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采花大盗 - 剑客奇谈 - 蓝门 () 秋夜将晓,东方渐白,残雾未消。岳阳城外不远,官道旁,一座茶庐冉冉升起一缕白烟,元老汉与老妻扈氏像往常一样,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店中只有两个客人,一个是三十来岁的壮汉,满脸横肉,头戴**一统帽,一袭蓝袍油腻腻、脏兮兮,似乎多年未洗,他的独轮车靠在庐外土墙根下,载着几筐时鲜蔬果;另一个是二十三四岁的书生,长脸薄唇,面白如纸,嘴角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他身材颀长,十指苍白而修长,戴四方平定巾,套件半新不旧的直裰,腰围铜带钩,佩一块与衣裳不大相称的无半分杂sè的鲤形碧玉,灰布鞋和直裰上都沾染了不少尘土,显得风尘仆仆。那壮汉不住地催问包子是否蒸好,说一等城门开了,还要推着一车蔬果到早市上去叫卖,换几个铜子,沽壶酒喝。元老汉陪着脸,先给二位客官各沏了壶茶。那书生倒了一杯移至鼻前嗅了一嗅,便皱着眉将杯子放回桌上。 少顷,扈氏道:“老头子,包子蒸熟了!”启开蒸笼,元老汉捡几个大白肉馅包子,先给书生送去。那壮汉气愤不过,拍案嚷道:“店家,我是先来的,你爱理不理,倒先招呼这厮,怕我赖账,白吃你的不成!”元老汉经营此店几十载,三教九流见了不计其数,久而久之,颇有识人之明,那书生衣着虽是朴素,但是气度不凡,绝非等闲之人,故而对他另眼相待,殷勤备至,只望他多给几个赏钱,然而嘴里说却是另一套说辞:“李三,你是本店的常客了,你的为人,老朽焉有不知?只是这位先生是远道来的客人,着急赶路,老朽先行招呼,也是应该的。城门还要半个时辰才开,你又不争这一时半会儿,急什么?”书生道:“店家,这先来后到的道理,我还是晓得的,烦请将这盘包子送还给李兄。另外,李兄的茶钱一并算在我的账上,就当是我给他赔礼致歉。”李三转怒为喜,道:“我与先生萍水相逢,这怎么敢当。”书生道:“相逢即是有缘,李兄无须客气。”李三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这盘包子先生就不必特地叫人送来了,左不过是多等片刻。” 蓦然官道上啼声飞扬,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五人五骑疾驰而来,一骑在前,其余四骑紧随其后。为首那青年方脸阔口,头戴软脚幞头,身穿暗红sè澜衫,振臂跃起,一个筋斗,落在草庐门前;后面四人相同的打扮,都戴平角幞头,着褐sè澜衫,四人训练有素,几乎同时飞身下马,分别守住草庐四面的门户,以防庐内之人逃脱。元老汉和雇氏见多识广,一见这阵势,不是寻仇便是官差抓人。俗话说的好,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于是他们悄然缩在一边,免得受到牵连。 红衣青年步履矫健,大步踏入庐内,掀起澜衫下摆,亮出一枚铜腰牌,声音洪亮:“公差办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去!”铜铃般的大眼死死盯着那书生不放。其余四个捕快心有灵犀,铿的一声,不约而同地拔刀出鞘,配合得甚是默契。李三看上去凶神恶煞,然而乡野村夫,平时粗声大气,到底是胆小怕事的,见这阵势骇得两腿发软,被桌角绊了一跤,不待站起,便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逃出草庐,推了独轮车就跑。元老汉夫妇见官差放着那恶脸大汉不抓,却来与一个文弱书生过不去,不禁面面相觑,这后生看着挺和善,不知犯了何事,竟惹得这一身sāo? 那书生旁若无人,细嚼慢咽,待几个包子下肚,摸出一把铜钱放在桌上,抄起手边的油纸伞徐徐起身出门。红衣青年跨上一步,正好挡住他的去路:“想走!” “闲杂人等速速离去是阁下亲口所述。莫非是嫌小生走得还不够快,因此妨碍了公务?如此的话小生多有得罪,谨向阁下赔礼,”书生不亢不卑地作个揖,“没其他事便请让一让,小生还要赶路。” “yín贼,你不必再演戏了。如今你已被我们包围,无路可走。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乖乖束手就擒,莫做无谓的挣扎,也可省去些皮肉之苦。”那语气,仿佛书生已是他的阶下囚。 “小生斗胆一言。小生脸上既未写着‘yín贼’二字,亦不曾偷看阁下沐浴更衣,阁下左一句‘yín贼’,右一句‘yín贼’地叫,似乎不太妥当吧?” 四个捕快拼命忍住笑。元老汉夫妇又好笑又暗自替他担心,这人胆子也忒大了,敢对公差如此不敬。 红衣青年被他激怒了,荔枝肉似的白脸红得似荔枝皮,大喝一声:“大胆yín贼!死到临头了还敢口出狂言!”翻掌直劈,使的是洞庭混元门的“混元掌”,掌中隐然挟着一股凌厉的掌风。他才调来长沙府不到一月,新官上任,有意在弟兄面逞一逞威风,是以一出手便不遗余力,想要尽快拿下书生。书生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无时不刻不在提防着他,连忙侧身避过。红衣青年人这一掌是虚招,身子斗转,抬腿扫向书生的后腰。混元门以掌法显名于江湖,但祖师爷师出少林,颇得少林腿法之jīng义,腿上功夫亦非小可。书生此刻脚下虚浮,无处借力,挡也不是,避也不及,若是被他踢中,不死也得重伤,亏得他应变神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手按住桌角,倒翻而起。红衣青年未能踢到到书生,却将一张好好的桌子踢个粉碎,书生的脸被一块碎木蹭着,破了道口子,笨拙的落在一丈外。书生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嘴上却仍不甘下风:“好腿法,劈起柴来比小生家中的斧子还好使!” 红衣青年心下生疑,照理说他追拿的采花大盗连犯数桩大案,武功不会如此不济,或是他认错人了也说不定,只是听书生将他引以为豪的腿法说得如此不堪,他年轻人血气方刚,盛怒之下哪里还想到这些?一声轻叱,双掌交剪而出,左、右手分击书生的膻中穴和左肩的中府穴。书生不敢托大,脚尖勾住凳脚,将凳子吊起,红衣青年右掌先至,砰的将其挥为两段,书生趁此空隙逃到了桌子的另一边。红衣青年从桌子上掠过,凌空飞出两脚,书生矮身从桌子底下钻过去。 书生武功平平,然而机智过人,在桌子、凳子间来回穿梭,每每险象环生,却总能化险为夷。一连十几招,红衣青年连他的衣角都没沾上,甚是着恼,心想着若是真刀真枪的打,拿下他易如反掌,只恨这些桌子和凳子挡道,他的手脚施展不开。一念至此,他忽然灵机一动,只要扫除了桌子和凳子这些障碍,书生不就成了瓮中之鳖,手到即可擒来?红衣青年大喜,掌风到处,桌子、凳子无不应收碎裂,须臾之间,店中已是一片狼藉。书生心中暗暗叫苦。元好汉夫妇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东西若是让一般人打烂了,还可拟个状子告到官府,要求赔偿;而今东西让官府打烂了,却该向何处告去?红衣青年冷哼一声:“这下看你还往哪里躲!”右掌旋转拍出。书生避无可避,只能翻掌硬接,砰响一声,倒退三步,手臂一阵剧痛,竟失去知觉,他强打jīng神,咧嘴一笑:“天旋地转,原来也不过如此。”红衣青年道:“强弩之末,还要嘴硬。且看这一招是否入得阁下的法眼!”右脚跨上一步,右掌拂来,书生弓腰收腹,左肩猛然中掌,踉跄倒地,背部空门大开,红衣青年双膝微曲,一掌劈落。这一掌尽了全力,掌未到,书生已觉背上冷然,心说:“我命休矣!”不yù再做垂死挣扎,只是闭目等死,心中胡思乱想:“想我周晋风华正茂,一事无成,福也未享够,不明不白的枉死他乡,天理何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还未给老父母留下一男半女,就此死了,岂非大大的不孝?南京朱三公子备下一坛五十年的女儿红请我,我答允他九月九前去赴宴,结果没去,扫了众人兴致,又说来年清明一定去,若是死了,岂非又要失信于他?以他的xìng子,极可能会与我断交,只可惜了他一窖的美酒,我是再无缘尝到了。”过了半晌,他才觉奇怪,睁眼一看,只见一个魁梧的身躯正横在他和红衣青年之间。 “大哥?”红衣青年瞠目道,“你为何护着这yín贼,不让我一掌杀了他!” “二弟,我再三叮嘱你,行事勿要鲁莽,你只当是耳旁风。这位兄台并非那雁南飞。我收到线报,昨夜子时萍乡又出一桩命案,这位兄台若是雁南飞,除非是长了一对翅膀,能在两个时辰内飞到这儿。你可知我迟来半步,你便错杀了好人!”他呼吸粗重,马不停蹄地赶了几个时辰的夜路,还没缓过劲来。训斥罢兄弟,他抱拳向周晋赔礼道:“在下云麟,舍弟云麒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兄台大人大量,多多包涵。”只见他紫膛脸,狮鼻阔口,相貌与红衣青年神似,一看便知是一母同胞。 “年轻人血气方刚,冲动些也是正常的,”云麒看来有二十五六,周晋似乎比他还小那么一两岁,“阁下与令弟两人莫不是鼎鼎大名的湖湘双龙?” 云麟谦逊道:“不过是江湖中朋友的溢美之辞,实在是愧不敢当。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周晋道:“在下周晋。你们所说的那个雁南飞是什么来头,惊动二位的大驾。”云麟叹道:“周兄有所不知,只因数月前荆州府突然冒出一个丧心病狂的采花大盗,自称雁南飞,一月之间连犯数起大案,专门jiān杀闺中少女,手段残忍之极。荆州府许多豪门大户的小姐都惨遭其毒手,官府大力围捕,但那yín贼心思缜密,行踪飘忽不定,一直逍遥法外。近rì那yín贼又流窜至长沙府犯了两起大案,其中一个受害者便是知府大人的千金。大人震怒非常,限我们十rì内将雁南飞逮捕归案,我们一路探查,闻那贼人曾在岳阳出没,作白衣书生打扮,舍弟才会误将周兄认作是那贼人。”周晋听了,闷声想道:“知府家的小姐遇害了便兴师动众,老百姓的女子死了便不闻不问,知府的小姐是人,寻常百姓家的女子便是刍狗,命如草芥?” 云麟道:“二弟,你冲撞了周兄,还不向他赔礼,乞求谅解!” “要赔你赔,我看他獐头鼠目,纵然不是那yín贼,也绝非善类!这种人,杀一个少一个。”云麒心高气傲,平rì里连顶头上司都不放在眼里,想他周晋不过是一介无名小辈,是个什么玩意儿,也配他道歉! 云麟左右开弓,扇了他两耳光,歉然对周晋道:“怪我做兄长的管教无方,周兄别放在心上。” “没什么,小弟在长沙有个表妹,从小被老父母宠惯了,也是这般蛮横无理,目无尊长。”周晋在长沙根本没有亲戚,之所以如此说,不过是指桑骂槐,借以讥讽云麒是个没教养的妇孺罢了。云麒焉能听不出来,以他的熊脾气,若不是兄长在此,早已上前暴打周晋一顿了。周晋看他敢怒而不敢言样子,心中暗笑,道:“云兄,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云麟道:“周兄但讲无妨。”周晋道:“雁南飞恶贯满盈,人人得而株之。在下虽然武艺低微,倒也不敢妄自菲薄,愿略尽绵薄之力,同云兄一同前往剿杀恶贼雁南飞。”他对公门中人素无好感,说助他们杀贼不过是掩人耳目,跟着去凑一份热闹才是真实目的。 云麒因为刚才的事,已跟周晋闹得水火不容,不愿与他为伍,极力反对道:“公门中的事,岂可让外人插手!再说你自己都承认自己武艺低微了,到时还不得拖累我们!”云麟为难道:“周兄肯助我等一臂之力,云某求之不得,只是舍弟说的也不无道理,公门中的事,宜由我们自己了结,周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老丈,舍弟打坏了你们的东西,实在惭愧,这些钱请你们务必收下。”取出几钱散碎银子递给店主。岳阳城里的公差公干路过,在此处吃吃喝喝,鲜有付账的,元老汉倒退两步,两手缩在袖子里,不敢接受。周晋一把抓过散碎银两,塞在元老汉的手里,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打坏了你的东西,赔点钱也是应该的!” 云麒向周晋告一揖道:“周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行人上马,疾驰而去。周晋不想错过这一热闹,眼见他们渐行渐远,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庐外系着一头毛驴,他喜出望外,虽说毛驴的脚程慢了点,但这会儿千家万户都还在睡梦当中,一时半伙怕也买不到马匹,有头毛驴聊胜于无。他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抛在饮马槽里,割断拴驴的麻绳,跳上驴背便朝萍乡方向赶去。 那毛驴又懒xìng子又犟,走不上一个时辰,便趴在路旁休息,任你如何打骂都休想让它站起。颠簸了非止一rì,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抵达萍乡。一番打探,却听说云麒已离开此处,不知所踪。周晋一怒之下便踢了那毛驴一脚,骂道:“都是你这好吃懒做的畜生,一路延宕,误了你爷爷的大事!”惹恼了那毛驴,伏地装死,周晋哄了它半天才肯上路。 眼看到了湘赣的边境,周晋左右也是无事,便决定到江西一游。 一rì黄昏,到了江西境内一个集镇。周晋放毛驴在一旁吃草,就在茶馆里觅个位子坐了。无意间见一妇人牵着一匹乌青马在磨豆子,他眼前一亮,待店小二过来招呼,忙拉着他问道:“小二哥,好好的一匹马,用来拉石磨,岂不大材小用?”小二道:“一年前有个浑人,也就是这马的故主,也是这般说的。”周晋道:“竟有这般凑巧的事,你且说来听听。我听得高兴了,赏钱是少不了你的。”小二道:“说来好笑,那个莽汉,胆大包天,身无分文也敢在这儿白吃白喝了足有半月。众人发觉以后,将其捆绑,都劝东家拉他见了官再做分辨。我们东家宅心仁厚,说他一个外乡人,确实身无分文,即便是见了官,也于事无补,不过是打几个板子,反而平白折腾坏了一副筋骨,不如就此让他走了罢了。让他走,那莽汉反又不走了,说他是个客商,做生意赔得血本无归,只剩下这一匹马,是万中无一的好马,有位富绅出价千金,他都未肯出让。此番我们东家的恩德,他无以为报,情愿将这匹马留下,抵欠下的房钱和饭钱。我们东家见他可怜,又给他三两银子作盘缠。那莽汉坚持不受,说这马看着驽钝,实则不然,只求我们东家莫以等闲视之,让它做些驮运、磨磨之类的粗活。我们实在看不出这马有何特殊之处,想卖没人要,弃了又觉可惜,刚巧店里的毛驴病死,便时常让它拉磨。”周晋道:“这一钱银子是你的了。烦你将你们东家请来,我有话和他商量。”小二收了钱,喜不自胜,道:“好嘞!” 掌柜的须发半白,少说也有花甲之年,道:“客官有何吩咐?”周晋念其是实诚人,不忍欺他,道:“不瞒老丈,贵店拉磨的那匹马确实是百里挑一的好马。老丈若肯忍痛割爱,小生愿以白银五十两和毛驴一只作为酬谢。”掌柜的道:“此马的故主曾央求老朽好生待它,老朽有负所托,深感惭愧。先生若能好生待它,老朽已是感激不尽,安敢贪得无厌?”周晋道:“自古做买卖,讲究的是童叟无欺。在小生看来,若非照顾不周,消瘦如此,这马百两也当得起。”当下钱货两清。 自撇了那驴祖宗,周晋身心舒泰。眼看到了湘赣的边境,周晋想左右也是无事,索xìng到江西一游,又有何妨? 游山玩水,不一rì到了九江府。九江钟灵毓秀,自古以来便是一座文化名城,至盛唐时又称江州、九江郡,白居易之千古绝唱《琵琶行》即为其谪贬此地时所作。更兼北临长江,南倚庐山,东濒鄱阳湖,水陆交通便利、景sè宜人,富商巨贾、文人墨客比肩而至,热闹非常。在九江城滞留数rì,尝遍了美食,赏够了美景。既到了九江,那庐山自是不容错过。他在钱庄兑了些许白银,以备旅途之需,便骑着那匹马徐徐望庐山而去。经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他渐渐发现这马有两件好处:一是耐力好,千里奔袭,它不如千里良驹,但是千山万水,长途跋涉,就是千里良驹也不如它;二是通人xìng,或走或停,向西向东,只须周晋说一声,它无不依言而行。难怪它的故主对它万般不舍。 这一rì,行至婺源境内的一座村庄,但见阡陌纵横,水sè山光,袅袅炊烟,比之九江城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似锦繁华,别有一番风味。田间的小道不盈一尺,他正按辔徐行,忽闻哀嚎、骂咧声不绝地从前方传来。周晋极目望去,五个身着青布衣裳的汉子,作仆从的打扮,拉扯着一名少女向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一位老者,跪下来抱着走在最后那仆从的大腿,流涕哀鸣,苦苦哀求,却被那厮三拳两脚,毫无怜悯的打倒在陌上。周晋看了大怒:“你难道不是爹娘生的么,竟如此对待一个白发老人!”腾跃下马,立在田埂上等着他们。 这田埂宽不及一尺,周晋人高马肥,将道路堵个严严实实。那几人见周晋衣着寒酸,先起了轻贱之心,不放他在眼里。见他挡道,方才踹老人的家奴骂骂咧咧地推开众人,上前指着周晋的鼻头,趾高气昂道:“小子,快带着你身后这畜生滚到一边去,莫挡着大爷们的道,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周晋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我不见身后有什么畜生,身前倒是有那么五只。” 那人知他的言外之意是在骂自己,暴跳如雷:“好小子!活得不耐烦了,且吃大爷一拳!”话音未落,一拳击打周晋门面。周晋瞧出这几人脚步沉重,虽然个个长得膀大腰圆,武功却只是三脚猫,扭身一避,他人拳头不偏不倚,正打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扬起后蹄,正中他的胸口,那人似断线的风筝,飘然飞起。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过了,积水却还在,那人滚入田里,登时成了个泥人。周晋嘻嘻笑道:“我自小便爱惹是生非,‘好小子’愧不敢当,‘坏小子’倒还贴切些。”那少女忍不住破涕为笑,噗嗤一笑。另外四个仆人恨他平rì里狗仗人势,屡屡欺压自己,尽皆暗呼痛快,言不由衷地慰问他道:“老大,你还好吧?”那人自泥里挣扎起来,恼羞成怒,对几个下属破口大骂:“你们一群废物,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一起上!” “是!”那四人脱口应答,张牙舞爪,一拥而上。那少女眉间露出几许忧sè,似乎担忧周晋寡不敌众。周晋像是猫儿抓到一只老鼠,想等到玩腻了才下手,所以并不急于将他们击倒,只是在马背上上蹿下跳,躲避他们的拳脚。那几人有“老大”的前车之鉴,生怕挨着马屁股,也被一蹄子踹到田里,手舞足蹈了半天,就是没一个人敢近前。那“老大”抓起泥巴一个劲地砸向下属,骂道:“你们再这么畏首畏尾,回去之后我便在老爷面前告你们一个临阵脱逃,看老爷不将你们一个个都扫地出门!”那四个人心中既愤怒又无奈,跟“饭碗”比起来,一顿痛打算不得什么。 他们还未动手,周晋已老鹰抓小鸡似的,提溜起四人,一一抛到田里。那“老大”刚爬上田埂,被周晋瞪了一眼,又识相地跳回到田里。周晋居高临下,俯瞰着五人,指着那“老大”道:“别左顾右盼的,说的就是你!这位老人家是你打的吧,给我向他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响头。” “公子所言,小的无不遵命。”那人真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磕完了头,一脸谄媚地望着周晋,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周晋走南闯北,似这般厚颜无耻之徒已司空见惯,他们有的是自甘堕落,有的则是因为生活所迫,为了苟且偷生,不得已才低三下四。他直感到悲哀,半晌才吐出一字:“滚!” 五人一动不动,只是齐刷刷地跪在周晋面前。 周晋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还要大爷教你们如何滚法?” 五人磕头如捣蒜,那“老大”道:“小人们不敢!只是小人们奉了老爷之命,今rì这徐老头——老汉要是还不能把租金交齐,务必得抓他的闺女回去抵债。似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小人们没法交差,少不得吃一顿棍棒,倒不如被大爷打死了干净!” 周晋知他们身为下人,也是事出无奈,问:“他一共欠你们多少?” “五亩四分地,两年了,合白银十三两七钱。” “这么多!你家老爷的田产的是黄金还是白银!他何不拿把菜刀,去府库里抢去!” 那“老大”磕头道:“请大爷息怒!老爷既是如此传话,小人们只是当差的,可不敢多问。” 周晋道:“你们过来。”四人膝行到他身前,冷不防被他一阵拳打脚踢,打得鼻青脸肿。他们还不解为何挨打,周晋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道:“五亩四分地,就是良田,一年的租金也才六钱,两年就是一两二钱。这是二两银子,一两二钱是租金,我代这位老人家还了。我身上没零钱,剩余的你们就留作汤药费吧!”“老大”伸手接住周晋抛来的银子,纳头拜道:“大爷的尊姓大名,可否见告?”周晋知他是想留下自己的姓名,回头寻自己的晦气,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周名晋。”“老大”道:“周公子好爽快,咱们后会有期!” “恩公救小女脱出苦海,老汉无以为报,请受老汉和小女一拜!” 周晋两手各托住一人的臂膀,扶起他们:“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何敢受此大礼!”老人道:“恩公大恩大德,老可无以为报,恩公若是连这一拜都不肯受,老可心中着实难安啊!”周晋道:“晚辈若是受了老人家的大礼,乱了尊卑之序,我的心中才难安呢。”老人为难道:“这……” 那少女抿嘴一笑道:“爹,既然恩公执意如此,咱们也不能强人所难呀。” 她虽然满脸泥污,却难掩其娇美,一件宽松的水田服,也掩不住其婀娜的身姿。周晋不禁怦然心动:“还是姑娘说的对,不过不要再唤我什么‘恩公’了,我叫周晋,老伯叫我小周即可。” 老人道:“这可折煞老可了,甚是不妥,还是叫公子吧。怜儿,还不答谢公子大恩。” 怜儿盈盈下拜道:“多谢公子。” 周晋作揖回礼:“此地人多口杂,不是说话之处,我们还是换一个地方再说。” 老人道:“周公子若是不弃,就请移步老可的寒舍如何?” 周晋道:“那便打搅了。” 老人口中的家,其实不过是三间极其简陋,勉强能遮挡风雨的茅草屋罢了。怜儿把桌子抹干净,周晋和老人分宾主而坐。周晋道:“对了,还未请教老伯的高姓大名呢!”老人道:“老可姓徐,单名一个综。”周晋道:“徐老伯,方才那五个人是谁家的仆从,竟然如此狂妄,胆敢在光天化rì之下欺男霸女,简直目无王法!”徐综道:“什么是王法?天高皇帝远,在这里,苏万良苏老爷就是王法啊!”周晋道:“苏万良?此人我略有耳闻,他不是致仕的工部右侍郎,表字以善的苏万良?听说他为官时并非大jiān大恶,岂料道貌岸然,背后是这副嘴脸!”徐综长叹一声:“谁说不是呢!苏家乃是本县大户,和本县权贵多有攀附,多行不义之事。县太爷倒是个菩萨似的人物,可畏惧苏家手眼通天,也不敢多言。这帮人狼狈为jiān,在本县一手遮天,谁也吃罪不起。苏老爷此番吃了公子的亏,必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会寻公子的晦气。公子为老可父女惹祸上身,老可于心何安啊!”周晋道:“徐老伯不必介怀,我又不怕他。”徐琮道:“老可知公子非比常人,可那苏老爷也不是省油的灯,手底下养了一批手段高强的武师,尤其是一位姓胡名未灭的大汉,长得是钢筋铁骨,人送外号无毛狮子,着实厉害,据说曾是洪都飞鹰镖局的镖头。唉!”周晋道:“在下不过一羁旅之人,不会在此盘桓,随时可以远离此地。倒是徐老伯,如何会摊上这一帮强人?”徐综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和老婆子福薄泽浅,膝下无子,年近不惑,才养得这么一个女儿。殊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小女长到十二三岁,已出落得娉婷玉立。几年来上门提亲的不乏其人,也怪老可吃了猪油蒙了心,一心招一个上门女婿,好延我徐家烟火,一直未应此事。 也是小女命里有此一劫,去年端阳节往镇里看龙舟,竟被花船上的苏老爷瞧见了,便起了歹意,yù纳小女为妾,没几天便派媒人上门提亲。正所谓一入豪门深四海,老可和老婆子心想小女过门之后,见一面都难,况且他家主母又好生厉害,动则对妾侍百般凌辱,小女嫁过去焉有好rì子过?一怒之下,将媒人赶了出去。提亲不成,苏老爷又生一计。老可先祖原非本县人氏,逃难到此,所以无寸亩田地,世代为佃户。苏老爷探知这些,便暗中从老可的雇主李老爷手中买断了方圆数里之内的土地,成了老可的雇主。偏生老天无眼,今年洪水滔天,庄稼尽被淹了,颗粒无收,老可一家老小生计都成了问题,又何来余粮交租?苏老爷趁火打劫,借口老可拖欠租金,屡次yù强纳小女为妾!老婆子忧愤成疾,五月里辞——辞世了!”徐老汉禁不住潸然泪下:“今rì若非公子,小女已被他掠了去。”正说着,怜儿拎着一壶水来,给两人各斟了一碗,歉然道:“家中唯有清茶,让公子见笑了。”一双杏眼红通通的,显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触动心事。 周晋谢过,见她已洗净了脸庞,愈发清丽秀美,宛如出水芙蓉,虽算不上绝美,但农家女子的淳朴,又岂是庸脂俗粉可以比拟,心道:“怜儿怜儿,我见犹怜,难怪苏老匹夫发脱齿落的年纪,冒着折寿的危险,也要收她做妾。呸呸呸,我想到哪里去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今rì既然让我撞着此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徐老伯父女俩再受苏老匹夫的sāo扰了。”便问徐老汉道:“徐老伯在外乡可有亲友?”徐综道:“尚有一姑表兄弟在福建泉州府落户。”周晋道:“如此便好。我想苏老匹虽然吃了亏,暂时不会再来,但早晚还是会卷土重来的。他财大气粗,我势单力薄,未必再保的了你们。徐老伯和怜儿姑娘宜立时收拾细软,抢在苏老匹夫的大队人马到来之前启程去泉州府。” 怜儿道:“公子这便要走了么!”言语中竟颇为不舍。周晋心神一荡,微微一笑:“总要送你们出了这虎口才走。”怜儿会心一笑,忽又悲从中来,待他们父女平安以后,他终归是要走的。 周晋让他们抓紧时间收拾行李,自己则潜入农户家中,留下些银两,“买”了一辆牛车。一齐把行李搬上车,便即启程。 这一路专捡人迹罕至的小道走,一直送到南昌与九江交接处,都平安无事。周晋休书一封,并解下腰间的玉佩交给徐老汉,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在下也该和徐老伯和怜儿姑娘分别了。徐老伯到了洪都之后,将此信和玉佩一并交给安临巷的萧洋,他一见便明白小侄的意思,自会妥善将老伯送至泉州府”,又将所剩银两悉数取出,大的小的,足有百两之数,交到徐综的手中,“小侄所剩的银两不多,徐老伯勿要嫌弃。” 徐琮道:“我和小女连rì来受到公子的照顾,这辈子也报答不了。公子的银两,我们是万不能收的。”周晋道:“徐老伯若再推辞,便显得见外了。且这些银两即便不给你们,我花天酒地,没几rì也该挥霍一空了。” “公子”怜儿面sè苍白道。周晋正要上马,回首应道:“姑娘还有何事?”怜儿yù说还休,最后还是鼓足勇气道:“公子将玉佩给了我们,腰间便无物可衬,这个香囊虽然粗陋了些……”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今rì她面sè苍白憔悴,原来她是为了绣这个香囊,一夜未眠。周晋看着她呆了半晌,才接过香囊,郑重道:“多谢姑娘,我一定会永远将它戴在身上的!”于是上马,扬尘离开。周晋与徐家父女别后,策马径到婺源县,想找苏万良算账,替徐家父女出一口恶气。他想苏万良乃是本县大户,住处应该不难打听。走到一个卖烧饼的摊前,道:“小哥,来两个烧饼。”那摊贩将烧饼用纸包好,周晋付了三个铜板,顺便问道:“小哥,你可知苏万良苏老爷家住何处?”那摊贩听起他问及苏万良,笑容尽敛,没好气道:“我不知道,你问别个人去。”周晋讨个没趣,想来是苏家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百姓都对他已到谈虎sè变的地步,这摊贩见他打听苏府的去处,误以为他是苏家的亲朋故旧,也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对他避而远之。周晋吃了个闭门羹,只得转而向一个卖菜的老翁问路,道:“老人家,小生姓周。小生为筹措现银解燃眉之急,曾将百亩水田抵押给贵县苏老爷,今rì凑足了银两,yù将祖传的田地赎回。只是不知苏老爷现居何处?”那老翁古道热肠,劝他道:“小伙子,任你是什么东西,一旦落入苏老爷之手,好像肉包子打狗,便无收回之理。你还是别白费功夫了。”周晋道:“我们立有字据,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只是抵押,不曾出让,他还能抵赖不成?”老翁道:“整个县城,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就是告到官府去,他使些银子将各处都打点好了,一口咬定田地是你买给他的,你就是有字据又能怎么样?”周晋道:“老人家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只是将祖传的田产白白地拱手于人,小生如何对得起黄泉下的列祖列宗。既然已经来到此地,怎么着也得试试。还望老人家成全。”老翁道:“你这个后生,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苏老爷的居所倒不难找,就在城外的紫竹林里。唉,那宅子是龙潭虎穴,岂是轻易出入得了的?” 周晋谢过老翁。先寻一家客栈饱餐一顿,又让店小二烧了锅滚水,一洗这几rì的风尘。他躺在房中静息宁神,直到傍晚才出城去,然后在紫竹林中耐心等到亥时时分,料苏家老小十之仈jiǔ俱已入眠,在夜sè的掩护下,悄然展开行动。他折到西北方的院墙下,抬眼一望,那墙高达一丈两尺,暗骂道:“苏老匹夫倒也识趣的很,晓得自家多行不义,生恐遭人报复,将院墙修得这般高!”他不会轻功,尽全力一纵,双臂堪堪挂住墙头,双足上吊似的乱蹬,爬上去墙头,矮身跃入院中,不小心踩着几根枯枝,咯咯作响,夜深人静中听来格外的响亮。周晋心说晦气,就地一滚,静悄悄地伏在几株盆景之后,四下打量,但见此地花草丛生,碧树成海,必是座花园。 过一会儿,他见花园中空无一人,便壮着胆,蹑手蹑脚地出了花园。才出得园门,便有一个僮仆打着盏灯笼,巡逻经过,灯笼上用朱笔勾描着“苏府”二字。那小厮执了大半夜的勤,困得哈欠连连,只盼快些换班,好钻入被窝美美地睡上一觉,此时毫无戒备之心。周晋就拿一块粗布裹了脸,潜行至那小厮身后,一把将他的嘴捂住,拖曳至暗处,抽出匕首抵着他的咽喉,然后放开他的嘴道:“求生还是求死!”那小厮吓得屁滚尿流,颤声道:“好汉高抬贵手,饶小人一条命!小的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周晋不耐烦听他废话,将匕首一比划,骇得那小厮将下半截话咽回肚子里,道:“饶你无妨。实话告诉你,本大爷正是那梁上君子,盗中元帅,今夜披星戴月,千辛万苦进来一趟,不为别的,就是求财。你有老娘、孩子要奉养,大爷我也有一家老小得吃饭。告诉大爷你们家老爷的书房在哪,大爷发了财,心里高兴,自然不跟你为难。如若不然,大爷这把刀下有亡魂二十八,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瑞全怕他言而无信,事成之后还会杀人灭口,犹豫不决道:“你说话算话,只要我说出老爷的书房的所在,便不杀我?” 这时,又来了个巡逻的小厮,见同伴不见踪影,只道是又跑哪里去偷懒了,喊道:“瑞全!”周晋示意他别多嘴,道:“我在这儿!”声音与瑞全分毫不差,他老娘亲至,也未必辨得出真假,别说是外人了。那小厮道:“你鬼鬼祟祟地藏那儿去做什么!”周晋说起谎来从来不假思索:“晚上吃坏了东西,忽然间闹肚子,来不及去茅房了,只好找个清静处就地正法了。”那小厮哈哈笑道:“你在花园里拉屎,别给老爷知道了才好,否则非扒了你的皮不可!”周晋道:“好兄弟,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说,谁又知道了!”那小厮道:“我不说不难,那你如何谢我?”周晋道:“你这个贪嘴的猴儿,来rì请你喝几钟便是,你千万莫和别人说。被罚事小,丢脸事大,此事若是传言出去,我哪还有脸面见人啊。”那小厮道:“我担保守口如瓶。你尽兴啊,兄弟先行一步了。” 打发了那小厮,周晋道:“本大爷最缺的便是耐心,可没时间与你磨嘴皮子,下一刻你是生是死,全在你一念之间。”瑞全只道他这回是来真的,为了保命,只得招了:“前面这条走廊的尽头右拐,过了一道拱门便是老爷的书房!”周晋道:“你是这儿的巡夜,这里你最了解,附近可有什么终南捷径,可以避开巡夜的小厮?”瑞全道:“是有一条,从这边的假山,可直通老爷的书房,”瑞全不大好意思道,“还有内眷的卧房,就是不好走。”周晋笑声:“你小子可真不是个东西,食人之禄,还玩人女人,不过我很欣赏你。多谢你了!”一掌将他拍得昏死过去。 按那小厮的指引,一路上果然畅通无阻,不见一个巡夜的。走到书房之前,还得经过几间厢房,照瑞全的说法是内眷的卧房,周晋隐隐听一间房中有戏水声和年轻女子的嬉笑之声,料想是苏老匹夫的妾侍在沐浴更衣。周晋咽了几口唾沫,还是决定直奔主题,别节外生枝。 他摸到了书房门前,半蹲身子,掏出匕首正想劈开铜锁,蓦地一股yīn风袭来,脊梁一阵发毛,知是有人暗施偷袭!周晋临变不乱,就地一滚,背后那人的武功颇为了得,只听咔嚓一声,一脚将门踢破了个窟窿。周晋心说:“此人腿下毫不留情,还好我见机的快,才未中招,不然那门板便是我的下场。”那人手撑在门板上一个劲地往后推,周晋一看便明白了,他是因为用力过度,所以脚卡在那里,一时间拔不出来。周晋大喜:“让你如此心狠手辣,这下子自食恶果了吧!你不仁在先,须怪不得我不义!”反转匕首,飞身向那人扑上。那人一直背光面对着周晋,待周晋扑到他身前四五尺,那人猛然回头,沉沉的斜月,将那人的一张脸照得分明,但见他方脸浓眉,怒目圆睁,竟是在岳阳城外误认周晋是采花贼的莽撞捕头云麒!周晋见是他,硬生生顿住身形,一把扯掉面罩:“这世界还真小,云大捕头咱们又见面了。”云麒亦是始料未及,喝道:“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在这里做什么!”周晋道:“我也正大惑不解呢!云大捕头何时改行做锦衣卫了,夜半三更不睡觉,却有闲情逸致四处体察民情。”云麒抽出脚来,道:“你又不是我的上司,我做什么你应该不必向你报告!”周晋针锋相对道:“那么我做什么属于个人**,也无可奉告。” 云麒正想说:“你携带兵刃,夜闯民宅,非jiān即盗。我身为公差,有权将你带回衙门严加审问。”忽闻东方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接着便是不绝于耳的兵刃相击之声,云麒陡然变sè:“今rì有事在身,算你走运,下次再让我见到你,定然严惩不贷。”展开轻功,径往东方奔去,不多时便看不见人影。 周晋循声追去,翻出围墙。院子外,竹林中,十数个家丁各擎一支火把,照得四周亮如白昼;中间立着一个戴东坡巾,穿褐衣的老人,一脸的焦虑,想来便是苏府的主人苏万良。一旁的空地上,三个人正斗得难解难分,其中两人身着公服,正是云麟兄弟,联手围攻一名白衣男子,多半是近来名声大噪的雁南飞了。雁南飞约摸四十来岁,焦黄脸,眉目稀疏,颔下更无一根胡须,猥琐之极,令人望而生恶;手中还抱着一名少女,不是苏万良的女儿,便是他的孙女,此刻一动不动,估计已被雁南飞的尊容吓昏了过去。周晋心道:“云大捕头是什么眼神,竟将我与此人相提并论!这人半人半鬼,夜叉见了都要嫌恶他三分,我好歹也蛮讨女孩子欢心的。” 林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人,有公差也有家丁,周晋蹲下来看,见其中有四个人正是那rì在岳阳城外和云麒一同围堵他的捕快,周晋伸指探了探他们的鼻息,发现皆已气绝。他们的身体还未僵硬,身上的伤口兀自汩汩地淌血,显然死还不久。周晋叹了口气,长身而起,背着手观看战况。 云麟、云麒兄弟二人生恐伤了苏小姐,不敢尽力一搏,功力大打折扣,十成中只能使出六七成;雁南飞则完全没这些顾虑,一有危险便将苏家小姐挡在身前作肉盾,来化解兄弟二人的攻势。此消彼长,虽然雁南飞一手抱着那少女,只能以单手迎战云家兄弟的联手进攻,却非但不落下风,还占尽便宜。二十余招过后,云麟和云麒二人的肩头、手臂上都已中了好几剑,伤口虽不深,但他们无暇包扎,不消片刻便会因失血过多而jīng疲力竭,少不得亡于白袍客的剑下了。 苏万良心急如焚,他这小女已许以臬台大人的公子为妻,只待年后及笄,便要出嫁,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他捶胸顿足道:“胡师傅、蓝师傅、马师傅呢,怎的到这时候了还不见他们的踪影!”他身旁的一个小厮战战兢兢答道:“回禀老爷,蓝师傅方才寻那贼人厮斗,哼都未及哼一声,便被那贼人一剑结果了xìng命;马师傅见了,吓得魂飞魄丧,脚底下好像抹了油,一溜烟便跑了;胡师傅自打晌午几位公人到访之后,便没见他人,依小人愚见,怕是早走了。”苏万良啐道:“天杀的乌龟王八蛋!一个个都是骗子啊,平rì里吹得震天响,我当他真有通天的本领,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事到临头跑得比兔儿爷还快!什么无毛狮子,我道是鸡毛掸子还差不多!两位官爷,你们务必小心啊,莫伤了我家闺女。小女若能平安无事,老夫重重地赏你们。”周晋见云家兄弟渐渐不敌,原有助他们一臂之力的意思,听得苏万良如此说,便先不忙着帮忙,而是踱到苏万良面前,笑嘻嘻道:“苏老爷若是看的起,再下倒是愿鼎力相助。只不过嘛,这无本的买卖,在下却是向来不做的。”苏万良疾病乱投医,忙道:“若公子能让小女脱得此难,什么都好说,好说!”周晋一双眼睛在他腊肠似的的手指上游移不止:“苏老爷的话在下自然信得过……”苏万良能够在官场左右逢源,平步青云,关键便在于擅长揣摩人意,当下忍痛割爱,将手指上四五枚戒指褪下,双手奉上,单留下右手大拇指的玉扳指。周晋观那玉扳指的沁sè,绝对是三代前的古物,值钱虽是值钱,但上了千年的古玉多半是从古墓里盗掘所得,死人身上的东西他也不稀罕。当下将戒指小心收好,从官差的尸体旁拾把刀,先在火把上烤得通红,一招“地螳刀”,径取一雁南飞的下盘。 周晋这一招不论是从时机上还是方位上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他计算已定,雁南飞此刻受到云麟和云麒的夹击,一把剑只能护住胸前的要害,无力援救下盘,要化解这一招,雁南飞唯一的选择便是冒险一搏,在周晋的刀锋砍到之时骤然抬腿,避过刀锋,然后将刀踩在脚下,以防周晋使出第二刀,而周晋也确信他有这能力。雁南飞不知这正是周晋的陷阱,一脚踩住刀身,棉鞋遇到刀身,即被高温引燃,他痛呼一声,待将棉鞋踢掉,脚踝以下尽已被火焰灼伤,甚至都能闻到肉被烤焦的焦臭味。雁南飞大怒,一招“会当绝顶”,手中三尺剑前指后点,瞬息之间疾刺十余下,云家兄弟被这雨点般的剑势逼得退开,雁南飞随即挥剑直斩周晋。周晋早弃了刀,换匕首在手。两刃相交,只听乒的一声,雁南飞那口剑断为两截。周晋这匕首削铁如泥,大有来头,乃蒙元时期的宫廷之物,是他祖父从一没落的大户手中重金购得,那人先祖的兄弟曾是前朝宫里的宦官,这匕首便是大都被明将徐达攻破时他逃难从宫城里带出来的。周晋虽仗着神兵之利,侥幸削断了雁南飞的剑,但功力毕竟与他相差悬殊,虎口被震得发麻,被雁南飞飞起一脚,踢中小腹,平平地倒飞出去。云麟脱口道:“周兄小心!”说时迟,那时快,雁南飞将那半截断剑做暗器朝周晋掷去,必定要置他于死地,以泄心头之恨。周晋料得雁南飞不会善罢甘休,早有防备,在倒飞而出的瞬间伸出长臂在地上一拍,身体向右侧翻了半周,那断剑贴着他的背脊掠过,可怜他身后的一个苏府的仆役猝不及防,被断剑透个对穿,仰天倒地而亡。苏万良大惊失sè,忙令众小厮围chéng rén墙,挡在他身前。 周晋飞出一丈,在地上连滚三周才停下。这一跤摔得他七荤八素,灰头土脸,衣裳擦破了几个洞,手脚上均有不同程度的擦伤,所幸的是并未受内伤。 云麒见雁南飞失了兵刃,心中大喜,举刀便劈。云麟素来谨慎,想以荆州府“铁面判官”关玉虎之能尚且命丧于雁南飞剑下,只怕雁南飞还未尽全力,刚想出言提醒,云麒死xìng不改,便已贸然行事!雁南飞冷冷看着云麒,手按在腰间的革带上,骤退两步,但见白光一闪,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四尺长的软剑,双臂一抖,剑刃如一道白练,漫天飞舞。云麒眼睛一花,手中的刀已被雁南飞的剑身缠上,犹如被铰链牢牢锁住。雁南飞一招“玉门飞雪”,转手后拉,剑刃蓦地松开刀身,点点剑光犹如随风乱舞的雪花,在云麒的腕上划了两道血口;不待这一招“玉门飞雪”使透,右掌抵在剑首推送出去,这一剑贯注真气,软绵绵的剑身竟笔挺僵直起来,不再颤动。云麒平rì里对付的都是武功粗浅的小喽罗,未曾见过如此jīng妙的剑术,一时竟惊得愣住了,浑然不知自己危在旦夕。而这一切又发生的太快,云麒和他相距甚远,根本来不及救他,不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便在众人已做好了给云麒烧纸的准备,忽然一件黑sè的东西自竹林中激shè而出,一声叮响,正中剑身,雁南飞虎口迸裂,剑拿捏不住,脱手而出;那黑sè的东西打落雁南飞的手中剑,亦被反弹出一丈开外,便在落在周晋的正前方,一半已没入松软的泥土中。周晋定眼一看,此物原来是枚不到两寸长、乌黑sè的菱形铸铁镖。他暗舒了一口气,云麒这人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他虽不大喜欢他,倒也不愿他死,经过今rì的教训,希望他能够有所收敛。 雁南飞大吃了一惊,他吃惊,不是因为这一枚小小飞镖震落了他的剑,而是因为这镖来势如此凶猛,竟能够无声无息。雁南飞朗声道:“是哪位高人暗藏林中,可否现身一见。”他说这话时潜运内力,足足将声音送出数里远,其目的有二:一是表示尊敬,他不敢存轻视之心;二是表示威胁,让那人莫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云麒听到这啸声,不禁面如土sè,回头一想,适才确是不自量力,若非有高人相助,此刻焉有命在。 啸声方止,竹林出现了三个人。当先一个少年,弱冠之年,长眉入鬓,方脸阔口,目光沉静如水,面无表情,他身形魁梧,头戴平巾帻,身披白布袍,穿着白布鞋,背负一把古琴,雨后初晴,道路泥泞不堪,而他的鞋上却不带一点泥泞;一个是俏生生的姑娘,一张娃娃脸略显稚嫩,眉目如画,鼻尖微翘,樱桃小嘴,光彩照人,她梳着少女的双鬟髻,着紫领淡粉sè对襟襦,紫sè披帛,纯白长裙,紫sè的绅带长垂至地,翘尖履半隐半现,皓腕上各戴一只rǔsè的玉镯,坐在一个紫面大汉的肩上;那紫面大汉铁骨铮铮,头裹包巾,衣襟敞开,胸膛黝黑似铁,襦裤卷至膝头,小腿粗壮,足登草鞋,若非背上用紫藤负着把重剑,人们只怕会误以为是个杀猪宰狗的屠夫,那把剑与众不同,剑身上没有剑尖,并且只有一刃,另一面则钝如铁板。走到近前,那大汉才将少女放下。 众人见了那少女,都是一叹,雁南飞一对sè目,更是毫无顾忌地啃噬着她,道:“我与诸位井水不犯河水,何以无故坏我的事?”那白袍少年道:“那倒也未必。”雁南飞道:“我等素未谋面,何来瓜葛?”白衣少年道:“黎冰阳你还没忘记吧?”雁南飞面如死灰,左顾右盼,似乎怕那叫黎冰阳的会突然出现:“你说黎老头,他现在哪里!”白袍少年道:“如你所愿,他已经是个废人了,自不可能会在这里。”雁南飞立时恢复了神采,似乎只要那黎冰阳不在,他便无所畏惧,不过他脸上的忧sè却仍未散尽,因为此时的情况对他还是极为不利的,他心中琢磨道:“此人虽年纪轻轻,但看他方才的一击,实力不在我之下;他身旁的两人虽未曾出手,恐亦非等闲之辈。我若想全身而退,便不可与他们多做纠缠。”他大喝一声:“人还给你们!”一把将苏小姐抛向那少年抛去,三颗石子分打苏小姐背上的三处死穴,自己却向后跃去。雁南飞常年做飞墙入室的勾当,轻功何等了得,否则焉能在官兵的屡次围捕之下全身而退?一起一落,便跃了出五六丈之远。那白袍少年身边的大汉见他要逃,反腕掣剑在手,一声呵斥,犹如狮吼,那重剑少说也有四五十斤,却被他轻而易举地甩出十几丈,直奔雁南飞而去。那少年轻脚不点地,轻轻一跃,笔直升高一丈有余,轻功不在雁南飞之下,而且看着甚是赏心悦目,他袍袖一展将三颗石子一齐扫落,伸臂揽住苏小姐的腰肢将其托在怀中,五枚菱形镖一字排开,同时shè出。雁南飞身后竟似长了眼睛,因右脚有伤,左脚下意识地用力,向右一跃,恰好避过那大汉的重剑的追杀,不想这剑只是诱饵,那五枚菱形镖才是真正的杀招,被其中三枚打个正着,直透肌骨,身子兀自向前飘了两丈才扑倒在地,抽搐两下便气绝身亡。 雁南飞虽是个十恶不赦之徒,但众人见两人杀人如此凌厉,却也不禁心惊胆颤。云麟深感惭愧,江湖中何时出了身手这般俊的后起之秀,他竟然闻所未闻。 那少年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姐?”苏万良看着如此血腥的场面,忍不住干呕,听他如此说,这才道:“正是老夫的闺女!”少年将苏小姐交给他抱了,径直走到云麒身前,迅速点了他右臂上的几处穴道,云麒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少年道:“剑上有毒!”他不说还好,云麒一听有毒,登时发觉一条手臂已全无知觉。少年抬起他的手,在伤口处嗅了嗅,道:“是酥骨散。”一边的云麟sè变道:“莫不是关外参帮的独门秘药?”参帮顾名思义便是挖参客为反抗官商盘剥而组成的帮派,因常年穿行于深山老林,多与毒虫打交道,擅长使毒一直都是他们的优良传统。云麟接着道:“听闻该药毒xìng甚烈,若是未能及时解毒,中毒者数个时辰内便会全身麻木,进而瘫痪,变成一个活死人!此毒最厉害之处便是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能!在下一向只听过世上有这般残忍的毒药,未曾亲眼目睹,不想第一次见,却是……”却是他的胞弟,他的弟弟好容易从生死边缘中挣扎出来,云麟心里悬着的一颗巨石方才落地,想不到剑刃上还有剧毒!那少年道:“兄台不必过分忧虑,在下手上有一瓶解药。只须将药粉洒在伤口处,让毒血自行流出,早晚一次,十rì内应无甚大碍。”云麟既惊又喜:“这酥骨散的解药唯有参帮才有,而且从来密不外传,恩公如何会有?”他对这个少年的身份愈发的好奇了。那少年道:“一个朋友给的。”参帮帮规森严,云麟不信有人胆敢将解药交给外人,何况是酥骨散解药这等帮中至宝,还以为他不想说,便作揖道:“恩公既有难言之隐,云某也不好强人所难。”他招呼云麒过来,二人齐声道:“恩公救命之恩,我兄弟二人没齿不忘,rì后倘有用得着我们的,恩公只管吩咐一声,我兄弟二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少年还礼一揖道:“在下受朋友所托,本为除去此人而来,此乃分内之事,二位不必言谢。” 周晋道:“你们单谢他一人,难道我便无尺寸之功了么?”云麟笑道:“周兄说的是,周兄冒死相助,我们兄弟二人亦是感激不尽。云麒,还不谢过周兄。”云麒心中百般不情愿,但他是个恩怨分明之人,还是黑着脸向周晋抱了个拳。 周晋讨了云麒的便宜,却又故作正经道:“不必多礼,大恩不言谢么!”那紫衫少女抿嘴一笑:“好不要脸,明明讨着要功劳,这时倒谦虚起来了!”听她的口音似是苏杭一带的人氏。 白袍少年道:“表妹,不得无礼!”紫衫少女道:“好啦好啦!你不过是比我早出生两rì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却总要倚老卖老,跟爹爹一般,说东道西,处处约束于我。有你这样的表哥,算我倒霉啦!” 周晋见过不少的闺中女子,但她们大多是三从四德,循规蹈矩的乖乖女,像这种天真浪漫,不受教条约束的姑娘倒是少见,他觉得这少女有趣极了。白袍少年待她说完了,才道:“舅舅让我和安叔出来办事,本没你的事,是你自己死皮赖脸地跟来。若是不想回去,便得听我的。”大汉拾回重剑,道:“表小姐你甭争了,少爷素来说一不二,你要是再胡闹,他真会送你回去的。”紫衫少女跺脚,哼声道:“你们两个大男人同气连枝,只会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周晋有意结纳那白袍少年,走过去躬身一揖:“小生周晋,表字靖北,人送外号小周瑜,未知兄台高姓大名?”白袍少年少年得意,却并不倨傲,还礼道:“周兄,在下张夜书,表字歩青。”他的话甚是简短,介绍完自己,便不再开口多说一字。紫衫少女扬起下巴:“什么小周瑜大周瑜,人家周公瑾羽扇纶巾,何其儒雅潇洒,何曾有你这叫花子般的亲戚。”张夜书道:“表妹!”少女捂住嘴:“我不说了行了吧!”张夜书掩袖取出一只瓷瓶:“靖北兄受伤不轻,这一瓶药,对跌打损伤最是有效,希望用的上。”周晋道:“瞧不出来歩青兄身上的药倒挺多,仿佛是个可以移动的生药铺似的。”张夜书道:“靖北兄取笑了,有备无患罢了。” 紫衫少女又忍不住讽周晋道:“白送你药还说那么多做什么,不想要便直说!我们还不想给呢。”周晋周身痛痒难忍,忙将伤药纳入囊中:“谁说不要了!那便多谢歩青兄了。” 苏万良忽道:“这位少侠,可否替小女也诊一诊脉,她一直昏睡不醒,别是为那贼人伤到哪里了才好!”周晋有些恼火,苏小姐只是吓晕了而已,这里每一个人都比她伤的重,况且还有许多公差为救苏小姐而牺牲,他们的后事还需要料理,这无良的大老爷俱都视而不见,却只想到他那点鸡毛蒜皮大的小事。张夜书瞄了苏小姐一眼,道:“令爱并无大碍,只是惊吓过度,昏了过去。”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瓶霜露jīng,拧开瓶塞,飘出一缕清香,送至苏小姐鼻端,她闻了香味,不多时便悠悠转醒,一睁眼望见苏万良,哇的一声哭出来。苏万良忙不迭劝慰她道:“莫哭莫哭,那贼人已死,再无人能伤害我儿了。” 张夜书见这里已没什么事,便对云家两兄弟道:“在下告辞了,此处便劳烦两位差大哥处置了。”云麟道:“恩公哪里的话,这本是我兄弟分内之事,只会料理妥当,何消恩公吩咐!”苏万良挽留道:“少侠救了小女的xìng命,老夫感激涕零,好歹喝杯水酒再走。末了,老夫还有一封银子要拜上。”张夜书道:“老丈的好意在下心领了,要谢便谢几位因公殉职的公差吧。”说罢转身向周晋拱了下手,拔腿便行。那大汉弓身伸出一掌,紫衫少女提起裙摆,踏上他的手掌,那大汉手掌宽厚,她的两只玲珑的小脚并拢起来还没他的巴掌大,那大汉将她托举到肩上,待她坐稳了,快步跟上张夜书。苏万良在此颐养天年,好多人登门造访他都懒得见,今rì亲自邀请别人进府用膳,可算是莫大的荣幸,哪想到想张夜书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了他的好意!他身居高位,虽然已经致仕了,但门生故旧仍遍布朝野,平常人奉承他唯恐不及,而这少年却视他如无物,苏万良心里多少有些不适应,啐道:“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运气好救了小女一命,有什么可神气的!” 周晋小跑追上张夜书三人,招手道:“歩青兄,等等我。敢问常季兄这般风尘仆仆,不知是要去往何处?”张夜书道:“云南府。”周晋喜道:“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了。不瞒你说,我家住在贵阳,自去年至今,离家已近一年,恰巧也准备回家一趟,也省得家严和家慈挂念。歩青兄若真是去云南的话,我们正可以结伴而行。”紫衫少女道:“什么家住贵阳府,天下哪有这般巧的事,你是想赖着我们吧。只怕表哥若是说我们去的是广州,你的家大概又会变成在桂林了吧?”周晋道:“姑娘真是神机妙算,在下在桂林府还真有一处别院。”紫衫少女道:“你就吹吧。就你这副尊荣,能有片瓦的栖身之所已是难得,还别院呢!” 正说间,几人已穿过那片竹林,林外的石道上赫然停着一辆马车。紫衫少女道:“我们走了,恕不奉陪!”那壮汉将紫衫少女托入车厢内,张夜书请周晋先上车。紫衫少女道:“表哥,你不会真的让这叫花子跟我们同行吧。”张夜书道:“既是同路,又有何妨。”紫衫少女道:“你让他和我们同行我不反对,但不许他上车。你看他,又脏又臭的,非把我熏死不可。”周晋道:“这点请姑娘宽心,小生平时最闻不惯脂粉气,也怕被姑娘熏死了。我自己也有一匹马儿,还拴在林子里呢。烦请诸位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第二章 霁月光风 - 剑客奇谈 - 蓝门 () 四人迤逦西行,不一rì到达湘西一座小城。其时天sè将晚,又下起了淅沥的小雨,不宜再赶路,张夜书便吩咐那大汉保护紫衫少女,自己则和周晋一道步入一家“天行客栈”。这些天,周晋将三人的基本情况大体摸清了。张夜书,万历元年生,不爱说话,书画琴棋均略知一二,jīng通奇yín巧术;那紫衫少女姓易名琴心,是张夜书的表妹,活泼好动,xìng格直爽,心无城府,是个涉世未深的大小姐,在此之前从未出过门;那大汉名为张邵安,是张家的老仆,xìng情温和,老成持重,和他的少主一样,寡言少语,有时一连几天都不吭一声。张夜书对自己的家世只字不提,周晋便也不问,猜他大概是武林世家之后,不然不会连一个家仆都身怀绝顶武功。 周晋拿指关节将柜台敲得砰砰响,道:“掌柜的,给爷开四间上房。”那掌柜的只顾打着算盘,对他爱理不理:“抱歉得很,没有了!”银子不是什么都可以买到,却可以买到应有的尊重,周晋摸出一锭银子,当的一声抛在柜台上:“烦请掌柜通融一下。”那掌柜霍然抬头,眼珠子随银子滚了两滚,直吞口水:“客官若是早来两rì,一切都好说话,可是事到如今,小人也无能为力。确实是没客房了。”周晋料他也不会与银子过意不去,银子都失效了,这里确实应该没上房了,便退而求其次道:“那就开四间中房吧!”掌柜道:“也没了。”周晋的嗓门陡然提了一个调,道:“你别告诉我连马房都没了吧!”他觉得睡中房,已经很委屈自己了,难不成还不要睡下房!掌柜的道:“客官果真是诸葛再世,料事如神呐!非独小店一家人满为患,这几rì,全城都是如此!客官不信,尽可到城中其他客栈问问,若还有一间空客房,小人情愿将头剁下来给客官当夜壶使。”周晋道:“去去去!谁要你这颗狗头。” 张夜书自进城之后,见不少身怀绝技之人,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忽然云集了这么多的武林中人,其中必有蹊跷,问道:“掌柜的,城中近来可有大事发生?”掌柜的道:“还是这位客官眼尖,一说便说到点子上了。二位客官可曾听说过翠云峰霁云山庄?” 霁云山庄乃湖广首屈一指的武林世家,就在此城西北三十里处,江湖中人谁不知,谁人不晓?周晋道:“你休要说这些不着边的事,霁云山庄与客栈里有没有客房有个鸟关系!”掌柜的道:“客官有所不知,风庄主几天前因练功走火入魔,不幸亡殁了啊!”张、周二人都大吃一惊,听说这代庄主风不破是山庄创立百余年来仅有的练武奇才,“三十七手追风掌”出神入化,与其祖师风重俭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比及的,到头来竟走火入魔而死,当真是造化弄人!那掌柜的又道:“风庄主在世时,乐善好施,城中百姓,颇受他老人家的恩惠。小人每每念及他老人家,便伤心不已。”伤心归伤心,眼泪却半天也挤不出来一滴。周晋不想再看他惺惺作态,忙掐断他的话,道:“那么这些人都是前来给风老庄主吊唁的咯?”掌柜的道:“也不完全是。风老庄主殡天后,山庄群龙不能无首,众人便一致推举大公子为新一任庄主。这不,再过两rì便是大公子的继任之期,所以三湘的武林人士纷纷前来祝贺。把小店挤得都快坍了。”周晋看他眉开眼笑的样子,哪会伤心,估计巴不得大公子也能一并魂归极乐,好将他的小店再挤坍一次。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原是如此。 两人出得店来,将这些事简单与张邵安他们说了。周晋道:“我们这样干等着也不是个办法。现在人困马乏,不如先找一家酒楼酒足饭饱,再议住宿之事。”众人都没异议。 才坐下,从门外走进来一名大汉,斗笠下压,身披蓑衣,足踏草鞋,雨势渐急,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斗笠上,啪啪响个不绝;身后跟着两个人,与他的打扮如出一辙,扛着一口大木箱子,扁担严重弯曲,箱内的物什似乎甚是沉重。 “呦!吴帮主,是什么风将您老吹来了!”靠楼梯口坐的一位男子高声道。但见他白白净净,颌下须长三寸,年约三十六七岁。 周晋耳尖,听得身后一张桌子上的老者对他的同伴们低声道:“长江飞鱼帮与湘水白沙会素来势不两立,待会儿怕又是一场恶斗,你我都留神着点,别牵涉其中。”他的同伴们纷纷表示同意。 刚进门的那名大汉摘下斗笠,只见他黑面方脸,一条刀疤横跨大半张脸,从左眼皮一直拉到右边嘴角,显得甚是可怖:“不管是东风还是西风,只要不是你白总舵主湘水的河风将我吹来的便好。”白总舵主道:“湘水里何来那许多腥味,招得到这么大一只馋嘴红眼的猫!”吴帮主道:“馋嘴的猫也总强于两边倒的墙头草。白帮主不远万里,预备下两大箱子宝贝,该不会是孝敬二公子的?” 原来白沙会能有今rì的成就,多亏了霁月山庄的扶持。大公子羸弱,白总舵主以为下一任庄主非二公子莫属,为能继续得到山庄的支持,所以私底下与二公子交往甚密。怎想事与愿违,老庄主遗嘱都没留下,便猝然身亡,众人都认为长子当立,将大公子推上了庄主之位。为白沙会的前程着想,白总舵主确有改换门庭,投靠大公子的打算。白总舵主做贼心虚,脸涨得通红,拍案而起,道:“吴成贵!你莫要欺人太甚,上回你飞鱼帮的狗奴才打伤我的手下,这事我还未与你清算呢!”吴成贵道:“白帆羽,此事你不说,我还要说来让大家伙评评理呢。若非你手下那几个废物跑我长江来撒野,我们飞鱼帮的弟兄恪守本分,还能把船摇到你湘水内逞凶斗狠不成!”白帆羽自知理亏,但他身为一会之主,若是当着满堂的武林同道和手下一众兄弟的面向飞鱼帮示弱,rì后还有何脸面在江湖上混?于是厉声道:“他们纵然越界捕捞,有错在先,你也犯不着将他们的双臂都斩了吧!”吴成贵道:“若仅仅是越界捕捞,我叫人打他们一顿也就罢了。但你那几个手下却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来,把岸上一户手无寸铁的愚民打成残废,还yín人妻女。我只是废了他们一对招子,还算便宜他们了!” 飞鱼帮和白沙会的帮众皆是在刀口上舔生活的亡命之徒,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自然也就不把别人的xìng命当一回事,但yín人妻女却是这条道上的大忌,为同道中人所不齿。白帆羽听说自己的下属**人家妻女,登觉颜面扫地,回手给一名下属一个响亮的耳光:“寇舵主,你身为赤水堂舵主,怎的连这一节也不知!”那人早已跪伏于地,道:“那几个畜生贪生怕死,畏惧总舵主责罚,所以只说是无故为飞鱼帮的人所伤,并未提及这一节。属下也是今rì听了吴帮主的话才知他们胆大包天,非但做出天理不容的事来,还敢欺下瞒上。”白帮主道:“你随我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怎的这般糊涂,他们说什么你便信什么!本帮帮规你应当清楚,该当如何,毋须我多言了吧!”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那人顿首道:“属下明白!”忽然拔出腰间匕首,将左手无根手指齐根切去,顿时鲜血淋漓。白帆羽胸前跌宕起伏,寇舵主跟随他多年,一直忠心耿耿,落到这个地步,他实在是不忍,闭目道:“罢了,你先将伤口包扎好。即rì起,降你为副舵主,霁月山庄你不必去了,即刻回到赤水分舵思过一年,戴罪立功。陈副舵主,此后赤水堂便交给你来打理了,你务必牢记寇副舵主的前车之鉴,莫令我失望。你同寇副舵主一起回总舵吧,先拨一笔银两补偿那户渔户,然后将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枭首示众,rì后如有人再犯,决不轻赦!”陈副舵主道:“是!” “另外,”白帆羽道,“将他们的家属接至总舵,好生照料。”陈副舵主深深一鞠道:“属下代赵六儿等人叩谢总舵主大德!” 众人见他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无不心服口服,连吴成贵也肃然起敬道:“吴某人心直口快,方才多有得罪,白总舵主别放在心上。” 白帮主哼了一声,自觉无面目再呆在此处,领着一众下属拂袖而去。 周晋道:“这白帆羽也不失为人中虎豹,只可惜气量也忒小了些,终究成不了龙凤。小二快快上菜,大爷都快饿死了!” 店里的小二见吴、白二人争锋相对,好像要大打出手,都已躲开,白总舵主走后,他们见雨过天晴,这才有一个过来,拿抹布在桌子上抹了抹,殷勤笑道:“客官有何吩咐?”周晋道:“你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只管上了来。”那小二道:“客官这可难倒小的了,小店的好菜多的数不过来,小人实在不知客官想吃什么。”周晋心想,啊哈,巴掌大点的一间店,口气倒不小,就是苏杭那边,也没哪家店敢这般吹嘘,这井底之蛙,今rì若不杀杀他的锐气,他还真不知天高地广了,道:“是吗?那我想吃什么,你这里都应有尽有了?”那小二道:“应有尽有小人还不敢讲,但不是小人夸口,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但凡客官叫的上名的菜,小店几乎都有。”周晋道:“那我要一碗锅边糊,多加一些瘦肉和虾米。”那小二面露难sè:“这个……小店凑巧没有。”易琴心道:“锅边糊是什么?”周晋道:“是福建的一种有名小吃,我在福州城里吃过,清淡爽口,味道不错。”那小二道:“这儿是湖广,这福建的菜,小店自然是没有的。”周晋道:“这个没有,算了,那给我来四碗千年老人参炖乌鸡汤。”那小二勉强笑道:“小店这是小本经营,哪里来千年的老人参啊。客官就莫拿小人寻开心了……”周晋正sè道:“大爷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寻开心的。”易琴心道:“小二哥你别理他,他又在说胡话了。还千年老人参炖乌鸡汤呢,当了你都喝不起!小二哥你随意弄几样特sè菜就好。”那小二道:“还是这位姑娘通情达理。小的这就去准备,包您吃了赞不绝口!”“卖馄饨喽!”菜还未端上来,酒楼外的巷子却先传来一阵叫卖声。那声音由远而近,只见一名六旬老汉佝偻着身子,将一副担子放在酒楼门前的青石板上,吆喝道:“三鲜馄饨,祖传手艺,三文钱一碗,不好吃不要钱!”一店小二一脸嫌恶,道:“老头,这是你站的地方么,拿着你的破铜烂铁,一边去!”老汉挑起担子要行。周晋看不过眼,道:“老丈留步,我买四碗馄炖!”店小二见有客人要买,不好再赶他,双手叉腰,像门神一样守着门口,防他进门,弄脏此地。周晋交给他一锭纹银,拿了四碗馄炖,老汉道:“客官且慢走,老朽还未找你钱呢!”周晋道:“不必找了。”老汉道:“这不妥,老汉明码标价,一碗馄饨三文钱,童叟无欺。四碗馄饨值十二文钱,公子给了老朽一锭二两的银子,那老朽便应找公子铜钱一千九百八十八个。公子略等。”说着便从他担子上取下一只小木箱,一枚一枚地数里边的铜钱。众人见他衣衫褴褛,居然不肯多要钱,又好奇又好笑,想看这场好戏如何收场。老汉将全部家当细细数了一遍,又从袖口里摸出十来文,道:“老朽的身上通共只有五百五十六文钱,公子的银子老朽找不开。请公子将银子收回,把馄饨还给我,这生意我做不了。”酒楼里已哗然一片,大千世界,当真是无奇不有,竟还有如此古怪之人。周晋有种被捉弄了的感觉,但这老汉一脸的认真,又不像是在开玩笑,只得去取零钱,但摸遍全身,也找不出半枚铜钱,便问张夜书道:“歩青,你身上有没有零钱?”张夜书道:“嗯。这是有十二枚铜钱,老丈拿去,生意我们照做。”好容易才结了账。二人将馄饨端到酒楼,一人一碗地分了。那老汉只管蹲在门外抽着旱烟,等着收碗。 就在这时,巷子里涌入几名少年。为首的少年轻摇纸扇,颧骨上微有几粒麻子,一脸轻浮,乃是本城出了名的轻薄浪子,名唤王纶,人称王二麻子;王二麻子父母死得早,留下万贯家私,他无人管教,便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成rì不思进取,只是一味地眠花宿柳,寻欢作乐。他身边几人不学无术的泼皮,便是王二麻子的酒肉朋友。几人走过酒楼,王纶往里一瞧,目光落在易琴心身上,一对脚掌仿佛定在青石板上,再难移动半步。 易琴心见一个陌生男子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恼怒道:“这人好生无礼,安叔你替我将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张夜书道:“胡闹,被他看一眼又不掉层皮!”周晋道:“就是。你若是丑八怪,人家还懒得看呢;他看你的时候愈是像头禽兽,不正说明你长得愈是好看么。换成是我,能有个人这样sè迷迷地看我,欢喜还都不及。”易琴心道:“那你便让他看个够好了!”周晋道:“我倒是想,可惜我是个臭男人,人家不稀罕。” 王二麻子直愣愣地看了半晌。鞠躬哈腰,给王二麻子撑伞的泼皮刘老三道:“哥!”王二麻子宛如大梦初醒,抹了一把嘴边未干的口水,道:“何事?”刘老三最会揣摩人意,道:“哥是看上酒楼里那姑娘了吧?”王二麻子怅然答道:“看上了便又如何?你看这姑娘身边的三个臭男人都不似善茬,尤其是那紫面大汉,凶神恶煞,跟个江洋大盗似的。他手臂比你我大腿还粗,岂是惹得起的?”刘老三身为王二麻子的狗头军师,诡计多端,眼珠子一转便有计较:“正愁他们不是江洋大盗呢!”王二麻子道:“此话怎讲?”刘老三道:“我们就以他们是江洋大盗为由,请夏捕头带一队先将他们一干人等缉拿归案。然后再伪造强人头子的书信一封,来个人赃并获,将他们的罪坐实了,投入大狱之中。现如今的县太爷是只要银子,不问缘由,哥哥只须破些钱钞,将衙门上下都打点了,说这姑娘是受那三人威逼利诱,不得已才同流合污,求县太爷从轻发落,将她判为官卖。哥哥花钱买下她,那她不就是哥哥的人了?”王二麻子沉吟未决:“如此说来,这如花似玉的姑娘岂不是也要跟着吃许多苦头,这让我怎么忍心!”刘老三道:“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哥哥若真想得到这姑娘,就得当机立断,不可贻误战机啊,大不了以后多疼她一疼便是了。再说有钱人能使鬼推磨,狱卒们收了哥哥的银子,端茶倒水、洗衣叠被,自是无微不至,哪能亏待了她!”王二麻子拿纸扇在刘老三大腿上一拍,眉开眼笑道:“有你的啊老三!听君一席话,哥哥我是醍醐灌顶啊。妙!妙哉!事不宜迟,还不从速去办!”刘老三道:“哥哥不忙,现在天sè已晚,又大雨倾盆,今夜他们必定不会离城。哥哥先吃碗馄饨热热身子。”另外几个泼皮捧来几碗馄炖道:“哥和三哥吃碗馄炖!”刘老三接过来亲手递给王二麻子:“哥哥吃了这碗馄炖便先打道回府,莫淋坏了身子才好。此处只须留下两人守着,小弟亲自出马,去请夏捕头。” 几人胡乱吃了馄饨便要走,那老头儿抢上一步,一把扯住刘老三的衣袂不放:“客官还没结账呢!”刘老三厉声道:“老头,你也不打听打听爷是何等人物,还会差你这几个铜子不成!”老汉赔脸笑道:“客官当然不差这几个钱,但老朽却很需要它们。”王二麻子见刘老三举拳yù打,喝止道:“瞧你这点出息,一共也才几个子,给了他便是,何至于动手动脚的,让人看笑话!”刘老三道:“哥啊,话不能这样讲。这几铜板原是微不足道,给了他也无所谓,气只气这老头纠缠不休,分明是瞧不起我!他瞧不起我也就罢了,但我不是给哥哥做事的么,他瞧不起我也就是瞧不起哥哥!是可忍孰不可忍!”王二麻子原本就是个没主见的,被刘老三三言两语哄得晕头转向,便有些愠怒,觉得这老头不识抬举,默许他动粗。刘老三一拳打老汉的门面,眼看非打落几颗牙下来不可。 周晋心道:“他娘的,这世道怎么了,吃霸王餐还吃得理直气壮了!”正要掀凳子砸人,张夜书摁住了他的肩头。张夜书在付账的时候便已瞧出,此人虽然步履蹒跚,却是个深藏不露的武林奇人。因为他呼吸的节奏始终有条不紊,只有长年在刀尖上摸爬滚打的人,才会下意识地调节自己的呼吸,以便能以最佳状态应对各种突如其来的危险。周晋道:“你为何阻拦我!”张邵安道:“周公子你自己看。” 周晋实在难以置信,刘老三那只拳头打到老汉的鼻尖处蓦地凝固了,不止是手,他整个人都好像一具佛像,就此凝固不动;再看老汉,手中的烟杆倒转,顶在刘老三胸前的穴道上。酒楼内已有人拍手叫好:“好俊的万叶摘花手!”那几个泼皮不知深浅,哪知“万叶摘花手”的厉害,只顾一拥而上,道:“老不死的,你使的是什么妖法,快快放了三哥!”那老汉说道:“来得好!”烟杆到处,七八个人尽皆被点中了穴道,木人当场。老汉衔着烟锅,推开众人,不急不缓地走向王二麻子。王二麻子吓得魂不附体,体如筛糠,结结巴巴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适才冲撞了好汉。好汉饶命!”老汉眯眼笑道:“你欠老汉的馄饨钱呢?”王二麻子慌忙摸出一锭银子,老汉道:“多了。”王二麻子汗如雨下,把身上所有的银两都取了出来,老汉摇头道:“孺子不可教也!也不用你动手,我自己取吧。”烟锅一送,也封住他的穴道,自己动手取了二十几文钱。 酒楼内有识得老汉真实身份的道:“铜烟锅古大侠,你不是一向都在武昌活动的么,怎的也来凑霁月山庄这份热闹?”老汉道:“老朽可没这份闲心,只想趁着这边人多,多攒一点养老钱。酒楼内那位公子,可否将碗还给老朽,老朽的碗可是不外售的。”周晋道:“您老接好了!”将四只碗一齐抛给他,老汉一根烟锅分别在碗底轻轻一点,四只碗在半空打了个转,平平落在他的手掌上,恰好叠在一起。老汉道:“多承惠顾!”挑起馄饨担子,晃悠悠地向巷口走去。王二麻子急道:“好汉且先别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老汉道:“诸位淋上两个时辰的雨,穴道自会解开。”周晋道:“此人看上去年迈体弱,不想身手竟这般好,果然人是不可以貌相的。”张夜书道:“山林草泽,市井庙堂,处处皆有高人。说不定你我的身边便坐着一个,只是我们肉眼凡胎,就是见到了也未必能够辨识。”周晋道:“也是。此人当真是离经叛道,特立独行。若是寻常人身怀这么一身绝技,即便不恃强凌弱,谋取富贵,也会广招门徒,称霸武林,断然不会像他一样安于贫贱,混迹于市井间,与织席贩履为伍、屠猪沽酒之辈作伴,靠卖馄饨为生。” “我说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可稀奇的,你们叽里咕噜地唠叨个不停。再不吃,菜可都凉了!”易琴心说道,“表哥,后天霁云山庄举行什么继任大典,一定很热闹。反正也没要紧事,不如我们去开开眼界?” 张夜书道:“不行!” 易琴心挽住一旁张邵安的臂腕,撒娇道:“安叔,你倒是说句公道话呀!” 张邵安道:“少爷你依了表小姐吧,不然她不依不饶,大家谁都甭想耳根清净。” 周晋也喜欢凑热闹,附和道:“我们专程去给风老庄主吊唁是不可能的,但既然路过此地,我们最好还是顺道去祭拜下。毕竟风老庄主也是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而且安叔所言甚是,若不让易姑娘称心如意,我们会被烦死。” 张夜书道:“那好。” 周晋从一名店小二口中探听到城西有一座城隍庙,规模颇大,将就一夜应该不成问题。吃过晚饭,四人就驱车赶过去。那庙祝热爱道教,但也热爱银子,周晋给他塞了一些银两,他二话不说,即刻便为众人安排下四间客房。城隍庙里陈设简单,不及住在客栈舒适,却也聊胜于露宿街头。 易琴心笑周晋道:“你当着神灵的面贿赂庙祝,就不怕遭天谴?”周晋满不在乎:“易姑娘提醒的是,令小生茅塞顿开。明儿我得再给那庙祝些许银两,让他替我多给神灵爷爷烧几柱香和几捆纸钱。神灵爷爷拿人的手短,自然不好意思责罚我。”易琴心无言以对,道:“你这个人……唉,真是对牛弹琴!”说罢便回房就寝。 周晋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刚解了上衣,窗外突然琴声铮然。不必想便知是张夜书在弹琴。张夜书随身带着一把琴,周晋却从未见他弹奏,难得他今rì有此雅兴,就听听他琴艺如何。 初时琴声迟缓而高亢,好像乌云蔽rì,天地昏暗,电闪雷鸣,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然而就在你感觉已有三两滴豆大的雨点落在后颈上,他忽然轻勾慢挑,曲调为之一转,预想中的瓢泼大雨并未来临,漫天的乌云渐渐散去。琴音缈缈,周晋仿佛来到了三月的江南,凭栏独坐在河边小巷,窗外是细雨斜风,天青如草,令人愁肠百转,黯然神伤。就在此时,琴声铮然转急,有如两军交锋,充满了肃杀之声。周晋心说:“糟糕,歩青的心乱了,不能再往下弹了!”他刚闪过这念头,张夜书的弦便断了一根,琴声也戛然而止。明rì,他们吃过午饭起行,申时到翠云峰脚下。遥望山间,舞榭歌台、凤阁龙楼错落在崇山峻岭中,长廊和天梯纵横交错,彼此相连,当真是气势恢宏,此时山雨初歇,山庄在水雾中时隐时现,更添了几分庄重和神圣感。 到了山门,两名劲装大汉迎上来道:“几位如何称呼?”周晋道:“在下周晋,这几位是我的朋友。”其中一名马脸大汉道:“周少侠可有主人的请帖,可否容小人们一看?”周晋道:“我等慕名而来,实未收到贵庄主的请帖。”两名大汉对视一眼,说话的仍旧是那马脸汉子,语气却已远不如刚才恭敬:“既是如此,那几位便随我来。” 众人跟着那大汉走,不仅没进入山庄的大门,反而离它越来越远。最后到了一地,地上残留着数十个新木桩,像是临时腾出来的一块空地,塔着数十间草棚,约有三、四百人,三人一堆,五人一群聚在一块儿吃酒耍拳,摸牌赌钱,显然都是和他们一样没请帖的武林豪杰,被安置在此。马脸大汉带他们到了一间空着的草棚里,道:“庄上屋舍有限,只好请诸位在此屈就一晚,酒饭稍后就会送到。招呼不周之处,还望几位海涵。”周晋道:“哪里的话,是我们叨扰了。”那大汉道:“几位若是没其他吩咐,小人便先行告辞了。”周晋道:“兄台慢走!” 这草棚甚是简陋,除了一张八仙桌、四条板凳便只有两张木榻,地上还有水洼。易琴心不曾受过这待遇,不悦道:“什么嘛,真是狗眼看人低,一听说我们没请帖便立马翻脸不认人,让我们住这跟猪圈似的破地方,什么待客之道嘛!” 张夜书道:“我们不请自来,本不是客,何谈待客之道?” 周晋道:“歩青所言甚是。姑娘挑肥拣瘦,当这里是自己家呢?还有啊,你心中纵有不平,也别大声喊出来,让人听到了,你被说没教养事小,我们被轰下山事大。”易琴心道:“姓周的,你说什么,我没教养!有本事你再说一遍!”周晋道:“没啊,姑娘德行这么好,怎么会没教养呢。”说着伸个懒腰往外走。易琴心道:“这还像句人话。”周晋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姑娘难道没听过?哈哈!”易琴心道:“好呀,竟敢说我不学无术。你站住,看我不撕烂你一张臭嘴!”周晋道:“本少爷可没空理你。我还要到外面赌几把呢,歩青要不要一起来?” 张夜书解下背上的琴,低头抚着弦道:“弦断了一根,还未曾修理,你去吧。” 易琴心道:“既然表哥不去,那我便屈尊陪你去好了。”周晋道:“去是可以,但我有言在先,你不许乱讲话,给我添乱,要知道祸从口出啊大小姐!”易琴心满口答应:“行行行,我只看不说可以了吧!”她答应得这么爽快,周晋反而更不放心,道:“你最好记得你说的话。” 周晋和易琴心只管往人堆里扎,来到一张赌桌前,见是赌大小。瞧了一会儿,便瞧出有三个赌徒是那坐庄的托儿,合伙来圈钱的,他十一岁便出入赌场,算起来也是“老江湖”了,这些人的手段,骗得了一般人,却逃不出他的火眼金睛。周晋也不道破,因为他正想顺藤摸瓜,趁此捞一笔。他以己度人,从坐庄的角度去判断下一步开大开小,每一次都所料不差。未免坐庄的起疑,他下注不多,但断断续续赢了十几把,粗略一算也有两三百两银子落入囊中,够他舒舒服服地活到贵阳了,便只看不玩。 那坐庄的是个肥胖的矮子,说话时一撇八字须不住地抖动:“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少侠的手气如rì中天,何不下大一点,再痛痛快快地玩上几把?”周晋道:“月盈则亏,物极必反,乃是恒久不变的天道,再好的运气也有用尽的时候。做人不能太贪,见好就收才是长久之计。” 易琴心在一旁看得手痒,问周晋道:“喂,我可以玩一下么?”周晋道:“当然,请便!”易琴心十指相抵,吞吞吐吐道:“嗯……那个,借我些钱。”周晋笑道:“敢情你没钱啊?”易琴心道:“谁说我没钱了,只是凑巧没带在身上罢了。你借是不借!”周晋道:“借,当然借!不过这利息……”易琴心瞪眼看他,周晋干咳一声,摸出银两道:“咱们这么熟,谈钱伤感情,这利息就免了。不过我的身家xìng命全在这里,姑娘可省着点花。姑娘若是一口气花光了,在下身无分文,只好讨饭回贵阳了。”易琴心从他手上抢过钱袋,道:“多话!又不是不还你!”取了一锭十两的银子放在一尺见方的“大”字上。 那坐庄的道:“买定离手!”粗短的五指抓住骰盅盖子往上一拉,一声吆喝:“一、三四,小!”易琴心压的那十两银子便夹在一堆金银和银票中,伴随着现场的一片嘘声被那坐庄的扫了过去。易琴心仍是压大,这一次开的还是小,又有二十两落入他人之手。周晋附在她耳边道:“这次一定还开小,姑娘还是压小吧,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易琴心死要面子活受罪,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改压小,周晋的话,反而让她坚定了压大的决心,道:“我就压大,我还不信邪了,他能一辈子都开小!”一冲动,又输了四十两银子。周晋在一旁隔岸观火,幸灾乐祸道:“不吃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让你压小,你自以为是,非得压大,看看,遭报应了吧。”气得她杏眼圆睁:“都是你这乌鸦嘴,害得我又输了!”脑袋一热,将剩下的银子一股脑儿全推到赌桌上去。周晋反唇相讥:“明明是你意气用事才会输的,我好心提醒倒是千错万错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好了还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也不讲话了,你再输可别推卸责任,冤枉好人。”说着这一局又见分晓,但见三枚骰子,一枚四,一枚五点,一枚六点。易琴心大喜道:“这下是大了吧,我赢了!” 那坐庄的道:“四、五、六,不分大小,通杀。”易琴心听了险的昏了过去,跺着脚质问那坐庄的矮子道:“哪有这道理,你这分明是耍赖么!”那坐庄道:“我说这位姑娘啊,柯某再不济也不缺你那区区几两银子,何必骗你一个小姑娘。我有没有耍赖,在场的诸位都可以做个见证,你也可以问身边那位少侠,看我有没有骗你。”赌桌上的人也都埋怨她道:“是啊。小姑娘,愿赌服输,怎可输了就无理取闹呢。你不赌的话便别在这里碍事,我们还要继续呢。” 易琴心被他们说得哑口无言,只能将无名火都撒在周晋身上:“都是你这个瘟神在我身边,我才会这么倒霉。”周晋道:“是,我是瘟神,你是财神,不到一炷香时间,便送出三四百两银子。”易琴心道:“拿出来!”周晋装傻道:“拿什么?”易琴心道:“你当我这双眼是一对摆件,什么都没看见么?你的银两明明没全都拿给我,还有一部分藏起来了。”周晋心说:“这小丫头眼还挺尖。”矢口否认道:“没啊,不是都交给你了么。”易琴心道:“好啊,你既然言之凿凿,那敢不敢让我搜个身?若是让我搜到了一两银子,你之前借我的钱可都不作数了哟!”周晋道:“别,子曰男女授受不亲!我承认还有私房钱,了那都是我回去见‘江东父老’所需的车马费啊,怎可都用光了。你不是真狠得下心让我讨饭吧?”易琴心道:“我不管,就说你借还是不借!”周晋道:“借,是不可能的。银子是没有的,烂命倒是有一条,想要就拿去!”易琴心道:“你!你无赖!”周晋道:“我是无赖啊,原来你今天才知道呀。”“借过!”人群突然一阵sāo动,一个少年从人丛外挤了进来。此人黛眉杏眼,唇红齿白,头戴紫金冠,着纯白sè的交领澜衫,外罩一件紫袍,周晋还以为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留意“她”很久,不想“她”一开口,竟是个男人,鸡皮疙瘩顿时掉了一地,因为长得像女人的男人和长得像男人的女人同样叫人恶心。 少年解下扇坠交给那坐庄的道:“我这块玉坠折价五百两,给这位小姐作赌资,赢了算她,输了算我。你看值不值这个价?”那坐庄的看也不看,便道:“够了。”周晋识玉,这块双螭玉坠洁白温润,乃是件难得一见的和田羊脂玉,单单这块玉,便值五百两,何况雕工鬼斧神工,寥寥几刀,却让两条螭龙呼之yù出,栩栩如生,无疑是出自名家之手。这样的玉器,就是有钱也未必能买到,若是落入凡夫俗子手中,就可惜了。 易琴心道:“你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收你的东西?”周晋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么。”易琴心和那少年都红了脸,易琴心道:“常言道无功不受禄,我也不白拿你的,我若是把你的坠子赌输了,便将手上这对镯子抵了给你。”周晋心道:“大小姐,你这对手镯虽也价值不菲,然而和人家的双螭玉坠一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又怎能相提并论?也不怕贻笑大方。” 紫衣少年道:“这……送出去的礼,岂有收回之理?”易琴心道:“本姑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便这么说定了。大叔,我这一次压的还是大,不信你还能开小!”那坐庄的道:“那姑娘可擦亮眼睛看好了!”手按着骰盅,喝一声:“起!”但见是三颗骰子各为二点,五点和六六,三者相加是十三点,开的是大。坐庄的啐道道:“晦气!姑娘,这玉坠还给你!”易琴心见这一把不仅翻了盘,将输了的悉数赢回,还净赚了一百多两,不禁芳心大悦,和紫衣少年道:“幸亏没把玉坠输了,现在完璧归赵。另外多谢你了,这些钱你就拿去买碗酒喝吧!”她区分不出银两的面值,随手捡了两锭最大的连同玉璧一并塞到紫衣少年手上,对周晋把头一扬:“我们走吧!” 回草棚的路上,易琴心斜眼看着周晋,道:“看到这么多银子,很是羡慕吧?不过你放心,为了惩罚你不肯再借我银子,我一个铜板也不会还你的!”周晋笑而不语。易琴心扫兴道:“你笑什么?”周晋道:“我笑姑娘被人骗了,非但不知道,还很得意。刚刚那伙人一看就知是老千,专门钓像姑娘这样的又笨又出手阔绰的肥鱼上钩呢。”易琴心不信道:“不可能!他们若真是老千,最后又怎会甘心让我赢钱?”周晋道:“这很简单,无外乎有两种可能:一,那位紫衣人是那伙老千的头目,他为了讨姑娘的芳心,一方面借钱给姑娘,一方面又示意手下故意输给姑娘;二,那紫衣人来头不小,那伙老千不敢得罪他,所以非输不可。不然为何姑娘早不赢晚不赢,偏偏在那紫衣人出现之后才赢了把。”周晋说得头头是道,易琴心心里已经相信他的话,却死不承认:“哼,我才不信!想必是你眼红我赢了钱,便编出这些话来挤兑我。”周晋道:“我言尽于此,姑娘爱信不信。” “周兄!” “云兄?别来无恙。”周晋在这里见到云麟,颇感意外。云麟道:“承蒙周兄关心,我一切都好。我刚从赌场那边过来,看到周兄的背影,似曾相识,恐怕认错,不敢叫你,便跟来看看,果不其然是周兄你!这位姑娘……莫非恩公也在此处?”周晋道:“正是,歩青见到云兄应该也会很高兴,云兄不妨同我一齐去见他?”云麟道:“我正有此意!前番多亏了恩公,舍弟才能大难不死。恩公走得匆忙,我兄弟俩也碍于公务缠身,未能报答。今rì得以再见,定要好生答谢他才好。”周晋道:“噢,到了,歩青他就在里面,云兄先请!歩青你瞧是谁来了!” 张夜书转头见云麟纳头而拜,忙起从凳子上站起,双手轻轻一托,将他扶起:“云兄这是做什么!” 云麟起身一看,见屋子甚是简陋,眉头一皱,正好一小厮捧着一坛酒打门前经过,便叫住他:“你即刻去把老鬼叫来!”云麟时常在山庄出入,与二公子风木秋交情匪浅,那小厮不敢怠慢,忙不迭寻“老鬼”去了。不多时“老鬼”便到了,正是引周晋他们到此的那名马脸大汉。“老鬼”毕竟是风木秋的心腹,云麟也不敢将他当一般的仆役使唤,和颜悦sè道:“老鬼,这几位都是我的朋友,烦你替他们另行准备几间客房。另外报知二公子,就说是上次在婺源杀了雁南飞的少侠此刻便在庄内。”“老鬼”道:“既是云大侠的吩咐,小的这便去办。”又给周晋等人赔礼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之处,还请诸位海涵。”这才退了出去。 云麟道:“恩公,一别半月,我派人多方打听你们的下落都没音讯,想不到踏破铁鞋,竟在此处不期而遇。”张夜书寡言少语,周晋便代他说话:“说来也巧,我们途经此地,听说风老庄主不幸仙逝,便匆匆赶来凭吊他老人家的英灵,以慰我等敬仰之情。我们也实没想到,能在这儿再见到云兄。”云麟道:“那一rì几位走后,我和舍弟便带着雁南飞的尸首回长沙府交割。对了,擒杀雁南飞的赏金还在我身上呢!现在寻着恩公,正可将其物归原主。”说着从袖口里抽出五张一白两的银票呈给张夜书,周晋笑逐颜开,代为笑纳了。周晋道:“云兄为何会来这里?”云麟又道:“我和二公子木秋是八拜之交,风老庄主过世了,我不得不来。婺源之事我与木秋说了,木秋对二位好生仰慕,只恨缘浅,未能一睹风华。” “老鬼”回命道:“云大侠,厢房已备好了。二公子希望二位少侠以及云大侠至听雨轩一叙,以尽地主之谊,只是不知二位少侠方便与否?”张夜书和周晋对视一眼,心想云麟既然已派人来请,也不好回绝他。周晋道:“请你回禀你家公子,有劳他稍候片刻,我们即刻便来。”云麒喜道:“那好,老鬼你就带这位姑娘和这位好汉先去厢房,好生款待,莫失了礼数。我带二位少侠去见二公子就好了。”“老鬼”道:“小的知道了。” 云麟在前面引路,像是在自家行走,一路上的守卫皆是恭敬有加,可见他和风木秋的交情确实不错。走到一段回廊,隐隐能听见有人在吹箫,周晋和张夜书都喜好音律,不禁凝步倾听。那箫声呜咽低沉,略显伤感,但不多时便有一曲欢快的琴声加入,琴声的调总比箫声低一阶,只是倚着箫声而作,那箫声似乎受了琴声的感染,很快也由低沉变为欢快,之后琴萧和鸣,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甚是相得。周晋问道:“这是谁在奏乐?”云麟道:“是大公子夫妇二人。他们感情深笃,自成亲一来,每rì黄昏必定合奏一曲,风雨无阻。”周晋叹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云麟道:“以周兄之才,又何患娶不到贤妻?”周晋道:“我是河边芍药,生来便是飘泊之命。谁家女子肯跟我风餐露宿,四海为家?我这辈子注定要孑然一身了。”云麟道:“周兄说笑了。我说啊,不是人家姑娘不肯为周兄举案齐眉,而是周兄眼光太高,看不上人家。” 又穿过几段回廊,过了一个假山环抱的池塘,才到听雨轩。风木秋早已候在门外。只见是个三十五、六岁的世家公子,剑眉长目,鬓有微须,中等身材,甚是英武,头戴软脚幞头,穿一件黄褐sè的圆领袍,外面披着素服。四人叙礼毕,风木秋便将他们延入轩中,分宾主而坐,命小厮看茶。茶盏的盖子一去,一股陈香扑鼻而来,周晋道:“好茶!我没猜错的话,这普洱茶的年份应该在五十到五十五年之间。”风木秋道:“周兄好厉害!只嗅不尝便将这茶的品种、年份猜得丝毫不差!这茶是家父六十大寿时大理于成公大侠送的,当时便已有四十八年的历史,算到今天,刚好是五十五年。”周晋道:“那我等口福倒是不浅,这一盏茶便抵得上一百缸普通的茶水,倒在一块儿,都能凫水了。”风木秋淡然一笑:“周兄真是爱开玩笑。周兄若是喜欢,只管拿几斤去。”周晋道:“我是市井小民,肠胃一向只识得粗茶淡饭,这等香茗,恐怕消受不起。二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风木秋道:“周兄客气了。周兄看不上区区薄物,木秋也不敢强人所难。大盗雁南飞近来在湖广为祸匪浅,我也早有耳闻了,几番想为民除害,怎奈俗世缠身,心有余而力不足,甚是惭愧。还好有二位兄台及时除此大患,救万千少女于水火之中。” 周晋道:“二公子过誉了。”风木秋道:“名师出高徒,以张兄之身手,令师也必是赫赫有名的前辈高人,恕我孤陋寡闻,敢问令师是?”张夜书道:“家师深居关外,已不再过问江湖中的事。”风木秋恍然大悟:“是了,原来令师是位世外高人。” 听到一阵清亮的钟声,风木秋转头向外望了一眼。云麟道:“是不是庄里来了重要的人物?”风木秋道:“恐怕是万伯伯到了。”云麒道:“既是如此,那你先去迎接万前辈吧,这里交给我就好。”周晋也道:“是啊二公子,还是迎接贵客要紧。我们和云兄是老相识了,不比其他人。”风木秋道:“那木秋便先失陪一下了。” 三人在听雨轩聊了不多时,有个小厮来通报,说大公子在大殿里大宴宾客,二公子也请他们一并入席。路上周晋悄声问张夜书:“你可知那姓万的是什么来头?”张夜书道:“风家与衡山派世代交好,不外乎是‘南山翁’万正辛。”周晋道:“适才风木秋听到万正辛来了,似乎不太高兴。”张夜书道:“但愿是你多心了。” 那大殿甚是高大,单是殿内支撑房梁的柱子便粗如木盆子、高达三丈。正对殿门的是一条铺着红毯的走道,尽头摆放着一方鎏金黑漆方木案,走道两旁也各摆着两排黑漆木案,约有四、五十张,所不同的是均未鎏金,案上均摆满了美酒佳肴。殿内的铜灯都点燃以后,照得各种金银器物熠熠生辉,更显得富丽堂皇。 此时殿内只有十来个人,周晋见飞鱼帮帮主吴成贵、白沙帮帮主白铁生、云麒都在其列,除了他们俩,无一不是三湘四水有头有脸的人物。风木秋极力向他们引荐张夜书和周晋。那些人都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眼高于顶,对他们爱理不理,碍于风木秋的面子,才随口道了几句“自古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之类的话敷衍了事。云麒见了张夜书,又惊又喜,忙过来行礼,被张夜书阻止了。 待宾客都齐了,风木秋便请众人都各自入席,张、周二人地位低下,自然被排在末席。云家兄弟见了好生过意不去,再三要和他们换个座位,周晋道:“在座的都是成名人物,只有歩青和我是无名小辈,若是靠前而坐难免让一些小肚鸡肠的人心怀不满,惹来种种非议。哪比得上坐在末席无拘无束,胡吃海喝来得痛快?”云麟和云麒觉得他言之有理,便不再强求。略坐了片刻,只听门外的劲装大汉齐声道:“大公子到!”一名妇人搀扶着一名中年男子款款步入大殿。那男子年近四十,眉宇间与风木秋有几分相像,只是面容憔悴,全无血sè。他走路一瘸一拐,从门口走到鎏金黑漆方木案前只有短短五十来步的路,他却垂首咳了十数声,似乎身患重疾。那妇人一头青丝捥成流苏髻,右嘴角有一颗痣,观来三十岁左右,算不得很美,神情典雅而又谦和,令人暗生亲近之意。在座众人一齐起身,向二人问安,张、周二人只得随波逐流,跟着随口说了几句客套话。大公子道:“诸位不少都是天静的长辈,不必多礼,都请坐吧。”那妇人俯身擎着一只酒杯,双手捧着递给风天静,风天静亦用双手接过,祝酒道:“万伯伯、高叔叔、铜叔叔、韩大侠以及在座的英雄好汉,你们能够远道而来,是先父、也是我的莫大荣幸,风天静不胜感激。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着以袖掩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死生有命,不破他人死不能复生,贤侄切莫过度伤怀,当以自己的身体为念,以后山庄还要靠你去发扬光大。”“南山翁”万正辛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剑眉方脸,长髯过胸,发髻上插根道簪,身穿道袍。他是当今衡山派的第二高手,剑术上的造诣仅比他的掌门师兄欧正清稍逊一筹,但众说纷纭,也有人说他的武功已超过欧阳正清,只是他自谦,不予承认而已。 高柏、铜啸北也道:“万大哥所言甚是,现如今山庄的生死存亡系于贤侄一身,万望保重身体。”高柏身长八尺,岁月在他脸上未留下太多的痕迹,虽然年过花甲,看来却不到五十岁,嘴唇宽厚,说起话来jīng气十足,震人发聩,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袍,上面还有几个补丁,却干净整洁,一点也不显得邋遢,臂上扎着牛皮护腕;铜啸北身形显瘦,有些驼背,八字须,穿一件云锦交领澜衫,外罩大褂,腰间挂着一副金算盘,既是他rì常行商不可或缺的工具,又是他的独门兵器。 风天静道:“多谢几位叔伯挂念,侄儿身体确有不适,暂且失陪了。二弟,我先回房,你就代我好生招待几位叔伯和诸位英雄。”风木秋道:“知道了大哥。” 第三章 风起云涌 - 剑客奇谈 - 蓝门 () 易琴心随“老鬼”到了厢房以后,旋即有人敲门。她以为是“老鬼”派人送晚膳来了,然而打开门后见到的却是一名垂髫的丫鬟,身着齐胸襦裙,长得甚是乖巧。那丫鬟咬文嚼字,文绉绉地问她道:“敢问足下可是易小姐?”易琴心被她逗乐了,“扑哧”一笑道:“我便是,敢问小妹妹找我何事?”心说这是谁的丫鬟,怎么说话跟个书呆子似的。小丫鬟道:“我家公子在‘影月亭’摆宴,请小姐务必赏脸。”易琴心道:“你家公子是什么牛鬼蛇神?”小丫鬟撅起嘴道:“我家公子不是什么牛鬼蛇神,他是此间的三公子。”易琴心道:“你替我回复你家公子,不管他是三公子还是三公主,本姑娘不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婢女,恕不奉陪了!”小丫鬟抿嘴笑道:“公子知道小姐会这么说,便叫女婢给小姐带了件东西,说小姐一看便明白了。”说着取出一块双螭玉坠。易琴心心道:“是他?那紫衣人好歹也帮过我的忙,见他一面倒也无妨。”便对那丫鬟道:“他人在哪里?”小丫鬟道:“小姐请随奴婢来。” 出了这座小院,再翻过一座小山,便是山庄的后花园。易琴心随她走到花丛的深处,但见皓月当空,树影婆娑,紫衣少年背手立于亭中,微风拂过,衣带飘飘。小丫鬟道:“公子,易小姐来啦!” 紫衣少年迎出亭外,躬身一揖:“小生风溪冷见过易姑娘。”对那丫鬟道:“有劳你了紫玉,这里没你的事了,你退下吧。”那小丫鬟盈盈一拜,倒也做得似模似样:“紫玉告退。” 易琴心道:“这小女孩叫紫玉?怪讨人喜欢的。”风溪冷道:“是啊。紫玉小小年纪便古灵jīng怪,长大后肯定是个人jīng,但她的身世却是可怜,是个弃婴。说来也是巧合,那一rì若非她肚子饿,啼哭不止,我还不会发现路边的草丛里有一个婴儿。”易琴心惊讶道:“谁这么狠心,竟舍得抛弃这么可爱的孩子!”风溪冷道:“其实也怨不得他们,他们若非实在活不下去,决不会抛下自己的孩子不管。不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是对自己的骨肉?紫玉的爹娘将她放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而非丢在荒郊野岭,便说明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还能有一线生机。”易琴心道:“你说得也是。对了,你让我深夜到此,有何贵干?”风溪冷道:“紫玉没和姑娘说过?小生的意思是,难得今夜月明风清,若是闷在屋子里,未免辜负了良辰美景。所以就略备薄酒,想与姑娘一起对酒当歌,同消万古之愁。”易琴心道:“等等!我想你恐怕找错人了,弹琴对弈、吟诗作对,小女子一概不jīng。你要附庸风雅,不如去找周公子,人家号称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绝不会令公子失望。”风溪冷道:“姑娘误会了,小生别无此意。小生rì间见姑娘快人快语,是xìng情中人,不似其他一些女子忸怩作态,心中好生敬仰,所以想以酒会友,和姑娘交个朋友。”他这一席话易琴心听着甚是受用,心想:“娘亲老是说我粗枝大叶,一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恐怕以后嫁不出去。还是你最有眼光。”道:“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那小女子也就却之不恭了。” 二人相对坐好以后,风溪冷先为她斟了杯酒。易琴心道:“这样喝有什么意思,快换大碗来!”风溪冷愕然道:“姑娘?”易琴心道:“怎么?你怕姑娘我喝醉了以后耍酒疯?这你尽管放心,姑娘我还没怎么醉过呢!噢!我明白了,你是怕自己不胜酒力,被我灌醉了吧!”风溪冷:“见姑娘如此胸有成竹,确有些胆怯。不过姑娘既已摆下阵来,小生焉有临阵退缩的道理?今夜舍命陪姑娘就是了!”易琴心道:“这就对了嘛!”风溪冷道:“不过这里没碗,姑娘稍候,我立时取来,然后与姑娘喝个一醉方休。” 两个果然像绿林好汉一般,你一碗我一碗地干起来,不知不觉中喝掉了一大坛的酒。易琴心的酒量不差,但风溪冷的酒量也不一般,一坛酒下肚,二人非但面不改sè,反而都显得神采奕奕。易琴心见灌不倒他,心生一计,伸出食指在碗口上绕着圈圈:“这样干喝酒,充其量只是驴饮,实在没什么意思,不如我们玩个游戏?”风溪冷道:“姑娘说的是,我也觉得有些乏了。姑娘想玩什么?”易琴心道:“就玩投壶怎么样?”风溪冷道:“但凭姑娘作主。” 易琴心等着就是这句话,心中暗喜,心想她投壶虽非百发百中,但也未逢敌手,这下酒可有的他喝了。她不知那是因为她是小姐,所以大家处处都让着她三分,有时即便可以取胜,也故意输给了她。而风溪冷则未必会手下留情。 投了十壶,风溪冷只有一局有一箭落空了,其余每一局都是八枝箭全中,易琴心却只有一局全中,扣除打平的两局,她一共喝了八碗的酒。一坛酒已被她喝得见底了。 易琴心想,每一次都是她输,她酒量纵然不错,再喝下去迟早也得醉了,便想耍赖:“不行不行,你力气比我大,投的自然比我准。公平起见,我们换个玩法。”风溪冷道:“好啊!”易琴心道:“猜拳如何?”风溪冷微笑道:“悉听尊便。”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易琴心心下反而有些惴惴不安。果然,玩猜拳她又是败多胜少,比他多喝了好几杯酒。她心高气傲,甚是不服,还想再换个花样,扳回一局,却不想这酒入口甘香,但后劲十足,酒劲竟在这时猛然上来,登时觉得头昏脑胀,眼皮沉重,一跤向后倒去。风溪冷不想她倒得这般干脆,心中大惊,忙飞身过去,总算抢在她落地之前用手托住。她依偎在他怀中,二人的脸相距不到一尺。风溪冷见她粉面桃腮,樱唇微翘,不禁怦然心动,看得痴了。忽然,他听见花园中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正逐渐朝这边走来,起初他还道是紫云和赤霞两个丫头来收拾桌子,心想正好让她们扶易姑娘回房休息,也省得他再吩咐。直到那二人开口说话,他才知来人竟是是风木秋和“通背猿猴”韩光耀。风溪冷惊出了一身冷汗,心想他二哥是一板一眼的人,若是被他看见他不安心睡觉,却和一个姑娘通宵畅饮,铁定会被他念死。韩光耀又多嘴,十之仈jiǔ会将今晚的事传出去,此事一传十十传百,经悠悠之口的添油加醋以后,就算他和易姑娘明明什么事也没有,最后也会无中生有,弄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情急之下,他便抱着易琴心藏身到亭子边上的假山里。 刚藏好身,风木秋和韩光耀便已近了。韩光耀道:“咦?大晚上的,这里怎会有一桌酒菜?这可奇了!”风木秋道:“八成又是我那三弟搞的鬼!这家伙不务正业,成rì和一帮迂腐的酸秀才侃侃而谈,自命风流!”风木秋的话风溪冷躲在假山里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以为然:“成rì打打杀杀,便是正经事了?”韩光耀道:“人各有志么。令弟情愿做个闲云野鹤,二公子不正少了个绊脚石和心腹大患?这是好事,二公子应该高兴才是。”风木秋道:“哼!咱们言归正传,明rì之事,韩大侠准备得如何了?”韩光耀道:“万事俱备,管教风天静身败名裂,这辈子也别想翻身。到时候二公子只管等着当庄主吧!只不过事成之后,二公子许诺的事……”风木秋道:“你我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我若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还能亏待了你么!”韩光耀道:“能交到公子这般的朋友,韩某真是三生有幸。”风木秋脸sè一变:“韩光耀,你是什么人,风某心中有数,也配称是我的朋友!”韩光耀脸上挂不住,皮笑肉不笑,坚决予以回击道:“姓风的!你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又对兄长意图不轨,比老子更不是个东西,少在老子面前装清高!”风木秋五指闪电般地扣住了韩光耀的咽喉:“若不是有把柄落在你们手里,风某会跟你这等卑鄙小人合作?你记住,我们只是各取所需!”韩光耀心下羞愤交加,强作镇定道:“小人只是随口一说,二公子何必当真?打狗也要看主人,看在我家主人的面子上,二公子便饶小人一条狗命。”风木秋袍袖一挥道:“正因为看在你主人的面上,我才手下留情,否则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若再多话,格杀勿论!” “都说爹是走火入魔而死的,没想到是二哥下的毒手!这究竟是为什么!”风溪冷泪如雨下,他不敢相信父亲是二哥所杀,但是铁证如山,他不得不信!他现在只想大吼一声,发泄胸中的悲痛,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他得耐心等到他们离开,然后向大哥通风报信,请他和王伯伯等人清理门户! 在这xìng命攸关之际,易琴心翻了个身,两手勾住他的脖子,娇喘一声。声音虽则不大,但风木秋和韩光耀均是身经百战的好手,jǐng觉xìng不亚于一只野兽,一点风吹草动也逃不过他们的耳目。二人听到假山里有动静,旋即潜运内力,作好战斗的准备。韩光耀道:“是什么人!”风溪冷心念电转,山庄之中除了父亲之外,就属二哥的武功最高,单是风木秋一人他便应付不来,更何况还有一个韩光耀,虽然从刚刚的表现中可以推断此人武功比风木秋低很多,但是对付他却是绰绰有余的。毋庸置疑,和他们打是死路一条,唯今之计也只有逃跑才是上策。但身陷囹圄的不止是他,还有易姑娘。摆在他眼前的路有两条,一,他抛下易姑娘独自逃生,易姑娘必死无疑,但他还有一线生机,可以为父亲和她报仇雪恨;二,他带易姑娘一起逃命,结果毫无悬念,他和易姑娘都难逃一死,最后比翼双飞,父亲的沉冤也不得雪。综上所述,选择第一条路才是明智之举,可是父亲的大仇固然重要,但他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把易姑娘一个人抛下。 风木秋和韩光耀的脚步声逐渐逼近,危险迫在眉睫。风溪冷急中生智,展开折扇,咬破指尖,在扇面上写下一行字,然后将扇子放入易琴心的袖口里。这样的话,即便他不幸死于二哥和韩光耀之手,次rì她醒来之后看到了扇面上的内容,照样可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风溪冷将袍子脱下来为她披上,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心道:“别了,易姑娘。”将她放在地上,纵身向黑暗中一跃。韩光耀见假山后人影一闪,想也不想便提步追去。风溪冷心想着自己将他们引开的越远易姑娘便越是安全,所以一开始便使出浑身解数发足狂奔,怎奈他平常缺乏锻炼,到了关键时刻,即便是尽了全力,韩光耀还是在他身后紧随不舍。奔出四五十丈,风溪冷的前面已是一堵高墙,无路可逃。韩光耀大喜道:“看你还往哪逃!”左手一个勾拳,向风溪冷的背脊扫去。风溪冷踏上墙壁,蹬了三步以后已达极限,便向后翻腾一周半,从韩光耀头顶越过。韩光耀一击未中,就地一个扫堂腿,风溪冷向后一跃,韩光耀趁势使出他的看见本领“通背拳”。韩光耀“通背猿猴”的外号与他的毛发旺盛、长相酷似猿猴固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别人之所以会如此称呼他,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他的“通背拳”造诣不凡。风溪冷见韩光耀的双拳虎虎生风,不敢硬接,直到他一招使完,新招未续,正是他力量最弱之时,右掌平平一推,好像有气无力。韩光耀却识得这招“无风不起浪”是霁月山庄独门绝技“三十七手追风掌”中的第二十二手,是一招极厉害的杀招,平淡无奇的外表下暗藏三道劲力,一道比一道猛烈,就好比风平浪静海面下暗流涌动,百年来不知已有多少人被震死在这一招之下。韩光耀向后疾退,却还是没能全身而退,但风溪冷掌上的劲力也已泄去两道,二人掌拳相抵,韩光耀退开了几步,风溪冷也是踉跄一下,嘴角溢出了血丝。 当今世上,会这“三十七手追风掌”的只有三人而已,黑暗中虽然互相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但韩光耀见对方用了“无风不起浪”,武功又不如何的高,已知眼前的人是霁月山庄的三公子风溪冷。韩光耀目露凶光:“原来是三公子!”风溪冷冷冷道:“是我又怎样?”韩光耀道:“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风溪冷道:“听到或是没听到,其结果还不是一样?你们应该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吧!所以我听到与否,并不重要。”韩光耀道:“三公子的确是聪明人。既是聪明人,那便不用我多费唇舌了,你还不是韩某人的对手,就莫做无谓的挣扎,挣扎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风溪冷道:“你也未免太小瞧我霁月山庄了,风门子弟俱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纵有狼子野心的不孝之子,但岂有不战而降的懦夫!”韩光耀道:“黄毛小儿,大言不惭!那你我便手底下见真章吧!” “求之不得!”风溪冷翻掌抓去。韩光耀一招“大旗昭昭”,右拳紧握,掌心向内,自左而右,遍袭风溪冷前胸要害,风溪冷急忙缩手,贴着拳风斜身而过,不退反进,转到他身侧,掌击韩光耀的肋下。韩光耀冷冷道:“雕虫小技!”右手回肘,左手一划,风溪冷骤退一步,下巴差点没被他击得脱臼。韩光耀一个箭步,一记重拳挥出,风溪冷屈臂勉强挡下,身不由己地连退几步。韩光耀见他下盘失稳,一个扫堂腿将他踢倒,轻蔑地想道:“纨绔子弟终归是纨绔子弟,只有这一丁点能耐!”俯身去擒拿他。风溪冷猝然抱住他的手,双脚在他的脚踝上重重一踢,使得他双脚离地,然后对着他的肚皮又是一脚,韩光耀偌大的身躯便远远飞出去。韩光耀摔得不轻,勃然大怒。起身以后一把拎起蜷缩在地上的风溪冷,咬牙切齿道:“臭小子,我宰了你!”风木秋一只脚不知是如何踢到他的眉间的,道:“拿开你的脏手,风家人的生死还不由你说了算!”张夜书到了次rì清晨才知表妹失踪了。张邵安去易琴心的房间叫她吃饭,敲了大半天的门都没人回应,他便推门进去,门没上阀,她已经不见了!张夜书忙披衣起床,问张邵安:“表妹会不会上茅房了?”周晋也被张邵安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衣裳不整地跑出来。张邵安道:“原本老奴也是这么想的,但老奴已在表小姐房中候了半个时辰,仍不见她回来!”他急得近乎抓狂,道:“老奴罪该万死!少爷让我保护表小姐的周全,我倒好,竟把人都给弄丢了!”张夜书道:“表妹一向自作主张,这不是你的错,你无须自责。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把表姐找回。”周晋道:“安叔,昨夜可有什么可疑之人出入这里?”张邵安道:“周公子这一说老奴倒想起来了。除了几个送茶水和饭菜的小厮和丫鬟,昨夜戌时前后,还有一个仈jiǔ岁大的小丫头进来过,老奴只道是派来打扫院落的丫鬟,所以未曾留意。现在想起,真是大意了,表小姐的失踪或与她有关系!”张夜书道:“安叔和我分头在庄园中寻找表姐的下落,靖北则去打探那丫鬟的来历。不论结果如何,一个时辰后都回到这里会合!” 张夜书寻了大半个山庄,仍是一无所获。眼看已快到一个时辰,正yù回去同周晋他们会合,却见两名老者带领四名劲装大汉,行sè匆匆地由长廊那头走来。这两名老者,一人着黄袍,慈眉善目,另一人着灰袍,不怒自威,他们须发皆白,脸却如童子般白嫩光滑,据传武林中有一门叫“天罡神功”的武功,可使修炼之人延年益寿、青chūn永驻。张夜书一直以来都当这传闻是无稽之谈,今rì一见,这传闻倒也不是空穴来风。这两人的武功登峰造极,但霁月山庄里武功最高的就是已经亡故的风不破了,那么这二人便不是霁月山庄的人,那他们又为何会出现在霁月山庄,而且显得神神秘秘?张夜书大感疑惑,便悄悄地尾随着他们。那二人的武功太高,张夜书生怕靠得太近被他们察觉,只敢远远地跟着,确保不会跟丢。 未几,几人进了一座别院。张夜书攀上一株大树,隐蔽在枝叶中。别院zhōng yāng矗立着一座三层楼的八角阁楼,那些人的目的地正是那栋阁楼。走到楼下,黄袍老者低头吩咐一声,四名大汉立时分散开来,分别守住四方,黄袍老者随即掏出一串钥匙开门进去了。 张夜书溜下树,以建筑物、树木做掩护,逐渐向那阁楼靠拢。然而阁楼方圆十丈以内空无一物,四面又有专人把守,这些人均非庸手,又首尾相应,四人中任何一人发出一点声响,另外三人马上就会惊觉。相隔十丈、在没有一点障碍物掩护的情况下,要在一个人反应之前制住他,从而不惊动另外三个人和楼内的老者,谈何容易!他换了几个角度,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进攻点。 不想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东面的看守四下看了一眼,忽然抱着梁柱飞快地爬到顶端,双臂抱住梁柱,双腿伸直,缓缓升至屋檐上,用脚掌勾住,接着放开手倒挂在屋檐上,最后躬身抓住屋檐,翻身上了二楼,全程未曾发出半点声息!之后他又故技重施,顺利地爬上了三楼。矮身贴在窗子上,用沾了唾沫的指尖戳破窗纸,窥探着楼内的动静。 张夜书心说机不可失!他绕到楼阁的东面,解下背上的长琴,束紧袖口和下摆,只见人影一闪,便已奔至阁楼之下。他斜身一跃,足尖在一、二楼的飞檐上分别轻轻一点,便飘然落在顶楼的重檐上。那大汉微觉有异,回头一看,眼前空空如也,并无异状,哪里知道电光火石之间,已有人从他身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掠上楼去;他只道是自己疑神疑鬼了,透过窗洞继窥探楼中的动静。 张夜书先跃到北面的屋顶上,这才蹲下来,右手拇指和中指夹住一片琉璃瓦一齐发力,抽下一块瓦片来。向下看去,阁楼内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红线,红线之上则挂着无数铃铛,地上有数以万计的蚊虫、蜘蛛的尸体,由此足可见这些红线皆是浸过剧毒的,皮肤沾上一点,恐怕大罗金仙都无力回天。此地的戒备如此森严,也不知藏有何种机要之物。 两名老者此时刚行至三楼,黄袍老者在那串钥匙中捡出一把插到墙上的一个钥匙孔里,逆向转三周,正向转两周,再逆向转了七周,楼中轰隆巨响,成千上万的红线缓缓上升至横梁之上。张夜书距两名老者不远,阁楼内的情形瞧得清清楚楚,黄袍老者手里的那串钥匙足有十几二十把,应该是开启一楼和二楼的机关用的,每一把看起来都别无二致,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恐怕除了那老者,谁也端详不出其异样之处。而插错了孔的结果可想而知,机关启动,瞬间便会夺去入侵者的生命。房间正中供奉着一尊金身的观世音,两名老者走到供桌前,这上面亦有两个钥匙孔,两人各从所持的钥匙里捡出一把插进去,那佛像张开了嘴,吐出一只殷红sè的锦盒。他们见了锦盒,都露出恭敬的神sè,灰袍老者两只手捧起锦盒,然后二人重启机关,一齐退了出去。 那偷窥的大汉连忙爬下楼,装作寸步不离职守的样子。张夜书为保险起见,则伏在楼顶,等他们都离开以后才下楼。他回到厢房,易琴心已经回来了,而周晋和张邵安也都先他一步回到小院。 张夜书扫了易琴心一眼,道:“你还知道回来!昨天晚上去哪快活了?”易琴心看得出他是真的生气了,低声道:“和风溪冷在花园喝酒。”张夜书道:“风溪冷是什么人?”易琴心不敢说。周晋道:“是风家老三。我打探过了,安叔说那丫鬟名叫紫玉,是风老三的房里的丫头,那丫头蛮刁钻古怪的,我费了许多唇舌才从她口中套出姑娘是被风老三请去喝酒了,至于姑娘为何彻夜未归、之后发生了何事她一问三不知。我就让她带我去那花园看看,姑娘还在假山洞中呼呼大睡呢。”张夜书道:“他没对你做怎么吧?”易琴心道:“没有,我很好。”张夜书道:“你不知人家是好是歹,不与我们说一声便随随便便跟人出去,胆子也太大了!这次幸亏三公子是个正派之人,若遇上的是个心术不正的yín邪,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跟舅舅交代!”易琴心道:“我知错了还不行……表哥你快去救救风溪冷吧!”张夜书道:“他怎么了?”易琴心道:“他失踪了!” 周晋道:“这把扇子是从姑娘袖子里掉出来的,你且看看。”张夜书接过扇子,扇面的一面题着一首王摩诘的《渭城曲》,用行书写成,另一面画着一幅山水画,画上写着两行略显潦草的血字:请姑娘尽快转告我大哥,杀爹爹者二哥也。 周晋道:“我调查过了,扇子确实是风老三的。我想是不外乎是风老三听到了风木秋弑父的事以后被风木秋发现了,现在风老三不是被软禁了,便是被杀害了。依我看来,风木秋若真连自己的父亲都下得了毒手,对他的兄弟也不会手软,风老三是凶多吉少啊!总之风老三失踪之事,风木秋难辞其咎。”张夜书道:“我们将扇子交给大公子,让他定夺。别多管闲事。”周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风老庄主的真实死因还有风老三离奇失踪,我们虽不可坐视不管,但此事事关重大,况且是他们风家的家是,外人尽量不宜插手;更重要的是,风老三生死未卜,我们没有人证。贸然揭发他,非但不能让案情水落石出,还可能被他反咬一口,说我们栽赃陷害,引起天怒人怨。”易琴心道:“那风溪冷呢,你们难道不管他了?”周晋道:“当然要管!你能活着见到今早的太阳,他可是功不可没,我们不能以怨报德啊。”张夜书道:“我们分头行事。靖北你和表妹把扇子送去给大公子,三公子的下落就包在我和安叔的身上。”霁月山庄作为湖广首屈一指的武林世家,每一次易主都牵动着许多人的命运。出于祝贺、巴结、凑热闹等等不同的目的,此次前来霁月山庄观礼的人不下七八百人。一大清早,练武场便已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巳时刚过,风天静身着宽大、肃穆的礼服,祭拜过风家的列祖列宗,由少夫人陪同,在群豪的千呼万唤之中登上练武场zhōng yāng的比武台。风天静道:“诸位大驾光临,敝庄招呼不周,万分惭愧。待这里的事了了,请诸位务必赏脸,入庄喝杯水酒。”群豪道:“大公子客气了!” 便在此时,一黄一灰两个身影从山庄的高墙之后飞出,仿佛两只雄鹰从群豪的头上掠过,飘然落到台上。众人定眼一看,来人是两个老者,一个着黄袍,一个穿灰袍,那黄袍老者手中还拎着个人。万正辛见了他们二位,双膝跪地,道:“小侄万正辛,参见二位师叔。”风天静夫妇似乎并不意外,道:“侄孙(孙媳)给叔公请安。” 群豪尽皆大吃一惊,相传风苍浪、风苍古二老在最后一次正邪之战中便与魔教长老雷严同归于尽。当年的目击者言之凿凿,他们若真的死了,眼前活生生的两个人又是谁?看来江湖传言多半是子虚乌有,不可轻信。 灰袍老者沉着脸不语。黄袍老者点了点头,捻须笑道:“你们都起来吧。正辛师侄啊,咱们有四十一年零三个月不见了吧?你师父可好?”都说风苍浪喜怒不形于sè,风苍古笑口常开,这黄袍老者自然就是风苍古了,而灰袍老者则是他孪生的兄长风苍浪。万正辛黯然道:“师父他老人家去世已有十六载了。”风苍古已是耄耋之年,对生死已看得很开,听到师兄的死讯,并不如何伤感,淡然道:“师兄病魔缠身,师父在世时说他活不过六十。算起来他过世时也七十有二,人生七十古来稀,也不算短命了。那目下是正清小娃娃执掌本门咯?”群豪听他如此称呼“玉真子”欧正清,一想起老欧不苟言笑的模样,便觉好笑。万正辛尴尬道:“正是。”风苍古挤眉弄眼道:“这小子与师兄一个德xìng,清规戒律一大堆,本门弟子应该没少受罪。”万正辛道:“师兄他对门下弟子苛刻,也是为他们着想。”风苍古道:“你不必为他说话,我也没说他做得不好,只是这样教出来的弟子听话固然听话,不会四处惹是生非,却都是因循守旧的木头,成不了大器。你和正清小娃娃不一样,老夫对你很是满意。” 风苍古说着将手中所提之人掷之于地,又补了一脚才道:“这后生鬼鬼祟祟地潜入山庄禁地,必是图谋不轨。被我二人撞破之后还yù行凶伤人,幸好我们两个老头宝刀未老,就顺手小小惩戒了他一番。”那人被他踢得滚了半周,仰面朝上,已被打得面目全非,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这就是他口中的“小小”惩戒。人群中突然有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那人身上。群豪见是“玉面三郎”况枫,那么躺在地上的人应该就是和他形影不离的师弟“黑大王”包大受了。这二人多行不义,在场的群豪大多对他们深痛恶绝,见包大受伤成这样,都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包大受四肢的骨骼都已被风苍古以“鹰爪功”之力寸寸捏断,软如烂泥,纵然侥幸不死,恐怕也只能在床榻上虚度此生了。况枫肝肠寸断,心说风苍古好狠的心、好辣的手!他的师弟只是想趁这会儿人们都在练武场,山庄内防御空虚,进入禁地顺手摸点好处出来,罪不至死,竟被这老匹夫打得半死不活,连死都不如!但这两人武功深不可测,他实在招惹不起,当下把风家的历代祖宗都问候个遍,吭也不敢吭一声,负起包大受狼狈离去。 风苍浪沉声道:“那一场大战之后我兄弟二人心灰意懒,归隐山林,久不过问俗事,若非不破侄儿一再求我们代为保管历代庄主的信物,我们断不会再在红尘俗世中抛头露面。既然正辛侄儿在此,我便将信物转交于你,这里便由你来主持好了。”万正辛受宠若惊:“小侄何德何能,何敢……”风苍古打断他的话道:“你武功是没多大长进,但品xìng我们还是信得过的。你推三阻四,是不是看不起我们?”万正辛不安道:“小侄不敢!”“那就好。”风苍浪掌上托着一只锦盒,大拇指一捺,那锦盒挟着一股劲风飞出。万正辛双掌齐出,朝飞来的锦盒隔空连打二三十掌,使得锦盒的来势大为减慢,将锦盒一把抓在手里。 群豪大惊,惊的是万正辛已将掌法练到隔空打物的境界;更吃惊的是,风苍浪随手的一招,以万正辛的修为还要耗费这么多的功夫方能破解。 风苍浪道:“很好,也不辱没了我衡山派。”两人一个筋斗,从众人头顶掠过,一壁向山门方向去了。 管家风抟和万正辛道:“万先生,吉时已到。”万正辛点点头,走到比武台上。打开锦盒,里边是一枚黄金戒指,上边镂刻着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万正辛朝南拜了三拜,两手高举戒指道:“风天静听令!现赐你霁月山庄世代相传的信物,你接过信物之时,便是一庄之主,自此以后,与本庄荣辱与共。务须三省吾身,扶危济困,匡扶正义,不得争强斗狠,残害良善,为非作歹,如若不然,我将假霁月山庄的历代祖师之命严惩不贷!” 风天静跪在他生前道:“风天静谨遵祖训!”双手高举过肩,正要接那戒指,韩光耀道:“且慢,为了山庄的百年基业着想,大公子不能胜任庄主之位!”高柏素与韩光耀不睦,道:“韩大侠管得也忒宽了吧,天静作不作得庄主也是你说了算的?”韩光耀道:“当然不是我韩某人说了算,除了已故的老庄主,谁的话也做不得准。所以大公子当立不当立,还得看是非公论!”高柏道:“好,我们就说是非公论。天静是二哥的长子,二哥过世了,天静接任庄主之位是天经地义!我知道你和木秋走得近,希望他能当上庄主,但废长立幼,天理难容,你别白rì做梦了!”韩光耀道:“高柏!好端端的你扯出二公子来是什么意思!韩某人行得正,坐得端,自谓这一生问心无愧。我和二公子是有交情,但韩某人做事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我之所以反对让大公子作庄主,是有充分的理由的。大公子私底下的所作所为,严重损害了山庄的利益,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 高威是条直爽的汉子,气得怒发冲冠:“你放屁!大公子严于律己,怎会做出有损山庄的事来?”韩光耀道:“哼!这可说不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带上人来!”“是!老爷!”韩光耀的手下应声护着一名中年胖子走上台来。众人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韩光耀问:“你叫什么名字?又是什么人?”胖子道:“小的名叫温传庭,又叫梁兴。”韩光耀道:“一派胡言!一个人怎可能有两个名字?”胖子道:“天地良心,小人说的都是实话啊!温传庭是小人的本名,是常德一家教坊的厨子,但梁府偶尔也会雇佣我们教坊里的所有人假扮他们府中的仆役,小人假扮的是一个叫梁兴的厨子。”韩光耀道:“他们为何要雇你们假扮他府里的仆役?”温传庭道:“这小人哪里知道!梁老爷、梁夫人和梁公子一家三口都是神神秘秘的,从不与外人往来,梁府平rì里都是大门紧闭。他们只有梁小姐回娘家省亲的时候才会请我们过去,大概是充门面吧……可又不大像,他们出手那么阔绰,明明就富得流油啊!只要有钱赚,我们管那么多干嘛!”韩光耀:“好了,你们带他下去。多给他十两赏银。”温传庭笑逐颜开:“多谢老爷!” 众人多少已经明白韩光耀的意思了,他现在将矛头直指大少nǎinǎi梁懿! 韩光耀道:“诸位英雄也都听见了。一个大户人家,平时谨守门户,从不与人来往,而且连一个使唤的丫鬟和小厮都没有,不是很奇怪么?于是我派人潜入梁府探查虚实,发现那里根本就是一座空城,什么‘梁老爷’、‘梁夫人’还有‘梁少爷’统统都不在。后来经我查实,这三个人、包括大少nǎinǎi的身份也是假的。他们都效命于一个叫‘逍遥楼’的神秘组织。梁府只是他们的一个秘密据点。大少nǎinǎi嫁入霁月山庄,是一场蓄谋已久、计划周祥的骗局!” 群豪问道:“‘逍遥岛’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倒是说清楚啊!” 韩光耀道:“诸位英雄对‘逍遥岛’知之甚少,但有个地方大家都应该耳熟能详,你们当中的一些人或许还去过,这个地方就是‘陶朱阁’。但诸位有所不知的是,‘逍遥楼’和‘陶朱阁’一样,都是直属于一个叫‘蓬莱’的组织的两个规模最大的机构!” “陶朱阁”里有几分钱一大碗的街边小吃,也有上千两十来桌的宫中大宴;有昨夜达官贵人的书房里丢的古帖名画,也有古代皇陵大墓里盗的奇珍异宝;有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也有娇艳yù滴的二八少女;有杀人越货的恶毒计谋,也有赏心悦目的高雅歌舞。在这里,只要你有钱,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买不到的。这是个号称无所不能的交易所,一个令无数人心驰神往的人间仙境。 韩光耀又道:“‘陶朱阁’近乎是一个神话,但它毕竟还不是神话,因为在这里你至少买不到武功秘籍。而‘逍遥楼’与‘陶朱阁’则截然相反,它其他的买卖都不做,专做倒卖武功秘籍的勾当。若是你的武功被仇家得到,结果如何,诸位不用想也清楚。这还没什么,一些高深的武功一旦落入心术不正的恶人之手,轻则为害一方,重则引起一场武林浩劫,其后果才是不堪设想的。” 风抟质疑道:“韩大侠,老朽只是个下人,原不该多嘴。大少nǎinǎi过门十三载,敬老爱幼,事必躬亲,深受爱戴。常言道,捉贼捉赃,单凭你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你说大少nǎinǎi是什么‘渔人’,就举出确凿的证据来!如不能够,便请韩大侠下山去,我们山庄不欢迎你!”高柏道:“还是抟老哥水平高,说起话来一针见血。韩光耀,你有证据便拿出来,没有的话便赶紧的滚蛋,别在这里放你的狗屁!” 韩光耀道:“但凡‘逍遥楼’的人,左边的肩头上都有一个三叉戟的纹身,即便用药水强行祛除,也会留下一块疤痕。诸位若是认为韩某冤枉了大少nǎinǎi,不妨就请出几位女英雄和大少nǎinǎi一同入内堂脱衣检验。世上不会有这种巧合,大少nǎinǎi的肩头偏偏就有一个疤痕。” 风抟道:“真是岂有此理!大少nǎinǎi千金之躯,岂能随随便便让人看!” 梁懿道:“抟叔,我知道你心疼我,但你不必与他再作争执,因为我确实是‘逍遥楼’的人!韩大侠煞费苦心,等的就是我这句话吧?”韩光耀被她一看,竟有些不知所措。梁懿道:“对不起相公,骗了你这么多年。不过你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至于连累你的。”风天静无任何反应,似乎此事与他无关。韩光耀道:“只怕你已经连累他了。绿柳,你家公子都让你做了什么。”梁懿身旁的一个丫鬟畏首畏尾,直拿余光去瞟风天静。韩光耀道:“你不必害怕,有在场的英雄给你主持公道,你家公子不会对你怎样。” 绿柳道:“奴婢绿柳,是大少nǎinǎi的贴身侍女。大概是七八年前的一个晚上,那天正好是夫人的生辰,庄里又摆酒又唱戏,好不热闹。奴婢和紫烟她们酒喝多了,半夜起来……看见大少nǎinǎi悄无声息的从屋顶落下,手上拿本书。奴婢很奇怪,大少nǎinǎi是诗书世家的小姐,怎么会武功?而且大半夜不睡觉,跑到屋顶上做什么?奴婢想那本书一定有古怪。于是第二天就趁大少nǎinǎi不在屋里,装作打扫房间,细细寻找,最后在大少nǎinǎi的梳妆匣里发现一个暗格。奴婢每天清晨给大少nǎinǎi梳妆,这梳妆匣我看了好几年,直到那时才知匣子里竟另有玄机。暗格里有两本册子,不是寻常的经史子集,而是两本拳谱。奴婢心里害怕,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给公子。公子非但不闻不问,还嘱咐奴婢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万不能透露给第三人知道。” 知道了夫君一直在默默地守护自己,梁懿立时便无力再逞强,露出女子柔弱的一面,眼泪扑簌就下来了:“相公,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风天静捧起她的手,含笑道:“成亲之后我就发现你不大对劲,便偷偷去了一趟常德,那时便已摸清你的底细了。你的家人都在那些人的手里,你偷东西,也是身不由己。这个庄主不当也罢。二弟,我知道你想当这个庄主,今后山庄就拜托给你了。” 风木秋道:“你这算是施舍?”风天静道:“不。落到今rì这个地步,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才疏学浅,不堪大任,本也无意当这庄主,只是欧大侠和几位叔伯一再要求,不得已才答应下。你魄力和武功都胜过我,让你执掌山庄,山庄必将更胜往昔,名扬四海。我只求你一件事,别难为我的夫人。她虽盗去不少,但都是拓本,原本还保存在山庄里,而且‘追风掌’和‘淳阳功’无一外泄,影响不了山庄的大局。只要你答应,我们俩就远走高飞,从此隐遁山林,再不踏足翠云峰半步。” 万正辛道:“这可开不得玩笑,天静你可是确实想清楚了?”风天静道:“侄儿现在的头脑清醒异常。侄儿去意已决,叔叔、伯伯们就不必再劝了。” 风木秋哈哈大笑:“大哥。你知情不报,包庇窃贼,同样触犯了族规,理应自缚双手,等候发落。还敢大言不惭,以庄主之位为筹码,跟我讨价还价,你也太天真了吧。今儿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庄主之位是我的,她的命也是我的!你休想带走!弓箭手准备!”说罢,两扇石门轰隆落下,练武场四周的高墙上突然冒出四五十个人来,各执强弓利箭,箭在弦上,对准人群。湘西自古以来便民风彪悍,盛产土匪山贼,那些成群结队、占山为王的姑且不论,就是看上去老实巴交的百姓,平常也会三五成群,劫杀过路商旅,补贴家用。这是当地的传统,也不足为奇。为了防备这些盗贼侵入,霁月山庄的院墙和城墙修的也没什么两样,城墙上也有箭楼,派有专人巡哨。如此高墙,不是身怀绝顶轻功的绝上不去,再者几十张劲弓也不是吃素的,几十支箭齐发,纵有三头六臂,也没法抵挡。群豪都有一种羊入虎口的感觉,后悔来此。纵有替风天静感到不平的,想说句公道话,一想到自身尚且难保,也都敢怒不敢言。 高柏暴跳如雷,呵斥一声,声若奔雷:“你别太过分了!天静低三下气向你求情,屈辱已极。他再怎么说都是你一母同胞,你不拂照下也就罢了,却得寸进尺、咄咄逼人!”风木秋道:“我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人。这样吧大哥,只要你恭恭敬敬向我磕三个响头,我便放你们夫妻双双下山。”梁懿突然从护卫手里抢过长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含泪道:“相公不要!男儿膝下有黄金,宁可我一死以谢风家的列祖列宗,也不能让你受此奇耻大辱。”她话才落音,万正辛猝然伸指一弹,将长刀弹得冲天飞起,落在台下。人群哄然散开,免得被刀扎死。万正辛练的是至刚至烈的武功,不能生育,为免耽误了人家姑娘,一生未娶,他和风天静甚是投缘,视他如同己出,固然不愿他受人折辱,但人命关天,梁懿的一条命总比风天静的一跪重要,何况风天静下跪磕头,并不是自己委曲求全,而是为了救妻子的xìng命,也不如何的丢脸。万正辛还有一层顾虑,那就是风天静的病情每况愈下,这时候再受丧妻之痛,难保不会一病不起。他和风天静情同父子,做父亲的心理,必然期望自己的孩子能出人头地,但只要孩子能平平安安地活着,他们便已了无牵挂了。风天静望了万正辛一样,感谢他能理解,就要给风木秋跪下。 周晋和易琴心到练武场时,风苍浪、风苍古才离开,大典已经开始,来不及将风溪冷留下的折扇交给若是风木秋肯,只好在台下静观其变,等张夜书的消息。若是风木秋肯接受风天静提出的要求,放他们夫妻离去,他还可以忍耐,这时见他这般过分,怒上心头,便什么也顾不上了。当下大喝一声且慢,挤开人群,本想像个高手一般纵身跃上台去,来到比武台下,才发现还挺高的,他恐一下子上不去,反倒丢人现眼,便从台阶上去。 韩光耀看他脚步沉重,武功不济,便先存了轻视之心,道:“你是谁?竟敢多管闲事!”周晋道:“先别问我是谁。二公子,正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和大公子是亲兄弟,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何苦要对他苦苦相逼呢?我也不是个爱多管闲事、引火烧身的人,只要二公子顾念兄弟之情,给大公子夫妇一个方便,我便不再干预此事。”风木秋道:“周兄,这是风某的家事,须不得外人插手。我敬你是少年英才,死了可惜,趁我未动杀念,快快走开,今后我们还是朋友。”周晋道:“二公子既然如此决绝,定不肯网开一面,那我便没法发袖手旁观了。”风木秋道:“我视为座上贵宾,以礼相待,没想到你执意与我做对。也罢,你有什么高强的手段,只管使出来,让风某开开眼。” 周晋探入衣袖之中,悠然抽出一把折扇来。群豪见了,均有拨开云雾见青天之感。一个人若是将内功练绝高的境界,能聚气成刃、飞叶伤人,所以不在乎用什么武器,向来能用折扇做兵刃的,武功都不容小觑,难怪此人胆子这么大,敢和风木秋叫板。连韩光耀都误以为他是深藏不露的好手,是自己眼拙,低估他了。 岂料周晋丝毫没有和风木秋一决雌雄的意思,而是将折扇呈给管家风抟寓目:“老丈可识得此物?”风抟只一眼便答道:“若是老朽没看错,这应该是三少爷的随身之物,何以会在公子手上?”周晋微微一笑,展开扇面:“那依老丈看来,这些字是否为三……三公子所书?”风抟见了那两行血字,大惊失sè,定了定神才道:“三少爷对黄鲁直的字情有独钟,经过经年累月的练习,已颇具黄先生之神韵,并且另辟蹊径,别具一格,当今之世恐怕很难再有第二个人能写出这样的字来。是三公子写的没错。”周晋道:“多谢老丈。另外可否烦老丈再从庄内传唤几人来辨识一下?”风抟道:“这个自然。”风抟命人随意从庄内各处传几个小厮、丫鬟来,他们的回答均与风抟无二。 周晋道:“诸位请看。”前排群豪见了,说给后面的人听,消息传开,练武场上登时沸腾开来,一片哗然。周晋道:“适才经过在下的验证,已可以判断,这两行字确是三公子所写。我想三公子不会无缘无故地诬陷自己的兄长,其中也未必没有误会和隐情,只是眼下,二公子确有弑父之嫌。依在下的愚见,兹事体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必须推举几个大公无私、德高望重之人彻查此事。二公子是当事人,避嫌起见,不宜参与其中,最好是在庄内静养,等待案子告破。”韩光耀道:“什么‘静养’,分明就是软禁!你凭一把扇子、几个字,就想定我们的罪,如意算盘打得也太好了。我们又如何断定这些字不是你强迫三公子写的,用以诬陷二公子的。除非你能请出三公子来,和我们当场对质,一辨真假。”见他如此自信,周晋肯定风溪冷是被他们掳走的,他此时是生是死,全看天意,但愿老天还未被猪油蒙了眼,他还没死。周晋道:“我也没说二公子一定就杀了风老庄主。但是在找到三公子、案情尚未水落石出之前,他终究摆脱不了嫌疑。不让他乱跑,也是为了他着想。” 韩光耀被抢白一顿,好没脸面,于是怒道:“小子大胆,竟敢在此胡言乱语!”恶向胆边生,劈手便来拿周晋。高柏低吼一声,犹如虎啸猿啼,横腿向韩光耀扫去。韩光耀虽不曾和高柏交手,但距他的了解,高柏的实力与自己大约在伯仲之间。他这一拳志在必得,不肯中途撒手,心说即便分心去迎战,应该也不妨事,便变掌为拳,双拳齐出,一手护体,一手仍猛攻向周晋。谁知一触及高柏的手掌,胸中的气血便如壶中滚水,翻涌不息,身体生生向后滑了一尺。韩光耀满脸通红,一半是因为气血未宁,一半是因为羞愤交加。 高柏抢到周晋身前,防韩光耀还想动手打人,道:“好啊韩光耀,你门下弟子几十双眼睛都在看呢,枉你为人师表,口说不成,便要动手,偷袭一个不会武功的后生。传言出去,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风木秋道:“韩大侠不必与他们多费口舌,他们无非是想拖延时间。你和他们纠缠不休,反而正中了他们的下怀。”一把抓住韩光耀的肩头,袖中shè出一只飞爪,抓住墙上的一根旗杆,飞身上了高墙。他接着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与诸位并无仇怨,实犯不着刀兵相见,诸位若肯看在风某的薄面上让开一边,大家还是朋友。”群豪听了,一个个都施展轻功,争先恐后地退到墙根之下,和比武台保持距离。差点没踩死人。比武台上下就剩下二十来个人,除了风抟和几个忠心护主的家仆之外,便是周晋、易琴心、万正辛、高柏、铜啸北、云家兄弟和一些风天静的至交好友。 风木秋见云麟没走,凄然道:“其他人也就罢了,你我是八拜之交,为何连你也要和我做对?”云麟道:“正因为是八拜之交,我才不能眼睁睁地看你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而不加阻拦。苦海无边,一步不慎,便越陷越深,永无回头之rì了。你听兄弟一句劝,别执迷不悟了,就此罢手了吧。”风木秋连说三个好,道:“这是你逼我的。你不顾念兄弟的恩义,我却不能不念故人之情。你死之后,你的妻儿、老父我会代为照看的。” 云麒还想再劝,周晋道:“云兄没听过忠言逆耳么?他现在已经入魔,又chūn风得意,脑子里都是浆糊,哪听得进逆耳之言?你再劝他,非但于事无补,还会将他彻底激怒,变得更加狂暴。那样我们会死得更快的。” 风天静道:“我和夫人区区两条贱命,况又犯了族规,是待罪之身,死不足惜。你们如此待我,我风天静感激不尽,衔环结草已是难报,实在不必再搭上这许多xìng命。趁现在二弟还未动手,都赶紧走吧。”他扑通一声跪下,道:“二弟,我这就给你磕头,求你放了他们。”风溪冷道:“到现在才想到求饶,为时晚矣。”万正辛和高柏一人一只手,将风天静扶起。万正辛道:“贤侄不要猥自枉屈,向他求情。风木秋一心置你和懿儿于死地,你就是磕到头破血流也无济于事,让你磕头也不过是个幌子,借以羞辱你一番,让你死得更加难堪罢了。”高柏道:“对!大丈夫顶天立地,何惧一死!大不了跟他拼个你死我亡!” 万正辛让周晋还有易琴心两人站在中间,其他人便围成两个圈,站在外面。风木秋显得很不耐烦,缓缓抬起右手,只要他把手一招,那几十个蓄势待发的弓箭手立时便会放箭,他们这些人当中必有死伤。不出几个回合,恐怕已没几个人还活着。 便在风木秋已决定要大开杀戒之时,一白一灰两个人影从外边跃上高墙,快如闪电。那灰影手擎一把重剑,直奔风天静而去,重剑舞动,呼呼作响,风木秋猝不及防,慌了手脚,只一合便给那人逼落下墙头,万正辛三兄弟见机,迅速占领三个角将分木秋困在当中。那白衣人一眨眼从墙头的一端奔到石门顶,所到之处,弓箭手接二连三地倒下,随即启动铁闸,打开石门。周晋如释重负,心说张夜书和张邵安总算来的及时,否则他的一条小命便交待在这儿了。 石门升起之后,风溪冷当先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名头戴风帽,身披素sè斗篷的人,手牵着一个仈jiǔ岁大、头上一点朱砂的男孩。那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目,但五指细白如同葱根,显然是一名女子。群豪见是三公子到了,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易琴心跑到风溪冷跟前,微微气喘道:“你还活着,可太好啦!周晋那张乌鸦嘴说你凶多吉少,把我吓得半死。”风溪冷道:“姑娘真的为在下担忧?”易琴心眼泛泪花:“你为了我甘冒奇险。你若是死了,我心里真的不知如何是好。幸好你没事,我也不必再提心吊胆的了。”说话间,她又破涕为笑了。风溪冷心中暖暖的,有她这番话,就是为她赴汤蹈火,他也义无反顾。易琴心弓着身,在那小男孩的脸上轻轻捏了把,问道:“这小男孩是谁啊?长得白白胖胖,好可爱。”那小男孩被她捏了一把,匆忙躲到穿斗篷的女子身后,偏着头,露出半张脸,两颗乌黑的眼珠子不住地打量着她,似乎想亲近她,又有些胆怯。风溪冷道:“这是我的侄儿。他从未见过外人,所以有些认生。”易琴心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我长得凶神恶煞,所以他见了我就害怕呢。”风溪冷道:“怎么会呢,姑娘……”他摸着头,只是憨笑。易琴心道:“我脸上画着一只王八么,有什么好笑的?” 那小男孩见了风木秋,突然向他奔去,口中喊着爹爹。高柏犹豫一下,便没阻挡,放小他进去。风木秋一把将他抱起,目中尽是慈爱,笑着道:“诩儿乖。” 众人都抓耳挠腮,大惑不解,风木秋的妻室顾君兰过世多年,并未留下一男半女,他又未曾续弦,哪里来的孩儿?莫非是那披着斗篷的女子是风木秋偷娶的小妾? 就在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穿斗篷的女子身上之时,她也摘下了风帽。只见她鹅蛋脸,凤目薄唇,不施粉黛,眼角虽已有皱纹,鬓边也有几缕白发,然而仍掩不住她绝代的风华。不说在场的男子无不为她的容貌动容,就是同为女子的易琴心,也由衷地赞叹一声好美!更有些自以为容貌姣好的妒妇,已打心底痛恨造物者的不公。 山庄的老人都已认出,这人便是“去世”已近十二年的二少nǎinǎi。十多年来,她的容貌并无多大变化,只是更加憔悴了。 风天静的脸sè更加苍白:“弟妹,你还活着?”顾君兰泪如雨下。她明明就好端端的在他眼前,难道还是死的?风天静问得奇怪,所以顾君兰的答也非他所问:“大哥,别来无恙?”风天静剧烈地咳嗽,他没有回答,却已足以回答一切。 风木秋道:“你答应过我,你不该出现在这里。”顾君兰道:“我何曾愿意,可是……”风木秋指着风溪冷等人道:“是他们强迫你的对不对?”顾君兰道:“不是的相公!没人强迫我。是我自己忍不住……忍不住想要再看看他。看他有无变化、是否过得好。”风木秋闭目无言,却可见他额间青筋根根暴起,不停抽搐。周晋将张夜书拉到一旁,道:“你如何找到风老三的,还外带个大美人回来?”张夜书只得将原委大略说了一遍。原来他们四人一分开,张夜书便让张邵安在山庄的后山最偏僻之处搜索,自己则直奔风木秋的住所。待打听到风木秋喜静,平时没他的吩咐谁也不许踏入他的住的那座别院一步之时,张夜书便笃定风木秋的住所里有问题。因为风木秋不许外人进入别院,倒给张夜书省了许多麻烦,可以在别院里随意行走。 风木秋的主卧虽然打扫得一尘不染,然陈木之味浓重,似乎长久无人居住。张夜书四下探查了一番,发觉靠在墙角的一只橱柜的柜脚与其他家具比起来磨损得更厉害,很显然是经常被搬动造成的。于是将橱柜移到一旁,耳贴着墙壁用指节敲了敲,壁内的回音虽然细若游丝,却逃不出他的耳朵,由此可以判断,这里有一道暗门。只是控制暗门关闭的机关在哪儿还未可知,但可以肯定,那机关决不会离暗门太远,否则工程量太大,仅凭风木秋一人之力每个一年半载绝难完工。 他自小专研机括之术,能看到一般人极易忽视的细枝末节,所以不多时,便寻到了暗门的机关,就是门槛前的一块青石砖。能想到将机关设在如此显眼却又不引人注目之处,风木秋倒也非泛泛之辈。张夜书手掌贴住青砖,运力一摁,青砖缓缓沉下,那面墙壁上随之现出一道暗门。他从烛台上取了支蜡烛,用火折子点燃,弓身进了暗门。后来见通道之内无一岔道,用手摸着行走也是一样,便熄了烛火,万一通道内暗藏敌人,他擎着一根蜡烛,无异于一个任人宰割的活靶子。他脚程很快,约摸走了一盏茶功夫,便已快到山脚。密道里忽然出现了个岔道,左手边的密道里还有火光。他悄悄跟去,便发现了戴着手铐、脚镣的风溪冷以及风木秋的“亡妻”顾君兰。 说到风溪冷,他自被风木秋抓到之后,便被点了睡穴,昏昏沉沉地送到密道里的一间石室里囚禁起来。等一觉醒来,石室里伸手不见五指,他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且手脚被缚,逃也逃不了。顾君兰近rì见丈夫举止反常,过来查探,便发现了他被锁在石室里。那手铐、脚镣名为“蛟龙缚”,是山庄的一件宝贝,专为对付高手而打造的,锁链粗如儿臂,用百炼jīng钢铸成,纵有千钧之力也休想挣断它,何况他们一个是文弱书生,一个是娇小妇人。顾君兰取了丈夫斩金断玉的宝剑来,风溪冷用了一个时辰,直砍得双臂酸麻,那锁链上也只有一些挠痒似的抓痕,连个像样缺口都没有。还好张夜书多才多艺,还会开锁,才将他放了出来。 高柏道:“溪冷贤侄,高叔叔有句话问你,你务须如实回答,不得有任何妄言。这位周公子有你的扇子为证,指证你爹爹是风木秋害死的,此事是否属实?”风溪冷道:“……这确实是我亲耳听韩光耀和二哥说的。不过昨夜我明明已经落在二哥的手里,二哥完全可以杀了我灭口。可他并没有这么做,就说明二哥还是顾念兄弟之情的。若他真的连爹爹都想杀,又怎会对我动恻隐之心呢?我想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爹爹之死,极有可能是二哥的无心之失。还望叔叔、伯伯们能够对二哥从轻发落。” 风木秋将风诩交给顾君兰,道:“你别假惺惺的了,如今我落在你们手里,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爹是我害死的。我只恨自己有妇人之仁,没杀了你!” 风天静道:“二弟,我知道你平生最敬佩的人便是爹,我也不信你会加害他老人家。你若真是无心之失,相信爹他在天之灵也不会怪你的,你何必自戕?”风木秋道:“人死都死了,多说何益!老大,我最看不过的便是你这张满口仁义道德、假仁假义的嘴脸!”高柏怒道:“风木秋!天静不计前嫌,极力为你开脱死罪。你这种人,我们也不求你能感恩戴德,但你也不能以怨报德,这般诋毁他吧!” 风木秋道:“为什么你们都护着他!他生来便是个半死不活的残废,试问论智谋、武功和魄力,我哪一点不及他?他只是比我早出生了两年罢了,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我却注定处处受到冷落。不说这些奴才,为的他是未来的庄主,百般殷勤,便是爹、娘、万伯伯、铜叔叔、还有你高叔叔,何曾在意过我的感受? 好不容易他中了进士,远镇南疆,五年不回,大家都以为你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我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庄主之位非我莫属了。没想你只是失了一条腿,又回来了。他都这副模样了,爹还是不肯将山庄交给我。五年来我为山庄鞠躬尽瘁,为的是讨爹的欢心,结果只是做了一场chūn秋大梦,为他人作嫁衣裳而已。就连君兰她……她都对他念念不忘。” 万正辛道:“木秋啊,有句话我本是想带进坟墓里的。你可知不破他不选你做庄主的用意是什么?不是因为天静是长子,而是因为他宅心仁厚,有长者之风,由他执掌山庄,山庄虽不能威震武林,但也不至于家破人亡。而你野心太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山庄在你手中,终有一rì会因造孽太深而不得善终。天静在南疆的五年里,山庄的威势虽比以往更盛,但江湖中对山庄的行事也颇多微词。不信你可以问问在场的英雄们。” 周晋想道:“这些人适才大难临头时,跑得个顶个的快,也配称作‘英雄’?万老头也太赏脸了。” 风木秋道:“这些都是你为了袒护老大,胡编乱造的借口。你以为我三岁小孩,会轻易相信?老大,爹是我杀的,我死有余辜。我这辈子最恨的人便是你,在死之前,我希望你像个男人一样,和我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来证明爹是错的,就你这么弱的人,是不配执掌山庄的。你失了一足,我便让你一足,以示公正。”风天静道:“好,我就成全你。不过我的腿截去多年,已经习惯了,这假肢与真的也无分别。你无须相让,免得有失公允。”高柏道:“天静,你的身体……”风天静道:“高叔叔,你不用管我。这是我和二弟的私怨,终究得由我亲自了结。” 高柏道:“可……”万正辛摆摆手道:“你对天静这般没信心。天静是个有主意的人,他既已决定,我们多说也是无益,便随他吧。此番是他们的兄弟之战,我们只管观战,不可插手。” 一行人便退下台去,只留风天静和风木秋二人在上面。 此乃xìng命之搏,并非比试,风木秋自不会留情,一开始便出杀招,气贯双掌,一招“风虎云龙”朝风天静的天灵盖拍落,右手反掌击他的前胸,风天静没有硬碰硬,一招“空穴来风”,一闪一格,巧妙化开这一招。风木秋左臂变掌为拳,如猛虎出山,右掌放平,犹如猛龙过江,正是“追风掌”第四式“风虎从龙”,风天静不慌不忙,一招“风声鹤唳”伸指向他的掌心点去。风木秋用“风卷云收”回掌拨开,紧接着一招“疾风骤雨”连出三十二掌,一掌比一掌快,在场群豪,武功稍有不济的已然看不清他如何出的掌,风天静使出“扶风弱柳”左闪右避,间或回一掌,动作并非很快,却也丝毫不堕下风。风木秋三十二掌才打完,忽然横掌直削,速度更是惊人,二人使得都是“追风掌”,对彼此的套路都了如指掌,风天静也没料到他刚使完“疾风骤雨”这般霸道的招数还能使出“疾风劲草”,动作稍慢一步,鬓丝已被他削下数缕。风木秋紧接着一招“无风不起浪”,风木秋的内力自非风溪冷可比,这一招使出来,便仿佛有一股气浪滚滚而来,风天静一招“东风无力”与他相抵,飞出一丈,将风木秋的掌力化之于无形。 两人都对对方的招式熟悉无比,拆了这几招,风木秋以攻为守,风天静以守为攻,看上去风木秋略占上风,实则不分上下,谁也伤不了谁。风木秋已窥破这一点,于是陡然变招,使出chóng qìng府曹家的“二十一路幻yīn掌”。他少年时云游四方,汲取百家之长,悟xìng又高,现在功力大进,将所学的武功融会贯通,竟自成一脉,这一手掌法不仅使得jīng熟无比,而且经过他的改进,与曹家现任掌门人曹垣比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群豪不免是一声惊叹。不待群豪晃过神来,风木秋手法一变,用的却是岭南玄都观的“妙指兰心”。风木秋一招换一样掌法,花样百出,无不别出心裁,妙不可言,群豪到最后都懒得惊叹了,索xìng张着一张嘴,以示滔滔敬仰之情。而风天静似乎别无新意,只能反复用“追风掌”化解,渐落下风。 易琴心焦急道:“大公子为何一味抵挡,却不反击啊?”风溪冷道:“大哥体质不好,所以学的都是一些平和中正的招式,又如何和二哥抗衡呢?”张夜书道:“大公子的反击早已开始了。”万正辛刚才见他在城楼上一展身手,已对他另眼相看,这时更是露出赞许的目光。 周晋道:“歩青这么说,是看出了些端倪么?”张夜书道:“与之前相比,现在他们有何变化?”周晋道:“他们出招的速度似乎比刚才快了许多。”张夜书道:“不错。”易琴心道:“可是以快打快,情势对大公子岂非更加不利?”风溪冷吃惊道:“你是说这是大哥有意为之的,但是怎么可能!大哥他究竟想做什么?”张夜书没回答,因为他也不知。 他们说话的时候,风天静和风木秋出招的速度又变快了,风天静的掌上的掌影若隐若现。风木秋骇然失sè,难以置信地叫道:“山雨yù来风满楼!”“山雨yù来风满楼”是“追云掌”最后一式,霁月山庄近两百年十一代庄主,无一不是名重一时的武学大家,但练成这一式的也只有包括祖师风重剑和号称天才的前任庄主风不破在内的三个人而已。而看似柔弱无比的风天静竟然连城了,别说是风木秋,就是高柏和铜啸北也都觉得不可思议。 与此同时,风天静手上的掌影已从若有若无变为成百上千个,将风木秋身上各处要害悉数笼罩在掌影之下。其实胜负已分,落败对风木秋而言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但他向来心高气傲,轻易不肯服输,事情到了这一步,便想着破釜沉舟,将全身的真气尽聚于掌上,一招“风起云涌”,一声虎啸,震耳yù聋,衣冠尽皆飞散开来,只剩一件裤子,朝风天静横冲而去。而风天静的掌影也已环绕风木秋的全身。众人但觉眼前一花,一时间掌影尽没,风木秋双膝跪地,风天静的手掌距他的天灵盖不到一寸,却没拍下去。 顾君兰委顿在地,道:“你没杀他,谢谢你……我知道你刚刚没杀他,以后也不会杀他得。” 风木秋痴痴呆呆地道:“我竟然败在你的手下……爹是我杀的,你为何不杀了我,替他报仇?还是你怜悯我,我不要你的怜悯,快杀了我,杀了我啊!”他已经不是在说话,而是在用命嘶吼。 顾君兰道:“相公,你答应我千万要活下去。因为诩就快没有母亲了,他若是连父亲也没了,那他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有多孤单呐。”她说到最后已是气息微弱,随后唇边溢出一行鲜血,仰天倒下。风天静再顾不得世俗名分,抢上一步将她拥在怀中,泣不成声。她的胸前插着一把金簪,正是他送的,一直以来,她当做最心爱之物,天天戴在身上,即便是睡觉,也要放在枕头底下,生怕遗失。他曾许她打京城回来之后便来娶她,她曾望穿秋水、满面娇羞地等着他的花轿。 风木秋死里逃生,却生不如死,爬起来恶狠狠地推开风天静,道:“滚!是你害死了她呀!”拥着妻子失声恸哭。风诩年纪尚小,起初还不知娘亲死了,待父亲抱着母亲大哭,方知是娘亲死了,和父亲一并扶尸恸哭。 第四章 阴阳二鬼 - 剑客奇谈 - 蓝门 () 韩光耀眼见大势已去,一旦自己落入他们之手,想来也没好果子吃,哪敢再停留片刻,趁着顾君兰死了,大家都悲痛yù绝,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便想逃之夭夭。就在他萌生退意之时,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下。韩光耀惊出一身冷汗,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胡子老头笑嘻嘻地看着他。“铜烟锅”古大侠是何时溜上城墙,来到他身后的他竟浑然未觉。古大侠咧嘴笑道:“韩大侠可是要下山?不如和老朽一起走吧,也有个伴。”他声音甚是高亢,一句话已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高柏道:“韩光耀你为虎作伥,罪大恶极,末了还想溜之大吉,逍遥法外么?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韩光耀自知在劫难逃,恨得咬牙切齿,吼道:“古老头!我就是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连进数拳。古大侠将手中的烟锅耍将起来,朝他左肩砍去,嘿嘿笑道:“韩大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嫌老朽肮脏,不肯与老朽同去,大可婉言谢绝,何必像市井无赖一般,二话不说便动手动脚的呢?显得多没涵养啊!”烟锅无锋,虽不能伤人,然而古大侠的烟锅比一般的大上两倍,重达数斤,打在身上仍是疼痛无比。韩光耀双臂被他敲了几下,青一块紫一块,便扬长避短,利用“通背拳”灵动的特点,左一拳右一拳,不与古大侠的烟锅正面接触。谁知三招过后,古大侠一支烟锅越使越快,城墙上的空间毕竟狭小,“通背拳”的好处难以尽情发挥,左支右拙,渐觉力不从心。退到城墙一端,韩光耀一个弹踢,古大侠从他胯下钻过,倒转烟锅,反身罩住他胸前几处大穴。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际,韩光耀忽然双手画了个太极,竟奇迹般的将烟杆牢牢合在掌心。韩光耀两掌一翻,将大拇指粗的铜质烟杆生生折断,跟着一掌切向古大侠的左rǔ,古大侠向后翻飞而起,两指隔空一指,韩光耀忽然不能动弹。古大侠足尖点地,飘然回到韩光耀身前,一脸怒容道:“这支烟锅可是花了十两银子请武昌最好的铁匠打的。十两银子啊,老朽十多年的积蓄。你个败家子,一下就让老朽倾家荡产了!”说着便在他的袖子里乱摸,直到摸出一锭十两的纹银,纳入自己怀中,这才满面chūn风。 万正辛双足在墙角蹬了三下,一个筋斗,落在韩光耀身侧,问道:“陆震飞是你什么人?”韩光耀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只是不答。古大侠道:“陆家小哥,有万大侠为你主持公道,此时还不现身,为你一门四十三口人伸冤,更待何时啊?”“啊”字出口,城墙上已不见了他的人,声音远在十几丈外。 一个三十来岁的叫花子,身上背着个七个口袋,走石级上来,跪在万正辛身前:“陆震飞正是先父。”万正辛忙扶起他道:“你是?”叫花子道:“晚辈是陆震飞的次子陆铭。” 韩光耀双目瞠得老大,道:“你是陆铭?不可能,这不可能!”陆铭解开自己的上衣,只见他瘦骨嶙峋,左胸上有一道两寸来长的伤痕,显然曾被长剑刺中后留下的。陆铭凄然道:“陆兆文,你只是个家仆的儿子。家父因感念你父亲对我祖父有恩,延师教你读书,又亲授你武功,待你可谓不薄。岂料你人面兽心,竟尔恩将仇报,为谋取我陆家的‘灵虚手’,竟勾结强盗,里应外合,屠戮我陆家满门!幸赖老天有眼,你的剑偏了半寸,教我大难不死,被丐帮长老所救,收我为徒。 一年前,师伯七十大寿,我奉恩师之命,去武昌给师伯拜寿,席上竟让我撞见了你。我堂堂一个陆家公子,沦为一个乞丐,你自然认不出我,但你那张丑恶的嘴脸,我这辈子都忘不掉!难怪我苦寻你二十年无果,原来你已改名换姓,并摇身一变,成了扶危济困的大侠。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陆兆文道:“难道,那晚的那个人……”陆铭道:“不错,那个人就是我。我只恨自己资质驽钝,学艺不jīng,那晚非但不能手刃仇人,还被你打成重伤。幸好古大侠仗义相救,我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我是个无用之人,以我微末的道行,此生恐难报仇,只好乞求古大侠帮我雪恨。古大侠的意思是想引你使出灵虚手,自己露出马脚,所以才不惜费些功夫和你玩儿,不然凭你这点能耐,古大侠取你人头如探囊取物。” 周晋问张邵安道:“安叔你是老江湖了,见多识广,这古大侠究竟是何方神圣?”张邵安道:“江湖中只知他脾气古怪、古道热肠、好管闲事还有武功深不可测。但是他的来历,只怕没人知道。还有他的年龄,也没人知道,因为他出道以来,便一直是这个模样。江湖中有三个谁也吃罪不起,一是武陵城主苏叶,身为杀手城的首领,他杀前会先送一张帖子给他要杀的人,通知对方什么杀他,而且他要杀的人,还没一个能活;二是大盗雪峰老人,他老人家年轻时有一回心血来cháo,进入皇宫大内,偷了长公主的肚兜,羞得人家不敢声张;第三个便是这个古大侠了,他若是想捉弄你,能让你生不如死,哪怕是跑到天涯海角也没用,曾经臭名昭著的yín僧空智,便被他捉弄得情愿自宫以求解脱。”周晋叹道:“好个老头!有机会定要和他畅叙一番。”张邵安心说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道:“古大侠神龙见首不见尾,你想找他时,找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不想找他时,他偏偏在你眼前让你不得安生。” 陆铭拔出一把匕首,一边大笑,一边流泪,已辨不出是快乐还是难过:“当初你一时疏忽,一剑杀不死我,便该想到有今rì的报应。” 风溪冷阻止他道:“此人身上藏了太多秘密,与霁月山庄有莫大的干系,陆大侠且慢杀他!” “当心!”万正辛跃到陆铭身前举袖一挥,一排细如发丝的银针落在地上。陆兆文因自己不能动弹,又无人施救,脸上中了数十根银针,立毙当场。 张夜书瞥见一袭白影向人群外蹿去,身法极是诡异。他眼前一亮,立时飞身追了出去。他追至庄外,与那白衣人已有半里之遥。白衣人的轻功虽佳,却不如张夜书,一盏茶的功夫,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近,相距已不到三十丈。白衣人见没法甩开张夜书的追踪,便蹿入林中。湘西一带,山高林密,张夜书行走不便,速度便慢了,而白衣人一入林中,便如鱼得水,此消彼长,两人奔行的速度便不相上下,白衣人既甩不开张夜书,而张夜书也没法追上他。奔行了十余里,一道宽达十丈的断崖赫然横贯在去路上。白衣人毫不迟疑地向断崖跃去,半空中掷出一只飞爪钉在一棵大树上,一晃便落在岩壁上,抓着绳子三两步爬了上去。张夜书随手拾了一截三尺长、手臂粗的枯木抛出,一跃六丈,右足在枯木上借了下力,轻松跃过了断崖。 一口气奔了近三十里,来到林间一块空地上。这块空地呈椭圆形,东西长二十四五丈,南北宽不到二十丈,四周林木亭亭如盖,遮天蔽rì,地上落叶堆积,没过脚踝,空气中弥漫着枯叶的腐臭味。白衣人连翻三个筋斗,落在空地当中,从容抽出插在腰带上的短剑,转身面对张夜书。 张夜书落在他身前三丈处,和他相对而立。见是个中年男子,黝黑的脸,与一袭白袍形成强烈的对比,两袖上各绣着一幅太极八卦图。张夜书心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人正是他苦心寻找了一年有余而不可得的人。 白衣人道:“好小子,轻功不错!”张夜书道:“过奖了。阁下的挟飞仙也不遑多让。”白衣人道:“好眼力!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你。我既不是娇滴滴的少女,又不是香喷喷的野味,你为何一直咬着我不放?”张夜书道:“想请阁下赏碗饭吃。”白衣人诧异道:“哦?我又不招学徒,如何能赏你饭吃?”张夜书道:“阁下看了这个便明白了。”说着取出一个一尺长的烫金卷轴,展开之后,只见卷轴上自上而下写满了人名,但大部分的人名已被划上了一道红杠。白衣人颜sè一变:“黄金缉杀卷轴!看来你斩获颇丰,难怪年纪轻轻便当上了承天门的赏金猎人。未知我兄弟二人现在的项上人头值几两银子?”张夜书道:“一百两黄金。”白衣人道:“这宋老头也太狗眼看人低了,都过了七八年了,我们兄弟二人的命才升了区区十两金子。一定是嫌我们yīn阳二鬼杀的人不够多,看来今后可得再接再励,方不负了宋老头的期望。”张夜书道:“倒也不是宋老前辈不想送二位上路,只是认为二位品行卑劣,不值得他花大价钱。” 当今武林的杀手中,论名头自是“武陵城主”苏叶最响,苏家的先祖原是北镇抚司的都指挥使,后因厌倦官场退隐江湖,苏家人武功极高,更兼jīng于推理计算,百年来一直都是江湖上最为隐秘和可怕的存在;其次则是“抽刀断水”东方启,自称“抽刀断水”而江湖中无人敢非议,其刀之快可见一斑。而若论名声之坏,却非“yīn阳鬼二”阳雪伊、yīn尺乾莫属。因为苏叶所杀之人若非大jiān便是巨恶;而东方启虽然非正非邪,然而自视甚高,对方若非高手,给再多银子他也不肯出手。“yīn阳鬼”则视人命如草芥,经常滥杀无辜,非但各门各派有不少好手死于他们之手,一如少林的枯木禅师以及崆峒派的青锋剑客陆谦等人,死在他手上的无辜百姓也不在少数。 有些人明明寡廉鲜耻,如何卑鄙下流之事都做得出来,却偏偏死要面子。而阳雪伊就是这种人,所以他听了张夜书的话以后很是生气:“你倒是实诚!可惜老实人一般是活不久的。”阳雪伊神sè陡然一凛,一手捏着剑诀,一手横剑当胸,眨眼间冲到张夜书身前,手腕一抖,舞出一朵剑花,分刺张夜书胸前的膻中、rǔ中和天池三处穴道,张夜书不退反进,右手倏然绕过剑锋抓他的的腕关节。阳雪伊心中惊奇无比:“这一手明明是五台山的‘莲花圣手’,佛门中人向来讲究慈悲为怀,他们的武功也于凶险之中处处留有生机,而此人一出手便毫不留情。我杀人无数,戾气也没他重。当真是稀奇。”右脚向后迈一步,一招峨眉的“回峰落雁”,剑锋回转半周,改刺为削,张夜书变招也快,以“弹指神通”在剑刃上一弹,虽未能将剑震得脱手,却也让短剑削偏了,抢近两步,一记“锁清秋”,五指如钩,去拿阳雪伊的命门。阳雪伊眼看回剑已来不及,一招“冰雪初融”,将短剑作为银针发出,短剑比银针重了许多,虽不及银针迅捷,但经他之手掷出,去势亦是极快,张夜书心知若是手腕被短剑击穿,使不出力气,即便是抓到命门也是无用,连忙缩手。于此同时,阳雪伊左手抓剑,上身前倾,当胸横劈,好一招“万里横陈”!张夜书一个侧翻从剑锋上头掠过。阳雪伊一招峨眉的“吾心向月石”,朝天连刺带削出了数剑,然而终与张夜书差了数寸,没能伤到他一根毫毛。张夜书刚刚落地,忽觉身后一个黑影袭来,“yīn阳鬼”一yīn一阳,他情知是yīn尺乾暗施偷袭,事出突然,虽已做出反应,但仍是不能够全身而退,腰吃了他一剑,深及两寸。张夜书强忍巨痛,回手一掌,yīn尺乾连翻两个跟斗,鬼魅般地落在五丈开外,yīn惨惨道:“有意思,在这等情形之下竟还能躲过我的致命一击。”但见他面白如纸,一身黑袍,两袖上也绣着太极八卦图。 阳雪伊道:“怎么回事,到现在才来?”yīn尺乾道:“师哥你少怪我,你怎么不说自己溜得太快?”阳雪伊哼声道:“这小子不好对付,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了,你我一起上。”yīn尺乾道:“师哥你是说笑么,咱们打架从来都是一齐动手,何时遵守过江湖道义了?”两人的动作大同小异,一个剑指着天,一个剑指着地,另一只手则捏着相同的剑诀,一南一北将张夜书包夹在当中。 张夜书一见这阵势,道:“乾坤无极剑阵!” 阳雪伊和yīn尺乾颜sè均是一变,乾坤无极剑阵乃是yīn山剑派密不外传的独门绝技。数十年前,yīn山剑派盛极一时,西域各派均唯其马首是瞻,只可惜掌门人秋少棠野心勃勃,不仅仅满足于扬名西域,还yù图称霸中原,便与魔教联手攻杀中原的名门正派,终被一代名侠雪千山所率领的正派联军所铲除。衡山派的风苍浪、风苍古便是在此战之后消失匿迹。其时yīn山剑派几乎死伤殆尽,唯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得脱此难。此人是秋少棠的关门弟子,天资聪颖,武功却比他的几位师兄高出一截。他是秋少棠收养的孤儿,秋少棠为人yīn险刻薄,对他却是百般宠爱,恩重如山。yīn山剑派之所以遭受灭顶之灾,完全是咎由自取,此人非但不痛定思痛,重整旗鼓,却一心想着报仇雪恨。此人武功既高,心肠又毒,一生中杀人无数,正派武林多次围剿,均无功而返。终究报应不爽,死于崆峒三老之首的王變长老之手。他为了报仇,广收门徒,助他为恶,这些人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剩阳雪伊和yīn尺乾两个,他们算是当今世上唯一两个yīn山剑派的弟子了。不过阳雪伊和yīn尺乾拜入师门之时,yīn山剑派早已成为一段历史,所以他们根本不认为自己是yīn山剑派的人,为yīn山剑派雪耻一说更是可笑之极,师父一死,他们便停止向各门派寻仇,转而干起了杀手的勾当。但他们滥杀无辜的心xìng却一点没变。 而今三十年过去,江湖中亲历过那一场浩劫的人几乎已经谢世,yīn山剑派早已为人所遗忘,包括乾坤无极剑阵。二人乍见一个弱冠小子居然识得这剑阵,心中自然震惊,但更令他震惊的还在后头。他们刚站好位,张夜书便迅速地占领坤位。阳雪伊和yīn尺乾脚下疾行,移动剑阵,但不论他们怎么动,张夜书都牢牢占据着坤位。两人心想再这样跑下去,张夜书没一点事,他们反倒累死了。他们配合多年,只要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彼此的心思,当下对视一眼,同时出手,一招“颠倒乾坤”,两把短剑一上一下,分袭张夜书的左肩和右肋,张夜书踩着巽宫,堪堪避过,两把剑几乎贴肉而过。容不得张夜书有片刻的喘息,两人又已攻到,这一招叫“水火难容”,一剑直指他腹部,另一剑则封他后背的灵台穴,张夜书一脚回踩兑位,一个“鲁达醉酒”,双臂作抱酒缸状,趔趄两步,双剑一把贴着他的眼皮,一把擦着他的衣裳过去,无一不是险到了极点。 张夜书心道:“创立这门剑阵的灵虚子前辈不愧是一代奇才,若非我事先已研习过此剑阵,要我随机应变,游刃于剑阵之中,是绝无可能的。”原来张夜书的师祖名唤杨成彦,年轻时放浪不羁,游戏人间,先后到各大门派挑战,当然也包括yīn山派。杨成彦一口气连挫yīn山剑派五大高手,连秋少棠都败下阵来,yīn山剑派不得已便动用了乾坤无极剑阵,困住了杨成彦,以此挽回了颜面。杨成彦羞愤交加,在长白山中潜心修炼,十年后卷土重来,十招以内便瞧出了剑阵的破绽,一举破了剑阵,使得yīn山剑派颜面尽失。阳雪伊和yīn尺乾岂知其中还有这么一段往事,只道他已将剑阵的奥秘窥破,心中大骇。 阳雪伊走巽位,yīn尺乾剑走坎位,剑出如风,当年杨成彦便是在这一招“风生水起”上破了剑阵,而张夜书等的也正是这一刻,疾走震位,掌击阳雪伊的环跳和曲池二穴。岂料阳雪伊剑到中途骤然减慢,yīn尺乾后发先至,一招“天火燎原”,剑光如虹,将张夜叔罩住,阳雪伊横剑三斩,“风生水起”变为yīn山剑法里的“中天一线”。张夜书哪里知道这些,徐丞仙和蒋丞理两位长老在败在杨成彦手下之后,经过闭关数月,已解决了“风生水起”的破绽。他登时觉得手足无措。“中天一线”看上去平凡无奇,却可以成为yīn山剑法里的杀招之一,原因是此招并非倚仗剑来伤人,而是催动真气,使剑刃附上一层剑气,杀人于无形。亏得张夜书身经百战,身体下意识地向右一滚,从阳雪伊的剑下绝处逢生,饶是他躲得快,右袖也被阳雪伊的剑气割断了一截,左臂衣裳更是被yīn尺乾刺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更惨的是,他爬起来之后,已从兑位落到了坤宫,杨成彦传下来的那套破阵的步法便失去了用武之地,接下来他所能依靠的便只有自己了。 阳雪伊和yīn尺乾得手之后,明白他并未窥破剑阵的奥秘,登时jīng神大振,将短剑舞得愈发地凌厉。 张夜书疲于招架,片刻之间,剑网已由原来的一丈收缩到不及四尺见方。张夜书很清醒自己现在的处境岌岌可危,只要剑网再缩小一尺,他的死期也就到了。他把心一横,心说事到如今,只好殊死一搏了。待阳阳雪伊一剑刺来,他不闪不避,用一只肉掌直接迎上去,掌心登时被短剑刺穿。他忍着剧痛,手掌死死抓住短剑的剑格不放,左掌拍出,阳雪伊无奈出掌相抗。幸好张夜书的内功比他深厚,这一掌直震得阳雪伊撒剑倒退了一丈,口吐鲜血。张夜书一击得手,逼开了阳雪伊,左手一挥,用插在手上的短剑挡下yīn尺乾的一剑。足尖一点,向后跃出两丈,总算脱出了剑阵的围困。 阳雪伊和yīn尺乾见他露出这么一手轻功,着实钦佩,向前一跃两丈对他们而言亦非什么难事,然而向后一跃便是两丈,而且做得如此飘逸自如,他们便做不到。 张夜书将短剑拔出,向下一掷,那短剑便没入土中,看不见了。他所受的伤并不致命,然而伤口颇深,血流不止。若不能速战速决,时间一长,身体铁定吃不消,他就只能坐以待毙了。他伸指在古琴的底部摁了下,咔嚓一声,古琴中弹出一把乌黑的长剑,剑首是一个大圆环,上面连着条三丈长的铁链,也是乌黑sè的。张夜书将铁链在臂上缠绕了十来圈,才绰剑在手。一剑割断了肩带,长琴就落在地上,震得落叶纷飞,在地上砸出个大坑,竖在那儿。 张夜书轻叱一声,挺剑向yīn尺乾刺去。剑身上似乎蕴含强大的斥力,剑下的枯叶仿佛被劲风吹起,漫天飞舞。阳雪伊笑道:“小心点啊师弟,这一招不是开玩笑的。”yīn尺乾道:“还用你说,我难道是瞎子,看不出来?”一招“刑天舞盾”,短剑舞成一团绵密的剑光,将身前一尺罩得水泼不入。张夜书挺剑直进,yīn尺乾舞剑疾退,双剑每交合一次,yīn尺乾那团剑光便稀疏一分。阳雪伊这才情知大事不妙,收敛笑容,飞身来救师弟。张夜书振臂一挥,长剑斜劈,同时铁链横扫出去,卷住了长琴,径向阳雪伊飞去。阳雪伊一掌拍出,满以为长琴必被他拍裂,岂料啪的一声,长琴非但丝毫无损,自己的虎口反倒震得发麻。这张琴竟是jīng钢所铸,异常的沉重! 阳雪伊这么一耽搁,张夜书已经变招,脚底如同长了翅膀,环绕yīn尺乾如飞移动,或削或刺,这剑便仿佛是从四面八方攻来的,看得是眼花缭乱,实在判断不出他下一剑将会从何处攻来,便慌了神,如同一只无头苍蝇,只能挥剑乱舞。张夜书见他已彻底乱了阵脚,时机已然成熟,便一剑挑了他的短剑,再一剑则刺穿了他的咽喉。“九龙戏珠”实非高深的招数,不过是招华而不实障眼法而已,只可惜yīn尺乾武功虽高,xìng子却过于急躁,一时沉不住气,自乱了阵脚。若换成阳雪伊,则未必能这么轻易得手。 见师弟惨死,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居然落下两行清泪。这些年头,他们看过无数的血花在他们的剑下绽放,也明白终有一天他们也会殒命于别人剑下,生死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一场游戏,他本以为自己早已看破了生死。然而真当这个平常老是顶他的嘴、损他的面子、又有些讨厌的师弟离他而去之时,他的心还是感到了痛。他们都是一出生便被抛弃的孤儿,虽然师父收养了他们,没让他们冻死在街头巷尾,但师父对他们并不好,稍不如他的意,便毒打他们。他们因练剑阵而结缘,从此以后,他们冬夜里紧紧相拥,相互取暖,夏rì里一齐下河凫水;他们一起练剑,又一起杀人……喜也好,悲也罢,这三十多个chūn夏秋冬,他们始终都未曾分开。如今只剩他孤零零一个,如何能不心痛呢? 阳雪伊拭去了脸上的泪痕道:“给我一把剑。”单打独斗,他们都不是张夜书的对手,合他们二人之力还可能有胜算,如今yīn尺乾已死,他也不存活命之心。人一旦知道自己时期将至,往往显得格外的镇定。 张夜书将长剑从yīn尺乾的脖子上拔出。长剑一挑,将yīn尺乾的短剑挑给阳雪伊。 阳雪伊缓缓走来。二人相距不到一丈之时,同时出手了!双剑相交,溅起一缕火花。张夜书双手握剑,激发真气,一股大得出奇的力道自剑身上源源不断地向阳雪伊压过去,僵持了片刻,阳雪伊右臂渐渐力不从心,伸出左手手指在剑刃上一弹,趁张夜书的真气尚未凝聚成形将其荡开,退开数步。张夜书乘胜追击,一招“神龙摆尾”,挥剑上劈,他这口剑甚是沉重,阳雪伊出剑格挡,半条手臂微觉酸麻,短剑险些脱手而出。张夜书的长剑紧随而至,直指阳雪伊的眉间,阳雪伊见识了他的蛮力,不敢硬碰硬,展开乾坤无极剑阵的步法,从兑位闪身至坤位,堪堪从剑锋下闪了过去。张夜书一剑刺空,大半截没入树干之中,阳雪伊一招峨眉的“映雪白梅”,剑花点点似雪,从远处看去,剑花组合起来又恰如一朵梅花,实在好看之极。张夜书反手一挥,竟将这棵水桶粗细的巨木削为两截,手指在剑茎上一拨,长剑在指尖上,宛如一只水车般旋转开来。在硬木倒下之前,阳雪伊攻出了七七四十九剑,而张夜书也挡下了四十九剑。张夜书忽然平举长剑,长袖好像一口充满了气的布袋,忽然鼓起,剑尖不住地震颤,仿佛是活的,要从他手中挣脱一般,阳雪伊深知这一击非同小可,气贯于剑,大呵一声,剑已击出,只听嗡的一声,阳雪伊短剑飞至半空,旋转几周后斜插在地上。张夜书的长剑刺穿了他的喉管。 张夜书拔出长剑,用指尖沾上阳雪伊的血,将黄金辑杀卷轴上阳雪伊和yīn尺乾的名字划掉。简单包扎了伤口,便挖了两个平齐的坑,将阳雪伊和yīn尺乾的尸首都掩埋了。另外劈了两截木头插在坟头上算是墓碑,木头上不写一字,“yīn阳鬼”虽说做了不少恶事,倒也算得上两条汉子,他不想他们死后尸骨还要被仇家挖出来羞辱。风木秋恸哭一阵,霍然抱起了妻子,起身便走。高柏挺身拦住,义愤填膺道:“你犯下滔天罪行,天静赦你死罪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难道还想离开山庄么?”风木秋失魂落魄,目光呆滞,竟似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风溪冷看到他这副模样,心如刀割,无论他做了什么,毕竟还是他的兄长,跪在地上,代他求情道:“大哥、高叔叔,爹爹在天之灵,一定不愿看到我们三兄弟手足相残。而且二嫂过世,二哥他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看他现在的样子,与一具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分别?你们就网开一面,让他走吧!”风天静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岁,脸上多了许多皱纹,倨坐在地,心灰意懒道:“高叔叔,让他走!” 高柏叹息一声,让了开来。风木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竟连儿子也不顾。风诩哭着追上去,唤道:“爹爹等我!”风溪冷一把拉住他:“诩儿,你爹爹已被逐出家门。你身体里留的是风家的血,必须留在这里,不可以跟他走。”风诩甩开他的手,尖声道:“不!你们害死了我娘,你们都是坏蛋,我要跟爹爹在一起。爹爹,等等我,不要丢下诩儿,诩儿会一辈子都听爹爹的话的。”风溪冷怔了怔,竟没能拉住他。 第五章 深山古镇 - 剑客奇谈 - 蓝门 () 张夜书迷了路。他走了很久,直到斜月沉沉,站在高山之巅,被一片密集的灯火吸引了。在山顶上,那灯火仿佛近在脚下,其实相隔二十多里,他身体有些乏了,走了近半个时辰。 灯火阑珊之处,是一座古意盎然的小镇。这座小镇很是蹊跷,因为方圆几十里之内,除了这座小镇之外,再找不出一户人家来。镇上的人好像都不睡觉,已是子夜时分,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赌坊里喊声震天,青楼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门前揽客,酒肆里还有人在通宵畅饮。 他现在站在一间全镇看来规模最大、装璜也最豪华的客栈的大门前。这间客栈的名字甚是奇怪,叫“罗刹海”。他步入大门,大厅里亮如白昼,客人也不少,有的人还在划拳吃酒,有的人则已醉得丑态百出,被伙计们像猪一般抬回客房。 一店小二便热情地迎上来:“客官莅临小店,是打尖还是住店?”张夜书道:“住店,不知可还有客房?”敢到镇上来的,都不是等闲之辈,店小二虽见他衣衫褴褛,倒也不敢小觑他,彬彬有礼道:“有倒是有,不过上房已经住满了人,只剩下几间普通客房了,相对简陋,只怕客官你看不上眼。”张夜书道:“这个无妨,只要能栖身一晚便好。” “哟!云轩你可是越来越不长记xìng了,后院的荷塘边不是还有间上房么,难道你忘了?” 张夜书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姿婀娜的身姿,摇下楼来。那女子约有二十来岁,鹅蛋脸,桃花眼,眼波流动,仿佛柳永的词,里边有千言万语,略显厚重的嘴唇,非但不影响她的美,反而使她拥有一种成熟女xìng的魅力,她的一个眼神、一个举手投足,无不风sāo入骨,足以令道士放弃问道,让仙神后悔成仙。她一出现,大厅中的醉意似乎更浓了,几十对眼珠子闪着饿狼般的光芒,比门外的灯笼还亮:“吴掌柜!”这里边有不少人武功都还不错,比吴掌柜高的也有好几个,但张夜书断定,打得过这女子的却是一个没有,因为比武功更可怕的是毒药,比毒药更可怕的是美sè。所以贪杯和好sè的人一般都活不长。 店小二为难道:“可是掌柜的……”吴娇娇道:“可是什么,我让你去你便去,推三阻四的,是不是不想干了?愣着干嘛,还不快领这位公子去他的房间!”既然掌柜的都放出话来了,那小二也不想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陪脸对张夜书笑道:“公子请随小人来。”张夜书道:“那就多谢吴掌柜!”吴掌柜笑道:“公子太见外了。” 房间布置的甚为雅致,正对门口有一张圆桌,桌子旁一尊香炉正袅袅散发出一股幽香,窗前有张书桌,但上面既无文房四宝也无一本书,而是一奁妆台,墙上恰如其分地挂着几幅花鸟画,花都是杜鹃花,鸟也都是杜鹃,正zhōng yāng置屏风一顶,遮住后面的一张床,帷帐是粉红sè的。张夜书疑窦丛生,因为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一间客房,而像是一位女子的深闺。 吴掌柜既不敲门也不问一声便推门而入,道:“公子还没睡?”张夜书道:“吴掌柜找在下何事?”吴掌柜道:“我看公子风尘仆仆,想必还未用过晚膳,小女子就命厨子略备了几样小菜和一壶淡酒,但愿还对公子的胃口。”说着便将酒菜都放下,一边斟酒一边道:“公子远道而来,入住敝店,也算有缘,小女子敬公子一杯。”张夜书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多谢。”吴掌柜道:“一看公子就是个老江湖了,而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公子喝得这般爽快,就不怕小女子在酒里下毒么?”张夜书道:“在下身无长物,与吴掌柜又无仇怨,不值得吴掌柜费这心思。”吴掌柜媚眼如丝,在他的胳膊上温柔地拧了一把:“公子是真傻还是装傻,你不知道,你可是比什么金银珠宝值钱多了……”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在他身上滴溜溜乱转。张夜书被她瞧得脸红耳热。她抿嘴一笑,又斟满了酒,道:“公子既是不怕,何妨多喝两杯?” 待张夜书两杯酒下肚,她突然欺身坐到他的大腿上,一手搭在他的后颈上,袖子松垮垮落下,露出两条chūn笋般的臂腕。张夜书一把钳住她的手腕,猛地从自己脖子上拉开,道:“夜深了,还请吴掌柜回屋休息。”吴掌柜撅嘴娇嗔道:“公子干嘛这么用力,都抓疼小女子了,一点不知怜香惜玉。”她的手臂柔若无骨,倏尔脱出他的掌控,竟当着他的面动手宽衣解带,她轻车熟路,一眨眼外衣已从她肩膀上滑了下来。她的衣裳本来便单薄,脱了外衣,便只剩一件薄如蝉翼的中衣和粉红的肚兜。张夜书大惊失sè,急忙闭眼:“姑娘这是做什么?”吴掌柜一本正经道:“公子还好意思问我,小女子正是谨遵公子的吩咐,解衣睡觉呀。”张夜书道:“在下只是希望姑娘回屋休息,并未……莫非这里是!”吴掌柜深觉有趣,笑道:“不错,这里正是小女子的闺房。”她故意将“闺房”二字说得格外的重,张夜书听了,黝黑的脸红得如同酱缸。 还好这时,那叫云轩的小二连滚带爬奔了进来,在门外不敢进来:“掌柜的,大事不好了!”吴掌柜将脱了一半的中衣倒穿回去,娇滴滴道:“公子在此稍后片刻,小女子去去就来。” 她披衣出门,啐道:“没出息的东西,天塌下来由老娘顶着,你慌什么!长话短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云轩一手捂着脸道:“小人方才正在抹桌子,突然闯进来五个凶神恶煞的人,扬言在捉拿一位名叫裴远之的人,要我们将他交出去。小人说本店没有叫裴远之的客官,请他们出去,岂料这般天杀的不分青红皂白,非但不信,还要强行搜查。小人们哪里容他们在此放肆,便与他们动起手来。但这帮恶徒身手甚是了得,弟兄们很多都被他们打伤了!”话刚说完,吴掌柜已赏了他一耳光:“一群酒囊饭袋,你们这么多人还打不过人家五个!老娘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胆敢在我吴娇娇的地盘上撒野!”云轩捂着另一边脸,委屈地嘀咕道:“这也是我的错啊!” 吴娇娇赶到大厅时打斗已近尾声,桌椅散乱,杯盘更是狼藉,她的伙计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但剩下的五、六个人依然不屈不饶,孤军奋战,阻止来犯者上楼。吴娇娇眯着眼道:“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龙门镖局的骆藏锋、骆藏芒两位少侠,吴娇娇未克远迎,失敬失敬。”大厅里的一些客人借着酒兴,本还想助吴娇娇教训下这帮胆大妄为的人,一听他们是龙门镖局的,酒醒了大半,抽出一半的刀剑又纷纷缩了回去。 一个青衣少年双手各抓着一个伙计,一抬手扔了出去。那两个伙计本以为此番必然得撞得脑浆迸裂,吓得紧闭双眼,岂知还未到墙脚,却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知他手下留情,不由得心生感激。那少年喝道:“都停手!晚辈骆藏芒见过前辈。”三个蓝衣镖师立时停止围攻另外两名伙计,还剑入鞘。另一个穿紫红sè长袍的少年仍是一拳将一名伙计击倒,随意一拱手道:“骆藏锋有礼了。”脸上满是得sè,龙门镖局近年如rì中天,势力遍及北方六省,连不少的名门大派都要卖他们面子。骆藏锋作为镖局的嫡长孙,镖局未来的当家人,要他学会谦虚,确实有些为难他了。 吴娇娇含笑道:“二位大驾光临,该不是来喝酒的吧?”骆藏锋微笑道:“吴前辈说笑了,我等自然不敢为这等小事而搅扰前辈的清幽。藏锋此来,乃是奉了爷爷之命,捉拿白夜裴远之,望前辈体恤一二,将其交给我们,藏锋也好向爷爷有个交代。”他以为凭龙门镖局的名头,吴娇娇必不会拒绝他的要求,他也不想想吴娇娇是什么角sè,你不触她霉头她尚要找你几分麻烦,今rì他们当面拆她的台,到店中滋事,打伤她的众多伙计,她焉能不怀恨在心?骆藏锋未及收拾脸上的笑意,吴娇娇骤然出手,打了他两个耳光:“久闻骆家藏锋本事不大,派头不小,今rì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骆藏锋除了他爹,还没被人打过,勃然大怒,破口大骂道:“老泼妇,你敢打我!”女人最忌讳“老”,吴娇娇正当芳华,自负年轻貌,更不例外,登时气得满脸通红:“身为晚辈,对长辈出言不逊,我打你了又怎样?我还要再赏你两嘴巴呢!”说着真的又打了他两巴掌。她第一次出手时,骆藏锋毫无防备,被打到便算了,第二次他紧盯着她的手,做了万全的准备,竟还是躲不过!骆藏锋又惊又怒,拔出腰间的长刀,要与她兵戎相见。 骆藏芒xìng格稳重,心想方才若不是大哥好大喜功,贸然打了人家的伙计,事情也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他深知错在己方,事情若能和平解决,他可不想惹是生非,若是吴娇娇执意要与他们为敌,到时再动武也不迟。他按住骆藏锋道:“我大哥xìng子急,说话有冒犯前辈之处,小侄代他赔个不是,望前辈大人大量,恕他之罪。”吴娇娇脸sè略有好转,道:“这才像句人话。”骆藏锋道:“只是裴远之于我们镖局干系重大,他是否在前辈府上,还望您据实相告。”吴娇娇道:“他人在这里如何,不在这里又如何?” 骆藏锋挣开骆藏芒道:“二弟你如此低三下四,简直把我们龙门镖局的脸都丢尽了!”大骂道:“老泼妇,识相的话趁早将人交出来,我等谅你是妇道人家,方才你打我的四掌便既往不咎,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吴娇娇道:“你是不是男人?”骆藏锋一愣,道:“我不是难道你是!要不要脱裤子验验!” 在场的人登时哄堂大笑。 张夜书从不对女人和小孩动粗,对于吴娇娇的百般调戏实在是束手无策,心说今晚万不能在留在罗刹海过夜。因此她前脚刚走,他便顺手割下一块桌布,将桌上的一只烧鸡包了掖在怀里,跟着混入大厅,站在人群之后。他身旁的一人已经醉倒,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客栈里的伙计都忙着斗殴,没空抬他回房。桌上还有半只烧鸡未及享用,张夜书便扭了只鸡腿,一边吃一边作壁上观。看了这么一会儿,见了骆藏锋的表现,为龙门镖局的未来深表忧虑。 骆藏芒和那三个镖师在一旁已羞得无地自容。吴娇娇咯咯笑道:“是男人就来点痛快的,少婆婆妈妈。”骆藏锋早已怒不可遏,霍然拔刀,以证明自己是个男的:“老泼妇,我与你誓不两立!”他草包虽是草包,但连劈三刀,极是干净利落。吴娇娇以长辈自居,存着让他三招之心,只守不攻,待他第四招起时,刹那间抽出腰间的皮鞭,鞭梢卷住他的刀刃,回手一绞,骆藏锋虎口一震,兵刃脱手而出,砰的一声钉在大厅的梁柱之上。皮鞭倒卷回来,又已袭到,骆藏锋随手抄起一张圆桌挡在身前,圆桌被长鞭挥为两段,他的脸上被鞭梢刮了下,登时多了条血痕。 骆藏芒本不愿再生是非,但吴娇娇实在欺人太甚,骆藏锋的兵刃脱手,胜负已分,吴娇娇仍是得理不饶人,一鞭子向骆藏锋抽去。他若是再袖手旁观,便显得怯弱了,有损龙门镖局的威严。他的双刀缚在大腿上,就地一跃,已然拔刀在手,左手反肘斜劈,架开长鞭,右手向下一斩,直取吴娇娇的肋下。吴娇娇倒转长鞭,长鞭忽然变成一团旋风,越往外圆环越小,到了鞭梢,已只有瓷碟般大小,骆藏芒的手险些被长鞭缠绕住,便顺水推舟,将手中的刀掷出,从“旋风”的风眼里穿出,一招“大地惊雷”,斜斜掠过“旋风”,举刀狂斩。吴娇娇气定神闲,待到刀飞至身前,信手拈着刀尖,向前一送,刀柄便将骆藏芒的刀身撞得偏了,侧身踢出,将骆藏锋踹得高高飞起。她原可用鞭子卷住他,甩出门去,但谅在他适才对自己的伙计手下留情,而且对自己也恭敬有加,不失礼数,这才对他宽大处理。 骆藏芒快要跌落之时,忽然觉得背上被人轻轻一托,身体轻飘飘的,稳稳当当地在地上。 骆藏芒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张夜书已看见他身后多了个人。那人长得白白胖胖,须长一尺,慈眉善目,穿着用上好的绸缎所缝制的朱子深衣,左指上戴着三颗鸽子蛋大的宝石戒指,宛然一个富甲一方、爱财如命的富翁。那三个镖师见了此人,立马躬身一拜,道:“三爷!”骆藏芒道:“三叔,侄儿没用,到底要劳动你亲自出马。”骆浚道:“人在江湖,胜败乃是常有的事。你吴师叔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你败她手上,也不冤枉。没什么可自责的。” 张夜书心想:“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弥勒佛骆浚到了,怪不得有这等身手。” 骆藏锋宛如看到救星,苦着张脸道:“三叔,这老泼妇她不根本便不把我们龙门镖局放在眼里,不交出人不说,她居然还敢打我!”骆浚道:“够了!你当我有眼无珠么,你目无尊长,顶撞长辈,就是你吴师叔肯饶了你,我也要代她好生教训你。”骆藏锋自讨没趣,嘟囔道:“原来你早来啦。”骆浚道:“你吴师叔若非早知道我在门外,瞧在我的面子上,就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岂只是受一点皮肉之苦?” 吴娇娇盈盈道了个万福:“骆师哥大驾光临,小妹有失远迎,惭愧得紧。”二人一个是峨眉门下,一个是武当的俗家弟子,峨眉、武当交情匪浅,所以两派的弟子素来以师兄妹相称。骆浚拈着长须,他这把没髯已蓄了快二十年,一向引以为豪,无论是何场合,都要拿来炫耀一番,道:“咱是兄妹几年不见,吴师妹的功力又上一层楼,实在是可喜可贺。”吴娇娇一改凶悍的神气,忽然像个大家闺秀,说话娇滴滴的:“骆师哥莫取笑小妹了,谁不知骆师哥是这一代弟子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人物,小妹就是再练上个十年八载,还不是难以望骆师哥的项背。”骆浚道:“那你可是太抬举我了,为兄的愧不敢当啊。你我也不是陌生人了,为兄便不遮遮掩掩的了。实不相瞒,龙门镖局上一月受赵半川所托押一趟镖去西安,却不想途中为一伙歹徒劫了。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他们光是劫镖也就罢了,却丧心病狂,将包括我四弟和侄儿藏雪在内的十余名押镖的兄弟屠戮殆尽,令人发指!此事龙门镖局断不能善罢甘休!” 骆浚又道:“众兄弟之中,有四名死于‘血煞掌’。师妹必然也知道,这‘血煞掌’是昔年纵横北疆的血魔陆公仪的成名绝技,陆公仪一生只收了一个关门弟子,人称白夜。血魔去世多年,普天之下,除白夜裴远之外,为兄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使这‘血煞掌’。”吴娇娇扑哧笑了一声。骆浚道:“吴师妹因何而笑?”吴娇娇道:“小妹笑裴远之是个傻子。”骆浚道:“此话怎讲?”吴娇娇道:“死于‘血煞掌’的人一眼便能辨认,留下尸体岂非不打自招?若劫镖的人是小妹,肯定会毁尸灭迹,而不是留下罪证等着别人抓我。骆师哥你说,他裴远之还不够傻么?”骆浚道:“吴师妹的意思是有人劫了镖,然后嫁祸给裴远之?这也不无可能,但不管怎么说,也得请裴远之与我们同回洛阳,才能断定真凶是否是他。” 吴娇娇皱眉道:“龙门镖局发生了这等事小妹也很遗憾。但骆师哥跑到小妹这里来,不会是怀疑小妹窝藏劫镖的重犯吧?”骆浚不否认:“据门下探子回报,那裴远之的确极有可能就隐匿在这间客栈里。”吴娇娇道:“哦?那骆师哥想怎样?”骆浚道:“希望师妹莫让我为难,将他交给我,让我对失去的兄弟以及他们的家小有个交代。如若不然,为兄只好多有得罪,自己动手搜查了。”吴娇娇道:“骆师哥说得容易,你想搜查,可有证据没有?”骆浚道:“这……” 骆藏锋碍于三叔的面子一直默不作声,这是再也吞不下这口气,道:“想要证据是吧,小爷今儿就给你证据!来人啊,将人带上来!”两个年轻镖师道:“是!”去了一会儿,架着一个人进来,只见他穿着与客栈里的伙计无异,脸已被打肿,像个猪头。吴娇娇一见那人,脸立时沉了下去。那人低头不敢看她,因为被打落了门牙,嘴里直漏风,声音含含糊糊:“对不住,老板娘……”骆藏锋扬扬自得道:“此人是‘罗刹海’的人,他已经如实招供,裴远之确实龟缩在里面,你还想抵赖么?”骆藏芒羞愧地低下头,骆浚脸上一红,瞠目道:“谁让你这么做的!”骆藏锋自以为办了件大大的好事,想不到三叔非但不夸他,反而还要对他怒目而视,吓得不敢声张。 吴娇娇皮笑肉不笑:“龙门镖局的手段,小妹今rì可算是领教了。”骆浚尴尬不已,作揖赔礼道:“龙门镖局管教无方,冒犯之处,为兄代为向师妹致歉。只是裴远之在这里已是铁证如山,吴师妹还是将他交出来吧。”骆藏锋做出严刑逼供的事来,骆浚虽觉脸上无光,但也觉得这个傻侄儿未尝没办了件好事,至少吴娇娇再不能狡辩,不然她伶牙俐齿,他还真拿她没辙。 吴娇娇道:“裴远之与此案是否有关小妹不知道,但罗刹海的规矩骆师哥不会不知道。不论是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偷鸡摸狗的梁上君子还是贪赃枉法的jiān官污吏,只要他们还在罗刹海内,便是这里的客人,谁也休想动他们一根手指头!”她这话一出口,只听得门外一声炮响,随后便有不绝于耳的脚步声、马蹄声、呐喊声以及兵刃厮磨声传进来。四面八方,cháo水般地涌来了数百人,将罗刹海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手中的火把,照得方圆几十丈内亮如白昼。 大厅里不乏出生入死的江湖中人,但几曾见过这等阵势?大多吓得面无人sè。骆藏锋和骆藏芒勉强还算镇定,那三个镖师却已吓得体如筛糠。骆浚也自震惊,心想:“有一首打油诗在江湖中流传已久:阳间有地府,鄂北山中藏,判官yù勾人,须问罗刹海。今rì亲眼所见,才知这罗刹海果然是龙潭虎穴,不是好惹的。”他强作镇定,以免堕了龙门镖局的威名,道:“吴师妹的意思,是必定不肯给为兄一个面子了?”吴娇娇道:“小妹想是想,但祖宗定下的规矩,小妹只能遵从,不得违抗!” 骆浚心想,门外有数百勇士,他们此时已如瓮中之鳖,别说他们六个人,就是武功比他们再高上几倍,想凭人力杀出重围,也是不可能的。正所谓shè人先shè马,擒贼先擒王,为今之计,也顾不得身份,怕被人耻笑了,只能先拿住吴娇娇做挡箭牌,逼她交出裴远之,然后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主意已定,他呵斥一声道:“那为兄的便只好得罪了。”白光一闪,已从身后那镖师的鞘中抽出长剑,臃肿的身躯竟灵活的似一条游鱼,一招“微风八面”,封住了吴娇娇所有的退路。吴娇娇也不示弱,折腰曼舞,一根鞭子在她手中仿佛是一条灵蛇,在她身前飞舞盘旋,骆浚雨点般的剑招都击在鞭上,弹了开来。骆浚一招堪堪使尽,突然拔地而起,一招“盘古辟地”,头朝下脚朝上,剑与人顿时融为一体,宛如一把从天而降的巨剑,吴娇娇右手划一个半圆,软绵绵的长鞭忽然坚硬如铁,好像一杆笔直的长枪,直插九霄。剑尖与鞭梢相接,吴娇娇毕竟逊了一筹,鞭子倒打回来,只得收回皮鞭,向后一跃,骆浚左掌在地上一拍,来势竟比她去势更急,剑尖仍是不离她的左右。两人一个退,一个追,吴娇娇不停地挥动手中的长鞭,但往往她挥出好几鞭,骆浚只用一剑便将其破了。转眼间拆了五六招。 忽然她轻叱一声,长鞭漫天飞舞,将他团团围住。骆浚看着这招“花霰”,面上仍然气定神闲,额头却已沁出了冷汗,只见他信手出了四剑,招式即不jīng妙,又不连贯,一点都不像他这等剑术大家应有的表现,只是每一剑刺出之后都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声响,像是剑刃在剧烈地颤动。第四声刚刚响过,骆浚一声长啸,长剑一挑,吴娇娇的长鞭脱手而出,长剑便抵着她的粉颈。众人都咦了一声,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一招明明是吴娇娇占尽上风,猜不透骆浚是如何反败为胜的。他们哪里知道,吴娇娇明知不敌,这一招“花霰”已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花霰”使完,她的真气也就耗尽了?而骆浚的处境看似凶险,但他经验老道,在瞬息之间便已判断出吴娇娇的四个攻击点,还没打,便已先立于不败之地。 骆浚道:“吴师妹,你还是莫再执迷不悟,赶紧将裴远之交出来。不然你我只会玉石俱焚。”吴娇娇笑道:“骆师哥你还是趁早死了心,小妹自从叔叔手中接手罗刹海的那天起,便已有心理准备,今rì就是死,也不会坏了祖宗的规矩。”吴娇娇脾气虽然暴烈,动不动便对伙计又打又骂,但其实对他们还是不错。伙计们见她命在旦夕,都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云轩道:“掌柜的你千万不要做啥事啊!”吴娇娇道:“我心意已决,你们不必多言。待吕翔办完事回来,他便是你们新任的掌柜,你们务必要用心辅佐他,不要令我失望。都记住了吗?”伙计们都含泪道:“小的们知道了。” 张夜书此刻所站的地方侧对着骆浚,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用暗器震脱骆浚手中的剑。但如此一来,便得罪了龙门镖局,rì后到了河南地界,定然麻烦不断、处处掣肘。若待不救,吴娇娇宁死不屈,也算个值得钦佩的好女子,他又如何能见死不救?还在犹豫不决之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如果在下出了这个门,吴掌柜是不是就不算坏了规矩?”大厅之后忽然转出一个白衣胜雪的青年男子,五官棱角分明,气度不凡。吴娇娇不说话,不说话便是默认。 那青年径直走到大门外,回头对骆浚道:“裴某自愿跟前辈走,你可以放开吴掌柜了吧?”骆浚道:“阁下便是裴远之?”青年人微微一笑道:“前辈不信?”他伸出右掌,掌心竟是紫红sè的。据说练“血煞掌”之人,掌心会变为紫红sè,功力愈深,颜sè便愈深,但是练到第四层以后掌心的颜sè又会逐渐消褪,到了最高境界的第七层则完全消失,看起来与正常人毫无二致。裴远之掌心的颜sè还很深,他的功力顶多只到了第四层。 骆浚将长剑插回到镖师的剑鞘之中,道:“吴师妹,为兄多有得罪,改rì定当登门谢罪,今rì就此别过。我们走!”云轩瞧着吴娇娇道:“掌柜的?”吴娇娇手拍了三下,门外又是一声炮响,围堵在客栈外的几百人不多时便各自散去。裴远之弓身上了龙门镖局的马车,被他们带走了。 吴娇娇瞪着一干伙计道:“都躺着干嘛,还不快收拾干净,接着伺候各位大爷喝酒!”接着与众位客人轻描淡写道:“敝店出了点意外,惊扰了诸位,小女子深表歉意。做为补偿,今夜的酒菜我全包了!”众人仿佛不记得方才这里还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欢呼雀跃道:“多谢吴掌柜!” 吴娇娇告别这一帮酒鬼,便兴匆匆跑回自己的闺房,只见屋里边烛火还亮着,人却已走了,不禁连连跺脚,骂张夜书不是个男人。 骆浚离开之时,张夜书蒙着头,趴在桌子上装睡。等吴娇娇走后,便赶紧溜出了罗刹海。风月场所更不是他能呆的地方,便向南出了小镇,边走边啃着烧鸡。 没过多久,见道旁有一间废弃的庙宇,大殿内神像已经倒塌,掉了颗头,看模样似乎是关帝庙。庙里稍微值钱些的东西都已被搬空,只剩下一口五尺高的铜钟,由于太重,还留在大殿之内。他过惯了随遇而安的生活,不像周晋那般挑剔,只要是能遮风挡雨,随便一个地方他都可以睡得很好。将神坛清理干净,便和衣躺在上面睡了。 睡到中夜,庙里忽然闯进来一人,张夜书立时惊觉,翻身而起,但见皎洁的月光中一个人半边脸鲜血淋漓,披头散发,极是狼狈。待看清之后,此人居然是他不久前才在罗刹海见过的裴远之!心想:“他不是被龙门镖局的人带走了么,怎会出现在这里,还这般狼狈?” 张夜书当时混迹于人群之中,裴远之自然不会注意到他,他自怀中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道:“小兄弟,我借你宝刹用用,一会儿还会有两个人过来,他们若是问你是否见过我,你只要别告诉他们我在这儿,这锭银子便归你所有了。”张夜书心说:“原来他当我是个无家可归,栖息在这破庙之中的叫花子。”跟着打量了下自己的尊容,袍子被“yīn阳鬼”刺得千疮百孔,在荒山之中走了几个时辰以后,浑身上下又弄得脏兮兮的,确实像个要饭的,他自己都险些哑然失笑。心想:“既然他把我当成叫花子,我索xìng就装疯卖傻,当一回叫花子。或许还能知道他因何落到这步田地,是被谁追杀。” 裴远之环视一周后就犯难了,这大殿已被搬空,甚是空旷,根本便无藏身之处。张夜书指着屋顶道:“你躲在上面吧,我替你引开他们。但你得先把银子给我。”裴远之爽快道:“好!”交出银子,身子一提,垂直掠上大殿的屋檐,小跑几步,趴在后殿的屋脊上。 张夜书收好银子,割断尚未被搬走的铜钟,让其罩在地上。神像的内部是中空的,他便将琴从神像颈上的缺口塞入其腹内,藏了起来。躺回到神坛上,翘起二郎腿呼呼大睡。一会儿,果然又有二人闯入大殿,张夜书佯若未觉,仍合着眼打着呼噜,直到他们又推又唤,这才装作刚被他们吵醒,一脸睡眼惺忪,抱怨道:“干什么嘛!刚睡着,又来吵你老子!”那两人一个白面长须,正是“弥勒佛”骆浚;另一个年约五十,剑眉薄唇,眼若星辰,这把年纪还如此英俊,就不说他年轻时祸害过多少痴情少女了。张夜书忽然作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双手紧紧掩着胸口道:“不是你!你们是谁,莫非是来抢我的银子的?”骆浚和那男的对视一眼,心道:“这人长的倒是器宇轩昂,却是个傻子。”骆浚和颜悦sè道:“小兄弟。”张夜书道:“我不叫‘小兄弟’,别人都叫我小狗子。”骆浚想此人原来真是个傻子,会心一笑,道:“小狗子你放心,我们不是抢你银子的坏人。小狗子,你方才说的‘你’是谁呀?”张夜书比划着道:“是一个大哥哥,约有这么高,瘦瘦的,穿着一身白衣服。他可好啦,给了我好大一颗银子。他还说后面有两个伯伯追他,让我千万不要告诉他们他在哪里,否则他便要将我的银子收回去,我便没钱买香喷喷的肉包子吃了。”张夜书装得惟妙惟肖,再者叫花子连温饱都是个问题,而他身上却有一锭十两银子,不由得他们不信。 骆浚心想:“裴远之啊裴远之,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将自己的xìng命交给这么个傻子。”和颜悦sè地道:“其实我们是那大哥哥的朋友。我们在玩一个游戏,他若被我们抓住了,便算输了,要给我们银子,若是我们没抓到他,则算我们输了,也要给他银子。”张夜书心中好笑:“这老头老jiān巨猾,惯会说假话。我若真是个傻子,只怕三言两语便上了他的当了。”仍痴痴呆呆道:“这游戏好有意思,我可以一起玩么?”骆浚道:“当然可以。你只要告诉我们他在哪里,我保证不仅不会让大哥哥将你的银子收回去,我们还会再给你一锭银子,让你可以买更多的肉包子。” 裴远之在屋顶上心中一懔:“这叫花子装疯卖傻,莫非是想出卖我,大赚一笔!” 张夜书拍手叫道:“好啊好啊,玩游戏,我最欢喜了。”骆浚道:“快说,大哥哥在哪里?”张夜书道:“就在那口钟里。大哥哥你朋友找你来了,你不要再顽皮,和他们躲猫猫了。” 裴远之顿时松了口气:“惭愧!我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叫花子深藏不露,连骆浚这只老狐狸都受他蒙骗,当真是个厉害角sè。今rì遇着他,是我命不该绝。” 骆浚二人走到铜钟前,交换了眼sè。那铜钟没有一千斤,也有八百斤,骆浚大喝一声,满身肥肉颤了颤,竟将它高举过头;那男子紧跟着便是一掌,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没有多年的默契,万难做到。那男子一掌击在地砖上,印出一个一寸深的掌印,裴远之若真在钟里,此刻只怕已命丧黄泉,幸好他不在。那人一掌打空,对张夜书怒目而视。张夜书显得比他们还吃惊百倍,大呼小叫道:“大哥哥呢?刚才明明在这里的啊?怎么会突然不见了,莫非他会变戏法?”骆浚将铜钟放下,失声叫道:“我们恐怕是中了裴远之的声东击西之计了,他故意骗这叫花子拖住我们,自己却趁机走远了。”那男子咬牙切齿道:“好个裴远之,我们走!”骆浚走了几步,忽然回身一掌,击向张夜书的门面。张夜叔料到这一步,岿然不动,懵然地眨了眨眼,问道:“伯伯,你干嘛?是在跟我玩游戏么?”骆浚及时收掌,哼声道:“没事了,我们走!” 他们走了有一会儿,张夜书感到一阵后怕。这两人都是不折不扣的老狐狸,武功又不逊于他,露出一丁点的马脚,他便休想活命。他朝屋顶喊道:“现在安全了,你可以走了!”但一连叫了三声裴远之都没应声。张夜书便掠上屋顶,见裴远之伤势过重,已陷入半昏迷的状态。张夜书将他一手搭在自己的肩上,驮到大殿。正想检查裴远之的伤势,他脑海中蓦地灵光一闪,心说糟糕!骆浚那一掌击来,若是常人,定是吓了一大跳,往后躲闪,而不是像他这般镇定自若地站着,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能想到这点,骆浚自然也能想到,只怕他们已经意识到他是在装傻,此刻已在回程的路上。他们必须马上离开,或是……张夜书瞄上了地上的那口铜钟。 张夜书掀起铜钟一角,将裴远之推进去,自己再钻了进去。刚躲藏好,骆浚和那神秘男子便鱼贯而入。骆浚一掌将供桌的桌角拍得粉碎:“果然让他们给跑了。好个狡诈的小子,竟在老夫面前装神弄鬼!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往反方向追,万不可让裴远之逃了!” 第六章 血魔往事 - 剑客奇谈 - 蓝门 () 张夜书只要是有时间,便喜欢静静地看夕阳从地平线上落下,因为他没法确定,明天的这个时候,他是否还能看到这样的景致。次rì黄昏,他仍像往常一样躺在屋顶上,直至rì影西斜,天边的晚霞已呈暗红sè,才跳下屋顶。 回到屋子里,裴远之已经醒了,两只手撑在床沿上,正挣扎着坐起,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只露出半边的脸。见到了张夜书,他道:“恕我眼拙,未识小兄弟原来是个高人,竟当你是叫花子。小兄弟若是不介意,可否将银子还给我?”张夜书道:“我救了裴兄的命,收点谢礼也是理所应当。裴兄若是认为自己的命不值十两银子,我自当找还。”裴远之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小兄弟竟还是个xìng情中人,是我多虑了。对了,你如何知道我姓裴的?”张夜书道:“在破庙中听骆浚提起过,而且昨夜我也在罗刹海里。”裴远之道:“原来如此。多谢你的搭救之恩,还未请教你姓甚名谁?”张夜书道:“张夜书。”裴远之道:“是夜书兄弟!这里是什么地方?”张夜书道:“我也不甚清楚。昨夜从骆浚手中死里逃生,带着裴兄一路鼠窜,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见路上有一座府邸,我想主人还在梦乡,请示起来未免麻烦,而且也未必肯收留我们,便偷偷进来。”裴远之哈哈笑道:“有意思!小兄弟若是不弃,我裴远之想和你交个朋友。”张夜书道:“裴大哥!”裴远之道:“好兄弟!”张夜书道:“为免伤口裂开,裴大哥还是少动,躺着为好。这时候,厨房的饭菜想必已经备齐了,小弟去取一些来。” 张夜书去不多时,便端了一只烤鸭和三碟小菜回来。裴远之道:“怎么没酒?”张夜书道:“裴大哥有伤在身,不宜饮酒。”裴远之道:“兄弟啊,你是有所不知,为兄两三天不吃饭还撑得住,一天不喝酒便觉度rì如年!你不让我喝酒,岂不是要为兄的命么?”张夜书道:“既是如此,裴大哥且稍等片刻。”这次他去了挺长时间,两手才各提着一坛酒回来。 裴远之拍开酒坛上的封泥,一闻到酒香,顿觉神清气爽:“三十年的女儿红,好酒哇。来,你我兄弟二人干一杯。”他说干“一杯”,结果一口气喝掉了大半坛的酒,张夜书却只喝了一小口。 两人边吃边聊,张夜书道:“小弟有一事不明,那弥勒佛本该将裴大哥送回龙门镖局受审,为何又出尔反尔,在半途截杀?”裴远之道:“我知道你定会有此一问。兄弟应该听说过晋中八盗吧?”张夜书道:“略有耳闻。据说他们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独当一面的高手,八人联手之手,锐不可挡,从未失手,可算是近年来最厉害的强人。裴大哥突然提及他们,莫非龙门镖局被劫一案与他们有关?”裴远之颔首道:“这帮人行事周密,平时他们互不联络,只在行动之时才聚在一起,而且每次行动,必定斩草除根,不留一个活口,以绝后患,所以知道他们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我也是因为机缘巧合,才了解到他们的一些底细。前rì追杀我的两个人,弥勒佛骆浚和影子宋成宪便是晋中八盗的成员,除此之外,我所知道的就只有俏祝融蒯通、做鬼风流祢玉良。骆浚监守自盗,劫了龙门镖局的镖,生恐我泄漏了他的秘密,所以处心积虑地想置我于死地。那个宋成宪更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不来杀我,我迟早也要去找他!”提到宋成宪,裴远之的牙关摇得格格作响,情绪忽然有些失控。张夜书问道:“裴大哥与那宋成宪究竟有何恩怨?”裴远之道:“此事说来话长,一时难以言尽。待吃过饭,我再慢慢和你说。” 嘉靖年间,有一年冬天,陕北大旱。时值严党当道,官场中贪墨横行,满朝文武不是沆瀣一气,便是明哲保身。朝廷拨下的赈灾粮款,经贪官污吏层层的盘剥克扣,到了黎民百姓手里,已剩不下几口。陕北一带,饿殍铺地,十室九空。 人人只知“血魔”陆公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却不知他年轻时也是个以扶危济困、除魔卫道为己任的侠义之士。崆峒派天一道长和陆公仪是一生挚友。那年陆公仪去崆峒拜访天一道长,从甘肃归来,途经陕北。目睹十里白骨、易子相食的惨状,便拿出身上的盘缠,买粮周济灾民。他身上所带的盘缠不多,而且粮商都趁火打劫,坐地起价,粮价高得惊人,他买的这点粮食终究是杯水车薪。陆公仪身上的盘缠用光之后,只能盗发官府和无良富户的银两用于赈灾。官府发现府库失窃,便派出爪牙四处通缉他。陆公仪迫于无奈,只得逃离陕北,一路上还能见许多背井离乡的难民。 一rì行至关中,他见道旁横卧着两个人,都是衣裳褴褛,身上背着数口破旧包袱,看模样是一对逃荒的母女。那母亲死去已近一rì,身体已经僵硬,她的右腕上用碗片割开一道口子,压在女儿的唇上,想来是想牺牲自己,用鲜血为女儿延命。皇天不负苦心人,陆公仪见到她们时,那小女孩还活着。 那小女孩虽还活着,但已奄奄一息,朝不虑夕。陆公仪就近找了块地方,匆匆掩埋了那母亲的身体,用真气吊住小女孩仅存的一丝气息,马不停蹄地赶到西安城的太白庄,求见‘狮子开口’李诗仙。 李诗仙是远近闻名的贪得无厌,所以江湖中人才会叫他“狮子开口”。但凡向他求医之人,须得为他办一件事。李诗仙家资巨万,交游甚广,武功也不弱,他都办不成的事,可想而知有多么扎手。李诗仙告诉陆公仪,说可以救那女孩,但须以开封府柳家的奇经八脉银针作为交换条件。李诗仙可用医术先保那小女孩二十一rì内xìng命无虞,但若陆公仪在此期间未能取到奇经八脉银针,抑或取得了银针却未能及时赶回,那么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她。 陆公仪又喜又忧,喜的是那小女孩总算有救,忧的是想取银针,与登天也无异。那柳家自南宋始便在开封府开宗立派,乃是江湖中最为显赫、古老的医药和武林世家。其第二十二代掌门人柳玄人送外号“汴河龙王”,只因他一出手银针铺天盖地,宛如龙王施雨一般,暗器功夫一时无匹。现任掌门人柳乘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对敌时已不用银针,仅凭一对肉掌,便足以傲视群雄。那奇经八脉银针乃医家至宝、历代医者梦寐以求之物,若非柳家有惊天的手段,岂非早已被人夺了去?陆公仪自忖希望渺茫,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一试。昼夜兼程赶至开封,向柳乘羽道明来意。 奇经八脉银针乃柳家世代相传的宝物,由历代掌门人亲自保管,即便是柳家的人一生中也未必能见上一回,寻常的人连看一眼都是痴人说梦,别说拱手让人了。柳乘羽断然将陆公仪拒之门外,只派一个老管家来回复他。 陆公仪深知硬闯强夺只有死路一条,只好厚着脸皮,在柳府大门前长跪不起。接连几天都飘着鹅毛大雪,陆公仪浑若未觉,水米不进,直挺挺跪着,直如一尊铁打的人像。柳乘羽的心不是铁打的,不能不为之所动。陆公仪跪到第三rì傍晚,柳乘羽终于于心不忍,便叫下人来传话,让陆公仪先找家客栈休息一夜,养足jīng神,明rì再与他过招,若是陆公仪能接得住他三招,他便将奇经八脉银针双手奉上,绝无食言。陆公仪喜出望外,青年人都难免会犯年少轻狂的错误,心想柳乘羽未免有些托大了,纵然柳乘羽被传的神乎其技,终究还是个人,是人便有弱点,何况已经风烛残年,jīng力、速度上自非年轻时可比,他打是打不过柳乘羽,但是接个三招,还是不成问题的。 陆公仪在客栈饱餐一顿,洗了个热水澡,早早睡下。次rì清早,兴匆匆地赶到柳府。柳乘羽已背着手在柳府门前等他。陆公仪来开封四rì,还是头一遭见到柳乘羽的风采。只见他须发如雪,面sè苍白,一身褐sè长袍熨得笔直,身子瘦长,简直像一根竹竿,却显得异常的苍劲有力。有些人,吼得再响,也只是跳梁小丑,威风不起来,而柳乘羽一言不发,浑身上下便散发出一种傲然绝世的气度,令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柳乘羽做了个请的动作。陆公仪知他以前辈自居,不肯占小辈的便宜,便不客气,先行出手了。刚出手,柳乘羽人影一没,陆公仪的腹部便受到了重击,一跌就是两丈。陆公仪两眼瞪得老大,他实在难以置信,连柳乘羽用的是什么手法都没瞧清楚,便已被打倒了! 柳乘羽道:“这只是老夫的‘孤星掌’中再平常不过的一招,你都接不了。之后的两招比这厉害十倍、百倍,你如何能有胜算?不如就此回去了吧,免得在此白费功夫。”陆公仪是不到南墙不死心的驴脾气,柳乘羽愈是激他,他便愈是不肯轻言放弃,爬起来,连身上的雪也不拍,道:“晚辈再领教前辈的高招!”一掌过去,仍是连看都没看清,便被一掌击倒。陆公仪起身再战,结果仍是一样。如此反复,直打被打得浑身酸痛,筋疲力尽,再爬不起来,这才作罢。 陆公仪也不回客栈住了,预先付了十几rì的饭钱,让伙计每rì送三顿饭来。晚上就在柳府的门前坐着,思索“孤星掌”的破解之法。次rì一早,便又再战,每天不到被打得爬不起来,决不罢休。柳乘羽每天也准时出来,不厌其烦地和他过招。陆公仪身上被打得伤痕累累,疼是很疼,却并未伤筋动骨,不至于休战歇息。知是柳乘羽心怀仁慈,不忍真心伤他,心中甚是感激。柳府上下都被陆公仪百折不饶的决心所感动,请他进院子里睡,他见柳乘羽并未首肯,便婉言谢绝了。 又过了五rì,陆公仪已破了柳乘羽的第一招。柳乘羽眼里似乎甚是欣慰。柳乘羽所言不虚,他的第二招果然是比第一招难破解十倍!不待陆公仪有所反应,便被一股气流击出五丈之远。 转眼又是好几天过去,陆公仪连柳乘羽的第二招还未破解。二十一rì之期已近,最迟明rì傍晚,陆公仪便得启程赶回西安,如此还能见那小女孩最后一面。” 陆公仪思绪纷飞,不觉旭rì东升,一宿过去。 “你jīng神欠佳,似乎昨夜没睡好。”柳乘羽卓然立在。陆公仪长身而起,道:“晚辈曾在那母亲的尸首前立誓,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救活她的女儿。后天便是李诗仙给晚辈的最后期限,晚辈盘桓十几rì,不能接下前辈两招,自知讨要银针无望,一会儿和前辈过过招,便得向前辈告辞起行了。晚辈无能,毕竟救不了那女孩一条xìng命。想起当rì誓言,心中有愧,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眠。”柳乘羽道:“我听你的语气,愤愤不平。你心中必定怪我铁石心肠,明明可以救那女孩,却见死不救。”陆公仪道:“敢问前辈,奇经八脉银针纵是价值连城,毕竟是件死物,难道比一条人命还重要?”柳乘羽仿佛被他问得语塞,只是叹息一声。陆公仪道:“既然前辈为难,晚辈就再领教领教你老的高招!” 陆公仪一连使出好几个招式,都是杂乱无章,不成体统,是他从二十三个招式中jīng炼出的动作,衔接而成的一个招式,难看虽是难看,却恰能破解柳乘羽那一招行云流水的‘星夜乱山横’。柳乘羽使出第二招‘西风送归客’来,袍袖一挥,便形成一股股“风刃”,夹着乱雪,接连向陆公仪飞来,陆公仪心里没底,先用一招他极擅长的‘临川之笔’,接着一招,却是将“夜叉巡海”里的三式颠倒顺序使出来,没想到竟将第二招破解了,毫发无伤地从“风刃”中穿了出来!柳乘羽双掌高举过肩,掌心向天,发出一声极尖锐的啸声,陆公仪忽觉一股气浪涌来,不由自主地被卷上半空,跌落在好几丈外。再看柳乘羽,周身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玻璃球罩住,漫天飞雪,竟是一片飘不进去。 陆公仪道:“今rì得见前辈的盖世神功,晚辈耳目一新,才知以往所学,都不过是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本想再向前辈请教,但是晚辈还有要是在身,这就告辞了。”说罢转身便走。柳乘羽道:“且慢。”柳府的两名家仆各自牵出一匹马来,柳乘羽接过马鞭,翻身上马。陆公仪傻眼道:“前辈这是做什么?”柳乘羽道:“随你去西安给那小姑娘治病啊!”柳乘羽道:“然而晚辈听说前辈虽是医家之后,但治病救人并非前辈所长。”柳乘羽道:“你没听过,不代表我就不会医术了。你快些上马带路,救人要紧。”小女孩经过柳乘羽的诊治,脱离了险境。又调养了一月,身体已无甚大碍。这期间陆公仪衣不解带,亲侍汤药。说来奇怪,陆公仪长得其丑无比,那小女孩见了他非但一点不害怕,反而总爱粘着他,简直像亲生父女一般。只是她刚失去亲人,总是闷闷不乐,但她年纪小,很快便将丧亲之痛淡忘,脸上逐渐有了笑容。 小女孩名叫陈晗依,时年已经九岁,只因长年饥寒交迫,所以长得比别人瘦小,看来只有六七岁。晗依的爹爹只是乡绅家里的一名佃户,本就家徒四壁,那年大旱,颗粒无收,一家四口走投无路,被迫背井离乡,一路乞讨,准备去四川另谋生路。她的弟弟因为年纪小,禁不住颠沛之苦,先行病死在途中。走到关中,他们都饿得实在走不动了,晗依的爹爹便冲入酒楼,抢了一只鸡和几个馒头,结果被伙计活活打死了。那酒楼是当地的一个恶霸开的,手眼通天,连县太爷都让他三分,打死了人,尸体往街上一抛,无人敢管。她们娘儿俩是外乡人,又无权无势,谁为她们作主?只好忍气吞声。当地人见她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甚是可怜,便凑了点钱,在荒山中择块地把晗依的爹葬了。后来她娘割破自己的手,强迫她喝血,她一来饥寒交迫,二来害怕,便昏了过去。 陆公仪四海为家,留一个女孩在身边多有不便。原打算送她去峨眉山,请他的老友“明空剑”慕容笙烟收养她。但每次陆公仪提起此事,晗依便郁郁寡欢,滴水不进。陆公仪无可奈何,没送她去峨眉山,只得带她回桃花谷,隐居起来。 时光荏苒,转眼间过了七年。这七年陆公仪闭门不出,留在谷中jīng研武学,历经四年,自创了一套掌法“血煞掌”。晗依也出落成一位娉婷玉立的大姑娘。陆公仪是个颇有才情的人,琴棋书画、诗词曲赋以及经史子集均有所涉猎,正所谓名师出高徒,经过陆公仪的悉心教导,晗依俨然是一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陆公仪对晗依百般宠爱,因怕她被人欺负,还将除“血煞掌”外的毕生所学传授给她。之所以不教她“血煞掌”,是因为“血煞掌”是至yīn至寒的武功,女子yīn气太盛,习练此功非但无益,还会反噬其体。 随着晗依一天天长大,家陆公仪在感到欣慰之时,忧虑也与rì俱增。因为他瞧出晗依对他有的不独是父女之情,还有男女之爱。她的年纪愈大,对陆公仪的爱慕之情也愈加表露无遗。 其实陆公仪对晗依未尝没心动过,只是他面目丑陋,深感自卑,而且年过不惑,作她的父亲都绰绰有余,所以怕贻误她的终生,终究不敢有非分之想。为了彻底断了自己的妄念,陆公仪便在晗依十七岁生辰那天,认她作了做了义女。 自此以后,晗依就再未笑过。 又过一年,陆公仪的“血煞掌”已练到最高境界,决定带晗依去拜见柳乘羽,谢过他对晗依的救命之恩。同时也是趁机给晗依择一个才貌俱全的夫婿。 到开封时,才知柳乘羽早已不在人世。迎接他的是柳乘羽的侄儿,名叫柳令如,陆公仪上次来求取银针时已见过了。通过柳令如之口,他柳乘羽年少时曾因误诊,害死了一位挚友而抱憾终身,所以便立下毒誓,一生一世不再行医。救了晗依的xìng命之后,一回到柳府便沐浴熏香,自断筋脉而死。而柳乘羽不肯将奇经八脉银针相让,也有他得苦衷,并不是因为不舍得,而是因为他深知李诗仙心术不正,担心李诗仙会用来害人。这套银针在不懂医术的人眼里,不过是件值钱的宝贝,但在学医的人手中,却可以发挥出不可思议的作用,一旦落入像李诗仙这等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这也是柳府世世代代守护着它,不让其落入江湖中的原因。 柳令如道:“伯父弥留之际曾对我说:‘我们医者,以悬壶济世为己任,陆公仪不远千里,诚心来求,我不能见死不救。我有个极厉害的仇家,虽然被我重伤,几年内不敢来犯,但伤好之后,定会卷土重来。你们兄弟五人,资质虽非驽钝,但也是平庸无奇。我死之后,柳府传到你们这一代,略有衰败是在所难免的了,怕就怕我那仇家会趁虚而入,柳府中没一个中流砥柱,会落个家破人亡。所以我有意点拨陆公仪,为你们六个得力的帮手。不出十年,陆公仪学有所成,必来见我。我与他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你们当以兄长视之。’” 陆公仪在桃花谷隐居之时,便已明白柳乘羽故意留他在柳府门前十多天,是想把“孤星掌”的jīng华传授给自己。他的“血煞掌”名为自创,其实追根究底,还是脱不出“孤星掌”的影子。但是柳乘羽传他武功的深意,他也是直到今rì才明白。柳乘羽不得不救晗依,却又担心自己死后柳家遭受灭门之灾。陆公仪道:“柳前辈对我有再造之恩,贵府若是有难,我陆公仪必不会贪生怕死,置身事外。” 柳令如大喜道:“敝府有陆兄相助,那仇家未必就敢来寻隙,即便是来了,也必铩羽而归。对了,伯父还留下一封书信,托我转交给陆兄。” 陆公仪拆信来看。信中写道:你聪明过人,只可惜未遇良师,所学太杂,博而不jīng,所以才苦无进境,你这几年来你应当深有体会。若能心无旁骛,专一练掌,将来的成就恐怕不在我之下。你xìng情刚烈而偏执,凡事当三思而后行,莫感情用事,否则有朝一rì恐会堕入魔道,万劫不复。一念成佛一年佛,切记切记! 柳乘羽已死,陆公仪和晗依只能在他坟前痛哭一场。 二人离开开封,在中原一带游历。所谓的少年才俊、世家子弟,见了不少。晗依却没一个看得上眼的。别说晗依,就是陆公仪自己,也觉得这些人没一个是有真材实料的,晗依嫁给他们,好比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陆公仪还在洛阳城办了场比武招亲。但晗依天资聪颖,短短数年,陆公仪的武功她已得了十之五六,有这等身手的女子,纵观整个江湖,也不多见,所以上台打擂的,竟没一个是她的对手,只是自取其辱。 陆公仪大是失望,便决定先回桃花谷,再去西安碰碰运气。路过洛河,他们在岸边救了个身受重伤的少年,便将其带回谷中救治。那少年名叫宋成宪,是洛阳人氏,因被仇家追杀,不慎落入水中。 经过晗依半个月的悉心照料,宋成宪的伤势已无大碍。宋成宪对晗依一见倾心,得她半个月的照顾,更是对她一往情深。 这些陆公仪都看在眼里。宋成宪英俊潇洒,心xìng还算纯良,武功虽然不好,但是资质尚佳,他还年轻,只要肯下功夫,进步很快,最关键的是他是对晗依是真心实意的,将来不会有负于她。 陆公仪有心要将晗依许配于他,便收他为徒。过了半年,就让二人成亲。陆公仪心愿已了,又过不久,连桃花谷也一并交给宋成宪打理,自己则云游四海,很少回谷。 晗依婚后依旧郁郁寡欢。宋成宪只道她天xìng凉薄,素来如此,初时也不以为意。但纸包不住火,rì子一久,他终于还是发现了爱妻之所以不开心,竟是因为她心有所属,而她朝思暮想的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师父!这对于宋成宪而言,无异于是晴天霹雳。当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并且又哭又笑,将晗依痛打了一顿。宋成宪和陆公仪的矛盾,也由那天开始。而陆公仪自己却并不清楚。 宋成宪对晗依的感情很深。爱得越深,往往便越害怕失去。时间一长,宋成宪把什么父子情分、师徒恩义统统抛之脑后,一心把恩师当成勾引自己爱妻的轻浮浪子,只想着杀了他断了爱妻的念想。但要杀陆公仪却是一件棘手的事。一者,他不是陆公仪的对手;二者,不能让晗依知道陆公仪是他杀的,否则她会恨他一辈子,如此一来,即便是杀了陆公仪也没用。好在陆公仪的仇家不少,想向他寻仇的人数都数不清。宋成宪完全可以借刀杀人! 陆公仪这一次外出云游,半年才回谷。宋成宪收到师父的飞鸽传书,知他三天后回谷,便发帖广邀陆公仪的仇家,埋伏在桃花谷里。 陆公仪哪里知道自己的爱徒竟想要杀他。一回谷便中了埋伏。好在他得仇家中也不乏真汉子,不肯做此乘人之危之事,来的人都是些贪生畏死、自私自利之辈,一个个畏首畏尾,不肯同心戮力。陆公仪背水一战,以命相拼,那些鼠辈被他的气势所慑,倒也不敢穷追猛打,只敢远远跟在后面,想将身受重伤的他耗死。陆公仪倚仗着对山谷中地势的了解,冲出了重围,向后山深处退去,那里有一口水潭,潭底的水道与谷外的一条河流想通。 但是宋成宪已事先守在水潭边上了。 桃花谷深藏在崇山峻岭中,外人根本无从知晓这里的路口,陆公仪受到伏击之时,便已怀疑宋成宪是内鬼。此时与宋成宪狭路相逢,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一点也不觉惊讶。只是他不明白,宋成宪为何要背叛他?陆公仪道:“为师受了重伤,不是你的对手。但你能否让为师是个明白?”宋成宪怨毒道:‘晗依她……她爱的是你!’陆公仪无话可说,淡然道:“你来吧。”宋成宪道:“师父,你对我的恩德,徒儿永志难忘。只是你一rì不死,徒儿便一夜睡不着觉!欠你的,徒儿只能来世做牛做马还给你了。”这一掌,他尽了全力。 然而这一掌却并未打中陆公仪,而是结结实实地击中了晗依的心口。“血煞掌”至yīn至寒的掌力瞬时侵遍了晗依的五脏六腑。陆公仪和宋成宪两个顶尖高手,因为各自想着心事,竟未发现她一直就伏在一旁的草丛里! 宋成宪心如死灰,撕心裂肺的呐喊声在山谷中回荡,久久不绝。他这一掌,不仅杀了爱妻,也杀了自己四个月大的骨肉。陆公仪强忍泪水,一掌将宋成宪打得昏倒,抱起晗依跃入潭中,由水道逃出了谷外。 他泪眼模糊,不辨东西南北,发足狂奔。跑了许久,才敢停下来,擦去她嘴角的血迹:“晗儿,晗儿,你振作一点……”晗依的心跳几近停止,气息微弱地道:“你,你,你能不能靠近一点?”陆公仪低下头,离她近了点。晗依双臂颤巍巍的,捧着他的脸,凝视他道:“你可曾喜欢过我?”陆公仪像个委屈的孩子,不住地抽噎,已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地点头。晗依舒眉一笑,便这么香消玉殒了。 裴远之道:“晗依师姐过世后,家师xìng情大变。伤好了以后,将那一rì参与伏击之人的一家老小杀得鸡犬不留。家师顾念师徒之情,没能杀了宋成宪,只是废了他的武功。家师始终无法从晗依早逝,爱徒背叛的yīn影中走出来,以后行事便过于偏激,谁若是得罪他,他便灭人全家。所以才声名狼藉,留下了个血魔的恶名。” 张夜书道:“一人犯错便诛人全家,令师未免也太过狠毒了!是问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连善和恶都分不清楚,何罪之有?”裴远之喟然叹道:“我也觉得家师行事过于偏激,经常劝他,只是他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家师一念之仁,放了宋成宪,却留下了个祸患。去年我自蜀中赶回桃花谷为家师祝寿,却不想他老人家身中好几处‘血煞掌’,已死于宋成宪之手。”张夜书道:“但令师重出江湖以后江湖中罕有其匹,如今只怕更胜往昔。宋成宪当年便不是令师的对手,更何况武功被废,重头练起?”裴远之道:“实不相瞒,家师前些年身体每况愈下,双目失明,耳朵也几乎听不到了。除了身体还健旺一些,和其他耄耋老人也差不多,早已不再是当年叱诧风云的血魔!” 二人都是唏嘘不已。裴远之接着道:“我有一事相求,希望兄弟成全。”张夜书道:“裴大哥但说无妨,只要小弟力所能及,无不从命。”裴远之道:“这套‘血煞掌’虽算不上举世无双,然穷尽了柳老前辈和家师两代人的心血,为兄不忍其断送在我手里,想将他传给你。”张夜书道:“莫非裴大哥想去找宋成宪报仇?”裴远之道:“我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是家师养育我chéng rén。他对我恩同再造,杀师之仇,不共戴天,岂能不报?”张夜书道:“恕小弟直言,前夜我见过宋成宪出手,武功极高。晋中八盗又同气连枝,裴大哥此去,可谓九死一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裴大哥为何不能暂忍个十年八载,等掌法大成之rì再思报仇之事?”裴远之咧嘴一笑道:“为兄太笨,打三岁起便跟师父学掌,时至今rì连第五层都没练全。即便再给为兄二十年,也未必能进步多少。而且为兄身染肺痨,已时rì无多,莫说是十年,能否活过这个冬天都是个问题。为兄用了一年多时间才找到宋成宪,怕这回让他跑了,便再没机会为家师清理门户了。不然为兄又岂非不贪生怕死,不缱绻于这花花世界?”他顿了顿,继而说道:“为兄将死之人,你是我的好兄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为兄带着遗憾上路吧?”事到如今,张夜书也没法拒绝他了,只得道:“小弟答应就是。” 第七章 地底天堂 - 剑客奇谈 - 蓝门 () 张夜书便和裴远之习练“血煞掌”。裴远之嗜酒如命,虽然有伤在身,却照样rìrì痛饮,张夜书只得舍命陪君子,不出七八rì,已将地窖中的酒搬去大半。这宅院极大,张夜书和裴远之每晚都换个地方睡觉,有时仰卧在屋顶之上,有时倒挂于一棵树上,有时在客房内的卧榻上,有时在主人的书房里,有时又在后院的马槽里。这屋主家里天天丢东西,明知家中有贼,竟是束手无策。 这一夜,到手的酒已经喝光了,张夜书只得再去酒窖顺手牵羊。抱起两坛子酒,提步yù走。冷不防黑暗中闪出一杆枪来,他侧头一避,枪头擦着他的耳廓而过,复又横扫过来。张夜叔向下一蹲,那枪从他头顶扫过,返身一跃,上了石阶,落在门口,再一跃便到了天井。那使枪的紧随而至。只见他年约十五六岁,圆脸尖耳,浓眉大眼,此时怒目圆睁,更显得一双眼睛硕大无比,头顶结一个发髻,用朱红sè的缎子束住,身上穿雪白的窄袖衫,外罩件朱红sè的褙子,腕上的箭袖也是朱红sè的,腰间系着条镶金嵌玉、流光溢彩的革带,双手紧握一杆八尺长的银枪,横在身前。 红衣少年道:“府中酒菜频频失窃,果然是混进来了个小毛贼。本少爷算定你会自投罗网,在这鸟不拉屎的窖里苦等了你一天,可算把你盼来了。小贼看枪!”双臂齐动,抖出碗大的枪花,迎面戳来。张夜书抱着酒坛子,双手动不得,把脚一扬,踢中枪杆,枪头便向上偏了三寸,刺他不着。若是一般人,对方不用双手,便轻而易举地破了自己的招数,已知双方实力如云泥之别,不是他敌手,再打下去也是徒劳,早已甘拜下风,不和他打了;这红衣少年不知是脑子有问题,还是是个执拗脾气,一招没伤着张夜书,非但不气馁,反而愈发地卖力,使出浑身解数来攻。一连几招,不是被张夜书踢开枪头,便是被他闪开了。红衣少年右手忽然握住枪头,侧转上身,枪杆转了个圆弧,直撩张夜书的下yīn。张夜书知道这是“蝶**”的起手式,若是下yīn被他击中,他后面便有一连串动作。下yīn被打中,不消说是疼得死去活来,下盘自然也就不稳了,红衣少年的枪杆在他小腿一扫,便能将他扫得跌倒,跟着一抡,便不难将他打得凌空飞起,红衣少年若是时机把握得好,身手也够快,还可倒转枪头,当空连刺三下到六下不等,在他身上扎几个透明窟窿,然后接一招“长蛇压阵”,将他劈落在地。这招“蝶**”,名字取得甚是好听,却端的是很毒无比,一旦被击中,就是不死也得重伤! 张夜书只是偷了些酒菜,罪还不至死,想不到红衣少年这般心狠手辣,竟想置他于死地。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便视人命为草芥,以后长大了,那还得了!这事张夜书不曾遇到也就罢了,既是遇着了,便不得不代他父母管教他一番。张夜书当下笔直一跃,站在枪杆顶端。红衣青年或刺或扫,或劈或跳,任他如何舞动长枪,张夜书就好像一缕枪缨,附在枪杆上不下来。 张夜书等他耍得脸上露出了疲态,身子一沉,双脚交剪而出,夹住枪杆。桐木做的枪杆经不住他的一拧,弯曲得好似一张满弓。那红衣少年小小年纪,哪有什么力气?登时便拿捏不住,枪杆脱手被张夜书夺了去。张夜书双足夹着长枪,在半空中旋转起来,愈转愈快,到最后变成一团白sè的影子。蓦地双足一松,那长枪电掣般飞去,砰的一身,床破厢房的墙壁,接着又是砰砰响了两声,这才咣的一声落地。那红衣少年惊得呆了,厢房的墙壁是硬木做成,厚达三寸,这一枪飞出,竟穿破了三层,这是何等的力道!呆了半晌,那红衣少年突然双膝跪地,捣蒜般磕了三个响头,心悦诚服道:“不才顾明人,愿拜大侠为师,请大侠收弟子为徒!” 一句话倒把张夜书弄糊涂了,道:“你快别跪着了。我学艺不jīng,教不了你什么。” “兄弟何必自谦?说到武功,那些开宗立派的,也未必能和你相提并论。”裴远之不知何时来的,翘着二郎腿坐在屋顶上。张夜书道:“裴大哥就莫笑话我了。就小弟这点微末道行,至多是让自己不受地痞无赖欺负而已,在名门大派那些宗主、掌门眼里,实在不值一提。对了,你怎么也来了?”裴远之道:“我见你久不回来,想必是被什么麻烦事耽搁了,正好我在屋子里也闷了,便出来看看,或能助你一臂之力。想不到非但没遇上麻烦,反倒遇上了好事,平白捡一个徒弟。可喜可贺啊!”张夜书皱眉道:“我何曾说要收他做徒弟了?我自己还是别人徒弟,年纪又长他没几岁,如何能为人师表?” 顾明人不厌其烦地道:“孔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可见拜师这种事情,并不看年齿的长幼,而是看个人本事的高低。弟子长这么大,还未见过谁的本领比大侠高明的。大侠就收下弟子吧!”裴远之道:“他是铁石心肠,你求他是没用的了。不如多拿些好酒孝敬我,我保管他答应你。”顾明人喜上眉梢,道:“地窖里的酒还不算什么,地窖下还有一间暗窖,那里边的酒称得上是好酒呢。裴大侠若果不食言,让弟子得偿所愿,暗窖里的酒,裴大侠想喝多少便喝多少。”裴远之一听还有更好的酒,满肚子的酒虫都苏醒了,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我就成全你。兄弟啊,难得他诚心诚意,你答应他算了。” 张夜书看得出顾明人根骨极佳,是个可造之材。裴远之甚是欣赏他,若非时rì无多,裴远之自己便把他收了,断不会将他推给张夜书。犹豫良久,张夜书道:“本门择徒甚严,门下弟子无一不是由掌门人亲自挑选、万中无一的奇才。似我这般愚钝之人,若非先父的缘故,家师破格录取,本是无缘侍奉在他老人家左右的。我无权答应你的请求。但我可以先授你入门的心法,你有无师徒之谊,还要等我禀明家师,由他老人家定夺之后方可确定。即便你我无缘,只要你按部就班,潜心修炼,将来也会受益匪浅。”顾明人纳头一拜道:“多谢师父和裴大侠的提携之恩!”张夜书道:“你我有缘与否,还未可知。你不必叫我师父。”裴远之道:“我们三个年纪相差无几,我姓裴,他姓张,你叫我们一声大哥就行了。”顾明人道:“裴大哥、张大哥!趁着今rì开心,小弟就去暗窖中多取好酒,咱们一醉方休!”裴远之一手扳着一人的肩膀道:“顾老弟的话可说到为兄的心坎里了。那咱们还等什么,喝酒去!”这一夜张夜书喝高了,一直睡到次rì晌午才醒,头还是疼得好像要裂开。身上的破衣服已被换了,穿着件崭新的绯sè单衣。只记得昨夜喝得吐了一身,然后被四名丫鬟簇拥着洗了个澡,之后的事便一点也记不起来,可别做了什么失态的事。 “张公子!”两名丫鬟推门进来。一个脸上有几个麻子,颇为俊俏,身着粉sè上襦,白sè长裙,齐腰束着条绿sè汗巾,手中捧着几件衣服;另一个瓜子脸,眼睛很大,论相貌反不如粉衣少女,除了上襦是水蓝sè的,其他的装扮和粉衣的少女无二,端着一只盛着清水的脸盆。张夜书记得她们是昨夜那四个人中的两个。粉衣少女立在床沿,盈盈一拜道:“少爷吩咐奴婢伺候公子更衣洗漱。”张夜书从小到大还未享受这等待遇,实在不习惯,再想到昨夜之事,耳根通红道:“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粉衣少女甚是乖觉,一眼便瞧出了他的尴尬,掩口一笑,唤那蓝衣的少女道:“珍儿,你那儿好了没有?”蓝衣少女先将脸盆放在三角状的木架上,提一只滚烫的铜壶给盆中注入滚水,直至她既不觉得烫手亦不觉得凉手,这才将一块折得整整齐齐的帕子放入脸盆。粉衣少女便拉着她,道:“公子既然嫌奴婢们碍手碍脚,那奴婢们便不打扰,先行告退了。” 待张夜书穿了衣服,擦了把脸。粉衣少女又道:“少爷已在客厅设下午宴,裴公子和拳师朴师傅也都在那里。少爷说待公子洗漱完毕,便请公子过去。”张夜书道:“有请姑娘带路。” 客厅里除了裴远之和顾明人,果然还有个七尺的大汉,不待说就是粉衣少女所说的“朴拳师”了。那汉子瘦长脸,嘴唇宽厚,貌不惊人,乍一看就像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看到张夜书到了,裴远之和顾明人一齐起身迎接,那汉子慢了半拍才起,满脸的心不甘情不愿,似乎是看到少东家起身,不好意思独自坐着。一眼瞄来,眼里满是敌意。 酒至半酣,朴师傅道:“听少爷说阁下的武功甚是高强。不才朴阳东,想向阁下讨教一二。”张夜书心道:“此人必定认为我是来抢他饭碗的,所以想当着顾老弟的面拆我的台。也罢,顾老弟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正是容易闯祸的年纪,此人竟火上浇油,尽教他些yīn损的招式,可见他为了钱财,没什么天良。顾老弟年少无知,恐会被他引入歧途。此人留在这里,是个极大的隐患。既然是他主动向我挑战,我就顺水推舟,趁机将他扫地出门。”裴远之的心思和他差不多。至于顾明人,他少年人好奇心重,昨夜虽和张夜书有过一番较量,毕竟自己功夫不到家,张夜书双手未出,他便匆匆败下阵来。朴师傅武功高出他许多,两强相争,或许能迫使张夜书高深的武功来,他也好大开眼界,同时也证明自己眼光不差,并未拜错师父。两个人都极力地怂恿张夜书下场跟他比试。张夜书便道:“既然朴师傅不吝赐教,那在下便只好献丑了。” 二人走到庭院中。朴阳东拍手道:“带上来!”便见一个仆人扛着杆通体乌黑的长枪上来,看样子少说有四五十斤重。张夜书心说他果然是早有准备。朴阳东一手接过长枪,随手舞了两下,轻松得仿佛手中擎的是一根白蜡木棍。显了显手段,朴东阳确定已无人不晓得他的一身蛮力,道:“阁下用的是什么兵刃?”张夜书不动声sè道:“顾老弟,府上可有木剑?随便捡一把给我。”顾明人对侍立在旁的小厮道:“得锺,你去把老爷房中那把镇宅的桃木剑取来。” 朴阳东一张黝黑的脸涨得通红,宛如从火炉内取出来有一会儿的生铁,呈现出暗红sè。心说他“钻天雕”在这一行摸爬滚打长达二十年,在道上也小有名头,没人敢小觑他,这少年人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竟敢这般羞辱于他,拿一把木剑和他比武!不一枪朔死这厮,难消他心头之恨! 不多时,那小厮取了木剑来。张夜书连剑都不出鞘,道:“朴师傅小心了!”径朝朴阳东奔去。朴阳东叫声好快,瞅准张夜书的眉心,挺枪便刺。张夜书像是来送死的,不闪不避,直直地向他的枪头撞来,一眨眼他的枪尖与张夜书的眉心已不盈三寸,朴阳东以为大功告成,大喜过望。忽然,张夜书人影一闪,似一只受惊的大雁,电光一般从他的身旁掠过。朴阳东大怒,旋即将长枪旋转半周,搭在后颈上,上身微微后仰,一个箭步刺出。刺出一半,裴远之从客厅上一掠而下,一把抓住他的枪杆,道:“你看看自己的胸口。胜负已分,我兄弟已手下留情,你又何必自讨苦吃?”朴东阳低头一看,只见胸口的衣裳已被划破了三道口子,露出古铜sè的肌肤,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心说还好他用的是木剑,他用的若是铁剑,他现在焉有命在?即便是木剑,若非他手下留情,现在他必定也已身受重伤。朴阳东颜面扫地,自知已没脸再死乞白赖地留在此处惹人嫌恶,便道:“朴某学艺不jīng,实不敢再误人子弟。少爷多多保重!” 顾明人道:“得锺你让管家准备两百两程仪,送送朴师傅。朴师傅,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你保重!” 得锺道:“朴师傅,请随我来吧。”这些下人都是势利眼,以前少爷对他敬重有加,他们还会殷勤讨好,如今他失了势,难免要遭他们的白眼。朴阳东本想愤而离去,免得再受下人们的羞辱,转念一想,两百两也不是小数目,不要白不要,便跟着得锺走了。 张夜书白天教顾明人入门的心法,晚上则跟裴远之习练“血煞掌”。不觉又过了五天,裴远之的伤已无大碍,而“血煞掌”的口诀和掌法张夜书也背得滚瓜烂熟。二人决定再过三四rì,等顾明人的心法也记忆得差不多了,便各奔东西。不想次rì,顾明人的爹顾政壹回来了。 顾政壹身形魁梧,却不会武功,只是一个富甲一方的商人。他之所以会雇佣拳师教授儿子武艺,一则是顾明人自小便热衷此道,二则他们做生意的,常在外面走动,遇上拦路抢劫的江洋大盗,会一点拳脚功夫,即便保不住财物,能保住xìng命也是好的。他只有顾明人一个儿子,一向对他言听计从,听说他擅自作主将朴阳东赶跑了,并不生气。只是他过两天得参加一场地下的拍卖会,这是见不得光的事,不比做生意,能请镖局押送银两,身上带着一笔巨款,恐怕被人劫了,原想让朴阳东陪他去的,不想朴阳东竟已被宝贝儿子辞退!短短两天时间,要想再找个信得过、武功也好的人保护他,根本就不可能。为此,顾政壹不免有些犯愁。 顾明人见老父打回家起便愁眉紧锁,便问他因什么事忧心忡忡。顾政壹将实情说了。得知父亲是为了没人护送他去参加地下拍卖会之事发愁,顾明人哈哈大笑。顾政壹还道他是幸灾乐祸,再怎么疼爱这个宝贝儿子,也发怒了:“若不是你任xìng妄为,把朴师傅赶跑了,为父哪会陷入这般窘境。拍卖会半年才举办一次,若是错过了这一次,便得多等半年。这也就罢了,万一那尊佛雕被别人买了,为父可就真的yù哭无泪了。你把为父害得这么惨,不思反省也就罢了,居然还笑得出来!”顾明人道:“爹若是为这事烦心,那就大可不必了。孩儿那两位大哥,本事比朴师傅强上千倍万倍。他们若是肯屈尊和你走一趟,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打你一两银子的主意。”顾政壹道:“为父也知他们有通天的本领,轻易便教朴师傅甘拜下风了。就怕他们不肯帮忙。”顾明人道:“孩儿那两位大哥是极好说话、乐于助人之人,又都是我的大哥,只要孩儿开口相求,他们看在孩儿的薄面上,断不会拒绝的。”顾政壹转忧为喜道:“那他们现在哪里?为父须得亲自去请。”顾明人道:“就在西厢房。” 顾明人便带着他爹去见裴远之和张夜书。道明了来意,裴远之一口应允,道:“我们在贵府叨扰了这么多天,又喝了这么多好酒,正不知如何报答呢。伯父只管放心好了,我们兄弟定当尽力保护你老的周全。” 顾政壹父子走后。张夜书道:“我就知道你会答应。”裴远之道:“何必拒绝呢?他们说的那个地下拍卖会十有仈jiǔ和陶朱阁脱不了干系。那地方我没去过,你也没去过,我们是乡巴佬进城,头一遭。一个人身家至少要过一万两才能进那地方,你我正好借此当跟班的机会去见识见识,看那地方是否真如传说中的神奇。”顾明人命镇上的裁缝连夜赶工,备下了两套华服,但裴远之和张夜书都觉过于艳丽,最后都没穿。 两rì后,顾家父子、裴远之、张夜书以及四个人高马大的家丁,一人骑着一匹骏马,往拍卖会主办方指定的地点进发。次rì酉时,到达一个渡口。 河面宽不过半里,渡口不是很大,渡船的老翁也已收工了,渡口上的人却有黑压压的一片。这些人谁都没打灯笼,也没人开口说话,甚至连咳嗽、放屁和打哈欠都要小心翼翼,仿佛他们发出的声息略大了点,便会惊扰了什么。渡口上虽有成百上千个人,却死寂得如一片坟场。 大约有半柱香的工夫,河的下游有数十点蓝绿sè的光,仿佛是来自于地狱的鬼火,令人见了不寒而栗,数十点光首尾相连,蜿蜒足有两三里,缓缓向渡口靠近。待那些“鬼火”近了,才知是几十条渔船,每条渔船的船头都有一个汉子打着个用绿纸糊的灯笼,烛光透过绿纸,便成了蓝绿sè,照得他们的脸也是yīn惨惨的,人不人鬼不鬼,看着甚是渗人。 渔船靠岸后,渡口上的人便井然有序地上了船,一条船少则载五六人,多则载十七八个。张夜书他们来得比较迟,排在后面,轮到他们上船之时,前面的船顺流而下,已漂出数里之远。这一条船除了他们同来的六人之外,便只有一个骨瘦如柴,腰悬一只酒葫芦,拄着根铁杖的中年汉子,说他是乞丐,又不像其他叫花子一般,身上背着一口布袋,说他不是乞丐,又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臭不可闻。 刚踏入船舱,便有三名大汉躬身道:“为了确保今晚到场的所有的人生安全,小人们不得不先将诸位的双眼蒙上,到了地方,再替诸位解开。小人们也是奉命行事,诸位莫怪。”这种地下拍卖会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交易通常都在极其隐蔽的地方进行,未免竞拍的客人中混有朝廷的爪牙,通风报信,将交易的地点泄露出去,他们不得不防。张夜书等人知道这是规矩,只得入乡随俗,让他们用黑布蒙了眼睛。 船在河中行走,忽急忽慢。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是怕船匀速行走,别人会通过说走的时间,推算出路程,进而推算出船航行的方向。这样行了不下一个时辰,渔船猛然掉了个头。他侧耳细听,水流较之刚才急了许多,可知船拐进了一条小河。又过了约摸一炷香时辰,船仿佛驶入一片平湖,水纹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片刻之后,船便泊了下来。 张夜书眼前的黑布忽被人扯落了,只见二十八名劲装大汉排成四列,立在一个一丈来高、七尺宽的洞口两旁。他们身前,两堆篝火烧得正旺。张夜书的黑布刚刚摘下,乍见如此强的光,忍不住眯起了眼。四下瞄了眼,发现他们正在一个天然形成的地下溶洞里,这溶洞高不见顶,火光所及之处,只能看见少部分倒挂而下的钟rǔ石,或如一只只破土而出的chūn笋,或如一把把悬在半空的巨剑。不由得让人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先他们而来的人已都三五成群,从那洞口鱼贯而入。他们便也下了船,跟着进洞去。洞中戒备森严,相隔十步,便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守卫。道路都是蜿蜒向上的石阶,顾政壹养尊处优,爬了一会儿便觉手足发软,爬不太动,四个家丁只得轮流背着他前行。那乞丐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六人身后。 已算不清登了几个石阶,他们终于从这洞中钻了出来。登时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他们现在一间屋子里,出了门,是一个占地不下十亩的庭院,庭院的正北有四棵两个人不能合抱的参天巨木。一个圆台设在四棵树之间,离地一丈来高,一帮乐师三三两两,盘膝坐在树枝上,吹拉弹唱,各司其职;七个白衣长袖、秀sè可餐、身姿妙曼的女子,正随着乐声翩跹而舞。院中陈列着几百张木案,案上摆满了美酒佳肴。这儿的饮食和住宿共分为十个标准,从一白两到一千两白银不等,一白两的标准是食宿要听凭安排;两百两到九百两的标准是可以自己做主,但有一定的限制,银子付得越多,限制便越少;而交足了一千两以后,便没任何限制,三天之内,想吃什么美食,想喝什么美酒,想住什么房间,都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当然,这里还有各sè各样、不同价位的女人,只要你肯花银子,这三天,她们便是你的,若是不惜重金,拍卖会结束以后,还可以将她们带走。顾政壹为显示自己财大气粗,好给儿子在朋友面前长脸,一出手便是四千两银子,给他们自己还有裴远之、张夜书定了最高的标准。出手这么阔绰的人并不很多,所以他们刚露面,便有两个清秀的少年隐情为他们引路。 四人在东北角落座。顾政壹给每个家仆一白两银子,吩咐他们不必在此伺候,好容易来一趟,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四人如蒙大赦,领着银子千恩万谢的去了。 坐在正北方向、正对着圆台的那个位子上的是个奇高的胖子,他坐着几乎和别人站着一般高,盘膝坐在一块波斯羊毛毯上,臃肿的身体占了两张案几。裴远之问道:“这胖子是什么来头,一副不可一世、唯我独尊的样子。从我们进来到现在,一直在把玩一只鼻烟壶。好像除了他那只鼻烟壶,再没东西能入他的法眼似的。”顾政壹道:“这是笑财神卞京的次子卞衡。卞京人脉广,不愁拍到手的宝物没销路,一直都是各类地下拍卖会的座上贵宾。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以往的拍卖会,不是卞京亲自出面,便是由他的长子卞衙出面,卞衡最多是陪同,让卞衡一个人来,还是绝无仅有的事。” 就在他们谈论活财神时,立在卞衡身旁的一个黑衣青年也往这边瞧了眼。那人眉毛细长,目光忧郁,右臂上戴着一只铁爪,腰间插一把长不及一尺的短剑。想来是卞衡雇来的护卫。 再过一会儿,今晚的客人都到齐了。东面的阁楼上突然涌现出十来个清纯可爱的少女,她们将三张椅子放下,便垂首侍立一旁,随后走出三个男子,一律头戴高冠,脸上戴着面具,身着宽袍大袖,在椅子上坐了。一名须长三寸,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深蓝sè澜衫的书生紧随在他们身后。乐师不再奏乐,舞女也不再跳舞。坐在中间的男子招了招手,那书生便俯下头,不停地点头,好像在听他的吩咐。不多时,那男子把袍袖一挥,好像在说去吧,那书生提身一跃,飘然飞过夜空,落在圆台上。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树上的乐师和圆台上的舞女行了个礼,随即一齐跳了下来,落地时只发出十分轻微的声息,轻功居然都不弱! 那书生又道:“不才樊川,是此次拍卖会的主持。诸位不远千里,都是为了心仪的宝物而来,我也就不打搅诸位的雅兴了,便长话短说。首先,诸位能够前来捧场,令敝处蓬荜生辉,我谨代表陶朱阁的三位阁主感谢诸位的大驾光临;其次,诸位若是觉得敝处的服务还不够尽如人意,希望诸位不要吝惜意见,多多益善,这也是为了敝处的服务能够rì臻完美。现在我们正式开始第一夜的拍卖,请上第一件宝物!”顾政壹此行的目的很明确,只是想买那件佛雕。那件佛雕被安排在第二夜拍卖,便先去养jīng蓄锐,为明天熬夜做准备。裴远之、张夜书和顾明人一则无聊,二则好奇,便留下来围观。 第一件宝物是一只红玛瑙雕刻而成的酒杯,是宋时的遗物,此物在市面上不多见,但在这里却并非稀罕之物,几乎没什么人问津,它的底价是两千两,最终被一个大腹便便的茶商用三千一百两买下。 第二件是一条狗,一般的狗唯有在自己家中才凶猛异常,一旦离了家门,见了生人,不是远远躲开,便是趴在地上,这条狗却不一样,当着数百人的面,非但无半分畏惧之sè,反而目光如电,顾盼神飞,愈发显得jīng神。底价是五千两,片刻之间价格已抬到一万两以上,最终被一个其貌不扬、身材瘦小的中年人用两万六千五百两的高价收入囊中。顾明人咋舌道:“这我可就不明白了。狗随便都能买到,有什么可稀奇的,非得把它拿到这场合上来卖,岂非有点小题大做了么?而且它居然比那只玛瑙杯还值钱!”张夜书道:“这条狗是狼和狗杂交生成的,嗅觉和观察力都异于寻常的狗,若是经过特殊的训练,能够辨别极微小的泥土的气息。买下他的人yīn气甚重,十之仈jiǔ是个盗墓贼。若能通过这条狗寻得一座大墓,他的回报翻上几番都不止。”顾明人豁然开朗,叹道:“好厉害!张大哥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张夜书道:“我也是在江湖中走的多了,听别人说的。” 第三件是一口吹毛断金的长剑。第四件是蒙元赵孟頫早期的一幅真迹。第五件是个专做鲁菜的厨子。第六件一件德化白瓷镇纸。 卞衡从始至终连身子都懒动一下。到了第五件拍完,突然怒道:“樊先生,本少爷跋山涉水来一趟不容易,你不会就让我看这堆破铜烂铁、废纸腐土吧?”樊川慢条斯理,不温不火道:“卞公子是远道而来的贵客,敝处断不会让你空手而归的。正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卞公子稍安勿躁,相信下一件宝物你一定有兴趣。”他把举起双掌,轻拍了两下,一帮青衣女子忽然将圆台四周的烛火都吹熄了。接着一个绝美的少妇捧着一只锦盒,双足一蹬,飘到圆台上,立在樊川的左手边。樊川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的盖子,只见一道荧光自锦盒冲出。他把右手的袖子下拉了一点,探入锦盒中,拈出一颗鹅蛋大的夜明珠,发出淡淡的蓝光,两丈之内,仿佛罩着一层光晕,教人叹为观止。 卞衡瞠大了眼,道:“不错不错,本少爷确实没有白来。这珠子底价多少?”樊川道:“没有底价。”现场一片哗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卞衡道:“怎么会没底价呢?还请樊先生别买关子,给大伙一个明示。”樊川道:“这拍卖会虽是敝处主持的,但这些拿来拍卖的宝物其实并非我们所有,而是受了委托,替他人出售的,从中收取一笔中介费。就像这颗珠子,其实是福州五指连弹温老爷子的。温老爷子的曾祖是在海上行走的大商人,这颗珠子是他花了大半积蓄,前前后后牺牲了十一个采珠人才从海里取出的。温老爷子虽然将珠子委托给我们,却并没出售的意思。温老爷子的孙子被人杀了,但那人武功太高,势力太大,他报仇无望。谁若是能替温老爷子的孙子报了仇,温老爷子情愿分文不取,将这珠子送给他。”包括卞衡在内的大部分人,一听温老爷子自己都报不了仇,立时都沉默了。不过这世上总是不乏一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所以还是有一二十个声音问道:“温老爷子的仇家到底是谁?”樊川道:“这个人相信大家都不陌生,那就是近几年在东海横行的人鲛龙十三。”此话一出口,便再无人吱声。龙十三武功有多高,大家心里都有数,何况他的手下,光是海盗便有好上千人,盘踞在忘仙岛上,连官军、弗朗人和rì本浪人都吃过他们的亏,不愿做正面冲突。孤身一人去岛上行刺他,且不说能不能杀了他,就是侥幸杀了他,铁定是有去无回,这种没命花的钱傻子才会去挣。 “我去!” 张夜书不由得一愣,说这话的人竟是和他们同一条船来的那个“乞丐”。他的座位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隔着几个案几,张夜书都没注意到。 樊川道:“阁下想清楚了?”那“乞丐”道:“我正好打算去忘仙岛找龙十三,顺便取了他的狗头,白得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何乐而不为呢?”现场登时沸腾了,众人议论纷纷,有的说他大言不惭,牛皮吹破了天,对他嗤之以鼻;有些人则认为他肯定是疯了,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了。总之每个人都深信他必死无疑。那“乞丐”听了也不以为意,仍是笑呵呵的,翘着二郎腿,倚在案前饮酒。第六件是一把紫砂壶。樊川对这把茶壶爱不释手,道:“诸位可别因为这把紫砂壶生得丑陋,便小看了它。若不是亲眼所见,说来我也不信。凡是茶叶,经这把紫砂壶泡过,好茶更加香醇,粗茶变为好茶。更妙的是,即便没有茶叶,只要往壶里倒些清水,过一会儿,清水也带有淡淡的茶香。樊某也是好茶的人,奈何囊中羞涩,不然真想将它据为己有呢。此壶底价七千。” 七千五百两,八千五百两,九千两,一万两……很快价格便被抬到一万八千两,大多数的人望而却步,已经放弃竞拍了,只有一个浙江布商和一个徽州富商还相持不下。最后,那徽州巨贾出到了两万一千三百两的高价,浙江布商终于停止了负隅顽抗。徽州富商正自得意,一直一言不发的卞衡突然道:“我出两万三千两。”徽州富商心说到这时候放弃也太可惜了,咬咬牙道:“两万四,四,四千两!”卞衡眼都不眨一下,道:“两万八千两!”徽州富商的心理防线土崩瓦解,脸sè铁青,简直比死了爹娘还难看。樊川道:“还有没有出更高价的,若是没有,这把紫砂壶便是卞公子的了。”张夜书道:“三万两。”张夜书语惊四座。连卞衡感到意外,半道居然会杀出个程咬金来,心想他到现在才出价,明摆着是志在必得,不下点重手,这把紫砂壶恐怕不容易到手,便一下子把价格提了五千两道:“三万五千两!”张夜书看到这把紫砂壶,才突然想到周晋喜欢品茶,只想着买来送给他,根本就不考虑价格的问题,道:“三万六千两。”卞衡火冒三丈,道:“三万八千两。”张夜书道:“四万两。”卞衡这下便没适才那么坚决,犹豫了片刻道:“四万一千两。”张夜书脱口道:“四万两千两。”卞衡想此人似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再跟他较真也是无益,而且卞衡毕竟是商人,以利益为重,再争下去,即便紫砂壶到手,也赚不了钱,说不准还会亏本,便放弃了竞拍。 这一年来的赏金几乎原封不动,再加上雁南飞的赏金五千两,加起来共有四万多一些,够他买一把壶了。不过买了紫砂壶之后,他身上的银两便所剩无多了。 第七件是一张棋盘。那只是一张用檀木做成的普通棋盘,材质看来还很新,不会是古物,而且千疮百孔,毁坏得特别严重。张夜书的心中却欣喜若狂,宛如看到了一件无价之宝。樊川道:“这张棋盘大家的已看得很清楚了,其价值也容易估量,不用我多做介绍。在下只补充一句,这张棋盘是雪千山生前的随身之物,亦是由他亲手做的。底价一万两。”众人听到这是一代奇侠雪千山的心爱之物,但在场的不是利大于天的商人,便是见钱眼开亡命之徒,这玩意儿除了有点纪念意义之外,实在不值什么钱,他们根本就不感兴趣。所以张夜书用了底价一万两便买下了这张棋盘。不过他身上的钱还不够,裴远之将全部家当都掏出来,也不到一千两,二人凑起来不过两千余两,其余的都是问顾明人借的。顾明人摆摆手道:“我们是朋友,说什么借不借呢。我爹要买的东西也不要几个钱,剩下的钱尽够用了。” 第八件是一件锈迹斑斑的十字镖。顾明人险的笑出来,道:“牵条狗出来卖也就罢了,这东西谁要啊?” “年轻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别小看这飞镖,它可是大有来历。” 裴远之和张夜书都震惊不已,以他们的能力,竟然等到那“乞丐”走到他们身后,才察觉到他的脚步声。他若是存心害他们,他们已经身首异处了。那“乞丐”一屁股坐在顾明人身侧,不知多少天没洗澡,臭气熏天。顾明人恶心yù呕,但为了向他请教,却不得不暂且忍耐,问道:“大叔此话怎讲?晚辈愚昧,不是很明白。”那“乞丐”道:“你可知这镖的主人是谁?”顾明人道:“晚辈若是知晓,还用向前辈请教么?”那“乞丐”道:“徐颜,笛魔徐颜。徐颜年少时行走江湖,有一次险些丧命,得高人相救,才能幸免于难。那高人来去无踪影,将他送到一座草庐里养伤,便飘然而去。徐颜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只在草庐内的壁上见到一个十字形状的图案。徐颜名满江湖以后,为了报答救他xìng命的那位前辈高人,便按照那图案请匠人打造了五件十字镖,散在各个地方。谁若是得到飞镖,便可请徐颜保他一条xìng命,或是请徐颜代他杀个人。” 说话间那飞镖已被卞衡高价买走。那“乞丐”道:“那老头到现在也有八十多岁了,不知他死了没死。万一死了,这小伙子可就吃亏了。不过做生意嘛,哪能不冒点风险。若是做生意十拿九稳能挣钱,那谁还考功名,谁还种地,谁还打劫?不都一股脑儿都做生意了么。”第九件是一个一尺长的碧绿sè的卷轴,卷轴上十二个人名,已用鲜血划去十一个。顾明人忘了“乞丐”身上的恶臭,迫不及待地问他道:“这又是什么东西?”那“乞丐”道:“这是承天门颁行的碧玉辑杀卷轴。承天门的卷轴共分为五种,红珀,碧玉,黄金,白银,青铜。红珀卷轴里的人名最少,只有三个,等级最高,难度也最高,碧玉卷轴十二个,黄金三十六,白银四十九,青铜七十二,人名越多,等级和难度也就越低。每个人名的背后都是累累的罪行。持有这种卷轴的人被称之为猎人,其任务就是找到卷轴上的人,然后杀了他们,每杀一个人便用那人的鲜血将名字划去,杀光卷轴所有人,任务便算完成,可得到承天门提供的一件稀世珍宝,等级不同,贵贱有别。若完成的是红珀卷轴任务,还可不要珍宝,而向承天门提出一个它力所能及的心愿。但至今为止,能完成任务的人屈指可数,所以大部分人都选择向承天门领取赏金。卷轴上的人都明码标价,杀了某一个人,便能得到相应的赏金。”顾明人点点头,说原来如此。那“乞丐”继续道:“这个卷轴在这里出现,要么是持有该卷轴的猎人已经死了,要么是该猎人已被控制住了。卷轴上的人名已划得只剩一个,而且没领过赏金的星形标记。买这个卷轴的人无非是两种,一是有把握取剩下那一个人的xìng命,从而得到承天门的珍宝;二是他正好就是剩下的那个恶人,买下卷轴之后,猎人立刻会被处决,承天门每三年做一次总结,也就是说起码得三年之后才会再颁行卷轴通缉此人。三年时间不短,可以隐姓埋名,武功可以大进,也可能已经老死、病死了。”卷轴最终被一个罗圈腿买走,成交价是八万七千两! 第十件是一件软猬甲,第十一件是一只笔,前者被一个和尚买走,他出价时,正啃着一只烤羊腿,后者被卞衡买走。那“乞丐”对这些宝物如数家珍,总能将它们的来历说得头头是道。 第十二件宝物是个女子,一个看上去楚楚可怜的弱女子。她并不是很美,但一对秋波却像是会说话一般。樊川没多作介绍,只说了这女子姓仇名嫣。现场响起一声惊呼,认识她的人好像着实不少。底价是三万两。 顾明人对“乞丐”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说道:“这仇姑娘的样貌可圈可点,算不上绝sè,在秦淮两岸,只要一千两银子,便能买到比她好看得多的姑娘。”那“乞丐”道:“你可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这可是天下第一聪明的女子,能够运筹帷幄之内,决胜千里之外。她前任的主子冯世咏,原是广州城里三流的丝绸商人,正是依靠她的英明决策,才会财源广进,富甲一方的。”顾明人道:“那仇姑娘岂非姓冯的摇钱树,又如何舍得卖了她?”那“乞丐”道:“再不舍不得也得卖,因为冯世咏倾家荡产了。”顾明人道:“这就奇了。既然仇姑娘那么聪明,姓冯的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了么?”那“乞丐”道:“冯世咏有今rì,完全是因为他刚愎自用,不听仇姑娘的劝告所致,并非仇姑娘决策失误。” 卞衡一开始便喊出八万两的高价,这已是拍卖会进行这么长时间,开出的第二高的价格,立时震慑了全场。张夜书再一次语出惊人:“十万两。”卞衡拍案而起,把岸上的美酒佳肴震落一地,吼道:“晓白,给我杀了这蠢货!”张夜书忽然察觉到一股强大得令人窒息的杀气,顿觉毛骨悚然,不过那杀气不是卞衡身边的黑衣青年发出的,而是……圆台上那个书生!那个叫晓白的黑衣人一动不动,轻蔑道:“你给的钱,只够让我保护你,要我替你杀人,却是门儿也没有。”张夜书发现他说话时指尖在微微战抖,相信他也是因为觉察到了杀气才不敢动,刚才他若敢动一根手指,他和卞衡现在都已没命了。一个下人便有这般身手,张夜书用余光瞥了阁楼上的三个戴面具的家伙,那么这些人呢? 樊川和颜悦sè道:“这就是了,大家都是来寻开心的,何必动怒,理当以和为贵嘛。这位公子,付了账,仇姑娘便是你的奴婢了。公子是要用现银还是银票?”张夜书道:“我没钱。”樊川略感诧异,道:“哦?” 裴远之低声说道:“开玩笑的吧!这家伙表面上笑容可掬,其实他娘的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啊,你一文钱没有还敢竞拍,不要命啦?”张夜书道:“裴大哥不必忧虑,小弟自有道理。”说着把长剑从琴里抽出来,那把剑的剑首是可以拆卸的,拆开之后,里面藏有一只殷红如血的玉指环。他道:“这是从一座西周申侯墓出土的白玉指环,世上仅有一对,这是其中一只。用它来抵这十万两银子,你以为如何?”樊川从圆台上跃下,道:“公子可否容我一观?”张夜书道:“自然可以。”樊川端详良久,才眉飞sè舞道:“现如今汉、唐时期的玉器便已难得一见,阁下这只指环非但确实是三代以前的古物,而且完好无缺,触手温润无比,沁sè更没得说,想必是以**为血池,将玉器埋入其中,埋在地下,历经千年才形成如今的sè彩。别说是十万两,就是二十万两也是物超所值。只是樊某做不得主,此事还得请示过三位阁主,待他们商榷之后方可决定。玉器公子收好,烦请稍等片刻。”说着向前跃了两步,一个跟头,落在阁楼上。 片刻之后,樊川回到了张夜书的面前,道:“我们阁主说了,敝处从未有过以物换物的先例,但可以为公子破例一次。仇姑娘你可以带走了。”张夜书道:“我还有个请求,你们能否再配两名丫鬟给我,要武功不弱的。”樊川道:“没问题。”随手指了两名少女,她们便低眉顺眼,乖乖地走过来。樊川道:“这位公子以后便是你们的新主人了。”那两名少女连忙应是。张夜书道:“不,我不是你们的主人,仇姑娘才是。你们扶姑娘回房休息吧。”那两名少女旋即飞身上了圆台,扶着仇嫣回屋去了。 第八章 聚散有时 - 剑客奇谈 - 蓝门 () 直到东方渐白,第一晚的拍卖会才算结束。张夜书和裴、顾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准备回屋睡觉。走到半道,给黑衣人晓白堵了。顾明人上前一步,指着他道:“你想怎么样?”晓白道:“不关你的事,一边儿凉快去!”张夜书道:“你的想杀了我?”晓白道:“或是弄残。”顾明人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不替那头肥猪当打手么?”晓白道:“不错,只是我现在不是替他卖命,而是我自己手痒了。”裴远之左掌平推,右掌下压,正是“血煞掌”的起手式,道:“你想要我兄弟的命,只怕没那么容易。”晓白非但不知难而退,反倒更是蠢蠢yù动,道:“白夜也在这里,那真是一石二鸟,再好没有了。你们两个一起上吧!”说着真气已罩住了全身。顾明人挺身道:“还有我呢!”裴远之心说这人还真不好对付,蹙眉道:“顾老弟,你和他不是一个层次的,退后!”一招“风雪夜归人”,手脚并用,每拍出一掌脚下便跟着踏出一步,晓白把铁爪迎上来,快如闪电。张夜书将锁链缠上手臂,将长剑甩出去,晓白猛地拔出腰间的短剑,轻轻一挑,用一股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将长剑挑得飞起。张夜书平地跃起,接了剑,向晓白当头斩落,晓白反腕一挥。张夜书陡然变招,改斩为削,晓白猛然转了半周,短剑挥向裴远之,险的将他的手腕割伤,右手的铁爪向张夜书的下yīn撩来。裴远之眼疾手快,眼看张夜书就要断子绝孙,忙一个侧踢向半空踢来,张夜书伸足在他的脚掌上一点,倒跃而出,总算保住了命根。裴远之的大腿却被割了一道口子。张夜书道:“你怎么样了!”裴远之一边闪避晓白凌厉的攻击,一边咧开了嘴,满不在乎地笑道:“一点皮外伤死不了。倒是你,那话儿无恙吧?”张夜书道:“我儿子还要认你做干爹呢,怎能有事?”脚尖点地,又箭一般向晓白冲去。 晓白一手使铁爪,一手使短剑,两只手所使的招式迥然不同,却相辅相成,配合得天衣无缝。张夜书和裴远之心有灵犀,配合已算得上默契,但即便是一起长大的双胞胎,也无法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心意相通,所以两个的配合无论如何默契,也不可能十全十美,而晓白一心二用,却可以省去因为配合失当而露出的破绽,相较而言,破绽便少之又少。所以合张夜书和裴远之二人之力,虽则足以和江湖中的一流高手一争长短,却被一个并不比他们高多少的人打得节节败退。 “雾里看花,亦幻亦真,实兮虚隐,虚兮实伏。”就在张夜书一筹莫展之际,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这声音细小的像是耳语。此时在一旁看热闹的人虽然不少,但都生恐引火烧身,站得远远的,张夜书身边就只有裴远之和晓白,裴远之长相虽是斯文,但心直口快,不会这么文绉绉的故弄玄虚,晓白想置他们于死地,不会和他多说废话,这话必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只可能是有高人用“传音入密”的武功指点他。张夜书冥想了片刻,若有所悟,忽然挺身向晓白的铁爪迎上去。裴远之呐喊道:“你不要命啦!”岂料晓白的铁爪到了张夜书的胸口,显得畏畏缩缩,只在长袍上抓破了几道口子便缩了回去。张夜书喜动颜sè道:“我明白了,其实他并不能一心二用的!他在使短剑之时,铁爪便没有杀伤力,只是起到防御和迷惑的作用,好像是一把‘盾’,而他在使铁爪之时,短剑的作用也是一样。” 晓白变了颜sè。裴远之先是惊讶:“你刚才……就是为了验证这个?”后又怒道:“但这险冒得也忒大了!万一你的推测是错误的,岂不是把命拱手交给别人?”张夜书何尝没有这一层顾虑?他的心里其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适才也是凭借一股冲劲迎上去的,事后才觉心惊肉跳,吓出了一身冷汗。张夜书道:“我会尽力封住短剑的攻势,余下的便看你的了。”裴远之道:“既然这小子的一心二用是虚张声势的,便不足为虑了。好戏就要开场喽!” 说罢,张夜书剑啸如龙,指向晓白的天府穴,乃是一招“龙王遁”,无论他接招与否,都有源源不绝的后招,令他应接不暇。之所以一开始便不遗余力,是因为他和晓白的武功相差无几,他全力攻击晓白的左手,晓白便不得不用短剑拼死一搏,否则不死也会重伤。晓白的耗费在左手上的jīng力越多,右臂的铁爪便越是无用武之地了,裴远之便越易得手。 晓白选择了避开这一剑。张夜书剑锋陡然一偏,一招“笔走龙蛇”,剑锋走了个“之”字形,剑锋所指,尽是晓白半身的要害,晓白别无选择,只能破釜沉舟,绝地反击。便听得一连串的叮响,双剑已交锋了不下十次。响声未决,张夜书双掌握剑,挥剑狂舞,这一招“斩龙台”极为霸道,这是在打扫得纤尘不染的回廊中,若是在荒野之中,此刻一丈内的砂石都已随之激荡。晓白一身黑衣已被劲风刮得噗噗作响,目不转睛地盯着长剑,闪身避过一剑之后,骤然出剑,与张夜书的长剑相交,死死地卡住了长剑的剑格。晓白随即在剑柄上切了下,短剑便以长剑的剑身为轴,自下而上飞速地旋转,眨眼间已快转到剑刃处。张夜书的手肘险些被划伤,急忙撒剑,向后跃开。晓白收回短剑,正要乘胜追击,忽然闷声哼了声,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似乎是冷不可厄。 裴远之将双掌拢入长袖之中,道:“我们走。”张夜书往回拉了下铁链,便将长剑擎在手中。顾明人道:“这人动不动便要杀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干嘛不杀了他?”裴远之道:“他正当亢奋之时中了‘血煞掌’,加速了寒气侵入心脉,多不过再活三天,又何必多此一举?” 张夜书将剑插回琴中,道:“你们等等。”径直走到人群中的那个“乞丐”的身前,拱手道:“多谢前辈出言相助。若非前辈,晚辈一条小命不知还在不在。”那“乞丐”打哈哈道:“常言道饱暖思**,我酒足饭饱之后,本想去找个小妞快活快活。一出门,便见三个小毛头打架。我平生是最欢喜看人打架了,也看过各种各样的动物大家,像狮子、鲨鱼、狗熊、山魈、山羊、蛇、蜻蜓、马蜂,但说到底还是人打架最好看,能打出千奇百怪、层出不穷的花样来。打架嘛,打得越是不可开交越好,最好是能死个把人。但我看他们打架啊,越看越觉得扫兴,这哪里是打架,根本就是两个脑子不大开窍的傻子和一个骗术不甚高明的骗子耍的一套把戏么。没意思,没意思。为了增加点趣味,我原打算给那两个傻子一些提示的。不过有人心疼那穿白衣服的傻子,怕他稀里糊涂被骗子宰了,比我还沉不住气,那人脸皮又薄,不敢亲口对他说,便只好叫我代劳了。我脸皮厚,也就当仁不让了。所以说帮你的另有其人,你不必谢我。”一段话说得张夜书又羞愧又好奇,心想:“他说的‘那人’究竟是谁?我在这里并无认识的人,跟不可能认识会‘传音入密’的人。”问道:“前辈可否见告,是谁帮的晚辈,晚辈也好当面答谢。”那“乞丐”道:“我答应了要守口如瓶,所以不能奉告。”结果和张夜书想的一样,他果然不肯说,张夜书便道:“既是那位前辈不慕虚名,不肯见晚辈,晚辈也不敢打搅。就请前辈代为转达晚辈的谢意。”那“乞丐”点头道:“我一定带到。”走到回廊尽头,右拐,穿过两个院子,左拐,再过一道拱门便是最高规格的住宅区。一帮青衣少年三个时辰轮换一次,rì夜不息地守在这片住宅区前,迎送出入的客人。拱门后有一面墙,面上挂着一幅这片住宅区的平面图;墙根处摆着六张类似于药柜的橱柜,上面开着一只只一寸长,半寸的抽屉,都用朱笔标上数字。三人刚进拱门,一个身着深蓝sè直裰的青年迎上来,指着墙上的图纸道:“三位公子,敝处最好屋舍全在这幅画上了。三位不妨细细挑选,若有满意的,便告诉这些小的们,他们自会送三位过去。”说罢躬身一揖,去招呼新来的客人。 顾明人走到一只橱柜前,逮住一个青衣少年问道:“我且问你,有一个顾政壹顾老爷,住在哪里?”那青衣少年取出本名册,一目十行地翻了约有二十来页,然后道:“顾老爷在贰佰玖拾陆号房。”顾明人道:“那附近可还有空房?”青衣少年道:“还有两间,一间是贰佰玖拾肆号房,另一间是贰佰玖拾柒号房。”顾明人道:“那我就住贰佰玖拾柒号房了。裴大哥、张大哥,你们呢,都想好住哪儿了没有?”裴远之道:“我住哪里都行,就住夜书隔壁好了,也好有个照应。夜书你来选吧。”张夜书还没已决定了,却还没说,那青衣少年倒是先说道:“你是张夜书公子吧?”裴远之奇道:“正是,不过你是如何知道的?”青衣少年拿出一张画像,画中人正是张夜书,道:“因为仇姑娘昨夜交给小的们这张画像。仇姑娘已为公子预定下两间房子,就是图纸的西北角上、靠近竹林的那两间。”裴远之捧腹笑道:“这张画和你还真有仈jiǔ分像。这仇姑娘当真是才女,昨晚只是远远看你一眼,便能画得这般好。更难得的是她居然知道你喜静不喜动,而且我会和你比邻而居,特地在最僻静的地方捡了两间房。不愧是天下第一聪明的女子。你买了她,一点都不亏。”张夜书嘴上一声不吭,心中却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心仪的正是这两间房。那青衣少年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对仇嫣的安排不满意,道:“公子若是不大喜欢,尽可别选两间。”张夜书道:“就这两间吧,不换了。”青衣少年便从叁佰和叁佰零壹号的抽屉中取出房间的钥匙,交给二人,另派了个人给他们引路。裴远之和张夜书与顾明人道了别,约好晚饭时再见。张夜书大概是申时时分醒来的。仇嫣正端坐在他的床边,袖子挽起,两只chūn雪似的臂腕探入铜盆之中,在浣洗面巾。张夜书惊坐而起,道:“姑娘为何会在这里?”仇嫣道:“嫣儿估计到这时候公子也该醒了,便进来服侍公子洗漱。公子好像是做噩梦了,脸上都是冷汗,嫣儿就替公子擦了擦,不成想惊扰了公子。嫣儿有罪。”张夜书道:“你将我从噩梦中解脱出来,非但无罪,还有功呢。”仇嫣起身走到桌子前,沏了一杯茶,回到床边道:“那嫣儿可是荣幸之至。公子用这些粗茶漱漱口吧。”说着将茶呈到他面前。张夜书道:“你们大户人家出来的偏有这么多讲究,清早抓一把薄荷放在嘴里咀嚼,比用什么茶都好。”仇嫣道:“嫣儿一向只知薄荷可发汗、解热、治头疼,倒不知它还有这妙用。”张夜书道:“是家师教我的。”仇嫣道:“令师定是个博古通今,满腹经纶的才子了。”张夜书不置可否,道:“这里不劳姑娘了,我自己来就好。你自去忙吧。”仇嫣又从屋角将痰盂搬来了,说道:“公子是嫌弃嫣儿手脚粗苯,不会服侍么?”张夜书道:“不怕姑娘笑话,我是个粗人,一经人伺候,便觉难受得很。”仇嫣道:“没多少人生来便是贵人的,像汉高祖刘邦、光武帝刘秀、宋文帝刘裕、国朝太祖皇帝初时还不是出生市井的平头百姓,但等飞黄腾达之后,不都奴仆成群,处处要人伺候。嫣儿是公子买来的奴婢,伺候公子的饮食起居,也是理所应当的事。”说着已把面巾拧干,递了过来。张夜书擦了脸,微笑道:“我习惯了,以后你还是别再来了。”仇嫣忽然飞红了双颊。张夜书奇道:“姑娘怎么了?”仇嫣显得有些忸怩,细声道:“没什么。嫣儿是公子的女婢,公子不必和我客气,叫我嫣儿就好了。”张夜书道:“也罢,那我以后便叫你嫣儿了。我姓张名夜书,你也不必称呼我为‘公子’,你我年纪相仿,就叫我夜书。”仇嫣乖觉道:“夜书大哥。”张夜书道:“我和你似乎甚是投缘,不知不觉便多说了几句。都忘了还有件事没做。”仇嫣问道:“什么事?”随即耳根通红,低头不语。 张夜书将面巾往脸盆里一抛,下床披衣,飞也似地跑出门,直奔茅房。小解罢,往回走没多远,忽见一个紫面短髯,身形魁梧,身着暗红sè锦袍的大汉,慌慌张张地闪入一条巷子。此人张夜书再熟不过了。此人名唤李丞茂,在张夜书的舅舅,也就是黑云寨寨主易若虚的手底下做事。此人为人圆滑,善出奇谋,大大减少了寨中弟兄的伤亡,才进入黑云寨五年不到,便深得易若虚的信任,位在寨中四大头目之列。在江左的绿林道上,黑云寨的名头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然而出了直浙两省,却鲜为人知,因为易若虚为人安于现状,没什么雄心壮志,直浙两声富甲天下,富绅巨贾多如牛毛,黑云寨随便做一桩买卖,已够全寨上下吃用数年,易若虚对此已心满意足,就懒得将劣迹远播到其他省份去,否则以黑风寨雄厚的物力人力,一统江南数省的绿林也不无可能。黑云寨纪律严明,除了打家劫舍和置办货物,轻易不许寨中的弟兄下山,横跨两省,跑到湖广来这种事更是绝无仅有。李丞茂的形迹实在是可疑。张夜书尾随着李丞茂,一壁跟到他的房间,这才赶紧跑回去敲裴远之的房门。 裴远之开了门,身上还穿着单衣,睡眼惺忪道:“你这么着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张夜书道:“事出突然,容不得我娓娓道来。你先把衣服穿上,我们边走边说。”裴远之看他一脸焦急,知道事态紧急,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忙回屋穿了衣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在路上,张夜书将李丞茂的身份来历和他说了。裴远之道:“这么说怀疑他是背着你的舅舅溜出来的,可能会做出一些对黑云寨不利的事?”张夜书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李丞茂认识我,若是我亲自监视他,容易暴露,所以想让大哥代我监视,探听他来此出于何种目的。”裴远之道:“原来是为了这个啊,对我而言那就是小菜一碟。你尽管回去睡个回笼觉,慢慢等我的消息。” 回到房间,仇嫣已命人备了一些点心。张夜书急于知道裴远之的成果,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点。 约一顿饭的工夫,裴远之才回来。坐下之后道:“饿死老子了!”抓起一只小笼包塞进嘴里,大快朵颐。张夜书知他定是大有收获,耐心等他吃了两笼包子,一笼虾饺,始终一言不发。裴远之拍了拍肚子,打了个嗝道:“我花了全部家当,请一个老家伙引姓李的和他的同伴出门,然后从窗子里溜进去,在房梁上一直趴到现在,那姓李才离开,我又累又饿,几乎折腾去半条命。”张夜书道:“大哥探听到了什么?”裴远之道:“姓李的和他的同伴好像在为是否继续留在此处参加今晚的拍卖会一事而争论不休。双方各执己见,他的同伴说他们煞费苦心寻求‘神魂颠倒’的解药达十多年都未果,难得今晚此处有解药拍卖,正是天赐的让他们脱离苦海的良机。现在解药唾手可得,却要他放弃,让十余年的心血付之东流,无论如何他都不答应。姓李的说,他刚才出恭时无意间看到了易若虚的外甥也就是你了,趁现在你还没发现他们,逃命还来得及,若是晚上还去竞拍,肯定会被你认出来。他说你和易若虚不同,生xìng多疑,而且手段狠辣,一旦引起你的怀疑,落入你手,只有死路一条。他说,虽然中了‘神魂颠倒’之毒,每到月圆之夜便痛不yù生,但至少还活着,而你生xìng多疑,而且手段狠辣,一旦引起你的怀疑,落入你手,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的同伴还是固执己见,两人越吵越凶,终于大打出手。姓李的武功高一点,最后把另一个人打伤了。那姓李的心肠当真歹毒,将同伴打伤了还不算,竟一刀将他砍死,拖到床底下藏了起来。”张夜书道:“那你是否听清了李丞茂去了哪里?”裴远之摊开手道:“这个他没说。”张夜书奋笔疾书,写下一封书信,又将昨夜买下的紫砂壶和老旧棋盘一并取出,放在桌上,道:“原想等这场拍卖会完了再与大哥告辞,如今看来,这已是奢望了,我不得不追踪李丞茂去了。时间紧迫,来不及和顾老弟道别,只好由大哥代我向他说一声。这封信和这两样东西也请大哥帮我交给顾老弟,委托他送到霁月山庄,交给一个叫张邵安的人。让顾老弟别偷懒,适当时,我会去顾家庄检查他的进度。”裴远之道:“好……为兄还有一事相求。”他掏出一块折成方形的手帕,里边包着一只耳坠,对着它凝视了良久,道:“为兄与宋成宪一战九死一生,若能活着回来最好,若是不能,你便去罗刹海,代我将这只耳坠交给娇娇。”张夜书道:“这耳坠可是吴掌柜送给大哥的?”裴远之苦涩笑道:“为兄哪里来这样的福气,这只是我无意中拾到的。她并不知这一只耳坠在我身上。”张夜书心说原来大哥对吴掌柜有情,而吴掌柜却对大哥无意,吴掌柜武功不弱,xìng情刚烈,不失为女中豪杰,奈何水xìng杨花,爱上她,对大哥而言实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接过耳坠,道:“大哥一定会平安归来的,这耳坠我先替你收着。”裴远之紧握住张夜书的肩膀,泪光闪闪:“夜书,只此一别,不知能否再见。一定保重!”张夜书猛地把头一点:“大哥,后会有期!”霍然转头,不让他看见自己湿润的眼眶,道:“嫣儿,叫上非烟、非柳,我们走……” 张夜书背上仇嫣,非烟、非柳跟在身后,箭一般向陶朱阁的入口奔去。 李丞茂早就没影了。 一个汉子,身形魁梧,黑面虎须,手执一条碗口粗的铁棍,像是把守洞口的那些守卫的首领,问他们道:“几位是要离开么?”仇嫣道:“正是,兄台知道如何才能离开这里么?”那汉子道:“拍卖会还没结束,你们若是想提前离开,只有一个法子。你们看那!”四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尽皆吃了一惊,那里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百口棺材,因为是灯火昏暗的角落,他若是不说,几乎没什么人会注意到这地方。那汉子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道:“如你们所见,你们现在要想出去,只能像尸体一样躺在棺材里,再由我们的船夫送到你们指定的地点。”仇嫣道:“去什么地方都行么?”那汉子道:“当然,前提是不出湖广境内。”张夜书道:“我能否向阁下打听个人?”那汉子道:“请讲。”张夜书向他描述了李丞茂的样貌。那汉子道:“是有这么个人,才坐船离开不久。”张夜书道:“那你知不知他去了哪里?”那汉子道:“抱歉得很,这是客人的机密,我们无权泄露。恕我们无能为力。几位想到什么地方去,就快决定吧。”仇嫣道:“我们跟他去同一个地方,这样你们不算泄露客人的机密了吧?”那汉子怔了怔,道:“这个,可以!不过我们运送棺材的都是小船,一艘船仅能容下两口棺材,你们有四个人,所以只好委屈你们两人挤一口了。” 片刻之后,仇嫣伏在张夜书的身上,把头低垂,脸红得好似七月天的晚霞。 第九章 周二公子 - 剑客奇谈 - 蓝门 () 张夜书消失了半个月,终于来了一封信。易琴心不知信的内容,只知明天一早,他们便要离开霁月山庄,启程去云南府了。周晋已向风抟辞了行。 顾君兰死后,风天静呕了大量的鲜血,身体每况愈下,这两天更是水米难进,恐怕时rì无多了。风天静卧病在床,风木秋被逐出家门,山庄的大小事宜便都落在风溪冷肩上,虽有风抟从旁辅佐,但还是忙得焦头烂额。听紫玉说,前几天,他房间的烛火都是彻夜不息的。 想到明天便要走了,易琴心便辗转反侧。风溪冷下山办事已有三天,到现在还没回来,她不知离开之前能否再见他一面。忽然房门轻轻动了下,不用想也知是紫玉那丫头来了,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道:“是紫玉吧?我发现你了,别蹑手蹑脚,躲躲藏藏的了,快进来吧。”紫玉扶着门框,不肯进来,闷闷不乐道:“琴姐姐,我听公子说你要走了,我……从小到大,就只有公子和姐姐对我好,姐姐你可不可以不走?”易琴心蹲下身,怜惜地抚着她的头道:“姐姐也舍不得离开紫玉啊。可是紫玉,这儿又不是姐姐的家,我怎么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呢?”紫玉道:“那让公子娶了琴姐姐,不就可以一直住下了?就好像大少nǎinǎi一样。”易琴心又好笑又害羞,刮了下她的鼻子道:“谁教你这么说的?”紫玉撅嘴道:“才没人教我呢!这是我自己想的。”易琴心嗤的笑道:“小鬼头,不学好。这样吧紫玉,等姐姐什么时候有空了,立马便来看你,而且给你带许多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好么?”紫玉转忧为喜,笑逐颜开道:“那我们说定喽!琴姐姐可不能食言。”易琴心道:“一言为定。”紫玉道:“光是嘴上说还不行,还要击掌为盟,我看大人们都是这样做的。”易琴心嫣然一笑:“都依你,击掌便击掌。” 两人击了掌,易琴心忽然听到一声咳嗽,心慌意乱,倏然起身,望向门外。风溪冷立在门外,一身尘土,似乎是刚刚回庄,道:“紫玉也在啊?”紫玉朝易琴心扮了个鬼脸,道:“我说的不错吧,公子要娶琴姐姐做妻子喽。”说着跑出门去。易琴心和风溪冷尴尬一笑,隔了半晌,风溪冷道:“听说姑娘明天要走?”易琴心点点头道:“嗯……”风溪冷道:“我能和姑娘谈谈么?”易琴心道:“嗯。” 周晋和张邵安夜倚阑干。周晋道:“歩青说有事要处理,却没具体说是什么事。让他一个人去,没关系么?”张邵安道:“少爷行事一向都很有分寸,既然他信中没说要我陪同,便说明问题不大。”周晋道:“安叔对歩青很有信心么。”张邵安道:“他的儿子,本该如此。” 忽见易琴心和风溪冷一齐走出院门,周晋不由地吟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张邵安道:“周公子吃醋了?”周晋摇头道:“我仅仅是觉得琴心姑娘天真浪漫,很是有趣罢了。”张邵安道:“看来我老了,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已捉摸不透。不知为何,今晚好想大醉一场。周公子可否陪老头子喝两盅?”周晋道:“当然!不过待我醉成一坨烂泥之后,安叔可得保证将我拖回房去。” 清风阁在一座小山丘上,为山庄的制高点,凭栏远眺,山庄的夜sè一览无余,数不尽的灯火在风中摇曳,宛若穹窿中的点点繁星。山庄愈发的静谧了。 风溪冷道:“难得姑娘做客霁月山庄,我却没能尽到地主之谊,抱歉得很。”易琴心道:“没关系的。你自己忙得不可开交,不必管我的。”风溪冷忽然黯然神伤道:“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倘若当初没让二嫂出谷该有多好,如此二嫂就不会死,会和二哥在谷底平静地过一辈子,而大哥也不会一病不起。”易琴心道:“话不能这样讲。我想这就像是你二嫂自己说的,她想要再看看你大哥。相爱的人是自己的大哥,她应该一直都活在痛苦中,或许死对她而言非但不是莫大的痛苦,反而是一种解脱。临死之前能和他相爱的人见上一面,应该无憾了。总而言之,这在我们看来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但对你大哥和二嫂的而言却恰巧相反。”风溪冷道:“真的么……”易琴心道:“好了,别想再这些啦。你大哥现在卧床不起,你的当务之急不是垂头丧气,而是励jīng图治,重振霁月山庄的雄风,像你爹爹一样为一方百姓造福才是。”风溪冷道:“真想不到姑娘还能说出这样鼓舞人心的话来。”易琴心道:“你敢小看我!说老实话吧,这都是周晋那家伙说的,我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风溪冷yù言又止,最后吞吞吐吐道:“那周公子是……是姑娘的什么人?”易琴心道:“他呀,是我们在婺源追击采花大盗雁南飞时碰上的。那家伙与我的表哥臭味相投,便死皮赖脸的跟来了,像一只苍蝇,怎么轰都轰不走。”风溪冷道:“原来如此。我原想和你们一起上路,浪迹天涯,没想到庄内发生如此的变故。正如你所说,大哥身体抱恙,我不能只顾自己开心,也得为大哥分忧……这把扇子是我七年前游苏州时费了不少功夫得来的,扇面上的字是黄鲁直的真迹,是我平生挚爱之物,今rì我将它赠给姑娘。”易琴心道:“既然是你最喜欢的东西,我怎么能收?”风溪冷道:“我不能和姑娘浪迹天涯,它能代我去也是好的。”易琴心道:“那好吧。俗话说礼尚往来,那我就将这对手镯送给你吧。”风溪冷道:“君子不夺人所爱,这个……”易琴心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若是不肯收下,那你的扇子我也不敢笑纳了。”风溪冷道:“姑娘既然这么说,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姑娘明天还要赶路,我送姑娘早些回房休息吧。”易琴心摆手道:“不必不必!自从上次出了事,周晋便也跟着搬过来住了。这时候周晋那家伙肯定还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在院子里游荡,他见了你,肯定要笑话我的。”风溪冷道:“那我送姑娘到院门就走,这样总可以吧?”易琴心道:“也好。” 风溪冷果然送她到院门口便告辞了。不出所料,她刚进门便见周晋手执一壶酒倚在一根柱子上,笑吟吟地瞧着她。周晋道:“一个女孩子夜夜笙歌到五更,成什么体统?”易琴心道:“我的事要你管!”周晋道:“我若非你表哥的朋友,才懒得多管闲事呢。哟,扇子不错,是风老三送的?”易琴心道:“是呀,羡慕吧!”周晋道:“有什么可羡慕的,这都快冬天了,这扇子一不能驱寒,二不能送暖,跟几根竹篾有何两样?你的镯子呢?”易琴心道:“送人啦,凡事不都讲究个礼尚往来嘛。”周晋道:“姑娘好不知羞。”易琴心插腰道:“我怎么不知羞了?”周晋道:“姑娘不知女孩子送玉给男子是定情的意思么?”易琴心道:“你,你信口开河!喂,你说的是真是假?”周晋开怀大笑:“当然是……假的了,不然你易大小姐送的玉谁敢收啊。”易琴心道:“哼!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周晋道:“我是不是狗还需考证,但姑娘若是再不睡,明早必定是一头赖床的母猪。”易琴心yù举起扇子打他,想到这扇子是风溪冷送的,弄坏了就不妥了,这么一迟疑,周晋已远远跑开了。周晋、易琴心、易邵安三人离开了霁月山庄一路向西,不出半月,已抵贵阳城正东方向的平越府。这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们便在平越歇息一晚,明早清晨起程,直至未时方才到贵阳城外。贵阳城西接水西,北连播州和四川,亦是通往云南的要道,乃是云贵高原第一大交通枢纽,虽处蛮荒之地,亦属繁华,还未进城,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周晋一马当先,张邵安驾着豪华的马车跟在后面,在人群中宛如鹤立鸡群,格外的引人注目。 驻守贵阳北门的千户正是周晋的总角之交赵chūn彦。周晋以前时常找赵chūn彦鬼混,守城的兵丁大半都认识他。早有人禀报赵chūn彦,说周晋回来了。赵chūn彦急奔下箭楼,在城门口等候。周晋翻身下马,赵chūn彦赶上来在他肩上就是一掌。赵chūn彦这千户虽是世袭的,但他人高马大,劲力不小,这一掌将周晋的肩膀拍得老疼:“你小子这一年音信杳无,跑哪兴风作浪去啦?来给老子瞧瞧,你瘦多了,别是纵yù过度了吧?”周晋揉着肩头道:“这里还有姑娘呢。你说话斯文些,别一开口便暴露了不学无术的本质,跟着拉低我的水平。”赵chūn彦睨视他道:“得了吧,你我穿同一条裤子长大,你小子是什么人,我比你肚子里的蛔虫都清楚,少跟我充斯文!”他说是这么说,但一瞅见易琴心,嗓门明显低了八度,低声道:“士别三rì当刮目相看啊!一年不见,你小子癞蛤蟆居然吃上了天鹅肉,拐了这么个水灵的媳妇回来。”周晋本想在他大腿上狠掐一把,怎奈他全副武装,只得作罢:“你嘴巴放干净些。这位易姑娘是我新交的一位朋友的表姐,我与她是小葱拌豆腐,清清白白。一会儿她过来,你老记得管好自己一张臭嘴,莫胡说八道,唐突了佳人,给咱贵阳百姓招黑。”赵chūn彦拍着胸脯保证:“你尽管放心。为兄是文武全才,卸下戎装,换件干净衣裳,那也是彬彬有礼的浊世佳公子一枚啊。不会给你丢人现眼了。” 周晋打点好他,这才招手叫易琴心和张邵安过来,为他们引荐:“琴心姑娘、安叔,这位便是我常说的那个狐朋狗友赵chūn彦赵千户。”赵chūn彦白了周晋一眼道:“想我跟别人介绍你时,哪回不是昧着良心夸你貌如潘安,才比子建?你倒好,一开狗嘴便毁我清誉。交了你这么个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琴心姑娘是吧,在下赵chūn彦,表字光华。”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瞧着易琴心。易琴心掩口一笑,盈盈一拜道:“赵大哥!”张邵安对公门中人并无好感,只是随意拱手道:“久仰大名。”赵chūn彦立即还以一个标准的军礼。 周晋低声在他的耳边道:“你傻呵呵地笑个鸟劲?人家已经名花有主了,不是你的菜,你就别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了。我走之后,左伯渠那厮怎么样了?”赵chūn彦一听已经没戏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讪讪道:“姓左的也无甚大碍,不过是在床上趴了月余,便能下地,忒便宜了他。”周晋直呼可惜。赵chūn彦道:“你还敢说呢。左勇因你打了他的宝贝儿子,大发雷霆,调了不少兵丁全城缉拿你归案。闹得是满城风雨。我还担心你被他擒住,好在你小子属兔子的,跑得够麻溜。左勇四处抓不到你,知府大人便趁势将此事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数月前左勇遭宋御史弹劾,说他父子二人贪赃枉法,经查实证据确凿,现已被流放至大同保家卫国去了。就他父子二人那小体格,只怕受不了边塞之苦,已以身报国了。”周晋道:“快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早该有这一天。我家中可安好?”赵chūn彦一脸坏笑:“都好。只是伯父被你气得不轻,扬言说你不回家便罢,若是敢回去,便要家法伺候,打折你的两条狗腿。”周晋知他言不尽实,多少有些夸大其辞,满不在乎道:“那我先回家吃杀威棒去了,待过几rì接上狗腿,再与你秉烛一叙。”赵chūn彦道:“如此也好。离家一年之久,伯父、伯母定是望穿秋水,有许多体己话要和你说,我也不便打搅。”转而和易琴心道:“琴心姑娘若有何需要,就别跟我客气,但说无妨。赵某虽然不才,但在这贵阳府中还算说得上几句话。”易琴心道:“多谢赵大哥。”周晋道:“那我们便先行一步了。”赵chūn彦道:“过几rì别忘了找我。你小子走后,为兄的嫌一个人没意思,好久都没去万chūn阁听小曲儿了。”周晋道:“你做东?”赵chūn彦道:“没问题。”周晋道:“那我一定奉陪。” 告辞了赵chūn彦,进了城便是赫赫有名的北门大街。未免冲撞了行人,周晋和易邵安只得下马步行。渐渐折入仁寿街,在一间名叫“广源号”的商铺前停下。 几个伙计正给一辆马车卸货。一个伙计注意到了三人,抬头一看,忽然一脸激动道:“二少爷!”其他的伙计一听此言,也都不约而同地往这边看,都是激动不已,七嘴八舌道:“二少爷回来啦!”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一窝蜂地围了上来,道:“二少爷你去哪了?”周晋微笑道:“中原、蓟辽、齐鲁、江左、两广,反正大明朝都快走遍了。” “那去扬州了么?唐代哪个诗人说的‘烟花三月下扬州’,二十四桥的明月,秦淮河的名……嘿嘿!”一个伙计神往道。 “我说周松你是草包吧,你还不信。秦淮河明明在金陵城,怎么会在扬州呢?”另一个伙计道。 柜台前的一个花甲老者,刚才一直站在柜台前,埋头拨着算盘,这时也被伙计们的喧哗声惊动,举头望来。他见了周晋,急忙迎出店外,朝周晋作揖道:“二少爷!你可回来了!”周晋忙制止他道:“旭伯,你老身体可好?”周旭道:“托二少爷的福,按照少爷朋友给的药方,老奴近一年来身体健旺多了。倒是少爷清瘦多了,定是在外受了不少的苦。”说着已是老泪纵横。周晋道:“天将降大任于人,必将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么。我没事的。”周旭道:“二少爷离家出走的这一年,老爷和夫人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不知有多担心。还是赶紧向老爷和夫人请安,也省得他们再提心吊胆。你们几个跟木头似的杵在这作甚,二老爷回府是天大的喜事,还不速速通报与老爷、夫人知晓!”几个伙计异口同声道:“是!你看我们,一见二少爷回府,欢喜的都忘了。”周旭道:“慢着!你们都跑光了,这一车的货物让谁搬?有周林一个人去就行了。其他人该干啥干啥,不许偷懒。”周林尽情地朝众伙计挤眉弄眼一番,飞奔而入。众人连声抱怨道:“都说是天大的喜事了,还不让人休息会儿,旭伯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周旭道:“再多话可罚俸一个月了!”众人知他言出必行,只得无jīng打采地接着干活。 易琴心咋舌道:“原来你是贵州首屈一指的大财阀周兆澜的儿子啊?”周晋道:“我都说了我的家在贵阳,而且在桂林府有一座别院,但姑娘不信。”周晋又对那老者道:“旭伯,这两位是我的朋友,烦你代我安顿一下。琴心姑娘、安叔,我还要去向爹娘问安,就先失陪了。”易琴心道:“你与伯父、伯母久别重逢,我和安叔也不便打扰,只好等他们闲暇时再行拜见。” 周府坐北朝南,广达三十余亩,占了两条巷子,正门在正南方,北面正对仁寿街,沿街开了十几家商铺,包括生药铺、绸缎庄、茶庄、珠宝店等等,都属于“广源号”。周旭掌管的这家店乃是“广源号”的总号,店面之后是几座仓库,再往后便是周府的北门。周晋经由仓库,从北门进入,先穿过一片花园,再过了一座拱桥,又穿过一道门方才到达后厅。到了那里,早已有一群丫鬟簇拥着两位雍容华贵的妇人等候着他。中间那位妇人年五十许,脸上已然发福,但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光彩,梳着高髻,髻上对称插着两排金簪,共有十二支,她内着深红sè深衣,外套一件绣着百鸟朝凤的比甲;她左边的那位妇人则年轻得多,尚不到三十岁,身着淡粉sè的曲裾,鹅蛋脸,桃花眼,柳眉云鬓,略施粉黛,低眉顺眼,一看而知是位秀外慧中、知书达理的贤妻良母,她怀抱中的男婴正歪着头呼呼大睡,口水挂在嘴边摇摇yù坠。她身旁的nǎi娘忙将男婴接过去,拿丝绢揩掉了他嘴边的口水。这两名贵妇人正是周晋的母亲白芷荨和嫂嫂郭采薇。 周晋跪在母亲白芷荨身前,磕头道:“见过娘亲和嫂嫂。”郭采薇盈盈一拜,还礼道:“见过叔叔。”白芷荨颤巍巍扶起他,蓦然堕下泪来:“晋儿你不告而别,一走便是一年,是想急死为娘么!”周晋道:“事出突然,孩儿也是情非得已。”白芷荨道:“你离家已有一年,连封信都没有,这也是情非得已!”周晋嘻笑道:“孩儿孤身漂泊在外,饥餐渴饮,别提有多惨,之所以没有写信,还不是怕娘亲知道孩儿的境况以后伤心么。念在孩儿一片孝心的份上,娘亲便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了孩儿这一回。”白芷荨被他逗的一笑:“强词夺理!罢了罢了,我前世不知造了甚么孽,今生养了你这么个活宝,活该要被你气死。你也老大不小了,看来是时候迎娶丝缎过门,也好制一制你这放荡不羁的xìng子。”周晋宛如见了鬼,脸刷的就白了,忙道:“匈奴未灭,以何为家也。孩儿还未立业,何能成家?此事不急,还是先缓缓。”白芷荨道:“这是什么话?你一辈子不建功立业,人家丝缎便得等你到白发苍苍不成?”周晋道:“孩儿绝无此意。只是孩儿只是一介书生,而沈小姐是千金之躯,未免有些门不当户不对。沈小姐委身下嫁,孩儿恐屈就了她。”白芷荨道:“这倒不足为虑。你沈伯父与你爹生死之交,又并非那等嫌贫爱富之人,断断不会嫌弃于你。你沈伯父说你才思敏捷,只可惜心浮气躁,不肯用功。待你与丝缎结成秦晋之好,便搬到沈家,静下心来好好用功,进士及第不过是旦夕之事。再加上你爹的恩师还有你沈伯父的提携,不难平步青云,将来前途无量。”周晋一听这话,便觉烦心。 郭采薇道:“婆婆,公公还在书房等着见叔叔呢。”白芷荨道:“我倒忘了,幸好有采薇提醒。你们爷俩儿都是驴脾气,犟得很。老爷正在气头上,你莫火上浇油,出言不逊,顶撞于他。老爷是刀子嘴豆腐心,只要你虚心认错,他的气不难消,便不会拿你怎样。”周晋如蒙大赦,道:“娘亲的谆谆教诲,孩儿铭记于心。”白芷荨道:“还铭记于心呢!我只求你别左耳听了我的话,右耳便将其抛至九霄云外了,为娘的便阿弥陀佛了。”周晋在侄儿肥嫩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悄声道:“多谢嫂嫂从旁策应,解了小弟的困境。”郭采薇笑道:“没什么。不过婆婆也说的是,你千万别顶撞了公公。” 周兆澜正提笔拟摹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写到“此所谓至人无为,大圣不作,彼竭其力”,听到大门被人推开,发出一声极大的砰响。他不用想也知是周晋进来了,除了这个不守礼法,胆大包天的孽障,没人敢在他的书房这么放肆。他拟摹字帖原是为了平心静气,被周晋这么一搅,反而怒火攻心,“力”字的一撇写得粗了些,心情全无,把毛笔往桌上一掷,道:“外面的花花世界逍遥快活,不正合你意,还回来作甚!”周晋道:“爹你可错怪孩儿了。爹不是时常教导大哥和我,大丈夫处世,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然则爹让孩儿深居府中,每rì锦衣玉食,哪里知黎民百姓因何而忧,以何为乐?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岂非夸夸其谈?故孩儿乘此机会,效仿王阳明和张太岳,游历大江南北,深入民间,以了解百姓疾苦。”周兆澜明知他是在胡说八道,却又挑不出他话中的毛病,无以辩驳,只得板着脸,正sè道:“那好,你且说说此行有何感受。”周晋答道:“天下虽承平rì久,然孩儿所见所闻者,富者良田阡陌,奢靡无度,一掷千金;贫者无田可耕,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更有为富不仁者,官商勾结,欺压良善,以致富者愈富,贫者更贫。孔子曰‘不患贫而患不均’,长此以往,百姓别说安居乐业了,不揭竿而起,以至于天下大乱便已是万幸。”周兆澜心下甚是满意,心说你这一趟还算没白走,脸sè却是一点没变,怒叱道:“你少跟我贫嘴。你目无尊长,私自出走,无非是因为无端伤人,畏罪潜逃!”周晋道:“爹此言差矣!左伯渠那厮恃强凌弱,光天化rì、朗朗乾坤之下欺辱良家女子,我打他那是替天行道,才不是‘无端伤人’!至于私自出走一事,孔子也说了‘父母在,不远游’,孩儿未请示爹娘便离家出走,确实有错,要打要罚,我无话可说。”周兆澜暴跳如雷道:“胡闹!你都能替天行道,还要大明律作甚!是非对错,自有公论。且你当爹是老糊涂么?那万chūn阁是甚地方,能有善男信女?” “老爷!”所谓知子莫若母,白芷荨终是担心周晋会跟他父亲闹翻,便躲在书房外,听到屋里似有争吵声,忙进来看看,“你和晋儿争吵什么呢?”周兆澜支支吾吾道:“没甚么。”愈发显得yù盖弥彰。白芷荨不信道:“真的?那为何我在外面听见屋里甚是嘈杂。”周兆澜忙向周晋使了个颜sè,周晋心领神会道:“娘,我和爹真没吵架。孩儿向爹认错以后,爹他大人有大量,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便原谅了孩儿这一次。”周兆澜都快气死了,却只能任由他信口雌黄。白芷荨道:“老爷,晋儿既已认错,你就莫再动气了,免得气坏了身子。”周晋附和道:“娘说的是。为孩儿气坏了身子,实在是太不值了。”周兆澜无奈道:“你们母子俩呀,一唱一和,简直是无孔不入。都说‘子不教父之过’,依我看来,是‘母之过’才是。晋儿之所以变成今rì这般冥顽不灵,皆是你过于溺爱之故。”白芷荨道:“做母亲的宠爱子女,本就是人之常情嘛。顶多以后多管管他就是了。”周兆澜道:“这我可不敢奢望,只要我以后管教晋儿之时,夫人你能明辨是非,别处处维护他就行了。”傍晚时,易琴心下榻的阁楼来了个不速之客,是个温文尔雅的青年。他侍立在门外,道:“小的魏巨卿,是敝府总管,老爷与夫人为给两位接风洗尘,已略备薄酒,特命小的恭请易姑娘移步芍药轩。”他自称是总管,但言谈举止不亢不卑,一点也不似个下人。易琴心对他的身份深表怀疑,在考虑跟不跟他走,周晋远远地道:“老魏啊老魏,你死xìng不改,是不是又冒充周府总管出来招摇撞骗了?”他已换下那件邋遢的直裰,穿上件雪白的交领澜衫和薄如蝉翼的米黄sè半臂,没戴冠巾,发髻上束着根镶玉的绸带,令人耳目一新。 易琴心道:“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你换了身衣服,简直像脱胎换骨了似的。” 魏巨卿道:“我是听说你带回了个美若天仙的姑娘,心生好奇,想看看是何等的窈窕淑女,方能入我们周二公子的法眼。这一见之下,真是名不虚传。可见周晋的眼光还是不错的。”易琴心两颊飞红。周晋干咳一声,道:“你别乱说。这位琴心姑娘,是我新结交的朋友。”魏巨卿听他说易琴心并非其红颜知己,自觉失礼,忙赔礼道:“在下方才所说的都是玩笑,姑娘切莫当真。冒昧之处,还请海涵。”易琴心道:“没事的,周公子也喜欢开玩笑,我已是习以为常了。既然你不是管家,那公子是?”周晋道:“哦,他是我的姑表兄。”魏巨卿道:“我因为要准备明年的乡试,所以一向都寓居于此温习功课。”周晋道:“还温习功课呢!一年到头,好像只见你四处游荡,没见你翻过典籍,你书房里的书,上面的灰尘得有一寸来厚了吧?”魏巨卿道:“那叫游学。人不能死读书,总得劳逸结合吧?”周晋道:“你不妨把你‘游学’的经历告诉姑丈,看他不打残了你。再和你啰嗦菜都凉了,我们还是快些叫上安叔,一起吃饭去吧!” “姑娘是哪里人氏?”易琴心与周兆澜夫妇行过了礼,刚入座,白芷荨便这么问她道。 大户人家果然是气派,易琴心长这么大,还未见过像今rì这么丰富,这么jīng致的一桌子菜,看得她垂涎yù滴。怎奈桌上的人都不动筷子,她也就只好安分地把手放在膝上,心不在焉地道:“小女子是浙江宁波府的。”白芷荨继续问道:“家里是做什么的?”易琴心寻思着打家劫舍应该也算得上是做买卖的吧,虽说是无本的买卖,便心虚道:“家父是做买卖的。”周晋听了她的回答,忍不住噗哧一笑,把酒喷了一身。易琴心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周兆澜怒道:“饭桌之上,如此失态,成何体统!还不把衣服擦一擦。” 白芷荨则刨根究底地问易琴心道:“具体是做甚么生意?”易琴心道:“珠宝。”黑云寨所抢的除了金银,也就是珠宝了。周晋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省得又招来一顿说教。易琴心看见他似笑非笑的样子,真想从桌子底下踹他两脚。 周兆澜道:“老夫与江南的珠宝商人也颇有往来,并未听闻有易姓的珠宝商人。”周兆澜自周晋回府之后,一张脸便拉得老长。易琴心望而生畏,怯生生道:“家父做的是小本买卖,实在是微不足道,伯父不认得也不足为奇。”白芷荨道:“姑娘家中可还有兄弟姊妹?”易琴心心说肚子都饿扁了,还让不让人吃饭了,道:“没,爹娘膝下只有小女子一人。”白芷荨终于不再问东问西了,道:“易小姐为何不动筷子,难道是这些菜不合你的口味?”易琴心心说我现在的肚子饿得能吃下一头大象了,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伯母言重了。只是太丰盛了,一时无从取舍,不知先吃哪一样的好。” 魏巨卿道:“舅母听说姑娘大驾光临,特地请来了鸿运楼的掌勺蔡师傅。易姑娘可得多吃一点,莫辜负了舅母的一片美意。” 周府门第森严,规矩太多,没几天,易琴心便受不了这些繁文缛节,觉得呆不下去,打算再过一rì,便辞别周晋,前往云南府。 这夜独倚窗前,见一轮明月高挂梢头,想起一月前风溪冷约她到花园饮酒时,月也是这般的圆,不禁触景生情,愁肠百转,心想着他现在怎么样了。还有爹和娘,她瞒着爹娘偷偷跑出来,现在却有种回家的冲动了。 “易姑娘?” 易琴心的思绪忽被白芷荨的喊声打断了。在进周府的第一天吃晚饭之后,易琴心便再没见过白芷荨,她抓破头皮也想不出白芷荨这么晚了来找自己有何目的。她开了门,白芷荨站在门外,两名婢女各执一个灯笼,分侍两旁。易琴心道:“外面风大,伯母快些进来!”白芷荨进屋道:“我正巧路过,见姑娘房里灯还亮着,便上来看看。听下人们说,姑娘这几晚睡得很迟,许是住的不习惯?”易琴心道:“不是不是,这里可比我家舒服多了。只是离家已两月有余,也不知爹娘是否安好。”白芷荨道:“姑娘真是个孝顺可人的孩子。晋儿若是有姑娘一半的通情达理,我这为娘的也就省心了。你们都下去吧,我有些话要单独对易姑娘讲。” 两名婢女齐声道:“是。”倒退出去,合上了房门。 白芷荨将斗篷摘下,易琴心连忙接过来挂在衣架上,然后为她倒了杯茶:“伯母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伯母深夜到访,不知有何吩咐?小女子洗耳恭听。”白芷荨犹豫良久,还是叹声道:“此事实在难以启齿……姑娘与晋儿相识多久了?”易琴心道:“没多久,尚不足两月。”白芷荨感叹一声:“短短两月晋儿便带姑娘回府,足见晋儿对姑娘是真心实意的。”易琴心脸红道:“伯母何出此言,小女子不明白?”白芷荨道:“晋儿可曾对姑娘提起,他有个未过门的妻子。”易琴心惊讶道:“啊?我并未听他提起。那她是谁?”白芷荨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道:“她是贵阳府沈知府的小姐,名唤丝缎。我知道你姑娘与晋儿是真心相爱,但晋儿与丝缎的婚约在贵阳府人尽皆知。这婚约是我家老爷和沈知府定下的。若因姑娘之故,贸然断绝与沈家的婚约,莫说晋儿,就是我家老爷,也会跟着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rì后抬不起头来作人。为了周府的声誉,我恳请姑娘能离开晋儿。”易琴心若非见她说得甚是诚恳,不像是开玩笑,早已笑了出来,道:“伯母你一定是误会了,我和令郎仅仅是萍水相逢的朋友,绝非你想的那样。”白芷荨只道她小姑娘家脸皮薄,不好意思承认,说道:“晋儿分明说他与姑娘已私定终身,此生除了姑娘,谁也不娶。这是他当着老爷的面亲口说的,焉能有假?”易琴心心道:“难怪今rì府里的人人都当我是怪物似的,见了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敢情是周晋捣的鬼!好你个周晋,早晚有你好看的!”道:“我和令郎真的是清白的。令郎说我和他私定终身,或许是他在气头上,故意说来气伯父的也说不定。”白芷荨宽心不少,道:“晋儿也太不知轻重了!这玩笑也是开得的!不过……”易琴心道:“伯母还有什么疑虑么?”白芷荨道:“姑娘固对晋儿无情,却难保晋儿对姑娘无意。晋儿的xìng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倘若他对姑娘有情,终是会一意孤行,不肯与丝缎成亲。所以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姑娘能和晋儿说清楚,让他知难而退,绝了这份念想。”易琴心道:“伯母放心。不消你说,我也要向他问个明白。” 周晋与赵chūn彦以及另外几个好友喝得醉醺醺的,刚进府,便有家丁来报,说易姑娘有要是相商,请他立马过去明月楼。周晋心说这大小姐又有何事,不能等到明rì再说,非得让他这时候去?东倒西歪地摇到她的房门外,砰砰砰三声敲开了门。易琴心开了门,没好气道:“拆房子呀,使这么大力!”周晋满口酒气道:“喝多了,身不由己。大小姐让在下星夜赶来,所为何事?”易琴心道:“看你喝得烂醉如泥的,还是进屋喝杯茶醒醒神再说。”周晋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男女授受不亲,我还是不进去了,省得惹人闲话。”易琴心又好气好笑,换了壶滚水,倒了杯热茶给他道:“你在外面造谣,说我……我和你私定终身,早已惹得我一身sāo了,这时倒怕人说闲话了!”周晋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倚着门框,防止自己站立不稳,道:“原来姑娘是为这事问我兴师问罪来了。”说话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易琴心见了就来气,嗔怒道:“你害我名誉扫地,这还不够么?信不信我一掌拍死你!”周晋道:“姑娘息怒,在下这么做其实也是情非得已!你且听我一言,若我说的不中听,姑娘再打也不迟。”易琴心道:“你说!我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周晋道:“是这样的,我有个未过门的妻子。”易琴心道:“我知道,她叫沈丝缎,是知府大人的千金。”周晋道:“是我娘跟你说的吧?”易琴心道:“你别多想,伯母她也是为你着想。”周晋叹息一声,不置可否:“你觉得我嫂嫂如何?”易琴心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问:“令嫂为人既温柔又体贴,很好呀。不过她好像很不快乐?”周晋道:“不错,你可知我嫂嫂为何郁郁寡欢?”易琴心摇摇头:“你们家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原因,快点说啊!”周晋道:“因为大哥喜欢的是瑶姐姐。瑶姐姐是我们先生的女儿,与大哥青梅竹马,本是天生一对。可是爹嫌瑶姐姐体弱多病,无法生养,所以极力反对。大哥生xìng懦弱,最后辜负了瑶姐姐的一片情意,听从爹的安排迎娶了播州县丞家的小姐,也就是嫂嫂,致使瑶姐姐病情急转直下,不到数月便郁郁而终。大哥虽勉强与嫂嫂成亲,但心中念着的却是瑶姐姐,平rì里宁愿呆在府衙面对着公文案牍,也不肯回家看嫂嫂一眼。嫂嫂只能是以泪洗面。正因为大哥的软弱,才害得瑶姐姐溘然长逝,毁了嫂嫂的一生芳华,也使他自己抱憾终身。”易琴心黯然道:“啊!原来是这样。”周晋道:“正因为如此,我立誓决不让我和沈小姐重蹈大哥和嫂嫂的覆辙。我骗爹说和你私定终身,为的是能激怒于沈伯父,他那么好面子,我让他这么难堪,他势必不会再将女儿许配与我。”易琴心道:“但你如此做法,岂非令伯父很难堪?”周晋道:“我不管。婚约是他和沈伯父定下的,要成亲他们成去!”易琴心扑哧一笑,又正sè道:“好吧。鉴于你也是有苦衷的,我也就不重罚你了。但你未征求我的批准便假借我的名义去解除婚约,总该受点小惩罚吧?”周晋道:“我这还不是怕你多嘴,一不小心便漏了馅么!”易琴心道:“好呀!嫌我是长舌妇是吧,罪加一等!”周晋道:“得了,在下甘愿伏法,你想怎么着吧?”易琴心眸子一转,道:“这样吧,你给我学三声狗叫。”周晋道:“士可杀不可辱,这如何使得!”易琴心道:“不可辱是吧!那祝你和沈小姐百年好合。”周晋只得委曲求全,真的“汪汪汪”地叫了三声。易琴心道:“不行,太小声了,我都没听见。”周晋告饶道:“大小姐,我好歹也是这里少主,被下人听到了,我这张脸往哪搁啊?你就高抬贵手,给个面子吧!”易琴心一路上被他冷嘲热讽,没少受他的欺负,这回也算报了一箭之仇,心满意足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本小姐便大人大量,放你一马。我明天便要和安叔启程去云南了,先跟你说一声。”周晋道:“这么快!”易琴心道:“贵府规矩太多,让我有些受不了。我原想明天就走的,现在刚答应了伯母要劝你娶沈小姐为妻,不到一个时辰便出尔反尔,帮着你欺骗她老人家了,更不好意思留在这儿了。再者看着你们一家子团聚,我也有些想家了,想尽早到达昆明,与安叔交割了任务,然后回到爹娘身旁。”周晋道:“既是如此,我也就不挽留你了。我马上回屋打点下行李,咱们明rì便启程。”易琴心瞠目道:“你也去云南?”周晋道:“毕竟是朋友一场,不送你安全抵达昆明,终是放心不下。”易琴心睨视他道:“你有这么好心?恐怕不止你说的这么简单吧?”周晋嘿嘿笑道:“当然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沈伯父解除了沈小姐与我的婚约以后,我爹颜面尽失,必定不会轻饶于我。虽则我大明朝以孝治国,但愚孝也是不值得提倡的。咱未来是要干一番惊天伟业的人,被老爹活活打死那多窝囊啊!还是先出去避避风头,待木已成舟,老爹气消了以后再回乡尽孝。”易琴心道:“伯父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肯定是上辈子作孽太多。”周晋道:“过奖过奖。” 是夜周晋留了封信,用砚压在房里的书桌上。次rì天蒙蒙亮,三人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出了周府。 西行了数里,一个鹰鼻深目、须发如雪的黑袍老者抱剑而立,在烈烈风中纹丝不动,仿佛已在这站立了千年。待周晋他们近前,他恭恭敬敬道:“周公子!”周晋勒住马,诧异道:“阁下认识我?”黑袍老者道:“在下是沈府的护卫,奉我们家小姐之命,在此恭候公子多时了。”周晋道:“沈小姐她……找我有何贵干?” 易琴心在马车里偷笑:“还能做什么,将你这薄情男千刀万剐呗。” 黑袍老者道:“这在下不知,即便是知道也无可奉告。小姐担心公子数rì内便会不辞而别,动身去云南,已再此等候了两rì。公子若无其他问题,便请随我来。”周晋回头对张邵安道:“安叔,烦你和易姑娘在此稍候片刻,我即刻便回。”张邵安道:“好。”那黑袍老者瞄了张邵安一眼,平静如池水的双眸忽然泛起一点涟漪:“阁下是?”张邵安道:“阁下想必是误会了。”黑袍老者略显失望,道:“看来确是我误会了,打搅!公子请。” 周晋让马自个儿去吃草,也不拴,便与黑衣人并肩而行。穿过一片林子,不时便到达一座小院前,大门上挂着一块鎏金木匾,写着“椒兰小筑”四个字。门边各有两名褐衣侍卫,按刀而立,见了黑袍老者,齐声道:“郑头领!”黑袍老者道:“去回禀小姐,就说周公子到了。”左边靠门的一名侍卫道:“是!”去了许久方才回来复命:“周公子,小姐有请!”周晋道:“有劳了。”刚踏入院子,身后的门马上就关上了,所幸那黑袍老者并未跟进来,那人身上还有股令人压抑的气息,有他在身边,周晋连呼吸都觉不顺畅。 这院子从外面跟佛门圣地似的,看着死气沉沉,进来之后,却是鸟语花香,别有洞天。门后还有一名丫鬟垂手侍立,年约十六七岁,瓜子脸,面容姣好,长挑身材,上身穿着黛青sè棉袄,下着玄sè百褶裙,见了周晋盈盈一拜道:“公子且随奴婢来。”眼前这片花园说大不大,但青石板铺成的小径曲折蜿蜒,还有不少岔路,若没人带路,一时半会儿他还真的走不出去。那丫鬟走路慢条斯理,一炷香了还未走出这条通幽曲径,周晋闲着无聊,有心逗她一逗,问她道:“姑娘如何称呼。”那丫鬟只顾低头走路,并不回答他。周晋道:“姑娘不肯见告,莫非是芳名有伤大雅,叫狗蛋、驴蛋之类的,所以难以启齿。”那少女道:“你才叫驴蛋呢!”周晋道:“那是花儿、草儿?”那少女道:“我叫烟萝啦!”周晋道:“失敬失敬!那姑娘可金贵的很呐!”烟萝道:“公子说笑了,奴婢是个下人,何谈金贵之说。”周晋道:“李后主在《破阵子》中写道‘琼枝玉树作烟萝’,什么金枝玉叶,跟姑娘的琼枝玉树一比,都有云泥之别。”烟萝抿嘴一笑,露出一颗浅浅的梨涡:“公子果然是在取笑奴婢。别人都说公子是个油腔滑调的坏蛋,嘴像抹了蜂蜜,专会哄女孩子欢心,公子说的话呀,是万万不可听信的。奴婢初时还不信,今rì亲眼所见,才知并非人云亦云,原来公子真是这样的人。”周晋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哦?如此的溢美之辞,在下可承受不起。” “不过她们也都说。”她脸忽然红到耳根。周晋道:“都说什么?”烟萝道:“啊!到了!小姐在雨馀楼等候公子呢。云汐!”她向远处招手。原来二人已走出这片花园,来到一处湖岸。举目望去,一个与烟萝穿着无二的少女撑着一叶扁舟向这边过来,应该便是云汐了。那竹筏不多时便已靠岸,周晋和烟萝相继踏上小船,周晋走到那云汐的少女道:“姑娘将竹蒿交给在下吧。”二话不说便将蒿抢了过来。云汐一脸的惶恐,道:“这是奴婢们做的事,怎敢劳驾公子!”周晋道:“什么劳不劳驾的,撑船这等粗活本来便应该交给我们男人来做才是。”烟萝抱着云汐道:“好云汐,他要做便让他做好了,反正是他自愿的,又不是我们逼他的。老爷怪罪下来,也有他担着,怕什么。”周晋道:“还是烟萝姑娘爽快。” 船在湖心的小岛靠了岸,周晋将蒿还给云汐,跳下船去道:“多谢二位带路。” 这湖心小岛不大,上岸走三十余步便是雨馀楼。雨馀楼的门是敞开着的,周晋站在门外作揖道:“在下周晋,叨扰沈小姐了。”透过一排珠帘,隐隐可见一袭蓝sè的娇影长身而起。 “公子如是说,便令丝缎无地自容了。是丝缎自作主张,请公子屈尊敝处,要说叨扰也应当是丝缎说才是。公子请进。” 周晋从未听过这般好听的声音,清澈的似高原湖泊,悦耳的宛如天籁。拨开珠帘,但见一少女浅笑着向他道了个万福。那少女身着淡蓝sè的对襟齐腰襦裙,稀疏地绣着湛蓝sè的水仙,腰系一根湛蓝sè宫绦,长垂至地,中间串着一块羊脂白玉。长的鹅蛋脸,眼睛不大,然粼粼如同秋波,薄薄的双唇呈淡红sè,粉嫩可爱。论长相她不及徐怜儿楚楚动人,更不及易琴心俏丽可人,但那种恬淡安静的气质,却非徐、易二人所能企及。这屋子虽然空阔,却温暖的很,显然是地板之下有条暗道与火炉相连。除了一块毛毯、一张茶几、一套茶具以及一只烧水的铜炉,屋里再无其他多余的摆设。沈丝缎道:“公子请坐。”待周晋坐下,她才正对着他席地而坐。过了良久,沈丝缎都只在默默地烹茶,周晋不好让易琴心和张邵安久等,只想速战速决,想及早告辞出去,便忍不住开口道:“沈小姐!不知你请在下来,所为何事?”岂料沈丝缎并不急于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为他斟了杯茶,道:“公子请先喝杯茶。”周晋很难抗拒一杯好茶的诱惑,心说反正喝杯茶也不费多少功夫,再说她都已倒好了,自己再不喝也太失礼了,喝一杯又有何妨?沈丝缎待一杯饮尽,说道:“听闻公子是品茶的行家,可能道出此茶的来历?”周晋道:“这茶茶叶sè泽金黄,烹煮之时并无香气,直到举到鼻前才闻得到淡淡的清香,入口之后则醇香无比,余香留在口中更是经久不散。若我猜的不错,此茶产自云南雪山上的高寒之地,名唤云顶金针,须得在丑、巳、酉年的六月初六采摘,在rì光下连晒七七四十九rì乃成。且不说在产量稀少、在雪峰上采摘凶险异常,云贵一带多雨少晴,要连晴四十九rì谈何容易?此茶已算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茶中圣品。”沈丝缎道:“公子果真是博闻强识,说得丝毫不差。公子是否再饮一杯?”周晋道:“不了。好茶只须饮一杯便够了,饮多了反而无味。再者但凡罕有珍稀之物,必定劳民伤财。姑娘试想一下,在那雪峰上采茶,是多么的凶险;一个地方连续四十九天不下雨,得干旱到何种地步!此茶虽好,却也是世上最损yīn德的茶,在下八字不够硬,恐无福消受。”沈丝缎惊讶道:“啊!原来此茶竟是如此不祥!”周晋道:“沈小姐莫误会,在下只是就事论事,并无讥讽任何之意。”沈丝缎道:“丝缎知道……我只是希望公子欢喜,不想会弄巧成拙,惹得公子扫兴。”周晋沉默了良久,终究还是道:“沈小姐……有几句话在下本不想说,然而事到如今,却不得不说了。你我的婚约只是父母之命。婚姻乃是终身大事,非同儿戏,望沈小姐能够三思,勿因父母之命,违背自己的心意,委身于在下。”沈丝缎勇敢地注视着他,斩钉截铁道:“我与公子的婚约虽是爹娘所定,但能与公子举案齐眉,丝缎并无怨言。”周晋背过身,起身道:“周晋三尺微命,无德无能,实高攀不上小姐。小姐冰清玉质、秀外慧中,又出自诗礼名门,有朝一rì定能寻得一位强于周晋百倍的如意郎君。愿小姐一生幸福,儿孙满堂。在下告辞了!”说罢决绝地离开了雨馀楼。 第十章 大盗青狸 - 剑客奇谈 - 蓝门 () 经大半rì的舟车劳顿之后,张夜书四人终得以重见天rì,从棺材里爬出去。他们被安置在一间蛛网密布的土坯房里,整齐摆放着二十余口大小不一,新旧有别的棺材。有些棺材还甚有光泽,才放进来不久;有些棺材则已旧的快散了架,棺材板上都长了青苔。此地十九是一座义庄,棺材里装着的,都是些客死异乡或是无亲无故之人,死后连尸体都没人认领,不得下葬,只能寄存在这种地方。陶朱阁将客人扮成死人,送到义庄,确实是掩人耳目的不二选择,因为怕沾上一身晦气,这种鬼地方连叫花子都不会靠近。张夜书和仇嫣躺的棺材旁还有一口崭新如初的棺材,应该就是李丞茂用过的。 根据张夜书的描述,仇嫣给李丞茂画了张像。举着这张画像,沿途一路打听,不知不觉间便跟到了汉水中游、历来兵家必争之地的军事重镇襄阳!李丞茂完全没意识到张夜书在跟踪他,丝毫不加防范,一如既往地住进了一家车水马龙的大客栈。张夜书在他对门租了三间房,便于随时监视。 吃罢晚饭,张夜书脱下白袍,换了身黑sè的窄袖衫,吩咐非烟和非柳道:“你们两个提高jǐng惕,监视好李丞茂。还有照顾好小姐,小姐若有什么闪失,我拿你们是问。”非烟和非柳连忙应是。仇嫣道:“夜书大哥穿得这么jīng神,是要去哪里?”张夜书道:“去取些银子用。”仇嫣道:“这时辰,外面天都黑了,银号都已关门了吧,哪里去取银子呢?”张夜书道:“我等的就是这一刻。”仇嫣灵光一闪,道:“啊呀,我明白了!你之所以换下白衣服而换上黑衣服,是因为白sè在黑暗中过于醒目,而黑sè恰与夜sè融为一体,不易被人发觉。你不是去取,而是要去偷,我猜的对不对?”张夜书道:“完全正确。”仇嫣道:“做为我猜对了的奖励,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张夜书决然道:“不行!”仇嫣央求道:“我明白你是怕带着我是个累赘。但是我可以保证绝不会给你添乱的!”张夜书还是拒绝道:“不行。”仇嫣道:“你不让去,我还是会跟去的。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万一迷了路,到时你还要满城地找,麻烦的还是你。除非你现在点了我的穴道,让我不能动,不然你休想撇下我。”张夜书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妥协了。 每一座城池都有这样的巷子,肮脏,丑陋,污水横流,野猫、野狗以及肥硕的老鼠川流不息,充斥着粪便和尿sāo味,住在这儿的都是城里最贫穷的人。而与此地相隔只一条街的另一个巷子,此刻却灯火阑珊,歌舞升平。贫与富,卑与尊,往往只是一条街,甚至是一道墙的距离,却是这世上最难逾越的一道鸿沟。 这条老旧、静谧的巷子深处,开着一道千疮百孔、摇摇yù坠的门,门的两边却有一副新贴的楹联:烟花烟雨巷,霜树霜月天。没有横批。 张夜书伸指在门上急促地扣了三下,停顿片刻,又缓慢地敲了两下。仇嫣立在他的身后,她的手帕,从进巷子那一刻起便没离开她的口鼻。 开门的是个身着褐衣,戴瓦楞巾的老秀才,腰间别着一只酒葫芦,双目浑浊,面sè苍白,一张脸好像黄土高坡,千沟万壑。他说道:“原来是你这个小鬼。你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问什么,便直接问吧。”张夜书道:“晚辈深夜叨扰,是想向范先生打听纪云中的藏身之处。”范先生道:“你一定要去么?”张夜书道:“非去不可。”范先生道:“他的老巢就在城西的鬼宅里。纪云中的‘七步拳’虽不足为虑,但他们人多势众,并不好惹。你自己多保重,你死了我不好和你师父交代。”张夜书道:“晚辈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前辈留步,告辞!” 出了巷子,张夜书背起仇嫣,从屋顶上,如飞向城西赶去。嫣问他道:“这人是谁啊?”张夜书道:“江湖人称通天教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江湖中的事,几乎没他不知道的。”仇嫣道:“这何用你说?你别装糊涂,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此人虽则穷困潦倒,但是观其言谈举止,甚是不凡,来历必不简单。你师父和他那么熟,你肯定知道些底细。他究竟是什么人?”张夜书道:“他就是藏剑山庄的少庄主丹青圣手范芸袖。”仇嫣惊讶道:“就是那个武林三公子之一的范芸袖?传说他丰神俊朗,文采出众,更是了不起的画师,连兵刃都是五支画笔,当年不知迷倒了多少妙龄少女呢。不过藏剑山庄不是已被唐门血洗,无一生还么,为何他还活着?”张夜书道:“家师和范先生是朋友,是家师救了他。”仇嫣道:“令师居然能从唐门的天罗地网中救出他来,我反而对令师比较好奇了。”张夜书道:“好奇心是会害死人的。” 不多时已到城西的鬼宅。张夜书让仇嫣在大门他,独身进入宅子。 鬼宅里昏暗幽森,yīn风阵阵,走廊上蛛网密布,房梁上倒挂着无数只蝙蝠,一双双眼在夜幕中闪着青光,令人不寒而栗。张夜书故意发出沉重的脚步声,宅子里的人闻风而动,纷纷从大厅、侧厅、厢房中一掠而出,被月光映得惨白的庭院里,一下子多了三十来个人,凶神恶煞地看着他。站在人丛中间的是个瘦小的中年男子,下巴尖如刀削,目光如电,多半就是纪云中了。纪云中问张夜书道:“阁下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张夜书道:“最近手头紧,想向纪兄借几两银子用。”纪云中大笑三声,不可一世道:“我这些银子都是兄弟们辛辛苦苦积攒下的,我都不敢动。你算老几,说要便要!”双臂一展,这些人便四散开来。张夜书视而不见,气定神闲道:“既然纪兄不给这一分薄面,那我只好硬取了。”纪云中冷笑道:“这是我听到的最有趣的笑话了。你已然身陷重围,如一只待死的困兽,还敢大言不惭!我原只想留下你两条腿,做为你惊扰大爷好梦的惩戒,可惜你太不识天高地厚了,惹得大爷十分不高兴,只好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贺满、柴永琰,还等什么,送他归西!”贺满和柴永琰一左一右,气势汹汹地扑上来,张夜书屹立不动,三人身形一合即分,张夜书双掌分别切中两人的后颈,他们哼都未哼一声,便即晕倒。 其他人见同伴被打倒,尽皆义愤填膺,正要发起群攻,纪云中右掌一扬,制止了他们,说道:“好小子,还有两下子,难怪独自一人,便敢夜闯此地。你们先退下,让我会一会他。”大喝一声,跃起六尺,双腿蜷曲,双臂像猩猩般举着,双拳半握,似拳非拳,似爪非爪。欺近身来,猛然出拳,张夜书并未还手,是只一味退让。打了好几十拳,纪云中有些急了,突然右脚在地上一跺,将一块地砖踩得裂开,动作比刚才快了一倍,这一记重拳的威力更是猛增了数倍,张夜书不紧不慢,将左掌收在胸前。纪云中一拳正中他的掌心,张夜书滑出六七尺,五指却紧抓着纪云中的拳头不放。纪云中无法将拳头抽出,只得往前一跃,拿膝盖去顶他的门面,张夜书屈指在他的膝关节使劲一敲,纪云中一条腿立时麻了。张夜书便抓住他的脚踝,高举过头,重重往地上一摔,用膝盖顶住他脊梁骨,将其双手反剪在背。 张夜书道:“那现在呢?”纪云中昂起他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脸,摆出一副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模样来道:“小子,你也忒小瞧纪某了。干我们这一行的哪个不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早在出来混那rì起,纪某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别以为以我的xìng命相要挟,我的兄弟们便会投鼠忌器,乖乖将血汗钱交给你。趁早杀了我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爷爷十八年后又是好汉一条!”张夜书道:“你越是急于求死,便越是说明你心虚,我便越发不能杀你,自绝财路。你们想不想你们的大哥死?”纪云中双眼瞪得老大,如同两盏灯笼。那帮人瞄了纪云中一眼,都沉默了,但还是有个半大的孩子道:“你别杀大哥,我们给你银子就是。”纪云中怒道:“梁通,谁允许你说话的!”梁通扑通跪下,泪流满面,嘶哑道:“大哥,我们还需要你的领导,你不能死!”纪云中的眼神和嗓音都柔和多了,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是个男子汉,别这么没出息,快给我站起来。” “小子,放了大哥!不然我杀了她!” 张夜书循声望去,仇嫣的脖子上架着一把鬼头刀,骇得花容失sè,用一种楚楚可怜又带些羞愧的眼神望着他。张夜书挥掌在纪云中的后颈轻轻一切,纪云中啊的一声张开嘴,趁机将一粒药丸送入了他的口中。纪云中异常的愤怒道:“混账,你对我做了什么!”张夜书道:“这是市鱼芒草丹。服下之后,若是十二个时辰内得不到解药,浑身上下就会奇痒难忍,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抓破了皮也没用。只有泡在滚水中,瘙痒才会稍微缓解。”纪云中道:“你威胁我?”张夜书道:“不敢。我们一命换一命,银子我不要了,放了她。”形势陡然将峰回路转,纪云中不无得意,满面杀气,冷冷笑道:“若我不答应呢?”张夜书直截了当对仇嫣道:“嫣儿,你安心去吧。我会杀光这里的人,为你报仇的。”纪云中变sè道:“好小子,算你狠!纪某认栽了。”张夜书道:“那好,我数到三,同时放人。”纪云中道:“不行。我的身上的毒还没解,换人之后,你还是有恃无恐,吃亏的终究是我。你得先将解药给我。”张夜书道:“你不想死,我也得给自己留条活路。给了你解药,你们人多势众,若是一拥而上,我们还走得了么?”纪云中道:“我让他们别为难你就是了。怎么,你信不过纪某?”张夜书道:“纪兄外号青狸,比狐狸还狡诈,你说我能信你的话么?”纪云中道:“那你画个道吧!”张夜书道:“让你的兄弟都退到一边。”纪云中道:“都聋了?退到一边去。”纪云中的弟兄们便都走到庭院的另一端。张夜书忽然抬手,只见一束白光划破夜空,然后见一只麻雀从空中坠下,那麻雀并未受伤,只是翅膀上的羽毛被削掉一片,所以飞不动,坠了下来。包括纪云中在内,所有人都傻眼了。接着他取出一只青花瓷瓶,放在纪云中的头顶上,道:“瓶子里装着的就是解药,但我手上拈着一支飞镖,随时可以将其击碎。现在让你的手下放了嫣儿,我也放了你。若是在嫣儿到达这里之前你们敢耍什么花样,纪兄便着手在这儿搭个锅炉,准备烧水吧。” 在仇嫣距张夜书还有一丈的距离时,张夜书突然一镖将纪云中头顶的瓷瓶打破了,然后箭步冲上前去,抱住了仇嫣,跃上厢房的屋顶。瓷瓶一破,药水便洒得一滴不剩。纪云中怒火中烧,咬牙切齿道:“给我追,别让他们跑了!老子一定要把这对狗男女碎尸万段!” 张夜书和仇嫣其实没走,他们从翻过厢房的屋顶之后,便像壁虎一样附在屋檐之下。等纪云中等人走远了,才飘然掠下。仇嫣还攀在他的背上,道:“你手中的飞镖一出手我便猜到你又有鬼主意了。因为你若是存心要杀纪云中,那支飞镖便足以致命了,根本不必多此一举,打破那只瓶子。你是想把他引开,然后再次深入虎穴,去盗取银两。而现在,已证实了我的猜想。”张夜书道:“就不能是我想让他死得痛苦一些。”仇嫣道:“你不会这么恶心的,所以我猜那枚药丸根本就不是毒药。不过我想不明白的是,像纪云中这等十恶不赦之徒,你怎么会放他一命?”张夜书没回答她的问题。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几个孩子的脸孔,挥之不去,若是纪云中死了,他们也会死!而且即便是像纪云中这的恶人,他也是有情感的。 不出张夜书所料,此刻守着鬼宅的是几个孩子,大的有十四五岁,最小还是个婴儿,由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姑娘照看着。他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纪云中就是他们的依靠。看到张夜书和仇嫣,这些小孩虽有畏惧,却毫不犹豫地扑了上来捍卫他们的“家园”。张夜书点了他们的睡穴。他出手很轻,预计半个时辰后他们便会醒来。 厨房的大灶里,还在熬着一锅稀粥。 宅子深处有三口上锁的大木箱子。张夜书斩断了铜锁,三口箱子像个杂货铺,有拨浪鼓、生锈的铜钉、人偶、衣裳、吃的只剩一颗的糖葫芦、碎银子、铜板……张夜书万万想不到,臭名昭著的大盗纪云中会这么穷。 这意味着他得空手而归,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 回去的路上,仇嫣问他道:“我被他们绑架时,你对我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张夜书停下脚步,面无表情道:“是真的。我现在不想死,也不能死。”仇嫣脸上的笑意不见了,双唇紧闭。夜风,真是冷极了。走在漫长的街道,两人都沉默不语,让嘈杂的人声淹没彼此的思绪。走到最后,又拐回了范芸袖隐居的小巷里。 好像在范芸袖的意料之中,他对张夜书的到来并不惊讶,淡然道:“你到过那里了?”张夜书道:“是。晚辈还有一事相求。”范芸袖道:“你是不是缺钱?”张夜书道:“正是。晚辈想跟先生借一千两银子。”范芸袖道:“你等一等。” “公子,半个时辰前,李丞茂收到一封飞鸽传书。也不知信中写了什么,李丞茂看完书信,脸sè大变,连房都没退,便行sè匆匆地离开了。”刚回到客栈,非烟便急匆匆地向张夜书汇报李丞茂的动向。张夜书得知李丞茂走了,睡意全无,问她道:“那知道他去了哪里?”非烟道:“李丞茂出客栈之前同一个小二讲了几句话,我和非柳便去问那小二他们到底说了什么。那小二说李丞茂问他去汉中走那条路最近,奴婢们想,他大概是去汉中了。”张夜书道:“很好,你们暂且下去,过一会儿到姑娘房里来一趟,我有事吩咐。”非烟和非柳齐声道:“是!” 张夜书背手在仇嫣的房门前站了许久,终究还是敲门了。仇嫣道:“是谁?”张夜书道:“是我。”仇嫣道:“我……我已经睡下了。”张夜书道:“你再不开门我可要破门而入了。”仇嫣略带俏皮道:“你敢!”说着便是她披衣起身的声音,然后灯亮了,门也开了。她手擎一支烛台,长发凌乱披在肩头,棉袄也没穿上,只是披着,妙曼的身姿一览无余。她道:“进来坐吧。”张夜书在圆桌旁坐下,她才侧对着他坐了。 张夜书取出一千两银票,放在桌上,开门见山道:“嫣儿,我要走了。这些钱你收好,好好照顾自己。”仇嫣先是一愣,而后倏地起身道:“夜书大哥是想打发我走了?”张夜书道:“这些天如你所见,我是个居无定所,刀光剑影的亡命之徒。你跟着我,终有一天会让自己身陷囹圄。”仇嫣道:“这些我都不怕!是不是今天我差点给你惹出麻烦,所以你生我气了。如果是这样,我发誓以后不会再有这类事情发生了。”张夜书道:“与今天的事无关。说来我也不信我有那么崇高,我买下你的初衷,并非要你为奴为婢,而是希望你能重获新生。我想着就是缘分吧。今天的事只是一个jǐng钟,你我别离的时刻到了。今天我太自私自利了,让你收到了惊吓,抱歉。”仇嫣流泪道:“不是的,嫣儿本来就是公子的奴婢,公子让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张夜书道:“从现在起你zì yóu了,你是一个人,不再是一匹任劳任怨的牛马。从今往后,我不是你的公子,任何人都不是你的公子,你是仇嫣!以你的聪明才智,完全可以做出很多男人都难以企及的大事业来。” 非烟、非柳侍立在门外,道:“公子!”张夜书道:“你们来得正好,小姐以后就拜托你们照顾了。”非烟和非柳道:“小姐是我们的主人,照顾她是我们的分内之事。” 张夜书走到仇嫣的身前,用宽厚的手掌摩挲着她的娇嫩脸颊,拭去她滚烫的泪珠,道:“别哭了。”仇嫣紧紧抓着他的手掌,指甲已经陷入他的肉里,将脸颊依依不舍地依偎在他掌心,泪流不止:“你别走。”她的指甲让他手疼,她的哭声更让他心疼。张夜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收复了自己的手掌,掌心已经全湿了。他道:“我这只手被鲜血沾湿了无数次,被女孩子的泪水沾湿却还是第一次。我走了,好好珍惜自己。”仇嫣想去拉他之时,张夜书已三两步跨出了门,之后越行越快,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第十一章 千里追踪 - 剑客奇谈 - 蓝门 () 出了客栈,张夜书直奔北门而去。到了墙根之下,仍是马不停蹄,向城楼上奔去。守城的兵丁们惊叫一声:“是谁!”张夜书已从他们身旁掠过,登山城墙,抽出长剑,纵身一跃,在长剑与城墙上划出一道明亮的火花之后,他已出了城。兵丁们只看见一道黑影与他们擦肩而过,随后刮起一道微风,轻拂了下他们的盔缨,然后城墙上突然火花四溅。怔了半晌,他们才反应过来,有个人出城去了! 既已明确李丞茂的目的地是汉中城,张夜书便不怕他能逃出自己的五指山。李丞茂走的甚是匆忙,必不会取道缓慢而且易受天气影响的水路,而会选择骑马走陆路。张夜书rì夜兼程,先行赶到一处襄阳去汉中的必经之地,易容成一个满嘴胡子的壮士,在那儿守着。过了一天,李丞茂果然打这儿经过。张夜书的易容术虽不是很高超,但他和李丞茂见面不多,而且李丞茂死也想不到自己被跟踪了,所以就是面对面坐着,李丞茂也未必能认出他来。之后几天的跟踪之旅,便轻松得多。 二人是午时初到的汉中城。李丞茂径直去了鸾来阁。 李丞茂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张夜书则坐在斜对着他的角落里。这里张夜书可以无所顾忌地观察李丞茂的一举一动,却不易引起李丞茂的注意。李丞茂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足够八个人吃,而且都不动筷子。张夜书知他是在等人。反观自己的桌上,只有三样小菜,一壶龙井,他余钱不多,能维持这待遇已是不易。张夜书愤愤不平地想,李丞茂这王八蛋,花起黑云寨的钱真是一点都不心疼! 半个时辰之后,一个身着青步长衫的中年汉子匆匆走上楼来,径直走到李丞茂的对面,一屁股坐了下来。张夜书颇感惊异,因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在阁楼上偷窥那两个老者取锦盒的家仆。他坐下之后,二话不说便囫囵吞枣地吃了起来,李丞茂也是闷声不响,只顾吃菜喝酒。未及,二人便将八人份的菜肴一扫而空。那中年汉子舒坦地打了个饱嗝,用袖子抹了抹嘴,腆着个肚子下楼去,李丞茂一声不吭地跟着他。结了账,两人便到马棚牵了马,扬长而去。 张夜书听马啼声自南向北,判断他们是从北门出的城。北门外有共有两条道,往西的那条通向临洮,往北的则直通省城西安。张夜书向城门守卫打听,那卫兵往北一指:“你说那两个疯子啊,他们在城中横冲直撞,险些撞到了行人。小丁上前阻挡,叫他们下马,他们非但置若罔闻,还狠狠抽了他一鞭,硬闯出城,然后急匆匆地往这条道走了。”说到“小丁”被打的时候,颇有幸灾乐祸之感,肯定和那“小丁”有私人恩怨。张夜书道声:“谢了。”忙快马加鞭向北赶。 正行之际,四个锦衣玉袍的少年各骑一匹高头大马,一字排开,把一条道占得满满的,大呼小叫,迎面驰来。这四个人是拜把子的异姓兄弟,他们的大名在汉中府妇孺皆知。额头宽阔的少年名唤秦英,乃是知府秦凡的儿子,因为出了名的惧内,人称“秦玄龄”。秦凡为官尚属清正,但因是老来得子,未免患得患失,对这个独子过于溺爱,疏于管教,以至于秦英自小便不学好,总跟一些膏腴子弟同流合污,长大后更是管束不住他。长脸的少年名唤佘居严,为人胆小如鼠,没主见,人称“蒲公英”;下巴浑圆的少年名唤蒋仁玉,好sè胆大脸皮厚,长得其丑无比,却又自命风流,见到美貌女子,总要千方百计弄上手,结果是败多胜少,人称“西门大官人”;最后一个油头粉面的少年名唤花翎,原是个优伶,后被一个县官看上,他花言巧语,让那县官为他赎了身,现在衙门里当师爷,为人yīn险狡诈,帮那县官坑人无数,人称“舌赛音”,他年纪比秦英、佘居言、蒋仁玉还大些,因贪他们三个都是官宦子弟,可以拂照他,便自愿做四弟。张夜书初来乍到,并不识得这几个人,却也知只有无所事事的贵公子,才有闲情逸致出来踏青,这些人都目中无人,断不会给他让道。他便放缓速度,行到路边,想等他们过去后再赶路。岂料他不想多生是非,这四个愣头青却不识好歹,竟将马头一转,将他连人带马围了起来。 张夜书道:“诸位阻我去路,意yù何为?”蒋仁玉像是在街上看耍猴一般,吆喝道:“你们都瞧一瞧,这人长得粗鲁不堪,倒也会附庸风雅,他背上那把琴还真是不错。俗语有云,鲜花送美人,宝剑赠英雄。这么好的琴落在这么个粗人手里,就好比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诚为可惜。大嫂最欢喜抚琴了,月末便是她的生辰,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大哥,你干脆就费些钱钞,把这琴买下得了。”秦英正想开口,身边的花翎抢白道:“正是正是,往年大哥送玉石,大嫂嫌俗气,送书画,又说他假斯文。今年送一把好琴给大嫂,投其所好,谅她再无话说,大哥也省得再受那窝囊气。”佘居言道:“四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哥畏惧大嫂,是满城皆知的事。这种事你我心知肚明就好了,何必说出来呢?”蒋仁玉道:“二哥,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大哥对大嫂礼让三分,是因为大哥疼爱她,怎可与惧内混为一谈呢?”三个人说着哈哈大笑。秦英黑着脸道:“你们也别高兴的太早。你们又不是庙里的和尚,迟早有成亲的那一天,下场比愚兄还惨或未可知。就说二弟吧,听闻他那未过门的妻子王小姐为人飞扬跋扈,刁钻任xìng,连王大人自己,都对这掌上明珠畏惧三分,恨不得快些将这颗烫手的山芋抛出去。凤翔一带的人,无不对王小姐耳熟能详,退避三舍,所以王小姐及笄三年了,也没人敢应征。二弟与王小姐结亲,可是为王大人阖府上下做了件大大的善事,功德无量啊。” 这下轮到佘居言黑着脸了,不悦道:“你们说够了没有,忘了我们的正事了?”秦英拍拍额头道:“是了是了,我几乎都忘了这事了。这位兄台,这琴能否转手给我?”张夜书道:“不卖。”秦英道:“我说兄台,看你的样子,也不富裕。留着此琴何用,难道能当饭吃呀?这样吧,我看这把琴做工还算jīng良,只要你肯出让,我给你一百两,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张夜书道:“不卖。”蒋仁玉以为他嫌一白两太少,提价道:“那我代我大哥再加一百两。”秦英道:“咦!是我想送琴给贱内,怎好意思让三弟破费呢?”蒋仁玉道:“大哥,你我是自家兄弟,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兄台,两百两买你一张破琴,还不够么?”张夜书道:“不卖。你们让开,我不想再说第四遍。”蒋仁玉怒道:“你可知眼前的人是谁?他可是我们汉中府的青天秦老爷家的公子。秦公子买你的琴,是给你脸面!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张夜书道:“在下量浅,既不吃敬酒,更不吃罚酒。”花翎想在秦英面前表现一下,遂逞能道:“反了你还!”扬起手中的马鞭狠狠抽来。但是他的鞭还未抽到张夜书,自己的脸上反而先挨了一鞭,疼得从鞍上滚下,摔得灰头土脸。紧接着啪啪啪响了三声,秦英、佘居言、蒋仁玉见者有份,几乎同时吃了一鞭,应声落马。 只见一名明眸皓齿,圆脸薄唇的少女坐在鞍上,一手倒提马鞭,一手插腰,内着粉衫,外罩云锦披风,座下那匹马sè若重枣,神骏非凡。张夜书向她作揖道:“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少女道:“你不必客气。我最瞧不惯的便是此等仗势欺人的草包。” 蒋仁玉爬起来,哇哇大叫道:“臭婆娘,你说谁草包呢!居然还敢动手打……大大大哥,这姑娘的模样可真俊哪!”秦英见了她,也早已呆若木鸡,怔怔道:“我家娘子若有她一半漂亮,即使是天天让我跪搓衣板我也心甘情愿呐。”他现在的神情要是被夫人见着了,或许得跪上四五晚的搓衣板。少女听他们言语轻薄,心下恼怒,扬手又是两鞭。蒋玉仁和秦英的脸上顿时皮开肉绽,疼得满地打滚,哭爹喊娘。 张夜书见少女还不解恨,又举起了马鞭,便拦阻道:“请姑娘手下留情。”少女大是不解,柳眉一扬道:“他们欺负你,为何还要为他们求情?”张夜书道:“这几人虽则对在下蛮横无理,然而只是想强买强卖,罪还不至死。”少女道:“唉,你这个人怎么这般不识好歹,我出手教训他们,还不是为你出气?而且他们言语轻薄,对我无礼,不再抽他们几鞭子,难消本姑娘的心头之恨。你若识相,便即让开,否则本姑娘连你一块打。”张夜书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姑娘还是罢手吧。”少女道:“你这个人,怎跟头驴一样,脾气这样倔!”扬鞭就向张夜书抽来。 这一鞭她其实并未用力,只是想虚张声势,唬他一唬,好让他知难而退。张夜书伸出两指,夹住了鞭梢。少女臂上暗暗用力,想将马鞭夺回,岂知非但未能如愿,反因用力过猛,一个踉跄,坠下马来。她索xìng弃了鞭子,昂首插腰道:“想不到你还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是我眼拙,多管闲事了。”张夜书道:“然而姑娘能够出手相助,在下还是感激不尽。”少女道:“你不必说好话,因为你就算说上一天的好话,姑nǎinǎi还是不会和你善罢甘休,因为你惹毛我了!”说着自马鞍上取来一对短剑,上身笔直,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右腿朝前抬起,膝盖微曲,脚尖向地,竟是华山派的“碧水红尘剑”的起手式! 张夜书道:“原来姑娘是华山派的。”少女道:“少废话。你不肯出招,就是想让我先出招,那我可就当仁不让了。”张夜书道:“这是什么逻辑!”她身体蓦地旋转半周,左剑横削他的锁骨,右剑随后直刺而出。张夜书看着哑然失笑,她左手这一剑的目标应该是他的咽喉,因为她身形娇小,所以向下偏了两寸,乃是一招“风荷莲动”。但稍有点经验的剑客,这时候都会将剑斜举一点,削的仍是他的咽喉,而这少女则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可见她还是个初出茅庐,江湖阅历近乎于零的丫头。张夜书在她的一招之中便看到三个破绽,但他并不急于将她击败,而是不慌不忙地在剑光中游走。一向听说“碧水红尘剑”源自一支乐府舞曲,每一招对应着一段美妙绝伦的舞蹈,看人使这套剑招,就像看一场jīng彩的舞蹈,难得今rì有大饱眼福的机会,张夜书实在不想错过。 果然她一招一式使出来,翩若惊鸿,仪态万方,宛如舞袖的宫娥,凌波的仙子。令人如痴如醉。 少女使了十一招以后,突然重复用了招“雨燕还巢”。张夜书看得意犹未尽,不免有些惋惜,心道:“原来她还没学全。”看重复的招式便没太多意思了,他瞅准她一个破绽,劈手夺过一把短剑,在她眼前虚晃两剑。少女见剑锋几乎贴着自己的粉脸划过,以为脸已被他刮花,吓得木立当场。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最爱惜自己的容貌。 张夜书拿剑指着她的眉心道:“这下他们可以走了吧?”少女早已没了不可一世的气焰,忍气吞声道:“我的命cāo控在你的手上,自然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你们几个,还不快滚!”秦英等人还陶醉在美轮美奂的剑舞之中,听到她的呵斥,才如梦初醒,向张夜书磕了个头,屁滚尿流地攀上马鞍。佘居言一紧张,手足无措,蹬了好几下才爬上去。 少女双眸紧盯着剑尖,生怕他手抖,毁了自己如花的容貌,道:“他们已经走了,现在你可以把剑拿开了吧?”张夜书收了剑,双手托着,道:“得罪了。”少女刚擎着短剑,双剑忽然交剪削出。张夜书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一合,生生捏住一把短剑的剑尖,往前一送,斩下她一缕鬓发,戏谑道:“姑娘还太诚实了。下次记得,做坏事前一定不要咬嘴唇,不然就别做坏事,否则会送命的。”然后松开剑尖,一个起落便翻身坐在鞍上,夹马便行。少女气得只能干瞪眼。 李丞茂两人并未走远,天黑之前,张夜书在一个镇上见到了他们。过了这个小镇,再走便进入秦岭,山中多凶禽猛兽,凶险异常。现在天sè将晚,二人多半是不想走夜路,打算在这儿歇息一晚,等天明再过秦岭。张夜书在他们的隔壁租了间客房,以便就近监视他们。 五更时分,李丞茂和那汉子悄然溜出客房,从后院跃墙而出,朝西北掠去。他们自以为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浑然不知身后还有个人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半个时辰后,已进入秦岭的外围。那汉子说道:“到了,少主就在前面。” 张夜书不敢过分靠近,无声无息地爬上一棵大树,藏身在繁枝密叶之中。天将拂晓,林中浓雾未消,不远处有个笔挺立着,宛如一棵落叶松,头戴紫金冠,身披深绿sè大氅,足登皂靴,身长六尺,虎背熊腰。那人背对着他,不知是何尊容。李丞茂和那汉子向那绿衣人纳头便拜,叫了声少主人。 绿衣人的声音嘶哑刺耳,不洗耳静听,根本不知他说的是什么。他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口吻道:“事情办得如何了?”李丞茂面露难sè,那汉子暗中瞥了他一眼,颇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托主人和少主人的洪福,属下侥幸得到苍鹰之戒,正准备将它献给少主人。” 张夜书心想:“他所说的苍鹰之戒,不会就是那只锦盒里装着的东西吧?” 绿衣人的话语里洋溢着惊喜,道:“哦?如此说来本公子这一次并未白跑一趟了。”他转了个身,但张夜书还是不知他是何模样,因为他脸上戴着一只青面獠牙的鬼首铜面具。催促道:“任堂主快说,它在哪儿?”任堂主反手抽出一把匕首,在左臂上划开一道口子,手指伸到伤口里,剜出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顾不得包扎伤口,掏出一块丝帕托住,双手承给绿衣人。这戒指不知是什么材料锻造而成的,一滴血水都没吸附在上面。绿衣人将戒指放到微弱的晨光之下,戒指登时发出耀目的光芒,更不可思议的是,地上出现了一个图案,其形态俨然是一只振翅高飞,威风凛凛的雄鹰。 绿衣人将戒指纳入怀中,道:“这苍鹰之戒确实是真品。任堂主,这下你可是为了本门立下汗马功劳了。”任堂主道:“不敢,这全拜主人和少主人领导有方。”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没人不喜欢听溢美之辞。绿衣人也是人,所以他也概莫能外。他愉悦地从长袖里取出一只瓷瓶抛给任堂主:“父亲素来赏罚分明,你立了大功,他自然不会亏待你。这一瓶‘四合jīng’你先饮下,不仅对你的伤势大有裨益,你的功力也会jīng进不少。”任堂主喜出望外,拔开瓶塞,一饮而尽,喝罢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为主人鞠躬尽瘁乃属下的分内之事,属下不敢邀功请赏,只求有生之年能够常伴主人左右。”绿衣人道:“难得你有此心。回到总坛之后,我定会恳请父亲,将解药赐给你。”任堂主连磕三个响头:“少主人的大恩大德,属下永志不忘!” 绿衣人道:“马堂主,听说你在黑云寨与易若虚称兄道弟,成rì花天酒地,好不快活啊!”李丞茂,不,应该是马堂主,汗涔涔道:“属下不敢!那只不过是属下骗取易若虚信任所做的权宜之计,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属下虽然身在黑云寨,与一帮贼人为伍,但对主人的忠心天地可鉴。只怕是有人对在下心存不满,公报私仇,在少主人耳朵旁乱嚼舌根,望少主人明察秋毫。任堂主道:“马耿纯,你莫指桑骂槐,含血喷人!”马耿纯道:“我又没说嚼舌根的是你任堂主,你如此激动,难道是做贼心虚?”绿衣人和稀泥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兄弟,理应同心协力才是!此事我们以后再谈。马堂主,说一说你都有什么收获?”马耿纯道:“启禀少主人,属下明察暗访,几乎将贪狼山翻了个底朝天,别说是银狐之佩了,就连半点与银狐之佩有关的风声都未曾探得。属下担心,那传闻有假,可能当年易羡峡并未将银狐之佩交给易若虚,抑或是传闻不假,但玉佩早已被人夺去,并未留在山寨内。”绿衣人道:“你有把握?”马耿纯道:“这个,这也只是属下的臆测。容主人和少主人再宽限一些时rì,属下当殚jīng竭力,假以时rì,必能查个水落石出。”绿衣人道:“大可不必了。父亲有命,着你立即回总坛听候调遣,黑云寨一事,他另有安排。”马耿纯惊恐万状道:“少主人!属下自知办事不力,罪该万死。但还请主人和少主人看在属下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劳心劳力的份上,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一定将功折罪,不会让主人和少主人失望的。”绿衣人拂袖道:“你不必多言,父亲他自有主张……是谁!”他话刚落音,只见浓雾中出现了九个黑影。这九个人的脚步声都轻异常的轻,以至于到了十丈外,他才惊觉。那九个人暴露了行踪以后,便按兵不动,不再前进一步。张夜书也才发现这些人不久,初时还道是绿衣人的同伙,直到看到绿衣人也对这些不速之客的莅临大吃了一惊,才确定他们不是同党。 绿衣人道:“你们是什么人!”那九个人中的一人开口说道:“阁下已是将死之人,纵然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又有何用?”绿衣人哼声道:“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有何本事!”马耿纯绕道他的身后,突然一刀劈向他的后脑勺,绿衣人猛然惊觉,向右一闪,虽然没被砍死,但背上还是被马耿纯砍了一刀。他疼得哼了一声,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张夜书作壁上观,心道:“这人当真是粗心大意。若遇到这种情形的人是我,首先便会怀疑手下里出了叛徒,抢在他们出手暗算之前先发制人。” 绿衣人对马耿纯破口大骂:“马耿纯,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当年你落魄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若不是我父亲好心相救,你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你竟恩将仇报,勾结他人,背叛我父亲!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么?”马耿纯一脸狰狞之sè,道:“什么‘好心相救’,我呸,说的比唱的好听!你爹视我等为刍狗,若非要我为他卖命,他岂会救我?就拿这次来说吧,我在黑云寨中潜伏近五个年头,天天做噩梦,担心身份暴露,被易若虚他们乱刀砍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而你爹呢,见我没利用价值了,便想卸磨杀驴。他才是真正的狼心狗肺呢!”绿衣人盛怒道:“住口!休得辱骂我父亲!”马耿纯道:“我非但要骂得他体无完肤,有朝一rì,还要将他碎尸万段呢。适才这一刀没能送你上路,我便再送你一程。” 马耿纯不愧是老江湖,一连几刀,刀刀狠辣,不离绿衣人的要害。那绿衣人也不是省油的灯,看似笨拙的身形却灵活得如一条水底的游鱼,双掌飘飘忽忽,专攻马耿纯的下三路。他的掌法招式稀奇古怪,与中原各门各派的掌法大相径庭,多半是师传西域各派的。他的武功远在马耿纯之上,虽是受了伤,但短时间内中气仍旧充沛,马耿纯渐渐不支,败象已露。勉强撑过了十招,马耿纯向那九人求助道:“铜大哥,小弟一脚已踏入鬼门关,你们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此时旭rì东升,天比刚才亮了些,浓雾也逐渐散开,张夜书已勉强能够看清那九个人,其中一个是他在霁月山庄见过的铜啸北!其余的则都是陌生面孔。 一个身若铁塔的汉子,双臂上套着对铜环,道:“暗中偷袭也就罢了,还要倚多为胜,也不怕被人耻笑!”竟是对马耿纯的死活漠不关心。一个手持双枪,浓眉大眼,颇为俊朗的少年脸上更是堆满了鄙夷之sè,道:“六哥说的是!若非任长老有命,我才懒得与你这等卑鄙无耻的小人为伍!”一个三十多岁,长眉凤眼,玉面微须的书生,轻摇羽扇道:“你们此言差矣。行走江湖,不仅要比狠斗勇,更重要的是要懂得兵不厌诈。一个无脑的人武功再高,终究是个匹夫,登不上大雅之台。二哥,小弟可有说错?”站在他身旁的人,未携带兵刃,年过四十,一对三角眼jīng光四shè,面sè枯黄,留着一撇山羊胡,瞥了他一眼,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浓眉少年道:“三哥既然这么说,那助马耿纯一臂之力的重任,便交给你了!”玉面书生道:“走之前,长老让我们唯大哥马首是瞻,大哥不发话,谁也不得自作主张。且听大师哥如何打算吧。”七人都望一个人。那人年近不惑,剑眉星目,长脸薄唇,手持一把奇形怪状的剑,那把剑长逾四尺,又窄又薄,没有剑格。他对马耿纯的现在的处境无动于衷。白面书生纵然有心帮马耿纯,也不无能为力。 马耿纯见指望不上了他们,只好求铜啸北道:“铜大哥,你我兄弟一场,你总不能看着兄弟命在旦夕,而见死不救吧?”铜啸北背手而立,悠然道:“贤弟你放一万颗心,你我兄弟唇亡齿寒,你大难临头,愚兄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马耿纯道:“那你还等什么,等着给小弟收尸?”铜啸北道:“马老弟如此说便让愚兄寒心了。这些小辈都耻于倚多为胜,愚兄做长辈的,怎能让他们看笑话?但你我情同手足,愚兄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命丧他人之手,所以左右为难呐!这样吧,我不上场,只从旁指点你,这样愚兄既不算倚多为胜,又可以助你化险为夷。”马耿纯道:“那你快说,我该怎么做?”铜啸北道:“你现在用刀柄撞他的气海穴。”他让马耿纯用刀柄撞击绿衣人的气海穴,故意卖个破绽,是为了示敌以弱,诱敌深入,绿衣人若是知难而退也就罢了,若是贸然进攻便中了他的计,马耿纯使一招“风马萧萧”,便可以将绿衣人立毙当场。 马耿纯举棋不定道:“铜大哥,你莫不是开玩笑吧!我现在若是用刀柄撞他的气海穴,肋下必定空门大开,无异于送死啊。”铜啸北道:“你照我的话做,露出肋下的破绽,你想他会不会用左掌打你?到时你再使出‘风马萧萧’,管教他一只手有来无回。”一席话说得马耿纯醍醐灌耳,但是高手相争,机会稍纵即逝,他这么一犹豫,流失的良机便不会再有了,只能追悔莫及。铜啸北道:“贤弟,你不是怀疑我吧?你我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害死了你对我有何好处?”马耿纯和铜啸北相识多年,对他知根知底,铜啸北为人笑里藏刀,无情无义,刚才那一瞬间,马耿纯确实对他起疑了,但现在有求于他,却是万万不可承认,矢口否认道:“怎么可能!只是怕是之心,人皆有之。这一招实在是太险了,小弟会胆怯畏缩,也是人之常情。不过现在小弟对铜大哥的奇思妙想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决不会再有任何犹豫。铜大哥还有什么妙招,只管说来,小弟洗耳恭听。”铜啸北道:“有贤弟这句话愚兄便放心了。接下来贤弟可听好了,先用‘魏公子借兵’,拿他的章门、天府二穴,后用‘渔火连江’,削他的左肋。” 张夜书摇摇头,心说绿衣人可要上当了。 绿衣人信以为真,右指弯曲成爪,往前一探,防止马耿纯拿他得章门穴和天府穴,岂料马耿纯是先削他左肋,五指险些被削断。铜啸北道:“‘chūn竹无声’,利在西方。”绿衣人吃一堑长一智,铜啸北让马耿纯攻他的左边,他偏偏反其道而行,将攻防的重心放在右手上,岂料马耿纯真是从他的左肩发起攻击,由上而下,削出三刀,他避之不及,鹤氅上多了三条刀痕。 任堂主眼见少主已是自身难保,便想要溜之大吉。然而他刚迈出两步,那剑眉男子身形一闪,突然鬼魅般地出现在他面前,一剑刺穿了他的咽喉。浓眉少年啐道:“背主忘义,死有余辜!”藏身在树上的张夜书则是由衷赞叹道:“好快的剑!” 于此同时,那绿衣人也被马耿纯逼得无路可退。再一刀,马耿纯劈中了他的鬼首面具。马耿纯只觉虎口发麻,刀子险些震落。绿衣人也被他这一道劲力震得飞跌数尺,双手撑地,跪在那里。马耿纯看了看手中的刀,刀口已崩了一块,再看鬼首面具,上面却连刀痕都没留下。固定面具的丝带却松了,面具从他的脸上脱落,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张少女的脸。狰狞的面具、宽松鹤氅以及嘶哑的声音都可以理解了,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掩饰她女子的身份。这个少女,眉毛不是特别的修长,双目不是特别的水灵,鼻子不是特别的笔挺,双唇不是特别的圆润,但这些平凡无奇的五官汇聚在同一张脸上,呈现出的却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美。少女挣扎地站了起来,显得甚是无力,但从她疲惫的双眸里却看不出一丝畏惧,有的只是怒火和藐视。 马耿纯倒托长刀,一步步向她靠近,他的手颤抖了,心情错综复杂,难以言喻,说不出是是激动、兴奋、委屈还是难过。他有种想要放声痛哭一场的冲动,他被一个人木偶般地cāo控了二十余年,没有zì yóu,没有尊严,而此刻,那个人的女儿落在他手里,她的命,只在他一念之间。他汗流浃背,甚至有些口干舌燥,良久良久,才下定决心,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张夜书的心中此刻疑云重重。苍鹰之戒,银狐之佩,这两样究竟是什么宝贝,竟引得各方势力明争暗斗,你争我夺,不仅黑云寨、霁月山庄、铜啸北等等牵涉其中,甚至于连易羡峡这等落拓不羁的大侠都不能置身事外。他想解开这个谜团!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应该知道不少,yù知详情,应该没有比从她身上入手更简单的法子了。所以他不能让她成为马耿纯的刀下亡魂。马耿纯杀心已起,他不能再迟疑了! 剑眉的中年首先察觉到张夜书的存在,道:“小心,有人偷袭!”长剑疾刺,打落了shè向马耿纯的一点寒星。而铜啸北也听风辨位,发现了张夜书的藏身之处,一把珠算向树上撒去。张夜书一个“死人提”从树上垂直坠下,避过那雨点般打来的珠算,铜啸北身上的珠算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随手又是一把珠算向他掷来。张夜书捻指弹出三只瓷瓶,这些瓶子里装满了白sè的药末,这时被珠算巨大的冲击力震破,宛如雷管遇火爆炸,药末四散开来,形成一片烟尘。 张夜书翻身站定,压着嗓门,模仿铜啸北的声音喊道:“有毒!” 在场的人,都知道铜啸北对毒药颇有研究,听见“铜啸北”说这粉末有毒,都信以为真,忙摒住呼吸,争先向迷雾外冲去。张夜书趁乱一把拎起昏倒在地的少女,夹在胳膊底下,向西发足狂奔。他在树上时仔细观察过,根据他的判断,站在这个方向上的两人,一人使弓,一人未携带兵刃,武功在九人之中,是比较低的。 见张夜书朝他跑来,那使弓的反身嚷道:“想跑!”弯弓搭箭,一只羽箭破空向张夜书的心口shè来。张夜书掣剑在手,侧身避过羽箭,甩出长剑,这动作一气呵成,那人猝不及防,被长剑贯胸而入,钉在一根树干上。那未携带兵刃的人飞身一掌,张夜书撒开铁链,用“血煞掌”迎敌,两掌相抵,那少年武功不高,被他一掌震口吐鲜血,飞了出去。不过张夜书没想到这少年练的是毒砂掌,练这种武功的人每一rì都要坚持将双手插入剧毒无比的砂土中达两个时辰,双手便自然而然地沾有剧毒,所以在对掌之时,他也就中了毒。张夜书封住了左臂的穴道,防止毒xìng蔓延。拔出长剑,发足狂奔。半个多时辰之后,将身后的人拉开已有一段路程。 透过密叶繁枝,红彤彤的朝阳好似一颗烂熟的柿子。十一月的清晨,丛林中的雾气透着一股清寒,张夜书却是汗流浃背。怀中的女子血流不止,鲜血渗入了他的衣裳,他的胸膛微微有些冰凉。他必须马上帮她止血,多拖一刻,她便多一分xìng命之忧,而且他的左臂已变成淡紫sè,不及时治疗,恐会残废。他的眼前,矗立着一片巍峨的群山,绵延十几里,最高的几座峰直插云霄。张夜书眉头为之舒展,此山如此广袤,想找一个藏身之处,应该不难。 他加紧步伐,又过了一炷香时间,才在半山腰上寻了满意的藏身之所。那是个天然洞穴,洞口被浓密的青藤掩盖住了,极难被发现,洞穴有仈jiǔ丈深,而且中途拐了个弯,在洞穴中生火,火光也不会传到洞外去。 张夜书先脱下袍子平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上面,托起她的下巴,喂她吃下一粒“血jīng丸”,这是他本门秘制的丸药,有补血之效。跟着褪去她的绿sè大氅、蓝sè的深衣,只见她的中衣已大半被鲜血染红。张夜书给她翻了个身,马耿纯偷袭她时下了死力,背上这道伤口由琵琶骨向下延伸,足有六寸长。褪去中衣,她的上身便只剩下一件肚兜,张夜书的脸不觉地红了,忙别过脸。然而转念一想,他还得为她上药包扎,别过脸看倒是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在她身上随手乱摸,反而更加冒昧,再者说他已看过一眼,再别过脸,未免显得虚伪做作。 如此一想,张夜书便又回过头,用水袋里仅存的一点水为她清洗伤口,撒上金疮药,然后割下她的中衣的袖子,撕扯成布条,将伤口包扎好。张夜书拾起鹤氅,正要替她盖上,从袖子里掉落出了一件东西。那是一把腰刀,看形制似是漠北之物,再联想到她的武功是传自西域的,张夜书怀疑她是个鞑靼人。牵涉到鞑靼人,这件事便不仅仅是中原武林内部的争斗,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了。他将腰刀放回鹤氅的袖子里。在洞口附近捡拾些柴火,在她身旁生了一堆篝火。 白天容易暴露行踪,张夜书一整天都呆在洞中运功疗毒。好在中毒不深,下午便已将毒驱除干净。太阳落山之后,他摸出去猎了一只山猪,给水袋灌满了山泉。烤了一只猪腿填饱肚子。 那少女昏睡至明rì未时,咬牙哼了一声,悠悠转醒。张夜书挪到她身前,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这种金疮药xìng烈,敷在伤口上疼痛难忍,效果却也比一般的药了数倍不止。姑娘忍耐个两三rì就好了,先喝口水。”刚打开水袋的木头塞子,啪的一声脆响,左脸结结实实地吃了她一个耳刮子,火辣辣的疼。张夜书怔了怔,将木头塞子塞了回去,把水袋放下道:“姑娘身体如此健旺,看来不必在下伺候。”说着背对着她,回坐到火堆旁烤肉。少女紧紧抱着胸前的衣物,问道:“是你救了我?适才……对不起。”吐字不甚清楚,这让张夜书深信,她不是中原人。张夜书道:“不敢当!吃点东西。”割下一块烤肉递给她,见她不接,便将肉放在水袋上,提起烤肉,大步向洞外走。 张夜书坐在洞口,囫囵吞枣地将烤肉吃光。盘膝坐了一个时辰,隔着青藤望去,rì影西斜,夜幕将至,西风在密林山涧里呼啸不止。 走到洞穴深处,少女已披衣起身,肉也吃了,蹲坐在火堆旁烤火,抬手将他的袍子抛了过来。张夜书将袍子接住,披在身上。默然良久,少女说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救我?”张夜书道:“在下是什么人不重要,并且也不想救你。”少女道:“但你却救了我,是何居心?”张夜书的手自她胸前如风拂过,探囊取物般的从她的怀中摸出苍鹰之戒,拈在指间,道:“想向姑娘请教几件事情。”少女既吃惊又愠怒,道:“你问自问,抢我的东西做什么!”张夜书道:“此物原为霁月山庄所有,还不是姑娘偷来的?在下拿来,也不算抢。”少女道:“你是如何知道的!”张夜书道:“这你不须知道,姑娘只须乖乖回答在下几个问题。”少女冷笑道:“你觉得我会任你摆布么?你尽管严刑逼供好了,本姑娘若是吭一声,便是乌龟王八蛋!”张夜书伸指点住了她的穴道,道:“姑娘想当乌龟王八蛋,在下就成全你。” 张夜书去了不多时,抓了一只幼鼠回来。那老鼠吱吱地叫个不绝,四肢乱爬,努力挣扎,想要逃脱,但尾巴被张夜书提着,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无功。少女道:“你想做什么?”张夜书道:“在下听说吃老鼠大补,所以不辞劳苦捕了一只来,给姑娘滋补一下,姑娘的伤好得也更快。”少女双目圆瞪道:“你敢!”张夜书道:“你瞧我敢是不敢。”摁住她的两腮,松开她的牙关,提着幼鼠的尾巴在她的嘴边晃悠,不时地让幼鼠用前爪在嘴唇上抓几下。少女已然骇得花容失sè,泪眼yù滴。张夜书道:“姑娘若是不想吃这美味,便眨眼三下。”她忙眨了三下眼,张夜书便把手松开,她立时破口大骂:“你个挨千刀的,竟敢用下这样三滥的手段恐吓本姑娘!你别有一天落在本姑娘手中,不然的话,本姑娘管教食你的肉,寝你的皮,再将你的几根臭骨头统统扔进茅坑里,让你下辈子也臭不可闻!”张夜书只管让她骂个痛快。她见他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觉得没意思,便不骂了。张夜书道:“骂完了?没骂完便请继续,骂得尽兴点。”少女道:“我见过讨钱讨饭,但还没见过像你这么没皮没连的,喜欢讨打讨骂!我才懒得骂呢,平白污了我的口。”张夜书道:“那就好。现在姑娘可以说了,这枚戒指还有那‘银狐之佩’有什么用?”少女道:“是为了一笔尘封已久的宝藏啦。我也是听人说了,只要集齐苍鹰之戒、银狐之佩、黑龙之圭还有一件白狼之玦这四样东西,拼接在一起,经rì光照shè,便能得到一张藏宝图。”张夜书见这戒指上有几个槽榫,确实可以和其他东西拼接在起来,她所说的即便有假,那也是半真半假。少女又道:“我看你的武功马马虎虎还过得去。不如你和我一起寻找宝藏,事成之后,我将宝藏分你一些,保你下半辈子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张夜书假意应承道:“大丈夫立世,正该享尽荣华富贵,方不负了此生。在下乐意为姑娘驱驰马前,不过姑娘要说话算话,找到宝藏,便分在下一杯羹。”心里却大是不屑,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荣华富贵,亦不过是过眼云烟,黄粱一梦。人生匆匆数十载,能够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已是莫大的幸福。为了钱财,大动干戈,枉费了xìng命,岂非痴愚?少女道:“本姑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以解开我的穴道了吧,这样一直坐着,腿脚都该废了!”张夜书解开她的穴道,说道:“昨rì围堵姑娘的人是谁?”少女道:“想得到这只苍鹰之戒的人多如牛毛,我可不知他们是何方神圣,不过我一定会查明他们的来路的。马耿纯这个叛徒,我饶不了他!”她这么一说,张夜书也就不好再问了。只要能跟着她,不怕不能将内情慢慢套出来。少女要换药了,张夜书不便再呆在洞穴里,便独自一人走到洞口,盘膝坐定。他两天两夜不曾合眼,眼皮不禁沉重起来,昏昏yù睡。就在半睡半醒之际,忽见有几点火光向这边缓缓移动。宛如被泼了桶冷水,张夜书登时惊醒过来,返身跑入洞中。 那少女慌忙拉上鹤氅遮羞,嗔怒道:“你明知我在换药,不在外边呆着,跑进洞来做什么?”张夜书道:“他们来得好快,已快搜到这里了。我们得马上离开,否则一旦他们形成包夹之势,我们插翅难逃。”少女道:“即令如此,你也该先支会我一声,待我穿上了衣裳再进来!你这种行径,岂是正人君子所为?”张夜书道:“在下从不认为自己正人君子。”说完转身向洞口走去。 待她穿戴整齐,走到洞口,那火光距此已不足一里地。她的紫金冠在逃命的时候掉了,拿树枝做簪子,在头顶简易盘了个发髻。张夜书心说女子真是要美不要命的动物,都火烧眉毛了,还不忘打扮一番。 少女道:“我的伤得很重,现在身上没一丝气力。你先背我一程,待我的伤势略有起sè,便下地自己走。”张夜书道:“姑娘下午那一掌,中气十足,我的脸到现在还隐隐作疼。哪像是没有力气?”少女道:“你还是不是男人啊,这么小肚鸡肠。我不就是轻轻打了你一巴掌么,至于一直耿耿于怀到现在么?况且你……那种情况下,再贤淑的姑娘也会恼羞成怒,何况我根本就不贤淑!”她落落大方的说。张夜书道:“你倒是实诚。上来吧!”她嘻笑一声,刚跳到他的背上,忽然出手,点中他的肩井穴。原来要张夜书背她是假,趁他不备,点他的穴道才是真。 然后她不慌不忙地伸到张夜书的怀中,取回戒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你这么笨,也想和我分享宝藏,白rì做梦吧你!以本姑娘的才智,略施小计,便能让你死上一百回,不,一千回。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你对本姑娘做出的种种不敬之举,本姑娘就权当没发生,对你不予追究。好啦,我走了!”张夜书道:“什么‘不予追究’,姑娘说得好听,你心里其实还是很恨在下的吧?我被你点了穴,被马耿纯那帮人见了,只能束手就擒,我起码杀了他们一个伙伴,难道还有活路?即便侥幸未被他们撞见,这里荒郊野岭的,在穴道解开之前,也难保不祭了虎狼的五脏庙。”少女道:“这应该不是我该cāo心的,而是你该cāo心的,不是么?”张夜书道:“不错。”少女顽皮道:“那就是了。是生是死,就看你个人的造化了。再会!” 第十二章 逃亡之旅 - 剑客奇谈 - 蓝门 () “姑娘,你已经无路可退。趁早把戒指拿出来吧。我们不像马耿纯,和你并无深仇大恨,或可放你一条生路。”一个面如冠玉,右手执一只银钩的少年,一面sè迷迷地打量着她,一面说道。少女吃惊不已,道:“你们怎会在这儿?那,那些火光……”银钩少年笑吟吟道:“你说那个啊。那是我随便抓了几个农夫,让他们拿着火把故布疑阵,好将你引到这条路上来。你也别怨我太聪明,只能怪你自己太笨。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谁大晚上的找人会打着火把,那不是打草惊蛇么?” 浓眉少年道:“怎么只有这个小妮子,另一个人呢?”少女道:“他,他在你们身后呢。”她此刻的心情真可以用追悔莫及四个字来形容,要不是她自作聪明,点了张夜书的穴道,现在身边好歹还有个帮手,不至于孤军作战。银钩少年道:“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儿呢。这里除了我们三个,再没有其他人的声息,他若真在我们的身后,一定逃不过我这双耳朵,除非他不是人,而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鬼。” “她说得没错,我确实在你身后。”张夜书抱胸立在他的身后道。 银钩少年霍然转身,额头冒出了冷汗,尖声道:“怎么可能!没有人能逃得过我的耳朵的。你是怎么做到的?”张夜书踱到少女身旁,道:“别紧张,并非你的‘顺风耳’出了问题。我先你们一步到的这里,隐伏在草丛中,你自然听不到有人在向这儿靠近。” 少女又惊有喜道:“我不是点了你的穴道,是谁替你解开的?”张夜书道:“在下一听姑娘要让我背,便怀疑姑娘不怀好意,所以事先将真气凝聚在背上。姑娘点中在下时,就跟挠痒痒一样。”少女道:“你既然没被我点着,为什么还要假装?”张夜书道:“好让姑娘知道,缺了在下这种得力助手,姑娘举步维艰。姑娘下次再甩了在下想独吞宝藏,或许就没今天这样的好运气了。”少女道:“我知错了。我保证以后一定和你jīng诚合作,不会再动害你之心。你先解决了这两个烦人的家伙吧。”张夜书附耳对她道:“今天不行,因为他们的同伴很快就会到这儿来。到时我们会死无全尸。”少女轻声询问:“那要怎么办?”张夜书言简意赅,是说了一个字:“逃!”说着双手环着她的腰,一把扛在肩上,向山下奔去。 银钩少年和浓眉少年都傻眼了,还以为他们低着头窃窃私语,是在商量如何对付他们。呆了片刻,张夜书已跑出十余丈,他们才异口同声道:“追!”但是张夜书的轻功和体能好得惊人,肩上扛着个人,跑得还是比他们快上许多。追了一阵,便没了他的影子。 张夜书一鼓作气,跑到了山脚下。这是个夹在两座山之间的谷地,遍地是乱石黄竹,在谷底,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潺潺流过。张夜书在黑暗里跑了这么久,连自己都辨不清方向,估摸着一时半会儿,那些人也不会跟来,便放下少女,让她自己走。两人卷起裤管,在溪边喝了水,又擦了把脸,踩着水边的鹅卵石向山谷外走。水面渐宽,水流渐缓,两岸开始出现连片的农田。他们从溪边爬上了乡间的小路。待天边泛白,发丝和衣裳上沾满露水之时,已能看见三两户人家。再走一会儿,便是一座依山傍水、风光秀丽的村庄。 迎面驶来一辆驴车,载着几口鼓囊囊的麻袋。赶车的是个而立之年的农家汉,青布包头,身着褐衣、襦裤,布带束腰,足登麻鞋,穿白袜。 张夜书道:“姑娘身上有没有钱?”少女道:“干嘛?”张夜书道:“那就是有了,先借我一点。”少女道:“要多少?”张夜书道:“给几个碎银子就行。” 张夜书收了银子,立在道旁,拦下驴车道:“敢问这位大哥,此地是什么地方?”赶车的道:“这儿是青宁村,属于洋县。”张夜书道:“那此去西安,还有多少路程?”赶车的道:“要翻过秦岭,还远着哩。”张夜书道:“大哥这是要赶早市去?”赶车的道:“正是。今年收成较好,家中的黑豆牲口也吃不完,便想运些到镇上卖了,也好给娃儿扯件新衣裳。”张夜书道:“我们的父亲刚刚过世,在乡里举目无亲,想去投奔西安府的姑母。半道上误入黑店,马匹和行礼都被盗了。我们兄妹俩已经徒步走了一天,我皮糙肉厚的还好,但我这个妹妹从便小娇生惯养,实在是撑不住了,所以想请大哥将这驴车让给我们。我们身上的银子所剩无多,只有这些了,不知大哥能否忍痛割爱?”赶车的看他们风尘仆仆,确实走了不少的路,不像是在说谎,又见碎银子加起来也有二两了,连车带豆卖了,也值不了这么多钱,这种既行善,又挣钱的好事,傻子才不做。于是欣然道:“成!说实在话,这头毛驴跟了我好多年,突然要将它让给别人,我这心里还真挺不舍得。不过俗话说的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出门在外的,谁都有遇上困难的一天,理应互相帮助。”张夜书又道:“大哥真是深明大义、古道热肠。我们的衣服都汗湿了,还想向大哥借两身衣裳。”赶车的道:“我们穿的都是粗布衣裳,只怕你们会嫌弃呢。”张夜书道:“怎敢怎敢,只要有干净的衣裳穿,我们兄妹俩便心满意足了。”赶车的道:“我家距此也不远,你们上车来吧,随我回去换身衣裳。再让拙荆为你们熬碗粥,你们应该还没吃早饭吧?”张夜书道:“那就有劳大哥了。大哥贵姓?”赶车的道:“姓戴,我在同辈里排行第五,别人都叫我戴老五。”张夜书道:“五哥。你到后边歇着,我来赶车。”戴老五道:“你是贵人,这如何使得!”张夜书道:“不妨事,我先练个手,呆会儿再赶车,这毛驴便不会认生了。” 戴老五十五岁成亲,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女儿排行第二。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戴老五的长子长到五岁,便跟着他去割草,及至仈jiǔ岁,不用他带,独自一人也能做得很好。今rì也像往常一样,一早吃了饭,便漫山遍野地去割草了。到了戴老五的家,他的女儿则带她呀呀学语的弟弟在院中玩耍,见到戴老五回家,便朝屋里喊叫:“娘,爹回来了!”戴老五的发妻金氏随即奔出来,上着交领布袄,下穿布裙,扎着青布围裙,长得五大三粗,比丈夫还壮。她当门而立,不禁让人联想到李太白《蜀道难》里的那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把湿漉漉的双掌在围裙上揩了揩,见几麻袋黑豆原封不动地堆在驴车上,脸一沉,破开嗓子骂道:“一粒豆子都没卖出去,你还敢回来!”戴老五唯唯诺诺道:“娘子,你听我说……”金氏打断他道:“什么话都甭跟我说。你看你这个爹是怎么当的,亮儿没几天便要抓周了,连件正经的衣裳都没有。今天你若是不扯块绸布回来,便休想进这个门。”“不是。”戴老五将她拉到一边,附在她耳边说了番悄悄话,金氏转怒为喜,笑容堆面道:“原来是有贵客迎门啊,你也不早说,害人家贵客在门外晾了这么久,真是太失礼了。两位快请进,我这就去给你们取身衣裳来。”少女还在逗那个小娃娃玩。 戴老五将他们请进屋坐下,给每人倒了碗红糖水,又端出一盘炒花生放在桌上。张夜书深知对于他们这种家庭而言,红糖是奢侈品,自己是不舍得喝的。便将自己那一碗水递给门外的小女孩。 金氏取出两套衣服来,道:“我翻遍了衣箱,就这些是最好的了,还请两位将就将就。”张夜书扫了一眼,道:“五嫂把这两身衣裳放回去吧,我们只要你和五哥rì常生活中穿的那些。”金氏还没见过放着好衣裳不穿,偏要穿烂衣裳的人,一时间为难道:“这个……”戴老五道:“什么这个那个的,小兄弟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是吧小兄弟。”张夜书道:“五哥说得是。”金氏心说她已经把家里的好衣裳都拿出来了,还是她和丈夫庆典时穿的,是他们自己不穿,硬要穿破衣服,那便不能说她小器。她另换了两套衣服出来,张夜书看了甚是满意。 金氏道:“老五,你招呼好客人。客人还要洗澡,我先去烧一锅水。让钥儿别玩了,把弟弟抱进来,帮我生火。”张夜书道:“不必叫她了。妹妹,爹妈都过世了,我们以后都要自食其力,你也得学着做些事了,帮五嫂生个火吧。”少女先用眼神把他千刀万剐了,然后若无其事,笑吟吟道:“哥哥说的是。”说罢果然坐到灶前,帮着金氏生火。把一个金氏吓得惶恐不已。 金氏道:“你们其实不是兄妹俩吧?”张夜书道:“五嫂为何有此想法?”金氏道:“我小时候,还没嫁过来,村子里蒯老爷的小姐跟一个外乡的男人跑了。蒯老爷派了好多人捉拿他们,后来被捉了回来,那男的被打个半死。我越看越觉得你们像是私奔的。”少女红脸道:“没有啦,我们真是兄妹。”金氏直摇头道:“你们一个长得高大魁梧,一个长得娇小可爱,不像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张夜书道:“我生母红颜薄命,生下我不久便病故了,我父亲便续弦取了二娘,生下小妹。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自然不像了。” 水开了之后,少女和张夜书便先后洗了个澡,把衣服换了。金氏的粥也熬好了。奔波了一夜,两人都饿了,咸菜配着白粥,比吃山珍海味还津津有味。 少女把碎银子都留下了,作为戴老五小儿子周岁的礼物。张夜书的琴太引人注目了,他先把琴埋在麻袋下面,然后驾着驴车启程去西安。 少女坐在车上,把双腿挂在外面,道:“想不到你看似忠厚老实,说起谎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张夜书道:“我们是半斤对八两,彼此彼此。”少女道:“虽说是为了掩人耳目,但乔装也有许多选择,不一定要乔装成村姑吧,丑死了!”张夜书道:“姑娘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接着。”说着抛一只白瓷瓶给她。少女一手接住,道:“这是做什么的?”张夜书道:“村姑饱受风吹rì晒,肌肤又糙又黑,怎会像姑娘这般细皮嫩肉。姑娘把瓷瓶里的药膏倒一些出来,涂抹在脸和手臂上,肌肤便会变成赤红sè,如同经过长年曝晒一般。”少女道:“我宁可死了,也不要变成这个模样!”。”张夜书道:“姑娘若是觉得委屈,倒还有个绝好的选择。”少女道:“还有另外的选择,你不早说!”张夜书道:“扮成驴,负责拉车。”少女在他的背上重重拍了一掌,道:“好哇,你敢捉弄我!”张夜书道:“姑娘只管抹上就是了。我身上还有一种药,可以将颜sè洗掉,还你容颜如初。”她听可以洗掉,这才肯将药膏抹到脸和手上。张夜书也把粘上的胡须捋下。少女见了,不无诧异,睨视他道:“原来你长得还蛮俊的嘛。”张夜书道:“承蒙夸奖。”他把眉毛粘得又粗又长,几乎成了一字眉,然后取出一贴狗皮膏药,拍在左腮上,再撕开,腮上便突出一块,散发出一股腥臭味,像溃烂了一般,接着说道:“丑媳妇佩臭男人,这样才登对。” 张夜书驾着驴车,晃晃悠悠,走走停停,申时初,回到了秦岭南麓的那座小镇。早上只喝了些粥,根本不顶饥,他们早就饥肠辘辘了。张夜书把车停好,两人一齐走进一间沿街的小店。这家店夹在两条街道之间,沿街都开了一道门。少女东张西望,才坐下,便朝他努嘴道:“你看那边,围着好多人呢。可能是在耍猴戏或是变戏法,我们去看看吧?”张夜书道:“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吃了饭再说。”她不悦道:“吃完饭或许就结束了。不如这样,我们先把菜点好,然后再过去。等那边的好戏落幕了,这边的菜也该上齐了。”张夜书道:“悉听尊便。”少女展颜一笑,呼道:“小二,过来!”店小二小跑而来,殷勤备至道:“这位大嫂子有何吩咐?”少女拉下脸道:“谁是你大嫂子,我像是成过亲的人吗?”店小二这么称呼她,原是为了套近乎,没想到一张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上了,尴尬笑道:“不像,一点不像。”心里却说不像才怪。少问女道:“你们这儿什么菜比较好吃?”店小二道:“小店所有的菜sè都刻在筷子上了,请姑娘自己寓目。”少女一连从竹筒中抽了四根筷子来看,道:“还真是呀,这倒有趣得紧。”她征询张夜书道:“你想吃什么?”张夜书道:“你作主,我身上没钱。”少女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说我虐待你。”她把竹筒内的筷子扫了一眼,挑出七根给店小二道:“就这些了,去准备吧。” 人群zhōng yāng,既没有人在耍猴戏,也没有人在变戏法,而是两个人厮杀正烈。一个是年约二十三四岁的少年郎,穿着草绿sè的布袍,腰束布带,手执一把古朴无华的三尺剑,使的乃是正宗的华山剑法;一个是年近三十的男子,长得虎背熊腰,穿着褐sè的窄袖衫和襦裤,扎着护腕,足登麻鞋,手执环首刀,刀法像是出自莆田南少林的,又有南阳邝氏刀法的影子。华山派的少年左支右拙,明显落在下风。他的身后站着两名少女,一个上着淡黄sè的交领棉袄,下穿白sè长裙,腰悬长剑;一个身着交领青衫,米sè长裙,右手握着一对短剑,竟是张夜书在汉中城外遇到的那个嫉恶如仇、野蛮泼辣的少女。她们都看得出自己的同门处于下风,关切和忧虑之情溢于言表。那壮汉的身后则站着几个和他相同装束的人,把兵器拍得震天响,不住地给他呐喊助威。 张夜书的胳膊上忽被狠拧了一把,蹙眉道:“疼!”少女睨视他道:“你还晓得疼啊!你们男人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看到美貌的女子,眼睛都直了,我叫了好几声都不应。你知不知道当着一个女人的面,如此专注地看另一个女人,是件很失礼的事。”张夜书道:“不知道。”少女道:“现在你知道啦。记住了,以后当着我的面,不许你看别的女人。”张夜书道:“为何不行?你又不是我妻子。”少女道:“总之就是不行,你若是敢看,我便掐你。回头看看身后,看是什么人,别太明目张胆,让他们瞧出你在看他们。”张夜书偏着头,装作拍肩上的尘土,用余光飞快地瞄了一眼,只见剑眉中年、玉面书生还有银钩少年也在看热闹,距他不到十步。他们在窃窃私语,声音很低,但张夜书却一字不落,听得一清二楚。 玉面书生叹息道:“昔年逸真人在世时,华山派是何等的风光。门下出了个‘剑圣’师慕远,其他几个弟子也都是出类拔萃,千里挑一的名剑客。怎想世事无常,公孙岳常被逐出师门,师慕远下落不明,路南音英年早逝,短短数年,人才凋敝,一落千丈。这一代的弟子,或是年纪轻轻,未经磨砺,或是资质平平,难成气候,没法和上一代相提并论。也难怪连清河帮这帮乌合之众,都刚如此放肆,处处向华山弟子寻隙。”银钩少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华山派毕竟是大派,就算是今非昔比,势力仍是不小。清河帮这些杂碎跟他们叫板,也太得意忘形,不知死活了。”玉面书生道:“老七啊,你只是看到了事情的表面,所以的想法还是天真了些。华山开山立派二百载,结下无数的仇家;公孙季常身为大弟子,原可接掌华山,却被逐出师门;名剑龙光还在华山派。仇家、强盗、公孙岳常,这些人或怀恨在心,或觊觎龙光,哪个不想在华山派内外空虚之时,直捣黄龙?如今的华山派,完全是靠掌门柳馥香和‘凌波金燕’宫琳琳两人在苦苦支撑,才能门面不倒。为了防备这些人趁虚而入,保住华山的基业不坠,柳馥香势必不会做无谓的牺牲的。一旦和清河帮决一死战,清河帮固然难以抵挡,以至于土崩瓦解,然而华山派这一方,也必损兵折将,雪上加霜。所以对清河帮的羞辱能忍则忍,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举妄动。”银钩少年竖起大拇指道:“三哥的分析果真是鞭辟入里,入木三分,不愧是能作我们军师的人。”玉面书生拿羽扇在他大拇指上一拍,道:“你少拍马屁。” 张夜书光顾着凝神听他们的对话,没在意华山派的少年和那壮汉的战况。再往人丛内望去,壮汉刚巧一个左鞭腿将华山派的少年踹倒,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清河帮的人见同伴轻松取胜,自然欢呼雀跃;那两名少女则沮丧不已,泪眼yù滴。 那壮汉摸着咽喉上的一道两寸长的伤疤,志得意满道:“冯卿喻,你还记得这道疤吧?”青衫少女强忍泪水,怒目而视道:“是我伤的又怎样?我只恨自己当初没杀了你!”壮汉道:“哟,好大的口气。当时若非我身下压着个小娘们,一时大意,遭你偷袭,凭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能伤得了我?”冯卿喻不甘示弱,挺剑出鞘道:“说我是三脚猫功夫,要不要比试一番?”壮汉道:“别这么激动嘛。女人动动绣花针也就罢了,动刀动枪多不好呀,万一伤着自己了怎么办?我会心疼的。”冯卿喻道:“田广汉,我杀了你!”田广汉仍是嬉皮笑脸道:“你还是把剑收起来吧,别忘了和你青梅竹马的小白脸还在我手上。你敢动一根手指,我便一刀下去,让他身首异处。”冯卿喻害怕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伤你的人是我,有什么事冲我来,你别伤害他!”田广汉一口浓痰正中那少年的额头,道:“臭小子,你何德何能,竟有这么个如花似玉垂青于你。”随后抚摸下巴道:“你对这个小白脸当真是情深义重,令人动容啊。要我不伤害他也不难,只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冯卿喻急忙问道:“什么条件?”田广汉道:“陪我睡一晚。我便放了他,担保他不伤一根汗毛。” 冯卿喻身边的女子骂道:“田广汉,你简直是厚颜无耻,禽兽不如!”地上的少年嘴唇发白,战战兢兢道:“卿喻师妹,你快和眉师姐走吧,不要管我。宁可一死,我也不能让这个狗东西玷污了你!”田广汉咧嘴一笑,手起刀落,刀锋从少年的指尖穿过,入地数寸。少年双眼紧闭,瘫软在地,地上湿了一大块,大家嗅到了尿sāo味。少年苦苦哀求她道:“师妹,你从了他吧。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啊。大不了我不嫌弃你是残败之躯,我娶你,我比以往加倍地对你好。”冯卿喻泪如雨下,她情有独钟,一心托付终身的男子,竟是这般贪生怕死,恬不知耻的鼠辈。 只听啪的一声,少女冷不防甩了张夜书一个巴掌,掌声震耳yù聋,大家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张夜书懵然道:“你打我做什么?”她的回答让所有人都啼笑皆非的话:“你们男人真是无耻之尤!”张夜书已经听到有人在低声议论,说娶了这么个媳妇,当真是三生倒霉。他道:“你别一叶障目,以偏概全啊。天下间甘为心爱之人以身犯险的好男儿还是很多的,我就知道一个。”少女道:“是谁?”张夜书道:“你爹。”少女忽然黯然道:“我爹才不是什么好男人。”张夜书心说,为人子女的,多数人第一个崇拜的人会是自己的父亲,认为他是天底下最伟大和无所不能的人。就说他,虽说从未见自己的父亲,可心里坚信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很少人会像她这样评价自己的父亲,除非她父亲对不起她母亲,在她心里留下yīn影,所以她这般憎恨男人。 田广汉道:“冯卿喻,你可想好了?再犹豫,我可不能确保你的恋人没个三长两短。”热恋中的人很傻,热恋中的女人更傻,明知此人是自私自利的伪君子,但她还是不忍他收到任何伤害。田广汉很了解女人的心,一旦她们爱上某个男人,便会义无反顾地为他们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田广汉胸有成竹,她一定会答应的!冯卿喻轻启朱唇,悲痛而又绝望道:“我……”田广汉得意的笑了,他知道自己就要抱得美人归了。这是他最后一次笑,一把银钩从他的脑后刺入,从右耳穿出。他死了。 在此之前,张夜书听到银钩少年和玉面书生如下一段对话。银钩少年道:“姓田的眼光还不错。这小妞一张小脸长得甚是狐媚,脸上的神情偏又冰清玉洁,半妖半仙,看得我都快yù火焚身了。”玉面书生道:“这里毕竟是华山派的地界,最好还是别打她的主意。实在受不了,便去窑子里出出火。长老派我们出来找那一对男女,在找他们之前,不可别节外生枝。不然他老人家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当不起。”银钩少年道:“管不了那么多了。顶多长老怪罪下来,我一力承当,不连累你们就是。大哥?”剑眉中年默然以对。银钩少年喜道:“你看,大哥都不反对。我去啦!” 银钩少年拔出银钩,银钩上沾满了红sè的鲜血和白sè的脑浆。他将鲜血、脑浆在田广汉的肩上擦拭干净,轻轻一推,田广汉便倒下了。清河帮的人看得毛骨悚然,骇得四散奔逃。华山派的少年也趁机手足并用,爬到一边去。 银钩少年一脚踏上田广汉的背上道:“姑娘,这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以后你就跟着我。我可比你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用的师哥强多了,保证让你yù仙yù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冯卿喻见银钩少年杀了田广汉,还道他是个见义勇为的少年侠士,没想到此人照样居心不良,觊觎她的美sè。她才出得狼窝,又入了虎穴。 听了他的轻薄言语,冯卿喻的师姐万星眉早已按捺不住道:“你这家伙,休得对我师妹无礼!”拔剑出鞘,挺身横削过去。银钩少年就地一跃,跃过剑锋,一脚扫向她的肩窝。张夜书看万星眉躲不过去,从人丛外跃入圈内,凌空一个侧踢。银钩少年耳听着有人来袭,左掌一推,虽说及时挡下了张夜书的攻击,然而这一脚的力量太大,他在半空中侧移了两尺,着地后又退后三尺,才立住身。银钩少年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坏了他好事,勃然大怒,挥舞银钩,冲上来。张夜书用南少林的“金刚掌”迎敌。“金刚掌”是外家功夫,没有三四十年持之以恒的勤学苦练,难有所成。因为练这门功夫太艰苦,过程又太漫长,需要极大的毅力,所以练这门“笨”功夫的少之又少,能有始有终,坚持到底的人更少。但是付出越多,收获也就越大。有史以来,练成“金刚掌”的人,无一不是纵横天下的顶尖高手,一对手掌既是刀枪不入的盾,又是斩金断玉的矛。张夜书才断断续续地练了五年不到,掌法有形而无神,不过在掌上贯注真气后,一般的兵刃也伤他不了,足以以假乱真。 五招之后,银钩少年一招“rì落江天”,连刨带绞,从张夜书的心口攻到胯部,蓦地把钩向他的四满穴一托,张夜书将大部分真气集中在左掌上,一把抓住银钩,银钩向前滑了三寸,快碰到他时便顿住了。张夜书飞速抬起手掌,向银钩少年的肘部切去,银钩被张夜书牢牢控住,他只得弃钩保手,向后跃开。张夜书两手握住银钩两端,生生将银钩拗断了。 银钩少年兵器被毁,脸上青筋暴起,想和张夜书拼命。一团白光倏然从他的面前闪过,在空中转了个圈,又飞回来,落在玉面书生的手中,成了一把雪白的羽扇。玉面书生轻摇羽扇道:“阁下好身手。介不介意在下向阁下讨教两招。”张夜书道:“请。”“请”字出口,玉面书生已将羽扇向他抛来,扇子虽然柔软,但在高速旋转和注入真气的情况下,危险xìng并不亚于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张夜书把头一偏,羽扇嗅的一声从他的耳边飞过,玉面书生右手为掌,从右向左一拂,而后变掌为爪,斜向抓向他的腰部,左手为拳,接连击出三拳,右掌跟着拍他的左肩,一招使完,那把羽扇刚好飞回,向张夜书的背部飞来。玉面书生的招式是张夜书前所未见的,光是闪避玉面书生手上的攻击便已经很吃力,最后这把羽扇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不得不用一招现眼之极的“狗吃屎”,埋着头,半蹲地上,才没被羽扇伤着。玉面书生又将羽扇抛出,张夜书两手拍地,倒翻一个筋斗,羽扇紧贴他的脊梁骨,飞上空中。玉面书生左手两指一捺,猛然间翻掌横切,张夜书不敢恋战,足尖点地,向后掠出两丈。他身在半空,远远望去,脑子里忽然豁然开朗。玉面书生每一招,其实就是一个字,第一招是一个“戈”字,而第二招则是个“矣”字。他心说侥幸,若非玉面书生逼得太紧,让他不得不刻意和玉面书生保持距离,他恐怕永远都瞧不出玉面书生招式里的玄机,十招之内,就会落败。 玉面书生的羽扇又飞来了,张夜书一个“神龙摆尾”,从羽扇底下钻过,左手撑地,两腿伸直与地平齐,借“神龙摆尾”的余势接一招“大风起兮”,以左臂为轴旋转半周,一口气踢出五脚。玉面书生抬起右腿自下而上踢出三下,跟着把腿一扫,划出个“厂”字,张夜书手一松,骤然仰面躺在地上,玉面书生这一腿便扫了个空。张夜书一个“鲤鱼打挺”,重新站起,玉面书生一手为掌,一手为拳,又攻过来的,张夜书一边后退闪避,一边观察他的招式,一连三个动作,衔接起来正好是个“白”字。张夜书便猜他这一招是个“原”字,下一个动作的攻击点必在他的胸口之下三寸处,果然玉面书生霍然转身,用左胳膊肘向该出撞来。张夜书轻而易举地抓住了玉面书生的肘部,玉面书生应变极快,一见招式被破,没片刻迟疑,右掌便向他的门面拍来。张夜书踩着乾坤无极剑阵的步法,只是三步,便闪身到玉面书生身前一丈的地方。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上夹着一块碎布。玉面书生低头一看,自己领口上缺了块布,轻声叹道:“在下输得心服口服。”随即蹲身一跃,一把接住羽扇,退到一边。 那个剑眉中年抱着剑,从人丛外一步步走来。他的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杀气,叫人不敢仰视,人们都吓得向两边退后,自动让开一条道来。他走到张夜书身前六尺处,便站住了,道:“拔剑吧。”张夜书用足尖一挑,将华山派的少年掉落在地上的剑挑起来,反手持剑,背手而立。剑眉中年道:“我叫方守成,你姓甚名谁?我不杀无名无姓之人。”张夜书道:“张夜书。” 书疾退一步。方守成手腕一抖,出剑骤然快了数倍,张夜书右肩微收,刹那间避过两剑,一招“苏秦背剑”格开了一剑,回了一剑。方守成一剑弹开张夜书的剑,持剑斜削,张夜书反手一挑,一招“跃龙门”,长剑幻化成两把,方守成一剑向左边刺去,双剑一交,幻化出的那把剑登时消失不见。张夜书连削三剑,方守成一一格开,忽然平地跃起,凌空刺出一剑,像是青城派的“紫气东来”,却比“紫气东来”更加迅捷,也更加可怕。张夜书一招“龙在九天”,人随剑一齐冲天而起。双剑相交,声若惊雷。两人一合即分,同时落到地上。方守成用剑做支撑,单膝跪地,腹部上插了一截断剑;张夜书手中的剑断了一截,余下的不到一尺长的剑身上也布满了缺口,但他的人却是安然无恙。 玉面书生和银钩少年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走!”搀扶着方守成,飞也似的消失在街头。 张夜书若无其事地和少女道:“我们走吧。”少女道:“可是她们?”张夜书道:“我们自顾尚且不暇,还有空管别人!”说着便自顾走了。 少女对冯卿喻和万星眉道:“我们去西安,你们回华山,正好是同路,你们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吧。路上相互也有个照应。”万星眉道:“适才多亏了张少侠出手相助,能和姐姐和张少侠同行,我们自是求之不得。可是张少侠说……”少女道:“他这人嘴硬心软,他适才的话你们不必当真。”万星眉喜出望外道:“那就有劳姐姐你和张少侠了。” 那华山派的少年道:“卿喻师妹……”冯卿喻背过身,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理他。万星眉道:“梁亦隆,今rì你的所作所为,把师妹的心伤透了,也把华山派的颜面丢尽了。即便是回到华山派,掌门师伯和师父也必不会再容你。你别自取其辱,赶紧走吧。师妹,甭理他,我们走!” 少女带冯卿喻和万星眉回到小店,菜已经上齐了。张夜书端坐在桌子上,目光无神,面如黄纸。少女不安道:“你怎么了?”张夜书一张嘴,一股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紧接着便昏倒了。 第十三章 秦广王城 - 剑客奇谈 - 蓝门 () 张夜书醒来时,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天刚刚大亮,阳光透过纱窗,在地上形成一块橙黄sè的光斑。少女坐在床边,两手托腮,落落大方地看着他道:“你醒了。你可真会演戏,明明已经受了极重的内伤,却装作若无其事,非但骗了方守成他们,连我也一并上了你的当!”张夜书道:“若非如此,不仅冯姑娘会惨遭凌辱,我们也会有xìng命之忧。”少女道:“我就猜到你放心不下她。不过这事不必你cāo心了,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我们和冯姑娘的几位师兄、师姐不期而遇,有了他们的保护,冯姑娘自能一路逢凶化吉,平安回到华山。对了,若非他们给了一瓶‘冰晶霜露’,你的内伤也不会恢复得如此之快。不过话说回来,你是因救冯姑娘受的伤,这也是你应得的。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为了她拼死拼活,人家却始终对自己薄情寡义的师兄念念不忘。”张夜书不知她还能扯出什么话来,连忙打断她道:“我昏睡多久了?”少女道:“没多久啊,还不到一天,现在是卯时一刻。”张夜书道:“这是什么地方?”少女答道:“域秀山庄,本帮的一个分舵。”张夜书道:“遭了!”少女道:“你别一惊一乍的行不行,我都被你吓到了!”张夜书道:“姑娘难道没想到么?马耿纯既是贵帮的堂主,也必知道这个地方,恐怕一开始便在山庄内外布下眼线。从踏入此地的那一刻起,我们的身份应该就已经暴露了。再过不久,此地便会成为人间地狱!”少女道:“你也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域秀山庄虽不是铜墙铁壁,但我就不信倾我们全庄之力,还斗不过他们几个人!”张夜书道:“扪心自问,姑娘与我的武功,孰高孰低?”少女道:“我现在受了伤……”张夜书道:“假如没受伤?”少女道:“应该也逊你一筹,和那用扇子的不相上下。”张夜书道:“那倒不至于,姑娘下手若是够狠,他还不是姑娘的对手。这几个人可都是听命于那个‘任长老’的小喽罗,便已如此了得,那个‘任长老’有多难对付,可想而知。”少女眉间隐现忧sè,嘴上却是毫不示弱:“他再厉害也是个血肉之躯,难不成还能像孙猴子一般,逆了天不成!何况域秀山庄也不是吃素了,他不来则已,若是胆敢进犯山庄,管教他血溅五步,有来无回。” “小姐!”一个二十来岁,微胖的少年立在门外,看了张夜书一眼,yù言又止。少女道:“淳哥哥,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张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不是外人。”卢淳道:“是,小姐。不久前庄内的弟兄去换班,发现后院有三名弟子死于非命,尸体上不见伤痕,也不像是中了毒。可以肯定的是,敌人已经潜进来了。庄主希望小姐尽快去议事厅,一起商量应对之策。”少女吃惊道:“他们的动作这么快!”她对张夜书说道:“果然被你猜对了。这里只有你跟他们交过手,你也跟着去出出主意吧。” 议事厅里一共三个人,庄主杜涭,管家楚都,护卫头领聂无天。杜涭年过六旬,须发斑白,面sè红润,高大魁梧,老当益壮;楚都天命之年,修眉长髯,相貌清癯;聂无天年方三九,方脸狮鼻,猿臂蜂腰,是外家功夫的好手。杜涭高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楚都、聂无边陪坐在左边的一列椅子上,三人都是面sè凝重。张夜书等人进了厅,杜涭请少女和张夜书在右侧的椅子上就坐,卢淳则像侍卫一般,站在杜淳的身边。 杜涭道:“凝儿,山庄目下所面临的处境,淳儿应该已经对你讲明了,无须我再赘述。你有何应对的良策?”少女道:“我现在是一筹莫展。杜伯伯呢?”杜涭道:“楚兄和小聂意见相左,相持不下,我是左右为难呐。” 聂无天道:“要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如就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若是望风而逃,我们域秀山庄rì后还有何颜面立足于江湖?”楚都道:“人都死了,要颜面有何用?目前我在明,敌在暗,庄内又不明不白的死了三个弟兄,闹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局势于我们极为不利。现在不是逞英雄的时候,最紧要的事是要想方设法让小姐将‘苍鹰之戒’带回去交给主人,同时尽量减少伤亡,保存山庄的实力,以图东山再起。” 杜涭道:“好了好了,你们都别再争了。张少侠,听凝儿说你和他们交过手,对他们的实力有一定的了解,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有发言权。你有何高见?”张夜书道:“他们之所以迟迟不肯进攻,是因为他们人手不足,还在等待援军。我们此时突围,还可能成功,等援军来了,我们只能坐以待毙。要么走,要么死!” 聂无天冷嘲热讽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说不定是你技不如人,便危言耸听,蓄意夸大他们的能力,来自抬身价。”张夜书道:“你不信,自可亲自去试试。”聂无天愤然道:“试就试,谁怕谁!”话未落音,已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出议事厅,直奔庄外而去。张夜书信口一说,想不到此人如此鲁莽,忙起身追去。但他内伤未愈,轻功也今非昔比,终是慢了一步,等追至山庄外,聂无天已破口大骂道:“你们这帮狗杂碎,有种的便现身和爷大战三百回合,躲在暗处装神弄鬼,算个鸟啊!”张夜书听到暗器的破空声,抢到聂无天身前,用手指一夹,只夹住两根银针,还有一根则尽根没入聂无天的大腿。聂无边当即摔倒。楚都几乎和张夜书同时到达,手持一把铁尺,飞身而起,哗的一声,把一棵老槐树连枝带叶削掉一大片,只见树上落下一个人,乃是一个三角眼,山羊胡的中年人,一只手无力的垂下,指尖上滴着血,已然被楚都废了。楚都一击得手,并不恋战,说道:“快走!”张夜书扶起聂无天,和他一起退回到山庄里。 聂无天靠在椅子上,脸sè青黄,牙关紧闭,直冒冷汗。杜涭问道:“他受了什么伤,竟这般的痛苦?”张夜书道:“就是这种针。”杜涭伸手接过,这两根银针比牛毛还细,中间粗,两端细。张夜书道:“这是梅花针,是昆仑雪谷独有的暗器。”杜涭悚然动容道:“你是说这些人都是魔教中人!”张夜书道:“是。用内力发出的梅花针,百步之内可以穿肌透骨,重创内脏,而且因为它太小,不会留下任何伤口,让人瞧不出死因。贵庄死去的三名弟兄,也是死在梅花针之下。”杜涭道:“既是看不出伤口在哪儿,那小聂可还有解救的方法?”张夜书道:“梅花针因为细小,稍有损坏,便成废物,所以必须用一种特殊的药液防锈,这种药液的味道极易分辨。庄主可否命人牵一条嗅觉灵敏的狗来。”杜涭道:“这可不难。” 楚都将聂无天的裤管捋起。张夜书让那条狗嗅了嗅两根银针,然后让它嗅聂无天的大腿。它很快便锁定了梅花针的位置,并贪婪的在那里舔个不停。杜涭吩咐下人把狗牵走,张夜书将真气凝聚于食指和中指指尖,在这位置上一摁,银针便透出来一截,他拈住针尖,将其拔出。聂无天的起sè顿时有所改观。 杜涭眉头紧锁道:“看来张少侠所言不错,这些人确实不好对付。为今之计,只好放弃庄子,集中一处,杀出一条血路去了。”他才下定决心弃庄逃命,一名庄丁急奔而入,惊慌失sè地禀报道:“不好了庄主!庄外突然出现大队人马,将山庄围得铁桶一般!”听了这消息,所有人都陡然变sè。杜涭强自镇定道:“走,出去看看!”他们刚奔至前院,只听空中传来一声长啸,一只巨鹰盘旋而下,两翅展开,几有一丈宽。那鹰离地还有仈jiǔ丈高,忽有一人从它的背上一跃而下,那人背着手,下坠之势越来越快,他却是神情自若。常人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不死也得重伤,但那人在降落到距地还有两丈高的高度的一刹那间,身形突然停顿了一下,随即院中尘埃滚滚,吹得人难以睁眼。他翻了个筋斗,身轻如叶,无声无息地落在院子里。他年不过五旬,须发却已苍白如雪,只有眉毛还有几缕是黑sè的,面白如纸,太阳穴微微隆起,身着一件灰布长袍,足登布靴。剑眉中年、三角眼、马耿纯等人也先后跃上墙头。独不见了铜啸北,想必是他不想让人知道他与魔教有染。 杜涭道:“‘鹊桥相会’,果然名不虚传!”“鹊桥相会”是一位奇女子创立的。那女子名唤江晴雨,是蓬莱剑派第四代掌门。她与魔教教主之子叶圣斋互相爱慕,终因因正邪不两立,这段恋情不得善终。叶圣斋被父亲终生囚禁于落rì峰,江晴雨亦被逐出师门。二人两地相隔,饱受相思之苦。后来蓬莱剑派人才凋敝,rì渐没落,掌门凌非力排众议,临死前将掌门之位传与江晴雨。江晴雨结束了长达十三载的颠沛流离的生活,接掌蓬莱剑派后励jīng图治,使得蓬莱剑派得以中兴。“鹊桥相会”寄托了江晴雨对叶圣斋的思念之情,在各门各派、成百上千的轻功中独树一帜,被武当青松道人奉为第一,然排名却只有第七。因为它是江晴雨的突发奇想,无章可循,yù练成这门轻功,非但悟xìng要高,境遇也要和她相当。人海茫茫,要找一个这样的人,谈何容易!江晴雨之后,除了她的二弟子明玉衡,其他的弟子都未能领悟其jīng髓,传至第三代,弟子们照猫画虎,不成样子。“鹊桥相会”昙花一现,短短二十余年间便绝迹于江湖。当今之世,人们仅能从蓬莱剑派的轻功中,看出一些“鹊桥相会”的影子。想不到这门在蓬莱剑派久已失传的绝世轻功,却被魔教发扬光大。 杜涭道:“阁下就是昆仑雪谷十长老之首的邪王任非野了?”任非野道:“正是老夫。你们这些人,是谁杀了我两名手下?”蹲在墙头上的银钩少年道:“长老,就是那个一字眉、脸上流脓的家伙!不过他易过容,这不是他的真面目。” 任非野道:“杜庄主,老夫现在给你两条路走。一,把戒指和这个人交给我;二,我杀了你们,自己取。”他们跑了一会儿,便到了地道的尽头,一口枯井。张夜书四肢顶住井壁,爬到井口,把井盖移到一边,爬了出去。井盖是块铁板,上面盛着一寸厚的土,长了一层厚实的草甸。少女紧随其后,从枯井底下爬了出来。 这里距域秀山庄不到一里之遥,只见山庄已经陷入火海,滚滚的浓烟,在十里之外都看得见。少女触景生情,又堕下泪来。张夜书道:“姑娘。我们还没脱险,随时都有xìng命之忧,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少女抬手抹了抹泪道:“嗯,我们走!” 奔行了不到一顿饭工夫。忽闻一声长啸,任非野立在巨鹰背上,朝他们扑来。他们加快步伐,但人跑得再快,又怎能快过一只翱翔天际的雄鹰?雄鹰逐渐逼近,不多时,已飞抵他们的上空,俯冲而下,张开两只如钩的利爪,向他们抓来。张夜书拔出长剑,故意放慢速度,将巨鹰引开,待巨鹰飞临头顶,向右一滚,将长剑甩出去,那巨鹰两翅一扇,陡然拔高数丈,然而翅膀还是被剑刺中,掉下几根带血的鸟羽,发出一声尖啸,直冲云霄。张夜书加快速度,想和她汇合。但还没追上,她突然驻足不走了。张夜书快步赶到她身旁,只见一个峡谷横贯在他们面前,向下看去,云海翻涌,深不见底。 任非野好容易让巨鹰镇静下来,驾驭着它飞到低空,纵身从鹰背上跃下,闲庭漫步似的向他们走近,道:“你们无路可逃了,把戒指交出来吧!” 张夜书一把将少女的脸按在自己的怀里,用命令的口吻道:“抱紧我。”少女羞得耳根通红,傻傻的照着他的吩咐,伸出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张夜书咧嘴一笑,对任非野说道:“你休想得到它。”说着毅然跳下了深谷。 任非野万万料不到他选择跳崖,震惊之余,急忙去抓张夜书的衣领。他们的是死是活对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枚戒指还在他们身上,一旦掉下深渊,再想拿到戒指,就好比是大海捞针了。眼看就要够到了,张夜书大喝一声:“着!”任非野只道他发shè暗器,侧头一避,动作慢了一步,便与张夜书失之交臂,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坠入迷雾之中。 下坠之势越来越快,耳边除了呼呼的风声,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少女骇得脸sè苍白,双臂死死抱着张夜书,几乎将他的腰勒断。张夜书左手抱紧了她,右手反手持剑,铿的一声,将剑尖死死抵住崖壁,二人随即跟着长剑剧烈震颤,长剑在崖壁上划了道十几丈长的口子,终于止住了他们下落之势,卡在了一道石缝之中。 张夜书单手握剑,挂在崖壁上。过了片刻,少女忽觉后颈**的,她睁开眼,举目一看,张夜书的手掌在流血,鲜血淌过剑茎,从剑首滴下。她关切道:“你没事吧?”她的声音都在战抖,看得出是出自真心的。张夜书道:“死不了。”少女好心问他,换来着这么一句冷冰冰的回答,怫然不悦,闷声不响。 张夜书见脚下五六丈处有一株苍松,粗如大腿,足以承受两个人的重量,便说道:“我要落到下面的树上去,姑娘抓紧了。”说罢抽回长剑,二人径直向下落去,他偶尔用剑触壁,阻一阻下落之势,飘然落在树干上,那松树只不过轻微地晃了晃。 这株苍松从一道山体裂缝中长出的,这裂缝丈把高,宽一尺有余,恰能让一个成年人侧身通过。张夜书道:“这道裂缝深不见底,甚是蹊跷,我们进去看看。”少女道:“先等一等!”张夜书道:“怎么了?”少女从衣袖上扯下一块布来,托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伤口。他只是替张夜书包扎了下伤口,而且包得像一团乱麻,却仿佛干了件引以为傲的惊天伟业一般,灿然一笑道:“好了,大功告成!现在你可以进去了。” 张夜书举着火折子,走在前面,如螃蟹一般,侧着身,艰难地向里面挪动。这道裂缝的形状像是一支唢呐,入口好比唢呐的哨子,最是狭窄,愈是往里走则愈是开阔,走了约有十丈,裂缝达到最大,就好比是唢呐的碗。不过这儿光滑平整,随处可见人工开凿和打磨过的痕迹,不像是个天然形成的山体裂缝。 少女道:“你看,这个好像是人为开凿出来的洞穴。是什么人会在山腹内挖这样一个洞呢?他们挖这个洞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喂,你听到我说话了没有?”她一回头,直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张夜书目光涣散,面sè狰狞,一手擎着一只青釉瓷瓶,一手擎着火折子,不住地抽搐,火光忽闪忽灭,使他的面目更为狰狞。转眼间,他的手忽然停止抽搐,委顿在地,瓷瓶和火折子都掉落在地上。瓷瓶碎了,发出一声脆响,里面有七粒猩红的药丸,和碎片一齐散落开来。她缓过神来,跪坐在他身旁,将他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六神无主道:“你怎么了,别吓我啊!”张夜书虽然还有气息,但和活死人没什么两样,无论她怎么呼喊他都毫无反应,甚至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 足足过了半柱香时间,张夜书才从牙关里挤出一字来道:“药……”少女焕然大悟道:“你是说药,你要吃药!是地上这些红sè的药丸么?”张夜书说是,但只有嘴唇动了,却发不出声音来。她喜极而泣,忙拾起地上的药丸,喂他吞下了一粒。 渐渐的,张夜书的身体有了知觉。他道:“多谢姑娘了。”身体还是异常的虚弱,连说话都有些吃力。少女道:“没什么的,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嘛,同舟共济也是应该的。你刚刚的样子好恐怖,把我吓得不轻,现在还碍不碍事?”张夜书道:“吃了药,便不碍事了。”少女道:“那就好。你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子?”张夜书道:“这是我与生俱来的顽疾。发病之时,浑身的力气便像被抽空一般,变成一个活死人。”少女道:“那有的治么?”张夜书摇头道:“家师踏破五湖四海,遍访名医圣手,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还是武夷山的妙观师太诊断出结果,不过她老人家也无法根治,只能用药,使病魔不至于发作。这些年,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寻常只要按时吃药,也和正常人无异。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发病比上一次早了一月,兴许是近来受了伤,身体比往常虚弱。”他起身道:“这洞穴既是人工开凿的,定然还通向别处。我们最好深入其中,探个究竟,或许能找到通向外界的出口。”少女道:“你去哪?”张夜书道:“我只有一支火折子,既不够亮,也烧不长,得砍些松枝,扎几支火把才行。”少女拽住他的衣角,强迫他坐着,道:“你大病初愈,身体还十分虚弱,不宜cāo劳。这事还是还是交给我吧。” 少女砍来树枝,张夜书将外衣撕成四片,扎了几根简易的火把。两人便洞穴深处进发。 山洞的尽头,是一道盘旋而上的台阶。拾级而上,大约一百个台阶,便是一道石门。张夜书搜遍了石门的边角,发现一个机关,但已经被人破坏了,机关无法启动,而且这道石门是被人从外面封死的,他纵有千斤之力,也没法推开。石门的右侧还有一道蜿蜒而下的石阶,每隔一段,石阶两边的壁上便有一对凹槽,里面放着一只铜灯,灯座里原本应该都灌满了油,然而因为年深rì久,现在都已干涸了,只留下一层乌黑的油垢。 石阶有二百余级,底端是一条三条岔路口。少女说道:“这里的三条路,应该只有一条是生路,另外两条肯定都是要人命的。到底走哪一条好呢?”张夜书道:“这若是他们故意设下的陷阱,想置外人于死地,肯定不会留下任何线索给我们。与其浪费时间在这踯躅,不如一条一条地试过去。”少女道:“我看你一言不发,讳莫如深的样子,还以为你已经有对策了呢。原来你也不比我高明到哪里去嘛。”张夜书道:“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活神仙,哪知哪一条是生路。我负责打头阵,姑娘跟在我身后,切勿轻举妄动,一旦触发机关,后果不堪设想。”少女道:“我又不是三岁孩童了,总不会玩自己的命,这事不用你说我也明白。废话少说,赶路要紧。”张夜书掣剑在手,举着火把,每走几步,便仔细地查看前方的甬道,看是否有什么适宜布置机关陷阱。直至自认为万无一失,才继续往前走。过了半个时辰,虽未触动任何机关,却也才走了四十丈左右。少女沉不住气道:“这条甬道一眼望不到尽头,也不知有多长了,像我们这样走,得走到猴年马月啊。”张夜书道:“我也觉得慢,但小心使得万年船,走得慢些,总比死得早强。”没多久,少女又耐不住道:“我们走了这么久,也不见有什么异常。你说会不会是这里压根就没什么机关陷阱,我们只知自己吓唬自己而已?”张夜书突然俯身蹲下,目光一瞬不移地注视着前方地上的石砖道:“不,这里确实暗藏机关。姑娘过来看看。”少女学着他,蹲在地上,盯着石砖看了半晌,越看越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屑一顾道:“这不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石砖么,有什么可看的?”张夜书道:“这里至少也是数百年前留存下的古迹,姑娘不觉得这里的石砖太新了么?”少女道:“还真是啊。我们脚下的石砖,都被人踩的无比的光滑,有些甚至已经出现裂纹了,只有这里的石砖完好无损,好像是刚铺上去的一样。”张夜书道:“嗯。这些石砖之所以完好无损,只可能是下面设有机关,所以人们都不敢打这上面走。我们都别闲着,四下找找,这附近肯定有机关,可助我们通过这里。” “是不是这个?”过了片刻,少女指着壁上的一块拇指头大小的砾石。张夜书道:“试试。”夹住砾石,向右一拧,只听得轰隆隆一连串巨响,甬道的右壁上突然伸出一排一尺长、三寸厚的石板。张夜书道:“果然是!你是如何发现它的?”少女不好意思道:“瞎猫碰到死耗子啦。我是看这块石头不舒服,便想把它抠下来,但是怎么抠都抠不下来,所以便有些怀疑。”安全闯过了第一关,走不到二十丈远,只见甬道内铺地的石砖忽然换成了长、宽一尺的花岗石方砖,七块为一排,每块砖上都刻着一个字,七块连起来刚好是一句诗或是一句词。第一排砖上的诗乃是陆游《夜游宫》中的自许封侯在万里;第二排上的则是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的一舞剑器动四方;第三排是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的千树万树梨花开;第四排是李白《忆秦娥》中的咸阳古道音尘绝;第五排是王维《渭城曲》中的客舍青青柳sè新;第六排是岳飞《满江红》中的八千里路云和月;第七排是姜夔《踏莎行》中的淮南皓月冷千山…… 少女道:“这捣的又是什么鬼名堂?”张夜书沉吟良久道:“也许是古剑术。虽然我不明白这句‘自许封侯在万里’的寓意,但这句‘一舞剑器动四方’指的的分明是公孙剑舞。当今之世,以寿chūn宫家的公孙剑法为首,这句诗所对应的应该是这招‘名动四方’。”他说着已舞起剑来,一招使完,剑尖指着“自许封侯在万里”中的“在”字。张夜书深吸一口气,跨上第二排刻着“动”字的方砖,方砖向下一沉,然而过了许久,甬道中的机关还是没任何动静。张夜书大有一种从鬼门关走一回之感,不过现在他已可确信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他说道:“这里的每行字应该都对应着一招剑招,只有熟悉这些剑招,才知道怎么走。”少女道:“那下一步呢?”张夜书道:“第三句我也解不开。至于第四句,李太白少年时曾在峨眉问道,这句对应的当是峨眉派的‘长安清秋’。”他闭目将这招在脑海中过了遍,跨上刻着“阳”字的方砖。与刚才一样,这块方砖只是沉下一截,并未触发机关。藏在这些诗词背后的剑招,有些早已失传,有些张夜书则闻所未闻,多半猜不出来,好在设置这机关之人有意网开一面,并不要求闯关者将诗词逐一都解出来。甬道只有八尺高,对他来说,在一尺见方的花岗石方砖上原地起跳,跳出两丈已是极限,想跳得再远一点,他跳的高度也要相应增加,便会撞到甬道顶部。少女比他矮,跳时可以跳得高一些,也差不多有两丈远。也就是说,只要持续保证在两丈的距离之内,也就是每二十句诗词中,他能解开一句,他们便能通过这里了。 张夜书搜肠刮肚,绞尽脑汁,花了约有一个半时辰,解开了七句诗词,总算闯过了这第二关。转一个弯,再行不到二十丈,便是一道深涧,一座索桥,横跨两岸。这座索桥是由五根碗口般粗的铁链组成的,在地底沉睡了百年,已锈迹斑斑,桥上的木板大多已腐烂掉,坠下深涧,剩下的也是残破不堪,一碰就碎。二人踩着铁索,晃晃悠悠,忐忑不安地过了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朱漆的城门,门高一丈,门板上钉满了拇指粗的**钉,大门的拱顶,用朱笔提着三个小篆:秦广王城。城门虚掩,张夜书轻轻一推,木门发出一声悠长的闷响,慢慢开了。 这座深藏地底的城池一边长,三边窄,形状大体如一个梯形,城里共有三纵两横四条街道,正对城门的街道最宽,容得下两辆马车并驾齐驱,大小巷子数十条,石室数以百计,全城可容纳千人。街巷里,酒家、赌坊、杂货铺等等,应有尽有,却人去楼空,只有积满灰尘的酒旗、招牌、家具、瓷器,还诉说着此地曾几何时的辉煌。而现在,这暗无天rì的地底,死气沉沉的城池,只有张夜书和少女两个人的脚步声在大街小巷里久久回荡,充斥了不详、诡异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城池最zhōng yāng的一间石室,比其他石室要大上十倍。石室呈八角形,共有八扇高大的拱门,分别代表着八卦中的天、地、雷、风、水、火、山、泽是个方位。石室zhōng yāng有一座四四方方的祭台,上面矗立着一尊威风凛凛的牛首人身石像,高达两丈,祭台四周刻着十六幅浮雕,浮雕中的主人翁皆是这个牛首人身之人。第一幅浮雕说的是一条龙伏在一名女子身上,随后这名女子产下一名牛首人身的婴儿,第二幅说的是婴儿长大后成为部落首领,第三幅说的是此人发明了农具,之后的浮雕分别讲述了此人教民稼穑、制陶、纺织、用火等种种事迹,最后一幅说的则是他吃下一味草药,中毒而亡。浮雕的线条都极为粗犷,却将画面中的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呼之yù出。 少女站在石像脚下,抬头仰望道:“这石像人不人,牛不牛的,到底是什么怪物呀?”张夜书道:“姑娘不可胡乱言语!这是我华夏始祖炎帝神农氏。”蓝衫少女道:“神农?哦,我听人说过,就是那个尝百草的古人吧!”张夜书道:“不错。穹顶代表宇宙星辰,祭台则象征大地,神农脚踏四方祭台,头顶穹顶,暗合天圆地方之说,应该是想表达神农是护佑万民的大地守护神的意思。看来此城的先民们是神农虔诚的信徒。” 他们在石室逛了一圈,并无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倒是它左近的另一间石室引起了张夜书的注意。秦广王城内所有石室的大门都是木头做的,连在先民心中至高无上的神农庙的八扇大门也不例外,唯独这间石室的大门是由生铁熔铸而成的,还用四条巨大的铜锁严密封锁住。张夜书一进城便觉疑云重重,他和少女走街串巷,进入许多间石室查看,发现所有石室里的东西都完好无损,这里的先民,就仿佛一夜间凭空消失了一般。他隐隐觉得这间石室里藏着全城的人突然消失的秘密,打开了这扇门,或能拨开云雾见青天! 四剑,他劈开了四条铜锁,然后两手撑在铁门上,鼓足力气,推开了门。石室里别无所有,只有数百具相互枕籍的嶙嶙白骨。从它们的动作可以看出,它们死得异常的痛苦,它们之中,有的曾是佝偻垂暮的老人,有曾是如rì中天的中年,有的曾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也有的曾是尚在襁褓的婴儿,但现它们只是白骨,在这沉静了数百年。看到这些,少女已经忍不住大口呕吐起来。张夜书双手沾满鲜血,但是同时看到这么多尸骨,也禁不住头皮发麻,心里却还在想着:“莫非城里的人都死在这间石室里了?不会!若是他们全都死了,又是谁封上这道铁门和外面那道石门的?”少女一边吐一边说道:“我们快离开这里吧,这里太恶心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回到神农庙,她连隔夜饭都吐出来了,还是干呕个不停。少女道:“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喝猪骨汤了。”张夜书道:“看来此地除了那道石门,并无其他出口。石门已被封死,是出不去的了。我们只好多带绳索,回到裂缝那边,从那里缒下,到了谷底,再想办法出去。”少女道:“如今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两人立即挨家挨户去收集绳索,收了有两大捆,负在背上,原路返回到裂缝的入口。又背了两趟,确保绳子够长,这才将绳子一一接起来,在岩石和松树上分别绕了数匝,将另一端抛下深谷。 张夜书说道:“我先下去,若是绳子已经到底了,我便拉上下,你再下来。若是还没到底,我便拉两下,你便再去取一些来抛给我,直到接到谷底为止。”少女道:“明白!” 裂缝距离谷底其实并不是很远,只是因为被云雾遮挡住了,看不见谷底,才产生一种深不见底的错觉。张夜书只是向下缒了不到一百丈,便已抵达谷底。张夜书拉了三下绳子,少女却没如约下来,落下来的是一条被割断了的绳子。张夜书猛然醒悟,他上了她的当了! 第十四章 深入苗寨 - 剑客奇谈 - 蓝门 () 最近几天,曲靖府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布告,茶商魏洱府上的大少爷魏巨源患上一种怪病,凡事能治好魏大少爷的怪病的,赏银两千两,能诊出他患的是什么病的,赏银一千两。两千两不是笔小数目,这几天魏府人来人往,骆驿不绝,上至远近驰名的一方名医,下到东奔西跑的走方郎中,前来诊病的不下百人,却无不对大公子的怪病束手无策。短短五rì,赏金已涨到五千两。 这魏洱乃是周晋的姑父。若是往常,周晋到了,必会去魏府拜见姑父、姑母。但这次他是瞒着家里人离家出走的,本不想让姑父姑母知道他在曲靖,免得暴露了行踪。打算寻一家客栈落脚,带夏凝去白石江和胜峰山游览一下,体验苗家的风土人情,然后就离开这里。不想刚进城,便获悉表哥出了这等事。他让张邵安和易琴心先到城南的“如家客栈”落脚,自己策马直奔魏府。 魏洱虽有两个儿子,但次子魏巨卿顽劣成xìng,不可救药,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长子魏巨源的身上,魏巨源陡然间一病不起,他茶饭不思,辗转反侧,数rì内老了好几岁。周晋到魏府时,魏洱正颓然倒在躺椅上,衣裳不整,颔下胡须凌乱得像一把稻草。魏洱尤其爱惜这把胡子,睡觉时都要带着蜀锦做的套子,白rì里更是整理得一丝不苟,比毛笔的笔尖还好看。周晋头一眼见他,差点没认出来。 周晋唤了声姑父。魏洱一下子蹦了起来,握着侄儿的手道:“晋儿啊,姑父rì盼夜盼,可把你给盼来了。我的亲笔信,你收到了?”周晋反问道:“什么信,我并没收到什么信啊?”魏洱道:“怎么会呢?姑父听说你认识一个奇人,专治疑难杂症,周旭的病也是你找人治好的,所以连夜派人送信到贵阳,想托你延请那位奇人来一趟,给你表哥看看。你既没受到我写的信,怎会跑到曲靖来?”周晋摸着头,嘿嘿笑道:“其实我是偷偷溜出来的。”魏洱叹声道:“你呀,你与卿儿真是一丘之貉,狗改不了吃屎。”周晋道:“先别忙着批评我了,还是让我先去看看表哥吧。”魏洱不放心道:“你行么?” 其实哪有什么奇人啊,这压根是他胡诌的。周晋自小便对四书五经嗤之以鼻,而对被士大夫们列为“旁门左道”的杂书爱不释手。周旭得的那病是周晋在偶然在古籍里翻阅到的,方子也是他自己拟的。周晋的父亲虽是成功的商人,但却认为商人是个卑贱的职业,一直希望周晋能和他大哥周豫一样发奋苦读儒家经典,有朝一rì能够登科及第,光宗耀祖。若是知道他偷偷看这些杂书,必然又是一顿训斥,然后将这些书焚毁。周晋迫不得已,才骗周旭说方子是他一位习医的朋友开的。周晋道:“我与这位奇人朋友相交已有数载,我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些皮毛,一般的病症不在话下。即便我无能为力,也可以将病症记下,到时再交给他寓目,请他对症下药啊。”魏洱道:“这样也好。事不宜迟,快进去给你表哥看看。城里能找的大夫我都找遍了,都是酒囊饭袋,没一个诊断出源儿患的是什么病。” 周晋刚踏进魏巨源的卧房,他的姑妈周瑾便哭哭啼啼道:“晋儿呀!你表哥身体一向都好好的,怎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这可让我这个老婆子怎么活呀!”周晋的表妹魏蘅搀扶着母亲,也在颜面饮泣。魏洱心烦意乱道:“夫人,你先别忙着哭了。给晋儿让个座,给源儿诊病要紧!” 丫鬟搬来凳子。周晋坐在床边,见魏巨源面sè红润,健旺得像是刚吃了十斤人参,完全不像是个病人,都有些疑心他是不是吃补品吃坏的。魏巨源的脉相也是四平八稳,并无异状。周晋说道:“我替人诊病时,务求心静如水,不得有旁人干挠。你们都先出去吧。”丫鬟们齐声应是,退出门外。周晋见魏洱夫妇和魏蘅像三尊神像,岿然不动,只好强调道:“我说了,旁人不得逗留。姑父、姑母还有表妹,你们也请吧。”魏洱道:“我们也要出去?”周晋道:“现在我是大夫,我说了算。请!” 周晋看他们都走远了,阖上门道:“表哥,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了,不必再装神弄鬼了吧!”本已半死不活的“病人”忽然翻身坐起,作揖道:“表弟,别来无恙!”周晋道:“人人都说魏大公子是正人君子,正人君子也会骗人的吗?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呐。”魏巨源道:“你就莫再贫嘴,取笑于我了。我也是情非得已,才会出此下策。”周晋将凳子移近圆桌,为自己倒了杯茶道:“哦?你是姑父、姑母的宝贝疙瘩,整个魏府都唯你马首是瞻,你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事是你办不到的?”魏巨源道:“是为了小妹。”周晋道:“表妹她怎么了?”饮一口茶,翘起二郎腿,将一粒花生米抛起,然后张口接住。魏巨源道:“今年中秋之夜,小妹和娘亲、姨娘等人在沿街楼上看花灯时,被一个苗疆的后生看见了,对小妹一见倾心。那人名唤杨宸海,模样周正,家世也还不错,是邻县湟竹寨的寨主。他上门提了好几次亲,但是爹嫌他是不受教化的蛮夷,杨宸海每次来,都吃了个闭门羹。苗人xìng子耿直,最后一次,他们还和我们的家仆大打出手,双方都伤了几个人。”周晋道:“那表妹她意下如何?若是她对那姓杨的没意思,我们瞎cāo个什么心啊!”魏巨源道:“我私下征询过小妹的意思。小妹说,别说杨宸海是个苗人,他就是个鞑靼人,就冲他三番五次被爹拒之门外,还不依不饶地上门提亲的劲头,她也就无话可说了。”周晋道:“原来不止我爹喜欢棒打鸳鸯,姑父对该项运动也乐此不疲的么。”魏巨源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他们这么做,毕竟也是为了我们这些儿女着想。”周晋道:“你和我哥都是食古不化的千年老僵尸,我跟你话不投机。那后来怎么样了?”魏巨源道:“打完那场架之后,杨宸海算定说服不了爹,便亲自来求我。看得出,他对小妹是真心实意的。我身为阿蘅的长兄,能为她做的事实在是微乎其微。俗话说女大不中留,小妹已经及笄了,最迟两年便得嫁人。若是按爹的意思,小妹十之仈jiǔ会嫁给一个花天酒地、朝三暮四的膏腴子弟。与其让小妹委身于这样一个人,不如将她的终身托付给一个真正能给她幸福的人。所以我便答应杨宸海了。于是我便让他和我里应外合。我先在府里装病,待七rì之后,他再派人寄一封信来,骗爹说我已中了苗疆的蛊毒,不将小妹许配给他,他便交出解药。爹最关心的人便是我,他纵是再不肯将小妹嫁给杨宸海,为了保住我的命,终究还是会妥协的。”周晋道:“果然是个瞒天过海的好计谋。不过我更佩服你的毅力,若是让我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装五天的病,我非真的病入膏肓不可。”魏巨源道:“不过我没算到爹黔驴技穷之后,既然会疾病乱投医,写信将你找来。我深知你jīng通医理,装病一事,必然瞒不过你这一对火眼金睛。你是不晓得,适才我有多紧张,生怕你会拆穿我,让整个计划付之东流。还好你并未如此。”周晋道:“我只是好奇是什么要事,能让魏大公子装神弄鬼。所以想先弄个清楚罢了。”魏巨源道:“现在这个计划能否成功的关键,不在于我,而在于你能否替我们守住秘密。”周晋道:“姑父的坏事,便是我的好事。你安心躺着吧,我现在便用这根三寸不烂之舌忽悠姑父、姑母去。对了,我现在在如家客栈落脚,事成之后,莫忘了让表妹请我喝杯喜酒。” 周晋开了门,朗声说道:“姑父姑母,你们可以进来了!”魏洱和周瑾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问道:“怎么样了?”周晋脸sè凝重道:“表哥并非生病,而是中了一种叫‘盈亏丧魂’的蛊毒。顾名思义,中蛊之人,每月圆月缺一次,也就是半个月内,便会七窍流血而亡。”魏巨源躺在床上,既好笑又无奈,心说周晋的毛病一点没变,睁着眼睛都能说瞎话了。云南民族众多,除了汉人外,最多的便是擅长巫蛊之术的苗人了。魏洱对蛊毒也早有耳闻,深知厉害,骇然变sè道:“可有办法医治?”周晋道:“该蛊毒乃是由十七种毒物配制而成,只要知道这十七种毒物是什么毒物,便能相应地配出解药。奈何除了施毒之人,旁人根本无从得知这十七种毒物确切是哪十七种。侄儿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魏洱夫妇已经彻底绝望了。周晋心说先这么吓他们一吓,之后劝他们接受杨宸海的要求应该就会事半功倍了,先卖个关子说道:“配制这种蛊毒极费jīng力,我想无缘无故的,苗人应该不会对表哥下这种蛊。除非表哥和他们有深仇大怨,表哥近来可得罪过什么人?”魏洱道:“源儿那人你还不清楚么?他心存仁善,待人宽厚,如何会得罪什么人!”周晋明知故问道:“那姑父和姑母呢?”魏洱厉声叫道:“我想起来了,一定是他!”周晋道:“姑父指的是何人?”魏洱咬牙切齿道:“是一个苗疆的小子,竟要要我将蘅儿许配给他!他是痴心妄想!一定是他求蘅儿不得,便怀恨在心,在源儿身上报复!”周晋道:“那倒未必。他若是存心报复,可以用不下百种的更狠毒而且更廉价的蛊,让表哥痛不yù生,而不会是像现在这样,仅仅是让他沉睡。我想他定是别有居心,恐怕是想用表哥的命换取雨衡表妹。”魏洱一拳击在门框上道:“他休想!我怎可将蘅儿下嫁给一个苗人!”周瑾轻声细语道:“可是老爷,那源儿怎么办?”她这一句话仿佛一个晴天霹雳,瞬间把魏洱怔住了。 周晋看大局已定,是时候向他下最后通牒了,道:“总之不出两rì,对方应该便会向你老提出条件。如何取舍,还姑父善自斟酌。侄儿先告辞了。”周瑾道:“不留下吃饭么?”周晋道:“不了,侄儿的朋友还在客栈等候。我就住在如家客栈。” 一连三天,杨宸海还没将信送来。魏洱心急火燎,忙派人至如家客栈召周晋入府协商,说是不是杨宸海临时变卦了,yù置魏巨源于死地而后快?周晋安慰他道:“在事情尚未明了之前,姑父就莫妄加猜测,自己吓自己了。中午我动身去苗寨一趟,去探一探消息。”魏洱道:“你知道在哪儿么?”周晋道:“这个不难,我自有安排。” “二少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广源号曲靖分号的掌柜窦之轩迎出门外,惶恐不已道。平常总号里有什么指令,都是由总管周旭派人来下达的,身为二少爷的周晋亲身到访,乃是前所未有的事,窦之轩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因而会突然来此。周晋道:“窦掌柜不必多礼。我来此不为别的,乃是像向窦掌柜打听一件事。窦掌柜常年与苗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可知通往湟竹寨的路径?”窦之轩道:“湟竹寨?小人听倒是曾听人说起过这么个地方。但小人收购药材、皮货,一般都在城北十几里外的一个镇上,从未深入苗寨。据镇上的居民所说,去湟竹寨道路崎岖难行,从镇上走,还有四天的脚程方能到达。听说那一带的苗人甚是排外,不许汉人靠近。小人本不该多嘴,但为了少爷人身安全的着想,不得不问一句。二少爷因为何事,不惜以身犯险,到苗寨去?若没必要亲自去,不如让小人代劳。”周晋道:“你的好意我心领的。”窦之轩道:“那二少爷何时动身?”周晋道:“就现在。”窦之轩道:“那请二少爷先坐一会儿,用杯清茶,容小的准备一下。”周晋道:“这里还要你照看,你忙你的吧,就不必随行了,只须派一个伙计给我带路即可。”“这……”窦之轩一想自己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颠簸,跟去了非但一无是处,反而误了城中的生意,于是道:“秦凇、晋南!” 院子内跑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虎须大汉,虎背熊腰,穿短褐襦裤,肌肉虬结,如一座平地而起的铁塔;一个是削瘦的中年人,目光yīn鸷,五短身材,身着宽松的绿袍,走起路来像面迎风招展的大旗。这二人都身怀武功,尤其是那个五短身材,比那大汉矮了半截,但刚刚与大汉并肩而行,步子不见多迈,却始终不落人后,脚下功夫甚是了得。两人躬身一拜道:“掌柜的,有何吩咐?” 周晋道:“窦掌柜手下还有这等好手。”窦之轩道:“此地龙蛇混杂,非太平之地,不得有所防备。”他对那二人道:“这位是二少爷,你们护送他去湟竹寨,一路上务必尽心伺候。二少爷若是掉了一根头发,我拿你们是问!”二人齐声道:“小的们定不辱使命!” 那高个子的大汉叫秦凇,父亲是汉人,母亲是苗人,家便住在那个镇上,以前是马帮的一员,四年前被窦之轩利诱到旗下做事,xìng情直爽,周晋没几句话便与他混熟了。晋南沉默寡言,周晋从秦凇那里旁敲侧击,只打听到他是湖北襄樊人,在家乡混不下去了,流落到云南讨生活,跟着窦之轩已有多年,和窦之轩亦主亦友,交情不浅。 到了小镇,晋南和张邵安喜好安静,都将自己锁在客栈的房间里;秦凇去雇向导和脚夫,再往前走道路狭窄,马车无法通行,易琴心又不会骑马,只好给她雇两个抬轿子的脚夫;周晋和易琴心闲来无事,则在镇子里闲逛。 “好多脸谱啊!”夏凝拉起周晋小跑进入一家卖脸谱的小店,从右至左浏览过去,只见那些脸谱大的像个簸箕,小的只有一个拇指头大,人物皆是传说中或历史上的名人,或喜或怒或哀或乐,神采各异。她用指尖点着一个脸谱说道:“这个白脸的好像是曹cāo诶。”周晋道:“姑娘,这是秦琼秦叔宝,隋唐名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与尉迟恭并列为门神,右边那个黑脸的就是尉迟敬德了。”易琴心羞得面红耳赤,指着另一个脸谱问道:“那这个呢?”周晋道:“这个俊美不凡的小生是北齐兰陵王高长恭。曾率五百jīng骑,突破北周十万大军,而解洛阳之围,获得邙山大捷。兰陵王面容俊美,不足以威慑敌军,故作战时总戴一个狰狞的面具。有一种说法,脸谱便是起源于兰陵王。”易琴心道:“那个紫sè脸的呢?”周晋不暇思索道:“那是专诸。专诸是chūn秋时期的人,公子光yù杀吴王僚自立为王,伍子胥便为他举荐了专诸。一rì公子光宴请僚,专诸将匕首藏于鱼肠中,刺杀了僚,自己亦为守卫所杀。所用的鱼肠剑,乃古时的名剑之一。公子光刺杀了僚之后,自立为王,为吴王阖闾,即为夫差之父。而夫差、勾践、范蠡、西施等人的故事妇孺皆知,姑娘应当耳熟能先,无须在下赘述。专诸左右几个脸谱,即是阖闾、僚、伍子胥等人。姑娘可还有什么疑问,要我一一解答?” “靖北兄!”倒在摇椅上呼呼大睡的店主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将罩在头上遮光的书本下拉一丁点,露出一对睡眼惺忪的丹凤眼。他的四方平定巾掉在地上,头发凌乱得堪比鸡窝。周晋惊喜交加道:“仲婴兄,一别数月,别来无恙?”店主将书置于桌上,露出脸来,只见他不到而立之年,长方脸,悬胆鼻,虽是邋遢无比,却俊朗不凡。他拾起头巾拍拍上面的尘土戴上,长身而起,摊开两手,露出衣裳上好几处补丁道:“你看我的这副穷困潦倒的窘态,都快赶上叫花子了,哪里还会无恙?”周晋道:“仲婴兄不是在扬州赵家做事么,怎会流落到此?”曲陵叹声道:“赵家为富不仁,多行不义之事,子孙又骄奢yín逸多有不肖,我早知会有杀生之祸,也想过明哲保身,就此离去。终因赵老板待我不薄,不忍弃他而去。我与你在苏州别后一月不到,赵公子与胡大人的公子争风吃醋,把人家推下楼去,摔成一个废人。胡大人盛怒之下,便揭发出赵家以往的种种不义之举。赵老板吃了官司,被捕入狱,赵家也被抄了家。我也受到牵连,被当成从犯。为躲避官府的缉拿,只得避到这穷乡僻壤之中来。”周晋道:“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瞒你说,我们广源号现在正缺一个分号掌柜。我知道你在前两任东家那里都是做总管的,做分号的掌柜有些屈才,不知你愿否屈就?”曲陵道:“什么屈就不屈就的。我现在就是条丧家之犬,能混碗饭吃就心满意足了。不过我现在是待罪之身,实在不宜再抛头露面。”周晋道:“这个倒是不足为虑。一来你并未参与赵家的不义之举,身正不怕影子斜;二来姓胡的死了宝贝儿子,恨的只是赵家的人,与你并无大恨,应该不会对你赶尽杀绝。这桩冤案不难化解,我会托人尽快帮你平反的。”曲陵长揖到底道:“靖北兄若能替我平反,还我清白之身,曲陵感激不尽。以后这条命便是靖北兄的了,自当为广源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周晋道:“仲婴兄千万别这么说。你我一见如故,早苏州时便已是朋友了。就算不是为了给广源号招贤纳士,身为朋友,也理应替你平反。而且你我虽是旧识,但广源号的规矩我也不能不守,要做分号的掌柜,还得通过一项测试。这儿是五百两银子,十天之内,你必须让它翻一番。如若不能,你便得从伙计做起。”曲陵信心满满道:“只要有足够的本钱,这个并非难事。”周晋道:“我现在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十天之后,再与你秉烛夜谈。”曲陵道:“也好,我也该去着手准备准备。后会有期!”向导和脚夫秦凇都已雇好,在周晋的房门外听候差遣。周晋说辛苦了,让店小二带下去好酒好菜伺候着,然后早些回房休息,明晨还要赶路。 为了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落脚点,次rì他们早早便启程了。出了小镇,便是一条二里长的栈道,悬在数十丈高的峭壁之上,脚下一条湍流奔腾而过。众人都走得提心吊胆,唯独向导和两个脚夫终年在这里讨生活,见怪不怪,显得神sè自若。 次rì,行至申时时分,向导道:“转过前方那个山口便到上阳村。大伙儿都有些乏了,我们就先在此休息片刻再走,公子你看成么?”周晋道:“就这么着吧。”剪腿跳下马来。脚夫听他这么说,便放下轿子,坐在路旁的岩石上休息。易琴心迈下轿子,举目四顾,指着前方的一条河道:“那不是我们刚出小镇的那个峡谷么?”向导坐在一块黑石上,摘下斗笠扇着风道:“小姐好眼力,确实是那个地方。”易琴心道:“那我们走了两天,岂不是兜了个大圈子么?”向导道:“可不是!但这也没办法啊。那峡谷与这里的直线距离虽不到半个时辰的脚程,但是那条河如同一道天堑,将两岸从中切断,除了上游的浅滩摆渡过河,别无选择啊。”易琴心道:“那干嘛不修一座索桥呢?” 一个叫耿员的脚夫插话道:“无时不刻不在盼着河上能修一座桥呐!但谈何容易!上阳村总共也就百八十户人家,而且都是靠采药、捕猎为生的山民,只能勉强糊口,哪来的余钱修桥哟。” 周晋问道:“耿大哥也是上阳村人氏么?”耿员答道:“小人并不是,但内人却是上阳村的。现在好多年轻人都不愿留在村里,男的跑到外面揽活干,女的也纷纷嫁给外地人,呆在村里的,大多是些走不了的老弱妇孺。小人的小舅子便已背井离乡好几年了,听人说他跟着一个木材商人辗转到了苏杭一带,这些年来连个消息都没传回,至今还下落不明,我的岳丈、岳母还有内人都愁死了。不瞒公子你说,若非上阳的人实在穷得过不下去,小人何德何能,能讨到像内人这么标致的人儿。”周晋道:“姻缘自有天定,那是耿大哥你与嫂子前世有缘,故而今生再续,你也莫要自轻。”耿员呵呵笑道:“公子是读书人,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 当晚一行人便住在耿员的岳父况老汉家中。上阳村民风淳朴,热情好客,况老汉虽是家徒四壁,但是见有贵客临门,毫不犹豫地取出了过年用的腊肉招待他们。秦凇特别能吃,周晋让他收敛一点,别把人家的年货都吃光了。 吃过饭,周晋将耿员拉到一边,问村长住什么地方,他有要事要跟村长面议。 村长境况也不比其他人好多少,照例是一贫如洗。客厅里只有一张八仙桌,像是喝了酒,总是摇摇晃晃,以及四张看起来快散架了的板凳,唯一的摆设便是两行先人的牌位,摆在供桌上,在昏暗的油灯下,看来yīn惨惨的,教人不寒而栗。周晋、耿员还有村长三人分宾主而坐,村长亲自给他们斟了碗水道:“二位莅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耿员介绍周晋道:“白大叔,这位是广源号的少东家周公子。”村长道:“原来是周公子,失敬失敬。”周晋开门见山道:“大叔客气了。其实我深夜叨扰,是有一事想和大叔商量。我听说方圆百里之内,就属上阳的药材和皮货最好,但因为上阳地处偏远,所以一般只能将药材和皮货贱卖给马帮,利润十之仈jiǔ都被马帮赚去了。我们广源号可以帮上阳修一座通往镇上的索桥,如此你们便不必亲自背着药材走上两天到镇上卖或是贱价卖给马帮。我们的条件也很简单,就是你们采集到的药材和皮货必须先由我们广源号挑选,之后你们才可以再卖给别人。”村长沉思片刻道:“事关重大,我一个人没法作主,须得请村里的人共同商榷,方可定夺。还请公子稍候片刻,老朽这便去召集众人。”周晋道:“理当如此。耿大哥你对这里较熟,烦你陪同村长一起走上一趟。”村长道:“不劳驾耿兄弟了。让犬子陪我去就行了,二位还是在此歇息。” 不多时还留在村里的成年男子都到了,每人都自觉带一张凳子过来,在院子里坐下。周晋又将来意说了一遍。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踌躇道:“修桥固是本村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夙愿,只是药材和皮货经你们的筛选之后,好的都被你们挑去了,剩下一些成sè不好的劣等货,怕不好卖。还是没什么利润可言。”周晋道:“这一点请你们放心。我们会按高出市场均价五成的价格收购你们的货物,就算挑剩下的货物不得不贱卖,算起来,你们还是赚了。”有个大汉拍着大腿立起道:“我们上阳村之所以贫困潦倒,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道路不通,药材和皮货运不出去。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正是一个天赐的良机,让我们有机会脱贫致富,我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赞成修桥!”他道出的正是众人的心声,此话一出,立时一呼百应。 周晋取出两张事先写好了的契约道:“好,快人快语!这是契约,请诸位过目。”村长接过一张,双手呈给一个耄耋之年的老汉。那老汉眯起眼,一字一句地看了两遍,朝众人点一下头道:“没问题。”周晋道:“依契约上的条款所言,广源号即rì起便动工在河上架起一座铁索桥;而诸位亦得恪守条约,有好的药材、皮货,须由我们广源号先行挑选。诸位之中若有一人贪图蝇头小利,违背契约,我们广源号立即便会封锁索桥;反之,广源号若有任何背约之举,诸位也可以将货物转卖给其他商行,而索桥则归上阳村所有。诸位若无异议,现在便可以在契约上签字画押了。” 这里除了刚才看契约的老汉,都不识字,村民们只好在契约上摁个指印。周晋等他们都摁好拇指印,提笔在两张契约上写下姓名,一张贴肉收着,另一张则交给村长。而后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村长道:“我还有要务在身,暂时还不能回城。烦请大叔将该信送至太常号窦掌柜手中,他自会派人修建桥梁。” 砰的一声,一把钢刀插在桌上,冰冷的刀锋距周晋的脑袋不足一尺,兀自颤动不止。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的灰袍大汉一脚踏在长凳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周晋,龇牙咧嘴道:“听说阁下要给上阳村修桥?”秦凇捋起衣袖,挺身而出道:“活得不耐烦了,敢跟我们家公子这么说话!”只待周晋一声令下,便将他抛出门外。周晋抬手让他退下,道:“来者是客,不得无礼!”周晋自知在上阳村修桥,触动了马帮的利益,料到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马帮消息这么灵通,才一个晚上,便已来了。 灰袍大汉不无得意地瞥了秦凇一样,像是在说你算个什么东西,趾高气昂道:“我们老大希望阁下能够收回成命。”周晋道:“绝无可能。”灰袍大汉道:“如此说来,阁下是断然不肯给我们老板一点面子了!” 秦凇代周晋回答道:“你们老板算个鸟,也配我们家公子给他面子!” 灰袍大汉道:“你这是敬酒不喝喝罚酒!”右手急探,向桌上的长刀抓去。刚触到刀柄,秦凇已抓住腕部,晋南在他的胸腹踹了一脚,他的身体便像经幡一样,直直飘起。周晋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放他走吧。”秦凇猛然抬脚,膝盖在他脑门上一顶,那从大门大汉倒翻而出,像水车一般转了数圈才着地,摔得七荤八素。他的几个手吓得肝胆俱裂,七手八脚的抬起他来就跑。灰袍大汉不忘回头放两句狠话道:“有种你们别走,回头让我们老板好好收拾你们!” 秦凇道:“这帮小兔崽子欺善怕恶,个个不是好东西,二少爷何不杀了他们,一了百了?”晋南说道:“这些不过是狐假虎威的跳梁小丑,杀多少也是无用。我们太常号与马帮因为利益上的冲突,结怨已久,平常也时有摩擦,但双方互相忌惮,谁也不肯先捅破这一层窗纸,所以表面上还是相安无事。二少爷是想借此次修桥一事,与马帮摊牌,从而将其连根拔起么?”周晋道:“晋兄只猜对了一半。马帮大肆垄断云南的珍贵药材,始终是广源号拓宽云南这块市场的一块心病。我确实是想永绝这一后患,但不是将它连根拔起,而是同它握手言和。”晋南道:“但我们和马帮积怨甚深,而且拓宽云南市场,还会严重触动他们的利益。他们岂会同意?”周晋道:“我得到线报,近期马帮的六路首领将会在曲靖进行一次秘密会谈。他们会谈的地点还不确定,但修桥一事,定会惊动他们,到时便不难找出他们。昨夜我致信窦掌柜,让他从贵阳急调步非和云中八卫过来,将这六人生擒活捉。”晋南道:“但马帮这些反复无常。我们就算能够以xìng命相要挟,迫得他们暂时与我们合作,也难保他们有朝一rì,会突然变卦。”周晋道:“我并不想强迫他们,我只想留他们听一席话。马帮这些年来囤积货物,哄抬物价,非但未能大发其财,还落了个声名狼藉。但跟我们合作就不一样了,广源号的销售渠道遍及数省,轻易便能将找到理想的买家。跟我们合作,他们只会赚的比以前更多。这笔账,他们不会不懂得算。”晋南道:“少爷英明,是小的目光短浅了。”周晋道:“并非你想不到,而是你杀心太重,被杀戮迷住了双目。杀戮有时确是一种成事的手段,但并非是最简单直接的手段,而是最万不得已的手段。”晋南道:“多谢少爷教诲,小的记住了。” 打发了这几个马帮的小喽啰,周晋吩咐即刻启程。临行前给况老汉留下十两银子,感谢他的热情款待。 从远处看,湟竹寨就像是个军营一般,四周都用栅栏围起,每隔一段设一座箭塔,入口处在寨子东方,由三队全副武装的苗人守卫,约有三十来个人。 还有四五丈的距离,守卫们便齐刷刷地竖起标枪。一个赤黄脸,隆鼻厚唇,腰胯银制短刀的苗家青年道:“此是湟竹寨,汉人休得靠近!”周晋彬彬有礼道:“我们是从曲靖城中来的,受魏老爷所托找你们家杨寨主有事。烦请大哥通报一声。”青年道:“什么‘喂’老爷,‘唉’老爷,老子统统没听过。你们赶紧走开,再不走可莫怪我们不客气了!”右臂一举,箭塔上的弓箭手纷纷弯弓搭箭,瞄准周晋等人,只待他的手臂一挥,便将他们扎成刺猬。 “放肆!竟敢对少主的贵客如此无礼,你是嫌脖子上的脑袋太多,想砍几颗下来玩玩么?”但见一个高大的胖子,亦作苗人打扮,浓眉环眼,下巴滚圆,右耳上戴一只碗口大的金环,像是刚酒足饭饱,腆着个大肚子气喘吁吁的走来。青年道:“喻总管!属下实在不知这几位是少主的贵客,不然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他们为难啊。请喻总管恕罪!”喻总管道:“罢了,念在你也是无心之失,这次便不降罪于你。还不打开寨门恭迎贵客!”青年道:“是是是!来人,打开寨门!” “阁下真是雨蘅小姐的表哥?”杨宸海长的国字脸,面sè黝黑,鹰钩鼻,眉清目秀,穿着深蓝sè的苗族服饰,盘膝坐地,露出一对粗糙的赤足。周晋道:“此物是在下临行前向表妹讨来的,杨寨主可认得?”这对龙凤呈祥银手镯乃是杨宸海亲手交到魏巨源手上,托其转交给雨蘅小姐的,他如何会不认得?当下跪坐而起,深深一拜道:“表哥在上,请受宸海一拜!” 周晋忙扶起他道:“快请起!我此来,不为别的,就是想代我表哥问一问杨寨主,何以迟迟不去迎娶表妹?你和我表哥的七rì之约已过,再拖延下去,这场戏恐难再演下去,迟早是会穿帮的。”杨宸海遣走身边的随从,殿中便只剩下他和周晋二人。他这才叹息道:“我未尝不想早些迎娶魏姑娘过门,只是我现在身陷囹囵,自身难保,不想连累魏姑娘,跟着我趟这一滩浑水。”周晋道:“此话怎讲?”杨宸海道:“或许是天命吧。我们杨家在这湟竹寨中安身立命,数百年来一向人丁兴旺,不知怎的,从我曾祖父那一辈开始,杨家人丁rì渐单薄,三代都是单传。先父更是英年早逝,我出生不满周岁,便撒手人寰。先父弥留之际,担心我和母亲两个孤儿寡母受人欺辱,便让族中的一位叔父,也是先父最为信任的挚友辅佐我。”“莫非令叔父有贰臣之心?”杨宸海颔首道:“正如表哥所说。我这位叔父人面兽心,独掌大权伊始,便排除异己,培植爪牙,我名为少主,其实不过是个傀儡而已。我年纪稍长,不甘心任其摆布,便一边苟且偷生,一边暗自发展力量,期待有朝一rì可以推翻他的dú cái,重掌大权。 叔父一直希望我能作他的东床快婿,好加强对我的掌控。但没想到我会喜欢上一个汉人女子。五rì前,正当我准备去迎娶魏小姐之时,却收到了线报,说叔父已厉兵秣马,密谋在我成亲之rì,以我娶外族女子为由,将我废黜。我虽然已经暗中筹备多年,但是说实在话,现在并无十足的把可以战胜他。只好先委屈魏姑娘,暂不成亲,待我万事俱备,推翻叔父之后再迎娶她了。” 周晋道:“依我之见,你如此做,表妹这辈子只好守活寡了。”杨宸海糊涂了,问道:“宸海愚昧,还请表哥明示。”周晋道:“表妹说过,她此生非你不嫁。若是你死了,她不得守活寡么?”杨宸海道:“此话怎讲?”周晋问他道:“你说你娶媳妇,谁最开心?”杨宸海道:“自然是我了,我可是新郎官啊。”周晋道:“大错特错,是你那位叔父。原因有三:一,他可以以你娶外族女子为借口废了你;二,这一天,你会放松戒备,发动叛乱,事半功倍;三,你的亲信故旧都会来喝喜酒,可将他们一网打尽。”杨宸海愕然道:“确实如此!”周晋道:“反而言之。你已决定成亲,却突然变卦,你叔父马上便会怀疑自己的阵营内出了叛徒,将计划泄露给你了。他这会儿恐怕已在清查内部了。内鬼一旦被揪出,他们心中有鬼,还是会发动叛乱的。”杨宸海抹了抹额头的冷汗道:“这个……那我该如何是好?”周晋道:“你立刻晓谕全寨,就说前几rì魏姑娘的兄长突患重病,呕血数升,魏姑娘悲伤yù绝,身体恹恹不适,所以你不得不将婚期推迟了。现在魏府派来使者,说这两天魏姑娘的兄长病情大有起sè,小姐的身体也已无恙,是时候前往魏府迎亲了。然后马上出人马去迎娶表妹。你叔父听了消息,定然疑虑尽消,只等你大婚之rì,便借故发动叛乱。你叔父想不到你会有所准备,肯定会疏忽大意,我们出其不意,正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杨宸海道:“此计妙极!表哥当真是个足智多谋的神人!”周晋道:“别光顾着拍我马屁,还是办正事要紧。这几rì我便留在此处,一来讨口喜酒喝,沾沾你们的喜气,二来看能否帮上一点忙。你不介意我赖这里白吃白喝吧?”杨宸海道:“表哥这话便教我无地自容了。表哥一来,便帮了我天大的忙,怎说是白吃白喝呢?表哥能多住几rì,我求之不得。”周晋道:“我等着就是你这句话。现在我饿了,有吃的没?”杨宸海爽朗一笑道:“表哥真是条直爽的好汉。来人,传我的令,速速设宴。我要在这大殿之上,好好款待贵客们!”十rì之后,湟竹寨举行了一场盛况空前的婚礼。全寨张灯结彩,其乐融融,似乎所有人都沉浸在少主人大婚的喜悦之中。杨宸海却心情沉重,深知这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宁静的表现之下,已然暗cháo涌动。是生是死,全在今rì一举。 晋南踅进殿内,在周晋身边耳语一番。周晋点一点头,对杨宸海道:“新房那儿出了些意外。”杨宸海惊道:“那蘅妹呢!有没有事?”周晋道:“我见你叔父送来的那两口箱子又大又沉,甚是可疑,便让晋南和秦凇跟上去。果然你叔父不怀好心,里面暗藏着两个男扮女装的人,偷偷潜至新房,想劫持表妹。不过现在已被晋南和秦凇摆平了,表妹有惊无险。”杨宸海道:“还是表哥细心。蘅妹平安无事,我也就可以安心对付叔父了。” 便在此时,殿外传来六声铳响。满堂的宾客之中,忽然有许多人从衣裳下抽出了兵刃。吉时前的这六声响铳,本是杨桓等人举事的信号。不过杨宸海安插在他叔父杨桓身边的内线今早刚收到消息,便密报给他,所以杨宸海的人早已知之。反倒是杨桓的手下们,不知秘密已被泄露,还以为拔刀的都是自己人,没等反应过来,便已有二十多人死伤于乱刀之下。 现场登时刀光剑影,血光四溅,乱成了一锅粥。一小股叛逆份子向大殿上杀来。喻总管惊呼道:“快保护少主!”杨宸海指挥殿内的护卫去阻挡这股叛逆份子,然后道:“你们不必管我,尽快铲除叛逆份子要紧!” 大堂之内,杨宸海和杨桓的手底下都有一百人左右,原是势均力敌的,但因为遭到偷袭,折了不少人马,一开始便处于下风,不多时,便死伤过半。 杨宸海道:“我知道你们并非有意要叛乱,而是受了杨桓的蛊惑或是威逼才不得不这般做。现在缴械投降的,我一律既往不咎,饶恕他的忤逆之罪。如若不然,只有死路一条,你们的妻儿,也要跟着你们受到牵连。”杨桓的人已经死伤过半,再打下去只会全军覆没,一听投诚可以免死,大多露出了怯意。有仈jiǔ个人更是直接放下兵刃,跪在地上道:“我们不打了,请少主饶了我们吧。” “我看谁敢!”杨桓突然带着一队人马涌入大堂,一进门便亲手格杀了两个已经投降的人。那些已经投降的,吓了一跳,有的拿起刀,重新站了起来;那些还未投降的,见援兵已至,则信心倍增,更是奋勇杀敌。 杨桓年约五十,浓眉下缀着颗jīng光四shè的小眼,狮鼻厚唇,霜鬓长髯,脸上几乎没有皱纹,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中等个头,虎背熊腰,身着蓝袍,腰挎弯刀,刀柄和刀鞘上皆镶金嵌玉,奢华无比,披着件湛蓝sè披风。他左手边站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卧蚕眉,高鼻长脸,身着一袭水蓝sè交领长衫,腰系乌青革带,右手握着一柄乌鞘长剑,甚是孤傲,一进门便把玩着一支三寸长的玉如意,视旁人为无物。右手边站着个圆脸粗眉,五短身材的少年,右耳戴着三个银环,乃是杨桓的独子杨锦海。 杨桓环视了殿外的累累尸首,见死的大部分都是己方的人,从牙缝中挤出一抹冷笑,道:“杨宸海,我的好侄儿,看来我小瞧你了。”杨宸海道:“从小到大,我都不过是一只任你摆布你的傀儡。若不做出玩物丧志的样子,岂非早就被你杀了?”杨锦海插口道:“杨宸海,你废话少说!这里已被我们的部队重重包围,识相的话就别负隅顽抗,赶紧让你这些手下放下武器,弃暗投明。我爹爹心情一好,或可大发慈悲,放你一条生路。”杨宸海哈哈大笑道:“堂弟啊堂弟,枉你还是叔父的亲子,却还不如我了解他。若我还是以前那个‘胸无大志’的傀儡也就罢了,然而事到如今,你爹岂肯再放虎归山!”杨桓自忖这一生中最大的败笔,便是生个蠢材儿子,喝退杨锦海之后,对杨宸海道:“可惜你就算明白这一点,也已经晚了。此时此刻,整个寨子都尽在我的掌控之中,你以为你还有胜算么?”杨宸海道:“那倒未必!” “主人!大事不好了!”一个身上沾满了鲜血的人冲了进来,单膝跪下道:“驮石、棘山二寨的人马忽然杀到,声言要为少……杨宸海清除叛臣!”杨桓道:“你看清楚没有,确实是驮石和荆山两寨的人马?”那人道:“两位寨主亲自带队,小人决不会看错的。”杨桓险些站立不稳,踉跄一步道:“这不可能!驮石、荆山两寨的寨主与我素无芥蒂,怎会无缘无故出兵讨伐我?” 杨宸海道:“因为我已许诺他们,事成之后,将你名下的庄园和田地都送给他们。” 杨桓震怒道:“你!给我守住!”那人垂头丧气道:“守不住了,杨定山临阵倒戈,打开了寨门,两寨的大队人马已经冲杀进来。属下们虽浴血奋战,但实力悬殊,预计半个时辰以内,敌方便会杀到这里。主人,大势已去,你还是快走吧。属下们自当拼死一战,为主人杀出一条血路!”其他人也齐声劝杨桓离开道:“走吧主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杨桓目瞠yù裂,红着脸道:“我不走!我杨桓这辈子呕心沥血,就为了等这一rì!数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我不甘心啊!不行,今天我就是死,也不能放过你这个黄毛小儿。败莲,给我杀了他。”手指着杨宸海,因过于激动,剧烈的颤抖。 周晋站在杨宸海身边,赶紧往旁边一跳,手指着杨桓道:“你个老不死的,存心害我是不是!你的手指动来动去的,万一那小哥认错人了,把我杀了如何是好?” 杨桓气得气都喘不过来,剧烈地咳嗽道:“把这小杂种一并杀了。我叫你杀了他们,你聋了是不是!”败莲琏横了他一眼,眼里杀气浮现,道:“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我收了银子,人,我自会替你清理干净。但用不着别人对我颐指气使,否则连你也一并清理了,听到没有?” 杨桓被他扫上一眼,竟自萎了,悻悻然道:“是。” 败莲将玉如意收入怀中,人影一动,向大殿杀去。两名侍卫慌忙举刀,分别砍他的左股和肋下,但见剑光一闪,阻挡他的两名侍卫哼都未哼一声,立时身首异处,向两边扑倒。败莲迈上了第一级石阶。周围的侍卫连忙补上,五把刀斜劈横砍,方向不同,招式也不同,败莲脚下猝然加速,从刀光中晃过,剑转一圈,霎时递出五剑,剑剑不落空,这五个侍卫又接踵倒下了。他的剑招异常的简单,几乎毫无变化可言,但因为简单,所以快得惊人!那五人刚倒下,败莲又迈上了三级石阶,只差两级,便到大殿内了。 晋南道:“我来会会他!”振臂跃起,从一干侍卫的头顶掠过。败莲头都不抬一下,向半空的晋南斜削三剑,晋南脚尖下压,在他剑刃上一点,蜻蜓点水般向前急掠,连踢数脚。败莲稳稳定在台阶上,连守带攻,划出七剑,晋南在半空盘桓一周,疾踢两脚,团身一跃,落在堂下。只见晋南的袍子下摆破了一道口子,鲜血不住的地往下滴。 败莲败了晋南,旋即挥出一剑,殿前几个侍卫毫无还手之力,纷然倒下。紧接着一剑,又刺倒两人,冲破了人墙,剑锋直指杨宸海。 周晋身后的张邵安瞬间拔出长剑,翻腕一挥,截下这一剑。两剑相撞,败莲生生被震出大殿,飞出三丈,才落在堂下。不过他神态自若,动作潇洒飘逸,丝毫不觉狼狈。败莲剑尖指地,不温不火道:“魔教有五大护剑使,月影剑凌霜,雷神剑公孙镇魂,火融剑聂案,雪凌剑叶楚方,土赭剑唐令。此剑乃是土赭。阁下可是杀死唐令的屠刖?” 听到“屠刖”二字,周晋和晋南均是悚然动容。“狂人”屠刖这四个字绝迹于江湖已二十年了,乍然听到,依旧是这么的摄人心魂。若亲耳听败莲说他是屠刖,周晋实在想象不到,这个平易近人、略显木讷的大叔会是曾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王。 张邵安淡然道:“世上早已无屠刖这人。我叫张邵安,只是一介家奴。”败莲道:“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而隐姓埋名,但只要你是屠刖就成。”江湖中的后起之秀,无不想一夜成名,败莲也不例外。虽然他已击败不少蜀中的成名人物,在蜀中小有名气,但那些人跟屠刖相比,只能算无名小卒。只要杀了屠刖,他便会声名鹊起。张邵安道:“年轻人,如果我是你,现在一定会走。”败莲道:“若我不走呢?”张邵安道:“可惜的很,十年后江湖中少了个很好的剑客。”败莲道:“哦?你是说我现在称不上是个好剑客?”张邵安道:“还不错,但还不是。” 张邵安左手倒提长剑,大大咧咧的向他走去,看上去毫无防备。败莲额上沁出了汗珠,张邵安此刻浑身都是破绽,却又无懈可击,令他却找不出下手之处。败莲一声轻叱,一袭蓝影挟着一道剑光指向张邵安,快如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张邵安挺剑一刺,双剑一交即分,随即转身一斩,剑上挟着一道劲风,向败莲的脑袋斩落。败莲向后匆匆一跃,张邵安这一剑砍在地上,方圆五尺内的青砖尽皆裂开,破土蹦出。张邵安扬腿一扫,将半块青砖踢向败莲,败莲抖了个十字的剑花,将断砖削为四片。张邵安瞬间赶上,手起剑落,败莲举剑格挡,猛然一股巨大的力量自剑柄上传来,长剑一沉,没入自己的肩胛,鲜血立时喷涌而出。 周晋忙道:“剑下留人!”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但见张邵安横剑一挥,败莲的脖子上突然多了道一寸长,细如红线的伤口,倒地身亡。 晋南惊出一身冷汗。张邵安用的是一把巨大无比的重剑,就剑刃本身,是割不出这般细小的伤口的,除非是用剑气伤人。但要用真气覆盖如此巨大的一把剑,又要cāo控这把覆满真气的巨剑,内力有多么深厚,他几乎无法想象!而且更可怕的是,张邵安出剑之时,他全然感受不到剑气的存在。也就是说张邵安收发真气之时,几乎像呼吸一般自如,快到旁人都感受不到它的变化! 杨宸海扫一眼白琏的尸体道:“杨桓大势已去,你们都弃暗投明吧,我恕你们无罪。”一番面面相觑之后,随着一两个人抛下手中的兵刃,杨桓的属下们的斗志逐渐土崩瓦解,纷纷缴械投降。杨宸海示意喻总管道:“拿下杨桓和杨锦海。”杨桓垂死挣扎道:“且慢!我看你们谁敢妄动!哼哼,早在来此之前,我便已派人潜入你的新房,绑架了你的未婚妻子。我的好侄儿,难道你不顾惜你心上人的安危了么?”周晋道:“你派的人?是说藏在箱子里的两个不男不女的狗奴才?秦凇,将那他们带上来吧!”秦凇气势汹汹地走出来,一手拎着个人,惯在地上。二人的假发髻脱落,露出本来面目,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来秦凇在里边也没闲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都已没了,杨桓一阵绝望,登时双膝一软,委顿在地。杨宸海背过身,挥手道:“喻总管,带他们父子二人下去,囚于大牢,严加看管!杨桓的庄园、田地,听凭驮石、荆山两寨处置。锦湖妹妹并未参与此事,不宜降罪于她,就将她接到殿中,好生看顾。一干从犯,一律解除兵权,贬为庶民。” 喻总管进谏道:“少主!斩草不除根,chūn风吹又生啊!”杨宸海道:“你不必多言,就照我吩咐的去做。rì后再敢言此事者,决不轻饶!” 第十五章 姜氏一族 - 剑客奇谈 - 蓝门 第十六章 川西傀儡 - 剑客奇谈 - 蓝门 () 广源号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十rì之间,在峡谷上架起了一座铁索桥。 如今出上阳村,翻过一座山,便直达镇上,所以回去的时候,众人并未在上阳村借宿,而是直接前往镇上。 易琴心嫌上次那家客栈营养丰富,以至于老鼠太多,这一晚便入住于其他客栈。 安顿停当,周晋便携同易琴心直奔脸谱店。 曲陵躺在摇椅上看书,恭候已久。 周晋道:“看仲婴兄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必那五百两银子,已然手到擒来了。” 曲陵道:“我手上半两银子也没有,只有两张破纸,请靖北兄过目。”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地契和一张房契摆在桌上。 周晋捻起那张房契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一座城中繁华地段的老宅子,一片占地百亩的林场,价值远超一千两了。可否告诉我,都怎么来的?” 曲陵道:“秘密。不过靖北放心,我知道你们广源号做的是正大光明的生意,这两样东西,都不是非法所得。” 周晋道:“仲婴兄的为人,我是很清楚的。我只是好奇,你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到这栋宅子的。窦掌柜花了半年时间,都没拿下来。” 曲陵道:“多亏了一个朋友,不过我答应他,不可将他的消息透露给任何人知晓。” 周晋道:“既是如此,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仲婴兄通过了测试,即rì起,便是太常号的掌柜了。” 曲陵奇道:“太常号窦掌柜打理得不是挺好?为何突然换人?” 周晋道:“窦掌柜另有重任。武昌分号的关掌柜新丧,急需派个得力之人过去主持大局。仲婴本是最佳人选,不过你初入本号,资历尚浅,一开始便让你执掌武昌分号,怕众心不服。曲靖是个龙蛇混杂,暗流涌动的是非之地,一般人镇不住。仲婴兄在曲靖呆了数月,除了窦掌柜之外,只怕没人比你更熟悉这里,也没人更适合执掌太常号。” 曲陵道:“你天生就该是个商人,只可惜你无意于此道。” 周晋道:“我有意也是枉然。老头子只想我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易琴心开口道:“对了曲大哥,你那些脸谱呢?” 曲陵道:“我已都收起来了,不过都还在店内。姑娘若是喜欢,尽管拿去。” “那我可不客气了!” 她掰着指头道,“我算一算,他天天板着个脸,跟包公也差不多,我想送个黑脸给他;而爹爹老是高高在上,把我当小孩子,就送他一个金脸;安叔对我最好,送个紫脸给他……” 周晋道:“你送这么多人脸谱,就没我的份么?” 易琴心道:“你别打岔么,自然少不了你那份。你一看便不是好人,送个白脸给你,再适合不过了。” 曲陵忍俊不禁道:“姑娘真是好眼力。” 易琴心又自言自语一会儿道:“还有溪冷、娘、紫玉……一共是十八个。我要十八个!” 周晋道:“我说大小姐啊,你又没三头六臂,这么多脸谱,搬得走么?” 易琴心道:“谁说我要自己搬了。这种活儿,自然是你们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干了,怎好意思劳动我们这些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呢?” 周晋一脸委屈道:“脏活、累活都往我身上揽,还骂我不是好人!” 易琴心道:“你替我干活,我是得好好谢你,但一码归一码,我也不能因此就昧着良心说话呀。是不是,曲大哥?” 曲陵道:“姑娘说得极是。” 回到太常号,周晋当即召来窦之轩询问马帮一事。 窦之轩说一切顺利。 周晋道:“你做得很好。此次你立下汗马功劳,爹爹决定升你为武昌分号的掌柜,你已收到总号发来的通知了吧?” 窦之轩道:“是。” 周晋道:“既是如此,我就不必赘述了。你收拾下行礼,明rì便动身前往武昌,那里还有一大摊子事情,厄待你处理。我介绍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姓曲名陵,字仲婴。从今rì起,太常号就交由他来打理。” 窦之轩道:“曲掌柜真是年少有为,年纪轻轻,便当上了掌柜。” 曲陵谦虚道:“晚生愧不敢当。曲陵倒是久仰窦掌柜的大名,佩服之至。曲陵新入广源号,对许多事还不甚熟悉,rì后还要向窦掌柜多多请教。” 窦之轩道:“客气客气。入了广源号,你我便是同僚了,理应互相照应,‘请教’二字,曲掌柜言重了。” 周晋道:“曲靖的事既已告一段落,明rì我也要启程去昆明了。” 曲陵诧异道:“这便要走!我们才见面,还没深谈一番呢。” 周晋道:“易姑娘急着要走,我也没办法。反正来rì方长,我在昆明又不会久留,回来时再叙也是一样。” 曲陵理解道:“既是易姑娘的要求,那我也就不留你了。多多保重!” 周晋道:“你也是!” 曲靖与云南府不过二百多里之遥,三rì间也就到了。 此行的目的地是昆明城中的聂府。 聂府的主人单名一个仁字,是易琴心的舅舅。 聂家世代在云南府开设武馆,是个习武之家,但聂仁的父亲聂去疾不希望聂仁走他们祖祖辈辈的老路,在刀口上舔生活,而是希望他能够入仕,安稳无忧地过一辈子,所以请了先生教他读书识字,可是聂仁自小便对读书没兴趣,见了书本,两眼皮便字打架,从十五岁开始,他连续参加了三次乡试,连个秀才都没考中,便瞒着家人,投笔从戎。 聂去疾发觉之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且聂仁的的确确不是快读书的料,到了这时,也只得由着他了。 万历元年,正赶上蛮人罗思等人叛乱。 聂仁虽是个书生,但家里毕竟是开武馆的,多少也学了些功夫,在新兵中俨然如鹤立鸡群,立即引起了参将的注意,被参将选为亲兵。 兼之他作战勇猛,每次打战都是身先士卒;体恤下属,总是和他们同吃同住,倍受军士的支持和参将的赏识,战争结束之时,已升为百户。 十一年又以把总之职讨伐岳凤,因军功升迁为守备,现在黔国公沐昌祚帐下任职。 “若虚惊动张兄大驾,就为了送这一封信?” 聂仁接过信封,便要拆开。 张邵安道:“舅老爷说信中内容,除聂兄之外,不可有第二个人知道,还是等进了书房再看。” 聂仁进房看了信,出来后便眉头紧锁,面sè凝重。 易琴心道:“舅舅,爹在信中说了什么,为什么你显得不太高兴?” 聂仁道:“没什么。你爹拜托我一件事,不大好办,我在思索对策呢。” 张邵安道:“舅老爷交代的事已了,我也该告辞了。” 聂仁道:“张兄这就走了?聂某对张兄的人品、武功仰慕已久。难得张兄今rì光临寒舍,不如在寒舍小住几rì,让聂某略尽地主之谊。聂某也好和张兄切磋切磋。” 张邵安回绝道:“聂兄的盛情我心领了。少爷离开已一月有余,目下生死未卜,我还得去找他。恕不能从命。” 聂仁知他与张夜书与主仆情深,堪比父子,张夜书失踪了,他必定如坐针毡,所以也不好再挽留他。 不过无论如何,聂仁也不想错过与他比试的机会,一旦错过,恐怕以后再无机会了。 聂仁道:“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但向张兄讨教,乃是我多年夙愿,临走之前,还请张兄赐我一招。相信不会耽搁张兄多少时间。” 张邵安道:“这个原也无妨。只是刀剑无眼,若是在切磋的过程中伤了彼此,反而不美。” 他的目光落在院子里的梅花桩上,继而道:“这样吧,我们以铜板落地的时间为限,劈砍木桩,谁能在这段时间内将木桩劈成更多截,谁就算胜了。聂兄意下如何?” 聂仁虽然不是很满意,但张邵安勉为其难答应同他比试,他也只得见好就收,每人退一步了,道:“也好。张兄请!” 二人来到梅花桩前,张邵安道:“周公子,就由你来作见证人吧。” 周晋道:“没问题!” 摸遍全身也没发现一枚铜钱,只得以一锭二两的纹银代替,两指夹住,手心朝下道:“二位前辈注意了,我数到三,便放掉银锭子,二位即可开始。” 他数到三,“放” 字刚出口,张邵安的剑、聂仁的刀同时出鞘,霎时间刀光剑影,缭乱了他的双目,而当银子触地之时,二人的刀剑也同时入鞘,发出一声脆响。 紧跟着聂仁身前的一根木桩从中断为五截,而张邵安身前的那根木桩却完好无损。 聂仁仰天叹道:“张兄的剑果真是快,聂仁输得心服口服。” 周晋走上前去,只见张邵安身前的木桩上有些细小的纹路,用指尖轻轻一碰,木桩忽然倒下,断为七截。 出剑的速度得有多快,才能让木桩被斩断了却还保持原样,没有倒下! 张邵安道:“聂兄,告辞了。” 聂仁深深一揖道:“后会有期!” 周晋健步追上张邵安道:“等等我啊安叔,我跟你一道走!” 张邵安道:“周公子,你好容易到昆明一趟,不陪表小姐玩几天?” 周晋嘿然一笑道:“算了吧。我还得回去看看自己被‘休’了没有。易姑娘,我先走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时间我还会去找你玩的。” 易琴心忙道:“你要走的话,那我不在这儿呆了。离家两个多月,我也有些想念爹和娘了。” 聂仁正sè道:“心儿,你不能走!” 易琴心道:“为什么?” 聂仁道:“你已有好些年没来云南,外婆年纪大了,你既然到云南府来,怎可不见过她就走?简直是目无尊长!何况你爹在信中说到,再过三五个月,他和你娘也都会过来,我们一家人团圆团圆。你现在回去,就算见到你爹娘,也得马上启程回到这里,岂非白跑一趟?在你爹娘到来之前,你哪儿也别去,就在舅舅的家中陪你外婆!” 周晋也道:“是呀,易姑娘。树yù静而风不止,子yù养而亲不待。你外婆年纪大了,时间有限,身为她的外孙女,在她老人家身旁多尽一rì孝心是一rì。” 易琴心啐道:“呸,呸,呸!你个乌鸦嘴!我外婆福如东海深,寿比南上高,会长命百岁的。” 聂仁道:“周公子言之有理,所以你还是留下来,多陪陪你外婆。” 易琴心在他们的轮番劝说下,只得缴械投降,不情愿道:“那好吧。” 聂仁道:“这样才是我们的好心儿。周公子,很感谢你千里迢迢送心儿过来。一路顺风。” 周晋和张邵安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天的路程,张邵安身强体健,倒不觉得什么,但周晋毕竟是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一路颠簸,骨头都快散架了,他深知张夜书杳无音讯,张邵安心急如焚,而且张夜书也是他的朋友,他也放心不下,所以极力忍耐,不喊苦、喊累。 到了傍晚,张邵安瞧出他有些支撑不住,便在一间客栈下榻。 周晋如蒙大赦,晚饭食难下咽,草草吃了两口,便滚上床,仰头便睡。 他腰酸背痛,睡得并不踏实。 到了半夜,隐约听到门闩在动,睁眼一看,门闩“哐” 一声落地,门突然开了,一个矮胖的身影闪身而入。 那人又矮又胖,身法倒是异常敏捷,一眨眼已快冲到床前。 周晋心知来着不善,除了采花大盗和梁上君子,正常人谁他娘的大半夜不睡觉,去撬人家门阀。 他迅速掀掉被子,往床下一滚,起身就跑,不过敢跑了两步,那人便挡住了他的去路。 周晋嘻笑道:“晚上好。” 那人全身裹在一件披风里,只把脸露在外面,现在又是晚上,连他的脸也是个黑窟窿。 只听他冷哼一声:“你就尽管笑吧,以后就没机会了。” 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周晋心说,一个女孩子长成这样,也怪可怜见的,然后道:“姑娘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 那人道:“杀人。” 周晋道:“杀我?我和姑娘素昧平生,更谈不上有深仇大恨。姑娘要说是想强暴我,还靠谱些。” 那人怒道:“你无耻!你杀了我兄长,这难道还算不上是深仇大恨!” 周晋道:“这就更离谱了。我娘是忠实的佛教信徒,我打出娘胎便跟着她吃斋念佛,多年来耳濡目染,也养成了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我家里的那群死老鼠天天啃我的书,我都不忍除之而后快,又怎会杀你兄弟?姑娘认错人了吧?” 那人道:“你休要狡辩。你在湟竹寨杀了一个叫败莲的人是也不是?” 周晋道:“这个嘛,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那人道:“那不就结了,那人正是我兄长。纳命来!” 周晋大呼冤枉道:“在下只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之力,而你哥哥武功高强,我哪有能耐杀了他呀?冤有头债有主,姑娘要报仇,也得认准仇人,不可枉杀好人呐。” 那人道:“小兔崽子,人虽不是你杀的,但幕后主使却是你!我解决了你,自会去杀他。” 周晋道:“你骂我也就罢了,凭什么骂我妈是兔子啊!” 那人道:“我就骂她,你想怎样!” 周晋道:“好好地修理你!” 那人冷哼道:“你有这个本事么!” 周晋忽然双臂抱胸,倚着墙,信心满满道:“当然有。” 他话才说完,一把长剑骤然从墙壁刺出,张邵安直接撞破了墙壁,从隔壁房间穿了过来。 那人反应亦是神速,向后一跃,撞破了房门,直挺挺地跳下楼去。 张邵安如影随行,那人刚落地,他便一剑斩落。 那人双臂交叉,举过头顶,两腿微曲成罗圈腿,竟想用双臂直接挡下这一剑! 张邵安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卯足了劲,一剑砍中她手臂。 只听咣当一声巨响,那人双腿陷入土中一截,两手却是安然无恙。 她的手上不知戴了什么玩意儿,竟能刀枪不入。 那人对准张邵安的下yīn飞起一脚,张邵安后发制人,一脚踢中那人腿肚子,直如踢中一块钢板,脚底震得发麻。 那人左手袖中忽然探出一只亮闪闪的铁爪,风驰电掣地向张邵安撩来,张邵安霍然跃起,在那人胸膛上蹬了两脚,凌空倒翻一个筋斗,一剑刺中那人的胸口。 张邵安的剑术、内力皆已臻化境,随手一剑,便可将一头大象的刺个对穿,但这蓄满真气的一剑,却没伤着那人分毫,只是将她震退两丈。 张邵安推断她身上一定穿了软猬甲,不过他行走江湖数十载,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他见过的软猬甲,顶多能护住胸腹这些要害,像这种能护住全身的软猬甲,倒还是丑媳妇见公婆,头一回见。 张邵安心想,既然她全身都有软猬甲保护,那就只好攻击她的脸部了,她总不能把脸也包得密不透风,不然如何呼吸? 不容他多想,那人已经箭一般飞来,手中的铁爪蓦地shè出。 铁爪shè出之时,距他不及一丈,来势又急,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形多半已惊得呆了,张邵安却是艺高胆大,镇定自若,一招“名动八方” ,刚把铁爪挑开,那人已袭到他身前,右臂直取他的咽喉。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张邵安显示出一个高手应有的从容和老练,脚底牢牢定在地上,上身霍然前倾,反身一剑,刺向那人的太阳穴。 那人不闪不避,一爪从张邵安的胳膊上抓下一块肉来,而张邵安一剑刺中她的太阳穴,则仍是毫发无伤。 周晋趴在窗台观战,忽见那人的背后有几根细如发丝、闪闪发亮的线,心说原来如此,立马朝张邵安喊道:“安叔,这是玩意儿根本就不是人,只是一件川西傀儡们的傀儡。它通体都是由百炼jīng钢锻造而成,你就是再砍上一千刀,它还是一点事没有。它的后背上有三条天蚕丝编成的细线,四肢上也各有一条,只要斩断这些细线,这傀儡便会不攻自破,变为一堆废铜烂铁。” 张邵安正大惑不解,人都是血肉之躯,纵然练成了“金钟罩” 、“铁布衫” 这类刀枪不入的横练功夫,也难免有软肋,尤其是太阳穴这种死穴,照理说也抵不住他刚才的那一剑! 经周晋的提醒,他才豁然开朗,若是那“人” 是只jīng钢打造的傀儡,那便不难理解为何他所有的攻击都对它无效了。 张邵安年轻时杀戮过重,隐姓埋名之后,为了减轻罪孽,便决定不再使用右手。 不过今rì大敌当前,他的左手受伤不轻,不能再用剑,不得已才再次使用右手,又当另当别论。 剑交右手之后,张邵安仿佛完全变了个人。 他双目火红,一脸煞气,强烈的杀气,令周晋寒毛直竖,此刻的他就是个杀人如麻、冷血无情的魔头,而就在刚才,他还是周晋所熟悉的平易近人、木讷老实的安叔。 张邵安轻轻一跺脚,便尘土飞扬,像一道电光,向那只傀儡扑去。 那只傀儡的速度似乎也提升了不少,但与张邵安相比,还是相形见拙。 它刚窜高不到三尺,便又坠下,如周晋所说,变为一堆废铜烂铁。 张邵安在一招之间,便切断了所有cāo控它的天蚕丝。 院墙下的一团芭蕉之后传出一声女声道:“明王三重斩!屠刖你果然是宝刀未老。不过你们也别得意,今rì本姑娘便先网开一面,下次再见之时,便是你们明年的祭rì!” 张邵安忙追过去,不过她已经了无踪影了。 这场打斗惊动了客栈里的所有人,自然也包括掌柜。 那掌柜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打斗一结束,便迎上来管周晋要赔偿。 周晋赔了钱,便和张邵安回屋继续睡觉。 他们一路同行到贵阳,张邵安急着北上,到陕西、湖北一带寻访张夜书,周晋则想进城看看他和沈丝缎的婚约解除与否,二人便互道珍重,分道扬镳。 临走之前,张邵安嘱咐周晋务必小心,他离开之后,傀儡门的人可能还会找上门来。 周晋满不在乎,说傀儡门无论如何都奈何不了他,希望张邵安一有张夜书的下落,写封信给武昌分号的窦掌柜,告知他一声。 周晋逃婚之事虽已闹的满城风雨,但沈家还没与他们家解除婚约的打算。 周晋生怕老头子面子上挂不住,会大义灭亲,所以还不敢回家,便在赵chūn彦家中蹭了两三rì饭,又向他借了百两银子,悄悄离开贵阳。 准备去河南、齐鲁一带散散心。 这一rì后晌,行到一片树林。 只见一头青驴横在路zhōng yāng,驴上乘客,乃是一名妙龄女郎,长得杏眼,椭圆脸,脸sè略显苍白,发髻两端各插一支金钏,身着红底白纹的交领襦裙,腰细大红丝绦,足登圆头白布履,腰悬一把长剑。 周晋jǐng觉道:“姑娘可是姓瞿?” 少女怒目道:“不错!” 周晋问道:“那夜在客栈袭击我和安叔的,可是姑娘?” 少女道:“也对。” 周晋道:“那可正巧,又在这儿碰上瞿姑娘了。” 瞿姑娘道:“巧什么巧。本姑娘是为了杀了你,才特地跟着你!” 周晋道:“难怪姑娘双目布满血丝,头发凌乱不整,想来这几rì为了我,吃了苦。” 瞿姑娘咬牙切齿道:“多谢你的关心。不过你放宽心,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必再吃苦了。” 说罢双掌上陡然多了两只五寸高的布娃娃。 她两手一推,两只娃娃便朝周晋飞来。 周晋将手拢在袖子里,待那两只娃娃飞近,骤然抛出一只竹筒。 那竹筒飞到半空,炸裂开来,砰的一声巨响,将两只娃娃撕成碎片。 瞿姑娘大怒,飞身跃下驴背,拔剑出鞘,似乎想直接过来,一剑斩了他。 周晋解开长袍,一手擎着火折子,一手指着腰上的一排竹筒道:“瞿姑娘,震天雷的威力,适才你也已见识过了。姑娘若是决意杀我,不妨试一试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手快,大不了我们玉石俱焚。我是烂命一条,死不足惜,只可惜姑娘花儿一般的年纪,又貌美如花,却要与我这等粗人共赴黄泉,在奈何桥上相会。” 瞿姑娘恨声道:“你!我们走着瞧!迟早有一天,我会将你大卸八块!” “瞿姑娘无须再藏头露尾,还是大方点出来吧。门没锁。” 周晋瞥见一袭胜血的红衣飘然而入,转头合上了眼,双臂搭在澡盆上,闭目养神道:“五rì不见,姑娘似乎又见憔悴了。” “还不是拜你所赐!” 瞿姑娘双唇紧闭,眼里像是要喷出火焰。 周晋身上绑着炸药,这些天她根本无法靠近他。 因为怕跟丢他,几天下来,她吃不好也睡不好,jīng神濒临崩溃,不过谢天谢地,今rì他终于可以宰了这混蛋! 周晋抓起一把玫瑰花瓣洒在脸上,慢悠悠道:“姑娘难道不觉有异么?” 瞿姑娘道:“什么?” 周晋道:“姑娘能想到我洗澡时不会将炸药带在身上,我就不能想到?” 瞿姑娘忽然浑身软绵绵的,瘫坐在地上,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周晋道:“我知道在洗澡时,姑娘一定会来取我xìng命。但我又实在痒的要死,不洗不行,只好将‘挑灯半rì醉’的药粉撒在灯油里。点起灯后,药末受热溶化挥发,就会产生淡淡的清香。就是你现在所闻到的这种。只要吸入一点,六个时辰内就会武功尽失,而且无药可解。” 瞿姑娘道:“那你也中了此毒,你我都是废人一个,不过是半斤对八两。” 周晋道:“姑娘好像忘了一件事,在同等的条件下,男人总是比女人孔武有力。” 说着长身而起,他的身体谈不上健壮,但肌肉紧实。 瞿姑娘连忙闭上眼睛,周晋拖着湿漉漉的长裤走到她身前,半蹲着,托起她的下巴,轻佻的看着她。 她怒睁双眼,:“你想干嘛!” 不等她的双唇合拢,周晋已经俯头含住她的上唇。 瞿姑娘又羞又怒,直想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但是手腕却被他钳住了。 周晋眯眼一笑道:“原来你的掌心有如此美的胎记,像一朵梅花。听说傀儡门擅长易容之术,这应该不是你的真实面目吧?” 五指绕到她的耳根之下。 瞿姑娘努力想挣开他,叫道:“住手!” 周晋可没这么听话,往外一扯,撕下了她脸上的人皮面具。 一张略显苍白的鹅蛋脸立时跃入周晋的眼帘,弯弯的黛眉下嵌着一对杏眼,鼻子略为丰满,嘴呈菱形,粉嫩yù滴。 周晋一把将她抱起,丢在床上,然后将她压在身下。 瞿姑娘云鬓散开,面泛红晕,微微气喘,拼命地挣扎,但周晋的力气大得惊人,根本就无济于事,她只好威胁道:“你若是再敢无礼,我便咬舌自尽!” 周晋放声大笑,在她的鼻尖轻吻一下,然后在跳下床,把衣裳拾起来穿上道:“事实证明,你是杀不了我的,就别再白费力气了。听话,要命的话就乖乖躺着别动,睡到明rì清晨,等毒xìng尽消再出去。后会无期啦!” 出门后,周晋在柜台接了账,然后到马厩牵了马,在对门的客栈租了间房。 睡到rì上三竿,估摸着她已经离开了,这才上马启程。 说来奇怪,被她追杀了好几天,突然间她不在了,周晋还蛮不习惯的。 他扇了自己一巴掌,骂自己犯贱,被追杀还追上瘾了! 第十七章 九幽森林 - 剑客奇谈 - 蓝门 () 再过十余天,姜政的妻子生了,是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姜政初做父亲,自是喜不自胜,邀请傅家兄妹到他家喝喜酒,张夜书和夏凝也在应邀之列。 姜政是姜范长老的长孙,未来的长老,这一rì,离恨谷里家家户户都来了人给他贺喜,姜家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别提多热闹。 但傅欣碧等人所言不虚,村里人确实排外,张夜书和夏凝就像教坊里人老珠黄的娼女,坐了半天都鲜有人问。 傅公申看得出二人夹在人群中不自在,便让傅欣碧先陪他们回去。 夏凝谢绝了他的好意,让傅欣碧多陪陪姜嫂,和张夜书告辞出来。 两人信步而行,边走边聊。 张夜书的内伤和手掌的伤都已痊愈,决定及早进入九幽森林,看能否找到出谷的路径。 夏凝现在听他的话,没有异议。 晚上傅家兄妹回来,两人便把想法跟他们说了。 傅公申道:“你们心意已决,我知道自己怎么说都阻止不了你们进入九幽森林。我不反对你们去,但有个要求,我要和你们一起去。” 夏凝反对道:“傅大哥又不是非出谷不可,实在没必要和我们一起去涉险呀!” 傅公申道:“我这条命是张兄弟救的,他要以身犯险,我就不能坐视不理。就这么决定了,我去准备准备,明早就走!” 傅公申进屋后,夏凝用胳膊肘猛捅了张夜书一下道:“你怎么跟个哑巴一样,一句话也不说。九幽森林有多危险,你又不是不清楚。欣碧妹妹自幼失怙,只有傅大哥这一个亲人,傅大哥万一再有个不测,你让她以后怎么办?你快去劝劝傅大哥,让他别冲动了。” 张夜书抛下一句:“我打不过他!” 也把自己反锁在屋里。 次rì一早,傅欣碧备了桌丰盛的酒菜,三人饱餐一顿,一齐踏上了去九幽森林的旅程。 傅欣碧一直送他们到村口。 三人的脚程都不慢,出了村子,走不上一顿饭工夫,便到了九幽森林的外围。 那里有座茅草屋,是村民们采药和狩猎的临时居所。 茅草屋不远处,还立着块石碑,刻着“九幽森林” 四个大字,旁边另有几行小字,大意是说森林里危险重重,提醒村民不要擅闯。 不过不管人们将九幽森林渲染得多么危险,多年来还是有人不甘于一辈子呆在谷中,前赴后继地闯入林中,然后再没有出现过。 张夜书猝然从背后偷袭,点了傅公申的穴道。 傅公申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惊叫道:“莫非你早有此意?” 傅公申内功深厚,张夜书担心只点一处穴道,他很快就能冲开,于是一鼓作气,点了他三处大穴,做完这些之后,才说道:“我们不能连累你。” 傅公申怒道:“放屁!我傅公申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亏我把你当成兄弟,你竟如此待我!” 怕傅公申大吼大叫,会招来其他人,张夜书跟着又点了他的哑穴道:“正因为是兄弟,小弟才如此做。” 张夜书将他扛到茅草屋里,以免被野兽侵袭,然后把他身上的包袱脱下,背在自己肩上道:“此去若还有命在,小弟自会回来向傅兄谢罪。” 出了茅草屋,夏凝竖起一根大拇指道:“表面上不露声sè,原来肚子里早有鬼胎。你真是个十足的大坏蛋!” 张夜书道:“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夏凝道:“你猜?” 张夜书道:“我笨。” 夏凝郁闷道:“当然是夸你啦,你是真笨还是装傻?” 张夜书以彼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道:“你猜?” 夏凝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点了下,嫣然一笑道:“真笨!” 离恨谷终年气候温暖,水源充足,又无人为的破坏,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使得植物可以肆意疯长,在山谷的下游形成了一片原始丛林,那就是九幽森林。 林中植被茂密异常,有些树木高达十余丈,遮天蔽rì,树下藤蔓蔓延,荆棘遍地,举步维艰。 更有形形sèsè的生物,体大如牛的棕熊、sè彩斑斓的蜘蛛、成群出没的狼群,每一种都可能致人死命。 丛林位于山谷最低处,水流最终都汇聚于此,形成众多的溪谷,若是溪谷太深,或是水势太急,不能趟水过河,还必须像猴子一般,借由藤蔓从树上荡到对岸,绕道而行,更是家常便饭的事。 这些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还是隐藏在落叶堆下的沼泽,稍有不慎,便可能落个尸骨无存。 这片丛林固是危险,但四季如chūn,景sè倒是美不胜收。 中午两人在一条溪边休整了片刻,只见溪边的群芳开得正当烂漫,蝴蝶在乱花丛中翩然起舞,令人心旷神怡。 两人吃了些干粮,稍事休息,便继续上路。 但是到了未时末,两人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上午他们走过的一个地方。 夏凝说丛林的没一个地方看上去都差不多,会不会是认错了。 张夜书坚信他不会认错,因为上午经过时,他见一株樟树下叠着一堆石块,形状就像一张人脸,而他们身旁的樟树下就有这么一堆石块,世上不会有这种巧合。 看来不仅仅是他们,以前也有人在丛林中迷了路,这堆石块就是证据,是那人做路标用的。 石堆很新,像是刚叠好没多久,近期内谷中并无人消失,他们基本可以断定,这石堆是任非野的杰作。 经过短暂商量之后,他们达成共识,决定在四周搜查一下,看还有没有其他石堆。 假如任非野已经从丛林走出去,顺着这些石堆,他们也能出去。 假如任非野没能走出去,而是死在了丛林里,他们也能找到他的尸首,替他收个尸,也免他一世英雄,最后暴尸荒野。 他们虽然水火不容,但大家毕竟都是从谷外来的,多少也算个“老乡” 了。 他们按图索骥,最终来到一条小溪旁,之后便再找不到其他的石堆了。 夏凝蹲在溪边,做沉思状道:“张大哥,你说会不会是任非野走到这里之后jīng疲力尽,于是就掉到河里,被水冲走了?毕竟他挨了傅大哥一掌,受伤也不轻,能挺到这里,已是极限了。张大哥?你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入神?” 张夜书回神道:“没什么。我在想任非野当真是聪明,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夏凝欣喜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了?快说给我听听。” 张夜书道:“水往低处流!” 夏凝迷茫道:“水往低处流,水当然是往低处流了,难不成还往天上流不成?你说的,我怎么听着糊里糊涂的……不对!我明白了,这里的地势是山谷里最低的,水只会往低处流,那么谷中所有的河流的最终指向都是九幽森林深处,只要跟着水流的方向走,就可以直抵九幽森林的深处,还没有迷路的困扰。你的意思是说,任非野下河了?” 张夜书道:“目前看来,唯有如此!” 夏凝踌躇满志道:“那我们还等什么,趁天还没黑,赶紧扎个筏子!然后长驱直入,离开这个鬼地方!” 待木筏扎好,天已完全暗下来。 夏凝取出莲花灯,将牛油蜡烛点燃,放在木筏zhōng yāng。 两人分立在木筏的头尾两端,夏凝在前,负责看行李;张夜书在后,负责撑筏子。 在河面上漂了不多时,两岸的林子更加茂密了,而反常的是,这里根本看不到任何鸟兽的踪迹,除了风声和落木之声,一片死寂。 林中、河面上都飘一层雾气,在烛光下呈现出淡淡的紫sè。 夏凝心里发虚,说道:“张大哥,这些会不会就是瘴气?” 张夜书道:“恐怕是。以防万一,我们还是下水去。傅大哥准备了三个猪尿泡,你二我一。这片瘴气不知有多广,我们尽量少吸气,多坚持一会儿。” 夏凝点头应是。 张夜书分发了猪尿泡,把琴、包袱这些累赘都留在木筏上,只带了把剑,夏凝也只带了把腰刀,一齐跳入水中,潜到木筏底下。 沿河漂流了不知多久,雾气似乎散尽,如水的月光落在水面上,连水下的世界都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夏凝突然拉了张夜书一把,往他的身后指去。 张夜书回头一看,只见斜上方,一个庞然大物飞速地向这边游来。 夏凝又朝天指了两下,张夜书知是在问他是否要回到木筏上去,张夜书点点头,这东西不知有没有有攻击xìng,若是有,在木筏上也好对付。 等爬上木筏,才知那庞然大物原来是一只鳄鱼。 不过像这只这么大的鳄鱼,张夜书还是闻所未闻。 它身长两丈,脑袋有石磨那么大,一张嘴有五尺长,就张夜书这体格,估计也就够它吃个一顿。 木筏被它咬上一口,必散无疑。 他们现在漂浮在一个湖泊上,距湖岸还有些距离,夏凝水xìng不好,一旦落水,就危险了。 张夜书心念电转,二话不说,向那鳄鱼的背上跃去,向它的双眼刺去。 那鳄鱼张开血盆大口,也骤然跃起。 张夜书和它打个照面,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几yù呕吐,疾刺两剑,一剑刺偏了,另外一剑刺中了它的左眼。 鳄鱼吃痛,一个甩尾,将张夜书扫得飞出去,划破夜空,坠入水中,溅起丈许高的水花。 张夜书这一下被撞得不轻,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但落水之后,被一口水呛着,打个激灵,立时便恢复了神智。 他下沉了一丈有余,忽又被一股巨力向前拖,而这个方向正是木筏所在的位置。 张夜书虽说还不太明白那鳄鱼为何攻击木筏,不过他已意识到它的目标就是木筏,夏凝现在正面临着极大的危险! 张夜书连忙向上浮,才钻出水面,迎面就是一根木头,直撞得他眼冒金星,涕泗横流。 眼见鳄鱼和木筏已近在咫尺,他也顾不得许多,将锁链缠在木头上,死死抱着木头不放。 锁链另一端连着剑首,插在鳄鱼的眼眶里,那鳄鱼再有蛮力,也不由得为之一滞。 趁着这个空档,张夜书大声喊道:“夏姑娘,这鳄鱼的目标是木筏,你快下水!” 夏凝横刀在胸,已做好与那鳄鱼殊死搏斗的准备,听他这么一说,忙一头扎入水中,向这他这边游来。 那鳄鱼恰巧也在这时候挣脱了长剑,一头撞在木筏上,登时将木筏撞得四分五裂。 自此,它还不肯罢休,竟向傅公申的那个包袱张开了大口,像是对那口包袱恨之入骨。 不过它还没咬下,包袱中忽然窜出一只碧眼狐狸,快似一道光,将鳄鱼剩下的一只眼也抓瞎了。 然后窜到鳄鱼背上,奔行几步,朝夏凝跃去。 张夜书只道它要伤害夏凝,双足在木头上一蹬,使出一招“锁清秋” ,想要抓住它。 岂知它突然缩成一颗球,下落之势骤然加快,张夜书扑了个空。 将近水面之时,它又舒展四肢,蜻蜓点水般的在湖面上点了下,又飞掠而起,落在夏凝的肩上。 夏凝咯吱一笑,抚摸着那狐狸的头,那狐狸闭着眼,任她抚摸,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张夜书瞧得是一头雾水,莫非她和这狐狸神交已久? 夏凝道:“张大哥,适才你干嘛要伤害它?” 张夜书道:“我还以为它……” 夏凝道:“怎么会呢?我都感觉不到它的恶意啊。不过还是很谢谢你,这么关心我。” 张夜书道:“……你怎知它不会伤害你?” 夏凝道:“凭直觉啦。我从小就可以感觉到狗、狼、狐狸这些动物的思想,不过跟别人说的时候,他们从来都不信,都认为我是在说胡话。” 张夜书道:“我信。” 夏凝笑靥如花道:“谢谢你!” 张夜书道:“这只鳄鱼双眼虽然已瞎,我们暂时是安全的,但不排除湖中还有其他的鳄鱼,这儿毕竟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先上岸去吧。” 由于担心湖中还会有其他的鳄鱼或是猛兽,张夜书和夏凝不敢在湖边过夜。 向前行了一里地,找了个背风的空地安营扎寨。 他们带了两天的干粮,但包袱都已在与鳄鱼搏斗的过程中沉入湖底,干粮自然也跟着没了。 今夜他们只能是暂忍饥饿。 到了次rì太阳升起,二人回到湖泊汲水、洗脸,得以一窥这湖泊的全貌。 湖底的地势起伏很大,湖畔的最浅的地方,水深还未过膝,而离湖面较远的一些地方则深不见底,看上去只是一团黑影。 湖水甚是清澈,可见湖底满是横七竖八的枯树,其中大部分已被繁盛异常的水草所掩盖,数不尽的鱼虾在水草间zì yóu穿梭;有些高大的树木露出了水面,还未完全枯死,枝干上依然年复一年地吐着嫩芽,焕发着蓬勃的生机。 多年以前,这里或许还是一片树林,只是沧海桑田,后来水位上涨,渐渐被水淹没,才形成今rì这样的一个湖泊。 现在是白天,湖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张夜书可以放心地下水捕鱼。 张夜书将捕到的鱼抛到岸上,夏凝则负责刮鳞洗净,串好,然后架在火堆上烤,而那只狐狸则什么事也不干,懒洋洋地趴在夏凝的身边晒着太阳。 鱼快烤熟了,它忽又jīng神焕发,蹲坐在火堆旁,用它又尖又长的鼻子这边闻一下,那边嗅一下。 见鱼差不多已经熟了,夏凝取下最大的那条鱼,用芭蕉叶包好,呈给张夜书。 那狐狸低吼一声,皱着鼻子。 夏凝像哄小孩一般柔声道:“张大哥一大早就下湖捕鱼,忙活了半天,最是劳苦功高,自然应当先慰劳慰劳他啦。你什么事也没做,有得吃就不错了,也好意思挑三拣四。不许生气了,再这样,我不给你东西吃了。” 那狐狸却把鼻子皱得更厉害了,明显不给她面子。 张夜书道:“就让狐兄先用好了,我不是很饿,无所谓。” 夏凝把鱼放在狐狸身前,然后数落它一顿道:“你看张大哥多通情达理,有空多像人家学学!” 奇怪的是,那狐狸居像人一样,用前肢抓住鱼,然后才吃。 别说张夜书惊得合不拢嘴,连自谓能和动物交流的夏凝都瞧得目瞪口呆。 张夜书问夏凝道:“你以前有见过这种事么?” 夏凝连连摇头道:“闻所未闻!其实这也不足为奇,动物都具有很强的模仿能力,也许是它和人类相处得久了,所以举止和神态便和人类有些相似。” 张夜书道:“这种地方,哪有什么人?” 他放低声音道:“这狐狸有古怪,我们还是小心为妙。” 夏凝失声笑道:“你别疑神疑鬼的了。也许它是从村子里跑出来的呀。” 那碧眼狐狸个头不大,胃口倒不小,吃的比他们两人还多。 张夜书多捕了一些鱼,原想将吃剩下的熏干了,用芭蕉叶包好,好留作干粮。 结果一顿饭,就吃得一条不剩。 那狐狸吃饱之后,还仰头打了个嗝,那神态简直跟人一模一样。 这畜生都快成jīng了! 张夜书越看它心中越是惴惴不安,心想还是多留些心眼,别到时折在一只畜生手里。 狐狸发觉张夜书,竟转过头来,眯眼看着他。 张夜书的目光触到它的瞳孔的那一刻,便是噩梦的开始,夏凝、狐狸以及四周的一切突然全部从他的眼前消失。 一幕幕景象,一齐涌上他的心头:圆月当空,在一间废弃的窑洞里,一个九尺大汉怀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婴儿,哭得撕心裂肺;rì当正午,深山老林之中,一头黑熊扑向一个垂髫小儿,另一个孩子,只比他大了三四岁,挺身挡在了他的身前;暮霭沉沉,在望无边际的荒野中,一个瘦弱的孩子,背着一把比他自己还高的琴,在雪地里留下两行脚印;狂风暴雨,在一间灯火阑珊的大殿内,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少年怀抱一名气绝的女子,仰天长啸……“张大哥,你怎么哭了?” 张夜书猛然惊醒,突然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不禁羞愧难当。 忙起身奔到湖边,狠狠地洗了把脸。 夏凝徘徊至他身旁,抱膝坐下道:“张大哥,你是不是想起不开心的事了?能不能跟我说说?我娘说人若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不要埋在心里,和别人讲一讲,便会好受些。” 张夜书狂躁道:“我的事,你别管!” 夏凝跳起来道:“什么‘你的事’、‘我的事’的!我们一起出生入死,难道还不是生死与共的朋友,还分什么你我?你这么说,就是不把我当朋友。是因为你对我曾经骗了你一事还耿耿于怀,还是你觉得我是异族女子,高攀不上你?” 张夜书垂头丧气道:“我暂时还不想说,你别再问了。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对不起。” 夏凝道:“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是。适才我也过于冲动了,明知你不开心,还用这种话来伤你。希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一次?” 张夜书摆摆手。 碧眼狐狸忽然连续叫了好几声。 张夜书道:“它在说什么?” 夏凝道:“好像是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具体是哪,我可就不清楚了。” 张夜书道:“不妨走他一遭,看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走不上一个时辰,林中出现了一片绵延数里的花海,空气中充斥着浓郁的香气,令人嗅了忍不住想打喷嚏。 那狐狸全身的毛突然直竖起来,不停地低吼着。 夏凝道:“小黄说这里危险。” 那狐狸别过脸来,睨视着夏凝,似乎对她给取的名字不敢恭维。 张夜书和它交过手,确信它的身手不亚于任何一名一流高手,能让它感到害怕的东西,必不是什么善茬。 他见花丛里有个白sè的物体,像是一具白骨,便让夏凝站着别动,自己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用剑拨开花枝一看,果真是一具老虎的白骨。 这具虎骨从头到脚,完整无缺,唯有头盖骨上有两个拇指大小的圆孔。 见着这两个洞,张夜书已知道它的死因,也明白碧眼狐狸害怕什么。 还记得师父曾对他说起过一种动物,唤作白额金毛貘,全身的毛都是金黄sè的,唯额间有块白sè的绒毛,因此得名。 长得似虎非虎,似狐非狐,上颚有两颗长而尖的牙;四肢细长,但强健有力,奔跑速度极快;双耳颇长,平时下垂紧贴脑后,奔跑时倒竖而起;毛厚而长,末梢卷曲成团,怕热,所以白天躲在洞穴里,夜间才会出来活动;个头不大,成年的白额金毛貘体长也不超过一尺;属于群居动物,喜食花蜜,洞穴周围,终年花开成海,活动时除了幼崽,往往倾巢而出,虎狼见了亦要避其锋芒,退避三舍。 捕到猎物,必先以上颚的两颗牙齿穿破其头骨,将脑髓吸干。 不过相传此物已经灭绝,他师父也只是略有耳闻,并非亲眼所见。 夏凝道:“张大哥,你有何发现?” 张夜书把剑尖伸到虎骨的眼窝里,准备将它的头骨挑起来。 岂料头骨内竟藏有一条殷红如血的蛇,从另外一只眼窝里钻了出来,见人便咬。 张夜书向后一跃,一剑挥出,那蛇将身体缩成一个“之” 字形,躲过剑锋,倏地钻入了花丛里。 张夜书两脚刚着地,耳听着身后沙沙作响,使出一招“求神问路” ,回身一剑刺在地上,连刺带削,不多不少,共是三十六剑,所到之处,花草尽皆齐根而断。 只是那蛇却不见了。 张夜书闭目聆听,须臾之后,听见八尺外的花木微微颤动,一招“江天一sè” ,横剑一斩,他身前花丛仿佛江面上的波浪一般涌了下,随后一丈以内所有的花朵都纷然凋落,只剩下光秃秃的花枝。 那蛇正缠绕在一根花枝上。 它的鳞片上也含有剧毒,那根花枝在被它缠绕了片刻以后,已然枯死。 张夜书挺剑便刺。 那蛇从花枝上一跃,身躯盘旋成好几个圈,像是一个臂钏,向长剑套,张夜书可不能让它碰到自己,不然那根花枝就是他的榜样,连忙撤剑,猛地将锁链往右一拉,长剑便朝相反的方向斩去,将那蛇斩为数段。 张夜书杀了这条蛇,神经略有松懈,完全不知还有一条蛇正悄悄地逼近。 等夏凝发觉,惊叫着叫他小心之时,它已然血口大开,两颗毒牙清晰可见,张夜书脑海中闪过了“死亡” 二字。 但是他没死,因为碧眼狐狸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天而降,用前爪将蛇踩在了地下,跟着将其从嘴巴开始撕成两半。 张夜书与阎王爷打了个照面,吓出了一身冷汗,夏凝则骇得瘫坐在地。 愣了半晌,张夜书惊魂已定,向那狐狸抱拳道:“多谢狐兄!” 那狐狸只顾着去舔爪子上的血,对他爱理不理,好像并不领情。 它低吼了几声。 张夜书问道:“它在说什么?” 夏凝有气无力道:“它说危险已经解除,可以继续走了。” 张夜书将她扶起道:“还能走么?” 夏凝道:“刚才把我吓得够呛,两条腿到现在还软绵绵的,一时半会儿怕是还走不动。要不你背我吧?” 张夜书犹豫道:“这……” 夏凝笑道:“放心啦,我又不会偷偷点你的穴道。” 穿过了这片花海,碧眼狐狸显得有些迫不及待,越走越快,就像离乡多年的游子站在村口,恨不能立即飞回家去。 张夜书背着夏凝,使出浑身解数,才能跟上它的步伐。 再走上一顿饭功夫,路遇一条小河。 那河水深还不及膝,直接就能淌过去,不过河水都是从温泉里冒出来的,水温颇高。 有了这条河,便不必担心白额金毛貘会过来。 河对岸不远处,有一具巨大无比的蛇骨,单是它的头骨,便有一只斗那么大。 它的颈椎骨多处被打断,头骨上还插着一支似曾相识的金sè长杖。 夏凝道:“这只金杖,和姜玦长老他们拿的那几只好像,会不会就是姜大哥的祖先姜晏长老的遗物啊?” 张夜书道:“或许。狐兄引我们到这里,自有它的用意。进洞之后,当见分晓。” 蛇骨旁还有一个三尺高,与肩同宽的地洞,碧眼狐狸刚到这便钻进去了。 二人趴在地上,低头缩肩,向洞里边爬。 张夜书爬了不到六尺,便见黑暗中有对绿sè的眼珠子看着他。 张夜书取出火折子,只见狐狸蹲在一具白骨旁,不可一世的傲气已经荡然无存,脸上有的尽是哀伤之sè。 张夜书在夏凝的催促下向里挪了几步。 这里的空间比洞口宽敞多了,虽然站起来还是会磕到头,但坐上个五六个人都不显拥挤。 夏凝道:“这个,是姜晏长老的遗骸么?” 那狐狸呜咽地应了声,夏凝说道:“果然是姜晏长老!” 张夜书道:“那你要我们做什么?” 那狐狸回答之后,夏凝道:“它好像是希望我们能将姜晏的遗骸带回村子去。” 张夜书道:“我们答应你。” 那狐狸感激地望了他们一眼,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忽然吐出一颗珠子来。 夏凝静静听它说完,然后伸出手,它便将珠子叼到她的手心。 那珠子呈暗红sè,圆润光滑,约有一颗龙眼那么大。 夏凝道:“它说这个是谢礼。” 那狐狸吐出珠子之后,一转眼浑身的毛便都变成银白sè,吃力地爬到白骨旁,窝成一团,就安详地合上了眼。 张夜书忙去探它的鼻息,但是已经断气了。 张夜书和夏凝心头一片沉重,久久都没有说话。 最终还是夏凝眼泛泪光,先开口道:“他们是在夜间到达这里的,遇到了白额金毛貘和神眼虺,死伤惨重。只有三个人幸存下来,逃到了这里,没想到又遇上了巨蟒,一番激斗之后,另外两人都死了,姜晏长老也重伤不治,没几天便过世了。长老的临终遗愿就是能够回归故土。它为了实现姜晏长老的遗愿,已在这儿等了两百年了。” 她拉着他的手,将珠子交到他手上道:“这颗内丹,是姜晏长老从巨蟒身上得到的,吃了它对身体有好处。” 张夜书心想这内丹乃是那巨蟒吸取rì月jīng华,历经数百年凝聚而成,吃了可青chūn常驻,自己命不长久,何必糟蹋这种宝贝,于是推让道:“不必了,你吃吧。” 夏凝道:“我无病无灾的,吃这个干嘛。你吃了,兴许还能治好你的那个怪病呢。” 张夜书道:“它若能治百病,姜晏长老也就不会不治身亡了。” 夏凝道:“那或许能提升功力啊。你不是还要给家人报仇吗?武功不济,尊师连你仇人是谁都不肯说,你又何谈报仇呢?” 听到“报仇” 二字,再想到狐狸的身手,张夜书登时有些心动。 夏凝见他动摇了,趁热打铁道:“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吃它的。你要是不要,我可就扔了?” 张夜书道:“行!我吃。” 说着仰头将内丹吞了下去。 夏凝得意笑道:“这就对了。这种千载难逢的灵丹,岂可白白便宜了外面那些阿猫阿狗。” 第十八章 与子偕老 - 剑客奇谈 - 蓝门 () 张夜书做了个简易的木箱,将姜晏长老的遗骸、金杖还有那只狐狸一并放进去,用枯树藤捆好,负在背上。 这地洞之后也是一片莽林,穿过树林,则是一个湖泊。 湖水甚浅,湖底稍大些的石块基本都露出了水面。 湖对岸是一面万仞绝壁,比他们下来的那一处还陡峭,崖壁最底下的一段长满了青苔,湿滑无比,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 张夜书和夏凝的轻功都不弱,在石块上走动,简直如履平地,所以很快便跑到了对岸。 绝壁之下,有个石穴。 洞口的野草有张夜书的肩膀那么高,而且极是茂盛,若非在近处看,他们绝注意不到。 这洞穴的形状酷似一只海螺,洞口狭窄,洞内则别有洞天,约有两丈见方。 张夜书打开火折子,一眼便被一把剑吸引住了。 确切的说,那只是一把剑柄,因为剑身已全部没入了石壁之中。 夏凝咋舌道:“这石壁坚硬如铁,是什么人能将剑一没至柄!” 张夜书将木箱解下,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用袖口擦拭剑柄上的灰尘,剑柄锈迹斑斑,剑格上刻着的“师慕远” 三字却还依稀可辨,叹声道:“竟然是他?” 夏凝站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好奇问道:“你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 张夜书让到一边道:“你自己看。” 夏凝看了眼,释然道:“原来是剑圣,怪不得有这等功力。” 张夜书道:“你也识得剑圣?” 夏凝皱着鼻子道:“你别以为我是外邦人,便对你们中原武林的事一无所知。我还知道师慕远是十五岁出道,首战便击败了武当的松石道长,之后历经四十六战,连挫七大剑派的高手,以及东瀛剑道高手宫本昭一、三头蛟樊锐等人,二十四岁便击败前代剑身唐敖,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剑圣。” 张夜书道:“你说的一点不错。看来是我有眼无珠了,小觑了你。” 夏凝得意道:“知道就好!” 话锋忽又一转道:“听说剑客都是剑不离身的,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照此看来,师慕远多半已经遭遇不测,否则断不会将佩剑落下。” 张夜书道:“不无可能。那儿有几行字,应该是师前辈留下的,或能从中找到答案。” 那几行字乃是师慕远的绝笔书,全文如下:子游贤弟。 愚兄败于贤弟剑下,无话可说,惟有恪守诺言,此生不再踏出此地一步。 愚兄只身在这谷中,终rì无事,但与剑为伍,剑术颇有进益。 贤弟剑法虽妙,愚兄却已有破解之法。 只盼贤弟此去,凯旋而归,与愚兄再战一场。 然世事难料,近rì臂上生藓,sè若铜锈,系唐门剧毒青铜尸佣,无药可医。 愚兄不久于人世,恐无缘与贤弟再教高下,遂刻剑法于壁上,请贤弟寓目。 愚兄离家之前,拙荆已身怀六甲,一别三年,母子二人,是否安好? 愚兄一生落拓,无甚牵挂,止此一事,不能释怀。 望贤弟将吾死讯,代为转告。 愚兄虽死无恨。 师慕远绝笔。 隆庆七年夏凝道:“看起来师慕远至死都没出谷去,连隆庆皇帝只在位六年都不晓得。” 再看绝笔书旁,刻着秘密麻麻的小人。 所描绘的,乃是两个人打斗的场景。 画中人,一个是师慕远,另一个自然就是书中说的那个“子游” 。 两人所使的剑招,无一不是匪夷所思、妙不可言的奇招,单是面对着这些画,便看得他们血脉喷张,热血沸腾。 遥想当年,这一场对决必然惊天地泣鬼神。 只可惜这么一场震古烁今的对决,是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峡谷里进行的,竟尔无人知晓。 描绘了两个人打斗的场景。 画中人,一个是师慕远,另一个自然就是书中说的那个“子游” 。 两人所使的剑招,无一不是匪夷所思、妙不可言的奇招,单是面对着这些画,便看得他们血脉喷张,热血沸腾。 遥想当年,这一场对决必然惊天地泣鬼神。 只可惜这么一场震古烁今的对决,竟是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峡谷里进行,最终埋没在历史的尘埃里,无人知晓。 而令张夜书震惊的还远不止如此,那个“子游” 所使的剑法竟是他们这一派的独门绝技“龙游剑” ! 张夜书可以肯定此人不会是他的师父,因为此人的年纪比他师父年轻得多,而且此人对于“龙游剑” 的领悟力在他师父之上。 师父曾说过,“龙游剑” 表面上只有十招,实则在每一招之后还暗藏八式,每一式之后又有十二种变化,一共有九百六十种变化,只有真正将这十招融会贯通之人,才能随心所yù,别出心裁,另辟蹊径,深刻体会到这些微妙的变化,从而发挥出“龙游剑” 实际的威力。 而此人恰恰做到了这一点,他的招式里有“龙游剑” 的影子,但又超脱于“龙游剑”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张夜书的师父到目前为止,所能领悟到的变化也才不过两百余种。 画中,师慕远使出的剑招皆是克制“龙游剑” 的,攻人之不备,为人所不为,无不天衣无缝,登峰造极,剑圣之名,并非浪得虚名;“子游” 似乎处处掣肘,力渐不敌,但是再斗个百八十回,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更纳闷的是,张夜书从未听说他们这一派里还有此等前辈高人,此人究竟是谁? 此人若是本门中人,那师父为何不跟他讲? 正当二人心无旁骛地看画,山洞外突然闯了个人进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死对头任非野。 只不知发生了何事,他的右腿竟然齐膝截去,拄着两根木拐杖,看着他们时,眼中充满了怨毒,从牙缝中挤出三字来道:“是你们?” 张夜书下意识地将夏凝护在身后。 任非野二话不说,拐杖上挟着股劲风,横扫过来。 张夜书来不及把剑拔出,只得赤手空拳与他硬拼,使一招京师四海镖局的“**腿” ,飞身侧踢,杖风上掠过,跟一招崆峒的“象龙指” ,插他的双目。 任非野以左手的拐杖作轴,斜身旋转半周,一脚踢中张夜书的琵琶骨,张夜书撞在洞口上,还未落地,任非野补上一杖,将他打得从石穴中飞出,一头扎进湖泊里。 张夜书在湖底倒滚两周,咬牙站起来,吐出一口血沫,反腕拔剑。 任非野宛如一只黑鹰,从洞口飞掠而出,挺杖刺来,张夜书双手握剑,反手一挥,剑尖划破湖面,湖水骤然升高,形成一道水墙。 但是这道水墙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挡不住任非野凌厉的攻势,刹那间,任非野便破水而出,张夜书忙将剑护住心口,紧接着任非野的杖尖便刺中剑身。 任非野几乎将全身的真气聚集在了杖尖上,所以才能够轻而易举地穿破水墙,被杖尖点中,无异于被佛郎机击中,只听铿的一声巨响,张夜书的剑碎裂成两半,身体极速旋转起来,一下子便跌出了好几丈远。 张夜书四脚朝天,悬浮在水中,连动一动手指都撕心裂肺的疼。 任非野一个起落掠到他身前,蔑视地俯视着他,随时都可以像杀一只蚂蚁般杀了他。 任非野并未犹豫,冷漠地举起了手中的拐杖,拐杖落下之时,张夜书短暂的一生便也走到尽头了。 大仇未报,他心有不甘,却只能等死。 拐杖无情地落下,却并未打中他,夏凝突然冲出,替他挡下了这一杖。 鲜血从她的嘴角溢出,很快便把水面染红了一片。 张夜书心如刀割,泪如泉涌,不知哪来的力气站起来,紧紧抱着她,将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失声抽泣。 他恨任非野,更恨自己无能,竟要一个女子保护! 任非野仿佛突然受到了巨大的打击,神情凄然,颤声问道:“她……她怎么样了?” 对夏凝的伤势居然甚是关切。 张夜书此刻虽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却并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任非野显得甚是懊悔,可见他并不想伤害夏凝,只要能说动他救治夏凝,夏凝便还有救。 人是他打伤的,一定懂得救人之法。 张夜书扑通跪下,顿首道:“请前辈救救夏姑娘。只要能救她,你让我做牛做马都行。” 任非野消沉道:“不是我不想救。她伤得太重,我也无力回天。除非是再有两个内力深厚之人,同我一起运功,还有一线生机。” 张夜书jīng神为之一振道:“长老,长老他们一定有办法救夏姑娘!” 拔腿便跑。 任非野伸直拐杖,拦住他道:“慢着!以你当前的状态,能斗得过湖里的鳄鱼群么?你冒冒失失的死了是不打紧,总不成让她也为你的鲁莽陪葬吧?” 任非野说的不错,九幽森林里的动物非比寻常,就算没受伤,他自忖也无法在水中从鳄鱼群里全身而退,更别说他在受伤的情况下还要照顾夏凝,但夏凝命在旦夕,他得跟阎王爷抢时间,别无选择! 任非野道:“你不听劝,再走一步,我便击碎你的脑袋。” 张夜书睥睨他道:“你尽管杀了我好了!夏姑娘若有不测,姓张的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毅然撞开了任非野的拐杖,跑回石穴,一手将木箱负在背上。 任非野尾随其后,拄杖立在洞口道:“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未见过比你更倔的人。罢了罢了,就让我送你们一程。” 张夜书心中百感交集,难以名状,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向他道了声谢。 刚过了未时一刻,正是一天之中最为炎热的时刻,丛林里空气流通不畅,更是热得好比一只蒸笼,走不上一会儿,张夜书的后背便都汗湿了。 神眼虺再凶残也是冷血动物,禁不住高温的炙烤,尽皆躲藏起来。 途中他们未再遇上任何阻碍,不多时便到达湖畔。 张夜书和任非野齐力扎了个木筏,推到湖里。 张夜书先上船,让夏凝躺在木筏zhōng yāng,任非野把拐杖轻轻一点,飞身掠到木筏前端,身轻如燕,未发出半点声息。 张夜书把木筏撑离湖岸。 湖面上初时还是静悄悄的,然而等木筏到了湖zhōng yāng,正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际,水面便炸开了锅,四面八方都剧烈地冒着大水泡。 随后,木筏四周便冒出十几只大小不一的鳄鱼,不过体型都远非昨夜那只可比。 任非野道:“保护好她!” 不用他提醒,张夜书也会这么做。 任非野振臂跃起,斜落在一只鳄鱼背上,径直在它头顶搠了个洞,反身一提,有一丈余高,飘然落回木筏。 跟着故技重施,又搠死两只。 鳄鱼实在太多了,凭他一己之力,一时间根本杀不完。 早有四只鳄鱼,游到木筏旁,与木筏最近的那只,带着一身水花,跃出水面,张大血口,向张夜书扑来。 张夜书倒转竹篙,斜身一刺,正中鳄鱼的下颚,把它顶得落回水中。 又有一只鳄鱼张嘴扑来,张夜书放掉竹篙,倒翻而起,抬腿踢中它的下腹,单膝跪在木筏上,抓住竹篙,向后扫去,击中另一只鳄鱼。 而这时,第四只鳄鱼已经跃离水面,张夜书急使出一招“千斤坠” ,把木筏向下压得翘起,然后抱着夏凝和木箱离开木筏。 那鳄鱼撞在木筏底部,直撞得晕头转向,而木筏也被它撞飞离水面。 张夜书掠到一只死鳄鱼的背上,马上又跳回到木筏上。 不难看出,这些鳄鱼都是奔张夜书来的。 确切的说,它们是奔那颗内丹来的。 昨夜那只鳄鱼追杀狐狸,夺取内丹失败后,狐狸将内丹送给了夏凝,而夏凝让张夜书吃下了内丹,虽然过了这么久,那内丹可能已被他消化了,但鳄鱼还是敏锐的感觉到了内丹的存在,所以都疯了一般地攻击他。 他现在就好比是个药人,吃了他是会大补的。 张夜书将夏凝和木箱安放木筏上,取出箱内的金杖,纵身一跃,抱住一根露出湖面的枯木,攀到鳄鱼够不着的地方。 保护夏凝最好的方法,就是把鳄鱼引开。 他一离开木筏,鳄鱼群随之便弃了木筏,cháo水般向这根枯木涌来。 这些鳄鱼,为了内丹,对自己比董宣还狠,毫无余力地一头向枯木撞来。 这枯木只是一棵树的树顶,还没张夜书的大腿粗,而且在水里泡了不少的年头,水下的部分都腐朽了,不甚结实,鳄鱼一撞之下,如墙头的草被风轻轻一吹,立马向一边倒去。 鳄鱼们都想独享张夜书,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想一口叼住他。 张夜书在枯木上上蹿下跳,一次次地躲过鳄鱼的攻击,并尽量向高处攀爬,好给任非野争取时间,同时观察四周,寻找下一个适宜的落脚点。 东南方向应该是最好的选择,那里有不下二十棵的枯树,足够他坚持很久了,最近的一棵枯树距此也不到二十丈,他全力一跳,大概有五丈远,有五丈的距离,应该能抢在鳄鱼群赶上他之前游到那里。 思量已定,在距水面不到一丈时,张夜书尽全力向东南方向跃去。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半道里突然杀出一只鳄鱼来,张夜书挥舞金杖,一杖击中鳄鱼的头颅,这杖子甚是沉重,在鳄鱼的头顶砸出个洞,不费吹灰之力。 代价是张夜书偏离了预定的轨道,向鳄鱼堆坠去。 任非野刚杀掉一只鳄鱼,落回木筏上,一见张夜书这处境,用他尚存的左脚,将竹篙踢出。 那竹篙像一支离弦的箭,从张夜书脚下掠过,张夜书如获至宝,将真气汇聚脚底,牢牢吸住竹篙。 随竹篙飞行片刻,翻身跳进湖里,飞快游向那棵枯树。 刚爬上树,鳄鱼群又跟了过来。 张夜书继续躲在枯树上与鳄鱼周旋。 任非野一杖一只,不久便将十几只鳄鱼杀得干干净净。 张夜书赶紧捞起竹篙,卖力撑船,好尽快离开这片湖泊,免得夜长梦多。 到了他们来时那条小溪,等张夜书上了岸,任非野便与他告别,独自返回九幽森林深处。 虽然任非野说得挺威风的,说不想走出九幽森林是怕与姜氏一族再起冲突,伤及无辜,但其实是怕傅公申等人会向他寻仇。 但是傅公申一人,便将他打成重伤,以至于被神眼虺咬伤,折了半条腿,听张夜书说村里还有三个武功深不可测的老家伙,焉有不怕之理? 张夜书一心念着夏凝的伤,懒得道破他,抱起夏凝,跳下木筏,飞也似地向外奔跑。 正行间,忽听左手边不远处有个男人在惊声尖叫。 张夜书忙转向跳入茂盛的草丛里,走不到半里路,见叔孙皋的四肢都被藤蔓缠住了,瞳孔大张,一边拼了命地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呐喊,一只五彩斑斓的蜘蛛顺着一根蜘蛛丝缓缓爬下,已快落到他的脸上。 张夜书顺手摘下一条嫩枝,两指一弹,将那蜘蛛shè穿。 随后一掌切断藤蔓,问他道:“叔兄弟,没受伤吧?” 叔孙高惊魂未定,半晌才缓过劲来,有气无力道:“张大哥,我可找到你们了!” 张夜书道:“我不是让傅兄别管么?” 叔孙皋道:“自从你们进入九幽森林,傅大哥担心得寝食难安,说什么也要进来看看。我们作为傅大哥的好兄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啦,便一齐跟来了。没想到没帮上什么忙,反而还要你救我。” 说罢他惭愧地挠着后脑勺。 张夜书道:“你们有这份心,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叔孙皋道:“快别这么说,大家都是朋友嘛。夏姐姐的脸sè好苍白,她怎么了?” 张夜书黯然道:“她受了重伤,可能有xìng命之忧。我想尽快见到长老们,只有他们有力量救她了。” 叔孙皋惊道:“这么严重!那我们快回茅屋吧,我们约定好天黑以后在那儿汇合的。天快黑了,傅大哥他们应该已经回到那儿了。” 傅公申等人果然已回到茅庐,就等叔孙皋一人了。 傅公申一眼便发现夏凝有异,快步迎上来道:“张兄弟,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夏姑娘她怎么了?” 叔孙皋道:“先别问这么多了。夏姐姐受了重伤,只有长老们能够救她。事不宜迟,我们快去找长老他们吧!” 傅公申的双肩动了下,背过身去,垂首道:“叔孙皋,你领张兄弟去神殿。阿政、姜离、我分头去把三位长老带到神殿。去吧!” 看三位长老的神情,便知夏凝的情况不容乐观。 姜范长老道:“三哥,你身体欠佳,夏姑娘就交给我和五姐好了。” 姜淹把金杖往地上一顿,正sè道:“事关夏姑娘的生死,我岂可作壁上观!” 姜玦道:“三哥,不是小妹多嘴,但十二弟所言极是。你将养了一个夏天,病情方有所好转,若在这个时候耗费大量元神,病情恐会恶化呀。” 姜淹道:“我已是行将入木之人,这副皮囊,又何足道哉?都不必多言了!” 姜范道:“那好。你们都出去吧。公申、政儿、离儿,你们守着大门,在我们出关之前,任何人都不得进入神殿一步!” 傅公申、姜政、姜离齐声应是。 张夜书坐在神殿门前,不吃不喝,从黄昏等到了拂晓。 三位长老终于出来,张夜书冲上前去,不待他开口问,姜玦长老便说道:“夏姑娘伤得太重,又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我们只能用真气护住她的心脉不散。” 一听这话,张夜书登时心灰意冷,连平时生龙活虎的姜范长老都面带憔悴,无jīng打采,看得出他们确实已经尽力了。 他愣了半晌,用异常平静的语气问道:“还有多久?” 姜玦长老yù言又止,姜范长老道:“最多七天。” 张夜书腹中一阵绞痛,蓦地蜷缩在地上,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姜范和姜玦知道这个少年倔强得很,上次手肿得跟猪蹄似的,几乎坏死,都未见他哼一哼,不知是什么痛苦,竟连他都忍受不了! 姜范忙将张夜书扶起,点了他胸前、背上几处穴道,张夜书长吁一口气,顿觉腹中的疼痛减轻不少。 姜范再将手搭在他的脉门上,忽然愕然道:“怪了!” 姜玦道:“十二弟,出什么事了?” 姜范道:“五姐,你自己来摸摸张兄弟的脉门看。” 姜玦把住张夜书的脉门,额头的皱纹都快拧成一团了,难以置信道:“短短两天,你的内力便jīng进如斯。你是如何做到的?” 张夜书反而问他们道:“三位前辈,姜晏前辈生前,是否有只狐狸跟着他?” 姜淹诧异道:“那只狐狸名叫赤夾,它还是幼崽时,姜晏长老便将其从猎豹爪下救出。赤夾很有灵xìng,总和姜晏长老形影不离。这事我也是听我祖父说的,你是如何知道的?” 张夜书道:“那便没错了。” 于是将如何遇上狐狸、发现姜晏长老遗骸之事一五一十地和他们说了。 姜淹道:“原来如此。赤夾选中你们,说明它和你们有缘。你得到这枚内丹,是天命所归。服下内丹之后,你的内力大增,不过因为你无法运用,真气大量在丹田里郁积,致使你腹中疼痛。” 姜范道:“三哥,你是想传一段‘无心决’给张兄弟?” 姜淹道:“我正有此意。只是此事不是我一人说了算,还得征求你们的意见。” 姜范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没意见。” 姜玦道:“夏姑娘和张兄弟还如此年轻……小妹也没意见。” 姜淹笑逐颜开道:“如此就好。羽儿,去取笔墨来。” 姜羽将笔和墨取来之,姜淹又让把墨水磨好。 姜淹将磨好的墨水从金杖的顶端往下倒,墨水竟没一滴洒出,都被金杖吸收了。 又将白纸铺在桌子上,他把金杖像擀面杖一般在白纸上滚了一周,白纸上便现出十六行字,每行都是八个字。 姜淹将纸交给张夜书道:“这是‘无心诀’的一部分,你照着这段口诀勤加修炼,内丹带给你的强大内力,渐渐便能收放自如,不再受那绞腹之痛。” 姜玦道:“而且你服用内丹之后,体质异于常人,或许你可以让夏姑娘起死回生。” 张夜书听说自己功力大增,非但不欢喜,反而感到痛心疾首,因为这是以夏凝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 直到听说夏凝还有救,才欣喜若狂道:“你说的是真的?请你们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救她?” 姜范道:“张兄弟,你别激动。你已经一天一夜没睡觉了,再不休息,身体会吃不消的。” 傅公申和姜政也上来劝道:“张兄弟,长老说的是,你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把。” 张夜书道:“我没事的。” 姜淹道:“小兄弟,你别逞强了,还是听大家一句劝,回去休息。你现在遍体鳞伤,又疲惫不堪,别说我们不肯告诉你救小姑娘的法子,就是告诉你了,以你的状态,也只会添乱而已。” 张夜书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过来?” 姜淹道:“今夜酉时。” 回到傅家,张夜书先洗了个澡。 傅欣碧送来换洗的衣物,长袍是新的,而且他穿上以后正合身。 吃饭时,张夜书便向傅欣碧道谢:“多谢你送我这件袍子。” 傅欣碧道:“张大哥你谢错人了,这袍子其实是凝姐姐做的。凝姐姐见哥哥的袍子穿在你身上松垮垮的,便央求我教她做衣服,要亲手给你做一件。裁剪、缝制了这么多天,就差领子还没缝好。你赶着要去九幽森林,剩下的部分夏姐姐来不及缝,便没把它交给你。我看夏姐姐变成这样,就自作主张,代她把剩下的部分做完了。” 张夜书鼻酸道:“也就是她笨手笨脚的,能把袍子做得这么丑。” 吃过饭,张夜书睡了一觉。 惦记着夏凝,睡到中午便起来了。 午饭也没吃,径直跑到神殿。 傅欣碧和叔孙皋正守在夏凝的床边照顾她。 见他来了,傅欣碧乖觉地朝叔孙皋使眼sè,叔孙皋却是不解风情,仍傻乎乎地同张夜书寒暄,傅欣碧只得气呼呼的,强行把他拽出神殿外,让张夜书可以和夏凝独处一会儿。 张夜书拉一把凳子,坐在床边。 夏凝的比昨天更加虚弱,脸上血sè全无,像是敷了一层薄霜。 张夜书心中有千言万语,每每话到嘴边,又咽回肚子里去。 下午,傅公申来了一趟,默默守了一个多时辰,又走了。 姜政、姜离等人也相继过来探病,安慰了张夜书几句。 傍晚时分,傅欣碧送饭菜来,张夜书没什么食yù,只是象征xìng地吃了几口米饭。 夜里申时,三位长老如期而至。 姜淹长老是躺在轿子上,由姜离、姜羽两兄弟抬着过来的。 张夜书见了又感激又羞愧,忙起身道:“要怎样做,才能救夏姑娘?” 姜范示意他坐下,然后说道:“夏姑娘伤势过重,只有‘彩虹石’对她有效。‘彩虹石’是由四种剧毒混合三味珍奇药材制成,是一种杀人无形的剧毒,但在治疗内伤方面亦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彩虹石’内服即死,所以用它来治伤,只能架起一只巨瓮,让伤者赤身**坐在瓮中,把‘彩虹石’溶解水中,生火蒸煮。每rì从戌时蒸煮至亥时,根据伤者的伤势,适当斟酌蒸煮的天数,以夏姑娘的伤势,可能需要八天时间才能痊愈。” 姜玦接上话茬道:“但人毕竟是血肉之躯,常人在热水中呆上两个时辰,早就煮熟了。但有你在的话,情况便不一样了。” 张夜书大惑不解道:“此话怎讲?” 姜玦道:“百年巨蟒,乃是至yīn之物,你服下了它的内丹,你体内的真气便随之发生变化,变得yīn寒无比。你的身体,可以耐受高温。只要你与夏姑娘一同呆在瓮中,不间断地给她输送真气,热气便伤不着她,这个治疗方案也就有可行xìng了。” 姜淹咳嗽一声道:“不过你也要有心理准备。天地万物,皆分yīn阳。山南为阳,山北为yīn;雄属阳,雌属yīn;男主阳,女主yīn,只有yīn阳相济,万物方能长盛不衰。夏姑娘是个女子,在给她输送真气时,你的寒气必然会对她的身体造成难以估量的伤害。救活之后,夏姑娘的阳寿也不会太长。” 张夜书心下惨然,问他道:“那……能有多久?” 姜淹道:“多则十几二十年,少则仈jiǔ载,具体多长时间,也只有天地知晓了。” 姜玦道:“小兄弟,你不必太担心。正所谓世事难料,我相信夏姑娘吉人天相,皇天后土会护佑她的,说不定以后夏姑娘的病情会柳暗花明。” 姜范道:“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楚。我只知要想救夏姑娘,唯有‘彩虹石’这一条路可走。政儿、公申,你们把瓮刷洗干净;欣碧、恋雨,你们替夏姑娘沐浴更衣。小兄弟你独自静一静,切莫胡思乱想,一会儿给夏姑娘治伤,可得保证心如止水,出不得半点差池!三哥、五姐,我们也是时候去药方配药了。” 姜范发号施令罢,众人便都依令分头行动。 张夜书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呆呆望着门外的一弯新月,心cháo翻涌。 姜范长老说的不错,事情到了这一步,夏凝折寿已然无可避免,他悔恨也好,悲痛也罢,都于事无补,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静下心来,然后好好给她治伤,然后在她有生之年,尽自己所能去补偿她。 张夜书是个男人,而且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所以在见到夏凝的**之时,情不自禁地用一个男人的眼光观去审视它。 夏凝的双峰并不丰满,却坚挺紧实,她每一寸的肌肤都白嫩丝滑,并且富有张力,显然受过严格的训练。 张夜书不是柳下惠,更何况柳下惠怀中坐着的姑娘还穿着衣服,所以他不能不产生邪念,然而这邪念仅仅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便被他扼死在摇篮里。 瓮底有个通道,与密室外的炉灶相连,灶内火越烧越旺,瓮内热气蒸腾,冒出大量的白雾。 张夜书看见不见夏凝,渐渐沉下心来,与她掌心相抵,催动真气,送入夏凝体内。 张夜书依照“无心诀” 之法运功,内丹初见成效,一刻不歇地给夏凝输了两个时辰的真气,内力居然仍是异常的充沛。 而经过两个时辰的蒸煮,夏凝伤势也有所好转,至少脸sè不似之前那样苍白。 “彩虹石” 确实有效,张夜书的心也稍觉宽慰。 之后数rì,张夜书除了睡觉,剩余的时间都呆在神庙里照顾夏凝。 夏凝身体强健,恢复得比意料中的快,第七天下午便苏醒了。 张夜书兔子般的奔去告诉傅欣碧他们,然后找个僻静的地方,一个人痛快哭了一场。 这些天他怕得要死,怕她永远醒不来。 哭过了,张夜书把眼泪擦干,若无其事地回到神殿。 大家已都在哪里。 张夜书就站在人群后面,但夏凝的目光一下子便搜索到了他,穿过人群,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像怕他逃走似的。 傅公申对众人道:“夏姑娘刚刚醒,应多多休息。大家就不要打搅夏姑娘了,都走吧,等明天她好一些了,大家伙再一同来看。” 众人离开之后,张夜书木然上前踏了几步,坐在床沿上。 夏凝猛地弓腰坐起,抱着他哭泣道:“张大哥,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 张夜书也紧紧拥着她,他又何尝不是? 等夏凝不再哭了,张夜书歉然道:“对不起夏姑娘,是我无能,害你受苦了。” 夏凝道:“别这么说。换成是我遇到危险,你也会那么做的不是么?” 曾几何时,有个女子问过他相似的问题,张夜书毫不犹豫地回答她说不是,这一次,他也想这么回答夏凝,可是他的心却不再受他的欺骗:“嗯!” 夏凝道:“那不就结了。你莫再自责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张夜书道:“可是……” 折寿一事,他实在是不知如何向她开口。 夏凝道:“还可是什么呀,不就少活几年么?” 张夜书道:“傅姑娘都告诉你了?” 夏凝道:“不是她自己告诉我的,我看她愁眉不展的,就怀疑她有事瞒着我,逼她说出来的。你可不许怪她啊!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看过得开不开心。若是过得开心,哪怕只有短短几年,也就不枉此生了;若是过得不开心,就算活到一百岁、一千岁,又有什么意义?其实呢,任非野将我打伤,我不仅不恨他,反而还很感激他。若非有此一劫,我又怎知你这么关心我?” 张夜书赤红着脸道:“夏姑娘!” 夏凝抿嘴笑道:“欣碧妹妹好几次看你偷偷地哭鼻子,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做过的事,你可不能不承认啊!” 张夜书心说果然女人心是海底针,傅姑娘看着挺文静的一个人,竟比街边的大娘还喜欢窥探别人**。 夏凝又道:“九幽森林我们也去过了,并无出路,很可能这辈子我们都没法离开离恨谷了,像傅大哥他们一样过着rì出而作,rì落而息的rì子。反正也没事可做,不如你娶了我,我给你生一窝的娃娃。” 张夜书直接愣住,半天没反应过来。 夏凝蛾眉深蹙,怫然不悦道:“说实话你是不是嫌弃我?” 正所谓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何况是两个民族的风俗。 夏凝是鞑靼人,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并无什么忌讳。 而华夏民族却是礼仪之邦,女子都得遵循三从四德,大家闺秀在出嫁之前,甚至足不出户。 江湖儿女,行为虽比寻常人率xìng些,面对婚姻大事,未必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可zì yóu婚配,但汉家女子,脸皮终归比较薄,就算是在江湖上混的,主动向男方提亲的,实属罕见。 夏凝这话,在张夜书看来,实在是有些惊世骇俗,他感到吃惊,也是正常的。 张夜书见她不悦,忙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夏凝转怒为喜道:“那你是同意了?” 张夜书的答复是一个浅吻。 张夜书将与夏凝成亲的消息,一下子便传遍了全村。 张夜书和夏凝为姜氏一族带回了姜晏长老的遗骸以及失落已久的圣物“赤龙杖” ,居功甚伟,三位长老亲自吩咐下去,让姜政等人为他们筹备一场盛大的婚礼。 姜率领一干人马,齐聚在傅公申的院子里。 查了黄历,再过五天,便是黄道吉rì,但夏凝连件嫁衣都没有。 村里有这样的传统,女儿家的嫁衣都必须由自己dú lì缝制,所以无成品嫁衣可买,要临时赶制,一件嫁衣,从七八岁开始制作,到出嫁之前,往往要耗费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完成,即便是再心灵手巧的绣娘,也无法在五天内赶制出来。 姜政等人顿觉无地自容,长老们要他们筹备一场盛大的婚礼,他们却连最基本的嫁衣都交不出手。 傅欣碧道:“我那一件已经做好了!我和凝姐姐的身形相差不大,她穿应该合适。” 叔孙皋极力反对道:“不行不行,给了夏姐姐,那你自己怎么办?” 夏凝也不想多人所爱,道:“是呀欣碧妹妹,这是你的珍爱之物,你还是留着自己成亲时用吧。” 她柔情似水地望着张夜书道:“只要能做步青的妻子,穿不穿嫁衣,其实都无所谓。” 傅欣碧道:“不,凝姐姐你现在有急用,而我年纪还小,一时也派不上用场。我是村子里最好的绣女之一,不用多久便能再缝一件,一定不耽误我嫁人。我们是好姐妹呀,你要出嫁,就当是妹妹送你一件礼物。好姐姐,你就别再推辞了?” 夏凝见她情真意切,也不好辜负她的一片好意,拉着她的手道:“那好吧,谢谢你!” 姜政道:“夏姑娘的嫁衣,总算是有了。张兄弟的礼服,就交由姜钟秀置办。此次婚礼,不比以往,尚有许多物品需要置办,诸位都各司其职吧。” 众人领了命,都分头行事去了。 天公作美,成亲那rì,晴空万里。 一大清早,房子里里外外,俱已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院子四周,聚集了不下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搬桌子的搬桌子,洗菜的洗菜,烹饪的烹饪,好不热闹。 花甲老人眯着眼天天说地,题联写词;垂髫稚儿追逐戏耍,其乐融融。 这次婚礼因有三位长老坐镇,村里收到请帖的,没一个缺席的。 到场宾客,足有四五百人。 婚宴从正午摆到黄昏,宾客们散去之后,张夜书与姜政、傅公申等人又闹了一场,才被送入洞房。 张夜书请的几个陪酒的,此刻都已被人七手八脚抬了回去。 抬他们的人也都喝得醉醺醺的,走起路来动摇西晃。 新房里的十余对大红蜡烛已经悉数点燃,通明如昼,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桌上摆着酒壶酒杯,花生、红枣各一碟,寓意“早生贵子” 。 夏凝穿着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嫁衣,披着红盖头,垂首端坐在桌旁。 张夜书也喝高了,阖上门,一眼看去,有好几个夏凝在他眼前晃悠,他闭目养养神,再定眼一看,夏凝总算又变回一个了。 这才轻飘飘的走到她身前,缓缓掀起红盖头。 烛光中,她显得愈发的天生丽质,娇艳yù滴,淡淡的胭脂掩不住她面颊上的一抹娇羞。 张夜书看得如痴如醉,俯身吻她。 夏凝用指尖点住他双唇,掩着嘴轻声一笑道:“这么猴急。” 指了指桌子上的酒壶,然后倒了两杯酒。 饮过交杯酒。 两人相视一笑,张夜书一把抱起她,向芙蓉帐走去。 第十九章 双重打击 - 剑客奇谈 - 蓝门 () 周晋用计躲开了瞿姑娘的追杀,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约有半个月,到了素有“世外桃源” 之称的常德。 这一rì,行至桃源县的一个村子,见山坡上一栋宅子浓烟滚滚,连忙策马过去。 赶到那里,宅子已烧着大半,透过火舌浓烟,只见厅堂里有一名老者、一对夫妇倒在血泊里,那妇人怀中抱着一个两岁大女娃,不知是生是死。 熊熊的烈火,转眼间便快将厅堂吞没,宅子围着一大群人,却都远远看着,无人上前。 周晋站到马鞍上,一个筋斗翻进院子里,脱下外袍,在井水中浸湿,奔入屋中。 房梁已被烧得断裂,屋顶整个塌了下来,周晋用袍子裹住女娃,背身一跃,及时逃出厅堂,跌坐在院子里。 顾不得脸上的烧伤,举起那女娃一看,见她呼吸均匀,只是昏睡过去了,周晋欣慰地笑了。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都给我滚!” 院外突然出现一帮骑士,都裹着包巾,着素sè短袄,腰围一条大红汗巾,手执长刀。 为首之人,乃是鹰眼高鼻的瘦子,凶神恶煞地道:“你是什么人,胆敢坏我们的好事!” 周晋一个“鲤鱼打挺” ,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道:“我只是个无名的过客。” 鹰眼瘦子拿鞭指着周晋手中的女娃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劝你放下那女娃趁早滚蛋,莫再管我们红阳圣教的事,否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周晋微笑道:“滥杀无辜,连个小孩都不放过,分明就是个邪魔外道,还敢以‘圣教’自居,简直是可笑之极!” 一个秃头双膝在马腹上狠命一夹,挥刀向周晋当头砍来:“混账东西,竟敢辱骂圣教!” 周晋反手握住匕首,抬手一格,将他的刀斩为两段,然后反身一个侧踢,正中马腹,将一匹高头大马踢得侧倒。 鹰眼瘦子左右两人,立时纵马奔来。 邪教的低级教徒,通常是些被蒙蔽的普通老百姓,不过是学过几手三脚猫功夫,欺负些懦弱无能的老百姓还行,遇到真正的习武之人,只有挨打的份儿。 当然周晋的武功顶多算马马虎虎,还称不上真正的习武之人,然而对付他们这些跳梁小丑,还是绰绰有余的。 周晋振臂一挥,匕首疾shè而出,刺穿了其中一人的手腕,那人手腕被刺穿,五指的力气尽失,不觉撒手放开长刀。 周晋向前扑倒,避过另一人的劈杀,伸手接住堕下的刀,反手一刀割断了此人的手筋,然后把刀掷向鹰眼瘦子,捏住匕首的柄,一把抽出,抽出匕首,一壁向鹰眼瘦子杀去。 鹰眼瘦子一手发出三枚透骨钉,竖直排开,三枚透骨钉虽是由一只手同时发出的,力道却是有别,其中一枚比另外两枚来得快,将刀击落,另外两枚在后,分取周晋的上、下两路。 周晋吹一声口哨,拿匕首格开一枚,就地一滚,削断鹰眼瘦子的坐骑的两条腿,横冲出院门。 那马听到哨声,已跑过来,周晋飞身上马,拍马便逃。 没跑多远,一个白影从天而降,双掌齐出,拍在马颈上,白马骤然向一侧跌出几步,跪倒在地,口中冒着血沫。 那些红阳教徒乘机又围了上来。 这匹马是周晋六岁生rì那天,周旭千里迢迢地从丽江带回送给他的。 周晋给它取名为塞鹅毛。 周晋的兄长周蓟为人老气横秋,唯唯诺诺,xìng情与周晋截然相反,自小他们兄弟俩的感情便不深厚,赵chūn彦虽是他的好友,但xìng子大大咧咧,藏不住秘密,遇到开心或伤心之事,周晋只能向塞鹅毛倾诉,塞鹅毛在他讲话时总是表现得异常的安静,似乎听得懂他说什么。 在周晋心里,塞鹅毛不仅是一匹马,更是他一生的挚友。 塞鹅毛倒地的那一刻,周晋悲愤交加,眉间的笑意荡然无存,隐隐现出怒容,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挺胸坐在在一匹乌青sè的马上,短眉小眼,大鼻子,上唇留有一撇乌黑的浓须,中等身材,看上去呆头呆脑的。 那青年从马上翻起,在空中做了数个高难度动作,像是有意卖弄他的轻功,这才落在周晋面前。 他左手一拳攻来,刚猛无比,右手一掌跟进,却是yīn柔无比,拳和掌刚柔并济,相得益彰,端的是厉害。 他左拳是攻向周晋的,又掌却是击向周晋怀中的女娃。 周晋原可以避开这一拳,但女娃就会被那青年拍死,为了保护女娃,周晋一动不动地站着,那青年一拳正中他的心口。 周晋倒退出一丈,跪在地上,心说幸好这次出门前把赵chūn彦祖传的软甲借了来,否则这一拳还真扛不住。 他抚着隐隐作痛的胸口,马上颤巍巍地站起身,啐了一口血痰,抹了抹嘴角的鲜血,嘴角挂着一抹笑意。 那青年勃然大怒,凌空一脚,又将周晋踹得飞出老远,周晋跪在地上休息片刻,又硬撑着站起来,依旧面不改sè。 那青年被周晋漫不经心的神sè彻底激怒了,额头青筋暴起,攥紧一对拳头,似乎是想来点真格的了。 周晋道:“且慢杀我!” 那青年气呼呼道:“现在向我求饶,已经没用了。” 周晋道:“你倒是挺会自作多情的,想让我求你,等下辈子吧!本大爷只是想在临死前整理下遗容遗表。” 说罢简单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然后道:“你可以动手了。记得别打脸,万一十殿阎王也以貌取人,死得太难看,可能会直接被打下十八层地狱。” 鹰眼瘦子道:“少主,既然他这么想死,我们就别再跟他啰嗦了,索xìngchéng rén之美,送他一程!” 周晋眉毛一挑道:“你这竹竿会不会说人话?本大爷好吃好睡,恨不能像彭祖一样活个七八百年,你他娘的才想去拜会阎王老子呢!” 鹰眼瘦子暴怒道:“你!” 周晋道:“你什么你!小心大爷今晚向你问安。” 那鹰眼瘦子一怒之下,倏然朝周晋发出三枚透骨钉。 那青年一掌将透骨钉悉数击落,回手扇了鹰眼瘦子一掌道:“没我的命令,你也敢自作主张。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少主!” 鹰眼瘦子吓得体如筛糠,慌忙跪下,诚惶诚恐道:“少主教训的是,属下再也不敢了。” 那青年对周晋道:“我叫余峥,你叫什么名字?” 周晋道:“周晋,周武王的周,晋文公的晋。” 余峥道:“你这人蛮有趣的,我很欣赏你。杀了你怪可惜的,不如做我的手下吧!” 周晋道:“要我做你的手下不难,只是得先问问你,做了你手下,于我有何好处?” 余峥道:“饶你不死,岂非就是天大的好处?” 周晋伸出脖子道:“你不能既要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要我替你白干活,门儿都没有。这条贱命,你拿去吧。” 余峥道:“我虽不是富可敌国,但酒sè财气这四样东西,一样都不会少你的。” 周晋道:“这待遇不可谓不丰厚,只怕只有傻子才会拒绝。不过我还有个条件,我想收这女娃娃做我的儿媳妇,余兄得保证她的安全。” 余峥道:“既是周兄的要求,饶她也无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周晋把余峥吹捧一番道:“余兄是少年英雄,说话是一言九鼎,断无反悔之理。” 周晋话锋一转道:“就只怕某些人不欢迎我,对你阳奉yīn违,背地里使坏啊!” 余峥岂听不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把眼一眯,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直接缩成两道缝,睨视着鹰眼瘦子道:“丁文淳?” 鹰眼瘦子磕头如捣蒜道:“周兄加入圣教之后,便是我们的好兄弟、好朋友,属下和他亲近还来不及,哪敢为难他呀!” 余峥虽让丁文淳莫难为周晋,其实他自己对周晋也并不放心,成天都派人盯着周晋。 周晋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 周晋就顺水推舟,假意不知自己被监视着,表现出对余峥忠心耿耿的样子,计划先取得余峥的信任,再慢慢想金蝉脱壳之计。 周晋是自来熟,一来二往,很快便和这帮人打成一片。 余峥再派他们盯梢,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唯有那个丁文淳,像是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周晋试了多种方法,都无法亲近他。 一行人向西北进发。 第五天,途经一座颇为繁华的小镇时,rì头已经偏西,众人就随意寻间客栈住店。 有个道姑,年约三十七八岁,饼脸高颧,容貌甚丑,一对眸子,却似一剪秋水,水灵灵的甚是动人。 她坐在窗前,余光时不时地飘到周晋身上。 众人便眉飞sè舞,都开周晋的玩笑说那个道姑铁定是看上他了;一个叫刘衔玫一脸悲痛地劝周晋说,这道姑看起来身手不凡,看样子他是难逃被掳上山做道长的命运了,劝周晋节哀顺变,这都是命;一个叫倪退思的则激励周晋说,这道姑丑是丑,但毕竟还是个女人,上了山,别一味地自怜自艾,要学会苦中作乐;一个叫冼兴的说的更损,说周晋罪孽深重,害得人家一个冰清玉洁的道姑凡心思动,把几十年的道行毁于一旦。 连不苟言笑的余峥,听着听着都跟着笑了。 周晋不愠不恼、嬉皮笑脸地道:“诸位兄弟也别高兴太早。女人四十如狼,五十如虎。你们可知她为何对你们一概视而不见,却偏偏看中我?这说明在那方面,你们连小弟都不如啊。” 心中万分的纳闷,他与这道姑素昧平生,她老看他做什么? 莫非真如这群兔崽子所言,近期他的魅力爆棚,所以该道姑对他一见钟情? 倪退思道:“啊呀,好大的口气!要不要找几个婊子,今晚咱哥儿几个比试比试?看谁才是真汉子!” 周晋道:“怎个比法?” 刘衔玫道:“当然是看谁更持久了。我们一齐进房,谁最迟出来,谁便算赢。” 倪退思自信满满道:“等着吧,我一定会让那臭婊子好几天不能接客。” 周晋道:“就这么定了。这样,大家都一起去吧,我来请客。” 冼兴道:“少主?” 余峥道:“你们跟我在外漂泊也有三月之久了,都辛苦了,就依周兄的。不过不劳周兄请客,今夜的所有费用,都包在我身上了,你们都不必替我节省,尽情享乐吧。” “公子你对奴家好生冷淡,是不是嫌奴家不如其他姐妹们好看?” 这家青楼不大,不过眼前这个叫入画的娼女却颇有姿sè,此刻她赤身**,凹凸有致,像一只高贵冷艳的波斯猫一般蜷在周晋身旁,神情却是风sāo入骨。 周晋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在她翘臀上捏一把,油腔滑调道:“我的小心肝,那些庸脂俗粉,哪里能和你相提并论!看到你,我连魂都丢了,不信你看我的小兄弟,早就一柱擎天了。” 入画一只纤纤玉手从他的胸膛一路向他的下身探去道:“那公子还等什么?” 周晋抓住它道:“我也不想辜负了这良辰美景,但是今晚,真的不行。” 入画翻身背对他,嗔道:“不准备寻欢作乐,你来这地方做什么!” 周晋道:“想请姑娘帮我个忙。” 入画又翻过身来,一手托腮,好奇道:“要我帮什么忙?” 周晋道:“一会儿我要离开这里,去见一个人,这人是我义嫂,也就是那个鹰眼汉子的妻子。我若是不去,那贱人便把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到时我义兄铁定会杀了我;若是贸然前去,又怕瞒不过众兄弟们。所以我希望姑娘一会儿能叫得大声些,最好让屋子外的人也能听见,如此我的弟兄们就都以为我还在屋里。这是二十两银子,姑娘先拿着,事成之后,还有二十两银子相送。” 入画滋滋连声道:“你胆子够大的,连义嫂都敢勾搭。看在银子的份上,这活儿我就接了。不过我一个人,怕演得不够逼真啊,万一露馅了怎么办?” 周晋道:“我刚刚翻过柜子了,那儿有好几种帮手,随便哪一种,都能帮你入戏。” 入画白他一眼,娇嗔道:“讨厌!” 周晋把床单剪成条状,绑成一根绳子,系在床脚上,一手抱着小女孩,一手抓住绳子,从窗户上缒下楼去。 与这座青楼挥手作别之后,兴高采烈地跑去马棚牵马。 然而他牵着马刚出马棚,就撞见了余峥和丁文淳二人。 丁文淳道:“属下早说此人向圣教投诚只是权宜之计,少主就是不信。今晚亲眼所见,孰忠孰jiān,少主应当清楚了吧!” 余峥木然道:“丁文淳,说话客气点!别以为你是我大哥的心腹爱将,我便不能动你分毫!周兄,你让兄弟好生失望。” 周晋道:“承蒙余兄抬爱,然周晋是大明的子民,而你是朝廷的乱党,你我道不同,终是不相为谋。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你杀了我吧!” 余峥道:“老实说,今rì我若放你走,他rì你可会与我为敌?” 周晋道:“余兄如此问我,足见你待我至诚,我也不能欺你。乱臣贼子,祸国殃民,人人得而诛之!” 余峥道:“话已至此,我不能再放你走。这一掌我会下死力,你死得很快,不会有任何痛苦。” 周晋道:“有劳余兄了。” 余峥出掌时,马棚里突然杀出了个人来。 余峥这一掌已经使透,变招是不可能了,只好左手握拳,向半空击去。 他大半的力量都集中在右掌上,这一拳的功力还不足五成。 那人凌空飞出一脚,两人拳脚相交,余峥连退数步,才顿住身形。 那人抓住周晋的肩膀,向上一抛,周晋便轻飘飘地飞上围墙,那人跟着一跃而起,提着周晋的后领,眨眼间便将他带出了青楼。 围墙之外,停着一匹矫健的青骢马。 那人将周晋惯在地上,周晋至此才看清楚此人就是傍晚见到的那个道姑。 那道姑板着脸,没好气道:“你骑上这匹快马,能滚多远便滚多远。” 周晋翻身上马道:“多谢师太出手相救,敢问师太宝刹何处,法号为谁?小生来rì再图报答。” 那道姑近似在嘶吼道:“快滚,否则我宰了你!” 周晋见余峥已跟了出来,不敢久留,忙拍马离开。 周晋骑着马一口气跑到郊外,猛然察觉身后有匹马尾随着他。 周晋展颜一笑,急忙勒马,因为除了塞鹅毛,再没有任何一匹马能发出这样的啼声。 果然一转眼,塞鹅毛便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塞鹅毛气喘吁吁,看来疲惫已极,这有些反常,塞鹅毛虽然年纪大了,不复当年之勇,但它毕竟是千里良驹,而且从未荒废锻炼,平时跑个四五十里还游刃有余。 周晋刚起疑,丁文淳便就地一滚,从马腹下钻出,三枚透骨钉脱手shè来。 周晋猝不及防,三枚透骨钉悉数打中,两枚击中他的腹部,但因为有软甲的保护,并未受伤;还有一枚则shè入他的大腿,将其打落下马。 震得小女孩从睡梦中惊醒,哇哇大哭。 周晋试图站起来,但丁文淳一脚踩在他的额头上,猛地用力,又将他压下去了。 地上都是碎石,周晋的后脑勺登时磕得头破血流,愤然道:“你对我的马做了什么!” 丁文淳俯下身,把两只血淋淋的手掌伸到周晋的面前道:“我只是把十根手指插进了它的肚子里,这血还是热乎的呢。” 周晋斜眼看去,塞鹅毛倒在地上,腹部上破了两个大洞,肠子露在外面,已经奄奄一息。 周晋不忍再看,热泪夺眶而出,嘶声骂道:“丁文淳,你他娘的连畜生都不如!” 丁文淳道:“曾经的我确实连禽兽都不如,我还不如禽兽活得好!做人若是活得好,我便做人;做人若是活得不好,我便做禽兽!我最恶心的便是你这种道貌岸然,自以为很高尚的伪君子!我可没有余峥的妇人之仁,不会让你死得太痛快,我要慢慢地折磨死你!” 他掏出了一把匕首道:“我想想,先割掉你身上的什么部位呢?啊!我想到了,就先剜掉一只眼睛吧,留着另一只,看着你被一步一步地肢解掉。” 丁文淳才举起匕首,只听叮的一声,匕首被震得脱手飞出。 十丈外,突然冒出两个人来。 一个人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身着短褐、襦裤,足登麻鞋,背着一只竹篓,发黄的斗笠遮住了他上半边脸,仅能看见他的两片薄唇和满是胡渣的下颌;另一个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子,梳着云髻,蒙着黑sè面纱,穿着水田服,背上同样背一竹篓。 丁文淳完全不明他的匕首是怎样被震飞的,心惊胆寒道:“你们是什么人,敢管我们红阳圣教的好事!” 斗笠男道:“你是红阳教的?” 右手掌心向地,五指一收,随后把手一扬,也不知他做了什么,丁文淳就惨呼一声,用手捂着右眼,鲜血自他得指间渗了出来。 周晋趁机把丁文淳踹倒,抽出匕首,刺向他的咽喉。 蒙面女子竟会“移形换位” 的功夫,一眨眼便移至周晋身旁,钳住他的手腕,冷冰冰道:“要杀,便凭真本事杀他。坐收渔翁之利,还是不是男人!” 周晋听了羞愧难当,心说他堂堂七尺男儿,竟还没一个女流之辈有见地。 刀锋离丁文淳的咽喉已不足一寸,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周晋把匕首收起来,丁文淳立马便屁滚尿流地跑了。 斗笠男走过来,搀扶起周晋道:“拙荆说话冲了点,小兄弟切莫见怪。” 周晋见他的脸上有一道刀疤,从右太阳穴一直拉到左颊,刀疤周围的肌肉发生严重扭曲,甚是可怖。 但他的谈吐,却是温文尔雅,似是出自名门。 周晋道:“尊夫人一句话,令小弟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小弟感激她还来不及,岂敢有半句怨言。” 小女孩啼哭不止,周晋怎么哄都无济于事,急得满头大汗。 蒙面女子噗哧一笑道:“她这是肚子饿了。我袋子里还有半块烧饼,让我抱一抱,我来喂她吃。” 她把孩子接过去了。 斗笠男问道:“小兄弟,你怎会惹上红阳教这帮人?” 周晋道:“数rì前我途经常德,偶然见红阳教的人在行凶,一时义愤填膺,救下了这个被他们迫害的小姑娘,之后就遭到了他们的追杀。” 蒙面女子道:“武功如此不济,也敢逞英雄!” 周晋道:“你的竹篓里盛的都是草药,姑娘应该是名大夫吧?大夫的天职是救死扶伤,你这么铁石心肠,还做什么大夫!” 蒙面女子怒道:“你!越哥,我们走,别再理这小子。” 斗笠男道:“小兄弟,你受伤不轻。舍下离这儿不远,你跟我们回去,好好调养。” 周晋谢绝了他的好意道:“小弟还有一事非办不可,老哥的好意小弟心领了。这小姑娘暂时托付给你们,两个时辰内,小弟便会回来接她;若是两个时辰内小弟还未回来,便请两位将她送到贵阳广源号,交给周兆澜老爷子。小弟在此谢过了!” 周晋朝他们磕了三个响头,黯然看了塞鹅毛一眼,翻身上马。 周晋jīng于医理,对于自己的伤势,他比谁都清楚。 早在几天前被余峥打了一拳、踢了一脚,他就已身受内伤,一个月也未必调养得好,刚刚腿上中了一枚透骨钉,无异于是雪上加霜,若无法及时将钉子取出,一旦感染,他的这条腿基本上就废了,但当前周晋最关心的还是那道姑的安危,他总觉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只是一时还想不起来。 他必须返回镇上,一来确定她的安危,二来也想确定她的真实身份! 周晋赶到青楼时,打斗已经告一段落。 围墙之下血迹斑驳,足以说明这一场打斗的激烈和残酷。 除此之外,现场还留有一个四肢不全、沾满鲜血的玩偶,周晋的猜想不幸得到证实,那道姑是瞿姑娘假扮的。 周晋将玩偶的四肢,以及玩偶上掉落的每一块微小的部分都拾起来,用袍子包好,颓然倚坐在墙根下。 斗笠男立在一旁道:“这傀儡门的人是你朋友?” 周晋苦涩笑道:“不仅不是朋友,还是仇人,我间接害死了她的哥哥。不过这一次多亏有她相救,我才能成功脱险。” 斗笠男道:“川西傀儡门下素无庸手,谁胜谁败,还不清楚。你也别太消沉了。” 周晋抱着头道:“我也希望如此。可是她的对手也不是等闲之辈。之前我跟那人交过手,他左手使拳,右手使掌,一刚一柔,极是厉害,若非有软甲护身,我早就命丧九泉了。” 斗笠男道:“竟有此事!你可知那人的姓名?” 周晋道:“姓余名峥,别人都叫他少主。” 斗笠男道:“那就没错了。此人应该是北煞星的关门弟子,他左手使的是‘烈鸟拳’,右手使的是‘双鹤掌’。据说此人天分极高,现在还不足为惧,但假以时rì,将是个十分难缠之人。” 周晋霍然起身,跳上马背。 斗笠男将他强拉下马背道:“你想做什么?” 周晋道:“瞿姑娘可能被红阳教带走了,我要去找她!” 斗笠男将他死死按在地上,道:“你单枪匹马,能斗得过他们么?” 周晋道:“我武功是不济,但还有一颗头脑,总会想到办法的!” 斗笠男道:“就算如此,红阳教总坛远在西北,以你现在的状况,走到半路便会死!你死了,谁去救瞿姑娘?” 周晋沉默了,斗笠男道:“空有一腔热血,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你先同我回去,好好疗伤。待伤好之后,你还想独闯红阳教总坛,我决不阻挠你。” 周晋道:“你先放开我,我和你回去养伤就是了。” 斗笠男一松手,周晋又向青骢马奔去。 斗笠男见他还不死心,只好使出杀手锏,一拳把他打晕。 第二十章 拨云见日 - 剑客奇谈 - 蓝门 () 这座草庐坐落在一座风光秀丽的山峰下,面朝一片荷塘,庐外栽了一圈篱笆,院中立着一排木架子。 天晴时,蒙面女子会在架子摆上簸箕,晾晒草药。 今rì天气不太好,一大早便飘起了蒙蒙细雨,下午雨是停了,但直到现在,还没有放晴的迹象。 周晋立在窗前,心情和天空一样yīn郁。 他在这儿呆了十八天了,内伤已完全康复,但那枚该死的透骨钉伤到了筋骨,短期内他的行动还不方便。 斗笠男和蒙面女子是外地人,六年前才在山上定居下来,他们医术高超,并无偿为村民看病。 他们身份神秘,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们叫什么,村民只能根据斗笠男和蒙面女子对彼此的称呼,尊称斗笠男为越大夫,称蒙面女子为瑛大夫。 周晋入乡随俗,称斗笠男为越大哥,称蒙面女子为瑛姐。 小女孩突然哭得很厉害。 小女孩平时都是由瑛姐照顾的,但下午村里有个妇人难产,越大哥和瑛姐都下山去了。 周晋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到夫妇俩的房间。 周晋刚从摇篮里把小女孩抱起来,忽觉背上yīn风阵阵,周晋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拐杖就向身后抡去,只见一个黑影闪身飞上房梁,然后倒悬在上面,好像一只巨大的蝙蝠。 此人身高不满五尺,长得獐头鼠目,骨瘦如柴,身着一袭黑衣,背上斜插着两柄奇形怪状的短剑。 他不是用脚尖勾住房梁的,而是直接用脚掌吸住房梁,保持身体不坠。 他打量了周晋一眼道:“你是谁?” 周晋道:“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那人道:“苏越和任微瑛在什么地方?” 周晋心说原来越大哥的全名叫苏越、瑛姐的全名叫任微瑛,此人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善类,八成是来找越大哥和瑛姐的麻烦的,而他们夫妇俩隐姓埋名,可能就是为了躲避此人,他才不会泄露他们俩的行踪给此人。 那人道:“你别装蒜,我们已经打听得很清楚,苏越和任微瑛就住在这里。等他们回来,你告诉他们一声,明天下午申时,我们还会再来。” 说罢脚掌与房梁分离开来,身体垂直落下,手掌在地上一拍,从窗户掠出。 此人说“他们” 还会再来,也就是他还有同伴。 仅他一人,便已如此了得,他们聚在一起,那还了得! 周晋搜肠刮肚,把这辈子听过的童谣都哼了个遍,好容易把小女孩哄得睡着了,忙赶下山去找苏越和任微瑛。 打听到产妇家中,却听说胎儿已经顺利出生,母子都平安无事,苏越和任微瑛又到邻村去给一个老大娘看病去了。 接生婆刚巧是邻村的人,和那老大娘也认识,答应给周晋带路。 那产妇的丈夫听说周晋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对越大夫、瑛大夫夫妇俩说,即刻自告奋勇,赶着驴车送他们两人过去。 赶到那儿,苏越已为那老大娘看过病,开了药方,夫妇俩正要回家。 苏越道:“小周,你的脚上还未好,不安心静养,跑这儿来做什么?” 驴车还未停稳,周晋便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苏越跟前,焦虑不安道:“大事不好了!” 任微瑛保持一贯的冷艳,淡然道:“天又没塌下来,你急什么?” 苏越道:“小周,你先别急,有什么话,慢慢说。” 周晋把刚才的所见所闻详尽地跟他们说了。 苏越和任微瑛都表现得波澜不惊,好像此事与他们毫无关系。 周晋道:“你们这是什么反应呀?趁他们还有好几个时辰才会到,你们收拾收拾,赶紧走吧!” 任微瑛道:“不必多此一举了。被我大哥发现了,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周晋道:“大哥?那长得跟猴子一样的家伙是瑛姐的哥哥?” 任微瑛道:“他怎会是我大哥,他只不过我大哥的一个爪牙。大哥派他来,是想给越哥和我一个下马威。估计这会儿,我大哥已经抵达村子,潜伏在某个角落里,时时刻刻监视着我们。” 苏越接口道:“魔教的长老院和五行盟在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魔教还有一个名曰五剑士的神秘组织,江湖中却是鲜为人知。” 周晋道:“那五剑是不是月影剑凌霜,雷神剑公孙镇魂,火融剑聂案,雪凌剑叶楚方和土赭剑唐令?” 苏越大感意外道:“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晋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是真是假,我也无从判断。” 苏越道:“你听到的的确是真的。唐令为屠刖所杀,土赭剑也被他夺取,五名护剑使,如今只剩下四个。今天你见到的那个人,便是雷神剑公孙镇魂。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五剑士之上,还有一个发号施令的剑尊。与长老院的大长老、五行盟的掌旗使不同,剑尊直接听命于教主,行动之前无须请示左右护法。历代剑尊,无不是魔教jīng英中的jīng英,一些剑尊的实力甚至不在教主之下。瑛妹的哥哥,便是这一代的剑尊。” 周晋道:“那瑛姐岂非也是魔教中人?” 任微瑛道:“怎么,是不是觉得跟一个魔教的妖女在一起,有**份?” 周晋道:“没,小弟绝无此意。人心有善恶之分,但武学并无正邪之别吧。魔教中人,也未必都是十恶不赦的坏蛋;而出身名门正派的人,也不乏恶贯满盈的败类。魔教也好,正派也罢,只是行为处事有所不同,若论孰正孰邪,归根究底,还是要看各人的心是善还是恶。” 苏越和任微瑛听罢他的话,都吃惊得目瞪口呆。 任微瑛道:“你,你真这么认为?” 周晋道:“句句都是小弟的肺腑之言。不过我只是个看客,说这种话,未免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我也是魔教或是正派中的一员,许许多多的亲人和师长都丧生敌手,应该也会对对方恨之入骨吧。” 苏越拍拍周晋的肩膀,以示赞赏:“虽说是旁观者清,然而世人中愚昧者居多,总不免受人蛊惑,被动卷入是是非非之中。你能将正与邪看得这般透彻,已是难能可贵。” 任微瑛道:“我大哥亲自出马,此番我夫妇二人是在劫难逃了。小周,我希望你能再留一个月。我知道你心中挂念着瞿姑娘,多留一刻对你而言都是莫大煎熬。可近期气温骤降,村里多人染病,且病患多为体弱的老人和孩子,得不到及时的治疗,恐有xìng命之忧。你jīng通医理,现在也只有你能帮助他们了。” 周晋默然良久,才答应她。 任微瑛即便是在欢喜的时候,说话的语气也未见有任何的起伏:“我替父老乡亲们谢谢你!” 冬季昼短夜长,今天又是雨天,天黑得更早,三人回到草庐,暮sè已完全笼罩天地。 苏越让周晋先在厅堂略坐片刻,然后就进卧房去了。 任微瑛把煤油灯点燃。 苏越很快便回到客厅,两手分别拿着一只碧绿sè的卷轴和一卷牛皮纸。 苏越道:“这张纸上记载着我一生的武学心得,有空就看看,短短一月,对你的武功说不上有多大裨益,却也聊胜于无。这只是承天门颁行的碧玉辑杀卷轴,十二个目标中已有十一个被我击毙。明rì你瑛姐一死,这只卷轴也就满了,你带着它去问承天门要一双南海鲛绡手套。” 交代完后事,他郑重地将卷轴和牛皮纸交给周晋。 周晋怀着异常沉重的心情,接过了两样东西。 苏越和任微瑛一向过得清贫。 周晋来了十八天,头几天每顿还有道荤菜,他的伤势转好之后,便开始过连和尚都不如的rì子,喝的是粗茶,吃的是淡饭。 今天晚上,任微瑛奢侈了一把,做了四菜一汤,其中有两道是肉菜,还备了一坛酒。 任微瑛把三只杯子都满上,大家喝了一杯,开始用餐。 像往常一样,周晋和苏越边吃边聊,任微瑛一如既往的冷若冰霜,偶尔出言损周晋两句,然后又一言不发,给小女孩喂食。 饭后,任微瑛进厨房洗碗筷去了。 苏越和周晋两人坐在厅堂前的台阶上,你一口我一口的分享着剩余的半坛酒。 苏越道:“说实在话,你瑛姐和你救回的那个小女孩是不是很像一对母女?” 周晋道:“不得不说,瑛姐凶是凶了些,但对孩子还是蛮和蔼可亲的。” 苏越怅然道:“瑛妹做梦都希望能有个孩子。只可惜成亲七年有余了,我还是没能实现她的愿望。而且这个愿望,她一辈子都实现不了了。” 周晋道:“剑尊和瑛姐毕竟是亲兄妹,血浓于水,难道他真能忍心杀掉自己的亲妹妹?就不能说动他?” 苏越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法规一乱,国和家便会随之大乱。任九歌这个人对魔教忠心不二,在兄妹之情和魔教纲纪之间,他定会选择后者,大义灭亲。早在我和瑛妹私定终身的那一刻起,便料到会有这一天。上天让我们躲过追捕,给予了我们七年的安宁,待我们已经不薄,我和瑛妹还有什么可遗恨的?” 任微瑛洗完了碗筷,朝这边走来。 周晋心说这已经他们夫妻俩人生中最后一个夜晚,他们肯定还有千言万语要向对方倾诉,还是别浪费他们宝贵的时光了。 于是假意说困了,跑回自己的屋子。 苏越和任微瑛肩并肩坐着,她把头依偎在他的肩上,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 你越不希望时间流走,时间往往流逝得越快。 第二天的申时,不知不觉中便到了。 任九歌年三十一岁,长得凤眼长眉,长脸薄唇,下颌留一撇胡子,头戴从天冠,身披黑sè斗篷,手执一把剑,名曰鬼祭,剑长五尺,剑首是一颗青面獠牙的鬼头,剑格的形制如同一只鼎,血槽又宽又深,被它刺中心脉,人体内的血液很快便会流尽。 任九歌身后,除了昨rì已同周晋打过照面的公孙镇魂,还有一个火融剑聂案。 聂案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简单! 他年约四十,相貌平平,中等身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黄袍;火融剑剑尖上三寸处,有一段锯齿,显得有些另类,此外便与铁匠铺内三百文一把的剑别无二致。 苏越当先跑出草庐,叫任九歌道:“大哥。” 任九歌声sè俱厉道:“别叫我大哥,任某没有你这个妹夫!” 任微瑛让周晋留在屋子里,千万不能出门,然后走到丈夫身旁道:“大哥,你认也罢,不认也罢,我和越哥都已结为连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们不仅今生是夫妻,来世还要做夫妻!” 任九歌道:“住口!你打伤爹爹,和武陵城的小白脸私奔,令我们家族蒙受奇耻大辱,在教中长期抬不起头来做人。时至今rì,你非但还不知悔改,居然还变本加厉,说出如此寡廉鲜耻的话来!容你在世上,只会令我们家族更加蒙羞!” 任微瑛道:“要杀便杀,何须多言!” 任九歌道:“你要痛快,为兄便给你痛快的。姓苏的,过来送死!” 振臂一跃,飘然落在一片破败的莲叶上。 苏越也纵身跃落到莲叶上,与任九歌四目相对道:“你明知我的‘水云图’遇水则强,还敢在水中与我决斗?” 任九歌道:“死,便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他提剑一挥,水面忽然分开,形成一道两尺深的“裂谷” ,苏越双掌霍然插入水中,水面立时形成两个漩涡,跟着双掌往上一提,两只手上各执一条水鞭,左手的水鞭抽中“裂谷” ,“裂谷” 变为一股巨浪,水鞭也碎成水花,右手的水鞭则向任九歌抽去。 任九歌一招“北风卷地” ,身体飞离荷叶,剑光化为一道旋风,将水鞭切成数十段,然后一招“开天辟地” ,向苏越的头顶斩落,苏越使一招“水盾” ,瞬间在右臂上附上一层水,直接举臂去挡,鬼祭砍在苏越臂上,水盾上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越开越大,瞬间蔓延至各个地方,水盾登时土崩瓦解,变回水花,夹着点点血花,飞溅开来。 苏越猛然将左掌从水中抽出,把一颗水球朝任九歌的膝盖掷去,任九歌侧身一剑,把水球刺破,虎口却也震得鲜血直流,险些把剑丢了。 苏越不惜牺牲一条手臂,硬挡下任九歌的“开天辟地” ,为的就是让任九歌暂时没法用剑,为他施展“水破” 争取一些时间。 水花在苏越的左臂上渐渐凝聚,模样越来越像是一颗巨大的拳头,然而那“拳头” 还差一根大拇指还没成型,任九歌的手便又恢复知觉,苏越大叹一声天数,一记直拳,击中任九歌的心口,只听咔嚓一声,任九歌的肋骨断了几根,倒飞而出。 方圆一丈内的潭水受到真气的波及,激起数十道水柱,把两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任九歌隔空刺了一剑,苏越的胸膛溅出一朵血花,屹立荷塘里,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地消逝。 任微瑛在公孙镇魂和聂案的夹攻之下,本已左支右绌,这时见苏越被她大哥杀了,一时间心如刀割,六神无主,大腿上登时被公孙镇魂割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然后被聂案从背后一剑刺穿胸膛。 眼前的这一场屠杀,令周晋悲愤不已,也令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弱小和无能。 他的武功若不是这么差劲,便可以和苏越、任微瑛并肩作战,而不是窝囊地坐在屋里看着他们被屠戮殆尽,连大气都不敢出! 公孙镇魂舔着剑锋上尚有余温的血液问道:“尊者,要不要把这小子也杀了?” 任九歌道:“杀了他,谁给姓苏的和我妹妹收尸?我们走!” 周晋面sè铁青,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紧紧攥着苏越留下的牛皮纸,立誓要勤练武功,终有一rì,他会为苏越和任微瑛报仇的! 成亲后,张夜书和夏凝夫妇俩便在傅家屋后的土丘下,面朝湖泊,搭了座小木屋。 rì出而作,rì落而息,过着平淡而又甜蜜的生活。 然而仅仅是一个月又三天,这难得的宁静便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 那个黄昏,张夜书和傅公申打完猎回到家,还未来得及擦一把脸,叔孙皋便匆匆忙忙赶过来,嚷着说出事了。 成亲之后,夏凝丰腴了些。 她梳着云髻,髻上只插着一只木梳,上着一件草绿sè的窄袖衫,下着素sè百褶裙,腰间系着一块青布围裙,俨然是一名持家有方的贤妻。 而事实是,她到目前为止还没学会如何烧饭做菜,张夜书不得不亲自下厨。 夏凝不会做菜,却偏偏对做菜充满钻研jīng神,时常搞得厨房里乌烟瘴气,令张夜书哭笑不得。 当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夏凝也并非一无是处,虽然她对做菜一窍不通,但对烤肉却极有天分。 自从她从傅欣碧那儿出师以后,他们两口子已连吃了六天的烤肉,张夜书现在见着烤肉便反胃。 夏凝为叔夏孙皋倒了碗水,让他别大惊小怪的,有什么话慢慢说。 叔孙皋把水一口喝干,缓了口气道:“外面来了个糟老头,就是上回打伤傅大哥的那个,点名要见张大哥。姜政哥、姜离几个已将他困住了,让我来叫张大哥过去。” 张夜书心想任非野对姜氏一族敬而远之,这次到村子里来,应该下了不小的决心,定是为着一件于任非野、于他都意义重大的事而来的,断不能让姜氏一族伤着任非野。 他问叔孙皋道:“你们有没有和他动手?” 叔孙皋道:“我来的时候还没有,但那老头傲慢得很,姜羽又是个熊脾气,恐怕会被他激怒。这会儿有没有打起来,便不得而知了。” 张夜书道:“他人在何处?” 叔孙皋道:“离村口不到一里地。” 叔孙皋说完这句话,一回头,已不见了张夜书的人。 张夜书赶到时,任非野还没和姜政等人动起手来,不过也差不多了。 任非野傲然立在人群中,不时地说几句冷言冷语,若不是被人拉着,姜羽早就冲上去跟他拼命。 见到张夜书,姜政说道:“张兄弟来了,大家都让一让。” 张夜书走到任非野面前,问道:“前辈找我,有何示下?” 任非野道:“这事我只能和你一个人说。这些家伙像群苍蝇一样缠着我,我不想说,也不能说。” 张夜书道:“任前辈说话确实有些过火,我代他向诸位致歉。恳请诸位给我个面子,都散了吧。” 姜羽怒火还没消,断然反对道:“不行!他打伤了傅大哥,这笔账还未跟他清算。就这么放了他,岂非便宜了他?” 姜政道:“公申虽然被他打伤了,但毕竟是有惊无险。而他的右腿,却是因公申才失去的,说起来还是我们负了他。” 姜羽道:“话不能这么说,若非张大哥舍命相救,傅大哥兴许已经撒手西归了!” 姜政示意姜离道:“阿离,把你弟弟带走!前辈,我这人不会说话。我们一族都对你颇有微辞,希望你办完事便离开村子,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任非野讥笑道:“你尽可放心,我若不是有急事找他,你们就是用八抬大轿来抬我,我也不会踏进你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步。” 这话姜政尽管听着不悦,却并未因此而有失风度,慢条斯理道:“如此最好。你们慢慢聊,我先告辞了。” 任非野道:“小姑娘怎么样了?” 夏凝的阳寿,始终是张夜书的心结,任非野一提此事,他的心口上便像压着一块巨石,无比沉重:“救是救过来了,但是寒气侵体,于她的寿命折损极大。” 任非野愧疚道:“是我害了她。” 张夜书道:“凝儿她从未怨恨过你。她这人记xìng不好,尤其是对仇恨,其实根本就没怨恨过任何人。” 任非野道:“她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珍惜她。” 张夜书道:“只此一生,责无旁贷。” 见了夏凝,任非野先是吃了一惊,后是开怀一笑,责怪张夜书道:“好小子!我们聊了一路了,你们成亲的事,居然瞒着我,只字未提!” 夏凝扶他坐下,道:“歩青是个愣头愣脑的木头人。前辈没问,他当然不会说了,怎能说是瞒着你呢?” 张夜书进厨房把茶壶提了来,夏凝给任非野倒了杯茶。 张夜书又回厨房去了。 任非野道:“哟哟哟,我说他一句,你就心疼了?” 夏凝道:“他是我相公,不心疼他,心疼谁?” 任非野道:“女孩子家说这样的话,也不怕人笑话。” 夏凝道:“他们就是笑掉大牙了,我还是要说!话说回来,前辈此行该不会只是单纯的来探望我们吧?” 任非野道:“我发现出口了!” 夏凝的眉间隐隐泛出一抹愁云,然而刹那间便被她用灿烂的微笑完美地掩饰了,连老于世故、心机深沉的任非野也没察觉。 任非野继续道:“不过要从那儿出去,必须横过一个断崖,普天之下,有此轻功不会超过四个。本来我也算一个,可是我废了一条腿,再也使不出‘鹊桥相会’了。你的好相公轻功根基不错,我想收他为徒,把‘鹊桥相会’传授给他。到时我们便能出去了。” 张夜书站在厨房门口道:“这个恕我不能苟同。家师待我恩重如山,至死我都不会改投他人为师。” 手里还拿着几根湿漉漉的白菜叶。 任非野道:“你若执意不肯拜入我的门下,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本门的武功概不外传,这是规矩!” 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夏凝拉住他道:“前辈你千万别冲动呀,你这一冲动,对谁都没好处。九幽森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你真甘心把下半辈子都耗在那儿?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前辈你只要看开点,破例一次,我们就都可以出去了。” 任非野道:“你只知道叫我看开点,怎么不劝你相公识相点?你莫白费唇舌了,我宁可老死九幽森林,也不会坏了本门的规矩!” 夏凝杏眼圆睁道:“令师祖、令师的在天之灵若是看到你如此食古不化、不知变通,一定要被你气得再死一次了!” 任非野气定神闲地坐回凳子上道:“你少拿我祖师爷激我,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的还多,你的激将法不会奏效的。” 夏凝鼓起两腮,长吁一声道:“要不你们一人退一步。歩青认前辈做义父,这样你们俩便不是外人了,再传他武功,便算不得是破坏规矩了吧?” 任非野满意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说罢注视着张夜书,显然是在征询他的意思。 张夜书斤抿双唇,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任非野一手造就了夏凝的短命,对此他无法释怀。 夏凝踅至他身边,把额头贴在他的胸膛上,柔声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都是天命,再多的内疚和仇恨,都无法改天换命。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就让它随风而去吧。你听我的话,认任前辈为义父吧,这样既能出谷,你也能习得至高无上的轻功。成亲时,你才答应以后都要听我的话的,难道现在就要反悔了么?” 张夜书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大步流星地走到任非野面前,纳头磕了三个响头。 任非野慌忙扶起他,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恨我,不愿做我义子。但我却是真心把你当成我的孩儿,并且终有一天,我会为你感到骄傲。” 自古以来,生离死别都是人生中最伤心痛苦之事。 张夜书和夏凝原是想借着夜sè,不辞而别的,但是临行前,他们又改变主意,决定和傅家兄妹告别后再走。 这一走,或许就再无相见之期了。 推开柴扉,在昏暗的烛光中,傅公申打赤脚箕踞在走廊上,一手持剑,一手高举一把铜壶往剑上浇水,涓涓细流落在剑上,发出嗡嗡之声。 突然剑鸣声绝,当的一声,水壶坠地,傅公申一个“鹞子翻身” ,跃到院中,随xìng而舞,仿佛一名妙笔生花的画师完成一幅泼墨山水,或点或挑,或刺或削,万千变化,如信手拈来,剑光错落,大气磅礴,应手随意,一气呵成。 舞毕剑收,院中花木,十之仈jiǔ已为剑气摧断。 张夜书实不知傅公申的剑法如此jīng湛,拍手叫好:“好剑法!” 傅公申道:“这‘折菊八式’,你可记清楚了。” 张夜书道:“记住了。” 在傅公申弃壶的那一刻,他便已明白傅公申有意传剑法给自己,于是用心记忆,他的记xìng远比悟xìng好,傅公申收剑的时候,这套剑法已深深烙在了他的脑子里。 傅公申把剑向张夜书掷来,力道拿捏得分毫不差,剑飞到张夜书面前,便停住了,张夜书伸指在剑尖上一弹,长剑竖直立起,张夜书将其抄在手里。 这剑是青铜剑,剑长四尺,剑身和剑格被密集的回形纹所覆盖,剑柄上用小篆刻着“寒武” 二字,时隔千年,依然寒气逼人。 傅公申道:“身为剑客,身边怎能没一把好剑?你的剑断了,这把剑送你,反正它跟着我也没出息。” 张夜书道:“谢了。” 朋友的礼物,张夜书从不客气,就像对朋友的要求,他也从不吝啬一样。 傅公申道:“你们随我来。” 他打开房门,只见傅欣碧、姜政、叔孙皋三人都在。 房中摆着一张巨型木案,菜肴丰富,酒亦已温好。 他们不约而同地起身。 傅欣碧哽咽道:“谢谢你们愿意来看我们。” 叔孙皋摸着后脑勺,憨笑道:“对不住啊!我担心那个糟老……呸呸呸!应该是任老前辈才对,担心他居心不良,所以就躲在你们家的酒缸里一直没离开。所以,那个,你们的话我一字不落,都听到了……” 姜政的声音略显沙哑:“都别站着了,快坐下来吧。” 这顿送别酒喝了一个多时辰。 姜政和叔孙皋原是负责劝酒、讲笑话,带动气氛的,可是喝到最后,两个大老爷们都泣不成声;夏凝和傅欣碧是女子,眼泪本就丰富,更是难分难舍,哭得一塌糊涂;就傅公申和张夜书从头到尾都若无其事,一滴泪也没落。 喝罢送别酒,叔孙皋已经直接醉倒。 姜政和傅欣碧送夏凝出去,张夜书和傅公申有意慢了一步,落在后面。 张夜书道:“傅兄,你喜欢凝儿吧?” 傅公申默念着元稹的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并无回答张夜书的问题,他只是说道:“夏姑娘对你情深义重,莫负了她。” 第二十一章 深入虎穴 - 剑客奇谈 - 蓝门 第二十二章 公子多情 - 剑客奇谈 - 蓝门 () ( ) () 已是月上梢头,厨房里的活儿还没忙完。 趁着成堆的碗碟还没送来洗,伙夫们便忙里偷闲,一拨拨的轮流去吃晚饭。 端菜的时候,周晋每样菜都偷尝了一点,肚子饱得直打嗝,哪里还吃的下饭,就独自穿过厨房后大片的紫藤架,四脚朝天,躺湖畔的草地上欣赏夜景。 “别人都在吃饭,你怎么一个人躺在这里?” 白荷抱膝而坐,将食盒放下。 周晋的余光越过食盒,但见如水的月sè在她脸庞上流转,愈发显得纤尘不染、清丽脱俗了。 他懒洋洋的道:“没胃口。” 白荷道:“必是那些猪头笨手笨脚,做的菜不合你胃口。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周晋道:“没心情。” 白荷崛起小嘴道:“你好没趣!这可是我亲自下厨,辛辛苦苦为你做的!为了做这几道菜,我的指头都割破了呢。” 周晋道:“我求你给我做了么?” 白荷道:“没有!” 周晋道:“这不结了。姑娘出于自愿,受不受伤,与我何干?活儿还未做完,我回厨房了,告辞!” 周晋弓身坐起,白荷拈着珠花,抵在他的太阳穴上,委屈道:“天外天,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周晋见她泪眼yù滴,便有些慌了,于是温言道:“喂,你哭起来又不好看,别哭了行不?水一般的姑娘,这一哭,都皱成泥巴似的老太婆了。” 白荷道:“你是我什么人?我爱怎样便怎样,你管得着吗你!” 周晋道:“大不了我以身犯险,尝尝姑娘的手艺。” 白荷破涕为笑道:“你早该有此觉悟。” 周晋心说女人变脸果然比变天还迅速:“把你那些个鹤顶红、河豚汤、孔雀胆以及鸩酒都取来吧。” 白荷道:“我才不舍得毒死你呢,我要慢慢地折磨死你。” 周晋道:“我和姑娘有仇?” 举箸一一品尝过每一道菜,第一反应便是觉得她暴殄天物,多好的食材,被她弄成这样。 白荷一脸期待道:“怎么样?” 周晋道:“姑娘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白荷支吾一会儿才道:“假话。” 周晋道:“难吃。” 白荷捂脸偷笑,周晋道:“姑娘不想听真话么?” 白荷莞尔一笑道:“不必了。” 周晋想说难吃的反义词未必是好吃,也可能是根本就不是人吃的,但想想这可能是她初次下厨,又不忍打击她的积极xìng。 正在犹豫,白荷道:“那你多吃一些。忙了一天累坏了吧。” 周晋道:“还是……改rì再领教吧。” 白荷又不乐意了:“你吃的这么少,分明是嫌我做的菜难吃嘛。” 周晋道:“我一个下人,岂敢挑三拣四?实是吃的太饱,难再下咽。” 白荷道:“胡说!我问过他们,都说你从早到晚滴水未进,怎可能就饱了?” 周晋摇头晃脑,背书似的说道:“山人自有妙计。” 咬着她的耳朵,把如何在端菜时做手脚之事说了,白荷睨视着他,噗哧一声笑了:“天外天,你真是个十足的小坏蛋。这等行径,有辱上宾,可是死罪。你告诉了我,就不怕我告发?” 周晋道:“你若说出去,便是我我交友不慎,活该被出卖。我该干活去了,余下的菜我会留做宵夜,食盒明rì还你。姑娘请便吧。” 白荷不悦道:“你就这么想赶我走?” 周晋道:“不敢。” 白荷幽幽的道:“你胆大包天,还有什么不敢的?罢了,你不欢迎我,我何苦自讨没趣,还死缠着你。我走就是啦!” 周晋如蒙大赦,提着食盒,悄悄回到关押德全的柴房。 他拉出德全嘴里的破布,德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哥,求求你高抬贵手,先给我松绑,我快憋不住了!” 周晋拿匕首割断了绳索,德全慌不择地,脱了裤子便在草垛旁大解。 周晋捏着鼻子,闪到门外道:“几个时辰你都憋过来了,就不能再憋一会儿,到屋子外拉去。” 伴随着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巨响,德全哼哼唧唧道:“已……已经到……到……达极限了,实在……憋……憋不了了。” 足有一顿饭功夫,德全才提着裤子出得门来。 周晋盘膝坐在屋檐上,拍拍食盒道:“你有口福了。把洗手了,请你吃好东西。” 德全蹲在在湖边洗手,将信将疑道:“什么好吃的?” 显然怀疑周晋没安好心。 周晋纵身跃下,置食盒于草地上。 德全顾不上擦一把湿漉漉的手,打开盒盖,见每道菜所用的食材不是山珍便是海味,他在厨房中干了好几年,这些菜虽是屡见不鲜,但也只尝过别人吃剩下的残羹冷炙,咽着唾沫道:“这个,真是给我的?” 周晋道:“这里除了你,还有谁?” 德全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德全这粗人,囫囵吞枣地吃了两只鲍鱼,才觉得难吃之极,正要把没吞下去的都吐出来,周晋在他额上一点,德全咕噜一声,将嘴里的食物都吞了下去。 周晋拢袖道:“白四小姐的心血,你也敢糟蹋?限你在半柱香时间之内把所有的菜都吃光,否则便把你沉到湖里喂鱼。” 吃完了菜,德全苦苦哀求周晋别再绑他了,顶多他老实在柴房里呆着,不乱跑就是。 周晋道:“不是我不相信你是言出必践之人,只是我不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还是重新将德全绑上,塞到草垛里去。 德全道:“那换间屋子总行吧?” 周晋道:“抱歉,你自己不讲卫生,我也爱莫能助。” 子夜之后,大多数人都已入梦,偌大个山庄万籁俱静。 周晋披衣下床,从枕下取出匕首和装着“挑灯半rì醉” 的竹筒,插在腰间,大摇大摆地推门走出。 屋里的人都已中了他的迷香,不到天明,绝不会醒。 这间卧房就坐落于湖边,出门便是百顷湖面。 山庄的每一道长廊、每一座拱桥都有人把守,但水下却从不设防。 山庄上下所有的人都对此处的防御体系空前自信,他们从不相信外人能够活着闯入这里。 湖心小岛上的崇武殿是山庄中最为雄伟壮观的建筑,也是此次婚礼的举办地。 周晋叼着一根芦苇管,潜入水中,以湖面上的建筑为掩体,避过哨兵的耳目,游到了湖心小岛。 周晋藏身于一座拱桥底下,静待桥上一列巡查的哨兵走远,一手抓住小拱,小心翼翼地将双腿抬高,最后呈倒立姿势,用足尖勾住栏杆,翻身爬上拱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到桥边的花丛里。 而哨兵巡逻罢对岸,刚巧已经回到拱桥的顶部。 周晋等哨兵离去,像只蜈蚣一般,紧贴地面,匍匐爬到崇文殿下。 大概是明rì便是大婚之期,未免守卫打乱了殿内jīng心的布置,崇文殿外围戒备森严,但内部却连一个守卫都没有。 周晋肆无忌惮地撬开一扇窗子,翻入大殿。 他从香囊里倒出一枚小拇指头大小、透着微光的珠子。 严格来说,这枚“绝神” 光线昏暗,只能算是夜明珠中劣质品,但它非但不是一件不值一文的破烂,反而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这缘于“绝神” 的一项独一无二的特xìng,那便是人们唯有在以“绝神” 为中心的一尺范围内方能在黑暗中视物,一旦双目离开这一范围,人们所能见到的便只是漆黑一片,和瞎子无异。 拥有“绝神” ,梁上君子们即使不用花上数十载光yīn苦练“猫眼” ,也能在黑暗中来去自如,而不必为火光可能引来守卫而提心吊胆。 周晋将“绝神” 固定在鼻孔上――若是让梁上君子们知道了他是这么对待他们圣物的,必会将他乱棍打死,昔年为了争夺“绝神” ,不知死伤多少人――拧开竹筒的木塞,从烛芯起,向下量三寸,依次往蜡烛上涂一层“挑灯半rì醉” 。 只剩一角的蜡烛还没涂了,他的左后方有微小的动静,像是案几挪动了下。 案几虽然有腿,但是不会走的,他的计划不容有失,不管动了案几的是人还是鬼,都不能放过! 周晋右指一捺,一枚石子疾飞而出,黑暗中一声叮响,石子被人用兵刃弹开了。 对方的位置一经确认,周晋马上发动攻势,双掌交叉,横在胸前,向声源扑去。 只听一声尖锐刺耳的破空声,一件东西向周晋打来,他不由想起了张夜书,张夜书发的暗器又快又狠、无声无息,若此时与他对敌的人是张夜书,他只有死路一条。 周晋一招“出水兰花” ,将真气汇聚于指尖,向前一点,那东西被他一指点得弹开,然而破空之声却并未消逝,紧接着他便见到一只金刚镯子。 原来那人同时掷出了两只镯子,不过两只镯子的形制大同小异,而且出手的力道也相差无几,所以发出的声音十分相近,以至于周晋未能分辨,以为只有一只而已。 “绝神” 的光照范围只有一尺,他能看见镯子,便意味着它距他已不足一尺,周晋忙在胸前布置一道“水晕” ,但刚使完“出水兰花” ,真气尚未散开,何况白驹过隙间也凝聚不了多少真气,镯子破了“水晕” 之后来势未消,击中了他的胸口。 奇怪的是,周晋被击中后,胸口虽痛,却并未受伤。 这只有一种解释,就是那人并不想伤他。 周晋灵机一动,咬破指尖,喷出一口血,倒地装死。 那人向他走来,脚步声很急、很乱,却很轻,由此可知其受过严苛的训练,即便情绪焦虑,却仍没完全乱了阵脚。 那人似乎以为周晋死了,蹲在他身旁,探他的鼻息。 周晋出其不意,突然扣住了那人右手的脉门,那人震惊之余,也不忘用左手回击,周晋焉能给他这机会,把他另一只手的脉门也控制住,将其按在身下,说道:“你……是你!” 白荷愠怒中带点得意道:“当然是我!” 周晋极力板着脸道:“你知不知道,跟踪我会死!” 白荷笑靥如花,自信道:“你不会杀我的!” 周晋觉得自己的表情已经够冷酷了:“未必。” 白荷抬起下巴,挑衅道:“那就动手呀!夜长梦多哟。” 周晋无话可说。 白荷道:“既然下不了手,就放了我吧?” 周晋道:“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不杀你,已经十分仁慈了。决不能放你走,最起码暂时还不能放你走。” 白荷道:“阁外驻守着一大票的人,我只须大叫一声,他们就会发现你,到时你就完蛋了。你不放,我可要叫了。” 周晋道:“你叫呀,看我们谁先入地狱?” 周晋原以为她只是开玩笑,没想到白荷真的叫了起来:“天外天,你这个大……” 不过她只叫了这七个字,便叫不出口了,因为她的双唇被封住了,被周晋的嘴唇。 周晋取次花丛近十载,身经大小百余战,一个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女,岂能抵挡得住他猛烈的攻势? 随着白荷的一声娇喘,樱唇轻启,周晋轻车熟路,含住她的香舌,白荷彻底沦陷了。 这时,大殿的门骤然响起,随后听到卫队长道:“四小姐?” 白荷触电一般,猛的推开周晋,粉面含羞,像个做错事的小女孩,心虚道:“是我,怎,怎么了?” 卫队长道:“适才听到小姐叫唤,还以为小姐出事了。” 白荷道:“我没事,多谢你的关心。” 卫队长如获至宝,欢欣鼓舞道:“保护小姐的安全,是小人的职责所在。小姐没事就好了。” 白荷道:“嗯,你下去吧。” 卫队长道:“遵命!” 周晋忽然觉得自己无耻之尤,心里明明只有瞿姑娘一人,却又招蜂引蝶,欺骗白荷的感情。 激情散尽,他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颓然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白荷打发了卫队长,以他的胸膛为枕:“你武功明明很好,却装作很烂,做事又神神秘秘的,你不是天外天,之前的一切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周晋道:“也不尽然,起码跟你讲的那则故事是真的,虽然故事里的主角并非是我。” 白荷道:“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周晋道:“南天纵。” 白荷道:“这不是你的真实姓名。” 周晋纳闷道:“为什么?” 白荷道:“南天纵好像大侠的名字,而你就是个坏蛋。” 周晋道:“我叫周晋。” 白荷道:“周晋?似乎在哪里听过……晋哥哥,你为何要混入天一山庄?” 周晋道:“来取一样东西。” 白荷道:“什么东西?” 周晋道:“秘密。” 白荷道:“连我也不能说?” 周晋道:“要不怎么叫秘密呢?” 虽然还有一个角落的蜡烛没涂上“挑灯半rì醉” ,但以现有的份量,也足以使任何高手在三四个时辰内丧失抵抗能力。 再聊了一会儿,白荷先出门,将守卫引开,周晋便趁机下水,游回卧房。 次rì夜里酉时,周晋估摸着“挑灯半rì醉” 的药力已发挥作用了,便端起一盘菜,赴崇武殿探听虚实。 半道上遇见几名伙夫,手中的菜都原封不动。 周晋说道:“你们怎么回来了?” 一个叫王安的和周晋还谈得来,啐一口浓痰道:“也不知发生何事,崇武殿外的守卫比往常多了一倍不止,一个个凶神恶煞、如临大敌,不容分说,便将我们都赶回来了。” 周晋大喜,照此情形,药力已经发作了,崇武殿内的人都是红阳教的jīng英,一时间所有人武功尽失,这时候怕是人人自危,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周晋幸灾乐祸的想着,把菜盘子往地上一抛,就向崇武殿奔去。 王安嚷道:“都说了不让进了,你还过去干嘛?” 周晋道:“看热闹。” 行至连通湖心小岛与静心苑的卧波桥时,六名守卫齐刷刷挺直长枪,其中一名道:“混账伙夫,都说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还敢来!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周晋笑吟吟道:“闲杂人等也是有尊严的。” 说罢已点了他的穴道,轻轻一推,那守卫便直挺挺地倒下。 另外五个守卫不约而同地挺枪刺来,周晋平地一跃,一招“铁索连环” ,一脚一个,把他们都踢下桥。 红阳教的jīng英此刻龟缩在崇武殿内不敢露面,守卫武艺低微,不堪一击,就算再多调一倍来也是滥竽充数,无济于事。 周晋拾起一支长枪,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从卧波桥一路杀到崇武殿下,一脚踹向殿门。 这一脚过去,殿门没踹开,倒把他震退几步,脚趾险些脱臼。 周晋心想现在不是耍帅的时候,办正事要紧,便走殿门旁的窗子下,搠破纱窗,矮身跃入。 殿内烛火通明,黑压压的坐了百八十号人,齐把头转来,无声地看着周晋。 余航的相貌和周晋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长得圆脸黑面,浓眉白须,身形矮胖,大腹便便,手指又粗又短,指甲却又亮又长,好似十把锐利的飞刀插在十根油腻的香肠上,他的双目却是jīng光四shè,不怒自威,高高坐在正堂上,令人不敢仰视。 余航的身侧,端庄的坐着一名女子,头罩盖头,身披霞帔。 望着她,周晋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 余航声若惊雷:“你是何人?” 周晋还未打话,白荷和余峥却几乎同时惊站而起。 “晋哥哥!” “周晋!” 一个方脸白眉的老者呵斥道:“小荷,坐下!” 白荷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回到椅子上。 能让白荷这么听话的,这人无疑是她的爹爹白长老了。 余航道:“峥儿,你认识他?” 余峥道:“是,不过是敌非友。” 余航转而问周晋道:“毒是你下的吧?” 倒不愧是一教之主,在大敌当前,而己方兵将战力全无,犹如板上鱼肉之际,仍能沉得住气。 周晋道:“是。” 余航道:“如你所愿,我们已经功力尽失。阁下有何要求,不妨直说。” 余航这只老狐狸,一早便猜到周晋不会杀他,难怪他如此狂妄。 不过也是,周晋若有心杀了他们,随便用一种毒药便可将他们连根拔起,而不必多此一举,使他们暂时丧失功力。 周晋遥指着新娘道:“带她走!” 余航虽是万般不愿,但他深知女人可以再抓,生命却不能重来,为了活命,也只能忍痛割爱了:“阁下请便。” “我不想杀人,你们最好别逼我。” 周晋不敢掉以轻心,打起十二分jīng神,步步为营地向新娘子走去。 忽见有个背影甚是熟悉,当即调转枪头,抵在那人脖颈上,声sè俱厉道:“转过来!” 那人僵硬地回过头来,一脸惊惧。 周晋冷笑道:“丁文淳,你也在,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横枪一扫,丁文淳胸口被枪头拍中,口吐鲜血,仰天便倒。 周晋道:“这一枪是我代‘赛鹅毛’给你的。” 走过白荷身旁,周晋心中有愧,目光向地,不敢看她。 忽听见白长老喊道:“小荷,不要!” 周晋霍然转身,一把长剑刺入了他的腹部。 手中的枪,哐当落地。 白荷潸然泪下:“你为何不躲?” 周晋笑得实在是没心没肺:“你的剑若是再往上抬四寸七分,我就会躲了。” 白荷几乎是吼道:“这辈子再也不想见你到了!” 弃了剑,反身扑倒白长老怀里,失声恸哭。 周晋踉跄一步,拔出了剑,捂着伤口,蹒跚走到新娘身前,一把掀掉了她的盖头。 她不是瞿姑娘! 周晋万念俱灰,长啸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向余峥奔去,将其踹翻在地,卡着他的咽喉道:“瞿姑娘呢!她人在哪里?” 余峥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脖子以上都涨得通红,却毫不示弱,冷冷道:“你卡着我的喉咙,我呼吸都成问题,又如何能回答你的问题?” 周晋放开手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余峥道:“你说的是川西傀儡门的那位姑娘吧。她武功很高,我几乎被她打得半死,花了个把月时间,才把伤养好。” 周晋欣然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余峥道:“千真万确。” 周晋笑吟吟的将余峥扶起,又替他拍掉了背上的灰尘,道:“余兄,适才多有得罪,请你海涵。” 余峥自嘲道:“我不过是一介任人摆布的阶下囚,又有何资格怪罪于你。” 周晋道:“今rì之事,纯属误会。诸位尽兴,我就不奉陪了。” 他走了几步,又觉不该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那姑娘虽不是瞿姑娘,但也是被红阳教掳来的可怜人,反正他来也来了,该得罪的人也都得罪了,这人不救白不救。 于是走到那姑娘面前道:“姑娘高姓大名?” 那姑娘一言不发,只是把眼睛瞪得老大。 周晋哑然失笑,她的穴道还没解呢,会说话就奇了。 周晋取出匕首,用刀柄在她的肩井穴上轻轻一撞,解了她的穴道。 那姑娘盈盈一拜,羞怯道:“小女子陆依依,多谢公子搭救之恩。” 周晋刚才只是粗略扫了一眼,这时细看,只见她粉面桃腮,目若秋水,肌肤如雪,果然有闭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 苦修多年的老僧见了她,只怕也难以自持,何况是余航这等好sè之徒。 周晋道:“余兄,烦你送我们一程。” 他偷偷地看了白荷一眼,挟持了余峥,去厨房接了众厨子,乘船离开了天一山庄。 下船后换乘马车。 黎明时,地势变得平坦开阔,大致已经走出了岷山。 岷州城里到处是红阳教的眼线,回岷州城无异于自投罗网。 周晋让车夫把车停下,同余峥说道:“余兄,我们就此别过吧。” 余峥道:“也罢,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周兄,经此一事,下次再见,你我可就是真正的敌人了。” 周晋道:“我不会手软的,所以你也不必手下留情!” 周晋把车夫和余峥都赶下了车,坐到车厢前,亲自驾车离开此地。 第二十三章 护花使者 - 剑客奇谈 - 蓝门 () ( ) () 陆依依除了告诉周晋她南阳府人氏之外,余者一概不答。周晋自从知道瞿小姐安然无事后,恨不能肋下生翅,立马飞到川西傀儡门去见她。让他背道而驰,东去河南,是颇不情愿的。只是既已接下了陆依依这块烫手的山芋,后悔已来不及了。陆依依的容貌实在是过于出众,为免途中被sè狼sāo扰,周晋让她女扮男装,可即便是如此,依然难掩她身上浓重的脂粉气,傻子都能看出她是女子乔装的,何况sè狼大多胆大心细,聪明过人。周晋便又给她购置了一顶粗布斗篷。一路上的饮食起居周晋一力打点,尽量减少她抛头露面的机会。 红阳教的马匹屁股上都带有独一无二的印记,红阳教的势力遍布西北,驾着红阳教的马车招摇过市,不出一个时辰,他们便会暴露身份,然后被五马分尸死。当然,这仅仅是周晋的待遇,陆依依则会被抓回天一山庄,继续做余航的第二十九个姨太太。周晋爱马如命,又舍不得杀了这匹马,就割断缰绳,把它给放了。 置办完马车,周晋所带的盘缠便所剩无几了,只好靠典当陆依依身上的首饰来维持路途中的开销。不过这些首饰都是余航送的,就算他不拿去当,陆依依也会将其扔了。 周晋尽可能的走官道。红阳教毕竟是邪教,备受官府打压,只能在暗处搞怪,还不敢在光天化rì、众目睽睽之下为所yù为,而且红阳教势必以为周晋会像老鼠一样,东躲xī zàng,周晋越是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反而越不易引起红阳教的注意,也就越安全。 行至河南境内,正赶上一场暴风雪。道路上的雪越积越厚,车轮和马蹄都深陷其中,举步维艰。马儿已经累得不行了,周晋就停车让它缓口气。周晋像狗一样把身上的碎雪抖掉,取下别在腰间上的葫芦,几口烈酒下肚,身体立时暖和了许多。拨开门帘一看,陆依依裹着大红的棉被,粉颈低垂,抱膝缩在车厢后头。入都快一个月了,这天非但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反而越发的寒冷,前几天周晋刚为车厢铺了一层厚实的毛毯,但陆依依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千金之躯,还是冻得不行。周晋道:“陆姑娘,你也喝口酒暖暖身子吧?”陆依依道:“不用了,多谢。”周晋道:“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眼望去,半户人家都没有,路还长着呢。来一口,没事的。”陆依依腼腆接过葫芦:“那就多谢公子了。”周晋道:“你先喝着,我下去探探路。” 路边有一排高大的白杨树。周晋从小打大掏鸟窝无数,也不知害了多少飞鸟家破人亡,爬树对他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他拣了棵最高最大的树,灵活地攀到树顶,极目远眺,只见十余里外有一片黑乎乎的建筑群,似是一座规模颇大的寺院。周晋喜出望外,径直从树顶跃下,摔了个狗吃屎。陆依依听到他坠地的巨响,探身出来道:“周公子,你没事吧?”周晋道:“我没事。前方有座寺院,我们抓紧赶路,尽可能在天黑前赶到那里,运气好的话还能喝上一碗米粥,吃上一口馒头。”雪越下越大,他们停留的这么一会儿功夫,车轮便陷在积雪里无法移动。周晋徒手把车轮四周的积雪刨干净,拉着缰绳,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在前面。 短短十几里路,却走了近两个时辰,夜幕早已笼罩了大地。寺院门前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周晋只得把火折子掏了出来。寺门虚掩,周晋在门上重重敲了几下,见无人应答,便擅自推门而入。这寺院从外面看还蛮光鲜亮丽的,院墙之内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只能用满目疮痍和一片狼藉来形容。虽是一间废庙,然而对周晋和陆依依来说,能有个落脚之处,而不致餐风饮露,已是意外之喜。 往寺院深处走,久已无人问津的大雄宝殿之内,居然有火光透出!掉了一层漆的朱sè殿门,在呼啸的北风中摇摇yù坠,吱吱作响。 叩门之后,很快便有个大汉给他们开门。那人紫膛脸,修眉长髯,戴着一顶老旧的软脚幞头,穿件千疮百孔的袍子,脚上的云头履亦是破旧不堪,十根脚趾,倒有七八根裸露在外。周晋施礼道:“这位兄台,我们途经宝地,天sè已晚,能否在此借宿一晚?”长髯大汉道:“我也是个过客,并非寺中僧人,你们要住便住,无须问我。外面天寒地冻,你们快进屋,到火堆旁烤烤,你的这位小兄弟似乎冻得不轻。”周晋道:“那便多谢了。”长髯大汉道:“这是哪里的话,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 周晋把马车上的毛毯取来,找个相对干净的地方铺好,才叫陆依依坐。长髯大汉烧的柴火里有立柱、房梁、窗子等等,都是从寺院各处拆下的。 周晋道:“小弟这儿有酒,兄台是否要来一口?”长髯大汉来了兴趣道:“哦?什么酒?”周晋道:“喝了不就知道是什么酒?”长髯大汉道:“有理。”周晋解下酒葫芦,长髯大汉并不急着喝,而是先在瓶口闻了闻,然后才喝,周晋一看这动作,便知是遇到行家了。长髯大汉道:“好酒!若是有好菜下酒,那就更好了。常某人向来是无功不受禄,今儿喝了你的酒,也该有所回报才是。我埋了一只叫化鸡,你们以前都没吃过吧,正巧一起尝尝鲜。”叫化鸡的制作方法周晋也有所耳闻,听说是把鸡宰杀之后,不必拔毛,只需将内脏掏洗干净,用泥巴将整只鸡包好,投到火堆里烤。过一两个时辰,鸡烤熟了,泥巴也烤干了,鸡毛全都附在泥巴上,把泥巴剥开,鸡毛也跟着泥巴一起脱落,比用手拔的还干净。而且整只鸡的jīng华被泥巴紧紧包裹,这样做出来的鸡原汁原味,鲜美无比。有经验的叫花子还把米填入鸡肚子里一起煮,米饭吸收了鸡汁,一来米饭吃起来香,二来鸡也更不会腻。长髯大汉用一支竹棒,把炭火从中拨开,露出一个烧红了的泥团。他也不怕烫,直接用手把泥团挖出来,然后把外头的一层泥巴拍碎,剥开,一只香喷喷、黄灿灿的叫化鸡便大功告成了。周晋都饿一天了,看的是口底生津,食指大动。长髯大汉双手在衣服上揩一揩,将鸡屁股扯了下来,一边大嚼大咽一边热情地对周晋道:“我说小兄弟,你怎么不吃?怎么,跟我客气呀!”周晋故作为难之sè道:“倒不是跟兄台客气,小弟是怕吃得太多,遭兄台嫌弃。”长髯大汉忍俊不禁道:“这只鸡足有仈jiǔ斤重,你若是能把它吃完了,我非但不怪你,还有好东西赏你!”周晋开颜道:“如此说来,那小弟更开怀大吃了,好有力气受赏啊!”长髯大汉道:“那位小兄弟,你也吃,别跟我客气。”周晋道:“噢,我这位小兄弟比较内向,不大爱说话,失礼之处,还请兄台莫怪。”说着割下胸脯肉,用匕首切成一块块,用油布包着,交给陆依依。 长髯大汉道:“听小兄弟的口音,似不是中原人。”周晋反客为主道:“听兄台的口音,也不像是这一带的人,应该是打杭州那儿来的吧?”长髯大汉道:“兄台去过杭州?”周晋道:“差不多是去年今rì,曾路过那里。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盛景,当真是不同凡响啊。”长髯大汉道:“这算什么啊,到六七月份,西湖里的荷花都盛开的时候,那才叫一个美呢。你去的不是时候,下次小兄弟若还去杭州玩,不妨到岳王庙找我,常某人做东,带你好好地逛一逛。”周晋道:“一定。葫芦里的酒快见底了吧,马车上还有半坛子,我去取来。” “常孝杰!” 长髯大汉拦住周晋道:“小兄弟的好意常某人心领了。但是这酒,今晚怕是喝不了了。”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出去,把殿门开了。只见雪地里立着三个人。一个是五十出头的老头,蜡黄脸,山羊须,又高又瘦,头戴毡帽,身穿油腻破旧的长袍,足登麻鞋,肩挑八口布袋,背负一柄四尺来长的镔铁大刀。另外二人的行头,比这老头更加寒酸。一个年约不惑,浑圆脸,扫帚眉,天生一副无常鬼似的苦相,身材肥硕无比,一条胳膊顶得上常人的一条大腿,肚子大得像身怀六甲,一个叫花子能长成这样,倒也难得,戴一顶四处漏风的小帽,长衫尚未及膝,裤子偏短,小退一下全露在外面,一只脚穿长靴,另一只脚又穿着木屐,显得不伦不类,背着六口袋子;另一个三十多岁,须眉稀疏,鼻子笔挺,未戴帽子,骨瘦如柴,只穿一件松垮垮的短褐,袒露出两排肋骨,脚大得出奇,加上头也大,活像一座两头粗,中间系的烛台,估计是没有合脚的鞋,所以打着赤脚,兵刃是流星锤,他有七口袋子。 常孝杰道:“哟,这不是刘长老、方骷髅和李胖子么,什么风把你们仨给吹来了。”刘长老和李胖子都默不作声,放骷髅沉不住气,破口骂道:“常孝杰,你少在我们面前装疯卖傻。识相的,把打狗棒交出来,免得自讨苦吃!”常孝杰道:“我常某人明人不说暗话,不错,打狗棒是在我手中。方骷髅,有本事便放马过来,没本事便蹲圆滚蛋,少他娘的在老子面前放臭屁!”说道“臭屁”二字,语气陡然加重,犹如狮吼,方骷髅竟骇得面如土sè,不敢吱声。刘长老好言劝道:“常长老,你执意脱离本帮,我们无话可说,但打狗棒既是本帮信物,你无权带走。宣德年间,打狗棒一度遗失,本帮人心涣散,四分五裂,几遭灭顶之灾。常长老难道希望本帮重蹈覆辙吗?”常孝杰道:“刘长老,你的心里比常某人更清楚,今rì之丐帮,已非昔时之丐帮。郑天昊任人唯亲,安插亲信,排除异己。而今帮中元老,死的死,走的走,还留在帮中的,除你之外,哪一个不是投机小人?丐帮落在这些跳梁小丑手里,覆灭只在旦夕之间。老帮主于你有知遇之恩,我也不求你能同我和况长老重组丐帮,与郑天昊为敌。但大厦将倾,刘长老还是远离是非,另谋出路,为郑天昊陪葬不值当。”刘长老面露痛苦之sè:“郑大哥弥留之际,将少帮主重托于我,少帮主变成这样,我难辞其咎。少帮主做事是有不妥之处,但一码归一码,打狗棒不能离开丐帮!”常孝杰道:“长老你劳苦功高,德高望重,常某人服你敬你,不愿与你刀兵相见。不过你若是执迷不悟,定要助纣为虐,常某人也只好以下犯上,多有得罪了!”方骷髅道:“刘长老、李兄弟,咱甭跟他废话,直接宰了他再说!”方骷髅好像很害怕常孝杰,说这句话时,明显感觉得出他底气不足。常孝杰嗤之以鼻:“哟,方骷髅,今儿怎么虚了?上次欺兄霸嫂,不是挺威风的?”周晋暗笑,难怪这方骷髅见了常孝杰怕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原来是从前为非作歹时被常孝杰逮个正着,所以做贼心虚。方骷髅丑事被揭,恼羞成怒:“常老乌龟,你欺人也太甚了!”脑子一热,单枪匹马,杀进大殿。刘长老和李胖子兵分两路,刘长老去追方骷髅,李胖子则振臂一跃,轻似一片枫叶,飘上屋顶。 常孝杰对周晋道:“小兄弟,刀剑无眼,你们退后!”周晋并不想卷入常孝杰和刘长老的这场内斗,因为他帮了其中一方,便会把另外一方给得罪了,而他随便得罪了哪一方,今后的rì子都不会好过,要知道丐帮弟子人多势众,遍布天下,得罪了丐帮,就是跑到天涯海角,这些叫花子还是会yīn魂不散地纠缠着你。 刘长老起步比方骷髅晚,但因为轻功好,却比方骷髅先冲到常孝杰面前。常孝杰出招极快,周晋只看到一条深黄sè的“带子”从他衣袖里激shè而出,刘长老一招“大浪淘沙”,镔铁刀上下翻飞,织出一道绵密的刀网,“带子”来回伸缩,击打刀网,铿响之声,不绝于耳,声震屋瓦。常孝杰忽将“带子”一收,刘长老的刀网也随之消失,手中的镔铁刀不住地颤动,指缝间血流不止。而周晋也终于看清常孝杰的那条“带子”原来是一册随处可见的竹简。方骷髅在常孝杰与刘长老交锋时暗中偷袭,流星锤此刻与常孝杰的心口已不足一尺。常孝杰忙向后一跃,岂料方骷髅手一松,锁链陡然伸长一截,缚住了常孝杰的脚踝。几乎同时,常孝杰头顶的屋顶哗的裂开,一堆鸡蛋大的震天雷,夹着破瓦、碎木,像一阵黑sè的冰雹滚滚而下。周晋不假思索,将陆依依扑倒。震天雷四处开花,爆炸声震耳yù聋,好好一座大殿登时化作一片废墟。 随着尘埃渐渐散尽,这场生死之战似乎也已经尘埃落定。常孝杰已消失不见,废墟之上,只剩下刘长老、方骷髅、李胖子三人。方、李二人虽然灰头土脸,狼狈异常,但是难掩脸上的激动和喜悦之情。刘长老却是垂着头,神情木然,瞧不出是喜是悲。方骷髅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杀了常孝杰,喃喃自语道:“他,他真的死啦?”李胖子道:“死定了!”二人对视一眼,放声大笑,跟鬼哭狼嚎差不多,而李胖子,笑起来更是比哭还难看。 方骷髅和李胖子笑声未绝,脸上笑容忽然凝固,眉心处血花四溅,一齐倒毙。刘长老惊叫道:“珈蓝经!”“刘长老好眼力。”常孝杰将一根巨木击飞,从废墟底下跳上来,接着封住右肩上的几处穴道,左手一用劲,将右臂齐根扯下。陆依依见了当场就吐了。 刘长老目不忍视,闭目说道:“都到这地步了,你还不肯交出打狗棒么?”常孝杰道:“刘长老,你不必再逞强了。方才为了给方骷髅制造机会擒我,你硬是接下了我的‘酒旗飞叶’,双手等同残废,又如何与我抗衡?你走吧,如果连你都不在了,丐帮就真无可救药了。”刘长老怅然道:“郑大哥,小弟对不住你!”用足尖将镔铁刀挑得飞起,笔直朝天灵盖落下。常孝杰一方面没想到他会自裁,另一方面与他相距甚远,想救已是不及。 就在这时,黑暗中窜出一条黑影,飞身将镔铁刀踢飞,背手而立。此人浓眉大眼,长得白白净净,颇为英俊,衣服算不上华美,却也不寒酸,袖子和领口处象征xìng的缝着几个补丁,表明他是丐帮的人。刘长老道:“属下办事不力,不仅未能将打狗棒夺回,还赔上了方坚和李金柳的xìng命,请少帮主责罚!”郑天昊似乎全然不将方、李二人的生死放在心上,漫不经心道:“刘叔,尽力就好,无须自责。” 周晋思忖道:“郑天昊若不是事先便藏身在这破庙中,绝不会出现得如此及时。而从刘长老的反应来看,事前并不知道郑天昊就藏身于此。再由郑天昊对于方、李二人之死的漠然,不难推测郑天昊打一开始便有心牺牲掉刘长老、方骷髅以及李胖子三人来重创常孝杰,然后他再出面解决掉常孝杰。当然,刘长老、方骷髅和李胖子若能杀了常孝杰,而不必他亲自出马,那就再好不过了。此人城府之深、手段之狠,实为我平生所仅见,难怪年纪轻轻,便做到丐帮之主。” 郑天昊道:“常长老,好久不见了。”常孝杰道:“还不算久,最好是这辈子都别让我见到你。”郑天昊道:“难道小侄真的就这般令你生厌?”常孝杰道:“何止是生厌,简直是恨之入骨,顾、穆两位长老的大仇,我迟早会给他们报的。”郑天昊道:“小侄原还望常长老能回心转意,重返本帮。未曾想常长老对小侄的误解已如此之深,小侄这一心愿望,怕是要落空了。”常孝杰道:“你别再惺惺作态,假仁假义了,我看着恶心。明人不做暗事——你也算不上是明人,要杀要剐,尽管放马过来。不过你别得意的太早,今rì纵然你杀了我,也休想得到打狗棒。因为打狗棒已被我暗中转移,舍我之外,无人知晓。”郑天昊眉毛一挑,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很可惜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你以为我会为一根死物而饶你xìng命么?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你大限将至,我不妨将实话告诉你,让你死也瞑目。公输大师现在我手上,他做的赝品足可以假乱真,我假打狗棒在手,照样号令群豪!” 郑天昊此话一出,立时向常孝杰飞奔而来,常孝杰弓步上前一步,食指关节弯曲,其他四指攥紧成拳,挥拳直击。拳脚相接,常孝杰一个踉跄,连退六七步。常孝杰心中大惊,郑天昊留给人的印象一直都只是个玩世不恭的膏腴子弟,帮中大部分长老,包括常孝杰在内,都认为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不是他爹是上任帮主的关系,他绝当不了帮主,没想到他深藏不露,武功竟还在他们之上。郑天昊足尖点地,复又弹起,双脚交剪飞出。常孝杰慢慢闭上双目,待郑天昊攻到身前,使出一招“珈蓝经”里的“佛光万丈”,冲天一指,随后使出一招“玉女功”中的“兰花圣手”,朝前点了两下。“佛光万丈”和“兰花圣手”,一个至阳,一个至yīn,其心法和招式都截然相反,然则经由常孝杰手中使出,两招之间的衔接天衣无缝,毫无违和之感。其变招之快,可见一斑。只听啵啵两声轻响,郑天昊撑手半跪在地上,左腿上多了道长条状的伤口,皮肉外翻,像一条巨大的蚯蚓,触目惊心。常孝杰一掌拍地,郑天昊猛然惊觉,向后一滚,常孝杰的竹简破土而出,差一点便卷住郑天昊的脚踝。常孝杰飞身而前,握住竹简一端,将其从废墟中完全扯出来,振臂一挥,竹简平展开来,打向郑天昊。竹简在常孝杰的手中犹如一条灵蛇,死死咬着郑天昊不放,郑天昊向东,竹简跟着向东,郑天昊向西,竹简也跟着向西。郑天昊左突右冲,就是无法接近常孝杰,于是向后一跃,退到一面断壁后面。此处距离常孝杰有十步之遥,而竹简只有一丈三尺长,在竹简的攻击范围之外。常孝杰见其久久不见动静,便把竹简收起,呼吸显得有些粗重,不知是受伤的缘故,还是控制竹简,对体能的消耗很大。 突然,那面断壁轰然倒塌,三张八仙桌并排飞出。常孝杰把臂一扬,竹简像经幡一般迎风展开,拂中桌面,桌子尽皆碎裂。然而常孝杰定眼一看,郑天昊并未躲在任何一张桌子后面,而是闪电般从废墟之下蹿出,一脚踢中常孝杰的后心,将其踢得离地而起,郑天昊冲天一跃,后来居上,飞至常孝杰头顶,猛然踩下。常孝杰竭尽全力回防,然郑天昊决意孤注一掷,这一脚只攻不守,用上了十成之力。一脚下去,常孝杰炮弹一般坠下,在废墟上砸出一个椭圆形的大坑。 周晋不确定常孝杰的生死,但可以肯定郑天昊若是再补一脚,必死无疑。于是拔出葫芦的塞子,狂吸三口,运气将酒以雾气的形态推送出去,将火折子抛向空中。酒雾遇火,瞬间剧烈燃烧,发出一道耀目的白光,闪得人真不开眼。周晋事先瞅准大坑的范围,闭着眼,一个助跑,不偏不倚,落在大坑里。将常孝杰扛在肩上,手脚并用,迅速爬回到佛像底下。酒雾已快燃尽,在半空中形成一颗暗红sè的火球,随即扑闪一下,彻底熄灭。周晋粗粗检查了下常孝杰的伤势,常孝杰气息尚存,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但鼻子被打歪了,脸上千疮百孔,血肉模糊,已是面目全非。 “臭小子,多管闲事!”周晋制造的火焰只是个障眼法,并无多大的杀伤力,但事出突然,郑天昊稍不留意,左边的眉毛几乎被烧光。他勃然大怒,右手钩住房梁,一荡便落到周晋跟前,双脚交剪踢来。周晋举臂格下攻击,双臂痛入骨髓,忍痛迅速横切一掌,与郑天昊拉开一个马车的身位,俯头一看,凡是被郑天昊的脚碰到的部位,都红肿了。不过不像是中毒迹象,也不知郑天昊练的是何邪功。就在周晋连连骂娘之时,郑天昊一个后鞭腿,直取他的脸部。周晋脑海中浮现出常孝杰惨不忍睹的脸,不寒而栗,双臂死命的抱着头,郑天昊的脚踢出一半,骤然下压,周晋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腹部便受到一股重击,仰面飞出。值得庆幸的是郑天昊的脚没再往下挪三寸,否则周晋就断子绝孙了。周晋屁股先着陆,跌坐在一堆瓦砾上,眼前一黑,几乎疼得晕死过去。 “就这点能耐,自保尚且不能,也好意思学人家逞英雄!”郑天昊眼里充满了蔑视,一口浓痰,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正中周晋的额头。周晋道:“郑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否留在下一具全尸,在下家人也好认领。”郑天昊抬起右脚,瞄准周晋的额头道:“作梦去吧。” “郑天昊,踩爆他的头,于你非但无益,还溅你一身血。常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依老朽之见,还是给他留具全尸。”一个苍老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外,无法辨别其从何处传来。周晋觉得,这声音他似乎在哪里听过。 郑天昊仅剩的一条眉毛一挑道:“凭什么我要听你的?” “因为我的拳头比你硬。你好像不信?” 郑天昊不置可否,但意思很明显,他不信。 “那好,你动手吧。”那声音带有挑衅的意味道。 “你以为我杀不了他!”郑天昊有些愠怒。 “你不妨一试。”那声音火上浇油道。 “你让我试,我偏不试。”郑天昊口是心非,嘴上说不屑一试,脚却开始动了。周晋大骂一声他nǎinǎi的,郑天昊的小腿上乍然喷出几股细小的血柱,血洒得周晋满脸都是。周晋不由一愣,一声“他nǎinǎi的”竟还能伤人于无形,但马上就反应过来郑天昊是中了某种暗器。郑天昊说走,愤而离去,刘长老紧随其后。那位躲在暗处的高人并未再为难他们。 周晋落地之时,大腿被一截断木刺中了。眼见郑天昊他们已走,事情告一段落,他忙翻了个身,但见大腿上插着一截木头,血流如注,把裤子染红了一片。陆依依掩口叫了出来。周晋道:“姑娘莫担心,只是皮外伤。”陆依依蹙着眉,肃然道:“都流这么多血,还说是皮外伤!让我看看。”周晋道:“别!真是皮外伤,先去看看常孝杰伤势如何了。扶我起来。” 在她的搀扶下,周晋一瘸一拐的挪到常孝杰身边,给常孝杰搭了把脉,又重新仔细地将其浑身上下都诊视一番。常孝杰右臂齐根失去,不过包扎得及时,失血不算太多;肋下多处骨折,所幸骨刺均未伤及内脏,都不致命;受的内伤,只要静心调养,过个十天半个月,应无大碍;唯独脸上的伤口,就算是愈合了,还是会留下大量的伤疤,总之毁容已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周晋道:“姑娘,马车上有个油布包裹,烦你将其取来。” “哎!”陆依依小跑离开,回来时酥手捂着心口,娇喘吁吁道:“公子需要我帮忙么?”周晋道:“多谢,不必了,我一个人可以应付。”说罢解开油布包裹,里面躺着几只颜sè各异的瓶子、一块纱布以及一把剪刀。周晋取出一只纯白的瓶子,拔出塞子,将瓶口对准常孝杰的鼻孔,只见一缕白烟冉冉飘入他的鼻腔。面对陆依依好奇的目光,周晋解释道:“这是我自制的麻药,是普通的jīng炼而成的,起效快,药效也比普通的麻药好很多。”看常孝杰吸入的量已差不多了,周晋把瓶子堵上。然后和陆依依一起收集柴火,在佛像底下,重新燃起了一堆篝火。他寻遍寺院,捡到了一只烧纸用的火盆,周晋如获至宝,拿雪刷净了,架在火堆上,融了半盆子雪水。陆依依知他要给常孝杰脱衣上药,自觉回避。不得不说,她确实是冰雪聪明,很多话,周晋根本就不必说,她便已心领神会。周晋脱下常孝杰的上衣,用牙拔出葫芦的塞子,将大半壶的烈酒倒入盆中,用这混着酒的雪水将常孝杰的伤口一丝不苟的清洗了三遍,而后取出一只兰sè的瓶子,敷上药,拿纱布包好,骨折的地方,还用木板固定好。 陆依依想替周晋包扎伤口。周晋一想,伤在大腿上,自己给自己上药,确实不大方便,便没有拒绝。他握住木头,一咬牙,将其拔了出来,疼的直冒冷汗。陆依依先在裤子上剪开一个小口,然后撕开,说道:“我要清洗伤口了,你忍着点。”周晋道:“且慢!”喝了口酒,“动手吧。”陆依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喝酒。”周晋咧嘴一笑:“酒的镇痛效果,可比麻药好。适才救我的人,你认识吧。”陆依依颔首答道:“嗯,古伯伯是我爹爹最要好的朋友。刚进庙时他和我说话,我才知道他也在这里。”周晋没料到她承认的如此爽快,心想他和陆姑娘一直形影不离,陆姑娘能听到那位“古伯伯”说话,而他不能,只可能是对方不想被他发现,所以用了传音入密之类的上乘功夫:“你说的‘古伯伯’是不是就是名满天下,古道热肠,好管闲事,老是拿一根铜烟锅的古大侠?”陆依依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从未见古伯伯身上有什么烟锅,公子许是认错人了吧。”周晋道:“也许。那他真名叫什么?”陆依依道:“非但我不知道古伯伯的大名,连我爹也不知道。”周晋道:“他还是令尊的挚友呀。”陆依依道:“我爹爹说交朋友贵在交心,莫问来路,只要意气相投,四海之内皆可为朋友。”周晋想她爹一定不简单:“令尊是不是陆光豪,陆老前辈。”陆依依道:“正是。”周晋道:“原来令尊就是轻财重义,门客三千,有当代申君之称的陆老前辈。姑娘姓陆,家住南阳,我早该想到才是,失敬失敬。”陆依依道:“家中确实有不少江湖中人来往,但门客三千,确有些言过其实了。申君礼贤下士,功盖六国,家父更是望尘莫及。哎呀!光顾着和你讲话,都忘了正事了。我应该用多少药量?”周晋道:“倒少许在掌上,在伤口处洒一层即可。” 凌晨寅时初,暴风雪终于停了。但天空中yīn霾并未散去,暴风雪随时都有可能卷土重来。周晋和陆依依已经断炊,用来御寒的酒也已快见底,不敢再耽搁,周晋把常孝杰架上马车,抓紧赶路。东行半rì,有一座小镇。镇上只有一家略显寒碜的客栈,客人也不多,大半都和他们一样,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困住的行旅。周晋叫了五斤羊肉、一只烧鸡、几样小菜,狼吞虎咽,囫囵吞枣,像猪八戒吃人参果,是什么滋味都不懂,还好他叫小二将饭菜送到了自己房里吃,不然让人见了这副吃相,还道是恶鬼投胎;陆依依身为受过良好的教育大家闺秀,虽说也饿了,但吃东西时仍是细嚼慢咽,不失端庄,她食量不大,只吃了一点便饱了,然后像个慈母一样,笑吟吟地看周晋吃。周晋脸皮虽厚,也被她瞧得怪不好意思。 夜里又下起雪,他们不得不在镇上盘桓数rì。周晋闲来无事就,在赌场里小赌几把,怡一怡情,要不然就和客栈里的过路商旅小酌几杯,吹牛度rì。小镇没有正规的青楼,只有几个暗娼,出没于客栈、赌场、酒楼和驿站的周边。她们或许曾年轻美好过,但现在大部分都已人老珠黄,不过也有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屈指算来,周晋已有四个月没染指过女sè了,加上那半老徐娘又频频对他眉目传情,周晋不无心动。不过陆姑娘成天都跟着他,周晋空有贼心,而没贼胆。那半老徐娘挑逗了周晋有好几回,他都一本正经,仿佛不为所动。那半老徐娘深知做不成这笔买卖了,再见面总要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以示羞辱,好像那块地就是周晋的脸面。 第五天,天空才放晴,道路上的积雪亦清扫已毕,是时候启程了。常孝杰不在屋里,问店小二,才知他一早便出门了。丐帮正满世界的找常孝杰,他不告而别,想来是不愿再拖累他们了。  第二十四章 牢狱之灾 - 剑客奇谈 - 蓝门 () ( ) () 才进入南阳境内,陆光豪便派了大批的人来迎接。为首的是个二十七八的青年男子,面容冷峻,八成便是陆光豪的护卫队千乘奇兵的队长司马炎青。此人是近几年迅速崛起的人物,武功路数奇特,自成一派,连以博闻强识著称的少林派空洞大师也无法判断其师出何门何派。此人的智谋见识也有其独到之处,非一般人可比,除xìng情孤傲之外,几乎无可指摘,是后起之秀中的翘楚。令人惊奇的是,江湖中各大门派都诱以重利,yù将其收为己用,但他却选择了投靠陆光豪。陆光豪的声望和地位都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并不怎么涉足江湖。 陆依依对那青年道:“炎青哥哥,是古伯伯告诉你我在哪儿的吗?”司马炎青板着个脸道:“这个属下也不清楚,属下只是奉庄主的命令行事。小姐请上车。”司马炎青带来的马车由四匹白马拉着,车厢长宽六寸六分,长近一丈,像一间小型的卧房;装饰也极尽奢华,连车厢前的两盏灯笼都是古物。相形之下,周晋所乘的这马车就像是从破烂堆里捡来的。陆依依人还在周晋的马车上,犹豫不决道:“我看不必了吧。”司马炎青坚持道:“小姐还是上车。”陆依依用目光咨询周晋,周晋只顾埋头理着马鬃,佯装不知。陆依依只好换乘到另一辆马车上。 司马炎青继续面无表情道:“周公子也请上车。”周晋道:“陆小姐有你们保护,自是无虞,那么在下也该告辞了。”司马炎青道:“周公子救下小姐,又不远万里送她回家,我家庄主感激不尽。望能和公子见一面,当面致谢。”周晋道:“在下与陆姑娘萍水相逢,实出偶然,不敢妄自居功。烦司马兄代我回禀令庄主,他的美意,在下受之有愧。”司马炎青道:“庄主有命,要见公子。公子莫让我为难,请上车!”看司马炎青的态度,周晋若是坚持不去,搞不好会动武,周晋又打不过他,最后还是免不了要走一趟,权衡利弊,周晋道:“我自己有车。” 南阳陆家庄,坐落于伏牛山南麓,面朝南阳盆地,占据了一整座山头,陆光豪的数百门客悉数被安排在山腰的客房里,如同一道铜墙铁壁,拱卫着陆家庄的安危。 周晋在山门下了车,随司马炎青上山。匆匆一览,便发现庄内有好几个江湖中的成名人物。一个是曾有蓬莱七仙子之称的碧瑶仙子蒋欣然,不过她已经年近花甲了,身体也发福了,变得臃肿不堪,周晋觉得她是时候改一改称号,叫碧瑶大妈;一个是黑鲨鱼薛浪,浙江义乌人,戚家军出身,擅长戚家刀法,水xìng极好,在东南沿海一代颇有名气;一个是与鬼夜行阳角哀,是个盗墓贼,打洞技术罕有其匹;最后一个是卖药的李将军李笑笑,此人名为笑笑,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冰块脸,好似所有人都欠他五百万两银子。李笑笑本身的名气倒不是很大,但他的师父毒王温羽,却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物。温羽酷好用活人试毒,门下弟子亦多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而李笑笑却是个例外,面冷心热,好做救死扶伤之事,温羽深以为耻,将其逐出师门。后温羽被武当元镇子手刃,门下弟子树倒猢狲散,各自奔命,只有李笑笑一人毅然出面给师父收尸安葬,并在墓旁搭一间草棚,为师父守孝三年,保其尸骨不被sāo扰。但直觉告诉周晋,陆家庄中的那些道不出名姓的人,才是真正的狠角。有个短小jīng悍的老头,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背微驼,穿一件青布长衫和一双一尘不染的黑布鞋,双手老是拢在袖中,指尖有层厚厚的茧,似是经年累月勤练指力所致。尤为令周晋印象深刻。 走到崇光殿,陆光豪已率一群丫鬟、家丁在殿前相迎。陆光豪年约四十五六,眉清目秀,白面长髯,两鬓如霜,体格瘦弱,身着雪白的澜衫,外披一件灰sè貂裘,甚是儒雅,与一般大腹便便的商人的形象截然不同。陆光豪箭步走来,将陆依依拥在怀里,红着眼眶道:“依依,我的好女儿,爹爹无能,让你受苦了!”陆依依梨花带雨,但没哭出声来,哽咽道:“女儿不肖,叫爹爹担心了。”陆光豪道:“来,让爹好好看看你瘦了没有。我女儿若是掉了一两肉,我便和红阳教没完。”陆依依道:“女儿很好。这段时间,多亏有周公子的照顾。”陆光豪对周晋颔首一笑:“周公子,你对我们父女的恩德,老夫没齿不忘。”周晋道:“陆庄主言重了。”陆光豪道:“依依,都到家了,就不必再装假小子了。让玉竹带你下去梳洗一番,再换身干净衣裳。玉竹。”陆光豪身后一丫鬟道:“玉竹在。小姐请随奴婢来。” 陆依依在一干丫鬟的簇拥下,消失在回廊尽头。陆光豪收起慈爱的目光,用庄主应有的威严,郑重其事道:“炎青,这几天,有劳你了。”司马炎青道:“属下还有些事未及处理,庄主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就告退了。”陆光豪道:“好,你忙吧。” 司马炎青走后,殿前除几个家丁之外,就只剩周晋和陆光豪两人了,气氛颇为尴尬。陆光豪打破僵局道:“知道你和小女今rì抵达,老夫特地备了些薄酒,为你们接风洗尘。周公子不会怪老夫自作主张吧?”周晋道:“陆庄主留得住几百个人,贵庄的伙食定然不错,在下有此口福,欢喜还来不及,哪里还有怨言。”陆光豪道:“周公子有请。”周晋道:“在下初到宝地,不识路,还是陆庄主先请。”陆光豪抚须笑道:“公子说的是,是我老糊涂了。” 绕过崇光殿,行不到半里路,乃是一面绝壁,绝壁之上。在望江楼上望不到江河,只能望见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和一片广袤的原野。陆光豪的先祖是个建筑迷,陆家庄里的每一座建筑,小到亭台、大到楼阁,无一不是仿制房子著名的古建筑建造而成的。这座望江楼便是座缩小版的黄鹤楼。 望江楼的顶楼是一间雅室。八面壁上,各有一幅字画,均为万金难求的名作,用八柄形态各异的宝剑钉在壁上,奢华但不庸俗。房间正zhōng yāng,整齐摆放着一张圆木桌和三把椅子,木桌旁还有张书桌。周晋和陆光豪相对而坐。陆光豪问他道:“周公子平常都喜欢喝什么酒?”周晋道:“什么酒都喝,喝最多的是农家自酿的米酒。江湖之大,只身闯荡江湖,不是什么时候都能买到酒,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钱买酒。好久不喝,突然有点回味。”陆光豪道:“周公子稍等片刻。”他取过纸笔,在纸上写了写,抛入到书桌上的一个竹筒里去。不多时,便有三名妙龄的侍女将米酒和酒杯送上来,把酒斟满,然后退到一旁听候差遣。酒壶是用红玛瑙打磨、镂雕而成的,上半部为一条盘龙,壶口是龙尾,壶嘴则是龙头;酒杯与酒壶是一套的,亦是红玛瑙做成,酒在杯中,殷红如血。周晋把玩酒杯道:“这酒杯倒不错,哪里买的?”陆光豪道:“是一名西域客商献给汉王的,汉王又将其转送给了老夫,世间仅此一套。周公子若是想要,尽管拿去。”周晋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在下只是随口问问罢了。”陆光豪道:“咦!老夫的东西即是公子的东西,你我二人又何必见外!”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晋正琢磨着陆光豪这句话有何深意。陆光豪举杯道:“周公子,请吧。”周晋只好捧杯道:“请!” “这酒,周公子喝的可还习惯?”周晋道:“不错,这酒倒是勾起了在下的一段回忆。去年,在广东的时候,在下的盘缠挥霍已空,一度穷困潦倒。有一晚实在是无处落脚,想寻一间寺庙借宿一宿。不曾想世风rì下,秃驴们亦是六根不净,嫌贫爱富,与尘俗无异,一连问了好几家寺院,都被当叫花子扫地出门。幸得一位明空法师收留。法师原是一所大寺的主持,只因拒绝助当地的乡绅逃税,屡遭其他和尚排挤,不得已在深山老林里自己建了几间茅屋,供奉一尊小小的观音像。空明法师佛法jīng深,在下与他秉烛夜谈,受益匪浅。是夜法师也是用自酿的米酒招待我,味道与这酒极为相似。”陆光豪道:“那空明法师既是得道高僧,又怎会饮酒?”周晋道:“法师虽则酿酒,但自己并不饮。他酿酒,是为了卖钱,用于接济山下的村民。”陆光豪道:“原来如此。今天大喜的rì子,就先不谈这些伤感之事了。空腹饮酒易醉,咱们先来几道菜填一填肚子。周公子想吃什么?”周晋道:“客随主便,陆庄主随意。”陆光豪道:“周公子没有忌口吧?”周晋道:“百无禁忌。”陆光豪道:“这就好办了。”提笔写了写,投到笔筒里。未几,便有几个小厮端着盘子,呈上菜肴。 上到第七样菜,陆依依梳洗已毕,在玉竹的陪伴下,姗姗来迟。她的发髻盘于脑后,用三支玉笔状的簪子束住,上着橘红sè交领衫和淡青sè的半臂,下着雪白的、绣着墨梅图案的长裙,系一条素sè绅带,越发显得腰若杨柳,由于刚洗过澡,粉面白里透红,美如落凡的仙子。周晋瞧得两眼发愣。 菜陆续上齐了。三人于是就坐下用餐,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周晋风趣幽默,妙语连珠,频频引得陆依依和侍女们掩口偷笑。 酒过三巡。陆光豪道:“周公子一表人才…………”话还未说完,便被周晋打断道:“陆庄主过奖了。家父一向说我是人模狗样,不干人事。”陆依依粉颈低垂,用衣袖掩口,双眸弯弯,好像月牙。陆光豪干咳一声道:“做父亲的,都望子成龙,对儿女苛刻一些,也无可厚非。”周晋道:“我理解,家父也是恨铁不成钢,才会说此气话。适才只是一句玩笑,不必当真。”陆光豪道:“你能理解就好。做父亲的都不容易啊,就拿我来说,依依的母亲过世的早,我是既要当爹又要当娘。依依自小便体弱多病,老夫是捧在手心生怕她碎了,含在嘴里又生怕她化了,好容易她平安长大了,又不得不为她的终生大事而cāo心。老夫膝下只此一个女儿,放她远嫁他乡,老夫是断断舍不得的。一直以来,老夫都希望能为小女择一文武双全、品行端正的如意郎君,入赘陆家,在老夫百年之后,继承这份家业,延续陆家的香火。老夫这份心情,周公子能理解么?”周晋道:“陆庄主如此考虑,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陆光豪道:“自小女及笄后,老夫便开始筛选女婿,然而小女心高气傲,挑了几年了,无一入得她的法眼。小女今年已有十九,别人家的女儿到了这年纪,外孙都满地跑了。毕竟是小女的终身大事,小女不首肯,老夫纵然焦急,也无可奈何呀!”周晋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陆庄主无须担心,说不定用不着多久,陆姑娘的姻缘就到了。”“其实小女的姻缘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周晋jǐng觉道:“陆庄主言下是何意思,在下不明白。”陆光豪道:“不,你是聪明人,明白老夫的意思。老夫不喜欢拐弯抹角,就跟你直说了。你武功虽然不高,但是侠肝义胆,智勇双全,老夫很是欣赏,何况你对小女有救命之恩,又有肌肤之亲,小女不嫁给你,嫁给谁呀?你简直就是老夫的东床快婿的不二人选嘛。”陆依依羞得耳根通红,周晋则惊跳而起道:“这万万不可!”陆光豪拍案而起道:“怎么,我女儿配不上你?”周晋道:“不是。在下对令嫒施以援手,实属偶然,不敢居功。这些rì子,在下与令嫒相敬如宾,以礼相待,从未越雷池一步,若说在下与令嫒有肌肤之亲,那更是无稽之谈。陆庄主可以不相信在下是守节的君子,但总不会怀疑令嫒不是冰清玉洁的淑女吧。” 那么古往今来的那些大侠们,早都妻妾成群了。 陆光豪道:“你不必再狡辩,小女都将贴身的手帕都送给你了,这还不能够说明什么吗?”陆依依的那块手帕,周晋也是在换药时才在纱布内发现的。他不是没想过将手帕交还给她,但手帕已被鲜血浸染,根本洗不掉,就没好意思还。本打算买条新的还给她,但这手帕材质特殊,路上所见的绣坊,别说是与之一模一样的手帕,单是制作这手帕的布料,都买不到。早知这块手帕会招来这些是非,当初洗一洗就该马上物归原主的,周晋追悔莫及道:“钟离尚能嫁给齐威王,钟离的贤良淑德,西施的国sè天香,令嫒兼而有之,也只有天纵奇才,才配的上令嫒。而在下区区一介寒士,吃了上顿没下顿,生活作风又不检点,时常寻花问柳,简直就是一坨牛粪。都说虎毒不食子,陆庄主何苦将令嫒往火坑里推?”陆光豪道:“你莫花言巧语,推三阻四。到了老夫这里,由不得你选择。小女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见陆光豪翻脸,周晋也彻底撕下伪装,争锋相对道:“陆老头,我老实跟你交待了,我已有心上人了,是决不会娶你的女儿的!”陆依依神sè黯然道:“爹,你别为难周公子了。”陆光豪道:“依依,别为他求情。还未成亲便如此惯着他,成亲之后,他还不反了天啦!姓周的,我给你一些时间好好反省,我耐心有限,你好自为之。依依,我们走!” 陆光豪拉着陆依依摔帘而出。不多时,四个劲装大汉从门外鱼贯而入,恭敬地对周晋道:“未来姑爷好!庄主让属下带姑爷去一个地方,望姑爷莫让属下们为难。”他们话里有话,言外之意是让周晋安分点,别逼着他们动粗。周晋自忖单打独斗,这四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但遗憾的是,这不是打擂,他们是不会和他单打独斗的。周晋审时度势,直接放弃抵抗,乖乖的跟他们走。 之后周晋被幽禁在一栋房子里。那房子有两层,一楼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客厅和一间茅厕,二楼是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房子的墙壁是用长、宽、高均为两尺的方形石块堆砌而成,石块的缝隙用铁水浇注,坚不可摧,屋顶用一寸厚的铁板加固过,亦是牢不可破,这意味周晋一rì不答应入赘陆家,便一rì别想重获zì yóu。 陆光豪一天只提供两顿粗茶淡饭,早餐是稀粥和咸菜,晚餐是米饭和青菜,量还给的少,让周晋吃不饱,但也不至于饿死。不过对于周晋来讲,这还不是最煎熬的,他虽是富家子弟,但这一年来浪迹江湖,吃的苦也不算少,吃不好甚至是吃不饱都还可以忍受,最让他忍受不了的是长久的寂寞。这房子每天除了有个人给他送两顿饭,此地再无一人光临。起先,送饭的是名侍女,周晋凭三寸不烂之舌油,三言两语,便哄得她心花怒放,鬼迷心窍。从她口中,周晋才知这栋房子在陆家庄的禁地里,是陆家历代继承人的闭关修炼之地,在这片禁地中,像这样的房子,还有七栋。陆家“枯木掌”,又名“摧心掌”,口诀极度晦涩难明,在修炼过程中,稍有干扰,便可能走火入魔,轻则前功尽弃,重则命丧黄泉。陆家的男丁,自小便开始修炼“枯木掌”,只要资质未算低下,到了十四五岁,通常已练到第三层,正好是修炼“枯木掌”的瓶颈期,等到他们年满十五,就会被送到这些房子里,以杜绝外物对他们干扰,让其静心参透口诀中的奥义,直至第五年的冬天方能出关。当然,也有些人天资过人,不到五年便练成“枯木掌”第三层,提前出关了,陆光豪就只用了两年不到的时间。出关之后,再由长辈进行一次考核,决定陆家庄的下一任继承人。到了陆光豪这里,三代单传,膝下又只有一女,这项传统才被废除。在此之前,周晋还以为这是囚禁重犯的地方。 次rì,陆光豪以逾矩为由,当着周晋的面,重重惩罚了那名侍女,之后换了一名侍女来送饭。周晋怜香惜玉,怕她也像上一个侍女一样被处罚,一直没敢和她说话。后来发现,他就是和她说话也是徒劳,因为这侍女是个哑巴。 周晋在这里过了七天,漫长得像是过了七年。 翌rì夜半时分,房子外来了个人。周晋未见其人,却已先闻其哭声,这声音,是陆依依的。周晋原有些讨厌她,若不是因为她,他也不会被幽禁于此,私心想着若不曾被幽禁,此时的他应该已经进入天府之国――四川盆地,不久后,他便能抵达川西,见到朝思暮想的瞿姑娘了吧。可是一听到这哭泣声,他对她所有的厌恶便都烟消云散了,是啊,幽禁他的又不是她,而在他断然拒绝这门亲事时,她甚至还为他求情。周晋盘腿背靠在铁门上,温和地道:“是陆姑娘吧。”陆依依把脸贴在铁门上,泪痕斑驳:“是我。周公子,这段rì子,你还好么?”周晋淡然一笑道:“我在这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比神仙还快乐,有什么不好。”陆依依道:“公子不必骗我。我一个小女子,天天呆在庄子里,尚且觉得烦闷,何况公子是个志在四方的男子汉。公子且先忍耐一阵子,我会尽量想办法劝爹爹放你走的。”周晋道:“谢谢。”陆依依道:“不,应该是我要说抱歉才是。若不是我,公子也就不会身陷囹圄了。公子要不要喝酒,我这里有一小坛子酒。”周晋霍然爬起来:“太好了,姑娘此举当真是雪中送炭!”陆依依通过铁门上一个不及人头大的方孔将酒坛子递进来,周晋接在手里,迫不及待地把封泥拍掉,深深嗅了一口酒香,陶醉其中:“是烧刀子,姑娘何以知道我喜欢这种酒?”陆依依道:“这一月来,我看公子喝的酒以烈酒居多,就猜想这酒公子或许会喜欢。”周晋道:“姑娘真是善解人意。”陆依依羞涩道:“此次来看你,是炎青偷偷地放我进来的。我得走了,不然让爹爹知道了,连炎青哥哥也会跟着受罚。过几rì,处理几桩生意上的事,爹爹会下山一天,到时我再来探望你。”周晋道:“也好。姑娘会下棋吧?”陆依依道:“下得不太好。”周晋道:“姑娘下次来,我们一起下盘棋吧。反正我的棋艺也属一般,就当是玩,好不好都无所谓。”其实周晋的围棋下得不错,贵阳城里的国手,胜得过他得都是凤毛麟角,只是不这么说的话,陆依依怕不跟他下。陆依依道:“公子若是想下,我自当奉陪。那么,就先告辞了。”周晋道:“夜路不好走,姑娘当心。” 七rì后,陆依依如约而至。这一回她多带了几坛酒来,周晋得以喝个痛快,就上次那一小坛烧刀子,还不够他润喉。两人隔着铁门下了一盘盲棋,陆依依执黑,周晋执白。周晋原想让陆依依三子,不过她坚持不肯。而事实证明,陆依依的棋艺还略胜他一筹。两人棋逢敌手,都是越战越勇,从辰时厮杀至黄昏时分,陆依依胜了他一子,胜负才见分晓。 此后隔三岔五,陆依依便会找机会来探望他一次。时辰不定,有时是在清晨,有时是在晌午,更多时候则是在半夜,逗留的时间也有长有短,长则一两个时辰,短则说几句话便得匆匆离去。一开始,周晋便怀疑陆依依的出现,是陆光豪一手策划的yīn谋诡计,在他最为寂寞难耐之际,故意让陆依依接触他,好让他潜移默化,在不知不觉间对陆依依暗生情愫。否则陆光豪耳目众多,焉能不知女儿瞒着自己来看他的事,而陆依依一个弱女子,又如何突破重重阻碍进入禁地?然而经过他的旁敲侧击,多方试探,陆依依对他爹的这一jīng心设计显然并不知情,因为若是在演戏,即便演得再惟妙惟肖,终究还是演戏,总有破绽,是骗不过周晋的火眼金睛的。现在看来,陆光豪或许是怕女儿知情后,在面对他的时候反而会处处显得不自然,所以不惜把她当成一颗棋子来使用。至少她来探望他,是出于真心的。陆依依的到来,让周晋的牢狱生活多多少少有了些期待。而周晋也很清楚,他一旦对陆依依抱有期待,就意味着他已经一步步地堕入陆光豪所设计的圈套里。 岁月如梭,回首已是季三月。周晋屈指一算,陆依依已有十天没有消息了,而往常最多不超过五天,她便会带一坛酒来陪他聊聊天。没有陆依依相伴的rì子里,周晋的心里空落落的,生活像是缺少了些什么。他想她是不是生病了,可是他无法确证,因为除了一个不言不语的哑巴,他见不到任何人。这天夜里他做了个噩梦,梦见陆依依死了,惊醒之时,浑身都是冷汗。周晋下楼冲了个凉水澡,他不得不痛苦的承认,陆光豪的计划初见成效了,因为陆依依音容笑貌越来越多的占据了他的大脑,而瞿姑娘的形象,反而渐渐变得模糊了。 第二天,客厅上的铁门奇迹般的开了。两个俊秀的小厮侍立在门外,礼貌的同周晋道:“周公子,从今rì起,你zì yóu了。”周晋做梦也想不到陆光豪会放他走,惊愕之余道:“你们说什么?”那两个小厮一如既往的礼貌周到,齐声重复道:“周公子,从今rì起,你zì yóu了。”周晋怔怔的走出房门,时隔两月,终于走出牢笼,恍如隔世。愣了半晌,他才憋出一句话道:“在走之前,我能否见你们小姐一面?”一个小厮道:“对不起,小姐不想见你。公子还是速速下山去吧。”想起陆依依说要劝她爹放他走,想必此番能够重获zì yóu,都是她从中斡旋,周晋既感激又歉疚,对那小厮道:“请代我转告你家小姐,今生负她的恩情,唯有来生做牛做马,再图报答。”  第二十五章 重现江湖 - 剑客奇谈 - 蓝门 () ( ) () 花和尚无原的俗名梅之笙,原是一名啸聚山林的大盗。有次不小心绑了巡抚的侄子,山寨被官军夷为平地,山寨中的弟兄或慷慨就义,或束手就缚,只有梅之笙既贪生怕死,又不愿在牢狱中度过下半辈子,就拔光了头发,假扮成一个和尚,总算躲过一劫。死里逃生后,梅之笙自谓与佛有缘,定要立地成佛,可梅之笙在山西名头太响,通缉令糊满大街小巷,没一家寺院敢收他,出家无门之下,梅之笙只得拦路劫了个行脚僧人,用尖刀逼着他给自己剃度。那行脚僧人固是一心向佛,但还想留在人间受苦受难,不愿早登极乐,不得以收了梅之笙为徒,并按程序给他取个法号为无原。梅之笙戒了酒肉,从此改头换面,以无原和尚的名头行走江湖。至于sè戒,sè即是空,空即是sè,戒与不戒又有何妨;而杀戒,人在江湖,你不犯人,人便犯你,打打杀杀势所难免,便是满口“慈悲为怀”的少林和尚,手上亦沾满了鲜血。 太原城华灯初上,撷芳楼门庭若市。 酉时初,一辆马车在大街上飞驰而过,熙熙攘攘的行人被这马车骇得满街乱窜,怨声载道,而马车在惊惶失措的人群中穿梭却如履平地,并未碰伤一人,可知车夫骑术极是jīng湛。马车在撷芳楼门前骤然停下,一名黑脸虎须,高大魁梧,锦衣玉袍的男子一下车便昂首阔步走向撷芳楼。 撷芳楼的妈妈卓九娘人称白玉狐狸,最是个察言观sè、能言善道之人,一看这虎须男子的阵势,便知来者不善,于是用一面示意左右叫几个护院来,一面挺着丰满的双峰,扭着水蛇似的纤腰迎出槛外,去拖住那虎须男子。她将娇躯紧贴上去,媚笑道:“客人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吧,要不要姐姐替你介绍介绍?”但虎须男子根本不吃她这一套,粗鲁地推开她道:“你是这儿的老鸨?”卓九娘虽已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是个男人都难免忍不住多看她两眼;何况她又是义和帮帮主南宫宥的情人,南宫宥是太原城的地头蛇,城中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碍于南宫宥的情面,哪个不卖她一点面子,对她毕恭毕敬?而此番居然受到这个长的既丑陋,穿的又土气的臭男人如此粗鲁的对待,她自觉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不禁愠怒道:“你放肆……”卓九娘话未说完,便被虎须男子掐着脖子提在半空,吐不出话来。这下子卓九娘才彻底害怕了,她的武功并不弱,但连虎须男子出手时,她就像俎上鱼肉,唯有坐以待毙的份儿。虎须男子道:“无原在哪?”卓九娘脸sè一变,无原虽是撷芳楼的座上常客,但像他这样的高级客人,每次来都是从密道里进来的,除撷芳楼的高层外无人知晓,她强作镇定,佯作不知道:“什么无原,我不认识!”虎须男子的眼中隐现杀机,卓九娘见他眼里闪过一丝杀机,随后发现自己的视觉、听觉和触觉忽然全都失灵了,仿佛漂浮在一个无底的深渊,看不见,听不见,也摸不着,而知觉却变得愈发的敏锐,一缕缕彻骨的寒气从他的掌心钻入她的脖子,再由奇经八脉一点点地渗透进她的全身,像针扎一般刺痛。蓦然间,刺痛感消失了,丑陋的男人、喧嚣的人声又都回来了,但那针扎一般的刺痛是那样的清晰、那么的真切,犹自令她心悸不已。虎须男子问的还是那句话:“无原呢?”卓九娘想着他是有备而来,瞒是瞒不过了,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早晚得把无原供出来,晚供不如早供,也免得吃万针穿身之苦。于是供认不讳道:“他在天字二号房。” 天字二号房的房门被踹开之时,无原正赤身**,伸展四肢躺在一张松软的大床上,让一名女子给他吹箫。那女子见有外人闯入,忙扯过一条被子遮羞,无原却旁若无人,箕踞在床上,眯着眼,似笑非笑道:“臭小子,你可知扫了老衲的兴,有何下场?”虎须男子不置一词,也不见他有何动作,就已欺至无原面前。无原震惊之余,左手作拈花状,右手大拇指扣住中指,自床上腾跃而起,右指向虎须男子拂去。莫看无原的动作跟小女子绣花似的,这“大慈大悲指”可是与少林的“大力金刚指”不相伯仲,并为武林中最刚猛的指法,银锭子被它拈着都会扭曲变形,何况人只是血肉之躯。虎须男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待无原的右指已快碰到他的咽喉时突然后撤,在后退之时,他与无原的距离始终保持不变。两人速度相同,然而一个进,一个退,轻功孰高孰低,已见分晓,且虎须男子气定神闲,显然未尽全力,他若有心摆脱无原,早已能够做到,由此看来,他是有意为之,后面必然藏有后手。无原不禁忐忑难安。虎须男子骤然把身子一侧,现出一根柱子,而无原由于脚不沾地,无处借力,暂时停不下来,径直扑向了柱子。这“大慈大悲指”没拂中敌人,倒在柱子上剜了个大洞。虎须男子抓住机会,一手捏住无原的脉门,另一只手按住无原的门面往地上一掼,只听得咔嚓一声,无原一颗脑袋直接砸破了地板,直磕得他头破血流,眼冒金星。虎须男子右脚一顿,原本就裂开了的地板登时支离破碎,坍了下去,虎须男子提着无原的头,自洞口跃下,顺手封了无原的穴道。 楼下房间里的一对男女正yīn阳交合,天花板突然间裂开一个大洞,而后一个相貌丑陋的男子提着个赤身**,满头是血的秃驴从天而降,他们不知所以,惊得是目瞪口呆。没等他们晃过神来,虎须男子冲到床前,一把抢过他们身上的被子,把无原团团裹住,扛出撷芳楼,抛上马车。 马车在街道上飞驰一阵,调头驶入一条小巷,百转千回,穿过了好几条巷子。忽然一辆豪华的马车迎面驶来,虎须男子单手提着无原,在两辆马车擦身而过之际,一下子跃到那豪华的马车上去。 “相公,事情办成啦?”马车里传出女子温柔细腻的声音。虎须男子道:“大功告成。”一溜烟钻入车厢,把无原塞进一口大箱子里,然后揭下人皮面具,面具之后,是一张刚毅的脸。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从绝天谷中重获新生的张夜书,而那名女子则正是他新婚燕尔的妻子夏凝。 马车疾驰过数条街坊,停在一家客栈门前。客栈对面,即是撷芳楼。这家客栈也是南宫宥的产业,所以他就是搜遍全城,也绝想不到张夜书会将无原绑架到这个地方。 张夜书将华服脱了,以免被人认出,随后跳下车,扶夏凝下来。夫妻俩如胶似漆,其实成亲不久夏凝便已有身孕了,只是张夜书初为人父,未免粗心大意,不曾注意到,还是任非野目光老辣,首先发现,为此夏凝还嗔怪了张夜书好几天。张夜书听到这消息,欢喜得无语伦次;想到就快当干爷爷了,任非野亦是乐得合不拢嘴。打知夏凝怀孕的那天起,父子二人便好吃好喝的将她伺候着,更是一丁点的活也不让她干,夏凝说习武之人没那么娇贵,但父子二人都置若罔闻,仍是天天把她当祖宗牌位一般供奉着。夏凝此时已有三个月的身孕,穿着宽大的袄裙,坐着的时候并不明显,下车后站直了身子,大肚子便一览无余了。 出了绝天谷之后,任非野必须回魔教复命,便和夫妇俩分道扬镳了。有一事张夜书一直瞒着夏凝没说。魔教纪律严明,有功就赏,有过则罚,素来不徇私情,任非野纵是元老,也概莫能外。此次兴师动众,无功而返,回去后势必会受到严惩。任非野千叮万嘱,让他守口如瓶,以免夏凝知道了伤心难过,动了胎气。 张夜书急于知道裴远之的生死,也马不停蹄地往山西赶来。裴远之曾说,晋中八盗面和心不和,私底下谁也不服谁,八人是因为利益聚结在一起的,同时也可以为了利益而互相出卖,八人之中,无原最为厚颜无耻,贪生怕死,只要控制了无原,就等于扼住了晋中八盗的命门。无原好sè成xìng,经常出没太原府的撷芳楼等几家烟花之地。张夜书赶到太原,经多方打听,果然得知无原近期就在撷芳楼里,于是就有了今天硬闯撷芳楼的事。 张夜书让两个伙计把箱子抬到他们房里。进屋时,后面的伙计被门槛一下子绊倒,箱子重重砸在地上。幸亏张夜书上了锁,箱子并未打开。 确定那两个伙计都离开了,夏凝忙把门阖上,压低声音道:“适才我看见他们在互通眼sè了,显然是故意跌倒,把箱子摔在地上的。会不会是他们对我们起疑了,毕竟这家客栈也是南宫宥开的。”张夜书道:“此二人脚步轻捷,倒更像是惯偷。他们摔箱子,兴许是想看箱子里有金银,值不值得他们冒险来偷。”夏凝道:“还是相公观察入微。我们抓紧时间审问吧,南宫宥已在全城搜查我们,我怕拖得久了,会夜长梦多。” 张夜书打开箱子,解开无原的睡穴和哑穴,让他只能说话,无力动弹。无原不愧是个无耻小人,脸皮比城墙还厚,穴道一解,立马就笑容可掬,说什么少侠武功盖世,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打拍张夜书的马匹。夏凝道:“废话少说!问你一些事,你要从实招来,如若不然,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这花和尚见问话的是个美貌女子,看得眼睛都直了,哪还有半分心思回话。夏凝赏了他一个耳刮子,无原才舔着脸道:“姑娘有何吩咐,但讲无妨。贫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夜书弹指一挥,把一粒青sè的药丸弹到无原的嘴里,说道:“吃了它。”无原无耻,但不是无脑,知是毒药,脸上不禁露出为难之sè,张夜书说口有些渴了,让夏凝沏杯茶去,借故将她支开。夏凝前脚刚走,张夜书后脚便封了无原的哑穴,张开他的五指,只听咯的一声脆响,将其右手食指拗断。俗话说十指连心,无原手指被折断,疼得额头沁满了豆大的汗珠,却因哑穴被点,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只能干张大了嘴巴。张夜书等无原渐渐缓过劲来,方才解开他的哑穴,冷冰冰道:“你可考虑清楚了?”无原怕疼,十分识相的把药丸吞下了。 恰好夏凝的茶也沏好了。张夜书问是什么茶,夏凝说是铁观音,张夜书道:“你把它倒了,另沏一杯武夷山的大红袍吧。”夏凝怔了怔,道:“可你不是最喜欢喝铁观音的吗?”张夜书道:“再喜欢,天天喝也是会腻的。快去,今天我想喝红茶。”夏凝扁扁嘴道:“好啦好啦,麻烦死了。义父临走之前,你是怎么承诺的,说要一生一世保护我,不让我受一点欺负,这才几天,别人没欺负我,你倒是先欺负起我来了。”张夜书扶着她的肩,推她出去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夏凝一走,张夜书把无原的双手举起,说道:“无原,看看自己的手腕,经脉已变成红sè,这就是吃了柿鱼丸的症状。两月之后,红线将到达肘部,届时你将会血管爆裂而死。”无原悚然动容道:“贫僧愚钝,要我做什么,还请少侠明示。”张夜书道:“裴远之。”无原道:“原来少侠是要打听裴远之的下落呀。可惜你来迟了三个月,他已经死了。”张夜书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但是亲耳听到裴远之的死讯,心中还是悲痛不已,鼻子一酸,险的滴下泪来:“死了……”无原瞧在眼里,心中已有仈jiǔ分猜到他和裴远之的关系,于是道:“是呀。不过杀他的是老大、老二还有老五,跟我屁关系都没有。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少侠要报仇也该找他们才是,贫僧可是无辜的。”张夜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道:“老大、老二、老五是谁!”无原道:“少侠,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若是被他们知道是我出卖他们的,我一定会不得好死的!”张夜书道:“若是他们都死了呢?”无原道:“那还有老三、老六、老七、老八,他们早晚也不会放过我。”张夜书一愣,着实没想到他这么狠,为了一己之身得以苟延残喘,不惜除掉所有结拜兄弟,不过这样也好,张夜书正yù把为患多年的晋中八盗连根拔起,他愿意招供,也省得再严刑拷打:“我会替你一一扫除后顾之忧。”无原道:“我相信少侠有这能力。老大是影子宋成宪,老二是熊峰寨主荀陵,老三是铁血雄狮海力,老四就是贫僧,老五是弥勒佛骆浚,老六是三手猴头赵小五,老七是西门大官人叶长风,老八是星璇庄大公子蓝璜。”张夜书袍袖一挥,仅用衣袖便将他的五处穴道一齐解开:“当真是三教九流,无有不包!一个半月后还在此处等我,我会将解药给你。你最好别耍滑头,若是因为你通风报信,或是其他原因致使我不能及时赶回,你的毒将神仙难救,你就备好棺材,等着去十八层地狱报到吧。”无原对他露的这一手解穴的功夫甘拜下风,抱拳答道:“后会有期!”说罢团身一跃,以“大慈大悲指”的手法一指捏断门闩,梭的窜出房去。 张夜书马上和夏凝便收拾行李,退了房间,离开了太原。 出城后不久,夏凝也坐到车头,依偎在张夜书的肩上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张夜书道:“大同。荀陵排行虽是老二,但宋成宪不管事,事实上荀陵才是晋中八盗的首领兼军师,所有的劫案几乎都是他一手策划的。荀陵一死,晋中八盗群龙无首,就不难各个击破了。”夏凝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自己的一天天变大的肚子,说道:“相公,你说我们的孩子是男的还是女的?”张夜书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活神仙,哪里猜得到。”夏凝道:“我们现在就先把孩子的名字取好吧?”张夜书道:“你是孩子的母亲,孩子的名字就由你取吧。”夏凝道:“那你还是孩子的父亲呢。”张夜书道:“你十月怀胎,才生下孩子,没功劳也有苦劳呀。”夏凝噗嗤一笑:“我发现你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会讨女孩子开心了。”张夜书俯头凝视着她,心说:“我不讨女孩子开心,只讨你开心。”夏凝一对杏眼在他脸上滴溜溜乱转:“为何突然这么严肃地看着我?”张夜书脸一红,忙别开脸,yù盖弥彰,支支吾吾道:“没什么。”夏凝吃吃笑道:“都是老夫老妻了,还害什么羞嘛。既然相公都发话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嗯,我们在九幽森林定情,在绝天谷成亲,若是男孩,便叫张绝,若是女孩,便叫张幽念。当然,若是龙凤胎那就更好了。哈哈,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张夜书道:“……如此说来,我比你更贪心。我希望男孩早出生,是哥哥,以后就可以保护妹妹了。”夏凝捧着他的脸献了个香吻,张夜书像个入室行窃的小蟊贼一般左顾右盼,惶恐不安道:“万一有人看到,多不好。”夏凝道:“荒郊野外,哪有人?”刚说完,山坳里便转出一部牛车,夏凝对车上的农夫做鬼脸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夫妻亲热啊!”那农夫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既无辜又有气,就骂她是臭娘们,神经病。夏凝见这农夫还敢还嘴,岂肯示弱,当下就回了一句老光棍,那农夫一听也来劲了,两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骂起来,直骂到两车走远了,听不到彼此的叫骂声为止。张夜书心想这荒郊野外的,四下无人,不怕丢人,索xìng就由着她骂个痛快,再者说她现在仗着肚子里有人,气焰愈发的高涨,劝也只会自讨没趣。 嘉靖二十一年的冬天,河南汝宁府城郊的社宁村来了一对陌生的面孔。这两个人一男一女,自称是俩夫妻,家住开封,夫妻俩都已年过半百,尚无一男半女承欢膝下,他们年纪大了,已不存生育之念,只求养个螟蛉之子,将来好继承家业,给他们养老送终。村民们心地质朴,见他们雍容华贵,就认为他们所言必然不虚。夫妻俩来的当天夜里,恰巧村里一户许姓人家的第五个孩子刚刚呱呱坠地。因为过度的贫困,许家先前生的四个孩子,两个女儿都卖给了大户人家做丫头,两儿子有一个因无钱医治,出生没几天便夭折了,另一个好容易长到七岁,没吃过几顿饱饭,长得面黄肌瘦,不chéng rén形。今年收成原就不好,新生儿偏偏在这时候降生,对这贫困潦倒的一家子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他们要么把婴儿溺死,要么把婴儿扔在路边,让他生死由命,否则一家子都得陪着他挨饿,其他人倒还熬得下去,但两位老人已年过七旬,能否挨过这个冬季就说不定了。当得知有一对夫妇有意收养养子时,许家人简直是喜出望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找到了他们,表示愿将孩子送给他们抚养。人心都是肉长的,若非生活所迫,谁舍得亲手杀掉自己的骨肉? 许家若是知道这二人的真实身份,估计宁可将孩子溺死或是扔在路边,也不愿意交给他们。这一男一女虽行夫妻之事,但其实并非夫妻,他们是江湖中两个臭名昭著的骗子,男的名唤铁岸,是南直隶金陵人氏,初为扬州府的一名郁郁不得志的皂隶,女的名唤杨妙灵,是山东曲阜人氏,原是个颇有名气人贩子。起初二人素不相识,后来铁岸侦破了一起贩卖人口的案子,主犯即是杨妙灵,铁岸垂涎杨妙灵的美sè财富,而杨妙灵欣赏铁岸的才智武功,二人一拍即合,杨妙灵小施美人计,铁岸便顺势上了贼船。短短数年时间里,两人便联手干了好几票轰动一时的大案,声名鹊起,江湖人称铁树杨花。不久之后,铁树杨花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过他们并不是金盆洗手,从此退隐江湖,而是几年来结仇太多,想杀他们的人太多了,逼得他们不得不隐姓埋名,低调行事,以策万全。 铁岸和杨妙灵带着许五儿和其他十来个小孩一路颠簸,来到烟花三月的扬州。扬州城里还有四五十个孩子,也跟许五儿一样,都是铁岸和杨妙灵用计从各地拐骗来的,最小的如许五儿,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最大的已有十三四岁。所有人都住在一座前朝废弃了的王府里。铁岸和杨妙灵派了几个二十出头的无赖来管理他们,他们原也是被拐的孩子,不过他们的灵魂已经腐化了,由受害者变成了残暴的虐待者。几个流氓轮番教他们乞讨、行骗、偷窃,若是学不好、学不会,稍不如他们的意,轻则不让吃饭,重则被打得体无完肤。许五儿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自然不用学这些肮脏的技能,但也不可能闲着,不论刮风下雨,天天都有一个小女孩抱着他外出行乞。这小女孩比他大五岁,也不知是哪里人,无名无姓,大伙儿都叫她阿蓝,她被几个无赖打坏了,脑子不太灵光,但对许五儿却是极好,有好吃的全留个他,谁若是敢欺负他,她会像疯子一般跟那人拼命,就如同亲姐姐一般疼爱他,照顾他。 到了五六岁,许五儿必须自食其力,便不能再天天粘着阿蓝姐姐了。许五儿打小就聪明过人,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不出一年就已从几个无赖那里出师,独自到街上谋生。而年纪与他相仿的孩子,由于资质驽钝,总学不会骗术,很多不是被打断了手脚,便是被刺瞎了眼睛,好让他们即便不能行骗,也能够继续行乞。 扬州城是繁华的,然而扬州城也是冷漠的,在偌大一座城池里,许五儿也只有在阿蓝那儿才能真正感到一丝温暖。骗到的钱,许五儿总是偷偷藏起来一点,攒起来给阿蓝买好吃的东西和漂亮的衣服。他动辄便因“中饱私囊”遭人毒打,然而他就是屡教不改,只要阿蓝姐姐吃好穿好,他受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 许五儿有着与年龄不太相称的冷静和狡黠,经常能将一些成年人骗得团团转,连那些年纪比他大的骗子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许五儿的骗术rì益jīng进,也逐渐在这一行中小有名气,而且有几个人自愿跟着他,唯他马首是瞻,很少人敢再欺负他和阿蓝,而且他们也不必再为吃穿发愁。rì渐安逸的生活,第一次让许五儿觉得生活并非那么的令人憎恶,而且叫人有那么一点点小憧憬。再过几年,等他长大chéng rén,变成一个真真正正的男子汉,也攒够了钱,他就要带阿蓝姐姐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然后娶她为妻,生一大堆的孩子。 但是这点小小的憧憬很快便化为了泡影,铁岸jiān杀了阿蓝!许五儿拥着阿蓝冰冷的尸体,一颗复仇的种子在小小的心里慢慢萌发。埋葬了阿蓝,许五儿在坟前暗下决心,他誓死也要将铁岸和杨妙灵这对狗男女千刀万剐,以慰她在天之灵! 许五儿不择手段,呕心沥血地经营了七年,将铁岸大半的老部下暗中争取过来,报仇之期,指rì可望。岂料人算不如天算,铁岸的老仇人荀寅会在那时候突然找上门来,把铁岸和杨妙灵都给杀了。许五儿唯有将对铁岸刻骨的仇恨转嫁到荀寅身上,才能支撑着自己继续活下去。于是他苦心积虑地加入熊峰寨,想方设法地接近荀陵。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为熊峰寨立下过几次汗马功劳之后,他如愿以偿地取得了荀寅的信任。不仅如此,荀寅还收他做义子,将“雷鸣掌”传授给他。八年后,许五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用“雷鸣掌”杀了他。不过许五儿对荀寅的感情很矛盾,恨归恨,却又是发自肺腑地感激他的知遇之恩。所以杀了荀寅之后,许五儿便更名为荀陵,接掌了熊峰寨,并运用他的铁腕手段在短短几年之内就一统了晋中一十一座山寨,了却了荀寅毕生的心愿。 傍晚刚下过一场小雨,熊峰山上云雾缭绕,仅有不到二十丈的视线,张夜书不费吹灰之力,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熊峰寨。他径直来到聚义堂,其时荀陵正端坐在披着虎皮的交椅上闭目养神。荀陵自小便在刀口舔血,防人之心极强,表面上是在睡觉,但绝不会睡死,稍有异动,他便会立马惊觉。常言道狡兔三窟,像荀陵这样的人,肯定不止一个落脚点,倘若一次不能将其刺杀,而叫他逃脱了,rì后再想找他都难,更别提刺杀他了。此次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张夜书不能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张夜书执行过无数次的暗杀任务,经验十分老道,知道如何最大限度地接近目标,而不被目标察觉,他先慢慢靠上去,然后全速冲入聚义堂,拔剑出鞘,长剑直指荀陵的咽喉。岂知荀陵忽然张开眼,双掌一合,用一招“大悲手”夹住了剑身,而右脚则朝张夜书的下yīn撩来。张夜书自问以他刚才奔跑和出剑的速度,世间已无几人能够躲过,更何况是夹住他的剑。荀陵之所以能用双掌夹住剑,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刚才是在装睡,目的是请君入瓮,然后趁张夜书慌乱时杀了他。可惜他未能如愿,张夜书是经过风浪的人,事前又岂无做好失手心理准备,刹那间便抬起脚尖,踢断了椅子的一条前腿。然而荀陵也不是省油的灯,张夜书使的这一手早在他意料之中,左脚死死钉住地面,并未因为椅子倒了而失去平衡,右脚的攻势并未因此而有丝毫的迟滞。张夜书把剑弃了往后退去,但荀陵的鞋底装有暗器,这一脚虽未能让他断子绝孙,数点寒星却激shè而出,直扑他的门面而来。张夜书一张嘴,竟喷出一口冰渣子,将暗器击落。荀陵被张夜书这匪夷所思的“怪招”惊呆了,且不说荀陵震惊,张夜书自己也暗中捏了把汗,心说侥幸。数月前一次偶然的机会,张夜书无意间发现自己拥有将水凝结成冰的特殊能力。他知道这是他服下巨蟒的内丹之后,体质变得yīn寒无比之故。张夜书既惊且喜,有意去修炼该技能,几个月下来,已有不小的进步,但还未能随心所yù地凝水成冰,时而灵时而不灵,这也正是他暗中捏了把汗的缘故。 趁荀陵分神之机,张夜书上前握住剑柄,催动真气,将体内的寒气源源不绝地输送至剑上,才一转眼,剑身上便白雾氤氲,冰寒彻骨,荀陵的双掌登时被冻成青紫sè,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剑身。张夜书横剑一斩,荀陵矮身避过,却没想到张夜书上下其手,腹部挨了一掌,倒退中将兵器架撞翻,刀枪剑戟散落一地。荀陵顺手抄起两件兵刃,左手执剑,右手执长矛。张夜书乘胜追击,荀陵投出长矛,张夜书身子一晃,与其擦身而过。荀陵剑交右手,倒竖长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剑身上端,自上而下向剑尖滑动,口中念念有词。张夜书虽不知他弄的是何玄虚,但已隐隐感到荀陵周身的气场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好像有一股巨大的斥力,将所有靠近他的事物往外推。两指滑至剑尖之时,荀陵紧闭双唇,口决也念完了,挺剑向张夜书刺来。这一剑快如闪电,而且剑身上附着一道淡蓝sè的剑芒,不时地发出竹管爆裂似的声响,只是声音更轻更细;这一剑不单是有雷霆万钧之力,更难得的是攻守皆备,纵然一击不成,周身密集到令人窒息的真气也足以让对手退避三舍。这一剑,是“青松剑法”和“雷鸣掌”完美的结合!荀寅的在天之灵若是看到这一剑,足可以含笑九泉了。只是这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剑招,正如没有不透风的墙,“攻守戒备”是这一剑之长,也恰恰是这一剑之短,因为是个人,他的内力便是有限的,荀陵看似无懈可击的防御,是以消耗巨大的真气为代价了,势必坚持不了太久,张夜书只须不与他硬碰硬,利用轻功的优势和他周旋,用不了多长时间,荀陵的真气便会消耗殆尽,到时再出手,杀他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但张夜书并不想这么做,一来他迫切地想见识一下自己在绝天谷的这几个月的修行成果,而荀陵这等高手正是助他重新评定自己实力的绝佳人选;二来在晋中八盗里,荀陵排行第二,武功仅次于影子宋成宪,摸清了荀陵的实力,宋成宪的实力如何,他的心里大致也可以有个底。所以面对荀陵咄咄逼人的剑锋,张夜书选择了正面迎战。他不断地催动真气,寒气已使寒武剑上笼上一层薄霜。双剑猝然相遇,回荡的真气在他们的身畔激起了一道道烈风,将桌椅、木地板、房顶悉数掀起卷走。荀陵有真气护体,倒还没什么,张夜书只将真气凝聚在剑上,全身都暴露在凌乱的真气之下,身上的衣裳马上被烈风撕成布条。不过不消片刻,荀陵的剑势便急转直下。张夜书心说是时候反击了!双手紧握住寒武剑,猛然将荀陵的剑荡开,从他的剑下穿过,使出一招“月华回环剑”,来回削出八剑,虽说每一剑都被真气弹回,但每一剑都将真气冲散了不少,而真气重新凝聚,则是需要时间的,所以一招过后,气盾已形成一个明显的缺口。紧接着一招“龙在九天”,寒武剑穿过缺口,刺穿了荀陵的心脏。 张夜书回剑入鞘,随后脱下荀陵的貂裘穿在自己身上,便自原路摸出熊峰寨。将至山下,忽听一阵震天的打杀之声。张夜书心头一颤,听声音,莫不是夏凝暴露了行踪,被熊峰寨的强盗堵上了?他循声赶去,果见夏凝孤身一人,深陷重围。张夜书奔向人群,手起剑落,一下就斩断了一人的脚筋。凭空杀出个人来,群盗一时间乱了阵脚,但这些强盗训练有素,并非一般的草寇可比,在一名独眼汉子的指挥下,不消片刻便恢复了镇定,队伍一分为二,一部分人来对付张夜书,剩余的人则继续围困夏凝。张夜书施展出“折菊八式”,剑锋所指,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像切菜一般,将首当其冲的六个人的脚筋全斩断了。怕死之心,人皆有之,冲在后面的人见他如此神勇,一个个都面面相觑,畏首畏尾,没一个肯做出头鸟。张夜书疾步走到夏凝面前,关切道:“凝儿,你没事吧?”夏凝甜甜一笑,挽着他的胳膊道:“能有什么事啊,你呢,事情办完了没?”张夜书见她没事,心里方觉得踏实,回答道:“办妥了。”夏凝手指着那独眼汉子,凝眉道:“相公,你不在的时候,此人对我出言不逊,你替我教训一下他!”张夜书将她横抱起来,冷冷地看着那独眼汉子。独眼汉子刚见识过他的厉害,这会儿再被他瞄一眼,骇得是肝胆俱裂,拔腿就跑。张夜书岂能让他如愿,三个起落便已和他近在咫尺。独眼汉子自知在劫难逃,居然狗急跳墙,杀了个回马枪,一招“回峰万里月照云”,把两把板斧往张夜书身上招呼。可他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张夜书后发而制人,轻轻一剑便笑断了他的手筋,然后一个扫堂腿将其绊倒,起身时用剑挂住一把板斧,往人多的地方甩去。群盗为了避开斧子,纷纷后撤,张夜书趁势冲出重围,直奔他们停靠马车的地方。 上了马车之后,张夜书一言不发,只顾埋头赶车。夏凝知他是在生她的闷气,扶着他的肩,温柔道:“我不是好好的吗,你何必小题大做,生这么大的气?”张夜书声sè俱厉道:“小题大做!万一你和我们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办!”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夏凝有孕在身,不宜动气,就算是她有错在先,身为丈夫,他也该好言好语地相劝,而不是对她大吼大叫,但是要叫他道歉,男人的自尊心作祟,他又下不了台面,开不了这个口。夏凝娇声一笑,张夜书道:“笑什么?”夏凝道:“正所谓爱之深,则责之切。自认识你到现在,我还未曾见你发过这么大的火。你愈是生气,便说明你愈是在乎我。相公这么在乎我,做为娘子,我不该欢喜么?”夏凝的想法经常会异于常人,令张夜书感到惊讶,不过这句话却像是久旱甘霖,来的刚刚好,一下子便缓和了他们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张夜书道:“听我的话,以后不许再为我冒险了。”夏凝道:“好啦,我一万个答应。以后你做事的时候,我只管在马车上呆着,再不给你闯祸就是了,你也不许再生我的气了。”张夜书道:“只怕下次,你又要自食其言了。”夏凝道:“我对天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相公,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张夜书道:“晋城。”夏凝道:“这我就不明白了,从这里出发,直接去铁血堡找海力不是更近?为何要舍近求远,大老远地跑到晋城去?”张夜书道:“晋中八盗之中,赵小五、叶长风都是没有家室的浪子,行踪无定,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死了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而海力、骆浚、蓝璜都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们的死怕会引起轩然大波,从而打草惊蛇,让其他成员有所防范,所以这三人越晚处理越好。” 短短五天时间里,山西境内就发生了两起轰动武林的大案,铁血雄狮海力和星璇庄少庄主蓝璜分别死在自己家中。海力和蓝璜都是山西省一等一的高手,尤其是海力,他的“狮吼功”炉火纯青,在晋北罕逢敌手;铁血堡和星璇庄又戒备森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而他们却恰恰都是在自己家中遇难的,而且死得无声无息,直至第二天,他们的遗体才被下人发现。两人都是被一剑封喉,此外身上没有一道伤口,可见他们都是遇袭身亡的,所以没有任何的反抗;也可能是凶手的剑太快,以至于他们毫无反抗的余地,但海、蓝两家打死也不相信他们会如此窝囊。经过比对,两人的剑伤如出一辙,应为同一人所为,此人五天之内,辗转于铁血堡和星璇庄之间,连毙两大高手,令人匪夷所思。纵观天下,具备这能力而且是用剑的杀手掰着指头也数得过来,武陵城、伤心一剑焦焱、潇湘剑客方天域、糊涂仙人胡chūn波。但海力和蓝璜并未接到武陵城的索魂帖;焦焱拒不承认自己杀人,此人素来一诺千金,他说没杀肯定是没杀;而方天域和胡chūn波当时一个在广东,一个在京师,都有人为证,也都可以排除嫌。没人对海力和蓝璜之时负责,此案便无可避免地成了一桩悬案。于是众说纷纭,以讹传讹,致使谣言四起,其中流传最广的一条说是魔教已恢复元气,重新崛起,意图复仇,海、蓝二人的死,只是魔教杀鸡给猴看而已,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搞得中原武林人人自危。少林、武当、峨眉、崆峒、青城、承天台以及七大剑派不得不派出专人调查海力和蓝璜的死因,以平息谣言,还武林一个安宁。  第二十六章 三月洛阳 - 剑客奇谈 - 蓝门 () ( ) () 河南府,古称洛阳。爱花之人,必定对洛阳的牡丹耳熟能详。由于地脉极佳,洛阳牡丹花朵硕大,品种繁多,花sè奇绝,为天下一奇观。洛阳牡丹始种于隋朝,鼎盛于唐朝,至宋朝甲于天下,而洛阳城又是十三朝古都,故有“唯有牡丹真国sè,花开时节动京师”之句。 值此三月之初,草长莺飞之季,亦是洛阳城中的牡丹花开时节。一如往年,早在数rì前,赏花的人cháo已蜂拥而至,在城中各处的酒家、客栈下榻,预备在今后的几天里纵情花海,大饱眼福。当然,接下来一个月里,直至牡丹花rì渐凋零之前,洛阳城都将人山人海,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说到洛阳,自然不得不提千年古刹白马寺。相传汉明帝夜梦一头顶白光的金人在殿间飞行,次rì向群臣问卜吉凶。傅毅说那是佛,明帝于是遣蔡和及泰景出使天竺。蔡和等人带回了高僧迦叶摩腾和竺法兰,并佛经四十二章。由于当时是用白马驮经,明帝便在洛阳城外雍关之西建了一座白马寺。千年古刹的庙会自然是极热闹的,兼之是赏花时节,游人与rì俱增,这一时期的庙会,自比平rì里繁华一倍不止。方是辰时,商贩们便已云集于山门前摆摊易货,各sè商品琳琅满目;艺人们抖擞jīng神,各逞其能,吞火球,滚刀片,卖拳脚,变戏法,jīng彩的表演引得观者连连叫好。 张夜书和夏凝此刻也混在人群之中。此次洛阳之行,一是刺杀弥勒佛骆浚,二是到白马寺来为他们未出生的孩子烧香祈福,愿他一世幸福安康,莫像他父亲一样半生颠沛流离。 他们在大雄宝殿里烧过香,拜了佛,又在寺里赏玩了一会儿,便返回洛阳城。沿着洛河走约半柱香时间,忽见河边有棵千年大槐树,树干粗得五六个人也合抱不来,茂盛的枝条遮天蔽rì,犹如一面巨大伞盖,枝条上系了无数异彩纷呈的绸带,随风摇曳,美不胜收,树荫下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夏凝让张夜书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张夜书不敢抗命,下了车,顺手截住一买糖葫芦的老头向他请教。老头说此处相传是洛神与后羿定情之地,这棵老槐树是洛阳城人尽皆知的相思树,有情人只要在姻缘树下诚心祈祷,并将愿望写在绸带上挂在树上,便能结为连理,白头到老。夏凝听了,也要祈祷一番,求祈洛神和后羿两位上古大神的庇佑。张夜书在老槐树旁的摊贩那儿买了两条绸带,借用两支笔,两人背对背,各自写下心愿,然后张夜书爬到树上,将绸带系在一根尤其粗壮的树干上,确保它们不会被风吹走。 马车在河堤上缓缓而行,夏凝依偎在他的肩头,一起坐看孤帆远影,云卷云舒。夏凝喃喃自语道:“若是永远都能够像现在这样,那该多好。”张夜书道:“等爹娘的大仇得报,而你也完成了岳丈大人的嘱托,我们便回绝天谷,从此不管江湖中的纷纷扰扰,每天都过着这样悠闲自得的rì子,你说好不好?”夏凝望着他,眼中透着忧郁:“真的吗?”张夜书道:“你若是觉得闷了,我们还可以去看长白山的雾凇,泰山的rì出,黄山的云雾,天山的冰川……”夏凝笑了:“是你说的,到那时候我要看尽天下的风景,吃尽天下的美食,相公都要陪伴着凝儿,不得反悔。”张夜书道:“大丈夫一言既出,九死不悔。”夏凝道:“相公对凝儿最好了。对了,你许的心愿是什么?”张夜书在她鼻尖上一点:“天机不可泄露,否则便不灵验了。闭眼!”夏凝懒洋洋道:“干嘛?”张夜书道:“只管闭眼便知道了。”夏凝道:“突然间这么神秘?算啦,闭眼就闭眼吧!”张夜书将一块墨绿sè的玉璜戴在她的粉颈上,说道:“好了,现在可以睁眼了。”张夜书想给她一个惊喜,不过似乎夏凝看到玉璜的第一眼时,惊远远大于了喜。张夜书惶惑道:“怎么了,你不喜欢?”夏凝道:“不是,我非常非常喜欢它,可……可这是爹和娘留给你的唯一的一件遗物,相公刚出生便没了爹娘,这块玉满满是爹和娘对对相公的祝福,我如何能夺人所爱?”张夜书道:“但绝儿和幽儿也是他们的孙儿啊,孙儿接受爷爷nǎinǎi的祝福,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么?答应我,莫将它摘下,永远永远。”夏凝热泪盈眶道:“凝儿一定会妥善保管它的!”张夜书道:“别动不动便哭鼻子,不然外人又以为我欺负你呢。”夏凝破涕为笑道:“你本就是在欺负我,放着好好的木头、呆子不做,平白无故说这样肉麻的话,做这样肉麻的事,让人家感动的半死,都快把脸哭花了呢。” 骆浚近期的rì子并不好过。身为晋中八盗的一员,他清楚海力和蓝璜之死系魔教报复中原武林一说纯属无稽之谈,尤其是在他试图联系荀陵、无原、赵小五、叶长风但是都一一失败之后。事实在明显不过,这是有人意图加害他们晋中八盗!而且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荀陵等四人极可能都已像海、蓝二人一样罹难了,而他甚至连敌人是谁都不曾摸清,只知他用剑。海力和蓝璜也够无能的,竟连一丝线索也未能留下,便被对方一剑封喉。而今他在明,敌在暗,情势于他十分不利。蓝璜死后第四天,在再次联系荀陵未果的情况下,骆浚匆忙飞鸽传书给宋成宪,请他速来洛阳,共商御敌之策。如坐针毡地等了两rì,才盼来宋成宪的回信,说是已昼夜兼程赶来,四五rì左右便会到,骆浚心下稍安,但终rì仍是妾不侍寝,衣不解带,剑不离身,处处提防,生怕敌人早宋成宪一步抵达洛阳。然而是怕什么来什么,张夜书终归还是比宋成宪早到了两天。 三月初九下午申时,骆浚一如往常坐在西厢房西北面的如斯小筑中饮茶,同坐的还有他的二哥陆大师骆氿。二人闲话家常,骆氿说道:“老三,近几rì你气sè欠佳,心绪不宁,坐立难安,是不是遇到难事了?若是的话,不妨直说,我们一起参谋,三个臭皮匠,抵过一个诸葛亮,两个臭皮匠,抵上半个诸葛亮总是有的嘛。”骆浚连忙矢口否认:“多谢二哥关心。只是腿疾复发,入了夜便隐隐作痛,难以入睡,未曾养好jīng神,白天就萎靡不振,老毛病了。我已叫阿福去抓脚,想必吃上几rì,自当无恙,就不劳二哥劳心费神了。”骆氿虽然天生体弱,不能习武,形同废人,但是心思细密,七窍玲珑,龙门镖局的决策,大半出自他手,相较于凶巴巴的大哥,骆浚自小到大反倒更敬畏这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骆浚若是告诉骆氿他坐立不安,是因为有个极厉害的仇家即将找上门来,骆氿必定穷根究底,他是晋中八盗成员的事怕也包不住,他爹骆声波、大哥骆浅均是那种嫉恶如仇,眼里揉不进沙子之人,到时候不待仇家来犯,他的父兄便会先大义灭亲,先行宰了他。骆氿道:“真是如此?”骆浚晓得骆氿是何等jīng明的人物,绝不会相信他的鬼话,正要寻个托辞避开二哥,镖师荆鹰飞突然闯入道“三爷!……二爷也在啊,见过二爷。”荆鹰飞猫着腰道。骆氿道:“不必多礼。”如斯小筑是镖局商议大事的地方,若是往rì,荆鹰飞未经请示便贸然闯入,骆浚定会大发雷霆,狠狠地呵斥一番,但今rì荆鹰飞却yīn差阳错,恰巧替他解了围,骆浚不怒反喜,笑吟吟道:“鹰飞,我jǐng告过你多少次了,做事别毛手毛脚的,下次若是再犯,休怪我铁面无情,罚你去面壁思过。说吧,这么急着找我,有何事?”荆鹰飞不曾见过,还道他是气疯了,愈发骇得不敢抬头:“外面……外面有个客人想让我们龙门镖局为他押一批镖。”骆浚道:“我不是说过,近几rì我身体不适,事儿全权托付给你办理了么?多大的事,你自行裁夺即可,何消问我!下去吧,我要回房歇息了。”荆鹰飞仍是站着不走,吞吞吐吐道:“但是这位客人有一特殊的要求,说这趟镖必须由三爷你亲自押送,旁人他不放心。属下不敢应承,这才来请三爷示下。”骆浚不耐烦道:“你去打发了他,就说我腿疾发作,行动不便,他这趟镖我接不了,请他另寻高明吧!”骆氿道:“慢着!三弟,人家既是冲着你的名头来的,便是看得起我龙门镖局这块招牌,我们岂可失了礼数,拒人于千里之外?鹰飞,你先好茶好水待着,我随后便到。”荆鹰飞道:“谨遵二爷吩咐。对了,那客人还有一物,托属下呈与三爷寓目。就是此物,请三爷过目。”荆鹰飞单膝跪地,两手托着一块折起的白手帕。骆浚道:“这是何物?”荆鹰飞道:“属下不敢擅自拆开,属下不知!”骆浚道:“你很好。现在我命你拆开它。”荆鹰飞一怔,颤巍巍地把白手帕拆开,不由紧皱眉头,手帕里装着的是一根发紫干枯的手指,指上还戴着一枚鸽蛋大的红宝石戒指。骆浚陡然sè变道:“那位客人现在哪里?”荆鹰飞道:“还在水原堂里,他说会恭候三爷的大驾。”骆浚冷哼一声,心说好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闯入,你既找死,老子今rì便做回好人,成全了你!骆浚命令荆鹰飞道:“鹰飞,你即刻多派人手,在水原堂布下天罗地网,莫让一只苍蝇飞走!阿钦,你随我来!”话刚落音,屋子里忽然多出了个人,此人全身被一件黑sè的斗篷紧紧包裹,只露出双眼和双脚,倒挂在房梁上,就像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蝙蝠。 此时,张夜书正于西苑墙角下敲晕了一名趟子手,换上他的衣物,尾随着荆鹰飞。荆鹰飞跑到校场叫了人,一大拨人抽刀拔剑,气势汹汹地涌向水原堂,张夜书便趁乱混入人群。至水原堂外,荆鹰飞指着走在后头的二十余个人道:“你们把此处的各个出口以及屋顶看好,不许让任何一只苍蝇飞走,其余的都随我进屋!”张夜书和剩下的十余个人随着荆鹰飞鱼贯而入,迅速在大堂里散开,张夜书有意放慢脚步,就立在大门旁。 大堂里的那个客人似乎被这么大的阵仗震慑住了,从椅子上跳起,不安道:“荆镖师,这是何意!”荆鹰飞冷冷道:“你不是想见我家三爷么?如你所愿,他旋即便到,到时你自去问他好了。”客人道:“这……我突然不想见他了,如此我可以走了吧?”荆鹰飞道:“放肆,龙门镖局岂是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地方!老实待着,听候我家三爷发落!”客人双腿一软,像一堆烂泥一般瘫坐在椅子上。 张夜书原计划在骆浚进门那一刻动手,但那个像蝙蝠一样的阿钦如影随形地跟着骆浚,挡住了他的进攻路线,迫使他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等待动手的良机。 骆浚将那根断指托在掌心,问那客人道:“此物是你交给荆镖师的?”客人用膝头夹着双掌,畏畏缩缩道:“的确是我交给荆镖师的,但天地良心,这东西绝不是我的。”骆浚鄙夷的笑道:“看出来了。那么,是谁让你把它交给我的?”客人道:“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年。”骆浚道:“他长什么模样?”客人道:“当时天太黑,看不大清。”骆浚道:“那你如何判断他是二十出头的少年?”客人道:“听声音。”骆浚道:“他住哪儿?”客人道:“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只是个不相干的叫花子,当时我在巷子里走的好好的,那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住了我,让我替他送一样东西给三爷。起初我是宁死不屈,但是他给了我一大笔的银子,事成之后还要再给我一笔银子,我财迷心窍,就答应了他。早知惹得三爷如此不高兴,我宁可穷死、饿死也不贪这笔钱。我说的句句属实,此事与我无关,真的无我无关,求三爷你高抬贵手,大人大量,就当我是一阵臭屁,把我放了得了。”说着已滑下椅子,捣蒜似的磕着头。骆浚道:“鹰飞,此事你怎么看?”荆鹰飞道:“他所言应当不假,看样子是被那人利用了。依属下愚见,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不如把他给放了。”骆浚道:“阿钦,你以为呢?”阿钦两眼一闭。骆浚伸手把脖子一抹,荆鹰飞道:“不可!镖局里闹出人命,万一官府追查起来,事情再传到老太爷哪里,于里于外均不好交代呀。请三爷三思!”骆浚变脸道:“死一个叫花子,就如同死一只蝼蚁,官府哪有闲心过问。老爷子那里,你们口风都给我紧着点。拉出去吧,做的干净些。还愣着作甚!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荆鹰飞道:“……属下忽然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骆浚颇不耐烦道:“说!”荆鹰飞道:“大公子新近买了两条新罗犬,据说嗅觉极为敏锐。属下想是不是先留着此人不杀,将大公子的犬借用一阵子,只要那人还在城中,总还有一线希望找到他!”骆浚道:“有这法子,你也不早说。就依你的意思办吧。”荆鹰飞道:“是,属下这就去办。你、你,去把俩畜生牵来,就说是三爷的意思。”张夜书和另一名靠门的镖师模样的人一齐道:“是!” 张夜书走了两步,用余光一扫,瞥见骆浚转身正yù离开,而阿钦还没动,这样骆浚的半颗脑袋便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张夜书想都没想,便反身刺出一剑,剑锋直指骆浚的太阳穴。阿钦出于本能,隐隐觉得身后有异,忙将斗篷展开,试图缭乱张夜书的视线,然后反腕握住剑柄,想要拔剑,他的反应和动作不可谓不快,然而还是不够快!阿钦的剑还未出鞘,张夜书便已一剑刺穿了他的斗篷,没入了骆浚的太阳穴。而张夜书的肋下也是一阵抽痛,他没想到骆浚为了置他于死地,竟不惜向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老部下痛下杀手,所以骆浚的剑骤然自阿钦的腹部穿出来时,张夜书一点防备也没有,以至于没能躲过这一剑。所幸中剑之时,他立时惊觉,腹部及时收缩,这一剑刺得并不深,没伤着要害。阿钦还没死透,口中不断地吐着血沫,目光呆滞,透着一股子迷惘,似乎不相信骆浚会如此对对他。 张夜书用两指夹住肋下的剑,一把折为两段,然后奔向那叫花子,一手抓住他的肩膀,斜身一跃,朝天削了两剑,将天花板削断,一头撞破了屋顶,冲了出去。屋顶上的几名守卫怔了怔,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张夜书已经掠到围墙底下,再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他们的眼前。 张夜书一口气跑出五条街,到他住的客栈后的巷子里,将那叫花子放下,说道:“这是剩下的酬劳,你拿着,尽早离开洛阳。”叫花子依稀认得他的轮廓,一见他气便不打一处来,但震怒之余,还是不忘先把银子揣好,然后揪着他的衣领道:“是你!”张夜书道:“是我。”叫花子道:“你nǎinǎi的骗我!你明明说你让我做的这事一丁点危险都没有,可老子险些就把这条老命给搭进去了,还说没危险!”张夜书道:“我并未骗你,你虽受了惊吓,但还完好无损。”叫花子无言以对,松开了他,自认倒霉道:“早知你是要杀龙门镖局的三爷,我宁可安安心心地讨一辈子的饭,也不要你这有命赚,没命花的银子……”他话还未说完,张夜书骤然出剑,削断了他的一根小拇指。叫花子捂着伤口,涕泗横流,嗷嗷直叫,张夜书拿剑在他的脸上来来回回地抹,擦拭着剑刃上的血迹,冷冷道:“你也会疼?记住了,回去之后先把你的娘子赎回来,然后拿剩余的银子去做点小生意,或是到乡下置几亩良田。从今往后,痛改前非,自食其力,再不许吃喝piáo地,好吃懒做,如若不然,下回我割的便不仅仅是一根手指头了,明白了么?”叫花子骇得体如筛糠:“明白明白!小人回去之后,立刻就将娘子赎回,以后重新做人,努力干活,再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张夜书道:“滚!”叫花子得令,立马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不是让你好言相劝的,你怎可以这样!”张夜书抬眼一看,夏凝玉立在墙头上,满脸愠怒之sè。张夜书漠然道:“似这等狼心狗肺之人,你以为几句不痛不痒的所谓的‘好言’便能令他回心转意么?”夏凝道:“但是暴力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经呀!”张夜书纵身跃上墙头道:“因人而异,对有些人,就该使用暴力。依我之见,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不如趁早死了的好。”若非早就发觉夏凝的身影,他割的就是叫花子的头了。夏凝气得脖子都红了:“你简直是不可理喻,无可救药!”张夜书面sè铁青:“你才知道啊,我本就是个无药可救的人!”夏凝道:“……对……你受伤了!”她掩口惊道。张夜书道:“只是小伤,无须大惊小怪。”夏凝道:“哪回你不是说小伤。那次练功被义父抓伤,你也说是小伤,不当一回事,结果伤口都溃烂了,你高烧不退,昏迷了两天,我和义父都担心死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许再将自己的身子不当一回事。”张夜书道:“凝儿,今rì是怎么了,为何你怪怪的?”夏凝道:“没事呀,我还是我,只是你每回出任务,虽然明知相公你会平安无事,可我的心还是七上八下的。别废话了,快回屋包扎!”张夜书十分感动,好想摸摸她的脸,然而她一抬头,他的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了回来:“这儿风大,回屋吧。”  第二十七章 琵琶峰下 - 剑客奇谈 - 蓝门 () ( ) () “相公,你确定宋成宪今rì会在家?” 张夜书道:“半个月前,我便请陆大师假骆浚之名,给宋成宪去了封信,说今rì将来拜访,宋成宪是守信之人,定然不会失约。”夏凝道:“这可奇了,骆氿是骆浚的手足兄弟,怎会同意暗中助你加害自己的弟弟?”张夜书道:“龙门镖局最重声誉,骆浚是晋中八盗而且监守自盗的事若是传出去,龙门镖局将名誉扫地,骆家人将生不如死。而骆浚被外人所杀,别人只当是仇杀,这污点也就不复存在,对龙门镖局反而是一件好事。陆大师是聪明人,绝不会为骆浚一人,牺牲镖局的百年基业。”夏凝道:“哦,那夜你夜探龙门镖局,原来就是为了去说服骆氿。”张夜书道:“聪明。似这样走,天黑也到不了山顶。据山下的村民所说,前方有一小屋,是猎人留下的,不如你在那儿等,费不了几个时辰,我便会返回。”夏凝道:“我不!宋成宪既为群盗之首,必有过人之处,让你一个人去我终究是心中难安,这一次,我还有我们的孩儿一定要和你并肩而战。”宋成宪虽不是善类,但听裴远之讲来,也是个至情至xìng的汉子,应该不会对做出挟持孕妇这等下三滥的事来,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想她跟着去,万一,万一宋成宪是那样的人呢?不行,他万万不会她再为自己冒任何的风险:“我不答应!凝儿,你……”夏凝道:“你若是觉得我走的慢呢,我可以加快步伐呀,保证天黑之前赶到,不拖你后腿。”说着不待他反对,撒丫子便向上跑。张夜书实属无奈,只好在后头跟着。 大巴山东侧的这座山峰有些奇特,自山腰之上,云雾缭绕,终年不散,宛如一层朦胧的面纱,遮住了峰顶的形貌。此峰原叫白头峰,百年前山上来了个隐士,因白乐天有“犹抱琵琶半遮面”之句,将此峰易名为琵琶峰。村里自古便流传着一个传说,说云端住着一位美貌无双的女巫咸,善于魅惑人心,年轻jīng壮的男人,一旦进入那片迷雾,就会被她的美貌和巫术所迷惑,任人摆布,直至被她吸干jīng魄。那隐士独自隐居那片迷雾之中而安然无恙,村民便已敬若天神了,那隐士还jīng通医理,每隔十天半月下山一次,为村治病疗伤,十年间,救了不少村民的xìng命,村民都把他当作上天派来护佑他们的巫神。有一天,隐士突然销声匿迹,不再下山了,村民们无人敢迈入那片迷雾,也不确定他是死了还是是走了,为纪念他,便都按着他的叫法将此峰称作琵琶峰。此峰极其陡峭,到处是悬崖绝壁,从山脚下向上望,整座山峰就像是一把直插云霄的利刃,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蜿蜒而上,直通向那云雾深处。 夏凝一马当先跑在前头,张夜书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与她保持三尺的距离,以备有突发情况时,随时都能够挺身而出,挡在她身前。山路愈来愈陡峭,野草愈来愈茂盛,环境愈来愈荒凉,樵夫那清亮高亢的歌声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抑郁的死寂,越是接近迷雾,这种感觉便越清晰。 进入那片迷雾后,山道倒是平缓了不少,不过路边的野草却越长越高,已完全没过了张夜书头顶。疾行了半个时辰有余,夏凝实在是累得不行,停下脚步,两手捂着胸口吁吁气喘,过了半晌,她一手插腰抱怨着道:“这是什么破山呀,走大半天了还没到顶,难不成它像你们汉人所说的上古天柱不周山一般,直通天界不成!”张夜书道:“之所以走这么久,倒不是因为这座山有多么高,而是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夏凝道:“当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你这么一说我便豁然开朗了。怪道我觉得这地方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原来是刚刚已经走过了的缘故。好呀,你早知是在原地打转,为何不早些提醒我,害我白费力气多跑一程!”夏凝气鼓鼓地质问他。张夜书道:“并非我有意欺瞒,实在是此阵奥妙无穷,一时半会儿,我亦看不透此阵的虚实。故而还想再转一圈,细细思索破阵之法。”夏凝道:“那敢问张公子,这么长时间了,你这颗英明神武、机变百出的大脑酝酿出一个破解之法了没有呀?”张夜书道:“虽是大胆猜想,但未尝不可一试。”夏凝道:“那会不会有危险!”张夜书道:“此阵应是昔年那位隐士前辈布下的,如村民们所言不虚,那前辈悬壶济世,宅心仁厚,布此疑阵,应该只是为了阻止外人打搅他的清修,不会伤人xìng命。”夏凝道:“即令如此,你还是要多加留意,切不可掉以轻心。如若破阵不成,切莫硬闯,从速返回,我们再想办法就是了。”张夜书点点头道:“我走了。” 若是张夜书没看走眼的话,此阵名为龙子承欢,从高空俯瞰,可以清晰的看出整个阵由五条龙形的通道构成,四条形态各异的“小龙”首尾相连,组成了一座永无止境的迷宫,一条巨大的“团龙”,将四条“小龙”围在当中,便如一名父亲保护着自己的孩子。 历朝历代的君王,都格外重视自己的身后之事。即令清明如文景二帝,也不免在自己的陵寝上费一番功;那些无道昏君,更是不遗余力,不惜倾一国之力来修造他们的陵墓,更有甚者,将地宫布置得与他们生前所住的宫室别无二致,一样的富丽堂皇,一样的穷奢极yù,以期死后能够继续享受生前的生活。殊不知陪葬品越是丰厚,吸引的盗墓贼便越多,死后便越不得安宁。王侯将相和盗墓贼,从古至今,便势如水火,誓不两立。王侯将相的陵墓,巨石垒砌,铁水浇筑,外墙固若金汤,地宫中又设下重重的机关陷阱,一心置盗墓贼于死地;而盗墓贼们冒着生命危险,前赴后继地往陵墓里钻,一旦得手,不仅将地宫中的财富洗劫一空,出于报复,有时还会将墓主人从棺椁中拖出戮尸,任野猫野狗啃噬。 龙子承欢阵是用于防备盗墓贼的,然而它的始作俑者,却是一名赫赫有名的盗墓贼。说来有些讽刺,然而事实上,不仅是龙子承欢阵,其实现在在陵墓中所能见到的很大一部分防盗措施,其设计过程都有盗墓贼直接或间接的参与;有些帝王甚至直接胁迫当时最为著名胡盗墓贼来设计他们的陵墓.盗墓贼也是人,也会死,也想入土为安,也怕死无葬身之所,也须考虑如何自己的尸身,而且他们阅墓无数,见多识广,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什么样的防盗措施才行之有效,他们有怎样的奇思妙想,其实都不足为怪。因是防备盗墓贼之用的,龙子承欢阵的作用仅限于yīn暗的地宫,因为在地面上,只要你轻功够好,弹跳超过一丈,便可将此阵的布局看得一清二楚。没想到琵琶峰终年为云雾笼罩,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竟让龙子承欢阵在地面上也有了用武之地。 正如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人,每个龙子承欢阵也都各有变化,不尽相同,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所有龙子承欢阵的入口都在“团龙”的“爪子”上,而出口则在“团龙”的“龙须”上。由四条“小龙”的走势,可大致判断“团龙龙头”的位置斜对着第四条“小龙”的“逆鳞”,亦既是在“逆鳞”的左后方。张夜书走到该“小龙”的“逆鳞”处,俯身拾起十来块小石子,挺身一跃,一把将手中的小石子悉数朝“团龙龙头”所在的方位掷出。石头撞击地面会发出声音,回音最强的地方,亦即是野草最稀疏之处,便是“龙头”所在之处。刚着地,他紧接着一个筋斗,向回音最强之所跃去,三个起落,掠出有十三四丈之远,果见草丛深处,有一块形似龙头的空地。张夜书老成持重,这一路的畅通无数非但未让他放松戒备,反而令他更加的谨慎。几乎是步步为营地朝那空地摸去。 但即便他已经很谨慎了,还是没能避开陷阱。到了“龙头”的边缘,忽觉脚下一空,地面陷了下去。“有陷阱!”他第一时间便闪过这一念头,但此时地面已完全塌陷,不容他多想,他的身体便已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无论面临何种状况,都要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这是张夜书的师门对每一个弟子最基本的要求。但人非断情绝爱的仙神,人有七情六yù,大千世界,生离死别、酒sè财气,行行种种,人生在世,总有一种物、一件事、一段情或是一个人伤了你、打动了你、令你心智狂乱,所以要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时时刻刻保持头脑冷静的境界,就必须忍常人所不能忍、做常人所不能做之事。张夜书目睹过同门师兄活生生被仇家肢解;作为十岁生辰的礼物,被单独放在关外的原野上度过了一个冬季;找不到食物时,他吃过动物腐尸上的蛆虫;从小到大,就算受再重的伤他都咬牙强忍着,坚决不用过麻药镇痛……为了磨练心智,他受过各种骇人听闻的训练,但这近乎残酷的训练,也让他在无数次的绝境中一次又一次地化险为夷,绝处逢生。张夜书霍然拔出寒武剑,向井壁刺去,不想却刺了个空,这陷阱的空间比他想象中的大!张夜书无暇为自己的失算而懊恼,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立即将寒武剑平直掷出,只听一声铿响,寒武剑钉在井壁之上,声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久久回荡,近乎是在同一时刻,张夜书解下了自己的汗巾,循着声源,以jīng准无比的手法用汗巾缠绕住剑柄,荡至井壁上,足尖轻轻一点,翻身落在剑身上。 昂首一看,此处距井口差不多有三丈的高度,从他坠井到现在,不过是弹指之间。山上云深雾重,光线不足,井口往下一丈,便已昏暗不明,到了张夜书这儿,瞧自己的手,都只能大概看到一个轮廓,而他的脚下,更是一个黑暗的世界,什么也看不清。他从井壁上抠了一块土,让它静止下落,由回音来判断,往下不到两丈的高度便是井底了。 在这cháo湿的环境下,火折子只能发出微弱的光芒。张夜书将汗巾的一端在剑柄上绑好,叼着火折子,顺着汗巾滑下,每隔三四尺的距离,便用匕首掏两个肩宽的、平行的小洞,滑到汗巾的末端,他便攀回去,将手脚固定在事先挖好的小洞上,把寒武剑从井壁中抽出,而后顺着小洞爬下去,再将长剑插入井壁,顺着汗巾向下继续挖洞,如此反复了四回,这陷阱总算是见底了。 井底倒竖着一排排的铁锥子,由于年代久远,多数的锥子已锈迹斑驳。张夜书恐锥上有毒,从袖口上割下一块布来将手包住,拔一根出来,锥子露出地面的部分约有一尺来长,埋在地下的部分长近两尺,全长三尺左右,锥尖有些钝,但从五丈高的地方摔下来,再钝的锥子,也会变成破甲饮血的神兵。不远处的一具嶙嶙白骨便是如山的铁证。张夜书在“锥林”中清出一条道来,走到那具白骨旁。这具白骨半跪于地,面朝黄土,五根锥子分别自它的左眼窝、腹腔、左肩、右手腕和左股穿出,死状极惨,左手紧紧抓住穿过它眼窝的那根锥子,可知被锥子刺中之后,它并未马上断气,临死之前还经历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挣扎。它身着一件大红的澜衫,腰束一只莹润剔透的玉带钩,披着一领漆黑的斗篷,地上有块黑如木炭的令牌,似是挣扎过程中,从它的衣袖里掉落的。张夜书出于好奇,将令牌拾了起来。这令牌触手冰凉如雪,长止三寸,宽仅一寸,但拿在手中却是沉甸甸的,也不知是何材料锻造的,令牌上刻着三行血sè小篆,乃是:天道兮恒远,剑气兮弥长,天剑之尊。张夜书看着如堕云里雾里,完全搞不清其所云为何。他心想师父通晓古今,或许识得这块令牌的来历,不如先将令牌收着,等回师门,再慢慢向师父请教。于是揩拭掉令牌上的泥污,将其纳入怀中。 井底除了一具白骨,再无其他引人注目之处,实无再待下去的必要。张夜书用脚步估测了下陷阱的宽度,大约是一丈两尺宽,以他如今的轻功造诣,一个小小的陷阱根本困他不住。张夜书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向井壁,让手掌先接触到井壁,在接触到井壁的一瞬间,双掌上蓄满真气,一爪抓破井壁,将身体定住,紧接着双脚在井壁上一蹬,手指松开,反身跃到另一边的井壁上,然后依样画葫芦,以一个“之”字的的路线在井壁间来回跳跃,一点一点地往上移动,不一会儿便回到了地面。他特地观察了下,洞口的边缘设有许多三角形的支架,铺上草甸后十分牢固,可承受不下三百斤的重量,也就难怪张夜书踏上陷阱后,未发觉到有任何异状,还傻傻地向前走,以至于掉进了陷阱。 “龙头”的附近绝不止这一处陷阱,不把所有的陷阱都挑了,张夜书不放心让夏凝进来。正好他的汗巾还系在剑柄上没解下,他将寒武剑插在地上,扯着汗巾的一端,以剑为中心,在“龙头”里乱窜。果然这儿到处都是陷阱,被他一踩,整个“龙头”露出了庐山真面目,除却陷阱之外,“龙头”里仅有一条曲折的小道,绕过一个个陷阱,延伸到那一头的草丛里。拨开茂盛的野草,后面竟是一面长满苔藓的石壁。石壁的右上角有一块巴掌大地方,苔藓比其他地方淡的多,显然是经常被人触摸所致,张夜书把手放在上面,往里一摁,石壁先是发出与石磨转动相似的那种沉重的声响,随后向左移动,现出一个一肩宽、五尺来高的密道。 叫上夏凝,张夜书猫着腰先钻入密道。密道一路向下,半柱香的功夫不到,便已到出口。 眼前的风景与琵琶峰的风景可谓是大相径庭,假如将琵琶峰的风景比作是一名大家闺秀,隽秀婉约,神秘莫测,那么这儿的风景便似一名仗剑江湖的好汉,外表粗犷,又不乏似水的柔情,由内而外,一览无余。密道的出口处是一块高悬于峡谷上的巨岩,一条湍流从峡谷底端咆哮而过,斧劈刀削般陡峭的岩壁上开满了杜鹃花,仿佛铺上了一层粉sè、毛茸茸的毯子。岩壁上有条栈道,不远处峡谷刚转了个大弯,所以望不见其通往何处。 由栈道往河流的上游行进,转过峡谷的那个大弯,河床渐宽,水流渐缓,栈道也开始往低处走,不一会儿,河岸上出现了几亩麦地,而这儿也正是栈道的尽头。麦地之后,是三间普通而又不失雅致的木屋,原先在墙角种下的紫藤萝,过了百余年,早已爬满了屋子的边边角角,小院中遍植桃花,此时开得正艳,在近处观看,竟有些晃眼,浓郁的花香,更是令人直想打喷嚏。 木屋内空无一人,宋成宪似乎出门了,不过不像是出远门,因为窗子没关,而且饭桌上还放着几盘剩菜。他们在屋后发现了一大一小两个坟冢,大坟没有墓碑,小坟的墓碑上则写着的是“师弟裴公远之之墓”这几个字。张夜书扑通跪在裴远之的坟前,额头长抵在砂石地上,热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夏凝一道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道:“裴大哥,我是歩青的妻子夏凝,今天我和他一起来看你了。害你的荀陵、骆浚都已丧生于歩青之后,这一回再诛灭了宋成宪,你和陆老前辈的大仇就都得报了,你也可以安息了吧。行刺荀陵和骆浚的时候,歩青都受了伤,你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他毫发无损呀……”她默念道:“你是不知道,他受的伤有多么多。”“……歩青说你不是俗人,就不搞俗人那一套,给你烧什么纸钱了,况且你运气那么不好,烧再多也等同于烧给赌鬼。我们带了两坛你最爱喝的花雕,你们兄弟俩久别重逢,一定有许多衷肠要诉,你们慢慢地喝,我就不打搅你们酒兴了。” 夏凝起身去了前院,良久之后,张夜书才跪直身子,将背上的包袱解下,取出里面的两坛酒来。拍落封泥后,他将其中一坛放置在墓碑上,每次喝酒前都要举起手中的酒坛子跟墓碑上的那一坛碰一下,就如裴远之在世时他们在一起喝酒一样,裴远之一口就是小半坛,总他嫌喝酒不够痛快,像个娘们儿似的,而如今,裴远之却躺在这冷冰冰的土堆之下,他再也听不到他的絮叨了。张夜书一口气将剩下的半坛酒喝个干净,背倚着墓碑,无奈笑道:“大哥,人活一世,当真是沧海桑田,不可逆料,想不到一别五月,你我已是yīn阳两隔。还好你死了,否则见小弟这般哭哭啼啼的,想必又会骂我没出息了吧?你个酒鬼,肺痨都没要了你的命,你怎么就死了呢?咱们兄弟许久未见,就不尽说些伤心事,一说我这心就……就……罢了,就聊聊喜事吧,对,就聊喜事。从哪儿说起呢……噢,凝儿你也见了,我娶的这个媳妇还不错吧,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肚子也争气,成亲不久,便怀上了,估摸着入了冬,我就当爹了。实不相瞒,我觊觎你那块玉圭不是一天两天了,本想借着孩子出生,让他认你为义父,把玉圭骗到手,不想孩子还在娘胎里,你随随便便地就走了,可见你这人也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明着嫌金银有铜臭味,实则是个要财不要命的守财奴。你若是觉得我冤枉你了,便托梦来反驳我……”说到此处,他蓦地听到一阵窸窣,一抬头,见夏凝木立在屋角旁,粉颈低垂,歉然说道:“相公……” 她脖子上架着一把柴刀,一看就是被人挟持了,张夜书握住剑柄,蓄势待发,一瞬不瞬地盯着夏凝的身后道:“宋成宪?” “不错,老夫便是宋成宪。”宋成宪侧对着他,从屋角的那一头慢慢走出,他身青布短褐,足登草鞋,故意将斗笠压得很低,把上脸都给遮住了。“你们是怎么来的?” 夏凝道:“自然是走着来的,不然还是飞着来的啊?”宋成宪猛然将刀锋向她的咽喉移近了一寸,几乎贴着她的皮肉:“小姑娘,耍小聪明,许会要了你的小命。我问的是,是谁告诉你们我在这儿的?”张夜书道:“没人告诉我们。我们是看了你和弥勒佛往来的信件,才知阁下深居于此。”宋成宪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张夜书道:“他已经死了。”得知骆浚的死讯,宋成宪似乎并不吃惊:“能否容老夫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张夜书道:“在下是令师弟裴兄的朋友。”宋成宪道:“我好像有些印象了,若没记错,你便是那晚在破庙里装疯卖傻,骗过了我和骆老五的小子吧?如此说来,今rì你是替裴师弟报仇来的了。”张夜书道:“正是。”宋成宪道:“感觉得出来,这段时间,小子强了不少,古人云,三rì不见,当刮目相看,此话不假。今rì一战,你我必有一人倒下。老夫平生有洁癖,小子可否稍作片刻,待我沐浴更衣之后,再决生死?”张夜书道:“请便。”宋成宪道:“好!小子快人快语,正和吾意。这小姑娘对老夫多有冒犯,本该割一只耳以抵其罪,看在小子的面子上,老夫便大人大量,不予深究。”说罢收回柴刀,拂袖而去。 夏凝一脱虎口,立时扑过来,把头埋在张夜书结实的臂腕里道:“抱歉,险些又给你添麻烦了。”张夜书道:“没事就好。”夏凝道:“来时,见河边的景sè不错,左右也是无事,不如去走走?”对于她的合理提议,张夜书向来不会说一个“不”字。他主动牵着她的手,漫步在夕阳下的河滩上。一会儿,夏凝说走累了,他们便依偎着坐在河边的岩石上,看着最后一抹余晖渐为夜幕所吞没。 “小子!”宋成宪的喊声忽然自木屋里远远传来。夏凝浑身打了个冷战,将张夜书搂得更紧:“不会是要决战了吧!”张夜书摩挲着她的手,安慰她道:“该来的,终归是躲不掉的。你莫担心,有你和孩子在,我还舍不得这条命。”夏凝道:“你承诺过的,决不可以说话不算数。”张夜书颔首应允,朝木屋喊道:“前辈有何指教?”经过适才的一番交涉,张夜书认为宋成宪虽作恶多端,但说话直来直往,为人坦坦荡荡,不失为一条汉子,所以不避仇家的身份,改口称他为“前辈”。宋成宪道:“小子在河边,那正好,你替我捕一条一斤三两七钱的红鲤来。”末了还补充道:“记着是一斤三两七钱的红鲤,旁的不要。”夏凝得知宋成宪喊她相公,不是去和他决斗,心中如释重负,却又扁扁嘴,不悦道:“相公,我们别搭理他。他要吃鱼,让他自己捕去好了,我们又不是他的奴仆,他凭什么对我们呼来唤去!”张夜书道:“是你想多了,我倒觉得,举手之劳,也没什么。”宋成宪道:“小姑娘,别以为离得远,老夫便听不清你在嘀咕什么。老夫年纪虽然大了,耳朵却还没背。还是小子忠厚,不像某人,就爱背人嚼舌根。”夏凝不可思议道:“怎么可能,老………这么远都听得见!”张夜书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前辈稍候,红鲤在下这便去捕。” 由于无法jīng确判断出一斤三两七钱有多重,张夜书特意多捕了几条红鲤,供宋成宪筛选。宋成宪像个经验老道的屠夫,用手一掂量,便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一条鱼的重量。张夜书捕的鱼重量都不达标,宋成宪叫他再去捕几条来。张夜书没说什么,倒是夏凝心疼他,颇有微辞,说张夜书已经捕到一斤三两半的鱼了,一斤三两半和一斤三两七钱只见只差了两钱而已,能有何区别。宋成宪道:“此地气候湿冷,红鲤长到一斤三两七钱,恰是三年时间。此时的红鲤用于熬制鱼汤,汤汁鲜美,鱼肉鲜嫩,恰逢其时。少于三年的红鲤,鱼肉过嫩,不经久熬,汤料的jīng华尚未渗入鱼肉之中,鱼肉便先烂了,鱼鲜亦难以溶入汤中;而超过三年的红鲤,鱼肉吃起来则会显老。鱼的重量相差一钱、两钱,固然微不足道,然而在汤料和火候的双重作用之下,味蕾上的差别却是显而易见的。这或许是老夫有生之年的最后一餐饭,老夫不想留有遗憾;这或许也是你相公的最后一餐饭,身为娘子,你难道不想让他吃的好一些?”夏凝道:“呸呸呸!这只会是你的最后一餐饭,相公他吉人天相,一定会长命白岁的。”宋成宪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长命百岁?呵呵,小姑娘当真蒙昧!你的相公若还能再活十年,老夫便跟你姓。”夏凝道:“你胡说八道!”宋成宪道:“不信?小子,老夫问你,你是不是身患一种怪病,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发作一次,每次发作,气力全消,痛不yùsè?”夏凝震惊道:“你如何知道的!”张夜书的怪病,世上除他的师父、师兄、舅舅、姨父、姨母、张邵安、还有夏凝这几个最亲近之人外,再无一人知晓。宋成宪道:“是老夫无意在一本叫毒经的破书中看到的。书中说这不是病,而是中了一种叫岁岁寒的奇毒。中毒之人,每每发作,都要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随着发作的间期越来越短,多数人都选择了自尽,即便能忍下去,当间期缩至七rì,终归是难逃一死。在百鬼镇外的破庙中初见小子时,我便心中一惊,小子额上的斑点浅得几不可见,毒xìng应是自娘胎中带出的,若非有高人长年以内力强压毒xìng,小命恐怕早已不保。不知谁与小子的爹娘有如此深仇大恨,竟对你下此毒手。此书现就在隔壁书房之中,你们若有兴趣,不妨去翻一翻。至于红鲤么,还是老夫自己去捕,自食其力,方能丰衣足食啊。” 夏凝慌忙奔到书房里,在书架上翻找宋成宪说的那本《毒经》,张夜书只是站在她的身后,漠然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找到了!岁岁寒,岁岁寒……”她自言自语着,快速地翻阅着一本泛黄的、几乎快散架了的古籍,“处处凡尘岁岁寒,应该就是这一页了!处处凡尘岁岁寒,奇毒,传自古蜀国,以二十四种草药炼制八昼夜乃成,除半边山、败火草、遍山红三种外,余者皆已不考,中毒者眉骨上一寸各有菱形白斑一道,中毒愈深,则白斑愈明显……”之后的记载,便和宋成宪所说的差不多,当念到最后的“目下尚无药可解”这七个字之时,夏凝两手一软,《毒经》掉在地上,书页散得到处都是。对于这样的结果,张夜书并不意外,打他的病在秦广城提前发作之后,他的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他便已隐隐猜到自己是怎样的结局了。他缓缓走过去,将已呆住了的她拥在怀里,在她耳边轻语:“难过的话,便哭出来吧。”而她的倔强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在挚爱的男人面前失声痛哭。 过了一会儿,张夜书道:“好了,不哭了,宋前辈快回了,再哭便该让他看笑话了。”夏凝还在抽泣道:“为什么,那么多恶贯满盈的大坏蛋活得好好的,你做了那么多好事却……呜呜!”张夜书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从来都是弱者的自欺欺人。假如恶人真会得到上天的惩罚,还需侠客豁出xìng命,仗义行侠做甚?等孩子出生了,一定让他练好武功,如此他长大了,便不会被他人欺凌。”夏凝把手捂着他的嘴道:“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越说越像是在立遗嘱。这本烂书上没有关于岁岁寒解药的记载,不代表其他书上没有记载,天下这么大,必定有办法找到解药的。十年不长,但也不短,待万事都了了以后,我们再一处处地问,一处处地找,哪怕是走遍天边海角,也要把它找到!”张夜书一紧张,口吃道:“凝儿,能……能娶到你,是……是我……我三生有幸。”夏凝一把挣开他,蹲在地上,耳根通红道:“少肉麻了。书都散了,快拾起来,省得老不死的见了又啰哩八嗦,喋喋不休。” “咦?这位姑娘是谁,长得好美呀!”夏凝又惊又奇道。张夜书低头一看,只见她手中捏着的一张纸上画着一名倾国倾城的紫衣女子,年约二十五六,侧着身坐在床沿上,身形纤瘦,神sè恹恹,但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宁静恬然的笑意。“姑妈说的没错,男人没有不朝秦暮楚,见异思迁的,一看到美人,连魂都丢了。”夏凝酸溜溜道。张夜书问心无愧,所以并不想解释,越解释,只会越显得心虚,他道:“我只是觉得这位姑娘好生可敬。看她的气sè,应该卧病多年了,可我从她的身上感受到的只有快乐,而没有自怜自艾和怨天尤人,她是个非常乐观坚强的女子。”夏凝道:“还真是诶!”她的眼眶忽然红了,眼前的这个男人,何尝不是这样一个乐观坚强的人,她装作是捡拾书页,刻意低着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伤悲,说道:“你说她会是谁啊?”张夜书道:“也许是无碑冢的主人。”夏凝道:“很可能呢。那么这座小屋应该就是她生前的居所,这儿的每一本书、每一块木头、每一寸地方都被她触碰过吧。可村民们口耳相传的隐者明明是个男子……”夏凝忽然冲到书架前一通乱翻,把书架上的书弄得横七竖八,须臾,她如获至宝,兴高采烈道:“果然是这一本!” 张夜书还在捡散落的书页,问她道:“何事把你乐成这样?”夏凝手持一本厚厚的书道:“猜这是何物?”每回她让他猜的时候,他不管猜中与否,都会回答说猜不出来,然后夏凝就会乐不可支地为他揭开谜底,这一招屡试不爽。张夜书大概已猜到那是何物,却假装猜不出:“是何物?”夏凝得意道:“是隐者的手记啦,大笨蛋。我们一齐来看看里面写的什么。”书架上的书十有仈jiǔ都与药物,尤其是毒药相关,可见那隐士是名用毒的行家里手,张夜书对他身份亦是十分好奇。于是他们把手记摊开放在桌上,拉两把椅子来坐着,从头到尾,逐字逐句,细细翻阅。  第二十八章 一本手记(上) - 剑客奇谈 - 蓝门 () ( ) () 手记的作者,亦即是那位传说中的隐士姓唐名鲤,字义海,画中的女子姓庄名眉,是他的结发妻子。 唐鲤出身四川唐门,祖父是唐门第二十九代掌门、名震武林的千里不留行唐戟。 唐戟育有六子二女,唐鲤的父亲唐琯排行第三。 唐琯生xìng懦弱,不得唐戟的喜爱,在唐门中没什么地位,唐鲤的母亲只是妾侍,还是婢女出身,唐鲤地位便更是低下,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饱尝世情冷暖。 唐琯的正室上官氏尖酸刻薄,妒恨唐鲤的母亲得宠,常常他父亲出门时毒打他母亲,上官氏是芙蓉城的名门大族,家世显赫,唐琯懦弱无能,就算是知道了,也只能装聋作哑,佯作不知。 唐鲤痛恨上官氏的凶暴,更痛恨父亲的懦弱,故而从小练功就比别院的孩子加倍刻苦,为的是赢得祖父的认可,让母亲不再受上官氏的蓄意刁难。 然而还没等那一天的到来,他母亲便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凄然逝去,死的时候只有他陪着她,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 而她唯一的遗言,竟是让他不要恨他的父亲。 直到母亲过世,唐鲤都不知她母亲姓甚名谁,只知她的小名叫湘玟。 唐鲤的努力终于有所回报,十三岁那年,他的武功和毒术便已是这一代唐家子弟中的佼佼者,而他在毒术上更是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说到施毒,甚是于他的父亲和五位叔伯都相形见拙。 唐戟为唐门出了他这么一个天才而感到由衷的自豪,在实力决定一切的唐门,众人对他们三房的态度也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 然而从母亲过世那一天起,唐鲤对唐家便已心灰意冷了。 四年后,唐鲤离开唐门,在chóng qìng府自立门户,与唐门分庭抗礼。 由于他收费比唐门低一倍,唐门的客源大量流失,就是原本与唐门合作多年的老主顾也在利益的驱使下纷纷与他合作。 唐门压低价格,他跟着压低价格,唐门始终讨不到便宜。 唐门的生意一落千丈,不得不放低姿态,派人来与他交涉,但都吃了一顿闭门羹。 口说不成,只得动手。 然而唐鲤近几年来武功大进,毒术更是拉唐门中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十万八千里,从唐鲤的兄弟姊妹到他的叔伯姑婶,前来叫阵的人全都铩羽而归。 为了挽回唐门的尊严,不得已,已是耄耋之年、身为掌门人的唐戟只能是亲自出马。 唐戟原可杀了他,或是废了他的武功,为唐门“清理门户” ,终究顾念骨肉亲情,又怜惜他天赋异禀,没忍心下手,回到唐门便悲愤交加,吐血而亡。 最后唐琯在他门前长跪不起,过了两天两夜还不走,大有跪死在那儿的意思。 唐鲤虽然恨他入骨,但他终是自己的生身父亲,总不能真将他逼死。 于是便一把火烧了归元堂,只身浪迹江湖。 不到一月,唐琯结束了他落寞、窝囊的一生,那时唐鲤远在云南采药,没能赶回去送葬,然而就算唐鲤当时人在成都,或许也不会给他送葬。 归元堂毁于大火之后,唐鲤彻底沦为一名江湖浪子,四处漂泊,居无定所,一门心思都扎在如何提高自己的毒术上,一晃就是三年。 成华十九年夏末,唐鲤从牧民口中探得昆仑山中有一种通体雪白的蛤蟆,传说能解百毒,此时他刚过完二十一岁的生辰,少年人血气方刚,天不怕地不怕,有着说走便走的勇气,匆匆置办了几件厚实的皮衣和两个月的干粮,买了两头牦牛——牦牛耐寒、耐劳,可用于驮运物资,等干粮吃光了,把它们宰了,牦牛肉也够他吃上一个多月——便前往昆仑山去追逐那虚无缥缈的传说。 昆仑山地处高原,夏末时的气温已经降得很低,而且昼夜温差极大,入秋之后,天气的变化更是像极了女子的心思,反复无常,令人捉摸不透,原本晴空万里的天,骤然间便会变得yīn沉沉的,然后北风卷地,飞雪漫天。 唐鲤在山中瞎转悠了两个多月,历经艰辛,别说是通体雪白的蛤蟆,就是寻常的蛤蟆都没见上一只。 眼瞅着牦牛已经被他吃了一头,天气也越来越恶劣,再过二三十天大雪便会封山,以他一人之力,恐怕连出去都很困难。 为了不长眠于此,他只能尽早离开,等来年初夏积雪融了,再找不迟。 通体雪白的蛤蟆没找到,倒是在昆仑山中部山口,从几名麻匪手中,救下了一名少女。 而后遭到一群麻匪锲而不舍的追杀,跑了四五百里路,身中七刀,险些毙命。 那少女年约十一二岁,活泼开朗,伶牙俐齿,自称姓容名卿卿,回家途中遭到一路不明身份的黑衣人伏击,她的仆从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才护得她的周全,岂知才出狼窝,又入虎穴,隔rì又遇上几个麻匪,两个丫鬟拼死抵抗,终因敌众我寡,战至力竭,被那一帮畜生jiān杀,若不是唐鲤仗义相救,她或许已经被麻匪带回去做了压寨夫人了。 这话一听便是糊弄鬼的,羌塘地区环境恶劣,人烟稀少,昆仑山口附近更是人迹罕至,一年到头,也只有在夏季水草肥美之时,才偶有牧民出没于此,那里连祖祖辈辈生活在高原上的藏民都罕有踏足,更别说是有汉人定居了。 所以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他压根都不信,连她姓名的真实xìng,唐鲤都深表怀疑。 唐鲤独来独往惯了,不能带个累赘在身旁,就问她家在何处。 容卿卿说她有个姑姑居住在星宿海,他只须将她送至星宿海就行了。 那个黄昏,星宿海九曲十环的长河上,落rì好大好大。 唐鲤背上行囊,继续踏上漫长的旅程,身后一声声地传来容卿卿稚嫩的呼喊,你叫什么名字? 唐鲤头也不回地说,唐鲤。 容卿卿问他,那你还会回来么? 唐鲤说,不一定。 容卿卿说,糖醋鲤鱼,我以后一定要嫁给你。 唐鲤好奇说,为什么? 容卿卿说,古语有云,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好生报答你,而我又一无所有,所以只好以身相许啦。 唐鲤听罢,忍俊不禁说,若每个女子都像你一样,那么古往今来的大侠岂非个个都要像皇帝老儿一般,坐拥佳丽三千,累个半死? 容卿卿格外认真地说,反正这辈子,不嫁给你,我誓不为人。 唐鲤说,你还小。 容卿卿继续问,那等我长大了,你会娶我么? 唐鲤说,也许会。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两年。 在机缘巧合之下,唐鲤结识了魔教的神殿明域长老楚南怀,神殿是魔教的一个专门研究蛊毒的机构,永乐初年曾鼎盛一时的南疆神火教,起初仅仅是神殿的在南疆设立的一个不甚起眼的分支而已,后来神火教势力急剧扩张,教中高层野心膨胀,渐有反叛总教自成一派之心,魔教教主有所发觉,遂派出神殿神域、墨域和明域三长老平息此事,一夜间神火教的高层悉数离奇死亡,所以鼎盛一时的神火教才会盛极而衰,逐步淡出历史的舞台。 楚南怀十分欣赏唐鲤的才能,希望他能加入神殿;蛊毒对唐鲤而言还是一门完全陌生的领域,但他的毒术正遇上瓶颈期,进步缓慢,他想进入神殿之后,或许能够借鉴神殿研究蛊毒的经验,突破当下的瓶颈,使自己的毒术更上一层楼。 二人一拍即合,唐鲤就此便成为了魔教中一员。 江湖中人人都以为魔教的老巢隐藏在昆仑上的一座终年冰封的山谷之中,因而昆仑雪谷也就成了魔教的代称。 然而唐鲤通过楚南怀得知,魔教的总坛的确在昆仑山脉中的一座谷地里,但那山谷海拔并不高,一年也有四季,只不过冬、chūn两季比中原地区漫长些,魔教下辖许多机构,并非所有的机构都在雪谷里,譬如他们神殿,需要大量的动物试毒,就设在昆仑山北麓,与一片物种丰富的牧场毗邻。 唐鲤只身闯荡江湖数年,生活虽然艰苦,却zì yóu自在,魔教里有太多的规矩,令他束手束脚,很不适应,若非楚南怀待他不错,而他对研究蛊毒又尚有热情,他早已不干了。 七月后,楚南怀老肺病复发,不治而亡,享年三十有六。 神域长老萧统力排众议,举荐资历尚浅的唐鲤接任明域长老一职。 唐鲤与萧统非亲非故,深知萧统能举荐他做明域长老,定是楚南怀的决定,萧统和楚南怀是多年老友,楚南怀的遗愿,萧统就是死也会帮他达成。 按规矩,流光长老及其以上级别的职位,都必须由魔君亲自任命。 办完楚南怀的头七后,唐鲤便随两名“黑衣” 前往雪谷听封。 整个魔教都神神秘秘的,然而最神秘的,还是非“黑衣” 莫属。 “黑衣” 实名血月破阵鬼军,和剑堂一样,属于魔君的一支亲兵,这支队伍成员不多,一共就只有八个,但这八个人,每人都拥有一项特殊的能力,据说到目前为止,他们联手执行的暗杀任务还未尝失手过,他们没有姓名,只有代号,除了魔君之外,从未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 由于血月破阵鬼军的成员一律穿墨sè披风,戴墨sè面具,而他们的名称又太长太拗口,教众们都习惯叫他们“黑衣” 。 唐鲤走了五天的路,又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暗河里漂了大半天,才抵达雪谷。 这期间,那两个黑衣就像哑巴一样,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墨sè面具鼻孔以下的部分可以拆卸,不过他们只在吃饭时才会摘下。 唐鲤发现一人的胡须根根雪白,年纪在六十岁以上,而另一人白面无须,樱桃小口,多半是个女人。 雪谷的方圆数十里内,尽是白雪皑皑的群峰。 亘古不化的冰川之下,布满断层,大的宽度广及数里,小的还没一尺宽,但几乎都深不见底,有的宽仅三四尺的断层,深达数百丈,一旦失足跌落,直接便摔成肉糜。 途中还有几座高峰,直抵天际,山顶空气稀薄,极度寒冷,风暴肆虐,非人力所能攀越。 能进雪谷的,只有四条地下暗河。 暗河的出口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每处暗河的出口派一个五十人的小队死守,敌军阵型无法展开,纵有千军万马,也休想踏入谷中一步。 雪谷地势狭长,谷底有二十多里长,宽却不到一里。 谷底土壤肥沃,水源充足,用于广中蔬菜,饲养家禽,山脚生长着一层厚厚的草甸,则可用于放养牛羊,蔬菜和肉类基本可以自给自足,就只有粮食需要大量地从谷外运输进来。 谷中建有三座粮仓,储存的粮食,可以维持三年。 所以就算补给线被敌军切断,有三年的时间,完全可以一边养jīng蓄锐,一边等待援军,然后里应外合,一举击退敌军。 谷中的建筑大多都耸立在高高的崖壁之上,建筑与建筑之间,用甬道和栈道连通。 就算敌军杀入谷中,一时三刻要想踏破雪谷,赶尽杀绝,也没有那么容易。 魔教在决定将总坛迁往雪谷之前,便已把能想到的防御措施都做好了。 唐鲤抵达雪谷时已是夜半三更,魔君并没有直接召见他,而是在山脚下的一座大院中歇息了一晚,次rì卯时,才被传唤上山。 魔君的办公场所布置得极为简单,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书架、一个刀架、一柄木剑,其陈设甚至不及唐门的一间普普通通的书房。 魔君的年纪也比他想象中的年轻的多,他本以为一个掌管江湖第一大教派、决定千万人生死的大魔头,最起码也会是一个年过花甲的糟老头子,岂知魔君只是个四十出头、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 魔君身披玄sè长袍,身材魁梧,长发如墨,剑眉入鬓,凤目斜飞,不怒而威。 除身负任务,不在谷中的,雪谷中流光长老以上级别的人都出席了唐鲤的册封仪式。 仪式并不繁琐,右护法宣读罢魔君亲笔书函,左护法将代表明域长老身份的令牌交给唐鲤,整个仪式也就结束了。 之后是一场由魔君出资,以唐鲤私人名义举办的庆功宴。 神殿原与长老院、五行盟、剑堂平起平坐,但因为神殿不在雪谷,疏与总坛联系,几百年下来,地位已今非昔比,身为神殿之首的神域长老,如今已是矮了十二长老、掌旗使和剑尊一个头。 而明域长老,如今比起雪谷里的流光长老也强不到哪儿去。 唐鲤人微面薄,这场庆功宴,上至左右护法、十二长老、五行掌旗使以及剑尊,下至月华、副掌旗使、七大护剑使无一人赏脸光临,只有零星的流光长老入席,勉强凑了三桌。 世态炎凉,一至于斯。 倒是护送唐鲤进雪谷的那个“黑衣” 老头来了,虽然此人独占一桌,并且从始至终都在独饮,对谁也不搭理,可是他能赏脸光临,唐鲤已很是感激了。 升任明域长老后,除了继续研制蛊毒之外,唐鲤又多了一项工作,那便是协助其他机构执行任务。 神殿不参与正面战斗,其主要任务是在战斗前施放蛊毒,使敌方大批的战斗人员丧失作战能力,战斗部队再出马,完成屠杀。 唐鲤身世坎坷,自小离群索居,不与任何人来往,所以xìng情冷漠,然而xìng情冷漠,不代表冷血无情,他虽未亲手参与屠杀,但很多人假如没有中了他的毒,原本是有能力躲过一场屠杀的。 每每想起血泊中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脸孔,唐鲤便坐卧难安,夜不成寐。 唐鲤不愿助纣为虐,替魔教滥杀无辜,但他所接触到的还仅仅是神殿的冰山一角,就已经受益匪浅,对高深蛊术的渴求,使得他迟迟下不了心叛教出逃。 次年chūn夏之交,唐鲤接到了一项新任务,污染宗华派的水源。 就是这次任务,促使唐鲤下定决心背叛魔教。 昆仑山为龙脉之祖,物华天宝,钟灵毓秀,山中修道门派众多,这宗华派便其中之一。 魔教盘踞昆仑山长达数百年,一直将昆仑山视为自己固有的领地,不断地强迫各个门派向其俯首称臣。 修道门派自是不甘为魔教卖命,多年来从未放弃过反抗,然而魔教人多势众,大部分的门派不是迫于魔教yín威,臣服于魔教,为虎作伥;便是暂避魔教锋芒,远遁他山,另起炉灶,极少数顽抗到底的门派,都无一例外地从世上彻底消失了。 不过在昆仑山中,魔教并非一家独大,也有忌惮的势力,太虚、苍冥两派,立派时间已逾千年,根基稳固,门下弟子能人辈出,势力庞大,与魔教成三足鼎立之势,强横如魔教,遇到这两派的人,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太虚、苍冥两派尽管对魔教的恶行早有耳闻,然而只要魔教不打扰他们清修,他们也不愿多管闲事,所以数百年来,两派与魔教之间始终相安无事。 魔教用武力征服诸修道门派,让诸派为其效力还在其次,主要还是为了防止诸派坐大,威胁魔教的存在,太虚、苍冥两派,便是前车之鉴。 宗华派在江湖中无甚名气,原不该被魔教盯上,问题就出在该派的执剑长老镇阳子的身上。 一个半月前,镇阳子下山办事,途中撞见三名男子围攻一名女子。 行走江湖,打打杀杀乃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可稀奇的,可这镇阳子嫉恶如仇,xìng烈如火,平生最见不得恃强凌弱,以多欺少,二话不说,便仗义出手,把三名大汉打得是屁滚尿流。 三名男子临走前撂下一句狠话,说他们是七巧堂的,镇阳子要有种的话,便到七巧堂去受死。 这镇阳子是个楞头青,还真不远万里赶到川西,就这么一人一剑把七巧堂给荡平了。 那七巧堂是五行盟的一个分舵。 七巧堂被一个莽汉单枪匹马给一锅端了,五行盟五位掌旗使脸上无光,不禁雷霆大怒,当即将情况如实禀明魔君,请他老人家定夺。 魔教在全天下有七七四十九个分舵,区区一个分舵被挑,重建就是了,原是小事一桩,不值得大惊小怪,麻烦就麻烦在七巧堂当时正关押着一个重要人物,被镇阳子这么一闹,那人趁乱逃了出去。 魔君急召各机构的负责人赴雪谷商议如何处置宗华派,唐鲤身为明域长老,当然也在其中。 长老院和五行盟各怀鬼胎,长老院想拉拢新势力,增强自己的实力;而五行盟想公报私仇,把宗华派夷为平地,在处置宗华派的问题上二者有着截然相反的观点。 长老院认为,七巧堂的五名堂主绝非泛泛之辈,而面对镇阳子的时候却不堪一击,足见镇阳子的武功有多高,镇阳子还有好几位师兄弟,武功当与他相差无几,俗话说的好千金易得,人才难求,这些人若能“弃暗投明” ,为雪谷所用,雪谷定然如虎添翼;五行盟则认为,就算宗华派有实力,但据他们所知,镇阳子的师兄弟大多和镇阳子一样,尽是些冥顽不灵之辈,是绝不会归顺魔教的,劝也是白劝,倒不如杀一儆百,让昆仑诸派再不敢放肆。 长老院和五行盟向来不睦,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几乎拳脚相加,场面极为混乱。 魔君问剑堂和神殿意下如何,剑堂的主张与五行盟一致,对宗华派进行制裁,大家心里跟明镜似的,剑堂直属于魔君,剑堂的意思就是魔君的意思,神殿只能是见风使舵,迎合魔君的意思,同意制裁宗华派。 于是三票比一票,又一场杀戮便这么定下了。 宗华派实力不俗,如果硬拼,魔教也必损伤惨重,稳妥起见,魔君还是决定用老办法,先让神殿用毒放倒一批,再让五行盟的兄弟前去收尾。 而施毒的这个任务便落在唐鲤肩上。 萧统派了流光长老刘长安和上行长皇甫慕仁辅助他。 刘长安是萧统的得意门生,在神殿中资历又高,这回楚南怀突然过世,刘长安本是接掌明域长老之位的不二人选,万万没料到会被唐鲤捷足先登,所以刘长安对唐鲤可谓是恨之入骨。 萧统派刘长安来,与其说是辅助,倒不如说是监视来的贴切些。 萧统这个老狐狸,还是对他不放心。 唐鲤让刘长安和皇甫慕仁在外把风,独自一人,悄然潜入了宗华派。 此刻,他的心乱如麻,难以言喻,下毒之后,明rì一早,二十里外的伏兵便会大举进犯,血洗整个宗华,那么他便将又一次地成为魔教滥杀无辜的帮凶。 他希望自己失手,可遥望苍穹,星月无光,夜黑风高,似这等杀人越货的绝好天气,连鬼都不会相信像他这样一个老手会失手。 走着走着,唐鲤听到了婴儿的啼哭。 不知为何,这婴儿的哭声,竟把他给迷住了。 他跃上屋顶,揭了一块瓦,朝下探看,一名少妇从婴儿床里把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抱在怀里,摇了摇,哄了哄,婴儿好像是饿了,仍是啼哭不止,她撩起了衣襟,掏出丰满的Ru房给婴儿喂nǎi,婴儿这才停止了啼哭。 接着门开了,一名青年男子端了一盆热水进来,笑眯眯道:“娘子,你累一天了,洗洗脚,早些就寝。” 少妇斜了他一眼道:“没见我正给礼儿喂nǎi么,哪有工夫洗脚呀!” 青年捏了捏婴儿肥嘟嘟的脸蛋道:“你没工夫呀,我伺候你就是了。” 少妇道:“不可!哪有相公给娘子洗脚的道理!” 青年嘻笑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你相公我是最不讲道理的人么?” 说着便抓住他妻子的足踝,作势要脱她的绣鞋和袜子。 少妇含羞笑道:“相公别闹了!” 她半推半就,还是让他把鞋袜都给脱了。 青年果真蹲在铜盆前,像一心一意地给爱妻洗起脚来。 唐鲤想起了自己的娘亲,他娘亲是个婢女,脏活累活都得干,便没有裹脚,记忆中的娘亲,也是这么一双大大的天足。 看到这对小夫妻的你侬我侬,甜甜蜜蜜的,他不禁潸然泪下,在他小时候,父亲可曾如此待他和娘亲? 唐鲤泪眼朦胧,不曾注意到他的泪珠已自脸颊滑落,经由脚下的口子,滴在了少妇的后颈上。 “谁?” 少妇吃了一惊,“谁” 字刚出口,青年一柄飞刀便已跟着出手。 青年的动作虽快,但唐鲤的反应也不慢,两指一探,夹住了那柄飞刀。 青年的飞刀一出手,随即破窗而出,跃上了屋顶。 唐鲤静静地坐在原地,丝毫没有夺路而逃的意思。 “你是谁!” 青年质问唐鲤道。 唐鲤道:“你无须知道我是谁,你只须知道我没有恶意就行。” 青年道:“没有恶意?没有恶意你大晚上鬼鬼祟祟地躲在屋顶上作甚!” 唐鲤道:“叫你的掌门人来。” 青年强忍怒气,呼哧呼哧道:“你算老几,掌门人是你说见便见的吗!” 唐鲤道:“今晚我若是见不到掌门人,不出三rì,宗华派必将血流成河。” 青年怒不可遏道:“好大的口气!三rì内宗华派是否会血流成河我不确定,但我可以确定,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你便会血溅五步!” “相公,住手!” 少妇怀抱婴儿,也跟着掠上了屋顶。 青年经她一喝,立时便没了咄咄逼人的气势:“娘子,这厮胡言乱语,形迹可疑,我正要擒住他,交给爹爹审问呢,你为何不让我动手?” 少妇道:“相公,我看他不像是坏人。他在屋顶上待很长时间了,我们一直都没发现,他若存心要害咱们,我们早就没命在了。他要见爹,就带他去见好了。我觉得他方才所说的话,不像是危言耸听的呢。” 青年显然无甚主见,听他娘子这么一分析,便已有些犹豫不决了:“这……可万一他图谋不轨,见爹爹是yù对爹爹不利呢?” 少妇道:“事关宗华派数十条人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之后她说话的声音太小,唐鲤不曾听清。 青年露出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眉飞sè舞道:“娘子说的是!娘子真不愧是女中诸葛!” 少妇道:“少贫了。你请这位公子去客厅稍坐片刻,我去叫爹。” 唐鲤在客厅坐了一会儿,一盅茶还未喝完,掌门人杜谦便和几名师兄弟匆匆而至。 唐鲤起身行礼道:“晚辈见过胤阳真人。” “公子不必拘礼,请坐,” 杜谦在唐鲤的正对面坐下,“听珊儿说,公子今晚若是见不到老夫,宗华派将会有血光之灾,老夫愚钝,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唐鲤道:“晚辈是神殿的明域长老。” 杜谦道:“神殿?明域长老?” 唐鲤道:“神殿神秘莫测,晚辈若非置身其中,也实难想象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存在,胤阳真人未曾耳闻,也在情理之中。晚辈明说了,晚辈是昆仑雪谷的先头部队,负责在贵派的水源中下毒,一旦得手,埋伏在二十里外的大部队便会看我信号,倾巢而出,将贵派杀个片甲不留。” 众人听说魔教来犯,尽皆悚然动容,青年拍案而起道:“原来你这厮是魔教的走狗,还想谋害于我们,看我不宰了你!” 杜谦及时制止他的莽撞之举道:“熊儿,休得无礼!犬子鲁莽,多有得罪,公子勿怪。” 唐鲤道:“不妨,遇到这种事,换成是晚辈,多半也是按耐不住的。” 杜谦道:“老夫还有一事不明。我宗华派立派已有四十载,一向与贵教井水不犯河水,不知是何处触怒了贵教,贵教要下此狠手!” 唐鲤道:“不知镇阳子前辈是哪位?” 一个矮小的中年道士挺身而出,拍拍胸脯答道:“我便是。” 唐鲤道:“一个月前,前辈是否独挑了川西七巧堂?” 镇阳子道:“确有其事,但那又如何?” 唐鲤道:“七巧堂是五行盟的一个分舵。” 镇阳子道:“人是我打的,堂口是我砸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随你回魔教谢罪,要杀要剐,悉听老魔头尊便就是了。其他人都是无辜的。” 唐鲤道:“而今雪谷大军压境,万事齐备,岂肯善罢甘休?前辈纵是随晚辈前去雪谷谢罪,宗华派也难逃一劫,前辈只会是白白送死罢了。依晚辈之见,诸位还是收拾细软,火速离去。今夜只要晚辈不发信号,二十里外的伏兵不明所以,至少明天天黑之前,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此去山口不远,一天时间应当够了,只要离开了昆仑山,雪谷再想行凶,便不那么容易了。” 镇阳子怒发冲冠道:“岂有此理,老子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做过缩头乌龟呢!要走你们走,这脸我丢不起!大不了老子跟他们拼了。” 镇阳子这么一说,立时便有四个人响应。 唐鲤轻叹一声,宗华派中像镇阳子这样的愣头青还不在少数,对付这种人来软的不行,只有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心服口服,他们才会听你的劝。 唐鲤冷笑一声,故意激他道:“拼,只怕前辈还没机会放手一拼,便已成了冤魂野鬼了!” 镇阳子道:“小子,你敢瞧不起我!” 唐鲤道:“不是晚辈小瞧前辈,而是事实如此。前辈若是不信,不妨让晚辈一试。” 镇阳子道:“请!我倒要看看,你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唐鲤道:“烦请杜兄替在下抓两只雄鸡来。” 杜熊欠骂,非等杜谦骂他几句,这才哼哼唧唧地抓公鸡去。 大公鸡抓来后,唐鲤拎起其中一只,取过自己的茶盅,给它灌下几滴茶水。 那大公鸡扑腾数下,便一头栽倒,双目溢血死了,不一会儿,整只鸡膨胀了好几倍。 唐鲤道:“神殿之毒的厉害,诸位可都见识了。” 那大公鸡的死状着实震撼人心,杜谦等人都陷入良久的沉默,不得不重新权衡是与魔教殊死一搏,还是连夜离去,暂避风头。 镇阳子道:“这毒再毒,只要我们加派人手,不分昼夜地把守水井,不让魔教的恶贼有下毒的机会,他们又能奈我们何?” 唐鲤道:“前辈还是太天真了。胤阳真人,可否借你的茶盅一用?” 杜谦道:“当然,公子请便。” 唐鲤还是跟刚才一样,给一只大公鸡灌了几滴茶水。 这次的症状却与之前不同,那大公鸡喝下茶水后忽然变得异常的激动,在客厅中上串下跳,东奔西跑,直至jīng疲力竭而死。 唐鲤道:“在下与胤阳真人相隔一丈,身体根本没接触茶盅的机会,但在下还是得手了。这种隔空下毒的本事不过是雕虫小技,神殿中会这一手的人比比皆是,所以镇阳子前辈的派人紧盯水井,便能防止水井被下毒的想法纯粹是痴人所梦。” 唐鲤说的不乏夸张的成份,不说整个神殿没几人会隔空下毒,就说他自己,一丈已是他下毒的极限距离,然而只有极尽地夸大魔教的实力,才能彻底震住他们,从而说服他们撤退。 镇阳子顽固不化,仍是坚持不走:“那我不喝水就是了,反正要我打死也不走!” 唐鲤再好的脾气也被他惹怒了:“你一把老骨头,是死不足惜,但你就不替别人想想,人家年纪轻轻的,rì子还很长,难道要陪你一块送葬不成!” 杜谦道:“公子所言甚是。熊儿、珊儿,你们速去叫醒众弟子,然后去库房将所有银两都取出,分发给他们,让他们各自连夜下山,越快越好。安排妥当后,你们也走,莫再留连。另外,切勿喧哗,以免打草惊蛇。” 杜熊扑通跪倒在父亲面前道:“那你老人家呢?” 杜谦道:“你师公千辛万苦创立宗华,临终前将它托付与为父。为父未能将宗华派发扬光大已是惭愧至极,如今它又要在为父手上毁于一旦,为父无颜面对你九泉之下的师公呀。为父身为掌门人,理应和宗华共存亡。你们去。” 镇阳子道:“师兄若是不走,我也不走,更何况宗华派有此一劫,皆因我而起,我必须留下与宗华派同生共死。” 其他几名道士也异口同声道:“我也留下,誓与宗华共存亡!” 杜谦脸上红光焕发,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但路师弟还年轻,资质又是我们师兄弟中最高的,前途未可限量,将来我们宗华派能否重振声威,全都要靠你,所以你不能陪着我们一起送葬,千万要活下去。” 一个青年道士道:“师兄,让熊儿继承师父的遗愿,不也是一样的么?” 杜谦道:“不可,熊儿天资鲁钝,难成大器。复兴我宗华派的大业就拜托给你了。” 青年道士道:“师兄……” 杜谦斩钉截铁道:“我现在不是在以师兄的身份劝你,而是在以掌门人的身份命令你。只要我一天不死,便还是掌门,你难道想抗命么?” 青年道士哽咽道:“是,师兄!” 杜谦转而对唐鲤道:“公子今后,有何打算?” 魔教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背叛,背叛魔教,唯有一死,何况唐鲤身居要职,知道太多魔教的内幕,怕是跑到天涯海角,魔教对他的追杀也不会停止。 唐鲤道:“走一步,看一步。” 杜谦道:“魔教对叛众的处置,老夫也略有耳闻……为着宗华派的事,连累公子至此,老夫实不知说什么好,请公子受我一拜!” 唐鲤扶起杜谦道:“前辈不必多礼。魔教追来,晚辈跑就是了,晚辈对魔教知根知底,大可与他们周旋,没那么容易死。无非就是以后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晚辈举目无亲,早已在江湖上浪荡惯了,喜欢zì yóu自在,魔教中条条框框太多,烦都烦死人了,如今重归江湖,这对在下而言,倒并非是一件坏事。” 杜谦道:“公子这般豁达,老夫若再言谢,反倒显得俗了。时候也不早了,公子便请尽快下山,相比于我们这些牛鼻子老道,我想魔教现在更在乎公子的xìng命。” 唐鲤道:“诸位前辈,你们多备水袋、水缸,都把水灌满了,这几rì就别再喝井水了。另外食物恐怕也难逃毒手,你们把干粮都搬到客厅来,盛在木桶里,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等吃的时后再拆,如此也可防止他们下毒。” 杜谦到:“我们会尽快照公子说的去做。” 唐鲤道:“那晚辈就告辞了。” 镇阳子道:“小子,要不要我送送你。” 像镇阳子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有时也蛮可爱的,明明是想为之前的无礼向唐鲤道歉,却打死也不明说,偏要拐弯抹角地说要送他,唐鲤微笑道:“时间紧迫,前辈还是抓紧时间做准备。诸位留步。” 第二十九章 一本手记(下) - 剑客奇谈 - 蓝门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