶得住,若是顶得住,那他大煊王朝百年基业,至多有所折损,还不至于毁于一旦。 若是那些山上神仙们顶不住...... 李忲贞有些烦躁,偏偏这时,大煊王朝首席供奉入宫觐见。 他宣那山上仙师进来,问他何事。 首席供奉名为赵元阳,是那大煊王朝境内,一座翠微仙宗的宗主,境界分神境,他说道:“大妖杨花伤势愈合了不少,此刻正率领数十万妖族大军以及数万妖族修士联手攻城。碧海仙宗的陈宗主说了,咱们的护城法阵撑不过今晚。需要陛下......早做定夺。” 那位碧海仙宗的陈宗主,名为陈天韵,是一位分神境炼气士,同时还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阵师,早先与那仓庚州第一阵师朝闻朝阵师齐名,两人各自都是仓庚州声名赫赫的大阵师。 有那南天韵,北朝闻的美誉。 可惜那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老阵师朝闻,早已死在了桃花渡夜叉山的魔族进攻之中。 如今的仓庚州,拿得出手的阵师,唯余那位南天韵了。 如果连陈天韵都说阵法不足以支撑过今夜,那么就一定不会出错。 听完这句话,年轻皇帝的心凉了半截。 所谓“定夺”,定的什么夺,难道他会不明白? 李忲贞嘴角抽搐着说道:“仙师这是要朕变成千古罪人啊?” 所谓定夺,无非就是让他下令,将本可以护住整座大煊京城的护城法阵,缩小到只护住大煊皇宫罢了。 如此一来,大煊王朝请来的山上供奉们,以及那些修为精湛的阵师,说不定可以联手阻挡住妖族入侵皇宫。 毕竟在相同灵气支持的情况下,山水法阵护住一城与护住一座皇宫想必起来,自然是护住一座京城的难度更大。 赵元阳沉吟片刻,在心中酝酿了一番措辞,最终仍是说道:“陛下的忧虑,有一定的道理,可道理,终究还是要拿给活人看,说给活人听的。历史由胜利者书写,而非死人。” 这番话,已经说得李忲贞有些动心了,甚至可以忽视掉对方言语中竟敢冒大不韪暗示自己若不缩小法阵,便形同个“死人”这份大不敬。 年轻皇帝,缓缓起身,走出他的金銮殿,望向天空中那些不断砸在护城法阵上的术法、飞箭、妖兽。 天上下起了一场雨。 大地在颤鸣,京城在哭泣。 苦思良久之后,年轻皇帝摆摆手:“撤吧。” 那山水法阵下一刻,便瞬间缩拢于皇宫之中,不再守护京城中的百姓,转而只守护着皇宫。 宫外的人,管你王宫贵胄还是市井小民,在大势倾轧之下,皆化作一滩血水。 妖族入城,结果如何,李忲贞已无力去猜测。 他不敢,也不想。 那位年轻皇帝第一次,像逃似的跑出了金銮殿,往深宫后院中跑去。 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穿透了围在皇宫宫墙之上的法阵,进入这里,追赶着他。 可能,是煊京数十万生魂。 ———— 碧海仙宗宗主,陈天韵叹息一声,“援军就要到了,可我们撑不过今晚。” 那位翠微仙宗宗主赵元阳摇头道:“援军到与不到,咱们都要死。” 陈天韵微微皱眉,沉思这位赵宗主的言外之意,想明白后,大笑着释然。 他懂了。 是说,就两座天下之间的战争来看。 所谓“援军”,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扶摇的每一个炼气士,都得为了守住扶摇的土地,浴血奋战。否则早死晚死都要死。 而之所以赵元阳敢定论他们必死,则是因为,仓庚州是妖族进攻的主战场,而大煊王朝地界,更是主战场中的主战场。 身处千万妖族大军之中,谁可不死? 或许那李忲贞可以不死。 可他陈天韵不行。 这位碧海仙宗的宗主阵师,收敛笑意,大袖一挥,朗声道:“陈天韵先行一步。” 而后是那碧海仙宗上百位炼气士弟子的异口同声。 “愿随宗主赴死。” 妖族如蚁,涌入煊京。 天子不守国门,退缩于宫门之内。 碧海仙宗肩负起拯救黎明苍生于水火之中的重担,宗主陈天韵,当仁不让,率先一步带领碧海仙宗众弟子御风散落大煊京城各处,杀妖救人。 这一日,继北朝闻死于夜叉山压胜之战后。 南天韵死于守护大煊京城。 碧海仙宗举宗入城,鏖战妖族大军,最终覆灭。 以身殉道,无愧扶摇。 ———— 临安城。 书生梁敬没有第一时间跑去仓庚州主战场,而是始终待在梁府,研究压胜通道中的文字。 并非什么贪生怕死,只是梁敬认为,此事非同小可,还需要从根源处寻找问题,解决问题。 压胜通道为何说碎就碎? 是符文的松动,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妖荒天下在扶摇天下,有无内应,如果有,那个内应,或者说“那群内应”,是什么人? 这一切,都需要有人思考。 正如战场之上,不能人人都只顾着埋头往前冲,必须有人要放下刀剑,举起战旗。 也一样有人不能够上阵杀敌,赚取战功,而是只能站在城墙上,敲锣打鼓,为友军提升士气。 有人骑在马上却不可冲锋,只可传令,保持部队阵型。 有人一身武功,却不能陷阵,只能高举盾牌,为友军抵挡飞箭。 一场大战,并非是人人抡起膀子,撕碎衣衫,然后什么也不想就往人群里冲的。 一场大战,是分工明确,各个部落之间,各自为战,却又相互配合,配合越是默契,战争的胜算便越大。 从王到将,从将到兵,命令的传达与下发,命令的执行与反馈,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期间需要经受的考验,需要经过的过程,远超乎常人想象。 好比那与人言语,甲心中所想,与嘴上所说,是两个意思。 可乙耳中所听,与甲口中所说,又是两个意思。 一个人想的说的,都已经是两回事了,被另一人听了去,便出现了第三种意思。 第三种意思再反馈回来,自然与第一种甲心中所想的意思,差了不少意思。 世俗王朝之间的战争,尚且如此复杂,更何况山上仙师加入到这个大战行列中来呢? 更何况,如今是两座天下的事,而非区区几座世俗王朝与藩国之间的“小打小闹”呢? 梁敬在以儒家观复、瓦解两样神通,观测守陵人钟余暂借给他的古籍之后,发现古籍上,早有圣人一语成谶。 书上所写,是那“后有天下,分压四域,其一为妖,其二为魔,其三为冥,其四为邪。” 这不就是扶摇天下此前的状态吗? 梁敬接着尝试分析翻译那位远古圣贤的谶语,发现果真有玄机。 书上又说,“妖魔入侵,玲珑为主,内外策应,山河破碎。” 妖魔入侵,其中那妖荒天下,已经正式对扶摇天下发起战争。 难道负责压胜魔罗天下的那座镇魔塔,也要失守?! 至于后面的玲珑为主,内外策应,跟梁敬猜测的不错。 只是,这个玲珑,难道是指玲珑城?! 那是一个极度神秘的组织,梁敬对他们知之甚少,只知道那个所谓的玲珑城,喜欢培养谋士,搅乱藩属小国与世俗王朝中的朝政,借此影响一国气运。 那么数国气运联合起来,便是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一州气运,乃至于...... 梁敬忽然目瞪口呆,心中有个万分惊骇的想法。 玲珑城要做的,不是影响某一国的气运,而是影响一座扶摇天下的气运。 下一刻,他的身后,凭空浮现一个身形,以长剑抵住梁敬脊后脑勺,俨然一副要让这读书人脑袋开花的意思。 “知道的少,你才能活得好。” 那人如是说道。 第两百五十四章 我有笔如刀 - 出鞘 - 祠梦 那持剑之人,名为司马俊楚,扶摇天下玲珑城之主。 其实只在那就“知道的少,你才能活得好”言语结束的一瞬间,这位玲珑城城主便已经一剑刺入梁敬脑后。 读书人的身形却如同幻象一般,被一剑“刺碎”。 司马俊楚以掌心拍剑柄,去往屋内一处。 那地方果然凭空出现一个身形,在长剑飞过的瞬间,立刻侧身扭头,躲开这一剑。 长剑刺穿房梁,又疾驰回旋到司马俊楚手中。 梁敬一手握住那本古籍,一手握住碧绿小锥,左侧鬓角有碎发掉落,方才躲剑险之又险。 梁敬沉声道:“看来我真的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以至于幕后之人,都要坐不住了?” 司马俊楚目光凝视着读书人手心的碧绿小锥,他已胜券在握,微笑摇头道:“握笔是要做什么,想与我拼个鱼死网破?劝你束手就擒,我可以考虑让你死得痛快一些,甚至在你还来不及感受到疼痛,便已经兵解了。可你若是不识抬举,鄙人自有手段让你......” 这位玲珑城城主话音还未落下,那读书人便提起碧绿小锥。 在空中只一笔起落,两人便同时被转移到一处四面环壁的陋室之中。 墙上尽是文字,脚下是儒家阵法。 那读书人一身气势,也不亚于剑仙。 此方颠倒乾坤的山水法阵小天地,名曰“文狱”。 是读书人梁敬心中的文字炼化而成,四方围墙高筑,两人立于阵中,墙上、脚下,尽是大道显化而成的文字。 司马俊楚一剑砍在梁敬脖颈处,对方依然如同幻象一般,碎后重组,毫发无损。 “没用的,我为阁下准备了三座阵法,亦是三座关卡,若不能闯关成功,任凭你天大的本事也伤不到我。” 梁敬笑容恬淡,提笔轻点一处,司马俊楚身前景象开始变化,有数十道文字阶梯依次排列组合,拦在那位玲珑城城主身前。 司马俊楚试探性往脚下黑暗处递出一道剑气,剑气有去无回,且杳无音信,看样子,若是人落下去,一样等同于掉入万丈深渊之中。 书生意气风发,率先抬脚挪步。 待他踩上“风”字后,身形便化作一阵风,连上十数级台阶。 那个原本打算“抄作业”的司马俊楚,看见风字被踩过便消失无踪了,唯余下其他几字。 候,跃,走。 司马俊楚一步迈出,踩在“跃”字上面,果真自动上了三阶台阶,只是举例已过十几阶台阶的梁敬,依然有相当远一段距离。 玲珑城城主嘴角一扯,他如此看来,这所谓的文狱也没有多难嘛。 梁敬依然先行,这次踩过一个“鹰”字,飞过二十阶台阶。 司马俊楚紧随其后,踩在一个“飘”字上,脸上十五阶台阶,他心中大喜。 梁敬再度踩字,没有选择四个字中,看起来最好的“风”字,而是选择了明显要稍逊一筹的“纵”,身形上了五个阶梯。 司马俊楚虽有疑虑,却还是选择踩在风字上,正当他以为自己也会和梁敬起初一样,凭借着“风”字连上十数级阶梯时,不曾想他竟然如风一般往下面飘去,倒退了数十级台阶,司马俊楚脸色大变。 那身居高处的读书人回头一眼,笑望向几乎已经退回起点的男子,微笑道:“阁下似乎没有你表现的那样强。” 司马俊楚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到底哪里出了错,为何同样都是风字,梁敬便是往上,他便是往下? 若不弄明白这一点,即便此刻重新迈开脚步,依然会在后续的登高比拼中落于下风。 他忽然好想想到了什么,连道两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谓“风”以及“飘”,也许都不是必然往上的,这种文字,可能时上时下,起初在起点时,梁敬之所以敢选择“风”字,是搏一把,如果往上,那么能够一举领先十数步,即便是那风往下吹,应该也只会让书生保持原地不动的姿态。 这毕竟是梁敬的儒家神通,他自然清楚规矩,晓得章法,占尽上风。 这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玲珑城城主眯眼笑道:“想不到你梁敬还有这一手神通,看来我玲珑城的谍子死士,都是吃干饭的。” 早先派遣过不少谍子死士潜伏临安城,甚至数次出入梁府,都无人发现梁敬这门神通,是什么时候修炼而成的? 难道仅仅是通过观想书上文字,那未免也太可怕了些。 那读书人笑道,“你果然是玲珑城之主。如此,便对得上了。” 司马俊楚大惊失色,他为何方才会失言?! 司马俊楚再抬头望去,那读书人脚下所踩之字,叫做“醉”,但此醉非彼醉,梁敬所踩的醉字,是替司马俊楚踩的,以至于他宛若酒后吐真言一般,甚至将自己玲珑城城主的身份都不小心说了出来。 尽管那份醉意只短暂存在了一瞬间,可是依然替梁敬奠定了两个胜局。 方才书生说他的儒家神通,有三关要过。如今这第一关“文狱登高”,显然是梁敬赢了,毕竟他下一步无须踩踏任何文字,便可登顶抵达终点。 此为第一个胜局,而另一个胜局,不在文狱之中,而在文狱之外。 梁敬通过终点处的一个“醉”字,利用司马俊楚不懂的在文狱之中除了可以自己踩字以外,还可以替对手踩字的法则,让那位玲珑城城主不经意间吐露出自己的身份,更加证实了梁敬所观复的古籍上,那显示的“预言”,妖荒天下进攻这事,果真与玲珑城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这便是文狱之外的胜局。 当那个手握碧绿小锥的读书人一步登上文狱顶点之后,天地在此倒转,两人又来到了梁敬神通中的第二关。 是一座棋盘。 书生梁敬,在黑子之上,司马俊楚,在白子之上。 于此同时,司马俊楚蓦然口吐鲜血,感受到五脏六腑之中,有一股灵气翻腾不已,他伸手抹掉嘴角血迹,“明白了,梁先生的文狱三关里,每一关输掉的人都会重伤一次,若是三关皆输,只怕是当场身死道消,神魂俱灭的下场?” 那读书人置若罔闻,只是笑着说道:“黑子执先,城主,承让了。” 梁敬屈指使一黑子跳动,边目拿下。 司马俊楚正常落子,白子与黑子各占一边,整个棋盘呈对称景象。 在搞清楚情况以前,司马俊楚不敢率先调动黑子近白子身,他怕梁敬的文狱第二关,又有什么玄机诡计,与此同时,为了不在整盘棋上落于下风,他只好学习模仿梁敬的落子,才去双方各自占据棋盘一目的方式。 虽然短期看来,如此落子,不会迅速落于下风,但是后手之人,始终吃了一个后手之亏。 而梁敬没有告诉,也不可能告诉司马俊楚的一件事,便是这文狱第二关的规则——先手吃棋子的一方,可以继续落子。 也就是说,等到棋盘之上的黑子白子都占据了足够多的目,到那时只要梁敬率先吃下司马俊楚一粒白子,就能一直吃下去,而作为“客人”被邀请入这场棋局的司马俊楚,无法提起任何一粒白子落子,唯有等到黑子下一子,无法吃掉白子任何一“气”时,才可以落子。 而梁敬料到司马俊楚会在第一关吃亏失利以后,转而模仿自己的落子,所以他早已等同于,一人分别执黑子白子,只不过是借用司马俊楚的手替自己落子罢了。 待到时机成熟,黑子只需落一子,便可屠掉棋盘上的白子大龙。 他手握碧绿小锥,气定神闲,在棋盘上落子游刃有余,以至于每每落子完毕还能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思考第三关击败司马俊楚的方式。 当白子再度落下时。 梁敬知道,机会到了。 他执黑子,拍向一处,四子占四目,围杀其中一粒白子,吃掉白子之气以后,那粒白子退场。 而后当司马俊楚打算落子时,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提不起白子——然后他亲眼发现那个读书人,又落下一子。 “你......怎么可能?”这位玲珑城城主,虽说不算扶摇天下多有名的国手,可下棋一事,最不济也是个精通,岂会不懂围棋规则? 哪有人吃了又下,下了又吃,吃了又下的,这难道不算犯规? 无意搭理司马俊楚,梁敬只淡然道:“我的文狱里,规矩自然我来定。这第二关,城主又败了。下一关,我将亲手送你兵解。借城主的一句话,‘会在你感受到疼痛之前结束’。” 儒衫书生手握小锥,黑发飘摇不定,恍若神仙。 他提笔在空中笔舞龙蛇,大笔挥过。 天地大改,从棋盘之中,黑子化作黑龙飞出。 司马俊楚误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 下一刻,那条原本在棋盘之上被屠掉的白子大龙,亦是腾空而起。 那儒衫年轻人手提碧绿小锥,立于黑龙头顶,衣袖飘荡不停。 一如当年湖心亭,书生笔舞龙蛇,画龙点睛的风流。 再然后,是那个司马俊楚打算递出本命飞剑与梁敬拼个两败俱伤,以图破开书生小天地的画面。 然而司马俊楚却被一口龙息圈住,整个人在球形晶体中动弹不得,任凭什么剑气都打不破那个球形晶体的壁障。 黑龙与白龙,轮流往壁障上吐出龙息,每一口都让球形晶体不断摇晃震颤。 而晶体之中的司马俊楚,每经历一口龙息,便感觉自己的神魂之上,加上了一把钩子,虽无疼痛感,却让他莫名的心悸。 一只,两只,三只......直到司马俊楚的三魂六魄之上,被七七四十九只钩子锁住。 “事已至此,我不妨替城主解惑。梁某这门神通,取于‘礼法二道’,加了点自己的东西进去,三关分别为‘文狱’、‘文罪’、‘文刑’,在经历过‘拘押’、‘定罪’,两个过程以后,身处第三关之人,哪怕是大罗神仙,也要被处以‘文刑’,若城主还认为你有机会斩破此番小天地牢笼,尽可以试试。” 黑白双龙停下了动作。 而它们的主人——梁敬只是脸色阴沉,提笔如刀,悬空写了一个字。 碎。 下一刻,七七四十九之碎魂钩,同时发力,往七七四十九个不同的方向,同时拉扯那位玲珑城城主的神魂。 玲珑城城主,九境巅峰大修士,魂碎当场,身死道消。 第两百五十五章 天地等一剑 - 出鞘 - 祠梦 不夜山祖师堂外。 七日已过,人人力竭。 那批妖族大军久攻不夜山部下,眼下已经溃败逃亡。 至于镇魔塔那边,守陵人钟余的阳神身外身,也占据了与妖族分身捉对厮杀的上风。 仓庚州主战场上,二十一位十境大修士的围杀之局也已落下帷幕。 最终结果是道童大妖被拘押于白玉京掌教符沉的玲珑宝塔之中。 宝剑大妖剑碎于不夜山山主隋玉成的本命飞剑之下。 常思思斩杀琴剑双绝蔡芷,自己重伤远遁。 黑色飞虎死于女子剑仙唐吟剑下。 郭浩渺为救岑天池,耗费掉了刚从天上摘下来还未来得及炼化的那颗星辰。 上古神灵岑天池从十境巅峰跌境为九境巅峰,真实身份也再瞒不住众人。 岑,为山,天池为海。这位温婉女子,便是上古的山海共主,巅峰时期曾号令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真君,后来数次散道于扶摇天地,几乎与秦璇之所做之事相差无几,只不过岑天池的散道天地,乃是如同春雨润物细无声一般,潜移默化地提升扶摇天下的气运。而秦璇之作为水神,是选择一次性散尽自己的大道,不做神灵,降为凡人,将毕生香火修为,分散给一座鸿鹄州的山水神灵。 只说功德一事,岑天池这位山海共主,与秦璇之这位上古水神,其实相差无几,都做的是那“舍我其谁”之事,且她们二人所作所为,天下人皆不知晓。 功过不留名,不外乎如此。 至于其他几位大妖,各自跌境的跌境,重伤的重伤,本命洞府窍穴各有折损,不一而足。 符沉的道法天地,原本不易破碎,只因二十一位十境大修士同时倾力出手,造成了几乎可以毁灭一座天下的破坏性打击,这才令那位白玉京掌教,不得不在自身道法小天地承载了一半杀力以后,主动解除了道法小天地,让扶摇天下,也跟着分担一部分杀力。 此举让一座仓庚州,山河破碎十不存一。 但如果符沉不如此作为,道法小天地中的二十一位十境大修士,无论扶摇的还是妖荒的,都要死,而且他们都死后,妖荒天下那边还有一位妖族老祖作为底牌,而扶摇这边一旦失去了隋玉成或是他符沉,后果都不看设想。 余下的三位守陵人当中,佛家那位阿难和尚,境界虽高,却不擅长打架。 烟雨楼那位守陵人,女子剑仙胭脂,战力与唐吟相差不大,本体却无法离开烟雨楼,顾不上其他地方。 至于镇魔塔的守陵人,剑仙钟余,杀力足够强劲,能够有机会赢过妖祖,只是他同样只能以分身之术离开镇魔塔,并不能本体亲临扶摇其他州。 那位妖族老祖,大可以率领千万妖族大军,将扶摇九州之地依次碾压个干干净净,如此一来,扶摇人都没了,守陵人再守其他三座天下,还有什么意义? 自然不攻而破。 所以符沉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在两边大修士各自递出杀招底牌之时,由于小天地遭受的冲击过于浮夸,以至于这位白玉京掌教都只能解除小天地,与扶摇天下五五分那份冲击。 那场天地大冲撞发生的时候,李子衿正靠在不夜山祖师堂门口小憩,经历了七日七夜的厮杀,不止是他,就连苏斛、陆知行、包括袁天成也是一样筋疲力竭。 人人识海都被榨了个一干二净,各有负伤,轻重不一。 李子衿算是伤得最重的那个人,甚至连三境的武夫宋景山,都没他这个炼神境剑修伤的重。 剑客锦衣不存,换了身不夜城那边喊人送来的干净青衫。 肩上、脊背、大腿、小腹,加起来十几道刀剑伤,以及七八道重物锤击之伤。 不夜山把藏书楼给搬了个空,里面的各种法宝、丹药、符箓,尽可以让众人随意挑选。 好在有那些仙丹妙药的支撑,始终为李子衿等人提供了持续作战、迅速愈合伤口的能力,否则这不夜山祖师堂,恐怕撑不过那几万妖族大军的进攻。 不过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桃夭州有数座王朝和藩国,山下兵马结合联盟五十万人,一齐支援不夜山,从妖族那几万大军后面,杀了个措手不及。 这才让不夜山这边的妖族大军连夜撤退,溃不成军,实际上能够存活下来的,估计不到三成。 不夜山这才算是守住了。 至于那位妖祖分身为何不敌钟余阳神身外身,李子衿等人自然是不晓得。 此刻,袁天成御风落下,再度递给李子衿一粒金色丹药,并嘱咐道:“李宗主不必为不夜山如此拼命,就算是要死,也该是不夜山的人死在前头。” 李子衿没说话,只是看了眼藏书楼的方向,问道:“阁老还未归来吗?” 袁天成转过身,与他一起朝那边望去,摇头道:“十日前,不夜山便岌岌可危,有十境妖物出没镇魔塔方向,十万妖族大军联合攻打镇魔塔,我不夜山夜使倾巢出动,加之有钟剑仙阳神身外身出剑镇守,依然守不住,我便请阁老出阁,对付那十境大妖,后来阁老与那大妖,都沉入地底,我亲自潜下去数千丈,依然望不到底,袁某境界不够,无法进入地底更深处,所以不能一探究竟......” 看着李子衿的脸色愈发担忧,广袖男子安慰道:“不过李宗主放心,山主在仓庚州那边已经结束与十数位大妖的围杀之战,想必会尽快回到不夜山,山主一旦回来,一切都会有转机。” 既是战事的转机,也是......阁老的转机。 潜入地底,与飞上云层有所不同,却也有相同之处,若境界不够高,深度与高度自然受到限制,如袁天成分神境巅峰的修为,至多只能入地三千丈,再要往深处去,肉身完全扛不住那份巨大的压力,五脏六腑都会被压个粉碎。 除非是十境炼气士,神通足够广大,或者十境武夫,肉身足够强悍,强悍到可以无视地底的威压,那才能继续深入。 等山主隋玉成回来,此事自然能成,尽管袁天成也不对阁老还能存活这件事抱有期待,可他不愿意亲口说出来,伤了李子衿的心。 简单聊过两句以后,袁天成起身说道:“不打扰李宗主休息了,袁某还要回不夜城中,计算弟子伤亡,调整丹药法宝补给,以及......向昔日交好的仙宗与王朝求援,毕竟妖族大军说不定哪日便去而复返。镇魔塔那边更是缺乏人手。” 李子衿刚要起身朝他抱拳,广袖男子只轻轻伸手虚按两下,“不夜山与剑宗的交情,就不必来这些虚礼了。” 年轻剑客轻轻点头,然后继续闭目养神,内视一番,体内洞府窍穴筋脉识海,可谓是一塌糊涂。 不过好在——经过了这般厮杀,李子衿感觉到自己距离金丹境,更近一步了。 此前亦有过数次与人捉对厮杀,但每一次,不是李子衿留手就是对方留手,亦或是双方皆有留手。 而且此番面对大军冲锋,那种孤身陷阵的味道,极大程度地刺激了他想要变强的信念,也极大程度地提升了年轻剑客剑术的施展与应用。 除却春风春雨、落蛟剑芒、折柳身法、藏锋剑诀之外,李子衿琢磨了很长一段时间,关于出剑的“快”。 藏锋剑诀已经足够快,可藏锋只能剑斩一人。 年轻剑客想要的,是那一剑递出,身前便无人的一招剑术。 他看了眼倒在身旁的剑匣,想着里面那柄仙剑承影。 靠在门槛里头的少女,被一阵动静惊醒,她睁开眼,眨了眨眉毛,看见一个青衫剑客用尽力气,不断拖曳着一柄他如今还拿不起的仙剑,在不夜山祖师堂外的练剑台上,累得大汗淋漓。 手上好似万斤重,年轻剑客青筋毕露,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那柄剑身漆黑的承影仙剑,巍然不动,稳如山岳。 剑匣放得你,我便握不得你? 李子衿双手握住剑柄,提起所有的真气与识海内的灵气,那剑就是不动不移,分毫不挪,只立于剑客身前,恍若一座大山。 苏斛斜躺着坐在屋顶,望着练剑台那边的身影,伸手拖着下巴。 镇魔塔顶端,守陵人钟余本体归位,随手驱散自己的阳神身外身,亦是转头望向不夜山主峰练剑台,那边有个榆木脑袋,正试着以炼神境修为,提起一柄金丹境才提得起的仙剑,钟余看着年轻剑客的狼狈模样,觉得他与年轻时的自己很像——都一样不自量力。 一位面容若粉雕玉琢的真神仙缩地山河,御风悬停与自家祖师堂上空,正双臂环胸地低头俯瞰地面那青山剑客,面无表情,不知想些什么。 有一阵风,来得无声无息。 有一片云,莫名散落成雨。 仿若那年一个逃亡至此的异乡少年,在不夜山广场亲眼看到的那阵春雨。 他总在想,山上神仙,是否个个都能搬山倒海,御风驾云,有了这些神通以后,便不归家了吗? 隋玉成忽然愣住,因为他看见不夜山上空,开始不断凝聚剑道气运。 一座扶摇天下,四面八方的剑道气运,皆凝聚于不夜山。 他心存疑虑,袖中掐诀略作推衍,再低头看向那年轻剑客时,目光已然有些艳羡,呢喃道:“原来父亲说的人,就是你。” 昔年一剑开天,飞升而去的那位隋剑仙,是这位不夜山山主,隋玉成的父亲,也是扶摇天下,第一个十一境剑神。 他对隋玉成说过这场妖族攻打扶摇的  “预言”,所以隋玉成才会早早做好准备,潜伏妖荒天下杀妖。 父亲走前,曾提到一个“契机”,关于剑修跻身十一境的契机。 隋玉成迟迟无法突破十一境,便是缺了这份契机,此刻他看到李子衿的模样,才明白过来。 山上修士,修道之途走得越远,便越“聪明”。 只拿“行走”一事来说,有几个金丹境以上的地上,明知道自己能够御风御剑,却还愿意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去翻山越岭的? 修行一事也是,明知道我宗门有功法剑诀,可以快人一步,还有几人愿意循序渐进,不抄捷径的? “聪明反被聪明误啊,父亲,孩儿糊涂。” 隋玉成恍然大悟,因为他看见祖师堂外,练剑台上,那个身着青衫的“傻子”,竟然真以炼神境修为,提得那柄漆黑仙剑,动了一寸。 然后,是几乎可称作如海无量的剑气,疯狂凝聚不夜山上空,又不断融入那阵春风与那场春雨里,落在那一袭青衫上。 年轻的剑客,一步一个脚印,翻过了身前那座大山。 一座天下的剑道气运,其实早早就凝聚于大山之巅,等候剑客登山。 登山过后,取剑,破境,登顶,水到渠成! 他已从炼神境,连破金丹、元婴、分神境三境,因为早就无瓶颈,所以剑道气运到了,破境也就顺理成章。 此刻的李子衿,不敢相信地握着手中轻如鸿毛的仙剑承影,感受着识海中无比沸腾的灵气浪潮。 好像等着一天,等了好久好久。 分神境巅峰剑仙,距离十境,一步之遥。 可比连破三境更让剑客感到高兴的是——他在一瞬之前,以炼神境修为,拖动了金丹境才可提起的仙剑承影,完成了一桩就连十一境剑神隋天人都不敢相信的壮举。 扶摇天下的星河之中,升起了一颗异常耀眼的星辰。 众星环绕周遭,皆是陪衬。 天地等一剑,久矣。 第两百五十六章 一剑渡山河 - 出鞘 - 祠梦 “这是?”一位广袖男子蓦然御风出现在那面容粉雕玉琢的稚童神仙身旁,一齐俯瞰练剑台。 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有些讶异,此番剑道气运,他生平闻所未闻。 “这是一个剑仙的诞生,也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山主隋玉成轻声道:“天成,你认为,究竟是英雄造就了历史,还是时势造英雄?” 袁天成看了这位数年不见的山主一眼,回答道:“纵观扶摇天下历史,想必是两者皆有?” 那人笑道:“都说我扶摇天下人才辈出,实际上迄今为止,万年岁月,也只出了两位真正意义上的‘人才’而已。一位是父亲,不到千岁,跻身十一境,大可以剑神的称号自居,却一心想要飞升仙界,丝毫不留恋尘世,哪怕是对我这个儿子,似乎都没有半点牵挂,怎一个洒脱潇洒,孑然一身了得啊。另一位,则是阁老,昔年与我对赌,愿赌服输,自甘留守藏书楼五十年,我敬佩这位英雄,拳头够硬,境界够高,作为世间万年以来唯一一位十一境武仙,却可平视众生,实属不易。” 袁天成静静听着山主“发牢骚”,想着孤身一人潜伏在妖荒天下的岁月里,隋玉成不知独自度过了多少个寂寥孤独的夜,尽管他拥有能够跨越一座天下与不夜山建立联系的道法,却不能够经常使用这份神通,否则便容易被妖族发现。 所以潜伏在妖荒天下那数年时间,这位不夜山山主隋玉成,都是独自一人。 如今回来了,自然心里藏着不少话要说。 他说,他便听着。 稚童真神仙双臂环胸,继续说道:“踏上修行之路之前,父亲总问我一件事,‘修道练剑,为了什么?’我那时候还只是个少年,总是回答不上这样看似简单,实则深奥的问题。于是父亲就会摇头叹息一声,说我一日想不通此事,便一日无法剑道登顶。” 隋玉成伸出一手,屈指遮掩了底下那剑客不断破境的恐怖气象,以免妖荒天下那几位大妖以及妖族分身观测到这份气机。若被敌人发现,李子衿很可能活不过今晚——妖荒天下一定不允许扶摇天下出现一位板上钉钉的十一境剑神,因此,他们会不计代价地派出大妖来与李子衿以命换命,十境大妖真要铁了心与人搏命,即便是隋玉成也不敢说有十足把握能杀。 有时候就是如此,他有十足把握能胜,却无十足把握能保证在那些十境大妖手底下护住某一人,或是某一城。 其实非要保证此事,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当然前提是他隋玉成也舍得扔掉一身即将跻身十一境的道法境界不要。 这位不夜山山主,早在少年时期,山下游历闯荡江湖的青葱岁月里,曾有幸见过一位江湖中神龙见首不见尾,杀手令上排名第一的刺客——对方自然没有承认这个身份,但隋玉成敢肯定,他就是那人。 那位刺客与隋玉成在茶馆里相遇,曾笑言一句:“若这天底下的刺客都舍得蛰伏十年,再以命换命,天底下就没有刺杀不了的人。” 一样的道理,有人分胜负很容易,可以说是稳操胜券。可一旦到了要分生死的时候,便畏首畏尾,惜命不敢倾力出手,唯恐一死,自然落于下乘。 仙剑含光的主人姜襄,少年剑仙为何令妖荒天下群妖闻风丧胆,不正是在于他手握仙剑,更是敢以命换命,与人厮杀次次敢说死就死,故而往往能够在生死一线之间破境。 而隋玉成之所以身为扶摇如今境界修为最高者,却在剑气、剑意、剑术上都非扶摇最强者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此人极其惜命。 一身道法,来之不易,登高越久,越是珍惜这条性命,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十境巅峰剑修境界。 “我曾为了回答父亲问我的那个问题,游历扶摇天下九州山河,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从儒释道三教学问中寻找答案,从诸子百家的典故里上下求索,从人间百态里观悟众生。我为了追求一个问题的解答,费劲千辛万苦建立了一座不夜山,招揽弟子,以此观道,求一个‘修道练剑,为了什么?’的答案。可从未有人告诉过我,我也从未悟过。” 隋玉成目光如炬,盯着脚下练剑台那边,正不断承载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剑道气运的青衫剑客。 他在袁天成迷惘的凝视中,解释道:“如今,我得到了那个答案。原来正是我当年一句‘无心之语’。” 那一年,隋玉成十二岁,少年青葱,不知所谓,听完父亲的问话,随口回答道:“修行练剑,自然是为了变强。” 隋天人又问:“那么变强,又是为了什么?” 彼时的少年,想也不想就说道:“为了守护想要守护的人。” 父亲笑着轻轻摇头,却没说这回答错与对。 年幼的隋玉成,便下意识觉得自己回答的不对了。 其实恰恰因为隋玉成这份对自身的怀疑,对自己这份信念的不坚定,才让他上下求索苦思冥想,迟迟得不到一份结论。 时至今日,再观那少年,窥其得一座天下的剑道气运馈赠,得扶摇千古剑修之青睐,为了什么? 自然也是为了变强。那么,变强以后呢? 肩负起境界之人,自然也要肩负起对得起这份境界的责任。 此前我隋玉成心心念念之“修道练剑为何?”,便是如今你李子衿时时刻刻所想之“身前无人”。 隋玉成修道,修的是个“有”字,李子衿修道,修的是个“无”字。 而那位开天飞升的隋天人,扶摇天下唯一一位十一境剑神,早在冥冥之中就替自己的孩子,铺好了剑道登顶的“契机”。 源于孩子年幼时自己的无心之语,那句简单纯粹的“为了守护想要守护的人”。 这是隋天成的“有”。 山下凡夫俗子常常感慨造化弄人,山上炼气士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一个人发现,自己追寻了数十年的答案,其实从一开始就摆在自己面前,只是自己从未发觉时,心中自然是喜忧参半,五味杂陈。 都不知道是该谢谢老天爷让那个答案出现的如此“廉价”,还是该埋怨老天爷不按常理出牌。 而李子衿的“无”,便来自于那份渴望变强,要在一剑过后,身前无人的坚定信念。 他李子衿要站在所有朋友最前方,将亲近之人都护在身后,直面一座妖荒天下的千万大军,直面数位十境大妖,直面那策划布置了这一切的枭雄妖祖,一剑过后,身前再无敌人。 因为朋友,皆被他护在身后。 而之所以,父亲隋天人,会说李子衿便是剑主。 其实从来都不是“剑主”选择了李子衿,是李子衿选择了成为“剑主”。 能力与责任,是相对的。正如扶摇人老生常谈的那句“能者多劳”,对那年轻剑客颇有些不公平,可面对一座天下的成败,世间万万人的存亡,那么一人的吃亏与否,便显得微不足道,甚至不值一提。 父亲的安排,无可厚非。 三教祖师的推波助澜,亦是情理之中。 至于这场妖荒天下图谋已久的战争,极有可能被那位承载一座扶摇天下气运的剑主,“一剑”扭转。 想通这一点后,那位不夜山山主,大笑着释然,痛快至极。 扶摇天下迎来了一缕曙光。 李子衿将承影剑收入剑匣,不夜山上空那些精粹至极的剑道气运也消失不见,悉数被他吸收入体。 识海之中的灵气,从未如此充沛过。 好像跟今日李子衿之识海比起来,往日李子衿体内的,远远称不上识海,只能称作识河、识溪、识涧、识泉。 唯有如今,距离十境一步之遥的李子衿,体内那是名副其实的识海,灵气储存,如海无量。 苏斛从屋顶飞跃而下,对李子衿施了个万福,笑意吟吟道:“恭喜公子,贺喜公子,如今公子已是扶摇大剑仙了,厉害厉害。” 武夫宋景山从睡梦中惊醒,看见练剑台那边的青衫剑客,如今真长成大人模样了。 少女陆知行将烟霞剑放在双膝之上,双手抱拳轻轻压在剑上,坐在不夜山祖师堂门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青衫剑客闷葫芦,好像他身上散发着光。 袁天成分身乏术,便只遥遥以心声对李子衿说道:“恭喜李宗主剑道更上一层楼,得李宗主如此助力,乃不夜山之幸事。” 李子衿只是心念微动,便以心声回答道:“袁山主客气了,晚辈受不夜山照拂不少,理应报答。” 随后,那个换回了一袭青衫的剑客,才蓦然愣了愣,然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想不到我李子衿如今,都已经可以以心声回复他人了。 他将剑匣背在身后,转身朝天空中某处重重抱拳。 谢扶摇天下诸位前辈,散道之恩。 雨落下时,已不再打湿那青衫,而是自行滑落两旁。 年轻剑客雨中行走,身上宛若有一层屏障,自行将雨水隔开。 他笑着朝不夜山祖师堂那边问道:“知了,御剑乘风是什么感觉?” 陆知行眉头一挑,“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李子衿伸出左手,绕过背后,轻轻拍打剑匣。 一柄漆黑如影的仙剑骤然飞出,悬停于剑客身前一丈。 他脚尖发力,轻轻点地,飘然跃于剑上。 青衫踩青锋,御剑乘风去。 ———— 永安渡口。 仓庚州一州山河破碎,十不存一,眼下燕国永安渡,成为了几乎已经不复存在的仓庚州,唯一一座尚且保存完好的仙家渡口。 扶摇天下的炼气士援军,几乎都聚集在永安渡、永安城,以及燕国旧城池驿道上。 在这边安营扎寨的,除了以燕王秦云为首的燕国兵马,还有临近的桃夭州以及蒹葭州两州炼气士大军。 燕国王宫早已被那场大战余波给摧毁,而燕王秦云,自始至终,都选择将护城法阵打开,笼罩住整座燕国京城,此举救下了不少百姓,却也让他的燕王身份,如今有些名不符实。 毕竟没了王宫,没了禁卫,没了龙袍与王冠。 可燕王还有两样东西,一直被他牢牢把握在手中——军心与民意。 燕国逃兵极少,战力保存完好,大多数燕国士兵,其实是死于那场大战余波,极少数贪生怕死之辈,才是早早找机会,趁乱脱离军营,远渡别州去了。 如今燕国的兵力还剩下足六成,死了三成,跑了不到一成。 来自桃夭州的兵马,五十万人,分别由三座世俗王朝与十二座藩国组成。 另外,蒹葭州那边的炼气士,朝天门,绿林宗,菁华楼三座山上仙宗,给予了仓庚州极大程度的支持。 此三座山上仙宗,几乎是倾巢出动,祖师堂上下长老执事,一个不留,甚至连宗主都亲自带队,来到仓庚州仅存的这片土地支援。 如今的仓庚州,以无定山无定河为边界,到永安城永安渡为终点,以及燕国残存的北漠尚且保存不错,除此以外,世俗王朝与藩属小国几乎皆毁于一旦。 只有那些拥有山水法阵,护着山根水运的山上大仙宗,有幸避免祸事,就连许多小门小派,都死于二十一位大修士围杀之局的余波之中。 风雷城小有损伤,弟子无人受伤身亡,只是山门处,护山法阵灵气最薄弱的地方,被战斗余波损坏了小部分。 云霞山的倒流瀑布,被余波殃及,以至于瀑布从中分叉,幸而云霞山主峰足够高,加上一山女修人人境界不俗,联手往护山法阵之中灌注灵气,这才维持了护山法阵的运转,抵挡了战斗余波。 这两座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算是得到了保留,至于其他的小仙宗,基本都化作历史的尘埃了。 要么就是像碧海仙宗与翠微仙宗一般,宗主带头,杀入主战场杀妖救人,然后一宗覆灭,人人以身殉道。 要么就是像一些个实力底蕴不足的小门小派一样,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被那群十境大修士与十境大妖的战斗余波给弄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一宗上下直接毁于一旦。 山上神仙尚且如此,凡间百姓更不必提,距离大煊京城最近的那些城池,几乎每一座城的百姓都死了个七七八八。 尚且还能活下来的,不是带伤就是命大。 被一些个古道热肠的侠义人士护送着伤员,一波又一波,一批又一批地往燕国永安城永安渡口转移。 士兵与炼气士要留下来拦住妖族大军,黎明百姓大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只能趁早送往别州避难。 此刻,那些底蕴颇深的山上仙宗,便又到了各显神通之时。 譬如风雷城,在宗主杨开霁的命令下,直接大方到打开反一座品秩不俗的福地,让仓庚州百姓进入那座名为潇湘的福地避难。 潇湘福地能容纳约莫三十万人,此举便等同于营救了大煊王朝存活下来的近一成百姓,可风雷城也只能做到如此。 至于云霞山,手上那座彩霞福地,只能虽然可以容纳十数万人,但是进入彩霞福地有一个无法移除的禁制,那便是唯有在筑魂境以上的炼气士,才能够安然无恙地进入彩霞福地,否则便会在传送进彩霞福地之时,神魂受到损伤,极有可能当场殒命。这禁制是云霞山老祖宗设下的,所以连如今的宗主唐吟都没有办法解除,毕竟她是剑仙,擅长杀敌,却不擅长破解这种烧脑子的阵法、禁制。 剑仙是有那一剑破万法之说,可这个“破”,指的是摧毁,可不是解决。 她唐吟又不能一剑把自家的彩霞福地给砍碎。 所以云霞山对于那些难民,便真是一个爱莫能助,筑魂境以下的人,进不去彩霞福地,筑魂境以上的炼气士,又大多数不屑于苟且偷生,宁肯上阵杀敌,或者最不济,也愿意为扶摇天下守护一方山水,等妖族当真杀到此处以后,再做打算,若非实在没得选,谁人又愿做那被唾弃的逃兵呢? 两位书生此刻正守在永安渡口,看着密密麻麻往无定山那边迁徙的世俗军队,赵长青感慨道:“看得我都想要弃笔从军了。” 梁敬闭口不言,只是脸色不太好看。 赵长青瞥了他一眼,知晓此刻对方所想心事,安慰道:“梁兄不要太过伤心,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战死不算。”梁敬闭眼深吸一口气,他忽然觉得自己以七七四十九只碎魂钩分解那司马俊楚的神魂,依然是太轻了,若早知如此,他一定会选择更加惨重的方式杀掉那个始作俑者。 空中飞过一个身影。 是圣人梁霄。 他御风悬停于两位儒家炼气士身前,沉声道:“琴剑双绝蔡芷已死,妖族千万大军第一批人马已经至多三日内便会抵达无定山,届时,望两位帮衬一二,仓庚州虽然十不存一,可只要咱们守住这最后一片土地,仓庚州就不算沦陷。二位,拜托了。” 梁霄朝赵长青与梁敬两位晚辈微微作揖。 两位晚辈自然不敢受此大礼,皆还以更深的作揖。 梁敬事先推衍天机,算出了蔡芷之死,可当他亲耳听见她的死讯时,依然心中感慨万千。 想起那位琴剑双绝,那夜在天涯峰上,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对视。 美人姿容,历历在目,怎可说死就死了? 妖族可恨,他梁敬必当使出浑身解数,替蔡芷报仇雪恨。 “敢问梁先生,杀蔡芷之人,是哪位大妖?”梁敬尽量以平淡的语气问道。 梁霄缓缓回答道:“燕国粉衣候,常思思。” 那书生轻轻点头,“知道了。” 语毕,天幕出,又有一位圣人御风降临此处,是那儒家圣人许常,早先在青阙王朝那场祸事之中,帮衬过青阙王朝一二,其门下又有几位学生,是桑柔州扶桑王朝的庙堂高官。 圣人许常与圣人梁霄相互作揖后,又说道:“桑柔州那边的援军,不日便会抵达,仓庚州除此以外,还有何处可容纳军队?” 梁霄问道:“桑柔援军数目几何?” 许常回答道:“扶桑王朝,倾尽一国之力,拨兵百万,如今百万雄师分二十艘墨家机关渡船,正在连夜赶来的路上,想必此刻已近桃夭州。除此之外,桑柔州另有王朝七座,联合出兵两百万余人,粮草百万石,仙宗四十二座,出动炼气士九万人,无偿捐赠前线仙药五千石,符箓十万张。亦有藩国一百九十六座,共计出动兵马四百余万,粮草五十万石,惊蛰钱三千枚。符舟、机关鸟各一千艘。其余还有一些物资,不胜枚举,桑柔州为了此番战事,无论山上仙宗还是山下王朝,都算得上是倾家荡产支援仓庚州了。此番总计援军兵马七百五十余万人,炼气士近十万人。” 梁霄愣了愣,不过旋即很快也想明白了缘由。 想必是仓庚州一州沦陷,让扶摇天下其余八州都真正感到害怕了。 唇亡齿寒的道理,天下人都懂,眼看着一座仓庚州马上就要失守,妖族大军都快要打到他们家里去了,再不拿点真本事出来,恐怕紧接着就是桃夭州沦陷、蒹葭州沦陷、桑柔州沦陷,一座扶摇只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败仗。 不过...... 梁霄眉头紧皱,说道:“如此大数量的军队,眼下仓庚州只剩下燕国国土尚存,风雷城和云霞山这两座仙宗亦是无处安放如此数目的兵马,援军数量不少,安置于何处?” 许常亦是皱起眉头。 忽然,四人心声当中,皆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嗓音响起。 “晚辈有座灵葫洞天,可容纳七百万兵马。” 梁霄,许常,赵长青,梁敬,四位读书人同时望向天幕,皆眯眼凝视云霄深处。 有一道快得离谱的身影,御剑而来。 那人身着青衫,脚踩青峰,身后背剑匣,负手而立,恍若剑仙。 剑宗宗主,分神境巅峰剑仙,李子衿。 第两百五十七章 玉碎风雷城 - 出鞘 - 祠梦 “这位是?” 圣人许常并不了解李子衿身份,却见对方气象惊人,年纪轻轻,竟是分神境巅峰修为,且并非什么山上老神仙的驻颜有术——而是此人,真就是一位弱冠之龄的年轻剑仙。 如此修为境界,如此年轻气盛,何以闻所未闻? 仓庚州那位圣人梁霄倒是还记得他,早先太平郡兴风作浪的那只白龙,正是死于圣人梁霄之手。 昔年有一位武夫,带着两名少年,一名少女,乘坐马车逃亡,去往大煊京城。 当时在天幕处的圣人梁霄,其实暗地里帮助他们四人渡过了不少麻烦,还在京城湖心亭那场围杀局中,拖延了皇宫派来的妖女程婉婉不少时间。 此刻,这位儒衫圣人笑着对同为圣人的许常解释道:“过往如何,其实知道也不如何。许先生只需要知道这位剑仙如今回来,也算是衣锦还乡便是了。对了,他在桑柔州那边,李子衿,是苍梧国川罗县城吗?” 青衫剑客轻轻点头,“正是。” 圣人梁霄才继续说道:“这位李宗主前些日子,在苍梧国川罗县城,举办过一场开峰仪式,很是高朋满座。” 许常“哦?”了一声,顿时望向那青衫年轻剑仙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难怪此人气象如此惊人,“那场开峰仪式,许某有所耳闻,听说五湖四海,都有不少君王、宗主前来道贺,甚至连一些个山水神灵,也是李宗主的朋友?” 李子衿赧然,朝两位圣人作揖道:“都是朋友的朋友,与在下关系不大。” 梁霄与许常相视一笑。 那青衫剑客又转过头对赵长青和梁敬各自作揖道:“赵大哥,梁大哥。” 二人各自点头。 赵长青笑道:“若是三年前,说你能有今日这成就,我是不信。” 梁敬依然在想着关于琴剑双绝蔡芷的死讯,想着那位燕国的侯爷,竟然会是妖荒天下潜伏已久的大妖,可凭借他对常思思的了解,对方行事从无章法可循,为何又会...... 李子衿问道:“梁大哥这是怎么了?” 赵长青递给李子衿一个不妙的眼神,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追问下去。 后者心领神会,转而对梁霄、许常两位圣人简单介绍了下灵葫洞天,并提到里面天地广阔,可以容纳援军。 许常说道:“许某曾听闻过关于灵葫洞天的传说,据说灵葫洞天之中,仙药仙兽无数,法宝机缘众多,李宗主就不怕丢了东西?” 李子衿向前一步,凝聚灵气提升目力,一位分神境巅峰剑仙的目力,可从此处遥望千里之外的山河景象。 那一袭青衫点头道:“我怕。” “怕丢了家乡。” ———— 无定山军机营。 燕国四十万兵马聚集于此,燕王秦云亲自上阵,敕令左右两位副将辅佐,更有军师一位,谋士数名,用以替代常思思的出谋划策,运筹帷幄。 可惜无论是谁,都无法拥有如常思思那般“千里山河一掌握”的从容。 第一批妖荒天下的大军,千万人马,悉数抵达了原大煊王朝松萍郡的位置。 妖族军队再往前,便是燕国国境,在那边有第一座燕国仙宗——云霞山。 无定山军机营这边,不敢贸然出动兵力去支援云霞山。 若是人出的少了,十万二十万,在千万兵马面前完全不够看,若是四十万兵马倾巢而出,难免不会被对方抄了后路,直接分出一批兵马绕过云霞山,踏平无定山,最终占据永安城和永安渡,这仓庚州最后一座仙家渡口,从此断掉其余几州对于仓庚州的支援,然后如同瓮中捉鳖一般,慢慢蚕食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风雷城与云霞山,而小小燕国,自然也会在两座仙宗覆灭后,一同沦陷。 儒家那边,派出圣人梁霄来主持山上仙宗的战场,那位圣人梁霄,想必已在去往云霞山的路上了。 至于比云霞山更加凶险的风雷城,此刻的情况无人知晓。 圣人许常,据说会不惜以散道天地的方式,去为扶摇天下带来风雷城的消息。 这一层内幕,自然寻常人无法知晓,燕王秦云由于是无定山军机营主将领,所以可以得知。 “风雷城也许需要援军,依鄙人拙见,不妨号令十万人马,日夜兼程赶赴风雷城,助杨宗主守城。就是不知道这几日,妖族有无攻下风雷城,若是风雷城已经沦陷,那咱们的兵马恐怕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一位面貌清秀的谋士忽然说道。 “按理说,妖族千万大军若是已经攻下了风雷城,应该早就抵达云霞山了才对,可他们迟迟未来,是否说明风雷城久攻不下?” 一位手握纸扇的谋士一边扇着徐徐清风,一边指着沙盘演兵场,对着里面的袖珍山河指指点点,发表看法。 另一名年迈谋士一手抚须,微微摇头道:“风雷城如何,眼下我们无须猜测,也无力查探,燕国四十余万兵马,只能在无定山、无定河周遭提前布置陷阱,并连同一些山上阵师,布置阵法,谋事在妖族之前,先行占据地利,至于天时与人和两样,便不在咱们能够掌握的范畴了,只能够听天由命。” 秦云说道:“风雷城那边,暂且搁置,即便要援,也不会是咱们,而是那些能够御风御剑的山上神仙,只是圣人梁霄提醒过,眼下仓庚州附近,可是还有好几位大妖散落在山野间,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有一只十境大妖忽然杀过来,无定山不能放,必须守,所以援助风雷城此事,诸位不必再提。” 燕王秦云接着说道:“永安渡是我仓庚州最后一座仙家渡口,无定山与无定河,便是通往永安渡的唯一一条必经之路,传我号令,要我燕国四十万兵马,十二时辰轮值,死守无定山地界,任何一个角落都要有士兵把守,连只苍蝇都不准飞过去,每一座营帐都给我固定在各个阵师布置的阵法后,只许战,不许退,违令者斩。” ———— 原大煊京城。 如今的这里,只剩下一座废墟。 尸骸遍野,血流成河。 城中随处可见秃鹰、老鼠、臭虫的踪影。 它们啃食着残余的血肉,如同一场饕餮盛宴。 大妖杨花与大妖青君御风悬停与大煊皇宫之外,两位大妖凝视着大煊皇宫之上的山水法阵,陷入沉思之中。 女子大妖率先笑道:“青君,你瞧那皇帝,见人就砍,此刻莫不是看谁都是妖?” 大妖青君腰间左右佩剑,双手抱胸,淡然道:“你可真是一条生路也不给人家留。” 早先一座大煊京城沦陷,唯有大煊皇宫,依旧凭借着那几乎固若金汤的护城法阵护住一宫之地,保了狗皇帝周全。 然而女子大妖杨花养伤完毕以后,竟以一门魅惑法子,让那年轻皇帝李忲贞产生幻觉,如今他整个人都已疯魔,双眼猩红,披头散发,拿着那柄天子剑,不论碰到宫里什么人都觉得对方是妖怪,一通乱砍,宫女、宦臣死伤无数,皇宫禁卫也是避而远之,仿佛在一座皇宫中,与这位年轻皇帝玩起了捉迷藏来。 “走吧,山水法阵护得住肉身,护不住人心,他迟早会亲手砍光宫里所有人——或是被第一个胆敢抗旨弑君之人杀死。” 大妖青君无意再看那座大煊皇宫,只想尽快奔赴风雷城,听说妖族兵马在那边啃到了硬骨头,久攻不下。 女子大妖杨花点头道:“那便让这皇帝自生自灭好了。” 两人身形御风飞往大煊王朝境内那座如今孤零零的风雷城。 一州上下,山上仙宗也好,山下王朝藩国也罢,皆已覆灭。 此刻唯余两座仙宗依然屹立不倒。 风雷城,云霞山。 ———— 风雷城,在那“万壑风雷送烟雨”七字真言底下,团聚着密密麻麻的一大波妖族兵马。 更有上百位妖族修士,御风悬停在风雷城上空,不断往里面砸术法。 风雷城的护山法阵早已打开。 然而一座风雷城,并非像大煊京城那样,人人等待护山法阵里面坐以待毙。 宗主杨开霁首当其冲,率领祖师堂上下长老、掌律、执事,以及祖师堂嫡传弟子,风雷城内门精英弟子,五百余位剑修,持首席铸剑师温焱所打造的金木水火土五行宝剑,以及风雨雷火令剑,杀出重围,屡屡击退妖族修士与士兵。 黑衫剑仙温年,分神境修为,手持一柄风雨雷火零点,横剑一斩。 狂风、暴雨、雷光、火法,齐出。 将试图登山的上千位妖族士兵斩落山崖。 山门那边,宗主杨开霁亲自布阵,居于阵法五行阵法中央,任何试图闯阵的妖族士兵,都需要进入八卦奇门之中,与杨开霁“一一对阵”,若不先破阵便直接闯阵,便会被从天而降的风雷秘法,斩碎神魂。 杨开霁一人列阵在前,拦千万妖族兵马于山门外。 天空中御风共计风雷城护山阵法的妖族修士,也屡屡被以温年为首的一批祖师堂嫡传精英剑修杀出重围。 风雷城为此一战,拿出了城中所有神兵宝剑。 弟子人人手握神兵宝剑,仿佛提一境。 更有源源不断的神仙钱与灵气符箓,不断填充进受损的护山法阵之中,久攻不破。 一座风雷城底蕴之深厚,远超妖荒天下想象。 只是如此守城,依然是“坐吃山空”的行为,若无援军,那么风雷城迟早会被耗死。 也许是宗主杨开霁的剑气与灵气耗尽之时。 也许是护山法阵,被几位大妖联手合力一击攻破之时。 也许,是妖祖分身亲临,亲自问剑风雷城之时。 也正因如此,杨开霁虽是十境剑仙,却没有傻乎乎地凭借着剑修的身份肆意出剑杀妖,那样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且不提对方也有数位十境大妖虎视眈眈,还不知藏匿于何处。只说千万妖族大军和数十万妖族修士,光是站在那边让自己砍,都砍不完。 所以杨开霁打开阵法,恭迎千万妖族兵马入阵,与他对阵,阵不破,战力不减,灵气不退,走的是那以逸待劳,守株待兔的策略。 杨开霁袖中偷偷飞出一粒心神芥子,结果又是刚刚升空,便被一道黑色光幕拦下,消失的无声无息,他紧皱着眉头,又是这样,每当他打算以心声或者凝聚心神向扶摇天下其他人求援时,就会被一道黑色光幕莫名拦下,偏偏风雷城上空,此刻并未有大妖降临,所以扶摇天下其他的大修士,也不敢贸然离开自家宗门或是山头,免得对方使的是那调虎离山之计,亦或是......如隋玉成一般,围点打援之计。 之前二十一位大修士之争,是扶摇天下占据了上风,斩落黑色飞虎大妖以及宝剑大妖,更是拘押了道童大妖,重伤了常思思。 然而扶摇也有损失,他们失去了琴剑双绝蔡芷。 佳人琴音仿若还在耳边,昔颜却已逐渐远去。 大妖狡猾,诡计多端,不输扶摇谋士。杨开霁叹息一声,莫不是风雷城命数当真尽了? 不知道云霞山那边......怎么样了。 ———— 云霞山。 连一只妖族士兵都没有。 却有三位大妖,联袂伪装身形,各自斩杀了一位云霞山女修之后,幻化成那三位女修的模样,潜伏在云霞山之中,等待着一人的到来。 其实此时出手,他们便可以将云霞山祖师堂里里外外,一窝端了,甚至是直接斩断云霞山的倒流瀑布以及别苑清泉,更能将云霞山一宗山下上千名女修杀伤个七七八八。 然而他们忍住了,他们不出手。 他们在等待一个更重要的人,一个妖祖点名要她必死的人。 那人会是扶摇天下阻拦妖荒天下的至高阻力——宗主唐吟。 一位三头六臂,每一臂都持不同兵器的大妖,柴朗。 一位真身是黑牛,也是妖祖坐骑的大妖,踏虚。 一位教书先生,以扶摇的文字,教化妖荒天下的大妖,文生。 三位大妖,潜伏于云霞山,伪装成云霞山女修,要在宗主唐吟回宗之后,第一时间联手将其斩杀。 而迫使宗主唐吟返回云霞山的“鱼饵”,便是踏平风雷城之后,攻打到云霞山脚下的妖族大军。 青君与女子大妖杨花,以及今夜便将从妖荒天下去而复返且养伤完毕的大妖沢溟,还有那位凭借分身从白玉京二十八位掌教死后布置的阵法中逃脱的妖族老祖真身,今夜便会亲临风雷城。 在那千万妖族兵马的“温水煮青蛙”之后。 一位妖祖,三位大妖,将要联手问剑一座风雷城。 任凭你再难啃的硬骨头,也要在如此战力的围攻下,玉碎扶摇。 解决了风雷城,下一个就是云霞山。 ———— 昆仑宫。 二十八位掌教联手施下的阵法,准确地说已经“杀死了”那个妖祖真身。 可问题在于妖祖分出十个分身之后,并没有把元神全部放在真身身上,而是每一个妖祖分身,都带有他的一缕元神。 所以,当其中某一个分身遭遇必死之劫时,他会以通天道法将元神收回,于本体无伤。 而本体遭遇了必死之劫以后,他便又腾挪元神,分散于其余的分身之上。 相当于十一个妖祖,其中只有白玉京昆仑宫的妖祖,以及攻打镇魔塔那个妖祖死了。 余下的九个妖祖,重新凝聚为一体,依然还是他妖祖本人。 而这位手段通天的妖祖,在从白玉京二十八位掌教死后阵法中逃脱以后,更是亲手在昆仑那座高耸入云的白玉京牌匾上,题下八个将扶摇的“道”羞辱得体无完肤的字。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 夜已深沉。 风雷城外。 一位妖族,四位大妖,联袂出现。 由那位老道人,率先抬手布置下一张黑色的天罗地网,笼罩住整片仓庚州上空。 任何心声、心神都传不出去了。 并且为了以求万全,这位老道人还提前布置了一个足以误导整座扶摇天下的“幻境”。 相信在某一刻,有精通推衍天机的阴阳家炼气士,或是道门修士,已经算出风雷城气数已绝的“天机”。 并且,在一些有能力掌观山河的大修士眼中,此刻的风雷城,早已沦陷,遍地尸体,妖族大军从尸体上踏过。 那张黑色的天罗地网,对外是幻象,对内是束缚,这是围杀之局最精妙的安排,最令敌人感到绝望的底牌。 老道人斜瞥一眼风雷城山门处那位杨宗主,笑道:“一夫当关,万夫莫敌,好个杨开霁,便让贫道来会会你。” 老道人一步迈出,已然身处杨开霁的八卦奇门之中。 他笑着朝杨开霁打了个道门稽首,微笑道:“贫道道号玄清,前来问道杨宗主。” 杨开霁一手负后,朝老道人微微摊开另一只手掌,“不知妖祖亲临,晚辈有失远迎,那就请客人先走。” 老道人笑容满面,赞叹不已,“好!那贫道就不跟东道主客气了。” 玄清收敛笑意,轻轻抬起左脚,然后缓缓落下。 一瞬过后,阴阳逆转。 原先站在生门之上的杨开霁,此刻双脚踩在死门上。 而进入八卦奇门时站在死门上的老道人,却出现在了生门上。 一步破阵。 杨开霁闭上眼,最后呼吸一口气,“莫老宗主,开霁无能,护不住风雷城周全。” 这位风雷城宗主的身形,开始缓缓随风消散。 而站在生门上的老道人说道:“不送。” 阵破,人亡。 剑仙温年一步迈出,却被身旁另一位祖师堂嫡传死死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山门处的杨开霁死于自己阵法之中,那位妖族老祖的道法,真是通天了。 沉默无言之后,温年一把甩开那位祖师堂嫡传剑修,身形化作一道剑光,换上恩师莫言赐给他的佩剑,一剑递出。 剑气长虹贯空,横扫登山妖族无数,直落于那位老道人身前。 被他以两根手指轻轻夹住,再难寸进。 妖族老祖笑道:“你很不错,若此刻投降,我便在玲珑天下给你一座宗门,让你来做宗主,如何?” 温年无甚言语,只是剑上力道,更重一筹。 妖祖笑道:“知道了,不送。” 这年轻剑仙,是宁死不降。 老道人微微弯曲双指,那柄佩剑便跟着弯曲,随后,是剑刃被活活拧碎的声响。 温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双指抵住眉心。 下一刻,眉心中飞出那柄名为行路难的本命飞剑。 尽管已经可以预见本命飞剑被老道人随意拧碎的模样,温年依然毫不犹豫。 临死之前,年轻剑仙默念着,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何在? 剑与人皆玉碎。 ———— 不夜山,隋玉成看见天空中有星辰坠落,甚至都无需掐诀推衍,他便已经知晓风雷城沦陷的消息了。 这位不夜山山主缓缓闭上眼,朝风雷城方向遥遥抱拳。 扶摇天下十大仙宗,陨落其一。 “山主,真要如此行事?” 袁天成绘制好了一副画卷,交于隋玉成手中,眼含担忧。 稚童真神仙伸手接过,看了眼后点头道:“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扶摇天下不能再出现第二个风雷城了,我决不允许云霞山、不夜山步风雷城的后尘。” 隋玉成抬头望向天外,微笑道:“妖祖欺我扶摇人真性情,那便让他瞧瞧,扶摇人究竟有多真性情。” 这位不夜山山主身形一闪而逝。 ———— 永安渡口。 圣人许常正打算散道天地间,借此观望风雷城气机,试图挽回一座扶摇天下十大宗门。然而下一刻,有一位稚童凭空出现在他身旁,打断了许常的施法。 “阁下是?”许常惊疑不定地望着那人,不知又是哪个不得了的山里神仙,最近妖荒天下就跟捅了神仙窝似的,许多闻所未闻的山巅大修士,跟不要钱似的涌出来,早先见到个弱冠之龄的分神境剑仙,这会儿又来了个连他也看不出深浅的稚童,自然不可能是真的稚童。 “隋玉成。”这位不夜山山主无甚废话,自报家门。 许常得知身份,尊称一声:“隋山主来此,也是支援仓庚州?” 隋玉成笑道:“算是吧。” 旋即他又说道:“不必散道了,风雷城已毁,一宗上下,皆以身殉道。” 圣人许常微微愣神,他自然信得过这等十境巅峰大修士的言语。 许常是不必死了,可风雷城没了,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他苦笑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真是......” 隋玉成交给许常一幅画卷,嘱咐道:“我走后,请许圣人按此画卷排兵布阵,调兵遣将。” 许常疑惑不已地看着眼前那人,“隋山主这是?” 那人却已经一步迈出,缩地成寸,消失不见了。 下一刻,老道人身旁出现一个修为与他难分伯仲的身影。 不等妖祖反应过来,甚至连青君、杨花、踏虚三名大妖都没来得及出手营救,那位妖族老祖便与那稚童一齐消失。 两个都距离十一境一步之遥的大修士,各自代表了扶摇天下与妖荒天下的顶尖战力。 此刻二人所处之地,已不是任何一座天下,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天外之地”。 天外两人,剑仙妖道。 第两百五十八章 剑仙握仙剑 - 出鞘 - 祠梦 白玉京,昆仑宫。 一片废墟之中,白玉京掌教符沉拨开烟尘,从地上扶起一位年轻道童。 “道短。” “师尊?师尊,真的是你?!” 当小道长道短看见符沉的那一瞬间,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此前被那老道人吓得不轻,可他就是强忍着没哭,如今那个可怕的家伙不见了,可亲的师尊出现了,反而倒是哭成个泪人。 那位白玉京掌教轻轻拍打道短后背,望向已然破碎的法阵,叹息历代掌教们的心血依然没有将那位妖荒天下的老祖留在此地,可悲可叹。 不过......至少也算为那位不夜山山主,提供了一个......足以击败妖族老祖的“模板”。 二十八代白玉京掌教再厉害,那也只是死人。 然而那位不夜山山主隋玉成,可是一个活着的十境巅峰,道法无限接近于十一境的男人。 符沉其实想过,当今天下最接近十一境的几人之中,似乎还真只有隋玉成在谋略、道法、神通手段上,都有机会与那位妖族老祖掰掰手腕。 其实早在二十一位十境修士被拘押进符沉道法天地中时,隋玉成便以心声告知了在场的其余十位扶摇大修士。 言语之间,那位不夜山山主早已推衍出妖荒天下攻打扶摇天下的后续一系列举措。 包括一座风雷城的覆灭。 这其实都在隋玉成的掌握之中。 当时女子剑仙唐吟问道:“既然隋山主算出风雷城会是妖祖的第一个目标,那咱们只需在这场围杀之局结束以后,联袂守住风雷城不就好了吗?” 隋玉成摇头以心声说道:“唐宗主想得过于简单了。风雷城自然可以不亡,可对于扶摇天下来说,这座风雷城,覆灭好过存活。” 彼时的符沉,尽管对此事有所猜测,却没想到,原来隋玉成是这个意思。 当符沉掌观山河,看见扶摇其余八州的王朝、仙宗、藩国,都在那座风雷城覆灭以后,倾力援助仓庚州十不存一的势力。 云霞山与燕国,这一个山上势力,一个山下势力,便最大程度的成为了承载那份来自八州馈赠的“幸运儿”。 符沉懂了,在风雷城被妖祖踏平以前,扶摇人大多无法与仓庚州悲欢相通,人人都觉得,身前有人顶着。 扶摇十人,扶摇十大宗门,扶摇十大王朝,三教祖师,文庙学宫。 纵使天塌下来,不也还有伟人、大人、高人,顶在前面吗,与我何干? 所以隋玉成,明知风雷城之覆灭,却不可以出手相救。 那位妖荒天下的老祖,打算以下等马换上等马。 那位不夜山的山主,便是要以风雷城之灭亡,换扶摇天下的齐心协力。 让一城而凝聚人心。 当扶摇天下,人人都看见一座扶摇十大宗门之一的风雷城,都可以说没就没的时候,便再不能人人置身事外,个个都觉得天塌下来也有人顶在前头了。 隋玉成的不出手,是瓦解某些人的这份侥幸与自私。 而不出手之后,便是倾力出手。 这位白玉京掌教,忽然抬起头,眼中金光熠熠,似望向天外。 想必此时此刻,那位不夜山山主,已经施展了不可逆转的大神通,带着妖族老祖,飞出天外去了吧? 关于那份神通,其实符沉也略知一二。 是源于佛家的神通。 名曰“婆娑世界”,亦为“大千世界”。 一如妖族老祖苦心经营的那座玲珑天下一般,不夜山那位山主,是要赌上自己跻身十一境的那份“契机”,换一个与妖祖厮杀中,能够立于不败之地的法阵。 以佛法为界限,以儒术施禁制,以道法分胜负。 这是白玉京掌教符沉,对于隋玉成“倾力出手”的猜想。 其实在那位不夜山山主隋玉成的心中,他的倾力出手,远没有如此复杂,完全可以用四字概括。 恰似少年游,在那饿殍遍野的饥荒之城里,听一位刺客,关于“刺杀某人”的那番言论。 无非是,“以命换命”罢了。 ———— 天外两人,神色各异。 老道人笑抚拂尘,说道:“看来你我之中,只能回去一个了。” 隋玉成面无表情,淡然道:“这是你的选择。” “哦?”玄清老道人微微讶异,又问道:“难不成,隋山主还有第二种选择?贫道愿意洗耳恭听。” 那位稚童真神仙,身后背剑,双袖微抬,说道:“我的选择,是你我都回不去。” 下一刻,隋玉成十指中间,飞出些许光点,而后连成一线,将那位妖荒天下的老祖牢牢捆住,动弹不得。 玄清缩手入袖,暗自掐诀,顿时分身为无数个玄清。 隋玉成眨眼间,便见天地间有数之不尽的妖祖正笑望向自己。 他依然神色从容。 你妖祖可分身无数,可玲珑天下总只有一个吧?你又不放心将那座玲珑天下留在扶摇,那边只能将其带在身上。 隋玉成左手掐剑诀,右手掐道决,脚下一轮太极法印,缓缓旋转,整个人一身契合大道的气象,玄妙至极。 身后那柄法剑骤然飞出,眨眼间分身无数,将妖祖分身一一斩落,又万剑合一,去往老道人真身处。 法剑直斩落他道袍一件,露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法球,宛如夜明珠。 “想必这便是你引以为傲的玲珑天下。”隋玉成以双指轻轻抵住眉心。 玄清暗道不妙,正要驱使那晶莹剔透的法球躲开,谁料十境巅峰剑修的本命飞剑,怎一个快字了得,好似才刚从那人眉心处飞出,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老道人抛起拂尘,施展一记上古秘术,是一座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上古法阵,可抵御十境剑修的倾力一击,他妄图借助此法阵护住玲珑天下。 谁料到下一刻,从妖祖拂尘之中,蹿出一颗脑袋,竟是那白玉京掌教符沉。 符沉身后一轮大道显化而成的红日映照得整片天外通红,他笑嘻嘻道:“白玉京第二十九代掌教,恭送妖祖归西。” 白玉京前二十八代掌教,恭迎妖祖大驾光临昆仑宫。 白玉京第二十九代掌教符沉,又“借”那妖族老祖最喜欢说的一句“不送”,反其道而行之,要恭送这位妖祖归西。 那老道人冷笑一声,“好你个符沉,也学他打算舍了一身通天道法不要?” 隋玉成不多废话,引动本命飞剑凌空斩击,意欲将那座玲珑天下一分为二。 而踏虚而来的符沉,伸手一夺,竟从妖祖手中抢走了原本属于玄清的那柄拂尘。 这一刻,那位妖荒天下的老祖才意识到了事情有些超出自己的掌控。 符沉,拂尘?! 原先妖荒天下营帐中,对这位白玉京掌教的道术神通,多有猜测,可妖祖万万没料到,符沉最为恐怖的杀手锏,竟然是这份几乎就直接摆在他姓名上的神通! 白玉京掌教符沉,可敕令世间一切拂尘,自由出入拂尘之中,驱使他人拂尘为己用。 如此看来,只要是修道之士,便天生被这位白玉京掌教压胜三分! 妖祖也不例外。 “隋山主。” “知道。” 两人并肩。 一人死死攥住妖祖的法器拂尘,一人并拢食指中指在身前,口中不断念着道决,脚下太极法印瞬间加快速度旋转,于此同时,他口中吐出一个儒家本命字,“镇”,再然后,另一只手掌上拖着一轮佛家卍字印,嘴上念着道决,心湖上又有无数金光咒凝聚而成的法印蠢蠢欲动。 符沉一只手掌拍在隋玉成肩上,将自己识海内所有灵气悉数灌注给这位不夜山山主。 有白玉京掌教的无量灵气支撑,加之不夜山山主三教合一的大神通手段,打算杀这妖祖,并非难事。 因为此刻的隋玉成,暂借了白玉京掌教符沉的道法,临时跻身了传说中天人合一的十一境。 一境之差,天壤之别。 金光咒,卍字法印,太极法印,儒家本命镇字符,齐齐出手。 将那位妖族老祖笼罩在一颗晶莹剔透的“夜明珠中”。 符沉眼睛一亮,隋玉成此举,是借妖祖的玲珑天下,制作了一处灵气牢笼,以他玄清之道法,限制玄清之肉身。 妖祖若破壳而出,必将大道折损过半,连跌数境,到时候只怕两个金丹境都悬。 符沉点头道:“隋山主的法子,还算不错。” 隋玉成瞥了他一眼,“没料到你会来。” 他的原意,原本是以自身散道,作为限制妖祖的牢笼,让妖祖与他隋玉成,一起永永远远地留在这天外,永无轮回,也无法回到扶摇作妖,万万年做对手,万万年做邻居,万万年“同病相怜”。 这是下下策,但隋玉成下了决心如此。 只是符沉的到来,暂借了他十一境修为,便可以利用境界压制妖祖一筹,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如此一来,他隋玉成倒是不必用那下下之策了,只是符沉此举,形同将自己与隋玉成、玄清妖祖,置身于一个“无法之地”,三人都回不去扶摇。 符沉皱眉道:“只是隋山主此举,依然不是万全之策,我料定玄清还会有后手,所以......” 这位白玉京掌教,是以心声与隋玉成交流,自然不会被那玄清听到。 隋玉成忽然一愣,回想起一个细节。 当时扶摇天下十一位十境大修士与妖荒天下十一位大妖的围杀局,扶摇这边首先由符沉出手,利用玲珑宝塔镇压了一位道童大妖,所以导致那场围杀局,扶摇天下占尽上风。 然而隋玉成替那场围杀之局算出的卦象,显示的是下下卦...... “难道说......不好,上当了。” 这位不夜山山主脸色难看至极,再望向那被封印在玲珑天下中的玄清老道人,只见那道长捧腹大笑道:“白玉京掌教,不夜山山主,两个十境巅峰,换我一个假妖祖,好,好,好得很,哈哈哈哈哈哈。” ———— 天外三人,皆无法归来。 扶摇之祸事,却依旧在蔓延。 一座玲珑宝塔之中,那位道童大妖,微微睁开双目,竟一改颓废姿态,反而神采奕奕。 他浑身充斥着精纯妖气,微笑道:“贫道要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 那道童屈指一弹,一座玲珑宝塔,竟当场崩碎。 原来一切算计,早在妖荒天下天幕处闭合时,十一位大妖出场时,就已经落下帷幕了。 这位道童大妖,在亲临扶摇天下之前,于妖荒天下与老道人玄清,神魂互换过,他便是如同符沉暂借修为给隋玉成,助他暂时拥有十一境修为一般。道童大妖亦是暂借修为给老道人玄清,助他拥有暂时十境巅峰的修为。 而之所以第一个被擒,被那座玲珑宝塔封印,自然也是道童大妖演的一场戏。 料谁算尽天机,也不可能想到他妖祖的元神早就与道童大妖互换了吧,而第一个被擒入玲珑宝塔,也能让扶摇天下暂时卸下对自己的防备,如此一来,再有那么一两个大英雄,为了拯救扶摇,而不惜以命换命,去换那玄清老道的命,便是最好。 如今唯一能够跟贫道掰手腕的隋玉成以及那位白玉京掌教符沉皆去了天外,再也回不来了,这扶摇天下,还有谁能够拦得住贫道? 灯下最黑,正是此理。 道童大妖笑着起身,对整座扶摇天下所有人重复了一遍大妖沢溟此前转述的话。 “降则生,抗则死。” 话音未落,已有一剑从天而降。 那青衫剑仙人未至,剑已落,仙剑承影一剑砍在道童头顶,如同砍在钝器之上,发出清脆响亮的铿锵声,随后被弹开,悬停一旁。 有仙人背剑匣,从空中飞落,一手负后,一手并拢食中二指,作剑诀直落。 道童大妖微微抬起头,也伸出食中二指,之间凝聚一轮阴阳鱼,如水如镜,牢牢抵挡住那青衫剑仙的凌厉剑诀。 妖祖抬头问道:“你是?” 那青衫剑仙微笑道:“杀你之人。” ———— 一个时辰前。 隋玉成坐在不夜山藏书楼顶端,眺望远处的镇魔塔,剑仙钟余对这位不夜山山主遥遥抱拳打了个招呼,隋玉成亦是抱拳还礼,难得笑道:“钟余,咱们做了几十年邻居,未曾有过赠礼,反正我也用不上了,此剑赠你。” 说罢他微微抬起道袍,袖中飞出一柄光彩琉璃的上古法剑,虽非十仙剑之一,却也是仙兵品秩,乃是一柄不可多得的稀世珍宝,对于剑修来说,得此剑,如虎添翼。 钟余没有客气,因为还有千万妖族大军要守,笑纳那柄仙兵品秩的宝剑,只说道:“一定替在下,多砍那妖祖几剑。” 不夜山山主轻轻点头,“那么,告辞了。” 稚童身形一闪而逝,随后出现在地底一万丈深处。 武仙老人抬起一只眼皮,笑道:“小娃子,来了?” 隋玉成朝武夫老人轻轻抱拳,“委屈阁老在此待一阵子,不久后......” “无妨。老夫在楼里待了一辈子,这底下,跟藏书楼,其实也没什么两样,早就习惯咯。”阁老畅然大笑。 隋玉成沉吟片刻道:“不夜山欠阁老的,今生恐怕难还。” “那就来世再说?”武仙老人笑眯起眼,全然不在乎。 “好。” 隋玉成再度缩地成寸,独自来到不夜山祖师堂。 他取下腰间那枚篆刻着“心灯不夜”和“道树长春”的玉牌,点燃一柱长香,面朝祖师堂上那张隋天人的画像,上香一柱,轻声道:“父亲,孩儿懂了。” 最后,这位不夜山山主,往自己那枚不夜玉牌中灌注了一句话。 一句,留给副山主袁天成的话。 “今日起,你便是山主。” 白玉京,昆仑宫,符沉抬头看着天幕,对身旁的徒弟道短说道:“道短,为师要去一趟天外,不晓得还回不回得来。” 小道童愣了愣,随后抹了把眼角的泪花,不断摇头。 符沉没说话,只是眼神坚定。 道短问道:“师尊非去不可吗?” 他点头,“非去不可。” 又换成徒弟一言不发了。 符沉哈哈大笑,将仙剑纯钧从背后取下,交给徒弟道短,嘱咐道:“若我回不来,你便是白玉京掌教,复兴白玉京的重担,可就要落在你的身上了。” 说完,不等徒弟表态,那位掌教的身形已经一闪而逝。 他径直缩地成寸,跨越山河来到一位青衫剑仙面前。 李子衿心念微动,身后剑匣中便有漆黑仙剑飞出,顷刻间便已悬停在那位白玉京掌教眉心处。 “你是何人?”李子衿问道。 那人笑道:“白玉京第二十九代掌教,符沉。” 李子衿屈指收剑入匣,朝他微微抱拳道:“原来是符掌教。” 符沉摊开一只手,掌心浮现一幅画面,说道:“李子衿,我就有话直说了。不夜山山主隋玉成带着妖祖去了天外,我马上也要赶赴天外,助隋玉成一臂之力。” 李子衿疑惑道:“符掌教为何将此事告诉我?” 符沉说道:“因为我觉得天外那家伙,肯定还留有后手,不可能这么轻易被我跟隋玉成杀掉。” 李子衿问道:“我能做些什么?” “据我所知,你还没有温养出一柄本命飞剑吧?”那位白玉京掌教,说完此话后,只是身形一个闪烁,出现在青衫剑仙身前,然后蓦然抬起双指,抵住李子衿的眉心。 符沉面容凝重,说了句守陵人剑奴死前说过的话。 “剑主,接剑。” ———— 在妖祖询问青衫剑仙身份,而青衫剑仙回答那句“杀你之人”之后。 那青衫剑仙蓦然以双指抵住眉心,从他眉心处飞出一柄金光灿灿的本命飞剑。 剑名,光阴。 李子衿与道童大妖身旁蓦然出现一条光阴流水。 这也是他第一次,并非以共情剑术斩出这条光阴流水。 光阴流水河畔,妖族剑主四目相对,相对无言。 “区区分神境巅峰剑修,也想斩杀贫道?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妖族嗤笑一声,俨然不把眼前这个九境巅峰放在眼里。 在妖祖眼中,十境巅峰的符沉、隋玉成才是他值得关注的对手,只不过那两人,早已被算计到天外去了。 而眼前这个居然扬言要杀自己的家伙,才只是个分神境巅峰而已,连十境都不到,就想要杀他妖荒天下第一人? 李子衿神色自若,将手绕过背后,从剑匣中拔出那柄漆黑如影的仙剑承影,剑仙握仙剑。 面对那位妖族老祖的目中无人,李子衿只轻声道:“痴人且说梦,怎知梦不成?” 一剑斩出,被妖祖轻描淡写地伸出一根手指挡住,正打算说两句,不料那年轻人颇有些不讲武德,未等他开口便接连递出数剑。 春风,春雨,两道剑意。 而那“春雨”,更是汲取金色的光阴流水而成,其杀力不在乎表面,而在于但凡妖祖身上站上那么一滴半滴的光阴流水,便极有可能让自身一部分神魂被永恒拘押在某一段光阴流水之中。 世间杀力最大的,一定不是剑仙,而是“时间”。 光阴可以冲淡一切,也可以抹平一切,可以吞噬一切,让世间万物都变得像它们从未来到过这里一般。 妖祖不敢冒这个险,只好接连抛出两道仙兵品秩的法袍,结果都被那春雨剑意一沾就碎,连齑粉都没有留下,此举颇有些惊艳到了这位妖荒天下第一人。 而此刻他也明白了,为何此人分神境巅峰修为,就敢扬言“杀你之人”。 的确,是有那么两把刷子的,不过仅仅如此,依然不够。 不到万不得已,妖祖实在不愿与此人拼个两败俱伤,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后生,你若站到我妖荒天下这边来,贫道可许你一州山河,什么宗主什么君王,都只能在你脚下仰仗你的鼻息,至于那些山水神灵,草木精魅,更不必提。” 回答他的,是一道落蛟剑芒。 今时今日的李子衿,再施展那些昔日绝技,其杀力远超乎他的想象,也超乎妖祖的想象。 那人年纪轻轻,境界平平,剑法却精湛至极,若剑法有等级,那么此人是毫无疑问的十境巅峰,甚至极其接近十一境。 妖祖被连续砍中三次,皆是那人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暗藏杀机的剑招组合。 而接连递出三道山水共情剑法的李子衿,手中仙剑骤然消失。 是那剑诀藏锋。 也是李子衿跻身剑仙之后,第一次使用剑诀藏锋。 仙剑承影瞬间脱离妖祖视线——当他再看见它时,承影剑是从他胸口穿出来的。 下一刻,那青衫剑仙屈指引动身旁光阴长河的流水,凝水为剑,从仙剑承影穿过的地方又穿梭回去。 这一去一来,一来一去,便要了这位先后被白玉京二十九位掌教以及隋玉成依次车轮战的妖祖,半条老命。 第两百五十九章 光阴流水旁 - 出鞘 - 祠梦 光阴河水旁,李子衿与妖祖捉对厮杀。 扶摇天外天,那位白玉京掌教符沉,却与不夜山山主隋玉成,聊起了这座天下。 “儒教,佛教,道教,三教。墨家,纵横家,阴阳家,墨家,法家,医家,农家,兵家······诸子百家过河走卒,扶摇天下人人有学问、信仰可得。小道却始终在想一个问题,在三教百家之前,人间的学问是什么?” 这位白玉京掌教若有所思。 而那位粉雕玉琢真神仙的隋玉成,屈指在天外点下一座棋盘,又在棋盘下安置了一对凭空出现的茶座、茶桌,只是心念微动,便有两位茶女蓦然浮现,在白玉京掌教符沉与不夜山山主隋玉成各自身旁,为二人斟茶,小心翼翼地侍奉伺候着。 隋玉成朝那位白玉京掌教微微摊开一只手,“来日方长,在这天外光阴缓慢,你我大可‘坐而论道’,娓娓道来。” 符沉笑着坐下,随手捻起一粒黑子,笑道:“既然客随主便,那‘客便先行’了。” 黑子执先,许是人已在天外的缘故,符沉没有落什么金边,甚至都没有去“思考”落子,只是极其随意的抛下黑子,随意占据棋盘一目。 身旁的茶女,宛若仙子,不染烟尘,却能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温热气息,身材丰腴,雪峰伫立,前凸后翘,玲珑有致。 符沉感慨道:“隋山主好雅兴,是从何处烟花柳巷观想出的模样?” 都说山上女修,非世俗皮囊,说那是仙气也好,不食人间烟火也罢,风姿绰约也罢,可山上仙子的通常不会将“身段”一事看得太重,甚至有时为了避免一些个贼眉鼠眼的家伙用眼睛刮春光,反而还会以神通手段对自己的身段加以约束。 模样自然不差,可女子独有身段与独有姿容这两个选项,似乎都不太美,总是有些“差强人意”了些。 而世间男子若被人逼着选择“身段”或“姿容”,想来也是偏向于前者的多些。 隋玉成以道法凭空创造出的两位茶女,并非什么苍白纸人炼化而成,而是完完全全由那位不夜山山主识海内的灵气制作,并加以点缀而成的。 但这种观想,却无法“凭空”制造茶女的模样与身段,必须得是隋玉成曾经见过的女子,通过观想女子容貌和身段,才能够利用识海内的灵气将女子复刻。 隋玉成说道:“就不能允许我也俗一俗?” 符沉拍手叫好,“隋山主精通三教学问,怎不用儒家那‘食色性也’替自己辩解。” 隋玉成落下一粒白子,呵呵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两人相视朗声大笑,又同时端起身旁的茶杯,互相敬茶一番,缓缓品茗。 符沉左右环顾一眼,笑着说道:“既然隋山主招待了小道茶水,小道也不能闲着。” 他屈指一弹,只见周遭的虚无瞬间开始风景变幻。 有一粒芥子,先是“无中生有”,随后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就从无到有,诞生了阴阳、混沌、天地。 分清浊,断乾坤。 那二人仿佛已不再天外,而在一片新天下。 二人座下绿水青山,峰峦叠嶂,云烟缭绕,二人头顶白云蓝天,日月同辉。 近有雨雪风霜,远有沧海孤帆。 仿佛一片大千世界之中的小千世界。 “佛家说,一花一世界,隋山主以为,小道这小千世界,如何?” 这位白玉京掌教心念微动,在不远处的山崖上,凭空建立起一座天外白玉京,周遭环绕五城十二楼,如同众星拱月之势,将那座高耸入云的白玉京拱夹其中。 那位不夜山山主笑着赞叹道:“符掌教道法已极其接近‘自然’,十一境可期。” 符沉又道:“山不转水转。” 周遭山水景象,如同听闻敕令,大肆变幻。 而变幻之所,亦是无所浪费,从一到十,从十到百,千,万,万万,再到数之不尽不绝。 小千世界变为大千世界。 白玉京掌教符沉,谈笑间,创造了一座大千世界。 “那位妖族老祖,可复刻五座天下为一座玲珑天下,不知隋山主可有兴趣与小道联手创立一座天下,用以压胜玲珑天下?”符沉笑问道。 隋玉成眯起眼,开始认真斟酌此事。 妖祖是要杀且必杀的,如今剑主已经将妖祖拘押进光阴流水边了,他不死便迟早有一天能借助“光阴”的力量,斩杀妖祖。 可那座玲珑天下里,一样有万万人,他与符沉,都不能下决心摧毁那座玲珑天下。 而符沉所言,其实让隋玉成极其动心。 如今二人在天外,无法回到扶摇天下,是因为未曾证道登顶,不是十一境。 可一旦如那位妖族老祖一般,创造出一座崭新的天下,是否有机会通过观道这座天下,跻身十一境,得道证道呢? 若是证道,便跳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何愁回不到扶摇。 可最大的悖论便在此处。 如今的隋玉成,尽管下定决定与妖祖“同归于尽”,但心知妖祖留有后手,且戏耍了他与符沉一番后,其实是心有不甘,觉得自己白白来到天外。 怀揣着想要回归到扶摇天下的这份私欲,便定然不可能证道得道跻身十一境。 这一点,在隋玉成的破境契机上,早就体现的淋漓尽致。 但符沉所说,不无道理,隋玉成依然想要试一试,于是说道:“好。” 那就创造一座崭新天下。 而符沉最开始问出的那个问题,也仿佛得到了回答,只是一种可能性,未必就是那个“一定如此”。 是否扶摇天下,也是道法通天之人所创? 是否众人皆如棋子,扶摇便是棋盘? 此时此刻的隋玉成,依然无法看得更高更远,正如凡夫俗子,无法跳脱世俗的眼界,去看高处远处一般。 ———— 光阴河畔。 青衫剑仙衣袖飘摇,那由光阴流水凝聚而成的金色古剑一剑洞穿了妖族老祖的胸口。 然而对方的伤口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道童妖祖笑道:“且不提你低我一境的杀力究竟有无可能当真伤到老夫,就只说你放着仙剑不用,去用光阴流水这门心思,就......” 李子衿笑道,“怎么不说下去?” 下一刻,玄清低头看去,伤口还在那里,但又开始愈合。 然后他看见光阴流水河畔边,一片梨花飘落。 在他方才开口之前,也有一片梨花飘落。 是幻觉吗?什么时候? 妖祖身上的伤口不断愈合又不断恢复到最初受伤的模样。 近处那个青衫剑仙衣袖飘舞的幅度每过一会,又仿佛回到起初飘舞的幅度。 玄清观察细致入微,又去仔细看那光阴流水,虽然极其平静,几乎古井不波,但也只是“几乎”。 那条金光灿灿的光阴流水,依然是在流动且泛起波澜了。 只是那些细不可闻的涟漪,需要格外用“心”,才察觉得到。 道童妖祖发现了端倪,忽然问道:“你我是否此时此刻,正处于某一截光阴流水之中?” 李子衿摇头,纠正道:“并非‘此时此刻’,而是‘每时每刻’。” 玄清脸上阴晴不定,细思极恐。 也就是说,一切发生的时候,并非是两人来到此地之后,而是之前。 早在那青衫剑仙眉心那柄本命飞剑出鞘时,就已经将二人同时拘押到一截光阴流水之中了? 而此刻缓缓流淌在两人身旁的那条光阴长河,其实只是观想之物的大道显化而成,并非是人间那条真正的光阴流水。 “好手段。”妖祖由衷赞叹。 不是什么前辈对晚辈的敷衍之语,也不是对天才剑仙的惺惺相惜之情,而是这位妖荒天下的老祖,由衷的认为李子衿的本命飞剑和“杀敌神通”,哪怕在他这位妖祖眼中,也完全称得上是好手段了。 就连风雷城的温年,妖祖也只是说“很不错”。 而“不错”,距离“好”,其实尚且很远,哪怕加上了一个“很”,依然无法让“不错”跳脱到更为高级的世界——“好”中去。 “看来,你我都走不出去了?”妖祖索性就地坐下,静静看着那青衫剑仙观想而成的大道显化之物的光阴长河,轻声说道。 青衫剑仙也就地坐下,将仙剑承影轻放在膝上,剑匣随意放在梨树下,靠着树干。 李子衿说道:“未必。” 妖祖笑道:“对,等我们之中某一人,跻身十一境,那么胜负和生死,都会一瞬间分出。” 李子衿还未开口辩驳什么,那位妖族老祖便苦笑道:“可是看样子,你花了不小的代价,动用了某种逆转乾坤的神通,促使咱们始终都处于那一截光阴流水之中,无论光阴长河如何流动,你我都只能身处‘此时此刻’,亦或者说是‘每时每刻’,但实际上,你我二人‘每时每刻’都存在,也‘每时每刻’都不存在。如此一来,你便是永恒的分神境巅峰剑修,我便是永恒的十境巅峰炼气士。永远都分不出胜负生死。” 那青衫剑仙笑道:“也未必。” 妖祖点头道:“的确,只要你我之中有一人,自愿跳入这条光阴长河中,破坏那一截光阴流水便是了,另一人自然可以‘拨乱反正’,从光阴长河中逆流而上,回到扶摇天下的顺流光阴里。” 而之所以这位妖族老祖玄清,会说“逆流而上”,则是因为此刻两人身后,已经是春夏秋冬又一春。 唯有光阴河畔的梨树与二人,唯有身前那条大道显化而成的光阴长河,不会改变。 可二人身后的世界,远处的世界,春夏秋冬春夏秋冬,已经走过不知多少个四季。 此刻的扶摇天下,或许已经击退了失去妖族老祖的妖荒天下。 千万妖族大军在一座齐心协力的扶摇天下面前,也算不得多么庞大了。 “只沦陷了一座仓庚州,真是可惜。”玄清似乎有意激怒那青衫剑仙。 李子衿笑道:“在我的光阴世界里,你无论道法多高都杀不了我,又不想跟我万万年一起被拘押在此处,所以就要瓦解我的心境?劝你别白费力气,晚辈的心境,早就碎过一次,不会再碎了。” 道童大妖哈哈大笑,的确如此。 “那就聊聊?”妖祖转头问道。 李子衿也转头望向他,“前辈想怎么聊?” “你既然尊称我一声前辈,那斗法就免了,贫道活了万年岁月,欺负你一个晚辈也无甚意思,不如聊聊你擅长的,比如——剑术。”妖祖胸有成竹。 李子衿点头道:“哦,我懂了,前辈这是换了个花样来瓦解晚辈的心境,是不是等我点头答应后,就说光聊剑术没意思,得要加点“彩头”了?因为我是剑修,更是剑仙,而前辈只是炼气士,若在晚辈擅长的剑道一事上击败晚辈,自然就是杀人诛心。说不得我一个想不开,就自愿跳进光阴长河里去了,好放你回扶摇?” 妖祖眼中闪过一抹杀机,却又被他遮掩的很好,正如李子衿所说,在他的光阴世界里,妖祖奈何不得他,任凭什么手段,都是徒劳罢了,可玄清偏偏又不甘心被一个低自己一境的晚辈后生,当真拘押在此地万万年之久。 “你开个条件,放贫道出去。”妖祖终于肯心平气和地与那青衫剑仙商量,而不再是在心里打什么歪主意,打算算计李子衿。 李子衿摇头道:“不如你开个条件,如何才能让你不再让我开条件?” “好个伶牙俐齿的后生,真是年轻气盛。”他眯眼望向那青衫剑仙。 李子衿以昔年还未踏上长生路时便听闻过的一句话反问道:“不气盛叫年轻人吗?” 玄清微微抖搂衣袖,手上凭空多了只鱼竿,看样子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径直坐在光阴河畔开始“钓鱼”。 那青衫剑仙也不再跟他说话,转身去往一旁练剑。 又是几百个春夏秋冬过去,妖祖道童皱眉问道:“当真没得商量了?” 看着那软硬兼施,手段齐出的妖族老祖,李子衿深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此人回到扶摇天下,自己境界不足以杀了他,那就以下等马换上等马,让自己这匹下等马,陪妖荒天下这匹上等马万万年待在光阴河畔,谁也别去掺和扶摇的事。 扶摇天下没了他李子衿,照样还是扶摇天下。 可妖荒天下若无了妖祖,扶摇人便能护得扶摇天下周全。 李子衿早就想好了,就是死,也要拉着这位妖祖垫背,若是不死,那便万万年与他一同被拘押在光阴河畔,一起忍受这“长生”之苦。 青衫剑仙继续练剑,没有回头,亦无回话。 妖祖玄清又没好气道:“你就是再练一万年,在这光阴河畔也不会破境,剑术更不会精进分毫,有何意义?” 李子衿挽了一记剑花,翩若游龙,说道:“世事若追求有‘意义’,那人活着多累啊。” 妖祖愣了愣。 剑仙继续练剑,妖祖陷入沉思。 好像那个年轻后生,无意中说了句不得了的话。 他创立玲珑天下,为了什么? 玄清开始很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 可他发现自己一开始,根本就不是抱着“有何意义”去创造的玲珑天下,起初只是觉得,若有这样一座天下,草木精魅,凡人仙师,妖魔鬼怪,山水神灵,“人人”平起平坐。 万物不分高下,不分出身贵贱。 人人平等,那该多好。 怀揣着这份心思,玲珑天下诞生了,复刻五座天下花了妖祖数百年时间。 使那座玲珑天下诞生一个生灵,更是让他呕心沥血。 雨雪风霜是玄清“借来”的,青山绿水是玄清花了大力气“偷来”的,山根水运还未从扶摇夺走。 玲珑天下,就只差一个机会。 妖祖觉得,那青衫剑仙其实不是完全没得聊,只是他没找准那后生脉门,于是忽然说道:“你可知,若妖荒天下败了,会死很多人。” 李子衿不知道玲珑天下的内幕,便笑道:“起兵进攻扶摇时,你就没想过会输?” 玄清摇头笑道:“自然未曾想到。我算到了隋玉成的道法,算不到隋玉成的为人。我算到扶摇天下会很难攻,却没算到隋玉成竟肯放弃一座风雷城,换天下人的‘风雨同舟’,我算到白玉京有机可乘,没算到历代掌教的‘前车之鉴’,我算到你的本命飞剑不简单,却没想到是如此的不简单。后生,贫道在与你交手之前,其实就已经输了很多次。” 李子衿嗤笑一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被一个晚辈教训,玄清许是脸上有些挂不住,笑容苦涩,说道:“我要与你说的,不是妖荒天下死很多人,而是一座名为玲珑天下的大千世界,里面的人,妖,佛,仙,鬼,邪,都要死。当然,如果你放我出去,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我可以保证妖荒天下退兵,这样扶摇也可以不必再死人,你我都功成身退,皆大欢喜。” 言语过后,那青衫剑仙果真一手捏着下巴,微微低头做沉思状,仿佛正在权衡利弊,认真斟酌。 妖族老祖玄清见此景象,心中大喜,觉得有戏! 然而下一刻,李子衿忽然抬起头来,一手指着道童妖祖,一手捧腹大笑道:“哈哈,你不会真以为我上当了吧。” 他有些恼火道:“你若不信,贫道可以立下誓言。” 李子衿摇头道:“前辈究竟要再过几百个春秋,才会明白,我既已选择与你一同被拘押于此,便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你离开。” 李子衿很清楚,一旦二人都回到扶摇天下,那么这位妖族老祖便不会再给他第二次近身的机会了。 至于誓言? 糊弄糊弄未经世事的草木精魅还差不多。 青衫起身,继续自顾自练剑,妖祖埋头,继续钓着不存在的鱼。 当那青衫剑仙背对玄清时,脸色远没有面对玄清时那般气定神闲。 看着这里的春夏秋冬又一春,心中思绪万千。 想着故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不知那座心心念念的扶摇天下,如今怎样了。 会是一片太平盛世吗。 知了,苏斛,宋叔叔,李怀仁,阁老,袁山主,不知他们又如何了,有没有想念我。 他背对着妖祖,不动声色地擦了擦眼角。 手中的仙剑承影,剑身微微颤鸣。 ———— 玉藻州一座藩国。 国破山河在。 一位县令手握长剑,死死守在县衙门口。 身后尽是尸体,人,妖皆有。 昔日朋友,同僚,亲人,皆已死尽。 妖族大军一波又一波,来之不绝。 这是他独守县衙的第七个夜晚,也是他无眠的第七个夜晚。 此次握剑之前,他从未握过剑。可侍卫死绝后,他不得不握剑。 那妖族大军如蝗虫过境,好像碾过这么一座藩国小城后,连头都不屑于回,可能妖族也以为这座城中早已没有活人了吧。 忽然,有一阵风声,又吹得檐下风铃沙沙作响。 那县令赶紧高举长剑,颤抖着身子,提起所剩无几的那坛酒,往喉咙里狠狠灌了一口烈酒。 酒壮怂人胆,死亦无惧。 夜幕中,好像有一人朝县衙这边走来。 他眯眼一看,依稀可以辨认那人轮廓。 近了。 再看,那人容貌,竟与他一般无二。 毛骨悚然过后,那位县令未曾递剑刺向那人,而是选择自刎——因为他怕死于更可怕的方式。 看着死于恐惧,自刎而亡的藩国县令,女子大妖杨花摇身一变,恢复真身,冷眼旁观遍地尸体。 胭脂,你真要死守那座烟雨楼,闭而不出吗? 好!那我就杀,杀扶摇一个人人自危,杀扶摇一个尸骸遍地,杀扶摇一个血流成河。 我倒要看看,你这自命不凡的假清高,究竟要装模作样到几时? 闭而不出,当一辈子缩头乌龟,那与你生平最厌恶之人又有何异?! 杨花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第两百六十章 欺人者自欺 - 出鞘 - 祠梦 青阙王朝。 身后背弓却无箭袋的大妖,独行千里山河,深入扶摇天下腹地,这位大妖每每拔弓,皆有成百上千的扶摇士兵身亡。 世俗王朝的精锐铁骑,饶是盔甲再如何坚硬,装备再如何精良,盾牌再如何牢固,依然无法阻挡那凭空射出的飞箭。 更不必提那位,身后背弓却无箭袋的大妖每次拔弓都无实质,皆是以灵气凝聚而成。 在那位妖荒天下的妖族老祖被抓走以后,所剩在扶摇天下的几位大妖,除去已经被斩首的黑色飞虎,与那轮被灭杀的宝剑大妖,以及重伤遁走,销声匿迹的常思思以外,其余大妖皆分散扶摇九州之地,各自率领一部分妖族士兵与妖族修士,在扶摇天下九州各自为战。 这场仗妖荒天下赢不了,可他们也不会让扶摇天下好过。 其实一场战争打下来,若是胜者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那么尽管赢了战争,依然算是输家。 战争中没有赢家。 无非是输多输少的问题而已。 几位大妖在扶摇九州,战功不一,但战功最为卓越的大妖,还是如今正在蒹葭州大开杀戒的那位,手握长弓,却无箭袋的大妖。 他名为拆杨。 大妖拆杨御风悬停在青阙王朝的京城外,微微抬起双手,瞄准青阙王朝皇宫的护城法阵,蓄势待发。 然而正当这位大妖要松手之时,忽然从青阙王朝的护城法阵之中,飞出一只青色鸾凤,鸾凤展翅,浑身金光熠熠。 又有七七四十九位位炼气士供奉,联手施展一门可以“蹭蹭叠加”杀力的法阵覆盖于青色鸾凤之上。 那只青色鸾凤,原本只是平平无奇的分神境精魅,然而在青阙王朝的护城法阵之中先后吸收了皇帝和太子两人的龙气之后,凤身同时承载龙凤二气,乃是天道青睐的大气运之身,法力猛增至十境,也是扶摇天下为数不多的十境精魅,其识海中所储存的灵气远超同境炼气士。 那名手握长弓的大妖拆杨,极其擅长超远距离攻击,总在千里之外便遥遥出手,往往盯死了某位山上剑仙亦或是阵师,要么便是世俗王朝之中,负责排兵布阵的将军统领。 此人屡屡出手,屡战屡胜,故技重施了无数次,偏偏扶摇天下许多王朝与藩国奈何他不得,仙宗那些剑仙,更是被此人克制的死死的。 远程战之中,他难逢对手,虽然不擅长近身战,可剑仙们却无法近他之身,只因大妖拆杨还拥有一门随时可远遁的神通,加之他本身身为十境大修士的缩地成寸和隐匿身形气机的本事,想要抓住拆杨,便难如登天。 此人走过扶摇好几州,皆无人能够奈何得了他。 不曾想,来了这青阙王朝,眼看着一路顺风顺水,正要一箭射入皇宫之中,取走那新皇帝的姓名,哪晓得青阙王朝的护城法阵之中,竟然还藏匿着这么一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有些棘手,拆杨如实想着,身形缩地成寸,远遁千里之外。 下一刻,青色鸾凤只遥遥相隔千里之外,便大展双翅,而后有两道蕴含闪电、雷雨的龙卷狂风席卷而至,只顷刻间便抵达拆杨眼前。 那两道龙卷狂风其中所蕴含的威势,毫无疑问可以绞杀一位十境大修士,因此大妖拆杨连看都没看那两道龙卷狂风一眼,便施展技法再度远遁。 然而在此处等待他的,却是一张从天而落的金色捆仙网。 网子条条绳索,皆是以上好的捆仙绳编织而成。 那青色鸾凤定然不会推衍天机之术,那么...... 大妖拆杨几乎只在一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玄机,想必是那七七四十九位炼气士当中,有人既是阵师,又懂得阴阳推衍之术,并且在阵法的加持之下,让其可以施展出能够暂时控制住那只十境青色鸾凤祥瑞的神通。 所以拆杨此时此刻,并非实在与青色鸾凤祥瑞作战,而是在于“拥有青色鸾凤杀力的炼气士”作战。 各种心思,需得再推敲推敲,不能单纯地以看待精魅、祥瑞的方式来战斗了。 掐断一张所剩无几的青色符箓,大妖拆杨在缩地成寸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拉弓,蓄力射箭,一气呵成,旋即转瞬之间,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一箭,在射向青色鸾凤的空中又分裂出七七四十九根。 青色鸾凤与七七十四九位炼气士,人人都有份。 “这一箭”出去,横穿上千里路途,却只在一个呼啸之间,便掀起风暴聚集于青阙王朝京城皇宫。 风暴与灵气法箭,撞击在青阙王朝京城护城法阵之上,如同日月相互碰撞,一股旗鼓相当的杀力浪潮冲击到一起后,迸发出更为震撼天地的力量,随后往四面八方呈浪涌之势快速散去。 那灵气浪潮所过之处,若有山根水运,则山根水运尽毁,若有城墙房屋,则城墙房屋尽倒,仙人凡人皆避之不及。 山河破碎三千里,一眼望去,满目疮痍。 这便是大妖拆杨,“深思熟虑”的一击,在躲开了青色鸾凤巨大攻势的同时,认真瞄准了青阙王朝的“脉门”,一箭重创青阙王朝三千里山河,险些直接撕开那座京城的护城法阵。 当然,那一箭来得虽快,却并非是大妖拆杨轻描淡写递出的,恰恰与之相反,此一箭,只几乎在一瞬间就抽空了大妖拆杨一身灵气,所以他短期内是再无战力了,只可远遁藏匿身形。 那七七四十九位炼气士避之不及,皆死尽。 青色鸾凤无人操控,自行消散,回归到护城法阵之时,等待着有妖族进攻时,会自行出世守护青阙京城。 在距离青阙王朝七千里以外的一座石窟之中,大妖拆杨背靠山壁,缓缓调动识海内所剩无几的灵气,给自己疗养伤势。 在递出那一箭的同时,他也受到了青色鸾凤那两道龙卷狂风其中一道的袭击,不得不说,十境的祥瑞的确非同凡响,只是轻轻地“沾到”一点点威势,便差点重伤坠地,而一旦被吸入那龙卷狂风之中,哪怕是他,也说不得会在瞬间被数之不尽的雷雨绞杀当场。 心有余悸的大妖拆杨擦了擦从额头滑落的汗水,忽然将身后的长弓取下,死死盯着石窟深处的黑暗,沉声问道:“谁?!” 从中走出一位粉衣神仙。 曾经的燕国粉衣候,如今的妖荒天下大妖,常思思。 “是我。” 常思思微笑从中走出,双手负后,气定神闲。 在看清来者面目与气机皆无错以后,大妖拆杨长出一口气,“原来是你。” 说罢,他又将长弓收回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自顾自开始打坐养伤,恢复灵气。 然而一瞬过后,也正是那个拆杨信得过之人,身形如风拂过,拉出数道残影,每一道残影皆从大妖拆杨的身体里穿过。 常思思手中握剑,手臂微扬,一剑砍下大妖拆杨的头颅。 那头颅滚落在地,脸上依然是震惊,满眼不敢相信的神色。 杀妖完毕的常思思面无表情,以双指横抹过剑身,肃清血水,而后收剑入鞘,潇洒至极。 而生命中最后一刻,那大妖拆杨才明白过来,为何妖荒天下的攻势会如此容易便被瓦解。 原来他是假降。 常思思走出石窟,抬头往天外望去,白玉京掌教与不夜山山主,这两位道友,已在天外落座。 想起那位不夜山山主,常思思会心一笑,只因隋玉成有一点与他常思思不谋而合。 便是“杀一人以利天下”这点。 不夜山山主隋玉成,为扶正一座扶摇天下的人心,使得人人风雨同舟,不惜牺牲一座风雷城,见死不救。 而这位燕国粉衣候,为打入妖荒天下内部,得到妖祖与其余几名大妖信任,不惜在二十一位大修士围杀之局中,亲手砍下琴剑双绝蔡芷的人头,以此表明“忠心”。 然而更为可怕的是,常思思的心思,对扶摇天下也未曾表露半句。 正是因为如此,常思思才可以瞒过天下人,才可以瞒过妖祖,瞒过其余大妖。 并且他在此之前,以逆天手段封锁了自己一部分记忆,使得连他常思思自己,都相信自己是真的叛变,归降于妖族,或者说是回归到妖荒天下这个“大家庭”去了。 瞒天瞒地,瞒过自己。 欺人者自欺,而自欺者,最是高明。 而唯一一个解除那段记忆的方式,便是斩杀琴剑双绝蔡芷。 神人常思思,万事皆在掌握,从一步远游妖荒天下时,便推衍到往后数百步棋,时机一到,便自行落子。 此种选择,稍有不慎,就会在一步落错子时,或被扶摇天下十境大修士斩杀,或被妖荒天下的妖祖、大妖看出心思,联手围杀。对常思思的心性和修为,都是莫大的考验。 好在这位侯爷,经受住了考验,既未在那场围杀之局中,死于任何一位扶摇大修士剑下,亦未被妖祖窥探出那缕被封锁的心神记忆。 眼下妖祖要么在天外,要么被拘押在光阴流水旁,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 而自始至终推波助澜,打入妖荒天下内部的常思思,可以放手杀妖了。 扶摇天下,即将迎来反攻。 ———— 光阴河畔。 青衫剑仙手握仙剑承影,接连朝天上递出数道剑气。 一身剑骨剑意锋利无匹,饶是那位坐在光阴长河边钓鱼的妖族老祖见了,都不得不提起个十二分的精神,以防“万一”。 他怕就怕在那后生的光阴小天地中,万一那青衫后生自己不受光阴流水的拘束,而只有他玄清始终不能破境,那该如何是好。 妖祖试图从李子衿脸上察觉出那么一两丝“意外”,却始终无功而返。 此人心性,真是非比寻常,远不像一位弱冠之龄的剑仙,反倒是像个历尽沧桑的老叟。 “后生,贫道还未知晓你名讳?”妖祖忽然问道。 其实这个问题,他第一次见到青衫剑仙时便问了,只不过那时那人锋芒毕露,说了句“杀你之人”,也没自报家门。 那一袭青衫沉吟片刻后,觉得告诉这老家伙也无妨,毕竟如今的二人,都在这光阴河畔一起度过了上千个春夏秋冬。 只是不晓得,扶摇天下是否也过去了千年之久。 年轻人说道:“李子衿。” 妖祖头也不回,依然轻轻点头道:“李姓不错,名字稍差了些,配不上这个姓氏。” 李子衿瞥了那道童妖祖一眼,饶有兴致地问道:“前辈来自妖荒天下,怎么,还对扶摇天下的姓氏有所了解?” 妖祖呵呵一笑:“扶摇世俗王朝历史,宗亲谱牒,三教百家的书籍,山水神灵的通天大道,插花钓鱼,斟茶酿酒,剑术箭术剪术,拳法身法腿法掌法,十八般兵器十八般武艺......贫道都有所了解。” 倒不是在唬他,玄清存活于世万年之久,的确对三教百家和扶摇历史有所涉猎。 只不过不同于隋玉成那种学什么精通什么,妖祖玄清对大多数学问,只存在一个粗通皮毛的阶段,了解个大概,并不精通。 算是,什么都略知一二,却也就仅限于“略知”和“一二”  了,更多的学问,挤也挤不出来。 不过世间唯有两句话的学问,玄清吃得死,理解得透彻,并且在那座亲手创立的玲珑天下里,日后也打算贯彻。 分别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以及,“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李子衿未曾见过自己的父母,所以对于“李”姓,相当好奇,便有些兴致听他说说。 那一袭青衫的剑仙走到光阴河水旁,坐在道童妖祖身边,笑道:“愿闻其详?” 妖祖点头道:“那就粗略讲讲。” 道童妖祖并拢双指,从心神之中,捻出一粒心神芥子,闭眼静思过后,笑着解释道:“在扶摇的历史中,李姓算得上尊贵,此姓氏曾出现过人间天子。” 李子衿翻了个白眼,“前辈真会说笑,晚辈可是知道你从仓庚州杀过来的,难道会不认识李忲贞?” 玄清哈哈大笑,接着说道:“不止一位,不止一国。” 李子衿这才认真听下去,没有打断他。 那位妖族老祖以眼角余光偷偷瞄了一眼那青衫后生,继续说道:“若贫道猜得不错,你应当是皇室血脉。” 李子衿一拍脑门,就觉得这家伙怎么转眼间就有些江湖骗子的风范了,感情你这么大一个妖祖,也走这么俗套的路子呗? 玄清见他不信,有些恼火,撇开两人各自的立场不谈,光论境界修为,天下人哪个不得敬他妖祖是位枭雄? 枭雄会骗人吗?那当然不能够。 玄清脸色认真,说道:“真的,不骗你,不信你瞧。” 他摊开手掌,掌心浮现出一道光幕,只是模模糊糊,瞧不真切,又说道:“李子衿,你自己看。” 青衫剑仙凑近些,朝光幕里看去。 是一座王宫,宫中有位娘娘,娘娘怀里,有个襁褓。 襁褓之中,是个乖巧懂事的婴孩,不哭也不闹,一双眸子,跟他好像。 后来便是有人从殿外进来,说什么十六年已至,大煊王朝兵临城下,不交皇子便屠城之类的霸道言语了。 再后来......那个婴孩被接走,送到了大煊王朝境内。 太平郡,郡守府。 当李子衿看见郡守李建义时,大雾散去,水落石出。 一切都明了了。 关于他的身世,一直是一团迷雾。 他只知道自己不是郡守亲生的孩子,但自己从何而来,李子衿从来不知。 如今晓得了,心中没什么波澜,只是好奇一个问题。 妖祖玄清掌心的光幕蓦然消失,他说道:“现在信了吧?” 李子衿点头,此事妖祖没必要骗自己,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玄清笑道:“这下贫道也明白,为何你这后生,身负龙气了。” 李子衿起身,转身,沉默无言。 妖祖继续钓鱼。 这原本也只是试探罢了。 妖祖依然打算去瓦解李子衿的心境,只是看样子从身世一事上,尚未找到方法。 不过,玄清心中大喜,因为他发现此人心境,其实也并不像他所说那样无敌。 李子衿心湖之上,忽然有一记心声响起。 是来自扶摇天下,来自文庙。 “李子衿。” “你是?” “辛计然。” “大先生!扶摇天下怎么样了?” “此事暂且不提,等你回了扶摇天下,自然知晓,我找你,是要说另一件事。” “大先生请说。” 接下来,辛计然的话,让李子衿心中最大的疑惑也得到了解答。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那个人是你?”辛计然以心声问道。 “大先生是指?”李子衿以心声回复,不过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瞥了眼,“妖祖会不会听见我与大先生谈话?” “不会,你尽可以放心。”辛计然继续以心声说道:“我指‘剑主’,亦指拘押妖祖之人,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是你。” 李子衿说道:“没有想过,但我只知道,不可以放任妖祖攻打扶摇,假如要有人与他同被拘押在此万万年,我不会考虑为什么这个人是我,我会考虑为什么这个人不是我。” 辛计然欣慰笑道:“所以是你。” 李子衿愣了愣。 辛计然继续说道:“我们这一生,走过的路,见过的人,都会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去成为一个更好或更坏的人,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言传身教,但其一言一行都会影响我们。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便是如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亦是如此。 起初,我们对于剑主的考虑不是你。 我们考虑过唐吟,考虑过云梦,考虑过胭脂、钟余、温年、姜襄。她们比你更有天赋,比你更早上路而且比你走得更快,他们之中每一个都比你更加光彩夺目。 然而,当我们把目光放回扶摇天下,开始重新审视起关于传承和延续这两个看似轻若鸿毛实际重若万钧的文字时。我们不得不重新考虑,究竟要怎样的人,才能承担起延续和传承一座天下的责任? 他应该剑术无双,傲视群雄吗?应该上善若水,任方任圆吗?还是应该杀伐决断,独断专行? 在提出剑主候选人的时候,我们产生了许多分歧,这导致扶摇有那么一段日子,不太太平。这也是四座压胜之物,之所以出现符文裂痕的原因——当人心不再齐,总会力有不逮。 最后,剑灵提出了一种可能性,她让我们将目光放得“短浅”一些,不要去看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剑仙,而是着眼于当下,着眼于眼前,着眼于一个“小人物”。 这时,我们才将视线落在了一个可怜的小家伙身上,他生下来,便赶上十六年一次的进贡,并且这一年,大煊不要城池,要质子。然后那个可怜的小皇子,就被送到上一个十六年进贡给大煊王朝的太平郡,成为了一位郡守少爷的伴读书童。 那个人就是你,李子衿。 你不是最完美的剑主人选,但你确实可塑性最高的那个人,像一张白纸,经历什么,就会像什么。像什么,就是什么。 因你是燕国皇子,所以身负龙气,可以“近龙族”。 又因你的可塑性,好让隋天人与谢于锋的两种截然不同的道理,在你李子衿身上,分出个胜负。 我们不要看已经成型的隋剑仙和谢于锋分胜负,我们要看一个初学者,同时掌握这两种剑术时,最终会成长为哪一种剑修。这既是我们选择你的理由,也是你能否担当大任的关键之处。 道家的推衍,推算出了两种结果。 如果你李子衿选择了隋剑仙那条剑道,那么最后也许会像他一样开天离去,对扶摇不管不顾,也可能会在心湖之中,被镜中人夺舍。 有必要提一句,关于镜中那个“你”,其实是心魔提前的征兆。我们担心你过不了元婴境的心魔一关,所以在你筑魂境突破培元境之时,就动用乾坤逆转的手段,把本该出现在你金丹进元婴的那一面“镜子”,转移到你心湖之中。 换句话来说就是,如果你之前没有遇到谢于锋,不懂得那句“出剑先问心”,那么当时就会被夺舍。 最后,便是,其实不是‘剑主’选择了你,而是你李子衿,选择了‘剑主’。” 李子衿忽然开口问道:“剑灵?” 辛计然笑道:“看来你还没有见过她,无妨,待你回扶摇天下时,自会与她相见。” 李子衿又问:“可我若离开,那妖祖......?” 辛计然回答道:“自有人替你,看守玄清万万年。” 未等李子衿问那人是谁,下一刻,在他身前便出现一道漩涡,一人身形缓缓浮现,一把抓住李子衿的肩膀,将他扔进漩涡之中。 山水倒换,乾坤逆转。 光阴河畔,书生妖祖,相对无言。 扶摇天下,青衫背剑,身形直落。 第两百六十一章 故人游故地 - 出鞘 - 祠梦 仓庚州,旧大煊王朝京城遗址。 一位青衫剑仙身形直直落下,将地面砸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一时之间烟尘四起,风沙弥漫。 片刻过后,烟尘缓缓散去,逐渐显露出其中那个身影,青衫背剑匣,腰间悬玉牌,酒葫芦,肩上站着只苍白纸人,名为无事,平安无事的无事。 早在光阴流水河畔,无事受到天地禁制的影响,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冬眠”状态,这一睡,就睡了上千个春夏秋冬。 而那位青衫剑仙李子衿,自然也是在光阴流水河畔,待了整整一千年。 当辛计然使用神通更替李子衿从光阴长河的拘押中将李子衿释放到扶摇天下后,这个在光阴流水河畔练剑练了一千年之久的年轻剑客,虽无实质的境界修为提升,然剑术却已然入臻境。 很难说那位扶摇剑术最高者,守陵人钟余,如今的剑术还算不算得上扶摇最高。 洞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在光阴河畔度过了千年时光,原以为回到扶摇天下,会是日月换新天的局面,唯有在故人坟头洒酒一壶,以示思念。 不曾想李子衿站在这个昔年第一次召唤出仙剑承影的“故地”边,睁开眼便看见了一位故人。 是陆知行。 李子衿一步迈出,已经不自觉地动用了折柳身法,出现在她身旁。 他问道:“知了,我走了多久?” 少女轻启朱唇:“很久。” 李子衿一怔,难道...... 却不知道在她嘴上的很久,指的是那才下眉头就又上心头。 哪怕他只离开了一夜,也是“很久”。 “七天而已,你不用惊慌。”陆知行翻了个白眼,“辛先生喊我在此处等你,说你‘去去就回’,我想了想,这七日之久,怎么也算不得‘去去’吧?” 李子衿先是沉默无言,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眼前少女拥入怀中。 陆知行整个身子往前倾斜,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几日不见,胆气见长啊,他何时敢上手了? 心里虽如此想,陆知行却没有推开李子衿,只是隐隐觉得,这“七日”时光里,他一定经历了很多吧,所以才会一回到扶摇天下,就如此......如此急于渴求一份慰藉。 少女任凭他抱着她,他也不说话。 璀璨星空之下,神仙眷侣相拥,良久无言。 直到陆知行没好气道:“我快没力气了。” 李子衿缓缓松开怀抱,才发现原来她一直是前倾着身子,垫着脚尖,是有够费力气的,便有些赧颜,他没抱过女子,更没抱过女子如此久,岂会知道这种细节...... 李子衿左右环顾一眼,发现这里是原来大煊京城的湖心亭。 曾经那块写满了才子佳人诗句的风雅集已经破碎不堪,石碑之上不少刻字都已模糊不清,唯有两行小字依稀可以辨认。 是那赵长青生平最喜爱的一句,“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李子衿在光阴河畔练剑千年之久,如今对这句话,也算得上颇有一番感悟。 陆知行问道:“为何拣选此处?” 李子衿答道:“不知,朦胧之中我只看见一个模糊身形打开光阴禁制,将我一把扔了出去,像是代替我进入那边。” “妖祖很厉害?”少女又问。 李子衿说道:“那是自然,不过......其实我与那位妖族老祖,并没有捉对厮杀的机会,白玉京掌教符沉交给我的那柄名为光阴的本命飞剑才刚飞出眉心,我与妖祖便一同置身于一处光阴河畔了,在那边我等同于不死之身,当然,因为境界不够,我要杀妖祖也不容易。故而他没有白费力气,我也没有白费力气,所以我只知道妖祖很厉害,只是具体有多厉害,我便不得而知了,毕竟,我又没有见识过他的厉害。” 陆知行哑然道:“境界高了,嘴皮子也厉害了不少,怎么,有加成?” 他闭口不言。 觉得女子怎的如此难相处,分明也是她要问的,解释了又嫌他唠叨。 “不准在心里说我坏话。”她眨了眨眼。 李子衿如遭雷击,赶紧解释道:“不是啊,我没有啊,你不要冤枉人啊。” 陆知行这才笑道,“那就好。” 原来是诈他。 “对了,辛先生离开前说有封信让你记得看。”陆知行忽然想起那位辛计然的交代。 李子衿“哦”了一声,从少女手中接过那封书信,随后心湖之上,自行浮现了一连串的心声。 他在发呆,她便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她问道:“辛先生说了什么?” 李子衿抓了抓脑袋,说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大致意思,是辛先生让我走一趟烟雨楼。” 陆知行一挑眉头:“哦?是要你去见那位烟雨楼少宗主?” 李子衿摆手摇头道:“不是,是让我去诛邪楼,找守陵人,说诛邪楼守陵人有求于我。” “呵,分神境剑仙口气倒是不小,守陵人,有求于你?”少女嘴角一撇,不过却是压抑不住的微微上扬,心中颇为得意。 不愧是她喜欢的男子。 这对神仙眷侣,联袂御剑远渡山河。 从旧大煊王朝遗址御剑飞行,途径了扶摇数州之地。 成为剑仙以后,便不同于从前,只是白日赶路,夜里休息了。如今的二人,有时也会夜里御剑从云层中经过,在风雨雷电里穿梭。 途中,若是碰见了妖族军队攻城,两人便会联手出剑,帮助扶摇世俗王朝和藩国以及那些底蕴不足的山上仙宗退敌。 联手御风一个半月时光,期间便是瞧见了一些个钟灵毓秀之地,觉得风景极好,二人依然不敢有片刻留念,甚至连御剑速度都未曾减慢半分,多半只是从云层上随意俯瞰一眼,将那些山水形胜之地的美景保存在心湖里,等日后......等扶摇退敌,再身临其境,慢慢看。 在两座天下的战事中,李子衿与陆知行,都不敢贪杯儿女情长。 风花雪月虽好,可也要护得住那风花雪月才行啊。 在这段日子里,李子衿也从陆知行口中得知,原来燕国那位粉衣候,接连替扶摇天下斩杀了三位大妖。 这还不算起初他在青阙王朝境内,与青色鸾凤联手斩杀的那爱使弓的大妖。 其实是常思思一人斩杀,不过因为有青阙王朝那只青色鸾凤先手消耗了那大妖大半灵气,加上当时的常思思并未明确表示他还是扶摇的人,所以战功全归青阙王朝,文庙那边,决定在战事结束以后,大肆扶持青阙王朝一番。 甚至极有可能,使那座青阙王朝,顶替昔日大煊王朝的霸主地位。 至于那个曾经的霸主,彻底地沦为了笑柄。 同是仓庚州,人家燕国区区四十万兵马,也晓得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偏偏那大煊皇帝,贪生怕死,以至于甚至解除了京城的护城法阵,只护住他的金銮殿。 此举散尽军心民意,后来在大煊王朝境内,战场上那些骠骑将军,多是无主之将,驰骋在无主之疆,带领自己麾下部队,拦截妖族大军。 大煊王朝百万雄师,就只因为一个贪生怕死的皇帝,便被妖族大军的洪流冲垮,溃不成军,再到后来,几乎全部覆灭,哪怕是没有全军覆没的少数部队,也黯然退场,逢人再不敢提昔日荣光,更不敢说自己是大煊铁骑。 值得一提的是,陆知行提到如今的燕国,极有可能会在战事结束之后,被文庙那边认可为“燕王朝”了。 “燕王朝”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至于前面有没有那个大字,就得根据战事结束之后燕国的战功来细细评判了。 如今的扶摇九州,每一州每一国内,不论世俗王朝还是藩属小国,还是那些山上仙宗江湖门派,都有文庙学宫书院三处地方派来的先生们,名曰“记史”,实则监察。 功过奖罚分明,战后自有定论。 早先入侵扶摇天下的大妖,如今只剩下女子大妖杨花,大妖青君,大妖踏虚,大妖文生,这四位尚且不知所踪,其余的大妖,要么被常思思亲手斩杀,要么就是被扶摇大修士抓住斩杀。 其中,女子剑仙唐吟最负盛名,在柴朗、踏虚、文生三位大妖化身为云霞山女修潜伏入云霞山时,竟然还被唐吟以一敌三,反杀了一个柴朗,逃了两位大妖。 另外,烟雨楼和摘星楼两位宗主联手斩杀了一位大妖。 扶桑王朝倾一国之力,守住了桑柔州三处最为庞大的仙家渡口,拦住千万妖族大军的脚步,为蒹葭州、玉藻州,提供了驰援的机会,无愧乎那扶桑王朝一向以“扶桑柔之将倾”自居的风采! 这场战事,其实在妖祖被拘押进光阴河畔时,妖荒天下的败局就已经注定,只是余下的大妖个个境界非凡,非寻常人可以察觉、追踪、斩杀的,加之妖祖修士与军队尚且还余下了六成,如今他们不攻反守,占据了大半个仓庚州地形,与燕国遥遥对峙。 又有不到一成妖祖修士,带领一批妖族军队分散到扶摇九州,扰乱视听,肆意侵略屠杀山下凡夫俗子,分散了扶摇援军的攻势。 所以如今两座天下攻守颠倒了过来,几乎是妖荒天下守着仓庚州“大本营”,派出一些个宵小,潜伏九州挑起祸端。 在一片清风中,剑仙与女子剑仙,联袂落在烟雨楼,亦是诛邪楼顶端。 那昔日曾在客栈中假扮过苏斛的女子,身形蓦然浮现。 “久违了,剑主。” 第两百六十二章 一剑破万法 - 出鞘 - 祠梦 眼前女子,是那一年李子衿与苏斛踏上逃亡之路时,在燕国无定城一座青楼中,假扮苏斛的女子。 李子衿当时未见其真容,然而此刻见到本尊真容,依然一眼便认出了这位女子。 当时的场面还令他记忆犹新,与她短暂的交手仍历历在目。 先是这位女子剑仙拿出了一副扶摇天下九州绘卷交给李子衿看,为当时对这座天下一无所知的少年奠定了“识路”的基础。 这才有了后来的少年去过桃夭州、鸿鹄州、桑柔州等等......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眼前这位女子剑仙,诛邪楼的守陵人胭脂,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李子衿的半个“引路人”,名副其实。 只不过,彼时的少年境界虽然低微,眼力见却不差,当场便识破了守陵人胭脂的身份,知道她并非婢女苏斛。 所以才会贸然使出隋天人暂借给自己的三道剑气其中之一。 又只不过,面对胭脂这样的十境大剑仙,少数几个已经走到了剑道巅峰的角色,从隋天人那边借来的无上剑气,哪怕是那传说中跻身了十一境的隋天人借给李子衿的剑气,依然不足以让彼时才刚刚踏上长生路的少年伤到胭脂分毫。 而当时的守陵人胭脂,同样极其厚道,不仅没有跟一个晚辈过不去,反而是替李子衿“收回”了那一道无上剑气,相当于变相地救了那个少年一条小命。 说起来,李子衿还真欠这位守陵人的。 陆知行见到胭脂,却难道没有吃醋,哪怕是听见那句“久违了,剑主”,她也依然保持着神色从容的姿态,背剑在后,与青衫剑仙李子衿并肩而立——却极其细节的站在李子衿稍后一丝丝的距离。 俨然一副“在外面,你是当家的”的意味。 李子衿朝胭脂抱拳道:“我与前辈,见过一次。” 胭脂淡然一笑,这便是当初她胜过苏斛的清纯,却不逊色苏斛的妩媚。胭脂微笑说道:“剑主这条路很长,我没骗你吧?” 李子衿点头附和道:“一千年,如何能不长?”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在那条光阴流水旁,在那开满了梨树满地梨花的光阴河畔边,青衫剑仙李子衿,与妖荒天下那位妖族老祖,共度了一千年春夏秋冬的时光。 虽说扶摇天下只过了七日,可对李子衿和那位妖祖来说,的的确确,已过千年。 今时今日之李子衿,与扶摇天下“七日之前”的李子衿,说是判若两人,都不为过。 既是剑术,也是心性。 陆知行闻言,微微侧过头望向青衫剑仙侧脸。 不像君子像剑仙,其实也是李子衿自幼的选择,不做君子做剑仙。 御剑远渡山河这些时日,他都没告诉过她什么“千年”。 所以陆知行还以为,他离开的七日,对她来说是七日,对他来说便也如七日一般。 可在少女心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七二十一个秋,却是李子衿的上千个春夏秋冬。 陆知行忽然开始有些莫名心疼起那个青衫男子了。 一如当年燕国王宫之内,怀中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的王后。 在那位王后心中,只觉得凭什么非要我的孩子去做质子? 在陆知行心里,只觉得凭什么要我的心上人去守一千年? 这不公平。 这不公平。 可不公平,也就只能埋怨埋怨了。 人间多少不平事,尽扫群魔胜入禅。 在少女心中,“能者多劳”是极其没有道理的道理,凭什么责任都要让有责任感的人来担? 可那一袭青衫,并未觉得不公平。 也许正是如此,他才是他。 胭脂展颜一笑,说道:“一千年说长也长,一千多次花开花谢。一千年说短也短,回首不过一瞬之间。” 李子衿笑道:“有理,不服。” “不服就对了。”胭脂难得笑眯起眼,赞叹道:“剑仙生来不服。” “也正因为剑仙不服,所以才是剑仙。”这位守陵人向前一步,远眺于此地相隔千万里的破碎山河,接着说道:“不服欺凌弱小,所以有侠。不服市井不平,所以有义。不服生老病死,所以访仙求道。不服天不清地不明所以有道,不服人间有不平,所以有剑仙。” 李子衿说道:“前辈不愧是守陵人。” 真是豪气干云。 胭脂摇头道:“愧与无愧,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它说了才算。” 胭脂伸手指了指自己胸口。 李子衿点头道:“问心无愧真无愧,有理,也服。” 胭脂忽然眉头微皱,说道:“我需要你帮个小忙。” 李子衿说道:“晚辈正是因此而来,不知前辈需要我帮什么忙?” 这位女子剑仙指了指脚下,眨了眨眼。 那青衫背剑客试探性问道:“前辈该不会是打算让我帮忙看着诛邪楼吧?” 那位女子剑仙呵呵笑道:“我算是知道你为何长辈缘好了。” “帮前辈看着不成问题,只是晚辈的境界?”李子衿心里没底,毕竟他可知道扶摇天下四座压胜之物的四位守陵人个个都是十境大修士,眼下自己才堪堪九境而已,虽是九境巅峰,可到底不是真十境,究竟能否镇压得住这诛邪楼,李子衿可不敢担保。 不曾想那位女子眼含期待道:“男人不能说不行。” 陆知行满头黑线,却又不好说些什么,只能是假装听不见,此刻站在旁边背对着两人,远远眺望,仿若在看风景。 李子衿又问道:“敢问胭脂前辈,我需要守住此地多久?” 胭脂笑道:“还以为你会问,为何我不请明乾生帮忙镇楼呢。” 这位守陵人立刻又自言自语道:“扶摇天下与妖荒天下的战事已进入白热化阶段,眼下咱们的反攻战已经打响,如今扶摇大修士有一个算一个,皆已投身战场,要么搜索其余几只藏匿在扶摇九州的大妖去了,要么加入到正面战场帮助世俗王朝军队打杀妖族士兵和妖族修士。明乾生自然也不在烟雨楼。” 李子衿轻轻点头,没有说话。女子剑仙又说道:“原本身为守陵人,职责所在,我是不应该私自离开的。可有一件事,需要我亲自去做个了断。你放心,不会太久,至多三日,我便会返程。” 否则,杨花便要继续大开杀戒。 胭脂不希望,再有无辜之人因她而死。 只不过这话她没有说,也无需说出口。 懂者不问,问者不懂。正如从来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李子衿果真就没问,爽快答应下来,“好。” 既是因为欠胭脂一份“引路之情”,也是因为敬佩扶摇守陵人的侠义之气。 问世间能有几人,愿为守护苍生,舍弃自由,不求回报? “那晚辈就不自量力一番,替胭脂前辈,倾尽全力,守上诛邪楼三日。” 李子衿神色肃穆,朝守陵人胭脂重重抱拳。 胭脂满意点头微笑,无甚言语,身形骤然消失于诛邪楼上,一步迈出便缩地成寸,跨州远游去了。 几乎在那位守陵人胭脂离开的一瞬间,李子衿明显感受到脚下的诛邪楼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陆知行开口提醒道:“万万小心,看守压胜之物非同小可,李子衿,你马虎不得。” 李子衿沉吟道:“知了,你放心,我已不是从前那爬到半山腰就喘不过气来的小书童了。” 话音刚落,那一袭青衫将手绕过背后,轻拍剑匣两下,仙剑承影从剑匣中飞出,青衫剑仙猛然接过仙剑,反手倒握承影,随后往脚下重重插下。 最深邃的影子里,迸发出最耀眼的光。 承影仙剑猛地插入诛邪楼,剑身入楼三寸,瞬间平息了诛邪楼的摇晃,此时此刻,稳如泰山,屹立不倒。 那剑仙只笑道:“就给我消停三日。” ———— 落花山。 女子剑仙胭脂一步迈出,已然来到这座高山之巅。 大妖杨花恭候已久,已经先后以心声遥遥“问候”胭脂数次,目的便是引她来此做个了断。 巧的是,胭脂也是来做了断的。 “你终于来了。”杨花目不转睛地看着相隔十里之外的女子,冷笑道。 “让你久等了。”胭脂淡然道。 杨花冷哼一声,“没关系,只要能在你的脸上也开几道口子,等多久都值。” “我的意思是,让你等久了,投胎可能会晚些。”那女子剑仙缓缓拔剑出鞘。 两人之间的骂战极其简短,几乎就只是打了个照面的功夫,胭脂便出剑在前。 这位女子剑仙,是要先发制人。 数道剑光同时从胭脂剑刃上飞出,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奔赴女子大妖杨花。 杨花心念微动,身后剑匣迅速升空,将那数道剑光,收入匣中,而后又如数奉还,剑光返回胭脂那边,去势更加凶猛。 胭脂轻描淡写在空中几个闪烁,自己躲开自己的出剑,视线停留在悬空漂浮的黑色剑匣上,微笑道:“这便是你最大的依仗?” 大妖杨花呸了一句,骂了声娘,抬手就是从袖中飞出数十件法宝,有那攻伐利器,有那束缚宝物,有那扰人心魄神志之法器,总之面对胭脂,杨花就是一股脑地砸宝贝,觉得总有一件法宝能硬生生给她砸死。 而那位扶摇天下唯一一位女子守陵人,面对铺天盖地席卷而至的法宝,她只做了一件事。 是那天下剑修皆梦寐以求之事。 胭脂以身入剑,人剑合一,剑光横切而过,以剑开天地剑斩日月之威势,将那些包含着仙兵品秩的数十件法宝、神通、术法,一斩而空。 一剑破万法。 第两百六十三章 看少年看海 - 出鞘 - 祠梦 那剑光横切天地,剑斩日月,又有石破天惊之势,引得方圆千里之内的破碎山河,地动山摇起来。 半空中的法宝,悉数崩碎,只在一瞬过后,全都烟消云散。 法宝似不要钱似的碎,杨花固然心疼,依然心神镇定,生死大敌当前,稍有差池便会一命呜呼,更何况十境大修士灵识通透,心性牢固,不易破碎,故而哪怕是亲眼看见了这剑开天地的一幕,女子大妖杨花的心境依旧没有动摇。 这一刻,她知道,近了。 二人的生死,皆需要在一念之间敲定。 黑色剑匣如获敕令,径直飞往半空,剑匣之中,递出万千道剑光。 每一道剑光,皆是扶摇天下的剑仙,被女子大妖杨花斩杀,随后捕获他们的本命飞剑藏匿于剑匣之中,待时而动。 万千道凌厉剑光迎面而来,那人剑合一的女子剑仙胭脂稍有迟疑。 只因那身前无数剑光里,有些许似曾相识的气息。 或许是某一日御剑途经诛邪楼时,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逍遥剑仙。或许是某一次烟雨楼盛会,被明乾生邀请过后远道而来的江湖朋友。或许是......烟雨楼派出,为守护扶摇天下而死的烟雨楼弟子。 他们与她们,或多或少,都曾在生命中某个时刻,出现在过女子剑仙胭脂的世界里。 扶摇天下守陵人别的本事没有,偏偏有一样非常人能及,那就是记性好的离谱。 ——只因常年独自守候压胜之地,无暇分身去人间看看。 猜测某一处书院,有儒衫读书人,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作一篇锦绣文章。 某一处战场,有铁甲骁骑将,横刀立马,一夫当关,战一回不死不让。 某一处云海,有青衫背剑客,推剑出鞘,剑光递出,便是个身前无人。 许多事情,掌观山河观不到。 譬如男子望向女子时,心底的深情款款,譬如女子望向男子时,眼中的含情脉脉。 许多事情,只能靠猜,靠想,靠梦。靠一个身在囚笼,心在沧海。 故而扶摇天下每一位守陵人,都格外珍惜自己亲眼看见的每一个人,亲自经历的每一件事。 因为在漫长枯燥的守陵生涯里,所见所闻,便是所思所想,所得所获。 守陵人胭脂,在某道剑光中,看见一位至死不懂得如何对喜欢的男子表露心声的女子剑仙,是那烟雨楼的一位弟子,练剑一事天赋异禀,无师自通。 她喜欢一位同门师兄,却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 胭脂许多时候,站在烟雨楼顶端,遥遥看见那位女子剑仙只敢远远站在一边,看着那位自己的同门师兄练剑,被他发现后,又赶紧装作恰好路过,两人便始终“相安无事”,他们之间说过最亲密的话,便是在双双奔赴仓庚州战场之时,那二十一位大修士结束围杀局,在天地间迸发出的灵气涟漪波及后,他问了句你没事吧,她摇头说多谢师兄关心。 胭脂的修为,可以看透他人心湖之上的心声,知晓那男子每次练剑时,其实都早早就发现了有人偷看,他喜欢她,可是他不说,他也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位同门师妹。 而胭脂不说,则是因为她原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那两位烟雨楼师兄妹,都没能熬到终成眷属的那一天。 很快,那些剑光近了。 胭脂看见了属于那位男子的剑光。 这一次,胭脂递出了生平最强的一剑,也是此生仅有,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次递出的一剑。 也许是因为怜惜两位有情人的无疾而终,也许是因为对女子大妖杨花的恨意。 或者也许,仅仅是因为她太久没有出剑。 总之这道剑光,堪称扶摇天下史上最强一剑,没有之一。 这一日,蜉蝣州落花山,有“花”折落,碎得遍地尽是,血染花瓣,却无花香。 那剑光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好似天外一颗陨星落下,在蜉蝣州的地面,开出了一朵血花。 ———— 那青衫剑仙双手拄剑,闭目养神,心神沉浸于自身心湖小天地中。 观那心湖之上的金色山岳,山岳之上的道观,道观之上的匾额。 冥冥之中,似乎有声音引他前去,看一幅盛世画卷。 破碎山河变回了锦绣山河,人间依然有妖,却没了妖族大军。 扶摇天下还是那个扶摇天下,只是少了许多人。 他们或死在那场围杀之局的灵气浪潮里,或死在大妖分散九州时的无差别攻击里,或死在如海一般的妖族大军涌入战场时。 以身殉道也好,以身殉国也罢,以身殉情也无错。 那一个个死在这场战争中的人,其实早就死在了他们爱上某一个人或是信仰某一件事的最初。 殉道,殉国,殉情。因为爱,随时可死,说死就死。 还有一些人,其实本来不必死,却依然死了。 李子衿在那幅锦绣山河画卷上,看见盛世之中,有一位少年,独坐悬崖边,出神望着海。 与他此前好像。 如照镜子一般,看着那少年看海。 悬崖边风很大,少年便眯着眼,双手撑在地上,姿态闲适,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结果下一刻,少年便从崖边落下,好像只是无心之失,也好像只是他特意坐在崖边,等一个“无心之失”。 那个青衫剑仙当即便从心湖内视中退了出来,吐出一口浊气。 他眼底有些失落,不明白为何战事结束以后,依然有人要死,还死得......如此不值。 如那少年一般的人,不止一个两个,难道他们死前,都没有想过家人与朋友吗? 此事除却亲者痛,仇者快以外,还有何用?或许有,只是李子衿不知。 陆知行没再扎马尾辫,任凭秀发垂落胸前肩后,少女身上散发着淡淡清香。 她坐在那青衫剑仙身后一丈不到的距离,回忆着青葱岁月旧事,依稀可以记起来,在某个无比炎热的夏季,那个叫做李子衿的小书童,为了给她送一只冰镇西瓜,愣是盯着三伏天,从城东跑到了城西,到了陆府时,身上衣衫湿得如同刚从河里被捞起来一样,又因是汗,黏在他身上,滋味必然难受极了,却还笑着对站在屋檐下阴凉处的李怀仁和她说了句不热。 美其名曰给他们送西瓜,实际上几刀下去,将西瓜劈成了几瓣过后,李怀仁只分了最小的一块,其余的,也都是她吃掉了。 书童没让少爷多吃。 李子衿忽然转过身,神色认真地问道:“知了,你说一个人去死,究竟是想通了,还是想不通了?” 陆知行愣了愣,这算是哪门子问题? 她甚至没敢三言两语给出答案,因为他的神色难得如此认真。 陆知行想了想,又自我否定了一番,再从三两个回答中,拣选出自认为最好的那份回答,只是能不能回答对他的问题,少女心中也没底。 陆知行歪着头,说道:“应该是想不通吧?若是想通了,何须去死。” 李子衿回忆起碣石山的那段经历来,目盲道人当时劝说自己时,用的是那“排解”,“劝慰”之术,显然当时的自己,明显是想不通,跟少女的回答很像。 可方才从心湖之上那幅扶摇天下盛世画卷中看见的那一幕...... 那个少年,那样懒洋洋的姿态,嘴角挂着微笑,坐在悬崖边,吹着风,静静眺望海面。 这样的光阴,这样的姿态,无论李子衿怎么想,都觉得那个少年是在享受这片刻的惬意。 可李子衿也清楚明白的知道,那个少年绝非“无意之间”摔落悬崖的。 不知为何,李子衿在看见那一幕时,心中就莫名有一个念头——那个从悬崖边坠落的少年,像是豁然开朗,忽然想通了什么,然后就觉得,死便死吧。 他不知道那幅盛世画卷在多少年之后,不知道那是多少年以后的扶摇天下。 如果知道,如果那时李子衿还活着,他必然要找到那处山崖,救下那个少年,然后问他究竟是想通了还是想不通了。 因为这个问题,困惑了李子衿许久。 李子衿点头道:“可能这世上许多死掉的人,都是没想通的人,也可能还有一少部分,是想通了,所以才死了。” “你没事想这些干嘛?”陆知行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番脖子,与这呆子在楼顶待了三日,总觉得一身骨头都在别扭着。 李子衿低头看了眼仙剑承影,“我也不知道,就是会想这些。” 身旁忽然有一道身形,缓缓浮现,是远去而归的守陵人胭脂。 三日时光,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她脸色较之三日前,苍白了不少。 “胭脂前辈。”李子衿抱拳道。 陆知行也朝那位女子剑仙微微拱手,算是打过招呼了。 胭脂看着插入诛邪楼的承影仙剑,微笑点头道:“我没看错人。” 李子衿一言不发,胭脂摆了摆手道:“可以了。” 那一袭青衫这才拔出承影剑,收入背后剑匣之中。 诛邪楼开始晃动,胭脂轻轻跺了跺脚,这一脚跺下,万籁俱寂,楼里的那些“家伙们”,跟见了鬼似的,眨眼间便安静下来,乖巧不已。 守陵人胭脂说道:“回来之前,我去了一趟仓庚州,那边已经开始战后重建,另外,大煊王朝已经彻底覆灭,你从此以后也无需担忧。仓庚州随时可以回。” 李子衿点头道:“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亲自问剑大煊王朝。” 胭脂看了眼“那边”,说道:“有些事,未必要亲自做才有意义。妖荒天下代替你做了此事,你又亲手拘押了妖祖,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比你在当时问剑大煊王朝要好得多。” 是啊,若在两座天下开战之时,李子衿身为剑仙,不想着如何守住扶摇,反而对一座大煊王朝落井下石,那么天下人都不晓得会如何说他。口诛笔伐,千夫所指自然少不了。 李子衿即便自己不在乎,可剑宗才刚成立,他身为宗主,也要替自己身边的人想想。 横眉冷对千夫指,没问题。可身边亲近之人,并非人人都可横眉。 李子衿点头,朝胭脂微微抱拳道:“既然前辈无恙,那晚辈便告辞了。” 陆知行也说道:“告辞。” 胭脂点头,“两位都保重。” 守陵人兴许话都不多,只说必要之语。 李子衿与陆知行御风云海里,她感觉到他御剑速度提升到了极致,不像是漫无目的,便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那青衫背剑客淡然道:“东海龙宫。” 胭脂目送那两个后生御剑远去,想着死在这场大战之中的,那师兄妹二人,若是侥幸存活下来,定然是如他们一般的神仙眷侣。 世事多有遗憾,而最为遗憾之事,不是没有做到做成某件事。 而是,我本来可以。 第两百六十四章 至死是少年 - 出鞘 - 祠梦 从玉藻州烟雨楼御剑飞行到桑柔州边界碣石山,已经有了万里路途。 而碣石山只能观沧海,还并非是身在沧海,若要进入东海龙宫,必然还得从碣石山往东海方向再行八万里。 东海之辽阔,以至于仿佛扶摇九州陆地加起来,都没有一片东海宽。 有仙人以掌观扶摇的神通,说出那“七海三陆”的言语,东海北海两片海,便比扶摇九州陆地以及一些个海外岛屿,加起来面积都要大了。 所以这一去,少说也有九万里路途。 算得上是李子衿与陆知行两人,迄今为止去过最远的地方了。 分神境巅峰的李子衿,想要御剑九万里路途,不算困难,可以日夜兼程。 不过陆知行金丹巅峰期的修为,尚且不能够如此“任性”挥霍识海内的灵气,需要走走停停。 所以二人先是御风到了碣石山,采购了一艘符舟。 往符舟里灌注神仙钱和灵气,可以维持符舟的御风时长,所以要行九万里路途,大部分光阴,两人会在符舟上度过。 在碣石山山脚处一座单名为湘的城池,青衫背剑客与身穿月白色长袍的少女剑修坐在路边,吃一碗馄饨。 如今两人这境界,其实早就已经辟谷,五谷杂粮不吃亦可,可偏偏二人皆是念旧之人,否则他们互相之间也不会喜欢如此之久。 念旧之人,便是成了那山上仙人过后,依然会怀念身为凡夫俗子的过往岁月。 好似每一个热气腾腾的馄饨,都装满了从前的梦与陪伴。 透过那一阵阵的热气腾腾,便可以窥探到曾经的时光。 这是无需动用术法神通,也能回溯的过往。 “山下有位夫子说,美食吃的不是味道,而是记忆。”陆知行见李子衿不说话,便先开口打开话匣子。 李子衿回过神来,说道:“小时候太平郡的那些老人,往往在巷口槐树下一坐就是一天,我那时候总在想,树叶有啥好看的?如今算是明白了过来,可能看的不是树叶,都是回忆吧。就像你说的那位夫子所说,美食吃的不是味道,而是记忆一样。” 陆知行以勺子轻轻舀起一勺汤,尝了一口混沌汤,除了鲜就是烫,烫得她满脸通红,好似脸颊上挂满了霞彩,又放下汤勺小声说道:“之前你给我讲的,你和苏斛逃亡路上,真就没发生点什么?” 李子衿双手捧起碗,喝法较之少女,便大气多了,碗起碗落,碗中的汤汁便少了一半,他赧颜道:“我那时才十五虚岁。” 潜台词便是,我那时还只是个孩子。 陆知行翻了个白眼,“得了吧,少年老成李子衿,认识你的谁不知道啊?” 李子衿知道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了,索性埋头吃馄饨,任凭她一人胡乱猜测去,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他直接摆出一副清者自清的模样。 可这副模样看在陆知行眼里,不是清者自清,反而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她有些恼火,苏斛那狐媚子,与他单独相处了那么长一段日子,孤男寡女的,真就没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本来他不说还好,他把一切都说的那么详尽,反而让她多想了些。 可是陆知行来去思量了一番,又被自己的多疑给逗乐了,坐在桌旁自顾自笑了起来。 若以“三岁知老”这句话来看,那李子衿铁定与苏斛没什么。 不过苏斛那狐媚子,平时看他的眼神,可就不太对头了——更别提在天涯峰上,躲在柜子里的翠烟褶裙少女,以及桌上那么几封书信了。 喜欢李子衿的女子,不在少数,所以她怎么能不多想想? 可也就仅限于想想以及嘴上逗逗他了,毕竟李子衿为人如何,陆知行心里到底是有个底的。 不是说他真就是不近女色坐怀不乱的僧人了,而是说至少有一点她可以肯定,那就是李子衿至少是敢作敢当的。 如果他说没有,那肯定就是没有。 她信得过他,无非是想看着他赧颜时候的模样,觉得有趣罢了。 李子衿问道:“苏斛与宋叔叔?” “他们赶去仓庚州帮忙捕捉妖荒天下余孽了。顺带一提,如今的扶摇天下对于妖族余孽,所秉持的态度有两种,一种态度则是文庙那边一位曹先生,说了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曹先生的意思,是说所有妖荒天下的余孽,无论是否降服,皆需要除之而后快,拥簇这类斩草除根态度的人,不在少数。 另一种态度,便是观澜书院年先生,说‘大局已定,无需滥杀’,也就是说要让扶摇天下人对妖荒天下的余孽们客观看待,只要放下屠刀,那么回头便是岸。拥簇这种‘仁字当头’做法的先生们,数量要少于第一种,却也不是全然没有。” 陆知行一边望向街道上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一边慢吞吞地向李子衿解释着扶摇天下如今的境况。 李子衿摇头道:“这种事情,无论怎么做,都会伤及无辜。如果选择了第一种斩草除根的做法,那么妖荒天下原本有心降服的许多人,见到降服之后依然是个死,那么必然会拉着扶摇天下的百姓下水,在他们的心中,既然横竖都是个死,何不死前多拉几个垫背的? 况且妖荒天下,也并非就全都是贼人,或许亦有心怀仁慈之辈,被逼无奈成为了这场大战之中,无可奈何的一兵一卒,反正我是不信,妖就人人十恶不赦,人就人人慈悲为怀。 至于第二种做法,其实也有可能让一些假意归降,实则仍对扶摇天下怀揣恶意之辈,趁着捡回一条命以后,暗中攒簇党羽,谋划坑害扶摇天下之事,这种情况,同样有可能发生。” 陆知行忽然问了句“不太对劲”的言语,“李子衿,你这分析起来头头是道的,那我问你,如果让你来做选择,会选哪种?” 李子衿沉吟片刻后,摇头道:“在其位,谋其政。还轮不到我一介炼气士来对事关两座天下的大事来指手画脚,更别提做决定了。我只是说,最终做出那个决定的人,无论他如今身处怎样的位置,必然都会觉得此事棘手,好像不管怎么抉择,都会背负骂名。 要么被扶摇天下人骂,要么被妖荒天下人骂,要么就是扶摇天下和妖荒天下两座天下一起骂。可人们骂着骂着,就会忽然忘了,起初挑起两座天下战事之人,是那位如今已身不在此处的妖祖。” 少女随手将一部分青丝拨弄到耳后,看得李子衿如痴如醉,只觉得人间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色了。陆知行说道:“我就是让你假设一下,假如这个做决定的人是你,你会怎么做,你这么认真做什么......倒好像是我逼着你回答问题似的。” 李子衿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啊,知了。可我就是无法让自己不认真去思考一件事。” 只是习惯了认真,所以无论对待什么人,什么事,无论今时今日的李子衿,是什么境界,身处怎样的位置,都会事无巨细地替每一个小人物,每一只草木精魅考虑。 原因无他,只因李子衿自踏上长生之路时,所修行的剑法名为“共情”,仅此而已。 何谓共情?那时候的少年,想了很久,认为共情就是对世间万物抱有敬畏之心。 后来走过了许多山水,觉得共情好像是这样,却又不止是这样了。 再后来,又觉得共情其实就是最初自己的那份“以为”。 无关对错,你所认可的,所愿意认可的,便是“对”。 有人所认为的“对”,是吃喝玩乐嫖赌。 有人所认为的“对”,是快意恩仇爱憎分明。 有人所认为的“对”,是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的仁义慈悲。 有人所认为的“对”,是他人如何我便如何的人云亦云,人行亦行。 重点不在乎于他人如何“以为”,只在于我们自己如何“以为”。 所以李子衿,在走过了千山万水,在度过了“千年岁月”,在经历了这一切生离死别过后,重新认为自己少年时的认为,便是对的。 人生是段旅程,所见所闻,都会潜移默化地影响、改变着我们。 可每一个人对世界的认知,也许都会经历三个过程。 第一次,是那看山是山的初见,在这个境界,我们蒙昧,我们单纯地认为事情正如它表现的一般。 第二次,是看山不是山的思考和存疑,在此境界,我们苦苦寻觅世间万物的“真相”,想要揭开世界的面纱,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未知和疑惑,世界好似只是一个虚幻的泡影,我们开始认识到事情的表象之下,还有隐藏的本质。所以迷茫。 第三次,是看山又是山的接纳或被接纳,在此境界,我们不再盲目地相信一切表象,我们也不再钻牛角尖一般地探索本质,我们只是简单纯粹地拥抱世界。知晓了表象有表象存在的理由,本质也有本质存在的理由。世界并非非黑即白,并非善恶分明,并非邪不压正。 李子衿是如此,扶摇天下的其他人,亦是如此。 就好像人生必经的三次成长。 第一次,少年意气,锋芒毕露,认为任何事只要努力,就可以成功。 第二次,南墙没被撞破,自己撞了个头破血流,知道了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的。 第三次,在知晓了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之后,依然拼尽全力,不留余地,奋不顾身地去做一件事。 所以。 男人至死是少年。 少年意气永不改。 第两百六十五章 龙鲤渊中潜 - 出鞘 - 祠梦 准备好了符舟,吃完了馄饨,青衫剑仙与少女剑仙一同上路。 符舟航行在东海上空,远方是海天相连的天际线,湛蓝的颜色一望无际,身旁白云被符舟无情撞碎,一片又一片。 每一段旅程,或多或少,都会遇到那么一两个对我们影响至深的人,或是那么一两件此生难忘的事。 对李子衿来说,红韶便是。 那个初次相见时,连扶摇天下的语言都说不清楚的锦鲤。 那个屁颠屁颠跟在自己身后,爬到山顶,指望着自己能“网开一面”教她剑术的小师妹。 那个世界以痛吻她,她却报之以歌的单纯少女。 红韶的眼神,永远清澈,永远一尘不染,她仿佛人间最后一片净土,为人间留得一片清净。 而当时因为李子衿的莽撞行事,导致红韶不得不在目盲道人邢沉的帮助下入海为龙,只为了那能救李子衿一命的龙鲤泪。 那是李子衿生平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他至今耿耿于怀,甚至一度想要向那个在画卷中被自己看到的少年一样,等一个“无心之失”。 当时的李子衿,有些像是想不通所以去死,也有些像是想通了所以去死。 过往已逝去难回,昨日远走不可追。 ——可,剑仙生而不服。 不服,所以要亲手弥补遗憾,亲手修正过错,亲手解开心结。 那个上岸之后,见到了天大地大的锦鲤少女,不该因他李子衿的过错被囚禁于东海。 鱼儿上岸,何其艰难? 可有些事,只因难便不做了吗? 陆知行见他有心事,便问道:“你之前跟我讲过,你收了个小师妹?” 李子衿点头道:“是。” 陆知行似有所感,便说道:“看来我们已经在去见她的路上了。” 那一袭青衫答非所问,“有人说,鱼就该在水里,人就该在地上,遭遇了不平事,就该忍着。” 只是心念微动,那艘符舟骤然加速向前。 顿时狂风大作,掀得青衫剑仙青丝狂舞,一如那年初次乘坐仙家渡船,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少年剑客。 那年,他说, “我以为,不该如此。” ———— 东海龙宫。 重新修回了人身的龙鲤少女,如今已是金丹境精魅了。 若是完全显露真身,有数白丈长度,身形可谓遮天蔽日,非同凡响。 她在龙宫的地位,仅次于身为东海之主的东海龙王。 而那位东海之主,给少女的身份,是“东海龙宫护宫使者”。 他不是没想过将少女嫁给自己膝下长子,只不过少女不答应。 这位东海之主,唯一一点做得还算人道的事情,便是没有在此事上强求红韶。 然而事实上,他只不过是坚信一个日久生情,来日方长,他自有时间慢慢耗,总有一天会让小龙王俘获这条龙鲤的芳心,到了那时,借助她的气运,帮忙稳固东海龙宫的气运,如同锦上添花一般。 说不得再过百年千年,便可以让世间龙族水裔崛起,为我龙族正名。 这位东海龙王缓缓走到龙宫深处,眼前是一座水晶宫,这是他赏赐给红韶的宫殿。 原本这里,应该有许多下人侍奉她,蚌精、蟹夫人、龟娘子等等侍女——龙王将水晶宫打造得如同世俗王朝的皇宫一般,应有尽有。 可惜她将那些下人都赶走了,说是喜欢清静。 他也就不勉强。 东海龙王以双指轻轻捻出一串气泡,气泡随着海水飘入水晶宫中,来到已经亭亭玉立的女子身旁。 她如今的模样,正值人间女子二十出头的容貌,姿容成熟,韵味初显。 瞥了一眼身旁那串气泡,知晓是那位东海之主来了,事先给自己打了个招呼。 红韶缓缓起身,屈指弹了一串气泡出宫,算作回应。 “见过龙王。”她微微施了个万福,算是行过礼。 熬晋走入属于她的寝宫,摆摆手,微笑道:“不必多礼,近来你都没到我那边与大家一起用膳了。” 如今的女子,听得出别人讲话的言外之意。 她的眼神,也不如从前那般清澈如水,可能是因为海里太咸。 淡水鱼,自然水土不服。 红韶说道:“龙王知道,我一向喜欢清修,不喜热闹。” 她都已经学会说谎了。 红韶怎么会不喜欢热闹呢,只是,热闹这种事,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才叫热闹。 若是和不喜欢的人们待在一起,那不是热闹,是聒噪。 熬晋点点头,不去深究此事,又作出一副极其关心她的姿态,问道:“龟夫人送来的饭菜,可还合你心意?” 她眼神黯淡,却说道:“不错。” 实际上,这些所谓的仙家佳肴,与她从前在陆上所吃过的美食比起来,哪怕是那些最普通不过的人间菜肴,也胜过海里的仙家佳肴千万倍。 熬晋摇头笑道:“我这东海龙宫什么都有,唯独有一件事,的确不如岸上,即便我有心将人间的菜肴为你带来,哪怕事先以玉锦食盒保存,可只要到了这深海之中,一打开食盒,饭菜就会毁于一旦。” 红韶点头道:“龙王有心了,红韶谢过龙王。还请龙王今后,不必再为了红韶如此麻烦。这里的饭菜,我吃得惯。” 当然想要欠他越少越好。 至于饭菜,入海以后,红韶早就失去了对美食的兴趣。 她也终于明白过来,从前那些美味佳肴,不是菜真的有多好,而是与她一起吃菜的人有多好。 只是与那人一起,那么哪怕是粗茶淡饭,吃起来也比仙家佳肴美味可口。 起初,吃饭吃的是一种味道,后来,吃饭吃的便是一种心情了。 她微微抬起头,望向那高如天幕的海平面。 深海深宫,如同深渊。 龙潜于渊,还能如何。 那位东海龙王随意找了把椅子坐下,替自己倒了杯茶水,微笑道:“近来扶摇天下不太太平。” 他像是故意吊她胃口,欺负她无法得知外面的世事。 女子故作镇定,实则心中一紧,问道:“哦?为何不太平?” “你听过压胜之物吗?”熬晋以问题回答问题。 红韶摇了摇头。 这位东海龙王才接着显摆起他的学识来,说道:“其实天下,不止一座天下。我们所处的扶摇天下,只是灵气最为充沛的一座天下,所以这里地大物博,人才辈出。还有几座天下,分别居住着妖魔鬼邪。 幽冥天下共十八层,一层更比一层凶险,魑魅魍魉,凶神恶煞,尽在其中,被扶摇天下西边参差庙压胜,守陵人阿难; 魔罗天下,魔物横行,皆是以世人心魔所化,是人间最丑陋的一端,被扶摇天下东边镇魔塔压胜,守陵人钟余; 迷离天下,遍布被扶摇天下驱逐而出的邪门歪道、千古罪人,他们流徙至此,打算卷土重来,被扶摇天下北方烟雨楼压胜,守陵人胭脂; 妖荒天下,天地之间孕育而生的妖怪精魅,识海内凝聚一口妖气,与炼气士的那口灵气反其道而行之,是为倒行逆施,阴阳颠倒,被扶摇天下南边拜剑阁压胜,守陵人剑奴。 这便是四座天下以及四座压胜之物的传说,当然,本王没有亲自见过,毕竟......” 毕竟后面的话,有些伤他面子,所以熬晋不说。 其实他心中所想的,是那“毕竟自世间龙族水裔败于那位远古圣人过后,便被订立了‘龙不可上岸’的世俗规矩,世间真龙后裔,唯有遵循文庙学宫根据四时令运算推衍出的结果,在学宫读书人的带领下,固定去往某一处世俗王朝或是藩国,行云布雨。除此以外,不得擅自离开东海,否则视作造反。” 这是龙族的罪,也是先人的罪。 却不是他熬晋的罪。 无论如何,只要是会让他脸上无光的事,熬晋总归是不乐意说出口的。 红韶果真有些坐不住了,又问道:“那如今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自然是担心那人。 这位城府极深的东海龙王故意抿了一口茶水,而后才说道:“呵呵,仓庚州算是毁了,玉藻、蜉蝣、桃夭三州损失惨重,桑柔、蒹葭小有损失。上百座仙家宗门顷刻之间被灭门,数百座藩国国之不国,身为扶摇天下十大王朝之一的大煊王朝灭国,甚至就连身为扶摇天下十大宗门之一的风雷城也举宗覆灭了。” 她心里一紧,眉头直皱,双手攥着拳头。 熬晋将女子神情尽收眼底,觉得她心里那个人未免也太过碍眼了些,总这么让她惦记着,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得让她早日与龙儿成婚才可。 在权衡了一番利弊之后,熬晋忽然说道:“没关系,虽说外面不太平,可至少还打不到东海来,你放心,本王别的不敢说,但有一事可以向你打包票,那便是即便扶摇的天塌下来了,我这东海龙宫也是安全的。” 熬晋一个劲地往自己脸上贴金,实际上扶摇天下早就开始了反攻,妖荒天下溃不成军,散落九州之地,只等一个扶摇的“决断”了,究竟是斩草除根还是仁慈宽厚,如今妖族大军便如砧板上的肉糜,任人宰割。 他东海龙王深知这一点,自然晓得妖荒天下打不到东海来,这完全是废话,毕竟妖族大军都已只剩下三成。 红韶一言不发,熬晋接着说道:“不提这些糟心事了,对了,关于和龙儿成婚之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她愣了愣,本能地摇了摇头,心里充满了拒绝。 熬晋的脸色,不太好。 第两百六十六章 恶向胆边生 - 出鞘 - 祠梦 红韶看见那份几乎可以当做是威胁的神情,依然不卑不亢地说了句:“还请龙王,不要逼红韶。” 面对这份威胁,女子同样态度强硬,摆出了一副“鱼死网破”的姿态。 敖晋嘴角微微抽搐,险些就要发怒,到底是只老龙,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强忍着一口怒气,心中骂这女人不识抬举,多少龙族水裔做梦都想嫁给自己那龙儿,怎的你一个外来龙,得了天大的气运才得到真龙之身罢了,竟然还敢看不上这份婚事? 心中虽然如此想,他却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无......无妨,是我不该问的太勤。没关系,你和龙儿郎才女貌,我相信假以时日,你会看到龙儿的好,到时候......本王再来撮合你们俩,你放心,在此之前,本王绝不会逼你。” 红韶面无表情,微微站起身来,朝这位东海龙王行礼一番,道:“那红韶便谢过龙王。” 敖晋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了,一条老龙,对人情世故颇为熟稔,哪怕是逼一个姑娘家就范,也晓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软硬兼施,自有出不完的手段。 他起身笑道:“既然如此,那本王就不打扰你清修了,祝愿红韶姑娘早日破境,大道登顶。” 东海龙王身形化作一缕光,刹那便飞出水晶宫,回他那龙宫去了。 在他走后,那个拥有九窍玲珑心的龙鲤女子,坐回了梳妆镜前,将一只手轻轻捧住半边脸颊,看着几乎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容貌,心里一阵悲哀。 想着会不会等她境界够高,高到足以跳脱东海的束缚,回到岸上去的那一日,他都认不出来自己了。 女子泫然欲泣,却最终强忍住泪水。 可能是曾经那个少女,在无数个孑然一身的黑夜里,悄无声息地学会了坚强。 ———— 符舟两侧,雪落不停。 陆知行伸出一只手,接着那些细小雪花,说道:“李子衿,等见了她,你会如何?” 李子衿趴在栏杆上,俯瞰东海,如今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皆是一望无际的湛蓝,泛舟云上,四顾茫然。 李子衿轻声道:“先问本心。” “问本心?”陆知行转过头望着他,看见一张深情款款的侧脸,却不是对女子的爱慕之情,而像是一位......长辈对晚辈的爱惜之情。 他说过的嘛,他是她的大师兄,她是他的小师妹。 他们两人彼此,都是对方的唯一。 陆知行在等他的回答,李子衿也伸出手,接起一片形状保存较为完整的雪花,低头看着掌心的冰雪缓缓融化成雪水,他说道:“问红韶的本心,是因为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不知道她究竟在海里快不快乐,如果这就是红韶想要的,那么我身为大师兄,肯定应该祝福她,重获新生,一步登天。” 她又问:“那如果不是呢?” 李子衿说道:“如果留在东海不是红韶的本心,那我就带她离开,红韶说过,她喜欢岸上的一切。雨雪风霜,春夏秋冬。只要是岸上的,红韶都喜欢。我只是......” 陆知行看着这个深情的男人,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是走近,凑到他的身旁,肩贴着肩,就算是她想要表达的一种宽慰了吧。 李子衿接着说下去:“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她问道。 “我只是不知道,红韶还是不是从前那个红韶,她会不会变,会不会不喜欢岸上了。” 李子衿几乎是苦笑着将这话说出来的。 人生在世,好像始终有那么多的无能为力,与境界修为,与年龄财富无关。 就是做不到,就是做不成,就是无法掌控,就是充满了无奈。 从前境界低微时,甚至没有踏上长生路时,李子衿便有许多事,力所不逮,只能暂且搁置,暂且放下,待到有能力时,再将这些事拿起来。 不曾想如今已经是分神境巅峰剑修了,依然有许多事情,就是做不成,依然对人生充满了无奈。 就好像那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世间不知有多少人,都是怀揣着这样的善念,穷酸落魄时只好将远大抱负暂且搁置,先图温饱。 想着等到日后某一天,功成名就,家财万贯,那时再去实现少年时的抱负。 可有一种无奈,便是想要兼济天下者,往往无法拥有能够兼济天下的能力。 反而是有能力兼济天下的人,选择了独善其身。亦或是那些已经称得上是“达”的人,回头看却发现自己依然没有能力去兼济天下。 世事可笑,世事可悲,世事可怜可叹。 好在世事,亦有可敬可佩之处。 人间还并未糟透。 陆知行忽然一巴掌猛拍在李子衿后背,吓得他打了个激灵,她说道:“想这么多干嘛,早点见到你师妹,不就见分晓了吗,到时候要是她喜欢待在东海,那咱们就尊重你师妹的选择,打道回府!要是她不喜欢这里,咱们就带她一起走,多么简单的事情啊,何必如此烦忧!” 李子衿看着笑容灿烂的陆知行,忽然有些羡慕她的大大咧咧。 是啊,如她所说,无论结果如何,去做了便见分晓。 ———— 东海龙宫。 敖晋思来想去,始终觉得不妙。 不知是什么了,近来他心中隐隐有一种,红韶就要脱离掌控的感觉,好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让这位东海龙王坐立难安。 世间龙族后裔,到了他这一辈,早就没落的徒有其名了。 一条条所谓的真龙,也早就沦为了替那些凡夫俗子施云布雨的“工具”,毫无威严,毫无地位可言。 眼看着几年前,在碣石山海域捡到了这么一条从天而降的,身负天地大气运的龙鲤,俨然是上天垂怜他东海龙族,所以特意赐下龙鲤,就是要让他东海龙王敖晋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利用红韶的充沛龙气,带领东海龙族走上复兴之路。 可红韶就是不肯与龙儿成婚,敖晋始终扮演着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角色,不愿意强行逼迫红韶就范,为的就是既图红韶身上的龙气,又想要在世人眼中留下个慈眉善目的好印象,不想被天下人,其实主要是不想被文庙学宫那边抓住自己逼迫红韶嫁给龙儿这件事来穿小鞋。 他苦心经营东海龙宫数百年,为的就是带领东海龙族走向崛起。 只要龙儿与红韶成婚,两人诞下一位龙孙,那便是世间唯一一条龙鲤与东海血统最为纯正的真龙的结合体,会是......充满了力量的真龙天子。 敖晋有预感,只要这个自己臆想之中的龙孙降世,他东海龙族会迎来前所未有的生机! 到时候说不定,能使东海龙族重新走到万年以前的位置,与文庙平起平坐,甚至是......从文庙学宫那边,拿回掌握一座天下的话语权。 这位东海龙王,野心勃勃。 可是方才去见了红韶那一面,看见她竟然已经快要元婴境了,实力真可谓是突飞猛进。 三年,从一境就到要八境了?! 这放在扶摇天下任何一座宗门,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这份天资,谁说世间再难出现十一境天龙?! 可她毕竟还是个外人,还不是东海龙宫的自己人,这样的力量,不掌握在手里,实在是暴殄天物! 敖晋脸上阴晴不定,觉得自己当初打的那个“来日方长”的念头,实在是大错特错,因为来日方长,也得有方长来日才行。 眼下是怎么个情况?是那红韶破境如同吃饭喝水一般简单,再过不久,就是元婴,元婴再往上,可就是分神境! 万一哪天她翅膀硬了,要走呢? 到了那时,想要留住一条分神境的龙鲤,可就不容易了。 敖晋苦思冥想,于是决定不能够再等下去,既然来软的不行,那就只好来硬的。 这位“言出必行”的东海龙王,好像忘记了自己刚刚才答应红韶的那句“本王绝不会逼你”。 敖晋喊来熬旭,看着这位自己最为器重的长子,敖晋沉声道:“龙儿,为父有一件大事要交付与你。” 那位东海龙太子站在龙椅下,朝敖晋深深作揖道:“不知父王有何吩咐?” 敖旭心中正奇怪呢,他极少见到敖晋如此郑重其事的神色,想来父王要交代的,会是一件天大的事。 东海龙王朝自己的爱子招了招手,让他靠近些说话,等敖旭走到敖晋身前来时,敖晋俯首道:“为父要你......” 那位东海龙太子,越听越是心惊胆战!等敖晋的话说完,敖旭满脸为难神色。 他万万想不到,一向老成持重的父王,竟然会让他去做如此卑鄙下流之事——父王竟然要他在红韶姑娘的膳食里下药,好借此......借此把生米煮成熟饭。 这位龙太子,生性正直,眼里容不得一粒砂砾,绝不是能心甘情愿做出如此卑劣行径之小人。 敖旭心思急转,没有急于答应下来,也没有拒绝,而是迅速思考对策,片刻过后,他心中有了定论,做出一副痛心疾首却无可奈何,只好认了的神色。 “儿臣......谨遵父王法旨。” 敖晋满意点头,眼含期待。 第两百六十七章 喜欢一朵花 - 出鞘 - 祠梦 东海龙太子敖旭,来到龙宫里的膳食宫。 整座东海龙宫的膳食,皆由膳食宫处理,这里光是厨子,就有不下百位。 那位东海龙王敖晋,的的确确是将东海龙宫打造的繁华非凡,甚至比之世俗王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敖旭找到父王交代的那位蚌精。 蚌精见到龙太子亲临,赶紧下跪行礼道:“奴才见过龙太子殿下。” 这位东海龙太子摊开手掌,掌心浮现一粒幽绿色的丹药,却无味道,吩咐道:“将此丹药捻碎成粉末,加进送往水晶宫的膳食里。” 蚌精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那粒丹药。 敖旭吩咐道:“对任何人都不准提起,否则......”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掌,做手刀形状,在自己脖子处缓缓抹过,眼中充满威胁意味。 蚌精唯唯诺诺,赶紧应允道:“是是是,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万万不敢不听龙太子殿下的命令,还请龙太子殿下放心,奴才一定守口如瓶,死也不说!” 敖旭满意点头,却没离开的意思。 那蚌精愣了愣,敖旭佯怒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动手?非要本太子亲自来吗?” 那蚌精吓得赶紧加快动作,如实照做,将丹药磨成粉末装,倒入即将送往水晶宫的菜肴中,又用勺子轻轻拨弄了一番,直到完美无瑕。蚌精说道:“这种小事,怎用得着劳烦龙太子殿下亲自动手呢,交给奴才就好。” 敖旭看了眼即将送往水晶宫的菜肴后问道:“今日负责送膳食去水晶宫的,原定是谁?” 那蚌精想了想,说道:“是龟夫人,不过龟夫人先前用水泡传话,说是腿崴着了,今日来不了,奴才寻思着待会帮龟夫人送膳食去水晶宫呢。” 敖旭摆摆手道:“废物,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算了,本太子亲自送去,如此才是万无一失。” 蚌精吓得不敢说话,低头跪下,知道那位东海龙太子身形走远,他才敢抬起头来,只觉得今日龙太子脾气为何如此暴躁?倒也不甘质疑,起身继续忙活准备其他大人们的膳食了。 敖旭自然是故意问的,那龟夫人自然也是他让她来不了的,为的就是自己亲自送膳食去。 但看在父王敖晋眼中,会以为是敖旭打算亲自下药、送药、然后生米煮成熟饭。 而那份对下人的暴躁和不耐烦,自然也是敖旭故意装出来的。 躲在暗处的敖晋,亲眼目睹爱子敖旭端着下了药的膳食去往水晶宫以后,便终于放下心来,转而去准备大婚的聘礼去了。 他要将爱子敖旭与龙鲤红韶的婚事,办的风风光光,漂漂亮亮的! ———— 水晶宫。 红韶寝宫外,龙太子敖旭一手端着食盒,一边以水泡传音询问红韶,他能否进去一叙。 女子坐在梳妆镜前,听了那水泡传音,迟疑片刻后还是以水泡传音回复了句“可以”。 对这位龙太子,红韶观感不算坏,至少坏不过东海龙宫其他人。 尽管敖旭从不掩饰眼中对红韶的垂涎神色,却始终与她保持了良好的距离,懂得把握分寸,属于一个爱憎分明之人,贪财好色写在脸上,却也算得上一份行事磊落。 所以与敖旭共处一室,红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了,她如今已经快要摸到元婴境的门槛了,完全拥有自保的能力,她有自信,在捉对厮杀中,胜过元婴境的敖旭。 那位东海龙太子端着食盒缓缓走进女子寝宫,将食盒放在桌上,开始与红韶聊了起来:“红韶姑娘,好久不见。” 他笑着望向女子,眼中爱慕不言而喻,是真心喜欢她的。 红韶对这位东海龙太子轻轻施了个万福,道:“见过龙太子殿下,不知龙太子殿下今日来访,有何贵干?” 敖旭知道,这是在问“无事不登三宝殿,那么你敖旭有何事?” 正如他从不掩饰他对她的喜欢一般,她也从不掩饰她对他的拒绝。 就差在脸上写着生人勿近了。 敖旭丝毫不在意,只是打开食盒,将菜肴都放在她面前,说道:“红韶姑娘,瞧你说的,敖旭没事就不能来看望看望姑娘了么?” 红韶淡然道:“这是东海龙宫,是龙太子殿下的地方,只要殿下愿意,自然无处不可去,是红韶唐突了。” 说完,她才刚刚坐下,却又起身朝他赔礼。敖旭也赶紧跟着起身,连连伸手虚按两下,说道:“红韶姑娘,不必如此!” 女子细致入微,是等这位东海龙太子率先重新落座以后,她才缓缓落座。 重新坐下后,红韶伸手打开食盒,问道:“龙太子殿下,是打算与我一起用膳吗?” 敖旭看着红韶拿起筷子,准备夹菜的那个动作,他蓦然伸出双指,拦住红韶的动作。 敖旭说道:“姑娘且慢。” “龙太子殿下这是?”女子微微歪过头,满脸疑惑地望向他。 之所以会出手阻拦,是因为敖旭本就没有想过趁人之危,他对父王敖晋的做法并不认同,自然也万万不能够助纣为虐。 之所以下药、送药,不过是想要在父王敖晋眼皮子底下,演一场戏,只有让父王暂时相信他的确会如实照做,才有法子帮助红韶。 “菜里有药。”敖旭以心声对红韶说道:“父王知道红韶姑娘不愿意嫁给我,所以吩咐我在姑娘的膳食中下药,以方便......总之,这菜姑娘不能吃。” 红韶怔怔无言,随后说道:“那龙太子殿下又为何阻拦?” 敖旭沉吟片刻道:“是,我敖旭是喜欢红韶姑娘,整个东海龙宫都知道,我相信姑娘也知道,可我敖旭,虽不是什么儒家圣人,却也绝非趁人之危的小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敖旭自问办不到。” 那龙鲤女子仿佛早就知晓,笑问道:“违抗你父王的旨意,你就不怕?” 年轻龙太子单手微微握拳,站起身来,背对心爱女子,望向水晶宫宫门外的方向。 深海之下,静谧无声。 龙宫是海底最亮的地方,身居光明之所,何以为此黑暗行径。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喜欢姑娘是一回事,可这不代表我就会强迫姑娘嫁给我,敖旭自诩还有三分风骨,纵使违抗父王会受到责罚,敖旭自愿承担。” 水晶宫里,那位年轻的龙太子身穿锦绣衣裳,说了一番令女子对他刮目相看的言语。 红韶没有说话,敖旭又转过身来,沉声道:“父王既然会出此下策,说明他已经没有耐心等下去了,所以我不能够当面违背父王旨意,否则此事就会由他亲自操办,而非是交由敖旭之手,眼下趁父王还没发现,红韶姑娘赶紧走,从我的寝宫离去,持我的令牌,东海之内无人敢拦你。” 一袭红衣的女子愣了愣,难以相信敖旭口中的言语,她喃喃道:“龙太子殿下既然如此为人,又为何时至今日才肯放我走?” 敖旭眼中闪过一抹痛心疾首的神色,“我原以为,只要一心一意对红韶姑娘好,这份心意总有一天会得到姑娘的回应,所以从前,我一直保持沉默,保持中立,就是心怀期待,期待姑娘某一日可以回心转意,自愿嫁给敖旭。 可时至今日,我没改变红韶姑娘的心意,反而是姑娘改变了我的心意。敖旭明白了,喜欢一个人,未必就要强求她与自己在一起。正如喜欢一朵花,难道就应该将它摘下来吗?纵使今时今日的敖旭,当真将生米煮成熟饭,逼迫姑娘与我成亲,可我知道,姑娘的心依然不会属于敖旭。如此这般,实非我愿,若无法得到红韶姑娘的心,敖旭也不愿得到姑娘的人。毕竟......爱而不得,失无所失。” 说完这些,他又连退三步,诚心诚意对红衣女子重重抱拳道:“这些年,眼睁睁看着父王将姑娘软禁于此,敖旭却坐视不理,实在惭愧。敖旭斗胆,替父王向姑娘道歉。” 从始至终,那位红衣女子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静静看着他。 不知怎的,这位东海龙宫龙太子的面容,在她眼中变得清秀了几分,其实这也是红韶第一次正眼看他,敖旭本就相貌堂堂。 只不过,真正让红韶对敖旭肃然起敬的,还是对方这份大觉悟。 “喜欢一朵花,未必就要将它折下,龙太子殿下这话很好,红韶受教了。” 红衣女子缓缓朝他作揖,当真受益匪浅。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姑娘赶快与我一同离开,这是敖旭珍藏许久的昆仑大隐符,水下亦可使用,就委屈姑娘紧跟敖旭身后,只要过了父王的寝宫,那时天大地大,姑娘自可御风离去。敖旭会尽力阻拦东海追逐姑娘的脚步,还请红韶姑娘全力御风离去。” 敖旭将符箓交给红韶,然后看着她念出道决,在自己眼前缓缓隐身。他转身故作镇定,走到前方替红韶带路。 离开水晶宫,经过敖晋寝宫,进入龙太子宫。 这一路走来,龙太子敖旭心中万分苦笑。 那年亲手接回一位喜欢的女子。 今日亲手送走一位心爱的女子。 得到之后再失去,总要比从未得到过痛苦许多。 而那个已经隐匿身形,跟在敖旭身后的红衣女子,眼中的龙太子,身形愈发伟岸。 假以时日,他一定可以成为东海明君的,对吧? 第两百六十八章 书不尽人意 - 出鞘 - 祠梦 东海龙宫,大殿之上,龙王敖晋一人独坐龙椅,双手手掌轻放在两侧龙椅扶手之上,笑容灿烂。 想着再过不久,便是他东海龙宫的一桩大喜事,敖晋心中的喜悦早已泛滥成灾。 殿上站着一位龟丞,正双手捧着一纸文书,向敖晋介绍着这场婚事需要筹办的方方面面内容。 “禀告龙王陛下,这太子殿下的婚事筹办,约莫就需要这个数目的神仙钱。”龟丞竖起一根手指。 “一千枚惊蛰钱?”敖晋一手扶着下巴,若有所思,起初觉得太过昂贵,是不是稍稍节俭一点,毕竟这东海龙宫,几百年来只出不进,虽说远不止于生活拮据,可动辄上千枚惊蛰钱的消耗,依旧不是个小数目。 不过......既然是婚事,想必也能收取不少贺礼,这一来一去,损耗也能有所弥补,再说了,他东海龙宫都多少年未逢喜事了? “无妨,这点神仙钱,咱们东海还出得起,你就照上面办,万万不可让前来观礼的客人们,觉得我东海龙宫有半分小家子气。”敖晋笑得合不拢嘴。 龟丞点头应诺,又试探性地问道:“那,敢问陛下,北海那边?” 敖晋哈哈大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说道:“尽可以向咱们的老朋友们广发请柬。” “微臣遵命。” ———— 东海龙宫,太子寝宫门外。 守门的虾兵蟹将,不在少数。此地是除却龙王寝宫以外,最为严防死守的地方。 当然,严防死守,是对于外人的。 这群虾兵蟹将们见了太子敖旭缓缓走出,一个个点头哈腰,阿谀奉承不停。 敖旭摆出一副很是受用的模样,往通往海面上的通道走去。 龙宫的水运与海底深处的“地面”同气连枝,所以并不能够以常人想象的“御风”这种方式离开,进进出出必须要经过这条水晶通道。 而通道的出入口,都有一座法阵,用以“核查”身份。 敖旭摆了摆手,让一位看守水晶通道的虾兵让开一条路,径直走了进去。 就在敖旭进入水晶通道的一瞬间,那位看门虾兵便要随手打开法阵,进行“核查”,被敖旭制止道:“怎么,你连本太子都要管?” 这话吓得那虾兵肝胆俱裂,瞬间跪倒在地,直低着头不敢看那龙太子的眼睛,颤颤巍巍地说道:“属下不敢......” 敖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两人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交替了前后。 水晶通道尽头,便是东海海平面。 距离那“天幕”越来越近,阳光也愈发刺眼。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生怕敖旭中途返回,所以脚步格外轻快。 女子却不知道,自己每一次加快脚步,都是在身后那龙太子敖旭心上狠狠插下的一把刀。等两人走到水晶通道尽头停下脚步时,年轻的龙太子,心头已有千百把刀。 尽管你要走,可不可以稍微慢些,好让我能够与你多说几句话? 敖旭想这样说,可他最终没有开口。 就像下定决心一朵花只养不摘过后,替它浇水便是了,看它灿烂便是了,无须整日守在那朵花身旁,挡住温养那朵花的阳光。 年轻男子站在水晶通道尽头,没有多迈出一步。 红衣女子发现身后那人脚步听了,转头望去,此刻的她才终于放慢了脚步。 敖旭笑了,由衷地笑了。 他的笑容一如海平面上渗透下来的阳光,无比灿烂。 因为她至少还愿意在离开前,稍稍放缓离开的脚步。 仅仅如此,他便心满意足,再无所求。 那个其实相貌才华境界修为心性,皆不辱“东海龙太子”这个身份的年轻男子,双手负后,想要在她眼前摆出洒脱释然的姿态,如此才好让女子心无愧疚的离开。 就连放手,都在替她着想。 年轻男子轻声说道:“红韶姑娘,敖旭就送你到这里了,还请姑娘多多保重。” 红衣女子心中忽然有些空落落的,许是习惯了他的嘘寒问暖,却是第一次听见他的轻声告别,有些不适应,轻轻点头道:“也请龙太子殿下珍重,谢谢你。” 敖旭不再多言,忽然说道:“你我就此别过,红韶姑娘,请你先走。” 红韶不再犹豫,身形直往海平面上跃去。 如同那年,在颠渎倒瀑之中,逆流而上的锦鲤。 锦鲤少女与龙鲤女子的眼中,皆是一道“天幕”。 而那个请她先行离开的年轻男子,只是想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而已。 敖旭目送那道绯色长裙飘出东海,最终消失在视线之中。 就像亲手养活的一朵花,被送到更适合生长的土壤之中。 放手很难,需要勇气。 好在他要的其实也不多,只要花开就好,不在乎那朵花在哪里散发芬芳。 敖旭将手从背后抽出,朝着其实已经消失的女子的背影轻轻挥手告别,又将那只手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少时曾看书上说,送人玫瑰,手有余香。 我敖旭今日送了扶摇天下一朵玫瑰,手中为何没有余香,徒留余恨。 看来书上所说,也不尽如人意。 ———— 红衣女子御风万里,从皓日当空走到了月朗星稀,又从月朗星稀走到了夕阳西下。 日升日降,月起月落,漫天星光去而复返,得而复失。 人间风情虽万种,万种风情留不住。 这一日,东海上空,皆有绯色长裙划过的痕迹。 她真像一朵玫瑰。 ———— 在知道距离东海龙宫越来越近之后,李子衿收起的符舟,与陆知行二人御剑全速前进。 于是三个命运多舛的少年少女,极其巧合的相遇在海平面上。 青衫,月白,绯色。 三种各自鲜明的颜色,在半空之中碰撞。 那人近了,其余二人便停了。 先是李子衿一脸不敢相信的神情,看着那个模样愈发成熟的女子,当初的少女,如今已经长这么大了? 更为震惊的事,便是她重新得到了人身。 草木精魅,修行不易,想要修炼出人身何其艰难,李子衿知晓其中辛酸。 短短几年,锦鲤为人,人又化龙,龙再化人。 从鱼变成少女,再变为龙鲤,再变成女子。 她的三个成长过程,跟李子衿的成长过程亦是无比相似。 一个在形,一个在神。 表象与本质的两种体现,相互映衬。 绯色长裙的女子,不顾一切地全速御风,想要冲进那道青衫的怀里。 可她看见那一袭青衫身旁,还有一位月白色纱衣的女子御风悬停。 女子年纪,少女容貌,姿容不输于她。 几乎在一瞬间,红韶便明白了此人的身份,必然是他无数次向她提起过的那位女子。 所以绯色长裙,几乎是近距离猛然刹住一脚,差点与他撞了个满怀。 李子衿先开口,“小师妹。” “师兄。” 身着绯色长裙的绝色女子轻声应道。 这一刻,她笑靥如花。 ———— 东海龙宫。 亲手毁坏龙王敖晋安排的敖旭,受到了有史以来最严酷的惩罚——被拿掉了太子之位。 敖晋说,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 敖旭没有半句埋怨,甘愿受罚,他同样不认可父亲这句话。  敖旭以为,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所作所为都要对得起良心,父亲眼中的“大事”是家族的兴亡,父亲眼中的“小事”是红韶一人的喜悲。 可敖旭眼里,东海龙族正统的兴亡是大事,红韶一人的喜悲也是大事。 所谓欲成大事不拘小节,只不过是掌权者的遮羞布罢了。 若连一件小事都做不好,何以做成大事。 一屋不扫,便扫不了八荒六合。 敖旭收拾好行囊,搬出了龙太子宫,要去外面的天地看一看。 文庙不允世间龙族后裔登陆,那他便沿着河流湖泊,离开东海之“大”,去看一看人间河流湖泊的“小”。 年轻男子背上行囊,回望一眼,那座东海龙宫的轮廓愈发渺小,外面的天地愈发壮大。 他转身御风离开,去往绯色长裙相反的方向。 敖旭离开前,留有一封书信给父王敖晋。 信上短短八字,却道破那位已不是龙太子的年轻人心酸。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 陆知行对于这位李子衿的小师妹,难得没有面对苏斛以及其他李子衿身边女子时的争风吃醋,反而显得格外的“宽宏大量”。 正宫气度彰显无遗。 陆知行知道李子衿对于他这位小师妹,真是亦兄亦父的存在,并非有半分男子对女子的感情掺杂其中,便早早放下心,甚至特意为师兄妹二人留有时间独处。 九万里路途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好像一去一回,也就是昨天发生的事。 碣石山脚,依然是那座城,依然是那个馄饨摊。 两人变三人。 道侣,道侣。 师兄,师妹。 听完了红韶对那位东海龙太子的描述,李子衿赞叹道:“小师妹,依你所说,那位龙太子果真是个光明磊落之人,想不到龙王敖晋为人阴险狡诈,膝下长子却如此明事理。” 陆知行说道:“圣贤说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李子衿笑道:“圣贤还说过,浊者自浊,清者自清。” 红韶说道:“圣贤也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敖旭的‘道’与东海龙宫不同,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离开的。” 李子衿最后替这场风波盖棺定论道:“既然小师妹让我无须再问剑东海龙宫,那此事便暂且搁置,若日后小师妹你意难平,再知会一声,师兄自会去替你讨个公道。现在嘛......咱们先回家!” 陆知行与红韶,皆是眼睛一亮。 如今的青衫剑仙,言语之间,尽是自信。 好似无声无息之间,李子衿就已成为了少年时梦想中那样的人。 天地之大,无处不可去,无人不可斩。 第两百六十九章 拒妖于天外 - 出鞘 - 祠梦 仓庚州,燕国国境。 如今无定河以南,燕国北漠以北,方圆几万里的山河,都得到了修缮。 其中诸子百家各显神通。 墨家修城守城,机关兽运送人力物资,九州来回波折,阴阳家推断天机龙脉,堪舆山根水运,寻觅世间山水形胜之地,重建城池、宗门。 儒家修缮学塾书院,法家因地制宜藩国、王朝、新律法,道家天师下山斩妖除魔,在一些个藏污纳垢之地清剿妖荒天下余孽,纵横家负责游说诸国联盟施以援手,帮助那些在战事中出力极多,以至于国之不国的藩国与王朝迅速恢复实力。 兵家祖庭无条件派出门人下山在各王朝、藩国之中,建立完善的新兵招募、训练、调遣制度,其中一部分兵家门人,还会负责常年留守一方王朝或藩国,用以检测一国兵力恢复程度,并藉此不断砥砺自身学问。 医家更不必提,扶摇天下九州之地,遍布医家子弟,甚至可以说,哪里有伤痛,哪里便有医家子弟,正如那句“有天师处无妖魔”一般深入人心。 诸子百家,人人为扶摇天下的战后重建贡献了一份力量。 临安城旧址,昔日梁府辉煌不在,幸而梁家人并未死于那场围杀之局的灵气浪潮之中。 其实整座临安城,由于地处仓庚州边境,远离大煊王朝京城的原因,并未遭受多大的冲击,如今之所以称之为“旧址”,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后来的妖族大军大肆进攻扶摇九州之地。 以至于许多世俗城池,由于无法第一时间安排充足兵力以及境界足够高的守城将士迅速守城,导致了一些个死伤其实不大的城池,也变得破旧不堪,被妖祖修士打的满目疮痍。 扶摇九州,皆有灾民。 各大仙宗、王朝亦是纷纷拿出自身占据的洞天福地,安排灾民们暂时入住其中,待“外面”的世界恢复以后,再让那些人回归扶摇,在这期间,亦有不愿离开的青年壮年少年,选择将为数不多的避灾名额让给老弱妇孺,留在扶摇天下,或投身战场,杀妖捍卫扶摇,或修缮破碎城池,为扶摇的未来出一份力。 一场大战打完,反而人心向上。 看得许多读书人,都难免要说上一句“大逆不道”的言语。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妖荒天下进攻扶摇一事,又焉知非福? 临安城城门处。 书生梁敬正以儒家神通调动上百只苍白纸人,不断添砖砌瓦,修筑临安城城墙。 梁敬累得满头大汗,旁边一位被书院派来协助书生梁敬的读书人端来一碗水,让梁敬歇一歇。 两人便双腿悬空,将就坐在城墙上,眺望远方。 那读书人问梁敬道:“梁先生,上次你说的那个故事,后续如何了?” 梁敬看了他一眼,知道对方是在苦苦追问那个故事的谜底。 他不想说。 因为单是回忆那个故事,便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细节。 那个故事中的每一个人,其实都不该死,可他们最终都死了。 “这是个让人难过的故事,我不想你也跟着难过,所以,你还是不要追问了。”梁敬仰头喝了一碗水,伸手抹去额头的汗。 身旁的读书人年纪不大,正处于“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岁数,心中疑惑万千,也对世界充满了迷茫,凡事务必追求一个结果,还从未被事物的“结果”伤过心。 他见梁敬不愿说,于是低着头,脸上挂着难以掩饰的失落。 梁敬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你们这些后生,总是如此。瞧瞧你现在的模样,我不说,你便如此失落,可我敢肯定,等我告诉你那个故事的结果,你会更加的失落。那么,你还要不要听?” 就像是正处于叛逆期的少年心性,书院这位备受山长与先生们喜爱的学生,重重点头。 哪怕是一个会让他听完后感到难过的故事,他依然愿意将故事听完。 梁敬说道:“好。故事的最后,那个既会弹琴又会用剑的女子死了,喜欢那位女子的书生去找杀害女子的敌人报仇,却在这个过程中发现那个敌人其实不是敌人,而是潜伏在敌人内部的朋友,之所以会杀害那位女子,全是为了赢得其他真正敌人的信任,而事实证明他也的确做到了,女子一人身死,换来敌人顶尖战力几乎全军覆没,剩下几个敌人难成气候,隐匿于人世,杀害那位女子的敌人找到书生,说甘愿以一命抵一命。” 读书人问道:“那那个书生究竟有没有替女子报仇啊?” 梁敬答非所问道:“有些人活着,其实已经死了。而有些人死了,却永远活着。” 说完便跳下城头,继续操纵上百个苍白纸人,修筑临安城城墙。 其中一位苍白纸人,较之其他的苍白纸人,更为出彩。 他极具神韵。 ———— 桑柔州一座无名小城。 城中有位说书先生,正一手握着纸扇,一手按住茶盖,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那场妖荒天下进攻扶摇天下的大战故事。 “说那一日呀,山河变色,石破天惊,天空中先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随后,是一位大妖,名为沢溟,身后是那黑色的溟河之水,传说那溟河之水可以吞噬万物,只要沾上这么一丁点儿啊,当场就能把人抹杀了!” 说书先生说着就身子整个往前一倾,吓了围观群众里一位胖小子一跳。 他又笑着坐回原位,继续说道:“说那大妖沢溟,来到扶摇天下第一句话,便说的叫人胆战心惊呀,什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简直猖狂至极。” 说着说着,说书先生便喝了口茶水,给众人胃口吊得十足。 有人问:“然后呢?” 他一脸欠揍至极的表情,慢悠悠地将茶杯放下,又伸手抓起一只盆子,轻摇盆子,叮当响个不停。 这暗示看得众人一阵唏嘘。 不过倒也有那出手阔绰的公子哥,直接扔了二两白银近盆子里。 “谢谢您嘞~公子大气~”那说书先生拿了赏赐,伸手抹了把嘴皮子,说起故事来愈发卖力,就连语速也提升了不少,一口气说个不停,差点将嘴皮子都给说干了。 “又说那大妖沢溟猖狂至极,大言不惭道要踏平咱们扶摇天下。咱们扶摇天下剑仙云集,大能众多,沢溟此言一出,试问谁能忍?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他奶奶忍了,他爷爷我也忍不了!咱们扶摇天下当场便有一位女子剑仙,果断递减而出!说那女子剑仙一剑破空,如同神人天降,化作一抹剑光,将那大妖沢溟一剑斩入剑气小天地。等两人从剑气小天地中出来以后,那大妖沢溟身受重伤,像只丧家犬一般的逃回妖荒天下去了,再也不敢踏入扶摇天下的地界!” 说书先生沾沾自喜,仿若那位女子剑仙就是他媳妇儿一般。 方才打赏了二两银子那位身着锦衣的贵公子笑眯起眼,问道:“先生说得如此得意,莫不是也认识那位女子剑仙?” 他认出了说话之人,正是打赏之人,笑脸相迎道:“公子真是抬举我了,鄙人就是一介说书匠,岂能认识那般剑仙人物?自然是认不得。” 那贵公子手中也有纸扇,上书“以理服人”四字,他微笑道:“不曾认识,都还能煞有介事地讲故事,看来阁下也是门不可多得的人才。” 说书先生抬手就是一记抱拳,笑道:“哪里哪里。” 一位女子,姿容冠绝天下,没敢背剑,缓缓走到贵公子身旁,无奈道:“你又来听故事。” 男子收起折扇,轻轻牵起她的柔荑,笑眯起眼说道:“当年我身负前线,随梁兄阻拦妖族大军北下之路,错过了那场二十一位十境大修士的围杀之局,不能亲眼目睹吟吟倾力递剑的风采,实在可惜,此事教我寝食难安,茶饭不思,直至今日都还埋怨自己当时不在大煊京城呢。” 女子斜瞥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一眼,撒手转身,冷笑道:“茶饭不思那就别吃别喝,寝食难安那就别睡。” 男子赶紧跟上脚步,走到与她并肩而行距离。 看见他拥有如此美若天仙的女子在侧,街边听说书人讲故事的汉子们个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艳羡不已,心底暗骂那家伙,又有钱又长得帅又认识这么漂亮的女子,真是个挨千刀的。 也有人依旧沉浸在说书先生的故事中,连忙问道:“嗨呀,你这说书匠就莫要再吊我们的胃口了,快说说那女子剑仙姓甚名甚,出身何门何派,也好让我们日后得了闲,去拜访一二,瞻仰瞻仰剑仙英姿啊!” 说书先生目送那绝色女子渐行渐远的身影,淡然笑道:“云霞山前任掌门人,十境女子剑仙唐吟。” “在大战结束以后,那位女子剑仙唐吟将掌门之位拱手让给了祖师堂一位辈分极高的长老,并决定与心爱的男子隐姓埋名,从此不问世事。” 说书先生说至最后,朝那女子的背影遥遥抱拳,自顾自放声大笑道:“扶摇有女子剑仙拒大妖于天幕外,实乃扶摇之幸事!” 那已远去,却不影响她听见言语的女子,嘴角微扯。 第两百七十章 埋骨青山上 - 出鞘 - 祠梦 不夜山。 袁天成遥遥望见三道身形快如闪电,疾驰而来,顿时如临大敌。 莫不是妖荒天下的漏网之鱼? 直到他心湖之上响起一阵熟悉的心声。 “见过袁山主。” “见过袁山主。” 李子衿和陆知行各自向袁天成打过招呼。 再然后,青衫男子,绯衣女子,以及身着月白色衣裳的女子,三人已至身前。 “李宗主,陆姑娘,还有这位......你是?!”袁天成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早先知晓那“入海为龙”之事,也知道那是李子衿的心结。 可眼前这身着绯色长裙的女子,如何不是那昔年颠渎倒瀑之中的锦鲤少女了?! 绯衣女子朝他抱拳,率先开口道:“袁山主,别来无恙。” “红韶姑娘!”袁天成喜悦不已,说道:“好,好,好,回来就好。” 袁天成连忙问道:“如今天下太平,妖族余孽不成气候,这次请三位务必要留下来作客,让袁某一尽地主之谊。” 李子衿转头看了眼红韶和陆知行,其实他此行原意只是想路过不夜山,去见阁老一面,也带红韶与袁天成打个招呼。 不过眼下既然袁天成如此热情地让几人待下几日...... 月白色衣衫的绝色女子无所谓道:“你说了算。” 绯色女子笑道:“师兄在哪里,红韶就在哪里。” 李子衿于是对袁天成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便留在不夜山,叨扰袁山主几日。” “别叨扰几日,干脆叨扰个三年五载。”袁天成爽朗笑道。 李子衿置若罔闻。 袁天成说道:“那我先引两位姑娘入不夜城,给她们安排好住处。” 李子衿微笑道:“知我者,袁山主。” 袁天成伸手入袖,从袖里乾坤中拿出几坛剑南烧春,轻声道:“早就替你准备好了。” 李子衿心念微动,几坛剑南烧春消失的无影无踪。 如今的剑客,亦是拥有袖里乾坤的大修士了。 下一刻,青衫剑客化作一道青色剑光,径直砸入镇魔塔外的深坑。 一千丈,三千丈,五千丈......一万丈。 剑光披荆斩棘,乘风破浪,直到来到地底深处,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武夫老者。 李子衿用上了从老人那里学来的折柳身法,在看见老人的一瞬间止住身形,朝他重重抱拳。 “小子,来了。” “来晚了。” “晚到,总好过不到。” “前辈......” “行了,别给老子扭扭捏捏的,可有备好酒水?” “自然。” 那袭青衫屈指一弹,几坛剑南烧春便出现在白发老人身前,悬空而立。 阁老眼中闪过一丝精芒,笑道:“好,很好,出息了。” 李子衿摇头道:“在前辈面前,晚辈永远是晚辈,永远是那个登楼一拳倒的小子。” 武仙老人嗤笑一声,“好小子,让老夫看看,如今的你,是否仍然一拳倒!小子看拳!” 话音未落,老人身形一个闪烁,一拳当头砸下。 那袭青衫并未有所动作,只是手指微微抖动,身形却立于原地,摆出一副打算受这一拳的姿态。 拳未至,老人御风倒立,如同倒挂金钩之势,人悬于空,拳悬于顶,质问那袭青衫道:“为何不躲?!” 李子衿怔怔无言。 其实早在老人还身处原地的一瞬间,他便可以抽身闪到极远处,如今的他,尽管不会是武仙老人的对手,可要躲过老人的拳头,并不算难。 然而正如那年与父亲对弈的书生梁敬。 人生在世,何时何地何人何事,最为让人感受到光阴不留情? 是终于可以不费力气地赢下与父亲的对弈。 是终于可以不费力气地躲开武仙老人的出拳。 是从前提不起的水桶轻如鸿毛,是往日一杯倒的酒水再难喝醉。 是少女变成了女子,是眼中少了三分清澈。 是袖里乾坤,是匣中仙剑,是乘风渡海。 所以那袭青衫,不愿躲开那一拳,只是因为好像只要不刻意躲开那记拳头,他就依然还是曾经那个“一拳倒”的少年郎。 老人身形一个翻转,站回地上,摇头道:“小子什么都好,唯独一点不好。” 李子衿抬起头,眼含疑惑,仿佛不是什么分神境巅峰的剑仙,只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少年,等待着长辈的训话。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一直期待着长辈的教训。 武夫老者背对李子衿,缓缓坐下,同时揭开那几坛剑南烧春,以一口武夫真气将酒水抽离酒坛,悉数吸入口中,将酒一饮而尽。 片刻后,爽朗笑道:“过瘾!” “过瘾?”李子衿愣了愣,还以为这句话便是教训自己。 刹那过后,李子衿额头被一拳砸出个红印,而那位武仙老人,始终背对着他,仿佛从未起过身。 近了,尽了。 等了一个小子许久,如今见到了,可以放心仙逝。 这一日,扶摇天下唯一一位十一境武仙,油尽灯枯。 仙逝之时,将一身武道气运,散尽于不夜山。 却没有半点武道气运,留给他最欣赏的小子。 可能是老人赌气李子衿修剑道不修武道。 也可能,是他认为李子衿不需要自己的武道气运。 而那一袭青衫,看着老人枯坐在前的背影,深深作揖,久久没有移开。 额头那拳印,迟迟不退。似是老人的无声告别。 那位武道十一境的仙人,早已看透“少年”不躲那一拳的心声。 所以留下这道拳印,告诉那小子,他永远是自己眼中的少年。 只要阁老愿意,李子衿永远是那个“一拳倒”。 尽管来此之前,已有预感老人时日无多,可当李子衿亲眼目睹他离世之时,依然难以释怀。 武道走到巅峰,已经一拳过后身前无人的阁老,直到生命的尽头都没能回到家乡。 阁老一向不肯承认自己后悔。 少时赌气,一怒之下策马江湖,数十年不肯归乡。其实他心中的苦涩,又有几人能懂? 李子衿懂,懂他不说的理由。 有错不认,这是阁老的固执,也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自尊。 武仙的傲气,不允许这位老人承认年轻时的离家远游。 阁老也知道自己不对,可他不愿承认,对谁都说不后悔,其实当真悔不悔,岂能瞒得过自己的心。 李子衿面朝老人背影,换作揖为抱拳道:“前辈穷极一生,追求武道登顶,又以一生,允诺一个誓言。晚辈斗胆,送前辈遗体归乡,得罪了。” 李子衿说话,微抬衣袖,阁老遗体自行入袖,被安稳放在他袖里乾坤中。 青色剑光去而复返,回到不夜山,却没有直接去不夜城中找寻陆知行与小师妹红韶,反而第一时间找到山主袁天成,询问了阁老家乡的具体位置。 在此之前,他只知晓阁老也是仓庚州人士。 袁天成知晓阁老仙逝以后,悲叹不已,感慨道:“五十年允一诺,武夫真英雄。” 李子衿连夜赶路,日夜兼程,辗转数十座山水法阵。 这些文庙脱墨家建立的机关法阵,在大战之后依然得到了延续和保存,让扶摇天下九州之间的辗转,不再仅仅依靠仙家渡船。 故而李子衿回到仓庚州的时间,比想象中短了许多。 他按照袁天成给出的地址,来到阁老的家乡。 这里曾经是一座城,后来毁于围杀之局的灵气浪潮,又在战后重建中,逐渐恢复了往日的荣光。 人来人往,人走人留。 物人两非,故人故地都已不再是当初的面貌。 青衫剑仙感到一阵唏嘘,有感而发,于郊外青山上,替阁老挖坟一座,立碑一块。 坟头上香,敬酒,磕头。 “前辈膝下无子,小子便代为行孝,还望前辈九泉之下,莫要嫌弃小子才是。”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最终洒酒一壶,是他与那位武仙老人皆最爱的剑南烧春。 阁老从不说,可李子衿知道,他做梦都想要归乡,死了都想埋骨家乡。 可他就是倔,到死也不服软。 家人早已死尽,并非不肯对家人服软,而是少年的他,不愿对老年的他服软。 男人至死是少年,死在外乡,还是少年,变成骨灰,依然是少年。 回不夜山之前,李子衿顺路去了附近的临安城,见到了正在指挥苍白纸人修筑城墙的书生梁敬。 原本还有守城将士阻拦李子衿的出入,可当他们看见青衫剑客腰间那块篆刻有“燕”字的令牌之后,便无人胆敢上前阻拦。 梁敬与李子衿简单聊了些仓庚州如今的近况,也替他解答了燕国令牌为何如此好用的理由。 其实无外乎于燕国人人铁骨铮铮,燕王秦云率军四十万,死守无定山,最终秦云战死沙场,膝下独自秦战接替燕王之位,依然下令死守,面对千万妖族大军,不撤不退不降不死不休。 后来秦战亲自领兵,身先士卒,在那场最为凶险的守城战中断了双臂,亦无怨言,燕国四十万铁骑死伤过半,却无一人当逃兵。 故而此战过后的燕国,将伐煊联盟的数十座藩国悉数收编,并且得到了它们与文庙学宫的认同,如今已是那扶摇天下名副其实的燕王朝。 李子衿离开之前,御风俯瞰脚下仓庚州一眼。 想起那年裁光山山神庙内,有位粉衣真神仙,笑言燕国令牌三年之内,能在一州之地畅通无阻。 那人果真说到做到。 第两百七十一章 我愿空折枝 - 出鞘 - 祠梦 回到不夜山,已是七日之后。 李子衿筋疲力竭,在夜里推开了陆知行的屋门,端来一根板凳,坐在女子床边,弯腰趴在床沿上,几乎倒头就睡。 那个装睡的女子,这才缓缓睁开眼,看着一旁的呆子,怔怔无言。 隔壁有位绯衣女子,握着一柄“失而复得”的文剑仓颉,想起那年在鹧鸪峰上,自己答应女子剑仙云梦的那个“要求”。 云梦当时以心声对红韶说:“要永远做李子衿的小师妹。” 彼时的少女,未曾听懂这句话的内涵。 经过这几年在东海龙宫的经历,加之那位东海龙太子敖旭的那句“点拨”,红韶终于理解当时的女子剑仙云梦,究竟是以何种心思说出这个要求的了。 所谓“永远做李子衿的小师妹”,潜台词便是“只能永远做李子衿的小师妹”。 除此以外,连想都不要想。 为何? 曾经无数次,甚至想过要嫁给师兄的红韶,在见过了陆知行过后,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才从敖旭身上明白一个道理。 喜欢一朵花,未必就硬要将它摘下来。 默默为它浇水,看它灿烂绽放,看它放肆生长,便足够了。 红韶在东海龙宫的日子里,无事便躲在水晶宫修行、看书。 从书上看来一句话,“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此刻,手握文剑仓颉的绯衣女子,轻声呢喃道:“我愿空折枝。” ———— 随风城郊。 失去双腿的鱼杨,与精魅出身的女子,双双换上了大红衣裳。 屋里屋外,贴着红纸,门上挂着大红灯笼。 这一年的新春,亦是过年,亦是二人大婚之日。 男子望着女子,忽然神色认真道:“青忏,你当真愿意嫁给我这个废人?” 没了青衣,换了大红衣裳的女子,早学会了人间女子的对镜梳妆,学会了浓妆淡抹,学会了胭脂绛唇。 大婚当夜,青忏看起来愈发沉鱼落雁,也让自称废人的鱼杨愈发无地自容。 即便是妖,他又何德何能,娶此良人。 今时今日之青忏,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兴风作浪的青蛇。如今的她,蕙质兰心,贤良淑德。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务,实乃贤妻中的贤妻。 鱼杨以为,他配不上青忏。 那换上了大红衣裳的女子,轻声道:“今夜过后,夫君便该改口了,莫再唤我青忏。” 言下之意,是该喊夫人了。自然是嫁定他了。 鱼杨望着眼前女子,苦笑不已。 青忏眼神迷离,主动朝他凑近,最终一双温热双唇,轻触鱼杨嘴唇。 她的容颜近在咫尺,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柔声道:“青忏这一生,都是夫君的人。”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 仓庚州,赵府。 遨游山水归来的那对神仙眷侣,携手回到府上。 赵父赵母笑意吟吟,将那位拥有倾城之姿的女子迎进门来,嘘寒问暖,关切至深,反而把自家儿子晾在一旁。 赵长青摸了摸后脑勺,难不成他才是捡回来的? 真是有了儿媳妇儿,儿子便不亲了。 唐吟有些赧颜,一口一个伯父伯母,一一回答两位长辈的连珠问题。 赵母笑得嘴快裂开来,一把抓起唐吟的手,乐呵呵道:“还叫伯母?” 听得女子脸红不已。 赵父倒是老成持重许多,重礼数,微笑道:“唐姑娘何时有空,替我引荐一番家中长辈,到时让长青陪我上门提亲。” 赵母赶紧附和道:“对对对,咱们两家长辈也该见上一面了,这不,咱们赵家聘礼聘书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你开口......” 唐吟便是面对十位大妖,都没有如此惊慌,一双小手无处安放,只得朝身旁的赵长青投去求助的眼神,后者正幸灾乐祸地掩嘴而笑,唐吟神不知鬼不觉伸手狠狠掐了他腰肢一把,疼得书生以心声连连求饶。 赵长青赶紧替她解围道:“父亲,母亲,我与吟吟这才刚回来,你们两位就这样咄咄逼人,怕是不合礼数吧?” 赵父就要趁着台阶下,赵母却猛地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使劲使眼神暗示。 赵父咳了咳,沉声道:“这个......长青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看唐姑娘人极好,与你甚是般配,怎么说也该给人家一个名分不是?” 实际上赵父怎么看唐吟,怎么顺眼,怎么看自家儿子,怎么个不顺眼,他都觉得自己有些“鬼话连篇”了。 般配个屁啊,自家这臭小子除了会写几篇诗,还能干个啥? 人家多好的黄花大闺女,怎的就瞎了眼看上了自家儿子? 赵长青见唐吟脸色不对,赶紧随便找了个由头,拉着她先溜出赵府,到街上去闲逛。 一座仙家客栈之内,赵长青沉吟片刻道:“吟吟,今日的事,你......” 书生唯唯诺诺,女子反倒是爽利,开门见山问道:“你怎么想?” 赵长青愣了愣,“啊?” 唐吟气笑道:“看来你不想,那便算了。” 他赶紧瞪大个眼,一把抓起她的柔荑,连忙说道:“想!做梦都想!” 女子斜瞥那家伙一眼,想不会用行动表明?光是嘴上说说,顶个屁用啊! 赵长青愣是半天才会意,顿时起身,忙不迭跑出去,留下一句:“我这就去唐府送聘礼。” 她笑眯起眼,“真是个傻子。” 随后身形消散,一步迈出,跨州远游,回到自家府上。 等一个傻子的聘书。 ———— 鸿鹄州。 后来那个叫做吴峥的年轻人,果真听了李子衿的话,没再做贼,而是找了一门卖苦力的差事,赚些辛苦钱,虽然每日艰辛,却收入稳定,日子充实,凭借辛勤双手与汗水换来的银子,也让吴峥心安理得不少。 羊角辫小姑娘身为“老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照顾着那一群小孩儿。 家中因为当初那一笔“意外之财”,使得他们的日子好过不少,至少温饱不愁。 等孩子们长大了,科举的科举,从军的从军。 未来可期。 而吴峥告诉他们,之所以他们会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剑客。 一个让吴峥别再做贼了的剑客。 剑客早已不在江湖,江湖中却流传着他的传说。 ———— 仓庚州名为杨踏雪的孩子活了下来。 可惜没能见到那张足以唤醒他前世记忆的符箓。 可也一如那温剑仙所言,“不记起”,有时也是一种馈赠。 上一世做过了剑仙,这一世,便是做个普通人,过一世平凡的日子,也无不可。 ———— 扶桑王朝。 宫子繇除掉了与之夺嫡的几位兄弟,稳固了他未来的皇位。 可这位牢牢占据世子之位的未来皇帝,始终惋惜失去过一个真心朋友。 宫子繇想过,另外一种可能性。 有没有这样一座天下,有没有这样一个与我做出了不同选择的宫子繇,与那剑仙李子衿成了莫逆之交。 或许有吧,那也不差。 ———— 其实在离开临安城,返回不夜山之前,李子衿亲自去了趟昆仑。 九境巅峰,持仙剑承影,有剑术共情。 想要一剑过后身前无人,对他来说其实不难。 然而他在出剑之前,先是见到了那位长眉道人。 长眉道人张得偿枯坐昆仑山脚,挡在李子衿身前,说道:“贫道等你很久了。” 李子衿说道:“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帮你。” 张得偿微笑道:“大煊王朝不是你亲手问剑摧毁,对你来说,已是一桩遗憾,贫道若是再在你面前自尽,岂不又使你落下心结。” 李子衿点头道:“那我留你个全尸。” 长眉道人没了当初的跋扈气焰,反倒是像早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你应该有话要问?”张得偿胸有成竹道。 李子衿果真问道:“为何屠城?” 张得偿道:“因为想要开花结果,需要一个‘因’。” 李子衿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好一个昆仑道统,只言片语间,就可将十万人的性命,归作一个‘因’?” 张得偿摇头道:“在万万人面前,十万人,与一人,区别其实不大。” “所以,就要杀‘一人’以利天下?”李子衿目光如炬,匣中仙剑自行飞出,悬停在张得偿头顶。 那长眉道人伸出一手,轻轻捻住半边眉毛,微笑道:“若有需要,贫道也可做那被杀的‘一人’。” 那青衫剑仙点头道:“知道,可我不认这样的道理。” 指掐剑诀,一剑横抹而过,取走张得偿性命。 剑斩十境。 李子衿得偿所愿,张得偿,亦是得偿所愿。 ———— 结束了那场问剑,李子衿回到不夜山。 在不夜山待了七日,李子衿带着陆知行与小师妹告辞一声,踏上归途。 辗转数州之地,回到桑柔州苍梧国川罗县城。 带着初次来到这里的小师妹红韶,从山门处开始登山。 绯衣女子抬头,望见山门处剑宗二字,夸奖师兄剑法书法皆已大成,想必往后前来剑宗拜山之人,定是有如过江之鲫。 李子衿伸手挼了挼红韶的脑袋,一如当年挼少女的脑袋那般。 女子心中欢喜,脸上也毫不掩饰。 恍惚之中,李子衿仿佛看见她眼底的清澈,又失而复得了。 一如那年,初次离水上岸的锦鲤少女。 天真无邪,洁白无瑕。 “登山,回家。” 天涯峰上,苏斛与宋景山结束了仓庚州的援助重建,早已回归宗门等候。 亲朋好友团聚,月下围坐一桌,仙家瓜果,茶酒佳肴。 众人抬头望月。 月满。 全书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