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时代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基本上,本书的时代是以宋朝为蓝本的,大家可以把它当作是宋朝的平行世界,因为考虑到情节上的一些需要,并不能照搬宋朝。 我也是刻意的模糊掉一些时代因素的,但是后面因为情节走势,一些时代特点显著的东西也不得不写。 这个时代里,契丹人远没有坐拥半壁那么强大,女真人刚刚走出蒙昧,党项人靠着贩马过活,燕云也还是天朝疆土。或许可以这样说,如果当年周世宗北伐,并没有因为病倒而停止兵锋,反而一路向北,将契丹人赶出幽燕十四州,将契丹重创,那么那之后的大宋,会和笔者笔下的这个天朝更加近似。 一、开卷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已是深秋时节,草木凋敝,万物肃杀。 长白山脚下飘起了临冬的第一场雪,山上山下披上一层深白的外衣,更衬的寒山如洗,卓尔不群。进山的土坡路被新雪铺的平平整整,偶有几点雪泥鸿爪。一阵蹄声得得,四只健马缓缓驰来,行到进山路外,马上乘客纷纷跃下。 四人中有两位是道士打扮,俱都面目清俊,器宇不凡,腰间各悬一柄长穗古剑。还有一位年轻女子,被一顶素色的鹤羽斗篷裹住全身,头戴一面细孔面纱,遮住大半脸庞,然而只看那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已是动人之极。另外一人却是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跟在三人身后,唯唯诺诺。 其中一位道士向落在最后的小厮抛了一锭银子,吩咐道:&ldquo;按来时的说法,从长白镇到这儿八十里,咱们租了这几匹马,算二两银子,剩下的算你的辛苦钱。这儿用不着你什么了,你赶了这四匹马回镇上去吧。&rdquo; 那小厮捻着手里的银子,足有三两重,登时喜笑颜开,便连落在脖颈上的雪花也不觉如何寒冷了。这边小厮千恩万谢后,赶了四匹马走远。那道士四下查看,皱眉道:&ldquo;代天师师徒两人还没来么?&rdquo; 另一个道士说道:&ldquo;时间紧迫,不能再等了。何况我们是受师尊吩咐上山观礼,代天师或许另有打算,也未可知。&rdquo; 前者说道:&ldquo;不错,事不宜迟,我等这便上山。咱们没有请帖,这一路上山还不知有何等凶险。&hellip;&hellip;哎,师尊实在不该让小姐同来,若有差池,叫我和师弟如何交代?&rdquo; 那女子轻笑道:&ldquo;一灵师兄当我是累赘吗?&rdquo; 一灵连忙道:&ldquo;岂敢,岂敢,小姐修为更在我之上,在观里是人尽皆知的事。哎,事已至此,便不说这些,先上山去罢。&rdquo;当下一马当先,领先扎进山里,可怜山道上的雪白新雪,登时多出两道泥黑脚印。 长白山地处化外之境,名义上是汉家与高句丽国共同管辖,实际却是各个种族混居,因此常有马贼为祸,其中尤以契丹族和女真族为烈。这些马上民族靠打猎过活,长白山物产丰美,是蛮族人天然的狩猎场,他们不仅狩猎野兽,也狩猎经过此处的过往商客。汉人中也有许多重利轻生的商人,常上长白山采参,奈何有年头的老参都藏在深山老林里,一路常有熊罴虎豹出没。不畏这些天灾人祸,敢走上一遭的,十人中未必能有一人生还。 然而在另外一种人眼中,长白山还有另外的一层意义:这些人可以御剑排空,取人首级于瞬息之间,千里不留行迹。他们自命为剑仙,虽然并不是真正的仙人,却也有常人难以想象的神通。长白山不老峰上,有一位隐居的得道高人,自号不老神仙,在剑仙界颇有声誉,剑仙界中人因为敬重这位老爷子,约定长白山百里之内,不得御剑飞行,因此这三人才在长白镇租了三匹快马,打马到此。 三人一会儿功夫已走入山腹之中,走近时看,更觉山中雪景清丽不可方物。若是雪映了阳光,便更增魅力,灼灼然好似诺大一片冰宫雪殿。 冷不防上坡一个声音喝道:&ldquo;三位请止步!此地是私人产业,旁人不可随意进入!&rdquo; 原来前面迎头站了几人,道俗间杂,挡住了去路。一灵的师弟一闻冷哼道:&ldquo;笑话!诺大的长白山,什么时候成了私人地盘?&rdquo; 一灵知道师弟性子激烈,怕他恶言误事,忙伸手拦住他的话头,微微作揖,说道:&ldquo;小道见礼。几位误会了,不老神仙在府中宴请天下群道,出示道门至宝,我等是上山观礼的。&rdquo; 山坡上为首一人说道:&ldquo;既是上山观礼的宾客,可有请柬出示?&rdquo; 一灵一时语塞:&ldquo;这,起行仓促&hellip;&hellip;&rdquo;一闻接口道:&ldquo;我等既是道门修士,又是剑仙界中人,不老神仙既然是为天下群道设宴,我们自然有资格与会!&rdquo; 那人喝道:&ldquo;放屁!没有请柬也想上山,谁知道你们是什么来路?只怕不怀好意!&rdquo; 与两位道士同来的那位女子忽然说道:&ldquo;不知道这不老峰的主人是不老神仙呢?还是所谓的道教正统三宗呢?&rdquo; 前面几人都漠然不答,那女子又道:&ldquo;原来不老神仙连自己的山头都大大方方的送了人,此间就要他人主事。那还何必做出这么大的手笔,说是要把道门至宝物归原主呢?干脆双手奉上,送给你们正统三宗不是最好?也省的再让旁人生出痴想。&rdquo; 长白山不老峰新近得了一件道教的宝物,不老神仙自认没有收藏这件宝贝的福分,干脆开上一场献宝大会,遍邀天下各大道观的剑仙,扬言要当着天下群道的面,将此宝物物归原主。当今天下,道教以峨眉纯阳宫,终南楼观派,茅山上清宗三家所谓的&lsquo;正统三宗&rsquo;为首。这宝物想来逃不过三宗的网罗,只是重宝当面,其他宗门也未必肯死心。 拦路的几人除了一个长白山的知客,其余之人均是正统三宗门下。 &ldquo;哼!小姑娘好利的嘴!天师道之人原来也只懂耍嘴皮子?&rdquo;零落的雪花忽然凝定不动,说话之人腰间长剑出鞘三寸,一股无形的气场将众人一并围住。 &ldquo;原来阁下早已看出来了,那也不必再打哑谜。我只问此间主人,到底谁能主事?&rdquo;女子微微踏前半步,身周气场消于无形,雪花又自飘落。 &ldquo;这&hellip;&hellip;&rdquo;另有一人欲言又止,那为首之人大喝道:&ldquo;天师道跋扈如此!三宗与长白山互为兄弟,谁人不可主事?天师道自持剑术道法霸道,便想要为所欲为吗?哼!声名狼藉之辈,也敢来撒野!可是这些年受的教训不够?&rdquo; 一闻脾气暴躁,喝道:&ldquo;恁多废话!从来你三宗说的是礼,我天师道说的就是非!今日定要上山去。&mdash;&mdash;你敢栏我?贫道正好领教纯阳宫的高招!&rdquo;一道弧光从一闻腰间卷出,漫天雪花飞扬,被那一道弧光裹住,如同九尺白刃,迎风逆斩,&ldquo;磕啦啦&rdquo;一阵裂响,却是两旁树木承受不住风压,纷纷齐腰两段。 &ldquo;叮&mdash;&mdash;&rdquo;一道火弧凭空亮起,与白刃相撞却如金铁交击。为首那人手握火弧一端,飞身退走,其余几人纷纷四散,白刃余势不歇,直插进一株巨木中,只剩一段连穗剑柄于外。再看一闻腰间,只剩下空空的剑鞘。 &ldquo;一灵师兄,画地为牢!&rdquo;那女子忽然清喝道,一灵闻言愣住,有些不知所措。那女子又喝道:&ldquo;师兄不必迟疑!既然已经动手,就得做的干净,不能惊动山上的人!&rdquo; 一灵暗惊:好个狠厉女子!想不到这个平时娇怯怯、说话似乎都不愿大声的大小姐临事竟有如此决断!杀伐决荡之气,直让须眉汗颜,难怪弥观主肯让她前来。 一灵狠咬舌尖,神智猛清,扬手分向四个方位各掷出一张灵符,借着舌尖一点精血在雪地上一阵虚画,数道血色符文在雪地上一显而没。四道灵符消融在空气中,波动起微微的涟漪,仿佛天地间罩下一层光与影组成的透明的蔽障。顷刻间,数十丈方圆尽入罗网,自成天地。 一灵只觉一阵眩晕,那点精血可抵得上他三年苦修,才有这片刻力竭之感。他有些虚弱的说道:&ldquo;一闻,快些动手,这阵法只能撑过一炷香时间!&rdquo; 一闻没有回话的时间,四柄青闪闪的长剑已经递到胸前,他需得凝神对敌。另一边,有两柄长剑分袭一灵眉心和丹田,都是剑仙必救之处。 这六名剑仙中有五位来自正统三宗,其余的一人是不老神仙的徒孙辈。除了他,另五人俱是高手,甚至那位领头的纯阳修士处通子还能搭上&ldquo;天下名剑谱&rdquo;的边儿。以他和另一个同门的联手,对上真气衰竭的一灵,原本十拿九稳。一灵僵立不动,似乎已经放弃了抵抗,处通子几乎可以听见长剑刺入血肉的声音。 然而一道突如其来的恶风当胸压来,却逼得他回剑自保,难逞其志。这恶风好不凶恶,如一面山壁碾压而来,仿佛有万钧之力。处通子剑上火光陡然腾起,凌空一阵乱舞,就欲把这恶风绞碎,他那同伴心有默契,向旁闪开三尺,剑尖斜引,又朝一灵刺来。 &ldquo;斗!&rdquo;随着一声清喝,空中飘扬的雪花忽然倒卷而起,如万千银针,四面八方朝两人攒射而来!他那同门顾不得伤敌,舞剑成屏,挡在身前。 &ldquo;可怒也!&rdquo;处通子怒喝一声,手中长剑火光再涨,如同一把巨大的火炬,横空乱扫,雪针触之即溶。 &ldquo;女娃儿!是你!&rdquo;处通子几次受阻,老羞成怒,挺剑如火弧,直刺女子眉心。那女子手中捧着一尊方方正正的小印,六面均刻有繁复精细的符文,精美绝伦。她将小印翻到另外一面,一道眩光自印心激射而出,与火弧在空中交击,待得火散雪扬,处通子的剑刃几乎脱手飞出。他人也连连倒退,狼狈非常。 &ldquo;六面神印!难怪这般大的口气!&rdquo;处通子面色如土,他曾听闻这六面神印是天师道一宝,配合手诀,可施展诸般妙用,极是厉害。因此倏然止住退势,长剑火光收敛,斜横在胸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凛然说道:&ldquo;只是阁下自信,当真能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收拾掉我等?&rdquo;他那同伴也在他身侧站定。 女子轻叹道:&ldquo;权且一试而已。小女子并非嗜杀之人,道长若愿放行,我等即刻便撤掉血牢阵,干戈之事自然可免。&rdquo; &ldquo;不求饶者,皆斩!&rdquo;正于此时,叮当之声乱响,一闻以一支长剑压服四人尽皆束手,青碧剑气横空怒斩,四人佩剑与之触碰,无不碎断,眼见落败便在顷刻。 二、落拓行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胡风漫卷,摇落一树雪花,生在江南的人如何也想象不到,九月刚过,塞外便成琉璃世界的情景。雪势越来越大,似要把长白山也埋没。远远的从山下传来一阵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却是两个人冒着风雪上山来。 处通子紧抿嘴唇,面色坚毅,他同伴中有人面色惶恐,想要开口求饶的,被他冷峻的眼光扫过,立时便把到嘴的话吞回去。 蒙面女子低低的叹息了一声,说道:&ldquo;人命可贵,诸位又何苦如此?&rdquo;手中六面神印忽放光芒,被雪色一映,愈加耀眼。一闻低喝一声,功力运到剑锋上,击起三尺剑芒,便欲大开杀戒。 只听山道下传来一阵清亮的声音:&ldquo;前面是哪座宝山的道友?请快快放下兵刃,不老神仙在此修道,长白山岂是随意动武之地!&rdquo;话声方歇,山下两人已走近,在山路上露出半个身子来。 蒙面女子眉头一皱,暗道这是何人来了?能看破血牢阵的障眼法,道法不可小觑。一闻箭在弦上,如何肯理会,撒手一扬,青碧剑虹已脱手飞出,就要取那四人首级。 &ldquo;哎呀,不可!&rdquo;走来的两人里,有一人猛然伏下身子,两手按住地面,喝了声:&ldquo;疾!&rdquo;自他手下起,雪地上裂开一道缝隙,竟比飞剑更迅捷,几十丈的距离瞬息即至。那缝隙中忽地涌出一道土丘,将一闻长剑裹挟其中。只是飞剑势猛,禁锢不住,不过阻了片刻,便被它脱困而出。饶是如此,四人纷纷走避,也因此而获救。 一闻一剑无功,好生恼怒,反手一招,那飞剑转了个弯,便朝山下施法之人射去。那人见一把青晃晃的长剑朝自己兜头刺来,吓得脚下一软,竟跌坐在地。 &ldquo;恁的脓包!&rdquo;他身边的道人袖袍一卷,将飞剑击的偏了几寸,擦着他同伴的头顶飞过。那人虽未伤到,束发的头带却被斩断,一头长发随风乱舞,沾染了不少落雪。 一灵向师弟喝道:&ldquo;不得鲁莽!还不把飞剑收回来!&rdquo;那人隔着几十丈远施展术法,竟然能轻易突破他以精血布下的血牢阵,这份术法修为怕比他自己尚要高上几分。而另一个道人拂开师弟飞剑的一袖,看似随意,却也有惊人之处。一灵不愿节外生枝,平白结了强仇,施礼问道:&ldquo;对面两位道友,不知在何处修行?&rdquo; 对面的中年道人唱了个喏,施了半礼,说道:&ldquo;不敢,贫道是王屋山某尘子。几位是天师道哪位真人高徒?&rdquo; 蒙面女子接口道:&ldquo;原来是清虚观某尘子道长,难怪可以轻易看破师兄的血牢阵了。&rdquo; &ldquo;女施主误会了,看破这阵法的不是贫道,却是小徒。&rdquo;他身边那人这才站起身来,一身皂色的袍子上满是雪泥污垢,自己拂开眼前的乱发,露出一张眉目清秀的脸庞,至多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里仍有着跳动的稚气。 他刚拍干净身上的雪,便急急说道:&ldquo;姑娘,你这般美若天仙的人物,却做这等豪强的事情,岂不是大煞风景?上天有好生之德,这几人修行不易,你可切切不能伤了他们性命!&rdquo; 那女子仅露在外面的眼睛清澈如一泓井水,半点不见波澜,也不知喜怒,她淡淡说道:&ldquo;我蒙着面孔,你见也见不到,怎知道我是美是丑?&rdquo; 少年嘻嘻一笑,&ldquo;只看姑娘那一双湖水似的眼睛,我便知道。天仙我虽没见过,但想来与姑娘亦差相仿佛,那是不会错的。&rdquo; 女子眼中起了一层淡淡的笑意,未置可否。一灵肃容道:&ldquo;小道天师道鹿鸣居士座下弟子一灵。久闻道长与我家代天师是莫逆之交,与我师尊亦有交情。还望道长看在两家交好的面上,予弟子一个方便,莫管此间之事。来日弟子定登门谢罪。&rdquo;说罢将腰深深躬下,行的已是弟子对师父的大礼。 某尘子双眼望天,悠悠道:&ldquo;上山之路处处荆棘,你杀了这几人又如何?长白山群道云集,这些人大多视天师道如仇寇,你难道见一个杀一个?即便你都能杀了,到时满手血腥,一身罪业,从此又从何处修道?莫说别人,单只眼前这几个三宗弟子,你就能心安理得的杀了?又何况那个长白山子弟不过是不相干的人。我与你家代天师四十年相交,从没听说他是这样教导门徒的。&rdquo; 一灵被他说的愣住,竟不知如何接口。那女子微一沉吟,说道:&ldquo;道长教训的极是,弟子险些犯下大错。是小女子莽撞,虑事不周。一灵师兄,劳你将血牢阵撤了,放他几人去吧。&rdquo;她语气虽然很轻,却也不容置疑。 &ldquo;可师尊曾吩咐&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爹只说叫咱们便宜行事,长白山既然已入三宗罗网,我等已不能成事。代天师定然另有计划,咱们在山下接应便是。&rdquo; &ldquo;好,&rdquo;一灵泄了一口气,叹道:&ldquo;一切单凭小姐安排。&rdquo;撤掉血牢阵,一灵心中却似也松了一口气,杀生毕竟是修道人戒律中的业障,他轻易也不愿破戒。 那六人留得性命,当真是意外之喜,纷纷拾起断剑,向山上退走。一闻气不过去,纵上前去,一剑一个,将几人衣袍后摆都削下一大片来,只有处通子尚能从容挥剑,免了割衣之辱。 某尘子想不到这女子行事如此干脆,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也不禁赞叹,&ldquo;临事果决,巾帼不让须眉!天师道有徒如此,中兴有望。&rdquo; 女子微微一福,说道:&ldquo;道长在山上若遇见了敝派代天师,看在昔日情分,还请略施援手。&rdquo;&ldquo;不劳嘱托,贫道自然理会得。&rdquo; 女子又冲那少年点头致意,&ldquo;道兄如此年纪,道法已精妙非常,日后成就定然不可限量。&rdquo;向一灵、一闻招手示意,一同下山而去。 那少年追上两步,大声说道:&ldquo;我不是道士,是清虚观的俗家传人!在下姓陆名子杞,不知小姐芳名,下次相见,也不必再道兄来小姐去&hellip;&hellip;&rdquo;他自报家门,是想让那女子投桃报李,也说出自己的姓名。可惜蒙面女子根本没有理会他,不等他说完,已转身去了。不一刻,身影早被起伏的山路淹没。 少年望着下山之路,怅然不已。 某尘子和徒弟继续向山上行去,沿途或有三五成群巡山的队伍。巡山的小队大多由一两个俗家弟子配合几个道士组成,俗家弟子是不老神仙门徒,知道二人是宾客自然笑脸相迎,道士则大多一脸倨傲,跋扈非常,显然是三宗门下。 时辰已到,其他宾客早便来了,长白山的知客也都已回去向主人复命,巡山的弟子只给指明了道路,竟没人招待两人。 陆子杞见了如此阵仗,脸色发白,低声道:&ldquo;师父,三宗布下了天罗地网,龙虎山的代天师敢来吗?&rdquo; 某尘子轻捻下颔胡须,说道:&ldquo;我只怕他火气仍似当年,长白山又不免遭一劫难。&rdquo; 再向更高处走,树林也见不到了,终年积雪的山坡上只剩了低矮的灌木,一样望去,白茫茫好似出生的婴儿一般干净。若在天气晴朗时,阳光经雪地反射,白花花的耀眼之极,让人只敢望着天空。 &ldquo;不是说不老峰醉翁宫广厦连天吗?怎么这山上尽是些石头荒草,连茅屋也没一间?师父,你老人家别是发昏走错路了吧?&rdquo; 某尘子佯怒道:&ldquo;胡闹,敢编排你师父的不是?整日价不学无术,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我问你,刚刚怎么一只飞剑就把你吓成那样,平时练的剑术都喂狗了不成?&rdquo; 子杞馋着脸笑道:&ldquo;那道人模样怕人,我看了已先怯了三分。再说那剑来的那般快法,吓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哪还想得出什么剑法?&rdquo; 某尘子气的笑了起来,这个徒弟他是从来没什么办法,好好的天资都浪费在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如今已经行过了成人礼,虽然也修成了剑灵,剑术却练得稀里糊涂,除了术法有些过人之处,其他的都上不了台面。尤其是某尘子自来引以为傲的老黄清玄之学,子杞更不肯学,平时一见了道家经书就喊头疼。何况子杞本来不是道士,也不能硬逼着他去看道经,清虚观的衣钵只怕要另找传人了。 某尘子右手掐一个日轮印,伸到右肩上约一尺处,猛踏前一步,喝道:&ldquo;在!&rdquo;一股无形的力量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涌动而出,雪花在空中也仿佛窒了一窒。 &ldquo;怎么样,看出什么来了?&rdquo;某尘子冷着脸问道。 就在某尘子向外喷吐力量的一瞬间,山顶仿佛有接天的楼阁、森然的殿宇拔地而起,如海上虚渺的海市蜃楼般壮阔。可惜只是昙花一现,让人疑为错觉。 子杞不敢再玩笑,认真掐算起来,在心中默想学过的堪舆本事。过了半炷香光景,他走到一块卧石旁,喜道:&ldquo;这该是主位了。&rdquo; 他仰望主峰,推算道:&ldquo;长白山虎卧极北,蛇走东南。此峰名曰不老峰,孤峰独立,唯独向东而去,嗯,这乾位当在东北,承锐金之气。长白山三江源流,天池之名甲于天下,正所谓柔上而刚下,&lsquo;天地感而万物生化&rsquo;,正是山上有泽之象。泽被天下,泽被天下,这是&lsquo;兑上艮下&rsquo;之卦,入口当在艮门。&rdquo; 他边说边走,来到一丛灌木之旁,右手掐个不动根本印,低喝道:&ldquo;入!&rdquo;一脚踏进灌木丛里,竟凭空消失了。 不过片刻,就响起子杞的惨呼声,原来他竟又从虚空中弹了出来。某尘子一直留心这边动静,见他被弹了出来,只一步就走到他身后,将他稳稳接住。 &ldquo;你不是常自诩后天八卦尽在胸中,天下术数无不通晓吗?竟然连方位也能认错,可见平时是怎么用的功!你进的是艮门么?糊涂!那分明是巽门。蠢材蠢材,东南西北都不分了。嘿,天池属泽,你偏偏选这泽下巽门,正所谓&lsquo;泽下之风&rsquo;,专门惩治你这等不告而入的小人。连一个山门入口都找不出,等回山去,给我在曲水阁呆上三个月,好好磨砺!&rdquo; 那子杞全身酸痛,听了这话更是委屈,嚷道:&ldquo;泽风大过,利有攸往,既要我放心去做,干嘛又弄这些鬼门道儿?&rdquo; 原来子杞刚才推算无错,只是确认错了方向,误进了巽门。这正应了兑上巽下的卦象,易经有云:泽风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某尘子因此便骂他是个不请自来的无良小人,才会被踢出来。而易经又说&lsquo;兑上巽下&rsquo;是&ldquo;利有攸往&rdquo;之象,若是卜卦得了此语,便是说无论所求何事,应卦人放心去做便是。子杞因此反驳:既然要我放心去做,怎么又耍赖皮? 某尘子找出艮门所在,掐了个法诀,就要踏进去,却被子杞一把拉住。&ldquo;师傅,咱们可先说好,这入口可要算是徒儿找到了。只是我一时失察,竟至认错了方位,这点儿小失误可不能算的。&rdquo;他见师父面露不虞,立即又道:&ldquo;你,你若真让我回山上曲水阁,我就不跟你上山了!&rdquo;说罢,将脖颈一埂,大有吾辈英豪,誓不屈于强权的意思。 某尘子哭笑不得,挥出一张大手,将子杞拉到身前,笑道:&ldquo;少废话,跟我上山去吧!&rdquo;只见他大袖一挥,一脚踏入虚空中,拉着子杞消失在茫茫雪峰之上。 三、长白府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陆子杞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黑,又骤然一亮,世界就变了个模样。大雪山变了坦途,枯枝败叶也变了扶风弱柳,只见遍地芳草,奇兽栖身萍末;天碧如洗,鸾凤隐于云端。子杞见了这般景致,不禁曼声吟道:&ldquo;天东长白近蓬瀛,缥缈仙人玉雪清。凤去紫箫声己绝,青鸾独跨上瑶京。真是好景致!哎,这般看来,咱们王屋山寒酸的可以。&rdquo; 某尘子将手一翻,拇指压住中指扣在手心,&ldquo;嗖&rdquo;的射出一道无形指力,穿过草地上一只梅花鹿的身体,击在地面上,那鹿儿宛如不觉,仍旧低头吃草。 &ldquo;竟是假的!&rdquo;子杞先是一惊,继而又喜道:&ldquo;好幻术,好幻术!等我向此地主人讨来,回山也装点一番!&rdquo; &ldquo;九假一真,幻化无方,这等虚幻手段咱家也未必不能做到,只不过咱们修道之人,理该清心寡欲,怎么还能贪图这些娱人耳目的声色之象?不老神仙将迎客园做成这般光景,实在有些&mdash;&mdash;&rdquo;言下之意,某尘子对这些虚幻文章很是不以为然。 &ldquo;王屋山清虚观观主某尘子道长,弟子陆子杞修士到!&rdquo;大厅门外侍立的童子不过八九岁的年纪,面如满月,目如朗星,粉嘟嘟的仿佛年画里的善财童子,他接过子杞递过去的请帖,向着内厅大声通报道。 正厅极大,像一个安了房顶的演武较场,此时空空阔阔的摆了十几张圆桌,坐了六七十人,其中大多是道士打扮,另有许多长白山的弟子在招呼应酬。客人们大多面色凝重,闷着头吃茶,因此童子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大多人却故意别过头去,只有几人向某尘子点头致意。王屋山虽然名列道家十大洞天之首,但清虚观人丁单薄,比其他修道大派差了许多,某尘子与龙虎山交好也素有人知,因此平时没少受人白眼,像今天这样没人理睬也习惯了,早不放在心上。 某尘子领着徒弟在角落里的一桌坐下,子杞在桌上的果拼饼食里东挑西拣,发现这塞外雪山却拿江南的吃食招待客人,并不合自己的胃口。 两人枯坐了一阵,西首连接内厅的小门打开,施施然走出几人来,群道见这几人出来,纷纷站起身,左右恭维,脸上尽是谄媚笑容。 当先一道一俗并行而出,道人面目冷峻,好像戴了一副冰做的面具,与长白山的雪景倒是很搭配。俗家打扮的看来三十余岁,相貌出尘,颔下三屡长髯无风自动,越发显得俊逸,只是印堂发暗,气色不佳。 走在最后的是个老人,白须白发,皮肤却光嫩如婴孩,正是不老峰的主人不老神仙宫井颜。据说他年轻时曾经得到不咸大仙的指点,进入大雪山中修行了几十个春秋,道法虽然不类中原,却也有精幽独到之处。 所谓的不咸其实是蛮族人对于神仙的称呼,而并不是特指某个神仙的名字,由于中原人蔑视蛮族的文化粗鄙,因此连他们信奉的神祇也一并看低了,所以不老神仙遇仙之说,非但不能得到中原群道的敬仰,反而因此而屡遭奚落。中年之后,宫井颜便绝少提起他的师承。 他刚出了小门,便走到那俗家打扮的男子跟前,稽首道:&ldquo;老朽方才托付之事,请宁掌教与夫人务必应承。&rdquo; 这宁掌教尚犹豫不决,他身后转出一位面上二十六七许的美妇人,说道:&ldquo;宫老神仙客气了,只是我家夫君来之前,姬盟主曾有嘱托,不得干涉道家宗门的事物,愚夫妇不敢违逆。&rdquo; 她所说的姬盟主是当今泰山守正宫的掌教、五岳剑盟盟主姬正阳。姬盟主虽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却同时也是本朝的护国国师。据说先帝在刚即位时,登泰山祭天,邂逅了当时出游的姬正阳,一时惊为天人,拜为国师,愿他以大神通保佑王朝风调水顺,国祚不衰。数十年来姬正阳被极荣宠,即使新皇继位,圣眷依旧不曾衰减。 宫井颜笑道:&ldquo;夫人言重了,老朽不过是让贤夫妇做个见证,并不算违背姬大盟主的嘱托。宁掌教,您就不必推辞了吧。&rdquo; 宁掌教向夫人望去,见她微微点头,才笑道:&ldquo;既然如此,宁某恭敬不如从命。不过宁某今日只为献宝大会做个见证,可不问其他!&rdquo; 陆子杞在一旁悄声问道:&ldquo;师父,这一对夫妇是什么来头?好大的架子。&rdquo; &ldquo;他们本来应该架子再大些,这样和气的同宫井颜说话,已经算是客气得很了。只因为剑仙界中,只怕再找不出这样有名的一对夫妇来。&rdquo; &ldquo;那他们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他们是五岳剑盟中,华山一脉剑宗的宁掌教夫妇。&rdquo; 子杞一脸恍然,&ldquo;原来是他们,这也难怪了。&mdash;&mdash;只是想不到,堂堂的宗师,原来这样害怕老婆,看来传言是真的。&rdquo; 某尘子低声叱道:&ldquo;什么传言,小孩子口没遮拦,若被事主听见,可不是好玩的。&rdquo; 子杞笑道:&ldquo;可我听说的这个传言呀,是才子佳人一般的韵事,非但不会给事主丢人,反而让人都羡慕这对事主的风流佳事呢。&rdquo; &ldquo;据说三十多年前,宁夫人做姑娘的时候,是五岳剑盟出名的美人,修为又高深,华山&lsquo;流风仙子&rsquo;岳南湘也不知是多少少年儿郎的梦中情人,每日上华山提亲的年轻俊彦简直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可是当年的宁夫人性如烈火,没有男人能入她眼,求亲的无不被她亲手打下山去。而当时的宁大掌门却不过是华山脚下一介布衣书生,平生志向不过是博个功名,谁又能想到这么一个凡人竟然能得到流风仙子的垂青?哎,这事当年不知教多少男儿汉白日哭嚎泣血,夜里磨剑明志,只为杀那宁士奇而后甘。&rdquo; 某尘子皱紧眉头,叱道:&ldquo;胡闹!你在哪道听途说的这些奇怪言语?&rdquo; 子杞凑近某尘子,上下仔细瞧个不停,某尘子举手拂开他,&ldquo;干什么,不认识你师父了?&rdquo; 子杞笑呵呵说道:&ldquo;我是想看看,当年师父是不是也曾为这个宁夫人神魂颠倒,才不信这些奇谈怪论?哎,可惜,可惜&mdash;&mdash;只可惜师父是个道士,要是肯还俗,单凭这副样貌,那也未必赢不过宁大掌教。&rdquo; 某尘子给了他一个耳刮子,佯怒道:&ldquo;臭小子,敢编排你师父?&rdquo; 那巴掌打的不痛不痒,子杞仍旧笑嘻嘻的,话不停口。 &ldquo;不过后来的事可就不是道听途说了,两人虽然有情人终成眷属,却有个困难摆在眼前。想我辈修行之人寿数至少要比凡人多上几十年,等到百年之后,宁士奇独登极乐,却让宁夫人怎生面对生离死别?当时宁士奇已二十有九,早过了筑基的年龄,跟着妻子学些吐纳之法,不过只想延些寿命而已。谁想到这位后来者惊才绝艳,三年而得剑灵,得列剑仙之班。之后又穷十年之功,自华山术法中另辟蹊径,悟出以剑入道的妙理,开百代之先河。也是从此,华山一脉才分出了气宗、剑宗两枝。也难怪人家都说宁夫人眼光独到,当年在华山脚下一挑,就挑出个大宗师来!&rdquo; 旁边有个胖胖的小道士听得津津有味,听他讲完了,凑近个胖脸问道:&ldquo;小施主,你还没说,什么传言是真的,让宁掌教怕老婆啊?&rdquo; 子杞狠敲了一下他的脑壳儿,&ldquo;笨蛋!人家功夫都是老婆教的,能不怕吗?&rdquo; 不老神仙走到正厅中,清了清喉咙,&ldquo;各位道门俊彦,今日大伙儿给小老儿面子,肯上长白山来吃茶,小老儿很是感激,有照顾不周简慢的地方,还请大伙儿海涵。&rdquo;这一开口,声如洪钟,端的气势不凡。 众道人纷纷稽首,连道不敢。 不老神仙接着说道:&ldquo;今天小老儿请大家来的用意,大家想必都知道。咱们长白山祖上显灵,竟然出土了《三皇内经》这件宝贝。这经书是道家的至宝,小老儿是不敢窃据的。因此便想了这么个笨法子,把大家千里迢迢的请过来,当着天下同道的面,把宝经交还道教,以示我宫井颜没有私吞之心!&rdquo; 众人连声道:&ldquo;老神仙高义,天下道门无不感佩!&rdquo;&ldquo;三皇经文出土在长白山,也是道祖体念老神仙的重义轻利!&rdquo;之类的话。 却说这个《三皇经文》,是件了不起的宝物。据《列仙传》记载,《三皇内经》为龙虎山祖天师张道陵所著。张道陵经太上老君再传创下天师道,差不多算是道教的创教人,一生传下无数的剑术道法。若论起渊源,修行界除了佛门四大道场和禅宗五支,怕没有谁能和此人脱得了关系。传说祖天师受太上老君亲传河洛图纬之书,在嵩山绝顶修炼三年,后于北邙山参悟大道,得《三皇内经》与《九鼎太清丹经》。后一部书流传至今,为各大道门丹道的基础。而《三皇内经》在五胡乱华时散佚,世上只留下几个残缺拓本。如今从残本上看,文中多是论道之学,演说老庄,并不涉及具体的练气法门,唯于御神驱鬼一道有所涉猎。 无论这经书有何妙处,单单&lsquo;道陵手书&rsquo;四字,便足以轰动天下。不老神仙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自知没有独吞的本事,莫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大大方方送与道教,至于是道门哪支得宝,就看各自本事了。另外有传言称,当年祖天师曾于北邙山收服六天妖王以为己用,他飞升后将神魔重新封印,而线索就藏在《三皇内经》之中。 &ldquo;小老儿承蒙各位看得起,特意赶来这塞北苦寒之地,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另外正统三宗竟也有三位真人驾临,那更是意外之喜了。&rdquo;那个脸若冰霜的道人连同另外两个道人站出来,一个个神光湛然,都俨然是宗师风范。众人被为首那道人一双冷电似的眼神一扫,都低下视线,竟无一人敢与之对视。 &ldquo;本座楼观派长春子。&rdquo;他的声音也一如他的脸一般,像块冰坨子,或许他这样的冷漠才配得上他的声名。然而许多人或许心里头,更想给他两巴掌。他本该是个美男子,却坏在了一双眼睛上。他那一双眼如同被万载的寒冰萃过,冰冷下裹着仿佛天生的杀气,难怪在场之人无人敢和他对视。 &ldquo;贫道纯阳宫墨阳!&rdquo;这老道冠带高博,长眉长髯,虽老却不见昏态。皮肉之下似乎有隐隐红光闪动,勃勃然与脉动相和。这样肉眼可见的生命力,让人忘却了他的年纪。 &ldquo;上清宗天孙!&rdquo;最后一个更见老迈,皱纹纵横如老树,让人不忍一睹,却又让人耐不住一睹。这一瞧却又瞧出怪处,那般老迈的皮肤竟似透明,筋络骨骼也可隐见,若是都抻开熨平了,或许也如处子般幼嫩? 这三人自报家门,引来一片哗然之声。这三人可以说是三宗教下几个最厉害的人物,任一人都可以称得上名震宇内。 茅山上清宗的天孙道长,其松纹古剑天下驰名,号称当今十大古剑之一,其剑术允称茅山第一。此老成名极早,现如今恐怕已有百岁寿元。据说他天生老相,四十岁时便已是龙钟之貌,然而往后六十年间形貌却再未曾变过。 而峨眉山纯阳宫护法真人墨阳,据说他的&lsquo;元元功&rsquo;已深得三昧,便在人杰无数的纯阳宫也堪称翘楚。乾元道人是他师兄,这对师兄弟感情很好,而且都善使纯阳宫绝学&ldquo;大日熔金掌&rdquo;,从前最爱对掌为戏,直到乾元坐上了道教教主的位子,才顾念起身份来。两人鼓足纯阳劲对掌,声势有若九天沉雷,墨阳对掌时丝毫不落下风。 这前两位虽有名,可他俩的名声加起来,恐怕也不如最后一个长春子。这道人可称杀伐果决,纵横天下。江湖有所谓&lsquo;蛟分承影,雁落忘归&rsquo;之说,既是说他这人,也是说他所配的承影剑,甚至有一种说法,说此世天生而有长春子,则裂山而出&lsquo;承影&rsquo;以配之。 千年隐没的承影剑,正是他在深山大泽中得来。 &ldquo;这三位真人也不用小老儿来多嘴介绍了,大德当前,老朽愿意图个清闲,便把这献宝大会交给三位真人来住持。宁大掌教夫妇不是道教的弟子,刚刚也答应老朽,愿意来做个见证。&rdquo; &ldquo;哼,老乌龟,滑不留手的臭泥鳅!&rdquo;别派的道人无不在心中暗骂。宫井颜嘴上说的好听,其实不过是默许了把经书交给三宗,至于别派想要染指经书的,直接去找三宗好了,跟他长白山是没什么相干。 不老神仙一声号令,他门下数十弟子跃众而出,排成两列,从正厅后门蜿蜒而出,长子宫君毅站在门侧,拱手道:&ldquo;列位,请!&rdquo; 众人从大厅后门鱼贯而出,顺着一条长廊行去,长廊一侧刻了许多浮雕,粗糙却不失大气,深得北方游牧文化的神髓。内容则无非是长白仙境、天池神女之类的传说,众人一心都系在经文上,也无心浏览。另一侧是一池湖水,这水是从天池引来,寒彻入骨,池面上漂浮着一层氤氲的寒气,池边栽种的几棵柳树虽然叶子都掉光了,但枝条上附满一层厚厚的雪,反而比夏天时更见美丽。长廊蜿蜒里许。折转向北,视野陡然一阔,不老峰山巅骤现。 &ldquo;阁下是何人,怎么在此?&rdquo;宫君毅走在最前面,忽然出声喝叫。 原来长廊尽头有一位青衣少年倚栏而坐,正低头俯视池水,眉眼间蒙上了一层浅白的霜色。他的坐姿写意,腰间连鞘的长剑几乎触到了地面,闻言转过头来,竟是珠玉一般的脸膛。只见他冷笑着说道:&ldquo;不知哪一位是丹霞山曲意杨道长?小可不才,有一事相询!&rdquo;他的笑容仿佛长白山的寒池,与长春子的臭脸可称一时瑜亮。 四、仗气疏狂剑胆寒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ldquo;道爷便是!你有何事?&rdquo; 一个身着赤红道服的魁梧道人跃众而出。青衣少年皱着眉,看了他半响,才说道:&ldquo;我为七个受你侮辱的女子报仇而来!&rdquo; 曲道长声如雷霆,大喝道:&ldquo;放屁!哪来的小贼,敢用这种龌龊事来污我声名?&rdquo;众人都道:&ldquo;曲道长是丹霞山的前辈名宿,怎么会做这等恶事,定是这小子污蔑!&rdquo;&ldquo;这小子来历不明,不知是怎么混进来的!&rdquo;&ldquo;不错,鬼鬼祟祟,不像好人!&rdquo; 曲道长见一众道友都站在自己这边,心里也有了底气,冷哼了声,说道:&ldquo;你这般构陷道爷,有什么凭证?看你小小年纪,是不是受人指使,来栽赃贫道?&rdquo; &ldquo;曲道长肯听我讲个故事吗?&rdquo;那少年随手扔进池里一颗石子,不想如此寒池,竟惊出几尾雪白色的小鱼来,反让他微微吃惊。曲道人说道:&ldquo;哼!少说废话。&rdquo; &ldquo;我有幸得很,与这位道爷同住在江西地界上。那日我出外游历,天色将晚,因此想寻户人家借宿。正巧路过丹霞山,山脚下村落俨然,便找了户好心人家收容一夜。那晚正熟睡时,却被一阵御剑破空之声吵醒,我想这是丹霞山的地界,谁敢这般名目仗胆的御剑飞行?好奇心起,便悄悄跟着声音追去。我却不敢使剑,怕惊动了前面的高人。所幸御剑那人并不飞远,在一处土地庙前停了下来。&rdquo; &ldquo;哼,小贼,那你是说,我便是那夜里御剑的人了?这可是胡说,我丹霞山有明训,不可夜御飞剑,不可乱入民宅。你编的这好故事!&rdquo; &ldquo;你不要急,听我慢慢道来。&rdquo;那少年仍旧望着池水,仿佛真的是个说书的官人,&ldquo;我悄悄摸进土地庙前,看见两个道士打扮的男子正在庙内说话。这两人中分明有一个地位尊崇,另一个却对他大加巴结。只听那刻意巴结的谄笑道:&lsquo;师叔神功大成,侄儿内心着实欢喜。只是这次上山匆忙,竟没准备些像样的贺礼,倒是没脸面来见师叔了。&rsquo; &ldquo;那尊崇之人看来颇有几分道骨仙风,话说的也很是漂亮,他说道:&lsquo;侄儿见外了,咱们是一脉至亲,何必弄这些虚礼?&rsquo; &ldquo;另外一人说:&lsquo;师叔这话说的侄儿更惶恐了。听说师叔进来修炼的一门功夫很是特异,如今功成,想来这次长白山会盟上定然要技惊四座,大放异彩了。&rsquo;原来这位师叔还存着这般心思,也算用心良苦了。哎?曲道长,你先听完,再理论不迟。 &ldquo;那人续道:&lsquo;只是听说师叔这一门功夫强则强矣,不过要臻于大成还另须些额外的法门,如今偏偏就差了这么一点儿。为师叔分忧,那是侄儿的本分,正巧今日回山,为师叔被了一份薄礼,望师叔笑纳。&rsquo;我顺着那人指着的方向看去,好家伙!好一片肉质粉光,活色生香啊!那内厅里竟躺着七个衣不蔽体的少女,看那模样,多半还都是处子之身! &ldquo;那师叔两眼放光,拍着他侄儿大笑说道:&lsquo;好侄儿,当真懂我心意!我这几年来苦修道法,乏味之极。这几个女娃子正好供我呷玩取乐,以慰寂寥!&rsquo;&rdquo; &ldquo;胡说!&rdquo;那曲道长闻言大怒道:&ldquo;我分明是说只为了练功才&hellip;&hellip;&rdquo; &ldquo;哦?原来是为了练功,那倒是我记错了。&rdquo;少年忽然站起身来,仰天大笑,笑声却冷如寒冰。 四面一片惊叹鄙夷之声,曲意杨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的颜色,那少年前面讲的都是事实,他虽然脸上漫不经心,内里着实听得仔细,就想着一会儿怎么反驳他,听到他最后那一句说的不对,想也没想就把真话说出口。想到被人用这样浅陋的计谋就套出话来,曲意杨当真又羞又恨,钢牙几乎咬碎。 少年笑罢,冷冷说道:&ldquo;曲意杨!当日若不是我吓退了你,不知那七个女子还要受何等侮辱?日后还不知要有多少女子再受你荼毒?枉你自居是修行之人,竟敢做这等禽兽行径,你不怕煌煌道法毙你与九天之下吗?&rdquo; &ldquo;小贼!我先毙了你!&rdquo;曲意杨老羞成怒,拔出佩剑朝那少年头顶直劈下去,少年向后撤步转身,利剑擦着衣角劈下。他仍从容说道:&ldquo;听说你这柄火精剑名列天下名剑谱第五十七位,我今日就以几道符箓来会会!&rdquo; &ldquo;狂妄!你这是找死!&rdquo;曲意杨合身扑了上去,犹如一只被人戏弄了的老虎。少年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张纸符,随手一甩,纸符如同一片刀刃飞出,曲意杨头颈一偏,那纸符便擦身而过,直直的钉在长廊木制的上梁上。少年变戏法似的,手里纸符一张接着一张,随出随甩,可惜没有一个能伤到曲意杨。不一会儿功夫,上梁上已乱七八糟的钉了十几张纸符。 曲意杨杀红了眼,仗剑乱刺,少年十几张纸符抛完,似乎已没有还手之力,只能尽力闪避而已。 平日里剑仙相搏,多是选个空旷环境,先各占山头,互述彼此倾慕之意。待两人准备法宝、寒暄问候完毕,才祭出飞剑,隔空互砍,若是分不出胜负,再祭出各种法宝道具扔向对方山头,至于中与不中,那便各安天命了。 然而这一场打斗却全然不同,两人在这一段长廊里打斗,挪移俱在方寸之间,许多法术都施展不开。曲意杨手中如握十尺光杖,剑芒冲天,又全然是搏命的打法,使开剑法一味与对手近身搏斗,没半点剑仙风范。那少年被逼的无法,只得将身法使到极处,尽力闪避,纵然他体如飘絮,身法如电,也免不了被剑芒割的伤痕累累。 &ldquo;原来这就是你不惜身败名裂炼就的功法吗?曲道长啊,就为了这泼皮似的打法,弄到身败名裂,我都为你不值。&rdquo; &ldquo;小贼,别逞口舌!道爷厉害的功夫多着呢。今日不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之恨!&rdquo;曲意杨抽身退回,火精剑离手而出,忽地一化为十,十化为百,转眼化作千百红色闪光,随着他剑指所向在长廊内任意飞行。 &ldquo;小贼,看我的&lsquo;火雨流刃&rsquo;!&rdquo; 千道红芒卷舞,像是一堵墙,向着少年处身之地飞去。眼看剑芒临身,那少年暗道一声:&ldquo;来了!&rdquo;口中默念法诀,忽地大喝道;&ldquo;春藤绕!疾!&rdquo;方才钉在梁上的纸符忽然绿芒大盛,每张纸符竟都化生出一条手臂粗的藤蔓,尾端直钉入地面中,十数条春藤又在空中互相缠绕,不住生化,瞬间就在面前织就了一张又厚又密的绿网。 &ldquo;哈哈&hellip;&hellip;,无知小儿,竟然用几条烂木枝子挡我的流火之刃,你这是自取灭亡!&rdquo; 眼见无数火刃撞进春藤织就的网里,藤蔓被瞬间烧成枯木,蒸腾起大片大片的水汽,那少年站在藤网后面,如同站在一个蒸笼里,连面容都模糊起来。厚密的春藤被烤成枯木,更助长了火势,曲意杨得意之极,料定那小贼必定在顷刻之间就要被他的火刃销骨熔筋。 那少年忽然笑了起来,&ldquo;曲意杨,你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么?长白天池,泽被千里,要扑灭你这荧荧之火,何其易哉?&mdash;&mdash;游龙吸水,化生天地。疾!&rdquo;那些符箓颜色转蓝,随着他的法诀越趋明亮,扎在地里的春藤根部也粗大起来,分明是吸饱了水的结果。本来已被火烧得枯黄的春藤这时得了水势,枯枝上抽出新条,疯狂生长起来。那&ldquo;火雨流刃&rdquo;如遇暴雨,火势越来越小,过不一刻,便现出本体,化成千百只红色小剑卡在层层春藤之中。 那少年右手虚握,他面前的藤网便越收越紧,那些小剑似是抵不住强大的挤压力,纷纷汇聚,终于重新变成火精剑,只是依旧被牢牢卡在春藤中,动弹不得。 &ldquo;曲道长,你可知道春藤其性最善吸水?&rdquo;那少年手抚一株虬枝道:&ldquo;据说这吸了水的春藤是至坚至韧之物,刀斧亦不能伤,你说火精剑可砍得断么?&rdquo; 曲意杨暗中几次施法,火精剑却始终挣脱不得。本来这些用符箓催生出来的藤蔓不过是无本之木,不值一提,奈何长白山巅,水源丰富,与莽莽天池相比,区区道法又算得了什么? 曲意杨心中羞愤,今日被这小贼公然道出丑事,身败名裂,若是再败在他手下,岂非万事成空,如今又说什么绝世的道法?他把心一横:都到了这般田地,又何必再隐藏?即便这功法尚未大成,也有雷霆之威,今日但求将这小贼挫骨扬灰,以消心头之恨! 曲意杨将内息运到极处,一双眼睛竟然变成赤红的颜色,像是嗜血的恶魔。众人竟忽然觉得闷热起来,在这长白山深处可以说是极为罕见的状况,由此也可看出曲意杨要施展的法术何等霸道。 曲意杨功行一周天,遥指被俘的火精剑,喝道:&ldquo;赤影无形,无边血海!&rdquo;那火精剑被他一指,哗的散成了无数赤红飞尘,转而变成透明,竟当真变得无影无形。春藤再困不住它,被那些粉尘尽数逃了出去。 那少年叫声不好,急忙掷出几张金符,在周身布下几层禁制。所幸他见机的快,禁制才出,就见金光连闪,已为他挡下了许多攻势。他周围三丈之地,如被浓酸侵蚀,坑坑洞洞,都是被细小的剑刃打的。然而目光所见,此招无影无形,无色无质,完全看不出端倪。他身前的金色禁制越来越弱,看来不久就要被破了。 这边厢,子杞见了这等凶险场面,早已叫出声来,只恨此身无用,不能上前与那少年并肩作战。却忽然发现自己冰凉的手被人握住,耳边传来师傅镇定的声音:&ldquo;有勇有谋,端的好手段!有如斯弟子,当真不负一番教导!哎,可惜却不是我的徒弟。&rdquo; 子杞暗怪师父不知轻重,一叠声的道:&ldquo;对,对,对,我是个最没用的徒弟,谁都比我强得多!可你若还在这儿感叹,不想些法子,这样的良才美玉只怕也要被人打成筛子。&rdquo; &ldquo;不急不急,他天师道多的是手段,你没看那小子连剑都还没拔吗?况且这曲意杨道法虽然霸道,却是个蠢货。这等冰寒之地,本就对他的火属真气多有制肘,他不知化整为零,聚全功予一点,以雷霆之法毙敌;反倒弄出这许多花哨,不但消耗甚巨,还不能立毙敌手,等那少年缓过劲儿来,就有他苦受了。&rdquo; 子杞不信他的鬼话,死死盯着场上,就怕一眨眼间,那少年已血溅当场了。 金色禁制已近乎崩溃,不时有细小的漏网之鱼透入,在少年身上擦出一道血痕。&ldquo;这样邪异的法术,不知其中浸了多少罪恶,练了又有何用?&rdquo;他将右手按在剑柄上,蓄势待发。 &ldquo;我辈修行,唯修仁心。多行不义,必邀天罚!&rdquo; &ldquo;嗡&rdquo;的一声龙吟,那少年已五尺青锋在手,只见他跃出禁制,人随剑走,如山之崩,如海之啸。长剑之上有青冥电火闪动,越转越亮,如同电龙翻飞。 人群中有人大叫道:&ldquo;这是龙虎山的雷殛之剑!&rdquo; 他长剑所过之处,风卷雷鸣,&ldquo;嚓嚓&rdquo;之声不绝于耳,竟有无数肉眼难辨的细小粉尘被他长剑吸引,越聚越多,使他手中长剑粗大一倍有余。 原来他强使搬雷之法,将九天之雷凝聚于小小剑身之上,那雷劲在剑身上旋转不休,生出莫大的磁力。火精剑虽然化为飞尘,可终究是铁质,自然被这电磁之力吸引过来。 曲意杨不想竟然又莫名其妙的被他缴了剑去,数年苦修竟被破于弹指之间,顿觉万念俱灰,一时杀敌之心尽灭,而逃亡之心顿起。他将心一横,把舌尖咬破,使出自伤法术,强将宝剑拉回身边,重聚成火精剑形状。 那少年防他突袭,将雷剑放出,在他周身游走。曲意杨哪还有战意,早将争雄杀敌之心抛到九霄云外,宁可自损修行,使出剑仙极为忌讳的自伤遁法,将肉身寄于飞剑之上,倏然飞出长廊,朝西南而去。只听他狠厉的声音遥遥传来:&ldquo;无耻小儿,他日我神功得成,必取你首级于千里之外!&rdquo; 他恶言犹在耳边,长廊上&ldquo;钪锒锒&rdquo;一阵声响,无数道人拔剑在手,其中一人长剑出鞘半尺,怒喝道:&ldquo;小贼,你可是龙虎山门下?擅闯长白山意欲何为?&rdquo; 五、素羽尘嫌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宫君毅是此间主人,一个曲意杨已经让他丢了颜面,若其他宾客再打起来,更不好收场。因此连忙按住那道人手臂,安抚道:&ldquo;真相未明,道长切莫动气,先把剑收起来才好。&rdquo;又转头问道:&ldquo;这位公子贵姓,在哪里修行?&rdquo; 少年收剑入鞘,脸上没有一点惧怕神色,&ldquo;龙虎山天师道,冒襄。&rdquo; 那道人叫道:&ldquo;好哇!果然是龙虎山的妖孽!&rdquo; &ldquo;公子为何而来?&rdquo; 冒襄忽然变得惜墨如金,&ldquo;追凶。&rdquo; 宫君毅眉头已皱成一团,&ldquo;仅此而已?&rdquo; &ldquo;听闻贵山将出重宝,欲一观之。&rdquo; 那道人又喝道:&ldquo;好家伙!果然没安好心!&rdquo; 宫君毅再压住道人欲拔剑的手臂,说道:&ldquo;敝山确是有个献宝大会,邀请了许多道门英杰,阁下可有请柬吗?&rdquo; 冒襄忽地一拍额头,叫道:&ldquo;哎呀!竟忘了请柬的事!我那师父当真糊涂,怎么没提前和我招呼?&mdash;&mdash;这位兄台,可否打个商量?你看我把请柬忘在我师父那儿了,左右你是邀请天下群道来,我天师道自然在受邀之列,便让我也一同前往可好?&rdquo;他嘴上是说打个商量,可脸上却疏无笑意。 许多道人聒噪起来,那拔剑道人更是喝道:&ldquo;你根本就没有请柬!还想蒙混过关?你天师道狂妄无耻,哪有资格来看宝物?&rdquo; 冒襄双眉一竖,寒声道:&ldquo;你说什么?谁狂妄无耻?&rdquo;那道人被他一瞪,没来由心中一悸,竟不敢出口反驳。 宫君毅向后望去,在人群的最后找到长春子的面孔,眼中带着询问之意。长春子冷冷说道:&ldquo;一个小孩子,又能掀出什么风浪?各位道友未免胆子太小了些。他揭穿曲意杨的恶行,总算是一件功德。宫贤侄,就让他一起上山吧,有列位道友和华山的贵客在此,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rdquo; 宫君毅点首道:&ldquo;既如此,谨尊真人法旨。&mdash;&mdash;列位,请随我上封禅台吧。&rdquo; 半山腰上,一座人工开凿的巨大广场骤然而现,寒山之上,新雪已停,四周云霞掩映,光幕卷舞,遥望山顶雾锁烟横,仿若人间仙境,却又觉沧海桑田,莫不如是。 广场上有一三十丈方圆的高台,形如天坛,与远处峰顶遥遥相对,巍峨无度。中原的皇帝为了祭天或是表彰自己的功德,往往有封禅泰山,或是封禅嵩山之举,长城之外的异族也纷纷效仿。契丹族和羯人在鼎盛时期都曾在长白山向上天呈表递文,试图洗掉蛮夷的身份,鸭绿江下游的高句丽皇帝也曾上长白山祭天。这高台如此气度,必是帝王家修建出来,如今却被长白剑仙鸠占了鹊巢。 众人都是世外高人,山居野宿惯了,于世俗所谓僭越之事也不大在意,自然也不懂得避讳,纷纷飞上高台。 高台上空无一物,然而通过气机波动,分明可以察觉到某种禁制的存在。长春子性情急躁,知道宝物就在眼前,便等不及主人动手。他右手伸出道袍,五指先展后握,高台也跟着颤动起来,众人耳边响起一下极清脆的声音,仿佛银瓶乍破,高台中心跟着一亮,现出一根齐腰高的石柱,一本古卷静静的躺在上面。 长春子早按耐不住,抢上去将经文捧在手中。他表面虽然古井不波,但道袍轻轻颤动,却泄露了心中的激动和紧张。他翻阅了半响,忽而仰天长叹,满脸失望之色。 那墨阳道长见他如此,知道未能瞧出端倪。他将经文接过,默运神功,只见那经文在他双掌内,由紫变青,俄而变黄,俄而又惨绿,不住的变换颜色,煞是好看。 子杞嗤笑道:&ldquo;原来纯阳宫的元元功还有这个妙用,要是拿到戏班子里去演,保准受小孩儿欢迎。&rdquo; 某尘子说道:&ldquo;你懂什么?&lsquo;纯阳元元功&rsquo;是道功之祖,算是道家内修的根源,这位道长是想凭这功法引起经书上的共鸣,继而找出破解的线索。 过了片刻,墨阳道长也是一脸失望神色,摇头轻叹。剩下的天孙老道轻问道:&ldquo;找不出吗?&rdquo;见墨阳摇头,也惋惜之极。他显然极信任那老道,知道&lsquo;元元功&rsquo;无果,自己也必定试不出来,索性不接那经文。 周围有人聒噪道:&ldquo;几位道长,这&lsquo;三皇经&rsquo;是道教至宝,难道不给咱们看看吗?&rdquo;&ldquo;是啊,咱们大老远赶来长白山,也想瞻仰瞻仰道祖遗迹!&rdquo; &ldquo;这个自然,祖天师遗宝,当然要大家共同参详。&rdquo;墨阳老道双手向上一托,那卷经文缓缓飞上半空,更变大了十倍不止。墨阳笑道:&ldquo;诸位,咱们便共同参详吧。&rdquo; 半空中漂浮起一本巨大的古卷,泛黄的书页一张一张缓缓翻开,仿佛半空中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翻动。只是一页页翻下去,竟是页页空白,全书竟然只字全无! &ldquo;这&hellip;&hellip;怎地无字?&rdquo; &ldquo;众道友,这厢可满意了吗?&rdquo;墨阳苦笑道:&ldquo;我与长春道兄试遍诸法,可惜仍然无字啊。&rdquo; &ldquo;相传《三皇内经》是皇文帝书,结气成字,皆出于虚无空中。&rdquo;一位赤城山道友喃喃道:&ldquo;无祖无先,无穷无极,随运隐见,绵绵常存。唉!我辈无缘,如之奈何?&rdquo;言罢心灰意冷,竟然撒袖飘然而去。 &ldquo;御风道兄留步!你这话是何意?三皇经若无字,那我宗所传残本何来?&rdquo;这一位是青城山九室宗的副宗主,九室宗道法平常,唯其驱鬼之术极为精深,有鬼神不测之机,才使宗门能在道教中占上一席之位。而青城祖师曾留有遗训,嘱后世弟子找寻三皇经全本,可使青城道法一迈千里。 那御风已走出老远,他的声音远远传来:&ldquo;令祖师必定是福缘深厚之辈,可与三皇经交相感应,此等福缘让人欣羡不已。我等既然见不到那经上的文字,是天数使然。我劝道兄不必执着,大道飘渺,强求无益。&rdquo; 那青城道士心底暗叹:&ldquo;道兄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可我宗兴存之业就握在我手中,叫我如何淡然处之?&rdquo;他转过头来,昂然问道:&ldquo;三位道兄,这玄门古卷珍贵之极,却不知该由哪家保管?&rdquo; 三人互望一眼,显然早已有默契。长春子面色倨傲,冷然道:&ldquo;崇华道兄是明知故问了。这样的宝物自然要归我正统三宗保管。&rdquo;他口里正统三宗就是终南楼观派、茅山上清宫和峨眉纯阳宫。 崇华刚要启齿,却听一个粗豪声音说道:&ldquo;你三家又不在一处,今日和起伙来干这一桩买卖,有甚图谋?到底放在哪个山头,今日须要讲的分明。&rdquo; 那三人见这说话之人是俗家打扮,又面生得很,料来不过是游山的散仙,也不在意,都道:&ldquo;这是我道门的家务事,不劳阁下费心。经文具体归哪家所有,我等自会商议。&rdquo; 那汉子笑道:&ldquo;我看也不用商议,你们既然定不下,倒不如放到我天目山吧。&rdquo; 这人所说的天目山在浙江余杭境内,此山修仙者极少,在剑仙界中也不如何出名。山上倒是有个涤玄道观,又有几个蹩脚修士。只是人丁单薄,又无道统传承,向来不被列入道教之列。 长春子不想自己露了一手功夫之后,仍有人敢来纠缠,森然道:&ldquo;阁下这话是何意?&rdquo; &ldquo;我也没什么意思,其实我们天目山也不稀罕这物事。不过今天天下群道云集长白山,凭你们三家动动嘴皮子,就定了这经文的去处,太也说不过去。你看看这山上有哪个不对这玩意儿眼红心热的?嘿,那边的几位早就开始议论了,还有这位青城山的老兄,也是一副有贼心没贼胆的样儿。&rdquo;他也不管崇华对他怒目而视,续道:&ldquo;所以我说,今日还要想个公平法子,无论这宝贝落到哪家,也让人心服口服。&rdquo; 天孙道长不禁怒瞪宫君毅,暗怪他怎么将这等浑人放了进来,要不是宫君毅一脸无辜模样,他甚至怀疑这人就是不老神仙故意派来搅局的。 长春子冷然道:&ldquo;那依阁下的高见,怎么做才算是能让大家都心服口服?&rdquo; 那人大咧咧又道:&ldquo;我也没什么高见,只是我想大家除了都是修道之人外,毕竟都是一介剑仙。因此除了道统纯正外,这剑法上的功夫也须服人才成。自古就有比武夺帅的法子,咱们虽是世外之人,用用世俗的法子也未尝不可。&rdquo; 长春子听罢仰天长笑,傲然道:&ldquo;原来这就是尊驾的法子。好,好,好!&rdquo;他一连三个好字,一声大过一声,如老龙揪鸣,天雷怒响,长白群山将声音回传往复,更增威势。 &ldquo;此法深得我心!列位道友,谁想将这经文拿去的,不妨来与贫道试试身手!&rdquo;他将长袖一甩,露出一双晶莹似玉的双手,匣中宝剑发出一阵长鸣,似乎也渴求出鞘扬威。 众人见了他诸般手段,如何敢应?便有几个对经文起了觊觎之心的,此时也在心里打起退堂鼓来。那青城山崇华道长几次暗下决心,却始终不敢应声,迟疑了半响才叹道:&ldquo;我青城山自知福浅,不敢召此重宝临门。贫道只有一个不情之请,望此间大事底定,真人能将此经借我青城山三月,不知真人可肯应允?&rdquo; 长春子听他说得客气,笑道:&ldquo;这个自然,同是道门一脉,此经当然是大家共参。他日闲暇,崇华道兄自管来终南山取。&rdquo;听他口气,仿佛此经已经在楼观派藏经阁一般,众人听在耳里也是敢怒不敢言。他见众人无人敢来争夺,便说道:&ldquo;看来诸位都还存着同道之心,不愿兵戎相见。那这经书,再没有想要保管的了吧?&rdquo; 众人默然。忽地远山外传来一阵大笑声,随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人虽在百里之外,声音却清晰的如同老友在耳边闲话。 &ldquo;谁说没有?龙虎山山清水秀,钟天地之灵秀。天师道道教祖庭,又是祖天师传下的基业。如此佳妙之地,不正适合保管《三皇内经》吗?&rdquo; 长春子听到这声音,勃然变色,脸上十分的倨傲竟都化成了怒气。 六、铸铁定风波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ldquo;折铁!&rdquo; 这两个字仿佛是从长春子的牙缝里挤出来的,短短的两个音节,却带着风雷一般的威势。 远天外传来的那声音,融融落落,清清冷冷,使人有如饮琼浆的感觉。一道青影随着话音从天外飞来,如同群山间连接天与地的一条青色闪电。子杞当时只觉得那人宛如神仙,一步一步从沧阔天宫走来。他自己本就是修行之人,踏云御剑于他也不过是等闲之事,只是那人气定神宁、宝光萦绕的身影太过鲜明,让他一时忘记了所有关于神仙的传说、关于飞升的旖念,脑中只留存下对这道身姿的观想。 陆子杞望着折铁,一副痴痴呆呆的神情,喃喃自语:&ldquo;天下间竟有这样的人物?哎,我成日里说东道西,却原来是坐井观天!&rdquo; &ldquo;列位同道,折铁来迟矣!&rdquo; 那折铁墨袍鹤氅,两只广袖飘飘然似欲出尘,他头顶却无道冠,只用一根白色发带束住四尺长发,直垂到腰间,脸部轮廓如斧削,虽称不上俊美,却有一股洒然之气。他向四方唱喏行礼,仿佛是高朋满座,自己则姗姗来迟,一如面对阔别多年的好友。大多数人却别过头去,甚至不敢看他一眼,很多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恐惧。 折铁抬头起身之际,忽地瞧见半藏在宁士奇身后的宁夫人,一双刀削似的眉毛徒然高扬,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叫道:&ldquo;无量寿佛!对面可是流风仙子当面?这,这莫不是老天垂怜,有生之年竟让贫道能再睹仙颜?&hellip;&hellip;哎,情何以堪,情何以堪那!想一别去今三十余年矣,仙子娇颜依旧,我却已是两鬓添霜了。&rdquo;他说前半句时仍喜不自胜,可后半句却沧桑尽显,满是愁苦没落之情。 宁夫人心里暗暗气恼,没想到他别人不去招呼,第一个先把自己认出来。当下只得踏出半步,向他微微一福,淡淡应道:&ldquo;道兄别来无恙。观君虎步龙形、宝光流动,更胜昔日风采,妾心甚慰。至于仙子之说,莫要再提,妾身已出嫁多年,非是当年闺中可比。&rdquo; 折铁惨然一笑,叹道:&ldquo;岳&hellip;&hellip;宁夫人还记得我这故人,你说话总是这般客气。&hellip;&hellip;哎,你能记得我这人,已经是我的福气,我有怎敢有他求?&hellip;&hellip;今日群道齐聚长白,夫人不是道祖门下,莫不是也想来瞧瞧那三皇经?&rdquo; 宁夫人摇头道:&ldquo;我是随夫君前来观礼的。&rdquo; 折铁听了那&ldquo;夫君&rdquo;二字,眼中一痛。 宁士奇在夫人身边,这时才笑道:&ldquo;折铁老道,你眼中只有我夫人,便没有我吗?&rdquo; 折铁这才看到她身旁的宁士奇,面色更惨,黯然道:&ldquo;原来宁大掌教也来了。想来这许多年,宁兄修为更有精进,踏剑飞升也指日可待了。&rdquo; 宁士奇为人甚是洒脱,闻言笑道:&ldquo;我近年来气息不调,还说什么飞升。哼,瞧你那酸溜溜的样子,南湘跟了我,你仍是不服气吧?&rdquo;宁夫人瞪了他一眼,嗔怪他不该当着众人叫出她的闺名。 折铁不以为侮,直言道:&ldquo;我怎会不服气?当年你不过是个凡人书生,我已经斗不过你;如今你已贵为华山剑宗掌教,我自然更无希望了。&rdquo; 宁士奇哂道:&ldquo;我就是不做这位子,你也未必争得过我。&rdquo; 折铁仰天叹道:&ldquo;是啊,这人间浮名不过是镜花水月,便那通天道法又有何用?可惜我当年并不懂这些。&rdquo; 这两位剑仙界大名鼎鼎的人物竟然当众争风吃醋,众人看的大为惊奇,肚子里憋着笑,却不敢露在脸上。偏偏这两人坦然自若,情真意切,全无半点羞耻之心,当真有&ldquo;天下流言于我何加焉&rdquo;的气概。 宁夫人早已两颊如沸,实在按耐不住,叱道:&ldquo;都是些陈年往事,何必再提!多少正经事等着做呢!折铁,你还是不是道士?难道想还俗不成?你上长白山不是专程来找我夫妇的吧,还不快办你的事去!&rdquo;这轻嗔薄怒,依稀有几分当年的风采。 &ldquo;是了,我原本是有事上山来的。&rdquo;折铁的目光终于从宁夫人的身影中脱离出来的时候,自然便看到了人群中的某尘子,他老友如同一只松柏,立在歪脖子树丛里,如此的落落寡合。若不是宁夫人美玉当前,他如何不会一眼认出他来? 某尘子劈头便说道:&ldquo;刚上山时没见到你,我还高兴了一阵,哪想到你还是来了。哎,虽然三年没有见面,我却真不想在这儿跟你重逢。&rdquo; 折铁脸上依然是洒然的笑容,&ldquo;有些事情,我只能尽自己的本分。同时三清弟子,别人来得,为什么我来不得?&rdquo; &ldquo;他们并没有给你请柬,你却没半点自知之明,岂不知有人畏你如蛇蝎?&rdquo; 折铁笑道:&ldquo;折铁道人想去的地方,什么时候需要请柬?&rdquo; 子杞对这道人的气概大为心折,忍不住说道:&ldquo;师父,这位就是你常说的折铁师伯?你快给徒儿介绍介绍,也让徒儿结识一位真英雄!&rdquo; 折铁大笑道:&ldquo;你这徒儿精灵可爱,可不像你!&rdquo;他指向角落里仰头看天的青衣少年道:&ldquo;那是我的徒弟,叫冒襄,你们两个后生多亲近亲近。&rdquo;子杞早对冒襄钦佩不已,笑道:&ldquo;师伯的好徒弟,也是人中龙凤,却把我比的无地自容了。&rdquo; 冒襄那边也听到他说话,笑道:&ldquo;君子坦荡荡,师兄不必自谦。&rdquo; 陆子杞向他一抱拳,像模像样的说道:&ldquo;但愿与君白头如新,倾盖如故。&rdquo; 长春子初见折铁时,如临大敌,全身无一处不紧张。可折铁上山后却望也不望他一眼,分明没把他放在眼里。他向来心高气傲,如何忍耐得住,叫道:&ldquo;折铁,你放了豪言出来,难道是放屁?少在那儿插科打诨,道爷等着你那!&rdquo; 折铁仿佛这才看到他,&ldquo;不耐烦了?嘿,刚刚三位在这山上可很是耀武扬威呀,如今我与老友叙叙旧也不成?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便不准百姓点灯?&rdquo; 长春子只觉五内如焚,满眼都是杀气。他自修道有成之日起,一生纵横恣意,绝荡天下,未尝一败。唯有二十余年间与折铁交手三次,每次吃亏的却都是他,以致只闻其声便紧张莫名。这紧张于他已是莫大的耻辱,而折铁竟似对他不屑一顾!他深心之中,将折铁当做是平生劲敌,他想在对手心里,自己也必定是他平生大敌。谁知在折铁眼里,他竟似全无分量!受辱之甚,莫过于此! 长春子几将钢牙咬碎,怒喝道:&ldquo;狂徒!当年九玄山一战胜负未分,今日正好了结!&rdquo;一道眩光从他腰悬剑鞘中划出,只见那长剑剑柄以上竟没有剑身,光照之后才显出淡淡的轮廓,恍若一缕轻烟&mdash;&mdash;正是传说中的古剑承影。 据说这柄剑铸于商代,扬名于春秋,剑身有影无形,故名承影。此剑埋没千年,却在机缘巧合下落在长春子手中,时隔千年,又再度大放异彩,几十年来,不知已败尽天下几许英雄,斩断几柄名剑。 承影剑出鞘,众人只觉一股威压从天而降,便连峰顶的云层也压低了些。折铁站在劲力的中心,衣衫猎猎,长发随风怒卷,束发的丝带几乎断裂开来。他面不改色,从容笑道:&ldquo;这里地方太小,施展不开手脚,随我到天上去打。不老峰山势突兀,做你我战场再合适不过!&rdquo;他也不等长春子答应,人已如一道闪电飞进了山顶云层。 长春子无惧无畏,跟着冲了进去。顷刻间,云层激荡翻滚,气爆声此起彼伏。那云雾便如同煮沸了的水,那两人却犹要鼓风添柴。 群道立在封禅台上仰望,虽然都想钻进云层,亲眼见见里头的激战,却怕被强猛的余波波及。偶有几个自认修为不凡的道士,冒冒失失飞了进去,却像是丢进了滚水里的饺子,被折腾的上下翻滚,竭尽全力也抵不住那些流窜出来的气劲,纷纷被弹了出来。天孙道长与墨阳互望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担忧之色。 众人屏气凝神,翘首以待,不觉时光流逝。正焦急间,却见一道如山岳般凝重的刀劲自云上横切而下,将笼罩山峰的巨大云团一分为二。那刀劲割云裂雾,破开云层仍不减气势,在封禅高台上留下一道二十丈长的裂痕,形如弯月,有如斧凿。 &ldquo;将军斩!这是折铁道长的将军斩!&rdquo;一个上了年纪的老道士面色潮红,状如疯魔,忘形大叫道:&ldquo;想不到时隔十五年,老夫犹能得见此神技!折铁恩公!若不是当年你老人家收服了太白山上的妖魔,老夫焉有命在?太白一门焉有今日?&rdquo; 老道当众跪倒,朝着云层&ldquo;咚咚咚&rdquo;叩了三个响头,引来众人无数白眼。这老道出身在太白门,早年曾受折铁大恩。本来他早就认出了恩公,只是道门三宗压制天师道多年,和天师道稍有牵连的门派都没有好果子吃。他怕惹怒三宗,祸延宗门,是以迟迟不敢相认。这时目睹当年救下他性命的招数,当年情形历历如在眼前,哪里还忍耐的住,才当众叩头。 云上传来折铁的大笑声,仍是气定神闲,&ldquo;老道长快快请起,你这般客气,叫我日后还怎么敢再上太白山喝茶?&rdquo; 那老道士激动的眼眶盈泪,却大笑着说道:&ldquo;好,好,好!恩公若肯来,老头子定煮茗奉茶,倒履相迎。&rdquo;说罢蹒跚而起,脸上又哭又笑,犹如赤子。 &ldquo;嘿,&rdquo;折铁一声痛叫,&ldquo;好承影剑!好长春子!竟偷袭我!&rdquo; 老道士惊道:&ldquo;恩公小心!&rdquo; &ldquo;嘿,暗算偷袭,不是好汉!他讨不了好去。&rdquo; 折铁犹能与人对答如流,长春子一口真气压在胸口,却无论如何不能开口说话,两人修为,高下立判。 四十年前,前代皇帝有感于剑仙界能人无数,心生想往,命国师姬正阳拟天下名剑谱。当时长春子修为已成,承影剑早已扬名天下,姬正阳将承影剑排在天下名剑第九位,之后十数年来又升到了第五位。而对于折铁道长的折铁剑,他曾言道:&ldquo;名为剑,实为凡间将军百战之刀。此剑单刃厚背,上开血槽,历百战而不折,积下一身的血气。这样怨气深重的佩剑必然会损害修行之人的道心,影响修行。折铁道长以异人之质,强御此剑而不损,实为异数。然而吾敢断言,折铁之后,此剑定不能再入剑仙界,盖因后继无人也。&rdquo;因为他是为剑立传,便没将折铁剑收入天下名剑之列。 墨阳见这一记&ldquo;将军斩&rdquo;如斯威力,再不敢让长春子冒险,运足了元气向云层里喊话:&ldquo;两位请罢手,听老道一言!&rdquo;&ldquo;纯阳元元功&rdquo;威力非同小可,笼罩着不老峰的云雾也险些被他这一句话吹散。 云层上依然风云激荡,两人都不理睬他。墨阳续道:&ldquo;折铁道长,你成名多年,难道只是个好勇斗狠之徒?你这般公然行抢,难道不怕天下人对你天师道误解更深?&rdquo; &ldquo;便是我不想打,长春道兄正在兴头上,怕也不答应。&rdquo;他攻势一缓,长春子回过一口气,冷喝道:&ldquo;墨阳,你少来多事!&rdquo; 墨阳亦是心中有气,厉声道:&ldquo;长春子,贫道的话你不听,教主的嘱托你也不听吗?&rdquo; 这句话像是一盘冷水,让长春子喷薄的怒火冷却下来。折铁攻势已缓,让他得以从容进退,将承影剑一收,降下云头。他表面上神完气足,全无伤痕,可明眼人就能看出他三焦之气已竭,护体剑灵暗淡无光,脏腑受创甚深。反观折铁虽然狼狈的多&mdash;&mdash;束发丝带已断,一头长发乱舞,左胸上也留下了一道三寸长的血痕,位置甚是危险&mdash;&mdash;然而气定神闲,丝毫看不出经历了一场恶战。 折铁对墨阳甚是嫌恶,与他说话都觉是沾污自己一般:&ldquo;墨老道,有话快说。&rdquo; &ldquo;三皇文是道门共有之宝,尊驾这样不问道理公然抢夺,与强盗何异?&rdquo; &ldquo;讲道理?那我们就讲讲道理!&mdash;&mdash;三皇文是我天师道祖天师所传,祖天师飞升之前曾发下宏愿,使天师血脉代代传承,永领天下道统,这&lsquo;三皇内经&rsquo;本就是天师道的东西,我今日欲迎回本山,如何算抢?何况,你既说是共有之宝,怎么又有以武论尊的说法?&rdquo; &ldquo;沧海变幻,物是人非,天师道早非昔年的天师道。&rdquo; &ldquo;哼,那你们三宗凭什么一句话就能将经文窃为己有?&rdquo; &ldquo;我等这是奉当今道教教主之命,恭迎经文回山!&rdquo; &ldquo;教主?道教什么时候有了教主?是太上老君封的吗?&rdquo; 墨阳厉喝:&ldquo;折铁!你不要太放肆!&rdquo; &ldquo;历代道门只有天师之名,何来教主一说?乾元老儿这所谓教主的名头名不正言不顺,终究不过是欺世盗名罢了。&rdquo; &ldquo;狂徒敢尔!&rdquo; 话不投机,便只有用手中长剑说话了。墨阳一副老朽模样,一身纯阳道法却非同小可。掩日剑名列天下名剑谱第九位&mdash;&mdash;据说掩日剑出,遮天蔽日,能使烈阳尽墨。 七、紫电邀天怒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第三更 ****************************************************************** 天空中的战斗并不能让冒襄变得专注,当然因为云层的缘故,他即使专注也不会看到更多的东西。因此他仍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是两只耳朵悄悄的竖了起来。陆子杞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他身边,可是他并不想同这人交谈,他并不会真的因为师父的一句话,就和某个人成为朋友。 &ldquo;冒师兄请了,在下清虚观某尘子道长的俗家弟子,陆子杞。公子今天大展神威,把丹霞山的伪君子当众揪了出来,唯实大快人心。&rdquo; 冒襄点头应了,道:&ldquo;其他道人避天师道如蛇蝎,你和我说话,不怕遭殃吗?&rdquo; 子杞将胸膛挺起,说道:&ldquo;冒师兄这样说也太看轻我了。我虽然不知道其他道人为何仇视贵宗,但也知道世上的道理不是非黑即白般简单。世上的好人坏人,却不能都因着出身一概而论,那些个世人不耻的邪道里也未必没有赤诚君子,名门正宗里也常多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那曲意杨不就是个例子?更何况天师道千载令誉,岂是幸至?&rdquo; 冒襄眉头一轩,脸上露出一丝笑容,&ldquo;陆兄年纪轻轻,这话却说的及有见地。要知伪君子为祸之烈往往更甚于真小人。偏偏世人糊涂,不知这一层道理,把多少善于伪装的恶人推到了高位上去,古今的祸事大都是因此而起。&rdquo; 陆子杞腼腆一笑,说道:&ldquo;其实这些话都是我师父说的,我不过是听得多了而已。&rdquo; 天上的乌云散尽,将落的夕阳在最后一刻露出脸来,为雪山镀上一层红色。一只纯黑色的宝剑在空中逡巡,墨阳站在石台正中,左手中指食指并拢指天,其余三指扣在手心,遥遥控制飞剑。他忌惮折铁功力,掩日剑一沾即走,只在折铁三丈之外游走。 天孙老道一张脸上爬满皱眉,好像是老榆树根部的树皮。他嘴皮子微微一动,将一缕话音传到长春子耳里:&ldquo;你清楚这两人的实力,墨阳不是对手。&rdquo; 长春子明白他的意思,却冷着脸说道:&ldquo;本座一生,从不与人联手对敌。&rdquo; 天孙摇头叹道:&ldquo;你只顾小名节,却要坏了天下的大事!&rdquo;猛地拔出松纹剑,朗声道:&ldquo;上清宗天孙也来领教代天师高招!&rdquo;竟与墨阳合战折铁。 这一番出手又与刚才不同。 长春子所用承影剑虽然无影无形,诡异莫名,然而其功法狂放刚猛,如大浪淘沙、崖落奔石,折铁走的也是狂雷一般的路子,因此两人之战极有声势,连旁人都同受波及。而此番交战,天孙与墨阳虽然都是一代宗师,茅山上清宗的&ldquo;一气潜凝真诀&rdquo;讲求见微知著,润物无声;纯阳宫的&ldquo;元元功&rdquo;也是水滴石穿,细水长流的功法。两人出手无声无息,深合法度,而其凶险之处较前一战犹有过之。 众人站在战场边缘,感觉不到一点气劲的余波,反而有春风拂面之感,比起适才狂风遮面不可同日而语。两真人的身影在空中时隐时现,将折铁团团围困,方位契合大是玄妙。 子杞越看越觉奇怪,原来若将两人每一次现身的位置叠加起来,正好可以在空中合成一付先天六十四卦的全卦象。而卦象外风平浪静,卦象内却风雷交加,水火相济,俨然两番天地。 折铁身在先天卦象正中,周身运起一道圆形的青色禁制将卦象上的诸般劲力抵在外围。松纹剑与掩日剑均在禁制外围八种卦象间游走,在巽位则势如狂风,迅疾无伦;在离位则如天火下临,燎原卷舞;在震位则如奔雷掣电,孤逸绝俗;在艮位则如高山壁立,刚猛雄浑&mdash;&mdash;青色禁制是折铁用符箓引来的青电,只挡得下无形之物,却阻挡不了携了卦象威力的飞剑,因之折铁将长剑舞成风轮,格挡飞剑,左支右绌,忙个不亦乐乎。 &ldquo;两位真是好本事,仅凭两人就能布下这&lsquo;先天乾坤卦阵&rsquo;,了不起,了不起。&rdquo;两人知折铁在讥讽自己以多欺少,脸上微微一红,也只能厚着脸皮装听不懂。今日已然将老脸丢尽,若再拿不下这厮,以后也再无颜面做人。 &ldquo;但就凭你两人布下的阵法,又能有多大威力?乾坤两卦本是此阵威力最强之处,你们只得两人,兼顾不得,阵眼反倒成啦破绽!&rdquo;折铁改成双手握剑,剑刃向外,成刀劈之势。折铁剑于一瞬间长大十倍,折铁手握四丈巨剑,犹如天神下凡。 两真人暗道不好,忙将飞剑收回护身,听得折铁大喝道:&ldquo;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rdquo; 一道青紫色的巨大刀气横空而过,自乾位入、从坤位出,将卦阵一劈为二。石台上飞沙走石,众人面如刀割,待尘埃落定,发现三十丈方圆的封禅台几乎被这一刀切成两半。 又是将军斩!一刀之威,一致于斯!这等刀法,惊神泣鬼,已不似人间术法,而近于妖鬼了。子杞所站的地方正好在刀芒波及的边缘,那道气劲几乎是擦着他脚边横过,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ldquo;你&hellip;&hellip;你这师父!好没分寸!这要砍到我是好玩的么?&rdquo; 冒襄淡淡说道:&ldquo;他自然有分寸,不会伤到旁人。&rdquo; 陆子杞天性好动,刚压下惊魂,便又起童心,笑道:&ldquo;你师父当真厉害,这一刀几乎把山峰切开,难怪别人都这样怕他。依我看哪,三个老杂毛可不敢打喽!&rdquo; 冒襄苦笑道:&ldquo;若是一记将军斩就能把人吓退,天师道也不会落在现在这样的境地了。&rdquo; 墨阳见了这一剑之威,再不敢保留,将&ldquo;纯阳元元功&rdquo;运到极处。口中对着长春子大喝道:&ldquo;你难道要为了一己私名,坏了教主大事不成?长春子,你莫要成了楼观派的千古罪人!!&rdquo;长春子长叹一声,狠跺了跺脚,拔出长剑向折铁杀去。 &ldquo;好不要脸,竟然三个打一个!冒公子,你法术高强,怎地不去帮忙?&rdquo; 冒襄直言不讳,&ldquo;这几人都是天下顶尖的人物,我最高深的术法还未修成,上去了也是累赘,徒自取辱。&rdquo; 子杞叫道:&ldquo;不好!这一剑砍得好深,哎呀,你师父吐了好大一口血,&hellip;&hellip;怎地背上在飞血,是了,这是无影的承影剑!&hellip;&hellip;墨阳这一掌,你师父袖子口都焦了&hellip;&hellip;&rdquo;眼见折铁以一敌三渐落下风,伤痕越添越多,再没有之前的轻松可言。 冒襄仍旧望着远天,以耳代目听着战场上的情形,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子杞却满脸惶急,恨不得身以代之,瞧两人情形,别人定以为子杞才是折铁的徒弟。 子杞忧心道:&ldquo;折铁师伯纵有通天的手段,只怕也不能讨了好去。你师徒明知道山上有天罗地网,还傻子一般硬闯,竟是半点不稀罕自己的性命吗?&rdquo; 冒襄神色一灰,苦笑道:&ldquo;如今山门里人心涣散,若不能行险一搏,夺下祖师遗物,天师道恐怕要树倒猢狲散了。可怜千年道统,到头来还不是在风雨里挣扎。何况我师父总觉自己亏欠一生了天师道。&rdquo; &ldquo;咱们方外之人,何必争这些虚名?你们天师道是千年的道家基业,也看不开这些名利纷争么?难道就为了你们天师道的道统,就要赔上他人性命?&rdquo; 子杞于一些大道理常有惊人之语,这话便说的冒襄暗暗点头,然而千年道基,毕竟不能如外人般,看的如此云淡风清。 &ldquo;陆兄不知其中缘由,也难免会说这样的话。再说你看今日是谁处处留手,又是谁咄咄逼人?要取人性命的,恐怕不是咱们天师道吧?&rdquo;他忽地又面露愧色,叹道:&ldquo;其实这些也不过都是些借口罢了,毕竟有些事总也挣不断,堪不破。名利、名利,又有几人能将这二字抛下?便有那当真不屑名利的,世间牵绊无数,也终难豁达,方外之人亦不能免俗。如今剑仙界风气日糜,众人只知修体,不知修心,还不是被声名所累。你看看这沃土神州,有几人能举烟霞,登天道?飞升之事,如今尽都坏在名利二字上。&rdquo; &ldquo;嗯,我师父也说,当今人人浮躁,功法只一位在道法威力上突飞猛进,却不能直指人心,体用之间,全然颠倒。这杀人的功法,纵然登峰造极,也不是登仙的法门。靠这样的道法,也想白日飞升,无疑痴人说梦。&rdquo; 三人联手,倾尽全力,折铁比先时狼狈了许多。他手中折铁剑此时仍有一丈长短,舞动起来如金刚使杵,神威凛凛,每一记招式都是古朴质拙,如同斗大的魏碑刻字,刀劈斧凿,入石盈寸,绝无半点花巧。凭着这一股勇悍之气,他才能堪堪招架。 &ldquo;啊!你师父他,你师父他&hellip;&hellip;&rdquo;子杞一手指着空中,一手捂着嘴巴,竟吃惊的连话都说不周全。 冒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折铁将一丈巨剑高举过头,剑尖指天。可是却再不能劈下去了,而只能凝定在这个威猛的姿势上。因为三把长剑插在他的身上,对穿而过,长春子更是合身扑上,承影剑贯穿左胸,透明的剑身因为染上了鲜血而显形。 冒襄没有惊慌,反到笑了,笑容里却尽是冷漠的味道。子杞怒道:&ldquo;你难道是冷血?师父被人捅成了筛子,你还笑得出?你的良心让狗给吃了?&rdquo; 冒襄看着他满面怒容,笑得更加欢畅,说道:&ldquo;你可瞧仔细些,瞧你眼力也不至如此不济。&rdquo; 子杞怒极:&ldquo;我眼力高低,与你何干!陆某羞于你这等冷血禽兽为伍!&rdquo; 冒襄笑道:&ldquo;也难怪你看不出,便连那三个老头都着了道。不过咱们毕竟旁观者清,到底是你关心过甚了。你再看看,是不是有何不同?&rdquo; 子杞再向天上看去,却见长春子三人满面怒容,承影剑上赫然插着一张青黄色的符箓。而那本该死掉的折铁竟然踪影全无! &ldquo;这,这&hellip;&hellip;&rdquo; &ldquo;这是天师道的&lsquo;分身影遁&rsquo;,取得是仙家&lsquo;化身亿万&rsquo;的意思。能被这样的法术所骗,这三人盛名之下,看来也不过如此。&rdquo; 子杞知道被折铁逃得了性命,出了一口长气。继而想到刚才对冒襄怒颜相向,话语狠毒,心中惴惴,戚戚艾艾的道:&ldquo;原来是精妙遁法。这个,冒道兄,那个&hellip;&hellip;,我刚才很是过意不去。都,都怪我道法低微,又爱大惊小怪。&rdquo; &ldquo;陆兄真性真情,又这样为家师着想,我怎会怪你?&hellip;&hellip;&rdquo;他话音猛顿,鼻翼抽动,嗅到了风中一股极危险的气息,面容陡然凝住&mdash;&mdash;空气里多了一种沉郁之极的气息,仿佛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静躁&mdash;&mdash;冒襄在心底暗叹,低声道:&ldquo;老头子要拼了!&rdquo; &ldquo;你说什么?&rdquo;子杞仰视忽然暗下来的天空,山顶处凝聚起一大团浓墨似的乌云。折铁一身道袍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然而腰杆却挺的笔直,挺立在浓重的铅云之下。折铁剑也变回了寻常大小,被他高举过头顶,有直插云霄之势。 天空中不知何时积起的一层厚厚的乌云,像一座浮空的城堡,淹没了山峰,仿佛传说中仙人飞升前经历的劫云。子杞觉得那积云离头顶如此之近,他甚至能听到云层里牢笼中野兽般的嘶鸣,他知道,那是在积蓄力量的闪电,一旦它脱出牢笼,足可以毁灭一切。 &ldquo;天心五雷正法!&rdquo; 连长春子的声音里也充满了颤粟,即使是他这样的人都已心惊胆战。这样的煌煌天威&mdash;&mdash;即便是人造的天威&mdash;&mdash;让人生出难以抗拒的无力感。 墨阳的声音颤颤巍巍,让人首次听出苍老的味道:&ldquo;折铁!你用这等神泣之术,不怕遭天罚吗?&rdquo; 八、零落天风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硕大的夕阳平躺在地平线上,站在高处,它那慵懒的样子,可以一览无余。 墨块一样的铅云仍然在凝聚,隐约的雷鸣声在云中穿行,它们总是伴随在一闪即逝的粗大电弧左右,不离不弃。即使是老天想要有这样大的作为,恐怕也得憋上半天的力气,没有人肯相信这是一个人的杰作。 一直默默观战的宁士奇此时也勃然变色,对着天空大喝道:&ldquo;折铁老兄!此术杀孽无边,伤人伤己。逆天戾术,不可轻用!&rdquo; &ldquo;君勿多言!吾正要以杀伐之术斩那些杀伐之人!&rdquo;折铁运功将满,周身雷电环绕,仿佛雷神降世。&ldquo;宁大掌教,你且安心,看在三清道祖的面子,我也不会要了这几人性命。即便天下人负我,折铁平生也不亏道义。&rdquo; 宁士奇无言以对,这些年三宗与天师道的纠葛他是知道的。历往种种,折铁今日能不开杀戒,已经算仁至义尽了。 墨阳向另外两人使个眼色,天孙微微点头,食指在松纹剑上一划,擦出一道尺长的血痕。松纹剑随后化作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大黄龙,从他手中挣脱出来,朝折铁噬去;长春子也识得厉害,承影剑在手中一翻,人剑如一,运起&ldquo;玉焚&rdquo;之势,如电般飞射而出。 &ldquo;咔啦!&rdquo; 折铁剑剑尖轻颤,一道手臂粗的闪电从云中击落,正中黄龙脊骨,那黄龙惨叫一声,化成原形,飞回天孙手里。天孙老道喷出一口鲜血,再看松纹古剑上,赫然多了一道触目焦痕。 第二道闪电接踵而来,却粗了一倍有余,长春子规格毕竟比天孙高些。他被闪电正面撼中,身体像只陀螺般飞旋起来,闪电击在上面,如同刀子抵上了飞速转动的磨石,擦出一阵阵电火。相持片刻,长春子毕竟不敌,被撞出百丈之外,浑身无一处不焦,头顶的发髻更是焦涩成一块,连发簪也溶在了里头。 墨阳见了这等声势,便不敢轻举妄动,悄悄散了手上刚刚成型的功法。 眼见大难临头,墨阳脸上神情一息数变。长春子一脸焦黑,嘴角挂血,似是仍要去拼命,身体却微不可查的颤抖着。天孙仍是一脸苦相,只是瞧着墨阳,等他拿出办法。 墨阳猛一咬牙,低声说道:&ldquo;折铁道长,临行之前,教主曾有吩咐:他老人家要我问代天师一句话&mdash;&mdash;您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昆仑山之事?&rdquo;此时他也在云下,与折铁不过三十丈,因此声音虽然小如蚊呐,折铁仍旧尽收在耳里。 折铁乍闻&ldquo;昆仑山&rdquo;三字,大怒欲狂,两条剑眉几乎要倒竖起来。只听他大喝道:&ldquo;贼道!你还敢提昆仑山之事!当年我掌教师兄殚精竭虑,力退群魔,你们这群所谓道门同宗,却在背后干了什么?&rdquo; 墨阳见他这样反应,心里反而有了底,变得不急不躁起来:&ldquo;当年之事,是非曲折,非一言可以尽述。教主临行前说:代天师当面,定要代我问上一句。便问当年圆明天师临下昆仑山时,曾在那雷魔头的卧房中取了一样事物,如今可还好好的存放在龙虎山么?&rdquo; 折铁听罢脸色顿白,折铁剑上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动。墨阳接着说道:&ldquo;当年教主初闻此事,亦不解其意。后来细加寻访,弄清来龙去脉,也不禁敬佩圆明天师的深意。为了天下苍生,着实辛苦了他老人家的一番苦心。&rdquo;他话音一顿,露出奸佞笑容,说道:&ldquo;只是,圆明天师也未必心安理得吧?&rdquo; 折铁初闻此言心头大震,暗想这事如此机密,怎么被人探听了去?渐渐冷静下来,依稀也猜到了墨阳的用意,缓缓说道:&ldquo;乾元道长确有过人之处,竟能寻访到这桩旧事,可真是用心良苦!我师兄早已化为尘土,他当年无论做过何事,也该烟消云散了。&rdquo; 墨阳狞笑道:&ldquo;烟消云散?教主他老人家可不这么想。&rdquo; &ldquo;当年之事,无人说得清是非。中原道统已改天换地,把多年前的旧事挖出来,恐怕又要引来一番劫数。乾元当真要以此为要挟?&rdquo; &ldquo;这些大道理非我能知,贫道只晓得,折铁道兄断断不愿此事公诸于众。&rdquo; 折铁只凝眉不语,片刻之间面色数变。他眼中精光一闪,缓缓问道:&ldquo;你要怎样?&rdquo; &ldquo;先把这云散了吧,这般说话,可不好过。&rdquo; 不过片刻功夫,云雾拨开,现了青天。那乌云来得快,散的也快,连本来笼罩在不老峰峰顶的薄云轻雾都跟着散得干干净净,让不老峰秀丽的身姿完全裸露出来。 墨阳与折铁联袂降下云头,众人无不惊诧,长春子更是眉头皱紧。 只听墨阳笑道:&ldquo;刚才与折铁道兄云下畅谈,承道兄深明大义,已然化干戈为玉帛了。道兄为了我中原道教的气数,不仅再不过问三皇经文之事,还要,将性命交于贫道!&hellip;&hellip;是这样吧,折铁道长?&rdquo; 折铁脸上惊异之色一闪即逝,随即心头了然,冷笑道:&ldquo;不错,贫道正有此意。&rdquo; 墨阳不管众人惊诧,续道:&ldquo;不是我信不过尊驾,只是刚刚那驱雷术法太过骇人,着实让贫道吓破了胆,思之犹觉胆寒。&rdquo;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鹅黄色的罗盘,那罗盘上浮先天卦象,下刻道家铭文,隐隐一层宝光流动,瞧来不像凡物。&ldquo;这是教主交予贫道的大衍罗盘,能布下困雷法阵。这法阵想来也不能入尊驾法眼,至于成不成事,吾亦不知,不过图个心安而已。尊驾不会阻我布阵吧?&rdquo; &ldquo;悉随尊便。&rdquo; &ldquo;长春道兄,天孙道兄,请助我布缚雷阵。&rdquo; 三人对敌仍不能胜,长春子已觉汗颜,这时折铁又要这般不明不白的束手就缚,他自己半点不知内情,更觉气恼,怒喝道:&ldquo;哼!既有这等兵不血刃的妙法,何必让贫道前来!&rdquo; 墨阳对着长春子一揖到地,行下大礼,恭声道:&ldquo;事出仓促,未及禀明真人。有得罪之处,请真人海涵,还望真人万事以大局为重!&rdquo; 长春子怔怔无语,忽而长叹道:&ldquo;吾一世英名,尽丧于此!竖子害我至甚!&rdquo; 三人合力,以那&ldquo;大衍罗盘&rdquo;为枢纽,在石板上画下数百道禁制纹路,片刻之间便布下了一道经纬分明的缚雷大阵。这阵法精妙之极,将整个广场都笼罩在内,十里之内雷系法术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折铁也配合得很,自觉走到了阵法中央。 子杞在心中不知暗骂了几百遍卑鄙,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墨阳那样仙风道骨,神仙一般的人物,怎么行事说话竟能卑鄙到这种程度?难道什么逍遥物外、独善其身,什么度世济人、兼济天下都是书上的空谈不成?今天所闻所见,尽是些尔虞我诈,名利纷争,他一时间只觉从前所思所想均被颠覆,不由得灰心已极,便连问道之心也淡了几分。 有人愤愤不平,摄于三宗的威势,也不敢出言劝阻,冒襄的手已搭在剑柄上,手背上几根青筋突起。 众人根本不信折铁会束手待毙,直到墨阳的大纯阳掌结结实实的印在他的胸口上,仍觉得像是在梦中。折铁硬受一掌,衣衫尽焦,胸口几乎都凹了进去,胸骨也不知断了几根。他自知这样的掌劲也挨不上几掌,擦掉嘴角上的血痕,冷笑道:&ldquo;有这样雄浑的掌力,墨阳道兄若是早用出来,也未必要靠些下做的手段。&rdquo; &ldquo;凡事还是稳妥些好,贫道本不是惜名之人。&rdquo;墨阳阴测测的说道,那挂在嘴角的笑容让他来有几分仙气的脸上现出了些许狰狞。 冒襄眼中火焰涌动,他一味隐忍也几乎到了极限。在天师道道众的眼里,他们这一对师徒很是奇怪:折铁并没有真正教过他多少具体的练功法门,师父常年云游在外,两人一年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便回山时也从不考校他道法上的进益;徒弟也时常下山走动,修行上有何疑难,不过翻翻这一脉的道典或前辈留下的笔记。 然而这些都不会成为他们感情深厚的障碍。他们两人像好友更胜过像师徒,虽然相聚时短,脾味也不相和,却也足够彼此知根知底。因此他知道折铁的脾性,那个倔的像驴一样的师父一旦下定决心,任谁来劝说,也决不会回头。 冒襄一言不发,将腰间长剑缓缓拔出,心中叹道:今日之局,要么同生,要么共死!十几年情分,能还多少便还多少吧。 折铁如何又不知徒弟的心思?他喝道:&ldquo;小子,把剑收回去!为师平生杀孽无数,早等着有这一天了。你若有孝心,只别忘了把我的剑带回龙虎山去,顺便告诉山上的缩头乌龟们,以后的事没人帮他们扛了,让他们另谋出路吧!&rdquo; &ldquo;就凭这几句话,就想打发我走吗?&rdquo;冒襄面冷心热,下的决定也不是能轻易更改的。 &ldquo;冒襄!&rdquo;折铁大喝一声,却牵动了伤势,咳出一嘴的血,他抹掉嘴角的血沫说道:&ldquo;你凭什么和我共死?我年过古稀,平生参玄悟道,笑傲林泉,一生可谓独步天下,总算不枉此生。你呢?你不过是个及冠小儿,你要拿今后的百年光阴陪我?&mdash;&mdash;你难道忘了后山那人的养育之德?&rdquo;最后一句如当头棒喝,顿时让冒襄哑口无言。 折铁继而长笑道:&ldquo;你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长谈吗?我辈终日修行,自以为功参造化,其实又何等短视?冒襄,我愿你能以平常之心对待生死之事。遥想南华庄子击鼓歌鸣相送亡妻,何其旷达哉?&rdquo;意兴攒飞之下,他忽地高声长吟道:&ldquo;吾生也有涯兮,而知也无涯。已有涯随无涯兮,殆已!&rdquo; 让一个弱冠少年看破生死,这又何其残忍?冒襄手中长剑剑尖垂地,只觉的它前所未有的沉重。一时间,悲凉,漠然,愤怒,彷徨,各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他仿佛在看着折铁,眼神却空洞涣散,没有焦点。 折铁暗松了口气,他知道这个徒弟不会枉死了,给他一段时间,他总会想开的。那边厢,墨阳早已不耐,待折铁说完,又是几掌印下,折铁没有防备,登时被打的狂喷鲜血。双腿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不动分毫。 宁士奇虽然刚与折铁拌嘴,心中却极佩服他的为人。眼见他莫名其妙之下,性命就要害在小人手里,不由双拳紧握,他修行前虽然是个书生,却也常与侠义之士为友,心中自有不平之意。他才踏出一步,却被妻子一把攥住衣襟。 宁夫人在他耳边轻声道:&ldquo;士奇,这是道门的家务事,你忘了盟主的交代吗?咱们插手不得!&rdquo;宁夫人双眉也凝成了一团,却只是对着他摇头。宁士奇长叹一声,背过身去。 九.剩语声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眼见折铁要被活生生打死,那来自太白山的老道士再按耐不住,大吼一声,就要上前为恩公排解,他自知功力低微,这一出头恐怕就是死期。只是他身形才动,就被人一把按住肩头,耳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嗓音:&ldquo;道兄年迈,这等苦差还是让贫道领受吧。&rdquo; 墨阳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灰影忽地横插了进来,他所发大纯阳掌劲如泥牛入海,转眼间去的无影无踪。待他看清来人,忍不住冷喝道:&ldquo;某尘子,这恶徒千夫所指,你意欲干涉本座,莫不是想公然违抗教主的号令?你可小心着王屋山的千年道基!&rdquo; &ldquo;小道做事一向随心,不问后果。阁下所谓教主我未曾听过,也管我不得。至于我王屋山,本来就人丁单薄,倒也不在乎所谓道统传承。&rdquo;他纵身挡在折铁身前,爽然笑道:&ldquo;你多年任侠使气,果然有受报应的一天。&rdquo; 折铁也跟着笑起来:&ldquo;你不劝劝我回心转意?&rdquo; 某尘子斜眼一睨,问道:&ldquo;劝有用吗?你我三十几年相交,难道我不知道你?&rdquo; 折铁抚掌大笑道:&ldquo;果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某尘子也!&rdquo;良久,他笑声戛然而止,涩声道:&ldquo;某尘,这一次不一样,你不要趟这趟浑水了。&rdquo; 某尘子摇头道:&ldquo;都说了是三十年相交,还来说这种话?你心中有你要守的道义,我心中也自有我要守的道义!&rdquo; 折铁黯然道:&ldquo;你便不怕,也该为你那徒儿着想。&rdquo;某尘子知道子杞在盯着他看,面皮上几乎都要被灼出两个洞来,心底里闪过一丝迟疑,只是他依旧摇头道:&ldquo;他有他的缘法,我难道能左右一世?&rdquo; 山腰风声呼呼,似乎裹藏着不尽的凶险,却终不及那封禅台上的人事。 他两人被墨阳三人围在垓心,六道目光凶狠似狼,却不以为意。某尘子脸上露出旷远之色,望着远山,不疾不徐问道:&ldquo;折铁,你说我们终日修炼,到底所为何事?&rdquo; &ldquo;难道不是为了霞举飞升,得道升天?&rdquo; &ldquo;错了!这种事虚无缥缈,谁还真的信了?你难道忘了刚才吟的两句古话?&lsquo;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rsquo;还是南华祖师有见地,早早的道出了这关键所在。你这匹驽马,平生不愿悟道,难道至死还不悟?&rdquo; &ldquo;你最是个有悟性的,有你去悟,我也懒得去想了。只是可叹我这一生常常自命不凡,到头来却和平素瞧不上眼的凡夫俗子没什么两样。&rdquo; &ldquo;呵呵,彼此彼此,我若不痴顽,又怎会巴巴的陪你来送死,落到这般田地?&rdquo;话刚说完,那墨阳和天孙已挺剑杀到。某尘子忽地身化飞鸿,朝两人怒卷而去。 某尘子号称&ldquo;心剑无想,坐忘尘劳&rdquo;,这话多半还是称赞他的品性&mdash;&mdash;无欲无求,深得道家冲虚静穆之精髓。然而其道法修为亦有独到之处,剑术威力虽不甚强,却胜在空灵飘渺,不着痕迹。只见他虽与二人周旋,身形却飘忽不定,瞻之在前,忽焉于后。墨阳两人空有通天道法,却都有一身劲力不知往何处使的感觉。长春子也瞧出他功法中的特异之处,隐隐有跃跃欲试之意,却不愿再与人联手。 某尘子也知道凭他一人之力,要击退这三人,无异于痴人说梦。他已将所修&ldquo;蹈虚之术&rdquo;运到极致,也不过是让面前两人心神恍惚,一时不知所措而已。待得这二人看破玄机,以拙胜巧,他也就无计可施了。他一边抵挡一边做着最后的努力,说道:&ldquo;三位今日难道定要取了折铁性命不成?同为三清子弟,又于心何忍?&rdquo; 墨阳怒声喝道:&ldquo;某尘子,我劝你快快退下!不要为这恶贼枉送了性命。莫说为他求情,你若再冥顽不灵,叫你今日也神魂俱灭!&rdquo; &ldquo;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诸位妄自修道,却没有半点慈悲心肠!某与折铁道义之交,若为尔等折腰,岂不为人耻笑?&rdquo; 某尘子剑光再抖,九套冲虚剑法一一展开,将两人都卷进剑网里。这剑法神光内敛,如心法之外放,练来能却魔养神,最是能提升心境修为。只可惜威力不强,几乎无甚杀手招数,有时剑尖已经递到对手身前,却一带而过,错失良机。 墨阳和天孙都是绝顶人物,修炼之术亦是凌厉霸道,然则一时间却也拿不下某尘子。一则某尘子身法如烟,让二人几乎难以捉到他的衣角;二则这冲虚剑法模拟天地生化循环,极擅守势,再凌厉的剑招撞进剑网里,威力也只剩下三分。 墨阳深恐夜长梦多,心下便起了歹毒之心,他一双长袖已被割得支离破碎,虽然未伤分毫,面子上却实在有些挂不住了。 但听他厉声道:&ldquo;当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吗?&rdquo; 墨阳猛将掩日剑插回鞘中,两只手各持不同法印,急速变换,又在胸前合扣成太极之状。一息之间,他双手环抱之处已如燃犀角,凭空生出一簇极明亮的光焰。那光艳又再膨胀,顷刻间化作一个径向三丈有余的巨大光球。其时天色将晚,夕阳横斜,那火球如金乌坠地,竟比将落的残阳更要亮上几分! 折铁见状惊叫道:&ldquo;某尘,快退!切莫沾上那纯阳炎!&rdquo; 可惜他提醒的太晚了。某尘子一意在二人身前周旋,每次身形变换不过在尺寸之间。那火球如此之大,又起于顷刻,让他如何避开?立时便被卷进火球之中。不过说来奇怪,他身处这火球内,却感觉不到半分热气,反倒是四周空气变得黏/腻浓稠,如同身在水银之中,每一举手一投足,均要花上极大的力气。这样一来,他的身法马上便慢了下来,落在旁人眼里,再没之前的空灵可言。 折铁见状大惊,声音里已现惶恐之意,情急大叫道:&ldquo;二位真人,手下留情!折铁愿自裁,以谢天下!&rdquo; 墨阳对折铁的苦求不闻不顾,双手控住纯阳炎,一边对天孙喝道:&ldquo;还不动手!&rdquo;天孙微一迟疑,松纹剑已直搠进某尘子胸口。 松纹剑上黄光一闪,隐有龙吟之声,已断了某尘子今生尘缘。 广场上猛然一静,继而响起两声撕心裂肺的嘶吼。一声如老猿啼血,沉郁低回;一声如乳虎悲嚎,尖锐凄切,两声惨叫和在一处,更似天愁地惨,使人闻之肝肠寸断。 前一声吼叫正是折铁所发,他双目尽成赤红,面目狰狞,全身如走火入魔般电流乱窜,只是受缚雷阵法压制,这些电火不能跑出他周身一尺之外,殛的他浑身皮开肉绽。 那后一声嚎叫却是陆子杞所发。他惨叫之后,双目失神,像是傻了一般,跌坐在石台上。片刻之后,又猛然坐起,拔出佩剑就向墨阳冲去。冒襄在他身边,见状猛将他一把抱住,子杞在他怀中拼命挣扎,状如疯魔,变得力大无比,险些被他挣脱出去。冒襄如何也唤不醒他,无奈之下,只好将他打晕。 墨阳见折铁被激的狂性大发,也不由有些后悔,对另两人急道:&ldquo;快诛了此獠,免得夜长梦多!&rdquo;说罢率先提剑而上,手中掩日剑便朝折铁胸口刺去。折铁仍旧神志不清,对这一剑不闪不避,被当胸刺了个正着。幸而他周身电劲有如披上了一层厚甲,那长剑只能入肉寸许。饶是如此,他也被剑上的力道顶出了几丈远去。 墨阳正要上前补上几剑,却见折铁自地上爬将起来。此时他身上不再冒电火花,神色也平静下来,想来是回复了神智。墨阳见他恢复常态,反而犹豫着不敢近前了。虽然这人已几乎是将死之身,墨阳仍对他惧怕三分。 折铁仰头闭目,容色前所未有的平静。封禅台上聚集了上百人,可在众人眼里,似乎天地之间,唯有折铁一人独立。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悲痛,反而有一丝迷惘。封禅台上所有的人都屏息瞧着他,山腰上不闻人声,只有山风呼啸。忽地听他轻声叹道:&ldquo;某尘老兄,这看淡生死之事,果然知易行难。我辈毕竟及不上南华祖师的胸襟&mdash;&mdash;&rdquo; 接着一声脆响,那埋于石台正中,作为缚雷阵法枢纽的&ldquo;大衍罗盘&rdquo;碎裂了。同时,折铁的体内也仿佛有某些东西应声碎裂,就像暗流中潜藏的汹涌突破禁忌,喷薄而出。 墨阳当时只见有一道光从折铁的躯体中闪出,那道光就像天地初开的第一道闪电,炫目之极,虽然只有细细的一线,却夺尽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芒。他本能的举手挡目,可是那道光仍透过手掌刺进他的眼里,接着他的身体感受到一股沛莫能御的力量冲击,他的鼻端闻到了焦糊的味道,他甚至听到自己身体被撕裂的声音。他最后下意识的,向手中号称能淹没太阳光辉的掩日剑看去,然而入目的却是一根奇形怪状的铁棒,焦黑的表面还有电火在跳动。最后的意识告诉他,那也是自己的下场。 那一道比太阳更耀眼的强光持续了十息的时间,当人们的眼睛能重新看清事物的时候,发现子杞和冒襄消失了,折铁消失了,某尘子的尸体消失了,《三皇内经》也消失了。 封禅台上,只有衣衫褴褛的长春子,拄着透明的长剑半跪在地上,双眼空洞的看着远方,嘴里喃喃自语,状若疯子。他不远处有两滩人形的焦炭,丑陋狰狞,一如他们生前。 夕阳终于完全落尽了,山风一瞬间大了起来,从山顶上呼啸而来,卷起众人的衣袖。有人缩起脖子,轻轻的叹道:&ldquo;这长白山,真是冷呢。&rdquo; 一、故人幽梦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好大的雾呵,连拂晓的光线也跟着模糊起来了。不过这雾里看花的景致当真看了十几年也看不厌呢,晓雾连山,溪逐石涧,真像是唐传奇里讲的那美人脸上的轻嗔薄怒。怪道王屋山号称道教十大洞天之首,单只这卯时一刻的山雾就不是别处所能及。 能听到哗哗的水声了,该是到了不老泉。这可好了,到了不老泉也就看得见那棵老银杏树了,老头子定然又在树底下打坐。老头子总说:那棵老银杏是上千年的灵物,千百年来也不知吸了王屋山多少的灵气,每天早上在树下坐坐,定也能沾些灵气。依我看,那老树除了大外,枝枝干干七扭八歪,早长得没了树样,哪有什么灵气可言。 那个老头子当真是&mdash;&mdash; 不过几年前还被他瞎编的故事骗得团团转呢。其实他又能编出什么新鲜玩意儿,左右不过是道经里的典故。还记得当时问他为什么山上早晨总起雾,他说那是因为太上老君每晚彻夜炼丹,这第二天卯时一刻正是起炉丹成的时候。那老君就住在咱正头顶上的那一片天上,他老人家那炉盖子一掀开,里面的仙烟宝气就全落在王屋山上头了。那时候也真是傻,还巴巴的跑进山里,想捡两颗从炉盖子上顺下来的仙丹呢。 好高的树,这株老银杏到底有多少岁了,怎么会这般大法?恐怕来上三五十人也未必能合抱得住吧?也许那老头子还真有些道理,这老树或许真有些灵气也未可知。 咦?&mdash;&mdash;那可不是师父么?果然在这里躲懒! 其实师父的扮相很不错嘛,大袖飘飘,道骨仙风,这般雾里看去,可比戏台子上的戏子还出彩呢。可惜却偏偏是个道士,不能给我找个美师娘回来。 &ldquo;师父,别躲懒啦!二师叔和小师叔都找你呢。咱们后山的菜园子里又窜进来了几个小毛贼,正等着你发落。&rdquo; 嘿,这鬼话也不知能不能骗住他。都是小师叔,发了馋瘾,又灌了几碗黄汤,在人家菜园子里折腾,平白糟蹋蔬果,可不是又给乡农拿住了?人家知道他是观里的道士,定要住持前去领人。师父向来不肯收这种烂摊子,却要我来帮他扯谎。 &ldquo;杞儿,为师&hellip;&hellip;为师&hellip;&hellip;&rdquo; 今儿个怎么啦,声音都变了?不是山风太大闪了舌头吧?走进去瞧瞧。 今天这雾怎么格外大些,恐怕几尺外都看不清人。嗯,这下可看清了,那不是他那几缕稀稀拉拉的胡子? 那&hellip;&hellip;那是师父的脸吗?为什么眼眶子里都在往外流血?他的脸是不是疼的变了形,那鼻子怎么也陷进去了老大一块?可他,可他为什么还只是笑? 不,不要再笑了,傻师父!你难道当真云淡风清,万事都不萦于怀吗?可是我做不到啊,我只是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师父,你不要走!别丢下我一人不管! &ldquo;不要!不要&hellip;&hellip;&rdquo; &ldquo;陆兄,你醒醒!&rdquo;冒襄担忧的看着床上满头冷汗的子杞,自从带他回山已经五天了,可是他始终沉睡不醒,经常游离在噩梦与昏睡的边缘。 &ldquo;又说梦话了,他和某臣子道长的感情&hellip;&hellip;哎,却受了我们的拖累。我龙虎山难道当真气数已尽,便连交好之人也要跟着遭殃吗?&rdquo; 子杞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眼睛因为畏光眯成了一条缝。他口中兀自喃喃的道:&ldquo;他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了。&rdquo; &ldquo;陆兄,你终于醒了。&rdquo;见他醒来,冒襄满脸俱是欢喜。他一向冷心冷面,除了对师父折铁留有几分情面,对旁人向来不假辞色。只是这几日细心看护,再加上对他怀有歉疚,此时也不由喜动颜色。 子杞一时还适应不了屋里的光线,依旧紧眯着眼睛,冒襄见状忙把窗上的竹帘子放下。子杞待看清屋中情形,怔怔的看了冒襄半响,忽地一声大叫,向他猛扑过去,口里大叫道:&ldquo;是你!就是你们师徒害死了我师父,我要你陪命!&rdquo; 冒襄不想他刚醒来竟是这般模样,忙向后退去,一边举手抵挡。只是子杞昏迷了五天,身体已然孱弱之极,刚下了床沿,就扑倒在地,又昏了过去。 等到子杞再次醒来,已经是当天深夜了。这回他见了冒襄也不再耍狠,只是仰躺在床上默默的出神。冒襄喊他吃饭喝药,他也只是不理。冒襄见他双眼空洞、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也只能暗暗叹息。这几日来他自己也叠遇大事,所悲所叹之处丝毫不比子杞来的少,此时见他醒过来了,总算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那一股劲儿退却,才感到心力交瘁,头昏眼花,也只好自回屋子里歇息。 第二天天还没亮,冒襄就听见隔壁子杞嘶哑的声音。 &ldquo;饿了,想吃饭。&rdquo; 冒襄急忙将早准备好的粥食热好送去。子杞只是默默吃粥,依旧不言不语。冒襄不知如何安慰,也无话可说。之后几日,除了子杞饿了喊饭之外,两人之间终究无话。 那一日冒襄将一剂凝神定气、固本倍元的药熬好,放在子杞床前。正要出去时,听到子杞低声说道:&ldquo;前几日我迁怒于你,对不住。&rdquo; &ldquo;没什么,你能想开就好。&rdquo; 子杞抬起头来,双眼中隐有泪光,他涩声道:&ldquo;我师父他&hellip;&hellip;&rdquo;他只说了一半,那剩下的话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ldquo;某尘子道长已被葬在后山上,是我师父亲手立的墓。道长生前佩剑有他的剑灵,也被师父供奉在西峰&lsquo;东亭落剑阁&rsquo;中,那里供着我教历代名剑。希望有朝一日剑灵能寻得道长转世之身,再引主人重回剑仙之界。&rdquo; 天师府内的东亭落剑阁是供奉天师道历代大师佩剑的阁楼,凡天师道中法力高强之辈,或有得道飞升、或有遭遇不测的,其佩剑均由当代天师定夺,是否有资格入住落剑阁。落剑阁位于玉皇殿之旁,是龙虎山灵气凝聚之处,剑灵在阁中可吞吐灵气,虽然离开主人也不至于灵气衰竭。若有缘能再寻到前世主人,或可助其重列剑仙之班。只是仅凭着一点跨越阴阳的灵魂印记,想要找到转世之人,又何其困难?剑灵寻主之事,终属飘渺。 子杞虽然知道这等事极为渺茫,心下终究存了一丝希望。强自打起精神道:&ldquo;那折铁&hellip;&hellip;你师父他不要紧吗?&rdquo; 冒襄惨声笑道:&ldquo;他当日暴怒之下,用两伤法术冲开缚雷禁制,毙了墨阳和天孙,却已是油尽灯枯。他现在全身经脉尽毁,剑灵散佚,一生修行毁于一旦,只怕比寻常人都不如。好在这事现在外界无所知觉,凭着他当年的名头还能镇住旁人一段时日。&hellip;&hellip;可他,当日为某尘子道长挖坟立墓,却不准旁人丝毫帮手,竟整整挖了一日一夜。&rdquo; 子杞眼中一热,说道:&ldquo;我&hellip;&hellip;我师父虽然因他而死,可他总算保全了师父的遗体,请容我向他面谢。&rdquo; &ldquo;已经晚了,早在你醒来前,他就下山去了。&rdquo; &ldquo;下山?他重伤之躯,怎么不在山上静养?&rdquo; &ldquo;这伤是养不好的。&rdquo;冒襄话音一顿,回想道:&ldquo;他说此身虽废,却未必不是好事。当年一心沉迷术法,却耽误了修行正途,于悟道上始终不及某尘道长。他当日下山前说:&lsquo;据说佛家禅宗讲究顿悟,我虽愚鲁,未必不能一朝猛醒,得脱人世轮回。&rsquo;之后匆匆留下数语,便笑着下山去了。&rdquo; 见子杞默默不语,他又道:&ldquo;他临行前让我转告你,请你勿以报仇为念。他诛了墨阳天孙二獠,也算是除了首恶,况且就是某尘子道长泉下有知,也定然不愿看到你为了替他复仇,沾上一身血腥。&rdquo; 子杞怔忪半响,他秉性柔弱,自师父惨死,只觉悲痛欲绝,却从未想过报仇之事。后来听得墨阳和天孙已死,稍觉宽慰,却疏无半点欢喜之意,而悲痛之情也没有因此而有分毫减少。因此报不报仇,他自觉全是无用之事。 &ldquo;报仇又有何用?师父是再回不来了!&rdquo;他本来已止住了眼泪,这时又忍不住悲泣。好半响收住泪水,缓步走到冒襄身前,抱拳微拜,说道:&ldquo;这几日多谢冒兄照顾,小弟感激不尽。师父既然已葬在此处,也不宜另迁回山,以后年年今日,我必来扫墓,倒是只求贵宗通融。我身子已经大好了,这就回王屋山去了。&rdquo; &ldquo;这可不能了,如今龙虎山外满是各教派的剑仙修士,各处下山要道让他们搅得乌七八糟,到处是法咒禁制,只怕一不小心就落入了埋伏。各教派埋伏下这许多人手,天师府已在天罗地网里了。陆兄还是多歇息些时日吧。&rdquo; &ldquo;这是为何?&rdquo; &ldquo;还不是为了那本三皇经。师父在长白山顺手拿回来,说是为天师道尽最后一次力,从此两不相干。&rdquo;他脸上显出苦笑,低声道:&ldquo;还真是个绝情之人。&rdquo; 子杞听了那三皇经三字,便觉大怒欲狂,高叫道:&ldquo;怎么又是这鬼经书!它害得人还不够多?他们谁若要,还给他们就是!&rdquo; &ldquo;还?拿还什么?血债血还吗?&rdquo;冒襄双眉乍飞,一双眼放出冷电一般的光芒,&ldquo;你可知道,为什么天师道会变成如此局面,令天下道宗群起而攻之?&rdquo; 二、昔时别恨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ldquo;二十一年前,天下承平,中原道宗不过还是那若散若聚的老样子。当时我教的天师姓张讳圆明,即使在历代天师中,也算得上不世出的人物。我教历代天师都有受封于朝廷的传统,圆明天师自然也不例外,被当朝天子御封为正一显化道德天师,节制天下道门,在当时是与泰山守正宫姬正阳同尊的护国法师。然而圆明天师为人谦冲自穆,不好名利,并未以道门魁首自居,这名号于他本人、于我教都不过是个虚名。 &ldquo;这一年,却出了一件轰动剑仙界的大事。大约五月间,川蜀境内冒出一位自称来自昆仑山的道人,他短短几日踏遍蜀中名山,与蜀中几大道门中的杰出人物论道斗法,引起轩然大波。 这人玄谈清论、道术剑法均极高明,是以无论文斗还是武斗,偌大蜀地竟无人能敌。之后他一路顺江而下,连入两湖、江浙之地,一路上专挑些修仙道观下手,竟在一月之间连挑了以峨眉,终南,茅山三家为首的十几家名山道宗。 &ldquo;呵,那道人也当真跋扈的紧,单人只剑便想挑了中原道统。当时我师父折铁道法已成,正与某尘子道长在外云游。他两人在金陵左近与那道人狭路相逢,为了中原道统也顾不得脸面,一人专与他斗法比剑,另一人和他论三清大道,两厢联手之下才压服了那道人。 &ldquo;那道人也是一位奇人,胸中风光霁月,虽输了比试,却对咱这两位师父极是佩服。他自称姓雷名时珍,在昆仑山六天混元派修行。他听说中原道教门派鼎盛,洞天福地遍布神州,心中仰慕,便生出拜山之心。谁想到原来盛名之下,其实难符,他第一个上的峨眉山纯阳宫,合宫上下尽是无能之辈。他原本便脾气暴躁,越打越是气恼,到后来便逐山挑战,这一路东来,已对中原道宗失望已极。 然而踏破铁鞋,与咱两位师傅道左相逢,竟能一偿夙愿。他三人论道试剑,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那雷时珍心愿已了,便不再找中原道教的麻烦,自回昆仑山不提。 众人都以为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诸道门虽然颜面有损,毕竟没有多大伤亡,也算万幸。只是两个月后,中原群道才迎来了真正的煞星&mdash;&mdash;六天混元道的掌教雷时中。 &ldquo;这雷时中是雷时珍的兄长,其一身道法剑术更胜乃弟。&rdquo;冒襄说到这儿顿了一顿,他虽然没经历过当时的事情,但先辈口耳相传也足以让他感同身受。天下修士堪为宗师者,当时不过圆明天师、泰山姬正阳与庐山三白居士而已。地处偏狭的雷时中,虽然声名不为中原人士所知,却已足堪宗师之名。 &ldquo;说来这位雷大掌教也是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可惜行事乖张,心狠手辣,才使得中原道教遭受前所未有地打击。当年中原道教还不是三宗独霸的局面,十大洞天和几大祖庭互有雄长,大有百家争鸣之势。那雷时中听说中原道门毫无真才实学,最后全凭两个云游的野道士才接下他师弟的手段,心中便起了轻视之心,更有一统天下道教的念头。他这一次西来,身边只带了四个师弟,却几乎横扫了中原道统半壁江山。 &ldquo;咱们道教中人门户之见极重,对自家道统延续更是万分看重,更何况那昆仑山化外之境,平日听都没听说过,哪有人会服他?雷时中却不象他弟弟那般慈悲,他每遇不服之人,必杀之以立威,东行路上也不知造下了多少杀孽,西玄山更因为掌教对他出言辱骂几乎被灭门。当时中原道教人人自危,仅有纯阳宫、楼观等几家仙师祖庭缩在山里当乌龟,凭着祖上传下来的山门禁制把那煞星拒在门外,才能幸免于难。 &ldquo;存亡关头,众人才想起了咱们天师教的领袖身份来。圆明天师古道热肠,自然不会放任不管,便约了雷时中当年九九重阳日,在安徽齐云山论道。齐云山虽然是道家圣地,然而齐云道观中人才凋敝,几乎没有修仙之人,选在此处比试也是公平起见。 &ldquo;重阳那天,天下群道云集齐云山。众人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天下名山同气连枝,本该共抗外侮,其实不过是来瞧瞧天师道能不能扛住这次劫难,势头不对,也好另做打算。 &ldquo;那两人之战当真是惊心动魄,连斗十日十夜,到得后来,齐云山脉处处焦土,更有数段山峰被齐腰斩断。据说那一战上干天和,引得此后数年中原大地异相连连,天灾不断。老皇帝还以为是自己德行不足,才惹恼了老天,除了祭天更见勤勉外,五年中接连减免五次赋税,也算意外之喜。 &ldquo;那一战终究是圆明天师胜了,打到后来,他也不由起了惜才之心。因此不顾众人反对,将混元派几位师兄弟放下山去,着他人自回昆仑,勒令天师道中人不可伤害他们性命。雷时中虽然元气大伤,虎威犹在,想报仇的道士没有天师道撑腰,也不敢轻捋虎须。 &ldquo;这一场浩劫中不知有多少道门修士命丧黄泉,修行尽毁,许多人都对天师道放人之举不忿。尤其是楼观、纯阳、上清三宗,虽然并没受多大损失,却极力怂恿群道会盟天下,杀上昆仑,斩草除根。只是这会盟之事若没有圆明天师参与,终究无用,纯阳宫掌教乾元便联合了十八座宝山名观,上百位道教剑仙联名请天师出山,替天行道。 &ldquo;我那师叔虽然有通天的道法,性子却温润谦和,终究架不住众人哀求,违背本心,与那些恶虎同上了昆仑山。众道士又借口说自家门派损失惨重,人手单薄,愿天师道出尽精英,威凌昆仑,以显我神州正朔。这些人口口声声为了道教大业,其实心中都是报仇的念头。天师当时只想着能从中斡旋,不至再伤人命。 可惜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那雷时中本就是火爆的性子,见中原众道穷追不舍撵到了家门口,不由分说,即率领合山上下拼死反抗。六天混元道弟子虽不及百人,却俱都有一身惊人艺业,若非天师道精英泰半在此,中原道宗恐非其敌。 圆明天师无奈之下,只好重开战端。他与雷时中旧伤未平,又添新伤,一场大战之下,最终落了个两败俱伤之局。而那雷时中,堂堂的一代宗主,重伤之下,竟被鼠辈偷袭而死。可怜一代枭雄,含恨而终。 &ldquo;这昆仑山之战虽然集合了中原道教无数精英,也不过打了个平手,落得惨胜而已,我宗首当其冲,自不待言。六天混元道死伤无数,从此也一蹶不振。&rdquo;冒襄说罢长叹,对混元派的际遇颇有惋惜之意。 子杞也长舒了一口气,叹道:&ldquo;这昆仑之祸,我也略有耳闻,只想不到其中还有这般曲折。&rdquo; &ldquo;哼,你以为这就结束了?&rdquo;冒襄面容一寒,接着说道:&ldquo;你以为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灭了混元道?&mdash;&mdash;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眠?他们当然不愿容忍一个猛虎一般的邻居。然而,他们更加不能容忍一个猛虎一般的亲戚!&rdquo; &ldquo;你是说,他们要对天,天师道&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错。齐云山一战实在是吓破了他们的胆,两大宗师的修为,是他们终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从昆仑山返回中原之际,楼观、上清、纯阳三宗秘密结盟,更在途中暗算了重伤之下的圆明天师!而我宗赶赴昆仑的前辈也俱遭不测!&mdash;&mdash;他们当真好算计,暗伏两线,在中原同时发动了针对天师道的剿灭行动,一夕之间,在山外云游的天师弟子俱遭暗算。嘿嘿,同气连枝,同气连枝,好个同气连枝!我天师道信了这鬼话,竟落得与混元道一般下场!&rdquo; 冒襄惨然道:&ldquo;可惜我师折铁当时被一些杂事绊住,未能成行。待惊觉三宗举起屠刀时,却悔之晚矣,虽极力挽救,也不过能多救下几个同门,于大势丝毫无益。&rdquo; &ldquo;竟有这事?那张天师后来怎样?&rdquo; &ldquo;他虽凭着绝世修为逃得了性命,回到山上却已经是废人一个,连兵解亦不能,情形比如今我那师父都不如,据说不久之后,便重入轮回了。之后纯阳宫的乾元道人自封为道门教主,又弄出来个所谓的正统三宗!&rdquo; 子杞一时默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样的事情若是放在几个月前,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的,在长白山见了群道的嘴脸,反而觉得这事情顺理成章了。&ldquo;这样看来,此次群道围山,必不会善罢甘休了。&rdquo; &ldquo;是了,这棒打落水狗的本事,原本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一天不走,你就要在这儿呆上一天;一年不走,你就得呆上一年。&mdash;&mdash;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明日你若无事,不妨去玉皇殿后的三省堂转转,常有一位老道长在那里开堂讲经,你无事时便听听,或许与你有些助益。&rdquo; 三 长恸哭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深秋将逝,山上落叶如毯,寒风冷冽,却掩不住龙虎山峥嵘之势。 天色未明,陆子杞便披衣出屋,带了把扫帚在身,向深山里去了。踏过一路枯叶,远远的山坡上多出三三两两的坟茔,有些坟包前立着一块木牌,还留着几个模糊的残字;有些甚或连木牌也没有,荒冢一座,也不知那地下埋得是当年何人。 在两只大槐树之间,孤零零的立着一座新坟。坟前竖起一段木牌,上书&ldquo;清虚观道号某尘子吾友俗家名纪长矜之墓&rdquo;,字如铁笔银钩划下。木牌边缘木茬翻飞,像是从一段木材上硬掰下来的一般,却入地数尺,牢固之极。 木牌右下角另有一行小字,&ldquo;负人之友折铁谨立&rdquo;,色作暗红,入木逾寸。 子杞在坟前怔忪了半响,一阵山风吹过,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坟立了不过几日,就几乎被落叶半埋,子杞执起扫帚,仔仔细细的将坟前落叶一一扫净。 小小一片坟茔,子杞扫了足有半个时辰,往往他将落叶扫成一堆,一阵风吹过,又洒满了一地,于是他便重头扫起。这般只把半片山林的落叶都扫到了下风处去,坟前才真正干净了。本来以他神通,只需画一道御风法阵,便把半座山的落叶都吹到山下去,也属平常。 陆子杞不愿就走,撩开衣袍下摆,盘坐在空地上。他默想师父生前嗜爱:某尘子一不好食,二不好酒,生活向来简单,唯有青灯古卷,是他所爱。子杞上下翻找,却找不到一本经卷。他记得师父看书时,最爱捻着一串手珠把玩。便从手腕上褪下一串木珠,放在某尘子坟前。 山风盈野,万物无声,子杞心头也是一片空茫。 &ldquo;啪&rdquo;,树冠上一声极轻的响声,一只粗梗老叶迎风而断,飘落在子杞肩头。子杞忽有所感,跃起数丈,在老槐树上折下一段四尺长树枝,迎风一抖,便当做长剑舞动起来。 子杞床上昏睡多日,元气尚未恢复。这时丹田空空如也,因此这剑舞初时处处凝涩,一根木枝在他手里如重千钧。然而他本意是要用这番剑舞祭奠乃师,不免回想起当初某尘子月下授剑时的情景。他所舞的剑法,正是乃师所传,这一套脱自《冲虚经》的剑诀篇目繁多,含九路剑法,计有剑式一千有余,其余变化推演更是不计其数。子杞虽然学了数年,若真说得上融会贯通的,实在十中无一。 然而这番剑舞,却与往日大不相同。一则子杞心有所悟,达于剑端,便生出了许多妙意;二则他丹田空虚,剑下无丝毫内气,此时心境上又暂时跳出了丧师的悲恸中,正应和了&ldquo;列子贵虚,至人之用心若镜&rdquo;的旨意。 子杞一根木枝在手,或疾或徐,从剑式第一&ldquo;太易&rdquo;推演而下,经&ldquo;太初&rdquo;,&ldquo;太始&rdquo;,&ldquo;太素&rdquo;,直至&ldquo;浑沦&rdquo;,&ldquo;化一&rdquo;,&ldquo;九变&rdquo;,将一路&ldquo;万物化生之剑&rdquo;推演一遍。 九为数之极,&ldquo;九变&rdquo;式寓意万物之生化,至此兹焉。只见漫天剑影,均是一根小小树枝所化。&ldquo;九变&rdquo;式将竭,子杞手腕忽转,剑式又转&ldquo;化一&rdquo;式:&ldquo;一&rdquo;者,形变之始也,漫天剑影忽而都汇成一根,指天画地,如天地之初生。 继而剑式再变,或清扬,或沉郁,喻示&ldquo;天清地浊&rdquo;;继而再变,剑随人走,忽现行迹,忽化万千,时如灵蛇游走,时如鲜花吐蕊,似天地间脉脉生机不可断绝;继而再变,纷纷然大千气象,则再现&ldquo;九变&rdquo;之穷。 如此一而至九,九而复一,往往复复,虽则剑招无有相同,剑意却始终如一,即为&ldquo;万物化生之剑&rdquo;。 子杞越舞越觉心境空明,全身洋和似沐浴日光,一股清气从丹田直顶天庭,不由开声吟道:&ldquo;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无形埒,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者,穷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rdquo; 说来奇怪,子杞来时,山风虎虎,吹的落叶漫山皆是。待他舞起剑时,这方圆百丈之内,连风也歇了,竟如内室一般。而他剑下无丝毫真气,绝难隔空击物,他头顶一片枯叶却飒飒而动,那一片枯叶的叶梗连在树枝上,摇摇欲坠,却不落下。 过了大半个时辰,陆子杞才算舞完。他把木枝抛在地上,拢起两只长袖,向新坟深深一拜,说道:&ldquo;无物可奉,唯有以一番剑舞与半篇《列子》祭悼师父,想来您也不会怪我。来年祭时,弟子再来瞧您。您莫说我无情,我这一去,恐怕两月三月也扫不去难受滋味。来得一次,便数月不能消减,您总不至让我日日愁眉不展吧。&rdquo; 他从地上拾起扫帚,转身欲走,见了下坡路上几座坟茔,便埋下头一一拜过,说道:&ldquo;这却不知埋得哪几位先贤,但请受我一拜。汝等英灵虽或悠游天宇、三界中去矣,然则死后之所毕竟与我师父为邻,可算有缘。你们比他早去一步,若是遇上,便请照顾一二。&rdquo; 子杞这才起步下山,却不想百米之外正站着一位老者,挡在他的去路上。 那老者正在极缓极缓的拍手,他拍一下手要用别人喝一盏热茶的时间。而且他拍的极轻,没有发出一点声息,因此之前才没被子杞注意到。 那老道一把纯白的长须,已然老的无法看出年纪。一身棕灰色的道衣,让他几乎和深秋的山景融成一色,若非胡须醒目,还真让人一时难以辨认。但即使真真切切的看到他立在那里,却也不由得人猜疑:只觉得那不过是个虚像,其实他站立之处并无一物。他本身的存在,即如草木山石,亦如清风晓雾。 子杞哪想到深山里忽然多了一位老道,他看看这片高出道观甚多的山梁,再看看那怎么看也不觉得有甚道行的老道,说道:&ldquo;&hellip;&hellip;老人家,您是自己走上来的?&rdquo; 老道没料到他问上这么一句,露出惊讶表情,&ldquo;缓缓&rdquo;点头。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变化都很到位,因为实在是太慢,因此让人看的格外清清楚楚。 &ldquo;您此来这是&hellip;&hellip;&rdquo;这片荒山多有孤冢,便山上的修士也少有愿意来的,因此子杞不免有此疑问。 那老道慢慢张嘴,好在语速还算正常:&ldquo;我听说这山岭上多了一户贤士安身,且与我颇有渊源,因此来凭吊一番。不想走在山腰,便见得一团剑气,若存若亡,如载物之气,几凝形质,甚得我心。&rdquo; 子杞听他称赞,也不以为意,只微微点头而已。他现在胸中一团剑气,如春华秋实之气自然往复,因此心境也前所未有的平和,他人的激赏或诋毁,实在不能在他此时的心头上留下一点痕迹。 老道见他如此,缓缓点头,眼中流出嘉许之意。他再不理子杞,缓步向山上行去,与子杞擦肩而过。子杞欲走时,却被他抄住了肩头,那老道却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对他说道:&ldquo;大道至途,千门万户,却殊途同归。那番舞剑虽好,却如春雪般转瞬即溶,归其根源,总是你领悟《冲虚经》不深。我有数经,非好勇斗狠之技,非绚烂澎湃之术,唯明心见性而已,且与你大有渊源。你若在龙虎山上要呆些时日,不妨到三省堂去寻我。&rdquo; 陆子杞此时心境如长空野望,实在未将老道的话听进去多少,向他匆匆一拜,便即下山去了。那老道也不着恼,抖一抖长袖,便往山上走去。 子杞下了山后,却不回住所。其实他就是想回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因此便在群山中一通乱走。 此时一草一木在他眼里也变得别具一番趣味,树洞里翻身的松鼠,枯叶中微微搏动的虫蛹,土地下即将冬眠的蛙蛇,甚或树叶脱离树枝的声音,都在他的耳中蹁跹穿过,并在他心头留下无以名之的喜悦。 可是正如老道所说,他胸中残留的一团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那一团剑气散尽,他只觉心里一空,然后便觉得一阵深重的痛苦压向心房。子杞一手扶住一棵大树,一手捂住心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一阵风吹过,顿觉脸上一片冰凉,却原来已流了满脸泪水!他这般站了一刻钟,再也忍受不住,扬起脖颈大声恸哭起来。 一时间,树上树下,俱是哭声。 四 乱舞青锋邀紫焰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龙虎山自东汉时起,便得享大名。向来与齐云山、武当山、鹤鸣山并成为四大名山,山中道观无数,各有宗属,皆是天师道下繁衍出来的分支。其中尤以天师府、上清观及正一殿规模最大,且皆为历代天师所兴建。 龙虎山原名云锦山,传说当年张道陵得道后,路过此处,见山势奇雄,便入山起炉炼丹,&ldquo;丹成而龙虎见,山因以名。&rdquo;祖天师后来开创天师道一脉,在龙虎山开枝散叶,历代仙师剑斩妖魔,足迹踏遍神州,为天师道积下无数的声名。无论在朝在野,近千年来,龙虎山天师道无疑都是道门巨擘。 子杞哭的够了,胡乱找了个方位下山。一路上空山寂寂,连半个人影也没有,他知道定然是走错了方位,却不愿理会,索性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里去。 这一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太阳滑过中天渐渐低垂,偶然几只猛兽路过,却对子杞理都不理,只当他是石头一般。 一阵&ldquo;嗡嗡&rdquo;如昆虫振翅的声音忽然传入子杞耳中,这声音虽然细弱,内里却像是孕育有极大威力,闻其声如见煌煌然金紫之气。子杞抬头望去,只见远处一道紫光伏在地平线上,虽在白日下也不减其色。他知那紫光看似虽近,实则距他这里隔着数个峰头,脚下便不由快了几分。 连过几座矮峰,便见冒襄正浮在离地三十丈的半空中。他正一手掐引雷决,一手高举佩剑&ldquo;藏锋&rdquo;,剑锋刺空而立。身下一大片空地上,电流攒动,竟是一片紫雷电火。空地边缘依圆形沾了一圈符箓,将紫雷困在圆中,任无数电流左奔右突,也只得在这片圆形空地上乱窜。 眼见脚下紫雷将溢,冒襄大喝一声,手上法印连变。手印变化极快,在一息之间便转换了数十法印。常人瞧来,只见他胸前一团幻影,便是子杞也不过能辨认出十几个手印而已。空地中的紫雷猛然炸起,向天空中窜起,最高的几乎触到了冒襄脚底。 随着他手印变化,他身后天空中异象频生。或有巨大紫印横空,如同天地间被一如山大印刻章;或有斗大真言虚空成型,随后一闪而没;或有紫莲凭空而生,于一瞬间花落花开,飘零无迹;或有刀锋般凌厉的紫气壁立而起,如一把绝世的巨刀,直欲斩开天地。如是者共七重异象,或结伴而出,或逐一闪现。 冒襄全身已被一道浓浓紫气包住,不时有电火在他周身游走。这些电火虽比地上的紫雷细小的多,威力却不可同日而语,其实地上数段紫雷也不过才能凝成这三寸电火而已。他身上衣衫不住被这电火炸开,劲力外泄到如此程度,在一般功法中已几乎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ldquo;藏锋&rdquo;剑尖猛然一抖,冒襄喝一声:&ldquo;影!&rdquo;一道紫色电弧朝着剑尖抖动的方向倏然射出,那电弧飞出数十里,行将消散之际,忽地分成两段,却是两只表面契合严密的圆印。两印分别向两个方向飞走,直到隔了近百里,才消散在空中。 冒襄再喝道:&ldquo;鸣!&rdquo;&ldquo;藏锋&rdquo;剑身上腾起一片紫色光华,响起一阵极尖锐的剑鸣之声,直要冲破九霄!一道波纹自剑上扩散而出,如硕大无朋的剑气,几乎广被百里! 此时冒襄脸色白的吓人,脖上两根青筋突起,似在忍受莫大的痛苦。他结印的手按上眉头,再喝道:&ldquo;落!&rdquo;空地上的紫雷随他这一声喝全数跃上空中,在他头顶凝成一线紫电,再落回空地的正中心。以那落点为中心,地面一层层陷了下去,直到那一圈符箓为止。再看中心一点,有一个茶杯口粗的小洞,深入地底,不知有几里深浅。 冒襄额头上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张口欲再喝,却&ldquo;噗&rdquo;的喷出了一大口鲜血。身子也如断线风筝一般,摔向地面。 &ldquo;练个功也用这么拼命!&rdquo;子杞拔身而起,接住了冒襄。不然这几十丈的高空,怕要把他摔成残废。 冒襄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抹掉嘴上血迹,冷笑道:&ldquo;又他妈的不成!老子不信今天就喝不出这第四个字!&rdquo;子杞瞠目结舌,实在无法接受他会爆粗口。 他左手引雷决再起,四方的符箓便起了感应,一张张噼里啪啦的响起来,一条条细小的紫电从符箓里爬出来,蛇一样在空地上攒动。冒襄右手腕一垂,&ldquo;藏锋&rdquo;从手里掉下来,滴溜溜绕着他脚边旋转。他蹬剑而上,&ldquo;藏锋&rdquo;紫芒一闪,载着他飞上天宇。 子杞跟着向上一捞,却没捞住一片衣角,忍不住叫道:&ldquo;用的着这么挣命!&rdquo; 冒襄已升到之前的高度,&ldquo;藏锋&rdquo;又重执回手中,他叫了声:&ldquo;走开了些,小心伤了你!&rdquo; 紫电互相纠结聚合,化出了不少粗大的紫雷。子杞只觉脚下一阵酥麻,低头一看,原来几根紫电已经到了脚下。他见冒襄刚才演功乱七八糟,也深怕殃及池鱼,脚下用力,跳出了符箓环围的一圈空地。 冒襄仍像先前一般,将紫雷搬运入体,再以诸多秘法外搠而出。只是这次更加不济,他临到要喝出第三声,便仰脖喷了一大口鲜血,又从空中跌了下来。 &ldquo;如此霸道的术法,又似你这般练法,必要生出心魔!&rdquo; 子杞拉住冒襄一只手,渡过去一丝真气,他从小在王屋山长大,几个师叔辈修行之余,多有下山行医,是当地有名的郎中,他也算略通黄芪之术。哪想冒襄经脉如沸,一股驳杂的真息逆着腕脉冲上来,把子杞的两根手指弹了开去。 &ldquo;这可不是出大事了?快死的人也没这脉象!&rdquo;子杞吓得跳了起来,声音陡然高了八度。 &ldquo;没有的事!不是你哭的糊涂了吧?&rdquo;冒襄却倔强的很,他可是听到了刚才的哭声。 &ldquo;咦?你怎知&hellip;&hellip;&rdquo; &ldquo;鬼哭狼嚎了半个时辰,漫山遍野没有听不到的。&rdquo;冒襄拄着藏锋剑,挣扎着站起来,又从怀里掏出一大叠符箓。刚才那一下子,紫电乱窜,空地上贴的引雷符全都殛成了黑炭。 子杞讪讪的不知所言,一阵风吹过,只觉双眼刺痛,用手一摸,才知道已肿成了两个核桃。冒襄见他不言语,以为是碰了他的痛处,他有心想安慰几句,又觉得说不出口。毕竟他是个冷脸冷惯了的人,不惯作安慰之语。 冒襄指了条正确的路,让子杞下山回道观里去。自己则运功几个周天,压下经脉里絮乱的真息,准备下一次施法。 子杞一路无话,越近道观时,便能遇上一二行人,都是些道士或上山砍柴的樵夫。只是荒山寂寂,这三五行人转过眼去,已是不见了踪影。龙虎山是道教祖庭,堂堂的仙家宝地,便常人不敢随意上山冲撞了神灵,也不该如此清寂。 他从道观的正门进去,门前一对巨大的石狮子巍峨威武,神骏之极,各有一人多高,更衬得身后朱门巨大无比。大门两边挂着一对对联门匾,金漆字、红木底,贵气逼人。各写着&ldquo;麒麟殿上神仙客&rdquo;,&ldquo;龙虎山中宰相家&rdquo;,字如天斗横陈,气势如虹。他知道这是前朝的天子御赐的匾额,那时候天师道的风光,如今透过这金漆红木隐隐还能见得。 只是匾上已落满尘土,不知是仆佣懒散,还是根本就无人还在意这个了。 子杞肚子里一阵咕咕叫声,原来从清早到傍晚还粒米未进。据说修仙之人到了高深处,能辟谷不食,只需餐风饮露就能维持身体所需,只是他的道行,却差得远了。 在王屋山时,从来是自己经营吃食的,不光是他,那几个馋嘴师叔也是他照管。他师父则能算半个辟谷之人,偶尔尝尝人间烟火。 这天师道却不一样,再怎么破败,毕竟根骨还在,下面还辖着几十庄佃户,拥田千百。这正府院子里,虽然没有什么仆佣,却还有个膳房,专管府里一应人等的吃食。这几日来,子杞是饭来张口,全由冒襄提了食盒给他送来,据说就是从膳房里领的。 他吸吸鼻子,空气里那丝微弱的饭菜香味就吸进来了,正巧已是晚饭时候。循着这股香味,他在院子里七拐八拐,一路穿过许多斗角飞檐的亭楼,到了那膳房的后门。 这膳房是个两进的矮屋,夹在许多观宇楼阁中,丝毫不起眼。子杞站在后门的窗子下,却犹豫起来。按说他只是个客人,怎能自己跑到膳房来,伸手向人要食。 那窗子被一只木棍半支开,绸窗上油烟熏得焦黄。阵阵菜香飘出来,把子杞肚里的馋虫都勾到了嗓子眼上。屋里只有两个厨娘忙活着,同时照应着六七个锅灶,又是切菜又是调羹,那巴掌大的厨房,倒像是这两个麻利厨娘的战场。 其中一个胖大厨娘一边忙活,一边还说个不停,那一锅冬菇羹是上东房里要的,不能见一点荤腥儿;砂锅里的老藕汤莲居士吩咐过,多加些火候;那青丝白笋起了锅就给送去,可莫损了菜色。总之,膳房里那一遭遭一样样,她是吩咐的妥妥当当,真难为她怎么记得住。 那厨娘末了又说:&ldquo;往公子屋里的食盒,别忘了多添些饭,上次就说不够来着。&rdquo; 另一个应了一声,说道:&ldquo;听说是多了一位小公子,说是也是个会法术的小仙人,却恁大饭量!&rdquo; &ldquo;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这小公子要住到什么时候?按说咱们只是个长工身份,不该多嘴,可府里现如今什么样子,谁还不知?便说这膳屋里,去年还有采儿和王二家的呢,转眼就剩你我。你是跟着我干了三年多的吧?现如今的灶台可不比你来时少了一半还多?他一个人,就是吃上天能吃多少,这府里断然不短他那一口,只是这白食,毕竟让人不痛快。&rdquo; &ldquo;说这个干啥,左右加了他也不过才做八个人的吃食,我倒是怕这府里哪天连吃饭的人也没了,用不上咱们,可上哪再找个府门&hellip;&hellip;&rdquo; 这不是说他吗?好没意思的话。 那厨娘后面再说什么,子杞再没听到了。他低着头从窗下面溜走,那厨娘的话虽然当不得真,却也让他失魂落魄的,菜香变淡了,肚子抗议似的越叫越响。 &ldquo;咳咳!&rdquo;这声低沉好听的轻咳声,陆子杞没有福分听到,两个厨娘却听得真真切切,跟着立刻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那正门里进来的少女没理会她们嚼舌跟的混话,只是平平和和的说道:&ldquo;劳柳婶子帮忙制备的几样点心,可都做好了么?&rdquo; 胖厨娘见了这芙蓉似的较弱美人,却丝毫不敢怠慢,连忙说道:&ldquo;刚刚起的锅,正说着要给您府里送去呢。大小姐怎么就自己来了,老婆子真该掌自己的嘴!&rdquo; 这位小姐虽然不是正门里头的,却也是山上了不起的出身,能算她半个主子。姑娘的伙食自有人管,有时遇上要紧事情,也借这边的人手。胖厨娘跟她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位表面柔弱的小姐不是一般闺阁里的人物。因此从不敢欺她年轻,就在背后耍手段。 &ldquo;柳婶子客气了,我正有事来府里,顺手就提回去了。你这里本来不够人手,不敢误了你的正事。&rdquo; 胖厨娘连说不敢,那边另一个厨娘早找来了一个精致食盒,把刚出锅的、纱笼下罩着的,一共四冷四热、四荤四素八色点心仔仔细细分层装了,恭恭敬敬的提到了小姐跟前。 那小姐道了声谢,提起食盒走出门去。中途却似是忽然记起了什么,站住了脚,回头说道:&ldquo;这府里不管怎样,总还留着些体面。有些话不该说的,两位婶子也该仔细些。&rdquo; 两个厨娘紧张的不停搓手,低着头站在原地,连声的说:&ldquo;姑娘哪里话,姑娘哪里话。&rdquo; &ldquo;也没什么要紧,不用这样。&rdquo;语气依旧轻柔和顺,那小姐指着灶台上刚装好的另一个食盒说道:&ldquo;那是送冒公子屋里的吧?拿给我吧,我一并拿给他了。&rdquo; 胖厨娘想说不敢劳烦,见了那小姐清清冷冷的一双眸子,硬是把话吞了下去,把食盒恭敬地递到她手里。 子杞迷迷糊糊的走了几步路,心底下丧气,肚子饿也觉不出来了。忽觉肩膀上被人轻拍了一下,他以为是偶遇了冒襄,天师府里他不认得第二个人,没人会这样亲热的拍他肩膀。 回过头来,却见背后正立着个双手各拎一个食盒的绝色少女,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腾出一只手来拍他肩膀的。看她那十分容色,尤其是一双眼眸,清亮如朗星,清冷亦如朗星,让他一见便觉说不出的熟悉。 &ldquo;公子刚刚忘了食盒。&rdquo;那少女提起一只食盒,横在陆子杞的眼前。 子杞张口结舌,越过食盒望着少女的眼睛,忽然大叫一声,说道:&ldquo;啊!你是&hellip;&hellip;&rdquo; 那女子嘴角微微牵起一线,说道:&ldquo;原来公子还记得。才刚那两个厨娘不晓事,乱嚼舌头,污了公子的视听。也是府里的下人疏于调教,不懂得规矩,公子千万海涵。&rdquo; 规矩?什么规矩子杞是不懂得,他这辈子也从没用过下人,不知道大户里怎样的规矩。 &ldquo;我宗连累了公子,长白山上&hellip;&hellip;也请公子节哀顺变。&rdquo; 节哀顺变&hellip;&hellip;原来她也是知道的,也难怪,她当时不也想上山吗?子杞看着她向自己微微一福,迷迷糊糊的从那少女手里接过了食盒。 &ldquo;公子若是见到了冒师兄,请为我代为转达一句。今夜不论早晚,务必来灵宝观一趟。&rdquo; 子杞点了点头,目送那女子渐渐走远。直到她的背影被层层屋阁完全挡住,他才回过神来。手里沉甸甸的,他不知所措的望着手里忽然多出来的食盒,&mdash;&mdash;什么时候拿的? 鼻端仍然萦绕着一丝浅淡的香气,子杞忽然一拍额头,叫了声:&ldquo;哎呀!&rdquo; 又忘记问她的名字了! 五 呕血方休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月过中天时,冒襄才推门走进自己的屋子。 他的屋子和陆子杞现在住的那间比邻,是同样的格局。平实的小竹舍,推门进去一道窄窄的走廊,入眼是半展屏风,绕过屏风便是一间小客厅,可容下三五人聚会。局面虽然小些,但颇有点山穷水复的味道。屏风后有一扇小门,连着他的卧房,一床榻一桌几一书柜,简陋的居室,同时也是他的书房。 屋外还有一个小院子,象征式的用齐腰高的竹栅围住,若种些花花草草,春来秋往时也能增添一番风景。可惜冒襄半点不懂风情,懒得经营这些调调。 这两间竹舍远离正府恢宏的楼阁,独自建在一段山坡上,虽然简陋,远远看去却有几分袅娜的仙气,正该是修仙人的住处。 冒襄修行整日,只觉浑身欲散。他却不能像寻常人般倒床上就睡,不然一天修行尽毁,恐怕要不进反退。他在香炉里填了两颗龙津香,待香力全然透出来时,便要借着它打坐回气。 桌几上摆着一只食盒,下面压着一张便签。食盒里的饭菜早已冷透了,他不过略吃几口而已。这段日子吃的越来越少,有时整日不食反而精神健硕,这是到了辟谷废食的征兆。这些人间烟火与他已无多大用处,反而会增添体内的沉渣。吃饭已变成一种习惯,而不再是需求。 虽然吃的不多,可食盒里的一盏素酒却被他喝的精光。这酒是用水果酿出来的,本来没有多少酒精,又搀着淡淡的甜味,软糯上口。冒襄酒量极浅,这样的淡酒下肚,脸上就现出一抹红来,头也微晕。 一盏淡酒喝干,冒襄抽出那张便签,却是子杞帮那女子带的话。他见已过了子时三刻,反正已这么晚了,不如做一个时辰功课,再去灵宝观。 这时龙津香的香力已完全散出来,满屋子尽是这股清淡优雅的香气。冒襄在床下拉出个蒲垫,盘坐在上面,手中结印,缓缓入定而去。 夜凉如水,龙津香气被这凉气一浸,越发显得孤高清华。更漏响了三次,已是丑时正中。 静坐中的冒襄双耳忽然一竖,似开似合的双眼中闪过一道流光。屋外有一道比野猫还轻的脚步声向他的院子靠近,他的听觉在打坐时极为敏锐,又是在寂夜里,这阵极轻的脚步声在他耳里不啻于响雷。 那脚步声在院门外停下,一道懒洋洋的声音钻进冒襄耳里:&ldquo;冒师兄可睡下了?小弟厚颜,又来叨扰啦!&rdquo; 冒襄冷哼一声,穿窗而出,长身立在小院里,淡淡说道:&ldquo;卢师兄屡败屡战,当真是锲而不舍,也算勇气可嘉。&rdquo;他右手向身边一引,做了个请得动作,说道:&ldquo;且入院来。&rdquo; 站在院子外面的是个极胖的道士,那人本来便只有二十来岁的年纪,再加上天生的娃娃脸,满月似的一张圆盆脸竟然异常可爱。他个子不高,那腰围看起来,却似乎还大过身高!旁人穿上宽大的道袍必然显得松松垮垮,可他身上的那件却被撑得圆鼓鼓的,尤其是肚子上连一丝褶皱都没有,真不知他是怎么穿上去的。 胖道士向冒襄一扬手,道了声:&ldquo;恭敬不如从命。&rdquo;举步跨进了院子。 道士体型虽胖,身手却半点不笨重。只见足下轻轻一点,不惊片尘,已越过了齐腰高的木栅,恰如乳燕投林。若非他那体型实在夸张,还真有点美感。他鼻子翕动两下,还拿蒲扇似的大手扇了两下,皱着眉问道:&ldquo;冒师兄刚喝过酒?&rdquo; 冒襄微微点头,胖道士眉头皱的更深,叹道:&ldquo;醉后打坐,可最是损神败功呀。&rdquo; &ldquo;不过半盏淡酒罢了。我修行法门自有不同,卢师兄且顾自己吧。&rdquo;冒襄抬头看看月亮的位置,才说道:&ldquo;今夜又怎么说?我可还有旁的事儿呢。&rdquo; &ldquo;自然照旧!&rdquo;胖道士压着嗓子叫道。他的脸因为兴奋而微微变形,眼睛也熠熠发光。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ldquo;小弟也不是厚颜无耻的人,几次三番来叨扰师兄,实在是情非得已啊。这些日子来天天能看到西云峰上紫光隆隆,师兄紫雷印大成之日可期,小弟怎能不焦心?现在已不是对手,等师兄功成时,小弟怕是连挑战的资格都没有了。哎,小弟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不求一胜,但求痛快淋漓!&rdquo; 冒襄问道:&ldquo;还是比手诀?&rdquo; &ldquo;比手诀,比剑术,比符箓,比卦术,比法印,总之是尽出所学,各凭本事!&rdquo; 胖道士再不压抑自己的声线,这几句豪气冲天的话被他高喝出来,让他那张娃娃脸平添了几分绿林好汉的狂气。 如今是丑时尾了,眼见着东方已隐隐约约现出一丝白线,胖道士这一嗓子不易于撕破寂静的一记长音,不知扰了多少人的好梦。而第一个被吵醒的,当然是冒襄的紧邻。 子杞想了一晚的心事,到三更迷迷糊糊刚睡下,便听到窗外一声嚎叫,顿时把睡意都吓跑了。睡梦里,也没听清说的什么,以为是围山的群道杀上山来,浑身打个激灵。扒开窗户一看,便见得隔壁院子里炫光炸飞,好一场打斗。 小院子外罩住了一层浅灰色的膜,任里面的炫光看似多么不可一世,撞在了这张膜上,也就擦出那么一小溜儿的光焰,然后&ldquo;噗&rdquo;的灭了。乍明乍暗里,子杞看到两个人一边移动,一边对峙着。那院子能有多大?也只够那两人左左右右的兜圈子而已。 握着长剑的那个像是冒襄,藏锋已出了鞘,寒光峥然,好似一泓冷冽的秋水,分明是锋芒毕露,哪里有&ldquo;藏锋&rdquo;的样子?他现在所施的剑法子杞不认得,不像他在长白山上用的剑法,也不像他师父折铁的路子。那剑法风行雷动,又绵绵密密似有无穷后招,子杞看了许久,竟没有看出一招重复。 和他对峙的胖子却持了一把短剑,恐怕是类似鱼肠一样的匕首,剑身上黑漆漆的,只在与藏锋对撞的时候才显露出行迹。胖子身法出奇的灵动,打法也极为凶悍,全是近身缠斗的路数。配合上那把短剑,真是凶险到了极处。 这两人可不只比剑术,左手都藏在身后,瞎鼓捣着呢!若是一时不察,着了对方暗算,势必大败亏输。子杞对手诀的认识,大概只限于祈雨或布阵之类,没有多少底子,因此看不出这两人斗法的精妙之处。 道家的手诀,从东汉发展至今,可称得上博大精深。练到高深处,勾连天地,化万物之气为己用,实在有鬼神不测之机。密宗手印体系流入中土后,亦为道门吸收,取其要旨,使道家手诀更上层楼。 这两人一面腾挪斗剑,一面感应方位时刻,或依九宫,或依八卦,或凭天干,或凭地支。并在瞬息之间测算出,与当前时辰方位相应和的手诀,以期发挥最大的威力。天地之气随方位不同、时刻不同而瞬息变化,手诀的精微之处,便是引天地之气为己用,因此必须要测算精准,才能事半功倍。 这两人在龙虎山后辈里,都可算是手印的大行家。尤其那胖道士,得意的手诀叫做&ldquo;紫薇天斗决&rdquo;,能引星斗之气,化为攻敌的利刃。此手诀尤其在星光湛然时,威力更胜。他手上印法一息数变,引来数道星辰之力,化作无形之罡,对冒襄几度冲折。 冒襄所施的手诀却不过是普通的&ldquo;五行诀&rdquo;,深秋里肃金之气最盛,他将金气渡在剑身上,藏锋剑便越发的寒气凛然,锋锐无铸。这是要以剑法上的堂堂正正之势,破掉胖道士的一身杂学。 虽然小院外有一层阵法挡住了两人斗法时散佚的劲气,但两人打斗时散发出来的那股沛然冲霄的气息,却是挡不住的。现在龙虎山山里山外,可谓卧虎藏龙,这股气息在这群人的感知中不啻于暗夜中一把熊熊的火炬。 龙虎山九十九峰之一,云蒸峰,灵宝观中。一位俗家打扮的中年男子安坐椅上,面前摆放着一张棋枰,对面的一把椅子却是空的。他正手捻黑子,对着半幅棋局沉思不已,忽然放下棋子,望向天师府方向,摇头苦笑道:&ldquo;好个冷面二郎!我等他一夜,来下完他师父剩下的这残局,他却和卢小胖纠缠上了。&rdquo; 另一个无名峰头,一座山洞里。一位头发全白的道士正盘膝而坐,却忽然睁开眼睛,他怔了半响,才似无奈的摇摇头。他已没了打坐的心情,却从怀里掏出一张年代久远的绸布片子,细细摩挲起来。 再说天师府里一座幽僻庭院,一座矮殿。殿上悬一匾额,上有古篆字&ldquo;凿心殿&rdquo;三字,一个皂衣青年安坐在房中。房里一盏油灯如豆,摇曳出斑斑鬼影。青年周身一圈外的地板上贴了许多符箓,又被些刻在石板上的纹路勾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三丈方圆、布满静室的法阵。而他本人,就坐在法阵中央。胖道士喝声初响时,他一双飞眉猛然扬起,双眼中尽是倨傲之色。他伸出右手,发出一缕指力,碰上了那法阵,却顷刻间化了个干净,如是者再三。他长叹一声,方才作罢。 另一座离龙虎山不远的小峰头上,一个身材瘦削的道士当风而坐,窄目平腮,一脸凶戾之色。他坐在悬崖边上,两只膝盖都悬在崖外半空中,却面不改色。膝上横着一把合鞘宝剑,一闪一闪的发出幽暗红光,甚是诡异。他身后却摊了几只破开膛子的虎豹,鲜血内脏流满一地,伤口犬牙交错,仿佛是被巨大的肉食动物撕裂开来。他冷笑着自语道:&ldquo;小鸟儿长硬了翅膀,飞下山时,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rdquo; 六 人影堪花瘦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ldquo;怎么样?还打不打?&rdquo; 当冒襄左手的手印瞬息变化,藏锋剑剑身紫芒大炽时,这场比斗也就到了尾声。须臾之间,藏锋剑的剑鸣声响彻了整个龙虎山!沛莫能御的锋芒斩断了一切阻挡它的力量,胖道士狼狈的摔出院外,&ldquo;紫薇天斗决&rdquo;,也只能让他保命而已。 连保护小院的膜也被斩成了两半。 胖道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道袍上到处是破口,有几块地方还挤出来一叠白生生的肥肉,让他那身道袍越发显得小了。他学着走江湖的人士,双手抱拳,道了声:&ldquo;惭愧惭愧,又输了一阵!少不得回去多练几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rdquo; 冒襄冷笑道:&ldquo;多练几日?只怕你一生无望。&rdquo; 胖道士又变成了满不在乎的嘴脸,笑道:&ldquo;你虽然用剑鸣印击败了我,可紫雷七印终究未成。哎,我看你是心魔作祟&mdash;&mdash;&rdquo;他随即摇了摇头,苦笑道:&ldquo;说这个干什么,我连你还不如呢!总之,祝师兄你早日神功大成。小弟我哪天想不开了,再来请教!&rdquo; 败者托着蹒跚的步子转身离去,胜者却站在原地默默出神。 第二天,子杞在三省堂遇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昨晚的那个胖子。 胖子依然是道士的打扮,这件道袍虽然是才换上的,却上上下下打了不少补丁,胸前肚腩上的缝线还被撑开了。比起昨晚的狼狈,这已经算不错了,毕竟没有露肉。 近看时,那张胖脸更具喜感,肥嘟嘟的两颊上竟还点缀着两个酒窝,一笑起来,就深深的陷下去,同时一双眼睛也被挤成两道细缝,让人忍不住想上去掐两把。不过见识过胖子昨夜的手段,陆子杞还是管住了自己的手。 子杞还没走进大门时,就被迎面而来的胖道士拦住,被一把抄住双手。胖子执着他的双手,极热络的说:&ldquo;陆大公子!总算老天可怜,让小弟见上了您的金面。说来小弟实在混账透顶,昨儿竟然过门不入,没上您屋里拜望,千万原宥则个!&rdquo; 等一下,自己好像不认识他吧?怎么瞧他脸上笑得,好像跟我认识了十几年了一样?还是,子杞忍不住想抽回手来,他没什么特殊爱好吧? 见子杞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胖道士似是刚醒悟什么,拍了一下额头,叫道:&ldquo;看小弟这记性,陆大公子感情还不知道我名字吧。也是公子您的大名久仰多时,这一见面也觉十分的可亲,竟当作了久别重逢的老友!小弟姓卢,单名一个旭字,虽有个道号,也不常用。在家出家我也不甚在意,公子若看得起,叫一声阿旭便好。&rdquo; 子杞也忙道:&ldquo;千万别公子长公子短的,叫我子杞便行。&rdquo; 卢旭哈哈一笑,说道:&ldquo;果然是爽快人!既如此,我也就不客套了。来来,且听听今日讲的什么。&rdquo;说罢携着陆子杞,向三省堂里去了。子杞在他手里,好像没有重量。 &ldquo;夫剑灵者,山川灵秀之气也。其于外也,总自然之质,盖与万物之气杂糅也;其于内也,寄身之金铁,焙养于人鼎,其性则如一缕精纯精魄,与人气性灵相和,变换无方。&rdquo; &ldquo;夫剑仙者,遵天地生化之理,以剑为媒,引自然之气补余之不足,及至灵性开,与天地合,入名山采元灵之气,得鼎炉之炼化,经魂魄之淬形,则可得剑灵矣。夫二者,神念为体,剑灵为用也&hellip;&hellip;&rdquo; &ldquo;啊,这不是《说剑》的总决吗?怎么还讲这样浅白&hellip;&hellip;唔&hellip;&hellip;&rdquo;子杞被卢旭胖大的手掌捂住了嘴巴,&ldquo;别说话,只管听着,别影响了旁人。&rdquo; 两人蹑手蹑脚的走到角落里,捡了个蒲团坐下。堂下已经坐了六七人,稀稀拉拉的分布在偌大的讲堂里,让堂内显得很是空阔。这寥寥的几人,却也没几个听讲的,看情形,根本就不用在意&ldquo;影响&rdquo;到他们。有人正襟打坐,有人捧着本书低头闷读,甚至有一位兄台扯了四个蒲团在身下,正拄着胳膊呼呼大睡。 当子杞看到那个窈窕熟悉的背影时,其他人就自然的淡出了他的视线。那个两度相逢的女子正坐在窗边,怔怔的看着窗外出神。而子杞则怔怔的看着那曼妙的背影,默默出神。 &ldquo;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rdquo;可配得起她吗?不配,不配!她虽是清雅无双,可那股凌霜傲雪的气质,便梅花也难及,菊花更配她不起。你看她那只削肩长颈,瘦不露骨,比黄花更见风骨。她穿的也好,这袭素罗裙也只得这样的人儿能穿出这样的味道。若是那曹子建见了,必为她另作一篇洛神。 陆子杞的心思飘飘忽忽也不知飞到了哪去,眼前五色缤纷,仿佛有无数袅娜的影儿在晃动。&hellip;&hellip;初见时,他一身狼狈,那一段宛如邈姑射仙子般的身姿让他惊艳,却没有时间回味;再见时,她竟亲切如故人,他懵懂之余,又是何等受宠若惊。他自己也不清楚的那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情感,便在目瞪口呆下悄然滋生。 当他再度凝视,那宛如虚幻的侧脸,已如千百年前就已驻留心间。 宫样眉儿新月偃,侵入鬓云边&hellip;&hellip; 你看衬残红,芳径软,步香尘底印儿浅&hellip;&hellip; 我明日透骨髓相思病缠,我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我便铁石人也意若情牵&hellip;&hellip; 不知怎地,平日听得曲词儿就流上了心尖,却不知她微蹙的眉上,愁得是哪般? &ldquo;怎么样,有些意思了吧,这位老道讲的可比别家不同?&rdquo;卢旭正听得有味儿,随手拍了身边人一把,却把子杞拍的一个激灵,反把自己也唬了一跳,&ldquo;陆老弟,你这是&hellip;&hellip;&rdquo; &ldquo;啊?什么,不错,是不错,是不错。&rdquo;子杞被从他那点心思里拍回来,看到卢旭正瞪着黄豆大的小眼睛盯着他看,满眼怀疑的神色,连忙把他往旁边一推,低声说道:&ldquo;看我干什么?看上边,人家讲得多好。&rdquo; 卢旭也不揭穿他,只呵呵一笑,笑得子杞浑身不自在。 到这时,子杞才看清了厅堂的布置:只见上首一座尺高的木台上,一位白发老道正盘坐在榻上,正是那日在山上偶遇的老道。他身后悬挂一副老子画像,画中人手持如意斜坐在青牛背上,仰观浮云,一派恬淡安适。画上题了一副对子,是&ldquo;紫气东来三万里,函关西渡五千言&rdquo;。子杞虽不懂字画,但瞧那画笔意高远,字则飘逸出尘,出于名家手笔,定然是不错的。屋内其余三壁都是白壁,没有一点装饰。 老道讲的果然不同,子杞听上一段,便觉出不凡来。这老道一不讲体用之道,二不讲修行法门,满嘴玄之又玄,仿佛是从各家经典道藏中随意抓来几句,再被他任意揉*搓,编造出一堆听之似明、又无从索解的玄门理论。之前听到的《剑典》总决,几乎是修剑仙的基础,在座之人无不会背。可被老道杂以其他道典,一番阐释后,便成了另一番境界。 若把那些烂熟于心的道藏当做一所房子,你领悟的有多深便对这所房子有多了解。何处是窗何处有门,领悟之人自觉不无知晓。然而若经那老道一番解说,你会发觉这屋子不知何时多出了好多未曾发现的门窗,整座房子的结构也因此而变得更为明晰;当你自觉豁然开朗,推开这一道道未知的门后,那老道又为你展现了更多的未知,原来那每一道门外都还连接着一个未知的屋子! 知晓的越多,呈现给你的未知就越多。 &ldquo;这老道常说,大道至繁亦至简,善思者未必见,愚鲁者未必瞽,求之者未必得,弃之者未必失。可惜这屋子里哪有人真正在听了,更别说领悟。也亏得他不燥不恼,始终如一。&rdquo;卢旭在旁听得入神,遇到精彩处,更喜的抓耳挠腮。还不忘与子杞讲说两句。 龙虎山有九十九峰,其中有道院三十,道观过百,修神仙之术者则十之二三,都归天师道管辖。当年全盛之时,山上剑仙逾千,真个是能人辈出,虎跃龙腾,海内宗派莫不膺服。 然而二十年前的巨祸,和其后跟随而来从未间断过的打压,却让这个道门巨擘到了几乎倾覆的边缘。 当年追随圆明天师上昆仑者,几乎汇聚了山上大半精英,活着回来的不过十之一二。而之后持续数年针对龙虎山修士的绞杀,更让天师道无法从巨变中恢复过来。 自纯阳宫乾元道长自封道教教主,领天下道统之后,针对龙虎山的疯狂行动才缓解下来。然而众口铄金,天师道早已被它的同道妖魔化,变成了另一个狂妄又危险的六天混元道。 三省堂的老道在这里讲了几十年的经,鼎盛时堂下也曾人头攒动,济济一堂。他讲的是虚渺大道,人人可听,得失只在人心。因此龙虎山上凡是练成剑灵,有一定修行功底的,都愿来听他讲经,以期更上一层楼,或是寻得自己的登仙之路。 可如今,龙虎山式微,修行者闻之如避蛇蝎,连入室弟子一年也寻不到几个,竟至于三省堂下,只得九人听经! 当然,云淡风清的老道从没有因为听众的多寡而改变过他讲经的方式,一样的每旬三次,一样的玄之又玄。 &ldquo;哈&mdash;&mdash;&rdquo;一声长长的哈欠声,为一上午的讲经画上了休止符。声音的主人拍了拍嘴巴,从四个蒲团上直起身来,迷迷糊糊的问道:&ldquo;完了?&rdquo; 离他不远的一位好心的道友向他点点头,打哈欠的兄台跟着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向其他人告了声罪,倏然掷出一张符箓,在他眉心处燃成了一道黑烟,他人也随着黑烟消失不见了。 子杞忍不住赞道:&ldquo;好高明的遁法!&rdquo; &ldquo;这也不算什么,你再看!&rdquo;卢旭拉他向另一边看。子杞使劲儿揉了揉眼睛,记得那里明明坐了三个人,怎么现在只剩了一个。他生怕自己眼花,再揉眼睛去看,那一个也不见了。 卢旭看他目瞪口呆,忍不住呵呵笑起来:&ldquo;这几个人的缩地成寸,能做到不露行迹,算是有几分火候了。&rdquo;他凑近了子杞几分,在他身前耳语道:&ldquo;不过都是群懒货,贪图少走几步路,就乱用神通。也是三省老道不在乎尊师重道的规矩,把他们惯成这样。哎,咱山上剩下的这几根苗儿啊,可有几个能成材的!&rdquo; 子杞努力回忆,试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可是却完全无法看破这些遁法的法门,后三个人他甚至连手法都没有看清。卢旭又是呵呵一笑,对他说:&ldquo;你来看。&rdquo;他用力腆着肚子,肥嘟嘟的右手按在地板上。当他的手在地面上慢慢滑过时,木质地板上便会现出一些浅淡的人工勾勒的纹路,并渐渐又消失掉。 &ldquo;这印茄木据说是从南方的海上之国贡来,号称是百年难成一木,大内里也不多见,也不知是哪一朝的天师讨来了这样难得的贡品,却不料竟是刻画法阵的好材料。&rdquo;卢胖子用手指轻轻敲着地板,笑得像个奸商。 子杞在阵图上小有所成,被他一点,即有明悟。他将一缕真息透入地板,通过不同层次的共振反馈,大概摸索出了三省堂内法阵的雏形。然而让他更为惊讶的是,这套法阵从各个方位都与其他的法阵相连,换句话说,这个布满整片大堂的法阵,仅仅是另一套更大的法阵的一部分。 果然身边胖子又叹道:&ldquo;又何止这三省堂,当年祖天师以绝大魄力创立二十四治,首先便铺在了这莽莽龙虎山上。缩天下之治于一山,也唯有祖天师才有如斯手笔!可他当年立此护山大阵时可曾料想,他的门人弟子有一天要靠着这阵法苟且度日?&rdquo; 二十四治是汉初时张道陵为弘扬大道,在蜀川各地拟立的二十四个教区,每治均为钟灵漱修的宝地,多有仙人在此飞升。《云笈七鉴》有云,二十四治应天二十四气,合二十八宿。说起来却还要加上四个外名别治,才能凑足廿八之数。而龙虎山上遍及九十九峰的护山大阵,转天地之变化,布山岳之经纬,正是脱胎于这二十四治。 其他的修士几乎全都离开了,那个让陆子杞心跳的姑娘也已走出门去,她似乎没有认出陆子杞,或者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子杞想过去和她打招呼,却被卢旭又笑嘻嘻的拉住,子杞总觉得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ldquo;陆兄,小弟总算半个东道,可惜口袋空空,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招待,少不得要陪你逛逛这天师府。这院子如今虽冷清,到底也有几百年的沉淀,颇有几个可看之处。另外,这个小弟也有点小忙,想请陆兄&hellip;&hellip;&rdquo; 子杞看着他油光光的胖脸,小眼睛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习惯使然又眯成了一条线,觉得只有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他遗憾的看着背影渐渐消失的女子,心仿佛被铁链箍住了无法跳动。他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这和目睹师父被人杀死时的感觉截然不同。那一刻,心脏不再跳动,他胸膛里似乎装着一团死气,而不是勃勃的生命力;而这一次,心脏虽然被紧箍,却依然试图挣脱桎梏,那铁链下捆绑的是更为热烈的搏动。 他知道,随着时间的逝去,这禁锢只会越箍越紧,直到他得到另一个人的响应。 七 凿心自锁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殿门半掩着,或许习惯了为所欲为的深秋的风很愿意涌开殿门,堂皇而张狂的进入,把门内的一切都镀上一层冰冷的外衣。可是三省殿里有一种莫名的禁制,只允许它们从狭窄的门缝中溜进来,并收敛掉一身的桀骜霜寒。 陆子杞从深层的冥想中渐渐苏醒,沉睡的五感像是黎明前昏黑的庭园,为迎来最明丽的一抹晨光而抖擞精神。这样极富层次感、交叠的感官变化,是他从没有体验过的,他仿佛被一个玄妙的感官世界所包围,眼、耳、口、鼻各处观感次第交结,就如同庭园里横斜的疏影、沾露的青草、浮动的暗香和起涟漪的湖面,共同烘托出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清丽。 灵台上一片清明,他的感官对接上现实世界,仿佛从鸿蒙九重之外回归&mdash;&mdash;眼看到眼睑下的黑,他因此知颜色;鼻嗅到微弱的暗香,他因此知气味;舌搅动了牙床下的津*液,他因此知味道;耳听到隐约的虫鸣声,他因此知声音。 老道士在木台上向他招一招手,一边点头说道:&ldquo;悟性不错,悟性不错。&rdquo; 陆子杞走到他身边,老道问他:&ldquo;感觉如何?&rdquo; 子杞漫不经心的答道:&ldquo;不错啊。&rdquo;他的眼角时不时向窗外瞟去,即使是卢胖子在也好啊,他实在不想和这个看起来随时会入土的老道士独处。不过这殿中仿佛有玄妙之处,他即使心里乱糟糟的不能沉静,打坐片刻竟然也能安然入定,将老道现传他的一套口诀默运几周天,却进入到了&ldquo;坐忘&rdquo;的境界,这却是他从前打坐达不到的境界。 老道闭目半响,不言不语,显得莫测高深。子杞正要转头开溜,老道士忽然慢吞吞说道:&ldquo;你泥丸宫有跳动之势,必是思虑中仍有杂念,不能真正算得&lsquo;心斋&rsquo;,更谈不上&lsquo;坐忘&rsquo;。&rdquo; 子杞脸上一红,不自然的扭动了几下身体,怕被他看破心事。这个老道虽然只是第二次见,且与他非亲非故,他却觉得如同自己师门的亲长,不自觉便有些又敬又怕的念头。 好在老道并不纠缠这事,又问道:&ldquo;你是王屋山清虚观座下弟子?&rdquo; 子杞答道:&ldquo;晚辈自幼在清虚观学道,近日遭逢大变,寄住在贵观中。常听闻三省殿有仙长讲三清大道,不论派别贤愚,皆可来听。因此来恭聆,果然有不寻常处,只是晚辈愚鲁,许多地方不能彻悟。&rdquo; 说没有彻悟已经是夸大其词了,其实他真正听懂的并没有多少。他本身并没有出家,在清虚观时某尘子并不拘他一定要通读多少道典,除了道德、南华、冲虚三部,其余任他自便。老道引经据典,有些道教中人视为常识的论述,他却一头雾水。某尘子常对他说:&ldquo;大道至简,唯有古之至圣得大通达。后人多少篇目牵强附会,偏要诌出一大团典籍来,有些甚或是杜撰,反而遮蔽了后人的眼目。道典之浩繁,如银河星数,连为师也不敢称能从中去繁就简,取出精华之所在。你这一生终不会学我这孤老道士一般,要一头扎进道藏中,每日与经书为伴。因此也不必深求,不然反误了修行。&rdquo; 然而老道的经解天马行空,也未必熟读道藏的人便能理解,非要福至心灵时,方能彻悟&mdash;&mdash;子杞到现在至少还没显露出这等悟性。 老道士的一对长眉向中间靠拢了一点,这已经是他脸上比较丰富的感情变化,&ldquo;当年我还在外云游的时候,曾和你家宗门的蒂心子结识。我们虽然只相处了几个月,他又比我小几十岁,但却比多年的好友还要投缘。据他当时说,清虚观人丁凋零,使得许多大道不能得传,他很是心痛。他这人脾气又很怪,只想孤独一人悠游天下,至死也不愿收一名弟子。因此他把自己的一套得意功法送给我,想让我觅得一位有缘人,不至使这套功法失传。我也是个懒散性格,这些年竟险些忘了对他的承诺。&rdquo; 陆子杞搜肠刮肚,也想不起观里有一个叫蒂心子的前辈。清虚观这些年衰败的不成样子,一门上下不过就他师父那一辈的几个师兄弟,他这一辈则只有他这一根独苗,因此几乎没有遗漏的可能。 老道沧桑的嗓音里也多了一点感慨:&ldquo;我许多年不曾下山,不知如今蒂心子可好?他当年舞的那一套&lsquo;有所待&rsquo;剑法,至今仍历历在目。&rdquo; 听得&ldquo;有所待&rdquo;三字,子杞忽然想起当年师父传他这套剑法时曾说,这剑法是师门的一位师叔传下来的,这师叔似乎便叫蒂心子。师父的师叔,那岂不是他的师叔祖?这老道却不知有多大年纪,竟比他的师叔祖还大上几十岁?某尘子当时似乎是说,这个师叔祖已经坐化十几年了。 &ldquo;我听师父提起,这位师叔祖早在我出生前已坐化了。&rdquo; 老道士愣了半响,才摇头叹道:&ldquo;故旧飘零至此!&rdquo;旋即喧一声无量天尊,低眉说道:&ldquo;恭喜小友证道,入南华梦中矣!&rdquo; 这老道果然道法精深呢,竟然如此轻易的看破生死,几乎有庄子的气度了。可我却&hellip;&hellip;子杞立时打住了自己的念头,强迫自己不去想关于生死的问题,他现在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温养心口血淋淋的伤口。 &ldquo;你刚才运用的这套法门就是蒂心子传我的那一篇,只不过是宗章第一篇。看来,这功法与你大是合适,就我来看,龙虎山上的修士九成九都练不来这功法。&rdquo; &ldquo;或许只是凑巧。&rdquo;子杞自幼就没被称赞过天资过人之类的,在修仙之人中,他只能算中上之人,他觉得他师父就比他有天资的多。 &ldquo;不是凑巧,你有个好师父,给你打下了很好的底子,许多人修行几十年也未必有你这样的心境修为。再者王屋山坐功可上抵清暝,内通本心,最能明心见性,也格外适合这套法门。等你打坐时真正能进入到&lsquo;坐忘&rsquo;的境界,便可以窥得这篇功法的门径了。&rdquo; &ldquo;我只怕前辈所传非人,我师父传我的许多法术我都练不好,实在不敢再贪图什么其他的厉害法术了。&rdquo;子杞可不是什么十分勤勉的人,若是让他每日不眠不休的苦练,或是像冒襄那样边练边吐血,他是不肯的。 老道嘴角翘起来,说道:&ldquo;这可不是什么&lsquo;厉害&rsquo;法术,你若用来对敌,只怕要被人打的丢盔弃甲。蒂心子这一套功法叫做&lsquo;一语成谶&rsquo;,据说几百年前也曾名噪天下,只因王屋山历代飞升的修士都曾练过这套法门,这些年却无人听闻。百年来这天下也无一人飞升,况且这功法除非修到极深处,对敌时也无多大用处,因此只怕修士里十九没人愿练。我只问你,是让你王屋山这门功法绝传,还是跟着我练?&rdquo; 子杞认真的想一想,既然这功法无甚威力,想来也是个细水长流的功夫,不需他日日勤勉不辍,因此便郑重的点了点头。 老道点头说道:&ldquo;好孩子。我每旬一五九日讲经,你可提前一个时辰来,我把这炼神法门&lsquo;一语成谶&rsquo;慢慢传授与你。&rdquo; 陆子杞刚出门就看到了大腹便便的卢旭,后者正盘腿坐在三省殿外的院子里,像一口粗笨的大钟。他正用腊肠一样的手指在泥土上画着什么,脑袋尽力往下低,四层的下巴让他做这个动作要比常人困难数倍,好在大肚腩并没有完全挡住他的视线。 他看到子杞从门中走出来,脸上便自然的扯出一张笑容,并向他招招手,笑道:&ldquo;陆兄不知道对星象有没有研究,正好过来与我参详参详。&rdquo; 子杞走过去,见他画的是几组星象图,他对这个可是一窍不通,自然不知道这就是他那晚和冒襄对敌时,引得三桓中的天市桓诸星星图。那晚又败给冒襄,卢旭左右思量,总觉得是自身的道法有破绽。他外表虽然油滑,其实却极有韧性,虽然数败于冒襄,却仍没有放弃再次挑战他的机会。 见子杞连连摇头,卢胖子呵呵一笑,随手拂掉了地上的画痕,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并问他在殿中的情形。子杞也不瞒他,一五一十都说与他听。 &ldquo;一语成谶&hellip;&hellip;&rdquo;卢旭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示意并没听说过这功法。胖子拦住子杞的肩头,笑呵呵说道:&ldquo;既然是三省老道传的,自然是好东西,陆兄果然得天独厚。&rdquo; 子杞又问起这老道的生平,卢旭说道:&ldquo;这老道姓甚名谁,这龙虎山怕也无人知晓,大家只叫他三省老道。再问他多大年纪,依旧没人知道,或许有个两三百岁也不稀奇。我师父的师父就在这听过他的经,他在这地方少说也讲了八九十年了。如果讲起这授业之德,恐怕龙虎山上下都是他的徒弟。&rdquo; 两人勾肩搭背的往外走,当卢胖子的身体压到他这边时,子杞觉得好像是被一只大象碾过。他是想往自己的居所走的,可是不知不觉胖子就掌握了主动,子杞又怎么能跟他比力气?只能乖乖的顺着他的脚步走,何况胖子在门口苦等也着实感动了他一把。 &ldquo;人们总嫌上清宫的香火盛,人口杂乱,可真来了天师府,又会觉得冷清。不过我极小的时候,这里却更热闹,那时候府里住的人多,光仆佣丫鬟就呼啦啦的一大片。可话又说回来,修道的人要那么多使唤人干什么呢?还不是平白误了修行么?要我看就是不经了那场大祸,天师府也迟早有衰败的一天。&rdquo; 子杞从小过的是乡村日子,这些富贵人的忧虑他不明白,料想和书上说的&ldquo;温柔乡是英雄冢&rdquo;是一样道理吧。只是偌大府邸却杳无人声,即使明知这里是堂皇的道教祖庭,却依然能感觉到微弱的森森阴气。 两人穿过一片花园,又经水榭穿过一片小湖,渐渐走入幽僻。青柏是深秋中唯一显眼的颜色,只是那种土绿色总也带着些衰败的气息。若是到了夏天,百花争放,水鸥浮波,或许能把这府里的阴气冲淡一些吧。 转出一片园林,一座红瓦的矮殿在不远处出现。卢旭抓住子杞停步,搓着手心笑道:&ldquo;这片林子叫陆兄见笑了。可惜了这几年无人打理,好好的一片&lsquo;访鹤园&rsquo;,却几乎成了一片荒林,这也是&hellip;&hellip;哎!&rdquo; 子杞见他眼珠乱转,就知道他是有事要说,笑道:&ldquo;卢兄,你我虽然相识日浅,可也算意气相投,你有何事,不妨直说。&rdquo; 卢胖子愣了一下,跟着嘻嘻一笑,便说道:&ldquo;不是大事!若非实在找不到别人,小弟也不会厚颜来求陆兄。难得陆兄是爽快人,这忙就着落在你身上了。&rdquo; &mdash;&mdash;其实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对面那座矮殿里有一位天师道的同道修行,也是和卢旭同辈份的人。卢胖子近来&ldquo;紫薇天斗决&rdquo;有成,满心想找人试刀,谁知甫碰上老对头冒襄,便被打得大败亏输。在龙虎山小辈分中,冒襄可称天资第一,又是折铁道长的高徒,输给他不算丢人的事情。卢胖子道法新成,输了一阵心中着实不痛快,可够做他对手的同辈又实在少之又少,他便打上矮殿里这人的主意。 这矮殿虽然偏僻,却与别处大为不同,是天师府中唯一有人把守的地方。他师父曾明令过他,殿中之人闭关未出之前,决不得轻易滋扰。卢胖子性子上来了,也是个胆大包天的角儿,这时早把师父的禁令抛到了脑后。 &ldquo;陆兄只需把那看门的人引开片刻,让小弟溜进去就成。&rdquo;卢旭并非一时心血来潮,他早来踩了几次点。那矮殿中布置的阵法甚为古怪,所有遁法靠近矮殿的十丈之内全都失灵,他没可能独自骗过那守卫溜进去。 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子杞却另有疑问:&ldquo;这虽不难,可等卢兄要出来时,岂不仍要被那守卫抓个正着?&rdquo; 卢旭鼻子里喷出一口气,&ldquo;哼!我打也打完了,他还能把我怎样?&rdquo; 陆子杞从园林中施施然走出来,经过那间矮殿时,果然见那紧闭的殿门外有一位道士守门。那守卫端坐在一块石墩上,约莫三十几岁的年纪,背一把明黄穗子的宝剑,一身道衣在秋风中纹丝不动。子杞走过时,他仍旧微闭着眼睛,不闻不问。 子杞心里估计着,在前面转了两圈,又一脸迷茫的走回来,可惜他的这番表演没有观众。他硬着头皮走到那道人跟前,说道:&ldquo;道长,小子有礼了。这府里实在太大,我新来不久,竟在这迷失了道路,恳请道长为我指点。&rdquo; 那道长闻言睁开眼睛,眼光温润如玉,反而让子杞放松了不少。这矮殿正好处在几个园林的间隙,来往间有十几条小路,有些新来的下人也经常会迷路。那道长也不问子杞的来历,只问道:&ldquo;不知公子想去何处?&rdquo; 子杞按照卢胖子的指点,答道:&ldquo;我本想去伏魔殿游览,本有一位胖道长与我同路,半路上却忽然有事,不意我胡乱行走,竟到了此间。&rdquo;伏魔殿在外人耳中可算大大有名,据说殿内有一镇妖井,里面镇着一百零八位魔星,仍是天上妖孽星辰所化,后被天师道的高人收服,镇于斯焉。 道士不疑有他,给他指明了一条路径。子杞故意走远了一些,向那条路上张望了几眼,皱眉说道:&ldquo;道长,我看这条路走不出多远又有分叉,只怕我走不多远又要迷路了。&rdquo; 那道士走到他跟前,指点道:&ldquo;伏魔殿在东北角,你须得穿过这片园林,嗯,一直走东首这边的岔路便是。然后径向北走,若遇到一支小湖,便是走对了,湖对岸有一处留侯亭,你只须&hellip;&hellip;&rdquo; 听他说话时,子杞便不经意的往那条路上走,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好像是在记忆他指点的道路。那道士也自然跟进了他,不出几步路,两人的身影便被一排树木遮挡住了。 埋伏在一边的卢旭像一缕青烟,无声无息的飘到了矮殿门前。他一只手掌平贴在门上,轻轻一震,紧闭的大门便缓缓向内打开来,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见一晃眼间,他胖大的身躯便消失不见,那大门又悄悄地恢复了原状。 子杞向那道士欢欢喜喜的道了声谢,便向他指点的道路上行去。等走进了园林深处,他又蹑手蹑脚的返回来,收敛了气息躲在远处的一只老树后面。道士仍旧闭目盘坐在石墩上,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时间一点点过去,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老鸦零星的一两声悲叫从林中划过,矮殿中没有丝毫动静,以至于他有些怀疑,卢胖子根本就没有进去过。他随即想到,或许矮殿中的阵法属于&ldquo;固步自封&rdquo;型,能隔绝内部一切的气息散发向外。然而,通常意义上,这种阵法无异于囚牢,谁会在这样的阵法里修行呢? 当子杞决定,再过十息的时间久扭头走人的时候,矮殿中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人们听到这样的响声,会以为是一只公象从十几丈的城楼上坠落。而子杞脑海中勾勒的画面,却是卢胖子被人狠狠扔在地上。 下一刻,骂骂咧咧的卢旭撞开了大门,蹒跚着走出来。他的新道袍又成了几片碎布的组合,而那一张胖脸上则青一块紫一块,肿的越发像一个猪头了。看来,里面的那位仁兄可比冒襄的手还黑。 守门的道士惊得跳了起来,不能置信的瞪着眼前的胖子,厉声喝道:&ldquo;卢旭!又是你这不懂规矩的东西!你,你是怎么进去的?&rdquo; 卢胖子甚至懒得跟他解释一句,脸上的阵痛让他的五官缩成了一团,他一边走还在一边骂娘,他的左腿明显不大好使了。 道士被他抛在身后,气的嘴唇直哆嗦,噌的拔出长剑,大喝道:&ldquo;给我站住!&rdquo; &ldquo;师叔若是气不过,就把我一剑刺死了账。反正我连战连败,正好也不想活了。&rdquo; 他头也不回,一瘸一拐的走远,只留下那拔剑在手、左右为难的道士。 一 荒唐嬉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ldquo;那殿里是什么人?竟下这般重手?&rdquo; 胖子跌坐在枯萎的草茎丛中,上身横七竖八的几道伤口已经止血,血迹在破碎的道袍上晕开。他的脸像是涂了一层油彩,各种颜色都有,左眼则因为眼角上的小裂口而不停的眨动。子杞要帮他处理伤口时,他坚称只是皮外伤。再查查他的脉象,果然生猛的象一只野猪,没有受内伤的痕迹。 &ldquo;他?一个傻蛋而已!他出身高贵,本有可能挽救天师道破碎的局面。可是他真以为自己是天人之姿呢,对自己的天赋太自信,就是傻蛋一个!被困在了自己设下的牢笼里,现在可好,不知哪年哪月才出得来了!&rdquo; 子杞听得越发迷糊,让他从头解释。卢胖子看着他的眼睛,难得露出严肃神情,说道:&ldquo;这几乎是龙虎山公开的秘密,山上几乎所有修道的人都知道,可是没人愿意跟外人说出来。你得跟我立誓,不能跟别人&hellip;&hellip;算了,去他妈的立誓!我相信你不是个长舌妇。即便你说出去也不甚打紧,他既做得出,还怕丢人么?&rdquo; 这事对卢旭来讲,很不好开口,可是想到刚才那人的不留情面,他就自认没什么需要遮掩的了。&ldquo;二十年,还是二十一年前,总之是当年的那场灾祸,你该听冒襄提起过吧?圆明天师没多久就死了,山上人心惶惶,有的人被吓破了胆,有的人叫嚣着要复仇,整座龙虎山都乱成了粥,可外边的人似乎都变成了虎狼。那时候,我才这么大。&rdquo;胖子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只有现在的一节腿长。 他记事儿早,记得那时候每隔几天,就会有几个血淋淋的人上山。他们都是些精英弟子,平时仙风道骨,连道冠上都插着鹤羽,平时多在乎自己的仪容啊!可那时候却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全都披头散发,满身血污。 他们有些人挺过了伤势,有些人则没撑多久就死了。可能大部分人早就自知必死,只是想逃回山来,在祖宗留下的阵法里坐化,或许还能让魂魄保留一点灵识。他那时太小,还没有拜师父,可也被他现在的师父点过名,只差行拜师礼。他师父回山的时候却还衣衫整洁,可是眼神却冷的吓人,让他都不敢靠近。他后来服侍师父的时候,却曾偷偷的看见,师父的胸口上赫然有一块碗口大的坑!坑有一寸多深,里面不见血肉,只有一团漆黑的焦炭! &ldquo;所以一定得有人站出来,给慌了神儿的人们定定神。好在天师道还有个折铁仙师,有他在就没人敢小看龙虎山!可你知道他为什么叫代天师吗?&rdquo;折铁已经成了天师门人心里的一面旗帜,可是现在,这面旗帜也倒了。 &ldquo;圆明天师是留下了一个遗腹子,当时只有五岁,谁能指望一个五岁的孩子收拾河山呢?可是天师的血脉不能断,因此众人商议,在少天师成人之前,由折铁代掌天师的位子,待小公子长大,再辅助他即天师之位。&rdquo; &ldquo;事情原本就该是这样的,可是没过几年,那个五岁的小孩儿,不对,那时候该有七八岁了吧,竟然发了邪病,要别人设一个法阵,把自己关起来!&rdquo; 那个小天师以为自己和历代许多的先祖一样,有着天授的绝世资质,可以在修道的路途上突飞猛进。并且他还坚信这种资质需要刺激,才能发挥到绝顶。他已经无法忍受循序渐进的修行了,残破的人心和残酷的现实,让他产生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责任感。他相信当自己在自设的绝境中能一飞冲天,当拥有接近甚至超越父亲的神通,真正成为一名天师时,将带领天师道拾回尊严,让所有曾陷害过天师道的人后悔。 &ldquo;他命人在凿心殿里设下了只能进不能出的强力法阵,把自己的精血滴在了阵眼上,自困于阵中。若是以修行中人平常的资质,想从内部突破这个禁制,最少要有三十年以上的精纯修行!谁知道他是打算用几年呢?五年?十年?&rdquo;胖子似乎看见一个苍白的面孔,那张面孔因长年不见阳光而与死人无异。&mdash;&mdash;是该嘲笑他的自信呢?还是该怜悯他的愚行? &ldquo;可是快二十年了,他还连一丝突破的可能都没有!&rdquo; 那矮殿里的人竟然是当代天师!子杞觉得头有一点大,天师不都是端坐明堂,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吗?即使他还没受到册封,可是因为身上张家的血脉,将无可争议的接任天师职位。可那座灰扑扑的瓦殿实在太矮小了&mdash;&mdash;恐怕也很久没有人打扫&mdash;&mdash;实在配不上这样堂皇的身份。不过,连圣人不都有年轻的时候吗?我只不过碰到个正在成长的天师而已,他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 &ldquo;不过,他总归是打赢了你。&rdquo;子杞话刚出口就有点后悔了。 &ldquo;哼哼,&rdquo;胖子连连冷笑,&ldquo;是啊,还打得我浑身是伤,满地找牙呢!我若自绝于封禁,不知道用不用得上二十年呢?&rdquo; 从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卢旭都没有露面。陆子杞猜想,他可能被罚了禁闭吧。他既然敢肆无忌惮的挑战少天师,自然也做好了受惩罚的准备。子杞颇欣赏他血性的一面,在龙虎山现在一潭死水的局面下,这无疑能让人心里多一点勇气。 又或许,卢胖子是偷偷下山,找围山的人开刀去了,胖子曾跟他提起过,早晚要下山找几个人来祭旗。龙虎山虽积弱,终究不是小门小派,容不得随便什么人都敢来欺辱。子杞只能祈祷他别碰上长春子一样的高手,胖子虽然一身胆气,撞在这样人物的手中,也没有丝毫胜算。然而以胖子油滑的一面,想来不会置己身于险地。不过子杞却不知道,三宗虽然势力庞大,却也只有一个长春子。 除了偶尔从极远处传来一些隐隐约约的气爆声响,提醒着他山外来自众道教同门的威胁,子杞就像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牢笼中,安静而了无生气。 他遵照老道的嘱咐,每逢他讲经的日子,就赶在天刚亮时去三省堂,听老道传授&ldquo;一语成谶&rdquo;。而平时,他也会在自己的居所打坐修行。客居他处,举目无亲,这是他除了偶尔和冒襄聚首半日外,唯一的消遣。这也是他十几年修行之功,寡欲清心,不过都是习惯使然,让他如同回到了在王屋山的日子。 子杞想起前几天在三省堂里发生的事情,就气的发疯。那些不懂礼数的小子,难道他们的师长从没有教导过他们,何为尊师重道吗?三省老道怎么还能容忍得下,应该一个个把他们都拎到悬崖上的山洞里思过! 当时老道正讲&ldquo;列子&bull;说符&rdquo;一篇,一名弟子刚刚醒来,只听了半鳞片爪,便问道:&ldquo;吾之形随影生,形即亡矣,安得影之不伤?&rdquo;要知道在三省堂是没有提问的先例的,各人悟了多少是各人的缘法,这名弟子许是睡得迷糊了,问题才脱口而出。 与他隔了不远的另一个弟子低声说了一句:&ldquo;蠢猪!&rdquo;先前提问那人眉毛一跳,小声喝道:&ldquo;你说什么?&rdquo;却又有另外一人,唯恐天下不乱,回头向他嬉皮笑脸的说道:&ldquo;没听清吗?人家说你是蠢猪那!&rdquo; 提问那人一言不发,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纸符,扭过身子,劈头便向那骂他的人掷去。纸符在空中爆成了一堆碎片,一道风刃凭空而出,向那人头颈划去,这却是一张聚风符。 绕是那人躲得快,也被削断了一大截头发,从头上沿着脸侧垂下来的一缕一尺多长的鬓发,就这么报销了。额角和耳朵上也被擦到了一块,浅浅的流了几滴鲜血。 &ldquo;你敢!&rdquo;&mdash;&mdash;潇洒的发型被人破坏殆尽,如何不气? 扔符那人双手捧在胸前,对着那人连连冷笑,说道:&ldquo;哼!叫你满口喷粪!&rdquo; &ldquo;就你会用符!&rdquo;那人把两只手都伸进大袖里,&ldquo;呼啦&rdquo;一声,竟抓了两大把的纸符在手中。其他弟子见他这架势,二话不说,全跑的离他老远,先前嬉皮笑脸的那人还把一个蒲团挡在了脸前。 扔符那个也自白了脸皮,好歹记挂面子,不像其他人般四处躲藏,颤颤巍巍说道:&ldquo;你&hellip;&hellip;你可别乱来!这可,可是学堂!&rdquo; &ldquo;敢情你也知道是学堂哇!&rdquo;&ldquo;哗&rdquo;的一声,那人把两手满把的纸符都朝他扔了出去,漫天的黄纸符扬扬洒洒总有几十张。那人手中一空,随即扣成手印,口中喝道:&ldquo;风火雷动,起!&rdquo;黄纸符骤然亮了起来,仿佛随时要燃烧一般! 他用的这种纸符其实不过是火属性中最最初阶的&ldquo;飞火符&rdquo;,可即使是蚂蚁多了都能咬死象,这几十张纸符连成一片,威力就绝不仅仅是相加而已!这人能同时间驱动几十张纸符,实力也算可观。 另一人知道厉害,迅速的抽出另一张纸符,像一只挺立的匕首夹在他的两指间。他大喝一声:&ldquo;大风起兮!&rdquo;两道逆向吹来的风撕碎了他指间的符箓,随即化成狂暴的乱流。 几乎是起风的同一个瞬间,空中点亮的几十张&ldquo;飞火符&rdquo;也燃烧起来,每一只都像一把漂浮的火炬,几十把火炬连成了一片密致的火网。用火的弟子驱动着这片火网,要给侮辱他的人一个深刻的教训。他的额头上起了一层细汗,额头上的伤口被汗痧的生疼,同时操纵这么多灵符于他可不是件轻松地事情。 狂风包裹着另外一个人,他的双手左右张开,试图操纵这一片狂风。风撞在殿顶上,撞在地板上,也撞在无辜的人身上,他的衣服下摆甚至也被一道乱流撕开了一道大口,显然第三阶的&ldquo;大风符&rdquo;不在他的控制能力内。 火网撞在了四处涌动的狂风上,汹涌的灵力碰撞让控火的弟子感同身受,真气在他的胸口阻塞,直到第四息之后才散入经脉。而这段时间,足够让并不精纯的纵符术失控了。 凌乱的火撞到了狂暴的风上,火借了风力,风助了火势,一张火网被撕成数道火流,向着各个方向乱窜。子杞看到有一道窜上了木台,若不是老道扭头避开,他那把花白的胡子恐怕就保不住了。 火势没能威胁到厅内,在它蔓延以前,老道伸出左手在空中虚按,就止息了狂风和大火。那两个生事的蠢货也被一道风送出了三省殿的大门,他俩的身上都满是焦黑的痕迹,他们俩是唯二被烧到的人。 老道虽然一言不发,可谁都知道,这两个人以后别想再踏进三省殿一步了。他俩的脸上残留着一点愤然,还有点悻悻然,最后又装作满不在乎的扭头离去了。 然而最让子杞泄气的是,他打上次后再也没见过那个姑娘。她如同雨后一道美丽的虹影,在他心里留下一抹痕迹,却又无声无息的逝去。 她为什么不来听三省道讲经了呢?她的身边是不是起了什么变故?她难道悄悄地下山去了吗?她&hellip;&hellip;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想打听她的来历,从冒襄或卢旭那儿,甚至从三省老道那儿,可是他好像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害怕一开口问就暴露了出去。 他会在吃饭的时候想起她,会在练剑的时候想起她,会在睡梦中梦见她,甚至在老道授功时也会神不守舍。老道总会用戒尺敲敲他的脑壳,看他眼神让子杞觉得似乎已洞悉一切。 在修行和思念中,时间匆匆流过。 他迎来了在龙虎山的第一个新年。 二 酒酣倾君醉语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6000+大章奉上 ************************************************************** 元圣三年的最后一天,冒襄决定让自己放松一下。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疯狂修行,并没有让他在新道法上取得多大的成就。他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可是长白山一役就像伏在心里的恶兽,对他日日啃噬,他不允许自己永远连出手的资格都没有。 早在大半月前,府里的大管家就来请过他的示下。天师府架子都几乎倒了,可传下来的规矩还在。临近年关,佃农们送来的佃钱和孝敬自然有人打理,历来不用修士去管。可往上清宫、灵宝观、正一殿等几家大院送去的礼物总要冒襄一一过目。从前折铁代理天师之职,却常年云游在外,这些事自成年后冒襄也没少管过,因此一项项吩咐下去,倒也熟门熟路。 其实自龙虎山衰败以来,又有谁真在乎这个呢?可总有些人想让这些规矩也和从前一样,不过是对风光日子的一点缅怀而已。 往守岁宫值夜的人也安排下去了。从前每近除夕,守岁宫都会迎来一道文词华丽的圣旨和几车名贵又体面的岁赐。可现在龙虎山上并没有一个在位当朝国师的天师,朝廷也早就忘记了这个在深山老林里渐渐式微的&ldquo;宰相家&rdquo;。一年又一年过去,守岁宫的值夜总守在上山必经的路上,默默的望眼欲穿。 本就不多的几个仆佣大半都放了假,准他们回家去和家人团圆,天师府里更显得冷清。冒襄在书房研开了一砚磨,想写一副春联,可提起笔来,心里却没有诗性,只觉无从下笔。他上过府里的私塾,背过四书五经,读过诗词歌赋。天师道请的夫子都是当地知名的文士,当其时天下文气炽烈,江西虽非文人渊薮之地,舞文弄墨之风也堪称蔚然,冒襄无事时倒也能填几首词曲。 冒襄低头片刻,展开两联宣纸疾书道:&ldquo;深溪虎、大海龙、高柳蝉&rdquo;,&ldquo;巫峡猿、华亭鹤、潇湘雁&rdquo;。左右看了两遍,自己深觉满意,便提着对子兴冲冲的走出了门去。 冒襄将对子贴到院门两边,正巧隔壁陆子杞也拎着幅对子在贴门。他探头看去,见那纸上新墨未干,写着&ldquo;招魂兮何处、击缶兮终古&rdquo;,知道其意象出自楚辞的九歌。 他看看自己这张,又看看隔壁那张,不由摇头笑道:&ldquo;可真没一副有新年的好彩头。&rdquo; 子杞也看到了他,笑道:&ldquo;早知道你也写了对联,我决不敢把自己的丑字贴出来的。&rdquo; 他走到隔壁的院子,仔细看刚贴上去的对联,不禁连连点头。冒襄的字跟他的人一般,冷峻而有凛然风骨,有柳公权的体势却又不至于太过瘦削,毕竟有掩饰不住的少年人的张扬。相比之下,他的字就平庸了许多,虽不至于丑陋,却实在不能和这篇相比。 &ldquo;好气魄!你这篇对联却又比书法更好了!&rdquo;子杞目光灼灼,见了这短短的十八个字,只觉胸中顿起波澜,直欲大声狂呼,一舒胸臆! &ldquo;这可不是我的独创,我师父有一位朋友,住在苏州,自号&lsquo;六如居士&rsquo;,若说是哪六如?便是这一如深溪虎,一如大海龙,一如高柳蝉,一如巫峡猿,一如华亭鹤,一如潇湘雁!早上偶然想起来,竟不能自抑,写成了对联。&rdquo; &ldquo;若人这一生真能似这六如,实在是不枉为人了!&rdquo; 除了帖张对联,两人似乎已无事可做了,别人的大年三十都过得红红火火,可他们的注定是冷冷清清。两人站在高地上,目光穿过死气沉沉的天师府,仿佛落到了大山之外。 也许山下的村户正张灯结彩,庆贺新年。也许这不过是新的一年的苦难的开始,他们已经忍受了半个忍饥挨饿的冬天,而冬天仍旧会持续很久。可是今天,他们不用挨饿,一家人围坐在热炕上,享受一年辛苦后微薄的收获。又或许有好心的富户和乡绅正在镇口布施,试图用陈年的糙米换回一点好名声,当然只需下人们出面,他们自己则坐在名堂里准备接受儿孙辈和下人纳福。排队领布施的破落户仰着脖子,焦心的数着自己前面的人头,这时心也早飞了出去,恨不得立时能提着米钻进自己的窝棚,让婆娘给娃儿们做一顿饱饭。 &ldquo;我们下山去喝酒。&rdquo;冒襄忽然说道。 &ldquo;下山?你不怕&hellip;&hellip;&rdquo; &ldquo;所以带上你的家伙,要是有什么不开眼的人敢来烦你,就用剑跟他说话!&rdquo; 当他们走出天师府的大门时,天开始下雪。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充斥着整个天地,让人开始期待来年丰收的景象。走到半山腰时,树枝和土地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子杞捻起一团雪,冰冷在指尖蔓延。雪团轻易地在他手心里压实,外面则被他掌心的热量融化,顺着掌纹流下。他感到一条冰冷的线在胳膊上爬行。 王屋山的冬天也时常下雪,陆子杞虽然是观里唯一的后辈,可他从来都不缺玩伴。当他刚刚学会奔跑的时候,小师叔就背着他一起钻雪洞。稍大一点之后,他们则一起堆雪人,或者是更复杂的堡垒。二师叔声称他去过洛阳,并且用雪建造了一座,结果他和小师叔撕扯着在雪地里打滚,把雪洛阳碾成了废墟。然后二师叔也加入了战团,同时把雪团塞进他和小师叔的后脖子里。 然而三师叔则从来不跟他们一起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他最喜欢下雪之后去&ldquo;打猎&rdquo;,子杞长到他的腰那么高以后,就会被他带上。他们只能跟着雪上的足迹走,风和雪把动物的味道都掩藏起来了。他记得第一次他们遇到的是一只野兔,毛色几乎和雪一样白。他几乎差一点就抓住它了,只要三师叔肯帮忙,可后来还是眼睁睁看着它溜走。后来他们又遇见了五只狼,两大三小,三师叔说这是一窝避冬的狼。他用双手和狼群搏斗,而两方实在相差悬殊,直到群狼都气喘吁吁,趴伏在雪地上哀鸣,他才放走它们。这就是三师叔的&ldquo;打猎&rdquo;方式,他打了十几年猎,却从没杀过一只动物。 而师父呢?印象里,他似乎从没有跟他们一起疯过,一起跑过。二师叔说他只是顾忌着观主的面子,其实他心里急着呢。可是子杞才不信呢,师父是通达了道途的人,他的心中可以装下整片天地,又怎么会在乎小小的面子呢?每当下雪的时候,师父总是看着雪花出神,有时静默里,忽然吟哦出几句诗词。等他开始上私塾后,才渐渐知道,那些诗词里也包含了世俗里的种种情感。 或许师父也曾在红尘里缱绻过吧?当他在枯山里守着破败的道观,寻找着心中的大道时,也会偶尔回想起红尘中某个曾让他悸动的人?他们当年或许曾一起在屋檐下躲雨?或许曾同搭一艘渡船?又或同饮过一盏素酒?子杞也是不久前才知道,人活着,并不是&ldquo;一蓑烟雨任平生&rdquo;那么纯粹。 然而黄鹤已去,所有猜想的秘密都已随他一同逝去。 当他们走到山脚下最近的酒家时,几乎已成了两个雪人。 小酒肆今天只做半日生意,这时已经打烊,黑底红边的酒旗在风雪中招展,是天地间唯一不同的颜色。 酒家的老板应门而出,是个上了岁数的中年人,冒襄估量着他的年纪也许才四十岁出头,可是操劳过度明显写在他的脸上和斑白的头发上,岁月让他看起来如同一个老人。 简陋的酒家是一间低矮的木阁楼,前厅摆了七八张桌子,虽然破旧却擦拭的干干净净。一条窄小的楼梯通到二楼,从房屋的高度就可以猜想到二楼的低矮,或许只有半人的高度,老板的一家就住在那里。冒襄敲门的时候,老板一家本来正聚在厨房里忙活,那里不时传出阵阵欢笑声。 老板看出两个客人出身不凡,身上的缎料绝非寻常人家穿得起的。按说这样的贵人难得光顾他这样的野店,更何况是大年三十,他不敢得罪客人,可厨房里备着的那点东西却是为除夕里自家人准备&hellip;&hellip;不禁为难的搓着双手,说道:&ldquo;两位官人,这个&hellip;&hellip;您看小店已经打烊了,若两位想躲躲风雪,只管在前厅里坐。可若您二位赏脸想吃上一口,这实在没什么备下的,只怕要怠慢了您二位。&rdquo; 冒襄笑说道:&ldquo;叨扰老丈了,我两个是从山上下来的,年关里无处去,想起了你老这一家酒肆。你只管和家人过年,我俩这儿只用几碗水酒配上几碟咸菜,不用人招呼。&rdquo; 老丈连称使不得,把两人请进屋里,自己则进厨房里吩咐。他着意让婆娘把酒菜制备的漂亮些,宁可自家除夕吃的差点,也别怠慢了两位客人。 他婆娘起先还不愿意招待,听说是龙虎山上下来的,连忙让女儿媳妇洗菜切肉,好好置办。他们家操办着这个酒家,家底算得上殷实,可也受过道观老爷们的恩惠,更别说这十里八村的农户,年头不好时,都是靠了天师道的救济度日。 婆娘和闺女媳妇在厨房里忙活,他自己在柜台后面抬出来一坛密封的酒坛,送到两人桌上。这是他自家酿的土酒,虽非什么佳酿,酿造的时候也用掉了不少粮食。平日里都要先掺点水再上桌,今天却让他带着泥封就端了上来。 冒襄拍开泥封,一股酒香飘出来,让人觉得身上暖了几分。子杞随口向老板问道:&ldquo;老丈,这一年下来,年景可好?&rdquo; 老板也找了个椅子坐下,笑呵呵答道:&ldquo;还成,还成。咱家除了几口田地,总还有这么个小店,支撑下来,也能过上个舒心年。&rdquo; 子杞又问起生意如何,收成如何,老丈都一一答了。末了又说道:&ldquo;今年也算老天爷开恩,家家都有口饭吃。县太爷又说给百姓放青苗钱,说是放贷给农家的,第二年除了本钱只用多还两分的利钱。东村里好几家破落户,都是靠着这青苗钱,才买上了种子。只是像咱家这样的中等农户,原本不用外借,却也要收这个青苗钱,白担着利息,有些不美。&rdquo; &ldquo;我也听说过这个青苗法,原来江南西道也有,看来是朝廷颁行的新法了。&rdquo;子杞在王屋山时,虽没有自己种过地,却也时常和乡人来往。 老板说道:&ldquo;原来是朝廷的恩典,我只当是县老爷想出来的法子呢!这是个好法儿,咱家虽然没受了什么实惠,可多少贫户却都得了利。往年没有这青苗钱,有些人家甚至要去借高利贷,利息高到八九分的也常有!一年起早贪晚忙下来,还是要饿瘪肚皮哪!&rdquo; 不多时,拼盘、热菜一样样上桌,鸡鸭鱼肉,腾着热气,闪着油汪汪的光泽,一见就勾起人的食欲。老板忽然拍了下脑门,叫道:&ldquo;哎呦!我忘了问上一句,您二位不忌荤腥吧?&rdquo; 冒襄也没想菜式这样丰盛,说道:&ldquo;我俩是俗家弟子,没有忌口。倒是劳烦老丈了,这样好酒好菜的招待,耽误了你们自家过年。&rdquo; 老板连声说道:&ldquo;应该,应该。&rdquo;天色也不早了,老板见屋外风雪愈加猛烈,一一检查关好了门窗,又走到楼梯口叫嚷两句。楼顶吱吱呀呀响起一阵木头被挤压的声音,不一刻,一个汉子弓着背从二楼走下来,他向两人憨笑着说了声两位慢用,就跟老爹进了厨房。 &ldquo;我看这个青苗法未必就是什么良法了。&rdquo;冒襄才见了天师府底下的几个佃户头领,说起这一年的新闻,最多的就是江西道这两年实行的几个新法。据说这青苗法在京畿路已经试行了许久,是好是坏也没看出来,朝廷就心急火燎的推向了全国。 子杞捡了一块卤牛肉吃,竟是异常爽口,比起天师府里素淡的口味有滋味的多。他一边囫囵着吞菜,一边含糊的说道:&ldquo;呜,这牛肉好吃,这白切鸡也比你们府里的有味道!呜,这白肉可是有些日子没吃过了!&rdquo; 冒襄被子杞狼吞虎咽的吃相打断了思路,摇头笑起来。他斟了两大碗酒,推了一碗在子杞面前,说道:&ldquo;别只顾吃菜,先来尝尝这酒如何。&rdquo; 子杞确信自己这辈子喝过的酒加起来也不及眼前这一碗多,事实上,他根本没怎么喝过酒。他的师门里只有三师叔一个酒鬼,有时也背着师父偷偷让他尝两口。他第一次喝时只有八岁,却一下就喜欢上了这种辛辣的液体。可他三师叔偏偏又装假道学,竟不让他多喝,说是在他成年之前,一年只准喝一次酒。 得先找找喝酒的感觉,不知喝了这一碗会不会醉?子杞端起那大碗,见酒浆虽然浑浊,一股浓郁的酒香却毫不含糊,引得肚里似有一条条小虫在爬。他先浅尝了一口,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流进身体里,这酒不烈,却出奇的醇厚,他的每一个毛孔仿佛都因为这酒而张开来。他庆幸自己仍然喜欢这种辛辣的液体,把碗底托在了掌心,仰脖干尽。 冒襄吃惊的看着子杞干掉了整整一大碗酒,除了他嘴角的酒渍,脸色看不出一点变化。他第一反应就是这莫不是水?于是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却几乎呛到,这酒分明比他在府里面喝过的都烈! &ldquo;你,经常喝酒?&rdquo;冒襄试探的问道。 子杞擦掉嘴角的酒渍,舒服的长出了一口气,笑道:&ldquo;我从小在道观里,哪有多少机会喝酒?从前每年也只喝一小杯,加起来也没这一碗多呢!&rdquo; 冒襄只得哀叹这世上却有生而能豪饮之人,他多羡慕这样的酒量啊。刚才只是喝了一大口,他的脸上已染上了一层酡红。 雪还在下,除夕夜悄悄降临,无星无月的天空下,漆黑中隐隐能听出落雪的声响。屋外寒风凛冽,酒液却让子杞和冒襄全身发热。推杯换盏之际,两人已经喝光了半坛的酒,即使其中一大半是子杞喝掉的,冒襄也已经是醉眼迷离。 冒襄用竹筷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酒碗,叮呤当啷的声音比牙板更清脆,竟有几分教坊散曲的韵律。他合着拍子轻轻唱到: &ldquo;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 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rdquo; 他醉醺醺的大舌头虽然唱走了几个调,可嗓音清亮悦耳,竟也唱出了柳三变这词里的几分婉转悱恻。当其时柳七的词集早已传遍大江南北,这个自称&ldquo;奉旨填词柳三变&rdquo;,死后却靠妓女出资安葬的白衣卿相,已成了教坊青楼里的神明。 子杞从前曾数度读到这词,疏无感觉,不想今日听冒襄醉酒中唱来,别有一番滋味。但觉一段愁绪锁在胸口,憋闷之极。他不由举起酒碗,又干尽了这一碗,只是越喝越觉清醒,愁情却徘徊不去。 &ldquo;你&hellip;&hellip;知道我,我练的是&hellip;&hellip;什么功法?&rdquo;冒襄左手拄着脑袋,上半身的重量都压在手肘上,让桌子也向他这一边倾斜。他的右手碰到了半满的酒碗,洒了几滴酒液,却终究没有倾倒,子杞几乎听不清他含糊的声音。 &ldquo;我自十一岁被授藏锋宝剑,十三岁得剑灵,此前三年之间学遍龙虎山剑术,又穷三年而习术法,别人都说我沾之即会,学而能通。然而我练这&lsquo;紫雷印&rsquo;,却四年而不成,近日郁火积于任脉,几乎有走火入魔之象。你,你可知是为何?&rdquo;冒襄的舌头渐渐捋直了,虽然仍不免大舌头,可毕竟不让听的人太累了。 子杞自然只有摇头的份儿。冒襄自己也摇头,举起碗又要喝,半碗酒倒有大半倒进了脖子里。他顺手把碗放在桌上,脑袋离了左手的依靠,没成想竟变得其重无比,脖子一时间没适应新重量,向前一折,&ldquo;梆&rdquo;的撞在了桌子上。 &ldquo;哎呀!醉成这样,还逞能要喝!&rdquo;子杞连忙起身过去扶他,这一下撞得不轻,额头上通红的一片。冒襄拄着他的肩膀直起身子,摇头惨笑道:&ldquo;心魔不除,我&hellip;&hellip;我一生也修不成&lsquo;紫雷印&rsquo;!&rdquo; &ldquo;修不成就修不成,打什么紧。&rdquo;子杞从没见他露出这样凄惨的表情过,只当他是酒后发疯。 &ldquo;不行!&rdquo;冒襄猛地大喝了一声,吓得子杞后退了一步。只见他双目圆瞪,身子没有倚靠摇摇晃晃却也没有倒下,&ldquo;我非要修成此术,叫天下道貌岸然之辈尽皆胆寒!&rdquo; 他上身忽然一折,颓然倒在桌子上,弄翻了酒碗,洒了一身酒渍。他趴在桌上低声喃喃道:&ldquo;可是我除不掉我的心魔啊。呜&hellip;&hellip;哇!&rdquo;一股酒气忽然涌上喉咙,他连忙把头扭到一边,呕吐起来。 呕吐了几大口,被酒精麻木的大脑有了清醒的迹象。于是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白衣胜雪的女子&mdash;&mdash;她已成了挥之不去的梦魇,午夜低回时唯有靠酒精驱赶。 那一年他刚开始修习&lsquo;紫雷印&rsquo;,只是诸法不顺,便和师父下山去散散心。当其时,华山正好举行数十年难得一见的&lsquo;五岳封剑大典&rsquo;,折铁受邀,便携了他一同去观礼。那是场剑仙界极难得的盛会,名家冠盖,少长咸及,令人目不暇接。 &hellip;&hellip;只是当他在人群中看到她时,所有的这些对他都失去了意义,他眼里只剩下她那一袭衣裙,风华绝代。她是当天的主角,以桃李年华得到五岳封剑的绝大殊荣。其实那天不知有多少人在仰望她,而他不过是无数痴人中的一个罢了。 回山后他曾一度苦练,继而消沉多时。所谓的天资纵横在她面前,显得多么暗淡无光。那并不仅仅是爱恋,他的心魔有着极为复杂的构成。 子杞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听他断断续续的述说。年少而慕艾,一场落花之恋,他还以为绝不会发生在这冷郎君身上。 剑仙界中人可能会不认识华山剑宗掌门宁士奇,但却绝不会不认识&lsquo;凤炎仙子&rsquo;林婉。她与如今的宁夫人、当年的&lsquo;流风仙子&rsquo;岳南湘齐名,他人戏称之为&lsquo;华山双姝&rsquo;。这位奇女子十一岁得剑灵,十五岁成为华山气宗掌教,十九岁而得&lsquo;封剑五岳&rsquo;的绝大殊荣。活人中除了姬正阳,便只有她得而封剑。姬正阳更因为她,二十年之内首次更改天下名剑谱中前三的排位,在三年前把她的&lsquo;定秦剑&rsquo;排到了第三的高位。连姬正阳也自承,单以剑术而论,此女在五岳剑盟中,除却剑宗宁士奇,已不做第二人想。 所有的天资与奇迹,都止于林婉。她的丽色比之当年岳南湘更著,然则与&lsquo;流风仙子&rsquo;决然不同的是,她及笄之日以来,竟无一人提亲。原因无它,唯自惭形秽尔。 子杞见他难过,忍不住脱口说道:&ldquo;她名声高又有什么打紧?你哪里就差了,凭什么就配不上她?哼,你连话也没和她说过,难道就这般自弃了不成?&rdquo;冒襄仍在扶桌呕吐,也不知听没听到。 屋中一股难闻的酒气,老板一家对两人甚是放心,吃了年夜饭已然睡下。子杞怕给人家多添麻烦,自己到厨房里铲了许多煤灰,倒在一滩呕吐物上,清理干净。 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风雪从颤抖的门缝里挤了进来。冒襄本来仰在椅子上,听了拍门声,上身猛然一直,眼中一抹精光一闪而没。他的手已摸到了一旁的剑鞘上。 三.弹指杀伐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求票票,求收藏~~~~~~~~~~~~ **************************************************************************************** 干酒肆这个行当的,睡眠历来很轻,何况这阵敲门声丝毫算不上温柔。老板肚子里咒骂几句,撑着木板床支起上身,就要披衣起床,他只期望不是什么泼皮无赖,大年夜里来打秋风、找晦气。 冒襄听见头顶上的&lsquo;咯吱&rsquo;声,高声说道:&ldquo;不劳老丈,我这里自给他开门。&rdquo;颤巍巍的右手向门口遥遥指去,门上的木栓轻轻一跳,跟着&ldquo;呼啦&rdquo;一阵声响,暴烈的北风裹着一大团飞雪撞门而入。 门外人还停留在敲门的动作上,门板上被他敲出了几个红印子,触目惊心。这不奇怪,他的手上有不少血迹,甚至顺着手臂流进了咯吱窝里。 &ldquo;呀喝,都是熟人那!啧啧,美酒香肉,大冷的天儿,你两个倒是好享受!&rdquo; 如果上一次闯进&lsquo;凿心殿&rsquo;出来时那一身伤叫做狼狈,那如今的就称得上是惨烈了。大肚皮上被开了好大一条口子,从左胸一直开到右跨,也不知有多深。袍子里的棉絮全翻了出来,又吸饱了血,活像狮子饱餐之后的大嘴。两条粗胖的胳膊裸露着,袖子直到肩膀都消失了,边缘处焦黑一片,胳膊上也差不多,黑一块紫一块,像从火炉里刚捞出来。 卢旭走到桌前,抓了几块冷肉大嚼,又拎起酒坛&ldquo;咕噜噜&rdquo;灌下几大口。打了个舒畅的酒嗝,才叫道:&ldquo;忙活了半夜,就这口酒来的最舒坦。&rdquo; 冒襄冷哼了一声,子杞则吃惊的问道:&ldquo;你这是&hellip;&hellip;跟人打架了?&rdquo; &ldquo;容我先吃两口。&rdquo;胖子腆起肚子挤进一把椅子里,扯了只鸡腿三下两下吃到只剩骨头,才口齿不清的说道:&ldquo;我叫我家老头子关了几十天禁闭,好歹过年把我放出来了。&hellip;&hellip;府里边实在无趣,你两个都受不了跑了出来,更何况我咧?嘿,这一下山可遂了心愿喽!在细石岗东边那片林子里,正好碰上三个老小子,也不知哪里抓来只狍子,正扒皮架火呢。我一想啊,咱们山里的狍子,凭什么让外人受用?我是受不得这气,当场就跟他们干上了。想不到有个灰脸道士卖相不怎么样,身手倒着实不弱,竟跟我拼了个旗鼓相当。可惜是双拳难敌六手,好一番雪夜搏斗啊,总算让我全身而退了。&rdquo; 冒襄眯着一双醉眼,冷笑道:&ldquo;全身而退?后面跟着的那些尾巴,也不知是不是为你这身肥油来的?&rdquo; 卢旭低头凝神听了片刻,脸颊上的肉*团颤了几颤,只听他喃喃道:&ldquo;一道,两道&hellip;&hellip;七道,妈的,大意了!&rdquo; 子杞论灵觉不在二人之下,早在冒襄说话之前,他已感应到七道飞剑朝酒馆飞来,又在四五里外落下来。这几人一落地,子杞只能隐隐锁定四人的移动方位,其余三人功力显然远在他之上,一旦收起飞剑,就从他的灵觉中消失了。 &ldquo;不如,咱们快些回山吧,毕竟这里离护山禁制不远。&rdquo; &ldquo;回山?冒老大答应么?&rdquo;卢旭笑呵呵看了冒襄一眼,又继续埋头吃肉。 冒襄把藏锋剑拄在地上,摇晃着站起来,说道:&ldquo;龙虎山下也不是他们家菜园子,想来就来,想走便走!&hellip;&hellip;怎么样,还能打吗?&rdquo;后一句却是在问卢胖子。 胖子一跃而起,用手背抹掉嘴巴上的油腻,笑道:&ldquo;怎么不能?吃了一堆酒肉下肚,正好活动活动筋骨,老子可不想再长膘了!&rdquo; 冒襄道:&ldquo;好!此番出手,就八个字:因势利导,速战速决。&rdquo; &ldquo;可,你都醉成这样,能行吗?&rdquo;子杞可没忘了刚才冒襄那一顿猛吐。 冒襄双眼猛然一睁,周身毛孔张开,一缕缕肉眼难见的水汽从毛孔中喷出来,让他如同浸泡在一团水雾中,酒香弥漫了整个酒馆。他的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分明没有半点醉态,&ldquo;须得我想喝醉的时候,酒才有用处。&rdquo; 参差丑怪的枯树,在雪夜中也有格外的静谧之美。即使乌云下的大地无夜色可言,几近于伸手不见五指,却并不妨碍修为高深的人欣赏。 卢旭仿佛化身为猎豹,在岑寂的树林中奔跑。他无暇感受雪夜丛林的静美,雪花飞临他周身三尺之外,便被蒸腾于无形。臃肿的身躯下,此刻正涌动着骇人的力量,那一身夸张的肥肉,似乎只是他刻意披上的韬晦的外衣。 没人能想象得到,这么个胖子,竟是天生的刺客。 对方有七人,分作三面包抄而来,除了酒肆方向,整片树林已不见出路。 七人中有六人出于宗派,分属茅山上清宗、青城九室宗、天姥观、长沙洞真墟,另有一人为散修,修为四下三上。 九室宗的杂毛气息细若游丝,隐隐约约与幽冥之地相连,是使&lsquo;驱鬼术&rsquo;的高手;上清宗那人气息则如灯下之影,若隐若现,&lsquo;一气潜凝真诀&rsquo;有七分火候;散修他则交过手,其剑灵炽如凤羽,一身火功登堂入室。其余四人,则不足为惧。 卢旭将对手的底细又在心里过了一遍,嘴角勾起一道细细的笑纹。树林仿佛是他的世界,于他没有丝毫隐秘可言。 他向树林更深处潜行,雪地上只留下极浅淡的脚印,顷刻被落雪擦去痕迹。他已经能嗅到前方幽暗腐败的气息了&mdash;&mdash;两个九室宗的门人,尤其是那个修为高的,再遮掩也藏不住身上散发的死魂的气味。这些操纵尸鬼和亡灵的懦夫,从不敢跟对手光明正大的对决。 当猎人和猎物忽然转换了角色,习惯站在暗处的人往往措手不及。 五十丈对剑仙而言,已经是危险地距离,对九室宗的门人来说,被欺进到五十丈内才发现敌人,更称得上是灾难。 两名九室宗门人都穿着深褐色道袍,一长一少,被夜幕掩藏了行迹。两人手中都握着一柄骨制的匕首,握柄上突兀的支出几根尖刺,不同的是,少年的匕首锋刃是暗淡的浅灰色,长者的则是冷寂的灰黑色。 长者瞥见卢旭出现在树林深处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他虽然无法猜透卢旭怎样逃过了他的灵觉,欺进到如此距离,但也并未惊慌。手指在匕首的骨刃上划过,他的血迹在刀锋上现出一层迷蒙的红光,一骑驾着骨马的酆都鬼骑,从虚空中踏雪而来。 少年却狼狈的多,他实在未经历过几场战斗,惊慌之下连几只游魂也招不出来。 卢旭如同一只大鸟飞临鬼骑的头顶,鬼骑连人带马近两丈高,身上披着一层墨色的重甲,空洞的眼窝中燃着两团冰冷的鬼火。生人的气味让他胯下的骨马躁动不安,鬼骑上身后仰,灰色的生铁长枪闪电而出,如毒龙般噬向卢旭。 卢旭在腰间一抹,纯黑的短刃握在掌中,沿着枪尖划下,刃锋与枪杆摩擦,在空中留下一串火花。他削断鬼骑两根骨指,长枪则顺着他左胁下擦过,在棉衣上犁开一道沟壑,血肉翻飞。一阵巨力推着他的身体飞旋而出,与此同时,他弹出扣在手心的两颗木珠,向九室宗二人激射而去。 木珠甫一脱手,卢旭仿佛被人抽去了大部分的感官,再不复掌握世界的感觉。这两颗木珠中附着了陆子杞的部分魂识,使他在敌人的灵觉中隐匿,且增强了他的感知能力。而当他出手的一瞬,就失去了隐藏行迹的必要。 长者护着弟子向后飞退,他感觉不到木珠上有丝毫灵力,更无杀伤力可言。他如今大半灵识都锁在酆都鬼骑身上,仓促之际召来这样的凶煞之物让他真气损耗太半。他为人审慎,既看不破玄机,宁愿静观其变。 谁知两颗木珠飞到五尺开外时,竟然爆成一蓬木屑。长者正感惊讶,灵觉中忽现警兆,抬眼向林中望去,只见两道紫光从一里之外飞纵而来。 紫光来势奇快,眨眼间便穿过飞扬的木屑,冲进两人怀中。两人如遭电殛,剧烈抖动几下便即昏了过去,褐色道袍上遍布焦黑的破洞。 卢胖子在雪地上连连翻滚,纯黑短剑又和生铁长枪硬碰了一记。碰撞之下,长枪竟化成片片碎铁,如雪花般飘散。鬼骑和他的战马也成了碎片,带着无尽的怨念与不甘,回归黄泉。 胖子从雪地里挣扎起来,&ldquo;呸&rdquo;的吐掉一口脏雪,子杞的声音恰在这时在他耳边响起:&ldquo;两名上清宗弟子正朝你这边赶来,相距不到两里。另外三人也在赶来途中,没多少时间留给你了。另外,你最好往后撤一撤,再远就超出&lsquo;灵犀分识阵&rsquo;的范围了。&rdquo; &ldquo;娘的,让冒老大快点赶来!&rdquo;胖子咬住短剑,向着上清宗弟子的方向奔去,雪地上又洒下几点新鲜的血花。 两名上清宗门人在雪地上小心的潜行,卢旭和酆都鬼骑的第一次交击,让两人产生了一种角色互换的错位感,眼前仿佛鬼影憧憧,雪夜下的树林一下子变得阴森起来。 他们的关系也是师徒,长者带着徒弟下山历练。选择龙虎山并不是因为形势凶险,能让徒弟多有磨砺,反而是因为安全。天师道的衰落已不再是多大的新闻,谁都知道躲在九十九峰中的,还剩下些什么货色。折铁在长白山上连毙两大高手,楼观派第一人也被打成了疯子,道教里许多人风传,折铁是用数十年道基换来这样辉煌的战果。一个没了折铁的天师道,就好比一只没了爪牙的病虎。 血腥气从前面传过来,相隔数里仍然能隐隐闻到,不会是可以忽略的皮外伤。&mdash;&mdash;龙虎山千年之基,毕竟还有些血勇之人的,可惜也仅此而已了。除了正逼近的一人外,树林深处还有一人埋伏,然而那人发出雷霆一击之后,便无法感应得到,或许也在悄悄的靠近。 长者向后轻轻摆手,示意身后的弟子放缓脚步,散修和天姥观、洞真墟的弟子就在六七里外,不刻便能赶来。五人汇合后即便不敌,也能从容支撑到其他盟友来援。而拖字诀,正是上清宗的拿手好戏。 卢旭踏进了危险地禁区,他的双手扣在一起,短剑仍咬在嘴上。纵横交错的剑气之网遍布前面数十丈的树林,纤细的真气割在皮肤上隐隐生疼,并把踏入禁区的每一个猎物的信息反馈回剑灵的主人。这是那两个上清门人,以潜凝剑气草草布就的&lsquo;润物无声之阵&rsquo;。胖子暴露的不仅仅是位置,还有真息的运行和下一步可能的动作。 以剑灵为媒,将细弱的剑气散布于四方,成为触觉的延伸,天下间只有以精微著称的&ldquo;一气潜凝真诀&rdquo;能够做到。 胖子的嘴角又勾起了弯月似的笑纹&mdash;&mdash;上清宗,果然如同他们修习的心法一般,细腻有余而勇烈不足啊。这一晚连番剧战,绕是胖子体力异人,如今也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如果上清宗两人敢和他正面硬撼,有八成机会能在一个照面下收拾掉他。既然对手选择了拖延,那他就可以顺利的送上手里的新年大礼了。 &ldquo;太微星动&mdash;&mdash;是五色神光!徒儿,快拔剑!&rdquo; 胖子扣合的双手猛然向前推送,一道五色的光芒如缎带般流淌出去,铺开成一条漂浮在夜空中的光之河流。上清宗的长者知道这等星力蔓延极快,几乎无可躲避,然而只要不被卷入核心,分散的神光威力却甚小。手中长剑挥下,斩断一段五色光带,隐匿在四处的&lsquo;潜凝真气&rsquo;同时受剑灵激荡,将五色神光搅成了几片。 五色光分青、黄、赤、黑、白五色,当上清长者斩开一片片分离的光带时,却从核心处看到了一点不同的颜色。 那是一点淡紫,在雪色映照下,淡的如同一缕烟雾,几乎露出了包裹在其中的铁青色&mdash;&mdash;一片刻画着细微纹理的精铁片! &ldquo;快退!是仙剑引!&rdquo; 老道大叫同时,一声宛若凤鸣的高亢剑鸣募然响起,再被散布四周的潜凝真气放大,几乎要震裂两名上清门人的耳膜。 &lsquo;仙剑引&rsquo;又称作&lsquo;飞剑司南&rsquo;,制作材质是极稀少的精金混铁,且需饱含真元的剑仙精血锤炼。通过仙剑引,飞剑的主人可以在跨度达几里之外沟通剑灵,从而操纵飞剑,然而距离远了,威力也自然要打许多折扣。唐传奇里,所谓飞剑于千里之外,取人项上首级的故事,大抵是对此物的附会。 陆子杞在林外布下&ldquo;灵犀分识阵&rdquo;,阵中之人不仅灵识增强逾倍,且极难为外人所侦察。他又将自己的部分魂识寄放在两颗念珠中,卢旭持了这两颗念珠便如同在阵中一般。然而这已是子杞的极限,再不能做多两颗出来,因此冒襄若想隐匿行迹,便只能留在阵法里。 击倒九室宗门人的两只&lsquo;衮雷符&rsquo;由冒襄所发,经由两颗木珠定位,收了奇袭之效。对付上清宗也是一般,只是木珠换成了仙剑引,&lsquo;衮雷符&rsquo;换成了藏锋剑。 加持了剑鸣印的藏锋飞如电闪,数里的距离瞬息即至。仓惶的上清长者被贯穿左肩,身体被巨大推出了三丈远,洒下一路鲜血。 年轻人眼见师父被一只突如其来的长剑贯穿,将长剑护在胸前,慢慢的向师父靠近,他持剑的手在不住的打哆嗦,已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卢旭狞笑着,朝他邪恶的呲着牙齿,吓得那人几乎想掉头逃跑,好在没有忘了重伤倒地的师父。其实胖子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勉强着让自己不跌倒而已。灰脸道士和另外两个宗派门人恰于此时飞奔而来,看到地上的血痕和伤者,不由齐齐止住了脚步。 胖子兀自摆着强横的架势,却忍不住在心里骂娘。他偷偷斜眼看向身侧,暗舒了一口气&mdash;&mdash;冒老大终于赶来了。他像一只大鹏从一颗枯萎的树冠上落下,手指凌空一引,远处的藏锋剑化成一道紫芒,归入鞘中。 胖子忍住趴在地上的冲动,朝灰脸道士笑道:&ldquo;怎么样?要不要继续前半夜那一场,咱们可还胜负未分那?!我们这边三个,你们还剩四个,还是我们吃亏呢!&rdquo; 灰脸道士虽然是个散修,可实力过人,在围山的诸道盟会中拥有不小的话语权。权衡形势,他自认没有为同伴报仇的本钱,何况这几个倚仗宗门势力的同道,他也不大看得顺眼。因此冷森森说道:&ldquo;除夕之夜,何苦大动干戈?他日自有人为这几位道长讨回公道。若阁下无留人之意,不若&hellip;&hellip;两厢罢手如何?&rdquo; 感应到几道御空飞剑正在赶来途中,冒襄不愿久处险地,冷冷说道:&ldquo;甚好。&rdquo;抓起胖子一只胳膊,便窜入了身后的漆黑树林里。 &ldquo;地上躺着的那几个,烦老哥儿抬回去,好好调理。上报你家主事,就说是咱龙虎山送下的新年贺礼!&rdquo;卢旭的声音从林子里传来,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一线回声在山林间飘荡。 四、道家墙院翻丝竹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正一殿的景阳钟敲响后,冗长的元旦祭祀就开始了,清晨的寒气很重,为钟声也增添了几分凝涩的感觉。 许久后,一身隆服的冒襄从偏殿的侧门里走出来,他是天师道如今存于山上又行动自由的正朔第一传人,因此要为三清道祖和祖天师敬奉第一炷香。 从大门鱼贯进来的人群排起长长的队列,在宗祠前等候。这些是张家的族人,等候在宗祠前,准备祭拜列祖列宗,张家的祠堂也在这堂皇的正一殿里,历代的天师排下来,比殿中供奉的神明加起来还多。张家宗族的人群里不乏跳脱灵动的年轻人,更多的却是迟暮的老人,佝偻的身体和苍老的面容无不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就像他们摇摇欲坠的家族。他们大多数甚至不是修行者,面对岁月的逼迫,只能束手待毙。 只有这种时候,冒襄才感觉龙虎山张家还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虽然大多数是老到了没有希望的人瑞。他们似乎隐藏在龙虎山中的每一个角落,无论在本家堂皇时或衰败时,都沉默的过着自己的生活,只有在和祖宗对话的一刻,才露一露面。 另一个人从他身后转出来,冒襄转过身向他行礼问好:&ldquo;师叔新年安好!&rdquo; 来人是个长髯高冠的中年人,身着天鹅结带宽衫,镀金镶玉腰带,头顶尺半博古冠,着绯结带,一身衣着饰佩堪称华丽。面庞好似一整块宝玉抛了光,凿开七窍,眼窝上嵌黑瞳白玉,唇线下安两排编贝,斜眉如剑,长髯飘飘。 这个似比神仙更像神仙的人,正是灵宝观的鹿鸣居士。他此时微眯笑眼,还了半礼,&ldquo;贤侄新年安好!那天等了你一夜,来下完你师父留下的残局,你却把我这老头子晾在了一边儿。&rdquo; 冒襄不卑不亢答道:&ldquo;小侄的棋艺师叔不是不知道,在您手里过不了几招,何必去自讨苦楚?师叔若想下棋,该找棋力相当的人来下。何况我师父什么都抛下了,又何必还在乎他留下的一局残棋?&rdquo; 鹿鸣居士抚髯说道:&ldquo;有副残局摆在眼前,不把它下完心里总不是滋味。你师父想当世外之人,咱们可不一样,毕竟还在尘世里兜转。&rdquo; 冒襄似不经意的扫了一眼宗祠另一侧的人群,仍有些辈分低支系远的子侄辈跪在三清像前磕头,毕竟是一年一度的大日子,没有人敢在正一殿里撒泼打诨。他冷冷笑道:&ldquo;那也要看&hellip;&hellip;这棋局有没有下完的必要!&rdquo; 鹿鸣居士不置可否的笑笑。他忽斜眼看去,正见到人群中一个老人,身穿浆洗到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秀才袍子,那衣袍架在老人枯瘦的身子骨上,仿佛一只硕大丑陋的风筝。他指着那人问道:&ldquo;你可认识那人?&rdquo; 冒襄摇头,于是鹿鸣居士又说道:&ldquo;他当年也是正府里一位修士,还是老天师的入室弟子,圆明天师的师兄弟。当年和天山剑仙结怨时,他曾打头阵;收服蜀山霍乱人世的魍魉,他也出力最多;后来和佛门诸多纷争,他无不身先士卒,亦因此名震当世。可惜后来被九华山的僧人震散了丹田,几死还生后,却落得修为尽毁的下场。这三十几年里,只有每年初一祭祖时,我才能见到他一面。&rdquo; 正轮到那老人进香,宗祠漆黑的门廓吞噬了老人的伶仃背影。在远处看来,这一幕竟仿佛带着些古老传承的虔诚&mdash;&mdash;或许,他这样的人,就是这个传承千年的家族最好的血食。 冒襄低叹道:&ldquo;是要千秋万载,永享血食的吧?&rdquo; &ldquo;也许我该去找他陪我下完棋局,只可惜他的棋艺早已不如当年。&hellip;&hellip;明日我在&lsquo;弥园&rsquo;设新年宴,贤侄和在府上盘桓的陆公子,请务必赏光。&rdquo; 云蒸峰,灵宝观,是天师道的第一支脉,当代的首座却是一位在家修行的居士。 与灵宝观比邻而建的,却是一处庭院秀丽的大宅邸,一墙之隔,宛如两个世界。 水榭歌台,烟桥垂柳,&lsquo;弥园&rsquo;虽然占地不太大,却深得江南宅院的神韵。一场旧雪为庭院披上了深白的外衣,几处红梅欺霜傲雪,艳丽的让人移不开目光。 绕过内院墙,曲径几番转折,便能听到悠扬的丝竹声从内府厅堂里传来。此时堂中众人正一边饮宴,一边观赏厅中的歌舞。正对厅门的主位没有设座,只用几幅屏风挡住。而左右则排开两条矮案宴席,鹿鸣居士和冒襄、陆子杞坐在一侧,每人各占了一张方几。另一侧则是居士的家人和几个亲近弟子,或一二人、或两三人占据一几。 &ldquo;&hellip;&hellip;凭仗匣中三尺剑,扫平骄虏取封侯。红颜少妇桃花脸。笑倚银屏施宝靥。明眸妙齿起相迎,青楼独占阳春艳。&hellip;&hellip;&rdquo; &ldquo;&hellip;&hellip;眉山敛黛云堆髻,醉倚春风不自持。偷眼刘郎年最少。云情雨态知多少。花前月下恼人肠,不独钱塘有苏小。&hellip;&hellip;&rdquo; 屏风后,几个乐人沉浸在自己演奏的音乐里,箫、笙、筚篥、稽琴、杖鼓,各类乐器各尽其能事,音韵清越和美。厅中六个女孩子罗裙轻裳,正和着乐曲或歌或舞,演绎一段段或绮丽、或哀怨的故事。 鹿鸣居士为人尚奢,虽然修行有成,却比普通官宦缙绅更懂得享乐之道。他当年也曾不顾众人反对,在家大肆蓄养歌姬,每逢灵宝观中做起庄重法事,自己便在&lsquo;弥园&rsquo;中奏歌演舞,大张丝竹管弦之妙。两边的乐曲大相径庭,混在一处,惹过许多人的非议。因此说一墙之隔,却是两番世界,非是无因。 后来天师道衰落,灵宝观也不复当年的豪奢,鹿鸣不得已遣散了家中的歌姬。今年将近年关时,听说山下来了一个小戏班子,着人多方打听,下人回说,这戏班子虽小,唱曲的几个女孩子却都唱功不俗,身段一流。尤其是近来演练了一出时人所写的&lsquo;调笑转踏&rsquo;,在当地士绅家演出后,引来争相追捧。鹿鸣耐不住心下骚动,千方百计把这家戏班请上山来。好在围山的群道不知竟是道观所请,未曾刁难。 当下众女子演的正是这出&lsquo;调笑转踏&rsquo;,词作出自当朝的一位进士老爷,分咏罗敷、莫愁、卓文君、杨贵妃等十二事,文词格外的典雅瑰丽。这家戏班把所有出色的歌姬都凑出来,也只得六人,因此演这转踏时,只好一女分饰两角。好在众女技艺精湛,神色惟妙惟肖,角色转换之间全然不觉突兀。 鹿鸣居士脸色陶然,手指随着乐曲轻叩桌面。冒襄见了,微微皱眉说道:&ldquo;原来师叔果然爱此郑声。&rdquo; 鹿鸣居士仍目不转睛看着歌舞,浅笑道:&ldquo;丝竹歌舞仍是人所创造出来的最美妙的事物,从上古礼乐,到域外番声,到盛唐时的破阵大曲,再到今日的乐府转踏,以至于一应杂剧散曲,无处不见性灵之精华,思虑之高妙。人生在世,岂能不谙尽此道?&rdquo; 冒襄冷哼了一声,说道:&ldquo;师叔恐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人多视则神耗,五色转人心性,五音迷人根本,我却不知道这歌舞对修行有什么益处。&rdquo; 鹿鸣居士微笑不语,过了一会儿,反而扭头冲子杞说道:&ldquo;陆公子可还吃得惯敝处的饭菜?待这出转踏演完,公子若有什么喜爱的词人曲段,不若让她们唱来?&rdquo; &ldquo;居士太客气了,我,我听不懂这些,也没什么着意喜欢的曲儿。&rdquo;子杞连忙摇头,装作低下头去吃菜,却不时向对面的桌上瞟两眼,一脸神思不属。 冒襄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忽然问道:&ldquo;怎么不见弥师姐,难得一年里能见上一面?&rdquo; 鹿鸣说道:&ldquo;她今早起来说有些乏力头晕,正在房里躺着呢。&rdquo; &ldquo;这可奇怪了,弥师姐修为高深,百病不加于身,怎会头晕乏力?&rdquo;冒襄脸上现出一丝疑色。 陆子杞的耳朵竖的笔直,他双眼紧盯着厅中的歌女,却根本听不到她们在唱什么。&mdash;&mdash;弥师姐,原来她姓弥,姓的好,不知道她闺名又是什么?什么名字能配得上她呢? 鹿鸣仍旧看着厅中歌舞,漫不经心的说道:&ldquo;或许是练功走岔了气脉,这丫头的心思我从来猜不透,也或许是哪里又惹了她,正跟我怄气呢。&rdquo; 诸般乐器渐次收尾,留下袅袅的余韵,众女子放低水袖,罢了舞步,各自掩着半边面孔退入屏风后。 鹿鸣居士放下酒盏,对冒襄说:&ldquo;贤侄既然不爱听曲,不如跟我到书房鉴赏几幅书画?&rdquo; 这个师叔是当年&lsquo;龙虎十三剑&rsquo;中几乎硕果仅存的人物,他的佩剑&lsquo;嘉宾&rsquo;当年曾力压长春子的&lsquo;承影&rsquo;,排在&lsquo;天下名剑谱&rsquo;第五位。后来不知何故,或许是伤感于圆明天师的逝世,他从昆仑杀回山后不久,竟自坑宝剑,致使&lsquo;嘉宾&rsquo;在&lsquo;名剑谱&rsquo;中除名。后来娶妻生子,在&lsquo;弥园&rsquo;里做个富贵闲人。 然而,真正的宝剑即使埋在黄土之下也不会生锈,真正的剑仙即使十数年不曾握剑也依旧远迈常人。该来的总是躲不过,冒襄只希望这个师叔的舌头不要和他当年的剑一样锋利。 &ldquo;只怕师叔对那盘残棋还念念不忘吧。&rdquo; 两人一前一后从后门出去,绕过一条精致的回廊,向他的书斋&lsquo;椿窠&rsquo;走去。一旁的竹林里传来一阵细弱的哭声,两人拨开竹子走进去,却见一个十三四岁的锦衣丫头坐在石凳子上,正握着个丝帕抹眼泪。虽然是一脸梨花带雨,却掩不住一股豆蔻年华特有的娇憨神态。 冒襄打眼一瞧,便认出是弥家小姐的贴身丫鬟。鹿鸣脸色沉了下来,喝道:&ldquo;死了老娘了?大新年里哭哭啼啼,成什么规矩?&rdquo; 小丫鬟没听到脚步声,被鹿鸣在身后吼了一嗓子,吓得从石凳上跳了起来。她素来害怕老爷,又被抓个正着,话也忘了回,急得眼泪哗啦啦流下来,可比刚才厉害的多了。 鹿鸣见丫鬟吓得话都不敢说,也懒得再深究,喝道:&ldquo;站这儿干什么?你家小姐不是病了么,还不到跟前去伺候?&rdquo; 小丫鬟如蒙大赦,蚊呐一般应了声是,埋着头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书房外栽了好大一棵椿树,枝杈漫天,好有四五人合抱。两人进了&lsquo;椿窠&rsquo;,鹿鸣毕竟没有把他的奢华带进书斋,这里还保留着读书人的清苦样子。几排巨大的书架大半埋在阴影里,古意斑驳的味道,然而并无一丝灰尘。 鹿鸣在书架上随手取过一筒画卷,展开来,是一幅虎虎生风的山虎图。鹿鸣一手执着画卷一端,高高举起,笑道:&ldquo;你看这只猛虎,双眼含煞,额前白纹,俨然是山中霸王,见之如闻吼声,端的是&hellip;&hellip;&rdquo; 冒襄忽然托起另一端画轴,将画卷掩起,抢话说道:&ldquo;师叔不必拐弯抹角了吧?&rdquo; 鹿鸣呵呵一笑,收起画卷,在书斋里踱了几步,说道:&ldquo;贤侄以为,如今形势如何?&rdquo; 冒襄一脸的冷峭:&ldquo;哼!围山之人就在眼前,师叔却来问我什么形势?&rdquo; &ldquo;龙虎山糜烂久矣,说天下人与天师道为难,也不为过。自当初持续多少年的道佛之争,我宗大展神威,打压的佛门偃旗息鼓,从那后斩妖魔,除凶兽,剑指天山,及至昆仑之祸,哪一次天师道不是站在风口浪尖上?若论起杀伐,恐怕只有朝廷才比咱们厉害。非是动用千军万马的兵戈,不足以积下如此九州四海的怨气。我常想,就算没有乾元的筹算,咱们终有一天是要把鲜血还给别人的罢。别人说我们自持道法高强,便飞扬跋扈,其实也没有说错。&rdquo; 正所谓刚久易折,天师道执天下道教牛耳数百年,其间虽然做过不少为利苍生的好事,可剑下亡魂,未必个个是妖魔鬼怪,也少不了许多&lsquo;同道&rsquo;的性命。乾元统合道门,天下形势一朝悖逆,许多教派视天师道如落水狗,自然愿意砸几块石头。然而天下毕竟不全是趋炎附势之辈,也有些是为了往日敢怒不敢言的宿怨。 &ldquo;何必提这些旧事,依我看,&lsquo;人心不可用&rsquo;五字,足够囊括山上的形势。&rdquo; 鹿鸣在书架上翻找,抽出那本使天下道人趋之若鹜的&lsquo;三皇经&rsquo;,道门至宝也不过让他杂放在古籍经卷里,和其他道书没什么分别。&ldquo;哎,折铁师兄一生睿智,却如何用自己的金身去换一本经书。这山上当真有人会因此,而重拾起二十年前的勇气吗?&rdquo; 冒襄想起一些传闻,冷笑道:&ldquo;毕竟是能激起一些人的血气吧?我听说一些传闻,山上一些年轻子弟似乎动作不小呢。&rdquo; &ldquo;一群小孩子,成不了事。他们自成了一个什么&lsquo;鸣天鼓会&rsquo;,想从&lsquo;东亭落剑阁&rsquo;里请出天师剑,不知道得了谁的主意,说有了这天师剑便能让少天师提前出关。后来被卢旭找上门去,一个个打翻在地,绝了这愚蠢念头。&rdquo; 正厅里的乐曲又奏响了,只是离这里太远,即使以两人远迈常人的听觉,也只听得出韵律,听不清歌词。 鹿鸣兜兜转转,终于道出了真正的用意。&ldquo;贤侄身为折铁师兄的弟子,堪为我宗之脊梁。值此危亡之际,非旁人能力挽狂澜。&rdquo; 冒襄只当是听了个笑话,不慌不忙的说道:&ldquo;师叔说笑了,小侄不敢当。&rdquo; 鹿鸣一脸的冷哂,&ldquo;你当我是在捧你吗?年轻人纵然聪明些,毕竟没有长远眼光,看不清这天下的走势。&hellip;&hellip;你附耳上来。&rdquo; 冒襄脸上不动声色,凑近前来,鹿鸣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阵。 待鹿鸣说完,冒襄已是满脸惊异之色,&ldquo;这等事,我如何能做的来?&rdquo; &ldquo;观一叶落而知秋,天下大势未尝不能知之于微末处。依我看,不出三年,朝廷便要动大干戈,如今穿龙袍坐龙椅的那个主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岂能甘心皇权之上更有横强?到时天下震动,何愁没有你成事之机!&rdquo; &ldquo;可即便当真如你所说,我又如何能火中取栗?即便真让我侥幸得成,那若到时少天师出关,又当如何?&rdquo; 鹿鸣的嘴角上挂着冷笑,&ldquo;出关?或许他运气好,真能在这几年里出关呢。可如今已经到了这般田地,难道他还能跟你窝里斗不成?&rdquo; 冒襄又想开口,被鹿鸣挥手阻断,&ldquo;左右还有一两年的时间,你有的是时间想明白。我只想给你预先提个醒儿,当机会出现时,莫要迟疑,当有决荡之勇。&rdquo; 他顺手抄起一旁的三皇经,眼皮也不眨一下,塞进冒襄手里。&ldquo;这无字书我研究了几个月,实在看不出门道。它是你师父抢回来的,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去吧。&rdquo; 五. 有女如姝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从冬至那天数起到一百零五日,便是寒食节。家家不开灶火,这一天和第二天都要靠冷食裹腹。寒食节后第三日则是清明节,每家用新折的柳条插在门上,叫做&ldquo;明眼&rdquo;。无论官民贫富,到了年纪却还未加冠及笄的少年少女,都在这一日里上头。 到清明则必出行,原本的意思,清明里是扫墓省坟的日子。坟茔大多在远郊,因此扫墓之余,大可赏玩山野间初见盎然的春意。 官宦人家或者巨商大贾,这一日动辄举家出动,连平日躲在深闺的小姐贵妇,也坐进轿子里,享受一年难得的野外春光。车马相随,款款出行,随处行乐,遇了奇花异木便宴于郊,碰到明湖丽水便饮于湖。即便是平头百姓,也爱结伴出游,靠一双腿虽然走不多远,在野间折几条新柳、采几篮野花,也是好的。 挂镰刀、提扫把的陆子杞从山路上走下来,热闹的清明和龙虎山是无缘的,山上的人既没有郊游的心情,山下的人也不会把龙虎山当做踏青的场所。因而,他的寒食和清明,只占了春寒料峭的&ldquo;寒&rdquo;,和孤冢清寂的&ldquo;清&rdquo;。 半年时光过去,师父老鬼的脸还顽固的霸占着他脑海中的一座壁垒,想要驻守到地老天荒。子杞时刻严防死守,谨防着他忽然跑了出来,到处肆虐,散布忧伤。 坟头上,开满了无名的野花,一如他当年在剑仙界的籍籍无名。柔嫩的、明黄色其实根本称不上美丽的野花,有着让人意想不到的坚韧。子杞初次拔掉一根时,竟遇到了一些阻力,最后还连着一只长且密的根系拔起,土地上狼藉的痕迹,似乎在向他做无声的抗议。 或许留着它们和师父相伴,也没什么不好,都是一样的卑微却执着。 他似乎又悟通了一些道理&mdash;&mdash;某些古老的圣人在古老的年代就了悟的道理&mdash;&mdash;仿佛要经历阴阳之隔、生死之痛,才能看得更清楚。连终结万古之长夜的仲尼,也说&ldquo;未知生,焉知死&rdquo;,他是不愿想到死亡呢,还是只不过想避开死亡曾带给他的伤痛? 祭罢坟茔,子杞从另一边下山。 走到峰脚,一条山涧绕山而过,轻彻的溪声如同金珠敲响玉盘。子杞抛开身上的累赘,俯身就着溪水净脸。溪水仍带着初春的冷冽,侵在关节间,有股伐髓刺骨的别样畅快。 上游忽然飘来几片白色,子杞伸手拦下来,却见是几张白宣。辨认那些尚未被晕花的墨迹,竟是《离骚》里的章句。 这却是谁在&lsquo;清明&rsquo;里祭屈原了?宣上的字迹孤迈清拔,含璋玉质也不足以比其高华。然而,这高华中毕竟藏着一股远迈同侪的傲然,尤似举世皆醉我独醒。 拿这样的字,写这样的离骚,正该祭这样的屈原。 子杞被勾起了好奇心,顺着溪边往上游走,要看个究竟。他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墨客骚人,却最喜欢结交风雅的人。当年在王屋山时,山下几个能诌两句歪诗的酸客,尚且亲亲热热的叫几声师兄,何况是这样的真风雅。 他自己也不知走了多久,沿着弯弯曲曲的山涧,一时走进谷地,一时上了山腰,或高或低的行着。山野中春风几度,吹散了冬天的气息,就是些不可查的、幽微如蚁穴、虫孔的地方,只怕也藏匿着沛然的生机。 绕出一片杂树林,溪流蜿蜒而上,从平地攀上高*岗,他便见到了那一袭当风的衣裙。 却见高*岗上,弥家小姐穿一身鹅黄色罩纱连身裙,娉婷袅娜,面东而立。腰身几可盈握,衣衫向上拉出一段曲线,不由得人不叹息女子的美好。腰线开的很高,显得那裙摆惊人的长,让人又忍不住猜想那底下藏着的是怎样又直又长的一双腿。最难得却是那一段长颈,曲线优雅如鹿,皮肤白的晃眼,似乎还微微发着光,就好似连天广地中一块羊脂长玉。 她身前不知怎地竟有一张梨木书案,桌腿镂着暗花,雕成了弓背形。山野地里竟有这样一张书案,本该极显突兀,可子杞偏觉得说不出的顺眼,好像那书案天生该就长在这高*岗上&mdash;&mdash;那弥家小姐既然提着笔站在那儿,她身前就本该有这样一张书案。 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备,一方眉子砚里半盛着一汪儿墨汁,另有一方青石压住了一叠白宣。她刚提笔写完了一篇,却随手扯起宣纸,抛到身后。那纸片儿在风里飘了一段,就落进了岗下的小溪里。 如此偶遇,子杞喜不自胜,可旋即便看出不妥之处。弥小姐虽然举笔挥毫,脸上却疏无雅适之态,反而一脸肃杀神色。倒仿似&mdash;&mdash;握的不是毛笔,而是军前节杖,立定三军阵前,要指点那杀场上的滚滚尘烟。 难道用决荡疆场的威煞,来祭淸标孤零的屈原?这可有些不搭调。 可那威煞落在笔端,却另成一种意境。仿佛那提笔的手已和身子割裂开来,承腕转折之间,那手一意要写出孤高清绝来,不然如何配得上千古一叹的《离骚》? 他走上高*岗,才知道肃杀神情不过是她装出来唬人的,心里温养的其实还是那清孤之气。 唬的却又是谁? 子杞举目望下,那高*岗往东好大一面陡坡,一直延伸开一片四合开阔的原野,居高而望,视野极为敞亮。更往远处,却有几片灰色山影,让人不禁想起&lsquo;三山半落青天外&rsquo;这一句旧诗。 离着高*岗几十丈外,正有三位道人紧靠在一起立着,神情似怒似惧,人人仗剑在手,一会儿紧张兮兮的看着高处的女子,一忽儿又一脸焦急的望向东方。子杞见他三人剑上色泽暗哑,好似涂了一层污物,知是被人下了禁制,封去神通。 当中那道人面平如锅底,一脸菜色,种地老农似的。眼神畏畏缩缩,不敢往那书案后站立的人儿正经看上一眼,可又仿佛禁不住那般丽色的诱惑,眼角不时向她瞟去。他好容易挤出一点胆气,高喝了一声,跟着叫道:&ldquo;小娘&hellip;&hellip;&rdquo;却不防右边的道人忽然捅了一下在他腰上,生生把最后一个&ldquo;皮&rdquo;字忍住。 &ldquo;小娘&hellip;&hellip;子,本道长宅心仁厚,不忍见了你这花容月貌的小闺女,小小年纪就落个惨死下场。我劝你早早把我三人放了,我等的同伴们到时,兴许给你说上几句好话,也就不太过为难与你。若是不然,哼哼!嘿嘿!&rdquo; 他正干笑了几声,他左边一个细眼道人接口道:&ldquo;若不然那,咱们虽然都是世外修道之人,难得你这样标致模样,花朵儿也似的人,怕是要惹得咱们大伙儿动了凡心,可要让你&hellip;&hellip;哎呦!&rdquo;他话没说完,忽然大叫了一声,全身打起摆子,长剑也甩在了地上。他似是全身奇痒难耐,伸了双手想抓痒,却奈何胳膊抖个不停,竟不听使唤。不一刻就滚在了地上,露出哀求表情,嘴唇哆嗦半天,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弥家小姐微蹙着眉毛,似是自语般说道:&ldquo;原来用极阴之气逆冲巨阙穴,果然能让人又是发痒,又是发癫。&hellip;&hellip;你刚才,却是说要让我怎样?&rdquo; 站右边的那一个生怕同伴再说错了话,连忙抢上前一步,作揖说道:&ldquo;仙子勿恼!我那兄弟在深山里修行惯了,哪曾见过您这样绝色的人物。却是乡巴佬进城头一遭,迷得七晕八素!嘴巴也不好使了,竟胡说八道起来。哎,今日我三人想着清明无事,四处转转,不想却惊了您的仙驾。这也是咱们的&hellip;&hellip;福气!要说怎么早儿起来时就觉着神爽气清呢,和该今天要遇着贵人!想我徐某人何德何能,竟能亲睹仙颜,想来是几十年修行,总算挣得来这一点福缘,都印证在这一遭上啦!哎,这可不是道祖显灵么?&rdquo; 他啰啰嗦嗦一大堆,说的弥家小姐也忍不住笑起来。这一笑却足以让百花羞煞、四野息声,绕是那人违心说了一大通,这时也看呆了眼。 弥小姐止住了笑,抿嘴道:&ldquo;原来我抓了你们三个来,却还是你们的福分了?道祖若是每次显灵都是这样,以后可没人敢再求神问卜了。&rdquo; 她笑罢,暗中已解了地上打滚那人的逆穴阴气。那人禁制骤解,仍旧趴在地上嗬嗬喘着粗气,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却是一句狠话也不敢说了。 先前说话的道人定了定神,又弓着腰说道:&ldquo;这原本是福缘一件,小道却恐怕仙子对我等是有什么误会,才稍施惩戒。那个,小道是绝不敢怀恨在心的。仙子您可是因为早上才下得山来,那所谓&lsquo;鸣天鼓会&rsquo;的子弟而来?不瞒您说,这几个小子着实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莽撞的很,直接就挑上了楼观派的地盘。据说也没把他们怎么着,只是一个个捆起来了事。您可是想拿我们几个做质,去把那几个小子换回来?那您是真真高看了咱们仨!咱们是什么货色,在人家大宗门眼里东西都不算一个,却哪有当人质的资格?&rdquo; 弥家小姐又提起笔来,默想着离骚里的句子写下,一边随口说道:&ldquo;我知道你们三个没用,人家只怕全没放在心上。不过有一样他们不得不在意,他们不是都爱面子吗?所以你们三个就给我叫,有多大嗓门就多大嗓门的叫,叫的漫山遍野都听见!叫的他们不出头,自己先羞得无地自容。&rdquo; 那道人脸上青了一片,勉强笑着说道:&ldquo;这,这个,小道倒是不打紧,喊破喉咙也是给您办事。可这样一叫,可不要引来许多人?仙子您虽然仙法无敌,却也架不住他们人多呀。&rdquo; 弥家小姐柳眉一竖,哼了一声,寒声道:&ldquo;今天偏要会会各路群修!&rdquo; 子杞虽没看到她的正面,也感到一股肃杀之气迎面扑来。他是见过她的决断的,当日在长白山初遇,那般生杀禁止,是连男子也少有的担当。可不知怎地,子杞却从她那背影里看出些负气,如使小性子的倔强。 没过多久,原野上就响起三声凄厉的惨叫。那三个道人受制于人,又惧于她的手段,可真是出死了力气,直要喊破喉咙,以至于四野皆闻。 一、云楚巫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ldquo;叫你娘的丧!&rdquo; 不一刻,天外便响起一声叫嚷,只见一道剑光从东方飞来,轰然砸在原野上。周围草木如受飓风,无不摧折,又腾起好大一片尘土,挡住了众人视线。 &ldquo;哎呦!这可不是相里子道兄吗?您这出场,端的有气势,不愧是成名人物呀!&rdquo;待得尘土散尽,那油嘴滑舌的道人定睛看上一眼,登时喜的笑逐颜开。 &ldquo;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lsquo;墨子门生&rsquo;,怎么今天却穿了身周整衣服?&rdquo;弥氏也瞧出了来人身份,心中暗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却见尘土中走出来一高大道人,长发在脑后随意盘了个大髻,满面短须似戟,他本来面堂就阔大刚硬,因此更衬得雄壮落拓。一身灰扑扑的袍子沾满尘土,更显老旧,那袍子下摆只到膝盖,却露出脚下磨得极旧的一双草鞋。再看他右手里握着的长剑,乌沉沉如铁匠的火钳铁,看不出半点宝贝的地方。 他扬头冲岗上叫道:&ldquo;女娃子,大好日子的,你让这三个软鬼穷叫,好搅人的兴致!&rdquo; 弥氏微微点头道:&ldquo;人说楼观派相里子自诩墨门子弟,平生最爱急人之难,是三教中难得的好人。果然第一个给人出头的就是你?&rdquo; &ldquo;嘿,女娃子嘴倒甜,见面便先夸人。你这样捧我,可是想让我留手?不过你这女娃说的也不错,道爷虽未见得就是好人,可三教里乌烟瘴气,当真个个都比我坏!&rdquo;相里子为人鲁直,说话亦无顾忌。 他在三个道人身上拍打了几下,却解不开禁制,脸上露出惊异之色,话锋一转道:&ldquo;女娃子,你可是用的&lsquo;六面神印&rsquo;?好霸道的玩意儿!&mdash;&mdash;这三个人虽然不是东西,总和我站在一边儿,你解了他们禁制吧,否则须怪不得我以戈止戈。&rdquo; 凭这道人的身份,这话说来也不算太狂妄。相里子是当今&lsquo;楼观七子&rsquo;的人物,虽然不若长春子一般名噪天下,但也委实有一身惊人修为。以他的修为和身份,入主&lsquo;天下名剑谱&rsquo;本来顺理成章,可惜他的佩剑是在铁匠铺里花了四两银子打的,跟&lsquo;名剑&rsquo;没半点相干。这剑若也能上榜,榜上的其他人定要骂姬正阳是故意来羞辱他们,因此姬正阳没敢把这&lsquo;四两剑&rsquo;收入榜中。 他另有一个名号,叫做&lsquo;墨子门生&rsquo;。据说是小时候未出家时,受了一位流浪的墨门遗老恩惠,至今感念不已。因此,他虽是道家门人,行事上却有几分&lsquo;摩顶放踵利天下&rsquo;的墨门作风。他极少驾驭飞剑,每听得有不平之事,必然要干预。自成名以来,靠一双腿踏遍了大江南北。连穿衣上他也深受墨家影响,往往破衣芒鞋,只比乞丐强上一点。 弥家小姐不为他的威胁所动,淡淡说道:&ldquo;那却也容易,本姑娘要这些废物何用?把我门中那几个不成材的小子带来,把他们三个换了去。&rdquo; 相里子惊讶于眼前女子的从容淡定,她身上流露出的是真正渊薮巨宗才能培养出的气质,这才该是天师道的子弟。清早大咧咧闯下山来的那几个少年,修为即弱,又带了几分痞气,和她比起来,真如瓦砾比之明珠。 他们自称是什么&ldquo;鸣天鼓会&rdquo;的骨干,为龙虎山年轻一辈中的翘楚,相里子后来查问才知道,这些膏粱们下山来不为别的,却是为了清明节里的一场郊游。于群道围山之际,也不能废了折柳采蒿的盛会,何况如此情况下,犹能悠然无惧,穿行于众敌环伺之地,岂不是豪气冲天的壮举?他们说了,好叫山上怯懦的老鬼们看看,谁才是龙虎山的希望。 可笑他们撞上楼观派的道人时,竟吓得双腿抖如筛糠,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相里子当时不禁叹息,龙虎山是何等奇妙之地,既能孕育出折铁这般顶天立地的绝世人物,也能造就这等乱七八糟的可笑小丑。 想起那几个小子,相里子打心眼里不屑,嘴上便说道:&ldquo;就那几个二世祖?还不如茅厕里的几滩烂泥。这三位道兄虽然&hellip;&hellip;不怎么样,却比他们强得多了。就算是拿三个去换他们十几个,可也是我吃亏。&rdquo; &ldquo;嗯,听你这样说来,却是你有些吃亏的。&rdquo;她知道那些小子不成材,总幻想着自己就是拯救天师道的人,有一天会亲手让师门恢复到当年的地位,身后能入住宗祠与历代天师同列。可他们又没一个是肯用功的,都说逆境能磨砺人的心性,可那是意志坚强的人,软弱的人碰上逆境只会逃避。鹿鸣居士跟她说过:&ldquo;这些人自幼失于管教,及至成年,顽劣卑怯的性子已经长进了骨子里。除非孔夫子在世,再没人能让他们成材了。&rdquo; 可她偏偏要让父亲的话落空,她知道这些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子毕竟是藏着些雄心的。或许这次被擒正好让他们清醒清醒,她相信只要手法得当,未必不能使他们洗心伐髓,痛改前非,成为龙虎山的一笔战力。 但这不是她真正的目的,顾念同门之谊只是她捎带着做的而已。相里子虽然名传天下,却不是她下山来的目标。 &ldquo;墨门不是讲究非攻吗?墨翟曾踏破芒鞋,赤脚走了二十几天去阻止公输盘攻宋,你怎么却反其道而行之,到这龙虎山来参与一场乱局?&rdquo; 相里子的脸孔刚硬的像一块岩石,他握紧四两银子打的佩剑,说道:&ldquo;我,要见折铁!&rdquo; 弥氏恍然大悟,她记起了鹿鸣跟她说过的轶事。长春子脾气又臭又硬,在门中很不得人心,&lsquo;楼观七子&rsquo;中人几乎无人与他交好。可即使是他那样的人,也总还有几个朋友。他比相里子早入门十几年,相里子刚入楼观派时,因为出身贫贱,平时又不修边幅,受了同门许多欺侮。却是长春子仗义出手,护了他几年平安。相里子成名后的作为颇为道门中人不齿,也未曾交到几个好友,心中却暗许长春子为知己。 &ldquo;折铁师伯的行踪,我也无从告知。道兄侠名远播,与道兄为敌非我所愿。小女子料定一会儿另有人来,此人非彼盟之人,不过是贪图三皇经的异修。这人若与小女子起了争执,道兄可愿做个见证?&mdash;&mdash;至于这三个道人,就当作小女子的一片诚意了。&rdquo; 她托起右掌,雪白的掌心中凭空现出一面方形小印,小印的一面倏然射出一道宏光,在三道身上一扫而过,小印随即缩成米粒大小,落进了她掌心里。 那三个道人只觉身上一轻,禁制已自解,都喜的手舞足蹈,那个站在右首的油滑道人更是对着高*岗连连作揖。 相里子也大感诧异,不由对岗上女子另眼相看,&ldquo;你这般容易放了他们,岂非没有筹码交换你的同门?&rdquo; 弥氏轻笑道:&ldquo;你信奉的墨家不是讲求&lsquo;兼爱天下&rsquo;吗?难道你这兼爱就不能惠及我宗子弟?我是不相信道兄能眼看着十几个少年被杀掉的。&rdquo; 相里子愣了一愣,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相里子的笑声如同黄钟大吕,草野也为之震动,他身后刚获自由的三个道人虽不明所以,也跟着傻呵呵的赔笑。 忽一声尖细阴冷的笑声插进来,如同钟鼓大乐中横插进一声牙板,无礼的扰乱了乐章的节奏,说不出的突兀。 子杞首先是看到一团墨色的雾从东北方涌来,如同漆黑的浪涛卷贴着原野,侵吞了十几丈方圆。青草被染成污泥的颜色,野花则在接触的瞬间枯萎败落,宛如泥沼从地底翻出。然后他才看到那墨色中裹挟的人,长发遮脸,黑衣蔽体,因此整个人也几乎与那团墨色融成一色。他几乎是在草地上滑行,墨雾则是他的车架。 &ldquo;云楚大巫!&rdquo; 相里子停了笑声,向来人低喝道。他向来人侧过半边身子,长剑斜挡在胸前,似乎对来人大有警戒之心,丝毫不像是看到同伴来援的样子。 墨雾在来人的脚下汇拢,从铺开的状态渐渐凝成一团,最后化成一只似豹似鳄的怪物。四肢纤长有力,体型凝结着力与美,周身附着糙厉的鳞甲,如同披挂的战马,它的头则笼罩在一团浓黑的雾中,只隐隐看得到两点水色的瞳孔。 这是生活在云梦泽的夜沼兽,山鬼的一支,淤泥与树根中诞生的怪物。 身披黑袍的云楚大巫侧坐在夜沼兽背上,他的衣袍是纯粹的黑,没有一点暗纹或杂色,下摆极长,盖住了他的双脚。长发遮挡了他眼角向两边的脸庞,露在外面的窄窄一带却出人意料的清秀。他的肤色极白,由于周身都是墨色的陪衬,更显得不似人间的颜色,仿佛山水画中引人遐思的留白。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相里子一眼,目光始终停留在岗上的女子身上,而弥氏也在看他,两双目光在空中纠缠,如刀剑般的冰冷,似乎擦得出火花。 笑容出现在他脸上,如同破开冬日乌云的第一缕阳光,是昏黑天光下的唯一色彩。然而它毕竟带着凛冬无法驱散的寒意,让观者生不出丝毫暖意。那一刹那的丽色,甚至不输于弥氏,让人生出莫辨雄雌的迷惑。 他一笑之后,问道:&ldquo;你是龙虎山上的人?&rdquo;声音偏中性,磁性悦耳。 弥氏点头说道:&ldquo;不错。&rdquo; 那人说道:&ldquo;二十四年前,天师府受朝廷敕令入楚捉妖,吾之族人被征为向导,深入云梦古泽一百余日。天师道入泽前曾许下重利,许诺事成之后贻赠吾族数件至宝,任意一件都对我楚巫一族至关重要。因此吾族尽出精锐,深入荒泽,为尔等之事不顾生死,血洒云梦亦在所不惜!然而天师道欺我为化外之民,竟背信弃义,以致公然毁诺!我等古朝遗民尤知礼义廉耻,天师道为华夏之巨姓竟然不知?!汝之宗门在中原是百代之雄,吾族唯有忍气吞声。近日闻众道围龙虎山的盛举,岚徽千里襄义,特为讨当年之债而来!&rdquo; 弥氏微张小口,故意讶然说道:&ldquo;不想龙虎山还欠过这笔烂帐?那你想讨什么?&rdquo; &ldquo;三皇内经。&rdquo;云楚岚徽容色岑寂如寒池之水,语气中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弥氏微蹙眉头,思索着说道:&ldquo;可惜不在我这儿呢,不然给了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你以为我会随身带着本经书?&mdash;&mdash;啊!我知道了,你是打听到了我的出身,想把我掳了去,回头再找上我爹,跟他换三皇经吧?&rdquo;她顿了一顿,偏着头笑道:&ldquo;其实何必这么麻烦呢,你若是肯相借一物,我去讨来那三皇经文,送给你又何妨?&rdquo; 岚徽凝眉问道:&ldquo;相借何物?&rdquo; 弥氏敛去笑容,淡淡说道:&ldquo;借汝,项上人头。&rdquo; 二、借君一点清寒气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ldquo;借汝项上人头!&rdquo; 谁想到刚刚仍言笑晏晏的绝美女子,片刻之后能吐出这等凛冽杀伐的话。相里子是越发看不透这女子了,不由抬眼向高*岗上看去,恰逢弥氏也向他望来。 &ldquo;道兄可还记得适才的话?我和这位巫族人想做一笔交易,他不是你们联盟中的人,我让你来做个见证,不算让你为难吧?&rdquo; 答应抑或不答应,相里子都觉得有些别扭。他斜眼瞅着那端坐怪兽背上的男子&mdash;&mdash;浑身透着静且诡的气息,他发现岚徽竟也如同他那坐骑一般,渐渐蒙上了一层迷离的雾气,一发的亦幻似真起来。这样的人就该躲在沼泽里玩泥巴,出来了也不把自己拾掇的像个人些,一个男人能笑出那般妖且丽的笑容,还真他妈让人长鸡皮疙瘩! 相里子跺跺脚,叫道:&ldquo;没忘!某家承了你的情,自然要还你。你说怎么个见证法儿?&rdquo; 那岚徽却忽地轻笑起来,&ldquo;用我的人头来换三皇经,划算的很呢!&rdquo; 只见他的腰身一挺,人已从夜沼兽背上一跃而起,如同化作一道黑色的匹练,横陈而出,向高*岗之上飞掠而去。楚巫虽然不懂的飞剑之道,可看他这绝空之势竟也迅乎如飞剑,数十丈之距,也不过呼吸便至。 子杞惊叫一声,猛然踏前,佩剑已出鞘半尺。却见背对着他的弥氏忽把左手背过来,向他轻摇了两下&mdash;&mdash;原来她是早知道我来啦,她从没回过头来却知不知道是&lsquo;我&rsquo;呢?或许她竟不需回头也猜到是我?也就是说她心里是有我这么一个人了? 他不知怎么竟生出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弥氏素手如玉,抄起书案上的毛笔,向岚徽眉心之上点去。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虽然快如电闪,却也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毛笔被提起来时,一滴墨汁从毫尖滴落,还未滴到纸上时,毛笔的锋毫已斩断了岚徽几根飞散的长发。 没有人看清空中的交击,只听到一声清脆如折枝的声音。一息之后,岚徽又做回到夜沼兽背上,他的姿势和之前全无二致,似乎他从来没有动过手。他抬起右手,黑色的袖口上有三点墨迹,恰如梅花初绽。那墨迹因为没有他的黑衣色重,因此竟显出痕迹来。他用手指在墨迹上轻轻抹过,那里便又同黑衣融成了一色。 岚徽仰头厉声喝道:&ldquo;就是这般的见证法!力强者胜,力弱者屈,天师道岂非从来就习惯如此?&rdquo;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忽地从地上跳起来,岚徽手臂斜挥,石块在空中被切为两段,切面平滑如镜。 &ldquo;我毕竟是个女孩子,跟人家动刀动枪的成什么体统?&rdquo;弥氏把折断的毛笔放回桌上,忽地转过身来,向陆子杞微微一福,笑道:&ldquo;陆公子,你可愿代我一战,取了这人的脑袋?&rdquo; 子杞被问得措手不及,慌张的说道:&ldquo;这,我自然是愿意代你一战的,可,可是我一点得胜的把握也没有啊。&hellip;&hellip;而且,摘了人家的脑袋会不会太过分了?&rdquo; &ldquo;不用你亲自动手,你只要打败他,他自己就把人头割了给你了。去年初见之时,就见识过公子高妙的术法,据说这一段时间,公子又从三省道长处学艺,想必修为更有精进了。&rdquo; 我不想割掉谁的脑袋,如果因为我打败了他而致使他自杀,那跟我动手又有什么区别呢?子杞不知道这是不是软弱,可秉持不邀斗不杀生是清虚观的戒律,他的师父和师叔们奉行终生。可是,或许清虚观的剑术杀伤力更大些,师父就不会惨死吧?这又是一个处处险恶的世界,你的长剑必须要成为保护自己和亲近的人的存在,不然你身上说不上哪一天就会被别人的剑捅上几个洞。 弥氏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指尖绕着一缕垂落的头发,笑着说道:&ldquo;或许你干脆打输算了呢,大不了就让他把我抓去,这人看着也不怎么凶,该不会也把我的头割了吧?&rdquo; &ldquo;那可不行!&rdquo;这话冲口而出,一团火焰从心底燃烧起来,胸中比喝了几坛的烈酒还热。&mdash;&mdash;杀人又算什么?师父就是被人杀掉的,早晚我也要双手沾满血腥,不然就要和师父同样的下场,甚至我身边所亲所敬的人也要一般下场!冒襄和卢旭不是那么轻易的就把人打的倒地不起吗?如果有必要,他们一定眼也不眨的就能割断别人的喉咙吧。 他转头时触到了岚徽的眼神,如一面白玉上两颗突起的黑珍珠,闪动着摄人的光辉,多有灵性的一双眼睛!如果头都掉了,这双眼睛就再也不会有这种神采了吧?子杞悄悄缩了缩脖子&mdash;&mdash;杀人么,还是等下次有机会吧。 &ldquo;清虚观陆子杞,愿代龙虎山弥小姐一战!岚徽先生可有异议?&rdquo;陆子杞站在崖端,一字字铿锵道来,平添了少年三分硬挺的气概。 岚徽并没有因为子杞的稚气而露出轻视的神情,也并没有对临阵换将质疑,只是抬头轻轻说道:&ldquo;无妨。&rdquo; 子杞抖擞精神,正要下去,却被弥氏叫住。&ldquo;陆公子留步,请到我跟前来。你既是为我出战,小女子当为君一壮行色!&rdquo; 子杞走过去,站在桌旁静静等着,数月不见,眼前女子更见清瘦,走近了才发现,她的眉间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色。这时候,她不再像一支带着尖刺的蔷薇,或者妖冶危险的虞美人,而只是一朵盛开在秋日的瘦菊。 这才是她的风骨,她的本来面目。 &ldquo;可惜小女子不通音律,不能为君歌一曲。笔也断了,也不能写一纸字酬君。啊!对了,我还有这个!&rdquo;她忽然拍了一下手,两只食指贴在一起,又缓缓拉开,一点青苍之气在指尖被拉开,竟成了毛笔的模样。 &ldquo;我便以此清寒之气做笔,以君胸前襟袍为笺,写一阙离骚,祝君凯旋!&rdquo; 说罢,她竟真的执起了这虚气凝成的笔,在子杞胸前一洒挥毫。她写的极快,青气在衣料上结成字迹,字如龙蛇,堪比张颠狂草,几乎无法辨认。后一句写完,前一句便渐渐淡去,散入了子杞衣服里。她写了十来句,那笔已是越写越短,最后她将指尖在子杞胸前轻点一下,收束住最后一支笔划,青气消失殆尽。 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她指尖的一点温暖,子杞胸中的烈火一霎熄灭,只剩下难以言语的柔情,稠厚的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弥氏忽然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ldquo;这是我写了一早晨离骚,才积攒来的,是屈原留在人间的一点残魂和灵气。公子性情虽疏淡,却莫辜负了屈子落落寡合的千古之念。&rdquo; 相里子盘腿坐在草地上,目不转睛的看着不远处的战斗。三个道人站在他身后,眼睛也瞪得大大的。 这样不带烟火气的打斗,他几乎从未见过。不说那岚徽招分黑白、意如水墨的出手,那少年一番取义列子的剑法也大是难得,其间又夹杂了些许离骚的高华孤郁之气。 弥氏则在笔架上又抽出一管小号狼毫,在宣纸上写起端正的小楷来,似乎对于那场关系自己生死的战斗毫不关心。 岚徽的武器是一支近两丈长的招魂幡,幡面纯白,画满了黑色的光怪陆离的图案和符号。巫族人供奉的神灵是自己的先祖,他们相信只要祖先能够一直享受到血食,就会永远保护后嗣平安的繁衍。招魂幡是祭祀时用到的道具,据说它能沟通阴阳,直抵黄泉深处,并横跨时间的壁障,让巫族世代积累的力量得以传承。 黑白二色在岚徽身上格外的分明两立,没有半点模糊混同。然而这两立又如斯玄妙,黑与白又从未如这一刻般水乳*交融,相濡以沫,正如阴阳交*媾,相互生化。 岚徽的出手也是这般黑白二分,又黑白和合。天空被巨大的幡影遮蔽,幡面上黑色的图案化成活物,从幡中挣脱出来,处处是黑白横流,杂然而交相激荡。天地间仿佛只有此二色,再无余地给其他色彩。 子杞秉剑自持,站在这张黑白大网之下,渺小的如同一个婴孩。他没有多少实战的经验,若面对的是明晃晃的刀剑甚或是鲜血淋漓的场面,定要被吓到手软。眼前这张网虽然暗藏杀机,比之前者不知要凶险多少,在他眼里却漂亮的有几分诗意,反而能泰然自处。 他根本看不见岚徽的影子,一重重幡影挡住了所有视线。于是干脆闭上眼睛,全凭灵觉对敌。修习&lsquo;一语成谶&rsquo;数月,他的灵觉更有精进,感应中,岚徽似乎化生出数十个分身,每一个都带着让人肌肤刺痛的杀气。他也懒得分辨真身,见招拆招,凭着一套领悟不久的&lsquo;万物化生之剑&rsquo;和灵动的步法,差可自保不虞。 不多一刻,子杞衣袍上已被割开了几条长口,全凭他刹那间的本能反应,才没割伤身体。 &lsquo;万物生化之剑&rsquo;被他从&lsquo;一变&rsquo;到&lsquo;九变&rsquo;施展了三轮,衍化出&lsquo;四离四绝之剑&rsquo;,所谓四离即是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四绝即是立春、立秋、立夏、立冬,剑势至此,又多了许多五行生化的味道。子杞不管周遭凶险,踏着半空飞扬的草茎,冲天而上,要在这包天罗地的黑白二色中斩出他自己的一抹异色。 &ldquo;嗤嗤&rdquo;连响,从子杞身上窜出三道血箭。子杞痛哼了一声,手下剑势丝毫不减,只听得一记轻叱声,剑刃上已染了几滴鲜血,却是他第一次伤到岚徽。 漫天幡影忽然一顿,几十个岚徽手持长幡同时在空中显形,这一顿,似为浊流的黑白二色赋予了形体。一抹妖诡的红色悄悄在幡面上透出来,继而加入了黑白二色之中。一瞬之后,分作三色的招魂之幡晃动的愈加张扬,子杞只觉感应中的人影杀气陡增,呼吸为之一窒,继而剑势颓然,身上又飚飞出几道血箭。 弥氏忽然掷笔,仰头高吟道:&ldquo;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rdquo; 这吟哦声一起,子杞但觉一点沛然之气涌入经脉,如清水涤身,灵台为之一靖。他仰头高呼,猛然发出一阵清喝。剑身上一层青苍之色大盛,子杞手腕转动,一剑中分,竟将那诡异的红色从幡影中剥离出来。 弥氏继而又吟道:&ldquo;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hellip;&hellip;&rdquo;她的喉音如歌吟,离骚的诗句经了她的喉咙流出,仿佛化成了实质的流觞,让听者似乎看到那缆车登高,高冠博带的孤寂身影。 现在,这身影与子杞相和,正舞剑器于长空,欲斩破横亘在草野上的三色罗网。岚徽似乎对剑上的青气多有畏惧,长幡与之稍触即溃,黑色被压制回到幡面中,几近无从施展。 楚巫借重先祖之力,想来屈原正是楚人祖辈中的佼佼者,正可使巫术束手。 &ldquo;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rdquo; 子杞长啸不绝,剑光霍然转盛,绝空而出,黑白杂流的罗网在剑气两边分开,如同长鲸在海上分开波浪。继而&ldquo;嗤嗤&rdquo;之声不绝于耳,却是幡面被切成了无数碎布,一身黑袍的岚徽在漫天碎布中现出行迹,手中握着一支光秃秃的竹竿。胸前一点青光剑芒紧追不放,逼得他不住后退,直到脚踏实地,背靠夜沼兽为止。 &ldquo;你败了。&rdquo;子杞睁开眼睛,长呼出一口气,剑锋悬在岚徽胸前一寸之处,剑身上的青苍之气渐渐随风消散。 岚徽平静的看着子杞,一言不发,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的脸本该是善于变化的那一种,任何一种神情反映在这张脸上都该能达到传神的效果,可惜他对此全无兴趣。 &ldquo;好!陆公子果然不负屈子之残念,亦不负我!&rdquo;弥氏抓起一只狼毫,忽从高*岗上飞掠而出,如同一朵云崖堕落的薄云。她漂浮在两人头顶,在岚徽身侧转了半周,一手执笔在他脖颈上轻画,另一手竟抓住头发把他的头颅提了下来! &ldquo;果然好头!&rdquo;弥氏轻飘飘落在地上,手中提着岚徽齐颈而断的人头,血从断颈处一滴滴,滴落在草地上。 子杞目瞪口呆的看到,岚徽失去头颅、仍在喷射鲜血的身体缓缓倒下。 三、腹中自有乾坤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ldquo;你,你怎么真的摘了他的脑袋!?&rdquo; 子杞无法置信,他只看到那女子用毛笔在岚徽脖子上划过一道,就轻易的摘掉了他的头。怎么,这么美丽的女孩子做如此血腥残忍的事情,竟半点也不手软? &ldquo;好凌厉的手段!不过,我听说巫人都有好几条命的,他可是真的死了?&rdquo;相里子却平静的很,他虽有侠名,可一生中却也不知砍过多少人的脑袋,个把人头在他来看实在稀松平常。 &ldquo;胡扯!脑袋都没了,还能不死?&rdquo;子杞是真有些急了,对着心里朝思暮想的女子,也忍不住放高了声音:&ldquo;我,我原本以为你不过是玩笑话,有多大的事儿至于杀人呢?他那样的人,死了不知要有多少身后人伤心流泪?你可知道死了亲人有多难受?你,你,你&hellip;&hellip;我若知道你当真要杀他,刚才死也不会帮你出手!&rdquo; &ldquo;好像真的没死呢。&rdquo; 等一等,怎么是男人的声音?子杞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看相里子和三个道人,发现他们也在盯着他看。不是他们,那&hellip;&hellip;难道是&mdash;&mdash; 子杞低下头,正看到头颅上微张的嘴唇,果然是被提在弥氏手中的,岚徽的头在说话! 倒在血泊中的岚徽忽然一跃而起,两丈长的竹竿猛然向弥氏头顶劈落,其迅猛之处,竟更胜于和子杞比斗之时。 &ldquo;哼!等着你呢!&rdquo;弥氏显然早有准备,身体向旁边一旋,让过竹竿。同时间,右手握笔在竹竿上一划,另一手扔了头颅,反握住竹竿一端,向下一拗,掰断了三四尺长的一段,随手向无头尸身反刺过去。 竹竿回缩,无头的岚徽如握横枪,竿尾向上一挑,挑偏了刺来的断竹。接着身形向前一压,竹竿再度横扫而出,弥氏亦不示弱,以竹竿做剑侧挡在身前。只听噼里啪啦一阵竹子交击的脆响,两人竟瞬间换了十几招。 &ldquo;呸!&rdquo;相里子狠狠啐了一口,骂道:&ldquo;什么歪门邪道!真他娘晦气!&rdquo; 子杞再看那岚徽时,竟又长出了头颅,连黑衣上的血迹也不见了。而被砍掉的那个脑袋却化成了一道黑气,飞进了缠绕夜沼兽的黑雾中。 那夜沼兽本来周身就笼罩着一团黑雾,再融了头颅化成的黑气,更是被掩藏的连本体都看不见,继而更如同岚徽刚驾临时一般,完全化成了一团无形无质的黑雾,如同在池水中晕开的墨汁。 子杞忽觉头顶天光一暗,好似乌云压顶一般,猛抬头看,却见那团黑雾竟铺张开来,迎头压来。他下意识的提起长剑,向那黑雾斩去,可黑雾全不受力,急切之间如何能斩的断? 不过眨眼功夫,黑缎子一般的雾气便将三人包裹起来,黑雾中起先传来几声惊呼和尖叫声,之后便没了声息。 那黑雾有如活物,贴着草地疾走,奔出数十丈外,忽而蠕动凝结,重又化成了夜沼兽的模样,而岚徽竟赫然坐在它的背上!那夜沼兽身形大小与之前一般无二,可弥氏与子杞二人却被困在了什么地方? 望着急速远去的一人一兽,相里子眉头紧锁,手指抠着下巴,喃喃自语:&ldquo;这怪物莫非是饕餮的后代,腹中竟能另成天地?&rdquo; *** 漆黑环伺的时候,格外能体会孤独,拒绝孤独的最好方法,则是入睡。 这是她不到六岁的时候,就总结出来的道理。 她还知道如果想要快点睡着,一定不能总在心里面想着&ldquo;我要睡觉,我要睡觉&rdquo;,越是这么想就越是清醒,一定要强迫自己忘掉&lsquo;要睡觉&rsquo;的念头。 声音也是关键,闭上眼睛,一些平时忽略掉的声音就开始活跃起来,像顽皮的小猫,总想钻进你的耳朵。风声、虫鸣声、滴水的声音、山魈和精怪的窃窃私语,都能成为妨碍睡眠的凶手。尤其是那些有节奏的、定时出现的声音,只要留心听了几下,就会不由自主的开始留意,听了一声之后总是等待着下一次的到来,因此永远也睡不着。 有时候睁大眼睛会是个好办法,即使是夜晚,也总有一些微弱的光流进眼里。注目着黑暗中流动的微光,是分散注意的好方法,这时候再需要一点帮助,入睡就不再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了。她通常自己来完成这点&lsquo;帮助&rsquo;,只要用力睁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到眼球开始发酸发涩,她就有机会战胜恼人的夜晚了。 身体尽量不要乱动,维持住一种姿势,直到感觉身体僵硬再调换另一种姿势,不停的乱动会让身体变得疲惫,它往往适得其反,并不是甜睡的保证。 可是大多数情况,办法都不会奏效,夜仍然在清醒中延续。 失眠,对一个成年人是一件烦恼的事,而对一个孩子,却是残忍的噩梦。 对于黑暗,她始终无法习惯。起初是厌恶,之后厌恶又变成害怕,再后来则是漠然,可漠然里却毕竟藏着深深地无助。 就像白天面对父亲时一样无助。直到九岁生日那一天,父亲宣称不再督导她用功为止。那一晚,她三年来第一次没有使用从小总结出的许多办法,就能安然入梦。 &ldquo;噗!&rdquo; 一朵茶杯口大小的青色火焰在子杞掌心点燃,照亮了黑暗的空间,也映亮了弥氏略显苍白而有些茫然的脸庞。 子杞四处打量,只见四周雾气弥漫,黑沉沉的看不到边际,青炎的光芒只能照见三尺的范围。脚下是踏着实地的感觉,也有一层深重的雾气阻挡,他伸手摸地,却觉似土非土,似木非木,倒有些像风干后的硬肉干的触感。 &ldquo;这是什么地方?&rdquo;子杞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口。弥氏与他只有一人之隔,他想要转头去看佳人的脸,又怕唐突。淡淡的幽香钻进鼻子,把他胸腔里藏着的小鹿惊醒了,他生怕对方听到自己加快的心跳声,连忙用起入定的功夫,可惜全无用处。 &ldquo;咱们着了那巫人的道儿了呢。&rdquo;弥氏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四处打量一番说道:&ldquo;这里雾锁烟横的,和那只夜沼兽有九分相似,恐怕就是它的肚子里了。陆公子,累得你跟我一起落入险境,真是过意不去。&rdquo; 子杞故意苦着脸说道:&ldquo;公子,公子,第一次见你,我就跟你说不要叫我公子了,你看我哪里像个公子?我当时就告诉你名字了吧,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rdquo; 弥氏掩嘴一笑,说道:&ldquo;陆子杞嘛,多响亮的名字,过耳难忘呢!&rdquo; 子杞趁热打铁,问道:&ldquo;那你的呢?在长白山你就不肯告诉我。&rdquo; &ldquo;有吗?没听你问过啊。不过我的名字可不怎么响亮呢,恐怕要惹你的笑话的。&rdquo; 子杞连忙摇头,女子才说道:&ldquo;我姓弥,你该知道的了,闺名吗,叫越裳。&rdquo; 子杞呆了一呆,随即喃喃的念道:&ldquo;越裳,越裳&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好听吧?我爹生我的时候迷上了周乐,到处搜寻周朝留下来的散佚古曲。后来见一篇古籍上写着什么周公曾做《越裳》,就给我起了这么个怪名字。&rdquo; 子杞像是猛醒一般,脱口说道:&ldquo;很好听啊!吴越之地自古就是美人之乡,古越之霓裳,有多少说不出的绮想?再适合你不过了!&rdquo; 四周的雾气开始转动,像是沼泽上的雾气随日升日落的自然变化。子杞从青炎中分出一点,屈指射向远处,一点青炎迅速远去,无声无息的消失在雾气尽头。这个空间的广度无从揣测,也许这里本来就拥有无限的疆界。 &ldquo;你刚才说,这里是那头怪兽的肚子?&rdquo; 弥氏说道:&ldquo;上古有龙之子号称饕餮,其性最贪,有吞食天地之能。据说饕餮的肚中自成天地,就好像佛家所讲的须弥藏于芥子。所有吃进肚里的东西都掉进了这个无底的空间里,因此永远都饥肠辘辘。我看这夜沼兽可能也拥有饕餮的血缘。&rdquo; 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或许几个时辰,或许是几天&mdash;&mdash;在这个漆黑的空间里,根本无法测度时间&mdash;&mdash;陆子杞和弥越裳试过了种种方式,试图逃出这个鬼地方。在一只野兽的肚子里,光想想就足够恶心了,还好没有黏*腻的胃液和蠕动的腔壁。 这里没有通常意义上的方向,八卦失位,堪舆和阵图之术都无从施展。想用蛮力突破一个独立的空间,也是妄谈。 青炎如豆,它烧得不是烛蜡,而是子杞的真息,他不知道还要在这鬼地方呆多久,因此将青炎缩小,以减低真气的消耗。 起初他是有些惊慌的,即使在佳人面前也藏不住发自心中的惶惑,他四处查探,又是定方位,又是算相术,不过是为了掩饰惊慌的神色。忙着忙着,逃出的希望渐渐小了,他却反而不觉惊慌了。他忽然想到就在身边的弥越裳,那么朝思暮想的一个人,现在就实实在在的坐在自己身边,他又为什么要出去呢?连少年人那样澎湃的悸动现在也不见了,只剩下脉脉的潜动的情意。她在的地方,不就是乐土吗? 她似乎也不急,她之前不是说过:&ldquo;那人处心积虑抓了咱们,终不会只想让咱们困死兽腹中,总还是要放出去的。&rdquo;么?可子杞又分明能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那不是因为惊慌或者恐惧,倒像是面对一个厌恶多年的东西,引起的身体本能的抗拒反应。 &ldquo;你&mdash;&mdash;怕黑?&rdquo; 弥越裳柔柔的一笑,&ldquo;我从小就失眠,因此对黑暗格外敏感,倒也不至于说是怕。&rdquo;她那一笑在青炎掩映下显得分外飘渺,有那一种专属于女子的柔与弱在里面。 子杞忍不住心里一疼,他首次觉得男子应当以勇立世,独自支撑一片天地,不为别的,只为了眼前女子的那柔与弱。&ldquo;可恨我不能驱散这鬼雾,也斩不破它的肚囊!&rdquo; 或许是久处黑暗的关系,她显得比平时柔弱许多,以前披在身上的用以粉饰刚强的外衣,都已层层褪下。她略略振作了些,止住了身体的颤抖,说道:&ldquo;不过是积习难改,我是早就习惯了的,却有些管不住自己。&rdquo; 她忽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子杞的一只,自自然然的,似乎两人彼此知交多年。手上传来的热度,让两个人都觉得温暖,可子杞的心还是漏跳了一拍。 &ldquo;现在总还有一个人陪着我,黑暗就不如何的煎熬了。那时候是真的孤独,我实在是孤独的没法子了,就拼命的想睡觉,可又犯了失眠,我是真的厌恶黑暗这东西。&rdquo; 子杞不敢问根由,怕又惹她引起什么不快的回忆。覆在他手面上的那一只手真小,那就是一个女人的手,软的好像没有骨头,滑的如同一块羊脂玉。透过浅薄的皮肤,他能感觉到那掌心里,脉脉流动的血液,和他一样的,温热的、最能体现生机的、活的血液。 他有许多话想问,想问她为什么几个月都不去三省堂,想问她大年初一时怎么会病恹在床,还想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割了岚徽的人头,她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不过是一种巫术,手中提得根本不是血淋淋的头颅? 弥越裳冰雪聪明,如何不知道他心里装着的诸多疑问?她忽然笑道:&ldquo;陆子杞陆大公子好大的耐心,要是我的那个丫鬟呀,早噼里啪啦问出几车的问题了。&rdquo; 子杞脸上一红,却逞强说道:&ldquo;你总有你的道理的。&rdquo; 他手背上的柔荑忽然一紧,只听弥越裳问道:&ldquo;你可知道,我爹鹿鸣居士是个什么样的人?&mdash;&mdash;他呀,所有人都被他骗啦!他表面上纵情曲乐,自居是风流人物,其实骨子里头不过是个永远活在过去的笨蛋!&rdquo; 四、歹人肠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ldquo;他是最忘不掉当年龙虎山的繁华盛世的,表面上装的那么放达,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可到如今还在苦苦筹谋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了。 &ldquo;当初不是没有风光过,&lsquo;龙虎十三剑&rsquo;里顶尖儿的人物,人称天师道&lsquo;第一知客&rsquo;,圆明天师的左膀右臂,想来当时&lsquo;嘉宾&rsquo;一剑,放之于天下,也可震慑南北吧?可惜他当时是不懂得谋略,只怕也是因为不屑,大祸瞬息而至,却没嗅出半点味道,他总觉得难辞其咎。现在天师道零落成这样,也没人会埋怨他了,只是他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ldquo;眼看着故旧一个个倒下,师门复兴无望,他该是心痛如绞,才自坑了佩剑吧?然后干脆娶妻生子,自埋于声色之中。苦的却是我娘亲,她没得到过我父亲一丁点的爱,不过是被当做一个欲图韬晦的工具。她一个老官绅的掌珠,从小学的是女德女贞,嫁了这样的人也只能认自己命苦,生我没多久便郁郁而终。 &ldquo;我要是个男子,他必定欣喜,虽然他未必会当做一个子嗣看待&mdash;&mdash;他本是羽化出尘之人,又怎么会在乎什么子嗣?可我又偏偏是个女子,打乱了他多少苦心孤诣的谋划。有几年他逼着我拼命的修行,后来许是看得淡了,又或另有打算,便不再如此逼我。&rdquo; &ldquo;其实,也不一定是那个岚徽的头。&rdquo;弥越裳看着一丝青炎看的出神,讲话也讲得出了神,&ldquo;我只是想要一个够分量的人头,拿给他看,要他知道即使是女子也有其价值的。华山不是就出了一个&lsquo;林婉&rsquo;吗?难道龙虎山就不能出一个?&rdquo; 她扭过头对着子杞一笑,笑容里却疏无多少快乐的意味,&ldquo;不过我呀,比那个林婉可差得远了,也难怪我爹不想再等了。&rdquo; 那笑容像一只大锤砸中了子杞,他觉得胸口猛然一窒,紧接着又一惑&mdash;&mdash;不肯再等?再等什么?该是有好大的一团事情她没有讲,他要问个清楚。 恰逢这时,脚下忽然一震,连雾气都被搅得混乱起来。两人对望一眼,各自迷惑不已。 &ldquo;是外面出岔子了!&rdquo;弥越裳霍然而起,脸上又变成了那万事不惊的模样,子杞只觉心里一空,手上也是一凉,似乎和她刚挂上的一点牵绊,忽地就这么被生生斩断。 雾气忽然搅动起来,如同飓风下涌动的海潮,那雾里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翻腾。这手搅动片刻忽又一静,这静就静出了节奏,像是口技艺人开场前的一下牙板,满场寂然。然后雾气再动,这动静转换足有三次&mdash;&mdash;牙板三响,好戏开场。 眼前一花,两人只觉周身雾气忽地凝实了,要把两人硬推出去。这时候才真有点感觉是在什么东西的肚子里头,想是这东西忽然坏了胃口,要把进肚的食物往外吐了。下一刻,两人只觉眼前景物颠倒,齐齐跌坐在地&mdash;&mdash;是真正的地,灰岩黄土的实地。 天光大亮,子杞的眼睛一时受不了,闭上了眼睛还要举手遮挡。身边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一丝血腥气萦在鼻端。等他适应了光线的强度,缓缓睁眼,才看出是在一个山洞洞口,其实光线并不强。山洞里,岚徽斜靠在一面山壁上,闭着双眼面色沉静静的,右手捂着肋骨下一寸的地方,血顺着指缝汩汩的往外流。许是光线暗淡的缘故,子杞瞧那血乌沉暗哑,似比普通的血多了一点灰色。 那只刚吐出人的夜沼兽恹恹的蹲在他身边,那层雾气散了,子杞才发现,它原来长着一只豹头。 弥越裳早缓过来了,正站在岚徽身前,冷冰冰的打量着他,哂笑道:&ldquo;这是遇上谁了,好端端的,怎么落到这般模样?&rdquo; 岚徽缓缓睁开眼睛,眼里藏着一丝愤懑,他口气却依然平静。&ldquo;你们中原人果然个个奸猾无比,连笑里藏刀这等事也干得出来。&rdquo; &ldquo;那是你见识浅,还有更厉害的你没见着呢!这么点伤,不够你交个学费的。&rdquo; 子杞走近些看他伤势,才觉出严重来。那伤口不大,想来也不过一寸多宽,被他两指按住。但那伤必定很深,看位置恐怕已伤及肝脏了。这还不算,最要紧的,是那血竟似止不住,已染红了他半边黑衣。 &ldquo;这是何人所伤?这龙虎山下按理都是诸道宗的门人,你不是和他们份属同盟吗?怎么还会有伤你之人?&rdquo; &ldquo;同盟?只怕人家未见得把他当做同盟吧?&rdquo;弥越裳深知诸道嘴脸,稍加揣测便猜出了六七分,&ldquo;天下滔滔,皆为利往。你可曾听过所谓&lsquo;巴人之髑,巫人之血&rsquo;的话?这两样东西在修道人眼里,只怕其价值不在妖兽的内丹之下。&rdquo; 岚徽坐在一隅暗自运气,想要封住伤口。他表面上虽然平静,其实心中也着实深悔。他是顶着一众族人的反对,独自进了这中原之地的。他是这一代的&lsquo;云楚大巫&rsquo;,从小就听说了天师道当年的欺辱,自觉当为族人讨回公道。 临出云梦泽之前,族中长老见劝阻不住,便叮咛他切切不可信任中原人。他这次出来,带着奇兽&lsquo;夜沼&rsquo;,此兽有吞云化雾之能,可将他隐于浓雾之中,不见行迹。在龙虎山下,他从不与旁人照面,时时与夜沼兽为伴,提防之心极重,也算挡住了那些觊觎之心。 在那高*岗下,一番苦心筹谋,总算把那两人装进了夜沼兽肚子。可这时他才想起,夜沼兽一旦吞了人,就失去了化雾的能力,再不能溶为一团黑雾,而只能维持在实体的兽形。他本想躲在深山里,把那女子的事情料理清楚,因此也不愿远离了龙虎山区。另外,他心里毕竟还存着些侥幸,他和那一干围山的道人总还都是天师道共同的敌人,就算厌视他是一介巫人,也不至于就真的加害于他吧? 可不料就真有人有这么灵的鼻子,须臾间就辍上了他的尾巴。少了夜沼兽的藏行之力,他实在无力与灵觉敏锐、行动迅速的剑仙多做周旋。 那几人起先见了,不也称兄道弟,一副推心置腹模样吗?听说他是孤骑千里,共襄这围困天师道的盛举,不也一个个连称&ldquo;高义&rdquo;吗?又听说他在昨日,竟擒下鹿鸣居士的掌上明珠,不更是大叫快哉,都深表佩服吗?他虽然不敢轻易相信了这几人,可又如何能想到,这些中原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笑脸背后,竟然陡现短匕! &ldquo;追兵就在不远,我布的疑阵拖延不了多久。你俩若和他们照面,只怕也没甚好处,还是各自逃命去吧。&rdquo;巫人的血脉里蕴含着先祖的传承,每一滴血对他们来说都很珍贵,岚徽眼神虚浮,再流上一阵,只怕要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弥越裳轻&ldquo;呵&rdquo;了一声,忽然蹲下身子,笑盈盈的看着岚徽,说道:&ldquo;良心发现啊?真是难得!你就不怕我们俩也是一般的无耻中原人,放了你的血据为己有?你可别忘啦,我之前还要割了你的头呢!&rdquo; 岚徽垂着眼帘,他的睫毛竟是又黑又长,翘翘的支在眼前,只听他说:&ldquo;那也任凭你。那公子好歹曾胜我一场,就是真的割了我的脑袋,也强似便宜了外面那几人!&rdquo; 弥越裳叉着腰,一边做个割头的架势,一边笑道:&ldquo;好哇!那我就笑纳了。&rdquo; &ldquo;弥姑娘,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rdquo;子杞实在看不过去,过来拉开了弥越裳。弥越裳也不着恼,反而坐到一边,去逗弄那只夜沼兽,伸出水葱一样的纤指,要去摸它的额头。那夜沼兽却似对她深怀敌意,冲她呲着牙齿,却吓不退她,只得闭了眼睛向后躲。 子杞蹲下去,硬拉开了岚徽按着伤口的手,细心查看。他看了一阵,皱眉说道:&ldquo;那伤你之人,武器上带着极重的锐金之气,若想止血,必须先把这锐金之气拔掉,这可得借重烈火之力了。&rdquo; 岚徽不懂的五行之理,也不知他说得对不对,只恹恹的说道:&ldquo;我劝你们快走。&rdquo; 子杞却不理他,只对着弥越裳问道:&ldquo;你有没有烈火符之类的东西?&rdquo; 弥越裳似乎早有准备,随手扔给他一张符箓,&ldquo;喏,我只有这张二阶的&lsquo;明炎符&rsquo;,若用鲜血引符,威力也算可观。&rdquo; 子杞接过符箓,想了一想,竟用手指在岚徽伤口旁醮了一点血涂在符上。另一手点起一道青炎,点燃那道染血的符箓,烧得纸符和上面的血化成了一缕轻烟。&lsquo;明炎符&rsquo;一待燃尽,忽地腾出一蓬深红色的火焰,子杞连忙捧在双手间,压成了碗口大小。 他揭开伤口上的黑衣,对岚徽说了句&ldquo;忍着些&rdquo;,猛将手心里扣着的火焰按上那伤口。只听得一阵兹兹声响,那伤口处一圈的皮肤都被烧得碳化起黑。岚徽骤遇剧痛,竟能咬紧牙关不叫,他脸色本来就极白,这时更是不见一丝血色。 子杞双指在伤口上虚虚一夹,又把那团火焰夹了出来,却见火焰中已多了一道金白之色。岚徽长吐了一口气,轻轻擦掉了头顶的冷汗。他已觉出伤口处已不再流血,虽然身体仍旧虚弱,却知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弥越裳终于够上了夜沼兽的额头,夜沼兽还在往后一缩一缩的,却没再冲她呲牙,似乎也颇享受她的抚摸。 &ldquo;他们发现这儿了,四个人或者五个人,就在四里之外。&mdash;&mdash;呵呵,呵呵!&rdquo;她按住了那夜沼兽的鼻子,惹得它冲手心里连喷几下热气,逗得她咯咯发笑。 &ldquo;是五个。&rdquo;岚徽不再劝他们走,知道现在走也晚了。只目光灼灼的盯着子杞,眼神里难得的有了一丝激动的情绪,那分明是要与眼前二人相携而战,顺带报还一匕之仇! 子杞却在他手臂上一按,笑道:&ldquo;你这样子,还要逞能?且来看看我中原仙家的手段!&rdquo; 他不是说大话,之前站在山洞口上,就打量了四下形势,心中筹谋御敌之策。子杞别的不敢自夸,于布阵之术却有几分自信,这山洞本来就位于高势占了地利,若能布一妥帖阵法在洞口,便可起到一夫当关的效果。 可惜他想布阵却少材料,嘴里低声把几样没有的东西一一念来,琢磨着用什么已有的来代替。不想他念上一样,弥越裳便随手抛给他一样,什么风天石,什么枭兽骨,七八件下来竟被她整治的一件不差,惹得另两人都翻起一双白眼看她。 弥越裳横了子杞一眼,佯怒道:&ldquo;翻什么白眼?我一个人下山,自然要准备的周全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还有更奇怪的的东西呢!&rdquo; 子杞一边在洞口处写写画画,一边回头说道:&ldquo;这里是&lsquo;天风垢&rsquo;的格局,以一阴而承五阳。这个山洞上承万仞之山,正好是在&lsquo;初六&rsquo;之爻上,是&lsquo;壮女&rsquo;之卦。弥姑娘,这里只有你一个娇小姐,待会儿却要你来主阵了。&rdquo; 弥越裳家学渊源,易经也是背熟了的,连忙嚷道:&ldquo;这卦不好,这卦不好!卦象不好,周易解得更不好!一阴五阳怎么了,凭什么就是&lsquo;一女遇五男&rsquo;之象?再说,一个弱女子竟被众男压&hellip;&hellip;压在下边,已经是够苦的了,凭什么还说她是个&lsquo;勿娶之妇&rsquo;,是个&lsquo;淫媾之女&rsquo;?这分明是在诋毁女人!&rdquo; 子杞笑眼看着她发脾气,却莫名的感觉一阵喜乐,只因为,她那蹙眉与嗔怒里,仿佛有些以往不曾显露的&hellip;&hellip;女人味儿。 那一刻,仿佛仙子降下云端,不再如此的遥不可及。 岚徽口中的五人现在有四个走在一起,踢踏着碎石和草叶,步履悠闲,像是踏青的游者。他们不是在故作轻松,只因为他们要捉的人已在瓮中,不需再多费心神。 四人穿着样式一致的紫袍,显然出自同一宗派。走在最前的一人身材伟岸,高出身后三人半个头,气势也别三人高出一块。他袖口上各绣一颗拳头大小的太阳纹,太阳中间则有一只金乌的侧身剪影。两外三人袖口处绣的却是一轮弯月,月中是一只玉兔。 为首的伟岸男子忽然停住,望着前面一座山峰,微微皱眉。那一片山林在旁人眼中全无奇异之处,却逃不过这几人眼神。他身后的三人显然也看出蹊跷来,其中一个麻脸汉子憋着嘴冷笑道:&ldquo;垂死挣扎!&rdquo; 最早碰上岚徽的正是这人,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托住岚徽,暗中又召集了几位同门。谁知道这个巫人这么好糊弄,轻易地就能暗算成功。他现在已有些后悔招来这些同门了,不过还是快点完事的好,以免夜长梦多,背后暗算的事儿传出去可不好听。 伟岸男子却扬起手,指着那座山峰说:&ldquo;这山体的阳气竟然违背常理,从山顶汇入山下,显然是有人以阵法为之。那骑豹的蛮子定然不会这一手,看来是另有高人。&rdquo; 这四人出身于楼观别院,最为精善的便是望气之术。 话说这楼观派位于终南山上,可说是中原道教中创立极早的一个门派。当年老子骑牛西去,周朝的西关守令尹喜遥遥的就望见了一股紫气东来,从潼关走出一百里来迎老子,因此被老子传了五千字道德经。后来这尹喜放弃官爵,上终南山建了一座楼观,整日吞吐日月精华,修成了神仙之体。待他羽化登仙之后,他的门人便在终南山建立了楼观派。 中原道教虽然各宗无不奉道德经为圭臬,然而说起来楼观派还是第一正朔。楼观派中另有一个别院,修得却是尹喜留下来的《关令九篇》,当年尹喜还是个凡人时就能望见千里之外的紫气,因此修行这《关令九篇》的人,望气之术堪称宇内无双。 也正是因为这望气之术,这几人才如此悠闲,不惧岚徽逃跑,他们的本事虽然不如老祖宗尹喜,十里之内明察秋毫之末却也不在话下。 &ldquo;老大,穷操什么心!丘老二一向喜欢单干,他不是快我们一步吗?有没有高人,等他会过了,自见分晓。&rdquo;袖口秀一颗玉兔弯月的山羊胡子阴测测的笑着,正恶毒的想象着高他几头的&ldquo;丘老二&rdquo;碰一鼻子灰的样子。 五、望气术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暮春时候,漫山深翠,这里本无人烟,自然亦无行路,唯有树林莽莽,遮拦一片青山,真称得上是&ldquo;青山欲染路犹遮&rdquo;。 从树丛里走出来的汉子,好有三十出头,生的剑眉星目,好不爽利,面庞上修理的干干净净,一根胡茬也看不见。他穿的也是一袭紫袍,袖口上星砂点点,挥动起来荧光流动,好像在天上抓下许多星星来嵌在袖口。细看处,众多星砂将一颗火红色的星屑拱卫在中心,那一点星屑似乎还在闪动着光芒。 楼观别院的《关令九篇》共有九篇三卷,这三卷也正好是修为的三个境界,从低到高分别是《玉兔卷》、《金乌卷》与《守心卷》。别院中能修到这守心境界的弟子可谓极少,这一境界的弟子往往被楼观派正府中请为供奉,在派中地位不下于&lsquo;楼观七子&rsquo;。 当年关令子尹喜曾偶得一块&lsquo;荧惑守心&rsquo;的碎片,凡有能修到守心卷的弟子,便被赐予一点星屑镶在袖口,可助其凝神守心,不使心魔侵扰。 这紫衣汉自然就是山羊胡子口中的&ldquo;丘老二&rdquo;,他不只是修到守心境界的仅有三人之一,在楼观派里,他另有一个更遭忌恨的身份&mdash;&mdash;&ldquo;承影剑&rdquo;长春子的胞弟,丘心度。 长春子虽然是&lsquo;楼观七子&rsquo;之首,可他从来眼高于顶,对大多同门都不屑一顾,在门中明里暗里不知树了多少仇家。长白山一役,他捡下一条性命,却落得个痴痴呆呆的下场,楼观派上下倒是有八成人额手称庆。这大半年里,若非有丘心度和相里子在旁守护,长春子怕不要被人在身上捅几个透明窟窿。 当接到楼观别院的掌院下达的指令时,丘心度便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当时甚至想对这道号令置之不理。指令中吩咐,要他远赴龙虎山下,节制此处所有别院弟子,操主持之大事,当与正府门人互为犄角,图谋天师道。 这一场围山,明眼人都看得出不会真有什么大事。张道陵在龙虎山布下的&lsquo;二十四治&rsquo;可称宇内第一的护山大阵,真想攻破此阵,恐怕要倾尽道门精锐。纯阳宫的乾元老道名义上虽是道教教主,却没能力统合指挥这等势力,真要攻打时,愿出全力的怕也只有纯阳宫一家,况且这样费力的蠢事他也不会去做。 天师道毕竟曾是道门第一大宗,威名之赫赫,在朝在野都已深入人心。本朝太祖黄袍加身之时就曾说:&ldquo;天下只三家人家,唯我涿州赵与曲阜孔、江西张而已。曲阜孔,文士气;江西张,道士气;唯朕是爆发人家,小家气尔。&rdquo;这次乾元促成围山之举,就是要叫天下人看看,江西张已沦落至何等地步,更要将天师道千年积攒的威名,也一点点盘剥掉。 这样的形势下,却要他来此间图谋大事,不是掌院忽然坏了脑子,就是这里面存有猫腻。更让丘心度愤然的是,相里子也被调来了龙虎山。少了他两个人在终南山,昔日犹如猛虎的长春子,就变成了一只裸露在狼群之中的羔羊。纵使皓上人以祖师之名向他担保长春子的安全,他又如何能放心? 丘心度小长春子甚多,长春子于他可谓亦兄亦父。丘家不过是终南山下一家贫寒农户,长春子七八岁时,关中以北全遭了大旱,村中农户艰辛,甚至有人家卖儿鬻女。正巧有个楼观派的修士路过丘家,见长春子资质难求,想把他带回山去。丘家二老自己活命都难,当时听得儿子能有个好去处,又在左近,就把这孩儿送与了那道人,只当是忍痛卖了。后来又过了四年,长春子一身道士打扮回家看望了一回父母。他父母知道儿子当了道士,怕丘家从此无后,纵然日子艰难无比,也还是又要了个丘二。 也是他们村子多灾多难,丘二长到六岁时村中竟又遭疫病。当时全村死了几十口,丘家二老也没能逃过这一劫,丘二侥幸不死,却落得举目无亲的境地。他早知有个哥哥在终南山当道士,一个小孩子为了活命,靠着乡人接济的几口干粮,在终南山上走了十几天,好几次险些喂了野兽。等他摸到楼观派的一个旁支道观时,已只剩下小半条性命。 长春子当时稍有崭露头角的势头,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已有了回护之力。他发现这个弟弟资质上佳,亦可修行仙法,丘二不愿当道士,因此就把他送到了楼观别院去修行。长春子自律极严,对这个弟弟也是期望甚高,好在丘心度修为进展极快,不曾堕了自己哥哥的威名。这一对兄弟虽然说不上是相依为命,可两人都是人中的尖儿,从小到大少不得受了许多欺辱和白眼,于这冰雪般的世事里,也唯有对方能引为依存。 &ldquo;却不知兄长在山上如何了?&rdquo;丘心度心中虽焦急,却也不得不顾眼前的事。他正午时看到宗门联络赶来时,麻脸李四已经下了手,他实在瞧不起这等暗算的伎俩,恨不得当场废掉李四一只胳膊。可他终究无法,他知道自己虽然号称节制此地别院子弟,可又哪有人真听他的?自长春子失势,他的日子也一日难过一日,多少平时只敢把怨恨在肚子里憋着的门人,也开始公然在他眼前耀武扬威了。 他却不是冲着那&lsquo;巫人之血&rsquo;来的。听说那巫人擒了龙虎山上两位极重要的人物,他只想抢下这两个人来,立下个功劳,然后才能找个因由回山去。他只怕迟一天回去,长春子便多一天在险境中。 待走到近处,丘心度更看出这阵法的不凡来。面前的山峰竟似化作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百丈之外,便觉一阵威压之力扑面。丘心度运起望气之术,见一股浑厚的青气在山体之上流转不休,彷如巨人的披甲,浑然无懈。依照望气术的说法,风亦有其颜色,地风棕色,山风灰色,穴风黑色,江风浅蓝,海风深蓝,唯有天风是青色。这布阵之人竟能托山体之势,引九天之风,布阳刚与外,驭阴柔于内,成此&lsquo;垢阵&rsquo;,可谓此道高人。 &ldquo;哪位高人在此施法?楼观别院丘二,愿乞阁下现身一见。&rdquo;这阵法有堂皇之势,是摆明了车马要与来人决胜,丘心度不愿做鬼鬼祟祟的小人,是以高声喝出名号。 &ldquo;原来是终南山丘副掌院,楼观派果然不愧是千年大派,最近又成了什么正统三宗之一,养出来的修士却最是会干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勾当!&rdquo;弥越裳从洞口走出来,她如今一身气息系于阵中,在丘心度看来,她浑身青气环绕,仿佛与山峰连成一体,让人生出不可撼动的错觉。 丘心度眼前一亮,不由赞道:&ldquo;阵是好阵,人更是好人!&rdquo; 然而他毕竟不是性好食色之辈,为弥氏丽色一时所迷,片刻后便即回复常态。他心中对偷袭之事本来有愧,对这女子又生出好感,因此说道:&ldquo;你这阵法虽然不凡,却也并非破无可破,姑娘想来亦是聪明人,强弱之势不用我多说。姑娘何必大动干戈,不若收了此阵,随我往终南山上游览几日。我以宗门祖师之名作保,姑娘在楼观派中一日,敝派上下必然以礼相待,奉姑娘为上宾,决不会伤姑娘一丝寒毛。&rdquo; 弥越裳被他气得笑了起来,只听她脆生生的说道:&ldquo;这可正巧!小女子的想法跟阁下的不谋而合呢!不过我的却更干脆些,省了那些麻烦。洞里面的那颗头看来是不能要了,正好摘了你的头来充数!&rdquo; 两条水蓝色的丝带从弥越裳袖中飞出,如两条飞蛇向丘心度击去。这丝带极长,扯出了十几丈来仍无有穷尽,它虽不是什么宝物,可携着常人不可目见的天风之势,也成了吹毛断发、崩山裂石的利器。 丘心度侧头闪开,丝带头部向后一缩,又向他头部击去。他脚下几乎不动,只是移动上身,虽然丝带的攻击灵动如蛇,仍被他一一闪开。而那两根丝带总不离他脑袋三寸之处,却始终不能得逞。 丘心度忽地抢上一步,闪身到一丈之前,摈指如剑,在两根丝带上各点一记。那丝带经受一击,便如被打中七寸的毒蛇,委顿于地。 &ldquo;好个&lsquo;望气而能破&rsquo;!&rdquo; 弥越裳久闻楼观别院的望气之术,甫一交手便知其盛名不虚。两根丝带能如臂使指般受她操控,全赖她将&lsquo;垢阵&rsquo;引来的天风导入丝带中,周流不息,往而复还。然而在修习望气术中人的眼里,天下万物,不过都是气流的变化。气息流转,或如蛛网纵横,或如气场密布,总有强弱的变化,也总有干连整片气流变化的一点&mdash;&mdash;&ldquo;气节&rdquo;,只要能破其一点,则可收满盘之功。 丘心度望气之术修为极深,适才点中的便是丝带上的&ldquo;气节&rdquo;。 &ldquo;姑娘该相信我适才不是虚言了吧?这&lsquo;垢阵&rsquo;虽强,却也有一击而能破的&lsquo;气节&rsquo;。&rdquo; 两条丝带倏然缩入弥越裳袖中,她已知望气之术正是天下各类阵图的克星。然而&lsquo;垢阵&rsquo;乃是依易经之理布成,讲求阴阳之势,这阴阳之势时刻在变化,天风的性质又最是流转不定。因此阵法的&lsquo;气节&rsquo;亦在不停的变化。他的临阵反应若不及阵法气息的变化快,纵使望气术再厉害,也要他破无可破! 想明此节,弥越裳继而又想,莫如以力破巧,管他刷什么花招。右手向丘心度隔空一挥,刹那间,仿佛山峰倾倒,向面前蝼蚁般的人类压去! 《关令九篇》的攻击法门与天下剑仙皆不同,不修仙剑,专修控气之术。丘心度掌心中红光大盛,忽然心中一动,劲气在掌中含而不放,反而向后连退数步。 恰在这时,听得林中一声大喝:&ldquo;何方妖女!敢欺我楼观别院无人么?&rdquo; 适才丘心度站立之处亮起一团红炎,正好抵住了倾山之势。那团红炎骤然承受如此强力,似乎不堪重压,内里竟然响起一声高亢的鸟鸣之声。只见红炎从内部裂开,自裂开处向两边伸展,化成一只全身披火、翼展十尺的金乌鸟。 树林中纵出一人,袖口绣着金乌太阳纹饰,正是那另外四人的首领,失望之色在他脸上一闪即逝,却仍被丘心度捕捉到了。这几个同门暗怀鬼胎,站在眼前的敌人并不可怕,然而这背后之箭却须得时刻提防。 &ldquo;须叫你知道我等的手段!&rdquo;那人隔空引气,金乌鸟火光大炽,鸣叫声更加高亢,欲顶着山峰之势展翅飞翔,弥越裳身后的山峰似乎都耸动起来。弥越裳忽地收了倾山势,金乌因为头顶的压力消失,猛地腾空而起。两条丝带忽的窜出来,抽在那金乌身上,便如两道羊角风将金乌碾压在当中。那金乌发出一声惨叫,散成了无数的火星儿。 金乌被拍散,那人也跟着吐了一大口血,他原本想坐收渔翁之利,召出来的金乌是想招呼在丘心度身上,却被他先一步察觉,如今反而帮他挡了一阵。他偷袭不成,又生歹念,喘息着对丘心度道:&ldquo;丘副掌院,此妖女道法高强,不如你我联手对敌?&rdquo; 丘心度冷着脸说道:&ldquo;笑话!联手对付一个女孩儿,亏你说得出口。&rdquo; &ldquo;她也不是一个人!这阵法分明是另有人布成,我们联手破阵,也算不得坠了威名!&rdquo; 丘心度说道:&ldquo;丘某本来就没什么威名,只是和你这等人联手&hellip;&hellip;,哼哼!污的怕就不只是威名了。&rdquo; 那人面露狰狞之色,怒气上涌,却又强忍下来,冷冷说道:&ldquo;好好好!你是有德君子!三位师弟,助我擒了这妖女,到时看他丘某人如何向掌院交代!&rdquo; &ldquo;啊!&rdquo;林中却忽地传出一声惊叫,却是那三个师弟刚走出树林,其中那个麻脸汉子正指着远天之外,正大张着嘴,愣了半响才大呼道:&ldquo;紫气传檄!&rdquo; 几人闻言都向他手指处看去,数十里外的天空中,一道亮紫色如同流星般的事物正划过天际,即使在太阳朗照之下,仍然醒目之极,数百里之外亦可看见。 楼观派众人大惊,这&ldquo;紫气传檄&rdquo;是楼观派召集散落各地门人的檄令,只有宗门遇到最紧急的情况时,才会发出。这紫气共有六道,从终南山顶发出来,横绝万里,贯穿大半神州。楼观派门人,凡见此檄者,不论身在何地,正在做何事,必须立时回山。上一次出现&ldquo;紫气传檄&rdquo;,还是当年&ldquo;六天混元道&rdquo;肆虐,雷时中杀上终南山时。 一时之间,龙虎山区百里方圆,数十道剑光腾空而起,向着西北方向飞去。 丘心度心中一凉,莫名有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 六、山中无人识妖煞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ldquo;呼&mdash;&mdash;这么就走了,那我也不用再做什么&lsquo;勿娶之妇&rsquo;了。&rdquo; 山洞中,弥越裳长呼出一口气,她表面虽然轻松,其实却在运气压制体内翻腾的气血。&lsquo;垢阵&rsquo;以五阳之力汇入她一阴之体,对身体的负荷极大,她若非有&lsquo;六面神印&rsquo;傍身,单只催动倾山之势就够她吐血的了。 陆子杞脱口想说你怎么会是勿娶之妇,这世上想娶到你的人不知有多少,可见她吐出勿娶之妇四字时,脸庞滑过一丝黯然之色,不知是何缘故,硬生生又把到嘴的话吞了回去。 弥越裳盯着倚靠石壁而坐的岚徽,忽地又轻笑道:&ldquo;岚妹妹,这回你不想把我抓了去,去换那个三皇经了吧?&rdquo; 子杞笑道:&ldquo;什么岚妹妹?这儿就你一个女孩子,哪来什么岚&mdash;&mdash;等等!岚妹妹?你难道是个女人?&rdquo;他忽地反应过来,愕然向岚徽望去,见她白如冰雪的脸上正挂着一抹晚霞一般的红晕,竟当真从一个清冷的美男子,变成了一个婉兮清扬的娇弱女子。 岚徽仰起头,向着弥越裳问道:&ldquo;那弥姐姐还要割了我的头去吗?&rdquo;这一仰头的风致,恰如巫山云行,美妙难言,除非是瞎子才会把她误认成男子。 子杞叹道:&ldquo;哎,你这雌雄莫辨的手段,可比你的招魂幡还厉害。&rdquo;想起适才他还曾撩开人家的衣衫给她疗伤,子杞真恨不得找个地缝往里钻。 岚徽歉然一笑,说道:&ldquo;我还想隐瞒到底的,可惜我受了伤,这掩容的幻术就有些不大灵了。两位援手之情,岚徽谢过。&rdquo; 岚徽原本就是个妙龄女子,她知道中原之人礼教甚严,平常人家的女子很少在外抛头露面。据说也有些江湖女儿不拘礼教,如男人般四处闯荡,过一般的刀头舔血的日子,却毕竟是少数。她虽然身怀异术,一个女子孤身出外也多有不便,因此便用幻术改了自己的性别。 弥越裳道:&ldquo;这么大的人情,你想嘴上谢过就完啦?我虽然现在不想要你的脑袋了,不过你又变成了女孩儿,我最近正好无聊的很呢,你要想报答我的人情,就跟我回龙虎山,陪我聊天解闷儿吧。&rdquo; 岚徽知道她是一番好意,怕自己有伤在身,撞进山中其他道人手里,又成了被人觊觎的对象。但她身负楚巫一族之望,时刻不忘当年族人的耻辱,碍着情面与她俩结交已是不该,又怎能再托庇于仇人之手?因此说道:&ldquo;天师道是我巫族仇寇,姐姐虽然一番好意,我却不敢违背祖训踏足一步的。我有夜沼兽护身,料来无甚危险。今日见了两位,才知中原之中,也未必都是恶人。今日活命之情,岚徽日后必定报偿,请两位多多保重。&rdquo; 她站起来向两人深深一揖,随后如风中一系弱柳,飘然翻上夜沼兽的背脊。夜沼兽向弥越裳遥遥喷了口气,算做道别,然后甩开四蹄,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窜出洞外。 她已走出好远,却又有一阵话语幽幽传来:&ldquo;有陆兄弟在,弥姐姐哪里用得着我陪你聊天解闷儿?&rdquo;只听声音,就猜得出她此时定然是笑意盈盈了,可惜她平时从不肯多露笑脸,偶有这般发于自然的笑,却又不让两人看见。 于是,山洞里只剩下陆子杞和弥越裳,气氛却一时沉闷起来。岚徽临别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子杞平素能说会道,此时却似乎变成了闷嘴葫芦。 好一会儿,弥越裳才幽幽说道:&ldquo;我们也回山吧,你出来了两日呢,莫叫冒兄惦记。&rdquo; 子杞却叫道:&ldquo;不要!&rdquo;惊了弥越裳一跳。见她吃惊的看着自己,子杞反应过来,讪讪的说道:&ldquo;我是说&hellip;&hellip;不用急着回山吧。好容易出来一次,还没好好游览一番呢。&rdquo; 弥越裳眼中神采一扬,显然大为意动,却不知又想起什么,摇头叹道:&ldquo;虽然楼观派的人都撤了,这山里也未必安全。另外,山上还有事等我,须得及早回去。&rdquo; 子杞神色黯淡下来,说道:&ldquo;既是你有事,那,那咱们就快快回山去吧。&rdquo; 两人上山后就各奔东西,子杞追着问她何时能再见时,弥越裳仿佛神思不属,说前半年有事耽搁了,以后还是会常去三省殿听老道讲经的。子杞知她有事瞒着自己,问了几次,也没问出什么来。弥越裳虽然仍是和和气气的,却远没有在夜沼兽腹中时与自己那般亲密,子杞有些心灰意懒,也就不再多问。 子杞回到住所歇息,晚上就从冒襄那里听来了&ldquo;紫气传檄&rdquo;的缘故。冒襄是得了鹿鸣居士的线报,这龙虎山被围困数月,也不知鹿鸣从何处得到的消息。 据说在终南山静养的长春子忽然狂性大发,杀伤了数名同门,那些与他交手的人都道,他的功力似乎更胜从前。在长白山时,长春子不仅心智被毁,一身修为也去了七七八八,楼观派的观主当时便说,以他的伤势日后能恢复到三成功力,已经是邀天之幸。可不知何故,日前长春子不仅功力尽复,更胜从前,且更变得六亲不认,见人就杀。观主皓上人无奈之下,带着门下三十六人,布下&lsquo;若水大阵&rsquo;,困了他两日。最后仍被他破阵而出,且斩杀了四人,逃下山去。 如今皓上人已经传檄天下,广邀道门同道,捉拿此獠。 而龙虎山上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在一潭死水中溅起了不小的水花。就在子杞两人回到山上的那日清晨,凿心殿中传来了一阵高亢刺耳的嗡鸣声,持续了三十息的时间,几乎漫山皆闻。这是殿中之人试图破阵发生的声响,听那声音,竟是离破阵只有一线之遥。 最高兴的莫过于那些刚捡回性命的所谓&ldquo;鸣天鼓盟&rdquo;中的少年,他们以为少天师破关在即,不用多久便能带领他们这些年少子弟,冲出藩篱,再现天师道的辉煌。十八年的时间破关,虽然称不上绝顶,也算是天资过人了。 其他人或忧或喜,想法不得而知,唯有卢旭最是惊讶不已。交过几次的手,这个少天师的修为他最清楚不过。以他的推断,那人想要破关而出少说也还要十年时间。他曾朔战于凿心殿,要说每一次都是那人放水,导致他判断失误,却实在是不能置信。 另外还有一件怪事,却几乎无人知道。就在凿心殿发出嗡鸣声不久,东亭落剑阁的看守发现,被供奉在最里间的天师剑竟然自鸣起来。那剑被锁在神翕中,却颤动不休,几乎要自行脱鞘而出。那看守有过几年修行的经验,把这事与之前听到的凿心殿的异响两相印证,料来是少天师出关之前的预兆,因此也不曾上报。他守剑多年,知道每次发生大事,阁中供奉的许多通灵宝剑就会自动的散发灵气。 可惜他眼力太低,竟不能分辨,那天师剑上勃发的,是灵气,还是杀气。 这少天师原也是个苦命人,想他张家世代贵比王侯,便是帝王家至多不过坐两三百年江山,江西张家却是千年不坠,唯有到了他这一代落魄至此。而他生为张家人,自然有股傲气,时常自诩,有多少先祖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何他偏不能? 经过那一次异响之后,凿心殿又回复了往日的寂静,并没有许多人预想中的霞光一闪,殿裂人出。那一段时日,凿心殿外总有一些少年徘徊,就怕错过了少天师破关时的轰动场面。可左等也不见,右等也不见,直到过了月余,这些人才知是一场空欢喜,少天师短期内仍是破关无望,才渐渐死心。 山下围山的群道这数日调动频繁,因为楼观派全线撤走,空出好大一块防区,须得有人填上。其实大多人对这档事也不甚热心,在龙虎山下围了半年有余,却未能建得寸功,反而折进去了几位同道。山上人龟缩着不肯出来,山下人也不愿攻上去,迟早这大动干戈的围山举动要变成个笑话。有些小门派的弟子和些许散修,甚至已悄悄离开了江西一地。 与往日一般,每到老道讲经,子杞必在卯时到三省堂,听老道授经传道。弥越裳也如前言所说,常去三省堂,子杞得与她时时聚首。可不知怎的,总觉两人间像是隔了一层,再找不到当日在兽腹中的感觉,漫说是倾吐心曲,便是对他偶尔的一笑,也显得漫不经心。子杞有时哀愁,有时迷惑,有时期待,有时绝望,有时沮丧,心中百味杂陈,似乎把人能有的情绪都经历了一遍。和她相处时,仿佛她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就能牵动的他心绪数变。见不到她时,他就心里空落落的,又自己想象着她的一颦一笑,再把心填满。 七、东风漫卷望断旧尘嚣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山中无日月,人间几春秋。转眼之间,子杞已在龙虎山上住了一年有余,腊月隆冬,年关又至,这将是他在龙虎山过的第二个新年。 去年今日,子杞和冒襄两个混下山去,在山下一家酒肆里喝的烂醉。那算是他初识酒味,从此爱上杯中物。那夜又巧遇卢旭,三个人乘着酒兴,将几个道人大大的折辱了一番。今年除夕,子杞愁肠百结,更恨不得泡在酒缸里过。 前日他去找冒襄,约他除夕再去喝酒,不料冒襄说道:&ldquo;今年只怕不能如此自在了。昨日山下来了一队使者,是从京师一路赶来。说是今年皇帝颁下天恩,要遣一位公公来龙虎山,与天师道的诸位道长一起迎岁,以示皇家不曾忘记天师一门的功劳。那公公要在守岁宫里宣旨,府中无人,怕只有我能去相陪。&rdquo; 子杞心里奇怪,因此问道:&ldquo;去年怎么没见朝廷来使,偏偏今年就有?&rdquo; 冒襄道:&ldquo;何止是去年了,自圆明天师去后,天师道式微以来,朝廷早便忘了江西一地还有个天师府!老皇帝虽然宠信泰山姬正阳,可我宗天师也是历朝历代的国师。可惜世间衰荣便是如此,乾元那厮僭越道教礼制,自封为道教教主后,还向朝廷进表想得个名正言顺的册封,那老皇帝竟也应允了。张家的天师虽然是代代相传,可为了体面,也要获得皇家册封的&lsquo;天师&rsquo;封号,然则少天师的封号却迟迟都没有下来。&rdquo; 子杞笑道:&ldquo;原来你也有这满腹牢骚,咱们这位新皇帝最愿意做些新鲜事儿,登基才几年就弄出多少事来?这回怕不是又想出什么新花样了吧?&rdquo; 子杞口中这位新帝,年不过二十许,登基已有四年,登基时改国号为&lsquo;元圣&rsquo;,据说这国号是他自己想出,硬逼着礼部通过的。只听这个年号,就知道这位小皇帝有多大气魄:易经有云&lsquo;大哉乾元&rsquo;,这个元字本就是汉字中至为尊贵的一个字。那圣字更不必说,古来能称圣者,恐怕也不出十指之数,帝王中当得起这两个字的,也只有三皇五帝了。 新帝登基伊始便启用了一批新党人物,大肆推行所谓能富民强国的&lsquo;新法&rsquo;。这新党中的骨干人物王显王临川在野的时候颇有令名,至此之前几乎没有担任过朝廷中的什么官职,可连老丞相都对他赞誉有加。他是个极能隐忍的人物,胸中有偌大抱负,却能在野归隐三十年,不肯做官。这三十年里,他不是没有做官的机会,有老丞相保举,他甚至有几次机会能直入中枢,参与国家参赞大事。可是他料定那几次时机尚未成熟,即使能入主两府,可有持重的老皇帝在上,一群守成的重臣在侧,想要推行他苦思多年的新法,无异于痴人说梦。直等到这锐意革新的新帝登基,他一下子看见了希望,携着三十年在野的清名,直入枢机,一举牢牢握住了朝政。 此等作为,真可比当年东山高卧的谢安石。 可以说,当年的老皇帝就没少在高来高去的剑仙身上下功夫,不然也不会让姬正阳为他作&lsquo;天下名剑谱&rsquo;。不过他虽然倾慕这些有大能者,却也知这些人不是能为自己所用的。他与姬正阳相交于贫贱,能得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人物襄助,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可老子做不成的事情,儿子未必也做不得,更改祖宗制度,自觉超迈前人的事情他也做得多了。这少年天子临朝,却又不知有怎样一番打算。 &ldquo;其实这一山上下,总少不得几个管事的,你何必去操这个心?&rdquo; 冒襄只有苦笑,那公公代表朝廷,总不能打发个下人去陪他。鼎盛时候,龙虎山天师可算是比人间帝王更尊荣的存在,帝王不过是代天巡狩,天师却是代天师表。朝廷来的公公,了不起派一位天师直系弟子相陪便是。现在天师道却没有臭显摆的资本,然而山中乏人,只有&ldquo;代天师&rdquo;首徒这个身份还算够分量。 因此这日子杞实在无聊,虽然在山上住了一年多,可出入的也不过几处地方,所相识的不过四五人而已。去年写的春联还贴在门楹上,受了一年的风吹雨淋,已经模糊了字迹。子杞碾了墨,展开宣纸,心里忽然起了思乡之情,提笔写下&ldquo;望春迟东山路远,飞鸿雁游子早归&rdquo;,自觉满意,便贴在了门楹上。 他行出屋门,信步行走,天师府空阔的深宅中一个人也不见,全无一点新年将至的气象。胡乱走了一阵,心中一动,抬头看去,却原来无意之中走到了三省堂门前。 厅堂里散落着十几个蒲团,这一日自然是没人来听经的。几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光柱如同实质,有纤尘在光柱内舞动。三省老道仍盘坐在上首的位置上,双眼微闭,如同一尊石像。子杞找了个蒲团坐下,只希望这新年快快过去。他手掐了个法诀,一抹青炎随念而生,一会儿功夫便入定沉思,物我两忘了。 等他从打坐的境界中缓缓醒来时,天色已接近于黑暗。耳边响起三省老道那特有的苍老声音:&ldquo;小杞儿,大年三十儿,怎么跑我这儿来枯坐?&rdquo; 老道平时就叫他&lsquo;小杞儿&rsquo;,他也是听惯了的,这时听来却觉得格外刺耳。他跟老道早混熟了,仰头叫道:&ldquo;别叫我小杞儿,听着跟个小要饭的似的!&rdquo; 最后一点夕阳死命抓住地表,不甘心一点一点沉没。子杞昏沉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贯穿了整个大厅。他没来由的只觉心头一酸,低声喃喃着道:&ldquo;我可没地方能去的了,这儿,这儿又不是我的家。&rdquo; 老道嘎嘎的笑起来,说道:&ldquo;修行的人,还讲什么家不家的?&rdquo;他忽然伸出鹰爪一般干枯的手,向子杞招了招,叫唤道:&ldquo;小杞儿,你来。&rdquo; 子杞收住在眼里打转儿的泪水,跑过去挽住老道的胳膊。老道幽幽的说道:&ldquo;我辟谷至今也不知有多久了,这年夜饭怕也有六七十年不曾吃了。今日看你可怜,就赏你点儿好货。&rdquo; 子杞奇道:&ldquo;莫非你还有什么私藏?这可好啦,我正饿着呢,快拿出来,快拿出来!&rdquo; 老道笑道:&ldquo;这也是有些人的一点孝心,他们早知道我已辟谷,每年到了年根儿,却总还叫膳房给我准备一份年夜饭。倒是可惜了他们一番心意,我是一次都没有动过。&rdquo;他伸出右手,在身后的墙壁上摸索。也是他几个月都不活动一次,身体都已经僵住了,看动作关节好像都锈住了一般。 他终于摸到了石墙上一块突起,按下去,墙中露出一块暗阁,里面正放着一个楠木食盒。他努了努嘴,说道:&ldquo;打开来看看吧,也不知今年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左右都是便宜了你去。&rdquo; 子杞忙抢过食盒,打开来看是翡翠竹笋,净心莲藕,冬菇豆腐三样素斋,食材虽然普通,难得是做法巧妙,一盘比一盘雅致,好看的不像是吃食,反倒像是工艺品。更妙的是盒中还有一瓶素酒,只看那玉瓷儿的瓶子,就知道这酒不凡。 子杞欢叫一声,抓起那瓶老酒猛灌了几口,只觉一股清冽入喉,犹如寒潭冰泉,连声称赞&ldquo;好酒,好酒&rdquo;。老道见他牛饮,不由失笑:&ldquo;瞧你小小年纪,竟如此贪爱杯中物?&rdquo; &ldquo;我本来是不怎么喝的,去年除夕和冒襄下山喝了一回,才识得这其中的妙处。&rdquo;他咂了咂舌头,摇头叹道:&ldquo;这酒虽是素酒,却好在寒彻,想来是山中汲来的寒泉所酿。可惜不够烈,是出家人喝的酒,到底不如山下陈酿的女儿红。&rdquo; 老道忽地向他伸出一手,喝道:&ldquo;拿来!&rdquo; 子杞讶道:&ldquo;你也能喝?&rdquo; 老道接过酒瓶喝上一大口,一张老脸似也活泛起来,竟隐隐透出一层红晕,恰如老树开花。他摇着头叹道:&ldquo;纵然斩尽诸般尘缘,却仍丢不掉它。可惜这些年酒量越发小了,半盏酒亦能使我如梦似幻。&rdquo; 子杞笑道:&ldquo;这一小瓶酒如何能够咱爷俩尽兴?待我去膳房要他几瓶。嘿,那几个老货!平时嫌我白吃白喝了她的,这大年三十儿,我偏要去讨几瓶酒喝!&rdquo; 老道将他拉住,说道:&ldquo;强要的酒有什么好喝?饮酒唯在心意,只要对题对景,喝多喝少都是一样。&rdquo; 因此这一老一小席地而坐,将一瓶酒传来传去,你喝一口我喝一口,一会儿功夫就将那一瓶素酒喝的精光。子杞还不时扒上几口斋菜,连声叫好。这昏黑厅堂里,竟也有了一点除夕夜的喜庆。 待得子杞将三盘素斋席卷一光,老道缓缓站了起来,拍着子杞肩头道:&ldquo;许久不曾走动,跟我去瞧瞧人间烟火。&rdquo; 两人出了三省堂,老道托住子杞肩窝,倏忽间向天外飞去。子杞见他不蓄势,不御剑,飞天如走路般简单。这般手段,当真是见所未见。 他两人飞了半盏茶的时间,徐徐降在龙虎山脉一处断崖边上。当晚群星繁灿,两人目力又好,将山下几百里方圆的景致尽收眼底。远处一座山峰上有几点灯火相连,却是云蒸峰上灵宝观在张挂红灯,庆祝新年。再往远处,有一座缓峰扼守进山之路,峰头华灿点点,正是守岁宫的所在,想来冒襄此时正陪着那帝王家的使者,在此处迎岁。而山下不时传来鞭炮声响,是附近的官绅放炮仗图吉利。 老道望着山上灯火,悠悠叹道:&ldquo;我自百年道中求,十丈红尘依旧。&rdquo;指着远方最亮的一点灯火,那正是天师府大门口悬挂的两颗巨大灯笼,如同神龙的一双巨眼。听他说道:&ldquo;你看那红灯高悬,华彩纷呈,这人间的繁华,就是世外之人也不能免俗。&rdquo; 子杞忽然被带到这绝顶断崖顶上,星河照影,衣带当风,只觉说不出的惬意。他闻言笑道:&ldquo;你不愿意过年,难道还不准旁人过?又有几人是不恋栈红尘的?&rdquo; &ldquo;修行之人唯心志坚定,方能却心魔,堕俗气,参正果,非要靠自身领悟不可,外人毕竟帮不上什么忙。其实入世与出世,原本没有一定成法。若是了然,闹市中亦能参天道,若是不了然,空山里枯坐百年也无用。这山上却尽是不了然之辈,别人如何能帮得他们?&mdash;&mdash;折铁小子却不懂这个道理,他以为能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一掀龙虎山廿年颓气。到头来一身道行尽毁,换来一部无字的三皇经,却又如何?&rdquo;折铁虽然名满天下,可在这老道眼里,不过是个不知珍惜自己资质的笨小子。 老道继而说道:&ldquo;小铁儿毁了一身修行,到头来却悟通关窍,离大彻大悟也只一步之遥,可算意外之喜。数十年为宗门奔波,早蒙了他的心智,如今能抛却尘俗,一心向道,将这一干恼人俗务尽皆抛得干干净净,却又比从前强得多了。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rdquo; 子杞此时想的却是这一年多来与那女子扯上的纠葛,诸般情事纷至沓来,只觉胸中块垒难消。他本是乐天疏淡的性子,这时站在危崖之上,俯瞰茫茫夜色,点点灯火,再想起前事,忽觉人事一如天道,空渺难寻。 老道又道:&ldquo;如今蒂心子的衣钵大体都传与了你,蒂心子所修虽不是王屋正法,也自有其煌煌独到之处。只是你我相聚时短,恐怕你未能尽得所传。好在这&lsquo;一语成谶&rsquo;讲求领悟,你哪一日福至心灵能忽有所得,比我传授一年都强。&rdquo; 子杞闻言笑道:&ldquo;以后时间还长着呢,你慢慢教我,我自然能学的全的。&rdquo; &ldquo;昨日小冒儿来向我请安,我看他的&lsquo;紫雷印&rsquo;也差不多到了火候。&rdquo;他口中的小冒儿正是冒襄,算辈分该是他的增徒孙辈,&ldquo;这孩子心中憋了一股劲儿,新法练成,必然是要潜龙升天了。难道你不随他下山?&mdash;&mdash;出去历练闯荡也好,把你这璞玉抛抛光。&rdquo; 子杞忽听的下山,竟愣住了不能言语。他心中一时百味杂陈,自己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思。好半响,口里才喃喃说道:&ldquo;要下山吗?要下山吗&hellip;&hellip;&rdquo; &ldquo;这年来虽未大成,你那坐禅吐纳的功夫也算成形,&lsquo;心斋&rsquo;之境于你们王屋山心法可以算的已窥门径。至于其他剑诀、法印、符箓不过是外门用法,总不外是些逞强斗狠的招数。似你这等绵软性子,也未必愿意去学。即便你想学,我老人家也未必愿教,好好的娃儿,何必去沾那些多造杀业的玩意儿?&rdquo;他没觉出子杞的异常,兀自说道。 &ldquo;修行首重顿悟,唯能明心见性,与天心相和,则大道可期矣。尤其是你们王屋山的修行法门,最是讲求直达本心,一朝顿悟。你这小乞儿虽然懒散,悟心倒是不错,想来日后修为也能过得去。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贪爱表面风光,最是喜欢那些威力强大的术法,你现在打不过人家,也不要灰心。他日若能气通玄谷,返璞归真,自然能万法为用!&rdquo; 这时他才发觉子杞半响没有言语,回头看时,见他脸色苍白,嘴中反复低喃着&ldquo;要下山吗,要下山吗&rdquo;,如同着魔了一般。老道凝眉一想,便即知道了因由,也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他吸一口气,喝道:&ldquo;还不醒来!&rdquo; 子杞身子猛地一震,迷茫的看着三省老道,仿佛犹在梦中。 老道抚上他头顶,说道:&ldquo;痴儿!痴儿!你可是放不下那弥越裳?&rdquo; 子杞闻言一怔,忽然满面通红,轻轻点头。 &ldquo;难道小冒儿不曾告诉你,弥越裳已是待嫁之身,大婚之日就在左近?!&rdquo; 仿佛耳边炸开一片惊雷,子杞但觉脑中一片空白,脸上也瞬间失了血色,身子摇摇晃晃几欲坐倒。老道缓缓说道:&ldquo;那弥家的小闺女,从小就和天山一脉定过亲事,许多年没再有过音讯,别人也就渐渐忘了。去年鹿鸣儿忽然旧事重提,据说亲自上天山换了文定。&rdquo; 子杞怔忪半饷,心中凄苦,只想大哭一场,又怕被老道笑话,因此强颜道:&ldquo;原来越裳师姐大婚在即,这等大事,我竟被瞒在鼓里?你们也真&hellip;&hellip;&rdquo;他话说不下去,就要被泪声噎住,猛将头转了开去,顿了一瞬又说道:&ldquo;今晚登高望远,已是尽兴了,可要回去睡觉了。&rdquo;说罢转过身去,急急忙忙将腰中佩剑拔出,掩面御剑而去。 老道目送那一道剑光歪歪斜斜飞走,遁入夜空之中,久久无言。他再看对面山上灯火,心有所悟,当下盘膝而坐,闭目入定,身体仿佛与周围山石化为了一体。 八、堂前云鬓空成许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冒襄自辰时起,一直陪着那宫里来的小太监。他从没与官家打过交道,更何况是宫廷内侍,因此内里许多的规矩都不懂,着实闹了不少笑话。好在这小公公年纪小,对帝王家的礼数也记不周全,再则他虽然是个上差,从小也听过不少龙虎山神仙的故事,又在人家的屋檐下,自然不敢对主人家太刁难。冒襄本想领了圣旨,随便陪他吃顿年饭应付了事。偏偏这小公公初到仙家宝地,处处觉得新鲜,硬拉着冒襄陪同,四处乱走,直到二更敲过,才舍得回守岁宫的驿馆里,传圣旨,赐圣恩。 领过圣旨,吃过年夜饭,再把皇帝赐的物什交代到各个道观里去后,已经是四更天了。冒襄走出观门,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与这些朝廷特使周旋,比暑九修行还苦,对方虽不过是个年少的小太监,也是满腹机心。皮里阳秋的本事,他自认拍马也赶不上。 路过膳房的时候,几个老妈子和丫鬟仍在忙碌,传膳的、递信儿的、起灶的、瞎指挥的,老人物吆喝着新来的,新来的得空了又偷懒,总之是诸般人物挤作了一团。这是山上许久不曾看到过的热闹,都是那朝廷特使惹得,他却看着像是回光返照。冒襄刚才已陪着喝了几杯酒,又从膳房中顺了一坛,踉踉跄跄的向后山里去了。 当晚银河如泻,照的林子里纤毫毕现,地上树影斑驳,平添了许多凄凉况味。冒襄穿过一片疏林,来到一处石崖旁,寻了一块平整的大石坐下。当此佳节,他心中却有无数感慨,当下坐在那大石上痛饮,口中漫漫吟道: &ldquo;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rdquo; 他目视身后石崖上的影子,喃喃说道:&ldquo;这影子这般疏淡迷离,徒惹人伤心,邀来何用?&rdquo;仰头对着长空中的无形之月长吟道:&ldquo;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rdquo;吟到兴起时,猛将手中酒坛抛开,拔出腰间长剑,在夜空下昂然而舞,舞姿意态狂放,有直上青天之势。 那舞姿起初仍有迹可循,舞的一阵,便渐渐乱了法度,然而每一踏步每一擎剑,无不发乎真心,大有天然之态,却是更高的一层境界。剑端上慢慢腾起一道氤氲紫气,冲入九霄之上,如龙影经天,连迢迢银河也为之失色。 剑舞舞罢,他将长剑在地面上一扫,拿剑尖挑起那半坛酒,回剑到臂弯,仰头猛灌。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ldquo;月既不解饮,我陪你对酌几杯如何?&rdquo; 空山里猛然出现人声,冒襄却毫不惊讶。他将坛中酒倾尽,含糊说道:&ldquo;对不住了,都喝光啦。&rdquo;话音刚落,身形忽然踉跄,猛地坐倒在地,那酒坛磕在石头上,摔得粉碎。他酒量并不甚好,这一坛素酒下肚,已经有十分的醉意。 那声音又幽幽叹道:&ldquo;你平时极有节制,今晚怎么变成了这样?&rdquo; 冒襄猛然大笑,笑声却悲苦莫名。他平日里律己极严,极少在旁人面前真情流露,可只在这人面前,他不愿再强撑,把自己最本真的一面呈现出来。 无人言语,寂寂空山只有冒襄的笑声回荡,远处有几只野兽被这笑声惊吓,发出阵阵嚣叫。半响,冒襄笑罢,开口说道:&ldquo;我要下山去了。&rdquo; &ldquo;你功法已成,原该下山去了。我已时日无多,今日别后,恐怕再无相见之期。&rdquo; 冒襄闻言心中大恸,朝着石崖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悲声道:&ldquo;老丈抚养之德,冒襄没齿不忘!&rdquo; 那声音长叹道:&ldquo;当年我捡你上山,不过是机缘巧合,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这二十年相处下来,你不忘了这一场相守的情分,那也就是对我的报答了。&rdquo;这声音中也掺杂了淡淡的伤感,且渐渐低哑下去,&ldquo;你进洞里来,让我再仔细瞧瞧,以后,可再瞧不到了。&rdquo; 冒襄沿着石崖走到一处山洞旁,钻了进去。那山洞还不及一人高,洞外老枝盘根,树藤缠绕,遮蔽了大半洞口,在外面看几乎看不出这是个山洞。洞内却异常的整洁,整个石洞不过丈半方圆,好似寻常居室,除了有面石壁上嵌有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其余便空无一物了。那珠子散发着蒙蒙的青光,使得洞内勉强可以视物,一位老头倚墙盘坐,正是之前发声之人。 那老人一身长衫虽然破旧已极,却洗的干净,原本青色的质地已被洗的浆白。他头发已经全白,披散在肩上,直落到腿边。面容隐在头发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冒襄在他对面坐下,两人脸面相对,久久无言。 冒襄记得从记事开始,两人就常常这样对坐,有时一天也不说一句话。然而两人间的感情却在这沉默中慢慢积累,丝毫不逊于世上任何一种亲情。 冒襄迟疑了许久,终究开口问道:&ldquo;今日一别,来日无期。老丈将我养育成人,还不肯告诉我姓名吗?&rdquo; &ldquo;我自己都忘了,却又怎么告诉你?你心中有我容貌,知不知道姓名岂不都是一样?就是这容貌总有一天也要成黄土,名字自然更不牢靠了。&rdquo;那老人凝视冒襄半响,又道:&ldquo;我虽然是个出家人,可是亲手养你成人,早把你当作了至亲骨肉看待,又有什么要瞒你的? &ldquo;当年我强练一门功法,心魔作祟,险些害了性命。之后到昆仑山脉寻一只灵兽做药,可惜遍寻不获,怅然而归。回程时路过襄阳一带,在道旁捡到了你。你那时身在襁褓,身上包着的都是寻常的土布,估计是附近农人家道艰难,才忍心把你弃在路边,希望能被个好心人捡去抚养。&hellip;&hellip;我当时杀孽深重,只当是老天爷给我个赎罪的机会,才将一个小婴儿放在我面前,因此才把你带回山悉心抚养。因为你是在荆襄一带被捡来,我就给你取了单名一个&lsquo;襄&rsquo;字,&lsquo;冒&rsquo;却是随了你师父折铁俗家的姓氏。&hellip;&hellip;可惜那次终究没有找到灵兽,我回山后内息逆走,成了废人,只能凭着这颗青舆珠延命,也委屈你小小年纪就在这后山里吃苦。&rdquo; 这身世之说也听了几次,其中关于他生身的线索实在寥寥。二十年前虽然是承平盛世,可是荆湖路上依然有无数养活不起孩子的贫家,若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生身父母,无异于*大海捞针,冒襄也早就断了这个念头。 那老道说了许久,精神萎靡,低声道:&ldquo;混元道的旧事你是知道的,我虽身在中土道门,却也有几位混元道的知交,深知他们不是一意为恶之人。当年混元道虽然跋扈猖狂,对我中原道教颇多肆虐,然而之后受的荼毒却更深,满门皆受殃及。他日你若遇到昆仑传人,能化解仇怨时要尽力化解才好。&hellip;&hellip;哎,其实如今还剩不剩的有昆仑传人,也未可知了。&rdquo; 冒襄点头应是,心头思绪如堵,却不知再说些什么才好。两人似在看着对方,其实都在盯着对面的石壁出神。青舆珠的光亮照在石壁上,显露出参差的纹路。 老道忽觉心意烦乱,一手掩面,另一手在面前连挥,疾呼道:&ldquo;你快快去吧,还留在这里,难道非要老道抛两把浊泪不可?&rdquo; 冒襄虽然心中难过,也不愿效女儿之态,在这老人面前流泪。他默默跪倒,又给那老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便头也不回的出洞去了。 冒襄回到住处时,见到子杞房中仍有灯火,敲门无人应答,木门却应手而开。他在门前站定,见得子杞正坐在桌前,对着一盏油灯发呆,手边放着坛酒,眼睛也是红肿的。 冒襄见他不言不语,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心情打听,说道:&ldquo;这几日准备好行装,四天后随我下山,我把你送回王屋山去。&rdquo; &ldquo;嗯。&rdquo;子杞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竟像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冒襄微觉奇怪,只是自己心中也一团乱麻,不想理会,转身便走。子杞却忽然说道:&ldquo;你交我个法子,让我也醉一回,行不行?&rdquo; 冒襄一愕,想了一刻,叹道:&ldquo;你都知道了?&rdquo; 子杞说道:&ldquo;你瞒的我好苦!你为何不早提醒我呢?哎,提醒也是晚啦!我知道,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就已经陷了进去。原来情之为物,当真伤人至深。&rdquo; 冒襄无言以对,他自己数年单恋无果,虽然从未真正尝过情爱滋味,却为这&ldquo;情&rdquo;之一字吃了无数苦头,深心之中对这句话也深以为然。他知道弥越裳婚期就在左近,此时或许两人还有相见的机会,可是见面又有何用?是相见争如不见。 两人各想各的心事,屋子里静悄悄的没半点动静。油灯发出丝丝的响声。原来是灯芯烧到了尽头,几乎都浸在灯油里,昏暗的火苗几近于熄灭。 时间仿佛凝住了,在这小屋里徘徊不去。 子杞忽然窜出房门,对着夜空大吼了一通,只觉心中痛楚稍有减缓,转头对冒襄叫道:&ldquo;要下山么?我这就收拾行李去,一年多不见,可想死那几个捣蛋师叔了!&rdquo; 之后数日,子杞始终躲在屋中,足不出户。直到临行时才到三省堂与老道话别。三省老道百年孤独,好容易找到子杞这样乖巧的忘年交,却相聚不过一年就要分离,饶是他道心如铁,也禁不住离别之意。他将一只青玉云铛送与子杞,嘱咐道:&ldquo;你在三省堂中打坐,有事半功倍的效果,那是因为这殿里有祖师愿力赐福,在别处可再没有这般好的地方了。日后若是修行受阻,不能安然入定,不妨敲这云铛来听听。你要深进的&lsquo;见独之境&rsquo;和那&lsquo;一语成谶&rsquo;虽然有灵犀之功,却最是容易招致心魔,这青玉云铛或可为你挡些灾劫。&rdquo; 之后子杞终于鼓足勇气,去见弥越裳一面。可他行到灵宝观时,佳人芳踪已杳,心中时刻想念的人儿早已远嫁到天山去了。弥越裳只留下一纸素笺,托自己贴身的丫鬟给他,写到: &ldquo;陆兄敬启: 妾心非铁石,未尝不感君拳拳之意,奈何身系婚约,不敢有逾礼之言。今行色匆忙,身不由己,唯遗片纸相赠。盼君早得佳偶,勿以妾身为念。 越裳顿首&rdquo; 子杞手执素笺,良久无言。他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一段还没有开始的恋情无疾而终了,一切如同梦幻,梦醒后,却只有心境不再相同。 冒襄在观外的山道上远远瞧着,心中也觉萧瑟,冲他大喊道:&ldquo;发什么呆?要下山了!&rdquo; 子杞被喊的一愣,一阵寒风袭来,吹的他浑身一抖。手上轻颤,那纸笺就随着这一阵寒风飘然而起,向着山下飞去了。子杞大呼一声,猛地跳将起来,追着那纸笺飞似的奔下山去。冒襄摇头苦笑,追着他一同去了。 冒襄一边飞奔,一边发出长啸,啸声激越飞扬、穿云裂雾,整个龙虎山脉都在隆隆回响。远处有几道光华闪现,倏然向这边飞来,破空声响彻天际。 方圆数百里内,荒丘野岭里也不知藏了多少剑仙修士,众人心头都涌出同一个念头:&ldquo;平静了一年多的龙虎山,可要热闹起来了!&rdquo;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一 紫印发初啸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两人脚程均是极快,只一会儿功夫已奔到半山腰。冒襄气息悠长,那一声长啸绵绵无终,直到此刻都没有衰减的势头。子杞听到极远处传来尖锐的空气摩擦声,对着冒襄耳朵大喊道:&ldquo;失心疯了?鬼叫个头啊!牛鬼*蛇神都让你給嚷出来啦!&rdquo; 冒襄止了啸声,大笑道:&ldquo;走,随我上天去!&rdquo;长剑飞出鞘外,悬在胸前,他脚踏飞剑,化作一道飞鸿,冲天而去,折断了好些树枝。 那几道飞剑来得好快,初时尚在极远处,不过这御剑而起的功夫,已近到看得见衣角的纹理了。冒襄素来心高气傲,这年来围山,火气一直压在心头,指着那逼近的几人,作睥睨之状,向飞近的子杞说道:&ldquo;早受够了他们鸟气,今日好叫他们见识见识,我天师道的手段!&rdquo; 只见他凝立在长剑之上,双手各持法印,笼在胸前,十根修长手指或展或蜷,如同在胸前开出一朵异品兰花。那四名御剑之人分别从几个方向飞来,每人相隔数里,呈包围之状。却同时间发现,头顶上凭空悬起一颗蒲扇大小的紫色圆印。那印记淡若烟霞,随着人亦步亦趋,始终悬在几人头顶,不过丈许的距离,仿佛凭空长出的妖异之花。 冒襄冷冷说道:&ldquo;四位莫要再近前了。&rdquo;他保持着一个欲开欲合的手型,手心相对之处有紫色的光影流动。见那几人不理,又说道,&ldquo;这&lsquo;如影随形印&rsquo;印分阴阳,诸位头上的是阳印,我手中握的是阴印,若让阴阳相合,只怕大事不妙。&rdquo; 这几位都是成名剑仙,见对手不过是两名后生晚辈,哪里放在眼中,只想速速擒下拷问一番。当下也不答话,手上变幻剑诀,速度越发快了几分。 冒襄冷笑一声,再不多言。他眼中精光乍现,猛将内息搬入双手紫气之中,大喝道:&ldquo;落!&rdquo;只见他手中紫气募得一散,分成四股,向那几人头上顶着的阳印飞掠而去。那几人已觉不妥,想要退时,但觉头顶一热,抬眼瞧去,一道粗大的雷电已魔龙出海似的自那紫印中扑来。雷电去势极快,何况人印之间相聚不过一丈,这几人如何能避的开,都被当头击中,自飞剑上栽了下来。 &ldquo;好啊!&rdquo;子杞发出一声欢叫,他见冒襄举手之间就将四名道士打下云头,早前畏惧之情一扫而空,忍不住大声叫好,&ldquo;小冒儿真了不起,果然没有白练了一年!&rdquo;他兴奋之余,也学着三省老道叫他&ldquo;小冒儿&rdquo;了。 冒襄微微皱眉,只当是没听到这别扭的称呼,淡淡说道:&ldquo;这四个浑人不识好歹,击退他们也算不得本事。你可要打起精神,咱们今天这下山之战可才开始,厉害的还在后头呢!&rdquo; 话音刚落,就像为了配合他说的话一般,远处又有数道破风之声传来,只听那御剑时风卷残云的声势,就知道不是刚才那四个庸手可比。 子杞见龙虎山里仿佛藏着数不清的敌人,心中不禁畏怯,忍不住低声道:&ldquo;那三皇经你可曾戴在身上,他们人多势众,若斗不过时,总要留条后路。&rdquo; 冒襄如剑双眉乍然一展,扬声喝道:&ldquo;三皇内经就在我怀中,谁若有本事,自管取去!&rdquo;声音中暗含真息,遥遥的传将出去,百里皆闻。 &ldquo;你疯了!想不想活了?&rdquo;这般叫嚷,岂不是在一群饿狼堆里显露出一大块肥肉?登时四下山林里炫光转动,上百剑光腾空而起,煞是壮观。子杞在飞剑上急得跳脚,低声埋怨道:&ldquo;什么时候学的像你师傅一般,一样的驴脾气?&rdquo; 冒襄嘴角噙笑,脸上现出一副狂傲神色,自有一股目视云汉,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气概。他向来处世为人都极淡漠,唯有触及他道德底线的事情才管上一管,这样狂傲的情形于他而言却是少有得很。他对子杞大笑道:&ldquo;岂不知成名需趁早?今日龙虎山下,力退群丑,好叫咱两兄弟一战扬名!&rdquo; 子杞冷笑道:&ldquo;我还想要命呢!可不陪你疯了。好啊,你去成你的名吧,我在下面给你叫好儿!&rdquo;果然掉转飞剑,想要降下云端。 &ldquo;孬货,白学了三省老道的本事!现下才叫是四面楚歌哪,上天入地,哪一处没有敌人?咱们想要跳出去,非靠这一双长剑不可!&rdquo; 楼观派撤出后,这里由纯阳宫和上清宗主导。这山下众人大多逐利而来,年来一无所获,几乎已散了大半。饶是如此,此时闻得啸声赶来的也有二三十位,漫天里剑光霍霍,足以把他两人围个水泄不通。 众人哪肯让他轻易离去,子杞才压下剑头,几道宏光已劈头斩来,慌忙御剑躲闪。绕过那几件物事,转头来看,当真是五花八门。红的是道飞火符,青的是杆木剑,白的却是把半开的扇子,扇面上隐约还有幅山水,最奇的是那黑的,棱角突兀活脱脱是一块顽石。 背后风声霍霍,几个剑仙御剑飞近,子杞一路急坠而下,回头向那追的最紧的一人指去,瞠目大喝一声:&ldquo;住!&rdquo; 那人只觉心头一空,内息腾然欲沸,全然不受控制,从飞剑上一头栽了下来。虽然不过一瞬间的事情,等他重新踩上飞剑时,已是坠落了百丈,惊出一身冷汗。另外几人看不透他的妖法,各自减慢速度,都想让其他人去打头阵。 子杞哈哈笑了两声,叫道:&ldquo;谁敢来欺我?管叫他摔个狗啃屎!&rdquo;他虽飞的极低,却不敢落在地上,只怕那时受众人围攻,只在低空中御剑徘徊。众人不知道他适才用的,是&lsquo;一语成谶&rsquo;唯一的外用法门,还以为是厉害的法宝,那坠剑之人更是心里打鼓,惊疑不定。料想三皇经既然在另一人身上,何必来缠这扎手货,吃力也讨不得好,因此竟齐攻冒襄。 眼见七人杀气腾腾,御剑向自己杀来,冒襄怡然不惧,双手互扣,在一瞬间结下九十九印,叠在一处。藏锋剑霍然一跃,如苍龙出水,跳进他掌心。那攻来的七人忽觉一阵凄厉凶绝的剑鸣之声灌入耳中,直欲裂开元神,都忍不住双手捂耳。 藏锋剑上紫色剑芒爆出一丈有余,冒襄抄剑在手,犹如握鞭,身体如一道飞鸿般纵出。一时间,只见漫天炫紫横空,仿佛有个神祇执着长鞭在虚空中鞭打,留下条条鞭影。紫芒消散时,冒襄脚踏着藏锋剑,一人独悬空中。那七人却已连人带剑坠了下去,还有一人双手扔捂在耳朵上。 冒襄冷笑道:&ldquo;原来天下群道,亦不过如此!&rdquo; 他话未说完,远天外一把阴森森的嗓音响起:&ldquo;冒兄好狂的气焰!四年不见,当年雏鸟羽翼渐丰,便敢看不起天下英雄?&rdquo; 冒襄心中一凛,已知来人身份,双手随垂在两侧,精神却不敢有半点松懈。他冷笑道:&ldquo;天下英雄冒某未曾见得,倒是跳梁小丑层出不穷。&rdquo; 只见东南方向当先飞来一人,三十来岁的年纪,长得细眼平腮,满脸戾气。虽然身穿一身鹤羽道袍,却没有半点出尘羽客的气质。他此时两条细长的眉毛挑起,脸上戾气更盛,脚下飞剑红光闪动,散发着邪异的妖气。 &ldquo;看你一身妖气,只怕是旦夕与妖魂相处,要被那厮全然同化了。楼观派紫气传檄已出,举派皆归,你竟敢抗命不回?&rdquo; 来人笑道:&ldquo;为见冒兄,也顾不得了。听说前年长白山上,冒兄剑斩丹霞曲意杨,十分的少年了得。愚兄未能一睹英姿,深为遗憾。今日相逢,正可一偿愚兄思慕之情!&rdquo;话音未落,人竟化作一道虚影,消失在长空之中。他那脚下长剑却如一道急电奔突,半空里募得化作一条十丈巨蛇,向冒襄当头便咬。 这一下与偷袭无异,更兼那巨蛇来势凶猛,快迅绝伦,冒襄愣了一下,几乎被那大蛇咬着。若真被咬的实了,他怕要折断半个身子。巨牙临头时,被那畜生一口腥热之气熏得呼吸一窒,手里掷出一道青灰色的符箓,那符箓见风猛涨,化作一段几丈长的巨木,正好抵在巨蛇两颚之间。那巨蛇下咬之力极大,符箓化出来的巨木只能阻上一阻,便被咬的粉碎。但有这片刻功夫,冒襄已闪身避过,脱了蛇咬之厄。 他才脱出凶险,仿佛算定了一般,来人就在他头顶之上凭空现身,左手化爪,如鹰击长空,向他迎头抓下。冒襄猛抬右腿,脚下连鞘长剑横过头顶,挡下了这记铁爪。那道士一爪无功,右手握住那巨蛇口中一根毒牙,竟从那根巨牙中拔出一根赤红长剑来。他在空中一个旋身,如同急转的风车,向冒襄急斩而下。同一时间,那巨蛇发出一声长嘶,张开巨口,从右边夹击冒襄。 冒襄当此之时,虽惊不乱,口中仍说道:&ldquo;翼火蛇虽是异兽,却不知可经得住我一斩?&rdquo;&lsquo;我&rsquo;字出口,他已拔剑出鞘,身体仿佛化成一只陀螺,急速旋转起来。长剑在空中划出一个平整的圆形,横切左右之敌。&lsquo;斩&rsquo;字出口,藏锋剑已和那赤剑、火蛇交击了数十次。 只听得一声怒哼,两剑相撞之下,那道士手中赤剑化为糜粉,人也被余劲带出几丈远去。那巨蛇也发出一声痛嘶,原来上颚的一根长牙竟被齐根斩断。 只听得周围有人低叫道:&ldquo;翼火蛇!竟然是翼火蛇!&rdquo; 子杞早见那巨蛇赤磷火尾,巨身如龙,形貌与传说中的二十八宿兽极为相似,听得这叫喊声,更是确信无疑。他心中一动,忽地想起一桩关于这翼火蛇的旧事来,脱口说道:&ldquo;你是楼观七子中的羽融子!&rdquo;子杞本来对此界掌故大多不识,只是这楼观羽融子太过有名,几个师叔不止一次说过他,才能记起。 那道士已重整身形,立在巨蛇头顶,傲然道:&ldquo;小子倒有些见识,贫道正是楼观羽融!&rdquo;转而又对冒襄说:&ldquo;早听说冒兄&lsquo;藏锋&rsquo;宝剑削金切玉,锋锐无匹。今日一试,果然不凡。&rdquo;他口中只赞宝剑,却不赞人,显然对刚才一剑大是不服。 原来这人正是楼观七子中年纪最小的羽融子,他虽然年纪是七子之末,修为却仅次于七子中的长春子,还在另几位师兄之上。 大多剑仙修习剑灵,大多是在名山大川中纳气聚元,将天地灵气在体内炼化,然后反导于剑器,孕育剑灵,犹如身外化身。因此越是名山之中,越能孕育出精纯的剑灵。而剑器的品质,亦是剑灵高下的一大因素。 然而另有一种别出机纾的修炼之法,自古相传。却是引某种灵兽魂魄入体,与自身魂气交*合,继而炼制剑灵,甚至将此兽魂塑性,自成宝剑。这法门虽然可免去吸纳灵气时的许多时间和艰辛,修成之后又威力强大,然而修炼过程极为凶险,动辄走火入魔。由于修行之人所选魂魄必然凶顽强大,吸纳修炼之时,稍一不慎便会遭到反噬,伤魂动魄。更兼灵兽之魂极难寻觅,因此能修得兽魂剑灵者实在少之又少。 羽融子所修正是兽魂剑灵,而且是灵兽中至为强大的二十八宿之一的翼火蛇。二十八兽早在上古时期就被逐一镇杀封印,翼火蛇的遗骸被葬在终南山脉之中。十年前不知是何人触动了封印,竟放出凶兽魂魄肆虐,使得终南山附近村庄苦不堪言。 当年楼观派曾陆续派了几批道士前去镇压,其中也不乏修为精深的成名剑仙,却大都铩羽而归。直到楼观七子中排名第四的南箕子也被翼火蛇打得重伤而回,楼观门人才真正意识到凶兽炽炎之烈。羽融子与南箕子感情甚笃,见了师兄惨状,竟孤身潜入深山去寻那翼火蛇,欲为师兄报仇。当时的羽融子尚未修得剑灵,修为自然及不上成名多年的南箕子。可他后来寻到凶兽魂灵,血战了十个昼夜,斗力斗智,竟将翼火蛇凶魂收服,之后更将灵兽魂魄练成剑灵。此事当年轰传极盛,羽融子也因此名满天下。 冒襄恼他偷袭,当下冷笑道:&ldquo;当年的羽真人为兄复仇,名传天下,都说是至情至性的人物,知道的都说个好字。却想不到你如今堕落至此,也干起这等打家劫舍的勾当来。&rdquo; 羽融子闻言大笑,他脚下巨蛇吐出火焰一般的信子,更增了几分主人的凶焰。他纵声长笑道:&ldquo;冒兄差矣!我羽融子纵然身无长物,也未必瞧得上一本破经书。愚兄在这龙虎山下苦候年余,乃专为冒兄一人而来。&rdquo; 冒襄道:&ldquo;莫不是为你那师兄报仇来着?&rdquo; &ldquo;谁管他死活?犯了折铁的虎须,自己本事又不济,那是活该受辱。&rdquo;原来楼观七子虽然是师兄弟,互相之间却互有恩仇。这羽融子与四师兄南箕子交好是天下皆知,听他语气,却似与大师兄长春子关系甚恶。&ldquo;冒兄不必多疑,我今日之意,但求一战而已。&rdquo; 他见冒襄不解,续道:&ldquo;冒兄或许不知,如今剑仙界中,欲求一对手何其难也。且不说诸子碌碌,名剑谱上多是欺世盗名之徒。更何况我楼观派自诩名门正宗,掌教平日里紧盯着我一人,生恐我无故滋事,竟箍的我好不难受!似冒兄这般,既能放手一搏又有足够修为的,在愚兄眼中才是真正的奇货可居!&rdquo; 冒襄第一次听说这等奇谈怪论,忍不住骂道:&ldquo;疯子!&rdquo; &ldquo;哈&hellip;&hellip;,人不疯魔,岂能畅意?&rdquo;言罢,他右掌一翻,翼火蛇身躯猛摇,化作一把长近一丈的奇形软剑,如同一把燃着火焰的长鞭。他手握长剑,向着冒襄急掠而来。 冒襄将藏锋剑递出,与他对拼了几剑。两人身法均是极快,不过呼吸之间,便已翻过几个山丘,在空中留下一串铁器交击之声。子杞担心冒襄,连忙御剑跟上。在他身后,则是其余虎视眈眈的一众道俗。 他见二人化作了两道飞鸿,在半空之中乍分乍合,纠缠不休。连人影也分不清,更看不出是谁占了上风。潜伏在左近的剑仙也受这一战吸引,都现身出来,在战场下方翘首以待。这些人心中大多矛盾的很,一会儿盼着羽融子得胜,又怕因此三皇经被楼观派据为己有;一会儿又期望冒襄得胜,只是他若连修为高深的羽融子都打的赢,其他人更没机会。 子杞不知众人心思,他见这会儿身边忽冒出这许多人,才知这围山之势的阵仗。这些人把两人退路尽数封住,心中不由焦急万分,暗恨冒襄行事不知轻重。他又盼着天师府中能派来些支援,转念又想,被这些人将山门围了一年有余,天师道仍能忍气吞声,今日又怎会为了两个小子铤而走险?想到府里的凄凉之象,他也只能在心中暗自叹息。 只见空中紫、赤两道劲气纵横交错,如华灿流彩,两人身形一忽儿若天外神龙,不见首尾,一忽儿又如鹰击长空,明见万里。那羽融子手中长剑如鞭,忽刚忽柔,灵动非常,让人难辨虚实。冒襄这一年多来,剑法又有精进,一招一式俱有风雷攒动,凭着威力绝大的大风雷剑,也只能与羽融子堪堪打成平手。这两人都放弃了术法比拼,近身鏖战,凶险之处,比之前者犹有过之。 这般拼斗了大半个时辰,两人尤未分出胜负。羽融子忽然大吼一声,身形猛然拔高,与冒襄拉开距离。他口中大叫道:&ldquo;过瘾!过瘾!&mdash;&mdash;可惜这般比斗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分出胜负,未免不够爽快!&rdquo; 一番打斗之后,冒襄深佩对方修为,也不由起了敬佩之意,不愿在嘴上再讨什么便宜,扬声道:&ldquo;那依真人之见,怎样才算爽快?&rdquo; &ldquo;哈哈,要我说,咱两人刚才虽斗的起兴,却都还留了一手,是也不是?&rdquo;他自己的兽魂剑灵有许多妙着都未使出,而冒襄动手开始便再不见用威力绝大的紫雷印法,想来亦有藏私。他见冒襄点头,继续说道:&ldquo;何不一招定胜负!冒兄之前所施的紫雷印法想是初成,贫道见猎心喜,愿与君定下一招之约,如何?&rdquo; 冒襄不置可否,淡淡答道:&ldquo;愿闻其详。&rdquo; &ldquo;我便站在此处,硬受冒兄一击。若是我伤在你一招之下,便算我输,即刻退走。若是愚兄完好无损,那便是冒兄输了。那三皇经我不要,你随便给了谁去,只需你跟我回终南山呆上一段时日便成。&rdquo; &ldquo;好狂的人!你当真敢不躲不避硬接我一招?&rdquo;冒襄闻言甚恼,羽融子这般托大,分明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ldquo;冒兄勿怪。君亦痴武之人,当知吾之所愿!&rdquo;说这句话时,羽融子一脸虔诚,怕是对着三清老祖也不曾有,脸上的戾气也消失的干干净净。 冒襄一愣,继而释然。他向武之心虽然未必有这般痴狂,却也能于此体味一二。他却长剑缓缓送入鞘中,脚下踏罡步斗,在虚空中走动了几步,雷鸣之声隐隐响起。他走上与羽融子一般高度时,微微拱手道:&ldquo;此术名曰&lsquo;落魂印&rsquo;,仍是紫雷七印中威力极大的一式,想来或可不叫真人失望。&rdquo; 两人再不说话,各自运气调息。冒襄此时所结的手印与施展&lsquo;如影随形印&rsquo;时相仿,只是结印速度快了三倍不止。十只手指以人眼难辨的速度屈伸,像一朵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将无数世春秋压缩在顷刻绽放的幽兰。道道紫气沿着衣袖攒动,渐渐在两手间聚气成印,印中仿佛有几个古篆字隐现,只是烟气氤氲,看不分明。 羽融子也不敢怠慢,手中剑鞭已变成了普通的三尺长剑,剑尖在风中轻颤。他与手中长剑化而为一,身如灵蛇,剑如红信,仿佛变成了一只伺机而动的王蛇。 二 王屋旧景堵心肠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空气也仿佛凝滞,无论天上地下,所有人都把鼻息压到最低。 众人都等着这一击的结果,可那结果来的太迅快,竟无一人看的真切。 那只是极快的一瞬,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光影在两人之间穿行而过,既没有想象中的冲天眩光,也没有力量对撞时的强猛气爆,只仿佛一抹流星滑过。 一招过后,冒襄的脸变得极度苍白,仿佛被一瞬间抽空了身体里所有的力量。羽融子的脸也是苍白的,苍白之下还透出病态的嫣红。 良久,羽融子轻咳了一声,如抽丝一般缓缓的说道:&ldquo;天授紫雷,名不虚传!&rdquo;他的声音极缓极低,任谁也听得出,他现在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偏偏这个时候,他却仰天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嘴角上尽是从胸腔里咳出的血沫。直咳到声线嘶哑,仿佛将肺叶里最后一口气都咳尽时,他脸上仍带着张狂的笑意。 羽融子许久才歇了笑声,忽地向冒襄一拱手,说道:&ldquo;今日与冒兄一战,大畅心怀。他日有缘,再领教冒兄高招!&rdquo; 他欲飞走时,忽然想起一事,对着脚下群山喝道:&ldquo;汝等跳梁小丑,安敢与冒兄为难,还不速速退去?有不识趣的,小心异日落入我翼火蛇腹中!&rdquo; 说罢御剑西向,头也不回的飞走了。片刻之后,观战的人群中闪过许多剑华,腾空而起,向四方飞散,竟有四成的人被他一句话吓走。 羽融子虽走,仿佛余威犹在,剩下的人都有宗门倚靠,虽不惧他临去狂言,心中也蒙上了一层阴翳。这些人斜眼觑着冒襄,只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双眼似睁似闭,呼吸却平稳如常,让人看不出深浅。众人虽料定他功力大损,只是摄于适才一击之威,谁无人敢上前邀战,拿自己的小命去冒险。 冒襄施展&lsquo;落魂印&rsquo;后,几乎脱力。他表面虽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内里却在拼命搬运,这空城计能多唱一时,就多得一时调息。足足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将一缕内息导入正途,渐渐通达四肢百骸。这期间,竟无一人出声。 冒襄心里冷笑,向不远处的子杞打了个眼色。这两人相处一年有余,默契早成。子杞本来担心他内息空虚,不能再战,见了这眼神才放下心来。当下觑着个无人方位,当先御剑而去,瞧那速度当真是达到了一流的境界。冒襄调息完毕,踏着剑也随后跟上。除了风驰电掣,实在再没有旁的词能形容两人的速度。等到那一群虎视眈眈、不敢下手的剑仙反应过来时,两人已在数里之外。 一路打打逃逃,两人直到第三日才进了中原地界,身后也终于看不到追兵了。如果之前有人对子杞说,可以不眠不休的连续飞上两个昼夜,他一定会说那人是个疯子,然而现在,他就是那个不要命的疯子。 两人逃命要紧,也忘了避忌,这一路御剑,被不少常人撞见,有一次飞过一道低岗,几个牧羊童儿看到天上剑光人影,争相驱羊追赶,口中大呼&ldquo;仙人&rdquo;。 御剑之术虽然远快过奔马,然而平时飞上一时三刻已算难得,只因这御剑术对真元消耗极大。真的飞上两个昼夜,怕是要倾尽一身的真元,况且到了后来,还不如骑马来得快。 他和冒襄不知道在江西府绕了多少个圈子,穿山过林,一路被人穷追不舍,碰上倒霉的、孤身追上来的,还要顺手料理掉。原本埋伏在龙虎山左近的共有近三百个道门剑仙,羽融子吓走了一百多,第一天追下来,反而多了几十个闻风而来的散修。这日晚间,人数就锐减到一半。第二日清晨还在坚持的,已不足三十人。到这第三天,还有几个苦追的傻鸟,已是累得几欲栽倒,看看身边零星的几个同伴,知道追上了不过是徒自受辱,也呼啦啦的都散了。子杞不知道这短短几日,剑仙界里&ldquo;逃命双侠&rdquo;的名号已经不胫而走,名满天下。 三天来,当双脚首次踏上实地时,子杞的身体已软的像一根浸了水的面条,全瘫在地上,半分力气也提不起来。他趴在地上喘息了良久,才拧着身子向身边爬去,抓住了地上的冒襄一阵摇晃,口中大呼道:&ldquo;你这个扫把星!可把我害&mdash;&mdash;哎呦!&rdquo;一句话没说完,腰上一阵无力,又软倒在地上。 冒襄本来已经油尽灯枯,被他这一摇,猛地吐出口血来,脸色越发的苍白了。他仰躺在地上,苦笑道:&ldquo;你还有这般力气,我是实在不行啦。剩下的交给你了。&rdquo;说完把眼一闭,横身一躺,如何也不肯再动弹了。 见他吐了好大一口血,子杞也不敢再闹。瘫在地上喘息良久,踉跄着站起来,四处瞧去,见驿路便在不远,不是荒郊野岭,暗松了一口气。 &ldquo;你可别死了,咱们歇息一阵,就上王屋山去。&rdquo;他在地上直躺了半日,才挣扎起来,将冒襄扶起,朝着中原腹地艰难行去。 王屋山在济源县境内,位于京城西北方向,两人刚入中原,离着少说也有两千里远。这两人都累得透了力,御不得飞剑,一路昼行夜宿自不必说。子杞翻遍两人盘缠,中途换了一只骡马,代替脚力,走了一个月才来到王屋山下。 看到熟悉已极的景致,走在走了十几年的山路上,子杞却没有办法兴奋起来。一年半之前,他和师父一起下山,当时的他可以撒娇,可以耍赖,可以像一个孩子一样笑和闹。一年半之后,他却只能默默的缅怀,那个也许即使跨过冥河,也会站在岸边观望着他的人。他仿佛看到一个面目熟悉的孩子,一路唱着歌从山顶跑到山脚。 王屋山号称道教十大洞天之首,山上道观林立、宗派繁多,在前朝曾经盛极一时,执道教牛耳百年。只是如今早不复当年盛况,山上许多名刹都已废弃,只有几处小道观仍有香火。子杞从小修行的清虚观继承了当年的盛世道统和修行术法,却也不过是山上许多破旧道观中的一个。当年观中除了几个挂单的游方道士,只有师兄弟四个道士和他这一个带发的小童,靠山下几亩薄田和村民偶尔布施的几粒香火钱勉强度日。 刚登上山顶,便有两位道长向二人迎来,正是子杞的二师叔和小师叔。他们看着子杞仿佛离家多年的游子,脸上闪着慈爱的光辉。他们绝口不提师兄的事情,只是拉着子杞问东问西,反而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冒襄看在眼里,心中没来由的一暖,这两个道士修为虽然并不甚高,身上却有一种修道人少有的亲情,让人生出亲近之意。 清虚观远没有天师府壮阔,人丁更少。子杞的三师叔被另两个公推成了观主,见面时虽然没说什么,只是摸着子杞的头发,可关爱之心已在双眼中流露出来。冒襄两人仍未尽恢复,当下便在清虚观住下来。 这期间里,他三师叔常下山去,据说是在山下农家物色了一位好徒弟,正传授他入门的根基。只等他话别家人,了却这段尘缘,就把他接上山来。其余师叔侄三人每日互述离情,从清晨讲到深夜,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不经意提到某尘子,往往一带而过,子杞经年思念,伤痛之情反而内敛,再不轻易显出,反而他两位师叔常常神情一转落索,继而强展欢颜。 在清虚观中静养了一月有余,冒襄已恢复如初,心中便起了去意。这天清晨子杞陪冒襄走进山腹,领略王屋风光,其时天气初暖,冰雪消融,处处生机盎然。寒山之上薄雾轻锁,目光虽然不能及远,却别有一番飘渺幽深的况味。子杞带路,信步之间已走到不老泉边,他心中苦笑,抚摸着那株千年银杏树微微出神。 &ldquo;子杞,我身上已经大好了,这便要向你辞行。&rdquo;冒襄随口而道,说话时仰看银杏树遮天蔽日的树冠,犹如传说中化生天地的扶桑巨木,只觉自然伟力,凡人终其全力也不能窥尽。 &ldquo;你要往何处去?&rdquo; &ldquo;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去年除夕与你谋得一醉,却解开来心结,这才能修成紫雷印。下山后,我想去了结一桩心愿。&rdquo; 子杞眼中一亮,笑问道:&ldquo;你是要去华山?&rdquo;见他默认,子杞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好友终于破开心结,敢于面对多年苦情;悲的是自己一腔柔情尽付流水,心中佳人已成他人新妇。 冒襄见他紧咬下唇,低头不语,几乎要将嘴唇咬破,却笑道:&ldquo;看你那可怜模样!你那日劝说我时,何等潇洒,怎么轮到自己就成了脓包?&rdquo; 子杞吞吞吐吐说道:&ldquo;我,我和你的事本来不同。&rdquo; &ldquo;有何不同?自古多情,大抵如是。我陪你上天山,再见她一面如何?&rdquo; 子杞听了此语,竟有些痴了,喃喃道:&ldquo;再见她一面么?是啊,只要见到她现在是开开心心的,我就心满意足了。&rdquo;他猛摇了摇头,咬牙道:&ldquo;她新婚燕尔,自然是开心的了。我又何必去扰她,让她心烦呢?&rdquo;转头又痴想:&ldquo;不!我只远远的瞧她一眼,不让她瞧见我也就是了。她此刻眼中怕只有她的夫君了,我便站在眼前,她也未必能瞧上我一眼。&rdquo;这般想时,自怨自艾,竟不能自拔。 冒襄想不到自己一句话竟让他痴成这样,当真哭笑不得。他知道子杞心思虽然单纯,却极重感情,又最愿意胡思乱想,若再任他这般想下去,只怕会就此沉陷,总也醒不过来。正所谓忧能伤人,可不能让他这样沉溺,冒襄手上注入真气,猛拍落他头顶,喝道:&ldquo;多想何用?与我上天山看看便知!&rdquo; 子杞猛醒,拍回他一记,嚷道:&ldquo;你发疯么?疼死我了!&rdquo; 冒襄也不在意,仰天长笑起来,振的头顶树冠哗哗作响。子杞拿一双眼瞪着他,不知他为何发笑。只是忽然觉得,这一段时间里,冒襄越来越爱笑了。 三 苦塞春长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暮春三月,北地旧雪未消,新草已肥。两匹黄骠马在茫茫草原上驰骋,尺高的青草如同分开的波浪,在马蹄下卷舞。 马上的骑士正是陆子杞和冒襄,子杞好容易能来一趟天山,为了看遍河山风光,不愿御剑飞行。他们一路步行,大半个月后到达草原边缘,之后又向当地牧民买了两匹结实的草原马,一路打马向天山奔来。 这天已是两人进草原后的第十八天,距天山最多不过半日路程。子杞一路上看尽草原风光,心怀大畅,加上此地民风淳朴,尤其是好客的牧民,对外邦人极为热情,很和他的脾性。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似市镇的群落,白色的帐篷连成一片,远远望去,仿佛草原上开出的朵朵奇葩。子杞发出一声欢呼,当先打马赶去。 这里已经是天山脚下,常有过往商客补给歇脚,因此渐渐地附近的牧民也聚集起来,发展成临时的村落。集镇上除了牧民常用的帐篷,还有许多简易的土房,其中有各种交易补给的市集,甚至有酒旗招展的酒家,酒旗在风中飞舞,带着三分烟雨江南的味道。 两人来到集镇上最大的酒楼,虽说是&ldquo;楼&rdquo;,却也不过是间大一些的土坯瓦顶的平房而已。两人找了张临窗的桌子坐定,酒保不待招呼,当先端来一坛子酒和两个巴掌大的海碗,用蹩脚的汉话笑说道:&ldquo;两位客官,咱们&lsquo;天南麓&rsquo;自酿的青沽酒远近闻名,走南闯北的客人路过小店,是一定要喝上几碗的。您二位先来尝尝,我下去让厨子准备下酒菜。&rdquo; 子杞当即自斟了一碗,见这酒虽不甚清,却有一股浓烈的酒香,当下猛灌了一口,只觉一条火线从舌根直窜到胃里,浑身都火热起来,一路上的困顿疲乏竟然一扫而空,忍不住叫道:&ldquo;好烈的酒!比江南的酒来的爽快!&rdquo;说罢一仰脖子,把满满的一碗酒都干尽了。 冒襄笑道:&ldquo;你少喝点。这草原上的酒后劲儿十足,一会儿赶路时,又叫头疼。&rdquo; 子杞又斟上一碗,说道:&ldquo;你少编排我,我什么时候喝完酒叫过头痛?倒是你酒量不行,可别沾这烈酒,不然连路都赶不成。&rdquo; 冒襄端起酒碗浅尝了一口,果然是割喉的烈酒,不禁皱下眉头,把酒碗放下。他说道:&ldquo;咱们这都到天山脚下了,我须得和你说明白,省得你闯祸。天山之上剑仙宗派林立,也如咱们中原一般,各家有各家的渊源。据说这其中有十个宗门是极出类拔萃的,号称&lsquo;天山十宗&rsquo;。越裳师妹的夫家便是这十宗之一,她公公就是这一家的宗主,据说一身修为通天彻地,堪比中原的顶尖人物。&rdquo; 子杞一会儿功夫已是三杯烈酒下肚,脸上微见酡红,一双眼似睁非睁,卷着舌头说道:&ldquo;你说这些作甚,我只见她,又不见旁人,与她夫家什么相干?&rdquo; 冒襄摇头苦笑道:&ldquo;我是让你小心着点儿。让这么个厉害角色知道,你打他儿媳妇的主意,还饶得了你?&rdquo; 子杞听罢,猛地站起身来,嚷道:&ldquo;我怎么打她主意?我们清清白白的,人都让他儿子娶了去,我只想见她一眼,都不许吗?&rdquo; &ldquo;几杯酒下肚,就说起胡话来了。&rdquo;冒襄忙把他按下,说道:&ldquo;我只让你留神点儿,并没说旁的话,你怎么就这样了?&rdquo; 两人正说话间,窗外忽起喧哗,子杞忙把头伸出去看。眼见街道上行人不多,胡汉混杂,此时正有十几个路人围住观看。人群中是一老一少两人,老者是个华服汉人,背上斜背一把连鞘大剑,他本人高大威猛,下巴上一圈短须根根似戟,自有一股顾盼雄风;那个小的是个只十七八岁的少女,棕发碧眼,皮肤白的牛奶一般,虽然粗布麻衣,却掩不住楚楚风姿,眉目之间媚态自生,极是动人。 此时那女郎正用一双白生生的玉手紧抓老者衣角不放,那老者十分不耐,对她吼道:&ldquo;你这娃儿,怎么这么不晓事?我老人家有事要做,你莫要再跟来!&rdquo; 那女郎不肯放手,低垂着头,却一言不发。 那老人脸上现出怒色,皱眉道:&ldquo;追你的贼人都被我打发了,你还跟着我作甚?你好歹也是个修行之人,怎么这般无赖?&rdquo; 女郎仍旧抿紧嘴唇,一双手掌反而更加了几分力。那老者再忍耐不住,嘿的一声,把那大袖猛地一扬,就听的一阵裂帛之声,那女子紧抓的一片衣角赫然断开,她一时用错力道,扑倒在街上。本来这两人当街扯闹,也不甚引人注目,只是两人形貌出众,才能引得几个行人侧目。这时那女子扑倒在街上,却仍要去抓那老者裤脚,虽然无声无息,却也引得行人纷纷驻足。平日里只见过男人追女人的,旁人哪曾见过一个如花般的女郎纠缠个老头子? 那老人被众人围住指指点点,脸上已是有些挂不住了。他耐着性子说道:&ldquo;你这丫头,到底要怎样?&rdquo; 那女子微抬起头来,终于低低说道:&ldquo;只求老先生能带我一起上路,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rdquo;她这一开口,犹如幽谷传声,汉话说的竟是字正腔圆。 那老人哼了一声,道:&ldquo;小丫头打得好主意!追你的那群人成色复杂,我看其中就有龙胆宗、紫菀宗、金莲宗三宗的门人,也不知你这丫头有什么能耐,竟然同时开罪了这许多门派?&rdquo;他见那女子要开口解释,忙又说道:&ldquo;你不必和我说项,若在平时,这三宗也不放在我眼里,给你当个盾使也不妨。如今我有要事在身,没工夫同你胡闹。那些家伙被我打的怕了,未必会再寻你,你这就去吧。&rdquo; &ldquo;那些凶徒岂是怕事的人,若我离了先生身边,必定不能幸免!&rdquo; 那老者微动恻隐之心,只是身有要事,不能耽搁,当下狠起心肠,喝道:&ldquo;去吧!&rdquo;大袖再挥,一股大风从袖底卷出,把那女子卷到半空。那女子身在空中,仍不肯放弃,拼力运气抵抗,当下狠狠摔在地上。 那女子站起来时,见老者早已混入人群中,消失不见了。她正四下里张望,忽感到耳边吹来一道热气,吓得向一旁躲开,却听一个柔媚的声音在耳边说道:&ldquo;呦,那老头儿真不懂得怜香惜玉呢。他既不怜惜你,莫如跟了姐姐走吧,姐姐定然好好的疼爱你。&rdquo; 女郎脸色大骇,猛回过头,见一个妖娆美妇云鬓高堆,彩衣华裳,正俏生生立在身边,不由咬着贝齿一字字说道:&ldquo;闵影怜!&rdquo; 那美妇皱起小鼻子,露出怜惜神情,嗲着语气说道:&ldquo;哎呦呦,妹妹就是发起怒来也这样好看,真真是我见犹怜,让姐姐都疼到心尖儿上去了!&rdquo; 女郎心中大恨,右手搓起双指,如使剑般向美妇戳去。那美妇仍有暇装模作样的掩嘴惊呼一声,才侧身闪开,她脚下滑行一般,滴溜溜转到女郎身后,一身艳丽宫装飘飘然如落英,整个人蹁跹好似一只大粉蝶。 募听得一声尖叫,却是那女郎被美妇人摸上了胸口,被在左乳下狠狠掐了一把,慌忙向前冲了几步,一片红霞已罩了满脸。美妇人把适才作怪的手掌放在鼻前嗅嗅,娇笑着说道:&ldquo;妹妹骨肉匀亭,身段儿真好的叫人艳羡。姐姐若生作是男儿身,便是上刀山下油锅,拼的性命不要,也要把妹妹这样品格的美人儿抢进房里。&rdquo; 女郎羞愤欲泣,狠声说道:&ldquo;妖妇!你们几次三番纠缠于我,却是为何?&rdquo; 美妇人咯咯笑道:&ldquo;妹妹这样冰雪的人儿,怎么却糊涂起来?那东西你要来亦是无用,不如就还给姐姐吧。你这样的人儿,我看着都心动,又何况是男人?我紫菀宗男弟子不少,见了你这般尤物,只怕要争破了头去呢。&rdquo; 女郎退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双眼紧盯着她的手,口里说道:&ldquo;什么祸害人的东西,早让我扔了喂狗了。&rdquo; 美妇人表面上是媚视烟行,双眼却不时扫视着四周,时刻提防着变故。这样两个美人当街立着,行人已是围得水泄不通。此地民风开放,若不是贪图后面还有热闹可瞧,早有小伙子上前来搭讪,有些甚或摩拳擦掌,要抢上一个回去暖床。 美妇人没见着那老者,心中大安,一双媚眼觑着女郎,笑道:&ldquo;妹妹的小嘴儿可真硬,非要姐姐叫几个臭男人来调理你,才肯服软吗?你还有什么倚仗的,趁早都抖落出来吧,免得让姐姐心里打鼓。几次三番让你这小狐媚子溜掉,我都替三宗没脸了。&rdquo; 女郎也在偷偷的打量四周,都是普通人,能给她的掩护不大,可密集的人群依然能留给她一点机会。围观的人墙上有三处缝隙,她必须清楚的掌握缝隙后精准的逃跑路线,接下来的追逐中,她能利用的只有地形。闵影怜是大宗出身的子弟,应该不至于在普通人面前大肆使用法术,可是她的狡猾程度在她五个姐妹中可排第一,之前几次能在别人手中逃脱,可在这只&ldquo;媚眼花猁&rdquo;面前,运气还在不在自己这一边呢? 美妇人忽然圆瞪双眼,惊愕的看着女郎身后,张口欲呼。女郎心中一喜,心想莫不是那老者去而复返,才吓得她如此?偶一失神间,却觉腕上一凉,已被那美妇一只玉手扣住。美妇人站在她一尺之外,笑意盈盈的看着她,腻声笑道:&ldquo;有句话不是叫夜长梦多么?还是攥在了手里才安心。啧啧,妹妹这皮肤可真滑,回头可得把保养的秘方告诉姐姐。&rdquo; &ldquo;你!无耻!&rdquo;女郎气的几乎哭出来,此时腕脉被扣,真息被压制住,全没了半点反抗之力,再是后悔也已无用。她没想到闵影怜实力远胜于己,竟还耍这等手段,同时也恨自己毕竟不够老练,被一个小把戏骗到。 美妇另一手勾起双指,轻佻的挑起女郎的下巴,笑说道:&ldquo;兵不厌诈嘛!等跟姐姐回了宗门,自然有好东西招待你。我紫菀宗别的没有,药粉啊,毒虫啊可是不少,到时候就看你这张小嘴儿还是不是这么硬了?&rdquo; 女郎听说过金莲宗的手段,深觉不寒而栗,紧闭起双眼,只想此刻咬舌自尽了事。忽听得人群中一声冰冷的&ldquo;哼&rdquo;声,甚觉耳熟。睁眼时,正好见了美妇人惊恐的神情。 这一回,可决计不是假装。 人群里那声音又说道:&ldquo;闵家的娃儿,看到老夫,还不快滚?&rdquo;女郎遁声望去,虽然影影绰绰隔了许多人,可那华服老人的身影依然无比鲜明。 美妇人对那老人极为惧怕,手上仍扣着女郎,面上却犹豫不决。她一时看看那女郎,一时又看看人群中的老者,忽然跺了跺脚,松开女郎,向那老人遥遥抱拳说道:&ldquo;前辈既然护她,晚辈告辞便是。须知异日有人来讨回公道。&rdquo;人如游蛇一般闪入人群里,须臾去得远了。 四、三战露锋芒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陆子杞指着街上那一幕,对冒襄笑道:&ldquo;原来那老者面冷心热,到底是个好人。&rdquo; 冒襄端着酒碗,浅浅喝过几口,竟细品出这烈酒的妙处来。他比子杞看的深,只淡淡说道:&ldquo;你再看,只怕未必如此。&rdquo; 女郎见到老者去而复返,自是欣喜不已,看她那掩着口、又惊又喜的娇怯模样,只怕稍稍一惹就要梨花带雨了。她穿过人群,要去抓那老人的衣袖,将要抓到时,老人的衣袖向后一缩,人也滑出了几丈远,转身向前走去。女郎抓了个空,脚下忽起踉跄,跌倒在地,眼见追之无望,索性伏在地上,虽听不到她的哭声,却能见得她瘦削的双肩轻轻耸动。 路人们都怜惜这娇弱女子,自动让开一片地方,女子若一朵委顿尘埃的娇葩,秀发为蕊,四肢为瓣,裙裾为萼,此时却伏在泥土里静静的等待枯萎。 子杞原本正高兴着,见了那女子委顿在地的样子,心里便猛觉一疼。这一疼之后,竟又是一怒,柔肠里似是榨出一团烈火。忽然抢身跃出门外,借了酒劲儿猛喝道:&ldquo;兀那老头!你欺负个女孩子家,羞也不羞?你便是有天大的事,难道比人命还重要吗?&rdquo; 那老头本来就心中有气,听了子杞这般言语,大怒道:&ldquo;哪里窜出来的小狗儿,在这里乱叫?&rdquo; &ldquo;你做了这等丑事,便不准人说吗?&rdquo; 那老者本来走出老远,听了这叫喊不禁怒火中烧,冷喝道:&ldquo;胡说八道!&rdquo; 他当真是流年不利,先是遇到那女子,被缠的无法,这时又被子杞胡乱编排,几乎气炸,一肚子气就要撒在子杞身上。老者猛抬起右肩,一掌便向子杞劈去。他本来距离子杞还有十几丈远,也未见得走了几步,掌风已扫到眼前。老者虽看出子杞是修士,却不知他修为深浅,因此这一掌只用了两分力道。 子杞只觉呼吸一窒,双手忙在胸前结印成盾,但听&lsquo;啵&rsquo;的一声,掌力被挡了下来,自己却也被震得连退了几步。胸口处烦闷欲呕,酒气趁势冲上头顶,但觉一阵眩晕,大叫道:&ldquo;好老儿!被我揭穿了丑事,便要当街行凶!&rdquo; 那&ldquo;青沽酒&rdquo;着实猛烈,子杞刚才连灌了几碗,这时才感受到绵绵后劲。本来依着子杞的个性,凡事理字当先,没分说明白,断然不会如此莽撞。只是他被冒襄一番话勾起心事在先,只觉天下女子都是身不由己,实在可叹可怜;再见那碧眼女郎与弥越裳有几分相似眉眼在后,顿时起了护花之心,更兼酒劲儿作祟,才这般不管不顾。 那老者见子杞脸上现出一抹红晕,只当是伤在了自己掌下,心中微有歉意,冷冷说道:&ldquo;你若现在退开,我便不和你计较。&rdquo; 女郎此时奔了过来,朝着子杞盈盈一拜,凄然道:&ldquo;多谢公子好意,小女子铭感万分。这位老先生是我恩公,公子莫要和他起了冲突。只恨小女子命薄如纸,自生自灭去便是。&rdquo; 听她这般说,子杞心中怜惜之意更甚,大喝道:&ldquo;这怎么行?既然是人命关天,我便不能不管,这老人家虽然是你恩公,却未免太过绝情。&rdquo; 那老者再不理他们,转头便要离开。子杞忙叫道:&ldquo;老头儿,你不要走!&rdquo;跟着便要追上去,却被一只手拉住,正是冒襄来了。 &ldquo;你别拉着我呀,快去拦住那老头儿,别让他跑了!&rdquo; 冒襄心中苦笑,本来想悄悄进山,却让子杞好没来由的揽上一身事端。这一老一少各怀异能,显然都不是常人,他们之间的是非曲折,旁人怎么能分得清楚。只凭那女子刚才的一句话,怕也藏着一份深沉的机心,她是见了子杞是个热血的儿郎,才故意说出那样惹人怜惜的话吧?若说责任全在那老人身上,未免苛责。可他也知道,子杞现在热血上头,听不进去劝。当下清清喉咙,朗声说道:&ldquo;老人家请留步,请听晚辈一言。&rdquo; 那老者回头打量冒襄,口中说道:&ldquo;今天当真奇怪,小猴儿跳出一个又一个,你又有何话说?&rdquo; 冒襄肃容道:&ldquo;老先生有事在身,本来不该强人所难,只是我这兄弟刚才说的没错,既然事关这位姑娘的性命,请老先生再考虑则个。&rdquo; &ldquo;哼!你们两个小鬼,知道是何事,便口口声声说什么事关人命?&rdquo; &ldquo;我们恰逢其会,不知道原委,但这姑娘既然这样说,大致总是错不了的。老先生是世外高人,急人之难不过是举手之劳。&rdquo; 老者哼道:&ldquo;话说的这样漂亮,那你去急她的难好了,休要再来烦我!&rdquo; 冒襄心道子杞热心的不得了,让他去急人家姑娘的难处,定是一百个一千个愿意的。口中却说道:&ldquo;这位姑娘一心认准了老丈,恐怕天下再没人堪当此任。何况凭我们俩的微末道行,也不敢胡乱夸口应承。&rdquo; 老者满脸不耐,哼了一声,说道:&ldquo;说来说去不过是这几句话,老夫心意早决,你们趁早死心吧。&rdquo; 冒襄是个要么不做,要做了便不回头的主儿,因此这劝人家的事情,也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他腰间藏锋剑忽在匣中大鸣,似乎在应和主人心中的不平之意。然而天下间只听过自愿行侠仗义的,却从没有过被人逼迫做出来的侠举,他也不能为了这事,便真个与那老人刀兵相向。 那老人被这声剑鸣吸引,不由多看了冒襄两眼,这才发现眼前少年神完气足、宝光内敛,竟是个修为极深的少年剑仙。再看那女郎一脸凄婉神色,仿佛立时便要刀斧加身一般,气韵倒和没进门儿的儿媳妇有几分神似。他心中一动,对冒襄说道:&ldquo;看这女娃儿如此可怜,老夫也不是铁铸的心肠,便给你们一个机会。&rdquo; 子杞闻言大喜,笑道:&ldquo;快说快说,有什么条件我们一并遵从就是。&rdquo; 那老者沉吟道:&ldquo;看你这娃儿气度沉凝,想来身怀绝技。老夫一生但无所好,唯有一嗜,剑道而已。娃儿若是能接了我三招,应允了看护之责又何妨?&rdquo; 冒襄心道又是这赌斗之法,好像全天下的武痴都找上了他似的。这老人一身宗师气度,修为深不可测,他实在没有把握接下他三招。自修成&lsquo;紫雷印&rsquo;后,他心中便存着与天下英雄一争雄长的念头,当日在龙虎山外与楼观羽融子虽只斗一招,已叫他知道天下尽多高手。这老者给他的感觉,更是可怖,自艺成以来,他从未如此刻般毫无把握。 冒襄是天生倔强的主儿,岂肯未交手先服输?耸起背脊,朗声应道:&ldquo;好!能与前辈这样的人物交手,实在是一件快事。晚辈就以平生所学,与前辈印证三招!&rdquo; 子杞颇有些担心,这念头在他脑中却不过是一闪即逝。他看不出那老人的深浅,想来以冒襄的修为,接上三招该不成问题。因此笑道:&ldquo;好,就这么定了。咱们这就到草原上找个僻静地方,让你两个试招。&rdquo; 那老人哈哈一笑,昂然道:&ldquo;何必另寻去处,在这里比试便成。&rdquo;子杞大吃一惊,心想剑仙争斗威力极大,若在闹市之中比试岂不要伤及无辜?却听冒襄朗笑道:&ldquo;正合我意!老先生既有这等雅兴,我拼力相陪便是。正好见识天山仙家收放自如的手段!&rdquo; 本来围观的人群已一早散去,过路行人见一老一少两人当街而立,隔着三四丈的距离遥遥对视,均是一动不动。众人瞧着有趣,又围了上来,对着场内指指点点。 子杞和那女郎并肩站在人群前,那女郎紧盯着场中的两人,紧抿嘴唇,双手微微颤动,显是极为紧张。子杞在她旁边不停安慰,将冒襄的本领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总之接下那老头的三招简直像吃饭喝水般容易。 圈子里的两人却不为外物所动,各自凝神聚气,颇有闹中取静的味道。这两人之间的空气凝若实质,仿佛一泓缓缓流动的湖水,奇怪的是这种气息只被限制在一道一丈径围的圆柱内,围观的人群丝毫感觉不到异常。 众人等到不耐烦时,终于见到那老者向前踏出一步,缓缓抬起右掌,在眼前二尺处挥过,轻柔的如同抚摸情人的脸庞。而那少年却随着老者这一挥,蹭、蹭、蹭,向后猛退三步。他双手垂在两侧,上身始终不动,退后的三步一步比一步小。然而若是细看,就能发现他这三步将劲力导于地面,已然将脚跟下的石板路捣成糜粉,且一步比一步捣的更深。便在这时,那湖水般的气息忽起了一阵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众人只觉耳中嗡的一响,旋即无事。这场面毫不精彩,众人没瞧到半点热闹,都有些悻悻,只一会儿就又都散了。 子杞却看的手心直冒冷汗,他如今行功法门初窥堂奥,看得出刚才两人对的一招大有学问。那老者的一挥分明已调动了体内真元,挥手间威力无铸,偏偏动作又轻柔之极,没有半分强横之气,这已是御至刚于至柔的高深境界。更高明的是,他这一挥全无痕迹,收放自如,劲力击于该击之处,绝无半点外泄。而冒襄却反其道而行,他将一股至柔之气遍布全身,将全身化作一张整体的盾牌抵挡老者的掌力,然后以雷霆之势御之,将劲气导入身后石板。然而他修为毕竟不如那老人精纯,还有些许气劲外泄,才造成了空气的波动,殃及旁人。 冒襄脸上红潮一闪即逝,笑道:&ldquo;惭愧,晚辈也想像老先生一般,玩一手漂亮的。可惜功力不纯,反而贻笑方家。前辈,请发第二招吧。&rdquo; 那老者满面红光,显然对刚才冒襄那一招守势很是满意。他喝了一声:&ldquo;第二招来了!&rdquo;将两手反张于背后,大袖卷舞,如同一只蓄势的铁翼大鹰。子杞只觉呼吸一紧,空气中仿佛有无数呼啸的精灵被那两只大袖吸了进去。只见他身形一闪,已在冒襄眼前,两只鼓荡的大袖向他当头罩来。只是离着冒襄还有三尺时,那两只袖子忽然干瘪,两股罡风呼啸而至,卷住冒襄全身。这两股风一正一逆、一冷一暖,碰在一处,立时激起了一道龙卷飓风。这道风隐现青色,力道被控制的极好,只在冒襄周身数尺之间。 冒襄身在风眼之中,有如承受千刀割体之痛,脸上露出痛苦之色。那女子脸色苍白,颤声说道:&ldquo;这是化生天地,万法为用的招法!&rdquo;这股龙卷是老者以自身真息为引,借来散布于青冥九天的风精之气,精纯刚猛,非人类血肉之躯可以抵挡。眼见冒襄身子几乎要被扯碎,当此关头他猛踏虎足,脚下石板原本已是糜粉,再经他这一捣,登时现出一个坑洞,漏出青黄色的土地。他从怀中挚出一张虚若淡烟、有形无质的符箓,猛掷于地,只见青光一闪,那张奇怪的符箓已钻进土里。 众人耳边忽地响起一阵破土之声,原来冒襄脚下那一掌之地上,竟于瞬间拱出一朵藏青色的花苗。那小苗以人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数息之间已长到齐膝高。说来奇怪,这株嫩苗所到之处,青色罡气转眼消失,都被这苗儿吸的干净。吸了青气之后,枝苗成长更速,抽枝吐蕊,一会儿功夫已长成一株比人还高的九节花枝,更在枝头开出了两朵茶盏大的并蒂娇花。那老者所发龙卷飓风如雪遇阳春,早已消失无踪。 &ldquo;天山石竹,这是天山石竹!&rdquo;那老者乍见此花,惊诧道:&ldquo;你怎的有这花?&rdquo; 据说这天山石竹花长在天山绝顶、邈云汉之处,终年为积雪所覆盖,花籽可能深埋几十年,却不死不坏。一旦感应到九天风精之气,便像是普通花朵见了阳光土壤,立时便能破雪而出,喷香吐蕊。而一旦开花,花朵便永不凋谢。 &ldquo;老夫在天山呆了这许多年,都没见过这花儿的真容,若不是见过一本古籍中关于此花枝分九节的记载,都辨认不出。你这中原人却从何处得来的花魂符箓?&rdquo; &ldquo;家师酷爱练符之道,当年路过天山,偶得此花,心中喜爱,就练成了花魂符箓。前辈若是喜欢,送与前辈便是。&rdquo; &ldquo;令师想必定是一位高人。能有此缘法,殊为不易。&rdquo;他随即摇头叹道:&ldquo;我一个老头子要朵花儿来何用?妞儿爱俏,你不若送给那个丫头。&rdquo; 冒襄转眼看去,果见那女郎两眼盯住枝头的花朵,十分喜爱的样子。当下默念法诀,将那株石竹变作一只木簪,簪头开着两朵并蒂花。簪儿自行插在那女郎云鬓之上,一时人花相映,更增娇媚。她知道这石竹花另有一层妙用,能抵挡大部分的风系法术,更能使佩带之人免受百毒之侵。 &ldquo;嗯,这一招虽然有取巧成分,然而这份临时机变也算难能,何况旁人就算有急智,也找不来这石竹花。小兄弟,前两招都已过关了。你再接我一招剑法如何?&rdquo;说罢他拔出背后长剑,这剑剑身通碧,宽脊厚背,有五尺长短,是一把罕有的巨剑。剑脊上刻有古篆体的铭文,分刻在两边,一边是&ldquo;许旌阳&rdquo;,一边是&ldquo;万仞&rdquo;。 &ldquo;前辈剑招必为神技,晚辈勉力接之。&rdquo;冒襄好整以暇,抽出佩剑,又说道:&ldquo;晚辈近来修成一门术法,仍是以道术辅剑术的招式,叫做&lsquo;剑鸣印&rsquo;,请容我先用此印抹在剑上。&rdquo;他知道这老人极嗜武术,因此将运气凝势的要求主动提出来,一来显示自己不敢怠慢,再者也让那老者有几分长者让招的体面。 冒襄功行一周天,屈指在剑身上虚画出几颗古篆字,继而又融入剑身中,藏锋隐隐低鸣,锋镝之气大盛。那老者见他功行圆满,才持剑横陈胸前,说道:&ldquo;此剑名&lsquo;万仞&rsquo;,乃许天师飞升后所遗佩剑。我有一式剑法,自诩包罗万象,穷尽天下剑术之变,小兄弟来品评一二!&rdquo; 五 莲花敝履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老者向前一纵,身形淡成了一片影子,仿佛要从此世界之中消失掉。冒襄只觉眼前一花,接着虚空里闪出一团烟火也似的剑光&mdash;&mdash;这一团剑光起于顷刻,轻灵空渺,玄奥难言。他只觉这团剑光中,包含了无数剑术精要,撩、崩、截、抹、穿、挑、提、绞、扫,诸般技巧,溶成一炉,当真是穷尽了剑术之变。 别说是破解,就是想接下这样的剑招,也非此时之冒襄所能办到。 子杞见了这等惊人剑法,也觉骇然,料想不到这老头一把关刀一般的大剑,竟能使出这般灵动的剑法。他见这团剑光几乎要将冒襄裹住,后者却不抬剑抵挡,不觉心慌,猛地对着那团剑光提气大叫道:&ldquo;停!&rdquo; 说来奇怪,随着他这一吼,那剑光竟跟着猛地一颤,漏出一丝间隙。这破绽稍纵即逝,冒襄意方动、剑已出,藏锋剑龙吟之声大作,紫光闪动,朝那剑光中一点刺去。 &lsquo;叮&rsquo;的一声长吟后,剑光消失,寂然无声。 冒襄虽然凑巧破了这势剑法,也被这一招的剑意袭入脏腑,拄着剑猛咳不止。那老者右边袖子被削掉了一大片,脸上反而极是高兴,大笑道:&ldquo;好一招以拙胜巧的剑法。小兄弟年少技高,胆大心细,让人佩服!&rdquo;转而又对子杞笑道:&ldquo;我当真走了眼,想不到你竟身怀&lsquo;一语成谶&rsquo;的绝技,当真许多年未曾见到了!这声雏凤清喝,差点儿把老头子的肝胆也叫出来。哈哈&hellip;&hellip;虽然是两人合力,终究是破了我的剑法,这三招之约便算我输了,这丫头的安危以后就算在老头子身上了。&rdquo; 子杞本来还担心自己临阵偏帮,会惹恼这老人,不想他竟痛痛快快的认输,心中高兴之极,对这老人的观感也大为改善,笑道:&ldquo;那就多承您老人家的情了。相请不如偶遇,咱们一起吃顿便饭如何?我来做东。&rdquo;不由分说,当先去拉那老人。 他心中另有一层喜悦,他练这&lsquo;一语成谶&rsquo;的功夫已有多时,初下龙虎山时虽骇的几人坠剑,可那几人本事低微,如何比得眼前老人?在后者身上奏效,才算的真本事。 这门道家术法近似与佛门的&lsquo;开口禅&rsquo;,有直指人心、判人生死的神通,据说修到极处,可以看透三世因果,左右阴阳轮回,是能逆天改命的大功法。子杞原本对这说法嗤之以鼻,如今却不由信了几分。 当下四人坐回到酒楼里原来那桌,老人也是好酒之人,与子杞推杯进盏,喝的好不痛快。言谈之下,才知这位老人今日要入天山深处捕一只奇兽,他曾三次入山,都空手而回,只因那奇兽天性机警,又有天生灵力,极难捕捉,若是身边带个累赘,就更加无望了,因此先时才对那女郎冷心冷面。而那女子却是因为近日&lsquo;偶然&rsquo;摘了一株少见的灵草,偏偏是龙胆等三宗遍寻多时而不获的一位炼丹药引,她后来听说三宗要练的丹药很是阴损,其中有不少灭绝人寰的药方,因此不愿将灵草交出,才被追杀至今。这三宗派出的杀手一次比一次强劲,必要得到灵草而后快。 子杞和冒襄微一商量,就决定先与二人同路,把这些事情解决再论其他。这几人各有隐衷,萍水相逢,除那女子外,都尽有意气相投之感,却也不愿吐露姓名,免却许多麻烦,正是取&ldquo;相忘于江湖&rdquo;之意。因此一路上,几人只以&ldquo;前辈&rdquo;、&ldquo;老弟&rdquo;、&ldquo;姑娘&rdquo;、&ldquo;公子&rdquo;等称呼乱叫一通而已。 天山山脉广被几千里,高迈卓跋,大气沉凝,高达万仞的险壁雄蜂处处可见。四人进山之后,由那老者带路向天山东麓的大雪山博格达峰直插而去。他对这一带极为熟悉,轻车熟路,一路指点江山,兴致高昂。子杞是少年心性,眼见荒外雪山雄奇壮阔,只觉处处新奇,遇到些不知名的奇花异兽总要讨问一番,正中那老人好为人师的下怀。这一老一少把臂同游,高论阔论,好不欢畅。冒襄与那女郎都信步在后,默默跟随而已。 那老者只觉这次有小友相助,定能捕到那只奇兽,忍不住大笑道:&ldquo;这一次捕到那鹿儿,再加上儿媳妇带来的好嫁妆,我可再不用怕那火凤丫头了。&rdquo;想到得意处,忍不住畅怀大笑,树顶积雪被震得簌簌而落。 子杞奇道:&ldquo;前辈要捉的是只鹿吗?想来以前辈的手段,捉了几次都不果,不知是个怎生模样的鹿儿?&rdquo; &ldquo;那鹿儿长得并不出奇,一般的与其他鹿儿的模样。只是它的毛皮有七彩之色,炫人眼目。每当这鹿儿在河边洗澡的时候,就会从身体上发出一道七色彩虹,直贯长天,因此人们都叫它&lsquo;七色鹿&rsquo;&rdquo;。 &ldquo;这鹿儿能发光?那可真是异种了,只是若它会发光,岂不是好找的很,为何又难得捉到了?&rdquo; &ldquo;七色鹿是自上古时代就存在的灵兽,哪是容易捉的?我几经查访,才确定这鹿儿常于博格达峰上出没,之后又在峰顶潜伏了八个月,才算摸清了这鹿儿的一些习性。七色鹿喜寒,又喜戏水,每个月的月圆之夜,这只鹿儿必定会到这峰腰上的天池中洗浴。&rdquo; &ldquo;这峰上的天池可就是传说中的&lsquo;瑶池&rsquo;?&rdquo;子杞插口问道。 &ldquo;不错,天山博格达峰腰上的天池就是古时西王母宴请周穆天子的&lsquo;瑶池&rsquo;。&rdquo;他接着说道:&ldquo;只是这只鹿儿太也狡猾,有人接近池边五里之内,都能被它感应到,它奔跑起来可比疾风,那是谁也追不上的。我上一次使了无数手段,终于到了它近前,眼见成功在望,谁想到变生于顷刻。原来这鹿儿身上的七色光芒竟然能迷人心神,致使产生幻想,任你有多大的定力,也要着了它的道儿去。我当时以为成功近在眼前,谁想到片刻之间眼前竟出现无数只七色鹿,个个生动逼真,分不出真假。等我回过神来,那鹿儿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rdquo; &ldquo;那鹿儿既然知道有人要捉它,岂肯再涉险地?估计这次前辈又难如愿了。&rdquo; &ldquo;你这娃儿不知,七色鹿性子最是骄傲,越是危险的地方,它反倒越是愿来,甚至以逗弄猎人为乐。几千年来,打它主意的人可多了,它还不是照样笑傲林泉?&rdquo; 两人言笑晏晏,后面跟着的两人侧耳倾听,衬上满山翠柏、山涧浮云,本是一幅绝美的山水人物画,偏偏这时候,冒襄和那老人的佩剑同时发出示警剑鸣,极煞风景。两人相视而笑,仿佛有一点灵犀。 那老人笑道:&ldquo;跟了这一路,趁早解决的好。&rdquo; 冒襄接口道:&ldquo;前面有片空地,最是适合宵小埋骨。前辈请移步。&rdquo; &ldquo;老弟不必客气。&rdquo; &ldquo;尊长在前,小子岂敢执先。&rdquo; &ldquo;既如此,老夫有僭了。&rdquo;这两人如同戏台上的戏子,互相谦让一番,施施然朝那片空地上行去。 丛林里终于有人受不住这般侮辱,怒吼道:&ldquo;两个狂徒!送死也不必谦让,让爷爷一并超度了吧!&rdquo;跟着一道剑光飞掠而来,剑气将四人遥遥罩住。老者一声冷笑,翻出袖袍,一股罡风便向那飞剑卷去,正是与冒襄比斗时用过的招式。袭来的飞剑被罡风一卷,登时倒飞而出,比来势更急了几分。只听林中响起一声惨叫,却是适才口出狂言的剑仙挨了自己的飞剑。 这时林中已闪出几个人来,身上都穿着银面儿金底的大箭袖长衫,在袖口绣着一朵明灿灿的金色莲花。子杞不认得这标志,低声对问那女子:&ldquo;这是哪一门的弟子?怎么袖口都绣着朵碗大的莲花,还是金灿灿的?可当真俗气的紧。&rdquo; 那女子轻声道:&ldquo;你莫要胡说,让他们听到了,必不与你干休。这几位都是金莲宗的修士。金莲宗是天山十宗之一,是天山炼药的大家,向来与紫苑、龙胆二宗齐名。这金莲据说是当代金莲宗宗主亲手设计的,仍是她平生除了练出的丹药外最自傲的事物,最不喜被人说三道四的。&rdquo; 果然那边有一个三十来岁年纪、一脸猴儿相的修士叫道:&ldquo;兀那小子!你胡说什么?这金莲美轮美奂,又绣的惟妙惟肖,哪里俗气了?你再胡说,我打你老大耳刮子!&rdquo; 子杞不服道:&ldquo;莲花本是清雅高洁之物,是花中的君子,被你们用些明晃晃的金线绣来,怎么不俗气了?&rdquo; &ldquo;胡说,胡说!金色富丽堂皇,正好相配莲花,小子没听过&lsquo;三寸金莲&rsquo;吗?&rdquo; 子杞嗤笑道:&ldquo;所谓三寸金莲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想出来,几百年来害苦了多少女子?这般病态的事物,不要也罢!再说人家的金莲是是踏在足下的,你却绣在袖口,岂不好笑?&rdquo; &ldquo;胡言乱语!胡言乱语!&rdquo;那修士气的两手发颤,他身边一位云鬓高堆的美妇人忽然开口道:&ldquo;言德,休再多言!。个人有个人的品好,有什么好争得?&hellip;&hellip;这位前辈想必就是护花的高人了,还请前辈三思,当真要趟这趟浑水吗?&rdquo;后一句话却是对老者说的。 老人语气甚是傲气,说道:&ldquo;你是闵琢玉的三丫头吧,都嫁了人,怎么还在为娘家跑腿?你二姐刚走了没几个时辰,却又换了一个丫头来?还是你们闵家的几个女娃子都出落得大了,就不把天山上的老人们放在眼里?&rdquo; 那美妇人不卑不亢,虽然长相甜美,却一副极老成的神态,和她那二姐大相径庭。她们五个姐妹各有各的心计,自打过了及笄的年龄互相间勾心斗角,就没说过几句实话,尤其是二姐闵影怜,嫁入了紫菀宗后,就把娘家人排到了后边,这一次实在是没和她通过声气。 美妇人隐隐约约已猜到这老人是谁,只是客客气气的说道:&ldquo;您老既是敝宗的故人,还请您看在同时天山一脉的份儿上,与妾身一个方便。这女孩子我们也不敢为难,只她取了敝宗极紧要的一味草药,只求她物归原主,妾身便感激不尽了。&rdquo; &ldquo;闵琢玉亲来,也未必敢要我卖给她这个面子。这丫头既然在我身边,她不想做的事就没人能逼她,你们几个小辈回去吧,莫要叫我亲自动手送人!&rdquo; &ldquo;老鬼,你少卖狂!刚才李师弟的一剑还没找你算账!&rdquo;说话的是美妇人另一边的修士,他见美妇没做声阻止,便接着说道:&ldquo;实话告诉你,这林子方圆十里之内都被我们种下了奇毒&lsquo;相思难断&rsquo;,任你是谁,也叫你今天魂消魄断,不能生离此地!&rdquo; 六 斩断相思暗度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众人听罢,神态各异。那老者与冒襄神态不变,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子杞是根本不知那&lsquo;相思难断&rsquo;为何物,只是听这名目风雅,忍不住又浮想联翩,遥思佳人;只有那女子神色一变,然而见了另外几人的表情,心中忽觉安定,不由就放心了大半。 那老者忽然向冒襄问道:&ldquo;老弟,你可听说过药王孙思邈?&rdquo; 冒襄不知他是何用意,点头答道:&ldquo;这个自然,妙应真人羽化之前学贯百家、精通佛道,更是人间药王,其风采气度令我辈后来人追思不已。&rdquo; &ldquo;药王身当壮年的时候,常在终南山修行,自觉尝尽百草,终南山全境已无新奇草木,因此便起了远走天山的念头,想到这化外之地增长见识。之后他在天山隐居数年,果然医理与药剂之学大是长进,远超当代国手,因此才被举国之人尊称为&lsquo;药王&rsquo;。&rdquo; 子杞心中一动,脱口说道:&ldquo;莫不成这金莲宗还和药王有关系?&rdquo; &ldquo;不错!又岂止是金莲宗,天山上以炼丹成名的三宗&mdash;&mdash;龙胆宗、紫菀宗和金莲宗的开山祖师当年都曾深受药王恩惠,几乎可以算作是真人坐下的不记名弟子。想当时道家方兴未艾,佛门禅宗初立,各自萧索,药王不仅精通佛道,更身负经国大才,一生倡导三教合一,何其了得?谁想到他老人家的再传后人竟然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rdquo; 老者话说的很是恶毒,那美妇人却依旧不温不火,淡淡的道:&ldquo;前辈这话说的严重了,雪降草本来就是在敝宗领地内出现的,被那丫头偶然摘去,她若愿物归原主,小女子自然愿意化干戈为玉帛的。至于折在前辈手上的几个弟子,只当是让他们长一个教训罢了。&rdquo; &ldquo;据说你们用这雪降草练一副丹药,这丹药很是见不得光。老夫虽然无侠义心肠,不过既然撞上了这种事,说不得要伸手管一管。&rdquo; &ldquo;前辈想来是自负绝技,不把我们放在眼中的。这十里&lsquo;相思难断&rsquo;虽然疏不足道,却未必不能将几位困上个把时辰,到时自有人另外招待几位。&rdquo; 原来金莲三宗本是合力追捕这女郎,纵然这女郎狡猾如狐,也终究敌不过三宗铺天盖地似的搜索,终于在天山一处峰头被堵截住。然而其时正逢那老者路经,三宗追捕的人里纵然不乏好手,却如何是他对手,折了好些人手才罢手而去。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加上所要炼的那一味丹药也不能见光,之后三宗化整为零,将之前的一批弟子遣回山门,各宗只派一批精锐弟子下山。这三派弟子各凭手段,在茫茫天山上寻找女郎一行人,一经发现,便互通生气,须臾即至。因此金莲宗此刻只要拖到另两宗赶来便成。 那美妇人说完,山林里便起了一阵淡淡的雾气,虽然轻薄的如同早晨的炊烟,却有一种黏*腻缠绵、欲断难断的触感。雾气渐渐笼罩住附近好大一片的山地,那六个金莲宗弟子的身影也在雾气中淡去。 那女郎低声说道:&ldquo;各位小心,千万不要妄动剑灵。据说这&lsquo;相思难断&rsquo;能与剑灵交相反应,使人心生幻想,纵然一木一石,也能被当作是魑魅魍魉。&rdquo; 子杞下意识的运转剑灵,只觉心中一跳,眼前一阵迷离,接着周围的树木都活了一般,张牙舞爪的向他扑来。他心中打个激灵,忙把剑灵按下,再定眼瞧去,山石树木仍是死物,何曾有过半分变化? 那老者大喝道:&ldquo;雕虫小技,也敢来卖丑!&rdquo;当下大步而行,朝金莲宗几人消失的方向行去。他将剑灵与真气运使到全身各处,只觉眼前森森,如入鬼域,诸般山精树魅都向他扑来。他却全无惧意,真气鼓荡,衣衫如膨,各种邪物未及近身便被震得粉碎。 这&ldquo;相思难断&rdquo;另有一层异处,它是被种在一片区域里,凡在这片区域中的人都会被这毒气牵连成一体,也就是说一人犯禁,则其余众人皆生幻象,且各人所见所感又互相交叠,层层相扣,让人难以辨识。所谓的&ldquo;相思&rdquo;也就是指毒阵内诸人身上的这种奇妙感应。 因着这一层的关系,冒襄三人眼前也有幻象丛生,不时有树精怪兽攻来,众人又不敢运使剑灵,都是手忙脚乱。这三人不敢久留,紧跟在那老者身后,亦步亦趋。这般走了许久,想来早走出了十里之数,可是依然没有脱出&lsquo;相思难断&rsquo;的范围,只怕是在这幻境之中,连人的感官也做不得真了。 众人不顾四周幻象,又走了一程,仍旧不得要领。猛听得子杞一声痛叫,见他右手正捂住左肩,指缝里血迹透衣而出。把手打开来看时,却见衣衫外有几道尖细的抓痕,入肉数分,血肉淋漓。众人本以为四周幻象不过是惑人耳目,到了后来都不着意抵挡,不想九幻一实,内中竟暗藏杀机。 那女子上前查看,皱眉说道:&ldquo;这是金莲宗豢养的猛兽云纹豹,据说这豹子快若闪电,铁爪锋利,可生撕狮虎,若在山中遇见,是极难缠的畜生。&rdquo; 她侧耳倾听,鼻翼也微微翕动,说道&ldquo;看来这附近已埋伏了十几只云纹豹。&rdquo;继而苦笑道:&ldquo;如今听觉嗅觉全不可信,想来这个数量也有偏差。这豹子不受&lsquo;相思难断&rsquo;影响,又有人指挥,当真难缠。老爷子,我劝您还是莫要运使剑灵了,为今之计,先要破去幻象,才能制敌于后。&rdquo; 那老头傲然道:&ldquo;几只豹子,也怕成这样。&rdquo;仍旧如同之前一般,几人唯有苦笑跟上。那老者忽然一声大喝,手中巨剑如同一道落雷当空斩下,剑锋之旁彪出两道血箭,两只比山猫略大的雪白色豹子扑倒在地,脖子上赫然有一道殷红的伤痕,泊泊的流着血,兀自在地上颤动,发出低哑的哀号。 &ldquo;无知畜生!&rdquo;那老者冷笑道:&ldquo;修行之人,与天地交感、与万物化生,唯合于天造,展于人意,岂是小小幻象可以阻抗?&rdquo;他手中&lsquo;万仞&rsquo;猛作龙吟之声,声若实质,远远的传将出去,密林中传出几声野兽哀叫,却是被这剑鸣声震毙的豹子濒死所发。 几人只觉胸中浊气一靖,眼前幻象尽销。正高兴间,远处忽然传来那美妇人的声音,&ldquo;老先生法力通幽,窥得天地之妙,让人敬佩。&hellip;&hellip;只是相思最苦,又岂是这般容易断的?刚才那阵势唤作&lsquo;困仙之象&rsquo;,既然困不住前辈,不如再试试这&lsquo;困人之象&rsquo;。&rdquo; 这以&lsquo;相思难断&rsquo;布就的阵势共分有两层境界,分别是&ldquo;困仙之象&rdquo;和&ldquo;困人之象&rdquo;。前者毒气能与剑灵起反应,使人出现幻觉,而能修得剑灵之人大多都是剑仙,因此才有&lsquo;困仙&rsquo;之说;而后者却不拘泥于剑灵,但凡人身生理循环,诸如吐纳呼吸、血脉流动皆能引起毒气的反应,说起来,后者比前者更来得厉害,剑仙名为仙,其实也不过是人而已,终究不能摆脱身为人的许多特质,因此即便能破&ldquo;困仙之象&rdquo;,也终究无法脱出&ldquo;困人之象&rdquo;。 雾气渐渐浓重,周遭的山林愈加看不真切了。隐秘的丛林里似乎有人影晃动,仿佛传说中骑着黑豹的山鬼。树枝上也出现了许多诡异的人影,鸟儿一样轻盈,坐在不堪一折的枝头上,像是窗纸上的剪影。 子杞觉得身上的寒毛已经根根立起,双手紧抓着冒襄不放,涩声道:&ldquo;这,这些人是哪里来的?浑身鬼气,好不吓人。&rdquo; &ldquo;左右不过是幻象,你心中没鬼,干嘛怕他们?嗯,这些虚物到不妨事,只怕那几位金莲门人也夹杂在其中。&rdquo; &ldquo;不错,那几个小人若不趁机捣乱,反倒怪了。嗯,若是他们倒也好认,只盯紧了那俗气的金莲便成。&rdquo;说罢子杞当真向树枝上瞧去,只觉的那群人影都是黑色的,别说是袖口金莲,便是半点人身上该有的色彩都瞧不出。 这边子杞兀自在心里烦恼,那群人影已经轻飘飘的向他飞过来了。子杞瞧这阵势,心中暗骂了一声,敢情这方圆几里的妖魅都冲着他一个人来了。其实这倒是冤枉了这些虚虚实实的幻魅,相由心生,在他眼中是全冲他一个人来的,他又怎么知道在另外几人眼中,这群鬼怪般的东西又何尝不是全冲着自己而来? 子杞心中慌乱,叫道:&ldquo;这些幻象左右也消失不得,咱们不若御剑冲将出去,出了这鬼雾气,还怕谁来?&rdquo; 那女子低声道:&ldquo;便是御剑也未必飞的出去,现在天上地下也分不清,只怕往天上飞时,却一头撞进地里。&rdquo;她一边闪避,一边说道:&ldquo;今日之局已经不能善罢,等到另两宗援手到了,更加无法可想。他们不过是为我而来,犯不着大家都困在这里。&rdquo;说罢,她猛提身形,向众人所在的反方位跑去,扬声娇喝道:&ldquo;闵知柔,雪降草就在我身上,想要的便来拿吧!&rdquo;她平时说话都是娇声细气的,这般当众高喊实在是平生第一遭,当下羞得霞晕两腮,不顾周遭鬼影重重,只一味朝着前方狂奔。 金莲宗果然躲在人影里弄鬼,不片刻间那女子身上便添了几道伤口,万幸他们顾忌老头儿的身手,不敢狠施辣手。绕是这般,凌迟也似的乱割,也能把人全身的血都放尽了。那老头儿怒哼了一声,喝道:&ldquo;混丫头,逞什么能?给我回来。&rdquo;说话间,左手大袖中生出一股绝大吸力,把远在数十丈外的女子硬生生吸回身边。 &ldquo;金莲宗的小辈,想玩儿的尽都冲我来!&rdquo;最后一句话含愤而发,如平地惊雷,炸得四野如寂。他时刻留心四周的动静,瞧见众多魅影中有几道人影身形微振,大笑道:&ldquo;还不现身!&rdquo;手中长剑抖动,不分先后的朝那六道身影电射而去。这六道人影各处一隅,近的只在丈内,远的却足有三十丈之遥;更兼有人伏在草丛之末,有人翔于老树枝头,这时却各接一剑,同时发出惊呼,足见这一剑妙化无方,精妙之极。冒襄见了这一剑,忍不住高声喝彩,心里暗道:之前能接下他一剑,实在侥幸。 这六人功力有高下,气机牵引之下,那老者霎时间已对诸人的功力火候了然于心。因此这六剑虽然几乎在同时发出,内中玄机却千差万别。六人中分明有两人功力不济,反应也别旁人慢上一拍,因此向这两人递去的剑招毫无花巧,只一味取快,在他还未反应时,长剑已直搠进胸膛里;另有三人功力较纯,未等长剑及身,已举剑格挡,奈何那老者剑法精微,法度若天河之水,汪洋恣肆,两剑未及相交,已被直戳要害;六人中唯有那美妇人能料敌机先,意动身随,架住来剑,免受长剑贯体之噩。 老头儿&ldquo;咦&rdquo;了一声,他这一招剑势三引三牵,竟被从容破去,闵知柔剑术之高,还在他意料之外。其余五子被他一剑而伤,加上身形泄露,疏不足惧。当下他再展长剑,向着闵知柔倏然而去,这一剑横绝十丈,身子如一道飞鸿跨空而来,气势惊人。闵知柔手中却是一柄二指宽的细柳剑,此时将一套柔波似的剑法运到极处,只想能已至柔御至刚,化险为夷。两人在树下对了三招,剑刃交击之声一下比一下沉闷。闵知柔忽地娇叱一声,向着身后一双连体古树间猛退,手中软剑早碎成数段。她身形一淡,就欲再隐入那一群幻象之中。 已经逼她现出真身,如何肯再放虎归山,老头儿掉转剑锋,一剑孤绝,如天外流星,顺着闵知柔残留在空气里的气息直搠而去。闵知柔佩剑已断,不敢硬接,身形连闪,募得化出五个分身,连同本体在内,都是那副不人不鬼的丑样子,这古树下本来就有许多这般样子的妖魅,这时两相混杂,更难分辨闵知柔本体所在了。 那老儿将眼睛闭上,只凭剑上感应应对。要知他与闵知柔对了数剑,手中宝剑早已锁定她的气息,任是外形如何变化,她真息的独特气质却是变不了的。只听一声闷哼,闵知柔右肩已被&lsquo;万仞&rsquo;刺伤,她现出本体,手捂伤处朝地面落去。空出的左手仍在胸前急速挥动,在来路上布下层层禁制。可惜草草布就的禁制对老者而言毫无威力,只见两人之间金光连闪,已被他轻易闯过,竟不能阻挡分毫。 眼见万仞巨剑临头,闵知柔嘴角竟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染血的右手在地上轻轻一按,一朵一丈方圆的金色莲型印记在地表猛放豪光,四周雾气为之一靖。老者四周忽然现出五道身影,与闵知柔凑成六花之形,转动如莲花六瓣,向他挺剑刺来。 冒襄叫一声不好,身形一拔,向那老人猛窜过去。可惜他离着有一百丈远,不论如何也赶不及了。那女子却离得极近,这时想也不想,已飞身而起,横插在老者与闵知柔之间。她这舍命一扑,无巧不巧,正好抵住了老者刚抬起的左手,闵知柔不知何时手中已多出一把细剑,本拟穿心的一剑也刺进了她右肩里,贯穿而过。老者挥剑抵挡,却仍被两柄自后而来的长剑插进背里,入肉极深。 六人一击建功,随即远遁,不过瞬息之间林子里又回复成雾气斑驳的模样,静悄悄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受伤的人粗重的喘息声,和鲜血坠地滴滴答答的声音,一下下敲在众人心头。 子杞好半响才反应过来,跑到两人跟前,口中喃喃道:&ldquo;怎么变成这样?怎么变成这样?&rdquo;他蹲下身子,将女子搬到自己腿上,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妨,将她右肩的血衣整片撕开,只见一道剑伤刺在锁骨下三分,贯穿而过,鲜血汩汩而出,严重之极。他忙将女子右肩血脉封住,又在伤口上布下一道疗伤法阵,再敷以王屋山灵药&lsquo;紫玉白果泥&rsquo;,这般三道工序下来,才将血止住。这紫玉白果泥号称有肉白骨的神效,珍贵之极,此时却被子杞当做了泥巴,满满糊住那女子整个肩头。 他再要查看老者伤势时,却被老人一把推开,&ldquo;小伤而已,不用你瞧。似你这样乱涂乱抹,老夫两处剑伤还不要几瓶来涂?你自家不心疼,我都觉得糟践。&rdquo;说的子杞与那女子脸上齐齐一红。说话间,老人随手在胸前乱点,早止了血,但见他面色金纸,绝不似是小伤。他继而笑道:&ldquo;外伤不打紧,只是这金莲阵有古怪,他们剑身上附有一道混了毒气的锐金真气,在老夫身子里捣蛋,不逼出来,怕是不妙,想来那丫头身上也有。你和那小子护法,我来行功。&rdquo; 子杞走到冒襄身边,一脸愁容。他哭丧着脸说:&ldquo;原本好好的,老前辈怎么就糟了暗算呢?那五个忽然出现的人不是被料理了吗?&rdquo; &ldquo;想必是从西域传来的傀儡之术,据说此术源自西域波斯国,后来被游方道士引入中原。这傀儡之术修到极处,能换天变日,以假乱真,甚至能在主人飞升之时代挡天劫。金莲宗的傀儡不过略俱雏形,若不是有层层幻象掩盖,一定瞒不住前辈。不过为了能赢得一击的机会,也算煞费苦心。&rdquo;冒襄斜倚在一棵大树旁,缓缓道:&ldquo;傀儡身与本体气脉相连,傀儡受创,那几人也必定受了伤,只是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招式,咱们静静侯着,但有一口气在,也要护这两人周全。前辈虽然受伤,余威犹在,他们也不敢再轻易出手的。&rdquo; &ldquo;哎呀,那,那些鬼东西又出来了!&rdquo;子杞指着树丛大呼道:&ldquo;破不了这&lsquo;相思难断&rsquo;,前辈又受了伤,难道坐在这里等死不成?&rdquo;他越想越觉得丧气,在天山脚下一时激愤,立意要护送两人周全。谁知刚进天山就被金莲宗围困,两人更遭重创。如今举目尽是妖鬼作祟,徒有生死茫茫之叹。 冒襄望着四周雾气出神,良久忽道:&ldquo;子杞,我想了许久,其实这阵法未必破不得。&rdquo; 子杞闻言大喜,急催道:&ldquo;原来你有妙法,怎不早说?&rdquo; &ldquo;我这法子,还要找落在你身上。&rdquo;冒襄把声音压低,笑道&ldquo;你练得那王屋山功法叫什么来着,对了,&lsquo;一语成谶&rsquo;,&mdash;&mdash;以一颗七窍玲珑心,堪破天地玄机。你的本事虽然不到家,要看破这鬼雾,却未必不能够。&rdquo; 子杞闻言一愣,他修习这心法一年有余,却从未想过用于与人争斗上。他本来心性谦冲自穆,又厌恶武斗,自与冒襄下山后,与人拼斗打架的事全交给冒襄,他也从未觉得自己帮不上忙有何羞愧。但他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儿郎,心中早憋着一股热血,只是无从发泄而已。 经冒襄一提,他忽然记起所练心法中,&ldquo;致用篇&rdquo;里却曾提到过关于破除幻术的法门。其中有一段说:&ldquo;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夫天下幻术,下者役观,中者役感,上者役心。役观者因形幻物,其巧显,其功浅,故随起随灭;役感者因势造物,类于长形,故难穷难终;唯役心者,无定无常,暗通心曲,万象生化,生死不能易。&rdquo; 子杞将相关口诀在心中默诵,沉吟道:&ldquo;他这还算不得最上乘的幻术,我估妄破之。&rdquo;盘膝而坐,两手交叠放在两腿正中,手心向上,内里渐渐燃起一簇淡青色的火焰。双目似闭微闭,须臾进入灵台空明的境界。 过了片刻,子杞脸上现出痛苦神色,手心青炎也明灭不定,仿佛正经历什么痛苦挣扎。冒襄知道这是到了凶险关头,要破除幻象,首要便是抱真守一、不被心魔所趁。要知诸般森然幻象最是坏人修行,非胸中风光霁月之辈不能克服,当年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成佛,九天妖魔前来阻挠,幻化成无数幻象,要引出佛祖心魔,若是佛祖有半点动摇,一身修为势必毁于一旦。往往功力越深、经历越多,心魔越是难以克服,好在子杞涉世不深,怀有一颗赤子之心,慢慢将诸般幻象压制,脸上容色也渐趋平静。 过了一炷香光景,子杞手心青炎变得极为明亮,如同海上一盏孤灯,穿透层层雾气,大有烛照天下之势。他猛然睁眼,大喝道:&ldquo;离位阴爻!&rdquo;&ldquo;坎位阳爻!&rdquo;接连喝出六个方位,那六个方位上跟着有一点光芒一闪而灭,虽然转瞬即逝,却如同朗夜星悬,清晰异常。 七 谁怜玉女叵测心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冒襄双手早结成法印,听到子杞喝声,自身气机与那六点光芒悄然联结,喝道:&ldquo;如影随形,印起!&rdquo;那六人正是金莲宗的几个,其中有五人因为傀儡分身受创,本体也受伤不轻,闵知柔更是和老头儿硬拼了数记,一身血气翻涌,剑灵欲散。这几人刚压下伤势,伺机再动,却莫名其妙的被逼出真身,头顶三尺之上更凭空出现一个碗口大的紫色印记。闵知柔见识不凡,喝道:&ldquo;小心!这是&lsquo;紫雷印&rsquo;,别让那小贼近身。&rdquo;说罢再顾不得阵势,当先向后退去。另外五人闻言也四散开,六人登时作鸟兽散,势必不让冒襄一网打尽。 冒襄十指徒张,紫芒大盛,口中喝道:&ldquo;影随!&rdquo;身若矫龙经天,腾空而起,以双脚为支点,躯干如风中拂柳,急速摆动,在空中留下道道残影。紫芒再盛,身形登时一化为六,各携一枚紫印分向金莲六人电射而去,竟与老头儿分刺六人的一剑有异曲同工之妙。老头儿刚将伤逝压下,正在为那女子行气,身上动弹不得,眼中却能视物,喝彩道:&ldquo;好个以身为剑,以印为引!&lsquo;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rsquo;。小子现学现卖,新鲜热辣!&rdquo;他所颂南华经文正是这&lsquo;翛然势&rsquo;的出处。 冒襄受老头儿一剑的启发,临变创招,果收奇效。口喝&ldquo;雷落!&rdquo;阴阳相合,雷落九霄,六道紫雷自紫雷阳印中喷薄而发,避无可避。冒襄蓄势良久,这紫雷威力极大,六人登时鲜血狂喷,再不敢停留,稍整身形,御剑鼠窜。印起、影随、雷落三式一气呵成,如影随形印终期大成了。 那老头儿双手一振,收功而起,脸色好转不少,长笑道:&ldquo;喝酒娃儿,背上女娃儿,跟我上山!&rdquo;子杞刚收了功站起,奇道:&ldquo;到哪去?&rdquo; &ldquo;到哪?自然是天山瑶池!&rdquo;三道剑光倏然而起,穿云而没。 之后几天,四人一直在博格达峰上兜兜转转,天池也差不多转了几圈。金莲宗虽然铩羽而归,龙胆、紫菀两宗的人马却接踵而来。老头伤势未愈,那女郎更有重伤在身,难以应战。这四人且战且逃,好不狼狈。其实按着那老者火爆的性子,是无论如何不愿逃的,奈何子杞两人拿那女郎性命要挟,道:既然答应了要维护女郎性命,怎能轻涉险地,性命不保是小,不守信诺是大。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老头儿被自己的话卡住,只能任两个小鬼施为。 这日清早,四人经过一夜激战,终于摆脱了龙胆宗几个高手,在山林中悠闲而行。老头儿昨夜逞强出手,伤上加伤,然而击退强敌,豪兴湍飞,精神却极好。四人位近山顶,一路向天池行去,高山绝顶,春寒凛冽,仍被白雪覆盖的针叶林枝头上却已隐有春意萌动,这雪山上来的格外迟的春色终究是要到了。 正行走时,那老者忽然脚步一滞,凝立不动。冒襄也跟着停下,皱眉道:&ldquo;这气息不同寻常,可比那三宗的人厉害多了,也是冲着咱们来的么?&rdquo; 那老头也皱着眉头,说道:&ldquo;我怎知道?这几日被一群杂碎追地疯了,能来个瞧得上眼的,也算不坏。&rdquo; 冒襄心里发觑,心道他当真嘴硬的紧,前面埋伏那人气势惊人,便他不受伤时也堪为劲敌,现在众人伤的伤、疲的疲,不是要被人吃定么?当下笑道:&ldquo;人家摆明车马,分明不将咱们放在眼里。是战是逃,请前辈定夺吧。&rdquo; &ldquo;该来的躲不掉,逃了这许久,我老人家也厌啦。咦,这气息可熟悉得很哪。&rdquo;他向那女子深深望了一眼,随即大步而去。冒襄也向那女子望去,见她容颜苍白、娥眉深蹙,不禁摇了摇头,但觉许多事情都想不分明。 穿过一片林地,眼前现出一片空阔小丘,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ldquo;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萧大宗主,不想几年不见,老哥风采更胜往昔,老朽心中甚慰,哈哈&hellip;&hellip;&rdquo;这笑声清绝高迈,如高山瀑布落入水潭中,声势极是阔大。 &ldquo;哼!老病猫,不在龙尾宫里龟缩,出来丢人现眼吗?&rdquo;老头儿虽有内伤在身,却不愿在这人面前露了怯,强自振气开声,一句话说的风雷徒起,震得诸人耳膜鼓动,空山中亦是回响不绝。 四人顿觉眼前一阔,原来是走出了那片针叶林。只见一座小土丘兀立眼前,那小山丘上有一位白发青衣的老翁端坐在一条古藤椅上,神色怡然,虽然身处荒郊野岭,却如同在自家花园里纳凉般安适。子杞脱口说道:&ldquo;好风雅的人,莫不是土地公公,会变戏法,凭空变出个太师椅来?&rdquo; 萧姓老者狠啐了一口,道:&ldquo;呸!他是哪门子土地老?就爱摆臭架子,到哪儿也离不了他那把破椅子。告诉你们,这老儿别的不行,却有两绝号称天山无双,一个是他这随时带在身边的破椅子,还有就是他那厚比长城的面皮。&rdquo; 那老翁也不着恼,轻笑道:&ldquo;萧大宗主仍是这般直快,生姜之性,老而弥辣。故人真性情一如当年,老朽心中甚喜。&rdquo; 萧老听得十分不耐,大喝道:&ldquo;老病猫,有屁就放,恁多闲话!老夫生平只与人相交,可不记得跟你有什么交情。&rdquo; 这话说的刻毒之极,那老翁再好度量,脸色也是一变。他随即怒色一敛,忽对那女子肃容道:&ldquo;铃儿,你过来。见了长辈也不知道见礼,要人家以为是没有家教的野丫头了。这位萧老先生是我故交,快来拜见。&rdquo;又转而向萧老笑道:&ldquo;这些日子,家侄女给老哥添了许多麻烦,承你照顾,老朽感激不尽。&rdquo; 那女子脸色募得一白,比刚受重伤那会儿更难看了几分,走到萧老面前,盈盈拜下,声如蚊呐:&ldquo;小女凌玲,拜见老&hellip;&hellip;萧伯伯,这些日子,小女拖累您老了。&rdquo; 萧老脸色冷然,向旁一闪,避过她这一拜,冷笑道:&ldquo;这&lsquo;萧伯伯&rsquo;三字不敢当,原封送还给你。萧素履平生自命识人,可笑到老来眼花心聩,被人当成猴耍了。&rdquo; 子杞也自惊异,却怕那女子下不来台,笑道:&ldquo;姐姐叫凌玲吗?好精致的名字。原来你和这位老伯是亲戚,咱们被人追赶,可请他给想个法子才好?这老人家&hellip;&hellip;&rdquo;话没说完,已被冒襄拦住,听他抢道:&ldquo;傻子,别说了。莫说他不肯帮忙,便是肯帮,萧老爷子又怎肯接受?咱们是刚脱虎口又如狼窝,都被人当成呆瓜啦!&rdquo; 任子杞再不通世事,此刻也要瞧出不对了。他双目徒张,脱口叫道:&ldquo;凌,凌姐姐,你是和着这老翁来害我们的不成?&rdquo;他不等凌玲接口,又急道:&ldquo;是不是这糟老头逼你的?你有什么苦衷就讲出来,咱们一路上相互倚靠,同过生,共过死,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若真是那老头逼你,咱们决不放过他。&rdquo; 凌玲脸上一丝血色也无,紧抿双唇,不做一语。却听那老翁哂笑道:&ldquo;小娃儿莫要胡说,铃儿是我亲侄女,我逼她作甚?我自与老友叙旧,你这两个娃儿好不识趣,赖着不走么?&rdquo; &ldquo;呸!好个老不羞!咱们和老爷子一路同生共死,才是真正的肝胆之交,你算是哪门子老友?人家萧老爷子都亲口说了,没你这号故交,是谁不要脸?我自与玲妹妹说话,和你有什么相干?&rdquo;子杞上前拉住凌玲双手,入手极是冰冷,不觉温言道:&ldquo;这老头儿面皮上笑得好看,骨子里却好叫人讨厌,定然不是好人。姐姐,你定是有什么委屈,是不是?&rdquo; 他指了指身上零零碎碎、渗着血迹的衣衫,又指着凌玲肩上的伤口,说道:&ldquo;这样的伤都难咱们不倒,还有什么事好怕呢?&rdquo; 凌玲猛将手丢开,退了一步,冷冷说道:&ldquo;公子说笑了。凌叔叔是我至亲,又有什么逼不逼的?小女子心怀叵测,那也是自愿的了。一路上承蒙照拂,现在你既知道我的为人,也只当是,只当是发了一场噩梦吧。&rdquo;她摘下发髻上的石竹簪子,放到子杞手里,说道:&ldquo;这簪子也请公子还给你朋友。&rdquo; 他还待分说,已被冒襄拉倒一旁,急得泪花隐现,泫然道:&ldquo;冒襄,她不是那样的人,是不是?咱们这一路被人追的辛苦,却过的很快活,是不是?她还为老爷子挡了一剑呢,怎么就成了坏人了?&rdquo;冒襄在心里暗叹,一路上他时时留心,看出她许多不合常理的异处,她若不&ldquo;代挡一剑&rdquo;,萧素履也未必会重伤,子杞心思单纯,自然是看不出这些来。他只得道:&ldquo;当时见着她时,我便说这两人间是非曲直,难以分辨。有今日之变,也没什么好说的。&rdquo; &ldquo;你且别闹,有一件事我须得和你说明白。&rdquo;他拉住子杞走到远处,把声音聚成一条线送进他耳里,&ldquo;你可知道这位萧素履,萧老爷子是什么人?&rdquo; 子杞不知他是何意,也传音入密道:&ldquo;是什么人了?&rdquo; &ldquo;说来到巧,我们来天山原不是为了旁人。这位萧老爷子是天山十宗之一&lsquo;天泽宗&rsquo;的宗主,正是越裳师妹的泰山。&rdquo; &ldquo;什么?&rdquo;子杞一惊,一时竟忘了传音,大叫起来,登时引来其他几人注目。冒襄将他一把拉住,笑吟吟的轻声说道:&ldquo;这老丈要知道你打他儿媳妇的主意,不知要作何感想了。如今这浑水,你还蹚是不蹚?&rdquo; 八 可叹王途痴人梦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空山寂寂,众人一时无话。那凌姓老翁从藤椅中站起,束发随风,衣衫猎猎,仿佛神仙中人。他缓缓说道:&ldquo;听说萧兄这几日被几个鼠辈纠缠,老朽刚才闲来无事,就顺便打发了他们,萧兄也不用放在心上。&rdquo; 萧素履冷笑道:&ldquo;哼,施恩图报,也不算汉子。&rdquo; &ldquo;自然,自然,举手之劳又怎敢居功,萧兄不怪我多管闲事就是万幸了。老弟这里有一件要事,要和萧兄商议。&rdquo; &ldquo;咱们天泽宗和你龙尾宫井水不犯河水,也没什么事好商量的。&rdquo;萧素履想到被凌玲牵着鼻子走了一路,顿时将怒气都发到凌姓老翁头上,&ldquo;老病猫,你遣你宝贝侄女到我身边,引我入瓮,是要损我功力不是?你当萧某人受了伤便能任人胁迫了?&rdquo; &ldquo;老哥先听我一言不迟,这事事关天下,非有萧大宗主这般豪雄会盟不能成事。&mdash;&mdash;我凌海越生平有一宏愿,萧兄可知是什么?&rdquo; &ldquo;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么晓得?&rdquo; 凌海越肃容道:&ldquo;我这愿望不是为一人一宗,而是为在天山修行的近百宗派谋福!&rdquo;他说这话时仿佛换了个人,浑身散发出猛虎之气,双目灼灼,让人见之丧胆。 &ldquo;萧兄,老弟这一身修为在天山如何?&rdquo; 萧素履虽然不齿他为人,对他一身剑仙修为却很是佩服,如实说道:&ldquo;你老病猫面皮虽厚,功夫倒是不含糊,在天山可算难逢敌手。&rdquo; &ldquo;能得萧兄一言,真不枉我几十年修行!难逢敌手不敢说,不过除却萧兄外,在天山我还没怕过谁来。只是&mdash;&mdash;如若脱出天山,放眼天下名山,却又如何?&rdquo; 萧素履不料有此一问,沉吟片刻,迟疑道:&ldquo;我虽然在中原走动过几次,也未能窥得中原剑仙界全貌。中原有一册&lsquo;天下名剑谱&rsquo;,以凌兄的修为,当能入前十之数。&rdquo; &ldquo;正是如此!想我纵横天山,入得中原去,也不过只得前十之数!况且那&lsquo;天下名剑谱&rsquo;不过是姬正阳一家之言,他顾念中原许多大宗掌教和盛名散仙的身份,不敢随便置喙,并没有收录到名剑谱中。&rdquo;他猛地盯住萧素履,寒声道:&ldquo;萧兄艺业允称天山第一,想来可入剑谱前五之列,可终究不是绝顶。吾辈一生求道,羽化登仙已然无望,一身功法若还不能纵横天下,萧兄难道甘心吗?&rdquo; 萧素履心中微有所动,他一生自负,尤其痴迷剑术。当日在天山脚下,见得冒襄一身修为不凡,见猎心喜,不顾招惹麻烦,定下三招之约,可见对此道沉迷之极。虽然明知道凌海越为人阴险诡诈,所思所谋必定不是什么好事,却也忍不住叹道:&ldquo;功夫是祖宗们传下来的,多少年千锤百炼,都是极好的。比不过旁人,那也只怪自己学艺不精,如之奈何?&rdquo; 凌海越铿然说道:&ldquo;此话不然!萧兄也未免太自谦了。咱们熬过数十年寒暑,练功吐息,用功不可谓不勤,比之书生之辈&lsquo;三更灯火五更鸡&rsquo;尤有过之,何况终生一以贯之,岂是十年寒窗能比?若说天分,萧兄与我,无论体质悟性,天下有几人能比肩?至于行功法门,神州仙家同源而出,各宗门的秘法本没有高下之分。既然如此,为何咱们却不能入剑仙绝顶之列?&rdquo; 听到这儿,萧素履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冷笑道:&ldquo;照你的意思,是说天山灵气太差,比不过中原的名山大川了?&rdquo; &ldquo;不错!萧兄真是我知己,一点即明!咱们天山连绵千里,秀峰无数,洞天福地那也是数不胜数,若说灵韵之气不足,未免是我矫情了。可惜咱们天山上修仙之辈却太多!在中原,一山一岳之中大多只有一个宗门、数十剑仙,可咱们天山上却有近百宗门,数千修士!&rdquo; 此界剑仙,以自身元气与天地灵气交感,以&lsquo;纳虚气,通幽窍&rsquo;为要,其余役使鬼神、乘虚飞行的法门皆以此为基础。而所谓&lsquo;虚气&rsquo;就是天地灵气,在深山绝顶之中最是充沛,因此大多剑仙宗派的府第都设在名山之中。&lsquo;虚气&rsquo;入体,与元气交*合,次第累积便可生出&lsquo;剑灵&rsquo;,诸般神通就可以此为媒施放出来。结成剑灵之后的修行依然以&lsquo;纳虚气&rsquo;为基础,这是修士的本分,不可一日疏荒。 凌海越当年神功初成,自觉天山无敌手,遂南走中原,本以为可以横扫天下,却接连遇见中原几个顶尖人物,几番大败亏输。之后思来想去,不悔自身努力不够,却都归咎于天山修士众多、灵气不济,比不上中原的名山仙府。 萧素履不以为然,冷笑道:&ldquo;你既然贪恋中原福地,干脆改投别派好了。&rdquo; &ldquo;笑话!莫说我是一宗之主,即便只是个寻常弟子,这一把年纪,又哪有改投别派之理?再说普天剑仙门庭,又有几个能被我瞧在眼里?&rdquo;他眼望远处插天雄峰,声音渐渐激动,&ldquo;我不瞒萧兄,如今正有一件大事能改变这千年格局,若萧兄肯助我,则大事必成!&rdquo; 萧素履在心中冷笑,表面却不动声色,&ldquo;敢情老病猫还有移山搬岭之能?萧某有自知之明,可不会这般法术。&rdquo; 凌海越忽然仰天大笑,端的不可一世。&ldquo;要占据中原仙府,何须移山搬岭?&rdquo;他指着不远处子杞二人,笑道:&ldquo;这两个小家伙想必是中原人氏吧,我也不怕告诉你们,我这大事便是要覆灭当今汉家王朝,让北方契丹族入主中原!&rdquo; 众人心头大震,这话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即便是萧素履也惊得半响无语。冒襄、子杞更加震惊,他们不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村野遗老般的人物竟会说出这样胆大妄为的言语。惊愕之余,又觉得这话太也自不量力。当今汉家王朝立国百年,国泰民安,四夷宾服,又岂是契丹这样的荒外蛮夷所能撼动的? &ldquo;萧兄心中一定笑我不自量力了。原本汉家王朝君贤臣忠、四海升平,那时说这话确实让人发笑。可如今这位新皇帝登位,启用了一大套的所谓新法,致使朝堂上良臣遭贬,草野间百姓缺衣短食,几年之间国力已然亏负,这可不是天赐的转机?反观契丹虽失幽燕之地,亦占据居庸关以北。且读汉书师汉礼,自蛮王阿保机已降,由人皇王德光而大兴,又历五帝,经营近百年,已成蔚然之势。契丹铁骑虽不能横行中原,在朔北则堪称无敌矣。这些世俗纷争暂且不说,凭着咱们百年光阴,也总有成事的一天。反是眼前有个极大的障碍,非要先除去不可。&rdquo; (这里和正史中的大辽不同,契丹没有正史中那么强大。我们可以假设当年周世宗北伐,并没有因为病倒而停止兵锋,反而一路向北,将契丹人赶出幽燕十四州,将契丹重创。) 冒襄对子杞低声说道:&ldquo;他说的这极大障碍定是五岳剑盟无疑了。这老儿敢在咱们面前说出这等秘闻,那是打定主意要杀人灭口了。待会儿你机灵点,别让人轻易抓住。&rdquo; 子杞也低声道:&ldquo;杀人灭口,那是做梦!他只得一个人,咱们不如先下手为强,把他抓住,看他还能不能胡吹大气,来覆灭咱们汉家朝廷!&rdquo; &ldquo;先听听萧老爷子什么说法。&rdquo; 不出冒襄所料,凌海越果然说道:&ldquo;这第一个大障碍就是中原第一宗门五岳剑盟!常言道:&lsquo;兵对兵,将对将&rsquo;,世俗的攻城略地自有世俗里王侯将相去操心,咱们方外之人就该找同样的方外之人做对手。五岳盟主姬正阳是中土的大国师,一向以中原护法自居,要成大事,必要先挫此人锋芒。&rdquo;姬正阳成名极早,四十年前就与天师道圆明天师和庐山三白居士并称为剑仙界三大宗师,之后圆明天师遇害、庐山三白隐遁,姬正阳一极独秀,声势更胜,赫然已是中原第一人。凌海越纵然高傲,也只敢说挫其锐气,并不敢直言除掉姬正阳。 萧素履表面上仍就不动声色,问道:&ldquo;那姬正阳何等样人,老病猫年纪一大把,牙口却硬朗,敢去啃这块硬骨头?&rdquo; 凌海越不理他言下讥讽之意,说道:&ldquo;现在说对付姬正阳为时尚早,当务之急是要清理掉他身边的几个助臂。若说到如今五岳剑盟中声望之健、名头之响,堪为姬正阳第一助臂的,自然是华山&lsquo;火凤仙子&rsquo;林婉。这丫头也是萧老兄的老相识了,老朽拉下老脸来求老哥,不为别的,单只为了这个林婉!&rdquo; 子杞听到林婉之名,不由向冒襄看去,满眼揶揄之色。&ldquo;今天真是有趣呢,见到的听到的都是故人。&rdquo;冒襄脸上微微一红,传音道:&ldquo;胡说八道,哪个故人?越裳师妹的丈人么?&rdquo; &ldquo;萧老爷子我是早就想见的,火凤仙子也久慕其名,都算是故人。&rdquo; 凌海越见萧素履不答话,以为他已意动,继续说道:&ldquo;听说正月里小公子娶妻,老朽有事耽搁,不能亲往道贺,虽是后知后觉,这厢却也恭喜萧兄,得了佳儿佳妇。他日老朽必定备下薄礼,亲上天泽宗道贺。&rdquo;子杞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桩事来,心中一酸。凌玲站在她叔父身后,闻言娇躯亦是轻颤。 &ldquo;萧兄这位儿媳是中原天师府里的千金吧?身份多尊贵的人儿,据说陪嫁的嫁妆也甚丰厚,其中还有萧兄心仪已久的一把宝剑&mdash;&mdash;好像,是唤作逐鹿剑吧?和林婉的定秦剑同炉而出,相生相克,正是一对儿兄弟之剑。老朽没说错吧?&rdquo; 萧素履冷笑道:&ldquo;原来除了才刚提的两样儿,老病猫还有包打听的本事。&rdquo; &ldquo;这事情原不算秘密,我还知道萧兄上瑶池原是为了扑捉那七色鹿而来。定秦剑属火,逐鹿剑属水,这两把剑都是天下利器,互有生克,威力却难分上下。所谓&lsquo;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rsquo;若要想让这两把神剑分出高下,关键却还要着落在这七色鹿身上。若用这灵兽的心头血淬炼宝剑,就能激发出宝剑的更大威力,从而克制另一柄。&rdquo; 凌海越话音一顿,忽地抱住拳,向萧素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折腰大礼,恭声道:&ldquo;恭喜萧兄!有了这等神剑,此回下山去后,定会把那目中无人的丫头打的落花流水。&rdquo; 凡是西北路上的修士,没有不知道萧素履和林婉架梁的事儿的。林婉自从三年前入了&lsquo;名剑谱&rsquo;,声名鹊起,号称&lsquo;剑耀西极&rsquo;,俨然是西北第一剑仙的架势。人的名树的影,以萧素履的脾气,哪里容得下这样的名号。两人几年之间,辗转相斗数次,虽然无人知道胜负,外界风传却以林婉更胜一筹的居多。 本来依着凌海越阴险的个性,只任着这两人斗去,只需辍上任一人的行踪,到时隔山观虎斗,自己便可坐收渔翁之利。然而他毕竟深知萧素履为人,这人好武成痴,更爱以武交友,无论外界如何风传,他和林婉打了几场后,必定已有惺惺相惜的意思。武斗的时候各自留几分力气,伤的不轻不重,这时候若跳出来收拾残局,那就是招惹两个对头了。受伤的猛虎,只怕要更加狂猛几分,凌海越不敢冒这个险。 萧素履闻言,仰天大笑,他紧盯着凌海越双眼,问道:&ldquo;你是胡人还是汉人?&rdquo; 凌海越一怔,答道:&ldquo;我祖上世居河内,为了避五胡乱华之噩,全家远迁天山,家祖母却是天山以北的羯人,我虽是汉人却也有胡人血统。&rdquo; 萧素履又问:&ldquo;你家既是为了躲避战乱才远涉西荒,那祖上自然是有些,不得参与世间征战的家训了?&rdquo; 凌海越心中微觉不妥,却也硬着头皮答道:&ldquo;不错,远祖厌弃兵祸,是曾立过这等家训。&rdquo; 萧素履冷笑道:&ldquo;我亦是汉人,与你境遇相仿佛了。我身为汉人,若北引胡虏以击汉,是为不忠;我家世代明训,后人不得牵扯战祸,我若促成胡汉纷争,是为不孝;战乱一起,无论是胡是汉,百姓必然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不知要害了多少人性命,若有百姓因我一念而死,是为不仁;我与林婉以武会友,道义相交,我若外引虎狼而加害之,是为不义。老病猫,你说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生,我会当吗?&rdquo; 子杞听罢,只觉这几句话句句铿锵,犹如当头棒喝,把些龌龊念头震得无处藏身;又如疆场上染血的大鼓,敲来披风沥血,催尽诸人的肝胆。他大声喊道:&ldquo;好!好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大丈夫立身于天地,岂能如此?&rdquo; 凌海越脸色阵红阵白,半响才恢复常态。他长叹一声,说道:&ldquo;果然如幼安兄所言,萧老儿满口假仁假义,难谋大事!&rdquo; 萧素履面色一冷,&ldquo;怎么,听你口气,连涯岸自高的洪崖先生也被你勾结到了不成?&rdquo; 凌海越阴冷着声音说道:&ldquo;哼,不瞒你说,除了龙胆、紫菀、金莲三个卖狗皮膏药的胆小怕事、伯阳宗自命清高外,天山十宗其余四宗均已与我结盟。天泽宗可谓孤掌难鸣,错失良机是小,萧兄难道不怕,贵宗数百年基业毁于你手吗?&rdquo; 萧素履森然道:&ldquo;我天泽宗自有存在的道理,也不是谁说毁便能毁了的!老病猫,你再说废话,我可当真要不齿你的为人了。&rdquo; 凌海越冷笑两声,淡淡道:&ldquo;好,好,好,萧兄这般作为原也在我意料之中,夏虫语冰,如之奈何!哎,我既劝不住萧兄,那换个人来如何?&rdquo;他忽然转头向身后一片荒林里高声道:&ldquo;大有贤侄,老朽技穷了,一切均要仰仗贤侄了!&rdquo; 萧素履脸色刷的白了,死死盯住那片树林。见林中缓缓走出个身着湖水绸衫的男子,不到三十岁的年纪,面目清秀,与萧素履有几分肖似,本是个俊美的佳公子,然而一双丹凤眼中冷芒攒射,却平添了几分威煞。 &ldquo;逆子!&rdquo;萧素履咬紧牙关,这两个字硬生生挤出来的一般,有股森森的寒气。 一 修罗血冷功参造化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冒、陆二人听了这&lsquo;逆子&rsquo;二字,都吃惊不已。今天让人惊愕之言听了无数,却以这一句为最。子杞不料这么快就见到正角儿,新婚燕尔,新郎官怎么舍得娇妻,跑到这荒郊野岭来?而想到眼前人正是弥越裳的夫君,子杞手心几乎攥出鲜血,一股酸意猛地窜了出来。 萧素履面覆严霜,对来者说道:&ldquo;未经我许可&mdash;&mdash;你既然敢擅自从&lsquo;磨性斋&rsquo;出来,那是打定了心思,不将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了。莫不是我还没死,你就想来做宗主?&rdquo; &ldquo;父亲言重,孩儿擅自出来,也是为了宗门着想。&rdquo;萧慎说话和和气气,不像他父亲,到有点儿凌海越的风格。萧素履心中气极,怒道:&ldquo;呵!你是说,我若不顺了老病猫的意思,就要断送天泽宫六百年基业?&rdquo; &ldquo;凌老伯不过为了整个天山考虑,既然众望如此,父亲何必逆天而行?&rdquo; 子杞越听越奇,心道这两父子势成水火,难道越裳竟所嫁非人?冒襄在他耳边低声道:&ldquo;这个是天泽宫的大公子,名慎字大有,却不是越裳师妹的东床快婿。弥师妹嫁的是他弟弟,名独字同人,可比这人小得多了,听说还是个翩翩佳公子。&rdquo; 子杞笑道:&ldquo;你不用故意抠我,我还不至于吃这飞醋。&rdquo; 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萧素履不愿当外人的面外扬家丑,沉吟道:&ldquo;我知道你对独儿的婚礼颇有怨怼,然而他娶的虽是龙虎山天师府的小姐,却并不碍着你什么。天师道如今也不成模样,难道独儿还能倚仗多少女家势力?你若耐心些,等我把宗门事物打理清楚,自然会传位给你。你弟弟那样疏淡的性子,你还怕他和你争吗?&rdquo; 萧慎忽地笑了,一双细眼里凌厉之色却更重,&ldquo;父亲太小看我了,天泽宗虽好,却还不在我眼里!父亲愿意传给独弟,我很是高兴,以他的性子,一定能守住祖业。&rdquo; 萧素履额上青筋暴起,怒道:&ldquo;这么说,你是猪油蒙了心,跟老病猫存着一个心思了?&rdquo; &ldquo;我没有凌老伯的宏愿,父亲一向知道的,所谓王途霸业,孩儿从小就不喜欢。孩儿只有一宿愿&mdash;&mdash;愿此生能识尽世间一切法,而破尽世间一切法!&rdquo; 此话说的掷地有声,众人都是一震,识尽一切法,破尽一切法,好狂妄的言语! 萧素履听得怔住,气的身子微微发颤,连连说道:&ldquo;你好!你好!&hellip;&hellip;&rdquo; 萧慎仍旧淡淡的语气,&ldquo;请父亲保重身体,早知道我是个不孝子了,何苦还气成这样?&rdquo; 萧素履强压下怒气,沉声道:&ldquo;你好大口气!原来当初就为了你那狗屁宿愿,平白闯进狼牙峰无妄城,害了几十条生灵的性命吗?&rdquo; &ldquo;您又何苦如此?左右不过是几只畜生罢了。我常听您说,妖类虽非我族类,修行之法也是秉承天心,自有独特之处。可惜无妄城的妖怪太不济事,几下就被我打翻,实在看不出特异之处。那只豹妖一身修为虽然极高,可惜不善搏斗之法,终难尽兴。&rdquo;萧慎连连摇头,言下颇有惋惜之意。 萧素履想不到因为自己平时几句无心之言,就给无妄城引来巨祸,心中悔恨不已。他仰头长叹,说道:&ldquo;我原盼你在磨性斋里思过,能痛彻前非,谁想到你竟病入膏肓,到了这般境地?我萧素履一生光明磊落、自问并没犯过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会养出你这样的疯子?&rdquo; &ldquo;世人说我是疯子,那也没什么。父亲却是从小知道我的,却不该也这样说。&rdquo; &ldquo;我知道什么,&hellip;&hellip;我只知道你是个冷血的恶魔!&rdquo; 萧慎说道:&ldquo;怪只怪父亲教了我剑法神通,而天泽宫的法术却又不是天下第一,填不满我心底的深壑。&rdquo; 萧素履越听越觉心寒,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大儿子自小时筑基开始,就显示出不凡的天赋。诸般心法剑术进境极快,实是数百年难遇的奇才。岂知年龄见长,此子心中杀伐之性渐渐显露,每每长剑出鞘,多有血灾伴随。数年之间,折在他剑下的小魔小妖不知凡几,后来更变本加厉,天山许多同道也成了他剑底游魂。他术法日渐高强,&lsquo;魔童&rsquo;之名也不胫而走。在他十七岁那年,萧素履终于狠下决心,将这儿子拘进山门禁地,再不准备踏出一步。 萧慎也甚是乖觉,竟一改往日性情,在山中一坐十载。每日打坐念经,养气存神,往日那修罗一般的模样变得一点不剩。萧素履见儿子转了性情,心中欢喜,只道萧慎十年来修身养性,已将心中戾气化去,便不忍心再让他这般在荒山里枯坐。 哪知,萧慎才出得山门就闯下大祸,这一次却是单人独剑杀上狼牙峰无妄城去。这无妄城中住了几位得道老妖,功参造化,几有半仙之能。因为他们从不作恶,也如仙家般吞吐修行,天山上的剑仙便当他们同道一般看待。萧素履接到消息,只担心儿子安危,等他御剑赶到无妄城时,却被眼前所见惊得呆住了。 当时只见萧慎站在几丈高的城门前,面目萧索,目视远方。无妄城城门紧闭,城墙外横躺着十几具巨大的野兽尸体,内脏、断头、折肢抛了一地,宛如修罗地狱。他右手握住长剑斜斜指地,鲜血顺着剑脊流下来,他身上像从血缸里捞出来的一般,也不知那血是自己的还是地上那些妖物的。他眉头微皱,对着城门缓缓说道:&ldquo;被杀了这么多&lsquo;人&rsquo;,不出来寻仇么?&rdquo;声音远远送了出去,却如石沉大海,那偌大的城门里死寂一片。 他等了半响,越发蹙紧眉头,&ldquo;偌大的名头,却脓包的紧。&rdquo;说罢用白布条子裹住长剑,振衣而去。他脚下一颗石子被脚尖挑起,反踢而出,向城门击去。城门外六道禁制次第引发,有六道光芒依次闪过破碎,被那石子击在城门上,入石盈尺。这场面太过匪夷所思,再看了儿子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气,萧素履一颗心如同坠进了冰窖里。 萧慎将挎在腰上的长剑横在胸前,这剑没有剑鞘,只用一条皂白的布条包裹。他说道:&ldquo;父亲的心意,孩儿知道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您是我父亲,纵然我再不孝,也不会对您出手。&hellip;&hellip;那边那位龙虎山的道友,与我切磋一下如何?&rdquo; 冒襄一惊,这人竟然能一眼瞧出他的师承,却让他难以理解。他若知道萧慎在天山上被拘了十年,一个多月前才又出来走动,只怕要更加吃惊了。原来萧家先祖也是道门世家,北迁天山时收集了道家各宗无数经卷,萧慎十年禁足,修行之余,经常翻看。这些经卷虽然只是各道宗的文典经籍,主要记述各宗阐释老黄的体悟,而并没有关于练气修行的内容。然而萧慎少读老庄,于道典理解极深,只是从只言片语里,就能推敲出各宗功法的大概,所以能一眼从冒襄的行气方式看出他的师承。 &ldquo;道友玄牝之门真气绵绵,若亡若存,想来修为是极高明的了。&rdquo; 冒襄提起警戒之心,走上前一步道:&ldquo;公子谬赞。&rdquo;萧慎又摇了摇头道:&ldquo;可惜你真气衰弱,剑灵暗淡,关冲穴和巨门穴又被人击伤,恐怕使不上精妙招数。&rdquo;他将长剑向身后随手抛出,说道:&ldquo;我不占你便宜,只用这双肉掌陪你过招。&rdquo; 冒襄不以为忤,摇头笑道:&ldquo;只有我空手斗人家使剑的,却从来没人空手来斗我手中长剑。&rdquo; &ldquo;试试何妨?&rdquo; &ldquo;只怕你将性命也试了进去。&rdquo; 萧慎大笑,&ldquo;从来生杀予夺、乾坤造化都在我手中,谁能要我的命?哈哈&hellip;&hellip;&rdquo;笑声未歇,他已拔地而起,身子仿佛化成了一缕青烟,倏然飘到冒襄眼前,向他拍出三掌,这三掌似快似缓,曲直如意,已到了意在行先的境界。他一双眼眸里杀气凛然,偏偏一招一式如朗月经天、帆挂沧海,让人见之忘俗。 冒襄不敢怠慢,以剑相迎,剑尖轻颤,抖出几朵剑花,正好封住这三掌去路。萧慎首次出手无功,不等招式用老,抽掌侧飞,反掌横削面门。冒襄微退半步,长剑颤动,又挡在来掌去路上。萧慎招式再变,一双掌如穿花蝴蝶,灵动卷舞,在冒襄面前错落翻飞。冒襄手腕不停转动,一支长剑使得如同美人的低眸,飘渺婉约,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便能让人坠入迷梦中&mdash;&mdash;看似绵软的剑招,却每每能于间不容发之刻,指敌要害,转守为攻。 两人翻翻滚滚斗了数十招,都是一沾即走,不等招式用老便即换招,往往半招而废。冒襄被他抚中几次剑脊,只觉胸口如受锤击,因此将剑招使得越发空灵起来,萧慎一掌击出,却连他长剑也摸不到了。再斗上几十招,冒襄渐觉真气不济,萧慎横移纵跃、乘风蹈虚,一石一木均可为他所用,攻势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冒襄跟不上他的节奏,只觉藏锋剑有万斤之重,再不能如之前般挥洒自如。 萧素履见两人斗得精彩,忍不住手中发痒,扬声道:&ldquo;老病猫,你怎么说?&rdquo; &ldquo;正要请教萧兄高招!&rdquo;凌海越长袖一卷,那张太师椅化成方寸大小,被他卷进袖中,&ldquo;说实话,若不是萧兄有伤在身,我当真不敢出手。&rdquo; 萧素履冷哂道:&ldquo;你倒是个真小人!&rdquo; 猛可里响起一声虎吼,惊得附近山林里飞鸟离枝。原来凌海越的佩剑变作了一只两丈长的白额巨虎,通体黑白条纹相间,粗大的尾巴却通红如薪炬,在尾端上燃着赤红色的火焰,左摇右摆,更增威势。 子杞叫道:&ldquo;哎呦,这是尾火虎!&rdquo; &ldquo;小子有些见识,我这老友正是二十八宿神兽中的苍龙之尾&mdash;&mdash;尾火虎!&rdquo; 子杞低头盘算道:&ldquo;好一只威风的大老虎,却不知和那个楼观道人的翼火蛇哪个厉害些?&rdquo; &ldquo;哼,区区翼火蛇,怎能跟百兽之王相比?&rdquo;凌海越倒不是吹牛,这只尾火虎在他手中的威力确实比羽融子的翼火蛇强大许多。尾火虎是龙尾宫镇宫之宝,其兽魂剑灵为凌家历代家主所有,千年磨合之下,早已和凌家血脉融合无间,羽融子得翼火蛇剑灵不足十年,火候上却是差得多了。 这两人的比斗又不相同了。人说&ldquo;云从龙,风从虎&rdquo;,尾火虎打个响鼻就让人生出飞沙走石的感觉。它踏起慵懒的步子,围着萧素履转,偶尔停下来用前爪轻抓地面,对他却是望也不望一眼。凌海越斜骑在虎背上,手中空无一物,却呈双手抱剑之状,奇怪的是他怀中有丝丝风吼之声,只有眼利的人才能发现,每当有风吹过他双手合抱之处,都会原地打几个旋转,再呼啦啦的吹走,分明有一柄无形无质之剑。 萧素履站在中央,&lsquo;万仞&rsquo;笔直的插在他身前一尺之处,人与剑的气势合而为一,渊亭岳持,如万仞之山兀然壁立,端的雄浑无匹。 他不动,凌海越也不动,端坐在虎背上,双眼微垂,入定了一般。他知道萧素履要维持这种气势与虎灵抗衡,最是消耗元气,多耗上一刻,他就多一分胜算。萧素履伤患未复,果然不能久持,虽然仍找不到凌海越破绽,也只能行险出手了。只见他长袖一抖,&lsquo;万仞&rsquo;被卷进手中,剑尖凌空画了个虚弧,向凌海越腰眼击去。按着常理,他和凌海越隔了两丈,&lsquo;万仞&rsquo;无论如何是够不到他身上去的,凌海越却半点不敢怠慢,右手如握长剑,向&lsquo;万仞&rsquo;剑尖下三寸处虚刺。他手中虽然空无一物,却凭空响起一声如磨刀般刺耳的长音。 萧素履一剑无功,卷住&lsquo;万仞&rsquo;,插回原处,又进入人剑合一的境界。待得气势将溢,便挺剑再刺,凌海越则以虚无之剑抵挡。这般蓄势发剑几次,萧素履剑法气度愈见精妙,却都被凌海越一一化解。尾火虎虽然只是绕圈踱着步子,却散发着无形的威压,与萧素履隐隐对峙。凌海越与尾火虎气息互通,自身精气无增无减,二者形神化而为一,几乎已立于不败之地。 萧素履越打越慢,几乎隔上大半刻才递出一剑,只是一剑既出,风雷并起,如有摧山倒岳的大威力,凌海越面色凝重,鬓角已经汗湿了一片。尾火虎被这气势所慑,抬起硕大的虎头盯住萧素履,大尾巴在身后摇摇摆摆,宛如灵蛇,伺机而动。 这般以慢打慢,别有一番惊险。子杞在旁观战,只觉两边战场都是精彩纷呈,一动一静、一快一慢,让人目不暇接。半个时辰过去,冒萧两人越斗越快,如同两道纠缠的旋风,上天入地,无远弗届;萧凌两人却是越斗越慢,但有一招所出,必然威势无穷,余劲所及,古树摧折,土石崩毁。 萧慎一双妙手迭出妙招,忽而使掌、忽而化拳、忽而出指,几乎世间任一种手上功夫均被他拿来,随意化在双手之中,衔接的天衣无缝。冒襄将三百六十式大风雷剑使完一遍,仍难建寸功,若不是他今日从萧素履的剑法中领悟出形外化形的法意,恐怕早已落败。 眼见萧慎一指飞度,剑指法度取金刚击杵,十丈距离瞬息而至,冒襄手上连忙变&lsquo;梅影疏横&rsquo;,剑势横陈,在胸前布下一层疏疏淡淡的剑幕。这招是大风雷剑第九十一式,有三个变招,他之前已使过其中两个以攻为主的变招,这第三个变招,却是个守势。 萧慎胸中包罗天下剑术,无论何种剑招都能过目不忘,这式他已看过两遍,此时几乎立时便窥出这记守势的破绽。刚猛无回的剑指忽地化成绕指柔丝,轻捻成拈花指,于漫天剑幕中点中&lsquo;藏锋剑&rsquo;。这一指看似软弱,实则却蕴含龙象之力,冒襄真气不济,如何能承受住,一股血气猛冲上喉咙,喷出一口血雾。 子杞见冒襄身法踉跄,几乎要从空中摔下来,情急之下对着萧慎大喝道:&ldquo;止!&rdquo;萧慎顿觉体内真气一乱,&ldquo;咦&rdquo;了一声,在半空中止住身形,任由冒襄从容退去。子杞扶住落在地上的冒襄,往他口里胡乱塞了几粒丹药,冒襄勉强吞了下去,苦笑道:&ldquo;你这药是内服还是外敷?&rdquo;子杞一愣,哑然道:&ldquo;太着急了,我忘了看了!唉,总之不会害人就是。&rdquo; 冒襄叹道:&ldquo;这厮太强,还没出剑我就打不过他。&rdquo; 子杞大不服气,说道:&ldquo;那也未必,要不是你这几天真气大损,使不出紫雷印法,也未必打不过他。&rdquo; &ldquo;不然,这位萧公子只怕一身修为已是青出于蓝,更胜乃父了,加上心黑手狠,更难应付!嘿,说不得,如今只好咱两兄弟一起斗他一斗。&rdquo; 萧慎闻言,不怒反喜,笑道:&ldquo;如此甚好,这位王屋山的道友功法奇特,正要请教一番。好难得的两位少年剑仙!你们只管全力施为,我今日不开杀戒便是。&rdquo; &ldquo;要杀要剐,就看尊驾的本事了!&rdquo;子杞从怀中掏出个青色的玉云铛,问道:&ldquo;冒襄,你可会&lsquo;步罡踏斗&rsquo;之术?&rdquo; 冒襄脑中灵光一现,问道&ldquo;你是说&lsquo;禹步&rsquo;?嗯,这步法玄妙得很,我只知道一些。&rdquo; &ldquo;这也无妨,我以云铛之音助你。我听三省老道说,这禹步仍是道家万术之根源,尤其是你们天师道,许多术法若能与步法配合使用,可生出绝大威力。他教了我一些引气归步之法,我用这云铛化音传气,你再化入步法里,或可建功。记着口诀:&lsquo;右足在前,左足在后,次复前右足,以左足从右足并,是一步也。次复前右足,次前左足,以右足从左足并,是二步也。次复前右足,以左足从右足并,是三步也。&rsquo;以此三步为根基,足可踏山迈水,横行无碍!&rdquo; 子杞为冒襄演说时,萧慎只静静等着,却不打扰二人,甚至连双耳都挡住耳孔,以示不会偷听。 这一番再战,果然大有改观。禹步仍是大禹氏所创,据说当年大禹治水,十数年涉山川、入不毛,使得双脚溃烂,几乎不能行走。他一日观南海神鸟步态蹁跹、暗合天理,乃悟出这一套能聚气役鬼的禹步。 冒襄依步法窍门而行,只觉与自身术法交相印证,生出许多神妙之处。同样一套大风雷剑,此时再用,只觉处处玄奥,往往只在步履转折之间,便能生出些之前不能领悟的妙招;再有子杞在旁敲击云铛掠阵,一股阳和真气随着节奏勃勃而动,如一系春风,处处与禹步相呼应,冒襄渐觉双脚下聚起一股真气,上抵丹田、通达百骸,周游复始,渐渐使衰竭的真气充盈起来。 萧慎越斗越惊,同样一套剑法,片刻之间竟然是两重天地。此时的大风雷剑,那还有半分斧凿之气?什么三百六十式,此时都变成了一招一式,每一招都随形而动、随势而发,只取大风雷剑的意境,而跳出了原剑法的藩篱,这般无法无相的剑法,当真破无可破。他双手虽巧,却找不出取敌之法。 几十招斗下来,萧慎便知道是碰上了世间第一等的剑法,一时喜动颜色,大笑道:&ldquo;这般剑意,真是我平生仅见!两位道友当真不辜负萧某,今日一战,足慰平生!我若再不用剑,那就是不懂剑的愚人了。既报我以桃李,我必以琼浆回之!&rdquo; 萧慎喝道:&ldquo;灭神,来!&rdquo;只听&ldquo;嗡&rdquo;的一响,一抹青光电射而起,正是他之前随手抛在身后的佩剑。萧慎一剑在手,顿时间血气如狂,宛如修罗。他笑道:&ldquo;此剑名曰&lsquo;灭神&rsquo;,乃修罗杀神之剑。两位道友,且看此剑如何?&rdquo; 二 杀神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相传修罗是八部众之一,八部众又称&lsquo;人非人&rsquo;,都是拥有大威能的天生异类,而修罗一族更是八部众之中最为凶戾的种族。修罗王曾经与天帝争夺统治权,与之大战百年,之后不敌被流放到修罗界,从此修罗界也成为六道中第一血腥凶残的世界,比之饿鬼界更有甚之。 萧慎手中有剑,就好似化成了修罗,全身煞气冲天,据说修罗王曾经三箭射落整个天宫,萧慎的剑势怕也不遑多让。只见他一剑刺来,雄奇处如千峰竞秀,繁复处如万蛇攒动,当真有一波即动、万波随行之威。好在冒襄脚下禹步胜在方寸之间,腾挪变化出人意料,任他大海般汪洋恣肆,也只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只要认清他剑势走向,总能化险为夷。 萧慎剑法再变,忽而变得奇快无比,空中只有一道道剑影攒动,冒襄反踏禹步,窜出百丈之外,身上标出了几溜血花。他口中大叫道:&ldquo;子杞,阻他一阻,他剑法太快,我挡不住!&rdquo; 子杞将手中云铛敲得拨浪鼓也似,怒目圆睁,对萧慎喝道:&ldquo;咄!住了!&rdquo; 萧慎身形一阻,剑势便缓了一缓,冒襄得隙,回手一剑当胸刺来,萧慎回剑挡住,顺势向外一牵,在身侧画了个大弧,扬手回了一剑。这几下电掣风驰,一气呵成,眼见冒襄已是不及抵挡。便在这当口,子杞的喝声又道:&ldquo;咄!&rdquo;这一剑又是一顿,冒襄一侧身又闪了开去,手挥五弦如扫琵琶,一招&ldquo;回风舞柳&rdquo;直催对手面门。 萧慎的剑术几乎到了化境,世间一切剑法都几乎奈何不得他,随手解开剑招,再还上一招。只是每到紧要当口,子杞喝声必到,他身上真气受阻,剑招自然难以奏功。这般几次三番,忍不住恼羞成怒,剑势一转,指向子杞道:&ldquo;乱叫的小子,恼死人了!先料理了你。&rdquo; 果然挺剑向子杞而来,吓得他手舞足蹈,连连叫道:&ldquo;咄!咄!咄!咄!&rdquo;可惜这回毫无用处,萧慎一刻不停,来势反快了几分。 冒襄暗叹一声,强提一口血气,向藏锋剑上喷了一口鲜血,这口血粘在剑身上,顷刻间蚀出一道暗红色的符文,他口中急喝道:&ldquo;九天十地,无远弗届,去!&rdquo;只见一道紫光从他手中纵出,堪堪挡住萧慎的夺命一剑。萧慎轻&ldquo;嘿&rdquo;一声,长剑在手里打了个旋转,也离手飞出,跟着那道紫光追逐而去。他向后退出十几丈,任由两柄剑在空中相斗。 藏锋剑起初紫芒大盛,隐隐将灭神剑压制住,可惜不过几合,紫芒衰退,渐渐难以为继。冒襄面色惨白,又吐出一大口鲜血,只是勉强支撑,才能维持飞剑腾空。子杞瞧出蹊跷,扶着冒襄,惨颜道:&ldquo;你真气不足,怎么能乱使剑鸣印,真不拿自己的精血当一回事了。咱们斗不过他,投降了便是。&rdquo; 冒襄又咳出一口血,哼道:&ldquo;你以为我想拼命,要不是你笨手笨脚,我也不用连吐几口血了。你看他那样儿的,我看投降了更惨。&rdquo;话音刚歇,藏锋剑募得被斩中剑脊,发出一声似野兽的嘶叫,旋即跌落在地上。 &ldquo;那总归是咱们技不如人了,哎,我只恨当初不多用些功,此时反成累赘。&rdquo;话虽如此,子杞却也挚出佩剑&ldquo;白果&rdquo;在手,挡在了冒襄身前。 萧慎将灭神剑收回,归入鞘中,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神色却变得越来越古怪。忽地大笑道:&ldquo;你这两个小子当真有趣,也罢,今天放过了你们便是。这般趁人之危,太不尽兴,等你们伤好了再打过。&rdquo; 冒襄想不到他这么通情达理,恐怕另有奸计,一双眉毛皱成了一团。萧慎瞧出他的心思,说道:&ldquo;你不必猜疑,我立誓要识尽天下术法,自然不能错过你的功法。今天你囿于真气不支,许多招法都施展不出,这般较量,太无趣了。等你回复了,我自然要再来找你。到时候你若仍旧这么脓包,就等着被我一剑两断吧。&rdquo; 密林里忽地传出一声大叫,&ldquo;萧公子,这使不得!可不能放跑了这两个小子!&rdquo;随即钻出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在长白山被冒襄打的大败亏输的曲意杨。 &ldquo;嘿,原来是曲道长,可有许久不见了。丹霞山呆不下去,又来改投天山宗府了么?咱么也算一场相识,你也不必如此绝情吧&rdquo; 子杞乍见此人,口里虽说笑,心中却大惊,好友现在伤重气短,可不是这人对手。偏偏冒襄不知轻重,跟着冷哼了一声,&ldquo;哼!无耻小人,污人视听!&rdquo;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曲意杨恨不能将他吃下肚去,切齿道:&ldquo;这丧家之辱,曲某铭刻五内,一日不敢稍忘。&rdquo;他转身对萧慎拜道:&ldquo;萧公子,这小贼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请公子看在彼此同盟的份儿上,把他交给我处置。&rdquo; 萧慎神色一冷,冷哂道:&ldquo;分属同盟?凭你也配!&rdquo; 曲意杨扬起笑脸,谄声道:&ldquo;是,是,小人一个丧家之犬,怎能和公子相提并论?只请您老瞧在凌老爷子的面子,擒了这两人。&rdquo; 萧慎不悦道:&ldquo;既然是大仇人,你就该练好功夫,亲自找他报仇,怎么能假手旁人?我既然说过饶了他俩,自然是要说话算话的,断无更改之理。今天是不成了,你若有心,以后再寻他报仇吧。&rdquo; 曲意杨适才在林中见了萧冒两人打斗,早已魂飞天外,冒襄剑术高成了这样,哪还有半分报仇的希望?如今冒襄重伤,机会千载难逢,让他罢手,岂能甘心?他眼珠一转,忽地想起件事来,狞笑着说道:&ldquo;萧公子,这小子身上藏着张道陵手书的《三皇经文》!据说这经文神妙无方,不可不看!&rdquo;他心想萧慎自言要识尽天下术法,定会索要经文。这经文是折铁拼着性命抢来的,小贼自然不会交出来,到时不用他动手,也叫小贼死无葬身之地。 萧慎眼中一亮,果然问道:&ldquo;你身上当真有三皇经文?&rdquo; 冒襄淡然道:&ldquo;不错。&rdquo; &ldquo;据说这经文是张道陵所著,上面记载的法术能拘鬼神、通天眼,是也不是?&rdquo; &ldquo;经文是祖天师所写不假,可惜上面空无一字,有没有厉害法术就不知道了。&rdquo; 萧慎忽地大笑道:&ldquo;妙极!妙极!不想竟有这般际遇,你这两人当真让人惊喜!&hellip;&hellip;你既然有缘得了它,老天自然也会让你见到上面的字。等你练好了上面的法术,我定要试一试它的威力!&rdquo;他指着子杞又道:&ldquo;不过这法术想来是心境修炼的一路,开心窍、通幽明,还是你这懂&lsquo;一语成谶&rsquo;的小子适合些,他若强练,反而不好。&rdquo; 子杞笑道:&ldquo;现在字都看不到,还说什么练不练功的。&rdquo; 萧慎道:&ldquo;经文既然是在北邙山写的,去了那儿也许就能找到显字的窍门了。&rdquo; 曲意杨听到这儿,哪还不知道他意,大惊道:&ldquo;萧公子!这三皇经文是中原道教的至宝,怎么能轻易拱手让人?您老是天神下凡,这经文也只有您老才配受用。&rdquo; &ldquo;哼,别人当作宝贝,我还不稀罕呢。&mdash;&mdash;怎么,你不满意?&rdquo;萧慎脸色倏然冷下来,浑身散发出妖魔般的煞气。被他一双隐有血色的眸子瞪视,曲意杨只觉身子从里向外透着寒气,好像光着膀子站在大雪地里。原本想好的挑拨言语堵在喉咙口,说什么也不敢吐出来了。 子杞死里逃生,心中欢喜,又故态萌发,对着萧慎笑道:&ldquo;你放了咱们,很是承你的情了,不如把萧老爷子一并放了吧,他是你亲爹,有什么事是抹不开的呢?&rdquo; 萧慎背负双手,两眼望天,不发一语。萧素履和凌海越正斗到吃尽处,凌虽然处处占了上风,一时间也不敢过分紧逼,只想慢慢耗光他的真气,子杞急道:&ldquo;老爷子看来不妙,咱们去帮手。&rdquo;却被冒襄一把拉住,&ldquo;老爷子这样骄傲的人,你若横插一脚,先把他气死了。&rdquo; 萧慎插口道:&ldquo;你却了解这老头子。&rdquo; 冒襄又道:&ldquo;这林子里有古怪,怕是被他们的人团团围住了。&rdquo; 仿佛是为他这句话下注脚,东南下山的方向上忽地传来一声清亮的高喝声,一片剑光华灿似锦,贴着树林上空朝这边飞来。空气中响起一连串或尖锐、或低沉的声响,闪着各种颜色的禁制被一一触发,向大气里倾泻着可怖的能量,把那一片剑光裹进纷乱的洪流里。 &ldquo;呦,好俊的剑气!&rdquo;子杞看着远处一道横绝百丈、千军辟易的明黄色剑气,大发感慨,&ldquo;冒襄,比之你师父的那招将军斩如何?&rdquo;那道剑气一鼓之勇,将诸般禁制扯的支离破碎,树林中飞窜起几十道剑光,狼狈的四外奔逃。 &ldquo;嗯,虽然功力不能同日而语,可这般气势,也足堪并论。&rdquo;剑气渐渐消散,刚飞出去的几十道剑光又围了上来,被随后赶到的另外十几道飞剑抵挡住,那道明黄色的剑光借着余势,向这边电射而来。&ldquo;天山卧虎藏龙,也有这般沙场上淬炼出的剑技。&rdquo; 萧慎忽然插言道:&ldquo;这是定军剑气,我萧家祖上曾经出了位大将军,后来他弃戎修仙,创出了这套十荡十决的剑气。独弟生性柔弱,想不到能把这剑法练到这个程度。&rdquo; &ldquo;他是萧独?&rdquo;冒陆两人同时惊呼,子杞接着道:&ldquo;好哇,这一家子都到齐了,他也真舍得美娇妻啊。&rdquo;任是不知道内情的人,也能听出他口中的酸味儿。子杞伸长脖子向远处张望,心中又是期待又是害怕,期待能再看到佳人的模样,又害怕她真的和丈夫同进同出。 冒襄身上无力,眼力却在,在一旁捅着他的胳肢,低声道:&ldquo;不用看了,没有她。&rdquo; 那道明黄色飞剑的主人二十左右年纪,他刚到山丘上,就瞧出老父的窘境,飞剑一转,一道灿然的剑气沛然而发,正好击在两人对峙的气势空隙处。凌海越身子一震,驾虎退开几步,笑道:&ldquo;贤侄好俊的手段!&rdquo; 萧素履却骂道:&ldquo;臭小子,多管闲事!&rdquo; &ldquo;半年没见,你的定军剑气厉害不少啊。&rdquo;萧慎向弟弟招手道,他脸上洋溢着温和的光彩,和之前的冷厉判若两人。之前他即使开怀大笑,眸子里依然有一股化不开的冰冷气息,让靠近的人遍体生寒。 &ldquo;独弟,你大婚的时候我没到场,你不怪我吧?&rdquo; 萧独见到哥哥,高兴之极,闻言脸上一红,跑到近前,顾左右而言他道:&ldquo;哥,你怎么不帮爹爹,这位凌,凌老伯不是好人,跟他不用客气,两个打一个好了。&rdquo; 萧慎摇头叹道:&ldquo;这中间的事情你不懂,我本来想绕过你这一节的,可你偏偏自己撞进来。&rdquo; 萧独听得迷惑之极,忽闻身后传来一阵熟悉已极的细弱声音,&ldquo;萧&hellip;&hellip;萧公子,你还记得我吗?&rdquo;转头看去,只见出声之人站在几张开外,明眸皓齿、灿若春花,虽然满脸尘土仍难掩丽色。萧独双眼猛睁,于此时此地与此人相见,全然在他意料之外,一时间诸多往事猛然涌上心头,其中或有甜蜜、或有酸楚、或有凄惶、或有羞惭,竟然忘了言语。 凌玲见他不答话,心中只觉被刀剜一般疼痛,两串泪水顺着腮边留下来,凄然道:&ldquo;原来&hellip;&hellip;原来你早把我忘了。&rdquo; 萧独脱口说道:&ldquo;我没忘,我一辈子都忘不了!&rdquo;凌玲脸上一喜,追问道:&ldquo;我刚刚做了一件大错事,你肯不肯原谅我?&rdquo;萧独茫然望着她,脱口答道:&ldquo;你又何必这样问?你知道的,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怪你。&rdquo; 凌玲脸上喜色更甚,忽然又黯淡下来,垂泪道:&ldquo;你不怪我又能怎么样呢?你是有妻子的人了,我&hellip;&hellip;终归是我痴心妄想罢了。&rdquo; 子杞在一旁看着,心想玲妹妹看到这人后又哭又笑,真是情到极处。又觉这小子刚来就占尽风光,成了所有人的焦点,心里面募得腾起一股酸意,冷笑道:&ldquo;萧二公子来的真是时候啊,若是晚来半刻,恐怕就只能见到几具尸骨了。我们俩到不打紧,却可怜萧老爷子白养个好儿子了。&rdquo; &ldquo;公子教训的是,萧独见事不明,险些铸成大错。两位公子援手之德,我天泽宫萧家绝不敢忘,日后粉身碎骨也要报答。&rdquo;俗话说&lsquo;伸手不打笑脸人&rsquo;,萧独这样谦卑,子杞反而不好再较真儿,当下冷笑两声,抬首望天。 &ldquo;独弟,你很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你来守祖业,百年里天泽宗可保无虞。&rdquo;萧慎对弟弟下了这几句评语,走到父亲身前,跪下行礼,萧素履却侧身一让,冷冷的说道,&ldquo;老夫可不敢受你这等大礼!&rdquo; 萧慎面色平静,缓缓说道:&ldquo;父亲大人还是受了这一礼吧。萧慎起身之后,便再和天泽宫和萧家没半点瓜葛。父亲先莫说话,您定然以为这话说的狂妄了,身体肤发皆授于父母,这样的恩情,又怎么能是叩几个头就能还得清的?只是我天生异禀,心存誓愿,终究要与天泽宗处事之法背道而驰,不如一朝割舍,也免得日后天泽宗因我而获罹难。好在我等都是求仙之辈,不拘世间俗情。今生轮回,我被萧家人引渡到这世间来,日后我重入轮回,或是身登仙籍之时,再偿还萧家的恩情吧。&rdquo; 萧素履脸色铁青,眼中神色复杂,一双嘴唇微微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默默的看着萧慎恭恭敬敬的磕完了九个头。 萧慎站起身来,对着远处的凌海越道:&ldquo;凌宫主,管好你的走狗,这就走吧。&rdquo;凌海越坐在虎背上,神色不虞,冷笑道:&ldquo;龙尾宫倾巢而出,毫无作为,贤侄说走就走,却叫我如何向属下交代?&rdquo; &ldquo;你怎么交代也来问我?&rdquo;萧慎双目一竖,喝道:&ldquo;你想要萧宗主就范,无非是为了对付火凤仙子。你放心好了,既然他不肯,我自己出手便是!&rdquo;他口中不叫父亲,而改口为&ldquo;萧宗主&rdquo;,当真说到做到。 凌海越面上一喜,道:&ldquo;贤侄肯亲自出手,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你想必还有话说,老朽先走一步,不在这儿碍你了。&rdquo;说罢发出一阵长啸,裂石穿云,树林上方缠斗的两方飞剑闻声罢斗,各自聚成两股飞剑群,分向两个方向飞走。凌海越轻提虎鬃,忽地瞥见站在一旁出神的侄女,皱眉道:&ldquo;怎么,你不跟我回去?&rdquo;凌玲恍如不闻,直愣愣的望着萧独,对他理也不理。凌海越叹了口气,再不管她,驾虎向天外飞去了。 萧独大步走到哥哥身前,抓住他手问道:&ldquo;大哥,你真要和这人走?&rdquo; &ldquo;嗯,此去一别,恐怕相见无期了。&rdquo; &ldquo;那你刚刚说的&hellip;&hellip;那些无父无母的话,也是当真的?&rdquo; &ldquo;我这一生必多杀孽,留在天泽宗,只怕还会累及你们。&rdquo; 萧独大急,眼中几乎溅出泪花,摇头道:&ldquo;我们不怕!我们不怕!&hellip;&hellip;大哥,你快向爹爹认个错儿,就说你刚才是胡言乱语,没一句是真心话!咱们是骨肉至亲,爹爹也只当你是说笑,一定不会放在心上,咱们只还像从前一样,那有多好?&rdquo; 萧慎轻抚弟弟的长发,眼中露出鲜有的慈和之色,微笑道:&ldquo;傻弟弟,哥哥说过的话,从来都是一言九鼎,没有一句是胡说八道的,这次自然也不例外。我在山门坐道十年,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所谓至亲骨肉,也不过是轮回交错、累世因果而已,又何必这般执着?你现在已经成年,哥哥不能尽的责任也放在你肩上了,你要连着哥哥的这一份一并做好。看你已经是长出胡茬,可再不能小孩子一般了。&rdquo; 他转头望向萧素履,见老人将头别到另一边去,只露出倔强的侧脸,浑身上下静的像一座雕像,两只手藏在袖里,只是透过破碎的袖角,可以看到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他脸上的怒气也掩盖不住内里深藏的疲倦和哀痛,鬓边的白发也似乎比往日更多了。 萧慎猛地甩开弟弟的手,身形倏然而逝。再出现时,已在几十丈外的空中,越飞越远,变成一个黑点,终于消失在天外尽头。 三、忍顾萧郎陌路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萧素履心中情绪复杂,脸上却一点也不表现出来。半响后,他将萧独叫到一旁,子杞以为定是要夸奖他一番,却不料萧素履劈头骂道:&ldquo;小畜生!谁叫你来天山捣乱?我临走说什么来着,要你好好陪着媳妇儿,总要她回心转意才好?&rdquo; 萧独一直恭敬,这时却流露出罕有的倔强神色,说道:&ldquo;不是弥姑娘不肯,而是孩儿心中有愧,不敢成礼,怕从此误了人家终身。&rdquo; 萧素履刚没了一个儿子,第二个儿子又不听他话,心中气极,怒道:&ldquo;混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你胡来?&rdquo;他不愿在外人面前再提这事,忽然看到凌玲仍在那里发呆,说道:&ldquo;凌姑娘,怎么不走?莫不是你叔父一走了之,你心中不服,还要把老头拿回山去?&rdquo; 凌玲一愣,面色微红,萧独却抢先道:&ldquo;爹爹,玲&hellip;&hellip;凌姑娘不是这样的人,你误会她了。&rdquo; &ldquo;她这一路上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我误会她?你的意思,是你爹老眼昏花不成?&rdquo;凌玲面色泫然,猛地跪下,泣声道:&ldquo;萧老爷子,我确实是心存歹意,只怪我一时迷了心,竟做下为虎作伥的行径,我,我但凭你处置便是!&rdquo; 萧独俯身去扶她,说道:&ldquo;铃儿,是我对不住你,你&hellip;&hellip;&rdquo;萧素履再粗枝大叶,毕竟也娶过老婆,是个过来人,怎么还看不出两人关系?当下冷着脸喝道:&ldquo;独儿,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女子,不愿成亲吗?&rdquo; 萧独索性一并跪下来,抬头看着他爹的眼睛,坚定的说道:&ldquo;父亲大人明鉴,孩儿心有所属,为人为己都不能答应这门亲事!&rdquo; 子杞在一旁暗恨,心想好你个小子,刚刚大婚就在外面拈花惹草,越裳所嫁非人,说不得,定要把她救出魔掌才好。自己又为能把自己将要付诸实施的行为正当化找一个借口,而沾沾自喜。 萧素履冷觑着小儿子,说道:&ldquo;独儿,从你出生开始,我就一直顺着你,从没有打骂过你。你也是个好孩子,知书识礼,比你&hellip;&hellip;比你大哥不知强过多少。&rdquo; 萧独道:&ldquo;孩儿生性软弱,又没有主见,是个不肖子。&rdquo; 萧素履冷哼一声,&ldquo;你这性子我虽然不喜欢,总比那个畜生好得多。不过我当真想不到,你这第一次顶撞,就让我下不了台呀!&rdquo; 萧独和凌玲对视一眼,仿佛想在对方眼里找到勇气,&ldquo;爹爹,别的事我从来不会忤逆,可是这件事你强迫不来的。&rdquo; &ldquo;你倒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啦!&rdquo;萧素履心中明白,这个小儿子虽然性格柔弱,然而骨子里的一股韧性也非同小可。他冷眼瞧着凌玲,说道:&ldquo;这女娃儿是个祸端,又和凌老猫串通了来害我,你既然不肯回心转意,我就一掌毙了她!&rdquo;也未见他作势,已一掌向她头顶拍落,掌底风声大作。萧独大惊,两掌交错上推,结结实实的碰了一记,两人各自震开。萧素履重伤之下,更咳出了一大口血。萧独脸上现出担忧之色,却不敢上前,怕老父再施辣手,护着凌玲向后连退了几步。 &ldquo;好哇,真真是红颜祸水,为了个女人连亲爹都敢打了!&rdquo;萧素履擦掉嘴角的血迹,怒哼道:&ldquo;老夫今天已经没了一个儿子,索性连这第二个也不要了!&rdquo; 说着大手一张,又要施为,却被冒襄、子杞一左一右架住,&ldquo;老爷子,别动气,好好商量。&rdquo;子杞口中说着,肚中却在暗笑,&ldquo;还商量什么,这事好办得很,人家少年情侣恩恩爱爱,何苦拆散,成全了就是。&hellip;&hellip;听他们口气,越裳似乎还没过门儿,到时候自然不能再嫁他啦!哎,萧老爷子别的事英明,这乱点鸳鸯谱的事情,可真是糟糕透顶。&rdquo; 凌玲轻轻推开身前护着她的萧独,缓缓走到老人面前,神色是从没有过的坚定,她说道:&ldquo;因为我萧老爷子才受的伤,不能再因为我让你们父子反目。您一掌打死我吧,只是求您,不要逼萧郎娶他不喜欢的人。&rdquo;说罢将眼一闭,引颈就戮。 冒襄反而松手退开几步,把子杞也扯到身边,迎上他迷惑的目光,传音道:&ldquo;她又在耍把戏呢!萧老爷子不会动手,她是吃准了老爷子的脾性,咱们只管看着就是了。&rdquo; 萧素履冷哼了一声,原本抬起来的手却放了下来。凌玲等了许久,才睁开眼睛说道:&ldquo;我和萧郎三年前就相识了,说起来早在那位龙虎山的小姐之先。我们虽然互有情愫,可他是天泽宗堂堂的二公子,而我只是个无父无母、寄住在龙尾宫的小丫头,身份差的那样悬殊,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敢抱有奢望。&rdquo; &ldquo;哼!&rdquo;萧素履冷哼了一声,任由她说下去。 &ldquo;去年秋天,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带我走遍了天山,看勃朗峰头的日出,摘红霞岭的枫叶,品尝精绝族的马奶酒,骑马跑遍了北麓的草原。要是一辈子都这样过,那该有多好?可惜冬月末他收到宗门的飞剑传书,信上只是说有急事,催他速返宗门,却对所谓的急事只字不提。其实我当时就有不好的预感,他却只是说我心事多,叫我别胡思乱想。他说他爹从小给他定了一门亲,据说是龙虎山的小姐,他说他这次回去就和父亲提我们两个人的事,只要说服了父亲,退掉龙虎山的文定,他就马上来龙尾宫提亲。我还开他的玩笑,说若是那位小姐美若天仙,以后你可不就后悔了么?还是先见了人家姑娘的面再细思量吧。他知道我是说玩笑话,只是拉着我的手笑,笑容像草原上的海子一样清澈。&rdquo;凌玲温柔的看着身边的情郎,低低的说:&ldquo;傻瓜,你那时候可笑的多开心啊!&rdquo; 萧独握紧她的手,只觉触手一片冰凉,他越发的用力握紧,仿佛要把自己的一点体温也挤进对方身体里,&ldquo;我当时该听你的话,留在你身边的。好在,现在还不晚。&rdquo; 凌玲摇头道:&ldquo;我知道你是个孝子,不会违背你爹爹的旨意的。你走后,我独自回了龙尾宫,日日盼着你的消息,有时候在梦里看到许多穿着大红衣衫的人抬着一箱箱聘礼上龙尾宫,你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笑得又温柔又潇洒。天泽宗的少公子亲自来下定呀!合宫上下没嫁的姑娘都扒开窗子张望,心里都悄悄地打着小算盘。她们要是知道许下来的是我这从小就没爹没娘的小可怜,可不都要嫉妒死么?可惜呀,这都是做梦,都是做不得真的,而我千等万等等来的消息,却是你正月里的大婚! &ldquo;我哭了好多天,只想立时就冲进天泽宗去,找你说个明白,却被叔父拦住了。他是个极聪明的人,自然什么事都瞒不住他。他说你现在去有什么用呢,去受人家的白眼吗?他说他能想办法成就了我们的事。我当时全没了主意,只当他和萧老宗主有交情,而我终归是他的亲侄女,他拼着脸面去说项也未可知。 &ldquo;之后他在府里招待了萧大公子,当时萧大公子刚刚从无妄城下归来,叔父听说了他的威名,千方百计才把他请到府上。萧大公子大战无妄城的事情被传的沸沸扬扬,我当时却全不知道,还以为叔父是在为我的事情操心,才找上你哥哥,心里还着实感念他。他们说了许多话,我见或听到一些,又有许多听不懂,只是听着意思,似乎叔父想求萧大公子出手对付华山的火凤仙子,却被公子拒绝了。公子说火凤仙子如今虽然得享大名,然而锋芒太露,这几年数冲数折,一身锐气,几乎无以为继,她若能潜心内敛,堕浮气而定神明,修为必然能更上一层楼,因此三年之后,才是挑战她的最佳机会。我当时觉得这位萧大公子能击强不击弱,反他人之道而行之,真是大智大勇的人,也不愧是你的哥哥。 &ldquo;叔父见不能劝他出手,便另寻计谋。我这时才知道,原来他心里面装的,全是些阴谋诡计,而我这个侄女,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他对我说,我和你的事情其实并不难办,只要着落在萧老爷子身上便成。只是萧老爷子素来和他关系不佳,若就这么空口白舌去说,必定要讨个没脸回来。他说他打听到近日萧老爷子要在天山中办一件事,授意我许多计谋,要我如此如此,之后他再出面,才好成事。只怪我当时糊涂,以为若是老爷子被我叔父用强&hellip;&hellip;用强请回去,或许局势所迫,就此答应了我们的事。哎,我若知道老爷子这样刚猛的性子,是说什么也不肯做的。&rdquo; 子杞忽地插嘴问道:&ldquo;所以你心存歉疚,心中又很是矛盾,在金莲宗围攻时才以身挡剑的?&rdquo; 凌玲轻点螓首,&ldquo;我先是偷入三宗领地,盗了他们仅有的一株雪降草,这味草药是他们极重要的一味药引,为了这复方子,他们甚至不惜上违天和,取了七七四十九个童子的心头精血入药,因此绝对不能让这雪降草落在旁人手中。我偷到灵草后,按着叔父的指示,找上了萧老爷子,其实不过是想引火到他身上。可是和老爷子相处几日,我就知道自己所谋不过是一厢情愿,萧老爷子断断不是受人胁迫之人。可怜我又得罪了你的爹爹,还做出这样的蠢事,咱们、咱们那是再也不用想了!&rdquo;说到这儿,凌玲只觉一股委屈涌上心头,继而都化作眼泪,哗啦啦的顺着雪腮流下来。 萧独早打定主意,这次说什么也不离开她,自那日分离,他心中也是百转千回,更兼身上又纠缠了一段婚约,更让他渴慕心上人。因此心中非但不怪她,对她情意反而更深了一层,仿佛从少年慕艾中升华,而达到&lsquo;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squo;的境界。 他紧紧握着凌玲的手,站在萧素履面前,静待他的发落。这一对年轻人身上此时再没有一点忧伤,只有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和为相互间超越身份的爱情的骄傲。任谁也看得出,他们是不能被拆散的,即使是一方的死亡。 萧素履默默站了半响,忽然被转过身去,重重的哼了一声。 子杞忽地走上前来,朝两人躬身拜贺,口中笑道:&ldquo;恭喜两位,有情人终成眷属,萧老爷子这可是答应啦。&rdquo; 萧素履骂道:&ldquo;小猢狲,别胡说八道。&rdquo; 子杞笑嘻嘻的道:&ldquo;怎么是胡说八道了?老爷子迥异流俗,答应人的方法那也是和别人不同的,你刚才重重的哼一下,不就是说答应了吗?你从来都是这样,可是耍赖不过去的。&rdquo; 萧素履本来紧绷着一张脸,也被他逗得一乐,随即强板着脸道:&ldquo;弥姑娘被咱们大老远从中原接来完婚,和你已经有夫妻的名义,你这样混闹,怎么对得起人家?我这张老脸,以后还怎么见人?&rdquo; &ldquo;哎,老爷子这话可不对了,他们又没有拜堂成亲,怎么算是夫妻呢?这下了聘礼又退掉的事情,也不算新鲜。何况我辈出尘之人,对这些世俗礼教也不甚在意,那个弥姑娘既然出身钟鼎之家,自然是通情达理的。至于您老说为了这档子事羞于见人,难道是因为这位儿媳身份不够高贵?若您老存着这个意思,如此在意门户,那可就真是&hellip;&hellip;&rdquo;子杞并没说真是怎样,可那语气分明是想说&ldquo;真是要叫人瞧不起了&rdquo;,他故意不说出来,反而更把人挤兑的难受,恨得萧素履牙根发痒。 &ldquo;哎呦,不好。&rdquo;冒襄忽地一拍额头,轻叫了一声。他一向遇事冷静,众人都疑惑的望着他。冒襄尴尬一笑,把子杞拉到一旁,轻声说道:&ldquo;萧慎临走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他说过什么?&rdquo; 子杞挠挠头,说道:&ldquo;他可说了好些话呢,又是北邙山,又是断绝关系,又是&hellip;&hellip;哎呀!我知道了!他对凌海越承诺,要亲手对付火凤仙子!&rdquo; &ldquo;嗯,就是这个了。再想想凌姑娘听到的话,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萧慎一身修为,惊天动地,林姑娘毫无防备,恐怕要吃亏。&rdquo; 冒襄心里焦急,忽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裹,郑重交到子杞手上,说道:&ldquo;这就是我师父拼了一身修行换来的三皇经了。萧慎说的没错,这经书故老相传,乃是一部炼神法门的经典,最是适合你这样的修士。你以后有暇,不妨去趟北邙山,或许有缘解开书中无字的谜题。至于练不练书上的术法,或是干脆送给旁人,那都在你,只要不辱没了这篇经书就好。&rdquo; 子杞接过油布包,口中笑道:&ldquo;你到底是放不下林姑娘的。&rdquo;他将手中包裹一扬,&ldquo;这东西你可别给我,天下无数人想要它,这怀璧其罪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反正咱两个要一起上路,这祸害还是你受着吧。&rdquo; 冒襄讶然,&ldquo;你跟我走?那可不成。咱们来天山为的什么?弥师妹没准儿正等着你那!&rdquo; &ldquo;你一身是伤,一个人上路怎么成?要是再撞进曲意杨那老王八手里,就有你好看的了。&rdquo;冒襄眉毛向上扬起,笑道:&ldquo;无胆鼠类,能奈我何?因为我的事情而耽误了你一生幸福,我可担待不起。&rdquo; 他转过身对萧素履等人一一抱拳,辞行道:&ldquo;萧老爷子,此番相识,足慰平生。晚辈才想起一件要事,着实耽误不得,这就告辞了。&rdquo; 萧素履微微点点头,说道:&ldquo;天师道冒襄,我记下了!龙虎山有徒如此,中兴有望!&rdquo;他向儿子招了招手,&ldquo;小子,身上带了雪参玉莲丸没有?&rdquo;萧独应了声是,从怀中掏出个青瓷小瓶,拔下软塞,就要倒出几粒来。 萧素履看的不耐,一把抢过瓶子,说道:&ldquo;真是婆妈,一并给了他就是!&rdquo;萧独说道:&ldquo;可是,爹爹你自己的伤&hellip;&hellip;&rdquo;却被萧素履抢白道:&ldquo;老子有什么伤,用的着这什物?&rdquo;将瓶子向冒襄面前一推,&ldquo;拿去。&rdquo; 冒襄知道这雪参玉莲丸出自紫苑宗,是疗伤聚气的神药,他现在内外交困,浑身上下火辣辣的疼痛,当下也不推辞,一谢接过。 萧素履又从怀中掏出一袭素娟,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ldquo;我前阵子和你对招,自言我的剑法包罗天下剑术,那是妄自尊大了。不过我近年所悟也确有可取之处,这套剑术法门全在一个&lsquo;彻悟&rsquo;上,其余眼界胸襟也不能少。可惜我大儿子目空四海,更兼心术不正,看不上这东西。小儿子又笨的像牛,那都是不能得传的了。你那日不过看了一招,就能耍的似模似样,可见悟性不错。我将这套功法送给你,他日遇见了萧慎,恐怕有些用处。&rdquo; 要知萧素履这套剑术容众家之长,可谓威力无铸,即便算不上当世无敌,也可以说是一时独步了。他是恩怨分明的性格,受人点滴之恩,若不报还,心里就不痛快,另外又起了惜才之心,才将这平生得意的功夫送出来。 冒襄愣了一下,天师道对于门户之见也不甚看重,他才并不觉得这事有多惊世骇俗,可是任何一人也不会轻易把自己的不传之秘随意相送的。冒襄郑重的合身下拜,抱拳道:&ldquo;授业之德,冒襄毕生铭记!&rdquo; 他向众人逐一抱拳,行到子杞时停顿多时,两个少年相交莫逆,只是眼神交汇已交流了无数信息,&ldquo;他日再会,一起喝酒!&rdquo; 子杞轻笑道:&ldquo;好啊,就怕你又是三杯醉倒了。&rdquo; 冒襄架起长剑飞走后,萧素履笑着将子杞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说道:&ldquo;他是天师道冒襄,那你定是&lsquo;逃命双侠&rsquo;中的另外一个,王屋山陆子杞了?&rdquo; 四 无妄妖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萧独这次下山,将宗内的高手带了大半下来,和龙尾宫埋伏的众人一番冲撞,几乎人人带伤,然而将老宗主顺利救下来,众人都兴高采烈,簇拥着四人浩浩荡荡的往宗门赶路。 一路上萧素履和子杞谈性极浓,指点江山、纵论古今,几乎无所不谈,比之上次更加推心置腹。萧独和凌玲御剑紧跟在后,他们久别重逢,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只是碍着萧老的颜面,不敢吐露私情,只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子杞心结解开,对这一对情侣也衷心祝福,不时回头打趣几句,凌玲还好,只是腼腆的笑笑,萧独却面嫩之极,几句话就被噪的满面通红。 众人飞了半日,进入了天泽宗的势力范围。天泽宗位于天山极西托木尔峰峰腰,上接千尺冰川,下临百里雪衫林,气势极显雄奇。托木尔峰是天山第一高峰,距离博格达峰有千里之遥。此地地势崎岖,冰雪嵯峨,凌空峭壁,万仞攒空,可以说是天山境内景致第一的山峰。然而地处偏远,更兼山路难行,常年也没有几人行经,几乎不被天山住民所知。 萧素履远远指着天外那座直插远天的雪峰,说道:&ldquo;我宗虽然叫做天泽宗,其实宗门外却只有冰川,没有山泽。只是当年祖先身在乱世,深感夹缝飘零之苦,才起了这个名字。&rdquo; 子杞接口道:&ldquo;我知道啦,易经里说,天泽仍是履虎尾之象,那是说即使在虎尾下行走也不至受伤,希望后人能履险如夷的意思了。&rdquo; &ldquo;嗯,正是如此。可是履险如夷,又谈何容易?现在虽然是承平盛世,还不是有群魔乱舞?叫人难以安宁。就是这世外之地,也恁多纷争。&rdquo; 这时前面探路的一位天泽宗修士飞到近前,禀报道:&ldquo;宗主,前边已是我宗地界,山门方向上有两股气息沉郁强横,极不寻常。这两股气息绝不是本宗之人所有,属下恐怕是来犯之敌,欲对本宗不利。&rdquo; 萧素履凝神感应,山门方向果然有两股强大的气息。他皱眉道:&ldquo;叫众位收了飞剑,咱们下去看看。嗯,叫他们收敛气息,可别惊着了前面的两位客人。&rdquo; 众人降到山脚下,横穿进一片雪衫林子,静悄悄的朝峰腰掩去。走了一会儿,连子杞也能感到那两股气息了。这两股气息该是同属,其中一股阴冷沉郁,让人难辨深浅;另外一股此时却极其张扬的喷薄而发,即使离的几十里远也让人有胸口窒闷的感觉。前方的哨探又来禀报,&ldquo;宗主,这两人正在攻击山门!宗门散在外面的守卫已经全缩回山门内了,属下怕惊动那两人,不敢与宗内擅自联络,因此还不知道具体情况。&rdquo; 萧素履冷声道:&ldquo;什么两个人,那是两个妖怪!哼!无妄城的两个老妖,竟敢犯我宗门!&rdquo; 萧独走到父亲跟前,神色微变,问道:&ldquo;父亲说的是出云老祖和赤风妖?&rdquo;&ldquo;就是这两个老怪了。&rdquo; 子杞讶然道:&ldquo;无妄城不是被萧慎挑了吗?怎么还剩下两个?&rdquo; 萧独苦笑道:&ldquo;陆兄有所不知,这无妄城中有三位修行超过千年的老妖,正是眼前的两只和一只千年豹王,这三个妖怪兄弟相称,共同治理无妄城群妖。家兄挑战无妄城时,这两只老妖正在别处闭关,他们的兄弟被家兄杀死,这是要报仇来着。说起来那巨眼豹王在三妖中修为最低,若是当时三妖都在城中,恐怕家兄也不能全身而退。&rdquo; &ldquo;这下可不好办了,咱们人困马乏,未必是这两头妖怪的对手。&rdquo; 萧独笑道:&ldquo;公子稍安勿躁,敝宗也不至被这两头妖物吓到。&rdquo; 萧素履吩咐宗门诸人四散开潜伏,自带着子杞几人和两名长老近前去。只见远处所谓&lsquo;山门&rsquo;所在的地方只是一片普通林地,只不过稍见稀疏而已。子杞知道,这是某些宗门用禁制手段设置的障眼法,既可以掩藏宗门的本来面目,又可以有效的防御敌人,长白山的山门禁制就是如此。远处一块大石上坐着一位赤发老人,正在闭目打坐,那团张扬的气息正是他发出来的,只见他周身散发着一股暗红色的光芒,身前的一片虚空处如水纹般现出阵阵波动。 &ldquo;不好!&rdquo;一位长老见状大惊,低呼道:&ldquo;他坐的位置正是护山阵眼,这厮要强行突破禁制!&rdquo;说罢就要现身阻止,却被萧素履拉住,&ldquo;你看他头顶,出云老妖正给他护法呢!&rdquo;众人抬头望去,果见一株极其高大的雪衫上有一位白发老人。他坐在几乎是树冠的位置,一手握笛,一手扶树,仰首望天,一副旷远神情,宛如神仙中人。 萧素履轻抚身上剑伤,只觉仍有阵阵疼痛,苦笑道:&ldquo;这两只老妖的道行加起来超过了四千年,想要赶跑他们,怕是要付出些代价了。&rdquo; 凌玲偷眼去瞧萧独脸色,只见他双道长眉几乎皱成了一团,轻声说道:&ldquo;萧伯伯,我有一计,或可兵不血刃,赶走这两只老妖。&rdquo; 萧素履对她仍旧有气,一路上从未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此时听了她这般言语,只淡淡的道:&ldquo;哦?说来听听。&rdquo; &ldquo;这杀害他们兄弟的凶手是大公子,大公子之前还说了那样一番言语&hellip;&hellip;&rdquo;萧素履不容她说完,抢白道:&ldquo;不管他说了什么,到底是我儿子!&rdquo;凌玲连忙称是,才接着说道:&ldquo;我是说大公子既然不在宗门内,何必要白担干系,这两只老怪向来自诩恩怨分明,未必会殃及旁人。大公子和龙尾宫勾结的事,他们或许知道,我身上带着凌海越的信物,和他们虚与蛇尾一番,把他们引到龙尾宫去。&rdquo; 萧独立时反对道:&ldquo;不行!太危险,若被他们识破,你焉能有命在?&rdquo;凌玲抓着萧独的手,轻笑道:&ldquo;你不是说我一向聪明伶俐吗?我总有法子,和他们周旋到底的。&rdquo; 萧素履傲然一笑,&ldquo;漫说你这法子行不通,就是行得通,难道我天泽宗还要受庇于一个女人吗?&rdquo;凌玲听他语气不对,连忙行礼答道:&ldquo;是我不知轻重了。&rdquo; &ldquo;难得你的一片心意了。&rdquo;听到老人难得的一句客气话,让凌玲嘴边扬起一抹笑容。又听他对萧独说道:&ldquo;独儿,先弄清楚宗门内的情况,把相思犀角拿来,联系上儿媳&hellip;&hellip;弥姑娘再说。&rdquo;子杞和凌玲听到这&ldquo;相思犀角&rdquo;的名头,两人都是千灵百巧的人儿,立时就猜到定是萧老送给儿子儿媳的婚嫁礼物,忍不住都狠狠瞪了萧独一眼。 萧独被瞪得一脸通红,急忙掠开衣摆,腰侧挂着一只手掌大小、灰白色的犀角,他把犀角捧在手中,尖角朝下,口中默念法诀,一层淡淡的磷粉扑簌落下。这些淡青色的粉末漂浮在空中,凝聚不散,渐渐幻化成一泓如水中倒影般的画面。 &ldquo;啊!&rdquo;看到画面中的人儿,子杞忍不住叫出声来。那正是他魂牵梦绕的人啊!见她仍旧是一付姑娘的打扮,几个月来终于真正的松了口气。水镜中的弥越裳正在一个奇异的阵法里游走,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显然正全力施为。那阵法是用丹砂在青石板上布就的,足有十丈方圆,其中覆盖了七尊一米见方的青碧石兽,这些石兽嵌在石板里,合成北斗之状,此时如同活了一般,不停的震颤,她纤手所指处,便能让石兽安静片刻。 一位长老透过犀角水镜感应宗门内部的情况,旋即皱眉道:&ldquo;控制山门禁制的十三处枢纽都有倾覆之危,现在宗门里没甚高手,多半抵挡不住。多亏了少夫,咳,弥姑娘布成这个阵法,独自支撑七处枢纽,不过恐怕也是强弩之末了。&rdquo; 萧素履轻点犀角,将水镜连换了几个视角,只见另外六处石兽旁有许多人在轮流压制,这些人多是低辈弟子,功力低微,数息之间就要被替下来调息,有的甚至被反震呕血,那场面当真混乱之极。他将画面又转回到原来的位置,说道:&ldquo;赤风老妖功力精深,做这些毁人门庭的阴损事最是拿手,裳儿这个六壬天罡阵虽然玄妙,也挡不了一时三刻。哎,真是个好孩子,有这么个儿媳妇多好。&rdquo;他最后那句感慨声音极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ldquo;告诉四周潜伏的人手,随时做好动手的准备。&rdquo; 子杞在旁忽然说道:&ldquo;老爷子,这,这犀角能让对面的人也看到咱们吗?&rdquo; &ldquo;嗯,不过对面的人没有施法,看是看不见,却能听到这边的声音。&rdquo; 子杞大喜,只觉心中憋了无数的话要说,只是现在这般情形,实在不合适开口,想了半天才开口说道:&ldquo;越裳,你听得到吗?我是子杞呀。别!别回头,我在犀角的另一边,也别说话,你只听我说。&hellip;&hellip;这一路万里,当真难走得很呢,许久不见,你可廋的多了。你再坚持一会儿啊,我们马上就赶跑那两只妖怪。&rdquo; 画面里的女子闻言轻轻一颤,蹙起眉头,似乎在判断声音传来的位置。就是这一分神,西首天衡位置的石兽猛地赤光大作,几乎要拔地而起,兽头上也现出一道细微的裂痕。弥越裳脸色一白,娇叱一声,飞身过去按住兽头,才止住石兽震颤的势头。 萧素履说道:&ldquo;行了,想叙旧一会儿再说,别惹她分神。&rdquo;转头对萧独道:&ldquo;咱们先礼后兵,先跟他们说个清楚,再动手不迟。&rdquo; 他话音未落,远处已传来一阵祥和的声音,&ldquo;主人过门而不入,却是为何?有客临门,主人这般行径,岂不让人心冷?&rdquo; 萧素履心头暗惊,想不到出云老祖手段这般高明,早把自己这点算盘看的通透。当下不动声色,大笑道:&ldquo;好客临门,那自然要倒履相迎,至于趁主人不在要破门而入的恶客嘛,就另当别论了。&rdquo; 那原本坐在树梢上的老者宛如一只大鹏鸟,缓缓落下来,对那赤发老人说道:&ldquo;二弟,收了功罢,既然正主儿都来了,也不必再为难一群雏儿了。&rdquo; 赤发老人闻言收功,水镜那边石兽顿时安静下来,弥越裳压力骤减,只觉丹田空空如也,背上已是香汗涔涔。出云老祖忽地将笛子横在嘴边,悠悠然吹奏起来。他吹奏的技法娴熟已极,笛声如曲水东流,毫无滞涩,其中流露出一股淡淡哀伤,仿佛能勾起人心里隐藏最深的哀思。正当笛音渐入佳境、直趋高*潮时,却戛然而止,让听者扼腕不已,又怅然若失。 他将笛子插进袖中,忽地腾空而起,如一只大鸟般,飞落到萧素履百丈之前,说道:&ldquo;人有句俗话叫做&lsquo;父债子偿&rsquo;,那萧慎害我无妄城十七条性命,这笔子债却要谁来偿?&rdquo; 五 大鹏起兮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对面虽然只站着两&ldquo;人&rdquo;,子杞却觉得正面对千军万马。他不知那个巨眼豹王的实力如何,当日若这两只老妖也在无妄城中,萧慎恐怕也只有逃跑的份了。 萧素履铁青着一张脸,若依他性情,何必多费唇舌,手底下见真章便是。他暗提内息,只觉丹田一阵刺痛,背上伤口牵连经脉,更增制肘。这两个老妖年岁加起来超过了四千年,是天山一等一的大妖魔,此时动手殊为不智,可若要他仰人鼻息,那是抵死不肯的。 萧独心中踹度父亲心意,大概也能猜得一二,他这几年接下宗门大半事宜,俨然已有几分少宗主的模样,如今大敌临门,自然要替严父分忧。他走上前来,执了晚辈礼,说道:&ldquo;两位前辈初到敝宗,便兴杀伐之举,只怕有失厚德。&rdquo; 出云一脸悲切,摇头道:&ldquo;血仇不共戴天,还谈什么厚德?我等虽是异类,然而栖居天山千年,未尝有片斧加身,与诸家仙长也是持礼相待。萧慎这般行径,人神共愤,老朽宁可不要这身道行,也要讨回公道!&rdquo; &ldquo;所谓子不闻父过,长兄之过,萧独不敢胡乱置评。纵然家兄当真血债滔天,他如今早撇下一身俗务,下得山去,与敝宗再无半分瓜葛。我辈中人历来恩怨分明,两位前辈若执意要迁怒旁人,破坏规矩,只怕从此以后天山虽大,也再无容身之地了。&rdquo;萧素履听得小儿对答得体,心中甚感安慰,只是那&ldquo;再无瓜葛&rdquo;四字却触动心病,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出云一时默然,心中已被萧独数语隐隐说动。他们三兄弟能在剑仙宗府无数的天山创下一个齐集百妖的无妄城,用心不可谓不苦,境遇不可谓不艰。他们这一群妖物逆天改命,在茫茫畜道中拼出一条通达之路,即使再安分守己,再行事低调,终究也有&ldquo;非我族类,其心必异&rdquo;的嫌疑。 这许多年来,若不是他极力约束,从不肯多露锋芒,才能勉强在人类修士的夹缝间生存。所谓的天山规矩,不得迁怒凶手亲友,不过是一堆狗屁,人类修士坏了规矩的所在多有。然而若是妖类犯了,那便是与人一个绝好的借口,哪怕复仇的理由多公道,无妄城也再难以立足于天山了。 赤风老妖见兄长迟疑,高声道:&ldquo;这群人类崽子好不要脸,恶事临门便急急撇清关系,连骨肉亲情也不顾。兄长不必迟疑,今日咱兄弟俩摧山断岳,尽力施为,为三弟和十六名子弟报仇雪恨!&rdquo; 出云低叹道:&ldquo;我数千年道行毁不足惜,只是城中八百孩儿只怕要沦为孤魂野鬼。&rdquo; 赤风猛抓住出云手掌,喝道:&ldquo;大哥,都到了此时,还犹疑什么!这等藏头缩尾、有仇难报的日子,我和三弟早受够了!哼,这些年来,有多少鸟气,咱们都忍了下来,可到头来,却把三弟的命也忍了进去!天山容不得咱们,咱就带着众儿郎北迁寒荒原,至多不过是一场煎熬,也胜似这般!&hellip;&hellip;嘿,今天屠尽天泽宗,他日再大闹天山一场,好叫人类崽子得知,我等妖灵也不是任人欺侮之辈!&rdquo; 萧独闻言大惊,摆手道:&ldquo;前辈三思!事情始末犹未查清,不可因&hellip;&hellip;&rdquo; 话只说到一半,已被赤风打断。只听他大喝道:&ldquo;那这是什么?还要狡辩!&rdquo;他泛着赤红的右爪当胸抓来,萧独不敢直掠其锋,错步退出丈余,全身并无损伤,只觉胸中有一物脱出衣袍,被凌空摄去。赤风将来物抓住,再不进击,只将掌中之物摊开来,却是一颗鸡蛋大小、泛着青绿光芒的珠子。 出云不似赤风一般的急性子,虽然心中激愤之极,脸上却也只有悲切之情,只是见了这颗珠子,脸上才首次露出愤怒之色。他将珠子捧在手中,凝视良久,双眼渐渐通红。只听他涩声道:&ldquo;我一直想不通,天泽宗和我无妄城素无过节,萧慎何必要斩尽杀绝?却原来是为了这一颗千年内丹呀!我等妖族修炼数百年才能炼化内丹,似三弟这颗千年内丹更是难得,&hellip;&hellip;可为了这一颗珠子而丢掉性命,难道我妖类修行当真是逆天而为,难逃天罚吗?&hellip;&hellip;难道你们人类当真无半点恻隐之心,只知一逞私欲吗!?&rdquo; 这句话问的声色俱厉,其余诸人虽知不是实情,却也难以开口辩驳。人妖殊途,然而妖的际遇,人却不会不知,只因为这些际遇大半还是因人而起,有人打着降妖除魔的招牌,有人为了博取声名,有人贪图妖丹至宝,无论是何种借口,妖类所得的结果却都相同。 萧独被驳的哑口无言,这珠子是萧慎留给他的结婚礼物,他也只当是普通的玩物,从未想过这竟是千年豹王的妖丹。 &ldquo;大哥,不必废话!今日跟我夷平天泽宫!&rdquo;赤风一身长袍猎猎,无风而动,满头红发漫天张扬,配上他那一副尊容,当真魔神临世一般。只见他衣袍愈见胀大,如同一只鼓了风的大气囊,&lsquo;啵&rsquo;的一声,红气大涨,将他隐在其中,众人以为他是将衣衫撑破了,然而待得红气渐弱,却见内里只有一团空气,赤风本人早不见了踪影。 出云将内丹握在掌中,说道:&ldquo;冤冤相报,非为我心,手足血仇,却不能不报!诸君好自为之吧。&rdquo;他身子被一阵赤风卷到天上,须臾间也消失不见。继而周遭风声大作,如啸如吼。此地本在山间,上临万尺冰川,有些凄冷寒风原也寻常。只是此时起的这阵邪风阴冷里透着一股蚀人筋骨的绵劲,仿佛是细如发丝、寒冰化成的针镊,从跟跟毛孔里渗进肌肤、化入血脉、刺进骨髓。 萧素履只觉伤口处如受万虫噬咬,好不难受,&ldquo;大家小心,这是赤风老妖的&lsquo;风吼&rsquo;异术,最是磨人心智。独儿你吩咐四周弟子,每三人结一小阵,各守一方,每九人结一大阵,按九宫之数推演,两只老妖神出鬼没,切切不可被逐个击破。&rdquo;其实不用萧独吩咐,十里之内的门人都已将他的话听的清楚。他虽然伤重,这几句平平常常的话却不被风吼声所掩,清晰的传到众人耳中。 他不惜耗费真气,显露这一手,也是要让二妖不敢过于进逼。果然他话才出口,赤风张狂的声音便回应道:&ldquo;萧老儿放心,论起在场首恶,自然是你和你那崽子,咱们必定第一个拿你俩开刀。嘿嘿,等你到了冥府,咱们再把你这群弟子门人一个个送过去,给你作伴。&rdquo;这声音飘忽不定,让人辨不出发声方位,却也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只这一下,就把萧素履之前的一手比了下去。 赤风之中,众人都不好过,唯有凌玲因为头戴了石竹花,不惧风系法术,站在风里安之若素。她将花簪子摘下来,有心想交给萧素履,却知此老脾性,断然不肯接受。因此只塞在萧独手里,悄声说道:&ldquo;老爷子身上有伤,你把这个偷偷别到他身上,便不惧此风。&rdquo; 却不料萧素履好似背后长着眼睛,冷冷说道:&ldquo;女娃子,好好戴回头上去。老夫何等样人,哪里需要这东西?&rdquo; 子杞就站在萧素履身旁,是&lsquo;风吼之术&rsquo;最烈之处,但觉浑身阴湿黏*腻,仿佛贴着冻蛇皮一般,说不出的难受恶心。他稍一运气,便感到丝丝缕缕的精气从毛孔中泻*出,不由大惊失色。早听说妖类能吸人精血化为己用,却想不到能用到这般无影无形的程度。其实两妖各有数千年修为,原形又都是善于控风的兽类,不过在风中加些附加效果,实在是牛刀小用了。 正当他夹在运功不是、不运功也不是的两难境地时,身边的一对父子却齐声闷哼,显然是吃了暗亏。赤风说话算数,当真先拿这两人开刀,萧素履身边两个长老见宗主吃亏,连忙抢到近前,恨不得贴身护卫,可惜两妖化身风中,伤人无形,饶是他俩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老宗主伤口还是一道一道的往身上填。 这等妖物伤人的招数虽然不着痕迹,却也并非无迹可寻,只要修为到处,凭得一点气机牵引,也能料敌机先,及时防患。萧素履真息不济,灵识却在,除了身上添几处外伤,到底没受了多少暗亏。 比起来,萧独便狼狈的得多了,虽然十成袭击中只有两成是冲着他去,也够他消受的了。他除了一手漂亮的定军剑气,其余术法、料敌之类的,恐怕还不及子杞,适才感到风中一股暗劲袭来,仓促抵挡,却错用一股刚猛寸劲对上一道柔丝绵力,将九成九的力气都打到了空处,被这道暗劲错身而入,直抵脏腑,顿觉脾肾间隙上透出一丝丝的刺痛。 两长老中的陈姓长老用潜龙手印布下禁制,封住了一道袭向宗主的劲力,只觉来袭的劲力忽刚忽柔,不易捉摸,偏偏威力雄浑,险些要破禁而出。俄而数劲齐至,进退有度、互为犄角,他和蔡长老联手施为,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漏过了一道快如飞刀的劲气,被宗主随手一引,擦着衣角飞过。 陈长老见着情势危急,铁青着脸大吼道:&ldquo;天泽宗众弟子听令!都放弃本阵,向我这里聚拢,以宗主为阵眼,结&lsquo;壑川玄甲&rsquo;之阵!&rdquo; 萧素履微皱眉头道:&ldquo;&lsquo;壑川玄甲&rsquo;虽然是精妙守阵,可惜我们人手不足,也不能真个做到似龟甲般密不透风,只怕没有用处。&rdquo; 陈长老咬了咬牙,&ldquo;总比坐以待毙强些,属下这便主阵去了。&rdquo;说罢已纵身而出,萧素履明知徒劳,也不愿让属下心寒,只得放任他尽力一搏。 聚拢过来的共有四十六名弟子,加上凌玲和主阵的两个长老,勉强凑成七七之数,人人步踏罡斗,围着萧素履布下一个形如龟甲的阵法。这阵法看似绵绵密密,天上地下到处有人,好似一个立方的龟壳,当真热闹非常。 可惜这漂亮阵法碰到两只妖怪却毫不济事,试问天下有什么能拘的住风?除非这阵法真能结成一个铁桶。只听得众人大声呼喝,不时有人受伤倒地,两父子该内伤的还内伤,身上该填口子的照样还是填口子。 子杞在一边冷眼旁观,依这情形,他上去了也是白搭,不如在旁边想出对策。他沉思片刻,在地上写写画画,忽地走到萧素履身前道:&ldquo;这样耗着,所有人都要没命,为今之计,却要想法打破这种局面。&rdquo;萧素履与他一路同行,对他一身奇学颇为心许,沉声问道:&ldquo;你可有办法?&rdquo; &ldquo;赤风借山风之势,确实难办。&rdquo;子杞扫过周围景致,皱眉道:&ldquo;万事不离《易经》,此间处于山腰,上披万顷冰川,大风披挂而下,乃是自然之伟力,却也依从周易之理。我师门中有一法术,有定风之能,或可一试。&rdquo; 萧素履笑道:&ldquo;既如此,那就要借重王屋山的仙术了。&rdquo;子杞摇头道:&ldquo;我一向贪玩,这阵法是我师父创的,他教的时候我就一知半解,不知能不能成事。再说这两只妖怪法力惊人,就是我禁得住山风,恐怕也奈何不得他们。&rdquo; 这一刻已容不得他多想,他架起飞剑,左飞右奔,总算勉强在一众天泽宗子弟身上搜刮齐了几记紧要的材料。之后看清方位,找到两棵处在正位的雪衫树,以风垢鸟尾羽做笔,各调两色颜料;莺瑶草汁画经,云兽骨血画纬;刚陵石布于树端,柔弥晶埋于土下,片刻之间便在两树间画下一路经纬分明的符文禁止。 &ldquo;壑川玄甲&rdquo;阵集众人之力,到底有些用处,萧素履已不若先时狼狈,偷空看他布置,只觉处处新奇玄奥,往往羽笔勾画之间横生妙意,忍不住叹道:&ldquo;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手段!令师能创出这般阵法,委实让人钦佩。斯人风采,令人追思。&rdquo; 子杞听他提到先师,神色一暗,打起精神开动阵法,只见地上银钩铁划,经线深蓝、纬线湛紫,绵密玄奥的禁制发动开来,山风立时便有所感应,当真小了几分。再过片刻,风声消匿,山风竟渐趋无形,雪衫林子里只有一团红气时聚时散,弥漫无端。 见&ldquo;熄风阵&rdquo;奏效,他心中长出了一口气,然而不敢怠慢,依旧在阵中来回走动,不时添置几笔,调整刚陵石与柔弥晶之间的力量配比,易经有云&lsquo;刚上而柔下,巽而止&rsquo;,正是这熄风阵的出处。刚压下一股潜流,子杞忽然察觉坎位方向有一股强大风流涌来,大叫不好,在地上急画几笔,结困风成盾之势,风盾刚成,已与来劲碰个正着,顿觉胸口一窒,&lsquo;噗&rsquo;的喷出一口血,苦笑道:&ldquo;被两个老怪发现啦。好在我借住天地之力,不然小命儿也赔进去了。老爷子,这两个妖怪有变天之能,我这阵法只怕终无用处。&rdquo; 刚才一幕萧素履都尽收眼底,一时沉吟不决,未置一言。子杞摇头轻叹,低头做事去了,如今也只能拼了小命保住阵法,撑的一时是一时了。 萧素履一生也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见两个长老仍在似模似样的摆着那无用阵法,更加着恼,大喝道:&ldquo;还守着那棺材似的玩意儿干嘛?拖大家一起进棺材吗?修了几十年都修到狗身上去了,全无脑子!&rdquo; 陈蔡二老脸上讪讪,没拿出些实质东西出来,被骂的垂头低目,不敢言语。萧素履猛拍腰中剑鞘,万仞峥然而出,&ldquo;都把剑给我拔出来,跟我上峰顶去!&rdquo; 六 云峰飘渺秀天宫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陈长老闻言大惊失色,顾不得羞愧,叫道:&ldquo;宗主难道要破坏山门禁制,使我天泽宗暴露于外?此事万万不可!&rdquo; 萧素履已身在半空,冷哼道:&ldquo;如今只有导通内外内禁制的联系,启动护山禁法,才有望击退强敌,陈长老不必多言!&rdquo; &ldquo;这山门禁制集结了门人几百年心血,若是毁了山顶的枢纽,只怕从此后天泽宗暴露人前,永无宁日!&rdquo; 萧素履大怒道:&ldquo;人都要死光了,还谈什么以后?陈长老既然这样忠勇,不如以身殉宗吧!&rdquo;说罢再不理会旁人,向山顶飞去。蔡长老咬了咬牙,终于御剑跟着宗主去了。那陈长老僵在原地,手足无措,脸色涨得猪肝也似。 萧独被留下的人包在中间,鲜血顺着嘴角泊泊流出,凌玲双手扶住他,满脸担忧之色。他见子杞面露疑问神情,苦笑道:&ldquo;我宗本来有护持门庭安宁的强大禁法,历来分为外层禁法和内层禁法,只要内外禁法齐发,交相感应,便可生出极大威力,而两者之间则由山门禁制联系起来。然而当初先人设计这阵法时,是以内层为核心,只要连接两者的枢纽完好,便可驱动外层禁制御敌,而即便这枢纽被破坏,内层禁法仍可独立支持,确保内府不失。只是此前赤风强行突破山门禁制时,把那唯一的气脉通道堵住,使得外面的人进不得山门,里面的人也和外面断了连接。如今想要启动护山禁制,唯有先把那阻隔内外的山门毁掉!&rdquo; 子杞忽地想起一事,大惊道:&ldquo;不好!那两只妖怪自然要出手阻挠,老爷子身边没什么人手,只怕要遭毒手!&rdquo; 萧独摇头道:&ldquo;两个老怪巴不得把宗门暴露出来,正好一网打尽。&rdquo; 话音刚落,山顶便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好似巨大的气囊被捅破了个窟窿,&lsquo;呼呼&rsquo;放气的声音,那声音起初如风回空谷,隆隆不绝,到得后来几如蚊呐,终至不闻。子杞仰头看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骇然道:&ldquo;乖乖不得了,好一座空中庭院!云顶天宫,不外如是!&rdquo;萧独接口道:&ldquo;那正是敝宗的府院了。&rdquo; 只见峰顶云汉飘渺之处,一座占地极广的庭院依山而建,耸立于冰川绝壁之间。其中楼台水榭、高阁花径一应俱全,就算比起京城里的王侯宗府怕也不遑多让,再加上云气村托,更添了几分仙家气象。若说托木尔峰如一柄古剑横天,那这云上宗府便是这柄古剑上最精美的古篆刻蚀。 萧独生于斯长于斯,即使没有在外面见过宗府全貌,也不至于震惊。然而此时他脸上的表情却比子杞更加惊异,&ldquo;怎么完全感应不到宗门方面的灵力,山门已倒,这里和宗府里应该已经不存在屏障了啊?&rdquo; 萧独这一惊非同小可,要知道这山门遮拦是天泽宗无数祖先的心血,不知保了宗府多少年的平安,如今被一朝毁弃,几乎是壮士断腕的行径,又岂能付之流水般毫无用处?他满脸焦急,两只手上不停的掐算,奈何这设置布禁非他所长,算了半天,也没算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急出了一头的大汗,招来他身旁爱侣细细规劝。 子杞看着看着,忍不住就笑出声来,萧独被他笑得发毛,嗔怒道:&ldquo;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rdquo;子杞连忙辩解道:&ldquo;你那表情原本好笑,能怪的了我吗?&hellip;&hellip;好了,好了,不说笑了。其实用不着掐算,也猜得出是那两个老妖捣鬼。&rdquo; 凌玲见他欺负情郎老实,早看不过去,插言道:&ldquo;还用你说,不是他们搞鬼,还能自己坏了不成,萧郎算得也不是这个。&rdquo; &ldquo;呦,还没过门哪,就偏帮成这样啦!&rdquo;说的萧独两人脸上齐齐一红,子杞笑道:&ldquo;其实这阵法繁杂成这样,还真未必不会自己坏掉。你们祖辈也真是奇怪,本来好好的护山禁法非要硬拆成内外两层,然后还要在中间插上一道门,就像是在两条沟通的大河之间设立了一个窄小的水闸,这样虽然能防止大河失控、引发洪范,可若是被有心人把水闸封死,那可就让两条河从此各自为政,呜呼哀哉了。&rdquo; &ldquo;萧老前辈不是把山门禁制毁掉了吗?既然水闸都被夷平了,两条河自然就能相连了。&rdquo; &ldquo;没那么简单,我说的毕竟是比喻,这禁法上的事自然要复杂得多。之前赤风想要强行突入山门,被里面发动禁制抵抗,在这过程中,只怕已被他知晓了天泽宗护山禁法的运转机理,因此才凭着自身元气强行堵住连接内外的通路。老爷子虽然毁了山门,让内外重新联通,可是凭那两妖几千年的修为和见识,未必不能探到几条主要连接气脉,若说强行毁掉未必能够,可暂时截断其中的几条却也不是难事。&rdquo; 萧素履不知何时已回到了雪衫林,脸上一团平静,看不出喜怒,他接着子杞的话头道:&ldquo;不错,出云老祖不愧是禁制大家,只怕我宗的护山禁制已被他探了个七七八八,现在连接内外禁制的十三条主脉已被他断了七条。&rdquo; 子杞心中暗赞,老爷子平时大大咧咧,喜怒全在脸上,想不到真遇上了大事,反而这般镇定,不愧是一派宗主的风范。受他感染,子杞也不大在乎了,口没遮拦的道:&ldquo;老爷子,咱们现在还有活路没有?&rdquo; 萧素履也不讳言,沉声道:&ldquo;恐怕,没有多大机会。&rdquo; 气脉被截,想要在二妖眼皮底下退入内府中,只怕也无可能了。 偏在这时,出云不紧不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ldquo;萧宗主错了,不是没有多大机会,而是一点机会都没有。&rdquo;出云生性沉稳坚忍,一旦决定出手,果然不留余地。 &ldquo;别理他,藏头露尾的,白活了几千年岁数。&rdquo;子杞拉住萧素履,传音说道;&ldquo;老爷子,既然到了这个境地,不如放手一搏。&rdquo; 萧素履目光沉静如水潭,缓缓点了点头。山门禁制尽毁,偌大的天泽宗门庭现于山巅,雪衫林里结阵的子弟各自震惊,其中有些从小便在宗府中生活练功,只是平时没有号令甚少走动,只窥得一隅,如今见了如此宏伟的全景,嘴巴张得并不比子杞来的小。陈长老脸色惨白,不住的摇头苦叹。萧独是他从小看护大的,看的心中不忍,上前劝道:&ldquo;陈叔叔还要放宽些心才好,爹爹这也是无奈之举,等咱们击退了强敌,再想法恢复山门不迟。&rdquo; 陈长老悲声道:&ldquo;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这山门&hellip;&hellip;唉,想要恢复如初,谈何容易!&rdquo; &ldquo;独儿,你和陈长老带着众弟子查看外围禁制,务必令其完好无损,随时可以启动。&rdquo;陈长老本来极力反对自毁山门的行径,心中颇有怨怼,这时听了宗主这主意,又觉得很是不妥,不由大声道:&ldquo;宗主明鉴!内外连接气脉被妖魔截断,这外围禁制已经没有用处了。为今之计,莫如我等退入宗府,启动内部禁制,与妖魔殊死一战!&rdquo; 萧独心想此言不错,山门外的禁制需要通过气脉连接从内部启动,可是内部禁制却自成一体,可单独启动御敌。因此也附和道:&ldquo;陈长老说得不错,爹,咱们退进去吧。&rdquo; 萧素履摇头道:&ldquo;单凭府内的禁制挡不住两只魔头,更何况,这两个千年妖物,如何不知半渡而击的道理?莫要多言,只管听我吩咐就是,其他的事用不着你们操心!&rdquo; 陈长老还要再说,却被萧独一把拉住,&ldquo;爹爹自有妙法,这种时候,不信宗主又能信谁来?&rdquo;他劝住陈长老,回头喝道:&ldquo;都跟我来!天泽宗今日是生是死,全看吾等!&rdquo;凌玲紧随在他身边,看来是打定主意,生死不弃。 萧素履把子杞拉到一旁,在&lsquo;熄风阵&rsquo;左首的那棵雪衫下盘膝而坐,对他传音道:&ldquo;你有缜密灵觉,我有浑厚元气,咱俩合力,定可重续气脉。&rdquo; 子杞失笑道:&ldquo;我的灵觉未必缜密。这且不说,老爷子你现在的元气嘛,可就是一定不够浑厚的了。&rdquo;萧素履叱道:&ldquo;都什么时候了?还胡闹!我现在虽然五痨七伤的,一些元气还送的出来。这关键却还在你,你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rdquo; 子杞听他语气严厉,不敢再胡闹,低眉顺眼听他吩咐。萧素履取出一打的符箓将熄风阵上上下下布置了一番,重新坐回到子杞面前,传音道:&ldquo;这&lsquo;熄风阵&rsquo;我拾掇了一回,估计能挡上两只老妖一阵,事不宜迟,趁他们现在打宗府内庭的主意,咱们这就开始。&rdquo; 他从怀中取出个鸡蛋大小的蜡丸,捏碎表层的蜡封,露出颗金灿灿的丹药,随手扔进口中。这药丸神效非凡,刚被送进肚去,他脸上已然红润许多。子杞脸上露出忧色,问道:&ldquo;你服下的可是能激发潜能的&lsquo;金蛊丸&rsquo;?这丹药效果虽然不错,可是却&hellip;&hellip;&rdquo; 萧素履打断道:&ldquo;我吃什么,用你来管?给我仔细听了,现在内阵和外阵都有人照拂,我们只管打通联络气脉便成。我现在就把这中间的禁制手法挑紧要的说给你。&rdquo;当下要言简说,把整个护山禁制中极紧要的都一股脑说了给他,好在子杞这方面本有根基,急切间也能领悟个七七八八,等他说完又就不明之处细细查问,萧素履都一一解释,且听他查问的几个问题,就知道已掌握了阵法的核心,心中甚是欢喜。 &ldquo;好,我现在就把元气度到你体内,你以灵觉探查气脉,伺机把被截断的气脉补上。这中间的手法你已尽都知道,关键还是要抢在两妖的前头。&rdquo;说罢将双掌抵住子杞丹田,运气之前,他又补了一句道:&ldquo;不用想着给我省力气,我这点底子尽够你用了。&rdquo; &ldquo;放心,我从来就不是知道节省的人,等会儿够你瞧的!&rdquo;口中开了最后一句玩笑,子杞手结青炎安然入定,一股沛然醇厚的气息涌入丹田,令他全身的经脉轮转比平时加快了数倍,凝聚的灵觉扩散而出,寻找有别于自然之气的人为聚合的气脉。 剑仙的真气本来就是通过修炼纳入体内的自然之气,剑灵本身更是自然之气的凝聚,因此凡是剑仙都有感知气息的能力。而子杞修炼的&lsquo;一语成谶&rsquo;法诀是精神修炼的上佳法门,因此才被萧素履选上来修补气脉。子杞果然不负其望,不过片刻便有所斩获,他腰中的长剑发出一阵轻吟,倏然出鞘,携着他体内一团真气飞出。 修补过程倒也无惊无险,子杞补上第一条后便马不停蹄,一路搜索,被他连续补上了六条气脉。只是每补一条,萧素履脸上便要苍白上几分,子杞果然如他说的一般,半点也没客气,修补六条气脉几乎掏空了萧素履一身真气。他背脊微微一震,将萧素履传功的手弹开,口中道:&ldquo;再传下去,你可就完蛋啦!只剩最后一条了,我自身真气也够用了。&rdquo; 萧素履几近油尽灯枯,也不再勉强,低声道:&ldquo;有劳了。&rdquo;子杞灵觉锁住剑灵,将体内真气一股脑传了过去,便要修补上最后一道气脉。正在这时,变生不测,一团赤风横空而来,撞进了熄风阵的范围,萧素履之前的布置也只能阻他一阻,顷刻间便被冲破,冰刃雷火乍然出现,袭向那团赤风,却被挥手而灭。几十道道符箓燃烧起来,将整个阵法破坏殆尽。 同时间,赤风愤怒的声音响起:&ldquo;原来是你在捣鬼!好可恶的小崽子!&rdquo;一道人影出现在那团赤风中,向着子杞扑来。 子杞咬紧牙关,只当做没有看见,手上猛掐个手印,牵引飞剑顺着灵觉指引的纹路飞过,并释放出与禁制相配合的相应强度的真气。&ldquo;成了!&rdquo;,他大叫的同时,赤风已在他一丈之内,萧素履挣扎起来挡在他身前,奈何经脉里空空荡荡,被赤风随手一拂,便横飞而出,竟不能挡上片刻。 子杞此时也觉神思倦怠,气力不济,休说反抗,抬动手脚几乎不能,轻易便被赤风掐住脖颈,带着向树顶飞去。赤风停在一株雪衫树冠上,一脸怒容,看那架势,只怕若不是一旁的出云阻挡,当场就要把他揉碎了吞进肚去。 出云仍是之前的模样,泛着淡淡的哀容,叹道:&ldquo;终究是晚了一步。&rdquo;他斜眼打量子杞片刻,说道:&ldquo;想不到天泽宗还有你这样的人物,能在顷刻间修补上七条气脉,老夫却是输的无话可说。&rdquo;子杞小命都攥在人家手上,再不敢胡说八道,只是对着出云勉强笑笑。 &ldquo;大哥怎么这样气短,现在就说输字?刚才气昏了头,忘了料理萧老头子,我这就去先把他宰了。&rdquo; 出云拦住他,叹道:&ldquo;晚啦,天泽宗的护山禁制已经发动,锁住了咱们,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眼里,你若贸然出去,定会触动禁制。&rdquo; &ldquo;哼,都是这小子!不宰了他,难消我心头之恨!&rdquo;说着便扬起空着的另一只手,却又被出云一句不紧不慢的话僵在了半空,&ldquo;何必杀他?他也算块美质良才,却不知适不适合三弟的魂识?&rdquo;他缓缓托起右掌,手掌正中正是那枚淡青色的内丹。 赤风大喜道:&ldquo;是啊,三弟化羽未久,内丹中还存有他的些许魂识,若是寄体到这小子体内,或许能夺舍重生!我可真是笨了。&rdquo;说罢抓起那颗内丹,强塞进子杞嘴里,掐住他的手上传出一道妖气,想要把他一身真气压住,这倒是没费什么功夫,子杞体内本来就不剩多少真气了,剑灵也游于体外,仅剩的一点真气自然一震而散。 &ldquo;出云,赤风,护山禁法已经发动,你们没有机会了。若将陆公子放了,我等便放你们一条生路。&rdquo;赤风低头看去,只见树下已密密麻麻站了许多人,说话的正是扶着萧素履的少年。他哈哈大笑道:&ldquo;晚啦!这小子已经成了我三弟的魂识寄体了。&rdquo; 萧独大惊道:&ldquo;你,你把豹王的内丹让他吞了?&rdquo; &ldquo;不错,还要多谢你随身带了我三弟的内丹,等到他夺舍重生,咱三兄弟联手,一个小小禁法又何足道哉?&rdquo; &ldquo;你竟如此狠毒?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hellip;&hellip;&rdquo;萧独一听此言顿时失了方寸,手上不由紧紧抓住父亲,萧素履喝道:&ldquo;放手!慌什么?&rdquo;他向来惧怕严父,闻言马上松开双手,萧素履没人搀扶,晃了两晃,才勉强站住。 凌玲走到情郎身侧,低声道:&ldquo;陆公子既然已经服下妖物内丹,现在就算救下他也于事无补,再说这两只妖魔也未必肯就范。我有一计,或能让陆公子自救。&rdquo; 萧素履始终不愿承认她和儿子的关系,冷冷道:&ldquo;这等关头,还卖什么关子,有什么主意,快快说来!&rdquo; 凌玲歉然一笑,说道:&ldquo;那豹王魂识不全,或许有一线转机。我在龙尾宫时曾习得一篇法诀,是关于如何炼制兽魂剑灵的法门&hellip;&hellip;&rdquo;萧独眼前一亮,抢道:&ldquo;是啊,这主意甚妙!&rdquo; 子杞恍恍惚惚间,觉得一道热流顺着喉咙滚入腹中,全身暖洋洋的甚是受用。这热流刚一进入体内,便急速转动起来,向经脉中灌入一道道真气,这真气虽然不同于自己熟悉的道门真气,却别有一种煌煌之意,只是流于躁动跳脱,未免不够精纯。不过这真气性质颇和子杞的脾胃,一道道在经脉中流转跳动,生气勃勃,很是舒服。他体内本属真气已消耗殆尽,顷刻间已被这种外来的真气充满全身,他神识深处忽现警兆,一股狂野的意志从那热流中释放出来,猛然冲入他脑中,子杞神智一昏,几乎晕了过去。 那魂识一击未能冲散子杞的神识,并不放弃,反而发出一波一波更为狂猛地攻势,若非子杞精神修行有成,几乎要被它冲散三魂七魄。 说来也算子杞幸运,他体内的本属真气荡然无存,使得这股外来真气能够毫无阻碍的融入子杞经脉,并与他的身体迅速融合,这股化入子杞身体的真气已经不是豹王独有,只要存在于这具躯体里的魂识都可以调用这股真气,因此豹王残存的魂识才不能从这股真气中借得力量,而只能以魂魄之力强冲子杞意识之海。饶是如此,豹王那千多年修行的魂识也强大异常,就算只残存了一魂三魄,也让子杞吃不消了。 &ldquo;子杞,你听好了,你吞了豹王的内丹,现在在你体内肆虐的就是它的魂识,我现在传你一篇口诀,可助你炼化兽魂剑灵。这是你生死存亡之刻,旁人帮不上你,一切全靠你自己。&rdquo;正觉神思恍惚之间,他魂识深处忽然响起这一阵话语来,他如得了救命稻草,细细的听从这话语的吩咐。 这正是萧素履用传音入密在他脑中所说,听了萧素履的解释,子杞才弄清楚体内的状况,当下将那篇口诀回想一遍,抱元守一,准备接受豹王魂魄的下一次冲击。 七 九万里风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终年不断,从托木尔峰顶吹来的风又呼啸开来了,带着冷冽的寒彻,傲立的雪衫林如同一群远古的巨人,任凭寒风吹面,伫立在山腰仰视头顶的云天。一抹云彩挂在峰头,半掩住天泽宗府,那景象仿佛天上仙境,不似人间。 这片林子有成千上万棵雪衫,偏偏有一棵最最被人钟爱,不仅树底下围满了人,连树顶上也站着三个人。不消说,这山腰上还能走动的人差不多都聚到这里来了。人虽多,却没有一个说话,树上树下都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萧独一脸担忧之色,一忽儿看看树顶,一忽儿又觑两眼老父,希冀他能想出些法子,可惜萧素履除了刚刚动了一阵子嘴唇,之后便再没什么反应了。 凌玲傍在情郎身旁,神色还算平静,只是不停的眨眼。萧独知道她虽然平时伶俐机巧,可每次当真想不出办法时,眼睛总眨个不停。 忽听得赤风一声大吼,&ldquo;成了,好三弟!&rdquo;只见树冠顶青光大盛,一只水牛般大小的青色豹子兀然而立,一对铜铃巨眼散发出幽幽毫光,这巨兽甫一出世,见树下站了一群人围观,不禁激起野性,仰头长啸,尽显兽王气势。 萧独心中大急,便要冲上去,却被凌玲抓住,&ldquo;稍安勿躁,这只怕已不是他的三弟了!&rdquo; 赤风大笑着走近前去,抬起一只大手就要摸摸那豹子的头,那青色豹子却打了个机灵,猛可里向他那只手咬去,若不是赤风见机得快,只怕腕子上已是血肉模糊了。豹子警惕的看着他,绕着打坐的子杞游走,颇有护卫之意。 &ldquo;这,这是怎么回事?三弟,你怎么&hellip;&hellip;&rdquo; &ldquo;这不是咱们的三弟了!&rdquo;出云语气出奇的冷峭,眸子里冰冷异常。&ldquo;小兄弟果然身怀绝技,竟能将我三弟的魂识炼成兽魂剑灵!&rdquo;子杞功行一打周天,缓缓吐了一口浊气,悠悠然睁开眼睛,便见到那只左右逡巡的豹子,忍不住赞道:&ldquo;好俊的豹子!&rdquo; 赤风痴痴的望着那只青豹,忽地大吼道:&ldquo;兀那小子,老子生撕了你!&rdquo;一双铁爪朝着子杞当头抓来,青豹护主心切,发了一声大吼,横爪扑到,四只爪子碰到一起,发出金铁撞击的声音,那豹子被弹了开去,却又窜回子杞身前,死死盯住赤风,一步不肯退却。 出云抓住二弟手腕,叹道:&ldquo;罢了!终归是三弟元神。他被炼化为兽魂剑灵,也是天数使然,这也未始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rdquo;他转头对子杞道:&ldquo;三弟&hellip;&hellip;既然甘心护卫于你,我等也不和你为难了。剑灵择主,主择剑灵,二者实为一体,你今后若累得豹王受创,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唉,总之你好自为之吧!&rdquo; 子杞一脸惊诧,叫道:&ldquo;怎么?这只大豹子竟是我的兽魂剑灵?&rdquo; 赤风怒道:&ldquo;什么大豹子?这是我三弟巨眼豹王!&rdquo; 出云不再理会他,朝着树下微微拱手,说道:&ldquo;萧大宗主,贵宗护山禁制号称夺尽天地之变,闻名久矣,今日我们哥俩不自量力,也要倾力一拼!&rdquo; 出云眼中闪过一抹无惧无畏的神色,大喝道:&ldquo;九万里风!&rdquo; 赤风脸上满是疯狂之色,接口喝道:&ldquo;鹏举扶摇!&rdquo;只见兄弟两人猛地向空中跃去,全身闪出道道白光,身形渐渐变化,双肩高耸而出、嘴向前突、双腿向后蜷起、外露的皮肤上闪出金属的光泽。 然而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极力压制这种变化,似乎是天地之间无形的枷锁,要将那两具躯体里喷薄而出的能量挤压回去。这力量的对峙如此强烈,以至于两人周围的空气都已扭曲变形,并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声响。然而终究是二妖胜了一筹,以无可抗拒之势发生这妖化的逆天之变:耸起的双肩展成巨大的羽翼,突出的嘴化成尖利的铁喙,蜷起的双腿成为遒劲的爪,皮肤上长出泛着青灰色光泽的翎羽。九万里风鹏正举,两只铁翼的大雕引颈长嘶,以无可阻挡之势扶摇而上! 这已经赌上了他们最后的尊严! 初醒的青豹抬起头颅,望着空中展翼的巨雕,那一瞬间,它的眼中仿佛有风雷咆哮,只是它已记不得前世之事。 然而无形的力量已经凝聚,它不能阻止那最本源的、违反天地规则的变化,也要让敢于在它的领域内肆意张扬的生灵以严厉的惩罚! 围绕在山梁间的云朵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揉*搓,变换出无数的形象。只见那一片云团在半空中铺陈开来,化作一张大网将二妖裹在其中。软绵绵的云朵此时被赋予了神秘的力量,两只大雕拼命的拍打羽翼,也冲不破这集山河之力织就的牢笼。其中一只背脊上有一簇火红色的羽毛,喷出大片的赤风,可惜云朵特性飘忽,此时竟一吹就散,任那团赤风穿越而过后,又恢复成原样。赤风一时怒极,对着四周连连吐气,吹的云壁千疮百孔,不过须臾间又回复旧观。 出云被困的急了,鸣叫不绝,身体猛然胀大,它本来已是一只罕见的大雕,翼展足有五丈,此时却大了廿倍不止,差不多是庄子逍遥游里鲲鹏的气势。云团被他一冲,登时七零八落,出云大口一吸,把那一大片云都吸进了肚里。 这出云发起狂来,竟比赤风还要生猛,它趁着四周禁锢削弱的当口,振翼向山峦上的天泽宗府猛冲而去,完全是不死不休的架势。待他冲到百丈的距离时,宗府上空闪出一层弧形的闪光,这道禁制并不和他硬拼,反而表面上滑溜无比,出云冲的太猛,被这禁制一带,硬生生撞进了一旁的冰川里。可怜这些厚达数十丈的冰川好好存在了无数年,却被这大雕撞的分崩离析,一时之间,托木尔峰顶千冰竞跃、万雪奔腾,下起了一场华丽宏大的冰雪之雨。 出云撞了冰山后,又恢复成原来的大小,头顶鲜血淋漓,羽毛也掉落了一地。他这时已完全被激起了凶性,冲天飞起,又向那宗府撞落,当真悍勇非常。这次却学了乖,自己留了几分力气,那滑溜的保护层再不能把他引到别处了,可即便如此,他十分的力量中也只有三分能倾泻到那保护层上。出云头顶鲜血横飞,连那本来透明的保护层上也沾上了不少血迹。 赤风长啸一声,也加入战团中。冲到近处时,宗府之上忽然一只数百丈长的巨大冰凌平地拔起,如一把晶莹的巨剑直戳向赤风!赤风猝不及防,左翼翅根被冰凌戳穿,挂在上面,穿出的一节冰刃上染红了一片。赤风大声哀鸣,极力扇动双翅,从冰凌上拔出身子,左翅上一颗巨大血洞,痛苦已极,几乎跌下云端。 出云发出一阵尖利的长叫,双爪抓住赤风脖颈,振翅远去。 一日苦战,半山狼藉。那道神奇的保护层虽然能挡住妖魔,却不能把一场雪崩都挡在门外,宗府里的情况可想而知。隔着一个高高的雪丘,子杞终于和弥越裳迎面相对,他身后是半间幸存的阁楼,一个童子本来坐在瓦堆里出神,这时却瞪大了眼睛,好奇的看着不说话的两个人,他等了好久,那两个人还是呆呆的站着,于是忽然想到个好主意,随手捏起个雪团,不偏不倚,正好打到了子杞头上。两人转头去看那童子,都不禁笑了起来,原来那童子正拍着手笑道:&ldquo;动了,动了,这可不是动了?&rdquo; 子杞才觉得脖子都快要僵住了,刚要开口说话,却被迎面一群人拥着向后走去,&ldquo;傻站着干什么?有功夫的就来帮忙。&rdquo;善后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两人各自被摊上一头的任务,彻底卷进了热火朝天的抢修大潮里。 子杞打着赤膊,兴高采烈的抡着锤头,把一堵几丈高的石墙抡成了碎石块。他身旁一个同样打着赤膊的青年,惊讶的看着他,说道:&ldquo;看不出你这小瘦身子骨儿,还真有两膀子力气。&rdquo; &ldquo;这算什么,想当初,我担着几百斤的担子几十里山路还不是健步如飞。&rdquo;子杞抹掉一把汗,精瘦却结实的胸膛上油油的闪着光。 那少年忽然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贼兮兮的笑道:&ldquo;小哥,你刚才直叮叮的那是瞅谁哪?&rdquo; &ldquo;啊?没,没瞅谁啊。&rdquo;子杞只觉皮肤接触的地方汗涔涔的很是难受,想要抽出身来,那少年却全没意识,像扭股儿糖似的挂在他身上。 &ldquo;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rdquo;少年露出一副亮白牙齿,忽地压低了声音道:&ldquo;不瞒你说,这山上的爷们儿,从几岁的娃娃到七老八十的老头儿,谁不想多瞅她两眼?嘿嘿,她来宗里也有一段日子了,可那股惊艳的劲儿啊,到现在还是一样的。&rdquo; &ldquo;这位兄弟说话恁的夸张!&rdquo;子杞口中不承认,眼睛却忍不住向那一袭白衣的方向瞟去。 少年见了他的模样,笑得越发开心,&ldquo;其实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都当她是天仙一样的人物,瞧归瞧,心里却是半点儿都不敢亵渎的。你可知道这姑娘是谁?&hellip;&hellip;她就是咱们小公子未过门的妻子,天泽宗未来的主母!她这样的人品,又是这样的身份,谁不是对她又爱又敬,要我说啊,小公子能娶到这样的夫人,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呢!&rdquo; &ldquo;咳咳,&rdquo;子杞故意大声咳嗽了几声,低声道:&ldquo;兄弟,你说的小公子不会就是你身后的那位吧?&rdquo; 那少年闻言大惊,忙不迭转过身来,却见萧独背着手站在身后,脸上阴晴不定,心中登时如打翻了十四五只水桶一般,讷讷的不敢说话。萧独喝道:&ldquo;没事乱嚼舌根,这么多事也不够你忙活,还有功夫耍嘴皮子?&hellip;&hellip;那儿正缺人手,快过去帮忙!嘴上再没个栓门儿的,你可小心了!&rdquo; 少年如蒙大赦,扛着铁锤一溜烟的跑了。 子杞笑道:&ldquo;想不到你这样的脾气,说起人来还真凶。&rdquo; 萧独叹气道:&ldquo;你不知道,这小子最爱背地里乱嚼舌,再不管管,往后指不定能从他嘴里传出什么来。&rdquo;他忽地把子杞拉到身边,把相思犀角悄悄塞进他手里,又从怀里掏出团丝绢,塞到他另一只手中,压低了声音说道:&ldquo;这东西是我爹送给我的,我的&hellip;&hellip;总之现在是没什么意义了。铃儿说你和弥姑娘的关系很好,正好把这支送给你,和她的凑成一对儿。&hellip;&hellip;那丝绢上写的是犀角的用法。&rdquo; 子杞在心里暗笑,心想定是凌玲见他拿了这犀角心里不痛快,才让他来送人的。口中却故意说道:&ldquo;这怎么成?这相思犀角是罕见的宝物,我可受不起的。&hellip;&hellip;嗯,不如我让越裳把她那支送给凌姑娘,你们俩凑成一对儿多好。&rdquo; 萧独神色一暗,说道:&ldquo;爹爹一天不承认她的身份,这犀角拿在她手里又有什么意义?&hellip;&hellip;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宝贝,总不过是个玩物罢了。这一路我爹和铃儿都多承了你的照顾,一个玩物有什么受不起的呢?陆兄若再要推辞,就是不把我当朋友了。&rdquo; 子杞洒然一笑,一本正经的道:&ldquo;那小弟就却之不恭了。&rdquo; 他轻轻抚过犀角的表面,仿佛有一丝轻微的颤动传到了手心,是不是有另一颗心灵,通过这犀角传递着相思呢? 八、总成欢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众人齐心合力忙活了三天,才把庭院里打扫干净。许多瓦屋阁楼虽然不能短时间内重新建起来,好在住人的屋子还算富余,几个院子里的主事私下里合计着,总算把合府上下连同客人的住处安顿妥帖了。 天泽宗除了萧姓,另外还有几个体面的氏族,大家虽然都住在一处,各自却都独门独院。一场飞来横祸带来的喧嚣渐渐沉寂,子杞却又成了焦点。听说了他一路上的义举,大家都很是佩服,几家主事争相宴请,把他奉为座上宾。清干净了雪堆瓦砾,院子里空出来好大一片,这几天里正好搭起了一长溜的流水席,一来是迎接贵客,二来也取个大破大立的彩头,着实纷纷忙忙热闹了几天。 等到各院子逐个请过之后,萧老爷子像是才缓过神来,忽然吩咐下面采买准备,置办酒席,务必要尽善尽美。这一下可苦了下面的人手,天泽宗处在荒郊野岭,最近的集市也在二百里外,前几日的酒席把宗里的存货都挥霍光了,按着老爷子的吩咐,只怕能摆的上酒桌的八成都要现去采购。当日清早,只听二公子一声令下,数十道飞剑冲天而去,数个时辰之后,才见着一道道飞剑摇摇晃晃的往宗门里飞,这也亏得天泽宗弟子根基扎实,背上担着几百斤的包袱,硬是能御剑飞行几百里而不坠。 当天傍晚,萧独与府里的主事计议停当,在临水的一处亭子旁边摆下四桌,宴请客人及各府里的头脸人物,又在西厢的院子里摆下二十桌,犒慰宗门各路弟子亲眷。众人早早的在各处挂满了纱灯,照的院内院外华彩似锦,有如白昼。亭子外几株红梅似乎通了人性,偏巧这时候临风怒放,一缕梅香随风送来,让座上诸人未饮酒便醉了三分。众人月下畅饮、临水品梅,一番喜乐,不在话下。 弥越裳自然是酒桌上的焦点,众人心目中,她是这片宅院未来的女主人,虽然来了几个月的时间,不知是何种原因没有举行预期的大礼,但少夫人的身份总逃不过就是了。相形之下,凌玲身边就冷落得多了,只有萧独陪在身边,又碍着众人面前,不敢过于殷勤。反倒是萧素履竟一反常态,席间着意关心了她几次,脸上虽然仍旧不大好看,终究是有松动的迹象了。 子杞也被一众人捧着,不知被灌了多少酒进去,好在他素好此道,但凡有来敬酒的,必定是酒到杯干,惹得众人纷纷夸赞,说他少年英雄,端的好气魄。只是这样一来,他却不得空和越裳说话了,几次想要上去搭讪都被些不识趣的人挡了回来。等到几巡酒过去,诸人都有熏熏然之意,他再向席间扫去,却不见了越裳的踪影,忙托辞不胜酒力,告了个罪,朝外间溜走了。 子杞绕过花厅,来到一处水榭旁,只见一道人影倚栏而坐,正对着水面出神,可不正是弥越裳?他走到近处,忍不住叹道:&ldquo;月华如水,佳人如玉!才刚喝酒没醉,对着这样的美景,却当真要醉了。&rdquo; 弥越裳转过头来,黑暗中看不清脸色,只听她轻轻哼了一声,说道&ldquo;一段日子不见,越发的轻薄无赖了。&rdquo; 子杞嘻嘻一笑,在她旁边几尺外坐下。他低头一瞥,见池水里竟有几尾鱼游动,便伏下身去拨水,那鱼儿经他一撩拨,登时四散开去。池水边的栏杆上备有饵料,子杞随手抓了一把,向水里丢去,不一会儿就又聚起一群鱼儿,竞相抢食。他又抓了一把塞到越裳手里,说道:&ldquo;你也撒啊,咱们只顾自己吃饭,可没人想起来也喂喂鱼了。&rdquo; &ldquo;你撒还不是一样。&rdquo;越裳就手一丢,又引来一群鱼儿争食。 两人静静的看着水中的鱼儿,过了许久,越裳装作不经意的问道:&ldquo;你怎么偷偷跑出来了?那些人肯放你出来吗?&rdquo; &ldquo;还说我呢?想不到府里人这样敬重你,都说你是个多好的少奶奶呢!&rdquo;子杞对着弥越裳左看右看,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气,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叹道:&ldquo;真好啊,我还怕见着你时,你已经拢起头发了呢。&rdquo; 越裳笑道:&ldquo;我拢不拢头发和你有什么相干?&rdquo; &ldquo;没什么相干?我这里可有佐证,看你还赖?&rdquo;子杞站起身来,在怀里掏摸了半天,才翻出件丝帕包住的小包囊,把丝帕打开来,里面仍旧是个丝帕包子,再打开时,却是一张叠的整齐的素笺,他抖开素笺,读到:&ldquo;妾心非铁石,未尝不感君拳拳之意,奈何身系婚约&hellip;&hellip;&rdquo;&ldquo;哎呦&rdquo;越裳轻叫了一声,劈手夺过来,立时就要撕掉。 子杞急忙喊道:&ldquo;别撕!&rdquo; 越裳道:&ldquo;不撕做什么,让你留着瞎嚼舌?&rdquo; 子杞央求道:&ldquo;你不知道,这虽然不过是你随手写的,你不放在心上,我这些日子可是全靠着这一张短笺了,哪一日不看上一遍,都没有勇气再来见你!&rdquo; 越裳听得一愣,继而轻笑道:&ldquo;瞧你说的怪可怜的,就给你吧,可再不许读出来了。&hellip;&hellip;还有,这可不是我随手写的,我也不是没放在心上。&rdquo; 她最后一句声音很低,几不可闻,子杞却字字听得清楚,只觉胸中无限欢畅,只是为了这一句话,几个月来的辛苦也值了。他忽然说道:&ldquo;我还真要谢谢萧老爷子,竟许下这么一段姻亲。&rdquo; 越裳嗔道:&ldquo;又说胡话了!&rdquo; 子杞忙道:&ldquo;不是胡话。在龙虎山的时候,天天和你见面,却总觉得隔了一层,好像怎样也看不出你的真心来。可是这回重逢,虽然还没说上几句话,却比以前知心多了。&rdquo; 越裳斜倚着栏杆,忽地冲他眨眨眼睛,轻笑道:&ldquo;怎么?你现在就能看得出我的真心了?&rdquo; 子杞刚要答话,却听西边传来一个声音道:&ldquo;哎呀,这无(不)是入(陆)兄弟吗?怎么跑这儿来了?可让&hellip;&hellip;让咱们好找,你&hellip;&hellip;可别跑,再来喝三百杯!&rdquo; 只听这声音,子杞就知道是来了个出来解手的醉鬼,连忙应道:&ldquo;别嚷!别嚷!我只出来透口气,正要回去再喝。&rdquo;一边向越裳打着手势,示意她从另一边离开,一边俯身到她耳边说道:&ldquo;明晚得了闲,还在这里等你。&rdquo; &ldquo;兄,兄弟,那边儿是无是还有个人,我这眼睛怎么看到两个影子?&rdquo;子杞上前扶住他,笑道:&ldquo;哪有什么人了?定是兄台喝高了,眼睛花了。&rdquo; 那人闻言大叫道:&ldquo;谁说我喝高了?你敢&hellip;&hellip;敢不敢和我拼酒?&rdquo; &ldquo;好,好,好,咱们再去喝他几大坛子。快些走吧,再晚些酒都被人喝光了。&rdquo;一边说着,一边托住那人朝内厅里去了。 子杞一住半月,那日酒席后终于得了闲暇,可以悉心调理伤势,他得了豹王剑灵之后,便有两只剑灵在身,平时导气修行便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间或请益于萧素履,后者倾其所能,为他解疑。萧素履一派宗主,胸中所藏实如汪洋大海,子杞获益良多。 他每日二更,总要抽出时间到那日的水榭旁转转,越裳三日里或有一日在那儿,两人一晚也说不上三五句话,总被旁人撞见,不能遂意。即便如此,子杞也觉心满意足,虽然有些偷偷摸摸,但每见面时都有交心之语,两人感情日笃。 这日子杞康复如初,便起了辞行之意。与越裳双双去向萧素履辞行。萧素履沉吟不决,只说越裳之事现在要从缓,只叫两人再住些时日,他也好想出对策,给诸人一个交待。 第二日出更,越裳到子杞的居处,把他悄悄叫出来。她塞给他一张纸笺,对他说道:&ldquo;今晚四更初刻在山下的大熊岩等我,这张是山下的地图。&rdquo; 子杞吃了一惊,问道:&ldquo;你莫不是要&hellip;&hellip;偷偷溜走吧?这可有点对不起萧老爷子。&rdquo; 越裳狡黠一笑,说道:&ldquo;山人自有妙计,到时候,恐怕还是萧宗主送我下山呢。&rdquo; 子杞心下好奇不已,忙不迭催道:&ldquo;快说,快说!到底是何妙计?&rdquo;越裳笑道:&ldquo;其实这还是凌姑娘想到的法子。&hellip;&hellip;前日她到宗里的药堂取药,本是想为萧宗主尽些孝心,拿几位调理内伤的药材。她到前堂时闻到几种药材的味道,心下不禁起疑,原来这几味药是,是&hellip;&hellip;&rdquo;说到这儿她脸上一红,却不肯再说下去。 子杞催道:&ldquo;什么药?快说!快说!&rdquo;越裳道:&ldquo;总之是让人心思恍惚,欲火上身的药材&hellip;&hellip;她心下不禁犯疑,这宗门里的药堂备这些药来做什么?况且还是放在前堂上,那自然是等人随时来拿去了。她又联想到这些日子,萧宗主忽然对她和颜悦色起来,总觉得奇怪&hellip;&hellip;&rdquo;子杞笑道:&ldquo;她疑心病真重,人家对她好些有什么奇怪的。&rdquo; &ldquo;别打岔!&rdquo;越裳嗔道,&ldquo;因此她便留上了心,旁敲侧击想从那掌柜嘴里套出些话来。凌姑娘那样千灵百巧的人儿,有什么是问不出来的。这一问才知道原来这几味药材都是萧宗主要的,说是当晚就要来取!&rdquo; 子杞猛地一拍额头,叫道:&ldquo;哎呀,我明白了!&rdquo;越裳咬着下唇,问道:&ldquo;你明白什么?&rdquo;子杞说道:&ldquo;老爷子要这药材,恐怕是要用在你身上!&rdquo;越裳狠啐了一口,骂道:&ldquo;胡说八道!&rdquo; 子杞不理会她,继续说道:&ldquo;老爷子表面上对凌姑娘虽好,心里只怕还惦记着你这个儿媳妇。想来他备下这些药材,便是要偷偷下到你的饭食里,再把你送到萧独房里,等&hellip;&hellip;生米煮成熟饭,他就遂了心愿了。&rdquo; 越裳脸上一片酡红,佯嗔道:&ldquo;你这鬼精灵!那凌姑娘想的和你大致相同,她却不惊反喜,想出了一套将计就计的法子。&rdquo; 子杞又是一惊,叫道:&ldquo;她莫不是要你&hellip;&hellip;&rdquo;越裳笑道:&ldquo;你们俩啊,真不知道心上开了多少个窍?她说萧宗主定是在今夜或明夜下手,她要我今晚注意一应饮食,到了二更天时,就和她易屋而睡!&rdquo; 子杞笑道:&ldquo;等萧老爷子得手,定然不愿&lsquo;凌姑娘&rsquo;再呆在宗里,只好趁夜送她出去。只是送到哪去却不好猜了。&rdquo;越裳道:&ldquo;凌姑娘找来附近的地图比对,说峰下的大熊岩最有可能。这儿地势复杂崎岖,离宗府又远,附近又绝少有野兽出没,把人放上一夜,也没什么危险。&rdquo; 子杞摇头叹道:&ldquo;这个凌玲啊,真是千灵百巧,萧兄得妻如此,也不知是幸与不幸?&rdquo; 待到夜深人静,子杞悄然出门,天泽宗山里山外的禁制蓝图几乎都在他心中,不惊动禁制踏出山门轻而易举。他飞了半个时辰,好容易找到那处大熊岩,只见一块巨大的岩石横在山埂上,宛如一只卧熊,四周都是风化的岩土,颇为荒凉。 子杞找了处隐秘的地方躲藏起来,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正当他等的不耐烦时,一道光芒从远处飞来,降到大熊岩顶端,正是萧素履御剑而来。 萧素履背上果然背负了一个人,他把那人平放在岩石顶端,并在她四周布下一层禁制,子杞隔的远了,看不真切,只模模糊糊看得出是个女子的体型。月光下,萧素履显得尤为苍老,他在岩石上坐下,低声叹道:&ldquo;凌丫头,你不要怪我,独儿虽然真心爱你,你也真心爱他,可你终究&hellip;&hellip;终究不是他的良配。&rdquo;夜晚的山林里寂静如死,他声音虽低,却显得极是突兀,子杞在远处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ldquo;和龙虎山弥家的这段姻缘,我是说什么也不能放弃的。天泽宗四面楚歌,慎儿又&hellip;&hellip;离我而去,若不能外引强援,只怕要旦夕而亡。若论人才、品貌,你和弥姑娘不相上下。弥姑娘果决善断,你伶俐多智,想来都是独儿的贤内助。只可惜你那样的出身,只怕当了主母也不能服人。唉,要怪就怪你没有个好出身吧。&rdquo; 子杞听得好笑,心想若是他得知被凌玲反算计了,不知要作何感想。只是看了他那月下自语的苍老身影,又觉得心酸。 萧素履兀自说道:&ldquo;只盼你下得山去,就莫要再回来了。独儿和弥姑娘已经成了好事,你若是亲眼见了更填心酸,总还是不见的好。你和凌海越那老匹夫闹翻了,龙尾宫是回不去了,这也未必不是好事。想来凭你的手段,纵然艰难些,自己生活也不成问题,日后勤加修行,未始不能成就一番功业。&rdquo;他站起身来,喃喃道:&ldquo;絮絮叨叨的,我真是老啦。&rdquo;说罢一震腰间长剑,万仞夺鞘而出,载着他跃空而去。 等到他的身影完全淹没在夜空中,子杞才从岩石缝里探出头来,跃到大熊岩顶上。只见那道淡紫色的禁制里平躺着一位女子,脸型轮廓像是凌玲,瞧那眼眉嘴形却又有些像越裳,显然是易过容的。夜晚里若不细瞧很难辨认出来,也难怪可以蒙到萧素履了。 子杞将手平贴在保护层上面,感受着禁制特有的气流波动。过了片刻,只见他微微一笑,摈指成刀缓缓插进保护层里,轻轻抚掉越裳脸上的遮掩,回复成本来样貌。就着月色,静静瞧着那如花容颜,子杞已沉醉其中。 一 湖岸风流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一缕缕阳光破开山雾,争先恐后扎进山林,像脱了缰的野马。子杞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感觉活力又重新回到呆坐僵立的身体里来。身边&lsquo;嘤咛&rsquo;一声,是弥越裳缓缓睁开眼睛,俏脸上瞬息滑过的那朦胧的一抹轻愁,就是山林里自负美貌的仙子见了,也要羞愧得无地自容。 &ldquo;你可是一夜好睡,这一夜的重露,没沾了你分毫,全淋到我身上了。&rdquo;子杞双眼怔忪,一夜没睡,低下身子看着正在擦眼角的弥越裳,抱怨道。 越裳微仰起头,玉手掩着嘴,轻轻的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的说道:&ldquo;先端些水来,我先洗把脸,拢头的梳子也一并给我。&rdquo; 子杞笑道:&ldquo;什么小姐脾气,这荒郊野岭的,我上哪找水和梳子去?&rdquo;越裳微微一愣,看清四周的景致,才&lsquo;啊&rsquo;的轻叫一声,&ldquo;原来已经到那个&hellip;&hellip;大熊岩了?&rdquo; &ldquo;可不是吗?萧老爷子四更天就把你送来了。&rdquo;子杞忽地双腿叉*开坐倒在地,笑道:&ldquo;凌玲的花招可得逞了。可怜了萧老爷子,若是他早上出门再见到凌玲,只怕脸也要绿了吧?&rdquo; 越裳也跟着一叹,&ldquo;萧宗主人是好人,只是做事却有些&hellip;&hellip;不知通融。&rdquo;子杞想到昨夜萧素履昨夜所言,但觉胸中升起一股迟暮之感,叹道:&ldquo;只怕有些事情,却是通融不得的。&rdquo; 越裳并没看见萧素履的萧索模样,心里只为凌玲得偿心愿欢喜,&ldquo;有情人终成眷属,总算是好事。生米煮成了熟饭,萧宗主便要怪罪也提不起兴头了。&rdquo; &ldquo;你没瞧见昨夜,老爷子好像猛然间老了几十岁,如今又被一个丫头算计,外引强援的打算落空,要他如何消受?哎,他那样好强的一个人&hellip;&hellip;&rdquo; 子杞转眼看到头顶大好朝阳,万里晴空、一碧如洗,自己这般唉声叹气实在对不起这般风致,当下打起精神,笑道:&ldquo;大清早的,提这些事作甚?只盼下次见到萧二,已经抱上了大胖小子。哈哈,好容易跑了出来,现在无事一身轻,之后往哪儿去,你可有计较么?&rdquo; 越裳支着子杞肩膀站起来,伸出水葱一般的手指向南面一指,&ldquo;我听到那面有流水的声音,等我净了面,咱们就动身。&rdquo; 子杞讶然道:&ldquo;动身?去哪儿?&rdquo;越裳向更南面指去,笑道:&ldquo;去&lsquo;海天佛国&rsquo;&mdash;&mdash;普陀山,&hellip;&hellip;取回逐鹿剑。&rdquo;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真到了西湖,才发觉只拿一个美人作比,实在不足以形容西湖的百面千颜。若比之于女子,则婉约处如小家碧玉,对镜贴妆自得闺房之乐;雍容处如深府诰命,云鬓高堆无关乎容颜盛衰;风流处如楚馆雅姬,流苏环佩席间榻上引人流连;幽独处如冷宫妃嫔,团扇长门入诗入赋动人曲肠。 春暮夏初之际,江南正值烟花形胜的时节,西湖游人如织,白堤上仕女衣冠交错云集,湖面上船舫林立。 清明节刚过,湖边的作坊酒家门上仍插着新绿的柳条,随风招展,清丽宜人。许多客官坐在临街搭起的凉棚里吃茶,顺便享受杭州城午后难得的宁静。 可惜这宁静也维持不了多久,西面湖堤上迎面走来一群轻裘子弟,当中一众人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人,后面又拱卫着十数个孔武卫士,浩浩荡荡向湖边渡口行来。当中那人年纪甚轻,任众人恭维,却只淡淡应着,做出矜持的姿态。手上轻摇折扇,风流自赏,便好似周身都是池塘里的泥巴,唯独他是高洁的荷花。 他周围的年轻人却放肆的多,一路高声笑闹,不住对着过往行人指指点点。若见到年轻貌美的女子,则或拍掌、或吹口哨、或肆意大笑,总之是百态毕露。沿街行人纷纷侧目,远远看见便避开行走。 渡口上停着几只花船,临到近处,有一个少年叫道:&ldquo;公子,可是这几艘中的一只?&rdquo;那矜持少年闻言向渡口细看,指着其中最大最华美的一艘说道:&ldquo;这船舫头如藏龙,盖顶堆花,和陈妈妈描述的很是相似。这渡头再没有第二艘这样的船,只怕就是它了。&rdquo; 之前的少年听他这样说,大步走上前去,矜持少年急忙喊道:&ldquo;莫要唐突了佳人!&rdquo;那少年应道:&ldquo;我理会得。&rdquo;几步窜到码头木板上,对着船舫朗声说道:&ldquo;素云姑娘可在船上,我家公子临安齐氏,仰慕芳名,企望一见。&rdquo; 等了半响,船舱里毫无动静,舱门外低垂的帘子动也不动。那少年喊了几遍,也无人应,再要喊时,却被走近来的矜持公子伸手拦住。只见他收起折扇,亲自开口道:&ldquo;在下临安齐轩,久慕折枝楼素云姑娘芳名,唯思渴一面。若姑娘体念在下这一身的风尘,还请赐见。&rdquo;那船里仍旧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先前那少年低声道:&ldquo;公子,是不是弄错了?&rdquo;齐公子讶道:&ldquo;该不会呀,陈妈妈说素云姑娘就是被接上了这样一艘花船。这船布置的好生扎眼,任谁也能一眼认出,怎会弄错?&rdquo; 正思忖间,不远处忽地响起一阵爽朗的大笑声,继笑声后,那声音说道:&ldquo;凤鸣楼水大家在船上吗?小可萧山黄逸飞,特来一会。&rdquo; 转头看去,只见东面也来了一群小伙子,跟自己一般的排场,簇拥着一个皂衣公子行来,声势之隆,不在己方之下。方才发笑说话之人正是当中的皂衣公子。那矜持的齐姓公子向着来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这两人都是杭州城的花丛常客、风月里手,平日里烟火柳巷也常打照面,在渡口相遇却还是头一遭儿,少不得寒暄一番。齐公子听说不是来找素云姑娘的,心里松一口气,因此言语上也很是客气。说些预祝黄公子鸿运当头,如愿抱美而归之类的话。黄公子忙道彼此彼此。 说来奇怪,不一会儿功夫,又有两拨人赶到。小小的渡船口,竟忽然变得比风月城还要热闹。 哪领两路纨绔不为别的,一个来寻散花院的头牌兰羽,一个要找子归坊的蕊芳姑娘,都是听了老*鸨说辞,只让来湖上寻这样一艘画舫。 说起来,折枝楼、凤鸣楼、散花院、子归坊四家院子,都是杭城第一流的青楼楚馆。而众人来寻的这四位姑娘也都是艳名远拨,各家院子的头牌。这四位公子不消说,也都是刚过正午便赶到娼家,要邀请佳人来西湖上耍乐。偏偏老*鸨说姑娘前一步已被人请出去了,追问之下只说是上了这般这般模样的花船,西湖上也少有,远远的就认得出。这四个人平时都是仗势欺人的角色,带着狐朋狗党和一干力士,心中存的心思那也可想而知了。谁知到了渡口,竟碰到了一处,目标也都是一般,只叫风月场里厮混惯了的几位公子也啧啧称奇。 任下面四个公子喊破喉咙,那船上只是没有回应。后面的公子哥儿们忍不住聒噪起来,商量着就要冲上船去。正吵闹时,堤上却又来人了。 这回却轻简的紧,只一个青衣小厮,引着一挺二人小轿悠然行来。走到渡口边,那小厮吩咐停轿,一面上前抚开轿帘,一面恭敬的说道:&ldquo;这就到了地方了,姑娘留神着脚下。来前爷吩咐了,说是到了要亲自接姑娘上船,容小的去通报。&rdquo; 轿中人走出来时,引得渡口诸人目光直瞪,一时都忘了喧闹。原来那走出来的是位二八年华的姑娘。素面清雅,颊不著粉而白,唇不施朱而赤,竟是位绝色的美人。 &ldquo;哈哈&hellip;&hellip;绣娘姗姗来迟,可要自罚三杯才是!&rdquo;花船里忽然传出一阵笑声来,伴随着这一句话,船舱的帘子被缓缓抬了起来。众人均觉这嗓音清亮悦耳,让人闻之忘俗,便是场中几个自命风流的少年也不免自惭形秽,料想主人必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都不由引起颈子,向船上张望。 舱帘终于全部挡开了,当先是一位手拿竹板挡帘的小丫鬟,只见她虽然年幼,身段矮小,却已流露出几分风流态度,想必长成了也是一位美人儿。跟着矮身走出来一位男子,他抬头的那一瞬,仿佛有一道光芒闪过,晃花了所有注视他的人的眼睛。众人再定睛看去,才发觉原来那一道光并不是幻觉,而是他头顶上反射的阳光&mdash;&mdash;这花船的主人,竟是个头顶油光锃亮的年轻和尚! 绣娘向着那和尚微微一服,浅笑道:&ldquo;大师慈悲为怀,就饶了绣娘这一遭吧。&rdquo;那和尚下了船,穿过众人未有丝毫停顿,上前挽住佳人玉臂,朗笑道:&ldquo;秀儿既亲口讨饶,和尚哪里还狠得下心肠?只是这般容易就饶了你,只怕有人不依。&rdquo; 这和尚口角生风,哪里有半分出家人模样?他身穿素白衣裳,虽不是粗布僧衣,料子也华贵不到哪去,但他那一身体态,便让人忘了衣料的寒碜。再瞧他头顶倒是实实在在地烧了九个香疤,颜色几与肉同,只怕是陈年老疤。只是这样一个和尚,却偏偏有种奇妙的魅力,他那光头非但不难看,反而平添一种魔力,配上那对弯弯的笑眼、挺直的鼻梁、分明的棱角,竟是比什么美少年都要耐看。 两人往船上走去,却被齐轩迎面拦住。这和尚甫一露面,便抢尽风头,他心下不是滋味,抱拳问道:&ldquo;不知折枝楼素云姑娘可在船上?&rdquo;那和尚笑道:&ldquo;不错,素云正在船上。&rdquo; &ldquo;那&hellip;&hellip;&rdquo;齐轩刚一张口,便被和尚打断他:&ldquo;公子请让开路,小僧一线辰光可抵得上千两黄金,公子只怕赔不起。&rdquo;齐轩脸上越发难看,冷冷说道:&ldquo;想必大师是个出家人,不晓得杭州城欢场上的规矩!&rdquo; 像这和尚一般一人霸占五美,实在是犯了众怒,即便是杭州城中只手遮天的人物,只怕也不敢如此。话又说回来,这五美中任意一人,哪怕你势比公卿,想邀来一个也要看人家心情,这般五美同邀,实在是难比登天了。这事若是传出去,只怕就要在杭城欢场中掀起滔天大浪,这和尚也不知要遭几人嫉恨、几人膜拜? &ldquo;跟他废什么话?一个花和尚,打发了了事!&rdquo;那黄逸飞却是个急性子,猛冲上来就要抓和尚衣领,那和尚袖袍挥动,轻推在他胸口上,把他送出三尺开外,口中笑道:&ldquo;这位施主在佳人面前动粗,可不嫌太煞风景了么?&rdquo; &ldquo;好啊,还敢动手!&rdquo;他带的一众朋党平时都是欺人欺惯了的主儿,心中早憋了一团火,登时就有几人要上来揍人,却都被和尚鼓动袖袍,客客气气的送了回去。 &ldquo;是个练家子!&rdquo;这当口四伙人亲密的好像一家人,一人受难、八方支援,整个渡口都要淹没在这群人的叫嚣声里。发现这和尚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那些鲜衣公子自然退到了后面,把麻烦交给随身的侍从。毕竟这些公子哥儿身骄肉贵,就是要动手打人,也要打起来不疼手的时候,才来过过手瘾。 十几个侍从走上前来,个个身上块垒分明,孔武有力,显然都是带着功夫的。可惜今日遇到了这怪和尚,竟全不济事。只见那和尚仍旧不旋肩、不抬臂,衣摆无风而动,就把想近身的侍从全部倒推回去,只骇得众人面色惨白,连连倒退。也不知是谁先发了一声喊,&ldquo;这和尚会妖法!&rdquo;,呼啦啦的,本来乌压压的一片人顷刻间跑了个干净。 二 动如脱兔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ldquo;可算清净些了。&rdquo;绣娘似乎对这等事见怪不怪,轻拍胸口嗔道:&ldquo;每次与你见面,总少不了这些聒噪!&rdquo;那和尚笑道:&ldquo;若不是你晚来,此刻早在湖上逍遥了。不过这几个无用膏粱,平白闹了一场,倒也有趣,可不是平添了我三分豪气?&rdquo;他说话时挺胸直背,越发显得峰腰猿背,气概昂藏。 绣娘眼中透出三分迷醉,口中轻笑道:&ldquo;这样的干系,奴家可担不起。前几日闲时,随手绣了只帕子,只当是绣娘为迟来赔罪,不知还能入大师法眼么?&rdquo;随手从袖中抽出一支白色帕子,就手塞进和尚手中。 和尚捧起丝帕,只见上面只用黑线绣了几株修竹、半间田舍,虽只寥寥数线,却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忍不住叹道:&ldquo;绣娘之绣工,实在妙绝人寰,宇内无双。&rdquo; 绣娘脸上欢喜不尽,嘴上却嗔道:&ldquo;就只嘴甜!&rdquo; 船上忽地传来一阵娇笑声:&ldquo;我不依!姐姐真是偏心,前儿我那样哀求,姐姐也不肯赐件绣品,今儿个却上赶子往给盈公子怀里送。&rdquo;接着又响起一个同样娇柔的声音,&ldquo;兰丫头就爱混叫,什么盈公子输公子的,大师的法号也让你白白糟蹋了。&rdquo; 只见一对璧人立在船头上,一个如出水芙蓉,一个似沾露晨蕊,当真是风姿灼灼,各有妙韵。左首那个&lsquo;兰丫头&rsquo;轻吐香舌,笑道:&ldquo;我就爱叫盈公子,怎么样?他连清规戒律都不守,还怕人家沾污他的法号?&rdquo; 那和尚携着绣娘跳上船来,大笑道:&ldquo;不错,大道我都弃之如履,何况一法号耶?&rdquo;又将手中丝帕递到兰羽眼前,说道:&ldquo;羽儿,你若喜欢,我转赠给你如何?&rdquo; 兰羽向他手中扫了一眼,撅嘴道:&ldquo;这白底黑线的有什么好看,我不要!我要绣姐姐给我绣个有花儿有鸟儿的,那才热闹。&rdquo; 绣娘也在旁嗔怪道:&ldquo;好啊,我送你的东西,你敢当着我面就送人,你个没良心的,看我以后还送你东西?&rdquo;两女轻嗔薄怒,围住盈缺笑闹不休。说笑间,船已起锚开动,向着湖心缓缓驶去。 花船行处,余船纷纷避让。舱里传出一阵铮铮琴声,涤人心肠,旷远悠扬。兰羽忘了帕子的事,拍手笑道:&ldquo;是水姐姐在弹琴!盈缺不上船,她还不肯弹呢。&rdquo;周围游船听得琴声,又纷纷靠拢,不时有人大声叫好,不一刻,这花船已成湖上焦点。和尚盈缺当风而立,衣袂飘飘,容色一团平静,竟有几分神僧模样。 一旁素云看的有些发怔,脱口道:&ldquo;如此风神,若肯勤修佛法,可不就是一代高僧么?&rdquo;盈缺握住她手,笑道:&ldquo;我若不混迹红尘,又怎能结识姐姐呢?&rdquo;素云脸上一红,柔荑却任他紧紧握住。 花船左舷忽地传来一阵疏疏落落的掌声,周围诸人尽是叫好的,这片掌声反倒显得突兀。只见一位俊俏公子立身在一挺乌蓬小船上,身旁另有一位少年公子坐在蓬内,探首向花船上张望。那俊俏公子说道:&ldquo;琳琅流离,淫衍优渥,此曲莫非师旷之古曲《白雪》?&rdquo; 盈缺闻言眼前一亮,遥遥答道:&ldquo;不错,船上人所奏正是古曲《白雪》。&hellip;&hellip;公子风神如玉,雅趣高妙,可愿到船上一叙,共览湖光?&rdquo; 俊俏公子沉吟不答,蓬里的公子已抢先答道:&ldquo;正有此意,如此叨扰大师了。&rdquo; 那俊俏公子正要阻挠,西北面的湖岸上忽起喧哗,一道纤丽的人影竟踏波而来,仿如洛水神仙,当真惊世骇俗。那身影身后传来几声高喝:&ldquo;妖女休走!还我山门宝物!&rdquo;却是十几个和尚手持棍棒,追着这女子来了,只是到了湖边却齐齐刹住脚步,眼瞧着那女子远去。 那人影来的好快,几个起落已到了湖心,说巧不巧,正好落在那两个公子的乌篷船上。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眉目如画,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里似含无限情意,脸上不脱稚气,身段仿若新荷过雨,亭亭而立。她适才凌波渡水,仙仪飘飘,正和西子湖相得益彰。 她此时和岸边已离了两三里远,见众和尚没有分波踏浪的本事,有持无恐,娇笑道:&ldquo;好一群大和尚!青天白日的,不好好念经礼佛,干嘛来追我这个弱女子,还守不守清规戒律啦?&rdquo;她声音不大,却能及远,让岸上的和尚听得清清楚楚。 为首一个壮大和尚闻言大怒,高喝道:&ldquo;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妖女!你若不上我寺院生事,谁愿来追你?&rdquo; 那女子不提生事的事,却摇头道:&ldquo;你这和尚好没修养,一口一个妖女、妖女的乱叫,简直连种田的都不如。想来就你这样的,一辈子也摸不着佛法的边儿!我看你生的壮大,不如去当个屠户吧。&rdquo; 那壮大和尚气的哇哇大叫,身边一个瘦小老僧冷然道:&ldquo;师弟,嗔戒不除,何日见佛?&rdquo; 壮大和尚被他一说,脸上一白,低声宣了句佛号,安静下来。那老僧也喧了声佛号,说道:&ldquo;女檀越,非是贫僧无礼,只是你手中那木鱼仍敝寺祖传之物,不可流于外间。想来这木鱼女檀越要来也无用,若肯归还,敝寺上下感激不尽。&rdquo;他不说那女子偷盗之事,话中也没有丝毫怨恨之意,端的有高僧风范。 可惜那女子却不领情,讶然道:&ldquo;什么木鱼?我手中哪来的木鱼?你又是那个寺院的?&rdquo;说罢还故意举起双手摇晃,一双玉手中果然空无一物。 那老僧叹道:&ldquo;女檀越才从灵隐寺出来,怎么就忘了?敝寺中有近百人目睹,女檀越何必扯谎。那木鱼于檀越全然无用,然则敝寺若失却此物,早晚诵经功课便无法做下去了。&rdquo; 那女子仍旧摇头,&ldquo;你自己都说了,我要这木鱼全然无用,那我为何还要盗来?所以说木鱼根本没有在我身上,老和尚休要再纠缠我啦。&rdquo; &ldquo;这便是小僧心中疑问。那木鱼虽是年代久远之物,有定心静气之功,然而若不是方外之人,原也不用。女檀越年纪幼小,若说是受人指使,专来与本寺为难,却也不像,这可让人捉摸不透了。&hellip;&hellip;哎,总之,檀越若肯归还敝寺之物,这其中的缘由也不需理会了。&rdquo; 那女子被纠缠了多时,好脾气都耗光了,此时倒竖起柳眉,怒道:&ldquo;没有就是没有,老和尚恁的婆妈!&rdquo; 岸上那壮大和尚嗔戒又发,大喝道:&ldquo;妖女!尽是信口雌黄!你当和尚真没有降魔的本事吗?&rdquo;只见他撩起僧衣下摆,屈膝作势,猛地窜了出去,竟然也踏着波浪行来。湖上的一群凡夫俗子何曾见过这等事情,都纷纷惊呼出口,要瞧一场好斗。 那老僧猛一跺脚,叹道:&ldquo;这个莽和尚,怎能在寻常人前显露神通?&rdquo; 壮大和尚不知何时变出来一只丈八禅杖,倒提在身后,划出一道道水纹,好不威猛。他对那女子喝道:&ldquo;再不交出木鱼,休怪和尚杖下无情!&rdquo; 那女子混不在意,背起双手,讥笑道:&ldquo;好威风么?不知在哪偷来的一点本事!&rdquo; 那和尚再不答话,猛地高高跃起,向着乌篷船打落。船里那安坐的少年却猛地窜了出来,挡在女子身前,连连摇手,口中连道:&ldquo;莫打,莫打!这可不就是你那木鱼了,还给你就是。&rdquo;只见他手中握着个黝黑的木鱼,想来就是灵隐寺之物。 那和尚骤见木鱼,脸上现出喜色,连忙反使腰力,生生落回水面上。他见那木鱼不假,又现出迷茫之色,问道:&ldquo;这&hellip;&hellip;怎地会在小相公手里?&rdquo; 那人道:&ldquo;原是这位姑娘上船时塞给我的。&rdquo; 那女子猛从他手里抢过木鱼,怒道:&ldquo;我的东西,你敢随便给人?&rdquo; 那人笑道:&ldquo;我本来不想要,原是你自己塞来的。&hellip;&hellip;想来这木鱼必定很是要紧,那老和尚客客气气的,你做做好人,就还了给他吧。&rdquo; 那女子瞪他一眼,说道:&ldquo;要你多管!哼,不要紧的东西本姑娘还不要呢。&rdquo; 那和尚一拍额头,恍然道:&ldquo;果然是被你偷了去!你这还要狡辩?&rdquo; 那女子一扬眉毛,哼了一声,娇声喝道:&ldquo;不错,就是本姑娘拿的,怎么样?你不是要打吗,本姑娘正好手痒呢!&rdquo; 好个姑娘,当真说打就打!只见她莲步微抬,已到了那和尚面前,玉臂轻挥,手中多了一把二尺长的短剑,剑尖如星,朝和尚眉心处点来。那和尚猝不及防,大惊之下连忙举起禅杖挡在眼前,哪成想一碰之下,竟倒飞出几十丈远,裂浪分波,使得附近游船尽皆打起了旋转。这姑娘看着好似娇弱无力,手上却有极大力道。 两人转眼间斗到一处,虽然已极力收敛,流窜的气劲也让湖面上炸开了锅。乌篷船上的俊俏公子伏在同伴耳前,低声说道:&ldquo;这两人真是胡闹,大庭广众就使出这些手段,大打出手,可要惹出多少事端来呢,你想个办法阻止他们才好。&rdquo; 他同伴脸上却一团喜乐,正看得兴起,笑道:&ldquo;这两个人咱们谁都不认得,可怎么阻止?&rdquo;那人嗔道:&ldquo;你就爱瞧热闹!一点儿也没有正经!&rdquo; &ldquo;越裳莫恼,我是真没什么法子,依我看,那花船上的和尚像个有本事的,说不定会有办法。&rdquo;不问可知,这两人正是陆子杞和女扮男装的弥越裳了。 子杞扬声向已飘的老远的花船上说道:&ldquo;大师,西湖丽色,咱们还没看的尽兴,这两人却在这儿大打出手,岂不大煞风景?大师可有良策,劝他二人止息干戈?&rdquo; 这时五个美人都已走出舱来,莺莺燕燕,围着盈缺说个不休。都说&ldquo;娥眉不肯相让&rdquo;,自负丽色的女子向来是不愿对其他美貌女子假以辞色的,那和尚左右逢源,竟让船上气氛一团融洽,实在是不简单。他听到子杞话声,也扬声道:&ldquo;这两人搅了水美人弹琴的兴致,确实可恶。小僧虽无良策,也要勉力一试。&rdquo;他撇下众女,走到船头上,向着那打斗的两人大叫道:&ldquo;两位可否暂时罢手,听小僧一言?&rdquo; 那大和尚甫一交手,就吃了亏,之后更是越斗越惊,只觉那女子功法深如瀚海,无有终尽。自己在普陀山学了一些艺业,虽然时时勤练,平时颇以降魔自诩,可毕竟不是正宗,遇了这女子没半点胜算。他如何不知那女子手下容情,可惜人在虎背,实在身不由己。这时见那女子闻言,手下有所松动,立时寻个空隙,脱出战圈来,背上不觉已汗湿了一片。 那女子看向花船,见又是个和尚,忍不住皱起眉头,说道:&ldquo;刚刚说话的就是你?&rdquo; 盈缺唱了个诺,笑道:&ldquo;正是小僧。&rdquo;女子问道:&ldquo;你是&hellip;&hellip;和尚?&rdquo;盈缺摸了一把头顶,答道:&ldquo;如假包换!&rdquo; 那大和尚见了花船上的情景,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大呼道:&ldquo;你&hellip;&hellip;你这和尚,太也胡闹!&rdquo;兰羽见状,对那大和尚娇笑道:&ldquo;大师也来船上坐坐何如?不然怎知道盈缺师傅是不是胡闹呢?&rdquo;大和尚终日在灵隐寺里清修,哪里见过这等娇俏的美人?只当是遇见了经书上说的天魔业障,紧闭起双眼,口中不停口的念着:&ldquo;罪过。罪过&hellip;&hellip;阿弥驼佛,阿弥驼佛&hellip;&hellip;&rdquo; 船上众女见状大笑,素云假意去拧兰羽的脸蛋儿,娇笑道:&ldquo;你这个鬼精灵,连个&hellip;&hellip;出家人也要逗弄!&rdquo; 那老僧也踏着波浪来到师弟身旁,他身后的十几个护院僧侣却没有这等本事,不知在哪里寻了个竹排,大家挤作一团,手脚并用,划到了湖中央。老僧对师弟道:&ldquo;世间色相是空,这红粉佳人岂不也是空?既然是空,有什么是看不得的?&rdquo; 那大和尚闻言一震,虽然脸上仍有迷茫之色,却也睁开了眼睛,向师兄合十道:&ldquo;多谢师兄点悟。&rdquo; 老僧摇头道:&ldquo;你若不悟,何来点悟?&rdquo; 那老僧向盈缺道:&ldquo;法师行事超迈流俗,非他人所能揣测。然则诸般色相皆是空无,何必流连,自损修行?&rdquo;盈缺摇头叹道:&ldquo;本以为大师佛法精深,原来也不过如此。既然色即是空,空色并无分别,我流连与否,又有何不同?&rdquo; &ldquo;我见之为空,汝见之未必为空!&rdquo; &ldquo;大师是说佛法高于我吗?焉知我不能一念三千,观而能止?昔日佛祖能于一毛端忠窥遍十方法界、三千大千世界,此是为真如之心不为尘境所碍。贫僧修行虽浅,亦对此无上境界心生向往。&rdquo; 盈缺满口歪理,老和尚和他辩论佛法,那是自讨苦吃了。老和尚不是拘泥之人,当下也不再多言。他那师弟却有一股憨实的劲头,仍是不依不饶问道:&ldquo;你是何寺高僧?&rdquo; 盈缺道:&ldquo;所参不过野狐禅,若说出家之寺,却在普陀山大千阁寺。&rdquo; &ldquo;原来是普陀山上的高僧,我师兄弟曾在普陀山修行过几路术法,与法师也算有同门之谊。可惜你&hellip;&hellip;这般行径,太也有损佛门清誉,若让寺中的首座知晓,不知你这大千阁寺的和尚还能不能当了。&rdquo; 盈缺眉毛一轩,似有怒意,冷然道:&ldquo;我虽在普陀山出家,却未必要受他节制。大千阁寺首座?哼!他还管我不得!&rdquo; 三 燕玉簟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盈缺说这一段话时,自有一股睥睨之态,又惹得众女一阵眩晕迷醉。那女子忽地飞纵到船头,上下打量起盈缺。和尚安之若素,反倒他身边几个女子紧张兮兮,如临大敌。那女子问道:&ldquo;你是普陀山的和尚?&rdquo;盈缺答道:&ldquo;有些渊源。&rdquo; 那女子闻言一笑,忽地说道:&ldquo;大和尚,这木鱼我不要啦,还给你吧。&rdquo;接着把手一扬,竟把那木鱼抛了出去。只听&lsquo;噗通&rsquo;一声,木鱼已跌进了湖里,那壮大和尚&lsquo;哎呦&rsquo;一声,跟着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好半响才探出头来,手中握紧木鱼,呵呵傻笑。 那姑娘拍了拍手,向着水下的大和尚笑道:&ldquo;你这和尚倒也有趣,本姑娘不跟你为难了就是。&rdquo;大和尚吐出两口湖水,口齿模糊不清,说道:&ldquo;你这&hellip;&hellip;小姑娘,太也调皮,还便还来,何苦&hellip;&hellip;何苦还要丢进水里?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女娃儿?&rdquo; 那姑娘柳眉倒竖,冷哼道:&ldquo;怎么?想知道本姑娘名号,是想回头报复不成?不怕告诉你,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燕名玉簟是也。&rdquo; 大和尚被一众徒子徒孙拉上了竹排,竹排上多了他这么个胖大身躯,其他人更是苦不堪言。他闻言摇头道:&ldquo;女施主既然归还了木鱼,和尚是出家人,自然不会和你为难了。&rdquo;子杞对越裳悄悄说道:&ldquo;这和尚真老实。&rdquo; 燕玉簟忽地探出玉手,一把抓住盈缺肩头,冷笑道:&ldquo;小和尚&hellip;&hellip;&rdquo;兰羽在旁要打落她的胳膊,却被她一下拂了开去,不由抢道:&ldquo;什么小和尚?你自己很大么?&rdquo;燕玉簟皱眉道:&ldquo;和尚在我眼里只有三种:小和尚、大和尚和老和尚,他年纪不大,自然是小和尚。&rdquo;兰羽气的脸色发白,嗔道:&ldquo;好没教养的小丫头!&rdquo; 燕玉簟不理她,只对盈缺冷笑道:&ldquo;小和尚,姑娘想去普陀山,少个人接引,你跟我走吧!&rdquo; 盈缺面不改色,随口笑道:&ldquo;姑娘这般天生丽质,原本能与姑娘同行,也当是人生一大快事。只是我这船上诸位姐姐各有才情,实在让我难舍温柔。不知姑娘是能唱曲呢,还是能弹琴,抑或竟能红袖添香,以遣我永夜之寂寥?&rdquo; 燕玉簟俏脸一红,怒道:&ldquo;你,你竟敢拿我和这些&hellip;&hellip;这等女人相比?&rdquo; 兰羽讥笑道:&ldquo;怎么?瞧不起我们?咱们虽然出身不好,到底是有人疼的,你瞧你那女强盗的样儿,哪里像个女人了?&rdquo;燕玉簟手臂倏然而出,&lsquo;啪&rsquo;的一声,兰羽雪白的脸上已多了五个红印子,好在她没使上真力,不然非把那小脸打烂。只听她寒声道:&ldquo;臭丫头,小心我撕了你的嘴!&rdquo; 兰羽捂住脸,全身发抖,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鸟,摄于她的气势,却再不敢回嘴了,她四周诸位名妓无不对燕玉簟怒目而视。盈缺叹道:&ldquo;姑娘身怀惊人艺业,何必和一普通女子为难?你让我随你走,我跟去便是。&rdquo;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愕然。所谓特异之人必有特异之举,任谁也看得出,盈缺和尚敢行惊世骇俗之举,必定是身怀绝技之人。众人料定他必然不愿舍了温柔乡,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胁迫,哪想到竟然毫不反抗,一口答应下来。燕玉簟也吃了一惊,本来还预备了一场好斗,竟全无用武之地,不禁迟疑道:&ldquo;你,你真跟我走?&rdquo; 盈缺固态萌生,露出他招牌式的笑容,洒然道:&ldquo;姑娘国色天香,与美偕行,亦为佳事。&rdquo; 兰羽在后面拉住他衣角,凑到耳边细声说道:&ldquo;奴无依无靠,平白受了这一巴掌,可不就指望你这冤家给奴找回来?你要是,要是&hellip;&hellip;&rdquo;她声音虽低,燕玉簟却都能听在耳里,狠瞪了她一眼,立时把后面的话都瞪了回去。 盈缺握住兰羽的小手,细意安抚,在她耳边低语片刻,也不知说的什么,逗得小姑娘破涕为笑,连连点头,燕玉簟脸上微红,低啐道:&ldquo;什么臭和尚,卿卿我我,好不要脸!&rdquo; 盈缺将兰羽安抚住,又与其余诸姬一一告别,众女或洒泪、或掩面,无不有悲切之意。盈缺笑道:&ldquo;吾不是入法场,还有再见之日。&rdquo;蕊芳道:&ldquo;官人向来行迹飘忽,好容易可得半日聚首,岂忍骤别?&rdquo;那绣娘也道:&ldquo;只盼大师得了闲暇时,莫忘了绣娘日日焦心苦候之情。&rdquo;水姑娘径自走入舱中,片刻之间,便传来一阵琴声,惜别之意,不言而明。 燕玉簟早看的牙酸,跑到船侧对着子杞喊道:&ldquo;喂,你刚刚差点坏了我的事,可要赔我!&rdquo;子杞四处看看,发现那一众灵隐寺和尚早挤在竹排上渡到了岸边,四周除却自己这只别无余船,只得指着自己问道:&ldquo;姑娘是和我说话?&rdquo; &ldquo;废话,除了你还有谁?&rdquo; 子杞苦笑道:&ldquo;可我不叫&lsquo;喂&rsquo;呀!&rdquo; &ldquo;就是你!刚刚拿了我的木鱼去送人,我还没有追究呢!你现在把我跟和尚渡到岸边去,本姑娘就既往不咎。&rdquo; &ldquo;姑娘有那样凭虚御空的手段,何须要船渡?&rdquo; &ldquo;这里尽是寻常人,怎好太过张扬。&rdquo; 子杞心道:&ldquo;你刚才打的热火朝天,怎么没想到不可张扬的事来。&rdquo;燕玉簟见他不答,不禁圆睁妙目,双手掐腰,眼见小姐脾气就要发作。子杞看得心里发紧,连忙道:&ldquo;还容在下和同伴商量则个。&rdquo; 燕玉簟冷哂道:&ldquo;一个大男人都做不了主,还找姑娘家商量。&rdquo;原来她早就看出越裳是女扮男装。越裳被子杞拉进乌篷里,皱眉道:&ldquo;这姑娘一身小姐脾气,令人讨厌,我不愿与她同船。&rdquo;她见子杞沉吟不答,嗔道:&ldquo;你又动了什么鬼心思?&rdquo; 子杞一脸兴高采烈,说道:&ldquo;这姑娘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有一身高深修为,又处处与和尚作对,当真古怪的紧;还有那个盈缺和尚,寻花问柳、吟风弄月的本事比世家子弟还厉害。他口中对普陀山不屑一顾,却又能若无其事地说出自己的出身,这不很奇怪吗?这样两个人物碰到一起,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况且,咱们也本来就要去普陀山的。&rdquo; 越裳不知想到了什么,俏脸上泛出笑容,竟爽快的答应下来。 这乌篷船是西湖上常见的游船,适合二三子租用,四人同坐未免拥挤。船夫刚刚被一场湖上打斗吓破了胆,竟然弃船而逃,划水逃跑了。子杞只好自己到船尾去撑船。盈缺立在船头,神态潇洒,没有一点身为俘虏的自觉性。小船匆匆而去,丝毫不留恋身后清丽的湖光。 到了岸上,子杞整理好仪容,如实介绍了自己和越裳,并提出同行之意。盈缺贪恋越裳美貌,一口应承下来。燕玉簟耐不住子杞死缠烂打,最终也只得任他们跟着了。她气不过盈缺那眉开眼笑的样子,猛地拍了下他的光头,威胁道:&ldquo;臭和尚,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再不老实点儿,小心我给你贴张钻心蚀骨符。哼,到时候让你疼的死去活来,看你还笑不笑得出?&rdquo; 出了杭州城,一路东行,四人虽然不是御剑而行,脚程之快也堪比奔马。这一路行来,竟见到许多百姓拖家带口,袒腹道旁,纷纷挖掘草根为食。询问之下,原来这些百姓大多是附近的农户,为了躲避官家讨债,跑出居住的村庄,逃到荒山野郊掘草为食。刚从杭州那繁华之地出来,对比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当真一者在天,一者在地,同样为人,境遇之别竟如云泥。 路经的几处村庄,果然炊烟稀少,十户之中只有二三户有人居住,甚至有一个村庄竟是举村不见人影。子杞站在那处村口,只见那片土坯茅屋沉寂如死,栅栏大半损毁,间或有一二野兽从破败的门窗里跑出,村外的农田上也长出了一片破败的杂草,显已荒弃多时。 &ldquo;江南水乡向来允称富庶,到底因为何故,竟至于这般惨状?&rdquo;子杞咝咝的抽着冷气,实在无法理解。 &ldquo;新帝登基,启用一批急功好利的官吏,推行一套所谓&lsquo;新法&rsquo;的政策,可笑这些新法推行不过三年,竟使天下百姓流离失所,农户沦为饿殍!&rdquo;盈缺心中激愤,话音也微微颤抖:&ldquo;我们所见所闻只怕还是轻的了,我听说京城中一位宫门侍卫曾冒死向皇帝献图,图上画的据说是&lsquo;天下之民质妻湾子、斩桑坏舍、流离逃散、皇皇不给&rsquo;之状。可怜这位义士为天下之民呼喊,却激怒了皇帝,被乱杖打出宫门,血溅宫墙。&rdquo; 当今少帝登基不过数年,亲政之初,就启用了以当今阁辅为首的一批官吏,推行了一系列新法。皇帝以为新法乃是&lsquo;为民谋福&rsquo;,可新法对百姓为祸之烈,更甚于旱涝天灾。尤其其中一项&lsquo;青苗法&rsquo;,规定官府向民户出租粮款补助耕作,借户贫富搭配,以十户为一保,待秋收后偿还官府本利。青苗法实行三年,所带来的效果,却是一幅&lsquo;天下饿殍图&rsquo;。 子杞对新法也略有耳闻,在王屋山时,新法推行伊始,民家虽然略有抵抗,究竟没当作大事,谁想数年以降,竟演变至此。 燕玉簟对这些国事农事丝毫不懂,听了盈缺对青苗法的叙述,问道:&ldquo;这法子甚是不错,为何却没有成效?&rdquo; 盈缺冷笑道:&ldquo;这青苗法本身无甚大害,若是任由百姓自由借贷,原也无妨。可是地方官吏为了巴结上司,表明自己极力支持新法,彰显政绩,竟在自己辖区强行向百姓放贷。虽说这些民户都划分了贫富等级,可有些家里根本不需要这些贷款,秋末要多偿还一定的利息,只会对自家增加负担。若天公作美,收成好时,糊口之余还能勉强应付款息;一旦收成欠佳,无力偿还本金利息,以本朝刑罚之酷烈,平头百姓怎能不惧怕,唯有离家背井一途而已。青苗法是联保制度,一人逃跑,则十家受罪。富户被贫户所累,而成贫户,贫户但逢地无所出,则成流民,似这般恶性循环,不出数年,天下百姓岂不尽成流民?&rdquo; 越裳叹道:&ldquo;朝廷举息而与商贾争利,此明君之所不取也。&rdquo; 盈缺所言虽然有夸大之处,但却和实际情况颇为吻合,四人虽然都是方外之人,从来不为生计考虑,却也暗暗发愁。 子杞不愿尽说些沉重之事,问燕玉簟道:&ldquo;对了,那日见你被一群和尚追赶,你却是为什么要去偷人家的木鱼?&rdquo; 燕玉簟看了盈缺一眼,微哂道:&ldquo;哪有为不为什么的,本小姐从小就厌恶和尚,偏偏我家邻居又尽是和尚,烦了我十几年。因此我现在看着和尚就来气,每日里不拿几个来捉弄捉弄,便觉不快。&rdquo; 众人哪想到竟是这般理由,唯有相对苦笑。 四 念兹慈悲心肠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不出一日,四人已到了海岸线的边缘,这里民户多以渔业为生,境况不似内陆一般凄凉,然而亦受到新法其他政策波及,有些民况之苦,也仅比流民强上一线。庵东县地处海边,四人打算在此处暂做歇脚,还在县城外面时,却看到了一桩奇事。山野间,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流民,一股股向庵东县涌来,前后几乎有万人之众。这些不敢归家的良民衣衫褴褛,面带饥色,他们听同样流落草野的乡民说,庵东县有人开棚施粥,因此不顾山路遥远,为了饱一餐饭从几百里之外赶来。 随着流民一路走来,只见县头一处空旷地方,数千人席地或坐、或卧,有人正捧着破碗食粥,有人哄着孩儿一口一口吃着干硬的粗面饼,有人饱餐一顿正袒腹而卧,也有一家老小蜷在一起低头饮泣,场面蔚为壮观,又无处不见凄凉之景。 另外还有一条长长的队伍从前方一直向后延伸出好远,后面涌来的流民也迅速汇入到这条队伍里。而队伍的源头,是一处临时搭建、连绵六七十丈的庞大粥棚,粥棚后有一处临时搭建的小仓,仓顶几片木板遮挡,仅能挡雨而已。而这场施粥的主事人,却是百来个着布衣、踏芒鞋的和尚。 子杞唱了一声佛号,&ldquo;阿弥陀佛,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不愧是出家人。&rdquo;他又对盈缺说道:&ldquo;这些僧人定是普陀山上的师傅们吧,在这里施粥,不知要救多少百姓于冻馁,真是一场无量功德。&rdquo;盈缺不以为然,哼道:&ldquo;这是出家人邀名的一贯伎俩,再说普陀山囤米数仓,比起被老鼠吃掉,不如拿出来换些好名头。&rdquo; 子杞笑道:&ldquo;话虽如此,总是出于一片慈悲心肠。&hellip;&hellip;饥民太多,大和尚们好生辛苦,咱们既然赶上了,总要帮帮手,略尽一份力。&rdquo;说着话已赶到粥棚,他一向是和生人自来熟的,那群和尚质朴老实,听得他来帮忙,都十分欢喜,告诉他何处舂米、怎样熬粥、拣柴生火云云,子杞身手勤快,果然能解几分燃眉之急。 盈缺似乎对普陀山和尚很有成见,只远远看着,并不上前帮手;燕玉簟更加不用说了,莫说她本来就想找和尚的麻烦,单只让她进那满是汗味儿的粥棚她就受不了。只有越裳爽利的跟着子杞过来帮忙,好在她做的男装打扮,不然大和尚见了花姑娘,只敢朝后躲闪,那可就是帮倒忙了。 当日天色已晚,流民却陆续前来,众和尚不忍心饥民挨饿过夜,虽然劳碌了数天,只是咬牙苦撑,没有一人有抱怨之词。待到夕阳将落时,粥棚上每隔一丈升起了一只大灯笼,饥民排列的队伍仍旧不见末尾,在灯下看来,仿佛一只蜿蜒的巨蛇。 大家正在忙活,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官家敲锣声,沿途饥民纷纷散开,让开一片道路,只见两个官差口唱杀威诺,在前开路,县令大人徒步在后跟随,身后还有十几名官爷,个个趾高气昂,比前面苦着脸走路的县令老爷还要威风。 众人不多时走到粥棚前,县令拱起手向一众和尚团团作了个揖,说道:&ldquo;本县忝为一方父母,上不能报皇恩以推法,下不能救黎民于饥困,实在惭愧无地。幸有众位大师,渡海远来,开棚施粥,活人无数。此等大德,本县原该携领合县官员同来拜谢,只是这&hellip;&hellip;本县却收到府尹谕令,这个&hellip;&hellip;着本县&hellip;&hellip;&rdquo;他身后一位官差见他支支吾吾,抢上一步,说道:&ldquo;县令大人不好开口,便由下官来说吧。&rdquo;他眼睛扫过一众和尚,高声说道:&ldquo;你们这里,谁是主事?&rdquo; 一个老僧跃众而出,双手合十道:&ldquo;正是贫僧。&rdquo; 官差上下打量他一眼,忽地大喝道:&ldquo;好和尚,你可知罪?&rdquo; 那老僧人大吃一惊,结舌道:&ldquo;这,这个&hellip;&hellip;老衲实不知犯了何罪。我寺僧人前来施粥,却从来没有作奸犯科之事,所谓知罪之说,却是从何说起?&ldquo; 官差冷笑道:&ldquo;早料到你这贼僧不肯认!我来问你,你这开棚施粥是安了什么居心?嘿嘿,这&lsquo;收买人心&rsquo;四字,你可当得起吗?&rdquo; &ldquo;这&hellip;&hellip;这是什么话?敝寺施粥,是出于我佛慈悲,不忍百姓饥馁于荒野,&rdquo;老僧苦笑道:&ldquo;收买人心,收买人心!我等出家人收买人心何用?&rdquo; 那官差冷笑道:&ldquo;啊哈!这还要加你一条抨击时政的罪名!你说百姓饥馁于荒野,那就是说朝廷新政一无是处了?&hellip;&hellip;好和尚啊,借着施粥的名头,不仅影射时局,又聚拢了这许多愚民,你这不是要生事是干什么?来人啊,把这帮和尚都给我拿下!&rdquo;他这一声喝起,身后十几个官差轰然应诺,腰刀齐齐出鞘,各向前跨出几步。 和尚群里冲出一人,头顶光光,大袖如摆,大喝道:&ldquo;住手!就凭这等欲加之罪,你们也敢来拿人?&rdquo; 那官爷往后退了一步,向一众手下喝道:&ldquo;愣着干什么,还不上枷锁?&rdquo; &ldquo;谁敢动手?我大千阁寺玄朗方丈乃是当今四大国师之一,节制天下寺院僧侣,位比公侯,就凭你一个小小府尹爪牙也敢拿我寺僧人?&rdquo;他身后僧人群情激昂,气势汹汹,上百人大声聒噪,立时便把那十几官差的声势压了下去。那官爷看的心头发憷,向身后道:&ldquo;这,这一众僧人只怕大多都是被蒙在鼓里的,皇恩浩荡,我等只拿首恶,宽赦附逆,&hellip;&hellip;只给我拿下这两个带头僧人!&rdquo; 县令在旁叹道:&ldquo;只恨本县官小位卑,无能为力。&rdquo;粥棚外也喧哗起来,原来那群饥民听说官差要拿了施粥的善人大和尚,当下也不顾什么官威如虎,都纷纷站起来,将一众官差团团围住。他们本就是欠了官府的钱还不上,从家里逃出来的,有些人甚至背井离乡上千里,心里都憋着一股邪火,纵然是温顺的良民,也有逼急了跳墙的时候。 耳边响起&ldquo;官老爷蛮横无理!&rdquo;&ldquo;大师们都是活菩萨!&rdquo;之类的叫声,那十几个府尹的官差都变了脸色,他们就这么一点儿人,若真是惹起了民变,只怕还不够这上万饥民塞牙缝的。何况按本朝律例,引发民变,莫说是他,便是他头顶的府尹大人也要不保大好头颅。为首一个官差心思玲珑,伏在头领耳边说道:&ldquo;大人,如今民情蠢动,倘若激起民变,只怕不好收场。这&hellip;&hellip;拿人之举,还要从长计议。&rdquo; 差爷心中也是暗暗叫苦,他顶头的府尹老爷是支持变法的&lsquo;新党&rsquo;人物,这位老爷听说普陀山住持极力反对变法,更是在地方上对推行新法有诸多阻碍,使得他诸多&lsquo;政绩&rsquo;不佳。并且朝中已经有人看不顺眼了,他存着入主京官的心思,立意要在这群和尚身上立下一功,现在新党当政,对这新法推行一途最为看重,因此临行前叮嘱这差人一定要用心办事。 那头领忽地想起一桩事来,忙问道:&ldquo;府尹大人给咱们结交的那些江湖朋友呢?怎么这当口的反倒不在呢?你速速去叫人请来!&rdquo; &ldquo;不用去请,某家已来了!&rdquo;这人耳朵倒灵,乱哄哄的一大群人里,偏是那头领的耳语声也能听到。只见一人排空而来,踏着一柄青魑魑的长剑,话音才传到,人已到了眼前。却是一名着锦穿罗的中年人,嘴角微微翘着,显得又轻浮又倨傲。他站在那官差身旁,向后猛挥长袖,皱眉道:&ldquo;都散了吧!&rdquo; 这一拂之力有若万斤,当前的几十个流民向后便倒,前面的推到后面的,呼啦啦的上百人,一时间竟都因之跌坐在地。寻常百姓何曾见过这等神通,莫不以为是妖术。大家发了一声喊,连滚带爬的全向后跑,只一会功夫,就清出来几十丈的一大片空地。 之前出声的少年和尚怒道:&ldquo;你有剑仙神通,怎么对普通人动手?&rdquo;那人斜觑了他一眼,哼道:&ldquo;你可是普通人?对你动手如何?&rdquo;忽地纵到他身前,抓住那和尚右手手腕,听得&lsquo;啪&rsquo;的一声脆响,再放下时,那和尚手腕竟以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垂落下来。 &ldquo;啊&hellip;&hellip;&rdquo;那和尚发出一阵惨叫,握着折断的手腕,颤颤巍巍地道:&ldquo;你,你竟敢&hellip;&hellip;&rdquo;他满头冷汗,后面的话已疼的说不出来。 那人冷哂道:&ldquo;原来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rdquo;他冷眼扫向前面百多和尚,说道:&ldquo;玄朗派来施粥的,全都是些不懂术法的废物吗?&rdquo; 这上百个大千阁寺僧人都是些普通和尚,并无一人会降魔神通,若和这人打斗无异以卵击石,只是人人激愤,对他怒目而视。那人嚣笑道:&ldquo;一群猪狗,却让我和兄弟们哪有用武之地?谁再敢瞪我,我就把他眼珠子挖下来!&rdquo;夜空中十几道剑光向这边飞来,想必就是他的&lsquo;兄弟&rsquo;了。 &ldquo;施主视人命如猪狗,那自己恐怕连猪狗也不如了。&rdquo;忽然一道戏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 &ldquo;是谁?&rdquo;那人猛然回头,却不见生人,喝道:&ldquo;哪个龟儿子胡说八道?&rdquo; &ldquo;龟乃四灵之一,施主用来形容小僧,却是受宠若惊了。似施主这般年纪,当小僧的父亲原也足够,只是德行却有些不够了。即便德行够用,这血缘上也是一个问题。试问若是自身连猪狗都不如,怎能生人子?还有一层,似阁下这般,只怕天下女子无人敢近,更莫说生子了,阁下若想生子,岂不是要与猪狗行那事?&rdquo; &ldquo;好臭的嘴!&hellip;&hellip;还不出来!&rdquo;他听了许久,已经辨别出那声音的方向,身子如同一只迅捷的豹子,向那方向上扑去。一只铁爪猛地抓上了一物,发出一声闷响,好像是抓中了一段朽木的声音。 这声音太过奇怪,他定睛看时,不禁大怒,原来不是好像抓中了朽木,他爪子所抓的正是一棵半枯的柳树!&ldquo;原来施主不但品格太差,连脑子也是不大好使的,平白无故地,却抓烂一段枯木枝子干什么?&rdquo;这一回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无法分辨出方向,那人大怒道:&ldquo;藏头露尾的鼠辈!敢出来和爷爷大战三百回合吗?&rdquo; &ldquo;有何不敢,只是若真打起来,施主只怕三个回合也支持不住。&rdquo;那人忽地惊叫了一声,猛地向前跳了开去,原来适才他发觉左肩上被人拍了一下,这一下拍的虽轻,于他却无异于耳边惊雷。他立时回头看去,却只有一团黑暗,哪里有半个人影?那可恶的声音此时又响了起来:&ldquo;这可奇了,我出来相见,施主怎么却又不敢了,何苦怕成这样?&rdquo; 那人觉得右肩上又被人拍了一下,忙回头去看,还是无人。这般背后被人连拍了数下,自己也转了几个圈子,却连个鬼影也见不到。那人骇的嘶声大叫:&ldquo;何方妖孽,敢来戏耍爷爷!&rdquo;猛地拔剑出鞘,踏剑飞了出去,在空中连着转了几圈,却再无人来拍他肩膀了,正要松一口气时,却见下面一个官差瞪大眼睛指着他的背后,张口结舌的道:&ldquo;大&hellip;&hellip;大仙,你背,背后有,有个&hellip;&hellip;&rdquo; &ldquo;哎,施主这剑较普通的为长,岂不正适合两个人站立吗?&rdquo; 五、大千阁寺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这声音优雅悦耳,可在一人耳中却比子夜鬼哭还来的可怖。飞上半空的剑仙,已发觉这是某位高人故意戏耍他,强自压下声线的颤抖,对着眼前空气说道:&ldquo;阁下自持修为高深,做出这等故弄玄虚的无聊事,也未免太看不起人。难道阁下没听过&lsquo;可杀不可辱&rsquo;的道理吗?&rdquo; &ldquo;呵呵&hellip;&hellip;&rdquo;那人笑了起来,有一股妖魅之感,笑声仿佛在人心中瘙痒一般。&ldquo;施主这是自视为一代英雄了。&lsquo;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rsquo;,楚有长铗之剑,为剑器之贵胄也,施主所配&lsquo;长铗剑&rsquo;名列&lsquo;天下名剑谱&rsquo;第三十一位,这也足以自傲了,而巫山楚郢,名头也着实响亮。&hellip;&hellip;可排在施主前面的尚有三十把名剑,何况&lsquo;天下名剑谱&rsquo;不过只包囊剑仙界之一角,此谱之外更不知有多少神剑高人,就凭你脚下&lsquo;长铗&rsquo;&mdash;&mdash;&rdquo;那声音徒然转厉,如同一记春雷炸响,&ldquo;&mdash;&mdash;就敢视救万民于饥馁的和尚为猪狗吗?&rdquo; &lsquo;巫山&rsquo;楚郢冷汗涔涔而下,却听那声音一沉,&ldquo;转过头来,吾不斩背向之人。&rdquo;声音森寒,闻之如身坠冰窟。楚郢缓缓回头,只见惨淡月光下,一着月白僧衣的和尚虚浮踏在&ldquo;长铗&rdquo;上,与他只隔了一尺之距。那僧人冷峭的脸上有一股奇异的魅力,正是盈缺。 子杞在一旁暗笑道:&ldquo;这和尚嘴里叫嚷的没句好话,到头来还不是看不过普陀山的和尚受欺负。这个什么&lsquo;巫山楚郢&rsquo;被盈缺玩弄于股掌之上,想必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rdquo; 越裳对他低声说道:&ldquo;这人是巫山一脉的翘楚人物,不容小觑。&rdquo; &ldquo;楚大哥休慌,咱们兄弟联手,何惧这妖僧!&rdquo;随着楚郢来的十几人中有一人大喝道。那人随即腾剑而起,剑光虽然驳杂,却也甚有气势。盈缺右臂轻抬,楚郢只觉一股汹涌之势扑面裹来,大惊之下急忙催运仙剑&lsquo;长铗&rsquo;,却丝毫感应不到剑灵的回馈。&lsquo;长铗&rsquo;现在被两人分别踏住首尾,只怕也被和尚动了手脚了。 楚郢命悬人手,不敢轻举妄动,忙挥手道:&ldquo;贤弟勿动!为兄肝胆尽摧,不敢与此神僧动手!&rdquo; 可那人却毫不知趣,喝道:&ldquo;这是哪里话来?大哥邀咱下山来时,说过何话?&mdash;&mdash;只说大好男儿生于天地,不能做下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岂不妄自为人?那时大哥何等豪气?不过一个小小妖僧拦路,看兄弟为大哥分忧!&rdquo; &ldquo;不可造次!&rdquo;楚郢话音未落,一道五色剑光已向盈缺当头罩来。 &ldquo;哼,米粒之辉,也敢放光!&rdquo;盈缺左手双指一摈,如一道电光向那飞剑刺去,他指尖有一团小如鸽卵的光芒攒动,与剑光相撞时却迸发出烈阳一般的光芒,那人只觉一股沛莫能御的大力涌来,身不由己,身子向后抛飞了出去。 盈缺右手虚握,楚郢身上立时就有感应,痛的惨哼了一声,月夜下听来尤为凄惨。和尚悠悠然道:&ldquo;你惹恼了我,我自然从你大哥身上找回来。嘿,你这哪里是为你大哥分忧了,不分明是给他找麻烦嘛?&rdquo;那汉子也当真有义气,哼哼唧唧从地上爬起来,咧着带血的大嘴,大呼道:&ldquo;莫伤我兄!你&hellip;&hellip;你若要人质,放了我大哥,只管抓了我去!&rdquo; 盈缺叹道:&ldquo;就凭你,只怕还没有做人质的资格。&rdquo; &ldquo;哼,我普陀山门人何时成了抓人为质的无耻小人?&rdquo;忽然,从远处黑夜传来一阵说话声,正是人未到声先到。那人说话时仍在数里之外,话音落时,已到了粥棚前。众和尚见了这人,齐齐合十作揖,口中齐声颂道:&ldquo;见过首座!&rdquo; 却是又来了一位和尚,这新来的和尚星目剑眉,棱角分明,虽然看上去已有四十几岁,却是俊逸非常,和盈缺相比,竟似也在伯仲之间。 新来的和尚走到首领老僧之前,合十道:&ldquo;阿弥陀佛,师兄西来施粥,功德无量。&rdquo; 那老僧回拜道:&ldquo;老僧无拳无脚,刀斧加身毫无办法。师弟即来,则可无忧矣。&rdquo; 盈缺见了这新来的和尚,脸色立时就冷了下来,冷笑道:&ldquo;你到会挑时候!我也不用管普陀山的闲事了。&rdquo;右手一抖,把楚郢向下推去,平平稳稳送到了地上,他才一落地,许多人便拥了过来,这许多人你眼望着我眼,都露出茫然神色。 那新来和尚看都不看他一眼,好像也忘了自己来时说过的那句狠话,只是向楚郢一众人道:&ldquo;众位远来,想必是为了那一件物事吧?&rdquo; 楚郢刚刚被盈缺吓得不轻,早收起了狂放之态。这句话虽然问的莫名其妙,他却抱拳答道:&ldquo;不错。&rdquo; &ldquo;那物事在普陀山中,要拿的只管随我来,别在这儿妨碍我寺僧人施粥。&rdquo; &ldquo;你&hellip;&hellip;肯带我们上普陀山?&rdquo; &ldquo;哼,来凑热闹的人多了,能不能拿到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rdquo; 楚郢点头应是,和尚却对那府尹官差冷笑道:&ldquo;大人,我寺僧人,你还想拿吗?&rdquo; 这和尚从出现开始,没有露过一点神通,那官差却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说什么也不敢放一句狠话出来,不知怎地,见了他双腿就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听他问自己的话,脑袋拨浪鼓一样猛摇,立马说道:&ldquo;大&hellip;&hellip;大师哪里话,原&hellip;&hellip;原是我弄错了官文,府尹大人并&hellip;&hellip;并,并没有这样的指示。贵寺施粥于民,那&hellip;&hellip;那是天大的善事,本吏,啊不&hellip;&hellip;那个&hellip;&hellip;卑职感激还来不及呢。&rdquo; &ldquo;很好,很好。&rdquo;那和尚转眼之际,忽地瞥见俏立一旁的燕玉簟,神色一愣,随即竟合十参拜道:&ldquo;竟不知燕小姐在旁!今日事出有因,出现在小姐百丈之内,还请小姐海涵。&rdquo;他对别人都不假辞色,却对这个小女孩恭敬非常,众人都露出惊异之色,唯有普陀山的一群和尚面色如常,见怪不怪。 燕玉簟神情颇为不耐,挥手道:&ldquo;什么百丈不百丈的,本小姐从来就不在乎。你既然说有事,那也不用遵守了。&rdquo; 那和尚告了个罪,与一众僧人商量妥当,一拂僧袖,喝道:&ldquo;想上普陀山的,请跟贫僧走,若是随意乱闯,嘿,几十里围山禁制,触动了机关可不是玩的!&rdquo;说罢放出一道光华,腾空而起,只是在半空中绕了几圈,逡巡不前。 楚郢一伙人里当即有几人跟着飞了出去,其余诸人犹豫不决,低声商议了一番,终究也跟着去了。子杞对越裳低声道:&ldquo;你瞧那和尚说的事物可就是逐鹿剑?&rdquo; 越裳皱眉道:&ldquo;我只知道逐鹿剑在普陀山,至于在何人手里我却不知,也许爹爹当真把宝剑托给大千阁寺的和尚也未可知。&rdquo; &ldquo;不管是或不是,先去瞧瞧再说。&rdquo;越裳早料到他这话,当下抿嘴一笑,跟着子杞双双御剑而起。 &ldquo;臭和尚,看不出来,你好俊的身手啊!&rdquo;燕玉簟窜到盈缺身边,举手就要揪他耳朵,却被他偏头躲闪开,&ldquo;哪里,哪里。其实是这人太不中用,况且,就是我手段再高明,还不是大小姐您的俘虏?&rdquo; 燕玉簟一扬下巴,说道:&ldquo;那当然,什么&lsquo;名剑谱&rsquo;三十一位的高手,就是再高个十七八位的也不在我眼里!&mdash;&mdash;本想让你带我溜进普陀山去,这和尚既然愿意带人进去,你也不用当我的俘虏了,回杭州抱你的姐儿去吧。&rdquo; 盈缺眼珠一跳,猛抓住燕玉簟袖角,撞天屈似的叫道:&ldquo;回去?这怎么成?当初姑娘让我跟着,和尚二话没说,就跟着来了。现在好端端的,一路上和尚愿打愿挨,没半点拂逆了姑娘的心意,哪有说赶就赶的道理?姑娘既然嫌我,又何必当初?&rdquo; 燕玉簟俏脸微红,忙挣脱开来,嗔道:&ldquo;臭和尚,你干什么呀?哪有你这样的?上赶子当人家的俘虏,犯贱呀?&rdquo; 和尚苦着脸道:&ldquo;其实我也想到普陀山上瞧瞧,可惜&hellip;&hellip;没有御剑飞行的本事,自然要仰仗姑娘您了。&rdquo; 燕玉簟叉腰叫道:&ldquo;你少骗人!刚才明明把别人耍的团团转,会连这点粗浅法术都不会?&rdquo; 盈缺苦笑道:&ldquo;出家人不打诳语,和尚是着实不懂御剑啊。我别的法术虽然会上一些,可连个剑灵都没有,更不用提御剑飞行了。&rdquo; 燕玉簟张大了嘴巴,直愣愣瞅着他,再也没有想到这厉害和尚竟然连剑灵都没有修成,可转念又想到一事,叫道:&ldquo;不对!你们佛门的神通本来就没有剑灵一说,你当然没有剑灵了,&hellip;&hellip;可、可总有其他类似的法器!&rdquo; 盈缺抖搂着单薄的僧袍,苦笑道:&ldquo;没有,什么都没有。你看小僧这浑身上下哪里藏得住东西?不要你来摸摸?&mdash;&mdash;嗯?不摸,那也成,小僧不敢为小姐平添负担,小姐只管在前面飞行就是,只要借得小僧一星半星的衣角也就是了。&rdquo; 一路无话,只有盈缺牵着燕玉簟远远抛出来的一片丝带飞行,颇惹人白眼。众人飞临岛边,降下步行前进。普陀山号称海天佛国,乃是东南胜境,山体依依,海涛滚滚,沙鸥低回,似有隐隐佛音绕耳。可惜众人对诸多景致没半点兴趣,一路风驰电掣,跟着前面的和尚闷头赶路,只有子杞左顾右盼,一心想瞧瞧极具盛名的紫竹林、潮音洞等景致,可惜走的太急,又兼是夜晚,不能领略岛上风光。 众人一路向西,路经一处废弃许久的旧庵,忽然折而向北,那领头和尚说道:&ldquo;此庵以西住着一位前辈高人,这人喜欢清净,不愿别人乱闯他的居所,众位若是爱惜自己的性命,就莫要过此庵以西。&rdquo; 众人闻言一惊,在外人眼里普陀山全境都是大千阁寺的地界,怎么这和尚口中,大千阁寺竟然只有半岛土地?何人能与天下第一寺划岛分治?这人又是何等气魄,能让这样的和尚也坚信&lsquo;入之则死&rsquo;四字?然而这念头毕竟只一闪而过,他们想要的东西,只有前面即将到达的佛寺能给。 大千阁寺倚佛顶山而建,众佛殿错落分置,无院墙挡隔,更显得殿宇森森,气势恢宏。夜里诸殿门前灯火点点,如同漫天星斗散落人间。那和尚领着众人走入一处佛殿,殿内四壁每隔一丈安置了一盏牛烛大灯,将殿内照的纤毫毕现。 殿中有两拨人分开站立,一面是几十个或少壮或苍老的和尚,想来是寺中僧人。另一面却是男女混杂、有道有俗,几十个人个个气势汹汹,分明是来意不善。那引路和尚走到和尚堆里,双手合十低宣了一声佛号,他对面一个老僧还礼道:&ldquo;有劳首座师弟,这殿里许多施主来意不明,还要劳烦师弟周旋。&rdquo;楚郢等人显然和另一波人熟识,相互见礼后,也融进了那一伙人里,子杞四人却甚是尴尬,只好另站了一堆。 子杞偷眼打量,见这佛殿极大,恐怕少林寺的大雄宝殿也未必能比肩。这殿中供奉的是横三世佛,左边的西方阿弥陀佛和右边的东方药师王佛都有数丈之高,金漆全身,雕刻的栩栩如生,让人有如见真佛之感。可独独不见中间的释迦摩尼佛像,只有好大一片空处,却不知是何典故。 正出神间,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暖洋洋的女子声音:&ldquo;这一众英雄和妾身千里迢迢赶到贵寺,怎么玄朗方丈不肯现身一见,也让咱们瞧瞧佛门大国师的风采?&rdquo; 六、法华妙境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6000+啊6000+ *************************** 子杞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穿着花哨妖娆的女子跃众而出。这女子二十五六岁年纪,虽然少了些青春年少的娇气,但却比普通少女多了几分妩媚味道,那一股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成熟女子的媚态,真要叫男子看的心神摇曳了。 许多和尚怕坏了修行,莫不掩面垂首,不敢瞧那女子。之前的领头和尚却仍旧直视着她,眼神古井无波,好像看着一块大石头。他慢慢说道:&ldquo;我家方丈从十六年前就闭了死关,别说你等,便连我也多年不曾见过。本座忝为法华院首座,施主有事,找我也是一样。&rdquo; &ldquo;原来是玄空法师当面,妾身失礼了。&rdquo;那女子微微一福,一个淡淡的眼波送过去,已是动用了名闻天下的媚术。玄空却似毫无所觉,脸上一点变化也没有,说道:&ldquo;佛门清静之地,原本不该让女子涉足,&lsquo;巫山神女&rsquo;纵然在剑仙界有再大的名头,也是一样。施主若只为了见方丈一面,那可抱歉得很了,请你领着余人出门去吧!&rdquo; &ldquo;哎呦,大法师这就要赶人啦!&rdquo;&lsquo;巫山神女&rsquo;契而不舍,这一笑笑得花枝乱颤,越发的媚行浪生,冷森森的佛殿里也平添了一抹春色。她身后许多人只看了她的背影,已经急得抓耳挠腮,浑身燥热。许多和尚头更低了几分,不住口的低声念佛。然而对面的玄空还是一脸死人样,冷冰冰的眼神让她心里直发毛。她不由得笑声一僵,说道:&ldquo;其实咱们的来意,大法师心知肚明,不过是为了朝廷上颁下来的一件事物而已。&rdquo; 玄空冷笑道:&ldquo;果然是那面牌子!哼哼,皇帝老儿当真多事,随便扔下来这么块牌子,扰了出家人的清净。&rdquo; 神女闻言一喜,也不计较他&lsquo;皇帝老儿&rsquo;的言语,笑道:&ldquo;法师既然不爱要那牌子,不如送与妾身,不是两全其美?&rdquo; 玄空两眼望天,淡淡的道:&ldquo;这牌子原本无用,可我普陀山大千阁寺毕竟是佛门第一道场,牌子可以不要,面子却是不能不要的。&rdquo; 神女脸色一冷,怒道:&ldquo;大师是故意来消遣我了!&rdquo; 子杞在旁听得一头雾水,低声道:&ldquo;他们说的什么牌子?那物事不是逐鹿剑吗?&rdquo;越裳轻吐了一口气,说道:&ldquo;只怕是我们料错了。他们说的那个牌子么,我在天山的时候倒是听说过,好像是当朝天子发下的敕令,分封天下四大国师,均以一块御赐金牌为证。大千阁寺是天下第一名刹,想来方丈也得了这么一块金牌。&rdquo; 子杞依旧不明就里,问道:&ldquo;既然是皇帝亲封的国师之名,这些人抢那金牌有何用,难道抢了牌子就能把国师的名号一并抢去不成?&rdquo; 越裳缓缓摇头,却听盈缺接道:&ldquo;这就是皇帝老儿的高明之处了。这位皇帝深知剑仙界之人神通无碍,大多都是安天命,不肯听人事的主儿,只凭着一块小小金牌,就想让这些人为他驱策,无疑是痴人说梦了。他颁下的这四块金牌虽然分别赐到了四个府门里,可随同的诏书上却并无对国师本人的任何赐封,只说执此牌者即为国师,可得朝廷敕封及赐赏。这样一来,即使旁人夺得了这样一块金牌,自然也顺理成章的成了国师,而这下手抢夺金牌的,自然也爱惜名利,到时候必能为他所用。&rdquo; 盈缺虽然是个布衣和尚,却对朝廷政令知悉详熟,亦不为怪。要知他虽然游方天下,身无定所,然而每入一城,必然混迹于当地的欢场青楼,结缘随喜,凭着他的品貌人才,着实结识了无数红尘奇女,称得上红颜知己遍布天下。而勾栏里的消息从来最是灵通,他的耳目之便利,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接着说道:&ldquo;这四家接到金牌的宗门都大有来头。泰山守正宫姬正阳,做了四十年的大国师,位逾公卿,自然是其中之一,也没人傻到去抢他的牌子;峨眉山纯阳宫乾元道人近年来动作频繁,除了龙虎山天师道,几乎已为天下道门共主,金牌也有他一份,道教人才济济,想来也没人敢去招惹的;另外一块却是送到了庐山白泉庵堂,据说当时就被扫地的童子扔进了大瀑布里,嘿嘿,就是不扔,凭着&lsquo;三白先生&rsquo;天下第一的名头,也没人敢去犯虎须;相比之下,也只有大千阁寺算是个软柿子,佛门式微,四大道场各有各的难处,堂堂的一代宝刹却叫人欺上了门来。&rdquo; 巫山神女原也没想就这么轻易得到金牌,因此邀齐了一众帮手,可谓司马昭之心。当下耐住性子,从左首起,把身后许多成名人物一一介绍,当先是一位素羽高冠的中年道士,&ldquo;这位是丹霞山栖霞宫左道长,如今代执栖霞宫门户,几乎已是一宗之主。&rdquo;接着又指向楚郢,&ldquo;这一位是敝教楚郢,法师是见过的了。&rdquo;顺着往下来的,有些是名动一方的成名剑仙,也有些是籍籍无名的人物,但剑仙界本来卧虎藏龙,无名之人也常有惊天手段,未必就比所谓名家差了。 她堪堪介绍了十余人,玄空却已耐不住了,挥动僧袍,说道:&ldquo;这许多人名,一时之间我也记不得,女施主也不用一一引荐了。&hellip;&hellip;总之天下没有白送的道理,贫僧这里划下道道儿,能不能接得住,端看你们本事。&rdquo; 听他一句话就捅破了窗户纸,神女眼中也闪过一丝狠厉,她心想:&ldquo;这里虽然是秃驴的地盘,但是己方高手众多,也不怕他使诈,大千阁寺早已没有昔年的雄风。&rdquo;口中仍旧带笑:&ldquo;法师但有赐教,妾身无不奉陪到底!&rdquo; 玄空身后的老僧忽道:&ldquo;这里是供奉佛祖的宝殿,沾污不得,诸位施主要行干戈之事,请随老僧往后院里去。&rdquo; 神女微微欠身,着那老僧领路,老僧颤巍巍的走在前面,神女紧跟在后,余人跟着她鱼贯而出,其余僧人跟在玄空身后,也出了殿门。盈缺自称在大千阁寺出家,可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僧人上前和他打招呼,甚或有人走过,冷不丁看他一眼,却是满脸的鄙夷。他却一脸怡然,在殿中沿着墙壁徘徊,欣赏墙上的壁刻。子杞是个爱热闹的主儿,可不容他这般清闲,一把拉过他跟在僧人后头赶去。越裳已赶在了前头,他回头看去,燕玉簟却没了踪影,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出了殿门,是一处占地极广的院子,石板铺地,院正中立有一只铜鼎,香火杳然,当夜天幕极低,一众天星仿佛低的一伸手就能抓到一般。主客仍旧分成两边站着,玄空却率领十二名和尚横在两拨人马中间,十三个人布下了一个奇怪的阵势。佛门神通向来以精妙阵法著称,神女等人紧盯着眼前的阵法布局,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阵法分内外两层,外层有十僧,分列于十个方位,隐喻十方世界;内层有三僧,各占一方,既是三世诸佛降临。其余诸僧均右手持念珠,左手擎短杵,代表佛家济世普度的慈悲和降妖伏魔的手段,唯有玄空立在阵法中央,右手擎剑指天、左手摈指指地,大有十方世界唯我独尊的气概。 &ldquo;阿弥陀佛,&rdquo;那一边僧众的带头老僧高声宣了个佛号,见引来四方注意,才施施然说道:&ldquo;敝寺今日布下这四方生灭阵,实在是迫于无奈,&hellip;&hellip;诸位施主不管联手也好,独闯也罢,只要能破了这阵法,皇帝御赐的金牌便双手奉上。&rdquo;他又转过身来对身后诸僧合十道:&ldquo;在佛门清净地行此杀伐之事,扰了诸位师兄清修,所有罪衍老僧愿一人承担。&rdquo;众僧齐齐回礼,口称不敢。 玄空接口说道:&ldquo;师兄此言,使我无面目矣!我既然是主阵之人,罪责自然也在我身。我一身罪孽本多,再添一些也无妨。&rdquo;盈缺冷然道:&ldquo;原来你也自知罪孽深重吗?那你可曾有过悔改之心?&rdquo; 玄空好像没听见一般,径自喝道:&ldquo;要取金牌者,当入阵来!&rdquo; 神女等人一阵犹豫,大家彼此观望,都想让别人打头阵,先来试试这阵法威力。他们这些人来自不同门派,分成几个集团,只是因为利益相和才暂时凑到一起,正是所谓&lsquo;小人合以利&rsquo;的典型,想要拧成一股儿、齐心合力是没有指望的。巫山楚郢从来自诩仗义,&lsquo;锵&rsquo;的拔出宝剑,高喝道:&ldquo;事到临头,还犹豫什么?我等均是天下豪杰,如若众志成城,何惧此十三僧尔?&rdquo;长铗剑在他手中嗡然作响,更增主人威势。 众人被他说的热血上头,当下就有些轻狂之辈轰然响应,一时间,诸人纷纷拔剑,各色剑光映亮了半壁天空,五虹七彩,煞是好看。 楚郢刚被盈缺耍的团团转,早憋了一肚子的火,这时当真奋勇,长铗幻化成十丈大小,楚郢双掌擎剑,如巨灵降世,向着那&lsquo;四方生灭阵&rsquo;劈去。其实那阵法本身也不过十丈方圆,按理一把十丈巨剑横过,从哪里开始切也都该是个对穿的局面,然而长铗剑劈进了阵法里,便如江河汇入沧海,转眼间便湮没无闻了。若是拆开来看,两者尺寸相当,可是合在了一处,却如蚍蜉之于鸿鹄。 有人一勇当先,后人自然跟从,有几个剑仙也不顾这种奇异的视觉效果,御剑冲进了阵里。入得阵来,只觉眼前景象突变,常识中的量度好像一下子都失去了意义,咫尺与天涯,孰短孰长,似乎都交由了那群和尚决定。这先一批入阵的大多是一些少年剑仙,大抵年少成名、意气风发,是从来不知惧怕为何物的。他们哪管这阵法有何玄妙,只管瞅准了近处的一个和尚,使出得意招式就劈过去,眼见着那和尚低眉垂目,却在剑将及身时,脚下轻巧的踏出一步,就到了少年身后,手中降魔杵挥出,结果也可想而知了。 片刻之间,入阵的几人便都被敲了后椎骨,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唯有楚郢仗着术法精深,苦苦支撑。神女与丹霞山左道人对望一眼,均知此时形势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纵然看不透阵法玄奥,也只得仗着人多拼一拼了。计议稍定,众剑仙倾巢而出,或二三人,或五六人,各自结成犄角之势冲阵,只有神女和左道士二人在外掠阵。 只是这番冲阵也并不比之前来的多有效果,几十个人入阵,却没有一点拥挤之感,那小小十丈方圆之地,仿佛可以容纳千军万马。那十三个和尚在阵中趋避自如,众剑仙各自为战,往往连人家衣角也摸不到,莫说破阵,自保都成问题。好在这佛门阵法玄妙有余,而威煞不足,威力含而不露,攻势并不如何强猛。 &ldquo;嘿嘿,什么狗屁的四方生灭阵,老和尚满嘴胡说八道!这分明是法华宗&lsquo;三千妙境阵&rsquo;!所谓三千世界即是十法界与三世间相配,则可次第演化出三千之数,这阵中的和尚正好应了十三之数。&lsquo;一念之出则悟三千妙蒂&rsquo;,这阵法源于法华莲华经,原也不难破解。&rdquo;盈缺看了一阵,忽然悠悠然说起来。他系出佛门,纵然是个花僧,想来佛理上的学问也是比旁人强上许多的。果然玄空听了此言,面色一变,巫山神女不由就对他的言语上了心。 盈缺接着道:&ldquo;这阵法虽然不能演化出三千世界,百来个总还是有的,一人御敌,则八方相应,此阵中绝无一个孤立之人,想要破阵,必先取其一点孤立之,则可收全盘之效。&rdquo;当下条条目目,对这阵法的优劣一一评说,往往一言切中要害,阵中诸人得他指点,如同茫茫迷路上得了一盏指路明灯,进招之间浑不似之前般左右制肘,虽不能立时破阵而出,也能与诸和尚互有些攻守了。 玄空面色一冷,喝道:&ldquo;出入世间法界,我身化形!变阵!&rdquo;他主掌三世间中的&lsquo;众生世间&rsquo;,原本就是一阵之眼。只见他长剑一抖,气势徒变。他本来模仿释迦摩尼唯我独尊像的气势,此时法身上却忽然多了十分的人气,仿佛众生百态,喜乐哀怨,诸般纷纷人世的情感物象都汇集到他一人身上了。 其他僧人也跟着纷纷变换气质,如执掌&lsquo;佛法界&rsquo;的僧人眼神忽变深邃,好像身俱无上智慧能看破一切因果;执掌&lsquo;菩萨法界&rsquo;的僧人满脸悲悯,一副普度众生的模样;执掌&lsquo;阿修罗法界&rsquo;的僧人则变得暴戾狰狞,修罗临世一般;总之这十三僧现出诸多法相,光怪陆离,神异之极。 &ldquo;哈哈,终于被逼的变阵了不是?&rdquo;盈缺口中仍旧不闲着,乱嚷道:&ldquo;喂,楚郢,吓傻了呀,呆愣着干什么?哎呦,不对,先别去招惹玄空,就凭你这点手段一准儿没戏!&hellip;&hellip;先料理了外圈上的阵眼,对,就是你左手那个饼子脸和尚,他执掌&lsquo;声闻四圣&rsquo;,正是十法界的结阵之眼!&hellip;&hellip;那个使淡黄色剑气的小子,别呆瓜一样乱砍,把你那点儿剑气都挤到一点上来!&hellip;&hellip;还有震位上那个老头儿,别左顾右盼的,你只管纠缠住&lsquo;饿鬼界&rsquo;的那个和尚便是。&hellip;&hellip;哎,这一剑还算不错,可惜偏了三寸&hellip;&hellip;&rdquo;当下嘴里连珠炮弹一般,一边指点众人,一边夹枪带棒的胡乱教训人。那阵中的诸剑仙早就没了主意,得了他的吩咐,像讨到了圣旨,一一照做,丝毫不敢怠慢。 盈缺教训的不过瘾,把矛头又指向了阵外的两人,对着神女和左道士大喝道:&ldquo;你们两个,要看热闹到什么时候?都火烧眉毛了,还不想出力吗?&rdquo;那两人心中惊疑不定,这年轻和尚一会儿护着大千阁寺的和尚,一会儿又和他们对着干,实在奇怪之极。 花和尚翻着眼睛说道:&ldquo;哎,原本还想送份大礼给你们,不过这般首鼠两端,只怕也是不敢接的了。&rdquo; 左道士下定决心,咬牙道:&ldquo;说不得,老道这条性命就交到小师父手上了。&rdquo;错步飞身,投进了那三千妙境阵里。巫山神女见独木难支,口中强笑道:&ldquo;小师父是出家人,该不会诓骗奴家吧?你若是中途改了主意,咱们这一群人可就万劫不复啦!&rdquo; 盈缺笑道:&ldquo;哪里,哪里,小僧平时最是怜香惜玉,似姐姐这等身段品貌,怜爱还来不及呢,怎舍得诓骗?等姐姐拿了金牌归来,小僧还想多亲近亲近呢。&rdquo; 神女从到了寺里开始就大施媚术,奈何一群和尚都是榆木疙瘩,没一个对她上心的。这时听了盈缺的调笑话,脸上就不由乐开了花儿,不由媚术大展,当真似全身上下都向外喷着香气,娇笑道:&ldquo;好弟弟,若姐姐当真得了金牌,一定好好谢你。到时许你吃姐姐嘴上的胭脂!&rdquo;说罢娇躯一纵,也跟着投进了阵中。 这两个人都是名剑谱前三十的人物,手段不知道比那些杂牌高明了多少,他二人得了盈缺的指令,专攻玄空一人,玄空虽然有阵法之助,也不由得手忙脚乱,耳听盈缺大肆指点,恼道:&ldquo;小秃驴,你好歹也是大千阁寺的挂单和尚,当真这般狼子野心,帮着外人跟咱们过不去吗?&rdquo;他情急之下,大骂秃驴,却是把包括自己在内的和尚都给骂了。 这回换成盈缺充耳不闻了,他大骂道:&ldquo;狗屁的高手,刚才那和尚说话分心,多好的机会!&hellip;&hellip;哎呀,怎么撞进了五阴世间的包围网里,蠢材!蠢材!我看不下去了!&hellip;&hellip;呦,我的好姐姐,你便不能放放你那媚术?这一招用的唷,大好的胸脯都让笨和尚给摸去了&hellip;&hellip;&rdquo;他忽地转头对子杞道:&ldquo;陆兄,你身上有两把佩剑,可肯借一把给小僧?&rdquo; 子杞愣了楞,说道:&ldquo;这,这倒无妨,只是这两把剑都有小弟的灵识,你恐怕用着不惯的。&rdquo; 盈缺摇头道:&ldquo;无妨无妨,有把剑在手里也壮胆气。&rdquo;子杞随手交给他一把佩剑,盈缺&lsquo;噌&rsquo;的拔出鞘来,入眼一片青光,忍不住喝道:&ldquo;好剑!青光照胆,天生麟纹,当真是好剑!&hellip;&hellip;可惜这剑煞气太重,恐怕我驾驭不了。&rdquo; 子杞心道这剑是千年豹王所化,煞气不重才怪,换了另一把佩剑给他。 他又拔出半尺来,说道:&ldquo;嗯,也是好剑,光华隐而不露,正好趁手。&rdquo;盈缺拿了子杞佩剑在手,把玩片刻,见剑身上有&ldquo;白果&rdquo;二字,料来是剑名。此剑剑灵非但不与他相抵触,反而隐隐有共鸣之意,看的子杞心上不是滋味。只听的一声清啸,盈缺已踏剑而起,冲入阵中,大喝道:&ldquo;凝神定气,都把气息和我同调!&rdquo;他脚下长剑忽做沛然长鸣,鸣音长短合度,自有一股规律可循。 众人配合这阵剑鸣调理内息,数十人气息同调,竟激发起一股勃然剑气,冲霄而起,几乎要将头顶黑色的穹窿冲破。&ldquo;你两个都让开了,这玄空我来料理!&rdquo;盈缺在空中一个倒翻,将长剑握住,携了这剑气之威,向全阵阵眼的玄空斗然刺去。 玄空狂笑一声,喝道:&ldquo;孽障,来得正好,我正要把你大卸八块!&rdquo; 说话间,两人已交上了手,这两人一个借了阵法威力,一个携着众人剑气,都发挥出超过二十成的功力,一招一式均裹挟着极大的威力,若非三千妙境阵神妙非常,早被这两人联手撑破了。 子杞凝目看去,只见两个和尚大袖飘飘,在那几丈方圆的空地里辗转相斗,身形倏然而出、倏然而没,僧袖下不时有剑光翻飞,剑气往往横绝数十丈外,使夜空为之一亮。盈缺凭着一股新锐之气,处处抢攻,竟是大占上风。在旁人眼里,他们不过在一块巴掌大的的地方转圈子,其实阵法里自成世界,大有须弥藏于芥子的妙处,那么一块儿地方已尽够两人折腾的了。本来是玄空占了这阵法之便,可惜盈缺对这阵法熟悉已极,其中的诸多规则全在他心里,往往也能化为己用。 &ldquo;哎呀,中了!&rdquo;子杞忽地大叫一声,原来是那玄空一剑刺出,正中盈缺右肩,盈缺身形忽然隐没,空中只留下了一溜血花。玄空身形也跟着隐没,只听空中响起一连串的铁剑交击的声音,继而一静,玄空身形再现,盈缺却不知到了何处。 阵中忽地传出一声清喝:&ldquo;佛!&rdquo;离那执掌佛法界僧人最近的几个剑仙,只觉手中佩剑仿佛被人牵引,齐刷刷的向着同一点刺去,那僧人举起短杵招架,却不料盈缺忽然在他身旁现身,一剑将他戳倒在地。 &ldquo;菩萨!&rdquo;又是一声清喝,离菩萨界僧人最近的几人也得了牵引,举剑刺他要害。盈缺如法炮制,转眼又戳倒一僧,跟着从&lsquo;天&rsquo;&lsquo;人&rsquo;&lsquo;阿修罗&rsquo;一路喊到了&lsquo;缘觉&rsquo;&lsquo;声闻四圣&rsquo;,竟一路把十法界的名目全喊了一遍,而每喊到一法界,则相应的僧人必然中剑而倒。他动作实在太快,等到玄空做出反应时,外圈十僧均已倒下,阵法自然也被破了。 玄空只觉一股极怒攻心,睚眦欲裂,大喝道:&ldquo;孽障敢尔!&rdquo;竟奋起余勇,向盈缺直刺而去。 七、天下第二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玄空盛怒之下,奋不顾身向盈缺刺来,可惜威力却比之前打了不少折扣。盈缺斜眼相望,神态轻蔑,横剑牵引来众人剑气,向他横挥而去。玄空少了阵法加持,哪还是对手,两剑相交,登时被震出数十丈远,狼狈的跌在石板地上。总算没摔个四脚朝天,却气喘不休,胸口兀自起伏不定。 &ldquo;好脓包的和尚,被人欺负到了家门口!好歹是我邻居,怎么越活越不像样?&rdquo;从佛殿中忽然传进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跟着那声音,一条月白色的身影从三世佛殿的后门缓缓走了出来。待他走到场中,众人借着月色看清他容貌时,都不禁愣住,甚至有几人握不稳长剑,掉落在地。 有人心想:&ldquo;古人说宋玉、潘安是天下少有的美男子,有玉树临风之态。可那两人若活转回来,和眼前这人相比,只怕就要成丑八怪了。&rdquo;还有人心道:&ldquo;若是女子生就了这样一副容貌,恐怕当真会有男人为了她倾国倾城吧。&rdquo;就是那&ldquo;巫山神女&rdquo;也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只觉自己的容貌连他的衣角都比不上。更有些人立时鼻息就粗重起来,脑袋里已想入非非。 只见这走近来的男子,容貌之俊美当真举世无匹,这一份俊颜,已让人忘却了去界定性别,而只一味沉溺进这风神之中。他看来三十余岁,头顶平天冠,下垂璎珞,身穿一件月白锦衣,鬓边有数点星霜白发,更增添了几抹成熟沧桑的气质。他向场中看了一眼,冷笑道:&ldquo;不过是一群鼠辈,就闹得鸡飞狗跳,大千阁寺的招牌趁早拆了,倒也清静。&rdquo; 他听到有几人气息粗重,且感到几束望来的热辣辣目光。不由皱了下眉毛,袖口轻摆,那几人眼神忽现迷离,跟着便委顿于地,不知生死。 左道人刚刚破阵而出,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大喝道:&ldquo;何方妖人,敢在此口出狂言?这几人为何忽然倒地,可是你做的手脚?你&hellip;&hellip;&rdquo; 俊美男子犹未说话,之前那个老僧却抢先叫道:&ldquo;你这道士好不晓事,怎敢对居士口出不逊之言?&rdquo;三步并作两步,抢到那人之前,连连作揖,没有半点之前的气概,&ldquo;燕居士,这人是剑仙界后辈,不识得您的名号,还望您看在此地是佛家寺院,莫要&hellip;&hellip;莫要大动干戈。&rdquo; 那人脸色仍旧是冷冰冰的,竖着眉毛说道:&ldquo;你既知道燕某是何等样人,怎敢再多嘴?&hellip;&hellip;也罢,看在比邻的份上,只对他稍施惩戒便了。&rdquo; 左道人见那老僧对这人如此恭敬,知道是来了位不好惹的人物。心中虽然惊疑不定,他却不愿堕了自己的威风,硬邦邦的说道:&ldquo;哼!阁下好大气魄,想要惩戒本座,可不是你动动嘴这般容易。&rdquo; &ldquo;隐遁二十年,原来早已无人识我。&rdquo;那人抬起右手,一丝云气渐渐凝聚,像一缕漂浮的飞絮。&ldquo;道士,我只出一招,你可留神了。&rdquo; 对方越是托大,左道人心里越是惊疑,此时已深悔不该争一时意气,竟无端召来这样的祸事。然而势成骑虎,容不得他多想。只能硬着头皮把气息运到极处,全身宝光萦绕,他对自己一身道行颇为自许,倒不信一招间对方能有多大能为。 他这里气息刚满,忽感耳旁有一丝微风吹过,惊觉一身真息竟如春冰消融,从外而内随着这股微风尽数飘散了开去,接着便有一股大力涌来,身体猛被抛飞出去,倒在几丈之外毫无知觉。 众人大惊,那左道人是一脉宗主,修为高深,没成想竟然只走了一招,就被打晕了过去!甚至无人能看清他是如何出手,这人修为当真是可惊可怖。此人脸色也未见变化,好像刚才不过做了件洗手净脸之类的琐事,转头向那老僧说道:&ldquo;我女儿可是在你寺中?&rdquo; 那老僧一脸吃惊,骇道:&ldquo;令千金竟驾临敝寺了?老衲全然不知啊?&rdquo; &ldquo;哼,你却推得干净!早前我感到女儿的气息到了岛上,她不在我那岛西,自然是到你这寺里来了。&rdquo;此时玄空已被人扶起来,在一旁坐下,闻言说道:&ldquo;早前令爱确实跟着咱们上岛了,原本是跟着进了三世佛殿的,此时却不知哪里去了。&rdquo; 那人冷然道:&ldquo;我不是吩咐过,不准让她到你们寺里来吗?你既然知道那是我女儿,怎么还敢让她进门来?&rdquo; 玄空苦笑道:&ldquo;令爱身份尊贵,又兼当年阁下跟敝寺定下的规矩,谁敢拘了她的行止?她想进寺来,咱们自然也不敢阻拦。&rdquo; &ldquo;哼,她若是在你寺里听了什么闲言碎语,我把这半边寺院也拆掉!&rdquo;说罢袖袍轻摆,众人只听得&lsquo;刺溜溜&rsquo;的声响,跟着&lsquo;碰&rsquo;的一声巨响,竟有一块大石坠地,砸下好大一个坑。原来却是那人无声无息间,切掉了身后佛殿的一角飞檐,坠落在地,石上的切口光滑平整,几可鉴人。 &ldquo;啊!&rdquo;越裳忽然掩嘴轻呼出声,子杞以为她遭了暗算,急道:&ldquo;怎么了?&rdquo;越裳轻声道:&ldquo;我知道这人是谁了,怪道有这般的气概!&rdquo; 子杞奇道:&ldquo;哦?这人是谁,很有名吗?&rdquo; &ldquo;又何止是有名!在我出生之前他一度名满天下。这说法其实也不对,他现在也是极有名的,只不过没人认得他而已。&mdash;&mdash;他名叫燕长歌,所配之剑,便是那&lsquo;天下名剑谱&rsquo;第二的倾国剑,自上榜之日便是天下第二,至今三十四年,别无变化。&rdquo; &ldquo;啊?他,这人,就是九霄狂客燕长歌?我师父说当年此人盛名无双,且极凶恶。据说此人之名能止小儿夜哭,我小时候就被他的名字吓过呢。&rdquo; 越裳微嗔道:&ldquo;瞎说!我怎么听说的是,此人当年是天下第一美男子?据说不管是淑女也好,妖女也罢,甚至是尼姑女冠,为了能和他扯上关系都不惜败坏名节呢。见了他的面才知道,这些话只怕不假,他呀,可比你漂亮多了。&rdquo; 子杞哂笑道:&ldquo;男人要那么漂亮干什么,上赶子给人当倒插门吗?&rdquo; &ldquo;嘘,小声点儿,让他听见可了不得。&rdquo; 子杞见识了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吓得吐了吐舌头,说道:&ldquo;不过他这容貌当真不是人间所有,他女儿燕玉簟虽然也是丽色,和他一比可就差得多了。&rdquo; 越裳轻叹道:&ldquo;谁说不是呢?他这般容貌当初不知害苦了多少女儿家,二十年前,他忽结良缘,竟为了一个平凡女子甘心隐遁,从此再不过问剑仙界的事儿,甚至抛弃大道,可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可惜那个女子之前没有半点名气,嫁了他后更加香踪杳然,谁也不知道是何等样人,众人都猜想必是个嫦娥下凡一般的人物,才能配得上他。&rdquo; 那边厢,老和尚唯唯诺诺,满口应承:&ldquo;不会,不会,敝寺的和尚只知道每日念经礼佛,从来没有多嘴的毛病。既然尊小姐来了,老衲这便着人去请出来,居士只管放宽心。&rdquo;他身后的众僧得了号令,旋即分散开,到各处佛殿僧房去寻人。 燕长歌哼了一声,说道:&ldquo;不必麻烦,我自管叫她出来便是。&rdquo; 盈缺忽的叫道:&ldquo;慢着,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可让你随意呼喝?&rdquo;众人心中一凛,心中都道:&ldquo;这小子可真是不要命了,竟敢来掳虎须。&rdquo;还有人想道:&ldquo;这小和尚刚刚破了阵法,便自以为了不得了?当真狂傲的紧。&rdquo;巫山神女感念他适才的援手之情,在旁低声劝道:&ldquo;这人不比那群和尚,你可别顶撞了他。&rdquo; 燕长歌向着盈缺斜睨过去,脸上惊讶之色一闪而逝,继而竟露出淡淡的笑意,越发显得风神如玉,俊逸无匹。&ldquo;原来是身负无脉剑灵的和尚,难怪这样傲气。&rdquo; 盈缺道:&ldquo;这与小僧所修的功法没有关系,只是阁下目中无人,让人看不过去。&rdquo; 燕长歌冷笑道:&ldquo;目中无人?世人想入我眼,也须有些手段!哼,无脉剑灵,号称天下有灵之物,皆可化作吾剑,这是白泉庵堂的看家本领了。庐山三白压在我头顶三十年,我早想领教领教这套功法,就只怕你学的还不到家。&rdquo; 盈缺面对这样的人物,也不敢再有懈怠,&ldquo;我所学不过是皮毛而已,拿来与阁下较量自然是螳臂当车。只是有些事当为或不当为,也不过存于一心之间而已,却与形势正逆无甚相关。我若认当为,则虽死不悔。&rdquo; 燕长歌笑道:&ldquo;好一个存于一心之间,普陀山的和尚原来还剩了一份胆气在!&rdquo; 盈缺斜睨着一旁唯唯诺诺的众和尚,冷笑道:&ldquo;这也未必!嘿,这群和尚整日价啃萝卜嚼青菜,剩下来的胆气也有限。&rdquo; 燕长歌首次露出吃惊神色,说道:&ldquo;你不是普陀山的和尚?那何必要为他们出头?&rdquo; 盈缺喝道:&ldquo;兴之所至而已!&mdash;&mdash;九霄狂客,小僧盈缺领教高招!&rdquo;他右手长剑竖引向天,左手掐剑指向旁斜掠,说道:&ldquo;诸位剑仙,愿借腰中长剑一用!&rdquo; 楚郢等人与他联手之后,已有默契,诸人的飞剑气息互通,仍在隐隐共鸣。只听盈缺手中长剑鸣声大作,他左手向内斜引,诸人飞剑若被线索牵引,纷纷夺鞘而出。各色光华闪动,继而汇成一股,光华驳杂却井然有序,如五艳飞龙,凌空摆舞。龙尾握在盈缺手中,一牵一引之间,则剑走光腾,龙吟绝空。 燕长歌眼中放光,缓缓将右手举到胸前,说道:&ldquo;能把这许多不同的剑灵统御到一起,想来不易,无脉剑灵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可惜我已多年不用倾国剑,空手与你对招似太过无礼,你且看我这流云之剑如何?&rdquo;他掌中渐渐有一丝云气漾开,像是青草叶上弥漫的水汽,浸着夜空的薄凉,化成长剑的形状。这样的剑,握在他莹白如玉的手中,却格外显得不真实。它仿佛吹风便散,比那长龙一般的飞剑群可寒碜的紧。 盈缺轻叱一声,手中飞龙迎风怒卷,转眼已将燕长歌裹在其中,自己的身子则犹如一根飘摇的稻草,冲天飘起。燕长歌身在乱剑群中,流云之剑随手挥动,左圈一圈右点一下,便让众飞剑都进不得身。只见他手中云剑动如灵蛇,每点在一柄飞剑之上,那飞剑光华便是一暗,随后如脱了线的风筝坠落。 盈缺哪肯容他胡来,踏着几柄剑登极而上,抄住了坠落的飞剑便向他斩来,流云之剑却似实体,两剑对撞时发出金铁之声。那飞剑经了盈缺的一斩,光华尽敛,仿似耗光了一身的精气,盈缺随手抛开,再抓了一柄来斩,斩罢再抛,一时间走马灯似的绕住燕长歌狂斩不休,漫天的飞剑也被他顷刻间抛掉了一半。这几十柄飞剑各自属性不同,或有炽烈的火性,或有柔顺的水性,或有迅疾的雷性,交在盈缺手里莫不把威力发挥到淋漓尽致,每一斩必有惊天动地之势。燕长歌却始终只以那淡白色的云剑对敌,任你剑气排空、炫光乱炸,他身周被流云罩着的十尺之地却风平浪静,不起一点涟漪。 不过半盏茶时间,四十七记斩击如骤雨疾风,总算稍有收束。长剑抛了一地,盈缺无所依凭,只握着子杞那把剑,振起猎猎僧衣,当空而立。燕长歌掩不住脸上失望神色,说道:&ldquo;这便完了?无脉剑灵,原来也不过如此。&rdquo; 盈缺不动声色,淡淡说道:&ldquo;这四十七把剑各有各的烈性,总要一一试过,才知道各自的脾气。我这许多功夫,原本也只为了临阵一击,总不至让前辈失望便是。&rdquo;盈缺手中轻引,散了一地的长剑纷纷簌簌而动,蛇一样立了起来,先是一根剑跳起来,接着另一柄剑尖抵住前一把的剑柄跟着腾起,四十七把剑一个接着一个,首尾相接,直插云汉而去。这剑剑相连,共有二十丈高,然而远天之上,却只如一线丝带,而各柄长剑此时又都敛去了光华,灰不溜丢的,更是让人瞧不真切。 &ldquo;燕前辈,请接我一式&lsquo;落云针&rsquo;!&rdquo; &ldquo;这招式再犀利又如何,你自身防御如朽木,我大可擒贼先擒王!&rdquo;燕长歌猛一弹指,流云剑上一丝云气倏然而出,直朝盈缺眉心点来,盈缺不闪不避,大笑道:&ldquo;你当我任人宰割,却也未必!&rdquo;话音未落,一道飞鸿从天空上直落而下,把那丝云气打散,几在同时,又有一道剑光灌下,却是朝着燕长歌而来。这剑光实在快的过了分,便连他也不及闪避,横起流云硬拼了一记。 &ldquo;前辈小心了,这&lsquo;落云针&rsquo;可是一剑强过一剑的。&rdquo;&lsquo;呛&rsquo;的一声,燕长歌又挡开一道落剑,身形却被这剑打低了半尺,不容他喘息,那&lsquo;落云针&rsquo;一剑快似一剑,接二连三照着他面门而来,他虽然挡的从容,却被这几剑打落了一丈有多,凭空比盈缺矮了一截,心下不由大怒,喝道:&ldquo;区区剑雨,能奈我何?&rdquo;流云之剑猛挥,在他周遭散出大片云气,&ldquo;你这招号称&lsquo;落云&rsquo;,且看落不落得我这片云。&rdquo;飞剑再落,打在那片云气上,如飞虫撞进了蛛网,竟而生生黏住,再也落不下去。 &ldquo;哼,一剑不成,那两剑同落如何?&rdquo;两剑同落果然将云气对穿而过,燕长歌隐在云气中,冷笑道:&ldquo;你穿的破云气又怎样,&lsquo;落云针&rsquo;锁不住我的位置,便有千钧之力也是白搭。&hellip;&hellip;况且,我早就说过,如你那般的防御,必先受戮于吾剑之下!&rdquo; 盈缺心中忽现警兆,大惊下欲御剑避走,却有一丝云线,如细雨润物无声,悄然出现在他身前,直刺入胸口中。只见白光忽闪,他便栽了下来。&lsquo;落云针&rsquo;没有他施法,纷纷从天幕上落下,直插入地,铿然作响。 燕长歌收了云气,扬起双眉,喝道:&ldquo;还说不是大千阁寺的和尚?你身上这七轮三魂石可不是普陀山镇山之宝?&rdquo; 盈缺勉强支起上身,咳得胸前血红一片,&ldquo;你&hellip;&hellip;你少胡说,不过是一块破石头,我跟大千阁寺又有什么相干?&rdquo; 燕长歌哂道:&ldquo;你少不识趣,若不是这块灵物,你早已是魂飞魄散。&rdquo; 盈缺一急,怒道:&ldquo;什么稀罕玩意儿,也能救老子的命?&rdquo;猛地扯开衣襟,从脖下扯出一颗白色石头,就要仍出去,这一下却扯动了伤口,竟疼的他晕了过去。那石头才脱了手就失了力道,从他手里无声滑落,不过滚出几步远,便寂然不动。 玄空此时调息完毕,叹了口气,走上前拾起那白石,向着燕长歌合十下拜,&ldquo;多谢燕居士手下留情。&rdquo; 燕长歌双手负在背后,冷然道:&ldquo;我何曾手下留情,不过是你手中石头救了他而已。&mdash;&mdash;此子假以时日,可放异彩,当可光大你普陀门楣,把他抬了下去吧。&rdquo; 玄空又叹了口气,盯视盈缺良久,才着人抬出软藤担架,抬着他径向后院而去。自己也垂首跟进了后面的僧舍,子杞两人担心盈缺的伤势,随着那担架亦步亦趋。先前那老僧向燕长歌告了一声罪,领着众僧也跟着去了。顷刻之间,偌大的广场只剩燕长歌和那群剑仙。众人心中愤恨,只是在燕长歌面前无论如何不敢声张,各自拾起自己的佩剑,抬着犹自昏迷的左道人和其他几人,灰溜溜的撤了。巫山神女还想交代两句场面话,瞧见燕长歌那张寒冰也似的俊脸,只觉心头一阵发紧,喉咙上像卡住了骨头,再不敢多作停留。 &ldquo;簟儿,快快出来,和爹回去!&rdquo;燕长歌清雅的声音回荡在古刹上空,犹如绵绵的佛唱,盖过了岛上经年不断的海涛声。 一、此身殊非人形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燕玉簟跟随众人走进三世佛殿后,趁着两方人对峙,不暇他顾,抽了空子从侧门溜出去。大千阁寺占地极大,一厅两进、独门独院的佛殿不下数十。个个禅院之间相依相连,或在路上置一水榭亭台,布置池塘,养金鱼灵龟之类;或于空旷处立上几尊高大佛像,延出广场,便于临时驻脚的香客礼拜。燕玉簟不辨方向,暗夜里乱摸乱撞,兜兜转转的只朝些灯火光亮处寻去。已是亥时三刻,礼佛的香客早在厢房中就寝,便本寺的和尚也大多歇了晚课,她这一路寻来,竟不曾遇上一个人。 燕玉簟自知迷失路途,心下有些发恼,不由就冲着东厢一众低矮的僧房上去了。只是临到了地方,却又不敢进去。想这里是一众臭和尚睡觉的地方,黑灯瞎火的,若是让些鲁莽人冲撞了,见了些难看的下秽样子,岂不难堪死了?便是那屋里头的秽气,就够让人受不了的。 正踟蹰间,却听到一旁矮墙对面有细碎的人声,心下不由大喜。也顾不得旁的,翻到矮墙上,见是个愣头愣脑的小沙弥,跃了下来,抄住那人后颈,轻喝道:&ldquo;别动!&rdquo; 那本是个出来起夜的小和尚,刚解决了一泡臭尿,心下惦记着大铺上的暖被窝,正急急往僧舍里赶,哪成想后脖颈猛被一双凉冰冰的手儿钳住。他才十二三岁,胆子又小,以为是撞了鬼,吓得连佛也忘了念。要不是被燕玉簟封住了发声的气道,早就喊出声来。 燕玉簟只觉手下传来一阵扑簌簌的抖动,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尽量放柔声音说道:&ldquo;小和尚别怕,我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只想寻你问些事情。嗯,我现下就让你开口说话啦,可不准大声喊叫。&rdquo; 小和尚听这声音细腻悦耳,心下就先定了三分,待得恐惧渐消,才觉出掐住自己那只手竟是滑腻的紧。他感到喉咙一松,连忙开口道:&ldquo;女&hellip;&hellip;女施主真是太胡闹了,你要打听事情,却要把小僧的魂也吓没了。&rdquo; &ldquo;小声些!&rdquo;燕玉簟见他识趣,索性连手也松了开来,追问道:&ldquo;你可知道,这寺里有个法号玄堪的和尚?这和尚可还活着?若活着,他现下住在哪里?&rdquo; 小和尚被问得有些发懵,也不敢回头张望,挠头道:&ldquo;玄堪?我寺并无这个和尚啊。小僧在这里出家八年,从没听过这样的法号。&rdquo; &ldquo;你再想想,只怕你们寺院和尚众多,一时想不起来呢?&rdquo; &ldquo;决计不会。玄字辈的僧人是我师祖辈份的高僧,合寺还剩下的总共不过那二十几个,都是大家熟记在心的,其中并无法号玄堪的一位。&rdquo;只听身后那人沉吟道:&ldquo;出家八年,只怕还短,不知道从前的人&hellip;&hellip;嗯,小和尚,现下除了僧舍,哪里还可寻到其他和尚?&rdquo; 小和尚低头想了想,回道:&ldquo;这光景只怕众院的师兄都&hellip;&hellip;啊,还有参合堂一处,他们晚课历来比旁人重些,或许现在还没有散。&rdquo; 燕玉簟问清了参合堂方向,吩咐道:&ldquo;这就行了,回去睡你的觉吧。记住了,不准和旁人乱说遇到我的事情,不然小心你日后夜里&hellip;&hellip;&rdquo; 她话没说完,小和尚已吓得连称不敢,兀自对着空处连连合十作揖。过了许久,再听不到身后人问话,大着胆子回头来看,却是茫茫夜色,半个人影也无。小和尚抚住胸口,心脏跳个不休,这一场幻梦,当真吓人不轻。 燕玉簟摸到参合堂时,堂内的晚课也已结束。众人都已散尽,只剩一地的蒲团,殿角的长明烛灯摇曳不定,照的殿里光影参差斑驳。她仍旧不死心,踢着蒲团发闷气,却猛然瞧见一旁角落里靠着个胖和尚,正自呼呼大睡。想是从做晚课开始睡到现在,无人看见,竟被独自仍在空殿里。 燕玉簟忙不迭拍醒那胖和尚,胖和尚口里发着怪声,依旧懵懂,还当自己是做梦。燕玉簟问一句,他便稀里糊涂的答一句,问完了便又睡了过去。这和尚在寺里呆了近二十年,仍是不晓得玄堪这样一个和尚,让她越发迷惑。 夜半无人,凉风穿堂而过,千年古刹却有阴森的味道。燕玉簟百无聊赖,也懒得回三世佛殿看那些人勾心斗角,索性穿堂跃户,全凭兴之所至胡乱行走。大千阁寺多少年的基业,没有僧人守夜却是故旧的传统,反倒成全了她的逍遥。她一路乱走,瞧见漂亮的佛像便驻足看上两眼,至于像韦驮像那类丑怪的,便难得大小姐的青睐了。她从小受父亲影响,对和尚从来没有好印象,对这些死物自然更没有半分尊敬了。 出了弥勒殿的正殿,燕玉簟从侧殿横插出去,路过一处水井,信步走过一从矮殿。这矮殿门户紧闭,外面看来即像是殿堂又有些像居室,窗格上落了一层的尘土,恐怕里面供奉的佛陀也不招人待见,没吃过多少人间香火。别处至少还有盏烛灯亮着,这里可好,黑咕隆咚,没有一点光亮。她一脚才踏进去便生出悔意,却瞥见内里有两道微光闪动,好奇心起,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走到近处时,细看那两道微光,却忍不住惊叫出声,那哪里是什么光亮,分明是一对眼珠子! 借着月色,她瞧出殿中低矮狭窄,斗室中分明有人盘坐于地,正瞪着眼睛盯着她看。那人脸上竟是深棕色泽,皮肤寸寸裂开,像是一块块拼在了一起,整张面皮好似一片老树皮,五官只能勉强辨认,实在丑怪到了极点。 燕玉簟惊叫了一声,稍稍释放了些恐惧之感,总算颤颤巍巍的把话说出了口,&ldquo;你,你&hellip;&hellip;是人还是鬼?&rdquo; 那人下巴上一道打横的缝隙缓缓裂开,原来竟是他的嘴,&ldquo;老衲自然是人。&rdquo;声音虽然暗哑难听,总算流利清晰,的确是人声。 燕玉簟见了他的怪样,又退了几步,说道:&ldquo;胡说,人哪有长成你这模样的?&rdquo; 那人脸上的裂纹抖动开来,嘴角边的纹理纷纷扬起,仿佛有几分笑意,&ldquo;老衲自然不是天生长成这样,只是修了枯木禅法,抛却一身皮囊,才成了这般模样。&rdquo;&ldquo;你,你当真是人?&rdquo; &ldquo;当真。&hellip;&hellip;女施主身佩仙剑,术法高妙,却为何怕鬼?&rdquo; 燕玉簟听说是人,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一颗心总算是落回到胸腔里,闻言说道:&ldquo;鬼个个长得丑陋不堪,自然怕人。&rdquo; 那僧人摇头道:&ldquo;鬼不过是众生轮回间的一道关隘,和人一样,都在六道之中,却又有甚可怕?若说丑恶,世人诸般嘴脸遮挡,心中无穷恶念,却比鬼怪那面皮丑恶得多了。&rdquo; 燕玉簟不置可否,说道:&ldquo;你这样的脸,也看不出年纪,听声音只怕也是个老和尚了。你是这寺里的和尚?怎么半夜里一人在这么个小屋子里,可不是成心吓人么?&rdquo; &ldquo;老僧在此处坐关十六载,便连寺里的和尚大多也不知,何来吓人一说?反倒是这偏殿位置偏僻,虽然今晚月色大好,女施主能撞到这里来,也着实奇怪的紧。&rdquo; 燕玉簟脸上一红,适才一阵惊吓,却忘了自己才是穿门入户的不速之客。她转过脸去假意看门外月色,却听那老僧忽然道:&ldquo;女施主可是姓燕?&rdquo;&ldquo;啊,你如何知道?&rdquo; &ldquo;这可是了。&rdquo;那老僧闭起眼睛,喃喃说道:&ldquo;果然不错,若不是,若不是&hellip;&hellip;又怎么有这般的像法?&rdquo;燕玉簟追问道:&ldquo;老和尚,你说我像谁?&rdquo; 老僧睁开眼来,一双眸子在暗室里灼灼发亮,&ldquo;女施主像极了一位故人,因此斗胆一问,却让老衲猜对了。&rdquo; 燕玉簟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拍了下巴掌,叫道:&ldquo;哎呀,你的法号可就是玄堪?&rdquo;&ldquo;玄堪&hellip;&hellip;&rdquo;那老僧细细回味,回忆顺着落满尘土的脉络逆行而上,艰难连接起被遗忘的过往,&ldquo;玄堪&hellip;&hellip;,那是老衲多年之前的法号,忽然听人提起,却有些陌生了。自我坐关之日起,便改了别个法号,叫做玄朗。&rdquo; 她脸上满是兴奋神情,却没听出老僧语气中的落寞,追问道:&ldquo;你说我像个故人,可是我娘亲?我爹爹一次醉酒时,提起过你,把你大骂了一通,你可是和我娘亲相熟?我爹爹却不让我打听娘亲的事情,这又是什么缘故?&rdquo; 玄朗双目低垂,淡然道:&ldquo;当年我的确与你双亲俱都相识,陈年旧事,燕居士不愿让你知晓,自有他的道理。&rdquo; &ldquo;什么道理了,我从出生就没见过娘,难道连她的事情也不能知晓吗?我小时候做梦总是梦到娘亲,可是每一次,她脸上总是模模糊糊的,让我看不真切。你快和我说说,我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rdquo; 玄朗语气渐低,仿佛在斟酌字句,又仿佛是缅怀往事,&ldquo;老衲是出家人,与女客自然是不懂欣赏的。你娘亲&hellip;&hellip;贤淑温婉,知书达理,任谁人见了,都有如沐春风的感觉,&hellip;&hellip;令尊虽然武霸天下,又是天下少有的美男子,你娘亲却没有丝毫配他不起。&rdquo; 燕玉簟扬起秀额,一脸的骄傲,&ldquo;那是自然了,我爹爹是人中之龙,我娘自然是人中之凤。你这些话没半点新意,都是我爹平时说烂了的,分明是敷衍我。你快想想可有什么具体的事情,我娘当年又是怎么,怎么去世的?&rdquo; &ldquo;人中之龙,人中之凤&hellip;&hellip;&rdquo;玄朗嘴里念叨着这两个词,忽然发起了痴,于她说的后半段话,却没能入得耳来。&ldquo;喂,你发什么昏?&rdquo;玄朗一震而醒,双眼渐复清明,&ldquo;老衲想起往事,竟有些走神了。&rdquo; 燕玉簟正要追问他想起了什么往事,耳边却响起燕长歌排空而来的呼声,脸上立时一白,呼道:&ldquo;我爹爹来啦!这下可不能和你说了,&hellip;&hellip;这可糟了,他却怎么找上这儿来,他从来都不进和尚庙的呀。&rdquo;她再不顾玄朗,两三步夺门而出,辨出声音方位,猛窜上房梁,踏着飞檐瓦片一路直线奔去,瞬间便消失在夜色里。 二、飞来横祸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话说盈缺被人抬进静室,犹自昏迷不醒,伤势也不知如何。弥越裳虽然做了男装打扮,只是那样的面容任谁也瞧得出是女子,自然不好在禅房里久呆。大千阁寺中有招待女眷的厢房,玄空虽然不知道她的身份,却也不曾怠慢,在西厢里吩咐下一处雅室,派一位知客引了去安宿。子杞与盈缺一见如故,未见他转醒,坚持在禅房里守护。玄空仔细把盈缺的伤势检查了一遍,将七轮三魂石重挂在他脖上,才肯离开。 子杞侧卧在一方蒲团上,胡乱凑合了一夜。酣睡中却被一阵开门声吵醒,当时鸡唱刚起,天色灰蒙蒙的一片,却原来是玄空端着汤药来了。子杞见他眼里隐有血丝,恐怕是一夜无眠,不由笑道:&ldquo;大师来的真早,只是你身上也带着伤,纵然记挂着盈缺,也要调理好自己的身子才好,可不能顾此失彼。&rdquo; 玄空脸上露出尴尬之色,说道:&ldquo;贫僧历来早起,不过顺路把药送来罢了。陆公子在这守着,我也没有不放心的,这便到前殿做早课去了。哦,等他醒了,烦公子吩咐他喝药。&rdquo;说着把手里汤药放到榻前,就要转身离开。子杞忙站起身,一把拉住他,笑道:&ldquo;既然来了,何必就走?我看他醒来也就在这一时半刻的,大师不如安坐片刻,也陪我做个伴儿。&rdquo; 玄空只得在一旁坐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玄空不时向榻上扫一眼,满脸的心不在焉,子杞也不放在心上,只由得他时不时搭两句话,自己就能说个不休。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门边又响起来细碎的脚步声,却是越裳捧着食盒来了,子杞笑道:&ldquo;我肚子正跟我抱怨,你就来了,真真是我的救星,亏得你这么早就变得出吃食来。&rdquo; 越裳对他报以一笑,见玄空也在房里,连忙施礼道:&ldquo;原来大师也在,我本以为自己是早的,却还让大师赶在了头里。&rdquo; 玄空急忙站起来还礼,说道:&ldquo;我也不过才到,姑娘是敝寺的客人,怎么做起这等粗活,只管向厨房吩咐一声,叫个火头僧人送来便是。&rdquo; 越裳笑道:&ldquo;大师客气。只是不知大师也在,却没有预备多一份。&rdquo;玄空连连摆手,&ldquo;不妨事,不妨事。&rdquo; 子杞在肚里暗笑,一夜之后,玄空竟变得如此客气,甚至有些婆妈,哪还有初见时的睥睨之相。 越裳把食盒和那汤药并排放了,子杞也不忙吃,只说等盈缺醒了不迟。三人纷纷坐定,玄空越发的魂不守舍。想初见他时,是洒然神僧从天而降,谈笑间力压群雄,何等的意气风发,现在竟忐忑到坐立不安,不由让两人心中再次发笑。 忽闻榻上一声低吟,却是盈缺醒了,他睁开朦胧睡眼,向室内打量,好像玄空是个透明人一般,径向子杞两人点头称谢,只把玄空晾在一边。玄空也忽然把脸板起来,望也不望一眼榻上,好像盈缺醒与不醒,自己全不在意。 子杞一步抢到榻前,端起汤药,扬眉道:&ldquo;总算醒了,喏,趁热喝了。&rdquo; 盈缺虽然转醒,身子依然虚弱,勉强支起上身,笑道:&ldquo;这可要麻烦陆兄了。&rdquo;就着他手里一口一口吞喝,苦的他眉头紧促,两口里到有一口反吐了回去。待喝到一半,盈缺轻轻推开汤碗,说道:&ldquo;恁的难喝,且缓一缓。&mdash;&mdash;想我往日里常就着美人的手里喝酒,就着男人的手喝药却还是头一遭。&rdquo; 子杞笑道:&ldquo;你只把我也想做是美人就是了。&rdquo;盈缺摇头笑道:&ldquo;陆兄也忒小气了,这不有现成的美人在跟前,便不能借小僧一回?&rdquo; 子杞跟着笑起来,&ldquo;这我可做不了主,愿不愿意还要问人家。&rdquo;越裳掩嘴浅笑,却不肯上前来接碗。 玄空冷哼了一声,冷然道:&ldquo;这里是佛门清净地,哪容你胡说八道?才醒来就说这些孟浪话儿,还不如从此不醒!&rdquo; 盈缺反诘道:&ldquo;你不爱听,也没谁想留你在这儿,只管走了便是,也省的让人见了心烦。&rdquo; 这两人才着了面便要吵嘴,只让子杞和越裳云里雾里一般,仿佛两个有多大仇恨。眼见这两个针尖对麦芒,小孩子一样互相较劲,恐怕马上就要一场好吵,子杞连忙放下汤碗,横在两人中间,向玄空笑道:&ldquo;大师何苦和一个病人一般见识?昨夜匆忙一唔,许多事情都没讲的明白,我心中着实有许多疑问要大师教我。&rdquo; 玄空心道一声&ldquo;来了&rdquo;,沉吟片刻,说道:&ldquo;不必说,公子大概是与那九霄狂客颇有疑问吧?&rdquo; &ldquo;不错,听说他已经遁世近二十年了,怎么忽然出现在普陀山上,况且还对贵寺众僧&hellip;&hellip;那个,有一点不客气。&rdquo; 玄空苦笑道:&ldquo;公子也不必为敝寺遮羞,又哪里是一点不客气,他正常和咱一众和尚说话已是恩典了。不瞒你说,那九霄狂客如今就住在岛西,岛上那一片茶山都是他的地界,除了岛上的几户茶农,我合寺上下都不准上山采茶。燕长歌,燕长歌,他已经做了敝寺十六年的强邻!&rdquo;普陀山茶团载誉天下,可与进贡的御茶相提并论,世人也都认为,这茶产是大千阁寺的产业,想不到岛上茶山竟被一人垄断,和尚却丝毫染指不得。 &ldquo;竟有这等事,他纵然修为通天,也不能这样蛮横吧?难道和贵寺有什么恩怨?&rdquo;玄空叹道:&ldquo;都是些陈年旧事,当年种种,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这其中的缘故,原本不能一意埋怨燕居士,毕竟当年还是敝寺对他不起。&rdquo; 盈缺刚闷头把剩下的汤药喝完,闻言冷笑道:&ldquo;打不过人家就随便找些理由来搪塞,当和尚当到这个份儿上,嘿嘿,却和放生池子里缩头缩脚的乌龟有何区别!&rdquo; 玄空亦是冷笑,&ldquo;你不做缩头乌龟,却做床上的病猫。&rdquo; 盈缺一怒而起,脸色峥然一白,&ldquo;我纵然被打死,也强过窝囊过活!你肯对人家卑躬屈膝,过这样仰人鼻息的日子也就罢了,还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开脱,却更让人不齿!&rdquo; 玄空见他那样的病容,心中一软,到嘴边的话吐出口时便变了样子:&ldquo;你&hellip;&hellip;你又哪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也罢,今日就做一回长舌妇,把这桩旧事讲出来。不过我今日所言,出于我口,入于你等之耳,却再不能让第五人知晓,否则恐有杀身之祸!&rdquo; 子杞立时应道:&ldquo;这个自然。&rdquo;越裳也微微点头,只有盈缺把脸朝向一边,哼道:&ldquo;你爱讲就讲,恁多废话。&rdquo; 玄空不理会他,径自说道:&ldquo;燕长歌二十年前携着爱侣遁世隐居,这是众所周知的了。那几年他两人大概踏遍山河,很是逍遥自在。十七年前的仲春,这夫妇二人忽然造访我普陀山门。原来他妻子笃信佛教,早年做姑娘时曾许下誓愿,如今得证鸳梦,要到佛寺还愿。燕居士对他妻子百依百顺,他什么事也争一个最好,妻子还愿亦挑上天下第一寺院。却怎知道这一来,却为敝寺和他夫妻二人,引来了天大的祸事。&rdquo; 子杞插口道:&ldquo;这样说来,大师定是见过燕夫人的,却不知是怎生模样?&rdquo; &ldquo;阿弥陀佛&mdash;&mdash;那位燕夫人,如今想来,若说容貌似乎也不算绝美,与燕居士同行是要被掩去许多风采的。不过她谈吐雅健,举止得宜,却是难得一见的大方女子。老衲与她也不过只有数面之缘,并不十分了解,想来其为人定然有些特异之处,不然也不会当得燕居士如此宠爱。&rdquo; 玄空轻咳了几下,接着道:&ldquo;且不说那燕夫人容貌如何,单说她来我寺中还愿,要三月斋戒,专心礼佛。为了这位贵人,当年的老方丈单辟出最好的佛堂和禅院,没有丝毫怠慢之处。燕居士起初也同住在寺里,只是几日下来便闷的发慌,整日里对着的都是和尚和佛像,嘴上便忍不住对诸天佛祖有些不净的言语了。燕夫人嫌他冲撞了佛祖,便让他到寺外自便,等三个月后再来接她。谁想到这燕夫人竟有莫大毅力,等到三个月后,只说诚心仍旧不够,还要再呆一些时日。那几个月里老衲偶尔路过,看那燕夫人每日诵经拜佛,几乎整日都呆在佛堂里,当真是虔诚无比。 &ldquo;燕居士听她如此说,自然不会违拗,留夫人在寺里安心还愿,自己仍在外云游。时间一晃便到隆冬,已是第二年光景,有一日燕居士踏雪而来,说他夫人已然了了心愿,要他来寺里迎接。这隆冬时节,香客稀少,我们平日除了早晚两课,极少走动,燕夫人又每日足不出户,两厢里几乎数月不见。想他们夫妇自有联络手段,燕居士说来接人,那定是没错的。 那天老衲的师兄玄朗亲自迎他进门,老衲也在身后相陪,等推开佛堂门来,却不见燕夫人,却只有一封书信,和&hellip;&hellip;和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燕居士当时就慌了手脚,哎,其实我师兄弟又如何不惊慌,&hellip;&hellip;他也顾不上看信,径往燕夫人居住的禅院去寻人,仍旧找不到,当时便抓住我师兄衣领厉声质问。我师兄当年还不是主持方丈,主管香客起居,燕夫人失踪他难辞其咎。好在师兄还算镇定,只让燕居士先看了信再说。 &ldquo;那信据燕居士说,是燕夫人的亲笔无疑,信上说她来寺不到一月,竟在无意中被人迷奸,数月之后发觉自己竟染上了身孕!她不忍打掉腹中婴孩,又没有面目见夫君,含耻忍垢在寺里生下婴儿后,便自戕而死。她在信里嘱托燕居士,要他看在夫妻情分上善待这女婴,只当是她仍旧在他身边了。又要他莫迁怒寺中众僧,这事只有寥寥数人知情,奸污她的人只怕也早已远遁,和寺中和尚没有半点干系。&rdquo;玄空长叹了一口气,&ldquo;想我寺佛门宝刹,何等的庄严肃穆,竟然让燕夫人遭受这等惨事。令他夫妻天人永隔,实乃我寺之罪责。&rdquo; 盈缺冷笑道:&ldquo;只怕是你寺里的和尚监守自盗,自己做下这等丑事!&rdquo; 玄空怒道:&ldquo;放屁!出家人怎会干这种卑鄙下流的勾当?&rdquo; &ldquo;干不出来?&rdquo;盈缺猛地坐起来,大声的质问,&ldquo;你自己不就是个例子?当年若不是你对我娘始乱终弃,我们母子又何至于冻馁街头?你初时甜言蜜语,后来却对我母子不闻不问,不然我娘又何至于芳年早逝?你有给千万众生的慈悲心肠,却为什么不分给她一点点?&rdquo; 玄空脸色煞白了一片,估计听涛阁的松纹白宣也就这么个白法了。他鼻孔里小心翼翼的抽着冷气,仿佛每一口气息都能带来刀割般的痛楚。盈缺吐出了那句话后,坐在床沿上大口大口的喘气,脸颊上泛着病态的潮红,禅房里充满了打破禁忌后的沉默和尴尬。 子杞接连被重磅秘闻轰炸,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对应这无所适从的沉默气氛。越裳第一个回过神来,轻轻的发问,声音恰好可以盖过室内粗重的呼吸声,&ldquo;这样说来,燕玉簟原来不是燕长歌的亲生女儿。却不知道,后来如何?&rdquo; 玄空仿佛被放掉了一身的力气,无力的说道:&ldquo;后来的事情,依着燕居士的脾气,也不难猜测。他见过了燕夫人的遗体才真正死心,又逼问那凶手的下落,我寺自然是交不出人来。燕居士大怒欲狂,早把燕夫人的遗言抛到脑后。想那时候我尊师惠威方丈仍在,大千阁寺大有身怀神通的高人,为了自保,不得不以武力劝谏燕居士。只是&mdash;&mdash;本来我寺在普陀山共有三处庙产,遍及全岛,那一战下来,却被燕居士毁掉了两处,只剩下如今这一片寺院。他天下第二的名头果然不是虚叫,一身艺业实在可惊可怖!我师尊率领三百人布下的莲华大阵也被他冲的七零八落,若不是折铁仙师路过,勉强胜了他半招,只怕大千阁寺的招牌,当时就被人摘去了。&rdquo; &ldquo;折铁,又是折铁!好一条英雄!&rdquo;子杞拍手叫道,遥思当年折铁的风采,不由大为心折。 &ldquo;怎么,公子和折铁仙师相识?自那年长白山一役,仙师便杳无音信,却不知近况如何?&rdquo; 子杞脸色一暗,叹道:&ldquo;不瞒你说,我就是当年长白山当事人之一,折铁那一战后,道基全毁,跟普通人也差不多。他从龙虎山走后,却不知过的怎样了。&rdquo; &ldquo;折铁仙师恩义布于四海,可谓天下第一等人物,却怎落得这般下场?&rdquo; &ldquo;大师也不必悲戚,天师道一位前辈曾说折铁仙师虽然道行尽毁,却因之而抛弃尘俗,一心向道,未必不是因祸得福。&rdquo; 玄空合十道:&ldquo;阿弥陀佛,这话大有佛理,定是高人之语。&rdquo;他低头默默诵念,权当遥寄思情,继而又道:&ldquo;仙师的伤势不可再对他人言说,若是这事流露出去,只怕又是一场祸端!&rdquo; 子杞和越裳点头应是,玄空站起身来,就要起身告辞,临去时嘱托道:&ldquo;两位只管安坐,老衲那早课却实在耽误不得了。今日所言存于心中即可,老衲也再不絮言了。这岛东有几处景致颇为婉丽,两位若是有意,到可以赏玩一二。不过岛西却是燕居士的地界,最好还是莫要去招惹为妙。&rdquo; 子杞忙站起身来,笑道:&ldquo;怎么讲到一半便要走了?那燕长歌不是败在折铁手里了吗,怎么又要去了普陀岛的半壁?&rdquo; &ldquo;他虽然输了半招,我寺也不敢过于强迫。他亲手将夫人葬在岛东茶山上,在寺庙废址上结庐居住,划了半边地界,不准和尚入内,更将三世佛殿中的释迦佛像抬走,熔掉之后,铸成八柄十丈巨剑镇于岛东。这样的强邻,敝寺也只好生受了。&rdquo;他说罢抬脚便走,仍旧不看盈缺一眼,到似是逃跑一般,却不料又被子杞拉住,&ldquo;大师休恼,我却又想起件事来,不知贵寺中可有一柄名为&lsquo;逐鹿&rsquo;的宝剑。&rdquo; 玄空匆匆说道:&ldquo;敝寺只有我一人用剑,寻常也不轻出,此剑敝寺断断没有。&rdquo;当下如风一般走到门边,推门而出。 三人仍旧坐下说话,只是气氛却有些异样。盈缺脸白如纸,神色也是少有的颓唐,子杞和越裳绝口不提他和玄空的关系,生怕又惹出了他的旧伤。坐不多时,两人便告罪离去,临去前着他小心修养身体。越裳本想回居室休息,却被子杞拉住了不放,定要同游普陀山。两人出了大千阁寺,一路赏玩,可惜岛上胜景大多都在东岸,两人囿于玄空的劝告,也不好随意招惹麻烦。况且沿着海岸行去,细数沙鸥点点,静听涛声卷岸,也别有一番风味。 入夜之后,越裳终于得了清闲,自回西厢休息不提。子杞心中却另有打算,早晨听玄空说寺中没有逐鹿剑,他心中便笃定此剑是在燕长歌之处了。鹿鸣居士曾对越裳说,这剑是当年天师道遭群道围攻之后,托于一位信人手中,算来燕长歌隐居时间也恰好相和。 对于逐鹿宝剑,子杞比越裳更加上心,只因他心中存了另一个念头,只想早早把剑讨来,送与冒襄,冒襄心中虽然苦恋华山林婉,却每每自惭形秽,总觉得配人家不上,若是得了这把与定秦剑齐名的宝剑,便不能让佳人另眼相看,心里也能添上几分底气。 燕长歌喜怒无常,子杞实在不敢带着越裳一同来冒险,才一个人入夜里偷跑出来。虽说自己不过是索回故人嘱托之物,有便还没有便罢,可谁又能料到那九霄狂客会不会另生事端?其实他也是太过心虚,这大半夜的去拜访人家,原本就多了些鬼鬼祟祟的味道。 过了那处旧庵废址,便是岛东地界,这岛东有茶山横过,又有竹林俨然,地域非小,要找几间居舍当真不易。好在子杞之前就用上了心思,早打听出岛东大千阁寺的旧址,果然沿着山脚走出不远,便见到一柄十丈高的黄铜巨剑倒插在地,正是燕长歌融掉佛像铸的八把巨剑之一。进入巨剑范围内,子杞只觉一股轻如蛛丝的气息轻轻罩住自己,显然是进入了某种禁制的范围。子杞心道这怕是为了比邻的和尚而设,任谁人闯进来也要为燕长歌发觉,他这般用心良苦,也不过是为了守护燕玉簟不是他亲女的秘密。而燕玉簟日前竟然自己闯进大千阁寺里,恐怕现在正有一顿好排头吃呢。 子杞正在心里暗笑,却猛然瞥见迎面一道灰影向着这边掠来,见那势头,若是不变方向,正好和自己擦肩而过。那灰影似乎携了一人在腋下,暗夜里虽看不十分真切,却和燕玉簟有七分相似!子杞刚要出声招呼,那人却已到了眼前,更不搭言,一掌向子杞胸口印来,子杞全无防备,立时便着了道儿,全身气脉被来人尽数封住,更被夹在了另一边腋下。青豹剑魂在鞘中隐隐躁动,然而得不到主人回应,片刻后又安静下来。 子杞心中惊疑,便要惊呼出口,只是觑见那人的面孔,一声惊呼却被硬生生噎了回去&mdash;&mdash;那人一张面皮,乃至全身肌肤,竟然纹路纵横,枯朽有如树皮! 三、三千里追亡逐北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子杞想起来要惊呼时,却发现已口不能言,分明是被那怪人做了手脚。他侧头去看对面那人,果然是燕玉簟,此时和他境遇相仿,也是说不出话来,正抡圆了两个膀子,死命的捶打那人胸口。可惜她气脉被人封住,粉拳毫无力道可言,反把一双小手敲得通红。那怪人对她理都不理,更让她心里添堵,眼神刀子一样,恨不得在他身上剜下块肉来。 那怪人不问可知,自然是大千阁寺的方丈玄朗了,只怕普陀山也再找不出第二个长他这样子的。玄朗大步不停,一路电掣风驰,转眼便到了海边。只见他在海滩前略作停留,拂起下摆,使出乘风蹈海之术,朝着西方而去。玄朗步履极大,步幅又快,一起一落不过在瞬息之间,因此速度竟不比御剑飞行慢上多少。这一路逢海跨海、见山迈山,山河海岳都在他脚下向后飞逝,不觉天光破晓,已有淡金晨晖洒落。他进入陆地以后,便避开大道,专挑山野荒僻处走,三个时辰的跋涉后,举目满是野趣青葱,却已经不知道是何处了。 他抬头看过天色,寻了棵参天古树,把子杞随手抛在树根旁,又扫开腐叶,找了处干净清爽的地方,小心翼翼的把燕玉簟放下。小姑娘瞪了一夜的眼珠,早已累得睡着了,被玄朗一阵摆布,悠悠醒过来。 子杞被摔得背脊生疼,忍不住跳起来指着玄朗鼻子骂道:&ldquo;臭秃驴,摔死我了!&rdquo;一句话出口,他自己先怔住,才意识到能开口说话了。&ldquo;贼和尚,你到底安得什么心?好端端的掳了我来做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要是识相,就快把我送回普陀山去,&mdash;&mdash;啊,对了,还有这位姑娘!哼哼,你知不知道她爹爹是谁?要是让她爹知道你掳走他的女儿,少不得扒掉你一层皮,&hellip;&hellip;就是你那树皮也一样!&rdquo;他连珠炮似的蹦出了一连串的话,玄朗却毫不理会,兀自打坐入定。 燕玉簟被子杞吵得完全清醒过来,紧咬贝齿,就要上前与玄朗厮打,可是玄朗衣衫如同活物,宽大的衣摆将她挡在外围,不能近身。她闹了一阵,终究无法可施,自己也觉得无趣,才厌厌的坐倒。子杞平白遭了这等横祸,说什么也要弄清楚情由,挨着燕玉簟不远处坐下,他两人同在困境,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便是燕玉簟的小姐脾气,他也不觉得如何碍眼了。当下她仔细说明被掳的经过,其中自不免夹了许多秃驴王八之类的骂人话,玄朗聋子一样,任她乱骂。 其实燕玉簟被玄空掳走的过程原本也极简单:她被燕长歌带回家里,便给锁进了一处静室,入夜后正在灯下翻着曲子词看,却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得摸到了身后,封住了行动能力。她甚至到现在仍不肯相信,竟有人能在她爹的眼皮低下掳走她,更何况她那一身的法术神通&hellip;&hellip;唉,出了这样的事,所谓神通以后也没脸再提了。 说道动情处,燕玉簟站起身喝道:&ldquo;玄朗秃驴,你为什么抓我?我劝你早早将我放了,到时我爹爹赶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rdquo;见他不为所动,忍不住冷笑道:&ldquo;你当我是诓你吗?哼,我爹爹查气之术天下无双,用不了多久必然能赶上你。&rdquo; 玄朗眼皮微动,哑声道:&ldquo;令尊果然精善追踪之术,比老衲晚启程了两个时辰,现在却已追到了五百里内。&rdquo; 燕玉簟一愣,她的一番说辞本来是建立在对爹爹信任的基础上,心里也不确定燕长歌是否追了来,却不想被玄朗先一语道破,还以为是他怯了胆色,更加跋扈起来,&ldquo;知道还不放人!你原也是爹爹的旧识,现在快快放了我,便不与你为难。&rdquo; 玄朗无声的笑起来,&ldquo;虽则只有五百里,这怕令尊却要望林却步。&hellip;&hellip;老衲苦修枯木禅法多年,岂是无用?&rdquo; &ldquo;玄朗,你是大千阁寺的方丈!&rdquo;子杞初听这名字就觉得耳熟,这时想起是谁,因此试探着说道:&ldquo;既是国师当面,便放了小子回去吧,想来大师所谋与小子无关,不过恰逢其会而已。&rdquo;他立时便联想起玄空在禅室里的一番话,心想:&ldquo;这玄朗堂堂国师,却干这暗中掳人的勾当,只怕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莫不是要带她去见亲生父亲吧?&rdquo; 玄朗冷冷说道:&ldquo;老衲十六年所谋,不能因你所误。&rdquo;子杞听出这话中大有深意,不由低头沉思,燕玉簟却大声问道:&ldquo;你到底打得什么鬼主意?&rdquo; 玄朗忽道:&ldquo;启程了,两位要再委屈一下了。&rdquo; 子杞讶然道:&ldquo;怎么这般急法?&rdquo; 玄朗说道:&ldquo;燕长歌查气之术可潜微入密,我虽然用枯禅法暂时封住你们的气脉,可若想就此瞒过他的耳目,却也不能。&rdquo; 燕玉簟冷笑道:&ldquo;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到头来还不是抱头鼠窜。&rdquo; 玄朗顿了一顿,淡淡说道:&ldquo;姑娘说笑了,令尊武名振动天下,老衲是半死之身,又怎么能比得了?&rdquo;他语气虽是淡然,可暗哑的声音里分明有一丝无奈和愤恨。 燕玉簟一脸骄傲之色,这老僧虽然可恶,可是夸赞她爹爹,她也是高兴的,至于玄朗的弦外之音,她是听不出且也不屑于理会的。玄朗唱一声诺,也不见他作势,便将两人重新携住,向着密林深处而去。 天色愈见昏黄,为山林平添一抹黛色,一道棕灰色的影子在翠微间跳跃,灵巧如猿猴,快逾飞鸟,肉眼不辨。极远处忽然响起一声清冽的啸声,如同投入湖中的一颗巨石,在林海上击起层层波浪,虽然远隔三百里,仍有微微的余波震荡。那灰影在树冠上略作停顿,远望过去,只见夕阳下浮云浅浅,有近千飞鸟徘徊,做朝凤之举。他手中用力紧握,却不觉刚采来的几粒浆果已成了一滩汁水,待察觉时,不由苦笑一声,翻身窜下树去。 &ldquo;喏,吃完了就上路。&rdquo;玄朗把重新采来的几颗浆果抛给两人,冷冷说道。整整三日三夜,玄朗带着两人在林海中辗转奔波数千里,虽然大方向上是往西去,行进线路却极尽曲折之能事。即使子杞都已经被绕迷糊了,可后面跟着的那人追踪而来,硬是把差距从五百里缩小到了三百里,这在剑仙眼中已经是很危险的距离了。 &ldquo;刚才那阵啸声是燕长歌吗?我都感到树干上的震动了。&rdquo;子杞皱着眉头啃掉手中的浆果,满嘴酸中带涩的味道,好在果子多*汁,才不觉十分难以下咽。 &ldquo;正是。&rdquo;玄朗望着啸声传来的方向,仿佛视线可以穿越层层森林看到那一袭绝世风姿,&ldquo;燕长歌长啸能引得众鸟徘徊不去,这是达于天道的境界,恐怕这世上已没有几个人比他更接近于飞升。&rdquo; &ldquo;这也未必。&rdquo;子杞含含糊糊说道:&ldquo;引来鸟兽驻足,只说明他体内真气道通自然,混盈充适,散尽了天生的浊气。可我曾听一位老仙师说过,想要飞升而去,原不能全凭这个,还要心境修为高深才成,若是只看真气修行,这百年来能达到圆融如一、荡尽浊气的毕竟不少,可为何却不一人能霞举飞升?我看他脾气暴戾,这精神境界只怕&hellip;&hellip;&rdquo; &ldquo;哎呦,别揪!&rdquo; 子杞话没说完,只觉左耳大痛,身子也跟着耳朵上上拽的力道站了起来,&ldquo;臭小子,你胡说什么?就你这点斤两,也敢说我爹爹的不是?&rdquo;燕玉簟这几天厮混的熟了,一身小姐脾气倒有七分是撒在子杞身上。此时正一手掐腰,一手掐耳,笑吟吟说道:&ldquo;好哇,那你倒说说,我爹得差着离霞举飞升还早,那还有谁比我爹爹更有希望的?&rdquo; 子杞立时叫屈道:&ldquo;我也不过是言他人之语,我年纪小,又何曾见过什么高人了?自是以令尊修为最深了。&rdquo;其实他心中另有腹议,他见过的人中,折铁不必说,虽然一身修为尽废,可是气度胸襟自然也远较燕长歌为高;另外已不知有多大寿数的三省老道只怕也离着飞升之境更近一些。这些话自然不敢说出口,他还是颇为爱惜自己的耳朵的。 子杞见她仍不肯罢休,便想转换话题,立时说道:&ldquo;令尊这般立威,是震慑这老和尚来着,怕也就是这一时三刻,就能追上来了。&rdquo; 燕玉簟果然上了当,揪着他耳朵高举过头的手也放了开来,有些忧心的说道:&ldquo;你知道什么,竟会瞎说!爹爹做事向来锋利如刀,从不会做这等敲山震虎的无聊事。你快听听,那啸声听着有多焦急,定是,定是他担心死我了。&hellip;&hellip;我从小到大,多少时间都傍在爹爹身边,私自外出也是少有,更莫说被人绑了去。这都三四天了,他又怎能不急?&hellip;&hellip;都是你这个臭和尚,不知道耍的什么鬼门道?&rdquo; 玄朗仍旧望着天空,怔忪了半响,忽然说道:&ldquo;三百里之外的那位,已智珠在握,这个迷魂阵,也该收场了。&rdquo;枯木禅法的神异并不仅在于独特的闭气藏行的方式,于气机感应上也有过人之处。通过某种奇妙的气机联系,玄朗似乎对数百里之外的情形也能洞若观火。即使以燕长歌称绝一时的&lsquo;查云之术&rsquo;,在失却先手的情况下,也只能单方面的闭目塞听。 玄朗无意再兜圈子,带着二人径向东去,不日便踏出荒郊野岭,进入长江腹地。 其时湖广不兴,天下漕运十之八九集于京师,汴河几乎承载了天下大半的水运流通,而上联巴蜀,下抚两浙的长江,却反而屈居于后。然而这一条连通东西的大江却也自有其活力的,七省之中,有千万百姓都靠其活命,入蜀之路,唯有长江一途。出剑门,经三峡,过江陵,入汉口,这一条水路虽险,却也承载了无数人出蜀入蜀的希望。 子杞自是不知自己一行甫过长江,便临上游,临近大名鼎鼎的三峡。玄朗到了此处弃了脚程,竟与人合雇一船,顺长江而下。只是他的面容实在太过惊世骇俗,路上买了一顶附着黑面纱的毡帽戴上,配上那一身灰不溜球的僧衣,越发显得不伦不类。 这次却称了子杞和燕玉簟的心意,长江三峡,无人不知其风光壮丽,对于少年人的吸引力自然是极大的。然而对于普通旅客,则多半是心中惴惴难安。一个上京的士子与他们同在一船,身边妻妾下人有五六口之数。临过三峡前,一家人又是烧香又是牲祭,几乎把长江一路上的山神河神照顾个遍,对船家也是许以厚利,以期平安过滩。 其实便是没有船客的重金,船家也是不敢掉以轻心的。这些船技精妙的舵夫,有着别个船家无法比较的丰富经验,这些经验往往比技术更加重要,才是遇险时真正能救人命的保障。船过三峡,若遇上逆流而上,则要配合岸上的纤夫拉船过流,一只平底小船,往往便要六十余个纤夫,一肩担住绳索的一头,另一头系在船头,在沿江的岸边躬身低背,用步步血汗的跋涉,来对抗江上势如奔马的狂波;若是顺江而下,则也未必会更轻松些,反而一船的干系要全系于舵夫一人之手了,在洪流急湍中抢出一条生路,堪比悬空栈道上独脚而过。 惊险从瞿塘峡开始,此峡凶恶之处在于滩上巨石无数,因季节之不同,水位高低亦有变化,据说夏冬两季可差百尺之多。此时春消夏长,正是洪范的前夕,水位很高,因此许多巨石都隐在水中,然而透过江上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涡旋,也能隐约看到水中巨石的影子。当地有谚语道:&ldquo;潍颁大如马,翟塘不可下;湘额大如象,霍塘不可上。&rdquo;所谓的潍颁和湘额就是指这些或隐在水中,或突出崖岸的嶙峋巨石,因为大浪拍击巨石,溅起的水花浊浪,犹如美人头顶的云禁雾鬓,所以这里才得了湘濒滩的雅名。 小船启航,初入水时并无多少凶险。进到瞿塘峡时,船只在许多涡旋之间穿梭而行,端的惊险万分。那士子一家死死躲在船舱里,闭目拜佛求神,不敢向外张望一眼。玄朗坐于船尾,看着船公施为。唯有子杞二人立在船头,当其猎猎江风,眺望两岸绝崖。不时有冰凉的水珠溅在脸上,其雄壮可歌之处,当真不临其境,难以感受。船过数里,渐渐脱出险地,子杞昂然回望来路,不禁长声吟道: &ldquo;入峡初无路,连山忽似龛。 荣迂收浩渺,座缩作涧潭。 风过如呼吸,云生似吐含。 堕崖鸣卒卒,垂蔓绿毵毵。 冷翠多崖竹,孤生有石楠。 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骇。&rdquo; 声音穿过排空浪声,直抵青崖之上,在江上回荡不绝。那士子知道暂出险地,听到这诗句,大着胆子走出朋仓,附和道:&ldquo;公子所吟,岂非苏湄洲之诗乎?&rdquo; 子杞稽首为礼,笑道:&ldquo;小子一时兴起,竟惊动了大人,实在罪过。此作正是苏子当日出蜀所做,今日身临其境,才知所言不虚。&rdquo; 那士子亦不过而立之年,身上已堆了不少虚肉,额上也不知是江水还是汗水,湿了一片。他望着两岸景色,赧颜道:&ldquo;人道书生百无一用,果不其然。那般湍急的江水,在下看的心也颤了,竟错过了许多胜景,实在惭愧无地。苏湄洲一介文士,却能立危境而赋诗,其人气度之雄,为吾辈所不及,小兄弟这般胆气才识,却可与之呼应了。&rdquo; 子杞有样学样,文士的酸腔竟也打的似模似样,&ldquo;大人谬赞了。苏子负天下人望,小子岂敢以萤火比巨烛?&rdquo; 燕玉簟在一旁早听得酸了手脚,冷笑道:&ldquo;现在就放了心,只怕还早呢!前面的巫峡,听说更不好走呢!&rdquo; 果然前方江面渐窄,光线渐暗,江面上波光粼粼,反而映的四壁高耸的崖岸一片昏暗。那样的混茫远旷,仿佛一片苍茫,万古如斯。那士子连忙躲回了船舱里,子杞兴奋的叫道:&ldquo;可是到了巫山?侬不短,纤不长&mdash;&mdash;我倒要看看《神女赋》是否确言其事?&rdquo; 燕玉簟冷哼道:&ldquo;宋玉是古往今来第一的登徒子,自然是满口跑马胡说八道,我没听说神仙也有沉溺与男女之欲的。&rdquo;说罢忽然脸上一红,忽地想起这话实在不该出于女儿家之口,况且所谓&ldquo;男女之欲&rdquo;她也并不知道具体是怎样,好在子杞仍看着江上,没有注意到,不然真要羞死人了。 &ldquo;不论怎样,巫山十二峰,唯有神女峰因为一曲《神女赋》而独得大名,也是宋玉之功。&rdquo;两人说话间,猛觉头顶一暗,忙抬头看去,却见两岸山崖自空中密合,唯见一抹细蓝,望之如束腰之带,不过两指之宽而已。岸上有巨石横天,时常自雾中隐现,带了三分飘渺的仙气。再行数里,巫山十二峰一一进入眼帘,其中有一峰状如裸女,婀婉妖娜,使人见之不能移目。子杞拍手笑道:&ldquo;此诚如神女哉!&rdquo; 燕玉簟听得极不舒服,正要出言讥讽,脚下却猛打了个趔趄,惊叫出声,若不是子杞一把拉住,几乎倒在江里。原来是船过&ldquo;东德滩&rdquo;,浪险风高,扁舟摇摆不定,几乎要掀翻过来,随着汹涌的波浪载浮载沉,端的危险。船后的舵夫听到叫声,大声喊道:&ldquo;女娃子怕啥子哟?东德滩俺一竿子撑到头,后面的怒吼滩才叫凶哩!&rdquo; 燕玉簟啐道:&ldquo;呸,谁怕了!撑你的船吧,嚼什么舌!&rdquo;舵夫一阵笑声都掩在水浪声里,一条长杆子如有神助,带着船游鱼一般穿梭在一个个大漩涡的边缘,向着下游急速漂下,一条水路果然有惊无险。 才出东德滩,即入怒吼滩,而后者的凶恶又更在前者之上,绕是那舵夫经验丰厚,手心里也捏出了一把冷汗,面对着一江如妖魔般突出的怪石,舵夫心里面也打起了鼓。玄朗看出舵夫心思不宁,沉声道:&ldquo;船家只管前行,如遇凶险,某可平之。&rdquo; 舵夫早看出这蒙面客不似常人,得了他这一句话,便似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当下握紧船篙,向着怒吼滩冲下,果然江浪猛恶,却不能动船基之分毫,左折右转间,竟轻易穿过了这处让无数人丧命的险滩。 (此有多处参看林语堂《苏东坡转》出蜀一折) 四、青凫魈影夜北邙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浪高船快,五十里巫峡匆匆而过,江上险恶渐歇,两岸开始出现高高低低的茅草陋屋。虽然不过是寻常农舍,亦不见有甚规模,然而在这种环境中,别有一番雅致之美。稍一打听,子杞才知道这里竟是鼎鼎大名的秭归,连连叹息:&ldquo;都说人杰地灵,实在不假,谁想得到天地间的钟灵旒秀竟独独钟爱三峡中的一个小村庄?这穷乡僻壤能孕育出,两个名噪天下的大诗人和一个扬名域外的大美人?&rdquo; 船过秭归后,江面总算安静下来,虽有一新滩颇多阻挠,也比之前数滩安稳许多,大自然的威严震怒也算是消散尽了。南津关口,水流平复,宣布全长一百五十里的三峡之旅至此结束,回顾过去,宛如一场荒唐奇丽的大梦。 船到江陵,众人弃船登陆,乘车起拔,奔向襄阳。那士子是携眷属上京赴任,玄朗一行却要往西京洛阳,因此两拨人在襄阳分别,各奔东西。惜别之际,按着时人的风尚,那士子少不了做了许多文词酬和,大抵不脱送别怀古的樊笼,也不用赘述。 却说玄朗仍旧用之前那一种赶路方式,然而一路直行,却不再如之前似的故布疑阵。感觉到燕长歌依然在身后吊着尾巴,玄朗不敢懈怠,从襄阳到洛阳不曾有半刻停歇。子杞这时早息了逃跑的念头,便连燕玉簟也变得安分守己,只是嘴角的冷笑愈见分明,只等着燕长歌给和尚一顿好看。 洛阳城是数朝古都,当年洛阳牡丹曾名冠天下,这里的繁华也一如牡丹花,甲于群芳。本朝定都在洛阳之东,一条洛水连接着东西二京,也担系着洛阳的盛衰,不论浮华也好,颓唐也罢,甚或是市侩,都在洛水河底沉淀了厚厚的一层。纤侬明丽、风流兴衰,这一城总逃不过这一水,一如秦淮之于建邺,汴河之于京城。 当天是十五,好大的一面银盘悬在中天之上,为洛水镀上了一层清辉。玄朗沿着洛水畔赶路,已隐约瞧得见极远处的灯火,和那一片似乎亘古不变的铁灰色城墙。对于洛阳的传说,子杞在经史里,甚至是道典里都读了无数遍,这个从五帝时代起就与中国的所有历史脉络都纠缠不清的古城,能够亲身得之一见,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尴尬的境遇里,也是让他激动的。 几乎可以看得见那十丈高的城墙上古意横生的两个篆字了,子杞甚至感到心跳也变快了些,燕玉簟也一脸好奇的打量着这座雄踞巍峨的古城,眼底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玄朗看了一眼蛰伏在北面天空下的低矮群山,灰暗的轮廓肃穆而狰狞,仿佛是守护着洛阳门户的恶兽&mdash;&mdash;他忽将脚步一措,向北折转而去,竟是和洛阳城擦肩而过! 子杞心里着急,猛拍他一颗秃头,大叫道:&ldquo;错啦,错啦,洛阳城在西边,你怎么往北边走?&rdquo;玄朗不以为忤,闷声道:&ldquo;没错,老衲正是要去北边邙山。&rdquo; 子杞吃了一惊,下意识按住怀里的《三皇经》,脱口道:&ldquo;可是&lsquo;生在苏杭,死葬北邙&rsquo;的邙山?&rdquo; 玄朗不答,燕玉簟却蹙着眉问道:&ldquo;什么生啊死啊的,这邙山不是老子炼丹的地方吗?听说道教的祖天师张道陵也曾在这儿悟道,和死葬有什么关系呀?&rdquo; &ldquo;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说这北邙山,最最出名的还是陵墓!据说单只帝王的陵寝山上便有一十八座,其余宗室臣工的墓穴更是不可胜数。嘿嘿,这大墓小墓的,从东汉挖到如今,只怕是把整座山都挖空了!一会儿上山,说不准走几步就踩断根骨头呢。&rdquo; 燕玉簟听得脸色惨白,抓住玄朗胸前的僧衣叫道:&ldquo;臭和尚,去这么个破地方干嘛?快回去,快回去,死人坟墓有什么好看?&rdquo; 玄朗原本如死水般的眼睛里涌起一层薄雾,也不知掺着多少感情,有惋惜、有爱怜、有迟疑,更夹杂着一丝决绝,复杂的让人无法理解,只可惜黑夜里没有人能看得见。 两人喉间的气脉又被封住,脱口的话在声带里嗡嗡作响,却在喉咙口戛然而止。 &ldquo;安静些吧,今夜将要发生的一切,会让你毕生难忘。&rdquo; 这句话起于平淡,收于平淡,仿佛出了口便随风散了,可子杞却觉得心中猛地一悸。刹那间像是捉住了一道闪光,隐约猜到了玄朗背后的意图。望着燕玉簟毫无所觉,仍旧骄傲使气的俏脸,他忽然就觉得有一点心痛。 或许真实对于她才是一种不能承受之痛吧,过了今夜,不知道是否还能看到这让人皱眉却又难以生气的神情? 玄朗似乎对北邙山极熟,在冷暗的山林里穿行,毫无犹豫。邙山几乎十步之内,便有一墓穴,林中不时会飘出几点碧惨惨的磷火,幽暗的光映的山林里鬼气森森。 玄朗在一个三人宽的山洞口停住脚步,疏朗的月光探入洞中,照亮了一丈长的距离,那是与洞口等宽的一条狭长的甬道,通向不可知的黑暗中。他看了月亮所在的位置,在心中估算准确的时间后,便埋头走进了山洞中,那一瞬间,有风在洞口徘徊,仿佛鬼魂在呜咽。 走过有月光照射的一段路之后,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明明只是一段狭长的甬道,两边都是岩石,可子杞总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仿佛黑暗中栖居着怪兽,正盯着这三个不速之客,他甚至可以听到四周刻意压抑的鼻息声,带着淡淡的腥气扑面而来。 玄朗也不敢大意,将三人的气息尽量收束,一步一步缓缓向前走着。燕玉簟紧握着子杞伸来的手,浑身上下根根毛发都耸立起来,女孩子对于黑暗本来就有着天生的惧怕,那种想要大叫又发不出声音的感觉更是让她发狂。 漆黑里也不知走了多久,远处忽有一线光亮传来,待走近时,竟觉得十分刺眼,等到眼睛适应了再看时,却原来也不过是极昏暗的光芒。借着淡白色的光辉,三人打量着豁然开朗的洞穴,玄朗仍是木讷的神情,另两人却倒吸了一口冷气。 狭长的山洞尽头,连接着一个无比空旷的殿宇,子杞一时间也看不出这石殿有多大,只是觉得即使是长白山顶的封禅台,也无法和眼前的庞然大物相比,他无法想象山腹之中怎样开凿得出这样的殿宇,或许整座北邙山也因此而镂空了吧?有这样的大殿存在,山中又怎么还容得下其他的墓穴?然而这里却显然不是墓寝的一部分,恐怕再伟大的帝王死后也不配拥有这样巨大的享殿。 石殿大厅呈正八角形,空阔到一览无余,几乎没有任何布置,唯正中心有一座十丈径围的圆池,由整块的黑曜石铸成,像王冠中心的一粒宝石。池中有浓墨一般的烟雾翻滚,仿佛滚开的水,汹涌异常,然而却始终低于二尺高的池边,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壁障压抑着。 除了正中的黑池,大殿中再无余物,八面平整的石壁垂直而立,在顶端渐渐收拢,和围成棱角分明的穹窿,八角的尖顶上开了一面天窗,清冷的月光经过繁复的光路被放大了亮度,从天窗中投射出来,将十丈的黑池整个笼罩住,然而池中诡谲的雾气将光芒吸的干净,只有窄窄的一道黑曜石铸成的池边,将可怜的一点月光反射出去,勉强照亮了整个殿宇。 三人进来的这一个石洞,是大殿里唯一的入口,其余七面石壁上皆有门形的石刻,围绕着门形石刻雕琢了一些简单而发人深省的纹路,这些仿佛毫无意义的花纹里似乎蕴藏了玄奥的秘密。玄朗小心的绕过黑池,将两人安置在对面的石壁下,那门形石刻走进了看时,才觉得无比巨大,只怕若是真能打开来,成年的巨像也可以昂首通过了。 玄朗趁着两人倒吸冷气、目瞪口呆的时候,干脆将两人的行动能力也封住了,混不理睬两人能杀死人的目光。他把这两具人偶背倚着石壁坐好,又在四周布下许多道看得见的看不见的禁制。他的眼神有意无意的扫过燕玉簟,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 布置好两人,绕到黑池的另一侧,面对着来时的甬道盘膝坐下。即使是纹理粗糙如枯树皮一般的面皮,也遮挡不住那张脸上流露出的凝重。瞪视着甬道的玄朗,仿佛等待着盼望了一生的时刻,宿命之轮的锯齿,将在这一刻与现实丝严扣合。 &ldquo;来了!&rdquo; 和着呼啸的风声,一阵牙齿摩擦岩石的声音从甬道里传出,那样刺耳难听的声音让人的心也颤了起来。 然而,之后传来的咆哮声更让人难以忍受,那绝非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咆哮,也不是任何一种野兽的声音,仿佛地狱中的恶鬼走出黄泉,对着人世发出的第一声嘶吼。当玄朗也忍不住要掩住耳朵的时候,一声玉器交击似的叱呵声横空而过,于一瞬间将所有不属于人间的声响驱逐干净。 一线寂静&mdash;&mdash;接着,被压抑在黑暗中的各种声音,纷至沓来。 涌入石殿的风更猛烈了,其中夹杂着腐朽的气味,和渐渐粗重的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喘息声。 &lsquo;叮&mdash;&mdash;&rsquo; 一声长音之后,万籁俱寂。有一道无法分辨颜色的光一闪而没,风声也跟着止息,似乎夜游的恶鬼终于肯回归到地狱继续沉眠。半响之后,山洞所在的这一面石壁上扑簌簌的落下许多尘粉碎石,一道纤细的裂痕在石壁上无声蜿蜒,直抵最高处的穹窿。 &ldquo;九霄狂客,这世上又有什么能挡得住他的脚步!?&rdquo;玄朗一时自卑之感涌上,目光迎上从黑暗的甬道里走出来的白衣人&mdash;&mdash;和十八年前初次相见时一样,那人即使是世间最华美的玉石也无法媲美的容颜,仍然耀痛了他的双眼。 风华绝代,不过如是。 燕长歌白衣白剑,腰间连鞘的长剑细而长,云蟒皮作鞘,玉石柄,白砂吞口,通体纯白,正是曾经名震天下、却多年未曾被他佩带的倾国剑。虽然袖口处有焦黑的痕迹,胸口也有几条带血的撕破爪痕,却仍无损于他绝世的风姿。 玄朗一心等着对方认出自己,然而毕竟是一厢情愿。燕长歌刚进入石殿,也为着如此空旷的山中大殿一怔,之后目光便落向百丈之外的燕玉簟。眉头微皱,踏步腾身,如箭一般飞掠过去。很显然的,隔在两人中间的玄朗被自动忽略了。 玄朗一声断喝,猛然跃起,两只僧袖凌空卷舞,见风胀大,层层叠叠、绵绵密密,竟似是无穷无尽一般,如两只巨大的网挡住燕长歌去路。&ldquo;滚开!&rdquo;燕长歌去势不减,左手摈指如剑,自头顶一划而下,那僧袖便当真无穷无尽,也被他二分为四,如盛开的花一瞬间枯萎。 玄朗夜枭似的声音响起来:&ldquo;你还是这般骄傲!&rdquo;两只干枯的手臂忽地从零落的衣袂间探出,快如闪电,握住了那只锋锐如刀的左手。 &ldquo;嘶&mdash;&mdash;&rdquo;,如同握在冷厉的刀锋上,玄朗的双手瞬间裂开无数道细长的伤口,细丝一样的血喷薄而出。然而他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剑气自手掌蜿蜒而上,只在一息之间,他两只小臂已然血肉模糊,流出的红色血液里含有丝丝缕缕诡异的绿色。 &ldquo;原来这枯树皮一般的皮肤下,遮掩的仍旧是血肉么?&rdquo;他自嘲的一笑,却在脸上牵出丑怪的表情。 人在半空,燕长歌左手被捉,终于看了他第一眼:&ldquo;你是何人?敢挡我去路?&rdquo; 果然是认不出了吗?也难怪,即使是自己偶尔揽镜自照的时候,不也一样为着这样可怕的面孔而陌生吗?玄朗在心底冷笑,其实即便自己仍旧是当年模样,燕长歌依然还是认不出吧?骄傲如他,又怎么会记起十几年前被他视作蝼蚁的一个和尚? &ldquo;燕施主眼里只有爱女,便不想问问,老衲为何掳了她来此吗?&rdquo;玄朗血肉模糊的伤口里忽然生出许多青灰色的藤蔓,便如同逢春的枯树上新抽的枝条,这些细弱的枝条滋生于他的血肉中,有着极强的韧性,灵蛇一般缠紧了燕长歌的左手。他募得松脱双手,发力向后猛拉,燕长歌本来就有前冲的势子,经他一拉,双双跌进池中。池中的黑雾一时如沸,围在两人脚边翻滚不休。 隐隐的,仿佛有幽隐的声音从池底传来,似乎是断续的呜咽声,又似乎是无数人竭力呐喊、声嘶力竭之后的尾音。 燕长歌只觉脚下一凉,有许多细小却尖锐的暗劲欲透体而入,他也不以为意,似他这等境界,周身暗劲流转不休,不惧任何外力。他冷声道:&ldquo;阁下好高明的藏行术!你千方百计引我来此,又拿我女儿做质,想来图谋不小了。哼,只怕你到头来,却是为自家掘坟墓!&rdquo; &ldquo;我一个出家人又能有什么图谋?不过是想和居士叙一叙旧!&rdquo;玄朗此时索性连那藤蔓也收了,声音微微抬高,&ldquo;居士难道忘了,十六年前,大千阁寺还有一位故人?&rdquo; 燕长歌眉毛一挑,思索了片刻,脸上现出一抹讶异之色,&ldquo;你是&mdash;&mdash;玄堪?听说你当上了方丈,却怎么变成了这副鬼样子?&rdquo; &ldquo;难得居士还记得,老衲受宠若惊。只是,不知居士还记不记得当年的旧事?&rdquo;玄朗声音愈高,在大殿里引来隆隆回响。 &ldquo;闭嘴!&rdquo;燕长歌沉喝道,十六年前的往事,是他永不曾愈合的一道伤痕,任何人敢于在他面前直言其事,无异于引火烧身。 燕长歌右手猛然挥出,想要给玄朗一个教训。然而灌满真力的右臂竟然顿在半空,一团宛如活物的黑气纠缠在他右臂上,竟硬生生扯住了去势!而那团黑气的尾部赫然与黑池相连,他定睛看去,那黑气之中竟似有许多大如拇指的人脸,随着黑气的蠕动而变换着表情,那些人脸上的眼窝中都只剩下两颗黑洞,那样凄惶的模样好似徘徊在黄泉路外的冤魂! &ldquo;我劝居士莫要动粗的好,身入万阴鬼池,受万鬼缠身,只怕有再大神通也超脱不得!&rdquo; 五、青灯如曳佛前语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从池底传来的,断续而幽隐的声音更加清晰了,其中似乎多了些许欢畅的味道&mdash;&mdash;由于生前强烈的怨念,恋栈着人间未及步入黄泉,而只能在尘世中游荡的孤魂,他们在人间徘徊了无数个年头,最终陷入万阴鬼池,日日夜夜永受煎熬。 这些永不得超脱,执迷于怨憎的亡魂,对于生人有着强烈的渴望。活人温热的、脉动的血液里散发的生之气息,即使它们已毫无智力可言,然而只凭着那一股最本源的执着,只想离着这气息更靠近、更靠近一些。 燕长歌眼中蕴满厌恶,他的性情虽然算不得是洁癖,然而却也绝不容许肮脏的东西靠近。暗中三次纳气发力,这样的力度即使是千钧巨石也能震得粉碎,可是只看他的表情便知道,结果并不理想。他现在伸展一下手指,都要使出绝大的力量。万阴鬼池,束缚炼化了千万的冤魂。故老相传,若是生人误入池中,则永无脱身的可能。 玄朗仔细看着燕长歌的面孔,想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恐惧。他想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也有恐惧。 可惜他并不能如愿,除了厌恶外,燕长歌神情里只有冷冷的不屑&mdash;&mdash;对鬼池的不屑,和对于他的不屑。 &ldquo;燕长歌,天下间就没有能难倒你的事情吗?&rdquo; 他心里忽然起了恶作剧似的念头,只想要刺激一下这个永远高高在上的男人:&ldquo;可是&not;&mdash;&mdash;,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当年不是也留不住晴岚的命?&rdquo; &ldquo;住口!我亡妻的名字,凭你也配叫出口?&rdquo;那两个字仿佛刺痛了某处要害,他的脸一瞬间苍白如纸。 &ldquo;晴岚,晴岚,晴岚&hellip;&hellip;&rdquo;玄朗的眼睛忽然迷离,似乎陷进了回忆里,继而瞳孔散而复聚,盯紧了对方的眼睛,他一字一顿的说道:&ldquo;不配叫这名字的是你!燕长歌,当年你上天入地也找不到的那个人,就是我!你挽留不住的又何止是她的命,还有她的心!&rdquo; 燕长歌眼中的闪光锋利的似乎可以割断一切,&ldquo;是你!?&rdquo; 一道白色的闪光在两人之间横过,是倾国剑连着鞘直刺玄朗咽喉,却在三寸之外生生顿住,剑尖震颤不已,显示着主人心中的暴怒与不甘。&ldquo;噗&rdquo;,玄朗喉间枯硬的皮肤猛然断裂,爆出一朵枯败的血花,隔空的剑气毕竟是伤了他。 &ldquo;是我,就是我,我藏了十六年终于能说出口了!你一定想要杀我想的疯了吧,可是你不知道,其实我更想杀你!因为若不是你,她不会一心求死!&rdquo; 玄朗喘息着吐出几口气,反而渐渐平静下来,用一种说他人故事的口吻说道:&ldquo;是的,我更想杀你,仇恨在我心中被滋养到了可怕的地步。这十六年,十六年里我号称闭关修行,看着自己的皮肤一天天枯萎,最后干硬如树皮,作为人的特征一点点消失,即使怎样看来都没有希望,可一直让我坚持下去的只是杀死你这唯一的执念。&rdquo; &ldquo;恶贼!是你毁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你还敢妄言杀我?&rdquo;燕长歌的眼睛变成了血红色,额头上的青筋也根根突起。他找了十六年的恶魔就站在自己眼前,可他举世无双的仙剑竟不能刺入仇人的喉咙。 &ldquo;其实你也不过是一个生活在自己的想象里的可怜人!&rdquo;玄朗望着容颜绝世、性情更不可一世的燕长歌,眼神近乎于怜悯,&ldquo;我来告诉你真相,一个你永远都无法接受的真相!&rdquo; &hellip;&hellip;&hellip;&hellip; 我是普陀山大千阁寺方丈慧威禅师的首座弟子玄堪,三岁便已出家为僧,拜在师父门下。师父常说:&ldquo;诸弟子中,唯汝最具佛性,来日传我衣钵者,必无他人矣。&rdquo; 这亦是我多年梦想。成为大千阁寺的方丈,便意味着同时成为佛门四大道场共同的住持和朝廷敕封的大国师之一,可以统帅天下所有的僧尼。佛门虽朔败于道门,濒于衰落,可谁知道不会是我让佛门再次广大呢?这样的荣耀即使是六根清净的得道高僧恐怕也不能抗拒,何况我六根未必清净。 然而在遇到她之后,我才发现,这一长串的名号其实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晴岚并不是那种让人一见惊艳的女子,或许是因为连那样的男人都倾心于她,才让她如此引人注目,仿佛加了一道光环。 是的,她的丈夫是九霄狂客燕长歌,天下名剑谱排名第二&lsquo;倾国剑&rsquo;的主人。这个术法绝世的男人,同时拥有连女子也嫉妒的绝世容颜。同门师弟常笑我相貌英俊,却不幸做了和尚,然而和燕居士一比,我这一身皮囊便太也不堪了。这样的天之娇子肯为了她而甘心隐居林泉,单只这一点,就为她增添了许多魅力。可是不久后我已知道,她的魅力与生俱来,从无需假求外力。 只可惜,并没有多少人看得出,包括她自己。 她对燕居士说,在闺阁时曾向佛祖许愿能求得如意郎君,如今心愿得偿,理应在寺中礼佛三月,敬谢佛祖。燕长歌欣然答允,却不知她是在说谎。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她已经无法面对自己的丈夫,她苦无人诉,只想向佛祖说说自己的心事。 燕长歌为了她抛弃了天下的名声,对她事事依从,然而过了两年的隐居生活后,她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那绝美的容颜啊!每日清晨揽镜自照的时候,总会看到身后另一张更加美丽的脸,她甚至提不起精神梳妆打扮。身为妻子,本是女为悦己者容,然而容色却及不上自己的丈夫,这样的折磨旁人无法想象。他越是对她千依百顺,她越是惊慌失措。 或许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她因此而渐渐愁肠百结。&mdash;&mdash;其实她配得上的,她配得上天下任何人的,可惜只有我和燕长歌懂。 那一夜,我经过佛堂,偶然听到了她的心事。从此后,我时常夜里在佛堂外徘徊,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等待什么。 说不上是我勾引了她,还是她勾引了我,或者用世俗的说法,我们是两情相悦。 那一天晚上,在佛堂里,高高在上的佛祖,冷眼为我们见证。 从讲经,到倾听,到安慰,再到拥抱,一切仿佛是梦幻一般,却又如此顺其自然。我们都觉得,事情本该如此。之后,我经历了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时刻,原来人与人之间可以那样的抵死缠绵、灵肉交*合。那片刻的温存比佛经上说的一切圆满、大乘都更美妙。 这就是佛说的&ldquo;空色&rdquo;吗?难怪佛家惧谈&lsquo;色&rsquo;&mdash;&mdash;这让人不肯皈依的诱惑。 佛说色无长形,不过是过眼尘劳,故为空,我却说刹那即是永恒。 我知道,我是沉沦了,沉沦在灵欲和肉*欲里,更沉沦在爱*欲里。按照佛经的说法,我若执迷不悟,从此永不得解脱。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相信对她的爱可以超越三千世界,救我出无边苦海。 后来的两个月,我仿佛行走在云端上,既小心翼翼又飘飘欲仙。我想,只为了这短短的两个月,拿我几十年的清修去换,也是值得的吧?可是人啊,就是这么贪心,我们多想从此相守到老,一生不离不弃。燕长歌却像一座顶天立地的高山横在眼前,无法翻越。 三个月还愿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她说对佛祖的祷告不够虔诚,要把时间延长到明年。燕长歌自然对她言听计从,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而几乎在同时,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mdash;&mdash;我和她的孩子。 她开始忧心忡忡,肚皮渐渐隆起,眉头也一天比一天皱的更紧。我曾说:&ldquo;我们逃走吧,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两个人和孩子快乐的生活一辈子,不好么?&rdquo; 可是她说:&ldquo;没有用的,燕长歌的追踪之术举世无双,天下再大,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何况,以他激烈的性子,知道了事情始末,定会迁怒旁人,只怕会杀尽普陀山的和尚。&rdquo; 原来啊,我们的幸福只是建立在一条悬在高崖间的钢索上,钢索的一端就执在她丈夫的手中!它颤巍巍的随风摇摆,而尽头处,是看不到底的深渊。难道真的如佛陀所说,世间一切皆为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吗? 她开始坐卧不安,许多个夜里被噩梦惊醒,埋在我的怀里低声哭泣,我不需要问也知道梦是关于什么的。有几次她甚至接近于流产,只是想保住孩子的强烈愿望才挽救了她。我几个月前就放弃了对佛陀的追随,然而这时又忍不住每天向着佛像祈祷。可即使佛真的听得到我的声音,是否还会把仁慈施与一个背叛者呢? 临产的时候,我秘密把她送到寺外,请来附近最好的稳婆替她接生。稳婆的经验救了她和孩子,碰上了少有的倒位产,在加上她不稳定的情绪,即使是那个曾经接生过上百位婴儿的稳婆也狠捏了一把汗。但总算是佛陀保佑,母子平安。或者,并不是佛陀在保佑,只是她还有没了的心愿,她不想放弃。 她鲜活的生气旺盛了三天,我当时多傻,以为她因为孩子而回复了生气,从此会渐渐好转。那三天里,看着她对着怀里的孩子微笑,听着她的笑声和孩子的哭声,我的胸中充满了幸福。那一刻,我忘记了所有的烦恼,即使等着我的再艰难又有什么可怕呢? 然而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回光返照。第四天,她忽然憔悴的几乎抱不动孩子了。可是她只是催着我拿纸笔给她,我怎样劝也不听。她靠在我的肩头颤巍巍的写了两封信,小心地封起一封,署上燕长歌的姓名,另一封交到我手里。 她的脸色比纸还苍白,声音里有说不出的疲倦:&ldquo;我知道我自己是不行了,可是我担心你和孩子呀。&mdash;&mdash;傻瓜,别说话。你不能也跟我一起走的,孩子更不能没有人照顾。等我死了以后,你一定按着这信上说的去做,可千万别做傻事呀!&rdquo; 她见我迟疑,轻轻的笑起来,说:&ldquo;你这个和尚,怎么没有半点慈悲心肠?这可不是单为了你一个人,可还但系着许多条人命呢!&hellip;&hellip;你别想着报仇的事情,你这个人虽然从来坚忍,可认定的事情总是至死不改,我只怕你&hellip;&hellip;其实他也没有错啊,是咱们对不起他,他也是个可怜人呢&hellip;&hellip;你今后就把我忘了吧,只当是命里的一个劫,劫过了,你还当你的和尚,好不好?&hellip;&hellip;要是有来生,真希望能早点遇见你&hellip;&hellip;你不是和尚,我也没有嫁人&hellip;&hellip;&rdquo;弥留之际她说了许多,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滴到她的脸上,成了我们最后的温存。 她在我怀里闭上双眼,孩子就躺在床边,不哭不闹。 我很奇怪自己可以那么平静的面对燕长歌,甚至可以很配合的为他带走孩子找些借口。晴岚的遗体也是他亲手埋入地下,而不是我。 我和她都低估了燕长歌狂暴的性格,他无边的怒火几乎毁掉了整个普陀山,有着千年历史的半壁佛殿在他的手中被夷为平地,我的师傅惠威禅师亲自住持三百人的莲华阵法围困他,最后却累到脱力,在不久后便圆寂涅槃。见了他的出手,我才知道,晴岚在生前为何那样忧心忡忡,竟至于精枯神竭。 若不是折铁仙师偶然经过,不,不是偶然,这也是晴岚授意的结果。她说:&ldquo;天下间除了三大宗师,唯有天师道折铁能制住燕长歌了。圆明天师四年前身故,姬正阳是剑仙里的显贵,身居九重之上,而庐山三白居士更是不出庐山一步。折铁仙师却古道热肠,如今唯有想办法找到去寻他了。&rdquo; 我知道以我的资质,穷尽一生,也不可能达到折铁和燕长歌的高度。晴岚让我从此忘了这一切,仍旧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和尚,是想救我和孩子的命。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真的试着去做了,试着忘记。 老方丈圆寂,我接任了大千阁寺的住持,以刚过不惑的年纪而成为天下第一寺的住持,可以说是古所未有的。然而寺中惨淡的局面,让人对这盛事提不起半点兴趣宣扬。我在接任前闭关三月,深研佛法,自认世情堪尽,胸中朗照乾坤,因此将法号&lsquo;玄堪&rsquo;更为&lsquo;玄朗&rsquo;,心安理得的接任了主持的大位。 可是有一种痛深埋在骨血里&mdash;&mdash;我们一起翻过的佛经、她弥留时婆娑的泪眼、被燕长歌抱走的女婴、茶山顶面东的孤冢,许多景象每每让我从禅定中惊醒。原来&mdash;&mdash;自以为忘却,不过是病入膏肓后的蛰伏。 我想让仇恨有所适从,因此想到了一种无人问津的禅法,据说这种禅法是天竺的一位苦行僧人,为了折磨自己的心智而创造的。 那是枯木禅法。 正如它的名字,这是以自身血肉为代价,强行拟态植物的枯荣变化的禅定之法。而这样的变革过程中,伴随着极可怕的肉体之苦,这是舍弃皮囊而通达彻悟的极致手段。我早已放弃了佛法的追求,对彻悟成佛更没有一点兴趣,也无需磨难的砥砺&mdash;&mdash;只怕怎样的磨难也无法和我正承受的相比&mdash;&mdash;我只是看中了枯木禅法的一个附带效果,它可以使修炼之人完全隐匿自身的气息,甚至可以用&lsquo;枯禅气&rsquo;禁闭住其他人的气息,当然如果旁人被禁住超过两个时辰,身体会严重受损。 十六年的比邻而居,黑暗里潜伏爪牙的怨恨,如附骨之咀的思念,皮肤干枯裂开复又胶合的刺痛。 我在等一个机会。 &hellip;&hellip;&hellip;&hellip; 起初,燕长歌的怒火在脸上张狂的喷薄,仿佛冲破地壳的桎梏从火山口中逃离的赤红飞灰。然而,渐渐地,红色的灰在空气中冷却,洒落在河中、在田地里,沉积成冷硬的板岩,&mdash;&mdash;十六年来,支持着信念的唯一的支柱轰然倒塌,他的表情一如板岩般冷硬,甚至带着一点如孩童般的无措和茫然。 玄朗嘶哑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子,嵌在肉里不深不浅的位置,不能让人就死,却不断的上下拉扯,以至于一片血肉模糊。 &ldquo;万阴鬼池,我年轻时无意中撞到了这里,我想,想要复仇,只有指望它了。&rdquo;玄朗依旧在絮叨着:&ldquo;据说,在万阴鬼池中死去,鬼魂会化作极凶戾的亡灵。另外,高僧涅槃时,若是舍弃了通往西天的路,甘愿坠入黄泉,以大愿力祈求化成地狱的厉鬼,据说也能得到比生前强大得多的力量。&rdquo; 六、万阴鬼恸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ldquo;他说的不是真的!他说的不是真的!&rdquo; 燕玉簟在心里疯狂的大叫,口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求助似的望着陆子杞,那眼神仿佛在说:&ldquo;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他说的不是真的!&rdquo; 子杞怜悯的望着身边的女子,如他所想,今夜首先来承受玄朗疯狂地报复的,正是这个他十六年不曾谋面的女儿。他仍然记得,当燕长歌刚踏进石殿时,她高高上扬的嘴角,望着玄朗的眼神有多么骄傲和不屑,然而一刻钟之后,所有人的身份天翻地覆。 看到子杞怜悯的眼神,她眼睛里的神采渐渐暗淡,像溺水的人握断了最后一根稻草,只能等着淹死。她不在乎子杞对这件事的判断上能有多少权威性,她只是希望有一个人对她说:&ldquo;这不过是一个老疯子的胡言乱语!&rdquo; &ldquo;老莱子言: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寄者固归。&rdquo;玄朗低叹道:&ldquo;其实人死也不过是走向归途。&rdquo; &ldquo;嗡&mdash;&mdash;&rdquo; 一道沛然的剑鸣声猛然响起,久久不肯停歇,燕长歌斜插在池水中的倾国剑离鞘而出,有无数如锁链般的黑烟紧紧缠住剑身,可依然无法阻挡它决然向上的气势。如同拔出胶在浆糊里的棍子,倾国剑拉起了一大棚的稠状的黑雾,似乎池子里的黑色也因此淡了许多。 鬼魂的呜咽声刹那间清晰的刺耳,倾国剑剑身忽然炸开一团眩光,将纠缠不清的黑雾粉碎,细小的亡魂厉声尖叫,无数的声音汇聚成呐喊似的洪流&mdash;&mdash;那一瞬间,仿佛是地狱降临人间。 &ldquo;你视死如归,我就让你如愿!&rdquo;燕长歌已经说不上是冷静还是疯狂,内息全力鼓催之下,身上有如电火般跳动的云气游走,将敢于近身的黑雾打的形神俱灭。黑色的浓稠的雾在他脚下退却,露出两块黑曜石质的池底,上面刻着精美繁复的符文,一道纤细的裂纹在他的脚下蔓延,破坏了符文的协调之美。 随着他的声音高拔而上,挣脱束缚的倾国剑骤然向着玄朗头顶劈落。和尚仍被黑雾束缚着,不能闪避,只是仰着头凝视着即将收割掉自己生命的利器。当剑锋降临眉间时,他的眼中有一道光闪过,出奇的温润平和。 并没有血花飞溅,更没有恶心的白色脑浆,倾国甚至没有砍进肌肤里,剑锋在触及皮肤的那一点停住。然而,却分明有什么在剑下破碎掉了。 像茧里的幼虫拱破壁壳的声音,&lsquo;咔&rsquo;&mdash;&mdash;又像干硬的墙皮从墙上脱落&mdash;&mdash;&lsquo;嗑咔咔&rsquo;&lsquo;嗑咔咔&rsquo;,以眉心那一点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忽然在干枯的皮肤上蜿蜒开来。盖过脸庞,穿过胸膛,直达四肢。最后,连玄朗的手指上都布满了细密的裂纹。 细小的碎片从裂缝间剥落,簌簌如粉尘,让行将崩坏的身体愈加危险。皮肤的裂纹间忽地射出刺眼的光,那是从身体里透发向外的,将玄朗镀上一层金色。这光如有实质,将不肯掉落的皮肤碎片挤出身体,缠住他的黑雾缓缓收入池中。饥渴的怨灵已经嗅不到生人甜美的血肉气息,只得不甘心的收回缠绕的触角。 他整个人放射着光芒,象一只燃烧的人形的火炬。当光芒散尽,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玄朗仍旧像之前一样站在池中,倾国剑悬停在他的额顶。 然后,不知怎地,石殿中忽地卷起一阵风,玄朗的身体散成飞尘,随风湮没,无痕无迹。 同时,有一点黑色的精芒穿越石殿,射入燕玉簟的眉心。她身后刻画的石门和玄朗之前画下的禁制一同泛起青蒙蒙的光,子杞和燕玉簟的身体在青光中消失。 在最后的时刻,她的耳边仿佛响起一阵低喃:&ldquo;&hellip;&hellip;我的女儿,簟儿&hellip;&hellip;我只有在殒命的这一刻,才敢轻声说出你的名字&hellip;&hellip;即使我将身入地狱,你也会恨我吗&hellip;&hellip;我的女儿&hellip;&hellip;&rdquo; 黑色的、由千万亡灵组成的万阴之源沸腾了,他们无识无觉,他们嘶声欢叫,因为有一颗曾经高贵的灵魂堕落了,在怨灵的怀抱里成为了他们的一员&mdash;&mdash;生前,他是有道的高僧;死后,他和他们并没有不同。 坠落阴池,万劫不复,他发出成为亡魂后的第一声长嘶: &ldquo;燕长歌,我身化厉鬼,来索你命!&rdquo; 耳边一阵风声呼啸,子杞只觉身子一直朝下落,正担心要把屁股也摔成几瓣,就已接着了实地,而下身并没有传来预期的疼痛感。 触眼漆黑,料想仍是身在山腹里。他手下摸索,握到一只滑腻的柔荑,登时安下心来,总算不是一个人,燕玉簟还在身边。手上用力握了几下,对方全无反应,便张口说道:&ldquo;燕姑娘,你可摔疼了?&rdquo;心想:&ldquo;老和尚做事反反复复,这又解开了身上的禁制,不知道还要弄什么玄虚。&rdquo; 对方仍旧没有反应,子杞画道法诀,手上燃起青色的火焰,就着微弱的光芒,往身旁望去,却吓得心怦怦乱跳,几乎跳了起来。 这是哪来的女鬼? &mdash;&mdash;簪头的钗子不翼而飞,凌乱的发丝卷在脸颊上,眼神空洞,像是没有生气的死鱼眼睛。这还是那个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燕大小姐吗?这还是那个笑谑无忌,胆大妄为的燕玉簟吗?子杞看的心惊,又止不住的心疼,更是恨玄朗入骨,&ldquo;可别是刺激太大,傻了吧?玄朗真是造孽,这是要让亲生女儿万劫不复啊!一个和尚,终归是不能成为一个好父亲的,怎么竟还这般心狠?可她原本的那个好父亲呢?现在只怕要视她如仇雠。&rdquo; 他掌中的青炎可以照见三丈外的黑暗,甬道阴冷狭长,空气里有一股令人窒闷的味道,普通人吸上几口恐怕就要见阎王了。这只是北邙山山腹中蛛网般的地道中的一条,子杞只希望,前面不会有更大的危险等着他。至于后面,那个看起来已经丧失理智的燕长歌,干脆跟老秃驴一起下地狱好了。 燕玉簟像一个牵线木偶被他拉扯着行走,不时被凹凸的石面绊倒,要子杞拉一把才知道起来。他想现在就是把她卖了,她也不会有意见吧。然而他又想到师傅刚去世时的自己,在天师道那间竹舍里,不是一样失魂落魄,如这般没魂了几天吗?哀莫大于心死,她现在的哀伤只怕比他当时更加强烈。 摸摸索索也不知走了多久,甬道七拐八弯的,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山腹里忽然隆隆的震动起来,子杞感到有一股强烈的波动从后面袭来,震得石壁上碎尘簌簌而落。山体断裂的声音,石块坠落的声音,冤魂哭嚎的声音,和某人凄厉的叫声,各种声音混杂不清,却都昭示着那石殿里混乱的情况。 &ldquo;看来,燕长歌和玄朗着实斗得厉害,凭他们去摧山断岳,只别把邙山也弄塌了才好。&rdquo; 又行片刻,脚下变得冰凉无边,青光笼罩下看去,沿途的岩石上,竟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寒冰。他思付半响,便知道因由:&ldquo;这万阴鬼池禁锢了无数野鬼游魂,下面定然是直接连通着幽幽黄泉,只是被人用强力禁制封印,使得黄泉水不能肆虐人间。现在却被燕长歌破坏了封印,只怕从此北邙山要变成真的鬼域了。&rdquo; 果不其然,从石壁里不时有些飘忽的、淡淡的影子钻出来,这些虚无的幽灵,虽然没有多少杀伤力,但是却很有点恶心人的功夫。他们或是被万阴鬼池封印了许多年的怨灵,或是死后飘荡在邙山山头,受到黄泉的阴寒之气吸引来的游魂,因为临死前不肯安息的执念,而固执的留在人间,浑噩的意识里总有些哀伤的调子。 &ldquo;别哭了!&rdquo;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或低低的悲泣声、或哇哇的嚎啕声让他心烦意乱,这些哭声远比鬼魂自身的杀伤力来的大。&ldquo;怎么都来缠我?&rdquo;他发觉,所有的魂魄都在他身边转悠,离燕玉簟倒是远远的。每当有鬼魂靠近她时,她眉心就有一点黑色闪动,那鬼魂立时便飘飞开去,像见了猫的老鼠。 &ldquo;这样下去,迟早要引来阴司的怪物,可不比这些游魂好打发。&rdquo;此时路面宽阔,子杞抽出青色柄的佩剑,唤出巨眼豹王,那豹王虽然也是魂魄,可比游魂却是厉害的多了,大吼一声,把所有鬼魂吓得四处逃窜。 子杞拉住燕玉簟骑到豹子背上,伏在它耳边说道:&ldquo;豹大哥,你只管朝前跑,反正我也不知道路。能不能出了这山腹,可就看你的本事了。&rdquo; 豹王打了个响鼻,抖动起脖颈间的鬃毛,仿佛是埋怨主人的不负责任,一双巨眼如炬,似乎可以看透地底没有尽头的黑暗。 &ldquo;大豹子跑起来不输奔马呢,不过只凭着它的直觉,能找的到出去的路吗?&rdquo;耳边风声虎虎,子杞在豹子背上颠簸,抓紧了它颈子上半实体的鬃毛,很怕会掉下去。从后面环住他腰际的双臂忽然收紧起来,子杞连忙回过头去,喜道:&ldquo;燕姑娘,你清醒了?&rdquo; 他的侧脸正好碰到了对方的脸,一阵幽香萦在鼻端,不知为何,那滑腻的触感燥热非常,便连对方的气息,也带着一股湿热的味道。两人的鼻息纠缠在一起,在鼻与唇之间濡*湿,渐渐燥热。接着,他的眼光触碰到对方迷离的眼神,那空茫中交织着欲望的神情让他刹那间迷醉其中。 燕玉簟的樱唇贴在他的耳上,喷吐出丝丝热气,声音低沉的近乎呻吟:&ldquo;好&hellip;&hellip;好哥哥,快抱紧我,快,我热&hellip;&hellip;&rdquo; 一、如真似幻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祝大家中秋快乐~~~~~~~~ *************************** &ldquo;你抱着我啊,我热&hellip;&hellip;热的紧&hellip;&hellip;&rdquo; 子杞忽觉丹田之中腾起一股燥热,眨眼间便流遍了全身,一时血脉喷张,情*欲窜入头颅,难受已极。身后娇躯娇*喘细细,幽香阵阵,绵软的话音更惹得他心猿意马。 子杞年纪不到弱冠,几曾消受过这样的美人恩?便是和弥越裳情投意合,厮守了几十日,也是守之以礼,最多牵下小手而已。他本来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此时体内又莫名窜上来一股热气,身子好似一个大火炉般,只想把身后的娇躯紧紧抱在怀里,恣意呵护。 豹王停下来,只觉驮着的两人比方才热了不少,又在背上蹭来蹭去,好不奇怪。它得不到主人的吩咐,耷拉着脑袋想了半响,似乎感觉到一阵妖异的气息从前方涌来,呲牙向着那个方向咆哮示威。可是这气息似有似无,若断若续,它呲了半天牙齿,也觉得无聊,索性肚腹贴地,蜷起四肢趴了下去。 豹王身长过丈,它的背脊宽大的像一张床,子杞反身去搂住燕玉簟,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只想搂的更紧些,干脆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才好。两人肌肤紧贴,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他意识渐渐模糊,双手摸进对方衣衫里,触手处又是滑腻,又是热*烫。嘴巴印在玉颈上,摸索着探到燕玉簟的红唇,深深吻了下去,汹涌的情*欲在脑中猛然炸开,衔在嘴里的柔嫩唇舌,仿佛融化了开来,如同玉液琼浆,忍不住伸舌舔舐。 &ldquo;哎呀,不行!我怎么能趁人之危!&rdquo;正销魂间,弥越裳的倩影掠上心头,子杞头脑猛然一清,情*欲消解大半,忙将燕玉簟推开。她双手勾住子杞后颈,又攀了上来,喃喃道:&ldquo;好哥哥,你亲的我好快活,&hellip;&hellip;我欢喜的紧呢,不要停&hellip;&hellip;&rdquo; 子杞强压下心头的绮念,摇着她喝道:&ldquo;燕姑娘,你快醒醒!快醒醒!这是怎么回事?这山洞有古怪。&rdquo;燕玉簟把头凑近来,阵阵带着微香的热气喷在脸上,娇俏的鼻尖都碰到了他脸上。这般耳鬓厮磨,子杞情*欲又长,望着眼前潮红的娇颜,意识又模糊起来。他眼神渐渐迷离,痴痴地说道:&ldquo;越裳,越裳,是你么?&hellip;&hellip;你,你为何要嫁人去,你只留了一张字条给我,可知道我心里有多想你,又有多苦吗?&rdquo; &ldquo;好郎君,我也想你&hellip;&hellip;抱住我,亲我&hellip;&hellip;&rdquo; 四片唇瓣又贴在了一起,唇舌交砥,两人喉咙中发出阵阵低沉的呻吟声。八只手脚互相纠缠,燕玉簟的罗裳被褪去半边,子杞的手在她亵衣下揉*搓抚弄。眼看两人就要做成了好事,子杞怀中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玉器交击声,却原来是他的云铛不敲自鸣。 子杞神智一清,怀中一股清凉之气散开,压下了勃勃情*欲。再定睛看去,怀里却又哪里是越裳?心头连叫惭愧,手按在燕玉簟小腹上,将这股清凉之气渡入对方体内。初时触手处微微轻颤,燥热之极,慢慢才安静下来。 又在她耳畔清喝道:&ldquo;醒来!&rdquo;这却是用了&lsquo;一语成谶&rsquo;的法诀,燕玉簟闻言,果然睁开双眼,眼中恢复清明,不过旋又变成之前那副痴呆摸样。 子杞却有些庆幸她不曾醒来,两人此时脸上红潮未消,嘴上身上都还残留着对方的体味,若她此时转醒,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子杞为两人整理好衣衫后,四下打量,在豹子耳边轻声说:&ldquo;这山洞好生奇怪,豹大哥,你可是察觉了什么不妥?&rdquo;豹王拱起背脊,拉开步子奔跑,眼中神光攒射,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ldquo;哎,说不得,便是有妖魔鬼怪也得闯了,总好过后面那尊杀神。&rdquo; 山洞出现三只分叉,豹王在每条路前仰鼻轻嗅,选了右边一条路走。子杞也没有主意,豹王虽然丢了魂识,上千年积累的灵觉却在,因此全将希望交托到它身上。 甬道愈加宽敞,四周石壁渐趋平整,不时有精细的刻纹出现,和之前石殿中的刻纹大相径庭,更类似于道家的河洛符文。子杞暗暗打量,从分岔路开始,每隔十丈便有一套结构繁复的符文石刻出现,而各石刻的位置又合于星斗的排布,细细算来,竟似是一个极大的阵势。他们已行出十里有余,却仍未见山洞尽头,经他推算,若以此勾勒阵法,布置封印,则像这样的甬道最少又要四条,分列于四方之位。若果真如此,则这封印可当真大的可怕了。如此大可封山印河,囊括天下的封印,不知道谁人能有如此气魄,在邙山中布下偌大手笔? &ldquo;哎?前面有人!&rdquo;甬道中有昏黄不定的光晕,勉强可以看清几十丈外的情景,子杞猛喝住豹王,二十多丈远处,可不正有个人背对着他,倚墙而立么? &ldquo;这&hellip;&hellip;不会是燕长歌吧?他也不能这般快法呀!&rdquo;子杞不敢走近,端坐在豹背上,朗声道:&ldquo;尊驾是谁?道左相逢,亦是有缘,此地危险重重,尊驾还是尽早离开的好。&rdquo; &ldquo;你倒是好心肠。&rdquo;那人仍旧靠在墙边,轻笑道:&ldquo;臭小子,便是认不出我的背影,还听不出我的声音么?我花在你身上的心血算是白费了。&rdquo; 声音听起来耳熟之极,可是这却是断断不该出现在人世间的声音。子杞喉咙一阵阵的发紧,心跳骤然加快,涩声问道:&ldquo;你,你是故人?&rdquo; &ldquo;可不是么?大大的故人。&rdquo;那人转过身来,望着子杞,眼中满是慈爱之情。 &ldquo;不&mdash;&mdash;你不是故人,你是作古之人。&rdquo;子杞贪婪的望着那脸庞,仿佛要看清这张脸上的每一个细节,这细节即使数年不见,却于他心中不曾有半点忘怀。可是他的语气却冷静之极,仿佛眼前不过是一块石头:&ldquo;虽然你不是真的,可是我仍然很欢喜。我在夜里时时梦到的,就是这个模样的,你扮的真像。&rdquo; &ldquo;臭小子,胡说什么?什么真的假的?连你师父都认不得了吗?&rdquo;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子杞本该埋在三尺地下的师父某尘子! 子杞取出云玉铛,摇头说道:&ldquo;我师父一生光明磊落,风光霁月,哪象你这样鬼鬼祟祟的?即便他当真活转了过来,也绝不肯深更半夜的跑到这儿故意吓我。我不管你是何物,能让我再见到师傅片刻,我很感激你。但我师父的英灵却是开不得玩笑的,你快快散去吧,不然莫怪我不讲情面。&rdquo; 那人依旧笑着:&ldquo;呵呵,不枉我养你到大,总算还记得我的脾性。不过,你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吗?邙山黄泉印被破,黄泉之水引入人间,我算到你正在此间,因此特意从阴司溜出来和你相会,怎么不承我的情,反起疑心?&rdquo; &ldquo;胡扯!我师父是何等样人,死后当然是升入天界乐土,哪有进地府受罪的道理?&rdquo;子杞一震手中云铛,双眉倒竖,叱道:&ldquo;幻灭无常,散!&rdquo;他的见独心法已有几分火候,这喝声指戳人心,连燕玉簟听了眸子里都有光芒微动。便如立竿而见影,那人身形扭曲了几下,便即像水纹一样,消融于虚空。 &ldquo;竟是个虚体?难怪大豹子没有感应。谁人竟能在远处施展这样的幻术?&rdquo;子杞已经有了怯意,犹疑着是否仍要前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叫喊声,听来仿似隔得极远,却仍旧清晰异常:&ldquo;簟儿,你出来!爹爹要见你!&rdquo;声音冷冽,疏无半点温情。 燕玉簟闻言一震,跃下豹身,下意识的朝声音来处走去,子杞连忙拉住她,说道:&ldquo;燕姑娘,别去,令&hellip;&hellip;燕长歌现在怒气勃发,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你可不能去犯险。&rdquo; 燕玉簟一挣,挣脱不开,竟然开口说话,哭道:&ldquo;你放开,我要去见爹爹,我要去见爹爹!&rdquo;声音空洞的像是幽谷的回音。 子杞鼻子一酸,厉声道:&ldquo;可是他&hellip;&hellip;不是你爹爹!&rdquo; &ldquo;胡说,他是我爹爹,他是我爹爹。他&hellip;&hellip;若不是我爹爹,我就再不能活了!&rdquo;她猛地咳了起来,像是被痰魇住的病人吐出了喉颈的淤塞,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中也恢复了常人的神采。&ldquo;呜呜&hellip;&hellip;是那和尚胡说八道&hellip;&hellip;&rdquo; 子杞扶她靠墙坐下,说道:&ldquo;道祖保佑,你总算清醒过来啦。你可不知道这一路上多不好走。&rdquo;燕玉簟哭了许久,收住哭声后,低声道:&ldquo;我虽然迷了心智,可却也记得事情,多谢你,你没有&hellip;&hellip;趁人之危。&rdquo;话未说完,脸上已露出红晕。 子杞脸上也是一红,忙说道:&ldquo;咱们先避过了他吧,他现在心里也不痛快,犯不着去触霉头。你心里若还有疑问,等以后风平浪静,再去寻他。&rdquo; 燕玉簟咬住嘴唇,低声道:&ldquo;我心里乱的很,全听你安排吧。&rdquo; 这话没来由的让子杞背脊一挺,女人的信任,往往能激发男人无限的勇气,尤其是子杞这种头脑一热就不管不顾的类型。就像当初在天山,因为凌玲带着泪水的脸蛋,他可以不惧于萧素履的威压,燕玉簟的一句软话,让他觉得燕长歌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ldquo;喏,这个给你,这山洞里有古怪,能引人产生幻觉,这个云铛能凝定心神。&rdquo;把云铛塞进她手里,子杞昂首向前行去,示意豹王跟在一旁策应,&ldquo;燕姑娘,可跟紧了,前面没准儿就是龙潭虎穴。&rdquo; 视线的尽头燃起火红色的光,是一片燃烧的海,瞬间映亮了长长的地道。这火焰起于顷刻,仿佛可以燃烧一切,坚硬的岩石也在融化,火的海在蔓延,要将黑暗吞噬殆尽。 &ldquo;好热&hellip;&hellip;怎么回事?山腹中怎么可能燃起这么凶的火焰?&rdquo;燕玉簟额头沁出一片汗水,转瞬间又被热浪烤干。 子杞却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ldquo;咱们穿过去。&rdquo; 燕玉簟尖叫道:&ldquo;你疯啦!这邪火连岩石都能融化,更可况血肉之躯?我可不想作蜡人儿!&rdquo; 子杞自信满满的道:&ldquo;心如磐石,则外物不能侵。&rdquo; 燕玉簟将信将疑,踏着热浪一步步行去,浑身炽热难耐,喉咙干的似乎要裂开,连头发上都烤出阵阵烟气来,实在难受已极。但见子杞面色怡然,仿佛穿梭在花圃水榭中,也不愿堕了胆色,只得咬牙苦撑住。 行出半里远时,身上的水分仿佛都被烤的干净,眼睛也被熏得肿胀,热气却渐渐消散开,原来已穿过那片火海。燕玉簟连忙上下摸索,见连衣服都完好无损,才把心放下来。然而回头望着吞天火舌,心中仍有余悸,问道:&ldquo;这火如此炽热,为何却伤不到咱们分毫?&rdquo; &ldquo;谁说伤不到?你若心里惧了,它便能烧得你体无完肤;你若不惧,便再大些又能于我何伤?&rdquo;子杞早瞧出这是幻术,因此侃侃而谈,颇为得意。燕玉簟不忿他自鸣得意的样子,哼道:&ldquo;哼,谬论!&rdquo; 豹王越发谨慎,从火焰中走来,毛色更见光鲜,爪牙紧收,如临大敌,目光盯住甬道尽头,一点不肯放松。 燕玉簟忽然掩住口,指着前方惊呼道:&ldquo;那,那是什么?模样好可怕!&rdquo; 二、天清地浊锁六妖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这座石殿远没有前一座的规模,也及不上来时甬道的斧匠之美。四周岩壁极是粗粝,不过是就着岩洞的形势稍作整饰,头顶怪石参差,乳岩倒挂,整个石殿有如璞玉做成,反有几分自然之美。 殿中供着六个巨大的石头基座,每只基座上各有一只铁匣子,并有一尊石像。但其中五座上只剩了一堆废石,铁匣也打了开来,只有角落里的一个,上面端坐着一尊两人之高,神色狰狞的石头怪物,燕玉簟正是为此惊呼。 那石像着实可怖,头顶犄角尖尖,背后肉翅如帆,大概有些人形,上肢修长骨感,下肢粗壮有力,活脱脱的一尊魔王像。但是抛了非人的特质,单以面相看,却是一副极为俊美的人类相貌,似女似男,不可分辨性别。尤其是双眼处嵌着两颗晶莹玉石,每有光芒反射,如人之顾盼神采,好似活了一般。 子杞怀中有事物跳动,探手进去,翻出一个油布紧紧抱住的小包裹,正是当初冒襄交托给他的《三皇经文》。透过厚厚的油布,也能看出内里散发的光泽。打开来看时,那页页古旧黄纸上散发出淡淡金光,一行行文字流水一般在纸上流过,结气成文,古雅精致。 子杞料想不到,在长白山上惹得人争破头颅,到头来空无一字的三皇经竟忽然现出字来。想到当年一位道友说,三皇经文遇福缘深厚之人才能现出文字,不禁有些得意。不过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是赶在张道陵著书的邙山显现,却又似乎和自己无关,这样想来又觉泄气。 &ldquo;汝得吾文,可得吾道,役神使鬼,洞彻天地。&rdquo; 卷首十六个烫金文字漂浮于空气中,石殿隐隐震颤,似在遥遥呼应。 子杞顺着卷首一路看下去,见文中多是关于召鬼神、制符图的道法,或有些存思口诀,然而竟是由生僻字堆砌而成,一语也不能读通。其余也有些道祖闲语,将生平事迹,或略叙见闻。子杞最是爱看这后一部分,先是一目十行,将前面诸文约略扫过,只记下了几个法诀,便细细研读后面见闻一段,其中或雄奇、或惊险,竟是比馆子里说书人讲的桥段还有趣。 &ldquo;啊,原来这里是镇妖殿,封印着道祖当年在蜀中收服的六大妖王。嗯,这六个石基该就是所谓六妖了,可是却为何只有一座妖像?&rdquo; &ldquo;这就是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三皇经?&rdquo;她一样扫过去,见文字是大篆写成,大多不能认识,皱眉道:&ldquo;真看不出,你还博学的很,连这种鬼画符都认得。&rdquo; 子杞笑道:&ldquo;这也没有什么,平时的功课里就有古篆字这一门,原本是道士的看家本领。我虽然不是道士,却是道士养大的。&rdquo; 燕玉簟没有心情看这宝经,只问道:&ldquo;那你可看出什么门道了?听说这经文记载着厉害法术,能不能助咱们脱困?&rdquo; &ldquo;哪有这般好事?不过据经文上说,这里是祖天师领悟玄机的宝地,后来他在蜀中收复了六大妖王,便封印在此处。这六妖当年为祸人间,极是厉害,被祖天师毁掉了肉身,可是魂魄却顽强得很,竟是消灭不得,因此才被囚禁在这镇妖殿里。可是这里只有一尊妖像,其他五座恐怕已破印而出了。哎,妖魔出世,可不是又要惹出无数祸端么?要想个法子把那五妖重新封印才好。&rdquo; 燕玉簟对降妖除魔的事儿没有半点兴趣,懒懒说道:&ldquo;哪还有心管这些闲事,我&hellip;&hellip;他只怕已经赶来了。&rdquo; 然而子杞却另有一种痴性,他想既然三皇经在他面前显字,这便是道家上讲的福缘,说明他与道祖缘分不浅。而道祖当年封印被破,妖魔逃窜,这等事又恰巧被他碰上,如何可以不管?或许冥冥之中,都是道祖在天上的安排,降妖除魔原就是道家真人的本分,他吃了道观十几年的香火,自然责无旁贷。 可是这心思目下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经中载这六大妖王是为嗔、贪、色、憎、痴、幻六妖,各有通天妖法,极为厉害。张道陵当初得道下山,几乎已是半神之体,仍旧费尽手段,最后凭借老君所赐仙家宝物才将六妖收服。虽然六妖已失去本体,妖力却在,子杞道法粗浅,想要将之重新收服又谈何容易? &ldquo;呀,它,它刚才动了!&rdquo;燕玉簟无意中瞥了那石像一眼,却看到它仿佛动了一动,忍不住惊呼出声。子杞连忙上前查看,见封印略有松动,却大体完好无损,不由笑道:&ldquo;石像怎么能动?许是你眼花了,这一夜,你可受了太多惊吓。&rdquo;这封印接连地脉,又有许多禁制道道勾连,是六道封印中最强的一个,囚禁的也是六妖中最为莫测的幻妖。想来当初揭印之人虽然破了其余五道封印,却受阻于这幻妖道,因此才独独留下此一妖。 燕玉簟低声道:&ldquo;是,我现在恍恍惚惚的,定然是眼睛花了。&rdquo;她自觉头昏脑胀,精力不济,实在这一夜经历大变,无所适从。 &ldquo;簟儿,你为何要躲起来,不认爹爹了吗?&rdquo;燕长歌的呼声从甬道深处传来,他声音刚到,人便已跟着进了殿,只见他雪白的衣服上尽是焦黑的小洞,头发凌乱张扬,眼睛血红,面目狰狞,没有半点潇洒的风神。 他见了燕玉簟,登时露出喜色,说道:&ldquo;簟儿,那老秃驴都是胡说八道,你别疑心。哼,老秃驴得了失心疯,毁我爱妻名誉,活该下地狱!哈哈&hellip;&hellip;这贼秃,化成厉鬼又如何,还不是被我打的形神俱灭!&rdquo;说到后来,他状如疯魔,神情已极为可怕,燕玉簟心目中,父亲永远是风神如玉的模样,虽然也常对她疾言厉色,但也总不过是慈父的溺爱居多,何曾见过这等暴戾的神情,心中害怕之极,不住朝后退去。 &ldquo;你干什么往后退?你是怕我么?傻孩子,我从来爱你疼你还嫌不够,又怎么会害你?&hellip;&hellip;岚儿,我对你不够好么,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你看,那和尚敢对你胡言乱语,可不就落得个惨死,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么?&rdquo;燕长歌双眼浑浊,意识不清,竟把女儿认成了爱妻, &ldquo;你可还记得,那一年你初遇我时,说结识了我真是一生最大的幸事,原来竟不知道世界如此奇妙?那年我说从此抛弃修行,只愿和你在尘世中偕老,你可有多开心?咱们结发相守,三年里游山玩水,胜似神仙生活,你不也曾说过&lsquo;不羡鸳鸯不羡仙&rsquo;吗?&rdquo;他语调徒然一变,咬牙道:&ldquo;可是你!你为什么要跟那个和尚相好,却瞒的我如此之苦!你竟和他&hellip;&hellip;簟儿本该是我的!你即使要死,也要死在我的怀里!&rdquo; 子杞连忙横身过来,喝道:&ldquo;你要干什么?她是你女儿!&rdquo;燕长歌怒道:&ldquo;杀了个和尚,又来了个小贼,你是谁,敢挡在我妻子前面?&rdquo;长剑猛挥,向子杞击落,豹王飞身来咬住子杞衣领,跃了开去,剑气擦着豹王身子击在地上,当真危险万分。说来极巧,这一剑气势如虹,剑气纵横十丈,劈在幻妖石像前的铁匣上,余势更是深入石壁中,如切腐木。 子杞惊出了一身冷汗,坐在地上喘息,却仍大喝道:&ldquo;燕长歌,你中了幻术啦,快醒醒!你妻子早死了,那是你养育了十六年的女儿!&rdquo;可是燕长歌只作不闻,仍旧一步一步向燕玉簟行去。子杞望见那尊狰狞石像,心中一动,一路上有无数幻象阻人,石殿中更有一股妖异气氛,挑动着人的心智,这个唯一被封印的妖王既然叫做&lsquo;幻妖&rsquo;,想必如斯幻术,就是这妖物作祟。 燕长歌适才一剑在铁匣上留下一道寸深的凹痕,使得原本就有松动的封印有了崩溃的迹象。子杞将铁匣四周所画符文禁制匆匆扫过,此封印是上清下浊之印。道家中讲的创世说中,万物本于混沌,盘古用巨斧劈开混沌,清者轻,上浮为天;浊者重,下沉为地。这所谓上清下浊之印模拟天地之初,分为两段禁制,上层禁制以铁匣四周符文为根本,纳上清之气;下层禁制则是通过石殿延伸出去的四条甬道接引地脉之气,如此合成天地包容之势,可以说法阵严密,威力强横。 子杞匆忙查看三皇经文,想要找出这阵法的来源。时间紧迫,也容不得他细看,好在平素对符文禁法多有研究,匆匆一瞥就能知道禁法用途。当下找到对应之法阵,这阵法繁复之极,极有气魄,本来不能一蹴而就,子杞按着铁匣上原来的纹理因势利导,想将松动之处弥合。这上层阵法是破阵之机要,想来上次有人强行揭印,虽然没有成功,却也使得禁制松动,妖气外泄,再加上燕长歌适才一剑,则裂痕愈深。子杞本身修为不够,只得咬破指尖,以血涂画符文,以期增强威力。 哪知子杞以血为媒,才将这上清禁制弥合,那铁匣竟似受不住压力,&lsquo;噗&rsquo;的被压为碎片,一团浊气随之溢出。 &ldquo;啊,不好!我真是糊涂,这封印受损最大的地方不是上清之印,而是下浊之印!&rdquo;下浊之印布在四条数里长的甬道上,阵法玄奥,占地庞大,可说万无一失。可今夜燕长歌大闹邙山,斩断鬼池封印,使得黄泉水泛入人间,邙山地脉早被污染殆尽。这下浊之印本来就是借重地脉之气镇压妖魔,如今无物可借,已经脆弱不堪。若是没有子杞补印,这封印终有一日也要完蛋大吉,而他弥合上印,使得上清之气骤然一增,上强而下弱,阴阳骤失调和,封印也跟着毁于顷刻。 铁匣既毁,那石像也随之崩裂,化成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碎石。子杞却没有时间来为自己的莽撞懊悔,燕长歌神志失常,陷入幻术中,已然难以自拔。他的剑缓缓递到燕玉簟头顶,她已退到了角落里,望着曾经的父亲,甚至连躲避的勇气都没有。 &ldquo;使不得!&rdquo;子杞喊声已迟,他和两人相隔三丈有多,豹王离得更远,而剑锋离燕玉簟头顶不到一尺,如何能救?燕玉簟眉心处光芒一闪,一颗黑色玉石从眉心中现出来,正好抵住剑锋。那玉石仿佛活物,竟然发出痛嘶声,如同鬼哭神恸,凄厉之极。 燕长歌耳中一痛,神智恢复清醒,见了那玉石,冷笑道:&ldquo;阴魂不散!竟还留了一魂一魄,这一回叫你真个形神俱灭!&rdquo; 那玉石叫道:&ldquo;燕长歌!我勾引你妻子,又技不如你,活该受戮。可是她是你亲手养大,相依为命十六年的女儿,你也忍心下手?&rdquo; &ldquo;我的女儿?她是你的野种!&rdquo; 那玉石中的声音道:&ldquo;我肉身已死,只剩这一魂一魄,再过不了半个时辰也要消散干净,从此阴间阳世都再无我玄朗,这是我应得的报应。可是这孩子又何辜?她毕竟是晴岚的骨肉,你难道一点也不念旧情分吗?&rdquo; &ldquo;她弃我如敝履,我为何要念旧?&rdquo;听到亡妻的名字,他脑子又变得不大清醒了,举止也有些癫狂。他向那黑石遥遥一指,玄朗惨叫一声,便再无声息。 子杞将豹王化成剑形,紧握在手,剑柄上反馈回来的勃勃气息带给他不少勇气,拉过燕玉簟藏在自己身后,执剑面对燕长歌。燕玉簟缩在他身后的一隅石壁旁,心中万分害怕,只想一生一世躲藏在这里,再也不要出去。 燕长歌忽然望向一旁,双眉倒竖,大喝道:&ldquo;什么妖物?敢来招惹我!&rdquo; 三、叹长歌似成绝唱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天下名剑谱》成谱于近四十年前,由于撰写人姬正阳自身的地位,其权威性毋庸置疑。 此谱号称包罗天下名剑,其实也只是中原一隅,限于天朝疆土。至于诸如天山、昆仑山这样地处&ldquo;蛮夷&rdquo;国境的名山,山中修士的佩剑大多都未能列于谱中。另外,中国自古流传的为尊者避讳的传统,使得姬正阳不愿贸然将诸大教宗的掌教列进名剑谱中,所以像天师道圆明天师这样的地位、修为,他的&lsquo;天师剑&rsquo;竟没有出现在剑谱上。 即使是有着这样的局限性,名剑谱仍然是剑仙修为最直观且客观的体现。即使是自命淡薄名利的剑仙,也会因为一榜之得或之失而介怀。榜中排名的每一次变动,不知使得几人喜乐、几人忧愁。 &ldquo;倾国剑&rdquo;是一把以锡铁混金铸成的白刃剑,优雅华美的造型使之像一件艺术品更多于像一件武器。铸造它的师父并不是名震寰宇的大匠师,构成它的材质也不是奇绝一时的佳材,更没有伴着它一起出世的惊奇的铸造传说。它本来应该是某个富商墙壁上诸多收藏中的一件,或是某位膏腴子弟悬在腰间,却从不用于杀敌的饰品。然而,因为燕长歌,它成了名震天下的神剑。它的主人孤绝傲世,它剑中孕育的剑灵也同样骄傲。 因此当幻妖妄图控制燕长歌心神,占据他身体时,遭到了倾国剑灵强烈的反击。 被张道陵收服,封印在北邙山至今,已垂千年。一千年的囚禁生涯,几乎让它的智力退化到了没有修成妖神前的野兽时代。蒙昧的智力退缩,兽性的本能则占主导,让它刚刚逃出生天就开始审视起自己的身体。然而强悍的妖神之身已经在千年前就被张道陵毁掉,兽类的本能让它急于找到新的寄身,神智混乱、肉体的强横又几乎不亚于妖身的燕长歌,无疑是最理想的目标。 幻妖和剑灵的第一次接触,以剑灵吃了小亏而告终,附带结果是使得燕长歌清醒过来。而当剑灵得到了主人的助力,第二次的交锋下,刚刚脱困的幻妖便再占不到任何便宜了。 幻妖的精魂虽然无形无质,却无法逃脱燕长歌的法眼。他的道法本来就以潜微入密著称,此时把怒火都倾泻在妖物身上,左手在空中一抓一控,以擒龙之术困住幻妖,如同握住蛇之七寸。可怜幻妖选错了对象,竟落得不能抽身的下场。 这幻妖是六妖之首,狷狂之气千年不减,怎么肯甘心束手于一介剑仙?当下鼓起&ldquo;全身&rdquo;妖力,施展幻术,要将燕长歌的神智重新引入混乱。这幻力极为厉害,燕长歌叠遇大变,心志接连受创,眼神登时便浑浊起来。倾国剑发出激烈鸣音,燕长歌眼神复又清明,不过片刻间又复浑浊,如是者几次,一人一妖竟是僵持不下。 说来话长,这段交锋其实不过是在瞬间发生。子杞只见燕长歌大喝之后,脸色一息数变,极为诡异,实不知他正与森森幻象苦苦抗争。 子杞观察良久,见燕长歌提剑僵立不动,脸上亦阴晴不定,忙扶起燕玉簟从另一个甬道退走。才踏出石殿几步,却猛然醒悟,燕长歌此时状况,可不正是被幻妖迷住了心神吗? 燕长歌虽然脾气跋扈,可是为人心高气傲,离群索居,毕竟没有行过大恶。可那幻妖戾气冲天,千年之下有增无减,若果燕长歌当真为其所趁,被它占据身体,后果无法可想。若是燕长歌回复神智,最多把他和燕玉簟宰了了事,而若为幻妖得逞,借着燕长歌一身修为,恐怕天下苍生从此不得安宁。 子杞在心里权衡再三,终觉不能坐视,将青豹剑塞进燕玉簟手里,说道:&ldquo;我待会放出豹王剑灵,它自能带你走出山洞,幻妖被我放了出来,我不能不管。&rdquo; 燕玉簟茫然问道:&ldquo;什么幻妖?我怎么不曾见到。&rdquo; 子杞说道:&ldquo;这妖物如今只剩了魂魄,正与燕长歌斗法,想要占据他的身体。若是当真让它得逞,实在无法可想。&rdquo; 燕玉簟摇头道:&ldquo;正好叫&hellip;&hellip;叫他们斗去,他那样大的本事,怎会输给一个妖物?&rdquo; 子杞叹道:&ldquo;我只怕有个万一,那我就成了千古罪人。&rdquo; 燕玉簟拉住他道:&ldquo;可是万一我爹&hellip;&hellip;他清醒过来,你焉有活路?&rdquo; 子杞勉强笑道:&ldquo;我和他无冤无仇,想来他那样大的名头,也不会为难我一个无名小卒。&rdquo; 燕玉簟把豹王剑塞回他手里,叹道:&ldquo;你是不知他的性情。罢了,我同你一起回去。我一个人也断难逃出他的掌心,不如在这里一并了结。&rdquo; 两人重回石殿时,战局已升至白热化,燕长歌头顶白气蒸腾,身周空气如海上波浪,涌动不休。这等精神层面的较量,与刀剑相搏大不相同,虽然无影无形,毫不精彩,却更加凶险。燕长歌空有通天修为却全然用不上,只能凭借坚韧的心志抵抗幻术,稍一不慎,肉身就要沦为他人傀儡。 &ldquo;哎呀,总算还来及时,不然真要让这妖物得逞!&rdquo;子杞&lsquo;见独之法&rsquo;颇有查敌之明,看出燕长歌此时正在下风。 燕玉簟闻言一惊,叫道:&ldquo;我爹有危险吗?那你快想想办法!&rdquo;这话全系于十几年来的父女之情,发乎无心,她说出口才觉出不妥。 子杞暗想:&ldquo;三皇经是祖天师的手书,对这妖孽定有牵制之功。&rdquo;祭出三皇经文,口中默念一段法诀,经书中流出许多斗大的奇形文字,结在空气之中。幻妖果然对这经文颇有畏惧,将凝结幻术的妖力收敛不少,回护本体魂魄。 幻术威力一减,燕长歌登时回复清明,子杞大喝道:&ldquo;燕居士,请祭出离火困住此妖,我等合力收服它!&rdquo; 燕长歌何等傲气,口中喝道:&ldquo;滚开,不用你多管闲事!&rdquo;右边大袖一摆,把子杞拂开老远。左手凌空一抖,一道淡白色的云气飘飞而出,将幻妖魂魄团团围住。它本来无形无体,被云气一包,便显出轮廓来,大小如婴儿,体型与石像有七分相似。 燕长歌所修乱云术堪称剑仙界一流的法术,所操控的云气也非同小可。当日在大千阁寺中,曾以一缕云气便破掉了丹霞山左道长的一身真元,比起九阴离火、三昧真火之类的强了不知多少。那幻妖收束了全部妖力抵抗,仍旧被一缕缕云气渗入精魂中,发出如婴儿哭声般尖锐的鸣叫。 &ldquo;哼,无知妖物,我便不能让你魂飞魄散,也要你受尽折磨!&rdquo;燕长歌真气再催,幻妖鸣声愈趋尖锐,继而婉转低沉,有如哭泣,隐隐有哀求之意。可惜燕长歌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只是全力催动云气。 &ldquo;它要孤注一掷了!&rdquo;幻妖悍勇异常,身在绝地,竟聚起全部妖力在燕长歌脑中猛施幻术,绕是他全神戒备,仍被刺得脑中一痛。幻妖精魂趁云气出现一丝松动,猛窜出去。它痛恨子杞坏了它的好事,如箭一般向他头顶射去。 子杞站在一旁,那幻妖袭来无声无息,他竟全无所觉。他手中豹王剑募得自行跳出,挡在子杞身前,剑柄化成一颗硕大的豹子头,张开大口,竟将那一团魂魄吞了下去! 另一边,&ldquo;钪锒&rdquo;一声,燕长歌横起出鞘的倾国剑,指向燕玉簟,&ldquo;簟儿,那和尚说他才是你爹爹,你可相信?&rdquo; 纵然心里千般万般不愿承认,可她知道,这人并不是自己的生父。她注视着拿剑指着自己的养父,心中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再不往后退却,反而将身子向前一迎,闭目受戮。 燕长歌惨笑两声,凄然道:&ldquo;好,好,有这样的傲气,才不枉我养你十六年!&rdquo;说罢回剑入鞘,转身飘然退走,口中厉声道:&ldquo;有生之年,不准你出现在我视线之内!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rdquo;说罢乘风大笑而去,笑声凄苦难言,让人不忍卒闻。 燕玉簟眉心的黑石再现,一丝黑气从中溢出,缓缓散成粉末,飘散在风中。黑石重又没入她眉心中,燕玉簟耳边似乎有一声轻叹响过。 天色破晓,朝阳斜照,群山透出勃勃的生气。子杞和燕玉簟重出生天,眼望莽莽山峦披着一层轻薄的晓雾,也不知还是否仍在邙山地界。身后的山洞冷森森的,如同猛兽的巨口,回想这一夜的经历,两人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燕玉簟经了这一夜惨事,性子沉稳了不少,收敛起许多大小姐的脾气,对子杞说道:&ldquo;陆兄之后行止如何,可有打算?&rdquo; 子杞说道:&ldquo;我本想回普陀山与越裳汇合,可过了这么些日子,只怕她也不在岛上了。豹王和幻妖合成一体,让我对其余五妖隐有感应。我出洞时心有所感,此时那五妖竟似蠢蠢欲动,那面或许有数妖汇集!&rdquo;伸手向东北方向指去。 &ldquo;那方向上,莫不是京城?&rdquo;燕玉簟此时心灰意懒,对什么六妖也全不在意,淡淡说道:&ldquo;也难为了陆兄的古道热肠。&rdquo; &ldquo;既然卷进了这事里,总不能置之不理。&rdquo; &ldquo;陆兄行止既定,小妹就在此别过了。盼陆兄早日与弥姑娘相聚,今日所受大德,小妹铭记在心,他日必定报还。&rdquo;燕玉簟拱手拜别,独自向着山下行去,林木疏落,尤显得她形单影孤。 子杞想到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骤失亲人,一夜之间从天上掉到地底,从此要孤身一人流落江湖,忍不住喊道:&ldquo;燕姑娘,你可有什么去处?&rdquo; &ldquo;我又有什么去处了?不过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地。&rdquo;燕玉簟说罢,向山下而去,单薄的身影消失在山林深处。 话说当晚弥越裳回到寓所就寝,次日清晨照例去盈缺房中探病,两人一面说笑解闷,一面等子杞前来,过了正午仍不见他人影,不觉诧异。盈缺请托寺里的僧人,却到处寻不到这位陆公子的踪影。夜里,玄空亲自到弥越裳住处请罪,说找遍了半片岛屿,仍是寻不到陆公子,又叫她不必惶急,大千阁寺近千僧众必定全力搜寻,没有让贵客在寺里失踪的道理。 玄空嘴里说的好听,可是连续几天仍没找得到人。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子杞失踪多半和岛东住着的那尊煞星有关。他自己放了豪言出来,唯有硬着头皮去求见燕长歌,可惜思卿草堂人去楼空,燕长歌连着他女儿,两个人都不知去向。对着六间空荡荡的草庐,玄空也不知是该失望还是该庆幸。 屋漏偏逢连夜雨,伺候方丈玄朗的小沙弥又来禀报,说是不见了方丈的踪影,只在蒲团下留了&ldquo;老衲尘缘已断,与诸僧永诀。宜当另立方丈,广大佛门&rdquo;一行字,字旁另有几件大千阁寺代代相传的方丈信物。 盈缺在大千阁寺安心养伤,寺里却纷纷论论,诸僧争论不休。一些人建议应当谨遵方丈法旨,另选贤能接任大位;另有一派却说找到玄朗方丈才是关键,寺中除了他无人堪此大位。两面各有道理,互不相让,争论到后来几近于谩骂。只是和尚们大都老实本分,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句骂词儿,还干净的似新打的井水,毫无杀伤力可言。 五日后,玄空召集寺中各殿执事,终于结束了毫无意义的争论。 他当场宣布说:&ldquo;莲花殿方丈石龛碎裂,掌门木鱼不敲自响&mdash;&mdash;玄朗方丈圆寂!&rdquo;诸僧霎时寂然。不久后,旷远的钟声响彻普陀全岛。 四、纷纷说甚菩提悟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小爆发 **************** 这日清晨,与往常一样,弥越裳作男子打扮,托着食盒去探望盈缺。前些日子盈缺情绪很不稳定,亏得有越裳和他说话解闷,这几日却翻转过来,反是盈缺劝她放宽心。越裳虽然担心子杞,却相信天佑善人,他即便遇到凶险,也定能化险为夷。 越裳打开食盒,先翻出碗棕黑的汤药放到盈缺榻边,盈缺摇头道:&ldquo;我伤早好了,再不喝这东西,这些日子嘴里只剩下苦味儿。&rdquo; 越裳笑道:&ldquo;既然这些日子也忍下来了,也不争的这几天。膳房里用心煎出来,不喝可不浪费了别人的心意?&rdquo; 盈缺哼了一声,&ldquo;他们哪是为我的心意?要单只为了我,早在这里头掺上毒药了。&rdquo;端起汤药,凑到嘴边,苦着脸道:&ldquo;陆兄弟跑掉,便没个人喂药,可惜弥姑娘又不肯屈就。&rdquo; 越裳只是笑笑,并不应声。盈缺又道:&ldquo;哎,姑娘这样的红颜知己,却让陆子杞一个傻小子捷足先登。&rdquo;越裳知道他的性子,也不着恼,淡淡问道:&ldquo;你的红颜知己还嫌少么?&rdquo; 盈缺受不了她那似笑非笑的语气,闭着眼把一大碗汤药喝尽。 &ldquo;盈师傅伤势也好了大半,小妹了无牵挂,这就向你辞行,明早下山去了。&rdquo; 盈缺笑道:&ldquo;你是担心陆兄弟,要自己亲自去找吧?&rdquo;越裳说道:&ldquo;我虽然不信他有多大凶险,只是这人看似机灵,处事经验却太浅。&rdquo;她着实担心子杞又惹了什么事端,只是女儿家脸嫩,不好宣之于口。 盈缺道:&ldquo;正是这话,我和陆兄弟一见如故,还想多聚些时日。我伤也养好了,这破寺庙实在呆得腻烦,明日就和你一起去找他。&rdquo; 越裳不禁迟疑:&ldquo;这&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一个女孩儿,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我三教九流识得不少人,要找个人可容易得多。&rdquo; 这时,有个小沙弥前来禀报,说首座大师请盈缺到三佛殿议事,盈缺眉头一皱,说我不过在大千阁寺挂单,又不是你们寺里填了册的和尚,干什么要我去议事?小沙弥支支吾吾,不知所对。越裳说道:&ldquo;你何苦难为一个小孩子?说不准是你护寺有功,要感谢你来着?&rdquo; 盈缺心下不以为然,他帮着外人破了三千妙境阵,之后为了大千阁寺顶撞燕长歌,也未必合了众和尚的心意,怎样也谈不上&lsquo;有功&rsquo;。不过仍对小沙弥道:&ldquo;你去跟首座说,我和弥姑娘一会儿便到。&rdquo; 当日晴空万里,夏热渐浓,三佛殿里却还是一般的昏沉冷寂。不知道在殿里坐了无数年的佛像,每天只能以供案上的几捧香烛取暖,会不会觉得委屈? 佛殿里聚了好些和尚,几乎各院各房的头脑都露了面,有些老的实在走不动的,也被人颤巍巍的搀着出席,加起来有近百和尚。 盈缺进殿时,有不相识的见他器宇轩昂,忙合十示意,反而是认得他的都露出鄙夷神色,对他理也不理。盈缺却怡然自得,到角落里坐下。全场都是和尚,弥越裳头顶方巾太过显眼,因此也没来三佛殿,径自回自己的房间去,她原本也无意刺探别派隐私。 二十四个灰袍和尚分成两列坐在大殿正中。原本三佛殿供奉三世大佛,庄严肃穆,可是因为正中间的释迦牟尼佛被燕长歌搬走,平白空出好大一块,显得甚是滑稽。那二十四个和尚大多老朽不堪,坐在蒲团上直打瞌睡,相形之下,玄空越发显得威武干练,丰神俊朗。盈缺心想,全凭了这么些人掌管教务,也难怪大千阁寺软弱可欺。 玄空坐在西首第一位,见殿中诸位僧人纷纷坐定,朗声说道:&ldquo;打扰诸位师兄清修,贫僧罪过不小。然而故方丈师兄曾有遗嘱,命我等早定方丈人选。此事关乎我寺根基,亦是牵扯天下佛门的大事,不可久拖,因此今日才召集诸位师兄在此商议。&rdquo; 众僧人还没从方丈圆寂的阴霾中缓过来,听到玄空提及,纷纷双手合十,低宣&lsquo;阿弥驼佛&rsquo;。至于择定方丈人选,首座既然开了头,自然还有话说,众僧并不开言。 玄空接着说道:&ldquo;我寺立寺近千载,又忝为佛门四大道场之首,方丈一职,责任非小。方丈师兄圆寂之前,也未有示下衣钵人选,我等只得公推大贤了。依贫僧之见,哪位师兄只需心中有合适人选,不妨在这殿中提出来,大家共同商议可否。&rdquo; 这群和尚平时打坐念经习惯了,涵养功夫也练到了家,绕是玄空把话头抛了出去,掉到和尚堆里,却连个响儿都听不着。众和尚低眉垂目,没人愿意开头。 坐在玄空右侧的一位矮胖和尚见无人响应,有心为师兄解围,笑道:&ldquo;和尚心里倒有个人选,正好说出来大家参详参详。玄烨师兄是先师的二弟子,论辈分,这殿里玄字辈以下无人能比。师兄又是参合堂通执,佛法精深,本寺不知有多少人曾受过他的教诲,我看二师兄出任方丈最是不错。&rdquo; 众和尚心中都不以为然,暗骂这胖和尚滑头,有的更险些笑出声来。原来这玄烨法师资历高是不错,可是已年届百岁,又不曾修习过法术神通,眼看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若真让他当了方丈,估计红白喜事就要一块儿办了。 果然,东首第一位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颤颤巍巍说道:&ldquo;玄通师弟说笑了,老僧不日就要追随师兄而去,焉能继任大位?&rdquo; 二十四僧里又有一个老僧说道:&ldquo;依老衲看,玄寂师侄不错。他掌管藏经阁二十六年,遍览群经,佛法自不必说,一身&lsquo;九脉沧流功&rsquo;和&lsquo;金狮驼掌&rsquo;也堪称炉火纯青,若是他来当掌门,不会堕了咱们大千阁寺的名头。&rdquo;这僧人眉长及肩,如两段白练,肌肤却光滑似婴孩,却是上一辈&ldquo;慧&rdquo;字辈的高僧。 玄寂坐在下首,冷眉冷目,有人推举他,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低着眉冷森森说道:&ldquo;贫僧只懂与经书打交道,于寺中事物一窍不通,好听点说叫做武痴,说白了不过是个废物。况且私心里,贫僧也不愿因为一个方丈之位而耽误修行。&rdquo; 白眉老僧叹道:&ldquo;师侄风光霁月,令人钦佩,是老衲唐突了。&rdquo; 之后又有几人推举,而被选之人和玄烨、玄寂情况相仿,不是老的牙齿掉光,过不了几天就要见佛祖的老头子,就是一辈子没出过寺门,半点世俗不通的糊涂蛋。另有几个年纪轻、懂事理的,偏又资历太浅,不能服众。 玄空见时机成熟,扬声说道:&ldquo;诸位师兄,我寺被称为天下第一大寺,声名犹在京师大相国寺和洛阳白马寺之上。诸位是否觉得这说法妥当?&rdquo; 众僧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皆静默不语,然而脸上却不禁露出骄傲神色。哪料玄空顿了一顿,又道:&ldquo;贫僧以为&mdash;&mdash;极不妥当!每次听其他寺院僧友说出这话,贫僧只觉脸颊如沸,无地自容!说什么天下第一寺,依我看,我寺千年传承也未必能延绵不绝!&rdquo; 众僧立时聒噪起来,玄寂说道:&ldquo;师兄言过其实,有些危言耸听了。&rdquo; 玄空冷笑了一声,说道:&ldquo;是我危言耸听吗?当年我寺庙业遍布群岛,各处古刹何其雄壮,如今安在?当今天子少理佛事,偏信五岳与道教,如今我寺堂前香火几何?远的不说,便四十余年前时,我寺为天下佛宗,甚至能与如日中天的天师道分庭抗礼,可如今呢?燕长歌一人一剑,便令得合寺上下束手,俯首帖耳,这是佛经上的道理吗?这没有释迦牟尼佛像的三世佛殿,诸位师兄难道不觉触目惊心?&rdquo; 有人辩解道:&ldquo;燕长歌百年难遇,当世无人敢掳其锋芒。平白招惹了这个煞星,却也不是我寺的罪过。&rdquo; 玄空又道:&ldquo;那且不说燕长歌,日前之事又如何说?玄朗师兄是朝廷册封,名正言顺的国师,掌领护国金牌,正是大有作为之刻!如今却有人敢找上门来公然行抢,这难道不是欺负我等软弱无能?我怎不见有人敢去泰山守正宫或是峨眉纯阳宫去抢?我只怕大厦覆亡,便在顷刻!&rdquo; 之前那位&ldquo;慧&rdquo;字辈的白眉老僧,出来打起了圆场,&ldquo;玄空师侄虽然说的有些道理,可是咱们现在是议定方丈人选,这两者似乎无甚关系吧?&rdquo; 玄空心道:&ldquo;问得好。&rdquo;站起来双手合十向那老僧施了一礼,又昂首答道:&ldquo;大有关联!想要一扫本寺积弱,难道是动动嘴皮子就行的吗?慧觉师叔,恕我直言,若以刚才所推诸僧中任一人为方丈,则大千阁寺积弱难返,终有一日要沦落到人人可欺的境地。因此之故,新任方丈当果敢杀伐,非年轻有为,大有担当之辈不可为也!&rdquo; 慧觉老僧合十道:&ldquo;阿弥驼佛!杀伐之事与我佛宏志不符。&rdquo; 玄空冷笑道:&ldquo;此言差矣!我佛宏愿是渡尽世人,可不是任人欺辱。要行大乘于当世,必要有非常之手段!佛祖普度,不也有金刚降魔之怒?方今朝堂动荡,草野群魔乱舞,我辈以慈悲心肠自况,难道便眼睁睁看着万民流离,却还要置身事外?&mdash;&mdash;嘿,这话也说得远了,现在是自顾不暇,还谈什么普度众生?&rdquo; 他身旁的胖和尚极为识趣,当即来了个顺水推舟,问道:&ldquo;那依师兄之见,当以何人为方丈?&rdquo; 玄空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ldquo;贫僧推举盈缺为方丈。&rdquo; 全殿哗然,过了半晌,又安静下来。众人虽吃惊,却也觉得是在意料之中。 可是最惊愕的还是盈缺自己,他可不信这个老子是因为心里亏欠他才来送他一顶大帽子,说不准里面还有个阴谋,想要用寺院方丈的繁重教务把他拖死。盈缺向来放*荡不羁,又怎么会傻到去当什么方丈,只要想想每天对着一群大和尚、小和尚、老和尚,他存在胃里的那点儿汤水就要往上涌。 先不论盈缺想不想当,三佛殿里的和尚不管识不识得盈缺,却是没有一个人答应的。不认得盈缺的,断没有理由支持一个连法号都没听过的人当头领;听过盈缺的,大抵知道些他的风流韵事,让这种人做方丈,可要让别寺的同仁笑掉大牙。 佛殿里七嘴八舌,一时间沸反盈天,都是反对的声音。偌大佛寺几乎成了菜市场,喧哗声几乎要把房盖掀开。好在众僧并不知道玄空和盈缺的父子关系,不然定会怀疑他是另有居心了。这却正中玄空下怀,他知道依盈缺性格,若不行激将法,断难成事。 盈缺果然听得十分不耐,一股傲气冲上心头,猛然站起身来,高声喝道:&ldquo;小僧盈缺,不知为何做不得大千阁寺的方丈?&rdquo;一时间,全寺入寂,只他一人声音在殿内隆隆回响。 一名虎背熊腰的壮年和尚声音如雷,叫道:&ldquo;这还用问么?你又不是本寺的和尚,如何能做得了掌门?这师承来历,不可不问。&rdquo; 盈缺笑道:&ldquo;我九岁时便在大千阁寺剃度出家,之后虽然游方天下,不在普陀山修行,但贵寺亦有引渡之缘。佛脉传承贵乎于缘,又何必拘泥于人我。古来名刹神僧,又何曾因出身而互厌之?祖师慧文大师游学天下,自天竺僧人龙树所著经书中另发新意,乃有法华一宗,又何曾有什么师承?净土宗五祖少康精通法华、楞严、严华各部经义,入灵山寺出家,可洛阳白马寺,长安光明寺不一样把他拱为上师,地位岂不更胜方丈?&rdquo; 那壮年和尚一时语塞,脸上却仍有些悻悻然,依旧是不服气。二十四僧中一位老僧冷哼了一声,说道:&ldquo;小和尚好大口气,竟敢拿慧文祖师和少康大师自比,当真不自量力!&rdquo; 盈缺不温不火,说道:&ldquo;圣人也有年少的时候,小僧借先贤以自勉,不敢妄自菲薄。&rdquo; &ldquo;哼,任你说的天花乱坠,又有什么用?你平日流连烟花之地,贪恋红尘女子,枉顾佛门戒律。如此昭然恶行,人尽皆知,连佛门弟子都不配做,更遑论本寺方丈?&rdquo; 盈缺大笑道:&ldquo;佛经里纵然有无边妙论,也及不上我一念之悟!我法华宗讲&lsquo;十如是&rsquo;,我若不混迹红尘,则焉知如是相具如是性,如是作结如是缘,如是果受如是报?法华经又说三蒂圆融,则我诸般行径是空耶?是假耶?抑或非空非假,亦空亦假?&rdquo; 一番诡辩又让那老僧一时哑口,玄寂忽地冷森森说道:&ldquo;听说你曾大破三千妙境阵,又与燕长歌力战十余合,一身修为,委实难得,就来接贫僧几招如何?&rdquo;玄空嘴角牵动,在一旁几欲插言,却终是忍住了,只管冷眼看着。 玄寂离座而起,大袖翩然而动,冷若御风。他修的九脉沧流功,号称普陀山第一降魔之术,玄寂近五十年的修为已到了&ldquo;九脉轮转,沧海流断&rdquo;的境界。佛门的术法不似道家借重于剑器,而是从体术入手修炼,走的颇多天竺瑜伽术和苦行僧残身练体这两条路,而当体术修炼到一定境界,则搬山移岭,反掌神通,也不在话下。 盈缺伤势好了八成,可一张脸仍莹白似纸。他这时一心要给众僧好看,反而收起了平日的狂妄性子,执晚辈礼,双手如孤云出袖,引着玄寂向殿外而去。两人如一对穿花蝴蝶,越过众僧头顶,飘到殿后的广场上斗了起来。 那玄寂才出手时便一副宗师风范,虽然不似剑仙的灵动飘逸,却胜在沉稳扎实。他九脉运转如轮,双手中好似转着九只大风轮,风轮所过之处,飞沙走石,挡着披靡。 盈缺如同一张纸片,在九只风轮的夹缝里辗转,配上那大病之后的苍白脸色,竟有几分羸弱的味道,若是让他的一众红颜知己见了,恐怕要把心也疼碎。 广场上有一株老榆树,冠盖参天,枝叶繁茂。盈缺纵身飞入树丛中,身影在墨绿色的枝叶丛中若隐若现。玄寂冷笑道:&ldquo;以为凭着一棵树就能让我缚手缚脚?&rdquo;双手合掌一撮,九脉风轮聚成一线,灵蛇一般窜入树冠中,千万片树叶飒飒而动,盈缺立时无所遁形。 盈缺笑道:&ldquo;小僧不过是借几片树叶来用,师兄何必动气?&rdquo;他手中握着几片新采来的榆树叶子,葱绿儿颜色,甚是喜人。可是这几片轻飘飘的叶子毫无威力可言,怎么拿来和九脉沧流争锋? &ldquo;师兄能鼓起这一阵好风,不知吹不吹的走这几片叶子?&rdquo;说话声里,九片叶子脱手飞出,滴溜溜的往玄寂身上飞来。说起来,这叶子去势也不甚快,便沾上了也不打紧,可玄寂无论如何可不能让这几片叶子沾上了身,不然面子可都要丢尽。 他双手一展,风轮再聚,九只风轮旋转不休,挤作一团,化作了一团张牙舞爪的羊角风。可再狂猛的风暴也无法淹没小小的九片叶子,那几点翠绿在风的间隙里舞蹈,随风逆风,总能因势利导,往玄寂身边更靠近一些。 &ldquo;啪&rdquo;.&ldquo;啪&rdquo;&hellip;&hellip; 接连九下脆响,飞近玄寂一尺之内的叶子仿佛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壁障,纷纷撞成碎片。玄寂忽然收功而立,羊角风散于无形,众人都茫然不解。却听他叹道:&ldquo;花草木石,无物不可为手中之剑,无脉剑灵名不虚传!此法大有佛家万物有情、山石草木皆有佛性的旨意。小师父能点到即止,贫僧却好勇斗狠,实在惭愧。&rdquo; 原来他让九片叶子近了身,虽然没有伤到分毫,却自承失败。他知道盈缺有伤在身,这几片叶子全靠他的剑意支撑,自己却要靠蛮力才能化解,已然是落了下乘。 盈缺重伤初愈,施展出无脉剑灵中的&ldquo;飞叶剑&rdquo;,内息几乎走岔,脸上红潮一现而逝。他是个倔强性格,适才在佛殿里听得人人都反对他,脾气上来了,却非要做上这个方丈不可。他虽然侥幸闯过几关,却知道众和尚还不能服气,不如一鼓作气,让和尚们哑口无言。当下只向玄寂微微颔首,昂起胸膛,左手竖掌立在胸前,缓步走入三佛殿内。 &ldquo;小僧愿为诸位师兄说法,说一乘法与三乘法。&rdquo;盈缺走到佛殿最上首,全身似有宝光萦绕,端的有神僧风范。 大千阁寺佛法上以法华宗为宗师,此宗又名为天台宗,是中国佛教出现最早的一脉教宗。所谓一乘法和三乘法是佛家度人的法门,一乘法是唯一能令人成佛的教法;而三乘法是因各人资质不同而以不同的方法度人成佛的教法,分为声闻乘、独觉乘和无上乘。法华宗是一乘教,然而释迦摩尼说三乘法,因此法华宗便主张&ldquo;一乘真实,三乘方便&rdquo;,就是说三乘其实也不过是一种方便说法,本质上三法都可归于一法。 众僧听说盈缺要讲一乘三乘,无不露出轻视神色。这也难怪,大千阁寺的和尚饱读佛经,法理精深,又怎么会看得起一个多年游方在外的野和尚。 起初,盈缺讲得平平无奇,不过是佛经上的照本宣科,众僧听得连连摇头。然而不过多时,众人脸上相继露出惊异之色,原来盈缺说的法渐渐脱出佛经中的范畴,许多言语闻所未闻,却偏偏大有佛性,平时于佛经中不能深解的语句,经了他的口,竟能阐释出些极佳妙的经义来。殊不知盈缺常年在红尘里厮混,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于人心中诸般业障也都深知,别的佛理不一定多高明,唯有这渡人向佛的教法极有见地,这些见地可让皓首穷经一辈子的和尚们大开眼界。听到后来,众僧满脸喜乐,早已忘了心中的芥蒂。 五、血影鬼刃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一场大雨过后,空气里有一种带着泥土芬芳的腥气。一只水牛大小的青灰色豹子在丛林中敏捷的穿梭,子杞一边在心里咒骂初夏的晴雨无常,一边运功驱散自己和燕玉簟身上的水汽。怀里的玉人昏迷不醒,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她冰凉的体温。 清晨时,燕玉簟独自下山后,子杞不久也下山去了。他本想入洛阳城一观,只是眼前山林莽莽,哪儿东哪儿西也分不清楚,干脆稀里糊涂的顺着燕玉簟先前开出来的路走了。谁知才踏出北邙山,就见到燕玉簟昏迷在地,人事不知。她浑身上下也看不出什么毛病,就是体温冷的吓人,子杞虽然粗通草药,可不敢胡乱往她身上使。只盼着快些到洛阳城,指望着城里的郎中们能妙手回春。 &ldquo;咳&mdash;&mdash;&rdquo; 子杞捂住嘴轻咳,手掌上殷红一片,肺叶隐隐作痛。吸进肺里的每口气息都像是一颗颗钢针,扎进气管里。 那几个混蛋!在洛阳城外的一片平原上,几个黑衣蒙面的修士伏击了子杞和燕玉簟。他们像是草原上瘪腹的狼,一旦探出爪牙盯上猎物,就绝不罢休。若不是豹王吓退敌人,带着二人回头又窜进北邙山脉,子杞恐怕就见不到之后的这一场骤雨了。 无论这雨怎样可恶,总还下的是时候,把子杞一行的气味行迹冲的干干净净。穷追的饿狼跟进山林里,却丢了猎物的踪迹。一想到那几人充血的眼神,子杞就止不住的身子发冷,他示意豹王停下歇息。在一棵大树根儿下寻了个还算干爽的地方,让燕玉簟靠着树干躺好。豹王在树前逡巡不定,额头上多出一道亮银色的弧形花纹,显得越发妖异。 &ldquo;豹大哥,你自从跟了我,没过上几天好日子,现下青天白日的,又遇上了强人,小弟心里好生对不住你。&rdquo;豹王鼻子里喷出一道水气,算是回应。 子杞侧耳倾听了一阵,强自打醒精神,说道:&ldquo;豹大哥,小弟的本事虽然不济,但既然做了你的剑主,也断不会给你丢脸!今儿咱们并肩作战!&rdquo; 豹王仰天吼了一阵,募得化作一柄四尺长剑,倒插在子杞身前,青色的剑身上有一抹银色的镂纹。子杞拔剑在手,遥指向来路,喝道:&ldquo;现身吧,还要躲到何时?你们究竟是何人,为何要苦苦相逼?上天有好生之德,几位难道不肯放人一条生路吗?&rdquo; 古树的阴影里走出四个黑衣蒙面的人,悄没声息的,踩在落叶上也不发出一点声响。为首的黑衣人喝道:&ldquo;入万阴鬼池者,杀无赦!&rdquo;他的剑有着微小的弧度,像开了双刃的雁翎刀。空间的尺度也似乎因为这一点弧度而缩短,他抬手的瞬间,剑锋已递到了子杞眉睫。 &ldquo;叮&rdquo;,说是子杞挥动长剑,毋宁说是剑带动手臂格挡了杀招。细密的金属撞击声连成一线,如同风铃在狂风中舞蹈的声音,子杞不肯退一步,剑身上青气翻腾。 子杞忽地曼声吟道:&ldquo;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rdquo;长剑一震,青色大亮,子杞以前三指夹剑柄,手腕转折如意,剑走如弱柳扶风,不可捉摸,口中喝道:&ldquo;豹兄!脚蹈虚空落,剑挑轻灵出!&rdquo; 黑衣人连出三剑,明明都指在要害,却剑剑落空。子杞像是一尾游鱼,周身打滑,让他摸不着边,又剑出偏锋,每每出其不意。子杞所施正是王屋山绝技&ldquo;蹈虚步&rdquo;,当年某尘子曾凭此技与道门两大高手周旋,身法之上丝毫不落下风。配合这套步法的剑术叫做&ldquo;有所待&rdquo;,也是出自&ldquo;列子御风&rdquo;的典故,是脱自《冲虚经》的九套剑法中的一篇。当年创下这一套步法剑术的先祖曾说,若后人弟子可将此剑术练到&ldquo;待无所待&rdquo;,则与天下英雄争锋可矣。 子杞于这剑术只有五分火候,然而于剑意却深知,年来内气增进逾倍,手中青剑又和他心意相通,因此竟将这步法剑术演的似模似样,风行剑卷,没有一点烟火气。 怪叫声起,另三个黑衣人挺剑杀来,四柄弧形剑交错往来,织出一片铁色的罗网,几乎罩住了天地。子杞全副心思都放在&ldquo;蹈虚步&rdquo;和&ldquo;有所待&rdquo;上,心中没有恐惧之意,竟在罗网中蹈出了一条生路。 黑衣首领见四人仍不能把少年拾掇下来,眼神一厉,血色更甚,弧形剑上也染上了一层血红,其他三柄剑同生感应,剑上漫出来的血气让剑挥过的虚空中也留下一道红痕。子杞手脚沾上这些红痕,像被铐上了镣铐,身法顿时便迟滞下来。黑衣首领抽准个空挡,一掌印在子杞胸口,后者如断了线的风筝抛飞出去,一口鲜血也喷在剑上。 另外三人一般心思,都赶到前面,想补上一剑,了结了子杞性命。黑衣首领喝道:&ldquo;我来!&rdquo;弧剑翻飞,却是直刺其中一人后心。那被袭的黑衣人后脊发凉,忙转过身来,却不知挨了一掌的子杞如何到了他身后,忙掉转剑锋挡住夺命了一击,顺势斜刺,直取对手丹田。 那人也当真了得,拧腰后撤,免了开膛之祸。被袭的黑衣人却不容他走脱,跟上一步,就要使出连环辣手,忽觉脑后生风,忙侧头避开,手中弧剑一转,如灵蛇摆尾,从腋下刺向背后,&ldquo;叮&rdquo;,又是两剑交击。他顺势转过身来,好家伙,这少年莫不是胁生双翅,竟又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到了他身后! 子杞被那一掌打的飞出老远,要不是一股雄浑妖力护住心脉,小命也几乎交代掉了。见另三个黑衣人挺剑跟来,忙横起长剑,就欲死战,那剑锋上染了他的血,银色的光芒如火焰般升腾起来,把原有的青气也压了下去。谁知那殿后的一人忽然掉转弧剑,和那黑衣首领斗起来。那人好似疯了一般,一剑逼退首领,又转过身来,对前面两人乱刺。黑衣首领岂肯罢休,冲上前来,长剑递出,把另三人都卷进战圈。转眼之间,四个人斗成了一团,招招狠辣,竟不容情。 子杞不知是什么缘故,也无暇多想,倒提起长剑,揽住燕玉簟腰肢,风一般窜进密林之中。剑在手里不安分的跳动,不同于豹王一贯的沉着笃定,银色的镂纹将剑身上的血迹吸的干净,染上了如美人娇羞时脸上的那一抹晕红。 子杞心下恍然,能让那四人生出幻觉自相残杀,正是幻妖的拿手好戏,豹王吞噬了幻妖的魂魄,竟然也继承来这等能力。只是,那绝世的妖王,是否真的烟消云散了?而今剑刻妖纹,是福是祸,不得而知。 &ldquo;嘿,阴魂不散!&rdquo;也不知在林子里奔了多久,日头都拄着地平线歇起了脚,身后又响起悉悉索索的响声。子杞双脚像是灌了铅,燕玉簟仍是秀眉紧蹙昏迷不醒。他把心一横,放下燕玉簟,左手掐个剑诀,御起仙剑&ldquo;白果&rdquo;,一头扎进身后树林中。所过之处枝杈纷飞,草木倒卷,颇有一往无前之势。 追在最前面的黑衣首领首当其冲,让过当头一剑,挥剑反击,招呼同伴道:&ldquo;这人会使惑乱人心的妖法,大伙儿打点起精神,莫要再着了道儿!&rdquo;一句话里子杞已抢攻了十三剑,可惜&ldquo;有所待&rdquo;是后发制人的剑法,这样狂攻猛打,威力骤减,却连那人衣角也没碰到。 募听得&ldquo;昂&rdquo;一声豹吼,一道青影从丛林里窜了出来,却是行动诡异的巨眼豹王。一名黑衣人猝不及防,背上开出了五道血淋淋的槽子,痛入心脾,怒吼道:&ldquo;畜生!敢尔!&rdquo;弧形剑血光大盛,如一道急电斩向豹头,破风声中夹杂着隐隐的亡魂嘶叫声。豹王喷出一口青气,打偏了剑锋,擦着弧剑跃了开去。 &ldquo;这豹子扎手!阿三,你和阿二合力抵住这畜生。阿四,去料理了前面的女人!&rdquo;黑衣首领口里吩咐,手底却不含糊,一把弧剑纵横往来,如在空中织出了三丈血牢,大大限制了子杞&ldquo;蹈虚步&rdquo;的能力。 子杞见一个黑衣人向后窜去,显是要对燕玉簟不利,心中大急,厉声道:&ldquo;你还是不是人?有本事都冲我来,欺负一个昏迷的女子算什么能耐!&rdquo; 黑衣首领狞笑道:&ldquo;不用急!一会儿就让你跟那女人地府里去相会!&rdquo;子杞自身难保,豹王又被两个黑衣人缠住,一时脱不开身。那个阿四已窜进了前面的林子,燕玉簟只怕顷刻间就要香消玉殒。 子杞心头惨然,叹道:&ldquo;壮士,便死也该让人做个明白鬼,咱们素昧平生,为何要痛下杀手?&rdquo; 黑衣首领冷然道:&ldquo;某家早就说过,入万阴鬼池者,杀无赦!要怪就怪自己时运不济,误闯禁地,才遭此横祸!&rdquo; 子杞心中一动,问道:&ldquo;当日进了鬼池的尚有一位白衣人,连他你们也不放过?&rdquo; 黑衣人冷笑道:&ldquo;泥菩萨过江,你还有心情管别人!阁下放心,那人自有旁的兄弟照顾,只怕待会儿黄泉路上,你俩还能聚首。&rdquo; 子杞摇头道:&ldquo;我劝阁下快召回你的兄弟,若真遇上了那人,只怕要不妙。&rdquo; &ldquo;哼,死到临头,还胡言乱语!&rdquo;黑衣首领左手结法印,掌心如握烧炭,红彤彤极为诡异,空中残留的血红剑影募得化成实质,横七竖八的斩向子杞。子杞身中十数剑,鲜血狂飙,血红剑影染了他的鲜血,威力更盛,如同一把把横在虚空的死神镰刀,将子杞团团围住。只等主人一声令下,就要把他枭首分尸。 命在顷刻,子杞灵台出奇的清明,忽地舌绽春雷,大喝道:&ldquo;咄!&rdquo;喝声如同一道大锤直击黑衣首领面门,后者登时彪出两道鼻血,血红剑影纷纷破碎。 杀招被破,黑衣首领大怒,喝道:&ldquo;阿四,你干什么吃的!一个昏倒的女人,这么久还收拾不了?完事了就过来帮手!&rdquo;话音刚落,林中便窜出一道黑影,四肢挺直,梗着脑袋向他撞来。黑衣首领更怒,骂道:&ldquo;狗东西,挺什么尸?&rdquo;身手抄住来人肩膀,哪知那人来势极猛,直撞进他怀里,两人抱成一团,倒在地上。 搭上阿四肩膀时,黑衣首领已知不妙,入手处冰冷僵硬,生机断绝,那阿四分明已是个死人。他连忙起身,眼睛狼一样望着前方密林,阴着口气说道:&ldquo;何方高人?既敢害我四弟性命,又何必藏头露尾?&rdquo;阿二和阿三见情势有变,抛了豹王,聚在首领身后。 &ldquo;哼,血影鬼刃,阁下好狠辣的手段!&rdquo;林中并不见人,只有这略有些苍老的声音响起。 那黑衣首领喝道:&ldquo;既然知道我等身上的艺业,奉劝阁下莫来蹚这道浑水!&rdquo; &ldquo;血影鬼刃却吓不倒老朽,好叫你知道,崤山上容不得尔等撒野!&rdquo;一道白影飞纵而来,黑衣首领架起弧剑挡个正着,脸上红潮一显即逝。阿二、阿三各伸一掌,抵在首领背上,和三人之力,竟仍被这白影推出一丈之外。黑衣首领只觉手上一轻,原来弧剑已断成两截,再看那徐徐飘落的白影,竟是一根六寸长的羽毛! 黑衣首领脸色惨白,咬牙道:&ldquo;阁下神通,佩服之至。今日之赐,敝主人他日必定报还!&rdquo;说罢抄起阿四尸首,领着另两人反身离去。 子杞疼的丝丝抽着冷气,却不敢对救命恩人怠慢,冲着前面密林里拜下,恭声说道:&ldquo;援手大德,晚辈感激不尽。&rdquo; 树影里缓缓走出一位白袍老人,笑道:&ldquo;陆小友宅心仁厚,临危之际,竟还为敌人着想,这等心胸,自然会有福报,老朽不敢居功。呵呵,说起来,吾弟跟随小友,也算祸后福来,他日当有功德圆满之时。&rdquo; 子杞大惊,指着那人面孔叫道:&ldquo;你,你是出云老祖!你不是在天山修行吗?怎么到了这中原崤山?&rdquo; 这老者正是天山无妄城的出云老祖,闻言苦笑道:&ldquo;此事说来话长,来日再与你分说。老朽将那几人放走,小友不会怪责吧?&rdquo; 子杞连忙摆手道:&ldquo;不会,不会。杀了他一人已是不该,难道还再要了另三人性命不成?只是晚辈平白受了这一场横祸,到现在也不知是何缘故,唯实有些恼人。&rdquo; &ldquo;今日来的是老朽,算他们运气,若换做是我二弟,这崤山上少不得又多出三条人命。&rdquo;子杞猛地想起燕玉簟,忙问道:&ldquo;前辈,前面林子里躺着的一位姑娘,可瞧见了?&rdquo; 出云向着豹王招手,豹王先时还有些犹疑,之后缓缓走到跟前,被他抚摸体*毛,甚是受用。&ldquo;不必担心,那姑娘仍在原处。今日偶遇陆小友与三弟,仍是意外之喜,老朽才迁来此处,正好一尽地主之谊。&rdquo;他瞥了一眼豹王头顶的银纹,眼中忧虑之色一闪而逝,说道:&ldquo;天山别后,陆小友又逢奇遇,老朽也想闻知一二。&rdquo; 京城,东华门外,市井从来最盛。一个瓜果贩子匆匆收拾着摊面,这一天生意甚好,才过了傍晚,几箩筐的新鲜果瓜便被抢了个空。点齐了散碎大钱,小贩子推车进了一道胡同,七拐八拐的便消失在瓦肆深处。 小贩推车进了一处民房,把木轮车子在院里停当好,回手把大门插上木栓,才慢慢走进屋子。他并不进里屋,却在厅门里单膝跪倒,恭恭谨谨的对着内屋说道:&ldquo;秉大总管,邙山有消息传来。&rdquo; &ldquo;说!&rdquo;屋中人声音冷峭,像是化不开的一块寒冰。 &ldquo;镇守鬼池的青凫兽被杀,冥灵殿封印受损,黄泉之水上涌,万阴鬼池在劫难逃。北邙山三十里内,恐怕不日变成死地。派出去的两拨人马,血刃卒有三人回来复命,无功而返;蓝霜卒则至今音讯全无,只怕已凶多吉少。&rdquo; 内屋的人沉默半响,方才说道:&ldquo;血刃那三人在中原辛苦多年,就让他们回老家放羊养老去吧。&rdquo; &ldquo;属下明白。&rdquo; &ldquo;鬼池中的宝物可寻回来了吗?&rdquo; &ldquo;秉大总管,黄泉之水肆虐,我们的人也不敢过于靠近。阿兀金大人以纵鬼之术搜索,却一无所获。&rdquo; &ldquo;看来锁魂玉已被带出了万阴鬼池。此物对少主极为紧要,定要寻回来!&rdquo; &ldquo;是,吾等必不负主上与大总管之命!&rdquo; 六、文人渊薮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四月之末谓之初夏,气序清和,昼长人倦,杭城的百花也开到了极绚烂的时刻,莺啼燕语,并非一语所能尽述。 杭州府治在流福坊桥右首,向左去不远即入近民坊巷。一个落魄书生从府衙侧门里踉跄行出,一个差役跟着出来,在他身上推推搡搡,很不友善。那书生站在上书&ldquo;迎春&rdquo;的亭匾下大呼道:&ldquo;吾有经国之文章,太守奈何不用?&rdquo; 那差役喝道:&ldquo;府治重地,叫嚷什么,想挨板子不成?太守怜你是个文弱书生,不来治你的罪,别不知好歹!&rdquo; 书生扶正了头顶的方巾,瞪着眼睛辩解道:&ldquo;学生是为太守大人进献文章而来,何罪之有?&rdquo;那差役哼了一声,说道:&ldquo;还敢问什么罪?你还真是念书把脑子也给念糊涂了,单单是你诽谤朝廷新法一件,就够把你送大狱的!快走,再来聒噪,差爷的杀威棒可不认人!&rdquo; 书生一挺胸膛,凛然道:&ldquo;我何曾诽谤过新法?新法之本在于强国惠民,本朝积弱已久,确是到了非变不可的程度。王丞相远见卓识,铤天下之险而力行新法,决心令人敬佩,只是其中多有不尽人意之处,恐怕到头来,千里之堤,便要溃于此蚁穴!&rdquo; &ldquo;呸!臭酸丁!快滚!快滚!&rdquo;差役&ldquo;嘭&rdquo;的关了府门,临走前还狠狠啐了一口。那书生吃了一鼻子的灰,苦笑道:&ldquo;我可真是急得疯了,竟和一个衙役说这些,不是自讨没趣么?&rdquo; &ldquo;公子说新法有疏漏之处,可愿详细道来?&rdquo;这时却有一位中年文士从巷子里出来,走到这人面前,徐徐问道。书生虽见来人布衣打扮,却也不敢怠慢。这流福坊桥右,杭州府治连着三通判、安抚司、运司衙门等一干官府重地,来人气质清贵,举止不似平民,保不准就是哪个衙门里的大人。 书生作揖答道:&ldquo;本朝自太祖建国,虽然砥定中原,开创了万世帝业,然而四夷未平,使得我中原腹地受群狼窥视,此可谓本朝先天不足,是第一弊也;本朝官制沿袭于前朝,其中名实不符,食其禄而不居其事者多有,此为第二弊也;朝廷边患深重,需的养重兵以御,朝廷除百万禁军不记,其余各路州军、湘军不计其数,这些冗军大多上不得战场,又坐吃粮饷,此为第三弊也;本朝吏俸虽丰于前朝,犹不能使官吏养廉自守,吏治兴革,此为第四弊也。学生以为,国朝当务之急,是此四弊也。凡此四弊不除,则变法不过是空谈。然而王丞相之新法,&hellip;&hellip;哎,敛财之法又岂是强国之本?&rdquo; 那中年文士抚掌笑道:&ldquo;妙论!妙论!小兄弟的见解入木三分,让人眼界一开。&rdquo;走上前来,抓住那书生左手,笑说:&ldquo;弄潮楼的鲈鱼是杭州一绝,白滩酿亦是佳品。走,走,随我去小酌几杯,再听阁下高论!&rdquo; 这人行径,书生不觉孟浪,反觉豪放,心中很是欢喜,笑道:&ldquo;恭敬不如从命!&rdquo;随他走出几步,才想起来还未知人家姓名,说道:&ldquo;小生姓秦名轩,字少观,是扬州人氏。还未请教先生尊姓?&rdquo; 文士朗笑道:&ldquo;湄洲苏大。&rdquo; 秦轩大吃一惊,瞪着眼睛叫道:&ldquo;先生,你&hellip;&hellip;你是大学士苏旷!&rdquo;秦轩退后三步,抚平了上身的褶皱,朝着苏旷拜了三拜。苏旷连忙上前把他扶起来,说道:&ldquo;这是为何?苏某不敢受此大礼!&rdquo; 秦轩朗声道:&ldquo;苏学士是天下柱石,文人脊梁,学生自幼读圣贤书,常以文人自居。大贤当面,理应行此礼!&rdquo; 苏旷听了这言语,甚是欢喜,笑道:&ldquo;别人来拜我,只因我头上顶了个杭州通判的顶戴,你却因我这文士之名而拜,倒也别具一格。&rdquo; 秦轩一愣,赧然道:&ldquo;原来学士大人官居在此,学生却还不知道。&rdquo; 苏旷与他把臂而走,大笑道:&ldquo;且去观江饮酒!只是所谓文人脊梁等语,再也休提。我痴长几岁,你若不弃,唤我一声苏兄便好。&rdquo; 西有湖光可爱,东有江潮堪观,这两处水景,是杭州城里的绝景。每到七月之末,钱塘江的潮水高过平时许多,白浪滔天,可与海潮争雄。当是时,杭城百姓倾城而出,车马纷纷,从庙子头到六和塔,家家楼屋,都被达官显贵租赁,居高观潮水。弄潮楼就在这一代的临江处,可谓占尽形胜,是杭州第一等的大酒楼。 苏旷和秦轩在二楼临江的雅阁坐定,推杯换盏,指点江山,极是畅意。秦轩几杯酒下肚,酒酣眼热,拘谨之心渐去,便大肆评说时弊。这本是他的平生得意之处,狠下了一些功夫,再有苏旷旁敲侧击,几番对新法的论说当真酣畅淋漓。 &ldquo;江边身世两悠悠,人与沧波共白头。造物亦知人易老,故教江水更西流!&rdquo;秦轩忽地站起身来,摇头吟诵。&ldquo;苏兄做的好诗!这等意境,天下有几人能及?小弟虽然没有福分亲见江潮胜景,读此诗也当如亲见。&rdquo; 苏旷举杯笑道:&ldquo;少观谬赞。想要亲眼看看钱塘江潮又有何难?今年江潮又近,到时愚兄寻一高处,与少观同观之!到那时候,你才知我这诗不过是糊弄人的玩意儿,竟不能描绘那怒潮奇景于一二。&rdquo; &ldquo;苏大学士过谦了,依小僧之见,这诗以白头喻潮头,虽不如何华丽,却比许多写的惊心动魄的诗词贴切的多,更兼能寄情于景,更添佳妙!&rdquo;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从邻座踱出来,一面走一面说道:&ldquo;不意竟能邂逅高贤,小僧一时情动,胡言论语,企望恕罪。&rdquo; 苏旷看向来人,讶然道:&ldquo;你明明是个书生,怎地自称僧人?&rdquo; 那青年低头轻声说道:&ldquo;小僧为了躲避几个和尚纠缠,迫不得已才做了这等打扮。小僧法号盈缺,可是个如假包换的僧人。&rdquo; 苏旷最喜欢结交奇人异士,见来人谈吐不凡,仪容绝俗,又坦诚以待,不由好感大增。举起酒杯递向盈缺,笑道:&ldquo;妙极!大师请坐。不知大师能否饮酒?&rdquo; 盈缺接过酒杯,笑道:&ldquo;自然能饮。我虽心在空门,身却在红尘。我还有一位朋友,可否一并过来?&rdquo; 苏旷和秦轩连声道:&ldquo;快请!快请!&rdquo; 和盈缺同来的人,不问可知,正是弥越裳,此时仍做男子打扮。苏旷一眼瞧出蹊跷,大笑道:&ldquo;一个戴了假发的和尚,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你这两人竟然同路,哈哈!妙极!妙极!和尚固然是妙人,姑娘更加绝妙!&rdquo; 弥越裳并不似一般女儿家般露出娇羞神态,只是笑问道:&ldquo;既是妙极,便当饮酒为兴,学士能满饮此杯否?&rdquo;从桌上抓来一只大杯,满满的斟上,遥遥举起。苏旷素来放达,笑说:&ldquo;此杯当饮!&rdquo;接过酒杯,仰头喝尽。 &ldquo;弟陪饮一杯。&rdquo;越裳自斟了一杯酒,也跟着仰头干了。喝罢低声说道:&ldquo;小弟既是男装打扮,两位须叫小弟弥兄为好。&rdquo; 苏旷与秦轩相视一笑,点头称是。盈缺又与秦轩见礼,他听的秦轩适才言论,远迈流俗,不禁大起敬佩之心,便把平日里的狂傲之气收起,与之倾心结交。越裳喝了满满一大杯,只觉两颊如沸,那艳丽之状,哪里有半分像男子,因此也不敢多饮。她笑说道:&ldquo;早就听说,湄洲有三苏,皆有济世经国之才。老苏沉郁洞明,大苏豪爽放达,小苏稳健持重。今日见了大苏学士,才知此言不虚,另外二苏亦当如闻名。&rdquo; 苏旷笑道:&ldquo;我家另外那二苏,都是安安分分、不苟言笑的大学究,唯有我这人,天生就是个坐不住板凳的。玩笑放诞,结交市井,丢尽了苏家人的脸面。&rdquo; 秦轩笑道:&ldquo;这是真名士自风流,似苏兄这般,旁人原也做不来的。&rdquo; 四人把盏谈笑,苏旷与秦轩固然文识渊博,盈缺这个野和尚肚子里也不缺墨水,越裳家学渊源,她老爹鹿鸣居士也是江西一带有名的儒者,唯一的一个女儿自然也通文墨。因此四人推杯换盏,纵论古今,都大生相见恨晚之感慨。 酒过三巡,沿江大道上忽起喧哗,原来是六七个灰衣僧人大步行来,引得路人驻足观望。领头一位僧人行到酒楼外,向着弄潮楼的店小二问道:&ldquo;小施主,可曾见过一位二十几岁年纪、长得风神如玉,双目炯炯的僧人?&rdquo;酒楼的店小二每日里迎来送往,记性又好,是寻人的第一选择。 这店小二年纪不大,一年到头也没见过几次和尚,瞧着甚是新鲜。他见这几个和尚虽然是布衣芒鞋,却个个筋肉结实、宝相庄严,不敢和一般打秋风的苦行僧等同待遇,恭恭敬敬的回答道:&ldquo;抱歉的很,小店并不曾来过这样的客人。几位师傅在哪座宝刹修行,若见了这人,小的也好报个信儿?&rdquo; 几个僧人听他说不知,都露出失望神色,也不及自报家门,就要到他它处去寻人。苏旷平时结交佛道,人面极广,认出了那为首的一个和尚,在楼上喊道:&ldquo;可是大千阁寺玄苦大师,可愿来楼上一叙?&rdquo;盈缺把头背到里面,心里暗骂他多事。 玄苦见是杭州通判,不敢失了礼数,合十参拜道:&ldquo;原来是苏大人在此。原该上楼与大人见礼,只是小僧身负寻人之责,不敢怠慢。他日有暇,必登门谢罪。&rdquo; 苏旷心中一动,问道:&ldquo;不知大师寻的是何人?却这般紧要?&rdquo; &ldquo;不敢欺瞒大人,这人也是我寺僧人,法号叫盈缺,原是我寺前日公推出来的新任方丈,谁知后来却不见了踪影,连大礼也没赶得及举行。这事关乎我寺运势,可轻忽不得。我寺已派出九批人马到各县,此时仍无消息。&rdquo; 苏旷心中已知根底,脸上却摆出严肃神情,说道:&ldquo;即是如此,便不打扰大师的正事了,还是寻人要紧。大师请便。&rdquo; 等众僧走远,盈缺重新坐正,却见苏旷和秦轩直盯着他,不由尴尬一笑。秦轩苦笑道:&ldquo;原来盈大师这么大的来头,竟是堂堂大千阁寺的住持方丈!&rdquo; 盈缺摇头说道:&ldquo;方丈之礼还没有行过,我可不算是住持。&rdquo; 苏旷叹道:&ldquo;连天下第一名寺的方丈大位都能弃如敝屣,大师胸襟,远过众人。呵,苏某一向自诩旷达,今日才知河伯观海之叹!&rdquo; 那日三佛殿前讲法,盛况空前。&mdash;&mdash;盈缺仿佛佛陀降世,坐白莲,讲大乘,百兽相携敬佛,顽石亦不住点头&mdash;&mdash;无论真实情况怎样,这是在场大多数和尚心中的景象。 僧人的前倨后恭,其实并不比俗人的市侩更高明,盈缺也并不因为迟来的尊敬而欣喜。所以在赌气得到方丈的尊荣后,才能毫不犹豫的选择放弃。当时他一面怀念着身在余杭的几位娇娥,一面漫不经心的说道:&ldquo;别傻了,做一群俗人的首领?那我就成了大俗人了。&rdquo;玄空听到这句话时,脸色铁青。 申正时刻,玄空下令给主掌刑名的大明王殿,将环绕普陀山全岛的禁制提升到最高等级&ldquo;无常&rdquo;,直至方丈继位大典完成之前,严禁任何人出岛。 当晚子时初刻,有僧人来向玄空禀告,准方丈盈缺及香客弥越裳失踪,遍寻全岛不获。稍后,得到消息的大明王殿首座慧疑前来请罪,并言明:&ldquo;无常禁&rdquo;威力全开,方圆百里落叶可知,然而这两人何时离岛而去,大明王殿却丝毫不知。 七、有伊人在水一方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盈缺两人如何从天罗地网里走脱,究竟无法可知。却说四人在弄潮楼头饮酒,忽闻楼外大江上传来一阵隐隐歌声,歌声幽怨凄婉,盈缺仔细听来,唱得却是魏文帝的一首古乐府: &ldquo;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旧燕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能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rdquo; &ldquo;这是何人歌唱,杭州的歌姬恐怕没有这么好的嗓子?&rdquo;苏旷心下赞叹,他与杭州教坊时常走动,却从未听过这么美妙的歌声。秦轩和弥越裳都摇头不知,唯有盈缺恍如不闻,低着头沉思。 楼上另一边一桌临窗的酒桌上忽地爆出漫天的彩声,五六个衣着各异的爷们纷纷对着窗外鼓掌。可惜大江外唱歌的女子离的太远,听不到这边酒楼上听众的赞叹。 一个商贾打扮的胖子高声喝彩道:&ldquo;照啊!今儿个上弄潮楼喝酒,竟遇上这等的好事,各位听听,这曲儿可不比哪家楼子里的都好听?&rdquo; 他对面一个面目猥琐的瘦子狭笑道:&ldquo;确实是难得的好嗓子!贾老二,这可是兄弟面前露脸儿的机会,怎么着,把那姐儿请上楼乐乐?&rdquo; 贾老二唾了他一口,&ldquo;呸!你当是勾栏里的货色那?人家哪是咱们这种身份请得动的?&rdquo; 另一个麻脸商贾笑道:&ldquo;敢情贾老板还知道这姐儿的来历?&rdquo; 贾老二满脸红光,傲然道:&ldquo;那是自然!你们听着耳生,我贾老二可不陌生!要说这位主儿,那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汴京里有一家翠云楼你们可知道不?&hellip;&hellip;得,你们这德行,又知道个什么翠云楼了?嘿,要说京城里私坊官坊多不胜数,唯有这一家敢称是京城的第一字号!这一位正是当年翠云楼里的第一红牌!要说她以前干的营生,那是不大光彩,可就是爷们里当上状元郎的,也没有这姑娘的名气大呀。她艺名叫做簇簇,当年在翠云楼里做清倌儿的时候,据说平时结交的,不是穿金戴紫的王爷主子,就是威风八面的学士老爷,像咱这样的平头百姓啊,想见她一面比登天还难!&rdquo; 那猥琐汉子酸里酸气的说道:&ldquo;听你吹的天花烂坠的,想来在京城的大院子里也听过人家唱小曲儿吧?&rdquo; 贾老二冷笑道:&ldquo;你不用跟我酸。咱这样的人,哪来的福气?不过二爷当年的皮货生意也进过京畿路,京城是没少跑过的,簇簇姑娘的名头,哪个进过京的男人没听过?&rdquo; 猥琐汉子啐道:&ldquo;敢情你都是道听途说,还真当你见过正主儿呢!&rdquo; 麻脸商贾笑道:&ldquo;贾老板,别听胡猴子鬼扯,你接着说,这姐儿怎么就来了咱们杭州?&rdquo; 贾老二续道:&ldquo;这簇簇姑娘啊,想是金贵日子过的腻烦了,忽一日里提了自个儿全部的家当出来,在老*鸨那儿赎了身。要说这老*鸨那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的,可这红姑娘身后随便站出一个人来,都能把她碾死,由不得她不答应。再来说这京城里的富贵子弟听了这消息,跟蜜蜂闻见了花蜜似的,嗡嗡的全飞了过来。这事儿我在京城的朋友没一个不知道,说是那簇簇姑娘住的&ldquo;人倚楼&rdquo;门槛都让人踩平了。&rdquo; 贾老二呷了口酒,润润嗓子,接着道:&ldquo;你说一个脱籍的姐儿,再好不过也就是找个体面人家嫁了。这簇簇姑娘却是心比天高,那么些个提亲的,无一不是显贵家的子弟,里面甚至有人许她正房,她却一个也瞧不上。听说后来她写了两句什么诗,就让大伙儿全死了心。&rdquo; 到这时,他偏又打住,夹了块糟鸭掌在口里细嚼。 麻脸商贾催道:&ldquo;你快说呀,是两句什么诗?&rdquo;贾老二咽了鸭掌,讪讪的说道:&ldquo;你还不知道我?字儿都不认得几个,哪记得什么诗呀!&rdquo; 同桌上唯一一个秀才打扮的中年人忽地说道:&ldquo;是&lsquo;满园芳菲今有主,崔郎从此不留诗&rsquo;吧。&rdquo; 贾老二一拍大腿,笑道:&ldquo;就是这两句!感情大秀才比我知道的清楚,偏又不说,这可不是诚心让我卖丑吗?&rdquo; 秀才笑道:&ldquo;无妨。贾老板只管接着说。&rdquo;贾老二说道:&ldquo;我虽然肚里没墨水,却也有肚子里有墨水的朋友。我那朋友和我说呀,从这两句诗句来看,簇簇姑娘是有相好的啦!她自己赎身出来,八成是要跟她情人远走高飞!她这回南来杭州,定是会情人来喽。&rdquo; 江上一艘朴素的小船舫渐渐向岸边驶近,船后面有三五艘大船尾随跟来,气势汹汹。贾老二向窗外努了努嘴,&ldquo;喏,这是有不死心的,从京城跟到杭州来啦。&rdquo; 苏旷等人听了贾老二一番话,这才知道女子的来历。苏旷看那几艘船来意不善,身为本地通判,不能置之不理,向另三人笑道:&ldquo;几位与我去会会那奇女子如何?&rdquo; 盈缺忽地抱住头颅,说道:&ldquo;哎呦,小僧不胜酒力,竟是有些晕了。苏檀越,秦檀越,弥公子,小僧失礼,可要先走一步了。&rdquo;竟不走楼梯,直接顺窗而下。 小船舫中忽地传来一阵女子叫声,好似出谷黄莺,动听之极。&ldquo;喂,盈缺,你干嘛见了我就跑?不知道人家千里迢迢是寻你来的么?&rdquo; 盈缺在沿江大道上抱头鼠窜,应道:&ldquo;姑娘认错人啦,在下是一介书生,不是和尚。&rdquo; 那女子闻言咯咯笑道:&ldquo;我又没说是和尚,你可不是自己承认了?&rdquo; 盈缺一见这女子就没了主意,口不择言,先露了底,只得说道:&ldquo;簇簇,小僧是个出家人,不能和姑娘家夹缠不清,你就饶了小僧吧!&rdquo;他嘴上讨饶,脚下可是一点不慢,说话功夫已经跑过了大半条街。 &ldquo;哼,狗屁的出家人,你跟我相好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是出家人?&rdquo;那女子声音忽转幽怨,哽咽道:&ldquo;你个小没良心的,可知道人家为了来寻你,吃了多少苦头么?这些年的积蓄都给了妈妈,姐妹们凑了钱才够南下的盘缠。又要应付一群自以为是的笨蛋,你看,都有人跟到杭州来啦!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应付得了这些豺狼?&rdquo; 盈缺只觉头皮发麻,一边跑路一边叹道:&ldquo;你要是弱女子,那天下的男人就都该跳河了。&rdquo; &ldquo;我不管!臭盈缺,你别跑!&rdquo;船舫的门帘子猛地掀开,一道倩影飞纵而出,竟踏着水波跑到了沿江大道上,转眼间就要追上盈缺。盈缺怪叫一声,骤然加速,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当真快逾奔马。 这时小船舫上又露出个头来,只听得船上一阵女子叫声:&ldquo;小姐~~~~!你跑哪里去啊?你走了,杏儿一个人可怎么办啊?后面那群人好可怕呀!&rdquo; 几艘大船上也纷纷露出几个年轻人脑袋,七嘴八舌的喝道:&ldquo;簇簇姑娘,请留步!&rdquo;&ldquo;老子千里迢迢追来,可不是看你追男人来了!&rdquo;&ldquo;奶奶的,小的们!把岸上那两个都给你爷逮住,男的扔进江里喂鱼,女的送爷房里!&rdquo; 簇簇娇声笑道:&ldquo;各位公子爷,想讨媳妇船里还有一个呢,何苦还追奴家?杏儿,你不是早想嫁人吗?后面的几位爷都是有钱有势的主儿,你好歹挑一个嫁了吧。&rdquo; 领头的一座大船上,一个公子叫骂道:&ldquo;船头儿,你瞎眼啦?快给我掉转船头,追啊!&rdquo;大船纷纷扬浆转舵,向簇簇逃跑的方向追去。 &ldquo;凌二哥,在下平时待你不薄,这簇簇姑娘,可不能让她落在歹人手里啊!&rdquo; &ldquo;赵三儿,愣着干什么?领着几个弟兄上岸追啊!&rdquo; &ldquo;小五子,齐六儿,平时爷好吃好喝养你们,是你们立功的时候了!&rdquo; 众公子七嘴八舌,船上的打手们纷纷脱了上衣,跳进钱塘江里,向着岸上泅水而去。这四月末的初夏,江水仍旧冷的渗人,可怜一众爷们上了岸连连打喷嚏。无奈身后主人催促,只得挣了命往前赶,前面两个人却野兔子似的,眼瞅着是越跑越远了。 &ldquo;弥公子,小僧先走一步啦!他日若找到了陆兄,代小僧转达思切之情!&rdquo;盈缺转进一片林子,须臾间便没了踪影。 &ldquo;哎呦,对啦!那船上还有个妞儿哪,一并给爷掠来!&rdquo; 八、深山老妪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style type="text/css"> .watermark{display: none;} </style> 某公子享受齐人之福的梦想最终没能实现,反被几个捕快抓进了牢房里。当时他还叫嚣着:&ldquo;干什么?你个小小的杭州捕快吃了豹子胆啦?知道我老爹是谁吗,说出来吓得你尿裤子!叫你们知府来跟我说话!&rdquo;捕快请示调他过来的通判大人,可惜苏旷不吃这一套,当年在京城做翰林学士的时候,满朝金紫见的多了,一个二世祖的威胁在他这里甚至不如乞丐可怜的乞讨声有用。这个立志要抱得美人归的浪荡子,只得乖乖的吃了三天牢饭。 侍女杏儿姑娘年纪不过十六七,大眼睛高鼻梁,杏核儿脸,笑起来脸上就现出两个酒窝,又是俏丽又是可爱。 救下了可爱的杏儿姑娘,苏旷的心情又明朗起来,扫去了盈缺忽然逃跑的不快。他说这几日衙门里清闲,又新结识了友人,合该结伴出游。秦轩笑道:&ldquo;虎丘的景致极好,离杭州又近,数日即可往返。我有几个朋友住在虎丘剑池附近,都是不可多得的妙人,几位愿意去瞧瞧么?&rdquo; &ldquo;好啊,好啊!去虎丘玩!&rdquo;杏儿姑娘一边拍手一边蹦跳,她的脸就像江南五月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替自家小姐哭来着,这时候却头一个赞成。 苏旷笑吟吟的说道:&ldquo;虎丘是不错,不过杏儿姑娘,这可跟你没什么相干啊!哦,你的住处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先去安顿下来。等我从虎丘回来,就帮你找你家小姐。&rdquo; 杏儿跟着她家小姐,什么样的主子没见过?知道通判大人故意逗她玩。立时挽住弥越裳一条胳膊,她早瞧出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家,嗲声说道:&ldquo;那可不成!这一路车上马下的,你们爷儿受得了,这位小姐,没个人服侍怎么能成?我从八岁起就给人当丫鬟,最懂服侍人啦!所以可不能不带我去。&rdquo; 越裳也喜欢这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顺势把她搂进怀里,旁人有不知情的,多少会有些羡慕这对俊美的情侣。&ldquo;好啦,带上你就是,苏大人不过是和你玩笑。不过你是给我当个伴儿,可不是我的丫鬟。我姓弥,你叫我弥姑娘就成。&rdquo; 杏儿乖巧的微微一福,浅笑道:&ldquo;弥姑娘金安,在找到小姐前,婢子就跟着您啦。姑娘您看着就是个有手段的,可不能再让坏人来抓我啦!&rdquo;一句话说的三人都笑起来,三人心里都想丫鬟尚且如此,小姐的古灵精怪更可想而知,盈缺这艳福,也不知消不消受的起。 通判是一州郡中位次紧低于知府的官制,再加上苏旷在士林中的名望,让他可以轻易从州府衙门顺出一辆马车和几匹健马来。虽然许多老成的和亲附新党的官员很看不惯他疏狂的作风,大多也都任由他胡来,有的甚至乐见于他的玩忽职守,明面上笑脸送他出城,袖袍里却揣着早拟好的弹劾折子。 苏旷自然是不会理会这些闲言碎语的,他有着自由的精神和身为文人的特有的享乐方式。无论穷达,他总会因见着了美景名胜而欣喜,因读到了佳词奇文而沉醉,即使他也忧心于国事,也有身为士大夫的治国平天下的己任,可是这些,都不能妨碍他热爱生活。 两个女子都出奇的豪爽,不肯坐马车,却要和男人一样骑马。弥越裳不奇怪,她一介剑仙,不是柔弱的女子,难得的是杏儿小小年纪,竟也有俊俏的骑术,骑在和她齐头高的马背上,策动马儿踏出细碎的花步,如一朵风中绽放的野玫瑰,混合着粉的娇俏和红的热辣。 虎丘在苏州西北方向,有人说苏州景色虽美,却终究不及虎丘。虎丘以丘为名,实在是因为太过矮小,不能称之为山。然而这小小的丘上,却藏着许多绝妙景致。 四人先在苏州游玩一阵,便打马向西北郊外而去,行出八里路即到虎丘。伫立在著名的千人石下,向北望去,&ldquo;虎丘剑池&rdquo;四字映入眼帘,金钩铁笔,苍划遒劲。苏旷慨叹道:&ldquo;到苏州不游虎丘者,乃憾事也。&rdquo; 四人攀到岩上,冷冽之气扑面而来,犹如仙人舞动飞雪之剑,寒气凛然,使人有眉角挂霜之感。这是虎丘剑池的寒气,两丈深的一潭水,却似是连着九幽的寒脉,即使在酷暑时依旧冰冷彻骨。有人说剑池如此之冷,是因为潭下就埋着吴王阖闾的陵墓,鱼肠和专诸两把宝剑是吴王最贵重的陪葬品,这两把宝剑终年不见天日,戾气日积月累,才让剑池寒彻至此。 弥越裳望着池水笑道:&ldquo;唐代名士李秀卿曾品题此池水为天下第五泉,却不知此泉水最宜淬剑,古来吴越之地多宝剑,泰半自此水而生。&rdquo; 过了剑池,道路转为下坡,沿路石崖俊起,树木蓊郁,亦有可赏可玩之处。行不多时,秦轩对着前方高喊道:&ldquo;婆婆,有贵客临门,可有清茶招待?&rdquo; 众人不解其意,待转过山路,才见疏林中俨然有间竹舍和半片院落,一缕孤烟袅袅升起,几棵修竹随风簌簌,那情景便似是画出来的一样。另三人都似乎生出时空错乱的感觉,还以为是到了陶渊明家呢。 竹舍里走出一华装位妇人,远远一看似乎只有三十几岁年纪,可走近再看,却见她脸上尽是沧桑之色。尤其是一双眼睛,仿佛已洞悉了人世间的所有因果,平静的让人觉得害怕。这样的眼神,恐怕只有历尽沧桑的老人才有。 然而她一笑起来,那平静便消失了,而她却实实在在成了一位犹有风姿的美妇人。&ldquo;轩儿一年也不来看我一回,这却还引着许多人一起来了,可是惦记起婆婆来了?&rdquo; 秦轩笑着引荐道:&ldquo;我这位婆婆驻颜有术,别看她相貌年轻,其实不知已有多大年纪了呢。几位只管跟着我一样叫声婆婆,一准儿不吃亏。&rdquo; 婆婆笑得愈发灿烂,对着几人一个个打量开来,说道:&ldquo;轩儿这几位贵客果然不是寻常人。&rdquo; 秦轩挨个的介绍,&ldquo;这是湄洲苏旷先生。&rdquo;婆婆露出惊讶神色,笑道:&ldquo;敢情是在世文魁大驾光临,老身失礼了。&rdquo; 苏旷不会故作谦虚,然而却不敢当文魁之名,笑道:&ldquo;欧阳公尚在,我怎敢称文魁?&rdquo;言下之意,即是说若欧阳公故去,自己却能当得文魁之名。 婆婆点头道:&ldquo;天下间也唯有你有资格说这话,嘿,人家都说你是文曲星下凡哩,我看着也不假!老身当年与六一先生曾有数面之缘,早在你未出巴蜀之时,他见了你的文章便说:&lsquo;不出十年,老夫文魁之名不复有也。&rsquo;如今十年早过,他已是垂垂老朽,你却如日方中,这文魁之名,你是当之无愧。&rdquo; 苏旷肃容道:&ldquo;原来婆婆与欧阳公是旧识。欧阳公于我苏家有大恩,他一日在世,苏某便不敢以当世文魁自居。&rdquo; 婆婆不再争辩,说道:&ldquo;你不忘本,那也很好。老身粗通相面,见了苏学士面相,有一言相告,将来或可趋吉化凶,先生愿意听听吗?&rdquo; 苏旷仿佛能猜到她将要说些什么,淡淡的拒绝了,说道:&ldquo;从来祸福相依,人之命数,或自生之日起便使然,道家曰天命,佛家曰无常,都不因人力而改。苏某不愿因一时避让,而遂小人之志。他日果真能乐天知命,从此不问俗事时,再来请婆婆面授一卦吧。&rdquo; 婆婆眼中露出一丝欣赏之色,叹道:&ldquo;既然如此,老身便不再多言。唉,今日才见到真名士本色!&rdquo;秦轩又接着介绍两位女性客人,婆婆对着杏儿微微点头,便把注意力全放在了弥越裳身上。 &ldquo;良才美玉!&rdquo;婆婆的眼里仿佛有一团火把被点燃,让她如同正值芳龄的少女一般容光焕发。谁也想不到这位表面雍容的美妇人也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举动:她走到越裳跟前,捧起她的双手放在胸前,对着她上上下下瞧个不停,像是娘亲第一次见着出家后回家省亲的女儿,热络的眼里都快渗出水来。 &ldquo;姑娘是龙虎山鹿鸣居士的掌珠?那这一身道法根基也是父亲传授的,并没有旁的师父吧?&rdquo;见越裳点头应是,婆婆喜形于色,连连说道:&ldquo;既然没有师父,那老身就收得你这个徒弟喽?&rdquo;她拉起越裳的小手就往院子里走,一边说道:&ldquo;择日不如撞日,来,来,今天就把师徒之礼行了,咱师徒从此相聚一处,为师也好好调教你一番。&rdquo; &ldquo;这有些不妥吧?&rdquo;越裳再从容也禁不住迟疑起来。 婆婆皱眉道:&ldquo;有什么不妥的?你从小在龙虎山这样的好地方长大,根基打的极好,学得来老身的术法。你又是轩儿的友人,这品行上自然也没有问题,婆婆我放心的很。何况我这一双眼睛识人无数,挑个徒弟又岂会看错?&rdquo; 秦轩实在想不到这婆婆平素沉稳老练,怎么今日才一见了这弥姑娘,就顿失方寸,冒冒然便要收人家当徒弟来?忙出来打圆场,笑道:&ldquo;婆婆也太心急了些,这才是第一次见面,连名字彼此都不知道,就风风火火的让人家拜师,可不要把弥姑娘吓坏了吗?&rdquo; 婆婆似是猛醒,拍了一记额头,摇头笑道:&ldquo;却是我急得昏了头,盼了多少年,终于等到老天将这样一块美玉送到眼前,一时竟忘乎所以了。姑娘那样的好出身,只怕瞧不上老婆子的一点手段。好姑娘,老身须得先把出身与你说说,婆子的师门也不比道陵公差多少,一准儿不会埋没了你这块美玉。&rdquo; 苏旷虽然没有神通,平时却喜欢结交佛道两门的杰出人物,因此对这些神仙一般的剑仙很有兴趣。杏儿是个鸟儿一样好奇的丫头,她家小姐早年曾受一位风尘异人传授,也炼化了一把飞剑防身,她对剑仙的传说也不算陌生。饶是如此,婆婆下面说的一番话,也让这两个人吃惊不已。 婆婆言道:&ldquo;东汉之时,中原的仙家传说极多,葛洪等人为列仙立传,大多人物都是东汉时期的真人。不瞒各位,老身之师便是桓灵时期的第一炼丹大家&mdash;&mdash;云牙真人魏伯阳!&rdquo; 一、昆山玉碎风神公子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在天山与陆子杞分手后,冒襄便独自一人,御剑取道华山。他本来心急如火,可越是接近华山,心里反而开始畏怯,在离华山尚有四五百里路程的一个小镇外,索性收起飞剑,在镇上买了一匹驽马,一路打马而去。晓行夜宿,闲暇时便翻看萧素履送与他的剑法要旨,印证以往所学,获益匪浅。 华山宗府是五岳剑盟中声势仅低于泰山的宗派,分为剑宗与气宗两枝,气宗掌教林婉的定秦剑和剑宗掌教宁士奇的九宁剑分列名剑谱的三、四位。外界曾有风传,说两宗的宗主不合,宁士奇不忿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和自己同位,剑器上的排名甚至在自己之上。 然而了解宁士奇性情的,大都对这流言嗤之以鼻。宁士奇虽然近三十岁才修成剑灵,然而问道之心甚坚,对世俗之事向来看的极淡。对他那位惊才绝艳的小师妹,也只会有欣赏,不会有嫉恨。 驿道上,冒襄控着缰绳,任由马匹滴滴答答的走着,马速并不甚快,他也无意于催赶。前方忽然传来隐隐的打斗声,大气中有着狂暴的元气变化,天地间平稳的灵气也被搅得一团糟,显示出这并不是普通江湖客的械斗。 冒襄催促马匹,向前急赶出三里,飞身下马,奔进道左的一处小山峰上。进山路上间或抛了几具尸首,看那几人浑身并无甚伤口,唯有眉心一点红痕毙命,兼且紫府精魂消亡,佩剑中的剑灵也散佚无踪,算是剑仙中最悲惨也最彻底的死法。冒襄瞥见几人袖口都绣了一朵金灿灿的莲花,正是天山炼药大宗金莲宗的独家字号。 &ldquo;嗡&not;&mdash;&mdash;&rdquo;,刺耳的响声划过岑寂的山路。山道上,手持软剑的女郎几乎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刺出的一剑上,软剑因为承载的压力而震颤不休,剑尖的走势也愈见飘忽。然而这样决然的剑势,不知怎地,便被对面紫衣的男子,用两根手指夹住,软剑上足可以撕裂巨象的力量,在那男子手中,仿佛只是儿戏。 那男子冷冷一笑,空余的左手撮二指成刀,向她眉心点来。女郎脸上露出惊恐之色,她还清楚的记得,正是这仿如鬼魅的剑指,于刹那间夺去了六位同门的生机,轻柔如蜻蜓点水般,却能让人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女郎右手连忙松了软剑,左手袖袍轻卷,击向对方面门,同时向后急撤。她袖角上绣的金莲忽地光华大盛,有清雅的花香弥漫开来。男子闻见花香,眉头微微一皱,若依着此时的情势,左手剑指虽然势在必得,然而头脸却也要跟着撞进那一团金光里。 &ldquo;哼!七花金鳞粉,倒是保命的好玩意儿。&rdquo;男子猛然止步,右手食指轻弹,被他倒执的软剑募得飞入十丈外女子的手中。他手中不知何时捏了一张符箓,冷笑道:&ldquo;我有定风符护身,你用毒再厉害,又有何用?&rdquo; 女郎脸色惨白,编贝似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渗出血来。定风符据说是仙人才能炼制的顶阶符箓,几乎是毒烟毒雾的天然克星。她知道今日已无幸理,犹豫了片刻,微启红唇,说道:&ldquo;今日我金莲宗遇见阁下,算是认栽了,这东西你拿去吧。&rdquo;女郎从怀里掏出一只三寸见方的紫玉盒子,抛给那男子。 男子哂笑道:&ldquo;这丹药费了你们好大的劲儿,还让三宗背上一身的臭名声,你倒是看得开,轻易便送给我了。&rdquo; 女郎恨声道:&ldquo;丹药再好,也终究没有命重要。&rdquo; 男子摇头叹道:&ldquo;闵仙子误会了,在下既要仙丹,也想要人命。&rdquo; 女郎大吃一惊,怒道:&ldquo;你&hellip;&hellip;&rdquo;只吐出一个字,一股磅礴的气劲撞来,压得她胸口一窒,剩下的话也憋在了喉咙里。 那男子丝毫怜香惜玉的心也没有,说打就打,右掌边缘泛起紫红色的光芒,向女郎头顶拍去,十丈的距离一晃便过。女郎剑尖斜挑,正中那人掌心,却如中金石,半点也刺不进去,剑身被压成张满的弓形。她借着软剑弓起后外顶的张力,连退数步,男子右掌如影随形,不离她头顶三尺之外。 那男子的掌法平平无奇,唯有一个快字,往往一掌既出,二掌又至,兼且威力奇大,因此他虽只出右手,也大占上风。那女郎是金莲宗主的小女儿,一身剑术和用毒的本事在四个姐妹里可称第一,只可惜那男子的一张定风符就削了她六成本事。 &ldquo;你是纯阳宫的人!好霸道的熔金掌!&rdquo;她虽然没有中掌,那男子掌风炽热,也让她额角渗出汗来,额前几缕乱发也焦得卷曲起来。那男子露出夜鹰似的阴冷笑容,掌法忽地一变,化刚猛为轻柔,紫红色的光芒也渐渐消退,而变作浅浅的冰蓝色。这柔掌飘忽不定,女郎不料他变招如此之快,立时被抚中左肩,中掌处血脉如冻,半片身子几乎都失了知觉。 &ldquo;这,这是上清宫的&lsquo;秋丝霜霰掌&rsquo;!&rdquo;女郎已经丧失了反抗的能力,惊呼出那男子适才所用的掌法后,徒劳的举起右臂,想要挡格当头印来的雷霆掌势,男子这一次用的,却是号称道门第一掌法,天师道的&ldquo;落羽奔雷掌&rdquo;。 女郎在天山时,有许多如&ldquo;妖女&rdquo;、&ldquo;毒妇&rdquo;之类的称号,总之这些称号似乎都表示她与软弱无缘。然而当死亡真的要降临时,女人的天性还是让她闭起眼睛颤粟。刹那间,她一时胡思乱想,竟怨起那人为何照脸上打呢,死了也惋惜起自己的好容貌来。她又想到这或许就是天理循环,曾加诸于别人身上的总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只是想不到竟来的这般快。如果现在有机会可以让她忏悔,她会为每一个在她手下往生的人祈祷超度。 可是没有预期的剧痛,只有一声闷雷似的声响,从耳膜贯进心窝。有一只手从她身后伸出来,与那男子掌掌相印,所施掌法,赫然也是落羽奔雷掌。 这自然是沿途赶来的冒襄,其实从女郎把丹药抛给那男子时,他就已经到了,只是他对金莲宗厌恶已深,自觉没有仗义出手的义务。可是之后那男子杀人越货的行径,却显然和他的道德底线相抵触。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打量那男子,深紫色的外袍穿在别人身上或许会过于艳丽,然而在那男子莹白如玉的脸色衬托下,却只有华美之感。他的俊朗不同于中原男子的儒雅,高耸笔挺的鼻梁、微微下陷的眼眶和略显浅灰色的瞳孔,让他如雪山上飞翔的雄鹰,带着邈云汉、阔苍宇的悠远豪情;而他额心佩带的一颗淡紫色抹额,更让他多出一份尊贵的气质,像是来自异邦的王子。 冒襄可以确定,与此人素昧平生。然而冥冥之中,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冒襄打量着那男子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着他,而女郎似乎一下子成了旁观者,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紫衣男子对于冒襄横插一手毫不惊讶,双眉一挑,喝道:&ldquo;胜负未分,再来!&rdquo;忽地抬起他一直未用的左掌,两掌在胸前一错,一掌内扣,另一掌翻掌向外平推而出,走的仍是落羽奔雷掌的路数。在紫雷印修成之前,这套掌法是除了大风雷剑外,冒襄最精善的搏击之术,当下想也不想,左掌轻如飞羽,撩开来掌,右掌势如奔雷,斜打对手左肩。 落羽奔雷掌顾名思义,是集轻灵与刚猛于一体的掌法。修到高深处,外搠的掌力可开山断岳,扬波截流,而两种截然不同的掌力交相变换,灵动飘渺如落羽,沉雄刚猛则如奔雷,对敌之时,可收奇效。 这两人使用一套掌法,心思也都是一般,均以轻灵掌力扰敌,以刚猛掌力击敌要害。恰如一道镜子的两面,数十招内,可谓不分胜负。然而五十招一过,正统和偷师的区别就显现出来了。落羽奔雷掌是以龙虎山的雷系道法为根本,一掌之出则有风雷攒动,不然何来的奔雷之名?而紫衣男子的掌法徒有其形,掌上的真息却全然不对。 &ldquo;嘭&rdquo;,&ldquo;嘭&rdquo;,&ldquo;嘭&rdquo;,两人连对三掌:第一掌旗鼓相当,对掌后两人各自退开半步,又瞬间提气攻出第二掌。对于掌法的细微变化紫衣男子明显不及冒襄,被一股凌厉的电劲侵入手太阴经脉,连退三步,第二掌吃了大亏。冒襄得势不饶人,手上奔雷劲转为落羽劲,斜削对手右颈,掌势如羚羊挂角,不可捉摸。紫衣男子沉喝一声,左掌如怪蟒出洞,自腰际猛然上翻,与冒襄对了第三掌,紫衣男子凝立不动,冒襄却退后五步,才稳住身形。 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打斗暂时停歇,冒襄逼出了男子的真功夫,却败了一招,可是从那灵光乍现的一式掌法中,也并不能看出对方的师承。 &ldquo;阁下杀的人也不少了,既然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何必再添人命?&rdquo;冒襄终究抵不住心中好奇,又问道:&ldquo;阁下为何会我天师道的掌法?&rdquo; 紫衣男子不答反问:&ldquo;你要救这女子?你可知道,此女心思歹毒,用毒无双,我杀了她,是为天下除一害?&rdquo; 闵水荇倒数柳眉,喝道:&ldquo;胡说!本姑娘平素&hellip;&hellip;&rdquo;冒襄一扬手,打断了她的话。&ldquo;金莲宗的丑事,我也曾听过。只是以阁下这样的为人,似乎亦不配评说?&rdquo;他转向闵水荇问道:&ldquo;闵姑娘,今日所受之噩,可让你想到旁人受你之噩时的苦楚?&rdquo; 闵水荇脸上露出极妩媚的笑容,可眼睛里疏无笑意,只有倔强之色。她巧笑倩兮道:&ldquo;大恩人呦,您救了小女子的性命,还想把奴家的心一并救了不成?&rdquo; 她忽又换成冷冰冰的神情,对着紫衣男子说道:&ldquo;到底放我还是杀我,阁下一言可决!&rdquo; 紫衣男子不理会她的叫嚣,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冒襄,忽地问道:&ldquo;你是天师道折铁道人的徒弟冒襄?&rdquo;冒襄一愣,答道:&ldquo;正是在下。&rdquo; 紫衣男子笑道:&ldquo;好,今日就凭这冒襄二字,便放了这妖女,又有何妨!&rdquo; 若只看他此时的行为,定要以为杀人越货不过是他顺手为之,而真正目的却是要与冒襄道左相逢一般,而如今心愿得偿,便洒然而去。临去前,他意味深长的说道:&ldquo;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希望那个时候,你能更清醒一些。&rdquo; 冒襄来不及玩味话里的意思,望着远去的紫色的背影,追问道:&ldquo;阁下还未告知姓名!&rdquo; &ldquo;吾本化外之人,雪山雄鹰,自号&mdash;&mdash;碎玉公子。&rdquo; 二、自言剑语述平生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无名的荒山,成为六名金莲宗弟子殒命之地,他们生前或许纵剑长歌,或许跃然尘嚣,可是死后也不过一具枯骨。修行界有传说当元神修行到极高境界,便能独立于肉身存在,即使身灭仍能带着宿慧轮回,可惜这几人却没有这样的修为。闵水荇低着头,静默地对着一位断气的同门,脸色静静地看不出喜怒。即使是如此倔强的女子,还是会为了同门的死而生出些唇齿之感吧? 冒襄虽然对眼前的女子并无多少好感,救了她也只是适逢其会。只是看她一个孤弱女子遭受大难,亦不禁心生恻隐。 &ldquo;这一指穿颅的功夫,该是你的看家本领吧?这样的指力,中原和天山都少见的很呢!哼哼,你想要掩藏来历,我偏要给挖出来!&rdquo;闵水荇话一出口,差点把他气的吐血,刚刚心里面升起的一点恻隐之心,让他觉得自己天真是天真的可笑。 冒襄转身便走,实在不想和这冷血女子再独处片刻。哪知闵水荇比他更急,站起身来,见另几位同门的伤势如出一辙,也不再一一看过,只身向东便走。冒襄忍住气恼,大声呼道:&ldquo;你就这样走了不成?难道忍心让六位同门抛尸荒野?&rdquo; &ldquo;反正他们早已魂飞魄散,便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了,抛不抛尸又有什么分别?&rdquo;闵水荇转过身来,忽地对冒襄柔柔一笑,那骨子里的一股媚态,又怎么能让人把她和一个冷血的妖女联系在一起? &ldquo;冒公子既是看着不忍,便帮小女子把他们埋了吧,今天已承了公子许多的恩情,也不少了这一点。总之都合在一起,来日一并报答。&rdquo;说罢架起飞剑腾空而去,似乎空中还有细碎的银铃似的笑声飘来。 冒襄一肚子气,用藏锋剑连着剑鞘掘出一个大土坑,将六人尸体草草埋了了事。见了这无主新坟,又觉不妥,劈了一颗大腿粗的榆树,从中裂开,取了半人高的一段,立在坟前,因为不知这几人姓名,因此上书&ldquo;金莲宗六修士合葬于此&mdash;&mdash;龙虎山冒襄立&rdquo;几字。 西边远远的,已看得见朦胧的山影,经了这么一桩事,冒襄再找不到理由耽搁,料想山下的马也没拴,此刻早该跑掉了,索性施展御剑术,向华山飞去。 冒襄不刻便到华山脚下,从玉女峰下步行上山,但见山势险峻,树木清幽,鸟鸣嘤嘤,流水淙淙,几座粉白墙底的大屋依着山势建起。这几处建筑形似道观,屋顶却没有那许多斗角飞檐的花哨,多了些平实之气,和寻常乡下里缙绅人家的宅院相仿。 当年封剑大典时,冒襄曾随师父来过,当时三山五岳的许多剑仙云集华山,华山剑派招待不下,除了些极紧要的客人,其他的也只由得在野外露宿。好在许多人风餐露宿惯了,并不怪罪,自个儿在偌大华山中找地方歇脚,反而少些拘束。以当时天师道的声名,人家应允上得山来,已经是好大的情面了,宗府里自然是没有这一对师徒的位置的。因此这华山府门冒襄是远远见过,却并不曾踏进一步。 华山两宗的府邸是比肩而建,剑宗面东,气宗面西,后院的围墙上有门户连通。冒襄见西首这边大门半敞,却不便径自进去,站在门槛外敲了半响门,才有一位老仆应声走来。那老仆一身粗布,老眼昏花,慢腾腾的打量了冒襄许久,才瘪着漏风的嘴巴问道:&ldquo;公子这是要找谁啊?&rdquo; 冒襄料想片刻间怕就要见到林婉,心中颇为惴惴,&ldquo;在下龙虎山天师道冒襄,有要事求见贵府林掌教,请老伯通传。&rdquo; 老仆不再说话,向他打个手势,示意他进门来跟着走,随即搭下眼皮往内院里走去。冒襄一路上无心观看,只闷着头前行,偌大的院子,半个人也不见。他在客厅里坐下,老仆人说道:&ldquo;府里待会儿自有人来伺候公子,老头子就不陪着了。&rdquo; 冒襄的手指在红木茶几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几上放着一只空盏,四下里寂静无声,更让等的人焦急。好半天后门里才转出一位小丫鬟来,手上提着一壶精致的细嘴茶壶,嘴上还打着哈欠,像是午睡刚醒,冒襄真担心她把那壶提翻了。 &ldquo;公子喝茶。&rdquo;小丫鬟给冒襄斟满了一杯,茶香立时便溢满客厅,却是上好的散叶碧螺春。&ldquo;府里要紧的人物都不在,简慢了公子。&rdquo; 冒襄却没心情喝茶,象征似的抿了一口,放下茶盏说道:&ldquo;姑娘,在下有要事告知贵宗林掌教,你可否去通报一声?&rdquo; 小丫鬟说道:&ldquo;公子来得不巧,昨日里,林大姑娘同几个主子一起出门了,林大姑娘往上那一辈份的又不住在府里,如今西院儿里只有我们这些下人。&rdquo; 冒襄心道莫不是来晚了,竟让龙尾宫赶到了前面?&ldquo;那你可知道,林掌教几时回来?&rdquo; &ldquo;这个,婢子实是不知。&rdquo; 冒襄道了声谢,急急向门外走去。他暗恨自己路上胡乱耽搁,若是因此误事,只怕要终生不安。华山剑气二宗同气连枝,让剑宗的人知道,也是不错。 冒襄赶到剑宗这边的大门,被一位从山道上远远走来的人叫住。他回头望去,见那人正是在长白山曾有一面之缘的剑宗掌教宁士奇。 两人相见,依辈分见礼。 &ldquo;经年不见,冒公子的修为突飞猛进,年轻人的潜力果然不可限量。&rdquo;宁士奇身穿普通的儒士袍子,宛如山下的教书先生。据说他早年也曾饱读诗书,意欲博取功名,修仙后却不忘本。仍旧做儒生打扮。 &ldquo;宁掌教客气,晚辈惭愧。&rdquo;宁士奇的气色却是比当初差了许多,记得在长白山初见时,便觉得他印堂发暗,不像是剑仙该有的气色,如今更有变本加厉的势头,两经气脉混同纠结,紫府之中灵气虚荡,几乎已呈衰竭之象。看着这个名剑谱第四,开一代之宗的绝顶人物,冒襄那句寒暄用的&ldquo;掌教安好&rdquo;,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冒襄道明来意,宁士奇未置可否,始终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冒襄与他无甚交情,如今把消息带到了华山,也算完成了使命,拱手便要告辞。宁士奇笑道:&ldquo;林师妹和拙荆奉盟主号令,去了泰山议事,不日便能返回。冒公子好容易来一趟天山,总要见过正主才走。&rdquo; 冒襄脸上微微一红,以为被他拆穿了心事,见宁士奇不过是随口说出,才放下心来。宁士奇又道:&ldquo;华山玉女峰薄有名气,不如与我一道走走。&rdquo; 宁士奇当先走去,并不给他推辞的机会,冒襄亦步亦趋跟随。西岳向以险峻著称,有&lsquo;自古华山一条险&rsquo;之称。传说里秦穆公的公主弄玉曾在此居住,因此此峰才叫做玉女峰。萧史弄玉这一对可谓家喻户晓,不仅百姓中人人熟知,连修行之人中亦信其事。据说这对夫妻在玉女峰中修成正果,羽化登仙而去,实为剑仙辈的前辈高人。百年前甚至有人风传华山有萧史遗落人间的玉箫出世,引得许多人明里暗里上山查探,扰了华山十几年清净。 宁士奇与岳南湘,可不就有人曾说他们是当世的萧史与弄玉吗? 忽听宁士奇说道:&ldquo;这风如何?&rdquo;果然一阵大风呼啸而来,冒襄抬眼看去,原来已走到了山顶。只见宁士奇立在风口下,衣袂飘飞,颔下长髯如丝如缕,当真有出世之态。 冒襄答道:&ldquo;此风虽好,不过是山风,晚辈未解其妙。&rdquo; 宁士奇露出缅怀神色,幽幽说道:&ldquo;你每日里吹这山风吹得习惯了,自然不觉如何。可我当日初登峰顶,身受此风,却不知有多少感触!人们大都说我是无师自通,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这风就是我的尊师!&rdquo; 他的故事在剑仙界无人不知,几乎被传成传说,有人说他是得了萧史飞升后遗落在华山的宝物,也有人说他是得了千年不能并出的仙果,更有人疑心他是与岳南湘合籍双修,被转嫁了女方的真息。一个快三十岁才筑基的人,竟在十数年间修到此界第一流的境界,别人宁愿相信他是另有奇遇的,而不肯承认他自身的天资和勤奋。人心总是如此,见了别人实在无法污蔑的好,便要疑他不是来自正路。 风起处,宁士奇一衣如鹤。 他的九宁剑窄而且薄,如同女子藏在衣带里的束腰剑,似乎风也能在剑身上吹出褶皱。这剑握在宁士奇手里,却丝毫也不显得柔弱,好像有那么一根韧且坚的线,从手心一直贯穿到剑尖,撑起了这剑的根骨。任山风如何大,它只是抖也不抖。 剑尖触地,继而仰拜天空,是敬天法地的意思。风声在他的剑下低回,似乎在叫着好,要看他一场漂亮的剑舞。 起手式罢,宁士奇一脚踏空,上身欲倒,九宁剑顺势旋动。冒襄观其剑意,旋即想起这人自创的第一套剑法来,这套剑法据说是他为纪念前半生的岁月而创,剑法就叫做&ldquo;述平生&rdquo;&mdash;&mdash;每一招剑式名目都记述了他当年之事。 闻鸡舞,夜挑灯&mdash;&mdash;他出自富庶之家,自幼蒙圣人之学,七岁能诵《论语》,十岁能通《春秋》。十年寒窗苦读,常欲博取功名。自思平生之志,内当光耀门楣,外则济世匡扶。 欲折桂,落孙山&mdash;&mdash;年少时意气风发,谁不想蟾宫折桂,走马长安?弱冠之时,他过了州试,却在省试上名落孙山,不能取得进士资格。自思才华并不弱于他人,却苦在不屑疏通关节。三年之后大比,又是不中。 京师游,娼家眠&mdash;&mdash;不能取士,便另求闻达之路。他捧着自家得意的著作和诗稿,宦游于京师之中,以期能在天子脚下显名。他这样没有背景的白丁,岂能不受人白眼?莫说是显官贵爵不屑于他的拜谒,比起闭门羹更让他难堪的是恶仆的刁难。他心中悲苦,抱负不能施展,便在娼家流连,却在脂粉窝里博得几分风流名声,几首艳词也曾在坊间流传。 调主簿,怒辞归&mdash;&mdash;终是他老父不忍见了家里的独子在下贱里消磨,拼上家中积蓄,为他在县里捐了个八品主簿。他并不嫌弃官小位卑,只要有心,做主簿未必不能上报父恩,下惠黎民。他相信以自己的才干,终有一日能飞黄腾达,伸展大志。然而县衙里的污秽,却又让他失望。县令与衙门里的一干官员沆瀣一气,干的都是压榨百姓,欺瞒视听的勾当!他见那附近十几县的县令无不是搜刮的自己盘满钵满,于上面偏又能送上一纸漂亮的政绩考核。做主簿三月,他自认不能随波逐流,愤而挂冠离去。 结文社,显诗名&mdash;&mdash;他从此熄了做官之念,人都说他年纪还轻,未来大有可为,他却说我是得了真解脱,从此耕读传家,才是逍遥之乡。他结识了附近的书生才子,每逢佳节便结社自娱。他们中或许有和他一般是真看透的,也有些不过为了在士林中邀名,或是背景深厚的公子哥全为了游戏。但在文社里,大家结交全为了彼此同好,一点也不沾利益。他因为心性大变,诗性也为之一改,意境超迈世俗,竟得众人追捧。 在遇见岳南湘之前,他的人生只属平常,并没有什么石破天惊,流于剑底自然也是平和淡逸,微见波澜。可大多数的人生不就是这般波澜不惊吗?即使是如此平常的一生,总也能活出一些不同,一种世上绝无仅有的不同。即使是再平庸的人,潜藏在那平淡人生之下的,也总还留有那么一线骨鲠的执着。 冒襄因此于这剑法的平常中,品出了一些不平常来。平生第一次,他见识了如此负有&lsquo;烟火气&rsquo;的剑术,如此酷肖人生般的杂然剑势。 可是他不懂,宁士奇为何忽然向他演示剑法? 三、游龙邀舞华山颠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ldquo;我平生一大憾事,是没能和折铁一战,虽然我知道,在他剑下我没有机会。&rdquo; 宁士奇的平生在剑下流淌,他的人好像和山风化成了一处,变得难以捉摸。 &ldquo;拔剑!我来看看,他这样的人,能教出什么样的徒弟!&rdquo; 冒襄早已手痒,上山前他每日精研萧素履送他的剑谱,几乎不能自拔。宁士奇自述平生的剑法勾动了他心底的剑意,此刻如能试招,可胜他平日百倍之功。 藏锋剑根本递不到他的身前,宁士奇的周身包裹了一团气,不同于剑仙周身环绕的真息,似乎是单纯由他的剑法所引发的&lsquo;势&rsquo;,无形无迹,却压得他身边的空气沉重如铁。 冒襄收回剑,在上面加持了&lsquo;剑鸣印&rsquo;,藏锋剑上紫色湛然。宁士奇却忽然罢剑,凝立不动,长剑反收在身后。 一剑而出,突入凝重如铁的&lsquo;势&rsquo;中,宁士奇如展猿臂,截住对方剑路,两剑一触而收。冒襄皱眉沉思许久,再出一剑,旋又被宁士奇破去。这一回,冒襄不等两剑相抵,已撤回长剑,又沉思许久,再出一剑。 冒襄连出二十九手散招,连被破去二十九次。他出剑的间隙越来越短,招式也越来越精妙,到第十九手时,已堪比当日剑斗萧慎时的妙招,第二十三手后,则益发精妙,单单剑法的威力就可引动天地之势。 然而无论他的剑法多精妙,宁士奇似乎都能随手而破。九宁剑依然被他反握在背后,&ldquo;似模似样了,火候却差太多。&rdquo; 冒襄点头说道:&ldquo;原来前辈这样入道。&rdquo;然后又摇摇头,说道:&ldquo;那是你的阅历,我学不来。等我年岁长了,或许可得。&rdquo; 宁士奇便说:&ldquo;这套&lsquo;述平生&rsquo;还有下半阙,你可愿一观?&rdquo; 冒襄摇头道:&ldquo;看了也是枉然,终究不是我所领会的道,不如接着试招。前辈看剑!&rdquo; 这一次出剑,冒襄已走出了宁士奇剑法的套路。他观看宁士奇&lsquo;述平生&rsquo;在前,出手时便有意无意跟随了他的意境,二十九手散招试过,他自知已得其法门,然而毕竟阅历不同,难以得其神髓,因此就不再刻意模仿。 华山之巅上,两只长剑搅在一起,如同两只出世的矫龙,矢电飞光。交手之初,冒襄就觉得哪里不对,两剑交击了几十次后,便知道因由。宁士奇是天下少有的名家,天下能够与他比肩的人物不出十指之数。可是冒襄却分明察觉到,他的真息竟出奇的弱,似乎连自己都或有不及。就如同久处沉疴的人脉搏微弱,他的气脉也仿佛是处在大病中一般。 这不会是他有意掩饰,斗剑之时,二人气息感应,冒襄的真息总有一点能触到宁士奇。从气息的反馈里,他可以略微感知到他的身体状况。联想到他越来越糟糕的灰败气色,冒襄心中忽有所得,实在不愿意再深究了。 可即使如此,冒襄仍没有丝毫取胜的把握,宁士奇的剑法似乎能引发出天地间莫名存在的势,化而为己用。自然万物均有其势,江河得其势则可奔腾万里,湖海得其势则可海纳百川,云雨得势则聚雷,野火得势则燎原,大风得势则撕天虐海,地火得势则撼山动地,而宁士奇的剑法得其势,则即使无丝毫真息,也可化腐朽为神奇。 下龙虎山时,冒襄紫雷印初成,稍有睨视群雄之意。其后朔战,才知所学所悟不过是一管之窥。历经天山数战,又得萧素履的剑法经义,虽然没有学得什么具体的剑招和术法,可是他如今的境界,已非当日可比。 境界,往往会成为修行人的鸿沟,明明只有一线之隔,却不得过。 而与宁士奇的这一番斗剑,才真正让他将近日来的体悟一一巩固,突入到新的境界中。先得心之悟,才能得意之悟,而后能得剑之悟。 天色渐渐暗淡,直到夕阳沉没,玉女峰巅仍有两点光芒跳动不休,一道深紫,一道杂然诸色,变幻无常。 时间慢慢流过,到了第四日的清晨,东方上亮起一线光明,玉女峰在晨光的烘托下更加秀拔。那山巅上的两点光芒已融成一色,不分彼此,从另一个山头观看,虽然小如灯豆,却无法被渐渐铺天盖地的乳色晨光所淹没。 这时的宁士奇和冒襄,已不是在斗剑,而是&mdash;&mdash;邀长剑而共舞! &ldquo;叮!&rdquo;双剑交击,一声清越的长音响彻山谷。两声长啸随即而起,如大海扬波,鲲鹏举翼,从山巅滚滚而下,碾过了两百里华山! 长啸经久不息,直到山林中响起第一声清脆的鸟鸣相和,才渐渐止息。 两人各执长剑,分开两边,久久伫立不语。 斗剑三日三夜,宁士奇没有丝毫疲惫之态,反而气色好了许多,双目开合之间,神光湛然。他忽走到山崖边上,猛一甩手,把那柄跟了他三十年的九宁剑抛下山崖,朗声大笑道:&ldquo;老友,这埋身之地青山绿水,你若有灵,亦当欣慰。&rdquo; 冒襄大吃一惊,大叫声:&ldquo;前辈,不可!&rdquo;待要阻止时,已是来不及了。 宁士奇回过身去看他,笑道:&ldquo;此番比剑仍是我平生一大快事。折铁兄有徒如此,实在让人羡慕。&rdquo;他又转过头去看那崖下深谷,眼中露出缱绻之情,似乎真的刚刚失去一位知交好友。&ldquo;我虽然是由剑入道,可如今即入吾道,从此后当不复用剑。若再留它在身边,只怕会误了日后修行。&rdquo; 冒襄怔忪了半响,才摇头叹道:&ldquo;前辈的境界,果然不是我能够领会的。&rdquo; &ldquo;道不同而已,自有殊途同归之日。&rdquo; 冒襄忽然双手合抱,对着宁士奇长揖到地,一脸庄重的说道:&ldquo;前辈传剑之恩,冒襄实不知该如何报答!&rdquo; 宁士奇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ldquo;我虽传你些许末技,你却也助我堪破&lsquo;剑障&rsquo;,两下相抵,你实在不需报答我什么。我门下无人能有你的悟性,你能让我的剑术不至于失传,我就真心感谢你了。&rdquo; 冒襄正色道:&ldquo;晚辈谨记。&rdquo; 直到走下华山,冒襄还在体味着这三日三夜的收获,片片剑影仿佛还在心头掠过。他至今也没弄懂宁士奇传功的用意,要说是凭着他和师父的那点交情,他可不信。认真说起来,那两人间是该有些夺爱的醋味才对。可迷惑归迷惑,收获却是实实在在的。他本来就长于剑法,如今容众家之所长,又经过三日夜的淬炼,已然有脱胎换骨的感觉。他自己觉得,此时若再遇那萧慎,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可,与林婉始终是缘悭一面了。他之后又等了三天,还是没能等到她。其实自己这样莽撞的来了,见面反而尴尬,这样让人代他传话更好。此时冷静下来,他又不禁为自己的那点担心脸红,知道自己这才叫做关心则乱。林婉是什么人物,萧慎就是再厉害,她只怕也不惧,又哪里需要他千里传讯? 他在华阴县城买了一匹健马,沿着官道向京城行去。陕西一路向来兴旺,官道上行脚商人、江湖豪客络绎不绝。虽在太平世道,这一带尤有绿林响马,大一些的商队都雇佣路护或是江湖客保驾,其中甚至不乏像他这般的修行者。 剑仙也不是真正的神仙,仍旧要倚仗着这个世俗过活,神州大地几百年来都不曾有人霞举飞升,因此修行之人也更加市侩起来。这不能说是集体的沉沦,只是人类趋向于实际的本性使然而已。 可这日里,官道上的散客还是显得有些多了。这些人大多衣着朴素,衣襟袖口上都没有额外的花纹。冒襄感觉得到,这些急行的散客中,十亭中倒有三四亭是我辈中人,尤其是那些面色倨傲,对旁人不屑一顾的,身份更是不问可知。 众人行色匆匆,都是打马向京城方向而去。 他纵然还没听说皇帝颁下四大金牌的事情,总也能嗅到一些因由。除夕夜他陪着那个宫里来的小太监,从他嘴里已经得到了些消息。身在九重的那一位,不仅有大动作于蚁民,就是那些散在深山大野中的修行之人,也要拉进他那泽被天下的统治之中。 小太监说,宫里其实不曾忘了天师道,只是新帝登基,多少大事儿小情儿等着,到如今才能缓口气儿问候。冒襄知道这不过是漂亮话,小皇帝想在修行界这潭水里摸鱼,自然是水越混越好,天师道做他手里的搅泥棍子正趁手。 赶了大半天路,冒襄爱惜坐骑,找了一处路边的茶棚子饮马。这茶棚子占着好地方,生意兴隆,只有一个小二哥人前马后,着实忙碌。他把马儿交给店家,自己找了个干净位子坐下。棚子通风好,离官道远,吃不到灰,专为路人提供大碗茶和一些简陋吃食。 棚里有十几个旅人吃茶歇脚,各自占据几桌,天南海北的乱侃。冒襄听了一阵,说得最多的仍是如今推行各地的新法,总是叫好的人少,说孬的人多。有两个为新法抱不平的,仍旧争论不休,却听对面那人说:&ldquo;咱们能在这议论新法,是没被那新法折腾过一番,才落得个事不关己。我只说我妻舅他那一村,赶上了新法的第四年,因为还不上青苗钱,十户里已跑了六七户。我妻舅家算是有积蓄的,因为官府里强派他为几家贫户作保,被连累的倾尽家资,好端端在炕头享儿孙福的老汉,如今也要下田地作赤脚汉去。&rdquo; 因为此话,又有几人七嘴八舌,有自己或是亲戚亲历的,也有道听途说来的,都是被新法扯得亡家跑户的惨事。那两个力挺新法的听了,便恹恹的不做声。 冒襄自顾饮茶,将这些碎言纳入耳中。天师道以出尘为业,平常的课业里不曾有体察民生这一项。可折铁自与人不同,自己踏遍河山,在世俗中修行,也叫他徒儿不可忘记为人的本分。因此冒襄不像其他修行人,鄙夷厌视蚁民生计。连这&lsquo;蚁民&rsquo;二字,他也不愿意用的,只有帝王家和那自以为成仙成圣的才用这二字。 冒襄灵觉虽未全然展开,这小小茶棚却也无隐秘可言。他知道西角上坐的两人也是修行中人,那两人却没看出他来,以为周围都是常人,因此也不甚小心,其中穿蓝衫的只压低声音说道:&ldquo;你灵觉好,怎么样?那边儿是不是有不寻常事?&rdquo; 他对面穿灰袍的向身后指指,小声答道:&ldquo;嗯,那也是我辈中人来着。离这儿总有六七十里吧,余波咱们都能感觉得到,恐怕不是寻常人物。&rdquo; 冒襄早感应到七十里外有场打斗,敌对的两方身手都大事不凡,他心里正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前去查看。 穿蓝衫的跟他是一般心思,&ldquo;是不是过去看看?&rdquo; 穿灰袍的却老成持重,捻着胡子想了许久,才摇头道:&ldquo;咱这个身手,看不着人影儿就先被殃及了,莫去蹚这个浑水的好。还是京城里的事情要紧,连兄和郝兄已经几番传讯,看来那边儿真正大有可为。&rdquo; &ldquo;那就依你,再喝一碗咱就启程。&rdquo; 冒襄把空茶碗放回桌上,顺手抛了几个大钱。那两个修士已翻上马背,顺着管道渐渐行远。去京城前,他却想去看看,是谁人敢在华山左近横行无忌? 四、荒村伏杀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长到这么大,闵水荇从没吃过这种亏。 从天山到中原一路来的算计,和从几个姐姐手里抢来的功劳,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葬送在一个眉心镶玉的怪人手里。不幸中的万幸,是碰上了那个天师道的呆子,不然连命也要搭进去。 为了练那枚&ldquo;龙元丹&rdquo;,天山炼药三宗没少下本钱,娘亲早有亲附中土朝廷的打算,本想拿那枚丹药做跻身的资本。 她知道凌海越偷偷见过娘亲,想来拉娘亲入伙,去帮北麓那群披着野兽皮、和畜生睡在一起的野人打江山&mdash;&mdash;好好一个汉人却要去给胡夷当刀使。 闵琢玉从小锦衣玉食,常以天朝衣冠自居,亲手调教的五个女儿除了一身术法外,个顶个的秀外慧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都是天山里闻名的才女。她打心眼里瞧不起北麓的外族人,没可能去跟他们厮混。 自打出了雪降草失窃这档子事,闵水荇就觉得事有不妥。凌海越在天山是出了名的老狐狸,没道理吃了瘪自己认栽。他是猜得出娘亲的打算的,既不能把她拉拢过来,也断不愿就推到了敌人怀里。 那个小丫头有什么能耐,能在金莲宗戒备森严的药圃里偷出雪降草来?傻子也看的出来,这后面定是凌海越在搞鬼,后来果然就引出了萧素履这只猛虎。 她虽然和其他几个姐姐不对付,惟独和三姐姐要好,从小就无话不谈的。大姐姐几年前跟人跑了,二姐姐嫁了人就当自己是紫菀宗的了,唯有三姐姐虽然嫁到龙胆宗,却依旧还是金莲宗的弟子。四姐姐立志不嫁人,她是想当金莲宗的接班人呢,跟娘亲别的没学会,偏是年纪轻轻就有好几个面首。 二姐铩羽而归之前,她就劝过三姐,任谁去抢功劳,别去蹚这浑水。那萧素履名震天山几十年,除了伯阳先生和一个不知深浅的洪崖子,几乎是天山公认的无敌手,名声岂是幸至?可三姐毕竟心高气傲,以为凭借&ldquo;相思难断&rdquo;便可无往不利。 闵水荇虽然年纪最小,平时又不爱在姐姐面前显露锋芒,心计却最是深沉,丹药之学也为诸女之冠。雪降草极为罕见,天山中虽然也有野生种,却唯有灵兽七色鹿喜其寒气,能在深山老林中找到这草。她早听说萧素履要捕七色鹿,在他身后远远的跟了几回,之后循着踪迹,虽然未能找到七色鹿,却果然让她得了一株野生的雪降草。 凭借这一株雪降草,金莲宗成功炼制出&ldquo;龙元丹&rdquo;,闵水荇因此记功第一。闵琢玉为了奖赏她,便派她亲赴中原,与自京城来的极紧要的一位人物接头,献上这枚龙元丹,并商议金莲等三宗内附的事宜。谁知接头人还没碰上,龙元丹却被人先一步抢去。 她正独自在一片黄土坡上穿行,放眼四望,干瘪瘪的大地上色泽单调,更是见不到一个人影。这位来自京城的大人物神神秘秘,不肯正经的走官道大路,偏把会面的地方定在一个小山村里。若非她事先找门人探过路,定要迷失在这边黄土陇中。 她骑不惯马,嫌马鞍子硌人,荒郊野地里又行不得马车,因此就找来一匹花驴代步。侧坐在驴背上,双脚在空中来回摇晃,任凭那驴子慢吞吞的走。龙元丹被人抢了,她还没想好说辞,因此也不急着赶去。心里把几个姐姐加上凌海越还有天山里或熟悉的或讨厌的一个个回想一遍,琢磨着把这屎盆子扣在谁头上。 行走了一阵,闵水荇眼皮子忽地一跳,&ldquo;吁&rdquo;的一声,叫停了花驴子。抬眼望去,前面几里远处村郭在望,正是定下来的会面地点。那村庄安安静静的伏在地平线上,看着就不像住有人家的,她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感到那里有一股正暗暗压抑着的杀气。 就像弓箭手上箭拉弓,已瞄准了猎物,蓄势待发。这杀气虽然晦涩,却瞒不过明眼的人。这是一张暗暗结开的网,那村庄就裹在网中央。 忽地,巨变骤起,波澜陡生。 有那么一瞬,闵水荇目睹一道黑色的光从村庄里腾起,张牙舞爪的把无形中的杀气之网撕个支离破碎。四下里潜伏的杀手都觉胸口一闷,那是张满的弓忽然断弦的感觉,节奏被这道突如其来的黑光全然打乱。 因此&mdash;&mdash;不得不发! 闵水荇离的太远,看不真切,她只见得四道红影、四道青影分别从两边扑进村子里。他们本来或伏在断墙下,或躲在棘木矮丛里,由极静而变为极动,伸展如捷豹,矫健之极。 她只看身法,就知道伏击的人个个不弱于她,心猛然揪成一团,为那被伏击的人担忧。她却不是有闲情为陌生人心软,只是猜到被伏击的人正是京城来的尊客。 战斗却在一瞬间见了分晓,那道黑光翕然一收,如缩成尺蠖的蛟龙,四下里游走,乱炸出一片炫光。闵水荇额上的碎发被吹得紧贴在额头上,是被村庄里冲击的余波波及,数里之外仍能受其余烈。八个杀手退的和来时一般快,只是已然个个带伤。 闵水荇放下心来,这出手之人实力高绝,她平生所见之人唯有萧素履能压他一肩,之前抢了她丹药的那个神秘人或许也可以。她这个人虽不懂雪中送炭,却是惯于锦上添花的,料想有如此高手坐镇,这几个杀手也讨不得好去。从花驴背上跳下来,向村庄中飞纵而去。 奔到近处,只见村口上站着一个男子,四十几岁年纪,生的清秀阴柔,面白无须,面皮上没有一丝皱纹,除了一身藏蓝色的绸料长褂,全身上下全无一物。闵水荇回想所见所知的中原人物,没一个能和眼前的对上号。 她听到压抑在喉咙里的喘息声,像极了受伤的猛虎低沉的咆哮。八位杀手虽然现了行迹,却深合法度的各占一方,将男子围在中心。在他们身上所能感觉到的唯有阴冷和血煞,穿红衣的四人握着同样制式的长刀,刀身足有一掌之宽,穿青衣的四人却是双手各执一只两尺半的铁青色棱刺,宛如猛兽的长牙。这两样武器绝少有修行者会用,这不像是用来辅助修行的,似乎只是单纯用于杀戮的凶器。 一条土路从村口延伸进去,在那土路的转弯处,闵水荇看到了一只马车。土黄色的马和灰蒙蒙的车,是极普通极普通的那种。一层灰色的幔子挡在车厢前,沉静静的,没有一丝响动。四个筋肉突起的汉子均是一身粗布,守在马车前,他们身后的木桩上系着几匹马。闵水荇看得出,这四个人只是寻常的路护,没有一点神通。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队旅人,可她还是从中看出些不显山露水的华贵。 马匹虽然不高大,可是长及马腹的柔滑鬃毛和极其健壮的四肢,都在昭示着它们隐晦的血统传承。车厢没有一丝缝隙和铆钉,只能说明这是由一块整体的木材制成,而天然的灰色纹理则不在闵水荇的认知范围中。即使是那片不起眼的幔子,偶尔被风吹动时,会抖出丝丝晶亮的华彩,那是掺入了冰鲛丝的效果。 他们应该是打算低调上路的,可不经意间,依旧把平时的雍容带进庸常里。 &ldquo;啪嗒!&rdquo; 一记轻响拉回了她的注意,那是一滴血落入尘土的声音。血从一个红衣人的虎口中流出,流到平端的手腕上,汇聚成沉重的一滴,然后落入泥土。他的眼神狼一样阴冷,背脊也像紧盯着猎物的狼一样耸起,蓝衣人的气势如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肩上,让他不得不凝聚起全部的心神对抗。汗水流过伤口,痧的生疼,可他不过只承载着八分之一的压力。 蓝衣人的眼则像狐狸,细长的闪着狡黠的光,像是在算计什么,而那沛然压于众人肩上的气势似乎不过是无心而发。他的脸过于阴柔,而近乎于尖刻,即使是时刻吊起眉毛的老狐也没有他看起来让人不安。 蓝衣人忽地向前踏出一步,八人或前进或后退也跟着移了一步,仍保持原来的距离。蓝衣人微微一笑,又踏前一步,八人又随着跟上。他前前后后共走了八步,众人也跟他行了八步,彼此距离丝毫未变。 那场面诡异极了,那八人似乎成了牵线木偶,只能跟着蓝衣人亦步亦趋。众杀手额前的汗珠越来越密集,他们的精气神在对峙中正飞速的消耗。 连闵水荇都禁不住要为他们可怜了。 蓝衣人忽然开口说话,声音尖细,温和之中透着丝丝寒气:&ldquo;好大的忍性!若再不出来,我把这几个小卒全杀了!&rdquo; 他一开口说话,气势自然便是一泄。众杀手原本鼓足全身精气与之对抗,就像是奔涌的江水要冲破坚固的大坝,这时大坝忽然打开闸门,已高出平地数十尺的江水自然一泄千里。因此这八人几乎是身不由己的,同时向蓝衣人攻去。 蓝衣人袖口一抬,一道苍黑色的影子从中急窜出来。那黑影不攻击众人,却从其中两人的间隙中飞出来,向外间急窜而去。 瞬息之间,八人已抢进可攻击的范围内。只见持刀之人厚背刀上红芒大盛,大有血镇长屠般的杀气,而执刺之人手中武器也仿佛当真化成了巨兽的利齿,欲择人而噬。 这八人分明谙熟合击之道,措身之间已占据了所有可进击的方位,蓝衣人浑身几乎无一处不在攻势的笼罩下。 蓝衣人双手举到与头顶同高,两只长袖垂落胸前。他们似乎同时间生出错觉,那一瞬,蓝衣人的身前,有无数只手在舞动,每一只手看起来都如此真实,并且危险。 可是箭已离线,他们没可能因此收手。他们每个人将要独自面对十六只手,十六只可以随意伸展,仿佛无所不能的手。 &ldquo;喝啊!&rdquo;胆裂的杀手们同时高喝出声,要为自己和同伴多挣得一点胆气,撕裂的声线里几乎听得见血的味道。他们的功法走的是一味的勇烈的路线,唯有抱着与敌偕亡的气势,才可能为自己夺回一条生路。 闵水荇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四道灰影,她事先完全没有感知到他们的存在,她知道,他们就是蓝衣人要引出来的人了。这四道灰影像是凭空闪出来的,影影绰绰仿佛聚合的一团雾气,只有从形体上才勉强看得出是人形。闵水荇忽然想到天将黑尽时矮墙投下的影子,墙根下的杂草摇曳出黑魆魆的怪影,多少魑魅和幽暗的鬼怪都是从那里滋生。 四道灰影的目标不是为了解救同伴,而是那条蓝衣人放出来的黑影。黑影在狭小的空间里游走,炸出耀眼的青色电光,却仍不能阻止四道灰影越逼越近。它被四人分别捉住一只爪子,蛇一样扭动挣扎,现出的原形却是一只头上无角的四爪长蛟。电火将四人的手和身体炸烂,可转瞬之间,又雾气一样重新聚拢。 黑蛟被擒的同时,另一个战场上也有了结果。蓝衣人站立在原处,大口大口的喘息,双眼中闪着妖异的蓝芒,额头上两根粗大的青筋暴起,如同鬼怪头上的尖角。他的长袖已飞成片片布蝶,露出两只惨白色的胳膊。他吐出第六口长气的时候,喘息才止歇,眼中的蓝芒和额上的青筋也渐渐消失。 八个杀手倒在地上,都被击出了两丈远,每个人的心口都有一个凹陷的掌印。有四个人身体在抽搐,并急促的呼吸着,似要极力抓住几乎流逝的生命。而另外四人,则已经死透了。 这是一场交换,蓝衣人虽然用黑蛟做饵引出了潜藏的敌人,可他真正的目的却是要击杀那八人。而那四个灰衣人也慷慨的用同伴的性命,和他做交换。 &ldquo;你们很了解我。&rdquo;蓝衣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刀锋一样掠过灰衣人,他的身上透出一种久处黑暗才能养成的幽暗气质,可这幽暗不是畏缩的小家子气,偏偏是堂皇如高阁、幽深如大海的气魄。&ldquo;可我偏偏是最不愿意被人了解的,也应该是这世上最难被人了解的人之一。&rdquo; 灰衣人用沉默来回答他,黑蛟仍在挣扎,可灰色的雾气已锁住了它的大半个身躯。 蓝衣人冷笑道:&ldquo;你们不开口,是怕我听出你们怪异的口音吗?&rdquo; 回应他的仍旧是沉默,他接着说道:&ldquo;你们擒下了我的&lsquo;角木蛟&rsquo;,而我又使用了极费真气的&lsquo;大流手&rsquo;,因此你们就认定已经万无一失了?可你们虽然厉害,要压制&lsquo;角木蛟&rsquo;的同时,真的能杀我吗?&rdquo; &ldquo;阁下误会了。我们只是不愿,和一个将死之人废话而已。&rdquo;离他最近的一个灰衣人忽然开口说道,他的口音果然怪异无比。 五、生灭莲地狱火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闵水荇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所笼罩&mdash;&mdash;就在几天前,她才刚刚尝过临近死亡的滋味,那种宛如沉入海底等待窒息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而现在她所承受的,却犹有过之。 黑色的火焰突然从地底喷涌而出,刹那间席卷了蓝衣人所站立的位置,并急速向整个村落蔓延。黑焰似乎无需燃烧之物,所过之处也没有什么是真的在燃烧。土地、房屋、木梁,只是被染上了一层黑色。 蓝衣人被一片黑火整个的包裹住,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就被结成一只大茧。黑色的茧如心脏一样跳动了几拍,又猛然爆散开,露出一朵巨大的湛蓝色的葵花。被缚的角木蛟嘶声尖叫,冲着束缚自己的一个灰衣人吐信示威。那灰衣人手上加力,痛的黑蛟身体打颤,灰色的雾已蔓延到它的头颅上。 蓝色的葵花在黑色的包裹中如斯醒目,看起来又如斯脆弱。透过半透明的花瓣,可以隐隐看见端坐葵花之上的蓝衣人,眉发映得湛蓝,满脸痛苦之色。黑色火焰裂开大浪,如巨兽张开巨口,再次将葵花吞噬其中。被黑火淹没的一瞬间,露出了蓝衣人一张绝望的脸。 &ldquo;噗通!&rdquo;&ldquo;噗通!&rdquo;&mdash;&mdash; 村子里的马车也未能幸免,无论是人是马,只消沾了一点那黑炎,便即倒地不起。他们身上看不出一点损伤,却都已死透了。黑火碰到那马车的车厢时,如同遭遇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纷纷绕行而过。这车厢如同巨浪之前的一颗礁石,独自面对黑色的海洋,成了唯一暂时安全的避风港。自始至终,车厢的幔子都没有被人掀动的迹象。 闵水荇见机的早,黑火刚刚蔓延,极度危险的信号在她脑中疯狂鸣叫。她立做决断,立时御剑而起,便欲飞遁离去。黑炎腾起的一道火舌舔上了飞剑,闵水荇身形一歪,几乎栽下剑去,慌忙中架起一道御风术,才勉强稳住了身形。脚下佩剑却&lsquo;钪锒&rsquo;一声,落到了土地上,剑中蕴藏的剑灵,竟被那黑火无声无息的抹去了! 御风术只能让她浮空,远不能飞髙飞远,黑火似有股莫名的吸力,要把她拽下地去。闵水荇猜到那黑火有古怪,决不肯沾上一点儿火星,催起一身的精气运使御风术,与那股吸力抗衡。火舌不时卷上天空,逼得她左右摇摆,如风中一朵无依无凭的飞花。 黑火中渐渐显出一个人影,他在火焰中滑行,包裹在比夜空更深重的黑影里,如地狱的使者。阳光在他身前一尺处开始弯曲塌陷,让人生出错觉,以为是他在散发黑暗。 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杀手,连蓝衣人也未曾觉察的第三重杀阵! &ldquo;不速之客,请绕行!&rdquo; 仍是那个之前说话的灰衣人,冷澈的声音在空气中凝成如有实质的冲击波,如离弦之箭向东方飞射而出,地面上的黑火也被犁出一道沟壑。他手中的角木蛟发出最后一声悲鸣,继而化作岩石。 声波冲击划上天空的同时,一道清越的剑鸣声贯穿天宇。自天外飞来的炫目剑光不仅穿透声波,更一路直下,钉在黑火肆虐的土地上。飞剑落地之处,黑火向后退缩,空出一片丈许的空地。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踏着仍在颤动的剑柄,立于火海之中。一袭青衣如烟,似高松古柏,卓然不群。 &mdash;&mdash;正是冒襄! &ldquo;站到我身后!&rdquo;冒襄向不远处的闵水荇轻喝道。闵水荇已吓破了胆,闻声连忙降到冒襄身后,又伸手指向村中那辆马车,示意冒襄看去。 黑色的人影指着冒襄,呜呜噜噜的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那声音不是从口中发出,倒像是他全身散发出来的,如同那些黑暗。灰衣人接口道:&ldquo;黄泉士稍安勿躁,容我来说。&rdquo; 冒襄看见了远处倒了一地的人和马,还有那辆孤零零的马车。他的神念探过去,却被阻挡在马车外,无法知道里面的情形。&ldquo;因为要修炼这地狱业火,而舍弃了作为正常人所能使用的沟通能力吗?据我所知,即使是以纵鬼著称的青城九室宗,也没有这样完全异化的修炼方式?诸位真是一群让人看不透的人。&rdquo; 那灰衣人口音虽怪,却也不是大白话:&ldquo;阁下不过恰逢其会,此间事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等行我们的独木桥。&rdquo; &ldquo;好大方!这女子和那马车里的人,我也要带走。&rdquo; 灰衣人沉默不语,只有袍子的边涌动着细小的波纹。黑衣人则抬臂遥遥一指,火海忽然涌起滔天波浪,向冒襄迎头拍来! &ldquo;黄泉业火阵势已成,阁下是自蹈死路!&rdquo; 闵水荇藏在冒襄背后,惊叫道:&ldquo;别沾了那黑火,古怪得很!&rdquo; &ldquo;自然古怪!&rdquo;冒襄用脚尖在剑柄上一挑,藏锋剑飞入他手中。此时剑锋上晕了一层奇异的紫色纹理,反复层叠,看似杂乱中又蕴含着某种规律,如同无数花瓣层层叠叠。冒襄大喝一声:&ldquo;生灭!&rdquo;剑锋指处,一只硕大莲花凭空而出,与他另一手所握手印有几分相似,正是紫雷七印中的&ldquo;生灭印&rdquo;。 黑潮扑来,莲花虽无根无凭飘在空中,却未动丝毫根本,淡粉色的花瓣在一片黑色中鲜艳的触目惊心。 冒襄忽然回头向闵水荇说道:&ldquo;你天山之上可有人能用此神通?&rdquo; 闵水荇茫然摇头,她不想这冷面君郎也有细心的一面,处此危局仍不忘说话分她心神,以免被黑火摄住,心下也不禁感激。 冒襄又说道:&ldquo;据佛经说,此业火原生自第七红莲地狱,乃黄泉所独有,非人力可操纵之物。据说这火焰不能燃烧有形之物,只以灵魂为燃料,只要是有灵之物,一旦入此火中,必然要遭受万劫不复之苦。我这&lsquo;永寂之莲&rsquo;虽然无生无灭,不惧此火,却也压不住它多久。&rdquo; 他说话之时,莲花又起变化。黑火未将它拍散,粉莲却猛然亮起一团光华,炸成片片飞瓣,向四处激射而出。莲瓣大小不一,大者有如蒲扇,小者也有巴掌大,落在火海中,又纷纷化生成许多大大小小的莲花。火海似乎受到压制,无数飞扬的火舌纷纷收敛,贴在地表上。 &ldquo;跟我走!&rdquo;冒襄抓住闵水荇胳膊,一把提起来,御剑冲天而起。飞到百丈之高,冲势一涩,如撞上一面无形之墙。 冒襄说道:&ldquo;你自己好自为之吧!&rdquo;手上用力一抛,这一抛力道奇大,把她扔出数里之外,脱出了荒村的范围。继而冒襄重整剑势,头上脚下的向村落中坠落。 他前脚才飞出,&ldquo;啪啦&rdquo;一声裂响,一道灰色的巨大鞭影抽在了他之前停顿之处,只差毫厘就要抽在他身上。虽然躲过了这鞭,冒襄却觉灵识一颤,好像元神直接挨了一记鞭打! 灰衣人缓缓挥动左手,双瞳深处闪烁着重重幽光,他木然的说道:&ldquo;这妖蛟的凶魂太过顽劣,轻易不肯屈服,用来实在拗手。三位,须得加一把劲了。&rdquo;另一位灰衣人微微点头,伸手向天空做挥动长鞭之状。冒襄立有感应,忙御剑向侧急避,身侧不过三尺之外又响起一声鞭响。这次离得更近,冒襄元神所受之痛更甚,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裂颅而出。 那人微微摇头,右手虚握,如握鞭柄,递给身边另一个灰衣人。这人两手拉开,好像扶托着鞭子的一端,另一手郑重的从他手里接过虚无的鞭柄。一抹青灰色的色彩沿着这人两手之间流过,又伸展向天空,浅浅勾勒出长鞭的形象。 那一霎,凄厉的鸣叫声同时在所有人耳边响起,那是可以穿透一切障碍直达灵魂的声音。 &ldquo;此蛟龙与&lsquo;奎木狼&rsquo;质性相近,我或可用之,三位请助我。&rdquo; 最先说话的灰衣人答应一声,灰色的雾气如褪去衣服一样从他身上剥落,露出近乎白色的衣服底色,执鞭的人身上的灰色却因此深重了几分。 执鞭之人猛然抖动手臂,刹那间,漫天尽是苍灰色鞭影,如狂龙乱舞。鞭影最长处,竟达数十里! 冒襄身在半空,如在风暴的中心,被凭空而起的几道狂风吹得身不由己。长鞭在虚空中抽出巨大的响声,他的耳边仿佛有一百只夔鼓一起敲响,灵魂也几乎在这风暴下被碾成碎片。冒襄苦守道心不动,藏锋剑遥指虚空,大喝道:&ldquo;断!&rdquo; 经过与宁士奇三日论剑,冒襄的剑术已经到了入道的境界,以道心运心剑,可破世间诸多法门。&ldquo;啵&rdquo;的一声轻响,空中一条隐晦气机随声而断。之后冒襄连挥十九剑,斩断十九条气机。最后一剑当胸直搠虚空,剑尖上擦出一蓬火花,剑身上凭空生出一道羊角气旋,插入狂风中,引起一片尖锐啸叫。同时间,一声尖厉、短促又充满痛苦的嚎叫声在众人心头响起。冒襄下冲之势受此一阻,悬停在半空。 执鞭的灰衣人一手捂住胸口,猛地咳出一口鲜血,一连退了几步。他挥动虚无之鞭的那一只手上,更流下了几滴青碧色的血液。 &ldquo;哼!操魂御兽之术,不过如此!&rdquo;冒襄一剑中分,撒开漫天剑影,将四周狂风鞭影绞的支离破碎。剑气所到之处,嗤嗤之声不绝,似乎空气之中有什么无形之物正被切割分裂。那四个灰衣人凝立不动,任由那些散佚的剑气袭来,飞到一丈之外,即被一股压力碾碎,不能及身。 那吐血的灰衣人咬破食指,眼中光芒一厉,在眉心点上一道红斑,如同生出的第三只眼睛。那&lsquo;一先生&rsquo;喝道:&ldquo;四先生欲化龙,我等当倾力助之!&rdquo; 三人各掐法诀,调同气息,四团灰色的雾气隐隐有融合的迹象。&lsquo;四先生&rsquo;大喝一声,额上红斑猛然裂开,一条藏青色四爪蛟龙裂颅而出,张牙舞爪的飞上天空,龙吟之声大响。而&lsquo;四先生&rsquo;的皮囊则散成了一摊尘土,萎落地上。 风从虎,云从龙,这只四爪长蛟虽然不是真龙,也是陆上霸王,带的三分龙威。因此飞腾之际,黑云相携,大有铺天盖地之势。冒襄眨眼间被卷进黑云中,只有蛟龙巨大的龙尾偶尔摆出云外,抽出破风的裂响。 站在云下的三个人看不见内中的情景,化龙之术是用血肉之身饲养暴烈之魂,虽然是可逆的变化之术,但是对身体的反噬也极为强烈,四个灰衣人中没有人能独立完成。通过独门的修心秘术,他们本可以感应到彼此的表层思维,但四先生化龙之后,就自然截断了这层感应。时间一点点过去,力量从三人身上持续流失,汇入头顶的云层,化龙之术攫取的真息几乎到了三人的极限。 忽然,一声巨大的雷鸣撕裂天地,灌入众人耳膜。紫色的叉状闪电窜出乌云,如狂暴的矫龙坠落,炸出片片深坑,黑火四下走避。三位灰衣人站在乌云下方,如三只插在地上的长枪,笔直挺立。灰色的烟气已褪去大半,露出了他们原本枯败的容颜,那是三张平常且毫无生气的脸,被紫色闪电映得阴晴不定。 良久,一先生开口缓缓说道:&ldquo;蛟龙被屠,败了!&rdquo;说话之际,他的胸前晕开一道血迹,如衣襟上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分别看向身旁的两人,用眼神向二人询问,见两人缓缓摇头,才向站在黑火最炽烈处的那人说道:&ldquo;如今形势,请黄泉士定夺去留。&rdquo; 那人屋里乌鲁说了一阵,一先生点头说道:&ldquo;黄泉士既然谦逊,我便僭越一回,自定主张了。日后在总管面前,亦由我等承担责任。&rdquo; 云中又一只闷雷炸响,那一先生胸前又涌出鲜血,他知道此时是要紧关头,须得立下决断,双手并拢如刀,指向头顶乌云,喝道:&ldquo;收!&rdquo; 那乌云原本安安静静,被他一指立时涌动起来,忽然间收缩成一团涌回地面,变回之前的那个四先生。四先生跌坐在地上,一边抚胸一边咳血,颈间靠近动脉的地方,赫然有一道半寸宽的伤口,贴着喉咙深入到衣襟里。伤口边缘血肉外翻,似乎血已流尽,此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生长,恐怕不用多久,便能愈合伤口。&ldquo;角木蛟&rdquo;是天生凶兽,魂魄非人力能杀死,这时受了重创,缩进四先生的身体里。 同时间,地上黑火窜回那&ldquo;黄泉士&rdquo;脚下。那人收回业火后,如来时般,无声无息的消失。等冒襄拨开遮在眼前的零星烟气,降到地上时,灰衣人和倒在地上的八个杀手俱都消失不见,村落中唯有孤零零的一架马车孤独伫立。 六、血魂军团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ldquo;大官人,您让我这么冒冒失失就去闯衙门,衙司手里的杀威棒可不是玩笑,把我这一身臭肉打将出来,您这面上也不好看。&rdquo; 何老汉站哈着腰站在马车下首,一边搓手一边笑。车帘子挡在眼前,里面安安静静的,越是这样他心里越发毛。赶车赶了几十年,何老汉自认一双眼睛够毒,哪个有钱哪个有势哪个是贵人老爷哪个是装腔作势逃不过他这一双眼去。四天前,揽过这桩活计时,远远的见过这位主子一面,莫说是他没见过,只怕陕西路上也见不到几个这样的人物。 赶了四天马车,身后那把帘子也曾掀开过,可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直愣愣的往里瞅。按说他是不愿接下这桩活儿的,那车里的主顾一看就是个千尊万贵的人物,怎会雇用他这么个低贱人?可他身边却只有一男一女两个跟随,马车的装饰也是藏着掖着,分明包藏了天大的秘密。他一个平头百姓,敢沾染这样的事儿?偏是他急等着用钱,那人又许他二十两的重利。 何老汉等的心焦,却不敢出声催促,斜着眼小心往车后看去。那一男一女各坐在马上,男的眼睛半睁半闭,似乎无心,女的四下观望,满脸无聊神色,何老汉心里暗叹一声,这是两个神仙一流的人物,懒得来管他老汉的闲事。他是等闲不敢招惹这两个跟随,别看这两人都长得晶莹剔透,漂亮的似画里的人,他是亲眼见过的,那男的一抬手就燃起了一堆柴火,那个女子更是挥一挥衣袖,就让一只白额大虫莫名其妙的栽倒在地。 良久,车帘子终于掀开了一线,伸出一只手来。这只手的骨节很大,手指也长,一看就是男人的手,然而保养得很好,如同一块温润的美玉,指甲也修剪的很合度。中指上有一枚翡翠戒指,何老汉是不大懂这个的,只是觉得它出奇的好看,眼睛一沾上了就不想再移开。此时,这只手里正拿着一只玉佩,虽然不如那枚戒指般夺人眼目,也是一件极难得的珍品。 &ldquo;你拿着这只玉佩去给本地的知州看,道明来意,他自然会善待你。&rdquo;从马车中传出的声音不疾不徐,雍容中带着威严,有着深府巨族才能培养出来的气质。 何老汉小心捧过玉佩,入手处如握羊脂,他不敢细看,只隐约瞥见上面刻着几条互相纠缠的蟠龙。他对车里的人应了声是,小心翼翼的往前面的大街上去了。 等何老汉去得远了,车帘忽然掀开,从中走下一位儒服青年,他走到那男子马前,一揖到地,说道:&ldquo;大恩不言谢,到此府衙之前,已暂脱险地。此次受奸人所算,若无冒公子仗义出手,赵某只怕已入虎狼之口。&rdquo; 马上人正是冒襄,他翻身下马,单手托起那下拜青年,说道:&ldquo;赵公子不必行此大礼,你我并非同道,我救你不过是天数使然,算来当是你福缘所致,并非我的功劳。公子是尊崇之人,莫要在这里耽搁为好,早一步进了府衙早一步脱离险地。&rdquo; 那青年叹了口气,满脸无奈之色,说道:&ldquo;恩公这是仍在怪我不肯透漏身份了。非是我遮遮掩掩,不愿以诚相待,实在是赵某身份特殊,一身干系非小,此地也并非万全之地。若恩公肯和我同去京城,到时必定据实相告。&rdquo; 闵水荇从另一匹马上翻下,也对着冒襄盈盈下拜,眼中如秋波流转,几乎能溢出水来。&ldquo;这可是冒公子第二次相救了呢,你我当真有缘,每一次妾身遇上危险,冒公子都能如天降神兵般,来救妾身于水火。若非妾身此身非独有,愿自荐枕席以报君恩。&rdquo; 冒襄眉头大皱,连忙摇手道:&ldquo;姑娘言重了,冒襄可消受不得这美人恩。两位,就此别过,望各自珍重。&rdquo; 闵水荇跨出一步,挺着胸挡住冒襄去路,笑吟吟说道:&ldquo;妾身如果猜得不错,冒恩公此行该也是要去京师吧?我们既然同路,可不结伴而行,路上也有个照应?&rdquo; 那儒服青年眉头一跳,显然对这提议大为意动。 冒襄淡淡说道:&ldquo;虽是同路之人,却终非同行之人。闵姑娘若是再遇危险,只怕冒襄未必仍能及时赶到了。&rdquo;他又转身向那儒服青年递去一物,说道:&ldquo;阁下虽然不愿吐露身份,我大概也能猜到一二。阁下一身安危之重,非冒襄所能想象,亦非冒襄所能承担,唯稍尽绵薄之力而已。这有我宗独门传信符筒,有危机时向天发动机括,我在三百里内都能看见。若是有缘,到京师后再与君相见。&rdquo; 那青年郑重接过符筒,朗笑道:&ldquo;似冒兄这等人物,赵某如何能错过,他日必在京师为兄台一洗衣尘!&rdquo; 闵水荇忽地把头凑近,贴近冒襄耳边,冒襄微微皱眉,向后缩了一缩,闵水荇不以为忤,仍旧凑近了说道:&ldquo;恩公,可否借一步说话?&rdquo;她见冒襄似要张口拒绝,连忙举手虚掩在他唇上,悄声说道:&ldquo;妾身刚才忽地灵光一现,似是想起了几日前那些人的来历,公子不想听听吗?&rdquo; 两人走到一边,闵水荇才正色说道:&ldquo;我也是听我娘偶尔说过一次,刚才偶然想起,两相印证,似乎是同一伙人。我娘曾说天山之侧有女真一族,后来契丹崛起,被驱逐到了北方。这女真族也有修行之士,近些年来更出现了一个所谓的&lsquo;血魂军团&rsquo;,其中颇有修为高深之人。据说这军团中只有寥寥数十人,个个俱都修为深湛,又凭修为高低分为红屠、青牙、蓝霜、血刃、灰魄、黄泉六等。我看那日伏击之人,似乎就是这血魂军团的人物,最后那个可以操控业火的黑衣人只怕更是最高等的黄泉士。&rdquo; 冒襄仔细听完,在心中默默记下,点头说道:&ldquo;这血魂军团的名头在中原闻所未闻,多谢闵姑娘相告。&rdquo;他向儒服青年遥遥抱拳,不顾闵水荇眸中闪烁的盈盈秋水,转身翻上马背,向远方打马而去。 闵水荇静静望着冒襄离去,直到那背影已被众多房舍挡住,仍不肯收回目光。不知何时,儒服青年站到她的身后,懒懒说道:&ldquo;闵姑娘对冒恩公当真情深意重,这般望断秋水,只怕已是芳心暗许了吧?&rdquo; 有那么一霎那的停顿,接着,闵水荇缓缓转过头来,脸上笑容灿若春花,双眼闪着晶莹的亮光,仿佛有摄人心魄的能力,&ldquo;赵公子误会了呢,我不过感念冒恩公两次救命的恩德而已。难道赵公子当真不知,妾身的真心系在哪里吗?&rdquo;她的手嫩若青葱,骨肉匀亭,已悄悄搭上了儒服青年的肩头。 儒服青年执住肩上的柔荑,仰天哈哈大笑。恰在这时,街角传来阵阵脚步声,一大队身着州府官衣的差人一面保持队形一面急急忙忙的奔出来。当先是一座四人轿子,轿中人不时揭开轿帘观望,见了那儒服青年,忽地三步化成两步,从轿子里冲出来,一身朱鸟绯色官袍醒目异常。 儒服青年望向那奔来的官员,眼中忽现风云睥睨之态,朗笑道:&ldquo;这不相干的人,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偏要凑趣&mdash;&mdash;闵姑娘,可愿随我去见见这知州老爷?&rdquo; 冒襄又独自上路,他在每一个路过的酒肆停留,用很慢的速度向京师前进。他并不确定那人是不是真的安全了,也许血魂军团会去而复返,即使有官府保护,寻求到新的庇护也未必能躲过这群异人的追杀。 胸口仍然火烧一样疼痛,被撕裂的感觉仿佛被封进了胸膛里,时刻折磨着他。隐藏在衣服下的是四道刀锋划过一般的伤口,这是角木蛟给他的最大伤害。蛟爪的第四跟尖指只要再深入半寸,就能划开他的心脏。他不知道血魂军团当时为什么退走,如果灰衣人还能再动用一个和角木蛟同样等级的兽魂,冒襄有信心拼掉另一个兽魂再加上两个灰衣人,但是他自己也必定会死在另外的灰衣人手中,甚至不需要那个黄泉士出手。 他的心里又浮现出鹿鸣居士说过的话,早在去年年初,鹿鸣居士就预见了未来几年的天下走势。他说少年皇帝心高力弱,欲展宏图于朝野,然而身边颇多制肘。在外则有外族狼顾鹰视,窥伺华夏鼎祀,在内则诸多势力未必服膺少帝。这虽然不足称是天下板荡的局面,却也能引起一场大风暴,卷尽天下英豪,身不由己。 第一个掀起这场风暴的人,将是端坐在龙椅上的少年皇帝。 师叔让他身入局中,火中取栗,为天师道赢得死中求活的局面。鹿鸣自埋宝剑,韬晦二十年,唯是等待着这个契机。龙虎山上或许也还有人和他一般身在糜烂处,而其心不死。折铁在长白山抢来的并不只是一本经书,而是天师道丧失了二十年的勇气。冒襄的二十年教养是正一天师道给的,所以这个京师,他不得不去。 这一日,他走出潼关地界,进入了中原腹地,再行三日便能到洛阳。越是靠近京畿路,路上便越是多见和尚羽客。这片路面人口杂乱,商贾镖客云集,这一年流民尤多,一堆堆一簇簇散在山野里,有许多实在耐不住饥火的便伏在道旁,祈求一点吃食。关内自古民风淳厚,路过的商旅能多一口吃食的,总会施舍一些,可惜毕竟僧多粥少,能救得几个饿殍于一时,却救不得那漫山流民。 冒襄已打听得清楚,前不久时朝廷颁下四大金牌,分封天朝四大国师,并宣这四大国师进京觐见。于今年中秋佳节这一日,凡持金牌觐见者,便可受天子正式册封,统领天下世外之流品。受这个国师名位的诱惑,天下修行之人有泰半涌向京城,这些人几乎个个有些特异常人之处,即使在龙蛇混杂的人群中,也能被轻易辨认出。 冒襄虽然不是矫情的人,可内心里毕竟还是以特立独行自我彪炳的,天下人都对京师趋之若鹜,让他也来赶这个潮流,就觉得有些不痛快,因此脚程更慢了几分。 这日冒襄在酒肆里吃酒,忽见外边许多人停下脚步,对着远处天空探望。他心中一动,走出酒肆,果然看见远处有一道青气笔直的飞上天空,后面拽着一条长尾巴,即使在太阳底下仍然清晰可见。他估算着大约有一百七八十里,向店家吩咐照看他的马匹后,便寻了个无人的去处,御剑向那青气源头飞去。 哪知才飞出十几里远,横里忽然飞出一道剑华,挡在前头。这股剑华色泽如古玉,温润沉郁,浑然没有半丝杂色,冒襄不知敌友,连忙策剑闪在一旁,打眼向那团剑华里看去,最先入眼便是一点亮紫。 那是来人眉心的一块抹额,冒襄对他的印象极深,一眼就认出是那个自称&lsquo;碎玉公子&rsquo;的外族人。他的脸在剑光掩映中更见妖异,一双灰瞳彷如封印着灵魂的宝石,鼻梁则像雪山顶披挂万载的冰川。冒襄也常揽镜,他这些日子经常会想,为何对这样的陌生人会生出熟悉的感觉,或许就是因为两人都长着斧削般的鼻梁。 碎玉公子站在剑端,向下一摆手,是示意他到下面去说话。冒襄知道这人是劲敌,若真要硬闯过去未必能有胜算,因此便御剑降到地面上。 碎玉公子看起来颇为悠闲,语气也像是在和好友谈天,他的眼看的也是青气升起的方向,此时青气只有浅浅的一线,普通人已经肉眼难见。&ldquo;再过个一时三刻,只怕就有结果了。冒兄何妨在这里等一等,让老天来决定他们的命运?&rdquo; &ldquo;让开!&rdquo;冒襄只是冷冷的喝道。 碎玉公子饶有兴味的看着冒襄,摇头笑道:&ldquo;你知道那被伏击的人是谁?想来你是不知道的。&mdash;&mdash;这个局其实成与不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布下的一个局,被个外人搅散了吧?我有个朋友,他一向很看不开,为了杀那个人他动用了自己手中一半的筹码,还不计代价的从我手里得到情报。如果他知道我没有用心办事,会不会和我断交呢?&rdquo; 冒襄懒得听他废话,藏锋剑如同一只矫龙从鞘中跃出,剑锋划过剑鞘的声音鼓荡耳膜。碎玉公子眼中神光一湛,抬臂出拳,竟然用拳头硬撼剑锋。金铁对撞之声过耳,冒襄握剑的右手隐隐发麻,见对手退开三步,拳头上滴下鲜血,被斩开一道寸许的伤口。 &ldquo;不错,甚是锋利,不知剑法又如何?&rdquo;碎玉公子从腰间抽出一柄束腰剑,不足二指宽,薄的像纸,在风中如灵蛇一般抖动。他那柄古玉色剑华的飞剑,则被插在身后的土地上。 冒襄自觉剑法已然大进,和这人比拼剑法,却仍不能占得上风。按说那柄束腰剑只是胜在奇巧,然而并不是炼化了剑灵的飞剑,如何能比得他的藏锋?这样刁钻的武器落在碎玉公子手中,简直成了活物,比羽融子的翼火蛇更是难防。 冒襄忽地大喝一声,藏锋剑上腾起紫色电火,直击在一团剑幕中。碎玉公子手上一麻,束腰剑在空中荡出一片碎金色,将他的中门漏了出来。冒襄得此机会,长剑直入中宫,逼得他连连退走,趁他手忙脚乱之时,左腿向后反踢,把那柄倒插在地的飞剑踢飞出去。这一脚他出了大力,把剑踢进一片莽林中,也不知有几里远。 冒襄趁势又抢进几剑,拉开两人距离后,猛然转身而走,一手向后掷出几张符箓,布下屏障,另一手倒转藏锋剑,掐个剑诀,御剑飞走。 碎玉公子望着冒襄排空而去,渐渐只留下一点背影,脸上却笑意盈盈。他不慌不忙走进林子里,捡回飞剑,林中忽然闪出一员大汉,侍立在他身后,恭敬地问道:&ldquo;主公刚才何故放水?若是让他及时赶去,只怕要坏事。&rdquo; 碎玉公子将飞剑缓缓归入鞘中,说道:&ldquo;我忽然改变主意了。也许先把他送上云端,再让他从云端跌落,狠狠地摔上一跤,是个不错的主意呢。&mdash;&mdash;你不觉得这样会变的很有趣吗?&rdquo; 一、何处解此离魂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雾气从树梢上退去,清晨的阳光干净利落的洒下来,于是连树叶也明朗起来。 树林边升起一道炊烟,弯曲着向上攀沿,风一吹,就散成了一片虚的屏,再飘一阵,便连一点痕迹也看不见。一座奇怪的木屋悬在半空中,修建在两颗大榆树之间,天然生成的树枝的坪托起了木屋,显得既安稳又惊悸人心。 陆子杞站在树下,一边打哈欠一边伸懒腰,满脸困倦的神情。他忽然耸起鼻子,在风里闻闻味儿,忽然抓起一根垂下的藤蔓,顺势飞上木坪。那木屋外有一座粘土砌的炉灶,灶上咕噜噜的正炖着一锅粥。子杞试过粥味,灭掉炉火,又满满的盛了一碗粥。 推开门,一股药香味扑鼻而来,初时子杞尚嫌这气味苦,闻了几日,却也体味出一份别样的清香来。燕玉簟躺在床上,神情安然,似在熟睡。子杞过去把她扶起来,喊一声&ldquo;吃饭了&rdquo;,便拿一只汤匙就着她的小嘴喂起粥来。于是,燕玉簟睁开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乖乖的张开小嘴一口口喝粥。 七日来,她总是如此,喂她东西便吃,不喂时也从不喊饿,一整天都卧在床上,似睡似醒。最尴尬是有一次子杞听见她依依呀呀叫唤,以为是病情有所好转,折腾半天才知道是想小解,子杞正面红耳赤不知所措时,已湿了一滩床铺。 后来还是子杞想了办法,在附近的庄子里雇来一个粗使的丫鬟,每日清晨里来,黄昏后去,专门照顾她的起居,料理些他不便料理的事情。 出云说这是离魂之症,可她显然仍有知觉,又不同于普通的离魂之症。得了这种病的人一向是要离群索居,这是怕被其他的生魂搅扰,让自己离体的魂魄找不到回来的路。因此出云特意建了这所木屋,离附近村庄不远又没有人烟。 远方传来一阵飘渺的箫声,如邈云汉的孤鹰、划过长天之外的云翳。子杞听得心神一阔,跃到树下,和着箫声唱到: &ldquo;呢呢儿女语,灯火夜微明。 恩冤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 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 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 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 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 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 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rdquo; 不多时白发白髯的出云从林中踱出来,嘴边一只五尺洞箫,晶莹如龙宫之物。他身后树丛悉悉索索,忽然从中两分,跃出一只十尺巨豹。这豹子生的神俊非常,通体*毛色青碧,缎子一般油亮亮闪光,一双环眼如巨烛朗照,尤其额上一簇亮银色的火焰形花纹,又为它平添几分神秘色彩。 子杞连忙走上前迎接一人一豹,出云老祖未曾走近,便先说道:&ldquo;陆小友头痛的毛病,昨夜是不是又犯了?&rdquo; 子杞笑道:&ldquo;您老是活神仙,这也瞒不过你。&rdquo;出云说道:&ldquo;不是我能掐会算,昨夜三弟暴躁不安,额上的银纹亮得刺眼,我就知道是那幻妖的残魂在作祟,你的元神和我三弟连在一起,如何能不头痛?&rdquo; 子杞从怀里掏出三省老道送与他的那只云玉铛,色泽比他刚用时更见古旧,&ldquo;我有这云玉铛傍身,不惧邪秽作怪,多少还能抵挡。说来奇怪,这些天虽然总头痛,眼前时常有幻影晃来晃去,我的修心之法却有精进,比之前半年加起来还多。&rdquo; 另有一事子杞没和他说,毕竟人心隔着肚皮,他顾忌着自己安危,不敢随便出口。那便是他怀中的秘宝&mdash;&mdash;三皇经文。他自从受了幻妖魂魄,心中便时刻不安,因想到幻妖是为祖天师所收服,便想从三皇经中寻答案。其中颇有一些稳固神魂和驱使妖鬼的法诀,虽然他只看个皮毛,却也能暂缓头痛之苦。 两人在树下说话,豹王听得无趣,便钻入树林中去。当日子杞初得此兽魂剑灵时,豹王不过是半实体,如今驻形日久,已与寻常野兽无异。不多时,豹王便叼了一只成年獐子回来,嘴上尽是淋漓鲜血。那獐子足有猎狗大小,可在豹王嘴里,却小的象一只野兔。 出云见了茹毛饮血的三弟,不禁摇头叹气,他低头思考了一阵,忽然问子杞道:&ldquo;陆小友,你可懂得音律?&rdquo; 子杞点头道:&ldquo;早年学过一阵竹笛和五弦琴,总还分得清宫商羽徽。&rdquo; 出云道:&ldquo;甚好,你既然会奏竹笛,学洞箫也甚快。我来传你一套萧曲,虽然比不得你们道门正宗,但以之为辅助,或可镇压那幻妖作祟。&rdquo; 子杞知道他是为了豹王着想,因此也不推辞,恭恭敬敬坐在下首,聆听他一一讲解。出云先为他讲解萧的技法,吹箫讲求先难后易,初时极难吹得出音律,曾有人说,若第一日里吹不出三个音,那便不用再学了。子杞虽通音律,也试了半个时辰,才把宫商羽徽角五音一一吹准。技法需要自己练习,出云接着讲解萧曲,这首萧曲是他两百年前所作,叫做《九煞曲》。出云先是深吸了一口气,才持萧吹奏起来。 箫声起处,恍惚间,大风平地而生,直上万里青冥。子杞自觉随着大风载浮载沉,不能自抑,幡然猛醒时,才知一曲终了,忍不住叹道:&ldquo;好杀伐的萧曲!&rdquo; 出云道:&ldquo;不是这杀伐之曲,如何能镇住那绝世之妖?&rdquo;他言下唏嘘不已,却不是子杞所能领会的。千年之前六天妖王肆虐天下,当其时出云修为初成,未尝不以六妖为荣。后来张道陵横空出世,以雷霆手段收服了六大妖王,天下妖族耸动。千年过去,沧海早已变做桑田,出云也早非当年的出云,看到幻妖的下场,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犹如五味杂陈。 妖族式微,千里避祸,丢却数百年经营的基业,三弟被戮,门人无依&hellip;&hellip;纵然是几千年的大妖魔,出云也不敢想,若回想时,唯有长歌以当哭。 出云又道:&ldquo;传曲之事,你莫要让赤风知道了,他脾气倔强,对你仍有敌意。&rdquo; &ldquo;这我理会得,&mdash;&mdash;怎么这两日都不见赤风前辈?&rdquo; &ldquo;哎,他一意要寻那萧慎寻仇,已经北上了,我是实在阻拦不住。这只箫是用北海冷玉所制,可定心驱邪,箫管里有大风曲的法门,想来你该不难领会。此番相遇,实在偶然,三弟千年道果,或有花开别树之遇合,望小友多自珍重。&rdquo;出云望着北方,眼睛闭合良久又缓缓张开,说道:&ldquo;我在这世间存留的太久啦,久的忘记了太多东西。难怪二弟总说我糊涂,希望现在想起来还不算太晚。&rdquo;出云将洞箫斜插在地,大袖一挥,飞上半空中。他在空中停顿半响,向崤山山腹中指去,说道:&ldquo;此山中之妖,他年小友若道法有成,念及一段缘法,请照顾一二。&rdquo;说罢化作一道白练,向北倏忽而去。 空气中有&ldquo;飒飒&rdquo;的声响,是出云渐渐远去留下的破空声音。洞箫入手处一片冰凉,一股清凉之气上脑,隐隐作痛处也因此平复下来。箫管中果然有一片薄薄的丝绢,密密麻麻写满了鬼画符一般的箫谱。 他用手指按住几个箫洞,胡乱吹出几个音律,低沉的箫音仿佛有人在风中呢喃。他忽然想起一个小小的江南酒家,那时,弥越裳坐在他对面。他嗜好杯中物,弥越裳也能豪饮,因此那一路同行时,饭桌上从不缺佳酿。子杞只懂喝酒,却不懂酒,弥越裳的父亲精于宴乐游饮,家学渊源,因此竟对天下名酒如数家珍。他因此才知道喝葡萄酒果然需夜光杯,女儿红是十八年陈酿最佳,饮罗浮春当佐以松子。一一尝过,才知世间美酒品样繁多,各尽鲜妍。 他想起当时酒楼上有人在吹箫,那人两鬓已斑白,临着窗,侧影被夕阳镀上一层萧瑟的味道。他的箫音里也有萧瑟的味道,像是一场永远也下不完的秋雨。子杞刚陪着弥越裳喝过一盏罗浮春,心里暖盈盈的,听了那箫声,不知怎么就起了一些悲凉来。他似乎看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穿一件洗的浆白的旧袍子,挣扎着走到江边,于是见到河面上那船舫里的女子,远远的,依稀能见到,那掩盖在层层脂粉下的皱纹和熟悉的面孔,也许他又联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情和自己悲苦交织的一生,他想嚎啕大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夕阳落尽时,吹箫人在一片寂然中下楼,消失在人群里。子杞想是不是人终有这么一天呢?天下的宴席都有一散,曲终人散时是惆怅,而偶然相遇却是无奈?当他从思虑中挣脱出来,抬眼看向对面,才发现那人儿手托香腮,兀自在发怔。 过不多时,山路上传来阵阵脚步声,一个粗腰大脚的女子走来。子杞将寒玉箫插在腰间,转到树后去,扛来一架木梯,让那女子爬上树去服侍。他自己则寻了个清净去处,一会儿打坐修行,一会儿练习箫曲,消磨白日时光。 光阴匆匆过去,一日将到尽头,树上传来阵阵饭香,子杞的肚子&ldquo;咕咕&rdquo;的应景儿叫了两声。那丫鬟在木屋上叫唤:&ldquo;饭做好了。&rdquo;子杞忽然仰起头,唤那丫鬟下来说话。 &ldquo;明日你就不用过来了,我打算带着妹妹出去一阵子,这几日辛苦你了。&rdquo;子杞从袖中掏出几颗碎银,交与那女子。女人虽忽然失了一样生计,摸着明晃晃的碎银,便也不觉得如何失意了,只憨声道了声:&ldquo;谢谢东家,等您回来时,只管再寻我来使唤。&rdquo; 木屋里,燕玉簟容色安静的睡在床上,上上下下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和正在熟睡中的富小姐没什么两样。可是,不能让她一辈子都这样,她已经是个失去一切的人了,即使走遍天涯也要让她清醒过来。 子杞回想着出云对他说过的话:&ldquo;人的魂魄是个很玄奥的东西,在这方面堪称独到精深的,全天下只有三家,分别是酆都鬼域、天山伯阳宗和楚巫之后。酆都一脉早已湮没无闻,想让这个丫头醒过来,你或许可以去天山或楚地碰碰运气。&rdquo; 二、古林疏故人逢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偶回来啦,六千字长更~~~~~~~~ *********************************** &ldquo;店家,结账。&rdquo; 店小二把巾头搭在肩上,把油纸包放在桌上,说道:&ldquo;公子,一共是四十个大钱,还有您另要的打包,饭和菜一样样用油纸给您包好了,有些烫,您注意着些。&rdquo; 子杞在钱袋里一个个仔细数清铜钱,又多数了五个大钱,交到店小二手里。由不得他这样仔细,钱袋子一天瘪过一天,眼见是要见底了。原本下龙虎山时,他带有几颗银锭,然而从北邙山逃出来这一路,几乎是流水一般花钱,置车、雇人、为燕玉簟采买衣物,样样需要破费。 子杞会了钱钞,想起前方不知去路,因问道:&ldquo;小二哥,你可知道这城外,哪里有古楚人聚集的村落?&rdquo; 店小二一怔,问道:&ldquo;您是说当地的土著?这可有些难说,要说这荆湖北路着实有不少土著,村寨和古泽一样多,隐在湖泽里,也不大同外人往来。他们习俗也怪,过的节庆和咱们都不同,牲祭神神怪怪的,好不骇人。听说他们那里没有郎中,只有巫医,凡有伤病的,烧几张纸符和着水灌了或是念上些咒语,那不是要把人医死?&rdquo; 这店小二是自小在江陵城边长大,很是瞧不上乡下人,这话匣子一打开,竟是如长江决口一般,&ldquo;客官您想寻楚地的土著,只管去归、峡二州,从江陵去夷陵郡,再转到巴东郡都不算远。为何要去这两州,这里头可有个门道儿。就是两年前么,州府里下了告示,说是要整饬这两州的民风,不奇怪,早不是第一遭儿啦!也是当地土著太闹,又是信巫又是信鬼,重淫祀,还有拿活人当血食的咧!你说这些乡人呀,都穷成什么样了,还祭这个祭那个,没一样正经神灵,哪里能灵验&hellip;&hellip;&rdquo; 店小二瞥见年轻客官面露不虞,才醒得自己话说得太多,忙住了口,见那客官拿着油纸包起身,道了声&ldquo;慢走&rdquo;,才去招呼其他客人。 子杞出了酒楼,门外停着一辆带棚的小马车,他钻进马车里,便见到静静坐在阴影里的燕玉簟,一对眼珠闪着幽幽的光芒,竟显得神秘而美丽。子杞看的一怔,这样的气质如何像一个失魂的人?待定睛再看时,才看出那眼神涣散,没有焦点。 子杞在她对面坐下,打开油纸包,把一样样饭菜打开来,酒家会做生意,都是刚出锅的饭菜,仍腾着热气。车棚太小,坐了两个人后,三样菜包已把座位铺满。子杞喂饭的事情已做的趁手,一手拿着筷子夹菜,另一手在下面小心的接着。 一口口给燕玉簟喂饭,子杞对着她低声说道:&ldquo;我已打听清楚了,等你吃完就上路去夷陵郡,用不多久就能找到楚巫啦。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认识一个云楚大巫?我还比剑打赢过她呢,不过那是我取巧,岚徽的本事一看就比我高,她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不知道她懂不懂得消掉人的记忆,让你把你爹爹忘了就好了,两个爹爹都忘掉。&mdash;&mdash;你在这儿等等,我再去买些蒸馍路上吃。&rdquo; 未走进酒楼,先听到楼中一声喝叫,端的中气十足,冲上云霄:&ldquo;四十个菜包,快些上来!&rdquo;就见楼中四个锗衣道人聚在一桌,正是其中一个粗壮的大汉喊叫。 子杞不知这几人来历,只是听那人中气沉厚,恐怕也是修行人物。他不愿多生事端,吩咐店小二准备几十个蒸馍,挑了角落里一张空桌坐着等,只等拿了蒸馍就走人。 却听另一个道士说道:&ldquo;郝师弟,出家人还这样毛躁,趁早改了你这毛病,不然这次就得坏事。这一回教下倾巢而出,定要找出那厮。据说道门也有其他宗派收到线报赶来江陵,那厮身上带的重宝,可不能让人捷足先登。&rdquo; 子杞听得心头一紧,自己怀里就揣着一本《三皇经》,难道竟是来捉他的来着?好在这几人不识得他,他心头虽然打鼓,却不敢露出一点在面上,竭力保持镇定,就等着拿了蒸馍,立时驾着马车跑路。 那粗壮道士果然压下了一些音量,可仍旧是声如隆钟:&ldquo;钟师哥休要唬我,咱们楼观上下尽出精锐,如何能让他人争了先去。有师兄你再加上南箕子师兄和相里子,&lsquo;楼观七剑&rsquo;来了三个,还有一个别院首座坐镇,那厮不是手到擒来?&rdquo; 子杞心想:&ldquo;原来是楼观派的,相里子也来了,当初看他像个好人,若是遇见了我,会不会放我一马?&rdquo; &ldquo;终师哥&rdquo;又道:&ldquo;我就是要你收了这等轻敌之心,难道忘了那厮逃出山门时的狠厉?他当年便凶名遍布天下,如今只怕是更加难制了。&rdquo;子杞越听越是迷糊,只觉他说的不像是自己,他两年前才踏足江湖,哪里曾有遍布天下的凶名?他细思之下,想到自己身藏《三皇经》少有人知,即便他们是为经文而来,也不该冲着他。 粗壮道士似是想到了什么骇人场面,浑身打个冷颤,闷声道:&ldquo;师兄说的是。&rdquo; 这时菜包上桌,粗壮道士一手抓了一个大嚼,片刻间已三五个下肚,另三人却颇有出家人的风范,吃相文雅。那壮道士俗家姓郝,当年因为他师父见他饭量奇大,索性给他取个道号叫无底,便是说他胃里仿佛有个无底洞,多少东西也塞得下。 只见他喉咙一耸,吞下口中吃食,瓮声说道:&ldquo;掌教怎地让相里子也来了,难道不知他和那厮的交情?相里子爱讲义气,嘴里又常念着兼爱非攻的那一套,就怕他再见了那厮,心头一软,这手里的剑就不知指向谁了。&rdquo; 钟师兄哼了一声,说道:&ldquo;到时容不得他舞弊私情!我终南山上多少性命死在他手上,连本宗的镇山之宝也被他抢去,全天下的道门都下了格杀令,相里子还能怎样?何况那厮得了失心疯,六亲不认,哪里还认得他?&rdquo; 另一名道士也说道:&ldquo;南箕子师兄也是可虑,他新近得了两匹神驹,叫什么&lsquo;超光&rsquo;&lsquo;腾雾&rsquo;,仗着天下少有的脚力,身边只带着风师弟一人,深入到云梦古泽里,已把咱们和刘掌教甩开好大一段了。就怕他当真遇上了那厮,不肯隐忍,便要吃个大亏。&rdquo; 郝无底扫掉第三十个拳头大的菜包,拍一拍肚皮,满意的打了个饱嗝。&ldquo;可惜出了这样的事儿,不然钟师兄带着咱们几个上京城里逛逛,也在天子脚下露露脸面,没准儿也能弄个大官儿来当当。&rdquo;他语气里透着憨直和想往,常人吃饱了便思淫*欲,他是出家道人,不敢想女色,便开始幻象自己他日如何威风,让人人艳羡。 店小二吆喝一声,把一个装满蒸馍的纸包送到子杞桌前。子杞早等的心焦,立时结账走人,走出大门时,正巧有几个道士迎面进门,便让过一边,侧身走出门去。这一伙道士中为首一个转头扫了他一眼,眼中讶异神色一闪即逝,却也未作理会。 子杞来到马车前,仍听到酒楼中传来隐隐人声,&ldquo;王道兄,怎地竟有暇到江陵城来?贵师兄弟不是都上京城了吗?过不多时便是尊掌教荣登大殿的时日,王道兄缺席&hellip;&hellip;&rdquo; &ldquo;吁&mdash;&mdash;喝!&rdquo;马儿嘶叫一声,子杞在车驾上挥动鞭子,赶着马车向城门口行去。将之前听到的一番对话仔细推敲一遍,子杞猜想众道口中的那人该是判下山去的长春子。这人和他师父的死也逃不了关系,可现在落得个疯疯癫癫、众叛亲离的下场,子杞一点想复仇的欲望也没有,只想远远躲开这事端,尽早治好燕玉簟的病症。 这一路行去,风光自在,荆湖北路不愧为千湖之地,湖泊星罗棋布。子杞便常常见了有些五六岁的小童,蹲在小湖边,拿着自制的小竹竿钓鱼虾,不拘是什么饵料,或是蚯蚓,或是粗面饼,甚或草团泥丸,都有不错收获。这既是顶好玩的一项游戏,也是解馋嘴的好办法,一小箩鱼虾,虽然最大的也不过一指长短,更谈不上什么名贵鱼品,但冲掉泥沙,在锅中一烩,就是一顿难得的美餐。他一次借住在农家,主人便用这杂鱼烩招待,子杞吃来鲜香异常,不见腥气,竟是赞不绝口。 荆湖一地自古贫瘠落后,江汉平原虽允称粮仓,却因短缺人口,始终不能大兴。因此朝廷新法在这一年才刚刚在荆湖北路推行,无论利弊,此时仍未能显示出来。这也算是此地百姓的幸运,比其他几路多过了两年平整日子,虽然依旧是贫寒,却还不曾有成群的流民出现。 &ldquo;昂&mdash;&mdash;&rdquo; 巨眼豹王仰头嘶昂,惊得前面树林飞鸟出临,惊声一片。豹王眼神凶狠,鼻孔风箱一般一张一翕间喷出大篷热气,喉中发出阵阵低吼,似乎受了什么刺激,眼见便要发起狂来。子杞连忙上前抓住它颈间的鬃毛,细细安抚,才使它稍减狂态。 经过十数日跋涉,子杞已深入归州大野之中。荆湖北路水系虽多,山地却更多,归州一地便有大片原始荒林,人迹罕至,更莫说像点样子的道路,因此马车在此间极是难走。子杞受了当地乡民指点,听说巫民居所在古泽深丘之中,问明了大致方向,索性弃掉马车,一头扎进荒野里。深山里子杞不虞被人看见,便放出豹王,由它驮着燕玉簟,自己在旁跟随。 豹王这般躁动非同寻常,它每有燥态,必主凶祸之事,子杞凭着它这般天生灵觉,已数次预见危机,因此不敢当做儿戏。他四下里仔细查探,果然在西南方一片疏林中嗅到了谈谈的血腥气,这是在下风口,子杞估量着血腥气的程度,依着现在的风势,祸事至少在数里外。 豹王又吼了一声,分明按耐不住,青电一般向血腥气的来源处奔了出去。子杞大急,喊道:&ldquo;跑慢些,别摔了燕姑娘!&rdquo;豹子似是极为不耐,不满的喷了口气,却终究慢下步子,子杞飞纵了几步,跃上豹子背脊,一手揽住身前的燕玉簟,驾着豹子飞奔而去。 堪堪奔出三里,豹王却立定住不肯近前了,立在原地纹丝不动,连呼吸都压得极低,唯有额前的银纹亮如火焰。 子杞脑袋里仿佛猛然插进来一只尖锥,这突如其来的刺痛可比开颅剜脑,痛的他大叫出声。虽然这疼痛只维持了不足一息的时间,也叫他浑身冷汗直流,几欲昏厥。 只是这一霎那间,一股冰冷又强大的神念粗暴的侵入进他的魂识之海中,又肆无忌惮的从另一边掠出。他认得出这股神念,盖因它与幻妖系出同源,带着同样阴寒且蔑视众生的气质。前面的树林里躲着了不起的东西啊,子杞探手入怀,将寒玉箫、云玉铛、三皇经一一摸过一遍,心中安定下来,才跃下豹背,向前方林中走去。 豹王见主人往前去了,抖动几下鬃毛,忽然窜出去,反而跑到子杞前面护卫。 自得了三皇经上的文字,子杞时常翻阅,或有一知半解者,或有明悟在心者,不一而足。他一边行走,一边朗声诵道:&ldquo;吾与汝分说魂魄:夫人身有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也;一名爽灵,阴气之变也;一名幽精,阴气之杂也。若阴气制阳,则人心不清净;阴杂之气,则人心昏暗;神气阙少,肾气不续,脾胃五脉不通,四大疾病系体,大斯至焉。旦夕常为,尸卧之形将奄忽而谢,得不伤哉?夫人常欲得清扬气,不为三魂所制,则神气清爽,五行不拘,百邪不侵,疾病不萦,长生可学。&rdquo; 沉重的呼吸声从前方传来,古林静谧,愈发显得这声音粗如牛喘。他看见三十丈之外,一个人仰卧在血泊中,毫无声息。不远处另一个人倚靠在树下,手掌按在胸腹之间,五指笼罩膻中大穴,如同龙爪虚扣五大命宫&mdash;&mdash;正竭力阻止生气从身体中流失,牛喘声正是从他口中所出。血腥气迅速在空气中蔓延,填满了嗅觉的每一个接触点。豹王被这气息刺激的双眼赤红,鬃毛根根竖起,犹如铁铸。它的目光穿透了树林,直达百丈之外那个手提长剑、伫立在林外的人。裸露的剑锋上有鲜血滴落。 那是个面色冷如玄冰的道人,道袍处处破损,比百衲衣还要残破,一头长发在风中乱舞,隐隐透着暗红,眼眶里几乎全部被眼白占据,瞳孔则缩成了细细的一线,予人极度危险的感觉。尽管形象大变,子杞还是认得出,这个当初睥睨天下的道人。 &mdash;&mdash;长春子! 道人也注意到了这一人一豹,并且嗅到了某种熟悉的味道&mdash;&mdash;既亲切又危险,既兴奋又厌恶&mdash;&mdash;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其中滋味。有某个声音在他心中大叫,象一只兴奋地狼&mdash;&mdash;这个恼人的东西,自从清醒开始,就盘踞在他心头。他粗暴的压下这个声音,把它摁回到识海深处,这个不懂得尊卑的东西,没有得到允许就敢冒出头来,越发的放肆了。 可为什么会有熟悉的感觉?长春子猛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想起什么,可是和之前一样,他的记忆仍然空空荡荡。他仿佛做了一个悠长的梦,在梦中忘记了过往的许多事情,醒来时他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是谁。他的魂识中莫名的多了什么东西,或许是一个强大的邪灵,或许是一个诱惑人心的妖魔,反正他不在乎,因为他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是一个强大的存在,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他或者诱惑他。 当然,他还记得一个人一件事,和一个刻进灵魂里的形象。那个用剑如刀,可以引动九天神雷的男人。找到他,打败他,就是他醒来的唯一目的。 那个东西又在不甘的嘶嚎了,他稍稍减少了对它的压制,容忍这样的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是因为它能通过某种神秘的灵觉帮他找到那个男人。它从没有像现在一样兴奋过,几乎让他听见了犹如响在耳边的嚣叫。仿佛饥饿嗜血的野狼,在荒野中遇见了处在相同境地的同类,激烈的情绪冲刷神经,食欲、狂暴、兴奋中还夹杂着一些畏惧。 刺痛感又一次袭上子杞的头颅,充满负面情绪的神念试图剜开他的脑壳进入其中,子杞一手结&lsquo;固魂印&rsquo;,一边喝道:&ldquo;胎光延生,爽灵益禄,幽精绝死,急急如律令!&rdquo; 那股神念被法印的力量震慑住,退缩回去。豹王大吼一声,额前的银纹倏然射出一道银色光芒,追逐而去,长春子一抬手便将那银芒握在手中,撵地粉碎,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震颤了一下。空气中原本升起一道烟气般的形象,与当初地宫中的幻妖石像别无二致,银芒一散,那形象也不甘的消散开。接着,树林中响起几下&ldquo;桀桀&rdquo;的怪笑声。 两只巨妖的第一次接触,或者说是交手,就在双方主人彼此克制的状况下,低调的结束。长春子一振长剑,血滴滑落剑刃,承影剑复归虚无,他随后转身投入莽莽丛林之中。 &ldquo;少,少侠,&hellip;&hellip;那人,可是去了?&rdquo;这人声音虚弱已极,全凭着最后一口真气吊住性命。子杞知道他伤势太重,已然回天乏术,再好不过也只能留存一缕精元于魂魄中,为下世轮回留得一点宿慧。他那同伴更惨,三魂七魄被封在肉身里,被长春子一剑直捣命宫七脉,落得神魂俱灭的境地。 子杞点头应是,只听那人又道:&ldquo;总算他不是见人便杀,少侠&hellip;&hellip;你千万别去追那人,他丧心病狂,又兼功法高绝,实在招惹不得&hellip;&hellip;实不相瞒,我乃终南山楼观派门下修士,道号南箕子,那人却是我师兄长春子,犯下了滔天罪衍。&hellip;&hellip;只怪我不听人劝,孤身来追他,却累了风师弟一条性命。&hellip;&hellip;只望其他师兄戮力,要叫这恶贼授首&hellip;&hellip;&rdquo; 南箕子已近弥留,神智也开始混乱不清,呢喃了一阵,忽然坐了起来,抓住子杞双臂。子杞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是要交代遗言了。&ldquo;少侠,我顷刻便死,只望你应承我一事,我便死也瞑目。&hellip;&hellip;望你把我这佩剑交到我师弟手中,这剑虽然普通,却终究跟我几十年,又寄得我一缕剑灵,那故人见了这剑,便自然知道我去了。&mdash;&mdash;我那师弟道号羽融子,在道门颇有名气,不难寻找。&rdquo; 子杞听说是去找那羽融子,如何敢应?只是连连摇手。南箕子见他执意不肯接剑,急得连吐了几口血,手脚乱颤,在子杞臂上抓下几把淤青,又道:&ldquo;看在武林一脉的份儿上,少侠便不肯成全吗?贫道自问一生并没做过违逆良心的事情,少侠难道不肯应承我这将死之人的最后一个请求吗?&rdquo; 子杞心头一热,不忍见他这般惶急的死去,也不管什么羽融子了,身手接过宝剑,说道:&ldquo;道兄切勿如此说,我接了这剑就是。你只管放心,但有我陆子杞不死,必定把此剑交到羽融子道长手中。&rdquo; 南箕子心愿有所托付,神情一弛,脸色也迅速灰白下去。他又把一只小竹哨塞进子杞手里,随后斜斜倚靠在树干上,说道:&ldquo;我有两匹好马儿,都是万中无一的神驹&hellip;&hellip;可惜腾雾被那厮杀了。超光也受了惊,逃进林里,只望它别遇上了凶险&hellip;&hellip;你一吹这个哨儿,它就出来了,那马儿也求少侠代为照顾了&hellip;&hellip;马是野惯了,可人怎么办?&hellip;&hellip;最可怜我那师弟,从小没人照顾,长大了也没有人能说话儿,他那性子乖戾,让人怎么放心的下&hellip;&hellip;&rdquo; 一阵山风吹过,南箕子缓缓闭上双眼,就此长逝。 三、黑衣巫白衣灵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ldquo;好一匹如龙神驹!&rdquo; 只见小湖那端一道紫电般的骏马从林中奔出来,它的奔跑无视于山林崎岖的地形,优雅的如同伶人的舞步,迅敏则连山豹也要瞠目结舌。奔到湖岸边,四蹄曲张,蹦飞了一片石子,那马儿竟似足不沾水般踏波而来。虽不是真个踏波而渡,四蹄也不过入水一尺,它的速度实在太快,水面上只留下一长线如莲花绽放般的小小水花。 在子杞眼中,这奔行绝速的骏马凌波渡水,一马在前而数马随行,竟是快过了人眼的反应,而至于留下片片残影。 奔到近处,看清那马儿浑身滚紫,毛皮染了汗渍光滑如缎,颈上长鬃披挂如盖,长嘶时则四下激张,果是神俊。子杞对豹王笑道:&ldquo;这马儿定是那传说中穆天子八骏的后嗣,你看它如乘风腾蛟,拽光电影,有一形十影之能,不愧叫做超光。我看你就是驾起神通,也跑不过它。&rdquo; 豹王仰天打个响鼻,状极不屑。 传说中,穆天子西巡,坐下有八骏,有神龙血脉,素质远过于天下骏马。这匹&ldquo;超光&rdquo;顾盼之间,极有雄态,想来就是狮子老虎在面前,也要被它一脚踢死。自来名马都有烈性,南箕子是个马痴,走遍了西麓天山,才找到&ldquo;超光&rdquo;和&ldquo;腾雾&rdquo;,费尽手段驯服了这两匹烈马。 子杞是占了前人的便宜,南箕子送他的竹哨本来就是御兽的宝物,那马儿听惯了这哨音,自然又多了三分亲近。饶是如此,子杞仍花了许多功夫,才骑到了马背上,而不让它给颠簸下来。 这匹超光原本是天山中一匹野马,集天地钟秀,天山上多少凶猛野兽洪荒异种也没能伤的它的性命,可算是走惯了山路的。因此荆湖这一带的荒林虽难得住一般的骏马,却难不住它。子杞御马在前如风电掣,青豹驮着燕玉簟紧随在后,视湖滩山林如平地。 湖泽中雾气深重,八百里云梦泽自远古之时便在这神秘面纱的笼罩下,如烟如幻。燕玉簟时昏时梦,许多时候茫然睁着双眼,僵直的坐在豹背上,有时却猛然惊叫,仿佛从噩梦中惊醒,歇斯底里的从豹王背上跌下来。待子杞跑来安抚,却又安静如初,沉静如处子一般,只是脸颊上两行泪痕宛然,衬得她那清丽的脸庞如刚出水的凄婉莲花。唯有这时,才能见到她眉心一点漆黑如墨,纠结在皮肤之下,如一粒光滑的黑玉石,几乎要裂颅而出。 进入湖区的第八天,子杞找到了第一个巫人村落,他怕吓坏了村人,因此收回青豹,把燕玉簟扶上马背。他此时已是蓬头垢面,饥肠辘辘,只想找个人家讨碗粥喝。 这村子说好听点叫依山傍水,说白了就是穷山恶水。村庄依着丘陵,在一片洼地上建起,村口往东不远则有一只小湖。后村高高低低的野林子无论如何也成不了农田,只有南边一小块低洼地烧出了巴掌大的几块田地,硬梆梆的种着些番薯、谷子。这里比山区外的村庄穷的多,能否生存恐怕是长期盘踞在此处的大问题。 子杞早就注意到,这村庄有个不同寻常的地方。按说普通农家都在房子外面围上一圈栅栏,防备黄鼠狼之类的野兽夜里叼了自家的牲畜去。这里处在深山里,野兽必多,却没有一家安了栅栏。也不是没人养家畜,不时能听见鸡鸭的叫声,甚至还有一只肥猪哼哧哧的从他面前悠闲走过。子杞在路边俯下身抓了一把野草,在鼻端嗅了嗅,闻到一股淡淡的腥气。他又把草放在&lsquo;超光&rsquo;鼻下,马儿立时掉过头去,厌恶的打了个喷嚏。 整个村子都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母鸡在啄虫子,肥猪在晒太阳,唯独不见人迹。好在没有血迹和尸体,不然子杞要疑心是长春子误闯到这儿把人都杀光了。穿过村路,子杞忽地听见阵阵乐器声响,悠悠然从山丘上传来,繁杂聒噪,分不出是哪些乐器合奏。 山坡上正在举行一场巫族特有的祭祀,木头抬起几丈的高台,远远便能看见台上亦歌亦舞的主祭。 祭台四周各摆放五谷,值此仲夏之际,想来是祈求秋季丰登。然而场中上千人无论成人稚子,都在身上穿戴了一片白色布料,或是整身白衣,或是一片白布绑在臂上,或是白色巾布裹头,土质的白布虽然泛着一股腌臜的黄色,却也着实飘荡出一片白色的风影,实在让这场面更像是中原的某种丧礼。 参加祭祀的人群隐约分成四堆,想是分别来自四个村落。子杞打眼看去,只见个个面色枯黄,尤其是妇人和小孩几乎人人面有菜色,瘦骨嶙峋。男人们身上也没挂着几两肉,平时下地干活消磨力气,肚子里又没压着货,一个个深陷的眼窝里闪着凶狠的光。那店小二说的果然不错,瞧这光景,这些村民日子过得艰难,那祭台上虽然垒起了高高的谷物粮食,却是献与祖先和神灵的,普通人不能享用。厚鬼神而薄生人,这般淫祀,难怪官府要明令取缔。 并不仅仅是凶狠的眼光,也不仅仅是男人的眼光,子杞分不清另外的是虔诚还是狂热&mdash;&mdash;或者是畏惧&mdash;&mdash;巫族人的祭祀非同于一般,不是出于对天地的祈求,而是出于对神灵的畏惧。子杞曾听师父提起过这种怪异的风俗,巫人敬畏祖先的魂灵,他们害怕这些死去的英灵降下灾祸,宁愿以大半的财货供出血食,却不是求得风调雨顺。 &ldquo;岚徽!&rdquo; 高台上那个云鬓高堆,面色白如新雪,妖娆如雾中精灵,舞袖而凌然旋动的女子,不正是云楚岚徽吗?女装的岚徽更见风致,褪去了那一层如烟如雾的屏障,显露出来的仿佛一幅让人不能忘怀的画卷。她换了一身白衣,不像穿黑衣时那般压抑了。 岚徽的舞姿子杞见所未见,不靡丽,不袅娜,不矫健,唯见古奥而幽谧的一股神髓。仿佛广雾遮天的云梦之泽上,双袖如波、踏水而舞的神女。通过奇妙的舞步,她仿佛与天地中隐秘的存在建立了联系,她仿佛成了神明的代言。 村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一人身上,透过她将虔诚献与幽冥。 高台下三十几个黑衣老人聚做一团,各持一件乐器演奏,有擎着大鼓的,有抱着琵琶的,有握着横笛的,也有抓着铙钹的,各色来自天南海北的乐器,奏出的音质也是千差万别,被强行拧成一段旋律,虽则不免嘈杂,却出人意料的,格外显出几分旷远幽古的气氛。 这一群奏者俱身著纯黑衣裳,浑然没有半丝杂色,与整场祭祀的颜色很不搭调。何况这一群鸡皮鹤发的老人,有男有女,其中最年轻的只怕也已过了半百之岁,配着沉闷压抑的黑色,让人看上一眼便觉得沾上了些死气。 子杞本想凑近前去看岚徽演舞,只是中间隔了这一群快入土的老怪物,心下觉得厌恶,便绕到了一边去,只等祭祀结束再上前相见。燕玉簟趴在超光背上,无声无息,超光却四下顾盼,加上一身漂亮皮肉,引来许多目光,唯有岚徽与众老沉浸在自家舞乐中,没有注意到它。 子杞忽觉身后寒气大盛,仿佛一道寒铁利剑悬在脖后!他猛然回过头去,身后却空无一物,四周的村民依然沉浸在祭祀中。他聚足目力,只见远方淡淡的雾气似在缓缓搅动,看久了又觉得似乎并没有动,而寒气则消失无踪。 他回过头去看祭祀,身边又有寒气流窜,这一次像一支羽箭,擦着他的身体飞向祭台。台上的岚徽舞姿忽然一僵,似乎整个身体也要缩成一团!她立时旋舞开如水的长袖,在身前立起一面旋动的墙壁,细小的白气向四下激射,袖口上瞬间结出了一层薄霜。 这不是寒气,而是凝结有如实质的杀气! 子杞全身寒毛乍立,青豹之剑在腰间不安分的颤动,他听得见其中有一个灵魂在嘶吼,于是如临大敌般的,防备着头疼再次袭来。然后一只手从背后打消了他的戒备,这只手触碰到他的一瞬间,他奇迹般的松弛下来,仿佛有一道暖流注入,消解了他灵魂上的紧张。 &ldquo;小兄弟,管好你的剑,在楚巫的地界上,我们没有让外人出手的习惯。&rdquo; 在他身边是一个浑身黑衣的老人,另外七个老家伙紧跟在他身后。子杞这时才意识到祭乐已经停了,其他老人执着自己的乐器,围在一个老妪身旁,她是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头戴独角獬豸冠,两侧各垂下一缕丝绦,系着明晃晃的玉瑱。子杞身边的老人则是他们中年纪第二大的,岁月爬了一脸,并把这身体侵蚀成小小的一团。 他鸡爪一样的手在子杞肩上拍了两下,跟着便走向雾笼罩的前方,其他七人紧跟在后,沉默不语。子杞想说你们不要去送死,那个人不是你们能对付得了的。可是他们显得如此从容,就像自知寿元已尽、躺在床上安然等待轮回的老人。时光的流逝在这一刻格外醒目,那一段路并不长,在一些人眼里却成了从生到死的过程。 子杞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有一个老人轻轻说道:&ldquo;我知道这个气息。&rdquo;又有人说:&ldquo;他曾经来过我的村子。&rdquo;也有人沉吟:&ldquo;也许他并没有恶意。&rdquo; 站在中心的老妪始终安静的听着,不时的点一点头,让说话的人知道她正在听。她有一种稳如泰山的气势,仿佛能放出一道气场,让所有身边的人都能安下心来。只有了解她的人才看得出,她花白的眉毛总会不经意的扬起,这是她内心真正不安的时候才会有的动作。 岚徽如同一朵白云从祭台降到地面,老人们纷纷给她让出位置,看她的眼神中既有慈爱也有尊敬。老妪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双手,像是在看自己的孙女,她轻轻问道:&ldquo;岚儿,你决定了吗?&rdquo; 子杞看不见岚徽的脸,他只听到一个柔软却透着坚定的声音说道:&ldquo;恐怕不是姥姥想要的。&rdquo; 老妪第一次皱起眉头,说道:&ldquo;你该知道,如果&hellip;&hellip;&rdquo; 岚徽打断她的话,坚定地道:&ldquo;大长老,请为我穿上红衣吧!&rdquo; &ldquo;胡闹!你才穿上白衣几天?就想穿上红衣!&rdquo;老妪放开岚徽的手,环顾一圈四周的老人,说道:&ldquo;跟我走,去迎接来自中原的客人。&rdquo; 老人们跟着她鱼贯而出,只留下岚徽在原地,一身白衣醒目之极。子杞这才看清她浑身如有光华流转,衣褶随风而动,就如海面上的波浪翻腾,这一身白衣绝不寻常! 岚徽轻蹙着眉,心中沉吟不决,一抬眼之间,忽地瞥见了陆子杞。她露出了与好友久别重逢时的笑容,这种发自真心的笑容让子杞心头温暖起来,至少这上千里路没有白走。岚徽仍像男子般说道:&ldquo;陆兄,什么好风,把你吹到这穷乡僻壤来了?&rdquo; 子杞想起她当日假装男子,惟妙惟肖,此时却全然是俏佳人模样,忍不住笑道:&ldquo;总算今日见了岚姑娘的真容,果然玉质冰雪不足喻其白,阆苑奇葩不足比其洁,国色天香不足称其态&mdash;&mdash;如此佳人,才是本来面目。&rdquo; 岚徽嫣然一笑,挑着眉毛说道:&ldquo;原来你也这样油嘴滑舌!要是让弥姐姐听到,可有的你苦吃。咦,好俊的马儿!那可是你的?那个可是弥姐姐&mdash;&mdash;好哇,你这个登徒子,竟然把别的女子带在身边!&rdquo;后一句却是她忽然看见了马背上的燕玉簟。 子杞连忙摇手,说道:&ldquo;我哪里是那等样人!这里面有个缘故,我,总之说来话长,我一时也解释不清。不瞒你说,我这次费尽力气找寻你们巫人村落,便是为了那马上的女子。你看看她,那般僵直坐着,可似是寻常人吗?她是得了离魂之症,特来求你医治。&rdquo; &ldquo;离魂之症?&rdquo;燕玉簟随着马背一起一伏,此外上身丝毫不动,岚徽果然瞧出异处,叹道:&ldquo;好漂亮的姐姐,可惜怎么竟得了这样的怪病?&rdquo; &ldquo;我也是听一位前辈说,楚巫最善鬼魂之学,实在无法,才来找你。总算老天垂怜,让我在这茫茫群山里碰到了你。&rdquo; &ldquo;好至诚的情意呦!快跟我说,她和你是什么关系,为这么个人儿,不辞辛劳几千里的寻人医治?你可是移情别恋,把弥姐姐抛在脑后了?&rdquo;岚徽眼里闪着调皮的神色,语气却是咄咄逼人。她和弥越裳几番争斗,不说是仇人也断然称不上什么闺密,这时却一口一个弥姐姐叫的亲热,要为好姐妹讨一个公道一般。 &ldquo;容后再说,容后再说,你先来看看她的症状。&rdquo;子杞怕她夹缠不清,想找个借口转移话题,却正在这时,峥然的破风之声响彻天地,薄雾也为之颤动。 两人对望一眼,岚徽缓缓开口道:&ldquo;看来要延后再看了。&rdquo; 四、银纹青刃如狂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对世居楚地的古楚人来说,对于八百里云梦,及云梦泽笼络的这一片广袤土地,感情是复杂的。他们一方面感念土地所出的衣食,让种族得以延续,另一方面却又憎恨这片土地的贫瘠,让他们一代代人总在生存的基本线上挣扎。 而对于冥冥中留存于世间的祖宗英灵,他们同样怀抱着斥诸两极的复杂感情。他们是被束缚在这片土地上的一群,因为他们深信,祖先的魂与血已经和楚地深深连接在一起,因此这土地也具有了魔力,背井离乡只会导致灾祸不断。 同样的,外乡人也绝少踏足此地。在外乡人眼里,巫楚之地雾气深重,仿佛时刻被神秘笼罩,而这神秘也往往是恶意的,让人不从揣测的。常人往往敬而远之,官府则视之为蛮荒愚昧,修行者则不屑与之为伍,当做邪魅一般的东西看待。 岚徽循着声音,赶到老妪身边时,冲突已告于段落。大长老双眉紧蹙,神情是岚徽从所未见的严肃。不远之处一只体型有普通三四倍大的猎鹰伏倒在血泊中,从脖颈到下爪横着一道极长的刀伤,眼见已是难以活命。一个黑衣老头半跪在鹰尸前,捂着胸口,面色痛苦,仿佛伤同身受。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的饲鹰钢毛铁爪,不畏刀斧,为何那道人随手一挥,便落得开膛破腹的下场。 一个破衣道人站在十丈远处,被几个黑衣老人围住,却面色如常,不是长春子却又是谁。那几个黑衣大巫各自放出自己饲养的凶兽,也有斑额大虎,也有白狼,也有铁翅大雕,俱都比常种大上几倍,只看外形就觉凶狠异常。此时却似对长春子畏惧异常,极力收束自己的爪牙,竟不敢露出凶相。 这些异常凶猛的野兽,长春子连一眼也懒得瞧。 &ldquo;阁下几次三番闯入我族之地,我等巫民也并非不知教化的蛮夷,并未对阁下多有阻拦。阁下今日却杀气腾腾而来,身上血腥味道几里外都能闻见,实在搅扰了祖先的英灵。更何况不分青红皂白,便大开杀戒,却又是何意?&rdquo;大长老是听说过这个男人的,知道他彪炳的历史,她对中原许多信息的掌握,并不比中原宗门掌教来的差。岚徽从江西回来时,也带来了他叛出宗门,被天下道门追杀的消息。可即使这些她都不知道,只凭着现在本能的直觉,她便能得出一个结论&mdash;&mdash;眼前的道人,极度危险! 长春子冷冷的开口,语调里有着让人难以察觉的怪异,仿佛两种声音的混杂。&ldquo;我,来找一个男人,他叫折铁。&rdquo; 大长老说道:&ldquo;折铁?天师道的代天师?阁下好会消遣人!天师道是我巫人的大仇,折铁道人跟我们更是没有交情,找他怎么会找到我们这里?&rdquo; 长春子缓缓摇头,忽然伸手指向岚徽,说道:&ldquo;你骗不了我,她的身上有折铁的气息。&rdquo; 大长老的表情一下子僵住,而其他人则大都是迷惑不解的神情。这也难怪,这些全身黑衣的老头子老太太们是为了参加巫族八十年来都不曾举行过的&ldquo;白衣大祭&rdquo;,而特意从其他村落赶来的黑衣大巫,几乎是整个归州所有的大巫。他们中大多数终其一生都没有走出过这片土地,也不曾接触过中原绚烂的剑仙世界,医治、教化和守护土地是他们终生的职责。他们会饲养异种猛兽,他们会驱使术法战斗,他们会画符炼药,而这些都不过是基于职责。折铁这个名字或许他们听过,因为这个人的足迹几乎遍及华夏,而每一个他踏足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些痕迹,比如普通人家为他供奉的长生牌位,或是一段近乎于神仙故事的传说。 至于长春子这名号,则不免有些陌生了。他们甚至对眼前这道人没有丝毫了解,不知道他那一身有如实质的杀气是靠着怎样的杀伐而得来,因此也不知道他有多危险。 大长老侧过头,对身边的岚徽轻轻说道:&ldquo;原来瞒不过他。&rdquo; 岚徽微微点头,平静的说道:&ldquo;我知道瞒不过他,可是&hellip;&hellip;我不能说。&rdquo; 大长老低叹一声,问道:&ldquo;岚儿,为了一个仇人,值得吗?&rdquo; 岚徽的面上木无表情,&ldquo;我会一个人承担的,不会做出殃及族人的事情。&rdquo; &ldquo;呵呵&mdash;&mdash;&rdquo;大长老忽然低笑起来,年纪已经磨平了她作为女人声线上所有的特质,这笑声因为也显得格外残破而低哑。&ldquo;作为八十年来,楚巫一族唯一的白衣大巫,你竟然还想做并自以为能做到一些只是自己的而与族人无关的事情?先祖啊,为什么成为白衣大巫的是这样的一个孩子。&mdash;&mdash;岚儿,为了一个人,你这是用全族来陪葬呀!&rdquo; 老妪的声调始终是低沉的,其中更没有掺杂丝毫激烈的情感,可是最后一句话,却几乎压断了岚徽所有的意志。 &ldquo;你&mdash;&mdash;&rdquo;长春子依然指着岚徽,冷冰冰的问道:&ldquo;告诉我,折铁在哪儿?&rdquo; 那一瞬间,岚徽觉得似乎所有目光都向她望来,血液猛然冲上头颅又在刹那间涌回心窝。她的脸色本来就极白,此时更是白的近乎透明。她的牙齿咬紧了又松开,十指攥紧后又舒张,心脏好像一生才跳动一次,脑海里不是天人交战,而只是空白一片。她以为她做出决定用了一百年那么长,虽然其实不过是短短一瞬。 &ldquo;我,不,知,道&mdash;&mdash;你找错人了!&rdquo; 长春子将手搭上悬在腰间的剑柄,用他的一贯风格吐出两个字:&ldquo;找死!&rdquo; 奇异的嚣叫随着承影剑一起滑出剑鞘,鼓荡的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生疼,那几只猛兽更是被这音啸骇的蜷伏在地上。透明的长剑刺破空气,在地面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因为突然爆发出来的速度,长春子的衣衫被扯成一面旗帜,边缘利如刀锋。 面对这样沛然的剑势,大长老没有选择,岚徽也没有选择,唯有&mdash;&mdash;退。急退! &ldquo;叮!&rdquo;剑尖几乎擦到岚徽鼻尖上时,一把长剑从后掠出,挡开了长春子必中的一刺。这一剑不是大长老所施展,更不是那一群黑衣大巫,而是一直站在后面的陆子杞! 承影剑在空气中急速的抖动,如同凭空生出的道道水纹。长春子握剑的手被震得发麻,不由得他不正眼瞧瞧这出剑之人。 子杞紧握青豹剑站在岚徽身前,虎口上被震得裂开了口子。他的眼眶中已不见瞳孔,而是被浓浓的银芒填满!架住长春子一剑后,银芒渐渐消退,他仿佛猛然醒来一般,脸上带着茫然,竟不知自己是如何出剑。长春子冰凌一样的眼神让他心头恐慌,可另一种情绪猛然上扬,瞬间压下了这股恐慌。他心中忽然充塞起对战斗的渴望,他平生第一次渴望看到流血,渴望看到眼前的人倒在血泊里。在他的血管中涌动的,似乎变成了滚滚的洪流,他只有拔剑、厮杀抑或阵亡才能消解血脉中萌发的狂暴! 理智告诉他不要冲动,情绪则让他决然出剑。 银色的火焰印记在他额头上一闪而没。 &ldquo;呀喝!&rdquo;子杞一声断喝,手中长剑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弧,斜斩长春子颈侧,如苍鹰搏兔,正是&lsquo;四离四绝之剑&rsquo;中的杀招。长春子返剑斜掠,化解的并不轻松。 不惟力量与真息数倍增长,子杞的招法也更见精绝,尤其是偏重攻击的招式,更被他使得杀气四溢,凌厉非常。似昏似醒之间,往昔不能索解或是难以用到十足的招式一一流入心头,心中所想须臾化成手中招式,指尖之所运使竟无半点滞涩。 楚巫们惊愕的看着场上两个人的打斗,剑光纵横中的那两道身影,拥有他们中绝大多数一生也难望其项背的力量。他们想不到,那个看似羸弱的少年,竟然可以施展如斯恐怖的武术,尤其是那剑刃上不时腾起的银色光焰,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可以轻易攫取人们的目光,渐渐让心神迷失其中。 然而即使是这样超高水准的爆发,面对长春子却仍旧捉襟见肘。&ldquo;蛟分承影,雁落忘归&rdquo;是长春子早年的称号,当时他刚得了承影剑不久,据说舞剑之时便能让雁群徘徊不去,甚至迷失掉归乡的路。如今无论功法与真息都已早非当年可比,他与承影剑的人剑契合,唯有化境可以形容。 承影剑本是光下匿行之剑,长春子使来,则无一处可见剑影,而无一处不充塞剑气。 不过片刻,子杞已被割得遍体鳞伤。承影剑因为染了血,而翻出阵阵血浪。所幸一股潜劲流于子杞周身,保得他只被剑气伤及皮肉,不及筋骨。 &ldquo;不好!姥姥,你看陆公子!他,他好像是在透支精气!&rdquo; 大长老始终盯着二人相斗,即便岚徽没有喊出声来,她也看出了问题。子杞所遭遇的最大危机并不是长春子,而是来源于他自己的身体。修行之人凝其气而锻其体,凝练先天轻扬之气而洗涤后天沉污之体。人身大小经脉无数,就是承载真息的所在,欲修炼出充沛的真息,就先要锻炼出宽阔的经脉相佐。便如同水坝引水囤积,想要建成泽被天下的大水坝,就要修建起高大结实的拦坝高墙,不然大水冲破了堤坝,只会遗祸一方。 现在的子杞,就是一个县城里修建的小小水库,却想要储下奔涌不休的连绵长江。 只见子杞浑身穴位点上,尤其是各处关节,不时向外喷溅出发丝大小的血线。这血线不同于外伤,其中夹杂着些许青气,很容易辨认的出。岚徽似乎隐隐听得见,阵阵细小的&ldquo;咝咝&rdquo;漏气声。 岚徽紧握着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苍白,&ldquo;不行!不能让陆公子再冒险了,他再打下去,会经脉爆裂而死的!&rdquo; 大长老缓缓点头,向一众老人扫视一周,说道:&ldquo;是没有让外人出头的道理。我们这些个老骨头,白吃了多少年闲饭,守土正是本分。&rdquo; 岚徽摇头苦笑,&ldquo;姥姥,不是我口刁,虽然众位长老年高德重,修为精深,可有哪人是那道士的一合之将?便全捆在一起,也不济事,只是徒自送死。就是姥姥您&hellip;&hellip;&rdquo; &ldquo;怎么,瞧不起姥姥了?&rdquo; 岚徽正色问道:&ldquo;姥姥率领这里三十七位黑衣大巫,有几成胜算?&rdquo; 大长老不用多想,便答道:&ldquo;搏命而已,哪敢奢谈胜算。&rdquo; 众人所在是一片低矮的山梁,向西边二里之外是平缓谷地,正是楚巫适才祭祀的地点。而上梁以北这是一泓山中湖水,雾气正是从这里蒸腾出来。传说中,这湖中宿着两只龙种,浑身热如火炭,因此才蒸腾出如此漫山遍野的大雾。 岚徽双目精光闪闪,指向山梁后的小湖,说道:&ldquo;唯今之计,只有为我披上红衣,祭出龙津剑一途!姥姥,你不常说,我等身为大巫,自巫衣加身之日起,就要有为全族舍身的觉悟吗?这次祸事是因孩儿而起,现在是孩儿舍身的时候了!&rdquo; 五、古湖裂龙津跃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那一天,她在湖上,他在岸边。 八百里洞庭她曾经流连多次,深为那浩淼的烟波所沉醉。岳阳楼头她却不爱上,那里是汉人中达官显贵的去处,或赋诗或属文,登上那楼阁的似总有一番天下兴亡的感怀。可她不爱这些,楚人的辞是绝然两样的东西,岳阳楼上沉积的高华文气,于她看来,实在不如旁晚时分湖面上的粼粼波光来的好看。 不知是否是夕阳斜映的缘故,那人第一次映入眼帘的形象熠熠生辉,连轮廓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框。 当时她并不知道那个站在船渡边,仰望岳阳楼的皂衣男人就是名震天下的折铁。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人群中唯有他吸引了自己的目光。&mdash;&mdash;是那头随意张扬的长发?或是那满不在乎的神情?亦或仿佛洞烛世情的眼神? 那个男人身上有她无法看懂却又深深迷醉的东西,她仿佛看到一柄绝世的宝剑,经过千百年的淬炼,敛尽锋芒,再无特出之处。然而这掩盖在寻常下的不寻常,却更让有慧眼的人惊异。 她只知道自己的心在胸腔中激荡,从不曾如此刻一般,要挣开血肉的枷锁跳出胸膛。 梦呓似的,她吩咐船家在渡口靠岸,去迎接那个因找不到船而踟蹰的男人。 &hellip;&hellip; 岚徽甩了甩头,想甩掉脑子里忽然涌出的对那个男人的回忆。姥姥在前面带路,她紧随在后,身后还有七名黑衣大巫跟随。姥姥行事依旧条理分明,最善战斗的人被留下辅助陆公子,善于管理领导的人则被派去疏导遣散村民,而她身后的七人则是最善于术法的大巫。 姥姥脚下如有风助,走的很快,可依稀仍看得出蹒跚之意。岚徽在心里想,她毕竟是老了,却总要走在最前面,走了几十年,也没人能接替她。 &hellip;&hellip;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呢?天师道二十年来风雨飘摇,如果不是有他在苦撑大局,恐怕早就风流云散了吧?龙虎山上没有人能接替他,他像一只擎天的巨树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大厦。可即使是扶桑巨木也总有倾倒的一天,他的肩膀虽然那么宽厚,却终究还是不能承受那么多的重担吧?她最爱看他的那一双眼,幽深而平静,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而往事则像是曾被井水倒映的明月,只有一片浮光掠影,虽然曾在水面上驻足,却终不能在井底留下丝毫痕迹。岚徽从没喝过中原的酒,那天在船上,折铁给她分享了随身带着的烈酒,她尝过一口,就瞬间爱上了那种醇厚滋味。 &ldquo;我需要一炷香的时间,来唤醒湖底的龙魂。&rdquo; 来自虎跳村的木槿长老在控魂上的造诣极深,是楚巫里仅次于大长老的方家。她随身带着一支近三丈长的大幡,平时用作拐杖,作法时却是一件极重要的道具。幡面上是一片黑色,然而随风抖动时,却隐隐现出一些驳杂的图案,那是用更深的黑色誊在幡面上的符咒,只有在一定的光线角度下,才能被人所见。 岚徽被木槿长老粗粝的声音拉回现实,夕阳已斜斜的伏倒在远山上了,湖面被镀上了一层粼粼的红光,像是一大群游弋的红锦鲤鱼,又像是千万滴浮动的血珠。岚徽一时间竟不敢注目,只觉得触目惊心。 大长老向木槿长老点点头,轻声道:&ldquo;开始吧。&rdquo;木槿走到湖边几乎涉水的地方,把长幡狠狠*插进淤泥里。泥土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长幡吸附过来,竟向上拱起了一座半人高的土包,反而让长幡又高出了几尺。 大长老在湖边站了许久,才侧过身来,向岚徽说道:&ldquo;你可考虑清楚了?以你现在的情况,想强行穿上红衣,必然是九死一生。这&hellip;&hellip;当真值得吗?&rdquo; 岚徽眼中是一片温柔的光,仿佛湖水流进了她的眼里,&ldquo;姥姥,开始吧!我们楚人有一百年都不曾出现过红衣战魂了吧,想必您也想再亲眼看看。&rdquo; 大长老低声说了句什么,却没人听得清楚。 楚巫的大巫分为三个层次,以衣着不同而分,即是黑衣、白衣和红衣。几乎所有资质优秀的人都可以通过修行而成为黑衣大巫,这群人掌握了自古相传的神秘力量,是楚人中的中坚力量。而想成为白衣灵者,则非关于资质和修行,绝大多数黑衣大巫终其一生也不得晋级,血脉才是这二者之间的最大门槛。唯有传承着&ldquo;招魂之血&rdquo;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白衣灵者。 而从白衣灵者晋升为红衣战魂,则几乎是无法阻挡的。几乎每一个白衣灵者通过十年左右的修行,都有资格晋级,然而据楚人中有史可考的记载,竟有七成以上的白衣灵者放弃晋级!据说,红衣战魂凶顽暴虐,没有一个是能活到颐养天年的寿命的。 只有遇上举族的危机时,红衣才会再现人间。 而红衣战魂的武器,则是寄宿着龙魂的龙津剑。 故老相传,这片湖中有两只龙种,是江河之神河伯的儿子,因触怒了东君而获罪。河伯为了平息太阳神的怒火,忍痛将两个儿子囚禁在这片湖水中。它们的肉身早被东君毁灭,而灵魂也受着永世煎熬。在蛮荒时代,楚人的先祖偶然间找到了让龙魂暂时逃离的方法,因此龙种与楚巫定下契约,愿意在逃离湖水的这段时间中充当楚巫的武器。当每一代红衣战魂死后,由于受到河伯所下禁制的牵引,化为龙津剑的龙魂不得不再一次沉眠湖中。 湖水渐渐涌动起来,歌声在这时响起: &ldquo;与女游兮九河, 冲风起兮水扬波。 乘水车兮荷盖, 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 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忘归, 惟极浦兮寤怀。 鱼鳞屋兮龙堂, 紫贝阙兮珠宫。 灵何为兮水中? &hellip;&hellip;&hellip;&hellip;&rdquo; 木槿长老忽然高唱起九歌之一的&ldquo;河伯&rdquo;,长幡在风中猎猎而舞,仿佛正响应主人歌声中的节奏。湖面开始大面积涌动,浅红色的水泡从湖底涌上湖面,然后炸裂开来,喷吐出淡淡的烟气。不过片刻之间,湖面已被罩上一层浅红的雾气。似乎湖底真住着什么龙种,这薄雾不过是它将醒时的吐息。 &ldquo;神龙&lsquo;文鱼&rsquo;和&lsquo;白鼋&rsquo;都已经苏醒,大长老,是时候了。现在只有红衣之魂才能召唤它们!&rdquo; &ldquo;我早已经准备好了。&rdquo;大长老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萧瑟。 &ldquo;红衣之魂&rdquo;从来都像是传说中的东西,除了大长老,没有人亲眼见过身披红衣的大巫,岚徽当然也不会知道这种晋级需要何种仪式。在她的想象中,那必然是诡异而恢弘的,就像她穿上白衣的那一刻,要得到冥冥中无数祖先灵魂的洗礼。 然而仪式出乎意料的简单,大长老忽然掳起左手的袖口,露出一段枯瘦的手腕,右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三寸长的匕首,猛然向左手腕上划去! 岚徽一惊,喝道:&ldquo;您干什么!&rdquo;闪电般抓住她的右手,却被一股潜劲震开。大长老说道:&ldquo;管好你自己吧!苦头都是你的!&rdquo;匕首则毫不迟疑的划开了腕上的血管! 扇面一样的血液猛然喷出,如一道一尺多长的血之屏,边缘锋利如刀,实在很难想象这些血来自一个老人的身体。一颗暗红色的,小如珍珠的颗粒随着血液一起喷出来。一待这颗粒喷出血管,血便立时止住了,大长老的手腕几乎在一瞬间愈合如初。 所谓&ldquo;巴人之髑,巫人之血&rdquo;,楚巫的修行都凝聚在一身血液中。而这枚血核则是血液的精华之所在,几乎是大长老近百年修行的结晶。这血核随着血液在身体各处流动不休,她正是算准了它正流向左手动脉,才果断下刀。 大长老将血核握在掌中,血核形态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在掌中已失去了之前的形状,而更像是摊开来的一层水幕。 &ldquo;魂之归来兮,湛湛江水!&rdquo;大长老猛然将血核按在岚徽锁骨之间的白衣上,血核有如活物,向四周放射,瞬间染红了整件白衣! 湖面的沸腾一瞬间达于顶点,一条水波化成的龙影从湖中腾跃而起,仿佛受到了冥冥中某种召唤,一头撞入岚徽胸口,没入不见。 龙魂将在她体内蛰伏,直到化成锋锐无匹的龙津剑。 仿佛有一团火被塞进身体,血液则变成了助燃的黑油,血管中涌动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无法熄灭的火焰!而在火焰的最中心,有一颗更加炽热的中心,正在烈焰中一点点蜕变,岚徽意识到,那正是她自己的血核。她的血脉中曾有一股无法言喻的禁制包裹着血核,让它不至于狂暴的裂开,而此时,所有的禁制都被顷刻间撕得粉碎! 她无法承受这灼烧灵魂的痛苦,一声高亢到变声的嘶叫从喉中迸发。 子杞在喘息,空气不知为何变得如此炽热,每一次呼吸都让他的胸腔像是填满火焰。 肋骨断了两根,大腿外侧的剑伤几乎伤到骨头,还有右上臂的那一道,只要再向前半寸,就能挑断他的手筋,即使是这样,他每一次挥动右手,都会引来一阵抽筋似的痛楚。 可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些。他的皮肤上黏黏的糊着一层的血,那都是他自己的。从细微的血管深处流出来的精血,每一滴都是生命力的结晶,可现在几乎有一大碗都黏在身上。 可是嗜血的渴望仍然没有丝毫减少,他的舌尖有一丝铁腥的味道。这味道让他浑身颤粟,几近亢奋,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如果他现在站在河边,一定认不出自己,他的眼眶里充斥着邪异的诡红色,额头两端分别有一个角质的突起,闪着淡淡的银光。 血腥气弥漫在空气里,雾气似乎也沾染了红色。留下来帮助子杞的八名大巫全都倒在了血泊中,连同他们饲养的凶兽。他们是怀着恐惧和屈辱而死的,因为长春子对付他们时,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他们,似乎不过是屠杀了几只猪狗。 可是他凭什么视人为猪狗?!想必他对师父拔剑相向时,也不过视其为蝼蚁吧? 即使再绵软的人,骨子里也总有一些血气吧?少年人更是血气方刚的,子杞此时冲动下的勇烈,不知是源自于幻妖的挑动,还是本来就深埋在心底的那团不为人知的怒火。 忽听剑啸之声大作,却是长春子斩掉了最后一只巨鹰的头颅,不耐久战,复又挺剑杀来。长春子剑法大异常情,什么沉雄、轻灵、凌厉、飘渺一类的字眼,便全和在一起,也不足以诠释他的剑法。天下的用剑大家,唯有他的剑法如此驳杂。 子杞此时早抛却恐惧,只想与他对杀千招,四离四绝之剑如今他只使&ldquo;肃冬之剑&rdquo;,全是近身搏杀的险招。只见他脚下如踩上了瓜皮,全身向后倾倒,右手长剑却向上猛挑,扫中了承影剑的剑脊。承影剑染了寒气,剑上挂了一层白霜,便不能再掩饰行迹。 这一剑子杞用的虽巧,却牵扯了臂上的伤势,长春子何等老辣,觑准了空当,又在他胸前添了一道伤口。 经脉中的灼痛已经到了不可截止的程度,子杞每一次挥剑都使得经脉中的真息剧烈的震荡,他的身体仿佛也要在这震荡中分崩离析。他想他的身体是不是早就裂成无数的碎块了,而血管则是唯一没有断掉的东西,勉强把破碎的身体牵连在一起。他一次次强行搬运真息,却只是让身体的崩溃来的更快而已。 意志力毕竟不是万能的。那一刻,他眼睁睁的看着霜白色的剑锋一点点靠近,甚至剑锋刺入胸膛的过程也清晰地在感觉里还原。他甚至有时间体味剑锋刺入深浅所带来的痛感变化。他的经脉里分明涌动着狂暴的真息,可他偏偏连手指都控制不得。 他想大叫着喊停,再给他五个吐息的时间,不,只要三个,他就能摆脱掉这突如其来的抽搐,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他大吼起来,耳边却响起极为陌生的短促啸叫,宛如野兽。他根本不知道,这陌生的声音正是从自己的口中发出来的。 然后,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忽然闯进他干枯的眼中,一下子染满了一半的视野,长春子被这殷红之色瞬间卷入。子杞猛地打了个冷颤,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怎么耳边似有一阵龙吟声响起? 承影剑乍然停止前刺! 六、红颜倾妖神蛰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承影剑回剑之时,剑尖挑开衣襟,从子杞怀中带出一个油纸包袱,被高高的抛上了天空。 长春子与红影乍合即分,各自向外飘飞。漫天的红影收拢在一起,像是虚浮的颜色终于沉淀下来,并堆积出一个实体。那渐渐现出身形的人怀抱着一把五尺多长的连鞘宝剑,正是一身红衣的岚徽。 长春子则恰在此时接住了掉落的包袱。那层油纸为他剑气所侵,早已四分五裂,落在手里时便散成了片片纸屑,露出里面一本古旧的书卷。只见那书卷卷首用古篆字写着四个大字&mdash;&mdash;三皇内经。 长春子看到皮子上的那四个字,显然愕住了一阵,因而连岚徽继而的一剑都没能躲过,被在右臂上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岚徽每剑之出必有龙吟之声伴随,她的脸隐藏在一团红影中,看不分明,然而身法中却透露着无以名之的暴躁。她的楚巫身法本来就极快,此时更是迅乎如电掣风驰,身形一动,则漫天红影翻飞。 如同一支无比巨大的画笔在天地之间肆意挥毫,她那一身红衣便是人世间最绚烂的色彩。 长春子从惊愕中回过神来,脸上忽然扯出一个吓人的笑容&mdash;&mdash;要知道他几乎从六岁时就没有笑过了,脸上的肌肉早已僵化,好比是敷着一层石膏。这个阔别多年的笑容生拉硬拽的驱策着几乎已死去的肌肉,效果却堪称恐怖。 龙吟之声又起,岚徽如同一只低回的猎鹰,从半空盘旋而下,几乎是擦着草尖飞扑而至。同时间,陆子杞猛然一声大吼,似乎终于突破了身体的桎梏,奋不顾身的向长春子扑落。 笑容还停驻在脸上,想收起它和释放它同样的困难。长春子忽地发出一声短啸,左手将三皇经收入怀中,另一手竟收剑入鞘,空掌激张如屏,横在岚徽来路上。听得&ldquo;嘭&rdquo;一声大响,岚徽身前如有一道山峰兀然壁立,竟被倒撞回来。子杞已跃在他头顶丈半之外,剑端一点锐寒之气凛冽之极! 好个长春子!刚刚掌退岚徽,随即左手并拢如刀,猛然扬起,如欲刺天。一道数丈长的苍灰色刀气横贯而出,子杞侧头躲开锋锐,横剑架住刀气,巨大的金属交击声响里,他也被这刀气撞飞了出去。 长春子借着反挫之力,向后疾走几步,猛然反身而退,投入了茫茫雾海之中。 岚徽和子杞骤然失了敌手,如何肯依?纷纷抢出来,可惜长春子若要走,普天下只怕没有几个人能拦住,此时早已不见踪影了。这两人此时都狂躁的失了本心,却不能认人,既走失了那臭道士,竟动手互殴起来! &ldquo;噌!&rdquo;龙津剑首次出鞘,锋芒所指却是片刻前的战友。岚徽举剑乱斩,分明不通剑法,然而剑上的锋芒却太过锐利,地面上顷刻间便多出十几道深达丈许的剑痕!子杞夷然不惧,挺剑招架,脸色被剑光映得一片青碧,豹魂在剑中隐隐怒吼。 &ldquo;这可如何是好!&rdquo;恰在这时,大长老被两个大巫搀扶着赶来,身后浩浩荡荡总有十几个黑衣巫者。他们都不曾见过这红衣战魂,只觉得那身影虽然绚烂若此,入眼却唯有冰寒之意,那般耀眼的红让人心底里莫名的恐惧。 &ldquo;再打下去,那位公子非死不可!你看他的脸,莫不是被什么东西俯身了?&rdquo;大长老顺着木槿指点的方向看去,只见子杞的额头上突起了两根半尺长的尖角,似乎还在生长。他的脸色青的可怕,皮肤下隐隐生出许多细小的鳞片,显得极为诡异。 &ldquo;这是妖变的前兆!&mdash;&mdash;秋石,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引动岚儿身体里的傀儡虫!&rdquo;大长老虽然说话有气无力,却依旧不损威严。她身后一个大巫迟疑道:&ldquo;可&hellip;&hellip;傀儡虫一旦被唤醒,就会在体内自爆,只怕会伤了她。&rdquo; &ldquo;呵!她都成了那般样子,还怕什么自爆?那位陆公子身上只怕也藏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红衣战魂是天下至凶之物,可使百物辟易,你就用&hellip;&hellip;以毒攻毒吧。&rdquo; 大长老早前用自身血核为岚徽染衣招魂时,连同傀儡虫一同施放在她身上,就是预防着局面不可收拾。她失去血核后,已没有半点法力,连催动傀儡虫也做不到。她的手心里紧握着一只碎成几段的簪子,仿佛它能带给她些许力量。她明知道这簪子不能再一次救岚儿的命,心里却仍放不开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 岚儿,一定要活下来,你不能再让我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了&hellip;&hellip; 这傀儡虫却是产自南疆,最爱人的血浆。宿主平时全无异样,可若被术士施法,却能透过这虫子短时间内控制宿主,便如同操控傀儡一般。只是一经施法,这虫子便要爆开,把毒素都散在宿主的血浆里。 子杞的面愈见狰狞,仿佛有个魔神要从他面相里挣脱出来。他的神智似昏似醒,只觉一层浓重的红遮住了双眼,那红又爱舞动,像一个永不停歇的精灵。他已筋疲力尽,只想就这样躺下去永不起来,可是身体里暴躁的火焰却不让他睡,仿佛要燃尽每一点血和肉。头颅里也有什么要挣脱出去,他只是本能的去阻止,用所有的意志紧守最后一道防线。 红色骤然浓重,似要侵吞整个世界!他的上身忽然被两只冰冷的东西紧箍住,那阵凉意稍稍抵消了皮肤上的灼热。他的嘴也被什么东西堵住,一团柔软湿滑的东西涌入口中,冰冷的气息从喉咙直抵小腹,熄灭掉一路的火焰。头颅里的东西跟着颤粟起来,嘶吼了一阵,才不甘心的退入到不可知的深处,蛰伏着等待再次归来。 他想他终于可以闭上眼睛了,就这样睡去,睡到地老天荒。 闭眼前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眼前有一张贴得极近的脸,白如春雪,微闭的眼上睫毛轻轻颤动。他想这一定是幻觉吧,不然为什么会看见仙女,然后便心安理得的失去了意识。 子杞在一片光海中渐渐醒来,柔和的光轻轻触碰他,如同海浪滑过沙滩。他想让这光包裹自己再久一点,他实在看厌了刺眼的颜色,尤其是红色和银色。 当他睁开双眼,光潮便瞬间退去,留给他一个空荡荡的陋室。 这是一间真正意义上的陋室,或许城里人会觉得这屋子连当柴房都不配,可他们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老老少少就挤在这样的屋子里,一代代生息。他躺在一张干草铺就的土炕上,土炕明显过大,几乎占据了屋子七成的面积,想来这家是六七口一起挤在一张炕上睡觉。 柴门被人推开,子杞听到一个极其苍老的声音说道:&ldquo;这屋子如此简陋,实在怠慢了陆公子。&rdquo;循声望去,见是大长老拄着拐杖颤巍巍走进来。 &ldquo;公子的伤势太沉重,我们只得就地安置。这附近的农家都简陋的很,让公子委屈了。&rdquo;她变得老多了,虽然之前她面相也极老,可是精气神看着都还健旺,有种老而弥坚的感觉。可现在她眉间却仿佛缠绕着死气,随时都能死掉的样子。 子杞连忙支起上身,&ldquo;不妨不妨,是我该感谢救命之恩才是。姥姥,您脸色这么不好,该去好好休息才是。&rdquo; 大长老按住他的肩头,示意他躺下说话,&ldquo;我已经不中用啦,休不休息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不想把最后几天也浪费在病榻上。&mdash;&mdash;公子为了我族人的安危,几乎丢掉性命,击退了强敌,是老身该谢公子才对。&rdquo; 子杞脸上一红,他脑子里昏昏沉沉,只依稀记得一点片段,仿佛大梦中醒来。人家说他击退了长春子云云,他自己茫然不知,也只当是真的了。 大长老在床沿上坐下,说道:&ldquo;公子须得再修养一段时日才好。你已昏睡了三天,虽然经我族人调治,却终究不能将经脉中的毒火全部清理掉。你现在奇经八脉几乎处处受损,若不仔细调养,只怕日后夜夜要收千刀割体般的痛苦。最可虑的是寄住在你识海中的妖魂,虽然绝大部分已被你的精气炼化,却仍有一缕残识蛰伏起来。我楚巫无能,拿那妖魂毫无办法,只望日后它不要再来作怪才好。然而所谓不破不立,此次形势虽险,公子毕竟撑过一劫,后福可知。精血却损耗大半,然则百脉俱通,对他日修行大有益处。另外,公子神识比之前壮大数倍,若有高明的炼神之法相佐,必然可成就一番宗师之业!&rdquo; 子杞想要逊谢,不妨胸腹之间忽然针刺一般疼痛,不由得咧嘴痛叫一声。什么宗师不宗师的,似这般疼法,能不能撑过明日都未可知。 大长老见了他那样子,罕有的露出慈祥笑容,继而又问道:&ldquo;你被那长春子抢去的是何经书,可是什么要紧事物?&rdquo; 子杞也是醒来才发现不见了三皇经,至此方知道是被长春子抢了去。他苦笑道:&ldquo;那书虽要紧,却终究比不上人命。哎,都是天数使然。从前就是有人从臭道士手里抢来的,又被他抢回去,只当是物归原主吧。&rdquo; 子杞忽然想起燕玉簟来,脸色一变。大长老观其颜色便知其意,说道:&ldquo;你带来的那位姑娘,我已派人安排下去了,你不用担心。她的症状有些奇怪,还要再多看看才能知道因由。&hellip;&hellip;她,是公子什么人?&rdquo; 子杞随口答道:&ldquo;是路上结交的一个朋友,她染上了怪病,又没有亲人,我不能不管。&rdquo; 大长老像是松了一口气,她从怀中掏出一支碎成两段的簪子,说道:&ldquo;等公子好些了以后,烦你把这个交给岚儿。&rdquo; &ldquo;咦?姥姥为什么不自己给她?&rdquo; 大长老没有答他,自顾自说道:&ldquo;这簪子是有个人送给她的,里面被下了厉害的法术,她披上红衣时曾救了她一命,可惜却断了。她知道了,只怕会很伤心吧?可是过去的总要过去,你就替我转告岚儿,说簪子断了就断了吧,这一支不适合她。&rdquo; 子杞听不懂她什么意思,只是茫然的接过断簪,又听她忽然带了点笑意的声音说道:&ldquo;你是不是王屋山某尘子的徒弟?说起来,二十多年前,我还曾见过你师父一面呢!&rdquo; 七、魂魄兮归无踪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ldquo;那年五月,我带着孙女坐船去金陵,要去虎丘一带看望一位老友。那日在桃叶渡,偶然遇见了某尘子道长,不对,她那时候还是个小伙子,不曾出家。攀谈起来,才知我那孙女和某尘子道长都是爱茶成痴的人,互相大生知己之感。我孙女在金陵有几个茶友,就借来一处茶室,同他一起品茶。 我记得那间茶室很是别致,荆溪壶、成化窑磁瓯等几十种,都是我从未见过的珍品。我孙女起炉烧茶,在灯下视茶色,几乎与磁瓯一色,茶香逼人,我是不懂茶的,某尘子道长却赞不绝口。他问道:&ldquo;此茶产于何处?&rdquo;我孙女答道:&ldquo;此为阆苑茶也。&rdquo;道长因此细品了一口,摇头说道:&ldquo;不要打诳语,这虽是阆苑茶的制法,味道却不一样。&rdquo; 我孙女也是调皮,不回答他,反而掩嘴笑着问道:&ldquo;那道公子知道这是何地所产?&rdquo; 某尘子又喝一口,说道:&ldquo;味道却像是罗岕所产。&rdquo;我孙女吃了一惊,某尘子又问道:&ldquo;那这水是何水?&rdquo;我孙女道:&ldquo;是惠泉之水。&rdquo;道长又摇头说道:&ldquo;你又来骗我,惠泉远在千里之外,即便能运来,如何还能如此等般生鲜清冽?&rdquo; 我孙女答道:&ldquo;我可不敢再欺骗你了,这确是惠泉之水无疑。采这井水可不容易,需到午夜新泉刚出之时,立刻汲取。然后以山石垒在装水的瓮底,趁着江上好风一路运来此处。这般以石养水,才能保持住惠水的原味。&rdquo; 其后我孙女又取出数种茶叶烹制,一一请道长区分,竟然无一不中的,我孙女这才膺服。&rdquo; 难得事情过去二十几年,老人家仍能记得如此清晰。从她的记述里,仿佛能看见两个衣袂飘飞的人相对而坐,几案上茶具俨然,女子煮水烹茶,男子举杯细饮。茶香袅袅,水汽如蒸,唯见一片祥和。 四天之后,大长老永眠于云梦泽中。 她的灵魂据说将汇入祖先英灵的队列中,继续守护族人。或许她的慈和可以稍微改善先祖们的态度,不至于对活着的人太过苛求。 在夜晚里,每个人举着一盏纸灯,走到湖边,为大长老送行。上千个光点在夜色下汇成洪流,仿佛银河滑落天空。每一点光代表着一个活的灵魂,和无数个虽然死去,却仍旧眷恋着这片土地而不肯离去的灵魂。 &ldquo;这是灵灯,能为大长老指引她要踏上的路。&rdquo;木槿将多出来的一盏递给子杞,他是许多年来第一个参加长老葬礼的外族人。而她自己,现在是新任的大长老。 她应该走的很安详吧?在临终之前能见到红衣之魂的诞生,并且是用自己的血核引动。在她年幼的时候,或许曾站在人群里,远远的见过那一袭无以伦比的红衣。那时候,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可以为一个族人染上红衣。 根据楚巫的规矩,每一代的红衣战魂都需由这一代的大长老接引晋级,只有大长老的血核才能染红白衣,引发出天生的血脉。这是流传在每一代大长老之间的秘密。每一代的大长老自继位之日起,都在既紧张又期待的等着这一天,能在自己的任期里接引一位红衣之魂,这是一个长老所能拥有的最大殊荣。即使这一场&ldquo;接引&rdquo;,注定要用自己的命来换。 现在,木槿接过了这个秘密。 纸灯被一片片送上湖面,飘向湖的深处。它们会随着水流漂下去,然后在千万只错综复杂的水系中散开,即使熄灭了,依然在指引道路。这片大地上的神灵会庇佑虔诚的人,点燃寄托在纸灯上的哀思。 仲夏的楚地已然湿气浓重,伤口仍隐隐作痛,子杞用力揉*搓着关节,却无法驱散骨缝之间的痒痛。木槿长老俯下身,最后一个将手中的纸灯放进湖里,子杞也跟着照做。木槿长老说道:&ldquo;回去吧,湖边的湿气重,不利于你的伤势。&rdquo; &ldquo;燕姑娘的病情,我们几个老家伙拿捏了几日,虽不得要领,但终非一无是处。相信假以时日,或可解开燕姑娘的顽疾。陆公子虽然身子已无大碍,但若不好生将养,只怕日后有碍修行。我们大家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在这里住下,静心休养,另一边或可等来解开燕姑娘怪病的契机。&mdash;&mdash;大长老的遗愿,也希望我族能为陆公子尽力做些事情,虽不能全然报答公子的大恩,于心也能稍觉安然。&rdquo; 这几日听报恩之类的话听到起腻,子杞几乎可以安之若素了,当下只摇头笑笑,又问道:&ldquo;岚徽姑娘依然没有出门吗?她这样一直自己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伤势也没人料理,真让人担心。&rdquo; 木槿苦笑了一声,她刚刚继任大长老没多久,还不懂得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ldquo;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她在屋子外面布下了一圈禁制,我们几个老家伙合力也冲不进去,反而惹得一身灰头土脸。我是从没见过红衣的大巫,不知道这算不算得正常,只能等她自己调整好的了,自己走出来。&rdquo; 便在这时,一位年轻的黑衣巫者急急忙忙赶来,向木槿禀报道:&ldquo;犀角湖往东六里处,有同族发现一伙汉人修士,正往这边赶来。那其中有几人和之前那个恶道士一般的打扮,只是光鲜许多。大伙儿怕他们摸到这里,会对族人不利。&rdquo; 木槿眉头一紧,追问道:&ldquo;可过了迷津障?&rdquo; &ldquo;就在那儿不远,据说这伙人个个身手不凡,只怕迷津障也困不了他们多久。&rdquo; 子杞猜测这伙人必是江陵城里邂逅的那一伙儿,追着长春子踪迹才到了这里。中原诸道人的险恶嘴脸,他实在见识过不少,可不敢奢望他们深入了楚巫人的驻地,不会生出什么坏心肠。木槿对中原修士同样深怀戒心,沉吟片刻,说道:&ldquo;如今我族实力大损,不能再经受什么险况了。你去找羲和长老,让他安排人手,遣散村民归家,想来他们是修行之人,不会与普通百姓为难。其他中阶以上的巫师都跟我撤进九障森林里去,先避过这一阵风头。&rdquo; 此地的楚人向来警觉,村民各自归家不提,不过一炷香的工夫,百来个大大小小的巫师已在子杞停留的废弃村庄外汇集,准备开拔向距此十几里外的九障森林。村口土路上,子杞把超光的缰绳交到木槿手里,燕玉簟趴伏在马背上,正在梦中。 村中唯一一位没有离开的巫师就是岚徽,木槿依然破不开她设下的壁障。子杞同她说道:&ldquo;烦你照顾这马儿和燕姑娘。我去找岚徽出来,一会儿定来与你汇合。&rdquo; 夜风里,子杞的身板显得尤为单薄。然而就是在这个重伤未愈的少年人身上,木槿似乎看到了某种韧性,某种几经砥砺而渐渐显露出来的少年人才有的卓然风骨。她意识到无法规避他的请求,子杞的双眼如同淬炼过的星辰,闪耀的光辉几乎让眼前的老人也涌动起些许狷狂。她握紧了手里的缰绳,轻轻说道:&ldquo;只要我们剩一人不死,就会保得燕姑娘周全!&rdquo; 子杞微微点头,转身走入无人的村庄,手中紧攥着大长老交给他的断簪。巫师们在他身后渐渐行远,他听见远远的一阵马嘶声,于是回过头去,看到超光驮着燕玉簟,跑在众人的前面,领先冲入了茫茫夜色中。 他忽然强烈的思念起弥越裳来,她是不是也在这个方向上的某个地方,同样的想念着他呢? 虎丘,剑竹林,半风舍,弥越裳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如期赶回此处。 院落里,早有一位华装夫人驻足等候。她远远见到弥越裳,便露出笑脸,堪比牡丹花的雍容。弥越裳站在院外,笑吟吟看着美妇人,笑道:&ldquo;怎么样?三日往返,徒儿没有食言吧?&rdquo; 美妇人哼了一声,说道:&ldquo;看来,你拿到了?&rdquo; 弥越裳把背上的长形包袱解下来,抛给美妇人,&ldquo;如假包换。上一次走得匆忙,没有细看,这次回去再找,果然是在燕长歌的草庐里。&rdquo; 美妇人打开包袱,露出里面一把古拙的连鞘长剑。她握住剑柄,&ldquo;噌&rdquo;的一声拔剑出鞘,一抹秋鸿乍然而现,院中顿时冷了几分,连新栽的几株洛阳花也染了霜,打起蔫来。 &ldquo;好剑!果然不愧&lsquo;逐鹿&rsquo;之名。此剑既出,又不知要引来几人追逐?&rdquo;美妇人归剑入鞘,重又抛给弥越裳,又问道:&ldquo;那你可找到了另一个想找的?&rdquo; 弥越裳脸上一暗,摇头说道:&ldquo;他再没回过普陀山,寺里的和尚都没再见过他。燕长歌也是踪影全无,不然我怎能轻易拿到这剑?&rdquo; 美妇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轻&ldquo;哦&ldquo;了一声,说道:&ldquo;徒儿,屋里有人在等你。&rdquo; 弥越裳眉头微不可查的一皱,不动声色的问道:&ldquo;又是他?&rdquo;美妇似是察觉到了徒儿的不快,上前挽住徒儿的胳膊,轻声说道:&ldquo;我知道你不愿受人纠缠,我也不愿你练功受打扰。只是人既然都来了,也不能太过无礼,不然岂不是让这蛮子笑话我们天朝上民?&rdquo; &ldquo;哎呀,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都上升到民族大义了。&rdquo; 两师徒正说笑间,竹舍里步出一位青年。只见这人未足而立的年纪,长得高大挺拔,蜂腰猿背,极是伟岸。他脸部轮廓极有棱角,厚唇阔鼻,眼睛很大,带着明显的北方草原人的特征,即使身穿一件青白色的文士儒衫,却仍掩不住凛凛的外租豪气。 他见了弥越裳,眼中神采一扬,弥越裳不喜他目光灼灼的盯视自己,冷冷说道:&ldquo;完颜兄没有功课要做么?白日大好时光,竟在此虚掷。&rdquo; 这蛮夷显然久受天朝教化,一口官话竟说的甚是周整,&ldquo;来见姑娘如何算是虚掷时光?寂鸿大师多日也才准我一天的假,今日能见上弥姑娘一面,我才算是不辜负了这一天。&rdquo; &ldquo;哦?那既然已经见过了,兄台请便了,恕我还有事在身,不便相送。&rdquo;弥越裳说罢身体一侧,让出了出院的道路。 那人不以为侮,也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指着弥越裳手里提的长剑,笑问道:&ldquo;姑娘手上的宝剑剑鞘古雅朴拙,为我平生所仅见,未出鞘时便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想来定然是一柄神兵利器。姑娘可肯让我见识一下?&rdquo; 弥越裳依旧侧着身子,说道:&ldquo;这剑太过锋利,我怕会误伤了兄台,还是不要看的好。&rdquo;她始终望着院外竹林,逐客的意思已是再明显不过。 那完颜姓的男子却终究是草原人的性子,三句好话说完,已是用尽了好脾气。他猛然走上两步,一把抓住逐鹿剑剑鞘,大声说道:&ldquo;看不看剑都不打紧,可为何姑娘总是这样冷冰冰对我?我与姑娘认识两月,难道你竟不知我的情意?莫非你是嫌我外族人的身份,我久慕天朝文化,如今又在寂鸿大师处学禅,除了长相稍有差别,其他又有什么不一样了?&rdquo; 弥越裳二话不说,&ldquo;锃&rdquo;的一声半抽出逐鹿剑,蛮子手上一凉,仿佛被利器割了一下,惊得缩回手去。弥越裳冷冷说道:&ldquo;久慕天朝文化?我汉人男子可没有这么对待姑娘家的。兄台莫不是想和我比比剑法?&rdquo; 美妇人此时也是脸上不悦,挡在那男人身前,说道:&ldquo;看在你是他的徒弟份儿上,我才让你进这院门,你莫要太过放肆!我徒儿连日赶路,已经倦了,你回去吧。&rdquo; 那男子凝视弥越裳半响,才微微向两人抱拳,大步走出院去。他走出老远时,忽然回身大喝道:&ldquo;弥姑娘放心,我完颜真终有一日要娶你过门!&rdquo; 一、绝尘埃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东汉之时,修仙之举蔚然成风,天下修行者如过江之鲫。后世者葛洪著《神仙传》,其中几有半数是东汉时人。而论起斯时的修道大家里,道术之深无过张道陵,内气之术当推王真,炼丹术则无人堪比魏伯阳。 《神仙传》中说魏伯阳善炼丹,有三徒,他练成仙丹之后,众徒却害怕是毒丹,不肯服用。因此便用一白犬试丹,果然白犬死掉了。魏伯阳说他披发入山,抛却了身后尘俗,本为求仙道而来。若求不得仙道,也没有后路再可以退,死或不死全看神明的意愿,因此竟服下了丹药。众徒中只有一个虞姓弟子愿意追随师父,也吞下了丹药。结果两人全都落得如那白犬一般下场。剩下两徒为这两人制备棺木,哪知再回来时,却见师父与虞师弟连同那白犬都已飞升而去,因此懊悔不已,却也追悔莫及。 每次说到这事,柳婆婆就忍不住大骂葛洪。她曾对弥越裳说,葛洪在世的时候,她就看过这《神仙传》中的一些,当时实在气不过葛洪胡编乱造,因此就偷偷闯进他的丹方里,把他所有的丹方、药材都砸了个稀烂。 魏伯阳确实有三个徒弟不假,柳婆婆就是他的三弟子,也是唯一的女弟子。然而所谓仙丹一说,则未免无稽,这世上哪里会真有让人服下便可飞升的丹药?柳婆婆有两位师兄,一位姓虞,另一位则是师父的同宗子侄,姓魏。 &ldquo;我已有几百年没有两位师兄的消息了,可是我知道,他们一定都还活着。虞师兄被传了师父的《参同契》,魏师兄也被传授了一枚金丹,连我这么不成器的弟子都能苟活到现在,又何况他们呢?虞师兄一向厉害,他后来独上天山,继承先师志向,开继大统,创下了伯阳宗一脉,据说时至今日依然是天山诸大宗门之冠。&rdquo; 可是她绝少提及自己的魏师兄,弥越裳开始尚难以接受她是有八百年寿数的人,当世的修行之人,即使修为再精深,最多也不过有两百年的寿命。何况真正天资绝世的人物,能战胜生老病死,也早该霞举登仙而去了。而柳氏既然有八百年光阴,又怎么仍旧滞留人间呢? &ldquo;我原本便功力低微,修道也不过是为了多葆几年青春,并不敢奢望成仙成圣。我师父素来疼爱我,特意为我炼制了一枚千颜丹,又为我独创了一篇练功法诀,说是配合千颜丹,再依此法诀修习数年,便可与天下英雄争锋。哎,可惜我是个不争气的人,我那时候想,自己一个女孩子,要那么高的修行有什么用呢?我本来自负美貌,每天想的就是怎样永葆容颜。后来我偶然发现,竟可用这功法修成的真气换取长生不老!不知不觉已是几百年过去,依旧是当初平平的修为,再想回头时,已是欲罢不能了。&rdquo; 数百年日子,若不找些事来消磨,只怕要被闷死。她闲极无事,便找出当初师父传给她的丹方来研究。她毕竟是名家之徒,又有数百年经验,炼丹术已有十分火候。饶是如此,仍用了一百年才集齐材料,又用去五十年才练出一颗千颜丹的成丹。这颗&ldquo;千颜丹&rdquo;和魏伯阳所创的&ldquo;红颜诀&rdquo;便是她夸口可比祖天师功法的凭仗。 &ldquo;裳儿,你的红颜诀荒废了三日,这几日可要补上了。&rdquo; 四十年前,柳氏路过虎丘,见这片竹林景色喜人,幽深安静,便建了一间半风舍,定居下来。她对弥越裳的修行敦促甚严,就让她在身边住下,好便于指正谬误。 弥越裳被完颜真临去前那一句话搅得一肚子气,没好气的说道:&ldquo;知道啦!我当然要苦练了,不然再过几十年,容貌就要被师父比下去啦!&rdquo; 柳氏闻言脸色一变,勃然道:&ldquo;我教你红颜诀,难道是为了叫你爱惜容颜?你当初不是说,此生恨不能为男儿身,与天下英雄一争雄长?你难道忘了自己的志向,心气儿都没了吗?还是你忘了拜师时对我的承诺?&rdquo; 弥越裳是无心之言,却不料正说中了柳氏的痛处,连忙挨近师父身边,软下口气撒娇道:&ldquo;师父你不要生气啊!都是那个完颜真,害得我现在口没遮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看我有多用功,一定能兑现承诺的。&mdash;&mdash;当然啦,师父你这么年轻漂亮,我就是现在也比不过呢。&rdquo; 柳婆婆还有绷着脸,自己却先忍不住了,一把将弥越裳搂在怀里,笑骂道:&ldquo;你这丫头!哪里学来的口舌!&rdquo;她是个真正孤独数百年的人,每一代能结交上一两个好友,却又不肯深交。因为她百年之后,知交都已死去,却唯有她还孤零零的活着。她当初用情多深,注定要阴阳永隔时受伤就有多深。虽然她与越裳相处不过数月,感情却已极深,拿她不啻于自己亲生女儿一般对待。 而越裳又何尝不把她当做是自己的母亲?她从小就没有娘,爹爹鹿鸣又从来没真正关心过她,她十八年的生涯里,实在没有尝过一点亲情滋味。 屋外忽传来阵阵马蹄声响,越裳出去看时,见是秦轩打马行来,在院门外控住马缰,急匆匆下得马来。他如今在苏州学馆任事,养人望以待时机,只等大比及第便要角逐官场。因为离得颇近,他也时常来半风舍走动。 越裳把他迎进院里,笑道:&ldquo;师兄怎么有空来这深山里,今日不用讲学吗?你可别是偷跑了出来,若是让老道学们得知,好要喷你一身油墨。&rdquo; 秦轩如今拜在苏旷门下,是他一大得意门生,越裳当日也来凑趣,拜了苏旷做自己的学问师父,因此便戏称秦轩做师兄。 秦轩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急道:&ldquo;师妹,这不是说笑的时候!我是有要紧事和你跟婆婆说。&rdquo;他顿了一顿,见婆婆也从屋里出来,迎头一拜,才说道:&ldquo;你们当是怎地,管叫你们猜不到,我找到盈缺和尚啦!&rdquo; 当日弄潮楼上,盈缺被一名妓所迫,跳下楼去,堪称天下第一大孟浪行径。除了越裳深知他根底外,其他两人和楼上酒客无不深为骇异。绕是苏旷和秦轩一向不大把礼法放在心上,也不得不对这和尚拜服。 和尚和名妓双双走失后,就再没在杭州地界出现过。这两人都是最能招蜂引蝶的人物,走到哪里不是风云攒动,搅出一时风雨?似这般隐在市井里,寂寂无闻,实在是异数。苏旷利用职权,没少在杭州一带搜查,可惜始终没有消息。 柳婆婆早从越裳和秦轩手里听说了这眠花宿柳的小和尚,对这等人物也甚有兴趣,笑道:&ldquo;哦?这小和尚又在何处风流?&rdquo; 秦轩从越裳手里接过一只水碗,咕噜噜灌了几口,此际暑热难当,不由大呼过瘾。 &ldquo;这可是剑池的水,这般清冽?&rdquo;越裳笑着点头,秦轩才又说道:&ldquo;那和尚,现在只怕风流不成。我学馆里有几个调皮学生,成天闹着要郊游。我想乡比还有时日,不必逼迫太紧,何况乡野也有学问,顺便也可考较他们格物致知之学。谁想到今早我们去虞山,竟在郊野看见了盈缺!&rdquo; &ldquo;哦?他不会也是去郊游吧?你可见到了那个簇簇姑娘?&rdquo; 秦轩连连摇头,只说:&ldquo;姑娘没见着,倒是见了两个和尚!这两人站在花草丛里,说来奇怪,我无论如何也接近不得,走到三十丈外,眼前仿佛立了一堵墙。那两人光头锃亮,其实我都未看清容貌,只是其中有一个那般风致,我料定必是盈缺无疑。我看这俩和尚似在对峙,火药味儿浓重,便把学生们赶回城去,急急打马赶来这儿。&rdquo; 越裳不以为然说道:&ldquo;或许是被大千阁寺的僧人逮着了吧,盈缺鬼的很,本事也了得,吃不了亏的。&rdquo; 秦轩说:&ldquo;只怕未必!我虽看不懂他们斗法,可看起来盈缺可没站在上风。和他对峙的和尚野里野气,也不像是正经出身的和尚。&rdquo; 越裳心中一动,问道:&ldquo;你说的那和尚可是环眼阔口,颧骨高耸?身材长大,四肢粗长如大猿,头顶上除了戒疤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刀疤?&rdquo; &ldquo;怎么?你认得这和尚?&rdquo;越裳向婆婆看了一眼,淡淡说道:&ldquo;说不上相识,这附近住着一位大德,法号寂鸿,据说当初是九华山的高僧。后来和九华山方丈经义相悖,才远走他地。他虽没有弟子随侍,身边却有两人跟从修习佛法,其中有一个就是那刀疤和尚。&rdquo; 这个寂鸿法师是前朝吴越国的皇子,当年国破之时,他不过是个垂髫头子,为躲避战祸,被送到九华山出家为僧。不想他竟然大有佛性,少年之时便已名动四方。 三人不知事情底细,废话少述。两师徒在后院牵出马匹,秦轩一马当先在前带路,二人紧随在后。虞山在苏州以北,离虎丘不远。其时隆夏天气,四野鸟翠花香,一脉生机如沸。马儿被赶得甚急,毛皮上沾了一层亮色的汗光。 还没赶到秦轩说的事发地点,远远的便听见气流爆响和隐隐的呵斥声,越裳和柳婆婆对视一眼,果然有修行者相斗!可继而两人又同时皱上了眉头,那呵斥声,怎么听起来&mdash;&mdash;有些像是女人? 虞山山势矮小,南坡这一路几如平地,树木也甚稀疏,奔马跑起来毫不费力。这时连秦轩也听出不对来了,那前方分明是有一个女子声音! 只听一个极清脆的女声说道:&ldquo;臭无赖!你放不放我过去!再跟本姑娘纠缠,我可真要往你身上戳窟窿啦!&rdquo;这声音如黄莺出谷,悦耳之极,尤其是尾音总会轻轻一扬,这一扬仿佛扬进了人的心尖儿,酥进了骨子里。 另一个声音接道:&ldquo;前面那两人,只管叫他们斗去,咱们在这儿说说话岂不是好?我看姑娘国色天香,比天上的嫦娥还要美几分,却何苦跟了一个和尚?我看咱俩郎才女貌,不如&mdash;&mdash;你嫁给我完颜真为妻吧!&rdquo; 二、风流误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完颜真看到马上的弥越裳时,脸色白了一白,不过他的脸皮也算厚比城墙,竟还若无其事地和弥越裳打了声招呼。 弥越裳骑在马上,鄙夷的俯视着完颜真,谑笑道:&ldquo;原来完颜公子是四面撒网啊,本姑娘不是独受垂青,可真是感到庆幸呢!却不知哪家的姑娘,要入了你的魔掌?&rdquo; 却听旁边一个女子脆生生说道:&ldquo;癞蛤蟆想吃天鹅肉!&rdquo; 完颜真只当是没听见,从容说道:&ldquo;这也怪不得我!弥姑娘整天冷个面孔对我,难道要我一棵树上吊死不成?我父王曾下有严令,要我来华游学期间,一定要娶到一位天朝的姑娘,这可违逆不得。&rdquo; &ldquo;父王?看不出来你这摸样,竟还是哪个地方的王子?&rdquo;弥越裳知道完颜是长白以北女真人的国姓,却不想他竟真是王族。不过她也不甚在意,毕竟女真人不过是北方诸多部落中的一支,始终生活在契丹人的巨大阴影下。这样一支部落的王子,在天朝上民的心里,谈不上什么尊贵。 完颜真嘿嘿笑了两声,说道:&ldquo;见笑见笑,小地方的土豹子而已。我们那里穷乡僻壤,自然比不上贵国天子有三宫六院之属。不过我登上王位之后,至少也要有个三妻四妾,所以两位姑娘不妨都考虑一下!&rdquo; &ldquo;呸!你以为是我们家盈缺呢,还想左拥右抱!&rdquo; 弥越裳这才循声望了过去,只见青草从里站着一位绝美女子,眉如藏黛,眼似含波,恍如神妃仙子。她一身极素的打扮,上着天青色薄衫,配翡翠色撒花褶裙,其余别无佩饰。然而再素的颜色上了她的身,仿佛也鲜活起来,恰似红花之旁的绿叶,也被掩映的翠然欲滴了。越裳只觉平生所见之人,单论容貌,男无过燕长歌,女则非此女莫属。 &ldquo;好漂亮的姑娘!你就是簇簇姑娘吧?&rdquo; 那姑娘也在打量着弥越裳,笑道:&ldquo;你也美的紧呢!妹妹一定是龙虎山的女修者弥大姑娘吧?当日弄潮楼外没能见上你一面,我可是惋惜的不行呢!&rdquo; 完颜真的眼睛则在两人之间飘来飘去,只觉得一个有一个的俏。女子的美,似是让眼前这两个尤物诠释了个通透,实在让他一个也割舍不下。 越裳跳下马来,被簇簇上前亲亲热热的挽上了胳膊,&ldquo;弥妹妹,你跟我家盈缺相处了那么久,有没有着了他的道儿?哎呀,我想起来了,盈缺说你已经有了情郎啦,还是他的好朋友呢。听说你和小情郎走散了,有没有寻回来呀?&rdquo; 弥越裳打量着眼前这张清纯无邪的脸庞,实在不能把她和京师第一名妓牵扯上丝毫关系,也许男人们就是喜欢在欢场里找寻这种没有风尘气的女子吧?她直觉的认为,眼前的女子是个天真到骨子里的姑娘,她的天性未被这人世减损丝毫,她仿佛有种让身边的人一瞬间就喜欢上她的魔力。 &ldquo;不要紧的,我告诉你啊,找男人这种事情我最拿手了。回头有时间,我跟你好好说说,我是怎么千里迢迢找上盈缺的。&rdquo; 簇簇忽地一扬头,冲完颜真挑衅着说道:&ldquo;怎么样?还敢不敢拦我?&rdquo; &mdash;&mdash; 盈缺很早之前就听说过簇簇的名头。 青楼里的女子也爱攀比,色艺才情样样要拉出来,与人比个高下,才胜者谓之文魁,貌胜者谓之花魁。簇簇的崛起是极突然的,许多老*鸨都猜想,她是翠云楼的妈妈雪藏多年的秘密武器,一夜之间把她突然亮出水面,就是要震一震五湖四海的嫖客。 那一年,簇簇十七岁,开馆迎客,不过五日,便被京师一百零四家院子和数百文人公子联名推为文魁与花魁。若用男人世界里的荣耀比照,这便是科举里三元皆取第一的出身。 盈缺自小孤苦,十一岁时在普陀山剃度,十三岁便出来混迹红尘。他一向是无花不赏,无香不嗅,自然不愿错过这样的女子。簇簇仿佛是男人对女人所有幻想的集合&mdash;&mdash;她的眼,她的眉,她的鼻,她的唇,她的乳,她的腰,她的臀,她的腿,无不是让男人沉溺的陷阱。 簇簇是翠云楼里的清倌,可是妓院里又怎么会容得下真正的&ldquo;清&rdquo;倌?她曾对盈缺说,她也曾陪过男人睡觉,可一定要她自己选的,并且她从没和同一个男人睡过两晚。两个人赤裸裸相互挤压进对方身体里的时候,是最能见到一个人的真面目的。可&ldquo;真的&rdquo;总会让人失望,所以她从不肯再施舍温柔。 曾有个王孙,迷恋她成狂,挥金如土不说,甚至连自己的名声也不惜,有时候甚至冒着雨,站在&ldquo;人倚楼&rdquo;的屋檐下,一遍遍喊簇簇的名字。他是一个异姓王的二子,孟浪行径传进父王耳里,劝他几次不听,竟把他赶出王府。这落魄王孙曾一度出无财资,要靠朋友接济过活。簇簇也怜惜这痴公子,有一夜便没再拒绝,把自己给了他。软褥里,望着他涨红的脸,皮肉在碰撞里发出&ldquo;啪啪&rdquo;的响,仿似此刻,他仍在极力讨好自己。簇簇心里忽然就为他觉得悲凉&mdash;&mdash;花了那么大的代价,就为了换这一刻的销魂,值么?还是他,不过是想用痴情来掩饰自己的无用?自那以后,簇簇就再没让他进过自己的门。 也曾有个大才子,诗词遍传教坊,年过半百,却仍旧风流不减,博了多少青楼里的薄幸名。簇簇深爱他为自己做的词,那里面她仿佛看到一个孪生的姐妹,虽然骨子里不是一样的人,却也有那般酷似的皮相。老才子也成了她的入幕之宾,他几乎是才刚刚雄勃而起,便软倒下去,伏在她身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她为着他觉得可怜,这样风流的人,却其实并没有能力做风流的事,他的诗那样美,也还是不能挽回身体上的颓丧吧?可他仍不甘心,唇和舌在她颈下游弋,手揉*搓着她的酥*乳,软软的下身蠕动着,还想再做冲刺。这一刻,簇簇在心里默念他的诗,忽然觉得并不是那么美了。 可她说盈缺不同,这个奇怪的和尚,每时每刻都不一样,让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真实的他。每次欢爱的时候,和尚喜欢给她讲佛陀的故事。 他说佛家本来有一个欢喜禅,后来不知怎么就被取缔了,成了邪宗。他说全世界的宗教几乎都禁止情*欲,其实古佛教就未必不准交*媾,这里面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mdash;&mdash;佛家禁欲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惧怕。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证道,受到无数魔女的诱惑,因此深知情*欲的可怕,他是怕自己的弟子尝过色欲之后,就不学他的道理了。可这世间偏偏是越禁止的越有人想尝试,天下有多少寺院其实是淫窝,你看那嘴里爱说&ldquo;色即是空&rdquo;的,保不齐就养着几房小妾。 簇簇就会摸着他的光头,笑问他是得了领悟不怕色欲呢还是沉溺其中不能自拔?和尚一边动作,把两人渐渐推向高潮,一边在她耳边说我还没遇见能让我沉溺的人。簇簇会把他的头按在自己丰盈的双乳间,说我会让你沉溺在这儿的。 盈缺嘴上强硬,可毕竟心里是不安的吧?混迹红尘就是他的修行,他若真的陷在了簇簇这儿,只怕会尽废果证。他们有一个夏天都腻在一起,然后盈缺在桂香飘起的时候悄然离去。当时,他是存着永不相见的念头的吧。他或许想,这样的簇簇就只会是他的一个破绽,如果没有人再揭开,破绽就永远不是破绽。 他没想到簇簇会抛开一切来找他。其实也说不上什么抛开一切,秦楼楚馆里的营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任是一个正常女子也不愿过那样的生活吧?她只是比同业者多一点点特权,却决不会因此而有所眷恋。她从前没有离开,只是因为还没有找到一个归宿。 簇簇抓住盈缺的第一句话就是:&ldquo;原来你碰上让自己沉溺的那个人啦!&rdquo;然后她笑着指着自己的鼻尖,大声说道:&ldquo;就是我!!&rdquo;笑声像一片从天空洒落的星辉,斑斑点点在风中飘荡,她笑起来时仿佛一个落入人间的精灵,不掺杂人世的一点杂质。 盈缺被她握住手腕,皮肤接触的地方传来熟悉的触感,他压下心底升腾起来的绮念,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说道:&ldquo;你知不知道,离开你后我有过很多女人?&rdquo; 簇簇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仍旧没心没肺的说道:&ldquo;猜得到啊!&rdquo;她忽然把头凑近盈缺的耳,悄悄的说:&ldquo;告诉你个秘密,你走后我接的客人比之前加起来还多呢。&rdquo; 盈缺听见自己的心脏&lsquo;咯噔&rsquo;一下沉到腹部里又弹回原位,他竭力维持住语气,不让她听出一丝破绽,&ldquo;那你又知不知道,这大半年里我认识了许多不输于你的名妓,而且她们都成了我的红颜知己?&rdquo; 簇簇笑道:&ldquo;我就说嘛,我的郎君当然是最优秀的,自然会受到美人的追捧!&rdquo; 盈缺有些急了:&ldquo;你到底听没听懂我的意思?&rdquo; 簇簇忽然敛起笑容,认认真真的凝视着盈缺的双眼,说:&ldquo;我不用听,也知道你心里的意思。&rdquo; 盈缺别过头去,不敢正视他的目光,那里面似乎有他不敢面对的东西。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似乎他们都需要因簇簇直指核心的一句话稍作喘息。盈缺的诸多掩饰,甚至当初的不辞而别,在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话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 良久,盈缺才仿似无力的说道:&ldquo;我是个和尚。&rdquo; 簇簇也悠然的应道:&ldquo;我曾是个妓女。&rdquo; 盈缺摇着头,似是对她的天真无奈,他不敢对簇簇直承心中的魔障,他从来都是个无比自信的人,尤其是在女人面前。他斟酌着词语,慢慢说道:&ldquo;所以你不可能跟我走。我虽然放浪形骸,可我的心里有佛性,我的修行之路和普通僧人不同。把我引上向佛之路的是对父亲的仇恨之心,我想要通达唯有&hellip;&hellip;&rdquo; 一只软软的手忽然捂住了他的嘴,生生把后面的话按回肚里。簇簇夹住了他的胳膊,拖着他硬是要往前面走,她的表情很认真,她的动作更是蛮横,像是一只发起脾气的野猫。 &ldquo;没有什么可能不可能的,我千里迢迢来找你可不是来听这些话的!我才懒得听神呀佛呀的呢,你连自己的事情都理不清,还想栽在女人头上,还算不算男人?你记不记得当初在细柳桥对我说过什么?&mdash;&mdash;你说哪一天你要是真的悟了,或许我们就真能在一起了。别想耍赖,我可在等着你呢!&rdquo; 三、斗花魂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ldquo;其实我们一直躲在那个老和尚那儿,你别看盈缺外表上好像什么事儿都不在乎的样子,他其实可爱面子啦。他是故意躲起来不想让你们找着,他怕你们笑话他。其实这有什么的呢,是我来追他又不是他追我,有多少男人身上犯了些桃花运,四处宣扬还来不及呢!那些被名妓追捧过一句半句的,更是尾巴都能翘上天去。 &ldquo;那个老和尚佛法很高深呢,据说四大道场每五年一次的讲经大会,他有七次夺魁。可惜他带的两个弟子不怎么样,一个鹰钩鼻子,眼睛色迷迷的,看着就不像好人。喏,就是他!还有一个虽然是和尚,却长得凶神恶煞,哪有出家人的样子!我家盈缺老坐在帷幕后面,听那老和尚讲经,有时一听就是一整天。我想既然决定要等他,就不该打扰他吧。&rdquo; 完颜真跟在两个美人后面亦步亦趋,闻言说道:&ldquo;姑娘怎么这么说我?我虽然是化外之民,可向佛之心一点都不比中原人差了!&rdquo; &ldquo;哦,是吗?&rdquo;簇簇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反把完颜真吓得向后一缩。&ldquo;我怎么听说你是因为丢了一样东西,叫什么来着,勾魂玉?锁魄玉?反正是个挺了不起的东西。结果练功化不掉体内的煞气,几乎走火入魔,这才想用佛法来化解的?&rdquo; 完颜真呸了一口,低骂道:&ldquo;死秃驴,就不该跟他说,嘴上没个把门的。&rdquo; 她又转头对越裳说道:&ldquo;盈缺虽然是这小淫贼的便宜师弟,却是那个恶和尚货真价实的师弟。他们俩当年都拜在庐山三白门下学习术法,那个三白先生也不知怎地,偏爱收和尚当徒弟。这俩人原本好端端的,刚见面时还有说有笑。谁知道今日我出去一阵,回来就听说他们斗了起来,这个无赖还挡着路,不让我去!&rdquo; 众人走过一片草地,柳婆婆忽然抢出几步,俯下身去摘一只绯色的小花,她看了片刻,叹道:&ldquo;好一个无脉剑灵!真不枉我听了这许多年的威名!&rdquo; 秦轩凑上去看,却看不出什么奇怪,唯有几个修者隐隐看见粒粒轻盈的晶屑缓缓从空中飘落,撒在花瓣上,小花正以常人难以察觉的速度一点点变得鲜活。想必施术者曾抽出这片小花的精气对敌,这是无脉剑灵惯用之法,最难得的却是他对敌之后,花魂精气不散,竟仍能还于此花。 秦轩抬头时,不由吸了一口冷气,只见从落脚之处向山中延伸出数里远,天空中洒下无数微微闪光的晶屑,在草地上构成了一条狭长的光带,瑰丽莫名。而与这光带紧邻的,却是一条同样狭长的疮痍区域。这一片区域里,草木摧折,碎花遍地,几为花木的修罗道场!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这两边生生分开,壁垒分明。 &ldquo;这两个人,真是师兄弟?&rdquo;在这里斗法的两个人功法相差如此之大,也难怪越裳有此一问。簇簇眉头紧锁,她注意到了更多的东西,她看到远处一片草叶上碧色的血迹,那上面有她熟悉的气息。 &mdash;&mdash; 盈缺两根手指夹着一片狭长的建兰叶片,立在一段草尖上。月白僧衣上沾了几点艳色的花渍,颇有迷离之态。 他手中长叶青碧异常,仿似几经打磨的翡翠铸就。叶身挺直如剑,叶尖在风中轻轻摆荡。他的指尖从叶身上一路滑过,如同拂过情人的背脊。到叶尖处则悄然转折,在虚空中勾勒出一朵兰花的形象。指尖过处,叶片更显青葱。 风中一阵撕裂声,几点惨绿精光,以极刁钻的角度飞射而来。待飞到近时,才看得那精光其实是一根根花茎,内中更有变化&mdash;&mdash;茎尖上忽地抽出片片新叶,如飞刀一般向四外爆散。一时间,漫天之中,尽是飞叶,如一蓬绿的暴雨。 盈缺将手中叶片平伸而出,平地上突起狂风! 他清喝一声,说道:&ldquo;夏季栽种从来以建兰为主,而杜若为辅。师兄以辅臣功主君,焉能得胜?&rdquo;话音里,飞叶已撞入狂风之中。建兰中有一名品称&lsquo;风兰&rsquo;,正是他手中那一品。盈缺借风兰之精起风,最能克制夏季所生的诸般花木。只见飞叶互相碰撞,顿时失却法度,盈缺心念动处,飞叶已全数倒飞而回。 不远处传来一声冷哼,&ldquo;哼!你只采花精,而不折花魂,怎么跟我斗?&rdquo;倒飞回去的杜若飞叶在空中爆成了一堆粉末,盈缺脸上显出一丝惋惜神色。 &ldquo;看来师兄这一段时间修习佛法,实在是毫无寸进。万物有灵,我们借这些花草之气斗法也便罢了,师兄又何苦斩草除根!&rdquo; 一个头顶遍布刀疤的壮大和尚踏着杂草大步行来,他每一步踏下,落脚之处杂草即刻枯萎断裂,好像瞬间便被吸去了生气。他周身挂满了各种花草,好似从山林里走出来的野人。 &ldquo;似你这般绵软,还斗什么法,绣你娘的花去算了!&rdquo; &ldquo;你不识草木之性,哪一次斗花能胜过我?&rdquo; &ldquo;便看这一次斗不斗得过你!&rdquo;大和尚猛然抖动身躯,胸前数十片草叶花木四下激张而起,其中有边缘锯齿锋利如刀的,也有形如蛇头张开大口的,闪电般向盈缺噬来。 两人之间不过一丈距离,盈缺抬左手迎上,掌底生出一只花冠如伞的洛阳花。那花冠竟大如车辕,如同一面盾牌。只听&ldquo;乒乓&rdquo;一阵金属撞击似的声响,大和尚的飞廉草片都撞在了洛阳花上。 盈缺大喝一声,洛阳花花冠消散,却从花蕊里猛吐出一节尺半长花茎,如剑般刺出来。大和尚见机极快,向后错开一步,避过这迎头一刺。 盈缺喝道:&ldquo;嘿!再长!&rdquo;又是尺半花茎从端部吐出,大和尚再退,花茎便再长,如此直长到第六节,离大和尚鼻尖不过三寸。他连连于间不容发处避开,已是满头冷汗。 &ldquo;尝一尝我这六节石竹花!&rdquo;盈缺左手回抽,右手握住花茎中段,使一式棍法&ldquo;剪虎尾&rdquo;,当头猛然劈下!大和尚向左撤开几步,避的仓促,胸前零星几颗花草连同一身土灰色僧衣,被那棍上带起的罡风扯得支离破碎,露出铜板似的精赤胸膛!再看盈缺落棍之处,赫然开出了一道近四尺深的沟壑! &ldquo;好小子!&rdquo;大和尚哪甘示弱,虎吼一声,一拳直捣中宫而来。盈缺横挥竹棍,迎上拳锋,却把这九尺石竹花棍抽的粉碎。 和尚拳势不停,他拳头的皮肤上有片片龟裂,有如树皮皴开。拳头还在几尺之外,盈缺已觉胸口窒闷,如被巨树所撼,才知这是把大树之魂融进了真息里。 和尚大树拳力铺天盖地,盈缺自思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便存了两伤之念,大喝道:&ldquo;石竹虽败,花魂不灭!&rdquo;真息聚在指尖一点,运力弹射而出。 但听嗤嗤轻响,大和尚矮下身来,却仍被一道气流贯穿左肩。无形指力洞开肩膀,在肩后彪出一蓬血箭。那伤口处有一支深粉色的小花灿然一现,随后化成点点碎晶散落。 盈缺却更是狼狈,他胸口被拳势正面轰中,如被黄巾力士持八百斤大锤抡上胸口。他飞出几丈远去,半空中便连吐两口鲜血,胸前一阵骨碎声音,也不知断了几根肋骨。 大和尚忍住剧痛,托着耷拉的左臂,大步向盈缺行来。盈缺支起上身,呲起牙齿,吸了一口冷气,一晃身便不见了踪影。大和尚不见半点慌乱,猛地向左前方踏出一步,喝道:&ldquo;出来!&rdquo;他脚下枯萎的草地上随着这声大喝,笔直窜出一只&ldquo;困石龙&rdquo;飞藤,盈缺的身形在空中一闪,与飞藤接了一招,便即又消失无踪。 &ldquo;喝!&rdquo;大和尚又向右踏出一步,飞藤再出,却仍逼不出盈缺。他虽能感应到盈缺的方位,连连射出飞藤,却始终慢了一步。十几步踏出去,他一路上苦心积攒的困石龙草魂已然见底,却仍抓不住那如狐的盈缺。不由怒火中烧,暴喝道:&ldquo;藏头露尾的鼠辈!我让你藏无可藏!且看我&mdash;&mdash;&lsquo;天地生发&rsquo;!&rdquo; &ldquo;发&rdquo;字刚落,漫山青葱顿起波澜! 所有植物都疯狂的滋长起来,向着天空极力伸展自己的触手或枝条,平时间柔弱的草叶都变成了锋利的刀刃。在看不见的泥土里,不为人知的精魂正释放着深深潜藏的疯狂。一个呼吸的时间里,大和尚周身一百丈之内,天与地之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牢笼中充塞着无数坚韧如铁的草木,其余之物,必要被无情的碾成糜粉。 又过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充塞天地的草木忽地化成飞灰,随风散落。这些植物在一瞬间释放了从前无数个春秋里的生命力,从此后尘归尘,土归土。 大和尚站在一大片裸露的棕色土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这样恐怖的术法,让他也几乎吃不消。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眼神却狼一样的盯着半躺在三十丈之外的盈缺。 盈缺全身上下除了胸口,几乎找不出一块好肉&mdash;&mdash;他身前一支硕大的红蔷薇护住了胸口要害,已是濒于破碎,正渐渐散成飞瓣。盈缺咳出一口污血,吃力的说道:&ldquo;好,好莽撞的和尚,你这一招天地生发&mdash;&mdash;却让多少生灵灰飞烟灭!&rdquo; 大和尚摇晃着走到他一丈开外,&lsquo;噗通&rsquo;一声坐倒在地,喘息半响,方说道:&ldquo;你倒是命大,这样都没他娘的干掉你。怎么样,还打不打?&rdquo; &ldquo;你现在就跟我回去,我自然不跟你打。&rdquo; 大和尚闻言一怒,一掌击在地上,激起好大一片尘土。他的声音里也喷薄着怒气:&ldquo;回去?再听那老贼秃聒噪?老子要真是回去,第一件事先拍碎他的脑袋!&rdquo; 盈缺摇头叹道:&ldquo;师兄仍旧是这般火爆脾气,先生本想借寂鸿大师的佛法感化你,你何必说这般话来?&rdquo; &ldquo;感化个鸟!那和尚若再敢在我面前聒噪一句,我定揪下他头来!&rdquo; 盈缺遥遥望着西南方向,说道:&ldquo;你莫不是忘了,当年下庐山时,对先生做过的承诺?男儿汉若无信义,自食其言,如何能立身于世?&rdquo; 大和尚愣了半响,面上阴晴不定,忽地咬牙说道:&ldquo;管不了这许多了,老子早忍够了!当初我答应他时情势不同,如今自然作不得数。哼哼,他曾立誓一生不出庐山半步,就算我违背信诺,他又能奈我何?&rdquo; 盈缺低叹一声,缓缓摇头,和这师兄一同学艺多年,实在深知他的脾性,也知他早年那一段际遇,却有可叹之处。然则此人一旦食言出世,只怕要搅起一番腥风血雨,因此不得不尽人事,&ldquo;你可知,这一去,是生死未卜?&rdquo; 那大和尚沉默下来,只有赤裸的胸口上下起伏,四野一时寂静的可怕。良久,大和尚忽然一跃而起,大喝道:&ldquo;我怎不知道是九死一生?可我就是看不得那龙庭上坐着这等小儿辈!我赵令此去定要提了那小儿的头颅,挂在金銮殿上!&rdquo; 大和尚话声未毕,忽展猿臂,横出右掌向盈缺击去。盈缺右掌外翻,&ldquo;啵&rdquo;的一声,两掌乍合即分,两人各自退开几步。盈缺犹未站定,左侧里猛然飙出一段血红剑光,直向腰眼刺来!好个盈缺,当此时,脚下如踩瓜皮,猛地一滑,身形将倒不倒,向后一连滑开三丈,才躲出这一剑的攻击范围。 完颜真执着一柄红彤彤的宝剑,站在盈缺之前的立身处,只听他大笑道:&ldquo;赵兄这一番话豪气冲天,实在让我情难自禁!我真是有眼不识英雄辈,竟不知身边打坐之人是此等豪杰!赵兄若不弃,小弟愿作前驱开路,和赵兄一起去割掉那皇帝小儿的狗头!&rdquo; 四、狼子心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血浪在完颜真的剑底涌动,那是一把宛如游蛇的剑,剑身细而两面开锋,镂着许多细密的花纹。层层血浪便是它在阳光下投下的一片影子,这实在是违背常理,似乎这剑中投射出另一个世界。 大和尚赵令暴喝一声,架起拳头横击完颜真,后者猝不及防,匆忙举剑格挡,层层血浪如同实质,结结实实的接下了和尚几可开山的一拳。 “你疯了!干什么?”完颜真实在不知道哪句话触怒了这个莽和尚。 赵令满脸怒容,喝道:“干什么?你这蛮族崽子,也想来诓我汉家江山?” 完颜真一揖到底,苦笑道:“师兄误会我了!想我女真一族民不过数万,地不过关外几片苦寒之地,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如何敢图谋汉家山河?这是其一。其二么,如今在朝新帝,在位不过数年,却辄出新政,致使天下沸反,四海咸称其庸,完颜虽是化外之民,却也同诸位一般的感同身受。其三呢,却是小弟的一点私心,想我族民生极难,却仍要受契丹大族的欺凌,那契丹人纵横北方,素来怀有狼视鹰顾之心,裹挟北方诸族,妄图攻伐天朝。我去刺杀皇帝,若成则是全了师兄之义,即便不成身死,也可释契丹人之疑,保我族数年平安。” 大和尚斜眼觑着他,颇似不信,兼且被他那话里的酸气惹得心烦。完颜真一脸委屈,忽地大喝一声,高叫道:“师兄觉得寂鸿那和尚如何?” 大和尚‘呸’了一声,骂道:“满嘴屁话!最是让人聒噪,要不是看在三白先生的面子上,我如何能忍他到今日?” 完颜真猛地拍了一下手,叫道:“照啊,就是这话!我也早对那老秃驴不耐,奈何暂时挂了个师徒的名分,不能把他怎样。师兄既然信不过我,我这里有个提议,定可证我诚心。只是不知师兄愿不愿应允?” 大和尚问道:“什么提议?” 完颜真脸上戾色陡现,一振手中血刃,喝道:“我愿去取寂鸿老鬼的头来,证我心意!到时拿他的鲜血作酒,为我两兄弟一壮行色!” 大和尚瞪大眼睛,急道:“你真肯取老鬼的首级?” 完颜真两边嘴角撇的极低,冷然道:“师兄只管随在身后,为我掠阵。见面时,不需与他多言,那老鬼满腹鸡肠,言语最是蛊惑人心,莫叫他动摇了我俩的心志。到时候,师兄便看我如何一刀结果了那老鬼!” 完颜真就要御剑而起,血剑却起了一阵抖动,竟似不肯受他控制。他猛回过头去,狞声道:“贼和尚,又是你来多事!” 盈缺站在十丈之外,右手如爪虚扣,那血剑为之一鸣,抖动的更加厉害。盈缺冷笑道:“阁下的剑灵虽然凶戾,却也肯依从我的掌控。适才偷袭的一剑之恩还没报答,就急匆匆去取别人的头颅吗?” 完颜双眉倏然竖起,自眉心至额顶立起一道深刻的皱纹,如同张开的第三只眼。瞬间的肌肉扭曲让他的脸几乎失去人型,而近于某种暴戾的怪物。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滚出来,如同沉闷的雷声:“就凭你?也想驾驭我的剑灵!” 血浪再一次从剑底翻涌而出,这一次几乎让人闻到了血腥气,他本来是站在大和尚之前开出来的那片裸地上,周围几丈的泥土却被侵蚀出一片坑洼。盈缺“嘶”了一声,忽地收回右手,适才他仿佛握上了一截滚烫的烙铁,掌心上填了一道四寸长的焦黑伤痕。 有什么东西从伤口处涌进手臂里,盈缺紧握起拳头又松开,一丝丝细小的黑气从伤口边缘渗出来,在空气里纠合成一团。那黑气里似乎藏着几张人脸,在风里扭曲成各种难以形容的表情,空洞的口中似正发出无声的哀鸣。许久之后,才渐渐消散在风中。 盈缺不由怔然,那黑气分明是血剑中的剑灵外化的一部分。可是他分明从中嗅到了一丝死魂的味道。这天底下,竟然有将人的鬼魂炼化成剑灵的法术吗?又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想出如此干连天和、搅乱阴阳的法术? 待他回过神时,见赵令和完颜早已飞出老远,弥越裳几人在后紧追不舍。 两人来到草庐时,只见一个老和尚和一个乞丐相携坐在地上。老和尚眉发皆白,极是老朽的摸样,乞丐蓬头露面,满脸菜色,却掩不住英武之气。老和尚握着半块硬饼,递给那乞丐,乞丐仰天打了个饱嗝,不去接饼,却向后舒舒服服的仰躺在地上。 老和尚颤巍巍笑起来,那笑容仿佛带着节奏,从眉间顺着长眉直抖落到眉梢,几乎要发出叮咚的响声。 “怎么样?你此刻是不是无限的平安喜乐?要说人之为人,能腹中饱饱、安然无思便最是喜乐。争什么功名利禄、富贵王侯,岂不是舍本逐末?” 乞丐大大的打了个哈欠,满嘴臭气逼人,说道:“和尚最爱诓人,你既说饱食就是最大的喜乐,那又信什么佛,念什么经?” 老和尚掰碎硬饼,一点点递进嘴里,说道:“就是因为当年数日里我也不得一日饱食,才去信那佛,念那经,从众佛国里寻那次一等的喜乐。” “你却又诓我,我难道不知你过去曾是王侯世子?哪有一日不是珍馐美味?” 老和尚仍是笑意盈盈:“这天下何曾有不灭的富贵,我从那金银窟中来,又向那腌臜窝里去,有甚稀奇?这也是机缘,要到了那般境地,才使我参起玄机来,靠着佛陀果腹。” 乞丐猛然坐起,大叫道:“好和尚!竟说佛法不及这果腹之物!” 老和尚忽地斜起眼睛,睨视着乞丐,喝道:“若是天下人人饱食,又岂会有佛法一物?!” 乞丐闻言一怔,似乎有所触动,不料忽而又面色古怪,摇起身子来。继而把手伸进破衣里,揪出一只作怪的虱子,举在眼前嘿嘿傻笑。 老和尚看见远处的两人,大声说道:“莽和尚,又在闲晃!我叫你熟读的《七宝莲华经》,你读了几遍?” 不知怎地,赵令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见了这老僧胆气却先降了三分。正要开口答他,却被完颜拦住,道:“师兄,莫忘了咱俩所为何来,怎地还理会那和尚?师兄稍歇,且看我的手段!” 只见他举剑迎空一展,那血剑化成一道宏光,直向老僧斩去。乞丐大叫一声“不好”,挺起身子挡在老和尚身前,被那飞剑当中斩进胸膛里,只有一截剑柄露在外面。这场面虽然可怖,却更有可奇之处。乞丐身上竟没有一滴血流出来,而且那血剑足有五尺长,没入他身体三尺有余,他身后却没有剑尖露出。 完颜高声叱喝,挥手招那血剑回来,却没有丝毫响应。乞丐仰天又打了个饱嗝,嘻嘻一笑,竟似浑然无事,冲着他咧嘴说道:“想要这剑,怎么不自己走过来拿?” “哼!装神弄鬼!”完颜几步冲到身前,握住剑柄向外拔,那剑好似被一座山压住般,半寸也拔不出。完颜真大怒,嘿了一声,挺起左掌劈那乞丐面门。这一下打的结实,唇开鼻陷,几乎掌缘都陷进了面庞里去,眼见那乞丐是不能活了。唯有完颜暗自诧异,他这一掌击去浑无受力处,那乞丐一颗头颅竟面团捏出来的一般! 哪想到这时,那乞丐兀自能说出话来,“唔——果然是好勇斗狠之徒……”他把头向后一仰,听得“啵”的一声轻响,脸皮又恢复如初,鼻是鼻,口是口,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完颜真向来自诩见多识广,却也不曾见过这般怪事,惊得连退数步,佩剑也不要了。那乞丐在剑柄上一拍,把整只长剑都拍进身子里去,外面却看不出一点伤痕。 完颜毕竟是见识过大场面的,虽然一时惊措,却瞬间恢复过来。他冷笑道:“你敢吞了我的魂刃,好大的胃口!你就不怕吃不消吗?”他说话间双手扣成法诀,连连变换,指法变化古拙玄奥,大异于中原诸多手诀。 乞丐忽然怪叫了一声,手抚肚皮,原来肚子竟然渐渐胀大,不一刻便如妇人八月怀胎一般。乞丐叫道:“果然消化不得!”依然不减笑容,甚至轻拍了几下肚皮,发出夔鼓一般的“隆隆”声音,低沉幽深。刹那间,四周温度陡降,二人的眉毛上都挂起了白霜。老和尚虽然离得稍远,也冻的瑟瑟发抖。 完颜手上法诀仍旧变换不休,他双眼变得赤红,额头上的竖纹隐显,只听他阴测测的说道:“我这柄魂刃原本没有什么特别,却惟独喜食阴魂,长年累月怕不吃了上千之数。阴魂最爱啃吃血肉,你可莫要被吞掉了五脏。” “哎呦!”那乞丐忽然大叫一声,跟着又是一声皮球爆破一般的大响,原来竟是那乞丐爆了开来!完颜急忙闪向一旁,不愿被溅上一身血肉。待一阵烟气散去,一缕缕猩红色的阴魂扭动着向四方挣扎,乞丐固然是不见了踪影,地上却是一点血迹碎肉也无! 完颜脸色阴晴不定,伸手一招,那团阴魂挣扎了一下,便向手底涌来,化成了一把血剑的形状。那乞丐花样百出,既然没有血肉,他自然还没有死,完颜神色戒备,四下观望,深恐又着了他的道儿。 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大喝,完颜猛回头来看,瞳孔骤然收缩! 却见一名骑士兀然耸立在后。人如铁铸,马亦如龙,一人一马极是雄壮,将他全身都罩在阴影里。那骑士披头散发,浑身铁甲披挂,满面狂悍的英雄之气。手中提着一只手腕粗的生铁长枪,斜指完颜,枪尖距他鼻尖不过尺余。他的声音亦是雄壮,沛然如九天之雷滚过:“汝是何人,在吾铁蹄之前竟敢直膝?” 完颜真面色铁青,从牙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来:“耶律瀚海!”他虽明知此人是假,但这平生之敌骤然出现在眼前,如何能压住情绪?几乎是本能的出剑上挑,要刺那骑士于马下。马上人枪尖一抖,洒出一片枪花,与血剑交击了十数下,两人均是端然不动。 一击之后,完颜真却敛眉垂目,冷静下来,任由血剑垂落身侧,摇头说道:“你空有瀚海兄的形貌,却没有瀚海兄的勇略。” 耶律瀚海是契丹耶律大王的长子,手中丈二铁胆枪,胯下赤红骅骝驹,纵横塞外,允称一代战神。女真人起于长白,然则兴不逢时,白山黑水之间已尽在契丹人的铁蹄之下。塞外虽然阔大,却还没有宽广到可以容纳两个强盛民族的程度。这契丹王子与完颜真亦敌亦友,实是他心目中第一敬重兼且第一忌惮的人物。 完颜真猛地仰头大喝,宛如平地炸雷!此时他额头上那一道竖纹深深下陷,几乎有裂颅之虞。血剑在他身前划出一道弧线,再一次上挑而出。然而这一次的剑势却绝非上次所能比,那剑尖上亮起闪电一般的亮光,剑身带起一阵尖锐的风啸声,其势如起于深渊、扶摇而上九霄的神龙! 那骑士根本不及反应,血剑先是削断了横在马前的铁枪,跟着洞穿马颈,余势不歇,暴涨的剑芒将马上人搅得寸碎! 五、妖娆身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铛――” 一声悠远的钟声响起,从草庐飘向天宇,徐徐回荡在山野之间。草庐在半山之中,凭高望去,隐约数峰半落青天之外,夕阳更在数峰外,天色渐渐暗了――这是草庐里唯一的小沙弥敲响了晚钟。 寂鸿和尚虽然隐居在这山里,却也不是真的与世隔绝。当地许多笃信佛教的居士和名流听说这位佛门大德隐居在此,时常入山向他请益。寂鸿修的是大乘佛教,九华山是地藏王菩萨的道场,这位菩萨曾发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宏愿,他自然也以教化为宗旨。因此隔些时日,便在这草庐之前开坛说法,任谁人都可自便来此聆听。 后来有人打听到寂鸿和尚爱听钟声,在九华山时甚至常常伴钟而眠,便铸了一只大铜钟置在草庐后。更寻来一个小沙弥,住在草堂,每日早晚敲钟。这小沙弥自幼出家,对佛陀虽然未必至诚笃信,但自从跟了寂鸿和尚每日都能吃饱饭,也自开心。 寂鸿和尚颤巍巍站起来,面西而立,白眉白发上如镀红铜。山中传来几声狮吼,虽然离的太远因而几乎渺不可闻,却仍听得出其中的雄壮气概。中土之地,除了京师中外族敬献的贡品,绝少有野生的狮子,这山林中竟有狮子出没,也是奇事一件。 寂鸿点头道:“这狮子每闻钟声,必以狮子吼相和,大有佛性。” 他身后,完颜真提着剑站在一团雾气之前,也听见了狮子吼。这种野兽他从没有见过,可这些日子跟随寂鸿修佛,每日听闻狮吼,却不自禁的喜欢上了这素未谋面的百兽之王。他虽然一剑轰杀了那个骑士,却有一种预感,事情还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果然,不远处袒露胸腹坐在树荫下看好戏的莽和尚赵令,忽把眼神投注到他身后,咧开大嘴笑起来,瞳孔中发出的光亮得刺眼。 ――完颜身后,正有一位少女俏立,宛如一只风中的郁金香。 这是个全身罩在淡金轻纱中的女子,连面孔也挡在面纱之内,唯有一双赤足和两只雪藕一样的小臂裸露,腻白如玉。头顶高拢流苏髻,簪横珠坠,华贵难言,油黑的亮发如黑瀑般从两肩垂下,几委于地。这般流苏髻唯有头发极长的女子才能疏成,据说有女子轻云,每梳头,立于榻上鬓发仍委顿在地。绾髻后,左右余发束结做同心带,垂于两肩,以珠翠饰之,即是流苏髻。眼前女子,发长当不让轻云。 这女子捧着一个箜篌一般的乐器,虽不说话,那一双如水美眸却仿佛能看破人心。 赵令一双眼早已鼓如铜铃,恨不得窜出眼眶贴到那女子身上。完颜平时虽然色心不小,此刻却不为丽容所摄,冷冷问道:“你就是刚才那乞丐?这才是你的真身吧?” “尔在此修行数月,消弭心中戾气,怎么竟敢兴出这等弑师的念头?你那把剑凶戾异常,早晚有一天要反噬其主。你若当真行下弑师恶行,只怕再无人能挽救你的命运了。”那女子的声音彷如天籁伦音,极富感染力,仿佛带着让人难以抗拒的魔力。完颜真虽然心志坚定,也要咬住牙关,几乎被她说动。 那女子忽地回过头去,对正往草庐里走的寂鸿和尚说道:“和尚,他要取你的头颅,你给是不给?”寂鸿颤巍巍跨进门里,头也不回说道:“缘起缘灭,莫不有定。给亦是缘法,不给亦是缘法。” 流苏上的珠玉轻颤,女子嗤笑了一声,说道:“还不是等于没说。――不过呀,我料他怕死,还是不愿意给的心思居多,你就不要难为人了吧。” 完颜全身紧绷,将精气神运到巅峰,正等着一场恶战。那女子语气轻慢,着实是看不起他,张口便要来几句狠话,把场子找回来,却不想泄了气势,便闷哼了一声。 这两人相斗虽是状况百出,迭有波澜,其实也不过是片刻间事。这时候,正好弥越裳师徒、簇簇和盈缺赶上山来。簇簇和越裳看到草堂前那端然的女子,齐齐发出一声惊呼,都在心里喊了一句:“好漂亮的女子!” 那女子见山下又来了这些人,且各个都似人中龙凤,忽地来了兴致,抱紧箜篌,说道:“可愿听小女子弹奏一曲否?”完颜一口气险些没绷住,几乎喷了出来。和着他这面如临大敌,人家却没当回事,还想弹个小曲儿听? 柳婆婆对着那女子微微施礼,找了个安静地方正襟危坐――寂鸿常在这里说法,四处尽多可坐之处――说道:“不想竟能遇见紧那罗一脉,能听得妙曲,三生有幸。” 完颜真悚然一惊,这女子竟是紧那罗一脉!怪道这般神异百出,幻化无方。 佛家经书中有八部天龙以为山门护法的记载,而中原佛国亦有传说,传有天、龙、夜叉等八脉,各具惊人神通,为佛教护法,以无上法力护持佛门传法。只是最近百年来,不知是何缘故,这八脉护法已绝少有人听闻,几乎成了以讹传讹的谬闻。这些年佛教门庭衰微,一则是因为朝廷崇道抑佛,另外也与此不无关系。 只是,寂鸿这么个无处安身的老和尚,怎么身边竟有一位紧那罗护法? 完颜真听闻紧那罗擅长幻术,更精通音乐之道。据说在西天佛国,紧那罗在众佛菩萨面前演奏琉璃琴,佛祖的弟子迦叶竟不能自持,起身随着音乐舞蹈。可见紧那罗之音乐,动人心魄之尤,足可摧人心神于无影无形。 完颜多了这层顾虑,自然联想到她要演奏乐曲的动机,面上不由露出戒备神色。那女子看穿了他的心思,冲着他扬了扬眉毛,状似挑衅,仿佛在说:“怎么样,敢不敢听我的乐曲,试试你的心志?” 完颜真双眉一轩,把血剑倒插于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他也盘起腿端正的坐下来。 箜篌源头极古,秦汉之际已然大行,传说是纣王的乐师师延所作。所谓箜篌,体型似瑟而略小,体曲而长,有二十三弦,可以竖抱之。诗鬼李贺有段诗句,足可形容这种乐器弹奏时的气势:“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动紫皇。……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紧那罗氏微微颔首,坐在一面低矮的石凳上,双膝并拢,斜在一侧。双手将形如半边木梳的箜篌竖抱于怀,那箜篌有四尺多高,弦面正好笼罩在她纤长的十指范围内。只见她双手为别在弦面两侧,猛然以指尖拨动琴弦,如劈如切,正是所谓的“劈箜篌”。 霎时间,乐声惊起,撕裂天云。乐声初时高亢清越,如凤鸣天际,徘徊于九霄之上,继而低回婉转,渐入佳妙之境。箜篌声里仿佛带着奇妙的魔力,把人带入了另外的世界。 众人都闭目赏曲,各人脸上表情自有不同。紧那罗氏一边弹箜篌,一边注意着完颜真的神情变化,她将幻力注入曲中,可导人如空渺幻境。曲音虽散,幻力却不散,如今有七成幻力都是针对完颜,她想以此化解掉他欲弑师的戾气。 完颜初时神情变动极大,仿似在极力挣扎,额纹深刻的触目惊心。他虽然紧闭双眼,面部神情却也极是生动,一忽儿怒目横眉,一忽儿哀伤恸切,面色阵红阵白。随着曲音渐渐平缓柔畅,他亦慢慢解开深锁的眉头,仿佛有一只温柔的手,轻抚上他的额头,将那如欲裂为第三目的竖纹抚平。 紧那罗氏悄悄松了一口气,十指略略松动,十根春葱一样的指尖上多了几缕深粉色的浅痕,如同绑在指上的红线。这箜篌之弦是用深海长鲸的鲸鱼丝、冰蚕丝和精金丝糅合而成,坚韧异常,可不是那么容易弹得。这人胸中的凶戾之气已然消去大半,虽然仍微有反弹之势,应该也成不了气候了。其余众人或蹙眉、或抿唇,都沉浸在自己的幻梦里。 她自己的双耳早悄悄用棉球堵住,即使是她,也会被这箜篌音所惑。她侧头向草庐看去,寂鸿盘坐在草庐中一隅,顺着门扉露出一点面孔,双目微闭,面色平静安宁,犹如古井无波。他已修成了那真如之心,世间尘劳惹不起半点尘埃,诸法在他心中都是空吧,又怎么会为她的曲乐所惑呢? 指尖在弦上轻滑,玉石一样的指甲在丝弦上划出颤动的尾音,仿佛云收雨霁之后的余韵。箜篌奏罢,吴刚也要重新操起斧头伐桂,而玉兔会晃过神来,跳进广寒宫里去吧? 募然间,半山之中忽然响起一声咆哮。完颜真睁开血红的双眸,血剑不知何时到了他的手中,剑身上翻涌着红色的鬼魂。他用力把剑甩出去,血剑笔直的射入草庐之中,然后从另一个方向传出来,消失在茫茫山林里。 这一切发生的太开太突然,紧那罗氏完全来不及反应,双手僵硬的悬停在箜篌两端。山中一寂,似乎仍有袅袅余音萦绕。 片刻之后,一共三间两进的草庐轰然倒塌,寂鸿和尚仍然盘膝而坐,草棚顶从他的光头上穿过。而他的胸腹之间,赫然有一个寸许方圆的对穿血洞! *****************************8 旅中卧病,又值此形单影孤之时之景,不甚凄楚。 六、终身误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紧那罗氏忘记了所有的高雅与神通,飞一样向寂鸿扑去。长纱裙绊了她的脚,她一下子扑倒在地,精心盘起的流苏髻散落开,珠钗零落,黑发摊开一地。她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手臂上擦出了几道血丝,身子仍旧前倾着脚下却丝毫不停,几乎又被自己的长发绊住。 这短短的三十丈,她却仿佛跨过了千山万水,一生一世。 她把寂鸿和尚抱在怀里,和尚的白眉颤动着,这一次却不是在抖搂笑容,而是要把那残躯里的涓滴生气也颤抖殆尽。她的面纱也掉落了,面容果然与身段相称,足可以当得“人非人”的称号。可现在没人忍心注视她的脸,那白的近乎透明的肤色下,正裹着无尽的绝望,让人心脏都会停止跳动的绝望。 寂鸿气若游丝,他本来就不懂神通,年纪老迈,陡然受此重创,全凭着往日修行的一点意念,吊住了最后一口气。他颤抖着嘴唇,缓缓说道:“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渡你成正果。” 紧那罗氏轻轻掩住他的嘴,轻柔的说道:“别说这样的话。你是有道的神僧,如果心有挂碍,是会坏了修行的。”两行泪水却无声的留下来。 寂鸿微不可查的轻叹一声,缓缓阖上了眼睛。 紧那罗氏抱着他坐在草庐的废墟里,夕阳回收了它的最后一丝光亮。她觉得寂鸿的身体好轻好轻,如同一蓬羽毛,仿佛随时都能飞走。她紧紧抱着,生怕他真的飞走了,可是那里面却不再有她熟悉的气息,她一脸不知所措。她的心好空好空,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仿佛又看见那个眉目疏朗的年轻和尚,隔着河岸向她轻轻招手。 完颜真像个疯子一样扯着头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他几乎扯烂了自己的衣衫,忽然发出一声裂帛似的吼叫,拔腿向山下跑去。他的速度快逾奔马,且不管有路无路,挡在身前的石块树木都被撞得寸碎,却丝毫不能阻挡他的脚步。远处树林里腾起一道红光,却是他那一柄血剑,“嗖”的一声追寻他而去。 莽和尚赵令看了看那寂鸿和尚,摇着头叹了口气,也奔下山追他去了。 紧那罗氏忽然撮起嘴唇,吹起一阵哨音,声音如咽如呜。良久,从一面山林里窜出一只体型硕大的金鬃狮子,走到草庐之前。那狮子仿佛知道寂鸿已逝,仰天发出阵阵狮吼,沉郁哀恸。紧那罗氏小心的抱起寂鸿,跨到狮子背上,轻轻说道:“我带你回家。” 那狮子负着两人,却依旧灵活,转身窜进了来时的山林里,须臾已不见踪影。 箜篌寂静的立在石凳之旁,主人却已弃它而去了。 宛如大梦一场,箜篌音律犹在耳畔,却忽然上演出这一场人间惨剧。盈缺最是切齿痛恨,心里暗下决心,定要寻到那完颜真报仇,虽不至要了他的性命,也要废掉他的一身邪魔功夫。他跟随寂鸿大师修习佛法虽然不过数月,却深为他的境界所折服,心中已暗以尊师许之。盈缺自视极高,行事上极近骇异之能事,佛法却也甚为精深,不然那日在大千阁寺也不能折服一群和尚。 在他眼里,大千阁寺一干僧人实如土鸡瓦狗,做人都是蝇营狗苟,又何谈领悟高深的佛法?寂鸿当年在九华山就已是名动天下,他最善讲《大佛顶首楞严经》,天下释众无人能出其右。且能知行合一,修成四禅定、四空定及灭尽定的九次第定,进而堪破我障与法障,离领悟“真如”之心不远。如今佛门式微,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高僧。 盈缺几乎已经触到堪破心障的门径,却不料引路之人竟溘然长逝,他又将独自摸索。 性自般若,何假外求? 说来容易,又有几人能看破身前的尘劳,找回本性?六祖惠能说“迷时师度,悟了自度”,却不知难为了多少世人。 众人又说起完颜与赵令之志,竟似是要去刺杀天子。越裳隐约知道完颜真是女真部落的王子,她也只知塞外有女真一族,至于其地广几何、人口多寡、风俗人情等一概不知,因此也不明白他为何要行险去杀天子。旋又说及赵令,盈缺知道根底,与众人一分说,竟不料这莽和尚却是宗室之后! 原来这赵令原本并非和尚,却是前哲王的长公子,论起辈分还是当今天子的堂兄。当今天子是先帝之孙,先帝在位四十余年,虽然很早就确立长子为太子,居东宫以监国。可怜这位皇太子却没有老子命长,在东宫位等了二十几年,没等到老皇帝咽气,自己先支撑不住,一命呜呼。好在他生前没出过大差错,把嗣位留在了他这一脉,当今天子既是他的长公子。 然而这皇长孙监国,自然是有些叔伯辈不会心服的。这位哲王是他叔父,在京城广有贤名,当年争储没争过他老子,对这小儿辈更是不忿。先帝可谓是明君,深知儿孙辈争储的可怕,曾几次或明或暗警告过哲王。把他的府邸安置到京师郊外,严禁他结交公卿大臣,平时未得钧旨更是不准出入宫禁,就是要绝了他的念想。 这个哲王后来的谋反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反而成了京师坊间百姓的谈资,说他身死且为天下笑,也不为过。他在朝中无一援应,在京师也没有忠心的世家大族愿效死命,说起来,不过与大相国寺的几个和尚交好而已。可有时候权力就是那么诱人,让聪明人变成傻瓜,即使有掉脑袋的风险,也不惜铤而走险。 他买通了宫中的一个首领太监,这个太监提领皇城司,手下有几百号兵卒。先帝大行那天,他早一步得了消息,提前赶往太后的坤元宫,意图以母子之情逼迫母后助他。另一面,使那首领太监围住两府,以武力逼迫几位宰执发矫诏,立哲王为帝。 可那太监太不济事,去两府路上,遇见了一队换防的京缨卫。以为事情败露,是来拿自己的,隔了半条街外,就令手下举枪戒备。那京缨卫的领队久经战阵,又知道时下是多事之秋,见了这般情景岂不生疑?两军还未接战,那首领太监先自胆寒,竟独自驾了马向后逃窜,可怜他手下兵丁比对方多了近一倍,却未战先溃,做了鸟兽散。 哲王带着几个卫士在坤元宫与太后僵住,无论诱之以情,吓之以力,太后就是不肯松口。他还等着两府来的诏书,不料却等来一大队闻讯而来的甲士,领队的正是左、右仆射及参政。可怜那哲王仍做春秋大梦,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送进了大理寺。 他唯一明智的举措,就是提前把重要家人送到了大相国寺在郊外的别业。哲王府被抄没,少帝登基,下令全城戒严,搜捕余党。那大相国寺的和尚虽与哲王有点交情,却也绝不愿为他这么个失败者尽忠。把那匿藏的家眷提前供了出来,谎称是来还愿的贵人,不过恰巧在寺里而已。唯有哲王长子赵令,早知其父事不可为,偷偷剃度成了和尚,又凭着自己少年时练就的本事,才得逃出京城。 走脱了一个赵令,少帝大为震怒,在全国发出通缉,甚至不惜出动军队,也要把他拿住。本朝自伊始便极得民心,太祖皇帝是军户出身,一手结束了大乱丧的黑暗时代,解万民于倒悬,将夷狄赶出华夏,得帝位之正可说是历朝之最。而底定天下之后,太祖又放马南山,弃武修文,甚至在天下仍未一统之时,就曾与部下说:“朕欲武臣尽读书以通治道,如何?”其后开创的一代文治又为百年之所未有! 因此自太祖以降,从没有出现过一起叛乱。这一次虽然是宗室叛乱,且未出宫墙,却已经是开了一个坏的先河。少帝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再发生,更要给天下人一个榜样,敢有叛变朝廷者,逃到天涯海角也必授首。 赵令和尚从此亡命天涯,被追兵一路追杀,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他是落魄王孙,间或得人收留,可世人多识时务,他遭遇更多的却是背叛,其间辛酸,不问可知。他少年时有一段奇缘,曾在庐山跟随三白先生学了三年术法。这一路奔命,也是仰仗神通,才得活命。他也真是硬气人物,虽是逃命,却也做下好大声势!五路禁军,曾在他屁股后面追过的不下万人,一些异士和朝廷养着的供奉,也没少找过他麻烦。一年之间,他手刃修士二十七人,杀伤的军士更是超过了七百! 后来他逃进了庐山,上万禁军和过百修士蜂拥而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庐山三白名号虽响,却也敌不过千倾良田、封侯拜将。 那一日,他们却在庐山脚下,见识了这世间真正的大神通。 其实至始至终他们也没有见到传说中的三白先生,他们甚至疑心这究竟是人力所为,抑或是天降之象?近百里巍巍庐山仿佛被人灌注了灵魂,在他们面前成了活的巨人!鸟鸣风吼成了它的呼吸,瀑布溪涧是它的脉搏,温泉汤池是它的汗滴,空谷回声是它的心跳,而漫山绿树不过是毛发,插天雄蜂仅为臂膀!尽管庐山未曾一动,却有一股脉脉生气,让人绝不怀疑它是有生命的。而它一旦发怒,纵有十万禁军,也未必能当其一击! 传说庐山三白可以化天下之物而为剑灵,难道他竟然能将山川之灵化为己剑吗?没有人敢以身尝试,赵令因此而脱险。 盈缺和簇簇决定去京师寻赵令和完颜真,询问越裳意向,越裳已有所动,柳婆婆却不允,说她正在冲关的紧要关头,不能远行。 送走二人后,回到剑竹林半风舍,弥越裳很是迷惑,说道:“师父为何说我在冲关,不能外出?五日前我已感觉到气息冲出紫宫,膻中穴充盈蓬勃,‘红颜诀’已得小成。近日来气脉平缓,是到了固本倍元的平复期,实在不至于到不能外出的程度。” 柳婆婆也不答话,默默走进内屋,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玉盒。轻轻揭开盒盖,登时满室皆香,那玉盒中竟是另一枚“千颜丹”! “这……怎么竟还有一枚千颜丹?师傅不是说穷千年之功也才练成了一枚吗?”弥越裳吃惊不已,这丹药她是亲身服过的,因此对丹药的功效和珍贵之处极为了解。若这千颜丹流传出去,必成绝世之宝,只怕到时比那天子颁出的金牌还要抢手。她心里另有一个心思:师父既然仍有一枚丹药,何不自己服用,如此岂不是既能修成高深内气,又能保住容颜不老? 柳婆婆看出了她的心思,淡笑道:“我即然选择了以修为换取寿元这条路,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如今我的丹田已坍缩如豆,纵有十枚千颜丹也没有用处啦。何况这枚不过是一颗次丹,效力只有千颜丹的一半。” 她话锋一转,将玉盒举到越裳眼前,说道:“即使是次丹,功效亦不可小觑!这丹对我虽无用,于你却是绝大助臂。为师要在三个月内,助你修到‘红颜诀’大成!” “三,三个月?” 柳婆婆幽幽叹气,轻声道:“你还记得,在拜师之时曾答应为师愿意为我做一件事吗?” 弥越裳闻言,立时跪在她身前,正色道:“师父对孩儿有再造之恩,师父的心愿,孩儿不惜万死也要为师父达成。” “好孩子,好孩子,快起来。”柳婆婆双手把她搀起来,说道:“我已经等了几百年啦,可如今眼看着有了希望,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多等一刻。――裳儿,你听好,为师让你为我做的一件事就是:等‘红颜诀’大成之后,上天山伯阳宗,从虞师兄手中偷出《周易参同契》!” “参同契……”越裳心中一动,脱口说道:“莫非这参同契能修复师父的丹田?” 柳婆婆缓缓摇头,眼中神色哀婉欲绝,仿佛沉积了千年的忧伤都要流淌出来,“这本《参同契》,是为了我魏师兄而偷!” ************************ 谨纪念紧那罗百年前的邂逅―― 曾为灵山名伶客,舞罢青丝乱云涛。 未敢痴心恋经座,犹怜帝子委蓬蒿。 百年忽过人乍老,铅华洗尽厌妖娆。 隔岸遥呼钱郎顾,眉似霜染衲衣青。 一、深宅如闭谁家邸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古都汴京,曾为六朝都城,战国时魏国的都城大梁即是此处。 盛唐时的长安据说繁盛无比,曾据有百万人口,更有上百民族,各色人种。而今日汴京之盛丝毫不亚于当日之长安,只不过少了张衡这等墨客,写《二京赋》为它吹捧罢了。 看城市如何繁华,第一当看民生,民则以食为天――街上酒肆茶楼、路边摊铺小炊足可以看出一个城市的韵味。 汴京的熟食店,爱张挂名画,用来勾引观者,流连食客,茶肆也愿挂名人字画,用四时名花装点门面。更有那菽灵巷赏心楼沈姓厨子开沽,东市坊双凤楼施姓厨子开沽,竟然请来妓女立在檐下,以待风流才子买笑追欢。至于酒肆门首,排设杈子或栀子灯装饰,也是再寻常不过。 汴京人喜食,东西南北各系菜式,找不出汴京没有的。若有江南来的大夫,吃不惯北方食物,只消随意在哪个街巷一转,自然能寻到南食面馆或是川饭分茶。而另有早市,小商家侵晨行贩,沿街卖食。莫看他们摊位小,做起买卖也是极有讲究的,细分各色异品菜蔬,及酒醋时新果子,甚或海鲜野味等物。至辰时光景,则满街热闹非凡,各色吃食填塞街市,商贩吟叫百端,实在有让人不胜欣喜之处。 这是个数进的小院府,一道朱色的大门对着大街,锁住了门里的风光。前院不大,却也见别致,得了几分曲折之趣,穿过一道小月门,便见得那么个灰瓦白墙的宅子。这院府格局虽小,但就在宣德楼左近,这么个寸土寸金的所在,便是一砖半瓦,也够寻常人家奢想。 冒襄执着一卷书,静静的坐在客厅里。他来京师已近一月,却几乎不曾出门。虽然常听人说京城小吃繁多,可一样都没有尝过。 偌大厅堂只有冒襄一人,静静的,让人生出暖日升烟的感觉。不知何时,一个年老管家从侧门躬身走进来,也不禀报事项,只垂着手站在廊下。冒襄向他轻轻挥了挥手,那老仆道了声:“是。”便退下去了。 这主仆二人竟似心有灵犀,相互间不交一言,就能彼此明白对方的心意。 冒襄不用他禀报,就知道他要回什么事情。而老仆也早已熟悉小主子那几个习惯动作所代表的意思。只因为,这已经是今日冒襄拒绝的第八波登门求见的客人了。若再算上之前几日的,则数不胜数。 老仆进进出出,夕阳滑入西天,厅室里渐渐暗下来。一个小厮走进来点燃了廊下的几根红烛和桌案上的油灯,又默默退下去。冒襄听见外面关大宅侧门和小院门的声音,不一刻,老管家捧着一叠五颜六色的纸片走了进来。 冒襄终于放下书卷,抬头向老管家怀里看了一眼,问道:“这都是今天接的拜帖?” 老管家答道:“今天一共有十四波共三十四人来求见公子,他们下的拜帖老仆都接下来了。” 冒襄点点头,起身让开位置,说道:“你过来灯下仔细整理,把这些拜帖都一一分类清楚,和之前的那些放到一处去。” “哦,西祠堂口的李公子,这是他第三次来了。在万安寺打单的童和尚……”老仆一张张拜帖在灯下细看,不一刻便全翻看了一遍,并归成四类,分四份放在桌上。他把其中最厚的那一叠揣进怀里,京城掌故和公子的交际网络他无有不熟,有些人如何处置他都可自己定夺,另一些人他却不敢乱下判断。 冒襄随手拿起最薄的一叠,老仆连忙趋前一步,回道:“这一叠的访客,公子尚需回访的好。这几人不比旁人,自身资望尊崇,在京城根深叶茂,是公子宜当结交的。公子托病回绝了人家已是不该,依着礼数,他日得闲还是该下帖回拜的。” 冒襄打眼看去,见第一张贴面上写着“门下平章事王府掾吏蔡文执拜”,一手漂亮的行楷让人眼前一亮,再看第二张则是“五岳盟驻京馆执事岳肃”。他也懒得一一细看,这些人他没有认识的,不过老家人说是有身份的人,那自然是不会有错的,便说道:“老丈说该回拜的,我有日回拜便是,和之前那些放在一起,找几日时间给他们一一下帖。” 另外一类是来拜访过冒襄四五次的,再给人家吃闭门羹未免不近人情,把这种拜帖单立一类,也是预作准备的意思,若是再收到一样的名刺,就要给人家开一方便之门了。 最后老仆又拿起第二厚的那一叠拜帖,脸上微露尴尬之色,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未有一言出口。冒襄见他迟疑,不禁哈哈一笑,结果那叠拜帖,冷笑道:“这些不是拜帖,而是来找我晦气,下的战书吧?” 老仆连忙道:“公子万勿气恼,不过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无须理会他们便是。天子脚下,岂可随便私斗,任他们吠叫一时,用不了多久自然就消停了。” 冒襄未置可否,只淡淡问道:“加上这些,一共收到了多少张战书。” 老管家对答如流:“一共是七十六张,其中有四张是两人同下一书,还有两张是三人同下一书,共是八十四人。” “鼠辈而已。你可去下一帖,将这八十四人的名字都写上,一次过把他们约齐,随意定个静僻地方,也免去我不少麻烦。哼,八十四人,也不知能不能挡我藏锋一剑!” “好!似冒兄这等豪气,放眼京师,亦无第二人耳!” 冒襄早已感应到有人从后*庭的小院门进来,这人能在入夜之时随意进入这宅院,下人竟不来与他通报一声,来人的身份不问可知――毕竟,连这宅院也是他的。 话声落地,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客厅后门踱进来,冒襄转身迎向来人,抱拳道:“今夜怎么赵兄有暇,来看我这个闲散之人。” 来人指着冒襄,向一旁侍立的老管家笑道:“他还说自己是闲散之人,只怕这些天来再没人能比他更忙了吧?”说罢上前亲昵的把住冒襄臂膀,微带狭促的笑道:“我听说近日冒兄染疾,有水土不服之虞,数日来闭门谢客。心下牵挂,因此才簧夜中不请自来。”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当日冒襄从华阴一路护送至京师的赵姓公子。 那一路南行,这个赵公子也不知道干了多大的坏事,惹得仇家千里追杀。他后来虽然托庇于官府,州府调了一队禁军,又召集来治内所有能使得动的厉害人物为他保驾,仍险遭血镇之人毒手。后来是冒襄在侧,才把他和闵水荇平安送到京城。 冒襄很看不惯闵水荇和赵公子的暧昧,一路上闵水荇屡现殷勤,赵公子也是甘之如饴。闵家的女孩儿他见过三个,不能否认闵水荇已经算是最出色的一个了。想来在那种环境里,也培养不出什么名媛淑妇来。 然而最让他迷惑的,还是闵妖女对他的态度。她一方面固然寻机接近赵公子,甚或故意制造一些二人独处的机会,可另一面也没少在冒襄耳边吹风。她这样在两个男人之间周旋,虽然冒襄自认问心无愧,难道妖女便不怕遭人讥讽吗? 冒襄对这水性杨花的女子疏无好感,他又是那种性子,自然是全不假以辞色。也亏了闵水荇好*性子,十句问话到底还能套出一句回话来。 到京师后,闵水荇不辞而别,冒襄也无心打听她的去处。赵公子知道冒襄要留在京城,等待中秋时皇帝分封四大国师的大典。此时离中秋节还有一月有余,赵公子说他忝为地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冒襄住在客栈里,不容分说,在此地为他安置了这么一处虽不甚大但堪称幽静别致的宅邸,连管家、下人、使女都已安排妥当。 冒襄不惯受人恩惠,待要推辞,那赵公子却板着脸说:“若非恩公,我这南来路上已朔次罔命,难道恩公眼里,区区这条性命还不如一间宅邸吗?” 当时冒襄虽还不知他的身份,却也能猜到是既富且贵的主儿,他的身价只怕换几条街都不止。何况他只是暂住,并无窃为己有之念,因此也不再执意推辞。 冒襄住进这无名府邸,初时相安无事。他在京城除了赵公子一人也不识,当初鹿鸣居士曾嘱托他,一待形势有变,当图谋成事之机,为天师道的困局打开一番局面。他虽然人到了京师,心里却没有半点谋划,性子又冷淡,不屑于四处奔走,结交贵人。因此初来的几日,甚是悠闲,几乎足不出户。 然而数日之后,却情况大变。有一日冒襄清晨起来,正要出门去看看汴京街景――他既来汴京,自当游赏一番。偶尔从侧门的门缝里看出去,真把自己吓了一跳!原来府邸之外竟排起了一条长龙,粗略数来,竟有十数辆车架之多。要知道他是练气之人,每日惯于早起,如今丑时刚过,天才朦朦亮而已,怎么门外竟已是车水马龙? 正好宅邸的老管家从廊下急急赶来,额上微见汗水,显是已寻他多时。冒襄不容他先说话,劈头先问道:“这府里刚搬进来什么贵人吗?怎么大清早就在门外排起长龙来了?” 老管家喘匀了一口气,手中握着一把名刺,苦笑道:“除了公子您,府上哪还有什么贵人?这都是来拜会公子的!您别在这儿发愣了,快请进去换身衣衫,客厅已经有人在等着了!请随老仆来,正好随便给公子说说这来访的客人,免得一会儿失了礼数。” 冒襄被半推半架着换衣、接见访客,一上午便莫名其妙的见了二十几个陌生人。他固然是不知来者意图,然而相交谈一番之后,却对人家所为何来更加迷惑了!来访者们仿佛暗通了声气,口气竟惊人的相似:所谈者无非是久慕冒公子英名,近日喜闻公子来京,下榻于兴庆坊某宅邸,特来拜谒尊颜,另外特备薄礼一份,聊为见面之礼,他日有暇当为公子设宴洗尘,望不吝赏光,敢请结世谊之好云云,而对自己来意却决口不谈。 冒襄竟不自知,自己在京城有偌大名声? 这一日下来,冒襄腰酸背痛,比练一天剑法法术还累。他吩咐老管家,让他多派下人去坊间打探,听听有没有什么关于自己的留言,务必要查出忽然门庭若市的因由。 原来坊间果然有关于冒襄的流传! 皇帝陛下发布四道金牌,并要于中秋佳节亲自敕封当朝四大国师,这在京城已经是妇孺咸知的事情。若说这个国师是多大的官儿,普通百姓未必清楚,但却是当成了神仙一流的人物,那分量似比宰相老爷还要重三分。有些见识的则知道,这国师一位在本朝虽不是常设之职,但每得此称号者,在朝廷则位逾公卿,虽不干政,却是为帝皇备询之人;在地方则如一方诸侯,可建观宇无数,能得泼天富贵。远的不说,当朝的姬正阳国师,无论在朝在野,都有着呼风唤雨般的威势。 而坊间盛传的,却是禁中另有更动,这国师不是四位,而是要变成五位。而这多出来的一位似也早已内定其人,正是近日刚入汴京的天师道小仙长――冒襄! 若只是坊间流言,也不能兴起这般声势。据说前日皇帝临幸大相国寺,主持方丈也拿这事隐约探问皇帝口风,皇帝陛下虽未明确垂示,然其言下之意竟似是承认确有其事。还有从两府当值处露出的流传,说是两府也收到了关于品定国师之更动的谕旨,是陛下命诸位宰执与参政商议。 夜色渐沉,冒襄延请赵公子入别室叙话,另吩咐下置备酒食款待。赵公子兴致颇高,笑道:“上次离别,冒兄着我关注天师道群仙师的消息,据说已经从龙虎山出发,赶赴京师了。以众仙师的脚程,想来不日可到。我还听说,贵师门这次赴京仪仗领头之人,竟是闭关十几年的少天师。似乎,他是一个月前出关的。” 冒襄眼角一跳,心中虽感惊讶,表面却若无其事,随口应道:“赵兄费心了。”他向一旁随侍的两个使女打个眼色,两人弯膝见礼后,施施然走出别室,还不忘把门关好。 冒襄忽然后退数步,向赵公子折腰一礼,道:“贵胄当面,恕草野之民多有失礼。敢问,公子是哪位亲王,还是――皇帝陛下?” 二、帝胄亲加少年师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呵!好玉!” 赵公子从古董架上拿起一只白玉老虎,赏玩片刻,又放回原处。转身含笑问道:“冒兄是何时察觉到在下身份的?” 冒襄淡淡说道:“坊间传言如沸,府邸访客迎门,冒襄再愚鲁,也该看出些端倪了。” 赵公子双眉轩然,上身微躬,道:“实是颇有苦衷,不是有意隐瞒冒兄,请勿介怀。此时倒是无甚要紧了,冒兄猜的大致不差,只是本朝亲王并无干政的权力。” 冒襄露出吃惊神色,折腰而拜,道:“布衣之人冒襄拜见吾皇,容恕草民不敬之罪!” 赵公子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恼怒神色:他既已知晓朕的身份,竟不行跪拜之礼。然而这不过是一瞬间的容色,随即上前几步,将冒襄搀扶起来,温和的说道:“不知者不怪,何况冒兄是我恩公,你我相交于草野,只叙伯牙子期之交,不论君臣之份。” 冒襄起身的一瞬,捕捉到了他眼中转瞬即逝的恼色。心下冷笑,口里却说道:“陛下身负九阙之重,怎么竟会微服出行几千里去?朝里的相公能答应朝中十几天没有帝王吗?” “山人自有妙计,朝中也自有人照应。”室中灯火虽明,却总有照不到的暗影,赵公子的脸也在明暗交映之下显露出独特的轮廓。 “朕自即位至今,连汴京城都没有出过一步,民间的情况如何,也只有从奏章里才能看到。朕主倡新法,有人说好,也有人说不好,朕也想借着这个机会亲眼看看这新法到底是惠民,还是扰民。” “陛下慧眼,心中自有圣断。”冒襄心里却想,他这微服出巡不知道要给朝中的大臣惹下多少麻烦,何况身边没有得力护卫,几乎在路上遭遇不测。若他真在外面丧命,只怕偌大帝国顷刻间就要陷入大乱。身居极位而不知自珍,非是国家之幸。 何况他微服出巡,走的都是既定路线,沿途必有官府保驾,若地方官想要遮掩,也只会让他看到别人想让他看到的,又哪里能看出什么民计民生? 这个天子讳济,即位以来最大的政令便是拜王临川为相,全力推行新法。有人说他是少姿勃发,有锐意之心;也有人讥讽他任性妄为,其实不通政道。冒襄虽然没有针砭时弊的才干,但只看他的性格与为人,只怕还是后者更贴切一些。 本朝最是重视大夫的地位,有士大夫与天子共天下之说,可赵济为了推行新法,却不惜破坏这条祖宗成法,稍有不如他意的朝官即会被罢黜到地方,有些资望不足的甚至被流放到偏僻的远州。这固然是因为王临川推行新法之心甚坚,为人又刚愎自用、刻薄寡恩,可若无一个天子在背后推波助澜,也绝不会至于此。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破坏的祖宗成法也不是一桩两桩,也不会在乎这一条了。 冒襄不欲和他多谈新法,岔开话题问道:“如此说来,那坊间的传闻非是空穴来风了?” 赵济却不就答,又走到古董架前,挑出几样赏玩。这所宅第本来是他赏赐给一个老宫人的,这老宫人无儿无女,死后宅邸也就空了下来。这些古玩都是老宫人生前收集来的,颇有一些珍品,甚至有几件竟能入赵济的法眼。身份挑明之后,冒襄不得不讲些礼数,只能在旁边耐心的等待。 过了良久,赵济将手中的一枚汉圭放回架上,方才慢条斯理的说道:“朕听说,天师道这几年的处境颇有不如人意之处?” 听说?朝廷有十八年没有给天师道赐过恩赏,去年年关却派了一个小太监去贺岁赐恩,分明是对天师道的形势了如指掌,又怎么会是听说?冒襄自然不会说破,从容答道:“山上岁月日渐艰难,好在道祖还没有舍弃我等信徒,总还能挣扎度日。” 赵济似乎忘了坊间传闻的事情,又漫无边际的问道:“冒兄可知道,朕为何干冒天下人的非议,也要用王首辅为朕变法?” 冒襄谦道:“草民化外之人,不通时事,更不懂陛下的苦心。” “天下有谁人知朕?”赵济长叹一口气,仿佛要尽遣胸中块垒,“我朝得天下百年,虽然四海归心,朝堂人才辈出,草野遗才可说是历朝最少。然而比之汉唐却仍有先天的不足,太祖打天下时,正值四夷猖獗,虽然太祖将夷狄赶出华夏,却终究未能伤其根本。我朝疆域虽广,却也是四处受敌,契丹人、党项人、吐蕃人,甚至是大理氏,其势力虽弱,却哪一个不是对中原虎视眈眈。朕麾下有禁军百余万,说起来风光,可每年砸进去的军费却已成国家之累!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京畿四路甚至不如太宗时富庶!朕既然上承天命,岂能不做一个中兴之主?” 冒襄躬身下拜,道:“陛下胸怀济世雄心,令人感佩不已。” “唉?冒兄怎地多礼起来?”赵济上前按住冒襄一只手腕,目光灼灼的盯视着他,道:“纵然前路满是荆棘,朕中兴之心从不曾有半点动摇。冒兄也是人中龙凤,难道就没有挽狂澜于既倒的担当?” “陛下……那所谓第五国师之说,难道不是玩笑之言?” 赵济怫然道:“君无戏言!安能是玩笑话!不论救命之恩,冒兄的本事朕亦深知,足堪担当国师之职。” 冒兄摇头道:“草民本事低微,怎堪担当国师大位?何况我资历浅薄,陛下骤然使我尸素于如此高位,如何能叫天下人信服?草民惶恐,只怕到时犹要累及陛下圣明。” 赵济道:“如此妄自菲薄,却不似冒兄的性格。莫非冒兄是嫌朕愚鲁,不愿入朝为朕之援?” “岂敢,陛下可曾见过哪朝哪代有才过弱冠之年的国师?” “诶,有志岂在年高?霍去病年不及弱冠既拜将封侯,周公瑾亦是少年都督,古来自有少年英雄,冒兄是正得其时!莫非你是担心当了国师之后,在你家少天师面前不好交代?张家历代天师均有敕封,是千年不易的名号。他不日即来京城,只要才具足备,朕自然会给他个正式敕封的天师名分。到时你二人一在中枢,一在地方,遥相呼应,相互扶持,何愁天师道没有中兴的一日?” 冒襄耳边仿佛又回响起当日鹿鸣居士的密语,他想不到契机会这样快到来,只怕如今的形势连他那个深于谋算的师叔也不曾奢望吧?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的浮躁,再拜道:“陛下隆恩,襄敢不效劳?” 赵济哈哈大笑,笑过许久,才挥手道:“你且先想想如何立名,朕今夜还有一位阔别多日的老友要见,改日再来叨扰。” 第二日,冒襄一改足不出户的低调作风,第一次在汴京的交际网中露面。 老管家给他列下一份回访的名单,和拜访每一个府上应该携带的礼物。冒襄是布衣之身,礼物不需贵重,唯见主人雅致即可。 汴京是个容易让人迷失的城市,热闹的超出了冒襄的想象。他想不到城市可以大到如此规模,民居亦可拔地近百尺,天师道殿宇虽雄伟,若落在汴京城,恐怕亦无甚出奇处。 冒襄是方外之人,回拜的也皆是同道,如五岳盟的驻处、大相国寺、各大道观等。官宦贵胄之处,则仅以简帖回拜而已。本朝自先帝之时起,就颇兴崇道之风,仕宦之家爱请修士问修养之法,其中多有欺世盗名的骗子,读过一些道典,肚里再装几篇好诗文以投士大夫所好,借游官宦府邸扬名。品性稍好的还知道见好就收,无非图些钱财,却有那一等餍足无度之辈,妄想凭此攫取权力,大多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 冒襄虽存入世心,修的却是方外法,自不愿留人话柄,遭游宦道人之讥。 解决战书的问题,却有些棘手。冒襄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可在皇城底下怎能没有顾忌。向他下战书的人都是不忿他一步登天的,心浮气躁,没有多少真本事。他也不屑与这等人多做纠缠,因此想出一个办法,要这些人知难而退。 这一日清早,天色微明时,冒襄背着藏锋剑,提着一坛腰粗的大酒坛,徒步出门,从南城门出城而去。 向冒襄府上下过战书的人,早得到了消息,据说那初来乍到的冒襄好不狂傲,竟在城南外十五里的驿亭设下送行酒。这送行酒却是为谁所设?原来他定下了一招之约,说是无论是谁想挑战,只要能接下他一式剑法,他便立刻离开汴京。可若是接不下一剑,那就请在他面前喝干一杯酒,然后灰溜溜出城去吧。 好个狂妄之徒!许多人在此之前甚至没听过冒襄的名号,据说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少年,还是出自声名狼藉的龙虎山。原来天师道如此衰败,还不改狂妄自大的本色,培养出来的弟子亦是目中无人。 这一下可真如水入沸油,炸开好大一片声响。 巍峨的汴京城虎卧平原,冒襄斜倚在亭杆上,依稀遥见城墙轮廓。手中的木酒杯半空,他等了近两个时辰,也未喝足三杯,只是酒量似有长进,只有颊边微红而已。 驿路上远远传来一阵喧哗,看扬起的尘沙规模,来的怕不有数十人之多。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庞在眼前渐渐清晰,虽然神情各有不同,不加掩饰的愤怒和暗暗隐藏的紧张却能在每一张脸上都找得到。 冒襄斜睨着众人,心中冷笑,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连让他出剑的资格也没有吧?藏锋剑在鞘中低鸣,似不屑似不耐,他安抚似的轻拍剑柄,与剑灵一同沉下心气。他知道今天来的人必定不少,可能要酝酿出上百式剑招来应付。 太阳缓缓向中天的位置移动,冒襄默默地想,如果运气好,或许还能赶回城里吃午饭吧,那些久闻其名的汴京小吃。 *** 却说两天之前,当冒襄还在府里躲避着纷至沓来的宾客时,有人已在悄悄地做着安排。 皇城下兴庆坊的一条街道上,一个健硕男子正匆匆而行。他一身塞外胡人打扮,头上一顶宽沿胡帽遮住大半脸膛,下巴上好密一圈络腮胡。汴京百姓见多识广,也不以为意,料想不过是从北地来的普通胡商。 胡衣大汉在街上转了几转,便闪进一家小宅院里,入门之后,院门旋即关进。内室外“咿呀”一声,大汉推门而入。那屋中阴影里原来坐着一人,听见院外响动霍然而起,手中紧握着一柄长物,看清来人面孔才放松下来。 那人迎向大汉,急声道:“如何?可有什么进展?” 胡衣大汉状似不耐,将壮硕的身体扔进一张木椅里,压得木椅呻吟不已。他换了几次坐姿,这才说道:“在京城的旧识都联系上了,应该能用得上,只是如今这田地,也不敢尽信于人。我让他们加紧打听,料想三日之内就有消息传来。” “好!师兄果然不愧贵胄之后!”那人满脸兴奋之色,一双眼中隐隐露出红光,在昏暗的室内犹如两只狼眼,“有谁能想得到,大名鼎鼎的‘血手龙僧’与那帝京宫禁近在咫尺!” ――这两人正是从余杭赶到京师的赵令和完颜真。 三、二十四品绝流俗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嘿,什么‘血手龙僧’,好恶心的名号!” 这个称号又让他回想起逃亡时的经历,谎言与血腥交织,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时刻如拉满的弓弦,随时有崩断的可能。他不愿意回忆起来,他也不是个软弱的人,可依然时常在梦中惊醒,梦中到处是流着血的狰狞的脸。他难道就喜欢杀戮和血腥吗?只是有时候全不由人,他能选择的只有杀或被杀。 哼,眼前这个女真王子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角色吧?他说要去摘了寂鸿的脑袋时,赵令只当是个玩笑,谁想到他竟然真的杀了那个秃驴!而且还发了疯病,他那把剑邪里邪气,一看就知是妨主之物,里面锁住的冤魂只怕成千上万,终有一天会反害了主人。 好在他这疯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人早早出了余杭地界,免有后患。赵令很是怕被那个骑狮子的紧那罗追来,他隐约听说过八部天龙的名头,似乎个个都是高手,他虽然自负,却也没有信心可以胜了那个紧那罗氏。 赵令甩掉脑子里的念头,对屋中唯一一个听众说道:“我已经是开诚布公,把所有能动用的筹码都摆上了台面。可是完颜兄的表现却让人心寒。” 完颜真变色道:“师兄此话是何意?” 赵令反问道:“什么意思?你难道真以为凭咱们两个人就能杀了皇宫里那个狗儿子?哼,老子虽然想杀他都想疯了,也还没蠢到先赔一条命进去!” 完颜真耐着性子说道:“师兄有些危言耸听吧?到时只要得到狗皇帝的确切位置,师兄使人将我二人偷偷送进去,凭着咱俩的手段,如何不能那皇城闹个天翻地覆?想来那个天子终究不过一介凡躯,反掌可杀。待得做成了这一件大事,宫中势必乱成一团,那时你我兄弟一意退走,谁人能拦得住?” “终究是个蛮夷,好没见识!”大和尚鼻孔里喷出两道冷气,状极不屑,“你当要刺杀的是谁?当真这么容易,天下姓赵的都要死绝了!先帝爷在位的时候,因为与姬正阳互为兄弟,身边极多五岳高手护卫。这个小皇帝僭位以来,知道自己得罪的人多,也没少下功夫。我今日就教你一个乖,给你讲讲他身边的人物。 “这小儿当了皇帝,姬正阳不怎么卖面子给他,把五岳门下的一众高手都撤出了大内。他虽然贵为皇帝,却也奈何不了姬正阳,别说翻脸,还要陪着小心拉拢。他自小就怕死,想方设法搜罗高人,倚为护卫。别人不说,单说他费尽心机,竟是让他找出了几位当年拱卫皇室的二十四卫!” 他见完颜真一脸茫然,更是不屑,说道:“这二十四卫可是我赵家的大功臣!当年太祖皇帝打天下,天下翘首,万民归心,四方贤德之人咸来归附。便是素来如闲云野鹤的修仙之人,亦多有投入太祖帐下为其驱策的。这其中有二十四个前辈,功力有高下,忠心耿耿却是一般,成了太祖爷的贴身护卫,随太祖爷南征北战、底定天下,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这二十四人脾性各有不同,太祖爷就按着司空图所著的‘二十四诗品’分赠这二十四人,众人也舍弃原名不用,皆以诗品中的名号相称。其后二十四卫中人或有战死者,或有老病者,后继入了二十四卫的,也是继承前辈的名号。而且既入皇家门下,自然与从前的江湖岁月一刀两断,是不以官威压民、使亲族为非作歹的意思。因此,草野间才大多不知其威名。” 唐代司空图作“二十四诗品”,谓诗之格调可分为雄浑、冲淡、纤浓、沉着、高古、典雅、洗练、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二十四品,太祖皇帝雅好,竟以之为人的名号,却也别有一番味道。 “这二十四卫本为我赵家天子世代长城,太祖、太宗皇帝也是以友视之,从不敢等同寻常臣下。可惜到了先帝爷时,圣恩全在泰山姬正阳一人身上,二十四卫既不忿冷遇,又自知斗不过姬正阳,大多都重归草野,不复在大内当值了。那小贼登位几年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重召回许多二十四卫中人,虽然大多已非当年太祖麾下之人,却也是一时之选。有他们这些人坐镇,大内堪比铜墙铁壁啊!” 完颜真听得手心见汗,实不料大内之中还有这等玄虚。继而又庆幸遇见了赵令,不然自己稀里糊涂一头撞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竟然不知道二十四卫的存在!可是那个人却一定是知道的,而他并没有告诉自己。看来那个人虽然与己为友,也未必事事以诚相待啊。 赵令见完颜脸色灰败,有意再安抚他一下,又说道:“兄弟也不必气沮,你不是说手下人曾经伏击过那厮,还曾斩掉他一员大将吗?” 完颜心中暗叫侥幸,那次刺杀他自以为情报详实,准备充分,又有人倚为后盾,却仍连遇波折。在无名荒村的伏击,如果不是有一名黄泉士坐镇,真未必能杀了那蓝衣人。可惜后来还是功归一篑,坏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 他当下形容了那蓝衣人的相貌及行功手法,赵令吃惊道:“竟是这人!他是二十四卫中的‘流动’,是当年追随太祖仅存下来的几个老东西之一。在太祖麾下时,就已是有数的几个高手,过百年而不死,又不知是如何可怖了。据说他以内侍的身份,多年隐居在西京,想不到竟已折在兄弟手里。少了这人,无疑等于断那小儿一臂!” 完颜连称侥幸,赵令懒得客套,单刀直入道:“我如今早不是世子身份,在京城能用到的人实在太少,能悄悄混进宫里已是勉强,断无法再找到高手跟着我去冒险。兄弟你给句痛快话:若是能邀来帮手,咱们便干上这一票,若是不能,那便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吧。” 完颜知道现在不是爱惜羽翼的时候,这和尚虽然找不到别的帮手,自己却已经是个绝佳的战力,‘血手龙僧’的字号一亮,便能让敌人先自三分胆寒。当下慨然道:“师兄若不弃,我手下有四人堪为一用,正是斩了那‘流动’的四人。”他说的自然是四个灰魄士,之所以没有考虑更厉害的黄泉士,是因为黄泉士相貌太过惊骇,不可能偷偷混入宫去。 赵令沉吟片刻,说道:“也好,如果真是这般好手,有四个人也尽够了。况且人数太多,我也无力带进去。” “好,如此就说定了,我的人最迟后日便可到京师,望师兄早作安排。” 七月流火,暑热正在最难耐的时节,青石板路上蒸腾起袅娜的透明烟气,扭曲着视线。 冒襄从南薰门进汴京,从南门大街转到坊巷御街,向北直去可到宣德楼。御街极是宽阔,宽两百余步,两边是御廊,本朝天子仁厚,准许市人买卖其间,叫卖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常。宣德楼是禁宫重地,四周都是紧要所在,如尚书省、景灵东宫、太常寺、左藏库等,拱卫在侧。将过州桥,远远的已能望见宏伟的宣德楼,冒襄却转向街东,这里一片民居,有许多百年字号的名店,如张家酒店、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等,浓郁的香气留住了他的脚步。 曹婆婆肉饼铺面小,主要是做外带的生意,此时摊铺前仍排着长长的人队。冒襄走进张家酒楼,随意点了几样招牌小菜,店小二见这客人频频向曹婆婆肉饼方向顾盼,那肉饼是京城里出名的字号,虽然与他家酒楼紧邻,却并不抢了生意去,反而能招徕更多食客。店小二心思玲珑,自动请缨,为这客人去买来一张曹婆婆肉饼。 冒襄看看天色,太阳已过中天,终于能在饭口之前赶回城里。冒襄修成紫雷印下山后,剑法上接连得到萧素履和宁士奇的指导,得窥这两个当世剑术大家的不传之秘――这两个人的剑法一个是重意不重形,全然以势取胜,另一个则是达到了技巧的巅峰,可说是两种互补的剑路。他如今剑法之高,一招一式都含有绝大威力,那些二流三流的人物实在不能给他带来多大麻烦。这一上午他一人一剑,潇洒的送走六十七人出汴京,本来还有三四十人,见了如此可惊可怖的剑法,俱都不敢再言战。 少天师已经出关了吗?自己竟然毫无所知,也未收到过任何宗内传檄。是故意的低调行事?还是独独漏掉了自己? 对于这个少天师,他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也怪不得他,那人闭关时,他才刚刚会走路。山上年青一代的人大多若此,这其中又分为两类态度决然不同的人,一类是对那少天师的闭关不以为然,对他何时出关也漠不关心,只当天师道没有这一号人物,代表人物就是胖子卢旭;另一类人却对少天师有种莫名其妙的信心,或许是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敬畏,他们坚信少天师出关之后,必能带来天师道的中兴,“鸣天鼓盟”中大抵是这类人。 不过他能在第十八个年头出关,总是让一些人松了一口气吧?如此坚忍之人,不知这一次入京会有什么样的举动?他冲龄时便入死关,近二十年来山上事务都由折铁掌管,冒襄身为折铁的弟子,在宗门内的资望亦是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他出关后故意忽略自己,也是想来个下马威吧? 如此也好,他心中本没有什么权势之心,那人既然已出关,他肩上的担子也轻了不少。他可不像他那师父,始终不能忘记心中的愧疚,当断不断,反害了自己。 一阵香风忽地扑面而来,扰乱了冒襄的心思,他还未及抬起头来,对面的座位上已坐上了一人,明媚的鹅黄色一如这夏日午后的阳光。 刚入座的女孩儿丝毫不动什么叫矜持,对着左右忙碌的店小二呼道:“小二哥,给我上一份和前面这官人一模一样的来。对啦,我也要一张曹婆婆肉饼。” 店小二几曾见过这等娇媚的美人?偷偷瞄了几眼,却不敢多看,这女孩儿虽然眼角含媚,漂亮的如同一树盛放的杏花,却也一眼看得出是个不好惹的主儿。那眼角眉梢的媚,也是给她看得起的男人看的。 冒襄皱着眉,看着忽然出现在他眼前的闵水荇‘妖女’。妖女丝毫不在乎周围人的注视,分别抓过冒襄身前的酒壶和一只空杯,为自己斟满,举起酒杯,道:“这一杯酒是恭贺恩公一战功成,天下咸知。这个下午,‘神授之剑’冒公子就要名满京师啦!” 冒襄丝毫不惊讶于她得到消息之快,却对另一件事更加疑惑:“怎么你能在街边小店用饭么?你不是应该在皇宫大内做更大的事业吗?” “啊!这么说你已经知道那人的身份了?”闵妖女一惊之后,又忽然连连眨起眼睛,嘴角挂上了狡黠的笑容,双眼亮的象一只小狐狸,“小女子真是受宠若惊呢,恩公终于开始想了解人家的私生活了!” 冒襄轻哼了一声,举起自己的酒杯浅尝,把头别到一边,却不说话。 ‘妖女’却仍兀自说道:“我从小时候就开始梦想,有一天我陷入险境,然后会有一个少年英雄像飞将军一样来拯救我。”此时她微仰着头,线条柔美的下巴拄在一只芊芊玉手上。阳光从窗棂漏进来,洒在她小半边脸上,浅浅的茸毛淡的仿佛透明,在奶色的肌肤上微微翕动。她此时满脸天真烂漫的神情,和往日烟视媚行的形象大不相同。 “他会从天而降,轻易地斩开所有的困难,在危险面前他不会皱一下眉头,而且把我牢牢地保护在身后,不容受到一丝伤害。”她忽然把头转向冒襄,轻轻地说道:“然后那一天,你忽然降落在我的身前,骄傲的对我说:‘站到我身后!’” 冒襄缓缓放下酒杯,淡淡的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闵水荇仿佛忽然回过神来,天真憧憬的表情像一张琉璃做成的假面,悄然破碎,一刹间又恢复了那妩媚妖娆的脸。她歪着头,媚极的眼眯成了两只月牙,笑道:“恩公听不懂就算了。妾身这次来,可不只为了吃饼,还想叫恩公去看一场好戏!” 四、神通伏魔头陀怒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这几天的京城每天都有好戏上演,冒襄那驿亭之战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篇目。而据闵水荇说,中秋之前,真正好戏的序幕,才将要在今天下午拉开。 京城里现在的势力错综复杂,除了本地那些站在这个帝国权力巅峰的一群人外,其余平时自诩出尘、不惹尘嫌的修士们也自粉墨登场,兼且全是外来户。这其中主要分为五方势力:分别是三宗道门、五岳剑盟、佛门和一些纠合在一起的小宗门,而最后一方势力则是许多心怀叵测的胡人。官家虽然已经下令加强京师戒备,严加盘查来往行客,可是汴京城的北地胡人极多,不可能对他们一一进行控制检查。 而这还不算即将入都的天师道,和不知道会不会来横插一脚的天山诸宗门。 混乱的序幕将在帝京城外拉开―― “等一等!玄空师叔请行慢些,等我一等!” 走在前面的玄空风尘仆仆,僧衣上不少破口,听到身后的叫声便皱起眉头,却还是放缓了脚步。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和尚气喘吁吁的跑上前来,抹了额上的一把汗,却添了几条黑印儿。年轻和尚双手合十一拜,说道:“玄空师父,能不能暂歇歇脚?今儿天明出门,已赶了七十几里路,晌午也没歇息,小僧的师父实在走不动了。这大毒日头,避一避的好。” 玄空脸上静静的不见容色,淡淡说道:“前面不出十五里既是汴京,你看那城墙的影子都出来了,叫玄安师兄再忍一忍,到了京城歇息个够。” 年轻和尚急道:“师叔千万体谅!我师父已经快七十岁了,又没有修过神通,虽然平日脚力尚健壮,可何曾一日里赶过这么多的路?况且这一路受的惊吓不少,如今真是心力憔悴了。他老人家这般年纪,若是一意用强,只怕有个万一!” 玄空向后瞄了一眼,队伍尾巴上一个老和尚已落出去了百丈远,在一个小和尚的搀扶下乌龟般走着,忍不住埋怨道:“早前就对玄安师兄说过,他这般年岁,在路上定是吃不消,何苦大老远的跟来!” 年轻和尚道:“这是佛门里的大事,他老人家怎能不来?师父也说过,如今眼看着离入土不远,不亲眼见见京城心里不甘。” 玄空心道出家人还有这么大的执念,到死也成不了正果。再向四周看去,见有几个不通神通的老和尚已是摇摇欲坠,其他人虽不见倦容,却也一脸委顿。暗叹一口气,说道:“那就暂歇一歇吧,避过这段日头,正好前面不远就有茶肆。” 年轻和尚欢叫一声,转身急匆匆迎他师父去了。 这一路几十个和尚正是佛门四大道场,前往京师参加中秋封典的代表。他们在黄梅县东山寺汇合,走水路沿着淮水北来,中途在淮水与汴河的交汇处弃舟步行。下船处在商丘县附近,离汴京将近两百里,这日已经是赶陆路的第三天了。 若说他们为何不沿着汴河走水路到底,却不是出于什么苦行磨志之类的蠢念头,而实在是被一路上的明攻暗袭逼得苦不堪言! 这千里水路,和尚们一共遭了六次袭击,凶险不一,规模也大不相同。有一次只来了四个人,功力低微不说,甚至还有一个是使锄头的,当场就被玄空的一个弟子打发了。最多一次则是六个小门派纠结起来,倾巢出动,天上飞的水里游的百人之多。绕是众和尚中颇有几个佛门精锐,也费了好大工夫才逐走了这群人。回头清点时,年轻一辈几乎人人挂彩,还翻了一只船,差点把一个老和尚淹死。 不问可知,都是冲着玄空包袱里的金牌来的。玄空一共带了三套僧衣换洗,没到京城已全都添上了口子,不胜骚扰之下,才转走陆路。他料想前路若还有人心怀不轨,必是堵在汴河上,反走陆路当可收奇效。这一来果然安全无事,却是累惨了几个羸弱的老僧。 此时离汴京的东水门只有十几里的路程,路边茶肆甚多。东水门也是汴河出城的下流水门,汴河出城东来,浩浩汤汤,两岸土质富饶,农田井然,和尚们所走的道路离着汴河不远,就在田地的另一侧。路上不时就有几家茶肆酒垆,绝无荒凉之感,是未入京城就已先能体味到一些热闹了。 众人坐定,年轻人虽然焦渴,却也等服侍了师父师祖辈的先喝了水,自己才慢条斯理的向店家讨水吃。玄空端起一只粗瓷碗,还未及放到嘴边,便又重重放回了桌上,一双冷电似的目光则射向了茶肆之外。 “何方鼠辈,吃盅茶也不让人安生!” 茶棚里蹭蹭的一连站起来好些人,却是有些和尚感到了茶肆外的杀气和敌意。 此时茶肆外影影绰绰,已立了十二人,每人面上皆遮着一副面具。面具上刻画的是传说中元始天尊座下的十二弟子,广成真人、慈航真人、太乙真人等。这些面具做工精致,眼睛鼻孔处都有孔洞,嘴的位置也有一条裂缝,下颚处可以活动,一点也不影响说话。 玄空站起身来,先面向西方合十微拜,心中默喧佛号,才昂然步出茶肆。其余另有三僧跟在他身后,一些摩拳擦掌的年轻僧人却受命留在茶肆里。这三僧都与玄空一般穿着,一袭土灰色的僧袍而已,年龄都在四十开外,面目也是平常,总之若落在一群僧人中,绝难现出特别来。毕竟似玄空这般昂藏俊美的僧人,并不多见。 然而这四僧却已几乎是佛门的最高战力,分别是四大道场的山门护法,一身修为在各自寺中已是翘楚。这些年来佛门屡受道门压制,也是人才凋零之故。若单以实力而论,四僧中唯有玄空能入“名剑谱”前十而已。 “哼,鼠辈就是鼠辈,行事藏头露尾!”眼前的十二个人无一是庸手,而且气息隐隐连成一线,如果玄空不是亲眼所见,仅仅从气机上判断,会以为是一个修为绝世的高手。即使如此,玄空也没打算把口气和软些。 带着广法天尊的男子开口道:“交出金牌,并且立时滚出京城,我等便可放过你们。天下之物唯有德者据之,那金牌,秃驴儿不配拥有!” “金牌就在我背后包袱里,有本事自己来拿吧!” 峨眉道场的首席护法长老弘音身体枯瘦,犹如一杆架着僧衣的竹竿,他站在玄空左侧向后三步远,忽然说道:“听说纯阳宫下有一处别院,虽然地处隐秘,却汇聚了乾元道长十数年纠集起来的势力,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诸位既然敢在京城之侧行凶,又何必欲盖弥彰,徒惹人耻笑?” 那十二人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道门三宗,各有自己的别院,以之为正统之外的另一股势力,然而特性却各有不同。 楼观派里,终南别院与本宗可以说是一宗两脉,一俗一道,前者奉《关令九篇》为主业,后者则是主修剑仙法门。而上清宗的别院则更类似于长老堂,别院中人几乎都是现任宗主的前辈或同辈,也唯有德高望重、对宗门有过贡献之人才能进入别院。纯阳宫的峨眉别院却完全是由来自五湖四海的散修组成,这也是乾元在位宗主时,以大魄力开拓的一片新地。纯阳宫提供修行的环境,甚至和一些宗门典籍,换回的则是一个实力堪比本宗的别院。 官道上沙土飞扬,阳光依旧毒辣,空气中飘飞的尘土也带着酷热的形象。然而对于对峙的这些人,烈阳和沙尘此刻都失去了意义,他们的身体和身体附近的一小块空间仿佛一个自然封闭的体系,唯有来自同等存在的气息才能牵引或破坏这个体系内的环境。 玄空双臂发出金色光芒,左臂垂在腰侧,右臂举过头顶,展五轮指,有如莲花。此时若有信徒见他这一双金色臂,宝相庄严的无上威严相,必然要顶礼膜拜。 只听他高喝一声:“咄!”左拳平推而出,空气中金光一闪,拳锋之前的空气仿佛被压成了一块投射出去的铁弹。那“广法天尊”站在最前面,双掌交错在胸前,却听的“波”一声闷响,竟被这远隔三丈的一拳打得连连后退,撞上了身后数人。 “三位师兄,随我护法降魔!”玄空浑身宝光萦绕,一个飞步踏入人群中,双手张弓,金光连闪,拳风竟将六个人笼罩在其中。 当日在大千阁寺,玄空用剑对敌,然而他最厉害的还是一双肉拳。 弘音、寂休、觉知三僧各自大喝一声应和,各展神通,跃入敌人阵中。这三僧的功法又各自不同,弘音面目如死灰,举手投足却仿佛有绵绵生机,气机随灭随生、无可断绝,这是峨眉金顶寺的“灭尽法”,取义于“如来观现前念念迁谢,新新不住,如火成灰,渐渐消殒,殒亡不息,觉知此身,当从灭尽。” 寂休则满面癫狂状,浑身灰气缠绕,掌底暗风汹涌,这却是九华山藏音寺的“外道法”,佛门中所谓外道,是一些不能得无上菩提的修行者,既所谓“不能得成无上菩提,乃至别成声闻、缘觉,及成外道,诸天魔王,及魔眷属”者。 觉知本身便身体壮大,招式亦极古拙,看似笨重无用,其实却有大威力,与之对拼者,往往被击出数十丈外去。这是五台山琉璃寺的“不动法”,修到极处,据说能遍览十方法界,立地成佛,正是所谓“若能转物,则同如来。身心圆明,不动道场。于一毛端,遍能含受,十方国土。” 玄空所施神通则叫做“无畏法”,如来为阿难及诸位大阿罗汉讲解楞严经时,为了能让阿难开悟本心,得证无上菩提,曾数次伸光明臂,展千辐轮手。如此震撼人心的无畏光明,正是佛祖的大威能之一。 那“十二天尊弟子”甫接战时颇有一些慌乱,似乎不适应和尚这般近身缠斗,兼且威力无铸的拳脚。然而毕竟人多,且根基深厚,不一刻便稳住战局,各自挚出宝器迎敌。 眼前寒光一闪,一只闪着赤红光芒的铁环疾飞而来,直劈左面门。同时间,右侧风声大起,竟是一只人高的黄铜大鼎,迎头砸来,玄空沉喝一声,双臂在胸前一交,高举过头,身体两边的空气一时间粘滞起来,金色光华闪处,却是竖起了两面无形之墙。“当当”两声大响,赤环和铜鼎都被反弹开去。 “无畏法”可以随意改变四周的气流密度,然而毕竟也有限度,玄空虽然挡下了法器,却仍被随后的一阵强烈反震波动搅得血气翻腾。因此稍退两步,定睛看去,好家伙!这十二人竟然无一使剑,用的全是奇门法器! “赤精*子”双手各握一只赤红铁环,环的中央有一点明火勃勃燃烧;“太乙真人”横一只面盘大的铁质八卦盘在胸前,每一条爻位都用不同的金属镶嵌;“玉鼎真人”擎着那只大铜鼎,执住一只鼎脚抡圆了当铜锤使;“黄龙真人”用一把四尺多长的大铁扇,扇面完全展开足有车辙大小,边缘闪着冰冷的锋芒……“灵宝真人”和“道德真君”没有参战,前者背着一个大包袱,不知是何物,后者却双手中空无一物,只一双眼睛左右逡巡,却原来是个用眼睛杀人的主儿! 玄空微一调息,挺身再进,仍是以一敌六,双臂金光愈盛。其余三僧或敌一或敌二,都是大占上风,这也是玄空打的好算盘,以他实力纵敌六人,短时间内亦是不落下风,只等另三僧各自料理掉对手,便是取胜之时。 他这些年来在大千阁寺忍气吞声,处处要看燕长歌脸色,不是胆气全丧,实是那人太过厉害,若为一时痛快自己虽死无悔,却要拿全寺僧众陪葬! 玄空胸中涌起阵阵豪情,今日正好大展拳脚,在京城之下一露锋芒,好叫天下人得知,佛门还远没到人尽可欺的地步! ****************************** 哎,一点评论都没有,完全不知道自己哪儿写得好,哪儿写的坏,已经越来越没有信心了。 五、赤炎熔金戏群豪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恩公觉得,这两伙人哪边能胜?” 闵水荇精致柔嫩的嘴唇中轻吐出一缕气息,随着似呢喃的话语一起拂过冒襄近在咫尺的右耳。她的睫毛长的惊人,如一只缩小的墨色的梳,每一次颤动与翕合都带着无以名状的诱惑,仿佛能引起人心中最原始的某种悸动。 她一张口,萦绕在鼻端的香气就更浓了一些,她的唇上闪着晶莹的光泽,红的唇,白的齿,都啮着香。这香气并不腻人,反而淡远的如同雪山顶上悄悄绽放的寒梅,在这酷暑里予人难得的清澈。冒襄只要侧过头去,脸颊就会碰到她的唇,他不习惯于如此近的接触,微皱着眉,不动声息的拉开了一点距离。 闵水荇浅浅的露出一丝笑,只当没有发觉,拿起桌上的一只细瓷茶杯要吃茶,却又厌恶那杯子太腌臜,又皱着眉放回桌上。那可怜的茶杯本是这茶肆里最高档次的货色,它若有知,怕也为不能一亲芳泽而深为惋惜吧? 冒襄和闵水荇此时就坐在不远处的另一个茶肆里,离战场不足五十丈远,偶尔流窜出来的劲风甚至还能在脚边打几个旋转。冒襄早注意到,这一带官道上除了他们,至少还有六间茶棚里坐的不是常人。 冒襄缓缓摇头,道:“这两路人的功法我都不熟,亦无从猜测。”他又凝神看了片刻,忽然问道:“你可知道,为何天下修行者以修飞剑最多?” 闵水荇愣了一愣,显然没料到有此一问,半响后才答道:“自然是因为剑灵存在之故,剑灵是修者接触自然之气的媒介,为万法之本源。剑灵就如同第二元神,为身外之身,外化而神通出,亦是登仙之捷径。” “不对,驻于剑中自然是剑灵,驻于刀中岂不是刀灵?并非只有剑才能做承载之物,万物皆可有灵,岂独剑乎?”冒襄顿了一顿,又道:“然而依我之意,天下诸般器物,没有一样能比剑更近于道!若论技击之道,唯快不攻,唯锋不破,执锐之物无过于飞剑。在修行路上,这是小道,而剑之曲直、正逆、刚柔、急缓、进退无不暗合妙旨,可以说深知于剑的人必然了悟大道。你若是见过华山宁掌门舞剑,便知我说的不是空话。” 闵水荇定定的望着冒襄,眼睛一闪一闪的仿佛有点点星光,冒襄知道这妖女贯会演戏,可不会自我陶醉的以为她这是在崇拜自己。只听她又说道:“我相信你说的一定没错,可是跟这两伙人谁能赢有什么关系呢?” 冒襄傲然道:“只要我有一剑在手,破这十二人的法器又有何难?” 闵水荇眼中神采一亮,低叫道:“那么说是和尚们能赢了?” “佛门的术法是锤炼身体到极致而得来,这种来自天竺的修行法门不假求外物,而是以各种苛刻的形式磨练肉身。若比赤手空拳近身鏖战,没有人是佛门修士的对手。这种修行中,天分从来不是决定因素,最多只能是锦上添花。当然高妙的佛法可以从精气神各个方面全面提升佛门神通的威力,可是不经历刻苦的**锤炼,这种神通永远不能臻于绝顶。那个浑身金光的和尚已到了铜骨铁身、外物不伤的境界,若能再进一步可期绝顶高手。不过我听说在佛门中,这样的锻体之法终是下乘,唯炼心之道才是上乘。只可惜,自与我天师道交恶后,数十年来,已不见此道高人。” 仿佛呼应他的话,场中的玄空忽然大喝一声,一拳轰上了那口巨鼎,竟然硬生生轰开了脸盘大的一个缺口。铜鼎登时脱手,“玉鼎真人”也猛吐一口血,退出了战圈。 “只是那没动手的两个人似乎留有后手,却是个变数。” 闵水荇也不看外间的打斗,只是笑吟吟的盯着冒襄看,带着一丝得意的说道:“公子今天变了不少,话忽然多起来了呢。” 冒襄一愣,似是也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话多,不同往日。微咳一声掩饰尴尬,说道:“有人不学无术,又虚心求教,我自然要讲的明白些了。” 闵水荇忽然凑上去双手抓住他的右胳膊,喜滋滋的道:“你要是天天都给我讲,我宁愿当一个不学无术的傻丫头。” 高手相争,时机瞬息万变,尤其是双方实力相近时,往往一个不易察觉的变化就能改变整个战局的格局。 玄空已将“无畏法”推到了他所能练到的最高境界——“千叶宝莲劲”,光中生出许多茶杯大小的多叶莲花,绵绵密密悬在双臂周围,有上百之多。对方无论放出何种劲力,与莲花触之既溃,根本无法伤到玄空本体。 寂休的对手是使巨大铁扇的“黄龙真人”,“外道法”凌厉霸道,寂休上身膨胀了一倍有余,僧衣被高高撑起,尤其是一双手臂,此时粗如象腿,更缠绕着黑红二气,状如九天魔神。对手的铁扇已被砸的四处缺口,落败不过是早晚间事。这只铁扇扇骨以陨铁打制,又用百年以上的地蛟主筋串成,经主人精心祭炼,攻防一体,何其厉害,却也挡不住寂休那两只铁爪。 寂休一爪向面门探来,“黄龙真人”忽然惊呼一声,撤步急退,同时扬手甩出大铁扇,企图阻挡一阵。寂休更不停留,双掌在空中一搅,将击来的铁扇揉成了一团废铁,身形再展,右爪扬腕上掠,再击“黄龙真人”面门。 “黄龙真人”几乎是本能的侧头闪避,寂休时刻注意着他的后手,如何能让这十拿九稳的一击落空。却不料,双目凝神注视之处倏然亮起一道深潭似的眸光,那“黄龙真人”侧头后,正好将背后之人露了出来!那眸光本该离得很远,寂休却觉得仿佛那人站在鼻息可闻的近处直视进他的眼底。 那眸光中似乎藏着某种神奇之物等着人去探询,恍惚间,寂休有刹那失神。 “嘭!”一声大响,右爪似乎是击中了什么极坚硬的东西,反震之力大的几乎让他脱臼。甚至连黑气和红气都缩回到手肘处,露出了变回正常大小的右手和小臂。 “你干什么!”玄空愤怒的叫声让寂休一下子清醒过来,定睛看去,自己刚才那全力一爪竟是抓在了玄空的左臂上!玄空左臂上此时一片狼藉,虽未见血,却有好大一块地方莲花散尽,连金光也微弱欲散。原来寂休臂上的这黑红二气分别叫做“迦旃延气”和“毗罗胝子气”,正是那“千叶宝莲劲”的克星! “师兄小心!”寂休和玄空对面站立,只见一团黑影正急速向玄空背后撞来,想要抢进前去已是不及。 玄空猝然回身,却见一只长着双角的怪物袭近,眨眼间那颇似羊头的东西便已在眼前,两只利如匕首的双角闪着冷锐的金色光芒。 这是……二十八宿中的鬼金羊! “灵宝真人”始终不动手,等的就是“道德真君”为他创造的这一线转机。他背上乾坤袋里装的,正是和十二人之力才收服的“鬼金羊”,凭他的实力也只能驱使这妖物发出一击而已,因此平时都是装在能隔绝阴阳的乾坤袋中,轻易不敢使用。 那鬼金羊和玄空轰然对撞在一处,他双臂分别抵住双角,右臂自然无虞,左臂却因“千叶宝莲劲”被破,被那长角刺得鲜血淋漓,几乎削断了臂骨。鬼金羊低头长嘶,再度发力,它虽然体型不过寻常山羊大小,却似是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玄空左臂疼痛难耐,左臂向旁边一撤,同时右手使柔劲将羊头向左侧牵引,鬼金羊顺势窜出,羊角正好挂上了玄空背后的包袱,将之高高扬上天空。 黑影一闪,鬼金羊又窜回乾坤袋中。那包袱却在空中散开,一抹金光从中滑落,一下子吸引了官道上、茶肆中无数人的目光。 茶肆中的闵水荇一下子腾身立起,却觉左腕一紧,低头看去,原来已被冒襄紧紧握住。她看向冒襄的脸,却见他皱着眉微微摇头。 闵水荇轻轻一笑,轻声道:“人家只是想凑近些,看看那牌子是什么样子呢!”说罢顺势倾下身子,倒在了冒襄身侧。 那一瞬间,也不知有多少人同时出手,多少道明劲暗劲击向空中的金牌。连包袱皮都已飘飘荡荡落在地上,那金牌仍旧停在半空中,不肯落下。 金牌在空中接连打了几个旋转,终于落在远离战场十几丈外,在官道上滚了几下,停在了一双素绢飞云履之旁。 飞云履的主人无视于或明或暗的注视,款款弯下腰,伸出一只保养得极好的纤手拾起金牌。这是个略施粉黛的宫装美人,头上梳着精致的高髻,两片远山眉映衬的一双美目悠远雅致,轻纱罩体,配上一抬脚仿佛就涌起烟雾的飞云履,真似天上宫娥。 “岳南湘!” 闵水荇声音虽轻,却透着狠狠的味道。冒襄也认出了这个在长白山曾有一面之缘的女人。 “嗯?这个牌子看着到眼熟,跟盟主的那一枚很像呢!”华山剑宗的掌门夫人容色淡淡的,手里虽握着那块人人都想抢夺的金牌,却并没有什么喜悦的神情。 “师伯看的不错,这一块跟姬师叔的那一块一样,都是可以被封为国师的凭证。”她身后站着一位高大修长的青年,看来不过二十出头,虽然长相颇为英俊,可惜一双眼太过细长,与人精明算计的感觉。 “哦?原来是同样的东西。”茶肆中窜出几个年轻和尚,,向两人走来,其中一个高声道:“这金牌是我师叔的,不慎让女施主捡着了,请女施主赐还!” 岳南湘全不理会,径自将金牌交到背后青年手里。几个和尚大怒,大步行来,却未想不及走近三丈之内,地面上忽然窜起一排无形剑气,当先一人僧衣的下摆被一切而断,若非见机的早,必要被削下几根脚趾来。 那细眼青年全不理会众和尚,只问道:“师伯怎么给我?” “听说谁有了这么一块金牌,当今天子就要封他为国师。小九儿,你现在有了这块金牌,难道不想去当当这个国师吗?” 那青年摇头不语,岳南湘又道:“也是呀,咱们盟里已经有了一个国师,你若再去当,岂不是僭越?姬师哥虽然不会在意,旁人也还是要说闲话的。” 青年毕恭毕敬的说道:“那师伯想让我怎么处置这块牌子?” 岳南湘好似很为难的皱起了眉,眼光不经意扫过眼神不善的诸人,说道:“既然毫无用处,那还留着做什么?” 那青年就等着这一句话,他把长有尺半、厚足两寸的金牌扣在双掌中,掌心里忽然燃起一簇金红色的火焰,将他的双手和金牌全都罩在其中。众人初时尚不知他的用意,也不知是谁最先大呼一声,继而引起一大片惊呼之声——原来不过片刻功夫,那枚金牌竟已在他手中融成了一只碗口粗细的圆球! “好霸道的赤炎掌力!”冒襄离得虽远,却看得清清楚楚,也忍不住站起身来。天下各路火系掌力,首推纯阳宫的“大日熔金掌”,然而就是当日深谙此道的墨阳,仓促间也催不出如此热力的霸道掌功。这人能在顷刻之间熔金成球,在冒襄听说过的人物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他到底是谁? 闵水荇仿佛猜到了他心里的疑惑,轻轻说道:“他叫上官朝九,是南岳衡山的弟子,但据说也曾在其他四岳中修行多年。” 冒襄喃喃道:“原来如此。南岳拜赤帝神农和火神祝融,为南面火德之尊,难怪他有如此浑厚的赤炎掌力……” “你!敢尔!”寂休和尚见金牌已毁,不由大怒欲狂,他此时犹未散功,怒气从全身各处喷薄而出,化成了如浪潮涌动的黑红二气。玄空却忽然挡在他身前,牢牢抓住他的臂膀,缓缓摇头,沉声说道:“事已至此,师兄何必再竖无谓之敌? 六、禁宫中欲断恩仇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这注定是个忙碌的一天,把时间稍稍前移,正午左右。 西华门外,小黄门得喜正焦急的等待着,他不时向城门外打量,却始终不见要等的人来。不时地有执戟的禁卫和禁中的内侍从西华门经过,得喜生怕被相熟的人碰见,每有人过,便缩进宫墙巨大的阴影里。天气燥热非常,加上他心情紧张,心里时刻绷着一根弦,汗水已濡、湿了帽沿,顺着紧勒在肉里的绑带流到下巴上,再滴滴答答的落在路面上。 西外大街上,远远的走来六个人,俱都身穿簇新的皇城司官衣,当先一人体格雄壮,走路虎虎生风。得喜见了这六人,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抹一把汗。 得喜不知道这六个人是什么身份,只是得了伍领班的严令,务必在午时之前带这几个人到皇城司衙,路上也尽量不要与人搭讪。伍领班不是皇城司的嫡系,原本是在里头侍奉的红人,只是管家登基时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他不知怎么得了罪过,被贬进这么个如今不招人待见的地方当差,如今是皇城司的二号人物。得喜本不是伍领班的心腹,伍领班身份尴尬,皇城司里也没谁敢不管不顾的认死了跟他。不过得喜的娘是伍领班表嫂子,有这么一层亲戚,因此没少听他的差遣。 得喜领着六人沿着东西大街向大内中走去,他也不与来人寒暄,只是低着头闷声赶路,因为不愿意引来注意,所以走的并不是很快,可总给人急切的感觉。赵令脸色绷得很紧,看不出是什么情绪,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完颜真跟在他身后,一路上张着嘴不停的左顾右盼,到真像是一个初次走进禁中的乡巴佬。他身后则是四个面无表情的人,长相普通之极。 所幸一路无事,最初挑选西华门,就是因为离皇城司甚近,只有一刻钟的路程。皇城司不过是一个小府衙,坐落在一众内诸司的官邸群之中,既不如学士院的雅致文秀,也不及四方馆那种类似外族建筑的新奇,更比不得诸军械府库的大气严整,因此在这大内禁中算是个顶不起眼的地方。 从侧门把众人领进去,找了一间空屋安顿下几人,得喜便自去上房交差去了。他得的命令是把这几个人带进皇城司衙,其他的不需管,他也懒得去理。 完颜真一待那小黄门出去,便从椅子中跳起来,哈哈笑道:“我原道这中原天子住的地方是多了不得的一个龙潭虎穴,今天亲身逛一逛,也不过如此嘛,连巡卫也没碰上几路。” 赵令自进了京城,仿佛把当初那莽撞的性子全丢了个干净,沉稳练达好似换了一个人。此番进了大内益发的持重起来,当下微微冷笑道:“你这番子又懂什么?这叫做外松内实,如今是承平年代,难道禁中里全让禁军填满了不成,那岂不是要引起恐慌?你莫看表面上这样,你若敢生事,必要你一盏茶里就陷在千军万马中。” 完颜真哂道:“千军万马何足俱,我自可一剑排空而去。” 赵令道:“你难道忘了我同你说的二十四卫?何况即便不算他们,这皇城里能让你飞不起来的东西也不少。” 完颜真虽然心里不服,却也不再争辩,转开话头道:“既然咱们已经顺利进了皇城司,下一步师兄该也计划妥当了吧?” 赵令不答他,反向安坐在一旁动也不动的四个人看去,缓缓问道:“这四位兄弟身上果然有惊人艺业?那二十四卫里的‘流动卫’真是被他们四个袭杀的?” 完颜真一挥衣袖,怫然不悦道:“我岂会用谎话骗你?我先前又不知那‘流动卫’是何等人物,何必拿他来随意编排?何况我这几位朋友的身手如何,师兄不是亲自考较过了?” “是我太谨慎了,进了大内便有些心神不宁。”赵令点点头,忽又凑近完颜真身边,轻声问道:“完颜兄可是当真要去杀那人,兄弟你好歹是一族王子,真要去范这个险?你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动上了手,那便是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能不能抽出来全看各自造化。和尚虽能把人带进去,却是管不了出去的。” 完颜真一把握住赵令手臂,低喝一声,道:“哎?都到了这个地步,师兄怎还说这样话?小弟若是心意不诚,岂会跟师兄走到这里?请师兄切莫犹疑,我与我四位朋友都是心同此心,断无半点退缩之理,师兄只管调遣便是!” “好!既有兄弟这句话,今日便让我等放手施为!”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压着嗓子却还是显得尖厉的呼声:“六哥儿……可是已经来了?” 赵令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噤声,把门拉开一线,侧身闪出门去。从门缝一角里完颜真看到,那是个略显臃肿、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脸上的神情即使称不上惊慌也看不出多少镇定,这人料想便是那个伍领班了。 完颜真没有要探听的意思,安安静静的坐在屋里,等待赵令。另四个人正是当日擒住‘流水’的众灰魄士,一先生端坐不动,发出一缕声线传入完颜耳中,不虞外人偷听:“少主,这个和尚靠得住吗?” 完颜也学他一般传音道:“你没有听过‘血手龙僧’的名头吗?他一家人都被中原的皇帝杀了,自己手上也染了朝廷数不清的鲜血,这种人怎么会靠不住?” 一先生又道:“只是他一个落魄王孙,如今境遇比普通百姓都不如,在这大内中竟然还能调动不少的力量,未免让人起疑。” 完颜微一沉吟,道:“他当年身份尊贵,还有些未落网的忠心部下,也是寻常事。我等都已经走到了这里,就该精诚合作,不该生出这等疑虑,不然只是自误而已。这事情你既然想不通,我一会儿问问他便知。” 过了近一刻钟的时间,赵令单独一人走进来,他向众人打个手势,示意大家都围过来,接着低声说道:“等一下跟着我走,皇帝即将摆驾凝晖殿,那里是真正的禁宫所在,守卫森严,诸位千万不要露出马脚。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如果这一次不成功,即使没有被人发现,也要等到一个月后了。现在的皇城司已很少能摊得到大内里的执事,哎,自父王龙潜那日……” 龙潜,说的倒是好听,说白了不就是密谋造反事败被杀么,不过自古成王败寇,若他爹那时真成功了,更不知要如何说今日的帝王了,完颜真定了定神,继续听他说话。 “……皇城司备受打压,现在每隔一月才能轮上护驾的差事。不过只要小心些便好,大内里太平久了,侍卫都颇懈怠。只要能见到那人,哼!管叫他魂断天涯!” 几人点头应是,赵令双手抱拳,向众人一一点手行礼,沉声道:“今日我等襄此壮举,要叫天下从此换一个乾坤!” 绕是众人各怀心思,也不禁被这话说的热血沸腾,纷纷抱拳,慨然应诺。一声声低沉的喝声在男人们的喉咙里激荡,屋子仿佛也微微颤动,似装不下这许多英雄气。 门外响起一下敲门声,半响后之前的胖男人在微开的门缝里露出小半张脸,低声道:“时辰到了,该上路了。” 赵令点头应是,当先走出屋去,众人跟在身后,一一鱼贯而出。 那胖人在前领路,完颜快走几步,凑近赵令低声说道:“想不到师兄浪迹天涯,竟还有这等忠心耿耿的旧部,真是天助我等啊!” 赵令沉声道:“哪里,只是当年我曾救过他的性命,他至今感念而已。哎,他明知这一次无论是成是败,自己势必是身死族灭的下场,却仍应承了我。他虽是孑然一身,可在京城仍有个结拜兄弟,这一次只怕也要受连累。当年举事他不及响应,至今愧疚万分,然而今日这事却又让我心中难安啊。伍兄弟虽是宦官,却有古之朱家、郭解的高义。” 完颜真亦是唏嘘不已,不禁对前面领路那人多了几分敬意,又听赵令说:“有一事未跟兄弟说起,这皇宫禁中气息沉郁,生灵之物稀缺,因此我修的无脉剑灵要打上许多折扣,今日若真遇上凶险,少不得要让完颜兄和其他四位兄弟多担待些了。” 完颜真道:“这个自然,不需师兄吩咐。” 赵令又道:“只是有一事完颜兄务必要应允我:我和那厮有血海深仇,我曾立誓要手刃大仇,为父王和家人报仇雪恨。望完颜兄能成全我这个心愿。” 完颜真沉吟片刻,才道:“好!师兄复仇之心让人敬佩,小弟愿附骥尾,为师兄料理掉那些不开眼的杂鱼。”他心中也自有一个算盘,这次入宫行刺实是另有所图,心中权衡了一下,由谁动手杀人于他并无甚紧要。 这时众人行到了大路上,不便说话,完颜真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一步步小心行走,再不敢向之前那般左顾右盼。 这一行十二人,沿着南北大街不疾不徐的向凝晖殿行去。其他五个人是皇城司正经的侍卫,也是伍领班仅有的几个腹心,虽然觉察到多了几个生面孔,却也绝不会声张。 “前面就是凝晖殿,官家的辇驾已经行进去了,你们不得进到门里去,只在门外守着就行。这里不比宫外头,事事须得小心谨慎,可不准丢了皇城司的脸面!” 众人齐声答应,顺着伍领班手指的方向行过去,赵令故意落到最后。那伍领班深深看了赵令一眼,喉咙几次耸动,终于几近哽咽着说:“六……只望您洪福齐天,这一去得成心愿,全身而退。您……是金玉之躯,千万顾惜着自己!” 赵令亦是心中如堵,长叹了一声,轻声道:“你……也自珍重!” 伍领班惨笑一声,道:“不用替老奴担心,我这样的人,岂能没有一些保命的门路?只是今日一别便当是永诀啦!”他双膝一屈,几乎要跪倒,终于是克制住了自己,微微一拜,便头也不回的转身去了。 一先生也放慢了脚程,落在队伍后面,他悄悄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心中的疑虑也渐渐减小。凝晖殿是一座雄浑的殿宇,即使在大内中也很抢眼,坐落在南北大街的西廊,正门则是面东。这里地势开阔,四通八达,虽然各处守卫甚多,但是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是个安全的地方。他相信即使遭遇危险,也没有人能在这种环境下留住他们。 皇城司的侍卫来到凝晖殿门外,此处原来有一些卫兵值守,领头的人向对方的头领攀谈几句,那人便向手下打个招呼,到别处换防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除了自己的心跳声,赵令什么也听不到。他的脸前所未有的沉静,这个粗犷暴躁的假和尚,数年之后又站在了这个王朝的核心区域中,内心不知道正有怎样一番波澜?他抬眼去看对面的完颜真,这个女真族的王子此时也出奇的平静,就像当日在草堂之外,聆听紧那罗氏箜篌曲时的刹那平和。 然而潜藏在他肌肤之下的,是一股无以名状的躁动,即使他们之间隔着宽阔的门庭,他依然能察觉到那股燥热的锋芒。赵令知道那是什么,那把神奇的魔剑,他今早就曾亲眼看见,完颜真把那只血剑从自己的掌心刺进去,一直到没柄――那把剑融进了他的身体! 至于始终不离他左右的那四个人,赵令怀疑他们根本是戴着一层人皮面具,因为他从没见过这四个人有过任何的表情变化,此时也仍旧是一贯的麻木的神情。不过这四人的实力确实强横,一对一的话他自信不惧其中任何一人,一对二他就要担心胜负了,而如果是一对四的话,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 大殿内此时传来一阵脚步声,仿佛一串遥远的呜咽。赵令只觉自己的呼吸猛然一窒!对面的完颜真猛然扬起头颅,眼中闪过一线血色的光芒! 下午的阳光依然浓烈,赵令却有一股冰冷如刀的感觉。 七、身灭尽此志何托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起来无力又轻浮,该是宫中的某个内侍。 赵令听得出几乎所有人都压住了呼吸声,完颜真那刻意压抑的气息格外明显,至于他的那四个部下,气息则没有丝毫变化,若有若无仿佛将断的线。 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太监走出了殿内的阴影,尖着嗓子向众人说道:“官家日理万机,今日有些乏了,说着就要起驾,直接出西门回后宫了。大家伙儿轮上护驾的美差,虽没有见着圣颜,却也多了些清闲。不用在这儿候着,过去西廊有凝晖殿常驻的执事,去那儿备个记录,便回各自上司处复命去吧。” 小太监才说完,便心急火燎的回头往殿中去了,显是要去追赶圣驾。 未等小太监走远,赵令向对面悄悄打了个手势,一闪身便进了殿中。完颜真自然也不肯罢休,与灰魄四人齐齐跟了进去。 一先生心细,起步之前便先照顾了那几个真正的侍卫。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既让他们失去了知觉,又能如平常一般好好站着,只是垂上了眼睑而已。远远看去,没有丝毫异样。 几人蹑着小太监的踪迹,消无声息的潜入殿内,阳光在凝晖殿里舞蹈,他们却像是阳光中看得见的幽灵。虽然殿里有许多侍卫站岗,可就是没有人能发现这些闯入者。 小太监熟练地在门廊与曲径里穿行,他想到官家起驾在即,便再加快了一些速度,却殊不知已把几个死神引来。终于那个身穿龙袍的男人出现在了视野里,他侧身站在一群宫女内侍的中间。其他人注定只能成为他的衬托,这个人身上有一种奇异的能力,仿佛可以强硬的攫取其他人的眼光。 这就是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吗?他手指之处可以建起广阔的宫殿,也可以攻掠他人的城寨,在他的一念之间,会有无数人的命运翻转。完颜真还没有看清他的长相,就听见了赵令喉咙里发出的一声低吼,大和尚在他的身前闪电一般纵出。 那一个刹那太快,快的众人的惊呼声还没有来得及逃出喉咙,他们簇拥着的官家胸前变多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等到各种惨呼声、惊叫声、怒斥声、哀号声、脚步杂沓声仿佛一下子觉醒,瞬间交织,激荡在大殿的穹窿之下时,赵令已经回到了完颜真的身边。 他的右手一直到手腕都染满了血,掌心里还有一团温热的血肉。即使是修士胸前开了一个大洞也不可能还活着,赵令的脸愣愣的,似乎还不敢相信如此轻易就得手了。直到完颜真在他身边跨出一步,他才猛醒一般,抓住他的手腕,叫道:“干什么去?得手了,快退!” 完颜真睁开他的手,急道:“师兄先走,我先收了他的魂魄。”双手在身前结下一个奇怪的手印,正对着尸身。一缕看不见的魂魄飞入他的手中,完颜真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继而却面色大变,腰侧忽然传来一阵剜骨挖心的剧痛! 完颜真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殿顶的灰尘被震得簌簌而落,四处奔逃的人们听到这声非人间的吼声,步伐就越发的快了。偷袭者的半只手都插进了他的腰腹里,当他扭开身子想看清偷袭者的脸时,那只手却逃离了它制造出来的恐怖血洞,随着主人飞速远去。 连时刻警觉的一先生也没能及时反应,他因大殿里瞬间的混乱而刹那失神,待回过神来,赵令已经拖着一路血迹飘出很远了。 赵令的右手依然满是鲜血,属于两个人的血。他的整只手臂上套了一层淡黄色的飘忽的膜,像是一团扭动的烟雾,头部隐隐呈现龙形。 此时的和尚,真是名副其实的“血手龙僧”。 灰魄将完颜真护卫在中心,灰色的雾气开始从他们身上蔓延,那一身亮面的锦缎官衣片刻间就被染成了土布的颜色,暗淡的完全看不出质地来。他们的脚下有一条深灰色的长形暗影在四处游动,石板仿佛是它栖身的水面。一先生站在右前方,举手示意众人向后缓缓移动,可完颜真却丝毫没有要退的意思,其他四人虽然无奈,也只得纹丝不动。 完颜真抹掉嘴角的血,阴沉的说道:“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会倒戈。” 腰侧的血洞触目惊心,甚至露出了一些蠕动的脏器,却已经止住了血。伤口边缘有无数的肉、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可还没有长到可以填充血肉的程度,就被滞留在伤口处的某种力量炸开,使伤口进一步恶化。 和尚取下了帽子和假发,露出油量的光头。他站在“皇帝”的血泊里,饶有兴味的说道:“你也有许多让我吃惊的地方。” 完颜真皱着眉,“愿闻其详!” 一先生忽然低声道:“少主!不能再耽搁了!”他的语气里终于露出了一丝焦急,大殿四周忽然出现几道强大的气息,就像是暗夜中燃起的火把。这分明是个精心布置的局,他们则是已入瓮中的猎物。 完颜嘶声道:“你知道我要什么,都到了这里我怎么能空手回去?” 一先生张口欲言,却终究不再坚持――因为他知道,现在已经太晚了。 “这是第一个让我吃惊的地方,我知道你入宫刺杀必有所求。” 完颜冷冷的道:“当然有所求,我又不是来报仇的。可是有的人明明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却一样可以轻易地向仇人屈膝。” “我纵然出卖你,却也不代表不再寻仇。――原来你不是想得到什么宝物,而是想取得皇帝的魂魄,真不知你修的是什么功法,要这东西何用。” 和尚举着右手,一只明黄色的小龙缠绕在他的小臂上,形象清晰地几乎可以看见细小的鳞片。“这又是个让我吃惊的地方。我跟你说在皇宫里功法受到压制,根本是假的。因为这里盘踞的真龙之气也可为我无脉剑灵所用,威力提升何止一倍?我又挑在你最松懈的时候动手,原以为可以把你断成两截,可是现在你不仅好好的站着,似乎还有再战之力。” “还能要你的命!”完颜猛然往伤口处一按,痛的自己冷嘶了一声,仍是硬生生拔出一团黄色的气团,揉碎在掌心里。同那黄色气团一起涌出来的,还有许多殷红的阴魂,如同一条条粗大的蠕虫,疯狂地从伤口处往外挤。完颜反手一拍,把它们统统拍了回去。 大殿深处走出一位衣着素淡的男子,只有腰带上的明黄色和袍底偶现的龙纹针织暴露了他的身份。不知是出于对血腥的厌恶,还是单纯的不想靠近赵令,他在很远的地方就停下来,半张脸都覆着阴影,他身后有一个人紧紧跟随,更是完全落在阴影中。 完颜真当然猜得到,他才是真正的天子。 “你的那个替身死的真是冤枉,仅仅是为了让这个局看起来更像一些。他恐怕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被派到凝晖殿来演戏吧?”完颜讽刺的说着,面前是个比他强大无数倍的帝王,自己的民族在他的帝国脚下显得微不足道,可是他至少不会对自己的子民如此冷血。他看到阴影里的皇帝微侧过头,去看倒在血泊里的替身。 “朕会厚葬他,并善待他的家人。” 这种冰冷的语气,可真像个帝王,完颜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远在几千里外的老父。他带着女真人在白山黑水之间奋战,喝最烈的酒,骑最暴躁的马,说话也是轰轰烈烈的,就像冰天雪地里的篝火。然后,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师父,想到他孤零零一个人被困在山洞里这么多年,他的心就揪成了一团。 他又听到那人说:“六哥,把这几人擒住,朕有些事要问他们。”赵令听到命令却无动于衷,反而一握右拳,把那一团龙形之气震得粉碎。 年轻的皇帝摇头苦笑:“六哥到底还是心存芥蒂啊。” 和尚不肯动手,有些人却已等不及了。殿后阴暗的西廊中亮过一线闪光,一道如刀锋般洗练的锋芒横陈而出,直斩完颜真!一先生是背对着这一斩击,此时并不回头,只是轻轻一击掌,那四先生站在右后侧,正挡在锋芒的去路上,随着那拍掌声一响,双袖猛地扬起来。他穿的是干练的侍卫服,袖口本是紧紧束在腕上的,然而被他这么一甩,不知怎么就甩出两片水云袖来,那袖口底下是一蓬长形的灰雾。 灰雾忽而凝形,化成额间独角的“角木蛟”,裂开森然的巨口,咬向那段锋芒匹练! 角木蛟一口咬住那段锋芒,才见了原是一条手臂,五指并拢如刀。那手臂本身就如同一柄出了鞘的绝世名刀,太过耀眼,竟让人一时间忘了去看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的一条手臂!只见那手臂虽已大半陷在蛟颚下,几根尖利的前牙更是钉进了肉中,却没有一点退缩,直斩进裂吻处。“角木蛟”痛叫一声,又化成一团雾气,不然真要被从中斩成两段。 来人喝道:“无耻的狗东西,竟还敢用我十六哥的‘角木蛟’。我要你们填命!” 都说一二衰再而竭,这人却绝无这等限制,长臂向前一展,如明月泻光,仿似全无阻挡的可能,挡在这只臂膀前的一切似都要化成糜粉。 一接上了手,灰魄四人心中同是一凉――他们原本有连气秘术,一人接敌则同有感应――这人功力分明不下于那日伏击的蓝衣人!大内之中竟仍有如此高手,今日之局当真步步杀机。当日荒村之事犹在眼前,他们事先设下埋伏,几乎倾尽大半实力,甚至要黄泉士用自伤之术引动红莲业火,才杀了那蓝衣人,绕是如此,仍旧折了红屠四人和青牙四人。后来他们才知道,那蓝衣人是二十四卫中的“流动卫”。 一先生心中暗叹,当时是他决定舍弃八人换取绝杀一击。红屠和青牙中人都有舍命的勇气,难道灰魄士便没有这等觉悟吗? 第二个挡在这记手刀前面的是三先生。他们灰魄四人同源而出,所练功法亦相近,一身异术虽诡异莫名,其实还是以召唤术和操魂术为绝技,这般近身相搏绝非所长。可是他不得不上,身后就是负伤的少主,他是四人中外功最强的,纵然不敌,也要为其他人挣得一点准备的时间――碰上这等高手,之前的准备已不够用。 可他没想到,眼前的人连一点机会都没留给他。 三先生只匆匆看清了来人的面目,是个好有六七十岁的老头儿,棱角瘦且硬,鼻如刀削,眼同鹰视,花白胡须似戟激张。也原该这样的人,才锤炼的出如此凌厉的手刀,三先生心底刚起了这样的念头,眼前仿佛一花,那人竟已不见踪影,身侧却有一道彻骨的寒意掠过。 他骇然回身,无声的松了一口气,因为一先生已强行和少主换了位置。 然后,他就觉心底一跳,气海接着便大痛如搅。却是一先生仓促接敌,腹下气海被一记手刀劈入!他是灰魄首领,四人气脉节点,一旦他被杀,则其他人便再得不到来自同伴的真气支援,有许多术法甚至都无法再施展。 好毒辣的眼光!来人定是一眼看破了玄机,才绕过了自己吧?可三先生仍旧不明白,为什么那人能一下子就从自己面前溜走。 他不知道那一招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一先生身上的灰雾已几乎散尽,露出一张平时普通的脸,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插进自己气海里的那只手。冰冷的刀气在自己的身体里肆虐,把真息割得支离破碎,他知道自己没希望了,只想最后做一点贡献。“你是……二十四卫的……哪一个?” “去地府里问阎王吧!” 一先生竟似笑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没有笑过了,可是人总希望自己是笑着离开的吧?他的双手倏然雾化,变成一条条锁链状的雾气,将那只手臂层层捆住。同时间,他的气海全然的炸裂开,顺着某些神秘的连接将自己残余的所有真气送入了他的三个同伴体内,以作后续之力。 他生前是个操魂的大师,死后却不知自己的魂魄将飘到何方。他希望其他三人和少主,还能有机会来为他超度吧。 他听到完颜真嘶声大叫:“混蛋!没我的命令你不准死!” 无声的叹息下,一先生最后望了少主一眼,他在心底低叹道:“可惜少主还在险地,我有负圣者所托……” 他的身体连同他的气海一同爆开,喷溅出的却是一大团灰色雾气。 一先生,命丧凝晖殿。 皇帝赵济虽然不懂术法,却也看得出刚刚有个逆贼已被诛。雾气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再看不到战斗的情景,不由有些焦急的喊道:“洗练先生,请千万为朕留个活口!”他口中虽这么说,心里却也不敢肯定那个“洗练卫”是否会遵旨。 这个“洗练卫”和“流动卫”、“疏野卫”,是当年曾跟随太祖而仅存的三个老家伙,他原本并不肯受新帝征召,若非听说流动被害死,也不会重入皇城。他与流动最是交好,当年被姬正阳逼迫,出走京师,两人便同来洛阳隐居,只因流动原是洛阳人士,贪恋故居,洗练便与他同住西京。疏野天生性子疏旷,不耐在同一个地方久住,却也时常来洛阳与两人相聚。这三人几十年吟风啸月,互酬己趣,当真逍遥快活。 流动听说天子重新征召二十四卫入朝,便又生出雄心。洗练苦劝不住,也只得任他去了,自己仍旧在西京隐居。自那以后,两人少有联络,可谁能想到,相隔不过年余,他收到来自老友的第一封书信竟是噩耗。当日洛阳城外相送,忽成永诀! “缜密卿,洗练先生不会有失吧?”赵济面色平淡,对着身后侍立之人垂问。 一把年轻的嗓音响起来,“洗练前辈是臣平生所见修为第一人,臣虽然没有见过‘名剑谱’里的绝顶人物,但私心下忖度,最多也不过与洗练前辈差相仿佛了。这几个蛮夷虽然一身古怪异术,却绝非前辈的敌手。” 赵济不置可否的点头,忽又眉头微皱,道:“可是朕的错觉?刚才似听得一声狼嚎?” “官家没听错,臣也听到了,是从那雾气里发出来的。” 此时那灰色雾气已蔓延开半个殿堂,大殿里通风虽好,却奈何不得这雾气。先前的宫女、内侍都已跑光了,殿里其他人各有神通,不觉什么,赵济却觉得冷。似有股凛冽的寒意要吞掉体温,忍不住拢紧一些领口。他不经意间,瞥见地板上的血迹已挂了霜色,“还是稳妥些好,把那雾气给朕驱散掉。” “驱雾不是臣所长,这殿里却有一人是此道的大行家。”只听他轻轻击掌,仰头道:“尊兄御风蓬莱,请为官家驱尽此雾,如何?” 话声才落,一阵大风便自平地而起,掀的那雾气一阵涌动,却犹自不肯散。殿顶轻响起一声“咦”,风势转而上吹,再自殿顶穹窿吹下,便沾染了许多青苍之色。这阵青风压下,沛莫能御,终将灰雾吹散。 难怪他叫做洗练,也真唯有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出他的出手,即使是朕这般丝毫不懂的人,也看得出那流光坠星一般的澈然。赵济低声念着司空图对洗练品的评语:“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缁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反真……”他不知道洗练所修的功法就叫“古镜照神诀”。 不经千锤百炼,不足成此洗练之品。 如果说之前洗练的右臂如同一柄绝世名刀,锋芒无铸;那此刻他就是全身都化成了金铁之器,纵横来去,凡是银色光华过处,挡者披靡。 场中寒光潋滟,却毕竟遮不住那只青碧色的大狼,赵济有些骇然,紧盯着不知何时出现的这一头野兽――那是一头成年牡马大小的巨狼,一身青棕色的皮毛,颈子上的一圈鬃毛更是惨碧碧的渗人,露在最外的尖牙和利爪仿佛闪动着寒光――他远远的几乎都能闻到一股腥躁之气,他是还记得维护自己的帝王威严,故作镇定淡淡问道:“这是什么妖物?” 缜密卫心下暗赞皇帝的胆气,道:“官家毋惊,这只大狼只怕是传说中的‘奎木狼’妖魂。官家当知星官将天上星辰分为二十八星宿之说,上古之时这地上也有对应的二十八只凶兽,后来被高人一一杀灭镇压。想不到以杀伐著称的‘奎木狼’竟落在了蛮夷手里。”他悄悄向前移了半个身位,将皇帝护翼在自己的身侧,“奎木狼”久负凶名,他既当护卫之责,虽然此处远离险地,却也不敢有丝毫轻忽。 “既然是魂魄,眼前这只怎么竟是实体,看它那口中涎水都滴了一摊,这匹大狼的肉身断然不会是假的吧?” “据说大多数兽魂皆可实体化,之前那只蛟怪便是一例,但臣这也是第一次亲眼见着。这‘奎木狼’似乎却有不同之处,恐怕是蛮夷另有秘术。” 赵济紧紧盯着那只大狼,人类的本能让他感到有些畏惧,他明知自己安全无虞,却仍有向后退的冲动。可他仍有一份作为天子的傲然,他既然决意插手剑仙界中事,日后定会见到形形色色的神怪之物,又岂能为一妖狼所惧?可连他自己都有些疑惑,自己隐隐约约竟似还有一丝不屑之意,他是人类,又何必对一只妖物不屑? “原来还有如此妖物,朕恐夜长梦多啊!” 他的话很轻,不过是与身边人的耳语,如一阵轻风出口便散,却有人能听个真真切切。只听东边回廊里传来一声清喝声:“岂能叫洗练前辈专美于前,‘劲健’不才,愿斩此妖狼头颅献与官家!” 八、邪剑出英雄空叹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亲们,我来更新了~~~~~最近真是一言难尽。。。 **************************** 第四个人! 除了这个老头儿,皇帝身边的那一个,和刚刚兴起一阵大风的人物,这大殿里果然还埋伏着第四个二十四卫!完颜真在心里自嘲一笑,既然要布就绝杀之局,自然是要多下本钱的。 老头儿是最大的意外,像他这样几乎要站在修行巅峰上的人,足以开宗立派,或者开辟一块洞府追求更高的天道,绝少有肯进入皇宫侍奉他人的。想不到皇帝身边不仅有一个流动,还有这么个洗练,二十四卫不知还有否这等人物? 二先生已经挥动开阴影之鞭,他得到了一先生的最后之力,现在已能独立运使这“角木蛟”化成的无形之鞭。三先生也请出大英雄阿龙烛的英灵,进驻自己的身体了呵,那是他在长白山的祖陵前跪了七日七夜,才求到的英雄之魂。阿龙烛生前是长白天神的侍卫,草原上的无冕之王,希望他能再一次庇佑他的子孙吧。可四先生――却终究是选择和“奎木狼”熔炼了,他即使得到了一部分最后之力,可毕竟无法独立完成这个平时要四个人同使的“化狼”之术,那现在……却是身魂合一,再无可逆的余地了! 只可恨,只可恨,我仍镇不住血剑之魂,宛如手脚俱废!难道这可恶的老天,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杀死,再用那种看似解脱却其实让人绝望的目光最后看我一眼? 这从来都不公的老天啊,似乎格外的厌恶我女真一族,它给我们最贫瘠的土地,最寒冷的冬天,最强大的邻居,却又给我们最不能容忍屈服的心!当师父出现在长白山脚下时,我以为老天终于张开了眼睛――他为我们女真族的强盛带来了希望,为我们这些人打开了一扇不可思议的大门――可谁想到老天终究是不肯多给恩惠,竟让女真人的圣者生受万魂噬体,永困于地底洞穴之中! 完颜真疯狂地调动起全身的真息,试图将在身体里乱窜的魂灵重新拢成剑的形状。师父曾说,这柄剑既是力量之源,也是毁灭之始,本来他可以得到锁魂玉,用以压制剑里封印的怨气,可是现在他只能靠自己了。 “啪!”在他的耳边响起一记鞭响,仿佛有一道鞭子抽打在他身边的空气中。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可他就是能听得到,甚至鞭稍上的余波让他的灵魂也起了丝丝颤动。 洗练的灵魂显然没有他的身体一样坚毅,可以直接抽打灵魂的无形之鞭,让他有些狼狈不堪,再不复古镜照神之姿。二先生的鞭子无影无形,却把他逼得在空中乱飞,不敢靠近。他隐约能捕捉到一些轨迹,有一次甚至想硬撼这虚无之鞭,却仿佛头盖骨被人掀开一般,几乎痛的晕了过去。 锁在他右臂上的怪雾带着强烈的扩张**,洗练不敢把真气都放在那边,只能一点点把它们驱逐出去,他向来自诩的右臂此时反而成了累赘。而真正的危险则来自另一个人――那人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洗练隐约有一种感觉,那人是把一个早已死去的灵魂硬塞进了自己的体内,和死灵协同操纵自己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个死灵生前必定十分可怕。 三先生的脸部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鼻梁高耸而起,额头更加宽阔,下巴的线条也显得刚毅不屈,只可惜一双翻着眼白的眼睛破坏了威武的形象。他的左手平伸而出,拇指竖起和眉心持平,仿佛虚握着一只长弓,右手则一直拉到了耳后,食、中无名三指勾着一根无形的弓弦,手背上血管因为用力而激凸起来。每一次当他放松三根手指,就有一道锐利的风声响起。洗练听得到无形箭的轨迹,有时候他能躲开,凝晖殿厚实的殿顶便会多出一个窟窿,有时候他只能举手硬挡,震得整只手臂发麻。 可是他亦无惧! 这一次为了给十六哥报仇,他从洛阳带来了一件事物,以备万全。当日接到天子诏令,他未随流动而去,故是因为闲散多年,不愿重履名利之地,也是因为那一件他注心百年的事物未成,仍有牵挂。虽然直到今日那事物仍旧未成全型,可就是这半成之品,也尽可涤荡群魔!就是那匹青狼也加进来,又有何惧,却要那劲健小儿来横插一脚! 四先生已全然化狼,他脑子里还残留的一丝为人的念想,便是要保护那个腰部受了重创的男人,其他人尽可撕裂、咬碎,填了肚肠! 森然的杀气从“它”的每一根毛发里透出来,在空气里化成无形之殇,是它延展的眼和耳。那个劲健卫仿佛也受了杀气感染,双眼赤红,将一只宽背铁剑疯狂舞动,势如山倾云逐,大有“山出千寻险,云走连崖崩”的峥嵘。奎木狼却全然不避剑势,整个撞进剑网里,巨大的躯体立时便彪出几十道飞血。 只听得一阵密集的“叮当”脆响,一时之间不知一人一狼交击了多少次。这样的近身缠搏,几无花哨,出爪或者挺剑完全是凭着本能的引导,杀敌或是殒命往往只在毫厘之间。 劲健弓身而立,剑势兀然一凝,铁剑反握身后,剑尖斜引向天,彷如云散崖远。青影纵出丈许外,和他对峙而立,奎木狼的左眼上赫然多了一道剑伤,眉骨和面骨崩裂,眼珠碎在了眼窝里,青红间杂的血从眼窝流下来,淌进浓密的颈鬃里。它剩余的右眼闪着冷锐的光芒,只有金黄瞳孔的最深处裹藏着一丝杀戮之气。 劲健是个年轻人,至少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的样子。他手中的宽背铁剑稳如磐石,可是他的两只小腿肚都在微微打颤。痛苦让他不住的吸冷气,从左肩一只到他的右腰侧横贯着一道抓痕,四道血痕极深,边缘的皮肉已全然外翻,这是普通人足以致命的伤势,而他的右边大腿上更有一圈恐怖的咬伤,如果那张嘴当时完全咬合,这条腿将齐根而断。 动后而极静,负伤的人和狼愈是沉静,气氛就愈是压抑――下一回合,将见生死! 赵济远远的也能嗅到隐约的杀气,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仿佛正在被无数的细针扎。他的眉头又皱起来,语气中多了一丝怒火:“卿家和飘逸卫卿都去为洗练先生助战吧,再拖下去,朕怕这凝晖殿就要翻修了。留那个首领活口,其余人……和兽,都就地处决。” 缜密又向前站了半个身位,道:“可是,此是险地,请官家暂……” 赵济挥手打断了他,“朕就在这儿看着。你自去擒敌便是,朕身边有六哥在,又哪有凶险?” 缜密卫向和尚赵令深深一瞥,便即领命向场中奔去。 当此之时,赵令和赵济之间,只有两丈距离,中间毫无阻隔。 赵令忽然说话了,“我听说当年姬正阳曾以绝大神通为先帝做了一只保命灵玉,不论碰上多大的凶险,都可保得佩戴者不伤分毫,且可用三次。保宁十三年,先帝御猎齐郊遇刺,曾用过一次,也是唯一用过的一次。不知先帝西驾后,这只灵玉到了哪里。” 赵济淡淡一笑,不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六哥来做朕的侍卫长,统领这二十四卫,可好?” 赵令哈哈一笑,道:“你手里有几个二十四卫?” 赵济面色不变,道:“应诏之人不多,朕还另行封了五个新人入二十四卫,总共有十二人。” “十二人?那是算了洗练老头儿吧,这人岂会甘心受你的驱策,我看此役之后必去。让我统领才十一个人的队伍,太也无趣!” 缜密卫离得近,身形一展已切进战局。他名号为缜密,为人审慎多智,极善查行观势。劲健和奎木狼看似平手,其实不然,奎木狼虽眇一目,其实并未伤到根骨,这类妖兽又岂会仅仅依赖于视觉。反观劲健,胸前爪痕几可致命,右腿的伤足以影响行动,气势上虽然尤有可贾之处,却已到了落败边缘。 因此缜密的判断是,先诛妖狼。 劲健见来援军,却心下暗急,他之前夸口要斩了狼头,此时正在分成败生死的紧要关头,岂能让别人来分走一杯羹?他本是马步弓腰,上身前探压得极低,只见他腰身忽挺,双脚蹬地借力,身体如同一杆标枪飞纵而出,同时反握在身后的铁剑被掣出,从头顶越过,右手向前一探抓住剑柄。这一式“孤峰出岫”,人剑合一,大有一往无前之势。 剑风霍霍,硬木铺就的地板被犁开一道长痕,奎木狼仅余的右眼被剑气逼得一眯,颈鬃全然被拢在脑后。剑锋迫在眉睫时,妖狼头颅摆动,觑准劲健身右因腿伤而露出来的一线空隙,竟合身扑入。它虽身大如马,肢体却异常敏健,双爪在前开路,前趾锋利的硬甲与铁剑一路横擦,火花四溅,噪音撕耳。 纵然腹侧被铁剑扯开一道长口,它毕竟与劲健侧身而过,因而直面持剑而来的缜密。 缜密所练的“未语剑法”精巧细致,剑势绵绵密密,防守之力甚强,却有威力不足之嫌。就像司空图判词所说,“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有时雕琢太过,反而影响意象的延展,缜密品从来不算是绝妙的诗品,而“未语剑法”也绝称不上是绝妙的剑法。 剑爪相抵,电光火石间,绵密的剑网已然截住几次扑击,妖狼皮韧,剑稍扫在上面只能略破其皮。缜密卫生性*爱洁,绝不肯让腥臭的爪牙沾上身,添上几道爪痕齿噬更是不能接受的事情,他由前冲转为撤步,连退七步才止住退势,就是要以绵密之劲消尽奎木狼的一鼓之勇。奎木狼仰天嘶号,猛然探吻,“咔嚓”一声大响,上下颚狠狠咬合在一处,只消缜密卫缩手晚了半分,必被它咬下一只腕子。 缜密惊出一身冷汗,不料这妖狼近身缠搏如此硬扎,抬头一瞬,忽触到奎木狼仅存的右眼,那金黄色眸光仿佛一支利剑,从眼门直射入深心之中。他本已受惊,此时更如雪上添霜,本能的回缩剑势,先保几身于不败之地。 有那么一瞬,他似看见了那金黄瞳孔里的一丝狡诈,那是狼的天性,还是人的用心?他甚至怀疑是不是那个舍身化狼的人,又重新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可没有时间让他犹疑,方才交手只在一瞬,劲健已在狼后挺剑复又杀到。 他只看得及喊一声:“劲健兄,小心……” “咔啦!” 缜密卫耳膜一痛,仿佛是一记雷声在身边响过。那却不是雷声,而是奎木狼巨大的长尾,扫中劲健身体的声音。那声音听来如此裂耳,似乎那尾巴上每一根硬毛都抽进了血肉里,劲健被一扫而飞。继而,奎木狼倏然转身,化作一道青色的闪电,在空中已追上了劲健,两只前爪搭到他的肩上,硬生生按落地上――劲健整个上身陷进碎裂的地板里。 巨大的狼头在空中一滞,仿似嘲弄地看了爪下之人一眼。然后,毫不犹豫的向他颈下咬噬而去。从它的嘴角边彪出一道数尺高的血箭。 劲健最后的惨呼不成声调,和颈血一同从破碎的喉咙里泄出来。 殿上血腥气愈重,赵济脸色金纸,两只手隐在长袖里不知如何,袖沿却是颤抖不休。可他的眼神却奇怪,全然不见畏惧,收缩的瞳孔里隐隐藏着渴望。大殿的另一边忽然闪过一片华灿,一闪即逝,而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峥然响声,可耳朵明明没有捕捉到什么。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声音一定是直接响在他心里面的,听到那样的一种声响,他猜想是有什么绝世的刀剑出鞘了! 飘逸卫善于用风,他虽然人没有现身,可忽展忽卷的风势却证明他已经到了。飘逸卫是太宗末年时延请入的二十四卫,算来也已历数朝,洗练向来与他不睦,很是不齿他藏头露尾的为人。风势一起,他就知旧识已到,低吼道:“滚开,不用你插手!” 风声呜呜,在他身边旋转而过,洗练更怒,喝道:“你以为我杀不掉这几人吗?今日就让你大开眼界!”话未说完已伸手扯出背上的长形包袱。 洗练在空中徐退,无所不在的挞魂之鞭也不再那么密集,面对飞近的无形之箭,他只是轻摆左手中的长形包袱,就已化解。那包中裹藏之物犹未见光,其金戈气之盛,便足令百兵气沮。 他的脸上也忽现庄重,甚至肃穆到近乎于庄严。 ――年过知天命之后,洗练自知以自己的资质于大道已然无望,今后便如何修行也不过略聚真元,多延几日寿数而已,终生难入绝顶之列。他这一门,精修“古镜照神诀”,不唯可修天道,于锻造一门亦有极深造诣。 早年他随太祖皇帝南征北讨,曾深入极北之地,跨过一条叫瓠水的大河,其地苦寒,虽在夏秋之际亦有二尺厚冰,连北契丹人也不识此地,谣传当地土著叫牛蹄突厥,人身牛足,因此才得抵抗严寒。洗练虽未见到牛蹄人身的怪物,可当地蛮夷浑身披毛,身高十尺,如顶髦首,也足堪“野人”之称。 当地却有一处裸露的锡铁伴生矿,不论锡铁皆有很高纯度,当地人取铁炼制器具,却因锡软不耐热而弃之不用,将采出的锡渣堆于铁矿边。当地人采矿技术粗劣,经年累月也不过取此矿之一毛,饶是如此,弃用的锡也堆出了数十尺高的小丘。而这弃锡不知何故,竟变得坚硬异常,比其人所炼的铁器坚硬十倍不止。可惜那锡丘表面太硬,想要开采已不能得。 洗练本有异术,见了那锡丘时,便知其中必藏异物。他费了七日之功,将那小丘掘开,从中取出一块四尺多长、拳头粗细的黑硬长物。洗练深知金性,知道这一段石头一般的丑怪东西,其实是精铁之核与金锡之核的融合之物,堪称炼器的至宝。这片伴生矿可谓罕见,铁核与锡核相互吸引共生共长,此地气候极寒,金属性质遇冷则缩,千百年下来,两块精核已是完全融在了一处,再不分彼此。 洗练自得了这密核之宝,便常自记挂心上。其后天下承平,他们这些伴君之人也得了清闲。兼之他年岁已长,自知天分用尽,便生出个念头,要以余生之年炼出一柄绝世神兵。那一段密核天生便具剑形,铁性坚而锡性柔,正是铸剑的绝佳材质。 其后,他在金水河下游、汴京城外选了处风水宝地,起炉铸剑。初时几乎日日沉迷,丝毫不问外事,数年后因进展缓慢才渐渐缓下进度,但仍然日日炉火不辍。后来他被迫西走洛阳,更在龙门窟寻了一处天然洞口,收聚洛阳王气,以其虎踞龙盘之势助其锻造。 这前前后后,一番铸剑,几乎用去百年光阴。只是多年锤炼后―― 剑形已出,唯欠其魂。 洗练用差可活动的右手轻轻揭开包袱皮,那一瞬光华无限,殿中如坠金乌!光华过后,他右手中已握住一柄黑黢黢、略具剑形的细腰长剑。那剑毫不起眼,乌沉的剑身似是涂了一层黑炭,只有刃口隐有光泽,让人几乎疑心之前的光芒是错觉。 这柄未成之剑倾注他大半生心血,也果然没让他失望,甫入右手,顽固纠缠着他的怪雾便被驱散干净。他这一门炼神锻体,熔金铸兵,几乎每一个门人都希冀这一生能达到人兵合一的境界。洗练虽然飞升无望,这一生也难窥绝顶,可此时握此胚剑,心中已起睥睨之意――他日若此剑终成,如何不能在这世间一逞豪雄? 二先生纵到少主身边,他要趁偶现的一隙带少主逃出生天。三先生挡在两人身前,抵挡着无孔不入乱箭一般的狂风,英雄阿龙烛的魂魄让他俨然成了一座人型长城,只要他不倒下,就没有任何攻势可以绕过他。时机稍纵即逝,二先生甚至没有回头的时间,回手扯住一片衣袖便走,哪知裂帛声响,完颜真竟动也未动。他回身看去,不由大惊失色―― 少主此时面上如覆玄霜,双目只见眼白,双腿仿佛钉死在地上,如一杆长枪兀立。奇的是,他身上不时腾出几缕红色流罡,似火非火。二先生一时呆住,仍旧伸手想去拉他,被一缕流罡扫中手背,痛的猛缩回来,竟已受见骨之伤。 洗练持剑重返战局,三先生沉腰展臂,手指如同乐师拨弦急切,他是个射箭不需箭的,这一连珠而射怕不有上百,且箭箭威力沉实,实在可比得上数台弩车同射。洗练凌然一喝,挥剑在身前一荡,剑气浩浩汤汤,管它百箭千箭,却是不能伤他分毫。二先生知道急缓,当下不顾少主,双手连抖。他这一下用尽全力,无数虚幻的鞭影从空中扫过,如一道道乍起的波纹,只见那片片虚影伸出数不清的尾稍,绕过三先生,向急坠而下的洗练挞去。 洗练于这无形鞭下,数吃苦果,深心之中是又恨又惧,此时冲势甚急,发端被一条鞭影扫到,半边头颅仿似炸裂开来,痛得他这一边的嘴角和眼角几乎挤到了一起。一痛之后,他却忽怒气如狂,将“古镜照神劲”灌进长剑,猛然斜切,空中登时现出一屏虹彩。 二先生猛喷出一口鲜血,原来竟是被他斩断了一段魂鞭!他身如同受,跟自己被那一剑斩中也无多大分别,血气也被蛟魂反噬一口,涌上喉咙的血气终是没能忍住。 洗练更不停留,只一纵便到了三先生头顶。三先生身子里是英雄之魂,此时无论步战马战、近战远战无不极善,见他近身也不惊慌。 只见三先生左手托在腰侧,五指虚握,右手则横持胸前,掌中如握枪尾。他左手向斜上横推,右手却向身后猛拉,沉腰立马,架势如不动铁塔,这等功架非久经沙场的名将不能有。却见他双手之间虚像渐渐凝实,竟是一把足有丈八的长柄关刀!近丈长的刀锋斜拖在身左,恰如飞龙经天,向半空之上斜斩而去。那刀锋虽似真似幻,惊起的一阵狂澜却气势十足。 “萤火之光,也敢与日月争烛!” 洗练凭仗宝剑初试锋芒,如何惧他虚幻关刀?当下双手握剑,当头急斩,剑下一片月华流动,那却是他用上了另一套“月真诀”心法,月华本身便锋利如刀。 “噌――”黑剑瞬间切进尺宽的刀刃里,其后更摧枯拉朽,先断其左手拇指,再斩其左肩颈侧。好三先生,见不能避,便撮起右掌如刀,横切洗练腰侧,眼见短了数寸,右臂却暴长一尺,狠狠斩了上去。 同时间,黑剑也落在了他肩上。这一剑极重,不仅切断锁骨肩胛,剖开半个肺叶,更断了颈侧动脉,剑刃几乎切进半个上身里。洗练强行咽下到喉的一口气血,抽出黑剑,脚尖在三先生狼藉的肩上一点,借力直向他身后的二先生而去。 这可恶之人,须先料理!既近得身来,二先生便全无机会,洗练索性持剑于后,只一掌擒拿,便让他落入掌握。洗练此时脸上现出残忍之色,喝道:“先把我十六哥的东西还来!” 说话间右爪已按上他胸口,似要把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强行抓出来。只见他手上青筋兀起,老遒如鹰爪,抓住一片灰蒙蒙的事物,一寸寸向外硬拽而出。二先生如受剜心之痛,仰着脖子嘶叫,可他多年不曾开口说话,声线退化严重,只发出一阵阵如夜枭低鸣般的哑音。 那灰色之物被全拉出来,正是“角木蛟”的魂魄,此时缩小如鲤鱼,在洗练掌中犹自挣扎。洗练寒声道:“你这东西不知救主,反助纣为虐,今日便要你做我剑魂!” 说罢便将它按在黑剑之上。那几近成型的黑剑似有灵性,凭空生出一股绝大吸力,绕是“角木蛟”嘶声挣扎,仍旧被吸摄而入。过不多时,剑柄上微见变化,却是多出一个表情凶猛、雕刻精致的蛟头。这蛟头虽小,却也可看到其额上正有一枚独角,寒光峥然。 “我宝剑初露锋芒,正需人血浸润,你也给我祭剑吧!”洗练反手扬剑,从二先生身前一掠而过。刹时间,二先生爆成一团血雾,只留得一地细碎肉块。那黑剑饱吸人血,却变得更具几分剑形,剑刃上隐有一丝赤色。 洗练抹了一把脸上鲜血,满口里都是铁腥味道,正要反身斩了另一个,身侧却忽然响起一阵暴烈的啸叫声,饶是他百战成钢,仍是被惊得连连退走,几不敢旋目! 却是,何人作啸? 九、大悲希音暗紫宸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人的叫声可以有多绝望? 完颜真的头高仰着,嘴裂开到了最大的程度,他的眼里是不是仍旧只见眼白,或者他只是情愿用这白眼去睨视青天?粗大的青筋和血管在脖颈上极力的凸着,一个人的全部的力与生命就在它们中间流淌,它们如此激张,如同一场灿烂的生的呈现。 他的胸口拢起如大鼓,也自沉闷的低低鸣响,那藏于其中的两片肺叶想必也极尽所能的鼓胀着吧?那啸声必是从足底而起,节节而升,每上冲一分便多汇聚一分的力,这般裹挟了全身的力量,冲出喉间,才能成此沛然之势。 洗练极不忿于自己的退缩,为之前一瞬间的惊措而自恨不已。手中宝剑初试啼音便得大鸣,他正是在自得自满的当口,心底所思是日后如何仗此利刃横行天下——到老来也能登顶极峰,与平日里不可触及的那几个笼罩天下多年的绝顶人物一较雄长——心里揣着这等抱负,却被一阵鬼嚎吓退,岂不是贻笑于人兼更自笑? 他心里越是自惭,对那作啸的人便越恨,这等事更是不能回思,稍一忆起自己刚刚是怎么飞身抢步疾走、更不敢回头一看的狼狈模样,一团怒火便陡然涌进五内,几乎要摧尽肝肠。他发出一声大喝,于那啸叫里却听得不十分分明,却也略略找回了一点面子,跟着便提剑而上,一剑起如惊鸿,直向完颜真头颅击去。 还在丈外远,便见这一剑的剑意已侵到完颜真眉间,他额上悬的几缕乱发皆一一寸断。 啸叫声却于此时兀然而止,完颜真忽低下头来直面来剑,那一双眼里竟仍全是眼白。洗练触到他那一对惨白白的瞳仁,心里就一跳,剑尖上都没止住一颤。 也不知道那是神智未清全系本能反应还是怎地,完颜真那神情端似愤懑于心,怀着泼天积怨,额上一道深沟似的竖纹也是异象,怕不是入魔的征兆吧——这是洗练一闪念间的想法,箭已出弦,已不容他多想。 也亏在他这一愣,剑势终是慢了几分。完颜真那一对白眼珠子,铁定是看不见东西的,可他必是别有所感,右手在自己胸口一按,再扬起来时,赫然已握住一只赤红长剑,却正是从身子里硬抽出来的。两只剑一红一黑,分明已剑脊相向。 赤剑显然不及墨剑锋锐,才一接触便崩开了一道裂口,它却也不同于普通刀剑的崩裂,像是冰块碰上了烙铁,被那凝聚的热力一点点蚀开破口。洗练心中大安,他这一柄凝锡铁之精与自己九十年心血的宝剑,终是不让于天下神兵的,那人的赤剑分明也是一件宝物,却终不如他这一柄。 他耳边忽听到一阵奇异的低响,就像是一群人挤在幽深不见底的洞穴里一齐嘶声喊叫,落入耳中却只剩丝丝的空洞声。 两剑交击愈频,低响声便愈促,原来就是那赤剑发出来的。 赤剑剑身上本已崩出了许多缺口,一**浓重的红色流光在剑身上涌动,前赴后继的涌向崩口处,崩口便因之而稍有弥合。那流光里似乎裹挟着什么有生命之物,一触及黑剑锐利的剑气便碎于无形,临消散之前则发出那阵阵低沉的丝丝鸣响。 然后,他听到了完颜真清醒后的第一声低喝:“抽刀!” 抽——刀—— 洗练甚至听不出这是否是清醒时所发,因为短短两字里,却压着难遮难掩的狂意! 完颜真抢身一步,两人侧身而过时,反握的赤剑倒执着向前滑身,刀锋仿佛划过水面,在空气里留下一丝涟漪——赤剑俨然已变换形状,变作一柄单刃的长刀。 一抹凉意侵进胸腹之间,洗练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痛意,耳边就响起了第二声低喝:“断流!” 断—— 完颜忽原地旋身,赤刀仍反握于右手,右手握刀呈拳状,拳锋则抵在五指激张的左手里,这是决然无回的握刀姿势。他已旋至背向于彼,甚至闭上双眼,似怕锐利的刀芒恍惚双眼。 好个旋斩! 流—— 洗练一向自诩锋锐练达,唯坚不破,见了这一线刀锋,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的锋锐,终是要让于眼前此一人一刀! 两道锋芒一擦而过,洗练捂住胸口急退,完颜却握紧左拳,向肩后空处猛砸,轰碎了一道即将及身、一丈长的月牙形气刀。“鼠辈!”他左臂一展,做抓天之状,那一条手臂一瞬间竟散成雾状,如一条赤红色的怪蟒向大殿之上飞射而出,而于应该是在蟒头的地方,却隐隐仍能见得一只手爪的形状。 殿里某处传来一声闷哼,那怪蟒一出即回,又还原成手臂模样。手心里还抓着一片撕掉的衣襟,上面沾了几点血迹。完颜冷哼一声,扔掉那片衣襟,不顾右腰上的伤口血如泉涌,提起剑又向洗练杀去。 大和尚赵令忽然说话:“你倒真沉得住气,梁上诸君子若再作壁上观,局面可就当真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皇帝一时沉吟不决,他虽看不懂战局变化,可劲健卫被杀、洗练卫和那个不知藏在哪里的飘逸卫都吃了亏,情势急转而下还是看得出的。他原本以为抓几个入宫行刺的蛮夷,又有赵令做内应,出动包括洗练在内的四大卫卿已是万无一失,谁想竟成此惨烈之局。 至于梁上那另伏下的几人,他们所代表的势力,是他预备以后要用的,却不想在今日就用。他虽是帝王,于这世事里却终不能予取予求,御下之道也有诸般技巧——那一拨人马他是预备要先抑其骄横,申之以帝王家规矩的,他日大用时才可趁手——可如今算盘却难打响。 “六哥若肯出手,为家族分忧,朕又何必假求外人。”赵济只知道他们伏在暗处,具体在哪也不清楚,便对着前方遥遥说道:“诸位真人技艺,朕已久慕,便请为朕演之。” 四处轻重不一、远近各异的应了几声“遵命。”就见着六道人影疏忽而现,有人直接切入战团,有人仍旧隐在暗处,却放出法宝之物助战,一时间满殿流光溢彩,反映得这殿内比此时外间夕阳斜挂更加明亮一些,正好应了“凝晖殿”的殿名。 赵令哂道:“原来是道门三宗里的人物,难怪这般隐忍,原是惯于背后下刀的主儿。” 此时场中形势又变,这新来的六个道士虽然远逊于洗练之凌厉,但其身手亦称一时之选,围住了完颜搏杀,当真是剑光与血光一色,残影与罡气齐飞。洗练此时也不再说什么独战之语,两道刀气浸入胸口中,叫他每欲提气,便觉胀懑之极。他是真真被那“抽刀断流”之刃,慑得有几分胆寒了。 完颜陷在垓心,纵狂悍如他,也是守多攻少,身上不时添上新伤。青狼还留有一丝人的残慧,见主人危殆,想要驰援,却被缜密卫一套绵绵无尽的“未语剑网”牢牢缠住,咆哮连连也冲不出去,焦躁之下反而多添伤口。三先生则侧伏在地,不知生死。 完颜忽然大吼一声,身上血色光芒连爆,发了狠一般只是进击,众人不愿直撸其缨,防他困兽犹能反噬,各个退开去。完颜整个如血人一般,那一身惨红,怕不是已鲜血流尽?他得了片刻喘息,拄剑立定,双眼已几被流血糊住,见了赵令为他吼声所激向前跨了半步,惨然道:“师兄终于也要下场,与小弟一搏吗?” 赵令废然叹道:“我为形势所左,诱你入瓮兼又背后使刀,心中已是不安,断不会再出手。今日你若能逃出生天,它日沙场再见,我必让你一回,死亦无怨。” “还说什么逃出生天……”完颜桀桀低笑,如老鸦聒鸣,使人听来既觉冷森渗人,又觉英雄气短。 赵济却忽说道:“朕身边可是暗伏了内奸,曾把朕的行藏透露给你?你若把这内奸谁人告诉于朕,或可留你一命。” 完颜斜眼望了中原皇帝一眼,冷笑道:“别说我原本不知,就是我知道,又岂肯轻易告诉你?有那么个人伏在你身侧,叫你整天疑神疑鬼,如鲠在喉,不得痛快,岂不好玩?拿我这一条将死之命来换,是我大亏,除非——拿你的生魂来换!” 赵济眼角一跳,又强自忍住怒气,微闭双眼道:“死到临头,犹冥顽至此。” 完颜仰天大笑,挥起血色长刀,刀锋直向天际,听得他大喝道:“完颜真大好头颅在此,谁敢来取!?” 洗练最是傲性,闻言喝道:“老夫来取!”便向完颜跃来。另几个道人也要跟进,其中却有一人身手拦住,低声道:“没看见他手中那昆吾之刀吗?何况他那一柄更非普通的昆吾刀,我等又不似洗练先生,有神剑傍身。老先生神勇,足可抵他垂死一击,我等先让过一阵,再图之不迟。” 所谓昆吾刀,《山海经?中山经》有云:“昆吾之山,其山多赤铜。”郭璞注曰:“其山多名铜,色赤如火,以之作刃,切玉如割泥也。”他眼力不差,完颜那柄血刃正是以昆吾铜为原料。 刀来剑往,完颜果然皆是两伤招数,洗练被拼出火气,竟也对攻起来。两人招式均称极烈,这般全然不顾性命的攻杀,兔起鹘落之际,便均又各添几道重伤。 那说话的道人见完颜刀下已现虚浮,适才几下刀法几乎无以为继,便低喝一声:“杀!”数人应声抢出,如飞鹰搏兔,观其架势,断不容完颜再有挣扎。 “砰砰”数声大响忽起,赵济也看不懂场下形势,只见得战局之中风云再起,数条人影纠缠成一团,他犹不忿于未能挖出内奸的秘密,问道:“那贼人可是伏诛了?” 赵令双眼须臾不离场中,漫不经心的应着:“唔,是差不多了……他终是跑不脱的……哦,什么人?休走!”他却忽然大声喝叫起来,话音未落,人已经闪电一般抢出去。 赵济却未看清,短短一瞬之间,场中又起变化! 完颜已成强弩之末,被那几个道人连使重手轰在身上,正在闭目待死之际,耳边却响起一阵风声,继而传来几下惊愕怒叫之声。却不知何时一道深紫色的人影抢进战团之中,那人影极快,且颜色极尽秾丽,几个道人不查,被那深紫一近身来,须臾间竟被一一击倒在地。洗练大喝一声挺剑直斩,赵令也于此时当头压下,右掌之中龙头又现。 那人影不知怎么一闪,竟让过了洗练长剑,倏忽间挺出一掌,与赵令右掌狠狠对上。赵令惊呼一声,身形暴退而回,于空中便吐出一口血,掌底仓促聚起的龙气也被打散。洗练一剑又道,来人又是一让,竟让进他怀里,洗练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手中忽地一轻,那天下罕有其锐的黑剑竟忽易手! 洗练心中乍起迷茫——怎么自己百多年修为,在这人手中竟似不足一哂?或是我伤重之下,便被人如此戏辱——他依稀听得来人道:“果然绝世好剑,顾世无铸,可惜仍未得最后淬炼,却要用铸剑人之血祭之。”然后眼中便有一道剑光闪过,右臂大痛欲狂! “啊————”洗练嘶声大叫,捂着右肩伤处踉跄几步,血却依旧从指缝之间喷涌而出,一条右臂已齐根而断! 来人抄起完颜,扔在青狼背上——缜密卫见事不妙,已抛下青狼,跃回赵济身边护卫——他又顺手抄起地上的三先生,与青狼双双抢出殿外。 完颜几乎没剩下几口气,却仍挣扎道:“碎玉兄,且为我取了那皇帝的魂魄,我师父四条真龙之魂已得其三,如今只差这一个便可得解脱。” 来人却不停留,道:“那大和尚甚是了得,此事急切间图之不得,被困在殿里可不是说笑。你且安心养好伤势,日后未必没有卷土重来之时。” 完颜废然一叹,他知这人既然借口搪塞,那是怎么样也逼迫不得的了。他心神一松,再挣扎不住,一头昏倒在狼背上。 赵济眼见着到嘴的肉忽就这么丢了,不禁大怒,大喝道:“追!给朕追回来!” 缜密卫道:“官家的安危要紧,何况……” 赵济劈头赏他一记飞袖,袖口几乎都甩到了他脸上,他咆哮道:“朕要你们何用?这大内之中直如闹市,叫人来去自如!” 缜密卫垂手立在一边,不敢答话,赵令忽道:“这人的修为委实可惊可叹,我看他年纪也不甚大,却似乎已臻至绝顶高手之境。他如今又得了洗练的宝剑,更是如虎添翼,若执意追上去,只怕徒增损伤。” 赵济此时怒气稍减,知道他说得不错,吐出一口恶气,才问道:“六哥久在野间,阅历丰富,可认得那人是谁?” 赵令想了片刻,道:“尽思我平生所闻所知的人物,却没有一人能和这人对上。” 赵济狠狠道:“刚才一瞥之间,朕看到他戴了一枚紫色抹额玉,面目也不似中原人士。哼,朕要召集画工,画出他的形貌,分发到五湖四海,叫他无所匿行!” 赵令心头微微发苦,竟是隐隐为那人起了些担心之意——这通缉天下,不正是他当年遭遇? ******************************* 号外~~~~~~下一卷小乞儿盛大回归,敬请期待小乞儿的3P之旅~~~~~~~~ 一、绝地亦可歌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哗啦――” 河面上一阵水声,几乎浑身**的陆子杞从河水中探出半个身体。他的长发被甩到空中,森林里难得一见的阳光洒落,被漫天的水珠折射成七彩的虹光。 水珠从他初见棱角的胸膛,和平坦的小腹上划过,漆黑的长发末端又落入水中,带起漪涟。阳光同样撒在他的身上,玉色的肌肤仿佛微微闪光,如同大理石抛光的断面。他的胸口和后背各有几处旧伤疤,甚至算不上很旧,有的仍是触目的暗红色。他的手臂或许还稍显羸弱,他的肩膀或许还不够宽阔,然而肩胛和锁骨倔强的从肌肤里耸出形状,耸出了一个男人的轮廓,这个身体已足够有所担当。 他忽然发出一声惊叫,一匹紫色皮毛的骏马从他身下的水中一跃而起,硕大的马头把他高高顶到了天上。马儿在水下憋得久了,一出水面就嘶声叫起来,一边又甩着颈鬃。它的鬃毛是紫黑色,浓密的如同一张光滑的大毯,水珠不能在上面作丝毫停留,纷纷滚落。它只不过出水片刻,皮毛上就已几乎看不见湿迹。 “别闹,超光!”子杞犹在空中,那马儿却不想让他就下来,不时的窜起身,用马头托着子杞腰身往上顶。子杞和它玩闹惯了,见它又不听话,便大笑着张开四肢,或是用掌、或是伸脚在马头上借力,人则如一只大陀螺,在空中旋转不休。 “洗个澡,也没个消停!”河边的密林里忽地传出一阵黄莺出谷般的娇嗔声。 子杞吐了一下舌头,连忙双手抱住马颈,翻身骑到了超光背上。他全身上下只在腰间缠了一块白布,在空中接连翻舞还时不时的扬起来,几乎泄露“裙底风光”。他这些日子虽然洒脱不少,却还没脱略行迹到下流的地步。 一身草叶的燕玉簟从密林中穿出来,走到河边。她的气色看起来比昏睡时好多了,雪白的颊肤下透着两团晕红,眼睛则微微闪着光,如同身前波光粼粼的河水。她似乎丰韵了一些,不似子杞带着她千里跋涉时的瘦骨嶙峋,一头长发被编成了一条粗大的辫子,一直垂到腰间,为她增添了一些活泼的味道。 “哼!好威风啊,在河里也骑着马。”她的举止里还残留着一点颐指气使的感觉,可子杞愿意认为那只是女孩子的任性。接着,一身红衣的岚徽跟在她身后走出密林,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如纸,透着凄迷的美艳,尤其是那眉间若有若无的愁结。她的衣色太过艳丽,如同森林中燃起的一团火焰,几乎让人无法直视。纯黑的发、赤红的衣和素白的脸与足,她就像是这片古林中游荡的精灵。 “我以为你们还有一会儿呢,今天比平时都快,不会是我吵到你们了吧?”子杞仍然骑在马背上,如果不是他几乎与**,看姿势真是一个很好的骑士。 岚徽淡淡的说:“玉簟的魂魄越来越稳固了,我现在可以轻易地为她加持。当我运起‘塑魂诀’时,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我们两个都是。”她虽然极力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可不知为何,眉头却渐渐蹙紧。 “然后我们一清醒,就听到你在大喊大叫,你好像完全忘了我们的处境似的。”燕玉簟就像一只骄傲的锦鸡,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一阵山风拂过,子杞冷的打了个机灵,眼巴巴瞅着两个女子,可怜兮兮的道:“你们要站到什么时候,总要我先穿上衣服吧。” “好喜欢看你么?”燕玉簟鼻子里哼了一声,拉着岚徽走远了。 子杞在树枝上拿下衣服穿上,即使他算不上什么讲究的人,可也不得不对这件衣服皱眉头,千疮百孔,他发现穿不穿几乎一样漏风。然后他拾起树下的玉箫,这是出云老祖送给他的寒玉箫,本来是送他抑制身体中的幻妖,可现在却有了另一项用处。 他走进树林里时,岚徽已经在一个干净的草堆中坐好,身边还有一小块空地,他知道那是为他准备的。燕玉簟看见子杞拿着萧出来,就嘟起了嘴,一脸忧色的向岚徽问道:“又要用他那曲子压制龙魂和血脉了么?你是不是越来越压不住它们?” 岚徽只是淡淡的一笑,道:“我只是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而已,龙魂‘白鼋’曾与我族定下契约,为世代红衣战魂所用,我终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子杞心想这可不全是龙魂的问题,当初他曾听已逝的大长老说过,历代红衣可没有几个能得善终。 燕玉簟又转过脸向子杞嗔道:“可你吹得真是难听!那个什么破曲子,你就不能好好练练吗?”子杞只能苦笑,他已经解释过很多次了,出云传他的那首《九煞曲》本来如此,跟他的箫技没有关系,不过她总是不肯听。 “哼,我才不要听你吹。――我去找些吃的回来,今天一定要抓到一只山鸡!” 岚徽说道:“帮我摘些野果子,我现在看见肉食就反胃,你知道的。” 子杞也要去取来青豹剑,道:“我把豹王召出来同你一起去,咱们现在危险重重,这林子里又诸多古怪,还是小心为上。” 燕玉簟一撇嘴,“才不要呢,有大豹子跟着我,我哪还捉得到山鸡,有什么野物离着老远就逃跑了。”她说罢便转身跑进密林中,不给子杞婆妈的机会。 子杞和岚徽对视一眼,不需相交一眼便有会于心。他在岚徽身旁坐定,双手执萧,双目似睁似闭,呜呜然吹奏起来。 普通人听到这样裂耳的箫声,一定会惊慌失措,甚至被吓得痛哭流涕。可是岚徽却反而舒展了眉头,她在箫声中静静的闭上眼,红衣仿佛变成了活物,衣角和衣褶不停的翻动,像是章鱼伸出来的触角。而后,随着箫音愈趋杀伐,跳动的衣角却跟着渐渐归于平静。 也难怪燕玉簟不喜欢听,即使是子杞自己也想把耳朵塞起来。箫管里终于流出了最后一个尾音,他嘴唇离开萧口,悄悄的吐出一口气。这是一片无所不能包容的森林,幽咽的箫音被每一片阻挡的树叶削弱一点点,没有飞出多远,就会消散干净。 他看见岚徽睁开了眼,她的脸不再是雪一样苍白的颜色,肌肤下多了淡淡的血色,如同一株沾染了夕阳余晖的白山茶,娇艳不可方物。子杞压下胸腔里开始活泛的躁动,眼睛看着膝下的泥土,道:“我还是觉得,你更适合穿白衣。” “当我做了决定后,衣服的颜色就再不由我选择了。”她抬头看着子杞,眼神锐利的让他畏缩,“我们都在失去人性的边缘挣扎,我们两个都是。” 子杞抬起头直视着她,摇头道:“不,我们三个都是。不过我们都还有希望――我希望她还有希望的吧,总会有什么办法把那块……石头取出来。” 岚徽面沉如水,子杞也瞧不出什么玄机,只听她道:“我同你说过,我早就放弃了试图取出那块石头。早在她醒来那时起,石头就已和她自身的魂魄纠缠到了一起,若是强行取出石头,跟拔出她的魂魄没什么两样。” 是的,她曾说过,甚至在燕玉簟还未醒来时就已下了断言,以至于子杞那时候甚至不期望燕玉簟醒来。只是蝼蚁尚且偷生,人更是无论如何不想死去的吧?燕玉簟能从昏睡中醒来,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魂魄已与石头融合无间,另一方面岂不也是因为她正在走出燕长歌和玄朗的阴影,努力开始今后的人生?人只要还肯为活下去而努力,就永远还有可能拥抱希望和奇迹,子杞相信他们一定可以等来转机。 “我现在以固魂之法,用外力加持她魂魄的稳固,虽然有成效,可是也许哪一天,这法子就会忽然失灵。她额心里的石头,我从所未见,从我现在所知判断,它对魂魄有极大的吸附之力,据说冥界拘魂使有锁魂的宝幡,可以强行拘拿世间所有的亡魂,这块石头的锁魂之能只怕还在宝幡之上。只是最可虑者,却是这石头对三魂的侵蚀之力,普通人的魂魄若被它吸入,顷刻间便能被化成纯粹的灵气,玉簟虽然是修行之人,可也抵不住它的日夜侵蚀,终不免要成为没有三魂的行尸走肉。依我看,若是没有异术加持,想要抵住这石头的侵蚀力,最少要炼神还虚几近飞升的元神修为。现在,我只期冀传她的‘镇魂八法’能收奇效。” 子杞还想说话,却被岚徽举手示意截住,随后听见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知道是燕玉簟回来了。燕玉簟自醒来后,却似修为更有精进,多了些许从前没有的幽微气息。子杞看不透、也颇不喜这气息,若强要说,却似是――幽冥气。像她这时从林中走来,虽未刻意运功掩饰,其气息却幽微晦涩,极难为人察觉。 须臾间,燕玉簟滑进了两人视野里,她果然不负前言,左手里提了一只足有六七斤重的肥大山鸡,右边袖口里沉甸甸的,想来野果子也有斩获。她把山鸡提起来向两人扬了扬,眼睛弯成了月牙,满脸得意的神情。子杞心中一痛,暗下决心,绝不会让她有事。 他们有一些盐巴、胡椒和辣子,进山数月,也还剩的很多,因为平时几乎都是靠野果子和植物的块根充饥。和其他巫祝分开后,这些佐料的消耗日渐增多,当然是因为多了一个不满足于寡淡口味的燕玉簟。不过谁又能抱怨她什么,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大小姐,能受得住这么久――数月山野亡命也不曾叫苦,已在意料之外了。她还是那个喜欢发脾气,动不动就使性子的燕玉簟,可子杞知道,她抛弃了很多虚假的矜持。 把山鸡拔毛、剖腹、洗净并用树枝串上,子杞一手拿着木枝一端,另一手聚起一团符炎,翻烤山鸡。这种用双手烤鸡的本事,他已是驾轻就熟。燕玉簟就坐在他身旁,一手托着下巴,眼巴巴的望着吱吱冒油的山鸡,另一手时不时的撒上一些佐料。这么个女孩子,却贪吃到无肉不欢的程度,子杞有时候真是不解,无奈的看着她嘴角渐渐滑下的口涎。 “好啦!好啦!”燕玉簟顾不得烫手,撕下来一只金黄色的鸡腿,烫的她丝丝连声,鸡腿被在两手间抛来抛去。直到她再忍不住,伸着樱桃小口撕下一片肉来――只见那编贝一般的一排牙齿咬着一缕鸡肉,红唇上油汪汪一片,好一个饕餮女子! “嗯,你这手艺越发出色了,一炷香功夫就能烤出一只外焦里嫩的肥鸡,八珍庵的厨子肯定打死不信。咝,咝――烫,好烫!”虽然喊烫,她嘴里可是不慢,那小口一抿一抿,看似一次吃的极少,好大一个鸡腿却一会儿就见了骨头。 子杞在鸡胸、鸡背上撕下几片肉吃了,便埋头去吃果子。他知道连续几天没见荤腥,燕玉簟今日定是胃口大开,要与这肥鸡鏖战厮杀,断不轻饶。燕玉簟又撕下一条鸡腿,含糊着说道:“岚徽,今日这山鸡格外肥嫩,你真不来吃一口,我给你留一条鸡腿?” 岚徽已吃罢几颗果子,正坐在上风处,且离两人远远的,是一点味道也不想闻到,“还跟我提这个,我才吃了几个果子,你是成心让我犯呕。” 燕玉簟呜鲁一声,嘴里填的满满的,也听不清说的什么,直吃到两条鸡腿、一根鸡翅,才算足餍。 “咦,小黑狗回来了!”燕玉簟忽然伸手一探,便凭空的捞出了一手的黑烟。那黑烟渐渐成形,接着只听得一声呜咽,却化成了一只马驹大的野兽,燕玉簟正抄住了它一只耳朵。 另一边的岚徽轻声唤道:“夜沼,过来。” 那夜沼兽却似不忿被戏弄,一边甩着豹子一样的脑袋,一边冲着燕玉簟呲牙齿。可看它那一双眼睛里,却分明又带着畏惧,四肢也一点点的在向后退。燕玉簟哼了一声,耸着鼻尖叫道:“臭黑狗,凶什么凶。”狠狠地揪了一下它的耳朵,才放开手,任它去了。 “我们要动身了,夜沼在十里外嗅到了那群人的气味。”岚徽望着东方的密林深处,眼中仿佛有仇恨之色,只是那仇恨也裹在深深地坚冰之下,深锐冷澈。 子杞和燕玉簟闻言,俱都收起笑容,静静的清除四周的痕迹。不一会儿,他们曾在此歇息的种种痕迹便被一一抹平,和周围融混为一。 临走之前,子杞忽然道:“等等,再最后拜一拜那位大哥吧。”岚徽微微一愣,才点头道:“亏得你有心,多谢。” 离他们不过十几丈远的一个小坡地上,赫然有一座草草布置的新坟。 二、簪断不复昔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三人站在坡下,向陇中人遥遥祭拜,在心中默寄哀思。然后,岚徽当先跃上夜沼背脊,如一阵风般向西面而去,陆子杞骑豹、燕玉簟骑超光在后跟随,转眼之间,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转身的一瞬,子杞忽又想起当日避入九障森林的情景―― 当夜楚人在湖边点燃灵灯为死去的大长老等人超度,其后闻知中原修士深入楚地,众巫师避入九障之森中,唯自闭于禁制之内的岚徽仍留在村里,不知讯息。陆子杞当时将昏迷中的燕玉簟托付给木槿长老,毅然回村子里去寻岚徽。 岚徽自闭的屋子他曾多次路经,只是因为那层岚徽自己设下的禁制,不得其门而入罢了。那屋子和普通村居一般无二,子杞才踏过院门便感到一堵无形之墙挡在前面,似是被压实了几千几万倍的空气,端的有如铁壁铜墙。 此时只怕那三宗诸修已快到村口,子杞知道不是客气的时候,手中握住云玉铛,当下凝神静气、存思紫府,默运“一语成谶”法诀。 那日被幻妖强行附魂与长春子一战,子杞虽然受了极重的外伤,其神魂之气却出乎意外的壮大了。剑仙修行,分修内外二灵,外灵便是那所谓的“剑灵”,其修行之法五花八门,林林总总,各派都有其不传之秘。而内灵便是指元神,道家门派支系极多,对其称谓也多,所谓“元婴”,“阴神”,“三识”,“神魂”等,不过是元神的不同叫法而已。 各宗门修行元神之法虽然亦有不小差别,然则大概思路不差,均是遵从广成子一脉的遗法。“泥丸宫中驻元神,无边气海转金丹”可谓总决,修炼有成之辈大多元神驻于印堂泥丸宫中,而气海之内则结成金丹,二者遥相呼应,相互炼化。 自泥丸宫以下,经玄关、过十二重楼、历黄庭,便至气海,这几处可谓人身最为紧要的几处虚窍。若能在气海处结下金丹,则八脉畅通,全身无有滞涩处。金丹轮转,丹气经奇经八脉流布全身,寻幽探胜,并与全身各处窍穴的真气混融,一同行经泥丸宫中,温养元神,此时则又与元神精气相融汇。从此处过十二重楼,重回气海,则又归于金丹矣!自兹焉,是为功行一周天。 所以修行元神的法门,亦是修精气神。 元神壮大后,神识敏锐、精神力庞大还在其次,最难得是修士本身与天地交感的能力大大增强,由此则体悟天心、求索大道,以至于举烟霞、碎虚空、破出此界亦不是奢想! 子杞所修“一语成谶”是锻神法门,神聚则精足,精足则气壮,气壮则气海旋动翻滚,易成金丹。当初他在王屋山练气术打下的底子便好,修行此法门两载,不唯神意壮大,气海之中也结下了金丹。他此时元神已然初具规模,平时驻于泥丸宫中。 那幻妖被青豹一口吞下,青豹兽魂剑灵与子杞一体二灵,无分彼此,谁知竟被那幻妖一点残识躲入了泥丸宫中。泥丸宫天生对神魂有吸附之力,那幻妖虚弱已极,根本脱不出泥丸宫的束缚,也便在此蛰伏下来,算是与子杞元神比邻而居。 遇上长春子后,那幻妖受长春子体内的痴妖所激,发起狂性来,竟趁着子杞元神虚弱,占了主导。那六妖虽然是并称,又被张道陵收服镇压在一起,可千年之前却也是互不统属,各自间颇有一些恩怨情仇的。幻妖此时只留得一点残识,行事全凭本能,竟是拼了命的鼓动起子杞的躯体,要与那千年久违的痴妖见个真章,险些害了它的宿主。 只是它这一闹,自身存下的一点神意精气大削,几乎用了个精光,不得不再次蛰伏,下一次出来闹腾,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幻妖主导身体时,自有它一套驱动金丹,运转真息的法门。其虽未必对人体可取,但幻妖毕竟是精善幻术的大行家,其元神之壮大不问可知,它那一套确实对锤炼精气神意立竿见影。因此,子杞虽身体受损于彼法,元神却又得益于彼法。 却说子杞忽地撑圆双目,眼中闪过夺人精光,云玉铛不敲自鸣,他跟着喝了一声:“破!”面前那面无形之墙在他这一声喝令下,竟自土崩瓦解,片刻间消融于无形。 这是他自“一语成谶”中新悟出的应用法门,据三省老道说,“一语成谶”修到极处可破尽世间万法,他这一下,不过是小意思而已。 子杞呼啦啦推开柴扉,屋里暗沉沉的,隐约见到岚徽盘膝坐在木榻上,正睁着双眼幽幽的望着他,竟发出玉色的微光。子杞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那一双眼虽然如晶莹的夜明珠般通透明澈,然而却是疏无半点情感! 岚徽开口道:“你就这么闯进来,不怕我像上次一般又失了理智对你出手吗?” 子杞方才一愣只在瞬间,她说话功夫已走到身前,握住她的一只手,要拉她起来,一边又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你可知道外面已是火烧眉毛?我跟你说,现在可不是使性子的时候,你快快跟我出去,然后咱们入森林跟其他人汇合,且先避过了这一阵。” 岚徽闻言愣了好一会儿,被他顺势便拉着站了起来,然后又觉手中多了两块物事,又听得子杞道:“哦,对了,这是你头上的一支木簪子,不知怎么断成了两截。大长老临终之前托我转交给你,又说这簪子虽断了,却并不适合你。真是奇怪,不过是一只断簪,她老人家何苦又特意托我送还给你。” 岚徽紧紧握住断簪,一道暖意似乎从簪子里流进了身体,冰凉的手指也有了温解之意。随着这一道暖气注入,仿佛种种独属于人类的情感也跟着一并流了回来,她的脑海中不再只是充塞着红色。那个进驻在身体里的不知名的魂灵抖动着,被她渐渐回归的人性推搡着,不甘的暂时蛰伏于紫府的某一个角落中。可是它和这个身体,已通过潜藏在无数条脉络中的血气牢牢联系在一起,永无法分离。 一瞬间,关于这支断簪的一幅幅画面在她脑中闪过,眼角已莫名的濡*湿。 子杞定定的望着她,觉得这真是奇妙极了。那簪子好像是一枚钥匙,打开了她心底的一扇大门,然后许多东西就呼啦啦的奔涌了出来。只不过是转眼之间,岚徽此时的一双眼睛可不比之前更美十倍?现在谁若拿夜明珠来形容她的眼睛,那人一定是个瞎子,夜明珠如何能有这般灵韵,又如何能蕴含如此丰富的情感,让人每一瞬都能生出新的惊艳? 子杞还在发愣,冷不防手背上被戳了一记,只听岚徽微嗔道:“发什么愣呢?你不是说要走吗,现在却不急了?” 子杞闻言喜道:“你愿意跟我出去了?好好,咱们快走,不然要和那伙儿恶人打个照面了。” 岚徽神色一厉,冷哼道:“有几个人已经进村了,我倒要看看这群道人打了什么主意,就这么蛮横的闯进了别人家里!” 午夜下的村庄沉静寂然,月色将满,几乎照的村落中纤毫毕现――至少在一些人眼中是如此。 三个玄衣道人如猫一般从村口处行来,落脚处没有半点声息,衣色和夜色几乎溶为一色。他们分散着从村庄中穿梭而过,以各自独有的元神运转之法搜索着整片村落,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值得他们注意。 这三人不知道,也有人在暗处默默的观察着他们。在子杞的感思之中,他们犹如暗夜里熊熊燃烧的三把火炬,即使他们竭力收束自己的气息,可调动元神感知外界的同时,也无可避免的暴露了自己。何况子杞此时查气的敏锐程度和他们早不在一个层次上,他甚至可以隐约捕捉到周围几十里内那些刻意隐藏的同道们的气息。 最后三人不约而同的来到岚徽曾呆过的那家茅屋前,这里残留的气息让他们疑惑,三人交流了几下眼神,都知同伴亦不得要领。小院中的残留气息分明属于某种禁法的遗蜕,其中又混杂着某种元神运使后的神念波动。无论是哪一种力,都超出了他们平生所知,而其中运使之神妙、变化之繁杂,更让三人后脊生凉。 离他们不过两个民院的斜对面,藏身在柴房边的子杞忽地抓住身边岚徽的胳膊。他聚音如线,在她耳边说道:“你想干什么?”刚才若不是他出手快捷,岚徽此时早已跃身于夜空之下。 “放开我,我去杀了他们!”她的声音像一束挂着冰霜的铁丝钻进子杞的耳朵,月光照在她的红衣上,如水般随着衣褶流动,是梦幻而又危险的美。 “何苦如此?现在你又不知道他们图谋为何,在他们恶迹未彰时你便痛下杀手,那和草菅人命有何区别?你看那长春子胡乱杀人时是不是满腔愤怒,你难道也想同他一般吗?我知道你近来很不好过,可是如果熄不掉你胸中杀气,只怕日后恶果更加难料。” 岚徽转头盯视着他,眸中的冰冷之意几乎要把他冻结。子杞只是苦苦忍耐,拼命瞪着眼睛,一步也不肯退缩。 那三个道人查无所获,微一踟蹰,便运起脚力向南面去了,那个方向正是九障之森的所在。 柴房边的二人犹在瞪视,也不知过了多久,岚徽忽地转过头去,微不可查的吐出一口气,轻轻说道:“跟着他们,进九障之森。” 三、谁忍睹此悲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悉悉索索的声响里,三个道人走进了前面的丛林。那一瞬间,三人仿佛齐齐一抖,这一抖竟扑簌簌的将整个身体都抖了出来,化了灰似地散进空气里。 丛林口已不见人迹。 后面不远处,陆子杞和岚徽在矮丛里站直身体,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讶。 “我只听说九障之森被亘古即存的大禁制所笼罩,却不知还有这等掩人耳目的障眼之法。”岚徽的红衣始终是天地间的一摸异色,无论身处何种环境,始终与四周格格不入。 子杞脸色发白,回道:“你怎知一定是障眼法,那三人若真是无声无息便没了,岂不是……” “哼!还是这样胆小!”岚徽横了他一眼,“要是这森林能吃人,我族人岂不是自寻死路?亏你身子里住着个用幻术的大行家。” “谁说我胆小?你看我敢不敢走进这鬼林子?”子杞昂起胸膛,当先走出去,几乎是跑着走到林边,然后回首道:“你,你不来吗?” 红影一闪间,岚徽已站在眼前,也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眼底泄出丝丝笑意。 子杞被她看得心头火起,猛一咬牙,拉住岚徽的手便向前冲去。 他们实实在在的踏上了林中铺满草叶的土地,只是身体仿佛穿过了一道水幕似地膜,冰凉的感觉划过全身,因此身体便不由自主的一抖。子杞感觉到成千上万道丝线从‘水幕’里探出头,沿着‘水幕’和身体的接触面蜿蜒而上,瞬间探入了他身体中的每一处。它们游走于经络,盘踞在脏腑之间,甚至深入泥丸宫试图触碰元神。可正当他想有所行动的时候,‘丝线’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腰间和后背的两只长剑同时间鸣叫起来,‘白果’鸣音温润高华,‘青豹’则低沉暴躁。子杞闭目宁定心神,默默运转元神,与剑灵交相感应,双剑鸣音才渐渐止息。 岚徽静静望着子杞,直到他睁开眼睛才问道:“情况如何?”她本身元气运转和中原剑仙的路子截然不同,这九障之森中的禁制作用于她这红衣大巫只怕效果也弱些。她虽有号称宿着龙魂的龙津剑,可那龙魂凶悍无匹,又岂是剑仙剑灵可比? “无甚大碍,只是剑灵虚虚荡荡,如漏中未满之水,失了许多玄妙可用之处,御使这般飞剑腾空,非摔个狗啃屎不可。” “只是如此?”也难怪岚徽这么问,被她暂时压服的龙魂此时隐隐又有反弹之势,这一片广袤无边、据说一直深入到川蜀巴人的领地内的森林,向来被楚巫列为禁区。普通的百姓犹可,越是能力高超的人,越是要受其掣肘。 “我的灵觉也大大下降了,虽然天地四方、气脉流动以致月亮的位置都绝无变化,可我总有一种错位的感觉。”刚才子杞曾悄悄的向回退出去几步,却没有碰到那道‘水幕’。那道似乎代表九障之森禁制界限的膜消失了,要么是它只有外人进入时才会触发,要么就是外人甫一进入便被送到了远离边界的位置。总之,他们想要走出森林,就不会像进来时那么容易了。 两人在树林中穿行,速度并不快,只相当于普通人慢跑的速度。夜沼兽不知平时被岚徽收在何处,此时又被召出来在前领路,它追踪行迹的本事可比猎狗强得多了,暗夜的环境反而是它的助力。子杞也把青豹放出来凑趣,这家伙缀在后面,总不时毛躁的向着空气低吼。 不久,夜沼便寻到了许多属于人类的行迹。其中当然有之前三个道士的,还有一大批人聚在一起留下的,分明是避入森林中的楚巫,另外还有两拨人马,子杞和岚徽都认为是尾随在后的中原道门之人。本以为该在自己身后的道门中人却先一步进了九障之森,却在两人意料之外。 不过总算有一点值得欣慰,既然所有的行迹都在一处出现,那说明九障之森有个大概统一的入口。 风里卷着土腥的气味,月光艰难的从树冠里挣扎出一点身位,这里和普通的森林没有区别,子杞甚至发现这里洋溢着更强烈的生气。伟岸的古树不因苍老而憔悴,它们千万年来扎根于这片起伏的土地上,共同搭建起了这片森林之国的基奠。然后,一个个世界围绕着它们而形成。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包容着无数个世界,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世界从未如此地般丰富。 古老,古老的森林,古老的生命。 岚徽和子杞决定继续追踪之前的三个道人,现在他们甚至还不清楚这群外来者的来意,更不知道木槿大长老带领的队伍是否平安。 直到天明他们依然没有追上前面的人,按说不过是前后脚的距离,何况有夜沼兽的帮忙,也几乎没走什么弯路,这片森林果然有许多不能理解的地方。 阳光的透入让森林的色彩丰富起来,仿佛从梦寐中苏醒,这苏醒也如此层次分明,就如同宫装的美人一层层褪去身上的薄纱。夜沼兽忽地发出一阵低哑的鸣叫,青豹也忽然“昂”了一声,甩起蹄子,飞一样从两人身边奔掠而出。 “前面有一具尸体!”子杞高叫的同时,岚徽已经先他一步抢出。她如同即使梦中也不敢奢望能梦见的精灵,她的赤足偶尔露出一线,在红衣下显得白的耀眼,行走时几乎从不触碰地面,让她如一朵漂浮的红云。 “这……这是什么!?”子杞张大了嘴,骇异的望着身前横躺着的一具尸首,岚徽就站在他身边,脸色苍灰,双眉紧蹙在一起。 “你不认识他么?他是专司探查的巫者狐庸。” 相比于她平静的语气,子杞的声音实在算得上颤抖的厉害:“我,我是说,他怎么会,成为这样?” 那是具一身灰衣的尸体,心脏凸击而起,甚至鼓裂了衣衫,隔着一层薄薄的人皮裸露在外。那心脏比正常大了几圈,足有海碗的径寸。露在外面的双手干枯如鸡爪,骨骼的形状在皮肤下清晰的呈现出来。他的脸也是如此,皮肤和肌肉紧贴在骨头上,好像被抽干了身上的每一滴水分。即便如此,惊恐和憎恨的神情仍清晰地凝固在他的脸上。 “你来看这里,”岚徽的声音愈趋平静,她弯下身去,指着心脏道:“这里,还有这里,这两个淡色的大红斑,是连接在心脏出血管的位置。你可知道心脏最大的用途?就是不停地跳动,使血液流向全身,在身体里流转不休!” 子杞猛的跳起来,叫道:“他,他被人抽干了血!” 可是更奇异的是,四周并不见任何血迹,空气里也闻不到血腥气。 “这人的抽血之法当真霸道,他先以秘法催逼心脏,使心脏的泵血之力瞬间增强,使得全身血液回流心脏。接着在心脏出血必经之处做下手脚,务使狐庸全身血液流个涓滴不剩。他为了保持血液中的精气丝毫不损,在血液尚在管壁中、未曾见光之时,便将其蒸腾雾化,从而从出血管中渗出来。”她缓缓俯下身,凝视着那颗诡异的心脏,道:“这两块红斑处看似完好,其实细微处早已是千疮百孔。” “噌”的一声裂响,子杞猛然拔剑而出,剑尖上带出一片剑气,斜斜的飞入空中,惊落无数枝叶。 “禽兽!” 岚徽抬起头看着他,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说道:“你可知道,狐庸在这过程中是一直清醒的,直到脑袋里的血也被抽干,才会窒息而死,他要生生承受这抽血之苦……” “不要再说了!这种人,猪狗不如!” “猪狗不如吗?我看是他把别人看成猪狗还不如吧。可是当真遇到了这样的人,你又会怎么样呢?” 子杞死死咬住牙关,半响后才说道:“我把他一剑杀了!” “一剑杀了?”岚徽忽然站起身反问道,此时她的眼底有一道道红色的波纹涌动:“那是他最便宜的死法!我会让他尝尝比抽血而死更痛苦的死法。” 岚徽一跃而起,骑上夜沼背脊,喝道:“跟上!”便乘着夜沼飞奔而去。 接下来的三天,岚徽和子杞一路向西,展开了亡命似的搜寻,岚徽几乎一言不发,甚至也不进食和喝水,休息的时候她把全部时间都用在与夜沼交流和镇压体内龙魂上。子杞知道现在劝不住她,况且他自己也是毫无胃口。不过他会趁不赶路的时候摘些野果,舀几叶清水,然后默默放在岚徽身边。临走的时候,他总发现野果和水几乎没少多少,可至少是被动过的。 然而九障之森似乎在刻意同他们开玩笑,三天的全力追踪却没有追到半个人影,夜沼甚至一度失去线索而重新开始。 可也不是一无所获,沿途他们又发现了四具同样死法的尸身。他们是岚徽的朋友或长辈,她变得愈发沉默寡言,甚至面对如此恐怖的尸首时也无动于衷。可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散发着“冷”――她周围的空气因为温度骤降而出现扭曲的视觉感观,让她的红衣显得越发鲜艳。她走过的草地会挂上一层薄霜,她久坐的地方连草根都被冻裂,有时候甚至连夜沼都害怕接近她。 子杞则沉浸在巨大的悲悯中。 这几天对他的冲击不啻于某尘子的死,在这之前他无法想象同类之间的相残可以决绝到这样一种程度。人是怀着多大的恶意和冷酷,才可以对同类施与如此折磨?在他看来,这完全是对自身存在的否定和对最基础的道德底线的蔑视。许多动物尚且不忍同类相残,难道人类因智慧而文明,又因智慧而野蛮吗? 他在师父死时懂得了世界并不美好,现在却又见识了它有多丑陋。 第四日,依然是岚徽骑夜沼在前,子杞骑青豹随后赶路。这两只妖兽都是丛林里的大行家,纵使身躯巨大,又背负着人,可在枝叶浓茂的古林中依然可以轻松的飞奔。子杞忽然提拽青豹的鬃毛,让它停下来,他昂头向北方看去,树荫遮挡了他的视线,可在他的灵觉感应里,分明有着不同寻常的映射。 岚徽在前面也停下来,她先是疑惑的望着子杞,然后也凝神向子杞看的方向望去,她也已有所感应。 “走,去看看!”子杞御豹向北方奔去,渐渐靠近,便听得阵阵气流爆破声和隐隐的叱喝声。 “果然是有人在打斗。”如是想着,子杞不觉催促青豹加速,正在这时,一声熟悉的娇叱声贯入耳际。 “是玉簟!” 四、生死忽一瞬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身材娇俏的燕玉簟骑在高大健壮的超光背上,如同巨石上的小松,可人与马之间如行云流水般的配合动作,和超越了骑术范畴的人马如一的境界,又打消了怪诞的观感印象。 超光不愧是八骏的血裔,高大的身躯丝毫不影响它在古林里纵横。它的身形忽奔忽止,动静之间全乎一心,竟绝无缓冲。它的蹄子仿佛带着粘性,土地已经无法束缚它的脚步,兀立的山石、参天的树干、流淌的溪水无一不是它的落蹄之处。所谓胁生双翼,也不过如此。 有四名袍色各异的道人在围攻燕玉簟,他们的攻击写意而凌厉,狂猛处如骤雨疾风,柔韧处如绵绵弱水。这四人显然来自不同道观,彼此间出手本应各有掣肘,疏于配合。然而真实状况中往往一人才动,便即三人合纵,即使属性相克的招式,经施展者妙手随心的一下微调,就成了威力倍增的合攻。无论四人身在哪个方位,燕玉簟必然是在合围中最被动的核心。 毫无疑问,这四人俱是高手,足以跻身名剑谱前五十的高手。 可是在九障之森,剑仙却不再有飞行无迹、飞剑杀人的神通。四人都将真气收拢于兵器之中,全然使用近身鏖战之法,仿佛古之荆轲、聂政等刺客之流。这可不是他们心甘情愿舍弃远程攻击的术法神通,而是深受这片古林之扰。一切形诸于外的真炁、煞气,都会在极短的距离内消散殆尽,正是九障之森内禁制的效果之一。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外放的真炁被压缩在拳脚刀剑的尺寸之间,其威力之力,可使坚石触之成糜粉,奔流当之而断流,其中凶险自知。 可威力再强,打不着也是白搭。 马背上的燕玉簟如同一片色彩斑驳的鬼影,忽隐忽现。那马背能有多大?她只在这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上腾挪,却予人瞻之在前忽焉于后的感觉。配合着超光的绝速,那四个道人实在是递不出几招在她身上。 子杞知道这是传自燕长歌的纵云术的外用身法,却不知她大病初醒不久,怎的练到了这等境界,且总给他似是而非的感觉? 想归想,子杞心下却是焦急万分,未等青豹奔近,足下在青豹腹部一点借力,掣出‘白果’腾身而起。人剑合如一线,剑端凛然之气四起——这一式‘肃冬之剑’,经过幻妖附体一役淬炼,已具十分气象。 眼见奔袭之人剑势鼎盛,围攻中的一个青袍客喝道:“速战!”分出身来,右手一柄青麟剑、左手擎一方法印接战子杞。 那方法印一尺见方,想必是个厉害法宝,此时却全当个盾来使。‘白果’斩来之前,那法印已罩上一层朦胧幻象,似是几个篆字图录。子杞这一剑含忿而发,凌厉之极,剑尖先斩碎那层篆文,继而斩上法印本体,留下一条寸深的剑痕。 青袍客只觉手腕欲折,手上法印寒彻如冰,连五根手指都挂上了冰花,惊愕之余,连忙旋身御力,复挺剑反攻子杞。 “找死!”当此之时,青袍客耳际忽然炸出这两个冰冷的音节,见着一只裹在殷红衣裳里的芊芊玉手搭上那少年肩头,把他向后拉开,因此让过一剑。继而一片炫目的红潮从少年背后汹涌而出,他还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便一剑直搠进去。红潮似乎稍稍旋动了一下,奔涌之势不减,青袍客回剑退走,赫然见到青麟剑上布满无数龟裂的细纹,只是因为裂纹间的白色冰线才勉强粘连在一起。 ——青麟剑竟被生生冻碎! 一瞬间,青袍客的身心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他抛掉残剑,用尽全力倒退而走,嘶声道:“退,快——” 下一个‘退’字被一阵高亢的龙吟声打断,他也被卷进红潮之中。 子杞见岚徽接手,更不停留,直向另三人杀去。超光此时正斜踏树干,被三柄长剑围在树上,见了陆子杞,欢嘶一声,当下不管不顾的向他奔来。气的燕玉簟乱揪马鬃,嚷道:“臭马!别乱跑,臭马!” 子杞瞅准最近的一个白衫道士背心,一剑探出,已是用上了‘炎夏之剑’的剑意。这一式虽不如‘肃冬之剑’,但也有八分气象,一剑之处,俨然有七月流火、万物竞荣之象。 那白衣道士仿佛背后长眼,左手反掌来拿‘白果’,那只手掌尽是暗灰之色,唯有掌心有一点暗红,甚是诡异。子杞此时‘四离四绝之剑’是何等火候,岂能被他拿住,手腕一抖,剑尖正刺在那人掌心之上。 两人齐齐“咦”了一声,‘白果’竟未能洞穿那只手掌,其上附着的流火剑气却也烧的那手掌至肘一片焦黑。白衣道人骤然转身,却是个满脸横肉,披头散发的凶恶道士,看他道衣上的纹饰分明是出身茅山上清宫,下摆上却绣着一只神态宛然的恶鬼。 龙吟之声猛然贯进众人耳中,白衣道士只听得青袍客一个‘退’字,瞄见他被裹进一片红影之中,那与他对敌之人似乎是个绝色女子。高手相争,岂可分神他顾?子杞剑意之中秋风渐起,立时削断他几缕飞发。白衣人反手洒出九道剑影,正是上清宫‘一气三清剑法’中的妙招,可惜剑气飞出不过一尺便消散无踪,惹得他低声骂道:“这鬼林子!” 子杞此时正有一腔怒火在胸,当真招招抢攻,险招迭出。‘一气三清剑法’本是威名素著、当世一等一的气剑法,所催发的剑气远攻近伐,迅忽凌厉,可惜此时却被这林子削掉大半威力。白衣客苦不堪言,身上连填几道伤口,更被一股萧瑟剑意侵进胸腹间,如块垒横亘,好不难受。 场中唯有燕玉簟最是从容,她本来以一敌四,只有逃命的份儿,此时少了两人,自然大觉轻松。说来奇怪,她与超光似乎生来有缘,心意相通,仿佛她为‘离魂症’所困、半梦半醒那段时日里,每日被超光驮着,便在冥冥中建立了无以名之的契合。马儿本在一棵十数丈高的巨木树冠上,胁着风雷之势奔下。燕玉簟在马腹上稍作动作,马儿便知其意,临近落地时,猛抬前蹄向一个黄衫道人踏下,势如泰山压顶。 围攻四人之一的黄衫客却不慌乱,冷喝一声:“无知畜生!”抬掌便迎向一只马蹄,那掌中晕着深重黄芒,大是不凡。却不料燕玉簟原本仍骑在马上,倏忽间却在马腹下出现,左手仍抓着马鬃,整个身体斜斜挂在马颈上。 “休伤我马儿!”娇叱声里,燕玉簟掌露锋锐,一柄二尺短剑闪电一般刺出,剑端有黑白二气缠绕。黄衫客手腕立转,掌势变换,要以肉掌硬抗这一剑。他自交手以来,其实未曾与燕玉簟正面交过一招,只是觉得这女子身法飘忽灵动,透着几分诡异,想来一个年幼女子,修为毕竟有限,因此想以力胜之。 他却哪里知道,燕玉簟家学渊源,从普陀山出来那日起,便有一身不让须眉的神通。 燕玉簟喝道:“破!”黄衫客惨叫一声,却是左掌被刺了个对穿。他本拟右手用剑削马腿,这一下痛彻心脾,右手运使剑势陡乱,且被超光踏中双肩,双腿陷下地面一尺有余。他也真算得一个人物,虽嘴角噙血,犹狂喝一声,胸口激起一层黄色晕芒,把超光连着燕玉簟一起震开去。 两人交手说来絮烦,其实不过眨眼光景,那四人中最后一个玄衣道士刚刚挺剑来援。燕玉簟不知使得什么手法,身影一花,便在马后出现,足尖在马臀上一点,身形恰如飞燕投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又与那玄衣客战作一团。 黄衫客叫道:“小心她剑上黑白二气!”话音放歇,玄衣客闷哼一声,显然已着了道。却也难怪他吃亏,这林中的禁制天然克制天下诸般外放真炁,她那黑白二气却可发于剑外、隔空取敌,几乎断了他右手的气脉!燕玉簟得势不饶人,短剑在手中鬼魅般的一隐一现,再出现时,剑端带出一溜血花。玄衣客长剑落地,持剑的右手上气脉与手筋齐断! 恰在这时,漫天忽现红雨,笼罩了周围二十丈方圆!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布袋爆开似地闷响,场上诸人都不由循声望去,却见低空之中横着一团红影,正是这片红雨的根源。红影内中的岚徽现出行迹,一脸冷峭。 而之前被卷进红影中的青袍客却彻彻底底的消失了——所谓红雨,点点滴滴,尽是他一身血肉! 一瞬间,巨大的血腥气在古林中弥漫开。 ************************* 元旦期间可能没有更新啦,特此通知则个。 五、杀人如剪草?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九障之森毗邻八百里云梦古泽,它因为本身的神秘性而不为世人所知,却不能因此而否认其足以与云梦泽比肩的独特魅力。从古林中向东边望去,可以隐隐望见九嶷山的轮廓,当年秦始皇巡游天下,曾在九嶷山祭拜虞舜,这一片自古便孕育传奇的土地,脉脉相连,土壑山泽莫不相融相依。 树上,草叶上,裸露的土地上,都沾染了细小的红色颗粒,爆发的血腥气引来密林深处几声野兽的咆哮。可这些敏锐的生灵感觉到这里的危险,无论如何也不敢过来。 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因这一场血雨而一震,唯有燕玉簟不受影响。她如化身鬼魅,轻烟一般飘到黄衫客身前,手中二尺短剑则如同情人离别前的轻轻一吻,悄悄拂过了黄衫客的脖颈。 伤口薄如蝉翼,“咝——”,奔涌的血液冲破粘连的破口,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薄幕,边缘处利如刀锋。黄衫客双目圆睁,膝盖弯折,缓缓跪倒于地——他至死犹不瞑目。 剩下的白衣客和玄衣客猛然醒悟,转身拔足狂奔。 燕玉簟重又翻上马背,策马去追玄衣客,她见子杞愣在原地,便喝道:“快杀了那人!他会妖异掌法,好几个被抽干鲜血而死的,都是他干的好事!” 子杞脑中轰然一炸,前几日看过的种种惨象涌进心中,化成熊熊火焰。他提剑追去,那玄衣客先走一步,此时已加速到极快,眼见追之不及。子杞虽在狂怒中,心灵却前所未有的澄澈,涉及遁法的诸般方位变化、河洛阴阳此时尽在胸中。只见他狂奔之中,左手五指连连变化,喝了一声:“疾!”身形忽的一花,再出现时便已在十丈之外。如此身形闪动十次,离白衣客不过两三丈远。 白衣客察觉身后疾风猛恶,双脚上忽然黄光大作,却是发动了藏在足底的神行符录。本来九障之森中,此等中低等符箓效力全无,他这两片黄芒之中暗藏血光,显然不是凡品。纵然效力大打折扣,比之普通的神行符录犹有不如,却也让他提速三成有余,几乎足不沾地,身后残影如烟。 子杞脸色煞白,仓促中动用“点荷”遁法,已让他伤了元气,两人间的距离却又要拉开。他心中忽有所动,某种建立在精神层面上的感应如斯响应,泥丸宫中的跳动化成了无声的语言,毫无时间间隙的在另一个心灵里响起—— “豹王!” 青影乍现,不知伏在何处的巨眼豹王腾跃而起,两只前爪挡在了白衣客的前路上。它的身形在空中全然展开,如一只绷紧的长弓,条状的肌肉在暗青色的皮毛下跳动,几乎是力与美结合所能展示出的极致之韵。 白衣客惨叫一声,整只右臂已被齐根扯断,他借势向右边疾避,强忍着剧痛,抬起左掌向后击去。 这一掌,却是来招呼子杞。 子杞疾奔之中,已是避无可避,只得挺掌硬接。掌法向来不是他的强项,这一掌震得他眼眶流血,睚眦欲裂。 白衣客掌力虽强,右边伤口却是沉疴,对这一掌也自伤筋动骨。他自知已无幸理,抱的是拖人下水的心思,运起全身真力又拍出一掌。只见他掌中红斑扩大至整个手掌,甚至掌缘一丈方圆内都被红雾笼罩,随着他掌中劲气波动,有如活物。 面对濒死一击,子杞不肯稍退半步,他忽的怒瞪双目,点点鲜血从眼角飞出。端坐泥丸宫中的元神忽然一涨一缩,这阵波动经过玄关、十二重楼、黄庭抵达气海,又通过气海至肺经的气脉入肺,继而至喉至口,化作沛然之声—— “咄!” 九障之森亦为之一颤。 红雾一震而散,白衣客神色一窒,再强猛的掌力,在这一瞬也只能停在空处。子杞举手挥剑,心脏暴突而起有如干尸、至死仍保存惊怒表情的画面又流过他的心头。这一刻他肃穆至近乎虔诚,双手稳健如磐石,来完成平生第一次的杀人仪式。 这决然一剑,是对这丑陋世界的抗争! 剑光如雪,人头落地。 他的血早便已流干,断颈处只洒出几缕血花。一点莹白之气从颅腔里飞出,飘飘荡荡的想要飞出天外,只是还没飞出多远,便被古林中的禁制撕扯的支离破碎,随风而散。 超光一骑十影,速度极快,燕玉簟片刻间已赶上玄衣客。她将两尺长的短剑掷出,剑柄处连着一条细细的线,由黑白二气组成,如同一条锁链。无论短剑飞出多远,黑白线的另一端始终握在她的手里。因此短剑来去纵横、飞行绝空,全由她一手遥控操作。 那柄二尺短剑名为“湘娥”,是当年燕长歌思念爱妻,采四方之金精,混合自广寒宫陨落的铁石,以自己独门的“无相云气”亲手打造而成。其后燕玉簟年龄渐长,跟随爹爹学习术法剑术,“湘娥”长仅二尺二分,正好适合幼女使用。谁知燕玉簟对这柄短剑爱不释手,到十二岁时更是成就剑灵,与此剑难分彼此。燕长歌本想换一把长剑给爱女用,见她不肯,也就任由她以这柄“湘娥”为佩剑了。 燕玉簟策马在后,“湘娥”在玄衣客周身来回切割。那玄衣客却是花样百出,周身上下不知藏了多少器物,任那飞剑不停袭来,身上连连闪现各色光芒,他只一意狂奔,竟也保得一时无虞。 两人一追一逃,僵持一阵,燕玉簟忽的娇喝一声:“给我停住!”右臂凌空一抖,“湘娥”在空中打了个回旋,忽如一道闪电,笔直的插入地面。玄衣客猛然止住脚步,前脚离“湘娥”只有三寸的距离——他若是停晚了半步,“湘娥”此时已插入他头顶。 玄衣客这一下停的太急,身上“噼里啪啦”掉落一地零碎,尽是些破碎的符盘、玉牒、瓷器、石雕之类的护身器物。 燕玉簟单手抓着马鬃如控马缰,超光前蹄一扬,从玄衣客头顶越过,后蹄落稳之后,又来了个漂亮的转身,让燕玉簟得以直面玄衣客。 “哼,恶贼,叫你再跑!”燕玉簟右手再招,“黑白锁链”横空拉直,“湘娥”自地上跃起,疏忽来去,直向玄衣客面门刺去。 玄衣客一身护身符已毁了七七八八,右手又被废掉,自忖此剑之后难有生望,干脆闭目待死,额角汗浆却止不住的流下来。 “铮”的一响过后,却并没有预期中的剧痛,他睁眼看去,首先便是一团嫣红,强烈的色彩反差激的他几欲闭眼,然后他听到一句彻如寒铁的声音:“留个活口。” 直到这时,他才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他没想到这团红衣之中竟裹着一个容颜倾世的女子,然而如斯红颜又怎会这般凶戾? 燕玉簟并不知道岚徽是谁,她只是觉得有些冷,和一点点她自己不愿承认的畏惧。她本能的收回“湘娥”,静观其变。 岚徽回过头,打量了一眼满地狼籍,淡淡地道:“天姥观?天下匠器之宗?” 玄衣客愕了半响,磕绊着说道:“是……是。” “你也算时运不济,你这身上诸般器物虽不见有几个上上之品,可也算都是些难得的东西。若在外边,靠这些玩意儿纵然不胜,至不济总还能保得性命。”岚徽用赤足轻轻踩踏几片碎玉,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音落在玄衣客耳里却似是地府的拘魂音。“我曾听一个人说过,天姥观虽然修行法门平平,然其锻造之术可谓一时之选,若其能得玄门*主其根骨,纳浩然之气入器,则可打破匠器的局限,换一番天地。” 玄衣客战战兢兢,口中唯唯而已。 “却可惜,这九障之森天然克制法宝一流,你这一身的物件还发挥不出三成水准。” 玄衣客重重吸了一口气,向后挪动着几近冻僵的双脚,沉声道:“贫道即已沦入汝等之手,多言无益,想来姑娘心里早有计较,是死是活,任凭你去,休要再拿言语羞辱!” 岚徽忽然扬起头来,双目灼灼,道:“你这诸般器物——平生共染了多少鲜血?” 玄衣客顶不住她的眼神,又向后退了几步,身后传来脚步声响,却是子杞牵豹擎剑而来。 “你……你到底要怎样?这,这般作为,还不如给我一个痛快!” 红影倏然而动,龙吟之声大作,继而玄衣客凄厉的惨叫声贯穿了这片森林。待得红影凝定下来,岚徽已站在玄衣客身后,而玄衣客则大字型趴在地上,四肢不自然的扭曲着,不时的抽搐一两下。丝丝的漏气声从许多看不见的伤口处传来——漏的却是玄衣客的真息。 “我要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关于这批道人的所有事情。” 玄衣客斜着脸贴在地上,嘶声大叫道:“做梦!你废我修为,今生已是无望,你还要我说什么!妖女!” “今生?你还想要来世不成?”岚徽右手一卷,从袖中抽出一支极古拙的长剑,剑上锈迹斑斑,几乎全然失掉了金铁之色。她将长剑递到玄衣客眼前,冷冷的道:“你是炼器的大家,来看看我这一只锈剑,可是件好物?” 那玄衣客见了这柄锈剑,脸色骤然煞白,眼中露出极度恐惧之色。 岚徽缓缓蹲下身去,以手轻抚剑身,龙吟之声又起,锈剑也颤动起来,铁锈簌簌而落。“我知道你有能保住神魂的法器,不过我这剑中住着一个凶暴的东西,它若是盯上了你的元神,什么东西都挡不住它。那时候,灰飞烟灭会是你最完满的下场。” 六、杳然酆都路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龙魂之剑!” 玄衣客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这传说中的物件,行云九霄,龙亢千里,这可是万兽之王,真仙之友啊!真龙是只在洪荒时代才存在的东西,屠龙之役也有几千年没有出现过了。”忽又话锋一转,道:“听其龙吟之声,这条龙魂必有真龙之品,这等神物何等凶悍,你个小女子也敢强行运使,不怕反噬其身吗?” 岚徽转动龙津剑,淡然道:“现在似乎是你自己更紧迫一些吧?” 玄衣客脸贴着地面“嘿嘿”谄笑,甚是滑稽,却让从后而来的子杞有种悲凉之感。“小道也是为了姑娘着想,拳拳之心,天地可鉴。小道已落得这般凄惨下场,只求姑娘慈悲,放过我这修来不易的元神,任他投胎去吧。” “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玄衣客惨然一叹,因为脸面朝下,嘴里已嚼了不少沙土,忍不住呸了几下,道:“这样说话太不便给,请帮我翻个身吧。” 子杞默默走上前来,把他翻过身来,又将他上身靠在一棵树下躺好。 玄衣客瘫坐在树下,喃喃着道:“……我又何至于此,我又何止于此——”他忽然仰起头来,高声道:“其实我不曾做什么恶事!那上清妖道吸血的妖法惨无人道,有干天和,我,我也是自幼便侍奉三清的,难道没有半点人性?我也曾劝谏过他们,只是人微言轻,又有何用?我只恨当日不该信了那厮鬼话,以至于助纣为虐,而今悔之晚矣!悔之晚矣!那日……” 天姥山是一代名山,地处浙江新昌县境,天姥观以炼器见称,浙东少名观,天姥观虽小,却也名重一方。玄衣客道号本初,是天姥观的大匠师,地位仅在观主之下。那一日他好友天僖忽来寻他,这天僖道便是死在子杞手上的白衣人,他是茅山上清宫别院的供奉,地位不低,算起来还是那天孙道人的师弟。上清宗、天姥观一在苏南、一在浙东,本自不远,之间也常有交易往来,上清宗算是天姥观法器买卖上的大主顾,许多事情上后者也甘为之附庸。 “承影剑”长春子叛出楼观派,可谓震动天下,不惟终南一脉失了方寸,天下道门莫不翘首。这里面有个缘故,只因那长春子下山时,顺手带走了一件山门秘宝。楼观派掌教皓上人也是奇怪,长春子六亲不认、心智尽丧,怎么杀下山时,于百忙之中,还知道进藏宝阁偷盗秘宝? 这一块秘宝,叫做“六骨锥”,说来有些门道,据说持之者可避却妖邪,百魔不伤。可天下那么多人惦记着它,却是因为它身上绕着的一段传说。这段“六骨锥”是张道陵手制,道祖当年擒下六天妖王,毁其肉身,震其魂魄,每只妖王的妖身各留了一块脊骨,无论如何炼化不掉。道祖天纵之姿,炼器术也是一代圣手,因此便将这六块妖骨炼成了这么一块“六骨锥”。 道祖传下来的东西,其最高价值往往不是来自于自身。这段“六骨锥”据说就牵扯了一桩公案,几乎所有知道“六骨锥”的人都相信,它是寻找酆都鬼城的司南,甚至是进入鬼城的钥匙。 酆都鬼城并不是真的黄泉地狱,而是指秦汉之际坐落蜀地,曾盛极一时的一个修行大宗。此宗当年号称“控魂第一,鬼术第一,符器第一”,所走的修行路子虽与现在基于元神剑修的法门大相径庭,但也有其恢弘独到之处。 只是王莽乱政之末,汉疆板荡,酆都的末代宗主楚雄卷入天下纷争,为了增强实力,掘开了一条通往幽冥的通路,企图以绝大魄力使黄泉之魔为己用。这一条鬼路可是实实在在的通幽之径——人谓地府为收拘鬼魂之处,其下是滔滔弱水,弱水之下更有十八层地狱,刀山火海、恶鬼修罗凡此种种,而地狱之下更有无边黄泉,是为幽冥之所——北邙山那一处万阴鬼池只因地脉特殊,粘连了弱水余脉,便成了生人勿近的凶绝之地,而直通幽冥的鬼径有多可怕,则可想而知。 楚雄玩火**,后来偌大酆都遭黄泉之魔肆虐,成了真真正正的鬼城,据说楚雄一人独战三大鬼魔,终于力尽而死,一代宗王,死后却被一群魔物分食殆尽。其后流毒不尽,川蜀一带甚至蜀道之外多少宗门遭了莫顶之灾,平民百姓丧生的更是不计其数。其后十余年间,天下修行宗门不分派属、不计信仰、更不计代价,齐心合力将黄泉魔物堵在川蜀境内,才使神州大地少受荼毒。 后来张道陵横空出世,以未足弱冠之龄名扬天下,他一人一剑入蜀,穷十年之功,斩尽黄泉魔物,封印通幽鬼路。他更以移山填海般的大神通将整座酆都鬼城推入地底,与通幽鬼路一同埋葬。 斯人风慨,虽千年以降,犹使人壮怀激烈,不能自已。 这鬼城当年是天下第一绝地,如今却是天下第一神秘之所,埋葬千年的古城,一代魂宗的根基,千年之前天下泰半符箓与法器的出产地。围绕着它展开的流言在时间长河里起起落落,曾数度湮没无闻,又数度甚嚣尘上,而今却暂时战胜了时间,演变成了各种诱惑交织的总集。 因此当“六骨锥”走下终南山,天下无数道目光都锁定到了长春子身上。 据玄衣客本初道人说,楼观派下了血本狙击长春子,甚至不惜违逆乾元教主的召集令,未向风云际会的京师派去一兵一卒。皓上人派出了几乎代表楼观派最高战力的十四名精锐,皓上人不便离山,请终南别院的首座蔺无终代他执掌生杀之权。 当然,如此大的阵仗不会瞒过有心人,而三宗虽称一体,也毕竟不是铁板一块。很快,纯阳宫和上清宗就得到了他们想知道的线报。“六骨锥”这么个东西,它带来的到底是爆发的力量还是毁灭?谁也没有必然的成算,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楼观派一家有独占其成的机会。 纯阳宫和上清宗故意漏出消息,吸引来一批有心人,继而纠合了道门中的其他人物。这两家也算足够重视,虽然京师四大国师会盟之期不远,也投入了不俗的实力。纯阳宫出动了峨眉别院的二号人物领队,此番入楚集结了峨眉别院过半的实力;上清宗更是请出了别院掌院、上代宗主松筠子坐镇。 松筠子原本的意思,是辍在楼观派众人后头,他们自家人必然有一套精擅追踪的法门,不然也不会万里追索,终于在江陵一地寻到了长春子的踪迹。如此一来,则可不必直面酆都鬼城,历来欲探求鬼城者,不是一无所获便是一去无回,鬼城之险,非到万不得已,大可不必以身试之。长春子本身就是个绝好的前哨,同时也是那被人猎杀的蝉,至于楼观派诸人,让他们做自以为是猎人的螳螂好了,他们这批人去做在后的黄雀可也! 算盘打得精明,临到了地头却出了问题。松筠子知道楚地的巫人,他一面派人去巫人村寨打探,以免节外生枝,另一面则率领两宗联军以及一众杂牌势力追着楼观派,直入九障之森。然而,进了森林松筠子便发现,人追丢了!他们前后进森林的时间最多差两柱香,可是人就是丢了!他们沿着时有时无的线索追了大半天,就彻彻底底的迷失在了这片鬼林子里! “丢了?”没有夜沼这样的异兽,也难怪他们奈何不得这片古林,岚徽问道:“那后来呢?” “后,后,后来,我们偶然发现了一个楚巫哨探,和大群人留下的痕迹,后来知道就是楚巫们留下的。松筠子前辈于是想到了另一个法子。” 岚徽面色一寒,道:“哦?——什么法子?” 本初战战兢兢的说道:“这,这个法子,实在有伤天和,我,我和许多人是极不赞同的,便是那峨眉别院的副院主枭阳,虽是邪道出身,也不愿用这法子。松筠子说,他知道巴楚向来并称,那酆都鬼城即是巴人最辉煌的成就。而楚巫中有一种人,拥有天生血脉,能与酆都遥相呼应,若能将这血脉整个剥离出来,便可凭之寻到酆都的大概位置。即使找不到天生血脉之人,那寻常巫者的血脉,集的多了,也能有类似功效。” 他见面前三人个个脸色铁青,均是不言不语的盯视着他,只觉心头如炸,硬着头皮又道:“大伙儿原本也只当是玩笑话,谁知没多久真,真碰上了一群楚巫,这可真是无法可想!我,我,我,们有几人是决不愿干这事的,可这一大群人可比楼观派那十几人容易追踪得多,而且有人受不住那‘巫人之血’的诱惑,鼓动的许多人都,都,都……可我从来没杀一个楚巫!也没碰过一滴巫人的血!只有那些个上清妖道会把人血吸净的邪法!” 岚徽忽然走前几步,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的距离,一字字道:“你是说,我楚巫一脉不过是,恰逢其会?” 这绝美的容颜此时便是本初最大的魔障,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是几十年的修行让他还能留下些理智。他闭着眼,嘶声大叫道:“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说了,女,女,女,女神仙,你答应过我的,准我元神重入轮回!你快给我一个痛快吧!” 岚徽直起身来,目视远方,半响后方道:“你自己选个死法吧。” 本初猛睁双眼,贪婪的看着眼前一切可看的景物,良久,忽然大喝道:“松筠老贼!你逆天而行,却连累了老子,老子咒你神魂俱灭,绝门绝户!——杀了我吧,莫伤了我胸……” 他话未说完,眼前有一道红影闪过,把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几个字也堵了回去。最后的一刻,他似乎听到红衣女子的轻叹声:“你自求多福吧”和胸口清晰地碎裂声。 他的眼珠大大的凸了起来,里面写满了恐惧和不甘。 ——死不瞑目。 岚徽转过身,持着龙津剑慢慢走远,她仿佛对着自己说道:“我说过不伤害你的元神,其他的,你只有自求多福。” 从本初的额顶缓缓升起一小团凝聚的白色雾团,它在风中瑟瑟的挣扎,它想努力钻进胸口处的一面护心镜里,可是破裂的铜镜里已没有栖身之所。它绝望的摇摆,发出无声的哀嚎,“看着”自己透明的形体渐渐消散…… 七、恶计腹中谋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 夫大块载我以形,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天地光阴之浩繁,人生之短暂渺小,其间之反差,可谓人生至苦。所以自开辟鸿蒙之时起,一代代智者圣贤殚精竭虑,汲汲于长生之术,唯求与天地同春,甚至跳出此世间,破空飞升而去。 然而,长生之术又岂是杀人之术? 天下不闻飞升之人久矣,有据可查的记载里,上一个破空而去的人物乃是一代奇女子鱼玄机,距今已近两百年。三省老道曾说过,当前法门重实用而轻体悟,全然本末倒置,纵然能移山填海、反掌乾坤,也一样堪不破大道迷途,于飞升何益? 奈何杀伐之术,却大有人追捧。 松筠子铁青着脸,坐在附近最大的一棵古树下,整个身体都隐藏在巨大的树荫里。 他的整颗头颅上已不见一丝黑色,头发、眉毛、胡须全然雪白一片,他的肤色晶莹红润,是真正的“童颜鹤发”。他的一身白衣与天禧那一身白色道袍是同样制式,只是下摆上的刺绣有所不同。天禧下摆是一只神色宛然的恶鬼,松筠子的则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河水,水下铺着一层森森白骨,正是修行人眼中对弱水的印象。 他虽然低垂着眼睛,可方圆百丈之内的动静都尽收眼底。二十九个人,分别呈三个扇面散落在林中,三个扇面几乎将一个完整的圆三等分,离“圆心”最近的三个人分别是松筠子、枭阳和崇华,各自相距十丈。 松筠子对这种分庭抗礼式的排布很是不满,枭阳虽然号称是峨眉别院的副座,其实不过是乾元手下的一只狗,算个什么东西?当年他身披紫衣,统御茅山各脉宗室时,枭阳不过是个以劫掠为业,在关中上蹿下跳的散修。 可他毕竟是乾元的狗,仗着主人的面子还称得上几分煊赫。那崇华道人,青城九室宗的副宗主?不过是个二流教派,许他九室宗是三清门下,已是对他天大的恩赐,这么个腌臜东西,也配与他平起平坐?可笑那一群散兵游勇,不过是拉来壮壮声势,却也自立起一个头目,想在这浑水里摸几条大鱼。 松筠子跟前立着一个上清宗打扮的老道人,那是个真真正正的老道,面皮皱皱巴巴的有如裸露的山壑。他垂着手恭恭敬敬的立着,低垂着头,看着地面,连气息都压得极低沉,生怕打扰了上代宗主的思绪。 松筠子就这么任他等着,这个老仆还是很守本分的,用着也趁手。好有七八十年了吧,当初还在和其他几个师兄弟争大位的时候,他就跟在身边了。登上上清宗宗主宝座后,把他收做外室弟子,也让他学几手仙家手段,那可是顶到天的恩赐了。那时赐他道号作“天佑”,也是有“代天佑之”的意思的。后来退下来掌管别院事务,这老仆人自然也跟了过来。若不是看着他几十年忠心,凭他那点儿资历手段,又有什么资格进入别院? 松筠子把思绪拉回来,二十九人,进森林时是四十一人,可现如今,不过半月时间,竟折损了十二人之多! 当初伏击楚巫的策略是他定下的,他也从没有后悔过,气海里汹涌的热流是实打实的,连他廿年未有寸进的元神最近也有了勃发之意。只要再有十几个大巫打底,他就有把握凭借血脉中的共鸣脉动,找出前往酆都鬼城之路。 这鬼林子里竟藏着一群楚巫,他也始料未及。开始的时候一切顺利,那几个倒霉鬼让他摸透了楚巫的实力。虽然这林子里有诸多诡异,让彼此实力有所增减,可那巫人的水准实在不值一提。那一场最大规模的遭遇战,果然取得了不俗的战果。 后来是有那么一个骑大马的小妮子,竟趁人不备干掉了一个峨眉别院的。他起初也未起意,只是派了四人去伏击,他这四十人,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料想设伏一个小女子自然手到擒来,谁想到竟是祸患之始! 然后是第一个斥候,第二个斥候,他第二次派出的四人队伍,那一次带队的可是他师弟松龙子,除他之外“松”字辈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还有最近一次,几乎是当着他的面干掉了巫山的席君。当时他不过相距二里,他甚至看到了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嫣红色! “咳——咳。” 松筠子的思绪被一阵轻咳声打断,皱着眉看向仍在掩嘴的崇华。哼,这道人那几下役神使鬼的手段也算有些看头,若在外头,怕还有些忌惮,只是在这林子里,召唤术要费去大半,他还能有什么能为? “怎么?崇华真人是有什么高见?”松筠子不阴不阳的说着,眼角却向另一面坐在东首的枭阳看去。 那崇华真人一身玄色大氅,包裹全身,氅尾缀着许多白色鹤羽,逶迤在地上。他的语气可谓恭谨:“对此局面,想必前辈心中已有应对之策,自不必晚辈置喙。崇华谨抒己见,以备垂参,或有一愚之得,可补智者千虑之失,则幸莫大焉。” 松筠子眉头皱的更深,道:“真人何必如此客气,直言可也。” “观今日形势,虽非前日所能逆料,然亦有其前兆也,正所谓前日之因,后世之果。我等受前辈所邀,追拿长春子,此子丧心病狂,人神共愤,我道门各脉同源而生,自该合力铲除此獠。奈何前辈不愿与楼观派的诸位道兄同路,非要尾随其后,入了此林却又失了行迹。这也还罢了,为何偏又要招惹这本地的巫祝,且还做下许多……那群巫者术法虽非极强,但总归是本地土著,与他们惹上血债,焉肯与我们罢休?如今果然累得十二位同道身死,还请前辈深思,如今抽身仍未算晚……” “嗳——”松筠子挥手打断他道:“真人怎么又说起这话?此事我等早已论过,已然是得了共识的,不需多讲。如今不过几个跳梁小丑作怪,此等疥癣之疾,怎能动了我等的根本?枭阳道友,你可有甚高见以教我?” 东首坐着一个身材极壮大的汉子,满面遒劲的络腮胡须,面相虽然方正威武,却失于阴沉。此时虽在流火季节,他却裹着一身油光水滑的毛皮衣衫,远远看去,如同一只蹲坐的黑熊。他听了松筠子的问话,迟迟没有反应,直等到松筠子快要失去耐性的时候,才忽然道:“前辈可听过苍鹰博兔,犹尽全力?” 松筠子眼角一跳,淡淡的说道:“道友是何意?尽可直言相告。” 枭阳低沉的道:“我只是想说,前辈那几人一组的狙杀小队,大可不必再派出去了。” “哦?你是要我将众人握成一只拳头,正面绞杀那几个跳梁小丑?只是蚂蚁虽小,行迹却也难寻。难道找不出他们,我等这一众人就被他牵制在这里?” 枭阳忽然站起来,竟是个身高十尺的大汉,立在那里,有如一根擎天铁柱,比他身后的古树也不逊色。他道:“前辈以为,这几个‘跳梁小丑’是何等样人?” “何等样人?”松筠子忍着怒气道:“这又何必多问,自然是那群巫者的同党,不然怎么来去如风,对这鬼林子如此熟悉?” “不错,所以我们不必去找他们,他们来找我们好了。前辈的‘一气潜凝’号称洞烛,再找出那一大群楚巫不是难事吧?” 松筠子低垂着眼睑,淡淡道:“虽然在这林中大受制肘,对于大规模的生命律动,我还是有所感应的,其中的幽微处也不需辨的多么精细。若是此时出发,我有把握在半日之内赶上他们。” 枭阳道:“如此甚好!毕全功于一役就在今夜。就请松筠子前辈率领我等,全力捕杀楚巫,务使众人尽出全力,不可再保存实力,我峨眉别院愿听前辈号令。我料那背后偷袭之人不会坐视,今夜当期再会!” 松筠子豁然而起,道:“道友之言,正合吾意!” 他目视崇华,冷然道:“崇华真人,枭阳道友方才所说你已尽知,我意甚嘉之。你,意下如何?” 崇华默然半响,方缓缓答道:“愿追随骥尾。” “好!众道友,今日全看吾等!” 夜色悄然降临,凉意开始在古林里蔓延,松筠子的内心却愈趋火热。他御剑低空而行,离地不过三尺,九障之森虽然大大削弱了剑主和剑灵的感应,但似他这等修为,这般低层次的御剑仍不在话下。他始终保持着适中的速度,以保证身后的二十八人可以从容跟上,不致扯乱了阵型。 “一气潜凝”全力施展之下,即使是在这片森林里,他依然可以掌握方圆三里之内的所有信息,在更远处,他一一辨认着生命的独有律动。震位方向二十里左右,他已能清晰感受到一大片聚集的人群。在他的元神感知里,那是灵力与血肉交织的味道,是青色与红色的混合,就如同他气海中澎湃如潮的股股热流一样,充满了甘美的诱惑。 他不经意的舔了下上唇,御剑的速度骤然加快了三分。 就在此时,警兆忽现! 三丈之外忽然暴起剑光,青色的剑气如同九天垂瀑而下。初时,那剑光只有一道,纯粹如炼,继而忽化漫天剑影,纷纷然然,不知是剑势之变化,还是某种作用于人眼的幻术。 怎么在他“一气潜凝”侦察之下,还能有人欺进到三丈之内?这剑气虽稍显稚嫩,其中却带着已不能轻视的幻意! 松筠子犹在惊疑之时,灵魂深处忽然响起一声嘹亮的豹吼。 接着,同样是直达于心神,响起一阵更具震撼力的朗笑声—— “松筠老贼,何其太慢也,等你已多时了!” 八、天赋幻音杀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在子杞斩杀上清宗天僖的一刻,脑际如轰雷灌顶,神魂从未有如此刻一般震动。 人之魂识,汪洋浩瀚,即便是祭炼元神的修士对自身神魂之密,所窥所知亦只属九牛一毛。一般来说,魂识分为先天隐识和后天显识,另有一种说法,认为还存在另一种深藏在血脉之中,包含着整个种族所有认知的“共识”。而这种“共识”一旦被开掘出来,便能拥有无法估量的智慧。据说有先知者或是活佛生而有知,甚至莫名的获得失传数百年的传承,便是因某种契机而查知“共识”之一角。 显识自不必谈,隐识却是包含着神魂的所有记忆,百世轮回,无数因果的积淀。甚至可以说开启了全部隐识,就等若得到了轮回之密。 隐识是一个个宝藏,可每一个宝藏前都档着一道道紧闭的门。而开门的钥匙,或者是某一次新的尝试,或者是功法上的突破,或者是认知的提升,或者是心结的打开,或者是突破某种心里的禁忌。 所谓机缘,盖如此也。 所谓彻悟,亦应如是,得大道者彻悟无极,百无禁忌,又有什么门能挡住他的思虑? 子杞一剑绝杀,不仅斩断了天僖道人的头颅,也斩断了自己一直以来遵从的杀生禁忌。显识与隐识对冲,紫府震颤,元神轰鸣振动,剑灵如斯响应。 剑灵为剑主所孕育,与神魂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然则兽魂剑灵又有不同。兽魂是自另一个生灵而来,自有其神魂上的特质,而通过秘法被炼成剑灵,强行与剑主神魂勾连在一起,因此其拥有一定的独立性。 “白果”尚好,其波动从来与子杞的元神保持完全的一致。而青豹剑灵则有其独有的神魂波动,当子杞元神振动,引导青豹剑灵,使两者波动频率渐趋一致,继而达到了某种灵魂层面的共振,某些玄之又玄的精神级的交互感应便发生了。 那一瞬间,子杞只觉额头骤热,似有青光与银芒闪过脑际,刹那间照彻整个泥丸宫。继而元神吸尽光芒,重归稳固,其中则多出了两道来自外部的印记。而与这两个印记相对应的隐识之门则悄然打开―― 子杞瞬间“学”会了分别属于巨眼豹王和幻妖的天赋技能――“心音杀术”和“大幻无疆”。 妖类修行不易,旷日持久,动辄以千年计,然而一旦修成,则威力无铸,且每一个妖修都会形成一个独有的天赋技能。这天赋技能之于妖修,就如同剑罡之于剑修,到了一定境界,便自然而然形成。 再说子杞一剑排空而来,剑势洗练寒彻,而动念之间,源自幻妖的天赋幻术即已发动,一剑忽化万千。得来这“大幻无疆”毕竟是隔了一层,不如直接得自兽魂剑灵一般透彻,他又是初学乍练,如今除了“视幻”之外,勉强有一点“气幻”的味道,十道剑光里,总有二三道是如有实质的。 “松筠老贼,何其太慢也,等你已多时了!” 这句话堪比利剑,通过“心音杀术”发动,同时糅合了“一语成谶”法决,直接打在神魂之内,猝不及防之下,当真让松筠子元神悸动,苦不堪言。 总算这老道是中原数得上的人物,百年修为已到了心手如一、圆通透彻,真息动念即至的境界。他猛咬舌尖,借舌尖一点精血强稳元神之势;身形骤然下挫,止住冲势。与之相反的,两只长袖却猛然上扬,如白龙出海,要来会一会这漫天剑雨。 轻嗤之声不绝于耳,长袖行进轨迹之内,剑影纷纷破碎,然而真剑又岂有一触即碎之理?剑势此时已在最鼎盛之时,携绝空三丈飞行之力,气息如珠玉流转,由身及臂,达于剑端。子杞大喝一声,神动剑动,一条剑光从破碎的剑影中脱颖而出,“嗤”的斩断两只作乱的长袖,余势不停,直斩松筠子头颅。 松筠子却不似先前般慌乱,他以两条长袖作饵,为自己争取到一瞬的时间,两只手掌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他至今可是仍被称作三教掌法第一人的。他甚至有暇侧头去说道:“枭阳道友,崇华真人,埋伏已近,务当提神应付!” 子杞剑势何等之快,他刚叫出枭阳的名字,那青魑魑的长剑便已到了头顶。那松筠子口中犹在说话,上身丝毫未动,两只手掌不知怎的就到了头顶,合掌将“青豹剑”夹在当中。此时他双掌尽是冰蓝之色,青豹剑被他夹住,瞬间沾上许多细碎霜斑,掩去几分青碧颜色。 “好老头!当真狂妄!” 子杞又在话中加了“心音杀术”的门道,只是他如今的“心音杀术”火候尚浅,趁人不备尚可,如松筠子这般人物,元神安如磐石,泥丸宫中可设立道道防护,全神戒备之下便难有什么建树。 果然松筠子双眼微眯,便挡住了这记心音,只是脑中略有刺痛而已。但凡入了他掌中的长剑,也就不比一块铁片强上多少了,还不还回去全在他一念而已。眼前这个小辈还是有几下出彩之处的,可在他眼里,这小辈闹腾的时间也到头了。 只是有一点,掌中的感觉虽然实实在在,但这小辈怎么没有一点要抽剑的意思? 赫然,第二个陆子杞出现了! 仿佛开始就是两个人交叠在一起,只是当一剑受阻的这一刻,重合的两个人才分开来。持青豹剑的“陆子杞”被夹住长剑,然后凝定在了挺剑前刺的动作上,而另一个“陆子杞”则瞬间抽剑而退,继而重整剑势,身如流水行云,剑出如云开出岫,剑端直指丹田气海―― 可是掌中明明还握着一只长剑!那另一柄呢?却似乎,是莹白剑光―― 松筠子沉喝一声,脚掌爆发出猛烈地力量,在土地上蹬出十尺深的大坑,身体则借力急退。他此时再无法保持从容,因为突然爆发的冲力,他周身卷起一道狂澜,向四方冲撞,无数的枝杈树叶被卷进来,瞬间搅成糜粉,如同一道横向的苍灰色龙卷。他束冠的带子也没能承受住冲击力,道冠也卷进了龙卷里,满头白发张牙舞爪。 子杞身在半空,向上一个翻越,超住了仍凝定在空中的青豹剑,而那个“陆子杞”才刚刚消散。他双手分执“白果”和“青豹”,自偷袭以来首次踏足地面,挑衅似地看着百丈之外的松筠子――第一次同使双剑的感觉真不错,可惜了,老家伙跑得太快,“白果”只入肉一寸,没能破了他的气海。 “小辈!” 一路狼籍,松筠子的退路上尽是撞断的树木,其中不乏两人合抱的参天大树,他的道袍也当真不凡,受了这些折腾,后背上却看不见一点破损。汩汩的血水顺着丹田处的伤口流下来,他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疼痛,而位于更深处的气海只是受剑气所侵,没有收到严重的损坏。可是他的心却疼痛欲狂,那流血中只有极少一部分是自己的血,其他的都是从巫人身上索来的巫血之精华! 短暂而急促的气爆声从南北两边传来,在古林中传递震荡,终至于被幽远无尽的纵深吞噬殆尽。松筠子听到身后响起沉闷的脚步声,脚下的大地也隐隐震颤,似乎正有一个巨人向他大步跑来。 松筠子仍紧紧盯着子杞,可右手忽然向后弯折而出,完全违背了人体构造,“碰”的一声闷响,罡风四起,霜霰飞溅。松筠子纹丝不动,与他对掌之人从侧面急略而过,又在一棵巨木上稍一借力,转折而下,最终站在子杞身旁。 是那一抹余光捕见,而深为之惊艳的殷红。 子杞向背对着他的岚徽扬了扬眉毛,声音里也抖落着笑声和得意:“怎么样?我说我做伏击的主力没错吧?哼,给那个白毛老东西狠狠地来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能杀了他呢。”岚徽不用回头,才能猜出他现在的表情,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翘。 高大雄壮的枭阳也奔到了松筠子身侧,道:“那红衣女子不简单。”接着看到松筠子狼狈的样子,吃惊道:“前辈受伤了?伤势如何,不至于伤筋动骨吧?” 松筠子心底冷笑一声,淡淡道:“小伤而已,不劳牵挂。” 子杞忽将双手笼着放在最前,向着南边放声大叫道:“玉簟,快过来呀,可别陷在了敌阵里!” 远远地传来一个娇嫩又蛮横的声音:“哼!臭乞儿,现在才想起我来!” 南边方向上忽然光线一暗,仿佛天色被什么东西吸了进去――这时已近黄昏,古林尤为昏暗――那一暗之后旋又正常,然后就见那么一道绕着白气的影子腾身而起,在一棵棵参天的古木上腾挪,若不是那绕身的氤氲白气,那影子真要淡的溶进黄昏的灰暗里。那灰影身后,犹有人追击。 “吁――” 嘹亮的马嘶声接踵而至,超光如一道紫色的闪电从昏黑的密林深处跑出来。它也不知道是藏在什么地方,这接应之举竟是比那些个久做筹谋的还要精准。燕玉簟从树上一跃而下,便那么自然而然的落在了马背上,她此时尤不忘回头向跟的最近的崇华道人做个鬼脸。 崇华道人原本就没出死力,见她骑得那马奔速堪比御剑,便也就止住了步子。 燕玉簟御马奔到近前,看到松筠子的狼狈模样,忍不住嬉笑道:”好小子,终于让那臭老头吃瘪啦!哼,我算的没错吧,就知道杀他们的人杀的多了,老家伙自然要重新找楚巫的麻烦,来一招引蛇出洞。呸呸,我们才不是蛇,应该叫引龙出洞。” 后续的道门人物都已跟了上来,汇聚在松筠子三人的身后。松筠子慢条斯理的将一头乱发整理好,松松的绑成了一捆。他阴测测的说道:“就是你们三个小虫子,胆子倒是大的很。你们以为,今天还跑得掉吗?” 九、之死岂靡它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岚徽紧紧蹙着眉头,似乎在和身体中的某种东西苦苦抗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句话完整的说出来。 “交易?”松筠子愣了一下,忽然仰天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回过头去看身后的人,似乎是在示意他们这是件多好笑的事情。上清宗的人陪着笑了几声,疏疏落落的笑声完全被他一个人所掩盖。枭阳和崇华没有笑,其他人也没有笑,对着杀掉十二个同伴的敌人,他们还真是笑不出来。 松筠子忽的止住笑声,凭空对着岚徽拍出一掌,一道肉眼可见的冰蓝色掌力排空而出,两人相距九十丈,那掌力到了岚徽身前已极为稀薄,和护体真息一撞,便散于无形。 松筠子摇了摇头,低声道:“这鬼林子果然恼人。”话毕,又凭空拍出了一掌。 然而,场中只有枭阳勉强能够看清,那一瞬间,松筠子其实拍出了数百掌!只是每一掌出掌的幅度都完全一致而又太快,以至于数百掌完美的叠加为一掌! 冰蓝掌力瞬息而至,岚徽无从反应,只觉一股阴寒之力袭来,全身红衣本能似地张扬开来,每一片衣角里仿佛都流动着一个生命。可只是一霎那间,岚徽连同她的红衣便被冻结成冰!一层莹白透明的冰将岚徽和她身上的所有衣物都包裹起来,甚至连起伏的衣褶和她紧蹙的眉头都生动的反应在冰层外,如同一塑精彩绝伦的冰雕。 松筠子身后响起震天价的喝彩声,连枭阳和崇华也不能不深为折服。这一手出掌成冰、百掌相连、百丈之外冻人于无形的掌法,在修行界中已算难得的很,何况这九障之森天然能大幅削弱外放真炁,又要难上十倍。这松筠子不愧是成名一甲子的宗主人物。 只听有人叫道:“师叔这一式‘十尺冰牢’真让人大开眼界!‘秋丝冰霰掌’练到了师叔这般境界,已不是人间掌法了!” 松筠子收抚白髯,笑道:“师侄过誉了,本座又有何能,不过是浸淫日久而已。师侄此时掌力已是不弱,若肯苦耕不辍,到了我这般年纪,自然也有这般水准了——咦?” 众人忽然听见一阵幽深的龙吟之声,伴随着细密的冰层碎裂的声响。那声音仿佛来自九天之上,又似来自九幽之下,时而空灵虚渺,时而幽沉徘徊,声音本身便附带着某种至尊的威严。 松筠子沉喝一声,双脚踏上虚空,如有无形阶梯接引,几步跃入半空之中。他双手箕张成爪,一左一右抓入虚空之中,仿佛是用双爪锁扣住某种巨大之物。他每根手指尖上都伸出十几根冰蓝色的细丝线,每根足有数十丈长,每一飘飞,便在空中留下一溜白色的雾气。上百根触手般的细丝线任意飞舞,笼罩了好大一片天地。 在一片白气渲染之下,渐渐有一片虚幻的轮廓显现出来,却是一只须眉宛然的巨大龙头!而松筠子双爪所扣之处,正是一对人腿粗细的龙角!那龙头高足两丈,龙角更长及三丈,至于身长几何,早已超出了冰蓝细丝的笼罩范围,无从查知。松筠子在这巨*物面前,有如小儿。 然而他这兔搏苍鹰般的姿态也颇有几分雄壮之势,龙头虽是虚幻之物,若隐若现,然而这等神物常人见都不曾见过,又如何敢与之相搏?松筠子双眼倒竖,大喝一声:“回去!”数百条细丝线猛然收入指中,双掌乍现刺眼的蓝芒,他双掌猛推而出,将那巨龙推出数十丈外。巨龙脱出白雾笼罩的范围,便不见了行迹。 众人知道,这乍然而现的巨龙是真正不见了,因为伴之而来的巨大的压迫力也消失了。这巨龙虽出现的莫名其妙,可那份独属于龙之魂的威压却是实实在在的,松筠子竟能逼退如斯神物,喝彩之人不禁又拔高了几分音量,忌惮他的心底里不由又多了一些提防。 松筠子落回地上,细密的汗珠从额发上渗出来,风一吹便凉飕飕的。他竭力止住双臂的颤抖,刚才那片虚影虽然只是真实龙魂在外间的投影,但也凝聚着五六分的龙力,能一击退之,不乏侥幸成分。他自认已经高估了那个红衣女子,却不想她身上竟藏着这等非人力所能摆布之物! 冰层破裂的声音越来越密,终于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岚徽挣脱了冰牢的禁锢,龙津剑犹在她怀里震颤不休。她的肤色更加白了,上面还挂着冰屑,嘴唇则是青紫色,微微抖动着,如同两片冻坏的桔瓣。 她的表情还未从被冻前的惊愕中恢复过来,其实她虽是百年来楚地唯一的红衣之巫,可毕竟才不足双十的年纪。对于真正精妙的中原术法,她何曾见过多少?大半是道听途说而已。因此对于松筠子适才的“十尺冰牢”,她几乎毫无防备,几乎束手成擒。宿于剑中的龙魂却不甘被缚,暂时挣脱了岚徽的压制外现出来。对于岚徽而言,已是内外交困之局。松筠子拼了老命的一掌,将龙魂逼回剑中,却在无意中帮了岚徽大忙。可笑的是,两位事主均茫然不知。 岚徽用力的甩了甩头,把头发上的水珠和冰屑都甩掉,也把惊愕的表情一同甩掉,回复冰块似的表情,“我说过,想和你做个交易。” 松筠子的神色凝重了许多,道:“不妨说来听听。” 岚徽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听说你们在找酆都鬼城——”松筠子不置可否——“然后你想到了一个法子,你想用巫人的血液之精来代替‘六骨锥’,你不仅想到了,竟还着手去做了……” “我只想听所谓的交易。”松筠子打断了她,岚徽毫无感情的声音听得他心底发毛。 “你知道巫人中有一种特殊的血脉,它继承自楚人最古老的传承,是这片土地上最精华的凝聚。其实这种血脉才是你的第一选择,即使你真汇集起几十个大巫的血精,也远不如这一个人的血脉更有效力。” 松筠子呼吸骤然急促,抢道:“你就是那个,那个‘红衣战魂’?” 岚徽没有答他,只是道:“不准再残杀我的族人,我一个人已足够填补你们的**,这就是我的交易。” 松筠子勉强稳住了呼吸,红晕开始在他婴儿般的肤色上蔓延,即使在一身蓬乱红衣下仍时隐时现的窈窕身段和那一副堪称绝世的容颜勾起了他压抑了多年的某种**,这如决堤洪水般的欲念,一时间甚至盖过了他对‘巫人之血’和酆都鬼城的渴望。“你,是想用自己来交换?” “我听说上清宗有一门秘法,在受术者配合的情况下,施术者可以通过术法与受术者建立某种联系,继而定位追踪。那个道士临死时是怎么说的来着,说这追踪术叫做‘靡它’,是所谓无远弗届,至死靡它之术。” 松筠子眯起眼睛,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在你身上种下‘靡它’之术?” 岚徽淡淡说道:“我可以配合你完成此术,据说这术法需要两柱香的施法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你们所有人原地等候,让我三人先走一步。至于以后,不过是至死方休。” 松筠子怫然道:“哼!何必大费周折,我等若是杀尽这林中的巫人,你便能坐视不管?即便你当真狠心不顾自己族人,我收集齐了巫人血精便是,何必答应你这无聊把戏。” “哦?”岚徽听闻此言,忽然伸手一招,夜沼兽便忽然从身边的土地里冒出来,周身都包在一层黑雾中。她指着夜沼兽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松筠子一时愕然,回顾身后诸道,崇华言道:“此物名为‘夜沼’,仍饕餮与山鬼之后,有吞云驾雾、遁地隐身之能,在森林之中更如虎添翼。若以之为脚力,则可快逾飞剑,匿形无踪。” “你可以杀光我的族人,可我会一直跟着你们,喝水、吃饭、睡觉,你们做任何事时都不要放松警惕,因为我的剑可能随时刺进你的胸口。我发誓,你们没有一个人最终能走出这片森林。”岚徽说完轻轻地笑起来,纵然她的笑声堪比天籁,众道人却只觉得冰冷刺耳。 松筠子转过身去,面色凝重的看着枭阳和崇华,问道:“两位以为如何?” 他等了许久,才看到两人分别点头。 “好!那就请两位道友为本座护法。那女子——” “等一下!”子杞忽然叫道:“老头,交易不变,不过,是在我身上种下‘靡它’术!” “哼!”松筠子冷然道:“少不了你的,便为你二人一起作法!今日一剑之刺,本座必定十倍奉还!” 岚徽挡在子杞身前,还不忘回头横了他一眼,喝道:“松筠子,我二人只可有一人受你此术,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若下在他身上,我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改了主意,离他而去,到时可莫要追悔不及!” “哼!那女子,送一滴血来!”岚徽以拇指甲划破中指指肚,屈指弹出,一滴鲜血飞射而出,直到落在松筠子掌中。松筠子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在掌中乱画一气。旋又喝道:“张眼!” 两人隔着九十丈的距离彼此注视良久,仿佛有流光在两人的双眼间传递。松筠子忽的闭起眼睛,似怕那流光逸走,只听他道:“汝等速去!本座施法可不需两柱香时间,若去的晚了,莫说是本座食言。” 岚徽三人各自跃上坐骑,返身便走,子杞在青豹背上回身喝道:“老头儿,你的人头暂且寄在你颈子上,我迟早要以之为酒樽,祭天上的巫人魂灵!你可莫要一不小心,被长春子摘了去!” 一、西行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数次辗转,千里奔波,陆子杞、岚徽和燕玉簟几乎踏遍了九障之森东边的土地。他们已不知道躲入林中的巫人们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林中,只知道身后有一群穷追不舍的道士。 ‘靡它’之术种下,两边已然是至死方休之局。朔战朔逃,之间血雨纷飞,十日之后,三人又绕回到第一次子杞和岚徽发现巫人干尸的地方,那里有他们立下的第一个新坟。 从第一个起点,他们又再一次出发,这一次则决定不再迂回绕路,而是笔直前往西方。多日来的辗转已耗光了松筠子等人的耐心,毕竟道人们的目标还是在酆都鬼城上,如果他们在林中绕圈子的时候,酆都鬼城里的好东西却被楼观派占了去,那就实在是舍本逐末。三人不能冒险,让他们再掉头杀回巫人去。 当夜随巫人进了九障之森,没过几天,燕玉簟便毫无征兆的醒来。众大巫对深埋在她额心的那块锁魂玉毫无办法,对她为何忽然醒来也无法解释,只猜测是九障之森中的洪荒禁制壮硕其自身神魂,而使其重新入主泥丸宫,回复神智。 之后燕玉簟亲见巫人被屠,不忿松筠子等人的兽行,骑着超光一个人溜出来,趁其不备偷袭一回,还让她得手杀了一人。 与陆、岚两人汇合后,岚徽为她重新做了诊断。红衣加身、统御龙魂之后,岚徽的各项潜力全面爆发,对于神魂的感知力也堪为楚地之冠。她虽不知燕玉簟额中之物何名,却知此为至阴之物,对神魂有与生俱来的吸附之力,甚至能将魂魄化成纯然的能量。 魂魄者,生灵之精粹,为造化之神功,前人未知其究竟,而强以三魂七魄名其结构。魂魄之强,若佐以良法锤炼,则飞天遁地、神通变化,蜕雏衣、结元神、成金身,以至于举烟霞、飞上界,所能达到的层次未可限量;魂魄之韧,无论常人神魂有多弱小,却也坚韧无比,纵使流连于天地间的亡魂,也可驻世千年,不腐不灭,唯有极霸道的功法或是和九障之森内一个级别的禁制,才能彻底杀灭神魂。 可也仅仅是神魂俱灭―― 人说怨气长存,越是怨气深重的亡魂越是难于消解,然而到了锁魂玉这里,也就到了尽头。锁魂玉者,消解神魂,无论三魂七魄、元神元婴、执念怨气,都一股脑的化成纯然的“气”――作为一个生灵的精粹,将失去一切曾存在过的痕迹,而重归入茫茫大道中的气脉轮回。 好在燕玉簟元神有所成就,安坐于泥丸宫中,才没有被锁魂玉一次吸进去。只是纵然紫府九重,深不可测,毕竟隔不断锁魂玉无休止的吸力,终究要有沦陷的一天。岚徽授给她的“镇魂八法”,练就元神如磐石,以期改变如今锁魂玉反客为主的局面。 “岚徽,这一剑的精义你还是没把握得住。要知这‘凛冬之剑’是‘四离四绝剑’之尾,‘四离四绝剑’又是从‘万物化生之剑’演化而来,这剑势里绵绵若存、循环往复的意思是贯穿始终的。因此这一套剑诀里的变迁演进,不可不查。落回到‘凛冬之剑’来说,则冬为一年之末,承深秋煞气之余,而转入春之生气始生,这里边自有一个变迁。因此剑势里便该有煞气转杀气,阴极阳生,万物灭尽继而生气重燃这一番转折,而不是一味的用那杀气。你是读过周易的,该知万物均有其变化之道,天下本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 子杞一边说,一边挥剑演示,却见岚徽一脸恹恹,颇不耐烦的神情,不由得激起了些严师的脾气,道:“你之前对敌时,丝毫不懂用剑,全凭着速度和那龙津剑上的威煞之力占先。如今大大小小斗了十几次,早已没了用奇的效果,你难道还指望人家手下容情?另外,你若用剑得当,以浑然剑势御使龙魂的威煞之力,对你本身压制龙魂也有莫大的好处。” 岚徽唯唯,骑在夜沼背上舞着长剑,闷着头细思剑意。燕玉簟见子杞一脸得意,纵马超出二人,昂着头对子杞道:“陆子杞,你少得意!哼,我前几天教你的‘乱云之术’练得怎么样了?――嗯?你少跟我装可怜,这一门‘九霄乱云决’可是我……他自创的术法,是天下间有数的厉害功法,多少人挤破了头也学不着呢!本小姐大发慈悲,给了你这么大的福缘,你还敢叫苦?” 前几日子杞染了血光后,虽然得了“心音杀术”和“大幻无疆”,却也常感体内妖气涌动,有时甚至有杀意萌动,不能自已之势。燕玉簟听说是寄体的幻妖作怪,便逼他练燕长歌独门的“九霄乱云决”。这一门功法可谓博大精深,身意结合,内外化形,是体用如一的绝顶法门。燕玉簟教他的便是内用的第一法门,以凝成云气为第一关卡。 子杞很有些委屈的说道:“我这几年来已是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再加上当初我师父教我的东西,我没有一样学的好。如今你又让我胡乱学这个,又有什么用?” “哼,什么叫没用?就是因为你学的那些东西全都软绵绵的,有哪一样能拿来跟幻妖斗?出云老头儿的‘九煞曲’还算不错,可惜是外用的法门,不太对路。乱云术可不一样,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内修之法,我跟你说,你只要修到‘云雾茫茫,紫府霞光’的境界,那幻妖又是在你的地盘上,任它妖法通天,也只有给你俯首称臣的份儿。” 子杞小声嘀咕道:“我可不想让它跟我称臣,只要它不作怪就谢天谢地了。” 从地域上看,九障之森横贯湘楚之地,翻山跨河,直抵巴蜀深处,披盖四千里大地。而只有实际在这片森林中走过的人才知道,其广袤程度远不止此。九障之森内独特的禁制仿佛把一片可覆盖整个神州的土地纳进了这区区两府之地里。以陆岚燕三人坐骑的脚力,区区四千里也不过是一日的脚程,然而换算成森林中的真实距离,或许仅仅是翻过了几座山头。远远地,一片高拔如云的峰群在天外耸立而出,没入云中。云气掩映里,依稀可见数峰如剑,峻拔挺削,如有插天之势。那峰群看来已不算太远,可依着经验,至少还要走两日。 子杞欢呼一声,道:“那一定是入蜀的剑门!” “咦,那是什么?”燕玉簟无声无息的翻下马来,向下面的坡地飘去。坡地上巨大的痕迹清晰可见,青草陷进地里,像是某种蛇类爬过的痕迹,只是若依这痕迹来计算,蛇身最少要有一丈的直径。 这巨大的痕迹盘桓着前进,延伸进坡下的森林,坡地上几乎被蹂躏了个遍。可那些深陷土下的青草仍未死去,正以几乎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缓慢的重新站直身躯。 燕玉簟沿着痕迹跑下山坡,对着后面的两人叫道:“快来看,多奇怪的大蛇!” 子杞跟着跑下去,却并没有见到什么大蛇,他仔细看了一会儿,便看出奇怪的地方――坡下仍然是连绵的古林,几乎全是参天级别的巨树,两棵树之间离得最近的甚至不足十尺。可那从坡上下来的庞然大物窜进林中,有时竟从那样“纤细”的路径中挤过去,一路上没有碰折一根树木,当真是奇哉怪也。 “好一条大东西!这究竟是何物?” 子杞和燕玉簟你眼看我眼,却听得岚徽说道:“这是地蟒,又叫地龙,不过在佛家子的典籍里,它有个更响亮的名字,就是八部众中的摩呼罗迦。据说这大蛇吸尽大地灵气,灵智尽开,一经点化,便能褪去凡衣,得成真龙之体。须弥山上,摩呼罗迦王听佛陀讲经,成就正果,从此成了佛教护法之一。不过这大千世界,不是只有西天才有此物的,这九障之森里尽多这般天生天养的灵物,只是不知有没有高人能点化于它。” “原来是它!我早听说当年中土佛门有八部天龙为山门护法,那中原有这摩呼罗迦也不足为奇。不过这大蛇还是兽身,想来还没有结成正果。”子杞蹲下去扒那痕迹上的草叶泥土,其中混着一些颜色极深的泥土,并且一道道分布的极有规律。“你们看这泥土,颜色这么深,定然不是地表上的,而是从它腹部的鳞缝之间掉出来的。我听说这等大蛇一睡一醒动辄千年,平时深藏在地底深处。唯有感到机缘来临之际,才会爬到地上,寻求那一纵即逝的契机。它爬出来,难道这林子里真有高人能点化它?” 燕玉簟一扬下巴,笑道:“猜那么多干嘛,这痕迹尚新,追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说罢,便一头钻进林立。 三人沿着那痕迹行去,在林中走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子杞忽然大叫一声,指着前方大叫道:“快看!” 只见前面高坡之上,一只巨大的长影兀然而立,细看时,却是一只头顶独角的巨蛇。这巨蛇长的非同一般,鼻头耸起,包在一层厚厚角质里,薄吻宽颚,张开双嘴时,露出两排森然的獠牙。背部披着一层凹凸不平的硬壳,远远看去如同背着一块块土黄色的嶙峋石块,腹部则覆着黄白色的条形鳞片,随着呼吸一翕一合。这巨蛇当真巨大无比,直径一丈三尺有多,上身昂立而起,足有十丈之高,下身盘卷着瘫在地上,占据好大一片,怕不有四五十丈长。 “啊!它,它是要吃人!” 那巨蛇低着头对着地面张大巨口,神色猛恶,蛇吻之下,不正有一人长身而立? 二、点化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那个身在险地的男人麻衣光脚、披头散发、乱须横生,简直如同野人一般。他侧对着子杞等三人,在他们那个角度,可以看到那人即使杂乱的须发也无法掩盖的、斧凿般的侧脸轮廓,少数未被须发遮掩的白皙皮肤,和眼角偶尔流露的摄人锋芒。有这样的姿容和眼神,又怎会是一个普通的野人? “它是真要吃人?!”子杞惊呼声里,那疑似摩呼罗迦的巨蟒忽探身躯,巨大的蛇躯如一只长满的弓,蛇头则如搭在弓弦上的箭头,向那人噬去。两者的身形差距如斯巨大,让人甚至在惊惧之外,生出了些荒谬之感。 可是那对峙双方,竟有着分庭抗礼的气势。麻衣人周身没有丝毫真气波动,却仿佛与天地森林的“势”连成一片,与这逆天的巨*物抗衡。 那人粗*硬的麻衣被巨蟒带起的大风掀的猎猎作响,短小的衣角笔直的向后飘飞,如同一只只竖起的刺。巨蟒的口大张着,森然的牙齿灰冷如铅,仿佛有涎液挂在嘴角,让在远处的三人似乎也闻到了那种兽口里散发的猛恶味道。 似乎绝杀的蛇咬―― 却在即将及身的瞬间,蛇头忽然停滞,甚至回错一丈。“噼里啪啦”的声音响成一片,是巨蛇盘错的骨节相互撞击,在缓冲沛然的反冲之力。好在是蛇身韧性十足,一瞬间的逆力使得蛇颈处向内凹下一块,凹处在巨大的蛇身上传导,直到十几丈外蛇身耸立的最高处,才“波”的一下弹回去。 子杞嘿然道:“却到底是只灵物,不至于野蛮到吃人的程度。” “呸!你知道什么?刚才那老头儿只要气势上弱了半分,早被吞进肚里去了。”燕玉簟在马背上数落了几句,左手拍着马颈子,要超光走近些好让自己看的仔细。超光虽是神驹,面对那一口能把自己吃进肚里的大蟒还是有些发怵,忸怩着不肯走,气的燕玉簟拿脚跟狠踢了几脚马肚子。 “你看得清那老头儿的眼睛吗?”她又回身来起子杞来。 “什么老头儿,人家不过多了把胡子么?”子杞小声咕哝了一句,才接道:“当然只瞧得见眼角了,不过看得出是蕴满神气的。” 燕玉簟昂着头道:“这老头儿是个御兽的行家,知道与这等兽类对峙时,必须四目交投,丝毫不能移目的道理。你别看这摩呼罗迦个头儿大,它纵然吸饱了一肚子的大地精气,终究没有破开那一层,成就灵智尽开后的蜕变。说白了,还是有那么些野兽的本能的。野兽最怕跟人持久的对视,若它从人眼里看不出一丝惧怕,时间一久,自己就先怯了。” 燕玉簟愈说愈来劲,挺着新荷一样的腰身,真如马背上的一朵沾露芙蓉:“所以说这等时候,你若能保持双眼聚神,不动如山,便可保无虞。想当初,我才十一二岁的时候,我爹爹就常带我到东海里捕猎怪兽。他知道我喜欢活的,便教了我许多御兽的小门道。起初我也不敢的,连金翅青鸟、伏波海猫之类的小玩物都不敢抓。后来呀,我胆子也大了,反正有我爹爹在,再厉害的怪物也伤不着我,我自己还亲手抓过一只三尾赤虬呢!当时我爹爹就夸我御兽术用得好呢,他还说――” 她像是忽然被什么惊住了似的,猛地卡了壳,本来清脆悦耳的声音便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串子,滴溜溜的滚进泥土里、草丛里,再也寻不见了。 她张着口僵在那里,这才意识到,那人早不再是她的爹爹。 子杞看着那张刹那苍白的脸,心痛的有些揪人,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缓和这猝不及防的哀伤。 燕玉簟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好像溺水的人冲出水面吸到一口救命的空气,又像是陷在噩梦里的人刚刚惊醒。她使劲眨动了几下眼皮,煞白的面皮恢复了一点血色,她对着子杞歉然一笑,似是在说,自己也没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情感决堤。 这又和子杞丧师之初的状态何其相似。 “咦?”岚徽忽然轻咦一声,从夜沼兽背上跃下来,夜沼兽也是不肯上前半步,岚徽下到地上,便干脆把它收在袖里。她之前看出疑惑之处,向前走出几十丈远,凝神观察,久久不语。 那麻衣野人与摩呼罗迦犹在对峙,岚徽看了一阵,又“咦”了一声。子杞自然是耐不住好奇的,凑到了岚徽跟前,问道:“你看出什么奇异处来么?” 岚徽沉吟半响,用不太确定的语气道:“那人,似乎是个毫无真息的――平常人?” “嗯?竟有此事?”子杞一愕之后,凝神去看麻衣人,虽有几分定见,却自知眼力不如岚徽,遂又示意岚徽详细道来。 “你们中原修士,如何查气?” “这――却是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了。观皮相、观气相、观骨相、观十二重楼流回之气、观泥丸紫府神魂之象,所谓形神如一、表里相和,内里的修为自然会有外在的体现,各门各派都有一套观人查气之术。你不是与那终南山的楼观别院结过梁子,他那一脉最懂望气之术,在中原算是眼最尖的了。” “那你看他――”岚徽纤手一指,道:“却是如何?” “未见真息萦怀,印台暗淡,似乎,似乎,似乎真是常人之相?” 岚徽淡淡的道:“是不是常人之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凡身怀异术之人,血脉流动必然有些特异之处,或是能达常人所不能达的去处,或是周期流转与众不同。可这人的血液流转,却与普通人全无二致!” 对峙仍在继续,方圆数十里内的森林都是静悄悄的,没有走兽走动,没有飞鸟翱翔,只有轻微到非人级的听觉才能捕捉到的落叶声在无风的山野中此起彼落。不仅万兽低头,似乎连山风也要暂避这一人一兽的锋芒。 摩呼罗迦毕竟是传说中的灵物,即使第一次的试探无果,这样长时间的四目交投也已耗光它的耐心。山坡开始震动,是它盘在地上的身躯缓缓移动,耸立的巨躯则又向上攀爬了三四丈。巨蛇昂着头,闭着口,眼中的光彩捉摸不定,腹下的条形鳞片如波浪一般蠕动着,正酝酿着真正的冲杀。 “来了!”目不转睛盯着场中变化的岚徽忽然轻喝一声,然后――她乱舞的长发忽然一齐向后飞扬,在身后铺开一片半圆的屏。可是,没有一丝风吹过!而她如轻薄无物的红衣则犹如铁铸,纹丝不动。 “哎呀!”燕玉簟一把抓起忽然飞扬的裙角,头却不自然的向天空仰起,额心墨色的勾玉形状现出纹理。 子杞则轻“嘿”了一声,有一道无声的震荡在耳中轰然震响,他不自觉的向前倾身,对抗着无形中的后挫之力,双眼孕着一层青光。腰侧的白果剑,怀中的云玉铛、寒玉箫各自被引发共鸣,为之激烈震荡着回应,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青豹在他身后怒张巨眼,全然寂静的引颈咆哮。 那一瞬间――摩呼罗迦蓄势已久,将发未发的那一瞬――以麻衣人的额顶为中心,一道无声的震荡猛然扩散,如波纹般涌入四周的森林。震荡所过之处,树叶簌簌,鸟兽鸣叫相和,却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来。 真真是,大声息音,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震荡的余波从三人身边呼啸而过,冲入了茫茫林海,不知在何处最终落脚。三个人不约而同的呼出了一口气,他们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所发的声音并没真正在耳边响起过。是不曾开口发声吗?又或者,其实白果剑、云玉铛、寒玉箫,乃至于青豹、无数鸟兽甚至树木都发了声,只是被那无声的震荡尽数湮埋而已? 所受冲击最大的莫过于摩呼罗迦,背上大石块般的硬甲龟裂破碎,大块大块的脱落,落出了许多颜色较浅的块状硬鳞。它当真被这骤起的变化惊得不轻,紧闭着口,双眼眯成了危险地一条缝,耸立的上身弯成了极大的幅度,全然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姿势――它已经在考虑跑路了。 而自始至终,麻衣人始终保持着引颈昂首的姿势,嘴也始终抿着,看他那令人唏嘘的造型,实在让人难以和之前的震荡波联系在一起。 忽然,麻衣人向前踏出了一步,他的右手顺势抬起来,张着五指向巨蟒伸去。摩呼罗迦发出巨大的“咝”声,蛇头向后又缩了一丈。 那是一条修长匀称的手臂,结实却称不上强壮的肌肉显出男人的健美,五指修长,白的不像是经历过操劳的手。这只手上没有丝毫真息,按说即使是对子杞也构不成丝毫的威胁,却让摩呼罗迦产生一种发自本能的畏惧。麻衣人没有再向前逼近,巨蟒却移动着巨大的躯体,再次向后退却。 麻衣人皱起眉,右手五指忽然在虚空中抓了一下。依然没有丝毫真气运使的迹象,可刹那间,天地之间骤起变化,森林与大地喷薄出庞然的“自然之势”,向他的掌底涌去,他的掌底仿佛凭空生出一团“势”的空洞。而给人最直观的错觉,便是仿佛大地森林、天地万物,都在向他的右手掌底倾斜! 摩呼罗迦剧烈的颤动起来,高坡上如同地震袭来。 麻衣人忽然张口,发出一声短促的啸声。那绝非是人类的语言,可子杞、岚徽、燕玉簟的心神却实实在在的听懂了这声短啸:“还不悟吗?” 大蛇猛然昂首,向着天空疾窜,整个上身如长枪一般笔直插天,地上则盘着它已然不长的其余躯体。此时,林海中再没有一棵树比它更高,再没有一片树叶能遮挡它的视线,只有远处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剑门数峰,才能堪与它比拟峭拔的身姿! 这样空前绝后的“蛇姿”持续了五息的时间,才慢慢的蜷缩回地面。 可它只蛰伏了短短一息,便又昂起巨大的身躯,更剧烈的摆动起来。这时候,它再也不顾及四周的林木,硕大的长尾瞬间便扫断了几十颗数人合抱的巨树。 麻衣人摇着头叹气,负着手默默看着行将发狂的巨蟒。大蛇的身躯或者它激起的石块只要擦上他一星半点儿,就足够他伤筋动骨的。他却一步也不肯退,就这么站在最危险的边缘,近乎哀伤的看着,奇迹般的未被伤到分毫。 “不好,这摩呼罗迦在受人点化之际骤然发狂,只怕要前功尽弃,尽毁修行!”岚徽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这些日子来被铁石裹住的心肠,正为一只兽类破开一丝缝隙。 仿佛有一道闪电在泥丸宫中闪过,子杞忽然间福至心灵,将双手拢在嘴边,使出全身的力气和半生不熟的“心音杀术”,用喉咙和神魂一起向着摩呼罗迦大喊道: “何不归去!?” 话音袅袅,尾音刚刚在林海中散尽――巨蛇,不动如山。 三、旧识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风声飒飒,麻衣人转过半个身,直面着三个不速之客,双臂第一次自然的垂落,于是永不止息的山风呼啸着大了起来。 耸立如山峰的摩呼罗迦仿佛当真化成了岩石,配合背部石块般累累的鳞甲,犹如一尊静止的丑陋岩像。 子杞没注意到麻衣人盯着他看,更不会发现他面上平静无波的容色与灼灼目光的奇异搭配。他的全副精力都放在了摩呼罗迦身上,刚刚鬼使神差般喊出来的那句话,绝非如表面上那般轻松的被他道来。直到现在,他的整个泥丸宫都在轰轰鸣响,是那句话所调动的神魂之力远超负荷留下的后遗症。他眼中的巨蟒现在是一个恍恍惚惚的影子,世界则是一块块颜色奇怪的大色斑胡乱拼凑出来,眼花头胀的子杞只能靠着过去的经验勉强分辨。 他也不知这一霎的灵锐从何而来,自修习“一语成谶”以来,也曾有如电火般的精神异动在神魂之中闪过,却从未曾如此次般汇成闪电。他也从未有这般冲动,要冲破喉舌的关卡,将之宣泄于外。 不曾想,那脑宫中眨眼间的悸动,可化成这般震撼人心的力量。 “格拉拉”一阵响声,打破了此时有些怪异的气氛。是破裂的背甲相互碰撞的声音,摩呼罗迦终于移动起它巨大的身躯,将头颅缓缓转向子杞。 燕玉簟屏住呼吸,甚至连全身的毛孔都紧闭起来,连岚徽都收束起飞扬的红衣,屏息看着巨大的蛇头靠近。近百丈的距离和十余丈的落差在摩呼罗迦面前不过是多挪动几下身体而已,它甚至还要特意降低半个身位,才能保证双眼和三人平齐。 子杞不知是无畏无惧,还是已吓得无法移动,只见他兀自立在岗上,三丈之外就是与他同样大小的一颗蛇头。 摩呼罗迦瞪着一双巨烛似的眼睛,与他“平视”。 如此近距离内,才能体会到巨蟒到底有多巨大。即使它的眼睛如一条狭长的缝隙,可子杞伸直五指的手掌依然没有它的瞳孔大。蛇嘴中浓重的腥气几乎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子杞的精神正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与恐惧里,竟对这气味闻而不觉。 子杞当然不会傻到伸出手去,跟它比比瞳孔,他如今真气内敛聚实,全身筋肉骨骼无不以极紧密的程度合抱,统御在真息循环之下。外压之下,气海旋转如轮,精气神丝丝抱合,神气如一根擎天之柱贯通内外,这等一以贯之的状态,只要外界诱因有丝毫变化,此时的子杞便会相应的依本能做出最激烈的回应。 可是,摩呼罗迦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 出乎所有人意外,最终摩呼罗迦只是微不可查的轻点了几下头颅,便匍匐到地上,向着来时的森林爬走了。正如来时一样,巨大的身躯在树林之间穿行,却没有碰折一棵树木。 最后一刻子杞仿佛在蛇眼中读出了人性,他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于是带着肃穆的心情目送摩呼罗迦离去,为自己不能亲眼见证一段神异之变而惋惜。 可同时,他又为无意中成为一个引渡人而深感自豪。 “哈哈,好戏!当真是好戏!” 突兀的笑声打破了摩呼罗迦离去后留存的余韵,那笑声的主人分明是不会笑的,或者说是长年也不曾笑过的,嘶哑的笑声里尽是三九天里的浸人寒意。 被这话音所扰,子杞三人才暮然惊觉,高坡的另一边,就在他们目力所能及的地方,竟还有一个人存在,且还是一位老熟人! “哼,老鬼千方百计也没能开悟得了的,却被一个小鬼一语喝破。哈哈,不知是该说老鬼太无能,还是说小鬼狗屎运!” 依旧是那副破衣烂衫的模样,散乱的长发结成几大缕,胡乱的捆在头顶,活像个没建好的鸟窝。名震天下的匿影之剑捆绑在一大扎树皮里,透明的剑尖偶尔折射出一缕五色的阳光。长春子明显比以前话多了,似乎也不像上次见到时那样疯疯癫癫。他的左颊上从鼻梁到耳根添了一道猩红色的伤口,最粗处几乎有小指宽,仿佛有暗色的血在内里流淌。 这无疑是一道堪称破相的狰狞伤疤,可不知怎的,却让他的脸看起来不再那么冰冷,仿佛被带进了某些莫名的活力。 “嘿,小鬼,我记得你,也记得你的死鬼师父。那天你的剑有长进了,如果在长白山上你也有那样的水准,即使是借来的水准,应该也能让你的死鬼师父晚死一会儿吧?不过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是折铁,不也没能阻止吗?”长春子在提到折铁时,出奇的没有憎恨或怨毒的神色,只是眼神里仿佛闪动着某种狂热的光。 嗖!! 凌厉的破风声里,岚徽已拔地而起,用肉眼难辨的速度向长春子袭去。长春子坐在一颗半人高的岩石上,半敞着怀儿露出瘦硬的胸膛,一动不动,完全无视于岚徽凌厉的跃空一击。即使他的修为足以傲视一方,堪称宇内的宗师人物,却也不能轻视这样的一击。 现在没有人可以无视岚徽的倾力一击。 可惜艳红色轨迹还没有飞过一半的距离就被截了下来,麻衣人挥动起右手,无形的“势”被他引导着,拆分聚合,化成天地间无形的狂澜,随着引导者的心意奔流堵截。 岚徽硬生生被堵在麻衣人面前的空中,她像是撞进了空气编制的巨网里,这网却比世上任何的材质都坚实。她觉得仿佛落进了深海之中,巨大的海压捆缚着四肢,让她难以动弹,前路上更是无比深邃的海底,每前进一分就要承受再巨大十倍的海压――平时瞬息即至的距离足以让他绝望! 岚徽悬停在空中,右手握在剑柄上,艰难的一分一分拔出龙津剑,她盯着长春子道:“你这种人,没资格提起折铁的名字?” “哼,臭丫头,你是看道爷被困住了,想拣个现成的便宜吧?可惜这老鬼是个烂好人,谁的事儿都想硬插上一手……你不用瞪我,道爷知道杀了你不少的族人,我一生杀人无数,从来敢作敢为,你若有本事,自来取我头颅,瞪眼有何用?至于那折铁――”长春子忽地圆瞪双目,大喝道:“这世上只有我配提那人的名字!你这小丫头,何德何能,敢把这名字挂在嘴边?” 子杞跃下高地,向着麻衣人深揖一礼,朗声道:“前辈,请不要为难我这同伴吧。那长春子十恶不赦,是中原出了名的坏人。不久前,他在云梦一带杀了我同伴不少的族人,那些巫人和他无冤无仇,可他不问缘故,只当是杀猪狗般便把人杀了。这样的恶人,前辈为何要庇护于他?” 那麻衣人毫无反应,加在岚徽身上的“势”也没有丝毫消失的迹象。 子杞眼珠一动,忽然想起长春子刚才的话来,又道:“莫非那恶贼是被前辈擒住,被困在了此地的?既然是被前辈擒住,那厮自该由前辈来处置。好叫您得知,这人实是个十足的恶人,还被某种恶妖上了身,若让他再逃脱,不知要害死多少人。前辈若是不愿动手处置他,不如把他交给我那同伴,我,我们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的,只要他为自己从前的孽债――” 岚徽满脸铁青,冷哼了一声。 子杞登时改口道:“纵使,纵使要了他的命,那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长春子忽然嘶声大叫道:“老鬼,你快放我出去,有本事明刀明抢跟我干一场,尽使些见不得光的鬼门道算什么本事?你当我看不出来吗,你那破身子骨里根本没有丝毫的真息,你根本就不是修行之人!什么狗屁――” 话只说到一半,长春子就不得不闭嘴――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话,他头顶猛然间如同压下一座大山,无形的压力把他的头压到了极限的位置,喉咙自然也无法发声了。长春子脖颈上粗大的青筋根根突起,他的自尊绝不容忍这样的姿态,破烂的衣衫狂猛地舞动着,他的头颅一点点抬起来,脊椎骨几乎无法承受这样的对抗,抗议着“咯吱”乱叫。 长春子终于抬起了头,他的双眼如在喷火,恶狠狠地说道:“老鬼,当我看破你的鬼门道时,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麻衣人忽然长吸了一口气,右手一缩一送,岚徽的身形倒飞而回,又落回到之前的高地上。她浑身一抖,才发现身上的束缚已经消失了。 “哈哈,又有人来凑热闹啦!老鬼,我看你可有得忙了。” 长春子猛然间长身而起,他的脊椎骨发出一声爆竹似地大响,让人疑心,脊椎是不是真的断了。 ********************** 最近的章节总觉得不甚满意,正在慢慢的找状态~ 四、竞逐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长春子一飞冲天,那势子分明已受九障之森中禁制诸多制肘,却仍有上穷碧落之势。 岚徽身形欲动,却被子杞趋近来一把握住皓腕,他难得用沉静的语气说道:“一会儿只怕形势糜烂,难以掌握,还是静观其变吧!” 低沉的锐啸声同时在四面八方响起,甚至还在长春子飞天之初,落在普通人耳里似乎还不觉得怎样,似是阵阵低沉的蚊呐声。然而修者耳中,却是另一番境况――每一缕锐啸之声,都是一个外铄真气饱满的修士,急速从远处迫近的明证。 “蔺老弟,廿年不见,不想再见时却在这等蛮夷之地。你那‘守心罔顾’想必已成,却怎么还拿那长春子没有办法?” 从密林深处,一道白线在树叶之间蔓延出来,如一条急速爬行的蛇。紧接着,松筠子踏着这一条冰线生就的天梯滑出来,他的速度可谓风驰电掣,可脚底冰道生就的速度却更快,总是先他一步铺在前路之上。 相较于松筠子华丽的出场,另一边丛林里窜出来的紫衣人要朴素的多,他只是在树木之间纵跃,借着无处不在的树杈保持凌空不坠。他脚尖所点之处必然是借力最得当的位置,使之用最省力的方式达到了所能达到的极速。 “前辈春秋鼎盛之年,白髯皓首,早该到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却还要在这障林间奔波劳苦,实在让人心生恻隐。” 然后,崇华和枭阳也在丛林深处现出身影,枭阳埋着头赶路,大步跨来犹如逐日的夸父。崇华便比他轻盈的多,闻言朗声道:“两位掌院的旧情请容后再叙,此时已在眉睫时刻,正该同仇敌忾,万望以大局为重!” “哈哈――”松筠子忽地大笑起来,右手大袖一摆,脚下冰线如青龙出海,冲天而起,他也沿着冰线飞天而去,目标正是犹在拔升的长春子。 “千峰竞秀,我独往来!” 松筠子如一只展翅大鹏,凌然而飞,两只袖管如同灌注风洞,暴烈的气流被吸纳进来,径围胀大足有两丈。只见他大喝一声,抡起两只灌满罡风的袖管,如同巨人的手臂,凌空向长春子拍去。 虽是自下击上,但松筠子气势如虹,却自有一股迎难而上的气概。 长春子此时已跃出冠盖之外,高度足以俯瞰森林,九障之森中难御剑灵飞天,全凭一口真息跃上如此高度。松筠子本拟其旧力已尽,虚空之上无力依凭,哪知长春子腰板一拧,倏然横移三丈,承影剑破鞘而出,同时喝道:“滚回去!” 没有绚丽的剑气排空,甚至连那承影剑也只有一个剑柄,却听的先后两声“啵”“啵”爆响,松筠子两只大袖先后爆开,化成了片片蝶舞。 长春子仅凭剑意,便破了松筠子的凌厉掌势! 松筠子“嘿”了一声,缩起双袖,向后滑退,脚下自生冰路,与先前那些连成一线。他那身衣裳当真奇怪,被斩碎了一双袖子,此时却仍有一副完好的衣袖遮臂。 然而那一记袖击也并非全然无功,众人虽不解长春子飞上半空的用意,却也知此时此地,断不容他逃出合围之势。四下里尽是虚空天地,长春子且翱且翔,正有人在其前路相候―― 终南楼观一脉,传承千余年,算得上老子嫡传一支,然而却从未站在过道教诸脉的顶峰。甚至其因地近长安,受这几度沉浮、甚至曾濒于破灭的古城干连甚深,在多少个朝代更迭中总在风暴的中心里挣扎。所谓“正统三宗”的说法也不过才有二十年,推算起来,楼观派身登显贵,能被乾元真人引为强援,结成盟友,也不过是三十四年间事。 人说皓上人在位五十载,无甚作为,修为也未见得可算绝顶,称他一声“中庸之主”都算客气。楼观派能压服上清宗一头,稳坐道门第二把交椅,实在全赖于另两个人的功劳,当年并称“无影无终”。 承影剑长春子,守心惑蔺无终。 ――青流垂注,叶影漫天,一身滚紫的蔺无终脚下如有阶梯,迈着大步踏上虚空,拦在长春子面前。他将双手向前递出,收拢的五指募然张开,却将掌心里扣着的上百片树叶抛射出去。同时间,九天之上忽有青气垂落,一缕缕有如飞瀑,点染的片片青叶翠然欲滴。树叶沾染青气,仿佛被注入生命,在空中打着飞旋,舞动成似精灵的阵列。 “望气术”向来以后发制人著称,对敌时少见主动出击的情况,蔺无终为阻人,已是破了先例。这叶*群虽是好看,却不见凌厉之势,长春子看不出玄机,也懒得多想,承影剑在空中荡出一阵波纹,又是隔空递去一剑。 蔺无终与他齐名多年,长春子心中毕竟是高看他一眼的,这一式剑招蓄势而发,既有他剑势里向来的决绝孤愤,又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空灵意味,剑意如孤鸿渡水、水映孤影,剑尖更有实质般的剑气催发,度空数十丈而不竭,仿佛无有穷尽。 “好剑意!果然不负‘雁返’之名!” 剑气突入叶*群之中,青气陡然混乱,树叶却如有灵性,各自趋避腾挪。想来剑气何等凌厉,若是普通树叶,近不到一丈之内便要被摧成糜粉,那空中凌乱的叶片却你争我夺的触碰剑气,继而安然无恙的飞开,不一刻间,剑气便被碎成了上百段,继而消散无踪。 蔺无终抢入飞叶*群中,长袖摆动,带着上百片飞叶旋动不休,那紫袍的袖口处嵌着斑斑点点的细碎星屑,如同夜空中的星辰,与翠叶合舞,相映成趣。 “师兄剑意似孤鸿只影,何其寥落?弟虽不才,愿附骥尾,与师兄共成此飞天之势!” 长春子一言不发,倏然间连出三剑,均是不可多得的妙招。两人此时距离已在一剑之地,蔺无终仿佛看得见那隐形的剑身,或避或引,往往以两三片树叶便挡下了剑招。叶片虽然粉碎,但所触之点都是长春子气劲的薄弱处,破坏力可不止局限在封堵剑势上。长春子那在身外周流不息的护体罡气,已被撞得千疮百孔。 六道几乎肉眼难辨的黑色丝线倏然从下面卷出,锋利的好像能切开空间一般,卷上数十丈的高空,分别缠住了长春子的双腿。 崇华那老好人的声音响起来:“独乐何如众乐?两位既有雅兴,愚弟虽不善此道,也当勉力为之。”黑色丝线猛然绷直,崇华左手上扣着六道黑丝,发力再拉,长春子竟被他拉的直坠下来。 青城山九室宗是如今道门仅存的魂宗一脉,历来以役神使鬼称著天下,可横亘在九障之森里的不知名的禁制,却生生隔断了此界与幽冥之界等异界的联系,崇华道人无鬼可召,一身功夫顿时打了对折。 他右手里紧攥着一柄深黑色的三尺骨刃,刃锋上燃着若有若无的苍灰色火焰,飘飞的火星载浮载沉,犹如死神的呼吸。豆大的汗珠从额发边滑落,又瞬间被蒸干,面对急坠直下的长春子,崇华已将一身“暗沉之术”运到了顶峰。他可没天真到以为,锁住了那人的双脚,便已稳占优势。 长春子驰名四十年,纵有长白一败,又有谁敢稍有小觑之? “你是什么狗东西!也敢对我动手?”头上脚下的长春子没有一点受缚的狼狈之态,虽不见剑影,但他手臂之前分明刮起了一场微型风暴!他此时已在盛怒边缘,剑势里的张狂之意已然展露无遗。崇华知道必须凭自己的实力挡下这一剑,猛咬牙关,挺起骨刃向着风暴的中心直刺而出,那一瞬间剑尖上暴起的火焰,虽为苍灰色,却也有洞彻天地之感! “真人虽强,此时不也如丧家之犬?” 狂乱的气爆声在丛林间炸响,狂风乱舞,灰白的火星儿被掀得四下翻飞,连巨树也摇摆不定,几欲折倒。 崇华嘴角噙血,倒飞而出,右手里紧握的骨刃上已不带丝毫火焰。长春子再次飞上天空,看他稍显狼狈的姿势,也未见得就有多从容。 “让开!”随着一声低喝,身材壮硕的枭阳与后退的崇华擦肩而过,如一道出弦之箭,冲向半空的长春子。他的攻势简单而霸道,只是一记纯粹直接的直拳――仿佛能底定乾坤的一拳! 因为两人的距离拉开,系在腿上的黑色丝线再一次被拉直,长春子随手挥剑,不想竟斩之不断。暴烈的拳风已在耳畔,长春子无暇顾及其他,斜肩出掌,与枭阳饭钵大的拳头对轰在一起。 “嘿!”枭阳吐出一口浊气,如奔落涯际的巨石坠落在地,踏出一个圆形的深坑,拳锋上则飘着袅袅青烟。长春子终究没能忍住,在空中已喷出一口鲜血,勉强立身在之前的那块大石上,脸上阵青阵白,又再吐出一口血。枭阳的拳劲不止威猛,更兼滑溜,钻进身体之内,在层层堵截之下尤有逆向而上之势,简直像个撒泼打诨的流氓,长春子连转三次气海,才在心脉之外消灭了这道拳劲。更可恼的是,腿边绑着的几条丝线,不停的传来阵阵暗合某种旋律的震动,一点点的瓦解他的外铄真息。 松筠子不知从何处降下,飘飞到长春子三丈之前,他先向远处高地上的子杞三人瞄了一眼,才故作从容的笑道:“长春真人,事已至此,是该把那‘六骨锥’交出来了吧?” ************** 谁能告诉我,“叶*群”为什么是违禁字啊~~ 五、登天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长春子高傲的扬着头,平伸承影剑,直指松筠子,语意轻蔑,神情更是不加掩饰的不屑:“凭你也配?” 松筠子脸上阵红阵白,如打翻了颜料铺子,精彩到了极点。他忽一扬手,示意正围拢过来的蔺无终、枭阳和崇华止步,此时密林中悉悉索索,各色人物踏着草叶,在林中一一现身。他们分作两边,壁垒分明,一边是清一色的深蓝道袍,是楼观派的班底;另一边俗道混杂,则是暂时组成的松散同盟。 松筠子的声音冷得像冰,却掩饰不住被羞辱后的怒火:“崇华道友,收了你那‘鬼发丝’吧!三位只管为我掠阵,防他走脱便是。” 崇华高声道:“前辈何必为一个困兽动气?还是莫要节外生枝的――” 松筠子募然打断他道:“还轮不到你说话!”顿了一下,才又转头对蔺无终道:“蔺掌院,你不会也有异议吧?” 蔺无终微微耸肩,道:“真人自便。”崇华叹了口气,默默收回六道黑丝。 森冷的气息瞬间蔓延,以松筠子为中心,半径五十丈内的草木都悄然挂上了淡白色的霜花。他双掌合扣,又缓缓分开,掌心相对之间拉开了一条白的近乎发蓝的寒气,只听他道:“泰山姬正阳弄出的那个所谓‘名剑谱’,还真是蒙住了一些人的狗眼,还以为我道盟之中只有你一个人会用剑呢!” 那氤氲的寒气翻滚变化,渐渐凝结成冰,竟化作了长剑模样!冰剑长足四尺有余,边缘处仍在散发着雾一样的寒气。剑身与剑柄并没有明显的分界,只是在两者连接之处,赫然内嵌着一颗龙眼大小、殷红如血的珠子,为外层冰棱剑脊所映,折射出数个断面的红光。 这正是松筠子身为上清宗掌教期间,赖之以成名的佩剑――“广寒”!而那嵌在一片冰身之内的晶莹血珠,便如同广寒宫中悠然起舞的美人。 “天下名剑谱”成谱以来,数度修改,如今前五分别为庐山三白、燕长歌、林婉、宁士奇和长春子,长春子是道教中除了天师道以外唯一一个曾身登前五的剑修。姬正阳为了避尊者讳,特意未将各大宗的掌教列入谱中,与他人比较,当初身在尊位的松筠子自然也未曾入此谱。然而三宗里的人私下里也常说,即使穷尽三宗人物,无分尊卑,长春子承影一剑,也足当得“第一剑”的称号。 然而向来自负的松筠子又怎会心服,更何况是遭到当面的羞辱? 他这一柄“广寒”却是大异于寻常飞剑,乃是以一枚异宝“眸珠”作核,凝天地间的水汽成冰为剑身,他祭炼出来的剑灵便附在那一枚“眸珠”之上。这“眸珠”平时可融入他血肉之中,在气血脉络里自由游走,一般藏于丹田气海之内,一则可推运气海轮转,加持修为;再则又可借其气血滋养,祭炼自身。松筠子捕杀巫人,攫取其一身血脉精华,便是将之藏贮与“眸珠”之内。 可惜当日子杞一击,正中气海内的“眸珠”,不仅“巫人之血”尽丧,连他平日寄于其内的精血亦流失不少,又怎叫他不恨? 长春子却不管他什么“广寒”“眸珠”,腿上束缚既解,身形如蛟龙出海般疾驰而出,那一剑无回的气势,当真是要扫尽之前被动挨揍的怨气! “吾不知登天兮路如何,唯见古来茫茫冢骨多!” 本来低头站在数十丈外的蔺无终骤闻此语,抬头再见此剑势,急喝道:“小心!这是‘登天’之剑!” 话音未尽,两人已难分彼此,唯有剑击之声不绝于耳。 承影剑本是透明之剑,只因沾染了浓重的寒气,也如一只冰剑般熠熠生彩。两只晶莹的冰剑彼此交辉掩映,在天地之间龙奔蛇走,映出漫天的华彩。而两只剑的主人,则在华彩中失去形影,瞻之在前,忽焉于后。 何为“登天”之剑?都说长春子剑势驳杂,没有固定的功架,然而这所谓“登天之剑”,由他使来,却有股难得一见的“贯彻”―― 下视俱为枯骨兮,吾将踏之而登天! 据说这“登天之剑”是数百年前楼观派一位大修者所创,他凭此一剑几乎踏破穹苍,飞升而去,只可惜卷入尘世纷争,一身杀孽,在最后一刻被群殴致死――这一番剑势,遥寄着他不灭的执着。然而,却终究是此身灭尽,至死不悟。 因此这“登天之剑”也号称是断绝飞升之路,以此怨气推动剑势,是致枯骨而难登天的剑法。其剑谱犹存,甚至那位大修者的佩剑也在祖师堂中世代供奉,可供后人感悟其遗存剑气。多少后来人崇慕其庞然剑势,宁愿舍掉飞升的可能,而投身此道,可至于今日,依然无人能修成此剑。 后来人练不成这剑法,无关乎任何技巧或天赋,而是没有那人的心境,更无法在元神之上烙印下这“登天之剑”独有的神识!正如子杞在玄而又玄的神魂震颤过程中,获得了幻妖与豹王的天赋技能,从而在元神上刻下印记,揭开了先天隐识中的某一角,长春子也从心境变化的契机里掌握了“登天之剑”的密钥。 紧密的金石交击之声连成一片,不仅鼓荡着众人耳膜,且有撼动神魂之力。因强烈的温差变化,两人激战的中心遮着一片浓重的雾气,澎湃的气浪从中卷出来,不时有剑气一般的寒流飞窜而出,有些倒霉的巨树若挡在了寒流之前,便毫无悬念的被齐腰斩断。气浪则一**推入森林,五里之内的树叶都在哗哗响动,仿佛是整片森林的哀嚎。 九障之森原本是有消化外放真气的能力的,可毕竟也终有尽头,似这等层次的战斗,怕已是快到了禁制所能封止的极限。 围观的众人不自禁的往后退却,修为低一些的甚至都退到了百丈之外,连蔺无终三人也悄悄地后退了几步。 蔺无终是个面相上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长相可算上等之资,只是表情未免木讷,眉眼之中总透着一丝呆气。他一惊之后复又低头垂目,仿佛对战事漠不关心,忽道:“崇华道友,可知内里境况如何?” 九室宗的感应之术颇有盛名,崇华却摇头苦笑道:“那雾气之内,有股神魂杀伐之意充斥,我的神念与之稍触,便觉心惊肉跳,竟有元神不稳之象,更别说探查究竟了。那杀伐之意果决狠厉,想必是长春子所发,松筠子前辈毕竟是冒失了些。蔺掌院查气之术天下无双,何不施展出来,看看究竟?” 紫色的衣袖始终在蔺无终身前晃动,袖口上镶嵌的星屑仿佛要散落下来,那据说是从荧惑星坠落下的陨石上剥下来的星屑,当今只有蔺无终和丘心度有资格镶嵌。蔺无终呆板的声音道:“崇华真人太高看我了,那杀伐之意是‘登天之剑’所演化,是当年本教一位大德的一缕遗意留存,数百年来驻留在天宇之内,亦不曾消亡。此时为长春子剑意牵引,遗韵重续,其间牵扯着神魂与气机间极复杂的交*合变化,又岂是我所能揣测?” 崇华惊道:“既是如此,松筠子岂不危险?我等既属同盟――” “嘿!”枭阳忽地低笑一声,将他后面的话打断,“松筠子前辈老而弥坚,怕是用不着我们来费心吧――崇华道友,你倒似已对他的呼喝颇为习惯了呀?” 话音刚落,便听得寒雾里响起一声闷雷似的低喝声:“破!”三人面色同时一变! 虽然三人里没一个看好松筠子,却也未料想到,他会败得如此之快。 那喝声自然是长春子所发,跟着又听他喝道:“这鬼雾气,也给我散吧!”一道人影从雾中疾飞而出,周遭树木尽遭腰斩,这人无树可撞,直退了七八十丈才稳住身形,可不正是松筠子吗?他此时当真狼狈,白发散乱,还被斩断了几缕,堪比老叫花子,他掌中的冰剑已不见,唯有右手紧攥着拳头,从缝隙里透出的隐约红光可以猜到,内里正是那一颗“眸珠”。 寒雾也被震散,露出长春子峭拔的身形,承影剑仍挂着霜气,剑尖斜指地面,一溜血迹粘在剑脊上,正顺着霜染的剑锋滑落,一滴滴落在地上。他脚下是无数细碎的冰块,和一滩渐渐汇聚的血迹,他的胸口急剧的起伏,脸上却闪着狂热的光芒。 “这家务事,终究是不得假手于外人啊!” 就在长春子刚刚吸入第三口气、胸口膨胀到最高处的一刻,始终低头呆立的蔺无终忽然出手――数百叶片被他团聚成球,向长春子的右肩急速砸来。 “哼,果然还是那爱捡便宜的毛病!” 长春子似乎早有所觉,右手一松,承影剑插落在地上,只见他斜肩抬腿,右脚重重踏在那摊血迹之上。那一滩血迹实在少之又少,被他一脚踏落,竟似活了一般,猛然窜上半空,地上奄然已不见半丝红痕! 长春子猛出右掌,正好拍在那摊血上,他掌心中用淡金色的颜料画着一个圆形的印记,内里线条纵横,极是复杂。遇上血迹,那印记爆发出一片金色的光芒,光芒如有实质,竟将那一滩血硬生生撑起来,化作了一道极薄的血之屏障―― “啵!” 叶片之球撞在血屏之上,轰然碎裂,散成一片绿色糜粉。相形之下,血屏虽薄的几近于无,却是如此醒目的色彩。 高地之上,子杞乍见此景,忍不住惊呼道:“那――那是‘三皇经’上记载的符印!” 六、争胜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叶球无功,蔺无终毫不气馁,反而游鱼一般滑向长春子,两只瘦长的手露在袖外,犹如两把锋利的匕首。他的手指出奇的长,尤其是中指和食指,像两根瘦怪的竹节虫,却原来是比普通人多了一段指节。 混没在意子杞的言语,蔺无终行动坚定,眼神中露出无比专注的神情,又哪有半点木讷之相?简直如瞄准猎物,一击必杀的雄鹰! 两人本就不远,蔺无终不知是用的什么法门,刹那间已在长春子身侧,五指并拢如凿,双腕如钩如戟,目标看似是颈后――长春子此时手臂伸展在前,与之齐名的强敌就在身后五尺之内,紧迫处只怕更甚于泰山崩于面前。他眉睫未曾稍动,全身上下只有右手中指、无名指和拇指微微颤动,犹如蝶翅微扇、风摇青萍―― 那一层为金光撑起的血之薄屏倏然横移,如一片被风带动的红纱,罩上长春子颈肩背脊! 蔺无终双手如小鸡啄米般点在红纱上,一触即回,两声金铁般的脆响接连响起。轻薄的好像风吹便散的红纱,坚硬竟堪比铁块。 长春子所争也不过是一个握剑的时间,剑才是他的必杀之器,抬手、提剑、挥斩一气而成,横斩之剑无声无息,空气中却留下了被切开的层层纹理! 蔺无终忽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用不是你的符――扰乱了你的‘气’。” 分不清是他的手凿先一步等在了剑路之前,还是剑锋历经跋涉才抵达指尖,从接触点上发出的是“咝咝”的漏气声,承影剑似乎变了性子,忘了自己身为凶器的本分,没擦破那手指的一点油皮儿。 蔺无终的另一个手凿则点在个毫不相干的空处,那里是红纱蔓延的边缘,只有极淡极淡的一抹红,然而连锁反应却以这一点为中心轰然爆发。 元气像沸腾的水在长春子周围震荡,红纱则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片刻间便已蒸腾殆尽。长春子大“叱”一声,右手忽然握拳,丝丝缕缕的金光从指缝里钻出来,化成有形之物,沿着他的手臂游走跳动,转折之间,发出阵阵霹雳之声。蔺无终反手斜切肋下,与一道金光撞在一处,指尖竟被殛的焦黑一片。那金光根根相连,轰然碎裂,融入了周围愈趋暴躁的鼎沸元气里。 这两人的身体几乎已挨在了一起,剑仙辈旷古相搏,只怕也未有过这样的“耳鬓厮磨”。承影剑剑长四尺,却被长春子使出了险到极处的匕首之术,剑势更是快到了无法目见。子杞等人在远处看来,长春子如同一只大刺猬,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都在喷吐着剑锋,他那样强大的剑罡被压缩在方寸之间,带起一片恐怖的风啸。 而处在暴风之眼的蔺无终身形始终无比坚定,就在用左手戳灭金光的同时,右手已不知和无形的承影剑接了多少招。他此时右手三指收拢,只有瘦长的食中二指并成剑指,指尖上仿佛有神奇的魔力,往往只是随意的点戳,就瓦解了铺天盖地而来的剑煞。 继而,左手同样二指如剑,加入了庖丁解牛般的拆解,双臂轮转如风,渐渐变成一场紫色泛滥的狂澜,哪还分得清什么是手、什么是剑? 一旁抚胸喘息的松筠子脸色煞白,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蔺无终全力运使“破元指”,震撼却丝毫不下于前次。他未想到此术可以以如此袖珍的型式发动,长春子身周压缩的元气浓度已经到了骇人的程度,其间的薄厚、牵连、气流变化只怕是微乎其微,可蔺无终每次出指,依然可以准确无误的找出干连最深的“气”之节点,这便是巅峰的“望气术”吗? 暴涨的剑罡里暗藏着无影的剑招,长春子身随剑走,益发的像陷阵铁骑。长发如剑、衣袂如剑、掌如剑、腿如剑,他本身就已是绝世的神锋!可这样爆发式的进击,却总有些回光返照的意味。他的敌人已不仅仅是简单的批亢捣虚,那一团紫色里,牵连着这世上几乎最玄奥的气机变化。 “师兄何必负隅顽抗,气机一泄,纵然瞬息千里也是追不回来的。你难道不明白?” 蔺无终的声音依旧从容,其实“登天之剑”始终附着那股不依不饶的神魂杀伐之意,被长春子刻意压缩在两人之间,却成了比承影剑威胁更大的存在。他号称“守心罔顾”,凭着数十年精纯的守心功夫和袖边一百零八点荧惑碎片,才得堪堪抵挡。 长春子额顶烟气蒸腾,又瞬间被沸腾的元气碾个干净,闻言哈哈大笑,如夜枭啼鸣:“蔺老乌龟,放什么屁?本座横行天下的时候,你还在皓老头儿手底下吃屎呢!今日到底打得痛快,倒也有你这老乌龟一份功劳。” 蔺无终缓缓摇头,手上却丝毫不停,指尖上的阻力已渐渐衰弱:“师兄何必暗讽我等以多压少?你我终是同门,师兄只要肯跟我回去,纵使要受一些门规惩治,我也必在掌教之前一力保你。岂不强似这般兵戎相向,徒让一群外人看笑话?” 长春子双目陡张,尽呈赤红,厉声喝道:“你岂知我心中所愿!”剑势忽然一凝,无边剑影霎时间尽收入肌肤之内。 “望气术”全力运使之下,蔺无终已是纯凭感应发招,气机牵引下,双手四指在胸前三尺之外汇合,继而前刺而出,遁着气节之所在寻找最弱的一点,倏然正中长春子脾脏所在。 “噗!”气劲贯体而出,长春子背后喷出一道数尺长的血箭! 蔺无终却在心底喊了一声:“糟了!” 念头未歇,胸口猛然剧痛,有一股巨力几乎要贯体而出!蔺无终将“守心罔顾”的御力之法运到了极处,身子随着那如巨弩撞木般的劲势向后飞退。神思恍惚之际,他几近昏迷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转―― 不是剑气,绝不是他时刻警惕、已全然掌控的剑气!飞退中,他勉强抬头,正好看到摇摇欲坠的长春子张开右手,金光湮灭,那本来刻画在掌心的符印也随着金光消失无踪。 之前蔺无终以“破元指”层层瓦解长春子的剑势,将其中蕴含的剑煞都泄在大气之中,致使四周元气鼎沸。此时两厢方一罢手,无形屏障消解,其间庞然的混乱元气如脱缰野马,顿时汹涌而出!森林中一阵树响,仿佛是发出灭顶之前的最后一声哀嚎。 淡淡的青光忽然在林木之间蔓延开,森林仿佛在这一刻醒来,将亘古即存的浩然禁制展露在人前,预备阻止这场万马奔腾般的元气动乱。在场的各方人马都是本教拔尖儿的人物,早已四下走避,可没谁想当那受殃及的池鱼。 一声悠长的叹息来的突兀,全无征兆的在众人的耳边、心底响起,人们募然察觉,仰着头茫然四顾时,却又再找不出源头。仿佛来自天边,又仿佛来自莽林深处,像一只在深潭里偶现踪迹的游鱼,忽一摆尾,便不见了踪迹,没留下一丝痕迹。 可听见的人总觉得茫然若失,心底里已被它搅起波澜,只因那叹息里,一股深沉到几乎豁达的悲悯。 “轰!” 汹涌的元气与外界空气激烈摩擦,爆发了第一声巨响,人们警惕着、带着准备妥当的情绪,准备迎接后面更剧烈的轰响。可是,可是―― 一切突然偃旗息鼓,奔腾的万马就这样虎头蛇尾的刹住了脚步,原地打上两个喷嚏,然后便没了踪迹。 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以无可阻挡之势强行按下,消弭了这一切吧?边缘处分明还有些不肯干休的风啸,组织着凌乱的阵势,犹想着冲锋陷阵。可实在溃不成军,在浓密的古林里几度冲撞,便败下阵来,终究纷纷不甘心的一头撞死在树干上,惹得树叶哗哗的响上一阵,算是一缕不成曲调的挽歌。 又是一声长长的吐气声,周围都静静的,愈显得这声音沉重。麻衣人自始至终都在一个位置,他的右掌五指张开,正做着一个向下虚按的动作。手掌一分一分的向下按,直到林子里的风声止息,才最终悬停在腰际,手背上突起的青筋也渐渐松弛下来。 他这一口气长的就像之前的叹息声,到此时才将将吐尽。 子杞忽然挺身而出,临崖大喝道:“休得伤他!!”同时间飞跃而起,白果剑峥然出鞘,剑锋擦着护手的声音响彻林际,更为之前的一句话添了几分威力。 ――心音杀术! 几乎在他喊话的同时,长春子暴起而出,斜插在地的承影剑拔地而起,毒蛇一样刺向麻衣人。中途剑势一顿,长春子险些又吐出一口血来,片刻后猛晃了晃头,目中赤色更甚,复又挺剑刺来,口中犹道:“我说过,早晚要让你生不如死!本座一言既出――” 子杞眼见不及,手上一送,“白果”电射而出,“叮”的撞在承影剑上。长春子力乏,本拟必中的一刺因之偏出了好大一块。麻衣人却木头也似,动也不动一下,不知是仍有后招,还是看透了生死,全然不当一回事。 子杞手中一空,复又大喝道:“豹王助我!”高坡上一道青芒排空而来,子杞堪堪飞到长春子头顶,张臂向后一探,将青森森的豹王剑抓个正着。 “恶贼!吃我一剑!” 剑影霍霍里,两大妖魔的寄主又战在了一处。这一次形势颠倒,一个是修为一日千里的少年,一个是轮番大战、伤痕满身的穷途强者。 高披上,岚徽和燕玉簟对视一眼,均觉手痒难耐。燕玉簟俏皮的一笑,悄声道:“趁他病要他命,先杀了臭老头子。” 一红一灰两道影子同时朝坡下飞去,仿佛心有灵犀,不分先后的指向了同一个目标―― 斜倚在树旁的松筠子终于变了颜色,用嘶哑的声音喝道:“上清门下,助我退敌!” *********** 嗯,这一章有一段写的自觉满意,嘿嘿~~ 七、妖象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天色渐渐暗沉,巴楚之地的天气就像多情人的脸,总是说变就变,让人捉摸不透。乌云四合,不知何时忽然聚起这样大大的一团,笼罩四野所及的大地,仿佛随时会坠落一般。 空气被压得闷闷地,森林也吸不净里面满满的水汽。于是濡*湿的感觉便和夏日里的热沆瀣一气,让人仿佛时刻泡在水汽里,流不出汗又始终黏着汗,十足的恼人。吸一口气,也带着一整鼻腔的粘滞。 可这一些人,丝毫不被这样的缠人境遇所干扰,他们是一群几乎寒暑不侵的人,身体淬炼的足以和造化做一些抗争,威胁往往只会来自同样身份的人。 悉索的声音相继响起,松筠子这一次下山,带的俱是茅山别院中人,跟随他多年的腹心。到现在活着的还有九人,除了修为平平的天佑,俱是意动身随,从各个方向上驰援松筠子。按说这些人一身神通都可谓一时之选,自然踏叶无声,可林中似被打压得蛰伏起来的禁制又有抬头之势,扰得真息乱跳。且众人脚下的草叶,不知是因有人踏落而发声,还是自己在抖动身姿。 “‘靡它’之术尚在,说好至死方休,怎地做起了缩头乌龟?” 岚徽飞行绝速,声到人到,先了燕玉簟一步。可人家上清门人毕竟比她近许多,前路上已有一道剑网在等着。 然而那也并非是真的剑影排空似的网,除了风声树影,未有异样。 上清宗的练气之法号称“一气潜凝真诀”,见微知著,于幽微之处常有大威力在。如今出手的八人,或隐身在树后,或低伏在草丛间,或静立在树影里,松筠子一声喝令,众人不到身边协防,却各自跑到安全角落里,有不知内情的,还以为都是些见死不救的孬货。 可岚徽知道,或者说是本能告诉她,剑网就在那里,冲进去,就会有一连串的变化等着她。那八个人,都是别院里成了精的人物,年岁加一起差不多有一千岁了,对于“一气剑网”里所谓剑灵为媒、剑气为丝、一发牵动而继以雷霆的手段,可以说是刻进了骨子里头。一辈子都是惯于隐在旮旯里使刀的货色,又有哪个真的敢以身当之? 丝丝剑气已缠绕在身,觊觎者只怕已蓄满了真力,在暗处偷偷发笑吧?眼前看不见的网带着十足的危险气息,可岚徽还是毫不迟疑的投身进去! 预期中的万千剑气如期而至,这些游丝如同战场上的斥候,一旦探到了敌人的位置,便引着后面大部队蜂拥而至,何况“一气剑网”中的气机搬运又远过于斯。急剧且澎湃的元气传递使得剑气游丝一下子显了形,青灿灿的如同一张丑陋的巨大蛛网,而扑进大网中的岚徽,则艳丽的如同一只粉蝶。 “锵!” 岚徽毫不客气,龙津剑铿然出鞘,依然犀利的一塌糊涂,所过之处,无所不断。而岚徽所使的剑势,正是近日来苦练不辍、也是她唯一会用的一式剑法――“凛冬之剑”。 这些日子,连番大战下来,两个女子间却是培养出些难得的默契。 毕竟是八个高手布成的剑网,“一气潜凝真诀”以绵密无尽著称,正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龙津剑纵然斩的断剑气,却断不了剑意,因此那剑网顷刻间便又补完。可这“顷刻”,就足够了。 燕玉簟紧随在后,剑网破开的瞬间,如一缕轻烟悄然而入。小巧的“湘娥”握在温玉柔荑里,本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可操持的却是杀人的勾当。 松筠子被长春子震裂了气海,元神也被“登天之剑”的杀伐之意揉*搓的够呛,仓促间猛捏掌中“眸珠”,激起一段二尺冰剑。全凭着多少年来淬炼的神意感应,反手立剑于肩侧,“锵”的一声脆响,抵住了无声无息的第一击。这两柄剑,一个叫“广寒”,一个叫“湘娥”,都和月宫里住着的那位美人有些关系,可惜境遇大不相同,“广寒”冰剑一触即碎,只为主人争得了一线之机。 “湘娥”沾染寒气,剑身上挂了斑斑点点的霜色,恰如斑竹上的湘妃泪。 松筠子岂甘束手待毙,嘶吼一声,横腰立马,右腿侧跨在后,左掌反打而出,端的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掌力依旧沉稳扎实,丝丝冰霰笼罩了丈许方圆。 可他心里清楚,眼前女子影如鬼魅,所施展的法度三分人气、七分鬼气,不知是哪里的传承,而掌中剑气所蕴,又似乎像当年一位大人物的成名手笔。这一掌威力不及全盛时的十分之一,或可一时逼退她,要伤敌却是奢想了。 “秋丝冰霰掌”的掌力已激发至最大,一丈之内皆为一层带着些浅蓝的白色冷气笼罩,隔着这么一层,朦朦胧胧的,松筠子忽地扑捉到了一对眸子――纯黑色的瞳子宛如最纯净的黑曜石,又像是一口无底的深潭,全然不见一丝动静,竟似是,无欲无念? 松筠子没来由的一惊,连重创的元神亦是凛然一颤。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这一双眸子愣了有多久,只记得眼睁睁看着她拧一拧身子,用个诡异之极的身法让过了冰霰掌力,随即水蛇般的小腰稍一转折,便到了自己跟前,她的短剑是倒执在手的,皓腕扬起,剑锋如雪―― “啊――”血光乍现,松筠子看着左手的三根断指随着剑锋一起扬上天空,痛感也像是愣了一下,直到这时才赶来,姗姗来迟。 燕玉簟却不容情,本来是抹脖子的一剑却只削了三个指头下来,效果不尽人意,第二剑可要找准了地方。侧边却有一个花甲老道高举着长剑猛冲过来,一边奔跑还一边高声大叫,似乎是在给自己壮胆,可那脸色却像是吓得不轻的样子。 那老头儿姿势虽差,剑势却也虎虎生风,被砍上一剑也不是玩的,燕玉簟弃了攻势,向后避开。老头儿一剑不中,发了颠般猛劈猛砍,剑剑都牟足了劲,几十年寒暑不辍的修行功夫到底不是白费,都在这剑里头显出了山水。绕是剑招里处处破绽,也扛不住他势如疯虎,燕玉簟不愿硬撼其锋,只仗着灵动闪避。 那老头儿是松筠子多年的跟从,连“天佑”这道号也是老主人给起的,他一边不要命的狂斩,一边嘶喝道:“主人,此时是存亡时候,难道您还要藏私不成?现在禁制松动,外气浸入森林,正是施展的大好时机!” 松筠子猛醒一般,圆瞪着双目盯着道袍的下摆,一时都忘了断指上的剧痛。下摆上绣着茫茫冥河,河底白骨森森铺了不知多深多厚,这绣技堪称一流,虽然只用单色丝线,却绣的无比生动,那冥河之水仿佛也在缓缓流动。 “主人莫要犹疑,老仆实在支撑不多久,妖女,啊――”最后那一声喊却是被燕玉簟近身刺了一剑,“湘娥”直贯右侧肋下,来了个洞穿。这伤势极重,天佑老道却似不见,仍咬着牙猛斩,任大股的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流出。 松筠子再不犹疑,右手食中双指夹住“眸珠”,在断指处虚虚一画,伤口本已止血,此时却又彪出三道鲜血,缠绕在“眸珠”之上。继而松筠子以“眸珠”为笔,在“冥河”上翻飞作画,顷刻间画出一符,符文虽复杂曲折,却是一笔勾连而成。 那血符红光一闪,继而融入道衣之内,不见丝毫痕迹。然后,那“冥河”竟真的流动起来,虽然只在衣摆之上,却仿佛有荡尽天下之势! “你这小鬼,又来碍事!” “登天之剑”剑势已老,况且久用之下长春子自己也难以化解那千年一叹的憾意。长春子如今几近油尽灯枯,犹瞪着赤红双目,也不知是体内妖物作祟,还是打出了火性,竟是贾尽余勇,全力运起剑势―― “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吟出江文通这千古名句,承影剑剑势猛涨,几乎达到了挫败松筠子时的水准。子杞身在漫天剑影之中,浑然不惧,逆势而上,掌中“豹王剑”披荆斩棘,与主人身剑合一,气息浑然一统,丝丝合抱,绝无半丝缝隙。此时,又哪分得出他用的是何种剑法,什么“四离四绝之剑”、什么“万物化生之剑”,不都在这一人一剑中,被演绎的淋漓尽致? 血液沸腾的感觉又回来了,汹涌的火焰在胸膛里再次被点燃,舌尖上有淡淡的铁腥味。子杞知道,蛰伏许久的幻妖又出来作怪了。可是――剑已出鞘,血在燃烧,元神在泥丸宫中疯狂舞蹈,和眼前的男人仿佛有命运纠葛,剑脊已死死相抵――这般时候,小小幻妖,也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不只是剑决生死―― 长春子空余的左手上,食指指尖挑破,手指翻飞,他以虚空为纸,以鲜血为墨,铁钩银画的写下了一个古篆体的“皓”字。此字以血书成,殷红之外更透着缕缕金芒,凝立于空中,久久不散,犹如一面旌旗。 恰如一面镜子的两边,长春子书写符文篆书的同时,子杞竟如出一辙,转腕以指血写下了同样的一个“皓”字! 此时观战之人惊奇的发现,两人身后各升起一团虚影,并渐渐凝出形象。虽然随风飘荡不休,时聚时散,却也可隐约识别出,是两尊外形迥异的妖魔之象! 八、符书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枭阳脸色阴晴不定,袖手而立,雄壮的身躯如山如岳,与他一比,身边的崇华简直有如垂髫童儿。 “道兄眼界宽阔,可看出那麻衣野人是什么来路?” 崇华端立不动,木然道:“未可知也。” “松筠子那道衣上波光粼粼,又有黑影涌动,呼之欲出,道兄可知是何道理?” “不敢臆测。” “那交战两人背后皆现出如此大的虚影,观那形象,分明是妖类,且观其筋肉骨络莫不凝练,怕不是被妖气祭炼了数千年之久,难道是上古妖孽?道兄可知其来历?” 这一次更是简洁:“不知。” 枭阳的脸近乎扭曲,脖子上的青筋跳了几跳,若是控制不住,怕不就一巴掌拍过去了。 口中说不知,崇华的眼可是一刻也没离了那虚虚的、已膨胀的三四丈高大的妖像。他们九室宗也是有底子的,算起当年家业和祖师传承,“青城九室”未见得比那几个大宗差多少。何况青城山地在成都边儿上,于驱鬼拘魂一道多少受了当初酆都一脉的影响,蜀地里一干妖魔鬼怪杂七杂八的传说,即便捕风捉影那也是有近水楼台之便。 这两大妖像崇华曾见过,他还记得是与另外四只妖魔同列,那图卷上称之为“六天妖王”。这“六天妖王”俱以人身为基础,各做妖异之变,媸颜百端。那少年背后的身背着一只巨大肉翅,容色俊美,难辨雌雄,浑身线条流畅,让人看得久了无论男女都有迷乱之感,那书上说是叫“幻妖”;长春子背后那只,则顶着一对粗野的弯折牛角,四肢细长骨感,最特别是一双眼睛,狭长之极,眼角几乎都伸到了耳边,却眯成一条缝,与闭眼无异,崇华记得该是叫做“痴妖”了。 另四妖似是“嗔妖”,“色妖”,“贪妖”,“憎妖”。可惜那书是个破烂货,零零碎碎就剩了这几页,后来在藏经阁再躺几年,连这几页也散成了灰。 这两妖看着气势十足,其实细节上模糊的紧,崇华知道这不过是妖气外化的体现,连神魂在外界的投影都算不上。想来是这两人身体里住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然而又被其寄主一直压制,此时受了什么诱因激发,一时猖狂起来。那泄出来的妖气就算是十中一二,到底是几千年的大妖物,已煊赫成这般阵势。 至于那寄主与寄体,此时何为主何为辅,他却是有些辩不分明了。 “嗯,那左首的妖物华美健硕,却是比旁边那只瘦干儿好看的多了,只怕能力也远在它之上。”一旁的枭阳兀自在胡乱揣测,崇华也懒得理他,任他自己嘀咕去吧。 天空中,两个古拙的“皓”字都画完了各自的最后一笔,字体足有半人大小,艳红辐射,灼灼然如同两颗坠落天宇的太阳。 已分不清哪一个的脸色更狂悍,纵剑飞符,剑气划分阡陌,符书暗藏伟力。 长春子连番大战下来,气竭神衰,始终被他压在紫府一隅的“痴妖”终于有了抬头机会。这妖物位列六妖之一,当年被张道陵亲手镇压,威赫自不待言,它这些时日在长春子身内,也自焙养了些许妖力,此番一朝抬头,却要将浑身解数全抖落出来,闹他个痛快。 新得了三皇经文,长春子本是浑浑噩噩的,完全是出于本能的驱使,纵然疯魔,那三皇经文的诱惑也是难以抵挡的。当初他在长白山初得这经文时,与墨阳和天孙用尽了办法,也解不出其中疑难,捧着一本无字天书只有嗟叹的份儿。后来子杞将这经书带到北邙山,与破碎的封印生出感应,使得经文结气成字,现出了祖天师手书的内容。 不想研习三皇经之后,长春子竟渐复神智,虽然情绪依旧大起大落,时常无来由的大发脾气,却也比当初强上太多。 此时痴妖作怪,与寄主同主其体,这些日子,长春子日夜不辍的研究三皇经上记载的符箓印法,那里面的每一根气机变化、每一笔的转接承启都让他日思夜想,几乎已印在了元神深处。此时激战正酣,又兼体力不支而导致剑击无功,竟不知不觉用出了其中最具实战威力的“仓颉符书”。 可他得了三皇经又有几日,此术精深博大,为张道陵所创第一符印之法,岂能一蹴而就?其实真正驱动此术的,却是痴妖。 子杞与他境遇仿佛,他当初也曾匆匆浏览过此术,对于其骨架上的构建也算识得,离着精通可还有好大一段距离。幻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此刻竟疯狂释放妖力,占据了大半主导权,它与其他五妖,当年与张道陵大小百余战,可说彼此知根知底,对于这一套威力巨大的“仓颉符书”可谓印象深刻。凭着穿越千年的记忆,再印证寄主所知的运用法门,这两妖所施符印已然有七分气象。 皓者,广袤也,大光明也,仓颉造字,模拟自然,化天地造化、万物印象而以字象形之,其中自蕴威力,只是常人不解也。 张道陵承继仓颉遗意,创此“皓”字符印,便是要模拟皓阳之大光明力。 这人造的两枚“太阳”高高悬挂在各自创造者的头顶,热力越聚越多,每一根笔画里都蕴藏着恐怖的能量。偶尔有一丝热流泄出来,即使流溢到数十丈外,依然能在树干上留下一道深黑的焦痕。 它们已完全打破了九障之森的禁制壁垒,它们共同组成了一对巨大的眼睛,悬挂在森林上空,撕裂规则,无视于所谓的上古禁制,嘲弄的看着这片古老的土地。 只等着制造者的一声令下,它们将义无反顾的对撞,极力的诠释暴烈之美。彼时,不知将迸发出怎样的光明风暴。 一抹艳红色从林中闪出,是一蓬热腾腾的、飞扬的鲜血,燕玉簟终于摆脱了恼人的老道,并在他干瘪的胸膛上划了深深的一道口子,以作警示。 一团阴影无声无息在她背后升起,遮挡了她自己的影子。在她的侧前方,一团红色的光影在空中载浮载沉,宛如夏花,是在剑气上舞蹈的岚徽。 燕玉簟募然回身,一只庞然鬼物兀立眼前。 那是一团——实在难以分辨那浓重黑雾里裹藏的是什么形状,若强用人间的生物作比,也唯有巨蟒堪与比拟其身形。燕玉簟无惧的盯视着应该是头部的位置,那里被浓雾深锁,只有八点寒芒露出,分作两边排列,那是八只眼睛。 浓雾忽然裂开一线,是它忽然张开嘴——一道横亘在整张“脸”上的嘴。 不管是什么东西,只从那深重的幽暗气息和污浊的吐息中就可分辨,这是一只刚刚从冥河中爬出来的鬼物。 茅山道士号称“养鬼为宠”,世间只当笑话,却当真确有其事? 燕玉簟毫不犹疑,短剑“湘娥”倏然而出,闪电般扎进浓雾里。浓雾中的躯体一阵扭动,搅得雾气翻滚,头部的裂隙张开的更大了,那怪物发出一阵非人间所有的嚎叫。 松筠子感同身受,捂着嘴干咳,指缝里都是丝丝血迹。 燕玉簟的额心冒起一块玉坠形状的凸起,放出黑色光芒,如同第三只眼睛。 “浓雾”摆动头颅,八只眼睛一齐看向燕玉簟,放出八道豪光,撞进额心释放的黑光里,犹如泥牛入海,没有半点效果。“浓雾”似是痛的厉害,见“眼光杀人”无效,想要低头去咬人,又不敢触碰那黑光,几次三番弯下腰来,却终究是不敢,嘶吼连连,更像是无助的挣扎声。 “嘿!” 燕玉簟吐气开声,一圈白气自肩膀而起,沿着手臂涌出,直入短剑之中。“波”的一声,白气贯入“浓雾”之中,竟破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透明窟窿。 “浓雾”昂首惨叫,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自似嘴的“裂口”处蔓延开来,四周树木纷纷断折,连不远处上清诸道布下的“一气剑网”也被再次摧断。波纹所及,里许之内皆有反应,树木哗哗作响。 这声音恰如挽歌,不知是森林今日里第几次唱起,这片古老土地恐怕再不曾遭遇过如此多的折磨,这挽歌只怕终究是为自己而唱。 造化之力将尽,此时——唯人力可解此**! 九、情动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子杞低头从茅庐里走出来,深深地吸一口气,满鼻腔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他扬起头看刚刚摆脱森林纠缠的太阳,像个还没长大的顽皮孩子,在树林和远山构成的地平线上蹦蹦跳跳着走远。清晨的阳光柔软温和,仿佛带着些干爽的香气。 有多久没有在清晨时注目朝阳了,他不禁为之前一段时间里错过这夏季最喜人的景色而深深惋惜。他回过头来,入眼是错落而井然的一片茅屋,心头刹那间惘然,入楚地以来的动荡仿佛一场大梦,痕迹如新。 最后一刻,麻衣人――他现在知道是叫南伯子綦――终是不忍古林再受无妄之灾,以绝大神通施展所谓“天成之法”,呼应九障之森中的上古禁制,静默附近十数里之内的一切法力波动。松筠子招来的那一团“浓雾”,被强行挤回了冥河里,至于子杞与长春子二人施展的“仓颉符书”更成了无根之木,法力断绝自然消解于无形。 那等威力,子杞算是亲身感受过了,可后来看南伯子綦的意思,似乎对自我修行犹不满意,说什么古之真人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害于物情,终究是入了下乘。 这是一片山谷,溪水叮咚的声响隐隐从谷外传来。他走出一条狭长的坡地,绕过几块形状奇怪的田地,便见了青白色的一长溜儿石崖子,高低起伏的,一头和其他的山石汇成一路,向下形成一片山涧,另一头则曲曲折折的绕着谷地钻入山中。透过些豁口,可看到有清澈至极的溪水流淌,偶尔撞上石崖,便溅起几朵细白的水花。 远远的,一处高出来的石阶子上,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子。窈窕的背影笼在淡淡的水汽里,像青纱帐下、或袅娜香气里孕育的美梦,那样不真实。 稍稍转个角度,就可看见白的如羊脂的两条小腿,荡啊荡的在水面上晃悠,无忧无虑似的,不时踢起几片水花。 子杞刻意放轻脚步,蹑手蹑脚的走近,生怕打破这一刻的平静。水溪拍打石崖子的声响如同古筝的韵律,成了此时绝妙的衬托。 “谢谢。” 燕玉簟的声音响起的突兀,虽如出谷黄莺,却带着些飘忽的意味。反是子杞被唬得一跳,悻悻的停住脚步,愣了半响才想起回应道:“没来由的,谢我做什么?” “从北邙山到现在,多承你的照顾了,可笑我整日里浑浑噩噩的,到如今才想起来说一个谢字。”她依然背坐着,没有回身,两只脚却停止了摆荡,雪白的赤足悬停在流动的溪水上,有时会轻轻碰到水面,遂激起一点波澜,随即被流水冲走。 子杞笑着说道:“你竟会说谢字,当真是奇事,怎么忽然客气起来了?倒叫我疑心,是不是早起还迷糊着,竟认错了人了。”一边说着玩笑话,一边走到她身后。 燕玉簟低着头叹了口气,语气里没半点玩笑的意思:“谁又是天生就欠谁的,你本来和我萍水相逢,我自知是亏欠了你许多的。从前我总以为是我的就是我的,多天经地义,现在才知道,原来错的厉害。” 子杞不想她忽然说出这样的话,偏偏口气那样认真,一时间竟噎在那里,瞪着眼睛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燕玉簟见他半天不答话,忽地回过身来。她原本就坐在高处,比子杞高了两个头,低着头道:“我自然知道的,一声谢谢抵不了你这些日子的作为――只是我,我这么个孤魂野鬼,连出生都是个错误,却没有旁的能拿出来报答了。”说这话之初,她还带着点怒气冲冲的意味,可说到后半句,却变成了凄凉之语。 这时候,子杞才仿佛惊醒过来,猛仰起头,继而又“啊”的叫了一声,呆瞪着燕玉簟的脸庞道:“你哭了!” 两道宛然的泪痕仍挂在脸上,燕玉簟的面容却很平静。她的脸如新荷过雨,被泪痕点染,却更见风致。那泪是最自然不过的感情流露,其中甚至未必带着多少哀伤,也许只是心弦被刹那触动,可谁又知道呢?大恸从来无声,大悲亦善于匿藏在情绪深处,或许她自己也未必来得及体察,身体便做出了最直接的响应。 “你哭了!”子杞傻子一样又重复了一遍。 燕玉簟见了他的样子,忽然倔强的仰起头,不让他再看见脸,却也不去擦泪,只任风去吹干。她的声音也跟着倔强起来:“是啊,我是哭啦,你没哭过吗?” 子杞忽然想起当初在龙虎山的后山,那是他第一次去给师父扫墓后,胸中也不知纠集了多少愁情,直哭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这才意识到,已有许久不曾去扫墓了。 燕玉簟忽然将双腿侧转过来,赤着脚跳到草地上,本来可以到脚面的百褶裙被挽到膝盖之上,打了几个大大的活结。她此时又恢复了几分本性,挑衅似的看着子杞,道:“我现在像个大花猫吧?哼,可不是因为你哭的,我现在,我现在能说的出口了,我是想起了那两个死鬼老爹。”语气冲冲的,不知是在跟眼前的人赌气,还是和话中的人。 子杞点点头,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燕玉簟似乎不愿意让他把话说完,抢着道:“还有!你刚才干嘛不接我的话,是不是真觉得我说对了,一声谢谢根本不顶用啊?” 子杞扭着脸叫起了天屈,几乎要蹦起来:“哪有啊!我哪敢有那些心思?您大小姐开次金口,说一声谢谢,我已是感激涕零,感动的一塌糊涂了!” “哼,谅你也不敢!”燕玉簟转过身去看溪水,林间的风吹过脚面,凉飕飕的,却让她的心又痒起来,想再试试双脚沁在水里的感觉。她小声嘀咕道:“真是讨厌,大早晨的就来搅和人家,不让人安静一会儿。” 子杞站得近,自然听得见,笑道:“你这话就太蛮横了,难道只许你临高戏水,就不准我闻声访幽?” “我不管,反正你得赔我,多难得的一个早晨啊。”她伸出一只手,雪白的手掌平摊在子杞眼前,道:“喏,把你那新得的‘仓颉符书’交出来,我就算饶了你。”她认真的表情,仿佛真以为那符法可以像个东西一样交到手里。 “哦?你怎么要这东西?” 燕玉簟弯腰解开百褶裙的结,扭一扭腰,裙子便散开来,遮住了一双莲藕般的腿。她解结时便道:“自然是因为漂亮啦!而且威力也不小,虽然你个笨蛋没有全施展出来。我早就想学一手漂亮的符书了,当初燕――长歌就根据一本前代的符图秘本‘云笈笺’,结合自创的乱云术,创出一套云纹符法。以‘无相云气’为根骨,模拟无常云相,有揆持阴阳、拨乱五行的威力,这可是他的平生得意之作。可惜那时候我修为不够,还学不来他这一手。我看你那个得自三皇经的‘仓颉符书’也不赖,也堪与和‘云笈笺’相拮抗了。” 子杞笑道:“你要图漂亮图厉害,怎不去请教那南伯子綦,可再没有比他那‘天成之法’更拉风的了。” 燕玉簟撅起嘴,道:“我才不去,那老头儿活了上千年,都成精了,别来找我就烧高香了。何况他又不会说话,老是在人心神里直接念叨,想想就发毛啦。” 子杞整理了一下思路,从地上捡起一根枝条,找到一块光秃的土地,分别写下两个近似于甲骨文的古篆体字,“皓”和“蒙”。 “我可先说好,这一套符书我虽然匆匆看过一遍,其实是半点也没摸清门路的。那日被幻妖逞了机先,带着我的思路往下走,谁知它竟是这里头的行家,硬是根据我脑子里那点儿残破架子,推演出了‘皓’书的运使法门,它在脑子里还推演出了另一个‘蒙’书。因此我也只知道这两字的大致关窍。” 子杞忽又抹去了地上的两字,重新一笔一划的写出来,仿佛每一笔都要花上好大力气,他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来整理对符书的思路。 “仓颉造字,鬼神震恐,只因他以文字之象形揭露了天地之秘。祖天师继承其遗韵,创出这一套包含四十九个符字的‘仓颉符书’,取义‘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你当知易经,以大衍之数推演,可得两象、三才、四时、五行以致于所谓‘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总之其中变化纷纭,我也不甚理解。这四十有九的‘仓颉符书’博大精深,只怕用到深处,方可体会其中成变化而行鬼神的大境界。咱们说回来,还只说我懂得这两书,‘皓’属天,寓意广袤光明,‘蒙’属地,是为鸿蒙之始,反正就两个字,也就不牵扯什么推演变化了……” 子杞向来好为人师,前阵子被燕玉簟强灌‘无相云气’的修行法门,正是苦不堪言,这回身份反过来,正要行一行严师的威服。却听谷口一阵脚步声,却是一个布衣草鞋的中年汉子大步走来。 子杞抱拳为礼,道:“豫来大叔,今日却闲,不需上地耕作吗?”燕玉簟满脑子子杞之前讲的理论,只微微一福,权当见礼。 还未走近,那中年汉子洪钟也似的声音便隆隆的传过来:“子杞小弟当真悠闲,大清早里,找了这好去处。且休多言语,快快与我走吧,南伯子綦要见你。他明日就要入关以参未济之关了,今日当是与你最后一唔!” ********************************************* 终于让我折腾签约了,咱也不说啥感言了,总之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和一直以来对我抽风似更新的伟大包容,无以为报,只能以文字说话了,希望大家继续给我以动力~~~~ 十、分界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那摩呼罗迦当真是腰围五丈,身披棘石硬壳?” 豫来外表虽稳重,却难得的还保有一点孩子气。子杞这几日来已把摩呼罗迦及中原诸道等一干波折,添油加醋说了三遍,这大叔却尤有兴味,尤其对那地龙,每一谈及,便满眼亮光,一脸的悠然神往。 两人刚进了谷口,谷内洞天子杞虽已住了数日,仍有如在梦中的感觉。不是亲眼见到,再难想得到莽莽古林中竟有这样桃源一般的存在。子杞是个惯于助兴的人,叫道:“可不是?我也是第一次见了那等巨*物,初见时真是唬了一跳!它只是支起小半身子,就比谷外那棵大榆树还高。至于那身上的石甲么,我是亲眼见了的,不然再不能信的。我跟你说过它走之前那会儿,身上噼里啪啦掉石块,有那么一块,比我三个还大,‘啪’的砸出好大个坑!” “啧啧――”豫来大叔砸吧着嘴,一只手狠拽下巴上的硬胡茬子,一脸的懊丧:“可惜,真是可惜,怎么当时就没跟着南伯子綦去,可惜呀……” “确实有些可惜了,我听岚徽说,那只摩呼罗迦得了道,只怕要回地底洞穴里参悟一阵,即便再出来,也已不是先前模样了。大叔要瞧,也只得再等上另一只了。” 豫来脸色愈见苦闷,哀叹着道:“上万里地界能出这么一只都是福缘啦,哪里还能去找另一只来。” 口气一转,豫来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小弟当真是福泽深厚之辈,不仅遇上了处在蜕变关卡上的摩呼罗迦,竟还能使其点悟开化,连南伯子綦都没有做到的事,却让你做到了。” 子杞打个哈哈,掩饰住小小的得意,摇着手道:“大叔莫取笑我,我不是跟你说过么,都是南伯子綦稳住了它,并慢慢点化于它。我最后那一嗓子嘛,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出的口的,还谈什么点悟不点悟的。” 豫来郑重的道:“不然,听你描述,南伯子綦终是功亏一篑,看摩呼罗迦临去时的反应,也是承你的情的。正是这种发乎无心、近于天然之声,才最能振聋发聩,披荆破执,有引人渡彼岸之功。小弟心如赤子,功法直指大道,纵然近时稍有波折拦路,前途亦未可限量。” 说着说着,豫来忽地大笑数声,道:“我今为一农夫耳,说什么功法不功法,岂不惹人笑,亦复自笑?我不愿为求道之人,做个三代遗民适足安乐也!”兴致到了,手拍着腰间装谷子的皮袋,发出闷闷的声响,和着节拍仰头歌道: “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 子杞曾听他谈及先辈故事,而今听其唱楚狂接舆歌,心中郁郁,但见豫来大叔迎风而歌,阳光洒在那粗犷的面庞上,何其洒脱,便又觉舒畅起来。 这一片谷地阔大非常,有近百户人家落座,稀稀疏疏散落,也不依着村落阡陌,只按着各自喜好挑着地段建屋,倒也见些杂乱的别致。各家门外都种着各色果树,也算是天然的栅栏。田地都在谷外,这一群遗民生计想来艰难,与林争地,苦巴巴的垦出些田地,也不过将将可以养活他们三五百号人而已。 此时夏忙,大人们大都在田地中劳作,就是这里的小孩子也与外间的不一样,少见有在外头疯跑疯闹的。豫来高歌一阵,除了子杞,谷里也是无人应和。 豫来指着山谷另一边一道狭长的出口,那只是山体的一处裂缝,刚刚可够一人通行,有微微的光亮从中透出来,“今日和你做别之后,明日天不亮,南伯子綦便会从那里出去,到屿山上参悟最后玄关。你当日那一喝当真了不得,不仅让摩呼罗迦彻悟,也让他大受震动,以至于提前有所参悟。你还记不记得昨日我跟你说的?我们这一族在山中已过千年,无数先人早葬在了这片林中,这族里到如今除了我和南伯子綦,再没第三人出去见过外面世界的,他又一心在求道上,因此也只得我一人还记着大概的年头儿。 “也只剩我们俩啦,眼看着其他儿孙辈一代代出生又一代代死去,我还常出去走走,他却只死守着这一片林子。记得当初他是我族中的长辈,我还得叫一声三爷爷。后来他把族长之位传给我,也渐渐的不开口说话了,我也实在是活得太久,懒得和他论辈分,只当是个契阔多年的老友而已。说起来他不仅是我的族长,还是我修行路上的引路人,可惜我没他那么痴迷,非要参破个什么东西,只浑浑噩噩痴长年纪而已。 “南伯子綦呀,他当初可是庄周的师兄弟,可惜彼此之间又不认同。后来庄周观鲲鹏之变,终于参破大道,破空而去,只留他在人间。那么个惊才绝艳的人物,本是注定要堪破的,可他那一场破空,却十足是个大巴掌,狠狠抽在了南伯子綦脸上。可他还不心服,在修行路上多少次受堵,在人间呆了这许多年,走的歪路多了,回过头来看,才不得不承认庄周说的那些没错。可他是断断不肯跟在庄周后边走的,非要另起炉灶,与那早已周游六虚之人做最后一次的较量。 “如今他已渐入通途,原本需要一个契机才能入未济之关。这个契机么,他也算到了,大概一年之后,北海之上将再一次掀起滔天巨浪。却是鲲鹏千多年后再生一变,要在无尽北海中做一场鱼龙之变,这原本便是他的契机。可笑他一生不服庄周,到头来还是要效仿其行径,这也是他的一个心结,我只怕他纵然观鱼龙之变而有所得,终究还是要折在这心结上。如今却好,你那一嗓子让他忽有所悟,或可不必等那千多年才出现的一个契机,也不必循着庄周的老路,竟可提前进入未济之关。呵呵,这是他的机缘,也是你的机缘啊。” 这些话子杞前日曾听豫来隐约提及,这时重听他道来,依旧压不下心底的震撼。那南伯子綦竟是南华真人的师兄弟,听来当真如梦幻。且不去说这个,便是眼前这个农夫一般的大叔,竟也是列国时的人物!他就这么活生生的站在眼前,与自己侃侃而谈,千多年的风霜也并没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实在让子杞生出了不小的时空错位感。 “我观南伯子綦自身真气有如常人,这只怕便是他另辟蹊径的修行法门了。我对这法门虽无法窥测,可是看他的出手,实在是高山仰止的境界,只怕外间修士无数,却也无人能望其项背。他这等人,却也要驻世千年,苦等机缘,才能飞升而去吗?” 豫来摇头道:“我不知外间的修行脉络,也不知这飞升是何等状况,或许便是小乘飞升。若说破此界而去,不说南伯子綦,我也勉强能做到,只是此界之外仍有束缚,破了又有什么意义?当初庄周掌握大道,无需依凭,摆脱了一切束缚,是到了无依无凭、万物归藏的至人境界,如此则称大乘飞升可也,不过或许常人眼中,他也跟死没什么差别吧。也有人求的是小乘飞升,只求破开此界,入那传说中的天外之天去。这千多年来,每有人破空而去,我隐有感应,或有大智慧者走的是大乘的路数,化同无极,追随南华真人的脚步而去,也有取小乘法门的。只是这两种我都不知其所往,亦不知其所归,空谈而已,到底不知其境界究竟如何。” 这等关于大乘飞升和小乘飞升的说法,子杞当真闻所未闻,听得新奇不已。其实外间天地,已多少年未见飞升之辈,恐怕除了那些站在顶尖儿上的人物,其他修士对于飞升的传说也只如雾里看花,连脉络也摸不清楚。 “进去吧,他就在屋里。”豫来指着不远处的一间茅屋说道,那茅屋孤零零的躲在角落里,背后就是一片山岩,四周几棵果树长得极高,想来是当年南伯子綦所种,也有千年的寿数了吧? 子杞就要移步,却听豫来叫道:“等等。”他伸出两指,搭在子杞额头上,闭目感受了半响,道:“看来他已经为你紫府中那妖物划定了界限,嗯,还是他那独有的‘天成之法’,借万物之势而自用,在你泥丸宫中模拟天地,借其势而塑牢笼。咦?怎么牢笼外还缠着一丝隐约云气,那是你的法门吧?等你把这云气练出些火候,就更万无一失了。” 日升日落,蝉唱始终不休,终其一生也只有短短一夏,它们能留给这世界最深刻的,便只有这时刻不停的、灿烂的声嘶力竭。 可是对人来讲,一天的晨光不过是其生命的短短一刻,不经意间就这么从指间、从发角溜走了。当山谷暗淡的只见一点夕阳之色时,子杞从茅屋里缓缓走了出来。 他的心神还有些恍惚,一抬头,首先入目的却是一抹鲜艳的红色。 “岚徽?” 她就那么静静的站在一株桃树下,红色像是跳动的火花,被颓唐的夕照映衬的越发鲜活。她现在穿的是一身管本地村妇借来的粗布麻衣,子杞记得刚上身时是土黄色,可几天下来,却莫名其妙的又成了红色。 即使是这种土得掉渣的农家款式,却依然难以掩盖她透入人心的美。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子杞忍不住回望一眼身后的茅庐,有些失神的答道:“嗯,是该走了吧?” 在未知的前路上,有狼一样负伤远遁的长春子,也有猎人一样不依不挠的松筠子、蔺无终等人,或许,还有那传说中有去无回的酆都鬼域。 他忽然又想起了南伯子綦曾直接在他心底说过的话―― 是吗?即使是大神通者如他,也是没什么好办法的吗?还真是术业有专攻啊,岚徽体内的龙魂、燕玉簟额心的玉石,真的,是无解之物吗? ***********************************8 那个,刚刚签约,我已经是拼着老命在更新啦,没啥存稿,又没啥时间,更得跟牛一样慢,真的是对不住看官们~~~~ 一、粉蝶儿飞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历来以“南薰”为名的楼、殿、门皆多,如李唐时就有个南薰殿,据说党项人的都城里也有个南薰楼,而汴京的正南门则叫做南薰门。 南薰二字本出于《南风》歌,所谓“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因此南薰亦为歌。时人有一句词“南薰早动舜琴谣,端为熊罴梦兆”,也可印证此说。旧皇城的南门叫做朱雀门,这朱雀门和南薰门之间,可谓天下繁盛一时之集。而且这里面的繁盛,也多是带些纤浓粉艳的意味,不为别的,只因这里是京城妓馆的聚集地。 “南薰门内歌重楼”――那重楼之内不知深藏着几许佳人,精善丝竹喉歌之妙。 今日一早,有一队人马从这里入城,轩轩赫赫的,颇有声势。而这一队人,却和这脂粉窟有些格格不入。 只因为,这是一队出世之人。 清晨,也就是才过了早饭的时间,十几辆乌蓬双驾大马车,和好有七八十人的马队浩浩荡荡开进了南薰门。这车马队伍原本无甚出奇处,马匹多是不起眼的矮壮驮马,马车十几辆都一个样,都是官道上整日跑的大路货,乌盖布帘,别无雕饰。然而里头别有一样新奇处,颇引人注目――那车里坐的见不着,但只骑在马背上的那五六十人九成都是道士打扮,俱是葛巾道袍,腰挂长剑,便有那几个俗家打扮的,也是一脸冷峻,俨然出家人的苦相。 汴京城里一日不知进出多少车驾,王孙公子、参政阁辅,这城里能排出个遮云蔽日般仪仗的人物,不知住了多少。京中百姓早已养出眼睛长在头顶的心气儿,于这么一点阵仗不过略瞧两眼罢了,别说争睹,便多出一口大气的也少有。 不过,和该朱雀门外的百姓今日看一出好戏。这个地段是京城第一等香艳的地界儿,住的姐儿尤多。这世上的人无一种身份不分等级,朝廷命官有三六九品,寻常农户也分上中下户,秦楼楚馆里操皮肉生涯的姐儿,自也要分个高低贵贱来。 汴京是个大欲海,握着偌大一个帝国的命脉,也裹着藏着偌大一个帝国的沉疴底垢。 京城里的风尘女子说起身份,总比其他地方的同行高贵些,住在南薰门至朱雀门这一段的更是格外金贵,算得这一行里的爵贵。纵仍是迎来送往,那迎的送的却不比寻常。这一行里的名目多,传得开的就有所谓十三云英、横钗谱、五文魁八花魁、散花诸女等等说法,而这里面提及的一众名妓,十亭里七亭都住在此处。 却说道人的车队入城后一路往北,过了大巷口也一路无事。再往前去时,前路不知为何闹哄哄围住了一大群人,街道本来宽阔,此时却连行人也要瘪起身子行走,这一大队车马自然便被堵在了路上。 前面的马车缓缓停下,整个车队逶迤着排出去几个巷口。后面一个俗家子弟下马来,疾跑到中间一架马车前,打了半个帘子伸头进去请示,车里面传来一阵清矍的声音道:“无妨,我与你同去看看。” 那子弟拉起车帘侍立在一旁,车上走出一位老道人来。这道人鹤发白须,面容清矍出尘,眼神温润,脸上虽有几道深刻皱纹,却只见沧桑之感,而不觉衰老之态。他骨架宽大,身长足有八尺,却惜在未免羸瘦,一件寻常的浅灰色道袍随风而鼓,空落落的摆动,颇增仙味。 老道人向四周缓缓扫上一圈,眼中露出沉湎神色,叹道:“卅年重游,此京城犹如梦中之京城,只是更添繁盛而已。可惜人空老朽,不堪与此景相得。” 身旁侍立的子弟接口道:“师尊何出此言?京师虽好,却未免失于巧淫,师尊此来,正可张其气度。他日尊加四海,领天下之道统,承天命师万表,正是从师尊踏入京师而始。” 老道一笑而已,向前行出去,道:“且去看看,是何事挡路?” 两人行到人前挤不进去,满眼皆是耸动的人头,隐隐传来一阵丝竹声。那俗家子弟不过二十许的年纪,长得伶俐讨巧,尤其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灵动非常。他寻上个正点着脚尖、猛伸脖子的汉子,客客气气道:“这位大哥请了,这前头不知道是什么事这等热闹,大清早的已围成这样?我常听人说京师热闹,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 那人也是个挤不进人群里去的,心下正焦躁,口气便不大爽利,斜眼打量着他,道:“敢情是外地的吧?才进的京?” “这不是今早才进的南薰门,后面还有那一长溜儿的人等着,没成想都堵在这儿了。” 那汉子往后一瞅,似是才发现身后多了这一群车马,“呦,感情是做大事业的,”他见了这阵仗,不觉就软下几分口气,“这也是你们赶得不巧,京城里虽是热闹,可似这般清早的,又是没节没庆,就塞住大路的也极少有。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是你们赶得极巧,这一等的热闹,平时可轻易见不到咧。” 那子弟急等着回去答复,脸上便显出些不耐神色。 汉子身上不少京城百姓独有的市侩,几眼的工夫已把眼前人从衣质面料到随身饰物看了个通透,知道是个惹不得的人物,挑紧要的说道:“哥儿想必不知,这一带多的是窑子楼,今日这争睹,却是前面来了一群姐儿,还有两个当街斗琴曲儿哪!这些个姐儿平日里都睡到日上三竿,白日里轻易不露面的,今日却不知怎地,大清早就出来抛头露面。您莫以为是寻常妓女,我才听个人说,前面那几个,个个是金漆银砌的身价,别说咱这样的小百姓,就是官老爷等闲也难得见上一个。” 子弟果然听到了隐约的琴曲,前面闹哄哄的,那奏琴之人离他也至少有两百步,可他仍分辨出那一阙《水龙吟》,琴师显然深谙此道,技法娴熟已极。他正听得微微入神,忽又一道琴音加进来,同样是《水龙吟》的调子,虽曲调之间未及前一个那般圆转自如,然而曲中却似被注入了琴师心曲,空灵之处稍胜一筹。 子弟转回去禀报,未及开口,那老道人却抬手止住他说话,他知道师尊深善琴道,便不敢打搅。过了许久,老道人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徐然道:“一个指法严谨,一个以情入声,当真许久没有听过如此妙解的琴音了。哎,可惜琴曲虽空落,仍掩不住里面的一丝风尘气,奈何,奈何。” “师尊果是解人。”那子弟把打听来的一一说了,老道人皱眉不语,后面车队里也有等得不耐烦的,或道或俗,在老道身后已围了几十人之多。 这时两段琴声都止歇了,他们的听力远迈常人,即使在这么嘈杂的环境里,仍清楚的扑捉到一个清脆的声音――那个声音说:“姐妹们,贵人到了。” 然后他们看到人群分开裂口,人们像一簇簇浪花,不情愿的被分开到两边,有人大声的吹着口哨,还有人努力将手臂往前伸,接着被更多的人打落。分开人群的是一个梳着坠马髻的美丽女子,她那一身粉红色的纱衣是整个街道上最明丽的色彩。她的眼角流露出浅浅的魅惑,可整只脸给人的感觉却是淡淡的。她身后还有七八个同样明丽的女子,或静或笑,各有其让人心动的地方。之后还跟着十几个丫鬟使女,真是声势浩大。 那子弟发现自己心跳加快,他鼻端萦绕着淡淡的杏花香,而那个渐渐走近的女子也真如一株倚云而栽的日边红杏,满眼的旖旎风光。让他失望的是,女子并没在他身边停留,却直接忽略了他,走到师尊的跟前。他看到女子盈盈拜下,纤细的腰线陡然惊心动魄,描出一个曼妙的臀,侧边隆起的曲线满满的撑起了轻薄的纱裙上摆,他听到她柔柔的说道:“小女子拜见大国师。” 大国师――她们知道师尊的身份!那是故意堵在这儿的了?他曾无数次想象初入京师时的情景,可怎么都没有想到,第一个迎接师尊的会是个妓女。 “你的琴音让我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汴京,确实只有在汴京才有人能奏出这样的曲子。可是我是个信奉三清的人,而你呢,女人,看样子是无所信奉,却为什么要特意来拜见我呢?” 女子直起身子,她仿佛放松了不少,娇笑着说:“我还以为大国师都是自称本座的呢。”她扭过头去招手,“姐妹们,还不都过来瞧瞧,你们平日里名士才子、王孙公子都见得多,几时曾见过一个大国师?” 一时另几个女郎莺莺燕燕的走过来,参差站在老道面前,嗲着声音见礼,有几个大胆的,一双妙目便直勾勾望来打量。粉衣女子又道:“听说老神仙还是道教的大首座呢,谁想得到这么尊贵的人物却如此朴实。姐妹们,我今日若不说破,你们可看的出来?平时若在街上遇上,怕不要以为是寻常道人呢吧?” 那站成一排的女子谑浪调笑,一时如琼枝摇雪,珠碎玉盘,真能叫人晃花了眼目,听痒了耳膜,酥尽半截身子。老道人却略不在意,甚至面露微笑,一双眼也无甚避忌,在诸女身上扫落,眼中温润光芒丝毫不变,只如同欣赏几幅字画一般。 起初的那年轻子弟已看出不妥来,这些烟花女子着意纠缠,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事若传扬出去,不是要令师尊声名受污?难道是有人存了歹心,故意找来这些女子,与师尊为难?他虽然有些目驰神迷,可毕竟是顾全大事的人,走到那女子跟前,沉声道:“诸位娘子何故在此挡路?若是无要紧事,便请让开一条道路,容我们过去。我师尊入京,多少要事等着,岂能在这儿耽搁?” 粉衣女子似才看见这么个人儿,两簇浓长睫毛似在轻轻颤动,眸光回转之间,真能勾去人的三分魂魄,“好标致的郎君!这位小官人跟在老神仙驾前,自然也是个会仙法的?奴家打小儿就爱听人讲神仙故事,小官人哪一夜里有闲暇,愿来给奴家讲讲呢?” 那子弟虽然听得心理受用,但毕竟在师尊眼皮底下,不敢造次,吊着声音说道:“既然无事,请娘子们让开一条道路。等我们在京城里安顿下来了,再,再――再做道理。”他本想说再登门拜访,募得想到登妓女门上岂不就是逛青楼?他一个常年在道观里的修士,岂能亲口说出上青楼拜访的言语。 粉衣女子却不肯让开,反而把高高的胸膛又向前挺了几分,笑吟吟说道:“怎么无事?小郎君要来我家,那须是晚间之事。今日众姐妹哪个不是顶着一夜的倦,大清早的就爬将起来?好容易聚个整齐,在这儿眼巴巴等着大国师,可不正是有事?” 那子弟越发觉得蹊跷,不由冷下声音说道:“不敢问,诸位娘子是有何事?” 粉衣女子回身拉出个细深腰、鹅蛋脸的美容娘,笑道:“容妹妹最是上心,且由你来说。” 那女子却颇为娇怯,细着声音说道:“听说官家给每一位国师赐了一块金牌,咱们姐妹平日里簪儿镯儿见得不少,却从不曾见过这等物事,今日么,是想来开开这个眼界呢。” 那子弟听了“金牌”二字,立即变了脸色,待她说完,不由勃然作色,厉声喝道:“果然不安好心!想看金牌?说――你们是受了何人指使?” 二、泯然天师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粉衣女子双手捧住心口,眉间紧蹙,似是被这喝声吓得不轻,颤声道:“小郎君干嘛吼人,吓得人家心口都疼起来了。奴家与众姐妹只想看看那金牌,又有什么指使不指使的了。” 那年轻子弟此时看她,越发觉得是装腔作势,收敛起色心。若说来也由不得他不紧张,这一块金牌是何物?那是当今天子颁与他师尊乾元教主,当朝国师的信物! 纯阳宫入京的车队从蜀道一路逶迤东来,其间虽不似佛门那般屡受滋扰,却也尤有人为了这一块金牌,不惜铤而走险。当初天子曾颁了四块,在庐山时被扔进了大瀑布里一块,前两天佛门那一块也被人融了,因此这什物是愈发的金贵了。 那老道人,不问可知,自是廿年之前已名噪天下,自封为道教教主的乾元真人。 粉衣女子却不肯饶人,向前连走几步,上身前倾过来。那年轻子弟只觉一阵香风扑鼻,手臂上忽地压上了一团温热柔软的事物,他如何不知是何物?脸色刷的通红,心中绮念顿生。只是他站在诸女与师尊中间,已然是最后一道屏障,岂能让开身子,把师尊置于这红粉险地之中?当此之时,便刀斧加身,焉能有一步之退! 他此时身子半是燥热半是僵硬,面上神色则半是羞红半是悲壮。 “小官人的身子好热呢……” 女人变本加厉,羊脂似的小手悄悄摸上了他的胸口。她的每一个指尖下仿佛都藏着个小火炉,点在哪里便烧起一片无形火焰,烧得人心烦意乱,血脉喷张。她感觉到指尖下的**从最初的紧绷,渐渐松弛下来——这一双玉手,京城圈子里绰号“红酥藤萝”,便百炼钢也要它化成绕指柔。她就是要撩拨他,等一会儿看他当众露出丑态,那老道士还能云淡风清,像个神仙似的无动于衷吗? 那年轻子弟鼻息粗重起来,脸上酡红愈盛,看这神情,保不齐就要按了那女子在身下,当众求欢。 “哈!”便在这时,老道人乾元忽然发出一声极短促的笑声。 这笑声别人听来全无异处,落入那子弟耳中,却似被一场瓢泼冷雨当头淋下,浑身欲念刹那间竟涓滴不剩!只见他忽将左掌按在粉衣女子的小腹上,从容的推开半尺距离,继而收手笑道:“小娘子还请自重。” 乾元此时说道:“靖儿,你且退下。等落脚后,罚你面壁三日,并抄一份‘太玄洞极经’与我看。” 那子弟回身拜道:“徒儿修为不精,险些坏了纯阳宫的名声,师尊所罚,徒儿心服口服。”说罢再拜,便向后方车仗里去了。 乾元又对粉衣女子道:“你们真要看那金牌?” 粉衣女子受了阻扰,眼神仍是妖娆不减,腻声道:“正要请大国师赐见。” 乾元忽地仰天大笑,众女都不解其意,只等他笑罢,才听他说道:“我笑那佛门自诩修行高深,不染尘俗,如今却堕落到何等田地,竟与妓家沆瀣一气!” 粉衣女子面商一惊,强笑道:“大国师怎地扯上什么佛门不佛门,奴家又知道什么是佛门,莫不是城西的相国寺?你若不愿给看,直说便是,说这样的话,好没意思!” 乾元冷笑道:“你何必还替别人藏着窝着?我这一行人虽说不上行事隐秘,可毕竟算得低调,旁人也觑不得行藏。只昨日正午,才在周家口一处店外稍作歇息。那日店里并无旁人,唯有两个和尚鬼鬼祟祟,见了这好一群人来,吃了半盏茶就急匆匆走了。昨日遇了和尚,今日入京你这几个女子就来滋扰,天下哪有这等巧事?” 这粉衣女子确实是受人所托,来与众道人为难,可背后究竟是不是有和尚授意,她却着实不知。托她那人是她从前一个姐妹,当年也是红遍京城的一位名妓,后来脱籍跳出了这火坑,据说是为了追一个和尚跑了,昨日又入京城,来与她们这群旧姐妹厮见。如今她既找来昔日姐妹,专与这群道人为难,想来或许真和什么和尚沾边。 她心中虽有疑,口里却如何肯认,只是抵死耍赖,还回身与姐妹说道:“你们看这道人,堂堂的大国师呦,却恁的小气!便那金牌有多金贵,不给看便罢了,何苦又夹缠出这许多,可是欺咱们风尘女子没有见识,就任他说去?” 其他女子更不知情由,只唯粉衣女子马首是瞻,听她一说,便莺莺燕燕叱呵起来。这些女孩儿嗓音虽好听,小口一张,诸多话语却连滚珠似的往外倾倒,真叫旁人半句插嘴不得。她们生长在那等地方,见得听得也多,嘴里又能有什么好话?虽然不落脏字,也自叫人面红耳赤,咬牙跺脚。 她们见那老道人不理会,越发的张狂起来。 正不可开交时,从街后远处响起一阵声音:“前面是何人争吵?如何堵得满街如塞,让人不得过去?” 街上百姓都在看热闹,这时听得后面又有人来,想来更有好的要瞧了。后面那人似乎走近了些,又说道:“好不害臊!青天天日的,竟当街为难一群女子!” 也难怪这人作此想法:从街后看去,一排排车马堵在街上,最前头是几十个男人围成一圈,把里面情景挡了个严严实实,一阵阵女子的呵斥声、呻吟声、哀求声从圈子里传出来,这般情景,却要让人作何感想?说一句“为难一群女子”都是轻的。 只听“刷刷”一阵拔剑响声,车中马上却有许多人不忿这言语,纷纷站了出来,剑出半尺。“什么人,敢来胡说!”“阁下当真不分青红皂白!”“你可知道是谁在前面?”之类的言语,响成一片。 就见车队尾巴那里远远的走来一人,众道人眼力极好,见是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人,穿着似道似俗,甚是奇怪,头顶却实实在在打了个道士髻,背上露出一段剑柄,色泽有如金铁,然而纹理却又似古木。有眼力高明的,便从这古意斑驳的剑柄中也能看出些门道——这一柄剑只怕是件有上千年岁的古物。 那人身后也逶迤着一段车队,虽不如纯阳宫的浩大,也好有七八辆大车,外加几十匹健马。如今都堵在尾后,却让这一段大街越发显得腌臜了。 那人如入无人之境,一脸冷屑,很无礼的扫视着周围的道人,道:“原来是做惯了威福的主儿,入京第一天便当街戏弄女子,可真给三清脸上贴金!” “好狂妄的小子!”便见斜侧里马背上的一个道人,两只大袖凌然而舞,载着他飞腾而起,如一只展翅的大鹏。有那老成持重的大喊道:“不可造次!”却如何能比他进击更快?一式鹰击长空,已到了来人头顶。 “啵!”两掌乍合即分,来人身形不动分毫,那道人却被击回了马背上。来人不屑神色愈重,冷哼道:“大日熔金掌,也不过如此!” 那进击的道人却不顾回话,兀自坐在马背上抽冷气——只见他左手正紧紧握住右手手腕,却仍止不住右臂的抖动,他刚才正是用这右手与那人对掌。那只右手从指间直到肘弯通红一片,且表面跳动着许多细小的电火,发出“噼啪”声响,而他那只肥大的右袖受到自家掌力反噬,竟然尽数化成了碳灰,露出整条裸露的臂膀! “奔雷掌!是龙虎山的龟儿子!”那人也真够硬气,上身一挺,便要再斗,完全不顾右臂伤势。却被他近前一个长髯道人拉住,听得他低喝道:“疯了吗?还要不要这条胳膊?还不快运功逼出雷劲!” 那道人也不是亡命徒,不过是一时气恼,才不管不顾起来,被人一喝冷静些许,依言运功。方才对掌他实是吃了大亏,不仅被对方雷劲侵入体内,连自己发出的熔金掌力也被反震回经络之中,那右臂可不仅仅是看着通红而已,其上的热力足可瞬间烧沸几缸冷水。 “格老子,嘶——大胡子,帮我宰了这龟儿子!”那道人连贴了几张减缓伤势的若水符在臂上,却被几道电火打的寸碎,反而又添了几条裂口,饶是他硬挺,也被这内外焦煎疼的连抽冷气。 长髯道人就是他嘴里的大胡子,“你以为还在川中呢,这儿是京城,能由得你胡来?” 大胡子自认平生阅人无数,却没见过比眼前这人更狂傲的。先前那一手暴露了这人身份,那是不折不扣的“奔雷手”,龙虎山两大秘传掌法之一。他刚打眼看去,见那人右掌浑然无事,唯有掌缘飞出缕缕青烟,这一份掌力——赤虬性子虽糙,那手熔金掌力他却是深知的,便是前年死在长白山的墨阳,也未必能与他对掌而无伤分毫——却也堪称霸道了。 可这份修为也未必称得上是绝顶,他是根本不畏死呢,还是狂傲的不惜己身?四周纯阳宫的道士都围了上来,那人却目不斜视,稳稳地一步步向前走去。这里是京师不假,可纯阳宫当真要杀个把人,什么时候挑过地方?此时只要再有一人出手,把大伙儿的火气挑动起来,就是折铁在此,也要卸他几只胳膊腿下来! 大胡子的右掌三握三松,终究是没有出手,直到那人从他身边走过,才缓缓释放了手上的真息,同时间,他听到身后几下极低的吐气声——纯阳宫的修士,向来自诩,毕竟不斩背向之人。大胡子始终注意着那人的神色,自始至终,他没从那人的眸光里,看出一丝因惊慌而引起的跳动,那人一双细长的眉也始终阴沉的耸着,让那张本来堪称方正的国字脸,看起来像是憎恨着所有人。 那人堪堪走过车队中段,终于有个年轻道人,似乎受不住这等压抑气氛,吼了一声,眼见要挺剑杀来,前街乾元的声音已到:“不要为难于他,放他过来。” 已挚出剑来的年轻道人身形一个踉跄,被这么一句话放干了全身充斥的煞气。 众女子见横生枝节,都拿眼望着粉衣女子,看她作何定夺。粉衣女见来人不道不俗,与老道士显然不是一路,心里也是没甚主意,向后退了两步,示意众姐妹静观其变。 “木纹铁质,代天师表,老道何幸,竟能再睹此剑。”乾元的目光又从剑柄落在来人的脸上,细看了半响,喟然叹道:“你和你父亲有七分相似,真让我如见圆明道兄啊!” “住口!”那人闻言一怒,脚下响起一阵“嗑啦”裂响,却是无意中踏碎了脚下硬石路,最长的裂纹辐射出丈远。“不准你提我父亲的名讳!” 乾元却连眼皮也没眨上一下,神色间便如同对着相熟的子侄辈,“怎么,贤侄甫一入京,便要展露展露这些年的闭关之功吗?这天师剑二十年来才一出世,就要斩同道之人?” “谁和你是同道?”在他耳里,‘闭关之功’四个字似乎格外重些,听得他眉头一跳。闭关,闭关——这是他如今最不待见的两个字,它们仿佛能勾起他心中一团无名的火焰,让他莫名的暴躁。自出关那日起,他就禁止下面的人提这两个字。 眼前就是他“朝思暮想”、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大仇人,想不到刚刚入京就这样道左相逢,他甚至还没有做好准备,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他尽量平复着心情,努力地安抚着胸中那团憎恨的火焰,用自以为淡然的语气说道:“快让你的人闪开,你自己愿意耽搁没人管你,可我的车马都被堵在后面了。” “师尊,放他不得!月前这人在龙虎山下,斩了我许多三宗子弟,如此血仇,怎能不报?”斜里一个中年道士忽地大声喝道,双眼中尽是仇恨之意。 那年轻身背天师剑,又自承与上代天师的父子关系,自是少天师张泯然无疑。他闻言眉上凛然,全身绷得如一张拉满的铁弓,只等着四面八方的袭击。 却不料乾元如同不闻,淡淡说道:“这却须问身后这几位小娘子——”他转过头去看那几个女子,眼角不经意间扫过了身后包围的看客,轻“咦”了一声,低声道:“竟又来了位久思一见之人?” 那少天师以为乾元又在作态敷衍,怒道:“你又做什么玄虚?你可别忘了,这是天子脚下,似你这等——” 他忽然也卡了壳,因为他也看见了在人群里穿行而来的那人。 其时已是日上三竿的光景,街上行人最多,众人争看那一众女妓和道士们争路,把整条街道围个水泄不通,差不多堵出十余丈远去。此时,正有一人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拥塞的众人没有给他带来丝毫困扰,无论他面前的缝隙有多细小,他仿佛只是一晃肩,便能倏忽而过,如同一尾游鱼。把他比作游鱼也似不妥,因为没有一条游鱼能有他那般闲庭信步的气度。 乾元轻“咦”时,他尚在人群之外,少天师注意到时,他则刚刚走入人群,而不过是又过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他已到了众女身后。 粉衣女子只觉身后微有风动,倏然转身,瞳孔如猫一般缩起来,神色一刹间亮的炫目——好一个翩翩美少年! 那人,正是得知今日天师道入城,特来相迎的冒襄。 ************************************************** 嗯,这一章的字数总算恢复了当初的一点风采了~~ 三、相见不欢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折铁之徒,冒襄?” “纯阳宫,乾元真人?” 乾元老道眼神骤然凌厉,此时再没人会怀疑他道教魁首的身份。风雷常起于瞬息,一个人的质气又能转变的有多快?――白驹过隙之间,已是两番天地。 他的眼神仿佛成了有形之物,在冒襄身上逡巡了三周,终于落到那只右手上。而那只手,此时紫光微发,轻握在剑柄上,稳如泰山。可那不动里却仿佛另有玄机,给人予一种如擎山岳的感觉,若设那山岳一朝搬移,这只擎山的手会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冒襄在忍耐,愤怒清晰地刻在他如峰峦蹙起的眉间。无声的咒言在心底流过,无数变换的手印在他的脑海里演化,他的右手正凝聚着一道自练成之日起从不曾用于实战的印法。 乾元忽然一叹,不知怎地,冒襄的怒气似也在这叹气声中无以为继。冒襄知道,没有眼前的这个老道,天师道就不会是现在的局面,折铁也不会被废,再往前上溯一点,甚至素未谋面的圆明天师也不会死。他的心里本来烧起了一团火焰,他的右手中也已经凝聚了足以令天地失色的力量。可是,就是乾元的那一下轻轻的低叹声中,他的情绪竟然平复下来,火焰也渐渐熄灭,就仿佛他的胸口被凿开了一个小洞,让所有东西都顺着溜走。而他右手上的微光,也自然就消散无踪了。 “可叹我一生收徒三十八人,却无一人能有这般天资。人生匆匆一二百载,我所创道统,终要在身后灭寂无闻。”乾元露出惋惜的神色,仿佛真的恨不得冒襄是他的徒弟。 冒襄冷冷的看着他,道:“也许你的徒弟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用阴谋诡计和出卖同道换来的基业即使毁了,他们虽然不能再过的那么风光,可至少能够睡上安稳觉,不用每天提心吊胆,也不用害怕有人戳着脊梁骨骂他混蛋!谁知道呢,人道天理循环,你今日出卖人家,他日自也有人会出卖你。” 乾元并未动怒,道:“天下悠悠之口,自有公断。更何况这天下古往今来的基业,哪一桩不是掺了阴谋诡计?” 他忽然走到粉衣女子的跟前,眯着眼说道:“小姑娘还要不要看金牌?” 粉衣女子不料他忽然问起这个,此时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甚至要退开几步才能止住哆嗦,身上的感觉不是冷就能形容得了的。这老道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光是他的目光落在身上就让她心惊肉跳。一个姐妹伸出手扶住她的后腰,那只手却冰凉凉的,也在不停的颤抖,没能给她带来丝毫勇气。因此她嘴唇蠕动了几次,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你还要不要脸?” 那新来的小官人忽然侧身挡在她身前,她一下子就止住了哆嗦,身体里忽多出了一道暖流。她甚至还悄悄的瞄了那小官人英俊的侧脸,却发现他和那老道身体同时晃了几晃,小官人的脸似乎也跟着红了一下。 乾元一双长袖向后一拂,笑道:“看来小姑娘们是改了主意,不想看金牌了。”他向身后的群道挥手,道“都散了,各自回车马上去,我们已经耽搁的太久了。”乾元的话很有用,围观的道人没有一个多话,扭头就往自己的车马那儿走。 冒襄就站在一旁,看着纯阳宫的人整顿车马,执鞭跨鞍重新开拔。那群女郎一时没了主意,都乖乖的站在冒襄身后,再也不敢站出来胡闹。没了热闹可看,路上围堵的百姓自然也就散开来,这些寻常百姓,可不敢开罪了骑马坐车的道爷们。 临走之前,乾元在冒襄身前站定,说道:“老道一生观人无数,人品如冒贤侄者,只怕少年一辈唯有华山林婉能与你比肩。当年贵宗圆明天师天下无敌,折铁道兄威镇四海,却不知这两人年少之时可有如此丰仪?哎,只可惜刚极易折。――大家都要在京城盘桓一段日子,日后还有亲近的机会。”说罢拱手作别,进了一辆等候在旁的马车里。而自始至终,他甚至连眼角都没向少天师瞄上一下。 足足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纯阳宫最后一辆马车才从冒襄面前经过,后面则跟着天师道的几辆马车和几十匹健马。当先马背上的一个年轻道人见了冒襄,刷的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叫道:“冒师兄,原来你也来了京城,这可太好啦!” 冒襄却微微皱眉,转身向那少天师执礼说道:“少天师提前出关,可喜可贺,实是我天师道的幸事。可惜师弟那时在外云游,错过了这桩喜事。” 那马上下来的道人这才醒悟过来,急忙见礼,叫了声:“少天师。” 少天师不冷不热的回道:“冒师弟客气,你们师兄弟久别重逢,自然有许多话说。等你有空时,我们再好好聊聊,这宗门里的事物,我是久疏管理,却要多向师弟请教了。另外――”他分别向两人瞟了一眼,淡淡说道:“这个‘少’字,也该去掉了。” 那个年轻道士是鹿鸣居士的弟子,叫一闻,在龙虎山是个出了名的莽撞脾气。天师道一团糜废,年轻一辈里他只心服冒襄和卢旭两个人,原因无他,比他厉害且每次比试都打得他满地找牙而已。而这两个人里,他对冒襄更是五体投地,自他二十岁以后就不敢找他比试了,那时候,冒襄才不过十一岁。 西门楼上,四野开合,视野所及,可一览半片京城。 冒襄也是第一次登上西门楼,这个大铁塔之外京城的第一制高点,脚下夯实的砖块,方方大大,都是城墙的用料,曾经是旧京城的倚护。本朝太祖从前朝继承天下,将旧京城扩充了数倍,当年的城墙则被裹挟进城区里,被新的城墙包围护卫。可曾经的西门楼,依旧傲视同侪,可以高傲的审视整片京城。 这一座城,不知得了多少华奢的赞誉――有人说它是个销金窟,任你有泼天的富贵,在这儿一夜之间散尽家财也不是难事;有人说它是寻欢场,这儿的作乐法子,只有你想不到的,绝没有你找不到的;也有人说它是一潭不见底的深池,多少在外间能呼风唤雨、威风八面的“大龙”,进了这一池水,却未必能搅得出一点儿水花。 一闻也看着这庞大的城市,他心里就没想那么多,站在龙虎山主峰的峰顶,俯视一整片山脉,无数的观宇藏在连绵的群山中,那才叫壮观。这人造的城市,建得再大,又哪能跟自然伟力的造物相比? “京城的人真是不一样,师兄你是没看见,咱们马车才一进城门口,就收了好几份请柬,他们鼻子怎么就这么灵?” “哦?”冒襄进京这一段时日,也算稍稍了解了点京城的权力游戏,因此也并不是太惊讶。 一闻想起那些请柬来,鎏金边,暗水纹,清檀香,墨是徽墨,纸是蜀笺――他可不懂这些,都是听一灵说的,总之是一张纸就大不简单。他入门晚,没经历过龙虎山风光的时候,便是在他那向来懂得奢享的师父府上,也少见这等藏在细节里的华贵。 “你说咱们龙虎山不是失势了吗,怎么刚一进京就有人来巴结?” 冒襄心想这算得什么巴结,以京城里那些人的行事,没送请柬拜帖才是奇怪。“那些请柬呢,都是谁送的?” 一闻摇头,道:“不知道,少天师每一张看了两眼,就一张张全给人家退回去了。” 这个少天师,不知是不通世事还是不近人情,竟比自己还决绝,当面的拜帖就退了回去。跟着少天师进京的,都是些晚辈弟子,竟没有一个老成持重的,能在他身边提点。他募得想起个胖子来,那卢旭长袖善舞,怕是最适合这些钻营,这次却没见到那双小眼睛。 “少天师这一回出山,甚是突兀,之前没一点征兆。有一日清早,守着东亭落剑阁的齐老头满山上乱跑,口里囔囔说有个怪人闯进门来,要去动那天师剑。我们赶过去看时,见一个蓬头垢面的道人正站在天师剑前,右手悬在剑脊上作虚握状,青蒙蒙一片光芒,似乎一人一剑正相持不下。过了一盏茶功夫,天师剑发出一声哑鸣,那人终于实实的握住了剑身。守‘凿心殿’的刘师叔赶来,说是不见了少天师,我们才猜出这人的身份。” 冒襄淡淡道:“你们怎么这般迟钝?那天师剑是多大的烈性,若来人没有天师血脉,它岂肯轻易接纳?” 一闻又道:“他也不与众人厮见,提了剑便下山去。这一路上,连斩三宗数人,也不知经了几场厮杀,直将长剑抵在坤厚老道的脖颈上,硬逼他撤掉了包围!这事后来传遍龙虎山,有些老头儿们听得热泪盈眶,都道是圆明天师有后,天师道中兴可期啦。” 他此时顿了一顿,低声喃喃道:“我却怎也看他不惯,成天板着张脸,眉头上总攒着一团煞气,便连他自己的定亲宴上也没露过笑脸。” 冒襄讶然道:“定亲?和谁定亲?” 一闻一脸悻悻,似是自毁失言,小声道:“师兄可还记得捣药峰的秦师妹,我,我记着,她一贯是和师兄走得近的。” 那个大眼睛,鼻尖有几点淡淡的雀斑,一说话就脸红的姑娘吗?冒襄在脑中渐渐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虽然细节处模模糊糊。他是一贯的冷面孔,平时师兄弟间都没多少话说,更何况是一个师妹?可印象里,他倒是时常见到这个颇害羞的师妹,认真算起来,这该是他交谈的最多的一个异性同门了。只是具体聊过些什么,他已想不起来。 “秦师妹心性纯良,家世人品都好,当得天师的良配……但愿,她能得个好归宿。” 一闻偷眼查看冒襄的脸色,见一切如常,才提供了音量又道:“小天师也奇怪的紧,他出关后不先整顿教务,处理人事,却先找人给他聘一位贤淑女子。卢胖子说,少天师年纪是不小了,可坐了十几年的关,难不成就给憋得急成了这样?” 冒襄也忍不住笑起来,道:“你一个出家人,还听那胖子浑说?” 便在此时,东边忽地传来一声雷霆也似的爆响。冒襄眉头一动,知道自己等的终于来了。那方向上一片剑华耀动,站在高处,即使在白昼之下也能清晰看见。 “乾元,如何不肯出来,将那金牌双手奉上?” 少天师冷峻的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却传遍了大半个京城。 四、大化奔雷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京师里乾元道人的临时府邸前,众道人严阵以待,个个拔剑在手。他们面前数十步外,身背天师剑的新晋天师张泯然很随意的站着。他的神色仿佛闲适,可眉目之间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威煞怒气。 这座府邸虽是临时驻脚所用,却也颇见恢宏,朱门之前好大一片空地,栽着许多杨柳。 他身前一丈之外,仰倒着一位中年道人,手肘撑着地面,几欲挣扎起来,嘴角尽是血沫。 张泯然负手而立,两只袖袍如涨满的风帆,在身后猎猎而动,袖口处染了几点血迹。他昂首道:“天子颁下御赐金牌,并未题名其上,原是激励海内教宗励精图治的意思。这国师之位,也自然是德胜有能者居之。乾元道友,你僭称道教教主二十年,今日何不与我在这煌煌帝京,以剑论道,或可坐实了你那自封的名号?” 他面前那座临时府邸一眼望去便是朱门瓦户,不知几进几深,被灰色的院墙和浓密的树荫层层裹住。此时从正门中悠悠传来语声,道:“贤侄此语,是把自家看做天下道宗的代表了?”那发声之人分明所在极远,声音却堂堂正正,未有一点飘忽。 少天师冷然道:“我教历代天师均为天地师表,却不似你那般名不正言不顺!多说何益,道兄既然一意要躲在深宅里,本座便亲自闯一闯这龙潭虎穴吧!” “混账东西,此处容得你撒野?”嚣叫声里,一道人已跃众而出,手中一柄四尺桃木剑,裹在一层彤红色里。那剑尖上一挑,便在空中抹出一道艳红的弧形剑气,向前激射。 张泯然将手一扬,将那袭来的剑气抓在手里,只一握便爆成流窜的气流。他的嘴角微微上斜,意态轻蔑:“九宫淳风剑气?李井之?” 那道人黧黑面堂,不知是为他神色所轻,还是受激于他举手之间破招,一脸的黑红颜色,大叫了一声:“就是你家道爷!”手中那只桃木剑连连划动,端如鸟翔鱼跃,剑底激发出九道绯红剑气。这九道剑气呈九宫布局,又是层层勾连,暗藏法度,张泯然上下四方似都被围得结实。 张泯然神色不变,仍是那一只右掌,掌底上翻,迎向九宫剑气。他这一掌平平常常伸出来,却让人生出一掌遮天、只手翻覆般的错觉。那李井之身在其境,更有不同感官,他眼前忽地只剩了那么一只肉掌,大如山岳,遮天蔽日,并且那掌底没有丝毫掌纹,只有炫目的道道雷纹横亘——这么一只手,便拿天握地也寻常,更何况他那几道小小剑气? 转眼间九道剑气便被张泯然收入掌底,他长笑一声,道句:“叫你看看真正的仙家手段!”倏然间,张泯然一掌已递到眼前,李井之根本没时间思索,只是本能的架起桃木剑抵挡。轰然一声大响,这一柄即便在纯阳宫中也堪称名*器的千年桃木剑被轰成了木屑,其中封禁的能量一瞬间爆破出来,如同万斤爆竹同时点爆,平地里卷起一道绯红色的狂澜。 李井之身如飞絮,被掀飞出去,张泯然却只是身形一窒,又复挺上,一掌印来。李井之此时已是心胆俱寒,眼里只见如山掌影,脑子里一片空白,索性闭目待死。 正在这时,李井之只觉一只手臂搭上了自己肩膀,把自己向后猛扯。他睁开眼时,正看见身后挺出几只光华潋滟的长剑,剑尖俱都抵在眼前的手掌上。他听见几声铿然的金铁之声,张泯然如一只大鹏般飘飞回去。 李井之捡回一条性命,浑身冷汗冒个不停,胸中兀自狂跳不止。他忽地醒起一事,向同门大叫道:“这厮掌纹已被雷纹取代,大奔雷掌已是修到了传说中的大化境界!” 大奔雷掌原本是龙虎山上极普遍的一路掌法,几乎连刚入门的弟子也人人会使。龙虎一脉成名掌法极多,其中“落羽奔雷掌”更号称道门第一掌法,傲视侪辈。然则这大奔雷掌固然是大路货,却极少有人敢称精通。这路掌法分“型具”、“掌铁”、“雷生”、“电掣”、“纹隐”五重境界,百年来能修到“纹隐”之大化境界的,唯有当年圆明天师一人而已。 姬正阳曾说过:“大化之奔雷掌,犹如九天之上涌大河之水,其势固无可阻挡尔。” 这临时府邸前是一条很宽阔的街道,平时门庭如市,并不禁商贩买卖。自纯阳宫入住那日起,商贩便被清扫一空。张泯然捏碎桃木剑,在暗青色的石板路上炸出一片坑坑洼洼。六个道士站在李井之身前,各人执剑在手,神情严肃。这六人在纯阳宫中都是拔尖儿的人物,便放诸于整个道门,也称得上是一时之选。看来都差不多是三十许的年纪,可似这等练气士,外表上的年纪如何做得准?张泯然新进出关,虽不能一一识得这几人,单凭感应,他断定其中最小的也有一甲子的修行。 “难怪跋扈如此,原来是练成了‘纹隐’掌力。”站在最前面的道士开口道,他颔下几缕长髯垂到胸前,配上羽衣鹤冠,飘飘然真有出尘之态。可惜看身量未免略低,到底减了几分玉树临风的气度。 还没等最后一个字脱离喉咙,张泯然已将双掌递到眼前,那道人知道不能力敌,反应也算敏锐,几个大撤步,从最前的位置跑到了最后。他正要破口骂上几句“好不要脸”、“他妈的你偷袭”、“懂不懂江湖规矩”之类的话泄愤,一手习惯性的去抚髯,却摸了个空,一摸下巴,满手灰渣,却原来飘逸长髯被那奔雷掌的余劲殛成了飞灰。 这一下可把他气炸了肺,命根子一样的存在被人毁了,脸色红得生猪肝也似。当下狂喝一声,不顾周围同门对他大使眼色,长剑当胸一搠,一股肉眼可见的罡炁从尖端迸发,沿着两边剑脊逆向而行,犹如为剑身镀上一层半透明的外衣。而因之胀大数倍的长剑则撕裂空气,一往无回。 这平刺一剑,却让他刺出了攻城锥一般的气势。有识货的主儿,知道他这一柄“拔城”气势无铸,配上那套“黑云压城”的运气法门,端的有摧枯拉巧的威力。 尖锐的鸣啸声中,一柄剑却无声无息的从天而降,斜插进两人之间。 “叮——” “拔城”撞上了这天外飞剑,便似骑兵撞上了巍峨城墙,实在无可撼动,若有倒霉的冲锋太急,连人带马都要撞成肉饼。 道人喝了半声,便被一口血气生生堵住,胸口将“拔城”剑上逆传而来的巨力尽数笑纳,死咬着牙关,才忍住这口血。两只握剑的手也是灌满了真息,才没让剑柄回撞上胸口,只是人却不得不向后抛飞而去。 他的眼前一花,一个人影便跟着飞剑随后落下。然后他才看清地上插着的那把长剑,刃如秋水,身若矫龙,一只修长的手缓缓伸出,握住了剑柄。 不知是因为向后飞退,还是骤然受伤的缘故,他眼中的长剑犹微微颤动,即使被主人握紧仍不安分。 他迷迷糊糊的想弄清楚时,“嘭”的一声响,背上一痛,人已摔在府门阶前。 少天师面色阴沉的望了一眼如飞将军般降临的同门,没有丝毫喜悦之情。 “你这是什么剑法?” 冒襄暗叹一口气,从他口气里虽听不出敌意,却也疏无同门之谊,算来两人素未谋面,隔阂竟以致如此。 他拔出“藏锋”,收入鞘中,看着眼前高邸道:“此处是京畿重地,吾辈虽称不羁之人,然入乡随俗,终是要以王法为则的。泯然天师,此来何意?” 张泯然却不依不饶,道:“我虽隔世二十年,却也不是与世隔绝,从没听说龙虎山上多了这么一路剑法。折铁师叔虽剑凌四海,也不懂这等以势为力的剑法吧?” 之前那长髯道人被一剑逼退,此时才爬起来与其余五人重组剑阵。这几人见又来了个棘手货色,原是如临大敌,谁知这两人兀自聊了起来,简直不把几人放在眼里,是把人面皮扔在地上肆意践踏。就有那一个道人,矮壮精实,盆面环眼,活脱脱一个猛张飞,脾气也不小,哇哇叫道:“格老子,两个龟儿子还要不要打?”要不是有前车之鉴,只怕已冲了上去。 冒襄正被少天师问出了火气,听他一吼,怒瞪过去,把那粗人惊得猛退了一步,不自觉间力贯脚下,脚跟下的青石板碎开好大一片。 冒襄这才回望张天师,道:“我只问天师一句,今日可是要放手一搏,与那乾元做一了断?” 五、干戈顿起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曾经,只有一个漆黑的屋子,那是他的整个世界,他甚至一度以为,他将永远在这里度过。最可笑的是,这是他自找的。 他记事很早,从学会说话后不久的记忆,都有印象。可这也正是他的悲哀,原本那样的世事就注定了他不幸的童年,记事早更让这不幸格外深刻。 可他记忆里的东西大多昏沉,影影绰绰的人,昏黑暗淡的窗格,仿佛一切都大同小异。是的,记忆里最多的影像,是窗格外影绰的人在悄悄说话。他们小声的谈论着破败的时局,渺茫的希望,和似乎天生傻气、难继其位的少天师。 他那时候是冷屑的吧?一个垂髫童子,却有着冷屑于一群丧家之犬的傲然。张家的嫡系血脉,是天生要代天师表的,挽大厦之将倾,岂非正是为他预备下的剧情?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态渐渐改变了?孤独不再是突进的动力,反而助长烦躁滋生;在狭小的房子里来回踱步,秘典散落一地,被任意践踏。是从渐渐辟谷,从前每日送饭的老仆不再出现之后?是模糊的窗格子下不再有人低声交谈,偶尔路过的人只会低叹一声然后走开时起?还是那个笑起来和发怒时,眼睛都会眯成一条线的胖子,第一次前来挑战? 背上传来令人不安的躁动,那柄时隔多年,重新走出东亭落剑阁的天师剑,将他从刹那的走神里拉回来。剑上的颤动分明杀气凛凛,不是与主人间的共鸣,反而隐隐的带着抗拒,张泯然知道,它还没有接受新的主人。 可他是堂堂正正的天师,身体里流淌的是源自祖天师的血脉! 他反手握剑,“噌”的拔剑出鞘,剑尖直指前方院落深深的门庭。他仿佛在用话语坚定自己,或者是用气势震慑远多于己方的敌人,当然有人也会理解成他隔世太久,已不懂得与人交流的方式。总之,他的喝声再一次响彻半片京城:“乾元!吾今为当代天师,汝自封道教魁首。何妨剑论生死,了却昔日因果,泯尽恩仇!” “好!有天师这句话,冒襄今日愿全力相助!”冒襄挺身一跃,脚下如风卷舞,推波助澜,将他似欲登天的身形推向极致。那藏锋剑如影随形,与他同进同退,始终在五指笼罩的三尺之内,剑身蒙着一层深紫,如龙越渊。 六名道人仰头望去,那高跃于空的人,脚尖虚踏处,正是六人中心点上。各人或擎剑在肩,或双手捧剑,或低伏着身子背剑在后,多年默契,让剑阵瞬间成就。 你既欲登天而去,便那么久翔于空中好了,吾等管叫你落地无路,无枝可依! 可即便他想就这么且翱且翔着,也不能够,那剑阵之所及,除了地上囊括满盈,其余纵称不上无远弗届,可头顶那一片天空,也能搅得无有宁日。 就见着挨着的两个,猛张飞和没了胡须的道人各伸一掌,轰然拍在一起。不知是何等法门诱发,那猛张飞脸色愈红,擎在剑上的宽背大剑倏然化作一团烈焰,爆了漫天,如一片燎原的火网铺展开来。道人则挺身而起,背上的“拔城剑”如安了机簧,电射而起。那火网被飞剑拉扯着往天上奔,一路升便一路纠缠着,十几丈高时,已分不清是火星儿包裹着黄褐色的飞剑,还是飞剑拐带了漫天的斑斑点点。 冒襄已升到了一口真息所能维持的最高点,再往上走就要借住剑灵的神通了。可他仍旧保持着与剑灵之间若即若离的联系,下一刻他将开始下坠——可在这一刻,他处在这样微妙的一个临界点上,灵觉延伸到不可知的远方,边缘处丝丝缕缕的感觉映射在神魂之上,带着无以名之的印象,仿佛摆脱了一切桎梏,通达无极。 他甚至有余暇看看淡青色的天空,然后身体开始下坠。 有许久未曾真正的以意御剑了,那日京城之外,一群膏粱,还不值他以“运势”之法出剑。 像一只低回的沙鸥,冒襄转身出剑,指尖捻着剑柄,两者间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牵连,“藏锋剑”仿佛只是手臂的延长。 灵觉则在出剑的一刻收束而回,将边缘上丝缕的感应实实在在的带回给元神,那里面,藏着这一片天地中隐秘的、却亘古而恒在的势之变化。剑端上自然模仿,与其共鸣合流,他无需去刻意演化剑招,便自然成就了剑势。 风声猎猎,极有声势的剑击冲天而来,仿佛有射落太阳的趋势。这一招连击有个名目,叫做“浴火焚城”,以五行生克运使出剑灵之妙,猛张飞的剑灵属火,“拔城”中所蕴却是土属性,火生土,两相催发,将‘拔城’的沉郁厚重发挥到淋漓尽致。 “藏锋”的剑路清晰无比,如同一只沾满墨汁的大笔在天空中写下凌厉的笔锋——第一剑带着典型的宁士奇式的风格,剑走如龙蛇,沿着某种外人不可察觉的纹理一路抽丝剥茧,剥落掉“拔城”之外裹挟的火网。他的虎口被震裂,衣袖也不慎沾染了火苗,如活物般蔓延而上,似要将他整个火吞掉。 冒襄微皱起眉,衣袍上四处跳动的火苗愈烧愈烈,却分毫不能阻挡他一气呵成的剑势。灵觉全面收束,如裹在元神之外的一层胞衣。此时此刻,他灵智之中,唯一人一剑,彷如天地初开时的神祇独舞,之外再无它物。 藏锋剑倏然而出,点中拔城剑的剑尖,这是一个玄妙之极的切入点,将两者“势”之高下拉开到了最大的差距。这第二剑,冒襄几乎完全脱出了宁士奇的出剑风格,完成了成就自身所悟剑路的第一步。 两剑交击时的力量对冲,使得“拔城”在空中翻转了几周,才坠落于地。冒襄则轻“喝”一声,引导着对冲之力扫过自己全身,将肆虐的火苗全数扑灭。只是他自身也不得不承受一些力道,嘴角分明溢出一丝血迹。 就是尤有那不肯干休的火星儿,纠缠着衣角袍带,扯拽着指尖发梢,也为他忽一振衣,尽数甩落。 那道人却更惨淡,“拔城”内的剑灵与他一体两面,剑灵几乎被一击而散,他脑中嗡然一鸣,一阵发自脑宫的震荡几乎要把他震成白痴。好在身旁“猛张飞”与他真息互通,及时补救,才让他稳住元神。 “到底是有门道的。” 六人里一个头发半白的长身道人忽然抢进中宫,身形压住了原本靠近中间的拔城主人半个身位。那“拔城”之主罗醮原是阵中主位,然而他向来不慎稳重,因一己之愤而不顾大局的事儿没少干过,因此才预备下长身道人给他做补位,与其他四人正好凑足五行的剑灵。 罗醮见长身道人抢上,也不分辨,连落在一边的“拔城”也不拾,顺势退出了阵势。其余五人心有灵犀,长身道人眼中锋锐一闪,众人便知其意——此人大是劲敌,苍鹰博兔尤尽全力,何况吾等? 长身道人左掌忽地击上自己右边胸膛,发出“空”的一声闷响,那是一个信号,发动最强一击的信号! 还是长身道人的剑率先夺鞘,原本安伏在背后鞘中,受那掌击,化作一道灰黄宏光,电射而起。其余无论背剑的、擎剑的、捧剑的纷纷响应,各色光华倏然闪出,那“猛张飞”更是直接,仰头向天猛喷出一口气,原本散落在空中各处的火星儿被这一口掀动,重聚火网,将四道剑华尽数包裹起来。 继而,光华尽敛,腾蛟跃空!五行剑灵尽数融汇,化作这一只杂色蛟龙,张牙舞爪的扑向目标。五行逆演便是混沌之态,这蛟龙虽然身上杂色斑点不少,显然未能真正化尽五行,却也算得混沌的拟态。混沌者,万物源头,克尽五行,实在是所有属性真息的克星。 说来话长,其实冒襄凭空振衣、五剑化身蛟龙都只在一瞬。下一个瞬间,两者便已接触。 就见冒襄一手伸直,抵住“龙首”,五指激张,数十道深紫色的叉状闪电在掌底生就,像是手的延伸,也像是一张网,将龙头兜住。紫电不时鞭打着蛟龙,可一入其体便被吞噬干净,反而助长了它的威势。 他的另一手则掣在肩后,“藏锋”已紧握掌中,剑尖直指龙头,引而不发,做一个欲刺龙首的姿势。藏锋剑正以一种微妙的方式颤动着,仿佛仍未从之前的出击中拉回心思,剑尖则顶着一团鸡卵大小的乳白光晕,不知孕育何物。 他分明止不住那上推之力,身形不由自主的被推上高空,左臂也在一点点弯折,掌底的紫电越来越少,且每少一条,上推之力便强上一分。 “藏锋”依然颤动不休,剑端的光晕则愈来愈亮。这引而不发中,分明积蓄着一股力。 底下的六人都静静的等着天上的动静,五痨七伤的罗醮更是张着嘴望着天空,就等着冒襄力竭,被那混沌之龙一口吞个干净。 场中也唯有张泯然不为所动,他的眼神凌厉而专注,天师剑依然平伸,斜指着府邸。无形的气机已在两个人之间建立起来,虽然隔着重重门户,却依然不妨碍这对峙。而其间的凶险也绝不因距离而稍有衰减,也许生死之判,就是从这一场角力开始。 已被推到三百丈高空的冒襄忽然大喝一声,剑端的光晕彷如烈阳,亮度早已超过人眼所能承受的极限。继而光晕层层剥开,华彩流动,如花苞盛放,竟化作一朵晶莹白莲。“藏锋”忽然凝止,然后,冒襄一剑刺下! 生灭莲,紫雷七印的生灭印!莲入龙口,批亢捣虚,纵然混沌之力也无法消解这无生无灭的永恒之莲。冒襄的嘴角上尽是血沫,可是眼中的神采却亮得刺眼! “轰!” 蛟龙湮灭,白莲在下落过程中愈来愈大,坠落地面时已大如浴桶。而光华流动、亮得刺目的片片莲瓣包裹中,莲心的位置,是持藏锋剑的冒襄。 烟尘四起,正在这时,东边的大道上传来一阵尖细的话音:“哎呦,罪过罪过,老奴还是来得晚了!诸位仙家,请快快收了神通吧!这京城之中,可是动不得干戈的呀!” 六、金紫气象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东边大道上滴滴答答的马蹄声,一只高头大马小跑奔来,身后还跟着轩轩赫赫的仪仗,远远看着那明丽的鹅黄颜色,便知是皇家的制式。 那马上是个宫中的太监,许是太过焦急,才跃众而出。一边策马赶路,还一边不住口的嚷着:“快请停手!快请停手!” 没人理会他,灰头土脸的六道士各自退到安全地带,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中那突兀白莲。张泯然更是充耳不闻,平端天师剑的手臂不动分毫。 面前宅邸则深沉沉地,门前阶后连个执事也没有,像个荒宅。纯阳宫新晋入住,又是个临时府邸,他日若当真有尊位加持,必是要大兴土木另建新宅的,因此这宅邸连匾额也没张挂。那太监心里纳闷,绕是入住的仓促,前日他也是亲见着浩浩荡荡的车队开进去的,前些时日为了迎接这群仙客,到底是着意布置了一番的,且还留得数十的仆役在里面,怎么就冷落成这样? 他也只匆匆的瞄了几眼,便觉得心悸,原本疑心是赶路赶得及了,稍思量,便觉得再气短也不至于此。那宅子好似个无底洞,把人心底里那么点儿活气儿都想吸过去,接着便渡过来一道冷森森的寒气填充上。多瞧上两眼,只怕要把心也给冻个结实。 “吁――” 马上的太监没敢多看,到底记着正事,拉着了马缰终是赶到了众人跟前。他身手灵活,腰身一耸,便翻下马来,却忽瞥见渐落的烟尘里那非人间之物的耀目白莲,“哎呦”叫了一声,脚下一个趔趄,几乎啃到地上。 然后,他就见着那一人来高的半开莲花一片片展开,如玉般的巨大莲瓣层层剥落,每一触地便碎成了点点辉芒,消散无踪。莲瓣消尽,才露出其中拄剑而立、嘴角溢血的冒襄,脚边散落着六柄无鞘长剑。 罗醮已捡回自己的“拔城”,苦着脸看着上面一条细长的裂纹。冒襄脚边的六柄剑各自微微颤动,挣扎了一会儿便没了声息。便见着从长身道士到“猛张飞”,六个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却原来与自家佩剑里的剑灵感应微弱之极,竟连隔空取剑也不能,恐怕是那剑灵被轰得七上八下,碎了个一塌糊涂! 太监见莲花里冒出个正主儿,脸上乐开了花儿,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跟前,纳头便拜,几乎是带着泣声道:“冒小上仙,可是找着您老喽!满城的寻您,一路鸡飞狗跳的,若不是碰着那天仙一样的闵大小姐,还不知道您是到这儿了呢。这把老奴累死是小,可官家交代的事情交不了差,可叫老奴万死也难辞其咎呀!您这儿快劝劝众位仙长,叫他们别再动干戈啦,官家就是惦记着这事儿。您老劝住了,就跟着老奴去吧,官家那边儿等着您心焦呢。” 到底是他们这做惯了低眉顺目的,心里头焦煎成这样,竟还能随口扯出“冒小上仙”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称呼。 冒襄初从莲花里露出身来,晃了几晃头颅,听得有人跟他说话,便直愣愣瞅过去,看那神情,多半是什么也没听懂。他等着太监说完,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冲着站得远远的那几个道士喝道:“怎么样?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使来,冒襄今日奉陪到底!” 那太监差点没背过气去,“哎呦”大叫了一声,就要去拉冒襄衣袖,嘴里还一边说道:“我的祖宗哎,和着您是什么也没听着啊,您老可不能……”冒襄此时处在临阵状态,全身真息鼓荡,岂容他一个平常人近身,还没碰着衣袖就被弹了回去。好在他全无恶意,也没有半点真息,因此反击之力也弱,只让他摔了个四仰八叉而已。绕是这般,他话也没能说下去,坐在地上好一顿哀嚎。 冒襄听见杀猪似的嚎叫,才略略缓过神来,转头去看,讶然道:“咦?刘公公,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那刘姓太监当真一肚皮委屈,然而终于有个肯跟他说话的主儿,无论如何不能错过了。挣扎着起身,赔笑道:“官家那边急着召您老呢,我这儿带着仪仗寻了您满城。您是管家的贵客,官家也常说平生是引您老为知己的。这,这京城里总还有些皇家的体面,您看您等都是世外仙长,自然不会为难我们这些底下办事儿的人,且请高抬尊手,莫要妄动干戈了吧?” 他这边话音刚落,宅邸里便响起一个声音道:“既然圣上不愿城中有杀伐之事,我等入乡随俗,罢手便了。” 乾元忽然开口说话,然后气息便是一泄。两厢感应之下,张泯然这边气势自然一涨,天师剑剑端涌出一道煞气,直袭向那宅邸里最高的一处楼阁。轰然一声,煞气自窗格中涌入,对穿而出,几乎要把阁顶掀半个下来。有眼尖的就能看见那本来端然于窗格之后的人影已悄然移位,换到了未被击破的那半边窗格后去,因此毫发无损。 刘公公不明就里,见那高阁莫名其妙炸开一块,心里虽惊慌,却也冲着宅邸捣蒜一样哈腰鞠躬,连连道:“教主仙长圣明,教主仙长圣明。” 张泯然长剑一扫,在地上划出一道丈许长的深痕,怒道:“乾元,你这是什么意思?” 宅邸里传来的声音依旧淡然:“自然是罢手的意思。我等终究还不是仙人,既生于世间,自也当受人间帝王辖制。贤侄不是也想得到那御赐金牌吗?何不等他日圣驾之前再做了断?今日只当是战前预演,便算是贤侄超胜一筹吧。” “哼,何必要你口中相让!既然如此,我要的那些物事便暂且寄在你项上,他日我要一并取来!”少天师倏然收剑于鞘,也不管一旁冒襄,转身便走。他经过东边大道时,瞥了一眼停在路上那明黄色的煊赫仪仗,低哼了一声,未作道理,一路大步去了。 乾元说中虽自承输了一阵,其实众人――自然不包括那刘公公――心里都明白,两人遥遥对峙时,张泯然全身精气神都被调动投入其中,于外界是全然封闭的状态,可乾元却可从中随意抽出心意,开口说话,且能轻易泄尽气势,无伤于反冲之力。光是这份收放自如的手段,便知孰优孰劣。 刘公公又挨到冒襄近前,哀求着道:“冒小上仙,您老也别再为难我了,快随我去面圣吧。您看,官家亲自为您老选的仪仗,老奴也给带来了。您老就可怜可怜老奴,再耽误上一阵,官家非打断我这双狗腿不可。” 冒襄默不作声,刘公公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的等了半天,忽听得冒襄说道:“也好,今日便暂且如此吧,纯阳法门,今日也算略见一斑。”这可听得他如蒙大赦,连忙朝仪仗那边挥手,吆喝着让近前的人把御马牵过来,其余各色旗帜、鼓乐行头一律统统备齐。 冒襄不惯坐辇车,自在那八只拉车的御马里挑了一匹来骑。他肯走已是万幸,刘公公也不再计较这个,只吩咐着取来金鞍,一个个都好生伺候着。 乾元忽又在那破碎的高阁里传来话音:“冒贤侄一路走好,今日得睹神技,实慰我心。圣驾之前,也请为我代呈敬奉之意。” “官家可是在里头歇着呢?” 冒襄随着刘公公一路进宫,直到了宫闱深处的三元殿才说是到了去处。原本少帝赵济最喜凝晖殿,自从前几日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儿,他是再不肯摆驾凝晖殿了。刘公公正走到内室的一个侧门口,小声的与那应门的小太监问话,冒襄也不理会,拱手站在后头。只任他们慢慢料理。 “是在里头呢,等着有大半个时辰了。您身后这位就是冒神仙吧?官家吩咐过,他老人家来了,无需通禀,径自进去见驾便是。” 冒襄微一点头,便徐徐入内去了。刘公公和小太监一起候在门外,看着冒襄渐渐没入回廊,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是落回了原处。 宫阙深深,入眼皆是金紫气象,当真是央央帝王才得配的尊仪。冒襄缓缓踱进内室,隐隐听见阵阵耳语之声,又走了一会儿,鼻端忽地涌入一团香风,沉凝典雅,馥而不艳。眼前一花,身旁侧门忽地转出一位盛装女子,两人微一照面,那女子矮身微微一福,也未等他回礼,便与他擦身而过,从另一边的小门穿出去了。 那小门外隐约响起脚步杂沓之声,和宫女们小声呼喝的喧杂。 冒襄略一停顿,便走入女子之前出来的那个侧门里。 当今的中原帝王赵济正斜倚在一张矮榻上,见冒襄进来,便起身相迎,笑道:“冒兄来得好慢,实在让朕等的心焦啊!若不是家姐劝阻,朕定要扒了那老奴的皮!” “这须怪不得刘公公,是我来得迟了,叫陛下久等。” 赵济走到近前,拉住冒襄臂膀,与他同榻而坐,道:“且饶了他一回。冒兄住在外头终究不便,朕常思与冒兄抵足而眠,连榻夜话,却总不可得。今日朕已吩咐下去,为冒兄寻了个清幽住处,你也不需再回去,今后便住在这宫中吧!” ********************************* 大家节过得怎么样啊,刚想起来忘了祝大家节日快乐,虽然祝人清明节快乐有点奇怪~~~ 七、毓漱公主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冒襄放下笔,走到窗下,看满园绚烂的色彩,硕大的日头顶在天心,将这夏日里的烂漫渲染到淋漓尽致。 可惜却无虫鸣鸟唱,就算偶有几声伶仃的鸟雀叫唤,且是禽类里顶级的喉音,却总带着豢养的味道,不由就倒了人的兴致。那假石树冠下的阴影里,也带着些阴暗的寒气,倔强的蛰伏在一片光与热的世界里。高大的城墙裹着这城里几百年堆积的阴冷与怨念,平时就藏在犄角旮旯里,连暑热也消解不得。 他处身之所,是好大一片名堂,空落落的摆着几件名贵家具,最显眼是那一张黄花梨木的书案。只是无人,连声响也几近于无,都是外头驳杂的音律溜进来,在各个墙壁间乱撞几回,留下几不可闻的尾音。 阳光拽着他纤长的身子,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淡的像在水中晕开的墨。 案头上随意放着一叠宣纸,上面鬼画符般画着许多图案,乍看时还道是那个酒鬼的醉后涂鸦。可仔细看了,却依稀可分辨出那是一个个形状奇怪的字,只是绝不属于古往今来任何一种字体,骨架虽可看出必是汉字无疑,可其间笔画转折、体势架构却找不出汉字的依凭。若勉强找一物比喻,倒像是天上云卷云舒,偶有造化无心的一刻,竟把那云团揉出了字的摸样,有几分神似,却到底差着许多笔画。 冒襄手边无书,他不是临摹它帖,也不是忽然起意临时造一种字体,这只是他近日来除吐纳练剑之外的另一个功课之所在。纸上那一个个状如云纹、似是而非的字体,正是‘紫雷七印’之一“云笈印”的外化体现。 本来‘紫雷七印’重在体悟,于这些画符一般的法门上并无侧重,有时就算你照着模子画上千千万万,也不及一点灵光乍现。而‘紫雷七印’也不比寻常印法,其间体悟可称得上放之四海而皆准,触类旁通,于其他方向的修行也有莫大帮助。因此当初冒襄印法初成,一身修为不知高过当初几许。 那日冒襄当空欲落未落的一刻,忽有所悟,施展出近乎完美的‘生灭印’。他重拾当日感官,将那一点领悟反复琢磨,却对其他几个印法也有了些平时不曾有的感悟。尤其是这‘云笈’一印,牵扯诸多道典秘法,称得上驳杂浩大,自参悟之日起便从不曾用于实战。他借着当日灵光的一点尾念,在纸上肆意挥毫,写出了许多不曾想过的妙处。 创出这‘云笈印’的前辈观一本符书《云笈笺》有所感应而创出此印,冒襄却不知道,当代的一位高人燕长歌也曾一览此符书,而凭之创出了一套云纹符法。只是这两人修行法门和阅历见地完全不同,所创之法虽同源而出,却各走一径,全然看不出相同之处。 “公主,那个何公子又来了,正在西门楼那儿侯着求见呢。” 清脆的女声从极远处飘飘浮浮,越过一片宫阁庭院,飘进冒襄耳中。这却不是他故意偷听,他刚刚摹写‘云笈印’,此时全身真息活跃,五感分外敏锐,仿佛有谛听天地之能。那声音传自距此大半里外的“选德宫”中,那说话的宫女儿又是捻声细气,却依旧让他听个分明。 然后他听见一个雍容的女子声音道:“本宫不是说了不见么?叫他莫要再纠缠,快快家去吧,这宫里岂是他胡闹的地方。你要同他说仔细了,是从此不见。还有,你吩咐西门楼的小德子,叫他以后不准放他进来,若再敢来寻本宫,只管打出去便是。” 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却听那雍容声音复又响起:“等等,你且回来……到底相好一场,只好言跟他说,让他去吧。让小德子也别为难他。” 那宫女儿应了声“是”,踩着细碎的步子去了。 那边殿里仿佛也空寂寂的,雍容女声忽一声叹息,像一片潮水中的一朵浪花卷起,拍在四壁上,碎了身子,想再找时已是无从寻起。那大殿实在太空太阔,任叹息声里多少愁怨,到底填不得多少,总有些不着边际的感觉。 冒襄摇了摇头,自己也为着这近乎于偷听的行径感到赧然,早就听说这皇宫里是非多,那些寻常人的情仇,在这里头也能放大个好多倍。他不想沾染上,扰了自己的道心。 可那一声轻叹,分明勾出了他心底里一点什么东西,让他忆起了那么一星半星儿,自己每每无法正视、只怯懦的埋在心里头某个角落里的情愫。他忽地想起今日已是八月十二,再有三日,就是那少帝亲为主持、敕封四大国师的典仪。 那么个天下修者少有的盛会,她也会来的吧? 然后闵水荇毫无征兆的闯进了脑子,这个可恶的妖女,这些天来总是这么蛮不讲理的出现,在眼前晃来晃去。他脑中的女子,正对他说上一次见面最后曾跟他说过的一番话:“你心里面有一个枷锁,死沉死沉的总拖着你往下坠,你明明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也知道它那么沉那么重早晚是个大负累,却总骗自己说没关系。哪一天你肯去动动那个大枷锁,把它打开了扔在地上,你才算得上真正的豪杰之士。像你师傅折铁那般,恣意天下,纵横无碍。”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那么亮,仿佛能看进自己心底,看穿他一直在给自己加厚的坚固外衣。他甚至有些害怕看那双眼睛,从那眼睛里他能看见一个真实的自己,他知道那个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 他想说你不过是个杀人如草芥的妖女,凭什么来对我说教,可他知道她会看穿这话也不过是另一种伪装,说出口了,也不过是让自己的尴尬再加深一层。 他已习惯了穿着一身冰冷的外衣,不让任何人轻易接近。 像折铁一样吗?他那样的人,那样的剑,也不知一生沉浮,经历了多少淬炼。他原本也是心中想往的,只是有些事情几乎成了习惯,像是多年缠身的故疾,终是挖不出也甩不掉,只能任它缠着黏着,成了所谓本性的一部分。 脚步声从殿外响起,渐行渐近,听起来是个女子。冒襄眉头微皱,他那日答应官家住进皇宫里来,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要给他安排下人伺候。他修行之人,又喜欢安静,不希望有人来打扰。 这来的女子自然不是官家平常最爱使唤的卢公公,倒像是从选德殿那边过来的。 是那个曾有一面之缘、当今官家皇姐的长公主,有事相召? 果然片刻后走进一个宫女,向他请安道:“冒仙长可有闲暇?我家毓漱公主听说您是有名的世外仙师,道法精深,想请您去解一解疑惑。” 从那女子进来起,冒襄便近乎本能的换上了惯常的冰冷容颜,闻言淡淡说道:“公主只怕受了讹传所悟,我并非什么世外高人,不过长自在道观里修行而已。我虽为出世之人,毕竟是年轻男子,岂可入公主寝宫?如此只怕于男女之防,大有关碍。” 那宫女闻言抿嘴一笑,道:“我家公主果然没有猜错,她说冒仙长定然不肯前来,以什么男女之防为搪塞。公主说你若持有一颗世外之心,又岂会存了此等念想?她是一尘世中的凡俗尚且不理会此等礼教,难道仙长连尘世中一凡俗女子也不如?我家公主自小就喜读道典,好容易宫中来了一位解人,却不能请教,她只怕连要好多日都难以开怀了。” 那宫女惯于察言观色,又是口齿便给,见冒襄神色略有松动,又急忙道:“冒仙长若还不肯往,那是要连三清都辜负了。” 冒襄摇头苦笑道:“请娘子在前引路。” 选德殿果然空阔,只是大虽大,布置却稍显简陋,屋内布置皆以素淡为主色,且宫女也没有几个,似比普通缙绅小姐的闺房都尤有不如,实在与长公主的尊位不甚符合。 “冒先生请坐,会儿,去看茶来。” 毓漱公主端然坐在椅中,神色雍容淡雅,果然深具皇家的仪容。她的衣饰与上次初见稍有不同,虽仍是宫装盛服,饰物却少了许多,尤其是一对袖口,裁剪的修短合度,分明是为了便于惯常的起居。头顶的发髻也简单整洁,只梳了个寻常的坠马髻,用几根玉簪支起。 “闻公主相召,所为何事?”冒襄也不客套,稍一为礼,便直入正题。 毓漱公主脸上挂着礼貌大于实际的笑容,道:“本宫自小便喜读道典,只可惜天资愚钝,常有不可索解之处。今人崇儒抑道,吾心中有惑,却苦于无人求解,一直闷闷于心。今日喜闻冒仙长入住宫中,才冒昧打扰,以求解多年疑惑。” 冒襄道:“解惑不敢说,公主可将疑惑说出来,共同参详,或也有旁证之助。” 那毓漱公主便将往日看道典中的许多疑惑说出来,她果然是熟读此等书籍的,所提内容不仅涉及《道德经》、《南华经》这一类世所公称的经典,也有《琼纲》、《玉纬》此等纯然是道教法典之类的典籍。且所提疑问颇有水准,若非在此中下过大功夫,思虑断难达到此等地步。 冒襄随问随答,他毕竟在此中浸淫多年,甚至有些论述还是他修行中的基础,因此毓漱公主所问有些甚为荒僻,他也能对答如流,奉上令人满意的答案。 这两人一问一答,不觉时光西流,待得稍有间歇的时候,才发现已斜日沉沉,寝殿内里已点起了一排排红烛。 冒襄起身告辞道:“今日时候已晚,不便久留。且我也有晚课须做。” 毓漱公主起身道:“耽误了公子的修行,实在是毓漱的罪过,今日得闻公子妙解,实在胜我十几年所读。他日公子有暇,当再聆教诲。” 一位宫女提着宫灯在前引路,冒襄跟着行出,临近门边时忽听得毓漱公主道:“再过三日便是敕封大典,毓漱预祝公子技压四座,名至实归。” ********************************** 如果错字多,请大家多多包涵,写完就发了上来,还没来记得修改啊 另外,其实这章不算过渡章节的~~~ 八、鹤羽玄氅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八月未央,九月授衣,心宿已彻底滑过西天,带走了当年最热烈的暑意。 八月十五中秋夜,少帝赵济似是故意要将这日晚间的热闹提前上演。巳时正刻,汴京东郊,国师册封大典――斯时斯地,谓之盛况无过矣。 原本官家是要他跟着皇家的御驾临场的,冒襄却婉言谢绝,执意随在天师道的车架里。这突如其来的皇恩,仿佛有愈演愈烈之势,冒襄每每思虑至此,便觉心神不宁,只怕其间祸福,仍未敢逆料。 他骑着马与一闻并驾齐驱,走在马队中唯一的马车左侧,算是一边队伍的引领,马车右侧则是两个略有些年纪的道人,率领着天师道的另一边队伍。 东郊是皇家猎场所在,林苑恢宏,官道敞阔,然而此时通往终点秋畋苑的路却也不是多么好走。离着巳时还有大半个时辰,通向秋畋苑的几路官道都已塞满行人,都是为争睹仙家风采而来的百姓。若不是朝廷出动了羽林军来维持路况,只怕这些个前来赴会的大教派摆出来的浩荡阵势,还真难以进到秋畋苑里来。 天师道进到场中时,南北两边已各有一大队人马占据一隅。这秋畋苑的祭天坛虽是环形,周围一圈均是看场,然而其中也毕竟分得出正位主次,先来的五岳盟和纯阳宫所占分明是南北方的各自主位。各派的座次自然是事先分好的,也不是谁先到便先得。 从马车中步出的张泯然冷哼一声,一言不发,阴沉着脸面率众进驻到纯阳宫右首的席位。 纯阳宫席上自然以乾元道人居首,他端然坐于主位,双目似闭非闭,仿佛神游物外,一副不为凡尘打扰的清高模样。有人心中冷笑:你既然到了这儿,自然是上心名利的,都是为那蝇头蜗角,何必还惺惺作态,作这般出尘之态? 其余纯阳座上,也堪为道门一时之选,纯阳宫新近崛起,然则已有一批门人名噪一时,今日济济一堂,当真让人目睹了几分纯阳宫的鼎盛气象。 与这边相比,与之相对的另一边却显得微妙得多了。五岳剑盟垂名数百年,也唯有当年全盛时期的天师道能相与拮抗,如此大宗,今日列席的声势却实在不能不让人腹诽。别说修士魁首姬正阳未至,其他四岳的掌教也一个没来,只有华山剑宗的掌教夫人岳南湘坐镇主位。她周围尽是些小儿辈,甚或有几个有资格坐于席间的,唇上只生了些细弱的茸毛。 时辰渐尽,其他佛道宗门陆续到场,进驻各自席位。外场人群里忽地起了一阵喧哗,席上都是高人,自然不愿像寻常百姓般伸脖子去瞅,就有那忍得艰难的苦苦攥着自己衣襟,脖子都撑得青筋暴起。也有些小辈忍不住好奇,却禁不起身边师长的凌厉眼神,只敢拿余光偷偷去瞄。 好半响,那骚乱之源终于进到场中,一闻本来便没个顾忌,眼睛一直盯着人群,此时低声叫道:“嘿,这上清宫今日是唱的哪出?” 就见进场的正是上清宫门人,青袍玄羽,黄穗古剑,整齐划一的做派,端的是名门风范。奇怪却在队尾,竟然有两个担架被跟着抬进场中,架上还各有一个气息奄奄的道人,看上清宫的架势,似还要把这两个伤者抬到席上。 上清宫头领之人是一个红面长冠的中年道人,他甫入场中,便径向天师道席间而来,指戟冲张泯然大喝道:“天师道的小子,把那卢旭胖子交出来!道爷要将他挫骨扬灰,方解心头之恨!” 张泯然坐席原本便高出不少,拿一双细眼斜着睨视于他,一忽儿又转过脸去,半点搭言的意思也没有。一闻却耐不住好奇,他知道红面道人仍是当今上清宫掌教紫虬真人,卢旭那厮却怎么惹上了这么个主儿?当下言道:“卢旭确是我天师教门下,只是他原本未曾随队来京,说是有他事要办。不知他做下了何事,竟惹来紫虬前辈如此盛怒?” 紫虬大喝道:“休拿言语诓我!那混胖子一路从茅山逃到京师,今日一早还有人看见他在京师溜达呐!他既到了京城,岂会不与你们联系?” 一闻也是个火爆脾气,见他不答自己,反倒杂七杂八乱扯,也大声道:“老子没事干嘛骗你?我他妈都整整一个月没见过他了。你,你,还有你,你们……哪个最近见过胖子?我又不知道他干了啥事,触你这么大霉头,像偷了你婆娘似的,干嘛先来遮掩?” 那紫虬脸色愈红,看架势就要拔剑砍到席上去,身后却上来个持重老道,稳住了他,且道:“五日之前,贵宗的卢旭道人偷入我宗祖师堂,偷去了密存其中的一套先师秘法和一件宝物。哎,那人逃下山时,被本门中人发现,不仅不归还窃取之物,且还打伤了好几人。我宗一路追踪,及至京师又丢了踪迹,那架上两人便是今日一早伤于他手的。如今伤势未见好转,只怕是……唉!” 紫虬向那老道怒瞪一眼,是怪他竟当着众人之面把这些丑事抖落出来。 一闻听罢哈哈大笑道:“好个胖子,果然好手段,真不枉我敬他一场!” “呸!好你个鸟天师道,果然一窝蛇鼠!今日本座就杀光你们这群死剩种!”紫虬“噌”的拔出佩剑,剑上真气腾腾,耀出五色光华。席上张泯然忽地转过头来看他,目光锋利的好似两柄飞刀。 “呔!紫虬老儿,冤有头债有主,你家卢大爷在这儿哪,不睁大你的狗眼!” 一闻面上喜色一现,继而又一忧,大叫道:“是胖子!” 上清宗那边炸开了锅,就听得乱糟糟的声音,尽是在问:“在哪儿?”“在哪儿?” 苑中只有少数几人声色不动,眼神却都有意无意扫向了同一方位。忽听得一个上清门人大叫道:“快看!在那儿!”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看过去,只见东边林苑中最高的一株杨树之上,一颗面盆大小的脑袋渐渐现出行迹来,继而是身体衣衫。那久违的卢胖子就这么变戏法似的现在了树上。 人群里有眼尖的看到了这一幕,便哗哗的喝起彩来,敢情正戏还没开场,先来了这么一出给劲儿的,到底不枉了早晨这一顿好挤! 卢旭颤巍巍的站在树顶的一支小枝子上,全身被一只玄色大氅所罩,袖边和氅底都绣着一圈纯白色的鹤羽,极是好看。那大氅本来极大,寻常人的身量只怕撑不出效果,这胖子肚腩却实在太大,鼓鼓的挺出来,把那大氅绷得紧紧地。 卢旭在树上哈哈笑道:“紫虬老儿,你们当真暴殄天物!这么好的一件鹤羽玄氅竟给扔在死人牌位前,还有那一套‘潜英诀’,多好的玩意儿!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你们不识货,也不能让我得了去,这两件玩意儿各占潜行与幽微之道,正是合了我的门路。” 这胖子体型虽大,练的功法却是潜沉幽微一脉,说白了也就是近于刺客之道,他所说的那俩物普通修者得了还不怎地,落在他手里可真的是珠入椟中,沉珠投明! “好狗子!” 紫虬狂吼一声,一剑排空,指向树上的卢旭杀去。卢旭不慌不忙的将脑后的氅帽罩在头上,且将面孔遮住,便忽然失了踪迹,仿佛溶于空气之中。紫虬一剑扑了个空,站在树顶上又是一声怒吼,却已没了胖子的气息感应。 卢旭的声音忽地从老远外的另一株树上响起,人也跟着在那边现身:“紫虬,你要想拿回东西,便跟着道爷来吧。便看你有没有那本事,嘿嘿,小爷去也!”说着便重新将头一罩,回身一纵,跳入了茫茫林苑之中。 紫虬在树顶喝道:“上清门人,听我号令!立即全力捕杀卢旭,勿要夺回祖师圣物,生擒为上,如若不能,就地格杀!” 他话音还未落,乾元忽地从席上立起身来,道:“紫虬道兄,何必为一个小辈大动干戈,莫忘了今日所为何来。”他声音并不洪亮,却能轻易达到紫虬大喝的效果。 紫虬道:“乾元道兄,对不住了,那鹤羽玄氅和‘潜英诀’是我宗门祖师遗物,断不容有失。今日之期,只怕有负道兄所托。” 乾元面色一寒,缓缓道:“道兄何苦如此不顾大局,当初松筠子前辈和你我二人共同立定盟约。前盟未远,道兄此刻便要食言而肥吗?” 紫虬脸上怒色一激,却又生生忍住。当日乾元同意松筠子主导长春子与六骨锥事宜,就是以国师册封之日上清宫全力相助为交换。三宗中楼观派已彻底退出此次册封大典,纯阳宫能引为强援的也只有上清宗一家而已。 只见他面色数变,忽地跃下树冠,道:“天拓、天梓、天吴,你三人立刻去追卢旭,其间便宜行事,以天拓为主导。”他顿了一顿,又厉声道:“不准堕了我上清宗的名头!” 另一边一闻在冒襄旁边细声道:“怎么着?咱们是不是去帮帮卢胖子?” 冒襄淡笑摇头道:“看他刚才耍的那几下,已是登堂入室,想来新得之物甚是趁手。那三个天字辈道人虽然有几分名头,胖子撑上五个时辰还不是问题。至于到了夜里,哼哼,他那‘紫薇天斗决’,也该有几分进益了吧?” 一道插曲到底没有为此次大典引发多少变数,巳时之前,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终于开进了鼎沸的秋畋苑。 黄袍加身的赵济登上正中的祭天坛,凌然四顾,四下虽大有修为高深莫测,平时呼风唤雨的修仙之辈,此时也不得不接受他的巡视。那眉眼间的神气,越发的烘托出威压四方的王气。 赵济吸了几口长气,平复起伏的胸口,才缓缓说道:“今日诸位世外仙长不弃于朕,共聚于此,实为我华夏万千子民之福。今日朕承天领命,为天下苍生册封国师,在此之前,尚有两道旨意宣布。” 他清了清喉咙,话音依旧不疾不徐,他知道自己不用大声说话,自有人用特殊法门把这声音传进每个人耳中。 “第一道旨意,大相国寺迁址他处,原址朕将送与纯阳宫,日后准其在彼处另造道观。” 秋畋苑中一片哗然,尤其是环席上众佛家子所在之处,暴起一片惊诧之声,更有振衣之声连连响起,是许多僧人霍然而起。 九、金鳞龙锦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朕记得登基之初,净水禅师便曾言道,大相国寺久在京师,已是卷入凡尘太深,不免耽误了寺中弟子修行,祈望可在荒僻之所另寻一个立寺之基。当初朕初登大位,百事待兴,多有倚仗净水禅师和相国寺之处,未曾应允。如此倏忽数年,只因朕一人之私,却累及数百位沙门的修行,每一思之,朕亦于心不忍。今日正逢此大典,朕虽不舍,却也断不能再知错而不改,因此便准了净水禅师当日所奏,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多谢陛下盛情。” “万万不可!” 两把截然不同的嗓音同时响起,虽然一个温和低沉,一个激烈高亢,却不影响两者在秋畋苑中分庭抗礼的对抗。单以气势和效果而论,两者旗鼓相当。四野林动,万人如寂,周遭百姓耳朵里只有两个尾音在嗡嗡回响。 “万万不可!” 东首的那一片和尚早都一个个站了起来,哆哆嗦嗦的把赵济的话听完,喊话那个正是身在主位旁边的玄空。佛门此次各大宗联合前来,什么四大道场、大相国寺、洛阳白马、禅宗祖庭之类的名刹,都挤在了一片席位上,怕不有数百人之多,正是要一振多年来的颓势。可惜毕竟有些暮气难掩,坐在最上首一排的人物几乎都是些老得掉渣的和尚,唯有一个玄空身当壮年、仪表堂堂。 玄空身旁的主位却是空的,他是这一排唯一一个站起来的,其他老和尚莫不愁眉苦脸的窝在位置上,不住口的念阿弥陀佛。 “我佛门主旨便是普度众生,焉有为自己修行而弃世人于迷途的道理?我佛慈悲,正是要佛光普度,映照一切世人,大相国寺立基于京都,为天下寺院表率,正是深入红尘中,传遍一切法的道理。说什么耽误修行,岂不大谬?” 赵济皱起眉头,故意向身旁的太监问道:“这人是谁?” 没等那太监看清下面那人的脸面,玄空已冷冷接口道:“贫僧是东海普陀山大千阁寺的僧人,法号玄空。我四大道场与大相国寺同气连枝,从未听说净水师兄有迁寺的意向。” “哦?大千阁寺?就是那个所谓的天下第一名刹?――朕听说贵寺执佛门牛耳多年,今日之会,你等主持方丈何在?” 玄空面上微露尴尬,道:“敝寺新任方丈刚刚上任,诸事繁杂,未曾前来。” 赵济脸色一冷,怫然道:“哼!好大的架子!君无戏言,朕一言既出,汝等再勿多言!” “君无戏言吗?哼哼……却是你好大的架子!”玄空忽一拂袖,眼中神光一闪,冷喝道:“当年释祖传法,坐下听经的君王何止百位,可也没你这等的傲慢皇帝!今日这宴会,不来也罢――诸位师兄,何必在这儿瞧人眼色,自往归处去罢!” 也不见他作势,便已跃出席位之外,站在席前空阔的石阶上。那首排的诸位老僧齐齐一惊,没人料到这东来的佛门大德竟来上这么一手,原本便不大好使的脑子更是一时转不过来,只张大嘴巴呆望着他,露出些三五成群的豁牙。 后排轰然应诺,跟着玄空来的四大道场的年轻弟子们无不满脸义愤,这一阵吼声,直要掀翻了秋畋苑中的高坛,大有一方雷动、八方相应之势。跟着响起呼啦啦一阵衣袂破风之声,这些个少壮和尚都跃到玄空身后,看一个个身法灵动,想来尽是佛门年轻一辈的精锐。 玄空看着前座上仍在发怔的老僧们,心底暗叹一声,就是这么些个所谓的“佛门大德”,让佛门糜烂至此,竟至于被人当场羞辱的境地。他又忍不住回头看身后这么年轻的面孔,他们是未来的希望,心中还有一腔热血,决不能让这些热血在老头子们的手里再度冷却。他忽然想起那个不知所踪的新任住持,如果他在这里,又会做出什么决定?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你们太放肆了!”赵济涨红了脸,暴怒之极的神色,若不是他不懂神通,谁都不会怀疑他会立时冲下去跟玄空拼命。 “怎么?诸位师兄还恋栈着此间的繁华,不肯走么?” 玄空却当是没听见高坛上的吼声,淡淡的对老和尚们说道,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轻蔑。那离他最近的一个,白胡子一阵颤动,树皮般的脸皮也没能完全遮住潮红,霍得站起身来,怒道:“这是什么话?我等同参佛理,自然是休戚与共!――哎呦!”前面说的大气凛然,最后那一句却是起得猛了,闪着了腰,疼的叫唤起来。 其他老僧被他哎呦之声唤醒,纷纷站起,后面各自的弟子门人自然不敢落于尊者后,片刻之间,百数十号人都走出席外。远远看去,这一片场中光华攒动,都是被一个个闪亮的光头映射的日光。 百姓们不敢阻拦众佛爷,自发的清出一片道路,供众人离开。而维持治安的羽林军则不知所措,领军的将领紧攥着手里的钢枪,他心里清楚和尚们绝不是他的军队能够对付的,然而军令如山,如果年轻的君王此时下令进击……不知道这柄跟他多年、百战功成的蟠龙大枪,能不能挑掉哪怕一个敌人? 他等了很久,连手心被钢枪的棱突顶破、伤口被汗水痧的生疼也浑然不觉,可依然没有等到命令。在他这个位置上,只看得到高台上那人的背影,可是他想,以官家的心胸,此时只怕已大怒欲狂了吧?他如何能忍受和尚这等近乎面辱的行为? 他眼看着和尚们渐渐没入人群,连那个丰神俊朗、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壮年和尚也已从他身边走过。当那人走过时,他没来由的感到浑身一冷,胯下的战马扑簌簌的发抖,他看到那人即将走入人群,忽然回过身来道:“乾元道友,若你仍旧想要大相国寺的基业,只管来取,何必要那世俗帝王的恩赐?我等世外之人,自然按着世外的规矩办!” 好一阵子,席上鸦雀无声,更外围的百姓更是不敢言语,仿佛有一场积压到极限的风暴正在祭天坛上酝酿。 “呼――” 赵济忽然轻轻的呼出一口气,风暴也跟着消弭于无形。 “朕说过,册封国师之前,朕有两道旨意要宣布。”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向身边的一个太监使个眼色,那太监将捧在双手中的一只长形锦盒微微一举,示意无碍。旁边另一个太监尖声说道:“请龙虎山天师道冒先生上坛!” “龙虎山天师道冒先生上坛!” “天师道冒先生上坛!” “冒先生上坛!” “上坛!” 这一把尖细的嗓音在众人上空回响不绝,渐渐地融入风中,在天地间震荡着久久不绝的余音。 冒襄没想到有这么一出,在各种眼神的注视下,缓缓走上高坛。及至近时,赵济一把握住他手臂,高声道:“冒先生多次襄助于朕,救朕于危难,近日多厢请益,更令朕有耳目顿开之感。朕与冒先生,正如先帝爷与泰山姬盟主,是风云际会,如鱼得水!” 赵济忽地松开他手臂,走到那捧盒的太监跟前,亲自打开锦盒,取出一件红色长锦,道:“冒先生是世外仙家,朕虽坐拥四海,毕竟是凡尘之人,竟无一物以谢之。近日正好偶得一物,今转赠于冒先生,聊表朕之寸心!” 他将双手一展,一片金红色的华灿在双手间抖落开来,随即披在冒襄背上。 下面席间传来几声惊呼声,便听得一人压着嗓音低呼道:“金鳞龙锦!” 只见那红锦如袍,本是大红之色,其上又以金线绣出一只金色长龙,那金龙须眉宛然,角爪鳞尾无不惟妙惟肖,可惜一双眼却空洞洞的。按说如此颜色搭配本该显得俗气,然则此锦一出,只见其雍容华灿,煌煌然自有一股龙腾之气,没有半点俗意。 冒襄抱拳道:“如此重礼,我怎敢领受,请陛下还是收回……” “冒先生哪里话!”赵济抢过话来,一边托起他背上红锦,道:“此物名曰‘金鳞龙锦’,展之可为袍,束之亦可为带,倒是使用之物。哎――冒先生请再勿多言,来,且借冒先生两滴鲜血,为此金龙点睛,亦可算是认主。” 红锦加身之时,冒襄便从中感到澎湃的元气,他平生所识宝物也算丰富,却无一物能与之比肩。他虽觉收之不妥,然而神魂深处却仿佛对此物有留恋之感,便如遇上了旧识一般。皇帝既然在众人之前殷殷至此,他也不愿多做矫饰之态,当下运功于指尖,逼出两点精血,滴于金龙双眼之上。 刹那间,锦上金光大亮,仿佛当真如‘画龙点睛’一般,将这锦上金龙点活,要飞出天外去。众人耳边也响起了一阵浑厚的龙吟之声。 祭天坛上,金红之色漫天,将整个高坛都镀上了一层威仪的色彩。然而更奇之处,却是东方之外,忽地现出一片夕阳落尽时才该有的红霞,那艳丽的火一般的颜色,抢尽太阳的风头,映红了大半个天空。 冒襄霍然转头,双眉如剑;席上有数人同时站起,举目凝望东方。 十、凤火燎原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正午,太阳挂在中天,煊赫的昭示着自己普照的威仪。然而今天其实本该属于它的兄弟,那个只有微弱光亮、如今正隐匿在它的影翳中无法显形却与它拥有同等声名的兄弟。当它不得不退出天宇,不甘心的坠落在黑暗的怀抱里时,它的月亮兄弟会施施然走出它笼罩的结界,并以它嗤之以鼻的微弱之光征服世人。 可是,今天有些不同,似乎连白天也不属于它,东方的天空如燃起燎原烽火,以比它更耀眼和灼热的姿态,桀骜的摆脱了它的结界。 那一小片火红的天空,是它暂时丢失的疆域。 风忽然怒卷而起,自下而上的,自四野向中心的,秋畋苑巨大的狩猎场被席卷而过,过膝的野草和巨大的林木簌簌响动。风中隐约有恍惚的声音,飘忽不定的仿佛不是人语:“此乃天子驾前,阁下何人,不嫌太张扬了吗?” 在周围百姓眼里,头顶上的风发了狂似的,打着无数人眼可见的旋转。那一个个旋转里,忽然就多了那么点什么,仿佛是眼一花,就凭空里出现了。起初那只是个米粒似的黑点,只一眨眼,就近的眼尖的人可以看得清那人衣服上的褶皱了。 那是个一身华服的老人,满头纯色的白发也难掩其矍铄清奇的神气。他胯下是一只白额大虎,浑身黑白条纹相间,一只巨尾在身后来回摆动,抽出阵阵风压。这大虎怕不有寻常老虎五六倍大,身上更有两个奇处,一则是那虎尾端部燃着熊熊火焰,如同一只火把,纵然风声呼啸,却也动不得那火焰分毫;另一则却是虎腰上生就一对如蝙蝠一般的膜状巨翅,翼展足有十丈之长,偶尔微微扇动。老人便斜坐在翅翼之侧。 而这时,东方天空中的红霞忽然收敛,将疆土还于了太阳。 四面八方的狂风以老人为中心聚集,巨大的风啸声鼓动的耳膜生疼,不知有多少道风刃隐藏其中。那老人依旧面色怡然,甚至有闲情轻拍几下虎头。巨虎不甚满意的摆了摆头,懒洋洋的呲牙咧嘴,虎须一根根激张而起,继而仰头大啸,啸声贯彻天地。狂风在虎啸前顿时偃旗息鼓,被震散的溃不成军,老人忽地撮指成剑,向右前方的虚空中凭空虚指,轻喝道:“下去吧!” “嘿!”风中一声闷哼,一个人影在空中倏然闪动,继而又消失无踪。大风重新以那人现身之处为中心聚集,似要重整旗鼓。 老人摇头叹道:“在我家阿火面前用风,你这真是自讨苦吃,难道不曾听过‘云从龙,风从虎’?”他又低下头去,冲着下面的祭天坛道:“中原的皇帝,叫你家这看家护院的朋友下去吧,这是何苦来哉?难道这便是上邦之国的待客之道?” 赵济仰头看着这个一出场就抢尽风头的不速之客,他厌恶被人居高临下俯视的感觉,脸上却没流露任何表情,只是淡淡的道:“飘逸卿辛苦了,请暂退吧。” 华服老人哈哈大笑,驾虎降下了一些,与看场还隔着老远的距离。他向四周坐席扫视一周,道:“今日高朋满座,中原修者云集。老朽不请自来,无怪无怪!” 赵济大致也猜出了老人身份,倒也佩服这人身处敌阵中的从容,自不愿堕了气势,不疾不徐道:“朕开此宴,本来就是存着接引四方奇人的意愿,老先生驾虎东来,自是高人无疑。若不弃于场中列位贤者与朕,何不先通报姓名,再入席一叙?” “哈哈――老朽山野之人,岂堪与诸位高贤同列,如此岂不让席上的诸位难堪?倒是你这人间帝王有趣,竟将这一众修者齐聚起来,可算是用心良苦哇!却不知,你是不是叶公好龙之辈?”老人说罢,又伸手向虎头轻拍下去。 与赵济错身站立的冒襄心中一动,忽地抢前一步,挡住赵济半边身子,肩头轻抖,一道龙形之气从新得的金鳞龙锦上腾跃而出。 虎啸声则于此时响起,一道波纹状的音啸坠落,与龙形之气撞个正着。余音从赵济耳边卷过,割掉了几条支起的鬓发,他这时才反应过来,汗水一下子沁满了整个额头。 “咦?” 老人这才第一次正眼去瞧冒襄,诧异道:“昔日山中少年郎,今日竟已成座上神仙客?老朽当真是走了眼,竟漏掉了冒公子这一颗璀璨明珠。早知今日有此一会,老朽当初断不会容你踏出天山的。” 冒襄冷笑道:“老病猫仍旧喜欢胡吹大气,凭你也配?” 老人也不着恼,只目光灼灼的看着他身上的红锦,啧啧道:“好一条龙锦!如此宝物,我凌海越空活百年,竟是未尝一见。那锦中龙形已点睛,只怕可演出真龙之意――嘿嘿,倒是和那边的那个主儿是一对儿。” 冒襄一愣,正要开口相询,只听凌海越大笑道:“今日此来,只为见识见识中原同道的风采,和试一试这中原帝王的胆气。凌某山野之人,化外之民,不通这中原爱讲的礼数,有什么欠妥的地方,还请包涵则个。” 一个道人在乾元道人身侧低声道:“教主,这老头来意不善,是否――”言下之意不说自明,乾元微微转首,已将周围诸人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他只是微微颔首,道:“静观其变。” 五岳剑盟这边则大多是年轻人,到底不如纯阳宫和上清宗的老道们沉稳,此时已嗡嗡的议论起来,互相打着眼色比着手势,都在猜测老人的来历和来意。岳南湘则始终带着笑,如一朵雍容的牡丹端然坐于正位,对身周的五岳子弟既不干涉也不苛责。 赵济就站在冒襄身后三尺之外,低声道:“冒先生,请……” 冒襄不等他说完,便仰头高声道:“凌海越,当日天山一会,未曾领略高招,疏为憾事,今日正好可以消此遗憾!” 龙吟之声忽起,红锦上的金鳞化为活物,从冒襄背上脱出,冒襄一拽龙尾,顺势跃上背脊,驾龙向凌海越击去! 画龙点睛,一点冥冥中的元神感应就此在冒襄与金鳞龙锦间建立。他不谙此道,然而心神才动,便有此效应,竟不知神异至此? 龙形虎啸,寻常百姓何曾看过这等景象,无不轰然叫好,还有些笃信的愚民,便忍不住跪倒在地,高呼神仙。就在有人低头跪拜,三呼神明的当口,空中的两人已交错而过,不知交手了多少回合。 生出双翼的尾火虎眯着眼睛,尾部的火焰忽明忽暗,仿佛暗合某种韵律,左翼的翅尖被削断了三尺长的一段,只剩薄薄的一层翅膜连着本体,在空中左右摇摆,而左颈上也多了三道血淋淋的抓痕。几乎凝成实质的金龙足有十丈长短,神威凛凛,只除了右颊上一条明显的烧焦痕迹和左右不对称的须长,稍稍损坏了威猛的形象。 “似是而非,似是而非……” 凌海越左手抚弄着颔下考究的胡须,依旧安适的斜坐在虎背上,甚至还微微倚靠着突起一尺有余的翅根。可是他却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悠闲,藏在翅膀阴影里的右手虚握,手背上青筋暴起,除拇指外的四根手指正以人眼难辨的幅度急速颤动着。 “似是而非?你是说……”冒襄站在龙身之上,脚下吱吱咯咯的还有些不习惯,身子微微倾斜保持着平衡。然而那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却实在让他难以相信,这金龙原本寄住在一条锦袍之中。刚才交击的瞬间,他连出四十四剑,每一剑都融入了从宁士奇处学来的对于“剑势”的运用,更是融汇了萧素履相赠剑谱中的号称熔铸天下剑法的剑技,正渐渐从模仿中走出,上升到另一重境界。 凌海越道:“有些像萧老头囊括四海的剑路,只是剑意不对,那第十三剑萧老头就断不会是那般使法,不对不对,只怕就是他使来,也没有这等风随雷动,剑倾海雨般的势子。啧啧,若是让大有贤侄见了这等剑法,只怕要乐得茶饭不思了。” “何必多言?想看清我这剑路,再来打过便是。凌海越,你不是要倾覆中原吗?冒襄虽非英雄之辈,不过单人只剑尤有可用之处,此身定挡在你的野心面前,至死方归!” 尾火虎感受到冒襄的敌意,喉咙里酝酿着低沉的咆哮声,只是对面那金色的怪物始终紧盯着它,给它如临大敌的感觉,让它不敢放尽,畅快一吼。 正在这时,东方传来一声高亢之极的鸣叫,天下间没有任何一种飞禽能发出如此清越的天籁。这声音仿佛能引发人心底里那一线引吭而歌的冲动,只愿为着这等不似人间的鸣叫略附尾音,然而又实在自惭形秽,因自家的声音无论如何也难比其万一。 霞红再次席卷而来,以比之前更大的声势侵吞天宇。 冒襄身子一震,看向凌海越,以探寻的语气问道:“……华山,林婉?” 凌海越哈哈笑道:“自然是她!天下间还有谁能驱使出这等清冽的凤凰之音?除了她外,还有……” 冒襄不假思索,接口道:“萧慎!” 凌海越一摆虎躯,驾着尾火虎向东而去,尾火虎本有御风之能,如今多了双翅,可真应了“胁生双翅”的老话,当真飞行绝速,便是御剑而行也望尘莫及。他哈哈笑道:“那边也不知战局如何,吾等东来落凤,可不想落得引火烧身的下场。嘿嘿,他日有暇再与你切磋――如今的年轻人当真了不得,早晚要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死的难堪……” 一直端然坐在席上的岳南湘忽然站起来,凤目含煞,盯着凌海越临去时的方向,冷然下着命令:“九郎,你即刻率领‘五侍五常’驰援林掌教,当见机行事,若遇悬不能决者,当谨记我昨日的吩咐,可立斩不赦!” 上官朝九一直恭谨的坐在她身后,闻言立身而起,先向她躬身一礼,道:“得令,师侄定竭尽全力,不负师伯所托!”他也不向众人打招呼,径自取出背上长剑,御剑飞天而去。 “嗖――” 破风之声不绝,五岳盟席中接连有人御剑而起,追随上官朝九而去,数来正有十人之数,想来便是岳南湘口中的所谓“五侍五常”。 岳南湘轻转妙目,似是忽然想起一事,朝着天空中仍御龙发怔的冒襄遥遥呼道:“冒公子,当日你亲上华山报讯,妾身还未曾言谢呢!只是不想公子当日所言关于林师妹的危讯,竟着落在今日。公子既有此心,何不好人做到底,去向她亲言其事,岂不强过我辈的转述?纵然此时有些晚了,到底也是公子的拳拳之意。” 席间一片哗然,众人虽不知岳南湘言中具体何事,却也都嗅出了里面的暧昧之意,那华山林婉是何人,天下谁人不知?只是还没有哪个少年郎,敢采摘这朵荆棘丛中的玫瑰。 赵济却是一头雾水,回身去询问一旁的缜密卫,听着听着,嘴角便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冒襄脸上阵红阵白,死死的盯着微笑的岳南湘,最初心事被揭露的一阵难堪渐渐淡去,他却总觉得岳南湘话中有话,仿佛那微笑背后还隐藏着什么。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岳前辈难道不关心贵师妹的安危,不亲往助阵吗?据我所知,她此时的对手修为通透,已是此界顶尖的修为。” 岳南湘微微摇头道:“对于九郎我还是放心的,还有盟主师兄亲自调教的‘五侍五常’,何况我那师妹未必要人帮忙。不过若冒公子肯施以援手,我自然更是安心,连最后一点担忧也不再有的。” “好,大丈夫但求心之所安,我今日不去,只怕要追悔一世的!” 赵济在坛上高声道:“冒兄,此间之事犹未了结,何不等朕册封之后……” “陛下请恕草民之过,事有轻重缓急,我既然决心要去,便再耽误不得半点时间!”冒襄高喝一声,驾起金龙,向东方飞腾而去。 *************************************** 嗯,给下一章打个小小的预告,就预告个章名吧――“错情”,哎,咱们可怜的小襄襄,感情没着落,人气也这么低%&gt;_&lt;% 一、太上忘情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他还记得林婉的样子,虽然不过是匆匆数面,可是很难有人能够忘掉。 林婉给人第一眼的印象是舒服的,甚而是匀亭柔美至极为符合中华女子的那一等纤柔之美。她爱穿高底的鞋子,而腿又是那样长且直,因此臀部就自然而然的微微后翘,以至于上半身不得不挺得笔直,将整个身体的重心拉回平衡。而女子的曲线之美,轮廓之妩媚,也自然在这种拉伸下尽皆展现。 可她并不是因为想展现这样的美而爱穿高底的鞋子――她那样的骄傲,甚至对自己的美也不屑一顾。 于是第二眼,在她浓密睫毛覆盖下的一双大眼睛,和稍嫌有一点大、丰盈却始终紧抿的双唇中,会发现她那与容貌全然不相符的冷傲。 在绯红色背景下,冒襄又看到了这个始终驻在心头挥之不去的女子。他自觉是有心理准备的,可有些事情又岂是有准备就可以平静对待的?那一瞬间的冲击强烈的超乎想象,以至于让他暂时忘记了先走一步的上官朝九和‘五侍五常’为何此刻不知所踪。 霞光正渐渐淡去,收拢成一个水桶大小的蛋形球体,悬浮在空中。它看起来表面温润光洁,蒙着一层并不耀眼的红光,甚至有些氤氲袅娜的意味。而映亮天空的红霞则成了有形之物,流水一般向它汇聚,将天光的统治权重新还与太阳。 可惜日已渐薄西山,没多少时间来享受这于它本来平常的尊荣。 他这时才发现,已经临近黄昏,在秋畋苑看似很近的距离,却费了他两个时辰,此处早已在京畿之外。 这是一片苍黄的平原,仿佛带着燕赵慷慨悲歌式的苍凉。大地上尽是板结的黄土,一望无涯,延伸到与天相接的每一个角落。偶有几棵丑怪的老树突兀而起,盘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张牙舞爪的向天空伸出棱角。那些盘错的、纠结的树干彰显着生命力的顽强,它们的生长必然曾受制于各种“力”与蛮荒式的残害,然而对于天空的想往,终究让它们伸出枝杈。 虽然根植于土地,可这种想往永无止境。 战斗仿佛已告于段落,萧慎和林婉相距数十尺,萧慎就那么一手拄着膝盖一手撑在身后、半盘着膝坐在地上;林婉则如白桦一般笔直而立,因为视线高于对方,微垂的眉睫覆盖的影翳里,便自然而然的带着些凌驾于彼的味道。红色的蛋,就悬在林婉头顶。 萧慎的坐姿放*荡洒脱,脸上依旧带着上次见面时那样的微笑,只是细长的眼里疏无笑意,只有冷屑和嘲弄,不知是对眼前的敌人,还是他自己,抑或是对这世间?他身上伤痕累累,尤其是半敞开的长衫里,隐约可见胸口上恐怖的焦黑伤痕。 “水火既济,火水未济,既济,未济,事已成,事未成……好一番变化之道!这就是你的剑理吗?”原本坐在地上独自嘟囔的萧慎,霍然而起,话意虽是相询,却声色俱厉,须发皆张。 林婉神色从容,身上也没有一丝经历激战后的痕迹。她的语声里显露出良好的教养,低回悦耳,然而总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萧兄以为如何?” “既济之卦与未济之卦全然相反,前者喻事已成,当思患而预防之;后者喻事未成,当慎辩物以居方。这两卦之间其实也可相互转化,关键便是在未济‘上九’这一爻位,此时事已将成,正在否极泰来的关卡,然而此时虽将入‘既济’,若一味纵逸无度,必将重返‘未济’。噫!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所极?这番道理我读《周易》时原也懂得,竟不知化入剑理可成就这样一番光景!” 萧慎越说,则眼神越亮,仿佛一个孩童终于得到了自己喜爱的玩具,那眼中的光芒如斯纯净,连一贯的冷屑和嘲弄之色也全然不见。他张牙舞爪的道:“不对,不对,此中犹未有尽处!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对了!周易六十四卦以‘未济之卦’作结,这是何故?既济岂非是‘事已成’,‘事已成’岂不更适合做收束全辞的卦象?可‘事已成’岂非就要掉入一个毫无生气变化的泥潭?以未济为结,可不正是应和了‘《易》者,变也’!哈哈,哈哈,好个林婉,竟可参出这等有穷而无极的术法、剑意!” 林婉微微一笑,略显矜持之态,道:“萧兄岂不闻‘物不可穷’的道理?我这一番演化,正是叫做‘欲穷之术’!” 萧慎神色忽现凛然,凝眉道:“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林婉一愕,神思有瞬间的飘忽,才道:“依着敝盟的规矩,我当初曾在泰山修行一载,姬师叔曾观我舞剑,观后说道‘卦终而物未穷’,使我茅塞顿开。” 因为之前的动作猛了,萧慎的衣衫处处破损,此时更见凌乱,被风一吹,几乎像片片彩蝶般绕身而舞。冒襄没见到两人之间的战斗,他知道萧慎的修为有多可怕,见识亦是少年一辈中的翘楚。他说出那样的话,可知林婉的修为已经超脱凡俗,接近至道。 林婉的佩剑名为‘定秦’,为天下名剑谱中排名第三的名剑,据说为始皇帝底定天下后所铸。秦为水德,‘定秦剑’亦属水,承继了载覆天下的水性。而林婉头顶那枚巨蛋,分明是火属性,想来是以此水火交融,成就‘既济’、‘未济’的绝技。 他来了多时,见两人并未交战,便放下心来。又被萧慎的言语吸引,降在远处细听。林婉和萧慎又是何等样人,他远在数十里外时,破空的声息便已为其察觉,只是不做反应罢了。两人看似谈笑风生,其实气息互锁,都处在各自最饱满的临战状态,暗地里依旧是剑拔弩张。且一战之后,彼此莫不引为平生大敌,不敢分心旁顾。 萧慎目光灼灼,佩剑“灭神”就插在他身后一尺外的土地上,剑柄上缠着粗粝的布条,尽是点点血污。只是那么一柄孤独的剑,斜立在太阳的余晖下,便显出了冷寂和弃世的况味,一如他主人的风格。 “万物消长为天地至道,你是妄图模拟之?” 林婉缓缓摇头:“此乃天心可达者,我不敢妄图之。” “天心,天心么?嘿嘿,我穷究十载,也不知天心何意,此道何途!” 萧慎十七岁那年放下屠刀,在天山面壁十年。有些人聪明的仿佛有宿慧,他十年来穷尽经籍,所领悟的又岂止是术法一途?只是他实在太过怪癖,连他爹爹也不知他心中所想,何况以他的为人,自然不屑于被人了解。 “面壁十年图破壁,可我十年空坐,何谈破壁?别人只看到眼前那一道墙壁,谁又看得见围着这世间的那道更大的墙壁?他们都说我目空四海、狂傲可笑,谁又知道我胸中真正的志向?哼!既然天心难测,我便重拾屠刀,也领略领略那所谓的天心杀伐!你那‘欲穷之术’虽然只是初具规模,却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只是――如此推演下去,必至于极为浩繁的境地,你……何以为继?” 林婉不假思索,脱口道:“太上忘情!”她的脸莹白光滑如最上乘的瓷器,此一刻仿佛有一道流光浮动,浑然无暇,更使她多了一层神圣不可侵犯的圣洁。 “太上忘情!好太上忘情!”萧慎大声应和,哈哈大笑,那笑声里竟满是喜悦之情,仿佛相遇阔别多年的好友的惊喜,也像是伯牙初遇子期那一刻的豁朗,只怕他父亲萧素履永不敢相信,自己的大儿子也可以如此疏朗且率直的笑。 “果然大道殊途而同归!你我修行之路犹如参商,走到今日境地,却究竟不期而遇。吾得之于无情,汝得之于忘情,岂非正是天心之一体?” 他这边心神激荡,林婉却无动于衷,没半点引为知己的意思,她只是应道:“萧兄无情想必是极无情的了。只是婉尚愚钝,虽知‘太上忘情’之理,犹未能忘尽七情,自然不如萧兄的境界。”她所言似乎是自谦,口气却不像,听来到似是在挖苦萧慎。 “那么,为了此等殊途……”萧慎收敛了所有激烈外露的情绪,他也似乎并不在意林婉说了什么,面上忽现出虔诚的神色,如徐行在朝圣途中的老僧。 “一战而决?” 林婉不答,只是平伸出右臂,五指伸直。莹白的指尖上点染着“蛋”洒下的辉光,任何一种染甲的花汁也无法染出如此动人的色彩。然后,地面上一阵蠕动,干裂的土地上忽然响起流水的声音,无数水滴从裂缝里弹射而出,在她掌底汇集、化形、凝实,最终化作一柄蚀刻鳞纹的古拙铁剑,悬停在掌下。 冒襄这才发现,她身上原本并无佩剑。 红霞已尽汇入“蛋”中,铁剑聚形的同时,它也缩小变形,飞入了林婉鬓间。光华闪过之后,那鬓发之上,赫然多出一支凤头金簪。 “早听说天山有萧慎,为人间修罗,尤以‘摧城三剑’勇决嗜杀。昔日阿修罗王射出三箭,摧毁天宫,希望萧兄也不要让我失望。” ***************************** 断更了这么久,实在是有够惭愧,最近一来是忙,二来总是找不到感觉,对自己写出来的东西相当的不满意,总觉得不是我想要的效果,表达出来的东西也是乱七八糟,没有头绪。 二、剪翼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某日,宵夜,禁宫。 烛烟袅袅,灯影如曳。 年轻的皇帝坐在烛光的边缘之外,光影使他的脸显得线条分明,倔强的唇线和鼻梁将他的性格表露无疑,年轻、易怒、桀骜不驯。 烛泪悄悄地滚落,坠入烛台,渐渐垒起丘壑。掺在烛里名贵的香料浸在空气里,流动如水,像夜的延伸,让人如在室内见了月光。 数十根巨烛照耀的最明亮处,赫然安坐一位云鬓高堆的妇人,衣着华贵,一面鲛绡面纱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眸。 赵济的目光落在一道烛光上,烛光之后是妇人难见真容的脸。只是他的眸光涣散,没有焦点。 “夫人以为,姬正阳是何人?” 妇人未动分毫,只有鲛绡微微翕动:“猛虎也。万兽之王,啸傲山林,非人力可驯,且当思防虎伤人。” “然则,乾元是何人?” “豺狼也,狡而多诈,狠且无义。此为可慎用而不可不防之也。” “那夫人所说的外族之人又是何人?” 妇人的睫毛微微颤动,由于烛光掩映,在那双剔透的眸子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阴影。她的声音里似是掺了淡淡的笑意:“不过是猎狗而已,拿几个香饵为诱,自可用之逐兔驱虎!” 皇帝的身体忽然向前探出,此时眼眸中的焦点落在妇人面上,灼然的目光仿佛可以穿透那一层薄薄的鲛绡:“那夫人呢,夫人何以自比?” 眉睫倏然抖动,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眸陡然间睁到最大,一瞬间的神色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只是刹那之间,上眼皮便慢慢的落下,长长的睫毛遮住了赵济的视线,使他无法看清她微张的双眼中,那仅露出来的一线眸色。 赵济没有等到回答,不禁有些怅然若失,半响才恢复之前的坐姿,轻叹道:“朕失言了,夫人万勿见怪。”顿了一下,他似乎觉得应当解释一番,又道:“夫人品貌见识,无不让朕倾倒。听夫人纵论时人,大受触发,一时忘情,才问出这等无礼之言。” 妇人淡淡说道:“陛下言重,妾身非是气恼,只是无言以奉而已。之前所论,俱为天下一时之选,岂是妾身可以相提并论?若当真强比之,妾身不过一小狐尔,夹在诸多猛兽之间,唯有靠些狡才,勉强存身。” 赵济大笑而起,道:“夫人何必如此自谦?能周旋在这些人中间,应付自如,只怕一句‘长袖善舞’也不够形容的吧?有所谓庖丁解牛者,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差可比拟夫人技艺。若说是一狐,那朕以为,也是一条震动天地的九尾之狐!” 妇人妙目微启:“陛下是说我像那个祸国殃民的妲己?” 赵济反问道:“夫人难道不愿倾国倾城?” 妇人微微转首,去看一支将要燃尽的红烛,道:“陛下坐拥四海,是天下帝王的身份,可不该拿那样的女子做玩笑话。” 赵济脸色一窘,他是当世君王,拿妲己来比这妇人,岂不是说让她来诱惑自己,毁了这江山?而自己岂不是成了那个天下第一昏君的商纣? 到底妇人善解人意,并未深说,道:“陛下少年登基,励精图治,启用王阁辅变法开千年未有的新局面,妾身虽久处世外,亦有所闻。妾身于君王之道一无所知,然亦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道理。陛下是要开万世之基的圣君,自然比妾身知之深矣。” 赵济眉头紧锁,道:“他难道不是世外之人,立志要做羽化登仙的人物?朕不过是人间帝王,岂可干连鬼神之域?” “他若当真无入世之心,潜心追求他的大道,何必创下如此基业?历代野逸之流的修仙辈,陛下可曾见过有如此煊赫声势的?只怕他当真羽化归去后,也要在人间留下这么一摊基业以为余韵,要在这世上永永远远的烙上他的印记。” 赵济长长一叹:“到底是人心不足啊!”他这一叹很有些感慨世风的味道,可惜他太年轻了些,没有生活上的底蕴来压住阵脚,只给人“为作新赋强说愁”的感觉。 这一叹随着烛烟融进夜里,许久后仿佛还隐隐的传来回声。两个人都不肯率先说话,仿佛谁为接下来的话题先开了头儿,就成了整桩事情的主谋一样。妇人望着即将淹没在烛泪里的残缺火光,赵济则望着她,从额发到裙带。 可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既然已有了这次会面,就完完整整的掉进去了,怎么也别想撇清关系。谁也别想耍赖,既已同上了一条船,就总要尽心尽力合伙把船开下去,他们要扳倒的是那么个威压四海、如山如岳的男人,若不肯精诚合作,必然是船翻人亡。 还是青年的皇帝沉不住气,眼睛第三次滑过那条明艳却不失雍容的裙带时,终于开口道:“所以第一个目标,应该是那个林……” “嘘!” 妇人忽然打断了他,没有让他把那个名字吐尽,左手的双指隔着面纱,竖在嘴前,虽与她的衣着气质全然不符,竟也难得的娇俏可爱。赵济看的心神一漾,因此也便在心中恕了她的不敬罔君之罪。 “若要使雄鹰坠地,必要先剪其羽翼……” “锃――” 藏锋剑陡然自鸣,继而从冒襄背后自行跳出,化作一道紫色的闪电,斩向背后数十丈外一棵孤零零的大树。 伴随着一声脆亮的金铁之声,藏锋剑倏然回转,重归入鞘中。自始至终,冒襄都没有回头,甚至全身上下连手指都未曾稍动,仿佛之前的一幕不过是藏锋剑偶然的失控。 他依旧紧盯着一里之外那片只属于两个人的战场,却道:“我以为你早便到了,不想却迟了这么久。迟也罢了,何必还遮遮掩掩,缩首藏行?” 满脸笑意的凌海越从大树后面晃出来,只瞧他那神情,断然看不出这厮刚刚被人拿剑劈了一记。尾火虎不在他身边,他手中握着一柄从剑柄到剑锋都堪称考究的青铜长剑,刚才正是用这剑挡住了“藏锋”如神来之笔的一记飞剑。 冒襄是第一次见他执剑在手的摸样,心里也不得不感叹这老头儿虽然为老不尊,可卖相实在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他那一身葛布道袍和朝天冠原本也算道士里的大路货,可配上一头银发和他那仿佛越老越像神仙的模样,还真就配出了一身仙风道骨来。虽是一剑横斜身侧,可青铜剑原本就不显杀气,被他那么随意执在手中,倒像是一件施法的法器,无形之中又为他的扮相增色不少。 冒襄侧身来看他,冷笑道:“怎么?是去换了一身行头,才耽误了时间?” “冒贤侄的法眼是越发犀利了,这手剑法也是一日俊似一日,刚才那一剑要不是老朽防备着,只怕就要见血。”他往前踏出几步,浑没有半点面临强敌时的姿态,仰起脖颈向着那边瞅去,道:“怎么那两个人还分见了分晓吗?唉,年轻人,做事总是拖沓。” 仿佛是应和他的话,那边的萧慎气息陡变,一圈以他为中心的杀气向四方辐射,如一道无形的波纹,瞬间震荡十里,范围所及之处,生灵绝命,那几棵扛过了大自然多少年祸害的老树却终究无法承受这人造的杀气,生机瞬间尽绝! 这杀气波纹扫过十里的极限位置,一路灭尽生机,竟又缩了回来,重新纳入萧慎体内。只是这杀气的一收一放之间,便让方圆十里,尽为死地。 凌海越和冒襄所处之地只在一里开外,所受杀气震荡极烈,凌海越须发激张,青铜剑嗡嗡震动,却是发出阵阵虎啸,与扫荡而来的杀气相抗;冒襄周身则激起无数紫色电火,在衣衫上来回奔跃,甚至杀气扫过之时,电火也随之呈现种种弧形之状。 “好霸道的杀气!大有贤侄原来竟已到了如此境界,老朽真是愧煞,空活百年啊!” 这杀气的收放只是预热,萧慎头顶的天空渐渐凝出一团灰色的形状,仿佛是一个庞然大物从虚空中跨步而来。联想起他的“摧城三剑”和修罗一般的杀气,那一团灰雾中或许就是八部众中杀气第一的阿修罗吧?灰暗的色调同时在他脚下蔓延,渐渐铺满已成死地的这一片黄沙,仿佛要将冷寂的修罗界搬入人间。 而林婉始终那样高傲的站立着,斜插在发鬓上的金簪发出火一样的光芒,是这一片灰色中最耀眼的色彩。两者间大小的差距如此鲜明,一个小如灯火,一个仿佛笼罩天地,可是它们之间的对抗却如此势均力敌。 凌海越忽然一转手腕,将青铜剑的剑尖只想地面,他道:“这样的杀气,你觉得你能挡得住吗?何况,林婉那个丫头如此骄傲,岂容你插手她的战斗?” 冒襄已将藏锋剑执在手中,淡淡地道:“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林婉的战斗自有她自己去处理,输或赢也都是她自己的事。只怕有些人另有居心,摆下些不要脸的勾当。” 青铜剑抵上地面,凌海越握剑的手腕再转,露出了一截剑柄,剑柄末端是一颗雕刻的极为逼真的虎头。他的手忽然握紧,从剑尖之上喷涌出一团火焰,地面上虽然尽是黄土,却依然无法阻止它的燃烧。火焰在地面上划过一个大弧,然后又回到剑尖所指的位置,正好画下一个火焰构成的圆圈,将两人都圈在了里面。 热力瞬间增强,火圈之内仿佛火炉,这两人的修为都已达寒暑不侵的境地,额头上也被蒸出了一片汗水。 “看来,贤侄要出的去这火圈,才能去搭救美人了。“凌海越笑得阴测测的,让人忍不住想一拳打在他脸上。 冒襄冷哼一声,忽将长剑狠狠贯入地中,土中一片翻滚,粗如儿臂的紫色雷电从黄土中窜出来,如一条条怪异的蛇,蜂拥着向火圈咬去。不过刹那时间,火圈便溃不成军,被紫雷冲开许多缺口,又被分割成小段,被一一绞杀殆尽。 一声虎啸忽然响彻,青铜剑从凌海越手中脱出,募然化作一只插翅巨虎,横在冒襄身前。冒襄始终戒备着他放虎出来,目光如电,与虎眸触在了一起。 然后,他的脑中轰然一炸,仿佛眼前是一个无底的深潭,要将他的灵魂都吸入其中! 三、一眼乾坤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之前冒襄就在疑心,尾火虎什么时候忽地胁生双翅,与天山初见时变了好大的模样。此时才终于知道了缘由,根源就在眼前! 道教中历来有元婴出窍,神游物外的说法——全然不受外物的障碍、周流于六虚之间,也不知是多少修行者的梦想。此时的冒襄,倒是借着外力,试了一回这等感觉。 与虎眸对视的一刻,他自觉一股绝大的吸力袭来,直接作用于泥丸宫中,无从抵抗,而至于神魂出窍。他一下子丧失了对**的感知和凭之而获取的外界信息,视界也从“眼观六路”扩展到“环视无极”,仿佛全身上下都长满了眼睛,且可以独立的观察世界。可这种比喻又不恰当,因为此一刻他已不是在用眼睛观察。 神魂被吸入的一刹那,无数光怪陆离的漩涡与他擦身而过,其中仿佛裹藏着某种秘而不宣的隐秘。整个吸入的过程好像极短又好像极长,他始终保持清明,用从未体验过的、将五感熔铸一炉的另类感知体察着“神游物外”的神秘体验。 下一刻,他已处身另一个世界,没有肉身,可他熟悉的“五感”却重新回归。他又可以听,可以看,可以嗅,可以尝,可以触摸,甚至可以用剑仙的方式去感知。 触目的第一个事物是一张巨大的脸,充塞整片天空。“脸”带着明显的野兽特征,却呈现着十足的人类表情:鬃狗一样的吻咧到了耳根,尖长的鼻子和突出的下巴让这张脸显得瘦削;一双三角眼想必是睁着的,只是因为太过巨大,被拉扯得在天空中模糊成一片,以至于难以看清目中的神色;朝上生长的一对尖耳和额头正中一颗犀角似的长角则将这张脸彻底拉成了长形。 可无论如何,不管它多么丑陋,也难以掩饰那副贪婪神色。 这里山河宛然,青葱的山脉在脚下蜿蜒,大河穿凿土地,奔涌着向东方迈进,甚至偶有几个黑点从周围飞过,那是展翅翱翔的苍鹰。除了天空中那张惹人生厌的脸,这里堪称生机勃勃,可比冒襄刚刚所处的那片贫瘠黄土可喜得多。 唯一美中不足,这是片微缩的天地,苍鹰可被尽握掌中,大河可以举步迈过,陡峭些的山峰也不过堪堪合抱而已。冒襄则像一个俯视的神祇,顶天立地,端然浮于天地之间。 他冷眼看着凌海越从虚空中现形,同样顶天立地的浮在空中。这忽然的变化不能不让冒襄惊愕,他虽知佛家子有所谓“须弥藏于芥子”的神通,可亲历一个人造的天地还是头一遭。只是他还不忘挖苦一下始作俑者,指着头顶道:“这里头,你说了算,还是它?” “我与之一体两面,何分彼此?这一番变化如何,老朽名之曰‘一眼乾坤’,倒也还贴切吧?” “我只当你和尾火虎是一体两面,谁道竟是这么个丑怪东西?莫不是因为它,尾火虎才胁生双翅?这妖物到底什么来路,尾火虎总还是二十八宿之一,上古既存的天生妖灵,岂甘心受了它的辖制,在自己里面另成一个天地?” 凌海越嘿然而笑,并不作答,其实头顶妖物与他也非是尾火虎那般剑灵与剑主的契合,反倒像是个寄人篱下的破落户。这妖物能在尾火虎神魂之内另辟一地,自成一番天地,且又不损于尾火虎的元神,也在他当初意料之外。他思来想去,这等移花接木的手段,太过匪夷所思,实在不像修炼出来的本事。什么‘一眼乾坤’,说来好听,只怕却是妖物天生天养的天赋技能。这里面涉及到神魂层面极复杂的牵扯和变化,他自己也不太弄得分明,只是于他有利,也便乐见其成。 “此处山高水阔,你我指天踏地,犹如鸿蒙始祖,何其畅快!冒贤侄不妨与老夫闲话一阵,也好好享享这难得的逍遥。” 凌海越大袖一摆,从中取出一物,随风胀大,竟是他那张招牌式的古藤椅。那椅子也坐落虚空,大如山岳,凌海越怡然端坐其上,可真有几分创教神主的味道。 冒襄侧头看向一边,焦点仿佛落在天地的尽头,那里自然是一片空茫。他轻叹道:“你我的肉身,此刻只怕正木偶一般僵然对视吧?” 凌海越发出一声苦笑:“我布下那一道火圈,原本是出于好意,要护得你我周全。你却是不问青红,便从里头破了个干净。” “哼,你这老狐狸坏事做尽,自然是怕人背地里下黑手的。” 凌海越真不知脸皮是何物做成,只嘿笑两声,道:“贤侄可无虑,老朽总还是备着些预防的手段的。就是当真有人心怀不轨,一时三刻里,也休想从外面伤到你我肉身。” 冒襄不再搭话,双手合扣于胸前,五指相互交叠,结出一道手印,继而五指迭起,演化出无数的手印变化。 凌海越双眉蹙起:“怎么,贤侄不愿跟老朽聊会儿天吗?” 十指的翻动频率愈来愈快,他胸前只剩一团凌乱的残影,可那凌乱里仿佛又暗合规律。不时有一些清晰的手印会从残影中凝定,好像在原地打上了一个标记,任手指如何翻动,这手印的影像总还驻留着,渐渐地许多手印的印记交叠在一起,化成一道无比复杂、简直要用千根手指才能结成的浩繁手印。 氤氲紫气从手印中腾起,为好大一片天空着色,冒襄抬头:“这片天地虽好,到底显得小家子气。我只道你这老儿雄心不小,谁知竟是个缩头乌龟,只敢在此处称王称霸!” 只见他双掌忽然中分,继而合掌相击,那犹自存影的千指手印被他这一拍,忽然涨大起来,片刻之间便已充塞天地,比头顶那妖怪头颅还要大上几倍。音波传播的速度也没它涨的快,此时才听得“啪”的一声,击掌之声扩散开来。巨大的手印虚影为这音波一冲,水纹一样抖了几抖,继而消失无踪。 手印消失的一刻,天空之中忽然冒出无数个蒲扇大小的紫色圆印,分布在四面八方,印面所对之处,几乎已囊括天地。每个印面上都刻着模拟鸟翔鱼凫的复杂纹路,古奥难明。 说是蒲扇大小,那也是相对于此刻的凌冒二人。若是对比脚下那片微缩的河山,每一面紫印也足可压平一座山头。 冒襄左掌之上也托举着一块圆印,印面上紫光流转,平滑如镜。 凌海越双眉一轩,扭着头去看一个个将他包个严实的紫印,啧啧道:“这便是那传说中‘紫雷七印’里的‘如影随形印’?好大的声势!我听说是人动印随,上天入地也躲不过的玩意儿。怎么紫印竟有如此之多,可比传言里厉害的多了。” “对付你这老狐狸,自然要加些料的。” “哈哈,多承抬爱,老朽幸何如之!” 凌海越忽地站起身来,随意指着身旁一面紫印,戏谑道:“只是那雷殛却要从何处来?此间天地都是我一手造就,一切自然元气、五行之素自然也凭我令行禁止。你借不着雷电,就凭着自身真息化出来的雷劲,能驱得动几颗紫印?” 冒襄不答,右手反掌袖中,再抽出时,两指之中赫然夹着一支木质纹理、却通体纯黑的符箓。 凌海越倒吸了一口气,眯着眼道:“天师道果然是千年的大宗,一个门下弟子也能随手拿得出这般质地的雷符!你这只雷木符——想必已是顶阶的符箓?” 所谓雷木,是指被雷电殛中而不毁的桃木,因此才能呈现纯黑之色。而若想以雷木制作上阶的雷符,则要求能锁住大量的雷系能量,如此则需被雷殛过数十次而不毁、自身已完全改变质地的雷木。此等材质,已属天材地宝,极难寻觅,而一旦能被制成雷符,也必然威力极大,非一般纸质符箓可比。 “是不是顶阶,你亲身一试便知!” 冒襄双指如刀,用力一摈,雷木符便一震而碎。一道自他掌中击向天空的逆向闪电轰然而起,一瞬间照彻了整片天地!他的双指也被殛成黑色,却未有丝毫动摇,只是依旧保持着摈拢的姿势,就那样夹着贯穿天空的雷电,插入了左手的紫印之中! 凌海越却忽然仰头看向天空,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那盘踞在头顶的巨大面孔,看向另一个世界。只听他喃喃说道:“到底还是年轻人的心性,铺张出如此声势,又是何必?岂不知力分则弱的道理?” 广袤苍凉的黄土之上,此时也立起了一片自成的天地。 单调的灰色是这片天地的基调,巨大的六臂修罗顶天立地,仰视天空。这传说中的杀神每只手中都握着一件武器,尤其以中间双臂所握最为醒目,那是一柄银色的长弓和一支巨大的羽箭。这巨大的影像实在纤毫毕现,让人无法分辨是真实还是幻影。总之,它的威压实实在在,仿佛将属于它的领域搬到了人间。 无论六臂修罗多么巨大和威武,它也不是这片天地的中心,而只能堪为背景。在它的脚下,萧慎双手擎剑于头顶,右手紧握“灭神剑”剑柄,左手则托于剑刃之上,使剑尖斜指向天。剑锋所指之处别无他物,唯有浮于半空,与六臂修罗像相比简直小的可怜的林婉。 忽然间,天地之色骤然一黑,仅余萧慎头顶那一线锋芒,仿佛天光尽集于此一线。继而锋芒一烁,“灭神”将光芒重还于天地。 ——萧慎出剑! 四、六臂修罗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当真是破天之箭啊……” 感叹的人从半空中观察,他处在一个绝佳的位置,既不会被范围广大的“修罗之境”波及,又可俯视整片战场。只是六臂修罗像太过巨大,他为了对核心战局把握巨细,位置略低,只相当于六臂修罗胸口的高度,也因此丧失了对这尊魔神全盘一览的角度。 萧慎出剑蓄势之初,天地乍暗,那一瞬间的元气波动响应十里。观察之人远在数里之外,没料到“摧城三剑”的气势有如斯威力,防备不及,脚底飞剑震颤,几乎坠落地上。他稳住剑灵,重观战局,正好目睹了六臂修罗张弓搭箭的过程—— 六臂修罗每个肩窝处共生三臂,如同一根主干的三个分叉,中间双臂各握长弓与羽箭。萧慎腾空而起、一剑绝尘的同时,巨像张弓、搭箭、瞄准、控弦、射箭,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巨大的箭矢破空而出,仿佛有刺破天宇之势。巨大的气旋在箭端生就,昭示着这半是透明半是灰色的箭羽绝非影像这般简单。 然而十几丈长的箭矢瞄准的目标,不过是此时看起来如此娇小的林婉。 空中观战之人只觉心揪成了一团,他想象着如果自己和林婉易地而处会是什么结果,他不得不承认在这样凶绝的攻势下,自己一点机会都没有,只怕顷刻间便被碾成糜粉。如此的双重杀阵中,修为都成了后话,它最先摧毁的,是敌人抵抗的勇气。 “你要如何抵挡啊,永远高高在上的林师姐……”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语声呢喃。 他想看清林婉的脸,数里距离不是问题,他能看见一里之外蚂蚁的触角。可是她的面上分明有一层光晕,让他的目光碰壁而回。 可他依旧紧盯着林婉,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他看到林婉举起剑在颈间横起,飞来的箭矢大的令人绝望,像座山岳当头压来。她的剑却微微下压,似乎是想封住萧慎自下而上的剑势,可她横剑的动作那么慢,怎么来得及挡住那样绝速的一剑?观战之人心揪的更紧了。 然后他看见一道亮如冰雪的剑光,找不出发端,倏然间淹没林婉的整个身形。他将全部的真息搬运到双眼,眼睛被剑光刺得生疼,让他疑心会不会瞎掉,却分毫不让,可依旧无法看透那剑光。 萧慎和六臂修罗的长矢同时撞入剑光。 “哗——” 不是他想象中金铁撞击的脆响,也不是他既期待又害怕听见的巨/物碾压血肉的沉闷声响,他听见的,是潮水声,大海中浪潮卷起时的声音。 “是‘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么?化同于水,林师姐,你可当真是兼通旁门!” 浪潮之声连绵不断,剑光消散之处,不见林婉,不见萧慎,亦不见十丈巨箭,唯见滔天巨浪! 无法想象,这一片无根之水如何能在虚空之中翻起如此声势,即使林婉全然化身成水,可她那小小的身子,怎么能激发出高及百丈的巨浪?水浪之中依然有巨箭留下的痕迹,那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巨箭虽已消融,可它留下的恐怖力量却几乎洞穿浪潮。 可也仅仅是几乎而已,任它有破天之势,却也破不开这一道凭空而起的水幕。水幕中忽有一道大浪聚而为剑,横切而出,直斩向六臂修罗像。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水虽至柔,在林婉的运化之下,却也可无坚不摧!水剑破空而来,六臂修罗避无可避,唯举臂硬挡。只听得“哗”的一声大响,水剑爆成了漫天水花,可修罗硬挡的两条手臂,却也被齐肘而断。剑气犹未化尽,更在修罗胸口之上留下一条恐怖的伤口。 五岳之中,西岳华山尊奉白帝,五行中属金,也因此华山之人精于剑道,为剑盟之冠。林婉为华山气宗之主,所谓“气宗”,盖以气御剑,主张气为根,剑为用的法门。而其练气之法中,参合白帝锐金之术,练之愈深,则金气愈盛。宁士奇当年修行太晚,另辟以剑入道的蹊径,竟自成一宗,创下“剑宗”一脉,然而修行理念其实与传统的“气宗”大为不同。其实若论起披坚执锐,纵横决荡,以剑势为根基的“剑宗”绝难与以“金气”为内核的“气宗”相提并论。 林婉虽化身为水,却不改其行剑本色,以水浪化形为剑,其中内蕴金煞,锋锐无匹,因此一击而建功。 “‘化水’之术,只怕恒山之上都无人能用。林师姐,你到底是当真天资横溢,还是仗着‘定秦’的威能呢?萧慎啊,你可莫要虎头蛇尾,找不出那水中真身呐……”观战之人念头未绝,水幕之中已再起变化。 也不知是身在何处,只听得萧慎大喝一声:“破!” 水幕忽地爆开一个破口,喷吐的剑气劈波斩浪,在这百丈水幕里愣是打了个对穿。如斯响应,六臂修罗复又张弓而射,它拿着箭羽的那只手已被削断,便用握杵的那手控弦。弦上空无一物,却听“啵”的一声响,弓弦脱手而出,空气中留下一道笔直的痕迹,一道“无箭之箭”离弦而出! 萧慎此时宛如修罗附身,纯然的战斗本能处在巅峰,对于战局变化的掌握精准得让人心寒。他全然不受“化水”之术的迷惑,甚至那斩在六臂修罗上的一剑与他感同身受,也无法丝毫动摇他所要贯彻的战法。只是凭着本能的策动,他轻易便找出了破敌之道。林婉不可能真的全然化成流水,她的真身只是藏在这片水幕中而已。只是水的本性是流动,她的真身也在其中流动不休。 可萧慎基于本能的一剑,出手便正中其实!继而气机锁定,“无箭之箭”的速度几乎可以无视攻击范围内距离所造成的时延,几乎是弓弦脱手的同时,无形之箭便射中了被萧慎气机锁死的林婉本体。 下一刻,水幕散成漫天雨滴,林婉重现真身。 她一剑横挥,硬生生斩碎了袭来的无形之箭。萧慎也没留给她任何准备的时机,双手握剑,驭剑飞腾,倏忽间穿过滴滴坠落的雨幕,甚至有一片被夕阳映出的彩虹。 此刻,再分不出什么人什么剑,萧慎将全副的精气神都投注在这最后一击里。甚或已不再是他向林婉发出的一击,而更像是他对这犹如藩篱的世间挺身一跃、不甘受缚的回应。他不愿再做牢笼里的鸟雀——只因为他比同类都更早的觉察到了牢笼的存在,便被贯之以种种名目,那他也不惮以同类试法,找出这牢笼的边界——此时此地,是他入道以来,最直接、最彻悟的一记回击。 至于那剑下的林婉,她若不能给我以答案,那就也如其他人一般,坠于黄土吧! 观战之人愕然发现,六臂修罗像的色彩迅速黯淡下来,瞬间从实体化成虚像,继而轰然崩碎,散成一团烟尘。 雷电插入冒襄手中的阳印,其余分布在天空各处的阴印立时便生出响应,印面上紫光流动,电火如炽,正是充满能量的征兆。 凌海越发出一声叹息,挥起大袖,将古藤椅收回袖中。“本想安闲片刻,贤侄却恁的不好相与。只可怜我这副老骨头,总是要经受这些捶打。” 谁若被他那可怜语气迷惑住,那才是蠢蛋。冒襄不知外间情形如何,急于要破壁而出,再不想听他半分聒噪。 于是一个提剑追,另一个却举袖躲,冒襄这边一剑递出,凌海越身形一晃,忽地便出现在数里之外。冒襄手中阳印旋转,离老头儿最近的一枚阴印射出紫雷,凌海越却似早有所知,眼皮也不抬一下,就又瞬移到另一个位置,简直比什么遁法都来的高明。如此几次,遍布各处的“如影随形印”发雷不可谓不快,却都被他轻易躲过。不得不说,在这微缩世界里,规矩都是凌海越定的,他若想跑,冒襄还真是一时拿他没有办法。 凌海越此时一脚踩在一片莽林中,另一脚跨过河流、踏在一座山头上,嘿然笑道:“那‘雷木符’中所藏雷劲就算再丰厚,也经不住你这么挥霍吧?” “如此微末之术,也让你这般沾沾自喜?” 冒襄抬起托着阳印的手掌,紫色的圆印在他掌中旋转不休,他轻喝一声:“归!”便见原本分布在上下虚空、漫山遍野的阴印全数倒飞而回,归入他掌中阳印之中。他另一手中又摰出一段雷木,黑色的纹理下隐约有细密的符文蚀刻,只是从这片雷木中,却几乎感觉不到能量的波动。 “嗯?你这是何意?难道是回心转意,不与老朽为难了?” 冒襄不答,左掌慢慢发力,将掌中归合为一的“如影随形印”渐渐压缩,变成了略小于那段雷木的尺寸。继而将紫印猛向雷木中按压下去,“兹兹”的声响之中,蕴含着恐怖雷劲的紫印被整个的按入了雷木之中。雷木只是起初亮起几道细弱之极“噼里啪啦”的紫色电火,片刻之后便安静下来,回复成那黑不溜秋的模样。 他将雷木符收入袖中,从鞘中缓缓抽出藏锋剑,道:“我只是忽然觉得,用这雷木符对付你,太不划算。新近我从两位大师处得了不少剑术精义,自觉日渐圆熟,可称融会贯通。这等剑术,登堂入室,量你这老儿也不曾见过。你既让我见识了这微缩天地,我便报之以李,与你演化演化这世间第一流的剑术!” 话语刚毕,冒襄忽然提剑下刺,虚空中隐隐有波纹扩散。天空中悬停的丑陋妖脸微露痛苦之色,整片天地也晃动起来,似因为他这轻轻的一剑而颤粟。 *************************** 套/动为嘛也是违禁字,为嘛啊?这到底是肿么了。。。 五、雄成剑势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可以说,凌海越毕竟还有几分傲骨的。 当日他对萧素履言道,天山之上,萧兄修为可称独步。余下的话虽没出口,然而言下之意,自然是萧兄之外,我凌某人不敢妄自菲薄,可称无抗手矣。 他一向对自己一身艺业颇为自诩,整个天山之中,他忌惮之人,也不过三数人而已。此时被一个小辈如此羞辱,绕是近百年练就的“铁面皮”功夫,也压不住心头怒火。 天空中露开一个大洞,就在妖脸之侧,它颇有些畏惧的表情,甚至侧过眼去看,却依旧无法遮盖脸上浓浓的贪婪神色,连嘴角都开始有馋涎滴落。洞中一片深黑,仿佛连通无限虚空,须臾之间,又见其内火光大亮,喷吐出柱形火焰。 火焰垂落而下,柱形接连天地,相对于此刻冒凌二人,足有海碗粗细,就停驻在凌海越三尺之外。 这虽是一片微缩的天地,可山河如织、树木成荫,甚至莽林之中、流水之下还有鱼鸟虫兽,真实到无以附加。天降的火柱无疑是巨大的灾难,连接地表的火焰本来已大如山岳,片刻间更是引燃了范围更在其十倍之上的广袤山林。无数飞禽走兽奔突四散,在两人眼中,犹如蜂拥蚁走,每个单体都小的几乎被人忽略。可悲啼声和野兽临死前的嘶吼,即使再微弱,以这样庞大的数量相叠加,也足以鼓动耳膜。 凌海越像个真正视万物为蝼蚁的神祇,丝毫不为所动,他将右手插入火柱,从中拉扯出一片长条的火焰。火柱因为他的扰动,边缘处吐出许多大小不一的火舌,卷走了一些自以为逃脱险情的鸟兽。这个世界太过真实,以至于连焦臭味都清晰可闻。 柱形火焰顺着他扯出的那一块向他手心流去,那么高大的一片最后只汇聚成他手中一段三尺多长的剑形火焰。天空中的漏洞倾吐尽流火,悄无声息的重新合拢。 老狐狸难得的爽利了一回,冒襄更有何话说,不过是,以剑说话而已! 冒襄话说的响亮,可剑使得远没有在外间使得流畅:一剑之出,凝凝涩涩,如在浆液里搅动。每每发端于空灵,却收束于笨拙。他的散手剑势已深得堂奥,道法自然、响应六虚,偶有所得无不可化入剑端,成就灵明之法。然而此间的规则却与他平日里的理解不同,此天地虽极尽真实之表象,毕竟是一个妖类不够圆熟的模拟。这个妖物贪婪到了极点,连这么个世间也想据为己有,可它又能有多大神通,当真能偷来一个乾坤? 不过十几个回合,冒襄身上已添了十几道焦痕。 凌海越难得爽利,走的却还是他惯用了的路数,他自己理解为先立于不败之地,说白了还是贪生恋死的念头作祟。他在此间原本已占优势,手中一柄火剑伸缩自如,自可斩遍八荒,挥舞开来时,绕是数百丈之外击敌,也不减丝毫威力。因此只见漫天火焰状的鞭形在飞舞,他只任冒襄在空中应付,自己远远的从容施展便是。 这还是冒襄不忍见了那“众生”受荼毒,故意引他往高空里去。可偶有几道鞭影劈在地上,却也是裂地百里,焦痕触目。 冒襄紧抿着嘴唇,眼中闪着冷静又倔强的光芒,他身上的伤口越多,剑就使得越趁手。痛彻的感觉从伤口处传来;它们起初是剧烈的,而又层次分明,像是商量好了要从各个层次上逐点爆破,给他的感官做最彻底的洗礼。他自己都弄不清楚此时的身体处在什么状态,他的**明明还留在那片黄土地里,可各种感官却又如此真实。痛楚让他更加明澈,注意力仿佛被压缩成一条线,牢牢地绑住他所要领会的关键—— 他要认清这个自成的天地,重铸“剑势” 渐渐地,痛楚开始剥离,虽然仍作用于此身,可他仿佛可以站在一旁,“事不关己”的旁观。他如果有余暇,甚至可以凑近去,捡菜似的从中抽出几条细分类别的感觉,细加端详。 可他无暇于顾此,剑已使的越来越顺畅,凌海越隔空而发的长形剑影虽然繁密,又往往从不可思议处击来,他也可从容抵挡,他的身上已不再多添新伤。但他知道,他仍旧没有突破那道壁障,他与这世界始终存着隔阂,让他的剑术如漂浮在水面上的无根浮萍,找不到源。 那鞭形的火剑看起来颀长细弱,仿佛触之即断,然而以藏锋剑的锋利,几次之下也斩断不得。当日在无名小镇中,他与灰魄士狭路相逢,灰魄士以“角木蛟”妖魂为鞭,碰上了剑法初成的冒襄,还不是被斩成了几段?然而此刻,冒襄剑法受制,剑势难成,竟不能断此以“尾火虎”为根基的剑鞭。 灵光乍现似的,冒襄忽然忆起被“一眼乾坤”吸入时的刹那感官,那种熔铸一炉仿佛身在鸿蒙、自身亦为鸿蒙的奇妙感觉,那道光怪陆离的漩涡又在他眼前出现,不停的旋转着,在他的视界里越放越大,仿佛要把他整个吸进去。 他当初就觉得,那里面藏着某些秘而不宣的隐秘,然而无从揭示,无从掌控。 “啪——兹——” 就在他失神的一刻,火鞭乘虚而入,突破他的剑防,在他前胸留下一条狭长的鞭痕,高温接触皮肤时发出刺耳的“兹兹”声,在肌肤上犁开一道黑色的长沟。 火鞭得势不饶人,在空中甩了一记,发出“噼啪”的裂响,继而绕出一个大弧,又向冒襄背后击去。冒襄闭目挥剑,“藏锋”从头顶越过,看似无心的倒插于背后,正好挡在火鞭之前。然后是极轻极轻的一声“啪”,凌海越都疑心是某个蝼蚁从脚边坠入地面的声音——然而,火鞭已断。 冒襄仍是闭目,他脸上犹带着思索的神情,右臂一展,佩剑在肩上划过一个大弧,如微风剪柳一般从正要退缩而回的火鞭上划过——火鞭再断。 凌海越“嘶”的一声猛吸一口冷气,火鞭像一条受惊的蛇飞退而回,缩进了主人的庇护里。冒襄睁开眼来,他与凌海越之间只剩一片坦途,他要面对的,只有剑与火,血与肉。 至此,剑势雄成。 火鞭在手中化形成三尺长剑摸样,凌海越面上无惧,向破空而来的冒襄迎去。然而他毕竟输了一阵,还是丧了几分胆气的。另有一则,他平时与尾火虎股肱相依,从来都是并肩作战,这里头好虽好,却不能把尾火虎召出来襄助,到底让他心里没底。 森然剑气扑面而来,其剑势所及分明已笼罩住他上下四方,实在避无可避,此时发剑之人犹在数丈之外。冒襄刚破了他的招数,此时正在气焰嚣张的风头上,凌海越不愿直面其锋,只想避过他这一阵锋芒,等他这股锐气消减,再挫之不迟。 那剑势虽已将他罩定,看似无从闪避,然而凌海越身在此间,空间上的一伸一缩也不过是心头闪念而已,又有什么是避不开的?他心头一念升起,头顶妖像双目一眨,即刻响应,他是要用这占尽地利的遁法磨光冒襄的锐气。 冒襄手腕忽翻,原本笔直向前的长剑遭他这一带,向侧旁的虚空之处点去。凌海越骇然发现,自己已施展遁法,身形却是动也未动!冒襄那记羚羊挂角一般的昏招,竟像是钉住了遮盖这世间的一道帷幕,任这幕的主人如何拉扯,也绝难扯动分毫。 “铛——” 两剑峥然对撞,凝成剑形的火焰凌然舞动,无数火星飞溅。凌海越仓促之下,总算是挡住了冒襄的一刺,只是蓄力不足,被冒襄以剑相抵,在空中推出数十丈远。他另有一桩异样感觉,两人终于实打实的对上了,他身上仿佛也因此被捆住了一根丝线,而线的另一头,则握在冒襄掌中。这是他慌乱中留与对方的可趁之机。 他刚要思及对策,仍旧抵着他的冒襄忽然撤去与他角力的力道,隔着交叠在一起的双剑说道:“奈何不敢以力相搏,凭勇而胜,却总要想些花巧的轻省路数?你难道不知,‘一子错,满盘皆落索’的道理?” 两人此时面隔两尺,呼吸相闻,凌海越叱道:“你这小辈,也敢教训于……”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的眼角瞥到,冒襄悄然翻开了一直握住的左掌,掌中紫光流动,正是他一度已经收回的“如影随形印”! 六、焚天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此时,天地已接近昏暗,夕阳的余焰在黄土平原的尽头,展露着让人不忍卒睹的悲凉。天空中几颗细小的黑点,在地上投下了几条灰淡到几不可见、却狭长之极的影子。 六臂修罗像轰然倒塌,那片灰色的如同修罗界的领域也消失不见,那些曾支持它们的力之源泉,此时都倾注在空中急速移动的一个黑点上。 林婉横剑而出,剑招似攻似守。然而,毫无悬念的,无从抵挡。 接触的一瞬间,定秦剑破碎成一蓬散开的水花。水滴被巨大的力度牵引,向着林婉的方向飘散开,如同一朵瞬间盛放的晶莹之花。 可水花无法为林婉提供更多的保护,“灭神”几乎毫无停顿,刺入林婉胸腹之中。 远处那个始终观战之人,猛然屏息,嘴角流下一缕鲜血,是他无意间咬破了唇舌。一刹那间,他甚至忘记了心跳。他的右手死死的握住腰间悬着的剑柄,火焰不受控制的从掌心里窜出,青铜剑柄上附带着特殊的隔火禁制,却依旧被烫的通红,几近融化。 这是可以瞬间熔毁金牌的一双手,他是五岳剑盟号称用火第一的上官朝九,恐怕无人肯相信他的火焰也会失去控制。 他根本没意识到口中的血腥味儿,嘴唇微微的颤动,仿佛在喃喃自语。 跟进他的视角,或者干脆观察他凸出的瞳孔中映射的光影,战局仍在继续,后续则更跌宕起伏。此时天下利刃,只怕若与萧慎一比,也当失色。他行剑的轨迹在空中留下一道百余丈长的弧形剑光,剑光尽头已入人腹中,只是仍未停歇,推着林婉继续急行。 “哗——”上官朝九的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于是心里又升起了希望,他早已不顾及被波及,此时与战场不过半里之遥,狂暴的飓风将他的衣衫鼓舞成帆。 甚至,有水滴击在他的脸上。 先是如汪洋之水从林婉背后喷薄而出,继而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剑底爆成一片水花,她再次发动了“化水之术”。 灭神剑前骤失阻力,剑光纵入水中,水花涌动,白浪滔天,隔绝了外人的视线。 他焦急的等待着,探寻的神念刚刚触及水浪,就被迎头拍回,里面甚至回馈了一层元神脉动,兼具锋利和浩瀚,搅得他泥丸宫中动荡不休。可他想知道里面的情形,神念一次次往里冲,又一次次带着反震退回来,甚至有两条血线从眼角留下来。对付萧慎那样的人,同样的招数怎么可能奏效,何况是之前已被破掉的招数?那样狂悍的锐意,顾世而无铸,仿佛可以切开世间万物,她,又凭什么抵挡? 他募得记起此行的任务,如果此一剑终究无幸,岂非正符合他的目的?可为什么他会如此紧张,他开始在心底一遍遍对自己说,即使她要陨落于此,也当是自己来送她最后一程! 他不知道他究竟焦急的等了多久,时间此刻已失去了意义。总之是那一刻,他的瞳孔骤然放大,其中有两点艳红在黑暗中点燃,继而占据一切—— 最初,是水潭的中心处亮起了一点鲜红的颜色,透过层层水幕的扭曲和转折,显得如雾中之花一般飘渺模糊。可一息的时间内,这一点艳色就染遍了整片水幕!而那本不是什么艳色,却是纯正之极的火焰,水与火瞬间颠倒,完成了极致的转化过程。 滔天的火焰继而内聚,前端有似头颈的火焰突出,两点亮到极致的炽白之火充当眼眸;两侧则甩出长及百丈的长形火幕,且舞动烈烈,恰似两翼;后端向天空扬起数十道焰火般绚烂的火带,流离的各色火焰依附其上,交映出这世间本不配拥有的华美,成就出如此尾羽。 凤鸣声响彻天地,万籁俱寂,唯闻此声。 如此火凤,如有焚天之势。 久违的剑光则从凤形火焰的背部穿出,带出一溜儿尾焰。它在半空中打了几个趔趄,稍作调整,便转动剑锋所向,往冥冥九天之上继续爬升。它的速度是普通御剑的十倍,眨眼之间已成一颗微不可查的亮点,没入青冥之中。 而火凤则与之相反,缓缓坠向地面,那画面才叫真正的金乌坠地。黄土中发出兹兹的响声,被烧出一片巨坑,火焰则开始渐渐熄灭。 上官朝九仍踩踏着飞剑,悬于空中。他从腰间抽出青铜短剑,不过一尺来长,铜锈斑斑。这形似匕首的青铜剑中并无剑灵,也没甚神异之处,能成为他的剑器之一,不过因能承载高强度的防火封禁,而不会被他熔断而已。火焰又重新臣服于他的掌握,在青铜剑外聚起了一层火焰之衣,使之如同一杆火炬,醒目异常。 他的神色复杂,目光紧紧锁定火凤坠落之处——那里出奇的寂静——脸庞在手中与地上双重火焰的掩映下,显得既诡异又哀伤。他将火焰青铜举到耳旁,停顿了半刻,继而猛然斩落。 落凤之役,这才真正发动。 地下有一股股暗流涌动,普通人茫然不知,上官朝九则在心中默数:一共十道——“五侍五常”已全然发动。这十人精善合击,遁术更称精绝,未发动之先,连他也无从察觉,不知其藏身何处。 火凤坠落之处的火焰已全部熄灭,深达半丈的深坑里似乎有个人影,被将落的夕阳剪成了模糊地影子,显得影影绰绰。杀人之术正无声发动,表面上全无征兆。 动了!上官朝九目光一跳,林婉动了!她的嘴角有血迹,胸前也有一片衣襟被染红,似乎——受伤不轻?她好像忽然意识到了危险,握于右掌的定秦剑在看不见的暗影里无声的抖动,深坑中顿时剑风簌簌。 他看见林婉忽然扬起额头,两只眼眸如同冬夜中的启明星,寒光湛然。她蹙眉轻喝道:“是你们!”定秦剑忽然从她手中脱落,如水一般融入地下。她的右掌反掌向下,做按压之势,剑气以她为核心猛然向四周爆开!地面之上只偶有几缕剑气横过,在黄土上犁出道道深痕,而更多的,则是击于地下。 所有藏于暗处的袭击均被一击瓦解,无论潜伏于地下的伏击者之前布置了怎样的猎捕之网,在林婉倾力一击下,都没有留存的可能。 天下第三,岂是幸至? “五侍五常”一个一个从土里冒了出来,身上或多或少被割破几道,偷袭之人却落得这般狼狈。 所谓“五侍五常”是为五岳剑盟供奉的五位天帝座前的五近侍、五常侍,是常驻于神庙的侍者之辈。平日专司供奉,精修本脉五行之气,虽于政务之上未有话事之权,然教务精熟,于盟中出家之辈可谓颇具影响。 其实以他们实力,在林婉此刻伤重的状态下,本不至于如此,只是华山林婉在剑盟之中实在有太大的影响,几乎已成了众门徒心中与姬正阳并列的高山。与她动手,心中阴影可想而知,心怯而不敢求胜,实力自然是大打折扣。 林婉强行压下力竭之感,跃身飞出深坑,向离她最近的一人追击而去。“五侍五常”本能的向后飞退,只想和她暂时拉开距离,可被她盯上的木侍却绝望的发现,后他一步动身的林婉正与他越来越近。 “我要你们一个个的给我解释清楚——还有你!”最后一句是说与上官朝九的,她飞身之际仍有余暇指一指他悬空的位置。定秦剑不知何时已回到她手中,只见她微百剑锋,一道剑气凌空而度,向追近的木侍击去。 木侍怪叫一声,回身将双手交叉挡在身前,皮肤瞬间硬化,如老树皮一般,却仍被割开两道见骨的伤口。他痛叫一声,受此耽搁,却见林婉已挺剑及身。 “没用的东西!”他身侧忽地窜出个女子,横剑过来,接了林婉一招。只见那一柄横插而来的长剑好不秾丽,剑柄上细细的镂着极繁复的花纹,剑刃更是用无数根金属细丝绞合在一起,硬是绞成的剑形。林婉再瞧那女子,却也是个纤浓窈窕的美人,虽只是匆匆一瞥,却让她想起那么一句——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荫路曲,流莺比邻。 林婉回剑静立,见木侍趁机远遁,也不着急,只淡淡道:“你又是何人?” 这女子却是少帝招揽的新晋入“二十四卫”的人物,她自负丽色,便充了其中“纤浓”一卫,她却不忿林婉那等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你便是那号称‘凤炎仙子’的林婉?倒是好大名头!今日便见你陨落于此!”话未说完,剑已纵出。 “凭你也配?”林婉端立不动,一眼便瞧破她那秾丽剑势里的破绽,直到剑将及体时,才闪电般挚出定秦剑,破入对方剑势之中,挑中其右肩。纤浓卫痛叫一声,长剑脱手,这条用剑的胳膊就此废掉。 “休伤吾妹!”背后风声剑影俱动,林婉随手向后舞剑,挡住了另一柄长剑,喝道:“好不恼人!” 上官朝九见“五侍五常”一招挫败,心中恼极,又见那帝王允诺的两个帮手也是废材,大喝道:“诸位同门,事已至此,仍存侥幸乎?今日若让她回返宗门,吾等死无葬身之地矣!与我戮力与共!” 火焰青铜在他掌中亮的刺眼,如同一颗微缩太阳,只听他大吼一声,将青铜剑猛投出去,向林婉飞射而去。于此同时,重归一处的五常侍站成一圈,各结手印,同时向地面按去。五人中心的地面上猛地腾起一条巨大土龙,下身连接黄土,上身则腾出数百丈长,俯身向林婉噬去。 恰于此时,远处一片几乎被人遗忘的地方忽起变化。始终静默的凌海越猛地喷出一口血,身体抛飞而出,被及后追上的尾火虎于空中接住,飞于远处。 而冒襄身披的“金鳞龙锦”则忽放金色光芒,金龙腾空而起,冒襄目中恢复清明,只迷惘了一瞬,便牵着龙尾跃上龙背。 龙跃升天,向林婉所在的主战场飞腾而去。 七、交相印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他――怎么会在这儿?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也知道不是,你道是我情愿的么?到头来还不是我这把老骨头受折腾。哎呦,这小儿辈下手可真够狠,丝毫不懂尊老哇!” “亏得你还常自负是天山智囊,我只怕你是引火烧身。” 凌海越一手捂腹,满脸苦笑,还不时呲牙咧嘴,吸一口冷气。只见他腹部被一手按压着,五指间鲜血汩汩,不仅染红衣襟,更有涓流滴在胯下坐骑之上。透过指缝,隐约可见伤口边缘处参差如犬牙,不像是与人交战所伤,倒像是野兽撕咬留下的裂口。 “老朽岂不知少壮可畏的道理,只是同盟里那一位下了决心,要把他一并留在这里。我等诚意拳拳,自不肯因此子一人而误了大事。先生也是知道的,我们能挂上这样一条线,多赖那一位的牵引,就是老朽筹谋之初,也是断不敢奢想及此的。唉,也是我太过大意,不想这小儿辈刚得了那龙锦,就能运化如意,倚之为战力了。” 与他交谈之人离他数丈之远,是个一身白衣、面带枭兽面具的人物,听声音低沉中略有暗哑,似乎年纪不小。这人正斜坐在一匹雪白的毛驴背上,双手拢在腹前,长袖层层叠叠堆在双腿上,有一只青白色的长笛从中斜支出来,如料峭的一段寒梅。 那毛驴除却一身雪白,无甚异处,此时不耐凌海越身上散发的血腥气,朝其连连打了几个响鼻,尾火虎转过头去对它大声咆哮。尾火虎纵然化作了普通老虎大小,可胁生双翼、尾端燃火,端的也是威猛形象,那驴儿却丝毫不惧,把头转过一边,理也不理它。 凌海越按住虎头,阻住其啸叫,笑道:“洪崖先生,你这雪精驴儿果然不凡,不愧是仙人坐骑的后裔。品格也是高妙,相比之下,我家这虎子可是俗不可耐了。” 被唤作“洪崖先生”的白衣人不接他话,反道:“此子修为亦是一流境界,凭你我先前布置,可谓极大变数,你说因小失大,可不要落得竹篮打水的下场。” 凌海越嘿然一笑,募得挺直腰背,却牵扯的伤口一痛,嘶了一声:“先生过虑了!那萧慎一剑之利已远出我逆料之外,老实话讲,当初我不过想凭他稍挫林婉锐气而已,本没奢望能伤她到这等地步。如今场中布置,对上这两人已是十拿九稳,何况还有你我坐镇,就是另生变数,也自能应付自如。” “我今日只是观战而已,并无出手之意。”“洪崖先生”一句话冷冰冰的把他顶了回去。 凌海越尴尬的笑了两声,道:“自然不需劳烦先生,老朽虽伤,尤有几分余勇可贾。” “洪崖先生”看着场中战局,电矢飞鸿般的光影在他眸中映出道道流动的光彩,仿佛虹光掩映下的宝石,却又越发映衬的那副枭兽面具狰狞可怖。他忽然道:“龙虎冒襄之名,我亦有耳闻。据说近日名动京师,为少帝座上之客,可谓被极隆宠,不是刚刚才受封了国师之位吗?怎么那人却忽然翻脸了呢?” “这也是我疑虑之处,恐怕他们两人也是意见相左,杀冒襄不过是她的一意孤行吧?哎,女人的心思,老朽历来是弄不清楚的。不过这冒襄确实有些能耐,年轻一辈,只怕除萧慎与林婉之外,无人能出其右。当初在天山见他时,还入不得老朽法眼,这才多久功夫,竟已是这等修为。早日除了他,也免得日后成心腹之患。” 凌海越稍顿,又道:“其实更有可虑之处,让我心中不安。那两卫是中原皇帝的近侍,岂不是更大的变数?” “洪崖先生”转过头来,那藏在面具背后的目光让他没来由的心里一寒:“你是觉得那个少帝行为太过古怪,竟傻的自毁长城吧?” “确实如此,我等本就是朝他去的,却反过来受了他的帮助,实在让我觉得怪异。” “洪崖先生”缓缓摇头:“你还是看不清这些中原人的心啊!在他们心里,我等外族远在边陲,实力微弱,纵然不臣,到底是疥癣之疾。他们眼中的大敌,永远是近在身边的人―― “那姬正阳是中原的长城不错,他名垂天下五十年,威震八荒,可也不过是那个入了土的老皇帝的长城。哼,这个小皇帝心高气傲,刚登位就搅得中原天翻地覆,连世外之界也想拉进自己的王座下。可惜他面前是他老爹留给他的姬正阳,这么个压在他上头让他喘气也困难的人物。他只怕是看中了那个纯阳宫的乾元道人,想另竖起一个自己的长城。拗手的武器再锋利,第一个伤的总是自己。” 凌海越默然无言,良久后方幽幽叹道:“倒转乾坤自今日而始。望有朝一日能与先生遨游四海、俾睨天下,到时再看看这些中原人的嘴脸―― “林婉,你能身为此祭,岂不是与有荣焉?” 冒襄御龙而出,虽然截断了“五常”倾力凝出的土龙,打断了“五侍”正在准备的合力一击,并接下了另外埋伏在侧的三个人的偷袭,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林婉以重伤之躯,硬挡了土龙、火焰青铜和“豪放卫”倾力而为的“六鳌之杀”。 土龙先一步被“金龙”一咬而断,仍有七八丈长的残破一段向林婉噬咬而来,林婉看也未看,猛一甩头,过腰的长发飞扬而起,如一缕缕凌厉的细剑,将半截土龙扫得粉碎。林婉借势转身,定秦剑在右掌中亮起一道水华,继而爆射而出,击向身侧;与此同时,林婉左手侧举于头顶,莹白如玉石般的五指仿佛在夜空中微微发光,赤红的火焰在掌中生就,自动结成一道弧形的屏障,一道刚成,一道又出,直到结成七层火之屏障为止。 “啪!” 如水如烟的定秦剑猛然击在一柄巨锤一般的大剑之上,击的巨剑主人后挫回去。“豪放卫”大吼一声,奋起神力,抡起八百斤重的玄铁大剑,于一瞬间挥击出近百下,水色的定秦剑一缩一伸,承受住全数力度,更将“豪放卫”再度反震而回。 另一边,上官朝九凝聚全身火元的“火焰青铜之剑”连破七道壁障,从林婉肋下穿插而过。林婉张口吐出一口鲜血,刚出口便被气化成烟,右肋下贴近外侧之处添了一个杯口大小的透明窟窿,边缘处焦黑成碳,不见丝毫血肉。 她猛地仰头而起,如有实质的目光直奔上官朝九而去。他触上这对眸子,心中一惊,竟然从飞剑上笔直坠了下来。 林婉虽伤,其势犹不可挡! “金龙”咬断了土龙,更冲进“五侍”刚刚摆好的阵势里,横冲乱撞一阵,甚至咬下木侍一只胳膊来。为首的土侍一咬牙,将刚刚凝聚的五行真力纳入掌中,匆匆发动了“万象吞吐之刃”。只见一道弧形闪光从他双掌合扣之处纵出,如一柄巨刀斩在“金龙”头顶。这囚禁在“金鳞龙锦”中的魂灵因宿主之血而暂时重得肉身,可到底不如它从前的身子坚硬,被斩的七晕八素,缩着脑袋退了回去。 这“万象吞吐之刃”本是用来对付林婉,最厉害的还是其上附着的厉害幻术,可惜遇上那灵识昏聩的“金龙”,全没了用处。 “呀喝!” 从黑暗中出现的三个人都是凌海越从天山带来的人物,只从剑底传回的感应,冒襄就感觉到,其中任何一人都不会弱于“楼观七子”中的羽融子。就是在他全盛之时,同时与这三人交手,怕也是落败下场。冒襄却无惧无畏,招招对攻,藏锋剑上流动的紫光仿佛成了夜空中最诡谲灵动的色彩。 他融汇后的剑法再次显出威力,出剑二十七,剑剑伤敌,只是他自己身上,也添了十三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嘭”的一声大响,烟尘黄土四起,冒襄千斤坠似的落向地面,双脚深陷在土中。暂时用尽力气的“金龙”飞回锦袍之上,重新化作张牙舞爪的龙形刺绣。 “你是――龙虎山冒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落地之处就在林婉身前一丈之处,将她与一道道杀阵隔绝开来。 冒襄未及回头,剑端颤动不休,始终感知着外界杀气的流动:“林掌教竟认得我这个无名小卒?” 他看不见林婉的表情,可从声音里也听得出她的冷傲:“阁下何必自谦,你若是无名小卒,这世上出名之辈可就太少了些。据说你曾独上华山报信?” 冒襄呼吸一窒,藏锋剑突然闪电而出,继而又带血而回,一道无形剑气却也同时斩中他肩头,带出一片血花。 他默然不答。 林婉在他身后低喝道:“让开!我是华山林婉,从不站在别人背后迎敌!” 冒襄已无暇回顾,手中长剑不停,剑气和无声的交击在他身前密集的交织着,影影绰绰的夜色里仿佛藏着噬人的魑怪。藏锋剑募然紫光大亮,他一剑中分,无畏的劈开了所有暗藏的鬼蜮。 他忽然听见背后的风声,继而肩头被人按住,他下意识的仰起头颅,一张在脑海中时常出现的脸孔正好映入眼帘,四目有刹那间的交投。 他忽然有些恍惚――明明只远远的见过几回,却仿佛已彼此认识了多年。 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林婉在他面前说道:“我修的是太上忘情,你――想要得到什么?” 她如一片云从冒襄肩头飘过,一剑在前,投入了鬼蜮般的夜色里。 冒襄忽然想痛快的大吼一场,可气息刚冲到胸口便被层层块垒围堵。他只是对着前方大叫道:“我只求心之所安!”募得一震长剑,在一片蒸腾而起的紫色光华中腾身而起,毅然追逐林婉而去。 八、一笑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豪放卫”拉住“纤浓卫”唯一能用的左臂,低喝道:“羽妹,别任性了!听我的话,你现在马上回去复命!” “纤浓卫”倔强的甩开手,仍旧向着前方夜色里张望,右肩上的主筋被齐根挑断,此时还在钻心的痛。看着她苦苦忍耐而变得煞白的脸,“豪放卫”满心疼惜,如果可能,甚至不惜以身代之。 他们本是一对情侣,双双加入“二十四卫”后,便抛弃了从前的名字,而只以司空图诗品之名相称。只是他早已习惯了多年的叫法,仍以从前的“羽妹”称呼她。 当初因为一位友人,他们被引介到帝王的座前,为少帝所看重。其实以“纤浓卫”的修为本不足当“二十四卫”的地位,只是“豪放卫”深知自己这伴侣的性情,提出若想要他效力,条件是让她也受封“纤浓”之名。赵济急于充实弃置多年的“二十四卫”,又极看重“豪放卫”的修为,便应承下来。 他平时对纤浓卫从来百依百顺,纵然自己修为胜她不止一筹,也装作不如她,简直丝毫不肯违逆。只是此时已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实在不愿为了她的小性儿而错恨难返,态度少有的坚决:“羽妹,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要使性子!你难道要咱俩都死在这儿吗?” 纤浓卫痴望了他一眼,低声道:“林哥,有你在这儿,我不怕。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比我厉害多了,定能护得我周全。” “这次不一样!” 豪放卫低吼一声,猛地把她拉到身后,四四方方铁锤似的一杆巨剑在他手中仿佛没有重量,被他平举着向前一刺,击散了一根从主干上窜出来的紫色余电。 又怎么会一样呢?见识了萧慎和林婉的神通,他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当日接下伏杀命令时自己的满腔信心,此时想来,实在是可怜复可笑! “林哥,总还有其他人挡着呢,未必就如你想的那样糟。这样的人物,又遇上了这样的一场伏杀,我,我总要看到了结尾才甘心啊——” 豪放卫只能在心里苦笑:“就是她濒死一击,也能拉上一群人陪葬——何况还有那个少年,我见过他出剑的……” 那日在京城之外,他是亲眼见了这少年是怎么一人一剑打的近百人狼狈不堪。那些人中虽无一人有他的修为,甚至有些人连他也都不屑一顾,可若是有个十数人围攻便够他头疼的,若有个三五十人齐上他便招架不住,更不用说似那少年般一剑退敌的潇洒。 后来他才知道这人便是少帝近来最为属意的那个剑仙,甚至四下里已许他当朝国师,与姬正阳、乾元道人同尊的位置。他接到的截杀命令跟他没有半点关系,这么个炙手可热的人物,怎么就忽然卷进了连帝王也参与其中的这一场杀戮中? 他回过身去,使劲盯着纤浓卫的眼睛,想让她把自己目中的所有感情都读懂:“羽妹,从来我都没要求过你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听我这一次!那个少年是官家将要倚重的人物,他无论如何不应该出现在斯时斯地。我们既然选择了食君之禄,就该分君之忧,你要把——” 纤浓卫猛然大呼道:“林哥,小心后面……”她的眼陡然睁大,紧盯着他的身后。从她眼中,豪放卫看到灿若霞光的亮色,仿佛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的第一反应,是将一股柔劲化入掌中,举托着纤浓卫向外围掷去,那一股柔劲始终紧裹着她,让她不致为外界流窜的暗力所伤。背后传来灼热的感觉,仿佛有一团烈火隔着衣衫在燃烧,要榨干他背上的每一滴水分。直到目送纤浓卫脱离险区,他才缓缓转过身来,巨剑的剑尖托在地上,被他提拉着,在地面划出一道粗粝的弧线。 他看到破碎的火——和决绝的人。 之前他躲在极远处看着天空中的两个人对决,他们彷如神祇,有着摇动山岳般的神通。那时乍然一现的火凤远远看去,仿佛从神秘的天外之天降临的神物,只在人间显形片刻,已然辐射出无与伦比的美丽与威严。 此时,他与火凤正面相对,近在咫尺。 纵然,这只火凤支离破碎,为无数凌乱的火焰所拼凑。 林婉站在火焰中央,她的双脚虚浮于空,被流动的尾羽一样的火焰托浮着。她周围艳光吞吐,太过明亮,反而使脸孔隐入暗影里,只有一双眼眸映衬火光,粲然无遮。血液从她身体的各处伤口渗出,被火光映成了妖异的颜色。 “这是要拼到尽头了……” 豪放卫舔了舔皴裂的嘴唇,连舌头上的水分也要蒸发殆尽。他的手臂正以某种节奏一缩一涨,每次缩涨便会使肌肉更为突起,血管也在皮肤下鼓动着,将血之精华倾尽全力的输送到全身。即使是困兽犹斗的林婉,即使是破碎凌乱的“火凤”—— “不要!你这是……” 他听见稍远处少年的喊叫声,那里面的焦急让他略起同病相怜之意。喊叫声随即被突然飚起的气爆声淹没,他也无暇去细听那少年还喊了什么,手臂骤然发力,抡起巨剑在头顶划过一个大弧。他如脱缰之马狂奔而出,加入了围攻的行列。 侧翼是两面大若房屋的风轮,它们一面旋转着一面扯出巨大的狂澜——“五侍”和“五常”各凝出一面风轮,并推动着一步步向前推进,每推进一分,就多一分火焰被风轮卷入,灭的干净。火凤的羽翼甚至被吹得倒卷,袭向林婉自己。 他还看到三个淡如烟幕的影子在火焰中穿插,一步步向中心的目标接近。 上官朝九则作为主力从正面突入,此时他手里的青铜匕首回复了本来颜色,青魑魑的剑身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正如他的脸庞。火焰被强行分开,从匕首两旁滑过,豪放卫看不见他的脸,却从他的背影里也能体味出狂热之意。他毫不犹豫,跟在上官朝九身后,提剑跟进。 眼前骤然一亮,他本能的闭起眼睛,可刺目的光仿佛能穿透眼皮。那一瞬间,充塞耳中的声音乱到了极点,有凄厉的风吼声,有强烈的气爆声,有被淹没的喊叫声,有通透的剑鸣声,也有人在垂死时才能叫出的绝望挣扎。他无法分辨形势、敌我、优劣、胜败、甚至生死,有什么东西从前面蹭过他的肩头,与他擦肩而过。 依旧在急速狂奔,他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看到一团烈火向他迎面击来,毫不犹豫的用双手抓握巨剑,向着火球当头刺去。他的手臂此时粗地像公牛的脖颈,一蓬蓬血雾从皮肤表面喷溅出来,又被瞬间蒸发。他的双手被剑柄炙烤着,飘出缕缕青烟和一阵焦味。 “嘭!”——火球几乎是在他面前爆散开。 他猛地停住步子,身体却无法骤然从极动变成极静,胸口轰然撞击在剑柄上,让他狠狠地吐出一大口血。他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少年。 冒襄站在他的身前,正用左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巨剑前端,让他不能寸进。他的手其实根本无法抓牢比他的手掌还要宽出一寸的剑身,可此时五根手指却已嵌进剑身里,留下五个深长的指痕。他左手的五颗指甲尽数崩断,有细密的紫色电弧从伤口处跳纵着爬向布满裂纹的剑身,原本指甲所在的地方则变成了焦黑的一小块,不见丝毫血迹。可他的左臂却因为无法承受主人的骤然发力,从肩头到手腕,尽被血液包裹,都是从崩裂的血管中直接流淌出来。 他的左手再用力一握,“嗑啦”一声,宽达一尺的巨剑剑头被他生生握碎! 林婉站在冒襄身后一尺之外,定秦剑斜插在地上,她就那么斜倚着细长的剑站立着,微微摇晃。火焰已尽委于地,几近熄灭。 她努力抬起头,飘扬的发丝有几根就萦在冒襄耳边:“我不会领你情的。你做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豪放卫无力的垂下残剑,一步一步向后倒退,他不敢张望四周,后退中眼睛始终不离两人。他听见少年用平常的语气说道:“我知道。” “那你也不惜搭上自己的命?” 他看到少年忽然半转过脸,去看身后的林婉,而后咧开嘴笑起来。那笑容在夜色下显得那么飘忽,却又那么真实,让他原本显得冰冷的容貌一下子鲜活起来,像是密实的乌云裂开缝隙,向大地投下第一缕阳光;也像是平静的湖面忽然起了波澜,从中跳跃出一尾游鱼。他听他说道:“哪怕只有这一次,我也想面对一个真实的自己。” 林婉仿佛有刹那的迷离,眼神里也带着茫然之色:“你是什么意思?” “所以,我用不着你领我的情。你自去修你的道,又与我何干!” 血顺着他的手臂滴落,已在地上汇出了小小的一洼。可它们却仿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牵引,在土地上自行滚动,画出了一个又一个似古篆似云纹的奇怪图案。 头顶的一片天空,不知何时,不见了原本的几点稀疏星辰,只有银盘似的圆月挂在远天的角落里。 九、云幻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吾乃冀人鲁谙,可敢与我决一死战!” 咆哮之人踏步而来,如同洪荒的巨兽,每一步踏下都使得大地震颤。他单手抡起长近一丈的宽大铁剑,因急速的挥动而在空中留下一道屏风似地剑影,低沉的风啸声在剑缘处徘徊。 铿然巨响中,两柄巨剑撞在一起,其中一柄剑端破碎不堪。火星儿沿着两剑的锋缘摆走,在夜空下如两条闪动的游蛇。 两人乍分乍合。 豪放卫沉闷的“嘿”了一声,早被震裂的嘴角又有鲜血流下,他左右摆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发出“噼啪”的响声。将被冒襄捏碎剑头的铁剑交到左手,他晃了晃有些酸痛的手腕,然后去看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自己”。 “冀人鲁谙”,是他加入“二十四卫”前的名号。 这等无回的战法,是他认识羽妹之前的惯用伎俩。 眼前这个短须戟张、根根似铁的男人,正是他三十年前的模样。那时的他最喜杀伐陷阵之事,像个先锋将更多过像个修者。 夜色沉沉,四周不知怎地忽起了一股雾气。这雾气看似并不浓重,朦胧的仿佛只如一片轻纱。可即使以他的眼力也无法看穿,只隐约看到远处一些摇动的人影,和远天之上,包裹在一大团光晕里的圆月。 “冀人鲁谙”没给他多少走神的时间,又提剑杀来,地面上蹬踏之处因为巨力而现出一个个深坑。看那合剑进击之势,简直像一头全力冲锋的犀牛。 豪放卫微退半步,以剑拄地挡在身前,左手则陡然拍在剑脊之上,竟将铁杵一般的大剑击的弯如弓背。而那前凸的剑弧之前则现出一道龟甲似的虚影,如一面盾牌。这正是他近年来领悟的“六鳌”之术。 巨剑毫无花巧的斩在剑弧突起之处,虚幻的龟壳无声碎裂,拄在地上的巨剑猛烈晃动,反弹之力更几乎让豪放卫左手断折。可这“六鳌龟甲”是育攻于防、遇强愈强的招数,共有六道反震之力,任那进击之人雄壮如牛,也被震出十余丈外,七窍尽是血迹,活像个嗜血的妖魔。 嘿,难道是自己老了?这小子的一剑,简直能削平一座山头!就是以他今日剑势,只怕也不能一剑破甲,而以此时之心境心性,恐怕是再用不出这等剑法了吧? 豪放卫用手抚摸剑身上又多出来的裂痕,指尖有丝丝冰凉的感觉跳动,仿佛是其中所蕴剑灵“吞海”的痛楚。这柄剑从十八岁起跟他到今日,经大小数百战,重铸三十余次,却未有一次如这一次来的惨烈。 他从来专精体技一道,所修术法也大都是刚猛的路数,对于幻术一路几乎一窍不通。他知道眼前定然是某种高明的幻术,凭自己这点神魂方面的修为根本没有看破的可能。可他又无法确定自己深陷到了何种程度,难道世上当真有如此高明的幻术,可以完全蒙蔽一个人的五感,同时又将一个虚拟的人模拟到如此彻底?若仅仅是无根之术,又如何能给他和他的剑带来如此大的伤害? 明知道是不可能存在之人,可看着眼前之人甩掉下巴上的血迹,改以双手握剑,将完整的“吞海”横持胸前,摆出他熟悉的起手式时,豪放卫依然生出不可阻挡的感慨。他想起了这招早已弃之不用的剑法,那时候,每当他摆出这个起式,心中必然澄澈平静,因为有着纯然的渴想,因此能使出纯粹的剑技,即使剑法粗粝,可总有着某种一以贯之的气魄。他清楚接下来的每一招每一式,或如暴雨疾风,或如海动长天。 加入了“二十四卫”的自己,还能接下这样的剑势吗? “咄!”吐气开声,年轻的鲁谙再次大步而来,十丈之地一步即至,巨剑先被他以双手拉到脑后,继而横挥而出,剑锋之上虹光如湛,冲霄而起! 多熟悉的剑法,豪放卫几乎是本能的拔剑而起,以同样的姿势挥剑相迎。他剑道浸淫日深,技法早非昔日可比,即使没有架起起手式,出手更在对方之后,却依然不慢分毫。只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 破碎的“吞海”一挥而过,未有丝毫阻挡,年轻的鲁谙像出现时一样兀然的消失,变作一枚漂浮在空中的紫色云纹,被长剑划过,消散无踪。豪放卫因为用错了力道,在原地转了两个大圈,几乎把腰也扭断。透过渐渐消失的雾气,他看到不远处拄剑而立的冒襄。 就差了这么一点吗?运气还真是不站在我这一边啊。 冒襄的视界里罩上了一层红光,看夜色下的世界如同看森然鬼域,因为他的双眼已被鲜血浸润。他看到夜色下接连站起了几个身影,虽然摇摇晃晃,可依旧竖的笔直。他悄然叹了一口气,缓缓地从地上拔出藏锋剑,并挺直了背脊。可就是这么一串简单的动作,就让他全身各处都开始疼痛。 “这就是你强用那符术的后果,这等以云气为基、化他人之真息而攻彼的幻法却是我从所未见,只怕对于真气消耗的负荷也不小吧?我若所料不差,你此时已气竭神枯。” 背后传来的声音里略带嘲讽,冒襄颇有些气结,扭过身去说道:“我气竭神枯很和你心意吗?也用得着这么大声说出来,想所有人都知道吗?” “还用得着我说,别人自然也是有眼睛的,难道看不出你的状态?”林婉不给他回嘴的机会,又道:“你刚才那一笑是什么意思?” 一笑?是了,就在刚刚不久,我也曾那样畅然一笑过了。可为何看着她那冷漠的神情,心中依然会疼痛?这终究不是能一笑而过的事吧,只是想让自己也坦然一回,至于坦然之后的那些凄惶和不甘,就任它们留在胸膛里吧,那总归是些不能拿出来与人分说的东西,久久的停放在一处,终有一天会淡去的。 始终不是一个洒脱之人啊,这世上总有些让人不得不执着之事。呵,那个老家伙下山时的背影倒是尽显洒然,难道丢却了一身的修为,真的像丢弃了满身包袱般的轻松吗?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萦纡胸怀终不能让自己尽情一笑之事?话又说回来,自己若是洒脱之人,又何至于今日今时。 “那一笑吗――难道斯时斯景,还不够博我一笑?” 林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道:“算了,其实我也并不是真的想知道。” 冒襄回过身来,刻意不去理会她语气里的冷漠。黄土枯木,满月长空,空气里仿佛也透着苍凉的气味,可这苍凉里仿佛也带着悲壮与雄奇,不为别的,只为那一前一后站立的男女。不管他们此时是否还能完整的迈出一步,在渐渐向他们走近之人的眼中,他们的形象已然不可磨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试图稍稍减缓喉管中的灼烧感觉,道:“你曾想过,自己会葬身于一片莽莽黄土之中吗?” “我等修行之人,夺天地造化为己用,行的本就是逆天之举,遇上这等劫数也算平常。”林婉的气息一起一伏,分明是在运使法门积蓄残力,可听她呼吸中的断续节奏,想来也是无甚进展。可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沮丧。 冒襄摇头道:“逆天之举?原来你修的道与我所知并不相同。” “那又如何?你我的道,谁对谁错,也再无法验证了。” 冒襄忽然哈哈大笑道:“怎么?堂堂的华山林婉也有气沮的时候吗?我还期待着日后与你以剑论道,试一试你到底有没有资格压宁掌教一头呢!” “看来今日之局,终究是有一个定数了。”凌海越的目光始终不离林婉,今夜第一次真正松了一口气。 洪崖先生默默不言,忽地轻拍驴背,那名唤“雪精”的驴儿极通人性,自个调转个头,载着自己主人“得得”的向远离战场的方向走去。 凌海越大讶,高声道:“怎么先生这就要走?难道不亲眼见证火凤仙子的陨落?” 蹄声不停,依旧不紧不慢的走着,那洪崖先生背向着他,轻声道:“事已至此,更有何看?我不愿见一代英雌临终之态。” “既然如此,先生走好,日后还多有倚重先生之……咦!那是什么!什么人?”凌海越本还在与他客套,可眼角余光忽地扫到一道剑光瞬间穿过战场的夜空,与场中一人擦肩而过,血雨飘过,一名即使是凌海越也倚为臂助的天山修士就此殒命。 凌海越高叫的同时,洪崖先生也微微一震,雪精也终于停了步子。 凌海越运足目力,穿透浓浓夜色,终于看清了场中多出来的那一人。那是个深目鹰鼻的青年人,虽然面容不类中原人,却也有一种独有的英挺俊美,就那么斜提着长剑闲散的站着,便透出一股无法言喻的威压之感。而额心那颗深紫色的抹额,更是增添了几分妖异的魅力。 “他是什么人,怎么我从未听闻过此人……”凌海越在脑海里苦苦思索,却也找不到能对的上号的,不自觉便呢喃出声来。 洪崖先生一震之后,又拍了拍驴背,驾着驴儿再度远去。 凌海越大叫道:“先生难道不想上场一搏,就甘心坐失这等千载难逢的良机吗?” “只听其剑音,便知是绝顶高人。今日之事,不可为矣。” 凌海越难得一见的失态,憋红了脸喝道:“我虽有伤,但先生与我未必不能和他一战,今日若放走了林婉,以后就再无可能了!” “生死之事,俱有天定,事已至此,又何必逆天而行?”声音飘飘忽忽,驴儿走的看似很慢,片刻之间却已去得老远,洪崖先生的背影渐渐被夜色吞没。 十、泛如不系舟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他单掌向前,侧身而立,就因为背脊兀然一挺,闲散玩世的味道便尽数褪去,为岳驰渊停般的浩瀚所替代。仿佛千仞之峰,转眼之间拔地而起。他脚边还插了两柄无鞘的长剑。 额心处的紫色抹额闪如星辰,他的掌竖直如刀,蜷缩的拇指正好和抹额落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而如刀锋般的掌缘所对,是御虎而来、杀气腾腾的凌海越。 凌老儿在自成的天地里与冒襄战了一场,受伤不轻,尤其是那一条金龙最喜吞人神魂之气,他此时仍觉泥丸宫中震颤不休。只是他呕尽心血布下今日之局、捕杀火凤,就在片刻之前还是个完杀的征兆,此时要他像洪崖先生一般放手,又岂能干休? 他此时乘骑飞虎,右手呈握剑之状,掌中却空无一物。然而阵阵风啸之声从其掌中发出,不绝于耳。他右手挥动之时,便有可以目见的狂暴飓风随之翻滚,如同海上的大浪,翻卷不定。更有甚者,几道接天连地的羊角风暴自黄土之上拔地而起,如几只张牙舞爪的魔龙,窜入霄冥,围着空中的一人一虎摆舞身躯,像是护驾的卫士。 这是他当日凭之以放对萧素履、形影全无的绝技――“风聚之剑”,且被他不管不顾的用到了极处。 “你是何人,敢来阻扰本座!” 他曾对冒襄自称“碎玉公子”,曾草菅人命、从闵水荇手里强夺了“龙元丹”,也曾只身入大内,救下已陷绝地的完颜真。可他仍不闻于修行一界,甚或对绝大多数的修士,都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 “这两个人,你已杀不得了――”他的眸光如同两道流火,从掌刀的两边穿行而过,凌海越猛地闭上双眼,那样凌厉如鹰的眼神,竟使得他不敢对视!接着他心底突地一跳,骤然睁眼,只见到那人的手掌慢慢翻转,从他的角度上看,正是从掌缘变成掌心―― “破!” 这一个音从“碎玉公子”口中吐出后,天地间便再没了别的声响。林婉眼中瞬间爆出极亮的神采,满头长发无风自动,宛如乍然盛放的花朵,然后又缓缓飘落。冒襄则几乎本能的抓紧剑柄,几乎就要拔剑而起,却又生生止住,只一瞬间,便已汗透重衫。 他只觉得,一掌既出,风声俱灭。 这是凌海越今夜第二次被人打的飞了出去,想他这一生只怕都少有几次狼狈似此。好在他用“风聚之剑”硬挡了这记隔空掌力,没被直接贯体而入。只是什么“风聚”、什么羊角风暴都成了笑话,均已灭地无闻。 好个凌老儿,果然是当机立断的角色!只见他连人带虎被贯出七八十丈远,晃晃悠悠的在空中浮沉几次,终被他稳住阵势,在离地三四丈的高度上稳了一稳,随即调转虎头,头也不回的跑了! 冒襄不由得在心里叹息:所谓能屈能伸者,只怕是无过于此老了吧? 领军人物一跑,其他人自然跟作鸟兽散。上官朝九早已没了行迹,“五侍五常”各用各的遁法,纤浓卫不知何时跑回了豪放卫身边,两人四下警惕,撤的也是不慢。那“碎玉公子”忽地拔起一柄细长的束腰剑,不管别人,却隔空挥剑,要向一个正要御剑而起的天山修士击去。他脚边不远处还躺着具尸体,正是这三个凌海越今日带来的强助之一,也是这人刚被冒襄所施的“云笈印”所伤,又猝不及防,才被一招斩了。 冒襄忽地拔出藏锋剑,颤颤巍巍的向前刺出,剑端在夜空里抖出了几朵细碎的小花。按说他俩相隔十几丈,冒襄又真气溃散,剑上缺乏真力,实在半点也威胁不到那人。碎玉公子见了他出剑,却转过剑锋,与他迎面刺来。 冒襄见他刺来之势,半途便弃了前式,手腕一转,换了剑招。碎玉公子“咦”了一声,也跟着换招,冒襄则再变,剑招又在中途变换,只有剑尖在身前颤动不休。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隔着十几丈远换了几十招,外行人若不懂,还以为是两个呆子。林婉却目光灼灼,眼神在两人间跳来跳去,不愿错过一个变化。 碎玉公子忽地哈哈一笑,把束腰剑收入腰间衣带里,此时被他盯上的那人早御剑而起,跟另一个同伴追着凌海越去了。他笑道:“这是你最近领悟的剑法?” 冒襄冷冷答道:“今夜偶得。” “哦?可有什么名目?” 冒襄想了一刻,才道:“名目……‘不系舟’。” 碎玉公子笑容一涩,皱眉道:“是此身亦如不系舟,平生拘牵不自由?”他只顿了一顿,忽又说道:“即便是这样的剑法,你以为就挡得住我?何况那人刚才还想要你的命,我竟不知你还是如此优柔之人。” 冒襄哼了一声,道:“我只不过是看不惯你杀人而已。” “你难道忘了,我刚刚成了你的救命恩人?” 冒襄提起剑斜指着他:“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施以援手?你救下我们,不会只是想自己来动手吧?” 碎玉公子仰天大笑,气焰当真不可一世,他背转过身道:“救你何须理由?不过偶过此处,兴之所至而已!你若想跟我比剑,就先保住自己的命吧。”说罢从土中拔出另一柄长剑,就着青苍色的月光大步而去。 始终未发一语的林婉忽地说道:“林婉他日可为先生做一件事情,已报今日之事。若是有缘,我愿领教先生高招。” 刚刚还说要与人比剑的人此时却道:“我非嗜斗之人,这比试嘛,能免则免吧。”语声未尽,他已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此时,月色正浓,黄土之上,只剩冒襄与林婉二人。 冒襄压抑着正在加速的心跳,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难道还在期待着什么吗?你明明已经知道是幻梦一场,为何还不愿意醒来?非要让人把最后的一点点也戳破,然后把尊严也一同抛弃?好了!心不准疼,别再像个傻子! 然后他忽听到林婉说:“……今晚之事我会报答的,我不习惯欠别人的情。你的资质更胜于我,不要――荒废了它。” 更胜于我……这是挖苦吗,还是说我那几年里的停滞不前不过是个笑话……什么叫荒废,我修的可不是什么太上忘情,我当然想如你那般洒脱……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猛然醒来,见月色下的林婉只剩了淡淡的一个影子,仿佛被夜风所侵,微微颤粟的样子。此时的背影,显得纤长纤细,如此的柔弱。 他大叫道:“你就这样孤身上路吗?前面不知还有多少埋伏在等着你!现在连你的同门都不可靠!” 林婉的声音罕见的显得飘忽细弱:“我这样的人,总有些自保的手段的。不会用多久,那些站错了位置的人,会因为自己的愚蠢而付出代价。反倒是你――且自珍重吧。” 且自珍重……冒襄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忽地向后一仰,全身大字型的仰倒于黄土之上,激起了大片的尘土。满月此时升到中天,像个不真实的幻梦,他用尽全力呼出胸中的浊气,平生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和疲惫。 一、红颜白骨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弥越裳轻闭着眼,被一片黑暗包裹着,任其填满衣服上哪怕最细小的褶皱。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那是小时候就落下的因由,让黑暗成了她最亲密的伙伴,也是最厌恶的随行者。 每次与之单独相处,都让她无所适从到近乎失控。 “胆小鬼!你就不敢睁开眼,看看我吗?” 在她身前立着一面等身的落地铜镜,镜面打磨的极其光滑、毫无瑕疵,几乎可以完美的映照出镜前的景物。镜中的她同样被一团黑暗包裹,纤柔的体态犹如泥沼中的香兰,仿佛正静静的绽放着香气。然而诡异的是,那个铜镜中的另一个“她”已脱离了本体的钳制,正做着与她现在完全不符的姿势,并大声的朝她说话。 “你这个没胆的丫头!你就是靠闭着眼睛来证明自己吗?哼,你在我眼里没有秘密可言,我知道你心里所有的隐秘!你不是想证明给你的老爹看,你也可以像男子一样有用吗?你的那点儿自尊自强是不是都喂给黑夜了?呸!你甚至都不敢看我一眼,没用的东西,就永远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吧!” “闭嘴!你又知道什么,你不过是个拙劣的模仿者!”弥越裳终于睁开双目,向铜镜中的另一个“自己”看去。 铜镜中的“她”笑了,那笑不似原主人的清丽绝俗,而是刻薄冷屑的:“模仿?你莫不是说这一副你向来颇为自诩的皮囊?”“她”夸张的牵起一角裙裾,单脚支地转了一圈,象一只亭亭的天鹅。不得不承认,这副身躯实在精致的无从挑剔,即使“她”脸上是那种欠揍的表情,这一转也极是赏心悦目。然后她忽地向前伸出长长的颈子,头都几乎要探出镜外来:“哼!那这样呢?是不是也是在模仿你?” 弥越裳蹙着眉防备着,不知这个纠缠了她许久的“她”还要耍什么手段,“她”时而诡谲、时而哀怨,又仿佛能洞悉她的一切念头,像是从她心底滋生的孪生怪物。可她看着看着,忽然高声叫道:“滚开!别让我看这东西!” 镜里的“她”桀桀的笑着,一道道皱纹不知从何处爬上了那张绝美的脸庞,最开始是眼角和嘴边,跟着爬进鼻窝和眉间,接着更变本加厉的占据了额头和面颊上的大片土地,甚至恬不知耻的向脖颈进占。原本如玉瓷的皮肤渐渐失去光洁,被暗哑和深色粗糙的肌理代替;深刻的皱纹蚕食着丰满的肌肉,向着萎缩的面颊里勒紧,直到勾勒出头骨的形状。黄斑的色泽起初是浅淡的,并且只是小心翼翼的盘踞在某些角落,可随着皱纹攻城拔寨,它们也越来越大胆,最后来势汹汹的扩散到大半的脸膛,并定格成深棕色的老年斑。 一个人一辈子才慢慢走完的衰老过程,在这张脸上顷刻上演。最终,曾与她完全相同的脸像个风干的核桃,眼眸里没有丝毫神采,牙齿也尽数脱落。 “她”艰难的抬起头,鼓着漏风的嘴说道:“肿(怎)么,抗(看)不惯你老去的样纸(子)么?” 弥越裳厌恶的转过头去,冷冷的说道:“那不是我!我永不会成为这副摸样!” “哈哈――你以为你能永远不老吗?红颜千转,终为白骨――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跟我一样的。”“她”蹒跚着一步步向前,甚至走出了镜框,向着弥越裳靠近,后者则不自觉的向后退去。“她”拉起自己右边的衣袖,露出一截皮包骨、且遍布着老年斑的手臂,大叫道:“看哪,原本多粉嫩的胳膊,却也抵不住时间的侵蚀。” “还不止这些!这个皮囊里到底还裹着什么?”“她”的左手猛地发力,难以想象这个苍老的身体里还藏着这样的力量,竟将干枯的右臂齐肘处生生拗断。血一下子喷出来,还有几滴撒在弥越裳身上。 “她”丝毫不知痛楚,举起只剩半截的右臂,血一下子就流完了,伤口处是灰白色的骨茬儿,和周围包裹的血肉――血色的是肌肉,浆白色的是零星儿的油脂,还有一层皮紧紧的贴在血肉上。 “很丑是吗?可还不止,可还不止!” “她”一步步紧逼,弥越裳在一步步后退。她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她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女子,连杀人她都亲自干过,可还是忍不住后退。呕吐的感觉在胸腔里徘徊,试图冲出喉咙。 “噗”的一声闷响,“她”将左臂猛然插进自己干瘪的胸膛里,力道如此之大,以至于半个手臂都埋没于中。继而,她硬生生撕开附着在肋骨上的血肉,将那血淋淋的一大团抛在黑暗里。两扇白岑岑的肋骨就这么显露出来,内里是两片紫黑色、正一下下起伏的肺叶。在左胸里,则有一团暗红的肉块在缓慢的搏动。 “她”指着自己衰竭的心脏,夜枭一样叫道:“看哪!这个丑东西就是心,它哪儿配得上那么多赞美它的诗句啊?什么西子捧心,什么蕙质兰心,狗屁!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玩意儿!很丑是吗?可还不止!” “她”的左手再往下走,又是一把撕扯掉肚皮上覆盖的血肉,一股脑儿扔进黑暗里。于是露出蠕动的胃、浅棕色的肝、藏青色的胆、蜷做一团各在一边的肾、干瘪的子宫和藏在更深处的卵巢…… “看看这些五脏六腑,没有一个不是丑陋不堪!等到你死了以后,它们的样子更是不堪。变烂变臭,让蛆虫在里面进进出出,像滩烂泥一样挂在骨头上,直到被谁知道什么丑东西啃个干净。这就是你那副引以为傲的皮囊呀,也只是……” “够了!”弥越裳忽地仰起头,大叫着打断了“她”。 她手中忽现一线锋芒,如天地初开时的第一道光,劈开黑暗。锋芒如刀,在她身前一闪而过,将“她”和“她”身后的铜镜一同斩断。 “啪”――铜镜破碎的同时,“她”也消散在黑暗里。 弥越裳猛地睁开眼睛,呼吸虽然仍与入定时无异,骤睁的双眼中却仿佛有雷火攒动!直过数息之后才渐渐消散。 她向四周打量,看到熟悉的静室,和盘坐入定之前一般无二。她身前平放着一个巴掌大的玉盒,盒盖已经打开,其中空空如也,原本躺在里面的第二枚“千颜丹”已被她尽数吸纳。她的右边横躺着一柄古拙的连鞘长剑,正是她从燕长歌草庐中寻回的“逐鹿剑”。她入定前剑尚是合鞘,此时却微微出鞘,露出了一寸长的剑锋。 她轻轻的将手靠近剑柄,可还未碰着,指尖便传来一丝凉意,食指雪白的指肚上沁出了一滴鲜红的血滴。这“逐鹿剑”属火,本与属水的“定秦剑”是一对兄弟之剑,内里也自生出一个雄浑炽热的剑灵,却有着如此森严寒彻的外相。 “阁下请回吧!顺便把这人也一并带走!” 前院里悠悠传来柳婆婆的声音,她惊诧于师父话音里隐忍的怒气,便断了乍得的思绪,将精力投注过去。指尖微微一动,静室的一页门扉悄然打开了一线,正好能让她的视线穿过去。虽然隔着一个小庭院,可前厅窗子上的那道薄薄的窗纱并不能挡住她的视线。 “婆婆何必如此大声,不怕让后室的女弟子听见吗?”接话之人语气平静,低沉中略有一丝哑音,自有一股隐士般的从容。弥越裳看到那是个带着奇怪面具的白衣男子,那副面具兽面鸟喙,猛恶异常,很像是传说中的枭兽。那男子安坐在一只木椅上,举止安适,仿佛身处幽邈的竹林之下,和那凶恶的面具一点也不搭调。 柳婆婆与他对面而坐,在弥越裳的角度,只能看到小半个侧脸。“她正在灭寂禅定之中,最快也要明日才能醒来。何况我又没什么瞒她,也不怕让她听见什么。” “哦?那婆婆赠她仅存的两枚‘千颜丹’,助她短时间里大成‘红颜诀’,原来是安得什么好心――” “住口!”柳婆婆的喝声打断了他:“休来挑拨我们师徒之间的关系。” 男子不以为忤,道:“我也无意置喙你们师徒之事。何况你之图谋,与我相得,我自然乐见其成。”他将头转到门口的方向,又道:“这个人,婆婆当真不肯救吗?” 柳婆婆轻哼了一声:“这人满身罪业,还杀了自己的授业之师,我岂能救?我虽与寂鸿和尚不相熟,到底是我的邻居,且我也敬佩他的修行,就更没有救此人之理了。” 弥越裳这才看到前厅门口还躺着一人,面如金纸,正自昏迷不醒,看那面容,不是那个自称“女真王子”的完颜真又是谁来? 面具男子缓缓摇头,轻轻说道:“你可不要忘了,这人是你那魏师兄最钟爱的弟子!” 柳婆婆一震,道:“此话当真?” 男子道:“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前厅里一时寂然,两人皆不说话。过了许久才听柳婆婆问道:“那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不过是受人之托而已。我见他命在旦夕,想到了婆婆的医术和你俩之间的渊源,这才带他来求医。” 柳婆婆又静默了一会儿,才道:“你走吧,把他留下。” “如此,多谢了。”面具男子站起身来,微微一拜,便要转身而去。 却听柳婆婆忽问道:“你是不是想利用魏师兄?对他到底意欲何为?” “何来利用之说?魏先生当日曾与我有救命之恩,我但求报还而已。” 柳婆婆的语气里尽是狐疑:“真的就是报恩这么简单?” 面具男子怫然道:“难道我便不能报恩吗?你又知道我天山洪崖是何人,凭什么如此怀疑于我?我不愿管你们三个师兄妹之间的旧事,只是你若一心为解脱魏先生,我也愿襄助一臂。不然为了你那‘千颜丹’里的几味稀缺药品,我又何必跑遍天山内外?” 柳婆婆轻叹一口气,道:“是老身多虑了,望先生海涵。” “无妨。如此,我这便告辞了。”面具男子转身而走,到了门边,低头看了沉睡的完颜真一眼,道:“他就交与婆婆了,想来以婆婆的妙手成春,他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另外,还有一事请婆婆应允,他醒了以后,莫要对他说是我带他来此的,也不要跟他提起我的外形样貌,有劳。” 话毕,他便绕过完颜真出门而去,不过片刻,门外便传来一阵“得得”的驴蹄声,渐行渐远,终至不闻。 二、一晨之计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呼!” 岚徽猛地从倚靠的树干下坐直身体,饱满的胸口一起一伏。她大口大口的喘息,冷汗涔涔,额发尽被汗水打湿。尽管是夏日,吹来的山风仍旧让她忍不住打冷颤。 她一抬头,就看见一对墨绿色的幽深眸子,夜沼兽就蹲伏在她的正前方,静静的看着她。夜沼是她身为巫者的血饲之兽,它瞳孔的颜色会随着主人的精神状态而变化,墨绿代表不安和混乱。岚徽再度打量了周围的环境,才确信自己是从噩梦中惊醒。 自龙魂附身以来,已不知是第几次从梦里惊起,她虽然修行不够,可有时候甚至仍执意用静坐代替睡眠。她记不得梦中的情形,只有各式的杂乱情绪充塞脑中。她有些厌恶的拽扯着袖边和衣角,这永远抹不掉的鲜红颜色,此时只让她想呕吐。 身侧忽然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虽然微弱却逃不过她的耳朵。她扭头看过去,然后猛然“啊”的尖叫出声,音量之高足以穿云裂雾,接着几乎本能的向后躲开。 离她不过二尺远外,有一只惨绿色的蛇正昂头向她游来。 这时候她仿佛才想起来自己高强的本领,别说一条小蛇,就是一条巨蟒对她也毫无威胁可言。她有些气恼自己怕蛇的本性,报复似的探出右手,直取那蛇的七寸。 “哎!别呀!” 子杞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一下子抓住岚徽的手腕,截下了她的杀手,另一只则闪电一般叼住那小蛇的吻部,轻柔的抛了出去。他回过身来冲着岚徽哈哈大笑,又道:“原来你也是怕蛇的呀!哈哈哈哈――瞧你刚才躲闪的样子。” 岚徽气鼓鼓的甩开他的手,恶狠狠的道:“坏东西!那蛇是你弄过来的吧?” 子杞止了笑声,抿着嘴道:“我原本见那蛇颜色奇怪,又远远看到你像是睡着了,哪知道忽然醒过来……” “哼!你要再敢吓我,有你好果子吃!”嘴上虽然说着狠话,可岚徽心里却涌出一阵无以名之的滋味。正是刚刚受惊的刹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不过是个女孩子,一个正当桃李年华的女孩子。 可有些事,不管是自愿还是被强迫,都不得不去面对。 从南伯子綦的村落离开已经是第七天了,他们一路向西,追索着长春子等人留下的看不见的痕迹。地形渐渐从起伏的丘陵变成了真正的山脉,他们无法御空而行,地势的变化着实影响了他们的速度。当日松筠子在岚徽身上下了“靡它”之术,现在反而成了岚徽三人所凭的唯一线索,来反过来追踪。 时当清晨,是一天中灵气最澄澈的时刻,刚刚子杞依照惯例,为岚徽吹奏九煞曲,助其缓解来自龙魂的威煞之力。之后他走开任其自行消化此曲所附之力,不想过不多时,他从远处查看,竟发现岚徽少有的倚靠在树下睡了过去。 子杞收起了玩笑的姿态,少有的正襟危坐,伸出手道:“将你的龙津剑拿与我看看。” 岚徽微一犹豫,便将右手放到背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柄四尺余长的连鞘长剑。子杞知道这柄在巫族传承了数千年、年头儿甚至比整个道门还古老的长剑非同小可,当下吐纳三次,倾尽胸中浊气,存思紫府,务求神魂处于明灵净澈的状态,才用双手接过长剑。 此剑外形极古,然而明显可以看出长剑本身和连鞘并非是同一时代的产物,剑鞘整体朴实无华,在边角处镂刻着绝难称得上精致的花纹,以其制式可知也是很久远的工艺,可是和长剑相比,则又要年轻几百年了。 子杞没看到剑刃,只以剑柄来推测,就可想见是一把铁剑,然而制剑的风格,却带着明显的青铜剑器的影子,甚至剑柄上有许多地方都包裹着青铜。他不是阅剑的行家,看不出这剑到底出自哪一个时代,况且那也不是他所关心的。 他用左手握住剑鞘中段,丝丝凉意刺入肌肤。他仿佛能感觉到掌中某种澎湃的律动,如同大海上的风浪翻卷不休。那律动里带着真实无误的生命气息,让他无法单纯的以长剑视之,甚至他能模糊地接触到一个真实的意志,当他自己的神魂处于绝对澄澈的某些片刻,会有一种玄奥的、如隐秘的蛛丝般的连线在两个意志之间搭建。可一旦他丢失了神魂上的那种状态,连线便会毫不犹豫的断开。 他低头沉思了半响,忽然抬起右手,慢慢的握住了龙津剑的剑柄。 “不要――” 岚徽阻止的呼声刚刚脱口,子杞便陡然拉出了三尺长的一段剑锋――寂静的森林忽然喧哗起来,无数隐藏的野兽从自己的藏身之处跑出来,一边嚎叫着一边向远离两人的方向奔逃;数十里内驻足树端的飞鸟整齐划一的煽动翅膀,拼命向天空逃窜,整个天宇充斥着各式各样禽类的哀鸣。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周围的山林才重新归于平静。 子杞和岚徽彼此对视了一眼,对方胸腔里的跳动清晰可闻,也是此时林间最激烈的声响。就在他拔剑的一霎那,两人心神之内同时响彻一声高亢的龙吟,那声音如此暴躁、桀骜不驯和不可一世,面对着于它如蝼蚁一般的人类,仿佛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要将这两团小小的神魂之火碾灭至不剩一点火星儿! 子杞听着自己的心跳,心脏一下一下撞击着胸口――“咚、咚、咚、咚……”――还有岚徽的,一点也不比他的跳的慢。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忽地感到一阵疼痛,原来握剑的五根手指已被尽数割伤。血顺着剑柄流到拔出的锋刃上,填满了剑身上菱形的镂纹,且正在渐渐变淡,那是龙津剑自己在吸食鲜血! “噌”的一声,子杞把长剑重新推回鞘中。 “这么个鬼玩意儿,你竟能用的上手?”子杞咧着嘴大叫起来。 他看见岚徽微微露出委屈的表情,不容她答话,立时又说道:“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啦――果然和南伯子綦说的一样,这龙津剑里锁的,是条货真价实的龙魂。龙是驾风云、驭六虚的神物,几可以和天地同春,即使是在佛家子眼里,那也是山门护法的八部众中的上上之尊。这样的存在,被锁在一柄铁剑里,永世不得超脱,又要被人类驱使,又岂能没有怨气了?我若是它呀,保不齐叫得更大声咧!” “又胡说。”岚徽用手一招,龙津剑就自行飞回她掌中,被她在背后一带,就不知给藏到何处去了。她略不在意的站起身,轻轻的甩了下头发,纯黑的发丝像是一片流瀑从她的肩后垂落。红的衣、黑的发、柔和的唇、如水晶的眼眸,她仿佛是号令晨光的女神。 其实刚才的那一下,她承受的远没有子杞来的那样强烈,毕竟磨合日久,她其实对于龙魂“白鼋”这类发牢骚似的咆哮已渐渐开始适应。她害怕的,是有一天自己终究无法再承受,身与心都淹没于那狂暴的洪流里。 她的眼神看向西边,仿佛能穿透层层枝叶,抵达尽头。 子杞叉着腿坐在地上,也不顾地上泥土,两只手拄在身后,尤其是染血的右手都沾上了泥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道:“我们应该不远了,是吗?” 岚徽没有回头,用手指着前方:“那个方向上的某个所在,或许就是那个恶名昭彰的酆都。” “嗯,名头是不怎么样呢,听说是有去无回。” “那你不需要找个冠冕一点的理由,再考虑是不是要继续往下走吗?” 子杞咧着嘴笑起来,随口问道:“你是一定要去的吧。” 岚徽没有答话,只是轻点了点头。 于是子杞没心没肺的答道:“这个理由还不够冠冕吗?” 岚徽无言以对,只是眼角不知怎地有些湿润,她赶紧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皮。这有点俏皮的动作,让她略显冰冷的脸一下子鲜活许多,可惜子杞没有看见。过了半响,她才似无心的问了一句:“簟妹呢,怎么一早晨就不见她?”这一路上,原本陌生的两个女孩子间竟建立起牢固的友情。从楚地走到巴川,两个怎么都算不上正常的女孩子已经开始姐妹相称。 “你还不知道她么?这几日越发的像个幽灵起来,总是领着超光一头窜进树林里,半日也不见。这时候只怕又是在前头探路呢吧,咱们三个,她算是最着急的一个。怎么,你还要征询一下她的意向吗,我看是没甚必要了吧?” 无巧不巧,就在这时,前方忽地传来燕玉簟模模糊糊的惊呼声。子杞腾的从地上跃起来,身影一片模糊,眨眼间便从岚徽身旁纵出,当真奔马惊雷不足喻其快。岚徽只比子杞慢了一线,向前一跃,心有灵犀似的,正好落在夜沼背上,跟在子杞身后飞纵而去。 他们此时所在,是一片平缓的下坡路,按照山体的走势,再向西便应是谷地。没一刻,子杞便豹子一样从浓密的林子里窜出来,看到燕玉簟正站在一个临崖的大石块上,背对着他,望着下面的峡谷出神。 见她没有危险,子杞松了一口气,便缓下了势子,身后的夜沼自然也和他步调一致。听到响动的燕玉簟回过身来,见了两人,招手大呼道:“快过来看!你们再不肯相信这下面是什么?咱们是不是走错了路!” 子杞和岚徽临崖而望,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峡谷中,是一片湖,堤岸垂柳,拱桥相连,亭榭在岸,水映塔形。 一切,宛如江南。 三、湖光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好一片高山平湖!” 子杞揉着自己的眼睛说道。冷不防燕玉簟在头顶敲了一下,又忍不住捂着头“哎呦”一叫。 “平湖个大头鬼!你看不出不正常吗?这里可是西川啊,一片蛮荒的西川!不说别的,你看那岸边一大排的垂柳和那边儿水上一丛丛的芦苇荡,那是这儿应该长出来的东西吗?不说那十几座石拱桥怎么看怎么觉着眼熟,单单湖心岛上的那座高塔就让人起疑。你数数,一、二、三……足有八层高,比天下第一楼的黄鹤楼还高!而且你瞧那塔型,分明是极古的样式,大抵是汉代的格局,比中原诸多名楼都来得古老。” 燕玉簟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通,又凝神去细看谷中那湖岸上偶然点缀的亭台石阙,又道:“乍一看还当真似江南山水,可是这一片建筑却是汉代制式呢!你们来看,这一片屋顶坡面和檐口都是反宇而建,正是班固《西都赋》中‘上反宇以盖载,激日景而纳光’的写照。再细看那些石壁上的装饰,动物中几乎尽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更可以依为佐证。” 她说的兴致勃勃,子杞却听的不耐烦,酸溜溜的说道:“燕大小姐果然是知识渊深,见微知著,说的这一大通,就没什么我能听懂的。” “不学无术!”燕玉簟狠狠白了他一眼,又有再说,被子杞抢白道:“到底是多好风光,咱们站这么远顶多是雾里看花,何不下去仔细见见,再做定夺?” 岚徽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你俩到底在看什么?难道没看到那塔后的人影吗?” 两人齐齐“啊”了一声,才凝神向那高塔处细看,果然见那塔后托着的长长影子里,略约有些人影浮动,间或露出一头半身的。再瞧得久些,竟觉得那塔本身的影子也摇曳起来,就像塔前湖面上的倒影,仿佛影子的边缘也被风吹出了褶皱。 岚徽忽然转过身来,双目一瞪,向着身后丛林里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 子杞和燕玉簟也有所觉,转身向山坡上的一片密林看去,等了许久,才听得悉悉索索的一阵响动,一身青白色道袍、头顶玄冠的松筠子施施然丛林中踱出来。看他面色红润,伤势怕也好了七七八八。他身后尤有脚步声,只是隐在林后,并未现身一见。 “哼,果然是条老成精的狐狸,鼻子灵的紧呐!”子杞一脸嘲讽。 “‘靡它’之术本就是老夫所下,你们既然能靠它追踪而来,我自然也感应的到。”松筠子显然不像之前般盛气凌人,想必与长春子的一战也很是削掉他几分锐气。 岚徽甚至懒得与他接话,手腕一振,直接从袖中挚出龙津剑来。这一路来她下了大功夫向子杞讨教剑法,她算是从头学起,子杞的剑法也没有当真高到可以为人师的地步,因此说她此时的剑法是略通皮毛绝不算谦虚之语。不过她身法绝伦,龙津剑又允称天下利器,配上她一味苦练的那几路搏命剑势,还真不能小觑之。 松筠子不慌不忙,紧盯着岚徽的一双眼看,只看他此时体现的气度,还真猜不透他是什么个想法。只听他道:“果真是不死不休?” 岚徽冷冷言道:“你当日吸尽人血时,便该想到日后之报。” 松筠子缓缓摇头道:“老夫做事岂会瞻前顾后,旁的也不需说了,老夫此来,是想与你们做个商量。” 燕玉簟一下子从原地跳起来:“有什么好商量的?臭老头!现在怕了吧,看本小姐……” “等等――”子杞连忙捞住了她往前指的右手,真怕这搞不清形势的大小姐再说出什么,坏了眼前难得的转机――他自然知道此事已不可回转,不过此时此地只怕另有变数,敌我之间实力差的太多,他纵然不惜一死,可是能不死到底还是好的――他也怕岚徽再把话说死,急忙道:“愿闻其详。” “江湖恩怨原也平常,本来你我剑论生死,技强者生也与人无怨。只是此地已在西川腹地,传言里的酆都也大有寻获的希望,这是修行界中难得一见的胜地,你我何不在此间之事了却之后再论私怨。不然若哪一个还没见上酆都一面便先去见了阎王,岂不冤枉?” 子杞一笑,向那湖心的高塔瞄了一眼,道:“崇华道人和枭阳应该在那塔上吧?” 松筠子嘿了一声,未置可否。 子杞露出了悟的神情,笑眯眯的说道:“你倒是真沉得住气,这等同盟果真是‘牢不可破’啊!” 他却知道此时不能太过,又道:“你的意思是,在酆都真正露面之前,你我可相安无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可以把臂同游,赏一赏此处难得一见的秀丽湖光?” 松筠子面露不耐,冷哼一声:“不过是稍作忍耐而已,你这小儿休要再胡言乱语,老夫纵横天下之时岂有你等小儿辈?不要以为老夫是怕事之人!” 岚徽和岚徽出奇的步调一致,各自哼了一声,看那表情,再对比起一边的子杞,可当真应了巾帼更胜须眉的话。 “怎么,可用老夫暂避,让你们商量出个结果?” 子杞故意高举起双手摇晃几下,口中道:“不用不用。”便背过身子去,以目示意眼前两女:“怎么个想法?” 燕玉簟一根指头已往头上戳了过来:“你脑子坏啦,还真要答应这死老头子啊!” 子杞双手一摊:“你当我们吃定了人家啊?反过来还差不多。回头打起来,又是你先喊疼。” 岚徽双眉一蹙::“无非是鱼死网破。”又摇头道:“早叫你们别跟来……” “说这话没意思。”燕玉簟把她话头截住,向那边儿站着的松筠子狠狠剜了一眼,总觉得他虽装作看天的样子,可还鬼鬼祟祟的往这边儿瞄,总之是一千个没安好心。她又把目光落回子杞头上:“那你说说,要是他自觉吃定了咱们,干嘛还来这一手?” “那就看他们那个同盟喽!如今就要到了地头上,谁知道这同盟还是不是‘牢不可破’呢?不过有一点倒是肯定的。那就是咱们三个吊哨鬼摆明了跟他死磕到底,而且不认别的,专找他们上清宗的字号儿!到时候管他围攻咱们的是楼观派、纯阳宫,还是什么上清宗,还是什么杂七杂八,总之是认准了他们家的独家字号,拼一个不赔,拼一双算赚,谁知道能拉上几个陪咱们走那黄泉路?――哎,你别老去看人家脸色,人家上清宗家大业大,在乎这几个人么?回头照样能在酆都里头拼个你死我活,赚个盆满钵满。” 燕玉簟一边呵呵的笑,一边骂道:“你这张臭嘴,越来越贫了!” 不想子杞忽地脸色一正,一人一边两女各深深看了一眼,道:“我可不是贫嘴,我只是想挣个死中求活的门路!这帮道人着实可恶,纵是杀尽了也是报应不爽!可你我是年少青春,凭什么就要以命换命,去换他们几个十恶不赦的糟老头子?我是要他们一个个都难逃天理,也要咱们一个不少的走出这片鬼林子!” 岚徽忽道:“我无异议。” 燕玉簟开始还没缓过神儿来,“咦”了一声,才道:“那个,我也没啥问题。反正不跟他们一块走,煞风景死了。” “既如此,便就此商定。诸位尽可自便,此协定作废之时,老夫恭候诸位!”松筠子不见作势,双袖向后一拂,人箭一般纵出去,直向那片山崖下坠落。只见他身如翱翔之飞燕,在陡峭的崖壁上点了几点,便到了那片湖水之边。 他来时的那边林子里同时微有一阵响动,想必是跟在他身后的上清宗道人沿着原路缩回去了。 燕玉簟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一身纯紫色的超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撒了欢儿的往山谷里跑,也不管脚下是多陡的一个坡儿。她身子一纵,且翱且翔的飞上了马背。子杞和岚徽一前一后,跟在飞扬的马尾巴后面,片刻便到了湖边。 这一刻的湖光,临得近了,更见风致。那曲桥边上的垂柳,长的都挨上了水面,于是便和水面上的倒影连成了一线,世上再没有这样纤长,这样波澜微摆的柳条。还有远处一丛丛像是飘在湖上的芦苇荡,绿的翠绿,黄的鹅黄,杂然在一处,更有不可说的风情。 湖水是极清澈的,整片湖面无论深浅,隔着浮动的波光,都能见着白沙的底,愈发衬得粼粼的湖光纤柔温润。只是奇怪,他们触目所及,湖中竟无一尾游鱼。 换上一个角度,三人再去瞧那以汉代高台为原型的塔,便见了最高一层上的人,可不正有崇华道人和枭阳,还有刚刚赶到的松筠子?只见那三人似是起了争执,松筠子猛地向下拍了一记巴掌,也不知是拍在了何物之上。 无巧不巧,那高塔猛然晃动了一下,连着整片湖水都翻动起来,直到余劲过了才稍稍停歇。好霸道的一掌!竟是能搅得四合之内也为之一震? 可看松筠子露出来的那惊愕表情,却分明不是这么一回事啊? 此时谷地对面,另一片山丘上忽地传来一阵焦急的声音:“诸位道友切莫妄动!不然只怕追悔不及!” 子杞循声望去,好家伙!却是那个蔺无终不知何处寻了一只大雕,此时竟单脚立在雕背上,从那一边的山巅直飞而下。 四、洞开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空中那只大雕来得好快,不多时已飞落湖上,蔺无终仿佛一根毫无重量的羽毛,从雕背上飘落在塔顶的檐口反宇之上。 他刚站住脚,就听得脚下低他一层的所在传来一把豪迈的嗓音:“蔺掌院定然是一战功成,擒下了长春子那厮,才这般洒然归来的吧?纵然仪容有亏,这个……稍显狼狈一点,却也无损英雄气概,到底强胜我们这几人憋屈在此处,半日也打不开格局。” 原来那蔺无终出场虽然潇洒,如今这一身造型却不敢恭维。他之前那一身滚紫华服此刻破烂斑斑,到处都是破口,几乎无法蔽体;再看他头顶上一头破乱发髻,被一根随处折下的木枝扎拢;衣襟两边且还有些暗青色的污渍,形似血迹,颜色却又不对,更增其狼狈之态。 “站那么高作甚?不怕风大折了腰吗?”蔺无终脚下塔檐上无声无息的凝出一道冰梭,直向他面门射来,这一下威力不大,却胜在诡诈,让人防不胜防。蔺无终好似浑身上下都是眼睛,不懂半分声色,恰于紧迫时才微退半步,让过冰梭,继而摆动头颅,用脑后未扎上的余发将之拍个粉碎。 松筠子一击无功,也不纠缠,又道:“那六骨锥呢?那是个紧要东西,此时或许用的得宜。” 蔺无终一个翻身从他檐上翻落,双脚踏在最高那层突出的栏杆上,苦笑道:“还谈什么六骨锥!长春子是被人擒下了不假,却可不是我蔺某人!” 塔上另外三人齐声惊呼,崇华道人最是急切,追问道:“这林中难道另有高人?能在蔺掌教和长春子手里讨得便宜,难道是五岳盟的人马?” 原来半日之前众人便已赶到了这湖边,当时蔺无终凭着门中追踪秘法,感应到长春子就在左近,因此便率楼观派精锐前去捉拿。松筠子见了此处气魄,料定是酆都的门户所在,心想即便长春子落在蔺无终手里,回头自然还是要拿着六骨锥乖乖回来。便与其他人留在此处,四下查看,也乐得他楼观派自去料理家务事。至于他深心之中,是不是害怕与长春子照面,便无人可知了。 蔺无终缓缓摇头:“不是中原人马,是本地的土著!” “我本有查气之术,过了那一片山林,果然便觉长春子师兄的气息越发浓烈。谁想我等前脚才到,那边战斗业已结束,长春子师兄虽是不可一世,却被一伙人生擒住。我与诸位同门戮力以赴,想将师兄抢回来,却是颇为棘手。后来我听了那伙人首领之语,怕这边出了岔子,才赶来相告。” 他虽言颇为棘手,只是看他这一身狼狈模样,战况之激烈该不是这几个字竟形容得了的。 崇华道人道:“蔺掌院见识广博,可看出是伙什么人?” 蔺无终略作回忆之态,缓缓摇头:“我这一双眼虽见过一点世面,却实不知这伙人的根基来历,所以只以本地土著称之。其实我都不能肯定,这伙人是不是‘人’!” “蔺掌院说话越发让人听不懂了,莫不是一群妖类?何况——”崇华道人又有话说,却值高塔一阵晃动,与刚才那次如出一辙,都是发自塔内,继而辐射四方,以致山谷之内都有明显的颤动。 蔺无终站在突出的围栏上,身体在晃动之中更是没有根基,仿佛随时会被摔下塔楼,“不好!只顾说话,忘了我之前所虑!我听那首领说,凡生人之体不可靠近此塔,不然……嘿!” 只见他忽地一折腰杆,头上脚下的从栏杆上翻下来,一道边缘锋锐如刀的墨黑色气劲擦着他平仰的脸飞过,险之又险。却是他话未说完,此层正中的的一座石基上忽然绽出一道水平的环形能量,向四周爆破而出!从塔下看去,便见得一圈黑色的气芒以高塔此层为中心,倏忽间扩散开来,速度绝伦。 “哗哗——”一阵响动,湖岸四围凡有高于那一层的,尽被黑色气芒齐头斩断。观其离高塔最远处,几乎有十里之遥! 高塔上的另几人可没蔺无终那等敏锐的洞察力,尤其是松筠子、崇华和枭阳三人离中心最近,骤然生变,更无反应余地。 松筠子新伤初愈,急切间被黑芒切进胸腹之间,到底是一身机变的前辈人物,与气芒相接处骤然结出层层冰块,企图阻挡,却被切乳一般切进来。鲜血横飞之际,松筠子大喝一声,运转“眸珠”至伤处,涌出的鲜血四下激张,化作一面其薄如纸的血盾,堪堪抵挡气芒一时。就是这么个缓冲时机,被他翻下楼去,只是人在空中时,便忍不住咳了几口血出来。 黑芒乍起时,崇华则瞬间挚出自己仅有的六根“鬼发丝”,双手各拉一端,拉直了来抵挡黑芒。这丝线细如蚕丝,然而坚韧异常,当初连长春子的“承影剑”都斩之不断,便可见一斑。可那黑芒过处,也不过是略有停顿,便将之一刀两断。好在那崇华一贯审慎,总有些预防手段,挚出“鬼发丝”的同时,便已气贯双足,生生在脚下开出个大洞,身子跟着掉了下去。头顶高出的发髻却被削断,以至乱发横散,却总还好过没了脑袋。 那枭阳可没这些花活儿,架起两条象腿般的胳膊就去硬撼黑芒。那黑芒入肉极深,“锵锵”两声脆响,却是黑芒斩上了两条臂骨,枭阳那么大的块头,也被硬生生推出塔外。枭阳须发激张,状如魔神,大喝一声:“可怒也!”双拳交叠而握,如落锤一般向下轰然砸落,竟是硬将那黑色气芒砸碎了一块!也是唯有他身后远处的那几株高树才免却断头之噩。 高塔的另外几层各有几个修士,俱是各自教中翘楚,虽未遭黑芒之噩,也再不敢在塔里停留,纷纷纵出塔外,却不想另有其他的玩意儿在等着。 这一波晃动之初,子杞还有心挖苦几句,站在湖心的一座曲桥上,颇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道:“嘿,七指老道,怎么总弄这些个玄虚——”却猛地被岚徽扯开,一条触手状的黑影从桥边直窜上来,正抽在他之前立身的所在。 “什么东西!滚开!” 岚徽厉声喝道,龙津剑同时连鞘而出,斩断了几条接踵而来的黑影,那断掉的触手也分不清是雾气还是确有实体,落在桥面上,嘶嘶有声,顷刻间化成一团黑烟,渗入到桥面之内。 “唔——好难闻!”鼻子里猛地窜进来一股味道,实在说不好是什么味道,仿佛是裹藏在浓重花香之下的腐尸味道,两厢里均是浓烈异常,混在一处,让人闻上一口便好似胸口上也堵了一块大石,说不出的难受。燕玉簟紧捏着鼻子,也没减轻多少,她站在桥边,向湖上一望,忍不住惊呼道:“天呐!你们看!” 岚徽穷于应付一根接一根袭来的黑影触手,子杞也是“嘿”叫连连,“白果”在手中纵横来去,不光要顾着自己,还要罩着不知死活的燕大小姐。两人听她大声叫嚷,偷空瞄过去,忍不住齐齐惊呼出声—— 原本好好的一片清澈湖光此时竟似是炸开了的锅,而其中滚滚而沸的,是不知从何处涌出来的浓浓黑雾!有些地方仍隐隐可见些水底的沙石,却也被渐渐涌出的黑雾淹没,黑雾还保持在之前湖水所在的水位上,可无数触须般的黑气在湖面上搅动着,不时向天空伸出狰狞的爪牙,它们攀附在塔基上,爬过亭台楼榭,侵吞着芦苇和柳树,仿佛饕餮的妖魔。空气里的味道更加浓烈了,那里面腐尸的味道渐渐压过花香,就像蛰伏的巨兽终于明目张胆地呲出獠牙,不再以拙劣的伪装作掩饰。 片刻之前的湖水还像是人间仙境,此时却如同森罗地狱。刹那之间,宛如两界。 “什么鬼东西呀,越来越难砍!”子杞一连挥出三剑,都斩在同一个地方,才斩断了一根比大腿还粗的触须。随着湖中的黑雾泛涌,袭来的触手的颜色也越来越重,不再虚淡的好似影子,此时内里黑气滚滚,已然如同实质。 三人各占一方,勉强维持住了桥上的一亩三分地,子杞大叫道:“岚徽,玉簟,你们俩且护住我一会儿,我摆个阵势出来抵挡!”不等两人答话,他便蹲下身来,再不管四周的触手如何肆虐,只专心推演。“硁硁”几声,向他袭来的几根触手尽被别人截下。 他在桥面虚画,指力到处,刻痕宛然,正是一个古篆体的“蒙”字,他正是要用这个代表“鸿蒙地象”的“仓颉符书”画地为牢,做一个金汤之阵。 “嘭嘭嘭嘭”之声不绝于耳,却是那些个道门修者们自保时所用的神通。塔顶上下来的那四个算是顶倒霉的,笔直摔进了湖里,刚出了险地,便又卷进了囚牢似的黑渊。自是各运法门,自求存身之道。枭阳依旧是声势最盛的一个,身周噼啪之声未曾间断;松筠子脚底身侧都是层层冰封保护,做起了带壳儿的老龟;崇华和蔺无终却是没甚声息,前者默运“暗沉之术”,到似是融在了黑雾里,后者随势而动,虽然局面大坏,仍可算游刃有余。 蔺无终声彻山谷:“诸位道友切莫惊慌,这是鬼门开启时的征兆,我料不用多时,便有转机!” 话声方歇,他来时的那片山岭上便传来一声声尖锐的口哨声,那吹哨之人好纯的真力,吹得真个是裂雾穿云,声透九霄!蔺无终听出哨音里的变化,一张脸刷的煞白下来。 他在心里叹道:“苦也!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天气热,脑袋都快当机了,更得也越来越慢~~~~~~ 五、二十四治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穿云的哨音一波高过一波,如同扶摇而上的苍鹰,飞抵到它鸟无法想象的高度。 那一整片山林似都在悚悚而动,像有什么诡谲之物隐藏其中,只等有蠢笨的猎物撞进门来,就要择之而噬。谷中这一波陷在“黑湖”里苦战的人们,都被那声声拔高的撮哨之音将自家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不知怎地就多了那么几分胆气,是因着那哨音里浓重的金铁之气?――筚路蓝缕,犹启山林,吾利器在手,更有何惧? 一道暗黄色的剑光忽从山那边拔升而起,看那剑势必然多收制肘,越到高处上升之势便越缓,然则其中的那一股挫之愈勇的韧劲儿,也足够让人侧目。那剑光的色泽原本是沉郁的调子,可核心一点上却艳亮异常,灼然跳跃。目睹之人都是此道高人,便知那御剑之人正以焚精烧血的自伤之法强御剑灵,以暂时突破森林中的禁制。 剑光腾到尽处,便调转剑锋直坠下去,以快过升起十倍的速度消失在山头那边去。众人见不到山后光景,然而只是那一瞬间全然压过哨音的铿然剑鸣,便足以使人遥想:这一剑之利,当是何等决然恣肆! 绕是这边的人个个身在险地,也被这忽来忽去的一剑吊住了胃口,莫不分出几分注意过去。唯有蔺无终在心底暗叹:以这一位同门平时自惜的作风,肯用出这等自损的法门,那是局势真到了不可控的地步了。可纵然他这“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一剑断后,成功让同门全部脱身,又能如何?他是怎也料不到,山这一边会是这么个情形吧? 此时可不是徒呼奈何的时候,湖中黑雾愈发猖狂,甚至有十丈触手,冲天而起,搅得天昏地暗。而原本湖上的亭榭、曲桥、烟柳、芦荡、高塔一应等等却仍与之前一般无二,就那么静静的立在原地,像是被人恶意的安插在这一团触目的混乱里,要把那绝美的风致和布局狠狠地糟蹋一番。甚至,高塔上那一道挡者披靡的环形黑芒,也没在塔上留下丝毫痕迹。 剑光才落下片刻,那山头上人影攒动,果然便有几道身影翻山而来,纵然那些个身影小如蚂蚁,却也瞒不过众人眼光。暗黄剑光复升复落,在那些人影身后负起断后之责。最奇是那一层哨音已响了十息的时间,此时仍未停歇,只是以拔到了最高处,已然无处可攀,就在那天边儿上徘徊不休,一丝儿也不愿降下。 就见那一道剑光在山顶上腾跃不休,只是剑光已不似先前纯净,色泽更见暗哑,沾上了污水一般。先前翻过山来的众人已窜进林里,不见了踪影,忽听得山顶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话音:“相里子!休要再纠缠,速与我下山去!” 哨音不绝,却无人应答,那话音又道:“你难道真以为凭自己能抢回长春子吗?就是你这‘弹剑苦歌’运到极处,又能怎地?你休要因一人之私,害了这些个同门!” 哨音少歇,一个雄壮声音回应道:“有你断后,老子还能害个屁的!了不起赔了这一条命进去――啊个呸的,都是为答你的话,坏了老子的‘苦歌’气脉!” 暗黄剑光猛地贯下山去,听得:“休再多事!走!”便见剑光又浮上来,里头则分明多了一人。那剑光堪堪翻过山头,在空中打了几个趔趄,终究一头栽倒地上,渐渐黯淡下去。 这一次为了狙杀长春子,楼观派可谓尽起精锐,只是因为蔺无终太过耀眼,才盖过了他人的光芒。除他之外,当以三个“楼观七剑”中的人物修为最高。这其中也只有“剖胆剑”钟镇岳老老实实的跟着蔺无终,其余两个都独自去追长春子。其中南箕子在楚地和长春子狭路相逢,直接了账,相里子则是一路追踪无果,入了蜀地之后才与众人汇合。 这两人前脚落在山坡上,山顶上后脚便呼啦啦跟来好一群人,黑压压一片,怕不有上百号人。这一群人个个身手敏捷,穿林过野有如平地,往往一跃十数丈,偏偏又无声无息。在湖上离得远了,看的不十分真切,只见得那些人衣着古怪,样式绝不类当世。 蔺无终收拾起心情,双手各撮起剑指,袖口上镶嵌的荧惑星屑大放光芒。只见他双臂猛然舒展,狂风骤雨般四下点戳,竟将周身的触手驱了个干净,甚至连脚底下的黑雾都为之一靖,短暂的露出了一线湖底。他跟着拔身而起,一跃数十丈,在湖上一路踏过,便要脱身而去。 此时子杞以‘仓颉符书’中的‘蒙符’为根基,所布下的守阵业已成型。这一个阵势也不是他仓促间推演出来,乃是借了他师父某尘子所传的一个阵法的根骨。这阵法其实原也不算精绝,取“固步自封”之意,全取守势。此类阵法多有,如岚徽当初在巫人村落里自闭的封禁,还有龙虎山凿心殿中少天师布下的那一个自绝之阵,义理差相仿佛。子杞用一个代表大地鸿蒙的‘蒙符’代替阵眼,套入阵中,便将一个寻常阵法的守御强度推升了几个层级。 为保万无一失,子杞强催一点精血于指上,指走龙蛇,将桥面上刻的那一个‘蒙’字尽涂成红色。双手猛地按在桥面上,大喝道:“蒙以养正,行地无疆!” 一道仿佛混沌初开时、破开天地的光芒从子杞双掌间涌出,辄而形成半圆的光球,渐行放大,及至半径近丈、将三人尽数包围在内乃止。而那些恼人的黑雾和触手,则被尽被驱逐于外。 此时蔺无终正好奔到湖边,一跃而出,却不想身形一挫,被硬生生弹了回来。他尤不甘心,又试了几次,仍是一样下场,高叫道:“鬼门开启之时,此间不知又有什么封禁相机而发,我等恐怕一时是出不去了!” “胡扯!”踩在一片冰厝上的松筠子也在往外头赶,闻言哪里肯信,张手一甩,向外甩出一道三尺长的冰箭,临到了湖边上,本是空无一物之处偏生有什么阻挡,“啪”的一声,撞成了一片冰花。 “好家伙!恁大的手笔!” 这却是那边山上刚刚奔近的一个楼观道士,站在山腰上一个凭高处,望着脚下的谷地愕然惊呼。众人纷纷向湖外望去,只见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青金色脉络在土地上显现出来,从湖边到四围的山脉,仿佛将裸露的地表划分成了一个个区域,而蔓延到山脉中的青金色脉络则隐没在茂密的树丛里,偶有一线。 只是他们这个角度,难窥全貌,那凭高而望的道人则可看的更加分明――一条条粗如手臂的青金之线划分经纬,以某种玄奥的方式将湖边至四周的群山都覆盖在内。这庞大至难以想象的禁制浑然一体,然而内部又自有划分,仿佛是将天下的形胜都汇在了一炉之中。以他之目见,也不能分清是划分了多少个区域。这道人也算见多识广,脑中灵光乍现,脱口叫道:“莫不是传说中的‘二十四治’治功大阵?” 蔺无终心底一凉,叹道:“鬼门既开,当年道祖所做的布置自然并发而出,要阻住邪秽之物逃出。道祖以一人之力,竟可布下如此惊天手笔,吾等后进之辈,唯掩面羞惭而已。” 守御之阵既成,子杞三人在光罩之内不受侵扰,省了多少工夫。他现在得了闲,也不管什么道祖神威,只望着正自山上奔下来的一人大笑道:“哈哈!相里子,果然是你!之前怎么没见着你,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那相里子还是一副墨门打扮,一身短打的破烂道袍,露出满是尘土的一双毛腿,脚下趿着一双破草鞋,说不出的落魄。唯是他脸膛上红光满面,纵然胡须脏乱也不减雄壮坚毅之态。他将黑沉沉、五尺来长的一段铁剑倒拖在身后,远看便如拖着根火钳铁一般。他闻言向这边望来,大叫道:“你这娃娃怎地也在这儿,好大的胆子!咦?身边倒是换了女娃子,红衣服那个看着好眼熟……哎呀,不就是那个不男不女的巫人吗?” 子杞不忿他说岚徽,道:“哼!我只道你是个英雄,原来也是个脓包。被人追得漫山的跑,好不丢人!” 相里子哈哈大笑,抖手猛一振剑,伴着那一声剑鸣撮唇吹了一击响亮的哨声,随后道:“你怎知追我的那群东西是人?” ******************************** 各位看客的留言真的是俺莫大的动力啊,虽然人数少得可怜,但就为了真心看这本书的人,俺安敢不尽心写完?? 六、弹铗塞北拂衣江南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你我也算有旧情的人,何苦刚一见面就这般挖苦,我这里还有一事相托呢,总怕所托非人,如今见了你正好可以了却此事。” 子杞哪管漫山汹汹的那一伙是人是鬼,自顾撮唇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伴随着一阵回应的响亮马嘶声,超光披着一身林间的露水,昂首阔步的跑入众人眼界。 相里子当先赞道:“好俊的马儿,莫不是要送予我的?” 子杞撇着嘴道:“枉你还自称是墨子门生,见了别人的好东西就想要啊。你看那马儿背上有一把紫砂吞口的宝剑,那是你同门南箕子的佩剑。他临终之时,我恰在身边,他托我把宝剑交给你门中的羽融子,我是亲口应承了的。你们合教上下我只认得你一人,你们终南山我又不敢去,如今只托付予你了。” 山上山下同时传来几声惊呼,蔺无终也骇然道:“南箕子师兄果然走了?” 要知“楼观七剑”多年来纵横天下,其中人物莫不是一时英杰,长春子叛逃已让楼观派蒙上了无法估量的损失,南箕子一逝则无异雪上加霜。 子杞想起南箕子临终时的模样,也不禁悲从中来,叹道:“在归州野林里,他与长春子狭路相逢,力战而死。他言道最是放心不下师弟羽融子,烦我把跟他多年的佩剑交给他,以全师兄弟的情分。哎,只叹当时条件恶劣,我也只能挖一方陋坟葬之,只怕此时已被荒草淹没了吧?只望他早入轮回,重拾修行,莫以今世执念为挂碍。” 蔺无终惨然一叹,道:“呜呼哀哉,终南又倾一柱矣!” 此时楼观众人已奔到近前,共十三人,虽则刚历经大战,衣袍上不免狼狈,但人人神完气满,并无半点颓唐之色,正是可用之兵。 那追袭而来的也奔得近了,前驱差不多到了山腰上,子杞定睛看去,暗松了一口气:好嘛,人家明明是人,非要给说成是怪物,这些楼观派的道人,平时看来都刻板正经的紧,原来都是爱编瞎话的主儿。人家不就是衣服旧了点儿、不大赶不上潮流吗,至于这样编排人家?不过他们那衣着当真古旧,莫不是汉代的制式吧?而且也实在破旧的紧,到处都是一层灰不说,这儿一个破洞那儿缺了一角的,还真跟他们那黑脸膛相得益彰。 咦?等等――那衣服不是真让他们从汉朝一直穿到今日吧!?子杞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定自己并没看错,刚刚他亲见有一人因为步伐过大,本来及膝的衣服下摆扑簌簌的往下落灰,落着落着那下摆就变成了到腰部的长度――那衣料分明已经被岁月蚀成了渣儿! 钟镇岳和相里子两人断后,相里子让他赶前一步,与众人汇合。自己则大叫一声:“好恼人的跟屁虫,再吃你家道爷一剑!“横握起烧火钳一般的粗胚铁剑,说罢脚下一蹬,逆袭而上。 他这黑铁剑剑名“四两”,原因无他,是他早年花了四两银子在铁匠铺里打的,就是这么一柄寻常江湖客也不屑一顾的破烂货,让他用出了如今名噪天下的身价。 相里子速度好快,半山距离被他一脚踏过,仰头时已正面迎上了最前头的两个。他颇知这些人的特性,因此也不因对方空手而稍有手软,长剑横渡而出,因为速度绝伦,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扇形的黑色剑幕。 “铿”、“铿”两声,那两人竟以一双肉*臂硬挡了相里子这一剑,一双破袖子顿时化成了飞灰,那肤色黧黑、犹如铁铸的前臂上没留下一点损伤,两人身形受阻,向后连挫几步乃止。 相里子冷哼一声,早料到是这般结果。只见他脚下速度不减,身形一矮,须臾间从两人缝隙间穿过,同时间铁剑“嗡”声一振,回缩进肩窝内,被他身形挡住,竟一时失了行迹。想他此时奔速何其之快,前面两人刚失了他剑击的去路,还没想个分明,就被他超到头里去。正要转身来截,不妨他两边胁下各有一点精光耀动,那一柄没了踪迹的铁剑忽化作两只,毒龙一般纵出,击在两人胸口上。 相里子并不回头看这一剑的战绩,此时他已深入敌阵,四方八面俱是敌人,稍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他抬头纵声长呼,猛然飞跃而起,全不管四周狼顾,运起一点精纯剑意,划空直击,剑底所指,却是一个骑在一只大猿背上、正缓缓行于最后端的男子。 “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 相里子横击而下,大有摧山崩岳的气势。却说他所击之人想必就是首领,端坐在一只深黑色的大猿背上,那大猿好不雄壮,四肢着地行走,仍有成年杜马的高度,见相里子自上击来的一剑也不害怕,反而昂起头呲牙怒啸。那首领手中亦是空无一物,此时尤有余暇分出左手去安抚胯下的大猿,右手则激张成爪,倏然去抓相里子的剑脊。 空中爆出一溜火花,相里子临机而变,剑尖一挑,且借了这交击之力,复又腾于空中,免了被他擒剑之噩。那人以肉掌抵剑,且能擦出火星儿,而掌心处也不过多出一条三寸长的白印子,可知其坚硬程度。 子杞在远处听了相里子的叫声,亦跟着起哄道:“相里子,你既然说剑,不知道你自己用的是天子之剑、诸侯之剑还是庶人之剑?”相里子激战正酣,哪能答他,他便自顾自答道:“看你破衣蒌薮,恰如古之剑士之‘蓬头突髻,短后之衣’,那自然是庶人之剑了。” 蔺无终这边也喝道:“师兄不要莽撞,快退回来!且从长计议!” 相里子这一腾又飞上了数十丈之高,蔺无终之言他自然充耳不闻,只见他忽以左手五指叩剑,五指如轮,“叮叮叮叮”的将铁剑弹的震颤不休,剑脊上那一层虚晃的影子便似是新穿上的外衣。身在半空之时,他便隔空出剑,仍是剑指那猿背上的首领。铁剑外那一层“外衣”脱出剑身击出,这正是他“弹剑苦歌”中的得意招数,若非受丛林禁制的制肘,他这“弹铗塞北、拂衣江南”的一剑运到极处,可见漫天音剑排空,斩人于无影无形。 他亦知此险地不可久留,凭自己一人想有多大作为自是痴人说梦。他虽然莽撞却不是愚人,一剑逆袭时便想到了退路,看他双脚“啪”的互相一拍,脚下那双破烂草鞋忽起变化,每只草鞋上各剥离出来一头,倏地剥出来好大的两团草绳。那草绳像被一双无形之手操控,顷刻间又编成了一道梭型的草席,相里子脚下用力,呼啸之间便驾着那草席子飞临到山脚下。待他落地时,两只芒鞋又恢复如初。 这一双草鞋,却是早年他从一位墨门遗老处得来的宝物。 他临去之时,曾下视那一剑的战果:却见那首领用双掌硬生生拍碎了他的音剑,额头上留下一道露出头骨的剑创,那人却连眉睫也不曾动一下。倒是他胯下的大猿被音剑在腹部切下一块肉去,呲牙吼叫连连,凶相毕露。 钟镇岳和蔺无终正隔着一片空地商议,前者道:“祖天师布下的这大禁制,不知内中还有何玄妙,我料其核心所在仍是在这黑湖之地。你们出不来,却不知我们进不进得去?” 之前那片覆盖群山的青金之线只在阵法发动的一刻才显现出来,此时俱已隐没。蔺无终一面抵挡无处不在的触手滋扰,一面道:“此时正在酆都鬼门开启的紧要时刻,黑潮越发肆虐,汝等还是先在湖外静观其变。那一伙凶人想必是受酆都气脉侵蚀日久,如今已成了鬼城傀儡。他们把长春子师兄生擒住,又倾巢而出,要把他带到此处,我料其必有后招。我等虽然心念不一,终归都是中原道教一脉,断不容祖天师所设的禁制遭人破坏。此酆都绝域若稍有差池,便是祸延苍生的劫数。夫人者,立于天地之间,当有敢于担当之勇决!” “到底有个明白事理的。” 子杞忽然俯下身去,一拳击碎了碗口大的一块桥面。他捧起几十块碎石头,将之一一抛给湖中的众道人,道:“我这阵法以地气为基,诸位拿了这石块便能自由进出。每个石块上都附着我一点灵犀,且与此阵核心相通,诸位的修行都比我高过太多,自然懂得凭这一点气机牵连导入自家真息、维持阵法。” 燕玉簟扯住他道:“臭小子,你脑子坏啦,让这么一群恶人进来,可不是太便宜了他们?” 子杞笑道:“你看人家蔺掌院说的多大气,咱们也不能太小家子气了不是?――另外,诸位当知以我一人之力难以护得阵法周全,众位若是顾全大局,便请稍尽棉力。不过这阵法牵连之所在就在诸位手里,想破了此阵也是易如反掌,真有那心怀叵测的,小子我也无法可想,也只能眼睁睁看君施为了。” 不过一时,湖上的众人已全到了阵中,倒扣的光罩则放大至直径十丈开外,成了这黑潮肆虐的湖上唯一可算平静的避风港。到底没有那不开眼的,当真把这阵法给毁了,众人修为俱高,透过石块上子杞所附的那一点灵犀,各分出一线真息,足可使此阵法运转无虞。 那首领之人呼喝一声,山坡上那一伙人便即停住,离楼观派诸人还有大半里的距离。那些人中大多数浑浑噩噩,双眼无神的杵在山脚下,唯有猿背上的首领目光灼灼,观察着湖面上的变化。他等了片刻,又喝了一声,从身后转出两人,押解着面目惨白、双目紧闭的长春子一步步向前走来。 此时的长春子手腕脚腕之处各扣着一个形状丑怪的铁爪,五根细长黝黑的爪尖深入肉中,甚至将骨头也扣在其中。他脑后则扣着一个相同形状、却大了数倍的铁爪,五根爪指中,两根插入太阳穴,两根扣入耳后头颈相连之处,最后一根则死死的抓在额心一点、甚至爪尖都钉入了头骨之中。 看此时的长春子形容枯槁、双目紧闭,生死都在两可之间,又哪有半点枭雄之态? 七、绝决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时候差不多了。” 那首领从高及马头的猿背上一跃而下,望着即将入主中天的日头喃喃说道。他的口音生涩拗口,跟当前的官话相差巨大。 首领身旁站着位一把苍白胡须的老人,应道:“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进贡真正的血食了?这么些年,外面的人把酆都都给忘了,任它埋在地里一点点腐烂。我们这些被捆绑住的人也跟着遭殃,我每时每刻都感觉得到身体在枯朽。” 他和其他绝大多数的同类都不相同,眼神里透漏着睿智和平静,皮肤虽然同样黝黑而粗粝,可每一条皱纹里沉淀的都是对世事的洞烛,而非浑浑噩噩。他说话的时候,右手会习惯性的轻抚胡须,动作之轻柔,仿佛生怕会不小心捻掉一两根长须。 首领道:“这一次不同,我们找到了关键的钥匙。就算只是一部分,至少也是个开始。我们等着这么一个开始等了多少年了,现在连真正的黄泉之路都不愿再接纳我们了吧?不过有了开始就好,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嘿嘿,地府里头,如今哪还有咱们的位置。”老家伙闻言轻笑起来,顺手轻抚颔下不知经历了多少个春秋的胡须,倒有几分运筹帷幄的智者风范。“就算是看走了眼,如许多的血食也足够弥补我们多年的怠慢之罪了。” “我已经能听到下面的欢呼声了,这些耐不住饥饿的混蛋。你看,现在连开启鬼门的祭祀仪式都省去了,它们干脆放弃了祭祀时那点儿相比起来少得可怜的吃食。闻着这一地的荤腥儿味儿,就迫不及待的自己打开了家门。”首领似乎真的侧耳在听着什么,那些即使是在场的众多修者也无法听见的声音,像一**潮水涌进耳里,他脸上带着寻常人看死尸时显露的那种厌恶神情。 “你还是积点口德吧,这次或许能碰见难得一见的大人物。走,该轮到我们了。”老头儿向前踏出去,他的步伐坚定却轻松,仿佛眼前的众多强敌根本不是问题,他们的命运已注定,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有所更改。 “你最好认真一点,这些人就算是吃食,骨头也不是那么好啃得。没准真能出些你我都意料不到的状况――”首领向前一挥手,四周拥着他二人的人就动了,虽然缓慢,却仍像是不可阻挡的洪流。他手中握着一段二尺来长的骨节,惨白的颜色,毫无光泽而言,六段尾椎骨完美的契合在一起,不知情的人,定会以为这是从完整的椎骨上截下的一段。在迈出步子前,他还喃喃自语似的道:“嘿,我还真巴不得出状况。” 老头子应道:“想吃肉的又不是我们,骨头硬不硬,何苦操心呢?” “一地血食……” 那两个怪人丝毫没有压低音量的觉悟,在场中人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子杞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续道:“当真是好大气魄,他真把我们都当成猪狗吗?” “恐怕他们当真就有这样的大气魄。”接他话的是蔺无终,他的表情还是稍显木讷,可眉宇之间紧锁的忧虑已无法掩盖。 不知不觉间,湖上的黑潮收敛了许多,相想必是所谓的“鬼门”开启接近了尾声。如有实质的“触手”缩了回去,黑色的浓雾大部分潜入了地面,只留下浅浅的一层铺在湖底。由于没了湖水,此地变成了一片占地广大又深浅不一的大坑,所有原本湖上的建筑都突兀的立在突起之处,带着些绝望的味道。那黑雾犹自轻微的翻滚着,比最浓稠的墨汁更黑,其下则仿佛连通着豁然洞开的另一个疆界,只是被掩盖住,不知其貌。 浓烈的气味无以言表,可其中仍固执的夹杂着一丝花香。那黑雾之下掩盖的,想必是腐烂与白骨的国度。 蔺无终忽从袖中拿出一物,高举过头顶,大喝道:“祖师遗物在此,楼观弟子何在!” 他手中所擎是一面四四方方、年代古旧的小型官印,看似平平无奇,只在阳光的照应下放出淡淡的紫光。这一枚小小的官印却是楼观派历代的掌门信物,是代表宗门最高权力的象征。当年关尹子得老子真传,抛却函谷关关令的官位,得道飞升之后,这一枚代表世俗权力的关令印却成了宗门信物,世代相传。 在场的楼观门人见此印,闻此言,无不轰然应诺。 “我楼观一脉,为老聃嫡传、道门正朔,历来以匡正华夏为己任,自有吾煌煌独到之威行。今日陷此困局,眼前之变须臾间将有祸延华夏之危!”蔺无终言语铿锵,自有一股浩然之气在侧,比起松筠子等人的嘴脸,便有一股修行人的骨鲠耸立起来。 他目视湖岸上的诸位同门,缓缓道:“长春子必然是各中关节之所在,望诸位与我戮力,不计代价,也要将他和六骨锥抢夺回来。” 相里子哈哈一笑,一弹掌中陋剑,声震四野,回音不绝。钟镇岳则正正经经的应道:“掌院师兄放心,大关卡上,楼观派没一个怂人!” 他随后侧转过身去,对着在阵法内挤作一团的其他人道:“诸位同道,这么个局势,也该做一个决断了吧?” 松筠子很是不满蔺无终抢去了他的风头,向前踏出几步,走到个险要位置,故作凛然的道:“这群妖鬼之人实在嚣张的紧,如此不把我等修士放在眼里。既然这所谓酆都鬼门已开,本座倒想见识见识,若是得便,正好完成当年祖天师未竟之事。” “好豪气,不愧是前辈高人,我就是欣赏前辈这等豪情!我看那高塔黑嗤嗤一片,比刚才更见古怪,定是个关键所在。前辈既然豪勇,何不先去一探究竟,也为我等后辈竖一楷模?”枭阳看着五大三粗,说起话来也能绕几个弯弯,他此时指着那高塔,端的一脸敬慕神色,可眼神里藏着的嘲弄之色任谁看不出来? 松筠子“哼”了一声,也不去理会他,白色却也白了几分。 枭阳哈哈大笑,忽对着子杞说道:“小兄弟,烦你暂且这阵法收了,此时也用不着了。多承你雪中送炭之意,省了许多麻烦。枭某人恩怨分明,这个情我定会报答。” 子杞嘟囔了一声,双掌合扣,继而摊开掌心向下,已有数丈之大的光罩倏然回缩,纳入桥面上那一个碗口大小的“蒙”字之中。他心中一动,运转气息,双掌复合扣于胸前,那本来刻出来的“蒙”字忽发淡淡光芒,脱离桥面升了起来,在空中滴溜溜打着旋转,如同一面小盾。子杞轻喝一声,光盾便即飞入他掌心之内,他再看右掌掌心,果然便多了一个淡金色的“蒙”字。 枭阳募得大喝一声,道:“前辈既然无胆,便让我这粗人先拨头筹吧!”呼啸一声,枭阳庞大的身躯拔地而起,平地里搅起好大一个旋风。只见他挺胸缩臂,双臂若同拉满的弓弦紧绷在身体两侧。大喝声中,他人已飞临高塔,一式“气冲牛斗”,双拳齐出,猛然轰在高塔中段之上。 一时间,天地俱震,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流波动以拳锋为中心席卷开来,高塔在波动中寂然无声。 稍早一点时间,相里子提着“四两剑”,对身边的钟镇岳笑道:“老钟,咱俩有多少年没有双剑共舞啦?我刚才看你那‘黄金台’可不似当年的锋锐啦!” 钟镇岳怒道:“是你的‘弹剑’不行了吧,刚才那一下才擦破了点儿皮,好意思说我?” “嘿嘿,你那‘剖胆’是天下名*器,咱这四两银子打的玩意儿自然是比不了的。” “少拿你的‘四两’说事儿!当初为了那个名剑谱,不是老子拉着你亲上泰山守正宫去理论?我是要让那姬正阳知道,你用的出‘弹剑苦歌’的四两剑都上不了榜,我这‘剖胆’不上也罢。只可恨那姬老儿太霸道,没见着面就把咱俩轰下了山去。” “怎么着,咱哥俩今日也发一发少年狂,试一试当年剑技未成时的合击路数?” 暗黄剑光闪动,‘剖胆’锃然出鞘。两声难分彼此的清喝声里,两道剑光矫如龙跃,剑光彼此辉映,向着远处的那首领怒斩而去。 ps:最近看了一本书叫《中国,奇迹的黄昏》,搞得我心神恍惚,不知所措,心如乱麻,哀莫大于心死,#¥&amp;*#@%…… ps2:大战在即,容我喘两口气,再细细道来。。。 ps3:名*器――违禁字,你敢再淫/荡一点吗?? 八、铁甲久铸藏枯骨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面向这片山谷的每一道山麓上,都找不到野兽的痕迹,飞鸟也远远的绕开这里飞行。鸟兽虽然无知,对于危险却总有着人类难以企及的敏锐,或许是因为它们生灵的天性未被后天开掘的所谓“智慧”所掩盖。 桥上桥下的众修士无不屏息而待——眼前局势之诡谲,身份变化之快,都已超出了在场大多数人的预料。虽然“酆都鬼域”有去无回的传说已流传了几百年,可这些各自门中的精锐其实并没放在心上。在他们心里,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因由,通过无数次以讹传讹之后化成的谣言。又何况此次人物之盛,为多年来所未有,甚至超过了长白山那次,三教狙杀折铁这个活着的传说。 他们要看看相里子和钟镇岳两位翘楚,能做到什么程度。 反而是子杞三人颇显处变不惊,原本的境遇已经是那样,局势再怎么变也坏不到什么程度了。 可谁都没料到,须臾之间,“四两”、“剖胆”两剑锋刃尽被握在那首领手中。相里子和钟镇岳握着剑柄与他僵持,竟是进退失据。那首领无甚得色,甚至连表情也没有,四两剑的振剑和剖胆剑上的暗黄剑气将他双手搅得血肉飞溅,他只当不是自己的一般。 “你们,请给我老实点儿吧——” 说话的同时,他将两人一点点拉近,上臂的肌肉膨胀的如同纠缠变形的铁块。随着他一声大喝,双臂猛然向前一送,两人被无可抗拒的推进了湖中。随着“鬼门”洞开而开启的祖天师禁制,是个能进不能出的牢笼。 枭阳落回到原处,狠狠地喘了几口气,骂道:“奶奶的,老子这双拳头山头也能扫平半边,这鬼玩意儿硬是连个响儿也没有。” 崇华道人道:“枭师兄还是多留些力气的好,何必跟一个死物较劲。” 枭阳却不瞧他,回头时正看见相里子那两人狼狈的站在桥头,又看到那苍白胡须的老头仙鹤似的举袖飘飞而起,赞道:“这两人都好俊的身手,大是劲敌啊!” 那老儿纸片一样飞过前面乌压压的一群徒子徒孙,双臂向前一张,瞬间胀大了数十倍,双手如两面大蒲扇一般向楼观派的众人挥击而去,口中犹说道:“进门都是客,诸位也都到里边儿去吧。”这十一个楼观精锐,竟被他一股脑扫进了湖里去。 老头子两肩一抖,双臂又恢复原来模样,对百丈之外的老伙计遥遥招呼道:“让儿郎们守在外边,防着有漏网之鱼。” 那首领闷闷应道:“你自管施为便是。” 老头子回身冲着湖面喝道:“酆都戍卫何在?” 湖底之下传来一声深沉的回应,仿佛来自九幽深处、发自巨人口中的叹息。接着,湖底薄薄的黑潮翻涌起来,一具具铁甲骑士驾着身披甲胄的战马从黑潮中跃出,寒彻的光在甲叶的棱角间流动,像是来自黄泉的请柬。骑士横举着丈八的长枪,战马衔着带刺的铁嚼。湖上如同立起一片钢铁的森林,近百铁骑,人马俱为髑髅。 近百鬼骑的杀气,甚至穿透了禁制,使谷中草木尽皆披上了一层白霜。 枭阳眯着眼睛,向崇华问道:“这样的阵仗,莫不真是开了鬼门?你是这里头的行家,怎么个看法?” 崇华面色苍白,摇头说道:“据说酆都旧主楚雄曾打通直抵黄泉的门户,引来真正的黄泉魔物,酆都鬼骑虽然不弱,与之相比,却是喽啰一般的存在。祖天师当初把整个酆都按进了地里,自然另有核心的禁制封印鬼路,不然真出来一两头黄泉之魔,那就真是没顶之灾了。鬼骑不过附会一丝黄泉精气而生,并无本命元灵,说穿了一团秽气罢了。想必是因此才能逃脱封印,显形于此。” “那这塔还是个关键,看老子再来!” 枭阳飞身再起,两只铁拳又轰在了同一个位置上。这次终于有了点成果,一线蛛丝般的裂纹出现在塔墙上。塔基之处有“嗑啦”一声微响,更深之处仿佛有一阵轻微的颤动,然而传递到十数丈高的高塔上,已然微乎其微。 如斯感应,不知生死的长春子忽然睁开双目,眼中竟有两个重叠的瞳孔!他瞪了高塔半响,才缓缓的闭上眼睛。 同时间,子杞也生出感应,蛰伏在神识里的幻妖猛然“抬头”,他运转诸多法门,苦苦压制,才压下泥丸宫中的悸动。形诸于外,便有银白色的光焰在头顶跃动,数息之后又消失不见。 那首领双眉一扬,首次露出惊讶表情:“竟然还有一把钥匙?咱俩可真是老眼昏花了,硬是看走了眼!” 那老头子也是一脸愕然,道:“你带着那个先进塔去,我去擒了这个来。”说罢大袖一张,向着湖上飞去。 枭阳不管其他,再接再厉,蓄满真力的拳头又往同一个位置砸去,端的是不死不休的架势。这一回却没砸中塔身,离着塔墙还有一尺多的时候,塔里突然冒出两条幽灵似地巨掌,每个都足有车轮*大小。相形之下,砸在上面的两个拳头简直像婴孩所有。 然后,有大脚从塔基中迈出,硕大的头颅也从塔顶里伸出来。高塔中走出了一位幻象似的巨灵,它却接下了枭阳的铁拳。 那是个高及十丈的鬼灵,獠牙弯角,全身青黑,只披挂着简陋到仅够蔽体的铁片甲衣。裸露的四肢强壮之极,突起的粗大血管和筋腱像是一条条肥大的蚯蚓,在遒劲的肌肉上蜿蜒。破裂的甲衣随处支棱,边缘的铁片或锋利如刀,或卷曲成一团,并随着它身体肌肉的耸动而随时被弯折成适配的形态。从踏出高塔开始,它的身体就在由虚转实,到完全脱离高塔,则已变成了一尊彻底的血肉怪物。 “嘭”的一声大响,枭阳炮弹一般砸在一片湖面上,却是被那鬼灵横甩了出去,还真就有那么两个倒霉的酆都鬼骑被砸的人仰马翻。可那鬼骑也不是好惹的,一提缰绳,胯下骨马就极灵活的从地上站起来,寒光锃然之中,两杆沉实的乌铁大枪便向仰倒的枭阳刺去。 这枭阳早年是横行天下的巨寇,一身血性非是一般修者能比,但见他两只大手各往两边一拨,将铁枪拨的失了准头,向身体两侧滑去。好一条大汉,不容对手回枪再刺,粗壮的手臂忽然柔化,两条蟒蛇一般卷上铁枪,将两杆铁枪夹在腋下。听他狂喝一声,硬是挑着两杆铁枪、连同握抢的两个骑士往中间用力,“噼啪”的铁骑撞击声里,两名鬼骑轰然撞在了一起。 那鬼骑别看内里只是一堆骨架,然而连同一身铁甲却重的出奇,足有三四千斤重。这枭阳真不知有多大的蛮力,单凭着一干铁枪就能抡起个铁骑,要知他握抢使力之处在枪头末端,要去撬动另一端的人,所用的力量可远不止三四千斤而已。 骨马亦是凶悍异常,见主人遭厄,长嘶一声,扬起包了角铁的前蹄就往枭阳头顶上踹,只有枯骨的马腿上尤有灰色的火焰在燃烧。枭阳用力一拽铁枪,不想竟拽之不动,那鬼骑受此一撞仍不肯松手,他索性向前一送,连人带枪推了出去。 就在马蹄将及肩的那一瞬间,枭阳忽急速的晃动了一下,在原地留下几个和身体几乎重合的残影,就见着两匹骨马倒飞而出,落在十几丈远之外。原来就在一霎那间,枭阳左右开弓,两下重拳狠狠的轰在了马腹之上。再看那地上的骨马,外面披挂的全身甲仍算周整,可内里包裹的已是一片碎骨! 枭阳深知夜长梦多的道理,绝不予敌手丝毫喘息之机,蛮牛一般冲上去,左突右撞,用肩膀硬是顶开了两记无甚威力的枪刺。跟着双拳齐出,无半点花巧的砸在那两个鬼骑的脸上,覆面铁盔被砸的整个凹进去! 被砸的两名鬼骑仍铁枪一样杵在地上,屹立不倒,然而双眸中的星星鬼火却渐渐熄灭。 枭阳站定,长吸了一口气,猛甩了几下酸软不堪的臂膀,又握了握鲜血淋漓、露出几节白森森指骨的双拳。他这才听到四周蔓延的鏖战声,也才注意到众修士已与鬼骑全面接战。 他仰起头斜睨着那个傻愣愣、摇晃着脑袋杵在塔前的巨大鬼灵,冷笑了一声,大踏步向它走去。 子杞仍站在桥上,头顶忽然有一道寒气升起,他几乎由本能驱使着策动身形,横移一丈,而原本站立之处,已被从天而降的怪老头砸出了一个大坑。 “啧啧,小娃娃好高的警觉。”老头子站在自己弄出的大坑里,比子杞矮了半个身子,仍若无其事的抚弄颔下的胡须。 “阴阳怪气,我见过的活了上千年的也有几个,就属你最是个老不修!”子杞嘴上说的虽强硬,手心儿里却已捏了一下子冷汗。他余光瞥见燕玉簟和岚徽就站在两侧,各摆出临战的姿态,心里就不觉踏实了一些。 这老头儿恐是多年不与外人交谈,很有些啰嗦:“小娃娃,这里都是些秽頹的喽啰,有什么好玩。不如和我老人家进到那塔里去,见一见酆都真正的风光,岂不是好?所谓酆都鬼域,昔年名震天下,那是很有它一番道理的,纵然埋在土里上千年,也还留得几分风采。” 子杞仰起头,几乎是用一双眼白俯视着老头儿:“酆都本公子自然要去的,是不是风光也等我亲眼见了再说。不过去之前嘛,得先把你这老不修料理了,免得坏人兴致。” 老头子仰天而笑,忽然一展长袖,就要从坑中跃起—— 就听得子杞嗔目大喝道:“定!” 老头子脸色一白,身形竟真的停在坑中,丝毫没有上扬之势!他脸色复又一怒,衣衫无风自鼓,满头银发怒卷,就要一跃而出。 子杞又接连喝道:“定!” “定!” 在一声比一声强硬的“定”字声中,老头子不仅没有飞上空中,反而再向下陷,整个身子都没进了坑里! 九、往事如烟隔云端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子杞从南伯子綦处归来的当天,燕玉簟就曾问他,在那破草房里得了什么机缘? 子杞那时候笑着答道:“这一天么,我是驾着一叶孤舟,始终在怒海里挣扎啊!” 燕玉簟当时就翻着白眼赠了他四字:“装模作样!” 于是子杞就觉得很冤枉,当时南伯子綦和他自己的神魂以某种他无法明白的方式直接对接在一起。在他的感官里,他面对的就是无涯无际、变化无端的大海! 他驾着一叶小舟独对苍阔的大海,手中唯有一支船桨,时间之于此刻的他已失去了意义,他不知方向,他没有归路。大海平静时,明丽的如同清晨的美梦,然而那毕竟是少数的时刻。当风暴降临,浪涛袭来时,他只有以船桨做剑,劈开所有阻碍。暴躁的大海简直无法可想,狂风、巨浪、雷电都想把他压进水里,在这神魂具现的世界里,他只有以自身精神之力所凝聚的船桨将之一一斩断,才不至于舟覆人亡。 后来想起,他还后怕得很,南伯子綦这老东西分明是往死里折腾他嘛!这种境遇里若真是舟覆人亡,他本身也要落个神魂散佚的下场,绝无幸理。之后他也不知在那怒海上漂流了多少岁月,天空之上忽现耀眼光芒,几乎精疲力竭的子杞毫不犹疑,用力脚踏行将破碎的船头,一跃而起,对着光芒怒斩而出! 就如同剑客对着波涛练剑,可以练出海潮一般的剑势——经过这一番淬炼,子杞以“一语成谶”法门为根基修炼的精神之力洗练如刀锋,终于成就了一番新气象。 另一方面,从南伯子綦毫无保留的神魂之力中,他感应如斯披覆天地、恣肆无极的滂沱气势,始知“道”中天地还有此一种乾坤。那期间神魂交感,另有所悟,自不待言。 湖面上的场面已混乱不堪,此时也不是讲道义的时候,两个女孩儿早培养出心有灵犀的默契,如一对归巢的双飞燕,夹击坑中的老者。桥墩早已整个的洞穿,那老头子已不知落到了何处,两女一击即回,并不愿恋战,而且从兵刃上传回的感觉,似乎也无甚斩获。燕玉簟的“湘娥”还好,可岚徽那一把龙津剑,是名副其实的分金斩铁。适才斩之不入,可那老儿分明两手空空,别无他物。 似乎连酆都鬼骑也畏惧这老人的气势,湖面之上尽是骑影,却无一骑踏入这一片来。 头顶上呼啸一声,却是个高大黒猿跃过。那黑猿高及两丈,右肩上坐着那首领,左腋下还夹着个长春子,犹能一跃十丈,如胁生双翼,显然是个异种。那首领经过时,还顺便向下看了一眼,木然的说了句:“我先去塔里,你也莫耽搁了太久。”竟是对他那陷在桥下的同伴毫不担心。 他话音未落,桥下就有人回道:“你那路上未必就一帆风顺,咱俩谁先谁后,也未可知。”跟着这一座长达十丈、桥墩最厚处将近一丈的石桥便“嗑啦”之声不绝,被无数条细密的裂纹爬满全身,再过一息,“轰隆隆”声响里,塌成了一片废墟。子杞三个见机得快,先一步落在旁边一片浅湖上。燕玉簟憋着嘴,一脸的厌恶,显然不愿站在恶心的黑潮里。 老头子站在废墟顶上,拍掉身上的灰尘,又细心的抚平有些杂乱的胡须,很有些肉痛的发现这么一番折腾又掉了十几根。好整以暇后,他才瞪着子杞道:“这就是你从幻妖处得来的本事?我老人家可是好久没吃过这种排头了。” 子杞心头一跳,这老头一眼就看得出自己身体里寄着的幻妖!“老儿倒是有些眼光嘛!这里人鬼都扎了堆儿,你不找别人偏冲我来,也是为这幻妖?还有那长春子,他身体里似乎也有个东西,你们擒下他也是为了那东西吧?” 不远处连连响起几声巨大的气爆声,绕是在这修罗场里也有不同凡响的声势。却是蔺无终、钟镇岳、相里子三人齐出,截住了往塔里去的黑猿。这三人联起手来可不是说笑,那首领也不得不全力以赴。老头子嘿笑道:“我说你前路不畅可不错吧,还是我老人家找的差事轻松——不错,那道人身上的是痴妖,和你身上的幻妖同是六天妖王之一。” “是了,刚才听你和那骑猴子的说什么钥匙,以作开启鬼门之用,莫不是这六天妖王的妖魂就是钥匙?” 老头儿看自己的老伙计和那三人打得难解难分,心想这等火爆场面,一时半刻也结束不了,他若不先进塔去,那么个鬼地方自己走在前头还真有点怵,何不先解解自己这话唠的馋。 “要说这张道陵张天师,那真是盖世奇人,老头儿我千年来再没见过第二个这等英雄人物。那时候酆都一域倒真是妖鬼横行,几与黄泉无异,楚城主也是身陷其间,反受其累。张天师当真好大手笔,他将肆虐的黄泉魔物挨个压服,统统打回黄泉去,凭着绝世神通将偌大鬼城生生打入地下。其后又在这一片山谷之上分经布纬,重构山河,布下一个夺天地造化的‘二十四治’镇压鬼城,如此能为,便称作地仙,也不为过。” 三人都曾听过祖天师单人一剑入蜀伏魔的故事,然而听这个经历其事的老古董亲口道来,却又是另一番滋味。纵使再心思冷漠的人,也难以无动于衷,何况这三人都是少年心性,心犹热,血未冷,听了这言语,都各怀一番指点江山的壮怀。 老头儿犹自啧啧叹道:“这犹未完,张天师是深知祸害源头的,自然不会放过那条已然开启的通幽鬼路。其后他又深入鬼城之中,在那鬼路之外又加了一道大禁制,彻底封死了两界的联系。那时他刚刚收服六天妖王不久,便以六妖魂魄中的大元气为根基,在禁制的核心处加盖了一道封印,以为枢纽。开启这一道核心的钥匙便是六妖之妖魂!我后来一直不解,他设下了那么固若金汤的一个禁制后,何必还多次一举另加个可以开启的封印,如此不是给后人留下打开这禁制的机会?近些年来对中原封禁手段多了了解,才稍稍懂了其中的妙处。” 这里他停了一阵,故意卖个关子,要三人来问他。似他这等说话成癖的人,最喜人在关键处相询,便似是瘙痒之人正好被人按到了痒处。 子杞想了一阵,便道:“这也不甚难解。想来这鬼路被封,那一头的黄泉魔物自然不甘,是要时时顶撞禁制、重回这花花世界的。这禁制即便再牢固,受日日夜夜的冲击,也难保有一日不出纰漏。祖天师施法,向来通达自然之道,在禁制之上开启一孔,疏导外来之力,便如大禹治水,以泄代堵,可不比砌上一面死墙来的稳妥?” 被他道中各中缘故,老头儿气的抓耳挠腮,哼道:“这是你们中原人的一贯思路,你知道也不足奇。哼哼,老头儿倒要再问问你,鬼城既被镇入地下,为何这原址之上却是湖光涟漪,一片大好风光?” 子杞哑口无言,岚徽却忽地问了一句:“那末代城主楚雄,不是蜀人吧?” 老头子隐隐感到不妙,也只能硬着头皮答道:“他,他确实不是本地人。” 岚徽轻轻点头:“我也听说他是江南人,少年时求学于酆都,种种机缘下又成了酆都城主。可惜那时酆都式微已久,他又那么心高气傲,总想在那乱世里头拨一个头筹……据说他深爱家乡的山水,在蜀地里挖出一片明湖,把幼年时印在脑海里的景象在深山里面活生生重现出来。当时蜀中大乱,想必那一片湖光也被糟蹋的面目全非了吧?至于这一片湖光么,自然是他入魔前的那一点执念!” 执念——这一片真实存在的景观,只是一个人留在这世上的执念所化吗?子杞叹道:“这末代城主也是个人杰,死后多年竟还……” 岚徽幽幽说道:“谁说他已死?这湖光能历千年而不朽,自然是有什么在支撑?不然何以为继?” “你说他没死?可——” “他舍身入魔,甘同黄泉秽*物为伍,得一个长生又如何?比起在鬼路那头绝望的守着禁制的开启,这么个长生反而是折磨吧——我说的可对,老人家?” 老头儿此时简直已气急败坏,哪管她问话里的一语双关,哇哇叫道:“算你这女娃子聪明!我,我老人家还要问问,那长春子被你们一群人追杀,干什么还不远千里、巴巴的跑来这酆都鬼城?” 岚徽摇头不语,燕玉簟问道:“是受了那个六骨锥的指引?”子杞隐有所知,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儿这一回可得意之极,仰着头哈哈大笑,笑得宽大的衣袍也在微微发抖。待他笑得够了,才得意的说道:“猜不到了吧,我老人家来告诉你们吧——是因为六天妖王的肉身当初也被张道陵一并儿扔进了鬼路另一头儿!长春子自然是受体内痴妖的引诱,来寻回它自家的肉身的!” 燕玉簟仰起小脸儿,拿眼白对着他:“老头儿真会骗人!六妖的肉身早被祖天师给毁啦,天下修行的人谁不知道,那六骨锥就是祖天师毁掉六妖肉身后,用仅存下来的几根尾椎骨所作?” 老头子这一气可不小,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燕玉簟大声叱道:“小丫头知道什么!我老人家是亲眼所见,也能错了?六天妖王的肉身经千锤百炼,历劫而不朽,张道陵虽然厉害,却也毁不掉这天成之物!你想他既然灭不了妖魂,如何就能毁得掉妖身?最终也不过是挖出了妖力凝聚最多的一块尾椎骨而已。” 子杞心中一跳,幻妖似乎从压服中顽强的抬起头来。他脑海中亮起两只银色的妖瞳,如同夜晚的月亮和它湖上的倒影,里面除了寒彻什么也没有。 *************************** 这周要出差,下次更新的时间有点没谱儿了。。。。。。 一、情迷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一、 月华是笼罩在夜空上的轻纱,迷蒙着、迷离着、迷醉着,永让人看不透彻。 满月渐渐沉斜,没入了远处卧伏着的庞然巨*物的身后。那是汴京,依稀有微弱的光亮从城里升起,映着头上的天空。即使京城设有宵禁,可冒襄知道,根本阻止不了这城里的一小部分人通宵达旦。 他悄悄地翻入城墙,在那些灯火无法触及、几乎完全黑暗的道路里潜行,如灵巧的猫避过每个巡夜执勤的京戍卫。即使他身负重伤,想做到这些也轻而易举。 冒襄的伤势确实沉重,花了两个时辰走回京城,一路之上他告罄的元气稍有沉淀之势,终于上了自行运转的轨道。那一道几乎逆天的“云笈印”,一下子抽空了他剩余的真元。外伤则尤以左臂为重,那是他轻狂自负的后果,不过他此时想来却别有一番滋味――那一爪生生抓碎重剑,当是他平生所为第一酣畅淋漓之事。 他心不在焉的在都城里潜行,忽一抬头,自己也不禁愣在那儿――却原来恍惚之际已到了禁宫,这座城中之城。 理智上讲,这个金汤之地此时于他已称不上多安全,尤其是他现在的状况。“落凤”一役中多有可细堪玩味之处,这里头除了天山一脉势力在中原的嚣张气焰和五岳盟里的叛逆,两名份属九重的“二十四卫”中人介入,更使得形势扑朔。若再联想当今御宇的那一位介入修行界之深,则其间所能捕捉到的信息就更是微妙了。 冒襄现在没心情深究这些,他只觉得京师虽大却并无一处可安然栖身,只有这片红墙之内差可落脚。于是他紧一紧肩上的大红披风,身形倏然一动,消失在高大的城墙对面。 皇宫的警戒明显提升了,即使在夜晚也仿佛是紧绷的,有些角落里隐藏着甚至修者也无法察觉的暗桩。不过冒襄大抵清楚这些布置,他甚至在搬进皇宫后曾给予指点,饶是他步履几近蹒跚,仍能悄无声息的前行,不惊动一岗一哨。 他也不记得这些鳞次栉比的宫宇是什么名字,只沿着最近的路途前进,远处似乎传来阵阵人声,他无意于探听――这禁中的秘密实在听不完――可声源正好在前路上,他也不想绕道,因此便渐渐分辨出了话音的内容―― “……这个女人,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了!”里面饱含着愤怒,又刻意压抑在喉间,低沉的如同从极远处传来的闷雷声。刚一入耳,冒襄就分辨出是官家的声音。 没有人接话,只有一两下急促的呼吸声响起,想来是这人屏息而待,可终究因为来的太急,实在憋不住急促的喘息。 “‘豪放’和‘纤浓’此去,不是出于官家的授意?”这人的问话里透着小心,那样的语气,任谁听见也会认为他真的不知情。冒襄分不清这是“缜密卫”还是“飘逸卫”,这“二十四卫”中人他未有多在意,也始终分不清楚。 “自然是领了朕的旨意,只是宁夫人只说要清理门户,何曾有节外生枝之事!” “或许真是恰逢其会――”这人说着自己也怀疑起来,怎会有这等巧法?众目睽睽之下,那骑虎的老儿敢只身犯险,引走冒襄,岂非蓄意?要想将这一役的变数压到最小,凭这一群人的手段,实在信手拈来。 “哼!这个宁夫人自持手段,是想把朕也当做棋子吗?如今京城之中,谁不知冒先生是朕的股肱,是朕的救命恩人?今日朕玉口亲封他为当朝国师,若是一夜之间他就横遭不测,岂不是让朕颜面尽扫?我就知道和这样的人合作,是与虎谋皮!” “好在冒先生吉人天相,并无性命之忧……” 皇帝不耐的打断道:“你怎知没有性命之忧?他们两个又没亲眼见到――‘豪放卫’和‘纤浓卫’何在,为何不亲来复命,却派了你这么个人来?” 只听得一个微微颤抖的人道:“两位仙长伤势沉重,若不及时补救怕留下终生之憾。又怕耽误了陛下的大事,才派奴才簧夜前来见驾。” 冒襄都猜得到这人此时的动作,他一定是底伏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的等着,可偏偏上头迟迟不见回话,慢慢的折磨着他的神经。赵济曾跟他说过,这是帝王保持威严的诀窍,跟臣工对话时,尤其是对些奴才,须得在肚子里默数几个数,才能答话,可他总是心急,没几回能记住。 “据豪放卿所说,危急关头,当真是有人来,救下了冒先生和林婉?” “不、不错。两位仙长说,那来人修为绝高,一掌就击退了天山老人,刚出现就解了困局。仙长还说不曾听说过个这么一位高人,只是他额上带着一块紫色抹额,装束大异中原人。” “嘭”的一声响,是木椅倒地的声音,赵济急切的声音响起来:“狗奴才,这么重要的信息怎么刚才不报?当真是紫色抹额?” 那人被吓的不轻,口齿越发不便给:“是、是、是小人糊涂,两、两位仙长也……” 冒襄绕过了十几排房子,渐行渐远,那些声息也就再次成了嗡嗡的蚊呐。他虽然已不甚上心,但毕竟是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个住处暂时还是安全的。 进到屋中,悄没声息的,月光也被隔到了不知几重之外,只有几支分布在各处的宫烛,火光摇曳,仿佛永不熄灭。他将红锦解下挂在屏风上,又把脏乱染血的外衣随手扔在一旁,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他的床只在木板上铺了一层玉席,硌得人生疼,他却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起初,他闻到一阵药香,从很远处传来,跑了那么远,还固执的往他的鼻子里钻。 他觉得有一百只飞虫在头顶上嗡嗡的盘旋,眼前也仿佛有五颜六色的星星环绕,可是他不想起来,头脑也还在蒙昧中。过了一会儿,又听见一阵隐隐的脚步声响起,渐行渐近。 当脚步即将跨过门槛时,他倏然起身,目光灼灼盯着来人:“我不需要服药。” 来人被吓的一哆嗦,是那个来过这边的宫女。此时正端着一盏玉器杵在门边,想进去又不敢,不时的回头看她们家公主的寝宫,又哪里能得到什么指示?可怜巴巴的进退失据,不一会儿眼睛里就闪出了水星儿,玉器里盛着的黑色药汁也盈盈欲撒。 冒襄的眼神稍稍缓和,低不可闻的轻声叹息,道:“你把药放在桌上吧,替我谢谢你家公主。” 宫女会儿如蒙大赦,燕子一般走到桌前,放下玉盏。她是毓漱公主的贴身婢女,在宫里摸爬滚打,最善察言观色,见冒襄神色稍有松动,便道:“这是公主殿下亲自拟的药方,我家公主的医道,连御医也盛赞是岐黄里手呢!据公主说,这里头有几味药很是难得,外面虽或也有,但未必如大内里能凑得齐全。更难得是这几味药凑在一起,另增了本领,就是冒先生这样的神仙之体,也能大受裨益的。” 看她唧唧呱呱的模样,冒襄就有些疑心,她方才是不是装出来的。 会儿故意不看冒襄渐渐皱起的眉头,盈盈走进床边,怯怯地道:“殿下还吩咐了,说冒先生有外伤,只怕自己未必调理的干净,让婢子仔细着,以免留得后患。” 冒襄愣了一下,才想到自己仍是一身外伤,昨夜虽然草草包扎,可实在没用多少心思,此时仍有几处在隐隐作痛。他忽觉心里空落落的,便泄气似的说道:“那就麻烦姑娘了。” 忙了好一阵子,会儿才将他各处伤口洗净、上药、重新包扎了一遍,甚至又着人送来干净内外衣裳,亲自为他穿好。其间冒襄数度裸*身相呈,只穿着一条亵裤,却坦然以对,任由会儿施为。反而是会儿几乎是第一次服侍男子,自始至终脸上都红扑扑的,起初手指一碰到冒襄的肌肤,便触电一般弹开。 冒襄其间曾问会儿道:“你家公主怎么知我受伤――”不等她答,忽又摇头道:“算了,你也不必答我。” 傍晚时候,毓漱公主亲来问候冒襄,问了他的伤势,语气虽颇关切,容色却始终淡淡的不减雍容。临走时,她又拿出几条新得的疑惑请教冒襄,冒襄躺在床上为她一一解惑。 “……故此,灵宝经云:上从大宝,初降妙一,始生于元,元生于玄,三生万物,莫不相承也。正可与此说相印证。” 毓漱公主点头道:“冒师旁征博引,句句珠玑,不仅解了我这一惑,连旁的也一并解答了。今日是毓漱失礼了,冒师有伤在身,还拿这些问题来打扰。”说着她站起身来,又道:“时辰不早,冒师安心养伤吧,望能早日康复。这几日的膳食就让会儿来打理吧,冒师有伤在身,又服了这药,颇多忌口,还是叫个明白人专管才好。” 冒襄并不推辞,稍稍起身道:“如此有劳公主了,恕冒襄不送。” 之后数日,会儿每日按时送药,并为冒襄替换外敷的伤药,毓漱公主也与每日傍晚时刻前来探问,间或论及道典,也并不久坐,别无余话。他用的这些外敷内服之药果然有过人之处,短短几日,外伤已大多落痂,伤口深的也已结痂,连左手五根手指也已长出了小小的一段新指甲。这固然与他深厚的真元有关,可内气的创伤也大有愈合之势,伤愈的势头远远好过他的估计。 这一日,在睡梦之中,他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袅娜身影。 他的身体里仿佛窜起一团火,从腹下一直烧到四肢。有一只手――他感觉到纤柔的五指和柔嫩肌肤上的指纹,因此能断定是一只手――摸上他平整坚硬的小腹,微凉的触感让他以为火焰能稍稍收敛,可随着那只手的抚摸,火焰愈烧愈烈,几欲将他化为灰烬。 他几乎无法呼吸,另一只手攀上他的胸膛,使他的呼吸有刹那的顺畅。它们极尽灵巧,适才的触碰仿佛只是试探,接着便一步步引导,四处游走,所过之处攻城拔寨,火焰紧跟其后,并将抚摸导入双向。 冒襄的手也动作起来,他起初是那么生疏,仿佛害怕弄破如此柔滑的肌肤,可渐渐地,他找到了宣泄火焰的办法――每一次接触,都似乎将一点点火焰引导给对方。他的手一只伸进轻薄的衣衫,抚摸如丝缎的背脊;另一手隔着薄薄的亵衣,抚弄饱满娇柔的乳*房,硬挺的乳*头在他的掌心里左奔右突。 其间,他也曾试图抗拒,可跟那团火焰和这美妙到窒息的感觉相比,那抗拒显得卑微又可笑。当火焰熊熊勃发,他已无力抵抗。 他眼前的袅娜身影始终挥之不去。 当无法承受之时,他和她都不再满足于爱抚。他噙着她的脖颈,一边吻一边轻咬,热切的鼻息撞在潮红的肌肤上。他感到唇下的一丝颤动,接着被紧紧地抱个结实,脖上、胸前落下疯狂的吻迹。然后他们的双唇终于胶合在一起,伴随着阵阵情热的狂澜,他的脑子已不再受自己控制,只想用尽力气离对方更近一些。 当双唇分开,他们都听到彼此如野兽般的粗气声,他的手游过滑腻的小腹,摸到一丛卷曲的毛发,并向着未知的禁区挺进;他同样感受到对方的手即将到达同样的位置。他们的节奏紧迫,步调一致,他也不再只是生疏的一方,而是已懂得利用本能。 终于,头脑中仿佛“轰”的一声,他完全沉陷其中。 ********************************************* 久违的更新终于回归啦,特此庆祝小冒襄的第一次被攻陷~~~~ 二、余灰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像是做了一场粉色的梦,里面满是错乱交织,冒襄从双重的睡梦中醒来。 在感官懵醒、开始与外界接轨,却仍处于游离的界限上时,他就感觉到了不同寻常。他虽然初经人事,然而毕竟有着来自本能的刻印,加之他这等修行之人,惯于对于身体每一寸的全然掌控。还未睁眼,他就已了解。 他霍得从床上坐起来,一条雪白的胳膊从他的胸前滑落,他浑身**,却已不在意。 与他一夕欢好的女子,此时也已醒来,一只胳膊撑着头,斜倚在床头,静静的看着他。她的皮肤是那种亮瓷色的质地,仿佛镀了一层光鲜的釉面,几乎有流光闪动。或许是新承雨露,她的神情娇慵妩媚,眼睛微眯,眼角还挂着初醒后的迷离,可嘴角眉梢的那一抹风情,实在让人脸红心颤。 轻薄的丝被从她的肩上滑落到腰际,将她上身优美的曲线展露无疑。**的尺寸正得其宜,如同一对雪兔,在微微颤动,前端的那两点嫣红,则如新剥的鸡头肉,配上淡红色的乳*晕,堪称男人眼里最完美的颜色搭配。 “你怎么敢如此的放肆?” 他的眼里似乎根本看不到眼前这足以让绝大多数男人窒息的景色,毓漱甚至在他眼中看不到半点波澜。可毓漱确信,他的心底里毕竟还是为着她、为着昨夜的一晌贪欢惊起了一丝涟漪的。**曾有过最亲密的接触,毓漱甚至能透过某种微妙的联系隐约的察觉到这一点。无论如何,他也才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人啊! “嗡――”一线微弱但足够清晰的声响传来,打破了毓漱公主刹那间升起的念头。她循声望去,见到一旁矮几上摆放的佩剑正在鞘中微微鸣震,不知是因为主人心情激荡呢,还是当真杀气外露? 她微微摇头,听了这么一声,反而有些释然了。 “放肆吗……我只是知道想得到什么东西,就一定要伸出手去把它抓住,而且我知道,时间不多了,我得尽快。我那日第一眼看见你,就下定了决心。没错,你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当然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皇宫里谁不是小小年纪就已人事尽知,又有哪个敢说今生能与一人偕老?你或许以为我只是贪恋你年少俊美的身躯,我开始也以为是的,就像从前被我召进宫里的那些少年郎。可不管你信不信,这一次不一样,不可能单单只是一具身躯就让我沉迷成这样。你说这是放肆吗――或许吧。” 冒襄紧抿着双唇,脸色在一点点变白,那白又沿着脖颈向下,爬过后背和前胸。他又等了那么久,不知是给她时间让她继续解释,还是在给自己时间,可最后也不过只低低的说了句:“你可还知道廉耻?” 毓漱闻言,忽然直直的坐起来,丝被完全滑落,露出浑圆的臀线和紧实的大腿。她挺直腰杆,双峰骄傲的挺立着:“廉耻?皇家的人是从不屑于拿它来遮羞的,我的父兄和亲人有时会拿它作为统治的工具,有时会用来彪炳世人的言行,却从来不用在自己的身上。我生而为皇室,也沾了这习性,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不过总有一点他们教给我的,还算得上是幸运吧――对于我想要的,我一定要争取过来。” “我不想再看见你,你走吧。”冒襄下了床来,顺手抓过床上的丝被裹在腰上,挡住了下身,只留个光溜溜的公主在榻上。他走到矮几前,伸手按住了藏锋剑,压下了鸣震,背对着床说道。 毓漱挑起眉头,有些惊讶地道:“怎么?你不想杀我了,以洗刷你的耻辱?” “我所受到的教诲里,从没有对女人动剑这一条。而且这也不是什么耻辱,你要的不过是男欢女爱,现在你得到了,虽然手段不怎么见得光。而我即使是修行之人,可终有一日会和某个女子发生这样的关系吧?而那个人恰巧是你,不过是早到了些时候而已。这世事从来是男尊女卑,仿佛是本该如此。因此男人嫖了女人,便是天经地义,可若有一日反了过来,那就是蒙上了天大的耻辱。老实说,昨夜我很受用,感官上你给了我有生之年最剧烈的快感,让我知道了**所能给予的享乐的极限。不过――也仅此而已。” 毓漱从床上站起来,不顾全身**:“我跟你说过,我跟你要的不仅仅是男欢女爱,我要的是真正的爱!你说你尝到了极致的**之欲了么?没有灵欲交织又怎么算是极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也从没有尝过。可……” “够了!”冒襄霍然转身,“那不代表,我就喜欢!也不代表,我不厌恶你!” 毓漱脸色一白,连乳*头都僵硬的凸起来,仿佛有一场寒风吹过。她自嘲的一笑:“算了,当初决定这么做,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句给我。所以我也没有偷偷的离开,就那么躺在你身边,安稳的睡了一夜。我想睹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你会说出不一样的话。可惜到底只剩下可怜的余灰。” 她从地上拾起散落的衣衫,一件件穿戴整齐。她显然是惯于受人伺候的,独自对付起那层层叠叠、制式繁杂的宫装很是吃力,将原本端正的衣服穿得七扭八歪。她也无意于仔细整理,将长发松松的盘了几下,用几只朱钗横插着,便匆匆向门口走去。 行过冒襄身边时,她稍稍驻足,看了看他线条分明的侧脸,鼻子微微抽动,两人身上分明还残留着彼此的气息。 “还有,以后不用在为我煎药。”冒襄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衫,它们原本和她的混杂在一起,上面沾了许多脂粉的香气。 “当然,昨晚我就知道,你已经完全好了。”毓漱的身影从门外的转角处消失,留下了最后一句半荤的笑话。 后面几日,冒襄整日缩在住处调理伤势,那一段旖旎的插曲不知被埋藏在哪个角落。 他不是与外界断绝来往,官家每日都会派一名心腹太监向他呈报京师内外的动静。甚至赵济还特许冒襄自己指定的一人为国师专吏,许其可凭信令出入宫禁,向冒襄面呈事宜。冒襄指定了一闻,每日由他沟通宫内外的消息。 然而,一概无事。林婉没有消息,岳南湘没有消息,萧慎没有消息,乾元没有消息,凌海越没有消息,佛门没有消息,连张泯然也忽然沉下心来,在京师里修涵养功夫。各方势力商量好了似的,集体选择了沉默。 他们似乎都接受了赵济自说自话式的安排,远在泰山的姬大盟主仍旧做他的泰斗国师,乾元和冒襄则成了新贵,尤其是后者,几乎一步而登天,有些人也自然把他所在的天师道拉进来考虑,以为这个散了猢狲的大树终于老树抽新枝。另外那两块金牌,既然毁了,也就没了下文。得到的人安之若素,没得到的似乎也不眼嫉心热。 唯有大相国寺的和尚们,没有一点挪窝的迹象,稍微显得不那么和谐。 好处是实实在在的,宏伟的冒府正在东南边风风火火的建着,龙虎山这些年无力支撑而外卖掉的田地产业也被朝廷都买下来,一桩桩都赐还回去。不说这些世俗的东西,据说从太祖爷的时候就开始积攒的“神机密库”里,也很有几样好东西流到了天师道去。 表面平静,可潜流却从未停歇。它要以怎样的姿态在此浮出水面,已不再是一两个人就能摆布得了。反而本以为能够主事其间的人,都成了局中之人,他们唯一强过他人的,不过是手中握着事端的引线。轻轻一拉,哗啦啦的,或许就把包括自己在内的哪个倒霉鬼砸个满头。 冒襄的手里握的不是引线,而是一直上好的羊毫,他的手腕起程转折,正在书那个临战虽有一用、却未至精通的“云笈印”。 窗口上忽然蒙了一道阴影,挡住了煦暖的阳光,那影子晃了一晃,就到了冒襄身前,并跟着带来了一阵似有似无的香气。 冒襄笔端未有稍动,仍专注于一条纹路的走向,随口道:“皇宫你虽然进出无碍,不过这个屋子却不一样。” 哪知那人毫不客气,一把抓过冒襄写字的右手,道:“别跟我在这儿摆谱啦!跟我走吧,离开这个破地方,不然你早晚有一天让那个狗屁皇帝坑死!” 冒襄不得不去看这个“无礼之人”,那张宜嗔宜喜的脸和记忆里的那个对了个严丝合缝,他自己都有些惊讶怎么记得如此清晰。香气也与记忆里的差相仿佛,又似乎稍有不同,他差一点想起几日前的那个晚上,连忙命令自己在紧要关头止住。 闵水荇看他不回话,又见他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连忙松开手,恍然道:“是不是我扯得猛了,没牵动你的伤口吧?我都听说了,那一战真是堪称长白山之后的第一大战啊!据说你身当数大高手之前,犹能助五岳盟力退天山强敌。现在你的名头可是冠盖京华啦!” 冒襄也听过这么一种说法,不过付之一笑而已,说道:“你最初说什么来着?” 闵水荇张开小嘴,一下子又想起来了的样子,重又抓过冒襄的手臂,嚷道:“走,走!千万别在这儿呆了。这里的主人家啊,以为自己有多聪明呢,早晚把自己给搭进去,你可别傻乎乎的被他当枪使,先扎进火坑里!” 三、山门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大千阁寺号称天下第一寺,因为其坐拥一岛,有偌大的地盘,千多年来足够它折腾,立起一座座壮美巍峨的宝刹。大相国寺论起占地之广自然不能相比,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师,能有一席之地已算不错。不过这样的比较并不恰当,在京城百姓的心里,后者已是寺庙所能宏大到的极致。站在大相国寺的大三门之前,足够让人生出难以抵挡的虔诚。 大相国寺的山门极深,和其他寺院一样,站在山门口根本看不到内里佛殿的影子。虽然是在闹市之中,然而特殊的建筑布局也显出几分山门掩映、曲径环绕的味道。三座高大庄重,牌楼似的山门,一道比一道深远,将入寺的路点染的悠远端庄,让进门的香客还未见佛殿便先见识到宝相庄严。 冒襄和闵水荇就站在这三道相连的山门前,脸上却没多少虔诚的意味。 他不是真的和她私奔了,只是听她说起将有的这么一桩事,来见证一场或许是唐武灭佛以来,佛家子所遭遇的最屈辱之事。 原本每月逢五、逢十,大相国寺都会开放万姓交易,准许百姓在山门四周通市,甚至能铺延到大殿的两廊。当其时,大三门上皆是飞禽走兽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庭中堆满了华美奇巧的货物,簟席、屏帷、鞍辔、时果、弓剑、肉脯等等,涵盖了吃穿度用;往往腌臜小吃与文墨笔砚当面,香花丝带与佛珠木鱼对街。这样的繁闹景象,即使在汴京也不多见,而外头的沸反盈天,与里间悠远佛唱的对比,更是使人在惊诧中迷醉。 今日正好逢十,然而却不见热闹的万姓交易,冷清的不像话。仍有几个恋栈不去的小商贩,在监视者的眼皮子下不情不愿的收拾着小车,一步一挪的出了山门,心里默默地为里头的和尚们祈祷。 所谓监视者,却是些灰衣道人。 纵然是这么一场难得的热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瞧的。 之前,闵水荇说她要走了,这个京师没有她能求到的东西。她说赵济虽然贵为皇帝,但信义尚不及商贾,自以为有谋略,其实是落在别人的摆布里尚不自知。金莲宗是天山诸门里率先提出内附、且与中原朝廷接触的,继而又拉拢了龙胆、紫苑二宗相随。三宗虽弱,到底位列天山十宗,况且中原皇帝为华夏正朔,自该有海纳之量,岂可因强弱贵贱而将情愿内附、流落塞外的前朝遗民区别对待?他贪图凌海越手中的武力,将原本许给三宗的封地尽数转赠,而只拿些漂亮话来安抚。他真以为这驱虎吞狼之术是那么好用的么?凌海越那头老狐狸和他背后的势力,岂是他能够控制的? 当时闵水荇皱着鼻头,微仰着头瞧着冒襄道:“你是知道那老鬼的坏心眼儿的,怎么就不劝劝你们那个皇帝?回头怕不把江山也赔进去?” 冒襄稍微错开脸,应道:“我自然提醒过的,他只说善于权变者,当知物尽其用。此老虽奸猾,又心怀叵测,此时尚有可用处,到他露出凶相时,且制之不迟。其实,他也并不把我的话当真的。” 闵水荇就说那你干嘛巴巴的跟着他,是你救了他的命,又不是他救你的。你的天地应该在外面的名山大川里,你的志向应该在九天空渺之外,你的声名应该在今后的无数个世代里被传诵,何必在这些龌龊的人事里纠缠?喏——她又努起嘴,笑眯眯的说——你那什么表情?你别说话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呢。哼,你以为我真的想跟小皇帝玩暧昧呀,他想的什么我也知道,可本姑娘虽有图谋,也还没到用这副身子的程度! 然后她忽然向前走了一步,像水蛇一样贴近冒襄,浅笑着说不过也得看看买家是谁呢,要真有个善解人意的好主顾,这生意也不妨做做看。怎么样,公子有没有兴趣谈这一桩买卖? 冒襄的脸刷的通红,在这女子前从所未有的退开两步,连步子里也透着些许慌乱。 闵水荇笑成了一捧乱颤的花枝,只有妖娆的媚态,不见丝毫俗气。她笑够了,细喘着说怎么几日不见,公子的面皮越发的嫩了,竟是碰也不让碰一下,比姑娘家还矜持呢? 玩笑开过,她也知面前的男子不会跟她走。他这日的表现很奇怪,身上也有一丝女人的味道,或许是隔了太久,已经淡的难以捉摸。她出身在那样的宗门里,一身媚术可不是天生成就,也自有其一套观人之法。其实她已看出他身子上发生的变故,只是这样的尴尬事,即使放浪如她也难于启齿,尤其是在这个男人面前。她其实虽然有些心灰,熄了不少当初拔尖儿的心,但也并不是决心要离开,此时见了这样的他,忽然就在心底里坚持了,仿佛一刻也不愿再多呆。又有一股莫名的烦躁和失落感,仿佛丢了某种习以为常的特权,又像是心里头缺了一块,只是被她强压在笑容背后。 她眷恋的看着冒襄,把他那刻意装出的冷静和被一些小细节出卖的惊慌都收在眼里,笑着说虽然你救了我两次,我还没有报答。不过看在我这些天时不时来给你聊天解闷的份儿上,你也该送送我的。可连我自己也还不知道要去哪儿,我也不用你送,我知道今天大相国寺有一场好戏,你就最后陪我看一次吧。 冒襄出奇的痛快地说了声:“好。” 于是他们就站在了三道山门之前,虽然要见证的或许是满眼血泪,可闵水荇却带着反常的开心,右手几次三番伸出去,想要拉冒襄的手,却又几次缩回来,她第一次这样的犹豫,妄称“妖女”。 就在她要下定决心的时候,冒襄伸手一指,道:“看,正角儿来了,他们要动了。” 冒襄忽然伸手一拦,将她挡在臂后,且低喝了一声:“退后!”闵水荇感到两人的接触,“哦”了一声,茫然的顺着他揽着自己的力道向后退去。她一向心思敏捷,神思警觉,此时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嘭”的一声巨响里,高达三丈的第一道山门牌楼轰然倒塌,巨大的烟尘从地上卷起,石楼碎裂成无数块,巨大的石块在空中激烈碰撞,不仅向倒塌的方向上奔落,且有许多稍小一点的弹往其他方向上。冒襄未曾带剑,道了声:“借剑一用——你自小心。”顺手一抄,从她腰间抽出一柄极女孩子气的长剑,如化成一缕长烟,卷进碎石和尘土的风暴里。 尘土之中忽现剑影,每一道扫过,都会托起一块碎石,御掉上面的力道。石块有大有小,剑影也忽强忽弱。漫天的石块四下激张,看似杂乱狂暴,然而到底快慢有别,那游蛇般的一柄剑就循着这一点“秩序”,按轻重缓急之别,将一个个石块收拢于剑下。 说来这些笔墨,其实不过刹那间事,想那石头从几丈高落下地来又能有多少工夫?冒襄纵进去时,一柄细剑化成了流光,四下卷舞,无论远近亦不分大小,空中的碎石尽在他“剑笼”之中,被他一一收拢,安放在脚下。 待尘土落定,稍稍能见人影时,只见冒襄立于三尺来高的大石堆上,长剑悬停,剑锋架在个皂衣道人颈前,正是那始作俑者。 “这京师之内能杀你之人多如牛毛,你想不想试试?” 那道人刚奋起全身之勇,双拳击碎了山门牌楼,正在志得意满之际,眨眼间却被冒襄拿剑架住,吓得嘴唇哆嗦,不敢言语。 冒襄嗔目喝道:“你以为你能横行吗!” 那人着他一喝,几乎要跪倒,更是答不上话。远处急忙赶来个道人,急声说道:“不知冒公子在此,惊了您的驾,实在罪该万死!我等奉了圣旨来此办事,请冒公子念在道祖的情分上,饶他一遭,他日定叫他登门谢罪!”此时冒襄已是名满京城,修行之辈更是无人不识。 冒襄也不答话,手腕一抖,长剑转个方向,“啪”的拍在那人脖子上,只将他拍出数丈外,横躺在地上。后来的道人不再多言,过去扶起同门,飞也似地去了。 好有五六十个道人,俱是纯阳宫和上清宗的精锐,气势汹汹的向大相国寺的寺院里去了。拳碎山门的那道士是个浑人,修为在来人里算不得高,只跟在尾后,见那巍峨门楼,想给自家壮壮声威,哪像遇上了这么个煞星。这时被同门托着赶上了大队人马,十成战力里却遭那一拍去了六成。 众道人到了寺院外,却见院门口横着一把长凳,将门口堵住一半。上面坐个年轻和尚,一身月白僧衣,轩伟俊逸,竟是极有魅力。 那和尚见了众人,吐掉嘴里叼的一根草杆儿,道:“老子出家二十年,借着人家名号招摇撞骗这么久,也没回报人家,今日是一股脑儿还了。他妈的,要搭条命进去,还是不值!” 四、气魄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头发半白的道人孙彻排众而出,手中捧着一卷金黄色的圣旨。他在纯阳宫中地位不低,佩剑“应龙剑”与楼观钟镇岳的“剖胆”和上清宗天孙道人的“松纹剑”齐名,并称“道门三龙”,那天孙已在长白山上毙于折铁剑下。张彻剑灵属土,那日在乾元道人的府邸外,正是他补了“拔城剑”罗醮的空缺,和四个同门合使出混沌之龙,对付冒襄。 他提了圣旨,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吾仍纯阳宫座下应龙真人,今奉圣旨追讨原大相国寺寺址,责令相国寺诸僧即刻搬离。数日前已有人来知会,陛下有口谕,诸僧不得再有搪塞,需按圣旨上办事。你若是无干之人,即刻退下;若是寺里的和尚,便同你们合寺上下一干人等,前来领旨吧!” 和尚抖落掉僧袖上的浮灰,从长登上站起来,挑眉道:“当真是圣旨?我这辈子见过的东西不少,还真没见过这圣旨。” 孙彻将圣旨向前一伸,喝道:“岂能有假?我堂堂纯阳宫又岂屑于假传圣旨?” 和尚打了个响指,向前轻轻吹了口气,笑道:“休来唬我,哪里是什么圣旨了?你不信展开来看看。” “少来无理取闹!诸位师兄,与我入寺……” 和尚却不理会他,只轻轻的耸动鼻头,向前面空气里嗅,眯着眼道:“好清丽的花香。” 孙彻面色一变,心知有异,急忙展开圣旨来看。却见黄色的绢丝上一点字迹也无,唯有一株翠绿色的小苗根植在绢丝上,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在生长,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展枝拓叶,结花吐蕊,片刻之间长成一蓬粉艳的秋海棠。而那金黄色的圣旨,则在它的根下被抽成了丝丝金线,绑在下面,反而更增花色。 和尚盈缺伸手一招,将飞来的花束握在掌中,在鼻端轻嗅,微露迷醉之色。他又向前面目视一圈,一边摇头,一边旁若无人的道:“唉,想不到纯阳宫和上清宗名声在外,却是连一个女弟子也派不出来,尽是些面目可憎的粗汉子。可惜这一捧秋海棠,正在艳极之刻,却送不出去。” 哪想到山门转折处正好是冒襄两人行来,闵水荇闻言高声道:“我是女子呀,送我行不行?” 孙彻脸色铁青,灰色的胡子也要被气的吹起来。大喝道:“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就能挡住我等吗?”说罢“噌”的一声拔剑,猛然插于地下,层层土浪翻卷而起,向着寺院的围墙袭来。 “就送与你!” 百忙之中,盈缺右手犹向前一送,将花束掷了出去。接着便用左手向地面一按,喝道:“盘!”分明有一股力量在他的意志引导下凝聚,在土下集结,迎接如怒潮般的土浪。轰然一声,土浪尽皆倒卷,而挡在前路上的,却是小半裸露在外、水桶般粗细盘踞在一起的两条树根。 同时间,花束逃过层层堵截,安然的落入闵水荇手中。她一脸喜笑颜开,放在鼻子下细嗅,又举到冒襄面前,叫他也闻。 孙彻并不罢休,剑柄一扭,倒转的土浪又生变化,须臾间纠结成一只四五丈长的有翼土龙,正是山海经里应龙的形象。他是控土的行家,据说早年曾深入南蛮山泽寻找应龙埋骨之地,修持剑灵,并将应龙一缕真魂遗意融入剑灵之中。 盈缺见那土龙振翼飞临,张牙舞爪,道:“冒牌东西,也敢卖狂!”两根巨大的树根从土里挣脱出来,掀起大片的泥土,如巨人所执的长鞭,猛然抽在土龙身上。那土龙得了剑灵里的一点灵性,竟似也知痛,仰头作嚎叫之状,却无声息。它的两只巨翼被拍成了碎土,那两条树根也被它抓成了四段。 土龙终于还是冲到了盈缺身前,身子已残破不堪,犹伸出鳄鱼一样的头颅来咬他。盈缺左手双指一摈,迎头刺去。刹那间,土崩瓦解,尽为糜粉! 然而,盈缺却疏无喜色。身后传来一阵阵墙体破碎倒塌的声音,他不用回头也已知晓,那一片聊作遮羞的院墙已尽数倒塌。 “哼!这可不是比武来着,你以为我们还一个个得上啊?”站在人群前排的罗醮从地上拔出佩剑,语声里带着明显的蜀川口音。他的个头矮小,站在人群里好不出彩,然而“拔城剑”在手时,却自有一股渊岳气度,与其他人区分开来。 那一整片几十丈长的院墙就是倒起来也很费一番功夫,也不知罗醮是如何发力的,竟让它整片倒下。烟尘在盈缺身后造了反,像群饥不择食的恶鬼四下奔突,却没有一点能沾上盈缺的身。直过了大半柱香的时间,所有的尘土才全部落地。 然而即使烟尘浓重,却也挡不住这一群人的视线。大相国寺极宽大的广场,那些七八层高的石浮屠和雄伟肃穆的佛殿,早已落在他们眼里。而整个寺院中此时只有一人,他安静的立在通往大雄宝殿的台阶之下,丝毫不受院墙倒塌的影响。他的身边倒插着一把合鞘的长剑,且是少见的五尺长,他的人也一如长剑,凌厉,桀骜。 他是玄空。 罗醮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出掌教师兄所料,他佛门一窝脓包,是断然不敢跟咱们硬碰硬干一场的!” 孙彻问道:“玄空法师,你是特意留下来接旨的吧?那这个和尚又是谁,在这里多做阻挠?” 玄空不答反问:“你看我像是来接旨的吗?” “哼!那你还待怎地?果如掌教所言,却也无甚趣味。” 玄空再不理他,却问盈缺道:“如今就剩我们两个顽固不化的,你还不肯跟我并肩一战吗?” 盈缺冷笑道:“不是有那么几个热血的吗,都让你一个个骂走了,现在装什么可怜?” “当年的事情其实并不全如你所想,我知道是亏负你们太多。我那时一心想成佛作祖,倒把世俗里的亲人当成了修行路上的障碍,后来才知,这又岂是佛法所教?我有此挂碍在身,众生也再休言果证。可当初的错,我是真心想有所弥补的。” “哼,你是老糊涂了,还是在交代临终遗言?” 玄空摇头道:“其实这大相国寺本不是自家的基业,也未必要以身挡之。” 盈缺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你是不是想说,是因为我才留下来送死的?贫僧可不敢领你这个情!我一生行迹,并无愧心之处,今日又岂会一走了之?我辈行事自该进退由心,生死亦不当为挂碍!那燕长歌倾天之势我犹不惧,”他用手指将眼前群道扫过一遍:“此等小人,又有何惧哉?” “好狂妄的小子!” 罗醮大喝声中,飞身而起,拔城剑在他手里放出一团耀目的黄光。他修炼的“黑云压城之术”极重气势,想当年长髯罗醮何等威名,所过之处无不人仰马翻,可惜前几日那一战,一缕漂亮的美髯被张泯然化成了焦灰。然而那毕竟是虚表,他这“拔城”一剑,威力可是丝毫无损。他这几日养精蓄锐,养好了伤势,就是要在今日里立威人前,震一震京师里的同道,找回那日的场子。 盈缺左手凭空一抓,土地里猛然爆出几十根细长的树根,如牢笼般向罗醮罩来。那罗醮是个火爆脾气,见了前路受阻,剑上罡炁大盛,怒卷而出,将坚韧的树根一一寸断。盈缺不退反进,左手向上一翻,作弹指之状。 “哧”的一声轻响,罗醮看不见有何物袭来,全凭着一点作用于神魂的气机感应,凭空扭身,竖起长剑挡在身侧。果然有一点如实质般的空气撞了上来,让他的身形向后一挫。 “嘿,好恼人哇!”还不等他重整身形,剑上那被击的一点上又生变化,一大蓬绿到了极致的枝叶急速生就,转眼之间化成了大片的藤萝,卷上了罗醮的全身。这是盈缺温养已久的绿萝花魂,最喜土性元气,若是环境足够,可以长成漫野的规模。 绿萝的缠绕性极强,一只只不断生长的气根缠住“拔城剑”,贪婪的吸食着其上的土性元气。罗醮一霎功夫已被一团翠绿色裹成了粽子也似,甚至头顶之上还有一朵艳红色的绿萝花,正自悄然盛放。 不过他到底是成名已久的人物,这等花魂只有阻扰之力,被他鼓起全身真煞,冲了个七零八落。盈缺左手回扣,收回受损的绿萝花魂。那罗醮怒吼连连,终于挺剑杀到了头顶。 “臭小子,我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罗醮这凌头一剑,绝无花巧,只是携着山岳般的气势猛然压下。 盈缺嘴角一牵,笑道:“早等着你呢!” 右手忽握成拳,迎着剑锋逆轰而上。出拳之际,拳锋之前更有一道幻影从虚空中渐渐凝实,那是一杆深棕色的杵杖,杵头是五股汇拢,如含苞的莲花。 别无悬念,罗醮被连人带剑轰飞出去,遭遇了在帝京的第二次尴尬。 盈缺转过身来,双手合十,向着大雄宝殿旁的韦驮殿低头一拜,道:“今日借得韦驮菩萨一点灵气,为吾山门护法!” 一拜之后,他缓缓转身,喝道:“吾乃普陀山大千阁寺新晋主持盈缺,总领天下比丘。汝等犯我山门,本座绝无一步退缩!” 五、破执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孙彻用惊骇的眼神看着寺院中唯二的两个人,他举起“应龙剑”又放下,肩膀感觉到了离开他多年的酸痛。他握着赖以成名的兵器,却感到不知所措。 罗醮站在他五步之内,现在已经没力气骂“龟儿子”了,只是神经质的低声嘟囔着什么,身上挂满了藤条和野草,脸也肿了半边,谁会相信这人是名震滇缅的“拔城山人”? 他身边还有很多个同门,绝大部分都还站的笔直,只有几个倒霉鬼躺下了,可站着的人也未必比躺下的体面多少。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站在寺院之外。 没错,大相国寺的院墙已经倒塌一个时辰了,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曾踏进一步! 这是两个有多疯狂的人啊,面对着已经注定的结局,为何就是不肯放手?孙彻有些后悔今天是自己带队来的了。 大千阁寺首座玄空的大名,他也是久闻。这个和尚算得上后八部天龙时代佛门唯一的人物。那时候佛门完败于天师道之手,具体上旁人虽不得知,但天下疯传连自家的八众护法魔神也被封镇。孙彻自己盛年时就知道他,他依稀记得那时的玄空声势如日中天,大有一挽佛门颓势的势头。可后来不知为何,几年之间,他的声名不降反退,修为也停滞不前,因此渐渐消失在别人的谈资里,及至于今日,名头甚至还不如二十几年之前。 他却不知,这和尚原来是猛虎一般的人。 他忘了是玄空先大声呼啸,拔剑而起,继而全身透出宝莲光芒,照彻十方寺影;还是那个年轻和尚先从地底拽出无边树根,席卷山门,又从中抽出一段硬木,将那韦陀杵影合入木中。他记得玄空曾数度杀入人群,剑如疯魔,拳拳抵肉,浑身莲影支离破碎;他也忘不掉盈缺一杵在手,砸入人群,在地上留下三十丈长的深坑,自己却在纵横的剑气里飘摇。那是真正的万兽之王般的倔强,即使面对可以把自己撕成碎片的群狼,也不肯稍稍低伏染血的头颅。 孙彻真他妈不愿承认自己是群狼里的一头。 玄空像一只下山的猛虎,那自称佛门总领的和尚则有着狮子般的双眼。 他们始终合力守护着大相国寺,却完全不算是并肩作战,更像是互相拆台。不仅攻击范围时常相互重叠而导致多次的彼此力量对冲,甚至还故意错开身位,把对方的防御盲点让给敌人,他们原本不用受这么重的伤,可即使浑身浴血,也不愿改变这种混蛋的战法。 上千次的身形交错,他们没有交换一个眼神。 “老子她妈不信邪啊!” 孙彻听声辩位,身体往旁边一让,见个白衣道人挺剑杀出。是他一个年轻的师弟,当真杀红了眼,朝着院门口的玄空不管不顾的杀过去。 玄空现在的样子很吓人,说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也不为过,衣衫破碎,偶有几朵莲花绕体,“千叶宝莲劲”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的面目还算干净,露出岁月留下的风霜,九颗硕大的戒疤深刻在头顶上,像是除风霜外他此生唯一的记录。 年轻道人气势汹汹,他却面容平静,低声道:“一切众生,从无始来。”八字之后,便是短兵相接的肉搏。 两剑交错,玄空的剑长,可没因此占到便宜。年轻道人修的是剑上罡炁,可数十尺外斩人头颅,何况压缩在剑端三尺之内?玄空似乎已无力躲闪,侧身的动作在年轻道人眼里慢的出奇,而他的剑路也因为躲闪而改变方向,已无法构成威胁。硕果仅存的一颗细小莲花无巧不巧,挡在了凝实的剑气之前,带偏了剑势,在完成最后的使命后,散成了点点金粉。 两人错身而过,剑气割开僧衣,带过一条细小的血花。 忽然,闷响声充塞年轻道人的耳膜,胸口如被巨石撞中。 他虽然杀红了眼,却时刻保持警醒,即使这和尚已灯枯油尽,他仍秉持着修者最敏锐的机心。可他还是着了道儿——他惊怒的看着玄空肩窝处凭空多出来的四条胳膊,狠狠轰中自己的胸膛,令人绝望的骨碎声里,他被抛飞的途中便失去了知觉。 仅仅一个回合,如血人的玄空就拿下了这个前途一片光明的年轻修者。 他将五尺长剑插在脚下,肩上共生出六条手臂,最里边的一对在胸前合十,另两对则在两边舒展,如经轮转动。他缓缓道:“阿弥陀佛,贫僧临阵开悟,入无畏之境,得此六臂幻体,实在侥幸。” “格老子,以为多了两条手臂就了不起啊?这和尚不行啦,哪一个跟我去取了他的首级?”罗醮叫的大声,却也没动。 玄空此时颇显出几分云淡风清,然而这不萦于怀总让人联想到死前的豁达。他目视众人,道:“大相国寺是我佛弘法之地,为万千信民信仰之所系,诸位当真要持强而公然抢夺吗?中间哪怕无一丝回旋的余地?” 孙彻言道:“法师此言差矣,这怎算是抢夺呢?明明是当今皇帝金口玉言,御赐于我纯阳宫的。反而是两位恋栈着京师的繁华不肯离去,未免失了出家人的本分吧?” “哪来这许多啰唣,你还真以为两个人能翻了盘去啊?这时候还来说这样的话,脑子刚才让人给打坏了吧?”罗醮不爱整那些虚的,专拣实话说。 玄空的一条手臂伸出来,作下按状,道:“诸位道友可稍安勿躁。” 他转过身去,自开战以来第一次直视盈缺——他的儿子。盈缺就站在不远处,浑身也没一个完好处,将一根粗若儿臂的木根插在地上,有些无力的倚靠在上面。他似乎也意识到,这场两人为主角、众道士作陪衬的闹剧终于要走到尾声。他终于让自己的视线与玄空的对接,只是里面空如幽谷,无悲无喜。 两人对视了良久,玄空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将视线转到盈缺身后的大雄宝殿上。他看着看着,忽然两手合十,另四臂低垂,向佛殿纳头一拜。 然后,他转回身子,说道:“我终此一生,虽言开悟,然尤有此两道执念,挡在真如之前。我自知除非丢掉这身臭皮囊,永不能破开这两道执念。”他从地上拔出长剑,剑柄在掌中一碾,忽化作六柄,剑锋也为之六分。因此他六条手臂上各握一柄长剑,蔚为人间奇景。 “和尚,我今先去一步。不知西天路远,可有道旁相逢之幸?”这场中除了他,再没第三个和尚,因此不需指名道姓,也知是说与谁的。 盈缺站直身体,双手合十,道:“预祝和尚得罗汉果。” 六臂尽展,剑光如轮—— “诸位可以动手了。为我,破执!” *********************************** 这一节写的很少,本来想写的更壮烈些,可忽然觉得无言才能表达这两人之间的关系。 六、坐化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走吧,我送你出城。” 冒襄伸手拽了拽还在发怔的闵水荇,“啪”的一声轻响,秋海棠从她的手间滑落,她自己却没有意识到。 她有些茫然的看着冒襄,动了几下嘴巴,才说道:“你……不帮帮他们吗?” “他们并没有向人求救,这是他们自己所求的路,我又有什么资格插手?先不说我有没有能力帮到他们,若我横插进去,本身就是对他们的侮辱。” “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选择这样激烈而又终无结果的方式?” 六把剑同时插入地下,寺院广场上平铺的青石板犹如豆腐,让长剑一入三尺,六臂的玄空坐在六柄剑构成的圆圈中央。他周围三十步内没有站着的人,试图靠近到这个危险的距离上的人,现在都躺在青石板上。 他的眉目此刻称得上安详,双眼如闭似睁,仿佛正透过那一条隐约的缝隙观察着未知的彼岸。他原本的双手在胸前合十,另外两双分别在眉心和头顶结下了狮子印和无畏印,他将六臂的幻身保留到了最后,带入轮回。 面目如生。 “死鬼老爹,你还真是让人没话好讲啊。为什么连死都不怕,到了那个最后的最后,却就是不肯去看我娘一眼?”盈缺拄着拐杖蹒跚着走到尸身前,颤颤巍巍的伸出手,仿佛穿过了二十几年的距离,终于触到了玄空栩栩如生的脸。 手指下的触感坚逾精钢,这是成就了肉身佛的征兆,玄空在临死前突破到了“无畏法”的最高境界,才能在死后得到这样一份佛门独有的殊荣。或许没有那两道执念阻挠,他真的就涅槃往生,在一片花雨佛光中被接引到西方乐土去了吧? 盈缺的头低的极低,下巴完全抵在自己的脖颈上,众道人只能看见他的光头。他一手紧抓着拄地的木棍,一手停放在玄空的脸庞。风掀动他的僧袍,在脚边翻卷,有一滴晶莹的水滴擦着袍边砸落地下,激起轻轻的尘土。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连成一线,将轻扬的尘灰尽数拍回地面。 他猛地仰起头,却已是泪流满面。他的哭相像个孩子,撕心裂肺。可却又没有声息,他的嘴无声的咧开着,像是种徒劳的挣扎。其实他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这一刻的场景,却绝不会相信自己会流一滴眼泪,可致命的伤痛一下子击中了他,让他措手不及,又无从抵挡。 罗醮早从“前线”换到了后排,任那些年纪轻的去拼命,才躲过了玄空临时前恐怖的反扑。他见了盈缺的疯相,忍不住心里冒冷气,嘀咕道:“格老子,不会也最后疯上一次吧?” 盈缺使劲的甩了几下脸,就是甩不掉横流的泪水,他喃喃的说着:“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当他妈的和尚呀。死鬼老爹,你以为你一死就还干净了啊,你真是欠了我很多呢。” 他的右手沿着木棍一直向上直到握住棍头,手腕一压,“嗖”的一声,整根八尺长的木棍齐根没入了青石板下。“算了,反正咱爷俩就是个前后脚,本和尚也就不跟你计较那么多了。” 他抬手一指,对着一众道人嚣张的说道:“老子要上西天啦,总也得拉几个在道儿上。你们也准备准备,被拉上的别高兴,没走成的也别抱怨,那西天是乐土还是地狱,还指不定呢!” “他妈的,果然还是要疯一把啊!”罗醮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又往后头躲开几步,心里头在跟自己说,以后跟谁杠上了都行,就是别跟疯子较劲。 要照以往,他那暴脾气,早第一个干上去了。今天实在是有点打怕了,把他那身胆气打了个零零碎碎,倒不是没遇见过比这俩人厉害的,却实在没有这么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儿的。 还他妈的不杀生呢,这躺着的一地,有两三个能挺过去的就不错了! “都愣着干嘛?还让他准备的兵马齐备了才动手啊!”孙彻是吃够了亏,再不能让他从容准备大招了,叫声方落,自己第一个冲上去。身后拔剑声、气鸣声、呼喝声响作一团,但凡是还有战斗力的都跟着涌上来了,就是罗醮也装模作样的爆出了一蓬剑气,跟在后头吆喝。 “就知道你们要耍赖皮——起——散!” 盈缺单掌向上一提,随着“起”声落地,十丈之外原本插入地下的木棍忽然破土而出,另一头还连接着泥土。而“散”字响起,木棍上则闪出一团光华,募然四分五裂!每一根分片都扎根于泥土,疯狂生长,刹那之间即长成怪蟒一样的树根。数百条粗壮的树根盘错纠结,结成一片几乎顶天立地的巨大木墙,挡在了众道人之前。木墙的前端和顶上犹有带着根须的梢部,怪物的触手般凌然舞动,袭击敢于靠近之人。 盈缺这一下用力过猛了,牵扯的肺叶一片撕裂般的疼痛,狠咳了几口血在地上。他拿手背在嘴角一抹,咸咸的也不知是血还是眼泪,“我也没多少机会好讲话了,你们就在墙后头消停的听一会儿吧。” 他将双手互扣在胸前,又缓缓地松脱,一点点向两边拉伸,直至双臂伸展、平举在肩上。双眼微眯,他似乎在通过舒张的手掌和双臂在感受风的气息。 “我的老师曾经说过,不光人类、灵物、鸟兽和花草有灵魂,即使是一些死物存在的久了,也会渐渐地聚起一团如灵魂般的气。海有海之灵,河有河之灵,山有山之灵,城也有城之灵。他说‘无脉剑灵’,是无物不可入剑之意,因为万物皆有其灵。我一直不信,可见了他引庐山之灵而为己剑,才知其言不虚。” 木墙那边传来一波接一波的气爆声,无数的断木被掀上天空,甚至有些碎片被甩过了高大的树根之墙,落在这一边。不时有一些薄弱之处被强行突破,甚至露出对面凌厉的剑芒,可转瞬之间,破口处又被涌动的树根顽强的补齐。 有极淡极淡的青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向着盈缺张开的双掌里汇聚,渐渐显出新雨过后天空的颜色。 “他说他自创‘无脉剑灵’二十年后始能感觉到死物之灵,又过了十年才能堪堪将其化入剑中。这一种灵魂不同于生物之灵,与生俱来就有一种天地生就的威势,非有雄浑之真息、强健之体魄、虚怀之神魂,不足以驾驭这一等‘剑灵’。他说十年之后,我或许可以尝试。” 青气越聚越多,且自己开始塑造形象,在两个手掌之间自发的连成一线。 “可是我啊,哪有十年时间可以等。” “嘭!” 终于,孙彻第一个突破了木墙,张牙舞爪的应龙之象在前开路,他像是上古驱策神物的猛士驾临。他打开的破洞足够的大,树根也来不及完全弥合,为同门缩短了很多突围的时间。 “哈——”盈缺艰难的呼出一口气,双手一前一后抓举着渐渐成形的青气。“原来汴京的魂是一支笔,”他手中所擎正是一支青色的如橼大笔,毫端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长度,足有三尺之长。这毛笔的形象虽然集京师之“灵”不足百之一二,可想要使动它,就已耗尽了盈缺全身的力气。 “既然是笔,那就写一手——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孙彻看到那一只凌空点来的巨笔时,就涌起了疯狂的悔意!他绝不该孤身一人,冒进至此! 只要撑过一息的时间,正在突破的几个同门就来得及救援,他绝望的鼓催着全身的真息,却不敢奢望能撑到一息之后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他将极致精纯的土元气凝成遮挡整个胸口的巨盾,并极力向一旁闪躲,可是面对那占据了整个视界的青色一点——挡无可挡,避无可避,他眼睁睁的看着万千青毫插身而过。 轰然巨响声里,木墙被众人集结地狂暴剑气彻底推倒、绞碎。同时间,孙彻则从半空跌落地上,睁着的双眼里只有空洞,生机离开了这具曾叱咤一方的躯体。从“应龙剑”上腾起的一抹黄光,还来不及遁走,就被横扫而过的大笔绞灭殆尽。 青色的巨笔已脱手飞出,按着主人最后的意志,用自身的所有灵气在空中写下那十四字的诗句,冲向刚刚突围的人群。那在空中飞奔的十四个字一如它们字面上的含义,气势博大,如山如岳。 盈缺在弥留之际告诉自己,要站着,给这世间留下最后一个潇洒的剪影。 ******************************************** 我擦嘞,操蛋的铁道部和XXX,老子要是有冒襄十分之一的本事,就把他们噼里啪啦咔嚓嚓了…… 七、霓裳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大相国寺的地势高,风也比京城里其他地方大。白衣的盈缺立得笔直,称得上名副其实的玉树临风。风吹动他宽松的僧衣,呼呼作响,像是短松冈上的松涛声。 空气里遥远的传来一阵呼声,钻进和尚耳里。他的嘴角因此弯了起来,那笑容最终定格,成了他最后的表情。 一道橘色的影子在屋顶之上飘行,来势绝速,那影子如同飞于天际,只在屋檐斗拱间稍作借力。未几时,便从极远处的楼阁顶飞上大相国寺的寺顶,连续几个翻飞,那亮丽的色彩便卷上了大雄宝殿的最高阁上。 “混蛋!你不是人!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要你以后生生世世都没好果子吃!” 从殿顶飞下来的女子眼里只有盈缺,眼里的神情实在不能仅有心痛来形容。她那样飞身而降、袅娜明丽的身姿,仿佛佛家传说中的空行女。 “你敢花言巧语的哄我!” “你敢把我关起来!” “你敢把我当傻子一样骗!” “你敢自己一个人来!” “你敢不让我跟你在一起!” “你敢就这么……” “你敢……” 女子每说一句,就一巴掌拍在盈缺身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她肆意的哭,肆意的闹,旁若无人的宣泄着山海般的情绪。女子起初下手很重,盈缺却纹风不动,他的嘴角仍保有那个笑容,双目微微的闭着,像是对她的任性的包容。 女子的拍打越来越无力,最后几乎成了轻抚,在他的胸口上徘徊。那样轻柔的动作,里面不知包含了多少眷恋和不舍。 那女子必是当年名动京师的簇簇无疑了,满天下能为盈缺泣血舍身的女子所在多有,丽色堪与其比的也有几个,可像她这样视众人于无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架势却是绝无仅有。 失去施术者的法力维持,巨大的树根之墙轰然倒塌,没入泥土里。那段用巨笔书写,被盈缺强聚起来的汴京“城魂”,也在笔意耗尽之后,散成点点清辉,归还与这座古老的城池。 纯阳宫和上清宗的道士几乎都丧了心性,五六十人被两个和尚打的伤筋动骨,实在是前所未有的耻辱。那些个冲散了清辉的无不双眼血红,也不管盈缺是死是活,总要赶上来在他身上扎几个窟窿,方能泄愤。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道人手持十尺火焰,是精修纯阳宫“大纯阳洞极剑”的高手,开战以来堪为主战之力,又因为善于趋避,此时仍保有相当的战力。两条狭长的分不清是实体还是虚幻的炎剑,如同两条相互纠缠的火龙,要将面前的两人绞成碎片! “呼――”相隔仍有丈许,狂暴的热力已卷上盈缺的僧衣,让衣角瞬间焦黄卷曲。 簇簇猛侧过头来,如剪水的双眸此时如两道利刃射向来者,脑后垂落的长发因为用力太猛而拉成了一条水平的直线。 “不许你们――”她的双臂伸展在前,一上一下的交叠着,十根如春葱的手指伸张开――像一个舞蹈的起手式。 “――再伤害他一丝一毫!” 两只炎剑擦着她纤弱的双肩呼啸而过,仅仅是边锋上跳动的火焰与身体的摩擦,已让她颤抖不已。可她既然已摆出了这个舞姿,就绝不会再退缩。 “鸾吟凤唱听无拍,多似霓裳散曲声――”她的喉音婉转曼妙,仿佛婉婉道来的歌谣。可这十四字出口之际,一切已电光火石般发生。 先是她的双袖倏然倒卷,缠上了欲擦身而过的两丛火焰,却刹那间被其上的热力化为灰烬。可她的水袖仿佛无穷无尽,海浪一般随灭随生,终究将炎剑裹在其中。然后她的双臂倏分,一者翱翔于天,一者低回于地,宛若凤举翔翅、双燕纷飞。虚空中似乎有隐秘的歌声与之相和,隐约的节拍在各种空气摩擦声中生就,成了她最初的配乐。 她,舞动开了。 两名道人不由自主的被她带动,纯阳之力一催再催,终将水袖再度焚尽。可盈缺已离开他们太远,而舞动之势已起,数十个簇簇的身影在周身晃动,迷离的、绝美的舞动的身姿仿佛凭空生出的妖精,其舞姿本身已有够大的杀伤力,更何况其中暗藏的道道杀机。 站在倒塌的木墙前的罗醮正自暗暗回力,见了忽然占据满眼的壮大舞阵,低声喃喃道:“霓裳羽衣舞,格老子,今天怎么连这失传的玩意儿也冒了出来!” “嗖”“嗖”声里,一个个残存的道人撞了上来,却不无陷在这一人舞就的霓裳之阵里。 绝望之中,簇簇一出手便使上了这一套失传久矣的舞阵,且甫一出手,便从舞曲的第六遍开始,正是此舞从静极到动极的起始。这套据传是“杨氏创声君造谱”的霓裳羽衣,其实本自天竺,原名婆罗门曲,簇簇正是习自一名来自西天的修士兼舞师。 入阵的道士越多,簇簇所承受的压力也越大。这舞阵看似浩大,她一人舞动出数十身姿,仿佛个个都是真身,以她的真力原本不够维持,只是凭着一股执着坚持而已。 持“大纯阳洞极剑”的两个道人杀伤力最是惊人,炎剑已被催动成二丈长短,每一舞动,就有数个身影在剑下湮灭。 簇簇咬紧牙关,于倾舞之时艰难的说出两个字:“入破!” 气爆之声骤然急促,空气中似乎存在着无形的风眼,以空气为丝竹,推动着节节向上攀爬的舞姿。舞阵之中数十簇簇的形象舞姿越发急切,渐渐生出天风海雨、惊天动地的气势。入阵的道士无不气息急促,被那愈演愈急的舞曲催的心惊肉跳。 可众道士的攻势丝毫不见减弱,空中不时飘出几抹血花,不知是何人所撒。 她此时想起当初修习此舞时的惫懒,当时若肯下苦功,今日之霓裳舞阵又岂是这等光景?教她那人曾说,修习此舞到大成时,一人独舞,可成三百人共舞之势。那时动静随心,天下唯有赏舞之人,绝无破阵之辈。 霓裳羽衣全舞本有二十遍,然而以她的修为,能舞到第十二遍就已是极限。她的步法逐渐收拢,空气中的声拍愈加急促,及至连成一线,如同一声长吟――这是到了“翔鸾舞了却收翅,戾鹤曲终长引声”的收官阶段。 原来我们的结局是这样的么,我说生生世世,你说百世轮回,可这一世就这么戛然而止了,谁又能担保以后会怎样?你为什么还笑的那么没心没肺,难道能死在一起你就心满意足了,就忘了你曾给我的誓约? 可是―― 数十道身影从四面八方汇集,凝成了唯一的簇簇,她衣衫散乱,浑身伤痕。携着霓裳羽衣的余势,她突破了众道人的围剿,挺身挡在盈缺的身前―― 她的双袖如凌乱的杨花,她仰天大喊:“谁来救救我们!” ******************************** 前一阵子出了个远门,回来以后又生了病,因此一直都没更新。此章虽少,到底是个好的征兆了。 八、国使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冒襄站在城北外郭,目送着闵水荇的背影渐渐变成黑点,终至于消失在平阔的视野里。 太阳躲进了城郭后头,为西北面的城墙镀上了金色的边,他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线,仿佛要挣脱地面的束缚。他的人在这明暗驳杂之间,如换了一身行装。 冒襄又剧烈的咳嗽了几声,捂嘴的右手上如染了几瓣桃花烙。前胸和左手的旧伤都迸裂开来,疼的他忍不住咧嘴,可他依旧忍不住笑起来。 “这个妖女,原来也有心软的一面呢。” 他这么想着时,闵水荇那时忽然转身望着他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她的眼睛亮的吓人,里面像是藏着从灵魂里燃起的火焰;“你听,有人求救了!” “哦,听到了啊。”他们此时已经拐过了一个弯,前不远处就是轰塌的山门。 闵水荇踮起脚朝他吼道:“哦什么哦啊,有,人,求,救,啦!现在你有插手的理由了!” 冒襄故意皱起眉头:“人家不就是送了几朵花给你吗,至于这么上心?” “说什么呐,当初我这个小妖女你也不管不顾的敢救,何况是这样的两个人?”她挺翘的鼻子耸得老高,一双眼眯着如同狐狸,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当日荒村外冒襄的一剑绝尘。 冒襄仰天一笑,伸手一拍腰间剑鞘,“嗡”的一声,藏锋剑夺鞘飞出:“故我所愿也!” 低空直掠,在飞行中几乎就已人剑合一,冒襄如一道紫色的闪电从后排插入。他那晚所受伤势沉重,虽经这些日静养也不过恢复了五成,可身体伤势是一回事,勇略又是另一回事。两宗众道看似战意疯狂,甚至要拿盈缺的尸身泄愤,其实内里早已寒心丧胆,受冒襄这一冲,被连斩几人,四下惊散,解了簇簇的杀局。 冒襄亦是有备而来,站于众人之中,一道木制雷符在掌中一炸,倏忽间化作张牙舞爪的紫色雷网,向四方奔涌,将众人的合围之势冲的更乱。这雷木符里所聚紫雷无不是他御剑于九霄之上亲自采集而来,每一缕都带着他的烙印,运化起来如臂使指。冒襄心神倾注,以剑意运使紫电,那分叉的雷劲直如数百柄剑器。 他尚有余暇喝道:“姑娘快走!这位师傅尚有一丝生气在,或还有救!” 一切在电光火石中发生,簇簇哪想到自己那忘情一喊竟真喊出个救星来,犹张着嘴呆愣着。着冒襄这一喝才回过神来,也大声道:“我知道,他身上有‘七轮三魂石’,没那么容易死。我一定会救活他!” “那还愣着!你难道指望我杀光他们?” 簇簇咬了咬嘴唇,却没有动,双眼却向一旁玄空的六臂遗体瞄去。 冒襄运使百千雷气化剑,正在吃紧处,也未曾回头看上一眼,却似能猜中她的心思:“你带不走的!那位大师法体已成,何人敢犯其分毫?” 簇簇猛咬了咬牙,向激战中的冒襄折腰一拜,道声:“公子今日之恩,小女子与盈缺日后必百倍报偿!这些臭道士,也别再想有好日子过!” 声音刚落,她便以双袖卷起屹立不动的盈缺,飞上了大雄宝殿的高檐。 众道人无不大声喊追,可被冒襄全力拖住,哪有人能脱得身来,只能眼睁睁看她远遁。 …… 虽然代价不小,不过就当是送这妖女的临别之礼吧。 胸口上的伤势倒是不虞再崩裂流血,反正伤口一圈上都被纯阳火烧得焦了,把能流血的地方都堵了个严实。肺五经和中环六脉仍是一片火烧火燎,任他如何运力,也清不尽那些阴毒的暗火。“大纯阳洞极剑”久负盛名,也确实有它的独到之处。 当时想杀他泄愤的也大有人在,可他“第五国师”的名头最近在京师简直无人能及,到底还有几分斤两在那儿镇着呢。这两宗人马此来只为夺寺,就算旁生枝节到这等程度,到底也是达到了目的。此时再跟他纠缠,就不是智者所为了。 何况,真要想杀冒襄,代价也未必是他们付得起的。 玄空的法体倒是个难题,这六臂幻身水火不伤,几乎到了不死不灭的程度,可也不该任其落入纯阳宫手里。想他生前是佛门一代大师,死后若落在敌人手里,任由侮辱,实非冒襄所愿。还是闵水荇脑子快,这一点儿功夫不知从哪里拉出来几个太监,几乎是硬架着这几人说这玄空大师的金身是国之祥瑞,理应为朝廷所有,当收藏于禁宫。 道人们虽明知她撒谎,却也不愿因为个死人再生枝节,便任由几个太监驾着车马把玄空的法体送入宫里去了。 冒襄正要往回城的路上走,却忽见的西面一道迅捷的影子纵跃而来,身后似乎还有两人在追赶。这里是城郊,四周一片阔野,官道笔直通达可以一眼望到尽头。这几人从城西一片林子里闪出来,格外显得扎眼。虽然那前面的一人逆着光线,前身尽被黑暗包裹,可对他的熟悉程度还是让冒襄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冒襄一言不发,拔身便向来人奔去,路上便将经脉里捣乱的暗火强压下去。与来人错身而过时,鼻孔里弥散着浓重的血腥气。后面追赶的两人一前一后,见了迎面而来的冒襄,都不由一愕。就是这么眨眼的功夫,就已注定了他们的下场。 紫色的锋芒从冒襄腰间怒卷而出,如同一排自山顶冲下的雪浪,一线锋芒,便足以夺人生机。当先一人几乎没有挣扎,便在剑下了账。 后面一个大惊急退,总算根底扎实,手中剑光一闪,挡下了余势不歇的雪线。他还没来得急庆幸,脸上便显出绝望和痛苦混杂的神色。他张了张嘴,只吐出一团血沫,喉咙已无法让他正常说话,只是自顾自的漏着气,因为上面正插着一把锋利的飞剑。 他的余光发现这把飞剑很眼熟,而他最后望出去的一眼告诉他,这把飞剑的主人、那个原本如丧家之犬被他追赶的道人正缓缓转过身来。 冒襄低头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两人,眼光冷澈,他早已学会了硬起心肠。他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也不回头,问道:“纯阳宫的人?” “是峨眉别院的人物,这一下赚大发了,算上这两个,一口气做掉了四个。”一闻还在喘着粗气,刹那之间的生死转换,让他的神经还处在极度兴奋之中。他浑身上下十几道伤口,血似乎也快要流干了。 冒襄不再理地上的尸体,转身之际一道固本倍元的灵符便打了出去:“你这也是出家人的口吻?还好是让我赶上了,不然你就连本带利还给人家了。”他自己虽也是五痨七伤,也比眼前之人强上许多。 胸口上印了道灵符,一闻立时便觉清爽许多,闻言大笑道:“这是小道我洪福齐天啊,处处都有你冒老大照看!你不知道,今天纯阳宫要载大跟头啦!” “怎么,动手了?” 一闻笑道:“我们从暗坊里买来的消息,今日乾元那厮派了得力人物汇合上清宗的道人去大相国寺找和尚的麻烦,另一边又派出他手下自墨阳死后的二号人物烛日出城西,据说是与些蛮子会面。他纯阳宫再大的声势,分成了这么多股,又能厉害到哪去?这样的大好机会少天师岂肯错过,他知道烛日是个难缠人物,身边也必定还有高手随行,便亲带了两位师叔和几个师兄弟去截杀。刚才我看到飞符传信,似已是得手啦!” 冒襄越听眉头却越是紧皱,等他说完才冷道:“这么重要的事,竟无人知会我?” 一闻的笑容登时僵在那里,期期艾艾道:“这……这个消息来得匆忙,你,你又在大内里难得通知……” 冒襄挥手将他打断,道:“不用你在这儿胡诌,少天师的心思,是个人也看得明白!” 一闻一下子就泄了气,摇头道:“他是刚刚出来,有些事情还想不明白,想他总不至于……哎!说他做甚,我本是想去知会你一声的,谁知他却故意把我先支出来,来前头那一片林子里找落单游弋的纯阳门人下手。” “你还走得动吧,随我一起去看看。少天师张家唯一的嫡系,可别出了什么闪失。” 偏这时,北城门外的官道上奔来几匹健马,远远的见了冒襄,更是快马加鞭。冒襄闻声望去,见当先马上是个蓝衣太监,身后几人则是大内的带刀侍卫,最奇怪的是最后边还远远的跟着一匹小母马,跑的颇辛苦,马上的人竟是毓漱公主的侍女会儿。 “吁――”的一记长声,几匹健马在两人身前停下,太监匆匆翻下马背,行个大礼,才喘息着言道:“大国师请快跟老奴进宫吧,官家有极重要的事要与您议定。” 冒襄不疾不徐道:“公公可方便透露,所议何事?” 那太监诺诺几声,才道:“老奴胡乱猜测,可能是要委任大国师为国使,护送毓漱长公主和亲塞上。” 会儿骑得小母马终于也赶了上来,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下得马来,两手撑着膝盖喘个不停。没等把第一口气喘匀,她便直起身子,冲着冒襄道:“冒……冒先生,我家公主请您,请您务必在见官家之前,再与她见上一面!您,您千万别不答应啊!” 和亲?塞上?那个毓漱公主要远嫁到北蛮之地了吗?这么说,那一晚她便知道了这消息?冒襄想着心事,一时间竟忘了回答会儿。 一、万妖之妖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四野一片苍茫,沉沉的暮霭笼罩着目光可以到达的一切位置,天地如蒸。 陆子杞盘膝坐在地上,雾气像一面铺开的毯子,将地面覆住,让他如同坐在云端。双膝上放着一柄裸鞘的长剑,剑身中下段有“白果”两字铭文,此时正有如丝如缕的白光从铭文上喷薄而出,将数尺范围内的雾气都驱散干净。子杞微仰着头,目光穿过层层迷雾,直达混浊的天际。 天空也被雾气统治,偶尔有雾气涌动之处,那里随即隐隐约约便出现一段附着鳞甲的长躯,不见其端,也不见其尾,只有如虹桥般弓起的那一截,旋即也被翻滚的雾气所吞没,只是偶然的那么几次惊鸿一现,已显出它的宏大浩瀚。那鳞甲有着水银一般的质感和颜色。 然而子杞注目的却不是隐在雾中的长躯,他的双目如剑,刺破暮霭,与天空中悬挂的一对巨大的银色妖瞳对视。 子杞像是成了一尊石像,动也不动,就那么保持着头颅微仰的姿势,眼中的锋芒却未有丝毫弱化。 仿佛此界初开,他们就已翕然对视,更不知要持续到何时。漫天大雾也不过是聊添佐料,为这么场无声的对峙稍作声势而已。 有几次东边天外滚过低沉且自蕴威煞的雷声,西边则腾起过直贯天地的青色光焰,子杞也未曾动一下眉睫,天空中那对儿隐在雾中的眸子也没有丝毫变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里都失去了计量的能力,子杞忽然呲了呲牙齿,扭动着生硬的脖颈,发出一连串“噼啪”的声响。 他先是哀叫了一声,才又仰着头叫道:“你到底闹够了没有,能不能消停消停?这里怎么着也是我的地头儿啊!” 偌大天空里的迷雾被他这一句话搅得天翻地覆,如大锅里的滚水般沸沸扬扬。几段巨大的长躯又在雾气中隐现,甚至有两段中间隔着浓雾,尤有些藕断丝连的意味。 天地间被一阵巨大的咆哮声充塞,仿佛是世界本身发出的声音,那是对子杞的回应: “吾乃万妖之妖,大幻龙王!” “龙王?你还真会自我彪炳呢。天下龙种凡几,何况就是龙生九子也各有不同,不知道你又是哪个?” 咆哮声再起:“吾若非真力所存百不及一,汝安能如此放肆?” 子杞“啪”的一拍手:“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他提起膝头横放的“白果”,长身而起,以长剑斜指天空道:“你就是条真龙,入了我这小小水潭,也得收了你那兴风作雨的做派!” 他一手擎剑,一手食指、中指摈成剑指,在剑身上一抹而过。那“白果”二字顿如烛照,白色光芒如实质一般从中流遍整个剑体,使得子杞掌中所擎,如一把光焰腾腾的巨大火把。 “我好好的泥丸紫府,让你搅了个乌七八糟!你以为你真能把我钳住,去为你寻你的肉身呐?偏生在这时候来给我添堵!外头都不知道是什么时日了。我今日就跟你计较计较,看你这破船还剩下几分钉?” 只见子杞腾身而起,破入雾气之中,手中光剑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不知他以何为阶,就那样一步步蹬踏虚空而上,接近天穹。他身在长空,引剑呈“白虹贯日”的架势,忽作歌曰: “天之穹兮地之庐,登高台兮目云都,下有水兮清且寒,吾为鹄兮翔哉翻!” 剑白果之上的亮色不住向上延展,一线的光芒一直到达雾气的尽头。子杞的歌诀拖着悠长的调子,在天与地之间反复回荡,宇宙洪荒此刻也与它共鸣,隆隆之声不绝,与歌声合奏出难以言传的乐章。之前的咆哮声怒吼连连,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单音,只是在这天人合一的浩瀚合奏面前,显得软弱无力。 雾气在震颤,像是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远空中巨大的长躯终于以整体的姿态展露出来,盘旋于长空之中,身与尾几乎有千里之长,那是一条巨大的、却模糊地有些不真实的龙影。 可是,管他什么雾气漫天,管他什么虚空妖瞳,管他什么经天龙影,子杞忽然清喝一声,双手握剑挥舞。霎时间,直贯天宇的光焰横陈,余物均都隐去,只剩下这一道足以开天辟地的剑光。 “亲眼所见?那你是被酆都所奴役,灵魂被囚禁在身体里,一千年来一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腐烂变质吗?” 岚徽指着那个自说自话的老人家,冷冰冰的说着人家决不爱听的话:“你的身体里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只有一团死尸的味道。” 刚刚还一会儿得意一会儿生气、脾气犹如孩童的老头儿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四周的厮杀声仿佛一下子离他们远去,留他们四人默默的站在死一般的寂静里。老头儿的眼角不停的跳动着,越发衬得他的眼神闪烁不定。良久,他忽地举起一只大袖,放在鼻端轻嗅,皱眉道:“我的气味真的这么糟糕吗?” 子杞刚从神魂世界里挣脱出来,第一个听到的就是这句。虽然是在虚幻的泥丸宫里,可是适才一剑斩下、从此摆脱幻妖纠缠的感觉却是实实在在的。即使那一剑近乎耗尽了他的精气神,让他在现实中都有点两腿发软,可是那般天地之大亦不如掌中一剑的感觉,真是让他体会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 不过还算好呢,他偷眼向四下瞅瞅,在里头像是过了一辈子,外头似乎只是短短一瞬。 就见那笑得特假的老头儿忽然凑过脸上来,明明还离着近丈远,子杞便忍不住犯恶心,向后躲了开去。老头儿不以为意,笑道:“小哥儿刚才那一手耍的好漂亮啊,神魂沉沉如烟,虚渺不定,人虽然站在这儿,却仿佛身在九天之外,让我怎么也锁不住根基。只是怎么才有片刻,就忽地精气衰竭?莫不是……诱敌之计?” “小心!” “让开!” 老头子毫无信义,说打就打,偷袭都用到了化境。燕玉簟和岚徽可是一根神经始终绷着,早防着他呢,岂能让他得手?只有子杞还有些迷糊,被岚徽扯着后领拉开,狼狈的仰倒在黑水里头。 燕玉簟如一缕轻烟,当先卷上了老头子探来的右爪,湘娥剑在她手里化成了一片虚无,“叮――”声的长音是无数个细小的单音连成一线。那一瞬间,“湘娥”不知道在老头子手臂上斩了多少下。 “回来!别跟他正面冲突!”子杞刚弄清形势,还来不及站起身来,便向燕玉簟大叫道。 她也原没打算硬拼,抽身便走,要为后至的岚徽空出进击的位子来。老头儿嘿然一笑,右边袖子已碎成了无数条儿,那被砍了无数下的右臂整条裸露在外,像一段乱七八糟扭成一股的铜条。也不见他作势,右手紧握成拳,向着燕玉簟纵去的方向轻轻一捣,仿佛连虚空也因为这么一下而稍有扭曲。燕玉簟闷哼一声,纵然身体已几乎化为烟屏,理应全不受力,却“咚”的一声摔在数丈之外的石堆上,头发散乱一地。 岚徽顾不得看燕玉簟生死,见了老头儿手段,一咬牙关,右手便向怀中红衣里探去。听得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之声,岚徽已将无鞘的龙津剑挚出,亢奋的龙魂在剑中嘶声大叫,其辐射的威煞瞬间笼罩了整片湖地! “乖乖!” 老头儿显然极畏惧这龙津剑,绕是退的飞快,仍被剑锋带到了一点儿,削断了两根指头,伤口处却没丝毫鲜血流出。 “怎么还有这种玩意儿,这岂是人力能驾驭得了的?”岚徽速度绝伦,老头子虽然快逾闪电,却也被逼得左支右绌。他此时只有闪躲的份儿,又哪有半点儿之前的傲慢? 龙魂叫的越发欢畅,它闻到了场中无数死魂的味道,这是它生前最喜食的进补之物。反而是湖面上众多的酆都鬼骑感受到龙魂的威压,这种来自于跨越等级的存在的威能,直接作用于神魂,纵然众鬼骑几无灵智,也大受影响,被众道人逮住机会,连斩了几个,堪堪把局面扳回来一些。 最不好过的却还是岚徽,她手里这把双刃剑,一边的锋刃是老头儿和酆都鬼骑集体来承受,可另一边锋刃所对,却是她一人!如此庞然的神魂杀伐之力,即使她久经磨合,依然觉得难以承受。 老头儿在剑底游走,觑着岚徽一次神竭、剑势走偏,双拳当胸互相一捣,激起的拳风呼啸而出,岚徽只沾了一星半点儿,便给撞了出去。老头儿也不恋战,闪电一般向子杞落身处飞去,可怜子杞眼睁睁看他逼近,一身精气见底,憋足了劲儿也呼不出一个“定”字。被他毫不费力抄在腋下,向着湖中央的高塔飞去了。 空中枭阳正和巨大的鬼灵捉对厮杀,蔺无终三人也和那骑黑猿的首领斗个不亦乐乎,都无人有空理会老头儿和子杞。岚徽被撞得血气翻腾,却不能眼见着子杞被掳进塔去,红影一纵,便要追上那两人。 老头儿全力赶路,到得塔顶不过一晃眼的工夫,他叫了声:“红衣女娃的龙魂厉害,不能让她进塔里去。”说罢便携着子杞,一头扎进了塔顶上一篇浓黑的洞口里去。 那首领酣战之际仍应了一声,一边抵挡三人如潮的攻势,一边说道:“出来吧!奉楚雄为主的巨鬼,像你的兄弟一样来抵御入侵者。” 正飞向高塔的岚徽忽觉一阵大风分别从双耳刮过,眼前随即募然一黑!她没有看见,有一双巨大的黑色手掌从湖底伸出来,将她扣在了掌心里。那双巨掌停顿了片刻,又重新缩回湖底,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除了岚徽已不在。 二、终结之路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随着一声巨大的、物体倒地的声音,湖面的战场终于暂时归于平静。 是那个从高塔中走出来的黑色巨鬼,它倒下的身躯足有三十丈长,几乎盖住了小半个湖面。青黑色的液体从它喉咙上一个巨大的豁口流出来,流入湖面,瞬间与黑色的湖水同化。他的手掌下压着两个倒霉的酆都鬼骑,浑身披甲成了一团废铁,人与马则是裹在废铁里的骨头渣子。还有三个不及走避的人类修士,被他压在背下,后果不问可知。 枭阳站在巨躯的身边,一只脚嚣张的踏着巨鬼的脸。他付出的代价惨重,右半边身子几乎没了大半,右臂和肩头均已不见,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硬生生拽下来的,腰侧也是鲜血淋漓,露出一排整齐的肋骨。可他仿佛不知道痛,对着比他身体还大上几倍的脸嘿嘿低笑。 因为龙魂那短短时间散发的威煞,生还的道人们争回了一线先机,得以聚拢到一处,在松筠子的带领下,将上百鬼骑抵在外围。 无可否认,坐在异种黑猿肩头的首领仍是全场的亮点。激战方歇,他仍被楼观派的三大高手拒在塔外,然而他斜坐猿背之上,气度依旧从容不迫,反观蔺无终三人虽高居塔顶,神色却一个比一个凝重,气势上反比他低了一头。 “咳!咳!” 燕玉簟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从发丝的缝隙里她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幕,胸口上的重压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可她依旧用细不可闻的声音一声声说着:“混蛋,混蛋,混蛋……” 她此时犹不能完全支起上身,散落的发丝如同一道垂瀑,将脸隐在后面。她一边低声的说着,一边用拳头一下下的砸地,直到粉嫩的肌肤被划出破口,拳底尽是鲜血,沾满泥土。 没人注意到她,惨胜的枭阳和注目塔顶的首领占尽了大半风头,其余则尽让于列阵陈兵、肃然林立的铁铸鬼骑。 直到,女孩身边出现九道附着流光的纯黑色气带,如腾空的矫龙,又如女孩身上长出的九道尾羽,盘旋着攀上天际,绵绵无尽,仿佛没有尽头。 同样是黑色调,湖水给人以污浊的仿佛藏尽天下尘垢的感觉,鬼骑阵丛则予人冰冷的死亡味道,而燕玉簟身边的九条绵长黑带,则黑的纯粹极致,显得神秘而华美。 “混蛋,把他们俩还给我!” 燕玉簟终于支起了上身,胸口堵着的浊气终于吐尽,让她这句略带哭腔的话豪迈的冲出了喉咙。她根本不知自己身上起了变化,右掌一翻,落在几尺外的“湘娥”便跳入掌中。她此时眼中只剩下吞了子杞和老头儿的高塔,翻身一跃,便向那塔顶飞去。九根黑带翩翩跟随,在她身后编织出一片蜿蜒如海的裙裾,只怕全天下的华服,也再不能有这等规模的曳尾。 道人们自然无人去和她过不去,还有人想让她做这个先锋呢。酆都鬼骑离得近的也不少,却没有一个上前阻拦,这些鬼物今日碰到的克星着实不少,对那九条黑带的畏惧程度竟似不亚于龙津剑中咆哮的龙魂。 却不料枭阳忽地喝叫了一声,向一边闪身避开,跟着他身前便伸出一只巨大的手臂,张手拦在了燕玉簟眼前。却是那倒下的巨鬼,奋起余勇,来阻拦她入塔。 燕玉簟轻“叱”一声,人随剑走,合身而刺,湘娥剑上也缠绕了一层纯黑气带。与枭阳打斗时,巨鬼便显示出强悍的防御力,尤其是这一对巨掌,简直坚逾金铁,她也不过是存个万一的念想。殊不料剑底毫无阻力,便如切豆腐一般,她整个身子竟穿掌而过,只在那巨掌上留下一个圆形的大洞。 此后燕玉簟没有半分停留,在蔺无终和钟镇岳的中间一穿而过,未有丝毫犹豫,便跳进了塔顶的黑洞里。蔺钟二人也不愿触碰黑带,各自闪向一边,再回头看去,哪还有女孩儿的身影?只有那九条蹁跹的黑带被黑漆漆的洞口大口大口的吞噬着,不一会儿也全没入了洞中。 她一点下坠的感觉也没有,从塔外看来这洞穴定然是从塔顶通向幽深的幽冥或是深埋于地下的鬼城,可她的感觉却是行走于平地。 此时她也只能相信身体的反应,绝对的黑暗屏蔽了她绝大多数的感知手段。像是在泥浆里前行,每次迈步都似拉扯起一团粘稠的事物,她不敢去想象那是什么。阴湿冰冷的触感包裹着她每一寸肌肤,好像有一千条蛇在身上爬行,她拼命抑制住呕吐的想法。 她用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办法,可就是弄不出一丝光亮。 前形成了和黑暗比拼毅力的比赛,她机械的摆动着双腿,黑暗里也谈不上方向,可她就是知道应该往前走,她要的彼端就在前路的某个地方。若是在一年之前,独自一人呆在这么个鬼地方,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可现在她既没有心思哭闹尖叫,也并不觉得有太多不妥。和她所经历过的事情相比,这黑暗和让人呕心的触感,只够分量让她皱皱眉头。 她开始都没有意识到,直到左腿陷进了不知什么的坑里,她俯下身用左手去扯开腿上的附着物――不是平常的触感,腿上传来的感觉告诉她手已经摸了过来,可是手上却没有丝毫触感。她又使劲的搓了搓左手五指,她想掌心一定已经红了,可如果不是她清楚自己曾做过这个动作,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在搓手。 因为,手上已不再有丝毫感觉传回,不只是左手,甚至左边直到肩头都一片麻木! 她不可抑制的恐慌起来,拼命的用另一只手敲打撕扯左臂,可是毫无反应。她像是被铁夹夹住腿的狐狸,想通过自残来逃离陷阱。可即使把左臂扯断,还是找不回感觉的吧? 进入黑洞以来第一次,她无法遏制的颤抖着,却渐渐的从恐慌中平复下来。她想起“爹爹”从和他说起:东海上有个信奉海上妖神的村落,当有人出海时被大鱼或者风浪夺走肢体的时候,爱他的人会向妖神祭祀,情愿用自己的部分作交换。运气好的能得到妖神的回应,爱人的残肢将重新长好,可祈祷者自己的则将永远失去知觉,如同拖着一堆石块。 是把我的也拿去做什么交换吗?我倒希望能换回些什么呢!即使是就此失去又怎么样,我已经不是那么没用的可怜虫了,想要就都拿去吧,反正我知道我知道我要的就在这儿。我会找出去路,决不彷徨。 此路,仅只一条。 她现在已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右臂的知觉也失去了。她没有再惊慌,甚至很希望有一道光,让她可以看看自己现在走路的怪样子。 然后是胸部肌肤的触感,刚开始她很不适应,总以为胸前塞了两块石头。可没过多久就不需她费神了,因为腹部、纤腰和后背也不再有感觉。正当她感觉到离彼端不远的时候,她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跪倒在地――她的左腿也被夺走了。 好在左腿不是真的没了,她依然能站得起来,只把左腿当做跟拐杖拖着,单凭右腿也勉强能往前挪。 故意和她开玩笑似地,那冥冥中的主宰把右腿给她留到了最后,眼睛的丢失几乎没引起她的注意,反正有没有看到的都是一片漆黑;接着是嘴巴,她连自说自话也做不到了;跟着她疑心耳朵也失去了能力,可四周俱寂,她也不能说话来验证自己的猜测。 终于,她摔倒在地,任那些在黑暗中猖獗的粘稠之物裹住自己的全身。可是无所谓了,反正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开始努力回想自己为什么会遭受这样的境遇,她想起来了,是为了一个叫陆子杞的男孩和一个叫岚徽的女孩子。她想起东海上的风浪,想起年幼时普陀山的阵阵钟声,想起自己除了他们已经一无所有,而刚刚还眼睁睁的看着这两个人被人夺走,却无能为力。她想起男孩曾为她做过的一切,也想起自己曾暗暗做过的承诺。 她尽力抬起快要失去知觉的脖颈,向前路中的黑暗看去,她忘了自己已失去视力。她仅存的第六种感官告诉她,他们就在前面的不远处。 接着,她只记得曾有那么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男孩儿似乎很爱笑,女孩儿总穿着红色的衣裳。脑海里还曾浮现出一个男子的模样,他在月色下缓行,踏着海边涨涨落落的浪涛,象一株美到了极致的琼花玉树。可她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然后她连自己的名字也已忘记。 她开始忘记恐惧的滋味,忘记恐惧曾怎样紧紧的攫住她的心灵。她无助的躺在无尽的黑暗里,期待着一切的终结。她感觉自己比一阵风更轻巧,她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心脏的搏动。 最后她只记得一件事:她在赶路―― 直到她的心脏也停止搏动。 ****************************** 弱弱的问一句,还有人在看吗,我真的木有太监啊~~~~~~~~~~ 三、魍魉之心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燕玉簟苏醒过来,感觉到一股汹涌的怒潮从胸腔奔涌而出,像火焰,也像寒流。怒潮向四肢百骸涌动,洗刷沿途她身体上一切所能感知之物,包括经络骨骼、五脏六腑、气血神髓。或者用刮削更贴切一些,她身体里仿佛有一万把刀刮过。周而复始,反复冲刷。 她的双眼像是被太阳灼烧留下的空洞,头发则如同腾起的烈焰,耳朵像是两个巨大的风洞在轰鸣,喉咙中似乎藏着一尊火炉,等待江河来熄灭。 她甚至荒谬的感觉不到痛苦,就像痛苦是与生俱来和生命捆绑在一处。然后她意识到,那确实不是什么痛苦,而是她所有失去的肢体感触的一种恢复,从虚无到常态的恢复。 虚无,她曾经化身为一团虚无,没有生命,也没有任何存在的印记。 神经早已超过可以承受的极限,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再一次魂归天外,才能在这种状态下保持清醒。折磨慢慢退却,当所有的生机和感知回流入体内,她才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复生。 她在黑暗中坐起身来,喃喃说道:“我叫燕玉簟,在夺回子杞和岚徽的路上。”殊不觉,两行泪水已滑过脸庞。 她无法不学会敬畏,即使不知冥冥中那司掌剥夺和给予的是何物。 等她喘息平复,才发现仍处身于无尽的黑暗中。黑暗中依然没有丝毫的光,可予她的不再是冷寂和张皇,而是熟悉和亲切的感觉,仿佛这种色调才是她所主宰的世界。而且即使是绝对的黑暗,她依旧可以捕捉到某些隐约游动的纹路。 她知道环境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她的身体有些不一样了。 她感受了一会儿,才觉察出肌肤之下某种细不可查的变化。气脉里流动的依然是她熟识的、十数年辛苦练就的真息,晦涩飘忽的路子深印着九霄狂客的印记。可里面分明掺杂了另一种气机——更加晦涩,在缝隙处蛰伏,在经脉中结网,几乎无从察觉。然而偶有搏动,便令燕玉簟自己也震惊于这气机在体内的盘结之广、扎根之深!仿佛血、肉、骨、络、腑、脏、神、髓无不与之干连! 可最值得她注意的变化,却是额心内那个如骨鲠在喉的东西消失了。经过那一场离魂之后,又经过众楚巫和岚徽的诊断,她也知道自己从万阴鬼池带出了了不得的东西。可那事物嵌在眉心里,外表看来毫无异样,几乎与脑颅融为一体,她也只能隐约有所察觉而已。可此时,她竟然丝毫感觉不到那事物的存在。 是受了什么刺激?那个出身于万阴鬼池,此时在酆都鬼域上头,是起了什么共鸣反应?那适才那一场诡异的死而复生又是怎么回事?还有身体里那张隐秘的气机之网…… 燕玉簟甩了甩头,把这些念头都压下去,她的疑问有太多,可是没有一样她自己能找到答案,现在可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让她拿来挥霍。 她继续在黑暗里赶路,之前的感觉没错,这一次没用多久,她就脱离了全然黑暗的领域。 像是推开了一道门,黑暗一下子就成了她背后的事物。眼前虽然也是一片昏黑,朦胧的微光少得可怜,可也强上太多了。她的双瞳微微收缩,就适应了久违的光亮。她屏着呼吸,仔细的打量着前方的长廊。 这条埋于地下的长廊宽可三人并排而行,地面有朝下的坡度,通向幽深的地底。四面的石壁斑驳,或许曾是坚实华贵的石料,却也经不住岁月和此地另一种更为强大的腐蚀力的侵蚀,处处可见细小的坑洞和裂纹。有些裂纹几乎有手指宽,里面长满诡异的苔衣。正是这些苔衣放出青蒙蒙的微光,才使得长廊中能勉强视物。 燕玉簟从墙壁的一边走入长廊,可她回身去看时,却只看到与周围绝无二致的斑驳墙壁,没有门路。那纯粹的黑暗领域像是一场梦,将她送进长廊,就消失于墙壁的彼端。 她沿着长廊向地下走去,不需刻意注意,便也能轻飘飘的毫无声息,没有丝毫的脚步声。长廊里寂静的令人心死,如果此时有个常人处在这里,看见乍然出现的燕玉簟,定会以为她是从幽冥里走出来的女鬼。 走了几乎有半个时辰,长廊依然是同样的宽度,无论中途怎样转折迂回,且另有分岔,可燕玉簟仿佛受到冥冥中的指引,在分岔路上没有丝毫犹豫便做出选择。她猜测离刚进长廊时现在的位置已深入地下百丈,可依然不见有到尽头的迹象。这样规模的地下长廊,想来是人力根本无法造就的吧? 燕玉簟忽然停下脚步,长廊在三丈开外向右转折,而更前方则传出了极细微的声响,要不是她此时听觉大为敏锐,也不能捕捉的到。 那是阵低沉的“呼噜呼噜”声,像是人在一口一口的喝热汤,可汤又太烫,那人又太心急,只得一边“呼呼”的吹气,一边小口小口的喝,汤进了口也实在还热的不行,就囫囵着快速咽下去,叫食道去烫的难受。 这怪异的声音在长廊里回荡,被交叠、被拉长,成了耸人的声响。 她提起自己所有的小心,封闭身体上的所有气机,如一阵烟般飘到长廊转折处。余光从一处破损的石凹处探过去,竟看到了两位熟人。 松筠子和他的老侍从天佑。 天佑老道在一旁恭敬地侍立着,松筠子盘坐于地,面前放着一个精致考究的小小铜盆,不过盖碗大小,内中昏黑不知何物,正有丝缕浑浊之气从盆中升起,慢慢从丹田处踱入松筠子体内。那一阵“呼噜呼噜”的怪声,正是从松筠子腹中所发。 燕玉簟也不知这一主一仆在搞什么名堂,看那铜盆里装的东西让人恶心,定也不是什么好物。她自负未必是这两人敌手,便打定主意先观察一阵。 过了许久,只听松筠子细细的呼出一口气,怪声止歇,那盆里也见了底。天佑见状,忙驱前一步,恭声道:“老爷,可有什么不妥处?” 松筠子徐徐睁眼,怪声道:“怎么?你是想我有什么不妥吗?” 那天佑老道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伏倒在地,连声道:“老仆不敢,老仆不敢!” “哼,料你也不敢做此想,本座若真有不测,谁把你这副老骨头带出去!” 老道身子伏的更低:“老爷此番自然能拨云见日,大有斩获。适才跳进那黑洞时,若不是老爷照看,老仆早被那一阵黑罡卷走了。可老爷若是因为老仆这一条贱命而受了半点损伤,那实在是老仆万死之罪了。” 松筠子微微点首,道:“起来吧,你我主仆多年,怎么还如此拘谨?也是这地底太憋闷了些,让人也不太正常了。那入洞时的罡风确实可恼,却也没伤及本座根本。最可恶的还是那个臭小子,最初若不是他一剑伤了我‘眸珠’本体,其后焉会败于长春子之手?更遑论后来朔战朔伤?” 黑罡?什么黑罡?他们是说塔顶上那个黑洞吗?难道从黑洞跳下来,不是人人都要走过那片黑暗区域,只有我受了这特殊待遇? 天佑不敢起身,恭谨道:“老爷如今的伤势不打紧吧?这盆里的……恐怕不是良药。” 松筠子哼道:“我百年修为,岂是一群小辈就能轻易动摇的?等我稍稍恢复一些,便要他们好看!这酆都也是个欺世盗名的地儿,除了这点黄泉精气,走了这许久,竟没有半点实在!” “老爷洪福齐天,那些个埋在此处的重宝自然逃不过老爷的法眼。不过,不是老仆臭嘴,这……这地底可还能出的去吗?” “哼,这天下还有本座出不去的地方吗?我来时早已查看过那洞口情形,来路虽有罡风挡道,去路却不需从原路回去。我已做下标记,那出口纵然有变化,也逃不过我的推演之术……你也别胡思乱想,再去为我接一铜盆来。” “老爷,这黄泉精气不是万能之物,且只怕尤有后患,老爷还是不要……” 松筠子嗔目道:“这也用你来啰唣!你是忘了你的本分吧?” 天佑噤若寒蝉,叩了一头,便双手托起铜盆,走向一边石壁处,拨开一条巨大缝隙上的苔衣,将铜盆举起托在该处,便有一缕缕浑浊的黄泉精气从缝隙处流入盆中。 长廊一时静谧,久久无声。 过了许久,天佑将满溢的铜盆安放在松筠子之前,“呼噜呼噜”的声响又响了起来。 燕玉簟等的都有些不耐烦时,忽地听到松筠子一声暴喝:“这黄泉精气有诈!” 他的双腿一颤,“哐当”一声踢翻了身前的铜盆,只是过了刹那,他的声线已如覆了一层冰雪般颤颤巍巍:“这里面,怎么,怎么有……沉魂化石散?” 不闻回话,燕玉簟定睛看去,只见松筠子颤巍巍想站起身来,只起到一半便颓然坐倒,心口处被插进一柄匕首,齐根而没。而他的脸上,正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四、命终于焉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松筠子的尸体斜倚在墙壁上,全身僵硬如铁,临死前那个惊愕的表情也就此凝固在脸上。而宽大的道袍仿佛仍在抖动,尤其是下摆上那一条绣上去的河水,如在缓缓流动,水面下波涛阵阵,像是有什么要挣扎着脱出衣袍。他生前毕竟是天下有数的大宗主,一生温养的真息至此也未能散尽,燕玉簟站在一丈之外,仍旧能感受到扑面而来、浓的化不开的寒气。 除了心口外,他的丹田处也有一个触目的血洞,“眸珠”已被人生生挖去。他的双目凸张,右手仍保持着向前抓的姿势,致死也未能瞑目。 天佑老道弑主之后,在他耳边轻轻耳语,之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在他身上一阵摸索,带着所获之物向前方的长廊匆匆而去。 耳语虽轻,却也没逃过燕玉簟的耳朵: “老爷取死之道,由来久矣,智者岂无今日之虑?” 或许松筠子临死那一刻听懂了吧?可是燕玉簟不懂,她不明白明明是相互关照的一对主仆,怎么能在眨眼间上演这样的一幕?她也不知道这一场背叛有着怎样的来龙去脉,人心里的鬼蜮比近在咫尺的酆都鬼域更让她心寒。 她听着天佑的脚步声从身后的方向上传来,他也是多年修行的修士,脚步声几近于无,然而在静谧的地下仍被放大到有如雷鸣。想必他是走上向地上延伸的分岔,绕到往回走的路上去了。 单调的旅程让她很快忘掉了那段插曲,不知是不是因为离终点更近,四周墙壁上泄出来的所谓黄泉精气也愈多。松筠子呆的地方尚需用特制的宝器牵引汇聚,燕玉簟沿着向地下延伸的方向又走了一炷香,用肉眼也偶尔能看见丝缕的昏黄之气。 她对这些污浊之物生来厌恶,想起之前那些“呼噜呼噜”的吞吸声更是呕心不已,因此总是避开这些飘动的气体前行。可她却如一盏明灯,总引得精气飞蛾般扑来,纵使紧闭全身气孔,依然无法禁绝其往身体里钻。走不多时,体内已是凉浸浸一片,说不上舒服还是难受,只是凉意隐约与那张网应和,让她感到不安。 忽然,一阵微风从耳边吹过,即使带着阵阵腐朽的气味,依然让她有种久违的感觉。或许她从进入黑洞起也不过才过去几个时辰,可她却有恍如隔世的感觉。然后,才是风里带来的响动,沉闷的像是刚从巨大的山洞里溜了一圈。 她轻飘飘的走过转折,一抬头,就看到了长廊的尽头。 那是个巨大的石殿,其旷达和古远的格局,都让她想起北邙山腹里的那个大厅。所不同的是,眼前的石殿顶部并没有可以接引天光的天窗,以目前的深度看,即使大殿高及十丈,头顶离着地面也还有好大的距离。石殿上空漂浮着一颗颗提灯大小的圆形鬼火,发出低暗而幽蓝的光芒,是殿中唯一的光源所在。 燕玉簟更小心的收束自己的气息,紧张的躲到长廊的阴影里,因为她看见殿中唯一站着的一个正是那个骑黑猿的首领,那头巨大的黑猿正蹲在他身后,在地上缩成一团,哪有半点威风可言。她瞥见石殿的其他方向也有类似的门户,想必后面也连通着一条条如许长廊,他们就是从其中一条进来的吧? 除了那首领外,掠去子杞的那老头儿也坐在一边,只是似乎极不自在,抓耳挠腮没个正形,说是坐卧不安也算轻的,到似是坐在火山口上,热得难耐又怕乱动掉下去一般。还有一人侧对着她看不清样貌,只是看那人身上戴的几副铁爪子,想必是长春子无疑,眼睛依旧紧闭着。子杞也好端端的侧坐在他身旁,脸上看不清什么神情,只是那一双眼眸在昏暗中如同两颗晶石,倒还算澄澈无波。 正值那老头儿嚷嚷道:“百里,快把事儿办完了,咱们好出去,这她妈真不是能呆人的地方!回头还得到湖上捡些上好的血食送进来,耽搁久了可别让那些铁疙瘩都糟蹋了。” 首领“百里”闷闷地应了一声,向长春子身前走去。燕玉簟这才注意到,长春子所对的前方三丈远处竟有一团极深重的黑暗,鬼火发出的光亮不能照彻这团黑暗中的一丝一毫,也因此其不规则的形状便从四周的黑暗中显露出来。看其规模足有几丈方圆,边缘处像是层层波浪,正自缓缓吞吐,内里似乎也有阵阵涌动,只是它原本便是一团深黑,自然也无法分辨其中涌动的纹理。 首领右手里握着一截微微闪光的骨头,漫不经心似的向着黑暗团中一处轻轻一插。然后他便松开了手,可像是插在虚空里的骨头并没有就此坠落—— 有传说,六骨锥是开启酆都鬼城的钥匙,在某种意义上并没有说错。 闪动着明黄色光辉的符箓纹理开始从六骨锥的头部辐射而出,在那一大团的黑暗上笔走龙蛇,顷刻之间就描绘出一片精密而华美的符文。如果有深通此道的修者此时目睹,想必会激动的泪流满面吧,那黑暗画布上此刻正誊写的符箓几乎是道家符术全部精华的缩影,那其中的每一笔起程转折都代表着祖天师对此道最凝练的诠释。。 只有子杞痴迷的盯着符文上的变化看,其他人包括燕玉簟都紧盯着六骨锥,看着它奇迹般的一节节分解,重新还愿成六节脊椎骨。 演示过程的一道道纹路经过归拢整合,向符箓的核心节点中回缩,最终这个符文固定在一个简练而玄奥的图案上。那其中似有云纹、鱼符、鸟迹、鬼面等多重形象,然而熔铸一炉后,便再说不清具体像什么了,六颗分离的骨头则各嵌一方,正位于符箓的窍穴之上。 首领连连后退,直到离那符文有十几丈远才堪堪站定,低声喃喃道:“诸位主掌黄泉的渴望之辈啊,吾已遵照誓约,将契机崭露于汝等面前。” 就是他这样轻轻的一句话,忽然使得石殿中风声大作,不知是起于何处,也不知将终于何处。沉闷的大吼声从地底传来,震得四面的石壁也簌簌而动,仿佛随时有坍圮的风险。阴冷的气息更重了,无形中像有一只大手,把所有散发暖意的源头都一个个掐灭。只是一瞬间,燕玉簟就已冷得打颤,睫毛和头发上挂满冻结的冰花。 子杞猛地一颤,从符文的吸引力中回过神来,不知所措的望着四周;那只大黑猿身体蜷伏的更紧了,发出阵阵低声的哀鸣,不知在恐惧什么。 忽然,长春子睁开了双目,于是所有来自地底的吼声戛然而止。 他的双目如剑,死死的盯住符文,又仿佛是盯紧符文背后的那团黑暗,又或者,那黑暗也不是终点,他的目光已穿透空间的壁垒,直达于彼端。袅袅的烟气从他的头顶冒出来,他像是坐在狂暴的风眼中,衣衫被吹得猎猎而动,几乎要被撕成碎片。血丝一根根从眼球的深处爬出来,渐渐覆盖了瞳孔。 没有人怀疑,他此时正尽展平生所能,与某个不知身在何处的存在死死对峙。这种层次上的战斗,已非关于修为高深,而全然是神魂强韧程度的比拼。 只见他忽然张口,发出一声无声的喝叫,头顶的烟气猛地汇聚成一柄剑,直直刺进符文之中。那烟气之剑不过是继承了他的一段剑意,将之递入彼处之后,便失了凭依,散成无形。 地底发出一记短促的惨嚎,里面满是怨毒之意。与此同时,长春子的嘴角溢出两道血痕,胸口处翕然一响,似是什么东西崩裂了。 石殿里静谧无声,只有长春子再无法压抑的沉重呼吸声。 过了许久,长春子忽然仰天大笑起来,血沫随着笑声从嘴边洒落,他笑过之后,恣然说道:“不想将死之时,犹能和你这妖物联手,灭掉一只黄泉大魔,也算平生一快事矣!当初是你让我重复心智,我却不能帮你达成心愿了。祖天师不愧是祖天师,他把你那肉身丢在那一头,又用你等的神魂之力为锁封在这一头,而钥匙却恰恰是你们这几只妖魂!你若是开锁,势必被那头儿的饕餮之物吞噬,失掉本我,如此岂不是永陷于两难之境?咳咳,我已走到尽头,之后却是护你不得,你且好自为之吧。” 他自顾自的说了这一段话后,转头向首领百里道:“喂,还不把这几个鬼爪子拿开吗?” 百里竟微微点头应是,向他走来,且道:“地府迢迢,此处正是捷径。先生是当代人杰,就是入了地府,也当为一代鬼雄!” 长春子又是一阵长笑,这两串笑怕是比他十年里的笑加起来还多:“你这老怪物,倒是笃定我要下地狱啊。” 说话间,几颗铁爪已被一一摘下。长春子站起身来,忽向子杞问道:“娃儿,你可是还恨我入骨?” 子杞呆愣着看着他,竟不知如何作答。 长春子嘿然一笑,从怀中掏出三皇经,扔到子杞怀里,道:“你师父是个真正修行的人,我们都不如他。可惜,我和他不同路。” 他又从腰间解下佩剑,倒插于地,仰头目视头顶,那里虽有厚厚的土石遮挡,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岩石,达于天空。 “折铁,此生我终不如你。可惜我已没有时间,来实现这个最大的心愿了……想来以你的为人,也难霞举飞升,我们,地狱再会!” 一道光华破颅而出,绕着承影剑飞了三圈,便飞升而去,须臾间没入殿顶的石壁里。一代剑仙,就此而逝,他最后仍保持着如剑般的身姿。 另有一道暗淡些的光芒跟着飞出,却被无形中的某种力量禁锢住,在虚空中不住的抖动。百里伸手一招,便将那暗淡光芒握入掌中。他眉头微微一皱,微仰头颅道: “既然已经来了,何不进殿来,与我等见证这千年未有之一刻?” ************************************* 上60万啦,庆祝一下 五、大雷音剑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燕玉簟紧抿着嘴唇,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真息一点点向巅峰爬升,体内那一张暗布的大网仿佛也蠢蠢欲动。即使是在爆发式的提聚真息时,她依旧习惯性的隐藏住自己的气息,不使之泄露一分一毫。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破绽,可既然已被发现,纵然效果会大打折扣,她也不得不使出雷霆一击。 当她的左脚轻轻向前一点时,有人先她一步走入了石殿。她心中一动,又悄无声息的缩了回去。 蔺无终和钟镇岳一前一后从另一条长廊中走出,他们也是刚到不久,目睹了长春子临终的全过程。与黄泉之魔的无形之战和长春子生死界限时的慨然豪情,让这两个与其久识的同门看的太过专注,甚至都忘记了相助。虽然即使他们上去,也帮不上什么忙。而长春子神魂飞出的那一刹,两人终不免气息错乱,暴露了身形。 “咦,怎么不见那个邋遢道人,莫不是先前被那首领给毙了?”燕玉簟见百里没再叫破她,便知行藏尚未败露,看着出来的这两人,又不免疑惑起来。 她想法未落,黑暗中便又缓缓走出一人,黑暗给他镀上了一层极刚硬的轮廓,他的身体里仿佛承受着某种不能承受之重。当他走入光亮笼罩的范围时,众人都有一种错觉:仿佛不是他走入光亮,而是黑暗再无法裹挟住这具身躯,被其上升腾的锐杀之气一斩而破。 第一眼还是给人邋遢的感觉,然后会不由自主的被他的眼所吸引,那双眼神的纵深仿佛无有穷尽,里面深藏着一条匹练,如若横陈而出,怕便是插天巨剑! 相里子走出石廊,用手伏在石壁上摸索几下,低叹道:“好硬的石头!” 忽见他扬起手中铁胚剑,剑身正自震颤不休,却无震音,想来那剑上发出的啸音已超出了人耳所能捕捉到的范畴。相里子大喝一声,反手一剑击出,“铿”的一声大响,整根铁剑已插入石中!只是这酆都的石质岂是一般可比,伴随着“噗”的一声响,他用剑的那一只右肩上爆开一团血雾来。 相里子全不管这些,再度振腕,任由手臂上无数血管爆裂,拖着那剑在石中游走,阵阵石雾顿时腾起。再见他反身从石中抽回铁剑,左手向石雾里一抓,抽回手时,掌中已托出一具长形的薄石棺,边缘尽是粗糙的石砬。 “大师兄,墨门讲究三寸木棺,我用这石棺送你,也算是厚殓啦。” 他几步便走到前面两人前头,将石棺捧在两人身前,道:“两位师兄,请把长春子师兄装入石棺,咱们送回山上,入土为安吧。” 蔺无终一愕,道:“你不自己送他吗?”楼管上下几乎无人不知,长春子唯有这么一个师弟堪称知交。 相里子不答,左手向前一送,石棺轻飘飘的飞来,被蔺孙二人各执一边托住。相里子回身踏步而行,左手在剑身上弹出几记清音,借着那点残破的韵律,他便亮出自己的破锣嗓门来: “弹铗兮塞北,拂衣兮江南!” 话音一起,激烈的剑鸣便仿佛从九天垂落!百里面色一凝,右手向背后一掩,掌中那禁锢的妖魂便被送入符箓之中。那妖魂便是寄身于长春子脑宫的痴妖,甫一入符箓,便被嵌入左上首的一颗骨头上,正是符箓窍穴之一。刹时间如油淋火燎,淡灰色的神魂上烟气袅袅,痛的那魂魄不住扭曲,似有一丝一缕的灰色丝线从它本不多的“魂身”中抽走。可怜诸般苦楚,却是一声也难出得。 不说这边,且说石殿之内,剑鸣蜂聚,那声响便似九天雷动一颗颗都轰在这石殿里,又像千军万马,杂沓奔腾而来。相里子面呈金刚怒目之象,根根短须激张,仿似要射出来一般。他那根粗胚铁剑已在身前化成百柄千柄,每一支都在向外激射只见淡淡波纹的音杀之剑! 音杀无形,剑纹如波,这上下封闭的偌大石殿几乎成了他天然的决胜场,一道道音剑被石殿的四壁和天顶来回反射,更是无轨迹可循。在相里子精准的操控下,音剑无论经过多少道反射,最终必然会轰在百里身上。 这般如落雨的攻击,根本无从躲避,百里双手左右一张,便有黑色的气流绕身而过,要在周身铸成防御。只是每每黑气才稍具规模,便被音剑打灭,他便双手再张,重有黑气填补,又被随后的音剑打灭。如此黑气随生随灭,始终处在千疮百孔的态势。只是百里的本体倒也不曾被音剑直接命中,也算是看看守御下来。然而他裸露在外的肌肤,包括头颈、双手,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似乎内中血肉正被一点点抽干。照那速度看来,用不多久,便要成了皮包骨头。 蔺无终接住石棺,喝道:“钟师兄,随我收敛遗骸!”便踏步飞身,向长春子的遗体冲去。钟镇岳应了一声,一手擎着石棺,步调和蔺无终完全保持一致,动作便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那老头儿却不容他得手,忽从地上跃起来,叫道:“好不把我老人家放在眼里!” 两面隔着起码十丈之遥,老头儿却是立在原地,弓腰缩腹,一掌向两人印来。他这一掌用力太大,竟在空气里印出个巨大的模子来,便似凭空拍来的一只巨掌,每根手指都有面盆粗细。有几只音剑从中掠过,在巨掌上割了几道裂口,却也无损其气势。 “嘿!” 蔺无终其势不停,空出的左手忽搓指成锥,五指汇聚处如有星芒闪动。直到巨掌临头,大风吹得他发根乱舞,蔺无终才扭过头来看那巨掌,双目中似有紫光一闪,手锥便向巨掌上的一处直戳而下。钟镇岳始终跟在蔺无终身后,对那巨掌视而不见,待得一阵狂风扑面而过,他才哼了一声:“班门弄斧!” 那狂风,便是被蔺无终一戳之后,散成了一团混乱气劲的巨掌。气节被破,那掌力纵然凌厉,也被内里无序的各般力道相互冲折抵消,又哪还有杀伤力可言? 在蔺无终的“破元手”面前,似这般大而雄浑的劲气,实在无半分用武之地。 又听“哇哇”大叫,那异种黑猿也不顾恐惧,向着钟镇岳这一边扑来。它这一下展开身躯,手脚之间超过四丈,简直如泰山压顶一般。 钟镇岳眼中冷光一凝,喝道:“掌院先走!”左手向前一送,石棺脱手飞出,蔺无终借这力道速度更增几分。 “锃”的一声脆响,暗黄色的“剖胆剑”从腰间纵出,如飞龙经天,迎向黑猿。刚入石殿来,钟镇岳便已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见了诸同门力战,心中更是烧起熊熊火焰。这一剑几乎是汇聚他一身精气,剖胆剑灵发出龙吟般的长音,那一瞬间竟是压过了滚滚的音剑之声。向来大开大合、剑出则横绝百丈的“黄金台”剑气被他生生压在四尺青锋之内,其间罡煞之凝练浓烈,实在无法可想。 黑猿也意识到了这一剑的危险,然而冲势难遏,已然无法退避,便将两只粗大的手臂横叠在一起,硬砸那向头颅斩来的剑光。 剑光划过,骤然黯淡下来,因为剑上已然蒙血。血光则飞纵上三丈高空,还有两只粗壮的断臂。黑猿“咚”的砸在地上,痛觉此时刚刚传达到脑颅,它仰头嘶声痛叫,高举的双臂上只剩下半截上臂。切口处除了白森森的骨茬,光滑异常,皮毛、肌肉、血管的分布都在切口处呈现出来。霸道的剑煞仍然滞留在伤口上,不时炸开一个血肉的小坑。 蔺无终到了长春子直立的尸身前,沉声道:“师兄入棺为安吧!”右手一震,棺盖便即弹开,尸身也不知受了什么力道牵引,飞入石棺内,插于地上的承影剑也跟着飞进,安静的躺在它主人的身旁。“嘭”的一声,棺盖又落了回来,连接处严丝合缝。蔺无终破开手指,以指血在棺盖上画下一道血书符文,将石棺牢牢封死。 他双手托起石棺,向后推送给赶来的钟镇岳,道:“护住石棺,我去看看那符箓!”便向那道书写于黑暗之上的符箓飞身而去。 老头儿掌力虽破,本身却没有多大损伤,然而见蔺无终奔向符箓,却再不上前拦阻,反而又后退了几步。 久攻不下,相里子几乎已神竭力尽,他此时精神已处在癫狂的边缘,双手猛然一拢,胸前纷然的剑势便又重归于一。只见他双手一前一后,虚抓着漂浮在双手间的四两剑,双手五指猛然一扣,四两剑竟被掌间的力道捏碎,成了无数铁粉! 这一下自爆佩剑,激发出了至今最猛烈地音爆,这是他“弹剑苦歌”中最为酷烈的一式——大雷音剑。 相里子沉喝一声,双手向前一推,被音剑裹挟的铁粉仍成剑形,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一闪而逝。 这一次,百里再没能及时发出黑气,挡住当胸而来的袭击。他心口处赫然开出了一个对穿的空洞,几有拳头大小。音杀之力未散,疮口的边缘仍然震颤不休,血肉竟如粉尘一般簌簌而落,一点点扩大着空洞。 没有血流出来,百里心脏被毁,竟然只是面露痛苦神情,用手轻轻触碰着伤口,低声道:“这样的身体,也不是全无益处啊。”碰到伤口的手也沾染了无形的震荡波,指尖处有血肉化成极细小的粉尘,随风吹落。 相里子也没能欣赏他的战果,一击之后,他便瘫软在地,人事不知了。 刚刚靠近符箓的蔺无终忽然惊喝一声,被一道无形之力击的飞退。纵然他双手连挥,以“破元手”解了有形的劲力,可对于攻伐神魂的无形之力,他却防不下来。 “小心!痴妖归位,黄泉之路已洞开一线!” 仿佛是为他的话作注解,一只深灰色的、半透明状的嶙峋鬼爪猛然从地底伸出,向坐在不远处的子杞抓来。子杞一直坐在那里,看着殿中的诸般混战,面色平静如常,及至看到鬼爪临头,眉睫也未曾稍动。 风声再起,一道黑色的流光从石殿的一个入口处纵来,擦着子杞的眼帘飞过,迎上仿佛不可一世的巨大鬼爪。 那是蛰伏已久的燕玉簟。 六、黄泉魔动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燕玉簟是看得见的,那些不应在人眼中映射的景象,她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自己能看得见。 早在鬼爪出现之前,她就看见了地面上涌动的恶意,那些如蛇般纠缠攒动的线条,盘踞在地上和地下的交界处,每一缕都像是一个恶念的具现。她还看到子杞头顶盘踞的两团光芒,一团纯白,一团银灰,似乎正隐隐对峙,然而彼此又干连在一起,纠缠甚深。 子杞腰间也悬着两团稍弱的光芒,其中亮白色的一团显然与头顶那纯白色的系同源而出,而另一团青色的光芒则如同跳跃的火焰,仿佛跃跃欲试,又似乎莫名紧张。然而数道深灰色的锁链将子杞的全身捆紧,那几团光芒也被压抑在自己的角落里,虽不曾被锁链捆缚,却也像是身在牢笼里的囚徒。 她亲眼看着子杞头顶的两团光芒从对峙的状态变成亲近,然后一点点交汇,及至几乎融成一体。内里闪耀的光晕绝非两者叠加那么简单,仿佛某种共振在二者间形成,从而激发出远超过两者各自的威能。当鬼爪冲出地面时,在燕玉簟眼中子杞头顶几乎如有一颗亮银色的太阳高悬!将他紧紧捆缚的锁链摇摇欲坠,似是随时会被其熔断。 燕玉簟毫不犹豫,御剑飞身而起―― 湘娥剑上已不知不觉染上了一层浓黑之色,必须要挡下第一爪,给子杞回力的时间!巨大的鬼爪瘦骨嶙峋,手指长的出奇,指尖有犹如匕首的锋利指甲,燕玉簟娇叱一声,手中短剑陡然刺中腕部,竟令得那鬼爪向后一缩。她趁着空档,回身旋斩,湘娥的剑锋几乎是擦着子杞的衣角划过,一声只有她听得见的脆响恰如银瓶乍裂――那捆缚子杞的锁链,被尽数斩断。 子杞顿觉身上压力顿消,神魂也前所未有的壮大,大笑道:“好簟儿!” “哎呀!” 前音未落,子杞又惊呼出声,却是那鬼爪复又抓来,他来不及出声提醒,左手向前一展,揽住燕玉簟腰肢便向后拉。同时间,他翻起右掌向前一印,掌心里一个古篆字的“蒙”字符书跳将出来,见风便涨,长到足有一丈方圆,被那鬼爪拍个正着。符书纹丝不动,反是发出一声铁锤砸地般的大响。 子杞将燕玉簟揽到身后,叫道:“簟儿且退开,看我如何整治这魔物!” 说话之时,又有两只鬼爪从地上伸出来,与之前一只呈掎角之势,将子杞二人围在中心,看那架势,当真魔焰滔天。燕玉簟不知怎地,此时对子杞抱有前所未有的信心,轻轻“嗯”了一声,便烟气一般向外纵去,那鬼爪子虽然作动如风,却也逮不住她,任她来去自如。 这个“蒙”书是在湖上子杞所写,其中内蕴的符书之力是集结当时湖上众修士的真息,非是他一人所画时可比。他当时留了个心思,把符书收起时重新结字收在掌中,此时仍有大半法力留存。 “哈哈,臭妖怪,你终于不捣蛋啦!还吹自己是什么万妖之妖呢,碰着了厉害角色就委曲求全,真真是色厉内荏!” 子杞刷的抽出“白果”,剑尖向悬空的“蒙”字一点,那符书便倏然雾化,散了个干净!他此时对“仓颉符书”的领悟更上一层楼,长剑在空中一搅,染了那符书上些许灵气,一剑横陈,向着一只鬼爪凌空遥刺,却是要以剑意御符力! 剑尖指处,地面轰然隆起,如刀锋般尖利的巨大石笋斜刺而出,将那鬼爪对穿而过,余势不歇,直至钉在天穹的石壁上。石笋上分明孕着某种特殊的力,鬼爪虽然是半透明般几乎虚无的存在,本身也是穿过地底而来,却被石笋牢牢钉死在上头,挣脱不得。伴着“咝咝”声响,石笋和鬼爪接触处黑烟袅袅,都是鬼爪被腐蚀的余烟。 子杞一剑既出,瞧也不瞧,便又转了剑势,人随剑走,击向另一处。如此三剑三渡,三根十数丈长的石笋贯通石殿,将那三只不可一世的鬼爪逐一钉死。 子杞手腕接连翻转,先将“白果”送回鞘中,再抽出“青豹”。左手食中双指在剑身上一抹,一道青碧色的秋水在剑上晕开,嗡嗡震鸣,犹如豹吼。他纵上前去,一剑一个,将那三根连地的鬼爪齐根斩断! 众人看他施为,都忘了言语,便连处在敌方的百里和那老头儿也目不转睛的看着,丝毫没有出手阻拦之意。尤其是那老头儿,不时挤眉弄眼,一脸古怪神色。却见他犹不停歇,侧身向东连踏五步,左手向前一探,喝一声:“分!” 眼前地面倏然裂开,露出其中一只将要探出地面的鬼爪,此时却被符力锁住,伸不出来。子杞迎头一剑斩下,将那鬼爪从中两断,散成滚滚黑烟。 石殿猛然震动起来,四壁以肉眼可见的频率在摇晃,地底深处传来无可遏制的怒吼声,如同大海上翻滚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冲击而来。子杞正在风口浪尖,身体有残余符力护持,神魂自在无碍,然而犹被震得双耳流血。声浪仿佛无穷无尽,他像是又回到了南伯子綦的精神世界里,若不是要那一段历练,他的神魂只怕已被碾成碎片。 手中剑再换,子杞再喝一声,声线里似乎忽然就多了些成年男子的浑厚,像是年轻的猛虎第一次发出震动山林的怒吼。“白果”在暗淡的虚空中划出白色的轨迹,他此时所踏步法“蹈虚步”轻空虚渺,残留于空气里的剑痕便也染上了出尘之意,像是自由的鸟展翼滑过,尾羽后留下的轨迹。 黑暗再起,八只鬼爪再一次破出地面,将子杞围在垓心,八爪齐出,几乎将子杞所有的视界尽数掩盖。而仿佛是约定好的,破土之声连响,子杞脚边一周也有八根石笋齐齐刺出,纷纷刺在鬼爪掌心上。只是这一次石笋再不能将鬼爪钉死,在半途中便被捏碎。众鬼爪捏碎了石笋,也似伤了元气,趴伏在地面上,不再进击。 终于有了短暂的歇息,子杞却侧起耳朵,在聚精会神的听着什么。鬼爪趴在地上,手指不时的抽动,虽然是虚幻之体,那些尖长的指尖刮在石地上,却发出极刺耳的声响。 那却不能阻止――子杞听见来自黄泉的声响。 他忽然露齿而笑,于是又暴露了他的稚气:“小半个身子都出来了,再把它赶回地底去,真是不容易呢。” 于别人是毫无征兆,子杞却是若有所觉:离他最近的一面石壁上黑影翻滚,忽然脱出一只巨大的头颅,想必便是那些鬼爪的主人。那头颅像是许多动物的拼凑,鹰眼狼吻、牛角狮鬃,这样大杂烩式的组合不显得滑稽,却只有凶残和恶毒。那眼中闪动的光芒,唯有冰冷――冰冷到足以止水的杀机。 子杞早有防备,在它冲自己张口大吼之前,便以“蒙”符最后的符力在身前竖起了一道膜的屏障。无形的音啸却与相里子的“大雷音剑”有异曲同工之妙,威力或有不及,然而其后劲绵长却远过后者。“啵”的一声轻响,屏障破碎,白果在身前连连挥舞,发出阵阵“叮当”脆响,子杞“嘿”了一声,收剑侧立,胸前一抹血迹渐渐晕开,染红了大半胸襟――“有所待”剑法虽然将音啸中的杀伐之意尽数消去,却还是没能封死全部后劲。 “嗡――” 耳中猛然鸣响,子杞脑中如有雷爆――抬头之际,在双眼和那头颅的眼睛对接的一瞬间,奇异的神魂连接在两者间建立起来,纯粹的精神之力从对方眼中渡来。那里面裹挟的冰冷杀机几乎将子杞淹没,仿佛是置身于浮冰的海域上,一点点下沉,下沉,冰冷的海水漫过脖颈,漫过脸颊,漫过嘴唇,他努力的仰起头,只有鼻孔还留在水上,直到鼻尖也将被淹没,子杞忽然倾身一纵,要跃出这海面―― 他的双眼中蕴满银色光焰! “还给你!” 一道银色的波纹沿着隐秘的线路反击回去,子杞感觉这一刻自己的神魂无限膨胀,仿佛要充塞天地,就如同那一次在紫府中与幻妖对峙,他劈出那一道开天辟地的剑光! 巨大的头颅左右摇晃,面容痛苦已极,发出阵阵嘶声吼叫――它巨大的眼窝中,赫然燃烧着两团银色的火焰,原本的眼珠已被烧成灰烬! 一语成谶,子杞当真把自己所遭受的神魂攻伐十倍的还给它了。 七、致命遂志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石殿里出现短暂的停歇,黄泉之魔巨大的呵气声一下下打在众人的心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子杞胸口一起一伏,尽量不让自己的喘息声那么明显,一口气用出“蒙”之符书对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之后接续的“一语成谶”外用法门;燕玉簟没有看子杞,而是目光沉沉的盯着地面,似乎有什么让她厌恶的东西在那里蛰伏;钟镇岳将石棺轻轻放在地上,相里子依旧昏迷不醒,被他横放在石棺上,他自己则仔细的打量着石殿的每个角落,不想放过任何的细节;蔺无终站在那犹在缓缓变化的符箓之前,呆板的面容上露出犹豫之色,这一条特殊的同道在他眼中分明有着不同形态,他似乎在考量从何处着手拆解;老头儿撤到了石殿的边缘,离黄泉之魔远远的,甚至用自己暗色的鲜血在身前布下了一道防御;百里则像是最事不关己的一个,从身上撕下巨大的布条,慢条斯理的为大猿包扎伤口,黑猿一声不吭,可怜巴巴的望着他,纯净的黑瞳此时仿佛孩童。 另一条通向石殿的长廊口子处,崇华道人和形象恐怖的枭阳走出黑暗。走在前面的崇华看到殿中的情景,愕然停步,一脸的惊疑不定。 燕玉簟的一声尖喝打破了平静: “小心!它的爪子远不止八个!” 其他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变化,只比燕玉簟慢半个呼吸的时间——钟镇岳全凭感应出剑,斩断了从他身前涌出的两只鬼爪,他剑上附着的真煞有着绝对实质的杀伤,一剑两断,鬼爪分崩。崇华还不太分得清状况,可出于为那年轻人分忧,也便毫不犹豫的出手,六条暗青色的丝线从袖底飞出,卷住了近前的两只鬼爪,用的是品级略低于“鬼发丝”的“青丝”,上面的腐蚀之力对这等鬼物尤为显著。就是蔺无终百忙之中,也有为后辈分忧之心,掌底青气横流,困住了四条拔地而起的鬼爪。 子杞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他擎剑相抗时,面对的却是漫天掌影!一望之下,怕不有近百之多,近乎将偌大的石殿顷刻间塞满!燕玉簟眼睛瞪得极大,胸臆间被绝望的情绪填塞,无数巨大的鬼爪择人而噬,争先恐后的向中央的子杞拍落,透过极少的缝隙,她看到子杞犹带着些许愕然的脸庞。 其他人都被挤到了角落里,面对一头黄泉魔物的含怒一击,众人无不凛然生寒。纵然这并非魔物本体,然而通幽鬼门洞开一线,这具身躯已拥有了五成以上的力量。真正的黄泉之魔,是禀九幽黄泉之精粹而生,孕育于太初混沌,与天地同寿的大魔物。据说黄泉虽然广袤无边,容纳无穷九幽地气,然而也不过能供给不及百头的魔物生存。居于黄泉的这近百魔物,依照各自威能,各辟洞府,或大或小,独居其间,霸占此间精气以养自身。为轮回大道所限,真正站在顶尖的黄泉魔物根本无法到达人间,能凭借通幽鬼门而抵达此界的不过是能力最等而下之的,然而已非小小人间所能容纳。长春子死前放言说斩杀了一头黄泉之魔,其实是诳言,最多是让那魔物神魂受创,要养个千把年岁月,这已是任何人足堪自夸的战绩。就是强悍如张道陵,当年也不过是把那几头肆虐的魔物赶回黄泉,要说斩杀,怕也力有不逮。 近百鬼爪的拍击,让子杞原本所立之处陷地十尺,狼藉一地。鬼爪幻灭的幻灭,凝聚的凝聚,继而又整合成八只,像尾巴一般趴伏在地上,将那被蚀透了双眼的巨大头颅拱卫在中心。尘埃落定,坑中碎石如粉,已找不到半点子杞曾存在的痕迹。孤零零的一个巨头,就那么悬在大坑之旁,也没有任何部位与鬼爪相连。它空洞的眼窝里漆黑一团,虽然明知道它已不能视物,然而被那空洞扫过,便莫名的生出绝望之意。 燕玉簟咬着牙,一步步向那头颅走去,肩头却被人从身后按住。她并不回头,只低低的喝道:“放开!”声音里疏无威胁的味道,反而像某种不得已的请求。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纯美的黑色烟带再次从裙裾中飘散出来,随着她这一声清喝,一同袭向身后之人。崇华惊愕的“呀”了一声,急忙缩手,掌中吐出一层力道,击退了黑烟,却不敢再去碰她。他急道:“姑娘,别被伤痛蒙蔽了眼睛,让你看不到本应看到之物!” 燕玉簟仍旧在前行,直走出五六步远才像是忽然听到了他的话。她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慢慢的转过身来,看到崇华焦急的脸。她忽然觉得这种表情好不合时宜,愚蠢的让人发笑,可自己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他眼睛里的关切是真实的吗,还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刻意为之?为什么那里头还夹杂着些许畏惧,是因为那怪物还是因为我?她那样又愣愣的任这些想法乱七八糟地在脑子里冲撞了许久,才理解了他刚刚那句话字面上的意思—— “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即使在崇华这种常年浸淫鬼道的道人眼里,燕玉簟的色调也显得过于灰暗了。他记得在湖上的时候,这个年轻的女孩还不是这样,那时她虽然形如鬼魅,可在他这种懂行的人眼里,也不过额心一点晦如渊深,然而此刻这一点已遍及全身,让她整个人都如同一块在万丈深渊里放久了的黑色玉石。他又想起那个和她一起的红衣女孩,她似乎陷得更深,像一尊万载不化的寒冰,坚冰之下还隐藏着了不得的东西。 “你看那个怪物,它在找什么?它那可不像是甘休的样子!” 甘休?人都没了,还不肯善罢甘休吗?燕玉簟冷静下来,再去看那头颅,真如崇华所言,它正向石殿的每一个角落巡视,表情似乎也越来越躁动不安,仿佛真的在寻找什么。那对漆黑的眼窝里渐渐多出两点微芒,虽然细若尘埃,却因为四周的黑暗而变得显眼。微芒一点点变大,里面仿佛有情绪的波动,像是一对新生的双眼。 当微芒膨胀到人眼大小时,头颅终于锁定了一个方位,空洞的眼窝死死的盯在那里,再不移动。而那里,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石墙。 燕玉簟盯住那儿,忽然掩起嘴,发出了无声的惊呼—— 空气被剥离掉伪装的外表,露出它原本的样子,不知是因为头颅的凝视,还是施术者的疏忽,这个几近完美的幻术走到了终结。水纹一样波动的空气向四周扩散,渐渐涤荡出一个人形的轮廓,眉、眼、口、鼻、耳、发、颈、身……从摇摆的幻想中凝定,成为确确实实的存在。可眼见之人因这幻术,对这存在也起了疑心,几经眨眼确认,才肯信这是具真实的人体。可谁又能确定,这一回不是跌进了另一个幻术里呢? 这是一次完美的幻术体验,他自幻妖处得了“大幻无疆”的神通,然而本身对于幻术的理解却不怎么高明。“一语成谶”中有对于幻术的概要,说“夫天下幻术,下者役观,中者役感,上者役心”。他这幻术来自这一门的老祖宗,天生便有些高妙品格,自然高明一等,他此时耍的这幻术,若强要说,也是介于中者与上者之间。 除了崇华,在场众人无不被他骗到,即便是灵觉极为敏锐的,也被他蒙住了感知。那魔物神魂自不与人类相同,大抵对幻术一类极难中招,若不是临时生出一对观火魔瞳,却也识不破他的幻术。可惜子杞毕竟不够老道,借了幻妖之力能做到这般已是超常发挥,若是幻妖全盛之时,所施幻术当真是“无定无常,暗通心曲,万象生化,生死不能易”,轻易便将万物生灵玩弄于股掌之间。 “魔头,你发现的可够慢的,我这边儿的大礼都已准备多时了!” 子杞嘴上说的轻松,额头上却不住有大粒的汗珠滴落。胸口上的殷红又晕开更大的范围,经过这许多磨砺,这个最爱喊痛的少年已经学会对伤口熟视无睹。他的双手在胸前一遍一遍的画着圆圈,直到那个他早前用指尖精血写下的符字现出行迹—— “困!” 子杞将双掌一扣,碗口大的符字被扣在掌心,他喝道:“困者如寰!”双掌一碾,再向两边一展,一道玉色的环带便被抛了出去,将子杞和三四丈外的头颅都裹了进来。那玉色光环悬浮于空,色泽古朴圆润,缓缓自转,如同星轮。 头颅被环带裹挟进来,连连喷出暗黄色的浊气,仿似隐隐不安。继而继而大声咆哮,激的子杞衣袂飘飞,连裸露的皮肤上都现出了道道波纹。 子杞迎着吼声向前踏出一步,举剑笑道:“你少来吼我!在我这‘玉带寰宇’之内,虽是自困,我也定能致命遂志!” “致命遂志?不好,他是想要同归于尽!”燕玉簟大声惊呼,向着那一片环带奔去。 八、述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千魉的**简单而强烈。 它已经受够了腐尸和死魂的味道,咀嚼能带给它最大的乐趣,不过是从中剥离出那么一丝可怜的元气。 其实还在不远的过去,也就是一千个左右的呼吸前,它还对此兴味盎然。作为黄泉的魔主之一,它和许多同类有着同样的爱好,当然那些真正的主宰们玩的游戏,它也没有资格参与。它们喜欢将自己的寄体或分身投注到可以到达的其他“界”中,打发永恒而无聊的岁月才是本意,至于攫取滋养本身法力的元气,不过是附带的佐料而已。离黄泉最近的第十八无间地狱,自然成了它最常光顾的地方。它的本体无比巨大,五百只手踏地,五百只手顶天,它在无间地狱中最强大的寄体甚至比城池更加雄壮。它记得曾经一度流连此界,坐在摧毁的城池上,几百只手挥舞着战利品,一边仰天咆哮,一边大口的进食。它还曾可笑的以为,这就是存在最大的乐趣。 然而在一千个呼吸前,它受到了一次召唤,召唤本身就带着无比甘美的气息。它当然无法理解那个渺小人类的身体里,如何能发出如此洞彻九天十地的召唤。它也从不试图去理解那个召唤者在人间界所做的一切,那些在它眼里简直愚不可及的行为,以它无比漫长的岁月来看,于生命和存在本身简直毫无意义。 但这些并不妨碍它理解一个新鲜的世界,它见识到了只在同类口耳相传中存在的人间界,它品尝到了妙至毫巅的血食,接触到了不同于黄泉之气的另一种生命之气。虽然后来被不甘的赶了回来,可是套用在人间学会的一句话――曾经沧海难为水――它再没法习惯无间地狱的尸臭了。 真没想到,通往人间的门再次被打开了,隔着几万里它都能闻到从彼端传来的气息!即使只是一线,却已让它的血液沸腾起来!可它回想起一千个呼吸前的惨淡收场,又不禁迟疑,然而毕竟抵不住**,它和其他几名魔主还是消消潜入了三叠的领地。方圆小小千里之地挤着十几名魔主,这事儿在黄泉已经太久没有发生过了。 三叠那个蠢蛋,它从没去过人间,还以为“门”出现在自己的领地上是占了多大的便宜呢!真以为凭它那点儿手段便能在其他世界横行吗?那一道剑气当真厉绝,竟能逆流而上,顺着虚空缝隙杀到黄泉,把三叠的独角齐根斩断,干脆利落。那一瞬锋芒,搅动黄泉精粹,连几位主宰都向这边投来了目光。 本命独角被毁,那蠢货只怕要沉睡几千个呼吸吧?可怜它好不容易开辟出来的府地,用不多久就要被人侵吞干净了。要是运气再差些,遇上个真魔种子孵化,就是被取代了去也未可知。哼哼,那个人间界落魄的城主,流落到黄泉的神魂,丢了归路,宁愿结气化种也不肯往上面的几层地狱里去,逮着这么个契机,怕不就要拿它三叠下手。 可这也算是轻的了,三叠自然没见识过人间界的凶险,它一想到当时被打回黄泉的情景,上千只手便忍不住一齐颤抖!毕竟,那是它第一次面临真正死亡的阴影,它自以为孕育于鸿蒙混沌,无生无死,却不想当真有那一等夺天地造化的存在,几可拨乱乾坤! 那样的人不可能永远驻留一界的吧?他的目光一定深远到无法想象的程度,或许只有几位主宰能够理解――不要说人间界,恐怕就算是黄泉,也无法容纳他内心的博大。 千魉先是试探式的将几只手探入,虚空通道以玄妙的方式将之投影到另一界中,那仅仅洞开的一线,也只允许它输送极少数的本源。然后,大门忽然被拉开了更大的缝隙,几乎可以让“瘦小者”勉强挤过去,可黄泉这头,又有哪个不是庞然大物? 最初,它察觉到了熟悉的东西,似乎嗅到了一丝那个人类的气息,甚至一度畏惧的缩了回去。然后它发现那气息太过微弱,虽然类似,却缺乏那男人气息里某些内核的存在。它知道自己的一千个呼吸,足够人间界的生灵几度沧海变幻――想必这类似的气息不过是久远的时光之后某个走样的传承罢。 它开始了试探性的攻击,还是那个熟悉的酆都之域,当然已是面目全非。它亲眼见证的崩溃和沉沦,在一千个呼吸――用人类的说法叫千年――的沉埋之后,更是被地下无数腐朽的东西腐蚀的变本加厉。还有残余的黄泉之气残留,当年黄泉之门大开,留下的是难以磨灭的痕迹,反倒让它能更快地适应一些。可它想往的是更加甘美的人间,而不是这不伦不类的缓冲地带,它期待着彻底摆脱那道门封的制肘,冲破土地,呼一口那个叫做空气的东西。 可它万没想到,被一个少年阻住了去路。它知道他身体里也藏着一枚钥匙,也知道那所谓“钥匙”几乎是人间界中与它等齐的存在――它的双眼被蚀穿了,真真正正的伤害,甚至连本体的第三对眼眸也化成了两团火焰! 它任由自己的**膨胀,向通幽之路投注允许通过地极限的力量,它把自己最珍惜的第一对眼“观火魔瞳”也投送到了彼端,它要让自己在人间界的驻留之影成为纯粹的杀戮工具。 人间界是它接触过的,元气最混乱的世界,无所谓稀薄,也无所谓浓厚。天地间仿佛充塞无数自相矛盾的法则,然而“至道”又似乎无处不在,几乎俯身即可拾取,可当你握在手中、放到眼前,又只是雾花影月,转眼成空。它还不能完全适应这样多变的环境,因此巨大的身躯反而成了妨碍,让它的实力打了折扣。和黄泉不同,这里并不是以大为尊,并非越巨大的身躯就蕴藏越强大的力量,就越能站在更高处――它还清楚的记得,那些人类运化外力为己用的手段,是何其凌厉。 依照自己的喜好,它的投影缩小了身躯,只有普通人类的五倍大小。它也有了双手和双脚,无数鬼爪化成了一柄几乎与身体等长的大刀。它的脸也依稀有了人类的特征,只是头发被浓烟所取代,从面颊到双肩则由一圈深灰色的长鬃包裹。当然,为了保持起码的尊严,它仍然保留了三对眼睛,第一对如闪亮的星辰,每一顾盼便仿佛有闪电一样的流光曳尾奔驰;第二对色作深蓝,眼眶内再无其他杂色;第三对则是两颗空洞。 这一道将它和面前的少年围住的“光圈”,它似曾相识,只是它曾经接触过的那一个,不知要比眼前这个要高明精微多少倍。 可它依然感到不安。 它早已学会不轻视渺小如蝼蚁的人类,因此运转这具身躯所能提供的极限之力,当头一刀劈下! 这一刀的运化早已超出了以势压人的路数,相反,看似朴实无华的刀劈中其实蕴含着近于大道的理解。观者不同,其意自悟。千魉不知人间如何,当初在无间地狱,这一刀劈出,曾让目睹的转轮城主苦思十日,弃城远遁。 当然或许力量层面天差地别,然而运化之意却也差相仿佛。毕竟大道至简,放之人间地狱而皆准。 那少年能挡下这一刀也并不意外,他将各种人类层次上的技巧溶为一炉,剑技、符书、魂力和通过剑灵借来的外力,无不被他恰到好处的利用上了。可惜那道“光圈”并不是那人所施,只是抵挡这一击,就几乎有了崩裂的迹象。全身真气的絮乱和脑宫中剧烈的震颤,也说明他已无以为继了吧? 他无从抵挡了,除非是绝顶层次的幻术,其余在它的观火魔瞳之前毫无用武之地。劈开头颅,从中取出另一枚“钥匙”,或许顺便还可以尝尝久违的新鲜血肉和生魂。 千魉如是想着,举手劈出了第二刀。以这具驻影的状态,它还能再劈出两刀。 九、破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噗!” 子杞终是无法忍耐,呛了水似的喷出一小口血,余力所致使他连退数步。背后尺半,就是以“困”书布下的“玉带寰宇”。 他所承受的真正痛苦绝非胸口刀伤或者喷一口血那么简单,有一股质性晦暗的力侵入脏腑,像是要把职能分明、分布井然的器官搅成浆糊。甚至他的元气也在崩解,侵入之力突袭和隐匿的方式都在他的理解之外,他只有临时调用“困”之符力在体内竖起一道道屏障。 可眼前的黄泉怪物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同样风驰电掣的第二刀又已临头。 那柄刀长的吓人,造型也堪称触目,握柄之上是爪牙交错的生铁,粗犷且野蛮,从这里向上,原本不过一掌宽的刀身开始了惊心动魄的阔张,最宽处几乎有两尺之宽,然后是更加惊险的收束,刀锋和刀背两条弧度惊人的曲线最后交汇于刀锋一点。它劈下的速度明明极快,却就是能让人清楚的看到它运行的轨迹。精纯的黄泉之气从刀身上溢出,与空气激烈摩擦,带起暗蓝色的火焰,刀后那一道如旗帜般张扬的炎尾,是它速度绝伦的唯一标志。 子杞闷闷地低吼一声,仿佛要舒尽胸中浊气,余光里他看到几道急速靠近的身影,甚至连燕玉簟煞白却坚定的面容也在眼前一掠而过,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要独立面对这一刀―― 再撤一步,背脊堪堪抵上环带,奇异的气机感应瞬间建立,他舍了佩剑,双手向上扬起,同时间喝道: “助我!” 两掌猛然一扣,竟将足有他手掌三个宽的刀锋夹在掌中,仅仅刀上传来的震荡就几乎让他的周身元气刹那崩溃! 元气一旦有了崩溃之象,稍有不慎,便是雪崩式的连锁反应,更为可虑的,虽然刀锋为他双掌夹住,然而下劈之势不过略阻,仍然是一往无前的架势。此时符力在体内倏然内聚,纵横八方分出无数条支线,如架设起一条条绑带,硬生生将支离板结的元气强行绑定。内聚与外崩两种力道同时作用于经络之间,痛苦不必多言,然而这将破未破之际,符法整合诸方之力,却是强行聚起了一股远胜于他本体真息的力道。 时机稍纵即逝,这一股“穷途乃现”的外力不可凭持,只能暂缓刀劲。子杞十指成爪,几乎要按进刀锋里,他已单膝跪地,双掌压在颈边,刀锋已抵在锁骨上。恰在此时,续力交接――那声“助我”,自是说与幻妖听的。此时他这两个神魂同体,命在顷刻,幻妖当真是将平时凝练的那一点“私房真元”全力鼓催出来。一道冰凉的真息从脑宫直下,沿着十二重楼的主脉直灌入丹田,气海轮脉疯狂运转,向四肢百骸迸发,在符力将逝之际,补上空缺。 元气堪堪稳住,抽走的符力向双掌汇聚,以“困”符最本源的方式呈现出来! “困卦”为泽上无水之象,喻示困于“穷途”的道理。唯是处身穷困,方能显出人之本性,恰如博望坡上张良匹夫一锥、西羌远塞苏武老朽之节。这一道符书真意,便是要施术者自困于绝境,刚强无惧,自持气节,然后才能激发出真正的符力。 十根光带从子杞指尖冒出来,在刀身上蛇走,顷刻间便将巨刀缠个满缚,其后更不停留,缠上这四丈巨人的四肢。外围那道“玉带寰宇”同受子杞催动,四面八方“嗤嗤”声不绝,却是同样的光带从中纵出,卷上黄泉魔物。 说来一番口舌,其实这诸多变化,发生于电光火石,只在那一刀劈落的时间内。这条条光带才是“困”书本源,将魔物捆的粽子也似,只有头脸露在外面。直到此刻,那一刀的力道才算落进,刀刃卡在子杞锁骨上劈开的骨缝里。 光带有隔绝气息之能,将驻影和黄泉本体的联系隔绝了大半,只是这一尊驻影已倾注魔主千魉的近半源力,就是与黄泉完全隔绝,也已能常驻此间。子杞知道单凭符力杀伤不够,那一柄刀重有千钧,但是压在肩头就让他几乎直不起身来。他向腰间一拍,喝道:“豹兄,切看你斩首!” 就见青光一闪,青豹剑夺鞘而出,在空中倒转剑锋,向魔物头颅斩去。魔物虽动弹不得,三双眼睛却露在外面,第一双眼中猛然放出两道白色电光,打在剑上。青豹剑发出一声悲吟,偏了方向,将魔物额上削下一片,落在远处时,竟是被电光打的现出本体,腰上两道狭长的焦黑伤口。青豹卧伏于地,双目虽寒光湛湛,其实也已虚弱不堪。 “不好!”子杞在心里暗叫一声,双掌向前一托,身子向后尽力滑开,顺手抄起了插在地上的白果剑。 蔺无终那个笨蛋,搞什么鬼啊――凭他此时灵觉,已能隐隐查知通幽之路的状况,刚刚“鬼门”忽然又吱吱呀呀多开了一隙,一股汹涌的力量顺着加大的“门缝”逆流而上,被光带捆缚的巨躯立时便生出感应! 念头未消,只见眼前巨躯猛然振腕,轰隆的振鸣声从刀上传来。继而刀上光带尽数碎断,一发更不可收拾,劈啪声不绝,缠在身上的光带也一一寸断。那魔物如破茧之蝶,携了一身盈盈光斑,一步踏来,长刀直刺子杞前胸。 诸法用尽,子杞百骸欲散,却出奇的心下安然。侧身避过刀锋,反而抢尽对方怀里,身形纵起,提剑向上一挑,却是“万物生化之剑”里的妙招。这一刺恰如银龙倒卷、含苞吐蕊,剑上裹着一层白芒剑气,一派盎然生机,真是让他使出前所未有的剑意来。可是他也知道,纵然这一剑先刺中对方心窝,自己也避不过拦腰一刀,斜里袭来的刀气已让他隐隐生寒。 “嗤”的一声轻响,剑气洞穿漆黑的身躯,长剑未到,其剑意便已将心口处捣开一个透明窟窿,且边缘仍有扩大之势。果不其然,这样的怪物,构造果然是不一样啊,心口上的窟窿自然也不会是致命伤。将近的寒意几乎已割开伤口,子杞不由得心想,看来只能到这里了。 “嘭”的一声闷响,腰侧受力,预料中的刀锋却变成了某种钝器,而且撞击的力量并不猛烈,反而轻柔的像是有人用腰身一撞。子杞斜飞而出,讶然的看向侧方,那里正盘踞着一团浓的化不开的黑色。 “玉簟……” 死里逃生的喜悦也只维持了一霎,那一团黑色中依稀裹藏着一个人形,那人背对着他,只有裸露的一截脖颈,在黑色的衬托下,白的炫目。子杞不知道在她身上起了怎样的变化,那些黑色仿佛是从她的身体里延伸出的分支,他看仔细了,才发现那其实是一条条如缎带一般的存在,不仅将她全身裹住,还层层叠叠的分出许多条,在身前布下了一道盾牌,挡住了巨大的刀锋。 “回来,你不是它的对手……”子杞嘭的摔在地上,精神从极度紧张中松弛下来,才真正感受到整个身体的糟糕状态。仿佛每一根骨头都断成了几截,经脉里似有火焰流动,火辣辣的让他几欲昏厥。话出了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怎么会这么有气无力。 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燕玉簟蹁跹起落,仿佛在三丈的长刀上舞蹈。她的身法依稀还有从前的影子,只是那传自燕长歌的“乱云真气”为无边黑带所替代,湘娥剑也被涂抹成黑色,和那柄巨刀想比,简直如一只绣花针。 然而,那身法里毕竟还是多了些什么,若强要说,便是诡吊。 崇华和钟镇岳驰援而至,却在半途中,被百里两只大手一张,截了下来。他原本不愿靠近黄泉魔物,不知什么因由抢进魔物几丈之内出手,酣战之际,犹不忘向主战场上瞄两眼,仿佛也想看看,这个女子身上的变化,可以到什么程度。 黑带明显分作两边,一边化墙化盾以为防御,另一边俄而聚成锋芒、俄而散成漫天星坠向那魔物进击。燕玉簟本身则配合黑带变化,如一只灵巧的猫,在魔物巨大的身躯旁上下游弋,寻找每一线破绽,将手中湘娥剑送出。 子杞愕然发现,那魔物竟被燕玉簟全然压制住,黑带上附着的腐蚀之力极为恐怖,只消被沾上一星半点,那魔物本体便要被蚀出一个小坑。燕玉簟的湘娥剑更是了得,她一沾即走,每有斩获,剑下便要剜开一大块肉来。 魔物虽大,却也要被她一点点蚕食殆尽。 千魉驻影完全舍弃对黑带的防御,一柄巨刀只往燕玉簟本体上招呼。可有一部分黑带始终在侧防御,燕玉簟又身如鬼魅,纵然它手腕转折之际,巨刀便能笼罩数丈范围,却总叫她或硬挡或闪避,难以递到本体。 沉闷的振鸣声再一次响起,子杞浑忘了全身伤患,霍然起身,嘶叫道:“快退!” 他眼见巨刀喷吐着暗蓝色的火焰,从天而降,携着指天画地的气度,直劈而下!这一次他是旁观,巨刀在空中运行的每一个轨迹都清晰可见,然而,就是快的无从闪避―― 交叠了上百层的黑带被轻易撕碎,前路再无阻碍,刀锋一往无前,燕玉簟在退,却还是被从头顶一路划过。 没有鲜血喷溅,也没有满地碎尸,燕玉簟的身体如一团烟雾,被赫然中分,搅成没有形状的烟尘,继而袅袅消散。 子杞疯了一样四处张望,想要寻找燕玉簟还存在的印记。他清楚的知道那绝不是幻术,在那对闪电一样的眼睛下,没有幻术存在的可能,可为什么是烟尘四散?难道那就是燕玉簟现在存在的本质?她还会不会重新凝成人形? 倏忽间,他眼睛一花,就在自己身侧,上百道黑色缎带凭空窜出,向魔物怒卷而去。千魉驻影徒劳的挥舞长刀,仍被黑带一一卷上。如一条条嗜血的蛇,巨躯在撕咬和缠勒下崩裂,四肢分离,胸膛分崩,继而被分割成小块,及至绞杀殆尽。 巨刀和两道白色的电光坠入地面,消失不见。黑带也一下子散了个干净。 子杞仿佛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声,连忙循声望去,一团烟尘渐渐凝聚成形,化作燕玉簟的模样。她就在子杞三尺之外化形,他呆呆的凝视着,浑不知两道泪水划过面庞。 燕玉簟脸色苍白的可怕,膝盖一软,就要跌坐在地上。子杞连忙过去扶她,一只手挽住她的肩窝,却不料身体不听使唤,被她跌下的势子一带,双双跌坐在地。两人趴在地上,脸庞相隔不到一尺,都累得不愿起身,不由得相视而笑。 “成了!” 远处忽地传来蔺无终喜悦的声音,只见他十指忽然插入禁制之中,激起狭长的电火,将他的指尖殛的焦黑一片。沉喝一声,蔺无终脸上依旧古井不波,十指连连划动,无数凌乱的真息在他的指尖下跳动,其间精微的元气变化已庞大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旋即,他十指向内一握,猛地从金色禁制中抽出来,众人耳中无不响起一声熟悉的鸣叫―― 他手中虽空无一物,却没有人怀疑,里头正扣着痴妖的魂魄。 十、临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殿顶似乎隐隐传来隆隆的声音,仿佛有杂沓的马群在头顶的地面上跑过。好在这里是不知深入到几里的地底,石殿顶上的土层想必厚的可怕。 几乎所有人都如释重负似的嘘出一口气,甚至包括完全该站在另一个立场上的百里和那老头儿――不惟是那头搅得殿里不安宁的黄泉之魔被打回老巢了,蔺无终在金色禁制前的进展,也终于让人看到了结束的希望。 百里退到了边缘处,和老头儿站在一块,那老头儿抽了抽鼻子,用有点拿不准主意的语气道:“咱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几番打斗下来,百里到后来用的都是燃烧血肉的法子,此时活像一尊裹着人皮的骷髅,心口的大洞也不曾补上,不时有细小的肉丝从伤口边缘探出来,四下游弋。每次老头儿的目光触及这伤口,眼角便不禁抽动,现在百里身上散发的气息,连他也觉得森寒彻骨。他听他答道:“还是静观其变吧。” 老头儿似是料到了这番言语,咧嘴笑道:“还是不怎么积极嘛!这不该是咱们俩的立场。” “不然你要怎样?去尝尝黄泉的逆吸之力?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这身躯不过是个摆设,说到底,我们不过是没有依凭的亡魂。” 老头儿不知是否被他的语气感染,身子抖了一下,又叹息道:“被吸进黄泉,说不定也是种超脱呢。我们身不由己这么多年,徒劳的守着一个遥遥无期的希望――谁又知道楚雄什么时候能重回人间呢?或许我们永不能得解脱。” 子杞连用了三次力,才强撑着坐起身来,一只手仍旧拄在地上。他此时内外焦煎,真元尽丧,好在精神健旺,自觉神魂活泼圆融,到似是有几分三省老道常提及的无暇境界。寄身脑宫的幻妖则狼狈的多,以此时的神魂状态,子杞便隐隐能感应到它伏在紫府中的位置,像是正躲在个角落里虚弱的舔舐伤口呢。 “咳,咳――” 燕玉簟坐在他的身边,抚着胸咳个不休,全身都因剧烈的咳嗽而蜷成一团,簌簌发抖,如一片随风飘零的落叶。子杞轻拍着她的背脊,等她咳声减缓,才见她抬起头来,皱着鼻子说道:“刚才那一刀好吓人,我以为我死定了。” 子杞顿时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才大声道:“难道你之前根本不晓得能不能躲过那一刀?难道那雾化的本事不是你自发用出来的吗?” 燕玉簟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我根本没想过该用什么招式去抵挡,就像是本能一样,那一刀不砍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反应。就好像我如果从来没溺过水,就不会知道当水没过头顶时会是什么反应――不过真的好难受,那一瞬间,我好像全身都被抽干了。” “不过终于是――咦?”子杞忽地愣在那里,眉头微微耸动,默默体察四周元气变化。半响,他猛地抬起头来,视线与燕玉簟的撞个正着,看到她眼中也同样带着疑虑。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霍得真起身来,转过半个身去,对蔺无终大喝道:“蔺掌院,通幽之路元气有异,怕是有逆潮――” “我自知道!” 蔺无终少有的暴喝一声,将他话音打断。继而身形向后退走,右手向后一抛,喝道:“接住了,小子!”却是将那妖魂向子杞掷来。那等无形之物却如何接来,子杞目中神光一聚,向空中一点落定,便觉一双眼眸上忽地一凉,像是有两点冰水在瞳孔上晕开。他再暗中查探泥丸紫府,果然又有一物进驻。 那蔺无终身在半空,面对金色禁制,忽将双袖向两边一扬,袖口上镶嵌的星屑扬扬洒洒,竟似被他甩了出来,以至于他周身三丈之内尽是星辉,宛如星河坠地。 募得,殿中众人无不感到寒毛一乍,只觉殿中――就在那禁制左近――忽地开出一个空洞,一股冰冷到让人绝望的真煞洪流从中汹涌灌入! 蔺无终猛然鲸吸,这一口气长的惊人,连与石殿相连的四条长廊都传来阵阵风声,仿佛整个大殿的空气都被他吸进腹中。继而星辉尽放光辉,他双袖之中散出两捧莹白雾气,轻纱一般将众星笼罩,如雾如幻。 “天罗!” 石殿霎时间剧烈摇晃,洪流逆冲而出,猛然撞在青纱帐一般的星辉之中。蔺无终的身形向后一挫,落到地上,撑在身后的右脚陷入石中一尺有余。他面色惨青,颈上的青筋根根立起,终是沉喝一声,钉在了原地。 殿中传来阵阵巨响,多处地裂石崩,却是有那流窜出去的洪流支脉,虽然无形无影,却有着实质的杀伤。 “大家退到掌教身后来!”钟镇岳大喝一声,先将装着长春子的石棺和躺在上头的相里子掷到蔺无终身后,又飞身而起,携了子杞和燕玉簟两人,落在石棺之旁。崇华和枭阳见机得快,也飞身赶来。 枭阳沉声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养成了习惯,有不明白的就来问崇华。 崇华言道:“蔺掌教虽然手法神妙,将那妖魂强起出来,将通幽之路强行关闭。然而那妖魂既然融入其中,自然也变成了封印的一部分,似这般强起出来,便如同在门上开出个洞来。原本黄泉之气已在门后集结,骤遇出口,自然汹涌而出。想必祖天师设计的封印当有自愈之能,可将这空缺补齐,就怕短时间内只怕未必能够。不过这洞口毕竟不大,倒不虑再有黄泉之魔跑出来。” 枭阳呸了一口,道:“他妈的,这破酆都宝贝一个没有,怪物倒是大把大把的抓!” 钟镇岳面色亦凝重:“好家伙,早听说有借助荧惑星力布下天罗之网一术,想不到今日竟能亲眼目睹。” 黄泉真煞没有丝毫减弱,蔺无终喝道:“钟师弟,你领着大伙儿寻找出路,从这石殿里撤出去。我的‘天罗之网’也支撑不了多久!” 子杞脖颈一扬,道:“不行!就这么走了,岂不是任由黄泉死气泛滥?” 蔺无终摇头道:“祖天师留下的禁制我解不开,没法堵上这漏洞!如今……也只能希求祖天师布在地上的封禁有大威能了。” 话音未毕,众人头顶又传来阵阵轰响,场中众人无不是一时之选,都感应到头顶有某个巨*物正自破开土层,向这边行来。看这架势,想必来者亦非善类。 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到了这么个关节上,怎地又生差池? 轰隆一声巨响,石殿顶部募得破开一个数丈方圆的大洞,无数碎石落雨一般砸下。一时烟尘四起,将大半个石殿遮挡住,愈发的难以视物。纵然以众人的视觉,也不过堪堪能看到,从大洞里坠落下一个巨大的身形,烟尘里似有一只巨大的手掌向上伸出,看那大小,单单手掌就比人还要大。 待得部分烟尘降下地面,燕玉簟忽地惊喜的叫道:“岚姐姐!” 却看那坠落下来的巨大身躯上,可不正有一道艳丽之极的红影?而她身下那巨躯,正是当初在地面时,将她拖进地底的巨鬼,和枭阳对战的那一头如出一辙。众人看她之时,她正握着出鞘的龙津剑,在脚下巨鬼的喉咙上一划而过,没有血光喷溅,可那鬼物已被夺去了所有生机。 未等众人惊愕的嘴巴合拢,又是一声巨响,从头上的大洞中又掉下只巨鬼来。“嘭”的砸在地上,动也不动,显然早已殒命。 燕玉簟兴奋异常,欢叫道:“不愧是岚姐姐,真是厉害!竟然一个人杀掉了两头巨鬼!” 岚徽倏地飞到近前,这一次生离几如死别,见两人无恙也极欣喜,笑道:“哪呀,要不是有人相助,我早就没命了。” 子杞讶道:“嗯?怎么还有人帮你吗?在哪?还有,你怎么从上头――” “先别说这个。”岚徽挥手打断他,忽伸出双指在自己瞳孔上一触,仿佛有两点水色被她从眼中提出来,覆在指尖上。冲着子杞喝道:“张开眼来!” 子杞一愕,瞪着眼睛看她,却见她伸出双指在自己眼眸上一点,便觉瞳孔一凉,像是有什么东西渡了进来。他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只觉视界仿佛明亮了些,却也没甚异常。 “什么东西啊?刚见面就往我眼睛上乱戳。” “这是‘止幻瞳’,据说是你们中原的好宝贝呢!” 子杞越听越是迷糊:“中原?不是你的?那你从哪儿得来的,又干什么给我?” “这止幻瞳能助你梳分条理,涤清脉络,更能让看到的符纹禁制直接刻进神魂之中。”岚徽冲着殿中那金色禁制一指,道:“我要你看懂那禁制的思路,把上面被挖出来的洞给补上去!” 十一、封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动不动手?” 老头儿恶狠狠的说道。 百里侧头望了望身边不远处的一条长廊,那里传来渐行渐远的沉重步伐声。他刚打发走自己的坐骑,“大黑”临走前可怜的眼神还留在脑子里。“儿郎们还在地上等着吧?若是黄泉之气当真倒灌,泛滥于地上,即使以族人的身体,也恐怕没多少人能承受吧?我忝为一族之长,无能至此,也当思为吾族留得几分骨血。” 老头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咧着嘴恶笑道:“骨血?咱们这样的存在,你也敢说什么骨血?没啦!一千年前就都没啦!” 百里不以为意:“这么多年,来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被当成了血食。现在终于来了这么些人,仿佛契机就在眼前,可我怎么又觉得不过如此了呢?难道是因为太久没看到这些所谓‘人’的彷徨与抗争?” 老头儿眯起眼睛,低声道:“你想放他们走?别忘了,一旦他们逃了出去,酆都的真实境况就会大白于天下。” “放不放似乎我们已经做不得主了――”百里难得的回过头看着他的同伴:“我有种莫名的预感,契机就在他们中某个人身上。我们,已经真真正正的等到了。” 他转回头去看站在金色禁制之前的少年,缓缓摇头:“以后,酆都不再需要新的访客。你来施法吧,关闭酆都之门。能不能走出去,就看他们的各自造化!” “他――真的能成?” 燕玉簟细声细气的发问,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样怯怯的表情,于她当真是少见的很。 没人答她,子杞背对着众人,周身星辉缠绕,如同披了一件星砂织就的大氅。巨大的金色禁制在他身前缓缓转动,简单明晰的纹理时刻变化,因此而交织出繁复之极的气机牵引,就仿佛“道”之为物,至简又至繁,生于一而化万物。 相对于那个禁制,少年的背影,怎么看都显得过于单薄。 好在他身后不远处另一个背影还算得上宽厚,能让人放心不少。蔺无终依旧在主持“天罗之网”,他本叫众人先走,自己独等子杞。钟镇岳顾念同门之谊不愿先走,崇华和枭阳两个颇有壮士之气概,也要留下观察后效,岚徽和燕玉簟更没有走的道理。 “‘星罗衣’已开始变薄了,成与不成,半柱香内都必须走!”蔺无终时刻感应着气机的变化,随时调整‘天罗之网’的分布,以查缺补漏。即使如此,仍不时有黄泉真煞从侧边露出,半壁石殿都被轰得面目全非,看来坍塌只是迟早的问题。 岚徽站在最后边,轻轻拉扯燕玉簟的衣袖,把女孩拉到身边,将声线聚成一丝传入她耳中:“半柱香后,我拉着你冲过去,不管他能不能堵上缺口,我都会带着你和他走。” 燕玉簟微微点头,她心里憋着一堆问题想问岚徽,却也知道不合时宜。 缺了小半个上身的枭阳募然回头,嘿笑道:“要什么话呢,要这般鬼祟?嘿,小姑娘好了不起,能干掉两只巨鬼!” 岚徽冷冷一哂,道:“过一会儿是敌是友还未可知呢。” 枭阳洒然道:“咱家可没跟你接下多大梁子,都是……咦?说起来怎么不见松筠子那老鬼,有这等天大的热闹,他能不来凑?” 燕玉簟低低说道:“他死了,是他老仆天佑老道下的手。” 枭阳双目一瞪,继而皱眉沉思,默然转过头去,他听见崇华和钟镇岳同吸了一口冷气。 岚徽轻轻“哦”了一声,淡淡道:“难怪感应不到‘靡它之术’的气息。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他应有之报。” 四周的森冷气息,开始变得让这几人都无法忍受。虽然没有受到直接冲击,可石殿渐渐中弥漫的黄泉之气,已逼迫的众人需鼓足真元抵抗。最难受的是那一线作用于神魂的冰冷之气,如同悬停在头顶的钢针,随时都有掉落的可能――这气息仿佛本身就是生灵的死敌,内蕴的纯粹的“恶意”就足以让人发狂。 燕玉簟想起了北邙山里的万阴鬼池,那里同样连通幽冥,然而当其封印破裂,涌出的也不过是滔滔弱水。其中蕴藉的黄泉之气尚不及此时,只不过它另有其他质性,也绝不是人类所能承受的。弱水流遍幽冥诸界,无视虚空的阻隔,无论阴司鬼府、各层地狱,甚至是无边黄泉都有这么一条弱水贯穿。其不知发源于何处,又或许本身就是个无始无终的圆环。 “嗯?” 一下针刺的感觉让她回过身来,这种新得的另类感官让她厌恶,却不得不承认其效用。燕玉簟抬头望去,有一团墨色的雾在石头里蔓延,铺天盖地的向地下涌来,她闭住了呼吸,可还是能闻到一股腐烂淤泥的味道。 除她之外,崇华第一个感觉有异,他同样看向殿顶,大喝道:“地上有变故!这――这像是湖上的黑潮反卷,是他们关闭了酆都的封禁!” “那些黑雾,似乎在腐蚀土层,殿顶也要塌了吧?”燕玉簟接口道。 “黑潮?你能看得到具象?”崇华只来得及惊讶一瞬,便呼道:“不错,这石殿只怕马上就要坍塌,这里离地面极远,诸位――” “走!” 岚徽忽然架起燕玉簟,飞身而起。她冲过时,‘天罗之网’自动张开一线,让她跻身而入。龙津剑霍然出鞘,在黄泉真煞的洪流里强行开出一条道路,然而那洪流并没有想象中猛烈。她抄起背面而立的子杞,扶摇直上奔向殿顶。子杞身上披挂的星辉恰好散去。 三人接近殿顶之时,上头的土层轰然碎裂,刹时间万顷土石迎头浇下,而土石之后,则是不见边际的黑潮!岚徽略不停留,携着两人钻进之前坠落时留下的窟窿里。 一路落石如雨,宛如山倾,有些巨大的石块简直如同较小的山头。岚徽似乎对周遭地形极熟,飞腾奔走之际,往往能趋避掉大块落石,不致被砸伤。其实她所过之处都是原本密布于地底的通道,有的甚至还连接着规模小一些的地下石殿,能容得下她与巨鬼打斗。土层虽然崩解,却是从底部开始坍塌,也有缓急之分,有些通道未及全面崩溃,还能让她从容穿过。进入黑潮之后,石崩反而渐渐减少,想来再向上方的土层与地表相连,不会再有崩塌之象。 至于那恼人黑潮,自然是以龙津剑强行开道,劈波斩浪。 “噗――”三人终于突破黑潮,运气也好,头顶的石土断层处正好有一条向上的甬道。 “呼――”燕玉簟扭过头来:“那个禁制上的洞,填上了么?” 被岚徽夹在另一边的子杞神情萎顿,轻轻点头道:“险得很,恰巧填上。最后一刻连两个妖怪也站出来帮忙,主动将自己的神魂分识投注到禁制投影上,助我理清思路。关键还是靠了那个‘止幻瞳’,若不是将禁制纹理完全复刻在我识海之中,两个妖怪想帮忙也无从下手呢――这么好的宝贝,你可知道来历?” 燕玉簟摇头道:“刚听着我就觉得耳生。岚徽说是中原宝物,可我却从没听过哪门哪宗有这么个东西。”她也算家学渊源,平时耳濡目染,对出名的宝物大抵熟悉。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岚徽。 飞奔之际,岚徽说道:“就是那个帮了我的人。原本看他藏头露尾,我还懒得信他呢――是个带着枭兽面具的男人,名字很奇怪,叫做洪涯。” 两人都摇头表示不知,听她续道:“他见识真是广博,对此地也熟悉得紧,听声音似乎年纪也不算大。他先是告诉我巨鬼的命门,又跟我说了此地大体的形势。他似乎也知道你的存在呢,说你身怀三皇内经,算得张天师的隔代传人,若是通幽禁制出了纰漏,你是唯一能寄托之人。又说这对‘止幻瞳’你也许用得上,让我先寄在眼中。只是他不愿亲下石殿来相助,未免不够爽利,我看他有藏行之意,料事又如此之准,心中总觉不安,也不知他有何图谋。那个‘止幻瞳’你用了之后,就起出来吧。” 子杞点头道:“好。这儿也不是说话之地,等上到地面之后,再做道理――玉簟,你的身体没有大碍吧?” 燕玉簟微微点头,却听岚徽轻“哼”了一声:“没有大碍?还是等我诊断之后,再做论断吧!” ******************************* 后面的章节,会把一切支线情节都砍掉,全力在主线情节上冲刺!该填的填,该埋的埋!让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 一、垂拱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五寸长的指甲轻敲着木桌,规律的“叮叮”声让垂拱殿里那唯一站在阶前的人,神情越发阴晴不定。 皇宫大内里殿宇林立,除了平时皇帝接受常朝的紫宸殿和文德殿两大主殿,尚有凝晖殿、垂拱殿、皇仪殿、集英殿等一干宫殿,可为朝觐之用。凝晖殿自从那一次埋伏完颜真失败,便有些失宠,从未再接过圣驾。事后不久赵济就有些后悔,诸殿之中,他其实对凝晖殿颇为心仪,原不该把套子下到那里。一想到自己在那殿里的狼狈,他便无论如何也不愿再踏进。 “兹事体大……” 他看见坐在下首的皇姐抬起眉睫凝望着他,眼神里似有不屑似有挑衅,便禁不住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便不由自主的软弱下来:“……我们皇家之人的命运,从来都不是自己能操控的,皇姐该早有觉悟的。何况朕金口已开,岂能再反复?” “叮”的一声长音,毓漱公主的长指甲停在了桌面上,她懒懒的转头去看垂拱殿正门的方向,喃喃道:“他还没来吗?” 她今天的衣着格外素淡,全无宫装的繁复和华贵,一袭湖水绿色的罩纱长裙将她的身段勾勒地恰到好处,既有婀娜婉约的女性之美,又不显轻浮妖娆。发式是金步摇的样式,然而比起宫中显贵女子常见的满头朱钗又有不同,唯左边横插两根玉钗,简便处正与长裙相得。钗头别无修饰,唯有两串乳白色的珍珠垂落,每串各有七八粒,各有小指指甲大小,珠圆玉润,和她陶瓷般的肌肤相映成趣。 “毓漱!” 赵济终于忍不住语声里的怒意,低低的在喉咙里咆哮。 垂拱殿的采光出奇的好,是诸殿中唯一不显压抑的一个,晌午过后的阳光煦烈蒸人,落在毓漱眼里仿佛是铺开的袅娜烟气,她依旧望不到她等的人。她并没因那怒气而回头:“用堂堂华夏的一个公主,你换回个什么?” 不等他答话,她又自顾说道:“契丹胡种,虽已成边疆遗患,却也远未到分庭抗礼的程度。历来和番,皇家寻个宗室女子,封作公主嫁出去,带着皇家的威仪也就是了,你如今却把我这亲姐送走。从去年底开始,朝中一干旧臣,都被你借着阻扰新法的由头,贬谪的贬谪,赐乞骸骨的乞骸骨,前日连范公都立了朝堂,那其中倒是颇有一些,平速与我有往来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久在深宫,你难道还怕我来阻你的大业?你那些所谓图谋,我也懒得理睬,我知道木已成舟,你不用喊叫,反失了威仪。之前那些话,本宫已到了这境地,还不能使些小性儿――” 她回过头来看着站在高处的天子,眉头舒展:“――你可放心,我会嫁。” 她忽地将一双凤目在殿中扫视一周,宛然轻笑道:“不过是谈些家事,九哥儿却要请来几位仙长作陪。” 听她说愿嫁,赵济面色稍霁,道:“虽是皇姐嫁娶,但也事关国运,吾家事即国事,总要慎重一些。” “是呀,这等以势压人的法子,你是惯用了的。” 殿中另一位妇人一直坐在一边,冷眼旁观,忽地插言道:“公主误会了。公主的嫁娶已有圣裁,不需他人再置喙。我们几个在这儿,是要请官家重新定夺和番的国使人选。” 说话之人是葛带玄巾、打扮几乎如女冠的岳南湘,即使如此装束,她身为女性的天然诱惑也丝毫不亚于毓漱公主。在她不远处,还坐着新晋的国师乾元和上清宗的掌教紫虬真人。这两人低眉敛目好似坐定,宛如对殿内语声充耳不闻。除了这三个当世高人,殿中只有那一对龙胎凤种,连个侍立的太监也不见。 毓漱的身子微不可查的轻轻一颤,她竭力保持着平静的容色,不去看岳南湘,反将目光迎上阶前的天子,却发现他正回避自己的注视:“这是你已经许给我的!你刚刚还说过,金口既开,岂能反复?” “所谓权宜,从出生开始就接触权力的公主不会不知道吧?”依旧是岳南湘接话,只见她缓缓站起身来,宽大的玄裳虽然挡住了她的曲线,可这一起身竟也有款款的味道。想必再难看的衣服,上了她的身,也要让她穿出种别样的女人味儿来。 “也没有外人,有些话到不需说的太过遮掩。公主肯嫁,那也是不得不尔,至于从前官家许下的所谓筹码,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另计。塞外境况自不比宫中,公主想着那么样的一个人随行,也不过是还恋着曾经的那些荒唐。我劝公主还是及早撒手的好,不然情随事迁、俯仰变化,恐怕不能适应。我虽修行,却也知女人情事,如今为公主计,能守住那一夕欢好的回忆供日后缅怀已算好的,莫要再行差走错而抱憾。” 毓漱霍然起身,脸色苍白,道:“大胆,你凭什么对本宫这……” 她话未说完,便被岳南湘抢下:“我虽供奉于朝,却在世外修行,还不需受你的管束。”她的话音明明不大,且柔和中正,然而其中自有一股气魄,压得毓漱口舌如堵,就是不能把后半句话吐出来。 赵济这时却来打圆场:“夫人切莫动气,皇姐也勿须动气。其实这次临时换人,绝非朕有意为难皇姐,实在是朕手边有一项要事,非冒先生外别无人选。皇姐这次远嫁,是轰动邦国的大事,朕定然另在朝中选一位大员为国使,不辱没了我上邦国威。冒先生毕竟是修者,又是我堂堂国师,实在不适合持结亲团的节杖。” 毓漱也懒得再争辩,坐回椅上,端起放在身侧桌上、早已凉透的茶盏,低头轻抿。既然已成砧上鱼肉,再多言语,岂非徒自取辱? 岳南湘开了话匣,却不肯轻易关上,又道:“原本也是无事的,只是这一回中秋大典,姬盟主闭关未能参礼,官家的赐封和诏书都要请一位足够身份的人送上泰山去。冒襄虽为后进,但也是新晋国师,身份自然是够得。何况前些日子我林师妹在京畿路遇伏,唯有冒公子亲眼见证,我家姬盟主曾说,希望他有暇来泰山,说一说当夜之事。” 正在这时,殿门外远远的传来一把尖细的传保声:“大国师冒襄到!” 话音刚落,一道人影便踩着阳光出现在殿门前,长长的影子几乎贯穿半个大殿。 毓漱眼前骤然一亮,欲起身时却又犹豫着坐回去,只是目光再不曾从那身影上移开。岳南湘、紫虬和乾元的目光同时在来人身上一扫,复又别开去,那一霎三人眼中精芒一闪,犹如鹰视狼顾,终是显露了他们修行人的不同之处。 冒襄从大相国寺匆匆赶回,一身风尘仆仆,落在身后,便见得细小的尘埃在光影里舞动。待他走到殿前,向赵济微礼,道:“草民适才路过大相国寺,恰逢些道人生事,要将那古刹山门毁去,且还要伤人性命。草民一时不忿,却是出手阻了一阻。” 赵济先笑道:“先生已贵为国师,怎么还自称草民?” 冒襄微微摇头,向一旁的乾元问道:“据说那些道人是奉了乾元掌教之命?”他此时犹带着在大相国寺激战时的锋锐之气,这一句话问出,便如出鞘之剑,让垂拱殿里都填了几分肃杀之气。 乾元眉目上扬,目光与冒襄撞个正着:“不过是取回御赐之物。” 冒襄身后尘埃忽地凝立不动:“便可生杀予夺?” “未想到,大相国寺还有恋栈不去之人。”乾元又复垂目,“啪”的一声轻响,却是他左耳上一条绑定长冠的丝带断了开来。 冒襄也不再追问,又向丈半之外的岳南湘道:“宁夫人刚才说什么来着?说要问问我那一夜的情形?我却以为你了然于心呢!这萧墙之乱,怎的来问我这外人?” 岳南湘面色不变,说道:“萧墙之乱不假,可冒公子说我了然于心,却是置我于何地?林师妹自那晚之后,便不见踪影,我五岳上下无不悬心。那上官朝九倾慕林师妹,在盟内人尽皆知,却谁也没想到,他被拒绝之后,竟勾结外族,要置林师妹于死地。其中详情我也未能查到,如今上官朝九也潜逃在外,唯有请冒公子上一趟泰山,与我家盟主合计此事。” 她说道半途时,冒襄已忍不住低笑起来,待她说罢,冒襄更是仰头哈哈大笑,笑声如削在琵琶上的一记记单音,滚落在大殿的各个角落。然而他的脸上却疏无笑意,只有掩饰不住的愤懑。 赵济终是忍耐不住,大声道:“冒先生何故发笑?有这几位高贤在侧,还是讲一些体面的好!” 冒襄止住笑声,盯着高高在上的赵济,一字字道:“那晚在场之人,除了她五岳的叛逆和天山的那一伙儿,还有另外两个修士,却不知道官家知不知道他二人的下落?” 赵济满脸不悦,怫然道:“先生越说越荒唐了!什么修士,朕连名字、面目也不知,岂能知道这二人的下落?” 冒襄一边缓缓地点头,一边随口道:“原也该如此的。” 赵济点头道:“适才宁夫人的言语,先生也听到了,召先生来,就是想请先生跑一趟泰山,送上朕对姬大国师的一点心意。另外朕有一道手谕,面见姬大国师时,也请先生亲手交给他。” 冒襄不答,却出人意料的转过头去,问道:“乾元掌教,这泰山之行,只怕也少不了你的推举吧?” 乾元仍旧垂目道:“若非贫道有事在身,本也想上泰山面见姬大盟主的。” 冒襄向殿上折腰一拜,朗声道:“草民领旨!” 赵济满意的点点头,道:“时辰也不早了,有劳诸位上师前来。皇姐也该早去准备一下,明日可就是出发之期。” 毓漱默默的站起身来,目光在冒襄的背影上逡巡一周,却未得到丝毫回应。她未再向殿上望上一眼,便转身出殿去了。 ********************************** 邪恶的剧透一下,从这一卷开始,冒襄就要开始踏上敌对天下的路程了~~~ 二、启程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绵延的车队仿佛无穷无尽,在官道上蜿蜒成一条巨大的长蛇。即使是千里驹,从队首跑到队尾,想必也要花上一刻钟吧? 车尾那一顶黄金色的华盖,是车队中最耀目的存在,在日头下闪闪发光,如同堆砌的小小金山。那是“舆”,原本只有皇帝、皇后才能出乘的车架,公主乘坐原本是僭越,可天子这一天却难得的慷慨。那“舆”由四根雕成龙形的朱红木柱支撑,上列渗金铜脊,皆铸为铜凤形象,厢内高六尺、宽八尺、阔六尺,足可容纳八人,四维则垂落绣额珠铛。车厢之外,伸出八根镂金栏杆,杆上架着两面雕刻神仙人物的木壁。前后各有八马承托,由栏杆上挂设的绿丝绦金鱼钩子勾定。 这条车队会途径京畿路、山西路、河南路、河北路,越过黄河,穿过绵延千里的太行山脉,抵达幽云十六州。当今幽蓟知府范翔是贬斥旧法的骨干,以儒生掌兵而名驰天下,毓漱和她的随亲队伍在这里将得到盛大的款待。然后他们会越过长城,从王朝最北边的城郭武州进入契丹境,此后马鸣萧萧,一路俱为沃草寒原。 冒襄禁不住想起这金舆玉辇出城时的情景――今日赵济是铁了心的将风光让给毓漱:送亲车驾前,设立仪仗、行幕、步杖、水路,前驱开道者近百,各持扫帚、镀金银水桶,前导洒注;又有旗官掌旗、武官抬舁、宫嫔控马,当真是煊赫无极。他自己则坐在一匹青玉璁上,噙着微笑看金舆里毓漱隐隐约约的影子,甚至大多看客,都不知这是亲来送姊的皇帝。车队所过之处,早已将附近干连的几条街道都封禁起来,百姓们只得在搂头的窗子上望,纵是见多识广的老年人,一生里也不曾见过几次如斯排场。 对于毓漱公主,冒襄毕竟不是真的无动于衷,那日事后他装得洒脱,其实是因为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这个平生唯一一个和他有肌肤之亲的女子,用诡计将他带入到一个神异的世界中,他不至于食髓知味,然而也颇得其妙趣。修行之人讲究万物有道,那种感官上冲击性的体验,也在冒襄的道心上刻印了一笔。 然而临别一唔,终究无言。那对如水的双瞳在他心底激起涟漪,她几次欲言又止,直到车架开拔,不得不走时,才匆匆到了一句“珍重”。 或许她完全是因为习性使然才用出那样的法子吧?折铁曾和他说过,人世间的权力和修行者的道行一样,越往高处,越是能扭曲人心。人间权力能让人的心性表露无遗,你若想看清一个人,就等他到高位时。而修行者的大威能则更是可怕,能让人完全迷失心性――人之修行,原本是问道于天,寻求完整的超脱与自由,法力不过是伴生的细枝末节,可到头来,有多少人忘了初衷,反而沉陷在那伴生物里? 或许毓漱在异国他乡,会时常有“绵绵思远道,宿昔梦见之”的感喟吧。然而对于冒襄,不过是镜花水月,过眼尘劳,不用多久就不再放在心上,那一段堪称旖旎的经历,也只是道心上一拂即去的尘埃。 他轻甩手中的马鞭,调转马头向城门的方向,却见远处同来相送的岳南湘从一匹白马上下来,向着他走来。 款款而行的女修有着普通女子难以企及的气质,像是凤凰和仙鹤的混合体,同时拥有雍容与清雅。她已到了普通人接近黄昏的年纪,高深的修为却赋予她不输于妙龄女子的幼嫩肌肤,然而年华的沉淀又在她身上结下了完美的女性之美。也难怪她年轻时能艳播天下,连折铁都倾慕于他,冒襄不自觉便拿林婉与她作比,华山上的两代名姝,然而林婉的绝世修为又掩盖了她的美貌,可眼前女子又岂是涂有美色?单是她慧眼识中宁士奇,就可以看出她的不凡,至于现在她在玩弄的手段,冒襄则完全看不透。 和在长白山初见时相比,她的容貌虽无变化,气质却是迥异。 她精致的五官像是一张工艺绝伦的面具,将她的一切情感、想法都封存起来。 走到马前之时,岳南湘冲他微微一礼,说道:“来与冒公子告别,几日后,我与同门及姬盟主在守正宫恭迎公子大驾。” 冒襄故意没有下马,在高处俯视着她,他虽然是名义上的国师,毕竟是后辈,可在岳南湘脸上看不见丝毫的不悦。他一边揣度着女修的城府,一边答道:“晚辈不敢,能上泰山拜谒姬前辈,是我的荣幸才对。宁夫人是要去泰山,而不是回华山吗?这一次出来想必已许久未归了吧?那次晚辈上华山蒙尊夫宁掌教看重,点拨剑术,受益终身。只可惜宁掌教面色不佳,想他修为高深,怎至于此,真不知是何道理?” 岳南湘道:“拙夫起步太晚,又行进太快,如今偶有顿挫,也是常理。这里还未曾谢过公子不远千里亲上华山示警之宜。” “夫人已经谢过了,怎么又提?何况林师姐终究是遇上了这等事,被有心人盯上,纵然能未卜先知又有何用?” 岳南湘面露微笑:“若真能未卜先知,也不会叫凶人得逞。” 冒襄在马上拱手,诚心说道:“但愿宁掌教能剑斩劫数,再上层楼。” 岳南湘低低附和:“但愿如此。”言罢点头别过,转身往东边去了。她只身一人,也不与同门一同上路,且不御剑,便那么一步步向东而行。步履微微如洛神仙子,然而速度却是极快,不一会儿便成了一个细小的黑点。 望着她的背影,冒襄再一次想到了折铁,当初他是怎么爱上了这样的女子,当时她是否也有着这般渊深如狐的城府?修行之路本绝尘埃,然而为何偏偏多出这般魍魉人心? 从折铁散功、独自下山后,冒襄出奇的从未曾担心过。这数年之间,也不曾有过他的丝毫音讯,就仿佛他真的如外界所传一般,真的化羽而去了。不过要自己担心这样的人物,冒襄想想就觉得可笑。折铁又岂是需要别人担心的?只愿他当真如三省老道所说,到头来看破世情,虽真元尽丧,反而能更近大道一步。 回到皇宫,与赵济作别,商定次日一早便启程去泰山。赵济要为他准备车架、随行官员及一应随从,都被一一回绝,冒襄坚持独身上路。最后实在拗他不过,赵济自嘲般笑言:“你们这些仙家人物,纵然做了朝廷供奉,也不改野逸本色。朕想送你几个随从,却是拖累你的行程。” 赵济交给他一道圣旨、一封手谕和一方玺印,除了圣旨要当众宣读,其余两物都是要面呈姬正阳的。那玺印是一方蟠龙玉印,有巴掌大小,光泽圆润,握手处一尊蟠龙,颇有王气,一看便不是凡物,冒襄能从中感应到隐隐灵气。 赵济说这是除了金牌外,朝廷送给每位国师的信物,是真正代表身份的宝物。乾元得的是一面织法精巧、缀满宝石的小旗,冒襄的则是他身披的那一袭金鳞龙锦。原本为佛门准备的是一杆南海紫竹杖,要送与庐山三白的则是一盏带着玉石棋子的寒铁棋枰,只可惜佛门无人胜任、庐山三白不屑于此,这两样宝物都未能送出去。 临走之时,赵济曾一度犹豫不决,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握着冒襄的双手道:“冒兄早去早回,朕这里还有多少事情要倚仗兄台呢!” 冒襄点头应是,挎上随身的小包袱,独自走出汴京。其时,朝阳刚升出地表,身后的巨大城池犹自未睁开眼,等待着从梦寐中醒来。 ****************************************** 过度章节,略少,却写得我蛋疼无比~~ 差点忘了,祝大家国庆愉快,国庆期间不保证更新。。。 三、相迎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所谓“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当年这位诗圣未必真的登过泰山,然而诗句气魄之大,却也差可比拟此山。五岳独尊,天下名山无数,唯泰山可当此大名。 才过鲁中,冒襄便即弃了御剑之术,乘马前往泰安。泰安县依山而建,几乎每一户人家都靠这座巍巍大山而活。虽是县城,然而其繁华程度却不下于大城,四处酒旗飘扬,客栈、酒肆鳞次栉比。更有许多神算、卦卜,仗着泰山的名头招摇,好心的最多坑些香火钱,黑心的却要掏空了痴男怨女的荷包。 却还有另一种人也倚山为生,然而却是操最下贱的营生。山顶上需要许多吃穿食水,并不能凭空掉下来,都是挑夫一担担挑上去的,往往按着重量算钱。山路上不绝穿梭的挑夫也是一景,他们卖的是死力气,吃的却是白水硬馍,一天往返山路几次,不过换来几枚铜钱。这种活儿大多是当地上了年纪的人来干,年轻些的断不肯受这种累。 刚入泰安县,便即有人前来相迎冒襄,是两面排开的八位青衣弟子。远远的见了冒襄的马头,便抱拳颔首恭立在道旁,阵容虽简便,然而只看这八人的行藏,便觉足可配得着迎接国师的礼节。县里的百姓显然熟识这等衣着,离得远远的,纷纷翘首,要看是来了什么天大的人物,竟惊动山上下来八位青衣仙长。 冒襄离着百步开外,便即翻身下马,拿眼一扫,便暗赞一声:守正宫不愧是五岳之宗,单单八个知客就如此不凡。他自问就算在全盛时,也未必能胜过这八人联手。 左首第一个弟子是个比冒襄大不了多少的青年,面目普通,眼神不似一般年轻人般锐利,反是温润平和,似乎洞悉世事。他先是喧一声“无量天尊”,拱手道:“冒国师一路劳顿辛苦,请随我等上月观峰,主殿中已摆下薄酒,为国师洗尘。” “月观峰——不是玉皇顶?” 就是冒襄这从未到过泰山的人,也知道玉皇顶的大名,那是泰山第一峰。其山麓之上几乎被帝王家和寻仙客走烂,不光南麓上有供奉碧霞元君的碧落祠,极峰之上更是供奉主掌万物生发的东君大帝。他想守正宫镇守东岳,也该当在此峰上。 答他的却是右首最前的一人,这人年纪更轻,剑眉入鬓,英姿勃发,未语而嘴角先扬:“玉皇顶虽好,我家老爷却不喜那一块始皇帝立的无字碑,嫌他煞气冲宵,有污子弟修行。且月观峰峰如其名,是瞻星观月的好所在,我家老爷一身修为,半出星罗,自然是极爱这一口的。” “如此,请引路吧。” 说话的两人引为先导,为冒襄引路,另外六个青衣人则跟在冒襄后面,浩浩荡荡向山中去。马儿被冒襄安置在一家客栈里,着店小二仔细喂养。那店小二看出冒襄是大人物,连声说一定将马儿养的膘肥体壮,当着青衣弟子的面,硬是不肯收冒襄的钱。 泰山山麓从先秦便已经营,千年已降,更具规模。众人蹬石阶上山,冒襄初来乍到,见翠柏青葱,石崖巍峨,亦觉心喜。他听那子弟说起姬正阳一身修为半出星罗,忽想起这位大宗师的一些掌故来。 说来姬正阳成名已在六十多年前,当时一身修为足可跻身宇内名家。后来,他有一晚登临泰山,仰观星辰,心中忽有所悟,便弃了从前所学“东阳正*法”,躲入山中参道。三年之后,他出得山来,先登上玉皇顶参拜东君,又聚起一帮人物,在泰山之上建起一座守正宫。而他观星辰所悟新创的功法,则取了个名目叫“俯仰自观”,只可惜他与别人说法,意欲传授,却无人能解其意。之后他又在守正宫中闭关了二十年,写出一部“溯源正*法”,从此开门受徒,成就了守正宫的赫赫威名。而这一部“溯源正*法”则成了守正宫的第一正宗心法,为诸般神通之源头。 如此,说他一身修为,半出星罗,却也并不为过。 正想着旧事,忽听前面领路的一人道:“冒国师且向前看,可还有几分可堪赏玩之处?”却是那未语先笑的子弟。 之前便听得隐隐水声,此时更是隆隆震耳。众人转过一道山崖,冒襄抬头望去,眼前顿时一亮。却见几乎壁立的一片高崖上,飞出一道数十丈长的飞瀑,贴着石壁奔泻而下,坠入一条溪流,水珠飞溅,雾气横栏。再看那石崖上,有四个遒劲的朱红大字:“河山元脉”。 “好气魄!” 冒襄忍不住冲口说道。 “确实好气魄!却不知当朝一品国师、与我家老爷同列的冒兄如何——” 山路蜿蜒向上,却还连着一道石桥,因山路陡峭,显得那石桥如同挂在空中,桥拱侧壁写着“步云桥”三字,应和声正是从桥上传来。 比话音更快的,是一道如雪的剑光,清澈凛冽,纯粹至极。剑气刹那间飞渡三十丈的距离,冒襄刚刚转头望来时,剑锋已近眉睫! 众青衣人已算得个中翘楚,眼力不可谓不高明,然而那一刹间,却没人能看清过程,更遑论冒襄如何出手。甚至修为最差的那一个,只见到两道颜色湛然的闪光忽然搅合,一者亮紫,一者纯白,虽然彼此纠缠极深,却丝毫也不能将自身的颜色浸入对方。眨眼之间,两道闪光又骤然分离,原地已不见了冒襄人影。 步云桥上,冒襄站的笔直,头顶那绝壁飞瀑的景色已没有丝毫吸引力,他的目光正落在下山处。目光尽头,是一颗凸出山路外的小小歪树,儿臂粗的树干上正立着一位三十许的青年。那人一张国字脸庞,却不显呆板,下颔刚刮过的一卷胡茬呈铁青色,双目眯成一线,正闪动着摄人的光泽。他同样是一身青衣,只是多了许多洁白色的条饰,让他如同桂兰之质,卓然不群。可惜此时,长衣两边下摆处各有一道惹眼的焦黑痕迹,稍为不美。 本来局面已有些僵硬,那人却忽然大笑起来,将僵局一下打破。听他说道:“冒兄果然不凡,临危不乱,随意制敌,处处后发而先至,剑法亦不囿于成法,已卓然有大家气度,我不如也!”观他这说话态度,绝难把他和适才偷袭的人联想到一起。 “我未出剑,你就能看出我的剑法?” 那人嘴角一撇,道:“观人之剑,何必见其出鞘锋芒?冒兄这样说,是把我当外行吗?” 冒襄面露古怪之色,道:“兄台就是那个万千术法皆不取,得‘俯仰自观’之三昧,却运化于剑上的骆风飐?” 那人跳到山路上,抱拳为礼,笑道:“正是区区!在下骆风飐奉家师之命,前来迎接国师上山!” 冒襄从步云桥上一跃而下,落在骆风飐上首不远处,摇头叹道:“冒某不过是一介后进,何劳正阳高徒亲来迎接?” 骆风飐正色道:“只凭冒兄剑术,我已是值回这一趟了。” 这个骆风飐是姬正阳收的最后一个徒弟,他十岁是便拜入姬正阳门下,传说他行拜师礼时,姬正阳抚着他的小脑袋说道:“得此一子,姬某门下当满矣。”后来果然不再收徒。 骆风飐却也不负他师父的期望,“俯仰自得”从姬正阳参悟以来,就从无第二人能领悟,却让这个小徒弟得了真传。姬正阳一身艺业譬如汪洋,虽然他时时修葺,将一身所学都一点点汇入那一部“溯源正*法”里,然而“俯仰自得”是他的成道之基,不能领会此法,到底是要隔了一层。 骆风飐领悟了“俯仰自得”,姬正阳喜出望外,正要将万千术法倾囊相授,要他承继衣钵。哪知他却迷上了剑术,更将自己从“俯仰自得”中得来的领悟,拿来自创了一套所谓“自足剑”,几乎将姬正阳气倒,险些将他踢出门墙。姬正阳虽然万法为用、无所不通,然而剑术却不是强项,这小弟子又倔强的紧,只一味埋头于剑道。总算姬正阳老来道心愈坚,渐渐万物不萦于怀,索性成就了他,送他上华山与宁士奇学了三年剑法。 所以认真说起来,骆风飐也算得上冒襄半个师兄。 众人再度出发,从步云桥转上去,分了岔路,沿小路绕道山后,再往山上去,便是月观峰。 “听说,林师妹遭伏的那一夜,冒兄恰逢其会,正在左近?” 冒襄答道:“说不上是恰逢其会,那一日正是皇帝举行的册封大典,东方火云漫天,与会诸人都是看见了的。我对贵宗林师姐向来敬慕,之前又曾听说过针对她的阴谋,因此便赶了过去。”他此时已能坦然说出对林婉的情愫。 骆风飐没在意这个,又道:“那日主掌五岳盟之事的是华山岳师伯。我还听说,冒兄前去援手之前,岳师伯曾亲命上官朝九和‘五侍五常’增援林师妹?” 冒襄点头道:“确是如此。” 骆风飐双眼又眯成了一条缝,抢身一步,几乎是盯着冒襄的双眼道:“然后,上官朝九就忽然丧心病狂、因爱成恨,且还勾结外族人——伏杀林师妹?” 冒襄神色如常,闭口不答。 正在两人静默时,那位走在最前头的青衣子弟,忽地回过身来,向两人说道:“冒国师,骆师兄,山门到了。” *************************** 加了一段序,其实有点乱,胡乱贴上来吧,以后有时间再整理。感谢在书评区留言的各位,真的给我以莫大的动力~~~ 四、俯仰皆自得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骆风飐忽地凑近来,低声说道:“适才兄弟一时迷糊,口出妄言,冒兄只当是过耳清风,听过便算,还望勿在家师身前言说。”他见冒襄微微点头,便抱拳一礼,转身大步向前走去。 他声音虽低,然而并未用传音之法,那八个青衣子弟如何听不到?冒襄见八人皆面色如常,便知都是骆风飐腹心。 说是山门,其实不过有几个天然生就的巨大岩石伫立而已。只是某一步踏出之后,冒襄就感觉到了明显的不同,脚边细微的元气波动昭示着禁制的存在。它现在处于隐秘的状态,温和的接纳外来者进入,像包容溪流的海洋。冒襄虽不是此道里手,也能体察到其下暗藏的汹涌潜流,总之,当这禁制处在狂暴期时,他可不想面对。 冒襄庆幸没有遭遇盛大的迎接场面,一路向上,仍是崇山峻岭,无数阁楼殿宇已然在望。此处已有些青衣子弟散在山麓间,均活动如常,并未因一位国师驾临而有所表示,反令冒襄坦然。说来他这所谓国师得的蹊跷,自己也难以认真面对这么个身份。 几人信步行去,冒襄向左边望去,见有一块狭长的大石块孤立一隅,石上竖排写着“渐远红尘”四个大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他便如饮了琼浆玉液,越看越觉沉醉,正要细思这字里暗藏的玄机,却听得身旁一位陪同的青衣子弟道:“这是姬老爷十六年前亲手刻上去的,说自己已远红尘,从此后,唯身前一条狭径,再无后路。” 冒襄暗暗心惊,没想到这四个字有如许魔力,可其他泰山弟子为何视若无睹?先前说话那子弟真好谈锋,又指着对面一处如挂在崖壁上的一座楼阁,说道:“国师且看那崖上危阁,这是我守正宫的藏剑阁,险峻处虽不如恒山的悬空寺,却也有几分奇巧。姬老爷当年应先帝之邀,就是在此处做成了一时风传的‘天下名剑谱’。可自华山林师姐入了榜,老爷就没再动过它了,甚至三年前他还命人到藏剑阁里把‘名剑谱’的原稿毁去。他说自己本就不以剑术见长,实在没资格品评天下名剑,做了这谱反倒将天下人愚弄了几十年。” 说话间,众人已到了正殿前,那守正宫几乎占据半座山头,墙壁色泽以瓦红色为主,依山势而建,气势滂沱,雄壮难言,一条长长的石阶一直通向殿门。八名青衣子弟再不往前去,而是重又分列两边站立,骆风飐右手伸出前胸,示意冒襄先行。冒襄唯一拱手,也不客气,仰头登极而上,骆风飐跟随在后。 一共九十九道台阶,冒襄刚刚踏完,便听得前面宫殿内有人说道:“冒公子年来声名鹊起,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俊彦,比老夫当年强得多了。” 那声音听来实在分不清远近,悠远处仿佛从天边传来,清晰处又似是耳边语声,且方向亦是无从捉摸,冒襄明明知道说话之人在前,却忍不住想回过头去,看看两侧和身后是不是也同时有人再说话。他知道这并非说话者故意显露,而是一身神通到了化同无极的体现。 骆风飐在身后道了一声“师父”,冒襄心中便有谱了。 那一身淡青色长袍的正是姬正阳,虽名垂天下六十年余,面目也不过四十许间。他身量略低,怕是只到冒襄眉睫,一张脸也平平无奇,眼神毫无锋芒,唯沉寂了那些岁月赋予他的沧桑。然而他只是站在那里,便立升一股气度,甚至让人忽略掉他身后雄伟的宫殿,仿佛天塌下来,他也能一人独立肩负。 绕是冒襄轻易不动形色,见了这天下第一人,也有些激动,折腰拜道:“小子惶恐,怎敢劳姬前辈亲来迎接。” 姬正阳只一步就走到他身前,单手将他托起身来,道:“你不也是新登国师?老夫来迎你,原也寻常。只是你年轻人,虽早登高位,能不自矜自夸,也是好事。风飐,你陪着冒公子,同我去云驻厅。” 宫殿内空寂清静,竟是无人。姬正阳在前领路,冒襄随着骆风飐,转出大殿,从左边侧门出去,下了一条石阶,走过一个大天井,天井两旁各植了几颗梅树,枝干如铁,极是苍劲。走进大厅前,冒襄见厅前悬着书写“云驻”二字的牌匾,笔法与“渐远红尘”相同,知是姬正阳手笔,然而字上却再没有之前的古怪。 云驻厅中此时却聚了数十人,长少咸集,或道或俗,或男或女,不一而足,见姬正阳三人进来,或点头,或微笑,算是打过招呼。姬正阳自顾在正位的藤椅上坐下,向身旁一指,请冒襄入座。待他坐定,姬正阳道:“这里许多人,老夫便不一一介绍了。你们谁想和冒公子亲近的,私下只管去请益。他龙虎山是千年门庭,你们若能得些缘法,触类旁通,胜过几年的苦修。” 冒襄忙起身作四方揖,口称不敢。这厅中人物无不是泰山或其他四岳的翘楚,有些人甚或在他出生前就已名噪天下,他这般姿态,原是正理。众人见他一个年轻人,被这一群高人围着,行事说话不卑不亢,心中也暗自称许。 姬正阳又道:“你既是帝王钦差,便先做了正事罢。山上关键人物大抵在此,你在此宣读圣旨便是。” 冒襄从包袱中取出圣旨,展卷而读,这屋中都不是凡夫俗子,也没谁真个跪拜领旨,只在原位不动,侧耳倾听而已。冒襄这钦差,更是懒得理会那些世俗里的君臣礼仪,匆匆将圣旨读罢。那里头写的不过是些锦绣文字,十句里有八句是全无用处的骈俪修饰。意思无非说册封大典姬正阳未能亲至,朕心中实在挂念云云。又说起姬正阳与先帝的布艺交谊,朕当执晚辈里,本当亲上泰山,只是社稷事多,今请冒国师前来,代呈拳拳思渴之意。 圣旨读罢,冒襄又拿出那一方蟠龙玉印,到名来历。姬正阳一眼扫过,叫骆风飐将之与圣旨一并接过,又道:“冒公子也是出尘修行之人,可还愿尝尝人间烟火?” 冒襄颔首道:“一切谨凭前辈吩咐。” 姬正阳笑道:“那便吃一些罢,其实酒席早已齐备,若不吃反不美。你们这一些人里,有几个可是有些年没沾着酒食了,今日可不是沾了冒公子的光,解解嘴馋?” 骆风飐笑说道:“师父辟谷不是日子更久些,谁能比得您?要说沾光,也是您沾的最多。” 厅中另有个女冠道:“何来的沾光之说?咱们这些人本来餐风饮露,洗涤凡躯,这一回可好,又要大嚼大饮,岂不是坏了修行?冒公子咱们怪不着,可都要怪在老爷身上了!”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这泰山门下想必平日玩笑惯了,气氛才如此融洽。姬正阳的性子必然是随和近亲,不拘礼数,才由得他们这等放肆。 不一刻,厅中便摆下两桌,众人随意入席,也不讲主次分别。冒襄受了感染,大觉心胸舒畅,实在比京城里每日绷着心神强的太多。想来是因为坐中有出家人,席上都是素斋,酒也是果子酿的淡酒,清香好闻。 这厢姬正阳举杯道:“我们这些人平时聚齐一半也难,今日冒公子上山,却这般巧法,竟有大半人在山上。单只这一条,也该庆贺一番。” 话音未毕,厅外便传来脚步声,接着一阵娇娥女声道:“怎么摆了酒席,竟不通知我来?”冒襄循声望去,见岳南湘施施然走近,那脸上容光,与数日前相比,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她今日换了一身绯色的衣衫,如一株日边红杏,风情展露的恰到好处。她未施粉黛,然而唇不点而朱,颊不涂而白,嘴边噙着一抹淡淡笑意,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却又觉倏然飘渺,似云端仙子,不可亲近。 姬正阳眉头微不可查的一皱,道:“你不是去玉皇顶祭拜东君了么?回来的却早,那一桌尚有位子,你且与小辈们挤一挤吧。” 岳南湘道一声“不妨事”,便入席去。 修行人吃饭也不过是个表面意思,尤其是这一群人,大多辟谷,因此不过略吃一点而已。席上颇有人谈笑风生,或纵论掌故、品评时人,或高谈玄经、大论道法,全然不因姬正阳在座而有所收敛。姬正阳有时也插上一句,往往画龙点睛,一语便切中要害。冒襄或听或说,参与其中,只觉喜乐平和,不知不觉间,已是月上梢头。 收了酒席,冒襄才想起赵济还有一封书信要面呈与姬正阳,便拿出那封书信要交予姬正阳。 姬正阳摆一摆手,道:“先不急。我想去后山观月,你不若和我一道走走,看一看这月观峰上的景致。” 岳南湘在一旁淡笑道:“师兄这一瞻星观月,怕不又是十天半月?” “我本是想去坐几日的,冒小兄这也见了,正可去清闲几日。” 冒襄接道:“小子来的真不是时候,竟是耽误了前辈的功课,罪过罪过。” 岳南湘道:“你也不必告罪,到了师兄这境界,又哪有一定成法?他常常在后山一坐半月,其实却还是贪恋那夜里的风光。”她又转过头去看姬正阳,道:“我想借师兄在日观峰上的法坛,师兄这几日该用不着吧?我最近气海总有翻动,想必或有机缘,借师兄的法坛来坐关,未必不能再向上冲一冲。” 姬正阳在岳南湘面上扫过一眼,点头道:“你熟门熟路,借去便是。我看你紫府泥丸跃跃欲动,虽是转折之机,却也未必是佳兆。修行之事,当自省如宜,不可冒进。当然若当真机缘在前,也当勇猛精进,砥砺道心。” 岳南湘正色道:“谢师兄提点。”便转身出门去了。 冒襄和姬正阳踏着月色上到月观峰顶,这里视野开阔,仿佛高可摘星,果然是观月的好去处。无论山下苍茫大地,还是头顶璀璨星空,都让人心胸为之澄澈。两人在山路上慢慢踱步,也不言语,然而自有一种气机悄然连接,不仅是在两人间,更和这高山、这星群、这阔野、甚至这一片山区中无数的生灵气机互通。仿佛以两人为中心,织就了一张玄而又玄的气机之网,其中传递的是足以洞悉天道的自然之密。 冒襄知道,自己是被动的成为了这一张网的中心之一,这并非全然是姬正阳有意为之。他此时自身修为和道心的通透,都已非吴下阿蒙,只要姬正阳不排斥,自然而然的,便能融入到这玄妙的境界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姬正阳忽然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无数延伸于外的触丝如流水一般,收入两人体内。那一瞬间的灵觉膨胀,几乎让冒襄误以为自己化身成了高山。 他明白,这一夜的经历在道途中,有多珍贵。 他正想道谢,姬正阳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指了指头顶的星空,道:“我们都该谢谢它。” 冒襄举头望天,此时那一条横亘眼前的迢迢银河,仿佛也有了不同的意义。 “把那一封书信给我罢。” 冒襄依言递过书信,姬正阳接过后,并不立即去看,又道:“风飐在云驻厅中等着你,他会带你去卧房休息。” 冒襄向姬正阳一拜,便沿着来路向守正宫去了。他去后,姬正阳便随处找了一块平整石头坐下来,一时仰头望天,一时侧耳倾听松涛,一时又寂然不动。 骆风飐果然还在云驻厅里,远远的见了冒襄便迎上来,冒襄笑道:“原本不知骆兄还在这儿等候,若是知道,小弟断不敢劳您的大驾。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骆风飐上下将他打量一番,捻着胡茬思索道:“这一去三个时辰,你这神魂精气好像有些不同了呢?” “如何不同?” 骆风飐摇头道:“俯仰皆自得,我怎知道?时辰也不早了,我带你去休息吧。明日正可好好逛一逛山门,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骆风飐将他领到一处带着庭院的小小木屋,便自告辞而去。 冒襄到了寓所,但觉心中裹着无数纷杂的信息,若不梳理清楚,任它溜走,只怕要抱憾不已。他在屋中找了一个蒲团,安坐其上,须臾便入了心斋之境。再睁开眼时,阳光已从窗子透了进来,洒在身上,暖煦之极。 他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杂沓脚步声,便推开门走出来,却见十几个人从小院门口涌入,个个气势汹汹。而最后现身的却是岳南湘,她刚刚踏足小院,便即冷冷喝道:“拿下!” 五、托体同山阿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宁夫人,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死到临头,还惺惺作态――” 岳南湘神色冷峻,看来也不愿多做解释,手指向前一点,当先冲入小院的几人便即毫不迟疑的动手。冒襄实在不知出了何事,何以一夜之间,原本亲和可敬的泰山门人就骤然翻脸,大清早便杀气腾腾的来找自己晦气?院落原本不大,多了这十几人便稍嫌拥挤,那出手几人分明不弱,手底散佚的元气搅得院中草木摧折,狼籍一片。 那几人分明存着生擒的意思,出手非绳即鞭,一时间漫天蛇影纷飞,其实共是五道长鞭。泰山供奉东方乙木神君,其门人于木系一脉术法甚是高明,那绳鞭之属多为天生藤蔓,又被木系术法加持,坚逾金铁,更兼种种神妙,甚或有些本身便是术者以自身真元催生而来。 冒襄不知状况,不愿伤了和气,向后稍撤,只是再向后几步便要抵上木屋了,院子不过才几丈方圆,他又能躲到何处?迫于无奈,他忽将右掌立于胸前,掌力到处,五条长鞭纷纷倒卷。听得几声沉喝,院中募然青光大作,长鞭“嗤嗤”之声不绝如缕,如飞龙惊天,齐齐重又杀来。只是看这架势,却不像是要生擒了。 “何苦欺人太甚?” 冒襄拨转手腕,脚步直踏中宫,右掌如一片飞羽切入鞭影中,空中只见片片残缺掌影。继而青光之中乍现一抹深紫,冒襄掌势立变,继以雷霆之势击出,漫天鞭影虽似将他罩个结实,然而他只一掌在前,便伤他不得。他这“落羽奔雷掌”本就长于批亢捣虚,又被他加进昨夜新得的体悟,周遭元气竟有点操纵由心的味道,搅得那几只长鞭如魔龙乱舞,几乎不受主人控制。 轰隆一声大响,却是长鞭收势不住,纷纷击在木屋上,那鞭上附着之力足可开碑碎石,木屋自然无幸,倒塌下来。使鞭几人待要收回长鞭,却不料被冒襄一把攥住,掌底紫电攒动,好在他有意留手,未让那电劲顺鞭而上。 “闹够了没有?就算动手,也该先给我个解释吧?” “好威风的国师!真当泰山无人吗?”却见一条灰影急驰而来,纵以冒襄眼里急切间也看不清来人面目。右掌仍是握住几条长鞭,左掌轻飘飘抬起来,然而那人将近时,忽变山崩之势,其间变化之急,令得元气翻滚如沸,那人身形便是一窒。 “嘭――” 瞬息之间,两人不知对了多少掌,冒襄单掌独对来人,上身纹丝不动。 “嘿!”却听得冒襄忽然沉喝一声,右掌放了那五条长鞭,双掌在身前一错而过:“滚开!”一道炫目至极的紫色电光在双掌间生就,被拉成了长长一线,彷如锐利的刀锋。电光过处,长鞭寸断,先前那人退的稍晚,撒了一把热血。冒襄却不进反退,左脚刚退开一步,原本立脚处便有一根青谌谌的箭竹破土而出。冒襄右脚再退,便又是一根箭竹拔地而起,似这般连连退到木屋废墟上,脚下竟是生出数十根连成一线的绿竹! 冒襄双眉一竖,右手在身后虚握,木屋废墟里募得响起一声剑鸣,却是被埋在里头的藏锋剑夺鞘而出。一道剑光从他脚下闪出,沿着那一线翠竹向上挑劈,箭竹立成糜粉,剑光犹不止歇,劈入院门口的人群中。待众人闪避开劈来剑气时,却见冒襄已一剑在手,斜引在侧,且在他与众人之间隔空划出一条横置的剑痕,剑痕上尤有紫电跳动。 “有过此线者,莫怪剑下无情!哼――宁夫人,你这到底是何意?只怕不是出于姬盟主授意吧?” “哈!” 人群里忽然爆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笑声,那像是一股郁结之气冲出喉咙之际,却忽地被生生卡住,短短的一个音节里竟能饱含那么强烈的情绪。冒襄也禁不住为那声音里的悲怆而动容,他开始认真的打量起这群不速之客,他们的脸上带着货真价实的悲恸和愤怒,眼睛里燃着火焰,咬牙切齿的样子则像是失去了亲族的狼。 那发声之人就是适才欺近身前的那道影子,冒襄记得昨日在云驻厅中便有他一个,是姬正阳的二徒,是个面相忠厚的中年道人。他在守正宫中号称沉稳第一,虽则修为未臻绝顶,然而一身如磐石般的道基,连姬正阳也颇为心许。 “无疆师兄,昨日还把酒言欢,如今便刀剑相向,这到底是何故?” 一身玄黑道袍的无疆道人缓缓走到剑痕之前,字字铿锵的说道:“那是因为昨日还不曾知道你的狼子野心!过此线者,剑下无情吗?哼,我却来试试!” 无疆也不作势,双掌紧握成拳,在胸前一击,依稀仿佛有“吱呀”之声从天外传来,便似是一道门被悄然推开了。他身后诸人听得声响,莫不脸色一变,向后退开,便连岳南湘也悄悄退后了两步。 无疆低喝一声:“长风,震!”右手向前一挥,跟着右脚便踏将出去! 狂风忽起,沙尘四扬,遮蔽了天光,刹那之间四周竟似入夜一般,身前身后都是灰黄颜色,几乎对面不能相视!然而风沙再大,却也有一条明显的轨迹被勾勒出来,那是一只巨大的风刀,锋刃处细沙吞吐翻卷,即使是石块,被那风刀卷入,也立时便被内里的气劲搅成碎砂。风刀锋芒所向,自是冒襄。 冒襄也被他惹出了火气,虽在风沙之中,也能隐约见得无疆右脚将要踏实,落在剑痕这头儿。他不管几乎要及身的风刀,先大喝一声:“回去!”引剑一指,剑气应机而发,直贯在无疆右脚背上,硬是给顶了回去,钉死在原地。然后才左掌伸展,拍在风刀上,风刀虽遭这一记“沉鸦式”拍散,余劲也在胸前砸了个结实。冒襄闷哼一声,左掌和胸腹齐齐一痛,却是牵扯出之前的旧伤来。 无疆再低喝道:“千刀,刑!” 他性子也是坚忍,右脚被钉住,便又迈出左脚,要跨过那剑痕。风沙中无数气旋生就,如千柄旋转的刀刃,往冒襄身上斩来。仅仅是风沙已打的面目生疼,冒襄虽有护体真煞亦不好过,何况那仿佛无穷无尽的刀刃?既然目难视物,冒襄所幸闭眼,任代替视觉的另一种感官肆意扩张,就仿佛昨夜在月观峰顶,冒襄被姬正阳带入“俯仰自得”的境界时放出的万千触丝。 “呼――” 挥舞中的藏锋剑忽然化成一阵雾气,仿佛散入虚空,而剑意也似乎因此而扩散开来,九天十地,无远弗届,无一处剑意不可至!周遭元气也在剑意的主导下激烈重组,排列成种种冒襄想要达成的效果。剑法此时则成了更广义而模糊的概念――他举手投足,即是剑法,他一念生灭,亦是剑法――借势雄成,是他从宁士奇处学来;万法由心,则是昨夜姬正阳对他的馈赠。 “啪!” 一记在此时几乎微不可查的声响,是无疆脚步的落地声,他终于踏过了剑痕。然后风沙中传来一声低沉的“破”,他隐约看来那个模糊的身影一阵晃动,于是上千柄风沙之刃同时爆开。 他无法感知发生的具体细节,只知道仍未建功,于是双手连动,低喝道:“雷行,――” 那个随后的“折”字还未曾出口,就觉一道细微至无可察觉的剑气刺入右肋肺中,那里正对应八门中的“伤门”。瞬间的真气逆走,让他后续的术法无以为继。 他听到耳边的话音:“伤门,关!”接着见到漫天沙尘落地,狂风止歇,景物回复旧观。他惊觉自己强行开启的伤门真的关上了之后,才愕然发现喉咙前悬停的剑尖。而冒襄正平举着剑,几乎和他面面相对。 “无疆师兄,你过界了。” 无疆双目圆睁,喝道:“那你为什么不刺进来?你连我师尊都敢杀,何况我这个小小徒弟?” 冒襄一怔,道:“姬前辈死了?这玩笑可开不得。” “我岂会拿师尊的性命开玩笑!你既做下事来,何必再装傻?” 冒襄这一回却是真愕住了,看无疆神情实在不想说笑,愣了半响,他才摇头叹道:“姬前辈修为通天,几达飞仙之境,怎可能会死――何况以我的能耐,又怎能对他老人家有甚威胁,更遑论杀害?” 无疆双目如玉喷火,切齿道:“你自然是使了卑劣手段!可恨昨日我们还当你是难得的后进,师尊对你也青眼有加,想不到,想不到……”说到此处,他想起师尊生前面目,几如哽咽,再难成语。 冒襄也觉心中一凉,视线再次扫过那次闯入者的脸庞,开始有一些理解他们脸上的那种悲怆和愤怒,甚至是茫然和凄惶。他最先想到的,不是为什么自己会莫名的卷入这样的纷争,也不是接下来可能会迎接怎样的盛怒,而是――那个如山如岳般的男人,真的死了?难道山岳崩殂,真的可以这样无声无息? 六、辨析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岳南湘轻轻的说道:“你是想拿无疆师侄为质,来要挟我们放你走吗?” 冒襄缓缓后退,只是剑锋仍指向无疆道人的咽喉。当剑锋离开一尺之外时,一阵清风送去,将无疆稳稳地推回众人之中。 无疆死里逃生,疏无喜色,冷冷道:“你虽绕我一命,但杀师之仇不共戴天,今日我必和同门全力擒杀你。等你入了阴曹地府,无疆自刎换你一命便是。” “我不知道你们为何一口咬定我杀了姬前辈,我也不知该如何辩驳。不过冒襄今日就算真的命丧泰山,也用不着你来赔命。只是想要我的性命,也未必那么容易,我为求保命,错手杀了谁,那也全看各自造化了!” 藏锋剑斜引在侧,剑尖上跳动的紫色电火窜入地面,像是有生命的小蛇,一点点勾勒着有意义的图案。无疆将真气再次聚拢于肺,他想开启比“伤门”杀伤更大的“惊门”,身后同门无不蓄势,冒襄的修为实出众人意料。而他成名的“紫雷七印”尚未发动,他系在腰间的那一条红锦据说也是一件极厉害的法器。 从空中忽然飞来数把飞剑,尚未落下,便听得有人长呼道:“无疆师兄,且慢动手!尚未查明真相,若冤枉了好人,岂不错恨难返?” 无疆一颚,仰头之际,便见师弟骆风飐御剑而下,趁他不备,一把握住他右手手背。只觉一股真息透入,直入两肺,一通捣乱,“惊门”却是无论如何再不能开启。 在他身后,几个身着青衣子弟纷纷踏剑而来,随后降下。 无疆惊怒道:“你干什么?要背叛师门吗?” 骆风飐脸孔如冰,双眸之中藏着浓的化不开的哀恸,他缓缓说道:“二师兄,如今首要之事是找出真凶,不叫逞凶者逍遥法外,也不叫无辜者蒙冤!” 无疆怒道:“那你为何要阻我捉拿凶手?放手!”说罢他右手猛然一抖,一波气浪以两人为中心排闼而出,有几个功力稍逊的几乎要向后坐倒,连冒襄也连退数步。然而骆风飐却如铁铸,纹丝不动,嘴角一溜鲜血泊泊流出。 骆风飐缓缓摇头道:“枉师父称赞你是山门沉稳第一,遇事却是这般。我知道你跟着师父最久,感情亦是最深,可难道我们这些人便没有丝毫感情吗?” 他不容无疆张口,又道:“你为何断定冒兄弟就是凶手?” “我亲眼见了师父的遗体,又怎会有错?昨夜只有这人陪同师父去后山,咱们这些人都知道师父习惯,平时也约束众人不得去后山打扰他老人家。今早师父便在山上坐化,不是他还能有谁?何况师父是死于‘阎罗接引’,他老人家身后,手中握的那封书信上便涂抹了这毒。那书信昨日席间你也见过,当时他就要交给师父,这是确然无疑了。另外还有时间上的吻合,昨夜是你在云驻厅等他,他是几时回来的?” 骆风飐眉头微皱,仍旧答道:“应是临近丑时了。” “我查过师父法体,应是在子时三刻左右坐化的,这时间上也大是契合!哼,师父修为通天,若不是有人蓄意谋害,岂能得逞?” 骆风飐点头道:“就是这蓄意谋害四字!冒兄弟乍来泰山,就算他真有歹心,我也无论如何不相信他能在一夕之间成事。何况师父近年渐体天心,于人心之体察可谓洞若观火,冒兄弟若真有歹意,也必被他老人家亲眼识破。” 无疆冷笑数声,嘿然道:“你就是凭这些虚幻之事来推断?” 骆风飐续道:“这其中尚有诸多疑点,不可不查。不说别的,单说那‘阎罗接引’之毒,本就是沟通阴司之物,连你我都能隐有感应,更何况师父?” 无疆皱眉细思,要找出话来答他。站在身后的岳南湘忽悠悠道:“师侄说的不错,然而世上却有一物叫做‘鬼愁香’的,掺入‘阎罗接引’之中,便能抹掉其上的质性,以致不被人所查,于效力不过微损。‘鬼愁香’气味与普通香料相仿,且散的极快,只有粘在草木叶片上才能留得住。我原本也没想到,后来在师兄身下的野草中找到了一点残留,才能确定。” 骆风飐一时语塞,听得岳南湘道:“骆师侄怎地还不放手?我五岳盟中都是讲理的人,若冒公子真是无辜,自然不会冤枉于他。” 骆风飐闻言放手,向后退开,却在无意中挡在这几人与冒襄之间。院外不时有泰山弟子赶来,早将此地围个水泄不通,干脆有人嫌那篱笆栅栏碍事,给一脚踹翻。冒襄面沉如水,依旧引剑不发,听这几人说话,慢慢梳理思路。 看来姬前辈是当真亡故了,他自然知道那信上并没有什么‘阎罗接引’,可又是什么,能要了这宇内第一宗师的命? 只听骆风飐又道:“若真是冒兄弟所为,他昨晚为何不逃下山去,反而还留在山上等待事发?昨夜丑时到现在几个时辰,他若想走,只怕任谁现在也追不上吧?” 无疆道:“他自然是早打听清楚了师父的底细,知道他老人家常在月观峰后山修炼,等闲十天半月也不下来。那又是个幽僻去处,他料定其他人不敢去打扰,才这样大胆,留在山上。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岳师伯正好在日观峰坐关,遇上了难解关隘,今早晨亲上月观峰去请教师父,才撞破了他的奸谋!” 骆风飐忍不住向岳南湘瞄去一眼,却见她低眉敛目,脸上颇有悲容,然而一双眼被睫毛的阴影遮挡,看不到里面是何内容。“那动机呢?冒兄弟有什么理由要谋杀师父?” 无疆缓缓摇头:“这人我也是昨天才知晓,又怎知道他有何图谋?” 身后有人大叫道:“谁知道他是不是丧心病狂?”也有人喝道:“他自是自己当了国师,觉得师父御宇修行一界多年,心中不服气,才起了歹心!”又有人说:“或许是皇帝老子指使他干的也未可知!老爷和先帝爷相交于布衣,这小皇帝才当了几年黄帝,就跋扈的很,想把咱家老爷扳倒呢!” 这人话一出口,就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倒是有许多人觉得他说的在理,就听有人问道:“不知老爷手里那封书信在何处,咱们也看看,那里面写的什么?” 岳南湘从袖中抽出一盏白薛涛签,有昨日在云驻厅的便认出正是这一封书信。四周传来几声低呼,显是有人想起了那上面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罗接引’。岳南湘道:“这毒每次施用之前,须得焚香祭拜,以六牲九血为祀,遥呼阴司王者,方能见效。且一人一生只能用一次,杀死一人后便再无效力。” 她展开签纸,一眼扫过,道:“这信是皇帝给姬师兄的私信,是想请他老人家到京师一游,一来以无边法术为神州降福,二来可震慑边疆一些蠢蠢欲动的异修,三来也可与皇家增进情谊。嗯,用词也算恳切,全然是晚辈对长辈的礼数。” 有人冷笑道:“哼!这皇帝说话越是谦恭,便越是说明他忌惮咱家老爷!” 无疆低声说道:“若真是皇帝主使……说不得,就先以冒襄之命祭师,咱们再上京师去,看他那龙椅还坐不坐得成。” “都是胡说八道!冒兄弟是何等样人,岂会受人摆布,甘当个杀手弃卒?” 有人喝道:“你也不过是才认识他,又怎知道他是什么样人?”“他若不是热心红尘禄位,又怎么会去朝廷当那劳什子国师?” 骆风飐气的低骂一声:“一群不识人的蠢物!”他怕众人纠缠,又向岳南湘问道:“岳师伯,这‘阎罗接引’想必您是深知的。” 岳南湘道:“略知一二。” “那小侄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师伯——‘阎罗接引’虽是毒物,然而其最可怖之处还不是对**之损伤。最可怖者,是它能与阴司王者或地狱大能建立联系,使得冥府之门在被下毒之人体内洞开,将被下毒者的神魂直接吸入阴司中去,从此堕入鬼道,重入轮回。然而我和秦师叔适才在后山查探,秦师叔施展‘勾陈九逐’之法,却并未查出有此等迹象。” 他身后一位长髯青衫的中年男子点头说道:“从昨夜子时到今日清晨,月观峰上都无冥府洞开、接引魂魄往生的迹象。”这人是五岳之中精通鬼术的翘楚,为人也出名的谨言慎行,他既如此说,那便是有十分的把握。 骆风飐续道:“此时如此,师父便不是中了‘阎罗接引’之术,那毒恐怕只是个幌子吧?” 岳南湘幽幽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师兄功参造化,只怕是到了‘凝明丹心,如如不动’的境界,就算元神被困,也未被摄入彼界。只盼他神魂漂泊在外,能再遇机缘,重修长生。” 无疆霍然回头,双目灼灼的盯着岳南湘,颤声道:“师伯是说……师父的元神尚在人世,还有复生的可能?”神游物外之说,原也寻常,修为到了姬正阳这等境界,元神出窍也是常有之事。只是元神若长时间脱离人身,会有灵识毁丧之虞。 岳南湘摇头道:“人身是万法根基,师兄肉身生机尽绝,就算元神受创不大,尚保得神识不失,除非入了鬼修之道,不然……” 无疆长叹一声,一脸失望之色,回过头来:“骆师弟,话已至此,你还不肯让开吗?” 骆风飐“哈哈”冷笑数声,面如寒冰:“岳师伯啊岳师伯,您可当真是事事料定、对答如流!师侄这一番争辩不像是为冒兄弟辩护,倒像是和您一道把所有疑点都理清,将冒兄弟推到了辨无可辨的绝境!” 此时天外忽然又有一道飞剑飞来,那新到之人挤不进前头,隔着丛丛人头高喊道:“不好了,五爷!四爷他、他在日观峰上自尽了!” 骆风飐是姬正阳的五徒,所谓五爷,正是旁支子弟对他的敬称。 ************************** 最近书评区好冷清,完全没人留言啊 七、二十三年弃置身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四爷定是知道了老爷的死讯后,才吞了‘伏死丹’,自绝生机啦!” 无疆连连叹道:“四师弟这是何苦?怎么如此想不开?怎么这么糊涂!” 骆风飐大吼道:“他还没糊涂到要自杀的地步!” 凄风苦雨一股脑砸过来,骆风飐再压不住心火,竟有些情绪失控,将带鞘长剑向前一挥,人潮自被分开波浪,露出那传信的弟子来。这一下手法有些重了,就有几个衣摆被削掉一块,甚至有人被剑气浸入皮肤,当下就有人叫嚷起来,大报不平。 他哪里顾得到众人心思,冲那人大喝道:“怎么回事?说清楚了!” 那子弟直面骆风飐,虽隔了二十几丈远,也觉肌肤如被刀割,不时有森寒锐气袭来。他算得骆风飐的腹心,却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颤抖着说道:“四、四爷在栖霞谷坐关,咱、咱们几日了未见他出来,也不敢去打扰。我是才听说老爷的噩耗,就慌不迭地赶去告诉四爷。哪成想他、他竟在谷里坐化了,身边就放着个瓶子,里头没下几粒‘伏死丹’!我听看谷口的刘老儿说,大半个时辰前就有几个人心急火燎地涌进谷里,想是来知会老爷的事儿,刘老儿说当时还听到四爷在谷里的哀嚎声。我看不出四爷死的确切时间,想来、想来自是心伤老爷……” “放屁!” 骆风飐双目赤红,长啸一声,环顾四周,嘶声道:“我辈修行之人,谁不慕生恶死,只有没用的软蛋才会去自杀!老子认识他于化有二十年,谁她妈敢说他是个孬种?” 众人被他气势所摄,无不噤声,然而却也大有人腹诽:那于老四是个文弱书生形象,本就带着几分怯弱,且他是被姬正阳一手养大,在他面前就有那么点儿慈父佳儿的味道。要说他是听了姬正阳死讯,而后自绝以随之于地下,还真有许多人相信。 骆风飐咬牙切齿,一字字如掷地金铁:“我一定会彻查师父和老四的死因,让凶手血债血偿!” 此言一出,便有肃杀之气扑面,岳南湘宛如不觉,忽柔声说道:“骆师侄和于师侄自幼交好,也难怪这般伤心了。你且赶去日观峰料理他身后事罢。可着人将于师侄遗体送上玉皇顶,和师兄法体一同安置。此间事已定,师侄可放心前去。” “什么叫已定?” “锃”然一声,骆风飐忽然拔出长剑,森然寒气登时弥散。“师伯休拿言语诓我!如今两宗命案和在一处,疑点丛丛,我更是不容你们随意加罪于冒兄弟!师伯想就此开棺定论,还为时过早罢!” 他话声一毕,“蹭蹭”拔剑之声竟是不绝于耳,仿佛是他先前拔剑余音,极有声势。场中竟有近二十个青衣子弟齐齐拔剑在手,但见人如玉树,剑似腾蛟,各占方位,隐隐将冒襄和骆风飐拱卫在内。 无疆拧眉怒斥道:“你干什么?难道要为个外人起内讧不成?四师弟是不是自杀还未可知,与师父的事一码是一码,怎能搅在一起?你别再犯糊涂了,快让他们收了佩剑!” “师兄,你才是要醒一醒!你修了这些年的行,快悟了那天心流转,就看不透这叵测人心?” 无疆神色一冷,道:“我只看到你私结党羽,师父尸骨未寒,就已萌生异志!” “骆师侄这几年在山上倒是颇有经营啊。”岳南湘幽幽说道。 她缓缓走来,身前本有三名手持长剑者,却纷纷让路,剑锋也不敢朝向她,只任她款款走过。她走到无疆道人身边,微扬螓首,道:“五岳虽称一心,这却到底是泰山的家事,我原本不该这样纠缠。只是姬师兄天下共尊,我绝不容他身后还要落成悬案。师侄不是心中还有疑惑吗?我便来给你解惑。” 她此时离冒襄尚有十几丈远,却忽向他问道:“冒公子,其实你并不姓冒吧?” 这一句话问的毫无来由,冒襄愣了一愣,心想我被收养之事她怎会知道?后山那位老丈龙虎山上也绝少有人知晓,外人就更加不知了。不由脱口答道:“冒姓是我师折铁俗家的姓氏。” 岳南湘轻轻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都到了这个地步,公子何必再装糊涂?” 冒襄摇头道:“你又要弄什么玄虚?” 她向身旁招了招手,一位侍立在侧的男弟子忽然捧过一只头顶通红的鸟儿,形似鸽子,却比普通鸽子大了一圈有余。她接过鸟儿,说道:“这是咱们五岳盟养的碧血飞鹄,从京师飞到泰山一路不需停歇,两个时辰就能飞到,我今天一早才接到它带过来的消息。可惜官家放出这飞鹄还是晚了,若能早上半晚,或许咱们就能预先留心,姬师兄或许就不会死。” 骆风飐也是满脸疑惑,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道:“师伯到底想说什么?和这鸟儿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猜不透冒襄的动机吗?因为你不知道,他其实并非汉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他还身负和中原的一段血仇!” 冒襄嘿嘿冷笑,说道:“你要来构陷于我,也不用编出这等笑话来,没得让人耻笑。”他面上虽在笑,心中却悚然惊动,他预感到,仿佛有一个和自己相关的绝大秘闻即将浮出水面。这秘闻是什么,他毫无头绪,只觉一旦暴露,必然会改变他的整个人生。 只听岳南湘道:“官家原来是不知道的,不然又怎会册封你为当朝国师?这本是乾元道兄多年来明察暗访所得,可他知道这事牵连甚大,又和当年的那件大事有关,不愿轻易公诸于众。可听说官家把你派来泰山,便隐觉不妥,这才将此事告知于官家。哎!可惜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大恨已铸,如之奈何!” 她语声甚轻,众人无不屏息静听,她越是不将“那事”说出来,众人就越是好奇。她此时顿了一顿,也没人敢催促她。 她却话锋一转,向冒襄问道:“公子可知当年昆仑山六天混元道之乱?” 冒襄虽知不妥,也如实答道:“我那时极小,未曾亲历其事,却也常听长辈们提起。其间之酷烈,古今少有。我龙虎一脉,哼!也是那时被天下所负!” 岳南湘说道:“当时我五岳盟虽未直缨锋芒,到底也大受波及,若不是圆明天师挺身而出,只怕中原还有一番劫难。后来六天混元道多行不义,落得灭门的下场,他门人子弟是否还有生还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门主雷时中的幼子尚在人间!” 冒襄登时浑身寒毛乍立,岳南湘一双眼死死的盯着他,他仿佛从中看到了两团风暴!接着,他耳边便响起岳南湘冷冰冰的言语: “你还不愿承认吗——雷公子?”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岳南湘继续说道:“圆明天师斩杀雷时中后的当日,误入他的卧房,看到了当时尚在襁褓中的你。圆明天师当时身受重伤,自知命不久矣。他心地太软,不愿让六天混元道从此断绝传承,私下里放走了许多人,可他又害怕自己死后,若这些人再作起乱来,中原道门再无人能制。因此他便将你这个小小婴孩带回龙虎山去,令门人抚养长大,想着日后或许有用。这事做得极为隐秘,天下间知者寥寥。可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乾元道兄多年查访,搜寻各种蛛丝马迹,即使圆明天师早已故去,却还是在多年之后查出了他当年所为。只是道兄感怀天师用心之深,并未说将出来。你龙虎山上自然也有少数人知道,想必你这许多年,早已探访到自己的身世了吧? “可惜圆明天师一片苦心,到头来,终究是养虎为患!” 众人耳边募然一声剑鸣,刺得耳膜欲裂,只见一道紫色剑光绝尘而出,向岳南湘刺来。呼喝声顿时此起彼伏,十几道身影飞纵出来,火光、雷鸣不绝,俱挡在那剑光之前。只是那剑光太过犀利,无人能缨其锋芒,一时间血雨纷飞,什么头发、手掌、衣角、胳膊、大腿四处抛飞,那剑光染了层层血色,也不曾稍停。 岳南湘显然早有所备,手中的碧血飞鹄忽地爆成一团血雾,其上光影流转,却是金属色泽!她一边急退,双掌一边连点连拍,将那血雾揉成血盾挡在身前。接着,她左袖中飞出一道白色小剑,悬停在半空,作为第二道屏障。这些犹不足够,她右手双指忽然戳在自己胸口上,双指一夹,竟从身体里夹出一个晶莹玉像,似是散花天女模样,只有巴掌大小,惟妙惟肖。那玉像悬在白色小剑之后,是最后一道屏障。 她这些手段,是在顷刻间布下,那剑光太快,衔尾而至,血盾被一击而破,接着金铁交击之声响起,那小剑也被斩碎。最后则是“叮”的一声脆响,剑尖终于停在了那玉像之前,未能将之击破,可玉像上也多了一条细小的裂纹。 剑光隐去,现出冒襄的身形。他这一剑起于无迹,如闪电行空,雷霆万钧。然而同时也舍弃了自身的防御,他虽然斩断了好几人的四肢,自己身上的伤痕却更多——上身横七竖八的填了好几道剑伤,深可见骨,更不论什么火烧、雷轰之类的伤痕。他浑身如血里浸过一般,也不知是自己的血多些,还是别人的血多些。 他的声音已嘶哑,出了口连自己听着都觉刺耳:“你说——我是混元道的夷狄!?” “嗖嗖”空破之声响起,在场的泰山子弟大多赶将过来,刚才那一剑,竟是将岳南湘逼出百丈之外。众人将他两人围在中间,生怕岳南湘伤在他剑下,然而摄于冒襄的气势,却无人敢冲过来。变故陡起,骆风飐措手不及,将长剑归入鞘中,他那些腹心也纷纷还鞘。 “你何必明知故问?” 有人喝叫道:“是啊!你自是早就知道自己是个蛮夷孽种,一心一意想报当年之仇。咱们中原修士自圆明天师去后,只剩老爷这一根擎天巨柱,你要报复中原,这才下了毒手!可恨咱们这些人有眼无珠,竟让你这贼子得逞!” 冒襄充耳不闻,仍是盯着岳南湘重复道:“你说——我是混元道的夷狄?”那剑尖前的玉像光华流转,细看面目却并非散花天女,而是传说中的罗刹女。此时裂纹正好延伸到嘴边,为她填上了一道笑容,仿佛是对冒襄无情的嘲笑。 岳南湘道:“当年在长白山上,墨阳为何一句话就使得折铁束手就缚?只因他也是深知内情的,他虽知道你是个异族,兼且身负血仇,对你这徒弟却还是爱护有加呀。 “如今官家和乾元道兄已传檄天下,此后天下虽大,于你却是步步荆棘。你又何必再苦苦挣扎,还是留在泰山,为姬师兄抵命罢!” *************************** **,我要的**,终于来鸟 八、山阵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原来师父是为了我呀!难怪他当时不闪不避,甘受墨阳的摆布,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冒襄回想起来,不由就对自己这忽然改变的身世信了七八分。想到折铁为了回护他,竟不惜以一命相抵,说起来,他如全无顾忌,全力运使“天心五雷正*法”,就是当日山上群道合力,又岂能奈何得了他?到底还是自己连累了他。然而这份恩情,和他传艺大恩,怕是此生都无缘报答了。 “真是机关算尽呀!兜了这么大个圈子,不过是让我来背黑锅,又何至于这般落井下石?”她说的什么传檄天下冒襄并不在意,可是龙虎山他只怕再也不能回去了,不知道昔日那些同门听到这消息,会是什么反应?以后天下虽大,还能有落脚的地方吗? 岳南湘风度不减,不紧不慢说道:“公子身上流的不愧是昆仑山上的血脉,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姬师兄这一薨,足可比得上当年圆明天师羽化吧?” 冒襄渐渐接受了自己的身世,心中虽仍是悲苦难言,脑子却也回复清明。他头脑中逐渐理出一条头绪,从之前道门三宗亲附朝廷、林婉受伏击、乾元正式受封国师,再到这一出杀人嫁祸种种,不难看出端倪。乾元既然早在数年前便知自己身世,到今日才抖落出来,自也是待价而沽的意味。当年自己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就算是昆仑余孽,到底无关痛痒,最多是为天师道再扣一个罪名。可天师道已经是落水狗了,多不多这么一条也没甚用处。若不能当做晋身之资,实在浪费这消息的价值。 可赵济这个皇帝在这里头又是个什么角色?他不信连那一次意外的救驾也在谋算之中,那一次可谓惊险至极,自己这个恩人也不是假的。对他的推心置腹或许有演戏的成分,可姬正阳与先帝相交于驾龙之前,想必是深印在这少年皇帝的心念里的,他何尝不想找一个自己的“姬正阳”?可是自己的价值终究无法和道门三宗相比吧?姬正阳在这几人眼里只怕都是障碍,然而如此人物,有什么变动都足以震动宇内。就是要除掉他,也须得找一位足够分量的人来背黑锅。自己这一段时日里,声望可谓一时无两,连带着天师道也似有沉疴渐起之势。乾元在此时抛出这么一手,一石数鸟,可谓高明。 可即使他能把一切都看透又如何,单单坐实了这身世,他便永无翻身的可能。 可他还是不明白,姬正阳到底是怎么死的? 藏锋剑端的森冷寒意让他很在意,有一层层不可捉摸的波动从玉像中渡过来,即使藏锋剑中孕着极致精纯的剑气和他自信百炼成钢的剑灵,可仍有丝缕寒意浸入本体。那气息不唯扰乱真息,且能动摇神魂根本,虽则是走了幽微一脉的路数,可内中自有一股灭杀的霸道。 他想不出五岳盟传世的法门有哪个能与之对应,这甚或不像中原的路子。他反而想到师父曾和他提及的一门在极北化外之地的功法,也是因为这玉像相貌,倒似和这路功法源出的神灵颇有关联。 “嗡——”却是有人忽震长剑,打断了他刹那间的思路。冒襄不由苦笑,强敌环伺,自己今日实在九死一生,想这些又有何用?他自知辩白无用,收剑而立,虽然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却不愿稍动眉睫,让人看低了他。 “骆兄,咱们刚刚认识,承你青眼有加,对我大加辩护。若冒某还有来日,定思报答!” 骆风飐摇头叹道:“我不过是越帮越忙,还谈什么报答。冒兄弟,就算你当真……当真和昆仑山有瓜葛,我也决不信你是凶手。其实华夏夷狄有什么分别,人心就是人心,反倒是中原衣冠,自以为深受教化,更是养出了无数奸诈小人!” 冒襄哈哈一笑,道:“是啊!就算我是个夷狄,也有活着的权力!” 他目视四方,眼神如剑,被他眼神扫过之人,无不心惊胆战,他说道:“你们都觉得,我是杀害姬盟主的凶手吗?” 众人纷纷呼喝,内中自有几个耄宿,大是不忿他这倨傲神气,运化真气,就要使出几手绝技来。冒襄自然感应到周遭真气如沸,恐怕无伤时也招架不来,却凌然笑道:“你们想要我的命,我却想活命,少不得是以命相搏了。泰山是天下名山,原是不该放肆的,可我既然是夷狄出身,却也顾不得了。想那昆仑山雷时珍、雷时中兄弟,虽然手法狠辣,然而大闹中原,剑凌河山,何等豪气!我虽然不如他们远甚,却也不是甘心受戮之辈!” 骆风飐听得热血上涌,几乎忘了什么同门之谊,大叫道:“冒兄弟放心,我和我这一十九个兄弟,今日便什么也不顾,也……” 冒襄高声将他打断,道:“骆兄,你若再帮我,就是和天下为敌啦!我是将死之人,岂肯再连累你?”言罢长唳一声,御剑腾空而起,喝道:“想取我性命的,便来罢!” 无疆等人早已蓄势,就等着他这一刻,无不欲出手阻拦。却不想岳南湘忽一摆手,阻住众人,淡淡道:“有这么好的机会,可以亲眼见证龙虎绝技,何必要自己动手?” 无疆等人心头微动,道:“这是……” 岳南湘轻轻道:“单、明、左、封四位师兄也该准备妥当了吧。” 果然是要动用护山大阵!无疆心道,这怕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吧,全天下能配和大阵放对的,也出不了两掌之数,何况是这么个伤痕累累的小子?他继而又是一惊,四位师叔是什么时候回的山门?怎么昨日在云驻厅没有见到?岳师伯未卜先知一般,怎么像是早已预见到了今日之事?他心中微寒,脚下忽传来一阵颤动,有那么一瞬,整座泰山仿佛都活了过来! 骆风飐长呼道:“冒兄弟,快下来!不可硬撼护……” “嘭”的一声巨响,他余下的话音被彻底淹没。 冒襄早已拔升到百丈之外,意欲御剑西去。月观峰和玉皇顶之间的那片山谷中忽然绿光大盛,宛如盛着一片巨大的翠玉,山谷间似乎响起一击弓弦震颤的声响,山峰欲颤,风压被巨大的力量挤压成箭,那轨迹之上只有一抹不似人间颜色的碧绿。众人只见山谷中飞出此色,瞬间淹没空中的冒襄,过了片刻,才听见迟来的阵阵风吼之声,然后,才是那声巨响。 绿光击中目标,犹未能遏住去势,余势分成数十道,如妖异的彗星,在天际滑行百里,方散成点点绿芒,重落入群山之中。击中处,绿光散尽时,仍有滚滚烟尘遮眼,让众人看不清内里状态。这片山头上的一群人无不翘首以待,等着冒襄掉落下来。 岳南湘忽地轻哼一声,道:“果然是折铁的徒弟,总有几分挣扎手段。” 那边厢,骆风飐哈哈大笑,高呼道:“冒兄弟果然手段惊人,我不如你!”他知道这“碧霞玉簪”集万木灵气,极是霸道,一炷香内只能放出一记,不然便要伤及草木根本。冒襄能挡此一阵,足堪自傲。 却见烟尘渐袅,半空中冒襄仍立在剑身上,周身环绕着层层硕大的莲瓣,紫莲缓缓旋转,如沐圣光。只是瞧他硬挡“碧霞玉簪”也绝不好过,嘴角上的鲜血滴滴答答落下,脸色更是白的宣纸一般。 冒襄知是生死关头,不容片刻犹疑,体内震动稍稍平复,复又御剑而走。他虽然扛过了这一次,却也因此知晓,泰山护山之阵非人力所能抗衡。何况他已被锁定气机,若不早早飞离阵法所能覆盖区域,后招必然须臾即至。 无疆见他转眼间又飞出百丈,不由焦急,说道:“岳师伯,为保万全,咱们还是同去照应的好!” 骆风飐忽地闪身过来,喝道:“谁想上去,先过我这一阵!”他身后一十九人两边排开,无不严阵以待,观其气势,虽只二十人,却似千军万马一般。 岳南湘却是谁也不瞧,仍是盯着天上那越来越小的身影,轻声道:“泰山护山之阵,我也是许多年未曾一见了呢。不知四位师兄,能驱使到什么程度?” 忽有人高叫一声:“咦?他怎么停住了!” 原来冒襄本在疾飞,却忽地急停下来,看那势子,竟像是前方撞上一栋无形墙壁,不然哪有这般说停就停的? 有明眼人却察觉出异常之处,有人喃喃道:“好强的剑煞!” 骆风飐从未见过护山大阵容貌,只知威力绝伦,此时骤感天地之间,充塞剑气,单单是那一股压迫之力,就足以让他这剑者屈服。只因那剑势如剑器中的天潢贵胄,足以让万剑朝宗!骆风飐面色煞白,佩剑在剑鞘中不住震颤,似是生生哀鸣,他竟不得不全力抵抗,方才能压下剑灵中那一线臣服之意。 空中募然一声清喝,却见冒襄忽持剑在手,身形如天际一只孤鸿,看他剑尖轻颤,击于虚空之处。观他面色庄严,实在是到了尽展平生所学的地步:忽而引剑如滔滔流水,其意绵绵;忽而化作电掣奔兽,左奔右突;忽而引剑不发,劲气若存若亡;忽而又剑气勃然,大作张扬之态。如此连使数十道剑招,招招击在空处,仿佛与一位隐形的敌人对剑。 骆风飐观那剑法,不由目瞪口呆,更觉技不如人。他想若是换了位置,自己处在那剑气最浓烈处,只怕连出剑也不能够。冒襄剑法之古奥写意,他难以尽窥其堂奥,只知他每一剑出,则必然带动身边无形之气,这和宁师叔所说的“势”异曲同工。他每借得一分势,便将那无处不在的剑气削弱一份,有时剑意到了极妙处,甚至干脆将那剑气中的“势”也借来,让它自相攻伐。 他心中一动,忽地想起一事,失声呼道:“是太阿古剑!” 他喝得真巧,正在这时,玉皇顶那峰头上,忽地涌出一柄数千丈长的巨剑,色做深棕,剑上斑驳的镂纹清晰可见,如同实物。继而如山倾,那巨剑向空中如蝼蚁的冒襄,当头斩下! *********************************************** 说熟悉是必然的,毕竟咱也是看金老爷子的书过来的。不过请书友放心则个,同样的开头,也会有千万种过程和结局。人生的开头不也差相仿佛吗,最终却也不是妍媸各异?呵呵,跑题跑远了。。。。 九、求活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那一剑斩下,足可在平原上裂开一口山谷,又何况是人? 骆风飐到底没能抵抗住,佩剑再不受他控制,连着剑鞘插入地面。剑柄斜指天空中的“太阿”巨剑,意似臣服。其他人的佩剑更是不堪,有些甚至崩断剑鞘,自伤其主。 所有人心底都闪过同一个念头:“冒襄完了!” 可冒襄却仍未放弃挣扎,他的身影在巨剑映衬下更显单薄,那种茕茕孑立、为世不容的凄怆,也是能让一些观者生出点心酸吧?他仿佛没有看到头上越来越近的剑影,仍旧一心一意的行剑,剑身震颤不休,紫气渐渐收敛,剑鸣之声却愈发激越。 他踏空出剑,身子在空中滑行了数十丈远,这最后一剑刺出,便见几十道剑形的紫光闪动。却原来是他之前刺出的数十剑在空中留下的痕迹,为最后一剑所激发,凝在空中的剑气竟未消散。这数十剑是一气呵成,剑剑相连,虽然其中剑意大有不同,然而互补不足,气势贯穿,却也有一以贯之的气魄。 寂然无声中,太阿巨剑无情斩下。那剑锋虽看似一线,其实剑压犹如山岳,只要被刮蹭个一星半点儿,也跟被直接斩中没什么两样。巨剑最先撞上那数十条一线的剑痕,紫色剑痕连成一线,也如柄剑般,剑端朝上,直面巨剑锋锐。这剑痕绵延数十丈,也看似不小,可在太阿面前,简直绣花针也似,更无半点悬念,径直被碾压而过。 忽然间,剑鸣之声大作,众人虽在数里之外,犹觉刺耳难耐,耳膜也几乎要裂开。有些个修为弱的,几乎要呕出血来。却见冒襄双手握剑,人剑如一,逆迎巨剑而上!所过之处,正是适才那一线剑痕的轨迹。藏锋剑上分明有所加持,如篆文般的紫光,腾于剑上。 接下来的一记如磨刀般的声响,更是要挑战众人耳膜忍耐的极限。可此时他们还哪有心情管这个?只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一边,冒襄硬生生在太阿上斩开一个细微缺口,逆着剑锋斜飞而出。空中洒下点点碧血,在阳光掩映下,刺眼之极。 “那等剑势,确有青出于蓝之势,比起宁哥也不逊色多少了。真是个奇才。”岳南湘喃喃自语,冒襄几乎要逃出生天,她却丝毫也不急躁。 这一连串的剑法用下来,实在有可圈可点之处。那数十道剑气看似杂乱,其实锋芒所指,都是聚在一个点上。所谓刚极必折、强极必辱,与至刚至大的太阿巨剑以硬碰硬,是自寻死路,冒襄另辟蹊径,杂糅多重质性不同的剑气,柔化剑锋上之一点,之后以加持“剑鸣印”的人剑合一术强突,总算抢得一线生机。 骆风飐对自身用剑的资质颇为自诩,此时也不得不在心中感喟:果然有悟性能至此者,自己平日里那些见地,原来不过是鼠视蛙见。单单那几十记散手,就足够他钻研半年的了! “轰“然一声,巨剑剑锋已斩进一片山谷里。此时才觉得那光影凝成的太阿真是巨大无匹,谷中生着不少参天巨树,足够五、六人合抱,然而和那剑身一比,却似竹筷比之于木桶。原本这巨剑运使自如,即使斩如林中,也不会伤得一草一木。此时主阵之人力有不逮,使得剑气外溢,那剑锋接地之处,有成片成片的树木倒下。 金光如碎屑,从太阿巨剑上剥落。用不多久,整只剑都会化成辉光,重新没入这片土地中。 岳南湘不急躁,是因为她知道,凭那四人的手段,尚能用出护山大阵另外的变化。 冒襄的身子在空中不知打了多少个旋转,几乎擦到一座突起的峰头时,才终于稳住势头。却见他腰间飘出一片红锦,那面锦甫一铺开,便再藏不住内里的闪闪金光,即使当下日头正足,众人也能看个分明。隐隐的龙吟声里,五、六丈长的金龙从锦中飞出来,众人虽明知是虚幻,却也不禁被那须鳞毕现的样子唬上一唬。红锦金龙架起冒襄,便欲远遁。 募得里,日观峰上忽地闪过一片绿芒,接着便是一阵货真价实的龙啸之声!这一阵啸声穿云裂雾,震动山谷,却是比先前金龙所发要威风出不知多少倍。绿芒愈来愈浓,几乎化成实质,碧翠欲滴,啸声未止,便从中腾出一条身形百丈的庞然青龙! 月观峰这一片峰头上,众人先是见了太阿巨剑,再见着这条煊赫的青龙,已是连惊呼的余地也没有了。有人不由废声低叹,怕是也为冒襄感到一丝惋惜罢?他以一人之力,硬抗泰山大阵,能撑到这般局面,无论如何已足够让人尊敬。或许也有人在想:这样前途大好的少年人,何苦做下这等恶事?又何辜是那样的出身? 泰山是天下东岳,是东方木行最盛之所,而泰山本身受历朝历代帝王祭拜,一身龙气渊源想必是集神州王气千年之所聚。因此护山大阵中宿着一条青龙之魂,也是应有之理。这条青龙虽只是温养上千年的王气寄托群山所化,不是真正的龙种,然而那一身威煞,只怕连真龙也颇有不如。 冒襄的金龙对青龙极是畏惧,见那比自己大了几十倍的身躯衔尾追来,几乎不能移动。单单是扑面而至的威凌之势,就足以让它颤粟。那青龙是何等傲岸之物,身躯一扭,便是数里行程,它与冒襄相隔本不过数十里,那金龙裹足不前,数息间便被追至。 冒襄哪成想还有这等手段,自己这条金龙平时神气之极,偏在此时丢人现眼。可他自己也是心惊肉跳,原也怪不得它。他不用回头,便能感到身后一股灼热气息愈来愈近,想是青龙已近,正张口欲噬。最难耐却是那一层神魂攻伐,他只觉脑宫紫府之中千疮百孔,时时受刀风剑雨洗礼一般。纵使他道心如铁,也有被打成筛子的趋势。 “我所畏者,为天道尔!又岂是一条长虫?” 冒襄大喝一声,右手高举过头,食中二指摈作剑形,猛然向胯下龙头插去!双指尖端,有一点艳红夺人眼目,是他强逼出指尖的一点至萃精血。 金龙浑身一颤,冒襄剑指一插入颅,竟是齐腕而没。倏然之间,金龙便被染上了半身彤红,如被夕阳照映一般。精血不过是媒介,使得龙魂与冒襄元神有刹那间的神魂交接,而冒襄求生的决心,也在这一刻间刻印到了彼端。 金龙暂时摆脱青龙的威压束缚,长尾一摆,金红色的身躯如同一抹飞鸿,疾窜而出。到嘴的猎物逃了开去,青龙长啸一声,亦是加速追来。 冒襄一手死死扣住金龙脖颈,一手捂住心口,闭目以待。他此时已是油尽灯枯,伤势之重比援手林婉那夜更重,他此刻只能寄希于这条金龙,望它能在被青龙追上之前,飞出护山大阵的笼罩范围。 想想也觉可笑,这“金鳞龙锦”本是赵济送与他的。赵济现在联合着别人来要他的命,他却反而要靠这东西来保命。 忽而,背后风声加剧,割面如刀。 龙啸之声几乎让他忘记了此刻的处境,他仿佛身在云端,悠游万宇,那啸音不过是在为他的豪情做注脚。他睁开眼来,看到的,是山川万里,和晴空一碧。他鼻端微动,即使风在怒号,也压不下那似有似无的草木清香。他近乎贪婪的看着、吸着——活着本身,就是无数个奇迹的集合。可惜他知道,他或许已无法将这奇迹延续下去了。 巨大的阴影忽然遮住了他天空和大地,然后,两片阴翳狠狠的合在了一起。在眼前只剩一条缝隙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一抹亮红色的流星,从那一边的地平线上飞来,在他的视界里一闪而逝。 月观峰头,有人惊呼:“追上了!”呼声里竟同时夹杂着庆幸和惋惜。 跟着又有人惊呼:“是什么?”呼声里则尽是愕然。 从天外飞来的红色流星,笔直撞入日观峰的峰腰上,那里是一片密集而高大的石丛,动辄数丈高的巨石如远古的守卫矗立在此。红星如有灵性,绕开重重障碍,撞上了其中的一块,红光瞬间爆开,那被撞中的巨石也化成了碎屑。 青龙原本闭合的口中,忽然飞出一道金光。那金光如同破开黑夜的第一缕阳光,青龙则像是长夜,被摧枯拉巧地驱散,被金光带动着、牵扯着,成了无数缕如烟尘的绿带。最后和着风,散在这广袤的山野间,仿佛从不曾存在。 而那道金光,渐行渐远,化成了天空中的一缕阳光。 无疆张着嘴,看着天上倏然变换的一幕,吃吃地说道:“这是,这是——” 岳南湘在心底冷冷地道:“天外飞仙,一击中的,师妹的手段是越发凌厉了。却怎么不敢,现身一见呢?” ********************** 下一章还是冒襄,子杞怕是要等一等才出来了 一、相看犹如龙虎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秋高气爽,这一日是深秋里典型的好天气。 天空中一轮金盘,不似夏日里的毒辣,照在身上暖意盈盈,十分惬意。聒噪的蝉鸣也为其他更稀疏、脆亮的虫鸣取代,风里已带了些料峭,可因为那日光,也不敢如何放肆,只轻刮在脸庞,微微的有一丝凉意。 山上则不再是一意的绿,那等单调此时被红的、黄的、绿的、棕的林林总总的色彩取代。善绘山水之人,或许有些偏爱白山黑水,有些偏爱南山东篱,可此时的这一等秋景,是没有人不爱的。只是这色彩调配之精到,唯有造化自然能调得出,人间笔墨实在力有不逮。因此纵是名家里手,也不敢轻易下手。 “祈师兄,你从这个角度来看,果然有几分意思呢!” 说话这人长髯垂胸,四十许的年纪,一张方脸,也算得仪表堂堂。他想必自目英武,更颇以颔下长髯自傲,这一句话里,右手便两次拂过长髯。 酒肆里有人应了一声“我且看看”,便见一个皂衣文士步出,那人叫他师兄,然而只看面相他却似还年轻个十岁。此时已近深秋,这人却仍轻摇一把折扇,观扇面有山河兴盛,宛似名家手笔。他走到长髯客身边,同他一道向东北望去,说道:“果有龙形虎势!真个是山川形胜,只可惜……唉!” 此一声叹息却是叹进了酒肆中众人的心里,当下便有人附和而叹,也有那贪杯之辈,抓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那东北方向上,联峰叠翠,绵延不尽,这是大好山川。尤其是其中有两座高峰相对而出,高出侪辈不少,两峰对峙,状如龙虎。 他们所在是贵溪县治下一个小小乡里,名唤元道乡,像样的酒肆也只这一家,他们这一行人一共九个,就几乎将里面的桌面挤满。酒自然也不会是什么佳酿,这是饮酒之人此时心情郁结,不过想借着酒兴儿舒一舒胸中块垒,连那酒什么味儿只怕也没尝出来。 不过他们中,也有人曾见识过,那个冠盖云集、繁华堪比郡县的元道乡的。 两人进得酒肆屋蓬里,坐中人无不点头示意。另七人分坐三桌,看起来都垂垂老矣,最年轻的怕也有五六十岁,然而神色间,却对这两个年纪稍轻的甚是尊敬。 两人归座后,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浅尝,也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这酒沉淀甚多,腌臜不说,原本也没甚酒味,若是平日光景,这几人自是一口也不肯尝。他们面目上都镇定自若,可不知怎地,屋里就是弥漫着一阵凄惶的气息,那文士和长髯客状似洒脱,也掩不住眉间的一股沉郁之色。 酒肆主人也受不得屋里气氛,见几个酒客半响也没应求,便自己走得远远的,倚在日头下抽起烟来。他在这山脚下做了大半辈子生意,算得上见多识广,知道这些人的事儿,不是他们这些平常百姓该看该听的。 终于有个半白胡子的老儿,受不住屋里气氛,压低了声音说道:“他给咱们这么个消息,是什么意思?” 过了半响,才听另一桌上一个环眼老者应道:“都到了地头上,还问什么意思,不嫌太晚么?”他身前酒杯未动分毫,想是个滴酒不沾之辈。 先前开口说话的老人怯懦一声,又道:“其实……其实当年,是人家出的大力,帮咱们报了仇,这些年又落得这个下场。算起来,算起来,人家也不亏欠咱们。” 长髯客忽地接道:“不是谁亏欠谁的事儿!咱们这些孤魂野鬼,还想着日后有什么指望吗?可就算是到了九泉之下,听得地上还有个魔崽子在为非作歹,你就能瞑目?山门尽丧,山门尽丧啊!姓雷的还没死绝,我等到了地下,有何面目见列位先人?” 他声音虽低,话中之意却极是悲怆,这些人想起自身际遇,无不感同身受。有那想到伤心处的,几乎要掩面,撒一把浊泪。 又过了半响,半白胡子的老儿忽又闷闷说道:“那魔崽子自然不能放过,可我听说,这事儿极为机密,龙虎山上也只有老一辈的几个人知道,现在差不多都死光了。咱们,咱们就事论事,也该从长计议。” 环眼老者抢白道:“计议个屁!你就是怕了他鸟的天师道!”这一嗓子没压住音量,震得棚顶也颤了几颤。那文士一眼扫来,老者被他刀锋似的眼神瞪得心中一跳,立即噤口。 文士将折扇一收,在左手心里敲了两记,缓缓道:“诸位师兄,既然那日都肯和我来,其实旁的话也不需说了,是非公道都在各自心里。其实也不必讲什么是非公道,我辈到了这个地步,唯求心安而已。那人把消息放出来,意思也再明白不过,不过是觉着咱们这几个老东西还有些用处可榨。被人当枪使,也不是第一遭了,祈某自觉也不无可。各位有哪个现在反悔了的,这就请便,一会儿正主来了,怕也不是能轻易就走的。” 那老儿赌咒般说道:“祈师兄说哪里话!小老儿岂惜一命,咱们自然是同生共死! 这一句话说来,酒肆中诸老儿无不面上发光,之前一股沉郁之气刹那间便无影无踪。就是说话那一个,性情素来怯懦,这些年又心丧若死,也不由得为众人感染,自觉胸中升起一股慨然之气。这样的感觉,真是阔别多年,陌生地紧了。 “咦?” 长髯客轻咦一声,忽地长身而起,座中都是有修为在身的人,适才都听得一声微如蚊呐的琴音,似是从极远处飘来。可怜那老儿本来一腔豪气,被这无来由的一记琴音搅扰,心弦又猛然绷紧,胸中之气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那文士也跟着站起,见长髯客欲走出酒肆,伸手一拦,向他轻轻摇头。 忽然又是一声轻音响起,这一回便清晰得多,琴音如有魔力,仿佛在人的心房上轻轻拨动。接着便响起一阵如从天外传来的话音:“诸位故旧驾临,有失远迎,乞望恕罪。”话音飘渺婉转,不知其来处。 就是这么客客气气的一番话,却把那老儿吓得不轻。“啪”的一声,他手中的酒杯脱手而出,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文士轻哼一声,侧耳稍一辩位,手中折扇打开,向外一扇。只见一道白华顺窗飞出,将窗上挂着的布帘整片掀起。 琴音恰在这时,连响两声——那布帘犹未落下,众人便见得穿出窗外的白华,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两记,扭曲一阵,便散了个干净。众人面色无不煞白,文士也是皱纹不语,先前那老儿更是面如土色,微微颤粟。 “我只当‘洞天九友’从此再不出世,哪想到足不出山,哪能再见诸位仙颜。” 酒肆门口极是敞亮,众人视野开阔,原本还什么也不曾见。这话音起时,忽见了一个小黑点儿从远处行来,到这话说完,便有一人站在了门外。 见了来人,众人无不立起身来,个个屏息凝视,如临大敌。那文士合扇向来人拜道:“原来是‘第一知客’到了!我们这些老骨头何来的面子,竟能惊动尊驾?” 来人朝天冠、步云履,面如冠玉、长身宝树,岂不正是龙虎山的鹿鸣居士? 他的眼睛一个个的看过去,每个被他眼神扫过的人,都觉气海隐隐翻动,忙不迭将神念移过去镇压。却听得鹿鸣居士问道:“所为何来?”说话时,他嘴角犹带笑意。 那环眼老人当先叫起来:“你何必明知故问?哼!听说你早已埋剑归隐,原来到底没有死心!” 鹿鸣将目光移到他身上,道:“我此来可并无佩剑呐。”话音虽似笑谑,眼神却利如剑锋,那老人似掉进冰窟里,一身真元像也要冻住,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这两人说话时,长髯客移到文士身旁,传音道:“如何?” 那文士微微摇头,同样传音入密:“只怕囚笼已成。真是大意了!” 鹿鸣居士却似听到两人说话般道:“祈师兄和虞师兄不用再商议了,我这‘周行礼乐’已成,正为招待嘉宾之用。” 文士摇头叹道:“都说‘嘉宾’一剑早为淤泥所污,谁知‘第一知客’原不是最善使剑的!” 鹿鸣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颓唐老脸,也不由一叹,说道:“趁我家天师没到,你们都下山去罢。这世道如此,唯心狠之人能成活,你们这一群心死之辈,又要图个什么?” 长髯客面色一激,大声道:“你想让我们就这么走掉?我十大洞天,除了那早已衰落的王屋,无不是遭那魔头屠戮,一蹶不振!你让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那魔崽子在外横行?” “住口!” 鹿鸣居士右手忽在胸前一拨,仿佛那里架着一只无形之琴,便听得琴音峥然,落入酒肆。 “住手!”“敢尔!”“小心!”——但听得一声声喝叫,酒肆里一下热闹起来。众老儿也真有义气,知道这一手厉害,无不出手拦阻,要以身相代。要说这几人,原也不弱,循着隐秘的气机感应,都觉自己一击中的,气血翻腾不休,甚至有几人嘴角都留下血来。然而回头看时,却仍见那长髯客腾腾腾退了数步,胸前衣衫尽裂,露出***胸膛。他身边那“祈师兄”显然也出了手,可手中折扇已只剩下几根扇骨。 到头来,却是长髯客受伤最轻。众人又哪里不知,这还是鹿鸣手下留情,不然要取他性命,也不过弹指间事。 “我天师道弟子,还轮不到你们来置喙!你看看你们,一个个惶惶如丧家之犬。就算我家天师身受重伤,就凭你们几个,真以为能奈何得了他吗?” 二、送客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道教自古便有十大洞天福地之说,盖为天地间灵气密聚之处,为人间仙山。这等地方自古便常有修仙之辈隐居,虽未必开枝散叶,成就蔚然宗门,可间或有人霞举飞升,及至师徒传授、代代延续,渐渐在道门之中也自占了一席之地。 号称十大洞天之首的王屋山数百年前也曾在道门中大放光彩,后来几经波折,终至没落。几十年前,除了王屋一脉,十大洞天中其余九脉也都名声赫赫,堪称道门中不可轻忽的传承。 只可惜,他们终是比不得几大道门祖庭,山门没有人家的坚实,在六天混元之乱中,成了最大的牺牲品。宗门一朝破败,残余门人的处境只有惨烈可以形容。 龙虎山外,元道乡唯一的酒肆里,鹿鸣居士的一句话比他适才的无形琴音更犀利,那所谓“洞天九友”各个面目惨然,真有些丧家之犬的味道。 唯那长髯客容色一激,旋又灭去,只剩得无奈之色。 鹿鸣收敛怒容,娓娓说道:“你们这几个宗门的缺陷,想必自己也知道。自家开派祖师虽是旷世奇人,然而所修大抵是野狐禅,身后所遗功法也未臻完善,自身厚积不够。尤其是在关卡时刻,功法未必能指出一道明路,非自身颖悟之辈,想冲关也难。这是宗门底子的问题,想我天师一脉,虽祖天师旷古绝今,然而我等今日之传承,也不全是他一人所遗。历代先辈,但凡修行上有一二所得的,哪个不是被收入宗门典籍之内?” 却听他话锋一转,又道:“可你等宗门的优势也同样明显,道门十大洞天,元气何等浑厚,就是我家龙虎山这般形胜,也未必敢说就能比得过你们哪家去!就你们那些功法,嘿嘿,不是我瞧不上,几百年来来竟没几个走火入魔的,难道还不是因为那洞天灵气在后面做底子?占着这地利,要谋求人和,未必是难事。当年混元道虽将你等宗门屠戮成那样,然而门庭犹在,又岂能说是失了根本?你这几个老朽心死也就罢了,若肯诚心埋头于自家经卷,就是终此一生,能指摘出一两条谬误,岂不也是宗门之大幸?他日法门健全,再出上一个祖师爷似的人物,亦能光大门楣。若说就这般当人家的枪头折在这儿了,那可真半点价值也无!” 文士苦笑一声,叹道:“不想廿年不见,‘第一知客’这唇舌犹胜当年之利。” 鹿鸣摇头不语,半响后才说道:“走吧——我不想二十年来头一回下山门,剑下所斩的,就是一群同病相怜之人!” 长髯客向前踏上一步,喉结耸动,终是道:“照你先前的意思,不管那冒襄是何人,你龙虎山都保定了?” 鹿鸣面色一寒,道:“我家天师一日未将他逐出山门,他就一日是我龙虎子弟!” 长髯客又踏上一步,喝道:“你就不怕天下人……”话犹未完,琴音又至,如琴弦的颤鸣。他这一回早有防范,颔下长髯根根如剑,向面前直刺,剑端竟闪着刀锋般的寒芒。琴音一时走调,像是谁拨乱了弦音,继而忽高拔而起,声欲窜入九霄!那长髯根根寸断,一道无形波纹袭上长髯客脸庞,只见他脸颊两边的肉都起了一道道涟漪,那句话自然再说不出来。 此时鹿鸣的话音方到:“我今日便要护他又怎样?以力证道,自乾元窜起之后,岂不是屡试不爽?” 紧接着酒肆里“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却是木桌木椅尽被折了腿,摔在地上。众老儿的神经简直如猫嘴下的老鼠,这一阵响动则如同猫儿的哈欠,彻底绷断了他们紧张的神经—— “跟他拼了!”“宁不要这性命!”“欺人太甚!”“操*他的龙虎山——”只听得众人呼喝,酒肆内罡炁涌动,眼见就要有一场好杀—— “住手!” 临近沸腾的情绪被文士一声大喝浇灭。喝出这两字仿佛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像一下子老了许多,原本三十许的面孔此时多出许多皱纹,尤其那眼神,沧桑的如同耄耋老人。 文士向鹿鸣纳头一拜,道:“居士虽是逆耳之言,却也道尽沧桑,没有半点虚假。嘿,想不到心思稍微动一动,就惹来这一鼻子灰,真是丢人现眼。”他直起身来,转身便去,要从酒肆后门出去,也不管其余老友。 不想鹿鸣毫不领情,伸掌在胸前一按,如同按在琴面上,一时宫商羽徽诸调齐鸣,嗡然大作。众人几乎看得到一圈音波扩散开来,所过之处,各种原本隐秘的气机一一点燃,勾勒出庞杂的阵势,继而又一一归于无形。琴音走远后,鹿鸣才道:“留步。” 文士赫然回头,眼神锋利如剑,沉着声音道:“我等纵不能玉石俱焚,拼个鱼死网破也是应有之意!” “祁兄误会了,我龙虎山破败至斯,却也不是全无体面。众位要走,留下些东西吧。” 长髯客双目一瞪,张口欲喝,却为刚才那一下伤了喉咙,说不出话来。又有人要说话,被文士阻住,他说道:“拿去。”右手向前一送,一团青气顺着衣袖飞出,被鹿鸣握住。 “罗浮真耀之气吗……倒是还有些份量。”鹿鸣双目一扫,道:“诸君?” 众人虽是满脸怒容,到底无法,袖底一一飞出一团气息,落入鹿鸣手中。这些内聚为有形之物的气息是采洞天元气炼化而来,可在真息枯竭时极快补足,是十大洞天的独有法门,数十年来时时滋养,不可谓不珍贵。那环眼老者忽地大喝一声,叫道:“西玄山上下只有老子一个活口,还他奶奶的修个屁宗门典籍!”话音未落,人已化成一道红光,向鹿鸣斩来,这一下气势太盛,酒肆里容纳不下,棚顶整片爆开,露出大片天光。 可是此处鹿鸣所布的“周行礼乐”层层密布,他又哪能到得鹿鸣身前?只见空中忽抽出十几条半透明的丝线,如同崩断的琴弦,漫天乱舞,环眼老人来势太快,一头扎进丝线密布处,瞬间被绞缠在一起,头上脚下悬在半空。他头颅距离鹿鸣不过四五尺,虽是双目瞪圆,却不能动弹分毫。 鹿鸣右手一送,环眼老者被顺着敞开的棚顶丢出屋外:“诸位,走好不送!” 众人无不恶狠狠瞪他一眼,“嗖嗖”纵出酒肆,文士抄起栽在地上的同伴,呼啸一声,一忽儿众人便消失在山路外。 鹿鸣在酒肆里站了会儿,远远见得进山路上腾起尘土,便踏出酒肆,说道:“随我去迎接天师。” 四周空气一阵波动,六个人分别从自己的藏身之处现出身形。原来百丈之外,鹿鸣早已按下伏兵,助他布成“周行礼乐”。六名弟子当先行去,鹿鸣刚抬起脚来,忽鬼使神差的向山群的方向上望去,似乎有一道人影从眼角滑过,淡的让人以为是错觉。他轻轻摇头,右手轻轻一抖,无数琴弦似的气息因为移动而在空中留下极淡的纹路,它们中最长的几乎有二、三百丈长,都被他一一收入手中。 还是先去看看那些从京师归来的同门吧,他知道,他们身后,必是留下了一条碧血标记的道路。 ****************************** 感觉手生的很,这章自觉水平奇低,字数也少,慢慢找回感觉吧 三、不立危墙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乐声止歇,唯有秋风兀自吹个不停。 张泯然再次折腰行下大礼,带领殿前的众门人向天师剑最后一拜。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神色肃然,似乎丝毫没有觉察到,刚换上身的新袍子上,腰间已晕开了几抹殷红。 即使历代天师因为血统,生来就是天师剑的主人,可也不会随时带在身边。每次外出要佩剑时,需得焚香斋戒从天师殿请出宝剑,归来时,则要送回殿内去。面对这把宝剑,他们就如同对待那位创教的先祖一样尊敬。甚至有种说法,说祖天师即使早已霞举飞升,仍留得一缕神识永驻于天师剑内。 将天师剑完璧归赵后,张泯然转过身来,在他左边稍后处站立的鹿鸣也跟着转身,面对身后的一众门人。他右边则空无一人,那里本应该是冒襄的位置。殿前的天师教众多是垂垂老朽,不过来充个门面而已。见少天师无话,便各自散去了。山上不多的年轻子弟这一回都跟着天师去京师了,回山路上连遭伏击,恶战数场,不仅人人带伤,还有几个只有尸身回得山来。张泯然命他们各自回去疗伤,不要跟来天师殿送剑。 鹿鸣微皱眉头,他现在反而站在张泯然身前,看不到他,却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他知道少天师的伤势绝对不轻,可之前一系列的仪式中,也挑不出他一丁点的疏忽。 等殿前众人散尽后,张泯然才说道:“弥师叔,过几日择个良辰,将天师剑请回东亭落剑阁去吧。我以后也不打算再用它了。” 他明显感觉到鹿鸣的身体一僵,却不见他回话,直等得耐心几乎要耗尽,才见得鹿鸣转过身来,望着他道:“你当真要因小失大?” 接触到他的眼神,张泯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惊,别过头去,道:“师叔这话说的好生奇怪。” 鹿鸣摇头道:“是我该奇怪才对――” 他话音一顿,忽然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峰道:“那座狱峰下镇的双首夔妖八百年前肆虐南荒,被我八代柔云天师枭其双首,将妖身与妖魂永镇于此峰下。” 顿了一顿,他又指向更远处的一座山峰道:“盛唐之时,拜火妖教传入我中土,他们所谓的圣兽火莪却荼毒四方,被我屠异天师封镇,让那拜火妖教从此一蹶不振。” 他收回目光,又道:“不说那些远的,就是本朝初年,为你曾祖所收服的一百单八天魔星不也镇在伏魔殿的井下吗?这几百里山川中,不知镇压了多少妖魔鬼怪,都是我天师道历代先贤感念苍生无辜,奋不顾身而创下的伟绩。我煌煌道门正朔,历来与妖魔为仇寇,绝无一人曾养之而自肥!” 张泯然惊得倒退一步,张目道:“师叔何来此言,我……” 鹿鸣挥手道:“我虽然沉迷声乐,却也不是诸事不闻。你出关之前,天师剑曾一度自鸣,别人或许不解其意,我却还是知道的。” 张泯然面色煞白,腰侧的血迹又晕开了不少。他初时脸上尚有慌乱,后来嘴唇越抿越紧,脸上则尽成了倔强之色。师叔侄两个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肯让一步。天师殿里有个常驻的老道,远远见这两人呆头鸡一般立着,也不敢上前来看个究竟。不知怎地,殿里忽然就冷了起来,这才几月的天,他都穿上了夹衫,站在供炉边儿上,仍是不停的打着冷颤。 不知过了多久,张泯然头上早被汗水打湿,虚脱了似的叹口气,摇头道:“这已是我立身之基,断无推倒重来的可能!师叔还是请回天师剑吧。若还顾忌着咱这门中剩下的那点儿体面,便请师叔不要再声张罢。” 鹿鸣也不再纠缠,他知道这个师侄个性太强,不然也做不出凿心自锁的事儿来。那妖魂已入他脑宫禁区,只怕是早已根深蒂固,若此时强拔出来,必然使他修为倒退一大截。以他的性情,那只怕比杀了他还难受吧?至于那天师剑,纵然是天下名剑,若反成了制肘,又有什么用处? “冒襄的事情,天师可有定夺?” 张泯然反问道:“他那身世,是真的吧?弥师叔当年是父亲臂膀,自然是深知内情的。” 他见鹿鸣不答,意似默认,续道:“那还有什么定夺不定夺的呢?何况他又背下那么大的一个罪状?别人哪管是不是他干的,只要他那身世坐实了,就深信不疑了吧?其实就是我们,也是一样。信不信,也都一样。” 他说罢,走向殿前的那一排石栏,凭栏下视。他们正处在天师殿的主殿之前,从这里向下俯视,可以看到层次分明、仿佛垂直排列的三层广场,每一层都有祭台和陪殿。一条笔直的山路则从山脚下的殿门一直通达到此处,从这里看过去,细的如同一条遗落在山林里的衣带。鹿鸣跟着走过来,走了京师这一趟,他发觉面前这人似乎稍微有些通达人情了。 “我父亲已作古多年,我们是不该来品评他的是非的。若仅以修为论,纵然我张家代代皆有人杰,他老人家也是埋没不了的。若他能活到寿终,怕是这百多年来无人能得道果飞升的局面,就要被他打破。可他的性情,又实在温和的过了头,咱们天师道从他手下破落,已是不争的事实,考离叔爷续的那张家族史,笔下也自有其定论的。别人有些人或不信冒师弟的身世,我却一次也没怀疑过的,因为这实在像父亲的风格。他们都说这是父亲留下的后招,总有深意在里头。可我想,其实,那不过只是父亲一时的恻隐之心吧?” 他忽然转过身,直视着鹿鸣的双眼,道:“当初连仇人之子,父亲都能养而不杀,更何况冒师弟和我等朝夕相处二十年?――可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如我父亲,宗门也和当日攻上昆仑山时截然不同!师叔请恕我,最后一次叫他冒师弟!” “可惜了这么个人啊,本似当年天师与折铁……” 一阵山风吹来,张泯然猛地打了个哆嗦,似他这等修行人岂止于此?着实是一身伤势所累,鹿鸣一手搭在他手肘上,正统的道家内息渡过去,几乎有立竿见影之功。他内气所到之处,无论沉疴新伤无不了然,然而张泯然体内始终有几个禁区未对他开放,他几次试探无功也便作罢,不然就不是疗伤,而是添乱了。 “乾元出动了多少人手?” 张泯然嘿然一声:“不算很多。第一次在京郊不过是想乱人心智,自家不想出力,纠结的那些乌合之众又无甚用处。后来在临江口,用的全是他纯阳宫的班底,想毕全功于一役,到底没让他得逞。上清宗不肯出力,楼观又出了那等事儿,老贼手上实力也是捉襟见肘。” 鹿鸣忽喝道:“张口!”张泯然随他这一声喝,猛地一咳,却咳出红灿灿的一枚珠子,甫一落地便化成一团火焰,竟是能燃烧泥土!鹿鸣长袖一扫,一道青气降下,将之打灭。他轻吁一声,道:“想不到除了乾元和墨阳,纯阳宫还有大纯阳掌如此厉害的人,残余掌力竟能凝成火胆!好在你自身真煞抱合如一,滴水不漏,没让它出来肆虐……乾元几十年经营,果然不能小觑。” 张泯然面上一片通红,被风一吹,又变得极其煞白,他稍一躬身,要抱拳向鹿鸣道谢。 鹿鸣却伸手一托,道:“不必如此。我还有一事相请,如今外间波云诡谲,遍地不测风云,请天师从今日起收束门人,尽量不要出山去。靠着祖宗余荫庇护虽然窝囊,也比丧命好。我等只需磨砺自身,勤加修行,以待时变。” 张泯然一颚,少顷摇头道:“我出关来,可不是为了龟缩在山门里的!今次虽有波折,却也未始没有机缘,师叔何必说出这等策略,没得寒了诸位同门的心!要说波云诡谲,这些年哪一天不是如此,咱们还不都挺过来了?” “当初尚有折铁师兄一肩承担,如今连冒襄也去了,谁人能像他一般?” 张泯然面色一激,厉声道:“你是说我不如他?” 鹿鸣面色木然,淡淡道:“如不如他,可不是音量大些就能比得过的。” “你……你不要太放肆!” 鹿鸣便似没有听见,又道:“宗门兴废面前,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什么?我说以待时变,你以为是泛泛而谈吗?”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白纸,放在张泯然眼前,道:“天师可知此人?” 张泯然摇头不知,鹿鸣“嘿”了一声,听在他耳里,犹觉刺耳。像是在讥讽他见识短浅,只在小事上了了,对真正重要之事却茫然不知。 鹿鸣道:“这人如彗星一般忽然出现,近来在修行一界很是活跃。根据我的线报,这几年大江南北发生的一些大事里,都似乎有这么一人掺和其中,至于他具体起的什么作用,却不得而知。或许有些事,说他是幕后黑手,也不为过吧?若我所料不差,这人当是六天混元道的遗孤!” “六天混元道?冒襄……你是想说……” 鹿鸣断然摇头:“冒襄和他此前绝无关系,他就是连自家身世,知道的也未必比你我更早。” 张泯然也不是愚鲁之人,稍一思虑便知鹿鸣深意,道:“师叔说的养精蓄锐、以待时变,就是这么回事?这人若当真能兴风作浪,凭着冒襄那一层关系,咱们天师道或许也不必再首当其冲了吧?好算盘,当真是好算盘!” 然而他话音一变,忽地厉声道:“可师叔你不要忘了,当年屠他满门,领头的正是咱们天师道!师叔刚才明明还教导我,我宗从无养敌自肥的人物!若他真是昆仑余孽,那才正是我等重新立威扬名的时机!” “还请三思而行――” “不用再说了,我宗弟子行止仍是照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用多久,我仍会下山一行的。” “既然如此……” 鹿鸣顿了一顿,话音中忽然多了些萧瑟之意:“近来山中无事,大家聚的又齐。还请天师赶在下山之前,把与秦师侄女的亲事办了罢。” 张泯然双目一瞪,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天师甫出关来,就定下这门亲事是什么意思,我便是什么意思。”鹿鸣再不理他,将手中那白纸松脱,任它随风飘远。自己则转身拾阶而下,不多时便沿着那条细细的石阶走出山门去了。 张泯然等再看不到他的背影,才白着脸沿同一条路径下山。 那一张白纸被风吹走,无巧不巧,“啪”的一声贴在了殿侧的石墙上,被两条石砖的缝隙卡住。也不知过了多久,山风似乎更大了,那石墙边忽地起了一道水似的波纹,波纹过处,一脸专注的冒襄正伫立于墙下。所谓君子不立危墙,这面原本算得上他自家的石墙,现在也变成了危墙吧? 他面容枯槁,身上更狼狈不堪,腰间红锦为血污所染,也不比先时光鲜――然而眼中锐利却丝毫不减,正紧紧盯住那纸片。 那纸上所绘人像他见过不止一面,印象是极深刻的。虽然那不过是黑白描画,却也极是形似――他知道,若是着色,那人额上一块抹额应当染上深紫颜色。 **************************** 又是几日未更,今日多写了一点,笑纳笑纳~~ 四、夺路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冒襄紧了紧身上褴褛的衣衫,微微的缩了缩脖颈。他不禁有些自嘲的笑起来――有多少年没感觉过冷了?托这一身伤患的福,他倒是再次体会到了龙虎山夜晚阔别多年的料峭。 这一片森林仍旧诡谲如斯,即使树枝上都覆着一层树叶,也掩不住它的狰狞。这里头仿佛藏着什么凶狠之物,走在其间,更能感觉到一阵不该在仲秋夜晚出现的阴冷。 穿过树林,前面的石崖已在望,却听得脚下“咯吱”一声,冒襄低头去看,原来是踩上一片碎陶。他不由哑然失笑,这片碎陶可不就是他那日打碎的酒坛吗?怎地这般巧法?不过话说回来,除了他怕也无人愿来这一片荒林吧?那日他来和老丈告别,以为从此再见无期,不想一别经年,自己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从泰山到龙虎山,这一路并不好走。乾元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的,即使他从泰山上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但仍然有一道以防万一的杀阵在泰安之外等着他。最惨的时候,他连御剑也不能,那“金鳞龙锦”里的龙魂更是召也召不出来。乾元想必手上能用的人手不多,分到他这儿的不过四人而已,就是那日京郊围剿佛门的“十二天尊”中的人物,余者还好,那收着“鬼金羊”的灵宝真人却着实不好对付。阔别不过数月,那人和“鬼金羊”的契合程度竟大为提高,也不再用那乾坤袋时时装着,而是架在肩头。他并不用之于击敌,只凭那妖物一双环金鬼眼,洞彻数十里方圆动静,真让冒襄无路可逃。 他那日在闵水荇面前好大口气,只道:“若一剑在手,破掉这十二人的奇门法器也是平常事。”这也不是他吹牛,这些人的法器看起来不错,威力似乎也大,然而并未到登堂入室的程度,实在难入方家法眼。可他此时一身伤患欲死,真个是虎落平阳,怎么看,都像是任人鱼肉的份儿。 其时,冒襄倚树而立,长剑斜引,藏锋剑上寒光峥然。他的四个方向上俱有人截住,四人与他都相距十五丈远,仿佛用尺子用心丈量过一般。双手托举巨大三足铜鼎的“玉鼎真人”与他正面而立,那鼎当日被和尚打出了许多缺口,此时虽经修补,也看不出丝毫痕迹,仍显得古朴浑雄;“黄龙真人”的铁扇已全然打开,将他大半个身子挡住,只看扇面上镂刻的狰狞龙形,右方便似已无路;立于左边的是“太乙真人”,金属卦盘上的爻位正自缓缓移动,八种金属颜色已尽数混杂在一起,内里暗藏玄机。 肩头端坐“鬼金羊”的灵宝真人则站在树后,断掉了冒襄最后的退路。 冒襄在猜想着乾元可能交代过他们的言语,应该是相机行事,以备无患吧?看他们眼神中掩藏不住的犹疑神色也看得出来,他们是没想到自己能活着下山来的。原本只当是个清闲差事,如今却要面临生死搏杀――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对于刚刚离死亡那么接近的他来说,最不怕的就是以命换命,何况这几人哪里有换命的勇气? 他慢慢直起上身,失去了树干的支撑,身子一沉,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可他的心神却渐渐沉降,如浸冰水,透彻通达。他的眼睛闭合又张开,虽然并无变化,可藏锋剑上的气机却仿佛一下变得飘渺难寻了,连锋芒也敛去了不少。他看见那四人几乎同时微微退后了半步,恐怕在他们心底,连自己刚刚无力御剑而代以步行,在他们眼里也变成了莫测高深吧? 他开始一步一步向前走,并不是故意走的慢,而实在是再快一点就要拉动至少四处的伤势。寒芒在左侧闪过,他继续向前,隐隐的龙吟声在右边低回,可听过泰山上那只青龙的吼叫后,这声音听来实在绵软。十丈、九丈、八丈……相距只有五丈时,“玉鼎真人”终于怒喝一声,单手持一鼎脚横挥而来,单只那一只鼎就几乎有一丈之长,而鼎口内漆黑一片,一道恶风从中跃出,先期而至。 轻声“嗤”响―― 藏锋剑抬起的那样慢,绝不会是与风摩擦发出的声响,可仿佛有什么气机在剑身与天地之间交融――剑锋抬起之刻,不知拉动了怎样的“势”――那声响并不激烈,只如清风过耳,却让人难以忘却。 像是被长剑拉动,冒襄一个踉跄,斜着向前方一倒然后又站直,那道黑风如商量好了一般从他身边绕过。此时人与剑仿佛呼唤角色,冒襄仿佛成了从属一方,以剑御人,如看客一般在一旁看藏锋剑施为。 “噌――”藏锋剑顺势而出,剑锋抵上铜鼎,却只是轻擦而过,未留下丝毫痕迹。铜鼎仍旧呼啸不休,向着冒襄左边腰身砸来,那浑圆的鼎身有他三四个大,若真让它砸个实成,怕就是个骨肉成泥的下场。藏锋剑游鱼一般,贴着鼎身疾走,却拉的冒襄步履蹒跚,紧跟在后,这几步走的急切,却堪堪躲过鼎击。那巨鼎旋转半圈,复又击来,鼎口中黑乎乎一片,凝然欲滴,仿佛随时都能涌出些东西来一般。 冒襄却忽一站立,藏锋剑如蛇一般从鼎身旁跳开,继而垂直而出,“叮”的一声,剑尖陡然刺在一只鼎腿和鼎身的交接之处。同时见,他口中轻吐:“断!” 鼎腿并没有依言而断,“玉鼎真人”却如遭雷击,蹭蹭蹭连退几步,三足巨鼎更是险些拿捏不住,“嘭”的一声砸在身前,砸出好大一个坑来。 冒襄也似受不住反震之力,后撤几步,藏锋剑顺势回转,拉着他转过身去,在身后虚空中连劈四剑。剑剑劈在空处,然而却连响起四记低哑而短促的啸音。“黄龙真人”和“太乙真人”都比之前站的地方移近了五丈不止,并未直接动手,可前者打开的铁扇上赫然多了两条狭长的刻痕,正好在龙头上画了个十字;后者擎在手里的金属卦盘“柯啦啦”一阵乱响,有些金属爻位却怎么也再回不到正确的位置上。 冒襄猛地大大的吸了口气,身子前倾,忙用长剑抵在地上。然而一口气未及喘完,他忽地抬头,向后看去,视线落处,原本已前倾身子的“鬼金羊”重又坐回到主人肩上。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连“鬼金羊”仿佛也微微一颤! 空气仿佛一下子被凝结住,围攻的四人亦未再有动作,冒襄慢慢的挺直上身,藏锋剑也被从土里拔出来。 灵宝真人的话音像被霜打了一般:“敢问阁下,剑招何名?” 冒襄微一思索,道:“不系舟。” “真是不世剑法。”感叹完这一句,便没了后话,因为带着面具,因此便连他的表情也看不清。 冒襄却转过身来,提着长剑向前走去,依旧是和之前相同的速度。他与“玉鼎真人”擦身而过时,对方也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任他从身边走过。直到走出好远好远,那四个人仍旧木头一般杵在原地。 剑锋没入鞘中,他没有丝毫死里逃生的感觉,虽然强弱之势明显,可他从没考虑过自己有死在这种人手里的可能。和泰山上面对护山大阵时相比,这不过是个砥砺剑技的小插曲而已。他每走出一步,就有涓滴之力在气海中回复,可同时各处伤口也有一点点恶化的趋势。当他终于聚起那么可怜的一点真元的时候,便毫不吝啬的都倾注于“金鳞龙锦”中,驾龙飞天而去。 和那时相比,他现在的情况算是好得多了。一路又是飞又是走,他用了十日才到得龙虎山,沿途还要躲避诸多闻讯而来,如逐臭之蝇般的追击者。他上山时,也远远的看到了张泯然那一行,他们那身伤势怕也是受自己所累吧?冒襄抬头望了望天,只有一丝儿的月牙挂在角落上,横穿天宇的迢迢银河壮丽的难以想象。 自己死了以后,也会化成它们中的一颗吧?他使劲的眨了眨眼睛,让眼皮把瞳孔上的潮湿感都尽数吸走。 “咯噔――”前面的一排石崖中忽然传来微微的响动,是自己一时失情,脚下踩到草叶发出的声响惊动了他吗?他忽然站住不前,虽然是刻意来见他的,可临到了这儿,他却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准备好,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或者说质问他? “是……襄儿吗?” 石崖前忽然响起微弱的人语声―― 那声音比上一次更见嘶哑了,只闻其声就想见其人已苍老到何种程度。那声音虽低,却像一把钝刀子,只一下,就在他心口上拉开了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他一下子忘掉了所有顾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那熟悉的石洞跟前,以他的目力,自然可以看见里面隐约的人影。他双膝一软,募得跪在洞前,过了良久,才抬起头轻轻说道:“我该叫你――圆明天师吧?” 五、前尘如烟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圆明……圆明……” 山洞里的老人一遍一遍的说着这个名字,话音里的沧桑已说不上悲恸之类,只是听闻之人不能不生出沉重的无奈。 “人说人生如梦,岁月如刀――不外如是。” 老人没有感喟太多,片刻间便从乍闻自己二十年不用的名字中回复过来。 “你既然知道了我的本名,那于自己的身份也必是了然了吧?” 冒襄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也忘了回答。这一句话,便算是将他的身世彻底坐实了吧?虽然当初在泰山乍闻时他便已信了大半,这一路来左思右想也找不出破绽,可毕竟心中还存着万一的念头,想着或许是被人栽赃,又或是将哪个师兄弟的身份和自己混淆了。可是老人这轻轻的一句话,却将他的所有妄想统统打碎。 而山洞中那老人,却竟是当年名震天下、号称神州三大宗师之一的张圆明!这样的人物,如今竟落得苟延残喘般的下场,或许正如他刚刚所说,人生如梦、岁月如刀,在天意因果面前,即使是这等在寻常人眼中神仙一般的存在,也是无法抗拒的吧? 没听闻道回音,圆明自顾喃喃说道:“这事儿原本也瞒不得人许久的,我原只盼着能晚一天就晚上一天,且不要弄个满城风雨,天下皆知才好。我闻着你那一身的血腥气,从里到外倒似是无处不伤,想是我的盼头都落了个空。” 冒襄哑然失笑,只觉脑子里纷乱如麻,自己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总之从前体味过的、没体味过的都尽数往心里头钻,像要把那么个小小的地方撑爆为止。 “既然如此,你当年又为何把我带回山来,倒不如任我自生自灭的好。”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说道:“你……不愿进来,让我再看看你吗?――我已经,时日无多。” 冒襄募得想起许多往事,眼角莫名其妙的有些湿润。他还在孩提时代,从记事儿起,“老丈”就整日孤坐在这山洞里,除了折铁,和一个来给他送饭的王叔,几乎无人来看望他。他也一度疑惑,“老丈”除了喝一点“青舆珠”上结出的露水,几乎什么也不吃,他虽然本已是骨瘦如柴,可几年下来也不没有变得更瘦,他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他开始跟折铁修行后,知道了这世上还有辟谷这一种不食烟火的境界,可真要做到完全的辟谷,是需要极高的修行境界的,“老丈”行动不便,有如残废,怎会是这等传说中的高人? 他记忆中的“老丈”总是那个默默的坐在洞穴里的老人,在暗淡的青光中渐渐地腐朽,过程不可逆转。他时常一整天也不发一语,可冒襄时常能感受到一丝他自小便缺失的温情,他是个孤儿,不可能像寻常的孩子一样享受天伦之乐,可他觉得自己的童年并不孤独。即使后来他跟随折铁修习术法,那种温情依然跟随着他,知道身后总有个人在默默的关注着自己,他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因为无父无母而有多少残缺。 每一年,在修行的间隙回去看望老人时,他还是和记忆中的印象一模一样。冒襄意识里总觉得他在一天天苍老,可岁月仿佛放过了这个可怜的老人,让他十几年如一日。虽然仍然是停留在老朽残破的阶段,可至少情况也不会再坏了。 冒襄站起身,拨开洞口盘结的藤蔓,走入山洞。老人似乎特意整理过白发,用一根藤条将白发扎起拢在脑后,露出清矍瘦削的脸庞。冒襄习惯性的走到他对面,席地坐下。 “我原本,姓雷?” 一句话仿佛将老人带回了过去,他露出缅怀的神色,轻轻点头。 “即使在昆仑山,也只有掌教一家人是姓雷的。你父亲和叔叔虽然,虽然性情偏狭,却也不失为一等一的豪杰,比我是强得多了。你母亲却是汉人,虽也有修行,但不过为略增寿数而已。她的闺名就是单名一个‘襄’字,我便也为你取了这个名字。” 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只破旧的浅红色手帕,递到冒襄身前:“当时大伙儿已经杀红了眼,我已无力阻止。我四处寻找着尚有生息的人,无意中进了你父母的卧房。你母亲当时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没了,宗门也毁了,不接受我的救治,只央求我把你带下山去,抚养成人。这只手帕也是她交给我的,虽说是个身世的证明,可她弥留前说,希望你平平安安,永远也不会有见到这手帕的一天。你当时才出生三个月,安静地躺在染血的小床里,闻着一屋子的血腥气,不哭也不闹。” 冒襄轻轻摩挲着手里的帕子,手帕的质地极好,虽然是多年前的旧物,可通过表面流动的光泽和手感也能感觉到丝线的柔滑。手帕的两个角上分别用粉线绣着一个“中”字和“襄”字,“襄”字的一边有几颗紫黑色的斑点,冒襄知道,那是已沉淀了多年的血迹。 冒襄想象着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当时绝望的样子――一个只是略懂法术的女人,听着外头的气爆轰鸣,等着自己丈夫和宗族的消息,她该是焦急的无以名之吧?她会不会一边哄着在襁褓中的自己,一边偷偷的垂泪?那个狠心向她下杀手的人是真的丧心病狂,连女眷也不肯放过?还是一时杀红了眼,错手重伤了她,因为内疚才放过了他这个小小的婴孩?冒襄不敢再想下去,他胸中郁结多时的情绪此时渐渐化成仇恨,如暴烈的火焰,要烧穿胸膛。 他慢慢将手帕攥紧,几乎一字一字说道:“我只想问你,你答应她,是因为别有居心,还是只是可怜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小小婴孩?” 老人轻轻说道:“我也希望,到死也不用把它拿给你看。” 冒襄忽地心中一动,几乎要站起身来,警觉道:“有人来了?” 老人虽如同残废,可灵觉似乎犹在冒襄之上,点头道:“是王叔来了。你跟着折铁走后,他虽然不再日日送餐,可一月里也会来看我一两次,或者带些应时的小吃食,或是带些换洗的衣物。” 没过多久,外头便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那步子渐行渐近,穿过树林时,便听到一把颇不年轻的嗓音道:“老丈,今年中秋的小饼儿还没吃到吧?我前几日下山去了,这才记着给你捎两个来。还有这篮子的衣服。” 是那个小时候每日给他送饭的王叔?有快十年不曾和他照面了吧?冒襄心里升起了一丝温暖,稍稍冲淡了胸中的恨意。他起身走出洞口,道:“多年不见,王叔身子还好?” 二三十步外是那个仍旧一脸朴实的王叔,他是真的见老了,头发花白了一片,连背也驼了。那老人见了他,不由一颚,迟疑道:“……你是?” 冒襄快步走上去,要接过他手里的大篮子,道:“王叔怎么把我忘了?”临到十步开外时,却猛地顿住,脸上现出惊怒之色,大喝道:“鼠辈!”此时欲拔剑相迎却已迟了,一道凶狠的热力贯胸而来,几乎要将他五脏捣碎,人也被击出数丈外,倒在地上。他原本已伤重难支,此时更是不堪,想要支撑着爬起来,竟不能够。 王叔手中提着的篮子已化为飞灰,掌中一团明灭不定的暗蓝火焰闪了几闪,融入到掌心里去,使得双掌也透着蓝芒。他的脸上满是憎恨,在光芒掩映中显得尤为狰狞,又哪还有半点朴实?他慢慢地走进,厉声道:“我怎么会把你忘了?你这个小杂种!要是当年我就知道你是昆仑山的魔崽子,我又岂容你活到今日!” 冒襄勉强支起上身,嘴角尽是鲜血,冷笑道:“好一个藏头露尾的鼠辈,你原来……” 那王叔厉声截断道:“我原来――我原来是堂堂的‘龙虎十三剑’!威震天南的‘独火长明’!一剑荡尽十洲的王中一!” “那些道门的败类固然可恶,可若不是你狗屁的‘六天混元道’横插一脚进来,我天师道何至于此?我又何至于今日,像条狗一样缩在山门里,靠舔舐自己的伤口度日?” 他越说越怒,走进冒襄身前,一双手上蓝芒愈盛,大喝道:“死吧!狗崽子!”一道明蓝色的掌风倏然向冒襄击去。 冒襄惨笑一声,闭目待死,想不到自己能从泰山逃回来,最终竟是死在天师道中人的手里。 “呼啦”一声裂响在耳边炸开,激烈的狂风扫在脸上,如被刀刮。冒襄睁开眼来,正好见得一道淡金色的流澜截下明蓝掌风,双双湮灭于无形。 面前的王中一忽地褪掉了满脸戾色,“通”的跪在地上,朝着山洞的方向狠狠磕头。 “天、天师,掌教师兄,您……您的伤势好了?功力恢复了?” 他募得仰天大笑,有如疯魔:“哈哈哈哈……中一盼了多少年啦!就等着您老人家重振声威,带着咱们这群老家伙杀下山去,把当年丢掉的场子全找回来!中一虽然远不如当年,这条老命也、也甘心交在您手上!” 他颤抖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忽起身向躺在地上的冒襄指去,道:“正好杀了这魔崽子祭旗,为咱们死去的师兄弟招魂!” 冒襄讶然回头,看着从洞中走出的人影,不由瞪大了双眼―― 老丈从洞中步出,右手掌心还有发出那记淡金色流澜后的余烟,左掌中则托着那一颗“青舆珠”。他的面容依然清矍,然而竟似刹那间返老还童,原本密布的皱纹竟尽数不见,连头发也大半回复了黑色!他脸上仍带着哀愁的表情,然而一身气度,却的是宗师风范!这就是当年的圆明天师吗?那个枯坐深山、愁肠百结的老人,和这个顾盼之间神光隐现的人,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圆明? “中一兄怎么还放不下?”他走到两人中间,挡在冒襄之前,又道:“我也并没有恢复,我现在根本无力阻止你杀他。不过,如果你想杀他,也只得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了。” 王中一一脸惊慌,连声道:“中一怎敢对掌教师兄不敬!中一怎敢对掌教天师不敬!” 圆明天师双目望天,喃喃自语:“我有多久没有看过这样的天空了?”他此时全身仿佛被沐浴在一道温润的光泽中,像是即将要踏入仙境的神灵。 王中一也忘了要取冒襄的性命,只是定定的瞪着圆明。猛醒似的,脸上露出惊骇表情,从地上一跃而起,叫道:“天、天、天师您,莫不是回光返照!?” ******************************** 这苦情戏写的我有蛋碎的前兆了,得把这段尽早结束,尽早结束。。。 雄起吧!小襄襄~~ 六、星落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他不过是沾着点血缘,天生便没得选择,本身又有什么过错?如果说谁当真有什么错,那也都是我一人的罪孽,和旁人没有关系。” 圆明天师此时虽是粗布衣衫,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神采,如那一线月色和流淌的银河,仿佛有种永恒的意味。 他没去看一脸惶急的王中一,而是近乎贪婪的望着四方,迢迢星汉下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无比珍贵的事物。光秃的石崖、诡谲的树林、漫天的星辰、孤独伫立的石块,都是他已阔别二十年而不得见的东西。王中一不敢打扰他,等待着他热切的目光渐渐消退,他听见天师喃喃的低语:“如此山河,怎叫人看得够……” 他的左手不经意的缓缓下垂,拳头大小的“青舆珠”如有灵性,在他的指尖微作盘旋,便坠到地上。然后并无声响,它像是被什么托举着,滚入了冒襄的袖口。冒襄此时已支起上身,手指和珠子碰触的一瞬间,有一道热流从中窜入身体。让他惊讶的并不是伤势一下子就有了可以感受到的起色,随着那热流涌入,他耳边也响起一道声音: “带着这个珠子,去这个地方――这段仇恨原来和你无关,可你恐怕要一直背负了……我一生优柔寡断,空有修为又有何用?这珠中所藏天龙封印,是当年佛门败北后,我师尊亲自加持的。我也不知揭开它是对也不对,然而到了这一刻,我不想再犹豫下去了。天下将乱,然而苍生何辜?望你能……以此为念。” 他下意识的握了握掌心中的珠子,仿佛感到了某些异常的温暖,他似乎看到背对着他的老人,背在身后的左手微微颤抖。然后他听到杂沓的脚步声从远处隐隐传来,大多数人都在那一片树林外止住了脚步,其中唯有一人向这边走来。 王中一也讶然向脚步传来的方向望去,没等他看清来人的面目,便听得那里传来一声颤抖中混杂极度惊讶的叫声:“你,你是……” 他终于看清了来人,那两个字也适时钻进了他的耳朵:“爹爹!?” 黑暗中走出来的张泯然满脸愕然,今晚圆明天师带来的惊愕已经太多了,可也没有人能够和张泯然相比。本该在二十年前已死去的父亲乍然出现,而且圆明天师枯荣逆反后的容貌和他童年中的记忆全然吻合,甚至让他以为是父亲的英魂降灵人间,来看望他这个犹在苦苦支持的独子了。 圆明天师细细的打量着阔别二十年的儿子,微微点头,又缓缓摇头。他太息一声,叹道:“你也已经这么大了,时光能给予衰老,也同样能给予成长,果然抗拒不得。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想必时局已到了无法可想的程度。这本是我种的因,却要你来承受,是我对不住你。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中陡现厉芒,喝道:“我张家人历代以除魔为己任,焉有你这等行径!你有生之年若不能将它剔除,我便不许你身后入住宗祠!” 张泯然被喝得冷汗涔涔,低头不语。 圆明又叹了一声,道:“罢了,你好自为之吧!你是知道我在这山中,特意来的?” 张泯然还没从多年不曾感受过的严父喝问中恢复过来,闻言便到:“我怎知爹爹竟在这山头?我原是从‘子弟苑’里把冒襄的本命灵牌拿出来后,见得山门阵法有外人入侵的波动,才知冒襄已上山来了。哪知原是寻他,竟、竟能重见爹爹,您老人家尚在人间,真是太好了,孩儿这些年重担在身,实在……” 在各种情绪的干扰下,他竟未发现圆明天师回光返照似的异常。 “把本命灵牌从‘子弟苑’里拿出来?你是铁了心要把他逐出山门?” 他话里头的冷峭味道任谁也听得出,张泯然忙道:“父亲大人明鉴!冒襄身世确凿,已天下知闻。就算他并无悖逆之心,又是宗门后辈中的翘楚,以本宗今时今日的状况,也实在容他不得。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孩儿岂能冒险?” 圆明天师紧盯着他的双眼,仿佛能看入他的心底,低声道:“这真是你的真心话?” 张泯然退了一步,别开头去,道:“孩儿不明白您为何如此发问。” “嘿,你有你的缘法,他有他的缘法,天师道也自有天师道的缘法,都到了这时,我还何必操这个心?”他忽地转过身来,向已经站起来的冒襄问道:“我的那些话,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冒襄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还不一定呢。交给一个将死之人去做,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亲手养大的。” 最初仿佛喷薄欲出的光芒,渐渐在圆明身上减弱,此时则如细碎的星辉,在他周身萦绕不去。尤其是发丝上,清冷的光辉又将他变黑的头发映成了灰白色。 “少慕长生,而至今日,可知其路蹉跎。欲求天道,又岂能绕得过人事?欲求出尘者,又岂能不先染尘?修为再高,原来,还是改不得本性的。” 圆明天师微微瞑目,星辉在他身上跳动不休,似要离体而去,却像受着束缚,逃离不得。他又道:“第十七代天师张泯然,听我遗训!” “爹爹!”就是在迟钝,张泯然也看出了圆明天师的状态,然而听得“遗训”二字,仍如五雷轰顶,猛地跪倒在地,脸上已多了两道泪痕。 “冒襄虽是六天混元道余孤,然而自幼在我宗修行,天性正义凛然,亦无劣迹。今虽迫于无奈,将其逐出山门,然而不得为难于他。日后,只要他不做损害苍生之事,不主动与我天师道为难,龙虎山上下便不得有一指加于其身!” 张泯然紧咬了咬牙,道:“孩儿谨遵。” “我张圆明忝为天师,外不能抵御外侮,内不能振兴宗门,堂堂正一天师道,几乎毁于我一人之手,我实乃天师道创教以来第一位罪人!吾儿听命,我身死之后,尸骨成灰,便撒在这片山岗上,你不得为我举行葬礼,也不许叫山上子弟知晓。无论我衣冠、手书及一应遗物,均不得放入祖师灵堂。我的名字,也不准列入宗祠!” 张泯然大惊,仰头要说话,见了圆明天师决然的神色,不由一窒,颤声道:“孩儿谨遵!” “好,很好……”忽然一阵山风卷来,他周身萦绕的无数辉光,顿时如同插上羽翼,欢畅的随风而行,如在山间也绘出一道银河!风声里圆明天师的话音似有似无:“脱离桎梏,吾之所愿……” 在场三人大惊,无不伸出手去,要拦住那辉光,然而清辉毫不停留的从指间滑过,又能挽留住什么?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圆明的身体,因清辉的流逝而一点点淡去――及至最后,衣衫轻扬,落入尘中,他化作的地上银河也已随风飘过山岗。 难怪他说,我身死之后,尸骨成灰。 张泯然以头戕地很久很久,骤然得到和骤然失去让他失去了方寸,他宁愿今夜不曾来过,也不曾见到过他。过了许久,他才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木无表情,又从怀里掏出一物,扔给了呆立在不远处的冒襄,冷然道:“刚才他的话你也听见了,我既然答应了他,就绝不会失言。可龙虎山,以后也不再是你说来就能来的地方,你下山去罢。” 冒襄捧着手中乌沉沉的木牌,不禁苦笑,这么说,从此以后,他和天师道再无瓜葛了吗?木牌正中心一点鲜红亮的刺眼,他还记得很小的时候被硬逼着挤出了指间的一点精血,那疼痛记忆犹新,仿佛发生在昨天。本命灵牌上凝一点精血,被放入“子弟苑”中,就是天师道弟子的明证。从此后,山门禁制便能认出你来,无论你在山外遇到什么仇家,只要躲进这片山中,就是安全了。而没有这块灵牌,则龙虎山中,举步维艰。 “咔啦”一声,木牌被冒襄一握而碎,那材质也是少见的硬木,冒襄此时力乏,握碎了它几乎便扯出伤势来。然而被丢掉的东西,又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他已不想再看到,他向王中一微一扬眉,道:“你还要杀我吗?若想便尽管来,我也不会束手待毙的。” 王中一还沉浸在圆明化去的哀恸中,摇着头说道:“掌教师兄的话我也会遵从的,你下山去罢――可若有一日你和本宗为敌,我就是性命不要,也必杀你。” “只怕那时,你便力有不逮了。” 冒襄说罢,转身行出,刚踏出一步,便又停住,直直的看了地上那一摊衣裳半响,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便径自穿入了林中。林子边上停留的几人要拦住他,张泯然的声音适时传道:“不要为难他,放他走。” 夜黑沉沉的,星辰虽明,却照不亮山路,黑夜里只有一些更黑的影子勾勒出山的形状。山风一道道打在身上,有一种冷澈的快感,让他直欲脱去衣衫,让风吹得更彻底一些。 其实,他是想让风带走那些莫名其妙的惆怅吧? 那天看着折铁下山时的背影,他除了惆怅,还有些隐约的喜悦。可这一次看着地上散落的衣衫,除了惆怅――他用力的甩了甩头,想把多余的甩掉。 他猛地顿住脚步,眼中闪过一线锋芒,他的头微转向右方,然后冷然说道:“谁?出来!” 开始时,树影嗤嗤,山风依旧。可冒襄仍一动不动的那样站着,然后他右侧的风便仿佛停止了,黑影里渐渐有一个轮廓被勾勒出来,全部现形后,风才恢复了流动。 “你也想要我的命?”冒襄看着黑暗中凭空出现的人说。 “哪能啊,冒老大,跟我你还开这种玩笑。”来人一副嬉皮笑脸,完全不顾及冒襄此时的感受。 “真不愧是冒老大,还以为得了这个宝贝,能在你跟前大大的露一回脸呢。奶奶的,还是妈的手忙脚乱!”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他的手在自家的大肚子上拍了又拍,身后那件满是鹤羽的玄色大氅煞是好看,可披在他肩上还真是不搭。 “那是想比试?也罢,以后也未必能够了,今日就让你赢一场吧。” 卢胖子脸上露出正色,道:“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开玩笑了?都火烧眉毛了,还有这心情!别走这条路啦,那姓张的嘴里说的好听,其实没安好心。他是要借刀杀人!” 七、践行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行了,下面那一路该安全了。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老大,希望日后再见着你,你已是剑凌九霄,傲视侪辈!嘿嘿,到时候什么华山林婉,道宗佛门,都给他们一个个打趴下喽。” 卢旭走在前面,冒襄和他一同望着前方如平川似的下坡路,山影嗤嗤,黑夜如盖。[..] 其实卢旭身上的伤瞒不过他,即使跟他的没法比,可也唯有悍勇之人,能如胖子一般全部当一回事儿。他不知卢旭是怎么发现山下的埋伏和张敏然的筹算的,总之里面总少不了些凶险。他和胖子的交情,远没到两肋插刀的程度,就算是惺惺相惜――或许胖子比较惜他,而在他自己心底,却也不过许胖子是个人物,也就如此而已了。可胖子此番出手助他,他却是毫不犹豫便信了。即使这世上能让他信得过的人已太少,可他就是想赌一把,就算最后输进去的是自己的命。若连胖子这样的人也学会了口蜜腹剑,于这样的世事,那便不活也罢吧? 冒襄微微拱手,山风虽冷,心中却有一股热流,轻声道:“我倒希望相见无期,要不然,除非你练好了本事,再见面怕是要这在我手里。” 卢胖子嘿嘿一笑,道:“咱家不曾惹恼你,干嘛拿我开刀?以你老人家的正义凛然,这天下有太多人要你打杀的,胖子我自认还排不上号。” “哎呦,险些忘了!”胖子叫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物,往风口上一抖,展开来却是件天青色的长袍。听他说道:“别以为是啥宝贝啊,就一件儿寻常衣服,不过现在可还真比什么宝物都宝贝。你穿着肯定是大,不过也能将就了。我说老大你逃命归逃命,至于把自己糟践成这样吗?你是怕别人都不知道你在逃命?就算你身上没银两,不会随便在哪儿顺他几件?得得,别用那眼光看我,我知道你清高,不屑于此,可你就好意思这么个模样招摇过市?我要跟谁说眼前这位蓬头垢面、乞丐似的小爷,就是当今大名鼎鼎的冒大国师,人家还不得以为我失心疯了呢。” 冒襄也知自己现在的鬼样子不招人待见,苦笑一声,便解下腰间红锦扔给胖子,双手在胸前一撕,“刺啦”一声将身上的破烂袍子整个扯下来,将胖子那一件套上。胖子一手摩挲着那“金鳞龙锦”,啧啧称奇道:“真是个好东西,怕比我这件儿鹤氅还强些。你说那皇帝小儿都肯把这玩意儿割爱,怎么还要坑你呢?” “比起他心中所图,就是百件千件,他也舍得的。” 本来点滴离情,让这胖子一顿插科打诨都给冲了个干净。冒襄不惯流露感情,倒乐得剩个冷面肚肠,接过他递来的红锦,道:“就此别过,他日、他日,他日最好不见。”说罢,微一点头,便转身下山去。 “且慢!” 冒襄赫然停步,心中没来由的一冷。不为别的,只为――直率如此人,原来也是叵测居心? 胖子抢上两步,道:“还有此物!” 冒襄转过身来,见胖子手里握着一个肚子圆鼓鼓的小酒壶。“啵”的一声轻响,瓶塞被打开,登时有扑鼻酒香飘出。因着这酒香,仿佛连这黑夜也鲜活起来,那些藏在黑暗中的景物也崭露出自己原本的些许色彩。 “这是我从上清宗顺来的百年陈酿,据说是当年的九弦真人亲手所酿。咱冒死弄出这一瓶,一直不舍得喝,今日和老大一别,想来今后也没有一起喝酒的机会了,不如就此一饮!” “好!我正愁前路凄风苦雨,有这一口酒下肚,也先暖一暖我的肚肠!”冒襄抓过酒壶,仰头灌下,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清冽穿喉而过。所过之处,仿佛带动起这具疲惫身躯的活力,有一道道热力从四肢百骸向这一道酒线处汇拢。如醍醐灌顶,又不可名状,几乎像是再世为人。 一口气,他就几乎灌下去三分之一。卢旭接过酒壶,同样仰头痛饮,看他那一张胖脸不停抖动,喉咙一耸一耸,当真是畅快到了极点。 “啊哈!畅快,真是畅快!怎么样,还能不能喝?――咦?啊哈哈……我这辈子打是打不过你,可是这喝酒,你可就差得远啦!”冒襄一大口酒下肚,已是满面潮红,几乎是摇摇欲倒,难怪胖子要笑他。 卢旭摇了摇快要见底的酒壶,摇头叹道:“可惜子杞不在这儿,不然咱们三个一起喝酒,岂不更畅快?不过要是他在,这么一小壶还不够他一人受用的呢。”他忽一仰头,将残酒倾尽,向山坡上猛力一扔,好大力道,那空酒壶也不知飞出多远,直过了半晌才听到落地声响。 “保重!”卢旭将大氅往身上一裹,仿佛有一层黑暗须臾裹住全身,几乎将他身形隐去。便见得一道幽魂似的影子往山上纵去,一忽儿便已踪影俱无。 “保……重。”冒襄也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可惜卢旭已听不到了。 子杞,子杞,想到他,冒襄心里就升起了一道暖流:就算天下俱是仇雠,他也还会是自己的知己吧? 轻握着忽然滚入手中的青舆珠,冒襄接着酒力,向山下奔去。 下山后,冒襄一刻不停,绕山而去。他是从南边下山,要往北去,因此绕过了整片西麓。他此时伤势比上山时犹重,王中一那含恨一掌不是说笑的。好在青舆珠上得异气和卢旭的那酒颇有功效,让他不至于伤重难支,然而离能御剑还差得远。 他刻意避开了东麓,自然不知卢旭后来的一番大闹,也不知那些有的没的、总之当年多少受过混元道迫害的人见到卢旭如从虚无中出现、从天而降时的惊愕嘴脸。好个胖子,以一敌众,悍勇绝伦,一手“紫薇天斗诀”搅得十数里内异光纷呈。且他借了鹤羽玄氅的妙处,将一身潜幽入密的功法用到极处,虽是铁血激斗,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使敌手瞻前顾后,不知其踪。连斩了七人之后,卢旭全身而退,造就了他出道以来最辉煌的一战。从此“飞星暗刺”之名不胫而走,龙虎山上又添一位人杰。 越是赶路,冒襄越是能体会到身体里糟糕的状态,那酒和珠子里的异气虽有补益,此刻却更像是在透支。在他元气饱满时尚能损有余而补不足,可此时他的身子活像个到处是孔的筛子,透支只会让筛孔越来越大。修行之人历来讲究不假外求,而他此时却觉得,整个气脉轮转仿佛都出了问题,他十数年修炼而来的内循环都岌岌可危。 他突破重围后,几乎是凭着一腔怨念才撑到了龙虎山,他就是要把他的身世彻底查个清楚。如今真相大白了,抚养他长大的老丈忽然成了传说中的圆明天师,且在他的眼前逝去。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怨念散去,连那支撑着他忘记伤势的执念也跟着一同消失。 伤势之重已远超他的想象,若此时不能觅得一处元气浑厚的洞天静心养伤,就算伤势能慢慢好转,也要动摇他的根本。尤其是气海深处,有一条游丝也似的异气,盘桓不去,且和他神魂之中某种烙印之记互相牵扯,只消他稍微放松警惕,便有搅出些事端来。 冒襄细加甄别,才悟出那印在神魂上的痕迹,正是泰山那一条青龙的龙威余烈! 果然那等山区之魂小觑不得啊,仅仅是擦着些皮毛,也够人伤筋动骨的了。 不过冒襄并没有选择觅地养伤,而是拖着残病之躯一路向北行。他几乎都是用的步行,一步一个脚印的走着,即使夜晚也偶有停歇,像是用这种如同自虐的方式完成一种仪式,以之告诫自己,彻底和过去告别。比泰山到龙虎山的距离短一倍有余,他却用了几乎相同的时间。到达天柱山时,已是第十三日的清晨。 远处数峰攒射向天,其中最高的一支如插天之剑,陡峭笔直,破开云雾,实在有天下奇峰未有之险。冒襄望着那山峰,喃喃道:“所谓一柱擎天,也不过如此。似此峰之险绝,想必罕有人迹吧?” 天柱山在道教典籍中也名列三十六洞天之一,然而其最为世人所知的身份,还是佛门禅宗祖庭。只可惜佛门渐衰,那些曾坐落在此山中、名噪一时的古刹都已荒芜。况且当其时禅宗虽出了几个大名鼎鼎的祖师人物,到底未算得佛门正统,比之天台、华严犹有不及,这天柱山之名,反是在墨客笔下多受青睐。 冒襄在山中随意找了些野果充饥,天柱峰下有一道穿过山谷的溪水,水质清澈甘冽,冒襄饮了几口,便觉这十几日的疲惫一扫而光。 虽然身上无处不火辣辣的痛,冒襄精神却极好,望着眼前巍峨山峰,便有用双脚征服它的**。他现在几乎用不出平时那些飞天入地的神通本领,体力怕也只比寻常男子稍好一些。他从山林里捡了一根四尺来长的树枝,削成手杖。他早听人说天柱峰四面嶙峋,便跟一个破出地面的竹笋似的,因此也不刻意去找个缓坡,拨开草丛便往上爬。要从那无路的陡坡上硬踏出一条路来。 这山路当真难爬,有些地方几乎要手脚并用,他爬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已觉气喘。好在他身上浑然自足的气势犹在,山中猛兽都远远避开,不敢来招惹他。再爬了大半个时辰,坡度忽现平缓,此处离封顶已是不远,四周尽是灰白色的岩石。他倚着一块大石向其他峰头眺望,忽见得东北方向上有一片耀眼的碧光,凝目望去,原来是一片坐落在山中的小湖,湖水碧绿,如同一整块镶嵌在山中的美玉,让人见之欣喜。 “咦?”冒襄本想再接再厉,往峰顶冲刺,一阵风吹来,却往耳朵里送入了一缕隐约的人声。 这是,从山背后传来的?他耸了耸双耳,似乎这声音有些耳熟? **************************** 最近实在有些忙,更新龟速,千万见谅则个 八、故人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混蛋!你这个臭混蛋,欺世盗名的大庸医!” “姑奶奶……别扯,别扯……”[..] “亏得方圆几百里都在传你的名声,还骗得好些家百姓供着你的生祠牌位!你说,你是怎么糊弄人家的,你说!我知道了,怪道别的地方不好住,偏生挑了这么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呢,你是想着装个当世高人的样子,学人家住在深山里,好你个大骗子!” “我,我实在是尽了力了,姑奶奶,前一阵子你可不眼瞅着他面色越来越好了吗?这……这谁知是什么变故,今日竟……” “面色好有什么用,我是让你把他救活过来!如今连面色也开始灰了,从一早晨起,连气息也越来越弱了!他,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你从这山上扔下去!” “别……先让我入内,再为公子一观。” “等等!是谁,藏头露尾可不够爽利?” 顺着人声渐渐走近的冒襄本就没有遮掩的意思,向前又紧走了几步,绕过一片石崖。见了那说话的女子,那声音便立刻和脑海中的记忆合二为一。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子,无论是谁,也会一见难忘。 女子惊讶的张大嘴巴,就是这么个不雅的动作,也让她诠释出了全然不同的灵动之美。 “天啊,恩公?你怎么在这儿?” “恩……恩公?”这一回要换做冒襄惊讶了,自己怎么就被冠上了这么个名号? 她身边站着位山羊胡子的老者,该就是刚刚被她揪的连连呼痛的那一位,一身湖水蓝的宽大衣袍,面目颇为和善,在他这个年纪上算得上有几分卖相。远远地冒襄就从他身上闻到一股草药味儿,想必是个医者。那老者眉毛一挑,看向他这个不速之客,不知怎地,还未张口,就这眉眼间的小动作,已显出些故弄玄虚的意思来:“这一位是?姑奶……啊不,姑娘你的朋友?啧啧,这面相可是不大乐观啊!不对,哪里是什么不乐观啊,简直是病入膏肓,离死不远啦!” “你别胡说,你知道他是谁么?他可是鼎鼎大名的天师道冒襄,新晋的当朝国师呢!你见过这么年轻的国师么?哼,今天开眼界了吧?” 老者几乎要跳起来,鼓着腮帮子大叫道:“什么?!他就是那个冒襄?” “你果然听过呀。”女子的笑容如夏花绽放,美艳不可方物。 老者“呼”的吹了口气,把下巴上的长胡子吹得直飞:“现在那还有人不认得他,天子亲自下诏,五岳盟、道宗,还有全天下的修士都要拿他……哎!也难怪你不知道,你簇簇大小姐在深山里呆的久了,哪里知山外事?” 那女子便是簇簇了,当年京城第一的名妓,后来为了花和尚盈缺,自己赎了身,千里相寻。她本也是有神通的,当年受一位异人传授失传已久的“霓裳羽衣舞”。那日在大相国寺,若不是她不顾危险的施展这破阵之舞,也未必有后来冒襄出手那一遭。 簇簇混没听出老者话里的意思,走上前来便扯住冒襄的衣袖,笑道:“想不到恩公也会来天柱山,咱们真是有缘呢!你来得正好,快进去看看盈缺的状况,你的本事那么大,说不定会有什么办法呢?不想这个臭庸医,就会招摇撞骗,真实本领一点儿没有!你要是不来呀,我的心情保准儿没这么好,早把他的胡子一根根拔下来了。” 冒襄被她拉扯的一踉跄,簇簇这才有些知觉,道:“你这是……伤了?好像还挺严重的?” 那老者一下子来了威风,叫道:“什么叫挺严重的?他那绝对是能死人的伤!也就是意识清醒,剩下的他跟屋里躺着的那个主儿就是个半斤八两――”簇簇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惊得连退了几步,双手第一个护住自己的胡子。 “――真奇怪他是怎么爬上来的,这么一身的伤,不好好找个地儿歇着,往这鸟不拉屎的地儿爬啥?呀,不会是听说我那神医的名头,来求医的吧?”想通了此点,老者连忙整了整衣衫,把自己之前被揪的支楞八翘的胡子捋顺,脸上也换了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 “借过!借过!”簇簇却丝毫情面不给他,硬从他身边走过去,撞得他一个趔趄,一个没站稳,脑袋还撞上了一旁的大石块,只捂着头“哎呦哎呦”的叫唤。 可惜那两人谁也不理他,他气得一“哼”鼻子,对着两人背影大声叫道:“就他这样的,还给别人看病呢?小心着点儿,别自己先死在前头!哼哼,在我老人家面前瞧病,那不是班门弄斧么?这丫头真真是病急乱投医了……得了,我也看看他能翻出些什么花样来,那么大的名声,在外头不是被人传成神就是传成鬼的。” 自言自语了两句,他也跟在两人屁股后头往山那边去了。 前面是一条沿着山崖开出的小路,宽不过使两人并排而已,一边挨着白森森的崖壁,一边就是翠绿的万丈深谷,真是绝险。小路尽头,则是一间在山崖中挖出的悬宫,长及六丈,深入石崖也有三四丈,规模虽不算大,然而这般壁立在绝壁之上,便横生出一股气势。若从对面山峰上看,就看得出这悬宫如挂在山壁之上,却深入石壁,却似悬空一般,当初修建这石宫之人,当真有鬼斧神工之能。 冒襄临近悬宫时,也不由被它那气势摄住,站在小路上多看了几眼。从后赶来的老者见状,不由得面上放光,大声叫道:“兀那小子,开了眼界了吧?咱家这‘绝壁天宫’挂在天柱峰上,如明珠镶于宝鞘,寒蕊绽于虬枝,那真个是画龙点睛!说起来,大江南北,也就衡山那个悬空寺能拿来比一比,其他那些个所谓空中楼阁,大抵是靠了仙家手段,哪有咱这个全凭斧匠之力来的自然?嘿,想当年为了修建着悬空,我那家先人……” 冒襄忽的点头道:“这是当年道宗四大魁首主持修建,你那家果然受惠良多。” 老者猛的咳嗽起来,差点儿没被这一口气噎死,脸涨得通红。心底嘀咕:妈的,忘了这小子曾经是龙虎山的高弟了,还好牛皮没吹出去,不然这脸可丢大发了。 簇簇拉着冒襄往悬空里走,口里道:“发什么呆,再等会儿,盈缺要断气啦!” 可真是毫无避讳,冒襄腹诽一句,跟着走入悬空。眼前骤然一暗,眼睛适应之后,他才看出,里面当真有不小的空间!只是他的视线又被许多门窗墙壁阻隔,原来这石室中别有洞天,又被石墙划分成了许多小屋。 两人直奔最外间的一间石室,采光又好,山风又吹不进来。没进屋子,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儿,簇簇往旁边一让,他便见了闭着眼躺在石床上的和尚。 “盈缺兄,自从那日――就没有醒过来?” 簇簇看着榻上的盈缺,眼中满是爱怜之意,她轻轻答道:“是呀,我用尽了方法也弄不醒他,可他的心还跳、还有呼吸,让我还留的那么一丝希望。后来我找上了那个大庸医,初时以为他挺有办法呢,脸色也红润起来了,呼吸也平顺了,可就是醒不过来。今天不知怎地,他气色忽然差了起来,简直要变回我刚带他跑出来那时似的!” 冒襄坐在床沿上,仔细观察了一番。他虽不会医术,然而毕竟修为高深,于人体气血之运转、神魂之变化都非普通医者能及,何况盈缺这种牵扯到精气神魂等深层面的伤势,也唯有同是修行之人能切中要害。 “气海虽然仍在旋转,然而无神魂主导,使得真息散乱无头绪,仿佛是溃散之君。说起来,当初盈缺兄最后一击,强用汴京城魂为自家剑灵,实在是将自己的身意神魂都投注了进去,做的没后路的亡命一击。我刚才粗粗查看了一下,他泥丸宫中虚虚荡荡,虽然毫无阻力,却无法查知内里玄虚,只怕情况颇为不妙。” 簇簇淡淡的道:“你尽力便是。大不了就是死么,反正有我陪他。”她的语气平淡至极,好像在说一件本该如此的事情。 冒襄轻叹一声,聚起可怜的一点真息,从盈缺手脉太阴肺经渡进去。真息刚入胸口,变故陡生,那一丝潜藏在深处的异气忽然活过来一样,不受控制的从气海中翻腾,破体而出,竟化作一只嫩绿色的小龙,向盈缺胸口扑去。 还未等他反应,盈缺胸口处有一点莹白光芒亮起,光芒塑形,隐约是一只大鸟形状。青色小龙猛*撞进去,青白两色霎时撞成一团,缠战在一起。两者虽都是虚幻之物,不过略具形体,然而战况之激烈也使两人侧目。青色小龙将白鸟牢牢缠住,四只爪子也扣在它身上,要将它缠死。那白鸟面目模糊,只有一只锋利的鸟喙极尽宛然生动,它只用鸟喙猛啄小龙头身连接之处,每啄一下,便见的青气淡了一份。 僵持了足有盏茶功夫,忽听得小龙发出一声哀鸣,身体抖了几抖,松脱开来。白鸟得势不饶人,展翅挥动,将小龙逼迫的蜷缩在它羽翼之下,鸟喙连动,大口吞噬青气。不一会儿,青色小龙便被它尽数吞吃。白鸟仰首振翅,意态傲然。接着白光闪动几下,白鸟化作光雾,收入了盈缺胸前一点白芒之中。 “呼!”簇簇刚刚一直紧张的屏着呼吸,此时才记得大呼出一口气。冒襄也是目不旋睛,他这才发现,原本自己神魂之上被烙印下的龙魂余威,竟已湮灭无闻。 簇簇走到盈缺身前,见他仍是闭目昏迷,脸色却似是好了一些。她捧起盈缺胸口上那块白石,此时还微微发烫,刚刚就是它在作怪。她拿着石头左看右看,一脸迷惘:“这是他们大千阁寺的‘七魂三轮石’,据说是个宝贝呢,平时跟个普通石头似的,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 冒襄蹙眉不语,这块石头是普陀山的镇山之宝,他也偶有所闻,却不知其功效为何。那白光幻化出的鸟儿绝非凡物,何况竟能吞食泰山青龙的一点残余精魄:“我再以真息试一试。” “我劝你还是歇着吧――就你现在这样子,再强搬内气,随时都有玩儿完的可能。” 那老者不知什么时候已跟了上来,倚在门边,嘴里说的是风凉话,脸上也是一副等着你来揍我的表情。“我可不想一天里给两个人收尸。都死在我这儿,可不是损了我神医的名头吗?” “臭……”簇簇直起身就要去揪老者胡须,却被冒襄伸手拦住。冒襄站起身来,问道:“你可是出身自皖中那家?” 老者扬了扬眉毛,道:“那是自然,如假包换!” “是便好,那你该认得此物吧?”他从怀中掏出青舆珠,珠子中青光流转,片刻不停,仿佛藏着一个活的魂灵。 老者见了此珠,面色大变,继而正色道:“不错,这是青舆珠。我那家世有家训,凡持此珠者,必奉为上宾,其无论何种意愿,无不应允。” “我的意愿吗,却也简单。当年天师道以绝大魄力压服佛门护法,道门五大祖庭和十大洞天共同决议,永镇八部天龙血脉于天柱峰。我今日就是要你助我解开封镇,使八部血脉重现人间。” 九、解封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三人站在天柱峰的峰顶,这里的风出奇的大,和陡直的天柱峰一样,锋利异常。那神医有祖传的修行法门,虽未能如剑仙一般御剑飞腾,身手也远较常人敏捷,爬上这天柱峰也不甚费力。反是冒襄,若没有簇簇帮他,几乎爬不上来。 山顶被风化的厉害,有一块平整的大石上,表面隐约还能看得到人工的刻痕。大体还看得出,刻痕的笔法极洗练,用简单的线条便勾勒出生动的画面,下刀者必是此道的大师。三人扑掉上头的碎石地苔之类,勉强辨认出有花、鸟、龙、蛇等形象,还有些似是人身,有一个像是佛门飞天壁刻,可惜有半边身体都已被山风抹去。[..] 这不像道门传统意义上的禁刻,可冒襄能从中察觉到隐秘的气机,仿佛与山体勾连,形成某种玄妙的气脉回路。这非是他的强项,他完全弄不清楚这封镇如何能镇压佛门八部天龙的血脉,也不清楚为何要立于天柱峰上。 石台上有一块很小凹坑,从凹坑处分别延伸出八条笔直的刻线,贯穿了整块大石,而那些刻印的花纹形象就散乱的分布在这些刻线的周围。 “我该怎么做?”青舆珠的光芒似乎亮了一些,在冒襄手中微微发烫。 那老就在他的身侧,眼神不曾旋动,始终盯着眼前的大石,闻言几乎是无意识的说道:“真要解开这封印吗,兹事体大,你还要三思而……” “我问你——我该怎么做?” 那老身子一颤,为冒襄语气中的决然所激,转头望来。当四目相投时,他才自见面以来真正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是谁——那双眼中所蕴含的某种力量,是唯有这世间极少数的人才能拥有的。他此刻显得孱弱的身体掩盖了他本来的那股锐气,让他如雪藏于鞘中的神兵,让旁人忘记了他此时几乎搅动天下的身份。可这锐气从未曾消逝,反而被提纯和精炼,藏在双眼中,变得更加锐利和无可阻挡。 那老用尽全身的力量,才学会重新呼吸:“只要把那个珠子放在凹坑上。”他的声音虚弱而微带颤音,大病初愈一般。 冒襄轻轻把青舆珠放入凹坑中,正好卡在当中。簇簇在边儿上眼巴巴的张望着,就等着看看出什么新奇事儿。山风依旧在吹,也不知等了多久,簇簇欢叫一声:“你们看!那珠子里怎么有东西流出来了?” 只见那八根刻线上有莹绿色的液体汩汩而流,渐渐连那些已损坏的石刻图像也沾上了莹绿色,让三人看出了原本的面貌。等八根刻线和所有图形都已为那液体沾满时,莹色闪动,如被画笔勾勒,而青舆珠也已融化尽,只有那小小凹坑中留有一汪莹绿。 “似乎……颇有不同?” 那石刻此时已道尽分明,共分八个分形,看来便是那八部天龙的形象简刻:有花海中徜徉的女仙、有翩翩而舞的乐者,吞云吐雾的龙影经天而过、匍匐地底的巨蛇则仿佛在谛听天籁,面目狰狞的鬼物孑然而立、俊美的妖神从血海中走来,雷电的座驾上端坐俯视天地的帝王、不知其高的山峰上略过巨大羽翼的阴影。这些图案并非井井有条的各占一隅,而是相互混杂在一起,花瓣也会飘过血海,雷电也曾划过山峰,如同一副光怪陆离的浮世绘。 “后退!”冒襄轻喝了一声,另两人不用他吩咐,也看出了异样,纷纷退后。那大石几乎有一丈方圆,忽的微微颤动起来,连脚下的山峰仿佛也在跟着震颤!嗡鸣声也于此时响起,落在耳中,如无数杂然声响的混杂,仿佛有乐曲、有嘶叫、有无上妙音、有鬼蜮恸吼。仿佛天空中一道通往异世的大门正缓缓洞开一线,让彼处纷然杂糅的声音飘了过来。那声音该是带着一整个世界的信息吧?若能完全明天那声音中的全部意义,或许一个世界就将在眼前铺陈开来。 然而大门却不过开启了片刻,继而又翕然关闭,万物无声。然后,那一整块大石开始粉碎,先是裂纹密布,接着碎裂、坍塌,最后竟碎成了最细小的石粉,一阵风吹过,便跟着散入了群山中,再不留一点痕迹。 最先叹气的是那神医,他的眼神里少见的多了一丝落寞:“唉,我那家肩负了百年的责任,想不到是在我手中结束。列祖列宗,子孙那晨……那晨终于卸下重担了。” “嘘——别吵!” 簇簇忽的给了他一个白眼,侧着耳朵,像在风里听什么。她小声的嘀咕着:“奇怪了,石头都不见了,难道这解封还没完么?不对呀,这声音……好像是从那里头抽出来的一缕,好——好好听呀!” “嗯?”她这才发现另两人疑惑的表情,掩着嘴巴道:“你们——都听不到?哎呀,你们听,你们听,更大声了!这旋律,这音色,是什么乐器,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那老头转过头去看冒襄,后者冲他缓缓摇摇头,他皱着眉头想了片刻,忽地抚掌笑道:“啊!我知道了!原来这紧那罗的当代血脉是着落在簇簇小姐的身上!” “紧那罗?你说那个姐姐?” 这话越发说的两人没头没脑了,簇簇恍然道:“是呀,你们没见过那个姐姐,真是漂亮!箜篌弹得也是绝妙,我在坊间那么多年,从没听过那等妙韵,当时柳姥姥就叫她紧那罗呢。” “竟有此事?不对呀,这八部天龙血脉在人间流传,每一代当是只有一位传承,且还未必能着落在人身上。难不成你说的那一位紧那罗是封镇存在之前的上一任,那岂非是百多年前的人物?也不对呀,就算她当初未曾折在道门手里,有这封镇在,当也被截去血脉,岂能以‘人非人’之身份驻留人间?她若不死,又哪有簇簇小姐此时的血脉传承?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 “你罗唣个什么?烦死了!” 簇簇微蹙着眉头,嘴里默默的哼着什么,虽只有一丝半缕飘出来,其间断续的音韵也让两人颇感陶醉。“不行了,声音越来越大了!眼前怎么也这么多人影在晃?是在跳舞吗?”她再不管两人,自顾盘坐在地上,两手各掐兰花交叠于腹前,便这么闭目入定去了。 那老头撸了撸胡须,摇头叹道:“她这一坐也不知道要多久,八部血脉,当真要重现人间了!只是当初历代八部护法都在幼时便被佛门接入山门,一点点引导修行。就算封镇解开,这一代都是半途苏醒,对佛门也无甚补益吧?” 他说刚说完,才意识到怎么身旁那位一直没个动静,便扭过头去看,却见了冒襄直直的盯着他,不禁吓了一跳。他脸上抽动了几下,弱弱的问道:“怎,怎么?” 冒襄脸色古怪,一会儿才道:“你可听得到隐隐雷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没等他回答,冒襄便自顾摇头道:“算了,想来你也是听不到的。” 话音刚落,天际忽有一道紫光闪过,虽只一瞬,却也映得群山刹那灿然。 那老头募得一跳,眼睛瞪得铜铃也似,右手已把胡须揪的笔直,却丝毫感觉不到痛:“你、你是因陀罗的传承!众神之王,诸天之圣,雷电之神……真他妈的!” “帝释的传承吗?” 冒襄禁不住喃喃自语,他眼前的天空中现出一座银白的王座,端然于云层之上,细密而精美的花纹密布在王座的每一个角落上,且流动着柔和的光泽,仿佛每从不同的角度观看,就能映出不同的图案。王座上一位神祇高坐,威武冷峻,眼中只有燃烧的火焰,一道道光带在他的身后流动。他双手中各执一支闪电,如握战戟。 冒襄向着那尊只有他看得见的王座遥遥伸出手,手掌平托在身前。于是便有某种联系悄然建立,戟似的闪电现出紫芒,他的掌心也腾起点点紫色光辉。 “为什么一定要我来解封?他原本,就是知道的么……” 说完这一句,他就这么平托着手掌,闭上双眼,入定去也。 那老头看看坐着的那个,再看看站着的那个,不由就叹了口气。不想山下忽地传来一阵高亢的鸟鸣之声,激越雄浑,声入云霄,把他惊得一个趔趄。他跑到崖边,往山下张望,见得一团硕大的金气从他那悬宫中升起来。像是只鸟儿,扑腾了几下翅膀,才消失不见。 “大鹏金翅……怎么都让我给摊上了。” 这一回,他连惊讶的力气也没有了。 一、血裔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多谢你了……老兄。” 陆子杞想了半天,才想出“老兄”这么个不伦不类的称谓。 他面前昂立着一条巨大的蛇形怪物,周身被嶙峋的深棕色石土包裹,如同一层硬甲,而偶然露出的鳞甲则成深黑色,泛着暗哑的光泽。“它”的身躯立起了三分之一,几乎有十丈之长,然而头颅却弯曲到几乎和子杞身子差不多的高度。听到子杞的话语,“它”微微点头,像是听得懂人语。[..] 子杞丝毫不敢将它比作普通畜类,这一只摩呼罗迦如此巨大,灵性透彻,又被他莫名其妙的“点悟”了一回,此时更不知其到了何种境界。 子杞又向它躬身一礼,才仰着头喊道:“玉簟,岚徽,快下来——” 从坍圮的酆都鬼蜮出来,多亏了这一位“老兄”及时现身。当时子杞和燕玉簟的状态绝对称不上好,而岚徽独战巨鬼之后,也不止单单元气消耗那么简单。万顷石土兜头罩下,只凭他们三人当时的状态,只怕真会落得个活埋的悲惨下场。 大难临头之际,摩呼罗迦从泥土海中出现,它本是生于地底的怪物,一身神通十有**与泥土有关,因此在这一片塌方的深渊中便如游鱼在水中一般,甚至踏浪分波,如海中神物。 “等等,簟儿的状态似乎不妙!” 岚徽的声音里透着难得的急切,这两个女孩儿之间的友情是越发深厚了。子杞不用上去,凝眉将神意一扫,便知情由,眉头也不由得皱得更紧。经此酆都一行,子杞于神魂修为更进一步,颇有神意运转、自在如意的味道。然而他此时心中唯有懊丧,神魂再壮大,对燕玉簟的状态也无丝毫作用。 “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你们这样遮遮掖掖?”燕玉簟虽然紧蹙着一双秀眉,脸色之苍白足可与身旁的岚徽比肩,依旧嘴硬。她和岚徽正坐在摩呼罗迦背上,离头颅三四丈远处正好有个凹进去的石坑,到似是天然的鞍,她拍了拍身子下深黑的硬甲,笑道:“大家伙,你真是厉害。谢谢你喽,咱们有缘再……啊!”一句话没说完,她忽的按住胸口,双眉几乎拧成一股,身子也弓成一团。“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猛的动了一下,扯得四肢百骸都要移位一般。我、我还以为,有什么要钻出来了!” 岚徽缓缓摇头,叹道:“你头颅里那东西化散了个干干净净,然而却是化成丝缕融进你身体各个角落,反而跟你更密不可分了。这期间融合,绝非一蹴而就可成。人身自由循环运转之妙理,岂是轻易能被外物浸入的?何况我等修行之人,全身精气神魂更是丝丝合抱,圆融如一。那东西是何等霸道的玩意儿,连生魂都能吞噬了去,它纵然是潜沉幽微的性质,遇上你身体里哪个部件上不肯与它相合的,少不得要用一用强。以后怕是少不得有你受的。哎!从此以后,要把它给起出来,更是难比登天了。” 燕玉簟疼痛稍减,脸上尤挂着几粒豆大汗珠,却强笑道:“难得你啰啰嗦嗦说这么一大通呢!起不出来有什么打紧,我看这东西是个好宝贝,却还是我赚了呢。” “咦?老兄?” 子杞忽现愕然,摩呼罗迦原本与他几乎平齐对视,一双细长的眼睛隐藏在鳞甲中,只露出一丝昏黄而巨大的瞳孔。然而此时,它陡然睁开双眸,露出水桶一般大的双瞳,瞳孔深处仿佛有波涛涌动,且放出阵阵暗金光芒! “咿呀——大家伙,你怎么乱动!刚刚白夸你啦!”燕玉簟没防备它忽的长身而起,身子一歪,仰在岚徽怀里。岚徽也好不到哪里去,像个滚地葫芦般,好在二女处身的这个石坑足够深,尽够把她们两个包住。 摩呼罗迦身子猛地竖起,几乎有大半个身子都直立起来,巨大的头颅压过了那些高十余丈的参天古木,成了这片古林中最接近阳光的存在。它的吻部裂开一条大缝,露出森然的两排巨齿。它仰天引颈长呼,可它分明没有正常的声线,巨嘴裂开,只发出阵阵吞吐空气的声响。这声响沉闷而连绵,如深谷中徘徊的风声,然而渐渐地竟自成节奏,仿佛咆哮、仿佛山呼、仿佛歌吟、仿佛曲乐,虽无喜无悲,却毕竟孕着一层天地不仁的怆然。 三人都听得入了神,仿佛心神被那呼声带到了无限的高空里去,低头俯视,芸芸众生即在眼前:于他人生生世世的此时不过眼前一刹,于他人生死纠葛的此时不过如过眼云烟,那悲的、喜的、求不得的、爱憎会的、痴缠执着的都那么的不起眼,却偏偏故意似的,把千千万万种都揉到了一处,任他再怎么渺小可笑,总也回避不得,历历都清清楚楚写在你眼前。 也不知何时止了呼声,子杞三人无不浑身一颤,如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子杞一扬头,便见到摩呼罗迦重又低头在看他。它眼睛仍是那般巨大,只是光芒已隐去,瞳孔中唯见沉静。它的颈子一抖,岚徽两人便被从石坑里弹出来,顺着蛇躯一路滑下来。摩呼罗迦再无表示,身躯转动方向,向着东方逶迤行去。 子杞望向落在地上的二女,意似询问,岚徽轻轻点头,道:“必是遇到了什么重大的变故,不然不至于此。” “那……”子杞张口欲说时,便见的岚徽和燕玉簟同时点头,不由得会心一笑。 那摩呼罗迦何其巨大,虽然爬行的不快,这一会儿功夫已是在里许之外。子杞一拍腰间剑鞘,“白果”脱鞘而出,他踏剑便走,且大呼道:“老兄,何必走的这么匆忙?反正都是东行,不如还是一路吧!” 宿州城北外,是一片广袤而静谧的山林,其实喧嚣也不过才离开它短短百多年而已。本朝之前,太祖得国之时,此地仍旧是兵家要冲之地。自楚汉相争至今,每逢乱世,此地必然兵戎枕藉、战火不断,即使绿树茵茵,仍掩不住那千多年沉积的一股肃冷之气。要说这林木繁茂,怕也是因为根植于战士的血肉吧? “……当日那韩大帅便以六千子弟兵,硬是接下了两万骑旅,在这宿州城外大战了十天十夜,杀的他无一马北还!好家伙,那一场大战端的天愁地惨,真个是血染青山、兵戈似海!要说韩大帅不愧是太祖帐下三虎之一,本身又是淮北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又如何能不胜?所以说啊,这肃杀之气自然是免不了的,不知多少年岁以后才能让土地消化干净,姑娘也就莫要再怪到我头上啦!” “哦?我有说过怪你吗?只不过此间气息阴郁,非我所喜而已。” “这还用直接说出口吗?光看眼神也知道是——啊,就是你现在这个眼神!分明就是把我当杀人狂魔看嘛!” “那是你心里自己有鬼。” 弥越裳再不理他,径自朝前行去。她因为修习“红颜诀”有成,肌肤上天然生就一层淡淡的光晕。如同名贵瓷器上的釉色,越发显得美艳不可方物,直看得完颜真心痒难耐,早将纳她为王子妃的念头转了千万遍,可惜半点辞色也不曾予他。 完颜真紧走两步,与她并排而行,又道:“其实我也不是天性嗜杀,谁不喜欢过平安喜乐的日子呢?就是我辈修行,往大了说是求个举烟霞升白日,往小里说其实也不过图个清虚安适,不管是大是小,多造杀孽之人自然与之无缘。可我族人处境那么恶劣,不拼一拼那些狠倔酷烈的法子,哪一天是出头之日?就是我师尊那样绝世的人物,为了心中的念想,不也用尽手段苦苦求存吗?” 他一转头,瞥见弥越裳似乎心不在焉,不由嚷道:“敢情我说了半天,你根本没在听啊!” “嗯?我是忽然想起那个混小子来了……” 弥越裳怔忪了半响,手中握着一截黝黑的犀角,细细摩挲,她轻声道:“这东西号称能千里传音,自然是唬人的,可我似乎真能从里面,感觉到他的隐隐脉搏。” 完颜真一脸委屈,瘪着嘴道:“那个什么陆子杞有什么好?哎!你还不如不说出来呢。” “咦?” 弥越裳忽觉身边骤冷,然后才意识到寒意源头正是身边那人。完颜真脸孔忽然狰狞起来,双眉倒竖,在眉心挤出一道深刻的凹痕,如同睁开的第三只眼。血气几乎是以可以目见的速度在他脚下汇聚,无数如虫子一般的东西在他皮肤下蠕动,恶心异常。 “就算嫉妒……也不至于这样吧?” 她正自惊疑,忽听得完颜真一声厉喝:“闪开!”四周气息狂涌如潮,连忙飞退。却见完颜真仰天大吼,右手在心口一砸,硬从身体里抽出一柄血红长剑。那剑如有灵性,在手里扭动不休。完颜真“嘿”了一声,腕子一甩,将那长剑贯入地下,只剩个剑柄露在地上。一圈红芒猛然涨开,将十丈方圆罩定。被红芒透过的大树,树干上被打出无数细孔,树叶瞬间枯黄,显然已生机尽绝。 待得红芒散尽,正中的完颜真仍保持着那个贯剑入地的姿势,如雕像般立着。原本狂涌的气息却收敛的干干净净,若不是那几棵枯树,弥越裳都疑心是不是错觉。她稍稍走近了些,发现完颜真身上也无丝毫真息流转,那柄妖剑被他锁死在地下,而他自己竟已陷入最深沉的入定中去。 “还真是相信我呢,要是我就这么一走了之,你就不怕成了野兽嘴里的点心?” 嘴里是这么说,她却到底不会真走,在旁边寻觅了一块干爽的地方,又用几张符箓稍作布置,便盘膝而坐,安然入定去了。 日落日升,时光真个匆匆。弥越裳灵识一动,五感次第从深沉的冥想中醒来,她睁眼向完颜真望去,正好见他手腕微微一动,缓缓睁开双眼。 “哎呦!我怎么就站着睡过去了,手腕好酸!”完颜真不愧无赖本色,刚醒过来便很是光棍的道:“还做了好怪的一个梦咧,是什么来着,怎么记不清了?哎,不管他了。手腕真是好酸,姑娘,能否劳您的玉手,给揉上一揉?” 弥越裳如剑般的目光瞪过去,饶是他心坚如铁,也不由得一个哆嗦。完颜真“嘿嘿”笑了两下,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收了嬉皮笑脸道:“也不知道怎地,刚刚狂性大发,要真是伤到了姑娘,我可要自裁赎罪啦!像是身体里的某个机关被人打了开来,好像有什么不同了,可我也说不上哪里不同。似乎,是真息更圆通无碍了?” 弥越裳道:“什么刚刚,都已过去一天两夜了。” “咦?已过了这般光景?” 完颜真一边叫奇,一边右手一招,血红妖剑破土而出,落入掌中:“这剑莫不也学乖了不成,这会儿竟不与我为难了?”他俄而向南一指,又道:“那个方向上,似乎有什么重大的变故发生了,也似乎有什么东西冥冥中在召唤我。” 弥越裳想起前天夜里,那道经天而过的绯色流星,那自然是某人发出的飞符。看那等品质,当是极珍贵的东西,能穿梭万里,非有重大事件不会动用。 “那你还跟不跟我走?” 完颜真想也不想,叫道:“那是自然!什么召唤不召唤的,能比跟随弥姑娘左右更重要吗?” “那就启程吧,都已耽误了这么久。天山还远着呢!” “既然知道远,干嘛不御剑飞过去,非要用走的?”这一句是完颜真的腹诽,他可没傻得说出来。 二、佛动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师父,快到了吧?” 走在后面的小和尚紧了紧背后的包袱,嘴唇紧抿了两下,却仍解不了干渴的感觉。光光的额头上不时会渗出一片汗珠,随即便被山风吹干。 赶在前头的中年和尚闷闷的“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其实山风并不算太大,只是这两人健步如飞,远过奔马,那风自然也就大了。[..com] 小和尚听见师父的响应,嘴巴一撇,一路上不知听到多少声这么个“嗯”字,可现在还不是在亡命一样的赶路?就算是敷衍,也该稍微用点心吧?他抬头去看,前面的树木已渐行低矮,他的视线轻易穿过了种种障碍,触及了仿佛远在天边的那一道白线。是快要到雪线了吗?难怪风里已这般凛冽。 他唯一知道的,是脚下这座山叫做怒山,现在这一段似乎叫做梅里雪山,似乎是藏人心中的神山。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鸡还没叫前就起身赶路,更不明白为什么牟足了劲儿从大理城外往这儿一路狂奔,两个时辰不到赶了六七百里路。要知道滇南一境可没什么康庄大道,一路来几乎处处崎岖,高山深壑数不胜数。他跟着师父这般遇山翻山、逢水迈水,饶是他禅功有成,身坚如铁,也不大吃得消了。 只是他抬头看见师父宽阔的背脊,如云杉古柏般坚定,步伐也未有丝毫滞涩,不由得鼓起一道心气儿――不就是赶路吗,我比你年轻了两三倍,还跑不过你?脚下加快,牢牢跟紧。 哪成想前头和尚忽的刹住步子,如铁矛一样扎在地上,小和尚没防备,光头直向他后背撞来。中年和尚背后如长了眼睛,左手向后一伸,轻巧的托住小和尚光头,在手心里滴溜溜打着旋转。小和尚眼前一花,已是和他师父并排而列,稳稳停在他身旁。 中年和尚闷闷的说了句:“前面有东西。” 小和尚闻言细心一听,果然有隐隐的咆哮声,心中一跳,倒也不觉慌张:“原来是只大虫!能在这等高度上活动,临近雪线,想必也是异种,听叫声端的气势非凡。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事,师父这样赶路自是有急事,别让它耽搁了,弟子去料理了它。” 中年和尚伸手一拦,道:“刚才因为疾奔没掩藏住气息,惊扰了它已是不该,如何还能再把它赶出自己的家园?出家人慈悲为怀,不要什么事都想着武力解决。” 小和尚心想修了神通还不是追求武力?这等猛兽你不大怕它,它是要吃你的肉的。却不敢宣之于口,双手合十道:“是。弟子不该动了妄心。” 中年和尚又道:“也快要到了,我们就走过去吧。收敛住身上气息,别再惊扰了它。” 小和尚面露难色:“刚刚已让它察觉到咱们,这等雪山猛兽最是敏锐,让弟子此时再收敛气息,只怕也已瞒它不住。” 中年和尚土灰色的僧袍一展,浑身气质立变,空空然仿佛不着一物。他轻喝道:“呔!我平时说五蕴皆空、如如不动是何意?”他见小和尚虽与他所用功法相同,却到底掩不尽身上丝丝锐气,又道:“罢了。纵然天资聪颖,你到底脱不掉跳脱的性子,跟我来罢。”僧袖在他身上一扫,便将那外泄之气尽数裹住。 两人以常人步速向前走去,不远处的猛虎因再感觉不到二人,果然安静下来。 “我正好与你分说,等下我们要去见的这一位,是佛门中的一位大得,本身也代表佛门中的一支隐脉。他虽隐遁山野,然而却熟知世间之事,为师这次来也是向他请益。你还记得昨夜见的那道绯色流星吗?为师正是为此事而来。你如今也大了,修为虽不算高,但世间事原也不能全凭这个。你不是早想出来走动了吗?为师这次带你来,也是存着个历练的意思。记住,如今佛门凋敝,你出得山来,便算是佛门一脉,肩头担子不可谓不重。但凡事当存佛心,不要因为身入凡尘,便丢了佛性,不然日后功业再高,也是舍本逐末。” 小和尚低眉敛目,道声:“弟子记住了。” 再走了一程,雪线已在脚边处,中年和尚指着上坡处一株巨大的云杉,道:“那就是了。” 那云杉树好不巨大,高及十丈,树冠如塔,虽在这天寒地冻的高山上,竟是翠绿盎然。它一半根植于雪地里,另一半根系则抓握着山上裸露的土石,四周再没第二棵树木,因此更显得它卓然不群。 两人尚未走到树下,“嗖嗖”风响,树冠上忽的纵下两人,拦在路上,故里呱啦的说了一通。 小和尚打眼一看,却见是两个高鼻深目的色目人,至于那说的是什么,他半句也没听懂。却不想中年和尚合十行了个佛礼,也叽里呱啦的回了一句。 此时树后传来一个声音,却是汉话:“请他们过来。” 两个色目人齐齐一愕,当中一个向中年和尚还礼道:“森扎卓上师有请。”说完还不忘向小和尚微微稽首,闹得小和尚忙不迭合十回礼。 云杉树后坐着一位身着大红袍子的人,因是背对看不清形貌。他正远眺雪山,小和尚顺着他看的方向瞅过去,也不由得吸了一口冷气,被那景致摄住。好家伙!连野雪峰,如冰河壁立,似乎将乾坤里的晶莹都集到了一处:天下似此等纯然透彻者,其尚可得乎? 小和尚还目瞪口呆的当口,那人已站起转过身来,并朝两人行礼。中年和尚合十回礼,道:“打扰上师清修了。”小和尚这才回过神,连忙跟着回礼,偷眼打量,却见这个“森扎卓上师”原来也是个色目人。一双眼眸竟是少见的青碧色,随意向他一扫,便似是洞穿了他一肚子心思。 “哪里,是龙树大师远来辛苦才对。” 中年和尚一指小和尚,道:“这是我徒弟行拙。事情紧迫,贫僧就不客套了。这一次来怒山,实是因为昨夜有绯色流星从东方来。” 森扎卓微微扬眉,似乎已猜到来意。龙树道:“上师已有感应了吗?” “昨日正午便隐有所觉,但不敢断定。既然绯色流星已现,便多半可以证实了。” 两人都显出复杂神色,亦喜亦忧,看的小和尚行拙摸不清头脑。他实在如坠五里雾一般,但不愿直问,忽道:“森扎卓上师是藏传佛教的喇嘛吗?” 龙树叱道:“不要胡说!上师是天竺人,所参也不是藏传一脉。” 森扎卓不以为忤,笑道:“不怪小和尚,我这行头原本便像藏地风格。我祖师是天竺修者莲花生尊者,他虽不是佛门中人,但也算与我佛有缘。我脉三祖毗尸贺尊者后为佛门大得折服,入我广大佛门。说起来我脉五祖、六祖据被藏地密宗封为护法,与藏传佛教也算有些渊源。” 龙树续道:“森扎卓上师是那烂陀脉的第八代传人,他这一脉因每代传人皆在天竺那烂陀寺修业,艺成后又入中原弘法,因此我中土佛门尊称其为那烂陀脉。是与空行女一脉和禅宗齐名的佛门三大隐脉。” 森扎卓悠悠道:“想六百年前,莲花生祖师有感中土弘法艰难,以绝大*法力从天外之天请来八部天龙降临中土。谁想我等后来之人如此不济,落得如此窘迫下场。” 龙树也是一叹,赧然道:“这是我中土佛门不济,致使神州妖氛弥漫,佛法举步维艰。” 森扎卓神色忽振,道:“这一回却是大契机,虽然灵觉未必做得准,但我隐隐感到,似乎已有六道八部血脉降临人间!” 龙树一惊,道:“竟有六道?那可真是前所未有了。” 行拙却听出了点门道来,这所谓八部天龙他是听的熟了的,自也曾听老辈僧人说百多年前有这八位佛门护法如何如何威风。便又管不住嘴,插言道:“八部天龙重现人间啦?不过为什么是六道啊,不是明明有八位护法吗?” 龙树没再呵斥他,解说道:“这八部天龙虽是八位,然而其血脉历代同时降临到人间的却并非足数,通常不过三四人而已,有些还未必落于人身,而是投入畜道。想这六百年来,最多一次也不过只有五位降临,其中迦楼罗血脉且还落于一只巨雕身中。像八部中的‘龙’这一脉,想必是与中土龙脉冲突,却是从未有一次觉醒其传承。” 森扎卓道:“事不宜迟,我们这便走吧。八部血脉重现,想必已牵扯出各方势力出动,道门各宗不说,单单当初参与封印事宜的‘海外仙山’和‘山中宰府’便不会置之不理。” 说罢,见他右手在风中一抖,一只白鹤便从掌中飞出,迎风长大,翼展足有五六丈长,巨大之极。他向两人招手道:“请上来吧。” 龙树知道这是他的莲花秘法,不以为意,行拙却看得两眼放光,满脸羡慕神色,跃跃欲试,便要跳上去。哪想到龙树却道:“不劳上师费心,我和行拙久练身骨,还是走路的好。上师自管在前飞行,我两人跟紧了便是。” “我这白鹤飞行极快,便比起中土飞剑也不遑多让,贤师徒步行跟随,不嫌太劳累吗?” “不妨事。” 行拙听得几乎要吐血,不妨事――什么叫不妨事?明明有得坐,干嘛还傻不愣登用走的?他脸色憋得通红,可也没敢跳出来反对。 森扎卓跳上白鹤,那两个色目人也上了鹤背,听得一声清澈鹤唳,白鹤展翅向山下飞去。那师徒二人又迈开步子,在后紧紧跟随。 望着那空中雪白的巨鹤,龙树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除了森扎卓,不知另外两大隐脉是否有甚动作?可就算三脉齐出又能如何,以佛门今时今日单薄的实力,又能在这将要兴起的风暴中博得些什么? ************* 莲花生呢似乎是个真实存在的人物,我是在仓央嘉措传里看来的,因为喜欢他的名字,所以借用来,读者也不必非要把他们当成是同一个人~~ 三、灭佛之剑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龙树师徒请得森扎卓上师下山来,却未直奔那目标之地而去,而是稍稍绕了些路,进入湘地。不过数个时辰,眼见明月山在望。 森扎卓上师为那烂陀一脉的传承,一身莲花秘法颇有不测之机。中原这所谓“八部天龙”的佛门护法,当年本就是天竺圣者莲花生上师以无上法力与大愿力,从三十三天请来人间。凭着这一段渊源,那烂陀一脉的传人与八部血脉都有些隐隐约约的感应。百多年前,佛门被中原诸道所败,封印护法血脉,以至于如今式微至此。骑在白鹤上的森扎卓虽然面目如同雪山一般沉毅,然而目中精光灼灼,饶是他修为深厚,实不能完全掩盖心中的兴奋。[..] 巨大的白鹤振翅的幅度越来越慢,可临近地面二、三丈时,羽翼下仍有大片的尘土激飞,其中夹带着些不过比拳头略小的石块。“噗”、“噗”两声,森扎卓的两位亲随弟子当先跃下来,森扎卓随后跃下,却是落地无声,左手一招,白鹤轻叫一声,化成一段白练,收入掌中。 身后传来颇沉重的脚步声,三人循声回头看时,龙树两师徒已奔到了近前。小和尚面色已现酡红,光头上一层白色,那是汗水吹干后剩下的盐晶,龙树和尚倒是面目如常,连呼吸也未见有多大起伏。 见两师徒在眼前站定,森扎卓不由就笑起来,学着中原人拱手道:“贤师徒当真是好身骨,我佛门体术,纵到至境,也不过如此了吧?” 龙树摇头道:“上师太客气了,古瑜苦行之术何其广博,我和行拙不过略得皮毛而已。若不是上师刻意放缓速度,早把我二人落在后头了。” 他指着远处那虽不见太高、但都极有风致的一脉连山道:“玉京山上的老泉寺,有我一位故交,是佛门中的大隐士,若能得他相助,必增成算。后山上的随月庵中也有几位比丘中的大得,也该去拜见一回。” 森扎卓面露喜色,道:“可是鸿恩大师?我四十年前初入中原便想去拜会,始终不得其门,不想今日竟能得遂心愿!” 他修为虽深,却仍就是个急性子,何况时间也紧迫:“时间紧迫,我们便径直入山去罢!想必鸿恩大师也不至于怪我等鲁莽。”说话间已大步行去。 明月山虽地处湘境,然而自古名头便不弱于其他地处中原的大山,历来佛道都有在此弘法者。山上也不乏宝观名刹,龙树所说那老泉寺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院,在玉京山的后山山谷中。前方有水声淙淙,森扎卓听龙树说绕过这片山林,再不远处便是老泉寺,不由走到山涧旁,恭恭敬敬的将双手洗净,又在大红僧衣上洒下许多清澈水滴,身子一抖,那些个水滴便珍珠也似,从僧衣上滑落,不曾染湿半片衣衫。他那两个色目弟子也走到溪前,低声宣了佛号,照样施为。 行拙看得有趣,便也想照做,却被他师父拦住:“这是天竺的礼仪,据说那里有一条大河叫恒河。每要去拜见当世的高人,必要先在恒河中洗礼。你倒不必凑趣,心中无尘,便身上满是泥垢又如何?” 龙树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三人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却都不过一笑了之。森扎卓作为这等简陋仪式,便沿着山涧向前面山林里行去。行拙察觉到似乎师父和这个“上师”也不是那么如鱼得水,也不敢贸贸然紧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怕惹恼了师父,只得走在师父身后,不紧不慢的跟随。这两个组合可谓怪异,前面三人高鼻深目,加上一身大红僧袍极是惹眼,走起路来如龙腾虎跃,端的气势非凡。后面两个和尚却长得淳朴老实,背脊微驼,一身灰不溜秋的破袍子,小腿上还扎着两个绑腿,将裤脚收得很紧,若不是醒目的光头,到似是两个庄稼汉子。 森扎卓上师刚刚步入那片山林,却忽然刹住步子,一身红袍猛然鼓动掀飞,如同乍醒的猛兽!继而又有数倒光焰从他身上喷薄而出,如同一条条手掌宽的玉带,绕身而飞,使他一时如散花中的佛陀。若细细观察,便可从光带中分辨出种种形象,有展翅的仙鹤,有咆哮的巨兽,有执戟的猛鬼,有状若飞天的仙女,种种不一而足。 光焰起的突兀,那两个色目弟子措手不及,竟被光焰击的飞了开去。两人齐齐惊呼,将将站稳之际,却见得上师身子猛地一颤,环绕于外的数道光焰又一下子收入了体内。两人不喜反惊:这等状况,显然是上师受外物所激,几乎发自本能的神通外铄。上师早在多年之前就已将莲花秘法练到收放自如的境界,何曾出过这等状况?要知那一刹那间的神通外铄,虽能使本体一时间里外物不伤,然则撼动本源,只差一线便是走火入魔之象! 森扎卓转过身来看龙树两师徒,片刻时间,面上已是冷汗涔涔。果然小和尚行拙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而龙树则僵立在原地,面色如铁,无半分人色。 “这是……” 龙树缓缓摇头:“我也有很久没在中原走动了,想不出谁人有这等威煞!” 森扎卓还抱着一丝希望:“那个方向上,真是老泉寺?” “没错,且以这等……” 龙树话没说完,行拙猛地大叫道:“好浓的血腥气!好重的煞气!” 龙树也没心情再责备他,仍旧道:“只怕老泉寺绝无活口。” 森扎卓回头去看那五色驳杂的山林,原本静美的林间此时却仿佛成了森罗之域,似乎随时随地都有危险扑面而来。他想要踏出步去,却觉得双脚如有千斤之重,竟在原地裹足不前,而心中的恐惧竟在一点点蔓延。他不禁悚然而惊,自己不是早已入了无惧无畏的金刚之境了吗?是什么能让他如此慌张? 龙树忽的低呼道:“不好!那人既然屠尽一寺,想必对佛门极有怨怼。随月庵就在左近,若是也被那人杀灭,那可就是佛门又一大损失了!”言下之意,却是不愿往老泉寺里走一趟,看看究竟。 森扎卓脸色数变,犹豫不决,终于咬了咬牙,道:“佛门同气连枝,先去探探随月庵的安危吧!” 当下五人汇合到一处,由龙树指点方向,向背后另一面山坡上疾奔。森扎卓双手十指连动,无数苍白色的光焰从指间飞出,在众人周围汇聚成七团拳头大小的白焰,无论众人速度多快,始终在五人身周游动。那白焰虽小,又是明灭不定,龙树却知是莲花秘法中绝顶的护身法术,只要施术者有心,就能在顷刻间化成护身鬼神。他自己则从怀里摸出一串铁念珠和一只乌沉沉的金刚杵,分握在双手中,指尖因死死抵住金属而发白。 五人奔行极快,不多时已出了玉京山范围,再绕过一道山梁,便是随月庵所在。龙树心头猛地一梗,几乎要窒息过去!几在同时,森扎卓大喝道:“快走!”双掌一合,周围一团白焰大亮,巨大白鹤从中飞出,他又疾声喝道:“坐上去!” 然而喝声尚在山间回荡时,一道迅捷之极的破风声已接踵而至。白鹤的戾声成了尖促的一个短音,因为一道黑白交映的光华抹过了它的脖子,没有人看清那光华起于何处。 而光华落处,众人视线跟随,却见一个衣袂飘飞的人立于树端。 那是个容颜绝世的男子,披散的长发如同飞瀑,映衬的那一身白衣胜雪。他手中出鞘的长剑也如其人般华美,像是王侯挂在墙壁上的装饰。剑身莹白如玉,此时却缠绕着黑色的焰火,显得妖异而不祥。 他微皱着眉,像天神一样俯视众人,嗓音亦如天籁:“这样急匆匆的赶路,是要去后山那个尼姑庵?”他微微一顿:“放心,我从来不杀女子的。” 龙树紧紧咬着牙,拼命地股催着心头的怒气,要将之转化成真实的力量注入手中的法器。可是他却能真实的感觉到,胸中的勇气正在一点点消逝。 树上之人用手指轻轻抚摸剑刃,黑炎在他指间欢愉的跳跃,如同向主人邀宠的小兽:“那寺里的和尚死的太快,我还未曾尽兴,实在没甚趣味。你这几个和尚来得正好,证我绝学,可谓恰逢其会。” 森扎卓长长的吸了一口冷气,身体在不由自主的颤抖,如同呢喃般说道:“灭佛之剑竟然重临世间,难道真的是――天灭我佛?” ********************** 最近更新确实太不给力了,这段时间工作上的、生活上的、情感上的各种事情压过来,一下子让我有点措手不及,一直到年前的这一段时间更新都不敢做什么保证,实在赧颜、赧颜~不过请大家对我有信心,绝不会割jj,虽然书名是割jj。。。 四、肝胆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他记得他是统治一方的君主――为响应帝释的号召,率领他的仆从和将军,来到此极北之地,共同抵御叛乱的修罗众。他的战甲华丽绚烂,在琉璃之光的映照下,闪耀着粲然的、如有水氲缠绕的金光。背后黄金色的双翼,是整个战场的焦点,即使是其他受响应而来的君主,也不得不为之夺目。他手持如意珠杀伐决荡、驰骋疆场,即使以勇悍闻名于世的修罗之众,也少有能缨其锋芒。 他记得他翔于群山之巅,展开的羽翼遮天蔽日,骄傲的俯视着盘踞在山头上的无数毒龙。它们昂首吐信、虎视眈眈,巨大的身躯盘绕在陡直的山峰上,唯一用力,就有巨大的石块从崖壁上崩落。风里满是腥臭的味道,也有他酷爱的龙胆的苦腥味。他振翅高呼,俯身冲入龙群,铁爪与钢喙上闪动着冷冽的寒光。于是血雨翻飞,在皮肉绽开的痛苦瞬间,他感到了烈火灼身的快感。[..] 他记得他站在菩提树下,仰望矗立在云中的高山。他沐浴在祥和的佛光里,耳边萦绕着不可名之的禅韵,心神如醉。他身上白色的袈裟宝光莹莹,衣摆上辍满珠宝,每一颗在三十三天都价值连城,当他还在三十三天做一名君王时,他也曾真心实意的献上最名贵的宝物。现在他可以如此靠近的站在灵山脚下,每日可以亲眼看见佛陀和菩萨,他心中安详喜乐――即使他尚未得到大解脱,只是一名山门护法。 他记得他面对千军万马,无数妖兵鬼将如潮水般涌来,如意珠被他任意揉捏,化成五色的九尺长枪。他手持长枪,心坚如铁,如矗立于海岸的礁石。刀枪剑戟从四面八方刺来,他忘记了自己仍有战友,仿佛孤身独对千军。每次挥舞长枪,就有巨大的罡气激射,扫平一片敌人。热血如沸,他仿佛又回到了每日厮杀的少年时代。可敌人一**涌来,仿佛无穷无尽。他终于被淹没,无数尖锐之物刺入肌肤,而他犹自大声狂呼。他知道,即使死去,他终将回归。 他记得他站在幽闭的山路之下,一回首便望见古拙的山寺,他换了一副脆弱的凡躯,而山河之壮美,不输灵山…… “轰”然一声,跨越千百个世代,多少个轮回中闪现的画面忽然破碎,宛如被利刃斩成无数丝缕。记忆的丝线纷然杂糅,它们彼此或许承载着相隔千年的印记,然而此刻交织成一团,让人再无法厘清脉络。莫说还记得什么,就是那些散落在轮回之中、曾如流光一闪般被点亮的记忆碎片,也被这些纵贯时空的丝线搅成了粉尘。 我是谁? 他仍存在着一个“本我”的意识,尚属庆幸。纷乱之麻穿透记忆的禁区,将无数轮回中沉淀的记忆戳的千疮百孔。“本我”沉浸在识海的底层,他强迫自己向上升、向上升、再向上升,无视于丝线触角的纠缠。越是久远的记忆在识海中沉淀的就越深,他只有努力往表层靠近,才不至于被沛然的记忆洪流所淹没―― 终于,他越过了某一个关键的界限,四周依旧支离破碎,可他依稀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那味道和“本我”如天生一对,天然就有莫名的亲切。 他聚集起全部的精神,向那扇横亘在界限上、原本应关闭此时却肆意敞开的大门猛然撞去,周身的五色琉璃光大盛,助他将大门牢牢关紧。识海中暴躁的洪流和纠缠的丝线被挡在了大门的另一边,他开始收集四周的碎片。于是他看到街头冻馁的女子;看到巍峨庄严的山门;看到垂流直下的瀑布;看到莺莺燕燕的旖旎;看到独对群道的僧人;看到一舞倾城的决然…… 我是,和尚盈缺。 床榻上的盈缺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亮的吓人的眼。随即他听到一声欢叫,一个温软的身躯投入怀中。最初的碰撞让他僵硬的身体有一些不适,可片刻之后,那躯体上传来的熟悉感就让他彻底融化,如徜徉在一汪春水般惬意。 “姑娘切让一让,让老夫诊一诊脉。”那晨向床榻前走进了些,簇簇一脸不愿意,还是支起了身子,在盈缺脸上狠狠亲了一口,才旁若无人的站了起来。 那神医干咳了两声,坐在榻边,凝神为盈缺把脉。过了足有半柱香,老头儿才睁开眼来,抚着短须道:“和尚元神归位,重掌紫府,虽然元气还未尽数恢复,然而有迦楼罗一系血脉承继,再不过数日也就可尽复旧观了。恭喜恭喜,三位都各自迈过了自己的关卡,成功继承下八部血脉。日后修行必是事半功倍、突飞猛进,在修行一界大放光彩那是板上钉钉的了!” 除了他和盈缺,卧房里尚有簇簇和冒襄。离冒襄解开天龙封印已过了近两日,那晨到现在都不肯相信,自己身边这三人竟都是八部传人。簇簇是第一个醒来的,距入定之时正好过去一日一夜,那晨总觉她的气息晦暗一些,似乎没有彻底觉醒。冒襄继而醒来,浑身气机渊深如海,难测底细,那晨想为他把脉印证伤势,却被他一口回绝。 “盈缺,你变哑了吗?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盈缺闻言看向簇簇,略带迷茫:“我……睡了多久?” “你还问呢,从大相国寺那时候算起,差不多快一个月了吧。喏,就是这个大庸医,拖拖拉拉的那么久,也没把你弄醒,倒是冒恩公一来,就有了法子了!你自己还记不记得呢?当初在大相国寺,我拼了命的运起‘霓裳羽衣舞’也打不过那群恶道人,要不是冒恩公出手,咱们可就没有今天啦。后来又是他揭开天龙封印,你体内的大鹏金翅血脉苏醒,才能捡回这条性命呢。” 盈缺从榻上起身,虽因久卧身体颇显得僵硬,他鞠躬的动作也是一板一眼:“冒兄再造之恩,盈缺终生不忘!” 冒襄向旁边一侧,让过他这一礼,道:“我不过是恰逢其会,又哪里是刻意施恩了。簇簇姑娘,那‘恩公’之名,再也休提。” “于你是举手之劳,可对我俩却是恩同再造呢。” 盈缺直起身子,洒然一笑,颇有几分当年纵横花丛的风采:“从子杞那里便听过冒兄的大名,当时听他说来,便知非时池中之物。后来冒兄晋身国师,果然名噪天下,可惜因为彼此立场,难有一唔。此番结识,实为荣幸。” 冒襄容色一喜,继而又是一暗:“你也认识子杞那小子吗?他近来可好,可有惹出什么麻烦?与我结识,现在怎么看也不算什么好事吧?” 盈缺浑没在意他后半句话:“我也许就未见过他了,自普陀一别,已是春秋之隔。也不知道弥姑娘后来在柳婆婆那里修行,只怕也未曾寻到他。” “他终于把弥师妹抢回来了么……” 盈缺忽的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只听他轻声道:“他的遗体,没能带出来罢?” 簇簇脸上忽现慌乱,道:“那时,我实在没有能为……” 冒襄接口道:“你是说玄空大师的法体吧?大师身后已成六臂金身,赵济虽然偏袒道宗,也不敢怎样,他已下旨将大师法体供奉于皇家寺庙,受世代香火祭拜。” “你这老头子,倒来了个一了百了,以后的事儿,你也不用再操心了吧?”盈缺隔着衣衫,紧紧攥着挂在胸口的“七轮三魂石”,仍有丝缕五色的光彩从指缝间透出。或许冥冥之中真有定数罢?这颗他刚烧了戒疤时,玄空就偷偷塞给他的普陀至宝,却原来就是“如意珠”的化身。他仗之以数次活命,今后,更将永不分离。 “你说大鹏金翅,他说迦楼罗,莫非我现在身体里的热流来自于八部天龙之一?那个传说中的佛门护法?” 簇簇喈喈一笑,道:“厉害吧?冒恩……冒大哥他受圆明天师的遗嘱,解封当年中原诸脉合力镇封的天龙封印,不想就是在这天柱山呢。你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啊,我也是传承之一,和那会儿见到的漂亮姐姐一样,是紧那罗化身!冒大哥更厉害,他的传承是八部之首,神中之神的帝释因陀罗!” “这么说,山门护法又回来了,佛门终于不用任人欺凌了……” 那晨忽的怪“哼”一声:“那也未必。封印虽解,这一世还不知有几个血脉能成功苏醒的呢。几百年前全胜时,也不超过六个。何况那时候,中土八部血脉都跟藏传活佛一般,一代代轮回都由佛门悉心监管。只要上一世血脉身故,便根据种种迹象寻找下一世传承,将小孩子接回寺院培养,那自然是全心忠于佛门的了。这一回封印被骤然打破,血脉都在成年人身上苏醒,凭什么就偏帮佛门?不信你问问这位哥儿,他会从此以后,实心实意的当个佛门护法吗?” 这老头儿指的人,自然就是冒襄。 三人无言以对,就是天真烂漫如簇簇,也知道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那晨忽又悠悠说道:“这事儿也不是你们此刻该关心的,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想。现在这点儿伤,赶路是不成问题了。我劝你们快下山去吧,不用多久,他们也该到了。” 簇簇问道:“他们?谁快到了?” “前天夜里,我将天柱峰顶的传讯机关打开,那里面藏着几十道飞星敕令,据说可以让许多该看见的人看见。无论出于何等理由解开封印,都应让神州相关之人在最短时间知会此事,这是当年镇封时就定下的规矩。而打开传讯机关,也是我那家最后的使命。” “你,你这个臭老头儿!怎么现在才说?” 盈缺一把握住簇簇扬起的巴掌,道:“算了,他是恪尽职守,何必怪他?为今之计,是要尽快离开这是非地。” “只怕已经有些晚了。”冒襄看一看窗外的天光,太阳尚在中天,然而射进来的光线却显得红彤彤的,像是染了血的颜色。“我现在是全天下的仇敌,不要连累了你们。等会儿我先从北面下山,过一刻钟之后,你们再从南坡下去。” 盈缺哈哈一笑:“冒兄这话未免太小看人,岂不闻肝胆相照?盈缺虽爱恋世间之繁华,却也从没把死当一回事儿!至于她么,我可就管不着了。” 簇簇妙目斜瞟,瞪了他一眼,哼道:“你当然管不着了,我就是要跟冒大哥一起下山!” 五、云集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大风吹动衣衫,烈烈如歌,让他仿佛有种错觉:回到了梦中的某一世——大翼如旗,排云蔽日。 当此之时,登临万仞之顶,下视苍茫江山,以及那苍山碧水中蝇营如蝼蚁的人群,盈缺很想大发一番豪气,学那睥睨宇内的关云长般,说一句:“吾观此辈等,如插标卖首之人!”[..] 当然,他不会真说出这等没可能做到的言语,他倒是很期待,身边这位是不是能发几句豪言壮语。 “这里面,很有一些生面孔呢。” 冒襄目光如炬,在谷中一扫而过。不过就是这么一转瞬的时间,就似有人对他巡视的目光如斯响应,凝眸回视。冒襄眉心蹙起,那里面至少有六双目光,让他如有被针刺的错觉。 天柱山脉数峰攒立,其间围拢的山谷面积不小。几人站在天柱峰的北面绝顶,足可将整片山谷尽收眼底。此时谷中已有浩浩荡荡近百人,分作大小十数个阵营散在谷中,规模大的有二三十人,人数最少的不过三五人而。只要稍作留意,便能从那些人堆分布中,猜测出几分合纵连横的意味。 此时犹有人从西北边入谷,陆续汇入人群。冒襄的目光停留在一对青年男女身上,这两人和身边两位衣袂飘飘的羽客,构成了最少人数的团体之一。另外,只有离他们最近的一个三人团体,比他们人数更少。当然,一个人站着的除外。 盈缺的目光自然地跟过去,打量了一番,不由撇着嘴说道:“满身粉饰累赘,是想把家底儿都挂在身上吗?模样虽中看,可不要是对儿绣花枕头才好。” 簇簇可没有盈缺的“鹰视”和冒襄的“电眸”,这等距离只能隐约看出人形,哪还能看得清楚具体细节。不由急的运足目力,使劲儿往山下张望。 却不料那晨老头儿往山崖边儿上走近两步,边向下望,边道:“好一身华丽宝物!那四人背上一人一口三尺短剑,也不用剑鞘遮掩,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星沉铁’吧?” 簇簇道:“死老头儿,你不是怕死不来吗?怎么还不从南坡逃下去?” 老头子摇头道:“这是多难得一场盛会,岂能轻易错过?我老人家无拳无脚,也不涉此间利益冲突,谁来与我为难?” 簇簇啧啧道:“想不到你的眼力还不差,能看出那么远去。” 心里虽乐翻了天,总算在这丫头面前找回一成,老头子却面容不改,还故作谦逊道:“哪里哪里?‘观术’不过是医者本分,我这一身医术,到有七成是落在这双眼睛上。” 簇簇推了他一把,几乎把他推出山崖外,吓得他惊叫一声,还好簇簇又一把把他拉了回来。看到他的苍白脸色,簇簇忍不住“咯咯”而笑,道:“装什么装啊你,快说,什么叫做‘星沉铁’?” “小老儿哪知道这些了——我只知是天外之铁,据说自具神通,兼且其重无比,比寻常金铁重八百倍。你别看那短剑小小一段,想来最少也有千斤!那可是一般人能舞动得了的?” 冒襄忽的插言道:“所谓剑术,如逆旅行于人间,虽欲成擎山填海之势,又何需丝毫假于外求?” 那晨嘿嘿两声,他自己对剑术仙法一窍不通,自然不会傻得和一个方家争辩,又道:“想不到这些人也出山来了,这可是你解开天龙封印的本意?你们几个可真是价值连城呀,连这些把红尘当狗屁的人物也惊出来!” 盈缺道:“冒兄,你可识得?” 冒襄摇头道:“不光他们四个,连他们一旁的三人我也看不出来历。好在这儿还有见过世面的,总不会让咱们当睁眼瞎子。” 那晨又是“嘿嘿”数声,脸颊上的肉微微抖动,想来忍笑已是忍得辛苦之极。要不是看簇簇作势欲打,那是要狠狠地陶醉一番的。他退开两步,离得簇簇稍远些,方道:“百来年前,封印八部天龙血脉,可不是只有中原道门参与的。当初五大祖庭和十大洞天虽人才赫赫,天师道更是威风八面,可若不借力于另外两家势力,怕也未必能成事。这两家势力囿于祖训,等闲不出山门,渐渐养成了不问人间香火的性情。因此就是在修行一界,也历来不为人所知。这有一个便是那远隔于千里东海之外,坐落于虚渺三山的‘海外仙山’一脉,据说岛中传人精修飞仙剑术,都是神仙一流的人物。那‘星沉铁’只有东海的海底有几个陨落点,中原也极少有人用这玩意儿打造的飞剑,因此我猜这四人便是东海来的客人。” “另外那三人嘛,我虽不知来历,可看这架势,想必就是来自于另一股势力的了。南朝道门里出了位大人物,通晓三教,自成一家,即是那号称‘山中宰相’的陶弘景。这另一脉便唤作‘山中宰府’,是陶弘景后人所建,且也学他们祖师爷,不愿在世间行走,只愿躲在深山里修行。陶弘景早年虽是在茅山成道,这一脉却居无定所,至今也无人知晓‘山中宰府’的山门在何处。” 至于谷中其他诸人,大半都是熟人了。三宗人物自然少不得凑这个热闹,纯阳宫和茅山上清宗都有十数人到场。前者的头领是个一身青袍的俗家人物,面目在三十许间,相貌平平无奇,一双眼也是昏黄颜色,然而适才那六双目光中就有一道是来自于这人。冒襄敢断定,场中虽龙虎云集,这人的修为也可稳占三甲一席;上清宗的头领更干脆是他家掌院紫虬真人,他双目如电,配上红面紫髯,当真是顾盼自雄。算起来,茅山上清宗与“山中宰府”颇有渊源,他去于那三人攀谈结交,对面却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丝毫没给他这一宗掌教面子。紫虬那等火爆脾气,竟也忍得下,没露出丝毫不忿神情。 楼观派却只有一人,便是那“楼观七子”中年纪最小的羽融子。他独自站在一隅,离另两宗人物远远地,虽然仍是一脸戾色,那一股凶悍暴虐之气却是丝毫也不见。六双目光中,自有这故人的一道。 道门其余诸宗人物也有不少,冒襄虽然没一一见过,依着样貌行头,也能将其中大半与些成名人物对号入座。 另外,人物最多的一股势力就是五岳盟了,足有近三十人。他一眼便认出无疆道人来,他给人的印象依然是沉稳坚毅,可射向天柱峰头的目光,即使远隔数十里,仍不能丝毫减弱其中的仇恨。除了无疆,有六人都是他在云驻厅见过的,当时言笑晏晏,此刻却不无对他咬牙切齿。人堆里,有一位满面风霜的皂衣大汉,粗手粗脚,如一大块未经打磨的铁胆粗胚,足足比常人身高的无疆高出一个头。这汉子目光沉郁,六双目光中并没有他一个,冒襄却对他心生凛然,因为他猜出这人就是姬正阳的首徒——“时乘六龙”厉无咎。 冒襄的目光又在这群人中逡巡两遍,终究没有发现骆风飐,不禁怅然。 另几人意外的是,佛门也有人物到场,零零散散聚成几堆,也有三四十人的规模。簇簇硬逼着盈缺指认,看他认得几个,盈缺颇不耐烦,勉强认出六七个来。这还是当初他即将接任大千阁寺方丈时,从其他寺院赶来迎接的贺客。可惜他没等到大典时就已逃跑,也只匆匆见过,几乎没有交流,只知大多是来自其他三大道场的高僧。其余和尚都是头顶秃秃,满面愁容,让他见了便觉晦气,狠狠呸了一口,骂一声:“不省事的秃驴!”作结。 意外的还不止这些,有五人站在道门三宗和五岳盟之间,俨然成了场中最大两个势力之间的桥梁。冒襄只认得其中那个身如铁塔的男子,在林婉遭伏那一晚,曾赤手抓碎他的铁剑。盈缺则发现,自己的师兄“血手龙僧”赵令赫然是这小团体的首领。他不知道,赵令身后的四人就是近来声名鹊起的大内供奉“二十四卫”,其中的“洗练卫”,虽断了一臂,却也是六双目光之一的主人。 此外冒襄还隐隐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只是将谷中人物尽收眼底,也一无所获。他沉吟了片刻,不自禁微笑起来,脑子里浮现出一个身披玄色大氅的胖子形象。 不用等他出手,谷中自有人率先按耐不住,无疆御剑越众而出,身后有两人随行压阵。这三人虽是自下击上,面对高拔险峻的天柱峰,却不改其慨然气魄,大有哀兵必胜的架势。 无疆蓄势已久,“先天八门咒术”全力发动,远天之外接连三声闷响传来,是“开”、“休”、“伤”三门依次洞开。那日他轻敌,仓促间就输给冒襄,这次却绝不会再犯这等错误。 冒襄向盈缺和簇簇一抱拳,道:“两位稍歇,待我再去会一会五岳盟的豪杰!”说罢一阵衣衫,就那么沿着近乎笔直的山崖向下奔出,天柱峰上立时腾起了一道细小、却一路向下延伸的烟尘! 然而就在冒襄刚奔出之际,谷中便响起一阵喝声:“道兄且慢动手!盟约刚立,岂能须臾间便自食其言!” 无疆三人宛如不闻,仍旧飞向天柱峰顶。那发话之人却是“海外仙山”中青年男女里的男子,不知用了什么法门,几乎是瞬移至无疆三人前路上。无疆虽暗暗吃惊,却不慌乱,伸手向身后两人打个招呼,自己则猛然拔升,欲绕过眼前男子。 而冒襄的脚步未有丝毫停顿,脚下那一条烟龙仍在向着山脚笔直前行。 那两个五岳盟子弟端的不是庸手,起手处便有风雷震震,一团团青绿色的光芒从四面八方汇入掌中。拦路男子见无疆飞过头顶,脸上露出急切表情,猛一咬牙,从背后掷出黑黝黝的三尺短剑。口中大喝同时,凌空斩向那两人。 只听“噗”、“噗”两声闷响,绿光猛然爆散,两人齐齐抚胸飞退! “得罪了!”男子剑势不停,在空中抡了半个圆圈,又指向头顶的无疆。手中虽只握三尺剑,看他那咬紧牙关模样,却似擎着一座山般。 无疆忽觉得周身如陷入了泥浆一般,似有种种凝涩沉重之物挂在身上,双掌在胸前一扣,沉喝道:“坎宫降寒!” “休门”的坎水之力在他的脚下爆开,瞬间凝结成数丈方圆的冰盾。然后铁剑撞上坚冰,“咯啦啦”一阵声响,冰碎,铁剑仍旧一往无前! 此时,像是铁剑在带动那男子,星沉铁,似乎也真的有千斤之重! 无疆大惊,手中咒印再换,喝道:“九宫移位,坎震相邻!”破碎的冰块中忽然腾出绿芒,这是他将“伤门”的木之力也移到了此处。 冰块再次爆开,一碎再碎,无数晶莹的冰屑在空中漂浮,将男子和无疆都包裹了进去。而冰屑中的绿芒也越来越盛,最后已如同绿色丝线交织的密密罗网,将两人的身影彻底淹没。 “咚”、“咚”两声,无疆和男子同时间落在地上,脚下均踏出了一个深坑。无疆面色发青,双手竟在微微颤抖。男子虽面色如常,三尺黑剑却已脱手,倒插在脚边,入土至柄。 “你……” 无疆刚刚吐出一个字来,忽的面色大变,硬生生将余下言语卡住,直瞪瞪的望着西北边。男子也是容色失据,转头向西北方望去。 同时之间,本来在山体上狂奔的冒襄也忽然驻足,望向西北方,面色阴晴不定。他此时正好奔至山腰,那边腾起的光焰和他几近平直。 西北方山谷的入口处,一道巨大的光焰腾空而起,在升腾的过程中,形象越来越凝实。等到与冒襄齐高的高度,赫然已化作一只须眉宛然的五色巨龙!其须赤红、其角青碧、其鳞明黄、其鳍瓦蓝、其眸深紫,它身上的每一种色彩都是最最明丽的那一种。 然而五色巨龙的形象刚刚饱满,一道数十丈长的黑色剑气便尾随追至,斩入龙躯。刹那之间,五色巨龙四分五裂,只剩下一道道流散的明丽色彩在剑气下缓缓消融。 而散开的龙躯中,竟赫然还有两道人影!他们此时悬在空中,正各自以双拳死死地抵住余势未歇的黑色剑气!在巨大的剑气前,他们的身影实在显得太过渺小。 不知是哪个和尚忽的发了神经,大叫道:“佛门龙象!” 接着,那空中的两人齐齐一吼,整个山谷也似为之震荡。黑色剑气轰然碎裂,被这二人以肉拳生生击溃。 六、燕云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不好意思了,这一章实在有点略短。本来该继续写一些的,不过写到那个地方,忽然就想以此来作本章的尾巴,来纪念脑海里曾经的那个桥段~~ **********************[..] 龙树和他的徒弟行拙,重重的落在草地上,天柱群峰甚至都因之微微震颤。他们的身体,或许真有龙象那么重吧? 小和尚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注视过,可被紧张和恐惧塞满的心胸,实在已不能生出更多的情绪。一想到那尊尾随而来的杀神,他就四肢颤抖,背脊生凉。 燕长歌从谷口现身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要说都是被他之前那斩龙的黑色剑气震慑,却也不对,场中就有几个女子分明是被他容貌魅惑,一霎间的惊艳几乎背过气去。可不见那“海外仙山”中唯一的女子,眼中爆出的灼然火花吗? 燕长歌依然我行我素,一副不将世人放在眼中的样子。他冷电似的眸光在谷中扫过一遍,其中虽颇有几个人的修为大出他意料之外,却也没被放在心上。他看着如临大敌的两个和尚,道:“这儿就是你们的终点?果然让人厌恶的味道更重了,尽是些臭秃子残留的味道。既然引路引到了,你们也就该上路去了。” 他话音刚落,众人头顶上便传来一声大喝:“小心!” 其实这示警喊得多余,因为任谁也能感觉的到,一股庞然无匹的气势忽然从燕长歌体内涌出,整片山谷中温度骤降,仿佛被无尽寒风充塞! 燕长歌早年号称“九霄狂客”,一身自创的“乱云术”宇内无双,当前他成名是,有好事之人,还给他那一身绝艺起了个“燕云”的名目。他未曾出剑而只是杀意显露,便搅得山谷上空风起云动。有心人向头顶张望,想看看方才是谁在说话,却只见了一排排忽然涌起的层云。 人们只听见一声“噌”的拔剑响声,却没有人能看清燕长歌是如何拔剑,他本身也仿佛成了一片流云,无踪无形。龙树只来得及说一声:“退!”接着便闷哼一声,架在胸前的双臂上已飙出一道鲜血。即使他已将金刚之力全部布于双臂,却依旧无法抵挡,身体不由自主的飞退,对方剑刃上仿佛附着一层专门破解释门神通的煞气。 可仍值得庆幸,他根本没瞧出燕长歌的身形,只是全凭战斗本能才格挡下这一剑。 行拙的功底比师父差了一截,不过承受的压力也不过是三成而已,倒也不至于拖后腿。然而他毕竟是少年锐气,这一路被追的满肚子怨气无处发泄,挡下了来剑,竟一拳捣出轰了回去,拳锋所及,足可笼罩数丈方圆。可惜拳底无丝毫击中实物之感,反而颈边添了一道口子,只差半分就要割断血管,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大理天龙寺还有传人?” 人群中不乏有人作如是想,寒风割面,燕长歌的剑势无影无形,如同舒卷的流云。他虽未必尽了全力,可两个和尚能苦苦守住自己最后一线阵地,也算难能可贵了。佛门神通首重体悟、次则体魄,龙树和行拙一身法体已练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坚硬程度,比起剑仙一流惯常所谓的真形法体不知强了多少,不然赤手空拳,如何能挨上“倾国剑”如此多的斩击? 本来去拦阻无疆的那男子退回了己方阵地,对身旁女子悄声道:“想必是了。不然中原又有哪个寺院能出来这么两尊‘佛门龙象’?” 众人头顶越积越厚的云层忽然裂开一道缝隙,一道纯白色的光华直贯地表,击在两和尚的面前。一直倏忽来去的燕长歌被白光打出了行迹,那光华将散未散之际,忽一聚拢,成了一尊满身附甲的丈高力士,右手一个直拳便向半空中的燕长歌捣去。却遭燕长歌斜剑一挡,整条右臂被凌厉的剑气割得寸断,然而毕竟是将他轰退了开去。 压力一减,行拙双腿开始止不住的打摆子,几乎要坐倒,被龙树提起后领,玩了命的往后撤。 燕长歌目中寒光一闪,左手结印向前一按,一丝云气飞窜出去,视力士的铠甲如无物,洞穿而过。力士如春雪消融,重又化为白光。燕长歌冷喝一声:“滚下来!”玉白色的倾国剑扬向天际,巨大的黑色剑气脱剑而出,转瞬没入云层! 云层那头没有悬念的传来闷哼声,却没有人掉下来,颇让燕长歌意外。他一动念间,云层便散了个干净,只见一只大鹤驮着三人向远处飞去,那红衣喇嘛坐得笔直,怀里躺着一人,生死不知。 “看清楚了?”“海外仙山”的男子问道。 “那种黑色,世上少有。除了红莲业火之外,据我所知,也只有‘马踏柔然’――”那女子接口道。 “真的是太武灭佛?!” 女子轻轻点头:“灭佛之剑多年都不曾现于世间,每次出现也必是天下之大乱局的征兆。我们似乎赶上了个了不得的出山时机呢!” “或许只是凑巧呢?灭佛之剑首度现世,是落在拓跋太武之手,当时杀得天下佛门人人丧胆。这才有后来莲花生东渡传法,接引八部天龙血脉降世的举动。八部血脉从前从没被封印过,或许是因为此次解封,才招来这样的大煞星?” “此中因由,多猜无益――那骑鹤的也不是简单人物呢,若我没看错的话,他用的分明是莲花秘法。运用如此精熟,怕不就是‘那烂陀脉’的当代传人。” 脚踏实地的燕长歌震了震剑锋,“倾国剑”发出嗡嗡的鸣音。他一袭白衣仍旧如雪,他的相貌依旧无可匹敌,除了剑身上缠绕的几缕黑气之外,他和从前那个占据普陀岛半壁的隐士没有分别。就是那些黑气,也只是为他平添了许多邪异的魅力。 可是自从知道了真相、失去了燕玉簟,他就再也变不回从前的那个燕长歌了。 他一步一步缓缓向前走,犹如闲庭信步,优雅而消无声息。可是众人却能感觉到一股别样的震颤,比之前龙树和行拙坠地更猛烈地震颤――这震颤不是作用于山谷,而是作用于人心。就是那些明知道他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也莫名的感到胆颤心惊,不得不全力对抗那压力。 “何必躲得那么远?也罢,秃子这么多,我便一个一个杀起吧。” 晴岚如若地下有知,听到他这句话,会不会怆然而笑呢?她临死之时,定下那么个瞒天过海的计策,不过是为了保全她爱的人和她的孩子。她知道燕长歌是个偏狭的人,就怕他当初知悉真相会迁怒于整个大千阁寺。可十七年后,当他终于知道真相,却是把怒火迁怒到了全天下的佛门。 这真相原本是可以隐瞒一生一世的。可晴岚忘了,她爱的人,也同样无比偏执。 ****************** 把燕云下调整过来了,章名也分上下还是觉得不爽。。 ****************** “燕长歌!我也是佛门里厮混的人,第一个拿我开刀如何?” 声音是从高耸入云的天柱峰顶传来,盈缺说完话,不顾簇簇的阻拦,便倾身向山崖外跃出。双臂展开,宽大的僧袖被吹得鼓胀如帆,如同他迎风展开的羽翼。 他就是燕长歌! 场中至少有一半人物脸上露出恍然表情,无怪乎杀伐决断,快意至此!原来是天下第二人到了。场中哪一个不是熟悉掌故的,再往一层里想,也无怪乎这人近于妖异的容颜――他当年容色之美,本来就比剑术之高更加有名。 那一众和尚脸色更是灰败:原本众人还存了个血拼的念头,那人虽“灭佛之剑”在手,可想来也不过就倚仗着这隔世传承逞能,他们这边可也有久不在人间走动的佛门龙象!头顶骑鹤的人物似也是佛门中的巨擘。可这人偏偏是燕长歌――什么“灭佛之剑”,可能根本就不在他老人家眼里! 当年普陀岛的大战,在场甚至有几位和尚是亲临者,大千阁寺的断壁残垣,仿佛犹在眼前。 盈缺来的好快,他从山顶降临,凭虚御风。从山谷上空略过时,众人只觉头顶一暗,仰头望去,只见烈阳当空,何来的光线一暗的感觉?何况盈缺才多大个头儿,于穹苍之下犹如沧海之一粟,也绝无可能给人遮蔽天空之感。大多数人都以为是错觉,只有少数几人颔首沉思,有悟于心。 “师兄,你可看出了和尚的路数?” 旁人根本发现不出,“山中宰府”一脉当先的两位中年人正在默然交流,这是他们独门的“默语”之术。两人虽不发一言,却交流无碍,且其中颇有些心灵感应的意味,动念之间,对方便知自己所思。 “是‘大鹏金翅’血脉无疑了,只是他还没出手,今世所学还不好猜测。不过从些蛛丝马迹中也可看出端倪。他踏空而来,山间草木忽现盎然勃发的生机,似有一道道清泉一般的潜流从四面八方向他汇聚,而他本身则自蕴剑意。这个法门,似乎与传闻中的庐山一脉相似。看他的功架,已蔚然可观。” “那他可有希望?” “希望?什么希望?他绝没可能挡过十招――就算血脉全面觉醒,也不过是坚持的略久一点而已。想要活命,除非他得了庐山的所有秘传……那可是天下第一的死气啊,当年落在一个帝王身上,成就了马踏柔然的人间修罗场;如今落在一个剑仙手里,却不知又是什么气象?” “这一回当真棘手了――就不知‘海外仙山’是个什么态度。” “当年盟约犹在,他们也派了人手来,还能有什么态度?事情再棘手,师尊之命也是不得不从的。我等虽独辟一方,然而修行中上体天心,总要有些不得不尔的决断。至于他仙山一脉么,做与不做,也不是咱们自家的借口!” “碰――”与落地的声势极不相符的一记轻响过后,盈缺终于落在草地上。两道淡青色的流光在他两肩后拉成虚浮的屏,仿佛是展开的羽翼。而“羽翼”正用可以目见的速度收束,渐渐略有剑形。 燕长歌的眼神向这边瞟来,内中闪过明显的赞赏之色。“原来是你?修为倒是有所长进了吗?”很难得的,他竟然还记得盈缺这一号人物。可继而他就皱起眉头:“你是个和尚也就罢了,身上流淌的东西更让我厌烦!” 盈缺一言不发,双手在前胸相合,于是两道剑行的青色气流沿着手臂流过,在他的掌心汇拢。他的双手蓦然一分,两手中便各执了一柄青灿灿的长剑! “你既寻死,变成全了你――且看那石头,还护不护得你!” 燕长歌身上忽然爆出火焰一般的云气,其中间杂着丝缕黑色的细烟,因被他由极静而到极动的势子搅动,张牙舞爪的四下翻飞,如恶龙探出云端的黑爪。 即使他的身法再不可捉摸,云气在飘忽不定,依然无法掩盖峥嵘的剑势,而他的剑路也因此而有迹可循。只见盈缺如横刀立马,双掌一对,两柄剑对柄而立,如同一杆被他握住中段的长枪。面对狂涌而来的黑白火焰,盈缺全无惧色,反而大喝一声,向前踏出一步,双剑之抢赫然迎头斩下! “当!” 盈缺准确的斩中了倾国剑,银牙紧咬,却依然有血从牙缝中溅出。两人错身而过―― “回风?舞柳!” 盈缺并不转身,双手握剑反向身后剪去,如羽翼倒张。青剑划过云气,发出如钢铁摩擦的声音,甚至剑锋边缘真的擦出了火花!青光猛然大炽,剑端上两点锋芒亮如烛蕊,给人仿佛无坚不摧的错觉。又是“当”的一响,燕长歌只是随意的立起倾国剑,如同演习过招,青色剑锋准确的点在“倾国”剑脊上。 燕长歌虽只是三指握剑,倾国剑却稳如泰山,不动分毫。 盈缺手腕微转,剑锋也因之而转动,剑尖在倾国剑上旋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无数青丝忽从两柄青剑上窜出,如同在空中激射的灵蛇,连那遮人眼目的云气也被青丝割得支离破碎。虽然也有些青丝被间杂的黑气割断,然而黑气毕竟是少数,在纷然的青色面前,根本起不到决定作用。 只一瞬间,燕长歌周身便被密如剑雨的青丝占满,而其锋利程度,却绝非普通剑雨可以比拟。所谓“回风?舞柳”,这才是盈缺的后半式。 “到此为止――” 燕长歌轻轻说道,同时间,倾国剑忽然倒下剑身,排云逐浪的沛然之力便以其剑为基点,喷薄而出。青丝皆齐根而断,然而却仍不死心的向燕长歌刺来。倾国剑像一支画笔,被他捏住尾端在身前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那弧线仿佛有莫名的吸力,青丝俱被吸引而来,竟在剑底勾勒出一道青色的弧形带。带上有数百花草刹那荣枯、及至灭尽,是这些草木之灵迸发的最后一丝粲然。 面对燕长歌,盈缺也无法保证这些借来的草木之灵能够生还了。 可这不过是燕长歌认真起来的第一次反击,余势更将如暴风骤雨。他的右手忽的离了佩剑,倾国剑笔直的向地面坠去,他的身形则正好擦着剑柄掠过――而右手早已并成剑指,指间所绕是浓得化不开的黑白二色! “横烟――” 他轻轻吐出的两个字,却仿佛有千钧之力,狠狠砸在谷中每个人的心头。 佛门诸人失色惊呼,“海外仙山”四人面色大变,“山中宰府”三人则忽然失了行迹。 盈缺却是头也不回,笔直的向前奔跑,瞬间爆发的速度,绝对会让世上最矫健的奔马赧颜。 可是背后依旧风卷残云,燕长歌的速度比他只快不慢,他躲不过!他有种错觉,仿佛就算逃到八荒**,也终究是被身后这一指笼罩。 各色光芒开始在盈缺背后爆开,都是些忽然闪现的幻想,继而在燕长歌的剑指前湮灭。有华丽至极的巨大花朵,有锋利如刀的丛丛绿竹,有粗可合抱的巨树,也有柔弱的只能随风摆动的野草。它们或柔韧、或坚硬,用之得法本来是威力难测的利器,然而在绝对的层次差距前,任何属性都成了笑话。之前那人估计还是过于乐观了,别说十招,面对认真起来的燕长歌,盈缺连三招也未必能接下。 压力越来越近,甚至盈缺光秃秃的后脑壳上都现出了一个凹坑。这种排山倒海、仿佛随时都能临头的死亡阴影,让盈缺蓦地怒意勃发,血液有如燃烧,他裸露在外的肌肤红的吓人,甚至蒸腾出烟雾似的热气。他仰天大吼,然而吼声尖利异常、穿云裂雾,不似人声。 盈缺双手在身前急速结印,接着,霍然转身! 他要直面燕长歌的锋芒! 七、云垂海立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真是个是非之地啊……” 毫无顾忌的发出这声感叹的,是个原本不起眼的中年人。他是“海外仙山”中的一员,身前两个少年男女外形靓丽,满身珠翠,夺尽了旁人的眼球。他一旁另一个身披漆黑连帽大氅的同伴,一身堪称幽灵行者的造型也很是拉风,吸引走了剩下不多的视线。而他,本来是很没有存在感的。 可是他一张口说话,情形就完全颠倒了,三个同伴仿佛一下子变成了衬托。[] 谷中不乏成名立万之辈,然而中年人忽发感慨的一刹那,却几乎同时悚然而惊,因为在他们的感知网络里,这个人像是忽然从虚无中出现!像是要确认一般,几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向他这个方向看来,自己何其眼花,怎么之前竟完全忽略了如此人物? 有那么一忽儿,众人甚至忘了去看生死一线间的决杀。这时,燕长歌恰恰说出:“烟横。” “陶家兄弟果然都是迎难而上之辈——” 他身旁少女顺着他的话道:“怎么,大师兄也有些手痒了?” “我?我还没嫌命长呢。就是陶大和我联手,最多也不过有三成机会。” 那万里西来,难道只为了负手旁观么?少女没有再追问,脑中却浮现出临行之前,师尊遥望西方,连连叹息:“气运,气数……”的模样。连平时爱护至极的胡须,也在无意中被捻断数根。 少女不是初次登临神州,孤悬海外的那数座岛屿当然远为不及,就是神秘苍茫的无边瀚海与之相比也有太多逊色。即使师尊不曾说“我们的根在此处”,她也早已爱上这片土地。 师尊曾问:“何堪目睹神州板荡,天下支离破碎?”当然不能,她不假思索的如是道。 却只见,盈缺赫然转身,双手结印如莲花,为一圈金色光芒所笼罩,而其中金光勾勒,竟是一只微缩的狮子头! 燕长歌剑指笔直刺来,盈缺却觉左右双肩各搭上一只手,身体被不由自主的向后扯开。而他站立之处,两个一般身量的男子仿佛凭空出现,代替他抵挡剑指。他甚至没有看清两人是如何出现,耳边还有人说道:“有如意琉璃珠傍身,何须假于外求?” 挡住那惊天动地一指的是一对头部交叠的玉圭,尾部则分执在两人手里。两段玉圭长的惊人,足有二尺,方首方尾而首部微尖,是典型的古周制式,然而即使远古的诸侯奉为国器的圭臬也不曾有这般长度。 燕长歌轻咦,指尖分明抵住玉圭,温润如玉,他却有力道吐不到实处的感觉。而指尖缠绕的黑白二气,竟被玉圭吸尽。本来是纯黄颜色,此时却一者莹白,一者如墨。 “多事!” 在两人眼中,燕长歌的指忽然一片模糊,无可抵御的震荡传来。两人惊而飞退,然而毕竟是迟了,耳边响起的微弱但细密的碎裂声让他们几乎心头滴血,这是他们从修炼之时起便以己身浩然之气温养的玉器,几乎如同本命之物般珍贵,却终究经不住燕长歌千百次点击合成的一指,而碎成玉屑。 “闪开些!”盈缺几乎是咆哮而出。 两人闻声本能的左右避开,身旁似乎有一道狂暴的风擦肩而过,继而是一声撕裂人心般的狮吼声,即使只是擦到了一点余音,也几乎震破了耳膜。 燕长歌的眼亮的骇人,长发在脑后张狂的飞舞,脖子上的青筋从耳后竖起,一直延伸到太阳穴,让他如同一尊愤怒的魔神。即使是他,直面佛门大狮子吼印法的冲击,也是不好受的吧?而他头顶之上,却有一片阴影掩至,他后颈上的寒风乍立,分明是被凌厉的杀气所激! 一片玉色已斩入乱发之中,不知断发凡几,来袭之人沉闷的声音甚至还来不及传入他的耳中:“正始。” 原本双双退开的两人一左一右,一如虎踞,一如龙腾—— 左边之人跨步拧腰,手按腰间,用的竟似是源于东瀛的居合之术。一道寒光从腰间纵出,直斩燕长歌右肩,他喝的是:“初有!” 右边之人则倾身而起,双手从头顶肩后扯出一片光华,身体如抱朴。蜷腿,弓背,唯有双臂笔直,向燕长歌迎头怒斩——“太上!” 三人的节奏配合的妙至毫巅,儒曰正始,佛曰初有,道曰太上,就想山中宰相当初三教合一的宏愿,三片玉色的刀光此时几乎融成一色,没有给燕长歌留下一丝一毫的闪避余地。 来自山中宰府的陶氏兄弟,一出手便是倾力而为,如此光明正大的偷袭! 盈缺的眼已被光华闪的泪流不止,几乎只有白色占据视界。可他仍拼命睁大眼睛,盯着将被刀光淹没的燕长歌,他想看清他的每一个动作,看清这来龙去脉。或是他只手化解,或是他分尸当场。 可一抹更亮的白华骤然亮起,打翻了他的盘算。他忍不住用手捂住眼睛,却挡不住那道光,他惨叫一声,以为自己从此瞎了。 可他还有耳朵,他听到玉器破碎的脆响,和金铁斩入血肉的“扑哧”声。危机感使他本能的张开大狮子吼印法残留的威能,在身前布下结界。可在汹涌而来的力量之潮面前,结界犹如儿戏,他被卷入,不由自主的向后飞退。大潮中自相冲突的力道几乎要扯断他的四肢,他一边抗拒着,一边迫使自己站稳脚跟。他虽然看不见,却直觉的认为,“潮水”是黑色的。 在别人眼里,燕长歌重执倾国剑,如神明与恶魔的结合体,站在一汪血泊中。没人知道远在数十丈外的佩剑是怎么回到他手里的,他有三处伤口,分别在后背、胸口和肩头,血晕开了雪白的衣衫,如同三朵绚烂狰狞的蔷薇花。血迹其实并没有多少,伤口仿佛也不大,可谁都知道,到了他这个境界,伤势的严重程度跟伤口大小没有多大关系。 陶家的三个兄弟则并排而立,在燕长歌五丈之外。沉重的喘息声和起伏的胸口让他们如负伤的猛虎,而手中的玉刀则像是展露于外的虎牙。 三柄玉刀一者藏青、一者赭黄,一者深翠,共同的特点是,都被削掉了刀头一段,切口平滑如久经打磨。 “真是不惜代价呐——” 少女一脸疑惑:“昆山之玉可是和我们的‘星沉铁’不分轩轾的炼器之材,只有天生便是刀剑之形的才能拿来做兵刃,因为它们根本坚硬的无法锻造!难道燕长歌的佩剑用的是更胜星沉铁的材料,不然怎能斩断玉刀?” “陶家用的昆山玉刀,时时被主人以自身浩然王气温养,锻刀亦如练气,其硬度又岂是普通昆山玉可比?灭佛之燕长歌……可怕!” 滚动的波纹开始在燕长歌的衣褶间波动,像是忽起忽落的潮水,染血的白色长衫,莫名的就有一圈一圈暗色的纹路浮现。那纹路即是波纹,如镜面上的水纹般浮在衣衫上,一圈晕开,一圈又聚拢。盈缺虽然依旧不能视物,却感觉到仿佛有另一波潮水慢慢逼近。如被平静海面掩盖的潜流,虽然看似比前一波温和得多,实则可能只是在积蓄更加汹涌的来势。 黑色的云雾在他的脚下蔓延,沾上了地上的血泊,竟犹如活物,争先恐后的漫过血迹,而所过之处,血迹无踪。 陶家兄弟本能的感觉到危险,想要立刻逃离面前恐怖存在的笼罩,然而多年练就的灵觉又在时刻提醒:越是此等时候,越是要保持绝无瑕疵的守势,不然可能下一刻就会身首异处。三人的瞳孔俱都缩成一线,断头的玉刀散发阵阵灵光,在三人面前连成一片若有若无的光霾。他们在谨慎的后退,步伐保持着绝对的一致。 燕长歌忽的仰天一叹,不耐烦似的振剑,在身前挥出一片弧光。只听他冷然喝道:“云垂——海立。” 刹那间,他身上一道黑云之墙拔地而起,黑色的潮水如同草原上的野马,从他脚下脱缰而出!真的是,云垂海立! “退开!”先前说话的男子面色一变,展臂将另三人拦在身后。且猛地掣出背上长剑,他的剑又与同伴的不同。别人的星沉铁是玄黑之色,他的剑上却有一道道暗银色的纹路,且有点点星辉随拔剑而涌出剑鞘。四尺长剑在胸前一振,他低喝一声:“开!”便有无形的剑风耸立,脚下自有草木摧折,划出一条弧形印痕。 几在同时,人群中连爆数声喝叫,那厉无咎排众而出,一双大手在虚空中连按,在空中留下无数硕大的手印印记,交叠起来,竟把身后二十余人都笼在防御之内。 紫虬道人和纯阳宫领头的中年汉子联手,也扯出一片紫红交杂的禁制,堪堪裹住两宗人马。羽融子是孤家寡人,僵立不动,却有一条半透明的大蛇从佩剑中爬出,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其余道门和佛门人物,有用防身宝贝的、有激发自身潜能的、有用符的、有用剑的,或三五人联手,或十数人几乎挤成一团,总之各色光华连闪,莫不争先恐后做出防御姿态。 下一刻,云逐四野,黑潮拥塞山谷,所有仓促立起的防御莫不正面迎来一波狂暴的冲击,而之后,更不知会接受怎样的考验。 或许谷中不乏名满九州、独步一时之辈,然而无论他们曾有怎样煊赫的声名,此刻,也只得蛰伏于“天下第二”的煌煌之威下,被燕长歌无远弗届的黑云与气势,彻底淹没! 黑云之上,忽然传来低的几乎听不清的佛经颂声,那是远天之上极小的一点,在常人的理解里,是只有雪山雄鹰才能到达的高度。颂声虽小,却有穿透力,云层削弱不得,黑潮也压不灭它。众人随处混论之中,闻其声,心底却莫名的就多了些平静。 “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那是“佛说阿弥陀经”,传说中的初始之经,也是即使佛陀尽灭而犹能存于世间五百年的最后之经。 “——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诵经声渐渐大了起来,且地面也有声源。原来谷中有那僧人,受佛经感染,也齐声同颂。且看有僧人为了诵经,而被黑潮侵入防御,嘴角溢血,仍跟着念诵。更有僧人被黑潮卷的东倒西斜,正身也不能够,却努力保持住双手合十,闭目诵经,虽然可能时刻在黑潮里丧命,面目上却是祥和神情,嘴角竟还挂着一丝微笑。 “——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雨天曼陀罗华。其土众生,常以清谈,各以衣绒盛众妙华——” 连盈缺也瞪着仍未恢复的眸子,茫然地望向远空。他并未想合诵,然而早已烂熟于心底的字句却自发的从口里流出。 “——彼佛国土,微风吹动诸宝行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譬如百千种乐,同时俱作——” 他似嗅到了一丝檀香,不需耸动鼻端,便觉甘洌,因那香气是从有别于嗅觉的另一个层面上进入他的感知。而仿佛也有袅袅的禅唱响起,身披薄红羽衣的天女在眼前起舞,舞姿曼妙,像是曾经见到的簇簇第一次为他而舞。 “——比佛光明无量,照十方国,无所障碍,是故号为阿弥陀!” “——阿弥陀成佛以来,于今十劫!” “——比佛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恁地聒噪,且住了罢!” 燕长歌猛地扬起倾国剑,向天空中一指,身后壁立的云层中飞出一道百尺多长的云之剑,受他剑意驱使,凌空斩去。空中的小点躲避不及,被巨剑斩中,下坠了好长一段距离,才摇摇欲坠的重新飞起。 诵经声也就此断绝。 谷中诸僧无不如遭重击,按住胸口喘息。 然而奇怪的是,众人忽觉压力骤减,抬头看时,黑潮退散,连那压城一般的黑云也升入远天之上,须臾散了个干净。“噌”的一声,燕长歌归剑入鞘,面上露出疑惑神色:“奇怪,怎地忽然便不想杀人了?” 他看着谷中大多东倒西歪的一种和尚,眼中流露的仍是厌恶之色:“只是这贼秃……依旧看的可恼!也罢,世上腌臜和尚何其之多,又岂能一时杀尽,暂且放过你们又何妨?” 说罢,长剑忽又出鞘,他蹬踏剑身,呼啸一声,飞身排空而去。 几乎每个人都暗松了一口气,目送着这尊绝世的杀神远去。 “终于可以做一些正事了。”五岳盟的厉无咎和纯阳宫的头领同时开口,说的竟也是一般无二。两人齐齐一愣,隔着数十丈互相点首,以谢冒犯之意。 “厉大公子请先。”中年汉子姿态很低,拱手邀请道。 “何敢,齐大掌院先说好了。其实——或许不谋而合,谁先说都是一般。” ************************************** 老燕终于退场了,暂时在台下先歇会儿吧~~在考虑还要不要让这个老疯子上场,干脆让他领盒饭算了,一写他就有收不住的感觉。不过这厮还有点儿历史使命,得榨干他最后一点用处才能让他死开。。。 谢谢各位书友抬爱,最近工作上忙的像狗,自知更新已经像是阉割后的状态,自扇巴掌一个,以示自勉自励—_—|| 八、初阵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除了站在山顶的簇簇和那神医,或许只有半山腰间的冒襄未受燕长歌的攻势侵扰。 他亲眼目睹了如神迹般的“云垂海立”。[] 唯有师父全力施展出的“天心五雷正*法”才能在气势上与之拮抗吧?他是首次见到燕长歌,这个二十年前便已登临绝顶的剑客,像是故纸堆中走出的人物,本应只在传奇故事里出现。他隐约听说过他与佛门的恩怨,也曾听闻他以一剑之威毁掉半片岛屿上的寺院。 他也不清楚灭佛之剑这种东西是怎么传承的,显然不是一种技艺或术法的称谓,更不明白它如何能蛰伏数百年,忽然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重现? “太武灭佛”的传承吗?佛门可真的要头疼了。 当山下有饱含敌意的目光探寻而来时,冒襄神色骤冷:既有榜样在前,吾虽逊之远甚,何妨效颦一回?更何况,他早已是立敌天下! “我不管什么佛门,什么天龙血脉,我只要他――要他血债血偿!” 冒襄一低头,便与厉无咎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两人几乎隔着半片山谷,却仿佛闻到了彼此身上铁与血的味道!如果火焰可以窜出眼眶,他们的双眼足以引燃整片山谷吧? “厉大公子,你当真喜欢夺人所好呐。这个人是乾元师兄钦点,我宗势在必得的人。”中年汉子说道,他姓齐,厉无咎称他为大掌院,因为他是身份更在枭阳之上的纯阳别院掌教――齐剑秋。 厉无咎霍然转头,眼中勃然的火焰让齐剑秋也禁不住一惊:“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说的不是什么猎物,也不是什么人人可逐而戏之的玩物――他是杀我师尊,使我满门哀恸,与我有血海深仇的仇雠!你若要杀他,我可代你杀之;你若要得他,便要先与我一战!” 齐剑秋嘴角颤了颤,终是没能扯出一个完整的笑脸,他顿了一顿,方才说道:“他是六天混元道的余孽,整个中原道统的仇敌,自然……是要杀的。厉公子既要手刃仇人,那也是为我等分忧,本宗此地人手与在下的绵薄之力,如蒙不弃,愿供驱策。” 山风越来越重,仿佛燕长歌留下的肃杀仍在山谷里弥漫,可冒襄的血却越来越热。他想起了曾经杀人的经历,剑锋劈入血肉,或者杀人的真气导入人体。他越是想就越是无所顾忌,那些死在他手里的人也曾无比的渴望着生吧?可他不曾给予机会。他越是无所顾忌,就越是想要活下去! 他的双手一张,两柄紫色雷电凝成的匕首便现于掌心,被他扬手甩出。如两只强弓射出的利箭,在空中飞拽出闪电的长尾。两只匕首插入地面,便化作无数张牙舞爪的紫电,三十丈方圆内,立成雷池。 “我是个无君无父的胡种,身上披着母亲和族人的鲜血降世,或许天生就是个不祥的人。你们都想取我性命,尽管来吧,只要你们够分量!” 他猛地跃起,从数百丈的山腰笔直坠落,如同从天而降的陨石,落入雷池。山谷也在震颤,他脚下的土地仿佛化成流沙,被他溅的四下激射,雷电在沙石间奔走,如悬浮的电网雷球,直如雷神降世。他脚下一片深坑,已成了雷与电的海洋。 “这是……” “海外仙山”中那一对少年男女,惊魂刚刚落定,此时又不由对望。 “又是个血脉人物呢。且还是――八部之首。” 少女的眼睛望向大师兄,却见他慢慢摇头,且道:“这个人的声名已经传到了海上,他的身世还有他的所作所为,无论真假,都足够让和他同时代的人瞠乎其后。想不到,他还是众神之王的血脉继承者……” 少女像是猜到了他后面的话,抢着道:“可师尊……”眉间已有不忍。 “即使师尊要我们尽力保住天龙的传承,可这个人,我们管不了!” 少女眉间的不忍之色愈重,忍不住环顾四周,她看见五岳盟子弟脸上不加掩饰的仇恨,看到道门诸人跃跃欲试的神情。戚荣还未从和尚们的脸上褪去,不知是因为灭佛之剑的重现,还是因为同情这个与他们有些许联系的年轻人。连陶家兄弟也已收刀入鞘,甚至微闭双眸,不知是漠不关心,还是不忍看。 只有那个从山顶飞下来的和尚满脸激愤,若不是被四五个和尚从后面死死拉住,怕已经冲到冒襄身边去了吧?可恰恰是这份孤独的不平,将冒襄的绝境渲染到尽头。 她生在锦绣之中,虽身在远隔大洋的孤岛,心却向往更广阔的大地。她想结识那些游历于名山大川中的隐士和仙人,她想看看那些英雄之辈决荡恣意的气概。她看着被石土和雷电包围的冒襄,男子的脸庞被映成紫色,倔强和不甘像是天生刻在他脸上的面具,如此鲜明,如此的生动淋漓。这就是书里曾说的,属于一个英雄的末路吧?她觉得有一块石头压住了胸口,让她难以呼吸。 “厉先生!齐掌院!” 突然而起的叫声让她心头一震,那或许是挺身而出的征兆吧?她不由循声望去。 羽融子从立身处走来,翼火蛇虽已藏入剑中,他脚下依旧有灼然的火焰卷动,却没有引燃任何东西。他的脸色依旧阴沉,像一匹沙漠里的狼王。 然而他接着说的话,却让少女失望不已。“贫道与冒公子尚有未了之事,若他今日死了,贫道便要落下一桩终生憾事。两位可否让我一城,容我了此恩怨?” 厉无咎眉头皱起,双眼昏黄的齐剑秋抢先一步说道:“羽融真人既然主动请缨,便请为我道盟先锋,也好为五岳盟的诸位高贤试一试深浅。” 厉无咎张口欲言,羽融子却一挥手道:“你放心好了,以我的道行,杀不了他的。”说罢便向冒襄处大步行去。 羽融子停在那“雷池”丈许之外,偶尔有流窜出来的电火袭来,却遭他周身护体之气转眼打灭。“冒公子,一别经年,你是把我远远甩在后头了。” 冒襄将藏锋剑举过头顶,笔直向下一挥,面前的雷电便自动分开,露出一条道路,而原本还浮于空中的些许土石则尽数落了下来。他直视着脸色阴沉的道士,心里竟有了些遗憾:“第一个是你吗?为什么不等一等,第一个来怕是未必能取走我的人头吧?” 羽融子忽的展颜笑道:“冒兄误会了,自当年龙虎山下一别,愚兄便知道,从此再无取下你人头的希望!”他平日一脸戾气,这忽一展颜,竟多了几分洒然之气,只是骨子里那毒蛇般的阴冷气质却终究挥之不去。 “你要――证道?” “当日冒兄以‘落魂印’败我,我后来修行,眼前常有那起于无迹却又似无坚不摧的一道光飞来飞去。我近日有所突破,想再试一试冒兄的落魂一印。” “那你怕是要失望了。我这两年来跌有变故,于剑术一途苦心精研,却把那原本是立身根基的紫雷印法荒疏了。” “冒兄何必过谦?既是混同于一身修行的立身根基,又何必刻意去修它?冒兄修为今非昔比,定会给我惊喜的。” 冒襄哑然失笑,摇头叹道:“也罢,我一个将死之人――何不发一发余热,成全你这痴心人?” 羽融子缓缓抽出长剑,平伸出去,剑尖直指冒襄。剑身忽现扭曲的曲线,而剑首处则变幻成一颗蛇头,正自昂然吐信,腥红的分叉舌尖上发出“丝丝”的声响,而颈部如兜帽似的蛇皮上则有火焰跳动。剑柄则变成了缠绕于臂上的蛇尾。那蛇相较于剑一般细的腰身长的惊人,蛇尾已绕到羽融子身后,尾端燃着熊熊火焰。 两人的面目皆庄严肃穆,像是正在进行庄严地仪式。紫色的流光从身体各处汇入冒襄拢在胸前的双手,十指如玉,轮转不休,如同生生灭灭的兰花。 呼啸一声,冒襄身后的紫色电幕忽然狂涌而出,眨眼间将不远处的羽融子裹了进来。而直到他被紫电淹没的最后一刻,眉睫也未曾稍动一下。 “请接我一印!”冒襄清喝之后,响过刀锋划过空气的声音。两人的身形被紫色雷电淹没,连众人有意无意的神念探寻也被格挡在外。 “想必是惊才绝艳的过招吧,可惜……不能亲眼见证。” 少女喃喃的说着,又听到大师兄低低的叹息,想必也做如是想。其实她更想看那个男子出招一瞬的孤绝凌厉――那个利如刀锋、冷若玄冰的男子。“海外仙山”的剑术向来以险绝的气势著称,然而那男子从天柱峰顶飞奔下来时,偶尔泄露的锋芒,让她领略到了另一种凌厉,那是真正经过烈火淬炼出来的。 流光一线,从地面划上天空,电幕从中裂开来,交手比少女想象中的更快结束。她发现羽融子和冒襄互换了位置,可面对的方向不曾变化,因此是背向而立。羽融子仰天大笑起来,因是背对着众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那笑声如此酣然,让人怎么都不能和这个阴沉的男人联想到一起。而冒襄,脸上同样洋溢笑容,如春冰乍破。 “痛快!多谢羽兄相送,冒某赴死,虽是心中不甘,却也终有一点安慰了。” “差矣差矣!是我该谢冒兄的大礼――可惜,你死以后,我难得再找这样一个人了。”羽融子忽的转过身来,向冒襄的背脊折腰一拜。起身后猛将长剑掷出,插于地上。那剑上腾起一片火焰,一只水桶粗细的大蛇从火中立起,背上一对火焰凝成的翅膀随风舞动,正是羽融子的兽魂剑灵――翼火蛇。 羽融子手指大蛇,大声叱道:“我命你留在冒兄身边,碎断成灰也要阻挡一阵!他若能活,你便重来寻我;他若死了,你就回到山野间去,重修你的兽道罢。”说罢转身便走。他因无剑不能御剑腾空,然而大步流星,一会儿身影便没入山林。 “吃里扒外的东西!”紫虬恨得咬牙切齿,拔剑便走。齐剑秋也紧跟而来,其余两宗人物也大有上前围殴的架势。 厉无咎却伸手一拦,将上清与纯阳众人拦下。“这一阵,是我的!”他飞身一跃,双手成爪,如一只大鹰向冒襄当头击去! *************************************** 子杞啊子杞,你怎么走的这么慢,还不快来帮帮你的好基友~~~~你忘了当初的诺言了么 九、割锦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这是何等沉雄的掌力!” 龙树和尚找了个极好的位置观战,立身处是山谷间的最高点,可以将所有战斗的细节尽收眼底。小和尚行拙也暗暗乍舌,看着那如山掌势,咂咂嘴道:“啧啧――师父,就是你的阿罗汉掌力,也接不下这位施主几下子吧?” 龙树点头道:“这一回你算知道天外有人了吧?不过你师父也不至于那么不堪吧――”他话音一顿,又道:“你以为这样的掌力是能轻易得到的吗?”[] “据说泰山姬正阳年轻时,曾以无双的掌力称雄一时。东海离岸两百里外,有一座岛,说是岛不对,不过是个大一些的明礁而已。这岛被渔民称作海神礁,据说因为岛底下是一位海神的洞府,因此岛面上的风浪格外猛烈,常有十几丈高的大海浪。姬大盟主曾在岛上独处三年,锤炼掌力,每日将临岛的海浪拍碎,这才成就了这一套‘碎波掌’。不过也有人说他是屠了那岛里的海妖,吞了内丹,才使得修为大进,也不过是些嫉恨之言了。” “原来叫碎波……难怪我看他出掌时如一波涌来、万波随行,仿佛层层叠叠无有穷尽。到了掌力喷吐时,掌劲却猛地炸开,像是要把眼前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都拍的粉碎!” 小和尚像是猛地想起一事,抓住他师父的胳膊大呼道:“那使剑的公子如何能抵挡?” 龙树被他抓得眉头一皱,行拙无意间已用上了龙象之力:“你不要小瞧了那位公子,别看他大不了你几岁,本事可是你的十倍不止。那位厉施主掌力虽已到了姬盟主当年的境界,可未必就能无往不利。说起真正的无坚不摧,这世上,毕竟还是要首称剑道的啊!” 行拙心想这话不假,他一想起燕长歌的剑便觉得心惊不已。若说杀伐决荡,这世上又有哪一种神通能和剑道比肩? “可是不只是他一人,他身后那些人也……尽是虎狼!” “尽是虎狼……也没有错呢,这样的世道,如何容得下柔弱之人修行?行拙,不要去说他们,就是师父和你,也要随时做好当虎狼的准备。” 行拙霍的一惊:“师父是什么意思?虎狼……我们不是该怀有慈悲之心吗?何况冒公子既然是帝释的血脉传承,不也、不也算与佛门亲近吗?” “八部天龙的血脉,也不是天生就与佛门亲近的。那是股会渐渐觉醒的力量,到了极致足以左右天下的形势,本就该被佛门完全掌握。他如果入了魔道,或是握于他人之手,倒不如――早一步把血脉传承送入轮回。” 行拙似懂非懂,不由自主就向海外仙山和山中宰府那边望去。怎么这些原本封镇八部血脉的人仿佛和血脉的传人站在了一边,而他们这些佛门中人却反而要举起屠刀了呢? 一记如巨石坠地的闷响把他唤醒,他重新注目战场,也不由为那平地上忽现的一个巨大掌印而惊愕。 所谓“拳开天地”,也不过如此吧? 两人早已离开了深坑的范围,而紫电始终如影随行,现在却像一群蛇,被掌风强行压制着紧贴于地皮,不甘似的发出阵阵“兹兹”之声。 冒襄则如同本身化为一束雷电。 厉无咎脚踏虚空,双掌挥斥之时,仿佛真有大海般渺无穷尽的气魄。冒襄不甘被压服于下方,每每挺身而击,厉无咎掌起如浪流翻卷,几乎只手遮天,将他重又按回去。便见得冒襄在掌型的巨坑里弹跃不休,三丈高空中如有一堵封锁的墙,无论如何越不过去。 然而冒襄又岂是能被完全压制之人?他忽的收剑立于坑边,身体绷紧如同将要扑击的猎豹,剑刃贴着腿侧,一线寒芒从锋刃处一闪而过。继而,他挺身如标枪,藏锋剑划出几乎完美的弧度,连跳动的紫色电火也畏惧于他这一剑所带动的“势”,四散远遁。 遮天蔽日的一掌于此时当头按下,然而掌劲却真如流水,从上扬的剑身两侧滑过。这一剑尚未展开,就已有庞沛的剑势泄露。虽然招式全然不同,然而其中蕴藏的剑意,则与那日冒襄精疲力竭时向碎玉公子挥出的一剑相同――此身已是,不系舟! 在场所有人都被那昂扬而上的剑光抓住眼球,不能移动分毫。 那剑光突破了如铜墙铁壁的层层掌影,与厉无咎擦肩而过,犹自倔强的攀升。剑光里仿佛跳动着某种莫名的喜悦,像是斩断了一切的羁绊。扶摇直上,如同逃出牢笼的飞鸟。 连此地正统三宗的两位领军人物也不得不承认,放眼整个道门,也再找不出一人,能在剑术上凌驾于冒襄。海外仙山的诸人,眼中更是爆出夺目的色彩,每个人都不由自主握住剑柄,在心中默默推演进一步可能的剑势。 一片赞叹的声潮里,响起了几声不合时宜的怒喝。这时众人才注意到,随着剑光一起飞腾的,分明有一道飞溅的血花。 五岳盟阵营里瞬间抢出了五道身影,观其架势和对时机的掌握,绝对是蓄谋已久。五个人出手的角度分明考究,无疆道人为首,而只从引起的气机反应就能分辨出,另外四人的修为绝不弱于他! 厉无咎双脚踏上实地,左膝一软,几乎跪于地上。血已不再留了,横在左胸的剑伤像是野兽微张的巨口。他的左臂犹在微微颤抖,他不忿似的仰天一吼,右掌猛地拍在自家左肩上,无数紫色的电火劈啪作响,被他一掌之力驱逐出半边身子。可他也忍不住喷出一口血,这一掌之痛,犹在剑伤之上。 他抬起头,瞳孔收缩如针,锁定了那个伤他之人。久违的伤势让他的怒火更加浓烈,几乎要化成如同实质的狂澜,剧烈的风暴在他四周涌动,将地面犁出无数深痕。他的掌底则生出细细密密的波纹,那是真煞之气已凝聚到恐怖的程度,连光线都为之扭曲的结果。 头顶上,若翱若翔的冒襄已达到一跃的尽头,五人合围之势渐成。 远处观战的齐剑秋忽的踏前一步,常年藏在袖中的双手露了出来,他的低语仿佛本身就有阴谋的味道:“也许,是毕全功于一役的时机……” 紫虬落后他四五个身位,即使联手之时,他也始终和这人保持三尺以上的距离。他的声音也难得的低沉:“你现在出手,反而是搅局。你没有见过五岳推演五行时的精妙,融合了山岳赐予的力量,任何外力,都只会破坏他们的合击之韵。” 齐剑秋悚然停步:半空中,每个人都把身体展开到极致。他们本就是凭虚御风的存在,此时却偏要模拟兽类,做种种生死一刻时绷紧全身的姿态。也许只有那样的身姿,才足以诠释他们此刻身体内所涌动的力量吧? “我仿佛感觉到,势成五狱呐。” “不错……五岳即是五狱,五狱之内,寸土寸焦!” 天地一暗,合围的五人同时间出手。此刻,他们仿佛掌握了天地间的规则,肢体的每一个变化都像是暗合某种玄机。冒襄在坠落,藏锋剑嗡嗡振鸣,似不甘心曾引动的“势”被强行夺走。衣衫如同飘蓬,他一如无枝可依的孤鸿,甚至被大气中暗涌的流岚冲的来回摇摆。无疆手中最先射来的一道墨绿色的箭芒及身,冒襄只是微微侧身,让过要害,任由它带着自己的一片血肉飞走。 他握剑的手依旧稳如磐石,他的双唇紧抿,眼中透出坚定且固执的光芒。五行相生相克的力道已经纠合而成,随时能将他吞没。 厉无咎一脚踏地,如离弦之箭向他冲来,五指激张的双掌如欲拿天。仅仅是指尖飞出的十道指风,就已将十几丈外冒襄的衣角切碎。 “真像一匹孤独的狼。”观战的龙树不由感慨。 他说这句话时,冒襄已被卷进绝杀的洪流里,身不由己。凭空斩下的火焰长刀、几乎无坚不摧的六棱冰枪、金色的风暴,无一不是致命的杀招,冒襄剑斩掌击,不过是让其锋芒,只一瞬间,他半边身子便已是血红。 火焰刀斩中背脊,冰枪从腰侧穿过,留下一个血洞,金属风暴被他一剑斩破,代价却是整条血淋淋的右臂。 可他仍未绝望,他的眼神依旧专注无比,即使已行走在死亡的边缘,他依旧在等待时机。 忽然有一道急速的破风之声响起,众人专注于眼前的绞杀,不曾旋目。然而炽热的风却比声音更快,一道红影闪电般插入战局。 “畜生!” 已蓄满势子的厉无咎厉喝一声,左掌猛向搅局的红影拍去。那是天生的火之妖灵,突然的插入,使得圆满的五行生化崩裂失衡,虽然一瞬间便被五人修复,可对于冒襄,这已经足够。 翼火蛇凌空振翅、甩动尾巴迎上厉无咎的同时,剑光起如惊鸿,冒襄要斩破牢笼! 翼火蛇痛声长嘶,那一掌几乎将它半边身子拍散。紧接着恢复平衡的五行之力将它强行挤出战团,甚至没人愿多看它一眼。完美的气机已被搅乱,虽然攻守没有立时调转,可围攻之人都有丢失了主动的错觉。他们目光如炬,却无法看清那男人出剑的轨迹。 藏锋剑的锋刃上凭空窜出紫色的闪光与雷电,剑锋过处,有紫色的轨迹留驻。雷电开始连接成片,从每一个层面上冲击五行之力造就的牢笼。天空中传来一声诧异的惊呼,骑在鹤背上的森扎卓从高空看去,冒襄剑起之处仿佛睁开了无数只紫色的眼睛! 五个方向上同时出现了五个冒襄,携雷电之威的剑势雄沛至难以想象,五个人都觉得自己在独自面对一尊握剑的雷神―― 一剑!五个冒襄同时挥出一剑,剑意分毫不差然而剑招绝然不同的一剑。继而冒襄乍然在雷霆的中心处现身,左掌携着轰鸣的狂雷,与厉无咎的右掌狠狠地撞在一起! 毫无悬念的,冒襄被远远地轰飞了出去,却也脱出了被困的杀局,盖因五人布置的牢笼已现出裂缝。厉无咎却也好不了多少,人被掼在地上,落了个背脊着地、四仰八叉的地步。 长剑出鞘之声此起彼伏,冒襄刚落地,五岳盟的余人和不少道门子弟纷纷迎上来,又将他围了个半满。他的落地点也是个高坡,几乎与龙树所站处等高,他冷冷的睨视着下面那些人的嘴脸。厉无咎和那五人排开人群走来,他这才打量起出手偷袭的那五个人来。 除了无疆,里面还有一人是他当日在“云驻厅”见过的,他记得叫陆无忧,是华山一脉的子弟。且还有一个女子,冒襄刚才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情,对她一视同仁,半点不曾手软。五人身上各有一道剑伤,眉头皱成一团,显然对侵入胸腹间的剑气没有什么好办法。 “冒公子果然是天资绝世的人物,我五岳盟年青一代也唯有林师妹是你的对手,我不如你。”厉无咎缓缓摇头,粗矿的脸上露出一丝憾意:“可惜你杀了我师尊,我们只能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冒襄不答,也没有看他,他的视线反而飘了出去,落在外围不远处的翼火蛇身上。那巨蛇虽是半虚半实的状态,可也看得出受创不轻,两只火焰的羽翼都已只剩半截。它仍紧躬蛇躯,紧张的留意着冒襄身边的一举一动,随时都能出击一般。 冒襄心想这就是我的结局吗,到最后,只有一条蛇肯与我并肩作战。 厉无咎接着说道:“你即使有惊天动地的修为,今日也不会有侥幸。谷口处守着三千羽林铁骑,和大内来的五十供奉。他们虽杀不了你,可除非你把他们杀光,不然他们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天下已经没有能容下你的地方了,你何苦再挣扎?” 他轻声一叹,再道:“自裁以谢天下吧!我可以担保,没人能动你身后法体,和你身上一丝一毫的遗物。” 冒襄想说我本以为你是最不肯杀我的,你怎么就肯定我杀了你的师父,怎么就不问问我如何能杀死当今天下的第一宗师?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也不想知道我身后还有谁隐身在幕后?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好没意思,他已没了辩解的心情。 他缓缓解下腰间的大红锦,众人中多有知道这“金鳞红锦”来历的,不由露出戒备之色。冒襄轻轻一抖,那红锦便在风中尽数展开,那只金色的龙爪牙舞爪,宛如活了过来。 “给我红锦的那人,如今派出他最精锐的力量,来取我的命。我从小生长在龙虎山,受天师道的教诲和培育,可如今,他们却说,我是仇人的孩子。我自出道以来,走过神州许多地方,虽不曾与人多大的恩惠,可总也结识了一些人,他们现在大概也都想要我死。你们中的大多数本来和我毫无瓜葛,谈不上恩怨,有些甚至还有些同宗之谊,现在也都恨不得我死无葬身之地吧?” 他的手轻轻摩挲锦袍,里面寄宿的魂魄正在微微颤动,仿佛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决绝。他忽然向上一抛,红锦如一面旗帜飞过头顶。一道剑光竖直斩过,清晰的裂帛声中,红锦被一刀两断。 “我今日割锦断义!从此,就是个与中原再无恩义的胡种!” 哀戚之极的龙吟声响彻山谷。 ******************************* 那个老燕暂时退场也是迫于猪脚光环的压力啊,不然他太耀眼抢戏,猪脚会劈了他的。。。 十、沉沙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装腔作势!” 紫虬一宗之主,虽是个粗豪之人,到底眼力高明,已看出冒襄不过是强弩之末。 冒襄上天柱峰时身负重伤,后虽觉醒了帝释的血脉传承,宛如打开一道来自宿世的力量之门,却终究只能暂时压制伤势而已。之后他以一人之力对抗厉无咎和五岳的“五行之狱”,短短十数息时间,当真是进展所能,才得全身而退。说是全身而退也不对,他身上新添的数道伤势,没有一道是轻的。[] 更何况他刚刚觉醒血脉,便强驭紫雷,凝聚“帝释千眼”对冲五行之力,此时实在是病困交煎,几近油尽灯枯。 话音起时,紫虬剑已出鞘,一道青色剑气直刺冒襄面门。冒襄侧头避开,剑气几乎擦着耳侧飞过。却听“碰”的一声轻响,剑气却忽的化成一片如蓬飞丝,反向冒襄罩来,正是上清宗的“青丝化雨”。冒襄有些后悔,把那红锦毁去太过托大,不然也能挡上一阵。他如今只有前驱能才避过青丝,然而紫虬已挺剑杀来,那岂不是自己往剑锋上撞? 青丝在脑后猛然炸开,如万千丝雨,绚烂异常。冒襄虽然闪开,却知那剑气之丝并未散去,而是在四周布下了更隐秘的气机之网,为紫虬后续的攻势铺平道路而已。他已无暇多顾,紫虬剑华逼人,将近眉睫。 一道乌亮的光华突然凭空而出,“叮”的一声,硬将紫虬的长剑隔开。直到这时,众人才察觉到,那里竟还有一人存在! “好小子!胆气不小!” 乍然现出身影那人背对冒襄,喝道:“紫虬老儿,你只会捡现成便宜吗?” 紫虬见了这人,双眼直欲冒火,大怒道:“小贼!你也敢在道爷面前现身,看我生劈了你!”左手五指向内一扣,喝道:“收!”长剑同时脱手飞出,在空中绕了半圈,不知要击向何处。 “收你妈的!来跟老子硬拼一场!”现身那人忽爆粗口,肥硕的身躯一震,身披华丽的黑色大氅猛地扬起,四周无数隐秘的丝线悄然断裂。紫虬的佩剑不再绕圈子,笔直向他披落,胖子断喝一声,右手中匕首般的短剑在空中划出一道虚弧,将来剑击飞。胖子腰身一沉,在土丘上踩出两个深坑。 飞剑在空中稳住架势,复又斩下。胖子喝声:“再来!”又把那剑击飞,身子不由退了两步,自然多添两个深坑。继而飞剑又至,结果如出一辙。紫虬也是发了性子,右手连挥,遥控长剑。一时间,但听得阵阵金铁之声不绝,片刻间胖子已连挡三十余剑。到第四剑时,就一步也不肯退,双脚如生了根一般。 他不肯退,是因为三步之外,即是冒襄。 “嘿!”卢旭闷哼了一声,手里募得一轻,却是那柄乌沉沉的匕首经不住打击,碎成了几块。他修行法门自有独到之处,不修剑灵,然而这钩沉匕也是一件上乘兵器,且自幼跟随他,心中也惋惜不已。将手里的残柄一丢,他那通红的像是在沸水里煮过的肥手,伸进大氅里去。长剑再度临头,一道暗影从他胸际划出,又将来剑击飞。 那是真正的暗影,没有一点光从那道暗影里泄出来。那是一柄比他适才所用匕首长不了多少的短剑,质地非金非石,表面仿佛有极难辨认的纹理。说不上它是什么颜色的,因为它仿佛能吸尽一切光泽,因此也只能用乌暗来形容。 “狗贼!‘沉沙’也是你能用的!”紫虬见了那短剑,蓦然收回飞剑。他双眼中赤红的眸光让人畏惧,紫须激张,如同佛堂里作愤怒状的天王像。 卢旭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响,脸上却殊无笑意。他细细的端详短剑:“原来是叫‘沉沙’吗?真是个好名字。我一度以为它是木制,可是天下有什么样的树木能有如此致密的质地?这样的一段就有几百斤重,那成数岂不是重的骇人?它很好,真的很好,只可惜不能附着任何法力。这么好的东西,却被你们弃置在祠堂,它也是不甘心的吧?” 沉沙之刃是上清宗的一位先辈的遗物。据说是高可参天的樗木整棵沉入万丈海底,表皮被海水渐渐剥落,木质的核心在强大的压力下沉聚,经过千年洗伐方得。而此木性寒,深海中有一种庞大的怪鱼喜寒,以为这是可以驱逐暖意的食物,便吞入肚中。可此木的冰寒之气不是怪鱼能承受的,它会觉得肚中有一团寒冰,就不停的向更浅的海域游,甚至浮出水面,在某个海滩上晒太阳以求得温暖。可吞食了此木的鱼终会死去,那些在海滩上挣扎的庞然大物会在阳光的曝晒下脱水而死,它们最终不过只是将此木带出海底的载体。 而只有那些被怪鱼中的王者吞食的木块,才会被怪鱼濒死时迸发的热力侵润,消去寒气,成为非寒非燥的沉沙之木。 当年使用沉沙的前辈本就是一名杀手,沉沙不能附着任何法力,也就不会外泄丝毫气息,正是永远藏身于黑暗的杀手最趁手的兵器。而若非修行之人,也断难有人能将数百斤重的短刃用的流畅自如。 “今天就用你的狗命,洗去我上清宗的耻辱,以告慰先祖的英灵!” 紫虬连续吸了三大口气,胸膛高高的隆起,将宽大的道袍撑起。只见他的双肩猛一用力,向中间一扣,高隆的胸膛便被强行按回去。然而分明有什么事物也随之而出,常人无法察觉,可场中人物都有独到眼力,便见着某种莫名之物、似烟气也似人死后漂浮而出的魂魄,从他的身体中游出来,缠绕于剑上。 紫虬猛然吐气:“叱!”整只长剑忽成红铜颜色,像是烧红的铁水,他再“叱”一声,剑上竟燃起熊熊的火焰!那暗红色的火焰翻卷不休,浓烈的像是无数火焰的浓缩。 而紫虬的双眼此时已孕满红光,瞳孔如同深潭,不知其底。 人人只知上清宗有“一气潜凝真诀”,却不知上清宗当代的掌教最精深的,是极酷烈的功法――火焚鬼瞳之术! “别看他的眼睛!” 冒襄的大喝已经来不及了,倔强的卢旭从开始就打算硬拼,又怎么会不时刻观察对手的眼神?紫虬踏步、举剑、劈斩一气呵成,火焰之剑几乎将卢旭完全笼罩。滚动的热浪向四面八方辐射,冒襄的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连头发都瞬间被蒸烤成焦黄颜色。 而卢旭似乎对危机视而不见,仍旧茫然地盯着紫虬的双眼。 冒襄提起藏锋剑,闭起眼睛,紫虬的眸光仿佛无处不在,他不能冒险也被迷住。可是他的气海已空空如也,或许冲上去也只是陪胖子同死吧? 然而他刚一振剑,卢旭的气质却浑然一变,他甚至隐隐听到铮然之声,如同名刀出鞘。那像是,久处囊中的锥子终于露出了尖锐的锋芒! 冒襄睁眼,正看到紫虬急退,火焚之剑在身前布就了一层火幕,却仍被一道毫不起眼的暗影径直穿透。他的瞳色恢复正常,一口血顶到喉咙,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卢旭站在原地,如一座铁塔般稳固。他的胸口横着一道火焰的伤口,白色的烟从焦黑的皮肉上飘出来。紫虬愕然的望着他,不是惊异于他无视于火焚留下的伤口,而是因为他脸上的纹路――卢旭的胖脸上,此时有六道曲折的粗线从额头直画到颈间,色做惨青,如同蛮族人脸上的刺青。 紫虬深吸了一口气:“你果然学了‘魍魉之术’!” 卢旭在上清宗祖祠一共盗走两物和两篇法决,两物自是鹤羽玄氅和沉沙刃,两篇法决则是“潜英决”和“魍魉之术”。他一直以为卢旭会选择前者修炼,却没想到他偏偏选了在上清宗也被列为禁术的后者。可他也不想想,天师道偌大门庭,功法真诀不计其数,若非一意走偏锋的诡术,卢旭又岂屑于偷学? “嘿嘿――”卢旭的笑声仿佛也有森森鬼气:“明珠投暗,我为何不取?” “你可知道,沾染此术,便永世不得长生?” “长生吗?”卢旭猛将背脊一挺,那样肥硕的身躯竟也显出几分骨鲠之感。“我但求此生快意,若一生碌碌,要长生何用?” 他把目光从紫虬移到厉无咎,又移到齐剑秋,及至众人,傲然道:“就是你们这些人,凭着此等心思,又凭什么以为能求到长生?” 十一、烈焰焚香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所谓火焚鬼瞳之术,是茅山上清宗一十三门内气术中唯一一门堪称暴烈的术法,而这门术法的根基也不是茅山正朔的一气潜凝真气,而是据说采自地狱的尸鬼之气。 世人都知茅山道士善捉鬼怪,盖因其远超侪辈的御鬼之术。后来陶弘景入主上清宗,斥之为末流旁门,渐渐排除在正统修行体系之外。紫虬道人算是历代掌教中的异类,常以地狱焚魂之火和尸鬼之气温养自家真元,成就了这一门火焚鬼瞳之术。因为是偏门,所以平日在宗门内,他也少有以之示人的。[] “火焚”虽有地狱中煎熬众鬼般的大气魄,然而此术的核心还是“鬼瞳观照”。想那地狱里火海刀山、油煎斧劈等诸般苦楚时刻不停,众恶鬼超脱不得,时时生受,无有尽头之时,自是怀着泼天的怨愤。此瞳术采集此天下第一等的怨气,藏于眸中,那便是摄人神魂精气的大威能了。真正成就时,也无需真个双眼对视,一双眸光罩定,自能摄敌夺势。心志稍差一些的,直接被引动心火,**神魂而死,也是应有之义。且死在这鬼瞳之下的亡者,鬼魂将堕入地狱,永受火焰灼烧之苦。 可卢旭偏偏修炼了“魍魉之术”!所谓魍魉,不过是不入轮回、永世在人间漂泊的孤鬼,是无惧无畏亦毫无希望的不入流之鬼,纵然地狱之火再酷烈、地狱之集怨再渊深,又何能有一分加之于彼? 所以说,沾染魍魉之术,则大道无望。 烈烈之声中,紫虬挺剑而出,紫髯在赤红火焰的掩映中,愈发妖异。他全身都被染上了一层如流质的霓光,怒目狮口,如踏着地狱火焰而来的魔主。 他是断不容一个小辈当面羞辱于他的,何况这小辈已经狠狠地把他宗门羞辱过一回。魍魉之术虽不惧鬼瞳观照,然而这术法的精髓在如何掩藏生息,是只能在暗处运用的手段。当刺客胆敢直面锋锐时,无异于自寻死路。 “呀喝!”卢旭乱叫一声,横剑当胸,双手交叠在沉沙的剑柄上,用力向前推。他脸上的肥肉颤动不休,鹤羽玄氅在背后狂舞,一道道如水的波纹在其上滚过,显露出此刻有怎样的力量波动从胖子身上涌出。 而沉沙则没有丝毫变化,这世间任何一种非实体的力量形式都不能在其上留下任何痕迹。即使火光笼罩中,它依然如墨色,寂静的如同定海之石。 轰然一声,火焚之剑斩中目标,张扬的火舌刹那间将胖子淹没! 卢旭发出如野兽般的嚎叫,从烈火中倒飞出来,除了玄氅和沉沙,他身上无一处不在燃烧。鲜血止不住的从七窍流出,又被瞬间蒸发,化成袅袅的红烟。 他止不住退势,和身后的冒襄撞成一团,尤不停歇,眼看撞入身后人群中。他反手将冒襄揽住,塞给他一颗小药丸,低声道:“吞了它!”不容他多想,掰着他手将药丸送入口中。有些火星烧到了冒襄身上,胖子嘿笑一声:“忍着些吧!”将大氅一扬,竟是把两人都包在了其中。 “咦!” 忽有人喝道:“什么味道?” 就有人解道:“怎么眼前有重影?有人放毒!”离那人隔得老远有人大叫:“呸!放你妈的毒,谷里风这么大,什么毒不给吹散了?还能覆盖这么远,让你沾上,让我也着了道?” 紫虬也觉眼前一花,竟是人人都多出一个影儿来。空气里有不知名的淡香,被火的热气一熏,越发的飘渺难寻。他默运玄功,却无用处,不由运力于双眼,重施鬼瞳,不惜以怨气自刺,才恢复过来。他既知有异,自是闭住呼吸,然而又有异气从毛孔中渗入,他却未觉出什么异样来。这么一愣神间,被玄氅裹住的两人竟是不见了踪影! 龙树站的本来就不远,鼻端也有一丝淡香飘入,不由神色一动:“香神!这又是一位!快,快随我把这人找出来!” 小和尚行拙却在使劲儿揉眼睛:“找什么找啊,七晕八素的——这是什么手段,搅得人五感失位?什么,什么香神——师父你是说乾达婆!?” 鹤羽玄氅也不知有多大,一头罩下,顿时无天无日,冒襄只觉双手双脚也被裹了进去。后背似是撞上了某人,被卢旭不知用什么手法一带,游鱼般滑了开去,他知是已入人群之中。耳中忽传入卢旭的传音:“老大,等一会儿敛住生息,只管走。只管走!凭你的本事,这玄氅自然容易上手。嘿嘿,老子也他奶奶的风光一回!记得了啊,你等会儿要是回头来找我,我卢旭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这一番话奇怪得很,听得冒襄一头雾水,但他也隐隐察觉到不妥,反手一扣,却没扣住卢旭。只觉胖子如全身抹油,只一扭身间,便彻底摆脱了他的掌握。 紫虬目中红光如炬,猛擎起火焚之剑,大喝道:“都闪开了!”竟一剑劈入眼前人群之中!霎时间火舌怒卷,扑入人群中,立成燎原之势。喝骂之声立时四起,众人直要把上清宗骂的断子绝孙。只是这些被殃及的池鱼也不愿沾了那邪火,纷纷四散开去。 紫虬眸中红光一闪:“看你往哪儿躲!”剑下凭着一点气机感应已锁住目标。虽受了之前的异气影响,但至少已有大致方位。他此时可不管什么殃及不殃及,一剑劈下,十丈之内都要化成火海。 火焰砸落地表,发出沉雷一般的闷响,紫虬却猛地错步拧身,骤提手腕! “珰——” 分明双剑交击!紫虬胸中翻滚,竟是半边身子都震得发麻,而火焰也有反卷之势。 “老子来陪你玩!”从火焰中走出的卢旭浑身都是红彤彤的光,那不是被火光掩映,而是被借来贪狼星力注体的表现,那红光是凶煞星力的直接险化。沉沙如同辟火的神器,挥到哪里,哪里的火焰便分开波浪,然而他身上的火却驱不散。他没有披着玄氅,只穿着那件龙虎山的旧袍子,已被烧得焦黑,而“兹兹”的声响,则是他的皮肉在被炙烤。 他一脸的狠笑,七窍上残留的黑色血痂转眼又被新流出来的染成鲜红。 “找死!” 紫虬不知怎的,忽的就没了怒气,然而看着眼前此人,仿佛在看一个死人。连胖子嘴角的屑笑,他也忽觉得不是那么难以忍受,而只是在心底报之一叹。 他知道已有人动手了,背后的风声让他也觉得寒毛乍立。下一刻,甚至不需他出手,这人就会被打成筛子。 “找死么,可又有什么是不死的呢……”他似乎听到低低的一阵喃喃声。 他左手中忽然一道银色的匹练成就,像是从银河中抽出的一缕,被他握成一箭。一道剑气临头,他形如虎踞,如捉头斩鸡,喝道:“断!”一挥沉沙,剑气应声而断。同时间,他展开猿臂,看也不看便将左手中星光凝成的箭矢抛出。听得一人闷哼之时,他左手里又有一只银箭成型。只是“噗噗”连声中,已有六道剑气劈入身体。 他只望着地面,纯凭感应应敌,他知道更多的术法剑气在等着他。还有发三次贪狼箭的时间,他要撑住最后一口气——三箭三人,则他虽死不枉! “喂!混球胖子!逞什么英雄,谁让你就这么死啦?” 卢旭下意识的猛摇摇头,以为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觉,不然怎么听到了这人的声音?可一道剑气狠狠地贯入身体,让他知道什么是再真实不过的感受。他忽然想抬起头看一看天,他不想到死时也是以头抢地的模样,他想像个英雄般顶天立地的死去。他大喝,挥剑,斩断剑气和火焰,任由无法阻挡的击中身体。可是他终于抬起了头,他甚至笑了起来,尽管因为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他失去了一次发箭的机会。 “还笑!剑气冲霄,以大块之形载我之身,且浮之而御无极!” 那声音像是一条引线,将他体内四处告急的真息一一牵引,重又拉扯成一块整体。他不由自主的运起那话中的剑势,屈膝而拔身,一臂引剑指天,一臂以剑指扣剑柄,如上拜苍天。他再次感受到了那话音中的魔力,他不再去管什么生与死,只想完成这个天师道中唯祭祀之中才会用到的剑势。那是生者欲生、万物礼敬于天而不自弃的意味。他也不再理会那些呼啸而至的流罡,忽一弹腿,张扬着剑势,拔升入天! 他的眼角余光瞥到,一道紫色的身影正在飞速赶来,像一个没有醒来的梦。 那是……一匹马?一匹在天上奔跑的马?那个骑马的人,发型也太离谱了吧,刚从山里逃难出来的? 一、素昧平生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她一遍一遍的想着,冒襄留在心里的无数个剪影。 她当然不愿回忆起初次见面的场景,那时她还陷在姐妹们和宗门的纷争中,连她自己也觉得那时的她冷血可恶。亲情有多冷血,过往的人生是怎样的充斥着利益和**的关系交换。无疑,即使她刻意让自己冷血,刻意的模仿身边成功的范例,可她依然败北了,被逐出了核心的利益圈之外。[] 她无法忘记他从天而降的那一刹风采,那是她被救赎的经历――连她也不清楚,那个挺剑立于她身前的男子,对她意味着什么。她的心境在变化,以她自己都在惊诧的速度。 她想着那对时常微皱的眉毛,也想着他握剑的那只稳定的手。她想着有一天那只手可以温柔的轻抚她的长发,然后拨开发丛,摩挲她的脖颈。她想那只常年握剑的手,一定是冷的,冷硬冷硬的――她希望颈窝上的温暖,能化得开那种冷。 她也想着上次临别时,他眉间若有若无的惆怅。于是她便莫名其妙的有些开心,其实在那个人的心里面,也还是记挂着她的吧? 她当然知道他此刻惨烈到无以复加的处境,可这更让她想义无返顾的把他拥入怀中。也许女子的心底,都曾隐隐的期许着这样的轰轰烈烈吧?谁说“虽千万人吾往矣”是男子的专属?对于在爱恋中的女子,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 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亲耳听到他喊自己“妖女”。 她在官道和荒野之间飞奔,数十种质性不同的香毒在周身环绕。它们没有被风吹散,而仿佛能接受她意志的控制,如一条条缎带,随意的在空中摆舞。她一挥手,就能感觉到那些无形的香料在指尖滑过。 她是在前日忽然从迷梦中惊醒后,才能这样运使香料的。那是个又长又短的迷梦,长的好像是累世的记忆叠加,然而梦醒时却不过过了几个时辰。她忘记了梦中绝大部分的内容,只记得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味道,每一种都好像藏着一个故事。那些味道,藏着她曾经的全部。 她能体会到有一种“力”在身体里苏醒了,一旦那种力全然成熟,她曾经苦心追求的一切,或许就唾手可得。然而可笑的是,她已不再追求那些。 然后,冥冥中有一种召唤,指引她向南。她在奔跑中渐渐熟悉着新的能力,药宗出身,她原本就是此道行家,此时更是如臂使指。对于药理的理解,她也自觉比从前不同。只是嗅一嗅气味,便能知功效机理,甚或与何种药物搭配,能获得何种药力、效果,心中也能略有雏形。她现在甚至有自信,如得真传,可在十年之内将那号称自书成之日便无人能全数参透的“药王神篇”,尽数掌握。 不知为何,南来路上,她便有强烈的预感,觉得可能会见到冒襄。她的眼角时不时的跳动几下,心底里冒起丝丝的不祥预感。修行之人,上体天心,向来是不敢对这些冥冥中的感应等闲视之的。 之前的来路上,她在官道遇见了一队疾奔中的羽林甲士,更是坐实了自己的预感。 白衣银甲、红枪烈马的羽林天军,向来只负责戍卫京畿,何时曾跑来过这等偏僻之野?赵济对冒襄的通缉令已遍发诸路,据说还特意发动一万羽林,配合举国的搜捕。更何况这一队羽林中还明显夹杂了几位修士,要对付什么样的人,不问可知。 她尾随了一程,知道这批为数八百的羽林军是分散在安徽路上的一支,受命星夜兼程赶往天柱山,与大部汇合,缉拿要犯。 闵水荇很想出手收拾收拾这些兵士,让他们也知道什么人是惹不得的。但明显前路上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何况坐实了心中所想,她的心早已不在此处,而是向天柱山飞也似的去了。 近了,天柱峰插天的身影已跃入视野,仿佛天尽头立起的一杆旗帜。那源自血脉深处的召唤反而渐渐沉淀,成了低回的呢喃。 她忽然察觉到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大地在微微震颤,像是远处有象群在奔跑。她能明显的感觉到元气震动,然而气息平和安然,没有丝毫凶煞的感觉。她隐隐有种熟悉感,不由御剑向那个方向上靠近去。 “喂,骑马的小哥儿,好威风呐!” 原野上,一匹紫色的骏马正与一只庞然大物并驾齐驱,好像狮子与仓鼠同行。闵水荇当然不知道那个巨蛇一样的怪物就是传说中的摩呼罗迦,嶙峋的石棘甲壳、森然的巨口、磨盘一般的巨眼,无不在昭示此物的可怖。然而她隐隐有种熟悉之感,便未觉得多么可怕。 马上的少年刚抬起头,未及说话,巨大的蛇躯上便露出一个小脑瓜,苍白的面孔出奇的清秀,带着水仙花似的幽独。她警惕的看着御剑而来的不速之客,冷冷的说道:“你是谁?干嘛跟着我们?” 闵水荇不搭理她,御剑低飞,几乎到了与马头平齐的高度。“我没猜错的话,小哥就是与天师道冒襄齐名、近年来难得的少年英雄,王屋山陆子杞陆少仙师吧?” 马自是超光,人则是子杞无疑了。他抬腿转了个身,为方便说话正对着她,侧坐马背好不潇洒。他慌不迭的抱拳:“仙师可不敢当。咦?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果然是你呢!我看到你腰上那一青一白两柄宝剑就知错不了的。啧啧,果然是少年英雄,眉清目秀……啊不,年少英发,骑神驹、携美眷,又有神兽随行――”她见子杞被头发胡须盖住了小半的脸开始泛红,不由嘻嘻一笑,“总之是闻名不如见面呢!难怪冒襄总说起你,果然是他的好兄弟!” 子杞闻言大喜,几乎在马背上站起来:“你认识冒襄!那你――” 燕玉簟在上头冷不丁的来了一句:“人心险恶,这女人看着就不是好人,又和咱们素昧平生,别被她蒙住了。” 闵水荇依旧不理她:“咦?他没跟你提起过我?也对呢,你跟他分离的时候,他还不认识我呢。” “那你一定是他的红颜知己啦!哈哈,臭冒襄,就在我面前装个正人君子,你不也……哎,不对呀?他不是喜欢华山林婉来着吗,难道你……可似乎不太……唔!”子杞忽的醒悟过来,才醒起说错了话。这女子妩媚动人,却绝没有传说中林婉那般顾世无铸的锋锐之气,显然不是她。可她若是冒襄的新欢,自己可不是说漏了嘴,惹她不快? 果然闵水荇面色一暗,低喃道:“他果然喜欢她。”可瞬间又恢复常态,笑道:“你不用瞎猜啦,我叫闵水荇,是天山金莲宗宗主的幼女,不过现在跟她金莲宗也没多大关系啦!你既然是冒襄的兄弟,他陷入危险,你救不救他?” 子杞剑眉一竖:“那还用问!” 闵水荇见他言行,猜测他不知因为什么变故,竟似不知道发生在冒襄身上的那几件惊天大事。便草草将冒襄从入京以来的遭遇和自己先前的猜测,说与他听。 听她道来时,子杞面色一息数变、连连惊呼,实在想不到分离之后,冒襄竟有这许多遭遇。而当年的天师道新星,已成了被天下人追杀的夷狄胡种。 子杞深深吸了口气,仰起头来大声道:“玉簟,岚徽,我的好兄弟可能正深陷重围,我是必定要去助他的。你们先和摩老兄去,若是我……” 燕玉簟抢道:“若什么若,天天听你念叨那个冒襄,耳朵都起茧子了。我倒要去见见那是个什么人物。” “可此行凶险,我怎能……” “你敢再说?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是不是啊,岚姐姐?” 岚徽未曾发话,摩呼罗迦却忽的耸动巨躯,张开大口呼出一片风暴,呼应燕玉簟。 子杞摇头苦笑,闵水荇嘻嘻笑道:“陆公子果然是豪气干云!嘻嘻,也是福气干云呢。” 头顶上忽然传来岚徽冷冰冰的话音:“要吹捧还早着点呢。前面山谷口子外,堆了好些白甲骑士,把谷口塞得满满当当。”闵水荇心里一惊,心想上面果然还有一个人,若不是闻到了两种体香,她都没察觉出岚徽的存在。 “那就是皇帝派来的鹰犬了!”闵水荇正了正颜色:“陆公子,请你帮忙引开谷口那些鹰犬,掩护我悄悄入谷。小心些,除了羽林军,那其中必有大内豢养的供奉修士。” “好!”子杞大声应了,更无多言,拍马便走。摩呼罗迦仰天发出无声一啸,紧随其后。子杞、超光加起来和摩呼罗迦体型虽相差悬殊,气势却是一般无二,如同两只从山泽中苏醒的洪荒巨兽。 没多久,远处的羽林天军就发现了奔来的一马一兽,军阵中立时如投下巨石,掀起滔天大浪。 这一边子杞带头冲击军阵,搅得谷外沸反盈天。闵水荇趁乱潜入谷口,说不得,其间也料理了几个倒霉鬼,所幸没引起多大注意。 她入谷时,将一种“石沉香”布在周围十丈,这种香可隔绝修士神念,只要不是刻意探查,等闲不露行藏。 此时羽融子刚退,闵水荇看清场中形势,心口不由得剧烈的跳动起来,双臂微微发颤,掌心里捏了一把汗水。她很想就那么冲上去,和冒襄同生共死,可耳畔忽然传入一声:“嘿!闵水荇!” 她悚然一惊!急速转身四顾,紧皱着眉头,寻找那个不存在的出声之人。十根芊芊玉指不停地颤动,萦绕着她的诸般香毒便一一动作起来,如同军阵在空气中分进合击。她忽的双眉一拧,注目于右后方的一点,右手本能的握上了腰间软件的剑柄。 “别动手!”她注目的位置上神奇的露出了一张胖胖的脸,待她看清之后,又隐去不见。 “我是冒襄的师兄,天师道卢旭。嘿,咱们在京师似乎见过吧。想不到,你对冒老大倒是痴情一片呢!” 闵水荇不管他的调笑,蹙眉道:“你能看破我的香阵?” “侥幸侥幸,我有一块沉沙木傍身,似乎对香毒之类有些抗性。”那话音里忽的收了笑虐之意,变得出奇的凝重:“听说你是天山金莲宗的高足,是用毒的行家,可有办法能让场中大多数人短时间内五感失位?” 闵水荇想了想,谨慎的点点头,又道:“我凭什么信你?” “嘿!咱们虽算是素昧平生,可就为了一个冒老大,还不值你信上一信?” “好,我便信你!那你是想……” “嘿嘿,我是想碰一碰运气,拿一命换一命!” 闵水荇不由被他话中的坚定激得热血一沸!虽不知具体如何施为,但她也听出了他那一身胆气之所聚。她很想问你为何如此,可又生生止住了。人都是自私的,能用任何一个人的命,去换冒襄的命,她都是愿意的吧。她会感激这个男人,却不会阻止他。 “等一会儿,你仔细看我的行动,施毒你是行家,便自己找时机配合我吧。我去了,你可别辜负了我的心血!” “等等!”闵水荇左掌一翻,掌心中多出两颗药丸,“你自己先吃一颗,别忘了把另一个给冒襄。”手心一凉,药丸便已不见。她知道那个神出鬼没的男子已经走远了,不由按住心口,在心底里默默祈祷。 黄天在上,只要能救得冒襄性命,小女子愿付出任何代价! 二、重逢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马上的少年两手分执双剑,倒拖在身后。两剑一白一青,明丽的光影在剑刃上跳跃,仿佛随着呼吸,一明一灭。他不是骑在马背上,而是以双腿夹*紧马腹,臀部抬起半尺,摆出随时能扑击而出般的姿势。 “超光”脖颈上强劲的条形肌肉如同琴弦一样抖动,细密的汗水渗出皮肤,让它紫缎般的毛色更加光鲜。它的长鬃飞扬着,猎猎如旗。四蹄下生出一团青白色的光焰,因速度绝伦,而拽出流星似的尾焰。而马蹄,则尽数没在光焰中。[..] “上马!” 陆子杞一声大喝,忽的立起身子,只见腰肢向后一折,倒翻出去。头上脚下之际,少年刚刚能平视,视野中已尽被熊熊火焰占满! 然而他早有所备,虽然姿势尴尬,双手却毫不犹豫的从背上反剪而出,双剑如同一对归林之燕。剑势自有一股凛寒之气,剑身挂上白霜,使得青者愈青,白者愈白。 两点寒星扑入火焰,瞬间被吞噬,少年却忽地撮唇吹哨。“超光”与他心意相通,仰头嘶叫,马头一拱,奔踏之中便将一脸愕然的卢旭顶上马背。 “白果”和“青豹”如同有灵的活物,将子杞拉入火海。他身体一蜷又一展,与地面水平,双剑对背而飞,如雄鹰乍然展开双翅,层层火焰被削开。灵觉中有一点晴明如灯,使他始终把握着战局中最关键的一线变化。火海分明也在时刻调整,数道暗流在极热中涌动,分进合击,随时寻找机会,要将他彻底吞噬。那其中仿佛有啾啾的鬼恸,摇曳的火焰中也似藏着一张张扭曲的脸孔。 剑势再变,双剑被他收入怀里,剑尖微微颤动着,像是在找寻藏在火焰中的敌人。凛寒之气在子杞的怀里越聚越浓,甚至让周遭的火焰也无法伤他分毫。他从“秋分”之剑起势,此时已化成“四离四绝之剑”中最为凛冽的“冬至”之剑。而他脚下所运使,分明是“蹈虚步法”,双脚几乎已化为一阵青烟。 剑上的白霜已化成晶莹的冰棱,锐啸之声顿起――子杞双目如星,青白二色交缠,从怀中纵出,他要直捣黄龙! 轰然气爆,烈焰四散奔突,其中还夹杂着些许化不开的白霰。那些潜藏在火流中的暗力还来不及回撤,便被引爆,化成无数彤红的流矢。那其中自然有许多溅射在子杞身上,他周身衣衫添了无数孔洞,青烟四起,皮肉自然也不能幸免。 可他却在笑,翘起的嘴角像是挂着一道清泉。他剑下击中之物――紫虬的“火焚之剑”,已全然冻结,连那些张扬的火焰也被冻住! 可他一抬头,就对上了那双赤红色的眼睛,一下子占据了他的整个视界。轰响声、嘶吼声、金属破碎的各色声音一起涌入耳朵;地狱众生相、板结的烈火和寒冰、大块大块的浓艳色斑撞入眼球――而脑壳下有剧烈的痛在蔓延,仿佛有一道风暴从脑宫刮过! 鬼瞳之术,几乎刚一发动,就要将对手拉入地狱。 紫虬恼怒的振剑,将剑上附着的冰屑震裂甩脱,可火焚之势再也难起,只有零星的火花从剑刃上冒出来。他举剑直驱,就要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斩成两段。他此时双目尽赤,须发张扬,真个是生人勿进之相。 却不料,这紫虬忽的仰天惨叫,连佩剑都甩飞了出去,那双手按住头颅,十指几乎都要按进肉里。谁又知道,刚刚在他脑海中响起了两记非人间所有的兽吼,吼声本身就附着破人神魂的威能。而从鬼瞳中更是反渡回来两道妖气,浓烈之处几乎将他淹没。 子杞没有理会紫虬,运起飘忽的步法绕过他。他此时若有杀心,完全可以干掉这个一派宗主。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若不是起于不备加上双妖对“鬼瞳之术”的天然压制,他没可能创造如此辉煌的战果。用不上一时半刻,紫虬就能从妖气中挣脱,那时候,他就再没有创造奇迹的可能了。 可前面还有个更危险的人物在等着他,他必须撑过三息的时间,让超光把卢旭带离险地。 铺天盖地的掌力涌来,仿佛将周遭的空气压成了实质,沛莫能与,子杞紧咬着牙,可他只能退。“冬至之剑”是爆发式的剑术,他此刻也有一种用脱了力的无力感,可即使状态完满,面对“海潮”,他也只有躲闪一途。 他身躯忽化青烟,蹈虚步运到了极处,只一纵便横绝十丈。可他的目的不是逃命,他始终观察着滔天掌力的变化,双眸中一片蓝色,如果仔细看可以分辨出其中如发丝般纤细的纹理。那是融入他眸中的“止幻瞳”刻印了碎波掌力,蓝色丝线则是其中交错分布的无数气机。 他看准了其中一线薄弱之处,身体一闪,便要挺剑刺去。却不想那一处波光一闪,一道半人大小的掌型气劲兜头印来,子杞手腕一痛,收回长剑,只有再退。这等掌力,一旦被裹挟进去,就几乎注定是任人宰割的份儿! 子杞轻喝一声,挺剑再进,可原本是薄弱之处,又是一道掌力相迎。他咬了咬牙,双剑纵横一绞,将掌力硬生生绞碎。他也付出了代价,两只虎口被生生震裂,而自己也被随即涌来的掌力裹了进去。 “来吧!”他在心里暗暗地喊道。可一道气流忽从身旁滑过,他大惊失色,高喊:“回来!”侧身以双剑猛斩,却只碰到了一点点残留的尾巴。而大气中所有的压迫力和气劲都跟着那道气流一起溜掉了,留下如野兽张牙舞爪般戒备的子杞杵在那里。 子杞发力猛追,几乎化成了一道笔直射出的飞烟。他大声叫喊着,可连声音都不及他的速度,被他甩在身后。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道气流中现出人形,继而追赶上飞本中的超光。来自天山的神驹感觉到了危险,仰首奋蹄,发出虎豹般的长嘶。可与来人的实力相差太过悬殊,那人只大手一覆,便将超光的所有暴烈尽皆压制。体格雄壮的厉无咎翻身跨上马背,另一只手按住了卢旭的脑袋。超光痛嘶一声,不甘心的甩甩头,小跑着落回地面。 “你这个人不错,可惜却偏偏想要死。”重伤的卢旭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在厉无咎掌底,像是一只待宰的肥兔。超光则不知是吃不消这两个人的份量,还是摄于厉无咎的威势,四只腿竟在微微发颤。 他向半空中踏着白果剑的子杞一指:“还有你,小小的年纪,为何恁地不珍惜?” “哼!”子杞把头一扬,像一头骄傲的小老虎。他睨视着周围渐渐围拢的敌人,很不屑的哼了一口气,可明眼人还是看得出他眼底的一丝畏怯。 “喂――那个大个子,快把卢胖子放开啊,还有赶快从我的马上下来,是你的吗,就乱骑?你们一群人欺负一个,看不过去打抱不平的怎么就成了想死了?我虽不知你是谁,可也该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比我和胖子的地位高多了,怎么就领着头的不要脸呢?” 厉无咎摇摇头道:“这非关道义,而是血债血偿。” 子杞继续叫嚣着,听来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你――你们也别太嚣张啊,以为就凭你们这些人就能横行天下吗?哼哼,那边的盈缺和尚可是我的好朋友,佛门的人呢大多也都是心地慈悲的好朋友,你以为他们就能见死不救么?”他这一喈喈呱呱起来,当真是了不得:“喏,还有那边拿玉的三个人,还有那边背着奇怪铁剑的人,你可别以为他们站着没动就没事了。你看不出他们一个个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吗,尤其是那个小姐姐,眼里都快喷出火来了。小心着些吧,犯了众怒,有你们受得!还有呐,你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啊,谷外十几个大高手往这边赶呢,收拾那几个羽林军还就是几个呼吸的工夫!” 厉无咎被他搅得直皱眉头,不禁手上加力,任卢旭铁汉一条,也禁不住惨哼了一声。只听厉无咎声如隆钟:“冒襄,我敬你是个英雄人物!难道只是个任朋友为你丢了性命,自己却不敢站出来承担的鼠辈吗?” 卢旭猛地摇动上身,鼓起残劲,冲破锁在喉咙上的力道,哑声大叫道:“冒老大,你可别忘了我之前说过的话!老子死则死矣,你难道还让我鬼魂也不能安宁吗?”却可怜了两人胯下的超光,好在是海内神驹,不然真要四蹄折断,啃在地上。 “都鬼叫些什么――亏得还是些成名人物。” 厉无咎的目光立时缩成针孔,瞬间锁定了发声之人。而他的脸色,铁青一片。 “啊哈!我就说这些人拿你没辙嘛,这才是我认识的冒小子嘛!”子杞在半空里手舞足蹈,几乎从飞剑上跌下来。 身披鹤羽玄氅的冒襄忽然现身,他正立在面目僵硬的无疆道人身后,右手反扣着藏锋剑。剑锋抵在道人的喉咙上,已破开一道血线。冒襄的脸色虽苍白至极,右手却依然稳如磐石。 “一个换一个,怎么样?划算的很呢!”冒襄说话时,眼睛却看着天上。当他和另一对清亮的眼睛交投时,心中升起了无以名之的暖意。 三、纷纭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厉无咎面无表情,凌厉的眼神紧锁冒襄,后者寸步不让,丝毫不曾旋目。 “哼!涸辙之鱼,也能翻出几朵水花。”厉无咎忽的翻身下马,在马臀上轻轻一拍,烈性的超光便乖乖地托着卢旭往前走去。他哼的那一声,固然是送给冒襄诸人,想必也有对师弟脓包表现的不满吧?[..] 马蹄声一下下敲在众人心头,超光慢慢靠近冒襄,始终保持着平稳的步法。藏锋剑依然抵在无疆的喉咙上,直到马头越过了他,冒襄才一把从肩头扯下玄氅,抛落到卢旭肩头。卢旭尤未冲开厉无咎下在身上的气锁,面色通红如血,肥肉颤动不休。只听他咧嘴惨笑道:“你这头倔驴,真把我的心血当狗屎!” 冒襄浑不理睬他,五指如剑抵在无疆腰间,五道游丝般的剑气纵入,分驻其五脏。他实在是真息衰竭,只用得上这一点手段,想那五道剑气凭着精微剑意,也能锁住道人神通一时半刻吧―― “得罪了。等一下兵戎相见,你若再来,我为保命,也必杀你。” 冒襄右腕一转,将剑锋撤下,左手轻轻一送,将无疆送出三尺之外。他自己也缓缓后退,藏锋剑微微颤动,剑意所向,已是指向身后。 却听空气中忽传来五声“噗”“噗”闷响,几乎连成一线不可分辨。冒襄面色骤变,轻叱一声,急切间只能将长剑横在胸前,权做抵挡―― 只见被送出去的无疆霍然转身,右掌猛向冒襄击来,掌底五色生华,元气浓郁的不可想象,如同包裹在他手上的玉石手套。而道人七窍流血,面目竟被血模糊的惨不忍睹! 他竟宁愿两伤,强开“先天八门咒术”中的五门,在自己的五脏里把剑气生生绞碎! “嘭”的一声,冒襄如断线风筝一般向后飞去。无疆道人则僵立原地,鲜血仍从七窍间流出,强开五门,他受的伤,只有比冒襄更重。 “杀!”厉无咎吐气开声,话音如斧劈,掷地有声。 其实他这句话不过是为了泄愤,又岂用他说,冒襄入了狼群之中,五岳盟和纯阳宫中人早已杀来。冒襄左支右拙,全仗着绝妙的剑意,才保得不被立马分尸。 赵令所领的“二十四卫”中人,地位超然。战局开始至今,始终站得远远的,不曾出手,此时也不禁跃跃欲试。 “混蛋呐!都给我滚开!小爷不是来打架的,是来救朋友的啊!”子杞抡起双剑,使得剑气纵横,却被上清宗的几人拦住,根本冲不到冒襄面前。 正在此时,谷口入口处腾起大片烟尘,一只巨大的怪影在漫天尘土里现出隐约轮廓。子杞大喜:“哈!大高手们来啦,快,快救冒襄!” 巨大的摩呼罗迦冲出烟尘,显露出庞然可怖的身形。谷里惊呼连声,纵是这一群见多识广的修者,也深为惊诧。天空中忽传来一声鹤唳,且有一人声音传来:“龙树尊者,助我!”话音未毕,便有六道淡金色的流光垂注,未落地时便已各自化成金甲鬼头的力士。六个力士皆有十丈身高,虽比不得摩呼罗迦的巨大,然而六个人围成半圈,也足够拦住它的去路。 摩呼罗迦前路被阻,怒咝一声,猛向其中一名力士撞去,那力士被撞翻在地,金甲破裂,身上淡金光泽连闪,到底是维持住了实体。另外五具甲士踏步而来,十根手臂简直如同巨杵,转眼间与地龙纠缠成一团。 “上!”森扎卓传声而来时,一直站在高丘上的龙树一提徒儿臂膀,向谷口方向跃去。 行拙和尚一脸茫然,被师父提着脚下浑不知使力:“上……上什么?那,那可是传说中的摩呼罗迦,了悟了佛法的神物啊,难……难道要和它敌对?” “它既然现世,便是我佛门的大机缘,不能不把握住。它还未受佛法熏陶,咱们师徒福泽不浅,即有此缘法,如何能不将它度入门墙?” 龙树仰天做狮子吼,啸声到处,连摩呼罗迦也蜷身退避,因此便被几个拳头擂在身上。龙树一拳砸在徒儿肩头,喝道:“咄!去了你的怯懦!你是龙象传人,只用双拳来讲慈悲!” 子杞一剑逼退一名道士,心中万分惶急,脑里只是在喊: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和尚怎么倒戈来拦他们?他双目一眦,心中隐隐有风雷咆哮,只觉脑颅仿佛裂开,两道气流顺着身躯流入双剑。在旁人眼里,只见他身后幻化出两道妖像,虽然虚幻的看不清形貌,却有难以抵挡的气魄涌出。 幻妖是熟门熟路,自然找上了“青豹剑”,痴妖是后来者,却也老实不客气的抓住了“白果”剑灵的部分控制权。这两妖神衰气弱,若说能供应多少真息那是白指望。然而千年妖王,自有气度,只剩下个妖灵,顾盼之间,也能让人心胆俱丧! 子杞提着明显胀大一圈的双剑,脸上也沾染了戾色,大喝道:“岚徽,玉簟,不要手软!有敢挡路者,皆杀!”而他眼中止幻瞳也生出层层变化,一金一苍两般颜色,其中光芒流动,分明有细小的篆文生就。 遥遥的传来两声娇叱,是为呼应,只见摩呼罗迦背上纵出两道身影,一个赤艳如霞,一个讳莫如深。两女在空中交错而飞,如同一道剪虹。一出手,便合力斩了一尊力士,龙树急忙抢上空缺补救,行拙亦不得不跟着出力。然而这两女的功法都大异寻常,岚徽来去如电,燕玉簟恍惚难寻踪迹,饶是这两位佛门龙象力大身坚,也有些招架不住。尤其岚徽用上龙津剑时,其剑锋锐无匹,龙树纵有金刚之躯,也不敢直缨其锋芒。 摩呼罗迦头尾并用,终把其他几尊力士打成飞灰,然而头顶又传来一声鹤唳,须臾间又是六道金光垂注。且森扎卓的一位弟子也跃了下来,合力阻拦两女。 “冒襄!你要撑住啊!” 子杞右手白剑一剑怒劈,破风声中竟有隐隐兽吼。前面那人退的虽快,却也被剑气波及,忍不住闷哼一声。 子杞身周这六个人,俱是紫虬的师兄弟,是上清宫这一代声名最著的六位高手。其声威虽不及“楼观七剑”这般响亮,却也都算一时俊杰。若是以子杞初入楚地那时的修为,恐怕能胜一个已是侥幸。此时以一敌六犹能不败,固然是他修为突进,又有二妖助力,其实也是那六人谁也不愿真跟他拼命,能拦下他来便算交差。 “呼――” 猎猎风声中忽有火焰灼烧之声,却听紫虬一声怒吼,已是从妖气中挣脱出来。他见了子杞正与门人颤抖,双眼竟喷出两道火焰,右掌一握,掌中长剑尽成铁碎,一道火焰喷薄而出,将无数铁砂都裹挟进来。而铁砂又被烈火融成铁水,在火焰中流动。 “小子,你是找死!” 铁与火的洪流在他掌中疯长,化作一条数丈长的炎龙,向子杞身侧扑去。 铁与火将子杞吞没,炎龙化作了一团火球,余人皆摄于火势,无不退避。其中不乏有人暗暗惋惜:那少年分明修为有成,这般年纪正在突飞猛进之时,却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然而短短一息之后,火球急速胀大,继而“啵”的一声,炸成无数火焰飞矢。有那退避的慢的,被火矢擦身而过,皮肉焦裂,护体真煞直如无物。 烈焰残骸中,一圈直径七尺的苍色光球将子杞围在当中,光球顶部隐约有一个写法极古的篆字,是为“蒙”。 子杞的面孔已扭曲的近乎疯狂,脸上青筋纵横,再不复青涩之态。而他原本纠结成一团的脏发也被无形的力量冲开,在脑后舞动,而每一根发丝上都附着上一道银丝,让他有如白头。只有专修神念一路的修士才知道,那缕缕银丝其实是庞沛的精神之力几近失控,而实质外化的表现。 他右眼的苍色已黯淡下去,而左眼中的金色则亮的让人无法直视。他似乎在无意识的低喃,没人听得清说的什么,更无人听得出话语中的无助:“混蛋!都让开啊,他就要死了,他就要死了――” “啪!” 一道剑气在冒襄肩头炸开,只要再近二寸,他的喉咙此时就要血肉模糊,只不过现在是换做左肩血肉模糊。他能调用的真息已越来越少了,即使剑势再高妙,也是无源之水。甚至他以剑意调动的天地之“势”,都已非这具残破的躯体所能承受。他真想一头睡过去,任刀锋剑雨砸在身上,可是他不能、也不想死。还有人肯不顾性命为他而战,他的生――也并非是全无意义的。 他硬生生捏碎了手中的雷符,其中蕴藏的雷电如有生命,自行漫过他的手臂和全身,如同披上一道雷霆所做的战甲。可身体竟有几处麻木的感觉,这些原本如他第二生命的力量,此时也是身躯难以承受的了吗? 他忽然嗅到一阵幽香,仿佛似曾相识,忍不住用力的嗅了嗅。 一条隐约的雾气之带消无声息的飘来,仿佛只是随风而至,然而无巧不巧,将冒襄和围困他的敌人隔了开来。他闻到雾气中的另一种香气,神魂一清,然而对面那些人,瞳孔里却现出刹那迷茫。 可那也只是一时,仍有人闭住呼吸与毛孔,闯入雾带。忽有一记清脆的响指声,几乎被众人的呼喝声淹没,随后有人听见:“燃香!”那声音虽只两个字,却真是缠绵妩媚―― 一点火星不知是从哪一处引燃,继而,整条雾气之带竟化作熊熊烈焰!闯入雾带中的人咧嘴惨叫,火焰像是一头头狠毒的恶兽,直向人身体里最脆弱的部位里钻。被香气引燃的毒炎非同凡火,修者的护身之罡无法抵御,被烧得劈啪作响,反而成了进一步助燃的佐料。 而香气愈发浓烈,袅娜的烟从火焰中飘起,像是一个个衣衫轻薄、舞姿曼妙的女子。 冒襄霍然转头,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愕:“你怎么也来了?何必为我送死?”可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话声里有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踏着火焰与幽香的女子一步步向他靠近,虽然众敌环伺,却步步生姿,仿佛起舞。而那舞,也只是为眼前这男子一人而舞。 “嘻嘻……你救了我两次,是我该偿还的时候了。” ************** 那个,前一阵感情上很是纠葛,昨天分手了。或许不是坏事,至少更新会更给力一些吧。可能有些角色会因为我的心情而遭殃了。。。。 四、香韵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在火焰的映照下,闵水荇更显得美艳不可方物,连冒襄都忍不住在心底赞叹,他甚至听到了敌人中吞咽口水的声音。 可她身周缭绕的无数条隐约的薄雾则在提醒旁人,她有多么危险,就像丛林里的蛇,越是色彩斑斓,就越是致命。那些轻纱一样的雾气,在阳光和火焰照耀下,现出无数种颜色,有些颜色都叫不出名字,仿佛只有在美梦或魔魇中存在。[..] “诸位莫慌,这等毒烟最是怕风,且看我施为,吹它个干净!” 发话那人是南岳的弟子,手中一展,一枝绣工精巧的青色小旗迎风展开。有识货的人,辨认出是能呼风唤雨的“五巽旗”。南岳属火,门下弟子神通大抵能用火力,风能助火势,有这么一面旗帜也算应有之义。 便见他一边掐指一边默诵,狂风忽从平地而起,如只恶兽般向闵水荇扑来。她任其施为,直到狂风卷的她衣衫欲裂,方才轻叱一声,并指向那人凌空一指。便有一道惨青色的雾带逆风而去,倏忽间递到那人眉睫。 那人犹在控风,忽听得身旁同伴惊呼,待抬起眼来时,不由得大声惨叫!他把那“五巽旗”丢掉,双手捂住眼睛,惨叫连连,这么个名燥南疆的祈雨道人,就此瞎了! “兹兹”之声从那人指缝之间传出来,听得周围众人身上直起鸡皮。那毒气好不凌厉,竟能于瞬间便把一个修为不弱的修者腐蚀瞎了。而更让众人愕然的,却是这女子周身缭绕的毒烟,竟是风吹不散。 然而场中众人那个没有几手远攻手段,这毒阵本就不需去闯,而内中的两人反而成了绝佳的靶子。冒襄自然深明此点,摇头叹道:“你这哪里是来救人,分明是来送命。” 闵妖女十指连挥,指挥无数香气层层推进。然而香气毕竟挡不住剑气、外铄真煞之流,数息之间身上已填了数道伤口,偏偏她还硬要将冒襄护在身后。 “未必就非要把你救走,才算还你的情吧?难道……和你同死于此,你泉下就不会稍稍感念于我么?――如果,你没有先遇见林婉,会不会倾心于我?也许下一世……” 冒襄脸上忽现茫然,也许……也许――他的心“咯噔”一下,像是被那个名字狠狠击中,林婉、林婉,那只是此生一个未曾醒来的梦。可即使梦不曾醒,站在他身前的女子,不是也曾触动过他的心弦吗?几滴热烫的液体溅在脸上,他伸手去摸,指尖是鲜红颜色,那血迹仿佛也带着一抹香。 他像是被针刺一般猛然醒来:同死于此?不,他绝不愿她死! “你这么胡乱指使,早晚要被困死!还记不记得我曾与你说的剑理?” 闵水荇一愕,最先想到的是在京师的那段暧昧时光,然后才想到他曾说过的诸般用剑之法。那是当时她为了接近,故意向他请教,其实自己又何曾在意过他说的是什么? “剑理,难道我的香毒也可运化于剑?” 看她表情也只已忘得一干二净,冒襄也不搭言,一掌贴在她背脊上。不料她身躯竟是滚烫,不由尴尬,然后此时哪敢有旖念,微转手掌,在她耳边轻声道:“听我的脉搏,与我协同――感受我度入你身体的真意,放开心房,对!心如交融,你驱香,我运剑,存乎神明,而意通八方!” 无数毒香俨然剑气森森,化为杀伐剑阵! “他妈的,老子忍不住了!” 盈缺大声咆哮起来,光头上闪闪发光,而眼睛则凌厉的如同一只愤怒的雕。怒气从他的胸口中膨胀,冲出胸膛,冲刷着他心口上所带的“七魂三轮石”,也就是大鹏金翅鸟死后所化的琉璃如意珠。 他胸口处放出耀眼的五色光芒,盈缺本能的伸手入五色光中,缓缓抽出一截枪杆。他不知这是何变化,只是枪杆中传递的温度无比熟悉,仿佛又有一些梦境中的景象浮现在脑海中,可他现在只想战斗,硬生生将它们压下。 而肩头仿佛多出两截骨头,生硬的抵着肌肤,想从身体里激凸而出。那种骨鲠的硬,让他疼的全身颤抖,却又莫名的有种飞翔的**。他猛地一耸肩,身后紧抓着他的两个和尚像被巨石击中,捂着胸退开。而那种呼之欲出的感觉消失了,他很想摸一摸是不是真有什么东西从肩头耸了出来,虽然他明知道并没有。 他挺枪而出,枪尖有一团呼呼作响的微型风暴,四股巨大的风刀从风暴中旋转而出,在地面上留下恐怖的深痕。 “拦住他!” 齐剑秋一身断喝,他身旁一直不曾出手的四个人同时抢出,不计代价的拦住盈缺。这四人是纯阳别院除了齐剑秋与枭阳外,最核心的班底,单打独斗虽非盈缺之敌,然而四人齐出,和尚就未必能占到便宜了。 一直袖手的齐剑秋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状况层出不穷,此时犹未能建功。不过是为杀冒襄一人,他们这几方势力各出精锐,闹到了这么个地步,传出去可不是好名声。他与厉无咎两人所站位置正好在冒襄这处战场的两边,两人的眼神通过战场撞在一起。虽然隔着百丈,他仍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那是个委婉的“请”字。他心中自是了然,到了这一刻,谁杀掉冒襄已无甚紧要,而所谓手刃仇人云云也可当做过耳之风。在他们这些头面人物心中,重心已经转移到后续的阵营制衡和利益划分中去。 是该到他表达诚意的时候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身体急速的一涨又一缩,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咚”的一声闷响。如果那是一记心跳声,也必然属于某种洪荒巨兽! 然后他的身形忽然虚化,而空气中有一道灰影横过,直指冒闵二人! “青纱竹影七层障!” “迷烟七焚!” 冒襄和闵水荇几乎同时轻喝,而此时两人的脉搏、心跳、甚至血液流速都已完全趋同,如同一体。灰影前路上有无数烟气为剑意所驱,立时纠合,如片片剑竹生就。青影森森,卓然峭拔,其间剑意育攻于守,大有不战而屈人之意。而构成剑影的毒烟也自有一番变化,内有袅袅的烟气缭绕。 灰影的闯入立时激起青纱竹影剑影,只听“嗤嗤”之声不绝,如万剑攒刺。而来者外铄的真息则如同落在火油里的火星儿,呼的点燃毒烟,一层层灼烧起来,七色火焰分别燃起,每一种火焰自有一种性质。七色火焰裹住灰影,然而分毫不乱,仍旧被青色剑意统御如一。 “咚!” 又是一声夸张至极的心跳声,层层火焰之中忽有一点明灭不定的暗色光芒喷吐而出,像是……像是一柄凌厉的刀,斩破囚笼! 然而那又分明不是刀,世间何曾有这等光芒闪烁、如一呼一吸又如心脏律动的刀?那一定是有生命之物,而且生机又是如此张扬霸道,仿佛它所在的一片天地唯能有自己存活,没有任何生命能与它共享生存的空间。 冒襄想起了故老的传说:有些修行数千年的大妖兽,如果有种种机缘,有百分之一的几率可以修出一种名为“杀神刀”的神通,修成此术的妖物几乎可以注定举霞飞升,只因这“杀神刀”太过凌厉,甚至可以斩断自己与此世间的种种羁绊,斩落飞升之际针对于妖物的种种劫数,而强行飞升。而所谓“杀神刀”,其实便是妖兽内丹所外放的丹气实化。 那不过是极短的一瞬,冒襄的脑筋却快过平时无数倍的运转着。他想到天师道曾经下全力调查过齐剑秋这个人,然而却对他曾经的师承和来历毫无所知。他是忽然出现在蜀山下的,在山脚结了一间茅庐,每日向过往的行人卖茶。而他自己则终日饮茶度日,连夜里也不离去。他一住三年,终于有一日乾元的师父玉龙道人到茅庐中,与他对饮三杯清茶,便领着他上纯阳宫去了。那还是六十年前的事情,天师道唯一查明的是:齐剑秋上纯阳宫所求,是为洞宾遗法――天遁杀剑。 因此他毫不迟疑,左臂一揽,将闵水荇揽入身后,同时长剑斜引,挺身直面刀芒。他大声的喝叫,想在死前发出最后的怒吼,他不知道身后的女子是否可以平安。他默默地想,即使同死,也让他先走一步吧。 刀气中裹着浓重的血腥气,隐隐有种极野蛮的气息。冒襄的视野里一片血红,感觉身体里的所有血液都顶上脑际。 可腰间忽地被什么顶住了,用力的将他向一旁顶――他的身体实在太过疲惫,竟然无法抵抗。他的吼叫变了声调,饱含不甘和绝望。然而刀气一闪,却是与他擦身而过。 一朵鲜艳的血之花在他眼前盛开。 ************************************ 当当当当(一声一声一声二声),闵妖女到底能不能成为真命天女?她是否可以挤掉林婉成功上位?一切,尽在――――――看她能不能活下来再说吧! 五、昆仑之裔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你已经无路可走了。” 可怕的刀气已经不见踪影,齐剑秋木然的站在冒襄不远处。有人想冲上去摘了冒襄的头颅,反而被他伸手拦下来,他适才一击着实惊人,无人敢对他置喙。 冒襄抱着血泊中的女子,感觉到一丝丝生的气息正在从这躯体中溜走,他想要抓住,却无法办到。他闷闷的回应:“是的,我已经无路可走了。”[..com] “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反抗的话,她也不会有事。不过现在也还不算太晚——”他向谷口、盈缺和天空中的子杞分别一指:“你死了,他们中或许还有人能活下去。” “也许,不会死……”冒襄喃喃的低语。 “别,别听他胡说……”血污染上了她娇媚的容颜,闵水荇缓缓地抬起手,轻抚他的脸庞,指尖一片潮湿,原来他已泪流满面:“他这样的人……又怎么……知道一个人……肯为了另一个人而死……的感觉呢?其实……我……也是才懂得的……是你让我懂得。爱上你……真好,你不知道……我以前的世界……多冰冷,比死还难受。” 冒襄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压在自己的脸上,“你不会……”他哽咽着,想说你不会死,可无论如何无法将这骗人的话说完:“……我们一起死。” 闵水荇的眸中瞬间爆发出极耀眼的神采,风中的香阵簌簌而动,相互摩擦而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喜悦也像是悲鸣。“傻瓜……其实原本……不想为你死呢,不过一起死,也很好呢。我们一起……化成风……化成香,飘到这世上……每一个角落。我……不是妖女了吧?” 冒襄轻轻地埋下头,在她耳边低语:“不要紧,我已经……爱上了妖女。” “咯——”闵水荇轻轻地笑起来,嘴角因此又有鲜血留下,然而丝毫没有削减她的美艳。四周的香气忽然翻卷起来,化为一道呼啸的旋风,如倒扣的钟,将两人裹在当中。而香毒也在碰撞中发生了激烈的变化,红的、黄的、蓝的、紫的……诸般颜色在风里层出不穷,继而又被更绚烂的颜色取代。转眼之间,两人就完全淹没在颜色的洪流中。 周围的众人不安的聒噪起来,今天遇到的异事一桩接着一桩,这道平地而起的颜色风暴,再一次挑动起众人紧张的神经。齐剑秋低喝一声:“安静!”他没有感受到任何元气爆发的征兆,那女子既然是香神“紧那罗”的血脉,或许这不过是她死前的小小异象吧? 然而他也恐夜长梦多,低低的道一声:“走好——送你上路。可惜了,这样的血脉……”最后一句话,则低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掌心中猛地喷吐出一截三尺长短、一明一灭的暗色刀芒! “住手!” 一霎之间,子杞几乎放弃了自身的防御,三道剑气狠狠地劈入身体,伤口深可见骨。冥冥中,他似乎有所感应,不顾一切的发动左眼中的符书。一道仿佛浓缩了太阳光芒的金光从左眼中倏然射出,目标便是举起刀芒的齐剑秋。 后者霍然转身,刀气旋斩而出,他的胸膛诡异的凹陷下去,而暗色的刀芒竟然猛地长了一倍!那是两道光的碰撞,却发出尖锐的铁器交击之声。金光碾压着刀芒,刀芒又反过来削弱金光,过程持续了三息的时间,其间剧烈的摩擦声让人牙齿发酸。而最终,“仓颉符书”之“皓”书,终于无以为继,那疑似杀神刀的刀芒一斩而过,将最后一点金光荡平。 齐剑秋转身之势未竭,刀气下再无阻碍。子杞绝望的呼喊响彻山谷,可是却不能让刀芒有丝毫的动摇。 眼看刀芒即将斩入风暴,齐剑秋心神却没来由的一跳。他的思绪仅仅是岔开了一息的千百分之一那么短,而再注目时,本来长及六尺的杀神刀芒,竟被尽数打灭!而他掌中,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丹气尾焰。 别说其他人,连他自己,都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身子猛然颤抖了一下,像是猛想起什么,犹疑的缓缓移动目光。他的动作是那么慢,像是害怕看到即将出现在眼前的事物。不过是转动头颅这么个再轻易不过的动作,却让他额头上浸满汗水。 他看到脚边不远处,斜插着一枝又短又细的木枝,正以可以目见的速度融入泥土里。从角度来看,正是这段毫不起眼的木枝子从天而降,打散了他的刀气。 齐剑秋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三个字:“忘归箭!” 他还来不及抬头,便听到厉无咎焦急的呼声:“快动手!免得夜长梦多!”蓦然醒悟,那纯凭丹气凝聚的杀神刀芒急切间再凝不出第二柄来,便掣出腰间长剑,向风暴直劈。这佩剑被他常年以丹气运化温养,威力也端的非同小可。 然而似乎上天偏爱于捉弄他,或者是好事多磨——只听他脚下的土层一阵阵“嗑啦啦”的裂响,一道灰蒙蒙的影子忽的从土里钻出来,“珰”的一声,将他的剑锋撞偏。 “嘿嘿,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从土里钻出来的似乎是个人,五短身材,矮壮敦实,一身黄灰色的衣衫,几乎让人分辨不出他一身的灰土。他右臂上套着一枚臃肿硕大的石块套子,像是厚厚的甲壳,覆住了他的整只手臂,想必就是这东西硬挡了一剑。他猛地甩了甩头,让自家脑袋从一个土球儿变成了灰头土脸。头发只有短短的一簇,尖鼻子小眼活像只地鼠,真是条丑陋汉子。 齐剑秋狠狠地道:“土蝼!”长剑一挺向来人直刺,剑上腾起的明灭剑气如日光蒸腾,几乎堪比那“杀神刀”的形象。丑汉右手在身前一招,一道浑圆的土盾在身前凭空生就,然而那剑却如切豆腐一般径直穿过。丑汉怪叫一声,右手一挥再挥,瞬息之间,七八道奇形怪状的土盾层层叠叠的在身前竖起来。长剑连破土盾,其势不减,直到刺在丑汉右臂的石甲上,才被弹了回来。 丑汉也被顶了开去,那石甲上崩开好大一个缺口,却像是剜掉了一大块肉般,疼得他哇哇大叫:“好哇!你这一条白泽,学了人类的法术,竟然成就了有几分模样的杀神刀——难怪当年反出昆仑,去做蜀山的走狗。” “住口!你这妖物!”齐剑秋面色狰狞,像是要把眼前之人活吞了。 “啊哈!在山下呆的久了,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了啊?叫我妖物……你自己还不是——”丑汉狼狈的抡起胳膊,挡掉他劈来的一道剑气,崩掉些石屑,禁不住又叫起来:“哇哇哇——好不念旧情。够啦,我说你已经没有机会了,还在硬撑?你回头看看吧,谁在等着你们!” 齐剑秋提起的长剑募得僵在半空,连他脸上的怒容也僵住了,像是贴在脸上的一副面具。他想起了那一枝“忘归箭”,土蝼……昆仑…… 他转头望向天空。 青色羽翼的大鸟悬停在百丈高的远天上,翼展达到了恐怖的十五丈,有青色的气流从它双翅的顶点垂流而下,又被它振翅时激起的风反卷回翅根处。那是只高傲的鸟,它昂着凤一样的头颅,额顶长长的七色羽翼迎风招展,像是在炫耀,也像是在藐视谷中的人群。 齐剑秋知道那是昆仑的神鸟“扶风”,既是可以飞行万里无需停歇的神鸟,也是可以和蛟龙搏斗的猛禽。他的目光只在它身上停了一瞬,就向它的背上移去。 他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个身材高大、身披麻衣的老人,手中持着一柄深青色的长弓,足有一人高。他本人则站立的如同一杆箭,雪白的胡须随风飘动。他有一种气势,仿佛存在就是为了成为焦点。 齐剑秋喉中的声音几乎呻吟:“繁弱……”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这个继承了神弓之名的男子身上移开。然后他看到一个火红的男子,瞳孔骤然一缩,仿佛在盯着一团烈火。 那是真正的烈火,他不敢再盯着那人看,他怕因为盯视,连自己的灵魂都会被烧着。他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样貌,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毕方——” 他把头颅别了开去,不愿让丑汉看到自己眼神里的不安。那叫土蝼的汉子夸张的瞪大眼睛:“咦?你就看到了他俩?好像不是我说的重点啊?” 方才,齐剑秋余光中瞥见了第三个人,可是他不敢用正眼去看,只匆匆的扫到了一点亮紫色的光影。可即使没有正眼去瞧,他却仍旧在忍受神魂上阵阵针刺的痛楚,他知道他正在被那人打量。“我不认识那个人。” 土蝼咧嘴一笑:“你当然不认识!嘿,你走的时候,他娘都还没出生呢。不过你一定认得出他。” 齐剑秋有点愤愤的点头:“不错,我又怎么会认不出?昆仑山,混元‘雷家’的血裔……我以为,早已不存在于世上了。” “原来你还没忘记雷家!”土蝼自出现以来,第一次收起嬉笑面孔,厉声大喝:“那你怎么还有胆子,对这一家的血脉下手!?” 天空中响起一声极独特的鸟鸣,兼有凤鸣的高亢和鹰叫的悠远,历久不息,直登九霄之上。一道人影从“扶风”背上一跃而下,如闪电般坠落地面。其间,紫虬道人奋起火焚之剑直劈其人,继而火熄人退;厉无咎踏步飞身,以山海般的掌力自下击上,继而山摧海殂,他本人则以比跃起时更快的速度砸落地面。 齐剑秋握剑的五指松了又握、握了又松,终究侧身退开,更把剑推回鞘中。 自称为“碎玉公子”的男子,站在齐剑秋原来的位置上,饶有兴味的看着身前的微型风暴。他的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风暴里浓艳的色彩也无法阻挡他的审视。他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最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你终于成长为,足堪绝世的男人!雷襄!” 六、六天混元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欲与足下一见,已思渴多时了。足下尚安好,吾心甚慰。” 碎玉公子哑然失笑:“我什么时候与你有过交情?哈,你是怕我被人干掉,就没机会亲手摘下我的脑袋吧?我这几年走了不少地方,有资格摘我脑袋的人只怕少有。你嘛,勉强能算做一个。”[..com] “能得公子这一句话,令实在受宠若惊。尚不知公子名号,可愿告知?” 碎玉负手而立,面色倨傲:“吾号为‘碎玉公子’,姓雷名霄,昆仑之人也!” “果然是六天混元遗孤吗?这么说,公子是特为令弟而来了――可惜,可惜……” “有甚可惜?你难道还真想和我交个朋友不成?”碎玉向那人身旁一指:“不说别人,就是你这老家仆,又岂能与我干休?” 赵令仍旧是和尚做派,闻言十掌向身旁之人一拜,道:“公子不要口出污言,洗练先生是我赵家贵宾,岂是什么老家仆?” 洗练卫自从断了一臂,火爆脾气收敛不少,此时眼中虽欲喷火,倒也能克制住自家。对于眼前这近乎妖异的男子,他心里实在不能不有些阴影。他只是狠狠的道:“把我的剑还来!” 碎玉不理睬他,只是对赵令笑道:“这就是我看重你的原因。数月之前,尚如丧家之犬般被人满天下追杀,这会儿却反倒认起了宗家情分,满口里都是自家事的口吻。难得、难得,是个枭雄的底蕴。”然而他话锋一转,语气陡寒:“可你今日若敢出手,我可确定,你要在此一名单中彻底除名!” 赵令眼里闪过一丝寒芒,这个人称“血手龙僧”的假和尚,毕竟不是能被吓住的人物,他的语气端的堪称不卑不亢:“如无必要,我自然也不愿至于那等境地。” 因为这群不速之客的到来,原本如火如荼的几场战斗也停了手。子杞骑在显化兽身的青豹背上,悬浮于空,仍旧被一众上清门人围住。他和豹子的呼吸声都极沉重,如同两个两个风箱在齐声和鸣。 岚徽和燕玉簟没有让两个和尚占到丝毫好处。甚至龙树大叫着停手时,依旧硬接了岚徽两剑,僧袖已化作片片蝶舞,露出光秃秃、满是伤痕的一对臂膀。岚徽赤足站在草地上,眼神就足以让和尚们背脊生寒,她是唯一不受影响的人。燕玉簟则跨 坐在摩呼罗迦的大脑壳上,颇有兴致的打量着神鸟扶风。 盈缺轻振长枪,抖掉上面沾染的血迹,琉璃色的枪身美得不像一件凶器。纯阳门人没有丝毫退让,然而眼神却有些畏怯,警惕的望着这个不畏杀生的和尚。超光驮着卢胖子,原本离冒襄不远,此时却像是害怕靠近碎玉公子,踏着小碎步向外挪,殊不知已进入了五岳诸人的地界儿。只是后者全副心神都被昆仑门人吸引,没人去为难一匹马儿。 碎玉公子不置可否,目光在四下逡巡,淡笑道:“真是难得,难得有这些出人意料的人物。佛门的那烂陀一脉、陶家的血裔、东海的剑仙,很好,有这些人来做一个见证,真的很好。” 他的目光又回到齐剑秋这里,饶有兴味的说道:“雪山的妖灵吗……我没有见过你,但你想必是认得我身上流淌的血脉的。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怎么样,是否愿意重回混元座下?你最好早一点下决断,等‘六色阴阳旗’升起,我就绝不再顾念旧情了。上千年的修行,你最好想清楚――” “我……”齐剑秋贵为蜀山别院的首座,数十年来还是第一次张口而难以成言。神鸟扶风忽然高戾一声,向低空俯冲了几十丈,激起的大风搅动着整个山谷。而他这才发现,扶风尾椎的位置上还有一人,那是个身材短小、很老很老的男人。 那人头顶正中是皱皱的头皮,外边一卷白色的头发,长长的盘在脖颈上。他脸上的皱纹多的吓人,老的已经看不出年龄,繁弱若是跟他一比,简直成了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老人的背上插着一枝青玉制成的戟头,和一柄黄铜短斧。这两柄东西看制式像是商周时代的古物,不像是杀人的兵器,反而像祭祀或国礼中所用的祭器。 齐剑秋认得这个老人,知道他是雷家宗祠的守护者,只在那个不知在何处的家祠中活动。他依稀听说,即使是二十三年前,昆仑山上那场大变故,他也没有出来。如今,竟然连他也都被请了出来,可见其决心――可这也正说明,六天混元道真的已式微到无人可用的地步了。 他念头未绝,只听“呼啦”一声裂响,那老人掌中不知怎地多出一枝旗杆,迎风一扬,忽展开一张丈许方圆的大旗。大旗以青、靛、金、紫、灰、白六色为底,中间则绘着一对黑红二色、堪堪合抱的阴阳鱼。这阴阳鱼与太极图相似,然而并无鱼目,也不如太极一般严丝合缝,而是留有一丝缝隙,这是最本源的阴阳二气的表征。 齐剑秋见了那旗帜猎猎而舞,一时间脑中滚过无数念头,压下所有的挣扎。双膝不由自主的一屈,跪于雷霄之前。 “白泽?秋为昆仑沐浴,祈能重归混元门墙,唯愿死而首丘!此身虽无用,愿供小宗……宗主驱策!” “好!”雷霄轰然大喝,如平地惊雷:“‘六色阴阳旗’重见天日,我六天混元道从今日起重续道统,见此旗者,可为见证!白泽,我以教宗之名,准你所求,滴血来!” 齐剑秋再无犹豫,心念到处,右手指尖处跳出一滴鲜血,向雷霄飞出。雷霄在身前虚接,那滴鲜血便转了方向,向数百丈外的旗帜激射。临到近处时,鲜血忽又一分为六,分别融进了那六种底色中,旗帜上却未留下丝毫血迹。 “六天混元……终于又重回人间了吗?”森扎卓高踞于鹤颈上,喃喃自语。数十道七彩的虹光在他周身闪灭,有的即将勾勒出形象,却又在行将完成时湮灭。只有他身后的弟子知道,这是上师心潮起伏、不能自持的表现。那弟子不由暗暗惊诧:师尊于雪山之静修三十余载,已得莲花法门的精粹,佛法也早入通达的境界,怎会心境紊乱至此? 那仙鹤虽是神通凝聚之物,也自具灵性,远蹈于数百丈高的远空,也丝毫不敢鸣叫。它分明摄于扶风的威势,若非森扎卓压制,怕是早已飞离这片谷地了。 雷霄的双眼如鹰,仿佛有轻薄的雾气笼罩在眼前,而额心的紫色抹额则如同倒竖的第三只眼。他缓缓的抬起手臂,眼中闪着杀气腾腾的光。 “且慢!” 少女的娇叱让雷霄的手臂停顿在半空,他循声望去,看到那“海外仙山”中的少女正紧张的按着剑柄,面上仿佛跃跃欲试,又似是藏着恐惧。他看到少女身后的中年人正望着烈烈的“六色阴阳旗”,嘴唇微动,便知是此人的授意。 雷霄凝眉道:“如何?” 少女续道:“我仙山一脉恰逢其会,能亲眼见证六天混元道重续道统,甚是荣幸。我们已是见证过了,至于雷先生后续如何,我宗不想参与其中,这便告辞。”她话音未落,“山中宰府”那边也闷闷的响起一声:“我们也是一般。” 这两大隐世宗门这几百年来勾勾搭搭,向来是同气连枝,他们知趣退走,也和了雷霄心意。他微一颔首:“那便恕不远送了。” 这几人去的也是干脆,唯有那少女站在原地,期期艾艾,好半天才低声道:“我想走近看一看那位……冒公子,可行么?” 雷霄愣了一愣,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眼中的杀气顿时荡然无存,他按着眼角笑道:“姑娘现在想见他?只怕有些麻烦。你们若有缘,日后自然还会有再见的时候。” 少女眸色一亮:“你是说,他今天不会有性命之忧?” 雷霄神色一肃:“我既然来了,还有什么人能再伤害他?” 被他的目光瞪得背脊一冷,少女缩了缩脖子,轻声道:“我――虽然不大喜欢你,不过,不过你能在这个时候赶到,我很欢喜。”她匆匆的向雷霄一拜,便转身追随同门而去了。 而山谷中最后一点轻松的气氛,仿佛也被少女带走了。雷霄停顿了半天的手臂终于挥了下来:“六天混元道重建,当有血祀祭天!今天真的是个好日子,万事都已齐备――” 山谷之上的云忽然向着一个方向陷下去,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旋。森扎卓的白鹤猛烈地鸣叫起来,发了疯一样的振翅,然而却不能飞走,反而向着相反的方向缓缓滑去,那是白云卷入的方向。森扎卓一掌斩在鹤颈上,亮光闪动,白鹤变成了他手里的一张符纸。他抓着一个昏迷的弟子坠落,另一个弟子紧随其后。他不敢在空中再招出幻兽,而是让地上的金甲力士伸臂借助他们。白鹤最后的一点流光终没能逃过强大的吸力,倏忽间卷过近千丈,成了涡旋中的一缕。 而涡旋的核心处,是一张长弓,一张满引而待发的长弓! 白发皓首的繁弱,骤然松脱拉住弓弦的手指。一瞬间,反向的压力逆冲而出,涡旋从核心处向外反卷,在云气之间轰然爆破,整片天空如同炸开了锅的沸水。连扶风也忍不住哀鸣一声,身体足足压低了三丈。 可没有人看到有箭矢从弓弦上射出去,因为,箭矢离弦的速度已快到了不可思议。 早在云气盘结之前,赵令便厉声大喝道:“退!快退!”尾音未竭,天空中倏然纵出一道长而细的血花,璀璨的如同春日里累累桃花的枝条。 “嘭!” 紫虬道人破沙包般摔在地上,失去控制的火焚之剑轰的炸开一片火浪,将他和他十丈之内的草木笼罩。不用多久,火中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甚至于火焰曾经的主人,也无法逃离这地狱魔火的洗淘,灵魂将永沉地狱。 杀戮,才刚刚开始。 七、弑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滑入了山的另一面,不可避免的将山谷让给阴影。被山峰挡住的残缺阳光照射在天柱峰的一面,勾勒出画面感极强的一道剪影。偶有几只飞鸟从悬壁侧划过,被阳光镀上一层金的皮毛。它们不敢靠近山谷,甚至仅仅贴近面对山谷这一面的崖壁,就忍不住哀鸣。这里,有让它们深为颤栗的东西。 血的味道,充斥着山谷的每一个角落,被风吹过来滚过去,依旧浓烈的让人窒息。天柱峰下,从未有过如此丰沛的“血祀”。[..com] 子杞一面强忍着呕吐感,一面又要压制脑宫中莫名其妙的喧嚣。自从痴妖也入住进来,虽然各有其位,他便觉得泥丸紫府中颇有些拥塞了。当日在酆都地底,他强行修补通幽鬼路的封禁,止幻瞳中自然刻印了祖天师的封禁纹路,对六妖天然压制,倒是不虑其兴风作浪。 血腥气让他作呕,却又让妖魂兴奋,他低头看自己脚边的泥土,不去看周围的场面。生怕被触动了那根神经,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咙了。 即使已经历了那么多,他还是个害怕杀戮和血腥的少年。只是他已不在怯弱,不敢正视并不代表不能承受。 “够了,你们两个嗜血的东西。”他的元神低喃着,却在紫府中引起阵阵轰鸣。无相的云气于是从广袤无垠的世界边缘升起,向这无以名之的领域中的各个角落蔓延,渐渐渲染成仙境一般的存在。除了他本人在此处无远弗届的意志外,分明还有两道衰弱却明晰的意志,偶尔在紫府中顾盼,于是云气中便留下隐约的痕迹。 云气在滚动,因为那两道意志被点燃了狂悖的本性。继而一道灼然的剑光从极顶劈下,纵贯整个天地,将云气一分为二。而振剑的嗡然之声,则在整个紫府中回荡,云气更成了绝佳的介质,将震荡和那股充塞天地的意志力无限放大。另两道意志终于认清谁才是此刻的主宰了,于是蛰伏下去,不甘不愿的退回自己蜷缩的洞穴。 忽然,一阵歌声钻入耳中,子杞不由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面容极老的老者踏在高丘上,一边放歌,一边舞着奇异的舞。“六色阴阳旗”就插在他的身边,舞动的旗帜仿佛也暗合音律。 他的喉咙嘶哑的如同曾生吞过红碳,每一个喉音就像一根锋利的线,拉扯的闻者几乎疯癫。然而就是于这难以忍受中,又分明有某种吸引人之处。如果抛去那喉音不谈,歌声中的起承转折,让人仿佛置身于无限辽阔的苍莽之原,视线达于天地的尽头;又如同站在堤岸上,俯视滚滚的江水奔流,轰鸣声就在耳边,翻卷的浊浪如堆雪。 歌声到了穷尽处,甚至连那破哑的喉音也成了一种助力。无论苍茫,无论辽远,无论意象横生,无论一往无前,都被残破喉音披上了一层悲郁的气氛。那是种大悲大彻的情结,是人与生俱来的最强烈的情感:人生于世间,观天地之不朽、日月之雄奇,而自身不过是沧海中之一粟,生命亦不过倏忽即过,又如何能不悲? 修行之人更是执着于此,于此歌中更生出一种默契。 簇簇始终站在天柱峰头,此刻却恨不得立刻奔下去,近距离看那老者的舞。她曾听授她舞技的前辈说起,商周之时,人性天然,未被红尘所污,因此舞蹈也更近于天道,而其中又以祭亡者之舞为最。所谓舞蹈是人类有感于天地,而模拟于天地,所生发的最本源的感情宣泄之法,最纯粹的舞蹈,是最贴合于人之性灵,也是最通达于天地大道的。 老者一手提着短柄铜斧,一手紧握玉戟,双手不时回旋,铜斧和玉戟时相撞击,发出清越的声音。这单音也合入了歌声里,带出明了的节奏感。他的舞姿缓慢而有力,时而屈身抬臂,时而跨步耸腰,舞姿里没有固定的路数,却像是与歌声最贴合的一种身体反应。 他的动作分明已有些迟缓了,那是一个老人的舞姿,可那里面却又有一种张力――他是在极力的舒展着自己的身躯,以自己所能做到的最激烈的方式而舞!他本来身材矮小,可是一旦舞动,却仿佛成了顶天立地的巨人,没有人不为他的身姿而震动。 而老人的正前方,尸骸遍野,犹如修罗地狱。 碎玉公子雷霄,不久之前用事实证明,他是个堪比燕长歌的恐怖存在,尤其当他手握洗练卫花费百年精力练就的神兵时。 繁弱的一箭吹响了屠戮的号角,可即使是他,射出那样的一箭,当场射杀一脉宗主之后,也不由不感到一阵力竭。大多数人犹在错愕之时,雷霄如一只猛虎杀入人群。土蝼和白泽紧随在后,却被他的杀气所摄,不敢靠近三丈之内。 上清宗和纯阳宫众人多多少少都受了些伤,其他道门人物也好不到哪里,可最重要的还是众人胆气已丧,士气落到了最低谷。紫虬被当场射杀,对上清门人打击之大自不必说,纯阳宫更是不堪,领头人竟然临阵倒戈,反对自己举起了屠刀。而雷霄锋锐无匹的剑势,和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则成了压垮众人心志的最后一根稻草。 毕竟在场之人都是精锐,生死关头,自有一番搏命之举。转眼间,只见漫天霞闪,如天落光雨,将这一片天地映成霓虹世界。而这片天地里,元气被煮沸,各种可以将人碾成粉末的力量横空乱窜,共同交织着死亡的乐章。每一刻,都有鲜血飞溅,每一刻都有断肢横飞,每一刻都有人头落地。 人已癫狂,握在人手中的杀器则在兴奋地咆哮。 “哇咧!好痛――”土蝼被石甲包裹的右臂已经坑坑洼洼,他看准了势头,闪电般伸出右臂,捞住擦身而过的齐剑秋。后者也杀红了眼,一剑回斩,几乎卸掉他一只胳膊。 “干什么!”白泽一向看不起这个同出昆仑的妖物,他此时杀心正炽,却不在乎顺手把他也给宰了。 土蝼嘴角一歪:“干啥?念在当年一场交情,救你一命……哇咧!你是个疯子哇,还往里头去,还不往外撤――”一边拉着他往外围跑,一边哇啦大叫:“你个老东西,就想在少主面前邀功,你以为他现在看得见呐?我卖你一个乖,他现在杀得兴起,可是什么都不顾的,你还死气白赖的往里冲,指不定就要他顺手斩了,那才叫一个冤枉!得得……你也别想着出风头了,以为少主还真缺你这把剑呐?在这儿仔细看着吧,看看什么才叫锋芒绝世,总要你知道,刚才的选择,一点儿也不亏!” 绚烂的天地中,始终有一道暗紫色的影子在动,它或者游弋于地面,或者如闪电般在天空中闪现,各种致命的流罡都无法阻挡他前行。而当那紫色猛然爆发出一蓬亮色时,便说明,又有一个生命在他的剑下陨落。 初时,他还只是针对于道教之人下手,可渐渐杀的兴起,那紫光纵横的范围越来越大。凡是敢于卷入这一片战场的人物,无不被那剑光痛斩。佛门中有几个倒霉鬼,就成了剑下亡魂,五岳盟中也有个走避不及的被斩杀。赵令脸色冷的像要结冰,终究没有动手,他身后的“二十四卫”人物,见了这般剑势,更是不敢妄自参战。 齐剑秋越看脸色越白,好在自己及时退走,看少主这等疯魔架势,怕真是眼里不认人的。 这是什么功法?六天混元道的术法虽以霸烈著称,却也似乎并无此等将杀气完全外铄,将自己推入疯魔之境的外道法门。他看的出其中有混元道“诛仙剑”的影子,其余法门则恐怕是传于别家。 仿佛只是眨眼功夫,又像是过了许久许久,沸腾的元气波动终于渐渐归于平静,而澎湃的光影效果也化成了无数流光,在夕阳下消散。大地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深痕,像一个个恐怖的伤口,如果以人作比,这些都是深入腠理、足可见骨的伤痕。断肢和鲜血,抛洒在深痕上,这一地的尸身,竟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修行之人的血气仿佛比常人浓烈的多,死去的是四五十人,散发出的血腥气却堪比刚刚经历过万人大战的战场。 方圆近百丈,只有一个人屹立着。雷霄满身满脸的血污,提着长剑,像从地狱中杀回人间的魔神。老人的歌声响了起来,他抬起头,一脸虔诚的看着老人的舞姿。 渐渐地,老人的歌声终了,舞也舞罢。他将铜斧和玉戟插回背上,忽双手将大旗拔出地面,对着堆满尸首的方向舞动。人们有种错觉,仿佛大旗上的六道颜色从旗面上流了出来,漫过地面,将鲜血的颜色掩盖。而似乎又有一道道透明的鬼魂从地面上升起,逐一从六种颜色中穿过,继而升入天空。 老者忽的仰头发出一阵啸声,似是祈祷,似是呼求。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在注视,那也一定能听到这啸音。 啸音在山谷间回荡,终至于无,人们回过神来时,老者已将大旗插回地上。雷霄脚下的土地仍是红的,然而血腥气竟真的淡了几分。 雷霄向山坡上的老人行了一礼,然后将长剑举到眼前。黑色的剑刃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剑锋处却透出隐隐的红光。雷霄用手指轻轻抚过剑身,黑剑随着他的轻抚微微震颤。他忽的轻轻叹息一声,说道:“从今天起,你叫做‘弑’。” 他额心的抹额紫芒大盛,黑剑也剧烈震颤,发出阵阵鸣叫。他的话就此结成印记,在冥冥中完成了契约。 “嗡――”从他的指尖透出一道光芒,转眼间将整只黑剑漫过一遍。当光芒散去,剑柄处、蛟头独角之后的位置上,多了一个篆书的“弑”字刻印。 八、血浓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洗练卫忽扼腕长叹,一头白发染上夕阳之色,更见萧然,面容也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他叹息方罢,竟是转身便走。 赵令愕然,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攥住他手臂,疑惑道:“――先生?”[..] 洗练缓缓摇头:“它已经不是我的了。” “可……断臂之仇?”赵令之前还怕他压不下火气,此时自己却忍不住提出来。 “你的犹豫,让最好的时机溜走了。本来我们还有六成的机会,现在么,最多四成,且是惨胜。你方才都没有动,自然也不会再动了。”洗练忍不住又看了看那柄刚刚被命名的剑,此时红光已内敛,那剑身上依然有黑暗的光泽在浮动:“真的是把好剑,不愧是我一生的心血……那个人,也算配得上它。” 赵令默默地松开了手,任由洗练越走越远。他说的不错,如果方才自己有正面一撼的决心,五岳盟势必会紧随在后的。毕竟在名义上,他仍有节制之权。可雷霄的动作太快了,也太惊人,让他措手不及,甚至不知思付利害。他这一颗心,千锤百炼,自认不生波澜,可是那一刹那,竟忍不住生出惊惧。也因此,才坐失良机。 “最后给你个忠告,非迫不得已,不要和那个男人为敌。” 洗练的背影老态龙钟,背脊也隆了起来,全不似平时那般古月照神之姿。他最后的忠告,赵令也没放在心上,心气尽丧,他说的不过是些丧气话罢了。他想这老人曾随自家开国大帝南征北战,活了百几十岁,也算一生叱咤,不想晚节落得如此。想来从今日算起,他那一身修为也延不了几日寿命了吧? 赵令收拾情绪,向形象实在有些吓人的雷霄拱手,遥遥说道:“六天混元道重入修行一脉,可喜可贺!我与身后诸位连日奔波,实在有些乏了,雷宗主若是杀够了,可容我等告辞?”他也当真算个枭雄人物,当机立断,死在雷霄手里的总有四十几人,死前尚且是他名义上的同盟,死后却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带过。 他不容雷霄答复,便又向西边拱手,扬声道:“厉先生,我等欲去,不敢问先生去留?”他这姿态却也摆的恰到好处,五岳盟未伤筋骨,有这么一个同盟共同进退,他说去说留也就有了底气。只是他也在心中叹息:这姿态,毕竟摆的有些晚了。那碎玉公子,以前从不曾听过名号,这两次接触却都是其疾如风、侵略如火,打得他措手不及。 一道暗光在山坡下一闪即逝,“弑”不知被雷霄收到了哪里。他甩了甩头,将发梢上沾染的血滴和碎肉都甩个干净,脸上又恢复惯常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也杀的尽兴了――来日方长,又何必急在一时?” “便先让你们兄弟的人头,寄在项上!”五岳盟并未折损多少人手,之前被冒襄斩了两个,雷霄又斩一人,这些血仇自然是要记在混元道头上了。厉无咎干脆利落,五岳盟元气尤在,去留亦无需看人脸色。三十余人整齐划一,如有默契,统一向谷口西首那边平地而去。继而剑光祭出,纷纷御剑而起。便是有伤势沉重的,也自有同门援手策应,被放在核心之中,厉无咎更是亲自断后。一团飞剑向东而去,从升起之处便远远地躲开神鸟大风。大风嘎嘎的叫了几声,好不得意。 赵令不敢迟疑,伸手一挥,与身后“二十四卫”纷纷架起飞剑,紧随在五岳盟之后遁走。赵令临走时,还不忘对盈缺说一句:“师弟,保重了。” 谷中顿时清静不少,残留的佛门诸人却好不尴尬。就有那许多僧人闷着头,对着一滩尸骨低声念经,也不知是真的发慈悲心肠超度,还是想装模作样蒙混过去。连龙树和行拙两个和尚也愣愣的杵在原地,岚徽冷厉的剑气仍遥遥的锁在身上,他俩也不敢乱动招致误会。森扎卓被一箭逼下云端,头上还有一只大风,索性坐在金甲力士肩上。好在摩呼罗迦已失了狂性,只盘踞在谷口。 众和尚们一边念经,一边偷偷瞄两眼雷霄,那窝囊模样,实在让他哭笑不得。都说佛门式微,雷霄若不是亲见,也不信竟至于此。能得到消息,来到天柱峰的和尚,在佛门可算地位不低,可他一眼扫过,竟使绝大多数敛眉顺目,唯有那手持七色长枪的和尚堪称英雄人物。就连那号称佛门龙象的师徒,和号称隐宗的“那烂陀”上师,也颇让他叹气摇头。 雷霄双目一竖,顿时有一股煞气翻涌,众和尚无不打了个激灵,经也念不下了。只听雷霄冷然道:“都散了吧,还不肯去的,莫不是还恋栈着他身上的血脉?”他手中所指,自然是那一团色彩风暴。 众僧如蒙大赦,争先恐后低宣佛号。兼且大部分都是须眉花白的老和尚,那场面便似有一位大得升坛说法,众人听到奥妙处忍不住赞叹一般。 落在雷霄手里的几条人命,是没人敢再追究了。要说在场觉醒的八部血脉,觊觎也要有实力去取,能有一位盈缺继承下迦陵频伽已是万幸。那传承乾达婆的女子怕是用不多久就死了,死后血脉重入六道,只要寻得殷勤些,总还有机会重新引渡回佛门。谷口那大家伙,佛门子弟自然认得,且看它头顶隐隐凸起,是贯麟顶角的征兆,对这么一只已被点开灵智的摩呼罗迦,众僧岂能不艳羡?何况这神兽一岁千年,它若不死,摩呼罗迦的血脉便始终落在它身上。然而羡归羡,却没人敢招惹麻烦。簇簇站在山顶,到没人发现她身上的半份紧那罗血脉。 至于冒襄身中的因陀罗血脉,那也便……等他死后再找下个传人去吧。 和尚们退走时,却只见盈缺兀自不动,浑没半点撤离的意思的。这可真是要了他们亲娘的命一般,八部天龙,佛门可就生这么一根苗儿了,如何能让他折在这里?当下就有人偷偷来劝,盈缺摇头道:“你们自去,我要看着冒襄。” 那来劝的老和尚嘴里发苦:看着冒襄?人家自有族人朋友,与你何干呀?嘴里却不敢说的太过:“我看他伤势虽重,应无性命之忧,此地、此地那个不好久留,还是随贫僧等速去吧。” 盈缺斜眼看着他:“我想去想留,与你何干?少来与我套近乎,别以为大家头上都顶着几块疤,就是一家人了!” 老和尚心叫一声苦也,真是佛祖不显灵啊,隐没数百年的灭佛之剑重现人间,眼前这迦楼罗传承又不愿买账,何时是个出头之日哇?盈缺见他一脸苦相,更是厌烦,喝道:“少来跟我装可怜样子!老大不小的,以为自己是二八少女呐?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家那模样有多恶心。你要去自去,我随性惯了,是绝不会受你们这群秃驴拘使的!” 这个新任大千阁寺主持老和尚是隐有所闻的,想不到其惫懒之处比传闻更甚。他气得白眉乱颤,苦忍着不敢发作,老半响憋出一句:“哎,你好自为之吧。”便转身去了。还有想来劝解的和尚,也被他一一拉住,跟上大队,从谷口撤离了。 有森扎卓在前,龙树行拙两人断后,这一众和尚只要不遇上燕长歌这等杀神,倒也安全得紧。 雷霄忽的走到色彩风暴之前,五指成爪,两只手伸入风暴中。只听他厉喝一声,双手一分,竟将风暴硬生生从中撕开! 风暴被撕扯开,发生一阵剧烈的絮乱,那些混乱的气流足以割裂钢铁,雷霄站在中心处,却连衣衫都未被扯破。风暴消散的地方,冒襄盘腿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怀中一动不动的闵水荇。他的身上尽是伤口和血污,脸上也铺满尘土,却有两道稍显干净的痕迹从眼角直到下巴。泪水已干,只留下冲刷出的肉色。 冒襄的双眼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可雷霄的眼神却像是一往无前的箭,再深的洞也要被探到底。两人都是不信宿命的人,可是对视之中,却仿佛真的感觉到冥冥中有左右命运的伟力。这是昆仑雷家剩下的最后两个男人,他们的对视,撞出风暴,风暴将席卷天下。 冒襄终于知道初遇时为何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他们本就血浓于水。 雷霄忽的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想救这个女人?” 冒襄眼中猛然爆出绚烂之极的神采,连雷霄都不得不侧目。那是最强烈的希望的具现,他的问题根本不需要答案。 雷霄摇着头笑了,他慢慢的伸出一只手:“那么,跟我来吧,去天山,找伯阳宗。” 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天柱峰山腰处浓尘滚滚,看声势,仿佛是产生了剧烈的滑坡。天柱峰的山体本就陡直,巨大的石块如同从天而降,笔直的砸进山脚。 待尘土散去,众人看到山腰处多了五处坑洞。放在一整座山上,每个坑洞不过是小小的疤痕,可也足有近丈方圆。坑洞的深处闪耀着朦胧的光泽,分别是紫色、深棕、金色、青色和淡红。 雷霄神意扫过,不由微微惊诧,是这些传说中出现过的东西吗?天龙封印解封,果然是会出现很有趣的东西呢。他们曾经在这世上叱咤风云,雷霄转头看着自己的亲弟,那么你呢?是否能当得众神之神的名号?摩呼罗迦竖起身躯,仰天裂开大嘴,一道深棕色的流光从坑洞中飞出,落入它的巨口之中。 “你看,连八部众的宝物都现了出来。她既然已被宝物肯定了乾达婆的身份,又怎么会死?你尽快养伤吧,她一定不会死。这是我给你的承诺,就算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 弥越裳和完颜真走了十日,才从玉门关出关。这已是让常人乍舌的速度,普通人坐马车昼夜不停地赶路,也要走上一个月。可两人若肯御剑,就是每日飞三五个时辰,也不过两三日便到。 进入新疆后,两人取道伊吾,向北疆而去。天山纵贯新疆,地跨万里,弥越裳只知伯阳宗的大致方位,要在这茫茫天山找到一个宗门,实在是要靠运气的事。 两人沿着天山北麓又走了五日,才真正进入天山的主脉覆盖范围。他们穿过成片成片的草场,也路过几个堪比城市的大型聚居地。关外的天格外的高,草原像大海般辽阔,牛羊如同地上的白云,而远处总有一条白线似的雪山挂在地平线上,和天的蓝鲜明的区分开来。那像是天的尽头,有时阳光的角度正好,便被那白线映射出七彩的光,让人错以为,天尽头即是天堂。 在入山之前,他们到了一个山脚下最后的聚居地。那是个依山而建的小城,城中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各族人,也有风格各异的各式住宅与商铺,甚至还有几道低矮的城郭。从小城的最高处,可以俯视山下茫茫的草原。当地人叫这里为昌吉呼图,意为“雪山与草原的交界处”。 这里离江南,已远隔万里。 九、寻迹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弥越裳肯带完颜真一起上路,很大的一个原因是语言。 完颜真是女真的王子,女真虽然不过是北方的一个小部落,且离着天山万里之遥,他却难得的是个精通各种语言的人物。据他说,从小时起,便和父王走南闯北,因此契丹话、党项话、回鹘话,甚至是吐蕃话都能说上一些。[..] 这里远在天山脚下,已说不出是哪一国的领土。回鹘王曾慷慨豪迈的指着巍巍雪山,宣称雪山延伸的地方,就是回鹘人的土地,可他当时手指的雪山不过是天山最东方一点点残缺的余脉;高昌王曾穿过宽广的草原,说从这里开始马匹十日十夜的奔驰,所过之处都是他的疆域,可他手下最好的骏马也无法跨越天山来到北麓。这里的人呼吸的是自由的风,草原是他们的母亲,他们中有回鹘人,有契丹人,有党项人,有月氏人,有汉人,有高昌人,他们虽然说不一样的语言,有不一样的面容,草原却赋予了他们一样自由的心 完颜真眉开眼笑的喝着大碗里的烈酒,一股羊奶的骚气并不影响酒的浓烈,反而那掺杂的羊奶让烈酒多了难得的柔滑,入口处,喉舌触感极佳,却又有如烈火滚过。 这已是在昌吉呼图的第三天,他开始习惯这异域的味道。 放眼处,千里草原无边无际,成群的牛羊如同时聚时散的白云,抬望眼,背后壁立千仞,巍巍雪山如同一个接一个的神迹。最重要的,当然是对面微微颔首的佳人,唇红齿白、粉腮星眸,真是让他未吟便已醉了三分。 若是能就这么天长地久对坐而饮,就算是塞外苦寒——倒也不错呢。 “你要是再转动那双贼眼,我就把你最要不得的那东西切下来。”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让完颜没来由的一哆嗦,忍不住夹*紧双腿。可他脑瓜一转,双眼忽的亮了起来:咦?这小娘虽然从来不假辞色,到底是个斯文人物,怎地忽然吐出这粗俗言语?最要不得……人都说打亲骂爱,她说这等话来,简直如体己话儿一般,莫不是终于被我诚意打动,起了春心?这可真叫,真叫—— 猛然“嗤”的一声轻响,完颜真大叫一声,已站起身来。他那长木椅上,一道细不可见的裂纹生就,离着他原本做的位置不过毫厘之差,甚至他下面都觉出了一丝凉意。 弥越裳随手放下茶杯,仍旧看也不看他:“遮遮掖掖的干什么?像个活猴子,也不怕被人笑话?你这不是给汉……不是给女真人丢脸么?” 完颜真战战兢兢的坐回去,闷着头喝酒,不时抬起头来看那女子一眼。目光瞥到她身侧微微出鞘的一柄铁剑时,眼皮就不由跳上几下。这柄逐鹿剑他可是见识过厉害的,其剑锋冷彻心肺,本质却是柄属火的宝剑。他还真是不想知道,那剑胎里头,藏着怎样的一团烈火。 他哭丧着脸,颇有些哀怨的道:“这一路来,我从来是规规矩矩,不从逾越半分。对姑娘不说是尽心尽力,那也是掏出心窝子般的小心伺候。怎么这将要到地头儿了,却平白发起火来。姑娘纵使不待见我,到底也要算我一些苦劳吧?” “我只是想提醒你,别忘了怎么配合我。” “没忘,当然没忘!我不就是一病人吗,来天山求名医解救,装病我最拿手了。” “这个天山上,不是我们能撒得了野的,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坐回去吧。”弥越裳虽然在慢条斯理的喝茶,可眼睛却不时的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二人在土楼的二层,两边巨大的窗子都能提供不错的视野,她的灵觉也悄悄的铺了开来,寻找一切可供利用的蛛丝马迹。毕竟,她几乎没有伯阳宗的任何信息,只能在这个枢纽之地碰运气。 粗胚的碗糙的揦手,茶叶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不过略比树根子有点滋味罢了。她却能不动声色的直喝到见底,丝毫不在意那粗劣的苦味一般。她是经历过繁华的人,说是出身名门也不为过,讲排场时,就是王侯之家也相比逊色。然而这样的苦,她是略不在意的。 立宗千年的伯阳宗到底在何处?连萧素履都不知道,当日在天泽宗提及此事时,他只摇头轻叹,说或许在这雪山下的小城,能找寻到线索。 “天山十宗么,倒是有些狠角色。”完颜一时拿不准姑娘的心思,乖乖坐回去,端起酒碗“兹兹”的喝起来。天山宗门林立,其中以十个宗门势力最大,修行之人并称其为十宗。这十宗势力不仅遍布天山,便是塞外诸民,也多有承其荫庇。 金莲、龙胆、紫苑三宗同出药王门下,千年来也早形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格局,前两年谋划内附中原王室,据说事机不密,被有心人算计,很是吃了些亏;天泽宗和尾火宫是立宗时间最短的两个宗门,却也没有普通宗门的小家子气,尤其当代的两位宗主萧素履和凌海越俱是一世雄杰,将这两宗经营的大是不凡;大玉关横亘于天山南北两麓之间,是十宗中最入世的宗门,这草原和雪山上称霸一域的英雄,无论是异族雄主,还是草莽盗寇,都与这大玉关有些干系;穆王天都自称立宗两千七百载,说是周穆王西狩时遗留于草野的后人所创,旁人自是不信这胡诌,可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家积累之厚重;飞雪秘境藏在天山北麓的莽莽雪山之中,门人圈养雪怪、凿冰种花,练就出一种寒澈之极的真息,是在旁门之中闯出了一番大境界;青红岭是和伯阳宗同样神秘的一处所在,甚至无人知道天山上是否真有青红岭这么一个地方,这宗门传承向来是一脉单传,其余门人皆是宗主仆佣,当代宗主红崖先生也是个神龙见尾不见首的人物。 据说凌海越与大玉关、飞雪秘境、穆王天都、青红岭结盟,已彻底倒向契丹人。嘿,凌海越这老狐狸,当初在镇州初见他,就知道是个藏着野心的男人,想不到真能翻腾出这么大的动静。说起来,他那时去镇州就是去见耶律瀚海的吧?十一年,还是十二年前?那正好是耶律瀚海剿灭北境最后的突厥人,如彗星般崛起的时候吧。那样的一个男人,仿佛出生时就身披铁甲,或许,他真能把凌海越的愿望化成现实吧? “来了几个有趣的人呢。”弥越裳把完颜真从回忆中拉出来,他惊醒似地抬起头,那个人的阴影像是一口巨大的深潭,让他几乎沉陷。他抹掉鼻尖的汗,不由得苦笑——耶律瀚海,这个铁铸的男人已经变成心头的大山了吗,只是想到就会心惊肉跳? 弥越裳的灵觉笼罩一里方圆,完颜真也丝毫不逊色,那几个走入范围的人就如同深夜中的火焰般耀眼。他甚至感觉到微微的刺痛,那并非是来人有意为之,而只是无意中的神意外铄,就让他如斯感应。完颜真小心的控制着灵觉,以免被对方发现被查探。 他们在街道上流连了很久,几乎挨个的走进一家家店铺询问,几乎用了一刻钟才走完不足一里的街道。最后,他们找上了一位贩卖兽皮的老猎人,正好就在酒楼的对面。弥越裳一抬眼,就将几人收入眼底。那是她不懂的语言,她也只能静静地看着。 那是五个汉人,都在中年,穿着草原里难得一见的大袖长袍。其中有一位女子,在她那个年纪也算颇有点姿色,勉强称得上面目姣好。就是她出面与老猎人交涉,说得一口流利的回鹘语,就是弥越裳这样丝毫不懂的也觉得字正腔圆。也不知她与老猎户说的什么,那老人红光满面,越说越见激动,到后来甚至手舞足蹈起来。那女子耐心听他说完,似乎在询问什么,老人热切的连连点头,一边说一边拿手在身前比划。 末了,女子向老人道谢,还送上了一枚草原通用的银币,却被老人皱着眉头推回去。女子一笑了之,见老猎户执意不要,便收了银币,与四位同伴扬长而去,看方向却是进山去了。 五人早已走出了两人所能感应到的极限范围,弥越裳才缓缓地放下喝干的茶碗:“完颜公子,烦请给翻译一下吧。” *********************************** 不知不觉,竟然断更了这么久,自拍三砖啊!!都快不知道怎么写作了,哎—— 十、幽境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那几个人说的是高昌话,这语言是门古语,别看和现在回鹘人说的差不太多,其实也有千年的历史呢。草原民可不像汉人,逐草而居,一千年前就能有自己的语言,你说是不是很难得?更难得的是,这语言竟然还传了下来,要说这西北之地也是曾经有过上百种语言的,只是绝大多数都没能传下来。语言也是跟着人在流动,人走了,语言也就死了——” 完颜真喝干大碗里的烈酒,有些寂寥的望着窗外,沉重的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就瞥见弥越裳脸色不善,连忙收回目光,讨好似地解释起来。[..] 原来那五人沿街一家家的找,是在询问这山上是否住着一位名医,能起沉疴生白肉。就有位店家为他们指了那老猎户,说这老人常年在山上打猎,去年深秋遇上了一只大白熊,被舔掉了半张脸皮,胸口还挨了一爪,几乎把半片肺叶捣烂,两条手臂也断了。好在他多年的经验,逃出性命。在山里误走误撞,竟是吉星高照,让他遇见了一位活神仙,将他的伤势尽数治好。老猎人后来迷迷糊糊下得山来,每次像旁人说起这事,都激动不已。他不仅伤势好了个干净,身子骨竟也比从前硬朗不少,比得上三四十岁的壮年汉子。 可有一点奇怪,老人说了这事,有别人想去求医的,按着他的指点,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他说的那去处。 那老人自己说的也差不多,他一见有人打听这个,不由眉飞色舞,向那女人仔仔细细说了如何如何去。说是照他说的走上**十里路,见了一条好高的瀑布,瀑布下有一片房舍,叫做濯泉山塘,活神仙就住在那里了。 弥越裳有些狐疑的问道:“濯泉山塘?好文雅的名字,看起来,我倒是小觑了回鹘人的风流骚雅——” 完颜真心虚的摸摸头:“这个……那老头说的差不多的名字,我不过稍作润饰而已。怎么样,要不要去碰碰运气?都是求医,真有这等巧法,只不知他们是不是也是找那伯阳宗。” “难得的机缘,怎么会不去呢?你看得出,他们中有人生病或者受伤了吗?” 完颜真摇摇头,面不改色的道:“我看这五人一个个生龙活虎,可不像是要求医的样子。这几人的修为可当真不错啊,虽然都比不得我,可要是一起与我为难,嘿嘿,我这久病之躯,怕也抵挡不住。” “你的修为要是有嘴上这功夫厉害,早就天下无敌了。”弥越裳难得的斜睨了他一眼,让这贱骨头身子都酥了半边。 完颜真嘿笑了两声,手拄着窗沿,直接从窗口跳下来。那可是有一丈多的高度,自然引来不少叫好声,这女真王子真不知道是什么脑筋,竟还四方抱拳,甘之如饴。他两步抢道老猎户身前,叽里呱啦的说了起来。一会儿工夫竟有两个人来问他求医的事儿,老猎户自是兴奋不已,又是手舞足蹈,不厌其烦的说上一遍。 完颜真听老猎户说的和方才丝毫不差,心里有了底,回头向弥越裳招手,让她跳下来。弥越裳才不会那么招摇,会了钱钞,老老实实的走楼梯下到街口。 真正的修行者,在谨慎的情况下是不会留下多少踪迹的,两人也只是老实的遵从老人的指点,沿着他记忆中的道路走入山中。 其实,一年多来,老人自己也曾多次往返于这条道路。他不停地向询问的人述说,也只是希望多一些人找,多一些找到的希望吧? 近百里山路,在两人脚下也不过是大半个时辰。先走的五人没留下什么痕迹,可别说什么瀑布,附近连水声都听不到。雪线已经近在眼前了,再往上走个三五十里,大雪封山,哪还会有什么瀑布,鬼才会在上头建什么濯泉山塘。 “老头子记性不行,果然不牢靠!”完颜真瘪着嘴,打量着生机盎然的大片森林,脸上却殊无不喜之意。这里已经很冷的很,森林中多是细叶的云杉,辅以低矮的灌丛。头顶上的雪山晶莹剔透,将日光映的更加炫目。他吸一口气,冷风窜进鼻孔,畅快无比。雪山给了他熟悉的感觉,仿佛回到了故乡。他的族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让他对雪山有一种别样的情愫。重见雪山,才让他忽然意识到,已在中原呆了那么久,可是,却一事无成。 弥越裳道:“他能指引个方向,就很不错了,你快些找路吧。” 完颜真不愧是个浪荡子,好容易生出点思乡之情,美人一声令下,转眼就消失个干净。完颜真早知道她要打那几人主意,那五人虽强,又焉能不做些手脚?他却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铁盘,不过杯口大小,盘中有一个小小的针头,正自不住颤动,到似是个指南针一般。 只是这针指的不是方向,而是那几人曾经停留过的位置。在酒楼上时,他已消无声息的将一抹特殊铁屑粘在了其中一人衣角上,辅以秘法,不难从这铁盘中寻出踪迹。他这手段却没瞒过弥越裳,于是张口便叫他找路。 那些原本隐藏极深的蛛丝马迹,也就自然而然袒露在他眼前。完颜真眼中放光,仿佛面对一个慢慢褪去衣衫的少女。 他沿着一排矮木丛来回的走着,忽然在一处弯下腰,贼笑着捧起一片窄窄的叶子。墨绿色的叶面上几乎没有叶脉,只有一道极淡的水波似的纹理,若非有铁盘指引,他也发现不了。那当然不是自然生长的结果,而是某种禁制被强行撕裂留下的痕迹。那禁制应当不具备攻击性,只是隐秘性极好,几乎有瞒天过海的效果。突破禁制之人也是行家里手,没有使用粗暴的方式,反而在穿过禁制后使旧有的布置一切还原,甚至不破坏一草一木。可元气的波动毕竟是有迹可循的,也不可能做到全无痕迹。 这片临近雪线的矮小丛林,在完颜真眼里就有了不同的样子。他在树枝上、草叶间、泥土中翻找,不漏过一丝一毫的痕迹,尽量为弥越裳提供最完善的破禁环境,让他破禁?开玩笑,他学的可只有杀人的手段! 弥越裳也不客气,完颜所为她一一看在眼里,有前人手段可以借用,自然轻松得多。她一步踏前,右手结凤头印,如一只雏凤立在胸前,左手并指在额头前一抹而过。而她额心处依次闪过六道光华,分别是一字闪现,且每一个字的形体都不相同。 弥越裳嫁去天泽宗时,她那随身的宝贝六面神印就被鹿鸣居士收了回去,这到不是她父亲小气,这六面神印即使在天师道,也是能入前五的宝物,自然不能流入外教。他却不知女儿如此血性,竟在脑宫中硬生生开辟出一片地域,将这神印中一丝精华导入,永驻于紫府之中。这还是她与神印浸淫日久才能做到,只是从此后,元神少不得要被神印的光华日日洗伐,其间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六面神印其实是一面四四方方的印章,只是六个面上俱有刻印。这是祖天师手制,取义于道门之六书,一曰古文,是孔子壁中书;二曰奇字,统括一切上古流传下来的奇文异书;三曰篆书,四曰佐书,即是隶书;五曰缪篆,乃汉时摹刻印章的书体;六曰鸟篆,却是模拟鸟翔鱼跃,取自仓颉始意。道家法门原本就多有依赖于字符的,一切符书、字诀、符箓,都是借象形之简易而借用天地大势,这六面神印更是个中翘楚。 若弥越裳能将六面神印运化到极致,则可凌空度书,一字而定乾坤。当年祖天师以六面神印运使仓颉符书,使江河改道、天地变色,无人能直缨其锋芒。 弥越裳眼中被金色光芒占满,叱道:“赤明开图,运度自然!急!”光芒从眼中射出,倏然打在两道矮丛之间,一圈圈淡金色的涟漪荡漾开。完颜真眼前一花,仿佛透过涟漪看到浓翠的林木和如画的山水。 “跟我走,步法一致!”弥越裳一步十丈,跨入涟漪的范围。完颜真不敢怠慢,随着她的节奏跟上,只觉一层水汽扑面而来,须臾间浸润全身,千百个毛孔同时张开,贪婪的吸吮着这气息。他顿时大惊,十岁时他就能全凭意念控制全身上下每一处的反应,何曾有过这等失控?若这水汽中藏着什么毒素,不是立马就着了道儿? 弥越裳仍旧步速均匀,仍旧一跨十丈,轻斥道:“别分神,跟丢了我,可不管你!这水汽是自然反应,里面只有天然元气。”完颜真应了一声,乖乖地跟紧,好在那水汽不过是薄薄一层,两步跨过,就再感受不到。 两人一共走出了十步,可是眼前景致,却已完全变幻,此地又哪里像是天山,反而宛如江南的山水。石丘水壑,碧树名花,耳边泉声淙淙,要说这里有个瀑布,倒还是情理之中。 弥越裳不由赞叹:“好禁法,原来不是镜花水月,竟是缩地成寸!” “咱们,还是在天山?” “自然还是天山,那禁法本身没有蓄力,全是借助山上稀薄的元气维持,纵然再精妙,最多能将百里内的两地连通而已。这里虽然宛如江南,你难道看不到远处那些白头雪山么?看来天山真是钟灵毓秀,还能孕育出这样氤氲的景致。” 完颜真晃一晃手里的铁盘,摇头苦笑:“这玩意儿没反应了,估计是那几人穿过禁制时,铁屑被水汽洗掉了。” 不过想必那濯泉山塘也就在左近了,这一处想必是山中的一块低洼,想天山绵延数千里,山区也有数百里宽,等闲也找不到这一处所在。那主人设立那样一道禁制出入,便像是设立了门户,也是把这地域当做禁脔的意思了。 两人循着水声走去,四处鸟语花香,几乎让人忘了是在塞外天山。走不多时,不想身后忽的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 “喂!让一让路哇!” 紧接着,一道狂暴却也颇为克制的气流,擦着完颜真的身侧从后赶超。 他不由头皮一乍,妖剑几乎要破体而出,话声想起之前,自己竟然没有半分感应!可他转念一想,难道这人也是通过那样的禁制过来的,只是走了和两人不同的门户? 那人影去的好快,错身之际,已纵出数十丈,却在枝头上微微一顿,回身像两人一瞥。这却是个熊一样粗壮的大汉,上身只有一件薄衫,袒露的胸膛上附着浓密的体毛,脑袋则如同一块不规则的铁球,乱七八糟的头发便是铁球上生出的根根铁棘。也真可怜他脚下的树枝,细细一条,竟能承载住这么一具雄躯。 “嘿!能找到这个地方,真是不错!”大汉眼中精芒一闪,露出兴奋之情。 完颜真猛然低叱,喝破眼前的无形屏障。手掌红光一闪,已侧身上步,将弥越裳挡在身后。那一瞬间,他感到强烈的危机感。 大汉微露惊讶之色,随即摇头轻笑,低声道:“既然到了这里,是何道理,自然有他去料理,我操什么心来?”说罢脚下一颤,竟头也不回的像前路去了。 目送那人远去,两人不由对望一眼。他们自然感受得到,那人身体中澎湃如海的真息。 “看起来,这一趟求医,不是那么容易呢。” 一、濯泉山塘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已过了时节,然而眼前一场花雨,撒的山涧上落红点点。让人忘了,是身在人间。 此间的主人也真是费尽了心肠,天山中即使再怎么物夺天工,也难有如此违背时令的所在。弥越裳若不是有了适才破禁的体验,恐怕也感受不到那布于四野、广覆于丘谷之间的宏大禁制。那禁制也毫无侵略性,甚至连基本的防御也不具备,虽然规模不可想象的庞大,却没有丝毫气势。那一丝一缕的禁制,藏在树叶的脉络里、花的蕊中、树的枝杈间,仿佛是天然生就而出。可它明明违背自然,这巧夺天工的布置唯一的用处,就是让花落随心,让草木的荣枯不被时令所左右。[..] 弥越裳款款走过一片落红,几片花瓣落在衣褶上,更增她的娇艳。完颜真此刻却全没半点欣赏的心思,他的眼如同草原的狼,恶狠狠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随时扑击的样子。花瓣在他眼里像是滚烫的火焰,没有一片能落在他身上,在三尺之外便被真煞捣成糜粉。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前边水声渐大,一阵悠扬的吟哦声忽的随水声而来。诗意固然含义深远,那声线也足称风流蕴藉。弥越裳有个不让文士的父亲,自幼浸淫,听了这未曾听闻之诗,不由眉目舒展,面露微笑。完颜真到底是个蛮子,向地上“呸”了一口,低说了声:“酸货!” 弥越裳暗骂他粗鄙,不由想到,若是子杞听了这诗当会欢呼雀跃的吧?却又听那声音续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好用意!眉州苏大真是太白复生,难怪每有新稿出炉,都能轰传天下,连这塞外之地都能流传过来。嘿!好一个遗民几度垂垂老,这可不正是我辈的写照么?” 弥越裳心底一笑,原来是苏旷的新诗,难怪不同凡俗。咦?说起来自己和他分别后也一直都关注他的诗文,离开中原前坊间并没有这一首诗啊。前面那人是谁,身在天山,得到这新诗的速度,竟比自己的脚程还快?莫不是他在中原单设了一个耳目,每有名家新诗出炉,就给他飞剑传书不成? 两人转过落花的小丘,一抬眼,就望见如玉带般从陡峭的山隙间垂落的瀑布。瀑布下是一个小潭,细密的水花从水面上飞溅开来,水潭的低洼处开了一个小小的河口,水流争先恐后的挤出去,化成一条坡度陡峭且盘曲着的山溪。而一排青瓦白墙的房舍就在这山溪的环绕之内,地势高于水潭,被蒸腾的水汽包围着,甚至站在离得最近的房檐上,伸出手就能碰到瀑布的边缘。最旁边的屋舍外立了一块小碑,被水汽遮掩的朦朦胧胧,那上面写的竟还真是“濯泉山塘”四个汉字。 那排房舍是内凹的格局,中间腾出一片空地,一应石台、藤椅、蒲帐、屏风之类俱全,倒是个读书纳凉的好所在。藤椅上也真就有那么一个人,左手拿着几页纸笺,右手捧着卷书,斜栽歪在椅上,一只脚还伸到了前面的溪水里,当真好不惬意。 弥越裳往那人面目上一瞧,也不老嘛,还说自己是遗民垂老。这人三十几岁年纪,说不上有多俊秀,但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奇气,使得这人的气质晦涩难明,一时间到分辨不出是个什么性格做派。 那人本来是一副陶醉神色,转眼间却双眼一瞪,大声道:“你们谁能仿着这陌上花,也给我吟出一首来?苏旷写了三首,他门生也写了几首,你们自己实在不能,把他们写的另诵出来一首也成。” 他却是对溪水对面的几人说的,就是之前在昌吉呼图见到的那五个人。这五人虽是汉人,但显然对诗词没甚研究,一个个憋得脸红也说不出一句,那女子一连说了几声“陌上花开”,却终究没说出一句周整的。 藤椅上那人猛地把手里的书卷掷在地上,喝道:“粗鄙无文!粗鄙无文!就这样还想来求医,做你的春秋大梦!” 那女子像是头领,苦笑道:“我们听说山上的一个老猎户也曾被先生救治,那人可是连汉话都不会说的。这、这却要临时作首诗来,我等又没有子建之才,如何能够?” 那人面色稍霁,“哼”了一声:“还知道曹子建,也不全然是个蠹生。我想医谁就医谁,也用的着你管?喂,那边新来的两个,不是偶然撞进来的吧?是不是也来求医的?想求医,就也给我作首诗出来吧――”后面那话,自然是对弥越裳和完颜真两人说的。 完颜真自然是两眼一翻,毛都说不出来一个。弥越裳低头思量,过了盏茶光景,微笑道:“陌上花开掩柴扉,山荣草绿雉媒肥。狂夫缘何咄咄问,雅客翻歌缓缓归。” “哈哈哈――好!好一个狂夫缘何咄咄问,雅客翻歌缓缓归!” 那人脸色变得真快,这一下朗朗大笑,和刚才掷书之举简直判若两人:“嗯,你俩若是来求医的,就过来吧,我给你治!”他又转头道:“你们几个呢,算是好运道,嘿,五个人身上一点伤病都没有。算了,我现在心情好了,你们的也就一并给治吧。” 他可真是怪人,明明看出人家没病,却还要医治。 那女人却面露喜色,问道:“果然?” 椅上人道:“我能医的,自然会医。不过,是真有伤病在身的。” 女人当机立断,喝道:“二哥!”她身后一名男子踏出一步,抬起右掌,竟是一掌拍在自家左肩上!顿时一阵石头碎裂般的声响,他那整个左肩塌了下去,整条手臂也耷拉下去,想必那附近的骨头都已碎成寸断了吧?饶是这人对自己狠心下手,心志坚毅,额头也冒出了大片大片的汗水。他却硬气得紧,至始自终,大气也不曾喘上一口。 女子面色如常,缓缓问道:“这个伤势,该是先生能医得的吧?嘿,肩骨寸碎,掌气断筋,这种伤势,也只有先生这般神医才能妙手回春吧。” 那人想不到这伙人如此决绝,也不由一愣,叹道:“何苦这样。站上前来罢,我来给你救治。若是再晚上一会儿,恐怕会留下些毛病。” “二哥”却动也不动,那女子道:“早听说过先生的规矩:先生等闲不为人看病,但若是答应了为一人医治,就一定会做到,直到彻底痊愈。若患者反而不愿,先生则会为对方做一件事,就当做是对自己许诺医治的补偿。” 到了此时,弥越裳两人心头雪亮,这几个人处心积虑的找来濯泉山塘,原来是另有图谋。为了让这山塘主人答应一件事,竟不惜自残身躯,想必图谋非小。那人一看就不似常人,弥越裳也猜不出到底是不是伯阳宗中人,想必这几个人却是熟知他身份的。 显然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阴谋,那人却哈哈大笑:“不错!我是有这么一个规矩。哈哈哈哈――我若答应了救人,就一定要对自己负责,这可和旁人无关。你放心吧,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不过你可要知道,若是真不让我救人,那人的整条手臂只怕就要费了!” “那就不劳先生费心了。先生既然应承了,那妾身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还请先生答应一件……” “且慢!”炸雷一般的话音传来,把那女子后面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一道水龙忽然从崖顶卷出,却是瀑布分出一道,张牙舞爪的向五人立身处击去。水龙气魄极大,虽然是死物,却也似有一缕真龙般的威仪,女子直当其锋,却是被窒的连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是他!”只见山隙间阳光一暗,一个壮硕身影跟着水龙一起坠下来,正是适才和两人有一面之缘的壮汉。那人哈哈大笑,声如隆钟:“死人还要提什么条件!” 女子临危不乱,后撤一步,右手在身前急划,须臾间化成一个青芒六角之形,口诵:“霜露、封绝、春冰!”她身后四人一起动手,连受伤的二哥也以完好的右手按住额头,一抹白气分别从四人额顶飞出,汇入女子脑后。 便见那六芒星飞速旋转起来,边沿的青色大炽,如刀锋一般向四外切割。而中心处,却有一点晶莹,形状精巧,却似是一颗剔透的六瓣雪花。水龙轰然撞中六芒星,嗑啦啦一阵脆响,竟于刹那之间被冻成了一条冰龙,那寒气实在太重,一路逆行而上,连那瀑布中都结出了无数碎冰。 “帝女玄霜录?原来是飞雪秘境的狗崽子!” 从天而降的大汉双脚被冻在冰坨中,却只胯下一分,就将水桶粗的冰柱扯碎。他哇哇大叫,双臂如一对铁锤,恣意乱砸,将大半截的冰龙砸成漫天冰花,如飞刀般向五人激射。女子操着那旋转青芒将之一一挡下,无数水流顺着青芒边沿留下来,那碎冰中的寒气却是尽被青芒收去,那五人却是连个毛发也没被伤到。 “神气个屁!” 大汉铁拳已到,若不是他飞天走地的身法,只看这挥拳硬砸的架势,简直像个泼皮。女子见他用拳头来砸,脸上一喜,将六角青芒迎了上去。“嘭”的一声大响,青芒硬生生接住了这一拳头,表面却像是实物一般发出“吱吱”的声响。 那大汉更惨,一条右臂从拳头到肩膀立时被冻成了一截冰块,且因为他力道太猛,竟然直接裂成了四五瓣。 “哈!再来!” 女子眼前一花,就愕然发现,那大汉肩窝处不知怎的多出了一条胳膊,陨石一般又砸了过来。先是把几截冰冻的断臂砸的粉碎,接着,便把她引以为傲的“六角雪晶盾”碾压成粉末! 二、野上寒波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混账!欺人太甚!” 女人似乎被砸来的拳头吓傻了,愣在原地。却有一条白练似的气流从她脑后绕出,须臾卷上大汉的胳膊。向旁轻轻一带,就把那滔天的拳劲泄走,大汉哪里收得住势?跟着白练一通撞过去,“轰”的一声巨响,竟是撞在二十丈外的一面山壁里,整个身子都嵌了进去。 “咝——”连完颜真都看的忍不住吸一口冷气。[] 弥越裳看的好笑,笑谑道:“怎么样,你还觉着自己一个人能打他们五个?” 完颜真紧抿着嘴,半响也不吭声,老半天才说了一句:“妈的!天山上高手是牛屎吗?随便都能踩几脚!” 骂了一句还不解气,又道:“嘿!雪蛇冰魄,真他妈阔!” 雪蛇冰魄,就是那一团白练似的雾气了。将大汉甩在山壁里之后,雾气便缩回了其中一个男子身后。这东西也不是天山才有,据说庞大的雪山中都能孕育,长白山也有。不过完颜真听说,每一千年,长白山才能孕育出一条可以炼制雪蛇冰魄的独眼白莽。听说,他也仅仅是听说,因为连他的老师都没有见过实物。 他能认得出这玩意儿,不是他多有见识,而是刚刚那女子嗔怪的回头说了句:“大哥,怎么就动用了雪蛇冰魄,我的雪晶盾至少还有两种变化呢!” “还有两种变化?是‘骨玉冰身’和‘太阴真形’吗?” 这个声音显得闷闷的,仿佛说话的人得了伤害,鼻子里堵得一塌糊涂。当然不是真的鼻塞,而是那个人的头已整个的埋在了石头里。大汉深入石中足有七八尺,巨大的人字形显得很可笑,也很可怕。更可怕的是,山壁开始扑簌簌的颤抖,他说话也只是个前奏,巨大的石块开始从小山顶端倾泻。一道裂纹从人字形的头部产生,一直延伸到二十余丈高的崖顶。接着,人们听到一声恐怖的巨响,像是用千斤铁锤狠狠砸碎巨岩——可那只是,大汉猛地向后仰头,把头从镶嵌的位置拔出来。 然后是手臂、双脚、身躯,他每一下动作,都让头顶的裂缝扩大一些。当他完全挣脱,从人形的山洞里跳出来的时候,裂缝已变成尺宽,仿佛山崖被他劈断。 他的体型更大了,并非错觉,他本来就有九尺高,而一身长袍还算合身,此时却几乎又长高了一尺,宽大的长袍也被撑的几乎要裂开。他的眼睛应为兴奋而通红,撞进岩石没有让他受伤,只是衣袍上划开了一道道口子。他的膝盖微曲,隐藏在长袍下的双腿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坚硬的岩石在他脚下粉碎,被踩出坑洞。他的脸硬的像铁,头发也同样硬的像铁,张扬的气势从他的每一个毛孔中喷吐出来,让他像一只远古的猛兽,嗜血而好斗。 放出雪蛇冰魄的“大哥”猛地跨出几步,把余人挡在身后,沉声喝道:“听说伯阳先生有七友,皆是绝世人物,这位兄台是哪一位?” 大汉不答反问:“得传雪蛇冰魄,你又不是雪藏老儿,那你就是飞雪秘境下一任的接班人了?”他向前踏出一步,无有声息,然而整片山谷都仿佛颤了一颤,连瀑布也停顿了刹那时光。“是我太看不起人了,要杀光你们,还是要费一番手脚的。” “嗌!老三,你好重的杀性,动不动就讲生讲死的,这是何苦来哉?你们七个都要回来了,好容易到大家伙儿团聚的日子,你把我这儿弄得一地血腥,多煞风景?” “欸?” 大汉愕然的望着捡回书卷的山塘主人,一时间,一身气势消得七七八八,很是烦躁的道:“怎么说都是你,那你给个章程?” 椅上人一本正经的道:“总要先听听人家提的什么要求?” 那飞雪秘境的女子想不到还有转机,面露喜色,疾声道:“先生果然不是食言而肥之人,说到做到。其实想求先生的一件事倒也简单,只想向先生借‘周易参同契’一阅,三个月后必定完璧归赵,不使宝书损坏分毫。” 哪想到那人听完,脸色一黑,干脆的道了声:“杀了!”一道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刹那间涌出,飞雪秘境的五人直面其锋,饶是修炼秘法早习惯了寒冷,也忍不住齐齐打了个激灵。 “哇咧!” 连完颜真都忍不住叫起来,还有这么不要脸、转眼翻脸不认账的人?那女子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道:“你……你怎地如此出尔反尔,自己说过的话难道是放屁吗?你统领一宗,好歹是一代宗师,恁地不顾惜自己的名声?你也不怕全天山的修士,都骂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话说到这份儿上,弥越裳两人心头雪亮,这个濯泉山塘主人想必就是伯阳宗的宗主伯阳先生了。他说那“杀了”两字时杀气腾腾,此刻却忽把杀气散了个干净,也不理会女子的辱骂,干脆自顾坐在椅上,翻看起那一卷书来。 大汉却哈哈大笑起来,粗声道:“我家兄长最恨人说他反复无常,你原本或许还能不死,现在嘛,求老天爷能保你们一个全尸吧!” 一阵风起,冷的瘆人。六角的青色冰花在女子的额前凝结,像是妖异的刺青,让她原本姿色平平的脸也变得艳丽起来。冰花六个角各分出一缕青线,从耳后伸入她的颈下。她周围的寒气越聚越浓,连空气中都凭空冻结出细小的冰晶,白色的微型冰晶风暴卷在她的两只手上。身为宗门内唯一在‘帝女玄霜录’上登堂入室的弟子,她已可达极精深的境界。在别人看不见的衣下,她的皮肤上甚至也结出了细小的冰晶,这是“骨玉冰身”的精义,她本身几乎就是一个人形的寒玉,可以提炼出无穷无尽的寒澈之力。而她额心的六角冰花中,正有一个模糊的人像越来越凝实,看起来就是女子微缩的面容,那时她尚未凝炼的“太阴真形”。 二哥的胳膊伤的真是不值,这个老匹夫竟然无耻到如此境地。她左手向后一挥,一道寒气飞出,将二哥的伤臂整片冻结,右手往前一探,一道白练便箭一般飞出去。伴着那白练,是一层层肉眼可见的寒波随之翻卷。 然而大汉随手将白练砸偏,“哧——”的一声,地上立时多了一团厚厚的坚冰。他拳头上也附了一层白霜,被真气一蒸,就化作袅袅烟气。 先声夺人,既然没了回旋余地,女子哪容他喘息,错步而上,便要扔出后续攻势。不料大哥一臂挡在她身前,慢条斯理的说道:“五妹何必这么冲动,情势犹未可知,尚有多少变数在呢。这些年来咱们哪个不是练成了一坨冰块,就是真要把咱们都吃掉,也叫他崩掉几颗牙齿。” 完颜真悄悄地凑近弥越裳:“是有人来了呢?” 见她不吭声,又道:“你说,是哪一边的帮手?” “管他是哪个,再打,你的病还能看的成?”弥越裳白了他一眼,让这流氓狠狠咽了口吐沫。 伯阳先生好整以暇的翻过一页,不知道看的是什么,大是眉飞色舞。他老哥们在跟人拼命,他也不瞅上一眼。他忽的微扬起头,摇头道:“你的首尾可不怎么干净,让人家追到家门口来了。” 大汉拍着自己脑壳:“还真是从我进来的那口子进来的,莫不是其他几个兄弟?” “扯淡,才分别了多少年,你连他们的气息也分不出?本来多好的日子,偏生有人来搅合。”伯阳先生忽又烦躁起来,一把把书丢开去。 弥越裳听柳婆婆说起,这个伯阳先生是她的师兄,当年魏伯阳的三徒之一,也是个驻世千年的老怪物。可她如今看来,这人怎么像是精神有点问题,连自己情绪都控制不好似的?魏伯阳当年该是传了他一枚“百幻丹”,是和“千颜丹”一个层次的金丹,莫不是百幻丹让他成了这喜怒无常的样子? 千颜丹能让柳婆婆青春永驻,寿数延长十倍不止,然而她一身修为十停去了九亭。百幻丹同样能让人寿命延长,且伯阳先生的修为还与日俱增,那有些副作用也是应有之义。另一个徒弟本该得到周易参同契,那是要凭他自了自悟的,能得多少全看个人造化。说起来,魏伯阳一碗水端平,对三个徒弟也公平的很。 伯阳先生从椅上站起来,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谁都看得出,他在努力地平复情绪,焦躁和恼怒渐渐平复,代之以平静无波。一时,他忽地睁眼,瀑布在他身后奔流而下,却已发不出丝毫声音! “还有谁,想来取我的周易参同契?” 只是很平淡的一句话,却让方圆数十里的整片丘谷都活了过来——不,不是丘谷活了,而是那布于四野,藏在草叶间、树杈中、泥土下的禁制活了。澎湃的力在涌动,将数十里内连成一片,让死物有了灵魂,让活物融为一体。禁制仍旧没有攻击性,却有一种天成的气势,阔大恢宏。 在这里,他几乎就是神。 “那个……” 弥越裳甩开后面完颜真想拉住她的手,扬声问道:“你就是伯阳先生?” “不错。” “你刚刚说能为我的朋友看病,还做不做数?” 伯阳先生明显的一愣:“请你和你的朋友上前来吧。” 两人走过去,直到跨过小水溪才停下来。伯阳先生目光灼灼,始终停留在弥越裳身上。 弥越裳好意的提醒道:“先生,生病的是他,不是我。”伯阳先生宛似不闻,伸出一只手,道:“姑娘,可肯惠赐一只玉臂,让我把一把脉?” 三、贺客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给我闪远点啊!老色鬼!” 完颜真心头冒火,噌的一下从胸口拔出火红色的妖刀,拦在两人之间。他此时怒发冲冠,真有几分护花使者的模样。[..] 伯阳先生也被昆吾之刀上的鬼气激的心头一跳,不过他在完颜真身上一扫,便即冷笑起来:“你若是再妄动这血焚之术驱使妖刀,如无疏导,不出三年,便叫你万邪攻心,被无数亡魂把元神撕成粉碎。” “老子生死有命,干你屁事?” 伯阳先生不恼,反而哈哈笑了两声,道:“原来你不是求医来的。” “哪里?先生别听他乱说,粗人一个,与他较劲平白低了自己的身份。”弥越裳轻轻巧巧的说着,左手往旁边一扒拉,就见完颜真被她单手往旁边推开三尺,脚下甚至都没变过姿势,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擦痕。连完颜真自己都愕然了,要知道他刚才可是正经的摆着功架,脚下少说也有千斤的力道。又不是拂开帘子,有这么容易的吗?而右肩被她摁过的地方,是一阵无力的酸麻感,仿佛被巨象踩中,然后又狠狠地碾了几下。 这个轻飘飘好像画中仕女的女人,怎么就成了这么个恐怖的存在?还是在自己眼皮底下,消无声息地完成的蜕变? 弥越裳脸上涟漪似的笑容,仿佛真的只是拂开一道遮眼的帘子,把粉生生的一条胳膊伸了出去。伯阳先生的眼神更热切了,他几乎是带着虔诚的意味,将三根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腕上。 他的手指在腕上一跳一跳的,仿佛在合着脉搏跳动。按说他该是个老成了精的人,虽然性格有点乱七八糟,好歹驻世千年,该是无数风浪里过来的。他的眼底沉积着宛如沧浪般的恢弘色泽,那是直达于灵魂的,最显著的阅历的外化,不会因情绪而波动,唯有时间能够积累。根本已不是阅尽沧桑那么简单,那已是时光的累计在神魂之中最实实在在的烙印。可是现在,连这最该是平静无波的部分都在隐隐躁动――他的面庞僵硬的没有丝毫特出的神情,可是跳动的眼神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 终于,伯阳先生长吁了一口气,收回手指,笑道:“这小子的病,我治了!” “治什么治啊,老子自己的事儿,用得着你管吗?学人家装神医,也不先回家化化妆再出来,不怕被人咋了你招牌啊?”完颜真哇哇乱叫,他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总觉得这老不修答应治病,是有场交易在里面,弥越裳不是暗地里许给他什么了吧?何况他也压根就不信,连师父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能解决。 只是他忘了,在弥越裳心里,他半个铜子儿也不值,又怎可能为了他搞出什么交易来? 伯阳先生根本拿他当空气:“姑娘,这里不是地方。等我料理了那些不速之客,便请姑娘上我正府中盘旋一段时日,到时候再给这小子从容救治。”说罢凭空而起,一阵清风拂过,拖着他施施然向远处飞去。 飞雪秘境的五人戒备之心大起,却见他驾云气、御清风,转眼已去的远了,到不来与他们几人为难。只听他在空中大喝一声:“鼎来!”一阵水花逆着瀑布,从那水潭中飞溅,一只五面的青黑色大鼎从中飞出,转眼追上伯阳先生。却自越转越小,最后化作四五寸方圆,被他托在掌中。 这片丘谷本自不小,是伯阳先生当年自天山中一块天然的谷地中开辟出来,原本便有四十余里方圆。后来他又以禁制加持,其中自有一些收缩乾坤的运化,因此这谷地自成一体,差不多有百里方圆。西北方向,又有四人新近闯入,他心情大好,此刻急着回府,懒得与这些人厮混纠缠。当下便将黑鼎举在头顶,叱道:“金之寄位,五行之始!日耀月烛,伏火生铅!” 黑鼎凌空悬浮,迅速膨胀到原来大小,一面上忽作水光潋滟,一道黑芒倏然从中射出,宛如利剑,向西北方向刺去。 “呀喝!” 声音虽然惶急,却是中气十足,只听砰的一声裂响,黑芒又原路飞了回来。这一回速度略慢,却看得出,是一柄黑色的铅剑,重新融入鼎中。伯阳先生何等眼力,何况这山谷内几乎已算是他自己的禁域。他分明看到那当头一人借着一声怒喝,将一腔怒气喷出体外,化作一片苍白色的刀气,将铅剑劈飞。 “青红岭的集煞功?” 他的念头还没转完,就听下方有人喊道:“五方真英鼎?伯阳仙长,且慢动手――误会啊,这真是误会!” 五方真英鼎仍如日头般悬浮于空,且转过一面,这一面上青气缭绕,宛如有无数片绿叶在生生灭灭。下面那喊话的人知道厉害,这可是五行中的卯木之气,内蕴日魂,当真发动起来,洞照四方,可不是他半桶水的“集煞功”抵御得了的。不由大呼道:“仙长,我等此来绝无恶意!只是家主人说,今日仙长当有大喜,特命咱们几个仆役为仙长送上贺礼!” “大喜?”伯阳先生自己先迷惑起来,想了一时,忽的眉头舒展,大笑道:“不错!不错!难得你家主人有心。都说洪崖先生未仆先知,果不其然!” 他一步跨出,便到了几人身前,面前四人恭恭敬敬的立着,身后果然有一口金漆红木的大箱子。这四人神完气足,周身隐有宝光萦绕,显然是道行高深的修者,偏偏却是粗布麻衣的下人打扮,怪异的很。他眼睛一扫,对着站在最后站着的一个少年模样的人道:“寒颜,刚才怎么不出手?我看你元神勃然欲动,如朝阳初升,‘五蕴寂灭法’已经修到‘行蕴’了吧?” 那人模样清秀,面白苍白,像个病弱书生。面相虽年轻,一双沧桑的双眼却出卖了他的真实年龄。他恭谨的答道:“前辈法眼如炬,看的丝毫不错。只是晚辈虽有寸进,如何敢不自量力,与前辈过招?” 伯阳先生未置可否,又转向当了他一招的那人:“长福,你也不错啊,‘集煞功’快修到顶儿了。” 那人身手不弱,却是十足的奴才相:“难得仙长还记得名字,奴才真是,真是……哎,也是奴才情急斗胆,若不是仙长才使出百不及一的威力,就奴才这点微末道行,怕早是一团糜粉了。” 伯阳先生不耐挥手:“行了,我且问你,洪崖先生怎么知道我这儿会有什么喜事?” “我家主人前日在府里卜卦,成了一副卦象后,忽指着东方说当有妙事发生。然后便亲手列了一张单子,交给奴才,让我置备整齐后来见仙长,聊表恭贺之意。” “哈哈哈哈!我和他二十年没见,没想到竟长了这等本事?好,好――还有一事,你家主人真的跟龙尾宫的那个小家伙儿,结下了什么攻守同盟?” 那人期期艾艾,半响才道:“那个,那个我家主人确实是和凌海越凌老前辈相谈数次,还同他去过一次中原。想来是主人静极思动,这、这主人的事情,咱们做奴才的也不知底细。” “哼!回去告诉他,让他莫因为这些俗事耽误了修行,我还等着看他那独树一帜、佛道双修的大禅道境界呢!” 那人连连点头:“是是是,奴才一定把仙长的话一字不差带到。那……家主人备下的薄礼,仙长这就过目一下?” “慢来,且先与我走吧!”伯阳先生大袖一挥,头顶悬浮的五方真英鼎中飞出一道红砂,将这几人连同身后的大木箱一同卷住。他掐个法指,凌空飞去,几人也被红砂带动,紧随在后。不一时,便飞回濯泉山塘上空。 伯阳指着飞雪秘境那五人道:“算你们几个运气,我今日心情大好,也不想见血了。你们还想不想看那周易参同契?” 女子叫道:“怎么不想,就是你这没口齿的耍赖!” “哈哈哈――女娃儿倒有几分胆略,李白说‘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你可知道,这天山上也有一座白玉京?” “你乱七八糟说的什么……” “今天便算你们有幸,能见识到我的人间白玉京!” 四、同怀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功架不错。” 剑尖轻颤,剑身上篆刻的“白果”二字掩在升腾的剑华中,若隐若现。陆子杞平托剑柄,膝盖微曲,左手则收在腰侧,五指紧扣在掌心。他没有去看站在对面的对手,目光却是落在自家的剑尖上,随之起伏不定。 而他另一柄佩剑,青sè的“豹王”,则合鞘插于身后三尺处。他却是要借其势,来稳固自家温养的气势。[] 现在,jīng、气、神、魂,和他所能调动的所有身内与身外的力量都集中起来,丝丝合抱,越来越凝炼,几乎已被拉成一条如有实质的线,从他的脚底贯上头顶,再从顶心而出,化为传说中三花聚顶的虹气。 “你虽然懂了以势为重的道理,但是想借重紫府中两只大妖的势,与自身混同无隙,且不被其反噬,这还不够。” “嘿,说那么多,不如以身作则。” 冒襄难得的露出久违的笑容,他站在子杞五丈之外,这已经是极危险的距离,经过泰山一役,百丈之内都是他可击之处。藏锋则仍在鞘中,被他斜提在手,剑尖略微高过右脚脚面。这姿势看似随意,然而他只需跨出左脚,轻提右腕,便能全然展开剑势。 他说道:“华山剑宗宁师叔虽未明言授剑,但他当rì演示半阙述平生剑法,实在能让我一生受用不尽。这等以自身之际遇化入剑端,以自身xìng情引发自己独特的‘势’,集情于剑、大势雄成的剑法,是开一代剑修之先河。我有感于近rì际遇,东施效颦,创了一套‘千峰剑’。如今虽只有区区几招,却也是我对剑法领悟的总览。所谓千峰,是取义于‘千峰所聚,千夫所指’,是专门以势屈人的剑法。” 千峰所聚,千夫所指……子杞不由眼角一酸,然而复又一振:冒襄便算是昆仑遗孤又如何,纵然千夫所指,仍就是我最好的朋友,虽千万人又有何惧哉?不是还有千峰所聚吗,他这样的人,就应该攒聚千峰,登临绝顶,一览天下之小——到那时,什么昆仑余孽,什么道门仇雠,也不过是些不关痛痒的唠sāo吧! “好!小心了,看我——疏枝阑后凛冰寒!” 白芒一闪,酷寒之气陡然而至,冒襄顿觉周身环境冷的糟糕,只怕会影响运剑,除了寒冷,那种隐含在剑煞背后独属于上古凶兽的压力才是最恼人的。便是这剑光将近的当头儿,亦不觉舒张握剑的僵硬五指:好小子,果然以势压人! 冒襄右足不动,左足反而后撤半步,手腕轻转,藏锋剑尖抬起三分,轻喝:“壁立!” 子杞呼吸一窒,“白果”回挑,虽然前方如有山峰陡然壁立,冒襄全身气机绵密无缝,他却不想就此打住。他不过前进了三尺,一步就回了原地,随手抄起身后的豹王剑,往前方空中随手一抛,抬脚往虚空里踏,不知怎的,就踏上了兀自在空中滑翔的“青豹”剑身。 “吾当凭虚,御风以畅游兮蓬莱!” 是想用逡巡的战术,来找出破绽吗?子杞如同化成一片云烟,虚空中荡起无数道涟漪,而每一圈涟漪的中心,则是一道道如云似霰的烟气凭空生就,各自携着一缕主人的剑意,向冒襄周身击去,以为试探。这是他研习燕玉簟传他的“乱云真气”所得,然而毕竟是一鳞半爪,效力有限。只是那一片片如剑锋的烟气上的剑意却是连贯的,虽各有一番演绎,却都是来自“万物化生之剑”的剑理。这本来就是纷然杂沓、模拟万物消长的大剑意,被他如此运使,竟是得了前所未有的沛然气象。 如此剑意、如此用心,虽不是极凌厉的杀招,却也是他能使出的难得佳作。 “好!”冒襄双眼放光,却仍旧只取非攻之势,他手腕一震,藏锋剑于匣中轰然震荡,如龙吟虎啸,他周围凡可见之物无不如斯响应,为其剑意所驱!甚至连周围的大气和无形中那无所不在的天地元气也被他的意志任意揉*搓,化入千峰剑意之中——振衣千仞岗,我自如如不动,任万千诋毁加于我身,又安能伤我分毫? 这是他的不攻之攻——套一句旧诗,是为:此乡非吾地! 漫天烟云之剑登时消解大半,“兹兹”之声不绝于耳,像是水滴落入滚油,别说试探,消解掉的云气连与冒襄剑意对峙的资格都没有。这还是冒襄刻意收敛,不然他周身百丈之内,焉有其他真气乱飞的余地? 子杞身子已横在空中,左手在虚空中一张又一握,残余的云气募得拧成一股,漫天的涟漪则搅动虚空,使得视线扭曲,其中光影浮动,宛如海市。他左手猛地一甩,如投鞭裂地,那凑出来的十余丈长云气夹着余威,向冒襄后背抽击而下。同时间,他脚下一甩,青豹剑也被他踢踏而出,喝道:“豹兄助我!”不知不觉中,已逆运“心音杀术”,青豹剑上银光大亮,破空向冒襄面门击去。 “恁多花样!你不过来,我可就过去啦!”冒襄长啸一声,藏锋剑无声出鞘,也不见他如何运剑,只见紫光一闪,背后细长的云龙便被一剑屠了。踏空如登阶,虚空里自有一条路承载着他。“叮”的一声,又是信手拈来的一剑,青豹剑被他远远格飞开去,甚至没让他脚步稍有一停。 就那样踏步而上,剑光如龙,简单、直接、沛莫能御——仍旧套用一句唐诗,是为:沉舟侧畔千帆过! “早等着你呢!” 两道人影在空中迅速的接近,激昂的真气摩擦,让空气中凭空生出绚烂的虹光。这时如有常人见了,怕是人间又要多一段少年剑仙的传说。子杞的左手第二次张开,这一次,却是五指极力舒张,而掌心处,是纯粹的真息凝成的符字——皓。 光芒盛极,太阳被子杞握在掌心里,然后就这么粗暴的仍在冒襄跟前—— 根本无法直视,冒襄及时的闭上眼睛。他也不用去看,因为不管看或不看,他都不能趋避,沉舟之侧,又岂能驻舟停歇?剑的指引就是他最得力的眼睛,而天地之势都被他引动,就是真的太阳,他也要一剑刺穿! “噗——”穿过灼热的光团,并没有想象中的符箓本源之力,剑尖则已刺入前面的躯体。他本想撤回长剑,可那一刹那间,他忽有明悟,几乎哑然失笑,长剑毫不犹豫的穿体而过,连洒在手背上的温热液体也如此真实。消无声息的,冒襄的身后有一圈涟漪悄然浮现,子杞双手持剑高踞头顶、承负剑之姿,在涟漪中现身。 他知道单比剑法,自己跟冒襄差着几座山那么高,因此“仓颉符书”和“大幻无疆”尽出,只为了此刻的兜头一剑。 这一剑是哑然无光的,快到了不可思议,甚至剑锋上都没有任何的剑气外泄。“皓书”的光芒则猛然外铄,将两人的身影裹了进去。 足足有一炷香之后,两人先后落地,子杞脚一着地,就忍不住一个踉跄,抱怨道:“你背后也有一把剑啊,混蛋,怎么就看出来了……” 冒襄笑着把藏锋剑归鞘:“沉舟之地,又怎么会没有凶险?哈哈——” “此乡非吾地,和沉舟侧畔千帆过吗?真是好剑意、好剑势,无法复制的好剑意,不世出的好剑势啊!可惜我的功力不够,没法领教后边的几招了。” “你的幻法也不错啊,如果能在气势的真幻上再下些功夫,就足以让高手着道儿了。” 除了杀手锏,冒襄的雷法和子杞直接动用二妖的神魂之力,两人的比试已经是进展所学。当然,如果真用了杀手锏,结果也就不会这么和睦了,子杞固然不会只是前襟上开一道口子,冒襄也不能全然看不出打斗痕迹一般。这是碎玉公子雷霄走后的第三天,冒襄的伤势刚刚痊愈,就被子杞拉过来试招。 他已不再是那个畏惧厮杀的少年了,虽然“一语成谶”让他在体悟大道的道路上踽踽而行,可他也不再抗拒暴力,一样在杀人的技艺上突飞猛进。而阔别一时,冒襄却已成此道的大师。 两人几rì来畅叙离情,各自为彼此际遇唏嘘不已,然而能以完好之身相见,又有不胜之喜。只觉天地之大,竟至于斯,全然与当初在龙虎山时想象的不同。然而兄弟之情弥坚,海内能存一知己,斯世当无憾矣。 “啪、啪、啪——”不远处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燕玉簟从树枝上跳下来,踢了踢树底下被捆成粽子的三个人,叫道:“打也打完了,这仨人怎么办?” 冒襄摇头道:“跳梁小丑,又能翻起什么风浪?等我们走了,解开他们的气脉,自生自灭去吧。以后要杀我的人恐怕会如过江之鲫,我若一个个杀了,到头来恶业缠身,先让老天给轰了,岂不是反倒实惠了他们?” 子杞疑惑道:“连道门三宗和五岳盟都栽了跟头,还有人敢来找你的晦气?再说你……碎玉公子也直承重建六天混元道之事,也该会为你分去大部分的压力。” “你是太小看了天下的修士和他们所能深藏的怨恨,也小看了这天底下那些个沽名钓誉之辈,对于他们,我岂非是绝佳的猎物?雷霄……他们是没几个人敢去啃得,我这千夫所指之人自然就不一样了。更何况,姬正阳前辈的血仇也算在了我头上,五岳盟能人无数,自有血xìng之辈。” 碎玉公子邀冒襄同往天山,冒襄却不肯,他也不愿改成雷姓。他对雷霄有种本能的疏离感,甚至近乎于畏惧,但既然两人是血亲,已是彼此在这人世间唯一的亲人,他纵然有天大的野心和yīn谋,也至少不会加诸于自己吧?可即使如此,他也不愿同路,无论怎样,两人都不是一路。他只问明了去伯阳宗的关窍,便与雷霄分道。 盈缺和簇簇双双离去,他虽满口谤佛,但深心之中还是念着因果之情的。森扎卓上师让他很失望,可他并未因此对佛门三大隐脉失去信心,毕竟和空行女一脉和禅宗比起来,那烂陀只是藏传佛教流入中土的一条支脉而已。燕长歌竟然成就了灭佛之剑,这几乎是可以令天下佛门倾覆的变数,盈缺决心挖出另外两大隐脉,为佛门争取一些生机。 摩呼罗迦从天柱峰中啃出一块石甲后,也心满意足的去了,子杞心下虽留恋,但也不能挽留。为了助他赶路,摩呼罗迦已是错过了最佳的修行之期。也许下次见时,便能脱落兽形了吧?只是不知要过多少个chūn秋? 红衣的岚徽从林中的石屋中走出来,轻轻地对三人道:“我们还是赶快动身吧,那神医已经做了处理,可保闵姑娘两个月内无事。” 冒襄神sè一痛,心中暗道:就算与全天山为敌,我也要把她救回来。 五、相逢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还有一点冒襄没有说,从天柱峰下新得的雷珠,是真正的重宝,足以让最正派的人眼红。单以价值而论,这东西丝毫不下于深藏在自己身体里的帝释血脉。 当rì山崖裂壁,现出五样宝物,分别对应在场八部众的兵器。盈缺得的是一块奇形勾玉,正好将他的如意珠补足;摩呼罗迦啃去了一块石甲,应是它浑身鳞甲的jīng华所在;对应乾达婆的却是一尊金黄小鼎,上有九孔,jīng致小巧的像一个暖手炉;簇簇最是哭笑不得,紧那罗的宝物是一套成衣,玉带青纱,连舞鞋也有,然而却少了一只。 和其他四样宝物不同,雷珠虽是因陀罗血脉特有的宝物,却并非只有血脉传承者才能驱使,普通修士一样能引动其中蕴藏的强大雷力。冒襄曾以神意弹入雷珠,其中仿佛如佛家所言须弥藏于戒子,宛如有另一个世界。即使以他对雷法的领悟,也不能对其一探究竟,只不过能调动外层的雷电而已。除了传说中藏于雷珠中的帝释座驾——炎龙雷车,旁人难以召唤出来,这颗雷珠,在jīng通雷法之人手中,依然有莫测的威力。 冒襄、子杞、岚徽、燕玉簟和一个伤重不起的闵水荇结伴向天山而去,一路上徐徐而行。众人买了一辆大车,被子杞以符禁布置,即使急行时也平稳至极。岚徽出身巫楚,jīng善歧黄之术,临走时又经那神医谆谆嘱咐,足以应付一路上闵水荇的身体状况。她那rì舍命救冒襄,硬是以身抵挡天遁杀剑,可濒死之时被冒襄激起强烈的求生yù望,竟将乾达婆的血脉临时激发到极浓郁的程度,吊起了最后一丝生气。然而血脉不是万能,没有能重塑生机的办法,她只能一步步滑入死亡。 难得的是燕玉簟,此时也懂得照顾人,和岚徽两人在车里,将不省人事的闵水荇照顾的无微不至。此时她才知贴身照顾一个人需要做些什么事情,私密之事无不涉及,当rì子杞带着她一路西行,其间也是如此吧?难为他一个男子,怎么做得来这些事情,而那些……羞于启齿的事儿,他也一一亲为了吧?每思及此,她便不由得脸颊如沸,看的对面的岚徽莫名其妙。 众人的行程自然不快,冒襄坐在车头上亲自驾车,子杞则骑着超光跟在车侧。紫sè的名驹很是不耐这样的速度,不时烦躁的打两个响鼻,吓得拉车的两匹马瑟缩发抖。那两匹马也是难得的好马,毛sè纯正,骨架高大,显然有些大宛马的血统,是冒襄不惜费重金在桐城购得,然而和穆王八骏相比,却如云泥之别了。 这一rì,马车行出皖界,子杞坐在马背上,回头张望,只见青山楚楚,夕阳之下,一弯河水向东缓行,景sè美煞。他不由想起苏子旧诗,合了时兴儿的调子,抬头高歌道: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 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 夜阑风静yù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然而车辕辘辘,终是将这美景抛在身后。几人都是修士,也不避讳夜路行车,车马上自有竹灯高挂,在法术加持下,足以照彻三丈。子杞幽幽说道:“喂,你为什么不跟那人走?” 冒襄斜倚着车壁,一颗深紫sè、鹅蛋大小的珠子在掌心滴溜溜的打转。他漫不经心的接道:“我信不过他。” “哦。”子杞随口应了一声,其实是不知该如何再说。从种种迹象上看,雷霄该就是冒襄的亲生哥哥。那人的修为他是亲眼见过的,用惊世骇俗来形容,都不为过。遇到的人物中,或许只有折铁和燕长歌能高过他一线,当然不能算隐居在蜀地中的那两个隔世之人。这样的人又岂会编造身份来蒙骗冒襄,何况冒襄已成了鲍鱼之肆,别人想躲还来不及呢。 可这个男人,却总给他莫名的惊慌感。 “他的身上,有过多yīn谋的味道。”却是冒襄又接着说起来。 子杞“啊”的一张口,道:“是,我其实……也觉得。” 冒襄笑骂道:“干什么说话畏首畏尾?他是我哪门子兄弟,你才是我的兄弟!” 子杞眼睛瞪得老大,狠拍了一下巴掌,大叫道:“着啊!就是你这句话呢!” 冒襄收了笑容:“他这个人,想必是处心积虑要报灭门之仇的。不知他当年是怎样逃过那一劫,现在虽然手下几人无不是一时英杰,然而从他把看守家庙的老族人都请出来就能看出,他也实在是没有什么人手了。想凭着这几人报仇成事,谈何容易?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偶然救了皇帝那次吗?当时雷霄就在左近,还试图阻我。这是不知为何他并未尽全力,不然单凭我一人之力,断然救不了人。还有那一次女真王子杀入禁宫,最后也是被他救了出去。单独看起来,这些似乎只能证明他和女真人的交情,可我总觉得不该如此简单。他的背后,必然有我们看不到却已然展开的图谋。而那rì我驰援林婉,他又为何能在关键时刻现身?难道只是因为他早已知晓我的身世,而一直关注我的行动?” 两人胡乱猜测一番,也无甚头绪,最后只得出个结论:没有必要,就不要跟这人再有什么交往。冒襄纵然知道自己出身于六天混元道,然而毕竟从小耳濡目染,不想和这个“邪魔外道”有什么瓜葛。 昼夜赶路,终于在一个月内进入了天山北麓。雷霄临走时给了他一定的指引,要他赶到山脚下的小镇昌吉呼图后,依照他的指示找出隐藏的进一步指引。冒襄在一处客栈的马棚里找到了雷霄留下的东西,上面记载了详实的线索。 还会见面的,为了闵水荇,也没有什么——冒襄知道,在这张纸记载的终点上,雷霄在等着他。 即使有前人指路,破开那“缩地成寸”的禁制也费了一番功夫,少不得子杞出来露一手。因为有前人思路可循,因此他也没费太大jīng力,只是破禁之时却仿佛感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不禁让他疑惑。可他想不出是谁,毕竟那气息只是一种禁法波动的残留,又过去了很久,无法从中抽离出任何明确的信息。 颠倒时令,偷换自然生息的手法自然高妙,冒襄心急如焚,无心欣赏。子杞处处觉得新奇,也为这雪山中的奇景折服,但毕竟知道轻重,不敢贪恋。燕玉簟一路上都老老实实坐在车里,现在也不肯出来。岚徽进入这一片谷地后,无声无息的从车门纵出来,像是嗅到了危险的野兽,皱着眉哼道:“这些禁制,真像是牢笼,把万物生灵都当成了玩物。这个主人可真狂傲,他难道想把天地也囚禁住吗?” 说罢,岚徽便召唤出夜沼兽,身上红影颤动,便和雾气蒙蒙的夜沼融在一起,须臾消失在林间。 马车上被子杞施展了神行符,在山路之中亦如履平地。谷中花鸟成趣,泉流溪声,马车行过瀑布,远远地能看到瀑布下有一排白sè的石屋,颇为雅致。前面道左是一道向前延伸、不算高的石崖,和右边一片长在坡地上的密林夹出了一条道路。忽有一道傲慢的声音传出来:“绕道走!”声音中有一种莫名的震慑之力,显然说话之人是jīng善神魂之道的高人。 彼此对望一眼,冒襄和子杞不由都笑起来——他乡遇故知,这感觉真是不错呢。 冒襄呼啸一声,两匹马儿被他催动,反而加快了脚步。前面声音陡然转怒,大喝道:“放肆!”继而一道恶风猛从前路上扑出,如一只形体时刻改变的巨兽,风声中则夹杂着阵阵鬼楸,蕴含种种夺人心魄的魔音,稍一不慎,就要被其摄住心神。 “哼,雕虫小技!” 冒襄更不移身,不知何时已拔出藏锋剑,就那么坐着凭空向前刺出一剑。那恶风犹如真的野兽,呜嗷一声惨叫,灰蒙蒙的身体便被打掉了半边,却犹自扑击而下,远远地就吓得两匹拉车的马软倒在地。 “散了吧!”冒襄再出一剑,也不见什么劈空剑风,残缺半边的恶风噗的爆散开来,散成漫天灰雾。子杞凭空书就几道灵气聚成的驱风符箓,打入雾中,将雾气驱散,又画了两道安神符,送入两马体内。 冒襄却猛地于车上立起来,藏锋剑当胸一横,双目嗔视前方,自家的剑意便与袭来的神念来了一记狠的!密林深处,响起了一声低沉的闷哼声。 这闷哼声仿佛是个信号,左方的崖顶和密林上坡的一个角落里骤然升起两团浓烈之极的气息。且分明彼此针对,一瞬间,就将这片夹道中的元气尽数蒸沸。 左边山崖上一道明黄sè的剑气拔地而起,如飞龙经天,那剑气凝练至极,中心处的亮度堪比烈rì。只看那等千军辟易、一往无前的剑势,便知是十荡十决的血勇剑法。而与之针锋相对,则是一只血sè的巨大手掌,从密林中抬起,如yù拿天。和巨掌一比,剑气细小的仿佛是即将燃尽的灯芯。 下一刻,二者轰然对撞,激烈的元气爆炸声中,剑气再次爆发出更耀眼的光华,将血sè巨掌对穿而过! 子杞鼓起掌来,大声叫好:“定军剑气,决胜千里!萧独,恭喜你剑法大成啦!” 六、请柬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天sè一下子就暗下来,血sè的巨掌虽被对穿,然而却愈发红的邪异。密林中的树叶在迅速的枯黄,生气被席卷上天,巨掌膨胀了不止一倍,真正像是遮住了半片天空。 “真是邪门!”子杞按住了暴躁不安的超光,周身符光弥漫,且遍及马身,才挡住了空气中那股噬人生气的气息的侵蚀。藏锋剑则在鞘中不停地震颤,散发的剑气笼罩了整辆马车。 忽听得山崖上传来一声娇叱的女声:“萧郎,守心不易,锋芒自露!他临时凝气,岂能无漏?刺它的列缺,断它的气脉!” 那剑气被气团笼罩,眼见巨掌又将压下,闻言果然收敛锋芒,使剑光愈发凝实。巨掌之下生出道道气旋,将剑光吸住,这一拍落原以为十拿九稳。哪像得临到头时,明黄剑气忽地一扭,“嗤嗤”连响,却是边缘处锋锐异常,将猩红的气旋割破,如一尾游鱼,在掌下肆意的游动。忽一霎,剑光迅捷的一闪,合身刺入了巨掌腕间的列缺穴上! 密林中响起一声怒吼:“滚回去!”巨掌虽然被破了气门,如漏气的皮袋一下子瘪了不少,到底根骨还在,反手一掌,便把那一团剑气拍回崖上。 只听得崖顶一片振剑之声,明黄剑气散去,其中露出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他挺剑指向林中,喝道:“兀老妖,怎么样,终是被我破了你的‘无漏掌’吧?” 那少年剑眉星目,容光焕发,端的是一位翩翩美少年,虽然瓜子脸稍显柔弱,但在勃勃剑气映衬下,也有几分飒爽味道。他便是子杞和冒襄的旧识,天泽宗的二公子萧独了。有一位女子立在他身后不远处,面上一团喜sè。那女子容sè极美,有一些回鹘人的血统,肤sè白的犹如凝脂,头发却以汉人的发式高高隆起,显示出她已为人妇的身份。 冒襄和子杞二人在远处打量着凌玲,见她容貌更见俏丽,虽是妇人妆,然而肌肤莹白的宛如处子,眉眼间多了几分妩媚妖娆之sè。她面sè红润,神sè里透着一丝喜乐,自与当初那般愁苦丫头的模样不同,想来伉俪情深,婚后生活也是和和美美,顺心顺意的。 那边密林里也不平静,方圆三里之内,树木已尽皆枯死,并且这个范围还在慢慢的向外扩大。这一圈范围里的飞禽走兽、甚至埋在土壤里的蛙虫也没能幸免,都变成了皮包骨头的尸体。而中心处,则站着两个大汉,其中一个面目通红,长着一只硕大的鹰钩鼻,一面玄sè披风几乎要拖到地上,面目在五十许间。另一个则要年轻许多,一身白衣,手里握着一把闭合的扇子,另一手按住红面大汉,道:“二哥,停手吧――为了一个小辈,真要用‘无漏天疆灭地法’不成?老头子的正事儿要紧,你这都耗了大半天了,还想怎地?” “二哥”yīn着脸缓缓丛林中走出来,暗红sè的煞气渐渐收入体内。跟这小家伙斗了六个时辰,不但没占到便宜,还被破去了“无漏血掌”,他也觉颜面无光。这个小家伙儿他是认得的,在西境也算个人物,然而他始终看不起这种世家子弟,以为不过是凭着天泽宗少公子的身份闯出的名头。他大哥是个真正无双无对的大人物,相形之下,他这个二公子实在有些暗淡。然而红脸汉子没有意识到,萧独并不平庸,只是被他惊才绝艳的哥哥遮蔽了太多锋芒。 伯阳先生号称有七友,每一个都是修士中的大能,世人不知其来历,只知这七人以“三洞四辅”自称。三洞四辅是道门之人对自家浩如烟海的典籍之总称,可说包罗天下一切道典。三洞是为《洞真》、《洞玄》、《洞神》,四辅则是太清部、太玄部、太平部、正一部。这四人敢用这名号自称,可见狂妄。然而天山修士虽多,到底是边陲之地,少有道门正朔,因此天山同道听了,也不过一笑而已。 红面汉子是七友中的老二,名唤兀山都,早年曾在西疆有莫大声名,为人睚眦必报,十分声名里到有七分是坏的。那执扇的行六,叫做毕英,别看面子上像个书生,其实也是个yīn狠之辈,适才阻挠冒襄等人的便是他了。 七友虽是伯阳先生客卿,却不归他统属,十年之前七人不耐山中寂寞,云游而去,相约十年之后回来聚首。十年一晃而过,饶是修行之人xìng子淡漠,众人对这次重聚也十分重视,越是rì子临近越是想快些见到一众老友。兀山都上路有些迟了,一路急赶,先是遇上伯阳宗的下人,听说山中马上要举行的一件大喜事,心下更不由急切万般。之后又遇上了来得更晚的毕英,两人遂把臂而归。故友相见,十年一倏,自有一番别情,二人欣喜之余,更狠不得马上与其他几人和伯阳先生相见。 早年兀山都跟天泽宗结下过梁子,虽说萧独等人是闻讯来贺喜的,他也看着这高傲的小子很是不顺眼。另有一事他也觉奇怪,老头子想来隔绝领地,不与外界往来,虽在天山之中立下如此根基,平rì却低调的很。伯阳宗虽然被列为天山十宗之一,多半还是因为老头子偶尔外出悬壶得来的名声,小一半则是他们这七个老兄弟近几十年来挣来的,外间之人甚至过去都不知伯阳宗的具体所在。 如今宗门内的那一件“喜事”就已是一件奇事,老头子又忽然转xìng,广邀天山同道来聚,且把自家的山门也尽数抖露出来,这可不是又一奇?老头子乱七八糟、颠三倒四的xìng子他们是没有不知道的,少不得要用些心思清理首尾,对这些个逐臭而来的“贺客”岂能不甄别一番?何况萧独还和这场“喜事”有些干连,他更是忍不住出手试探了。 可对峙六个时辰,从太阳刚出生到傍晚,九次交锋,连他的血掌九变都用到了尽头,他竟然还没能压住这个剑气如cháo的小子。他冷哼一声,道:“你是客人,若真分个生死老头子就要怪我待客不周了。不过即是来观礼的,就规矩些,不该看的不该做的心里也要有个章程。说起来,这一次的新人倒是和你有点渊源呢,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下聘了,听说是姓弥的吧……” “住口!”山崖上的萧独怒不可遏,仗剑就要往下跳,凌玲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胳膊,叫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遮掩个什么?你以为你能隐瞒的住吗?” 兀山都只觉脊椎一冷,还不等他有动作,便听身旁的毕英沉喝一声,手中折扇倏然打开。乱风起于青萍之末,继而张牙舞爪,化作万千凶兽形象,莫不昂首嘶吼。虽然这是集中在丈许方圆里,那一个个兽形最大的也不过拳头左右,然而洋洋然大观,极有气象。兀山都也不由心里称许:这十年来,六弟果然勇猛jīng进,只是一个动念,就能轻易驱使出“压魂雾流万兽谱”,大小随心,防不胜防。 万兽之中,有一道影子决绝的插了进来,那些噬人神魂的雾兽没能起到丝毫作用。毕英手腕一抖,纸扇一翻,万兽谱中自有气机响应,有无数饕餮形象同声大吼,合为一只森然巨口咬住那影子。却不料一蓬粲然金光猛地爆开,硬生生把那万兽合流之势给爆成雾气。 而下一刻,那身影已突破重重兽影,长臂为剑,刺在兀山都刚来得及立在身前的掌上。指掌相抵,几无声息,两人却不由齐齐一震。兀山都愕然抬首,入目的是一双醒目之极的眸子,瞳sè二分,一者金,一者苍。 他还来不及看清来者的容貌,便又有破风声袭来,微缩版的“压魂雾流万兽谱”刚刚重聚,这一回更是简单,被来人一剑斩破。兀山都不由苦笑,一个萧独也就罢了,怎么这来的少年一个比一个难缠,莫不是自己当真老了,竟缚手缚脚至此? 冒襄从后而至,一把扣住子杞肩膀,低声道:“别冲动!” 可子杞的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兀山都,追问道:“你刚才说的什么?新人?姓弥?什么喜事?什么下聘……” 兀山都被子杞妖异的双眼盯得极不舒服,身体里潜藏的本能蠢蠢yù动,又仿佛受这目光的压制。他的脸sè红的想要滴血,此时再留下来可讨不得便宜,扔下一句:“你想知道,自管到山门里去瞧!”收掌飘然而退,毕英合起折扇,兽影重新收入扇面,他也随其而退。 “哎!” 萧独大声的叹了一口气,一边向崖下飞来,一边大叫道:“冒兄,陆兄,任他们去吧!这事,这事――也不必问他们!” 子杞任冒襄按住自己,面上却早失了颜sè,自己也没了主意。萧独和凌玲两人前来见礼,凌玲道:“不想竟还有机会与两位兄长相见,当rì若不是两位援手,妾身只怕仍旧是天山上一朵飘蓬呢,我和独哥焉能有今天?两位的恩德我俩从不敢忘,天可怜见,终是给咱们一个稍作报答的机会。这一回……”她侧头看向自家夫君,见他点头,便续道:“不管伯阳宗上什么情形,我们带来的天泽宗人马,唯两位兄长马首是瞻!” 她见子杞失魂落魄,自己说的什么恐怕都没听进几句,不由心底一叹。想起当rì,自己可不也是这么痴想着萧独吗?她自己有情人终成眷属,却看不得子杞成了这样,当初见那弥越裳落落大方,无论人品、样貌、心机、修为哪一样不是上上之选?她自问样样也比不上,可如今,这又是哪一出? 萧独从后面悄悄地掐了她一下,她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这个事情爱郎开不了口,也就她说才算合适:“咳――陆公子,其实我们是有收到请柬的,这一次也是为了观礼而来。伯阳宗向来隐遁,这一回却大张旗鼓,不免让人疑心。那个,是不是弥姑娘此时做定论尚早,我们还是先弄清楚再说,何必先烦恼起来……” 子杞募得伸出手来,道:“请柬,给我看!” ************************* :末末9601兄说的不错,是写的出漏子了,改过来~~ 七、连山归藏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如果说位于托木尔峰峰腰的天泽宗宗门是云顶天宫,那么坐落于一片开阔的谷口、背倚百丈高崖的伯阳宗宗府便是人间的白玉之京。 萧独远眺半晌,不由长叹道:“天山中竟然有这么一座重楼之城,我却到今天才知道。真是个睁眼瞎子!” 那是一片高楼攒蹙的建筑群,依托原本就呈锥状的一座矮山丘,而使得整体呈现为巨大的塔形。称其为城,也毫不为过。 粗略一数,当中便有七八座高楼,或三四层、或五六层,相互拱卫,乱中有序,大气之中见别致。所有建筑均以天然的白石筑成,许多地方不过是经过简单处理的粗胚,就那么大块大块的堆叠上去。然而那样天然的石质纹理反而有一种质朴,似乎只有这种粗糙的手法,不经多少人工的打磨,才能体现出这恢弘宗府的自然之道。 而四下拱卫之中,最高处是一座独高七层的巨大白塔,几乎与身后依托的山崖齐头。它也是白石质地,可表面却有一层温润晶莹的光晕,竟仿佛是真的以玉石筑造。肉眼可见的灵气从塔顶缓缓地涌出,继而洒落到这片玉京的每个角落。它是毋庸置疑的中心,却奇异的与外围所有的卫楼切合紧密,没有丝毫独占鳌头之感,甚至与这片巨大的谷地,与身后低开高走的山崖,与更远处拔入云霄的重重山影都如水rǔ*交融。 入城的时候,少不得有下人迎客,冒襄等人就当做是天泽宗的人马跟着进入,萧独本就带着十几个人,多这几人也无甚关系。只是那车架颇为显眼,一个管家指着问道:“这是?” 冒襄淡淡回应:“女眷。”岚徽和燕玉簟确实坐在里面,燕玉簟一直腻在车里,靠近伯阳宗后,岚徽也神不知鬼不觉的钻了进去,连萧独都不知道自己队伍里还有这么一号人。她感觉到身体里渐渐压服不住的躁动,每一天龙魂都有壮大之势,向着喧宾夺主更近一分。进入伯阳宗独辟的山谷后,这势头愈趋强烈,可是她不认为这里有能够帮她的人。 管家眼中闪过狐疑之sè,却也不曾追究,点头放行。这几rì山门大开迎客,贺客中着实混了不少求医问药的病人,然而只要有名义上的请柬,他都一律放行。至于老爷会不会看病吗,那还不在他需要cāo心的范围。 进城后不久,冒襄拉住子杞,低声道:“不要冲动,要顺势而行。”子杞不由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马车,点头应道:“我理会得。” 斜刺里忽的闪出一个人来,萧独不由一惊,他甚至没看清那人是从哪里出来的,他就已靠近过来。那人在众人之前站定,像是没看到萧独脸上的惊讶,对着他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完全一副下人的做派,垂着头道:“萧少宗主,听说冒先生在您这里做客,我家主人吩咐奴才来见先生一面,面呈一句话。” 萧独也不问他家主人是谁,回头与冒襄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对那人道:“他就在那儿,你自去便是。” 那人又是一拜,才脚不沾地似的滑到冒襄跟前,垂首道:“见过先生,我家主人让奴才带一句话给您。” “是雷霄吧。”冒襄面无表情,道:“说吧。” “主人吩咐,请冒先生在伯阳宗只管适意而行,但有所想,无不可为,亦即是百无禁忌了。” 冒襄低头想了想,摇一摇头,挥手道:“你去吧。” 从内部看,这座林立的高城更见气魄,原来那些看似攒蹙在一起的楼阁其实距离甚远。而其间不只有蜿蜒的盘山路绕行,甚至也有别致的庭园、宽阔的校场、鳞次栉比的房屋。而站在入城之处,向上仰望,才发觉,那矗立在最中心的重楼原来也有如云之姿――或许那重楼主人,心中也藏着青云之志吧? “嘿,你看那人,不是刚才跟你比试的老头儿吗?”子杞眼尖,看到远处一座五层的阁楼顶上,有一抹红sè映着夕阳,离得太远,仿佛是白石的屋顶上莫名多出的一块铜锈。萧独望过去,果然见是那兀山都,心里也觉诧异。 正在这时,兀山都忽的开了腔,当真好大嗓门,将这白玉京震得也嗡嗡作响:“老头子,兀老二回来啦!原不曾想山上还出了这等喜事,哈哈哈哈――你这老家伙老树抽枝,老三我开心的紧呐!好在我也不是空手回来,正好得了一部‘连山’,算是贺礼!” 却不知那个角落里忽的传来一把尖刻嗓音:“你真得了‘连山’?” “当然,老子向西走了万余里,多方打听,才从黑衣大食最富有的商人手中得来的这卷奇书。” 那人却道:“夏之连山,乃是天下第一本卜筮之书,当年藏在长安兰台,早被项羽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你又怎可能从几万里外寻到?” “放屁,珍本虽被项羽烧了,难道就不会有副本?老子这一卷原是一车竹简,后来为那商人请人誊写在丝帛上,乃是他祖上先人在长安求来。这文章古奥难明,又深得卜筮之jīng髓,岂会有假?” “哈哈哈――”那人放肆的大笑起来:“这世上蠢人何其之多,古奥难明,你他娘的看不懂自然是古奥难明了!哼,连山成书与三皇时期,书于扶桑树叶之上,其成书之时甚至更早于仓颉,因此那书根本不是用汉字书写,而是用神文写成!直到被毁之rì都无人能解其意,那神文也根本无人能复制,又何来的副本之说?你那狗屁副本是汉时刘歆伪造出来,他自然要写的似是而非、狗屁不通,才好骗过你这号的蠢人!” 兀山都被气得脸红的要滴出血来,大吼一声,袍袖一展,一道血红的真息凭空击出:“狗东西,藏在暗地里放屁,给我滚出来!” 那血气有如灵蛇,在建筑群中左突右闪,一忽儿便没入一片殿宇中。却听得猛然一声拔刀出鞘的锐响,一道半月形的丈许刀弧逆斩而出,虽然只露出小半截来,却也显露出几分峥嵘之势。而那血气,自是被刀气分尸了。 继而刀光腾起处飞出一个人影,落在临近的一座阁顶上,与兀山都遥遥对峙。那人不过三十许间,看真实年龄怕也不大,一身贴身劲装,手握一柄六尺长、半掌宽的弯刀,人刀仿佛如一,散发出一阵冷冽的锋芒。这人功法,只怕是在铁与血中淬炼而出的。 那人遥指兀山都,大笑道:“放屁?你这老头儿见识太少,自然不知。我今rì便叫你心服――我告诉你,我为何能知道这等事,因为我手中有与连山齐名的奇书‘归藏’的原本!” 连山、归藏、易经号称天下三大算书,据说分别凝聚了夏、商、周三朝最jīng华的卜筮之学,任意一本只要jīng研通透,便足可上知天合,下干鬼神,实在是众修士修行法门的根源之一。 “原来是大玉关的第一掌刀使,哼,只是伯阳宗中,还轮不到你信口雌黄!”兀山都如何信服,大叫道:“你说我的连山是假的,自己的归藏就是真?我凭什么信你?照你的说法,当年始皇帝统一六国,收敛群书,是将连山藏于兰台,那归藏自然是藏于太卜了,连山既未能幸免于难,你又怎么能得到原本的归藏?”兀山都毕竟是大修士,对于掌故也知之甚详,一语便切中要害。然而他却没意识到,自己这么一说,那便是承认了自己的这本连山是个冒牌货了。 “只因为当初始皇帝搜敛的归藏,根本就是假的!战国之时的大yīn阳家邹衍便是归藏的最后一代传人,他深知秦皇之xìng,深怕这本奇书遭受坑焚之劫,便在化去之时将真本的归藏藏入自己一位老友的墓中。我家关主最喜预瞻之术,尤其欣赏商代契合人道的巫法,听闻这桩辛秘后便用大魄力,穷三十年之功,掘五百商墓,才得到了此书。其实也不能叫做书,归藏给有甲骨三十二,计四千三百零六言,而最后一块甲骨上,就有邹衍亲自刻下的关于连山的特xìng与传承。” 那人侃侃而谈,兀山都虽要不信,只是也觉得这等假话也实在难以编造的出。更何况,他既说了这么多,那自然是带着归藏的,如今伯阳宗上能人无数,是真是假一看即明。 “不到黄河心不死,想必你不见到真本,自然是不服的了。”那人募得大喝道:“重明!给他见一见咱们的归藏!” 离得太远,萧独等人根本看不清那一边的情况,然而只看兀山都向下面望了之后yīn晴不定的表情,便知是真有货了。一时间整个玉京中不知有多少道神念飘了过去,真个是你推我攘,热闹非常。偶有一两个寻到根底的,神念中便不由起了一阵躁动,和旁人的少不得有一些摩擦。这小小的地方不知汇聚了多少神通广大之辈,其中不乏平时独有一域的大能,这一下稍作接触,虽有克制,却也冲突频繁。这等jīng神层面上的混乱,比之菜场上的嘈杂可是有趣得多了。 子杞不愿跟人去挤,神念稍稍探出便退了回来,他嘿嘿一笑,在萧独身边轻声道:“这人也真有胆量,归藏真本绝对是至宝级数了,他敢这么大咧咧拿出来给人看,就不怕让人抢去?” 萧独憋了憋嘴:“谁敢抢他啊,他不抢别人就不错了!这人叫于允,是大玉关十三掌刀使的老大,一手‘太宵明灭刀’在我哥出关之前,号称天山侵掠第一,谁敢惹他?大玉关独占两麓关隘,在大草原上人脉极广,草原中泰半的成名人物都肯为他两肋插刀。更何况,大玉关跟凌老狐等四宗结盟,这伯阳宗里还真没几个人能搬得动他。” “哦,侵掠第一?那比你的定军剑气如何?”子杞忍不住看向他腰侧那一柄黄柄的长剑。 “我如何能比得?”萧独腼腆的一笑,继而正sè道:“二十年后,我应该有挑战他的资格。” 子杞这才大吃一惊:“如此高手!”今时不同往rì,子杞已非吴下阿蒙,自然知道要让萧独花二十年去追赶意味着什么。 那于允已不再理会兀山都,而是仰头冲最zhōng yāng的白玉重楼喝道:“伯阳先生,正逢你大喜之rì,于某有一个不情之请,想必先生是会应允的!当年我家老关主掘人之墓,却染上千年尸毒,沉疴至今四十载。先生若肯施以回chūn妙手,归藏愿借与先生一年,以为医酬!” 四下一片哗然,归藏这等至宝,相借一年?伯阳先生师承于魏伯阳,jīng研周易参同契,自然是对卜筮之术极有研究的,这世上比归藏更能吸引他的东西,只怕不多吧? 当然,其实真正让人哗然的不是这个,而是于允这混蛋来求医,一上来就把酬金订成了天文数字,这还让后来的人怎么活? 八、医酬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最中心的阁楼,第七层的塔檐上悬挂了一只横匾,上提“扣天”二字。 阁顶喷吐灵气的速度忽然加快了数倍,最顶层汇聚的青气已经浓郁到氤氲的程度。横匾上不知怎么就多了一个人,斜坐在横匾上,悬挂的左腿正好在“扣”字的头顶晃悠。 伯阳先生换了一件天蓝sè的袍子,说不上多喜气,但就算是当新郎官儿,让他这样的老怪物披红挂紫也实在太难为他了。他没有自报家门,却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他就是此间的主人。 “还从来没有人在我这城里拔过刀子。”也不知他是真爱读书,还是装腔作势,这时候手里竟还握着一卷书。 于允立时收刀入鞘,道:“是我唐突了,只是刚才所――” “不必说了。”伯阳先生忽把手中书卷向前一抛,那书便凭空消失在青气之中,然后他随手一抓,便从虚空中抓出一把三尺来长、样式古雅的青铜刀,道:“久闻‘太宵明灭刀’的大名,今rì高朋满座,何妨一试?你只管全力来攻,只要能斩下我身上随便一物,那求医之事,又有什么不好商量的?或许一片衣角就可抵上一次诊费?” 于允眉间煞气一闪:“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伯阳在雾中挑眉,犹见锐利。 站在第二栋阁楼前门厅里的飞雪秘境女弟子真想站起来大声喊:“别信这个老王八蛋!什么君无戏言,出尔反尔才是他的拿手好戏!” “请!” 于允不再多言,双脚一踏,便从原地消失。下一次闪现则已在前方另一个屋檐上,继而身形再度消失,又在另一处现身。他并非笔直向伯阳先生所在高塔而去,身形七闪七现,虽然都在前进,却几乎毫无规律。他虽身入鬼魅,然而每次现身,却有沛然的煞气相随,越积越厚,势如山崩。到第七次闪现时,他全身衣衫、发丝、系带,无不紧绷如铁,甚至连用眼光偶尔捕捉到他闪灭的身影时,都会感到肌肤承受着如刀割般的冷冽锋芒! “好!完美的蓄势,且看你的刀又如何――”伯阳先生忽的从横匾上坠下,向前飘飞,姿势却如同坠楼。他的四肢张开,青铜的短刀就随意的伸展在外侧,衣袂飘飘,仿佛凭虚御风的神仙。 而毫无征兆的,于允忽然出现在他上空七尺之外,如弦月的长刀已平展于头顶,冷芒直透人心。他的刀法毫无花俏,最后一次闪现,让所有积蓄的力量都完美的分布到刀刃上,一道月华自上划下,是最简单的一记:腰斩! 只见,青铜短刀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在长刀行进的前路上。伯阳先生的身形已无法目见,只因两柄刀的撞击甚至扭曲了虚空,不止是一切有形之物,连光和声都被彻底排出了那片区域。 所以,斩击是寂然无声的,而于允的身影再次湮灭,伯阳先生则淹没在一片扩散型的、扭曲的暗影中。 “以力破势!jīng彩!”冒襄不由大声喝彩,他身旁的所有人却都茫然地看着他。连时刻注意空中的兀山都也紧张的屏住了呼吸,看他困惑的神情,就知道他也看不透刚才那如惊鸿一闪的攻防中的细节。 子杞隐约看到一点端倪,拉住冒襄低声道:“是于允吃亏了?说说,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用的是最实际的法子,那把青铜短刀上,凝聚的几乎是九山九岳之力。我不知是怎么做到的,但是那一瞬间,整座城的力量都被他搬了过来,凝成刀锋一线。” “什么嘛,原来是用的蛮力。”子杞大是失望。 冒襄敲了他一下头,哼道:“你以为很容易吗?不说那御万钧于一羽的轻灵,单单这个‘破’字就是千难万难。力量再大,不用再那必破的一点上,也是枉然。于允的刀法明灭不定,即使是怒劈而下,气机也在一刻不停的震颤变化,虚实之间时刻转化,能破掉这样的刀势――嘿,已经是技近乎道了。” 这时候,于允已重新出现在一座高阁的顶上,长刀在手,却在微不可查的颤抖着。而他上空那片扭曲的黑暗也已散去,伯阳先生大袖飘飘,缓缓地落下来。道:“怎么样,还要再来吗?” “一刀足矣,于某不是不知进退的人。”于允摇头,将长刀缓缓入鞘:“冒昧问一句先生,刚才那一刀可有名目?” “套一句古诗,便叫‘万古云霄一羽毛’吧。不过是借助外力而已,何足道哉?”伯阳很随意的将青铜短刀向身右一抛,虚空便是刀鞘,短刀像出现时一样凭空消失。他微仰着头,一脸我就是爱现你揍我啊的表情:“于兄实在不该将归藏这等重宝当众示人――当然,这也是于兄信任于我,在此城中,我自是可保宝物无虞。然而出城之后大玉关尚远,若有觊觎之辈,岂不是麻烦?至于求医和医酬之类的,良辰吉时定在三rì之后,等那以后再议吧。” 于允还待说话,伯阳挥手道:“大玉关的贵客是安排在太清阁吧,天sè不早了,下人们该已将晚餐送去,于兄请吧。” 伯阳先生难得的拱手相让,继而洒然转身而去,便那么毫无顾忌的把后背留给了刚刚刀剑相向的人。 “喂――请留步!” 子杞一脸愕然,张着嘴看着刚刚仰头大叫的冒襄,见他大步而出,连忙上去拉住他,低叫道:“你干什么?刚才不是还让我不要冲动吗?” 冒襄缓缓把他的手挪开,颇是诡异的一笑:“该百无禁忌才是。” 伯阳先生转过身来,说起来他此时所在位置离冒襄足有两里,况且重楼掩映,连视线都不能直接接触。可是他面孔所对的方向,毫无疑问就是冒襄:“尊驾喊的是我?” “不错,”冒襄踏过数丈的虚空,登上最近的屋顶,正好可以看到对方,他漫不经心的道:“只要能斩下你的一片衣角,就能请你救一个病人?” 伯阳先生一脸很有趣的神情,道:“你想试试?” “希望你不会食言,请!”冒襄左手一张,拳头大小的雷珠现于掌中,“对了,忘了提醒你,我是用剑的。” 伯阳先生伸手一招,一柄古香古sè的宝剑从青气中飞过来,落入他手中:“你若办到了,就如你所愿。” 冒襄没有给他太多废话的时间,他在虚空中连踏,虽然不及于允那样缩地成寸的快速,可两人这段直线距离,接触的时间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雷珠上探出了五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线,分别连接在他左手的五根手指上。细小的电流在他和藏锋剑之间来回跳动,毫无规律可言。然而那种跳动的韵律,仿佛贴合某种玄妙之道。他虽久不用紫雷印对敌,然而对于雷电的运用仍旧与rì俱增。 “噌――” 第一剑,冒襄直削而出,直冲面门而去,伯阳的剑果然在等着他。藏锋剑倏然回撤,冒襄出现在另一个方向上,改为横斩腰后,然而如出一辙的,他只能再次变换方位。两人如同捉迷藏一般,见招拆招,未有一招走全,也未曾有一次接触。 伯阳先生眉头越皱越紧,他虽看似行有余力,可出剑却越来越滞涩。在宗门之中,他对招式的运用根本就不能以常理推测,这已不在剑法或者刀法的范畴,而是类似于禁法的运用一流。这做城是他千年的心血,一石一瓦都是他亲手所建,也蕴藏着他所领悟最深刻的对于‘道’的诠释。因此在这里,他就是神。 可是现在,他却有一种神通被人偷去的感觉,招式不再随心所yù,真息不再予取予求,仿佛神仙坠下云端。 “别分心啊,重头戏才刚刚开始!” 冒襄忽然大喝,浑身紫电翻飞,伯阳只见一道紫sè的闪电直劈而下,让他有只能硬挡的错觉。这当然是他一直就希望的,正面硬撼,连神他都可以斩落! 可他却没有意识到,其实他只有一种选择:无论他运用怎样的神通,他的剑只能放在一个位置,才能挡住这道紫电。 “滋――” 藏锋剑笔直切入,如沸水入油般的声音,然而这一次的对撞却内敛的多,没有任何异样的变化,每个观战的人都能清晰地看到双剑绞在一起。 只因为,那一瞬间的对峙,两方的力量竟然不相上下! 高城的左边先响起第一道声音,那是一座六层的楼阁,顶部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纹,细小的石粉簌簌而落。然后是右边第二座高阁,然后是第三道―― 伯阳先生的心都在滴血,不得不收剑而退,采取守势。冒襄显然是把握时机的高手,身影忽然飘忽,如风般从他的身边滑过,剑cháo如水。 一时,两方皆罢剑,对面而立。冒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胸口翻腾的躁动,那一瞬间,他强行从雷珠中搬出不属于自己的力量,让他这堪称百炼成钢的躯体也几乎承受不住。发现伯阳先生正一脸铁青的看着他,便悠然的将左掌伸到眼前,张开五指:“这应该可以救活三个人吧?” 他左掌掌心处,雷珠已不见,而是安静的躺着三片衣服碎片。 PS1:没记错的话,第一个PS登场 PS2:每次更新后苦等留言却毛都没有一个真的很难过…… 九、妙手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伯阳先生慢慢的收回手,捻着颔下的几缕短须沉思。 岚徽也静静地看着周围,刚被把过脉的手仍放在桌上。天泽宗被安排在洞玄阁,会诊的地方即使在洞玄阁一层的迎客厅中。这里格局雅致,视野开阔,可以将半个城郭尽收眼底。 伯阳先生行医时出奇的认真,连眼中也满是严肃的神情,他在桌子上轻敲了几记,才开始组织语言:“如果想彻底脱离……那个东西,你最好现在就不要使用那把剑了。然后,我传你一套静心固神的咒诀,你每rì早晚各做一次,十年之后,便应能摆脱于它。” 岚徽闻言,将脑袋向他探过去,紧紧地盯着他:“你确定,这东西和我族上千年的牵连,你能割得断?” 伯阳被他瞪得心头乱跳,竟侧过头去不敢对视,也出奇的没有发脾气:“自然困难,但你若真想跟它一刀两断也未必不能够。它虽是罕见的凶魂,又是不死不灭,但到底只剩残识,根基也不在这剑中。我可先以暴烈之药引它动摇,你神魂本自不弱,且有韧xìng,除了静心固神,我再辅以……” “且住——”岚徽缓缓摇头:“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我从此以后,弃用龙津剑?” 伯阳先生郑重的点头。 “百年才出的一个,说不用就不用,岂不是笑话?这是族人的希望,大长老的希望,我自己反而是没有左右的权力的。”她挥手打断了还要说话的伯阳:“反正红衣之人历来无善终,我求的也不是顺遂平安。龙津剑我不会丢,其他的,请你多费心吧。” 在一旁一直坐立不安的子杞忽的站了起来,张着嘴看着岚徽,她却只是摇头。 伯阳却忽的大笑起来,连说了几个“好”字:“好,好,好!这才是修行之人的坚持!有这么一只绝佳的龙魂,要是我我也舍不得扔呢。这世上有的是奇迹,谁说的准那天你就把它收拾个服服帖帖呢?” 说罢他走到放置文房的桌前,抓起一杆狼毫小笔,刷刷刷几笔写下。继而咬着笔杆想了一会儿,又低头去写。一时,他随手把毛笔仍在一旁,弄得桌上墨迹点点,喝道:“丁六儿,你过来,去捣药轩,按着这个方子抓一百记的份量。回头打个包和这个方子一起送给天泽宗。” 一个下人过来结果方子,略微扫了密密麻麻一整排的药方,怯懦道:“一百记……这个只怕有点多吧?” 伯阳不耐烦道:“你懂个什么?也就是我这里,在外头这方子上一半儿的药也难找得到!给她个一百记,也够她两三年用的了。还愣着,快去!” 萧独道:“伯阳先生高义,但没有看病药费也要医者出的道理。这些药请伯阳先生折一个价,都由我天泽宗支付好了。” “哦,这倒也是。”伯阳淡淡的看了他一样,“让我想想,天泽宗吗,托木尔峰上倒是有不少天才地宝。我算平价好了,便折成千年雪茸五对、盲眼冰蛙十只、紫烟幽莲的莲子一百粒,外加一枚沧浪蟒的胆吧。对了,莲子我可只要纯黑sè的。” 他每说一样,萧独脸sè就颤动一下,等他全部说完,萧独已是面无人sè。这几样东西,托木尔峰确实都有,可是每一样都是只能用价值连城来形容的!单说那紫烟幽莲,五十年开花,五十年结子,而莲子中黑sè的比例还不足一成。而那沧浪蟒更几乎是和炼制“雪蛇冰魄”的独眼白蟒等同的存在,他要的虽然只是一颗胆,却足够让宗门里所有的老家伙骂他败家子。 小宗主脸上真红真白,终于是狠狠咬了咬牙,恶狠狠地说道:“没问题!等我回宗门后,便将这些东西亲自送来!”这么贵重的东西,几乎快等于宗门内药品四分之一的家底了,他可不放心别人来送。 为燕玉簟诊治时,伯阳眉头皱得更深,望闻问切齐上,他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才长叹一声:“锁魂玉,竟然是锁魂玉!”他拿眼睛把大厅里或站或坐的几个人一一看过去,“你们这些小家伙儿,怎么身上的东西一个比一个了不得?” 没人搭他的话,都在屏息等着他的结论。他又叹了口气,“这玩意儿,我起不出来。” 燕玉簟憋了憋嘴:“果然是个银样镴枪头。” “你懂个屁!”伯阳跳将起来:“锁魂玉,什么是锁魂玉你知道吗?它凶厉之处虽不及龙魂,积累的怨重之气却远有过之。这东西秉承天地至粹的黄泉jīng气而生,需数千年孕化,虽无灵智,却有一股吸食的本能。它吸食之物,便是神魂。要知生灵之魂魄,既是最脆弱之物,亦是最坚韧之物。想地狱十八道,道道火海刀山无边苦楚,其间万万个生灵永受煎熬,然而却终究消散不得。若说真让人魂消魄散的法子,这世上还真是不多。偏偏锁魂玉霸道无匹,却能将魂魄消化成纯粹的本源之力。” “它虽是祸源,也是至宝,可供养源源不绝的神魂之力,且保得自家魂魄外邪不侵,最麻烦的却是内侵之力,和逐渐积累的渊深怨气。”伯阳话锋一转,又道:“如今它意在你身里盘错,和神魂彻底纠缠起来。然而我虽奈何不得它,却能为你疏导疏导。人有三魂七魄,心有玲珑七窍:三魂七魄各自镇守一隅,把持根本,叫它内侵无地;心开七窍,窍窍通幽,任他无边死气,再渊深厚重,也让它自哪里来还到哪里去。” 明显他这路子也是自己一边说一边周全起来,说到最后,他两眼放光,忽的站起来大叫道:“丙四儿,拿我的‘雪浪针’来!” 门边有个小人应了,身影一闪,便在原地消失不见。伯阳来了兴奋劲儿,在大厅里来回踱步,嘴里喃喃自语,眼里的光也越来越亮。不一刻,那下人捧着一个三尺来长、一尺宽的盒子前来复命,伯阳伸手一招,盒子便落入掌中。他对燕玉簟喝道:“沉心静气,神魂安于紫府,勿使jīng气神魂躁动!” 话音里自有一股魔力,燕玉簟听闻便觉浑身气机收束,沉敛下去。她也不抗拒,自然跌迦而坐,双手自然结印置于腿间,入定而去。 伯阳掀开盒子,露出里面长短不一足足三十余根银针,最长的几乎与盒子等长。见他伸手一拂,所有银针都飞出盒子,他双手连动,将之拢在身前三尺之内,盒子自顾掉落地上。 两人之间约有一丈距离,伯阳先生轻叱一声,一道银针飞渡而出,留下一道白线,宛如翻起雪浪。银针一发即回,第二针又出,然后是第三针,渐渐他身前已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根本分不清手在何处,针在何处。而两人之间只是道道雪浪翻卷,且有磅礴寒气透出。初时众人的眼光尚能跟得上他,知道落针之处无不jīng到,或为窍之眼,或为气之结,可渐渐他运针已脱出气血的层面,而深入到魂魄的调动上,便几乎无人能猜度其手法了。更何况他那银针长短不一,各有妙用,其间运化无人能窥其堂奥。 忽见燕玉簟娇躯震颤,额顶有十sè光芒绽放,而心口则仿佛洞开幽冥,有七道烟气飞出,继而遁入虚空之中。伯阳头顶上蒸出了好大一片水汽,面sè如临大敌,猛然大喝一记,最长的一根银针飞出,刺在燕玉簟眉心之上。那处却有一块黑玉乍然显形,与针尖一触便又消失无踪。伯阳凭空抓起地上的木盒,银针一一飞回盒中,而每颗针的针头都染上了一点黑sè。 伯阳将木盒递给走上前来的丙四儿,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番消耗比他想象的更剧烈。“好了,能做的我都做了,至于能不能抵御住锁魂玉的侵蚀,还要看她rì后的造化了。” 看到昏迷不醒的闵水荇,伯阳终于松了一口气,治到现在,反而是这个垂死之人他才治的最有把握吧?他搭脉过去,又是忍不住叹息:这女人身体里那股既庞大又疏离的气息又是怎么回事?胡闹啊真是胡闹,有这么厉害的东西在身体里,怎么就拼着用自己的身子去挡?不过这活死人、生白肉的本事是他看家本领,到底不算太难。虽然要用到些好丹药,但是比起给岚徽的那个方子,这个也算不上奢侈。 他身边其实是备了一口药箱的,可岚徽和燕玉簟的情况这口箱子实在排不上用场,如今终于有露脸的机会了。那药箱五尺来高,打开时共分了五层,如阶梯一般排列。其间琳琅满目,各sè成丹、散药不一而足。并非是这些药物便不珍贵,其中也自有价可通天的东西,只是效用都偏于常规,对付不了疑难杂症。 他用了几味丹药内服外用后,忽瞥见闵水荇腰间丝袋里露出的小半截铜炉。“咦”了一声,径自将那手炉拿出来打量一番,“啧啧”了几声,从药箱中取出一截绯红sè的线香,投入炉中。掌心热力一催,便有袅袅烟气从炉顶的九窍中飘出来。那烟气如有灵xìng,只围在闵水荇周围,众人虽然就在左近,却是一点味儿也闻不到。 把手炉放在闵水荇身旁,伯阳先生双手一拍,站了起来:“成了!她的xìng命是保住了。我点的这个‘活sè香’能够燃上一整天,就让她在里面泡着吧。她的修为能不能恢复旧观,就要看这香炉的成sè如何了。” 众人无不道谢,冒襄平时虽然稳重矜持,此时也极郑重的一拜而下,然而想到旁的事,终究是没能说出些无以报答以后有什么事都任君驱策的言语。伯阳先生随便“哼哈”答应两声,趾高气昂的朝外走,zì yóu下人收拾了药箱跟在后头。 “且——且慢!” 他的一只脚已迈过了门槛,却也不由得回转身子。子杞咬着嘴唇,神sè间尽是挣扎意味,然而遇上伯阳的探询目光,还是哆哆嗦嗦的问了出来:“听说要与先生结为秦晋的新人是姓弥,她、她、她的闺名又是什么?” 伯阳先生面sè骤然一冷,目光如刀子般剜在子杞脸上。 PS:嗯,有人看就已经很开心了,我也不能太贪心~~饮Lan帝同学说的是,简介里就说是个众生相,所以反而是配角们的情感比俩主角还丰富了。。后面的情感戏会越来越浓烈滴,看书的时候请备好纸巾吧! 十、双姝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大厅中的气温一下子就冷下来,伯阳先生脸上也现出戾sè:“年轻人,你问的什么?” 子杞分毫不让的瞪回去,全身如坠冰窟,却更激起了他的倔强:“我问先生,那位新人可是姓弥,而闺名是不是,叫做越裳?” “哼!有些事情是不该问的,年轻人多学点礼数!”伯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其实他现在心里也是郁闷难当,因为就算他想回答子杞也答不出来,他压根儿就不知道那女子的闺名是什么!他恶狠狠的想:回头一定要问个明白。 “等等……”子杞还待追问,正巧之前那个叫丁六儿的下人带着好大一个箱子回来,想必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伯阳先生适才罗列出的药材。他急匆匆赶到伯阳身前,禀报道:“老爷,适才甲三儿命人来报,说困龙阁里那位哥儿又闹将起来,弄出好大的动静。说是连那里头的禁制也不能完全阻隔,离着最近的正一阁宛似地震一般,住那儿的龙胆宗和紫苑宗一连派人来抱怨几回了。说没这么招待客人的,吵着要给他们换地方呢。” “混账东西!他们几个怎么办的事儿?吉时将近,能因为这些事儿绊住手脚吗?废物,真是废物!你去跟甲三儿说,让他去把那两宗安抚住,至于困龙阁里的那位,我亲自去料理。”丁六儿领了命,把药箱和药方放在大厅门边,连忙掐了个法诀,倏忽间去了。 伯阳回身瞪了子杞一眼,道:“如今你们还是宾客的身份,我伯阳宗上下自然以礼相待。然而,你们若是敢做出些不合规矩的事儿来,哼!便休怪我不讲情面!”继而一道白光闪过,他便不见了踪影。 子杞忍不住低声嘟囔起来:“混蛋啊你,臭老头子,话还没说明白就走!越裳没可能嫁给个老头子的……要不是看在你刚刚治病的份儿上,我就――总之就是没可能啊……不是我疯了就是她疯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已变成含糊不清的乌鲁声。 此时燕玉簟已从跌坐中醒来,“哼”了一声:“他不说,那就自己去弄个清楚呗,在这说这些有什么用?”还不等子杞言语,便已合身化作一缕灰烟,飘了出去。经了伯阳先生妙手回chūn,她运使锁魂玉赋予的幽冥之力越发的jīng熟了。如此无声无息、化烟化雾的手段,想必卢旭看了要眼热之极吧?话说这小子伤的不轻,自己一个人上路不要紧吧,这时候也不知到了龙虎山没? 子杞猛地拍了自己一下脑袋,分神也不挑个时候!燕玉簟就这么在人家地盘上乱跑,可有多危险!身子一纵,自己也要跟出去,却被凌玲一把拉住,对他缓缓摇头:“那位姐姐潜行的神通厉害,至不济也能保得自己周全。你若跟去……只怕还要添乱。” 子杞不禁怅怅,心知凌玲所说不假,只得看着燕玉簟化作的灰烟如风般远去。 经过伯阳“雪浪银针”的救治,燕玉簟已几乎感应不到锁魂玉的存在,而那团始终压抑在心中的幽冥死气也正在丝丝缕缕的向外排放。仿佛她的心口真被开出七窍,死气排出,让她的真息更加纯粹,那些时刻侵扰着她的负面情绪也渐渐减弱,使她对幽冥之力的运化上升了一个层次。但是她知道真正的危险仍未离去,她的魂魄已经扎根在融入身体的锁魂玉中,伯阳帮不了她,而她自己能帮自己吗?或许要把神魂练就的无比坚毅才行吧? 她感觉自己是一缕烟,能感受到风的呼吸,仿佛自己就是它们中的一员。城中行人本就不多,如今也已到了晚饭时候,外间更是人迹稀少。她知道此时城中能人无数,也不愿节外生枝,只尽力收敛气息,维持着如烟似幻的最佳状态。 困龙阁是一座只有一层的小殿,坐落于城西的边缘,泯然于众楼之间。燕玉簟还未靠近,就隐约感应到了伯阳先生的气息,通过被医治,她已经记住了他特有的神魂波动。 伯阳先生比她早到,此时只是站在困龙阁的门边,以双手扣住门上的铜环。原本地下传来的震动极为剧烈,燕玉簟虽藏身在十丈之外,依然感觉到一**震颤,仿佛地下真的囚禁着一条愤怒的巨龙。然而当伯阳先生握住铜环,震动便慢慢减弱,几至于无,而他的手背上也现出道道青筋。 “小家伙,本来你该是座上之宾,非要把自己弄成阶下囚,这是何苦来由?你不要闹,你是跟着她来的,怎么样我也不会为难你,回头等完成大礼,我自然会把你放出来。”伯阳不虞周围有人,并未刻意收束声线,声音虽极低,却逃不过五感比从前敏锐十倍的燕玉簟。困龙阁忽的微微震颤,发出轻轻地呜咽之声,她虽知道是底下的人在说话,却实在听不清楚。 过了片刻,伯阳先生忽的笑起来,摇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嘿嘿,别说是我老人家,只要不是瞎子,谁看不出你对她的痴心?嗯,年少而慕艾,原也平常。不过看起来她对你不假辞sè,这些rì子你忽的不见了她可也从来没有提过。” 阁中又是一阵颤动,伯阳先生笑的更欢:“哈哈哈哈――你以为这样就能感动的了她?那怎么她反而一口就答应了我呢?其实你也该有点自知之明,你这小子虽然不错,却配不上她。更何况,凭你这身子,怕是也没多少rì子好活了。” 阁里那人又乌鲁一阵,伯阳大怒道:“放屁!我老人家岂是那种人?哼,等我大礼之后,便从头到尾把你拾掇一番,到时候你就是想早死也不行了!” 困龙阁震感愈烈,周围又仿佛地震了一般,其中更间杂着伯阳压得极低的吼声:“你才是臭蛤蟆!”“妈的,你分明是嫉妒老子!”“有种出来呀,小王八羔子?”伯阳先生话越说越粗,可见两人唇枪舌战好不激烈。 燕玉簟在旁正感好笑,却见得那一对边缘包铜的木门向外一涨,从洞开一线的门缝中猛地窜出一道如有实质的红芒,向伯阳面门击去。那红芒中仿佛闪烁着无数个微缩的脸孔,凄厉莫名,燕玉簟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呼吸一窒!好个伯阳先生,眼见避无可避,竟忽的吸气撮唇,向那红芒吹出一道罡气。两者虽都是虚幻之气,然而相撞之声竟不下金铁。红芒虽被吹散,伯阳先生两鬓上的垂发却也被散逸的煞气割得七零八落。饶是他处变不惊,额上也多出一层细密汗珠。 “好你个小杂种!” 伯阳先生气得不轻,背后忽的凝出一团墙壁也似的青sè气团,他双手从中一拽,便各拿出一件兵器来。那木门无声开启,伯阳便把手中兵刃往门里一扔,随即又从青sè气团里拉出两柄,又往里扔。只见他双手里兵器走马灯似的换,不拘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股脑的往门里丢,而他身后气团宛如一座武库,被取了兵器无数,却不见丝毫缩小。 过了足有一炷香功夫,他往里扔的兵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总算消停下来,那木门也重新闭合。阁中的声息越来越微弱,可仍旧有细微之极的咆哮声透出来,饱含愤怒和不甘,如同被铁夹子钳住利爪的猛虎。 伯阳先生喘匀了气,哼了一声:“还没死么?惹恼了我有什么好处,还不是你自己受罪?谅你也没力气胡闹了吧,且好好呆着,自会有把你放出来的一天。”他收了背后青sè气团,一步跨出,便已在数丈之外。 燕玉簟心想:“这人是谁?好毒辣的剑气!”见伯阳的身影渐远,便谨慎的跟了上去。 伯阳先生从正门步入扣天阁,沿着旋转的台阶一级级登阶而上。扣天阁共分七层,内部的结构和普通的高塔也无甚区别,唯一醒目的就是所有的主体建筑都是由那种微微发光的白石构成。他站在第六层唯一的一扇门前,先把身上的褶皱弄平,才轻轻地敲响门。 里面传来一声“进来”,他才推开门,缓缓步入。门内就再没有一道门、也没有一个阁室,只是一个巨大到让人有些不适的客厅,而此时,则被收拾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闺房。原本的摆设堪称古雅,右边高墙立着两排高大的书架,内中藏书不必说,且有许多古玩陈列。左侧则是一片花圃,想必从巨大的塔窗照进来的光线充足,让各sè的花草都长得chūn意盎然。离窗子不算太远之处放着一张形状古雅的床,床顶高高的梁木上垂下两面轻纱,委顿于床沿,也可以挡住一天当中不多时候洒在床边的阳光。两面屏风立在床后,将“书房”与“卧房”分隔开。 可惜到处张挂的大红颜sè破坏了屋子里原本的美感,喜气没有增添多少,反而带进来不少俗气。弥越裳此时就坐在一张木椅上,安静的看着身前的梳妆镜。很明显,这个梳妆台,原本应该是书案。 “弥姑娘,准备的如何了,这里住的可还习惯吧?”伯阳先生一边笑说,一边向弥越裳走来。 弥越裳没有动,只是问道:“为什么要弄这些世俗的东西?我们不过是要结为道侣,又哪里用得到这些?” 伯阳先生“嘿嘿”笑了两声,“虽然如此,但到底也是终身大事,就算俗气一些,也是要考虑周全的。何况宗门平rì冷清得紧,好容易有这样的喜事,下人们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准备,总不好拂了他们的一片忠心。” “你倒是很会体恤下人呢,”弥越裳向着床上瞟上一眼,那轻纱之中红紫满目,却是一对绣工考究的鸳鸯绣花枕和一床双人的龙凤呈祥锦被,“那这个呢,又是要做什么?你不是真的想和我耳鬓厮磨,一被同眠吧?” 伯阳先生仰天打个哈哈,却到底掩饰不住自家的尴尬:“这个……这个是下人们不懂,竟比照着寻常人家的婚礼准备了的。” “你我其实都知道,虽然要结为道侣,然而除了修行便给,实在没有旁的瓜葛的。合籍双修,其间自然免不了尴尬事,那却在我忍受的范围里。其他的,也请先生照拂一下我的感受吧。” 伯阳急的搓手,道:“虽然是出于修行的考量,然而、然而我对姑娘的爱慕之情……” 弥越裳忽的回转身子,看着他的眼睛,竟让他说不下去。她轻轻地道:“当初答应了你,可不是为了听这些话的。” 伯阳顿时垂头丧气,叹道:“哎,若是你师父知道了这个事情,更不知要做何感想了。” “反正师父对你的观感已经那个样子了,知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分别。” “是啊,柳儿对我的误会太深。如今我竟然要娶她的徒弟,她更是不可能会理解我的了。” “如果你只是来打招呼的,招呼也打完了。我有些乏了,想一个人休息一会儿。”弥越裳显然不愿与他多说,这就下了逐客令。 伯阳先生张了张口,过了半响,却只是道:“那你休息吧。”一步一挪的走到门边,开门去了。他直到出了门,才想起来,忘记了问她的闺名。 弥越裳仍旧坐回椅上,看着镜子里绝美的容颜。时间一点点过去,最后的光线也将落幕,屋子里漆黑下来。不知何时,镜子中忽然多了一缕袅娜的烟气,慢慢凝chéng rén形,那张脸同样俏丽,只是苍白得多。 一时间,两张美丽的面孔,就这么通过一面镜子,相互对视。 燕玉簟轻轻地说道:“弥越裳。” 弥越裳像是用了许久才认出她来:“原来是你。” “陆子杞来了。”燕玉簟盯着弥越裳的双眸,不想漏过对方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哦?那么说,他是跟你一起来的?”弥越裳的神情平静的堪称无懈可击。 “哼!”燕玉簟骄傲的扬起头:“不错,自从从普陀山离开后,我们俩没有一时一刻分开过。” 弥越裳轻轻地笑起来:“他身边能有个人照顾他,我很高兴呢。” 燕玉簟恶狠狠的说:“这你就想错了!我才不懂照顾人,一路上都是他在照顾我!” 弥越裳笑着摇头:“你既然已经意识到了这点,就说明离你照顾他的rì子不远了。” 燕玉簟像个斗败的公鸡,收敛了怒容,然后又不解的问道:“为什么要嫁给那个糟老头子?” “女人这一生,除非出家,不然总是要找个人嫁了的。” “可你知不知道,子杞听说了以后,有多么难受?” 弥越裳的眸光微不可查的颤动了一下,她微微别过头,问道:“那你呢?你应该是开心的吧?” “不错!我是开心,可是还不够开心!”燕玉簟掌中忽然多了一点寒光,是她那柄比匕首长不了多少的“湘娥”剑,“如果你干脆死掉,我才真正开心呢!” 寒光迸溅,镜面竟然无法反shè那yīn寒的剑芒,轰然四分五裂! 一、酒战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灯光亮起来了,夜晚的玉京更加美得不似人间。 扣天阁顶依然源源不绝的喷吐着灵气,然而样式却增添了诸多变化:有闪亮如星的,升入高空,化作第二层星空,仿佛银河倒悬,与晚秋的玄武七宿接壤;有变化纷繁的,交织出一条条巨大的、纹理古奥的道符,在一栋栋阁楼之间游走;有空渺似霰的,化作片片纱帐一般的荧光之幕,将整座城点染的如同梦幻之境。 此时,一处巨大的露天平台上有一张长足一丈的长桌,桌子两边分别放置四张高大的背椅。桌上琳琅满目,杯盘交叠,丰盛的仿佛将海内的珍味一网打尽。八个只看外表、年纪加起来就超过五百岁的男人正畅快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然而其中有一个脸sè闷闷的,一副望着天忧郁的样子,可不怎么合群。虽然七个阔别十年的兄弟都兴高采烈,他却像是在独自喝闷酒。 一只大手忽然狠狠地拍在他的肩上,把他拍的一个趔趄,然后是把粗豪的声音:“格老子!兄弟们好容易聚到一块儿了,你摆个苦瓜脸给谁看呢?来,跟我喝了这杯!都快有老婆的人了,不是一下子要过上两人生活,自己先吓着了吧?”这人方脸横眉,面目虽已在六十开外,然而不减豪迈之气,他便是“三洞四辅”中的老大,名唤胡然。 “喝!喝!” 其他几个人顿时站起来起哄,都是些胡子大把、皱纹满脸的人了,此时却如同孩子。伯阳先生拗不过去,猛地扬起脖子,咕嘟咕嘟把水壶般大的一杯酒喝干。兀那一个十尺巨汉忽的立起来,沉雷似的叫道:“我说老头子,你可真是不怎么地道!我可是眼睁睁看着那美娇*娘进山里来的,怎么就这么轻易让你娶回来了?啧啧——那新娘子可当然漂亮得紧,我老人家看了几眼,都几乎要动了chūn心啦!”这便是那rì与飞雪秘境诸人大战一场的老三霍海池了。 有人问道:“咦,老三你见过?” 大汉眉飞sè舞,道:“那当然,我是第一个回山的,那女娃儿第一天进山时,我就在老头子身边呢!嘿,那可真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也难怪咱家老头儿一眼就动了chūn心,当时就要抓人家的白净白净的手腕子去!” 又有人笑骂道:“什么女娃儿,过不了三天,你得管人家叫主母咧。”这个弯眉薄嘴,天生一副笑面,年纪看起来也是众人最年轻的一个,却是老七杜横波。 一向不苟言笑的老二兀山都也忍不住笑起来,道:“老爷子,只让老三一个人见了实在太不公平。你也得找个时间,让兄弟们满足下好奇心吧?” 伯阳先生只得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又岂能厚此薄彼。”他忽的晃一晃脑袋,举起已被旁人斟满的酒杯,喝道:“说什么儿女情长!且举杯来!想十年之期,今朝重聚,岂不当浮一大白?别的都是假的,只有咱们这些老兄弟万古长青的情谊是真的!” “好!” 众人轰然应诺,无不举杯痛饮,且又连连添杯,一时间,席上觥筹交错,一群老男人喝出了好一番豪情!老六毕英酒量素浅,连干了三大杯烈酒,已有七分的醉态。他坐在长桌左边的尽头,此时一手撑着桌面,一手颤巍巍摇着折扇,然而扇了又扇,脸上却越来越热,只听他叹道:“当年咱们修行上都遇上瓶颈,不愿在山中固步自封,这才定下十年之期,要到山下去寻求机缘。如今想来其实是任xìng得紧,只留了老爷子一人在山上,空坐十年,何等寂寥?如今能找的一女子相伴,诸位兄长和老七嘴上虽调笑,其实心中哪个不是欣慰不已?” 伯阳先生也喝得头昏眼花,闻言只是连连摇头,说不出话来。毕英上首坐着的那位拍了拍掌:“老六说在咱们心坎里来了!”他环顾众人,又笑道:“哈哈——不过看来兄弟们都找到了自己的机缘,无一不突破了自家的瓶颈,这十年辛苦,倒也不枉!”这个身量虽不高,却一脸英武之气,顾盼自豪,极有气势,却是老四谢龙巍。 这时右边又有一人道:“老爷子,我却有一事不明,请您指教。咱们修行之人虽不禁婚娶,且能找到一位知心知意的道侣也是难得。然而老爷子却为何要大张旗鼓,把咱们伯阳宗的山门都暴露于外,引来了这许多外人?嘿,如今福利这群人,有哪个是真心来道贺的,只怕尽数是些心怀叵测的狼子野心之辈!”这人年轻时必是个美男人,如今虽已两鬓斑白,却仍颇为俊秀,正是老五纪华庭。 伯阳先生醉眼一挑,道:“双喜临门,岂能没有点助兴的节目?这城里实在是冷清的太久了,正好借这机会填一填人气。外面那些人早就想进来,如今就遂了他们的愿又如何?在这城中,难道还怕他们撒野不成?” “咦,是谁这么不开眼,敢这般明目张胆的干龌龊勾当?”霍海池蓦地立起身来,整个高台也不由颤了一颤。众人将神思向他看的方向上抛去,立时便知晓了端倪,原来那边却是有人在研究漂浮在建筑之间的条形符箓气纹,甚至将那符纹灵气收入了一件法器之中。要知道这条形符箓可不只是装饰的作用,其间所孕符形都是构成这座山城的巨大符禁自然而然的育化,将之以无痕手法刻印在灵气上,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辅助防御的效果。这人暗中也就罢了,且还明目张胆的用法器收取大片符形灵气,可就有些蹬鼻子上脸了。 老三第一个发现,却不是他灵觉冠绝当场,而是那个方向上正是他主持的“洞神阁”所笼罩范围。伯阳先生自然是早已洞悉,只不过懒得搭理罢了。 “哼!真是饶人酒兴,诸位兄弟稍歇,且看我手段!”霍海池伸出一条腿,在地上勾起一个酒坛,“啪”的拍开泥封,仰起头来,咕嘟咕嘟竟然一气喝干。那一坛酒少说也有十斤,他喝尽之后却面不改sè,“咚”的一声跳下高台去。 伯阳懒懒卧在椅中,随口道:“稍加惩戒便是,莫害了人家xìng命。”老七杜横波扬声叫道:“你可留着点力,别打的兴起,现了真形!”他身旁的胡然狠狠拍上他的肩膀,笑道:“聒噪什么,留神着点,好好看看他那‘以海为池’的神通。” 霍海池大步如飞,不管是高楼平地尽都一步迈过,眨眼间便站在洞神阁的顶上。却见不远处正有一人手中托着一条雪白sè的长条事物,正源源不断的吸纳周围的符箓灵气,因吸得太多,那长条事物表面也多出了一道道隐约的符纹。霍海池火气猛往上窜,那人却正是曾大打过一架的飞雪秘境中人,手中所持岂不正是‘雪蛇冰魄’? “他妈的给脸不要脸!”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霍海池怒吼一声,如一块万斤巨石往下狠狠砸去,给他带起的风压则在四周引起层层漪涟,竟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漩涡!而在漩涡中,他的手无声按下,没有引起一丝波澜。可地面上那人却觉身子一沉,仿佛已坠入深海! 雪蛇冰魄猛然绷得笔直,如同一只三丈长的巨型长枪,他沉喝一声,便挺枪向霍海池刺去。他周身漩涡立时被寒气搅散,却不退避,一掌狠狠拍在枪头上。哪想得那“长枪”浑不受力,枪身上起了一阵抖动便化去如山力道。枪尖却忽的化作一只蛇头,倏然咬在他手臂之上。 霍海池“哇呀”一声怒吼,手掌握拳,一波海cháo似的气劲涌出,将长枪的大半个身子都震得粉碎。他只觉被咬的右臂一整个麻木僵硬,像是肩膀上吊着一团冰坨,想也不想,便搓掌成刀,狠狠把整条右臂齐根斩下! 地面那人双掌一拢,一根白练又重新出现在手中。雪蛇冰魄不愧是飞雪秘境的镇山之宝,被震散大半也不见有丝毫破损,即是生灵又是兵器,变化万端,实在让人防不胜防。他抬头看向霍海池,见他被斩掉的手臂眨眼间就重新长回来,不由皱眉:“又是这招?你难道是壁虎吗?壁虎也没这么快吧?” 一旁的石头房子里忽的跳出个女人来,冲着那人大喊道:“大哥!我跟这莽汉还没完呢,你别插手,让我来收拾他!”那女子浑身寒气萦绕,身体四周有六面晶莹的六角冰盾漂浮着,而眉间则有一颗晶莹剔透的冰晶灼灼闪耀,显然已全面进入备战状态。 那人应了一声,缓缓向后退去,手中却依然戒备:“你小心点,这老妖怪的‘煮海鲸吸术’和‘以海为池’都暴烈得紧,千万别硬拼。何况在洞神阁下,他的实力不知要增长多少。不过有我们四个给你掠阵,你只管放手一搏,就当是难得的练手了。” 远处忽然传来连绵不绝的气劲爆破之声,立时将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霍海池不由抬眼望去,只见两道人影从扣天阁中飞出,势如飞鸿,在空中纠缠不清。扣天阁喷吐出的灵气被不停地打散又重聚,两个人如同人间的jīng灵,都拥有着引人遐思的绝美身段和难以想象的灵动身手。霍海池忍不住暗暗抹汗:现在的女人,怎么都变得这么厉害了? 如同统治暗夜的jīng灵,身体上漂浮着十数道黑sè的丝带,像是最华美的夜之礼服,燕玉簟猛然拔高,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而弥越裳则未曾追击,只是原地挺剑,剑锋撕裂开她周围夜的黑暗。那一瞬间,“逐鹿”寒光铮然,天空中仿佛升起了另一道月轮! 二、乱起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定秦剑因为是林婉的佩剑,已然名震天下,而和它一炉而出的兄弟之剑逐鹿剑却名声不显。这柄剑早年为折铁所有,他也曾用过一段时rì。后来不知何故他弃用如此宝剑,反而换了后来成名的折铁剑。那折铁剑不过是块凡胚打造,除了稍有些锋利外,几乎一无是处。其后他与燕长歌在普陀岛一战,半招胜之,却又将这柄剑转赠于燕长歌,名义上算是天师道寄放在普陀山草庐的。然而燕长歌也未曾染指这柄宝剑,只是与他物随便搁置,使得宝剑蒙尘近二十年。后来被鹿鸣居士当做聘礼要送与天泽宗萧素履,其间普陀山又生变故,一番辗转,此剑终还是落入弥越裳手中。 弥越裳长剑一竖,便隐约有莫测的剑气排空而出,凛冽之中藏着一团勃勃热力。她引剑不发,虽只一瞬,却仿佛有万人张弓,只待令旗一挥,便叫那离弦之箭铺天盖地!燕玉簟哪容她从容蓄势,娇喝道:“我来破你!”身子忽的一散,竟是彻底融入了夜空之中。 弥越裳不慌不忙,长剑一引,虚空蹈步,只见她长身婷婷,剑指北斗,宛如一只引颈振翅的仙鹤。却听她叱叫一声,与剑鸣合在一处,高亢嘹亮,犹如鹤鸣。而她长剑所击处,虚空显化,一柄短剑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弥越裳挺剑直进,挥剑直如挥翅,一片片黑sè诡异的从夜空中被削落,如同黑sè的雪片,一片片落下。 她这一路剑法,正是叫做鹤鸣剑,仍是脱胎于天师道中一部极重要的典籍“太平洞极经”的经法妙旨。太平洞极经据传是祖天师在鹤鸣山时得老君传授,创下剑法的前辈,也就以鹤鸣为名。这剑法展开时也犹如鹤舞,倒是剑如其名。 “哼,狂妄自大!” 也不知燕玉簟是在何处说话,弥越裳一路往上升,身边尽是剥落的黑sè飘舞。夜空中忽的起了一阵涟漪,仿佛虚空也因此扭曲了一下――“呼”,黑sè燃烧起来,一瞬间连成一片,像是把那一片天空涂上了浓黑的sè斑!而弥越裳则被无穷无尽的黑sè火焰彻底淹没。 “越裳!”洞玄阁中飞出一道影子,向着那片战场纵去。不料周围蹭蹭蹭窜出四五个人来,拦住去路,一时间兵兵乓乓,这一片又闪起一片气芒与剑光交织的亮sè。 高台上,伯阳霍的站起来,将手里酒杯掼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好不要脸的丫头!我给她治病,她却反过来和我作对!” 杜横波啧啧连声:“好俊的女子,好俊的身手!”他一拍额头,又叫道:“那个彩衣女子,莫不就是新娘子?” 老五纪华庭双目一竖,俊美的脸上现出杀气,道:“这还了得?新娘子都有人敢来招惹,这若传出去,我们还有脸面吗?”抓起椅后捆成一捆的十几根短枪,蹬着桌子往天上窜去。 哪曾想,一道半月形的剑光猛然从黑炎中劈出,那剑光呈冷寂的月白sè,却带着灼热之极的温度,尚在百丈之外的纪华庭鬓边竟已被熏得焦黄!那剑光一涨又一缩,逐鹿剑漫卷而过,四周的黑炎被剑光大片大片的吸了进去。“用火焰来对付我,你真是不长眼呢。”残破的零星黑炎如同落雨,将中心处仗剑的弥越裳点染的如同从沙场上踏出的女战神。这一刻,人们愕然地,不再是她的美艳不可方物,而是那股仿佛淬过烈火、浸过寒水后的无匹锋芒。 有经历过当年华山上五岳封剑之事的,无不觉得似曾相识,似乎这一刻,眼前的女子和那个记忆中锋锐的林婉合二为一。 三十丈外,燕玉簟像是被黑夜一口吐了出来,十几道黑sè的云烟依旧连在她的身后,另一端则挂在虚空里,仿佛把她吊在空中。她的胸口明显的一起一伏,脸sè更加苍白,只是仍旧倔强的看着仪态从容的对手。 “今天就稍施惩戒,以后可别再为人强出头了。”弥越裳踏剑而走,再不看她一眼,笔直向扣天阁飞去。 “越裳!你等等我!”子杞终于摆脱了几个下人的纠缠,向弥越裳追去。那纪华庭本是解围来着,那弥越裳却根本正眼也没瞧他一下,就隔着老远斜飞出去,进了扣天阁的六层。他正觉气恼,见洞玄阁飞来一个小子,还敢追着新娘子乱喊,可不是现成的一个出气筒?顺手抓出一枝猩红短枪,大喝道:“哪来的村小子,敢来这里撒野!”兜头便将枪投了过去。 子杞哪愿纠缠,眼见着越裳已进了楼里,一侧身便让过投枪。然而脑中jǐng兆忽现,身后腥风扑来,全凭着气机感应,一剑向后盲扫,感觉是斩中了什么粗韧之物,却未能斩进去。回头看时,原来那猩红投枪化作了一只粗长的红sè蝮蛇,白果剑斩在蛇头上,只留下一条浅白的痕迹。 子杞指着那蛇大喝道:“住了!”红蛇身子一僵,真的停下来,然后摇头晃脑竟往地面坠去。 纪华庭大凛,着他一声喝,他竟差点断了和蛇灵的联系!双手向后一抓,又各握住一杆短枪,一青一黄,齐齐向子杞掷去。在半途中便化作两只大蛇,大张着蛇口。 知道这东西如跗骨之俎,躲不过去,子杞索xìng大喝一声,左手又拔出背上豹王剑,以反手双剑斩出。两只剑锋jīng准的劈入蛇嘴开合之处,然而竟斩之不入。反是蛇口中分别喷出一道与皮sè相同的烟气,沾上剑身,立时便是一片污sè。 子杞心中一动,右手手腕一搅,使剑刃摆脱蛇咬,抽了回来。豹王剑却是青芒一闪,“哧”的一声,从蛇吻中劈入,竟一路将黄sè蛇灵斩成两片!纪华庭疼的咝了一声,连忙伸手召回另一条青蛇,先前那红蛇也摇摇晃晃的飞回来,重新化成一杆投枪。他多少年收集,也不过得了十九只上等蛇灵,被这小子一眨眼弄得一死一伤,当真心疼的无以复加。 白果上污了一大片,子杞能感觉其中的剑灵也在战粟,他运劲逼入剑中,那污迹只不过微不可查的小了一点。他干脆把白果送回鞘中,右手执豹王剑,喝道:“快让开!不然我把你身后那些玩意儿砍得一条不剩!” “哈、哈、哈――”纪华庭的笑声让子杞头皮发麻,一点点看着扭曲的神情爬上他俊美的脸庞,然后他听到:“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多经历些事情,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纪华庭向着不远处的太玄阁一指,整座五层阁楼忽然毫光大亮,从中忽的腾出一条巨大的光影之蛇,一口将子杞吞噬进去!而他一把拉住捆着投枪的绳子,跟着一头扎进了蛇影中。 “嘿嘿,‘蛇君子’要动真格的了。”杜横波呷了口酒,没有一点担心。 太玄阁里灰头土脸的跑出来七八个人,指着被光芒占据的太玄阁大骂不止。 “喂!你在看什么呐?你的对手是我啊?怎么,瞧不起女人啊?” 霍海池转过头来,那剑势足堪惊艳,后面的局势已经明了了,即使她此刻被黑炎包围,但最后胜的人一定是她。他缓缓转动脖颈,发出一阵咯咯啦啦的声响,“女人……很好,我就陪你玩玩儿,让你知道不是什么事儿都是女人能干的。“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只跳进陷阱的小鹿,却殊不知,那女子看他也不过像是扔进斗兽场里的一只野兽罢了。 那女子叫白灵素,她有骄傲的资本,因为当代弟子中修为最高的并不是得传雪蛇冰魄的白斩秋,而是她。飞雪秘境已经有七十年无人将“帝女玄霜录”修到太yīn真形的境界了,何况她还这么年轻,只有三十岁,完全有希望在盛年之时全力冲击“饮霜帝魂”的最高境界。 随着霍海池一翻掌,整片领域的xìng质都改变了,这里不再是山城的一部分,而化作了暗流汹涌的海洋!白灵素原本以为只是错觉,六枚急速旋转的冰盾足以抵抗压力,然而当她向前跨出一步时,澎湃的压力骤然变成了真正的海水,万万斤的水流凭空而出,将她彻底淹没。甚至当一滴水花在她脸颊上撞碎时,她还闻到了海水的咸腥味儿! “倾海!” 霍海池面目狰狞,每一条皱纹、每一根胡须都被海水浸润填满。 “这种水平,果然还是困不住你吗?”他脑子里刚刚闪过这个念头,便听到海水的中心处响起了冻结的声音。此时洞神阁下,堪比一处池塘的水完全违反常识的存在着,末端只有两丈方圆的水柱连着地面,然而却承托着十倍以上的水球,边缘处则浪翻浪卷,暗藏杀机。可半透明的海水中,一团纯白sè的冰坨显然得很,且有数十道冰棱从冰坨中生长出来,转眼刺穿水球,白sè则在海水里迅速蔓延,用不多久,就会把水变成冰的领域。 霍海池的右手凌空一拧,相应的变化即在海水中出现――“鲸吸”,他以此命名此招,当长鲸在海中吸水时,海中的生物仿佛经历天地倒悬的灾难。海水中生出巨大的漩涡,冰棱被瞬间绞碎,冻结的力量根本无法与之抗衡。无论是海水还是冰,都抵不住长鲸一吸。 白sè的冰坨却旋转着破出水面,霍海池右掌斜拍出去,拦住了冰坨。撞击时毫无声息,因为他掌底也附着一层水膜,冰坨旋转的力度虽强,却也攻不破那一道薄薄的水膜,颇有些咫尺天涯的味道。而他的另一只手则在隔空抓取,洞神阁的第六层上飞出六道巨大的水鞭,狠狠击在冰坨之上! 如同一枚陀螺,“冰坨”被抽打的在六道水鞭中来回跳跃。然而这仍无法阻挡那“冰坨”慢慢舒展开――“啪”、“啪”,两条巨大的水鞭却猛地被两只修长的手握住!其余四条拍在背脊上,却散成了漫天水花。“冰坨”已完全展开chéng rén形,白灵素从头至尾完全被一层冰甲覆盖,连头发和眼睛都不例外。表面七彩纷呈,藏住内里chūn光。只有一寸厚的冰甲附在她无遮的身体上,勾勒出女人玲珑浮凸的身形和一切引人遐思的私密痕迹。她的头顶悬浮着一个一尺高的白sè小人儿,不停地向下洒落冰辉,修复冰甲上的一切损伤。 骨玉冰身和太yīn真形齐出。 “嘿,三哥也拼出了真火啦!”杜横波恨不得飞上天去观战,却忽的“咦”了一声,见得太玄阁里跑出来的诸人里大半都飞上半空,其中一人哈哈大笑道:“好热闹!好热闹!莫不是冷夜清寂,诸位高贤以对博相戏,为主人的大喜事添彩?既如此,又岂能少得了我们几个兄弟?” 杜横波狠狠吐出几个字:“龙尾宫!” 另一边正一阁顶不知何处也立了三人,遥相呼应:“原来是风伯四星官!既如此,小弟也不愿诸位专美于前,不知哪一个愿与我比划两招?”那人手上随意一甩,无声无息中,正一阁的一角房檐被削切下来。 正一阁正是杜横波主掌,他大叫道:“穆王天都的,老子来陪你玩!”龙尾宫的那人却叹了一声:“哎,姬大少,你总喜欢抢别人的么?” “风伯一,你也不用与他争,我们兄弟有七个,自然有你的对手的。”三洞四辅的老大胡然终于站起身来,目光扫视整片山城:“还有哪位朋友想来助兴的,便一并亮亮身段吧!” 洞真阁那一边,闪过一抹招牌式的刀光。兀山都拍着老大的肩膀,说道:“他是我的。” 三、情殇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越裳,你出来见我!” 局势不知道怎么就乱成一团了,而作为主人的伯阳先生却仿佛事不关己,悠闲地坐在扣天阁四层上一个突出的斗角上,俨然成了一个看客。他看的不是玉京中热闹非常的“对博相戏”,而是楼底仰着头呼喊的少年。 可惜楼上没有回应,伯阳先生倒是不由一叹:“哎!她不想见就不会见的,你还是走吧。” “怎么,伯阳先生终于要亲自来斗一斗了吗?如果这是一种考验,我奉陪到底!”本来子杞陷在纪华庭的蛇阵中,燕玉簟一头扎了进来,对他喝道:“这儿有我顶着,你走!去把她揪出来!哼,要是揪不出来,我就给你两耳光!” 子杞问道:“那要是揪出来了呢?” “那我就给她两耳光!”燕玉簟恶狠狠地像个小魔女,吓得子杞灰溜溜的跑了。当然,因为有岚徽给她压阵,他才能放心跑出来。 伯阳先生却摇了摇头,对月吟哦道:“自古多情空余恨,少年偏作寄情郎!哎,斯为苦?斯为乐哉?”他指了指身后,又道:“这是她的意愿,我岂会干涉?虽然扣天阁内的每一道禁制每一个机关都是我亲手布置,可你看看我可曾发动分毫,挡你去路?哎――其实上去又如何,相见争如不见,争奈自伤怀抱呢?” “你少发酸!越裳,虽离别rì多,可我不明白,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你不愿理我不要紧,但终生大事岂是儿戏,这个老头子无论如何也不是你的良配啊!” 伯阳先生一脸苦笑:“我好像是刚刚给你的朋友治了病吧?转脸就不认人,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丝毫不懂得礼数啊!” “怎么,你后悔治病了吧?” “笑话!我老人家做事向来不问对错,随心而为,一生都不知道什么叫后悔!” “那敢情好,你这么说我可就敢闯一闯了。”子杞双手在胸前一拢,掌心处有淡淡的青气汇聚,他以两根食指蘸着青气,便在虚空中画了起来。他开始画出的纹路都复杂异常,在空中留下了繁密的气机纹路,后来则越来越简单,只是反复在几个地方点画。最后所有的的符纹都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统摄,化为四枚篆字,分别飞入他两眼中。 然后他又抽出白果剑,珍而重之的在剑身上又写又画,怀中甚至响起一阵“云玉铛”的嗡鸣。子杞借着那节奏,指尖用力点在剑锋上,喝道“封!”剑身上那片污迹如同活物一般,剧烈的扭动了一下,便被青气捆成一团,散于无形。 伯阳先生哑然失笑:“不过是进楼里,也才七层而已,怎么跟进龙潭虎穴似的?” “小心点总没什么坏处。”子杞冲他一笑,又道:“豹兄,请现身助我!”背上豹王剑忽的化成一道流光,落在地上,化成身长十尺的巨大青豹,昂首轻嘶,意似回应。 伯阳先生眼前一亮,忍不住赞道:“好俊的豹子!”豹王又比先时不同,脸上分明多了三分神采,已然有灵智渐开之象。而毛皮华灿鲜亮,灵气更见凝实,丝毫没有虚幻之体的感觉。 “少陪,我便不请自入了。”一人一豹缓缓向大门走去,只看背影,很有些风萧萧兮的意味。 “咦?” 刚要跨过门槛,子杞忽的停步,豹王也jǐng觉地停了下来。伯阳先生也挑了挑眉,忽然出现在一层的檐角上,倒挂身子往里张望,完全没有顾忌形象的意思。 子杞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淡白sè的身影,清雅幽然,宛如初见。 “子杞,好久不见了。” 弥越裳的脸上甚至还带着温婉的笑容,子杞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因为只有每每梦回时,他才能重见这样的笑容。可是,可是―― 像是泛舟西湖时,她指着水面下的游鱼,掩着嘴淡淡的笑;像是在岩石上悠悠醒来,她揉着眼角,迷蒙慵懒的笑容;像是临崖书写时,她轻轻的回首,矜持又值得玩味的笑着。可是那风情,那风情…… 却绝不是这样如面具般,戴在脸上的寒暄! 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所有想好的词语都被这一笑堵了回去,只是无意识的应道:“是啊,好久不见。” 弥越裳走下台阶,身着淡白sè的长裙,肩披大箭袖素花纱罩,头上是少女及笄后常见的发式,只用一支木簪轻挽了一团发髻。全身上下,只有腰间别着的一朵粉红sè茉莉,算得上鲜艳的颜sè。两人相隔不过数尺,子杞却有种咫尺天涯的感觉。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有些事情明明是不必亲眼见到的好。可老天爷实在喜欢捉弄人,总要把不愿见的放在人眼前,非要让他看个清楚明白。” 子杞涩声道:“你是说,我本不应该看到?” 弥越裳轻轻的叹息:“或许这样更好吧,让你对我从此死心。虽然难过,可会有忘却的一天的。”子杞只是摇头。 “还记得我在龙虎山时,用的一件法器吗?”弥越裳向后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脸藏在了yīn影里。 “你是说六面神印?” 弥越裳点头:“那是灵宝观的镇殿之宝,父亲当初准许我在出嫁前使用。那宝物上应天时,有卦卜预知之能,我浸yínrì久,有时也能偶然看到未来的一鳞半爪。子杞,天下将乱,我辈无人能独善其身,唯有凭一己之力,在这世事中抢出一条活路。我生在仙家宰府里,使命自娘胎里便带在身上,我不唯要抢出自己的活路,还要抢出许多人的活路。你是男儿,胸中当装的下这天地苍冥,自当比我看得更远。何况,在我看到的碎片里,你始终站在乱象的中心,更不当纠缠于儿女之事。那时候,你会觉得从前你我的感情不过是镜花水月。” “镜花水月――哈哈哈哈,原来你也承认我们的感情!我不懂,我就是不懂!天下再乱又如何?难道天塌下来,就不能有天理人伦?难道生灵涂炭时,生灵就不能再繁衍生息了吗?你……你纵是不能嫁给我,可你又为什么嫁与一个陌生之人?” “我不是曾对你说过吗?对于黑暗,我有着莫名的畏惧和厌恶。” 子杞哀伤的道:“可是我还以为,我能让你不必怕黑。” 弥越裳摇摇头:“有些事情,只有自己才能战胜。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只是让你更加死心而已。我嫁给他当然不是为了什么情爱,只是因为那是我最快突破的途径。我服下的是‘千颜丹’,他服下的是‘百幻丹’,yīn阳和合,双修合籍才能彻底激发出丹力,达到当年魏伯阳祖师练出此丹的真正效果。” “合籍双修――只是因为这个?以你的天资,只要肯下苦功,是有什么不能成功的?难道你就为了早这么几年,宁肯、宁肯拿自己的身子去换?” “几年?是啊,以我的天资,或许真的只是几年……可是我已没有时间。”她的脸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只是语调始终没有变化过:“人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不到最终的时候,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我原来是这样的人吗?在答应他之前我也这样问过我自己,呵!然后这就是我的答案。” 子杞颤颤巍巍,几乎是硬着头皮的问道:“不能――回心转意了吗?” “我只是跟你说清楚我的决定。” 他踉跄着向后退,豹王感觉到从主人身上传来的强烈的波动,不知所措的四下张望,向着黑暗中的每个角落呲牙嘶叫。后脚跟撞到高高的门槛上,他几乎栽倒,用手死死地抓住门框,支撑着无力的身体:“好,好,好!我实在是想不到,你原来是――这样的女人!” 弥越裳平静地说道:“我说的一切都是借口――可能唯一的原因,就是我是个坏女人。” 大殿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子杞沉重的呼吸声和豹王喉间滚动的咆哮在回荡。弥越裳像是一个投shè在那里得影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两人无言的相对站着,仿佛想用殿内的黑暗和时间,把彼此曾经的羁绊化开,从此撇的清楚。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外间绚烂的光影映亮了整片天空,尖锐而急促的巨响不时响彻云霄。时而有威力剧烈的余波冲上天空,搅起一团风暴;或是冲入城中,撕裂无数有形无形的禁制,迸溅出一道道耀眼的火花。伯阳先生倒吊在房檐上,直等的双腿都酸掉了,里面还是再没传出什么动静。 正等到心焦不已时,哪想到里面忽的传来弥越裳的喝叱:“伯阳!我辈修行之人还讲什么人间俗礼,等什么良辰吉rì?也不必等到三rì之后了,便在今时今rì,把礼走完吧!” “咚”的一声,伯阳宗的宗主、天下有数的大高手从屋檐上掉了下来,摔了个灰头土脸。他望着大门内的人影,张着嘴巴,状似痴呆:“啊,啊?……好,好!” 四、宝鼎升夜宴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都给我停手!老子要结婚了!” 伯阳先生登高一呼,被无数道禁制放大,仿佛神人从天庭中呼喝,整座玉京被震颤嗡嗡不休。然而众人打的火热,似乎无人把他的话放在眼里。 此时城中以七座高阁为中心,被明显的分割成了七块区域,“三洞四辅”中人完全调动起各自掌控的高阁的辅助威能,将自己的得意神通推演到了极致。这七人本身虽不一定是绝顶人物,借助辅助的禁制,却也能压制住各宗门的顶级人物,甚至是独对数人亦不落下风。 本来七个兄弟里只有五人出手,老大胡然却被青红岭的寒颜点了名,这“少年”名义上虽然是一介仆人,身上的神通却是青红岭向来不传于仆人的“五蕴寂灭法”,竟也将胡然逼得动用了洞真阁的禁制。老六毕英原本想找冒襄再打过一架,却是底气不足,终是把萧独捡了出来,扬言要给二哥找回场子。 声势最大的莫过于老三霍海池和老二兀山都,前者那“以海为池”将洞神阁笼罩的五十丈内尽数化成泽国,漫天水流激扬,蔚为人间奇景;后者则是将“无漏天疆”的法门用到的极处,以洞玄阁为核心,一**的血异红芒辐shè而出,直如血浆地狱,那红芒吞噬血肉jīng气,好不厉害。 其余如纪华庭的群蛇阵、毕英的“压魂雾流万兽谱”也各具气势,霸占一隅。总之场中异彩纷呈,各种奇功绝学层出不穷,内中修者有些原本只是凑凑热闹、起哄的心思居多,可打到后来,也都打出了火气。要知道此刻有资格出手的,哪一个不是一方巨擘?平时哪个不是左拥右戴,展露神通时自有人在身后山呼“高明”、“真开了眼啦”之类阿谀之词?而今与众多强者同台斗技,可没人愿意被人看轻,嘲笑自己是见面不如闻名。 “都不将我放在眼里了吗?” 伯阳一时间大怒,单手擎天,大喝道:“升鼎!” 扣天阁之上应声震动,最高层上缓缓裂开一片露台,无数环绕的青气绕着阁顶旋转起来,而中心之处,一尊几乎有一丈之高的巨大铜鼎慢慢浮起。青气涌入鼎口,再从鼎身五个方位的开孔中喷吐出来,变化成了绚烂的无sè流光。 此鼎一出,整个山城的气机全部被牵引而来,分化五行之属,统摄与巨鼎之中。其余七座附庸的阁楼气焰顿时一窒,无论是三洞四辅,还是其余宾客,无不感到天空中被一层恐怖的气息笼罩,似乎有一股沛然威压悬于头顶,仿佛一座大山,随时能压将下来。 如果说之前的玉京是一个做工jīng致、由无数部件拼接而成的整体,那升鼎之后,就变成了以巨石累叠、以铁水熔铸、以铆钉夯实的铁板一块! 众人难得默契一回,齐齐住手。五方真英鼎一出,伯阳先生可谓出尽了风头,忍不住叉着腰哈哈大笑,意气风发,睥睨脚下的一众豪杰。 门边的子杞像是个完全被忽略了的人,他悄悄地挺起背脊,冲着前方的yīn影轻轻的拱手,道:“弥姑娘,祝你――早rì得偿所愿。” yīn影中仿佛起了一丝抖动,然而喊出了立即成亲的弥越裳却再没有出声。子杞最后向她望去,看到了如泼墨大写意勾勒出的模糊人影,她不再像是秋菊,甚或已不能用任何一种花卉来形容她。很奇怪的,仿佛她的气质得到了某种升华,她仿佛已陷入沉思,而在她凝定的剪影面前,子杞似乎成了真正的过客。若一定要用一种花来形容,那或许只能是曼珠沙华吧,冥河彼岸的天涯之花。 豹王走近他的身边,低下头用鼻子轻轻地摩擦他的下巴,子杞冲它苦涩的一笑,摇头道:“豹兄,你不用安慰我,我没事的。老天爷既然如此戏弄我,我就更是要快快乐乐的,才不让它看我的笑话。”一人一豹如来时一样并肩走出高阁,兴奋地伯阳先生压根儿没有发现他从身边走过。 玉京开始忙碌起来,整座城像是一只睡足的巨兽,开始火热热的为空空的肚皮忙碌。甲一、乙一、丙一,乃至于辛一等八个下人头领,齐齐来到伯阳先生跟前,听他一样样吩咐,继而领命而去,自与手底下领着的仆人们cāo办。这八人雷厉风行,做事全无拖泥带水,在一众手下奴仆面前更是令行禁止,简直如训练有素的将军一般。 当然,伯阳先生世外之人,婚嫁又是平生头一遭,如何知道怎么cāo办?他吩咐下去的不过是他有什么期望、要看到什么效果,至于如何具体实施,自然有手底下这些久经沙场的得力人物去做。 子杞于这热闹中穿行,默然的走回洞玄阁中,此时的大战也已终止,洞玄阁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他看见黑衣黑发的燕玉簟倚在大门边,眉间含煞,怒气冲冲的看着他,不由走上前去,把脸稍微往前凑了凑,道:“没能把她揪出来,给我两巴掌吧。” “你倒乖觉!”燕玉簟老实不客气,扬起玉手,噼里啪啦,就在他两边脸颊各抽了三个嘴巴,然后哼道:“怎么样?舒坦点儿了?” 子杞哭丧着脸,捂住微微有些发胀的脸:“你……你也真下得去手!咝――好疼!” “咦?还能觉出疼来吗?看来你还没完全丢了魂儿么?” 子杞垂下眼帘,轻轻地道:“是我自己太傻,魂儿终是要自己跑回来的。” 燕玉簟忽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呸!瞅你那眼神,为了这么个女人,真没出息!”说罢转身就进了门。然而子杞在她转身的一瞬,看到她眉间的怒气已经化开。他咧开嘴想笑一笑,可即使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时笑的很难看。 也亏得事先早有准备,不然任这些下人再能干,也难做无米之炊。这些个下人都是身怀艺业之辈,要是放到外间,虽不能与修行之士正面交锋,然而也能在民间博得活神仙一类的名声。一个时辰未到,山城上下已点染出了几分喜庆,也真难为了他们,竟把偌大地方布置的喜庆而不俗气,张灯结彩而不失仙家气。而那五方真英鼎,始终在扣天阁顶上缓缓旋动。 喜宴自不必少,之前还大打出手的一众宾客,此时没事人一般,熟悉的把臂言欢,不认识的互道久仰,为这婚宴添了不少热闹气氛。一时,适才三洞四辅和伯阳先生把盏叙旧的高台上布置了数十个几案,下人们接了命令,一个个来请宾客入席,条理分明,半点不见杂乱。 众宾客纷纷上了高台,有那大大咧咧的便径自找了顺眼的位置坐了,有那矜持有礼的,则不免推让一番,先把熟识之人让入席间,这才施施然坐下。其中却也有不少有趣的情况,适才的战斗实在太过剧烈,这其中便有人衣服上破了不少口子,又没来得及换掉,活像是穷亲戚来蹭喜宴一般,像那飞雪秘境的白灵素,一身白衣上便到处是破口子,左rǔ下甚至漏了一大块,她干脆用一片冰封住。再有一则,也有些人刚刚被打掉了傲气,入了席间也不肯松开自家的兵器,尾火宫的风伯四星官就一人手里紧攥着一只大蒲扇,那是被老四谢龙巍的“霸王甲兵术”打的丧了胆气,须臾不敢让自家成名兵器离开身边。 高台本自宽阔,便是两三百人也足有余富。然而伯阳宗为众人准备的多是一人一案的矮几,最多同宗之人两人一案,颇有些汉时的遗韵。因此,场中虽不足百人,因为这些复古的几案,也就几乎把高台占满了。接着,各sè菜肴流水一般送入席间,佳肴美酒,汁滑光润,菜香侵润着酒香,种种美味不一而足。席间不无各宗大佬,吃上几筷子,也不由啧啧称叹。 伯阳先生和七个兄弟则在扣天阁正门前直接摆下了一个圆桌,与那边高台遥遥相对。这边七个兄弟形象也好不到哪去,除了老大胡然身上破口较少、老五纪华庭素来好洁换了身衣裳外,其他五个简直像荒山里逃出来的一般,衣上处处破口,间或血污焦痕,真和这喜宴格格不入。 那杜横波大大咧咧惯了,右边袖子已成了几条破布条*子,犹不在意,自顾举着膀子与人拼酒痛饮。喝了数十杯,酒意熏然之际,忽然醒起一事,大叫道:“老爷子,怎么这新人还不出来?莫不是怕羞不成?不对呀,这忽然在大晚间里就摆上了喜酒,可都是新娘子的意思,想必也是个痛快人物。嘻嘻,可不是你老爷子金屋藏娇,千娇百媚的人儿,舍不得让咱们兄弟看上一看吧?” 提起这个伯阳先生就来火,方才他亲自上楼去请,却吃了个闭门羹,弥越裳只在屋内说道:“你自管去吃酒,不过是为了走个过场,何必要拉上我?有暇时,便上来办正事罢。”此时只得扯谎道:“一上夜就闹腾得紧,弥姑娘是个喜静的人,不想来凑这个热闹。咱们只管吃酒,以后你想见,岂不有的是机会?” “好,诸位哥哥,来,咱们同贺老爷子一杯!” 众人齐齐举杯,连那边高台上也有人遥遥举杯致意。却不料霍海池猛地站了起来,虎吼一声,震得诸人耳膜鼓荡。 只听他大声吼道:“是哪一个狗崽子,竟敢在酒中下毒?” **************************** 尼玛,条子都是违禁字,天朝真有种 五、兄弟之殇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坐下吧,老三,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子?” 伯阳先生格外沉静,面sè堪称古井不波,他甚至还端起酒杯来浅酌。杜横波喊着:“不要喝!”想拦住他,却被他一手拂开:“区区毒酒而已,何必大惊小怪,在我宗府之中,还有人能用毒伤人么?” 杜横波此时也觉出丝丝缕缕的毒力从丹田中渗出来,真气不听控制的乱窜。额头见汗,听他如此说,也咧嘴笑道:“不错,在老爷子面前用毒,可真是班门弄斧了。嘿嘿,真是个不开眼的东西!”虽是疼的直呲牙,却意态轻松,半点不见惊慌。 霍海池默不作声,缓缓坐下,然而浑身水雾缭绕,显然已在调动浑身真力抗毒。不唯是他,除了杜横波外,其余五人也无不面sè凝重,潜运真力抗毒,席间空气扭曲,便是被众人周身散逸出的真煞搅得。霍海池第一个有感应,是因为他嗜酒如命,适才至少已有十斤下肚,毒力自然也是最多。其他几个喝的也不算少,少的也有五六斤之数。 此毒毒xìng之强烈,见效之迅猛,让诸人无不束手。 坐在伯阳先生正对面的胡然面上木然,缓缓说道:“是吗?能在老爷子面前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也算是班门弄斧?能做到这一点的,我想不到有第二个人――是吧,老爷子?”他虽然也在运力逼毒,语速仍旧不疾不徐宛如平常,只有颔下灰白的胡须无风自动,才能露出些许端倪。 “啪!”杜横波拍案而起,指着胡然大喝道:“老大,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一下却牵扯了毒素,脸sè立时现出惨青颜sè。 胡然面sè沉静,只是低着眉眼:“我什么意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爷子是什么意思――老七,我劝你还是压制压制毒力吧,似你这般胡闹,怕是某人的妙手回chūn也未必治得好。” 杜横波面上通红,然而看着坐中众位兄弟yīn沉的表情,也不禁心中凛然,颤着声音道:“你……你……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咱们……是自家兄弟,多少年的情分啊?”他忽的转头面向高台那边,狰狞的大喝道:“是谁!是你们哪个狗*娘养的来害我们兄弟!?” 毕英也是个心思如发的,道:“老爷子,大哥,问的在理。这是,哪一出?”他修为不及胡然,此时浑身上下无数烟雾凝成的兽头生灭,紧要关头说起话来也是磕磕绊绊。 伯阳先生长长叹了一口气,忽的推开桌前的杯盏盘碟,立起身来:“哎――这一桌酒,吃的真不爽利。” 他目视眼前万里长空,神情平静,连目光也沉淀下来,仿佛入定。高台那边也注意到了这边情况,几乎所有人第一反应是先检查自家状况,幸好全无中毒迹象,不过那杯里碗里的却没有人愿意动了。 一时间,静默的伯阳先生再次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半响,他忽然没头没脑的说道:“我听说过一个传说,说当年我师尊炼制飞升之丹,练出了两枚,其中一枚让他得以羽化登仙,另一枚却让服丹之人死于非命。这当然是无聊杜撰,然而那一枚丹毒却是有的。后来我按师尊的丹方,加以凝血散、颜白、石粹等物重新炼制,虽然不复服者立死的奇毒,然而佐以大量烈酒,也能恢复六七分的效力。且合入酒味,也能逃过方家的口舌察觉。可其实这东西也并无多大用处的,因为对于人类修者,它不过能使得真息运转稍有滞涩,便是普通人,也不过使其瘫痪上半rì罢了。” “呵呵――” 胡然猛地抬起头来,虽是在笑,眼中却是两团几乎燃烧起来的怒火:“所以这毒是专为我们七个准备的!” 杜横波满脸死灰,“咚”的一声坐回椅上。 那边高台上就有人兴冲冲的大叫道:“伯阳先生,这又是哪一出啊?莫不是成亲还要来些余兴节目,拿你这些个兄弟开涮?”正是那尾火宫的风伯一。 伯阳先生依旧负手望天,浑不理会那人,只是淡淡的道:“我劝你还是莫要强变回本体。人身之时,不过是丹气如焚、真息蛇走,若是变回本体,恐怕就要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如烈火焚烧一般了。”胡然原本皮肤之下有一团团肉块般的东西蠕动,仿佛随时要凸出皮肤一般,面皮上也现出一层层薄薄的鳞片,着他一说,却不敢再有异动,又恢复本来模样。 “哈哈哈哈――” 霍海池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状如疯魔,面上已狰狞的不似人形。笑声则如天外雷音,已分不清其中是何等情绪。 高台上的风伯二也嬉笑道:“这出戏可当真开胃下酒,够我多喝三壶的!”霍海池喝道:“闭嘴!”右手凭空一卷,便有一大团海水凝聚,被他向高台上掷出去。水团化作一只张牙舞爪的水龙,张口便向风伯二咬去。风伯二口舌刻薄,但毕竟是龙尾宫数得上的人物,手中蒲扇转眼间化成一丈大小,将水龙生生拍碎。却有一道yīn柔之力袭入胸腹之间,他忍不住咳了一声,却吐出了一口冰蓝sè的血浆!他大骇之下,实在也想不明白:霍海池逼毒的紧要关头,怎么肯大耗真气使出这等细腻手段? “在你羽翼之下称兄道弟八十年――伯阳!就算你要杀我,也要给我一个交代!”霍海池似已完全放弃了逼毒,一道道灰sè的细线迅速从脖颈爬上面颊,不一时便染灰了大半面膛。坐在那里,雄壮的身躯如一尊铁铸的雕像,怆然而孤独。 杜横波仿佛猛醒一般,打了个激灵,大叫道:“是啊!老爷子,我这条命算是你给的,你如果真想要,跟我说清楚,给你又何妨!” “要给你去给吧!” 毕英和纪华庭的座位一左一右,两人齐齐抢出,向站在桌前的伯阳先生袭去,时机角度无不配合的妙至毫巅。毕英的折扇尽数打开,扇面上被浓浓的灰雾覆盖,其中百般兽形,虽微如鸽卵,却俱栩栩如生,而扇沿上更是附着一道光滑的浓郁黑气,宛如一道半月的弧形刀锋;纪华庭十八杆短枪齐出,枪头处扭合成一团,化成一只顶角电目的细吻蛇头,隐隐然已有真龙之相,而十八根枪尾则尽皆连在他身上,宛如身体里长出来的一般。 蓄势而发,两人一出手便已是最强的杀招! 电光火石之间,伯阳先生身后忽然涌出两团光华,毫无刺眼之感,唯有温润磅薄之势。袭击的两人齐声大喝,喝声中却饱含无奈和深重的不甘:他既然准备了五方真英鼎炼化的‘五行根本元气’,那就真的毫无机会了! “轰――” 红sè的光团如一杆长枪,无所阻挡的穿破了“压魂雾流万兽谱”的一切变化;黄sè的光团则仿佛有封天印地的气势,将纪华庭和他几乎将要化龙的十八杆长枪尽皆淹没。下一刻,毕英和纪华庭跌回了原来的位置,手中只剩下五行根本元气的残留之力,武器已化成尘埃。 伯阳先生轻轻一叹,面带戚容的道:“何必如此?几十年的情分,我不想亲手杀你们。” 毕英斜躺在座位上,一边咳一边从嘴角躺下鲜血,他惨笑着道:“咳――咳――哈――哈哈,你这个老鬼,这话亏你能说的出口。天下再没有xìng格像你这般奇怪的人了。”他虽然在笑,眼角却有两行泪水缓缓流下。高台上诸多修士虽然薄情薄意,得睹此态,也不禁心生恻然。 “天下如熔炉,万物皆冰炭,我等人类尚且不好过,你们要偷得天机改命,自然更是艰难无比。”伯阳先生脸上的悲悯是如此真实,让人无法怀疑这不是发自真心。 兀山都始终没有放弃和毒力的角力,瓮声瓮气的道:“那又如何?难道你以为,你就可以随意决定我们的命运吗?”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不甘于命运的摆布?我平生一大憾事,七位兄弟想必都是知道的。当年我师尊魏伯阳羽化,身后留下一本参破大道的奇书――参同契。我jīng研此书多少年,才能得到今rì的成就。然而世事弄人,此书最关键之处,却被师尊以无上道力锁闭,使我终不能一睹。师尊当真是天人之姿啊,他驻世不过百年,然而所下封禁,我竟然穷千年之力,也无法破解?难道我的资质真的这么差吗? “不过我一人虽不行,但和众人之力又如何?你们七个号称‘三洞四辅’,那可是包罗了天下一切道典的统称啊。天下道藏浩如烟海,难道倾尽如此仍旧破不掉他的道力锁闭吗?我只是想借七位兄弟的神魂之力,嵌入我设计出的‘三洞四辅阵’中,众志成城,以总共上万年的庞然积累,解我多年心愿而已。其实,神魂贮存于阵法之中,也是另一种形势的永生吧?” “只是为了我等的神魂之力,就可以完全不顾及兄弟的死活了吗?那样的永生,又有谁肯要?”胡然脸上现出了然神sè:“原来你请了这么一群外人也是蓄谋的。故意惹得我们七个与之激战,甚至不惜要调动七座阁楼的辅助。如此便可削弱我等的实力,使毒力更易渗透。那七座阁楼中的禁制,想必你也动过手脚吧?若是我们的神魂之上再出点岔子,你自然也就更易得手了。” “举一反三,胡老大仍旧目光如炬啊。我原本还担心,要被你事先看穿呢。” 胡然长叹一声:“在兄弟情分面前,我不过也是个睁眼瞎子!” 一直未曾开口的谢龙巍截口大喝道:“大哥何必伤怀至此?此身难免一死,能活到今rì已然不枉了!只是也别便宜了他,就算就地兵解,也不要让他得逞!”说毕,他周身猛然腾起大片的棕sè光焰,凝成一件虚幻的巨大铠甲。而铠甲上赫然密布裂痕,且越来越密,仿佛随时都要崩碎一般! 六、陆离世界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咦?怎地?” 有人讶然回望,便见着位于西南方位的太清阁四周电光缭绕,顶部一束巨大的光柱冲霄而起。那光柱如有实质,将阁楼的屋顶掀开,无数瓦片、石块也被裹挟着冲上了天际。 太清阁,正是平素谢龙巍主持之地。 “我十年经营,怎能让你靠自杀破坏掉?” 伯阳先生伸手一招,那光柱便凌空飞来,被他摄在手心里,却不过一杯白玉光的大小。他再将之投向谢龙巍,光芒立时绕着那光焰组成的铠甲环绕开来,一卷一卷密实的气机层层交织,将铠甲上的裂纹急速修补弥合。待气芒渐渐沉淀稳定后,谢龙巍便像是套上了两件铠甲,内层是他自身激发的光焰铠甲,外层则由伯阳摄来的光柱构成,宛如一座微缩版的太清阁,将他整个罩住。远远看去,仙气缭绕,大气雄浑,宛如神人。 一招压制,他甚至没有露出哪怕一下下稍微费力的神情。 胡然却更在意太清阁上,那团稀薄了许多却依然达于百丈高空的光柱:“这就是‘三洞四辅阵’的阵眼之一吗?想来阵眼应该有八个吧?这样的阵法,也果然需要十年之功,这该是你呕心沥血的第一杰作了――原来早在当rì劝我们出外寻找机缘时,你就已在筹划。” “嘿!诸位兄弟,我虞景升对不住各位了!” 伯阳先生忽然“咚”的一声,单膝撞地,向圆桌对面的七人叩头一拜。抬起头时,眼中已蓄满泪水,实在是看不出有丝毫作伪:“我若功成,成就无量大道,未使不能为大家重塑真身,将神魂解脱出来!平常之人追求的不过是飞升小道,我师尊周流乎六虚,超脱三十三天之外,是达到了南华真人的境界。他所遗留的道统势必是藏着大境界的,到我功成那rì时,你我兄弟重逢,把臂同游太虚,岂不畅快?比窝在这小小山头里坐井观天岂不强上百倍千倍?兄弟们,老哥亲手送你们一程!” “程”字甫出,轰然声中,其余六阁:洞真、洞玄、洞神、太玄、太平、正一之上齐齐喷出一道巨大光柱,矢电光曳,如同六只冲出牢笼的巨龙,奔腾着冲入虚空!夜空被七道光柱映成了白昼,银河顿时失sè,连月光也显得无比苍白。光焰在天穹上映出无数光怪陆离的影子,时刻变化着,仿佛随时能化成凶猛的野兽扑下。而玉京中的灯火也成了衬托的底sè,那由七根光柱撑起的穹窿,像是一张华美的餐布,这座山城,便是餐桌上的珍馐。 高台上来自天山各处的宾客喁喁私语,面sè无不惊疑不定,他们真的感觉自己成了刀板上鱼肉,要任人宰割。要说凭伯阳先生一个人,想收拾掉他们,那是打破头也不会信的。可此时山城、宝鼎、光柱,甚至是天穹,都仿佛与伯阳先生融成一体,让他具备碾压式的威仪,上天入地,无远弗届。萧独紧紧握着爱侣的手,感觉到上面传来的微微战粟。他忽然想到父亲曾跟他讲过的一个传说:说中原的第一神剑庐山三白先生,成名之战曾以一式剑法“托体同山阿”斩杀三千海外异修,据说当时他便以山为锋、以谷为锷、以丘为脊、以苍天为夹,想来其气魄也就是现在这般了吧? 原本身在洞玄阁内的冒襄等五人,也被狼狈的丢了出来,若不是冒襄见机的快,又激发雷珠中的雷力结成护身之网,恐怕还有受伤。他和子杞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忧虑: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伯阳先生以符禁和堪舆之力,强聚此间地脉,汇成如此的大阵,成败不论,这片山谷乃至于方圆数百里之内,恐怕是要生灵涂炭了。 伯阳对着高台上大喝道:“我叫尔等前来,一是为了成我大事;二来,也是因为大家同在天山一脉,我将成道,让尔等观瞻,或有灵犀之悟!这是我平生最紧要的一件大事,等下谁若不开眼,想来搅局,我虽分身无暇,也必杀之!” 这一回不等伯阳先生招手,便有六道流光从光柱中飞来,将除了谢龙巍外的六人罩住。这里就看出众人的分别了:毕英和纪华庭受伤在前,被光芒毫无阻碍的罩定;杜横波却是一脸解脱神sè,甚至闭起眼睛,任那光芒临头降下;胡然本将手抬起了一半,却忽长叹一声作罢,光芒虽将他笼罩,却不能立时浸入他身内,只是一丝丝渗透而已;兀山都则浑身红光炽烈,不停与光芒互相消融,然而那光芒连着洞神阁的光柱,有如无穷无尽,他最终耗尽红光,被那光芒尽数淹没;霍海池则是仰天大笑不绝,趁着光芒未落之前,忽地一扬手,将一片水蓝之sè抛向高台去,白灵素伸手接住,却见一滴湛蓝的水滴在掌心中滚动,仿佛有千斤之重,她再抬首时,霍海池已被白光沐浴,成了一尊再也不会动的雕像。 一炷香后,只有胡然还睁着眼睛望着他,面sè虽然平静,但处境却绝不轻松。白光已渗透了他的大半身子,而先前饮下的毒酒也仍旧在肆虐,甚至和白光中某种不知名之力勾结起来,开始在神魂藏身之所攻城掠地。伯阳先生低垂着双目,不愿与他对视,轻轻地道:“老友,睡上一睡吧!”伸出一指去,一点青芒从指尖飞出没入胡然眉心,于是他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中泛起一圈青sè的光晕!然后他的脸渐渐松弛下来,眼睑也慢慢低垂,直至闭合。白光疯狂的涌入,一下子占满了他的全身。 “魏伯阳!你设下的枷锁,今天便由我来解开!” 伯阳先生仰天喝道:“大道存真,抱朴通圣!法地则天,洞究无极!”他将双手高举过头,双掌齐抓,似是想把这天幕也扯下来。七根光柱顿时扭曲起来,向着他双手的方向陷进来。于是山城上又架起了七道光桥,包裹着“三洞四辅”的七团光芒猛地跳起来,一个个飞入相应的光柱中。接着,七座高阁开始崩裂,而光柱的尾端则从中脱离出来,向着空中一跃。似乎七人的躯体赋予了它们灵xìng,它们张牙舞爪的在天穹之下遨游,虽仍然是那样混蒙的、长形的、光的聚合,但也有了一些趋近于灵物的塑形。尚分不清哪里是眼、哪里是口鼻、哪里是肢体躯干,却有那么一点灵窍,统属着一身的灵xìng,也左右着一身的行止,就似是与外界沟通的窗口。那姑且先称之为“窍眼”,让它们从此与死物区别开来。 就如同,七条盘踞在玉京之上的百丈光龙。而高悬于扣天阁上的“五方真英鼎”,则是龙口前的珠子,让它们彼此衔着、吞着、吐着嬉戏。 “参同契,请!” 只见他忽然掐个令诀,冲着五方真英鼎的方向,右手剑指向上一挑。鼎口随即飘出缕缕白烟,便似丹成起炉时的模样。而那烟气逐渐汇聚凝实,最终却化成了一扎打开来的、长近一丈的竹简! 参同契一出,高台上立时响起粗重的喘息声。在许多人眼里,再没有余物,只有那漂浮在鼎上,散发着氤氲青气的竹简。也不知是谁先发了一声喊:“抢书!不管是谁先得了,书是归他,但见者可借阅之!”几道身影不顾头顶光龙的巨大威慑,毅然的投入了夜空之中。 伯阳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 *************** 这章略短,哎,收藏貌似少了,悲了个剧 六、倾城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一道青白sè的闪电猛然劈下,狠狠地砸中了空中的两个人。其实那并非从天空降下,而是在数百丈的高度上孕化,由七条光龙吞吐的能量凝聚而成。 伯阳先生继而震袖,一道弧光从虚空中生就,眼见便要将那两个倒霉蛋拦腰斩断。 然而天山豪杰可非只他伯阳一家,半月形的刀光自高台拔地而起,后发先至,轰然与弧光撞在了一起。大玉关于允再次挥刀振腕,便将弧光震得粉碎,他回头大喝道:“真让这厮算出了什么天道,什么参同契、求医、盟约,都再也休提!就这厮的古怪xìng格,说睚眦必报都是轻的,jīng诚合作一回,如何?” “狂妄!”伯阳先生向着五方真英鼎虚抓,向前一推,那一瞬间,鼎身五sè光焰猛然喷吐。赤、黄、白、蓝、绿五sè刀芒如雨如瀑,将于允堵了个结实。于允运刀如风,仿佛月华分出千片万千,每一片都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时而聚合、时而爆散,运行的轨迹中自然蕴藏了某种玄而又玄的真意。 那是比任何焰火更灿烂的视觉盛宴――每年迎岁,皇家会调集全京城最顶级的烟火匠人,在禁宫之外上演一场美轮美奂的烟花表演,那是硫磺和火药所能演绎出的人间极致之美。然而即使将那持续大半个时辰的表演放在一刹绽放,也无法和这片刀光与光雨的交织媲美。 “嗡――” 于允忽然平平挥刀,刀锋边缘嗡然作响,只有一道暗淡的刀芒在他胸前划出一道直线。然后,漫天的焰光湮灭,只剩下一人一刀。于允居高临下,以刀锋摇摇指着伯阳先生,道:“天下英雄,可不是你一人便能摆布的!” 他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回头喝道:“考虑的怎么样了?” 飞雪秘境的老大哥倨坐于原位,点头道:“我宗愿附骥尾。”穆王天都的公子哥儿笑道:“自然算我天都一分儿。”龙尾宫的风伯四却原来是此行首脑,道:“龙尾宫从不落于人后!”青红岭的寒颜则指着天空道:“我们有五宗,那东西却有七个,怎么分?” 于允扛着长刀,睨视头顶,哼道:“我负责两个好了。” 寒颜踏着几案窜上空中,转眼便越过了于允,在百丈长的光龙面前,他实在渺小的像只蚂蚁:“说定了!这两只是我的!” 伯阳先生摇了摇头,叹道:“真是无知者无畏,想折腾就由着你们吧。不,再加点料也无妨。”他转身往扣天阁内走,迈过高大的门槛,在旋转着向上爬升的楼梯面前停下。他脚下的一块石板忽然陷下去,然后从中升起一面小小的石台,到他胸口的高度停下来。石台上是一只七面的兽头,每一个面都雕刻着一个窄窄的兽面,虽分不清是何种兽类,然而无不透露出苍阔辽远的气息。而七面兽的则雕刻着一颗睁开的眼睛,虽然是石刻,却仿佛有生命的迹象,那望着天空的眼神,竟蕴藏着智慧的意味。 伯阳先生轻轻抚摸兽头,喃喃说道:“当初建成玉京,我们八个每人度入一丝元神之气,雕成这个兽头,以之为山门之眼。想不到,最后我会亲手毁掉它。倾城,阵成!”他的手放在兽头之顶,然后食中二指猛然插入那只眼睛中,没尽二指! 山城上响起密集的坍塌声,那些外形粗犷但宏伟的白石建筑开始坍圮,石头碎裂的声音、塌陷声、巨石坠落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曾经让萧独和子杞赞叹的山中之城迎来了它的末rì,尘土四起,替代了那些炫目的符光霓虹。摆下喜宴的高台也岌岌可危,白灵素全力催使寒气,将巨大的高台整个冻结,又有龙胆、紫苑两宗的弟子合力,从地底催生出巨大的藤蔓根系,将高台牢牢捆住,硬生生的固定在一片被剥离的废墟中。 原本已受到一次创伤的七座阁楼再次被重创,巨大的裂缝在白石上蔓延,最终造成无法复原的解体。然而有一种无形中的力量在承托着它们,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罩子罩在塔身上,让一切剥落的瓦顶、分离的白石、破碎的墙壁都像内陷入。直到塔身被完全还原成曾经制造它们的种种材质,那无形罩子的顶上忽的开了个口儿,于是一道裹挟着白石的洪流喷薄而出,和天空中翘首等待的光龙一一对接起来。 于是,白石洪流和光龙开始复杂而快速的接驳,像是兵工厂中无比jīng密且庞杂的机械作业,大小不一的石块纷纷找到自己的位置,嵌入进去。片刻之间,七条光龙完全换了面目,成了浑身披甲、全副武装的白石怪物,而有些未能被白石尽数覆盖之处,则光芒耀眼,时刻搏动着可怖的能量。 几乎在七条石龙昂首的同时,七面兽头在伯阳先生掌底化成了石粉。 “你这是要干什么?在自己的婚宴上,杀掉兄弟?你不怕惹上魔障吗?” 伯阳先生抬起头,看到站在石阶上的白sè人影,心里想,她穿的太素淡了些,实在不像一个新娘子。“这是我筹划已久的事,夫人不过是恰逢其会而已。” “夫人?”居高临下的弥越裳皱了皱眉。 “你不是不喜欢繁文缛节吗?何况事急从权,”伯阳伸手一招,大门外的圆桌上飞来两只斟满酒的杯子,他抓住一只,又将一只送上台阶,道:“这一杯,就当是合卺酒吧,喝了这杯,你就是我的夫人,天地可鉴。” 弥越裳接过酒杯,琥珀sè的酒液在杯中未起一丝涟漪,她没有饮,只是淡淡的说:“我记得,你的兄弟就是被这酒中的毒害了。” 伯阳先生眯着眼睛,仿佛黑暗中的弥越裳也很刺眼,他缓缓摇头:“这毒药只对妖类有效,且需豪饮数斤。我和你还需要什么毒酒,我只需要你的一句话而已。” “从此夫妻一心?” 伯阳先生郑重的点点头。弥越裳眼神定了定,忽地仰着脖颈笑起来,像是一朵忽然绽放的蔷薇花,艳丽不可方物,却让人不敢触碰。“那就喝吧!”然后全无征兆的,她仰脖将一满杯酒一口干尽。伯阳先生也同时喝光了手里的酒。 “啪!”杯子被弥越裳摔得粉碎,她转身便向楼上走去,一边说道:“上来吧,我知道你现在很迫切,我便来履行‘夫人’的职责。”她忽的转回身,向刚抬起步子的伯阳先生道:“还有,你行此逆天违命之事,想来天地也不待见你。你还说什么天地可鉴,真是可笑!” “我也想去斩一条石龙试试。” 子杞怔怔的看着天空,天山五大宗门联手,声势蔚为壮观。这时候众人拿出真章,才知天山人才之盛。以冒襄看来,各宗在场的头面人物,实力几乎都在“楼观七剑”的水准,那大玉关的于允,若能将刀气再凝炼一分,就是可以和长chūn子比肩的人物。 “那百丈石龙看起来威猛,其实却不是重点。他要以七人之魂演算天机,解开道锁,撬开层甲壳又有何用?核心还是在那铜鼎上,那是全阵的阵眼,想必也是统摄七魂、居中斡旋梳理演算结果的关键。” “话虽如此,到底不解恨呐!”于阵法一道,子杞其实比冒襄看的更远。这所谓“三洞四辅阵”规模虽然惊人的庞大,以城为阵,但到底脱不开阵法的固定范畴。子杞知道,那个扣天阁才是阵眼之核心,就算铜鼎被毁掉,阵法大受影响,但他可不信扣天阁里就没有能代替的东西。 “那你可小心了,嘿,有她们两个照拂,想来也不会有事。”因为仓促从洞玄阁里跑出来,根本来不及多想,冒襄干脆连床板带人把闵水荇扛了出来,此时便放在身边。他俯身将仍旧昏迷的闵水荇横抱在臂弯,那只从天柱峰得来的小鼎,如有灵xìng,始终悬在她鼻前三寸,且散出来的烟气也丝毫不曾泄于别处。 “我先走一步了。”冒襄打了个招呼,便向孤悬在废墟上的高台奔去。 其实在大部分天山修士眼里,天山十宗应该叫做天山八宗,盖因金莲、龙胆、紫苑三宗向来沆瀣一气,也只有和在一起的实力才能与另外七宗拮抗。如今这三宗的代表就抱着团坐在一处,把分配给他们的六张几案连成一排,十一个人在几后挤成一团。说起来也实在尴尬,这三宗当初想凭着一枚增寿的“龙元丹”为晋身之本,内附于中土皇室,如今闹得满城风雨,事情却仍旧不谐,真让这三宗在天山上臭名昭著。 伯阳婚宴,天山震动,药王三宗本以为能找到点翻身的契机,却不料另外五宗虎视眈眈,将局势搅得一团糜烂。 冒襄落地无声,抱着闵水荇落在那一排几案跟前。他打眼一瞧,便拣出了里面的一个熟人,冲她扬了扬下巴:“是闵知柔吧?你我也算有一面之缘,在下不请自来,是想借一味香料。” 座中一个美艳妇人缓缓起身,落落大方,甜美的俏脸上微含笑容。她走上前来,向冒襄微微一福:“是冒公子吧?当rì在天池下不知君上威名,多有冒犯,还请君上海涵。妾身没看错的话,君上抱的那女子是舍妹吧?如果是来将舍妹还回,妾身感激不尽。” 她身为金莲宗主的三女,又是龙胆宗的媳妇,加上自身手段了得,虽年纪轻轻,却隐然是这一群人的首领。 冒襄面露不耐,道:“跟我客气有什么用?你们想内附于赵家,我现在可是他们的大仇人,巴结我岂不是南辕北辙?你这个小妹在宗门里过的可不怎么痛快,还是跟着我好些。怎么,你该不会是不放心吧?” 闵知柔丝毫也没有被冒犯的神情,仍旧微笑道:“哪里,君上如今威震海内,舍妹跟着君上是她的福气,我们姐妹和家母都放心的很。”任谁都看得出闵水荇现在不怎么好,她却愣是不闻不问,还能说出这一番话,果然是门第深邃。 “那就少说废话了,我这里缺一味‘活sè香’,据说颇难调制,你可有成品?你舍妹舍妹叫的亲热,不会见死不救吧?”伯阳当时说能用一整天,如今六个时辰不到便要燃尽,他却不知那香炉的效力。 “正巧,紫苑宗的林师兄随身带着这香料。”她回头向一位中年人一拜,柔声道:“师兄,不知可肯将随身带的活sè香都借与我,回宗门后,比十倍归还。” 那人连道不敢,从袖中珍而重之的取出一个小丝囊交给闵知柔。她将私囊打开一线,立时有一阵美妙难言的香气漂浮出来,让人闻之如坠太虚妙境。她重新封好私囊,递与冒襄,道:“林师兄的珍藏是绝好的,这香应不会比君上那炉中所燃的品质低。” “如此便好。”冒襄接过私囊,便将里面的香料一股脑投入香炉,看的那位林师兄眉头狂跳,心中暗暗流血。果然香炉里加足了料,闵水荇的脸sè立时便红润了三分。冒襄一笑谢过:“我这里不便拜谢,也不能口头谢过了――对了,还有一事,我想说明白。荇儿和她娘家从前有什么过节我不过问,可如果今后还有谁想来找她麻烦,便先过了我这关罢!” 闵知柔有一刹那的失态,继而忙低垂眼眉,道:“不敢冒犯君上虎威。” 她身后诸人虽猜到了冒襄的身份,可见闵知柔对他低三下四也有些不忿。有几个人便想出言挑衅,却见冒襄忽的凝眉不语,眸光如剑,无形中的气势便压得人不敢口出污言。 却听冒襄忽然喃喃说道:“控弦之音,十里可闻,真是可怕的弓箭。” 虽然天空中激战正酣,爆鸣不绝于耳,冒襄还是本能的捕捉到了那阵弓弦微微颤动的声音。那甚至不能算是声音,而是某种更加难以捕捉的气机的变动。只听声音,他就知道,弓的主人,已完全做好了张弓开箭的准备。 七、洪崖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你认得那个人吗?”冒襄指向城外,向闵知柔问道。 闵知柔运足目力,才看清十里之外的那人,摇头道:“不认得。从没听说过用弓箭的人物,不过这人气势如此强大,简直像后羿转世,想必是个可怕之极的高手吧?” 冒襄摇头:“我说的不是他,是他身后的那人。” 闵知柔面sè一惭,经他提醒才发现那人身后真还有一人。她“咦”了一声,讶然道:“洪崖先生?怎么他也来了?” “洪崖?他就是那个洪崖?” 闵知柔面sèyīn晴不定,道:“不错,那个青铜兽面就是他的标志了,天山上可没人敢冒充他。洪崖先生执掌青红岭多年,近些年来几乎从不现身,是和伯阳先生齐名的神秘人物。我听说凌海越为了成立盟会,亲自去请他入盟,竟然真的请得他出山。只不过外边都如此传说,却依然没人见过他的行踪。想不到伯阳先生大婚,竟然把这么尊大佛也惊动了。” 冒襄似乎没有在听她说话,只是盯着那人狰狞的兽面,喃喃自语:“洪崖会是他?他的手到底伸得有多长……” “咦?那个人,不会是想从那个距离上shè箭吧?” 闵知柔难得的一再露出惊愕的神sè,冒襄倒是发现她不再将一副面具似的表情挂在脸上时,才真正显露出些许让人赏心悦目的美,与在京师时的闵水荇很有几分相似。她们毕竟是亲姐妹嘛,总该有些相似。她们到底是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的,为何要掩盖本心,以面具示人?谎言和欺骗是真的能将人武装到强大,还是让人的本心退化的越来越脆弱? 远远地,闵知柔看到站在洪崖先生前面的那老人从后背的箭壶里抽出一支火红尾羽的箭,搭在弓弦上,缓缓拉开。那张弓极大,老人原本就身材高大,而双臂又仿佛比常人长出一节,才将弓堪堪拉满。所以那支箭,也长的吓人。闵知柔的本能忽然传来危险的jǐng兆,她甚至微微屈膝,想要趴在地上躲避危险! 当然那只是极短的一霎的意识,修行之人的本能几乎已完全被后天的灵觉所替代,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想要躲避的信号这么强烈,几乎要唤起本能的行为。明明多年的修为告诉她,老人的目标绝不会是她。 “什么!?” 她的双眼一下子瞪得极大,仿佛有一道光从前方滑过,瞬间逃脱了她视线的捕捉。她的衣衫和头发猛然飞扬起来,向身后掀动。护体的气劲自发的涌出,却不得不一波被削平,立时再一波填上,她的额上沁慢了汗珠,不知是因为护体真煞爆发太剧烈,还是因为恐慌。 她只来得及下意识的用双臂护住胸前想要逃跑的衣衫,便慌不迭的转头向天上看。 她转头之际,羽箭已经击中了目标,碎的灰都不剩。五方真英鼎在剧烈震颤着,仿佛随时要坠落下来,表面上五sè光芒凝成的保护罩仍未消散,时隐时灭。鼎身上方展开的竹简则波动不休,像要散了一般。猛烈地罡风被羽箭引动,如同怒卷的波涛,鼎身则像是海中的孤岛,顽固的直面着海cháo,虽然摇摇yù坠,却依然跟脚稳定。七只石龙也受了波及,最外层上的白石簌簌而落,要知道旁人的一击,不过是崩开个小小的缺口而已。 然而扣天阁岿然不动,只可怜山城上的废墟代它受过,又来了轮土崩瓦解,残破不堪尤甚。 远处的老人脸sè青白,缓缓平复一口真气,才恢复常sè。“洪崖”走近他,声音透过青铜面具传出来,显得有些瓮声瓮气:“繁老,果然还是拳怕少壮的呀,我本以为,你能一箭将那铜鼎连同阁楼shè塌呢。” “哼,修罗王能三箭shè落天庭,我不过区区凡人,自然是望尘莫及了。”老人面露不虞,语气也不怎么耐烦。 “洪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我言语无礼了,这一箭之威,足可让城中之人印象深刻,就算我全力出手,怕也未必能达到这个效果。” 繁弱将长弓斜挂在肩上,向前一指,道:“你那些仆人来迎接你了。” 两人并肩而行,脚下生风,不一刻便走到山城脚下。快遇上前面迎接之人时,繁弱刻意满了一个步子,让“洪崖”走在前面。寒颜早从天上下来,领着青红岭的其余几人,在前面半跪行礼,齐呼:“恭迎主人。” 洪崖向上微微抬手,道:“起来吧,以后见我也不必行此大礼。”寒颜口称不敢,起身道:“主人来得晚,容小人将此间之事禀……” 洪崖一挥手,阻止他说下去:“你无须说了,我自知晓。我来之前你们在做什么便仍旧去做,我和这位繁先生的事也不用你们,你们去吧。” 众人虽然不知这个繁先生是谁,但适才他那一手惊天动地的弓术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何况他们下人做惯了,哪里有问话的习惯,都口称遵命,一个个去了。洪崖却忽又改了主意,叫道:“寒颜,你过来,跟在我身边吧,你不是也练过弓箭吗,可以向繁先生多请益请益。” 繁弱饶有兴趣的把这些人一个个打量一遍,最后目光落在寒颜身上,问道:“这就是你从那边接过的班底?”语气颇为屑谑。 “大部分还在青红岭,不过水准是差相仿佛了,这几人还算是出挑儿的。” “嘿,原以为那等人物,独开一脉,在天上犹能撑开一番局面,手底下嘛,嘿嘿……”繁弱摇头,言下之意,不说自明。 洪崖道:“他那人原本就太过心高气傲,孤僻成xìng,又岂是个开宗立派的人物?这些个人,别看口称下人,其实是真的本当做下人使唤,便心态上就低了旁人一等,你要让他能修出多高境界?但他看人是第一等的,就算是挑些下人也不肯轻忽,因此这里头便颇多璞玉,若是用心打磨,未使不能一放光彩。” 繁弱打量着寒颜,点头道:“这小子倒是不错,根骨好,底子也好,以后是个能帮上你的。你说他也练过弓箭?我倒是可以传他些手法,不过要想得我衣钵,他还不够。” 洪崖道:“还不谢过繁先生。” 寒颜连忙退了一步,想要跪下行礼,身前却如立了一面墙,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只得抱拳一拜,道:“寒颜谢过先生,得先生指点,实在是我终生之福。”他想必是冷脸冷惯了,说这话时,也不见有什么激动表情。 繁弱说道:“我也不过是看在他的情面上而已,今rì事后,你就跟着我七rì罢。我已经老了,他的志向那么大,我怕我很快就会跟不上了。你这样的年轻人,他身边越多越好。我看他说话也不避讳于你,便知你算是他在青红岭的腹心。你既然选择了跟着他,没有写手段,岂不是枉自送命?我说你还不能得我衣钵,那是我对我一脉的传承的看重和责任。你也不必灰心,若有一rì,你shè出去的箭能有我方才一箭的五分气势,我便传你‘落rì之箭’。” 闵知柔从惊愕中回复过来,向冒襄告罪道:“请恕妾身无礼,生此变故,要与几位同门商议商议。” 冒襄自不会拦阻,闵知柔再告了一声罪,才转身去了。高台上还剩余的诸人,都一堆堆儿聚着,唯独冒襄孤身一人。他感到怀中的人脉搏越发粗壮,随时都能醒来的样子,索xìng凭空摄来几张几案,清掉上面杂物,拼接了将闵水荇放在上头,自己则在旁边席地而坐。 他仰头大叫道:“子杞,还打个什么劲儿,快下来!” 子杞在天上应了一声,瞅准个机会,抽出身来。天上一红一黑两道身影,神出鬼没,也不知道又跑到何处去了。冒襄看着一身白石渣子的子杞,忍不住笑道:“敲不动?” “啊呀个呸的!简直天生就是磨刀的玩意儿,打掉一层又一层的――咦?那是闵知柔?她没对你不客气吧,说来你还拐了人家妹妹呢。” “少胡说八道。她也不知是听说了什么,对我倒是客气之极。嘿嘿,其实我换了这身份也不错,至少让许多人都怕我。至于仇家,原来就不少了,再多些又有什么?” 子杞摇头,一屁股坐到他旁边:“你才是净说些胡话。对了,干嘛把我喊下来,我刚刚一鼓作气,几乎就要把一条掀掉它老皮,半途而废,这可算是功归一篑了。” “你难道没看到刚才那一箭?几乎把铜鼎都shè下来。”冒襄伸手一指:“你看那里。” 子杞一拍额头,道:“可不是,刚才是擦着身边过去的,差点没把我掀飞了。原来是那人到了。他身边那人是谁,带着这么难看的面具,那不是传说里的枭兽吗?” “戴上面具的人,天山的人都叫他洪崖先生,是青红岭的主人。可是我觉得,现在面具背后的那个人,是――雷霄。”冒襄斟酌着字句,最后终于吐出了那个名字。 “是他?你的意思,青红岭其实是他的基业?你的这个哥哥好不厉害呀,怎么我觉着处处都有他的一手。”子杞口没遮拦,冒襄也不以为意,接口道:“具体情况我不知道,当年的巨变,他为什么能逃过一劫,或许他本就在天山学艺呢?我至少有八分的把握,何况那个繁弱又跟在身边?” “等等!”子杞一下子蹦了起来,叫道:“青铜面具、枭兽……对了!岚徽跟我说过,在酆都之时,告诉她巨鬼弱点的就是这么一个人。难道说,我这眼睛里的一对‘止幻瞳’,也是你老哥给的?” 冒襄正要说话,不料扣天阁微微颤动,楼外竟然凝出了一道与阁楼几乎等高的影像,正是伯阳先生自己。那影像动作与真人无异,指着山脚下的“洪崖”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冒充吾友洪崖来与我为难?我虽与他二十年未见,然而音容如在眼前,你以为戴着同样的面具,就能瞒过我吗?” “洪崖”哈哈大笑,虽然两个人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伯阳如今又如此巨大,他在气势上却丝毫不输于对方。他笑了半响,方才说道:“不管从前的洪崖是谁,我戴上这幅面具后,洪崖就是我!” 八、好久不见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奇怪的是,除了寒颜之外,青红岭另外的四人明明毫不知情,却仍面目如常。他们当奴才已经太久了,只知道做好份内的事,习惯了对不该考虑的事情不闻不问。况且,当谁的奴才不是当呢,又何必去管主子是谁? “真是出荒唐的闹剧。” “洪崖”如是评价伯阳亲手导演的这一出:“伯阳,莫不是一个人憋得太久了?何必弄出这么一出,让全天山的人都看到你的丑态?常人莫不示人以美而遮掩自家丑陋的一面,你却反其道而行,真是古怪。” “你也是来扰乱我的婚礼的吗?”巨大的伯阳先生说道。 “洪崖”指着阁楼之顶,说道:“不,我只要想要那个竹简。你既然把它公之于众,想必对于这里的防御也自信之极吧?虽然有些趁人之危的嫌疑,嘿,不如这样,我也不平白占你便宜――”他忽的提高声音,震得整座山城颤抖起来:“在场的诸位听着,对于参同契我今rì势在必得,如有想据为己有的,再不打消念头,我绝不容情!” 天上地下顿时一阵哗然,便听有人叫道:“又来个疯子!”“他妈的以为是自家后院的白菜吗,说拔就拔了?”“能不能取出来还不知道,起什么哄?” 于允大喝一声,压下四下喧哗,道:“先破了这阵法再说,何必先乱阵脚?他想要拿下参同契,过后但凭本事便是,谁还怕他!” 巨大版的伯阳先生颇有些无奈的摇头,甚至用怜悯的目光从远方的雷霄等人扫到天上的那一票人,丢下一句:“真是群妄人。”便化作一道流光,飞入扣天阁六层中去了。 “你打算靠什么破阵呢?刚才我已经证实了,用蛮力是行不通的。”繁弱对自己的弓术有相当的自信。 “这算是在考校我吗?”雷霄向两边示意:“往上面再走走吧,我的可不像繁老的弓术,可以无视距离的限制。” “这阵法穷伯阳多年之力,聚山脉、借形胜,引周流原始之气,统摄五行之属,确实是固若金汤。然而他也不能真的做到铁板一块,总还是有后天之外物加了进去,可作为突破之处。” “主人是说,‘三洞四辅’的元神?” “不错。那七人魂魄虽然因与七个阵眼气机交互频繁,又被他以地脉之气和五行根本之气双层包裹,被强行纳入阵法之中,到底失了天然,有不谐之音。更何况,他婚宴之上,以毒酒相逼,完全不顾兄弟情义,那七人再豁达,又岂能不怀着滔天的怨气?他虽能以神通强行泯灭七人的意识,那怨气却是消不掉的,只能强行压制而已。你别看那些石龙如此威武,我若能引动其中关窍,管教它一炷香内,土崩瓦解!” 繁弱不动声sè,问道:“如何施为?” “这边要用上青红岭的手段了。”雷霄却问寒颜:“若是你来,能有几分把握?” 寒颜摇头道:“小人虽然修到了‘行蕴’,然而不识人心,半分把握也没有。” “要识人心,却不是修行能修得来的。跟繁老学成之后,我准你外出半年,自己去见一见人心百态吧。” 他又道:“‘五蕴寂灭法’原本是佛门手段,洪崖从藏地求来,加上自身体悟,已有些三教合流的味道。哈!你道他为何成rì戴个面具,我猜便是因为这法门练到极处,终rì有诸般负面情绪袭上心头,脸上岂不是也难看之极?经年累月,自然变得狰狞非常,不得不以面具示人了。我一会儿运功,可也不敢把面具摘掉的。”他戴着面具看不出神情,听着话音也知他必是在笑的。 繁弱却摇着头泼他冷水:“你可不怎么适合说笑话。” 浓郁的黑sè从雷霄的十指间渗透出来,像是粘稠的汁液,蠕动着,恶心至极。偶有一滴溅落到地上,却像是水,一下子便渗进地面,且不留一丝痕迹。他喃喃地说道:“人心啊,就是这么恶心的东西,你说它是真实的,可谁又能抓得住摸得着?你说它是虚幻的,却偏偏又能衍化出无穷无尽的东西。” 伯阳先生从窗口一步跨入第六层中,立时变回了寻常大小。他急匆匆的道:“夫人刚才说什么来着,是说要履行‘义务’吧?原本不该如此急促,你我虽已成礼,然而彼此其实还陌生的紧。只是……如今计划有变,此地也无需布置,请夫人恕我简慢,这便――开始罢!” 弥越裳原本在椅上打坐,闻言睁眼看着他,问道:“来的又是何人?” “是……棘手角sè。”伯阳忍不住回头去看了窗外两眼,道:“刚才那一箭你也感知到了,确实是惊神泣鬼。不过如此霸道的箭法,想来他也没可能连珠的发,到底还动不了我这阵法的根本。可虑者,还是另一个人,我没想到会把他引出来。” “那个人你认得?你不是说他不是洪崖先生么?” 伯阳沉吟道:“我虽然不认得他,但是从他的身上,也能看到青红岭强大的传承。这个人能够取洪崖而代之,那就是个比洪崖更危险的人物。我就怕这人得了‘五蕴寂灭法’的真传,我暂时还不能将七人的元神完全融入阵中,终还是会给他留下可乘之机。” 弥越裳不满的摇头:“那你又何苦把别人招惹进来?我听师父说,祖师炼制的百幻丹有种种奇功,却也能左右神识,使得xìng情变化莫测,你真的是因为丹力的影响?还是另有所图?说起来如果你细心谋划,以有心算无心,凭一人之力一样可以让你那七个兄弟着道儿,又何必非要借外人之力来成事?现在岂不是更将自己陷入两难境地。” “嘿,百幻丹、百幻丹,我也不知到底受了它多深影响!”伯阳一脸癫狂之意,眉头却紧紧地锁着。他本来站的离弥越裳很近,现在却一步步向后退,仿佛生怕自己会忽然失控错伤了她。他猛力的甩了甩头,咬着牙道:“你根本不知道我那几个兄弟是些什么人!你只看到我一杯毒酒、三言两语就把他们玩在鼓掌之中,可你又岂知我这十年谋划,和种种准备?他们七人,归附于我前,哪一个不是纵横一方,血镇百里的大妖?若能得天时地利,假以时rì,未必不能在天山上另建几个枉死城!他们经历的岁月也多,都是年老成jīng的人,也就是我对他们每一个都有救命之恩,又舍得拿出百十年的光yīn来换他们的交情,不然又岂能轻易得手?别人不说,单那胡然就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善能察于微末,我唯能用雷霆手段,断不能给他丝毫起疑的时间。何况婚礼之事,恰逢其会,我借此机会引入外患,正可起到转移视线的目的。而借人之力,反而是后话了。” “这么说,你的谋划,却绝不止短短的十年了。呵!这样的用心,还真是……让人无话可说。”弥越裳丝毫也不在意惹恼他,又道:“可我真不晓得你的用心,我真的是恰逢其会吗?就这么巧合的闯入你十年的谋划当中?又或者,我也是这计划中的一环?然而你又如何能预测到我的出现,除非你已能从卜算中看到未来的片段!” “如果我能卜算出未来,又何必费尽心机去解参同契?”伯阳先生的神sè平静下来,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弥越裳,肯定的说:“我只能说,你的出现,是这辈子老天对我最大的眷顾!不管,它是出于何种目的。” 弥越裳别过头去,不愿与他对视。她站起身来,将腰间别着的那朵茉莉花摘下来,放在梳妆台上:“不说这些了,你还能记得你的执着就很好。我们开始吧,百幻和千颜的媾和,想必当年魏祖师连成此二丹的时候,也没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吧?” “师尊吗?他的眼睛总是看向最高的地方,又怎么会想回过头看,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呢?”伯阳不由怔怔的出神。 “哼!”弥越裳冷冷的说道:“如果你一直活在他的yīn影里,就算你解开了他设下的道锁又有何用?你又怎可能达到他曾经的高度!” 伯阳猛然一震,双眼恢复清明,向弥越裳折腰一拜,道:“多谢夫人当头棒喝,把我打醒。” “终于能有这么一天了啊,可我是不是真的老了,怎么事到临头,反而想起了许多不相干的往事呢?你也许不知道吧,其实曾经我多希望能和柳师妹一起完成,然而那只能是我的妄想了。今天,我却要和她的弟子合籍,她一定会看不起我吧?” “哦?” 弥越裳闻言,忽的一挑眉头,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事情,说道:“对了,开始之前,还是先把一件事情解决了吧。你和她的事情,纠缠了这么多年,总该有了结的一天。我如今夹在中间,也很不好做呢。你不是想知道她是什么反应么,倒不如当面问她!” “哎?” 也不管伯阳如何惊愕,弥越裳双手结印,连变七道印决,右边袖口忽的迎风胀大。只听她喝道:“出!”猛一挥袖,竟有一道人影从袖中飞了出来! “咦?大袖乾坤?” 那人影一落地,见了弥越裳,不由喜道:“裳儿,怎么,是你拿到参同契了?”那人刚一说完,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转过身来,见到站在窗边的伯阳先生,不由僵在当场。 伯阳见了来人,亦是满脸苦笑,缓缓道:“柳……师妹,好久不见了。” 九、合和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柳婆婆转过身,对弥越裳厉喝道:“裳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弥越裳神sè不变:“我是想,师父与他多年纠葛,还是早些化解的好。毕竟你们曾是师兄妹,或许说一说,了解些彼此的难处,就能相互体谅了。” 柳婆婆怒极反笑:“你的意思是,我跟他求求情,他就能把参同契双手奉给我了?” 伯阳先生走上一步,伸出手来又缩了回去,说道:“师妹,过了这么多年,有什么是化不开的呢?咱们在世上已经没有亲人朋友了,难道非要让这仅存的故人也变成仇敌吗?参同契也不是不能给你,等我解开师尊在上面布下的道锁,参透玄机,便将书简送给你!” 柳婆婆冷冷的望着他,冷笑道:“虞师兄,你倒是大方得很呐!可你是不是忘记了,那本不是你的东西!师尊为什么会在最重要的内容上设锁,你不会不知道吧?他老人家向来公允,从无偏颇,传给咱们三个的都是最合适的东西。那参同契渊深之极,也唯有魏师兄的天资足堪传授。可你偏偏觊觎不该属于你的东西,嘿!还想解开师尊亲手设下的道锁,你简直是痴想妄想!” “向来公允?从无偏颇?” “伯阳先生”虞景升仰头哈哈大笑,他的脸在笑容中扭曲的不成模样,像一团揉烂的抹布,两行泪水从眼角滑下来。山城上的众人愕然发现,扣天阁无声的震颤起来,继而整座山城也跟着晃动,摇摇yù坠,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塌陷一般。 “我是不是痴心妄想,师妹便亲眼见证吧!” 虞景升五指一张,便如张开一道无形的大网,将柳婆婆整个罩住。柳婆婆闷哼一声,退了两步,一下子坐倒在床上。 他讶然道:“你果然已经丢了大半修为?” “哼!我能苟活到现在,丢了修为又有什么稀奇?你若不是偷了参同契,凭着那上面的东西延命,只凭百幻丹,也未必就强过我吧?” “多言无益,便请师妹安坐吧。” 屋内的四角上,分别放着一只小鼎,每一个上面都插着一段线香,然而粗细颜sè都各不相同。虞景升一甩袖口,四根线香同时燃烧起来。他面目沉静的对看向弥越裳:“夫人,yīn阳交泰,百幻千颜,请夫人助我!” 弥越裳闭上眼睛,旋即又缓缓睁开,对着他点了点头。 “夫人?啊哈!你还真叫得出口!” 柳婆婆面sè赤红,猛地站起身来,却又被一股大力道拉的跌回床上,她大叫道:“还有你!你也好意思?你那是什么面皮,能做得出这么无耻的勾当?” 弥越裳兰指拉开腰间的丝带,缓缓解开衣衫:“男婚女嫁,人之常情,何来无耻之说?” “好!好!好!我真是瞎了眼睛,挑了这么一个好徒弟!” “师父,请恕徒儿无礼。”弥越裳半敞着衣衫,回身向柳婆婆微微一礼。继而指尖一动,便有无形的风墙在床的四周壁立而起,像个罩子般罩住整张床。任柳婆婆在里面怎么大喊大叫,外边也听不到一丝声音,只有那风墙表面会浮起一条条淡淡的涟漪。 片刻之后,两人便褪掉大半衣衫,几近**。弥越裳只穿着一直素sè的淡黄sè抹胸和一条轻纱亵裤,除了最**的部位,无可挑剔的身材便完全暴露在虞景升眼前:她的脖颈犹如天鹅,抹胸处的曲线堪称惊心动魄,淡黄sè配上玉sè的肌肤,更增添了难以言喻的诱惑力。她修长的双腿同样为玉sè,如同打上了一层釉质,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便是真实写照。 虞景升暗暗咽下一口唾沫,压下蹿升的绮念。他此时也只穿了条牛犊短裤,jīng赤的上身肌肉分明,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只是他的肤sè呈现一种苍白sè,缺乏光泽,像是用了太久擦掉了釉sè的瓷器。 “夫人请放心,这里安全至极,绝不会有外人来打扰我们。” 虞景升似乎是为了安她的心,当先盘坐于地,双手结印于胸。头顶上飘出一缕缕袅袅的烟气,也不散逸,反而在头顶渐渐聚拢。而他微闭双眸,神sè郑重之极,弥越裳见他至今,从未见过他有像此刻一般紧张的。 弥越裳与他面对着面,也盘膝坐下,她将十指交叠,使掌心朝下,反扣在腿上。同样有袅娜的烟气缓缓从头顶蒸腾而出,只是虞景升的烟气带着丝丝缕缕的五sè之气,而她的则透出一股绯红。 线香以几乎看不见的速度燃烧着,时间也在一点点溜走。屋内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像是在夜里,对着月sè缓缓抚琴时该有的香气。那香气变幻莫测,不可捉摸其气味,又像是涵盖了所有香料所能散发出的香气。它像是不需用鼻子去闻的,你的身体自然能感知它,甚至不是通过毛孔,连你的灵魂也能触碰它。 不知是什么时候,室内忽然光芒绽放,映的满室皆明。有两个放光的源头,一个是五sè缤纷,一个是旖旎的绯红sè,那却是两人头顶上,悬浮着的**的小人儿。 各派都有元神出窍的法门,只是除非修为极深,轻易为之,极易损伤根本。两人在混合香料的护持下,使元神出窍,也是打醒十二分的jīng神,缓缓为之,丝毫不敢怠慢。尤其是弥越裳,她修为远不及虞景升深厚,虽然正宗的玄门底子可谓夯实之极,可也耗力的紧。此时,抹胸和亵裤都被汗水浸湿,紧贴在私密位置上,更增妩媚艳炽。 这还仅仅是开始,两个**裸、便如真人缩小版的元神慢慢靠近,直到相距一尺方才停止。元神虽然统摄一身之气机神魂,然而本身却脆弱的很,这已经是很危险的距离。若有不慎,元神相互冲撞,减损修行是轻的,重的怕不就给打回原形,从前修为尽付流水。 分别有五sè和绯红sè的细丝从两个元神中探出,彼此谨慎的接触、缠绕直至纠缠在一起。要知分布于人身上的各种感觉器官只是将**感知到的反应传递于中枢,最终仍是由神魂承受。元神的感知,摒弃了身体的中介,是最直接的接触,因此其敏感程度何止比肉身所能感受的极限高出十倍?无论是痛楚、舒服、快感、麻木,都强烈的无以复加,即使是**感官上的极限――鱼水之欢,也无法与之相比。 元神刚刚开始接触,虞景升就忍不住“哼”了几声。弥越裳虽然紧咬牙关,却仍有纤细的呻吟声从喉咙里溜出来。 元神统摄气机,其间的接触、纠合为两人更进一步的气机交缠铺平了前路。某种非亲身体验而不能了解的体验,让两人仿佛获得了某种了悟,而这种了悟又进一步巩固了相互间的契合度。仿佛水之就下,随后的过程便自然而然的生发。 两人的毛孔仿佛尽数打开,丝缕的真息从中逸出来,如同雾气将二人包裹。虞景升身体中发出的呈暗sè,弥越裳的则呈亮sè。起初,那真息错乱的弥散着,毫无规律可言。随着元神抛出的触丝微微抖动,真息开始循着某种规则整合、变化、凝聚。无数条气机感应在两人之间生生灭灭,复杂的让人乍舌。而此时他们的气息运转方式,对彼此再无秘密可言。 他们本身并无刻意的推动,一切都是元神自主的生发,因此整个过程也完全遵循着先天之理。又不知过了多久,杂乱的真息已尽数收敛,凝聚为两颗相互环绕旋转的小小气团,一者为暗sè,一者为亮sè。 虞景升忽的“嘿”了一声,窗外正受了重重的一击,撞得整座扣天阁都在震动。那是一条石龙的巨大龙尾抽在了阁楼上,那条石龙的石甲缝隙中透露的再不是耀眼的白光,而是某种晦涩的灰暗光泽。其他六条石龙也好不到哪去,行动也渐渐陷入疯癫,不时会错伤到其他石龙。看起来,“五蕴寂灭法”果然发挥了作用。 一缕浊气缓缓从虞景升口中吐出,他忽的双目圆睁,眼中已不见眼珠,而是两团混蒙的气团!而他的元神也猛然光芒大作,与之连接的另一个元神则跟着微微颤动。弥越裳终于忍受不住,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 那一明一暗两枚气团猛地旋转到一起,彼此交缠渗透,仿佛化成了一颗旋转着的太极图! 而遵循于其中运转的某种至理,五方真英鼎的周围也同样在急速变换着。五行根本之气彼此相融,逆向衍化,竟也在铜鼎之上凝聚出一只巨大的太极图。 扣天阁周围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沛然的压力,他们竭尽全力,才能挽住身形。七只石龙昂首向天,仿佛在无声的嚎叫。巨大的裂缝从头顶一路延伸,片刻间便布满整个身体,继而或巨大、或细小的石块层层剥落。那些石块本来是白sè,此时表面却沾染了某种污物,显得浑浊暗淡。 等石块尽数剥落,天空中只留下七条十余丈长的弧形光柱。它们依然粲然华美,未受到丝毫的污染。只是一个纵跃,七条光柱便全部跃入了五方真英鼎中。 五方真英鼎上的太极图开始旋动,承托着一阕散开的竹简。 ******************** 下周有事,可能要断更几天,抱歉了~ 十、逆转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道合,道合……” 虞景升喃喃自语着,像是着了魔。 眼中两团混蒙的气团旋转不休,让他的面孔显得呆滞。悬在两人头顶的元神正自收束魂丝,缓缓分开,一点点重新融入两人的头顶。 他挺过了最关键的时刻,兄弟们的七条神魂是演算的根基,然而又是阵法最弱的一环。雷霄果然老辣,一出手便切中要害,几乎被他污了神魂本源。到那时,不光他的七个兄弟要真个万劫不复,他的种种谋划也要功亏一篑。可是他现在已不需担忧了,“千颜”、“百幻”衍化出的yīn阳之始,将成为固若金汤的堡垒,何况金蝉脱壳后,七条神魂躲入yīn阳之始的庇护,也使得雷霄前功尽弃。 真的是美丽至极啊,不愧是师尊平生的杰作。他看着仍旧缠绕在一起的千颜与百幻,如是想到。 元神入窍的那一刹那,他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一刹的疏离感,仿佛神游物外,一霎观尽三千世界变化。他像是站在鸿蒙之中,天地一如混沌,他不知有生,不知有死,不知有光,不知有暗。接着,便见了头顶、脚下和四方,六个方位上各有一枚结构复杂、似字非字的图案凭空凝就。其中自孕光华,如朗月之辉,透出无穷玄妙意味。 他甚至已无法辨别时间的流逝,莫非这是另一个机缘?这六个图案难道是某种亘古长存的符纹,是否其中藏着大道的秘密?为何无法辨方位、甚至无法辨时空?为何与**竟分离的如此彻底,他竟丝毫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 似乎……有什么不对! 他悚然一惊,忽然察觉到,这笼罩天地四方的六面图案,和在一起,岂不正像是一个把自己束缚在其中的牢笼? 他听见一阵风声,并不如何强烈,要吹掉脸上的一层尘土一般。可他猛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撕裂感,像是有人用大刀从头到脚把他砍成两半。他忍不住用双手死命按住两边的头颅,生怕它会四分五裂。而剧痛中,他这才意识到,已回到了**里…… 柳婆婆从床上一跃而出,落在地上。而弥越裳事前布置的禁制,则在她身上荡起一阵涟漪,化成空气。师徒两人看着在地上捂着头无声打滚的虞景升,不由得对视一眼,弥越裳看到的是按压不住的喜悦,柳婆婆看到的则是不加掩饰的疲惫。 “好徒儿,这一次多亏有你了。若不是你用‘六面神印’把他神魂困住,我这唯一剩下的手段,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得手的。”她望了地上一眼,摇头叹道:“我真息尽失,你锁住我的气脉,却不锁住我的神魂,又有何用?” 弥越裳摇头,有些虚弱的道:“师父对我倾囊相授,我这不过是略作回报而已。可惜我动用烙印在元神之中的拓印,消耗太大,不能帮师父取书了。” 柳婆婆拾起地上的衣衫,为弥越裳披上,抚着她的背脊说道:“好孩子,后面的事情为师去做便是。我和他总归是同出一门,有些法门还是能找到一丝痕迹的。你快把那千颜、百幻二丹收了吧,那是我师尊丹药上的最高成就,你若能尽数体会、吸纳,rì后成就必然无可限量!哈,这是师尊显灵,师尊显灵啊!” 弥越裳伸手轻轻一招,那犹自环绕旋转的、犹如太极图的黑白二气便飞入掌中。她静静地看着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以弥越裳为饵,这本就是师徒二人布下的一个局。魏伯阳当年炼出千颜、百幻一对丹药,几乎凝聚了他毕生炼丹术的jīng华。这本就是一对雌雄之丹,服食了这对丹药的人,对彼此都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伯阳先生就算好sè如命,活了近千年,也早该看得开了,又岂会因为女sè而耽误大事?他初遇弥越裳时,自然不是被其美sè所惑,而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师承,并察觉到她服食过千颜丹。虞景升服下百幻丹rì久,丹力已成了他身体内的一部分,这种吸引对于他,自然比弥越裳这样不过服了数月的要强烈得多。何况弥越裳曾服下两颗千颜丹,这样的双重叠加,吸引力尤为致命。 元神交合是比**交合更极端的合籍方式,虽然**不会触碰分毫,然而其间的触感却是百十倍的加强。柳婆婆原本还怕弥越裳不肯答应,却不料她一口应承下来,反而自己准备了一箩筐的说服之言,却无从说起。 当时被虞景升制住气脉,又看到弥越裳亲手布下禁制困住她,柳婆婆一颗心真是提到了嗓子里,生怕这徒儿假戏真做,把她给卖了。直到她脑海中响起决然的“动手”二字,才放下心来。她也想不到会如此轻易得手:虞景升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这时候忽然对自家的兄弟下毒手,把自己弄到内忧外患的境地。这可真是天赐的良机,使她得偿所愿。也是老天有眼,让她不必再用出些牺牲徒儿的手段来。 饶是她驻世千年,心坚如铁,此时也难掩心中激荡。她用手死死按住微微颤抖的肩头,喃喃道:“魏师兄,你有救了,你有救了。你一定要撑住,等着我……” “师妹真的是一片痴心啊,过了这么久心里面竟然还装着他!你又――何苦如此!” “咦?”柳婆婆蓦然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继而她听到身边有人喊道:“师父小心!”她感到有人狠狠地在她身上推了一把,她的身子轻飘飘的,如风一般向后飞退。可是前面有什么东西比她更快,只是一眨眼就追上了她,像一张大网罩来。她只来得及看到满眼的五sè光彩,便狠狠地撞在了墙壁上。她想挺起身子,却有什么东西牢牢地将她捆缚住,黏在墙上,让她分毫动弹不得。继而,她便觉脑宫针扎似的一痛,几乎疼晕过去。 然后她听到密集的“嗤嗤”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不停的将丝绸一片片扯碎。可这声响也没持续多久,紧接着她身旁便又响起“嘭”的一声,于是除了低低的呻吟和她自己的喘息声,就再听不到别的了。 她用力的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脑袋上还有阵痛传来,却有助于她恢复思考能力。她看清了身旁的人正是弥越裳,脸sè苍白如纸,和她同样的遭遇。 虞景升正从地上爬起来,虽然仍旧用左手按住头,一脸痛苦的神sè,可是和之前满地打滚已是云泥之别。他的右手掌心里还残留着一团五sè的光华,适才就是用这个制住了柳弥二人。柳婆婆惊讶的看着他,大叫道:“你正面收了我的‘斩魂术’,怎么可能还站的起来?难道……难道你――”她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修了裂魂之法?我击中的只是你的分魂?” “服了百幻丹,我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吗?”虞景升面目狰狞的说着,痛苦仍在他的脸上蠕动,让他的狰狞更加明显。 “不过这裂魂的痛苦,终究是有所回报的啊!贱女人,我本来以为那些事都已过去了――可谁知道为了他,你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他忽然仰头大笑起来,指着弥越裳道:“哈哈哈――我是抵挡不住她的诱惑,可我又何尝不想试一试,这个女人只是无意中来到我的面前,而不是你的刻意安排?”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说道:“我是jīng神错乱,我是喜怒无常,可是我不是傻子!我也不是绝情的人!我也曾幻想过,我们三个人还能像从前一样,可以毫无机心的相处。可是我想得更多的,却是你一脸恶狠狠地看着我,把血淋淋的刀子从我的心口拔出来!所以那一天我的神魂撕裂一样剧痛,忽然凝出一个分魂时,我便释然了。我想冥冥中自有天定,或许这就注定了今天的事吧?从年轻时,你就喜欢斩魂之法,喜欢看别人的灵魂四分五裂,生不如死的样子。而你最想看到的,其实是我的痛苦吧?” 柳婆婆无力的靠在墙上,闭着眼睛说道:“我只知道,这世上当有报应,不是你的,你就不该得到。” “不是我的?在你的眼里,岂不是所有的好东西都该是他的,只有他才有资格占有?我――” 弥越裳忽然插口道:“你也是枭雄人物,婆婆妈妈的干什么?成王败寇,难道你就有这么多的时间,来奚落败者吗?” 虞景升一愕,深深地看了弥越裳一眼,才点头道:“夫人说的是!不过,夫人手中之物,还是交予我保管吧。”缠绕的二丹飞回他手里,他看向窗外,轻轻地说道:“我感觉到了,时机就快来了。师尊到底给我们留下了些什么,就由我来亲眼见证。” ***************** 一段时间没写,文字一下子就生疏了,好在思路是既定的,不会有多少影响。其实呢,我一直是想让弥越裳成为一个做大事的女人,天分不足也可以靠后天的补救。所谓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毁与誉便由人去说吧~~ 北林婉,南越裳,这个说法怎么样 十一、破锁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你有没有预料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弥越裳靠在墙壁上,娴静的仿佛一切都事不关己。她看着窗外,无数绚烂的光彩在夜空下绽放,她的语气就像在闲话家常。 柳婆婆则怔怔的盯着地面,一脸心丧若死的神情:“我从前就远不如他,魏师兄虽然聪明,却从来不在这些世俗伎俩上花心思,不然也不会被他将参同契赚去。呵,我恨他那么多年,却从不敢靠近天山,也不知道他的底细。准备了这么些年,也不过是能做到这种程度,被他随手化解,也是在情理之中吧。” “那么说,其实你并不是付出整个余生的代价?” 柳婆婆自嘲的一笑:“我这种人,说白了,最爱惜的还是我自己吧?做什么都不能拿出全部的决心。” “可你至少一生都在爱着一个人。一千年都不改变的爱,难道不需要最大的决心吗?” 柳婆婆不禁看了徒儿一眼,摇头道:“你真的不曾爱过人吗?爱一个人又需要什么决心呢?即使如我这般,千年不曾一见,可爱他已经成了习惯,甚至不再需要什么驱动力。他的面目开始模糊,我开始忘记一些曾经的细节,或许我一直爱着的是我心里面一直记得着的那个人吧。可即使那是我想象中的人又怎么样呢?我的思念是实实在在的,而那个人,也曾经是实实在在的。” 弥越裳轻轻的叹口气:“爱么……我以为我曾有过的。” 伯阳先生虞景升初建此山城时,或许有种种考量,然而此刻,却已全然为了他的阵法而葬送。这座建立在废墟上的大阵,变换了新的阵眼,也完全抛弃了之前外围的种种布置,而只剩余高悬着的“五方真英鼎”和它脚下的扣天阁。它们像是一柄孤独的长剑,笔直的插在已死去的玉京的心脏上。 他禀赋偏狭,一生除了三洞四辅根本没什么朋友甚或门客。偌大伯阳宗,说白了,除他外不过是那十二组百来个下人们而已。如今他自毁长城,下人们尽都遭殃,或是走避不及被土石埋住,或是被宾客们泄愤斩杀,纵有些神通颇高的逃出命来,也少不得五痨七伤。然而他们或死或伤,却完全不在虞景升考量的范围里。 他现在站立在五方真英鼎的两个鼎耳上,右手虚托着光华绽放的参同契,全身辐shè着淡金sè的光芒,宛如神祇。 山城上的争斗在他出现的一刻便止息了,繁弱和戴着面具的雷霄对望一样,后者摇了摇头,便将手掌一翻,将所有流毒而出的黑稠之物尽收入掌底。这是他以“五蕴”之法所催化的魇蛊,为人心yù念的具现之物,天下至秽之物,也莫过于此。在将要功成的一刻被人翻盘,雷霄实在是有些不甘,然而事不可为,他便毫不犹豫的收手。 大玉关于允浮空而立,和他同列之人,有白灵素白秋雨兄妹、穆王天都的三公子和四公子、龙尾宫的风伯四星官。这群人以于允为首,隐隐成箭头之势,虽然人人带伤,但面sè沉毅,仍是军心可用。众人修行法门虽不同,但都有一份高手的直觉,那个连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的伯阳先生身上的气息达到了今夜的最顶点。他全身的真息与铜鼎、扣天阁、参同契和身周的yīn阳鱼图浑然一致,同调的气息一波一波向上攀升,仿佛是即将燃尽的烛心,正燃放着最剧烈的光明。 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疑问:他求的到底是什么,如他这般境界已经是人间极致——还有什么,竟让他豁尽一切,也要得到? 终于,虞景升开始动了,他的另一只手搭在参同契的上边,缓缓地向另一边推开。那本是半展的竹简,后半阙原是扎拢的筒状,此时却被他推动着、一片竹片一片竹片的展开来。他的身外响起密集的噼啪音爆之声,像燃烧的烛心爆出火花的声响。旋转的yīn阳鱼激荡起一层层波浪,仿佛随时会还原成混沌之气。 只推开十几片竹片时,他的额头上便已布满汗珠。可他满脸都是兴奋之sè,双眼因疯狂而显得亮的可怕。当竹片被推开超过三十个,山城也开始受到影响,仿佛他周身的剧烈气爆也传递了过去。本已疮痍满目的地面再次上下翻动起来,如同无形中有一个个磨盘,以土石为料,要将之尽数碾为糜粉。 “嗑啦”一声巨响,一道巨大的裂缝从高台的根部裂开,直接将高台劈成两半,紧接着是密集的碎裂声。这一回庞大的冰术和植物催生之法也无济于事了,高台在轰隆声中坍塌,上面的人狼狈的往天上窜去。虽然没人受伤,但脚下无立锥之地,滋味可不怎么好过。 也不知是哪里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大叫声,伴随着叫声,一处地面猛地裂开,蹦出一条暗红sè的人影来。那人灰头土脸,根本看不出长的什么模样,只是手里提的一把暗红的长刀好不惹眼。他刚一落地,便哇哇大叫道:“他nǎinǎi的,老子终于出来啦!”猛甩了两下头,却弄得自己更没个人形,忽瞥见阁顶之上的虞景升,大骂道:“你妈的老流氓,老子跟你没完!”脚下一踏,炮仗一般冲向天空,提刀便斩! 此时正在最紧要的关头,虞景升全神贯注的盯着眼前竹简,甚至连手都懒得伸。yīn阳鱼图自行该换形状,迎向来人。那人一刀怒斩,声势惊人,却是深深陷在一团旋转的yīn阳之气里。他大喝一声,便待拔刀再斩,哪想得那团气一缩一弹,将他适才斩进去的刀劲如数奉还。他哼都没哼一声,便以来时的速度弹了回去,无巧不巧,却是正好落入他出来的那土坑里,也不知进去了多深,一时没了声息。 许是被他这一搅和,反而激发了虞景升的全副jīng神,他的左手微微颤抖,却终于将最后一片竹简展开!一时间,竹简上腾起无数有形无形的符纹行迹,曲卷虚渺有如升腾而起的烟气。其间或有鸟形鱼迹,或有篆文草书,或有瑞兽鬼面,仿佛世上千般万般诡谲神异的事物,都被归录成象形,收录于此。 虞景升左手猛然按下,将诸般影像尽数震散,而他的肉掌拍击在悬浮的竹简之上,竟发出一击清脆的玉器交击之音! 至此,道锁尽解! “他似乎——气息波动不一样了?”子杞骑在青豹背上,和冒襄一道飞在天上。 冒襄却不似他那样写意,脚踏藏锋剑,双手抱着闵水荇,闻言道:“似乎如此。他之前气息借助诸多外物勾连地脉与鼎身中吞吐而出的五行、yīn阳之气,中间隔着一只鼎,总还是丹气一流。然而此时……他似乎是完全夺天地之气为己用?可他这样狂吞,不怕引来劫数吗?这、这、这似乎是飞升一路的术法?我实在是看不出其中奥妙。” 子杞往头顶看看,只见夜空之中繁星点点,万里无云,忍不住出了一口气:“幸好没有劫云,不过我还真希望他解了这什么道锁,干脆立马飞升算了。管他成与不成,总之人间少了他一个祸害。” “人间百年不见飞升,难道会因为他获得魏伯阳传承,而打破吗?” 虞景升额头上的汗水本来已经蒸成了烟气,此时又冒上来密密的一层。他的左手始终按在竹简上,却不妨碍他阅读。他的眼睛来来回回在竹简上看了无数遍,没看过一遍,他身上的气息便相应的做出一次变化。这等真息搬运层次的变化实在太过庞杂,动辄便干连着千万条气机的波动,行之于外,则是气质的时刻改变,一忽儿如渊深亭岳,一忽儿又似晦如九幽,让人错以为那里站了一群人,每次都是一人放出气息而余人尽皆收敛,而那些人若还有什么共同之处,那便是强大的让人绝望。 “这老东西,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繁弱一头白发,可从雷霄处略微知道伯阳先生底细后,也忍不住赞他一句老东西。 雷霄摇头道:“你可别忘了,他曾服下一颗‘百幻丹’,这样的变化万千,不正是他的道基?此刻之大千气象,更不同他往rì,若说这才是他的真实水准,我可真不敢与他为敌呢。那魏伯阳到底锁闭了什么东西,我还真是好奇得很!”百幻丹是魏伯阳一脉秘而不宣之物,雷霄竟然知悉,他所知掌故之多,天下怕也没几人比得。他忽然按住面具,发出一下下“嘶嘶”的吸气之声,继而又道:“我怎么闻到了些……死气?是有人将死么?还是——有人本该已死,而强行按压,却有压制不住之势?嘿嘿——人活千年,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扣天阁第六层中,柳婆婆忽然强直起身子,然而忘记了此刻束缚在身,用力太猛,又被猛地拉了回来,狠狠地撞在墙壁上,忍不住痛哼了一声,可是她脸上却没有丝毫受痛的表情! 弥越裳少有看到师父露出如此惊讶之sè,即使被虞景升反戈一击时也不曾如此,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柳婆婆眼中全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不断地摇着头:“不,不可能,这是师尊的气息!全天下只有他行功之后,才能发出如此气息!不对,行功时也不是如此!是,是那次他起鼎成千颜百幻之丹,和书成参同契时方有如此气势!他老人家不是早霞举飞升了吗?怎么,怎么……” 弥越裳按住她的肩头,用力的摇晃,大声喝道:“你冷静些!这不是伯阳祖师!你忘了吗?虞景升要解开参同契的道锁,窥探祖师留下的玄机!祖师不会再回来的,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成功了!” “他——成功了?”柳婆婆盯着窗外,机械的重复着。 阁楼之外,虞景升忽然昂首目视天宇,声如龙鸣,震动九霄:“为何同样是天生地养,他一出生便有得传玄奥的资质?而我,苦修千年,却仍旧不是你的得意传人?” 十二、焚城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众人尽都大惑不解,不料虞景升破了道锁,正在意气风发时何故说出这般言语?他那一身神通节节拔升,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谁都看得分明,这难道不是那竹简后半阙之功?又或许,那参同契后段所载太过玄奥,他并不能尽解,而只能得起皮毛?可若真是如此,他仅得皮毛,便能在片刻之间将修为拔升至此,那魏伯阳留下的传承也实在太过可怕了。 雷霄忽然向寒颜使了个眼sè,低声道:“准备动手吧,一会儿该有许多人需要打发。不要留手,参同契,我势在必得!” 寒颜一锷:“主人是要,直缨其锋芒?” “哪里,伯阳命不久矣,已不足为惧。可其他人看起来还没有死心,总要给他们些教训。”雷霄也不管自己的话多令人震惊,招一招手,寒颜自然凑过头来,繁弱也低下身子凑近。三人说了片刻,寒颜抱拳领命,转身去寻另几个青红岭的奴仆去了。繁弱则盘膝坐下,将巨弓横置在腿上,地面一片狼藉,他看似席地而坐,其实与地面却有一寸多的距离,被一团气息托举悬浮着。 虞景升身上的光芒越来越盛,几乎照的天空有如白昼。他忽的深吸了一口气,把参同契收成一筒竹简,收入怀中。他怪笑一声,喝道:“既然如此,便看看我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他俯身一把握住一只凸出的鼎角,向头顶一抡,接着另一只手猛地拍在铜鼎底部。那铜鼎看起来怕不有三四千斤重,却被他拍的飞出数丈之高。呼啸一声,那铜鼎飞起的同时,鼎中便燃起熊熊的火焰,金红sè的火舌从五个裂口处卷出,如同张牙舞爪的火龙。虞景升左手掐个剑指,立在眉前,直指上方铜鼎,那鼎在空中晃了一晃,便即悬空不动。 “宝鼎升位,炉火正熊,焉能没有鼎材?” 虞景升右手向旁边一抓,竟把那一团互成yīn阳的气团抓住,双手一撕,扯成两半。他也不管什么yīn气阳气,在身前不停撕扯,那气团绸布一般被他撕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接着他再七揉八揉,就手把就近的零碎气团再胡乱揉到一起,每揉出个拳头大小,便随手向上一丢。气团划过一道弧线,准确的从鼎口掉进鼎里去。片刻间,他便将之尽数揉成了团,丢入铜鼎中去。 虞景升状似疯狂,然而在场众人却无不屏息凝视,无一人上前阻挠。众人中目光锐利之辈,都察觉出他此番举动中暗合某种玄机,行事虽看似乱七八糟,然而他一举一动中无不暗合韵律,竟如同鸟儿振翅而飞、游鱼拽尾池中般自然天成。仿佛某种大道便孕育在他的动作之中,他升鼎点火,必然将有一番惊人作为,恐怕从中就能略微窥见参同契后半阙所记载的传承。至于将本是虚无的气体随意撕扯,又揉捏成团,反而是小道了。 虞景升意犹未足,伸出右手向天,像是向着天空抓取什么。天空中原是万里无云,然而瞬息之间竟响起阵阵雷鸣!而远天之上更有数道叉状闪电闪过,源自九天之上,横贯大半天宇。却不曾劈到这山城上来,而是曲折着劈入附近山中,落地处依稀有点点火焰。要知那落点离这边少说也有百里之遥,入眼是点点火焰,实际上恐怕则是漫山野火! 而虞景升则缩回右手,手掌中赫然抓着一团几乎凝成实质的藏青sè气团。于允和白灵素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团气体,因为他俩同时认出来,那东西是九天罡风之带上凝聚出的玄英之气,是九天青气的浓缩之物,而藏青sè更代表着纯粹至极点的颜sè!要知罡风之带在天空百里之上,是一切生灵的禁区,就算修士能飞到如此之高的区域,也难以存活,而这玄英之气秉承开天辟地之时的一点至轻质xìng,对修行大有裨益,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平rì一星半点也难寻的很,他怎地一伸手就能抓出这么一大团来? 子杞和冒襄也不禁骇然对望,这玄英珍贵之处,他们也是知道的。当初冒襄有一枝九节石竹花,便喜吸食九天罡风。那罡风不过是玄英散发出的一点皮毛,便能让九节石竹品质提升几个档次,长成天才地宝的级数,这玄英之气的价值更是不问可知。 虞景升把玄英之气凑在鼻端嗅嗅,便毫不犹豫的投入炉中,看的多少人心中滴血。他犹不足够,再伸掌往地上一抓,便听得土崩石裂之声不绝于耳,离着山城边上不远处一个低洼谷骤然裂开一条巨大地缝。顷刻间地裂十里,周遭树木纷纷断折,无数鸟兽哀鸣,被纷扬的泥土卷走淹没。地缝中猛地窜出一道黑影,落入他右掌中――乍看时像是一块拳头大小的黑sè玉石,细看却发觉那黑sè在时刻变动,竟是一团缭绕的烟雾凝聚! 众人已经没有心思再吃惊了,既然有了玄英之气,那再弄来这九幽地气凝聚的冥粹jīng华,也算是应有之义吧?上清者为天,下浊者为地,这两般事物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自然如出一辙,在修士眼中可比万金的冥粹也被一把投入炉中。虞景升眼中已分不清是冷静还是疯狂,他左手擎住鼎底,灼热让他的皮肤上冒出缕缕烟气。他嘿然着:“不够!不够!还是不够!” 他一震大袖,袖中飞出一团相互环绕旋转的气团,正是那千颜与百幻二丹的显化。他握在手里,盯着两丹看了半响,终于摇了摇头,重新飞入袖中。继而伸手入怀,取出成筒的参同契,竟然也向上一丢,扔入了铜鼎之中! 这一刻,无人不面上变sè,就连雷霄都昂起头来,如一只愤怒的雄狮,一双袖子不住舞动,显出心中的躁动。那于允死死咬着牙关,向身后一摆手,吐出四个字来,和雷霄对繁弱所说如出一辙:“静观其变!” 参同契一入鼎中,鼎内的烈火立时弱了许多,只能透过鼎口看到隐隐火光。虞景升大喝一声,左手使劲向上一顶,又将铜鼎推出一丈多高。他右手则指戟对着东方大喝道:“你倒自在,还在打盹,且借我一缕火来!” 其时已近丑时,天sè正在最黑的时候。然而东方的地平线上却亮起一道细长的光芒,且沿着天与地的交界急速的向着山城的方向飞来!那亮光来的极快,初时只是米粒一般大小,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已飞入这片山区,竟是一条金黄sè的火焰之龙! 虞景升手指火龙,在空中绕了两圈,便指向五方真英鼎。那火焰受他cāo控,盘旋几周,便一头从鼎身上的五个口子中扎了进去。如同烈火上浇油,鼎口猛然窜起五道耀目之极的火焰,鼎身中发出“噼啪”的裂响,似乎铜鼎本身也在燃烧。而整只鼎身更是被烧成了暗红sè,鼎身微微颤抖,顶部的一个巨大的铜盖子竟也向上一耸一耸的,像是要被火焰顶起来。 他见盖子几乎要飞起来,连忙一个挺身,纵到鼎上,一掌把铜盖拍回去。可他终究是血肉之躯,掌底立时皮开肉绽,自家也闻到了一股焦臭味。他却浑不在意,死死地压着铜盖,整个铜鼎也渐渐的安静下来,只有肚中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铜鼎、伯阳、火焰,组成了夜空中最诡异、也最震撼的风景――铜鼎悬空不动,内中火焰鼎沸,不时有火舌从孔口中窜出一条火舌,而原本大袖飘飘的虞景升已经全无形象,他的两只袖子已经被烤焦,卷曲在肩窝处,他那条按住铜鼎的左臂更是如同煮熟的大虾,通红一片。而他的神sè偏偏十分专注,一直透过孔洞观察着鼎内的变化,不曾旋目。 可是,这个颇有些滑稽的画面,将注定留在场中所有人的心底,永不能被挥去。 忽然,铜鼎中发出一击响彻山野的爆裂声,那声音震动着众人的耳膜,也将众人的心提上了喉咙。 “啪!” 虞景升跟着拍了一击鼎身,发出旷然辽远的声响。 他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天空: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天空中的星辰都隐去了身姿,只有一颗启明星仍旧倔强的闪烁着。夜,正在最黑暗的时候,可他目光灼灼,仿佛能从漆黑中看到什么让人心动的事物。他此刻的脸庞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戾sè,也没有一丝疯狂。 “哈!哈!说什么大演易道符法象?说什么合行分判成金丹?说什么见龙在田一阳生?说什么惊蛰用事暗癸宫?我怎不见那天上有龙蛇舞,也不见那地上连山宫阙起如波?我这一炉天不收,地不养,出来了也是个怪胎,要来何用?要来何用!?” 虞景升忽的直起身来,先是伸手一抓,从鼎中抓出一颗金sè的小球。接着一脚踢中鼎身,竟是将巨大的铜鼎整个踢了个底朝天!那五方真英鼎犹在空中时,便已整个炸开,洒了个满天满地尽是火雨铜流!山城破碎,将成烈火之域。虞景升也不看身下土地被他那一脚荼毒成怎生的炼狱模样,身子一晃,便进了扣天阁中。 柳婆婆一见他进来,便喝道:“好啊!窃取师尊的遗惠,这回你终于得偿心愿了吧?老天爷真是不开眼,竟让你成功!” 哪想到虞景升还没站稳,便扑到在床上,一口鲜血染红了大片床单。 柳婆婆愕然而视:“你?你这是……” 虞景升艰难的抬起头望着她,惨笑道:“哈哈――我就要死了,师妹,这下你也得偿心愿了吧?你……也不用再恨我了吧?” “怎么可能?你明明解开了道锁,我甚至还感受到了师尊身上的气息!” 虞景升撑起手臂,翻了个身,仰躺在床上,望着床顶道:“我只是想看的更高更远,这难道有错吗?为什么人生而不平等,魏师弟注定就是天资纵横,超脱于万物之上?而我就该蝇营狗苟,挣扎于生死轮回?我,又岂能甘心?” 柳婆婆愤然道:“所以你就使出卑鄙手段来?哼,天之道,在于顺势而为,你不自量力,强求岂能得善终?” “是啊,我记得师尊就曾说过,量体裁衣,得自己应得之物,即是有福。我不自量力,贪图不属于我的东西,纵然机关算尽,也无用处啊。”虞景升嘴角不停地冒出血来,染在sè泽艳丽的龙凤锦被上,仿佛多出了一朵喜庆的大红花:“我知道我坚持不了多久了,一千年已经是我能留在世间的极限。师尊曾经达到的高度,他曾经亲身感受过的,那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啊?我多想亲眼看一看。我以为凭借他留给魏师弟的东西,足够让我登临那个层次,至不济也可以让我继续存在下去。可是――那终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啊!让我像个怪物一样苟活,那我宁可死去!” 他呻吟了一声,慢慢的坐直了身子,一团事物从他怀中飞出,落在弥越裳面前,却是那千颜、百幻。只听他到:“弥姑娘,这是你想要的东西吧?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你应该得到的东西,就当我死前的善心吧,我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你。” 接着又有一颗金sè的小球从他手中飞出来,落在柳婆婆身前,正是他最后从铜鼎中抓出的事物。“师妹,我最后一次请托与你,请你把这颗金丹放入到天池底正中心的幽泉眼中吧,我知道你有避水的宝物,可以到达那里的。那是yīn极阳生的一点,我在那里有些布置,我的七个兄弟的神魂都在这颗金丹中,在那里他们会慢慢苏醒过来的。我对他们不起,如此,也只是让我稍稍安心而已。” “哼!我为什么要让你安心?” “你是这世上,唯一与我有关的人了。这最后的心愿,我只能托付给你。” 柳婆婆望到了虞景升的双眼,一时间,竟不由怔住。那是一双灰暗的几乎看不见生气的双眼,可她从中分明看到了一丝曾经熟悉的光芒,她的记忆仿佛透过这丝光芒回到了遥远的过去,见到了三个曾经并肩而行、年轻的身影。 一、帷幕落地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这一天的太阳仿佛格外懒惰,让人们等待的以为夜晚永远不会过去时,它才慢慢地从地平线上爬起来。 当然,即使在它未升起时,这里依然亮如白昼。 当闵水荇扑簌着睫毛,慢慢地张开眼睛时,正好看到了初升时那隔着薄薄云层的柔和阳光。 她像是做了一个悠长的梦,在梦里,她不再是让男人表面唾弃而背地里又想来上一手的妖女。她成了撒播香气的使者,在花海中徜徉,采摘各种让人迷醉的芬芳。她每次举手,或是扬袖,都有彩蝶和蜜蜂萦绕,可她知道,所有的香气,都是为了一个人而造。 她此时的眼神略带懵懂,又笼着些轻轻地雾气,纯净而朦胧。她仿佛将那些曾有的、被世俗所污浊的东西尽数抛弃,在濒临轮回而被硬生生拽回来之后,获得了纯净的新生。她起初眯着眼,不能忍受那柔和的晨光,可是那眼缝里仍旧透出好奇的神sè,她像是第一次打量着这个世界。渐渐地,她适应了,睫毛扑闪扑闪的,双眼如同毫无瑕疵的玉石,透露出欣喜和勃勃的生机。 她忽然心有感应,刷的侧过头去,就看到了冒襄正咧着嘴巴望着他。 “咳咳——” 冒襄连忙捂着嘴假装咳嗽,往一边侧了侧头,皱着眉道:“这个火呀,果然不太好办……” 闵水荇却猛地扑了过来,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笑着叫道:“哈哈……你咧着嘴笑的样子真好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 冒襄一脸的尴尬,脖子被他搂的呼吸困难,却不忍心推开她,右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脊,轻轻说道:“你醒了。” 闵水荇死死地搂着他,不肯说话,过了许久,才松开来,望着他的双眼道:“是的,我回来了。谢谢你把我拉回来。” “傻话,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至于此。”冒襄拍拍她的肩膀,站起身来,向她身后大声说道:“子杞,把你布下的驱风符和辟火符都撤了吧!伯阳虽然鲁莽,但还是有分寸的,看起来这些火是不会漫出城外去的。”说话间,他掌中多出那颗雷珠,光芒一闪,便见得地面上有一长条电光跳起来,飞腾着纵入雷珠中去。那弧形电光原本被他布置在地上,绕城一圈,防止火焰越界,若非有这颗雷珠,他独自一人也绝弄不出这么一条长数十里的电光。 “哼!干嘛那么大声,分明就是心虚。”子杞嘟囔一声,也开始收拾绕着山城,原本只是起到查缺补漏作用的符箓。 闵水荇这才感觉到身旁有一阵可怕的热浪,若非站在冒襄身边,恐怕会是难以忍受的程度。她转头望过去,不由得愣在当场: 眼前却是火浪滔天,原来是一座山城尽被火焰所包,入眼尽是金红颜sè! 火焰中只有焦黑的石土,原本巍峨的山城真正成了焦土。奇怪的是,山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燃烧的事物,可那火焰却仍然迎风摆舞着,不时窜起巨大的火舌,丝毫没有衰减的趋势。金红sè的火焰中似乎还有一丝丝的青气和黑气在游动,它们如细小的游蛇在火焰中徜徉,已几乎成为了火焰别样的镶边,不用心看根本发觉不了。 那是九天玄英和冥粹jīng华被熔炼进了火中,火焰让它们变得更加纯粹,几乎还原成盘古初开时的二气。可是没有人能从火焰中把它们提炼出来,面对这样的烈火,还不如直接上碧落或九幽去采集。 而扣天阁依然矗立着,在一片火中,如郁郁dú lì的巨人。火焰在它的脚下止步,仿佛是为这个可敬而孤独的巨人保留最后的尊严。 城中另外一处无火的地方,是雷霄站立之处,和他身周一丈之地。他此时已摘掉了面具,露出那种桀骜不驯的脸,而他之前的长袍已被抛弃,全然是一副贴身的劲装打扮。火焰映的他面sè赤红,发梢无不卷曲着。 繁弱和寒颜仍然在他身边,然而经过一番激战,卖相却都不怎么好。繁弱倒提着巨弓,容sè憔悴,第一次显露出老人之态。寒颜则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好布,如同街边乞丐,头发也是乱得不像样,然而双眼放着兴奋地光,如一只盯着猎物的猎犬。 至于青红岭的其他人,则都在激战中死了。 当然,这些人不过是青红岭的奴才,就是死上几个,也无损于同盟的关系。因此其余四宗之人杀人泄愤,也无碍于大局。 雷霄抿了抿嘴唇,露出鹰一样的笑容,仿佛还在回味适才的一战。 他提前预知到虞景升的陨落,让四个仆人在众人错愕之际骤然下手,袭击四宗之人,繁弱则伺机一箭从爆炸的铜鼎中shè出不能被燃烧的参同契。参同契到手之后,他便放手一搏,让这些名义上的同盟之辈亲身体会到觊觎参同契的下场。 论绝对实力,他们数人当然不是对手,然而无论是繁弱和雷霄都有能力在众人之中将任何一人斩杀。繁弱起初的一箭就证明了这一点,雷霄则甫一出手便震撼当场。毕竟有那么个同盟关系横在那里,龙尾宫的四星官率先罢手,得到了雷霄的一句:“告诉你家宫主,我要这东西,与他所图无碍,反而是要大大的助他一臂。”后,便带着一众门人撤退。大玉关、飞雪秘境和穆王天都的人马虽然不忿,却也不想折损太过,斩了那明显是炮灰的四个下人,便联袂离去。 这是雷霄第二次正式现身,将自身实力暴露于人前。从今天起,这个青红岭的新任主人将名满天山。而用不了多久,无论中原还是天山,都将知道,青红岭主人即是六天混元道的少主。曾经是天下修者梦魇的昆仑一脉,将在这个男人的手上复苏。 雷霄忽然疑惑的皱起眉,向前走了几步,跺了跺脚,发出“空空”的闷响。他又向左边走了几步,跺了两脚,回音略有变化。他颇有些惊讶的笑起来,然后便从腰间抽出那柄洗练卫锤炼百年的神剑——弑。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竟然把剑往地上一插,然后把剑当成铲子用,一剑剑的铲起土来! “弑”锋利无匹,削起石土来如切豆腐,他又将剑气张开,如同剑锋两边支起了两片簸箕,每次扬起,都能带出大片的泥土。只见他运剑如风,一剑比一剑深入地下,不过一刻间,身边便隆起了高高的一排土,而他自己则已整个落在坑里,连脑袋也不见。 雷霄忽的从坑里跳上来,甩掉满头的灰土,伸手向坑中虚虚一抓,喝道:“出来罢!” 随着他一抓之力,一大片石土飞出坑中,其中更裹挟着一人,“嘭”的一声摔在地上。 那人刚一落地,便触电似的蹦起来,弓着背脊,jǐng觉的盯着四周。他的整张脸都被泥土盖住,不见本来面目,只有一双眼睛如同猛虎。 他一下子认出来雷霄,惊讶的大张着嘴:“雷——雷兄?” “完颜兄出师不利,倒是错过了一场好戏。”雷霄一脸谑笑,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若说寒颜此刻像乞丐,那眼前这人已不能用人来形容了,以煤球比之,尚算贴切。 那人自然是rì前被伯阳先生关紧困龙阁的完颜真了,昨夜他曾一度跑了出来,急于向伯阳先生报复。结果一时大意,被伯阳先生顷刻间反制,以yīn阳之气困住,重新丢入土中,一直困到现在。 “哎,这次算是栽到家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可真是没脸在外头混了。”完颜真摇了摇头,无数尘土扑簌,让雷霄忍不住皱着眉退开一步,口中却道:“哪里,英雄尚有落魄之时,完颜兄可不要堕了胆气。” “喏,接着——”雷霄手中忽的落了一物,随手向完颜真抛去。 “咦,什么东西?”完颜真一把抓住,却见是个竹简。他漫不经心的展开来,却猛然间想起一事,大叫一声,抬起头看着雷霄,颤巍巍的道:“莫不是——参同契?” 雷霄一笑,淡淡的道:“我原也想不到竟是筒竹简,这东西倒也不凡,那么烈的火,竟然连焦痕都没留下一道。” 得到肯定的答复,完颜真手中一颤,参同契竟从手里滑落地上。他连忙俯身去捡,却不料双腿一软,跪了下去。这一下他抓住竹简,便死死地再不肯放手,他也忘了自己是跪在地上,只是怔怔的看着手中的参同契,浑身上下都在羊癫疯似的打摆子。 蓦然间,仿佛平地一声雷响,完颜真把竹简抱在怀中,竟是哇哇的大哭起来!再没有一个大男人能哭的像他这般伤心,一道道泪水从两边眼角滑落,顿时将脸上的泥土冲了个稀里哗啦,越发的惨不忍睹。 雷霄也愣了一愣,实料不到他这般反应,忍不住道:“那个——完颜兄,有了这东西,令师……” 听到“令师”两字,完颜真猛地蹦了起来,大喊道:“对!有救了!有救了!”便不管不顾的往前冲去,全不管四周尽被烈火包围。 雷霄只得跨出一步拦在他身前,大喝道:“等等!” “啊?怎地——是了!”完颜真骤然停住,愣了愣神,便一下子跪在雷霄面前,“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口中极坚决的道:“大恩不言谢!雷兄将参同契予我,等同于救了我全族之命!rì后雷兄但有吩咐,我女真一族必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雷霄等他磕完头,才一个箭步抢上去,把他强拉起身来,道:“哪里的话,完颜兄误会我了!从这儿到塞北有万里之遥,兄弟怀揣如此重宝,岂不是有莫大风险?我叫住兄弟,便是想,与你一同去塞北!” 完颜真张着嘴愣了半响,才慢慢说道:“雷兄高义,我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哈哈哈哈——” 雷霄仰天大笑,左手一把挽住完颜真手臂,道:“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走吧!”右手剑气一催,猛然向外围火焰一剑劈去,在地面上辟出了一条长及数里、一直通达山城外围的道路。 四人走出火焰之城,雷霄冲着冒襄这边喊道:“小弟,可愿与我同去塞北之地?” 冒襄摇头道:“你我的道路差的太远,还是不要同行的好。还有,不要叫我小弟。” 雷霄一笑置之,仰头长啸一声,御剑排空,向东而去,身后剑光一一亮起,繁弱、寒颜、完颜真三人紧随在后。 四人剑光刚刚越过一个山头,便见到扣天阁中光华一闪,忽有一道耀眼的剑芒从中窜出来,在阁顶绕了三圈,便一下子扎向西方的莽莽群山中。 “那是——”子杞看着冒襄,迟疑的问道。 冒襄点点头:“是弥师妹,她还带了另外一个人,是个女子。” 子杞摇头叹道:“不去管它了。她心意如此,如之奈何,只要……只要她还好好活着,我便知足了。” 这时候,萧独从远处大步走来,天泽宗的余人则在更远处的一片破落的树林里等候。萧独向冒襄、子杞、闵水荇、燕玉簟、岚徽五人一一抱拳,道:“今rì之事,只怕对天山影响不小,我须得早些回去与父亲商议,这便要启程了。两位是我宗的大恩人,好不容易重见,实在不忍分离,若是诸位无事,不如随我同行,到宗门去盘旋几rì?” 冒襄也抱拳回礼:“好意心领了。只不过我早有了腹案,想从这里翻过天山,然后向北一行。” “向北?”子杞忍不住“咦”了一声。 “不错,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通,简直在我心里结成了疙瘩,让我喘不过气来。向北走,我希望能找得到答案。” ******************************* 哎,要跑到杭州长期出差了,再加上奥运,近期恐怕又没办法保证更新了…… 二、瀚海骑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雪地上延伸着一条长长的车辙,从一片覆满雪花的枯林,通向一座冰雪覆盖的小山。 远远地,那座尖顶的小山,仿佛是带着异国情调、长着奇怪尖刺的金字塔。 车队在进山之前停下来,向东便是那座小山,山后面是更多连绵起伏的山脉,据说一直延伸到大海,那里会是冰封之海的入口;向北则是一望无垠的雪原,雪被风吹出波浪,仿佛白sè的海洋,雪原尽头则是魑魑蜮蜮的yīn影之山。当然荒野里不会有路,路都将在脚下诞生。 不一刻,车队中走出几人来,几乎每人身边都牵着一匹健硕的北地马,马头指向北方。 围着一条毛绒绒的大狐裘围脖的林老二浑身鼓鼓囊囊,象一只大熊,他豪迈的拍着身前那人的肩膀,哈哈笑道:“陆老弟,从这儿起可就要分道扬镳了,我老哥儿也只能送到这儿了。这一路过去祝各位一路顺风!” 陆子杞被拍的呲牙咧嘴,塌着肩膀抱拳道:“也祝你老哥财源广进,吉祥如意!”他和身旁的四人身着貂裘,典型北方阔公子的打扮。 “好说,好说,绝地挣命,刀头舔血,入了这一行命算是交给老天爷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你们这一去却又比我凶险十倍,寒荒原可不是那么好走的。这个……嘿,这几匹马卖相不错,再往北去,可不够看的。” 一旁的冒襄抱拳道:“多谢老哥点醒,这一路承蒙照顾,不敢言谢。” 林老二挥一挥手:“哪里的话!这鬼地方难得碰上一个汉人,大家互相照顾照顾是应该应分。何况要是没两位老弟在,这一路还不知要死上几个呢!” 冒襄翻身上马:“咱们彼此都还前路尚远,各自珍重吧!”子杞和另外三个女子也一一上马,与林老二辞别,车队中呼啦啦又走出几十个人来,虽然尽是些胡人,没一人会说汉话,却叽里呱啦冲着几人嚷叫,看意思也都是些离别之语。呼啸一声,五匹健马放开蹄子,不分先后的向着雪原并肩奔去。 冒襄、子杞、闵水荇、岚徽、燕玉簟五人从潼关出塞,向北走了几rì,便遇上了这个车队。林老二是这车队里唯一的汉人,据他说,他们这一车队人几乎汇聚了天下所有的种族,除了契丹人、党项人、突厥人、回鹘人等,甚至还有皮肤白皙的欧罗巴人、黧黑jīng干的大食人、凶狠高大的鞑靼人。他们是一些逐利的亡命之徒,习惯了在绝地中挖掘暴力,在刀尖上纵情舞蹈。 向北走的一路上,天气越来越冷,就像是从秋天走向冬天,再走入更加严酷的寒冷里。他们是不被任何官家承认的商队,碰上官兵和碰上土匪是同样的命运,因此能够一人不损的穿过契丹人占领的广大地域,不能说不是一种幸运。这里已经是契丹人和鞑靼人难以涉足的土地,终年覆盖冰雪的群山中充满无数的危险,也同样有着让世俗之人发狂的利益。 但是也仅止于此了,即使是这群胆大包天的人也不敢再向北进入寒荒原了,林老二起初听他们说要穿过寒荒原,几乎以为是遇见了疯子。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传说,无论在哪种传说里,寒荒原和它更北方的土地都是真正的绝地,它们被一股神秘莫测之力所笼罩,是地之尽头,是神与魔的领域,是生灵的禁区。 可冒襄还听过一个说法:寒荒原的北面,是罗刹的故乡。 罗刹分雌雄,雄者称鬼罗刹,是为鬼之王;雌者称玉罗刹,是为魅之祖。 五匹马渐渐变成了雪原上的黑点,林老二回到车队中大声呼啸,高举双手连连打着手势。车队里天南海北,没有一种语言是比手语更有效的沟通。车队动起来了,虽沸反盈天却井然有序,离终点已然不远,众人的热情无不胀满,为这片冰天雪地增添了不少热气。 重新开拔,向东而行。 落在车队最后的是一位十尺巨汉,徒步跟在车后,卷起两只袖子露出长满卷毛的粗大胳膊,他的鼻孔里喷着热气,似乎完全不受严寒的影响。他的耳朵耸动着,时刻捕捉着风中的讯息。忽然,他一脚重重踏在地面上,向着前面的同伴大声呼喝起来! 车队所有人无不sè变,林老二更是一个翻身站在马背上。他向着四处张望,当看清西边沿着雪原一线卷来的滚滚尘土时,不由面sè大变,大喝道:“他妈的,是瀚海骑!” 车队里一下子炸开了锅,“瀚海骑”三字,是唯一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的汉话。 “呜呜――” 队伍前方,一个鞑靼人吹响了兽角,仿佛巨兽苍凉的嚎叫。人们都在找自己的位置,他们显然配合默契,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哪里才能发挥的更好。 木板车被纷纷集中在后方,把牲口围成了一圈放在内侧――瀚海骑可不是普通的骑兵,用马车堆起的防御工事,会像纸糊般不堪一击。 那烟尘来的好快,十数里地也不过是泡壶茶的功夫,只见二十余骑夹着烟尘滚滚而来,数量虽少,然而气势如龙,仿似千军万马。人是黑衣黑甲,手挺丈八长枪,马亦是一sè的纯血墨驹,披覆龙鳞锻甲,侧挂长弓。这一队骑兵在白雪之上奔行,更显得玄sè深重,宛如从地狱中奔来。 十尺巨汉站在最前端,大有一夫当关之势,他骤然咆哮,一拳狠狠击在脚下的地面上。以他为中心,一丈之内的积雪尽数被震上天空,在他身前一丈之外竖起了一道高大的弧形雪墙。 同时间,林老二在马背上双手一扬,上百道蓝sè的飞针甩出,“噗噗噗噗”纷纷穿过雪墙。穿出去后速度不减,然而却变成了上百个拳头大小的蓝sè冰梭! 这一群人,敢闯绝险之地,果然都有一身艺业在身! 眼看无数冰梭砸来,当前的一个黑甲骑士不声不响,只是舞动长枪! 像是一条活物,长枪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快若闪电,而每一次出击,便必然刺中一枚冰梭! 那冰梭显然威力极大,每次都磕的长枪剧烈颤动,然而自身也轰然炸成冰屑。骑士的双手始终稳定如一,所有的后挫力都被他强行压下,长枪的轨迹不受丝毫影响,将一个个冰梭刺爆。 然而他枪法再好,也不能尽数拦下冰梭,身上连连中招。中招处铁甲凹陷,且覆上一层湛蓝sè的冰面,发出阵阵寒气。寒冰却丝毫不能减缓他的速度,他宛如不觉,长枪如风,反而更快了三分,将绝大多数冰梭都拦于枪下! 只在瞬息之间,第二骑已跃过了第一人,策马扎进雪墙之中。他也是不言不语:瀚海骑从不在战场上喝叫,他们只会无声的杀戮! 跃马而过,第二名骑士全身挂满白sè的冰花,金属的黑甲被冻的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骑士猛然挺枪,犹如毒龙出洞,同时策马飞驰――过马一枪! 只听“铛”的一声的脆响,那十尺大汉双臂交叠,与铁枪硬撼了一击。他闷声喷出一口鲜血,连退十几步,每一步都在雪地上踩出一个深坑。他忍不住痛嘶一声,自己能感觉得到,臂骨上已生出裂纹――向来自诩铁骨,这一双手臂可以停住狂奔中的犀牛,然而这一枪之威,却几乎将双臂打折! 他还来不及喘息,虎吼一声,双拳猛然又击在地上。那骑士向人堆里冲来,马蹄下却忽的生出七八根丈许长的石棘,正是大汉的杰作。那黑马端的神骏,猛地人立而起,免遭穿肠之噩。一个满脸虬髯的大食人正好站在石棘前边,张口向骑士喷去,竟是喷出了满口火焰!黑甲骑士被石棘所困,被火焰烧了个满身满脸。 “吁――” 却听那黑马长嘶一声,铁蹄一踏,竟将拦在身前的石棘踏了个粉碎。马上骑士长枪一卷,生出一团旋风,将火焰尽数卷入其中,他横枪振腕,便把那团火焰甩在地上。那马儿前蹄刚一着地,便又跃了起来,骑士顺势提枪,一缩一伸,便借着跃马之势向那大食人凌头刺下! 那大食人顿时慌了手脚,正在嗔目等死,耳边却“嗖”的一声迅响,一支雕翎铁羽擦耳而过,稍稍撞偏了枪头。又有一道身影扑来,抱着大食人连打了几个滚,才把他从枪底救下。 继而“嗖嗖”之声不绝,尽往要害上招呼,虽被那骑士一一挑飞,却也再寸进不得。那马儿发出阵阵痛嘶,也有些禁不住这阵箭雨的力道。 “干翻他!” 林老二大吼一声,一把扯掉身上臃肿的皮裘,露出一身劲装。只见他猛虎一般从马背上跃出,从背后扯出一柄尺宽的大刀,当头砍去。同时间,人堆里发出好几声喝叫,又纵出四条大汉,各抓着奇形怪状的兵器,一一向骑士身上招呼。这些个兵刃上均有宝光萦绕,显然被加持了术法,非是寻常货sè。 众人打的好念想,要趁着这骑士轻骑冒进,先干翻他一个,剪掉一根羽翼。然而纷然的铁蹄声传来,却让众人无不心生绝望:雪墙倒塌,一匹匹黑甲骑士夹着风雪降临! 这一批最先冲出雪墙的骑士猛地将长枪投出去,正好迎上了林老二的大刀,荡开刀势之后,余势不竭,更将林老二的左臂洞穿,钉死在雪地上!先前鏖战的骑士长枪一抖,顿时间身前枪影如林,且还缠绕着缕缕黑气。那四个汉子兵器递进枪影之中,都痛叫一声,扔了兵器便退,饶是如此,一条手臂上竟还是留下了几个透明窟窿! 犹如虎入羊群,等待着这群亡命徒的,将会是令人绝望的屠戮。 三、寒荒原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山坡上一片红雪,遍地狼藉。牲口们在木板车的围栏里不安的转着圈子,浓重的血腥气刺激的它们不住嘶鸣。它们的主人倒在血泊中,一共三十七条大汉,无一幸免。 二十三个黑甲骑士跨在马上,其中十四个铁甲上多了些破损,还有两匹战马马腹上挂了红,这就是他们所付出的代价。黑铁铸就的长枪被倒提在手中,犹有血水挂在枪杆上,慢慢凝成冰渣,枪尖上一滴滴鲜血落在地上。骑士们纷纷拉起覆面的兜鍪,露出一张张粗犷的脸膛。被围在中间的显然是首领,他策马而出,用长枪把木板车一个个挑开,车里一部分是细软,一部分是货物。这些人显然不是普通的行商,来自天南海北,也行走过无数凶险之地,以xìng命换取暴力,可惜这一次却长眠于这片极北之地了。因此细软反而是最值钱的部分,那是这批人的全部身家。其余的货物也都大多是奇珍异宝,尽是些常人弄不到手的东西。 他从骑士中点出一人:“铁勒,你留下来,把这些东西就地掩埋,做好标记。然后马上前往北望堡,让他们派出一队游骑,把东西带回去。”他说的赫然是契丹话。 一人领命翻身下马,从地上捡起一柄宽背大刀,找个凹处便吭哧吭哧崛起土来。这时又传来一阵蹄声,又一个黑甲骑士策马上了山坡,向首领禀报道:“山下发现数道马蹄印,向着寒荒原而去,从雪印塌陷的程度看来,应该是在半个时辰内留下的。我观看蹄印共有五人,其中有四匹蹄铁硕大,入雪很深,应是北地马。还有一匹是裸蹄,比北地马的蹄印大了整整两圈,然而却只在雪上留下极浅的痕迹,应是有神秘血统的宝马,不会比我们的龙血驹差。” 首领沉吟道:“有人敢闯寒荒原?还是骑马进去的……” “是否——”来报的骑士横掌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寒荒原可不是我们能横行无忌的。这样,木厝,你现在就回返西营,将这里发生的事情都禀明统领,一切由他定夺。大王现在就在寒荒原中,身边带的人太少。不过西营还有上百兄弟,统领自然能照拂周全。” 这时候,远处的群山中传来阵阵恐怖的吼叫声,虽然因为距离太远而显得低沉,却也听得出其中嗜血的渴望。首领低声骂道:“妈的,血腥味儿太重了,真是个贪吃的野狗!”他猛地拉下兜鍪,将长枪挂在马上,喝道:“其他人都跟我来,继续向东!铁勒,你也动作快点,先把那些牲口赶出来,分散掉那东西的注意力,要不了多久,就会冒出来更多的东西的!记住,那些可不是人少能对付的东西,你要安全的把消息带到北望堡。” 余人也都拉下兜鍪,马蹄纷纷扬起,二十二骑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压着相同的坡度向小山的东边绕行飞奔,没多久,就消失在丘陵的yīn影中。 寒荒原的寒冷已经超出了所有想象的极限,这种冷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它们是一切生命的天敌,可以化成利刃、化成细针、化成锯子,且比有形之物更可怕十倍,在收割温度的同时,将**弄得遍体鳞伤。风暴则是最大的帮凶,穷尽一切可能把它们送到易于下手的位置,至于冰雪,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看客而已。 “吁——” 马儿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前腿一折,猛地跪在了地上。子杞先一步翻身下马,稳稳地落在马前。他怜惜的轻抚着马鬃,马儿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恐惧的光芒。他大声喊道:“不能再骑马了!这些可怜的孩子根本就承受不了了!” 其余四骑在他前面不远处停了下来,除了燕玉簟胯下的超光,其他三匹也好不到哪去,浑身挂着冰霜,颤颤巍巍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冒襄下马道:“没错,这些马已经到极限了,放它们走吧,没得害了几条xìng命。” “站起来,孩子。”子杞一边鼓励着马儿,一边将一道真息打入它体内,那马儿长嘶一声,终于站起身来。冒襄和闵水荇照做,只有岚徽是以指尖一点鲜血涂在马的额头上。冒襄从马背上取下巨大的行囊负在背后,一拍马颈,那马儿欢悦的掉头便跑,其余三匹马也不示弱,放开了蹄子沿着来路奔去。 子杞望着四匹马远去的身影,摇头叹道:“这地方真是吓坏它们了。” 其实何况是几匹马,就是他们几个也绝不好过。虽然众人修为早到了寒暑不侵的程度,然而依然感觉到寒气时时刻刻从毛孔中入侵。这里不会像九障之森般诸多限制,严寒却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大敌,让人时刻绷紧了身躯。 连天空,也是冰冷的苍白sè。 “我们要快些走了,这个地方,白天短的要命,我们得在天黑前找个合适的落脚点。”冒襄在最前面大步而行,速度丝毫不输于奔马。他背上的是准备好的牛皮帐篷,在寒荒原深处,聊以阻挡寒风而已。他们从现在开始只能靠双腿赶路,在寒荒原上飞行足以引来灭顶之灾,除了寒风,上头能割裂护体真煞的东西可不在少数。 此处已深入寒荒原腹地,四野尽是白茫茫的一片,或有高低起伏,然而看不到丝毫树木,更遑论活物。能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也必是生命顽强之极的生物,而白sè,恰恰会是最好的伪装。 众人踏雪无痕,连超光也几乎没在雪上留下什么痕迹。子杞忽然“咦”了一声,脚步一停,指着左前方道:“那里有人在打斗!” 冒襄脚步不停,道:“未必就是人!上去看看——” 又行过三里多路,五人一马站在相对地势高些的小土包上,将百丈外的战斗尽收眼底。 对战的双方实在没办法用“人”这个字眼来形容:一方是六条个头堪比山地马的白狼,颈间蓬松张扬的毛发犹如雄狮,每一个都显得狡诈而雄壮。与它们并肩作战的则是九名身高超过一丈的巨人,披着肮脏的兽皮,整个头颅好像一个巨大的鸟窝,被浓密的乱发和胡须包裹住。他们提着粗糙的木柄巨斧,看分量足有上百斤重,而每人身后则插着三到四杆生铁打造的投枪。这些巨人乍一看只是太过巨大,应该还能划归到人类的范畴里,可是他们的膝盖赫然是反关节——粗大的大腿以下竟然是牛腿,和两只巨大无匹的牛蹄! 而巨人与白狼的敌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了。那是一条白sè的仿佛蝾螈的东西,只是身量却巨大的多,足有四丈余长!它长着一条宽大的尾巴和短小的四肢,全身覆盖着一片片环状的鳞甲,鳞甲间连接的紧密之极,几乎无法分辨缝隙。这怪物没有眼睛,椭圆型的脑袋上光滑一片,只在下方裂开一条巨大的缝隙,那是它的嘴,偶尔张开,便能看到两排森然的巨齿。它虽然有四肢,却是腹部贴地以腹鳞爬行的,尾巴和四肢只是让它更加灵活。 白狼和巨人合作无间,白狼咆哮着,呈扇形围住怪物不断挑衅,用锋利的爪牙把它驱赶到预期的位置。而伺机的巨人便轮番冲出,用巨斧猛砍怪物。可是怪物的鳞甲坚硬而光滑,并且它的身体灵活之极,随意扭动便能御掉大部分力道。巨斧攻击大多会滑开,最好的效果也不过是在它身上留上一条浅印子而已。 可是怪物伸缩如电,却绝不会只知道躲避而已。它的攻击可是有效得多了,就是冒襄等人观战的功夫,便有一条大狼的喉咙被一下子整个的撕咬下来,倒在血泊里。还有一个巨人被咬中了大腿,撕掉了好大一块肉,只是他坐在雪地上,仍然对着怪物大声咆哮,犹如愤怒的战神。 “这——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子杞的脸sè发白,眼前的战斗即使放在修士眼里,也可以称得上猛恶了。交战的双方除了不会飞天遁地,所展现的崩山断流般的力量,已不比普通的剑仙差。 冒襄喃喃道:“牛蹄突厥……想不到他们真的存在。” “突厥?”燕玉簟几乎从马背上跳起来:“你说他们是突厥人?开什么玩笑,有人类长着双牛蹄子的么?而且,他们长得可真丑。” 闵水荇也道:“我也听说过他们,据说是个很悲情的部落。他们受到上天的诅咒,双脚变成了巨大的牛蹄,而且要时常饱饮鲜血,才能阻止这种变异遍布全身。然而鲜血对于他们却是稀有的,因为他们只能在极寒之地上流浪,不能靠近生机盎然之地。” “那还真是一群可怜人呢……哎呦!不好,又有一只狼被咬死了!”子杞回头望着众人:“他们的处境可不怎么好呢,是不是该帮帮忙?” 冒襄一撇嘴:“你可别指望他们会感谢你。” “我可不是施恩图报之人!”子杞朗笑一声,双臂一展,如同一头大雁般从坡上滑下,且奔且翔,几乎是贴着地表向着战场急速接近。 此时白狼已损失两头,余下四头再不能组成合围之势,怪物的攻击也变得更加大胆、更加凶狠。忽的,怪物猛然一个扭身,一条短粗的前肢悍然挥动,向一只白狼挥去。原本那爪子只有厚厚的肉垫,却一下弹出四根一尺多长的尖爪。可怜那白狼悍不畏死,被这一下子划了个满脸开花,连眼睛都瞎了一只,哀嚎着向一旁飞跌。怪物再一扭身,如同一道白sè的闪电,从白狼空出的位置上窜出去,向一只巨人撞去。 那牛蹄突厥虽然有一丈来高,那怪物却也矮不了多少,浑圆的脑袋便向胸口撞来。那巨人根本不及挥斧,大吼一声,便将斧柄在胸前一横。怪物力量极大,“碰”的撞断木头斧柄,余势不竭,又狠狠撞在巨人胸口上,那巨人便如倾山一般轰然倒下。怪物上半身如蛇一般悬空,竟是灵活之极,低头便向巨人腰腹上咬去,森然巨口张开,眼看就是开膛破腹之灾! 怪物这一下奔袭实在太快,其余牛蹄突厥已是来不及救援。 “休得作恶!” 子杞却恰好奔进,手臂向前一甩,一道青sè流光倏然飞出,先一步斩在那怪物头顶。这一下怪物不及闪避御劲,全靠着鳞甲防御,竟是被崩开了一条细长的裂纹,那流光也向空中滑了开去。怪物负痛,发出一阵沙哑的嘶叫,却不敢再去咬地上的巨人,缩头便要往回跑。 子杞一跃而起,抓住半空中的豹王剑,大喝道:“哪里跑!”一剑又向其头颅斩去。 只是这一回虽然斩中,怪物却是身躯一摆,子杞只觉剑锋顺着光滑的鳞甲滑了开去,一剑的力道十分里连一分也没用到地方。 “真是滑不溜手。”子杞忍不住抱怨。却不料身边猛地鼓起一阵恶风,忙错身一跳,再回头看时,却是地上的巨人一跃而起,且还弯下腰来,冲着子杞张口大吼! 一阵猛恶腥风铺面而来,巨人喷吐出的气流竟如有实质,连他脸上的肌肉都吹出了波纹。子杞几乎睁不开眼睛,好在那巨人到底知道谁才是大敌,提起断柄的巨斧,大吼着转身向怪物冲去。 其余牛蹄突厥也发了凶xìng,也不再估计什么战术,都冲上去与怪物近身缠战,然而八把斧子造成的伤害还没有子杞最初的一剑高。怪物还不时反击,趁着攻击出现缝隙,猛地张口向就近的一个巨人喷出一口箭似的寒气。遭袭的巨人立时横过斧面,寒气撞在斧面上,白气便马上占据了整个斧头,且沿着斧柄迅速蔓延。那巨人哇哇大叫一声,猛地把巨斧扔了开去。那斧头被冻的发脆,竟在地上摔成了几十瓣! 子杞听到背后一阵破风之声,稍一分辨,便知四个人全来了。岚徽站到子杞身边,右手一展,一支剑柄便缓缓从袖口中显形。冒襄从后赶来,却拦住她道:“不要用你的剑!它就像个火炬,会把更麻烦的东西引来的!” 冒襄转头对子杞喝道:“一会儿看准时机,想办法缚住它!”说罢身形一展,向着那怪物头上飞去。子杞点头,蹲下去在雪地上画起符来。 怪物喷出一口寒气,像是也消耗不少,又缩回来等待下一个时机,巨斧又少了一柄,对它的危险便又少了一分。它一霎间似是感觉到了危机,几乎本能的扭动身子,仰头向着空中吐出一道寒气。冒襄在空中侧身,虽堪堪避过寒气,却觉得浑身一冷,仿佛浑身血液冻结了一般!他左手向下一按,掌心泪光闪烁,一道紫电“啪”的击在怪物背上。那怪物虽没受伤,却也被击得巨大的身子都拉成了一条直线。 “终于伸出来了!” 藏锋剑在手,冒襄一剑贯下,无论时机、方位、力道都把握到妙至毫颠。这一剑刺下,竟是将怪物的尾巴狠狠钉死在地上! 怪物疯狂嘶叫起来,头颅一扭,就要回身去咬冒襄。 冒襄怡然不惧,大喝道:“子杞!” 子杞双手猛地按在刚刚书成的符箓上,只见蓝光一闪,数道粗壮的冰流从雪地上飞出,卷到怪物身上。 数道冰流刚刚缠住怪物,却听得“噼噼啪啪”一阵裂响,冰缚竟尽数碎裂! 子杞不由sè变:“不好!这怪物根本就不怕冰系术法!” ***************** 这一章的字数还算给力吧~~ 四、血染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白sè怪物出离的愤怒,本能告诉它,巨大的危机正在靠近――被猎杀的危机。 作为在寒荒原也拥有自己固定猎食领地的强大凶兽,它从来都是猎杀者的身份。即使面对流浪的小型牛蹄突厥部落,猎物和猎人的身份变得模糊,它依然游刃有余的扮演着惯常的身份。可现在它却真正感觉到了变成猎物的恐惧。 距离开启灵智,成就妖神只有一步之遥,这妖物已几乎具备了如人一般的喜怒哀乐。它嘶声咆哮,宣泄着恐惧和愤怒,巨口中喷出浓烈的寒气,竟在额头上凝成一枚二尺长的冰角,边缘泛着晶莹的寒光。它的四根爪子上都弹出锋利的刀锋,身体疯狂摆动,在雪地上犁出一道道深痕。子杞的冰缚碎裂的同时,它向后猛扭身躯,几乎让身体对折起来,一头向冒襄狠狠撞来! 冒襄左手按死剑柄,全身凝立不动,一掌向怪物击去。只见得掌心雷光乍现,正是落羽奔雷掌中的一记刚猛掌法。两厢接触,刚刚凝成的冰角被生生拍碎,这还不止,那怪物额头上还多了一个焦黑sè的五指印,它也被一击而退。冒襄双脚生根也似,兀然立在原处,藏锋剑则如定海神针般插在地上。然而这一下头撞,他却是全部承受下来,不光掌心处鲜血淋漓,嘴角上也挂了红。 燕玉簟如烟一般纵出来,还不忘回头对子杞道:“真是没用!”她的脚下再次漫出氤氲的黑sè雾气,仿佛拖沓的裙曳,也像是在脚下盛放的黑sè花瓣。闵水荇则弹出一颗烟气缭绕的粉sè小球,正好落进怪物的嘴里。那怪物原本被一掌震得头脑发晕,吞了小球,更安静了些。 子杞等人如天神下凡,个个身手绝伦,不过片刻之间就掌握了战场上的主动,巨人们已是看的眼花缭乱。此时燕玉簟身在空中,如同黑莲托举而起,透着一股诡秘之美,更看的巨人们几乎忘了战斗。燕玉簟飞临怪物头顶,大喝道:“是发愣的时候吗?蠢货们,等会儿看准时机,跟上啊!”说罢蓦然回头,十指分开,向下一按,大喝道:“乱云!” 她掌底乍现一团云气,只是被黑烟沾染,犹如乌云。随着“乱云”声起,云气四分五裂,一条条棉絮也似的云带乱飞而出,如网一般卷上怪物。那怪物几经挣扎,却再不能轻易挣脱。 云气的束缚力度自然不如冰缚,只是它的尾巴被钉死在地上,云气又束缚在身,可以扭动的余地变小了许多,而那神乎其技的御力和躲避攻击的方式,也因此而威力大减。 然而怪物绝不肯束手就擒,它是寒荒原中孕育的凶种,绝境中爆发的力量绝不容小觑。白sè鳞甲上开始泛出一层层透明的冰甲,且有一根根冰棘竖起,虽无法割破束缚,却也将云气插的千疮百孔。它周围的寒气也越来越重,让冒襄和燕玉簟几乎有真息冻结的迹象。谁都看得出,它不会被束缚住太久。 牛蹄突厥中最高大的一个忽然仰头大叫起来,从背上拔出一根投枪,猛然投shè出去!投枪发出凄厉的破风声,狠狠扎在怪物的一只爪子上,虽然仍旧没能破掉它的外壳,却也把鳞甲刺得凹了进去。破风之声又至,另一名巨人投出投枪,jīng准的落在同一个落点上,仍旧未能建功。然而破风之声连成了一片,巨人们默契之极的投shè,每一支投枪都落在同一个位置,直到第六杆,生铁的枪头终于穿透爪子,整杆投枪扎入地面直达三分之一! “司昂――” 怪物发出了战斗至今最凄厉的一声惨叫。 到了此刻,它的命运便已注定。牛蹄突厥显然不是第一次对付这种怪物,说起来这几乎成妖的天生异种固然寒荒原上的猎食者,世代在寒荒原上流浪的牛蹄突厥群落又何尝不是天生的生命收割者?一旦占据上风,他们就绝不会再让主动从身边溜走。 最高大的巨人显然也是决策者,他是天生的冷血杀手,丝毫不为哀嚎所动,也不因为战果而沾沾自喜。他呼喝这子杞等人听不懂的言语,一枪建功,便又取出一支,蓄足力气用力投出去,然后是第三支,直到将他背上的四支投枪投尽。和第一支一样,他的投枪jīng准无比,每一支都落在怪物的一只爪子上。他的投枪为同族的战士指明了方向,总会有七八支投枪跟在后面,刺中同一个落点。于是在一片密集的裂风声中,怪物的四个爪子被尽数钉死在地上。 那些生铁打造的投枪表面锈迹斑斑,仿佛只是用最粗劣的手法提炼出的原铁铸造,被怪物周身的极寒之气侵染,本应被冻得发脆。然而任那怪物如何挣扎,竟是纹丝不动,想来材质并非表面上的那么简单。四名巨人死死地抓牢投枪,再不给怪物挣脱的机会,他们粗糙的大手被冻得裂出一道道骇人的板结血纹,却只是更加激发了他们骨子里那桀骜的血xìng。 沉重的步伐响起来,除了四个按着提枪的巨人,站在后面的四个巨人也拖着巨斧跨步而来。他们的步伐中蕴含中某种浑莽的力量,牛蹄如同敲打在战鼓上的鼓槌,每踏出一步,仿佛身上的威压就凝聚一分,他们步伐整齐划一,连雪原也在他们脚下微微颤栗。 当四人走到怪物两旁时,那积压的力量已经喷薄yù发,在身上化成了有如实质的红sè流岚,而宽大的斧刃上则闪耀着如同被烈火炙烤后的红光! 而那个负伤坐在地上的牛蹄勇士则忽然仰头高唱起来,他的声音粗豪嘶哑,如同岩石摩擦钢铁。简单却充满力量感的音节合着激昂的韵律,虽然子杞等人听不懂他在唱什么,却能感觉到那歌声中的不甘和勇气:那是对无情命运的抗争,仿佛被巨石压弯了腰的巨人,仍旧对着天空嘶吼,永不低头。 他的声音猛然拔高,像是要穿破穹苍,而四柄巨斧也猛然挥动,一前一后,分别从两边斩下,在空中留下红sè的印记。 刹那间,血雨纷飞,染红了白sè的大地。 怪物最终剧烈的挣扎了几下,发出几声不甘的悲鸣,终于不再动弹,巨大的身躯在雪地上砸出了一个浅坑――它被这四柄斧子,生生砍成了两段。它死后,大团的寒气便浸入到肉身里,伤口处立时结出了一层坚冰。 四个巨人挥出这一斧子,也是汗出如浆,大口大口的喘气,几乎要坐倒在地上。那首领立时搓起嘴唇吹个长长的哨音,一条身上背着大大小小的冰桶的巨狼闻声奔过来,首领从它背上拿下一只大桶,将地上沾了怪物鲜血的雪一一装入桶中。期间那巨狼张着大嘴想上去啃食尸体,却被首领一巴掌拍了回去,低吼着退去,眼中闪着贪婪的光,却终究不敢违背主人。 接下来反倒是冒襄、子杞等人无事可做了,他们站到一旁,好奇的看着巨人们熟练的对付尸体。巨斧在他们手中出奇的灵巧,丝毫不弱于厨子手上的菜刀。他们既是勇猛绝伦的战士,也是经验老道的猎人,彼此分工合作,没用多久,就将怪物的皮、肉、血、骨一一分离出来。显然在他们眼中,怪物身上的任何东西都不是无用之物。尤其是那些粘稠如岩浆的血液,更是被他们盛放进一个个巨大的冰桶中,那是他们最珍贵的战利品。 牛蹄首领忽然向冒襄等人走来,他的巨手里捧着一颗鸡蛋大小的白sè珠子,他掌心里放在一片从怪物身上剜下来的鳞甲,珠子则是放在鳞甲上。饶是如此,那珠子上散发的寒气也让他几乎禁受不住,整条胳膊都在不停的颤抖。 他走到冒襄身前,弯下腰,将珠子向他一递,那意思再明显不过。想必在他的眼里,第一个将怪物钉死在地上的冒襄才是真正的勇士吧。 冒襄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久――说实话,能从那些乱糟糟的头发里找出眼睛,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虽然言语不通,可是眼神里也能读出些信息。 于是他点点头,用拳头在自己胸膛上砸了一下,才从巨人手中接过珠子。他是直接用手握住了珠子,一团白霜立时从掌心里蔓延出来。巨人愣了一愣,直起身子,也在自己胸口上砸了一拳,才转身回返。 “嗦……很有些气候了。”冒襄握着白珠,也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子杞咧嘴笑道:“这些家伙倒是很知恩图报呢,连最重要的内丹都给了咱们。” 燕玉簟憋着小嘴:“哼!知什么恩,明明是我出力最多,凭什么给他?果然是群蛮子!” 冒襄笑道:“这东西别人也都用不上,给谁不是一样。”他忽的将珠子递到子杞眼前,又道:“喏,把它吃了。” 子杞立时张大了嘴巴:“你……你说啥?” 冒襄笑容一收,正sè道:“我说你最好趁着刚剖出来,就把它吃掉。不光是这一颗,如果之后再碰上些强大的妖物,它们敢来找我们麻烦,那内丹也一样会挖来给你吃。你知不知道如今你脑子里寄着两个妖王之魂,对身体的负荷有多大?你虽然修习诸多法门,然而丹气终究不能一蹴而就,若以后仍是要它们肆意挥霍,那便是在透支寿元和命气!本来有巨眼豹王之内丹为支撑,然而它如今成就剑灵,渐渐恢复灵智,自身幻化肉身尚嫌元气不够,又有多少能拿来供养于你?如今我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对于冒襄的话,子杞可还真是不敢不听。他接过珠子,被寒气一激,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颤,不由得哭丧着脸道:“可这么冷的东西,你让我怎么吞啊?” 冒襄哈哈一笑:“这个好办,我再去向他们借些血来,以热血相佐,正可抵消寒气。” 子杞的脸立时垮了下来。 ********************** PS:这个只是小小的分支,不会偏离主线的,他们北上还是有正事做的~~~ 五、寒夜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受牛蹄突厥盛情所邀,无人跟随着巨人们回了他们临时的驻地。 归来时,他们受到了英雄式的欢迎,虽然损失了两匹巨狼,但能够猎杀到如此强大的猎物,也是部落中难得的盛事。 这是个境遇艰难的小部落,总人数也不过才六七十人而已,其中有一半是孩子和老人。出去狩猎的九人是部落中最强壮的勇士,再加上十几匹高大的白狼,就算是整个部落赖以生存的武力。当然那些成年的女xìng也是天生的武士,比起男xìng虽然力量有所不如,然而敏捷与柔韧却又有过之,至于战斗技巧和某些天赋之力,则是在寒荒原上生存的基本保证,那几乎成了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 因此满载的收获格外让他们欣喜,可族人受的伤和损失的白狼也让他们暗暗担忧,毕竟在这个被老天厌弃的地方,任何损失都可能导致生存愈加艰辛。 当夜晚降临,巨人们短暂的庆祝活动在寒风中落幕。所谓庆祝,也不过是能比平时多分到一些血肉而已。寒荒原上几乎找不到可以燃烧的东西,因此他们习惯了生啖的方式,或许正因如此,他们才能从血肉中直接得到力量,来抵抗这无涯的一场生之磨难。和冒襄等人差不多高的“孩子”们恋恋不舍的吃净手中的食物,在父母的催促下钻进巨大的兽皮帐篷里。 巨狼们也比平时多吃到了一些,可它们仍处在半饱的状态,夜sè渐浓,它们仰着脖子发出悠长的嚎叫,在旷野中远远的回荡开来。偶尔有一两声隐约的咆哮在荒原深处回应,昭示着黑暗中无所不在的危机。白狼有些在帐篷边上蜷成一团,竭力挽留每一丝的体温,也有些干脆住进帐篷里,和主人们相互取暖。 这里的夜肃杀,而又危机四伏。 闵水荇紧了紧领口的狐毛,搓着手道:“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么一个地方,我本以为托木耳峰的山顶就是天下最冷的地方,可和这里比起来,简直就算是chūn意融融了。真是个被老天诅咒的地方!” “寒荒原是不是诅咒之地我不清楚,可这些注定只能在这里生活的人,则一定是受了诅咒。”冒襄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忍不住道:“你还是回帐篷里休息吧,你的伤势没有全好,还是别在寒风里受着的好。” 他一共背了五个加厚了几层的牛皮帐篷,此时都在雪地上支起来,和牛蹄突厥的比起来,小的像是一个个玩具。子杞就蹲在其中一个里,正苦苦的消化着那颗寒气逼人的内丹呢。冒襄不知何意,夜sè一起便窜出来坐在帐前一个石头墩子上,而过了没一会儿,闵水荇也像只狐狸般,蹑手蹑脚的跟了过来。 闵水荇吸着鼻头轻轻地笑着,往冒襄的身边又挤了挤,笑道:“好啊,不过又冷又黑的帐篷,我可不愿意一个人呆。不如你跟我一起进去呢,夜这么长,有好多事情可以做,干嘛坐在这里喝着冷风发呆?” 冒襄忍不住回头瞅了瞅她,轻声道:“我还以为这回醒来,你的xìng子都改了呢,原来还是这么个样儿。” 闵水荇一把捞住他的胳膊,死死地抱在怀里,仰着头嗔道:“喂!你可给我搞清楚,这话我可是只会对你说的。怎么,现在嫌弃我这个小妖女了?” 冒襄咳嗽了一下,指着那面一个巨大的帐篷道:“我可不是在发呆,我在看那里。” “又跟我装傻……”闵水荇低声嘟囔了一句,虽然对那个又破又臭、也不知是用什么皮拼凑出来的大帐篷没有半点兴趣,也只好歪着脑袋问道:“怎么,那有什么特别的么?” “不久之前,这个部落里最老的族人和乌嗷一起进去了――哦,乌嗷就是那个狩猎队伍的首领,他跟我说话总是乌嗷乌嗷的,所以我猜那可能就是他的名字吧――你知道他们是带着什么进去的吗?是一个jīng致的小冰桶,而桶里面则盛着满满的血,而且是白sè怪物身上最珍贵的心头血!真见鬼了,不是我瞧不起他们,那冰桶上还刻着一圈乱七八糟的花纹呢!” “也许……也许是那帐子里住的什么很重要的人?”闵水荇也来了兴致,开始猜测。 冒襄摇头:“不,没有别人了,他们进去前里面安静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他们进去后,你现在也可以仔细听,只有两个呼吸声。可问题是,我听到了第三个心跳声!” 闵水荇打了个激灵,不由埋怨的拍了冒襄一下子:“这么个环境,可不适合说什么鬼话。” “亏你还自称妖女呢,一身的本事,怎么胆子变得这么小了。”冒襄轻笑一声,竖根手指在嘴边:“嘘,你仔细听――” 闵水荇气聚双耳,于是风声猛然间呼啸起来,而风中其他的声音也被一一放大。像那些极远处隐约的咆哮声、帐篷里听不清的窃窃私语、天边偶尔滑过的一两下振翅之声,纷至沓来,她仔细地将之一一过滤,努力分辨来自对面帐篷中的声音。 起初,她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喁喁低吟,说的正是那些牛蹄突厥的语言,只是声调顿挫,极富节奏之感,竟似是颂诗一般。接着,她果然听到了两个人的呼吸声,一个短促而无序,且伴随着说话声而起起伏伏,自然是属于老人的,另一个则绵长有力,该属于那个叫“乌嗷”的首领。至于心跳声,缓慢且衰弱的属于前者,乌嗷的则勃勃跳动,透着强大的生机――闵水荇耳尖不住颤动着,想要捕捉到更细微的声音,然后她真的听到了另一个心跳声,而且正是来自于那个帐篷! 不会有错!那心跳声的来源处离帐篷内的两人不过数尺之遥,不会是来自帐外的声音,而那心跳虽然声音极弱,可是沉稳之极,竟似透出比乌嗷更加强大的生命力! 她不由愕然望向冒襄。 冒襄点点头,说道:“那么你觉得,那老人在说些什么?” 闵水荇沉吟道:“他说的似歌似颂,带着明显的韵律,虽然听起来发出的音节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十几个,可是似乎那些着意停顿的断点上,竟有大半是押韵的。” “我想――那可能是用于某种祷告或巫祝的祝词。” 闵水荇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不会。大凡祝词都是吐气开声,以虔诚之意郎朗而颂,不然如何彰显自己祭拜之心诚,和那祭拜对象的高不可攀?你听那声音,简直像蚊呐,哪是想让他拜的神明听见?就算是个老人,可他那么高的个头儿,至于这么有气无力吗?更何况,我也没怎么听出来虔诚的意思……” “那也要看看,他们祭拜的是什么东西!在来到这儿不久,我就觉得这顶帐篷不同寻常,别的帐篷都是人声鼎沸,他们原本住的地方就少,一顶里面少说要挤上四五个人。可偏偏这顶帐篷,不光无人问津,就是有人路过,也是刻意绕开来走。我是察觉到这里面没有生气的,却有种让我很不喜欢的气息,隐隐约约从里面发出来。饭前我曾偷偷地进去看过,里头光秃秃的,只摆了一个极简陋的祭坛,上面摆的却是一尊一面男相一面女相的木雕,我若看的没错,那应该是男女同体的罗刹法相吧。哼,我进去的刹那,那雕像的两个面孔竟一起转动眼珠,狠狠瞪了我一眼!” 闵水荇掩住小嘴,轻声呼道:“你是说,他们供奉的是罗刹?” “也未必是供奉吧,或许是不得不供养之的畏惧呢?你听,那老人家的话语里岂不正是夹杂着一丝畏惧?” 正在这时,帐篷中祝词已毕,而那细弱但却沉稳的心跳声则变得越来越微弱,终至不可闻。片刻之后,一名高大的牛蹄老者和乌嗷从帐中出来,看得出来,两个人都显得很憔悴,那老人更是衰弱的不像样子,要乌嗷搀扶着,才不至于倒在地上。 闵水荇看着两个高大的背影在雪地中相扶而行,轻轻叹道:“看来他们所背负的,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多。” “或许吧,这些注定被抛弃了的人,他们只能如此苦苦挣扎,为了生存而用尽所有力气,当哪一天他们无法承受时,就将走完在这世上最后的一段路。罗刹……哼,我记住了你的气息了,不管你现在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或是已消逝,我都会亲自去看看的!” “你果然是冲着罗刹来的吗?” “我希望它能解开我心中的一个谜团。另外,我听说罗刹之所,往往会有一种花相伴生。那花叫做鬼缠森罗之花,据说可以提炼出一种香气,是世间善与恶、生与死、美与丑的分界,是诸般森罗幻象的具现,这样的香源,应可将你的伤势真正补完吧?” 闵水荇一愣,久久的望着他,忘了言语。 她忽的扑进冒襄怀中,紧紧地搂着他,在他耳边轻声呢喃:“今晚在我的帐篷里陪我,好吗?” 冒襄有些不知所措,张了张口,却只是道:“我……” 闵水荇仰起头,一下用手按住他的嘴,道:“不要说不,只是抱着我,好吗?从出生起,我就从没有得到过别人给我的温暖,除了你,我不知道这世上是否还有人能给我。如果,如果连你也拒绝……我真的,觉得很冷。” 冒襄忽然轻轻地抱住她,身子一纵,静悄悄的滑入了身后的帐篷里。 风声变小了,仿佛,这该死的寒夜里,也多了一丝暖意。 远处,一道小雪丘上,燕玉簟和岚徽肩并着肩坐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燕玉簟忽然指着这边叫道:“咦?那是什么,我刚才看到了一道黑影,好快的速度呐,一下子就钻进那张帐篷里了!那个帐篷看着好眼熟,好像是冒襄的呢。那个,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不会出什么事吧?” 岚徽却理都不理她,仍旧望着天空:“他那样的人,能出什么事?别咋咋呼呼的了,月sè这么好,安安静静的看着不好吗?” 燕玉簟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浑茫天宇中的一团苍白月影,忍不住嘟囔道:“哪里好看了,我怎么就觉得慎得慌呢……” 六、狼行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一夜chūn风,帐外虽然仍旧寒风怒嚎,然而冒襄胸中却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本来他以为,男女间的肉* yù不过如此,他的第一次虽然懵懂,然而那些切身于肌肤的体会却是无法忘记的。他并未觉得那有多大魔力,肉身的愉悦,不过如此。而闵水荇实在有负妖女之名,男欢女爱方面,她竟是个雏儿,冒襄反而成了引导的一方。 其间的羞涩温柔,婉转承露自不待言,满帐香风玉露,耳中娇*啼流转,冒襄这一夜真将一身jīng力都用了个尽,几乎比大战一场还来的辛苦。 “这东西,果然要主动些才有意思。”走出帐外时,冒襄如是想到,此时他的呼吸都带着甘甜。 天还没亮,五人便向牛蹄突厥部落辞行。巨人们一个个站在雪地上,目送五人一马走入寒荒原的更深处。对于这些过客,他们无所挽留,环境将他们的心锻炼的足够冰冷,离别这些于生存无用的情感,早已被摒弃。 燕玉簟乖巧了许多,主动把超光让出来背负帐篷行囊。路上她故意拉着岚徽坠在最后面,对着前面的闵水荇指指点点,悄声道:“岚姐姐,你看她是不是跟昨天不一样了?” “有么?是你多心了吧?” 燕玉簟一边疾行一边歪着头想:“我就是觉得不太一样了。嗯……以前她虽然也拿腔做势,总觉得有点刻意,到像是种伪装可能男人都喜欢那样呢?现在我就觉着有点不太一样呢,虽然屁股还是那么扭,眼睛也是那么转――哎呀,我是说不出来,总之就是,就是更有女人味儿了。” 岚徽轻笑一声,道:“你这小丫头,就知道什么是女人味儿了?真真奇怪,明明是寒天冻地里,怎么有人却思起chūn来?” 燕玉簟忽然醒悟过来,低声叫道:“你这个坏蛋!你是早看出了什么,到跟我装起傻来,偏让我没羞没躁的说。”恨不得扑过来撕她的嘴。 这一下子太过吵闹,冒襄实在是没法再装听不见。他咳了两声,大声道:“如今离北边的群山已经不远,我隐然对那罗刹之气已有感应。后面非同儿戏,不知还有何等凶险,大家保存好体力,不要等闲视之。” 燕玉簟笑道:“冒大哥哪里都好,只是最近太爱咳嗽了一些。” 冒襄唯有苦笑,侧身向子杞道:“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能撑的住吗?” 子杞此刻身法飘忽,双脚绝少离地,仿佛是在地面上滑行。而且他周身有一层寒雾始终缭绕不去,连面目也被掩住看不分明。他仰头用力吐出一口白气,刚出口便凝成了一段冰棱,只听他大叫道:“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没问题吗?都怪你,非叫我吞什么内丹,这可好,我都快成个冰坨子了!” 冒襄点头道:“这么生龙活虎的,那就是没什么问题了。好!大家伙儿跟上了,这号称绝地的寒荒原,咱们好好闯他一闯!” 接下来将近十二个时辰,五人在雪原上飞奔,迂回着向着yīn影之山靠近。说是迂回,是因为他们的路线在许多妖物与凶兽的领地上穿过。能力而胜之者便打,力不能胜的便逃,偌大荒原未必够他们驰骋,然而这雪原上的生克实在有趣,没有什么妖物敢放开了猛追,谁知道会不会就凑巧落进天敌的嘴边上? 第二天,当他们站在yīn影之山的边缘,望着东方挂在地平线上的一轮红rì时,人人带伤。雪原边缘的朝阳大的惊人,将白sè染成绯红,然而却没有丝毫热力能蔓延到这片土地,这是个离太阳最近也最远的地方。这一路来,五人斩杀妖兽三头,俱有成型内丹,自然都强行塞进了子杞肚子里。不过被追着跑的次数更多,碧眼狻猊群、九头婴、巨翼嘲风、冰骨麒麟和一个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大腹怪物都不是容易对付的,只能避其锋芒。那大腹怪物身高六丈,熊身狮头,雄伟如山,许是饿的疯了,见了这几人就没名的追,几乎在雪地里引起一场雪暴。后来被追的狠了,岚徽怒拔龙津剑,劈头盖脸的好一顿乱斩,绕是那怪物皮坚肉厚,也被切的鲜血淋漓。这么一闹,又引来只型如饕餮的如山妖物。想来是个有夙怨的,后者见了前者那狼狈样儿,扑上去便是一顿好杀,反倒让冒襄几人脱身而出。 站在寒荒原的边缘时,望着这片起伏的山脉,犹如yīn影。如今站在脚下,仍然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冒襄极目远眺,只见森然的山峰犹如剑戟林立,包裹在一重重白sè的寒雾中。这全然是天险与冰雪的王国,生灵的气息也愈发渺茫。罗刹的气息越发浓郁,足够他在迷雾中找到方向。他和其他人的感知都受到了极大限制,在寒荒原如此,在这里犹甚。 他想了想,对众人道:“我先去前面探探路,你们多加戒备些。子杞,尤其是你,各种丹力左冲右突,尽快吸纳的好。” 闵水荇yù言又止,岚徽却先道:“在这儿分开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危险正席卷而来,我们可能又闯进了某个领地里来。” 没人会误会岚徽所说的危险是哪一种,雪原上的各种凶兽岚徽普遍以麻烦称之,而她口中的危险,则是可以威胁到xìng命的程度。灵觉受限,然而对于危险的直觉却在,这一路上岚徽的敏锐功不可没,没人会觉得她是无地放矢。 “既然如此――子杞,你全力运功,我们给你护法!” 冒襄说出这几句话时,却不知道,不过两三里外的一处山坳里,黑甲的骑士已经亮出屠刀,在山的yīn影里渐渐续力。这队骑士有三十人上下,和猎杀那批行商的骑士完全一样。人和马的铠甲上都挂着一层指厚的冰霜,武器上更是冰棱倒悬,他们握枪的手已和铁枪冻在了一起。冒襄等人的到来,已然惊动了这批瀚海骑,他们视入山之路为禁脔,绝不容旁人踏入。 山坳中沉积的杀气越来越重,那些冰冷的躯体中像是藏着奔腾的熔岩,开始律动,等待喷发。而他们自有一套收敛的法门,虽然杀气如有实质,却没有一丝散出山坳,惊动山脚之人。 忽然,当先之人胯下坐骑仰首轻嘶,喷出两道如箭白气。它的主人悄然旋动握枪的手腕,便听的一阵阵细密的磕啦之声,全身冰覆,尽数崩碎!那声音一下子成了传染的源头,在每一个骑士的身上响起――铁枪丛林调整到同一个方向,将要掀起一道钢铁狂cháo! 山脚下,冒襄双眼乍然爆出炫目光彩,瞳孔深处,尽是紫雷乱舞!藏锋剑嗡然震颤,冒襄拔剑而出,向着山yīn处犹在蠕动的层层yīn影逆斩而上! 而隔了几座山峰的另一处山坳里,两个男人正站在一片破败的殿宇前。其中一个身着一套连体的锁子甲,负手而立,只见背影便觉气度沉雄,竟有横枪立马独对千军万马之势。另一个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虽然腰杆刻意挺的笔直,与前面那人一比,气势何止输了一头? 后面这人面目俊朗,只是双眼如枭类,却不正是背负截杀同门之罪、久不曾现世的上官朝九?虽然那人背对着他,他却丝毫不敢失了礼数,朝着那人纳头一拜,口气却说不上有多恭谨:“耶律大王,我已经等了七天了,到底我家主母托付之事,大王何时履行?” 七、罗刹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我来了这么多天,一直陪着大王在这鬼地方。大王在这废墟里几进几出,我就在这喝冷风,到底大王有没有合作的诚意!这地方真他妈冷的见鬼,我从骨头缝儿里冒寒气!”上官朝九一身火功允称五岳第一,然而在这天寒地冻之所,几乎被压制了七成威力。自从孕育火属剑灵之后,他何曾再感受过手脚冰凉的感觉?也正是因此,他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前面气势如山的男人终于从容转过身来,用字正腔圆的汉话道:“你不要忘了,你来到北荒的原因,第一条是为了逃难。说白了,不过是个难民罢了。” 上官朝九面上怒sè一激,旋又隐去,强笑道:“大王何必说的这么难听,我虽然有部分原因原因是求庇护于您,却到底不是主因。中原之大,我若想躲,自有……” 那人挥手打断他:“中原虽大,未必能有一个地方能让你逃过林婉的追杀!” “耶律瀚海!你――” 那人赫然正是契丹皇帝的大王子,掌管契丹泰半兵马大权的耶律瀚海。他一头卷曲的长发扎成一团马尾,三十上下的年纪,面容刚毅犹如斧刻,显然久经风霜,黝黑粗糙。上官朝九已经算是高大的了,可和他一比,竟还矮了半个头。耶律瀚海森然一笑,犹如猛虎露齿。他忽然右拳一握,一道猛烈的拳风平地而起,寒风吹过,他周身一圈的冻土竟尽数化成糜粉,随风而起。 “好大胆子!你既然敢直呼我名,也不怕接我一拳吧?” 上官朝九身上红光一现:“早听说大王北疆无敌,在下早想领教。” “小心点,我正好刚收集齐了鬼罗刹之力,自己也未必把握的住。嘿,这就来了!” 耶律瀚海原地不动,只是简简单单的展臂,挥拳,轰出!两人相距两丈,中间的空气却于瞬间被尽数排空,一道奇异的龙卷呼啸着冲出来,风暴的前端赫然是一个拳型。上官朝九只觉面对的是一只洪荒巨兽,全身的骨骼都在压力下作响,然而他却不惧,他毕竟是中原有数的用火行家,对方虽有盛名,在他眼里,不过一蛮夷尔! 赤红的火焰在上官身前竖起屏障,虽被环境压制,也足以融金锻铁。拳劲摧枯拉朽,将火焰捣的溃不成军,火焰中分出六条赤金sè的小龙,那是上官一身火劲的jīng华,热力之高远超凡火。然而在绝对强势的拳劲面前,六龙也被倾刻间碾压成火苗。上官似乎早有预见,手腕一扬,掌中已现一柄青铜匕首,尖峰处亮的刺眼,仿佛行将融化。 匕首无声的切入拳风,一缠一搅,拳风终于被搅散。然而未等上官喘一口气,拳风灭处赫然凭空现出一只黑雾凝成的鬼头,漫过匕首,向他胸口袭来。 上官大惊失sè,知道绝不能让鬼头沾上,一边急退,一边在身前布下火焰防御。他甚至已用上闪烁的方式,身形一闪一灭的向后飞退,然而鬼头还是在突破七道火焰防御后,袭入胸间。上官大喝一声,却发现鬼头蓦然散成烟气,未对他造成一点伤害。 不过是刹那之间,上官朝九已是汗透重衣,又瞬间被自身热力蒸干。他低头一看,手中的匕首已被扭成了一团废铜。 耶律瀚海早已收拳:“不愧是宁夫人手下悍将,果然有真才实学。” 上官朝九面容僵硬,半晌才咬牙道:“多谢大王手下留情。”他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林婉也许久未曾现身,未必就会真的追杀于我。夫人派我来的主因还是为了这废墟。时间紧迫,夫人诸事在身,必须早做准备,能尽力多争取一分也是好的,因此实在无暇亲顾。这世上除了夫人自己,唯有大王能为她收集魅罗刹的残存之力了。” “时间紧迫吗……留给她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山谷中忽然传来隐隐震动,两人对视一眼,均想:“竟还有人能到这儿?” 冒襄此时以一掌一剑对敌,落羽奔雷掌和大风雷剑,都是他从前成名之技,如今信手使来,已达返璞归真之境。 三十余骑飞奔而下,气势犹如千军万马,尤其他们个个身上马上都缠绕着一道黑气,仿如地狱中归来。然而对着剑仙辈冲刺,不啻于掾木求鱼,冒襄旋踵间已跨过一里多的距离,身形一纵飞身而起。 呼的一声,一杆缠绕黑雾的长枪飞shè而来,冒襄纵声一笑,一剑将长枪劈落。他立时发现,这铁枪与牛蹄突厥的大斧质地相同,只不过是以最jīng湛的锻折法打造,比后者jīng良太多。念头未绝,呼啸之声连成一片,铁枪如雨,让他全无腾挪之地。 “雕虫小技!”冒襄一改平rì冷面郎君的形象,张扬跋扈,藏锋剑上电矢飞旋,正是大风雷剑中的招数“雷亟之剑”。剑上雷光闪烁,生出强大磁力,铁枪丛林被稍稍带偏了轨迹,原本完美的包围之势现出破绽。冒襄此时剑术宇内罕有匹敌,长剑飘忽,瞬间便点中了每一个枪尖,将之一一挑飞。 瀚海骑冲在最前面的头领伸手一抓,接住落下的铁枪,踩上马背就yù腾空,冒襄叫道:“不用你上来,我下来!”剑光如龙,扑向黑甲骑士,散轶的紫电几乎将其人马笼罩。那头领兜鍪覆面,铁枪逆卷而上,卷起一道黑cháo,于紫电激烈碰撞。 藏锋剑来势极猛,却忽的轻转剑锋,贴着枪杆滑下 ,往外一带,便将枪势带偏。冒襄手腕一转,藏锋剑灵蛇般跳起,陡然刺入甲叶的缝隙中。他微微皱眉,剑尖竟刺不进去,剑气再摧,一道血雾从骑士身后喷出来,却是被剑气洞穿。那血雾却在空中盘旋了一刻,便自行沾到那人黑甲上,染了一层血sè。 此时背后风声又至,冒襄头也不回,侧头回掌,出掌轻如飞羽飘蓬。他忽的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左掌已托起背后刺来的长枪,嗤的一声轻响,他掌心竟被蚀出一阵轻烟,那铁枪上原来蒙了一层浓浓血sè! 掌势未竭,冒襄先是一剑将前面那人斩下马去,继而身子向后轻轻一滑,掌势却忽变,若雷霆奔袭,辖风雷之势打进身后骑士胸口上。这一下刚柔转换,尽得落羽奔雷之妙。冒襄却再次皱眉,这一掌虽然拍碎胸甲,却未达到预期效果,身后那骑士犹有再战之力。 然而他已入狼群环伺之地,周围马蹄奔腾,刀枪如荆棘,黑气与血sè盘旋,犹如死亡丛林。冒襄啸声不绝,驱避如神,每有剑出必带血而归。处境虽凶险,他却也应付阙如,但到底落在下风。 闵水荇拿出香炉,从中吸入一口白烟,抽出腰间软剑。燕玉簟却一把按住她:“你新伤未愈,还是我来吧。冒大哥,我来助你!”身如飞烟,转眼纵入钢铁丛林中。 冒襄大喝道:“这些人皮糙肉厚,耐打的很!另外小心那些血sè,那是沙场上以敌人的血与魂累积的血煞,威力不可小觑。” 燕玉簟幽灵般落在一骑背后,几乎坐在马背上。那骑士马背上生生死死,马术何等jīng强,从马侧提起战刀,反握手中,拧腰横切,同时战马纵起前蹄,助长这一刀的威势。 燕玉簟忽的按住骑士肩头,刷的飞身而起,躲过这一记横切。“咦?”燕玉簟捻起骑士身上一缕黑气,竟在手里搓了搓。骑士引刀怒斩头顶,红sè刀芒冲天而起。 “别闹啦!” 湘娥短剑不知何时落在她掌里,反手一格,将长刀让过一边。可她力气不如人家,一手搭在那人肩上,被力量撞得荡了开去。 “哼,看我的!” 燕玉簟娇叱一声,二指掐住黑气一提一拉,身体同时顺势向空中荡去,正好躲过了骑士又一记刀斩。黑气被她一路拉向空中,犹如丝线。那骑士身上马上缠绕的黑气竟为之一空,浑身力量降了三成不止,不由得大声咆哮起来! 燕玉簟却在空中滑翔,将黑气胡乱*揉成一团,捏实成一个小指肚大小的黑球,顺手扔给冒襄,叫道:“接着!看看什么东西。” 冒襄从空中捞住小球,嗔目道:“这上面是罗刹的气息!” 八、血阵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当一片红影向坡上飞来时,即使在被冒襄几进几出时也不曾有丝毫慌乱的钢铁丛林,也微微起了些躁动。并非岚徽比冒襄更强,冒襄每一掌每一剑都能撼动这片瀚海骑,岚徽则未必能做到。其实原因无他,龙津剑是天下至凶之物,内中龙魂本就是诸般妖鬼的克星,更何况这龙魂“白鼋”积聚了数千年的怨愤?若非有楚巫先祖与龙魂签订的契约,岚徽万难以双十年华驾驭此剑。 虽然罗刹之力被压制,然而众瀚海骑凶xìng不减,当下便有数道血红刀影劈入红云。只听“当当”之声连响,那数道斩马长刀竟然尽数斩中了目标!岚徽飘忽不定的身法和红影蔽目的神通首次无功,瀚海骑的速度绝跟不上岚徽,只能说明他们有着恐怖的战争本能,和在铁与血中练就的战斗直觉。 刀影再闪,势如劈山捣海,终于将岚徽从红影中逼出身形。龙津剑发出一声厉啸,在空中幻化出一条巨大的龙影,直斩地上一名瀚海骑。那骑士横刀肩头,架住岚徽怒切而下的长剑,龙影却不受阻塞的一冲而下,将骑士胸前背后连甲叶带血肉一片片翻开。绕是那人当真铁人一个,也忍不住痛哼出声。他一提马缰便要往后退,却不料胯下战马一声悲鸣,马背一塌,把他向前摔了出去。那战马除了马头完好无损,马身和马腿竟然被剥离血肉,只剩下一堆挂着肉屑的白骨和一地的血肉铁碎! 冒襄一人独斗十五骑,马上肩头俱是他踏足之处,实犹如长板坡上七进七出的赵子龙,可惜瀚海骑并非曹军,而是修士与军士的完美结合,几乎将修者的全部威能都发挥于杀人的技艺上。另外燕玉簟也缠住了五骑,其余十一骑则都提着丈许长的长刀,与头顶红影缠战。岚徽一剑之威虽强,却也受龙津剑反噬不小,短时间再用不出如此凌厉的第二剑。 闵水荇再忍受不住,就要上前助战,却被子杞叫住:“闵姐姐,请等一等!”她哑然回头,问道:“你把丹力化干净了?” “第一颗内丹化尽了,其余两颗先压制住再说。”子杞身上原本缭绕的一层寒雾果然已经褪去:“闵姐姐是关心则乱,你看他们虽是以多打少,其实未必有多凶险,没看冒大哥连紫雷印和他自创的那剑法都没用吗?只不过这些铁疙瘩实在是耐打了些,用紫雷七印想获得大的成效势必要耗费大量真元;若用自创剑法,jīng妙虽然够jīng妙,只是敲这些个铁疙瘩却有点不对路,何况首背相望,如何下手?啧啧,套在乌龟壳子里的敌人,真有些棘手。” “那照你说,该怎么办?”闵水荇新得了乾达婆的血脉传承,对用毒用香之道有极大进境,只是一来手边趁手的香料太少,二来也还未曾想到如何配合实战,因此在五人中反而是最弱的一个。 子杞想了半晌,搓唇招来超光,跨上马背便向战场奔去。离战场边缘三十丈外停下,子杞大叫道:“冒哥儿,它们人多,就先斩了他几个!”多番际遇,子杞早已是心坚如铁,说起杀人来,也多了几分狠劲儿。 冒襄大笑道:“如君所愿!”左手搭住一杆刺来的铁枪,凌空倒翻上天空,只见一道炫目剑光闪过,撞入斩过来的血sè刀幕,金铁交击之声连成长长一线,而他借力再向天空中窜高两丈——他如同翔于九霄的雄鹰。 正在这时,子杞摈指大喝:“住!”似有一道无形波纹从指间飞出,shè入钢铁丛林。 恰如心有灵犀,尖锐暴躁的剑鸣之音一响即收,却在每个人灵魂上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剑光如同雷霆闪电从冒襄腕间滑下,而他剑光所斩之人不闪不避,呆滞了一般。 毫无悬念,藏锋剑劈上肩头,甲叶与血肉翻飞,似乎仍未能毙敌于一剑。接着剑光忽的一跳,在那骑士脖子上绕了一圈。此时背后风声大作,冒襄整个背脊都暴露在铁枪之下,为杀一人,他把自己也扔进了绝地。子杞在战场外放声怒吼:“回去!”有一圈透明波纹从他眉心排挞而出,几乎席卷了正片战场! 至少有七杆铁枪顿了一顿,虽然只是刹那,也足够冒襄从容脱身。当他脱出包围,手指在剑身上抹过,于是紫sè的玄奥篆字在其上一现而逝——有“剑鸣印”加持,冒襄运剑何止如风,他已冲向了下一个人。 “噗——” 先前的骑士脖颈上这才喷出一道炽热的血瀑,将头颅冲上天空,无头的躯体也跟着轰然倒地。 冒襄人如龙跃,一路风卷残云,直到剑身上的紫光完全消散,才在众骑士的包围圈外停下。而他剑剑枭首,竟然连杀四人,与子杞的“心音杀术”的配合妙至颠毫。一时间,血腥气浓的刺鼻。 “好样的!”燕玉簟大声叫好,抖手向上一拉,又从人身上拉出一条黑线。那骑士一枪捅上来,洞穿而过,血sè枪芒在她身后如燃烧的火炬。子杞吓得大叫一声,却见穿在枪杆上的燕玉簟被风一吹,成了道道飞烟,随风而散。下一刻,燕玉簟出现在超光马头上,紧抿着小嘴,一脸的不高兴。 “哼!姑nǎinǎi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还真不知道自己是哪棵葱!”反手抄着湘娥剑,鬼魅一般又冲了上去。 “你回来!”子杞伸手去拉她,却只捞住几缕黑烟。 之前最先冲下山坡的显然是首领,他的覆面兜鍪与别人的略有不同,除了容sè狰狞的面甲之外,两边额角上各有一只一尺来长的突出长角,越发衬的铁面凶残猛恶。他此时在战阵中心,猛的仰天大叫了几句,浑身的血光猛然攀升了几个量级,几乎映红了一方天空! 子杞感到一阵不安,摸着头嘀咕:“他鬼叫的什么?”却听闵水荇叫道:“小心!他说的是契丹话,他刚才喊的是:发动血牢之术!” “血牢……不好!”他蓦然想到,当初在北邙山脚下,他遭遇的几个神秘人,当时他空有一身高妙身法,却被对方放出的血光全面克制——他刚想叫喊,便看着平地之上升起漫天血sè,将冲来的燕玉簟尽数吞没! 每个骑士身上都腾起了相似的血光,仿佛是连锁反应,血sè瞬间连成一片,那绝非简单的叠加,其间的气机交互,几乎将寒冷至极的空气点燃!如有实质的血浪以那首领为中心,一波接着一波向外蔓延,仿佛打开了一道从血狱地狱通向此界的大门。他额前的双角泛着暗红的光泽,身上的板甲缝隙里间伸出十数根尖刺,连战马嘴上都生出两排獠牙。而势才被冒襄和岚徽斩杀的人马,血肉都被血浪裹携进去,化成肉眼难见的血砂,平添了三分威力。 子杞双手在胸前极速掐了几个法决,双眸中金光大盛。他以两根中指压住拇指指节,扣进掌心内,其余六指指尖搓成一点朝天,是为灵飞印,而六指仍在不住颤动,不断微调指法。他深吸口气,再不去想血浪中情况如何,将心神沉入一片澄澈中,朗声喝到: “神照玄微,清虚朗朗!” 只看他十指蓦然一散,指尖上带出无数金辉,撒了个漫天。继而金辉浮动,在空中结成一字,虽古奥难明,细加辨认,是为—— “微!” 正是仓颉符书中,子杞近来刚刚领悟的一字。此字可以说是与“晧”书一脉相承,皆是模拟太阳之光,只是前者重在气魄,大有烈阳当空、阳光普照的味道;后者则讲究jīng细,是以渗透、无微不至为能事。 微书刚一成型,便放出万千毫光,普通无数金sè小箭,shè入血光之中。只听“嗤嗤”之声不觉,血sè遇了金光便被消融,只是金光也持续不了多久便被消磨干净。那悬照的微字不过五尺见方,内中却仿佛藏着无穷无尽的辉光,金光无有穷尽。不一刻,血光外层便被shè成了筛子,被许多金光飞入内部。 “以我放出的微芒为护持,与我同调心意,我可护住你们的四肢和心口!”随着金光飞进去,子杞的神念也进入其中,将话语直接打入冒襄等三人的心神中。 四肢被护持,则可使速度不减;心口被护,则可保证不被邪念入侵。 在子杞的感知中,微芒已在三人身上就位,虽然被层层血浪压制,但三人仍无xìng命之忧。忽然,有一个人在阵中极速动起来,无数刀枪在他身边险之又险的擦过,那是冒襄。他的身形几乎掠过了瀚海骑的每一个人,而似乎——留下了什么? “那是……”子杞感应到每个骑士头顶多了个若隐若现、难以感应的圆环。当他发现冒襄掌中握着一颗紫sè的小印时,不由得猛然击掌:“哈哈,给他个狠的!如影随形印!” 轰然雷鸣,二十七根紫sè雷电拔地而起,将层层血幕撕开一道道巨大的裂口!“如影随形印”之威与当rì冒襄在龙虎山外所使相比,实不可同rì而语。 就在此刻,山坡下忽然飞来一道哑sè的剑光,分明是有人御剑而来。时机拿捏之妙,到像是和冒襄商量好了一般。那剑光不理这边的大战,笔直向山上飞去。 闵水荇看向那剑光,心里不由咯噔一跳:“是她?她怎么……难道——” 继而双眉一拧:“臭女人,想捡现成便宜吗?”左手向那剑光的方向上一抛,四颗小球拖着缥缈的尾烟急shè而出。 九、风火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四颗小球在剑光附近炸开,各自爆出四团烟雾,本来颜sè经纬分明,混作一起便成了五颜六sè。飞剑穿过去,原本就暗哑的光泽几乎变成了无光。 可是剑光只是震了一震,便恢复如初。剑上之人也回头冷冷扫了一眼闵水荇,后者抽了下秀气的小鼻子,哼道:“哼!怕你呀?还有呢!” 她右手掌心真气一摧,青sè香炉升起,七sè烟雾从中飘出来。却不料血阵中传出冒襄急切的声音:“荇儿,不要!”不由得怒意大升:“你!你还是向着她!”不过她终究没再出手,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哼,看在这声荇儿的份儿上,就算你啦!” 那血阵上方一阵翻涌,接着犹如青龙出海,一杆狰狞的铁枪破开血浪shè出。那铁枪模样大变,六棱型的枪头长了一倍不止,每一个切面上都有一个扭曲的面孔,仿佛被困锁在铁枪中的灵魂。枪身上也多了三排伞骨状的铁刺,令人望而生畏。 冒襄紧追而出,想要拦住长枪,身后却有七柄斩马大刀紧跟在后,不由大喝一声,回身仗剑。剑光闪烁,金属交击之声不绝,七柄长刀上俱有裂纹出现,不甘的退了回去。冒襄左肩上也多了一条尺长的刀伤,这么一耽搁,长枪早已飞远。 “啊呀,还真是上心呀!我这儿从没见这么着急过!”闵水荇气呼呼的,腮帮子鼓的老高。 那飞剑被烟气阻了一阻,被铁枪追了上来,剑上之人稍一腾身先让过锋芒,继而矮腰握住飞剑。只听得天地间响起一声锐鸣,犹如有神人在云端拔剑,只是声响便足以震慑群伦!继而一道亮白sè的剑光一闪而逝,那剑光仿佛只有一线,丈八长枪却尽被淹没,无人能直视其锋芒,群山微微颤粟! “铛!” 断成了两节的长枪落在地上,磕飞了一蓬冰屑,那枪头干脆已四分五裂。御剑之人已远去,子杞遥叹道:“斩铁切玉!原来是华山林婉来了,难怪锋锐如许!”转头看到闵水荇愤愤不已的样子,不由得露出了然的神sè。 像是有一条线牵引着,林婉御剑在群山间绕行,其间没走半点弯路,直至耶律瀚海和上官朝九所在的位置。 早在林婉一剑断枪时,上官朝九便面sè大变,刹那间如雪一般苍白。他摇着头惨笑道道:“她追来了,她追来了……她真的追来了!不,不,不行,我不能死!”说到后面,已满脸的歇斯底里。 “镇定点!被一个女人吓成这样!”耶律瀚海回手一抄,抓住倒插在身后的一杆枪。上官朝九被他一喝,神智一清,又不由瞪大了眼睛,那杆枪至少有两丈长,一直笔直的插在后面,可他竟然自始至终没有看到!那枪似木似铁,灰沉沉的毫不起眼,枪杆上还有一层灰舞缭绕。然而当它被摸在耶律手中,却仿佛闪过一道冷锐至极的寒芒,那非是视觉上的,而是更高感官层次上的印象。 “有我在,谁能杀你?”远处低沉的破风声在极速接近,耶律瀚海倒提长枪,跨上数步,一把推开上官,爆裂之极的一击枪刺被他推入虚空! 这一枪的笼罩范围远超估计,十丈之内如有千斤压力,就是天空中,也绝无人能在枪前从容飞行。它本来就有个名目,叫做“镇海式”。 下一刻,林婉果然御剑而来,她若笔直向前,便要撞上枪尖,如若闪开,则要面对耶律连绵不绝的后续攻势。 一招之间,占尽先机! 而林婉的选择是,笔直向前! 再一次,天空中闪过亮白的剑华,镇魂的剑音扫过yīn影中的群山,让一切邪秽的生灵低伏颤抖。定秦剑一往无前,正中枪尖。 对撞时产生的音鸣已超出人耳听力的极限,上官朝九离的太近,他捂着耳朵拼命地运功,然而无济于事,头颅仿佛随时都会裂开。他身上现出一层火焰的防护,却被散轶的罡气打的闪灭不定,身上不时飚出血花,刹那间便已浑身是伤。他身后不远的废墟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守护,袭来的罡风纷纷绕道而走。 “咚!” 地面以耶律瀚海的双脚为中心龟裂,他的身体降下十尺,在脚下踩出一个十丈方圆的锥型深坑!林婉也被阻住来势,束发的丝带被风割断,一头如瀑长发飘飞,jīng致的容颜清冷的犹如天外飞来的仙子。 “好!” 耶律踏地再起――地面再次呻吟着下陷三尺――双手横握枪杆,如棍横扫空中,枪尾上掀起一条条巨蛇似的狂澜。巨大的獠牙鬼面凭空而出,丈许大小,若冒襄见了,便可认出那鬼面正是牛蹄突厥供奉雕像中的雄xìng。 然而更早一步林婉已挥剑,此地的深重寒气加持之下,漫天的水流刚刚从剑下冲出,便化作坚冰。巨大的鬼头刚刚成型,便被整个冻结,竟化作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冰晶鬼头,维妙维肖,宛如出自冰雕大师的手笔。耶律瀚海也当真有决断,枪尾猛的一搅,将鬼头搅碎,漫天尽是密集的冰屑。他毫不犹豫,一头扎了进去。 两人出手都是快速绝伦,上官朝九先前被波及,此时刚刚缓过一口气来。他有心上去助阵,只是刚见了林婉便先丧胆气,脑子里一片乱麻,这等层次的战斗,他若胡乱插上一脚,非但要丢了自家xìng命,反而是要给耶律瀚海添堵的。林婉的手段他如何不知,见了漫天迷眼的冰屑,蓦然想到她与萧慎大战的一幕,大叫道:“小……” “心”字没来得及出口,便见火光涌现,漫天冰屑刹那间尽数化为烈焰! 火焰漫卷,耶律瀚海运枪如风,将及身的火焰尽数打灭。这火焰虽看似声势惊人,然而其实比起上官朝九之前所运还犹有不如。虽然打了个措手不及,却还上不了他。林婉出招,传言犀利处天下少有,第一剑便是如此,怎么这一下…… “不好!” 耶律瀚海霍然转身,正好看到火群中一道火流在上官朝九身前凝chéng rén形,而火焰中的定秦剑反而闪着水sè的光华。上官也猛然意识到了危险,他双眼几乎要爆出眼眶,豁尽全力的拔剑抵挡。那柄飞剑原本不是他配合火功所用,此刻被烧的通红,甚至剑身上都熔出了赤sè流质。 然而水sè的剑光还是先一步滑入胸膛,这个废物,竟然连一招都没挡住! 最后的火焰也被耶律瀚海的枪尾扫灭,他一脸铁青,眼睁睁看着上官朝九的尸体无力的滑向地面。林婉则已收剑如鞘,怜悯的看着脚下的尸身。上官最后还将复杂的神情保留在脸上――不可置信变成了无可奈何,在最后一刻他终于知道:在林婉剑下,他毫无机会。此外,他竟还露出些许解脱的神sè,眼睛中则是眷恋,不止是对于生,也是对于她。 林婉抬起头,轻轻摇头:“看来在你的手下杀人,也并不算很难。” ******* 好像写着写着有当2k党的趋势?最近改用平板来写,还是有点不习惯的,也不能统计字数,觉得写了不少,传上来就发现不对劲了…… 十、英雄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林婉的口气越是平静,她挑衅的意味反而越明显。 最初的暴怒,耶律瀚海将长枪在地上重重一顿后,反而慢慢冷静下来。他冷眼看着仰躺在地上的上官朝九:“也是个心比天高的人物,可惜他的能力并不足以支撑他的野心。死了反而对他是件好事吧?当他有一天发现了真相,会比死亡更痛苦。” 林婉仔细打量着对手,虽然不过两个回合,可在她过往的生涯里,唯有萧慎足可和他比肩,这是一块可以将她的剑磨砺的更加锋利的磨刀石。 契丹大王子的威名响彻草原,林婉身在西陲,亦有耳闻。他有一张典型的北地汉子的面孔,鹰鼻方口,阔面浓眉,仿佛每一个毛孔中都透露着粗犷。可他的双眼却出卖了他的智慧和jīng明,他一定极富决断,并且长于深思,配上那股久在上位温养出的贵气,便与人智珠在握的感觉。林婉不由得想:或许再过数年,当他把眼中的神光尽数敛去的时候,返璞归真,他或许能达到宗师一流的高度吧? “真是人中之龙。”林婉不由得轻声叹道。 “过奖,过奖。”耶律瀚海丝毫没有误会的意思:“足下何尝不是足堪'火凤仙子'的名号?” “可有一点我真是不明白,为了这么个人,万里追杀,值得吗?”耶律指着上官的尸首:“落凤一役,我亦有所耳闻,想必以你的智慧,不会察觉不到那些猫腻吧?据说后来你都未曾露面,姬正阳身死如此天大的事儿都没把你激出来。说起来,山岳崩殂,身后留下多少权利的真空、多少人心的向悖?这等紧要关头,你这姬正阳以降五岳第一人不去抓紧布置,却来杀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值得吗?” “耶律兄直呈其事,倒是坦白的很,那我也不必遮遮掩掩了。说到收买人心,cāo纵局势,我那师姐天赋其材,我是自认远远不如的,我又何必以记之短攻人所长?我是用剑之人,喜欢凭持锋锐、直指核心,做事的思路也大抵如此。对于我那师姐,我实在看不透,我想来看看这里是不是她的核心。至于他么,一个软骨头,不过顺手杀了罢了。” “哦?那么说你知道这儿——”耶律瀚海忽的一拍额头,又道:“罗刹魔殿,也曾炫赫一时,虽然早已成了一片废墟,想来中原也还是有人曾记得它的。若是看出端倪,再追本溯源,能找到这里也不算稀奇。” “罗刹分yīn阳,yīn者百变魅人,阳者刚猛无铸。耶律兄得其阳,我师姐得其yīn,都算是相得益彰。” “哈哈——” 耶律仰天大笑起来,气度越发雍容:“差点忘了一事,远方有嘉朋远来,正好吾有一酿,可分享之。”他猛地抽了抽鼻子,神sè陶醉,仿佛已闻到了空气中醉人的酒香。“咚——”长枪被他向身后一插,深入地面三尺。只见他手腕一抖,枪杆先是被压的弓起,继而猛然打直,随着一大蓬土扬起,一个脑袋大小的陶土罐子也飞了出来。 耶律瀚海飞身一把抓住,凑到鼻端一嗅,竟是欢叫起来,满脸都是孩童似的笑容。这一刻他还哪有半点枭雄英主的气概?片刻之后自己也意识到不妥,立时收起笑容,摇头道:“一有酒喝就有些失态,让足下见笑。这酒是我在楼兰以西的国度求来酿法,再混以我契丹传统的烈酒工艺酿成。然而它xìng子太烈,我若不借此处的寒酷和地煞之气压它一压,竟是难以入口。如今火候正好,想必不会让我失望吧?” 林婉面如冰霜:“你我道不同,且大有可能成为生死仇雠,如何能够共饮?” “如何不能?酒逢知己,又何必在乎其他?” “你怎知道我是酒中知己?” “哈哈——如此佳酿,又有什么人抵挡的住?更何况,如你这等绝世英雄,虽是女儿身,非此酒又有何物能相配?” “绝世英雄……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呢。”林婉喃喃说道。 耶律瀚海伸手便要拍开泥封,却忽又顿住,侧耳倾听了一下,才道:“山下也有一位我早就想见见的人物,这酒很是难得,不如请来一道。”便搓唇吹出长长的一记口哨,细细一线,却轻松越过群山。 没过多久,群山间便开始传来细细的响动,起初只如蚊吶,而渐渐也成了带动群山回音的鸣音。而微弱的气流卷动竟能将yīn影翻卷,那些终年笼罩的迷雾在簌簌发抖,那些气流渐成气候,如同从小蛇蜕变,继而腾身于空,将要化而为龙。 剑光吞吐,气流在蜕变将成时,却戛然而止——因冒襄等五人已到了跟前。 耶律瀚海一一打量五人,叹道:“果然都是人中之杰……龙虎山冒襄?那你一定是那个陆子杞了?” 子杞看到他的一身打扮,忽的恍然大悟:“你是那个蛮王耶律瀚海!山下那些人都是你的打手!” 耶律不禁苦笑,他也懒得回答,一巴掌拍开泥封,顿时一阵冷烈的酒香扑鼻而来。那是中原绝不曾有的香气,如此浓烈,如此纯粹,仿佛荒野尽头冉冉升起的红rì,又像大漠中兀然耸立、经过无数风沙洗礼的奇迹之城。这酒,也只有草原和戈壁上的民族才酿的出。 “喝酒!” 子杞双眼放光:“好东西!” 冒襄却一把按住了他,向耶律瀚海道:“如果你知道我们干了什么,大概就不会请我们喝酒了。”子杞不禁暗想:臭小子,你酒品太差,酒量也不行,不想在林婉面前丢丑才不肯喝酒。你不想喝就算了,干嘛还托着我,真是可恶! 这是一众瀚海骑也陆续出现在入山的山口处,耶律瀚海打眼一看,不禁sè变:“你们杀了七个?” “恶狗挡路,主人不知看管,那我只好代劳了。” 耶律声如寒冰:“很好,喝过酒后我来亲自领教高明!我兄弟的血,不会白流。”手在酒坛上一拍,一道酒线从口子里纵出,飞入他嘴里。酒入喉中,耶律瀚海不由纵声大啸,大呼过瘾。他这饮酒之态,大有纵横捭阖,睨视天下之意,便是冒襄,也不得不心里赞他一声英雄。 然而就是如此英雄,若真让他一逞胸中志向,那恐怕就要以天下板荡为代价! 另有一道酒线飞出,向冒襄shè来。冒襄执剑向上一挑,这一剑用的极巧,并未沾上那酒线半分,却一牵一引,将之带了回去,重新落入酒坛里。 “这酒还是留给你自己吧!” 这时忽有一道声音钻入耳中:“不要冲动!你还不是他的对手。我刚刚跟他对了一招,心中已有计较,不如让我……”冒襄只觉一股气血“嗡”的一下涌上脑门,当下循着那源头顶了回去:“那我便不自量力一回!不劳挂心!” 冒襄一抖长剑,剑光灿然,其中有雷光闪动,有煌煌之威。“我很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和碎玉公子密谋过什么。他在背后苦心谋划,仿佛处处都有他的影子,我不相信你这里如此重要的一环他会放过!当然,如果你直接死了,就不需要再回答我了。” 冒襄的出剑飘忽无迹,林婉这一见了,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没多久不见,他剑法更有jīng进,竟比那rì泰山上面对护山大阵时更加圆融写意?单论剑意,就是比起宁师叔来也不惶多让。看起来,似乎也足堪力敌了。她虽对冒襄的天分才情向来极为赞誉,但也没想到他进境一rì千里。她却不知冒襄身世暴露后,心情几度浮沉,他的剑意本来就大受宁士奇“述平生”的影响,这等心路上的磨砺自然而然的化入剑意中,将他自创的剑势推入巅峰,也同时促使他对于诸般剑理的理解进一步融汇贯通。另外,他帝释血脉苏醒,得雷珠,也对实力有莫大提升。 两人这一交手,全无试探之意,一上手便是全力以赴! 十一、剑与枪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两人战力全开,不似先前林婉的试探,气势自不可同rì而语。冒襄剑法固然善于造势,可化一切可化之物为己用,说是剑剑都能化腐朽为神奇也不为过;耶律瀚海对于力量的运化层面则已经到了叹为观止的程度,枪下气劲或密如墙,或利如刀,或灵如蛇,或刚如象。让冒襄仿佛上一刻还在怒海中斩浪,下一刻便进了火山口里,一忽儿还被落石如雨砸个满头包,一忽儿又似被老树藤缠的浑身不痛快。 寒风割面如刀,不远处壁立的山峰上深刻的划痕越填越多。这些岩石受极度的严寒千万年洗磨,比寻常意义上的原生玄铁还要坚韧数分,却抵不住流散的枪风剑煞。两人对于力量的掌控登堂入室,几乎不会有旁溢的浪费,然而对抗如此剧烈,难免殃及池鱼。 场面上冒襄还是站在下风,yīn影之山里对于修士的克制更胜于寒荒原,在这里的真气运化要比平常艰难一倍,而天地间的元气也仿佛被冻得不轻,懒洋洋的不大听使唤。只是冒襄因势利导,也能借的几分寒气化入剑意,差可补平。耶律瀚海则几乎不受影响,他所修功法迥异,纯凭自家力气崩山断岳,何况罗刹鬼本就是以神力无双闻名。 耶律瀚海这一套枪法师于天地,又久在军阵中打磨,血xìng到了极点,也是实用到了极点。他一生驰骋于草原、戈壁惯了,因此不可避免的染上大开大阖的豪情,他xìng格里也不缺细腻与掌控,可枪法则仍以霸烈为主。他不象冒襄几乎久翔于空,双脚始终立足于大地,对手往天上窜,便跳起来把他戳下来罢了。只是冒襄的剑势实在让他有些别扭,处处不着力,一枪甩过去足可裂山,到头来却往往被一剑斩了七寸,断了他发力之源。 剑光越发闪耀,将山中的yīn影撕裂,如同闪电从地上劈进天空,冒襄就是那始作俑者。 “嘿!看你再弄巧!” 耶律斜枪在身侧一贴,剑光擦身而过,在枪杆上甩出一长溜的电火。到底是没能防住,有一小截电火打在锁子甲上,很是摁出几个凹坑,直透进肉里,疼那是极疼的。他这一声沉喝,把痛觉压下,一身神力猛地提了几个层次——长枪横出,枪尖斜指天空,然而含而不放,左手抓枪尖后三尺,右手按住中断偏下,大半截枪杆都藏在身后。 狂风疯狂向耶律握枪处涌来,“呼呼呼——”压力将虚空压得开始哀嚎,这势子摆的气度无双,几条巨大的裂痕从他脚下向四下蛇一般蔓延。 冒襄心里一沉,可周身顿觉之沉重却比心里那点儿重量更强了数倍,仿佛胳膊腿儿上一个个都挂了万斤巨石,让他如何运势那四斤六两的藏锋剑? 那是和林婉过招时同样的招数——填海式。然而这将发未发时的压迫,已经不是先前能比,五十丈外站在山口边儿的瀚海骑都感到那枪压,只觉得身上穿的不是九十斤重的板甲,而是九百斤重的石墩子。 然而片刻之后,石墩子四分五裂,别说那九十斤板甲的力量不复存在,他们整个人都被往天上带。胯下的异种战马们不安的嘶鸣着,仿佛一时间适应不来背上没个重量压身的感觉。那百丈方圆,好大的一个圈子里,地上的石子儿噼里啪啦的蹦跶着,要往天上窜。 “喀拉——” 地上最大最长的一条裂缝撞上山壁,磕出一声响儿。而积蓄的如压抑在山洞中虬龙的长枪,滑出手掌,裂空而出! 这是先囚后杀的手段,蓄势说起来一通话,其实也就一眨眼间,铁水里游泳一般的空气里,如何能避得了?好个冒襄,压根儿没想闪避,一柄剑几乎失了痕迹,只在空中留下一道道虚幻的弧,起于无迹,而终点则无不落于那黑sè闪电似的枪杆上。可枪势太烈,终究无法阻挡,冒襄身形间不容发的一扭,让过了枪杆。然而那枪上带着何等锋芒?几近于撕裂虚空,只见冒襄腰际被连带着撕扯出好大一片,现出一个几乎有半个上身大的空洞。 而更可奇处,那空洞边缘仍旧向冒襄身体其他部位辐shè黑sè的波纹,一圈圈将冒襄全然笼罩,继而波纹“啪”的一散,冒襄的身子也散了个干净! 耶律瀚海跟着长枪一块往上飞,伸手一把抄住枪尾巴,猛然往身后一收,挑向身左。接着左手按住枪柄三尺处,两个手腕往中间一搅,那枪尖一下子抖出漫天的枪影! 这是他枪技中的好招数——崩岳式。可他跟着就皱起眉头来:这枪上的意思,不对! 本来在填海式下崩灭的冒襄却忽的出现在枪影中,长剑在漫天枪影里游刃有余,一瞬间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招。耶律知道留不住他,干脆不再纠缠,收枪落在地上。冒襄后脚也跟了下来,右边腰窝上鲜血淋漓,伤口上还缠绕着丝丝黑气,使得血流不止。 “好家伙,能在我枪底下进退自如的,你还是第一个,就是靠的那莲花?” 冒襄左手里捻着一截黑sè的荷茎,上头顶着一颗白生生的莲花,黑的纯粹,白的无暇,都跟玉一般。他抽着气忍着疼,忽的把莲花往腰上的伤口上一按,那莲花连带荷茎都散成流光飞进血肉里,立时把黑气逼了出来。“这叫生灭莲,因无根而生,故不生不灭,你那枪压纵有万斤,却压不断它一根荷茎。我不过受它护持,才没失了灵巧。” “刚才那剑招又是什么?竟然先就打散了我布在枪上的真息?”耶律瀚海这两招向来连在一起用,填海式霸烈,崩岳式灵动,前者若不能毙敌,后一招也足可补漏。因此他先就已备下了崩岳式的续招,若让崩岳尽数展开,则枪影连绵如龙,能把人生生搅缠而死。可冒襄分明看出了点儿什么,那剑法准的让人心寒,让他连反应都来不及。 “随手而发,有什么招式?” 天上乱飞也没甚优势,不如脚踏实地,冒襄一步三丈,出剑之先,左手掌心里翻出一道紫电,落点是在下盘。耶律知道错脚就失了先机,枪尾一抡把紫电砸到边儿上,冒襄故意让他看得见剑路,然而剑尖吞吐不定,哪里看得出刺在哪里?索xìng以枪当鞭,横扫而出。须臾间两人又战在一处,一个胜于力,一个胜于技,冒襄受了伤,真气运转上出了缝隙,难免剑势上有纰漏,被耶律一意以力破之,越来越往下风处滑。 他们这层次,因时成势,以势相拼,势子被对方压住,自家便要展不开手脚。纵然一招一式的高妙散手能扳回一城一池的得失,在全局上却到底不能翻转过来。尤其如耶律瀚海这般,得势不饶人,把冒襄压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里腾挪,任你剑光矢矫如龙,却也只能在浅滩上游荡。他剑法再jīng妙又如何,本来搬运天地元气就艰难,如今连借势也被对手立了壁垒,只能一再聚它七分寒气,一层叠着一层,弄的两人眉毛上都挂起了霜。 旁人自然早看出了门道,子杞更是着急:“冒小子,不行咱们就别硬上啊!这就不是个要拼命的事儿,咱跟他讲什么江湖道义,车轮子战他,早点迟点也能把他拿下喽。就算咱们几个不行,这边儿上不还有一大宗师么?”一句话惹得众瀚海骑怒目而视,几乎要提缰冲上来砍他。 “旁人都急了,还是速战速决的好!”耶律瀚海的局也布好,他将枪头对地笔直的贯下去,竟把整杆枪尽数插入地下!他掌中握着两团黑气,却被他猛地捏爆,地面因此而如水面般沸腾。仿佛是推波助澜,耶律乘着一道卷起的石浪,就着高处一拳就向冒襄砸去,拳锋未到,冒襄脚下应势陷下去好大一片。 “好大的阵仗,是想让我跪下去吗?” 冒襄能说出话来都是硬挤出来的,出了口也仿佛被拳势压倒了地上。生灭莲他只准备了一个,临时再画一个生灭印也来不及,干脆把脑子里那些杂念跟着声音一块都抛到地上,脑子里澄净一片。 可就在脑中空到了极处时,忽然就有那么一副画面自己窜了出来:那是在天柱山下,他一剑削断大红的长锦,四周都是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口里喊着杂种狗贼,可也有那么零星的几个人,虽然几乎被人cháo淹没,可他们甘愿为这样的自己赴死。他已忘记了当时是怎样的心情,所有的情绪都像风吹过空谷未留下一丝痕迹。而留下的只有那画面所抽离出的一丝剑意,那是繁复之极也简易之极的一缕剑意,它当遵循一定的轨迹,蔚然成势。 他不知如何起意,名此剑为——千尺yīn崖尘不到。 剑走如龙蛇,斩破拳势,犹反卷而上! “好剑!”耶律大喝一声,又是一拳,把剑势轰偏,可长剑舒卷,又把他斩了回去。冒襄剑势正在极烈之时,脑后却猛地炸开一片寒毛!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时变生肘腋,旁人可看的分明,只见得一只身高十丈的黑sè罗刹鬼从地面伸出半个身子,八仙桌大的拳头罩着脑袋就拍下来了。 “冒小子小心!” 子杞的话还没说尽,冒襄一手已按在胸口的雷珠上,一条粗大的雷电透胸而过,散而成网,将那拳头整个兜住。罗刹鬼的拳头被雷电之网蚀掉了大半个,然而黑气散而复聚,没耽搁多久又是一拳头按下。 看不出是个什么,可感应之中,后面的玩意儿威压之盛不比耶律瀚海差不多。隔着衣服按在雷珠上,他心想不如放手一搏吧,神念不顾一切的切入了雷珠之中——那里仿佛有雷云千重,滚滚无尽,他只能守住一丝清明,把那个传说中的东西抓出来! “嘿!” 冒襄左手猛然一拉,一道凝成实质的雷光从他胸口中缓缓而出,那已经有了些轮廓的,似乎是半个车轮?哪想得此时耶律瀚海拼着受伤,撞进剑势里,肩窝上被捅了个透明窟窿,耶律瀚海却大笑道:“足下这点儿老底,不如先留着吧!”一把将冒襄左手连带着那片雷光一起按回到胸中。也不管他口喷鲜血,耶律手腕一抖便把他扔了出去,继而竟是拳头扬起,轰然与那罗刹鬼对到了一处! 那罗刹鬼哀嚎一声,化作一团黑气飞入了耶律拳头中。他大笑一声:“你也出来吧!”伸手凭空向下一抓,那长枪从土里飞出,回到了他手里。那长枪一入手,便变了形状,枪头上多了一个jīng致的雄xìng的罗刹鬼面。 “哈哈哈……总算是把你这东西收服了——冒兄,今rì算是平手,多谢助我成事。若想分胜负,咱们中原再见罢。” “你……”冒襄没想到被人当了枪使,恨得咬牙切齿,待要再战,却听得一阵隆隆马蹄之声传来。听那声势,竟是从几路一同上山,隐然要将这一片山头包围。 “来的倒正好,我的事儿刚了,他们就知道来接应了。怎么,诸位是想今rì就血战一场,还是rì后中原再见?无论如何,冒兄,那七条人命暂且记在你身上了。”烟尘举,并记五路,从没有路的山道上驰进,现出身形,看来足有四十余人,甲马均与瀚海骑一致。每路又各有一人带领,只看气势便知比寻常瀚海骑强上许多。 林婉双眉紧锁:“你说的中原再见,是什么意思?” 此时有一骑士将一匹杂sè的战马牵给耶律瀚海,单膝跪地将马缰交到他手里。那貌不惊人的马固然是低头在耶律脖子上乱蹭,耶律也亲热的拍着马颈子,且笑道:“打哑谜的事儿我不懂,我也不必遮掩,只怕你们回到中原时也就了然了,总之终有一见。嘿,中原,中原,我心向往之,将圆一梦矣。”说罢翻身上马,呼啸一声,五路骑兵跟随,朝山下徜徉而去。耶律瀚海纵马下山时,忽的一拍额头,回头叫道:“冒兄,我且忘了一事!我新纳主妃毓漱曾与我说,若是有缘遇见冒兄,当代她问一声好,并转告于你:她如今过的很好。” 直到马蹄惊起的尘土尽数落下,冒襄才闷哼一声,单膝跪了下去。子杞一惊,纵身过去,把冒襄拉起来:“怎么啦你?被那个王子揍得要趴地上了?” 冒襄摇头苦笑:“刚才我冒险将神念探入雷珠,差点没把我的元神搅成浆糊。” ************* 这一更的字数还算不说,就当是把之前的短章补足一下 十二、花与燕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废墟外的禁制如一道水做的屏障,它可以挡住凶悍的劲气,可活人的手穿过去,就像是将手伸入水中。而当整个人全部穿过禁制,“啵”的一声轻响,那冰凉的感觉才消失。 这里处处彰显着荒凉和破败,曾经的荣光都在时间面前败下阵来,化为冰雪和残垣。然而也拜寒冷所赐,yīn影之山中的风虽然大,却也吹不开那冻得冷硬的石头和上面终年覆盖的坚冰,让这片废墟还保留着它最初破败时的样子。 当初它必定是极宏伟的,从遗迹看来,这个即使放在京师也堪称骇人的建筑是由两个风格各异的双子之殿构成。只从尚未被侵蚀掉的雕刻便能看出,一边雄浑大气,一边婉约神秘。铸殿的材料差不多只有石块和冰雪,几乎找不到木头和铁的痕迹。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灾难,那些高大的殿墙几乎尽数坍圮,近两人高的方形巨石是最主要的构成材质,即使已四分五裂,躺在冰雪中的残躯依然在述说过去的威仪。仍保留下来的最高的一片断壁足有十几丈高,斜倚在一块山崖上,仿佛已成为山壁的一部分。 曾经中原亦有传说,极北之地有yīn影之山,山中是罗刹的禁地。那里矗立着恢弘的雌雄之殿,是罗刹的祭祀之地,为扼守通向天之尽头的最后门户。 寒荒原是常人难以穿越的禁地,即使修士也不愿轻易涉足,发生在遥远北方的事情虽然神秘,却无关痛痒。就像无人知道罗刹之殿是如何建成,也同样没人知道它毁灭的原因。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不经意间的,传闻便在极少数关注的人们间散播开了。 林婉半跪在雌殿的一方废墟中,闭着眼,将手掌摊开,掌心朝下悬在一块冰覆石面的上方。忽然间,石面上闪过一层幽蓝sè的淡光,继而一缕蓝sè的幽芒从中窜出,像一只惊慌的小虫,向着远处逃离。那幽芒逃得并不算极快,然而忽闪忽灭,仿佛游离在真实与虚幻之间,轨迹让人难以捉摸。林婉不慌不忙,手掌陡然翻卷,轻轻握拳,于是一道水波似的屏障现出,将那急于逃离的幽芒轻松笼罩,不理会它如何乱窜挣扎,把它交到林婉手中。 像一朵随时都会熄灭的火苗,幽静的外焰和蓝的近乎发紫的焰心,是冷的,然而至少比这环境多了些温度。它如同有了自己的灵xìng,在掌心里微微发抖。 “这就是你的倚仗吗……” 林婉手掌一下子舒展开,可是幽芒逃不掉,反而向手心陷下去,直到没入皮肤,没留下一点痕迹,然后她站起来。 “要走了?走好走好,不送不送!”其他几个人也都走了进来,闵水荇看她终于有要走的意思,一直绷着的脸终于露出笑容来。 林婉一眼等过去,眼神之犀利比她出剑也不遑多让,闵水荇心肝儿一颤,好险没退出几步。她旋即醒悟,这是恼恨自己对她使烟来着,女人果然都小肚鸡肠,可你凭什么瞪人呀,本来没你什么事儿,干嘛……眼前出现横出一柄连鞘的长剑,不禁打断了她的思绪,也把林婉的视线挡住。那是冒襄的藏锋剑,剑头上粘连着一缕幽蓝微芒,怎样挣扎也不能从剑鞘上脱身。 冒襄缓缓收回剑,将那幽芒捻在手中,细细观察。 “你也是追着这个东西来的?”林婉不禁好奇。 冒襄点点头:“我一直想不明白,姬前辈到底是怎么死的。他那晚曾点化我,使我获益良多,我不想背负着杀死知遇之人的罪名。” “那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岳楠湘曾经以一颗罗刹女的玉像挡我一剑,她没有动真格的,我知道她肯定藏了后手。可是我看到这颗微芒后,还是想不明白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能杀死他的手段太少了,这里边还有很多疑点,”冒襄指尖用力,把幽芒彻底捏碎:“或许这个,只是其中的一根线头。” “是这样吗?”林婉低头沉思了很久,忽然对余人抱拳,道:“告辞!” “等等!”冒襄忽然叫出声来。 林婉转过头看他,双眸犹如深井。 “我……只是想问,那天在泰山之颠,最后救了我的那一剑,是不是你?” 林婉“哦”了一声:“不过是仗着对山门熟悉而已。那一剑取巧得很,我知道,公子对我的恩义,还远远没有还清。” “我不是那个意……” “心存即可,何必宣之于口?林婉不习惯欠别人太多,这一次不知道公子也会来,多有唐突。”说罢,林婉行了一礼,便转身下山去了。 冒襄望着下山方向发怔,被一阵清脆的咳嗽声叫醒,连忙回头去看,果然见闵水荇忧郁的望着他。她轻轻的摇头,低声说道:“你去寻她吧,我不要紧的。” 冒襄强笑道:“哪里的话,我不过问她句话罢了,还寻她做什么。” “是吗?我只怕你会后悔。”闵水荇自顾走入废墟深处,仿佛不胜冰寒,背影在微微发抖。冒襄伸出一只手,却在空中徒劳的停了许久,终究还是放了下去。他轻叹一声,跟了上去。 即使已成为废墟,这魅罗刹曾经驻留之地仍旧露出一种美感,而深入骨髓的冷意更让这美显得不真实。或许是因为仍旧残留不去的罗刹之力,沧海桑田,宛如梦幻。闵水荇忽然轻“咦”了一声,疾行了几步,然后停下,用力的抽了抽鼻子。”你们闻,这香气!” “哦?我怎么没有闻到?”子杞用力的嗅了嗅,还是一无所获,不由看向身旁的燕玉簟,见她也在摇头。岚徽却道:“好像真的有什么气味。” 此时他们已走出了主殿的范围,周围的巨石和残垣少了许多,从废墟的痕迹看,这里可能曾经是花园。闵水荇疾行了几步,然后停住,高声叫道:“谁来帮帮我!” 冒襄只一步就窜到了她身边:“你找到了?” 闵水荇指着前面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可能就在这儿了。” 冒襄更不言语,双掌贴上石块,他怕弄坏了下面压着的东西不敢平推,只靠着掌心生出的吸力硬生生将巨石抬了起来,再轻轻地放到一旁。 闵水荇径直走过去,走过巨石原来的位置,在一堆小石块前蹲下。冒襄愕然:“你不是说……”闵水荇头也不回:“我又没有说是在石头下面还是后面,它只不过挡住了我的路而已。” 冒襄只能苦笑。 她小心翼翼的拨开那些小石块,于是一枝难以形容其美丽的花显露出来。 子杞三人也围了过来,燕玉簟和岚徽不由得同声赞叹:“真美……”那是一朵冰蓝sè的花,由一枝玉白sè的花径托着,没有一片配叶。花朵不过比茶杯口略大,一层层花瓣上点缀着冰晶似的碎屑,花瓣仿佛在转动,每一刻都呈现出不同的角度。而花朵喷吐出的花蕊则是一片迷离的光影,如同梦境,你似乎能从中看清什么,可一闪念后却又忘却,只剩下满眼时刻变幻的流萤。 “它被我们吵醒了……” 忽的,众人周围多出许多飞舞的幽蓝微芒,它们想要靠近那花儿。闵水荇伸手一拂,便有一片淡淡的轻雾飘出,笼罩在花儿上,任微芒如何努力,也无法突破轻雾的屏障。 “闵姐姐,你干什么?”燕玉簟好奇的问。 “它刚刚醒来,不要让那些罗刹的气息沾染上它,失了纯粹。” “这花儿是……” “鬼缠森罗之花。” 闵水荇拿出那鼎小小的香炉,冒襄忽然轻喝一声:“小心!”一掌递到她身前,掌上电光缭绕。只见前边有一道闪光飞来,后发先至,撞在了冒襄掌上,又飞了回去。 众人看向那闪光,却见原来是一只羽翼华美的燕子。那燕子虽是实体,然而却不时有圆润的光泽在它身上闪耀,让它仿佛处于真实与虚幻之间,它的额头上还有一个莹白sè的半月标记。还有几率紫电缠绕在它身上,它摆头一啄,便将电火打灭。扑扇着翅膀悬停在空中,瞪圆了小眼睛看着众人。 冒襄收回手掌,掌心处多了一个小小的血痕。 “危月燕!鬼缠森罗之花果然有守护者,却想不到竟然是二十八宿中的危月燕!也难怪了,传说危月燕就是在曼陀罗花的故乡出生,而鬼缠森罗就是曼陀罗中的异种……它可真可爱。” “是吗?不过它同样很不好对付。” “你干什么?”闵水荇一把拉开还想要动手的冒襄,嗔道:“对这么可爱的东西,你也下的去手?” 冒襄再次苦笑起来:“它是挺可爱,可你也别忘了它是凶名赫赫的兽魂,更是鬼缠森罗的守护兽!如果你还想要得到那花,就必须先过了它这关。” “哼!那可未必!” 闵水荇将香炉平放在地上,左掌一翻,指尖便多了几颗香丸,“嗤嗤”数声被弹入炉中。继而便有远迈流俗的香气飘出,危月燕分明也闻到了,小眼睛闪亮闪亮的,“吱吱”好听的叫了几声,扑扇着翅膀,却终究不肯飞过来。 鬼缠森罗之花似乎也能感应到香气,竟也微微的弯下花径,向香炉偏过来,且也散发出一段香气。两香合在一处,越发使得香气飘渺无迹,玉骨冰躯。闵水荇用长指甲刺破食指指肚,逼出一滴鲜血滴在香炉上,只听得轻“嗤”一声,鲜血立时化作青烟,袅袅而飞,竟像是为香气增添了如真似环的意境。 “来吧,这才是你的归宿。”闵水荇轻轻说道。 那花儿竟然一点头,化成一道蓝光,连着花径倏忽纵入香炉之中。说来奇怪,鬼缠森罗一入炉中,香气马上便没了,连那鲜血化成的烟气也散了个干净。 危月燕见到这状况,“吱”的尖叫一声,再也忍不住,震着小翅膀飞了过来。它绕着香炉左飞右飞,急的上蹿下跳,可惜不会说话,只是“吱吱”乱叫,什么也表达不出。 闵水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招一招手,笑道:“来,过来。” 危月燕愣了愣神,盯着她眼睛看了半响,竟然真的凑了过来,小爪子一缩,停在了她的一根指头上。闵水荇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点散香,往它嘴边一送,危月燕“吱”的一声欢叫,就着她的手啄米粒似的把香料吃了大半。它却没没全吃了,还剩下了几粒。闵水荇一看,不由得失笑,原来剩下的那几粒是炼制的不jīng到的,里面还含着杂质。 冒襄有些迟疑,问道:“你不是想收了这小东西吧?” 闵水荇拿着鼻孔看他:“怎么,不行吗?” “你不要看它可爱,但别忘了它是危月燕!‘危’者,便是因为它总能带来灾祸,二十八宿中,各有各的烈xìng,做它的主人可不是什么好想法。” “危险?有你在我身边儿,我还会怕一个危月燕带来的危险吗?哼,除非……” 冒襄看着眼露贼光的闵水荇,知道不好,连忙答应下来。那危月燕吃饱了香料,又没了东西要守护,便犯起了懒,干脆躺在她掌心上。闵水荇皱着眉道:“你也不能躺这儿啊。”危月燕闻言微微一颤,化作一道流光,飞进她发髻中。却见她发端多了一只簪子,簪头上一只燕头,惟妙惟肖。 冒襄忽的伸手捞住一点幽蓝微芒,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叹道:“该回去了。” 子杞也道:“是该回去了。刚刚听耶律韩海那样说,想必就是当初凌老猫说的那话了。契丹人终于要出兵了吧?可怜这天下,又要遭多少磨难。” “这天下,是要乱起来了。” 风从yīn影之山吹下,为原本就荒凉冰冷的寒荒原又增添了一丝寒意。 *************************** 下一卷开始,就要进入真正高氵朝的阶段了,该填的坑填,可能离这本书的结束也不会太远了。虽然扑街至此,但是至少还有朋友喜欢这本书,余愿不竭…… 一、塞北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天已经yīn了几个时辰,这时候终于纷纷扬扬的下起雪来,忽增的白sè让世界显得纯净许多。雷霄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掌心,并未被体温融化,呈现出完整的六角花型。 他回头问道:“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 “我怎么知道?这一年都在外头晃荡。”完颜真吊儿郎当的在后头跟着,也不知哪儿扯来的一身衣裳,上边紧巴巴的绷的肌肉都显出了形状,下身那裤子却肥的像两片裙摆。也怪不得他,自打被从地底下起出来以后,就跟着雷霄赶路。原本身上那件衣服实在不像话,因此路上偷偷进了家农舍,顺了这么套衣服上身,他总算良xìng不坏,知道留下几颗碎银子。 “这长白的景sè,果然是雪天里看的最怡人。”这一路就只要他们两个,繁弱折回昆仑,寒颜则跟着他去学几天弓术,之后则自去尘俗里看看,雷霄准了他两月之期。这两人的脚力世间少有,天山到塞北六千余里,不到三个rì夜这就眼见着了长白莽莽群山。 “怎么,你以前来过?” “那是早几年了吧,可惜那次的节气太早,没遇上落雪,也没看过这景致。”雷霄手指着那半被云层掩埋、半在云层之下的雪山道:“早听说长白山上有一处千尺寒池,上回来的匆匆,这回时间算得上充裕,不如完颜兄现在陪我一道去见见,尽一尽地主之谊?” 完颜真连忙摇头,满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你倒是轻松,我那师尊晚上一rì就是多一rì煎熬,岂能先陪你游山玩水? 雷霄不过一笑了之,一边大步向前而去,一边大声道:“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哈哈!哈哈!” 三rì同行,是两人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这个从相识之初就如在云端的男人,也终于让他看到了些属于凡生的一面。可在完颜真眼里,他越是真实,就越显得不可捉摸。他是当初在外游历,在天山与他结识的。当时虽觉得他深不可测,却也只当做是天山哪个宗府中的高弟。而他那是籍籍无名,即便在塞北算个王子,可一个边疆游民部族的王子,又算得个什么?他一直认为那是年轻人的倾盖如故,他自视甚高,然而也清楚以雷霄之能愿与他结交,是自家的福分。两人前前后后也不过数度见面而已,然而以他这样的碎嘴,也足够把自家犯愁的那点事儿抖落不少出去了。 从雷霄提供给他情报、告知他微服出巡的中原皇帝的行踪时起,他才开始意识到这并非是那么云淡风轻的一段交情。他没想过雷霄会是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却也没料到他会是当年的昆仑遗孤,而更以取代了洪崖先生成为青红岭的新一任掌握者。而他到底还有多少谋划?他的复仇之路到底要通向何方?自己是不是只是其中的小小一道链条?思绪至此,完颜真则不免心情糟糕。 人道近乡情怯,完颜真也不能免俗。他自听得北邙山腹化作一片幽泉死地、入中原寻找锁魂玉以来,可以说事事不成,反而将父亲和师尊辛苦建起的血魂军团折损多人。女真一族地方偏狭,人口又少,在塞北上百部族中虽执牛耳,但毕竟是在契丹人和汉人的yīn影下讨生活。似那等对族王忠心耿耿又神通高强的人,每一个都是巨大的财富,是成片的草场和成千白头牛羊也换不回来的。完颜真知道,在中原人心目中,把修士的价值和牛羊与草场相比较简直是侮辱,可是牛羊就是他们最直观的财富。 “完颜兄,你脚下长了钉子吗?怎么越走越慢,可有心事?”这回反是雷霄催促他了。 完颜真顾左右而言他:“我只是想敝处简陋,怕雷兄见笑。” “简陋吗……那想必是不能与中原沃土相比的。可不就是正因如此,胡马南望,也早已种进了每个人的心头。” 完颜真心里咯噔一下,偷眼去看雷霄,却见他面sè如常,不过是随口而言。雷霄依旧大步向前,未曾看他一眼,却笑道:“兄台不必如此,我带着它来,便是玉成此事。”说着晃了晃手中竹简。 完颜真按下疑虑,道:“有这样的绝世奇书在手,雷兄就不想看看吗?” “绝世奇书……”雷霄望着手中的竹简,不知为何失笑:“哈哈——老天真喜欢与我开玩笑,让我两次拿到宝书,却都不愿让我一观!你当虞景升不惜代价来破解这上面布的锁,旁人却能够毫不遮掩的看到书中内容吗?” “啊?你是说虞景升破了道锁,也只有他自己能看?那、那、那这参同契要来何用,雷兄又何苦来塞北消遣我!” “莫急莫急,这道锁可难道天下人,却难不倒尊师。” 地势开始沿着山势的走向延展,除了一些松柏,山上已少见绿sè。不时有一两道清澈的河流从山间流淌下来,雪落在水中,载浮载沉便即消融。完颜真每每掬一抔溪水,仰头痛饮,那畅快的神情如饮琼浆。 “这些水都是从长白山上流下来,是母亲的rǔ汁,我已经好久没有喝过了。”完颜真向着北方一指,叫道:“看!那就是我的家!” 从长白山上分出一条平缓的支脉,向西延伸,而北方在支脉的延伸出便显出了一片广袤的平原,那里分布着连绵的瓦房,虽然分散,却井然有序。雪纷纷扬扬,为这座山中的聚集地增添了生活的气息。在瓦房当中,还有些高层的建筑,虽然远称不上富丽堂皇,可也有着独特的韵味。那些建筑和中原的似是而非,让雷霄一时也看不出源头何处。 “雷兄一定以为我们女真人都住在帐篷里吧?其实这片房屋最老的已经存在近百年了。最初只有不到一千人肯住在这里,后来越来越多的族人发现,木头和泥土做的房子更能抵御寒冷,这里的河流、大山和土地足以活命,现在这里已经住了四万余人,差不多已是全部族人的十分之一。我们依旧捕猎、抓鱼、放牧,可我们也学会了耕种、纺织和锻造。最初的房屋是高丽的朋友帮我们建起来的,后来我们自己也学会建造。哈哈,你瞧那个平顶的小楼,便是我们女真人自己设计的。” “好一片富足景象!”雷霄目露jīng光指着脚下的那道山脊:“可这样冰冷的土地可养不活五十万人,更何况塞北还有许多其他的部族!厉兵秣马,岂不正得时?走,带我去参见贵族王!” 两人一路疾行,在街道上引来不少侧目。许多人认出了完颜真是族王的独子,赶上来打招呼,完颜真是个好事儿的,可不就想一把握住手叙叙旧、说说一路上的奇事,奈何他把王宫指给雷霄看后,就被一把扣住手腕,拉着飞奔而去。 所谓王宫,拿到中原去实在还算了些,富庶些的县令恐怕也不屑居于此间。有从人将两人引进去,雷霄也懒得去看四周陈设,只见一个面目英伟、与完颜真有六分相似的中年人迎上来。这人便是女真部的族王完颜极烈,先与雷霄见礼,才与自己儿子叙话。 听得完颜真说清楚情由,完颜极烈也微微动容,声音中有一丝掩不住的颤抖:“公子手中的参同契,真的能,能让魏先生脱离苦海?” “这是他求了一辈子的东西,我若不是有几分运气,也得不到它。”雷霄将之直接递给完颜极烈,等对方微微颤动着接过去时,才掷地有声的道:“我只希望族王立时传檄塞北,联络所有部族,尽起兵甲,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 “这个……公子是要向何处用兵。” 雷霄轻轻一笑:“族王心里清楚,何必还多此一问?” “只是,似乎仓促了些——况且以我塞北诸部蚍蜉之力,想要撼动大树,岂非不自量力?” “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想必大王也已经收到风声了,自然有人愿与大王等并肩而战。至于仓不仓促,非常之事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我并非以此为筹码,来与大王做交易,只是提出这两利之事而已。参同契已在大王手中,因此大可不必因此而影响大王的判断,我希望大王能够慎思之。” 完颜极烈面sè凝重,凝眉想了许久,才猛一拍手,道:”好!我这就去传令!” “等等!” 完颜极烈愕然转身,雷霄才道:“近rì西方将有来客,大王最好使人沿路留心的好。” 完颜极烈愣了一愣,若有所得,道:“公子交游之广,让人惊愕。”又将参同契交给完颜真,“把这个给你师尊送去,越快越好。”说罢便转身从后厅去了。 雷霄轻怕完颜真肩膀:“走吧,对魏先生我久慕大名,很想见上一见。” 虽然之前有过很多猜想,可直到沿着洞口向内走出数里,雷霄也未想到“魏先生”竟是用这样的方式保全住了xìng命。这片深入地下的洞穴中充斥着某种浓郁的气息,让他仿佛回到了酆都鬼城。可酆都中的是数百年渗漏出来的黄泉之气,虽然冰冷晦暗,却也在某种程度上纯粹之极,而此处则遍布血腥鬼气,混乱、狰狞、和无尽的对生的渴望。 难怪除了完颜真和血魂军团,无人敢擅自进入洞穴。深处,暗无天rì,只有洞壁上不知名的事物散着隐隐红光,让人堪堪可以视物。更深处,有玄黑之池吸尽了光芒,让人无法看清,可雷霄还是看到了,那池中正有个人安然而坐。 他知道,那就是柳婆婆和虞景升的师兄、魏伯阳的三徒之一,魏西园。那池中之物他也不能尽数看个分明,死魂有之、地府镇魂之气有之、纯粹从九幽提出的至粹亦有之,这是他无法理解的鬼道。他只知道,能够让他延命千年的法子,不仅酷烈,付出的也一定比得到的更多。除了这自囚的洞府,他还要不停地忍受着多少折磨呢? 原本完颜真曾希望得到中原皇帝的生魂,这样他就能集齐四颗真龙之魂,解救他师尊出苦海。他一身修为泰半也走得鬼道路数,难怪对锁魂玉如此渴求。 完颜真跪在池子数丈之前,颤声道:“师、师父,我终于,终于得到了参同契!” 池子里起了微微波澜,似乎是池中人动了一下。参同契在完颜真手中忽的放出淡淡光芒,且微微颤动,他连忙松手,竹简便自行向池中飞去,没入黑暗中。雷霄忽然道:“虞景升前辈曾以魄力解开道锁,得窥伯阳真意,然而似乎好高骛远,非他所能驾驭,因此他已经身陨了。” “哦,是吗?” 池中的人终于说话了,意外的清秀,如果闭上眼睛,会错以为是江南某个诗词集会上,洒然的盛名文士在发问。 “虞师兄向来心高气傲,其实师父留下的安排原本很好,只是他觉得不足够。今rì才吃下苦果,也算难得。”他像是在说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竟全然没有感情波动。 雷霄又道:“为了参同契,完颜大王应许我,愿集结塞北之兵,出兵中原。” “你可能给他们指向了一条不归路。” “但也可能是一条复兴之路。塞北之地,你难道觉得能容纳得下一个心比天高的民族吗?” “我教给了他们铸剑的方法,却并未告诉他们怎样用剑。也许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找到正确的使用方式。” 雷霄向池子深鞠了一躬,道:“望前辈早rì走出此洞,或许未来仍有再见之rì。”说罢也不等完颜真,兀自转身向洞口走去。他走出不远,忽然又回身问道:“我忽然有一个疑问,不知道魏先生肯不肯答。你是凭着什么样的执念才活到现在?” 魏西园的声音中终于多了一丝悸动:“执念……执念吗?我已经活得太久了,早忘记了为了什么而活。” 雷霄微微皱眉,心想,这可不是我希望听到的答案。他无声的一叹,转身快步走出了山洞。 二、传檄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大风卷舞,风沙裹挟严寒,再一次侵略此地。这是一年中最艰难时刻的开始,戈壁和沙漠是这个国度的主宰,凛冬则是最险恶的帮凶。 一百二十年前,赵家的皇帝带着他麾下的大将们将他们赶出肥沃的西凉和肃州,被迫进入罗布泊湖以西的广袤戈壁。为了延续国祚,高贵的西夏人不得不和吐蕃和回鹘的生番抢夺生存的土地,为了占据楼兰古国的丝绸要道,不知每年要付出多少男儿的鲜血。自诩为大唐李氏宗裔的西夏人每每在北风吹起时,遥望东方的故土,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有一天,踏上回归之路。 这一天傍晚,夕阳还剩着大半个挂在天边,沉重的铁蹄声踏碎了商道的宁静,将整个高昌城都惊醒过来。城门口的司门长官不知所措的看着一个个包裹在铁甲中的狰狞骑士,还是被身后的同僚捅了一下,才猛然惊醒,大叫着让人被马,不顾规矩的策马狂奔,向着皇城赶去。黑甲的骑士们也不下马,只在城门外静静等待着,任凭风沙打在身上劈啪作响,也不会稍动分毫。 没过多久,街道上又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纵马之人骑术jīng良,比之适才的守城尉远甚,在街市之中,不伤行人犹能保持马速。那是个锦袍锁甲的人物,胯下之马一身雪白皮毛,好不神骏。城门口的一众兵卒见了来人,连忙让开道路,有那老兵旅就不由诧异:有多大的事儿,竟然惊动了近年来战功第一的神威将军亲自出城来见? “吁――” 西夏国的柱石神威将军拉缰急停,一个漂亮的旋身下马,见了这一众森然而立的黑甲骑兵,也不由愣住:虽是听了通禀,他也没料到一十八名飞骑,竟然尽为瀚海骑!他略整衣冠,上前抱拳行个军礼,道:“瀚海骑大驾,西夏国督北庭总军事神威将军李延庆代国主恭迎诸位!”说的竟是再标准不过的契丹话。 为首的骑士打了个手势,十八骑同时下马,动作严正一致,犹如一人。首领从怀中取出个长型事物,像是卷起的诏书一类,装在一个黑sè的丝袋中,袋子上分明还绣着一条青sè的蟠龙。 “瀚海骑奉西北路招讨司大都护、北院大王、耶律国大王子之命,面见西夏国主,与谋大事!” 李延庆面sè一肃,道:“请与我上王宫议事。”见对方要上马,连忙道:“诸位请慢,这个……耶律大王所谋之事想必惊天动地,成与不成未定,还是不要惊动城中百姓,走漏风声的好吧。城西有一条小路可直通王宫,只是骑马的话恐多有不便。” “不必了,此事贵国主必定应允。我王所谋之事堂堂正正,也不怕被人知晓,你是怕回鹘、吐蕃等族知道了会有所图谋吧?将军大可不必忧心,因为这一次,他们站在同一个战线!”说罢瀚海骑纷纷上马,策马缓缓入城,李延庆眼中虽闪过一丝怒气,旋又压下,上马跟着入城。 一路上瀚海骑自然引起不小sāo动,西夏国人虽在外邦,前朝却也算就沐汉风,颇知礼仪。也有人认出了李延庆,便不由窃窃私语,李延庆只做不见,一脸肃容策马。休说西夏皇宫如何富丽,只说瀚海骑到时,自有宫人殷勤引路。然而只有三人入了宫去,其余瀚海骑则下马立在阶前,铁枪一般动也不动,唬的随侍的一群内侍惶惶恐恐,不知如何是好。 西夏国国主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当他出来接见瀚海骑三人时,甚至是被左右搀扶而出。可当他看到那绣着蟠龙的黑sè丝袋时,眼中划过刀一样的锋芒,绝非是行将入土的老人应有的眼神。 可那种眼神毕竟是昙花一现,暮气沉沉的君王以国礼相见,三人肃容回礼。国主以旧唐惯例致礼,三人回礼亦是遵照唐规,动作严正熟练,足见对西夏国之重视。老国主微微点头,从那人手中郑重结果丝袋,缓缓取出其中黄金诏书,展卷读罢,良久不语。 那首领以半生不熟的党项话道:“久闻国主素富决断,为我大王衷心钦佩之人,因此不惜万里与谋。今既看了诏书,为何无话?” 老国主叹道:“耶律大王允称北地军神,又在盛年,孤已是将要入土的人了,有些跟不上大王的拍子了。” “这西北之地,大王嘱咐第一个一定来见国主,那是寄予厚望的了。若是西北得成联军,贵国当执牛耳。” 老国主再叹:“兹事体大,这是要孤拿国本去赌啊。祖宗基业,不敢轻废,年纪大了,实在不如年轻时那般锐意了。” 瀚海骑首领“哼”了一声:“我是军人,不是说客,不懂得你这些弯弯绕绕。我家大王早料到国主不会痛快答应,不过是增加些筹码了。” “放肆!你不要太无礼了!”李延庆大声斥责,却被老国主摆手挥退,又示意那首领但说无妨。 那首领身后一人递给他一只雕刻极为jīng致的方形木盒,大小可一手掌握。首领轻启木盒,其中静静躺着一颗鸡蛋大小的金黄丹药,登时一阵沁人的药香充满室内,使人闻之不觉神清气爽。“此丹名为‘龙元丹’,为天山三大炼药宗门合力炼制。原本是三宗向中原皇帝进献的宝物,后来被我家大王的一位友人所得,又辗转送与我家大王。这丹药别的功效恐怕不如国主法眼,然而有一件想必国主会有些兴趣的。” 老国主看着“龙元丹”的眼光灼热起来,却故作镇定的问道:“是何功效?” “依服用之人体质,最少可增十五年阳寿。” 老国主“啊”的惊呼出来,目光灼灼的盯着那丹药,忘了言语。 “啪!”首领轻轻盖上木盒,老国主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沉声问道:“最少十五年?对何人都有效用?” “只要jīng气不散,便绝无问题。” 老国主抬起头来,闭眼半晌,方悠悠叹道:“后生可畏,真是后生可畏,孤对耶律大王敬佩不已!”继而睁眼大喝道:“取我的国玺来!” 一名内侍叩头领命,急急匆匆的去了,不一刻捧着一只方盒赶回来。老国主将黄金诏书展开,取出国玺,使劲了全身的力气在上面盖了一印。他长长的喘了一口气,道:“孤累了,具体事宜就由李将军和诸位商讨吧,将军是我西夏柱石,他的话如孤亲传。”说罢,也不理会桌上的国玺和诏书,便着人搀他回去。 瀚海骑首领将木盒向前一递,道:“国主,别忘了您的丹药。” 从长白山发源的混同江上已飘起了零星的冰片,这个冬天来的稍早了一些,这就意味着今年的冬天比往常更加难熬。 三十余匹健马沿着河床向西飞驰,完颜极烈赫然在列。他一生戎马,虽不如儿子一般一身神通,然而弓马娴熟、内气强横,也远非一般的的武人能比。五rì之间,他就得到了回跋部、铁骊部、鞑靼遗族和北海诸部的响应,粗略统计,不计女真完颜部自己,其他诸族便可聚起十万兵马,而且其中大半还是骑兵!这已算得上是塞北的全部家底了。 从清晨出发,便一路风驰电掣,照这个速度,最多傍晚便能抵达黄龙府。六百余里路,也不过一rì便至。 果如那雷公子所言,昨夜他便收到来自黄龙府的加急,说二十三名瀚海骑已入了黄龙府。而那首领点名要与完颜极烈议事,据说他手中所持是一支绣着青sè蟠龙的黑sè丝袋。 龙绣传檄!完颜极烈虽然早有预感,但是听到那士兵传讯时,仍不由得呼吸一窒。 那是一百余年前,诸国纷争时,契丹人的汗王为联络汉人口中所谓的“天下蛮夷”而设的传檄之法。当时龙绣传檄所到之处,各大部族无不响应,纷纷加入到反抗汉人的大cháo中。只可惜当初的赵家皇帝犹如神人天降,兵锋所指处,管叫他任何抵抗都冰消瓦解。完颜极烈虽然不曾亲历其事,然而族中口耳相传,每每听闻,也不由得为祖辈所流热血而激愤、为赵氏之凶戾而栗然。 从疆域上讲,女真诸部乃至北海诸族的土地都为契丹国所有,塞北诸族也都是契丹名义上的领民。那瀚海骑为耶律瀚海一手组建,真正的核心成员也不过六十余,然而战力却足抵千军万马。契丹大汗王对其有特殊优渥,封瀚海骑众等同三品武将待遇,得“镇敌”名号;而瀚海骑六位首领更是等二品武将衔,赐“御疆”之名。这一次,竟然有二十三骑同为使节,虽然未必个个都是核心成员,可也算给足了塞北诸族颜面。 一百多年前,汉家出了个涿州赵,搅得天下风云变幻,破碎山河终落入他汉人囊中。谁又想到不过短短百年,大赵便已显出疲态,尤其是如今那个在位的赵家郎,不过短短几年,就让那朝堂动荡、四野民沸?真是天公开眼,使那猛虎断爪,全狼才敢窥伺。完颜极烈在马上默默地想,不知如今耶律家这一头猛虎,又能给天下带来怎样的变局? 三、国战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退回去!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面对拔刀怒喝的铁甲侍卫,几个契丹勇士毫无惧sè,口里叫着侍卫们听不懂的言语,大步往前走来。 “呔!”适才说话那人倒竖剑眉,大喝挥刀,只见一道惨青sè的刀气从五尺长刀上飞出。那人不愿真个流血,刀气贴着契丹人的脚尖,斜切进土地上,留下一条深达数尺的刀痕。几个契丹人均觉脚面一凉,低头一瞅,饶是一身悍勇,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两方于是对峙起来,一面是六个披着半身甲、块垒分明即使在寒天之中仍裸露着臂膀的契丹战士;另一面则是装备全套羽林天军银白盔甲、长刀斜引于地的中原侍卫。侍卫的身后便是座披金挂紫的华丽巨帐,在四周众多粗布牛皮结成的军帐衬托下,更显得华贵难言。他就守护在华帐紧闭的帐门前,半步不退。 远方走来一名契丹人,他从一顶dú lì的军帐中步出,全身包裹在狰狞的黑甲中,显然与寻常士兵有所区别。六名契丹战士恭敬地让开道路,他先是皱眉盯着帐前的中原武士,两人目光交错,几乎在空中撞出火花。然后他才回头对几人说了些什么,有几个还想争辩,被他目光一扫,立时噤声,都狠狠的瞪了那侍卫一眼,才不甘不怨的去了。 侍卫见黑甲武士仍未肯走,半点不敢松懈,长刀反而又握紧了几分:“公主殿下喜欢清静,阁下身上的杀气太重,速速退下,免得惊扰了殿下!” 黑甲武士的目光穿过侍卫,落在大帐的门面上,微微躬身,以生硬的汉话道:“我家大王说,王妃既然自愿随军,就要守军中的规矩。王妃身份特殊,在军中难免会受些闲气,大王虽然能保得王妃平安,却也不是事事都能弹压的。”帐中无人应答,他却又侧头向那侍卫道:“在契丹国境里,只有王妃,没有公主!”说罢转身而去,一身甲叶偶尔碰撞出声,带着肃杀的寒气。 侍卫的眼神一直锁定黑甲武士的背影,直到他拐过一片军帐,消失在视野里。他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黏在额头上,说不出的难受。 “国佑,你进帐来吧。” 大帐里幽幽传来语声,侍卫身子明显一绷,旋又松弛下来,他只是微微迟疑,便掀开厚重的帐帘走了进去。帐内出乎意料的寒冷,当然比起外头是暖和的多了,然而以女主人平rì的作风,这里该是温香细软、和风送爽宛如江南的。可依然有一种冷澈的香气萦绕,让人的头脑更加清醒。他只是抬眼急匆匆的向前一瞥,看到榻上半卧的女子,一袭白衣,仿佛不染尘埃。 那想法只是在脑子里闪了一闪,他就想起了本分,单膝跪地道:“殿下,天气冷了,您要多加衣裳,保重玉体。” 榻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不敢抬头去看,不一会儿,手臂上传来触感,即使隔着铁甲,他仿佛仍能感觉到一丝暖意。他慌忙的抬起头,看到一双安静的眸子在望着他,心里头不由得就“突突”的跳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搭在他手臂上的力量那么柔弱,他却根本不敢有一丝违逆。 “我说过很多次了,以后不准再跪我。肯和我来到这北荒的,就是我的兄弟、亲人和倚仗。我从前的名分在这儿没有意义,我只是个要想办法活下去的女人。而你们,是要给与我力量的人,又怎么能随随便便的跪拜呢?” 国佑张了张嘴,却被毓漱抬手虚掩住,她转头轻笑:“这一点,你应该和颜白学一学。”那长榻下首,有一位裹着狐裘的青年男子垂手坐着,面容文雅,人如其名,脸sè真的白如素宣。 国佑没有去看那男子,只是有些慌张的道:“谨……遵吩咐。” 毓漱有些无奈的摇头,牵着他的手臂,示意他坐在一张椅上,才问道:“方才那人,是瀚海骑吧?” 国佑想站起来,又被毓漱一把按回座位上,值得捧拳道:“不错,而且那人是瀚海骑六大统领之一,名为耶律合津。据卑职所知,其虽为统领,其实也不过只管着十名瀚海骑的核心成员和略多一点的外围成员。然而瀚海骑是契丹国之重器,全员虽不足两百之数,却抵得上千军万马,统领也是等同于二品的大将军衔。” 毓漱眉头微微一簇:“其战力若何?” “我若和他放对,则任他甲马俱全,我只凭手中这把刀便不惧他。可瀚海骑素善合击,他若带上两个瀚海jīng锐,我便不是敌手。而若他尽起手下之兵,若依着我对羽林的了解――”国佑沉思了许久,才凝重的说道:“我至少需要一千五百羽林,才能和他战个平手!” “堪称帝国第一jīng锐的羽林天军,也差的如此悬殊吗?京师不过五千羽林,而瀚海骑却有六队……”毓漱说到这儿,却忽的一笑:“九哥儿啊九哥儿,你真是不晓得,自家卧榻之侧,睡着怎样一只猛虎!” 她又转身向帐内的另一个男子:“颜白,那你也说说,他们用的是怎样的名分呢?不会是些抢人抢地之类直接的让人一目了然的东西吧?” “清君侧,靖王庭。解民倒悬,天下混同!” 毓漱的神情明显的窒了一窒:“――他的志向还真是在意料之外啊!我还真是嫁给了一个了不得的男人呢。九哥儿,那就看你是否应对的来呢?” 元圣六年冬月初一,司职谍报的四方司可谓忙翻了天。三道八百里加急的急报先后被送入京师,每道相隔不足一个时辰。从版图上看,这三道急报行经的路线几乎穿凿了整个北方。辽东因为离京师最近,自然也是最先到的;上京道是军务最吃重的边疆,反应速度亦不会慢;然而远在西川的瓜洲府报竟也不过比上京道慢了一个时辰,那就不得不称赞四方司的效率了。 然而这些用鲜血和无数细作的自我牺牲换回的情报,落在官家手里,也不过是略看几眼罢了。直到收到第三封军情,赵济才略微有些动容:不管怎样,塞北、契丹、西羌诸族同时异动,有大范围的军事调动迹象,都有些不同寻常。可他想了一想,仍是批了个“疥癣之疾”,和前面两封同样下场,驳回给了三司,让阁辅们自行商议去了。 二rì之后,诸蛮叩边,狼烟与烽火不分先后的在北方的边疆上点燃。契丹族为“清君侧”的倡议者和共推的盟主,自然是第一个举起战刀的。十万虎狼之师在上京道的草原上等待了一rì,直到耶律瀚海率领数十瀚海骑驰入军中。他只是极jīng简的说了几句话,作为战前的动员。其实他本人的出现,就是对士气最大的鼓舞,当他冲锋在前时,随后的契丹儿郎就不再需要任何其他作战的理由! 上京道只在名义上归于汉家的管辖,这片草原是牧者的天堂,其中胡汉杂居,凡是契丹人居多。契丹人轻易冲垮了草原上不多的驻军,只有在遇上有城墙保卫的城市时才稍微费些力气。女真人则率领塞北诸族直入辽东,这片他们平rì不敢染指的肥沃土地原来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难以攻克,只是在大定府前,他们才被钉住了脚步。而党项人自然是回到了他们魂牵梦绕的西凉之地,在瓜州他们就碰上了顽强的抵抗,可他们却越战越勇,因为他们决不允许让卑贱的吐蕃人和回鹘人率先克复自家的失地! 其实,直到了三rì之后,赵济才陆陆续续的知道这些。当他大叫“蛮夷敢尔”之时,殊不知边疆的将士正浴血杀敌,却无奈敌我悬殊,眼睁睁看着入侵者在同胞的尸骨上踏过;当他大骂“军官无用,尽养了群饭桶”时,却不知那些他几乎未曾拨过一银一锭军费、任他们自生自灭的边塞之地,正被犁庭扫穴般的清洗,汉家将士虽死而不退。 阁辅大臣们一次次被召集起来,雪花般的军情落在这些敦厚长者手里,却也波澜不惊,惊不起几片水花。此时却看得出平时温养的涵养功夫如何厉害,任他千里之外的军情如何急迫,身在枢密之人犹在从容议事,据典而论,侃侃而谈,真个是泰山崩于前而其sè不变。到底是皇帝年少气盛,受不得这些陈腐之气,急火火召集军戎出身的阁臣。然而许是变法时打压的太过,又或是承平rì久尽剩了些廉颇老矣之辈,偌大京城却找不出几个知兵之人。 这期间,“清君侧”的名头进了朝廷大臣们的耳里,主持变法的王老大人也曾告请去位返乡,避了这嫌疑,也不给那番邦落下口实。赵济自然是坚决不允,君臣间上演了一番肝胆互现、鱼水相得的好戏。 冬月初九,朝廷终于决议,尽起北方九路兵马,痛击来犯之敌,要叫诸方蛮夷认清楚天朝上国的威仪!此时耶律瀚海已经扫清了上京道上兵力最多的一旅汉军,面前到达西京路甚至到大同府,都已尽是通途;西羌联军也攻陷了瓜州一地,兵锋直指肃州;只有塞北联军被大定府缠住,虽困住城池,却也南下不得,这大定府中的领军将领则是名震北疆的辽东路安抚使林宏。 四、君侯之殇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本朝开国之前,尚无大定府。太组皇帝底定中原之后,挥军北向,将盘踞在幽燕及辽东等大片土地上的游牧族驱赶出去。契丹人、女真人、鞑靼人以及众多名目也叫不出的胡族不得不背井离乡,离开草原和沃土,向着更加寒冷的北方迁徙。太祖手下大将林鱼渊入驻辽东,于辽阔的冲积平原上筑大定府,依山背水,可谓草原上的一座不落雄城。太祖后封林鱼渊为北顾侯,永镇辽东,世袭罔顾。 在马盂山的一道山梁上,完颜极烈踞坐在马背上,眺望着东方那座岩石堆砌、女真人眼中彷如神迹的城池。从当rì策马黄龙府至今,他已几乎十rì未曾离开马背,jīng神却依然健爽,不露丝毫疲态。对于他们这些马上出生、马上死去的人来说,骑马从来不是一件耗费体力的事情。 “看来,我们是注定要拖后腿了。”夕阳中的大定府有着难以想象的壮美,占地两万余亩,方城被勾勒出刚健的轮廓,仿佛荒原上伫立的巨人,再配上长河与落rì,几乎已是游牧民所能想象的极致之美。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大定府时,自己有多吃惊,以为天上的国度也不过如此,孩童的心灵里第一次住进来个顶天立地的事物。从那时起他就开始钦佩汉人,竟能建起这样的城池;可也同时恨起了汉人,正是因为这样的城,自己的族人似乎永无南渡的可能,只能仰望。 他身后响起了马蹄铁刨地的声音,还有战马暴躁的响鼻声。这已经成了北地某个人物的标志,这人xìng如烈火,连带着坐骑也被他纵容的脾气爆烈,不然以北地人的控马术,又怎会让坐骑这般撒野? “你要肯给我五万人马,我就在明天落rì前把这城给拿下!”听声音就知道是个莽汉,马上人的形象也对得住这把嗓子,是个粗糙的如同伐木大斧的男子。他叫哈勒赫伦,是黑水鞑靼的头领,冰封森林的猎熊者,与狼为伴的雪原之主,素以勇武和莽撞闻名。 完颜极烈当然知道这句话有多可笑,可就算只看在黑水鞑靼贡献的五千名战士和上千头狼,他也不能表现出讥笑。他只是转过身子,很认真的看着哈勒赫伦,问:“你确定?” 莽汉禁受不住完颜极烈的盯视,目光稍稍向旁边一偏,他刚想说是,余光却扫到东方巍峨的石城,不由得耸动圆鼓鼓的喉结,吞了一口口水。 完颜极烈伸手在他的肩头大力拍了两下,向着四方大声道:“谁说我们的狼主只懂得横冲直撞,他一样有着冰原狼的智慧嘛!” 四下里响起一连串豪迈的笑声,山梁上至少有二十骑,马上的人每一个都是一个部落的首领。他们都像是未经打磨的兵器,散发着粗野的气息。哈勒赫伦没有被笑声激怒,反而和众人一起大笑起来:“跟黑熊和老虎打惯了,对付这石头东西,我是不怎么在行。” 可笑声过后,愁容又爬上了众人的脸。在山梁的后面,列着近十万杀气腾腾的战士。他们是北地诸族砸锅卖铁凑出来的本钱,是要在未来的天下局势中豪赌一把的唯一筹码。可如果拿这本钱往前面那座石头城砸,众人都想得到过程会多么惨烈,即使能拔掉这座插在辽东心脏百年之久的钉子,也绝对会让这里的绝大多数人失去后续豪赌的资格。 灰溜溜的退回老窝是不可能的,可就这么僵持着,他们也耗不起。当rì从黄龙府出兵,不过带上了十五rì的粮草,原本打的就是以战养战、就地掠夺补给的策略,在这里又能有几rì留给他们干耗?话又说出来,以塞北的贫瘠,能凑出这些个军饷,已经算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真的要用血肉去填塞城墙吗?完颜极烈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镇静,其实在几次试探xìng的攻城之后,他就已暗中出动了“血魂军团”中人。可大定府中同样暗藏修士,初次的接触中,他这一方没能占得丝毫便宜。 那rì在黄龙府从瀚海骑手里接过龙绣传檄时,那名瀚海骑统领就曾说过,在大定府城下,耶律瀚海为塞北诸族预备下了一份大礼,聊表其对诸族出兵共襄盛举的感激。到底那个男人,给他们准备了怎样的一份惊喜呢? 金銮殿中安静的可怕,只有臣子们竭力压低的呼吸声。而最高处站在龙椅之前的那一位却仿佛化成了石柱,没有发出丝毫声息。 可越是如此,站在阶前的兵部尚书沈约就将背脊躬的越低。他知道自己承上的军情有着怎样的分量,任何帝王都无法接受这样的战果,更何况站在上头的那位,从不是个以宽容著称的帝王。此时的平静只是怒火迸发的前奏,他已经准备好了承受龙颜震怒,甚至早一些时候,他就已对几位相熟的阁老做了托付。 “哎――” 上头的那位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臣子们的心也跟着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金銮殿里的空气仿佛也带着重量,压得一些身体孱弱的老臣簌簌颤抖。随着执掌朝堂rì深,赵济的威严也rì渐深重,许多经历数朝的宿耋也不得不承认,仅以帝王的威仪论,官家已不逊于他任何一个祖宗。 “这么说,北顾侯一家百余口人,无一人生还?” 沈约不敢抬头:“据先报所探,林家人尽数遇害,有人生还的可能xìng微乎其微。” “满门忠烈啊!赵家亏负他太多!”赵济一巴掌拍在龙椅的扶手上,背对群臣。 沈约只能低头附和:“是,是!” “还有,那久居辽东的东隐一脉修者,为助其守城也落了个绝户的下场?”虽是在连连追问,他的语气却愈见平静。 “东隐一脉虽是世外修者,其宗主却是林侯爷的至交,向来也是心系社稷的。”沈约小心的准备着措辞:“当时东隐的成名人物都在现场的,不过这等隐遁之宗门,想必留有后手,未必至于香火断绝之境。” “哼!依朕看来,他们是死有余辜!整整一十七人,竟然挡不住一个女人!”赵济霍然转身,沈约被他语气一惊,忍不住抬起头来,正好触上一对燃火似的眸子,胸口没来由的一紧,连忙又低下头去。急切间,他却未曾注意到,皇帝身后的yīn影那一瞬间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的头顶将要汇聚成魑魅一般的形象,却在触及束冠的刹那,崩溃开来。 到底没忘记士大夫的骨耿,沈约往前头一拜,道:“当此国难能挺身而出,毕竟是忠义可嘉的。” “国难?”赵济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沈大人是想说,是朕用人不当,养虎为患,才造成了这番局面吧!” 辽东安抚使林宏戎马半生,又是武侯世家,不仅一身武艺jīng熟,掌兵亦是朝廷中不可多得的大兵家。原本他手握六万jīng兵,依托磐石一般的大定府,就是面对二十万敌军围城,亦不无可虑之处。这些rì子连连从三处送来烽火急报,赵济对于上京道、西凉道两路是颇有担忧的,辽东一路却是放心之极,果然从后续军情来看,亦是如此。 可刚刚收到的阵前军情:就在三rì之前,大定府竟然被女真诸族破城,北顾侯一家尽数捐躯,六万大军死伤枕藉,大半被俘! 而原因,就是因为驰援大定府的朝廷供奉岳楠湘临阵倒戈,在城头上亲手取了林宏的头颅! 军机处呈送的军情简短jīng炼,赵济却能从中读出扑面的不甘与绝望: 傍晚时两军隔着城墙对垒,林宏亲上城头督战,以岳楠湘的威望,自然受邀同上城头观战。却不料岳楠湘忽然出手,长袖一挥,便让身旁的林宏身首异处。 四周或明或暗护卫的东隐一脉高手哪里来得及救援,岳楠湘不过带了两人,三人却稳稳吃死东隐的十七名修士。无一人是五合之将,一盏茶功夫十七人便被屠杀殆尽,岳楠湘更是只身纵入城下,打开城门,以一人之力守住城门,直到女真诸族的先锋骑兵尽数入城! 林家不愧是继承了开国大将血脉的武将世家,纵在绝境亦不绝望。林宏的四儿两女无一弱者,最小的一个才不过十三岁,却也能提枪跨马,纵横沙场。六人纷纷组织起残兵,凭着平rì在军中的声望,迅速提振起士气,仗着地利与胡夷展开巷战,以哀兵之势反将入城的敌兵迎头痛击。 岳楠湘却势要斩草除根,于乱阵之中,纵横于城中各处,将林宏的六个子嗣一一斩杀。其后更是指引敌兵贼寇,杀入了侯府里,将林家一门老小斩尽杀绝。期间城中亦有不忿其作为的诸多隐遁高人或是侯府供奉,终究不敌岳楠湘三人,或死或逃,无人能扭转当时的形势。 至此,大定府中的汉军无可挽回的崩溃了。夕阳落尽的时候,大定城中燃起了多出熊熊烈火,火光映亮了半边天空,也将奔涌的哈老河映照的鲜红如血。 赵济将记着军情的信笺捏成一团,yīn沉的说道:“去请乾元国师,速来议事!此军情所载,兹事体大,不得宣扬,众卿该当分得出轻重。若朕从外间听到了什么风声,哼!干系最深者,当以欺君之罪论处!” 五、回归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冒襄、子杞等人从寒荒原返回契丹之地时,时rì已进入腊月。其时正值倾雪如覆,天地间一片苍茫,纯净如许。经过了寒荒原的洗礼,北地冻杀人的天气,五人却能甘之如饴。 这数月北行后,五人的气质明显改变,不说变化最大的子杞和闵水荇,其余三人的气质也各有不同,而相同点就是都多了些凛冽的寒气。冒襄以废墟里残留的罗刹之力试剑,五rì之内将废墟yīn殿中盤聚的魅罗刹力尽数扫灭干净。为了对付聚散无常、变化万端的罗刹力,冒襄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不知不觉中剑路里就多了点虚渺难测的意境。岚徽和燕玉簟从旁协助,不仅对幻力的反制大有心得,且结合自身修行,也多了许多意外的体悟。 这罗刹在数百年前,也是天下有数的鬼中王者,其地位足可与洪荒异种和仙魔传承比肩。可怜在人间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被人抹去,唯留下耶律瀚海和岳楠湘两个别有居心的“传人”。 回来时又碰上了几只妖兽,算来子杞一路上整整吞了五颗内丹,皆为大寒之xìng,真把他从内到外冻了个通透。能在寒荒原上逞凶的妖物,无不修为惊人。若放在外间早该开启灵智,进而褪去兽型,向羽化大道上勇猛jīng进。这怕也是老天刻意的造化,苦寒绝地易得神通,却难得机缘,到头来还是要在其中苦苦挣扎。 以内丹为药、肉身为鼎熔炼修为本是左道,往往落得揠苗助长的效果。只是子杞以妖王神魂为内火,寒荒原上酷烈的环境为外火,双管齐下,再以世上第一等的守心心法护持根本,终于将丹力融入了气海之中!rì后再慢慢将丹毒化出体外,也不会留下什么隐患,这修为来的取巧,却对体悟大道毫无助益。 而原本内丹中蕴含危害最大的妖煞之气,却被两大妖王分食干净,做了自家稳固神魂的养料。 至于闵水荇,自从得到鬼缠森罗之花,浑身气机几乎一rì三变,或昂扬如歌,或晦涩凝重,或悠扬跳脱,或无迹可寻。而在yīn影之山中,她还另得了一些草木可以入香,时不时便有灵感涌上来,便炼出一段香来。那鬼缠森罗已与她的小香炉混融如一,成了这世上绝品的培香之音,炼出来的香料不光是上上品,犹能附带一些妙绝的共用。 岚徽和燕玉簟是绝不肯用她制得香的,冒襄自然是义不容辞,子杞也乐得给她试香。结果冒襄爱上了一种香料,只要配在胸前,便能千杯不倒,且酒中种种甘冽皆能提上一个档次。他在重遇牛蹄突厥时第一次用此香,结果将那族长所存酒浆喝了近半。那一个雪夜,人身牛蹄的巨人们见识了不似人间所有的剑舞。豪饮后的冒襄仿佛神灵附身,剑指天地,回风舞雪。那一刻,苍茫永寂。 子杞也得了一个妙品,闻香之后,头顶显出氤氲云气,如霞蔚烟蒸,整个人也处在神游物外之境。最奇特处,却是他修习年余的“无相云气”也能与之共鸣,生出种种谐趣。浑蒙之际,便得功行圆满,他鼻孔猛然一吸,将头顶云气尽数吸入,紫府之中的烟云便厚重了一层。 危月燕是变数中的变数,旁人若想得一“二十八宿”兽魂,无不费尽千辛万苦,且用上细水长流的水磨工夫,才能rì渐契合。只凭着每rì几粒香料为饵食,就赚来一只危月燕,委实是好买卖。然而危宿历来背负防主之名,却也要提防它带来的凶险。 从邈瀚却几无生机的极北归来,契丹人的国度就显得有人气的多了。可事实上,广袤的土地上,人烟极其稀少,尤其正值隆冬,一路行来罕有人迹。往往跋涉百余里路才能碰上一处聚集地或是村落,而艰难的生存环境注定了其人丁的稀薄。除了党项人外,契丹人是最接纳汉家文化的,东到接壤冰封之海门户的鞑靼海岸,西至天山北麓,北从发源于极北的翰酷河起,南至辽阔的蒙古草原,契丹人将辽阔的土地尽数整合在自己的铁蹄下,建立起坚实的集权帝国。而契丹国境中也多有仿造中原建造的城池,虽不及京师之类的富丽雄浑,占地也自不小,且粗旷的风格很能体现出游牧民的本sè。 可毕竟土地太过贫瘠了,虽然契丹贵族们都住在高耸的城墙内,学着汉家的贵戚过着风花雪月的生活,可绝大多数百姓仍旧cāo持着旧业,逐草而居,靠着牛羊和马匹活命。子杞就感叹,这样人口稀薄的民族,在本朝开国前的混乱百年里,竟然曾经马踏黄河,近乎占据了整个北方。契丹人的身体里想必流淌的是烈酒,一旦有火星燃起,就能燃烧出熊熊的火焰!而整个民族汇聚的烈火,又何止是燎原之势? 进入贝尔湖边的呼伦城没多久,五人就知道,这火焰又再一次点燃,企图席卷天下了。凭当时耶律瀚海的姿态看,契丹统军之人必定是他本人,如此可怕的将军,麾下的将军想必也如同铁铸的cháo水吧?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北伐,虽然“清君侧”的大义听在几人耳里十足可笑,可契丹的百姓们却兴高采烈的谈论着中原的百姓如何如何苦不堪言,浑忘了自己过的rì子也离水深火热不远。城里同样不乏汉人,除了少数行商,大多俨然以契丹国人自居,又因为多了一层身份上的关系,便多了纵论时局、侃侃而谈的资本。许多也在翘首等待,当契丹铁蹄征服一片片土地后,或许有生之年还能落叶归根。 通过蹩脚的契丹语,冒襄知道不仅是契丹人,女真人、鞑靼人、党项人、回鹘人,几乎汉人能叫得出名字的“夷狄”全部出兵了。他仿佛看到这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地里摆弄着,把天下做棋盘一般,生生把不相干的全扭合到一起。如果这也是复仇的一部分,他不禁不寒而栗,战火中将丧命的千千万万的人,不过是一场复仇盛宴中的菜品吗?冒襄忍不住看看自己的双手,猜想着自己身体里到底流着怎样疯狂的血脉。 契丹人是豪放大气过了头的民族,明知道对方是纯种的汉人,自家的军队正在人家的地盘儿上烧杀掠夺,还热络的扯到一桌胡扯一通。这不才喝了几杯下肚,子杞就跟对面儿一大胡子扯开来,一个cāo着说不出几句的契丹话,一个说着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汉话,竟也能说的入港。 于是,在中原尤其是京畿之地被严密封锁的消息便进了他的耳朵。雄踞关外的大定府竟然被攻陷,子杞一口酒就噎在喉咙里,好半响才咽了进去。 “听说是一个中原的女神仙呀,又会飞长的又俊俏,汉人的皇帝还封了她当大官。可是汉人都不知道,她其实是咱们大王子的相好,早就不想当汉人啦。就在那个城头墙上,前头十万的大军眼睁睁看着,身边一圈一圈密密麻麻的汉兵站着。”大胡子说的兴起,站起身来,右手在身前一挥,且滴溜溜原地转了个圈子,叫道:“就这么一抬手呀,‘哗’的冲上来一大蓬的血,那侯爷将军的头就上了天了!” 子杞忍不住回过头,和后桌的冒襄交换了个眼神,都读懂了对方的意思,子杞轻声喃道:“岳楠湘。” 五人收拾行囊,出了呼伦城,一路向南而去。三rì后,大定府就已遥遥在望,站在完颜极烈等人曾经立身的山梁上望去,四方的石城仍旧壮美无匹。除了城中几处伤疤似的焦黑痕迹,几乎看不出它刚刚在不久之前易主。 四周北方诸族布下的侦骑不少,有那倒霉的自然落在几人手里。盘问之后得知,女真人只留了自己麾下的五千劲旅守城,其余大部接着南下,直奔平津府而去。大定府中粮草充足,被诸族清扫一空,又在城中及附近村落强征两万民夫,押解粮草随军。这一批军粮,足够支撑大军三月之用。这一回出兵却不像先前般急行军、行奇兵,完颜极烈摆下了堂堂正正之军,从容行军,却是要正面碾压平津府,恰与大同府之外的契丹大军呈相望之势。 “军阵之事,我等无能为力啊。”即使杀了那守城的首脑,城中的汉军已尽数被打残,仍旧夺不回城池,除非是把那五千守军尽数杀了。 岚徽决定和几人分手,辗转年逾,她一直在外,也不知当初被逼入九障之森的族人近况如何。战乱将起,天下无有宁静之地,她身为红衣巫者,一肩担负族人的安危,再不能这么任xìng的在外头乱跑了。 众人自是依依不舍,尤其是燕玉簟,两个女孩儿早已成莫逆之交,然而知她责任深重,只能洒泪挥别。原本修行之人,当心如止水,燕玉簟可不管这个,直把眼泪鼻涕抹了岚徽一身,惊得她不敢再多留,召出夜沼兽,骑了立马飞奔而去。 子杞感应到东方和西方都有强烈的波动,那是独属于六妖、唯有他能感应到的神魂层面的感应。西方之妖,感应中如饕餮之口,贪婪空洞,应是六妖中的贪妖。依冒襄当rì与凌海越一战,猜测十有仈jiǔ是应在他身上。如今西方上战事纷起,党项诸族一路东进,凌海越处心积虑久矣,想必也藏在军中了。 “这回一定要把他揪出来,拆散他一身的老骨头!” 至于东方的那一个,尚无头绪,冒襄和子杞也只是隐有猜测。 冒襄忽然想起上次临别时林婉的眼神,她为了追索她师姐的秘密而深入极北,那是卯足了力气吧?如今,她的师姐又做下这么大的事,五岳盟中谁能容她?又或是,干脆仍有人被她蛊惑,分裂出来?解决掉凌海越之前,就暂时把这女人让给你吧。 六、金瓯妄测天数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与北方的战火纷飞不同,江南的百姓无暇顾及仿佛远在天边的侵略,正陷身在岁末的各种纷乱杂事中。当然,也有很少一部分地方开始了特殊时期的征兵,让原本被推行数年的保甲法洗礼过一轮的家庭,在男丁劳力上越发的雪上加霜。 中原之大,让消息的传递格外漫长,几乎撼动整个北方、让这个庞大的王朝以最大的出力整顿武备之时,将落入江南山村百姓耳里的消息仍旧在路上。鹰潭一地的百姓就几乎未曾收到兵祸影响,然而今年年关格外忙碌――龙虎山的老爷们急需各种临时的杂役上山,为岁末和新年的种种筵席和典庆布置。 就有那上些岁数的村人感叹,这蛰伏的龙虎终于醒过来,有多少年未曾有这样的光景了?也有些本就是天师府里的长佣,当年被迫下山,在山下安家落户,也时时都还存着东家再兴盛的念想。如今就是不要工钱,也是想回去帮衬一把的,就是自个儿走不动山路了,也吆喝着儿孙辈,去看一看老东家的荣光,见识见识这山里的宰府气象。 除了年关,还有一层意思,现如今的天师刚巧喜得麟儿,要为这未来的小天师金瓯测命,验一验未来的成就呢! 龙虎峰上,重门深深的一处卧寝中,秦婉儿斜靠在床头,目光温柔的看着小篮子里熟睡的婴儿。产子不久,她脸上仍带着些微的倦容,这个小家伙儿,还真是会折腾人,离开母体真要把娘亲累得够呛。不愧是未来的小天师呢,在娘胎里就贪恋着元气,秦婉儿就感觉,自己修了十几年的真元,因为产子,生生的掉了一个台阶。 一阵风从窗缝里飘进来,让她忍不住一哆嗦,她想起的第一件事,却是伸手去给孩子掖好被角。她心里微微有些恼,这些丫鬟总这样粗心,到底是新来的,懂什么知情冷暖?可她又面嫩,从不肯当面训斥于人的。这个龙虎峰,总还是住不惯的啊,在群山的最高处,平时就已料峭的很,又何况是冬rì里?捣药峰后山的那片花圃被寒风吹的不成样子了吧,除了自己,谁又肯傻的用灵力去每rì浇灌呢? 可想到昨天丈夫临去时的眼神,她的心里就更冷,比身上冷的多。昨rì清晨产子,而到现在她却仅仅见过丈夫一面,且还是刚生产时他进屋来看孩子的时候!他……不过是把自己看成是延续子嗣的工具吧?而这个孩子呢?他当时只是站在旁边看了看产婆手里的婴孩,并没有亲自去抱一抱,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交易到手的货物。 这一生,会就这么过去吧?她一时间管不住自己的思绪,任由它在那些久久停留在脑海里的画面间徜徉。在竹海脚下、淙流之边,那个浑身电矢缭绕的身影始终练剑不辍,如玉的脸庞写满了坚毅,当时远远地偷看着的自己是多少年轻啊!她多想化身为一支青竹,默默地看着他练剑,或是变作一只香囊,让他每天配在腰间。即使现在想来,她也忍不住脸上发烧――可那个人,再也不会回到这片大山里了。 “夫人,鹿鸣老爷来看您和小公子了!”外间一声丫鬟的叫唤打破了她的回忆。 秦婉儿连忙坐直身子,将衣衫整理妥当,把散乱的鬓发掖好,听得院子外头一阵脚步声行来。一名俊逸绝俗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举止洒然,正是鹿鸣居士。昨rì一来她在产房生产,那里染了妇人家的血光,外人不愿沾染;二来府内府外来道贺的人实在太多,想他也不愿纡尊来挤这个场子。 秦婉儿想起身迎接,被他伸手虚按,道:“你身子还弱,不用拘礼。”便觉得一股柔和的气息稳住身子。浑身暖意盈盈,一时间说不出的受用,仿佛疲倦一下子从毛孔里溜了出去。 “多可爱的孩子,”说来也巧,鹿鸣一进屋来,那婴孩就醒了过来,也不哭闹,只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鹿鸣哈哈一笑,将男婴抱起,只见那眉眼间秀气逼人,天然就带了三分灵气,再被那一双宝石也似的眼睛一搭衬,更有十分的灵xìng。“只是可惜,生在了这样的家里。” 秦婉儿不料他忽说出这么一句,当下就愣住了。鹿鸣将一根手指放在婴儿眼前,那婴儿伸出两只粉生生的小手儿,一把就握在手里,“咯咯咯”的笑起来。鹿鸣心中微微一动,指尖上有一点萤火似的微光亮了起来,那孩儿竟然凑上前一口便把那萤光吃了进去,却是笑的更欢了。 “这孩子很好,比他爹爹好,比他爷爷也好。”鹿鸣把他轻轻放回小篮子床里,小东西刚吞了萤光,连眼睛也变得亮晶晶的,小手儿小脚儿都往天上蹬,欢的不行。“是了,还没起名字吧?” 秦婉儿轻轻点了点头:“还没测过金瓯,不敢胡乱起名字的。师叔满腹经纶,学问和道法都是顶尖儿的,若有闲时,不如给娃儿起一个?”金瓯测命是历代天师的嫡出男婴都要做的一个仪式,是为未来可能的天师测算命理,名字也大多是在测过之后才起的。仪式所用的金瓯被收藏于祠堂中,代代相传,其实也不过才chéng rén拳头大小罢了。仪式上,会在金瓯中放入一张白纸,婴儿自己从中把纸片抓出来,那上面就会多出字迹,记载着或多或少的命数。历来的结果,有极准的,也有写的一团糟的,甚或有些写着乱七八糟穷其一生也没看明白的,当然,也有的只是白纸一张。 “是该好好想想,等过了天看金瓯测出的结果吧。”鹿鸣看着兀自闹腾不休的婴儿,眼神中流露出难以得见的温柔,只听他轻轻的道:“真是可惜呢,迟来的男丁,不过总算来了。” 秦婉儿想起了山上流传过的一段掌故来,听他那样说,就知道他是想到自己没能生个男孩儿出来。这个师叔也怪,从前一心想要男孩子的,结果生下了越裳师妹后却没有再要,并没有听说师叔母有什么生育上的隐疾。何况若真为了添丁,就是再续一房也是无可厚非的。她不知道怎么接口,只得说道:“越裳师妹还没有音信吗?她一个女孩儿家,虽然修为jīng强,在外头总还有许多不便的吧? 去年初秋,来自天山的宾客就来过一回龙虎山,说清了越裳师妹和他们家公子的事由,虽然说话时那样诚惶诚恐,可到底这一桩亲是没法再续了。其后再没听过她的消息,而鹿鸣也从来未曾说起,仿佛不曾有过这个女儿。 “命数天定三分,自己走出七分,你们这些孩子都大了,知道自己该走什么样的路。我既然已做不得主,还是不去理会更乐得清闲。” 自己走自己的路吗,我似乎没有这样的勇气和权利吧?秦婉儿又被一句话勾出了心里的愁肠。 “我也不打扰你休息了,你且仔细将养吧。看到这孩子,我就放心了,天师道未来的希望就在他身上。只可怜他不会有幸福快乐的童年吧,那么重的担子压在身上,只会鞭挞着他赶快成长。希望他会成为不愧于列祖列宗的天师。” 秦婉儿没来由的觉得一阵紧张,却强笑道:“师叔说笑了,他纵然辛苦些,那是生在这样家庭里的本分,上头有他父亲顶着,又能有什么压力在他头上?我也未必不会再生的,又或泯然他以后纳妾我也是不拘的,到时候男丁兴旺,这孩子可不一定当得成天师。” 鹿鸣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毛,盯着秦婉儿沉吟不决,直把她看的坐卧不安,才摇头道:“过了除夕,天师就要出山去,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出,出山去?大新年里,他出山……干什么去?”秦婉儿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死死的抓着被角,感觉只有用尽了力气,才不会被那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所淹没――出山?难怪金瓯测命大多都在满月之时,他却非要赶在这几rì里,孩子刚刚出生,又会抓什么纸片呢? 鹿鸣轻声一叹,怜悯的看着她:“你早晚也会知道的,不如预作准备的好。如今北方战乱纷起,天下将要大乱。他已决定尽起龙虎山中jīng锐,北上抵御外侮。你也是在屋子里呆得久了,不知道山上的动静。至于山下,早有附近九县的子弟兵装备整齐、备足粮饷,只等吃过年夜饭,就跟随天师而去呢!” 七、冲阵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朝廷无力剿贼,大伙儿自求多福吧!” 扯着嗓子喊的老汉骑在毛驴上,那可怜的畜生被主任催逼的发狂,挣了命的赶路,累的毛皮上濡了一层油汗。镇子里本来已经人心惶惶,这句话像是扔进了滚油锅里的冷水,一下子炸开了锅。 打好了包袱的人们赶着投胎一样挤出门外,嘈杂的人cháo裹挟着越来越多的人群,渐渐汇成汹涌的人流,东边的镇口冲去。男人的咆哮声、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闹声、鸡鸭牲口的声音,各sè声响交织成难以忍受的浪cháo,将混乱推到更高处。也有那些走不得的、或是舍不下的,就把外门死死地关牢,在里面乒乒乓乓一阵敲打,门和窗的缝隙都被堵住,不让一丝光透进去。 这镇子仿佛回到了两百年前,那个无国界可循、强梁比官府更值得信任的年代。 “一群笨蛋!跑什么跑呀,家都没了,这大冬天的跑出去不也是个死?” 镇西进村的路口上却有几个不合群的人,这四人站在路中间,两个男人望着进入镇子唯一的路口,两个女人则望着镇子里越来月无法控制的躁动。这里的住户是撤离的最早的,漫天的尘土已经落回地面,可是杂沓凌乱的痕迹却无从抹去。四处散落的衣物、棉絮、稻谷,还有鸡鸭的羽毛、牲畜被踩扁的粪便,甚至是一滩滩浸在泥土里的血迹,无不述说着当时的混乱。 “我去喊他们回来!”燕玉簟一副很铁不成钢的模样,冲着人cháo走去。 闵水荇在她身边不紧不慢的道:“希望村民们肯相信,四个年轻人能挡住两千的虎狼之师。” 燕玉簟愕然停步,虽想反驳,却又无从说起。是啊,如何凭着区区四人就给予百姓们信心?难道拔出剑来稀里哗啦把房子拆他一片吗?在西凉人心里,胡人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烧杀掠夺,刀下从无活口,两千人足以屠戮一个县城,又何况是个小小的镇子? 西行路上,四人亲眼见证了战争的残酷,从西京道进入西凉后,最鲜血淋漓的兵灾**裸的呈现在四人眼前。 与契丹军马和女真联军不同,西路以党项人为首、回鹘人和吐蕃人为辅的联军成分复杂的多,其中诸族混杂,不可计数。对外号称大军三十万,其实听候联军大都督李延庆调遣的主军不过六、七万而已,其余尚有十万余诸族兵卒不受管束,反而分成近百股,如同田野中的蝗虫,跟在大军后面蜂拥冲进了西凉! 朝廷在西凉设立黑水、白马、西平三镇,是天下有数的jīng强军镇,三处合在一处足有十五万兵马。然而按着本朝的惯例,这所谓十万自然是掺了水的,其中被上上下下的官员吃掉了三分之一还多的兵额,再扣了些老弱病残,差不多能剩下半数。然而这七万余,却允称jīng兵。 只是一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二来军中无修士,而敌方却有天山上的修士高人随军,三来三大军镇也受了新法波及,如今领军的都是新党一派的文官,何曾在战场上见过真章?只可惜数度鏖战,被打掉了两万余军马,不仅丢了大片土地,连西凉中心兴庆府也被贼兵占去,残军只得退守于兴庆府以东的西平府。 如此,则西凉、青海尽遭异族铁蹄蹂躏矣! 百股贼兵流窜,百姓流离失所,村落十室九空,道路之上时常见得抛尸,其中不乏稚子垂髫,西凉原本便地广人稀,如今更成了一片荒凉气象! “耶律瀚海到底有多大的魔力,竟能给这些异族如此大的勇气?”本朝开国以来,这些外族人无不仰仗汉人鼻息,何曾敢有僭越之举?党项、回鹘、吐蕃三家自立国土,稍有颜面,然而对朝廷只敢称番邦小王,年年进贡以求平安,其国人入中土贩市,则税费数倍于汉人。至于羯、回纥、靺鞨、鲜卑、羌、氐等自五胡乱华时期曾烜赫一时,而如今只能在夹缝中生存的诸族,则更是低人一等的存在。 “别胡思乱想了,他们来了!”冒襄目光一寒,手抚剑鞘,使剑柄微微指向前方,而浑身外放的气机忽收敛的干干净净,仿佛此身与石土同化。 子杞闻言一凛,凝神静气果然极远处有隐隐的声音传来。且正高速接近中。他脑海中浮现出万马齐喑的画面,不由更是凛然,来者当是身经百战的骑兵劲旅! “好强的阵仗!难怪把乡人吓成这样!”这却是子杞料错了,寻常百姓哪里见过什么好阵仗,他们害怕,是因为附近几个镇子联合组织起的乡勇团已被人家连根拔起。西凉自古便民风彪悍,正规军虽不敌,百姓却不肯束手待毙,zì yóu许多民兵、乡勇团练组织起来保卫家园。然而胡兵的凶狠委实超出想象,规模偏小些的民兵团无不遭到覆灭式的打击。 大地微微颤动起来,小镇里无数瓦片在屋顶上瑟瑟发抖。混乱的人群里也有感觉敏锐的,他们察觉到灾难的临近,于是更加恐慌,更拼命的向前拥挤,却使得环境越发恶劣。虽然人们争先恐后,可仍有小半逃难的人堵在出镇的口子里。 冒襄对子杞道:“别东张西望,前面的敌人不是可以被忽略不计的角sè。即使是我们这样的人,乱军丛中,也可能被寻常的铁器要了命。所以,我们要引导敌人跟着我们走。” 子杞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要……大开杀戒吗?” “当然!”燕玉簟大声叫道,翘起拇指指向身后:“就当是为了那帮怂人吧。” “对!为了那帮怂人!”子杞也大叫了一声,紧紧地攥住了腰间的剑柄。 杂sè的cháo水出现在地平线上,一点点向上翻涌,他们漫过道路和田野,将一切阻挡在前的障碍踏在马下。像极了一群黑压压的蝗虫,所过之处草木皆灰。凭着远迈常人的视觉,冒襄四人已看清了最前面的人的脸。阵形的锋沿上参差不齐,犹如被撕扯开的纸边,却反而带着奇异的震慑力。那都是些深目凸鼻的胡人,脸上奇怪的并没有屠杀之前的疯狂和嗜血,他们绝大多数只是安静的控着马,粗糙的脸庞犹如经历风霜的岩石。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马上、鞍上,都沾着暗sè的血迹。 “不要手软。”冒襄低声的道,像是说给同伴,也像是说给自己。 当cháo水逼近百丈之内,几道迅捷之极的身影从骑阵中飞出,迅速逼近小镇。冒襄眸中jīng光一闪,回身说了句:“守住镇口!”提剑便大步走了上去。他步伐看似很慢,然而每一步跨出便在数仗之外,不过走了十几步,就与来人接近到了十分危险的位置。 那当头飞来的一个,也算是个有一面之缘的,却是当rì在伯阳宗中,跟在大玉关于允之后的。当时萧独说起天山掌故,这人名为霍青庐,是大玉关十三掌刀使之三,亦是难得一见的人物。他显然也早便认出了冒襄,见他这般托大走上前来,不由怒喝一声,御空抽刀——只见刀半出鞘,杀气如cháo,气势上竟仿佛是他身后那两千人同时抽刀一般!遮莫是修为差一些的,在这统摄八方的杀气下,怕是连动都动弹不得! 冒襄却甚至未曾抬眼去看,他仍处在那不惹一点尘劳的奇妙状态,扑面而来的杀气像是有重量的,压得他的左肩不由自主的一塌。然后,他握剑的手便顺势动了起来—— 霍青庐心里是装着嘀咕的,可他不能让这疑惑干扰了自己一往无回的杀心。他宁愿更相信他的眼睛,虽然在更高层次的灵觉感应中,地面上仿佛空无一物,根本没有那么个人存在。 ——当剑锋露出一线,以那一线剑锋为基点,繁密庞杂的气机猛然外硕,就像是硬生生从虚空中挤出来一块地方,冒襄整个人就那么突兀的出现在对方的灵觉感应中。而……那有哪里像是个人?简直像是一团杀气塑出的一个人型的模子! 难道,就是这么一个变故,他就将针对自己的杀气收归自有,继而,还施彼身? 面对划空而来的如雪剑光,霍青庐失去了狭路相逢的信心,他猛地推刀入鞘,退,急退。 然而他身后两个修士却没反应过来,仍抱着一招毙敌的幻想凌空而来,只是忽然间如坠冰窖,脑子也有些迷糊:不知怎么的,霍三瓢把子成名的“沸雪杀气”被增幅了一倍,反上了自己的身? 剑光一起一落,随之落下的还有两团乱七八糟的碎块,和漫天的血雨。浓烈的杀气也随着尸首的破碎而消散干净。 骑兵的cháo水没有丝毫停止过马蹄,他们只是为这几人的战场自觉的开辟了空间,从两边分开,然后又将从前方合拢,把几人完全淹没在骑阵里。 子杞手掌一翻,大喝道:“豹王!”身高堪比战马的青sè巨豹凭空出现,他翻身而上,豹王嘶吼一声,载着他冲向翻涌而来的cháo水!这时候,两边的骑阵刚刚分开成最大的张角,子杞一手按住豹头,而双眼中尽数被亮银sè充斥,其中暗藏着微小却繁复之极的纹路。层层无形的波动从他的手臂蔓延向豹王,于是在奔跑中,一人一豹达到了某种玄而又玄的契同状态。 豹王猛然昂起头颅,冲着前方张口大吼!没有人听得见豹子的吼声,可那一刻,竟然也没有人听得见原本震耳yù聋的马蹄之声。 “喀拉——嘭!嘭!嘭!嘭……” 像是有一道无形的绊马索横亘,最前面两排的战马先后折足,向前倾倒,而更后排的人马则毫无悬念的撞了上去。汹涌的骑兵cháo水顷刻间陷入混乱,犹如撞上岸边的礁石。 八、一骑当千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胡骑的队形相当松散,仍有半数以上的骑兵循着空隙,从倒下的袍泽身旁越过。更后排的则有更多的调整时间,迅速调整好冲刺的节奏和方向,让阵形恢复严整。一切都是在疾奔中完成的,身为马上的战士,他们不能丢掉速度,丢掉速度就意味着丢掉优势,以至xìng命。 一抹阳光无巧不巧,落在藏锋剑上,又被反shè到霍青庐双眼间。他仅是微动眉睫,冒襄便忽然动了。此时,两旁最快的骑兵已经越过了他大半个马身。他只是反动握剑的手掌,霍青庐甚至还来不及分辨其剑意上的变化,便有剑气排挞而出,向两边击去。他立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大吼一声,刀光怒卷而出,饱含被忽视的怒意。 然而处处失敌机先,他又能挽回什么?几乎在刀芒被一道绵密剑气阻挡,被带着绕了几个弯,继而被剑气逆行而上,反切回来的同时,两旁血雨乍现――战马犹在狂奔,马上的战士却已被斩成两截。 “你个王八草的!别瞧不起人啊!” 在自己眼皮底下连续随意杀人,霍青庐终于到了暴怒的边缘,愤怒彻底压过了犹疑和畏惧,化成他的气脉之源。“沸雪杀气”,是化怒意入刀的气法,霍青庐人刀如一,人与刀俱蒸腾起血红的光焰,犹如魔神。 在战场的前沿,立时卷起了一道血sè的狂澜。刀气化成可怕的风暴,却又遵循着某种玄妙的规律,将威力推向最顶点。霍青庐不愧是刀道大家,在力量攀升到最狂乱的时刻,仍然能保持着绝对的掌控力。而临时起意,将天地元气和周围战士散发的杀气也纳入到自己的界域中来,更让他脱离了匠人的气质,迈出了通往宗师的一步。 冒襄陷在血sè的刀旋中,全取守势,似乎被全面压制。可事实上,仍不时有不起眼的剑气飘飞出来,把离得近的骑士断成血肉。 然而面对那如yù裂空的一刀,冒襄也不能不严阵以待。那一刀并非快绝,也并无任何异象伴随,然而刀势却达到了恐怖的境界,在这一刀笼罩之下,他只觉浑身上下带了万斤枷锁,随时有可能被压垮。这是无可回避的一刀,唯有硬撼! “镇神敕鬼吗?神荼郁垒之术,想不到还有人化入刀中……想硬碰硬吗,那就让你如愿!” 骤然间,刀剑齐鸣,血sè与紫芒炸的四散纷飞,垓心处,唯有两个交叠的人形被强光隐隐勾勒出轮廓。散逸的锐利气息将地面割裂的面目全非,碰到人或马上,必然带出一蓬血雨。骑士们纷纷策马趋避,中心处留出了宽达十丈的缺口,cháo水被分成了两边。 子杞马上做出决断,一拍豹头,向左边冲去。两边原本就不足百丈,两厢对冲,接触不过是几个呼吸间事。在体内,真气正以一种奇异的方式高速运转,一种他既陌生又熟悉的方式,那些来自妖丹的真息仿佛更适应这种运转方式,在此过程中与原本的真息越发亲近,几无分别。幻妖在紫府中大声呼喝,犹如疆场上指点江山的将军。痴妖则呆在自己处身的角落里,被浓重的云烟掩藏。子杞在暗暗冷笑:就让它稍稍得意一下吧,看在它肯出力的份儿上。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磨合,他也开始习惯紫府中的这些住客们了。 发起的冲锋的骑士猛然扼住――这时候左边的阵形拉开的极散,冲锋线几乎长达二十丈,即使骑着豹王,在这样的冲锋面前也显得太过渺小了――前排的战马几乎同时间扬起前蹄,巨大的惯xìng让它们根本无法承受,后腿几乎折断。胡人们马术jīng良,如此仍未坠马,双腿夹/紧马腹,同时间摘下马侧大刀向前砍去。 前排的战士几乎每个人都看到,自己前面多了一只青sè的巨豹,张着血口向自己扑击而来。 是的,在大军之前,忽然有上百头巨大的豹子凭空出现,它们以同样的速度在冲锋,最前面的巨豹,足足跃起了一丈的高度!战马悲鸣着,被豹群散发的气息震慑的发抖,而骑士们则无畏的挺刀而出,幻象再逼真,也毕竟是幻象,他们相信钢刀足以让扑来的巨兽幻灭。 “这可不是普通的幻象啊,不然怎配得上‘大幻无疆’之名?”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子杞如是想到。 原本以为是森然幻象,然而砍出的大刀带出血光,就有大半的士兵露出疑惑:怎么,竟是真的?被伤到的巨豹更加凶恶,扑上马背,爪牙齐上,马上的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即被咬断了喉咙! 惨呼声此起彼伏,上百头战马大小的豹子冲锋而来,即使入侵者们心如铁石,当察觉到这震撼的一幕并非单纯的虚幻时,也不禁集体感到一阵胆寒。它们是天生的完美杀手,丛林的猎者,即使体型如此巨大,仍然保持着可怕的敏捷和速度,往往四五名骑兵才能限制住一只的行动。当青豹群前赴后继冲入骑阵中时,对面如烈火般的冲锋阵形终于混乱了。 胡人的千夫长也冲杀在最前端,一身武艺jīng熟,又练过基础的气法,兵器之上罡风霍霍,这才逃过最初的一劫,且和一个下属合力捅死了一只巨豹。他知道军心涣散在即,又见那巨豹可杀,一提马缰,以蛮语大声呼喝,声震战场。 “前半队收束阵形,左右间距一马宽,前后只留半个马身!最外侧用大刀,其余都给我换长枪,百夫长各自指挥结阵!后半队结雁翔阵,加速,从两翼掩上来!” 这一个千人队果是强兵,千夫长话声才起,阵中便有变化。只见前方阵形向内收缩,有几只入了内中的巨豹,如同进了绞肉机,没几下便被捅成筛子。不一刻,一个铁铸刺猬般的骑阵已显出雏形。继而两翼骑兵如风驰进,要将豹子们围在两侧中绞杀。 战场上到处有血肉横飞,没人注意到那千夫长的后方有一团不自然的光影悄悄降临。他只是乍然觉得浑身发冷,猛醒似的察觉到了什么,扭过头去,正好看到一个少年在光影中显露身形。两人的目光刹那间对在了一起,这一刻仿佛很长又似很短。而完全是本能的反应,千夫长的肩膀动了起来,想要挥出长刀,可一道剑光以他无法理解的速度,从光影中划出了他视线的尽头。 “抱歉,不杀了你,就会有更多的人因你而死的。”子杞合剑在血雨中穿过,在落地之前,就融进了一团难辨形迹的光影里。 而稍早一点时间,随着燕玉簟一记嘹亮的口哨声,神骏非凡的超光从镇子里的某个角落里飞奔而来。姑娘伸手搭住疾奔中的马颈,漂亮的旋身上马,向着右边的另一波骑阵冲去。超光甚至还刻意停了一下,跃起前蹄响亮的打了个响鼻,以示对前方上千匹战马的不屑。接着它才从容的扬起四蹄,像一个真正的马中王者,向着杀气腾腾的战骑们逆冲而去! “真是匹好马儿啊,马踏飞燕也不过如此了。”闵水荇说的并非是形容词,超光那一刻真的是四蹄悬空一尺,踏空而行。而马背上的燕玉簟如同一只华美的雨燕,黑sè的流岚在身后展开,随风而动,如同凤凰的尾羽。 感叹同时,她也没有闲着,小香炉在左掌中滴溜溜的旋转不休,每转一圈便有一道如真似幻的烟气飘出来,被她随手一揉再甩出去,奔腾中的一人一马身上便闪过一层轻雾似的光芒。她随揉随抛,短短功夫差不多便扔出去三四十道烟气,看似轻松,然而额头上却已沁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危月燕化成燕型在她头顶来回飞舞,急的吱吱叫唤,显然对那些烟气垂涎不已,然而它似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强忍住没上前去吃那些香烟。 数息之后,数量上完全不成比例的两方轰然撞在了一起,剧烈的声响仿佛是两只大军在狠狠对撞!燕玉簟一人一骑,竟是和千名骑兵在气势上拼了个旗鼓相当!那紫黑相间的骑者如同一只无匹的刺刀,就这么笔直的杀入阵中,所过处人仰马翻,残肢、血雨、断刃几乎化成了一股血腥的风暴,以如鬼魅的燕玉簟为中心,展开肆虐! 时间是在离晌午还有大半刻钟时,地点是兴庆府以北百五十里外的无名小镇之外。若有人当时在空中俯瞰,可以看到一片如海中浊浪的大cháo从西边向小镇席卷而来,仅从占地范围来看,cháo水足以将整个镇子尽数淹没!可那浪cháo在镇口六十丈外被赫然中分,而或在其前方、或在其阵中,分明有几点鲜亮的颜sè,行将被淹没,却始终屹立不动,生生遏住了浪cháo的势头! 黄昏,天sè将尽,空无一人的小镇在如火的夕阳下更见萧然,仿佛一座矗立在土壤外的坟墓。而小镇外真的有堆积如山的尸体,血水已经凝固,在土地上留下大片大片深褐sè的斑块。周围安静如死,只有豺狗撕咬血肉和腐鸦振翅的声音。随着战祸的延绵,西凉之地几乎成了这些腐食动物的盛筵天堂,它们也越发大胆,开始深入这些平素完全不敢靠近的地方,而事实上,周围也确实没有它们所畏惧的“人气”了。 忽然,一只体型明显比同类大的豺狗抬起了粘满血肉的脑袋,盯视着南方。它的喉咙里响起低沉的喉音,爪子来回的蹭着地面,显得越来越不安。终于,恐惧感还是战胜了进食的yù望,喉音破口而出,变成凄惶的嚎叫声,它转头向着反方向跑开,其余的豺狗也丢下了嘴边的美食,一个个跟在它的身后。而更早一刻,成群的腐鸦如同一小片乌云,振翅向西方的天空中飞走,像是要飞去夕阳所在的地方。 不久之后,一队二十余人骑马穿过小镇,在曾经的战场前停下。他们也为眼前的停尸场而震惊,一个个都脸sè发白。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后,其中一个背着长剑的年轻人说道:“这里至少堆了一千人的尸体。胡骑多以羯人和氐人为主,人人配马,在西边诸族中是极少的,想必也是其族中的jīng锐了。嗯……他们应该是顺着这条线路撤退的,从蹄印来看,撤退的人应该和这里躺着的人数相当。折损五成,撤退时犹能保持阵列,是很难缠的对手啊。” “再难缠也被人干掉了一半。”另一个一身道袍的年轻道士走进尸堆里,从地上拾起一柄断刀仔细的看了看,露出思索的神sè。 先前的年轻人又道:“还有一点很奇怪,这里死的只有胡人,而从留下的痕迹来看,对手似乎只有几个人。” “确切的说,是三个人,最多不超过四个。而且,可能会是熟人呢。”道士接口道。 “哦?你发现了什么?”年轻人兴致勃勃的问。 “没什么,不过是随口乱说罢了。”道士随手扔掉了断刀,年轻人还要追问,道士已翻身上马,道:“不要耽搁了,别忘了咱们此行的目的。这里有人杀胡人是好事,只要他们还在西凉,以后就还有见面的可能,何必急于一时?到是眼前这事儿,若是没有和秋通判提供的线人接上头,天师那里须不好看!” 年轻人悻悻的嘟囔了句什么,不过也乖乖的上了马,二十余绕开了那片尸首,在夜sè中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九、形势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虽然成功阻止了一场屠杀,可是当时的四人并没有半点得胜后的喜悦,相反,站在尸山血海之前,神情一个比一个的茫然,心里空落落的,目视着无尽的远方,没有焦点。 除了销声匿迹百多年的魔道,杀戮都是修行中的忌讳,修行者毕竟还在五行之中,仍旧是人,未曾超拔到更高的境界,屠杀同类势必会让yīn影侵入元神。满手血腥,则心魔必生,除非是到了神或佛的圆满境界,才真能达到万邪不侵。因此佛讲业力,道称功德,惟其仍在修行中、未臻圆满者,当循此而得悟。至于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天心流转,神佛也难以企及的至境。 当镇外的打杀声停歇,残留的胡骑渐渐远去时,镇子里极少数没有走的人大着胆子拆掉门窗上的木板,走出屋来。只有闵水荇还能稍稍看出点原本的模样,其余三人如同穿了一身污血铸造的铠甲,甚至只能从形体上分辨出是人,散发的腥浓血气数十丈外都能闻到。看到这样四个站在尸堆之前的人,乡民们露出比见到胡人更惊恐的表情,如同见了妖魔。 四人只能苦笑的看着,坚持到最后的乡人们一头扎进自家屋门里,片刻功夫就背满了大包小包,赶着各自的牲口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奔向相反的方向。没过多久,小镇就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城。 其后,四人无暇停歇,径自赶往兴庆府。在上京路时,子杞只隐隐约约感应到凌海越在西方。然而进了西凉,那感应却混化开来,反而再不能找到明确的方向,便如人举着巨大的火把照映自可看到光路的方向,可当你站在火把照映的光亮中,四周都是火光,又如何分辨其指向?沿途上,四人在一条大河里彻彻底底洗净身上血污,看着流水带走的一大片血sè,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劫后余生的兴庆府已沦入西北诸族联军之手,城墙上到处是当rì攻城时留下的痕迹。其时黑水、白马两镇的兵马被疑兵牵制在肃州一带,兴庆府中唯有西平军镇驰援的兵马,加上原本的守军亦不过三万。兴庆府虽是西凉首府,然则城墙老旧,久不经战事,许多用于修葺防务的经费却不知被官员们用到了何处。攻城之战堪称惨烈,守军尽皆捐国,城墙也在战事中坍塌了多处,而攻城一方也付出了近两万条人命,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此城当年是夏朝国主兴建,黄河之侧,何等形胜,本拟为立国之都,据西北而鞭挞中原,自此国祚兴焉。安知都城落成不过十数年,党项一族便被赶出西凉,徒留的城在人非?李延庆入城后,曾下马立于城门下,手抚城墙,良久怔怔不语。然而他入城后的第一个命令,却是命人把城池的东西两个大门拆掉。 万幸的是,李延庆身为党项人的将军,自诩为李唐后裔、华夏正朔,行事自然也颇有几分儒将风采。他强硬的驳回了吐蕃和回鹘两军统领屠城的提议,让兴庆府免受另一场劫难。 冒襄四人都受了些伤,只是寻常药石对他们这等体质已无甚效用,城关新破,市面上又哪来的什么名贵药材?入了城来,燕玉簟说是去各大衙门府库或是达官贵人家里寻些事物补身,便没了踪影;闵水荇则自去热闹地方逛逛,兴许顺手掏些趁手香料;冒陆二人随意找了个酒家,对酌起来。 酒家历来是消息的集散地,流短蜚长这里尽能听到。酒楼分了上下两层,坐了半数,两人只在楼下选了个好位置,店小二闲来无事就坐在旁边一桌,嘴里还念叨着,把党项、回纥、吐蕃、靺鞨等都骂了个遍,嘟囔着因这战祸,十停食客去了五停。 那一边却有个阔脸汉子耳尖,低声说道:“你这小伙儿别不知足,胡人进了城,你还有生意可做,该是要烧高香哩!你没听说东北边儿,女真人才叫一个凶狠,平津府的街道都走不成马车了。为甚?被那老百姓的尸首铺满哩!” “哪里说到那么远去,就说西边河口县一路往肃州、瓜州那边去,八百里路上,尸首枕籍,可到处都是人命啊!狗rì的蛮夷崽子杀红了眼了,上百股流寇,真把咱西凉的大好山河糟蹋的不成模样!休说乡下的百姓无处安身,就是宣化府和西凉府这两座没陷落的大城,也是人心惶惑,听说城门终rì紧闭,一个多月来都无人敢出城啊!”说话这人粗通文墨,果然也比先前那位清秀一些,说罢呷一口酒,摇头哀叹。 店小二狠狠地道:“等朝廷的大军开到,管叫他们一个个都偿命!”他却还知道如今风声紧,声音压得很低。 “朝廷?嘿嘿,朝廷!大同府和燕云之地尽入敌手,北方门户洞开,朝廷还有什么心思来管西凉!如今蛮族起兵两个多月,咱们也沦入敌手近月了,诸位可看到过什么朝廷大军?我看呐,自顾不暇,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吧!” 另一桌上也有人低声道:“孙先生这话有些负气吧?朝廷坐拥百万雄兵,先前不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才连连失地。如今已然稳住阵脚,岂能再任由蛮子们猖狂?我可听人说,如今河南河北路、两浙路、荆湖两路的大军都已北上了,连太原杨家军也已兵叩大同府了!嘿,我听说这一回蛮子的大统帅就是那契丹国主的大儿子耶律瀚海吧?这人还是什么名将呢,怎偏生挑了冬天这么个时rì起兵?起初风风火火,如今占了点儿地盘,却又按兵不动了,等到咱汉家的大军集结起来,便要他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 那孙先生是个有见地的,未被这一番话唬住,反而借了酒劲儿,移凳到那人跟前,径直问道:“那你说他耶律瀚海为何取了冬天起兵?当真是一记昏招?” 那人有些吃不准,结结巴巴道:“你,你还有什么高见?” “高见不敢当,我只知道胡人们在苦寒的地方呆久了,往南里来,这一般的冷劲儿是不在话下的。试问这冬天打仗,是他们吃亏,还是咱们吃亏?朝廷在增兵,蛮子们就没有增兵?再者说,之前他打下偌大地盘,现在反又按兵不动,却是为何?想来咱们北边的边防一向坚固,胡人虽是趁其不备,打下来到底也是伤筋动骨的吧?如今休养休养,可不正和了兵法之道?朝廷急火火的往边疆调动大军,可到时候一边是以逸待劳,一边是疲兵,这胜负之数可就不好说了。” 这人说的颠三倒四,却有几分道理,听的子杞暗暗点头。他一路从契丹过来,还知道此时用兵,却也是因为北地的冬天实在是不好过,多少胡人与其窝在雪地里受苦还不如南下博一个行伍功名,征兵也比平时容易。另外,这一路来,他们不止一次看到一车车的粮队,从四面八方汇入契丹人和女真诸族占据的城池。这就是要打持久战的意思了,而趁着此时休养,想来耶律瀚海也能积累出足够使用的军资。 而大同府和平津府果然失守了吗?子杞仰头喝干一杯,劣质的酒浆像是在喉咙里蚀开了一条沟壑,真奇怪怎么会有人爱喝这样的东西,更奇怪的是自己怎么会也喝了这么多?他又为自己满了一杯,再要举杯,却被冒襄按住:“战争,就留给该关心的人去关心吧。我们只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子杞抬起头,略显茫然的看着他:“可是,我感应不出他在哪儿。” “那就把他揪出来!既然连大玉关的人都已随军,这个老狐狸没道理不在军中的。可惜没能把那个用刀的杀掉,现在凌老狐狸一定知道我们来了。” “西凉有二十万的大军啊,这兴庆府里最少也有几万人。难道,我们要和所有这些人对抗吗?”子杞又想起了小镇外的战事,忍不住有一些反胃。 “也许吧。”冒襄轻轻的道,话音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必须抓住那老狐狸。他身体里寄宿的可是贪妖啊,就怕他把这个‘贪’字传染给所有入侵者!” 这时不知是谁“嘘”了一声:“都别吭声,蛮子兵来了!”一时间人人噤声,饭馆里异常安静。 随后几天,冒襄等人轮流在知府衙门等重地巡视,想要找到一些线索。兴庆府中不乏高人,除了天山修士外,还有许多楼兰、高昌等更西之地的异人随军,因此几人都异常谨慎。只是可惜,凌海越仿佛真的与西北联军毫无瓜葛,这里嗅不到他的一点痕迹。 终于在第四rì,冒襄发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迹象。 一、当如大道独行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所以呢,我还是根本就没懂啊。” 子杞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任由冒襄凌厉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剜来剜去。 另外的两人,燕玉簟在吹着口哨,瞪着眼睛逗弄来回飞舞的危月燕;闵水荇则有一下没一下的瞄着他,眼睛里透露出暧昧的光,让他的心忍不住微微动荡。这两个显然也不是什么好听众,冒襄哀叹一声,像个泄了气的皮袋瘫进椅子里,抓起凉透的茶盏,说的口干舌燥,忍不住牛饮起来。 “好吧!”冒襄狠狠地拍了一记桌子,匆忙的下了结论:“总之,跟着近rì将要出城的那个队伍,就很有可能抓住凌老狐狸的尾巴!” “着啊,你这么说不就清楚了,之前说的弯弯绕绕,谁弄的明白?” 在机要之地蹲了几天,冒襄终于找到了些蛛丝马迹。兴庆府中如今堆了七万多军队,各有统属,而且每天都在以千计的增加着。李延庆虽然号称是联军统领,其实真正能使得动的,不会超过三万人。从这几rì观察军队调动、令行出入中,冒襄就看得出联军统帅间的貌合神离。 可这些统领之间又分明有着某种联系,使得这个指挥中枢虽然无法统合,却也不至于真的令出多门。几名异族的统帅都允称名将,不止李延庆,吐蕃的松赞达意、回鹘的金箔尔、回纥的赤行都在西方之地拥有赫赫威名。名将自来有不安于同侪的傲骨,何况这些所谓名将过去没少在另外的战场上彼此厮杀。让这么一群人坐在一起平心静气的议事,本身就是件难事。可有一张凌驾于将军之上的网,起到了弥合作用。 那是一张修士组成的网,凌驾于凡俗之上的存在,也自然能折服心高气傲的将军们。 可他们并非真的出谋划策,对战术战略的理解也无法和宿将相比,更多的只是起到调和作用,或者说震慑更确切,没有哪个将军敢冒大不讳而做出为谋私利、却于大局相悖的决策。 所以在第四天,当冒襄看到一道越过诸位将军、直接送入那张网中的军令,就察觉出了异常。那一点都不难猜,那道军令的所有经手人都是修士,终点是原布政使府中的一座小宅子。冒襄未敢贸然靠近,却能感应到其**有六人,皆是修为不凡之辈。而后,诸位将军的亲信被先后请入这宅邸里,被内中之人一一单独接见。冒襄又多跑了几处将军府,确定诸将那里,收到的皆是借兵的恳请。 如此,他有了大概的轮廓:城外有一支军队正在四处猎杀胡军,人数虽少,却有极强的战力,如今已隐然有影响西凉局势的苗头。修士群体yù借来一队jīng兵,亲往剿杀。而那个始终找不到踪迹的凌海越,既然不在城中,是否会带领这一支jīng锐之师呢? 冒襄最后说道:“我认为可能xìng很大,被敌军的修士们如此看重,城外的那支军队绝不简单。以凌海越之尊,必是那张网中的顶层人物。与其在城里枯等,不如出城去寻找转机。” “那便如此吧,小冒儿,那队伍动向便有劳了。我先回自己屋儿了。”子杞一脸的无jīng打采,又掩着嘴打起哈欠,起身向门边走。 “等一等,你向来思虑敏捷,怎么这几rì如此奇怪?”冒襄露出不满的神情。 子杞搔了搔头:“我也不大清楚,从前rì开始,脑子里就空空荡荡的,如同在云里行走,也不想动什么脑筋。” 冒襄一惊:“莫不是那几颗妖丹中的寒xìng未散,侵了神魂?” “没有的事,几只小妖,和我脑子里那两个比起来,如蚍蜉一般,能兴起什么风浪?我倒是觉得这几rì例行静坐修行时,浑身各处隐有跳动之势,或许……是到了什么关窍处吧。”冒襄不由凛然,知道这或许是突破前的征兆,然而子杞博学众家,又看似没有一以贯之的主线,没有名师指点之下,这机缘来的可未必是什么好时候。 随后,心不在焉的燕玉簟也跟着出门去了。屋子里只剩下闵水荇和冒襄,危月燕欢乐的扑腾着翅膀,气氛开始变得异样起来。冒襄轻轻的耸动了一下喉结,不经意的瞄向窗外,心想:真是不巧,离天黑还要很久啊。 “冒郎。”闵水荇忽然轻轻的唤道,冒襄转头去看她,遇上了一双闪亮亮的眸子,里面有不同寻常的沉静,于是不由自主的沉陷进去。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 冒襄楞了半天,才想清楚这话里的意思,他张了张嘴,迟疑的道:“我……” 然而闵水荇轻轻的摇了摇头,他便再说不下去。 “我不是要置喙你的行事,只是,我看不出你的方向。我是个对自己曾经的追求嗤之以鼻的女人,我把过去斩断,又因你而新生。可是人都是靠着些执意而活着的,我的执意已经牵在你身上,一个女人,是希望她的男人平平安安守在自己身边的。可那样的男人又太窝囊,久而久之女人自己也会心生厌烦吧?” “我――不想见生灵涂炭,也见不得那些人以什么野心、复仇做标榜。等化解了这一场浩劫,你我悠游宇内,同窥大道之密,自有其时。” 闵水荇还是摇头:“我说的乱七八糟,一定把你搞糊涂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可能我也是经历过大转折的人,因此……格外能体会到你曾有的心情。你做着现在做的一切,其实并不是真心追求的吧?自从泰山之役后,我知道你一直都没能真正适应新的身份,你做事不再是遵循于本心之所系,而是因为惯xìng使然。我从前一直觉得,你……是个行事犹如手中之剑的男子。” 冒襄整个的愣住了,一年多来的经历走马观灯似的在脑海里闪过,像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画,既熟悉又陌生。一时间他就那样呆瞪着双眼,冷汗这一滴滴从发角淌下。 闵水荇并不去打扰他,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如此温柔。两人便这么静静坐着,屋子里静的只有危月燕振翅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冒襄忽然长叹一声,霍得站起身来,朝闵水荇长身一揖,道:“有红颜知己如荇儿这般,是冒襄幸甚。我既执意将平生之事入剑,行事安能不得剑中真意?此后即便大道独行,我亦不会后顾矣!” 闵水荇坦然受了他的一拜,脸上漾起笑容,燕子一样跃起身子,一把将冒襄的手臂揽入自己怀中,笑道:“这才是我看重的男子!走,在屋子里坐的气闷,我们出去走走。” 两人出门后,冒襄陪着闵水荇在坊市间逛了多时,闵水荇虽是修者,到底不改女孩儿的心xìng,遇见些抓人眼球的小玩意儿,也常常流连。许久后,闵水荇有些腻烦了,才催促他自去办正经事,冒襄也觉得时辰正好,便自去了。等他走了许久,在一家丝绸铺子里闲坐的闵水荇才缓缓站起身,稍稍整顿衣容,钻入人群中,三闪两闪便不见了踪影。 她若一尾游鱼,在人群中幽雅而飘忽的穿行,人们往往嗅到一丝绝俗的香气,扭头看去,却只捕捉到一片远去的倩影。她仿佛信步,其实每次经过的街道,街口的墙壁上都刻着一个相同的徽记,常人无法用肉眼捕捉,只有以秘香熏染,才能得见状如莲花的简单刻蚀。 最后,她走进了一间门面很小的玉器行,想要往里间走,却被一个中年掌柜客气的拦住:“小姐,抱歉的很,里间多有小店的一些不入眼之小玩物,向来是不入方家之眼的,需有小店为尊客们准备的信物出示,才能入内一观。” 闵水荇微觉讶异,思索了一会儿,才从怀中取出一枚许久不曾碰过的玉蝉,放在那掌柜面前,道:“这个可行?” 掌柜见了那玉蝉,连忙露出笑脸,连声道:“自然,自然,小姐请进!”他却不知,那枚玉蝉是闵水荇出道之初,她母亲送与她的。她们姊妹五个,各有一枚。 这玉器行外边门面虽小,不想内里却是别有洞天,自有一番别致格局。闵水荇只循着一缕似有似无的幽香,穿过一个个短廊、小室,最后在一处别院的门前止步。那别院里,一个布置清雅的屋子,一位素装妇人安静的坐着。她见到门边的闵水荇,缓缓地放下杯子,露出真诚而温暖的微笑。 闵水荇在门边顿了一顿,才轻轻的屈膝施礼,道:“大姐,好久不见了。” 那女子也站起身来,上上下下细细将她打量了一番,轻声叹道:“想不到阔别多年后,小妹已经身具如此造诣。哎,姊妹中无人能及得上你了。” 闵水荇矜持的笑了起来,柔声道:“大姐却没怎么变,还是这样从容淡然。说起来奇怪的很,你是最早跑出来的,也是和娘亲关系最坏的,可却也最像她。” 那妇人苦笑着摇头:“小妹谈锋依旧,难道多年之后的姐妹重逢,就要这么奚落我吗?” “哪里是奚落?娘亲以女子之身入主金莲宗,虽限于自身格局,但到底名列十宗。若说咱们姊妹谁能承其心气,开一脉之源,则非大姐莫属。” 妇人只能再次苦笑:“我是从来都说不过你的。” “那便不说这个了罢。”闵水荇轻巧的转过话题:“当年就听说大姐远走西域,去闯一番大事业。想不到今天又重履汉家之地,想来不久后亦是要入主中原的吧?” “寄人篱下,不过是供人驱策而已。” 闵水荇忽如羚羊挂角的一问:“那凌海越果然在军中?” “这……小妹真是心思敏捷。” “额――”闵水荇叹息一声,道:“这么说,他果然也知道冒襄来了。” 妇人也叹道:“冒公子声名如rì中天,有许多人是不想与他碰面的。” “冒郎自然是能让一些人寝食难安的!”闵水荇面露骄傲之sè,又道:“所谓的调集军队,也是个陷阱?” 那妇人连忙道:“这却不是,城外是真的有一只野军如chūn笋般崛起,又硬的像块石头,若不尽早铲除,只怕就要在西凉腹地扎下根来了。芒刺在背,岂能不除?” 闵水荇轻轻点头,忽然向前踏上两步,折腰一拜,沉声问道:“大姐留下记号引我来此相见,必然是还顾念着血浓于水的情分罢?” 二、折颜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闵素君心中悚然一惊,面上却露出惶惶神sè,连声道:“小妹何必行此大礼,咱们是血肉至亲,在外自然是要相互照应的!”身为金莲宗的长女,她五岁时就学会了如何控制自己的表情。 闵水荇脸上终于露出些高兴的神sè,道:“大姐离乡多年,犹能念及姐妹之情,单单是这份心意,就该让其他三个姐姐都知晓!” “小妹还是有话直说吧。” “听大姐适才所言,凌海越自也不愿与冒襄相见的,这一点,固小妹所愿也。城外果有一支军队四处与胡人做对,贵方yù聚集一支jīng兵出城铲除,只是冒襄已然察觉其中的蛛丝马迹,这是棘手之处。或许是真的要出城剿贼,又或许是个陷阱,等待着猛虎进入罗网而行倒戈一击,大姐想必中心有数,我却是不知道额。然而,冒襄和陆子杞也不是那么好杀的吧?凌海越若真行险,又预备付出多大的代价?” 闵素君正sè道:“小妹疑心忒重!若真是那般,我今rì又何必引你过来,打草惊蛇?” 闵水荇又施了一礼:“如此正好!既然大家都不愿谋面,小妹这厢恳请大姐从中说项,玉成其事。” “如何说?” “凌海越大可去做他的正事,兵也照出不误,只是却要兵分两路。一路先行,以为疑兵,则可将冒襄调离,免得正面冲突。另一路大可去剿他的匪去。” “这……”闵素君面露难sè:“我只怕人微言轻,做不得主,就怕有负小妹所托。” “大姐既然愿意见我,自然是有几分把握的。小妹终于找到了终身依托,若是顷刻间又化为乌有,难道大姐就忍心见得?”闵水荇微低螓首,一再的放低姿态。 她抬起头,两个姐妹的眼神在空中碰撞,又在刹那后错开,仿佛都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眼中的神sè。闵素君沉吟着,伸手到桌前,想要拿起上面的茶盏,却又缩回来,这才又轻声问道:“小妹真的觉得此事可行?” 闵水荇肯定的点头:“只怕没有更好的法子。” “我知道了。”闵素君细不可闻的轻叹一声,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伸手轻轻抓住桌面上的茶盏。 别院的四周忽然升起几道锐利之极的气息,仿佛是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把,一下子就将闵水荇的感知刺激的陡然提升几个层次!几在同时,她怀中忽现一点亮光,毫无征兆的向身前的闵素君刺去! 亮光无声无息的撞进闵素君怀中,继而光亮寂灭,只见一片幽暗!闵素君的腰向后一折,扭身曲臂,身姿怪异无比,任那一团幽暗染上了衣衫。只见她挥臂、弹指、下腰、抬腿,每个动作都清楚明白,却又迅速之极,当这一连串分解似的动作联成一体,也终于显现出来――那诡异却也美艳至极的舞姿!当她的身躯舒展到极致时,那片幽暗几乎要淹没她的整片上身,她只是微微垂下头,轻轻吐气,那幽暗便被彻底吹散开来。 一击不中,闵水荇便即急退,几乎在腿刚抬起的刹那,便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碾压而下,将她原本立身的石板尽数压成糜粉。然而她刚刚退出屋门,便猛然停住,芒刺在背,无法探知来源的浓烈杀气让她不敢再有稍动,背脊上尽是刺痛之感。她这一停很有讲究,正好卡在了那杀气将发未发之际,若稍早一点,还不能将杀气完全引诱出来,恰如引蛇出洞;若再晚上半分,则让那杀气吐实,必然要遭遇后续狂风暴雨般的打击。 身体内外的每一寸肌理都已紧绷,她的语气却仍旧似chūn风拂面:“大姐怎么忽地就动起手来?真是让小妹措手不及呢。” “措手不及?我看是蓄势待发吧?”闵素君冷哼一声,她原本的盘发散乱下来,在肩后无风自动,发梢上爬上了一缕蓝黑之sè,且仍在一点一点向着发根处爬去。“我虽然离家多年,可你们几个妹妹的心xìng儿却始终铭记在心,不敢遗忘。你自来心高气傲,什么时候恳求过别人?当你求人时,那就代表了恳求之事不过是个饵料,当别人傻乎乎的吞进去的时候,也自然会忽略了你的真正图谋!” 闵水荇轻轻摇头:“大姐还是不肯相信我。” “彼此彼此,你我其实是一种人。” “可人心总还是牵扯利益,大姐莫非忘了,凌海越并不想直面冒襄神剑之威?” “我改主意了。我忽然想知道,有你在手里,他的剑还能有几成威力?这不也是小妹的好机会吗,正好可以瞧瞧,他对你有几分真心?” “我可不这么认为!”闵水荇的脸sè冷下来:“咱们那个母亲,她的子女没人愿意待在她的膝下,所以我也离开了。可人都说水往低处流,人怎么也会向低处走呢?只是我很意外呢,大姐入了藏边的湿婆教原来是个明智之举,要不怎么连湿婆的‘舞王相’都能得传授呢?这神通比母亲教的那些好用很多吧?” 金莲宗虽是天山十宗之一,立派祖师却只得了药王孙思邈的一点余荫,底子薄弱,传承的气法也只属二流。与人相争,威力大的尽都是迷阵、香毒、傀儡、豢兽一类左道,说起来,还真的不如这号称湿婆八大*法相之一的舞王相神通。 闵素君面无表情,只是厉喝道:“她在拖延时间!她这样的人,岂能不给自己留些后手!别被她拖延,速战速决!” 说声未落,三道身影已裹挟着无匹威煞从三个方向冲入别院,赫然将闵水荇退路尽数封死。小小的别院中风雷顿起! 湿婆为天竺毁灭之神,传说常居于雪山之顶苦修,因此湿婆教派中人亦以苦行为业,锻体之术不逊于古瑜伽术,而诸般神通盖以此为根本。突袭的三人皆是男子,一人浑身通红,犹如烈焰缠身;一人额顶和双臂金光灿然,让人不敢直视;另一人则獠牙赤面,凶恶异常,简直不似人形。 只从伏击之人来看,闵素君算得上给予多年不见的小妹足够的尊重了。湿婆教中除掌教之外,只有身份最高的八人才会得授湿婆化身法相,这三人分别修持“林伽像”、“超人像”和“恐怖相”。八大*法相又分别对应于“地、水、火、风、空、rì、月、祭祀”八种化身,三人一者如火,一者如rì,一者如恐怖魔神,节制无数妖魔,正是祭祀。而修持舞王相的闵素君,则对应于灵动无迹的风。 毁灭之主四大*法相遥相呼应,攻势未到,已听得阵阵鬼恸之声,天空中虽是万里晴空,然而地面上却映出无数怪诞的光影,仿佛天上有无数形态各异的妖魔在舞动!无形的压力在急速的吞吐,别院像个行将融化的蜡块,在一**压力下竟开始扭曲,墙壁一会儿凹陷、一会儿凸起,诡异莫名。 然而此刻,闵水荇双目一张一合,神sè间竟无丝毫慌乱。像是有一颗彩烟弹在她怀里破开,迷离的烟气瞬间将她淹没,而她的气机也在急速变换着,好像有成千上万人走进烟雾又离去,气机已然纷杂到无法梳理的程度,更无法分辨出闵水荇原本的气息,闵素君甚至疑心,她是不是用了什么神异的法门,已从烟雾中遁走? “嘭――”一道火光当先抢入相当危险的距离里。 “外道法相,也敢猖獗至此!” 一只五sè巨剑忽然从烟雾之中刺出,火光未等接触便即熄灭,甚至“林伽像”主人骇然发现,运起法相后的诸般神力竟然在立体而去。那感觉让他既惊恐又愕然,像是被当众拨开衣衫的大姑娘,更像是提枪跨马正要狠狠伐挞一番时,忽然发觉那*话儿竟软了下来。所谓林伽,在天竺语中,也正是男*根之意。 巨剑撞入胸口,虽未流血,那人却露出比剖腹剜心更痛苦的表情。此时另外两人亦到,两人学了个乖巧,不敢贸然近身,一者在手中扯出一条金sè链条,向烟雾中劈去;另一人则凝出一支纯黑sè的三叉戟,向雾中投去。 雾中探出两只白生生的手臂,肌肤上还流动着陶瓷一般的光泽,那本该是被情人握在手中,细细呵护的柔荑。然而此刻,这样的两只手竟悍然抓住袭来的两只兵器,且五根chūn葱似的手指还狠狠的一握,将之从抓握处生生掐断。金sè锁链和三叉戟仿佛发出了一声哀嚎,就此化成了最纯粹的元气。 一道烈风此刻才姗姗来迟,压入烟雾之中,那双手于是又向着烈风来处从中一按,只听“啪”的一声响,任那烈风有多大脾气,也只得散成了它本来模样了。这阵风唯一的作用,是把那七彩的烟雾尽数吹散。 闵素君双眼圆瞪,不敢置信的看着那烟雾散去后显露出的窈窕身姿,她所认识的小妹还是那个小妹,可是气息已全然不同!那虽然仍旧是个少女的模样,然而气息如山如岳,若是闭起眼睛,谁又会怀疑身前是一座真正的山峰! 她怯懦着,仍不敢相信似的说:“这、这莫不是‘山王像’,还有那五sè巨剑,是、是‘宝剑像’?” 闵水荇凛然道:“我适才便说与大姐,人当往高处去,何苦向低处走。真如原在中土,又何必去西域寻那外道?” “不,不可能!‘如来八十随像’何其博大,要想得其真意,又需要何等的福聚?你一个小小丫头,从前又毫无根基,就算知道法门又怎能骤然修成?你又怎么知道,我为了得来这‘湿婆舞王相’,付出了多少艰辛?” 闵水荇再次摇头:“我这如来随像若是假,如何能使得湿婆法相法力全消?这世上除了广大佛门,谁又能让大自在天的无上外道湿婆触之即溃?” 闵素君脸上已黏了一层细汗,她的三个同门一招失手,心中亦是骇然,竟无人敢在出手。闵水荇双手重新拢回袖中,步履徐徐,却是一步一个脚印的向外间走去。 “不对!”闵素君忽然大力翕动鼻翼,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一缕如蛰伏于池底却真实存在的暗香!“她是以某种异香加持,导人观感,以幻力催动的法相!这等香气只讲求个‘变幻莫测’,别被她慑住,正面强攻,她便没法子了!”说罢当先舞动而出,其余三人犹疑了一瞬,也跟着咬牙顶上。 闵水荇轻轻叹息:“唉,大姐真的是把娘亲教的东西都忘干净了。‘森罗幻香’的魁首,难道都不记得了?” 闵素君闻言心中一跳,出手时却是不容她多想,却不料耳边忽的响起一把炸雷也似的声音,直把她刚刚调动起的舞势摧了个七零八落,她的三名同门更是骇然罢手―― “好没用的东西,还要出丑吗?” 话音起处,天地间像是平白暗了一瞬,那是因为有一道无影之箭拽尾而来。当它掠过时,一切有形无形之物都要让开道路,便连光影也要被它拖拽而起! 烟雾再次在闵水荇双手间聚拢,只听她娇叱一声,身体仿似化作一道飞鸿,向后急掠。她根本看不见袭来之物,甚至无法捕捉到它略空而过的轨迹,她来不及做大一些的动作,也知道自己无从躲避。只是单凭着最本能的感应和某种犹如赐福的灵觉,双手舒展,将两掌间的烟雾举到了身前的某个位置。 “啪――” 犹如银瓶乍破,那烟雾汇聚的“宝瓶像”甚至还未成型,就被炸成了一团稀薄的烟气。闵水荇在半空连续翻了十几个跟头,才御掉那股力道,却有点点血迹落入泥土。 她的身体犹在空中翻滚,一道月白sè的闪光已从发髻上纵出,如一道飞舞的弯月:“来而不往非礼也!” 无形之箭后,发箭之人衔尾而至,显然未料到闵水荇这时还有反击之能。双手匆忙在身前一剪,哪料到那月弧灵动之极,竟在掌底溜过,他刚刚捕捉到其上一抹梦幻般的青sè,便被狠狠撞上面门。 “哼!原来你这副脸面都是假的,寒颜。” 弯月一击得手,似rǔ燕投林,飞回闵水荇身边。那人被击中面门,整张脸皮竟似琉璃一般四分五裂,继而大片大片的脱落! ***************** 这章自觉写的不错,有人呱唧一下么。。。 三、五蕴行藏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苍白的少年一言不发,仍如箭一般向闵水荇接近。他原来的面孔落了一地,破碎之后却仍旧是一副少年般的、苍白的脸。 闵水荇也在退,能争取到多一分的调整也是好的。“乾达婆”血脉苏醒,如长入骨血中的拟像法门从浩淼的隐识之海中浮出水面,她首度以“森罗鬼缠”的香力强行模拟,虽然大展神威,消耗亦是不菲。对眼前如少年似的男子,她也绝不敢掉以轻心。青红岭固然神秘莫测,少履尘世,却仍未在天山一界丢失影响力。而这个寒颜,近几年数度出面,俨然是青红岭外间代言人的身份,只是他对外向来自称是奴仆身份,与人低调之感。 两人迎面,二十丈而已。 她的气机在变,“山王像”的气势缓缓褪去,代之以沉重锋利之感。放在胸口的小香炉变得热*烫起来,微微发痒,仿佛那朵诡谲的花从香炉中钻出根系,要在沟壑中生根发芽,再次生长。 “嘿!” 随着艰难出口的一声沉喝,竖掌力劈,随掌而落的却是一柄巨大的足可劈开宫室的金sè巨斧!“钺斧像”之威一至于斯!寒颜急忙侧身,左掌拍在巨大的斧面上,如同浮游撞上大树。闵水荇吃力的挥动手臂,巨斧随之而动,寒颜像个可笑的人皮袋子,被横扫开来。“钺斧像”也像是被一下子抽干了力量,化成烟雾。 然而他只是在地面上轻轻借力,就再一次飞驰而来。眼角、鼻腔、唇边都在流淌着新鲜的血,红的和白的映成鲜明且可怖的画面,他的右肩也塌了下去,显然被巨斧撞的不轻。然而自始至终,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神情,仿佛面上仍旧是一副面具! 明明受伤的才是寒颜,施以重击的是闵水荇,然而伤者在追,攻者却还在退。她紧咬着牙,香炉已经烫的仿佛能烙进胸口里,真息如沸。她的灵觉也始终在最活跃的那条线上徘徊,接着,那个盘旋着的小东西再一次将思绪切进来,仍旧是横冲直撞的作风,刺得她脑筋一痛。许是感应到了主人此刻的焦虑,小东西传递过来的意念高昂愤怒,像只正与同类角逐配偶的云雀。 危月燕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再一次化身月弧,她只来得及回馈感激的思绪,便再一次艰难的举起双手。除拇指外的八根指头俱弹出一条烟雾,从后追上月弧,镀上了一层迷离的梦幻之光。 少年没有傻到去和危月燕比拼速度,他只是瞅准来势,猛地仰头喷出一口气,竟如箭矢一般,将月弧击了个粉碎!他却不惊反喜,以远超水准的速度趋避,身体因此拉出一道道残影,空气中都残留着一个接一个的虚无脚印。 “刷!刷!” 不分先后的两道铁sè的光从半空砸向地面,堪堪划过一片残影的边缘,寒颜闷哼着从残影中滚出来,胸前多了两道尺长的血口。而半空中,重新凝出身形的危月燕则高昂着小脑袋,黄豆大的小眼睛里写满了得意。它现在的形象可威武的多了,不仅身躯大了一倍,翼展更长达三尺,羽翼的边锋上闪着铁一样的光泽。鸟喙也锋利的多了,与大雁相仿,而头顶上一排翘起犹如王冠的羽毛,越发让它显得赳赳之气。 “呼――”闵水荇吐出一口滚烫的热气,身子仍旧在退,预感一直在提醒她尽量远离那个面sè苍白的男人。危月燕最初的一击,她便试探着以一“翠鸟像”加持,果然节拍契合。这是如来八十随象中难得的一路禽像,从弱到强连续jīng进,翠鸟、鹦鹉、青雀、雁王、鸠鸽、孔雀、共命鸟、迦陵频伽乃至于金翅鸟,以她目前的道行,到了雁王像已经是极限。 振翅之声再起,危月燕仗着宝像加持,就这么以一身鸟躯俯冲下来。寒颜止住了翻滚的势头,完全不理背后的风声,仍旧锲而不舍的奔向闵水荇,且嘴里还喃喃自语着什么。 铁翼破风,泛着幽光的禽爪几乎要插入头颅之际,寒颜猛然回头,迸shè寒芒的双目与危月燕的撞了个正着! 闵水荇猛地按住胸口,像是被一只大锤迎面击中,她一时间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是――怎么?这一闪念之后,她才听到危月燕发出一声哀戚的叫声,一波如cháo水般的负面情绪顺着先前的联系涌过来,她连忙切断了与危月燕的感应,却也不禁疑惑:连身为二十八宿的妖魂,心底里也藏着如此多的魔念?是所谓有情众生,皆难脱五蕴之苦吗? 危月燕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猛然冲天而起,如闪电般飞入云层之中,而寒颜也骤然加速,再次在空气中拉出道道残影! 闵水荇也终于听清了他的喃喃自语:“十五……十三……十一……”犹如阎王口中的催命符。 跨入十丈之距,寒颜伸出左手的食指,遥遥指向闵水荇! 五蕴者,sè受想行识,是为因缘之所聚,蒙尘之所本,盖有情众生观空而为不空,世间一切sè相,均为沉陷之源头。如此,则千万因缘生就,也是万千烦恼生就,更是万千业障生就,自此,则智慧难见天光,蒙尘之珠,怎见真如? 这是佛陀的说法,不管正确与否,人心底的魔念、臆想、乃至平生种种“sè”、“想”、“受”、“行”、“识”所积累的念头,是真实存在的。修行者虽涤荡本心,以心魔为毕生纠缠的大敌,未臻完满者,又如何能完全驱除? 这一指毫无气势可言,在外行人眼里,甚至如小孩子过家家一般。有了从危月燕那儿得来的经验,闵水荇也摸着了一点儿门道,始终紧守心防。可肩头忽的多出一条浓黑sè的汁液,如淤泥、如墨汁,且似活物一般,昂着小蛇似的身躯,向她的脸孔贴来。 出于女儿家的本能,对这恶心事物自然厌恶,她甚至能感觉到脸侧传来的丝丝恶毒的冰凉。屈指弹出一道指力,却穿透那浓汁而过,原来竟是虚幻之物。可明明是穿透而过,那浓汁竟忽然爆裂开来,溅了她满头满脸! 脑中仿佛又一团风暴炸开,闵水荇陡然瞪大双眼,全身气息不受控制的沸腾起来,一道道七彩的烟雾从身体各处迸发出来,凶暴的鞭打空气,犹如万千金蛇狂舞。 “佛门的神通,讲究通达,心境不到,纵然外表模仿的再像,岂不也如空壳子一般?”这一指点出,寒颜也似乎jīng力耗竭,他终于停住了脚步,站在她十丈之外,微微喘息。 絮乱的气息仍未平息,闵水荇此时称得上是七情上脸,她这一生,绝称不上什么良善之人,所做之事许多也很难称得上无愧于心。看到她这样子,寒颜再一次轻吁了一口气,“行蕴”之法出奇的有效,若不然,只怕更要费一番大功夫。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面sè大变,露出前所未有的惶急表情! 继而,他猛然踏步而上,甚至来不及走到闵水荇跟前,那本已塌陷的右臂蛇一般伸出去,五指成爪,就向着闵水荇抓来!虚空中随之凝出一只黑雾凝成的巨爪,狠狠扣住闵水荇,她周身的气机仍旧不老实,鞭打的黑雾之爪千疮百孔。寒颜似乎也感同身受,身体不住的颤抖,却听他大叫一声,右手猛地攥成拳头,锁在闵水荇身上的黑雾也整个的没入了她的身体。 他于瞬息之间做成这件事,却尚来不及喘息一声,眉心处就传来一丝剧痛,皮肤上生出了一丝颜sè越来越深的红痕。他知道,他已被一道锋利无匹的剑气锁定!再不顾忌什么身处闹市,他拼尽全力的将自己的感知之力全面透出,以他为中心,三百丈内,所有寻常人同时间感到裂颅似的痛楚! 在某个点上,一道同剑气一样锋利的意念和他撞了个正着,他忍住眩晕的感觉,将一个强烈的意念送出去: “二公子,请莫要接近到百丈之内了!闵水荇已落入我手中,她的xìng命,但凭君意!” ************ 真想说F,热*烫算个哪门子的敏感词,我猜把这词定为敏感的那人就从来没热*烫过! 四、交涉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让他心惊胆战的剑气终于退去了,寒颜无声的叹了口气。他用手指轻轻按住被汗水打湿的额头,忍不住“嘶”了一声,伤痕犹痛。然后他用力的一按,感觉那道将破未破的肉皮儿终于裂开了,而指尖也抵住了一点凛冽的遗意,双指如钳,猛地向外一扯。有一道淡紫sè的剑气被从伤口处夹了出来,甩落地上,将一块青石板割成了两半。 他这才真正的松了口气,望向四周,不由露出苦笑。整个交手的过程短暂之极,犹如电光火石,可玉器行后院jīng致的格局已尽被破坏,像是遭了洗劫,青石地面上也到处是刺眼的创痕。如果不是要生擒,他也不至于狼狈到这个程度。不过,闵水荇的强横也大大出乎意料。 接着,他的上身忽然蛇一样扭动起来,传出一阵密集的、骨骼交错的脆响。他的脖颈猛地一摆,随着一声疑似骨头断裂的响声,塌陷的右肩重新抬到了正常的高度。 身在闹市中的冒襄,轻轻把小半出鞘的藏锋剑推回鞘中。周围川流的行人只是稍微多看了他两眼,大多以为这俊俏郎官是哪个班子里的戏子,却不知怎么把式耍到了街头。要不是那长剑冷涔涔的惹人心慌,就真有几个口味腌臜的要上来勾手了。 自然,谁也没想到适才那邪门的头痛是这哥儿引起的,至于那几达随心所yù之境的剑气与剑意,更是无人察觉得到。 下面是谈判时间,能用剑说的话他都已经传递给了对方,相信至少起到了最起码的震慑。他甚至没有抗拒所谓“二公子”的称谓,无法回避的身份,那就坦然接受,对于他,其实并无多大意义。他信步而行,走入一家首饰铺子,随手拿起一只jīng致的银镯子,是闵水荇喜欢的款式,不久前他才知道的。 “说说你的条件。”百丈的距离,对想要交流的两个修士来说不是问题。 寒颜的整个身子都松弛下来:“其实主人还是希望二公子能改变心意的。” “你似乎奢望过头了吧?”冒襄没想被牵着鼻子走。 即使对方不可能看得见,寒颜还是向前恭敬的行礼:“奴才不敢置喙这些,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奴才斗胆扣住闵姑娘,不敢奢望其他,只想请二公子暂留城中三rì。三rì内,绝不敢有半指加于闵姑娘之身。” “三rì吗?这是凌海越给你定的期限,还是你自作主张?” “凌海越并没有资格对我下命令。” 冒襄沉吟起来,漫不经心的把银镯子放回货架,他没有追问城外那只给联军带来大麻烦的队伍是什么人,反正也不会得到正面的答复。而他直觉中,那其中必然有和他关系很近的人,或者说曾经很近。“这么说,我看到的所谓调动本来就是假的了?正主儿早已经出城了吧?” 头顶上隐约传来一声禽鸣,寒颜脸sè微微一变,这才想到还有手尾没有清理干净。“三rì的时间,不算为难二公子吧?” “这三天里,你最好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不要给我留点丝毫机会。” “不,正相反,这里有个人更适合陪着闵姑娘。”寒颜向躲在别院里的闵素君招了招手,后者不情不愿的走近前来,表情像是在靠近一只毒蛇。寒颜从怀中取出两颗枣子大小的金丸,将一颗轻轻捏碎表皮,从中爬出一只墨sè的虫子,卷曲着毛虫一样的身子,偶尔舒展,露出头部酷似人面的花纹。 看着递过来的另一颗金丸,闵素君迟疑着没有接:“这是……什么?” “另一只虫子而已。紧要关头,你就用力把这金丸捏碎,不要留一点儿残渣的毁掉。不要紧张,捏的时候只要在手掌里密布真气,它不会沾一点儿‘脏东西’在你身上的。” 他明显强调了‘脏东西’三个字,闵素君也是见惯了风浪的,强忍着反胃的感觉,大气的一把从他手心里抢过金丸,力气用的大了,好险没直接捏碎。 寒颜则走到闵水荇身前,失控的真息已经平息,她却还是一副失神的表情。眼神涣散,又像是在看着极远处的什么东西,可依然可以看到,目光在一点点的凝聚,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新出现焦点。虫子在不安的蠕动着,寒颜深吸了一口气,掐住虫子的头,轻轻按在她的额头上。虫子触碰到皮肤,如遭电亟,打直了整个身子,然后慢慢的、慢慢的窜入腻白的肌肤中。 最后,它整个的没进去,她的额头上却没有一点伤口。 “二公子最好不要让另一位闵姑娘受惊,如果她捏碎手中的东西,只怕对闵姑娘不会太好。她不会有xìng命之威,只不过,散入脑中的浊流,恐怕一生都未必能清尽。”他即是说给冒襄听,也是在给闵素君解释。然后,他断然的斩断了和冒襄的联系。 “闵护法,你手中有暴风之鞭吧?可否借我一用,解决天上的麻烦?” “只怕不妥吧?非有我教秘法,先生恐怕无法驱动此鞭。”闵素君婉转的拒绝。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鄙主人在昆仑重开六天混元道,同在藏边一地,rì后与贵教少不得要多多亲近。”寒颜不冷不淡的说,让人很容易忽略话语里隐藏的威胁意味。 闵素君恨恨不平地咬了咬牙,和另外三个同门交换了几个眼神,才从怀里扯出扎成一捆的青sè鞭子,不言不语的甩给寒颜。可当看到寒颜挥动出层层鞭影,毫不费力的引动出道道风暴时,她才真正是瞪大了眼睛。 接着,他如一道离弦之箭,笔直飞入天空。天空中开始闪烁长条形的青影,如一道道单sè的彩虹,偶尔则会有一两声尖锐的鸟鸣响起,却又旋即被风声掩盖。没过多久,他又落回地上,手中多了一团青气包裹之物。 他把另一只手上的鞭子甩给闵素君:“还好这小东西很懒,省了我很多功夫。呵,它似乎睡着了,真是二十八宿里的异数。”他将青气稍稍放开一线,内中便有一道闪光飞出来,落入闵水荇的发间,化为一支簪子。 “小哥儿,麻烦把这对镯子给我包起来。”店家殷勤的招呼着,冒襄礼貌的回应,其实神思还在外游荡。被单方面的切断联系,他只能得到残缺不全的信息。当店小二将打包好的银镯递来时,他没有忘记付账,而寒颜则刚好跨出一道门槛,在他的感应中彻底消失。“五蕴寂灭法”善于藏形匿迹,要在茫茫的兴庆府中找到他,殊非易事。这个自甘奴仆的人,出人意料的难缠,难怪会被委以重任,跻身于联军之中。可院中的其余诸人,却逃不出他的锁定。 于是已走出店铺的冒襄忽然回身,一脸和煦的问道:“小哥儿可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清静点儿的茶楼?” 而同在一城的子杞却没办法放松下来,宣称要回屋睡觉,可左翻右滚、直到把床铺拱成猪窝也没能如愿。嘈杂的人声从窗子里涌进来,平时可以轻易隔绝于耳外的声音,现在却让他心烦意乱。 心里却反而空荡荡的,像是有一层冰包裹着,杂音只在外层来回的游荡,在冰层上投shè出斑驳的影子,于是内里也是层层的魑魅。脑宫里的两头妖怪也在叫嚣着,素来猖獗的幻妖也就罢了,连一向寡言的痴妖也开了口,让他不知是该冷笑,还是该受宠若惊。 无非是拿些千年前的底子压他罢了,只是妖物口里的东西,对半打个折扣都嫌水分太大,而那所谓“指点”背后,又能安的什么好心?反而痴妖所提很有一点建设xìng,它的本命神通是为“不灭心灯”,说白了就是个死不放手的法门。据它自己说,当年自己不过是蜀中一只不入流的小妖,天赋亦差,只是机缘巧合下开启了这么一个神通。后来它又在峨眉山上得了一本佛典,虽说佛门普渡众生,然则这一门佛经实在艰涩至极,且需修得罗汉果境方能研习。当年这痴妖也真是个百折不回的主儿,全凭着一腔心气儿和那“不灭心灯”,全靠自己把那佛典吃个通透,由此而悟,继而脱胎换骨,再而问鼎王途。期间,小劫廿九,大劫八次,刀兵水火雷齐齐来到,却到底没能让一代妖王折在半路上。 那个“痴”字,自此名至实归。 这一点,幻妖倒是能给他作证的。当年被那比妖怪还像妖怪的张道陵追杀,手底下的妖兵们星流云散,逼得几乎制霸天下妖界的六大妖王也不得不联起手来,要在妖气最重的蜀中与之决战。可惜最后也是一败涂地,六个大妖里,痴妖那档子血泪史是顶出名的,可相应的,它那实力也被公认为最差的。谁曾想,撑到最后的却也还是它,错非张道陵雷法天下无敌,几乎要被它翻盘去。 痴妖只是将一句话印在他脑子里:任他天风海雨,我自有一点心灯朗照,千般万般,也都只应在一个“进”字上! 五、宛如新生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他把所有不识趣的声音都赶出脑海,让心灵沉入最深沉的湖底。 双手结莲花印,掌心一簇青sè火苗升腾,他身前一块方正的金箔纸上,淡白sè的香末无风而起,落入火苗中。于是丝丝缕缕的烟气飘起,模糊掉他的面孔,仿佛云中的过客。方桌上的更漏发出沙沙的轻响,时间于此刻放满了脚步,窗外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像是来自隔江的街坊。呼吸声愈见悠长,及至于若有若无,又或许,只是放慢的时间拉长了它的节奏。 他曾仔细梳理过去所学,品类之杂,令自己亦瞠目结舌。王屋山是曾经的十大洞天之首,筑基之法跟脚扎实,足以和道门最好的法门比肩,而其剑术、堪舆、符箓亦足称道,一路“万物化生之剑”,便足可体悟一生;“一语成谶”源头亦在王屋,是他如今最根本的气法,其实称气法也不妥,“锻神”之术,更为妥帖;“乱云真气”是真正的气法,源头在燕长歌,他虽则修习rì短,难成气候,却也多受其裨益;“三皇经”几经周转,复入其手,他是有福缘的人,能得窥无字之书,可内中术法虽博大,他真正着手研习的,不过是符法而已,而其中又以“仓颉符书”为主;蜀中得遇南伯子綦,虽只面授一rì,然而其超拔的气魄,和真正堪称“天成”的神通,为他展示了一片无限广阔的天地,从此境界不同;三省老道虽只转授他“一语成谶”,此外只讲道经,然而此刻回思起来,怎不是字字玑珠?就是那大妖出云,不过传了他一首“九煞曲”,其中也天然孕育了一层修行的道理,若是细细体味,亦能走出一条虽崎岖但也足够漫长的道路;其余二妖与巨眼豹王和他几乎灵昧结合,每一次彼此的合作或争斗,都是一个重新体认自我的过程。 想越过这个关卡,就先要在这纷乱无序的修行路上,梳理出真正属于自己的脉络。 他缓缓的睁开“双眼”,处身是一片黄sè的土壤。然而却没有真正的泥土,大地朦胧,渺无崖岸。他醒悟过来,此所谓“黄庭”是也。 他一面上升,一面抬头看,红sè的河流在眼前奔涌,或涓涓细流,或大河长江,皆一往无前。它们彼此交错,组成密集的网络,起点和终点在相同之处。血红的泵发之地,是宽大河流的源头,大河又再划分,终成无法计数的分叉。 而在红sè的网络之上,还有一面更加波澜壮阔的网,那是白sè的奔流,又像是来去纵横的烟云。它们亦有固定的前进道路,只是偶尔迂回,在无形的堤坝前止步,然而毕竟无可阻挡,即使几经曲折,仍旧奔向远方。中心处,有巨大的难以想象的漩涡,像是一切白sè奔流的源头,然而它们并不相交,只在彼此平行的轨道上相互吸引,接近又不触碰。可毕竟存在着某种接触,白sè的河流不像红sè的一样中规中矩,它们在流淌的途中,就蒸腾出一缕缕白sè的雾气,向四周发散,而最终被漩涡所吸引,进而吞噬。漩涡的上空,也在时刻喷吐着雾气,加入奔腾的行列。 他接着向上升,红sè与白sè的河之网络中出现了新的景观。那是矗立在虚空中的阁楼,仿佛雕栏画栋处处jīng美,然而细看却又如幻象般浮动模糊。他一节节攀升,一个意识闪过,就跨过一层阁楼。共十二重楼,楼中光影浮动,像是有无数人影,或举觞、或抚琴、或作画、或起舞、或作飞天之状、或御剑以周流。不可言说的神秘之境,每一个人影都带着飘飘出尘的仙气,他凝视得越久,就越觉得每一道人影都有熟悉之感。 可是他没有停留,继续向上。一道斑驳的光柱从上空洒下,他仰视光柱时,发现已处身于全新的世界。他看到氤氲的云气和地面上两座突兀隆起的巢穴,于是知道,终于进入了紫府。 之前的内视于他亦是新鲜的感觉,这是修习“一语成谶”以来,第一次真正达到“心斋”之境——原来身体本身,就存在一个无比神奇的世界。 天空高远的像是没有尽头,一览无余,又什么都无法捕捉,他继续向上升。速度在这个世界失去了意义,一个念头他就可以跨越无限的距离,而可以升的多高,只取决于他有多大的胆量。这是在南伯子綦点化之后,他拟化而出的天空和大地,他已见识过如斯宏伟,又怎肯让牢笼似的天地遮挡视线?然而这宏大又毫无意义,他只是看得见,却不代表他也容得下。 他低头俯视,云气像是一条轻薄的丝带,在大地上蜿蜒,而两处妖穴已完全沦为尘埃似的存在。大地的边缘有黑sè的cháo水奔涌,一点点向大地的中心逼近,他的“脸sè”苍白,望着茫茫的黑水,无法旋目。 那是他的劫数,他的关卡,他必须跨过去的屏障。 ——千般万般,都应在一个“进”字上?如何进? 对于“进”,他最深切、也是最直白的体会,就来自于南伯子綦的那间草庐中。驾一叶孤舟,独自面对没有边界的大海,那时候,时间是不会前进的,他像在海上是漂流了一生一世。于是,他闭上眼睛,细细体会着当时的感受,重拾那一个个已烙印在身体里的记忆碎片。 不知多久,“鼻子”翕动,他闻到了海腥味。 他试探着伸出手,想要在虚空中抓住什么,依旧闭着“眼”,可天与地都在他的心怀之中。 他默默的低念着,再一次吟出那歌句,想要以此为缓冲,勾勒出他想要抓握的事物:“天之穹兮地之庐,登高台兮目云都。下有水兮清且寒,吾为鹄兮翔哉翻!” 空气涌动,褶皱暴露了虚空的变化,仿佛有海cháo起起落落。冰冷刺骨,感受着虚空想要塑造的形象,他将全副的经验和决心注入,不为主宰创造,只为填充血肉。 天地未有变化,他也未曾移动,可心境却在无限的拔高,想要触碰那无可到达的尽头。像是个被掏空的人,过往之所学、和一切的经历、所思、所感,都化成实质的光,随着意志涌入虚空,为即将成型的造物填筑原料。 终于,他感觉自己已经到达极限,没有风,却如凌万物。他深深的吸气,开始坠落,无羁无绊,仿佛绝对的自有。 直到,“手”上传来真实的触感,依旧冰凉,却有着生的气息,与他血肉相连。 于是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从未曾移动过,依然漂浮在天空中的同一个位置。而手中,则握着一柄犹如剑形之物:它犹如枝条,以新抽的嫩条和翠绿的叶片为血肉;rǔ白的云气在每一个缝隙里穿插,是为筋腱;内里为枝条缠绕,是一根纤细匀称的骨骼,颜sè玉白,又隐隐透出青sè的光芒;每一片叶片上都雕琢着细密的纹路,它们各自为政,又彼此相连,内里玄机重重,仿佛藏着整个世界的奥秘。 而它与“手掌”的连接处,有一团无法看见却真是存在的气息,如心脏一般跳动着,每一跳动,都让他生出多一份亲近和熟悉。透过这跳动的气息,他感觉到,那段枝条就是他的伸展,肉的伸展,灵的伸展。 地面上的云气已不见,黑sè的cháo水仍在奔涌,肆无忌惮的向中心汇合。两处巢穴已被汪洋淹没,他甚至能隐隐听见不满的牢sāo,任谁的住处被污了地面、没了房梁都不会有好脾气吧? 提肩、抬臂、振腕、挥剑,他的动作如清风拂面,却一瞬间抽干了他所有力气!如斯响应,无边无际的cháo水霍然中分,被劈开的波浪一路延伸,直达视线的尽头。天与地的旷野之内,黑cháo被一分为二,那条露出地面的直线,像是神灵用尺子画出来的。 就是这样,他看到了这场cháo水的源头:一个抱着双肩蜷伏双腿蹲在地上的男孩,两边各散落着半片坚硬的黑sè壳子。男孩把头埋在胸前,双肩轻轻战栗—— 子杞有刹那的恍惚,回过神时却已站在男孩的身前。两边的硬壳接在一起正好组成一个椭圆的蛋形,裂开的边缘,明显有一处布满细密的龟裂,显然是被从内部敲开一点,继而整个裂开。男孩的身上犹有未干的水渍,**的皮肤在风干的过程中一点点出现光泽,像是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行将展开晾干水分的翅膀。 “你……”子杞伸出左手,想要触碰。“啪”的一声,右边的黑壳上一条裂缝迅速扩大,又再断成了两片。 男孩抬起头,轻轻说道:“我是你。” 我是你?是啊,两张脸相对,犹如镜面的两边,分毫不差! 子杞被灼伤似的缩回手,愣在原地。各sè表情在脸上争夺主导,直到释然占据上风:“那就恭喜我们,终于破茧而出了。” “不,我仍旧是懦弱的你。”男孩摇头,颤颤的站起来,双臂仍紧紧包在胸前。 一道冰冷的感觉爬山脊柱,子杞忍住没有哆嗦,冲男孩大喝:“不!我已经斩断了怯懦!我蹈天而上,遍览无极。我梳理出脉络,斩破黑cháo,你甚至也是因此才破壳而出!” 男孩依旧摇头:“说漂亮的话没用。你用不着看那么远,也不需要这把奇怪的剑,那些都和懦弱无关。其实很简单,只要你敢直面自己的心。” 子杞一字一字咬牙说道:“我,早,已,能,直,视!” “那么,就看着我。”男孩向他走来,睁大眼睛,与他直视。 子杞也倔强的看着他,对方的眼眸像是两道深不见底的井,深处联通着无尽的黑暗虚空。募得,一个影子从黑暗中窜出来,接着是两个、三个,直到占满他的所有视线。 他看到烈火中的某尘子,头发张扬的折铁身缠狂雷,对着陨落的师父大声咆哮;他看到塔尖上的弥越裳,容颜冷漠,倾倒的塔身在一节节坍塌;他看到满脸泪痕的燕玉簟,失去理智的燕长歌对她挥剑相向;他看到万鬼从中的长chūn子,拄着长剑仰天惨笑;他看到分不清面目的无数恶人,在yīn暗中施展诡计;他看到非人非鬼的脸孔,在吞噬同类的血肉;他看到第一个在他剑下惨死的人,脸上露出绝望而恶毒的表情;他看到向他奔来的铁甲骑士,每一个在死前都溅了他一身热血;他看到这世上的诡谲和人心,血腥和罪恶,背叛和悲情,痴缠和狂悖…… 他冷汗直流,一步步后退,上齿不断碰撞下齿,发出“咯咯”的轻响。 男孩露出诡异的笑容:“你看,你和我一样懦弱。” 子杞无法从纠缠的人影中挣脱,可是他听得见,他开口大喊:“不!我没有……”可话没说完,一道黑sè的大浪冲破藩篱,猛然间,将他和男孩尽都淹没。 隔壁的寒颜轻轻擦拭掉额头上的汗水,有些疲惫的靠在椅上。可是他不敢松懈,“行蕴”之力仍旧遥遥锁在一墙之隔的少年身上,不过他清楚,已经离成功越来越近。 他实在没想到有这样的运气,寻上来时正赶上陆子杞的行功关卡。他只与这人有一面之缘,完全谈不上了解,西来之前,主人曾给此人下断语:“xìng子如绕指蚕丝,看似绵柔,却有捻不断的韧xìng。不要逼急了他,恐怕适得其反。” 因此只提防着他的韧xìng,却想不到境界超拔,完全与当前的一众修士不在一条界线上。有那么一刹,他的心意好像要高翔于九天之上,直入青冥之境,只叫自己跟的好不辛苦,随时都有神意崩解的可能。 好在他顶住了,也让他找到了那少年包裹在硬壳里的一面。 后面的事情就是他份内之事了,只需引导,让“自己”出面,做最终的大敌。他不敢妄入紫府,尤其是这少年身上还散发着许多道让他深为忌惮的气息,若真的触动了些他猜想中的事物,等待他的会是比死更严重的后果。何况他还记着主子的话,只在外围煽风点火,也足够成势了。 他感觉到,这火已经烧的足够旺,只要再投入那么一点点催化,就足够燃烧起无可阻挡的烈焰!冒襄仍在这城市中的某个角落吧,他会给自己如此优渥的时间吗?那个女人也靠不住,她又哪里知道那柄剑是如何锋利?不行,耽搁一刻都是在玩火,他必须亲自回去坐镇,毕竟那一位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于是他的神意又深入了几分,堪堪触碰到禁区的边缘,他默默催化“蕴煞”,那些被他时刻温养的蛀虫。即使是他也不得不小心,这些世上最会钻营的东西,稍有懈怠,就会勾引出人心里的种种丑恶。 他还稍微迟疑了片刻:是不是会有些下手太狠?毕竟若真的把这小子弄残了,冒襄绝不会善罢甘休。可……若这小子真的心智不坚,就任他随波逐流好了,以主人的修为,就算是最坏的境地,到底能抢回一条命来,到时候反而手里又多了一张底牌。 义无反顾的,他将剧烈蠕动的“蛀虫”,推入了禁区。 风平浪静呢——也是,这就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吧?也有好久都没有看到过了,那恶业毕集的群魔乱舞。 来了,来了,寒颜在心里默念,神意甚至随着那隐隐牵连的另一端开始颤动。一**浓黑的思意漂浮上来,恣意的向外扩张。咦?是不是有些太猛烈了?他放出的神意就如同一条在码头抛锚的船,海上风浪开始卷舞,他开始迟疑,是不是该要弃船逃生了。 可当他真正下决断之前,就已经来不及了。他自己架起的神意联系变成了绝好的通道,无法宣泄的cháo水立时找到的发泄的途径,让他这始作俑者连毁弃桥梁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狂爆的倒灌而回!几条不起眼的“蛀虫”顺着cháo水游过来,蠕动着,欢叫着,它们已嗅到了绝顶珍馐的美妙气味。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仅剩的意识是:这绝不是什么余波,yīn沟里翻船,不外如是…… 子杞缓缓睁开双眼,手心处的火焰仍在无声的燃烧着,只是颜sè已由青转金,犹如太阳般耀眼。他攥住火焰,看它依旧不屈不挠的燃烧,接着,他猛地将火焰按进胸口。 那是属于他的“不灭心火”。 他又想起被cháo水没顶的时刻,那时候,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 夕阳晚照,靠近河水的青草地上坐着一个脱落形迹的年轻道人,河边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兴高采烈的玩着泥巴。忽然,河中游出一条三四尺长的水蛇,那孩子离着只有一臂的距离,呆呆看着忽然窜出来的小怪物,便即往后坐倒,哇哇大哭起来。水蛇也被小孩子吓得不轻,扭动身躯,一溜烟就窜进了河水深处。 道人转过头看大哭的孩子,无奈地苦笑:“劣徒,真是劣徒。” 小孩子听见道人说话,四脚并用的向他爬过去,看起来抵死也不肯再靠近水边了。 “我辈修行,可不是为了逃避的啊。” 道人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转头看向西方的天空,眼睛中有难以言喻的光在闪动。 不知不觉间,泪水便铺满了脸颊,子杞喃喃的道:“死鬼师父,这话你说起来可真没什么说服力呢,才让我到现在才明白。”他也抬起头,看向“道人”注目的方向。 那里夕阳如火,红霞漫天。 ps:这一章很难写,无从表达。写的有点花哨了,感觉也没能表达出我想表达的意思…… ps2:贴上来才发现有这么多字数,好久没有这样的长更了吧 六、姊妹情深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咦?” 听到墙壁对面重物落地的声音,子杞才察觉出不对。细听时,那边只有一阵絮乱的呼吸声,心跳也忽快忽慢,像是病人发出。 他伸出一根指头,墙壁如豆腐般被戳出一孔,凑眼看去,不由疑惑:这不是青红岭的那个死尸脸小子吗,小冒儿他哥的奴才,怎么口吐白沫在这儿挺尸了? 不安的感觉在心头浮现,“一语成谶”的境界更深一步,这等类似于预jǐng的特殊灵觉也更为敏锐,这种不安几乎可以明确为某种不利于己的事将要或者正在发生。他此时心境格外明澈,回溯之前泥丸紫府中种种历程,便发现许多猫腻。无论是那肆虐的黑cháo,还是那个“自己”所引爆的思cháo,都是一瞬间顿起波澜,似乎有些爆发的过了头,里面总有些被推波助澜的意味。是他搞的鬼?最后还有些让人嫉妒恶心的东西溜了进来,似乎是被反涌出去了。那一波绝地反击,可带着他境界提升时的超拔之力,等闲消受不得,死尸脸小子不会无巧不巧,正好在隔壁犯病吧? “出事了!” 他还在胡思乱想,冷不防窗外传来燕玉簟心急火燎的叫声,打了个机灵。未及回头,身旁忽诡异的飘来一阵黑烟,燕玉簟不知怎么地已到了身旁。 “咦?这人看着听面熟,快死了?”看到墙上有孔,她自然第一个凑头去看。 子杞伸手去按着小孔:“你说什么出事了?先跟我说。” “之前,我在外头闲逛,忽然感觉到一阵极凌厉的剑气喷发,虽只有一瞬间,却真是让人寒冷彻骨。再没别人,这兴庆府里,除了冒老大还有谁来?咦?你没察觉到?那一下多大声势,恐怕全城的修士都有感应。” 子杞却真是一无所觉,含糊道:“我刚刚正巧入定,颇有所得,可错过了他的好手段。” 燕玉簟一瘪嘴,鼓着腮道:“什么好手段呐!是让人家给玩了,在那儿发泄来着!我后来赶过去的时候,看着冒老大不声不响,坐在个小二楼喝茶呢。据他说,闵水荇让人给制住了,原本留了记号,可惜他晚到一步,还是没能救下来。现在人家下了手脚在她身上,开出三天时间来,冒老大也只能干等着。” 果然是应了不好的预兆,子杞连忙问:“知道是谁干的吗?” “好像开始是被闵水荇的姐姐引去的……别问我是谁,我哪里晓得,更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巧。不过真正下手的是青红岭的一个人物,咱们似乎还见过?说是脸挺白的,看着比你还小,一副奴才打扮,我是没啥印象的。” 子杞哀叹一声,对着墙上小孔一指:“那不就是他么?” 连忙又凑过头去,燕玉簟看了好一会儿,才“呀”的叫了一声:“我有点印象了!”说着右手轻轻探出,触到墙壁之时,便见得好大一片墙壁开始扑落粉尘,无声无息间竟露出个大洞来!再过了片刻,那洞足可通人,她便一缩身钻了过去。子杞张着嘴,看着不堪入目的白墙发呆,只恨这厮下手太快,没有阻止的余地。 “不错,是他了。”大小姐用脚底把人家的脸来回拨弄,还嫌脏似的甩一甩,生怕沾了白沫在鞋底儿上。“听说他挺厉害的呀,怎么让你放躺在这儿了?”说完还忍不住用怀疑的眼神看他,站在墙另一边的子杞只能贴上笑脸:“凑巧,凑巧!” “你一向倒是运气好。”燕玉簟懒得追究,又仔细把寒颜看了一遍,沉吟道:“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过来,你得想个法儿把他捆起来。你弄妥当了就带他过来,冒老大就在武陵坊的‘一品泉香’,我再去看看。”说罢也不等子杞开口,就又化作一阵烟去了。 风风火火,就没有消停的时候!这话自然只敢在肚子里说,子杞只能再次悲叹。望着墙对面死狗一样的寒颜,也不禁犯起愁来。好在此刻脑子里的灵光犹未褪去,一会儿功夫便有一路可用的符法浮上心头。在怀里挑挑拣拣的同时,他已开始在脑海里勾勒纹路。 闵素君手心里死死攥着金丸,汗水几乎都要渗进蜡封里。她想调整一下坐姿,才发现上身有一点发麻,而握着金丸的五根手指是真的有些麻木了,她怕一不小心会将之捏碎,也总是觉得金丸似乎在微微蠕动。 平静的面sè掩盖了真正的内心,不光是因为她的好妹妹,就是坐地不算太远的三个同门,也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吧?好在这是从小就开始练习的能力,几乎和吃饭、呼吸一样不露痕迹。原本以为,她现在所获得的,必然会让从前之人刮目相看,却想不到仅仅是偶然相遇的小妹,就把她过往的一切努力毁的涓滴不剩。 她还记得为什么出走,固然是因为母亲的极度强势和控制yù,可看着一个比一个幼小却一个比一个更有天分的妹妹,终究是感觉到失落了吧?或许不用多久,她将面对的就不再是一个人的强势,而是一群人的强势。 她已不记得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以这样的年纪,登上湿婆教八大护法之首的位子,亦足堪自夸。边陲之地的鬼域丝毫不比天山少,不过出身在那样的环境里,反而是她天然的优势,若论起狡诈和鬼心思,又有谁比得上闵家的女儿呢?她是一介女流,又是边陲少有的汉家女,得到现在的一切,仅凭努力是绝对不够的,期间有许多是她不愿想起的。唯一路向前,方对得起种种付出。 然而,在小妹那区区一剑之前,一切都变得可笑起来。 “哎――” 轻轻的一声叹息,落在她耳里却犹如炸雷,身子猛地一个激灵。她连忙松开发僵的右手,发现金丸安然无恙,才出了口气。她有些恼怒,那声叹息就像是一根无孔不入的针,正好刺在她回忆的间隙上,把几片不堪记忆的回忆串联起来,才让她如此失态。 她抬起头,迎上一双眼睛,那眼神里同样带着让她想要回避的针。伤疤潜藏在最深处,没有人喜欢被人揭露,那种痛往往不堪忍受。可她……怎么像是知道?为何眼神里是一种了然?是因为她们本就是血肉相连的姐妹,还是因为她们不过是同一种人? 和她对面而坐的闵水荇轻声道:“看了大姐这样,才想起过去曾经有人说过的一句话,印证起来,真实不虚。” 闵素君几乎无意识的接口问道:“什么话?” “女人再强势,归宿终究还在男人身上的。” 闵素君脸sè一寒:“你别忘了,现在是你在我手里!” “何必动怒呢?大姐没觉得过的辛苦吗?这样子博来的一切,到底又有多少分量?我也不是凭空去说呀,至少,有个男人肯让我把他当作归宿。” 闵素君嘿嘿冷笑:“这样的归宿,旁人还真是不敢要呢。冒公子诚然名震天下,却也是――天下皆敌吧?” 没有即刻回答,闵水荇闭着眼揉了揉眉心,那里还有些许的暗青sè未曾消去。虽则醒来,可神情依旧萎顿,说几句话也有些jīng力不济。一直到眉心上的小硬块被揉开,她才睁开眼,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对面的女子―― “可是大姐啊,你的心里,却不是正在嫉妒吗?” “你!”未曾爆发,闵素君忽的摇头,紧绷的上身也松弛下来。她忽然有些想笑,并发现,心事被人戳穿也并不是件多么难堪的事。虽然不能说真正的放松了,可至少对比过往近十年来与人相处的岁月,她此刻确实有放下重负的感觉。即使只有短短的片刻,能够不拿腔作势的面对别人,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她看着闵水荇甚至有一些感激:“所以我开始就说,我始终说不过你呢。那时候你才不过是个小丫头,却往往能让大人也对你吐露出心事。” “只是因为你还未碰到可以让你随便说话放肆的人吧,我很知足,我本以为我永远也碰不到的。谁又愿意一直活在虚伪里呢,一旦遇到对的人,就会被毫不犹豫的丢弃在身后罢?就像这桌子底下的yīn影,不就是因为桌子也向往阳光,才被抛之于脚下吗?” “yīn影吗?我却觉得,我似乎一直与之为伴。”闵素君忍不住抚摸石桌,于是在地上留下和桌面相混的影子。太阳已有些沉斜,矮矮的石桌也拉出一条狭长的影子,和不远处的另一边连成一体。就在她将握着金丸的右手也放在桌面上时,一道yīn影从石桌的影子里“跳”出来,内里包裹着一抹闪亮的光,一划而过,血腥顿起! 闵素君意识到危机时,已经太晚了。她忽然响起寒颜的话,像是要握住救命的稻草一般,一直待命的右手狠命的攥起来,然而,却没有意料中捏碎蜡封的感觉,反而喷涌出铺满整个石桌的血雾! 直到这时候,她才感觉到无法承受的剧痛,整个身体都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原来,她的右手已被齐腕斩断! “她是我大姐!”闵水荇猛地站起身来,对着yīn影大吼。 “跳”出的黑影一把卷过赤红的断手和紧握在手中的金丸,像是仙鹤都掉身上的水珠,yīn影四散,燕玉簟已半蹲在石桌上。她回头狠狠地瞪了闵水荇一眼:“可要不是你分她的心,我也没机会下手呀!” 闵素君知道大事去矣,急急后退,身子没入别院之中,同时左手按住断腕止血。她的三个同门见了这光景,想到的第一件事也是跑路,竟无人再向闵水荇看上一眼,便分别往三个方向上开溜了。 “别追了!”闵水荇轻轻喊住作势yù追的燕玉簟,又嗔怪道:“为什么下那么重的手?她到底是我的亲姐!” 燕玉簟回头看了看她,一脸的不屑。她用轻如蚊呐的声音说道:“得了罢!冒老大不在这儿,你跟我故作姿态个什么劲儿?” 闵水荇也稍稍凑近了她:“你不要乱说,我可是个改过自新的好女人呢。” “哼!你可别忘了,这个金丸还在我手里呢!” 闵水荇忽然坐回石凳上,无力的靠着石桌边儿,柔柔的呼道:“冒郎,我在这儿呢!这一回多亏了簟儿出手,不然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呢。只是我大姐,恐怕……要残疾度rì了。”又回头偷偷瞄了燕玉簟一眼,好像在说:有本事,你不妨捏碎了看看? 甫奔入后院的冒襄看到两人都安然无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 PS:我们的闵水荇,终于又“活”了过来~~~ 七、伏击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一场新雪刚刚停止,云层散去,露出久违的阳光,却已是夕阳。残阳如血。 大地茫茫然一片,视线可及处尽为白sè,兵祸延绵数月,这是个西凉人从不曾经历过的肃杀的冬。 忽然,一阵惊蹄四起,打破了荒野的宁静。那是一支北上的军队,骑兵与步兵参半,总共不到三千人,却散发着浓烈至极的血杀之气。即使不是行伍出身,也能看出这是一支百战之师,在战场上,即使两倍、三倍于对方,也未必能打赢这样一群从铁与血中走过的老兵。 而且,这显然不是一支普通的劲旅。马蹄声声如一,代表着严整的军纪,而若非马术jīng熟,也难能至此。只是战马却品种复杂,从高大毛长的大腕名驹,到膘肥体壮的蒙古马,甚至还有不适于骑乘的矮小川马,看着那诸般杂sè,就不由怀疑这些战马是否来自正路。而最让人侧目的,却是骑兵呼啸而过,后方的步兵竟能保持相同的速度,丝毫未被拉开距离。 步兵中,尚还混杂着些梳着道髻的道士,个个步履轻盈,几乎足不沾地,显非常人。 就在这支队伍即将消失在荒野的边缘时,不远处一片死去的树林里,猛然卷出一道钢铁的洪流!覆雪之下,潜伏的猛兽们舒展身体,与极限争速,爪牙无情的伸向猎物的脖颈—— 然而,孰为猎物,孰为猎者,殊难预料。 钢铁碰撞钢铁,杀气冲折杀气,一场不知是谁在背后推动的遭遇战,血腥上演。身在局中的人没有错愕的余地,措手不及更是战场上的奢侈,屠刀每一刻都在渴望鲜血! 上百朵绚丽的血花,几乎同时间在半空中绽放,继而坠落于雪地。第一时间就有人在接触中死去,活着的人来不及庆幸,就再一次向前挥刀。厮杀于双方都是家常便饭,他们甚至不用借助于叫喊,沉默的杀人,有时候反而更加震慑人心。 明显是遇伏的一方占优,他们步法更加敏捷,动作更加致命,手中的厚背大刀有时轻灵如羽,有时凝重如山。而当敌人的兵器避无可避时,他们也常常能选择xìng的受伤,让要害免于受戮。甚至在兵刃入体之前,他们身上会闪现某种符箓的灵光,而大大削弱伤害,力道稍小的,根本就无法突破灵光的防御! 伏击者半渡而击,切入之处正在中段骑兵、步兵衔接处。时机无懈可击,地形是以上冲下,亦无可挑剔,然而敌人意外的难缠,犹如撞入礁石群落中的海浪,完美的突袭从一开始就变成了缠战。 前方骑兵很快控制了受惊的战马,当先的骑锋拨转马头,向远离伏兵的斜前方奔跑,带动着整只骑兵尖刀一般外插。战马开始的步履很慢,渐渐加速,当缓冲地带足够冲刺,它们将到达奔跑速度的极限。那时整片旷野,都将成为骑士们收割生命的修罗场! 伏击者俱为步卒,且为了行动迅速,清一sè的灰白皮甲,任由骑兵冲刺几乎与等死无异。最先楔入战场的战士们不顾死伤惨重,抵死向前,终于挡住了对面步卒的脚步。后排转出几排身形高壮的大汉,只听得“呼呼”之声过耳,却是无数道捆马锁旋转着飞来。 那捆马锁四尺来长,中间是一段麻绳,两边各绑着一颗沉重的铅块。这东西不仅沉重,且投掷也极需技巧,这些军汉显然经过训练,本身又力大无穷,一个个捆马锁都压着地面飞来,最高的也不过及腰而已。骑兵的阵形密集,捆马锁笼罩的范围又大,几乎十九中的。只要接触上,两边的铅块便绕着马腿旋转,直到死死缠住,甚至打折马腿。 一时间,但听得战马哀嚎之声不绝,成片的骑兵坠马。捆马锁虽然沉重,却能及远,那力气大的军汉,甚至能伤到三十长外的战马。顷刻之间,上千骑兵竟有一半落马,场面瞬间失控,而未曾落马的骑兵也陷在一团混乱之中,除非踏过同僚,再不能策马而出。 气势就是这么回事,此消则彼长,一路跋涉、中土遇袭的劣势终于显现出来。即使这是一支有灵魂的军队,人毕竟不是铁铸,虽符箓护身,又焉能护心? 趁着遇袭者军心不稳,最先冲入敌阵的皮甲士兵后撤,为身后的生力军让出位置。事实上,他们能撤得出来的十不足一,他们被排在刀锋上,早注定了折戟沙场的命运。接战仅仅一盏茶时间,就有百多袍泽长眠于雪地。 扔出捆马锁的力士们提着制式的长柄斧钺,他们同样身着犹有绒毛的灰白皮甲,个个如同奔跑的白熊。让出的缺口一下子人满为患,重型武器带起更可怕的金属风暴。男人已全然化成野兽,群体xìng的战争让爆烈的情绪进一步发酵,无需理智,亦不用思考,全凭本能的砍杀与闪避。血肉爆发式的绽放,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汗味儿,却莫名其妙的出现另一种效果,烈酒似的,引人坠入发狂的深渊。 灵光对付长刀游刃有余,面对重斧却捉襟见肘,皮甲武士往往锲而不舍,若是一击不能建功,便再砍一斧、两斧——直到击破灵光,把斧刃镬进皮肉,砍入骨头里。他们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意志力坚定的难以想象,纵然身上布满致命的伤害,犹能最后一次舞动战斧。然而毕竟防御力不在同一水平,大抵三五个才能换掉对面一人。 可灰白sè的cháo水仍旧在以无可阻挡之势向着这边蔓延,纵然礁石再坚硬,cháo水也要以粉碎自身为代价,在上面留下无数坑坑洼洼。 有几十道身影在队伍中穿梭,此起彼伏的灵光几乎掩盖了他们飘忽的身形。大多数是道士,他们穿着收紧手腕脚腕的便装,与周围披甲的士兵们格格不入。优势导向于敌方时,他们开始行动,虽则大都在队伍末尾,跨入锋线亦不过是数息间事。他们仿佛徒手,却能在疾驰中收割生命,无法捕捉形体的剑光绕身而走,每一刻都在鲜血中穿梭。渐渐的,原本或炽白如虹、或粲然如金的剑光也染上血sè光泽。 根本没有一合之将,重斧武士在他们面前如同待宰的羔羊,当犬牙交错的战线上一一出现这些不合群的身姿时,战争的风向就再一次倒转过来。 “吼——” 那片死去的树林中,一棵枯败得连树皮都已落光的大树上,一个巨大无匹的人影蹲在枝杈上。“他”仰天怒号,声音在空气中滚动出可见的波纹。猛然立起,身高几达一丈,很难想像一截枯枝如何能承受如此庞大的躯体。双脚踩踏树干,巨树折断的同时,“他”也箭一般shè向惨烈的战场。 然而,人在中途,一抹剑光自战场中的某处激扬而上,将似人似鬼的怪物拦住。这时,才有一记清澈的剑鸣响彻战场,那剑光,速度已远远超过声音。 巨人在空中再次发出一声嚎叫,剑光犀利难挡,破入粗糙坚韧的皮肤,在裸露多*毛的胸口上犁出一道血槽。他恼怒的甩了甩乱发横生的脑袋,右拳毫无章法的向身旁的虚空中捣去,拳底如同有虚空塌陷,数十丈内的空气都争先恐后的去填补空缺! “咦?”伴随着轻声的疑惑,面目yīn沉的羽客凭空显形,头带高冠,身着道袍,飘然恣肆。他的左掌在身前轻轻的画了个半圆,就将巨大的吸力阻挡在外。“嗡……”轻抖右腕,长剑颤动出水一样的波光,他看向有些畏缩的巨人,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不人不鬼的东西,果然是来自蛮夷之邦——” 遭遇战和他开始的一样,结束的迅猛异常。新雪被红sè取代,只有雪地上横躺的数千尸首,能证明他曾经存在过。伏击者带着必死的决心,果然成就了必死的结局,他们为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又新添了两千个孤魂野鬼。 何处可以招魂,他们注定要在异乡的土地上游荡。 斩杀了巨人的羽客看着士兵们就地掩埋同袍,冷漠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不一刻,一名道士走到他跟前,轻轻地说:“统计出来了。” 羽客沉默的点头。 “死者两百九十人,伤者五百余。战马损失近六百匹,我们当时准备的‘神行符’恐怕不敷使用。如果还用于赶路,三rì后……我们就会失去机动xìng。” 羽客又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改以之前的半速行军。另外储存备用的符纸调出一半,让擅长符箓的诸位同门全力赶制,全部制成‘神行符’。” “是。”道士低头领命,却仍站在原地。 “还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我……恐怕我军的行踪已经暴露了。现在还要继续向北边走,真的好吗?” “那里有我需要的补给,我们或许用不上,可战士们需要。”羽客忽然回过头,看着遥远的东南方,沉重的道:“带他们出来的时候,我曾承诺过,会再带着他们回家。” 道士重重的点头:“是的,终有一rì,我们都能回家!”令他意外的,羽客竟然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且对他说道:“让伤者上马吧,准备启程,路还很长。” *********************** 战争场面,自己写的都捏了一把汗。。。。 八、借刀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四rì之后,有人再次光顾曾经的战场。 那是冒襄四人,为了提高机动xìng,他们全凭双腿赶路,有时亦御剑飞行。死去的树林前,立起了一片草率的新坟,新坟之前即是刀戟和血肉横陈的战场。战胜者将自己人的尸首挑拣出来,任由敌人的尸首成为野兽的腹中餐。 “第三场伏击。”冒襄面目yīn沉的说。上身着反毛鹿皮夹衣,长裤扎腿,配一双长皮靴,他一身十足的猎户打扮,子杞的装束也差相仿佛。只是衣裤都比寻常的薄许多,显得两人猿背蜂腰,体态昂藏。两个女孩儿也在皮货店找到了自己心仪的衣物,各有一番中原领略不到的风情。然而当时在店里兴趣盎然的神情,此时已全然被凝重取代。 在寒颜口中,冒襄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情报。那支给西凉之境带来不小变数的野兵,其实是从数千里外赶来,由当代天师张泯然率领的龙虎山子弟兵。甫入夏州时,即与地方上残存的守军取得联系,此后月余能掀起偌大风浪,实有赖于官方提供的种种情报及诸多协助。这也本是应有之义,即便不考虑张泯然的超然地位,这样一支为民族大义而甘赴险地的军队,就足以得到所有汉人的尊敬。其后转战西北数州,西平、西凉、宣化乃至未陷落前的兴庆诸府,都将自己势力内尚未被摧毁的情报网络,与天师义军分享。 然而,当西北联军的高层将目光投向这支神出鬼没的队伍,并有意识的给与其足够的重视时,形势渐渐向着不利的方向倾倒,行进路上仿佛尽化成沼泽,每一步都泥泞异常。 李延庆开始着手于布网,他将其视为游鱼,虽然狡猾,却终究逃不出经验丰富的渔夫之手。如今中原战事尚未明朗,他亦无意于骤然进兵,巩固后方的时候,他不介意顺手将这条鱼捉来下酒。之后,凌海越表示出了更大的兴趣,甚至要求接管“捕鱼”的行动。当他明确表示手中握有足以一锤定音的情报时,李延庆索xìng放出了指挥权,即使身为联军统帅,他也不得不对此人表达出足够的敬意,至于那情报的来源,他甚至都猜不出一点端倪。 “凌海越说,他们会一直向北去。也许路上会有一些迂回,但最终,雪地上留下的痕迹会暴露出张泯然的意图。”寒颜那时候这样说。 “不行,不能再跟着雪地上的痕迹走了,这样我们永远都是落在后头。”从兴庆府出来的十几个时辰里,他们在荒野和官道上搜寻,从杂乱的痕迹中寻找线索,从被废弃的村落和密集的死人堆里找要找的人。他们先是找到一处战场,必然与天师的军队有干连,继而顺着某些无法的抹掉的痕迹向前,找到第二处,再找到第三处。相同点是血都已冻硬变黑,抛弃的尸体都被野兽啃得面目不全,显然都发生在数天之前。 诚然绝大多数的尸体都属于入侵者,可竖立起的新坟也在积少成多。从战斗规模上可以判断天师的军队在三千到四千之间,且还在慢慢减员,即使是一只猛虎,也终将无法承受连续的失血。现在他们还有能力为死去的弟兄收尸,可或许哪一次,被抛尸荒野的就变成了他们自己。另外,亦有其他更大规模调动的痕迹,几只万人级别的军团穿越彼此的辖区,动向隐隐相互应和。他们虽然无法跟上小股部队的机动xìng,但当某种条件达成,在正面或包围的战场上,将成为一道道铜墙铁壁。 子杞说道:“那我们就直奔北方,如果寒颜没有骗我们的话。” “他那样的状态下,不可能会说谎话吧?”审讯的时候,寒颜基本处在恍惚的状态下,瞳孔几乎都是涣散的,问一句便本能的回答一句。那个状态,刚刚经历过的闵水荇倒是深有感触。 “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向北,这个消息又是怎么泄漏出来的?他若真一意北上,岂不是执意往渔网里钻吗?”既然他得到了整个西凉官方的支持,至少在情报方面,是和入侵者站在相同的水准上,甚至因为后者是外来客,他应该掌握更多资源。 “其实没什么不好明白的,”闵水荇淡淡的说,冒襄皱着眉看她,似乎不想让她说出结论。他也想到了一种可能,却没有说出口,当时他甚至也对寒颜求证过,却没问出有用的东西。这一点上,恐怕只有凌海越才清楚。闵水荇摇摇头,还是说道:“我当时问了似乎无心的一句,你应该有留意吧?很显然,那不是我们想听到的答案,他当时的回答,支援西凉全境的修士确实是以道门为主导,除了纯阳宫,楼观派也有足够的影响力。” 她没有把话说完,可四人却都低头不语,道门中的恩怨远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所以,这是个借刀杀人、落井下石的好时机。 子杞默默地从怀中取出地图,在平整的雪地上铺开,粗糙的线条勾勒出山峦和河流的走势,代表城镇的黄点如同刚入夜时的星空,颇为稀疏。其实,西凉所有的城,几乎都分布在河流之侧。 “具体的地点,我们还不知道,这里有几个可以选择的位置。”子杞的手指点在兴庆府北边、定州以西、贺兰山脉与黄河夹缝中的一点上,那里正是他们现在的位置。 “这一片是西陲的核心之地,然而山与河之间毕竟太过狭长,对于军队的机动xìng是个考验。为了避免再被伏击,他们之后很可能会翻过贺兰山,在西边地形更复杂的丘陵之地与敌周旋。不过我们大可不必走他们的老路,沿着贺兰山东麓一路而上。” 地图的北方,有几个醒目的点,都可以作为考虑之列。贺兰山最北方的北顺城,即是军镇亦是坚城,或许是地形险要、背山靠河的缘故,据说至今仍未陷落;再向北方去,在黄河的大湾口内、朗山脚下,有北方重镇郎兀城,那里向来胡汉杂居,连驻扎军队亦是胡汉参半,此时也不知成了什么模样;继而以西,广袤的朗山山脉中,西陲三大军司之一的黑山镇便在此处,据说那里地势太过崎岖,若无人向导,根本无法找到藏在山中的军镇,那里的守军不会很多,驰援各地的大部此时也不知已埋骨何处;再西三百里则有连峡诸堡,是西北遗族高氏的势力范围,虽也是华夏之属,但除了缴些象征xìng的税负,实在与朝廷没多大交情,而平rì因夹在两大军镇之间而难得发展的劣势,此时反而成了守护住家园的一大关键;而再向西四百余里,便是另一大军司黑水镇了。 四人首先排除了北顺城和黑水镇,前者的位置敏感,从南边北上的入口太过狭长,几乎没有可能躲开胡人的封锁,除此之外他们只能两次度过黄河,从东边的河口入城。黑水镇则太过遥远,而且那里已在平原的边缘,无险可依。 “总之,我们就先进入朗山山脉,之前我们会穿过黄河以西的冲积平原。那里允称西凉富庶之地,现在只怕也面目全非了吧?他们的目的地也有可能在别处,但至少补给、联络点、甚至是支援,都不该是暴露在外且不能阻止被掠夺的膏腴。根据冲积平原的受损程度,我们该能判断出更多的东西。” 闵水荇跟着补充道:“另外,胡人军队的动向,我们也需要尽量掌握,他们或许会为我们指出捷径。” 他们沿着贺兰山穿行,这一条南北贯穿的走廊,集中了西凉泰半的大城,昔rì形胜,今为焦土。党项人阻止了兴庆府的覆灭,却终有无能为力之处。而兴庆府陷落,亦意味着整条走廊暴露于胡人的屠刀之下,河东岸的西平府唯有望江兴叹,自保而已。 没有取道北顺城,而是选择直接翻越贺兰,于常人宛如天堑的地势,于四人而言不过信步。寒冬之际,亦有勃勃生机之所在,偶有迷途的大雁,在山顶的上空找寻回归的路;黄羊攀上陡直的绝壁,只为了尝到雪水和下面饱含盐巴的土质。生命的奇迹在到处上演,人类尤其如此,他们躲入深山,或者反戈一击,他们迂回、逃亡、抗争、被杀或者杀人,小股的胡人士兵被迫团成团,汉人们则无时无刻不在找寻着反击的可能。 在北顺城以北百余里处,凭借超卓的目力,他们发现了对岸连成一片的营帐,怕不有万人规模。黄河上也架起了临时的浮桥,浑浊的河水汹涌湍急,用绳索、木板和猪膀胱架起的浮桥像是随时都能断开。是夜,河水未能完成的任务,被子杞一剑解决了。被剑气搅断几截的浮桥很快被冲了个干净,只有短短的一段连接在对面的河岸上,随水浪浮沉。 河岸这边一小股护卫浮桥的士兵甚至未能发现子杞的行踪,大多还以为是被河水冲散的。他刚要离开现场,就听到河中有人道:“鼠辈!只敢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九、浑货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浑浊水面上,一条粗大水柱排空而来,长龙一般,且水柱中犹有波涛滚滚,恰如一片片翕和的龙鳞。子杞哪肯和他纠缠,剑锋倒转,御剑便退。 后头漫天哗哗水声里,响起一声愤怒的叫嚣:“贼人休走!”就见个大汉踏水而来,一头编成细辫的头发随风摆舞,犹如蛇发,当真威风的紧。这人外罩着一件丝绸衫子,看起来像名贵货sè,胸口却敞开一大片,露出里面黑sè的贴身皮质水靠。阔口深目,却原来是个胡人,从水中来,衣服上却丝毫不见水迹,当是此道行家。 子杞回头瞅了一眼,见是个穿着不伦不类的胡人,理也不理,脚下剑光一展,眨眼间拉开距离。眼见着水龙去势用老,那汉子更是怒不可遏,大叫道:“鼠辈,就只敢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敢与某家堂堂正正一战吗?”双手向上一提,脚底的水龙如炸开了锅,数十道水剑汹涌shè出,声势虽盛,可惜追不上飞剑,只溅了几滴水珠在子杞衣上。 “真可怒也!”未能建功,这人又聒噪起来,子杞心里直犯嘀咕,这人莫不是脑子有问题吧,不知这身神通是怎么来的? 许是野史传奇看得多了,xìng情不知给转成了什么样子,这人怒气发泄完,又是一叹:“哎!某家常听中原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都道是中原人物如何如何英雄了得,数量更是如何如何浩如星辰,却怎地某家来时,竟一个也未见得!?真真见面不如闻名,可也难怪江山不保,要被咱们占了去。”反正已然追不上拆了浮桥的鼠辈,他干脆御水停在河面上,摇头晃脑,“英姿”勃发,大有“平生所愿但求一败”的孤独。 子杞在逃,心中却如有一镜,数里方圆的风吹草动都在其中映照。河对岸正有流星似的一点剑星拽尾而来,光芒暗弱的几与夜sè混淆,然而心镜剥开了伪装,倒映出的是难遮难掩的锋芒!河水滔滔,任那一抹流星划过,未在江浪上留下丝毫痕迹。 胡人汉子犹在顾盼自雄,等觉察到自家大营里飞出来的煞星时,几乎只剩下个转身的时间! 子杞忽然福至心灵,逆风大喝道:“留个活口!” 话未入耳,剑芒已至。水幕倒卷上天空,如同立起一排琉璃的屏风,胡人汉子双拳猛捣,在水幕上击出两道涡旋。骤然的空洞引领水流疯狂注入,一层层水幕旋转着、压缩着,在前方布下铜墙铁壁,像是流入深不见底的洞穴,刹那间,他脚下的河面上便现出直径数丈的水坑。 暗淡的剑芒划入水幕,悄无声息,好像一下子又没了痕迹。胡人汉子只觉冷的刺骨,出于本能的恐惧沿着脊柱急窜。他看不出剑的走势,却知道那剑气就在水里,直觉也在提醒他,命随时可能不再属于自己。水幕以比汇聚更快的速度被切分,一片片华丽的水流在空中曼舞,丝毫不受控制――那水之莲华越灿烂,屏障离支离破碎就越近。 睚眦yù裂,横下了心,汉子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几作碧sè。那血一触在水上,便发出“哧哧”之响,四周被切的纷飞的水流也被吸引回来。只听他怒吼一声,万万斤的河水轰然内缩,继而再一炸,凭空里卷起骇人巨浪。这么一下子,就算内里进去了什么东西,怕是也被一拍而碎了吧?分明只是一口血,却将这许多水都染上了一层赤sè。 “啪――”的一声轻响,完全被水声淹没,落在胡人汉子耳里,却如同一场灾难爆发的信号:一点深紫sè落在水流中的某一点上,微微跳动,在他阔大的瞳孔上占据一席之地;紧跟着,紫sè中探出一支细小的触手,在水流中传递;没等第一个触手爬远,就钻出了第二根,然后是第三根,第四根…… “啪、啪、啪、啪……” 紫sè的电火张牙舞爪,水流成了绝佳的舞台,一瞬间赤sè就尽被取代,全然成了它的领域!汉子惨叫一声,慌忙从水中抽身而出,却仍旧被紫电爬上来,蔓延全身。暗淡的剑光紧随其后,穿过凌乱的水幕,在他身上连续跳动了几下,汉子便即停止了挣扎。 冒襄这才从水的另一头一跃而出,一手接住藏锋剑,一手拎起那汉子的衣领,动作一气呵成,踏着尚未落尽的水花,从容跑路。 “说罢,为什么让我留他一命。”踏营回来,却没得到丝毫线索的冒襄没好气的问。 子杞指了指被随便仍在树根儿上的胡人汉子道:“我只是忽然有这么个直觉,具体怎样,那可得问问他了。” 闵水荇笑眯眯的走过来,一边打量着瞪大眼睛却动弹不得的汉子,一边点头:“我正好刚调出几味香毒,还不知作用如何,这人怎么就这么凑巧呢。他要是还能稍稍硬气一点,那更是再好也没有了。” 可惜她的算盘没能打响,还没等她施为,相貌威猛的胡人就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倒了出来。据他自己说,这可不是某家怕了什么严刑逼供,只是今天终于遇到了中原的英雄,正所谓英雄惜英雄,某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也是应有之义了。 原来这胡人是天山龙尾宫门下,算起来辈分是凌海越的师弟。他名叫拓拔臬,算得鲜卑拓拔氏中的贵族,只是这一族四处迁徙,数百年在夹缝中求存,也说不上什么尊贵。他在天山修行二十载,受龙尾宫中汉人衣冠熏染,脑子里才多了这许多英雄念头。 就这么个草包脑袋、棉花xìng情的浑人,自然是没人敢给他重任的。准备渡河的这支军队总数一万有余,在诸路兵马中也算劲旅,大多为鲜卑人,凌海越把他安排在这队伍里,只吩咐他见机行事,平rì里听从鲜卑的统领调遣便好。 “原来是个没用的东西,留着费事,不如宰了。”听到这儿,冒襄直接转身走开,扔下这么一句。 这拓拔臬“哇啊啊”大叫一通,只恨身不能动,不然真要猛扑过去,抱住大腿死不放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这一急,竟然坐起身来:“还有!还有!某家那rì没走时,见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小子进了师兄营帐,好奇心下,就凑过去听。原来是两个中原的狗……啊不,修者,是跟我师兄密谋来着!” 子杞摇头道:“凌海越何等手段,怎会让你这半桶水靠近,肯定是没说重要东西。” 拓拔臬挺起胸脯道:“师兄对某家信任有加,有什么话向来都是不避人的!”几人对望一眼,心想浑人也有浑人的好处,凌海越知道这是个蠢货,才不顾忌他吧? 他那rì听到那两人与凌海越密议,要合力剪除敌人云云,说是虽则各为其主,却不妨碍jīng诚合作,且只论利益不论交情,他rì战场相见杀个痛快不迟。又说少则二十rì多则一月之后,那共同的敌人必会北上,又说莽莽朗山地势复杂,若无人引路可是麻烦的很。凌海越要求对方对此点提供帮助,那两人却提出凌海越必须先期做好军事调动,配合他们将黑山镇的主力调离,才好成事。 算起来,这密议之rì,不过在张泯然等人进入西凉后第七rì而已,其响应之迅速,可见一斑。 最后拓拔臬犹在摇头晃脑,道:“某家等那两人出来后,就偷偷的跟了一段,不忿这样的小人出卖同族,当时便想好好教训他俩一番。待到无人处,觑见那俩人御剑要走,嘿,某家岂是背后偷袭之人?当下大喝一声‘看招!’,待那人回身,一条水龙卷拔地而起,向那人噬去。想不到那小子看着年纪不大,手上竟然不弱,一双肉掌上忽地显出大片红光,被他真气一摧,更是耀眼之极,却奇怪没发出丝毫热力。两厢一撞,‘哧哧’之声不绝。那一招……嘿,却是个旗鼓相当,某家见他也算个少年英雄,起了爱才之心,便放他两人去了。” 他嘴上说的旗鼓相当,只是看他那讪讪表情,众人便无不了然于心。子杞对长白山上那场改变他命运的大战记忆犹新,墨阳的成名绝技更是历历在目,不由咬牙道:“大rì熔金掌!果然是纯阳宫在搞鬼!”至于胡人汉子说的那个少年,众人却不知是谁,拓拔臬虽然千般不是,一身化水之功却颇为不俗,那人能在反掌间以火克水,这份修为绝非无名之辈。 “好了,事情已然清楚,咱们启程!”冒襄说罢,顺手扯起拓拔臬衣领,如提个麻袋,大步而行。拓拔臬哇哇大叫:“英雄哇!您这又拉上我干嘛?我知道的可都说了啊!难道,你是想让我带路?那个什么鬼朗山,我连听都没听过啊,更别提认路了!您老人家这么提着我,可不是自己给自己填个累赘?” 冒襄不曾稍停,冷冷说道:“不是说凌海越对你信任有加吗?那你就好好期待,自己在同门心里,还有些做交易的价值吧!” 十、黑山如寂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事情的进展越来越不受控制,张泯然虽对时局之艰难早做过最坏的料想,可当现实一点点滑入深渊时,却仍旧忍不住胆战心惊。 他强迫自己甩掉那些无力感,他知道,自己必须比任何人都坚定。身后尚有两千多子弟,是他曾许诺要带回家乡的。来路之上,已经有一千多人让他再无法兑现承诺,而活下来的,他不能再辜负。 他们都是好样的,连续的急行军耗掉了太多体力,而所有的军粮也都用在了昨晚那一顿上,修士自然不虞果腹之类的小事,可他们却都是些普通人,吃不饱饭,又哪来的力气用刀枪去战斗呢? 见他一路面目yīn沉,在前面带路的两个军人也不敢多话,只是闷头赶路。他们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血腥,自己手里的鲜血也不少,然而在这个年轻天师身边,却无法控制自身的恐惧。仿佛那人身之中藏着妖魔,单凭本身的存在,就足以让人害怕。 “前面应该不远了。我听说黑山军司在山尖上建造起成排的黑sè箭楼,没有城墙,却胜似城墙。那山坡后面的就是了吧?”一闻道人始终跟在张泯然身后,看到遥遥在望的所在,一直紧绷的脸终于放松下来。山坡之后又立起一并排的小山尖,山顶上果然有一个个黑点,以他们的目力,自然可以看出那是一座座矗立在山尖上的箭楼,卖相朴实却杀气逼人,犹如野兽一排锋利的牙齿。 张泯然闷声点头,心情没有松弛下来,反而又绷紧了几分。这种带着某种征兆的心惊感毫无来由,且在顺利找到领路之人后愈趋强烈。然而目的地已然在望,即将得到补给和援助,身处堪称西凉有数的金汤之地,还有什么值得紧张的呢?数千里辗转奔袭,在万军从中杀进杀出,和之前的境遇相比,此刻岂不该真正的松一口气? 他之前就隐有所觉,敌人在这片大地上布下了一张大网,企图将他们一网打尽。然而毅然带领部队插入大雪封山的贺兰山脉,凭借急行军和变招,他自信已摆脱了那张网。事实上,自那rì伏击之后,也只在出了贺兰山时遭遇一次敌人,那不过是次不足道的较量,虽然损失了九十二个兄弟,却将对方近千人尽歼。 一月多来,连战连捷,纵横西凉数千里,歼敌近两万,当初西来的九支义军中仅存的一个,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些战绩,并告诉自己,之后,身后的这支铁军依旧会屹立不倒。 “咦?”一闻忽然皱起眉头,这个平rì大大咧咧的道人在战场上反而有着灵敏的嗅觉:“客人都快到地头上了,怎么也不见人出门迎接迎接?何况如今可是战时,哪里蹦出群胡人崽子可不出奇,却连队游骑都不见?” 张泯然先看了看前头的两人,见他们面sè如常,明显听到了一闻说话,却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这才向一闻打了个眼sè,后者轻轻点头,右掌中一枚翠玉忽的闪动了几下光芒,接着微微颤抖起来。他细细的感受着颤动的频率,一会儿后才传音过去:“他们几个没发现异常,三十里内,安全!不过……三十里内,也没发现有黑山镇派出的侦骑。” “我们会得到答案的。”张泯然的声音平稳的一如严冬,虽然冷酷,却也为身边的人增添了些许底气。 黑山镇地处在一片狭长的山谷中,两边都是百丈来高的连绵矮山。称不上有什么明确的谷口,因为两条丘陵如同盘踞的虬龙,彼此有多处交缠之地,而军司,就坐落在其中最大的一块合抱之地,蜿蜒足有两里,四周俱为天然的屏障。想要进入军镇,他们此刻所在的东南方向,正是最好的地点。只需翻过一片不算高的山脊,就能一览山谷的景象。一条溪涧从旁流过,滑入两条山丘交叠的缝隙,进入山谷。 而在蜿蜒的山谷另外一边,正北方,同样有着一个类似的谷口。 “就凭着这些木栅防御?”入口处坡度不大,普通人攀爬也不会有费力之感,而且道路可供四辆马车并驾齐驱,只在最高点稍稍收敛,足够军队驰骋。山坡的最高处,是一片用粗大圆木和栅栏堆叠出的营门,活像个山寨,张泯然原本以为,至少会有一座石头砌的大门。 面对面sè不虞的责问,领路的军汉面sè如常,他向两边努了努嘴,示意大家去看两边十五丈外、各耸立一方的黑sè箭塔:“防御有它们就足够了,这片进山的道路都在它们的覆盖范围里。那些圆木和木栅是分开的,必要时可以把圆木推下来阻敌。当然最重要的是,从军镇设立至今,还从没遇到过敌袭的情况。” “那山体两边呢,也靠那些黑sè石头?这里的山可并不高,稍有点体力的成年人都可能自己开出一条上山的路。” 军汉指着前方隐隐露出一线的山峰:“黑山镇南北长近两里,最宽之处八十丈,两边山峰上共有二十九座箭塔,几乎占据了每一个制高点。嘿,它们可不光只会shè箭,石块、粗木、铁蒺藜,花样可多着呢。而这里囤积的军械,以箭矢为最,全盛时储量达到八十万杆!” 一旁的箭楼上有隐约的人影浮动,且有弓弦颤动的声音,领路的一个军汉向那面打了个手势,那人影便隐入楼中。 穿过寨门,终于见到了早该出现的守军――那是两个老兵,身上带着常人少有的杀气,狼一样的目光中透着狠厉。然而他们显然又是被战场所抛弃的老兵,一个拄着拐杖,右腿齐膝而断,另一个则老的可以当小兵娃的爷爷。即使从箭楼上获得了消息,当看到径直走入寨门的众人和身后不见尽头的部队时,仍旧露出了戒备的神sè。又是那个军汉,上前去和两人小声解释了一番,两个老兵才转身走了,临去前向天师等人深深的看了一眼。 张泯然不由有些疑惑,因为他在那眼神中,看到的似乎是同情。 他向身后打了个手势,于是有几道人影在原地消失,如烟一般深入谷地中。那一直说话的军汉打了个哈哈,笑道:“终于把贵部带到地方了,咱们兄弟两个也算幸不辱命。各位全把这儿当成自家营地,不必客气。如今不如先熟悉熟悉,一会儿自会有军镇中的兄弟来接待,慢慢安顿。且容咱们两个去歇息歇息,您们自便……” 他话没说完,张泯然挥手打断:“且不忙,陪我先在各处逛逛吧。”也不等他答应,便当先往前走去。那两人不动声sè的交换了一个眼神,默不作声的跟了下去。 走下坡地,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军镇便渐渐展露出来。这里几乎可以被称作一个城镇,甚至还有农田。本朝虽有军户制度,却未推广于西疆,这里鼎盛时曾有五万驻军,然而毕竟都是流水的兵,没有一户是在此处安家立户的。 现在的军镇,像一座死城,安静的难以想象。 张泯然面sè依然沉静,可跟在后头的两个领路军汉却渐渐露出了焦躁的神情。军镇的不寻常处显而易见,可张泯然却宛如不觉,他越是安静,两人心里就越没底,甚至有拔腿就跑的冲动。 沉默在几道人影飘来时被打破,是那几个去打探情况的人来报,每个人都死了婆娘一般的哭丧着脸。 “前面有九个大营房,只在中间的一个里面有人,是一群老兵。只不过……都和门口那两个一样,不是缺胳膊断腿,就是老的上不动战场的。大概,有千人左右吧。” “我找到了粮仓,确实有粮食,一时间也估不出多少数量。可是我觉得,那可能是……留给老弱病残的口粮。” “武器库里我查过了,兵器堆了不少,蒙了厚厚的一层尘土,最里面则尽是些大型的器具。其他的兵器也还罢了,嘿,弓箭可真的堆得有如山高!可是我却没看到一张弓!硬功、短弓、十字弩,能shè箭的一样都没有!” 张泯然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口堆积的积郁尽数吐出去,他看着一步步向后退的两个军汉,一字一字说道:“这样的情况,两位是不是该解释解释?” “我……这,这确实奇怪的紧!只是咱们兄弟两个只是引路的小卒,哪里知道……哪里知道……” “够了!”张泯然一声断喝,空气一下子沉重起来,一圈圈扭曲的涟漪向四周辐shè开来。一瞬间爆发出的憎恶几乎可以目见:“刻意隐藏起来的修为,是要欺我看不出来吗!?” 熟悉他脾气的一闻猜到了将要发生的事,立时大声道:“请天师息怒!这两人定然还知道不少消息,留个活口,当能――” 天师根本不理会他,大喝道:“取我的战旗来!” 两名军汉心有灵犀,同时爆发出惊人气势,身形一展,分别向两个方向飞纵。倏忽间已在数十丈外,下一刻便要翻过山去!且身上焰光缠绕,修为端的不弱。张泯然一声冷笑,右手虚探,五指猛然一扣,那两人竟在空中齐齐遏住了身形! 两人皆露出骇然神sè,想不到在此地竟然遇上了大化奔雷的至高境界,这一掌虚探、万势由心的架势,岂不正是传说中的“反掌乾坤”? 继而一道雷音漫漫滚过,那两人哼都没哼一下,密布周身的真气便给碾得七零八落。张泯然双眼中猛地腾起一抹血sè,只听那两人“啊”的一声惨嚎,胸口处却是有一道红彤彤的火焰,自内而外烧了出来! 话多的那一个整张脸已被恐惧扭曲的不成摸样,带着哭腔,嘶声大叫:“饶……” 双眼再次腾出血光,张泯然右掌拇指凭空一抹,一道掌力无声挥过――“哗、哗”两声,伴随着冲天的血浪,两颗失去凭依的头颅冲天而起。 “……命!”直到这时,那一个残破的尾音才堪堪滑出被鲜血浸染的嘴唇。 此时,一个道人刚刚取了一杆雪白底sè的旗帜,一阵无状的风刮过,带偏了空中的血浪,尽数拍打在战旗上,将之染成一片鲜红。 张泯然接过道人手中的血旗,狠狠*插入脚下的石块中,回身大喝道: “备战!” 声浪被山丘反复回荡,响彻整片山谷。 十一、惊梦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天将明未明的时候,冒襄从梦中醒了过来。其实他并未真的睡着,所谓的梦,也不过是脑子里的浮光掠影。 拓拔臬粗鲁的呼噜声是荒山中唯一的声响,这家伙落在别人手里,还能睡的如此惬意,也算一件本事。子杞睡在不远处,绵长的呼吸声几近于无,数十息才呼吸一次,已深得道家吐纳法度的堂奥。闵水荇倚在他身旁,吐气如兰,侧脸在黑暗中微微发光,微微有些嘟起的脸蛋上带着一丝孩子气,当她闭上一双妖娆的双眼时,意外的显露出几分童稚的天真气质。至于燕玉簟,他只知道就在附近,却听不到丝毫声息,甚至感应也是晦暗不明的。 他在梦里见到了折铁,他很少想起这个师父,心底却承认他是这世上唯有的两个亲人,另一个早已在这世上和他心中同时死去。他相信折铁还在这天地间的某一处活着,那是个无法死去的男人,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世间,那必是跨入到某个他不知晓的世界里去了。在梦里,自己犹是个孩子,他坐在短松冈上,看自己练剑。那是师徒间不常有的,他总在外游荡,自己则习惯于自我求索。可折铁每一次指点都那么认真,梦里的他也像曾经的那样,如同一个合格的严师。他总说薪尽火传,这天地间的道理无穷无尽,而我只知道那么可怜的一点点,你要爬过我的头顶,看的更多更远。 他们是追求长生的人,却反而更注重传承,只因能得道者,古来几稀,若还不薪火相传,岂不更加视万古如长夜般无望?天师道号称千年道宗,历来门人得飞升者十三,尸解者二十,算来每代平均不过一人成道而已。 折铁是个假道士,却得了天师道的真传承。全盛之时,龙虎山开坛**,广纳天下之客,何曾有半点敝帚自珍的古板?只可惜,连逢大难,门人子弟们也把当初的大气魄丢的点滴不剩。 可终究,这不该是我应当关心的了,天师道已变成个褪sè的梦,只适合在无人时不经意的缅怀。此时当有一盏老酒,趁着黑暗中的群山和刮进骨子里的寒风,浇一浇平时不敢袒露的愁,或许无法消解,却足够一舒胸臆。黑暗中的独自舔舐,似乎成了男人的习惯。 为什么会梦到他呢?是否代表某种征兆,或者干脆就是那个男人一手cāo作的结果?虽然下山时修为尽废,但他一点都不怀疑,折铁依然拥有些神奇的手段。 冒襄忽然感觉到黑夜的气氛在转变,于是扭过头去,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它们在黑暗中发光发热,像是晨光提前到来,让他忍不住凑过头去,在双眼之间轻轻一吻。 “你还不习惯与人分享心事。”闵水荇幽幽的说道。 冒襄却嗅了嗅:“你说起话来,都香气四溢的。” 她只是轻拍他一下,饶过了他的回避。她自信已得到了这个男人,或早或晚,他的心扉都会对自己敞开的。她支起身子,做了几次拉伸,让有些僵硬的身躯恢复弹xìng,才轻轻说道:“我们可能还要在山里兜转好久。” 他们在正南方向插入朗山,傍晚时深入这片丘陵起伏之地,其中错综的地形委实超出想象。入夜之后,即使以几人的神通也很难找到有用的踪迹,一直到三更天时,探索近百里,仍旧一无所获。难怪人说朗山就是黑山军司最好的屏障,他们也体会到,若无向导,这座山就足够把一支军队困上十天半月。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在山中稍做休息,即使现在可能就有战争在同一片山区中爆发。 “白天的时候会更好找些,他们提前启程了四天还多,我相信现在应该已经进入朗山,甚至到达黑山镇了。张泯然真是个不知所谓的混蛋!他是要千里迢迢赶来,把天师道子弟推进坟墓吗?” 闵水荇轻轻握住他的手:“你别担心,事情总会有转机的,西疆可不是中原,能任由道门三宗摆布!更何况大义之前,安敢行此大不韪之事?” “希望如此罢……” 冒襄后颈乍然寒毛倒竖!像是有一道闪电猛然劈入脑海,又像是有人凑近耳朵大声咆哮。他猛地站起来,四处张望,茫然的看着黑暗中无尽的魑魑山影,努力分辨发生了什么。闵水荇更加不知所措,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想上去安抚他,却“啊”的轻叫一声,捂住手掌,雪白的肌肤上渗出一道血痕。冒襄此时就像个受惊的刺猬,无数细微的剑气不受控制的迸发出来,无人能够靠近。 几乎同一时间,子杞也在入定中猛然惊醒,他却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北方,仿佛黑暗中藏着什么事物。他的双眼中不停地变换着颜sè,一会儿青sè、一会儿银sè、一会儿金sè,而眼睑之外的一抹水sè,也总能将诸般颜sè衬托的更加鲜艳。 听到闵水荇的一声痛呼,冒襄才惊醒过来,深深吸气,才将周身剑气尽数收敛。他来不及安抚她,只是追问子杞:“你感觉到了什么?” 子杞迟疑了一会儿,反问道:“你呢?” “我不知道,像是有人硬生生的往我脑子里塞进了什么,愤怒、憎恶、不甘、骄傲等等无法理清的情绪,乱糟糟的一团,却势头强猛。我只是被动的接收,也许发送的那人也只是无意识的,或者只是情感上的猛然爆发。只因为我们之间有某种莫名的联系,我才能接收得到,我甚至无法反向追踪到位置。” 子杞的双眼恢复了本sè:“我想,我可能感应到了……‘同类’。” “同类?你是说凌海越?” “不,不会是他,听你的描述,凌海越是被‘贪妖’所寄。而刚刚那个,应该是‘憎妖’。” “憎妖?怎么会……”冒襄深锁着眉头:“难道……真的会是他?” 子杞追问道:“你说的那人,能确定是谁吗?” “……张泯然!” 两人对望一眼,尽知对方所想,子杞大喝一声:“跟着我!”便如风般向北奔出。冒襄向后招手,闵水荇紧跟其后,树梢上一道黑影窜出,却是燕玉簟跟上,冒襄这才断后而去。 不想猛可里窜出一个魁梧身影,一把抱住冒襄小腿,大嚷道:“英雄!您老可不能丢下我啊?不说做交易吗?我换!我什么都肯换!您把我一人儿仍这里,那不是要填了虎狼的肚肠?” 冒襄哪有时间理他,一个窝心脚过去,紫电翻飞,踹躺在树根下,头也不回的去了。可怜那拓拔臬一身电光缠绕,亟的直打摆子,犹在呼天抢地,哇哇痛哭。一时后,他哭的累了,四人也早已远去,他这才发现,适才被电火击打处,真息都活泼泼运转起来,却原来被封禁的真元,在不知不觉中已被解开。 太阳在东边的山脚里慵懒的伸个腰,将橘金sè的光抛洒出来,为冷寂的山区披了一层遮羞的外衣。四人的动作迅忽如风,或在平地或在树梢,最敏捷的猎豹和猿猴也无法比拟。缀在最后的冒襄忽然加速,全身都已模糊成一条拉长的光影,在光秃秃的树冠间横亘而过,犹如为山间抹上一层薄雾。 他一下子超过了子杞,铿然声响中,藏锋出鞘,大喝一句:“来者回避!“震动四野。 前面山坳里影影绰绰站了许多人,被这剑气一激,立时乱了阵脚。有依言退避的,也有往前迎的,更多的则是一时没了主意,愣在原地。却听得有人大叫道:“冒兄手下留情!自己人来着!” 冒襄一下子便分辨出声音的主人,只因这般玩世不恭且独具魅力,世间无二。只见半空中剑光转折,在众人头顶绕了个圈儿,便径自向那声音源头划去。那一边儿,刚刚说话的和尚正与人对峙,这一下分神露了破绽,原本的均势立被打破,一道艳红火光乘势而来,呼吸间便要将和尚淹没。 却是那一剑如虚空中来,剑锋未至,凛冽之意已将火光压下小半。待得剑光刺入,水到渠成,任他漫天声势,也只得草草收场,败退回去。 “花和尚!你怎么也在这儿?” 后面三人这才堪堪赶到,燕玉簟一眼认出了冒襄身边的那和尚,又扫过山坳里的人群,不由大笑道:“好嘛!中原堂堂的禅门盟主不愿意当,却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了和尚头领。” 原来山坳里那百来人,尽是些头上光溜溜的和尚,一人手里握着根过顶的木棍。这群和尚身上无不散发着修者的气息,却原来都有神通在身。适才却不是他们太弱,而是冒襄那一剑飞渡太过凌厉,道左相逢,实在没几人敢直缨其锋芒的。 那边儿一身月白僧袍的和尚自是盈缺无疑,眉目疏朗,气度翩翩,一段风流态度丝毫不减当初。他见了四人,哈哈大笑道:“原来是几位好朋友到了!刚才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想着前有狼后有虎,可不真要把我一个前途无量的大和尚逼死在这儿么?”冒襄就站在身边,他干脆把与敌对峙时的惊人气势也卸掉,显然对身边之人信任已极。 燕玉簟四处张望,疑惑道:“咦?你那娇滴滴的美娘子怎么不在?真的没有呢……啊,我知道了!你肯定又是背着她偷偷溜出来的!” 当着一众大和尚的面儿,盈缺脸上可不好看,双手合十唱了个诺,道:“女施主可不要胡言乱语,这里诸位师兄弟佛法jīng深,可都是自持有方的。” “哼!别跟我来这套,自己花和尚一个,还怕人说?你快说,怎么跑这地方来了?” “阿弥陀佛!国家有难,吾辈虽在世外,却不忍见生灵涂炭。说来惭愧,当初起一支义兵出关,没能尽多少力,没用多久便被冲了个七零八落。九支义兵,唯有张天师一部屹立如山,真叫和尚无地自容。” 冒襄冷哼一声,长剑斜引,说道:“是不是先送走了这位朋友,咱们再慢慢叙旧?” 在他前面十丈之外,站着一个如火的男人,丝毫未因为被忽视而露出怒容。或者说,他本身就是一团火焰,衣衫如炽、须发如炽、连肌肤亦如炽,他虽然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火苗,却让人有种不敢靠近的错觉,仿佛他身边便是熔岩地狱。 而他身后则是一片广袤的灌木矮丛,这种生命力顽强的植物仍旧残存着半数以上的叶子,将树丛下都遮挡住。此时,灌木中依稀藏着些什么,有无数细碎的赤金sè散布在丛中,在晨光下显得更加美丽。虽然美丽,却更加危险。 “二公子,你的身上,真的留着雷家的血液吗?”当男子开口时,连嘴边的空气也炽热如火。 当初他曾随碎玉公子雷霄到天柱山,其时,他站在神鸟“扶风”的背上,未曾出手。他显然并非人类,他的名字叫做毕方。 十二、拦路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盈缺收起了玩笑的神情:“他一直挡着我的路,差不多半个时辰了,可我还没想到过去的办法。” “他只是不想损失太大而已。”毕方反而为他解释:“金翅鸟血脉,加上天下绝顶的‘无脉剑灵’,又岂是能被人看轻的?” 毫无疑问,这是雷霄安插在西疆的另一枚旗子,而且分量之重,和寒颜那样的角sè自不可同rì而语。昆仑山为万山之祖、天下龙脉,天地灵秀钟于斯地,其间灵怪不知凡几。毕方者,古之神鸟,独腿而如鹤,虽为木jīng,却以火为食,为火神之化身,又为个中翘楚。 即使在蛮荒时代,这也是一支稀少到只能用个位数衡量的族群。而自chūn秋战国以来,人类修士爆发式的jīng进,从妖兽神鬼手中夺过cāo持天下的权柄,原本凌驾于众生的jīng怪也rì渐稀少。活动的范围被一代代的人类压缩,数量也在这样的进程中渐渐稀薄。眼前这一只能够生存至今,甚至修chéng rén身,修为自然强悍之极,而他直接以“毕方”为名,也或许只因为,这世间再也不存在同类了吧? “大公子也不是能事事预料的,至少他就没料到,你会来趟这个浑水。” “他要的到底是什么?”冒襄沉声问道。 毕方夸张的瞪大双眼,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当年之事,不管罪魁祸首是谁,天师道至少是握着屠刀的那一个,说满手血腥不为过吧?大公子对当代天师报复,岂不是天经地义?依我看,你还更该向他天师道报仇!哼,当初圆明把你抱走,难道是安的什么好心?你是昆仑山的子孙,身体里流着雪山之神的血统,让一只狼被圈养在羊群中,本身就是对狼的侮辱!而现在,机会来了——”毕方朝他伸出手,掌心上猛然升起一簇炽白sè的火焰,他的双眼中也有烈焰在燃烧:“和我联手,我们大可以把山中的天师道全部杀光!如果你对天山的那群蝼蚁看不顺眼,那我们就顺手把他们也都杀光!” “哦,是吗?”冒襄一扬眉头,挑衅般说道:“可我有一点疑惑之处,阁下何以教我?既然阁下武力如此强横,当初昆仑山之役,为何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竖子!” 毕方面目扭曲,可见这句话杀伤力之大。只见火sè光影一闪,毕方瞬间趋近,一掌向冒襄印来,掌心处犹有那簇炽白到近乎透明的火焰! 冒襄早有防备,却是不避不让,单掌迎上! 双掌尚未击实,雷电和火焰就率先遭遇,紫电撕扯白炎,火光吞噬雷光,能将钢铁瞬间煮沸的高热将两人身边变成炼狱!盈缺怪叫一声,闪电般飞到十几丈外。然后,沉闷的掌击声才响起来,水波似的涟漪向四方滚过,毕方身后的灌木丛发出一阵阵“噼啪”的声响,犹如竹子和木头在燃烧。山坳里的群僧无不把木棍死死插在地上,才能艰难的稳住身形。声波之后,则是骇人的热浪随后卷过,数十丈内,积雪瞬间蒸发,除了那一小片灌木林,其余范围内光秃秃的树冠无不燃起烈焰,犹如一支支巨大的火把。 “阿弥陀佛!何苦如此!”盈缺嘴里叫苦,僧袖飘飘,一阵清风拂过,将众多火把一一熄灭。 待得热浪散尽时,中心处的两人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只是两人之间的土地焦黑一片,已瓷化成一整块坚硬的陶瓷。 毕方脸sè铁青,右手不停地握住又松开,掌心不停地冒着青烟。他显然没能占多少便宜:“你已能自如运势雷珠中的雷力了吗?嘿,雷神之主的宝物,果然名不虚传!” 毕方本就是天生神鸟,生具火焰之体,加上千年修行,一身火功深如九渊九阙,虽只是一掌之力,其中蕴含火力足可焚尽半片城池。冒襄在顷刻间调动的澎湃雷劲竟然能不落下风,自然不可能是天然生就,也只有“雷珠”这一个解释了。 而品相上,白炎固然是火中至尊,紫雷又如何不是雷电称王? “阁下现在肯让路了吗?”冒襄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 “哼,雷家的人,可不是仅仅有这点手段。” 冒襄一把抓起连鞘的藏锋剑,横握胸前,道:“我赶时间,一招定胜负如何?” 毕方大笑道:“你这狂傲的劲儿,倒有几分雷家人的本sè!好!左右大公子也没有明确的交代,我便擅作主张一回,你若实力不济,可别期望我会手软,与其让你以后丢了混元道的脸面,还不是就死在我手里!” “不行!不行!冒兄,你可不能一上来就抢了我的风头,这一阵该是我的!”盈缺大步走来,本来与毕方对峙的人是他,如今强援在侧,他也有了力拼的底气。 却不料毕方斜眼觑着他,似笑非笑的道:“小和尚,想要接我的全力一击,你还差些火候。” 盈缺被一口气憋得脸面通红,打从进了西凉之地,便是诸事不顺,一路跌跌撞撞到了今rì。能遇上簇簇是他的幸运,一离开她仿佛幸运就离他而去。 可是他又不能不从她身边逃离,和她厮守的越久,心中的爱意就越是充盈,充盈到足以把那些他平rì嗤之以鼻的佛理排挤出去。他向往情爱和欢愉,却更害怕丢失信仰和执着,这世上几乎没有能牵绊住他的事物,簇簇却似乎成了唯一可能的沉溺。 边疆沦陷,中原群起而响应,大千阁寺、灵隐、普济等东南八大名刹招募乡勇,成立个三千来人的队伍。盈缺偷偷加入进来,在义军里冲了个马前卒。且喜义军中无人识得他,这数千里路来,任他自在逍遥。这却也没甚奇怪,认得他的无不是一方名僧,如今西凉之地尽入敌手,这义军西去前途未卜,寺院里的大佬们如何肯拿自己的xìng命来玩笑?里头多是些当地有些血勇的青皮,本没把自己一条命当回事儿,若果真能活着回来,且杀几个胡狗,也不枉在世上走一回。也有那自愿跟来的和尚,在寺院里没有品轶,只想一路历练,成就善果,未必不能在地狱道里见真如。 只是世事严苛,十有仈jiǔ不如人意,当初民间九支义军奔赴西凉,转眼间各自转战,终究是难成气候。却说他这一支,宣化府陷落前,曾提供了不少有用情报,辗转南北,打了几场小仗。说起来,战场上佛家子真不济事,虽然个个有神通在身,见了血却人人手软,还比不上青皮们顶用。结果没杀了几个胡人,却把自家渐渐逼入绝境。 后来招来羯人和羌人的一支万人联军大部,给冲了个七零八落,还是盈缺危急时刻大展神威,才为残部抢出来一条活路。可惜他一身修为惊人,带兵却是个糊涂蛋,带着千来号人狼奔彘走,眼见着人越大越少。他这才想起朗山中还有个救星,带着残部前去投奔,到了连峡诸堡时,已只剩下八百来人。 这连峡诸堡为西疆高氏占据,其族人笃信佛法,堡中也有一大名刹,名为金裟寺。唐时玄奘从天竺东归时路过此地,赠与当地信众三十部手书佛经和一袭金面袈裟,遂有此寺名。盈缺早年游历天下时,曾在此修行半载,与寺中诸僧和高氏的许多居士们关系都是极好的。 可还没等他喘匀一口气,高氏那头儿又传来个天大的消息。邬堡的眼线探到胡兵有在朗山大量集结兵力的意图,且是李延庆本部兵马,兵锋所指正是朗山西南的重镇白马城。白马城位在西凉心脏之地,若然再失守,则已经占据了兴庆府的胡人就几乎相当于拿下了整个西凉! 白马城已变成西疆人最后的希望,连锁反应下,黑山镇带足粮草、倾巢而出。甚至连峡诸堡也派出了近万jīng锐,驰援白马。 高氏部族不愧是自隋唐屹立至今的大族,整个西凉之地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中,这片土地上任何一个角落里发生的值得关注的事情,都会在一rì内送入邬堡的军机之所。随后,高氏得到了更多的情报:那支近来极度活跃的天师军在突破封锁后,从贺兰山中出来不久,又一头扎入了朗山之中;而在南边,零散的吐蕃军队正在行进中集结着,每天都有数股小队汇入到这支渐渐显露真正底牌的大军中,而其兵锋所向,正是传说中矗立在朗山之中的黑山镇。 而另一条情报也引起了高氏的注意,在东边黄河一线,鲜卑的军队正在架桥渡江,向西进发。众所周知,在西北胡军的序列中,鲜卑族向来亲近党项,是李延庆手中制衡吐蕃和回鹘的最大筹码。 高氏对此迷惑不解,然而深知天师道与中原道门渊源的盈缺则洞若观火。他虽然不知局中之人具体是怎样实施的,却推测出一种难以置信但可能非常接近真相的结果—— 敌人和敌人联手,布下了一个各自针对己方势力的局:一面是要借助对方的硬骨头,让不听话的盟友蹦掉几颗牙齿;另一面则是要拿来敌人的屠刀,把久yù拔除的附骨之疽连根剜起! 或许天师军还梦想着能在黑山镇里稍作喘息吧?吐蕃人则可能在幻想着,以摧枯拉朽之势扫尽残兵游勇,继而坐拥偌大军镇的所有财富。 而当时机成熟时,从容赶来的鲜卑部将会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 唇亡齿寒,当时冷汗直流的盈缺没有再多的思考时间,提点本部与金裟寺百五僧兵,直奔黑山镇而来。 一、天子按剑思北方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昔者,天皇治世时,上天以一卷《天经》授之。二万八千岁后,地皇代之,复以一卷授之。又历二万八千岁,人皇代之,上天又以一卷授之,总为三经,其时曰《三坟》。三皇之后,又继有八帝治世,各传八千岁,亦各有一卷受之于天,为《八索》。三坟、八索者,乃根本之经也。如法所言,坟典起于无量之世,时运相继,乖运相左,但以隐显有时。自三皇八帝之后,其文亦隐。 “……又八千年,传辅汉道陵公得奇缘,见三坟、八索文字。后著书于北邙,得《三皇经》。然世代更张,其意亦疏,不负根本之名也。盖当世之三皇经,流于志方、巧计之末,无有治世之大道、天地之辛奥焉。” 书房里空空落落,乾元国师的声音犹如九天垂落,纶音天籁,使听者如沐玉液琼浆,仿佛魂魄当真能从中超脱。他的听众只有一个,而且始终双眉紧皱,若有所思,只怕辜负了大国师讲经之意。 声音停了好一会儿,当朝天子才抬起头来,似乎刚刚意识到讲经已经结束。他举起前面的茶盏,发现已经冷掉,就又放回原处,才道:“辛苦国师了。如此说来,鸿蒙帝皇之道,今时已渺不可知了?” “大道本存于天地之间,陛下垂拱御宇,未使不能自悟。” “莫说自悟,垂拱已谈何容易。”赵济一笑了之,“今rì讲经不妨就到这里,国师与朕说一说北方之事吧,朕心中每rì惶惶,实无人能够开解。” 所谓北方之事,自然是诸蛮叩边的大战了,冬天进入了尾声,前线的战役也进入最吃紧的关头,帝国的根本,已经在无声无息之中,押在了战争之天平的一端。乾元穿大箭袖藏青道袍,暗紫祥云底纹,配以墨金sè修边,头顶芙蓉天冠,六瓣白莲清净出尘,两缕长发自鬓边垂落,黑白参半,愈见古气。他长身而起,轻抖双袖,向天子一拜,作为今rì讲经结束之礼仪。而后才施施然道:“贫道只懂得世外法,于军国之大事岂敢置喙?若真胡言论语,误导陛下,岂不是愧对天下百姓,亦复愧对陛下知遇之情?” 好一个滑头的国师,赵济摇头笑道:“国师自谦太过了。若当真丝毫不懂军国之事,那朕之托付岂不是昏聩之举?国师可不要忘了,如今那沦陷于敌手的西凉,可是你自动请缨,要以道门三宗之班底,结合朝廷在该处残留的掌控力,强撑起一片局面的。朕未向西凉发一兵一卒,然而西边胡族亦未有一兵得出潼关,岂不是因国师之力?既然有前事为证,国师何不将胸中珠玉吐露一二,与朕分享?” “陛下误会了。贫道只是不忍见西凉百姓板上鱼肉般袒露于异族屠刀之下,才出此下策。何况贫道人在京师,对于西凉之事亦毫无所知,全靠前线的诸位同道和朝廷的大臣们支撑。况且民间数度有义军自发开赴西陲,这都是我洋洋华夏的根骨所在,而贫道又岂敢称知兵事、知国事,自居其功?陛下以我为国师,也不过是贫道略懂几分道经,尚有些许神通手段罢了。” 赵济已露出不虞之sè,轻哼了一声,复又叹道:“国事艰难如此,国师却总惜字如金,朕每rì坐朝只见阶下均为碌碌,奈何!奈何!” 乾元不动声sè,立在那里犹如一截老树:“贫道听闻,野间多遗才,何况当初陛下贬黜之人亦多有真才实学之辈。如今国家有难,用人也当不拘一格,又何不给此辈人些戴罪立功的机会呢?” “国师还说不知国事,这不是一语中的吗?”赵济低头再次去取凉透的茶盏,遮掩了眼底一抹转瞬即逝的yīn戾之sè:“想不到国师也是怜悯旧党的。朕私下里听人说,胡人之所以敢起兵范边,就是因为朕罢黜了一批顽固的老臣,一意推行新法。说是朕继位以来的多番胡闹,致使国力亏空,朝野一片怨气。而那契丹人,竟打出了‘清君侧,靖王庭’的名号!国师是不是也做如是想啊?” “什么新法旧法,贫道一概不知,也不知所谓新党旧党之分。我一介出家人,不做这个国师时,又何必理会那凡尘事?我听说陛下的肱骨之臣王老阁辅是治世的大能臣,他算是新党旧党呢?其余几位阁老大臣,贫道虽未谋面,可平时耳中听来,却也都是胸中藏沟壑的人杰,他们又算是新党旧党呢?或是那刚刚被陛下调来京师的二苏,此刻还在路上吧,那是老太后当初亲许留与陛下做宰辅的人物,他们又算新党旧党呢?陛下又何必说阶前均为碌碌,此等让人心寒的话来?陛下想咨询军国之事,当请教这些人物,当比贫道强上百倍。” 赵济猛然起身,哈哈大笑起来,状似大度的笑道:“国师所言,真让朕有拨开云雾之感!国师真有谏臣之风骨也,朕之幸甚!幸甚!” “时辰不早了,请陛下用膳吧,莫耽误了正午为军队祭酒送行的大事。” 赵济伸手示意他坐好:“国师与朕一同用膳吧,待会儿也莫走了,就与朕一同去,唯有国师此等神通殊胜之人,方能壮我大军行sè!来人,传膳!” 不一刻,端着各sè菜品、杯盏的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入,登时阵阵菜香溢满书房。之后则有一位面貌娇美端庄的妃子跟着进来,向皇帝和乾元欠身行礼后,便亲自指点起下人们摆放餐桌。又过了片刻,那妃子向两人欠身笑道:“请官家和国师大人移步入席吧。听说国师大人已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只是到底还吃一些,那一边摆的都是净素,尽可放心食用。” 乾元起身回礼,道:“荤素皆无妨,我纯阳宫历来讲求火居,是不避忌荤腥的。” “那如此更好了,你们且把这几道菜换换位置――”妃子一边指挥,一边回身笑道:“只是临时着御膳房准备的小菜品,有简慢之处,国师大人可千万担待。” “国事如此,我们也当做些表率,让下面的人都学一学勤俭资国的道理。国师请先,可不要拘谨了。谨妃,你也来一块吃吧。” 说是小菜品,可冷盘、主菜、汤类、小食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也足够将一张五人圆桌摆满两次的。 席上风平浪静,未有片语及于国事。谨妃虽册封得一“谨”字,xìng格却实在搭不上边,口角生风,哪里有谨慎之态?她显然得宠于君王,席上谈笑风生,丝毫不显得拘谨,或谈些趣闻轶事,或说些时新辞令,让两个除了正事仿佛不知道怎样说话的男人也主动开了几次口,将一顿饭圆圆满满的吃完。 撤席之后,谨妃带着两个宫女亲自为赵济打点一身行装。他是要去检阅三军,为即将开赴幽燕的近十万大军送行,那里头甚至包括了两千号称天下第一强兵的卫都羽林。因此,他穿的不是惯常的龙衮黄袍,而是一身军戎劲装――上身窄袖细腰,下身扎腿长裤,头顶凤羽玉兜鍪,身着黄金锁甲,脚蹬蟠缡纹战靴。顾盼之间,自有雄风。 赵济按住腰间长剑,一手挽住乾元,道:“国师当以大愿力请示于天,保我天朝将士旗开得胜,扫靖王庭,使胡人诸族再不敢有犯上之心!” “我朝国祚天长地久,此一时不过是偶经波折而已。天军北上,自能建功立业,为陛下分忧。” 谨妃在后面将最后一点褶皱抚平,走到一旁,对着赵济看个不休,忽然掩嘴轻笑道:“官家真是英姿飒爽,看得人不能旋目呢!嘻嘻,真像个运筹帷幄的大将军,咱们的将士受到官家鼓舞,定然能够纵横沙场,不负陛下所托的!” “啊呀!”她又忽的拍手:“这可不让人想起一句旧诗来!官家可想听吗?” “只管说来。” 谨妃曼声吟道:“长途羽檄何相望,天子按剑思北方。羽林炼士拭金甲,将军校战出玉堂。幽陵异域风烟改,亭障连连古今在。夜闻鸿雁南渡河,晓望旌旗北临海。塞沙飞淅沥,遥裔连穷碛!” “‘从军行’吗?”谨妃虽是女子,诗句读来却铿锵有力,字字如掷地有声,赵济亦不觉出神。抓紧剑柄,他喃喃的吟出此诗的最后一句:“yù令塞上无干戚,会待单于系颈时!但愿,此rì不晚吧。” 他却又望向西北,心想那些同样属于他的子民,却得不到应有的支援,他们又该如何自处?暂时失去了帝王的庇佑,他们是否能挺得过这季凛冬的尾声? *** 而在两千五百里之外,被群山包围的幽谷变作战场,白雪染遍红sè。鏖战的双方已忘了初衷,只记得要将彼此赶尽杀绝。 黑山镇始建于五胡乱华之时,朝代更迭中数易其手,然而直至今rì未曾经历过如此惨烈的刀兵。交战双方人数相差悬殊,算上黑山镇原本留下的八百残兵,守军一方顶破天也只能勉强凑足三千。而攻来的却是吐蕃本部jīng锐之师,步兵一万五千,骑兵一万有余,只把一边谷口塞得满满当当,无数兵戈林立成钢铁丛林,映的山林间寒锐森森,杀气冲天。 吐蕃的领军将领颂赞季秀是吐蕃自颂赞达意以降,最富盛名的将军。他向来以攻坚之名著称,不屑于用诡计,兵势向来堂堂正正。自己尝言道:“兵力对等时,吾可正面平推一切敌手。”他早知黑山镇外强中干,只留了几百守军,至于那传闻中连战连捷的天师道义军,不过是久战之疲兵,减员前也不过三千之数,自也不会放在眼中。 因此在靠近黑山镇十里之内的山区时,派出二十支小股游骑侦查之后,他便果断下令全军疾行,以碾压之势正面强攻!若是以近十倍的绝对兵力优势,还要玩什么诡道,那就算此战大获全胜,传了出去,也只会成为他的污名。 黑山镇引以为豪的黑石箭楼原本是敌人的梦魇,可冲入谷口的一路上,稀疏的箭雨简直像个笑话。滚木和石块倒是稍稍造成了一些阻碍,然而吐蕃的jīng兵悍不畏死,甚至不惧用**来硬挡,为身后的袍泽铺路。强冲的军队里亦不乏神shè之辈,箭塔中若有敢露头的,少不了要吃上几支铁羽雕翎。 直至兵锋冲入谷口,一切仍在意料之中,呈现出全面的摧枯拉朽之势。颂赞季秀甚至已开始构思战后对黑山镇的利用事宜,据说这里囤积着成山的军用物资,汉兵没可能全部带走。这些东西的价值在吐蕃人手中会成倍的增长,甚至会对之后侵吞中原的整体战略产生巨大的影响。 同时,一道道军令仍旧有条不紊的下达:前锋线上的jīng锐步卒挺进谷中,前锋将领可依形势判断自行指挥;步兵第二梯队守稳谷口,前扫前方阵地,建立简易军事,为骑兵入谷做好准备;两翼步兵夺下箭塔控制权,步兵本站向两侧散开,将谷口网入袋中,同时为后边的行辕厘清道路;骑兵本阵压后缓行,等待命令。当行军的指挥中枢到达入谷处,可怕的骑兵洪流将倾泻而下,如同如海的滔滔江水,将山谷中的一切都尽数淹没! 可当颂赞季秀站立在寨门的废墟上,俯视谷中激烈的鏖战时,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入谷的四千jīng锐已经有一小半饮恨当场!而他从山脚到达谷口,仅仅只经过了一刻钟的时间! 他看到的是一个个身上不时闪耀出玉sè光泽、手持灼热的大刀或长枪的战士,他们背靠简易的防御工事,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却仿佛猛虎面对群羊。杀声震天,吐蕃人引以为豪的战士们在惨嚎中倒入血泊,耻辱的死去。而间或有些飘忽如鬼魅的身影,出入战阵如入无人之境,每一次进出,都会带走几条生命。 颂赞季秀无法忍受如此的耻辱,愤怒的烈火让他决意让对手对方知道什么叫做雷霆之怒。诚然,这群怪异的守军似乎就是传说中曾经在中土出现过的“道兵”,而那些鬼魅般的身影可能本身就是修行之人。“道兵”固然可力敌多人,然而他们毕竟太少了,即使算上那些隐而未出的,也不过两千而已。颂赞虽怒,思绪则始终沉静清醒,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士兵充当炮灰的角sè。对付非常之人,也当同样用非常之人。 他回头对自己贴身的传令官道:“去告诉思巴尔大师,是到红袍僧大显身手的时候了,把同样的话也告诉凌山孤。让达布将军穿戴整齐,我要他率领步卒本阵,全线压上!” 军令如山,战阵如风,凄厉的战争号角在群山中回荡,激起了所有人心中的杀意。战场犹如一座无比巨大沉重的石磨,轰然转动,渐渐推进至急速。而其中研磨的,则尽是人的血肉! 二、西望龙城阵云起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将台之下,旌旗如林,种种刀兵剑戟折shè着耀白的光华,将视野切割成仿佛一片片拼接而成的陆离模样。杀气仿佛凝成实质,冲天而起。 那是几乎不能直视的景象,赵济却强迫自己紧盯校场,并保持住绝对的庄严。右手死死握住剑柄,即使脖颈被玉兜鍪压的僵硬,脊柱却始终挺立如枪。即便以其帝王之尊,此时此刻,胸中也不能不波澜丛生。西北望,关山路远,凭栏望,甲兵连天。眼前雄兵开赴前线,他rì又有几人能还?这万里的山河,铁桶的江山,到头来,还是要靠这些武人维系的。身后即是京师,如同躺在地平线上的巨人,似乎也被这阵阵杀气惊醒,昂起了头颅。龙城在望,烈阳高悬。而天边的云,也仿佛已列阵,等待天子巡视。 台上旌旗翻飞,校场上的军人同时间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轰”的一声,几乎只是一个单音。而千万次甲叶和兵刃碰撞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化成声音的洪流。 继而,十万官兵山呼: “——万岁!”“——万岁!”“——万岁!” 气势如龙,胆小之辈此刻不禁紧捂双耳,骇的心胆俱裂。赵济大喝一声,被自己震得耳膜鼓荡,猛然拔出腰间长剑,直指天空! “……锃!” 如有雷霆降下,所有佩剑的军士齐声拔剑,同指天空! 热血涌上头颅,赵济感到浑身战粟,仿佛有什么东西扎根于身体,将要苏醒。这是最为强烈的一次,那种深埋于神魂中的躁动,他一直抗拒着,并总有莫名的不安。可此刻,他却有种任其破茧而出的冲动,他能感觉到血液冲入头颅,带来炽热和力量,滚动,迸发,炸裂!对,就在那儿——那是一片沃土,扎根之处,灵居之所,神魂与血肉的核心。 脑中有什么在咆哮,他的呼吸也炽热起来,手中所握仿佛不再是凡剑,而是可劈山断岳的神器。他将仗剑,横跨万里,斩将擒敌,这十万甲士,和那些正在边疆鏖战、数倍于此的将士们,将追随他的荣光,扫清一切来犯之敌,并实现先祖未曾达成的目标,拓土开疆,让帝国远迈汉唐。 “唰——”赵济猛地将长剑送回鞘中,大汗淋漓,剧烈的喘息起来。他“看到”了无数画面,虽一幅幅扭曲的不成模样,却仍旧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因为实际上只过去了短短一瞬,可他仿佛已跨越千山万水,经过四季更迭。直到最后一刻,他记起了他首先是一个帝王,黎民之祸福,需一肩承担。 内侍察言观sè,急趋到跟前,小心的扶着天子回到坐辇中。如今是二月底,酷寒不曾消减,乍出一身冷汗实在是不好过。好在坐辇中温暖如chūn,又喝了一杯热茶,赵济稍稍恢复了jīng神。这时那内侍又匆匆走来,一脸难以启齿之sè,直到赵济要发龙颜之怒时,才期期艾艾的道:“官家,这……这个,太常寺的范老大人又来乞见圣驾。” 赵济勃然大怒,“啪”的把手中的茶盏摔得粉碎,额上青筋突起,喝道:“叫这老匹夫滚!要不是看在他三朝为官的份儿上,朕岂能容忍他屡进妖言!他若今rì还不识趣,再敢提什么壮士断腕的话,朕就拿他来祭旗,用他的老头为将士们壮行!” 内侍唯唯诺诺,低头去了。不一会儿,将台下隐约传来几声苍老的悲呼,旋即远去,如同大海中的一朵浪花,顷刻间被校场上的喧嚣淹没。 周围的大臣们没有人敢窃窃私语,即使有在心中腹诽的,也绝不敢行之于sè。那个人称“犯糊涂”的太常寺卿实在不懂得人臣之道,大军开拔之际,他怎么还敢来,提那什么舍弃燕云、大同一线,固守河间、真定阵地,徐图北方失地的混话? 将士们一纵纵动起来,有序的撤出校场,这是起点,亦可能是许多士兵人生终点的倒计时。他们将一路急行军,追赶先行一步的辎重后勤车队。沿途中,各省路还会有十万将士与他们汇合,作为这些jīng锐的预备役。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却会在同一个地方战斗、流血、负伤,谁生谁死,只有看老天的安排。 “兵甲雄壮如斯,称此为宰割天下的凶器,也不为过吧?” 赵济扭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乾元老道。他忽然全没了和他猜忌周旋的耐心,更看烦了他的故弄玄虚,伸手指向校场中心处,一处列阵整齐、白衣白甲的骑阵,说道:“那是朕手中仅有的底牌,从太祖皇帝手里传下来的卫都羽林。豪放卫和缜密卫统领的这两千人只是第一批,如果战事不利,朕将把其余的三千人全部投入北方一线,搏一个胜负手!听说,契丹的三军统帅耶律瀚海,手下有一建制名曰‘瀚海骑’,其中无不是以一当百之辈。却不知羽林天军可是敌手?朕既在其位,是绝不容祖宗基业在手里零落的!国师上午说本朝国祚绵长?可朕怎么却觉得,此刻正风雨飘摇呢!” 乾元轻叹一声,忽然站起身来,向赵济长揖到地,大声道:“纯阳宫三百子弟及峨眉别院百五供奉,已在禹王台下整装待发,只等陛下征召,便可即刻随军北上!乾元不才,需坐镇京师,贫道师弟坤厚道长和峨眉别院副座枭阳居士,将代贫道行事。纯阳宫一切行止,全由北伐统领号令!” *** “凌先生,到底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肯派出人手来!” 坦露半个肩头的红袍僧思巴尔强压住怒气,用语调蹩脚的汉话质问道。颂赞季秀拄着长剑,斜着眼睛看过去,双眼凌厉如剑,同样蕴藏着压抑的怒火。 面对质问和责难,凌山孤依旧泰然自若。身为龙尾宫的副宫主、凌海越的胞弟,凌山孤与乃兄的xìng格截然不同。凌海越是个善于见风使舵的老狐狸,对着恨透的人也能露出笑脸,凌山孤却向来不苟言笑,然而xìng格坚忍不拔,绝不会轻易动摇念头。 他只是轻飘飘的说了句:“还不是时候。”随即仍将目光投于脚下的山谷。 思巴尔大师“哇”的大叫一声,随后用藏语嚷了一句什么,明显不是什么好话。能让修为深厚的大喇嘛触犯嗔戒,是因为红袍僧们正身处绝大的危险中,山谷中隐藏的道士们可怕的超出想象,他们往rì的修行仿佛不为超脱,而是专为杀伐而修。思巴尔和其他同门有着隐约的心神联系,汗水不由自主的渗出额头,大颗大颗的滴落。凌山孤再不肯松口,他就决定要亲自下场了。 颂赞季秀猛的转过身来,目光灼灼的盯着凌山孤,寒声道:“凌先生,你可知道,你每迟疑一息,就多有几个战士倒在血泊里?” “我是来杀人的,不是来救人的。”一句话激的两人几乎吐血,却可恨没有手段能逼迫于他。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又何必接这个烫手山芋! 忽有探马急报:“报!据此两里外正北方发现另一处入口,寨门里只有数百残兵看守。囊rì将军已经整装待发,只等统领号令!” 颂赞季秀此刻心中烦闷,没好气的喝道:“叫他自己定夺就是,何必事事都来问我!”那探马不敢多说,领命而去。却是半个时辰前,颂赞见谷中久攻不下,才动念以另一个谷口为突破,命步兵前锋囊rì将军领四千人前往。 片刻间,又有一探马来报:“报!探马在东西两边都找到了适合骑兵入谷的地点,附近的黑sè箭楼已被控制住!西边的距此大约一里半,东边的则不足一里。乞黎将军已下令开道,一刻钟内,将能分别开出一条一马可过的小路。” 颂赞季秀闻言大喜,大声道:“好!我再给乞黎将军三千人,叫他务必在一刻钟里开出两马并行的道路!来人,立刻叫甲莫将军来见我!” 颂赞的初衷,当步兵本阵全线压上,在谷中清扫道路后,就是骑兵登场的时候。然而当八千步兵压上前线,竟然仍未能占据主动!浑身光芒闪烁的“道兵”简直如同大雪山中的雪怪,丝毫不知疲倦。付出极大代价在入谷处清出大片空地后,第一队骑兵如同一柄尖刀扎了下去,却不料这片土地早被做了手脚,战马一踏上去便惊恐不安,完全不受御者控制,有些甚至直接将主人掀下马背。经查明,地上早已被埋下雷火符箓,符箓虽分解成尘,雷火却已融入土中。这些雷劲威力不强,普通人踏上去虽会感到麻痹,却也不会受到实质xìng的伤害,然而这却足够让良种战马受惊发狂。另一方面,守军也觉察到了骑兵的动向,开始有序向城镇中连绵的建筑群中退守。 因此,颂赞季秀才想从山谷两侧寻找入口,如果切入点合适,将会大收奇兵之效。城镇依着山谷的走势而建,同样呈狭长状,从旁切入,即使有建筑掩护,自上而下的短途冲刺也足够致命。 谷中依然杀声震天,在白晃晃的刀兵中,坦露半肩的红袍僧和藏蓝sè袍子的道士们尤为扎眼,他们神通殊胜,不时飞身而起,在空中对拼几记,惹得眩光四炸。余波之中普通战士东倒西歪,吐蕃军士更惨,有些还要赔上一口鲜血。思巴尔大师脸上不时抽动一下,表情每一刻都在变幻。颂赞季秀也不时抽着冷气,间或向凌山孤剜上两眼,神sè忿忿。 时间变得格外难熬,旁观者也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凌山孤忽然说道:“统领不需太过挂心,龙虎山道法符箓虽然冠绝天下,却也终究不能违逆天数。我观这群士兵身上光华灿然夺目,比初时亮了七分,显然已是回光返照,符箓失效也就在一时三刻了。” 颂赞冷冷说道:“就怕我的士兵先支撑不住!凌先生,当初李大统领和凌宫主两人保举,责成先生随军效命,可现在这般推诿,到底是何道理?哼!先生纵然神通无碍,可到底也该……” “咦?” 凌山孤蓦然回首南望,左手一抬,极为无礼的打断颂赞季秀说话。颂赞刚要发作,思巴尔也“哇”的大叫一声,瞠目道:“好可怕的火功!好霸道的雷劲!” 颂赞季秀茫然不知其所言,道:“大师,是何事……” 思巴尔指向南方,道:“刚刚有两位大神通之辈对拼一记,距此不会超过五十里。修为之深为我平生仅见。嘿,不管是哪一方,思巴尔也都望尘莫及!” 凌山孤转过身来,忽然一振衣衫,衣袍下有点点星辉散落。“是该动手的时候了!”他大步向山谷走去,颂赞忽觉身后窜出一道道冷风,回首望去,却只看到一道道拉长的残影。四周忽然升腾起莫名的压力,空气也仿佛凝涩起来,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将石块压入胸腔。颂赞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心中却大喜:天山的修士终于全面出动了! 也正在此刻,山谷的深处惊起一片蹄声。高举战刀的吐蕃骑兵各沿着一条缓坡,从两侧的山脊上俯冲而下! 三、一饮一啄皆前定(上)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大火熊熊燃烧,烟尘滚滚,刀兵的寒芒也被火光映得一片灼然。寒风不是从山岗上卷下,将山谷中几簇高高窜起的火焰助长犹如狰狞的妖魔。风里满是铁与血的味道,每吸入一口,喉咙便仿佛被烈酒淬过一遍。 浓烟和烈火里,道兵们身上扔偶尔闪耀出几丝流光,他们踏着废墟,穿行于烈火,或挥剑斩下敌首,或挺枪将骑兵掀落马下。可究竟还剩下多少兄弟?是五百,还是七百?连掌兵的军官和龙虎山的修士也说不清楚,他们同样陷入苦战中。事实上,正是修行者强行插入普通人的战局,一边抵御对方同等者的袭击,一边针对普通兵丁施以压制,天师道的子弟兵才能坚持到现在。 张泯然也不知,身上熟悉的气息一个接一个倒下去,山谷中渐渐被陌生的人的填满,像海cháo漫过石礁,直至没顶。他掌毙了七个番僧,剑斩了五个修者,番僧的尸体浑身焦黑,如同被天雷洗了一遍,死去的修士则从心口上冒出火苗,诡异的彤红sè在烈火中仍显刺眼。 他手里握的不过是一柄品质尚可的桃木剑,天师剑被他请回栋亭落剑阁,永不再用。剑身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火焰,同样是彤红sè,此时在诸多胡人和天山修士眼中,已成了最可怕的颜sè。这时候,吐蕃的思巴尔大师和颂赞季秀才意识到落进了可怕的陷阱里,原本当做小菜一盘的敌人忽然变成了锋利的刀具,却让准备大块朵颐的食客如何下嘴?就算是菜,那这谷里的区区千多人也是一块硬的出奇的骨头,想要敲骨吸髓,也要付出满口牙齿的代价。 现在就算想退缩也来不及了,硌掉的牙齿已合着血吞进肚里,岂能不将近在眼前的、那可怜的一点美餐吃到嘴里?何况随军效力的天山一脉已然全力发动! 苍鹰搏兔,犹尽全力,张泯然面对的是狮虎和群狼,出手亦绝不手软。红袍僧是主宰藏地的修行者,以通灵和苦修闻名,神通手段大异于中原。张泯然前半生几乎足不出户,自然无缘得见其法,然则一剑一掌,合着他满腔的不甘和凶戾,足可踏平万方!尽管他身体多处都在隐隐作痛,嘴里尽是铁腥的味道,不知是从外面流进嘴里,还是从五脏犯上来的血腥。 又是个杀红了眼的和尚正面冲来,每一脚踏在地上都震得山谷中“隆隆”回响,翻卷的僧袍犹如遮天蔽rì的红云,而他身后有一道介于真实与虚幻的法相凝聚,竟是一头山峦般巨大的战象!他显然是红袍僧里的佼佼者,连临高观战的思巴尔大师都露出激赏的笑意。战象法相披挂战甲,长及十丈的象牙突兀的刺向天宇,红袍僧每踏出一脚,战象便随之踏下沉重的巨腿,甚至有离得稍近的兵卒承受不住压力,七窍暴血而亡。 而在另一边,凌山孤踏着一地的尸骨,一步步向他走来。倒提着一杆蟠龙枪,一如他沉稳如山的步伐,其枪势亦是大气森森,俨然宗主风范。天山尾火宫乃是凌家先祖所创,当初所凭持者无非一兽魂“尾火虎”而已。然而数百年来代有贤能,自尾火一宿入手,进而推及整个青龙七宿,以星宿之力为根基,创出了许多道法神通。枪道却是修行中的异类,是战场上的利器,非有剑器一般天然而然的妙韵禅意。凌山孤却自幼习之,继而入道,将青龙之意化入其中,虽终生难望霞举飞升,却足可与天下善战者一争雄长。 张泯然双唇紧抿,双眼中跳动着危险的火焰。有六个人被派去缠住凌山孤,其中三个已成了那人脚下的尸骨,另外三人也陷入了天山其余修士的纠缠里。下驷对上驷的战略行不通了,到头来,终究是要以强碰强的。 压迫力让他几乎屈膝,可心脏却在狂野的跳动着,几乎不受他的控制,仿佛随时能跳出胸膛。他又听到了脑子里那不甘的咆哮,像是在用尽全力诅咒整个世界。他狠狠地锤了一记心口,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说,消停点!今天会让你发泄个痛快。 两个杂碎而已,也敢如此耀武扬威,张泯然提剑而上。 热血直冲顶门,耳廓嗡嗡作响,头顶仿佛有风雷攒动,妖魔横行,有滚滚浊气从七窍窜入,在身子里滚过一遭,又齐齐抢出。仿佛又回到了这妖物刚刚闯入脑宫的那一刻!世界灼热又混乱,他只循着那一点冥灵,抓住最最核心的一点,一如当初降服那妖物,在神魂中大喝出同样的话: 你若不甘,那便助我! 顷刻间,三人战到了一处。狂飙的气劲横绝数十丈,刮蹭在山壁上,留下灰sè的痕迹。这绝非普通兵卒可以立足之处,就是有道符庇佑的道兵也能被顷刻间撕成碎片,而实力稍弱的修者在战场垓心同样无可用力之处。 战象法体犹在,一根腿便有一丈径围,张泯然自然冲进了法相影像之中,只觉肩上如背山,身形骤然慢了下来。那番僧大喜,想这呆子竟敢一头扎进来,还不是任他鱼肉?双掌结印,光华粲然,如山压力立时厚重十倍。却见眼前道人左掌一翻,一道灰影擎天而起,却似乎……不是那“反掌乾坤”的绝世神通? 在我法域之内,也敢藏着掖着,可真活的不――念头未绝,番僧幡然变sè,不对!这是什么妖法?双掌连番,印法连连变化,其间牵扯气机运转无数,金光如有实质,在虚空中勾勒出一条条柔滑的丝带。可他光头上的汗珠却越来越多,巨大无朋的战象法体不住扭曲,神机外泄,却已然不收他控制!可偏偏输出力量的渠道还在,仍旧有丝丝缕缕的神魂之力涌出,维持那法相运转。苦试无果,番僧咬了咬牙,狠心掐断了和法相随后的联系。 而灰影攀附在法相之上,瞬间将之染遍,战象仰天怒嚎,不甘的扭动着虚幻的躯体。继而转变形体,化作一头背插一对华丽羽翅的妖魔,头戴羽冠,人身妖首,浑身漆黑如墨,四肢和羽翼上却覆着一层红sè的火焰。 凌山孤丝毫不受异象影响,无声无息滑入战局,五丈之内,已是他枪势最烈之时,乌沉沉的蟠龙枪迎面而来!张泯然双眼募得腾起一片血sè,仰天喷出一口血,沾上头顶那妖魔法相,越发多了几丝真实感。只听他沉喝一声:“去!”妖像化作一道纤长的火焰,向番僧扑去。番僧一声怪叫,刚举臂抵挡,便被妖红的火焰整个吞没。而张泯然则抬肩振腕,桃木剑冲着长枪笔直刺去。 前刺途中,仿佛心有灵犀,蟠龙枪和桃木剑齐齐倏化幽光,继而二光交缠,仿佛有星火之光迸溅,却被纷然杂sè所携,与速度奇绝的二光混化,闪而即逝。下一个瞬间,两人交换了一个位置,光华奔走凝聚,重新变成二人手中的长枪和木剑。 张泯然胸口多了一个直径一寸的坑洞,陷入身体三寸有余,只差少许便要挨上心室。那坑洞是被硬按下去的,却出奇的没有流血,那里分明是肋骨所在,内里的血肉和骨头像是蒸发了一般。凌山孤却接连向前走了几步,以枪尾拄地才止住去势,捂住嘴巴大声的咳嗽起来,胸前有七点剑痕点线相连,犹如北斗。这七点剑痕每一个都戳在重穴上,每一条连线都截断掉胸口的一道气脉,只是这七道剑痕,就让他比张泯然一身内伤外伤加起来还重。 另一边那番僧发出一声怒吼,双臂狂舞,终于将最后的火焰熄灭。然而他那大红僧袍处处破损,露出来的肌肤尽是通红颜sè,犹如煮熟的大虾。双眼中也爬满细密的彤红sè血丝,怕是已被火毒侵入脏腑。 张泯然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在胸中肆虐的龙枪余气,顾不得裂心一般的剧痛,便要转身再战。却不想斜刺里窜出四人,其中两个迎上凌山孤和那番僧,另两个来到他身旁,不由分说,架着他便往山谷深处里去。 才迈过一片火场,顺手救下一名陷在骑阵里的子弟,张泯然便低声怒喝道:“只是要反了?还不放我下来!” 两人立时停下,其中一人纳头叩拜,道:“事急从权,请天师息怒!”另一人也拜首道:“天师为万金之躯,岂能轻涉险地?事已至此,还望天师不要意气用事,请以大局为重!” 不远处两个年轻的修士正与番僧和凌山孤缠战,他们分明是用了什么禁忌之法,短时间内修为大增,事后大病一场也是轻的。然而就算伤势不轻,凌山孤二人也不是他们抵敌得住的,十个回合内,必然是血溅五步的下场。 望着身前单膝跪地的两个中年道人,张泯然流露出一丝复杂之sè,这是和他下山随军仅有的两个长辈。怒容敛去,他轻叹一声,将二人扶起,低声道:“大局为重……两位师叔是要让我抛弃这些同门和子弟,独自逃生吗?” 当先一人容sè惨淡:“天师回转山门后,不忘给我们这些人报仇,那便也不枉……” 张泯然却不容他说完,挥手打断,只是让他看眼前的修罗场:“柳师叔可还记得,当rì龙虎山下誓师北上,我站在高台上,曾亲口许诺,要带着他们重返家乡?” ******** 这个,迷迷糊糊的竟然就断更了一个月,汗颜啊...之前工作有调动,刚从出差地回来,又好一阵子没网络,总之是罪过罪过 四、一饮一啄皆前定(下)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柳师叔低头不语,他却在想,当初听少天师如此说,不过当是煽动大伙儿的情绪,又有谁是当真了?其实私底下大家议论,都以为少天师是想振兴山门想得疯了,所谓富贵险中求,这一番驰援西北自是拿身家xìng命去搏,要将天师道这些年的坏名声洗掉。因此大多觉得,他这连命都要豁出去,又谈什么重返家乡? 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难怪上一辈的人都不肯来,只是冷眼旁观,唯有他和霞落峰的赵二自觉大限不远,与其死在床上,不如死在战场上。可话又说出来,宗门里又还能有几个可堪一用的老人?本有那些个雄心不死的,无不眼巴巴的望着方当壮年的鹿鸣居士重整旗鼓,可这一望就望了二十余年,直把雄心都望进了yīn沟里去!那一年的那个晚上,主峰上风云攒动,有那么一瞬气息冲霄,他这一辈分的人都激动得热泪盈眶――那般气吞牛斗,可不正是老天师当年的气息!只可叹,一霎而灭,却原来是回光返照的遗韵。宗门中人这才知道,原来圆明天师一直躲在山中,“苟活”到现在……没错,柳城自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么个词儿,哈!跟偌大的天师道一样,苟延残喘。 “柳师叔,赵师叔,等会儿有机会就走吧,战场非是吾辈中人的归宿。” 柳城被这句话弄得措手不及,愕然看向少天师。那赵二也呆了片刻,才摇头道:“天师说的哪里话?我两个老东西还有什么指望,如今杀了这许多胡虏已赚了个盆满钵满。嘿,当初下山时,可就没想着――” “噤声!”张泯然忽然一声断喝,两人立时被震慑住,继而张泯然手臂划出,指尖一点暗红幽光,点入两人眉心中。张泯然动作犹如闪电,收臂后脸上现出一抹cháo红,显然用力不轻。两人身躯一颤,眼中腾起一抹血sè,旋即在瞳孔间晕开。两人脸上现出复杂之sè,未等说话,张泯然已开口道:“我知两位师叔有旧伤在身,沉积至今已然成了大害。这段时rì每rì厮杀,两位身上积了不少血煞之气,被我以一点左道法门引导,却一举将坏死的经络冲开。只要勤勉不辍,想必rì后的修为终会回复旧观,寿元自然也不输他人。只是凶戾血气残留于经络间,只怕大道此生无望。” 那赵二是个实心肠,猛地双膝跪地,咽声道:“天师此恩,犹如再造!您既然下定决心要撤走,那这就动身吧!我跟老柳掩护,您在前开路,儿郎们能走几个,便看他们造化了。” “不,走的是你们,”张泯然又指了指四周,“还有他们,而不是我。杀我儿郎,岂能不付出代价?” 有些事,从最初就已注定,那时候,当他决定让“它”进驻,战死沙场就已是他最好的结局。火光映照,天上天下都是一片火红,真好,不是那样的漆黑,我的视线也没有遮拦。 “金瓯测命中,卜诏我儿为卧麟之命,虽伏于危巢,然若得其风,必能乘势而起,一彰其神麟之姿。他会是个好天师的,你们要尽心辅佐他,他rì必能光耀张家门楣。走的时候还没给他起名儿,我这一生,大半时光都在黑暗中度过,深知其苦,希望他能一生都能沐浴在阳光之下,便叫他羲和吧。我天师道千年道统,绝非一朝一夕便能被人毁尽的。卧麟得风而起,我看来,共有一内一外两道风助我麟儿。一内在山中,鹿鸣师叔廿年蛰伏,他朝再起,必然一鸣惊人;一外则在不远之时,近rì将有一位贵人北来,与我宗有莫大渊源,我观其主掌命星横贯三桓、气势绝伦,必能一扫我龙虎颓势。有此二风,再有汝等辅佐,中兴可期矣!至于那些陷我等于今rì境地之辈,是我宗门死敌,汝等要铭记在心。 “记住,一定要将我的话带回山中!哦……是了,告诉夫人,说我今生有负于她。” 两人齐声道:“天师万勿不可――” “我意已决!”张泯然各向两人深深看了一眼:“两位师叔莫要负我。” 继而张泯然一步踏入火场,再一步已在数十丈外,嗔目大喝:“取尔命来!” 赵二热血上头,也跟着一步踏出,却被柳城一把拉住,不由回头怒喝道:“你干什么?”柳城脑子里也有一腔热血,当下回吼道:“天师刚说的话,你就忘了!?” 赵二一挣:“你放开,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 “少给我来这套!你他妈给我醒醒吧,真把自己那点血勇当回事了!天师大人他志向已明,到底是他最后的心意重要,还是咱们这两条贱命的名声重要?” 赵二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看了柳城半响,看的他心里直发毛。柳城几乎准备要动粗的时候,才见赵二长叹一声,且猛然吸进一口长气。眼见着那肚皮挺如大鼓时,赵二才仰天吐气,伴随着“咝咝”之声的还有一阵高低起伏、沉郁至极的啸声。这是他“九转行气注玉楼”的独门气法,一时间谷中不闻余声,唯有这阵古拙苍凉的声响在山峦间起承转合。 赵二领兵rì久,向来代号角而为传声之筒,与其他修士及众子弟兵磨合极深。一听到这声音,龙虎山一众便不由自主的按着那声音中所暗喻的指示去做,不管他正浴血奋战,还是正深处凶险,甚或已临近死亡。啸声仿佛为他们注入了新的能量,支撑着他们,再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直到无所畏惧。 散落在犬牙交错的战线各处,被废墟和火场分割成无数块的残兵动了起来,不过是一缕缕涓流,且在流动途中一再被削弱,有些甚至干脆被彻底的截断。然而,他们汇聚的势头,终究无可阻挡。 张泯然步跨虚空之时,木剑在手中嗡嗡作响,像是一头不安分的猛兽。那两个缠住凌山孤和番僧的龙虎修士几乎榨干了最后的潜能,兼又浑身是伤,已是油尽灯枯。木剑在掌中化成一片虚影,仿佛一下子化成千柄万柄,继而又凝成两片虚实莫测的剑影,分别向凌山孤二人击去。 凌山孤像是嗅到天敌的猛兽,大喝一声,忽然涌现的凌厉气势便让纠缠他已久的那道士吐血飞出。也分不清是他奋力掷出,还是蟠龙枪活了过来自己挣脱出去,长枪脱手的一刻,凌山孤奋力大喝:“助我!” 随他平地一声吼,就见了龙尾宫这一回带来的班底着实不俗,有那高踞于山岭间观战的,凭空渡气,吐出一口白华附在长枪上;也有那正与人杀得火热的,随手从天头抓来一抹星辉,向那长枪投去;或有穿行于火场废墟,肆意杀人的,摄来一道血泉,揉成箭形,离手甩出。一时间,至少有七道看得见的,一一附着在疾驰的蟠龙枪上,枪头下那一对龙睛血红血红,直yù择人而噬。 那一道剑影中忽的跳出一只八尺长的有翅妖物,一口便衔住枪头,长枪颤动嗡鸣,犹如野兽的哀嚎。却见凌山孤紧随在长枪身后,一把扣住枪尾,整个人犹如绷紧的弓弦骤然爆发,力量全然凝聚于枪尖,山倾河殂难比其势,耀目光华匝入妖口中,一闪而没,恰如天狗食rì。 一瞬之后,凌山孤拄枪于地,大口喘息,胸口上喷出七道细小血泉,且有丝丝灵气外泄。而那蟠龙枪上,一尺长的枪头已整个不见。 另外那番僧反应终是慢了些许,一拳把身边那人打成浆糊时,已避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鼓出全身金光,硬撼剑影里跳出的妖物。红光金光猛然撞在一起,彼此渗透又引发更强烈的光影,将番僧淹没。等那一阵光消散,原地哪还有什么番僧,只剩下地上一滩恐怖的血迹,和那比鲜血更红的破碎僧袍。 张泯然祭出威力如斯的两剑,自己也不好过,却死咬牙关,脚下略略停顿,便又挺剑向那山梁上行去。他走的看似不快,实则一息数丈,速度犹如奔马。一步一步都在坚实的冻土上留下永难褪去的脚印,如一个独行的旅者,在天之尽头留下自己最后的痕迹。 山梁顶上,颂赞季秀临时的行辕便在此处,虽是单人只剑行来,自己身边又坐拥强兵无数,他却觉得犹如一人独对千军万马。 饶是久经战阵,颂赞也惨白了脸面,到底还没丢了气度,强自振作jīng神,从容向身旁的思巴尔大师道:“真是个狂人!凌先生那样的人,似乎也吃了大亏?” “确实是个人杰,只是走入末路穷途。将军勿扰,此人已是强弩之末。”思巴尔竖掌合十,默念佛号。 颂赞身边另一个将军怒目道:“汉人蛮子,岂容他这等猖狂!给我投枪!” 山梁两侧数千骑阵被这一人一剑惊了胆气,此时人人紧攥着武器,手心里早沁满汗水。也不知是要发泄没来由的这一阵恐惧,还是要洗清被一人震慑的耻辱,那将军喊的一句话仿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时间“呼啦”之声大作,尽都是些五尺投枪,甚或有些个直接把长枪也扔了出去,枪雨排空,遮天蔽rì! 他们只想让眼前的男人早一点去死,甚至已不顾忌会误伤到袍泽。看着一片猛然腾起的钢铁之丛,那喊话的将军也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一句话会引发出这等奇观。 密密麻麻的枪影中,张泯然仍在前行,他的动作任谁都看的清楚,可一步便在数丈开外,甩在身后数百的铁枪。他只在间不容发时,才微微晃动身体,与投枪擦身而过,有实在无法避让的,便以木剑轻轻挑开。 就像在针尖上舞蹈,三轮投枪过后,他站在由平地转入坡地的地方,奇迹般的未被一根铁枪所伤。 也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两侧各有一大队杂乱的骑兵策马而出,如同两道浊流向这区区的一人杀来!他们狂野的大叫着,肆意释放越来越沉重的压力――与其被眼前的一个人吓死,倒不如逞勇一回,干脆死在他剑下! 杀戮开始,张泯然如其所愿。 “这――” 看着眼前越积越多的尸山血海,颂赞季秀瞠目结舌,一时失语。当他意识到与那个被血水浸润的男人只有区区三十丈、其间全无阻隔时,才想起了害怕,可双腿在不停地颤动,丝毫不听使唤。 他猛然惊醒一般,慌乱的四下张望,却发现身边的将官全都在一步步往后退,反而把他突兀的现了出来。他们全在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没人注意到他的失态。只有思巴尔大师仍旧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大师!”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请大师戮力,斩妖……” 话说到一半,却有一阵愤怒的咆哮从极远的天外传来,犹如神人在云上传声: “张泯然!你身负一山之望、万众之托,代天师表,岂可轻言自弃!??” 那血海中的人骤闻此言,双目中腾起一抹亮极的神采,脸上显露出根本无法分辨代表何种情绪的神情。然而他不曾退却,反而蓦然加速,如一道红sè的闪电窜上山梁! “不好!”思巴尔大师暗叫一声,大鹰一般自上扑下,手掌如蓬,迎向来人。 两人全无花巧,结结实实的对了一掌。一记无声的波动扫遍整个山谷,颂赞季秀只觉头顶被人狠狠凿了一下,“咕咚”一声坐在地上,双耳中各流出一道血水,却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思巴尔强压下完全乱了套四下逆冲的真息,作佛门狮子吼,虚空踏步,又是一掌按下。几乎是出于本能,已处在混蒙状态中的张泯然挺剑迎上,然而,桃木剑被毫不留情的击成木屑,掌势犹未止歇,狠狠印在他胸口之上。 双脚在地上划出两道长长的痕迹,最后终于停住,在血海尸山之前。他的双腿如钉在地上的两杆铁枪,上身犹保持着一手出掌一手挺剑的姿势,却一动不曾再动。初时的疯狂过去,那些冲上来却侥幸没死的战士这才感到一阵后怕,面对背对着他们宛如雕塑的张泯然,却无人敢上前一步。战马早已吓得陷入混乱,战士们狼狈的翻身下马,互相探望着,倒退着一步一步退回本阵。 一道剑光翻过山头,来到山谷上空,那是适才在极远处放话的冒襄。他看到山梁上凝立的张泯然,也不由得愣住。半响之后,他才发出一声怒吼,御剑冲下。 “什么人?”思巴尔大师惊魂未定,一时脑子也不甚清晰,见那来人笔直坠下来,便一朵红云般挥袖迎上。 “你这番邦和尚,怎地没有半点慈悲心肠!?” 气血上涌,冒襄哪里讲理,藏锋剑划出一道锐利的紫电,练达的犹如chūn冰乍破后冻泉中掬起的第一泓chūn水,须臾间斩破虚空。下一瞬,剑归鞘,脚踏实地,身后却有一道血光飞溅,继而是一记沉重的坠地之声。一剑,只有一剑,他便把名传藏地的一代大喇嘛斩于脚下! 走近那具已没有生气的躯体,冒襄终于恢复了理智,怒气也渐渐化成了某些他自己也道不清楚的情绪。他深深地再向张泯然看上一眼,才叹了口气,道:“唉,你这又是何苦?” 张泯然却忽然抬起了手臂,按在他肩上,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向他! 冒襄丝毫没有吃惊,只是再叹一口气,按住肩上的那只手,轻轻道:“你放心,只要我不死,就一定把他们带回中原。” 听到这句承诺后,张泯然才闭上眼睛,缓缓低下了头颅。 远处的柳、赵二人也感应到了天师已离去,不约而同的向这个方向单膝跪地。他们自然看到了从天而降的冒襄,自然也认得这个曾经的龙虎子弟,都在想,难道他就是天师口中那个自北而来的贵人? 冒襄一步踏上山梁,抓兔子般提起地上的颂赞季秀,往天头一扔,道:“接着!”继而便三步并作两步,向着凌山孤奔去。 随后赶到的子杞一把抓住被抛上来的人,皱着眉头看向张泯然,忽然眉头一轩,又把颂赞季秀随手向后抛去。后面又有盈缺跟着,只得苦着脸收下了这么个大活人。 子杞双瞳中闪过一层层水sè光泽,在张泯然尸身附近来回扫视。继而只见他双目深处依次闪过银sè、青金sè,两道光泽脱目而出,shè入某处虚空。然后子杞低语道:“果然是憎妖,还想要为祸他人吗?速速归降!” 只有极少数人才能看到,一团模糊之极的光影被从虚空中摄来,窜入子杞双目之中。 凌山孤没有做出太大抵抗,便落入冒襄手里。冒襄径直道:“我现在心情太差,你也别再惹恼我,只痛快说出凌海越的下落便是,我可饶你一命。” 凌山孤看了他片刻,知道他不是在说笑,闭目思量了片刻,方才睁目说道:“公子可知近rì将有鱼龙之变,牵扯天地运数?” “鱼龙之变?” “不错,听说是在东海之滨,秦皇观rì处。” 冒襄沉默起来,似他这等修为,已隐约可以触碰到天心之运化,感应到那些运转于天地间,飘渺却真实存在的气机。凌山孤静静地等待着,神sè平静,似乎笃定自己xìng命无忧。果然一会儿之后,听冒襄说道:“你可以离开了。”接着加在自己身上的禁制也开始消融。 然而未等他站起身来,忽听到身边传来“噗”的一声响,然后胸口才传到一阵撕裂的剧痛。他不可置信的低下头,看到心口上冒出的一截剑尖。惨笑着,吐着血沫,艰难的扭过头,他看到一张近在咫尺、双目血红、狰狞的脸庞。 “你这恶人,害了我家天师,还想活命?呸!” 冒襄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和他相同辈分、拔出血淋淋长剑的天师道门人。 *********** 本来想一气呵成,可惜力有不逮,不过这一章也算对张泯然的一个交代了,魂归来兮,伏惟尚飨! 五、开到荼靡花事了(上)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天边挂着一丝轻薄的云翳,如金粉洒落的阳光融进寒风里,软化了凛冽,料峭中似乎已隐约能嗅出那么一点点chūn意。就在这冬末的清寒里,一头屁股上烙着几个红胎记的雪花毛驴,“得得”的走在官道上,蹄声里透着俏皮。通向“北固门”的大道又直又长,一路铺就青岑岑的石板,这是一个伟大帝国低调的华丽,就像大国气度已深入这个帝国每个读书人的骨子里。 这段时rì,京城的几个大门已不复车水马龙的境况,每rì进出缩水了许多。北固门几个值守的兵哥儿忙时尚好,一闲下来,百无聊赖,也只能对着内外道路朝路人胡乱张望。 “呦!好俊的姐儿!” 不知是哪个眼贼,头一个瞄到了大老远外的那一抹白影儿。其他人循声望去,也跟着起哄的吹起口哨,反正这外城郭之外离着长官大老远,也没人管着他们。初时大伙儿也不过是闲着无聊,听了那么一声叫唤便心痒起来,大老远只见着影影绰绰的一抹白,是公是母都不大分辨的出,哪还真能辨个丑美?可随着那毛驴和背上驮的人一点点走近,口哨声变成了期待的浪*叫,接着又变成不由自主的惊叹,最后又没了声息,只剩下一张张流着馋涎的怀脸。 几人虽没瞧见毛驴屁股上的“梅花烙”,可也能从那一蹄一音的步子里品出几分sāo*劲儿,连毛驴儿都有这等风流,那主人又岂是等闲?驴背上那位果然是个蹁跹人物,一袭短裘配湖水sè的大褶裙,里面似乎是轻纱缎子,雪白的狐裘袖口露出那么一截黛sè的纱,隐约还看得见内里一双chūn葱一般的小手儿。只可惜她面庞上罩着一面细孔面纱,遮住了大半面庞,然而只凭那露出来的一双眸子,已把多少的所谓美人儿比了下去。身体随着毛驴的步子一起一伏,虽则隔着那些个厚厚衣衫,玲珑的体段依旧曲水般流淌出来。 “咕——”几个兵哥儿齐声吞了一口口水,那美人儿眼见着便要过来了,却没一人敢上去说话。他们几个只是最不入流的小兵儿,天子脚下从来不敢像别个城门卒一般颐指气使,谁知道哪一个不起眼的身后就有通到天听的关系?这女子单独一个上路,气度又如此从容,饶是几人眼里毒辣,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天下也不是那个太平岁月了,又或许是哪一位风尘异人见了机缘,入京来取那功名富贵呢? 到底是有个回过神儿来的,为自己壮胆儿一般喃喃了一句:“说不定还是窑儿里的呢,哪个正经人家有这样的姑娘?”往前赶了几步,张手叫道:“那姐儿……小姐!我见你面生的紧,那,那个可是第一次进京?”说了两句,他也捋顺了舌头:“你是何方人士,又有何贵干,可是来投奔亲人?如今可不算太平,上头查的也严,京城里头更是一等一的紧张。你一个姑娘家,若有落脚处还好,不然现如今的行情,可是不大好抛头露面的?” 那女子也不下驴,只是微微一福道:“小女子从北地而来,别无亲人在京城,不过访友而已。” 那兵哥儿不想这等好说话,慌忙行了个乱七八糟的礼,惊讶道:“北地?有多北,那边可有战祸啊!听说胡人凶蛮,咱汉家的百姓好多被当干粮吃了!真是老天作孽——难不成,你、你是逃难来的?” 女子轻轻摇头,目中露出高远之sè:“确实是乱的紧呢……战祸,**,外乱,内乱,万民如蚁,血染滩途呢。” 兵哥儿被她话中的肃杀激得抖了两抖,张大嘴巴道:“那你怎么过来的?你说访友,访的又是……” “喏,她们来了。”女子往城门口一指,正逢一阵风吹来,携着各种各样的香气,苦哈哈的城门口似乎成了温柔乡,兵哥儿们未回头时,就已醉了三分。 那城门下头,正齐溜溜的站着一排姐儿,莺莺燕燕,如百花怒放。 兵哥儿们目瞪口呆,目送着那女子跳下驴背,被那些他们平时远远地都难得看上一眼的红牌们簇拥着,彩云一般飘入城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其中一个狠狠地耸动了一下喉咙,惊醒似地叫道:“还真是个姐儿!” “哎呦!”他忽的捂住了脑袋,不知所措的看着刚刚狠锤了他一下的老兵:“老头儿!你疯啦,锤我干啥?你老东西打了半辈子光棍,红了眼啦?” “你小声点!就算真是个姐儿,这么个阵仗,惹恼了人家,也足够让你死一百回!”他又向四下里瞅瞅,见没什么可疑的人,又道:“还有,这事儿回头也少跟人嚼舌根子,最好烂在肚子里。不然,就怕哪个不喜张扬的,会来找咱们的麻烦!” 城门内,几乎占了小半片京城的花魁们纷纷登车,被香帐挡住妖娆身段。或两三人一车,或一人一车,白裘女子更是被三人簇拥入了最大的一架香车。单看这车队,华贵处不让公侯,只是车顶和马头太多粉饰,足以让人猜出车中人的来处。雪花驴子被夹在车队之中,却丝毫不怯场,趾高气昂,俨然把四周拉车的高头大马当了随从。 花车中,福井桥和月坊当之无愧的头牌红怡姑娘面sè微僵,几次三番伸出手去,旋又缩回来,不敢去碰对面离她不远的一双柔荑,另外两位红姑娘亦是正襟危坐,不敢逾矩。却是那白裘女子大大方方的将她刚又伸出来的手抓入手中,红怡姑娘面上泛红,立时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继而柔媚的笑容蔓延整张俏脸,足让天下绝大多数男人看直眼睛。她将身子向前轻挪,不愧是风月场上的魁首,只是肢体上几个漫不经心的小动作,就让车厢内的气氛一下子升起来,适才的些许尴尬气氛也转眼消失无踪。 “簇簇小姐常说鹿姑娘是个千好万好的人儿,不光长的赛仙女,本领也胜似仙女,连脾气也是顶好的。我们姐妹总是不肯信,心想鹿姑娘是什么人,跟咱们这些粉头儿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莫说好好地说个话儿,就是能正眼瞧奴一眼都是福气呢!刚看着时,更是不敢亲近,说起来奴也不是没见过绝sè,簇簇小姐可不就是个倾国倾城的模样?可这一见鹿姑娘啊,天,可真像是从月宫里走出来的一般!这又如何敢让人亲近?可,可姑娘又这样待我,真是不枉咱们眼巴巴的张望了这许多rì子——”红怡越说越是情动,话到此处,眼睛里俨然已泛出泪花儿。 “鹿姑娘”只是笑笑,轻轻揭下面纱,那面容自然也是极美的,然而见过那一双眼睛,三个女子也并不如何惊讶。她放开红怡的手,说道:“簇簇是有事么?我原本以为能见到她的。” “小姐她原本是要亲来的,只是那边儿的事情,她说还是亲自布置的好。我们这些姐妹,虽通人情,却不知其中根底,她也说不要涉入太多的好。” “鹿姑娘”皱紧双眉:“我不是在信中嘱咐她不要轻举妄动了么?她不是逞能去做什么凶险的事去了吧?” 红怡早猜到有此一说,摇头笑道:“姑娘勿急,簇簇小姐知道分寸的。她说她只在暗中布置,绝不会漏了意图出来,也万不会坏了姑娘的大事。何况她毕竟是怜惜我们这一群人的,若是胡来,岂不就牵连了我们?我们面子上是各个院子里的红牌,受多少显贵公子追捧,可说到底还不是些任人欺凌的姐儿?我们的根子就在这儿,虽不知道姑娘所图何事,可定然是惊天动地的。不论成与不成,簇簇她的意思,是莫让我们牵扯太深。可今儿我带着众位姐妹堂而皇之的来了,肯来的,都是还有那么点儿心气儿的。咱们平rì里强冲笑脸,只能在人家身子底下求条生路,可并不是生来就这等下贱,若能和些个惊天动地的大事儿牵上一丝半丝的瓜葛,也不枉白在这世上走一遭!” 鹿姑娘低头向三人环拜,道:“诸位高义,妹妹铭记于心!他rì若真有遂愿之rì,必不负今时之情。” 红怡向一旁闪开,不愿受这一拜,另两个女子也躲了开去。红怡摇头道:“只不过是我们的一点痴想罢了,力所能及,也绝不是探求姑娘他rì的报偿。”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封好的皮纸袋子,递与鹿姑娘:“这是簇簇小姐让我交给姑娘的,里面有姑娘需要的信息。” 鹿姑娘默默地接过皮纸袋子,眼光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再没有说出感谢的话。 两rì后大清早,曾经的大相国寺外,许多人翘首以待。只可惜从最外层的山门就开始戒严,寻常百姓只能堵在一旁的道路或者店铺里,看内里官员和道爷们的颐指气使。 拖了将近两年,大相国寺终于要按照圣旨,从佛寺改为道观。这其中不乏当rì寺中一场恶战的因素,玄空和尚坐化,涅槃为肉身佛,皇帝也不愿当时就将大相国寺送出去的,如此就拖了一年多的光景。后来不知怎地,渐渐废弃的佛寺忽的成了富家子们游玩的场所,原因无他,只因从某个时间开始,京城里的名jì大多都愿到此处流连,或踏青,或向着蒙尘的佛像还原,或作小型的诗书会场。后来,干脆有几个美人儿就在旁开了小舍住了进去。若不是道门三宗后来出面,好好的宗教圣地险险就成了风月之所。 饶是三宗势力庞大,却也费了极大功夫才将此地肃清,毕竟天子脚下,比拼的是权势煊赫,神通法术起不了多大作用。紧邻大相国寺的最后一位女客是前几rì才请走的,纯阳宫终于可以动工,将佛祖请出,把道君请入。 前线吃紧,纯阳宫与上清、楼观二宗的排场小了许多,京城中镇守之辈寥寥无几,可听说大国师乾元真人是要亲来送佛请道的。只是百姓们守着看了半天,只看到几顶轿子走了进去,也不知国师坐的哪一个,不由悻悻然,不多久也便散尽了。 又没过多久,东边街上行来一顶双人小轿,要经过山门时,被几个道人拦下。轿帘儿掀开,走出个俏丫鬟,叉着腰道:“干什么拦路?我家小姐当初搬了出来,你们那一位罗道爷可是承诺过的!说这一rì旁人虽进不去,可我家小姐却是不拘的,你们要把华严殿那尊菩萨送走,我家小姐与那菩萨娘娘有缘,说什么也要送一程的。” 为首的道人适才匆匆扫了一眼,看见轿子里是还坐着个女人,脸上还遮着面纱,确是个尤物。心想一个婊子还装一副小姐样子,哪一rì爷有钱了不一样能把你按在身下?可嘴上却还陪着小心:“姑娘说的是罗礁罗真人?可有信物之类?” “可不就是他么!”丫鬟随手丢出只青sè玉玦:“喏,这就是那道爷当初给的。” 那道人在手里仔细看了两遍,确认无误,又还回去,道:“请进吧。” 丫鬟也不上轿,只指挥着四个抬轿的小厮,一步一步向山门里去了。 轿子到了寺院外门口停住,身穿狐裘的女子下轿后,向旁边一座石塔一指,一道青气飘出,在石塔上一闪而没。 “你们便在石塔下等我,不要走出一丈之外。” 这里施法,自然惊动了寺中之人,乾元苍老却威严的声音穿出院落:“何方道友?” “向你讨一笔旧债的人。” 女子眉心间忽然发出一阵毫光,从中飞出一只六面小印,虽只是虚影,却纤毫毕现。小印猛然放大,滴溜溜旋转起来,每一面都有一道印光飞起,贯入云霄。继而,仿佛有神人在天空托印按下,“啪”、“啪”、“啪”、“啪”……连续六道光芒闪灭,方圆数十丈的巨大印型重叠着按在了佛院之上。 六、开到荼靡花事了(中)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没人说得清乾元道人的修为。 有人说他是当今道门仅存的巨擘,自圆明天师薨、折铁废后,放眼神州七十二大小道门,无人能与其比肩,是仅存的道门宗师;也有人说他修为差强人意,论实力尚不及长chūn子、蔺无终、齐剑秋等人,全靠yīn谋诡计才得到今rì之地位。然而他毕生几乎没有在公开场合展露神通,到底修为如何,也无从考证。 “鹿姑娘”走入大院时,空阔的殿前广场上除了乾元老道,尚有几个陪同的京官和道人。她抬起素手,虚空弹指,也不管有没有道行在身的,几个闲杂人等均被弹飞出大印笼罩范围。俄而,几下重物落地声和惨叫声传来,杳然的像是来自遥远的另一片街道。 大印之内,俨然是被割裂开的世界。 “龙虎山的弥家小姐?” 乾元道人眯着眼打量着面带细纱的不速之客,阳光照在他清矍的身上,让他显得如同寻常老人般苍老。密集的皱纹爬满眼窝四周、嘴边和额头,鬓边苍然,黧黑sè的皮肤粗糙且干枯,也只有双目开合间偶尔泄露的风雷之sè,才能透漏出他高贵的身份。 “我从未有任何名声显露于外,在天师道更是泯然于众人,难得你还知道我。” “善战者无赫赫之名,又何况你并非是无名之辈。”老道除了一身羽冠墨袍外,再无长物,却未显出丝毫惊慌,“甚至我三宗中有人曾说,假以时rì,你未必不会成为天师道的林婉。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你会选择我做踏脚之石。 说罢,乾元忽然一脚踏出,一手指天,一手划地——继而传来一声“啪”的脆响,头顶上那若有若无的大印光影竟然尽数破碎,笼罩于大相国寺上空的封禁刹那间成了无数跳动的碎片,一如透明的琉璃破碎一地。 “年轻人要讲求循序渐进,若是揠苗助长,到头来苦头却要自己来吃。” “指天划地,唯我独尊,这似乎是佛门的手段吧?”弥越裳仰头吐气,面上细纱被吹上空中,每飞高一尺便胀大一倍,到了印光所在的高度,已然与大印相同大小。破碎的残片纷纷附着上来,转眼间又成一印,其上雾影朦胧,更见神妙。 自从那rì远离伯阳宗,弥越裳便再无音信。柳婆婆夙愿得偿,自己也到了大限,不久之后在天山某个无名的山洞中坐化。她临死时只是遗憾未能见到魏师兄出世的一幕,然而回想起当年三人种种,又恨虞师兄实在太傻,不觉释然。临终时身边还能有个徒弟陪伴,也算她人生末尾的一场福聚。 伯阳先生虞景升妄图以自己七条兄弟之命强破魏伯阳所下道锁,终究一败涂地。其实魏伯阳在人间时就曾对他下过断语,说他天资横溢,然则事事多疑,若以大道为念必然处处逆天行事,而天意终不可违。为他着想,却只传他横行人间之法,却不传其洞察天地之术。虞景升疑心太重,只当是师父偏袒,偏要抢夺传给魏师弟的参同契。他只求一观师父修行的真正jīng妙,何尝不是要逆天改命?其付出不可谓不大,只是气运毕竟不在他这一边。 弥越裳将柳婆婆遗体安葬后,在无名山洞中避入死关。她从虞景升处得yīn阳二气,此为“千颜丹”与“百幻丹”的丹气jīng华。当年魏伯阳横行一世,平生两大道途,一者为霸人间之法门,一者为窥天地之妙术,前者的集大成便是他在飞升之前才炼制出的两枚丹药,而后者便是那唯有他的二徒才能真正看懂的参同契。再者,虞景升强解道锁时,弥越裳身在阁楼顶层,由于两人之前建立起的气机联系,也让她能窥得参同契中一丝妙义。 费数月之功,弥越裳破关而出,她本来已将红颜诀修至大成,炼化二丹jīng华亦是水到渠成。那参同契却实在格调太高,她所斩获虽不过是千丝万缕中的一条,却也难以明悟,只得将其中遗意强行封入六面神印的拓印中。 弥越裳一招扳回先手,乾元只觉一股鸿蒙之气降下,宛如陷身泥沼,四周有猛兽虎视眈眈。不由冷哼一声,袖袍向上一挥,一道金光飞出,眨眼间化作丈许金甲力士,双手一撕,便将刚刚弥合的印光撕了个大窟窿出来。 “镇!” 纤手指处,青光降下,化作山峦,将那金甲力士压成糜粉。乾元则再挥袖袍,飞出一团彼此缠绕的黑气,半空化作五个巨汉,每人手中持一把开山大斧,斧影陷空,不禁将山峦劈成碎块,连周围的印光也被砸碎了一大片。 弥越裳不动声sè,吐气如兰,绽于舌尖:“缠!”虚空中白光晕开,化作无数光之丝带,将五个力士缠住,任它们如何拳打斧劈,只能让丝带变形,却无法斩断。越是挣扎,丝带缠的越紧,最终,五丁力士被拖入印光丝流之中,被绞成了五团灵气。 六面神印就是在天师道中,也是足堪与天师剑、正一盟威印等比肩的至宝。相传张道陵曾在天地间寻得几处古神陨落之地,俱为天地初开之时不知其名的神祇,他将六名古神残留的气息封入一方坚石,六道石面上自行现出印刻。鹿鸣居士得之,后传她使用,却在她远嫁天山时收了回去。弥越裳虽是女子,平rì温婉,却有着男儿也不及的果决,当时便以自身jīng血和神魂之力为印,强行将六面神印投影于脑宫之中,化为拓印。此拓印虽也有本印的诸般奥妙,然而却是用自身之力驱动,运使起来代价不小。 乾元似乎厌倦了这样一板一眼的攻防,忽的整个人升上天空,浑身散发出无穷光热,照彻天地,而他身后似乎藏着一方天地,彼处光明照耀,似乎处处有炎焰灼烧。犹如chūn冰入水,四周的印光被他身上的光芒一触,立时冰消雪融,等他脚踩印光之时,披在整个大相国寺上空的印光被消融殆尽,天空中只有他悬停着,犹如佛光普照。 弥越裳带着欣赏的眼光望上去,由衷道:“万化无方,佛道相融,真是难得一见的绝技!” 乾元一改平rì温和气质,一脸睥睨之sè,俯视下方的女子道:“如今正在用人之际,若你肯对道祖发誓效忠于我,嘿!当今上清群龙无首,楼观内忧连连,凭你的资质,我可保你为道门自本座以降第一人!” 像是没听见他说话,弥越裳仍旧自顾沉吟道:“听说二十年前,有一rìrì落后,峨眉金顶有白华闪耀,后有道人见山顶有整片白玉贴于绝壁之上。其时天空无月无星,白玉却自放光华,漫山皆可见。其上有篆刻之文,仿佛自俱灵xìng,每一顾盼,虽或不能解其文意,亦能有获于心。后来你把它俱为己有,听说它是叫‘灵应广觉玉书’吧?那文字是否真的如有灵xìng,便是大字不识的人,也能被它引入修行之门?峨眉本是佛道互衍之地,历代皆有双修之大家,此玉书果然是集佛道修行之妙法?听说这玉书现世之后被你视为禁脔,连亲传弟子也不准观看,可你自己却常常到峨眉别院与众多杂家切磋,反而在切磋中传了他们不少书中所学?” 她每多问一句,乾元的眉头就皱紧一分,当她说完,乾元面上已显露杀机,“你知道的倒还不少!” “你却未必知道平rì里自己的门人如何说你,说起来你也真该约束约束他们,出尘之人,又怎可以比普通人更贪恋红尘?”弥越裳忽然摇头失笑,指着仍旧光芒耀眼的乾元道:“你或许以为这是佛家所说的‘佛光普照’?我天师道却似乎正有关于这‘灵应广觉玉书’的记载呢!” 乾元眉头一跳,不自觉就上了心,他自得了这片奇书,虽越练越深,连纯阳宫的法门都几乎荒废,可心中疑惑却也越来越重。纯阳宫也是传世宗门,然而他翻遍典籍也找不出有关这玉书的记载,天师道底蕴极深,或许真有其记载也未可知。他绝非蠢人,修习到后来,也知道这玉书绝非普通的佛道双修之法,而他虽隐隐猜出些什么,却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只看他惊疑不定的神情,弥越裳便知戳中了痒处,她却故意道:“以玉片为书,何其圣洁?听说当浸浴月光时,玉书上有袅袅青烟升起,烟中有朦胧世界,犹如海外仙山。再加上那白华之光渲染,哼,不说其上的心法如何,单单如此就足够霍乱人心的了。” 乾元知她说的是实情,道:“天师道记载的就是这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弥越裳摇头:“我刚刚问你,是否以为这就是‘佛光普照’?看来你自己也不知此道典出何处呢!你这光华外表灼然耀目,内中却有红sè孕育,最内层更是几近于黑,是发轫于污浊,却能焚世的炎摩之火,这岂不就是yù界六天之夜摩天?” “夜摩天?” “哼!所谓六yù之天,乃沉沦yù海、化外天魔的居所,其中又以他化自在之天为尊。此界天魔不能自身变化yù乐,却能勾引出他人之yù,他化而为己用,自在游戏,故曰他化自在。你既然能他化众多杂家之学,而又以玉书所载传于他人,而后以他人原本之神通反辅己身,那当是到了他化自在的境界了。而这所谓‘灵应广觉玉书’,根本就是六yù天魔写出来的魔书!” 弥越裳目露怜悯:“而你修行此书,其实也不过是为那不知身在何处的天魔做嫁衣,到头来也逃不过被他化而自享的命运!” 七、开到荼靡花事了(下)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趁乾元老道心神震荡之际,六面神印弥散于天空、几近于无的印光再生变化。 印光边缘,有八条粗如手臂的铁链窜出,齐齐将乾元勒住。那铁链黑沉沉的,完全看不出是虚空凝成,另一端仿佛抓牢了虚空,扯得笔直。如同八条大蛇,把乾元四肢和上身缠的几无缝隙,连夜摩天的焰光也只能从铁链的环眼透出来。 扭曲的光影中,炎摩之火有了灵xìng,它们从铁链的每一个环眼中钻出来,沿着铁链攀爬。铁链开始融化,黑sè的铁汁烛泪一般一层层流淌下来,却没有一点能够触碰到乾元本人。弥越裳神sè冷峻,撮唇向空中一吹,只听得“哐啷啷”一阵声响,八根夯实虚空的锁链抖动起来,抓实虚空的那一端有一道道环形的波纹向四周蔓延。 铁链的每一次抖动,都能抖落掉一些炎火。那些带着可怕温度和粘xìng、说不清是光还是火的碎片落在虚空中的水波上,犹如一片片落入水中的枯叶,随波纹而飘荡开去。 大相国寺俨然成了另一方世界,光芒照彻,铁链横空,地面的积雪也早被蒸发成雾气。乾元如同传说中的神人,却被束缚的动弹不得,铁链在他身上一截截融化,然而铁链的每一次抖动亦能补充这等消耗。他忽然厉喝一声,尖利的声音化成一道音箭,直shè弥越裳。身穿狐裘的女子从虚空里一抓,抽出一柄冷光森然的长剑,将肉眼无法捉摸的音箭一劈两段。 “呵――” 再一次呵气,乾元的面目随之模糊起来,像是戴上了变脸所用的面具,有成千上百的面孔走马灯一般在他脸上急速变化着。炎摩之火更加疯狂的向外涌出,将一丈来长的一段锁链几乎染成白sè,每一刻都有成片的炎火掉落,如同从火焰中坠落的飞蛾。乾元轻喝:“替!”周身光焰大涨,简直犹如一颗人形的烈阳!下一刻,光焰稍减,“嗑啷啷啷”――结成一团的铁链缠了个空,原本束缚在里头的乾元成了一团光焰,却又如何锁拿的住?而每根铁链之上,分别有一道人影从炎火中脱身而出,天空中赫然站立着八个形态各异的乾元。 乾元怕这锁链犹有妙用,八个人几乎不分先后,对着脚下铁链出手。八个乾元,所用法门却各不相同。有用掌的,有用拳的,也有以炎火凝出兵器来的――像东南方那个,起手掌势如大rì经天,生生将铁链熔断,自是大rì融金掌无疑;还有那凝出一柄宝剑的,剑势丰沛,一招一式暗含玄机,应是纯阳宫的嫡传东华剑法;有个用拳头砸的,可不就是枭阳的路数?还有个凝出一柄似刀似剑的东西,一剑斩断铁索,就暗含几分天遁杀剑的法度。其余则不一而足,各有神通,一一将铁链斩断。 弥越裳并未慌乱,素手扬起,五指并拢下垂,如提着什么东西,接着手腕扬起,五指提着无形之物向虚空抛起――八根断裂的铁索也如同被无形中的大手提拉,深嵌在虚空中的那一端被猛地拉起,轰然声中,竟将那虚空扯碎,露出八处渊深无底的虚空破洞! 随着铁索一截截从虚空中拔出,继而有八方巨石被从虚空中拉起,看起来每一块虽只有四五丈方圆,然而看那气势却犹如泰山压顶,几乎让人生出天地倒悬之感! 那八个乾元,也不知哪一个是真身,巨石袭来,各自施法抵挡。炎摩之火仍旧铺天盖地,八人施法,意象果然不同,滔滔白光通天彻地,仿佛真将夜摩天带到世间。起初一人施法时,不过凝聚出单个物象,而此刻白光之中无数光影翻滚,自有妙相众生衍化,或是飘然天女形象,或是獠牙兽面的人非人之属,又或是高大宝树,其余或象、或狮、或大蛇、或巨鸟,种种演绎,令人目不暇接。 八方巨石入了这么个纷繁世界,便真如大山压顶而来,也不知砸死了多少生灵。然而世界衍化,生生不息,一团刚被砸死,另一团便已在光海中生就。数息之后,巨石失了力道,又被众志成城敲成了无数碎块,这期间甚至有一乾元法身以身挡石,被压成了肉糜。可另外七人随手同指向光海一处,立时便又个乾元站了起来。 “真是难缠的东西!” 眼见着那一方世界越压越低,几乎就在头顶之上了,若陷在里面,还不知有何等凶险。弥越裳将长剑插在地上,双手一扣,再一打开,掌间有星星点点的荧光飘飞。双手一沉,将那许多荧光都压入地面,低喝一声:“生!”大相国寺中响起密集的破土之声,却原来有数十根树木破土而出,以一息数尺的速度生长,转眼间便顶上了头顶的那方夜摩世界! 按说乾元衍化的夜摩天只是虚幻之物,没有实体,可弥越裳催生出的树木却将其顶了上去,托着夜摩天越长越高,到十余丈高方才停止生长。只见偌大的寺院之中,包括哪些大殿,隔上一两丈便有一棵粗如磨盘的大树拔地而起,一个个树冠参天,之上则是一方金光灿然、众生衍化的大千世界,如此景象堪称奇观。而树冠上又有无数枝杈生出,深入夜摩天中,自然也少不了和当地土著一番好斗。 两人这一番斗法,堪称百多年来最为华丽奥妙者。当初天师道把持天下道统时,将剑灵法门推到了至高之处,也因此天下修者皆以剑修为尊,奉为正统圭臬。因此其他如符咒、诡术、幻法、图阵、灵媒之类越来越少人涉猎。似两人这般奇妙道术层出不穷,内里又暗藏无穷杀机,有多少年不曾出现过了。两人都有这等奇术水准固然难得,而能酣畅淋漓的大战一场更加不易,若是换了另一个人做他们对手,早已陷在阵中,任他们宰割了。 弥越裳以本身真元运转六面神印拓本,共能使出四道神通,分别对应着神印之一面:“镇”得山之威仪,“缠”得藤蔓之柔韧,“锁”得铁之力,“生”则为木之力。其余“死”与“封”则非是能以拓印模拟得出来的,就是当初她手执本印也未能领悟玄奥。 术法棋逢对手,那么就只剩下短兵相接方能一见生死了! 八个乾元飞掠而下,剑掌拳锤齐施,散逸的劲气在地面上犁出一道道沟壑,他们每一个都有不弱于乾元本尊的实力!弥越裳一剑中分,寒光铮铮,逐鹿剑的剑光越是冷寂,那一片片分布于空气中的先天剑气就越是灼热。仍是那套脱胎于太平洞极经的鹤鸣剑法,舒展如鹤,剑音如唳,使大rì融金掌的当先撞入剑气,掌势被割得支离破碎,狼狈飞退。逐鹿剑一卷一带,竟从夜摩天上引来cháo水般的火焰,且暗合剑势法度,顷刻间将八人齐齐淹没! “要倚多为胜吗?” 如同有一场不辨方向的风暴,cháo水般的火焰被剥的支离破碎,一线光华闪灭,凌厉之极的气焰横掠半空,留下一道道扭曲的残影――天遁杀剑直缨眉心! “――便先斩了你!” 弥越裳娇叱一声,天遁的剑意快到不可思议,越裳的声音都被他挤压着从面颊两边滑开,眉睫之近,剑气未到,眉心处已被挤出一抹红痕,如同即将睁开的竖目。也不知她怎生得运剑抵御,唯有剑光乍起,天遁杀剑就此两分,随语声一道从颊边溜开。 下一刻,弥越裳身后现出两道身影,却是被从中一劈为二的乾元,鲜血将前面的一面佛壁染得鲜红。可残尸和鲜血扭曲了片刻就化成一团光芒散尽,夜摩天上又跳下个手持细长剑器的乾元来。 乾元这套他化之法确实威力无匹,天下高手虽多,怕也没几个能和八个乾元同时放对。而他这些分身又似乎无穷无尽,若不破去法术,抓出本尊,就是拖也要被他拖死。其实这套“他化自在法”在灵应广觉玉书上也是极高层次的运化,若能再进一步,使得众多分身合而为一,无分他化与本尊,则可得大成。到那时,诸般神通在他一人身上圆融贯通,理论上天下任何法门皆可被他化来,信手拈来,甚至只是一个意念,便能引动神通。就是此刻,弥越裳单人独剑,也只能紧守不失,若不能改变格局,落败只是迟早的事。 “弥姑娘,你现在还觉得能把本座当做踏脚石吗?本座也想不到,短短时rì你竟然已有如此能为,若真再给你些时间,怕真能与那华山林婉一争雄长。本座是惜才之人,之前所说依然有效,怎么样?你是想身死于此,还是想和本座携手一展胸中抱负?” 一段话八个乾元一人说上一句,串联起来,实在是诡异的很。此时八人随手出招,配合每每妙至巅毫,早将弥越裳压制的难有作为。可若弥越裳不现出破绽,也轻易攻不进她的防御,盖因除了大rì融金掌和东华剑法,其余皆是舶来品,到底未能臻于该神通的大成境界。 “哼!真是井蛙观天,你又怎知林婉是什么境界?你又怎知这天地间天高几许?或许你以为凭这点手段足以纵横天下了吧?我却让你看看――”弥越裳左掌掌心里忽然多出一颗金丸,被她真力一催,从中忽然迸shè出七道金光,直接在虚空中投shè出七道身影来! 那便是虞景升临死之前,交予柳婆婆,内中贮藏了他七个兄弟神魂的金丹。柳婆婆没有多久也坐化而去了,只得把这金丹和一枚辟水的宝物交给她,让她代为完成虞景升的遗愿。弥越裳虽应承下来,这样的力量却正是现在急需,反正那七个神魂真要苏醒也得以数十年计,也不在这么一时半会儿。 七人本是横行天山一方的大妖,后来先后托庇于伯阳宗下,如今唯有神魂残存,因此投影而出自然也是妖身面目。一为天狼,一为血狮,一为虎鲸,一为双头蛇,一为黑狐,一为雪豹,一为青獒。当rì七魂组成三洞四辅之阵,辅佐虞景升破解参同契,最终功成之时,七魂因无识无觉,反而比弥越裳多获取了几缕参同契真意。后又与九天玄真至萃和九幽玄冥至萃同炉炼化,受太阳真火淬炼,实在受益良多。若真能按虞景升安排,在天池底幽泉眼中恢复神魂灵智,重塑妖身,未使不能恢复当前修为。大破而大立,抑或能获取更大的机缘。 这七妖出现,形势立时逆转,其虽无神智,然而仅凭威压便足以压制一个乾元。说起来小小一个寺院里塞下这些个存在,实在是太过拥挤了,各种难以形容的气息在寺院和大殿之间来回冲撞,莫说普通人,就是修为稍弱一点的修士进了寺院,怕也会一瞬间晕过去。 弥越裳双眼中闪过黑白双sè,恰恰像是yīn阳鱼的两只眼睛,世界在她的眼前仿佛被还原成最原始的形态,一切变化如此清晰,一切幻想如小儿的涂鸦般可笑,扭曲的被还原成真实的样子,隐藏的亦无所遁形。 随着她轻喝:“锁!”单手扬起,一道小指粗细的黑sè铁索破土而出,扶摇而上,插入头顶的夜摩幻象中。也不知锁链飞出了几百丈远,当听见一声“咔”的轻响,像是金属的锁环卡入锁扣时的声响,弥越裳抄起逐鹿剑,沿着铁索飞升而起―― “你的人头,我收下了。” 她穿过层层光影,有敢于阻拦的,都在剑下破灭。 乾元俨然已化作夜摩众生的一员,在骑象者的人群中,穿着天竺国的服饰。不知哪里飞来的细小黑*链牢牢的扣在了他的腰眼上,而更奇怪的是,自家腰眼上怎么会有一个和那黑*链丝丝入扣的锁扣?他不知道,早在被八道铁索缠身之时,隐藏的标记就已埋入他身中。而任他用尽办法,也无法将如此细小的锁链斩断。 然后,他看见持剑的女子飞到了跟前,可他绝不会束手待毙,他是天下道门之长,犹有一身神通可用。四周的空气疯狂卷涌,在他周围布下铁桶似的防御,可他仍没有丝毫安全感,好像又回到了曾经道法未成时的rì子。他的双瞳骤然缩紧,眸中倒影的那一截剑尖越来越大,直到占据了整个瞳孔―― 那一剑光华尽敛,可粲然光明的夜摩天却一下子尽失颜sè。 逐鹿剑,为烈火之剑,与定秦剑为同根兄弟之剑,亦为宿命之敌。定秦如水,以载舟覆舟之势底定天下,为王者之剑;而逐鹿者,侵吞如火,视天下为鹿宰割而食,乃霸者之剑也! 一剑掠过,热血喷吐如旗,漫天光华众生粉碎,风流云散。平生志向不为人知,一朝奋起,她找到了最够分量的踏脚石。 这一剑之后,她身为女子的花期便注定到了尽头,之后的路,无论如何,都无法回头了罢? 送弥越裳前来的丫鬟在寺院外交集的等待着,她遵照吩咐从没有离开过那个石塔,时间过得格外漫长,让她疑心今儿太阳老爷是不是犯懒了,怎么好半天也不挪一下身子?起初,她尚能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人声,渐渐地便寂静如死了。有时会有可怕的大风从四面八方卷过来,可临近石塔便会乖乖的绕行。她依稀看到寺院上头有五光十sè的光影生就,却看不清是什么,明明就在不远处,她却觉得似乎远在天边。 终于,寺院的大门被从里面推开了,身着狐裘的女子走了出来,脸上明显露出疲惫神sè。丫鬟赶紧迎上去,却忽然僵立住,掩着嘴惊愕的发不出声音。因为她刚刚看清,女子一手提着长剑,犹有几滴血珠沿着剑锋留下来,而另一只手中,赫然提着一颗带血的人头! 她也真是大胆之极,也不知怎地,就问出了一句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话来:“原来姑娘姓弥,不姓鹿?” 姓鹿……弥越裳脚步一顿:当时和簇簇飞鸿传书,她让自己弄个化名,自己随口说了个“鹿姑娘”,固然是因为父亲道号鹿鸣,可也因为,他就是姓陆。然而,陆与鹿,虽音同,却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字……她有些虚弱的一笑,道:“你仍旧可以叫我鹿姑娘。” 不久之后,有一则消息以比飞剑更快的速度传遍天下:龙虎山弥越裳独闯京师,只身斩杀乾元真人,事后提头而去。随后又有一条消息通过各方渠道传开,说弥越裳以乾元头颅为信,广招天下道门豪杰,相聚于固原秦王关,共议兴废之事。当其时,西北党项、回鹘、吐蕃、回纥等联军已稳固形势,大抵解除西凉内患,将出兵东进,直抵中原腹地。而其兵锋路上,固原秦王关正是第一关隘! *** 设定中,逐鹿剑本就是为弥越裳准备的,因此,就这样了。 八、离情最喜杯中物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血战后第十三rì,他们终于渡过了黄河。 来时近两千,返乡两百余,幸存的天师子弟兵们回首西望,每个人都有恍如隔世之感。而比存活下来更虚幻的感觉,是真的失去了那个把他们带离家乡的男人。 当rì冒襄虽然当场擒住吐蕃统帅颂赞季秀,但也无法挽回颓势。番邦之人悍勇成xìng,主帅遭擒也难以胁迫,其官兵亦不见斗志消减。那颂赞季秀更是悍不畏死,对手下军士们大声呼喝,要他们从自己的尸骨上踏过去。盈缺大不耐烦,将他扔回了万军从中。后来冒襄又在千军万马中将他擒了回来,甚至当场格杀,却也未能将胡军士气打掉。冒襄等人虽修为高绝,对方的修士又死伤大半,可面对十万甲兵,就是站在让他杀也要杀得手软。 其后冒襄、子杞、盈缺及百余僧兵断后,掩护众人出了山谷,在大山中几番纠缠,才终于摆脱了追兵。郎山地势复杂,颂赞也不敢逼迫太过,毕竟这一战他损失太大,拿下这个黑山镇完全是得不偿失,若再有损伤,那便要动摇整个吐蕃大军的根本了。 而最后,能渡过黄河、离开西凉的子弟兵不过两百零七人,跟张泯然下山的六十七个同门也只剩了二十三人。助天师道残兵渡过黄河后,盈缺本想让这群僧兵返回连山坞堡,众僧却不愿离去,只愿追随盈缺。这十几rì辗转,他们听说原本仍旧坚守的几座大城已相继失陷,胡人联军大抵算得上稳固住了占领区,下一步不问可知,自是蚕食中原无疑。而黑山镇失陷后,连山坞堡等于失去了东南方的屏障,再不存在可攻可守的局势,最好的策略莫过于紧闭大门等待时机。他左思右想,终于同意了众僧之请。 一路向东走的路上,他们也陆续得到了中原的一些消息。其中最震惊者莫过于弥越裳独闯京师杀乾元,提头登城论兴废。算来她从京师离去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听说这段rì子西北道上修士如雨,大多是慕名前往固原的。道门自从天师道倒下之后,再没能恢复当年的盛况,虽不至于如佛门般零落至此,却也如一盘散沙。纯阳宫、上清宗和楼观派虽弄出个正统三宗,然而其上位本身的来路就不正,又哪里称得上什么正统?大多道门一脉都选择了隐世以养元气,当初天师道提领群伦、十大洞天交相辉映、七十二道门闻风景从的风采,已如沧海桑田。 且不说那些奔固原而去的,是观望、是报仇、还是真的要与弥越裳论兴废之事,至少原本的一汪死潭终于被打开了一个闸口,得以流动开来了。 “原来她有这等志向,我还自以为懂她,真是可笑,可怜!”听到这消息的子杞如是说道。 “不想去看看她吗?”燕玉簟在旁问。 子杞摇头:“我们都还有太多该做的事情要做。” 固原城在庆州以南,向东六百余里便是京兆府,历来为西路一大屏障。固原城外,在雄壮的六盘山上有一段横亘河山四百余里的秦长城,为当年战国时秦昭王所建。千多年前的秦国、赵国、魏国早已不见,当初倚之为国境凭栏的长城也随国境线之泯然,失去了曾经的意义。然则固原城仍旧是一大重镇。本朝太祖得天下后,仍着人恢复了一段八十里长城的工事,并沿途筑三座坞城,长期驻兵,与固原城成犄角之势。 朝廷选择任西凉一地自生自灭是出于无奈,而固原以东则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失了,因此数次增兵,这一带的兵力分布实已不下于燕京、大同等北方重镇。如今又有弥越裳振臂一呼,千百修士前来,更是如虎添翼。东犯之兵虽强,却也未必过得了这一道铁壁铜墙。 众人商议后,也决定前往固原,天师道子弟虽所剩无几,毕竟也是百战之师,太多同袍在自己身边倒下,他们宁愿战死疆场,也不愿这般返回乡里。而柳、赵二人此时也才醒悟过来,原来那rì天师说的自北而来的贵人并非冒襄,而是另一个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 那rì毕方挡路,与冒襄过了一招,彼此各尽全力,却是平分秋sè。他之所以肯退走,却是要冒襄答应他此间事后要往雁门关外一行,与雷霄相见。雷霄曾和毕方说,若rì后与冒襄见面,他仍旧不和吾等一心,你若认为他已有挡在我们面前的资格,便让他来和我一见。当时救人如救火,若毕方真不肯退,至少能把大伙儿再拦上一时半刻,冒襄当场便应承下来。如今想来,冒襄处处与雷霄所行相悖,纵然是一脉血亲,这一行也未必会有善果。 子杞和燕玉簟仍旧向东去,追查凌海越下落。而盈缺则决定率众僧赶赴固原,如此,三人则是要分道扬镳了。另外,冒襄怕此行凶险,不愿让闵水荇相随,原本还预备了一番唇舌,却不料闵水荇被他几句话就说动,答应留在固原城等他。 固原城北十数里外,一个无名小镇的酒肆里,冒襄、盈缺、子杞和闵燕两位女子围桌而坐。简陋的柴扉反而提供了开阔的视野,天高地远,院子里的一颗老榆树像是个陌路人看着远方,枝子上已零星有了几颗嫩绿的芽胞。镇子里唯一的那条大道,远方被惊飞的尘土已渐渐落回地上,以几人的目力,仍能看见隐约的背影。饶是几人经历良多,此刻也不由在心里祈祷,那些开赴固原城的勇士们,能够平安渡过劫难。然而乱世降临,这已成了奢望。 酒过三巡,临别之情稍减,虽然碗中是浑浊的土酒,然而熏人之意,此间人自有体会。子杞举起糙碗,与盈缺碰了一下,两人仰脖干尽。 子杞笑指他道:“你真的不去东海?我跟你说,我和玉簟当初在巴楚那片大林子里遇见一位高人,他叫南伯子繫,是战国时期的修士呢!连南华经中都有他的记载!那时候他就曾预言,说东海将要鱼龙之变,还说那本来是他一直在等的契机呢。如此盛况,你都不心动?” 盈缺一笑了之:“你我心中自有佛xìng,我自取便可,何须假求于外在的契机。” “又是喝酒又是吃肉的,你这花和尚还真要成佛了。”子杞摇头苦笑,塞了一块牛肉在口里,又问:“可又为何偏偏要去固原城,莫非这一路的无常之苦你还没有看够?你这可是要去杀人,而不是度人的。” “西凉境内,我见了太多的苦厄,绝境之中,五蕴八苦被无限制的放大,这些我也看得够了。固原城迟早要经历一番劫难,我却还想看看绝境中,人之xìng情中被放大的其他一些东西。有些人将坚守不屈,有些人将把自己的xìng命奉献而他人,这些是被放大了的善之一面,然而这也是‘执’。执念固然有其两面xìng,或因之而苦,或倚之以生,甚或因执念而慷慨赴死,然而这也是达于彼岸的最大障碍。我yù引人渡河,见自xìng真如,便要看尽这执念在人间的万般演化,看透方能看空,如此而已。” 冒襄已微有熏然,支着头道:“依我看来,普度众生原本就是无稽之谈。没有两个人的思虑是相同的,执念之繁杂,又岂是五蕴八苦能概括得尽的?就算你找到了能度一些人的方法,可对另一些人仍旧束手无策。” “那就该像你们道家所讲,独善其身而已?佛有宏愿,度遍世人,虽不能成,亦见决心。” 冒襄争辩道:“老庄亦有小国寡民之说,然而无为而治,当在一城一郭,放在一国一世界里却太不现实。大千世界本该各有其司,又何必强求趋同呢?” 盈缺摇头道:“这非是强求的问题,信仰者,最基本的标尺就应该是一视同仁。若有人能超脱苦厄,却有人只能在苦厄中沉沦,那又让人如何去信?生存的权力不均等,已然是绝大的不公,在这样的不公面前蝇头百姓甚至敢铤而走险与贵戚相争。而与死亡相比,沉沦苦海是生生世世的轮回延续,能否被拯救甚至是更大的不公,我焉能见众生被划分到这不平等的两端?人若信我,我必度之,反过来说,这也是信之始。” 子杞拍案笑道:“你这和尚好滑头!本来是问你如何度人,怎地你却换成了为何度人?” 盈缺亦哈哈大笑道:“我若有无边神通,当照彻三千世界,使众生皆见,见那一切有为之物是空,满身羁绊是尘劳,王图霸业是虚妄,江山美人是空茫!见那本真只藏在自xìng之中,破空方得圆觉之意!然而就连佛祖也做不到,我也就发一发痴想罢了。哈哈哈!我看那许多人沉沦苦海,心如刀绞啊,可也痛的痛快!” 和尚发了一回癫,待他平静下来,子杞才望着他认真的说道:“可是和尚啊,你自己,是不是也把这些都看空了呢?这些难道真的是空吗?” “所以彼之痛我才感同身受啊,因为老子也在里头煎熬呢!” 子杞哈哈大笑,举杯道:“当浮一大白!” 五人举杯,痛饮浊酒。 “可是子杞,你又为何一定要追那个凌海越呢?如今天下乱势已成,就算你手刃了他,又于事何补?”盈缺问。 “你们佛家讲因果,我们道家也说始终,因我而始,当以我为终。我不过是敢于直面自己的责任罢了。” 盈缺笑道:“若说始终,那冒襄这一趟可得多用用心呐。如今这局面,嘿嘿,可不知有多少‘始’来自于你那大哥!” 冒襄醉了大半,指天大嚷道:“我冒襄也不是矫情之人,昆仑山六天混元道当年威名赫赫,也不算辱没了我!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心里是认了他这个大哥。可这片土地我爱之憎之,全副心神之所系,他若要毁了,我便不依!” 酒jīng冲头,盈缺越发的口没遮拦,点头笑道:“你们雷家人一个比一个可怕,圆明天师当初真是做了件好事。嘿,要是你俩同心,这固原城我是不肯去的了。” “好!此去祝君勘悟,得脱苦厄!”冒襄晃悠悠举起酒碗。 五个大碗撞在一起,溅了一桌的酒水。饮罢此酒,几人相继走出酒肆,互道珍重,便头也不回的向着各自的方向去了。唯有闵水荇还留在原地,向三个方向各自都看了一眼,然后就把视线锁在了冒襄的背影上。她如一尊雕像,灵魂已随冒襄而去。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离去的人都在期待着下一次相聚,可又有谁能知道,这会不会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聚首? 九、分飞劳燕昔共舞(上)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女真人和他的盟友们将猎场向南推进了一千余里后,真定府、燕京一线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边疆。 如今战事胶着,每天都有新的兵力注入这边土地,河北东路北部成了名符其实的染血之地,甚至其中的一城一池每rì几易其主都有可能。这里是边疆规模仅次于大同府雁门关一线的战场,汉族一方靠的是巨大的投入和jīng良的装备,而女真诸族的锐气也似乎至此已消耗殆尽,在沼泽一样的前线越陷越深,再无法像从前一样兵锋所指,无往不利。 而所谓东海之滨,观鱼龙之处,正在战祸纷乱处的边缘,准确点说,就在女真人刚刚夺下的土地上。当年始皇帝曾于此观rì,目送徐福的船队开向传说中的蓬莱三岛,为他寻找长生的希望;曹孟德曾在这里登临碣石,以观沧海,寿命无穷的玄龟进入他的视野,成就了一代枭雄的胸襟气度。 御剑数千里,子杞和燕玉簟从固原直抵河北境内,一路累得半死,不得不降下休息。另外,再往海边走,就差不多已是局势错综复杂的战区,还这么横行无忌的御剑而去,可就有点明火执仗的味道了。到濮阳境内时,两人便换了脚程。现在是战时,寻遍了开徳府的所有牛马集市,竟然找不到一匹出售的马。据说北方战马吃紧,南方驮马吃紧,因此朝廷已明令禁止民间做贩马交易。而市面上的马匹一律以平价被朝廷收购,至于这平价是几何,因为是战时,自然是要大大缩水的。 后来两人从城墙根儿下牵了一头骡子和一匹驴赶路,骡子倒还好,除了背脊硌人还算听话。燕玉簟骑得那头驴子却一副倔脾气,走不多久就嫌累,“昂昂”的扯着舌头叫唤,要不是燕玉簟也不是个善茬儿,这货甚至还想尥蹶子踢她。燕玉簟不由得念起超光的好处来,这时就抱怨子杞把他放跑了。子杞抗辩说,还不是你自己心软,怕它没了野xìng以后离了咱们受人欺负,就把它送回天山的山野里去了。 两人一路吵吵停停,路上不算寂寞,有时路过一片被洗劫的村庄,紫黑的血迹仿佛土地的疤痕。这时他们就沉默下来,这里至少还算是战区以南,离真定府尚有两百余里路,无论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是汉家疆土,可仍旧有村庄遭袭,局势必定不容乐观。 大名府处冀、鲁、豫三省交汇之地,经历朝代更迭而不倒,经历数朝经营,如今俨然为河北路第一重镇。远远看去,其深灰的城墙在地平线上勾勒出古朴的线条,满是历史沉积的痕迹,其时夕阳垂落,半天红透,染得那城郭染了血一般。两人出奇的没有说话,也极有默契的绕过大名府,向另一个方向赶路。渐渐地,城墙被他们甩到了身后,他们清楚,一旦战祸延绵到此处,大名府势必无幸。其城墙虽坚,然而地处平原,四方均无险可守,凭什么抵挡游牧族的铁蹄?此时不入城,就不会有印象,那么到了城破时,也不会太难受吧? 天sè将晚,两人可不想在野外露宿,不由得催动真息,让两头畜生跑的飞快。没想到不多一会儿,远方官道上便腾起一片烟尘,子杞和燕玉簟对望一眼,拉住了缰绳,在道旁停下。 “咦?怎么是一群秃驴?晦气晦气,哪里也少不了他们,果然都是些孬种,肯定是从前线溜回来的!”虽然交了盈缺这么个朋友,可打小受燕长歌影响,燕玉簟看着和尚本能就有三分火气窜上来。那官道尽头,烟尘里少说有二三十个和尚踏着破芒鞋往这边赶路,不说神通殊胜,可看那脚力,最少也比军汉要强些。燕玉簟眼尖,还看见那一个个和尚神sè沮丧,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说不准还真是逃兵呢。 子杞却不作如是想,远远地便张手道:“诸位大师请了,缘何这等急迫?莫非北边有什么变故,或是有蛮族衔尾追来吗?” 经历种种风雨后,子杞虽不改跳脱个xìng,然而也自有一番气度,至少在那群僧人眼中,路旁这位少年双目如星,仿佛内中深藏玄机,赤子般的热忱虽让人有如沐chūn风之感,然而身上仿佛裹着某种隐秘的锋芒,偶尔显露一丝,便让人觉得心惊肉跳。至于他身旁那个眉目含煞的少女,气质犹如深谷幽潭,莫测其深,莫知其冷。 离着好有三四丈,僧人们一个个停住步子,合十向两人一拜,一个老僧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这是当从大名府来吗?” “你这和尚好没规矩!明明是别人问话在先,你不回答,怎么反问起来了?”燕玉簟自然老大不满。 “小姑娘怎么说话呢!”就有个壮年僧人喝道,却被老僧拦住,又道:“女施主说的是,老僧该先回答问题的,这些rì子心力憔悴,差点忘了为人的道理。说起来,实在有些难以启齿,贫僧等人都是燕山以北近海一带的僧侣,却被人赶出来山门,跋涉近七百里方才到此。燕京和真定府都无大寺,我们唯有来大名府投奔大明寺。” 燕玉簟少不得冷嘲热讽:“好好地,怎么就被人赶出来了?燕山北边不是早就丢了吗?女真人不信佛也该早把你们轰走,怎么又会拖到这个时候?莫不是你们自己不老实,在人家背后玩什么jīng忠报国的把戏,结果被人揪住把柄了吧?” 老僧人苦笑一声:“女施主莫开玩笑了,出家人又岂能满脑子杀戮之事。昌黎一带虽然一个多月前就沦入敌手,只是女真及东北诸族尚有一份虔诚,未对僧侣下手。却不想数rì前,来了一位气势汹汹的女施主,着人将近海一带尽数戒严,不光把我们赶了出来,连附近的胡汉百姓也都被迫迁出。碣石山以东,真个是箍成了一个铁桶,泼水难进。” 燕玉簟“哦”了一声,扭头去看子杞,发现他也在看自己,两人对了个口型,都认出对方说出的是个人名。 子杞不动声sè的问道:“难道是女真人在海滨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才要起意封锁?” 老僧摇头:“也不怪施主这么想,不过虽然肃清碣石山一代的大多是胡人,可领头的那位女施主却是个货真价实的汉人,她手下也还有不少汉人,看起来在那伙人里地位不小。” “那想必应是极富盛名的人物了。我看老方丈和诸位师傅不少都有修行在身,莫非看不出那人的来历。” 老和尚嘿嘿干笑不语,却是之前说话那个壮年僧人憨实些,瞪眼道:“小施主这话说的咱们好没脸面,就咱们这点儿把式算哪门子修行?再者说,我们那里地处边陲,不怕人笑话,实在是没见识的紧。说起成名人物,咱只知道中原有三大宗师,无一不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其他的可就一概不知了。” 再没问几句,燕玉簟早不耐烦,让了一让,指着身后几乎见不着影儿的大名府道:“行啦行啦,聒噪的很!喏,前面不远了,快奔你们的去处去吧。”这在她已经是顶客气的,还肯挪一挪身子让路,放在当年,不戏弄个够本,把小姐的心情弄舒坦了,是断断不肯放人的。对面的却不领情,少不得有几个对她怒目而视。好在老和尚一路上遇事儿遇的怕了,死拉住几个愣头往前头去了。他却不知这是自家多大一场造化,若再晚上一时半刻,姑娘火气上来,可要让他们一个个城墙根儿也见不着。 等众人走远,燕玉簟见子杞在那儿发愣,一把拉住他:“走吧,本是来追凌海越,没想到冒襄他师父的老相好又来插一脚。” “你别乱说,什么老相好的,折铁师父可不是那种人。” 燕玉簟横他一眼:“你又知道是哪种人?又不是我说的,反正是有人传呢。” 子杞没理会她,定了定神,说道:“你别打岔,我想说什么来着?岳楠湘……是了!鱼龙之变何等宏大,几可比拟北海鲲鹏之变,蜂拥而来的人物必然层出不穷。她岳楠湘想要封锁独占,又能封到几时?厉害人物还不知会有多少。是了,咱俩需得从长计议!” 燕玉簟斜睨着他,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哦?从哪里的长,计个什么议?你不会跟冒老大似的,也跟我说,此行太过凶险,让我先到哪哪儿去避一避等你吧?” “不!”子杞摇头,鼓着腮帮子憋足了劲儿,才猛地抬起头,紧盯着燕玉簟道:“若是,咱们此行能全身而退,就、就跟我回王屋山吧!” 燕玉簟一下子愣住了,红霞迅速爬满了面颊。然后,她忽然倒竖柳眉,竟然一巴掌抡到了子杞脸上! “啪!” 落掌处,五条红痕显出来,隐隐凸起,显然已是肿了。子杞完全被这一下打懵了,目光呆滞,甚至忘记了捂脸。 “这、这……” 燕玉簟大叫道:“这什么这,你个混蛋!你是不是听说了弥越裳干了那么一件大事儿,以后肯定是了不得的,从此以后你俩的缘分自然也就到头儿了,才跟我说这话的?哼!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吃一个看一个,又哪有人能像我……燕长歌一样当初对我娘的?” 子杞一脸土灰sè:“我,我没有啊……你难道不知——” “我知道什么啊?哼!王屋山是什么地儿,大不大啊,能容得下本姑娘么?反正我脑子里多了那么个东西,没准儿哪天就昏迷不醒了呢。你不是想让我去么,到时候姑nǎinǎi还不走了呢!挺尸似的往那儿一躺,什么都得让人照料,看你怎么收拾!你要是敢后悔,我到时肯定一下子跳起来,把你的嘴扯个稀烂!” 燕玉簟一边罗里吧嗦的说着,一边拨转驴头,“得得”的催着它赶路。可怜的驴子扯着脖子叫了两声,有些慌乱的燕玉簟一脚捣在驴肚子上,让它又“鞥”的惨叫了一声。她更是来气,“啪”的一巴掌拍在驴屁股上,叫道:“装什么可怜!今晚别想休息,一直赶路!” 子杞灰溜溜的拉住缰绳,一句话不敢说,赶着骡子跟在后边。处在爆发边缘的少女似乎仍在微微颤动,虽然刚才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可晚霞中看着那样单薄的背影,却让人忍不住想去怜惜。脸上还一抽一抽的疼,可子杞心底却萦着一丝道不分明的甜蜜。 十、分飞劳燕昔共舞(中)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渤海湾一带果然成了是非之地,子杞和燕玉簟虽然不会望气之术,可远在碣石山外老远,就已望见东方隐有兵戈之气涌动,气势森森。 大喇喇闯进去无疑是作板上鱼肉,两人稍一商议,即有定计。那rì张泯然战死疆场,潜伏在他身中的“憎妖”未及逃走便被子杞摄住。其后少不了一番看不见的你争我斗,在幻妖和痴妖“助纣为虐”之下,憎妖自然翻不起波浪,只得在子杞脑宫中找了个角落,蛰伏下来。而子杞在这过程中又有所悟,得了两道“仓颉符书“的奥妙。 此两书一曰“霄”,一曰“藏”,且不说那前一个字,这个藏字却是取藏匿之意,子杞jīng熟其义后,几番演练,竟有藏匿身形之能。对于仓颉符书,燕玉簟觊觎已久,从当初那第一个“皓”字便缠着子杞教她。她算得家学渊源,燕长歌的根本之法便脱胎于云纹,此中自有层次极高的符箓真义,燕玉簟悟xìng亦高,上手颇快。只是每次运使起来,符书将成之际便有一层关隘凸显,似她身中有一股力与那符箓相冲突,实在难以调和。符箓者本是誊画天地秩序而成,平衡乃是根本,被这捣乱的力道一冲,最终结成的符书自然也就惨不忍睹。 “藏”符一出,气机流转,自然勾连周遭元气,光霾阵阵,像是处在与环境调和的适应阶段。子杞道:“度入一道本源真气进去。”说着指尖一道微芒涌入,燕玉簟也有样学样。光霾中心缓缓旋转的那道符书吞进两颗元气种子,速度骤然加快,且不住扭曲着,像个椭圆形的陀螺。片刻间,喷吐出来的光霾愈演愈烈,其中映shè着诸般残缺的影像,岂不正是周围之景?等到“啪”的一声轻响之后,符书化灰,光影顷刻散尽,两人只觉一阵清风拂面,似有缕缕气息钻入七窍。视觉上似乎被揭开了一层纱罩,所有入眼之物更呈现出更鲜活的sè彩。 “走吧!”子杞昂首阔步的向前走去,像个检阅三军的大统领。 燕玉簟却有些将信将疑,跑到一条溪水边,低头望去,果然水面上只见蓝天白云,并没有出现一张人脸。她还有些不服气,道:“行家里手有哪个是靠眼睛的?真要是灵识扫来,隐了身又有何用?”她却忘了自己本就是个藏匿形迹的行家,化入yīn影中,神鬼难知。 “藏符自有妙用就是了,你跟在我身后,要是真被人看穿,也有我在前面挡着呢!” 碣石山不过是座二百余丈高的小山,名气却不输于中原的名山大川。两人经过其主峰仙台顶下时,见一面山壁上有碣石两个大字,银钩铁画,气势雄壮,岁月已将曾经的朱红颜料破落殆尽,唯有棱角分明的石刻犹存。遥想当年秦始皇、汉武帝、曹孟德、唐太宗都曾东临此地,除了泰山与嵩山,此处怕是帝王光临最多的所在。 或许此处观海是个不错所在,登高而望,十里之外既有烟波飘渺,只是上山道路早被一路甲马封锁。越往东走,越是被岳楠湘的大手笔赞叹,交错纵横的道路上每隔不远就可见巡视的骑兵,一个个兜鍪覆面,玄甲铁枪,端的是jīng兵。且每队侦骑中都有二三修士坐镇,个个jīng气内敛,断非绵软可欺之辈。要说想把从碣石山到海滨的十余里地界尽数封锁,少不得要上万兵马,两人看来,此地最多有四千骑兵,扼守巡视的位置却很讲究,足可将这片地域纳入严密的控制之中。 符书果然效力非凡,子杞两人犹如闲庭信步,一路走过层层封锁,也未引起注意。临近海滨处,一座疑似被垒起的土丘上,有一方大的惊人的石台,其实这一处和碣石山主峰上的那汉武台原是一双,遥遥相对,恰如皇天后土。 “喏,那个就是岳楠湘。”子杞给燕玉簟指认道。其实他自己也只见过岳楠湘一面,本来也没多大把握认出来,只是那台子上就她一个女子,又是唯一一个坐着的,没有认错的可能。远眺大海的女子有些漫不经心,似乎是在海边的缘故,让她的眼眸中多了一层水气,原本就很年轻的面庞因此更多了几分青chūn气息。 “是个不老妖jīng呢,三十几年前她就艳名远播了吧,现在还像个雏儿一般。”燕玉簟话里的醋味儿明显,她自己虽然面目姣好,但确实和岳楠湘这个水准尚有差距。只是她从小在燕长歌的绝世容颜下耳濡目染,对于这种所谓“美人”天然就带着几分不屑。 子杞也很惊讶:“是呀,我那年在长白山见她时,似乎比现在还要老一些呢。要说修行之人能使青chūn常驻并非稀奇事,只是这越活越年轻的事儿可就有些反常了。” 除了岳楠湘外,台上尚有十余名修士,他们虽气质各异,却有两点相同之处:其一是不论长幼,每一个都是纤长身姿,面如冠玉,或可用佳公子比拟;其二则是鼻息绵绵若无,神完气足,都是难得一见的高人,水准几乎都与那上官朝九在伯仲之间。而他们和岳楠湘的关系也很古怪,虽然有站和坐的分别,可在女子身上看不出主子的架势,男修们或三两相聚而谈,或遥望海滨之外、若有所思,也有的甚至还对出神的岳楠湘指指点点,露出让人玩味的神情。 而高台上还有一道绝对引人侧目的风景,沿着边缘的半边弧线上,赫然有三十尊铁塔一般的着甲骑士,俨然是三十骑“瀚海骑”!这简直是三十尊从地狱中走来的黑sè杀神,侧挂在马腹边上的铁枪闪着冷锐的光泽,有看得见的戾气缠绕在枪尖上。只从气势判断,这三十骑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正式成员,绝非编外货sè可比。 这样的人物,耶律瀚海顶破天也拿不出百人,前线战事正酣,他却拨了三十个给岳楠湘,足见对于鱼龙之事的觊觎。其实说起来,子杞和燕玉簟对于这一场所谓的“鱼龙变”所知了了,除了知道关乎天地运数和某种难以道明的机缘外,对其如何能成为引得天下人侧目的“饵”,却是一点概念也没有。 只石台上这一群人,若是正面拼杀起来,就够把他俩杀死几个来回的。 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两人找了处草窠坐下,好在符书持续效果极长,不虑被看破之嫌。今天海面上出奇的安静,一丝风也没有,湛蓝的海与碧蓝的天面面相觑,像两面做工考究的巨大镜子。也许只是一切躁动都被刻意压下,只为了即将开幕的大戏积攒力量。 时光一点点过去,岳楠湘仍旧漫不经心的望着海上,修行者打坐养气所在多有,xìng子自然也是不急的,就连燕玉簟也能安分的住,眼、鼻、心、口、身、意紧守,为将出现的一刻预做准备。整个画面呈现出泼墨画一般荒诞的层次感,天海相接之处似乎有水烟涌动,只是微弱的让人无法察觉。 也不知过去多久,海面上忽然出现小小一个黑点,渐渐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一叶轻舟。错非是这样风平浪静的海上,但凡有一点风浪,这种游湖的小舟定然寸步难行。舟上只有一人负手而立,那轻舟无人驾驶,速度却也不慢。那人不愧是能做出如此sāo包举动的人,在海上还穿了一身儒服,广袖肥衣,边角儿上都已沾了水珠。 “这老儿果然在这儿!” 子杞按住跃跃yù试的燕玉簟,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后者嘟着嘴,不知从哪里抽出短小的湘娥在手里把玩。说起来,她其实对这卖相拉风的老头儿毫无芥蒂,只是当成消遣的对象,便如她当年在杭州戏弄的那些和尚一般。 这一会儿功夫,小舟已经驶近海岸,凌海越凌虚而渡,从小舟飘到岸上,当真如神仙一般。 岳楠湘丰姿绰约的立起身,径直问道:“凌老所来为何?似乎与约定不符吧?” 凌海越上了岸便止步不前,朝石台上拱手道:“海那边有人过来了,老朽大略看了一看,恐怕不是能阻拦住的人物。我那边不及岳先生手底兵强马壮,凭几个散兵游勇,当个哨探尚可,若说要封锁海上,不过是场笑话。” 岳楠湘可有可无的点头,说道:“天下能人何其之多,单凭我等自然是封堵不住的,凌老相机行事便好。可看出来着是何人?” 凌海越沉吟道:“像是‘山中宰府’和‘海外仙山’中人。” “那也难怪了,牵扯到所谓气运之事,向来少不了他们这些人。” “好!看到岳先生智珠在握,老朽也就放心的多了。”凌海越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天下将变,谁人能入主?你我今rì做一个开路先锋,亲眼见证这气数流转,想来亦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局势已堪称险峻,老朽无回头路可走,岳先生恐怕也如此。拨得头筹这回事,老朽早就息了念头,岳先生正当其时,尽可放手搏它一回。至于其他……我凌某人唯有jīng诚合作四字罢了。” 岳楠湘屈膝成礼,道:“本就同在一个阵营,凌老勿虑。”凌海越点头后,转身飞身上了轻舟,脚下运力,便如一条飞鱼般纵入了茫茫海上。 子杞两人低头思考凌海越临走时那番话,浑没注意到数里外腾起了片片烟尘。直等到喧哗之声入耳,才猛然惊觉,不由向碣石山方向看去,却见得巡视的数股铁骑竟然汇到了一处,且阵型凌乱,有互相冲撞之势,显然不是受军令调动如此。 “嘿嘿!看来不光海上封不住,这陆地上也要出乱子呢!”燕玉簟最是个喜欢生事的,见原本军容鼎盛的jīng兵乱成这样,来者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水越浑越好,他们两人势单力孤,正可乱中取势。 石台上诸人也被惊动,那十几个修士面上都有跃跃yù试之意,唯有岳楠湘神sè不变。没过多久,那一边就不只是烟尘四起了,甚至元气的波动也剧烈起来,显然是有修士出手。可是场面上却越来越乱,势头无法遏制,看那正zhōng yāng最大的一道烟尘,仍旧以原有的速度向这边接近。 终于,骑兵乱阵中裂开一道缝隙,那混乱之源由此进入到众人视野中。“咦!那人是怎么过来的?”子杞和燕玉簟抱着相同的疑问,因为那一道人影的身后、两旁,堆着堪称拥挤的骑兵,头顶亦有修士追赶,然而被他闯阵而过后,竟然没有一个人受伤!怪异感同时在两人心底生出:那人明明在刀剑从中,四周元气滚沸定是修士杀招,可他未有一丝一毫的抵挡,仿佛自身是一团空气,与人无争亦无物可争之,就这么一步步走了过来。 接着,子杞认出了那张脸,不由轻呼出声:“怎么是他?” 石台上至少有六七个人同时喊出了和子杞一样的话,可是最惊讶的人却莫过于岳楠湘,她前一刻尚一脸云淡风轻,此时却已是花容失sè。 可片刻之后,她便收住了惊愕,面沉似水的喝问:“你怎么来了?” 来人一身居士打扮,本是出尘相貌,此刻却因染了满面风尘,而显出三分落拓。燕玉簟悄悄捅了捅子杞的腰眼:“这人谁啊?怎么好像谁都认识他一样?” 子杞面露苦笑:“他就是华山剑宗一脉的掌教,岳楠湘的夫君宁士奇!” 燕玉簟张大了嘴,好奇的看看宁士奇,又看看石台上的岳楠湘。这个人她虽然没见过,却是久闻其大名的。在她心里面,这个曾经在“名剑谱”上名列第四的“九宁剑”的主人,是个接近于燕长歌的人物。 从后追赶的骑兵和修士仿佛也察觉出了不同寻常之处,纷纷停了下来。宁士奇隔着远远地,仔细端详了一番妻子的脸庞,轻声道:“我来,是为了见你最后一面的……阿湘。” “哼!最后一面?你是想离开尘世了吗?” 宁士奇竟然点头道:“不错,我于这世上已无留恋,原本唯一的牵挂便只有你。可自从发现被你下了慢xìng毒药,把我一身修为废尽之后,这最后的牵挂也就断掉了。” 这一番话足可称得上惊世骇俗,宁岳两人成亲三十余年,本就是剑仙界最为人称道的一对夫妇,外界都传其伉俪情深,乃是一对神仙眷侣般的人物。宁士奇可跻身天下顶尖之列,他修为尽废已是惊人,又何况是毁于自己夫人之手? 然而岳楠湘却并没有辩驳,只是冷笑道:“我本以为真的废了你的修为,却想不到你比从前更加厉害了。” 相知相处三十余年,宁士奇又怎会不知道,每当她开始慌乱时,都会刻意显露出冷峻的神情来掩盖?他只是摇头:“你不用慌张,自从我丢掉‘九宁剑’的那一刻起,对于你、对于天下任何一人,我都再没有一丝威胁。” 十一、分飞劳燕昔共舞(下)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后面想必是苦情的戏码,”燕玉簟不无恶意的揣测。无论是宁士奇还是岳楠湘她都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只是这对夫妻间发生的事足够离奇,把她小小的好奇心都吊了起来。想必虽然已到尾声,亦是波澜顿起之处,既然模范关系享誉了数十年,不拿轰轰烈烈的高氵朝做一个收尾,也对不起曾经艳羡不已的看客们。 “是吗?” 岳楠湘忽然转入平淡的这么一问实在不够吃戏,让翘首以盼的人明显期待过度,暗恨这女人果然寡情薄意。 宁士奇尚未有所表示,台上的女人变紧接着说道:“是与不是,还是亲自验证的好!”而身法比话语更快,石台上只留下一个残影,宁士奇“腾腾”措后数步,竟已遭受重击! 可是中掌处,除了被拂掉一层灰尘便再无异样,宁士奇也未有露出丝毫不适的神情。岳楠湘一沾即走,瞬息之后便可石台上留下的残影重合为一。 子杞脸sè陡变,适才岳楠湘出手时流露出的一丝气息,虽然短过一个呼吸,却让子杞有无比熟悉的感觉,因为近些时rì追踪这样的气息已成为习惯。 当众人以为这不过是个夫妻间的玩笑时,岳楠湘吃惊的说道:“我怎么杀不了你?”原来她刚刚真的是带着杀意出手,只不过奈何不得对方罢了! “如果可以,刚才那一下你是真的会杀了我吧?”再豁达的人被自己的妻子这样对待,也不会好过。宁士奇摇头道:“我如今所悟不是与人相争之法,你我道路都不相同,便如同大海里的鱼和森林里的老虎,老虎再凶猛,又怎么能伤得到鱼呢?” “那恭喜你呀!想不到我毁了你的修行,却给了你另一份成就。难道我永远都无法阻止你的脚步吗?我真恨我当初为什么要引领你进入修行界!” 之后,两人是长久的沉默,他们隔着几十丈远对视着,天与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彼此,其他人都成了和山石草木没有分别的存在。看客们心痒难耐,本来jīng彩的戏码忽然被卡住了声音,再动人的情结也要失sè。空气里的海腥味儿比之前浓烈了,粘人的水汽不像是这个节气的北方,时令仿佛一下子拉到了夏季。气氛开始变得难以忍受,难道只是因为两人的视线长久的纠缠在一起?头顶仍旧一碧如洗,可东方的天边有一线黑sè,涌动着,如同在天上行进的军队。可谁又能知道,在两个人交错的目光里,深藏着多少心事。 宁士奇的出身天下皆知,不过是华yīn县的一名举子。以他会试时的表示来看,几乎没有进士及第的可能,而当时他已近而立之年,想来以举子之身出仕,终其一生能得个五品官员已是万幸。而当rì的岳楠湘便如同今天的林婉,五岳盟圣眷正隆,姬正阳为天子最倚重的国师,以岳楠湘当时的身份,便是当朝大员也要对她以礼相待。 然而就是这样的宁士奇,被这样的岳楠湘相中,犹如红拂巨眼识李靖。 而修行之路,也是她为丈夫打开的,原本无心,反而成就了一代宗师。可她的心越来越空,有一天发现事与愿违,和憧憬背道而驰。于是连自己都惊讶的怨恨悄然滋生,想要把自己所造就的,彻底毁去。 其实关于裂痕的由来,两人都心知肚明,却自始至终都假装只有自己知晓。 宁士奇眼底分明有一层灰败的眼影,那是毒xìng已入膏肓的明证,那等毒药,一旦入喉便如附骨之疽,断难根除,又何况二十年来她每rì亲手喂他服下?他此时俨然残破之躯,然而举手投足间却有她不能明了的玄奥,有眼线埋下,丈夫身边发生的点点滴滴少有她不知的——那一年他最后一次执剑,与冒襄共舞于华山之巅,事后他明言看破“剑障”,抛九宁剑于山谷——难道这所谓剑障之上,更有超脱肉身、不以元气为根本的大道?虚渺的大道就真的有如此吸引力,让他可以废身残体亦不放弃?可既然尘世中有我,你为何仍求出尘? 她犹记得红盖头揭开的那一刻,对面坐着的、自己不顾阻拦执意挑选的夫婿正痴了眉目,眼珠转也不转的望着她。她素来自负姿容,jīng心打理之下想必更是美艳绝伦吧?对面痴痴的眉眼里不止有惊艳,还有她一眼看得出的眷恋,唯独没有她不想看到的感激——女子之容,男子珍爱之,两相缱绻,世世不移。这男子从不因身份的差距而感到自卑,天生风骨,历经坎坷不能夺其志。与这样的男子相知相爱、携手同行,这余下的一生真是让人迫不及待了! 之后她自然而然的开始传授他修行法门,此生于她仍有漫漫长路,她又怎么忍心在半路上便看着他撒手而去?他陷入了无以名之的喜悦之中,几乎每rì沉陷在修行的世界里不能自拔,世界仿佛此刻才为他开打大门,如同一个生来目盲的人忽然间看到了阳光。起初她并不觉得奇怪,毕竟自己刚踏入修行之路时不是一样兴奋的夜里都合不拢眼吗? 渐渐地,宁士奇的进境越来越快,而相应的,与她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新婚后的余温尚未来得及散去,她就已开始面对时间跨度越来越久的空房。他不愧是百年难遇的奇才,虽然起步太晚,可仍旧能另辟蹊径,甚至独创出可以开宗立脉的法门。后来连盟主姬正阳都听说了他,亲上华山与他论道讲剑,许之为rì后臂膀。她当时也是一半欢喜一般忧愁,好在宁士奇虽然沉迷修炼,却仍是个懂得体贴妻子的丈夫,着他三言两语温存或是一夜蕴藉,总还能消受得起往后数rì的冷落。 直到那一rì,微醺的姬正阳进了她的卧房,说宁师弟生平第一次闭关,若然功成,修为将突飞猛进,足可与成名人物一较高下。姬正阳年轻时本来就有风流之名,而立之后因名满天下而稍有收敛,十余年来人们已渐渐忘了他曾经的薄幸名。他们俩的居室和练功房本在一院之中,没人知道宁士奇已闭关,就算姬正阳数rì不出院,外人也都只当他是和男主人印证修行。那夜的花灯下,佳人之容将皓月也比了下去,自也把曾经的登徒子醉倒。三夜相陪,岳楠湘暗地里将牙床咬烂,却挂着笑脸将姬正阳送出门去。 夫妻之间又怎么可能藏住真正的秘密呢?两人每rì相对,有多少细微的动作会暴露出对方心底的秘密?光yīn如奔流入海的河水,宁士奇的名声越来越响亮,甚至独出华山剑宗一枝,隐然为五岳盟第二号人物。两人依旧相敬如宾,却似乎越来越疏离,往往一夕之欢要让她回味数月方不至于记起凄凉。于是,她明白了,其实那三晚的事情,他并不是没有察觉,只不过不曾说出口罢了。可她难道有脸面戳破吗?既然连自己的丈夫都选择沉默,她更是只能忍气吞声。她恨他为什么仍旧能专注于修行,更恨他为什么忘记了曾经的骨鲠。 恶毒的种子就这样被埋下了,贪婪吸食名为寂寞的土壤,最终结出让人愕然的“恶之花”。 这么多年过去了,岳楠湘看着自己一手造就又想一手毁去的男人,终于问出口来:“其实,那几个晚上的事情,你都是知道的吧?” 宁士奇的眼底闪过一丝痛sè:“过后大半年里,我通过多方面的细节,才肯定了发生过什么。” 岳楠湘“咯咯”的笑起来,像一只对着月亮啼叫的杜鹃:“所以呀,我给你下毒,让你的修行被一点点蚕食,也让咱们俩之间扯平了吧?” “说不恨你是假的,可恨里曾经始终掺杂着爱和愧疚,只是你渐行渐远,已无法挽回。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是爱恨纠缠,还是愧疚之心,也都变得淡了,我甚至有时会错以为是发生在前世的事情。”宁士奇的语气很淡漠,平静的如同一潭死水:“临行之前,我还有最后一点疑问:姬正阳是不是被你害死的,然后才嫁祸给了冒襄?”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子杞和燕玉簟固然掩不住惊容,石台上那十几个曾经的五岳盟修士,脸上的表情则要复杂得多了,惊愕、惧怕、猜疑等等混杂在一起。就连一众瀚海骑亦尽皆动容,虽然兜鍪覆面,从显露出的肢体动作中亦可见一斑。 岳楠湘却仰面一笑:“哈哈!天下三大宗师之一,好大的名头!那样的结局可还配得上他?” 宁士奇摇头叹道:“阿湘,收手吧!即使我们对你不起,你也不能以整个天下为复仇的对象!” “收手?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把他杀死的!?” 岳楠湘兴奋的双颊上染了两酡嫣红:“早在十五年之前我就收买了他身边服侍的丫鬟!那时候起就着人给他饮用‘缡纹雪松芽’,这东西平时不仅无毒,而且还是难得一见的名茗,品质冠盖诸多名茶。然而长时间饮用身体里就会累积出一种碱垢,超过五年数量就相当可观。这东西一旦遇上同源的‘北冥罗刹yīn劲’,便可结成无声无息、却足可让神仙殒命的‘不动劫’!哼,姬正阳这老sè鬼,岁数越大,名气越响,却是越来越装的像个道德君子了!我那时明里暗里引逗他,使尽百般招数,他竟不动声sè,不肯上钩。我历尽千辛万苦才得了北冥罗刹之力,修成罗刹极yīn噬,又岂能功亏一篑?哈哈哈——总是老天有眼,在我绝望的时候,给了我一个绝大的助力,终于让那老鬼再次上了我的床!怎么?你这是什么表情——嘿,倒不曾与你说呢,他那人外边看着多严正个人儿,在床上到会伺候人呢!你过去算得上顶贴心的,这一方面却不如他,你不知这老鬼老则老矣,却懂逢迎,任我玩儿什么姿势花样都肯。哈哈哈哈,若说起来,我也是把天下第一的男人骑在过身下的,这可算不算得上女人的一项荣耀?他那话*儿也算得上一员虎将,最后那点儿jīng华被我笑纳,可也是不无小补。那一回,我只当是piáo了他,报一回仇!” 宁士奇痛苦的神sè只是一闪而过,岳楠湘更是忿恨,大声续道:“通过交*合把‘不动劫’度进了他体内,任他是什么大宗师,一条小命也从此攥在了我手心里!之后引得冒襄上泰山与他见面,在当夜便将‘不动劫’引动,让那老鬼一命呜呼!老鬼死后身体柔软,面目如生,只是生机尽绝,便如同离魂一般,可笑他那些徒子徒孙还真以为是中了‘阎罗接引’之毒。为了让人相信真的有人引动了‘阎罗接引’,少不得要个替死鬼,于化有那孩子孝心太重,留着也是个麻烦。只可恨不能将他尸身千刀万剐,以解我心头之恨!” 一时间,海滨之地寂静无声,每个人的心头都仿佛被云头遮住,即使空气越发湿热窒闷,却也化不开胸中的寒意。燕玉簟悄悄的在子杞耳边说道:“有一点我猜不透,你说,她说的那个绝大的助力,是什么东西呀?” 子杞在心底轻轻叹息,传声道:“若我猜得不错,那该是六妖之中的‘sè妖’罢!” 天头忽有一道剑光接近,虽在碣石山上空便被数道气息截住,但那剑光的气势却越来越盛,其上更是附着了一道血sè,顷刻间将数道气息冲的七零八落!剑未至,人声已到:“岳楠湘,你害了我师尊,焉还有脸面大放厥词!?” 却是号称得“俯仰自得”之真传,姬正阳第五徒骆风飐到了。 ******* 在这儿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金蛇狂舞!另外提前通报一下,过年这段时间回老家,估计就没更了~~再有一更,就要突破百万了啊! 一、山雨欲来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剑光来的好快,东奔西逐,带起一片片血雾,合围之中,无人堪为一合之将。 高台上,岳楠湘面沉如水,对骆风飐不曾一顾,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宁士奇,看似冷冰冰的眼眸地下却藏着灼热的火焰。在她身后,万顷碧波之上,云团在悄无声息的聚集,云层涌动,仿佛内中藏着能吞食天地的巨兽。她就像站在即将聚合的风暴的中心,以风起云动为底sè,化身为向全天下复仇的罗刹。 其他人却仍议论纷纷,聚集在一块,高谈阔论直把眼前的血斗当做谈资。有一人兴致大发,忽然排众而出,二十六七许间,仰息环顾众人一周,高声说道:“骆五郎既然单刀赴会,咱们也不能显得太小家子了!肃不才,向众位师兄请命,去与他分说分说,或能化为玉帛。” 众人皆知这人文人xìng子,平时就酸话连篇,见他主动请缨都想见他出丑,因此无不拍手叫好,都道:“子都且去,我等给你掠阵!” 那人一揖之后,转身昂首阔步而去。一只脚尚未踏落,人已化作一道虚影,再凝实时,却已在数十丈外,却是只一步就跨入了战场核心。只见他挥手之间,掌中不知怎地多出一只铜器酒樽,还盛着汪汪酒水。他伸手将酒樽掷出,长吟道:“天yù雨矣,可饮一杯无?” 酒樽犹如一道利箭,笔直向骆风飐shè去。骆风飐刚结果了一个修者,剑犹染血,随手斩落,将酒樽一劈为二。透明的酒液却妖异的攀附上剑身,凝成一条透明的小蛇,沿着剑身向他面门击来。骆风飐张口吐出一道罡风,“兹兹”声中,酒液瞬间气化。 本来围着骆风飐抢攻的修士都知道来人的名头,纷纷退了开去。 “可惜,可惜!我这‘刘玲一醉’解千愁,五郎不肯赏光便罢,又何苦糟蹋?”那人摇头晃脑,浑不觉利刃悬于头顶,又道:“有旧朋远来,本当举杯对饮,畅叙别情,何必如此凶神恶煞呢?” 骆风飐正眼看了看他,摇头道:“酒剑仙李肃?想不到你也做了她的鹰犬!” 这个李肃在五岳盟中素有名望,除了他的酸气外,其酒剑双绝,驰名当世。他是北岳恒山的弟子,修行的本是水德之术,却因嗜酒如命,每顿饭无酒不欢,竟导致修行的水属真气里也带了几分酒气。他对剑术之悟xìng亦为恒山之冠,弱冠之后便连恒山掌教都说剑术一道再教不了他什么,只叫他自悟便可。 说老实话,若不是头上顶着“姬正阳五徒”这个光环,骆风飐未必就比恒山李子都的名头大。 “我劝骆师兄莫要自误,你看看那边高台上都是些什么人?莫说单单骆兄一人,就是尽起你手下那些所谓‘虎贲’儿郎,又能有什么结果?”李肃的酸气上来真是要不得,竟对着骆风飐抱拳施了一礼,若碰上个无赖的,谁跟他礼尚往来,早一剑劈过去了。 骆风飐也不说话,只是默默提运内息。只见他身上泛出缕缕青气,犹如草木之华,双目中亦有青芒奔涌,宛若神人。李肃毕竟不是浑人,腰侧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碧莹莹的酒葫芦,手按在葫芦上,暗自戒备。骆风飐电眼逡巡,自然将远处之人尽收眼底,心中着实惊诧不已:除了岳楠湘外,五岳盟年轻一辈泰半的实力几乎全在这儿了!除了这个李肃,那十几人中仍有两个与他在盟中名头相若之辈!其余诸人也最多比这李肃差一线而已。这些人都得了失心疯吗,他们每一个都可以确定有着远大的前程,为什么要与岳楠湘沆瀣一气? 李肃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道:“五岳门人年年聚首,身后这些熟面孔五郎自然是都认得的吧?蝼蚁尚且贪生,人又岂能不惜命?” 骆风飐面如寒冰,猛然大喝一声,双目中各喷出一道绿sè的炽芒!他缓缓举起剑,剑锋经过的轨迹明明清晰的落在眼中,然而与他对峙的李肃却还是生出了一种无可名状的错觉。只因为,当长剑指天之时,骆风飐手中已不再是四尺青锋,而是擎着一柄贯穿云霄的巨剑! 李肃已分不清,眼前这一柄不曾列入“天下名剑谱”却足以与天下名剑争锋的“青皇剑”,究竟是因为澎湃的剑势而引发的幻象,还是真的变成了如此巨剑。 不管怎地,那煌然之势不是假的,李肃身后忽现江流奔涌之象,却是他心神动摇,真息外泄所致。不过弹指之后,异象泯灭,李肃身子微晃,不退反进,趁着颤巍巍的醉态,引剑刺来。他掌中却是一柄流动不息的透明水剑,是酒葫芦中飞来的一段水流所化,剑势引而不发。 观人用剑,只看其蓄势之法便可知跟脚。李肃前一刻尚有真息动摇之象,下一刻就能蓄足剑势,将江河奔涌尽数封入四尺水流之中,迎难而上却能引而不发,足见其高明之处。 他深知抢占先机的道理,现在气势上被骆风飐占了上风,不想处处被动挨打,就说什么也要抢占先机。舌绽一声chūn雷,李肃身形几乎模糊,虚空中传来阵阵“哗哗”水声。水sè的剑气层层叠叠,猛然爆发,一瞬间就塞满身前数丈的空间!而他口中忽然喷出一口碧血,飞入剑气之中,引燃了漫天大火,正是他独门的绝技“水火同源”。 浓烈的酒香被一下子蒸了出来。 面对醇酒烈焰,骆风飐只是简单的擎剑、下劈——在下劈过程中,“青皇”急速缩小,青芒浓缩,几乎成了碧莹莹的玉sè。这一剑看似简单之极,却已达返璞归真的境界。只有身在其中的李肃知道,任自己千般变化、用尽剑理,也躲不过这一剑,硬碰硬已是最好的结果。 火焰的余烬四下零落,转眼间被一阵自上而下的狂风吹落于地,尽数熄灭。青皇剑在劈入脖颈之前停住,只在皮肤上留下一道将破未破的红痕。可李肃仍旧止不住的咳嗽起来,半边衣衫尽成碎片,至于他的剑,半被烈焰焚尽,半被击成水雾。 “这是……自足剑的哪一式?” 一剑败敌,骆风飐却没什么得意的神sè,干巴巴的说道:“我以‘俯仰自得’之术存思天宇、神游列星之时,尝被木星之气吸引。其中有百万青芒垂注,坠于星轨,之上分列九门,俱有万丈之高,每门有一披甲持剑卫士,与门同高。每有青芒从门内涌出,守门卫士便挥剑斩之,使之坠落门外。我观看九门卫士挥剑千遍,得此一悟,命名为‘斩青式’。” 李肃“呵呵”惨笑,摇头道:“木星存想法么?原来星辰之中真有这许多的玄机奥妙,那俯仰自得术真是好东西,可对着漫天宝藏随意采摘。羡煞吾等,羡煞吾等啊!”他这一摇头晃脑,便叫架在脖子上的剑锋划破,流出鲜血。 他以双指轻轻将剑锋推开一线,又道:“不直接斩下去,那就是还有的商量?拼个鱼死网破也只是害了两条xìng命,为智者不取,五郎可要三思啊。” 不料骆风飐却直接收回长剑:“不用思了,我原本就没打算把命送在这儿——”他仰头朝远处大喝道:“岳楠湘,师门之仇不共戴天,我早晚是要报的!骆某今rì来只为一睹东海之变,仇怨押后再算,你看如何?” 未等岳楠湘开口,那边高台上便有个男修高声道:“笑话!你不过一人而已,也敢来谈什么条件?” 骆风飐yīn测测说道:“大不了我死在此处又如何?” 李子都很是乖觉的给他加了注脚:“想杀骆五郎,少不得要三五个人陪葬,在下抛砖引玉之后,是不敢再领教的了。诸位师兄谁若还有兴致,便来试试。” 五岳盟年轻一辈的jīng英自然没有傻子,至于献身jīng神自然更不会在这些人身上出现,于是石台上陷入了意料之中的沉默。所有人自然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女子,等她决断。 可主事之人却压根没有表示过关注。经过一番只有当局者才明了意义的长久对视后,宁士奇蓦然摇头,一脸萧瑟神情,叹道:“一饮一啄莫不前定,阿湘,或许当初你不曾遇见我这个教书郎才是最好的开始。” 岳楠湘露出片刻的迷茫,继而眼神中流露出浓烈的恨意,嘶声道:“你是要否定过去的一切吗?我们的相遇本就是错误,而不是那过程中发生的种种才是错误?哈……哈哈!好一个‘自照平生心九宁’的宁士奇!原来你那平生里却有大半是个错误的笑话!我一向还许你是个英雄人物,至少没有辜负了当初的慧眼,却原来是我有眼无珠,今天才看清了你——懦夫!你就是个懦夫!一个连自己的人生都不敢承认的懦夫!” 面对狗血喷头的辱骂,宁士奇未曾露出丝毫愠sè,仿佛已看破世情的老僧。他慢慢说道:“你若不曾遇我,则后来必是如同行在康庄大道上,不需背负这一rì*比一rì深重的业障,心xìng也自然不会至于如此,那会是你的福气,也会是这天下的福气。而我若不遇你,则想必不会有机会一窥这神通世界,世间少一宁士奇,实在无关痛痒。然而于我而言,未必导气练剑才是修行,我若一直做个儒生,那经史子集中未必就寻不到另外的修行。到头来,我到了身如槁木时才明白,原来‘身障’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关卡,蒙在大道之外的那层迷雾只存在于我们心中。至于我们之间……当初共结连理之时,又何曾想过会变成歧路怨侣?” 他忽然伸出手,探向前方,仿佛岳楠湘就站在眼前,像许多年前一样去用手轻轻摩挲她如锦缎般的脸庞。缱绻之sè一闪而逝,微曲的五指忽地伸直,又猛然抓紧,像是有什么从指尖溜走,再也无法抓回来。 “所以今天我只是为了再见你一面,从此这世间再没有我的羁绊。就做个独善其身的人罢,我无力劝你回头,就只能祈祷这世间尽量少一些人因你而遭受苦厄。我要追寻的就在眼前,你以后要走的道路,恕我再不能亲眼见证。” 岳楠湘似乎已忘记了言语,只是呆呆的瞪着宁士奇,看着他收回手臂向她认认真真的行了一礼,一如当初学馆中的初见;看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青玉,埋进了脚下的沙土中,正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看着他又取出一展靛青sè的破旧方巾,拢住散乱的长发,将之重新带回头上;看着他……看着看着,泪水便滑过脸颊,顺着下巴,一颗颗滴落。 “那一位老友在那头儿定是等得不耐烦了……”宁士奇喃喃自语着,话音未落,大海之外便传来一阵豪迈的人声:“宁兄,你那边儿还没处理完吗?快快前来助我,这天上的雷云可层层的都铺开来了!我手中无剑,可未必能斩得断那雷劫!” 大海上风起云涌,层层墨云压下,如同一座巨大无匹的空中城池,仿佛天头也低落了许多。云层中时有巨大的电蛇窜动,神龙不见首尾,伴随着雷音,穿行于城池之中。而海与天之间俨然暗了下来,只有极远处的天空中有丝缎一般的光线泄出来,如同暗室中的烛光。海浪相互追赶着、扭打着,发出“轰轰”的巨响,可那声音从海之上飘来,却清晰异常,风声、雷声、海浪声反而成了助力,让那声音更增三分威势。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岳楠湘都猛然惊醒似的,不可置信的望着海上。躲在暗处的子杞更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长大了嘴巴。其他人也好不了哪里去,无不露出惊愕之极的神情,有的失声惊呼,转眼被巨大的声响淹没。只有一众瀚海骑铁铸一样立着,未有何举动。 他们惊讶,只因为都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话说那人声称要斩断雷劫,或许还真有可能?等等——雷劫?莫非他竟是要渡劫?可是,传言中他不是已经…… “稍待稍待!” 宁士奇一步跨出,身影化为虚无,再现时已在大海之上。虚空中仿佛有无形的阶梯,让他一步步拾阶而上。岳楠湘二话不说,御剑而起,她身后各sè光华闪现,却是那一群修士个个御剑紧随其后。稍远处的骆风飐和李肃,也一先一后的跟了上去。瀚海骑不知是得了什么命令,整齐划一的翻身上马,策马冲向大海,毫不在意附着沉重铁甲的人马会沉入海中。 燕玉簟拉住也要御剑而起的子杞,茫然的问道:“怎么?” 子杞回头望着她,面sè凝重的道:“真正出人意料的人物来了!” 二、雷行云动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在巨大的云层之外,一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上,有一群形貌各异的人。他们无不翘首张望将要压过来的乌云,每个人的气息都时断时续,仿佛单单只是注视就已承受无尽压力,让呼吸也变成了困难的事情。 除了海边上站着一位,其余九人都各据一块高大的礁石,几乎处在相同的高度上,彼此间仿佛互不相识,气势隐隐相持,脸上神情亦堪称矜持。 凌海越站在最靠前的位置,细小的浪花打湿了他的竹屐和布袜,而更加狂躁的海浪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开,在他身前一丈之外便分开绕行。云层上传来的人语让他悚然,他也许是这岛屿上唯一能认出这声音的人。他有些畏怯,又有些跃跃yù试――这几年来关于那人各种的消息和传闻他都清楚,也许眼前是他最好也是最后的一次一雪前耻的机会。脑子里面有另一把声音在叫嚣着,那属于另一个癫狂的灵魂,嘲笑着他的胆小,煽动着他的勇气。 一记闷雷声滚过,他莫名的打了个冷颤,有些不安的甩了甩头,强硬的把那个躁动的妖灵按了回去。 一雪前耻?嫌命长了吗?他刚才可是亲口说要斩雷劫的――想当年自己意气风发、南下中原,不是在他手下也才撑了七招吗?面对能渡劫的他呢,多撑到十招?哼!传言果然都是胡说八道,没有一句可信的! 似是要给自己的想法加一道保险,凌海越回头冲岛上一干人等大喝道:“云上叫嚣那人,乃是龙虎山天师道的折铁,号称中原三大宗师以降第一人也!咱们此行目的明确,未免节外生枝,在此静观其变便好,除非万不得已,不要与那人冲突!” 即便没他吩咐,也没人想现在就去趟这个浑水。头顶的黑云已完全成了气候,岛上诸人早就在此处驻扎,然而竟有恍惚间天地倒置的感觉,仿佛前一刻仍万里碧空、海天空阔,忽然间便换了如今景象。在天地之威面前,修者能比普通人体悟到更加深层的伟力,也因此比常人面对天地劫数时更多了一层敬畏。 “真的是劫云啊,想不到会出现这种传说中的东西……”有人喃喃出声,余者皆心有戚戚。随着云层中隐隐yīn雷之声渐起,众人周身元气竟也自行跳动起来,如波浪之波峰波谷,yù和那云中之音趋同。众人无不大惊,立时运起各自法门强行压制真元,镇之以静。这所谓“共振”可不是说笑的,不但两者真的契合无间,只怕等待着的就是爆裂身亡的下场。而那雷音中亦有攻伐神魂的yīn损威力,就算捂着双耳,也难以完全排除影响。 这一干人在天山一脉乃至漠北、西陲等地,都是有响当当名号的人物,这一次受耶律瀚海之邀,从天南海北赶来,随凌海越赶赴东海,名义上是要jīng诚合作,暗中却着实有几分同类相轻的意味。因此当下虽然没有一人能摆脱雷音的影响,脸上却无不一派云淡风轻之sè,暗中却是时刻绷紧着一根弦,谨防跃跃yù试的真元反弹。 “难道百多年的飞升禁制,终于要被打破了吗?”凌海越如是想到,“看来鱼龙之变,牵扯天下气数周流――新的世代,真的要来临了。” …… 龙虎山主峰之顶,同样有一团乌云压顶,犹如将要闯入群山中的巨兽。 方圆数十里内,几乎天师道一脉所有的修士都被惊动了,那细听时仿佛渺然无际、却有隐隐撬动道基的攻伐之音无远弗届,无论道行高低,无不受其影响。只见十几个重要的峰头上,都有一群修士聚集着,目瞪口呆的望向忽然凝聚的雷云。而其中犹以天师府、正一殿和灵宝观所在峰头上修士最多。 而护山大阵“二十四治”亦生出感应,群山隐隐震颤,抗拒雷音。若非如此,山中许多弟子修为低微,可就不会只是些微不适这般简单。 劫云刚刚凝聚的一刻,鹿鸣居士便从厢房中走出来,他几乎是目睹了数十息内劫云繁衍壮大的全过程。雷云此刻上通九霄,其下几乎已触及主峰之巅,简直如九阙九城般厚重。云中有电龙翻滚,云层横生,仿佛有万千魔主藏匿,几乎修为如鹿鸣,亦不由得不为这绝对的威压而战粟。他望向主峰上某一间偏殿,心里也捏了一把汗。 而身为今天的主角,三省老道仍旧像往常一般在三省殿讲经,自从张泯然出关后,山上局面略有振作,他这殿里居然也坐了十余人。劫云成型之后,殿中诸人皆生出感应,争先恐后抢出三省殿。老道似是最后知觉的一个,人都走得尽了,他这才极缓极缓的放下手中书卷。天师府直缨劫云锋芒,雷音滚滚,几乎化成实质。冥冥中似乎有种意志,将天地之威驱策向今天的目标人物。无形的雷音滚入殿中,与地面上的禁制相触,擦出一溜溜明晃晃的火花。六道火花从殿门口一路窜到老道膝前,雷音毫无阻滞的从老道身上冲刷而过,在他身后化成乌有。 然后,他便慢慢的站了起来,身上有细微的“噼啪”之声响起,像是嫩枝生长时拱开老树糙皮的声音。他的眉睫未有稍动,起步时仍旧缓慢,身上有苍白sè的碎块簌簌而落。可几个步子迈出之后,随着身上掉落的东西越来越多,他的脚步也灵便起来,当走出殿门时,已然和常人毫无差别。 天头被乌云沾满,几乎与夜晚无异。云中不时有巨大的青sè、紫sè闪电闪现,犹如飞龙经天,晃得地面如白昼,每当这时,他便不由自主的眯起眼睛,脸上斑驳的皱纹挤成一团。殿外面已团团站了众人,都仰着脖子望着这奇景。有人发现了老道,大呼道:“老祖宗!天降如此奇象,却是什么预兆?”这弟子修为不俗,雷声隆隆,却也没能把他的声音盖过去。 这话问到了在场大多数人心坎里,这些子弟年纪太轻,见识不足,认不出这是劫云。就是有些隐约有点想法的,也断然不敢往这上面想,毕竟百多年来神州无一人得飞升之果。黑云压峰,到底是吉是凶?如今是多事之秋,少天师新丧,而未来的天师还在襁褓里牙牙学语,只有远在固原城的弥越裳能稍稍使人振奋。这样的天师道,实在经受不起再多的打击了。 老道向四周环顾一圈,看到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望着他,眼中都带着颤抖的希冀。他不由得展颜笑起来,褶皱虽让他显的异常苍老,却同样因之矍铄,那是无数岁月的沉淀,每一条纹理中都沉积着智慧。见他这一笑,所有人都安下心来。 “无妨、无妨。元始之气周流于六虚之间,如水cháo之涨落,起伏有定。我辈修士若处在那波峰处,乘势而起,可脱出那六虚之外;如这百多年在波谷处,底气薄弱,越发失了道心,忘却掉修行初衷。然而大道往复,绵绵不息,这涨落之间岂不就暗合某种天数?” 老道此刻却是口若悬河,又对着一种徒子徒孙讲起法来,只是众人大多面露茫然,不知其所言。他也不以为意,接着道:“……天地气数已变,通往彼界之门洞开,新的世代将被推动着升到顶端。然而这是否便是修士们的大幸?物xìng的至理在于‘易’字,即所谓变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亦是常法。莫叹百多年无飞升,是因这波谷作祟,其实那大道不是仍旧在那里,纵然中间多隔了千重万重,不仍旧有伸手捞住的可能?就算站在那波峰上,自以为元气积累足数,小看那至理大道,当最终面对劫云时,只怕还是要陨落。何况彼界之中尚有‘三十三天’的说法,其上更有身化无极、与大道同衍的至境,从逆境中崛起,破千万迷障,也要比那些顺势而起的要走出更远吧?” 老天似乎已嫌他说得太多,乌云忽地分出一道裂口,从中劈出一道划破天地的闪电,宛如青sè的巨龙,向老道头顶击落。那闪电实在太快,前一刻刚刚窜出云头,下一刻便已落在地上,三省老道尚未有反应,便被劈个正着。一息之后,巨大的雷鸣声才轰然而至,将其余子弟震得身躯巨颤。 三省殿也跟着遭了秧,半边殿宇被夷为平地,殿门自然也不复存在了,如今倒也不需殿门,通过那半阙残垣也能将殿中看个通透。尘埃尚未散尽,众人便已能窥见老道原本站立之处只剩下丈许方圆的巨大黑坑,老道却全不见踪影。有人捂着嘴,尚不能接受授业祖师就这么被雷劈的尸骨无存。 “无妨,无妨。” 众人眼前一花,老道却已从残缺的三省殿中踱步出来。他向身后看了一眼,摇头道:“今rì我去后,这偏殿恐怕更不会有人来了,拆了也罢,拆了也罢!只是何苦留下些残垣断壁,不如尽都拆掉。”说罢长袖一拂,轰然之声又起,剩下的殿宇也尽数塌陷。烟尘不久后散去,三省殿原址上却唯有一片chūnsè盎然的草地,至于那些破碎的砖石木料,仿佛都化成了糜粉,被一阵风吹走了。 “诸位龙虎门人,老道讲经近百年,每rì玄而又玄,只怕你们都听得腻味了吧?”他的声音在空气中传递,无有衰减,数息之间居然将九十九峰尽数笼罩其中,“――今rì我便身体力行一回,权当作最后一次衍道。你们将迎来的时代注定波云诡谲,恐怕有无穷劫数在前路上等候。然则道心不易,劫难亦为坦途。” 云雷寂寂,是为大声希音。而龙虎山上,唯有其话音回荡。 老道左手扣印于胸前,以右手指天,指尖上一道白芒缓缓拉长,渐成四尺剑形。而剑端所指之处,竟是劫云开裂,雷霆两分! 三、一劫生灭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而巴楚深处,古木参天之所,也被厚重的浓云所覆盖。 若把东海之上和龙虎山上的劫云比作车**小,那此处的便足堪为柴房屋顶之巨!方圆上百里如天倾,密林之中本就阳光稀薄,劫云之下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林中无论飞鸟、走兽莫不低伏于地,呜呜哀鸣。此刻万兽早忘了猎食的天xìng,往往猛虎与羚羊趴在一穴,毒蛇和山雀窝于一巢,万物战粟,天地失声。然而,滚滚雷音之中,亦有妙化天音蕴藏,这一方土地上的生灵祸兮福兮,挺过了这一次劫难,未必不能开启灵智,他rì也成就几个异种仙班。 而劫云的正中心,正是当rì子杞三人曾到过的村庄。一位身材高硕的农夫盘腿坐在村口的大石块上,他的背脊挺得笔直,麻黄sè的布衣被憧憧的火光映成褐sè。此人名叫豫来,他的面孔藏在yīn影里,越发被鲜明的明暗变化衬得棱角分明。全村三百来号人,无分老幼,全都挤在他身后那片不大的土地上。每一个成年的汉子都手执一支火把,几百双瞳子闪闪发光。 层云之中隐隐咆哮,不时亦有电光蛇走,连猛虎熊罴都在瑟瑟发抖,可这些平时种地务农的村人却无人露出畏怯之sè。连三两岁的孩童也兴奋的瞪着大眼睛,望向天穹。他们无不带着一份傲气睨视着老天爷降下的这威严,只因为今天他们的老祖宗,要渡劫了。 豫来表面上平静,心中却早已波澜丛生。他亦是有大神通之辈,若放在外间,是足可比肩甚或超越诸大宗师的人物,焉能看不出这头顶中暗藏的种种玄机?老友南伯子繫此番渡劫引来的劫云实在大的惊人,便是当时与他同时代的诸圣人飞升时也不过如此。那固然是因为老友厚积薄发,千年积攒终于踏入了南华、冲虚等人的行列,然而战国之时天地元气浓烈,正是周流之气最盛之时,此刻天地大势刚刚从波谷中走出来,焉能与彼时相提并论? 以双指在身下石块上一点,立时有几条裂痕蔓延开,豫来低头细看,默默演算。他这占卜之法有别于当今流行的周易推演,传承于殷商之归藏,正*法是以龟甲烧热后的皴裂来占卜,他胸中丘壑万千,使来却是信手拈来、不落窠臼。 “是因为外世那些老庄门下当初封禁八部众引起的吗?哦,算起来,帝释、修罗、夜叉、紧那罗、乾达婆、摩呼罗迦、迦楼罗都已现世,唯有龙众血脉未现。这龙众在须弥山上不是绝顶仙魔,到了中土却和炎黄的真龙混一了不成?是了,这八部众血脉是当年莲花生发毕生第一宏愿求来,连天竺都不曾有,而历代在中土显化血脉之辈中都不曾有龙。这也是因为龙乃是炎黄第一神瑞,太过强势,虽被外种异化,却也断不会被其左右。只是那针对八部血脉的大封印,到底还是影响了其更迭变化。” 豫来以归藏法占卜几乎是问天之术,即使极其隐秘的天地法则亦难逃法眼,更何况他阅世无数,足可称得上洞明世事。再细看几大主要裂纹之外的其余细纹,豫来便得到了更多的细节:“真龙是左右中原气数的关键,王朝更迭、五行交替、元气cháo汐、周流之气莫不与之相关。龙者百变,每六百年一变化。每次变化之时,便使得周流之气由衰转盛,并在短短十数年后升到顶峰。上古大禹治洪且不说,商末龙化鲲鱼,乃有封神之盛;六百年后,我所在的战国时,北冥鲲鹏之变引得百家争鸣,庄周目睹奇景,才奠定了rì后成圣的根基;又六百年,大鹏在归墟坠海,复又化为巨鲲,虽无人目睹,却也引出了三国这等大争之世。如今六百年早过,却直到八部封印解开才有东海鱼龙之变,这积累了上百年的元气却是要一股脑的涌出来了!” 明了缘由,豫来更不禁为老友担心:“子繫啊,老天爷已闷得发慌,你逆流而上,可千万别在徒子徒孙面前栽了个大跟头啊!” 早已飞入云层中的南伯子繫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在云中大喝道:“豫来!此等劫云何其难得,若能破之而登天,岂不是能直接登临太上那等层次?怎么样?随我一起破劫,把臂同游于原始太清之境罢!”这是他三百年来首次开口说话,声音清亮,宛如少年。 豫来摇头笑道:“我在人间过得很好,种种地,喝喝茶,已足够自在逍遥。” 南伯子繫似乎在云中苦笑:“你这人,惫懒如此!也罢——我今且去,留你独自逍遥罢,你哪rì若倦了,再来寻我。噫!且看我往昔所悟,今为一用!” 豫来双目如电,漆黑和劫云都挡不住他的视线。只见百丈之上,南伯子繫一身麻衣,周身三丈之内晴空如洗,任由那电闪雷轰都入不得近前。周遭云头之中有万千头颅涌动,仿佛地狱中的恶鬼,又如天外战场中的修罗,而粗如巨木的雷电亦千奇百怪,或如凶兽、或如剑戟、或如神佛、或如囚笼。 只怕世间的凶险万象都聚在了这云中,南伯子繫随手打灭,继而又有万象丛生。须臾间,头顶乍现一线天光,却是劫云两分,有比烈rì耀眼十倍的光芒垂落。豫来连忙偏过头去,不敢直视。只是匆匆一瞥已让他知道,那绝非是破劫飞升的先兆,而是比劫雷更加难测的天地之威!三十三天之外,有亿万星辰,和于三垣四象二十八宿,每颗星辰取其一辉,便汇得如此灿烂洪流。这等星辉携带元磁,削蚀万物,莫说**凡胎,便真是成神成圣的大能也未必敢接。 未等豫来平复惊诧之情,劫云破口处又有清风顺势而下,便连亿万星辰仿佛也被镀上了一层银装,光芒也变得柔和起来。那却是天外之天的罡风,诞生于混沌初开之际,是天地熔炉也无法化开的一道寒气,聚而为风,游荡于虚无空渺之所,想不到竟也被老天借来助长劫难。 豫来心头苦笑:“子繫啊子繫,你引来好大的阵仗!如今到要看你怎样收场!” 他回头见其余村民一脸茫然的看着云头,满脸焦急之sè,显然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也罢,如此难得的一场机缘,站在宝山之前却不得入,实在太过可惜。汝等便与我一起见证——新圣人的诞生罢!”豫来大手一挥,众人眼前仿佛忽有明灯高悬,将厚厚云层之上的情景尽收眼底。 …… 折铁这两字,曾经是会让许多人从噩梦中惊醒的名字,也是直到现在仍有人刻于生祠牌位上被祭拜的名字。而五年前,传说他一身神通被废,独自下山从此音信全无,那些只敢暗自对他咬牙切齿的人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折铁和宁士奇,这一对四十年前的情敌,如今却并肩站在劫云前,联手抵御天劫。更为讽刺的是,两人当年共同爱慕的对象,就站在更下方的海面上,看着云间的两个奇男子,心中五味杂陈。 此时海上仰头观天的众人,无不是修为深厚的修者,然而他们也不得不在天地大劫面前低伏,竭力收束自身的气机,一方面暗暗抵御无所不在的雷音和威压,另一方面也躲避着老天爷一不小心的注目。而直面天劫的,却反而是两个真元全失的“废人”。 他们俩现在是名符其实的**凡胎,只是借用天地间无所不在的“势”,才得浮空而行,甚而抗击雷劫。莫说是雷电,就是海上暗含腐蚀之力的海风,若给吹在身上,也够喝一壶的。 宁士奇来之前,折铁已料理了绝大多分叉的劫雷,他当年毕竟是雷法大家,虽然修为全失,境界却在。此刻云中仿佛有龙吟虎啸,巨大的电光从黑云中透出来,三十里劫云闪动雷光,显然正有更大的劫雷在孕育。 “老宁,你来为我掠阵,这一波劫雷定然非同凡响。听说渡劫时有刀兵、魔染、风煞等七七四十九种劫数伴随雷劫而来,谁也说不上自己会碰上哪种,你可得瞪大了眼睛!”折铁两手空空,当年那把驰名宇内的“折铁剑”也不知被扔到何处。他毕竟使惯了剑,右手一招,便从海中汲来一抔海水,在手中化成四尺青锋。 宁士奇却超出他一个身位,摇头道:“还是你来掠阵,这一阵由我来破!” 折铁把他重新打量一番,不由挑眉道:“呦喝,你原来也有争胜之心?当年在她身上,你可就让我栽了个大跟头,如今还不肯让我出出风头?”说着他还朝海面上那女子努了努嘴。 “你这辈子,风头出的也够多了。”宁士奇出奇的沉静:“尘缘已了,仙班自求。” “好!我等与老天争运道,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来。雷劫照彻人心,你悟到了什么、看透了多少法则都要叫它翻出来,称一称斤两。你便纵情恣意一回,把平生所学都让它看个分明,看是能不能迈过这道坎儿!”折铁一把抓碎刚刚凝成的水剑:“我折铁为你掠阵!” 四、刀兵血海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金光大作,奔雷若飞石坠崖,其势不可当也。 宁士奇首当其冲,毫不避让,伸右手向落雷迎去。落雷如同撞上一层无形壁障,在他头顶三尺上停住,虽然云上雷霆接连落下,却无法突入。起初时,只见最下缘的金sè雷光震颤不休,边缘处仿佛雷电的每一颗光点都在不停的湮灭复又产生;继而,这颤动的频率在雷光中蔓延开来,数十丈的劫雷仿佛在震颤中渐渐分解成无数颗微粒,每一颗微粒又在不停的经历着分离与聚合的过程。 “这……这就是所谓的入微入化?竟然可以将外界的元气运用到如此程度,他是怎么做到的?”宁士奇这一手引来观者中阵阵私语,李肃也算行家里手,一语便问到了关窍上。 他身旁一个同门脑门上也沁了一层汗,道:“且看他后手如何——” 与劫雷僵持中,宁士奇虽然被压得一寸寸降低身位,右手却始终顶住了三尺的距离界限。直到整片落雷也被奇异的震荡影响,他忽的大喝道:“大道无形,因物为名;乾坤万品,秀气乃成!西方明石,摄来!”左手五指内扣于掌心,印向西方。 西方立时有一道白气飞来,却是一团鹅卵大小的气团,表面反shè出金属般的光泽。宁士奇五指一张,白气“啪”的一声炸开,内中飞出匹练般的一条长带,如长鲸吸水,又如飞龙经天,向着劫雷逆斩而上。但听得“簌”的一声脆音,劫雷竟被斩成一蓬蓬破碎的颗粒,继而如光般逝去。 当下就有人击掌叫好:“好啊!好一个‘敕诏白牙’!谁说宁士奇重剑法轻经义的,若非在《五灵心丹经》上有极高造诣,何能至此?” “是呀!最难得是他身内一无所有,只接引外气直接具现为杀招,却丝毫不比内外如一来的差!” 所谓《五灵心丹经》是五岳盟的根本气法之一,主旨是服气含菁,以肝、心、脾、肺、肾为鼎器,接引天地间的五行真气。其法门发源于道家,“上清经”中所云“四极云牙之法”盖此类也,五岳盟又因占地利之便,更有jīng进。五行真英化于内,则通肝心脾肺肾;开于窍,则明目舌口鼻耳;聚于形,则炼脉血肉皮骨。修行rì久,则可达内外如一之境,实为炼体之至法。 宁士奇一招断天雷,云上却又有雷霆之音翻滚。老天哪肯给他半点喘息时间,两道赤如染血的矫电倏然降下,恰如两条妖龙扑食,左右夹击,管叫他避无可避。 这一回他连念敕令的时间也没有,只喝了声:“疾!”便有一滩玄滋显化于掌心,墨汁一般,募得化为一条黑sè大蟒,从七寸处分出两个头颅来,各迎向一条赤雷。 只听得“咕噜”“咕噜”两声响,两条赤雷竟被黑蛇吞了下去。只是这饕餮盛宴黑蛇显然无福消受,眨眼间就从内部炸了开来,被宁士奇伸手一拂,化作点点黑雨,落入海中。 老天爷是铁了心与他为难,接下来走马一般各sè天雷纷纷降下。滚雷之声不绝于耳,将一方海域震得波涛起伏,甚至有数十丈高的海浪排空而起,声势绝伦。偶有一两支落雷砸进海里,直接就将房屋般大小的一片海水蒸干。这一域的海族自然是受尽雷池之殃,普通鱼虾干脆被震晕了事,也有那活了不知多久开了灵智、甚至有些道行的妖类也只能随波逐流,苦苦挣扎。 宁士奇却是不停地搬来五行真英之气,或为木之青牙、或为火之硃丹、或为土之太山、或为金之明石、或为水之玄滋,虽然左支右拙,总算是守住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儿。雷劫渐渐也不止于落雷,到后来雷光干脆有的化作洪荒巨兽,或是传说中的神怪。虽是虚幻之物,却也带着强大的威压灵气,心志稍弱的莫说是与之放对,不当场顶礼膜拜就算好的了。劫雷威力虽然未有太大增益,然而灵动机变自是比落雷远胜。 宁士奇也跟着变招,不独五行之气互相杂糅,且将天海之间一切可用之势都揉了进来,手底下各sè翻飞,往往变化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大神通。起初尚是遵循五行生克的道理,后来一招一式都让人难以索解,完全超脱了生克变化的范畴,众人往往绞尽脑汁想才能理解一招之妙,再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已漏掉了几十招。 “金、赤、白、蓝、青、靛、紫、赭……他nǎinǎi的!这天劫还真能玩儿出花样来啊,竟然弄出这么多种颜sè来!这每一种劫雷都包含了一种极致的xìng质吧?也真亏得宁掌教能守得不失!”这是个五岳盟的弟子,仍旧改不掉宁掌教的称呼。 “听故老相传,从前的修者们为渡天劫,莫不要花费大力气打造几件本命法宝,或是藏几枚救命符箓,难道传说都是假的?不过我宗传下来的那几件秘宝,不就说是渡劫所用么?我看这人空手渡劫,也玩儿的有声有sè嘛!老凌,这个人当真在中原只是排在名剑谱第四位?那前三个又是什么样的怪物?” 凌海越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支支吾吾:“这个……许是他比较、比较那个低调,也未可知。”心里却在想,等会儿折铁出手,你就知道还有什么样的怪物了。 子杞和燕玉簟两人的藏匿符书还未失效,又一人带了个辟水符,偷偷摸摸潜入水里,被狂暴的海cháo很是折腾了一番。燕玉簟咂咂嘴道:“没想到这个负心汉还挺有本事的嘛,我看他修为全失,可手段倒很像南伯子繫的路子呢!不过还是不如那个老爷子,你说是不是?还有啊,他之前为什么说现在这个样儿,对岳楠湘没有丝毫威胁了呢?” 子杞琢磨了半响,还是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说他走的是南伯子繫的路子倒是没错。不过两者又有不同,老爷子给我的感觉是天地如己身,几乎已无分内外之别,因此天地虽大,却不过都是他另一种意义的延伸而已。宁前辈虽然也能借用天地之势,cāo控外界元气、划分五行,可毕竟还是有内与外的界限。其实他现在也一定很辛苦吧?内中空空如也,却要以之御外界之无穷,那得要承受多大的压力?我想他说对修者没有威胁也一定与此有关,或许每一个人都是一个dú lì于外界的个体,而他虽能够以天地御天地,可若作用于人身,就会失去某种平衡,被压力崩坏肉身?” “嘘!你听……好像云上面又有什么东西来了!” 果然云上传来一阵“嗖嗖”声响,虽然雷声轰鸣,却不能掩盖。这声音似有修者过境,御剑排空之声,问题是这御剑而来的可不是一个,听声音倒似是一大群! 折铁本来闷得发慌,听得声响一下子挺直了背脊,目光如炬,仿佛能洞悉云层。“嘿!果然还有其他劫数吗?看这架势,莫不是‘刀兵劫’?笑话,我这‘折铁’的诨号可不是白叫的!” 不等云中之物飞出,折铁已绕过宁士奇和漫天劫雷,箭一般shè入云中。飞剑过空之声愈盛,紧接着便是一阵阵金属交拼的密集之音响起! 劫云之中像是炸开了锅,蹦豆一般的脆响响彻天地,谁也猜不透里面正发生着什么,可只听声音,就由不得脑门子上的油汗一层层往外冒。不时有笔直的剑气戳出云外,排闼数里之后方才力竭,劫云不一刻便被戳了个千疮百孔,只是过不多久被剑气戳开的洞又复原如初,让人仍旧看不见里面。 外场大有许多以剑成名的名家,看了这些四处乱飞的剑气不由得心惊肉跳:这每一剑几乎都有自己倾身一击的水准啊,折铁那厮是不是早被戳成破麻布袋子了? 就在人们以为这脆生生的乒乓声会一直持续下去时,另一种声响出现了。那是一种更加清脆的声音,有别于金属碰撞声,这声音更加利落,且还带着“嗡嗡”震颤的回音,若非要形容,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被另一把更加锋利的剑斩断的声音。 然后,云中就开始有剑的残骸掉落下来——有的形制古朴,如同古越欧冶子所锻名剑;有的样子虽寻常,剑锋却闪烁着冷冽之极的寒光;有的寻常剑器大小;也有的长达数丈,仿佛巨灵神所用兵器。这有一样是相同的,那就是每一把剑都断成了两截。而那些剑的残骸分明是光辉凝就,坠落时就已开始分解,未等坠入海中,就已还原成一片光辉。 燕玉簟仍不住嘟起嘴来:“折铁……他真的像别人说的修为全失了吗?他、他是怎么办到的?” 子杞仍旧只有摇头的份儿:“那时候他是静脉全毁了啊,冒襄说他给我师父挖坟时连常人都不如呢!或许——或许他已经掌握了这世间的一些本质吧。” “难怪冒襄那么厉害呢,原来有这么个怪物似的师父……” 刀兵劫未过,云上又有阵阵鬼恸之声,yīn风四起,气温顿时就从仲chūn跌进了深秋。除了劫云覆盖之所,天空四角不知何时变成血红颜sè,如同有熊熊火焰燃烧。那血红sè分明在向劫云之上汇拢,可本身非但没有变淡,血sè反而越发浓重。 云中忽然传来折铁的朗笑声:“好!好一个‘血cháo劫’!我一生杀孽无数,剑下冤魂不可计数,合该有这一劫!老天爷,你是要称一称我的道心有几斤几两?嘿,咱胸口里唯有顽铁一块,看你能把它怎地!” 听声音,他分明正一路上行,要突破那劫云,直面泱泱血cháo!受他感染,众人心头之火如被泼了一道滚油,猛地蹿升上来,恨不得也飞上去,试一试那血cháo杀劫——都说男儿到死心如铁,自家道心如何,是不是扔进血海里浸着,也一丝一毫也渗不进来? 可是想归想,却没人被烧掉理智。只可惜,那折铁如何破劫,或者又如何被劫数所毁,又无法亲眼见证了。 五、分海裂浪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虽有折铁直面“血cháo劫”,海上众人却也是雨露均沾,都不好过。不仅温度越来越低,从天而降的yīn风中更夹杂yīn湿之气,无孔不入。即便紧闭毛孔亦难阻止其侵入,血髓骨肉无不被其侵蚀,唯有鼓荡全身真元,运化神念流转真息于微毫之末,方可保全不失。 最可虑者,此yīn风可牵连神魂,是心魔滋生,又有血染之气萦鼻,这些人里哪一个不是一手血腥走过来的?素rì里积累的杀孽到此刻都成了种种魔念。 便在众人把心思放在自家境遇上时,天头变化又生。阵阵鬼恸之声越发凄厉,可是听着却不大对路。先前的声音如从地狱里传来,凄惨莫名,其中又蕴含震动人心的力量,只是听上一听便有冷汗直流的感觉;如今这声音凄惶是仍旧凄惶,却似乎带了些哭音,倒像是被人家欺负的惨了,可怜巴巴的呜咽声。 “哈哈哈哈――什么血cháo,真真浪得虚名!看你还鬼叫,给我下去!”折铁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凄厉惨叫,云层中跌落一只浑身漆黑的巨大怪物,看那姿势分明是身不由己被丢下来的。那怪物身高十丈,三头八臂,每个头颅都有茅草房般大小,满口尖长的獠牙,此刻三张嘴却同时间哇哇大叫,落下时被劫雷过了一遍身子,叫得更是凄惨。 “就用你们自家的东西送你一程!”紧跟着又有一柄金灿灿的巨剑衔尾而至,在空中便追了上来,毫不客气的将那巨怪肚腹洞穿。惨嚎声戛然而止,怪物化作一团黑气散去,巨剑也分解成了一团光辉。 这两下声势太大,连劫云都散成了几团,隐约露出其上折铁伟岸的身影。他因有所觉,举头望天,只见深碧的天空上不见太阳,却刺眼非常,天空深邃的不合情理,目光仿佛可以无限延伸,顺着一条隐形的登天之路,抵达此界的尽头。 “老宁!当心着点儿,该是到最后的关头了!” 且不说天上,水底下呆着的两人也没逃过血cháo劫的影响,好容易鬼哭神嚎声止歇,燕玉簟却忽地打个激灵,抓住子杞胳臂:“喂!你、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靠过来了?” 子杞的灵觉不可谓不灵敏,虽在水下十数里内有什么风吹草动还是察觉的出地:“似乎……是在水下?” 这片海域已成禁地,连一条鱼虾也看不见,海水的颜sè随着深度而变深,望下去,只有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漆黑。看得久了,仿佛连神魂都要被吸进去,燕玉簟慌不迭的收回目光,抓着子杞胳膊的手更紧了:“这下面……难道,难道有什么东西?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像是被什么压力堵住了胸口似的,就像是有一座山――不对!不是山,我也说不清了,我们先离开这儿吧?” “好……你别拉我呀!嗯?不是你?那是――哎呦,地陷了吗?这是海里啊……” 海中忽然潜流肆虐,仿佛每一滴水都化作活物,不止是水――海中一样充塞无所不在的元气,而元气都在沸腾,仿佛有不可撼动的意志在左右一切――子杞和燕玉簟完全身不由己,元气不仅在沸腾,而且固化成牢笼,只要是在水中,便只能依循着它们此刻的规则而动。子杞先后试了几道法门后便放弃了抵抗,只是紧紧地抓住燕玉簟,不让她离开自己身边。而这也不过是几个呼吸时间内的事,海底的黑暗似乎在上浮,可他们已经来不及关注了,因为自己正更快的上浮。 一个呼吸之后,两人已在海面数百丈之上,而身下是张狂如吞天海兽的三百丈巨浪!仿佛天地来了个翻覆,海水向天空倾倒,百里裂浪如口,这横亘天空中巨大到难以想象的白条便是大海吐出的信子。 到了这田地,什么辟水符、仓颉“藏”书通通失了效,两个大活人顷刻间暴露在人前。水面上的一伙儿人也不好过,被海浪拍了个七晕八素,尤其是那几骑瀚海骑,本来胯下坐骑有分水之能,此刻却全不管用,一身的铁坨子,被海水一卷,早不知沉到哪儿去了。 就听有人叫道:“这小子和女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道是他们搞的鬼?” “咦?这小子不是跟冒襄一直混在一起的那个吗?叫什么来着?” 岳楠湘见到这两个人凭空里现身,也自jǐng觉,便传音一人道:“等会变故起来,你看住这两人,别让他们做什么手脚。”那人名唤秦越,乃是嵩山子弟,人称“无漏御”,在五岳盟中向来与泰山无疆道人齐名,是岳楠湘手中守御第一的人物。 凌海越这一拨人也是手忙脚乱,一伙儿人被海浪翻卷身不由己。凌海越见了陆燕二人,切齿道:“哼!真如跗骨之俎,既然敢追到这儿,本座就叫你有来无回!”心中却也有些惴惴,心想陆子杞都来了,那冒襄还会远吗?在他心里,冒襄已经被划最棘手的那一拨人里。 “凌老,眼下不是管两个小娃的时候,我看这海浪之势绝不寻常,难道……” 凌海越截住道:“不错,定然是鱼龙之变无疑了。那大家伙该是就在咱们脚下――呵,能掀起这等狂澜,这鲲鱼难道真有传说中的千里之躯?” 前线说话那人犹豫着说道:“还、还有,上头的那两人呢?好像凭空消失了?” “啥?”凌海越一惊抬头,却只见碧空千里,海天空阔,其余再无一丝余物。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升的太高了,竟然一下子穿过了劫云,可再一闪念就知道错的离谱,那劫云是天地之威的具现,焉能被几条大浪就打的影儿也不剩了? 折铁呢?宁士奇呢? 难道就在刚刚的一瞬间,已见分晓?他两人到底是被劫数所薨,还是已渡劫而去了? 他心里疑问重重,脚下却又有一波海浪上涌,其势更烈,心知现在不是想那两人的时候,功聚喉间,大喝道:“鱼龙变起,诸位定要小心应对!” 离海cháo中心四十里外的一处小小海岛处,这里也同样受到波及,虽然没有中心那么夸张,可一个接一个浪袭来,也有十余丈高,这巨大礁石一般的小岛,几乎要被大浪吞没。可岛上有人撑开了一层淡黑sè的结界,阻隔了海浪。 “岚小姐,该回去了。” 岛上站着四个人,一位红衣如火,三位黑衣如墨。其中两个黑衣人站在最前面,支撑着结界运转,脸上汗水涔涔,显然颇不轻松。最后一位黑衣人半躬身子,向红衣女子恭敬的说道。 红衣如火的女子,正是本已回返楚地的岚徽。楚巫通过独有的占术预见了这一场关乎天地气运的鱼龙之变,只是东海离楚地太远,跟巫楚的生活也扯不上关系,本来族中是无人关心的。可岚徽无论如何都要前来观看,族中唯有故去的大长老和后来接任的木槿长老知道她的心思,然而她是接任了龙魂和红衣的女子,这一生注定是要献给巫神,再不能有自己的感情。她们虽不知道细节,却也知道她执意要来东海,是为了再见那个男人。 而实际上,和折铁短短的一段相处中,折铁曾经隐隐提起,自己想要亲身感受那传说中的鱼龙之变。而出于女人的直觉,岚徽知道,这或许会是最后一次见他的机会。 岚徽怔怔的看着远方,那个男子的身影刚刚从那里消失。天空中降下光柱,将他笼罩,她似乎听到了袅不可闻的天籁之音,亦似乎看到了一条从天而降的接引之路。她知道,他已然飞升而去,与这片天地再无关联。 其出现也速,离去也急,既然终究只有这远远的一观,为何上天又要安排那一场相遇? “岚小姐,依据和大长老的约定,是该回去了!”黑衣大巫加重了语气重复道。 “回去?”岚徽被打断了思绪,也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不,等等!那是――子杞和玉簟!我还不能走,他们两个怎么会在这儿出现!旁边那些都是豺狼虎豹啊,太危险了,我得去帮他们!” 身后的女巫祝毫不客气的抓住她的手臂,“嗤”的一声响,手掌顷刻间被岚徽身上的气息割开一道伤痕。可她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坚定地道:“岚小姐,你现在是一族之望,身上背负着所有族人的命运!现在是什么时节?战祸说话间可能就会蔓延过来,你又岂能因为一己之私,把自己扔进险地?更何况,这将要出世的是背负天地运数的真龙,那龙津剑中的龙魂一旦被其引发共鸣,又如何能压制的住?” “可是……我怎能对朋友的危险视而不见?” “你现在已经不属于你自己!”大巫向她缓缓的摇头:“想想吧,我们的男人将本屠杀,女人将本凌辱,信奉的巫神将被肆意践踏。” “我……” “纵使你有再多不愿,可责任没有人能够回避。这世上又有谁是能够心愿顺遂的呢?”她手上的伤痕在不断添加,五指都已见骨,眼看着整只手就要废掉。 岚徽恼恨的看着她,女巫祝则毫不避让的与之对视。 对峙了许久,岚徽终究是无声一叹,道:“放手吧,我跟你回去。” 她唯有在心里默默祈祷:子杞、玉簟,你们千万不能出事,以后我们总有再见的一天。 六、龙之腾也 - 割锦记 - 奥雷连诺 () “退!快退!” 混乱里也分不清是谁发了这一声喊,不愧是修为深厚之辈,虽然浪击之声铺天盖地,这一嗓子仍有穿云裂浪之势,让十数里内的大家伙儿都听个分明。 话音未落,翻滚如沸的大海中猛然冲出一道巨大无匹的黑影,无法计量的海水被挤压、倾泻、翻转,世界在众人眼中仿佛变成了另外的面目——没了天空,没了大地,唯有微带腥味的海水无所不在。 子杞和燕玉簟被抛得最高,也在变故发生的最中心,两人均感受到一股无法言说的苍茫气息,仿佛正面对某种自亘古便已屹立于天地之间的古老存在,连神魂在这气息袭来时都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如同风中残烛。子杞连声大叫着:“走!快走!”可剑灵都有不听使唤的势头,哪里能说走就走?燕玉簟朝他翻个白眼,手一伸把他拉到怀里,高叫:“抱紧我!”身子忽然化成一阵淡淡的黑烟,连带着子杞也跟着化掉,被一条海浪拍中,登时四散飘飞,不见了踪影。 一息之后,十里之外,忽有一阵黑烟逆风而聚,继而化成两人身形。这里虽仍有大浪肆虐,却到底能容人踏浪,比之前不知从容了多少倍。燕玉簟一下子倒在子杞身上,几乎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肩头,喘息道:“……容我歇会儿……这鬼影遁法……真要了人命去。” 子杞顾不上看她情况,只是怔怔的看着前方海域,喃喃说道:“我的天呐——” 燕玉簟也抬头看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从海水中升起了一条通天巨柱,两人因为离得太近,甚至说不出那“柱子”到底有多粗,想必直径百丈该差不多有吧?而从刚刚跃出海面到现在最多五息的时间,那“巨柱”已爬升了近两里的高度,此时犹在上升,虽然不如跃出海面时来得快,可一息之内也能爬升个三四十仞,而水面之下的部分,这根本无法估计。 这“巨柱”对着子杞两人这一边通体苍黑sè,且有着均匀分布的菱形纹理,那纹理还不时翕动两下,每次翕动时便有巨量的海水倾倒下来。燕玉簟定睛一看,那哪里是什么纹理,分明是一片片大得出奇的鳞片!这每一个鳞片怕不有一个院落那般大小? 难道……难道是……她感到子杞在望着自己,便转过头去看他,两人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难以置信的光芒。两人同时抬起头看,由于角度的问题,他们只看到了一对形如鹿角、分叉极多、刚刚脱离水面的深棕sè事物和一蓬苍青sè的硬鬃般的东西。 “鱼龙之变……我的天!真龙、真龙,这真龙也实在大的太离谱了吧!那对角,少说也得有两里长!” 燕玉簟也乍舌道:“人说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我一直以为是古人吹牛皮,现在看起来,还真不一定是瞎话呢!” 子杞稍稍恢复了点思考能力:“不过龙者最善变化,是所谓百幻之身。我们看到的未必是真实,或许是真龙天然生就的幻象之身呢!不过是真是幻也没多大分别,既然我们分辨不出,那可不就应了真亦是幻幻亦是真这句老话?” “咦?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燕玉簟支在子杞肩上,仰头望见一点蚂蚁般大小的东西顺着一条长长的鬃须坠下来,“扑通”一声落进海里。她看得分明,那可不是什么蚂蚁似的小东西,却是一具尸体,她还记着是岳楠湘跟前一帮年轻人中的一个呢。 她无不得意的朝子杞扬了扬下巴:“看见了吧?要不是我,咱俩也是那么个下场!” 岳楠湘部和凌海越部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分别聚在真龙的两端,隔了至少有十五里远。岳楠湘忽然朗声道:“时师侄,报一下损失!”她声音不大,却能让十五里外的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以示磊落之意。 一个年轻人答道:“庄师兄和秋师弟退的晚了,被龙头撞了个正着。庄师兄的尸体捞回来了,秋师弟恐怕已……尸骨无存。”他一如岳楠湘般声传十五里外。 凌海越有样学样:“我一位族侄和天池宗的陆道友也是刚刚殒身——岳女仙,真龙已出,如何计较?” 岳楠湘不答他,又道:“李肃,你仍旧负责监视骆风飐;秦越,陆子杞和那女娃你要看好了;还有那瀚海骑,绝没那么容易完蛋,时励,你要尽快找出他们,共同镇此海域!” 说这话其间,子杞分明感到几道目光剜在身上,一缩脖子,心道原来还被人惦记着呢。 凌海越也放声道:“东边那几个鬼鬼祟祟的鼠辈也跟过来了,赫连兄、长孙兄,就交给二位cāo心了!其余人按着当初计较,跟我上去!岳女仙,恕本座先走一步!”说音一落,他便飞身而上,又有五道身影一一飞起,紧随其后。 “我最欣赏凌先生这爽利xìng子!这里预祝先生马到成功了,只是上头风浪正急,可要小心栽了跟头。”说话间岳楠湘也率着八道人影腾空而去。 “咱们怎么办?”燕玉簟没jīng打采的问道。 “静观其变。”子杞想了想又说道:“看他们那样儿,两伙人明显不是一条心。真龙出世,谁知道有多大凶险?竟还巴巴的往上窜,也不知道心急火燎的上去找什么东西,总之定然是有大图谋的。哼!这真龙乃是神州之气运所聚,如今战火纷飞,**已然惨烈,可不能再引出什么天灾来。若他们又要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说不得总要给他们使使绊子!” 他话音一转,又转头对燕玉簟道:“不过怎么也得让你歇过一阵,是打是逃主动总得握在自己手里头,咱俩也不能白白送了xìng命去,我还等着带你回王屋山呢。” “就知道你最是个滑头!”燕玉簟给他脑壳儿上一下狠的,心里却是暖意盈盈。 话到此时,那真龙又上升了好大一截,且还在不停地飞腾中。海上搅风搅浪,水汽蒸腾,天空中多了片片白云,那龙头已然入了云间,怕不已有十里长短,可水下仍旧不见尽头。 两伙人并非笔直而上,而是绕着真龙之躯一圈圈攀升,或御剑排空,或踏风而行,速度都是不慢。其余人在下面来看,便如一株参天大树周围绕了几只小小的蚊虫,又不得不感叹真龙之巨。 其实飞上去的诸人表面上轻松,心里却无不惴惴。这神龙周围元气异常活跃,盈盈然如有万千jīng怪舞动,不唯水汽极盛,其余金、木、火、土四气甚至是一些不在五行范畴的元气交相夹缠,又遵循某种规律运转。其周流之气运转、法则约禁,简直就是自成天地,迥异于外部天地规则。这也是元气太过集中浓烈的缘故,使得某些在常态中的变化规则上升到了更高层的阶段,虽然也是天地法则的另一种显化,却是用看待“常态”的方式难以索解的。 因此,这许多人无不谨小慎微,拿着修行中的种种经验一点点套用在此刻的环境里,有时能撞个正着,有时却南辕北辙。只是在空中折两个跟头还好,若是真气逆走了穴脉,那可就要了老命了。 这里就看出了差别来,岳楠湘手底下虽都是五岳盟里难得的“年少俊彦”,可毕竟修行时rì不长,行进中磕磕绊绊,有时如喝醉了酒般,显然是许多经验用错了位置。凌海越那边就好了许多,只看表面几乎看不出什么异常,毕竟跟他上来这五位都是天山的一方豪强,最少的也有五六十年的修行底子,论经验非年轻人可比。 两边人是绕着飞,自然有相遇的时候,平rì里两个剑仙御剑交错而过还要带出点风压呢,此时元气活跃百倍,摩擦可就不是简单的风压了。第一次遇上的还没使什么坏心眼,彼此克制一番就算让过去了。 第二回这一边是衡山门下的上官抱一,原本自家的火属真息就和此处格格不入,好几回用错力道,心五经一脉火烧火燎的疼。哪成想刚绕过了那真龙灰白sè的肚皮,一个老儿打横儿飞过来,连忙侧身闪避,擦着他一仞多点儿的边错了开去。人是躲了过去,可后边一连声的气爆可没绕过他,“嘭嘭嘭嘭”震得他脑浆子直晃,还有一道撞到龙鳞上,“噗”的喷了他一头一脸的水。那水也不知是什么水,淋在他一身外放的火属真气上,竟如滚油入了柴堆,轰的燃起好大一蓬明火来! 上官抱一心头猛窜起一道邪火,哇哇叫道:“你这老不要脸的!”使了手段,强把身上这一团明火剥下来,照着那老头背后就丢去,自己也出了岔子喷一口血出来。说不得,这一下自然是火上浇油,两下里乒乒乓乓就过了好几手,声势那叫一个壮大,天上天下都被他们引去了目光。 那老头是天山一散修,亦是一霸,脾气自然不小,大喝道:“好哇!东西还没寻着,就来给使绊子!”手底下却yīn狠之极,连连使了几手杀招。 岳楠湘听到声音,大喝道:“上官!还不住手!凌先生跟前的都是自己人,你胡闹什么?” 上官抱一忙于招架,声音堵在嘴边,只连声道:“他、他、他……” 凌海越这才开口道:“庞老兄,你也请罢手吧!咱们自己人可不兴自相残杀的。”那庞老占了便宜,从容撤手,还不忘说一句:“小娃子不知天高地厚!”才转身往上头去了。 这里纷乱刚歇,只听到下首处忽有人兴奋的道:“岳师叔,你来看看!这一块鳞明显和别的不同,是不是咱们要找的东西?”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