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空出世 第一章 明月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看着面前吵吵闹闹的一群熊孩子,正回顾自己的心路历程。 他本是异时空的普通大学生,马上要开启自己的大学生涯,乘坐的飞机却遭遇不测。李响只记得飞机很快飞入一个黑洞,醒后已经在明月寨养伤多日,身上多处烧伤,随身物品也都没了。 也不知原本时空的父母怎么样了,李响想起亲人,经常泪流满面。 没错,严格意义上讲,李响同志现在就是一名光荣的山寨分子,属于被人抓去砍头还能领赏的那种。但李响还是感到十分庆幸,毕竟能够掉到水潭里还被人救出,这怎么着也比中彩票的概率要低是吧? 再说了,李响至少还在中华大地,并没有沦落到野蛮人手里。 明月寨顾名思义,满月之时山谷中的河水、山壁在月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波光粼粼,如临梦境。 明月寨和控制东边山路的清风寨本为一体,在之前一千多年的漫长岁月中为各路绿林争夺不已,但此时的清风寨为赵疤子一伙占据,是明月寨的宿敌。 李响苏醒之后,渐渐习惯了这个时代的发音,发现还是挺好听的,尤其是念古诗的时候。 咳咳,回归正题,根据多日来旁敲侧击的打听,李响大致确定了明月寨的位置。 南阳以西过大湖,群山之中明月寨。寨子在勋阳山区的东南端,离勋阳府城大概三十里,表面上看并不是什么战略要地。 也是通过截头断尾的打听,李响大概明白了这个时空的大致历史。 这个时空的历史不是李响熟悉的那版,王莽刘秀这对位面之子都名声不彰,之后也有三国隋唐,只是人物事件相差越来越大。 现在统治中华大地的朝廷为大周,太祖柴荣终结了唐末乱世一统华夏,至今已有两百多年。 漠北有分散的蒙古部落,东北则有庞大的辽国,西南有大理,南面有南越国,东方扶桑依旧。 李响对历史不大熟悉,但了解到这些情况之后,心里还是隐隐担忧。蒙古和辽国都有,女真人还会远吗? …… 明月寨的寨主是刘成栋,江湖人称刘一刀,曾经是厢军高级军官,有着很复杂的过往。刘成栋早年丧妻,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也是山寨之宝,刘素素。 此外跟随刘成栋一同落草的还有同是军官出身的张元张盛两兄弟,以及刘成栋的通家之好熊大春,其它跟随上山的村民若干。 明月寨位于一个小山谷中的低地,一条小河从寨中流过。寨民们开辟了一些山地,加上上山打猎和抢劫绑票,刚好饿不死人而已。 因为会读书识字,寨子公中便安排李响教导山寨的熊孩子,其它几个老童生都在公中任管事,没有时间和精力做蒙师。 李响饿得两眼发黑,训导同样有气无力却叽叽喳喳的熊孩子们道:“这么点拼音算术都学不会,一群只知道吃的废物。”刚说完吃,他自己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响,李响很尴尬。 在座的少年很喜欢这位经常讲故事的先生,知道他在开玩笑,顿时哄笑一片。 “先生,不是俺们学不会,只是肚子很饿…”一个比较健壮的少年说道,这是熊大春的儿子熊成武。他的父亲是明月寨的二把手,所以长得十分健壮。 这位少年看向李响,只见李响面色白皙、身材挺拔,山里人最常见的粗布麻衣穿在他的身上,竟然比公中的几个读书人更显斯文。头发还没有长得太长,只好用丝线收到脑后,李响手里拿着书卷,发愁不已。 看着茅草屋里这些瘦弱的熊孩子,再想想小时候胖嘟嘟的自己,李响一度鼻头发酸。如果是自己那个时代,这里的小孩子应该有小一半都是胖墩吧? 山上物资匮乏,一年劳作到头也只是挣命,勉强饿不死而已。李响因为会读书写字当上了山寨唯一的先生,在山寨已经算是吃得不错,但还是感觉很饿。更别说正长身体,多少都吃不够的熊孩子了…… 有些人可能会想,落草的山寨不应该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的吗?可能有些凶残的山寨是那样吧,但在明月寨这里,真的只是人人挣命。 刘成栋等明月寨高层当初为人陷害,逼不得已落草,现在心心念念被招安。偶尔抢劫绑票也从不杀人,只是换取一些盐铁布匹,对寨子略作补充而已。 和煦的日光透过茅草屋,照在或趴或坐的熊孩子们身上,个别心大的已经开始睡觉。李响心里十分失落,怪不得家贫难出读书人,饭都吃不饱还读什么书? 李响眯眼看向窗外,难道就这样每天半饥不饱的混日子吗?明月寨暂时不会放自己出去,何况还没报答美女大小姐的恩情。李响知道,他目前最大的挑战就是改变自己的生活。 话是这么说,但自己除了教这帮小孩子读书,还能干什么呢?水泥肥皂香水就算了,总得先填报肚子,然后才能慢慢研究。 种地?咳咳,算了吧,不想跟那些面黄肌瘦的寨民一样。 绑票?别逗了,自己这二两肉就不丢人现眼了。 打猎?弓箭不会,捕鱼还差不多…… 捕鱼!李响心里念头一闪,感觉靠谱一些。仔细一想,虽然明月寨控制范围内小溪水潭不少,但还真没听说哪里鱼多,看来要仔细查探一番才行。 这年代又没什么污染和过度捕捞啥的,没道理鱼这么少啊?如果能够发现一两条鱼道,那就更好了。 …… 大周钦宗元年,夏,天气晴朗。 李响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带领一些半大少年迈出自己在大周的第一步,他的目标是…捕鱼! 已经到了中午,李响带着熊成武等二十个较强壮的少年,已经把明月寨周围二十里考察了大半。所有的小溪水潭要么干干净净,要么都找不到几条鱼。 这样下去解决不了问题呀,李响很是郁闷,肚子又开始抗议。李响和一众少年都没觉查到,不远的树上正有两个人监视着这边。 “梁叔,你瞧这个呆子,居然带着孩子们出来找鱼。他也不想想,真有鱼的话寨子里的人也早就吃光了,哪轮得着他。”一个高挑的女孩子正躲在一颗大树上,朝这里张望,正是寨主千金刘素素。 旁边的黑衣老者是刘成梁,是刘家的家生子,刘成栋的左膀右臂。这次是寨主听说李响带着一帮孩子出来了,所以让他盯紧一点,刘素素感觉有趣也非要跟来。 “话是这么说,但这小子还是挺神秘的,奸细倒是谈不上,太傻…至今都看不出他的根脚。寨主看了他的汉文拼音和阿拉伯数字,说这小子有大才,让底下人不要慢待…”刘成梁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也不知刘素素听进去了没有。 刘素素身体前倾,聚精会神地看向水潭边的李响,眼睛一眯。“梁叔,快看,他好像真发现了什么。” 李响确实有了发现,还是在熊成武的弟弟熊成文提醒下,偶然发现的。李响没有时间梳理基础知识,把自己在幼稚园和小学学到的,乱七八糟给这些少年教了一通。 青年中最聪明的熊成文在李响的教导下,开始思考一些问题,不得不说世上确实有天才。 比如这里有这么大一个水潭,上边的小瀑布一直往里面注水,熊成文就在思考为什么水一直不满呢?小夫子不是讲过,水满就会流出来么? 李响听熊成文这么一说,眼中一亮,怎么就没有想过暗道的问题。摸了摸熊成文的脑瓜,多奖励他一条烤鱼,把其它少年馋得不轻。 李响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渔网,将其固定在三根长竹竿上。然后和熊成武以及另外一名强壮的少年一起,把渔网放到水潭里,慢慢移动位置。 …… 李响兴致勃勃地要改善自己的生活,却不知道自己很快便有生死危机。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二章 保住利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带着众少年探寻鱼道…… 一个时辰过去了,李响和明月寨的少年郎颓丧地坐到地上,乖巧的熊成文正按李响教的法子烤鱼。 李响还是不想放弃,听说勋阳山区小溪的下游是勋阳府的一条大河,记得没错的话就是发源自汉中的汉江。靠近一条江,没理由这里的鱼这么少啊! 终于,在天色将晚的时候,李响和熊成武发现了一个身处水潭下方的鱼道。这条鱼道比较隐蔽,鱼群会在傍晚迁徙,也不知连接了多少小溪。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李响他们便收获了30多条鱼,大获全胜。 看来有没有鱼还要看鱼的回溯规律和生活规律呀,李响接受的现代知识被激活,开始全面地思考问题。 一顿烤鱼大餐,现场收拾干净,众少年伪装了一下,难得吃饱喝足的小年轻蹦蹦跳跳地回了寨子。 “真是个呆子,这样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刘素素无奈地嘟着嘴,闻着空气中残留的烤鱼味道,恨恨地咬了一口干粮。 李响和众少年走远后,素素和梁老把水潭周围重新收拾一下,免得被别的寨子发现。 刘素素眼睛咕溜溜一转,抱起梁老胳膊开始撒娇,“梁叔,真要把这个水潭告诉我爹吗?万一寨里其他人起什么心思,这些孩子不还要挨饿吗?…” 梁老宠溺地看着刘素素,“情况肯定要上报的,但寨主怎么着也不会能抢孩子们的鱼啊,你这妮子…好了好了,别晃了,回去再说。没准这里很多也不一定呢,还晃…” 接下来的十几天,李响带着几十个少年,跑遍了明月寨的控制区。在简易地图上标识了水潭和小溪,总结鱼群的回溯和生活规律。 李响把少年分成三队,同时探查多个地方,终于又发现了一条日产百十条鱼的鱼道。 …… 将近月中,明月高悬。 议事大堂内,高大的刘成栋坐在正中,刘元刘盛两兄弟和熊大春坐在两边,下面是十来个小头目。 “启禀寨主,今年的天时不错,寨子的地可以保证收成,光靠粮食就可保证饿不死人。”刘元喜气洋洋地说道。 刘元的兄弟刘盛却想到一件事,对寨子的宿敌充满怨念,双手握紧。“要是没有清风寨的那帮兔崽子就更好了,他娘的,年年过来捣乱,真该把他们杀个干净。” “清风寨的赵疤子是收了蔡京那奸相的钱,非找咱们麻烦不可,他回头好去领赏。”熊大春方面大耳,满不在乎道。看他的神情,似完全不把赵疤子放在眼里。 看着几位当家不再说话,堂下的头目纷纷发言,多是议论今年明月寨的收成和安全…… “听说咱们的李小夫子和一帮孩子发现了两条鱼道,咱们寨子的吃食又能增加一些,兄弟们也能多补充些荤腥。”一位姓黄的瘦弱中年头目说道,他是早期追随刘成栋的头目之一,人称老黄。老黄一心想着迎娶刘素素,控制明月寨。 听到这里,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善于谋算的熊大春抚须不语。 鱼道带来的可不只是食物这么简单,重要的是话语权。另外谁把持这条鱼道,谁的麾下便会更强一分,这是肯定的。 “那两条鱼道老子看过了,产出不多,只够百十人的吃食。我的意思是把鱼道交给李小夫子,以后蒙学的崽子们就在李小夫子那里吃饭。公库补贴一些食盐米面,蒙学也要将多余的鱼交给公中做成鱼干。既省事,也能减轻大家的负担,大伙意下如何。”刘成栋人高马大,左眼有一大块刺青,右边脸还有一条刀疤,向众人建议道。 虽然是商量的语气,刘成栋却眯起眼睛,扫过几个小头目。 众人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明月寨本就是活不下去的原刘家寨村民占据核心,刘成栋又牢牢控制着寨兵,在明月寨说是一言九鼎也不为过。 不过刘寨主平时行事很重视分寸,做事讲规矩。寨中众人都盼着受招安,据说已经有些眉目,因此这一年多来高层关系更加和谐。 在场的当家和大小头目基本都有孩子,当然不会反对寨主的建议。他们对李响有好东西先紧着少年和孩子非常满意,而没有孩子的,比如老黄,也不会为了几条鱼得罪大多数人。 于是鱼道便交给了李响经营,刘素素从旁协助并且监视。毕竟李响还没被充分信任,都不知道什么来历,万一这厮下毒怎么办。 李响听说刘素素要过来“搭伙”,心里一阵激动。刘素素高挑清秀,几乎和李响一般高,虽然不符合大周的审美观,但却是李响的梦中情人。 李响醒来之后,动不动就以报恩为由往刘素素那里跑,寨民看到后还以为这厮多重情义。 刘素素身材高挑,鹅蛋脸,皮肤雪白,双目很有灵气。听说父亲让他帮着李响,看着蒙学和鱼道,大大方方就来了。 刘素素本来也对面色白皙、身材挺拔、长相斯文的李响有好感,而且她还在李响身上发现了一件东西,一个秘密。 李响这厮倒是很兴奋,没想到寨主这么好,居然把女儿送给…咳咳,不是,是过来帮我。于是李响开始和刘素素一起,管理蒙学和鱼道,过起了有羞有臊的生活。 …… 转眼过去了一年多,大周的新皇帝刚登基,年号定为圣熙,被后人称为周钦宗。 控制鱼道后,李响的营养状况改善很多,多余的鱼在他的建议下被做成咸鱼,成为寨子重要的食盐和蛋白质来源。 吃得饱就有劲,李响从公中李梦空那里用咸鱼换来一些纸笔,用自制的鹅毛笔开始梳理知识。蒙学的教学已经进行了一年多,总得整理个章程出来,教点啥呢? 历史?先得自学,那老童生竟然说王莽从没当皇帝,出入太大。 汉语拼音?这个必须有,这算是认字革命吧。 数算?九九乘法表发下去,背不会不给吃饭。 理化生,一步步来吧。 地理,先讲大周的基本情况,现在跟他们说美洲的事可能会吓着人。 李响根据少年学习的进度,把他们分成三个年级,教导不同阶段的知识,其中以汉文拼音和阿拉伯数字为最大特点。 不知不觉间,李响开始把这个寨子当成自己家。这里有和善的寨民,粗俗但对自己十分客气的寨兵,漂亮的刘大小姐…… 但明月寨也有对李响不忿的,小头目老黄就不止一次警告,让李响离刘素素远点。 但这并没有让李响害怕,相反却激起了他的斗志,想放倒素素继承明月寨?呵呵,老子可是位面之子,还怕你这个土著?! 刘素素是我的,明月寨,也是我的! 李响结束了一天的教学,走在通往自家屋子的路上,路过一小巷子时突然眼前一晃,被老黄拿刀架住了。 “老子不说让你离素素远点,你没听见?!找死,我成全你啊!”老黄身着一身灰色皂衣,狭小的眼睛闪过凶狠的光芒,正狠狠地盯着李响,貌似随时会一刀结果李响的小命。 看着老黄近在咫尺的瘦长脸,忍受着老黄一口黄牙带来的臭气,李响惊慌之余思考对策。 求饶?不!那样自己的门生如何看自己,刘寨主如何看自己,最关键是素素如何看自己。现在一时软,后悔万万年! 强压心头的恐惧,李响硬着头皮说道:“你有本事就在这里杀死我,老子虽然打不过你,死前叫出你的名字还是可以的!” 老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硬,被压在墙上还要拿出匕首比划。现在杀了他倒是一了百了,可几位当家那里怕是过不了关! 那就让你小子多活一段日子,反正不久后这山寨…哼哼! 李响被老黄暗算了两下,嘴里带着血丝,忍痛回到自己房间,路上还不忘微笑示意给自己打招呼的寨民。 “哦,这小子这么硬?不是软骨头就好,否则老子哪会放心。”听到刘成梁的报告,刘成栋欣慰地说道。 后半夜,李响刚缓过劲来,看着外面将圆的月亮。“威胁我,还敢跟我争刘素素,看谁玩得过谁!” 李响第二天便开始加强手下青年的训练,到哪里都带上几位得意门生,免得再被暗算。同时给刘素素发出了中秋邀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三章 直面危机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来到这个时空已一年有余,时逢中秋,明月寨迎来最美的月光。李响小资了一把,亲手做出几个月饼和几样小菜,带着刘素素看了半晚的月亮。 河边波光粼粼,水响叮咚。犯困的刘素素靠在李响肩上,身后草丛,盯梢的熊成武和杨建川瞪大了眼睛…… 蒙学,充当临时教室的茅草屋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大三小五间土坯房。 两间大的屋子是男女教室,两间小屋子是李响和梁素素的卧房,剩下一间放些杂物之类。 这五间土坯房是蒙学少年的家长出力,和曾木匠、雷铁匠等工匠一起建成的,李响为此付出了几百条鱼的代价。 此时李响和梁素素正站在平整好的操场边,惬意地看着“一二一”跑得大汗淋漓的少年、少女和青年。李响在鱼道上的收益一分没动,全部拿来补贴这些年轻人的伙食,很多人不理解。 李响不得不这么做,他曾在床头发现老黄留下的斩痕,知道自己面临死亡威胁。自保才最重要,除却对这些熊孩子的感情外,这些少年本身也是他罪大的依仗。 蒙学和类似军校的青年营,其中的青少年在营养得到保证后,有二十多个少年的个子和体重疯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有些青少年便已经超过了李响。 想起来就比较尴尬,李响已经很高大挺拔,难道说大周人的身体条件这么好?他不知道的是,这个时空汉唐年间的北方男性,平均身高曾经达到过178,按这个标准李响只是刚刚合格。 自从鱼道被交给山寨的蒙学和青年营后,颇有中国式聪明的明月寨民纷纷将自己家的小年轻赶到李响这里,连女孩子都不放过。 李响乐得如此,这样自己就可以通过小年轻影响他们的家人了。 梁素素发现李响看着自己,又是一副陶醉的样子,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只好强行将他打断。“喂!又在想什么?” “哦哦,没想啥,怎么了?” “你怎么想出这什么汉文拼音的啊,虽然有点怪,但是感觉很好用的样子。还有那个什么阿拉泊数字和乘法表,更厉害,看不出来你倒挺聪明的嘛。” “没啥,都是我们家乡常用的,还有好多没拿出来呢,到时吓你一跳。另外那个叫阿拉伯数字,谢谢。” “你管我!你一直说你家很远,你家到底在哪?” “在成…不是,在…澳大利亚!”李响一时不慎,差点说出成都。 “诶?你耍我…”二人又是一番打闹,看上去竟然有些两小无猜的样子。刘素素和李响的关系突飞猛进,就差最后一层窗户纸了。 李响时常意淫,老子今年19岁,素素刚满16,过两三年刚刚好,真是天意! 和素素打闹了一番后,李响带着结束长跑的少年去不远处的澡堂洗澡。公用大澡堂和寨兵食堂也是李响向刘寨主提出的建议,因为节省柴炭的巨大优势很受寨民欢迎。 由于集中使用燃料和材料,澡堂和食堂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节省了不少柴炭和物资。李响来到这个世界一年多,因为他的关系,明月寨终于开始有些改变。 自从刘素素被派到李响身边帮忙,或者说监视之后,李响开始明白明月寨并不像表面的那么乌托邦。至少从梁素素转述的寨中高层争论情形来看,寨中小团体很多。 人一多就会有团体,这很正常,团体之间利益不一致,就有争斗和冲突。 这次发现的鱼道,利益不是很大,又有素素和寨主作后盾。但李响也只是勉强保住自己的利益,可下次呢? 思来想去,李响发现破局的关键还在这些熊孩子们身上。嘿嘿,你们的孩子都听我的,你还不纳头便拜? 大周并不平静,在这时代培养明月寨的年轻人,只学文绝对不行。因此,李响决定逐步掌握一支武装。 虽然对军伍的事情不是很懂,但现代军队的训练、编制和战术,李响还是清楚一些。毕竟李响也军训过,短时间内就构思了一份训练大纲,暂时够这些小年轻用了。 于是过了半个月,寨民就开始看到一帮拿着竹枪大盾的少年郎,正儿八经地走来走去。寨兵和家长看到这些小年轻一本正经地搞笑,不明觉厉中指指点点。 可是李响并没有搞笑,这些训练也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浴室内,熊成武和杨建川正在交谈。杨建川是山寨中一个小头目的儿子,和熊成武组成了李响的哼哈二将。之前和熊成武一起,帮助李响发现了鱼道。 “夫子的训练好奇怪啊,跑步还有蛙步、俯卧撑啥的。俺爹说这花里胡哨的他不清楚,但干仗还是要发狠拼命才行。”杨建川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低声向熊说道。 熊成武不屑于思考太复杂的问题,向来实话实说,“俺爹倒是说夫子的训练有大智慧,让俺跟着好好学,有些连俺爹都看不懂。不管咋样,跟着夫子就没错。” “这倒是,跟着夫子吃得饱,还能识字。听说夫子正想办法,要给咱们做冬衣呢。”杨建川感叹了一声,然后离开喷头穿衣,想着自己刚才有些失言了。 熊大春伯伯都说看不懂,自己却有意见,不好吧?杨建川心思细腻,想到父亲说的谨言慎行,暗怪自己还是没记性。 给蒙学的少年配备冬衣,这是李响仔细考虑后的想法。大周的冬天非常寒冷,襄阳地区可以达到零下十五度,小老百姓买不起冬衣柴炭,被冻死也是常见的事。 在这个纺织业严重满足不了需求的社会中,衣服特别是寒衣,即使对中小地主之家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对小老百姓来说,绫罗绸缎想想就算了,棉衣更是属于贡品。他们能买上一匹麻布,包些破纸木屑之类取暖,足够心满意足了。 很多人包括老黄,都等着看李响的笑话。人手一件冬衣,你当这里是大周皇宫呢,卖了你也买不起! 李响听说这个年代的棉花巨贵,还是贡品,于是断绝了做棉衣的心思。 毛皮?卖了自己,确实也买不了几张。 想到原本时空的羽绒服,李响灵机一动,把主意打到了麻布、纸张和羽毛的身上。 蒙学和公中需要大量纸张,李响去年开始和曾木匠几个一起研究。经过上百次的试验,终于用木屑、竹板等下脚料做出一种非常便宜的纸。 尴尬的是这种“竹木纸”无法用墨水,但可以用铅笔,另外擦屁股很是舒服。咳咳,于是李响委托一位叫甄老实的泥瓦匠做出几批铅笔,先凑合用。 曽木匠提议,用寨子自己产的竹木纸和麻布等材料,将数十纸张压制捶打,然后和软木板一起刷上桐油。里面夹上一层动物羽毛,制成盔甲型的保温服。 经过反复的权衡和修改,最后做出的保温服样品相当于猴版羽绒服和纸甲的结合体。保暖较好的同时,还有一定的防护效果。 防寒服和羽绒服,这是李响目前能够想出的最好御寒办法,去年因为没有做好准备,他冻了个半死。 受冻之后的李响一到开春,不仅给自己屋子盘了个地龙,更是在听说今年冬天的汉水会冰封后,每日和曽木匠等人改进方案,争取早日做出实用的防寒服。 …… 老黄的威胁越来越近,李响好多次都感觉有人在暗中观察他,还好自己几乎不单独外出。李响很清楚,保证自己安全的最好方式,便是不断提高自己的价值和地位。 所以即便有了鱼道和围猎作为食物来源,但考虑到蒙学消耗了公中很多米面盐布之类的物资,李响还是想方设法为寨子增加财源。 防寒服还没有做好,不能外售作为新财源,李响想到了围猎。毕竟集体打猎和打仗有很多相通之处,还是一种非常有效的锻炼方式,更别提还可以不时获得猎物。 因为大多数青壮和妇女忙于种地,寨兵也要守御寨子,所以李响带着乌泱泱一群人,倒是收获不错。 于是明月寨便经常出现李响带着年轻人上山围猎的场景,收获交给公中一部分,剩下的也算一些贴补。尴尬的是,李响增加物资的速度似乎总赶不上寨中孩子和少年郎饭量的增长。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四章 围猎遇险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一碗稀粥,几两咸鱼,两碗野菜汤。吃完早饭,李响带着三十个强壮的少年上山打猎。 今天李响特地让这些少年吃了顿丰盛的早餐,或者说多吃了两块肉,早早便出发,就是想在寒冬降临前多些收获。 勋阳山区的大型食肉动物,如虎狼等,已经基本绝迹。明月寨周围的动物都是吃草的货,所以控制区内比较安全。 能够出寨围猎的少年,基本都跟父兄上过山,所以反而是这些少年和青年带着李响打猎,顺便进行实战训练。 三十个孩子分为三队,李响、杨建川和熊成武各带一队,缓缓沿着山路前进,用竹哨互相联系。 “吱吱吱~咻!”正行进间,李响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竹哨声,是熊成武那一队。竹哨的节奏很急促,表明他们遇到了危险。 此刻在李响右边山头的另一面,熊成武等十个少年正和对面几个凶悍之徒对峙。 “兀那小子,赶紧放下武器跟老子走,别逼老子动手。”一个左眼到嘴边有一条长刀疤的汉子盯着眼前的这些少年,一副凶狠的样子。他的身边还有三个高大壮汉,其中两个手持弓箭,正瞄着熊成武。 熊成武虽然十分慌张,但还是按照夫子的训导让大家围成半圆,一群少年把竹盾放下,然后持枪戒备。“大家坚持一下,夫子马上就到。” 谁知道会突然遇上清风寨的赵疤子,熊成武虽然没见过多少战阵,但还是感受到赵疤子四人的剽悍。手心满是汗水,全身发抖,嘴唇发干。 熊成武为自己怯懦的反应感到极度羞愧,却不知其它少年也是一样。事实上,如果不是对方只想活捉,并且知道小夫子他们就在附近的话,熊成武一行早就崩溃了。 紧张不已的熊成武终于听到了回应的竹哨声,李响及时带着两队少年赶到了。熊成武松了口气,呼吸渐渐恢复正常,握枪的手停止发抖。三十个打四个,怎么都没问题! 李响用竹哨指挥三队少年郎,用盾牌掩护自身,缓缓前进。 之前看见这边正在对峙,李响不禁大呼侥幸,还好没打起来。否则仅凭杀过几只兔子的青年队员,怎么抵抗对方这几个“悍匪”,更何况对方还有两个弓箭手。 “都不要紧张,就像狩猎一样,用大盾掩护自己前进。”李响第一次面对战阵,也有点慌张,但知道自己不能怂。 “对面四个人,只有两张弓。记住了,待会没有受到弓箭攻击的那队上前齐刺。保持队形,狭路相逢!” “勇者胜!”众少年齐声高喊,士气飙升。紧接着,伴随“吼吼吼”的战吼,三队人以稳定的步伐逼近赵疤子一行人。 赵疤子看到李响给手下打气,刚要嘲笑这些少年不自量力,就被这整齐的阵势惊到了。 和老黄说的不一样啊!看对面的少年军紧张却坚定地逼过来,赵疤子心中疑惑。自觉没把握对付三十人,赵疤子当机立断,决定撤走。 “李响是吧,我赵疤子记住你了!”赵疤子喊了一句套话,让一个弓箭手断后,他和二寨主后退。然后自己和二寨主掩护其它二人,如此交替后退。 看到赵疤子一行人退去,又有弓箭交替掩护,李响庆幸之余也有点惋惜。轻呼一口气,李响命令三队汇合,结成圆阵,慢慢后退…… 赵疤子几人走远时,李响已经带着三十人后退十里。现在已经离寨子很近,不远处就有明月寨的岗哨,十分安全。 李响有些不理解,冲突的地方可是明月寨的控制范围,赵疤子怎么突然过来了。还有怎么会这么巧,这么大的地方也会碰上,难道…… “都说说吧,刚才的对阵中有什么收获,咱们这边又有啥不好的地方。”李响安排三组青年轮流歇息,然后和学生们围成一圈,问道。 “夫子,感觉与训练和打猎时很不一样,心里发虚。手心老是出汗,心脏一直砰砰地跳…”熊成武说出了很多少年郎的心声,一群没有杀过人的年轻人遇上悍匪,这种表现实在正常。 接受父亲多年教育的杨建川说道:“夫子,俺觉得拿着大盾没法出枪,尤其是后排。大盾最好和单刀一起使,长枪还是双手握着才有劲。”见夫子频频点头,杨建川鼓起勇气继续。 “咱们的队伍要是有弓箭手就好了,要是有弓箭在手,咱们今天肯定可以留下一两个。”杨建川说出了自己的思考,李响不禁点头。看来自己填鸭式的教育还是有些作用的,或者说这些少年中有几个出挑的。 一个流着鼻涕的少年,羞涩地提出自己的意见。“俺觉得以前的阵型不好用了,兔子跟人不大一样哦…” 看身边的兄弟没有嘲笑自己,他放松下来。 一众小年轻打开了话匣子,积极分享自己的想法,这是李响刻意培养的氛围。他自认没有什么惊天才能,只了解一些现代知识,也就动手能力上有些天赋。 所以李响用心培养门生,非常看重有特长的少年郎。我可能不是很优秀,但我可以让更多人变优秀,李响心里想到。 也许很多人比自己聪明,比自己有势力,但老子人多!这就是李响潜意识的看法,也是他成功的最大秘诀。 “俺觉得竹枪……” “俺觉得这里的铁矿石很好,周围可能有铁矿!”大家正讨论得激烈,突然有人乱入,纷纷看向出声之人,却发现是雷达这个小呆逼。 李响惊讶了几秒钟,然后大喜过望,让雷达仔细说说。雷达是山寨中雷铁匠的孙子,为人比较木讷,或者说呆逼。 夫子为啥突然这么兴奋咧,雷达有些搞不懂。“是刚才搜查的山洞啊,里面有很多铁矿石,这里应该有铁矿。”正说到兴起,雷达忽然感觉不对,抬头一看才发现,夫子和一些兄弟正用饿狼似的眼光看着自己…… 刘成梁,也就是刘素素的叔叔将这一切看到眼里,然后悄悄返回山寨。 听到消息赶来的刘盛怒不可遏,想立即去找赵疤子拼命。“居然想在咱们地盘劫持山寨的小崽子,这赵疤子,真是找死!”他亲哥刘元也很愤怒,勉强压着心头的火气。 “这明显是赵疤子听到了什么风声,想要绑架孩子来要挟咱们,山寨虽大但拦不住有心人呐。”熊大春说道。言外之意在场众人都能听出来,场中陷入沉默。 刘成栋闭上丹凤眼,黑红色脸上的刀疤和刺青似乎更吓人了。明月寨主刘一刀,这个外号既是说他杀人只用一刀,也表明他只中过一刀。 一位山寨的小头目,外号叫老好人的,出言缓解尴尬。“咱们这位李小夫子本事还真多,不仅把公中童生都没办法的崽子们收拾得服服帖帖,居然还带着几十个少年郎把赵疤子给吓跑了。看来咱们大小姐还真是捡回个宝啊,会识字,会烤鱼,还懂带兵。” 老黄正心虚,闻言立马反驳说:“他懂个鸡毛带兵,三十多个半大小子,还都有大盾,换谁都一样的…” 看到寨主没啥反应,老黄担忧之下,心中不免一喜。看来寨主对李响那小子不是很回护,自己还有机会! “话不能这么说,我看小夫子搞出的那啥体能训练就挺好,我打算隔三差五就让手下练练。” “得了吧你个憨货,吃不饱就乱来,会死人的!” 眼见议事堂要变成菜市场的节奏,刘一刀挥手让众人退下。李响在墙后一脸尴尬,和刘成梁走了出来,场中留下的还有刘元、刘盛和熊大春几位当家。 “让你先听着,好了解了解情况,免得接管账目后啥都不知道。对赵疤子的事,你有什么看法?”刘一刀看向李响,面无表情地说,看得李响有点发毛。 几人也都知道李响和大小姐的事,揶揄地看向李响,想看看这位在寨中声名鹊起的小夫子,到底有几分本事。 李响强压下心头的紧张,给了一个元芳式的回答。“在下觉得此事必有蹊跷,这赵疤子怎么知道我要带学生们去什么地方?而且时间地点抓得这么准,很难让人不怀疑。” 看寨主和几位当家理当如此的表情,李响立即明白,几位当家已经有了判断。 刘一刀点点头,把刘元、刘盛和熊大春几位介绍给李响,李响约了个饭后便告辞离去。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五章 工坊营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告退后,明月寨几位当家继续议事。 “是老黄那厮吗?确定了吗?”刘成栋坐在寨主位子上,仰头看天花板,闭眼,问道。 “他手下有咱们的钉子,已经确定了没错。老黄联系了黄家,而前任礼部侍郎黄立仁又是奸相蔡京的铁杆,奸相给他儿子擦屁股还真是卖力,嘿嘿!”熊大春贼贼地一笑,络腮大胡子的莽撞形象跟他的性格极不相称。 刘盛不理解了:“老黄不是被逐出宗族了吗?怎么又跟黄家合作,他有什么好处?” “为他父母正名,重新位列族谱。虽然他父亲当年逃婚,但毕竟一家人,骨头连着筋。另外,咳咳,黄立仁答应把明月寨和素素给他。”说到这里,刘成梁看了刘一刀一眼,有些小心地说。 刘元终于压制不住,“他娘,他黄立仁算是什么东西,还侍郎!陷害忠良也就罢了,都被罢官了还这么嚣张。还有老黄,这黄癞子还真是敢想,癞蛤蟆想吃鸭子肉!” 略有文化的熊大春看着这厮,有点无语,没进过学也不能吓人啊老兄。刘成栋和刘盛倒没听出问题,只是惊奇于刘元居然会说成语。殊不知,这是刘元女儿经常给他默书的结果。 刘成栋和刘成梁皱眉不语,熊大春也是心情复杂。平心而论,自己的这位结义弟兄,当年的战场名将,行事还是挺讲究的。没想到马上要招安了,自己手下居然出了这种事,实在令人憋闷,熊大春心道。 “都下去吧,把老黄盯紧,寨子各处暗哨和口令提前更换。”刘一刀或叫刘寨主调整了明月寨的防务,便让几人各忙各的。刘成栋又和熊大春商量了一些事情,就回家和刘素素用饭了。 刘成栋走在路上,刘成梁和几个亲卫在身后跟随。想着最近素素和李响那小子越走越近,都不怎么着家了,很是愤愤不平,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不过话说回来,毕竟是自己带大的闺女,有啥好吃好用的还记得先拿回家,给自己这个爹。今天又是烤鸭啥的,倒是要尝尝什么味道…… 刘成栋心里碎碎念着,走进了自家院子。心大的刘素素已经趴到桌上,睡着,流出一小滩口水。一向杀伐果断的刘成栋看到自己闺女,内心一下被融化了,要是她娘没走那么早多好。 眨眼到了初冬,明月寨刚下一场小雪,天气骤然变得十分寒冷。据明月寨的老人们说,最近这些年气候越来越冷,李响心中越发忧虑。 小冰期,在李响原来的时空,这个说法很出名,属于人人听闻的理论。粮食减产天灾不断,流民四起蛮族猖獗,难道大周真要经历小冰期吗? 收拾起纷乱的心思,李响看向曾木匠手里的一件“盔甲”。 “小夫子真是智者啊,用纸张、麻布和羽毛制成的这种防寒服,果然可以保暖。还可以抵挡箭矢,就是有点重。”曾木匠欢喜中透着一股讨好的表情,他是和李响合作开发防寒服的工匠之一。 身为贱籍的曽木匠不得不小心,李小夫子现在可是明月寨的红人,蒙学和新成立的青年营那是蒸蒸日上,听说还要接过山寨的账目。 另外李小夫子还发现了一个品质极高的小铁矿,上交公中后,蒙学营留下了三成的份额。李响已经成为寨中公认的财神,曽木匠当然小心伺候着。 说起账目李响就头疼,原本只把明月寨当成暂时的安身之地,等报完救命之恩就找机会离去。带上刘素素一起周游天下,好好见识大周的繁华。 可是一来刘素素舍不得爹爹,其单纯可爱的性格让李响越陷越深;二来蒙学和青年营正式成立,也让李响难以割舍,毕竟拥有自己的武装是很爽的一件事。素素的父亲刘成栋,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居然让数算能力渐长的蒙学营接过明月寨的账目。 李响当时就郁闷了,不是没人想对蒙学营下手,老黄就是上蹿下跳的一个。可是一来带孩子的活计不是谁都能干;二来刘大小姐负责女学,也震慑着一些人;三来富铁矿的发现暂时转移了有心人的视线。 有惊无险,再次度过一次危机。可接过山寨账目后,李响同志发现漏洞百出,这才明白寨主又想考验自己。 怎么对抗那些向公中乱伸手的家伙呢?他可不敢保证惹怒某个头目后不会被冷箭射死,头疼了半天。最后还是从素素那里获得了灵感,于是李响立即让熊成文等几个数算好的少年少女接过具体事务,负责账目核算。 这下就热闹了,账目有亏空?一群少年和娃娃堵到门口,问你怕不怕,丢不丢人? 不认账,怀疑蒙学营的专业知识?现场给你算一遍,问你服不服? 死猪不怕开水烫?也行,这些少年的爹娘可不乏明月寨的高层…… 一来二去,山寨的公中账目一片大好。有一天,刘盛亲手把一个偷拿公中物资的小头目打个半死,然后扔进铁矿做苦力,偷吃偷拿的事情终于止住了。 刘寨主听说李响这厮又拿孩子们当挡箭牌,骂了一句“滑头”,便不再多说什么。 李响看着自己和曾木匠、何篾匠等几个工匠开发的这套防寒服,盔甲也似,十分沉重,还好保暖过得去。 眉头微蹙,李响让身边一脸兴奋的熊成武穿上,于是鼓鼓囊囊的一只“狗熊”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怎样?成武你觉得暖和么?”何篾匠焦急地问。自从小夫子来到山寨,他们这些向来被视为贱民的匠户就迎来了春天。 李小夫子不仅有学问,而且还对杂学匠术颇有研究,有什么活计都找他们,并且都有过得去的报酬。 之前的曾木匠、雷铁匠甚至甄老实那憨货,都从青年营的房屋和武器制造中获得了丰厚报酬,日子过得蒸蒸日上。何篾匠终于有了改变生活的机会,当然要好好抓住。 熊成武跳了几下,摆出几个花架子,“好暖和,一点都不冷。就是太重,都走不动路了。”穿着防寒服,即使是熊成武的体格,走了两圈也气喘吁吁。 李响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是重了点,但只要保暖、能挡箭就行了,毕竟材料太次。至于穿上走不动路,开玩笑,体能训练才刚开始好吧。 眼见五件防寒服都没什么问题,李响抛出订单:“还不错,马甲和裤子分成五个型号做,袖口都用麻绳固定。以后都用厘米和公斤测量,新度量衡的事情不要忘了,你们自己的量具都不一样……” “笠帽和手套分三个型号,先做五十套。至于保暖靴,让青年营那帮小子自己过来量。”李响交代完毕,带着熊成武、杨建川几个,拿着第一批的防寒服走了,留下半是欣喜半是尴尬的何篾匠等人。 欣喜是因为他们这些匠人又有了一项长期财源,尴尬是因为他们这些匠户在自己领域内,居然被李响教做人。 换成别人挑刺的话,几位大匠可能心有微词。但就像李响说的那样,大周朝的尺寸重量有好多种,早已失去了秦汉匠师标准化生产的风范。 标准化、工差、流水线,这是李响未来几年在匠户营推进的核心改革,为此一度暂缓其它项目。大周之所以迟迟没有碰到手工业大发展的天花板,没有独立、成体系、可传承的匠术是比较重要的一个原因。 看着鼓鼓囊囊的熊成武等人,刘素素笑得前仰后合。上前捏捏这个,抠抠那个,让一众少年面红耳赤。 “真有你的,还真给你搞出来了,不过这么重真没问题吗?贵不贵呀…”素素叽叽喳喳地提出好多问题,就像一个产品验收员一样……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六章 防寒服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看着一身素衣,跳来跳去的刘素素,免强忍住去揪她的长发。“成本方面不是问题,用的主要是木板、麻布和纸张,寨子里都可自产。” “不过手套鞋子用的鸡鸭鹅毛比较多,需要从勋阳府进货。二三十斤不算重,锻炼锻炼就行了,以后还会有更重的。”李响解释了一下,最后一句话让众少年的脸垮了下来。 李响召集工匠开发的这套防寒服,保护十分周全。上衣下身各有特点,用的基本都是明月寨周边常见的材料。 防寒服配有斗笠状的头盔,两边是竹木,中间是纸板,用布条固定到下颚,“豪华版”还填充有鸡鸭鹅毛。 配套的裤子防护力较差,膝盖处用鸡鸭鹅毛和麻布填充,保护关节的同时也不像纸板一样影响行动。 防寒服或叫防护服总体成素色,因为没染色的麻布最便宜,也可以说方便冬日伪装。上身马甲的防护力相当于纸甲,刘素素在100米距离上拉满40公斤的弓,刚好穿透。 李响对手下少年郎和少女的训练进行了大改动,不同阶段的青少年需要接受不同的训练。免得有人气喘吁吁的时候,其他人刚热身。 具体讲,八到十岁的孩子进行基本体能训练,12岁以下或者比较瘦弱的青年加强体能队列,12岁以上的少年进行完整训练,15岁以上便需要操练武器战阵。 李响本想意思意思再逐步加大训练量,但看到这个时代的少年郎体质比较强,又比较能吃苦,便提高了标准。 李响用技术入股了曽木匠、雷成雷铁匠和何立事何篾匠的工坊,从那里定做了一批简易训练器械,然后制定了详细的训练标准和逐步增强的训练计划。结合与赵疤子对阵的经验,李响对青年营的兵种进行了调整。 青年营分成刀盾手和长枪手,刀盾手分队由熊成武带着,长枪手分队由杨建川带着。几个在学问上很有天赋的少年,比如熊成文等,则主要进行文化学习。 寨民们渐渐发现,蒙学和青年营不再只是一个带孩子的地方,这些少年郎的个子和武力与日俱增。于是大家虽然对李响掌握的财富很是眼馋,但对李响的态度却越发恭谨。 根据平常训练、对峙赵疤子以及从寨兵高层那里学来的经验,李响还对青年营的武器进行了定制。 长枪分2.3米和3米两种,得益于铁矿的稳定出产,长枪配备了容易制造的三棱铁刺。特点是轻便锋利,使用简单,并且创口极深,很难缝合。 大盾采用的是45*100厘米规格的竹木大盾,防护效果一般。 单刀根据寨兵的使用习惯打出十几把刀样,选择了最适合发力的一款投入使用,拐子弯刀的设计李响还没拿出来。 武器开发方面,李响先是改良了长枪,新式长枪拥有双向护手防止上下打滑,更易于使用。改装的大盾拥有皮圈和铁环双护手,刀盾手配备的单刀更是拥有两圈铁护手,可以牢牢固定住手掌。 护手成本很高,但李响坚持加上,因为李响发现护手可使武器对士兵的要求大大降低,可以更快具备战力。再加上保护全身的防护服和竹木头盔,李响终于将他的青年营武装齐全,甚至有些夸张。 弓箭需要着重提一下,李响和曾木匠等几个匠户正在研究一种直弓,类似于中国秦汉以前的单体弓,充分利用山区材料以降低成本。 为了装备弓箭后能尽快形成战力,李响已经开始针对性训练,哑铃、引体向上和滑轮石被加入训练大纲。 滑轮石更是李响的得意之作,即木制滑轮吊着一块石头,双手拉住木弓模型做往回运动,用来模拟拉弓的动作。据明月寨的弓箭手说,模拟效果还过得去,但缺了瞄准的功能。 不久前,刘元的部队遭到赵疤子的埋伏,伤亡了十几个寨兵,加重了李响的忧虑感。武装!只有掌握一只靠谱的武装才能保护自己,保护素素和学生们的安全。 也许是李响在这个时空十分孤单的原因吧,李响绝不想把自己的安全放到别人的手上,即使是自己十分佩服的刘寨主也不行……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自保之力啊,李响经常郁闷。这时有一个寨兵过来,通知各位高层过去议事,李响心想应该便是刘元遇伏的事了。 “这仇必须报,咱们的兄弟不能白死,要我说咱们直接把赵疤子的老寨端掉算了!”刘元怒不可遏,受伤的胳膊被布条固定着。这次阵亡了一个小头目,明月寨中引起轩然大波,刘元感觉脸面丢光了。 熊大春压下情绪,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虎头崖那个地方易守难攻,官军几次围剿都大败而归,不然赵疤子也不会这么猖狂。打不打的下来还两说,就算能打下来,又得死上多少兄弟?”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赵疤子肯定是要解决的,但要好好计划一下才行。”刘成栋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转头看向李响,转移话题。 “果然有些本事,山寨的账目处理得很清楚。那个三棱铁刺虽然好用,但最好不要全部用它,寨兵的长枪我只打算换装一半。对了,你搞出的那个什么防护服怎么样,入冬前能给每位寨兵装备一套吗?” 听寨主说起武器,众人扭头盯着李响。 李响执掌蒙学之后,提出很多奇怪的想法。有些很好用,比如公共浴室和食堂,还有防护力过得去的竹木麻布大盾。但也有让寨民受不了的,比如那什么动物硬毛牙刷,一股子腥臊味儿,回去媳妇都不让上炕。 听说李小夫子又有了新玩意,大家都很感兴趣,唯独老黄眼里闪过嫉恨的凶芒。 我去,居然搞突然袭击,李响想吐槽这位未来老丈人。“启禀寨主,防护服的材料主要是纸张、麻布、竹木片和家禽羽毛,只要给予一定报酬,咱们寨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可以制作,生产方面不成问题。”李响委婉地提出报酬问题,给工匠和寨民以合理报酬非常重要,这样才能调动大家的积极性。 犹豫了一下,李响还是决定老实说,毕竟也瞒不住人。“抗寒和抵抗弓箭方面,只能说是一般,毕竟不是毛皮和铁甲。” 听李响这么一说,大家顿时没剩多少兴致,但刘寨主还是宣布拿50套试试看。 李响趁热打铁,提出成立匠户营,管理纸坊、铁矿和寒衣坊,还要负责武器生产和明月寨的大小工程。李响提议由刘素素负责,自然也获得了通过。得知消息的刘素素很疑惑,不知道李响这家伙又搞什么鬼。 随后刘一刀又询问了各项事宜,做出一些调整,然后解散了小头目,只留下刘元、刘盛和熊大春商量机密。 “赵疤子这厮越来越放肆了,不过以往这个时节他也应该筹集过冬物资的。这个时候搞偷袭,他这是疯了吧,不过日子了?”刘元虽然脾气很冲,但也有些头脑,搞不清楚赵疤子怎么会突然发疯。 “咱们的暗线倒是上报了一些情况,黄立仁支持了赵疤子一定物资,数额不清,但据说有蹶张弩。”听负责情报的刘成梁说,赵疤子有了蹶张弩,刘元刘盛二人大吃一惊,熊大春也微微挑眉。 蹶张弩可是精锐官军才有的装备,严禁民间持有,黄家怎么会下这么大本钱? 要不要打,什么时候打,还是得刘成栋拿主意。“王先生就要回家省亲,这是咱们向李相陈情,洗刷冤屈的最好机会。赵疤子的帐,等咱们招安后一起算。”刘成栋拍板,几位当家没更好的建议,于是也同意了。 王先生指的是名满天下的大儒王珪,李相指的便是和蔡京分庭抗礼的李钢,其在清流和民间有“贤相”的美誉。当然,这里的“民”当然是指士绅阶层,跟小老百姓没啥关系。 王珪和李钢私交很好,二人在官场和民间都有很大的声望。明月寨高层的最大心愿便是接受招安,洗清冤屈重回官军。 机缘巧合,刘成栋有了“劫持”王珪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七章 土高炉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谈完正事后,明月寨几位当家摆出方桌,开始边吃边聊。直肠子的刘盛想到李响,有些挠头。 刘盛忍不住道:“这李小夫子到底什么来历?一身稀奇古怪的学问,寨中竟无人能看出他的根脚,真是奇也怪哉!” 社会经验丰富、眼力出众并且思维全面的人,能够从气质、服饰和举止等方面判断一个人的基本情况,这便是看根脚,类似于现代的心理画像。 “应该是哪个世家传人吧,一般人也没这么多学问。他的来历也不重要了,我看这小子是基本放弃了回家的念头。”刘成栋根据经验,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他哪能想到李响不是大周之人呢! “而且这小子做事也算讲究,好东西总是先紧着山寨的娃儿们,只要心性再过关就没什么问题了。这次只要抓好机会,咱们就要重回官军,总要有一个大家都放心的人来看着寨子。” 刘成梁说出了明月寨最深的秘密,几位当家又是一阵点头。 “天气越来越冷了,今年收成还好,就怕明年…还好咱们明月寨有李响,不用担心走后家里人挨饿。” “听说今年江南遭灾,白莲教方腊造反,攻下了杭州。山东叫啥梁山的水洼子也有人闹腾,受苦的都是老百姓呵!” “不用担心,国朝拥兵百万,很快剿灭……” 历史大势滚滚向前,但目前和李响还没多大关系。 时间过得真快,冬至不经意间溜过。冬至当天,受益于铁制品和防寒服的外销,明月寨的寨民难得吃上一顿饺子。个别家庭居然吃上了肉馅,以前简直不敢想,很多上年纪的寨民泣不成声。 天气越来越寒,完成蒙学和青年营改制的李响没有闲着,他正手捧《天工开物》之类的书籍,和雷铁匠等几个铁匠站在一起,光着膀子攻克土高炉的难题。 其实,李响完全是在装模作样,这个时代的炼铁问题他哪能知道。只是结合高中时参观土高炉的印象和高中教授的基本知识,利用大周的技术书籍,给这些不识字的工匠指点一下而已。 李响发现一个关键问题,“雷老,曽老,你们看这里。咱大周军器监的前辈在这里说,炉子越高,加料越多,鼓风就一定要跟上。是不是这里出了问题?我恰好知道一种风扇,咱们一起参详参详……” 原来大周一百多年前便有大儒总结了原始的土高炉,还好和李响说的相差不大,不然就丢脸了。 像《天工开物》之类的书籍,记录的先进技术很多,但为什么这些工匠基本都没听过呢?原本时空的大宋也是这样,在新技术的推广方面这么差么?李响皱眉不语,难以释怀。 收获了周围工匠滔滔不绝的崇敬之情,心里不好意思的李响开始向他们解释螺旋桨和空气提前加温对土高炉的重要意义。咳咳,既然你们这些人不识字,那接着看我装逼吧。 接下来的十几天,李响一边紧盯蒙学和青年营的学习训练,改进训练计划;一边发展明月寨的对外贸易,利用刘成梁的渠道,明月寨的出产渐渐在勋阳府城积累出名气;更是不时和雷铁匠为主导的工匠们一起建设土高炉,新型鼓风机和预热鼓风口的研发耗费了大量精力。 感冒不断、体力渐渐不支的李响支撑不住,开始把工匠们的拼音识字提上日程。再这样下去,老子还没洞房,就被你们这些老头子榨干了…… 春节渐近,明月寨的寨民却为另外一件事欢呼雀跃,李小夫子改进的那啥土高炉就要出铁水了!关系到明月寨的财源和大伙的福利,很多人包括寨主都过来观看。 雷成非常紧张,虽然平常被称为雷铁匠,但他们这些匠户根本不被明月寨高层重视。也就李小夫子在寨中崛起之后大家才发现,原来最容易创造财富的,竟然是这些匠人。 如今匠户营刚刚成立,雷铁匠、何篾匠、曾木匠等,都成为匠户营负责人。雷成很担心这座土高炉出什么问题,寨主和寨民的看法也就罢了,就怕连累小夫子。 虽然之前做过几个小的土高炉试验了一下,也出过几次铁水,但是士人阶层对工匠阶层上千年的压制奴役,使得大周匠人很难有傲骨。 似是看出雷成的担心,李响安慰道:“别担心,应该没什么问题,顶多就是铁的质量不好而已。” 李响拿着《百工录》和其他几本技术书籍,一点都不担心这简单的铁炉会出什么问题,心中遐想万千。 之前李响托经常外出的刘盛,从勋阳府城和十堰州城购进一些书籍,主要是杂学方面的。刘盛大吃了李响一顿,拍胸脯保证说让李响放心,然后直接带人…抢了两个书店和几家士绅。 几位被抢的士绅都吓懵了,啥都不要就要书是什么鬼?你们还是寨匪吗,大晚上跑到我们家不要金银古董,也不要妇女,就要书?我大周虽说文风鼎盛,但绿林也开始文化学习了吗…… 咳咳,不过带回来的几套书实在令李响大喜过望。不愧是类似大宋的所谓盛世,这个时空的大周在文化科技上集前朝之大成,中华文明正发挥着前所未有的光辉,辐射四方。 《天工开物》为代表的这类书籍,简直可以当成百科全书来看,但可惜里面这么多先进的生产经验,在士绅控制一切的社会里没有推广的机会。 如果这种高炉真的能够十倍于以往的炼炉炼铁,那至少不用担心明月寨的生计问题了,熊大春站在一旁,心里合计着。 刘元想着自己能在这座大铁炉里占多少股份,能给女儿积攒多少嫁妆。刘盛心思比较简单,正估算这大家伙一次出的铁水有多少,能打造几件兵器,但怎么都算不出来,只好郁闷地向几位工匠打听。 刘成栋和刘素素走近这座将近5米的土高炉,张大了嘴巴。旁边还有两匹大牲口,竟然只是用来推动那个“绞盘式螺旋桨鼓风机”。 刘成栋很欣慰,刘素素则是不时看出料口一眼,又不时看李响一眼,一脸羞涩。 看着自己女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响,刘寨主心里哼了一声,也不知将女儿交给李响这小子到底是对是错。 “开闸,出铁!”就在这时,随着李响的一声大吼,出料口被雷铁匠和曾木匠一起打开。红色的热流随着滑道流出,现场气温陡然升高,人们的视线被铁水占满。 安静了片刻后,现场爆发出一阵惊天的欢呼声。雷铁匠等人热泪盈眶,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好铁水呀! 雷铁匠和几个徒弟合作,现场打出一把匕首,交给刘寨主。刘一刀接过后,猛地砍向准备好的细木桩,木桩应声断为两截。 “好铁,好刀,好手艺!”刘寨主将第一把刀送给自己女儿,然后就和刘元刘盛等人离开,对这些看不懂的东西实在缺乏兴趣。 李响很激动,虽然山里的铁矿储量很小,但应该也够一千多人的山寨开销一段时间了。这样他便可以腾出一些时间做别的事情,而不必为了蒙学和青年营的财源担心。 雷铁匠、曽木匠等人更激动,李小夫子给他们这些匠人争取到三成的股份,另外三成归各位头目,三成归公中,一成归蒙学营。 李响不是没想过多拿几成,但之前鱼道和青年营的事情已经很招人眼馋了,李响仔细考虑过后决然放弃多吃多占的想法。毕竟将来的机会多得是,眼下还是尽快掌握明月寨的人心,保住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帮助匠户营的各位匠头争取股份,也算是顺水人情,但这一举动却使得几乎所有的工匠及其家属,对李响感恩戴德。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八章 忆往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有了防寒服和铁器两项特产,寨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如果不发生意外,在可见的未来将越来越好。 晚上的明月寨,广场上灯火通明,人人欢声笑语。寨民们为了高炉投产的事情,特地买了十头大肥猪以示庆祝,花费当然由公中出。 李响传授给寨中妇女红烧肉的做法,因此在大周不怎么流行的便宜贱肉,却成了明月寨百姓补充肉食的最佳途径。以往的明月寨也没有几家吃得起,今晚却可以一享口福。 刘成栋和刘成梁、刘元和刘盛以及熊大春一桌,小头目坐一桌,其它都是二十人一桌。也没什么讲究,刘寨主恭请祖宗保佑后便开吃。 李响这边,青年营成员挨个过来敬酒,不胜酒力的李响被熊成武和杨建川抬下去休息。 躺在柳絮等物填充的“高级”床垫上,听着外面寨民在欢呼雀跃,李响再度思触万千。自己来到这个时空,终于有了意义,至少已经帮助这些寨民解决了温饱问题。 明月寨月前开始批量生产铁器和防寒服,通过走私渠道卖到勋阳府城和十堰州城。根据李响的提示,工匠和学徒们在产品上印上明月寨的标志,已经小有名气。 如果大周所谓的盛世能够再有一百多年多好啊,虽然农民被剥削但不至于饿死,丰年还能吃两口肉。土地虽然被兼并但城里会有各种活计,最差也能被编成厢军糊口。 但李响心知,这一切很可能并不长久。因为他从刘寨主那里听到一个名字,令他一度梦魇。那便是:完颜-阿骨打! 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瞬间,李响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随即心里升起了浓浓的恐惧。靖康耻,大屠杀,文化毁灭,中华陆沉等名词和重甲铁骑肆虐的场景在脑中不断盘旋。 但想到这个时空也有英年早逝的周太祖柴荣和机智儿童司马光后,李响也释然了。也是,历史虽然从汉朝中期开始偏差,但李世民依然出现,那么完颜女真的出现不也是合情合理嘛。 这样一看,李响发现只有自己的出现不合常理,咳咳。 世界很大,想出去看看。李响的这个想法,从听到刘成栋说女真部落渐渐被大辽提防后开始变淡。乱世可能很快到来,谁知道出去后会不会被哪里的好汉砍掉或者被战乱卷入呢? 然而面对女真的崛起,李响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总不能跑出去说偌大的大周王朝,可能败于长白山里走出的几个小部落吧。除了被绑起来当做妖人烧死,李响看不到其它结果。 李响也想过跑,但是刘素素怎么办?自己这帮可爱的学生怎么办?自己笼络的匠户寨民怎么办?难道这些都不要了? 而且先不说能不能安全逃出,就算逃到江南苟延残喘又怎样?什么都不做厮混一生,然后百年或者几百年后自己的子孙再被野蛮人屠戮,这样的结果李响接受不了。 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可能不会有靖康事件呢。如果事不可为,大不了出走海外另起炉灶,为中华文明多留一点元气。李响暂时驱散心里的阴霾,积极面对眼前的一切。 随着青年营的成立和李响对明月寨账目的控制,还有铁矿的逐步投产,李响已经坐稳了山寨高层的位置,并且在匠户营和广大寨民中建立了崇高的声望。 刘成栋在一次高层议事后单独留下李响,和刘成梁一起,向他讲述了明月寨的来历。 大辽前些年,为了争夺皇位,导致内部动荡。五年前,大周朝廷仓促发动“讨土之战”,想要趁着大辽皇位更迭之际,一举夺回幽云十六州。 可大周厢军早已糜烂不堪,当时的枢密使童贯又刚愎自用,辽国战神耶律木重抓住大周几路军队的空档猛击,导致大周10万厢军加3万边军大败亏输。 大周集合了十几万士兵,只回来不到三万人,而辽国伤亡不到两万。童贯被问罪,不久后“忧愤”而死。 刘成栋当时是厢主,带领两千厢军,奉命参战。作战英勇,屡立战功,尤其防守之时滴水不漏。 蔡京为了掩饰自己儿子临阵脱逃的事实,竟然将罪名转移到儿子蔡全早已嫉恨的刘成栋身上,强夺战功。刘成栋几人身陷囹圄,幸好有当时的文官监军虞允文回护,刘成栋最终被判和刘元、刘盛等一起充军。 蔡全派人在充军路上截杀三人,却被三人逃脱。回到刘家寨后,三人发现自己家人被害,刘成栋终于忍无可忍,带领不堪忍受赋税劳役的村民上山落草。 蔡全派来的杀手杀害了刘成栋的妻子和刘成梁的妻儿,只有刘素素和刘元女儿刘小慈,在通家之好熊大春的保护下侥幸逃生。 了解明月寨的历史之后,李响终于明白这些高层为什么对自己这般栽培回护,原来他们是在找看门的人。看来寨民们说的招安并不仅仅是盼头,而是寨中高层的共同目标,并且已经有些眉目,所以刘成栋才默许自己不断控制明月寨的人心。 也是五年前,大周辽国战场上,刘成栋见识到了女真人的凶悍。这些辽东老林子里的野人,手持挑刀、巨斧、狼牙棒等重武器,习惯结阵而战,800人就敢冲击周军万人大阵。 后来刘成栋才知道,对面是女真完颜氏的兵马,一直被辽国当成死兵来用,首领叫完颜阿骨打。也是在这场战争中,完颜氏将大周的糜烂和辽国的虚弱暗暗记下,开始准备兵甲,磨砺战阵,囤积粮食。 …… 十堰州城,因为是地理要冲,外加曾是大周和关中割据政权对峙前线,因此获得了不错的发展。水陆交通带来了渔业和商业,使得州城十分繁华。 按照大周城市的惯常布局,城北是富商官员居所,其中最靠近知州衙门的一座豪华大宅,便是前朝礼部侍郎黄立仁的宅院。 黄家本身是十堰的名门望族,族中进士举人不断,良田万亩,家仆过千。真正的书香门第,豪门巨富。 后宅主房一角,会客室。黄大善人,黄立仁正看着跪在眼前的脚夫装扮的人,目中露出不屑。 出于对士绅群体的敬畏,老黄的这个副手不断出汗,平时的凶残模样竟丝毫不见。“回禀黄老爷,黄头儿说只要事成后将明月寨和刘素素交给他,山寨的富铁矿和高炉他可以上交一半利润给族中…” 老黄的这位亲信磕磕巴巴,总算是把交待的说完了。之后黄立仁问了明月寨的详细情形,就打发了他。 “黄口小儿,胃口还真不小,居然还想独吞铁矿。”黄立仁吐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幽幽说道。 “老爷息怒,毕竟这位小少爷不在族中长大,不懂礼数也是情有可原。”白面和善的黄管家小心翼翼说道,身为家生子的他很是圆滑。 “当年他父亲不懂事…算了,只要他把蔡相交代的事情办好就行了。礼数嘛,进了族中可以慢慢教。至于那些什么铁矿之类的俗务,就交给老三好了。” “老爷英明,三少爷有了产业也会收收心,老爷真是用心良苦。不过明月寨那个叫李响的小子还真有点本事,那么穷一个小村愣是有小民开始吃肉了,虽然是贱肉。”黄管家拍了一个马屁,然后把话题引到李响身上。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好好的年轻人不走正路,偏偏要搞这些杂学,真是不知所谓。看他也是无奈从贼,就饶他一命,放到家里的工坊当个管事吧。”看出管家那点小心思,黄立仁给了个甜枣。 “老爷英明,不过明月寨的那些匠户还是要放到老爷的工坊里,这些贱民还是有点本事的……”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九章 阿骨打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中国东北,黄龙府。看着正稀稀拉拉列阵的辽国部族军,四十出头、高大粗壮的阿骨打策马从阵前跑过。 转身停马,马嘶长鸣,方块儿似的女真军阵鸦雀无声。看着自己召集的三千女真健儿,阿骨打意气风发,大声喊道:“女真诸部的勇士们,辽人欺我百年,契丹人辱我百年!” 回音渐稀,阿骨打已经到了军阵另一侧。“长白山神赐给我们的山参、珍珠和兽皮、海东青,换来的不过是吃不饱的发霉粮食和无尽的羞辱鞭打。他们夺走我们的出产,凌辱我们的妻女……” 听阿骨打说起女真的“血泪史”,三千女真甲兵咬紧牙关,握紧武器,不少年轻人呼吸粗重。 “长白山神作证,他们的弓箭已经无力,他们的战心已经被北方诸族的出产污秽…”传令兵骑马把阿骨打的豪言壮语传遍整个战阵,天际似乎都在呼应阿骨打。 “昨晚,我梦到长白山神,他老人家赤身白发、身披百伤,慈祥地看着我。他在我的额头拍了三下,告诉我只要赢过三次,女真战士便不可敌。今天就是我们起兵的第三仗,你们说,女真会不会赢?” 看着有些女真战士脸上的犹豫胆怯,阿骨打心里一突,声嘶力竭:“睁开你们的双眼,看看这些辽人,他们来自辽东各个部族,他们没有可信的后背,他们的阵型…现在告诉我,女真会不会赢?!”阿骨打策马而起,声若洪钟。对面辽国军阵中不少马匹受惊,一片骚乱。 阿骨打的神勇和辽国部族军的懦弱终于点燃了这些女真战士,常年在深山老林里挣命的淳朴野人,其对庞大辽国的惧怕被短暂抛出大脑。 伴随着“跟随阿骨打”、“长白山神护佑”的呐喊,三千女真战士横扫辽国两万部族联军。一举拿下黄龙府,屠城。 阿骨打发布女真召集令,各部女真纷纷来投。室韦人、奚人等受契丹压迫多年的民族开始投降,女真开始控制整个辽东。 大败的消息传到辽国中都,举国震惊。年轻的天祚帝召集十万帐内军、十万部族军和二十五万仆从军,号称七十万大军,要一举屠灭女真一族,大战一触即发。 辽国在黄龙府大败的消息传到汴京,大周朝廷一片欢腾,有重臣趁势提出和女真联手灭辽。不出意外地,大周朝堂再次吵成了一片。 …… 视线转回明月寨,还有十天便是春节,寨中基本家家有人参与采矿、炼铁或在匠户营的工坊劳作。每家最少有一到两套的简装防寒服,可以进行一定的户外活动。明月寨终于在冬日有了一些生气,不至于像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乡间一样,每逢严寒一片死寂。 李响和刘素素向匠户营走去,两人身上鼓鼓囊囊地,穿着被李响称为“羽绒服”的新玩意儿。这是李响根据后世的羽绒服,结合汉服样式设计出来的。 先是用鸡鸭鹅毛或者羊毛,做成两层保暖垫子。然后里外两层用土布,中间用厚麻布把两层保暖层隔开,最后用麻线缝出一个个小方格。 这种猴版羽绒服整体风格十分粗犷,但非常实用,还有配套的帽子、手套和保暖靴。李响、刘素素以及一众高层用的都是鹅毛,鸡鸭羊毛味道太大,一般是普通寨民穿,当然得是家里有余粮的那种。 一路走来,无论是寨兵还是寨民,碰到李响时都会停下。转到路边,恭恭敬敬向李响行礼,口称“夫子”。 面对寨民的客气,李响总是一本正经地点头致意,惹得旁边的素素憋笑不已。终于到匠户营附近的小巷子,刘素素憋不住了。 “哈哈哈…一本正经,还真有模有样的,不害臊。”刘素素一边大笑,一边数落李响。可很少见的,李响却作出一副愁思不已、忧国忧民的样子,刘素素当时就看不懂了。 “别这么看我,他们为什么这么尊敬我你知道吗?是因为发现了铁矿?还是教给他们制作防寒服和羽绒服的法子?”说着说着,李响搂住了刘素素的纤腰。 “他们的日子在慢慢变好,所以尊敬我。可真正创造财富的不是我,是他们,他们累死累活,难道日子不该越过越好吗?”慢慢地,李响把素素拉进怀里。 “他们以前也是日日劳作,可是为什么会被逼到山上,成为化外之民呢?如今我只不过保住了他们劳作、过好日子的权利,寨民便从内心尊重我,依靠我…大周有问题,我看不清楚问题在哪,也许将来出去看看会更懂一些……” “李响,你说的我不大能听懂,可跟你这样…有什么关系吗?”刘素素被李响抱在怀里,脸红得什么似的,一动也不敢动。李响心知不妙,手赶紧不老实起来。 “咳咳,素素,你听我跟你讲哦……” “啪!” …… 李响挨了一巴掌,倒也不恼,只是嘿嘿地看着绞着手指的素素。 羞恼地瞪了李响几眼,最终还是刘素素打破了沉默,“你真是的,被人看到怎么得了。哎,又下雪了。快过年了哦,你准备好礼物没有。”刘素素一脸期盼,大眼睛闪闪地看向李响,看得李响的小心脏扑腾扑腾。 素素双手捧到一起,杵到李响眼前。 “什么礼物,我怎么不知道……” “少来,你不说在你的家乡,逢年过节的时候,男孩子都要送女孩子礼物的吗?” “可那是我家乡啊,又不是咱们大周。再说了,我老家逢年过节时男女可是要开房…咳咳,总之风俗不一样嘛。” 素素的小手开始颤抖,大眼睛满是心碎的眼神。“你是说我比不上你们家乡的女孩子,还是你嫌弃我长得高,还是你觉得我不会女红只会打打杀杀。你是不是嫌弃我…”刘素素绞着手指转身,背对李响,有些潸然欲泣的意思。 李响赶紧投降,“我哪里有,我只是想…算了,年夜大宴时给你好吧。” “我要两个。” “给你三个!” “你要给的哦,我可没逼你。” “额……” 曾木匠和张清平看着肿着半张脸的李小夫子和红着脸的大小姐,面面相觑。饱经沧桑的张清平很快明白了什么,马上转移话题,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张清平是比较晚加入明月寨的手艺人,据说是从北方过来的。到明月寨后,张清平因为善于维修弓箭,所以过得还算不错。 张清平对来历神秘的李响非常敬佩,同时也很好奇,这位小夫子怎么会对匠术杂学这么有研究。 一个月前,明月寨的匠户营终于定下新的度量衡,现在只有长度、重量、容积和角度单位,以后会新增修改。都采用李响提议的公制,如长度定为米。 李响随后借着为寨兵和蒙学集中制作防寒服的机会,在匠户营推广标准化生产和初级流水线。包括长枪、盾牌、单刀和弓箭、制衣等工坊在内,已经有大部分工坊初步完成改造。 张清平和刘元刘盛兄弟合作,承包下弓箭工坊,从寨子里雇佣了十几个妇女进行标准化生产。以箭矢为例,生产过程被分成了选料、劈杆、打磨、上箭头、安装尾羽等步骤,产量大大提高,箭矢公差也慢慢缩小,成本降低一倍不止。 这次刘素素和李响过来,主要是张清平和曾木匠、何篾匠合作研究的直弓终于有了重要进展,李响非常重视。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十章 直弓问世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直弓是李响为青年营准备的远攻武器,设计灵感主要来自中国古代单体弓、英国长弓和传统竹木复合弓。在做出几件模型并试验过后,李响把这一任务交给匠户营继续进行。 直弓弓胎的制作,主要使用竹木两种材料。还可以通过外贴筋丝和内贴角片等手段,增大拉力,改善拉力曲线,当然成本会飙升。 其中一种木材要求韧性突出,另外一种则要求蓄力良好。树种主要选用了杉木、桑木、榆木和拓木,都是勋阳山区常见的树种。 竹片需要用三年以上的老竹片,经过阴干烤制后才可以上弓。 李响手里正拿着一个制作完成的弓胎,不上弦的直弓弓胎略微反曲,两端反翘。两种木材和竹片贴合烤制,然后涂油绑紧,因为工艺的原因,弓胎呈现出一种黑黄的色泽。 鱼骨制成的握手贴合五指,上有搭箭的凹槽。 李响从大周的制弓类书籍中得到灵感,力主研发这种直弓。相比英国长弓,直弓增加了很多特有工序。 直弓需要进行分阶段阴干、烘烤调制、成弓测试、应力测试以及黏合绑缚等特有工序。其中成弓测试是指暂时把组件固定而不绑死,以评估成弓表现,及时调整。 曾木匠和张清平经过实际检验,发现这种弓的制作需要三个月时间。等到工艺成熟、分工更明确,以至于可以标准化、流水线生产之后,生产周期可以再度缩短。 直弓的拉力目前做到了30-40公斤,用上筋丝角片后,拉力会有较大的提高。目前的直弓工艺还很不成熟,寿命和性能都很有限,毕竟这种武器才出现不到两个月。 目前的直弓高1.5-1.6米,因为需要较长的木材提供蓄力,所以不像复合弓可以做得比较小。用蚕丝麻丝和动物筋丝复合做弦,寨子购买动物筋丝之类的管制材料不易,因此弓弦占到总成本的一半。 直弓箭矢长80-90厘米,箭杆较粗,初步定下轻重两种箭矢。轻箭用杨木、桦木和柳木等轻木制作,用于抛射;重箭用白蜡木、角木等重木制成,用于直射。 箭矢用的材料也都是勋阳山区常见的,羽毛直接采用的鸡鸭鹅毛,和防寒服、羽绒服一样,主要从勋阳府收购。 张清平为直弓定下三种箭头,分别是菱形倒钩箭、长锥破甲箭和三棱穿甲箭。 菱形倒钩箭头的主要特点是易于制造,攻击无甲或轻甲目标效果很好。60克重,90厘米长。较小的横截面加上倒钩,兼具穿透力和杀伤力。 长锥破甲箭头,破甲好,很便宜。60克重,90厘米长。创口小,杀伤小,穿透力好。 三棱穿甲箭头,比较贵。重85克,长80厘米。阻力均衡,飞行稳定,有倒钩血槽。 直弓不可长时间拉满瞄准,否则对弓胎伤害很大。听张清平和曽木匠这么说,李响很是无奈。但既然直弓有这么一个硬伤,那便只能从战法上弥补了。毕竟是要求能够大规模生产的便宜弓,有几处缺点也情有可原。 李响和匠户营合作开发的直弓对材料要求不高,只需要韧性突出和蓄力良好的两种木材和特质竹片贴合烤制。然后涂上桐油,用麻绳固定五处地方而已。 直弓长久保存时,需将弓弦撤下,消除应力。然后放在凉爽干燥处,定期刷油、上弦和开弓。当然这只是预估情况,具体有什么出入,还得看长期的使用经验。 张清平祖上长期做弓,提出直弓的能量效率比不上牛角弓。也就是说,同样是40公斤的拉力,牛角弓射出的箭矢,威力要高出直弓不少。 能量效率的问题李响有所预料,不过只要拉力上去就行,毕竟只是暂时的主战武器。效率低就加大拉力,拉不动就加强训练,射不准就拼人多! 如果条件允许,李响恨不能立即拉起一支火器大军。话说回来,弓箭的主要功能便是火力压制,李响打算在战法上狠下功夫,更多地依靠集体的力量而不是每个士兵的技艺。 总而言之,直弓借鉴了很多竹木复合弓的设计,比如竹木贴合弓胎、烘烤调制等。又结合了英长弓和中国古单体弓的精髓,适合大规模制造,成本低廉。但能量效率低下,不适合长时间瞄准,目前的寿命也比较有限。 李响让何篾匠把3毫米厚的铁板放到远处山脚,然后向刘素素作出了一个“女士优先”的手势。刘素素白了他一眼,然后大大方方上前,拿过一把40公斤的直弓开始测试,测试用的直弓当然是十里挑一。 首先是60克重90厘米长的长锥破甲箭,主要用于中远距离破甲,刘素素发现,在90米的距离上箭头刚好透过铁板。 接着是60克重90厘米长的菱形倒钩箭,主要用于中近距离杀伤,在70米的距离上箭头贯穿。 最后是85克重80厘米长的三棱重箭,在50米的距离上完全穿透铁板。 李响对测试结果基本满意,当场预定了30公斤和40公斤的直弓各50把,外加1500箭矢,用粮食鱼干和其它物资结算。明月寨内部目前主要是以物易物,珍贵的铜钱只有公中才有,主要用来从外部采购盐布等物资。 “对了,用上好的单体杉木制成的弓,拉力多大?50公斤?”李响突然想起,上好的弓材不需要把表皮和里面的蓄力层分开,直接就可以做成直弓,十分类似英国长弓。 这种单体木制成的直弓寿命长,使用简单。制作时只需要简单的烤制调教,然后加上竹片就可以,当然这样的材料很难得。 “是有50公斤,小夫子请稍等。”张清平让十来岁、非常机灵的儿子进屋去拿,不久后抱出一把长达1.7米的大弓。 弓体成淡黄色,单体杉木和老竹片紧紧贴合,绑缚得很漂亮。弓身很重,将近八斤。 “上好弓材比较难得,现在只制成一把,剩下的材料可以再做10把。”张清平一把拉开弓,刘素素本不经意,正逗张展郡玩。但听到声音马上转头,看着张清平拉弓的动作,目光一凝。 张清平看到刘素素眼中的狐疑,竟然有些失态,眼神闪烁不定。实诚的曽木匠没发现猫腻,正为没有完成李响的嘱托感到惭愧。 “三年以上的老竹不难找,只要弓弦做好点,拉力至少可以再加十几公斤,就是好用的杉木太难找。老头子无能,至今没有找到把筋丝角片和竹木弓胎结合起来的好法子,实在是愧对小夫子。” 李响并没有责怪曽木匠的意思,毕竟是对自己最忠心的匠师之一。“把剩下的好材料通通制成弓,交给寨主,记到青年营的账上。”李响听说寨兵不久后有行动,于是决定阔气一把,不要让老丈人小瞧了。 李响决定尝试一下,用利益刺激工匠,让他们主动解决技术问题。“既然筋丝角片和竹木弓胎的贴合这么难,那便通知整个匠户营。只要谁能把普通直弓的拉力提高到50公斤以上,我就把自己在弓弩坊的股份转给他。”放出一个重磅炸弹,留下粘在原地的几个工匠,李响和刘素素施然离去。 通往青年营的路上,刘素素一脸神秘地凑过来,全然忘了不久前被李响轻薄。“那个张清平很不凡,应该是个神箭手。”刘素素很兴奋,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呵呵,做弓箭的是射箭高手,貌似并不怎么奇怪吧?” “不是这样,他肯定用弓箭杀过不少人。这是一种直觉,反正这个张清平身上有故事,武艺出众也说不定。”刘素素女孩子的天性充分释放,八卦之火正熊熊燃烧。 “每个人都有故事,既然人家不想说,就不要强求。只要他不做对明月寨不利的事情,便由着他……”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11章 大周士绅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大周朝自太祖柴荣立国至今,已享国两百余年。周太祖立国之初励精图治,为了防止唐末惨绝人寰的乱世再度出现,提出与士大夫共天下,崇文抑武。 辽国契丹历经百年终于崛起,一代天骄的周太祖当然看到了北方的威胁,誓要夺回河套和幽州这两个传统的汉家养马地,最终却抱憾离世。 太祖留下祖训,夺回河套和幽州者可封王。但周朝自太祖离世之后和辽国大战二十多年,互有胜负,最终双方缔结盟约。幽云十六州依然是辽国重要粮仓,河套也被西夏国牢牢控制。 经过百年的休养生息,大周百姓将近一亿,朝廷岁入6000万贯。文词鼎盛,社会进步。 但这是地主士绅口中的盛世,和底层的小老百姓没什么关系。赋税徭役越来越多,家里土地越来越少,这都和商业的大发展格格不入。 如果不是有日益发达的手工业、海贸和厢兵制度支撑,大周早已遍地流民。即便如此,大周也渐渐有农民造反的事情发生,并且规模越来越大。 三十年前朝廷曾经变法,试图抑制土地兼并,减轻农民负担。但在具体执行过程中,却普遍出现了士绅和官吏勾结,将更多赋税转移到自耕农身上的事情。 官府推广低息贷款,最后居然变成了强制的高利贷,各地私营钱铺大发一笔。清查田亩无从谈起,与之相反,士绅却发现了小老百姓隐藏的一些田亩,开始了新一轮的兼并高潮。 民怨沸腾之下,改革很快作罢,负责此事的相公被流放荒岛,郁郁而终。大周从此在土地兼并的老路上越走越远,突破农业社会天花板的希望已经渺茫。 历史再次证明,在“皇权不下县”、“国朝与士大夫共天下,非与百姓共天下”的政治制度下,任何丝毫有违大地主大士绅利益的政策都会变质,成为这些“正人君子”兼并土地的借口。 对士绅大族而言,流民四起、改朝换代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见,等那些贱民死的差不多了,新朝照样要和他们共天下。然后均田土,繁衍人口,开启新一轮轮回。 乱世之后的百姓挣扎求生,人口和经济发展,这又会成为儒学士子们坚持“圣人之道“的例证。王朝末年的到来就是出现了昏君,“不修德行”,关他们这些圣人子弟什么事! 儒学是一个完整的圆,笼罩着大周亿万生民。因为前朝不遵循圣人之道,所以亡国了。因为本朝遵循圣人之道,所以百姓可以休养生息。 总之,但凡好的东西都是因为坚持了“天下正统”才会出现,而混乱倒退跟这些圣人子弟一点关系没有。至于王朝更替,百姓受苦?咳咳,五德轮回,了解一下。 儒学和整个民族已经被地主士绅用“天人感应”、“五德轮回”和“圣贤之道”绑架,失去了自我更新的能力。 士绅很满足一家学说、一个阶层控制一切的状态,无视甚至压制其他学说和思想,再也没有哪个阶层能够抗衡士绅。如果,没有李响的话。 士子乡绅中不乏聪敏之人,但他们不想也不敢跟整个阶层对抗,家族和民族的利益但凡有所冲突,他们都会理直气壮地选择自己的利益。我没办法,要为家族考虑嘛! 其实即使在新社会,士绅依然能够凭借动辄上百年的积累获得上层的位置,但这哪比控制一切来的舒心。于是中华文明每次触碰天花板时,本能感觉到危险来临的既得利益阶层便会强行打断整个民族伸向更广阔空间的触手,中华文明在一次次的轮回中走向沉沦。 跟李响原本时空的大宋一样,大周朝已经走进了死胡同,如果没有外部力量入侵还可自我循环,否则…… 大周现任皇帝为周钦宗,自小被“圣人之道”熏陶长大。对治国当然是一窍不通,好在大周的文官政治集前朝之大成。皇帝虽然懒惰怠政,但在艺术上却颇有建树,和本朝很多皇帝一样天赋异禀。 大周朝自几年前的“讨土之战”后,一直在休养生息。虽然今年爆发了方腊起义,但明眼人都看出不足为虑,只不过要多死些人、多耗些钱粮罢了。 荆湖大熟,岁入增加。形势一片大好,于是精通花鸟鱼虫的周钦宗开始玩起了“生辰纲”。 …… 刘一刀坐在议事堂正中,手里拿着一把直弓。看着刷好桐油后显得黄澄澄的弓身,刘成栋露出满意的神色。刘成梁也拿着一把60公斤的特制直弓,看着李响,心想这小子很滑头嘛。 “李小子,这弓虽然有点软,但给手下用也够了。这弓是咋做的,有什么讲究不?”刘盛正用满是老茧的手蹂躏着一把50公斤的直弓,一边问道。 “盛叔果然力大。这种直弓是用竹片和…做出来的,30公斤,不,就是60斤到80斤,寨子已经可以大量出产。100斤以上的弓正在做,小子估计120斤以下的弓都没什么问题,以后这样的弓咱们要多少有多少。”李响恭敬地看向刘盛,详细介绍道。 老黄向来嫉恨李响,出言讥讽:“不能好好瞄有什么用,还不如牛角弓方便。” 熊大春深深地看着老黄,“老黄你这就说差了,且不说军中的神箭手本来就不多,更多的是箭如雨下的射法。光说这造价,一张牛角弓要几年才能造出来,李小子这直弓只需要几个月,造一把牛角弓的钱够造十把直弓。” “更何况,弓手大多也不要求瞄准。各位试想一下,新兵稍加训练后用上这些直弓,朝着一个地方射出上万箭是个什么场景。只要建好阵地,保证箭矢充足,敌人就算十倍于我又有何惧。”熊大春将自己对直弓战法的一些设想说了出来,众位头目细思之下不禁倒吸口冷气,想想那样的场景还真是不寒而栗。 刘元刘盛兄弟开始思考直弓在战阵上的实际运用,刘成栋欣赏地看着熊大春这位发小,只有老黄对李响的嫉恨更深。 李响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熊大春的话仿佛一柄重锤击中了他,原来弓手还可以这么用。新兵,稍加训练,箭如雨下,集中射击…… 一些词语在头脑里不断盘旋,李响仿佛抓住了什么,但总是看不到关键。毕竟没有实际战场经验作为佐证,李响只能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李响正在走神,旁边杨建川的父亲杨营东叫醒了他,原来是刘寨主正问李响年夜饭的安排。 李响来到明月寨之后,深感这个时代小百姓吃食粗疏的他推广了铁锅,把川菜的一些做法整理出来,然后教给寨子里的众多妇女。 虽然缺少辣椒让李响十分遗憾,但好在饭食的味道比之前进步很多。春节渐近,李响建议由公中出资,由青年营和匠户营负责,在大年三十晚上一起吃年夜饭。 几位当家和十来位大小头目都举双手赞成年夜饭的提议,自从上山后明月寨便没这么热闹过,何况公中现在也不缺这点钱。刘元刘盛二人经常到李响家里蹭饭吃,所以很期待这次的大聚餐。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12章 香水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明月寨议事堂,现在议论的话题与众不同。 李响道:“启禀寨主,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到时诸位过去。菜式方面,各位叔叔伯伯请放心,之前有过的一样不少,而且还增加了两个新菜哦……” 一听说有新菜,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明月寨大小头目口干舌燥,个别没素质的已经开始流口水了。没办法,主要是蒙学和青年营的饭菜确实味道出众,以各种理由过去蹭饭的当家和头目都印象深刻。 话题渐渐发散,大家居然议论起当下时局,边喝茶边侃大山,只听刘元道:“听说方腊那厮攻陷了杭州城,百万人口的大城啊!” 刘盛接过他哥的话头,“这下朝廷要发狂了,俺看江南东路的厢军不行,那帮废物不能指望,估计还得折种两家出兵…”见大多数人附和自己的说法,刘盛有些得意。 “南岭的土人也不安分,有小道消息说大理国可能东进。将来几年不缺仗打,正是我辈武人建功立业的时候。”熊大春不好太过高冷,也说了一嘴。 刘元为了摆脱馋虫,似是不小心说了什么重要信息,“只要上元节那天把事情办成了,那咱们就可以……” “咳咳!”熊大春提醒了刘元一下,刘元讪笑一下告罪,刘寨主也皱眉不语。然后刘成梁让包括李响在内的小头目解散,只留下几位当家。 老黄心中冷笑,终于让老子抓住了!只要把握好这次机会,那么整个山寨就都是老子的了,你们想去给朝廷当狗老子不管,但不能挡住老子享福! “这个计策是不是有点简单了,老黄那厮会上当吗?”刘元这厮刚才转移话题,自然不只是为了压下馋虫,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是出自刘成栋的授意,要把“关键消息”传递给有心人。 熊大春一声冷笑,十分笃定,“他只能上当,不然等招安之后他就彻底没机会了。他回去后就会开始打听,然后一步步印证自己自以为是的想法,最后掉进咱们的陷阱。” “自作孽,不可活。既然他选择了这条路,那就别怪咱们了。正好也让李响和寨子里的小崽子们见见血,免得将来碰到事脚软。”刘成梁低声说完这句杀气腾腾的话,刘元、刘盛和熊大春也是神情复杂。 刘盛一向实话实说,“还好老黄没有孩子,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众人沉默不语,刘元恼火地看着自己兄弟,你丫就不能长点心?! 时间匆匆流逝,很快到了除夕下午。李响正指挥匠户营的工匠和学徒,安排蒙学操场上的座位,远远地看到刘素素走了过来。 无视了雷铁匠、曾木匠等人揶揄的笑容,李响直接和刘素素走到一个角落。 “礼物呢,拿出来啊!”刘素素跟这个时代大部分的大小姐都不一样,落落大方。可能是早年丧母、颠沛流离的原因吧,有时候甚至显得有点豪放,不过李响就喜欢她这种性格。 “闭上眼睛” “干嘛?” “给你惊喜啊!” “哦…好吧。” “怎么还不…呜,你干什么,呜呜…”看着素素娇俏的小脸,李响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刘素素拼命挣扎,但就是使不上力,最后还是屈服了。 “其实,我不是故意的。” “闭嘴,你敢说出去就死定了!“刘素素羞恼地打了李响一下,挥舞着小拳头,拿起李响早就准备好的锦盒跑开。 回到闺房,关上房门,刘素素坐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死李响,臭李响,就会欺负我。”素素对着铜镜挥舞几下小拳拳,然后又捂脸,“咯咯”地笑了起来。 打开锦盒,发现是三个琉璃小瓶子。李响倒是想烧出透明玻璃,增加财源,可以一直都没有什么头绪,只好从十堰州城高价买了几个琉璃瓶应急。 还没靠近,锦盒里就散发出一股好香好舒服的味道,在这股味道面前,素素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抵抗力。好似这锦盒本便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只不过事隔多年才摆到眼前一样。 急吼吼地打开瓶盖,素素顿时被浓如实质的香味淹没。往瓶里看去,只见是一种淡紫色的半透明液体。又打开了其他两瓶,也是半透明液体,只是颜色和香味不大一样。 刘素素傲娇的心被甜蜜充满,完全忘记了要让李响好看的想法。急忙抹了一些在身上,打算晚上不经意地招摇一下,从此之后素素成为了真正的“寨花”。 没错,李响送给刘素素的就是几瓶在这个时空应该还没出现的香水。说起它的诞生过程,李响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急于开辟新财源的李响一开始要烧制玻璃,结果烧出来一坨一坨的东西,尴尬的李响把任务交给了几位学徒。后来想要酿酒,结果被刘寨主强行制止,开玩笑,粮食都不够吃还搞高度酒?! 于是李响开始制作香水,在深秋之前让蒙学的孩子们收集了很多花瓣,用之前搞出的酒精进行提取。在简陋实验室中试验了几百次,浪费了很多昂贵的香料和酒精后,李响最终用蒸馏和萃取搞出了三种比较简单的香水。 香水的完整制作过程和配方只有李响知道,被他写到几张纸上。香水配方和李响整理的其它机要知识一起,用油布包裹,缝入衣服之中。这几张纸可不简单,上面有颗粒火药配比、配重投石机、火枪大炮…… 李响这一系列失败的研发过程也不是完全浪费,至少匠户营和青年营在这个过程中联手建立了几个简陋的实验室,已经开始研究李响回忆的各种实验。还好高中过去不久,李响还记得许多知识,他不得不感叹中华九年义务教育的伟大。 至于政体军队相关的,现在拿出完全无用,李响只好暂时珍藏了。不是他敝帚自珍,而是有些东西拿出来,只会给现在的明月寨招货。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嘛! 大周的数算和科技知识被李响拿来,和自己头脑中的知识相互印证,明月寨已经走在这个时空的科技前沿。咳咳,虽然李响本身就是个八哥。 …… 经过不断地平整,靠近青年营的山脚下已被开辟出五亩左右的大操场,用于寨兵和青年营的训练。 除夕晚上的操场一片热闹,黄土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几十个大柴堆驱离了冬日的严寒。操场正北,高台上,一群熊孩子正穿得鼓鼓囊囊地,在表演大闹天宫。 西游记,李响原本时空中耳熟能详的作品,终于还是被他无耻地抄袭了。刚到山寨的时候一帮熊孩子很不听话,为了获取他们的认同,李响把西游记拿了出来,效果当然很不错。李响还是有点节操的,并没有冒认作者,逢人便说是一位叫施耐庵的人写的…… 营养跟上之后,李响开始把每天的故事环节作为一种奖励,用来督促熊孩子们学习和训练。不乖?站外面不许听,伤心不已的小孩只能回去缠着同伴讲给自己,那当然没有李响白天讲得好了。 蒙学和青年营的文化课主要是李响带着,除了拼音识字和数算,他还加入了一些物理化和机械相关的知识。另外比较重要的是历史探究和民族思想灌输,李响也在不断从山外购书,以求对这个时空的历史多些了解。 青年营的队列、体能和战阵训练,李响雇佣了寨子中的伤残老兵帮忙。杨营东等头目经常跟李响蹭饭,蹭得不好意思,于是也时常帮把手。 总之李响管理的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再有一年时间,青年营最强壮的三十多个少年就可以出战了。 李响终究低估了古时的残酷,此时的大周,像熊成武、杨建川等年满十五岁的少年已经算是成年人,是要服兵役徭役,缴纳人头税的。而青年营和李响的第一次生死挑战,也很快降临,并且猝不及防。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13章 杭州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方腊带领不堪忍受官吏、恶霸和士绅欺压盘剥的流民和渔民,趁天灾人祸时起义,在朝廷大军反应过来之前攻下百万人口的杭州城。 侮辱掳掠的保守项目自然是没少做,但方腊作为一个有追求的领导还是有些水平。打开武库,武装了两万精锐。开仓放粮,将士绅的土地送给无地农民。方腊很快获得了五万大军,还有杭州府几十万百姓的拥护。 紧接着方腊自号大将军,拜了军师,分封将领,走完全套的“正规化”流程。志得意满,方腊开始召集五湖四海的绿林,并号召天下英雄一起起事,推翻大周。 修缮城池,整军备战,方腊正在成为自己心目中的王者。朝廷也在调集厢军和边军,准备对方腊进行围剿,杭州周边府县的乡兵弓手在朝廷严令下分守城池要道。 与此同时,大周北方也不平静,一个叫梁山泊的小水洼子正悄悄聚集力量。曾经作为政府公务员的宋江挖了大周朝廷多年墙角,事发之后逃往梁山入伙,直接坐上二当家的位置。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 方腊大马金刀,坐在杭州知州的位置上,曾经威严肃穆的知州衙门混乱不堪。 得意洋洋地,方腊看向台下的官员士绅。百万人口的杭州巨城啊,却被他一击得手,方腊缴获粮食物资无数,得以一举扩军数万。 有杭州坚城作为依托,方腊打算攻下整个江南东路,整顿兵甲战船,然后和大周朝廷抗衡。江南两路繁华乃天下之最,难道还不够自己折腾? 原本高高在上的杭州士绅名门受尽了折磨,许多人家产被夺,妻女被淫,却甚少有人降方腊。倒不是什么忠君报国之类的,当然那样的也有而且铁骨铮铮,比如砍掉四肢依然痛骂不已的知州。 但对于大多数士绅来说,你让他们投靠蒙古人女真人色目人外星人,都没啥心理负担。前提是你能成事,并且保证我们这些士绅,圣人子弟,正人君子的利益啊! 问题便在这里,方腊两样都保证不了,这下就比较尴尬了。只有极少数人扛不住折磨投降,大多数人宁可拼得一死,免得整个宗族被大周根除。 有些士绅单纯不看好方腊,一直死扛。当然也有很多人全家被拘,但认为大周虽出现种种问题,却还没到改朝换代的时候…… 方腊扫过堂下跟随自己多年的猛将,豪气顿生。称霸一方,还是得靠自己这些能打的弟兄啊!那些士绅不要也罢,拿去喂狗就是,反正和自己不是一条心。 方腊的破锣嗓子响起来,“兄弟们辛苦了,杭州府,咱们站下了!”堂下一群人鼓噪起来,几个糙汉子的声音最大。 “但还是要抓紧,折种两家的边军不好对付啊。咱们多抢一些地盘,多备粮草,多拉人,才好迎战官军!大事若成,共享富贵。”最后,方腊像上市前的老板一样,给手下众人许下股份。 “敢不从命!”方腊的心腹将领和狗头军师齐齐行礼,杭州城墙上的“方”字大旗猎猎作响。杭州城各处依然火光不断,妇女的哀嚎求饶声不绝。 知州衙门外,被断去四肢、割掉舌头的杭州知州蘸着口中鲜血,在地上写下十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趁周围围上来的方腊军士兵疑惑之时,奋力扑向一名甲兵。 “逆贼方腊,屠戮士绅。对抗国朝,不得好死!” 钦宗二年二月初,初步消化杭州府的方腊打破了厢军和乡兵弓手组成的包围圈,大掠江南东路,求援文书雪片般发往开封。与此同时,辽国大败之后,正派使者向汴京赶来。 …… 时间回到钦宗元年,除夕夜,明月寨,大操场。 看着自家的小娃娃装扮成猴子的样子,在台上扭来扭去,乱成一团,寨兵和寨民笑至泪奔。李小夫子没来的时候,明月寨和其它勋阳山区的寨子一样,穷的一批,慌的一批,哪来团圆幸福啊! 李响来到明月寨之后,很快站稳脚跟,然后身居高层。先是教这些原本没机会读书的孩子认字,然后发现了鱼道,接着又发现了铁矿,建成土高炉。 冬日越来越冷,李响又带着大家制作羽绒服和低廉的防寒服。山上第一次,他们这些寨民在冬日有了外出活动的权力。 寨民粮食不足,又是李响从大周农书里学来知识,教大家改进肥料,兴建水利。明月寨和勋阳山区很多寨子一样,其实并不缺水,毕竟又是汉水又是丹江的,周边溪河遍布,缺的只是肥料和水利。 李响从大周农书中汲取经验,说服寨中老农,推广新型农家肥的制作,明年应该能看到效果。 如果顺利的话,明年起明月寨的粮食会大规模增产。再加上山林间放养的鸡鸭鹅猪等,明月寨有望实现吃食的自给自足。 另外李响还计划根据地势,利用小水库和水车改良大量山地的灌溉条件,但是却因人力财力不足暂时放弃。 总之这一系列的变化,寨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加上李响建工坊雇佣人力,青年营雇佣伤残老军,用股份团结大小头目…… 不知不觉间,整个明月寨自上到下,几乎都把李响当成寨子继承人的不二人选。并且除极少数人外,都盼着李响和刘素素早日完婚。 李响做的事情其实一点都不神秘,所谓的新技术、新法子大周基本早有了,只是继承、流传和推广方面做得太差。 其实历朝历代,中国的工匠甚至农民都不缺乏创新性思维,毕竟谁都想过好日子。只不过儒术对于技术进步,总体上是采取压制态度的。 所谓“奇技淫巧”的诛心之言,其实只是怕其中蕴含的力量颠覆士绅而已。工匠被贬为世代贱籍,被剥夺识字做官权,这就是士绅阶层心虚的很好例证。 大周的士绅控制一切社会资源,正人君子、圣贤子弟享受着金字塔顶端带来的优越感,通过儒学、科举和宗族把触手伸向社会的方方面面。 这些触手非常聪慧敏感,他们及时地压制一切不能受自己完全控制的东西,润物无声中消灭这些异端。逻辑思维和自然科学体系会带来自由化、体系化、独立化的思想学说,开启工业时代的大门,所以受到的压制最为严重。 不识字,没有自由,甚至不能保全自己财产的匠户面对先进技术,当然就提不上有多少积极性了。即使某些匠户有些好手艺,也要死攥在自己手里,传给子孙当铁饭碗,很多优秀的科学技术便是如此消失在了时间长河中。 匹夫怀壁。没有相应的身份地位却拥有巨大的财产,这便是小民的原罪,相当于抱着黄金的乞丐招摇过市一般,迟早成为士绅阶层的肥肉。 当明月寨的小两千寨民为了小铁矿和土高炉欢呼雀跃的时候,黄立仁这位以“严以律己”和“克己复礼”自居的老人,一边和蔡京进行利益交换,一边又将明月寨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代价很可能是明月寨的上千寨民。 但这位年轻时也是意气风发的圣人子弟却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小民居然想拥有铁矿,还有没有天理?!圣人云,存天理,灭人欲也!你们这些小民,就该服从王化,好好种地做工,至于这铁矿?也只好本人受点累,代劳喽…… 至于明月寨的寨民怎么想,呵呵,蝼蚁难道会有想法吗?他们又敢有什么想法?! 李响自以为已经对这个时代做了很多妥协,比如明月寨的上下等级之类。可李响还没有接触到大周主流社会,他却不知道,明月寨已在蜕变。 李响头脑中的四民平等、保护私有财产和学术独立、权力服务纳税人等现代社会司空见惯的思想,不可避免地通过他的为人处世,渐渐影响整个明月寨团体。对于严重缺乏安全感的寨民来说,李响的思想和做事方式简直是久旱逢甘霖,似痛苦之人闻到毒品一般。 但这些思想在士大夫眼中却是异端。几年后,李响暂时和大周的士绅阶层决裂时才发现,原来一切在他掌控明月寨之后,结果便已注定。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14章 年夜饭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明月寨里大操场,钦宗元年年夜饭。 饭桌上,何篾匠吃了一大口酸菜鱼,感慨万千。也不知道自家祖宗是不是有过什么功德,居然能够碰到夫子这样的贵人。 曽木匠也在感慨,他的孙女在蒙学营读书,家里也有人在工坊做事,小日子过得是蒸蒸日上。前不久,曽木匠和两个寨兵小头目合作,承包了防寒服工坊,已经开始给自己带来源源不断的利益。 还是小夫子有办法,把一件东西的制作过程尽量细化,控制工差。这样既能大规模出货,又容易掌控最关键的部分,不必担心自己被踢开。 其实李响本想让匠户营的大匠们完全把持工坊,但是素素却提醒了他,李响想到那些掌握武力的高层,出了一身冷汗。 借着对匠户营进行标准化和流水线改革的机会,李响让各位大匠把核心的手艺掌握在自己手里,并推动各位大匠和山寨高层联姻合股。比如明月寨的土高炉,只有雷铁匠亲自把握火候,才能够炼出好的铁水。 明月寨的工坊主和寨兵高层联合,就此出现了一个侵略性和开拓性十足的利益集团,时机成熟后它将自主寻找养分。 张清平想的更多一些,他原本和李响一样,只把明月寨当成临时落脚地。想着有个稳定去处后,立即离开,但他慢慢改变了看法。 看到李响各种神奇的手段,又了解到山寨高层一直在寻求招安,张清平也开始为自己和儿子谋求更高更好的位置。他在北地见识过大周边军、厢军和乡兵的糜烂,同时也见识过女真人的凶猛暴烈,少时进学的他对大周的时局很不看好。 张清平当然不认为大周会被这些蛮族打趴下,毕竟大辽全盛之时,拥兵百万,铁骑如云,也不过是和大周打个平手。他只是觉得北方边境迟早再起大战,很可能演变为国朝之初的几十年拉锯。 到时朝廷连年用兵,像刘成栋这样在朝中有后台,本身又英勇善战的勇猛之士,肯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凭借刘成栋早期厢军统领的高起点,到时明月寨也会成为一方豪强,几代富贵可期。 张清平原是沧州府的一位弓弩匠人,家里从事这一行已经有百余年。几年前,同乡的姜姓乡绅趁战乱之机,谋夺张清平的家产,并且勾结府令将他贬为贱籍。 这还不算,姜姓乡绅又趁张清平不在,侮辱了张氏。看着胸口插刀、痛苦死去的妻子,张清平把儿子藏到了山上,一把火点燃了自家祖宅。 刘成栋和辽军在府城附近对攻的时候,张清平瞅准机会,潜回府城。手持大弓、牛角弓和踏张弩各一把,张清平把姜姓乡绅全家45口杀个干净,连其远房亲戚都没放过…… 张清平趁乱跟着大周的败兵离开,又和刘成栋手下的败兵一起,营救出刘成栋几个。之后便一路逃亡到明月寨,几位高层感念救命之恩,也对张清平照顾有加。 吃了一口韭菜炒鸡蛋,张清平暂时压下心中的兴奋。不就是把直弓的拉力提高到50公斤吗,既然打算留在这里,那也该拿出几项绝活了,免得被大家看轻。 “流水线,标准化”的制度保证了,张清平只需要把握住最核心的部分,其它的便都交给寨子的雇工,而不用太过担心其它。李小夫子最讲规矩和报酬,张清平和很多人一样很放心。 张清平还祖传有一种大弩,某些方面比大周禁军使用的那种蹶张弩更优秀,当然还比不上神臂弓。还是等等再说吧,毕竟明月寨现在也没财力装备这种昂贵的武器,同时弩毕竟是朝廷严加控制的武器。 曾木匠和雷铁匠两家关系很不错,坐到一起窃窃私语。 “看来刘寨主是要把基业留给李小夫子了,毕竟李小夫子和刘大小姐,嘿嘿…老汉对李小夫子是完全服气的,做事讲规矩,还带着大家发财。”曾木匠一脸敬佩不已的样子,看着李响那里讲到,连干几碗酸枣酒,脸色有点发红。 “小夫子搞的那啥汉文拼音真是好用,硬是让咱们这些大字不识的匠户…呃,用字母识字。听说小夫子正带着几个聪明的小崽子翻译天工开物等几本书,是给咱们看的。呃,我看那上面好多老祖宗传下的宝贝,到时咱们的工坊又可以更进一步了。” 雷铁匠年轻时非常好酒,上山之后很少喝,寨子出的第一批野果酒虽然难喝,但他十分满意。“是啊,啊哈,我老雷前两天看到了双联法炼钢,居然能直接出钢水!已经按照小夫子的吩咐,搞了一个小炉子试试,还要写啥实验报告之类的,累得希慌。 看着曽木匠脸上羡慕的神色,雷铁匠大呼得意。“等钢水搞出来之后,咱们山寨就可以天天吃白面了,钢水呀他娘的,啊哈…山寨里除了刘寨主,我就服小夫子。小夫子能让咱吃饱穿暖,其他人谁有这个本事。” 匠户营,青年营,蒙学。入股工坊的高层,在山寨工坊做事的普通寨民,被李响雇佣的伤残老军,这些人都把李响当成了唯一的寨主继承人。老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虽然佩服李响的本事,但还是加快了自己的计划,要加快干掉李响! 在李响实验室干活的甄老实和何篾匠干了一碗,“听说没,高层要加快招安了……” “嘘,这种事还是不要乱讲。不过咱寨主这样的忠义之士,朝廷总有明眼人在的吧。”何篾匠说完后,又喝了一口山果酒。这种用野果酿造的酸酒比较难喝,不过对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口肉的寨民而言,已经很是奢侈了。 …… 云南大理,冬天居然不是很冷,大理国王正在宴请宗室和重臣。 50出头的大理国王段祺瑞,依稀可见当年的英姿飒爽,面容儒雅又不失威严。段祺瑞儿女不多,只有段麟杰和段麟烈两个儿子,以及段麟恬一个女儿。 两个儿子都很优秀,老大段麟杰以文才见长,老二段麟烈勇武过人,谁想到…还好恬儿贴心。看着刚满17岁的小女儿,段祺瑞很是欣慰。 “父王,你怎么不吃这道豆芽呀!这可是女儿专门为你和母后做的养生菜呢。儿臣待会儿还要给母后煎药,先告退了。”婴儿肥的公主看到丞相陆一鸣有话要说,于是撒了个娇,乖巧地退下。 丞相陆一鸣和近侍太监杜晨幺,分别是外官和内侍的头头,连忙躬身行礼。 大理国从上到下,无论士绅百姓,都对这位漂亮、善良又懂事的小公主十分喜爱,醉心于医术的公主几乎成为了大理国宝。因为王后体弱多病,段祺瑞又舍不得这个小棉袄,段麟恬本身又体弱,所以至今未曾婚嫁。 老国王吃了一口女儿的养生菜,哎呀,女儿的医术很有一套,这厨艺就…看到丞相和几位将军有话要说,段祺瑞心烦地让闲杂人等退下。 “陆丞相,寡人看你憋得很辛苦啊,有话还请直言。别说寡人不给你机会,回去又说寡人不听劝谏云云,百年之后再给寡人扣上一顶昏君的大帽子……”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15章 大理国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大理国的重臣已经习惯了这位曾经英明神武的国王发出“碎碎念”,他们按照套路一起行礼,口称不敢,请陛下一定保重身体云云。段祺瑞哈了一口气,无奈地请他们免礼,翻起了白眼。 陆一鸣作为百官之首,大理文官的定海神针,首先开口:“陛下万安,请王上收回出兵岭南的军令,和大周修好。” 丞相好直接!在场地文官、武将和宗室窃窃私语,现场嘈杂一片,宴侍官敲叉示意肃静。 陆一鸣等现场再度安静之后,继续道:“大周南部的精兵虽然被方腊吸引走大半,大周几年前也确实被辽国重创,但其根基未损。大周富有四海,大理国小民贫,若激怒……” 大理丞相反对的是出征岭南一事,岭南主要包括现在的广东广西,大周分别称为山南东路和山南西路。方腊派遣使者,请求大理发兵,南北攻击大周,事成后以岭南和福建酬谢。 大理重臣虽然不看好方腊,但却对岭南眼馋不已,想趁着大周虚弱来个不告而取,反正西夏国也从大周抢过不少领土。 陆一鸣代表的文官集团和一部分老将不想和大周开战,破坏两国得之不易的长久和平,但有人不这么想。 “丞相此言差矣。大周五年前牛哄哄地出兵,结果在所谓的讨土之战中折损了十几万大军,充分暴露其军队虚弱。现又被方腊搅乱膏腴之地,关中流民四起……”一位近年来冒头的土司将领侃侃而谈,现场土司出身的军将附和一片,然而在场的大多数文武面露不屑。 “此时大周国力正弱,正是我大理开疆拓土之时。丞相怎可长他人志气,而灭自己威风。难不成丞相有女儿嫁给了大周人,便把自己当成大周人,要投靠大周朝廷?”一位宗室出身的青年将领愤愤不平,说出了诛心之言。 四方之国,也许会对大周的军队等有微词,但无一例外地对中华文化心生向往。那是百鸟朝凤的仰慕,又是对于文明的向往。还是那句话,大周文辞鼎盛为历代之最,如当空艳阳。 陆一鸣有些气结,自己是和大周王家联姻不错,自己仰慕天朝文化也不错。可自己身为大理士族,怎会抛弃操守,有违圣人之道呢? 居然还怀疑老夫的气节,在座大部分重臣和将军,哪家不想和大周士族联姻?你这武夫想高攀,人大周的名门也看不上! 陆丞相脾气上来,当下怒不可遏,长身而起,遥指那位宗室将领。 老国王段祺瑞眯起了眼,嘴角带笑。老臣宿将也知道这位丞相,当年大理国第一风流才子即将发飙,纷纷正身看戏。有几个已经致仕的文官老将抛弃了以往的芥蒂,互递瓜果,边吃边看…… 陆一鸣站到正堂,抬起头,身上儒服笔直。侧身,没有背对着段祺瑞。“竖子辱我,想我陆家扎根大理两百余载,向来恪守圣人之道,子曰……” 那位宗室将领自知失言,怎么就没忍住,惹了这头倔乌龟呢?!这位年轻将领是二王子一方,主战派,急于反驳陆一鸣,情急之下怼了一把。 这下糟了!回去老妈肯定要打我,这该咋办,这老头子可是出了名的惹不起呀! 陆一鸣至少在大理,当真是无人敢惹。其出身大理国第一书香门第,曾经高中大理状元,在十几年内压制整个大理文坛,当真是打遍大理无敌手。 陆家家训严格,世代名臣重臣不断,是大理文坛支柱。而且只从文不从武,和王室以及大理士族多有联姻,深受历代国王信任。夸张点说,陆家不造反就可以在大理横着走,何况也没理由造反。 陆一鸣不仅文压大理国,还曾游学大周。因为不忿某些大周士子对大理文坛的诋毁,其在大周国子监大辩三天,最终引得王珪出面才惜败,名动大周、辽国和西夏文化圈。 消息传回西南,从此大理国的名门经常上演这么一副场景:贵妇拿木棍打着儿子的小手,还不忘数落:“你看看人家陆丞相,年轻时多么…你再瞧瞧你,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这一幕成为几代人的童年阴影,导致很多年轻人对这位丞相又恨又怕,敬而远之。 那位和二王子亲近的年轻将领升官不久,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大场合,居然就敢怒怼陆一鸣,真是好多年没有这样的事了! 段祺瑞揉了揉眉头,看向大殿上方的蛟首,不顾形象地开始掏耳朵。下面的文臣武将三五扎堆,自嗨起来,打听那位小年轻的同时,也开始调侃陆一鸣的怼人史。还有几个不地道的老家伙,反正也不在官场了,居然开始打赌这次丞相会怼多久。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陆某即便…”时间过去了大半时辰,陆一鸣依然引经据典地怼着那位小年轻,大理的文武开始同情那位一脸懵逼的宗室了。 之乎者也的声音连绵不绝,大王子听得如痴如醉。二王子怒目看向那位族弟,心里想着你丫惹他干嘛,不知道老子也惹不起嘛…… 老国王开始有点犯困,杜晨幺赶忙上前,给陛下按摩减压。陆丞相毕竟年纪大了,有点气喘,不忍看他活活累倒的段祺瑞抛出板凳。 “那什么,小木棍儿是吧,还不给丞相赔礼,回去宗人府面壁三天。陆丞相身为大理国柱石,你这小年轻,又是宗室,怎可出言轻侮。” 已经开始抽噎、即将怀疑人生的那位宗室,突然听到陛下喊自己的乳名,感动之余赶忙向丞相赔罪。狠狠地提醒自己,以后真得管住这张嘴,尤其是在丞相面前,太可怕了! 有了台阶下,要说的也差不多了,主要还是体力跟不上,陆一鸣于是欣然接受了这位小年轻的赔礼。 摸着这位小年轻的头,陆一鸣说了些孺子可教之类的肺腑之言,差点让对方又是一个趔趄。在场很多人松口气之余,还有点遗憾,换到十年以前,丞相大人可是能把挑衅自己的人怼到精神崩溃的! 陆一鸣坐回座位,这么一搞,原本对立的双方也被他给搅得气氛全无,气氛十分尴尬。老狐狸就是老狐狸,陆一鸣这么多年的盐不是白吃的,努力维持着日渐分裂的朝堂。 最后还是一位辞官的老将,见老国王不忍冷场,于是出声质疑大理能否打过大周,又怎么防范南越李朝。战和双方开始比较“文明”地扯皮…… 大王子段鳞杰和二王子段麟烈的争斗已经公开化,大王子得到了文官集团和一些老将的支持,二王子得到了一些青年将领和大半土司的力挺。 大王子段麟杰本不想斗,但想置身事外也不可能,只能被人推着斗下去。段祺瑞在位期间,整顿吏治发展生产,很得百姓和文官拥戴,临老却遇上儿子争位,经常唉声叹气。 主战的将领都是老二那边的,这些新锐将领和土司想要建功立业,提高地位,获取财富。二王子也想以击败大周的功劳压大哥一头,双方一拍即合。 辩至深夜,最后还是主战派占了上风,便宜不占白不占!大理国决定出兵,陆一鸣担忧南越国趁机来犯,想最后努力一把。 主战派却早有主意,提出让大王子镇守南部边境,防范南越国。这个提议一举三得,既把大王子踢开,又挡住了南越国,同时显得大王子战功赫赫。 宴会结束后,老国王很疲惫,仿佛在喃喃自语。“晨幺啊,你觉得有什么方法,能够让老大老二握手言和呢?” 扑通一声,杜晨幺这老太监连忙跪倒。“皇爷,您可别拿老奴寻开心了,奴婢这心肝儿受不了啊。这种国家大事,老奴怎敢置喙,还不被那帮文人生吃了。”杜晨幺汗如雨下,恐慌到了极点。 “起来吧,你这老滑头。”段祺瑞也知道难为他了,开心过后,一笑置之。 大理处处向天朝看齐,文人治国的传统有过之而无不及。杜晨幺这些太监贪财也就罢了,毕竟是国王的心腹,但只要敢向朝政伸手,那真就有点找虐了。更何况和大周的天下一统不同,大理国还有很多土司豪族。 “谢皇爷!谢皇爷爷!”杜晨幺看上去奴性十足,完成他的表演,眼睛深处却闪过刻骨的仇恨。 大周钦宗二年初,大理国秘密出兵六万,突然叩关大周岭南。大周军队后退几百里,同时进行坚壁清野,成功把大理军队挡在广西群山之间,不得寸进。 南越李朝随即进攻大理,大理国的大王子在几位老将的帮助下,将敌军挡在北越三关。 方腊突破包围圈,待要攻取整个江南东路,却遭到各地突然出现的民间武装的游击。同时周围的府县收缩防御,物资只出不进,方腊只好退守杭州府。 女真辽国决战之前,大周、大理和南越国已经开启三国混战,再加上方腊的凶猛势头。真是处处不平静,时时闻战声。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16章 年夜饭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明月寨,操场之上,集体夜年饭进入高潮。 平时难得一见的肉菜如流水般上桌,铁锅、菜油和新式菜肴让普通寨民如临仙境,有些不真实。之后的几天,寨中的公共厕所全部堵死,惹得李响眼皮直跳。 刘成栋啃着一块儿红烧排骨,一边皱眉看着李响和刘素素那里。 李响不胜酒力被抬下去之后,刘素素给他煮了醒酒汤,慢慢喂下。醒酒以后,不忍拒绝自己学生和寨民的热情,李响和刘素素打闹了一会,就来到青年营这边。 “怎么了,寨主?是不是不放心这小子,都让刘盛留下帮他了,还有啥担心的。”刘成梁和刘成栋干了一碗,半是玩笑说道。 “说多少次了,叫我大哥。刘家原本就人丁凋零,现在就剩你、我和素素,哎…不提这些,不提这些。”似是喝多了,一向沉稳的刘成栋真情流露,想起惨死的家人,泪流满面。 刘元刘盛两位壮汉双目通红,作为通家之好的熊大春也有家人遇难,但还是安慰众人。旁边十来个小头目也围成一桌,看到之后连忙眼观鼻鼻观心,说话声音也小了很多。 “你们都说说,我把素素和明月寨交给李响,到底有没有问题?这小子其它都好,就是手段太软了一些。”刘成栋似乎喝醉了,开始询问几位当家的意见。 “俺觉得没啥问题,李小子还没见过血,心软一些倒很正常。我老刘年轻时连鸡都不敢杀,要是生性就那么凶残,那谁也不放心不是。”向来实话实说的刘盛,直接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刘元表示为自己兄弟的智商捉急,还好你没坏心眼,不然早晚被寨主踢出高层。虽然在寨子里,大家亲如兄弟,可谁知道刘大哥这是不是试探呢?毕竟已经有了老黄的例子…… 熊大春看似不在意地喝了一碗酒,心中思考该怎么回答。“我倒觉得李小子不像是一个软柿子,很快就能证明。咱们等着看吧,大不了手把手教他杀人。” 熊大春本也对寨主的位置有点想法的,毕竟刘成栋兄弟没儿子。可山寨中的大部分人都只认刘成栋和素素,同时李响小子的手段也很厉害。 一连为寨子找到好几个财源不说,还利用工坊的利益把大部分的高层和底层寨兵收买了过去,这就很不简单了。再看看自己的两个儿子,老大熊成武脑子缺根弦,只能当个勇夫,而且还…老二熊成文倒是很聪明,现在天天疯也似地跟着李响学文化。呵呵,学文化,难道你还能给老子考个举人? 最后觉得吧,就算费尽心思拿到寨主位置,自己儿子也不能守住,熊大春也就熄了心思。何况他本就做不出出卖兄弟的事情,不然当年也不会冒险庇护刘家的子女,然后跟随刘成栋跑路了。 “我觉着,咱们得好好合计一下,让山寨的小崽子们好好世面。不如这样…”熊大春眼见刘元的神色,知道他也怕刘成栋继续试探,再试探可能就出事了! 为了转移微醉的刘成栋的注意力,熊大春放低声音,和众人商量调整计划的事情,目的便是为了让李响和青年营多见见血。 几人商量完毕,纷纷用不同的目光看向李响,有同情也有期待。雏鹰还是得踢出鸟窝,才能学会扑楞翅膀啊! 正事说完,刘成栋也酒醒,几位当家开始谈天说地侃大山。 “不过这小子够神秘的嘿,居然还是查不到他的来历。”刘元比较郁闷,又有些担心,女儿好像对李响有点想法。 “倒是花大价钱买来一些消息,大周立国后破家灭门的李家真不少。应该就是其中一家吧…”这是刘成梁的声音。 刘盛灵光一闪,感觉自己发现了新大陆。“哎!你们说,有没有可能……” “老二你他爹的闭嘴,这种话是能乱说的?!”刘元忍无可忍,强行制止刘盛。前朝皇室之类的,就算怀疑也绝不能说,这不是招祸吗? 刘成栋想起另外一件事情,“上次灌醉他时我不在,套出什么话没有。” 刘元当时把李响扛回去的,看几位兄弟都比较感兴趣,于是喝了碗酒开始八卦:“除了关于素素的,咳咳。除了爹妈,就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说要拿什么枪把野蛮人全杀光。啥枪能这么厉害,吹牛的吧……” “还说啥手撕鬼子,还一炮糜烂数十里…对了,还哭着说这里就他一人,再也回不去了之类。也真是可怜,不过也不用担心这小子逃跑了……”几位当家瞪大了眼睛,手撕鬼,这么生猛?! 李响并不知道,因为他的原因,原本只是想让青年营见见血的计划发生了一些改变,青年营即将面临生死考验。 青年营一个月前完成了改制,机智的刘成栋见李响搞得有模有样,于是一股脑把寨兵中的伤病员和新兵扔到青年营,李响为此不得不提前组建医疗队。 寨子里有几个把活人当死人医的医生,被李响组织了起来,毕竟这些人有过“经验”。然后让12岁以上的女孩子和几个体弱或对医学有天分的男孩一起钻研外科手术,同时把基本的手术、消毒和细菌感染等知识整理了出来。 明月寨医疗营,一开始便以近代医院的形式出现,很快发展成了一个庞然大物。李响将青年营定额为200人,共有15-20岁的青年50人,伤残老兵20多人,剩下是13岁以上的少年。 蒙学的少年和女孩也要接受一些基本军事训练,至少要有自保之力。事实上,很多山寨奉行全民皆兵。 明月寨每年都要集体训练几次,所有的青壮年都要参加,妇女也不例外。还是那一句话,这个时代的繁华和寨民没有关系,他们只是挣命而已。 李响正和自己的几个得意门生和青年营队长谈话。其中包括熊成文和刘元女儿刘小慈,以及杨建川和熊成武,雷铁匠的儿子雷达当然也在。另外秦钟和刘德成在之前的训练中给李响留下深刻印象,成功引起注意。 刘德成是刘寨主远亲,因为日子活不下去,全家跟随刘成栋上山挣命。因为跟随刘成栋上过战场,所以在青年营表现出色,也有一定刘素素的关系在其中,李响最终把他纳入重点培养。 秦钟则是山寨一个小头目的儿子,其父跟随刘元。不久前刘元被赵疤子的人埋伏,秦钟之父为了保护刘元等人撤离,孤身扑向敌军。 秦钟的母亲本来身体就弱,秦父去世后更是心神憔悴,很快撒手人寰。秦钟强烈要求加入寨兵,为父报仇,不想看着秦家绝后的刘成栋灵机一动之下,把他“介绍”到青年营。 刘元兄弟亲自登门说情,李响见秦钟比较踏实,对新知识接受比较快,于是也答应重点培养。 起初秦钟对刘寨主的安排很是不爽,认为寨主不看重自己,但没过几天就发现了青年营和蒙学的不凡。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17章 安排门生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秦钟到青年营后,每天都要晨跑,然后是基本体能训练,上午主要是文化课学习。然后是下午的战阵训练,还要头戴护具进行对抗训练,还有射箭等针对性训练。 俯卧撑、仰卧起坐和单杠等,在秦钟看来也就是新奇一点,但是弓箭的针对性训练却让他大开眼界。弓箭手的训练一般费时费力费钱,所以弓箭手才那么宝贵。 但李响习惯依靠集体的力量,他搞出来的“滑轮石”缓解了费时费钱的矛盾。弓箭手不需要浪费宝贵的弓箭,只需左手搭着弓的模型,用力用右手拉起滑轮下方的石头,有节奏地重复这个动作,便可以模拟射箭。 再加上几种练习胳膊和腰力的训练器械,短时间内训练大量合格的弓箭手,在秦钟看来已经成为可能。 青年营已经装备40公斤的直弓,最差的都是30公斤,以后将会换装拉力更大的直弓。批量训练的直弓手比较呆板,个人准头也完全不能指望,所以对指挥官的战阵素养要求较高。 青年营别具一格的饭菜和上午的文化课程也很吸引秦钟,读书认字啊,即使在文词鼎盛的大周,对小老百姓来说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李小夫子教给大家用26个符号相互组合来表示文字的方法,使得秦钟已经可以阅读蒙学翻译的书籍了。这一点不出李响的预料,汉语拼音本就这么神奇。 经过李响和刘素素、熊成文等人的努力,汉文拼音成功在大周扎下根来。26个字母加上声调,再配合阿拉伯数字,聪明者不到三个月就可以阅读拼音书籍。 操场上,酒席未撤。李响正和他的学生们说着蒙学和青年营日后的一些安排,以及蒙学、青年营和匠户营联合组建实验室的决定。 经过李响的安排和众人的意愿,熊成文今后主要负责蒙学营的书籍翻译,把更多的书标注上拼音,还要带几个数算较好的少年少女负责账目。 刘小慈全心投入医疗队,研究手术和药丸、药剂等;呆萌但对机械有着非凡天赋的雷达进入实验室,深入参与李响的研发工作;熊成武、杨建川、秦钟和刘德成开始朝合格的将领努力。 所有学生还需继续接受李响的文化课教育,等到李响把自己的知识教完并且整理完毕,就可以让自己的学生逐步接过大部分工作。这样李响就可以腾出手做其它工作,而不是简单地重复。 青年营周围围满了几岁到十几岁的孩子,刘素素正在蹂躏几个小胖墩,几个胖娃娃兴奋地大叫。不断有寨民向刘成栋行礼之后散场,李响喝了口茶,趁着好不容易齐聚,继续讲接下来的一些安排 刘小慈怔怔地看着自己最敬佩的李小夫子,嘴角露出甜蜜的笑容。大周男子十五岁,女子十三岁便已算成年,青年营的很多少男少女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小心思。 在欢声笑语的年夜饭中,钦宗元年终于过去了。李响刚好20岁,刘素素17岁。 明月寨的操场上,寨民基本返回自家。一些年老寨民不分高低贵贱,一起动手把剩下的火堆拢成几团,然后凑到一起,喝着热汤开始谈天说地。 说的最多的还是李小夫子和刘素素,主要还是这大半年山寨发生的巨大变化。 也有人好奇李响到底是哪里人,然后就会被周围人强行打断。因为明月寨的现在以及将来,已经缺不了李小夫子了。不管李小夫子生平如何,朝廷逃犯也好,没落世家也罢,总之明月寨都离不开他。 明月寨可考历史中的第一次,寨民重新有资格继续守岁的习俗,不少人老泪纵横。在柴火的噼啪声和寨民的哭笑声中,大周元年过去了。 …… “噼啪”一声响,完颜阿骨打用木棍翻了一下柴堆。 长白山的冬天比明月寨要残酷得多,过冬物资不充足的话,一个部落整个消失也不是没可能的。 不过今年的女真人不会有这样的困难,从契丹人和汉人手里抢来的东西十分够用。室韦人和奚人等小部落陆续投附,也带来了大量财富,阿骨打心里清楚,这都是女真战士用命换来的。 阿骨打作为一个天才的军事家和政治家,采纳了汉人儒生的建议,看准时机,要改革女真军制。既是酬功,也是收权,更是为了接下来的生死之战增加胜数,提升女真士气。 猛安谋克,女真版本的武士分封制,是女真人的基本军户制度。女真政权发展到最强大时,几十到几百个军户供养一位女真武士。 女真战士只有立下战功才能得到自己的军户。这些军户平时相当于他们的苦力,任由奴役,而且还可以从中挑选辅兵,用来充当炮灰,运送战利品等。 阿骨打宣布猛安谋克改制的决定后,在场女真贵族一片沉默。但他们都明白,阿骨打如今在部落中的威望如日中天,猛安谋克也明显有利于绝大多数底层战士。若是没有合适理由,贸然反对,其下场只能是被自己的属下抛弃。 “长白山神在上,我,完颜阿乞买。愿遵从大汗的命令,直至死亡!”阿骨打的亲弟弟,完颜阿乞买早知今日之事,当即表示效忠。 “我,完颜澣也…”这是阿骨打的堂弟。 “我愿遵从父汗的命令…”紧接着这三位,阿骨打的两个儿子完颜宗望和完颜宗弼也表示效忠。阿乞买的儿子完颜宗辅,澣也的儿子完颜宗翰也都没有例外。 历史上第一次,完颜阿骨打整合了整个女真部落,初步实现了集权。随后女真爆发出的野蛮力量席卷整个辽国和大周,让无数家庭破碎,无数文明成果被毁。 整个冬天,阿骨打都在收拢女真小部落。女真铁骑席卷辽国东部,用缴获来的铠甲兵器替换女真战士手里的垃圾,用掳掠的汉人匠户修理打造兵甲。 阿骨打手下的女真联军,本族战士已经剧增到2万人,加上附属的部族军,战兵已经超过了五万。 大周钦宗二年,第一天。大多数周人百姓还在沉睡,辽国权贵包括国主还在彻夜狂欢,女真联军却在严寒中誓师出发。 一个个女真战士走到自己身边,行礼之后继续向前,脸上满是坚毅决然…阿骨打看向辽国中都,远处的天穹似在黑暗中颤抖。天祚帝,黄口小儿,不知你的70万大军,将如何抵抗我阿骨打。 中国北方,长白山,一股新的野蛮力量,已经成型!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18章 各有谋算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明天便是上元节,李响给各年级分配了假期任务,看着因为放假而尖叫的一群熊孩子们跑远,然后和刘素素走到一起。 “汉文拼音很好用啊,又快又省笔墨,可以直接代替汉文了。为什么还要学习方块字,不是浪费钱粮和时间么?”刘素素拿出手帕,给李响擦了擦汗,问道。 李响皱紧眉头,语言之争要在明月寨出现了吗?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自己既然敢拿出拼音文字,就不怕它会失控。 “倒不浪费什么,我打算让孩子们接受三年的蒙学教育,至于更高深的学问以后再说。有三年时间,够学习汉字了。” 李响先说出自己的安排,继续道:“再说了,咱们的老祖宗使用了几千年方块字,怎么可以丢掉…拼音只是一种辅助,可以帮助蒙学孩童尽快掌握汉字,还可通过拼音提前进行书面交流。” “会拼音,又有几百汉字的基础,看着标注拼音的书籍,便可以继续学习,这才是完整的蒙学教育。至于错过蒙学的普通寨民,倒是可以只学拼音……” 李响知道山寨里有人给素素扇风,所以详细解释:“主次一定要分清,不过简化字要尽快整理好,能省很多功夫。素素带着女学,又负责汉文课,还要参与编写简化字,真是辛苦了。” 刘素素的母亲也是书香门第,李响的书面语法和这个时代相差较大,所以直接让刘素素负责汉文这块的教学,虽辛苦但素素从不喊累。 李响正编写几十篇课文,用于蒙学识字,等简化字也整理出来后,刘素素便轻松许多。 看到李响这么关心自己,刘素素开心地挽着他的胳膊。不知怎么,刘素素最近对李响的甜言蜜语,越来越没有抵抗力。 “就你会说话。不过咱们人手太少,山寨那几个老童生都很忙,再加担子会死人的。要是能有十几个秀才就好了。” 李响理了理素素飘扬的黑发,听她继续道:“可惜我爹说,既然现在是緑林好汉,那就要守緑林规矩。什么十抢十不抢的,好麻烦,穷秀才居然不能抢。又不是要抢他们,是给他们活计嘛。举人更不好强来,官军会进攻的……” 自从刘成栋默认刘素素和李响的关系之后,早年丧母、内心脆弱的素素,在李响面前就有些絮絮叨叨。 李响十分耐心,总是听刘素素说上大半时辰,等她又渴又饿之后就给她做好吃的。 慢慢地,刘素素养成一个毛病,每到饭前就来找李响唠叨。嗯,我好机智,不用担心饿了没人管…… 吃完晚饭,把素素送走。李响刚关闭房门,就听到外面传来素素和另外两个熟悉的声音。没过几息,“惇、惇、惇”的敲门声响起。 打开院门,李响惊奇地发现是熊婶和曽婶,素素在旁边扭扭捏捏地,都不敢往自己这边看。 熊婶是熊大春妻子,曽婶是曽木匠妻子,这两位负责青年营和蒙学的伙食,还经营着各自的制衣工坊。端上对普通寨民来说比较奢侈的浓茶,李响微笑看着对方。 两位中年妇女先是对视一眼,还是熊大春的老婆先出声:“李小夫子,咱两个因为嘴碎,被推出来问小夫子一些事…” 看到刘素素的脸红扑扑的,李响心中一动,大概猜出是什么事。 看着两位大婶云里雾里,李响有点心急,你们倒是讲啊! “熊婶叫我李响,或者李小子都行。什么夫子夫子的,我怕熊叔打我。是工坊又出什么问题了吗?还是那几个小工具不好用?”李响主动引导两位。 听李响这么一说,熊婶和曽婶心里乐开了花,那个什么顶针真是好用。 “不不,挺好用的,这次来也不是问这些俗物。咳咳,敢问小夫子,对我们大小姐可还满意?”熊婶执掌自己的小工坊没多久,之前也是大门不出,还不是很社会,但这么说是不是有点…… 李响茶碗掉在了桌上,这么生猛?!曽婶目瞪口呆,旁边刘素素的脸好像要滴出水来。熊婶当晚回去之后,被熊大春骂了个狗血淋头,“可还满意”成了明月寨年度流行语。 熊婶从李响和曽婶的神色上意识到不对,开始疯狂喝水,一碗又一碗。 刘素素紧张万分,绞着手指,咬着嘴唇。头快放到桌子上了,小心脏砰砰地跳…… 沉默中,素素的双眼有些温热,李响难道不想娶我,不然为何不回答?心往下掉,耳朵似渐渐听不到声音…… 刚要抹泪,刘素素却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好熟悉。抬起朦胧的双眼,李响正深情看着她,素素慌忙把眼神挪开,还不忘把泪珠抹掉。 “我懂两位婶子的意思,我和素素的关系大家也都知道…”之前看到素素有些颤抖,李响知道自己必须顶上去。 素素或许因为家庭原因,内心敏感脆弱,两人不多的几次吵架,大都是李响考虑不周所致,或者说有人胡搅蛮缠。咳咳,可能也有女生身体规律的问题,李响有时比较邪恶。 刘素素在返回自家宅子的路上碰到两位大婶,感觉她们鬼鬼祟祟,好奇宝宝的她成功把话套了出来。一听是要给自己做媒,风风火火地要跟来。 熊婶虽然感觉跟礼法不合,但谁让咱们现在是人人喊打的山贼呢?再说公中每日的审判一直在强调什么公中无禁止,寨民即可行。 耐不过刘素素难缠,两位婶子径自把刘素素带了过来,为以后的自由恋爱和上门逼婚树立了标杆。 李响深吸一口气,看着素素。“其实小子早有准备,还请两位婶子做个见证。我李响在此立誓,愿娶刘素素为妻。素素,可愿嫁我?” 呆若木鸡的熊婶和曽婶看到李响拿出一个锦盒,一打开,差点闪瞎了三个女人的眼睛。正泪湿双颊、不知所措、嘴唇颤抖的刘素素,马上被锦盒里的东西吸走全部注意力,只见里面有一条项链,一副手镯,一个戒指…… 除高中那若隐若现的感觉外,李响是第一次恋爱。因为追女孩缺乏经验,李响决定粗暴一点,把记忆中的首饰全部打了一样。 为了打造这套首饰,李响耗费了大量精力和时间,自己积累的财富也消耗小半。主要是鱼道、制衣工坊、土高炉等的分红,另外雷铁匠坚持不要筹资。 刘素素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过那些首饰,李响好尴尬。拿起锦盒,素素和两位中年妇女一阵风地远去,剩下李响在风中凌乱。 一路上,两位大婶羡慕不已,摸摸这件,戴戴那件,感叹自己怎么没这好命。两人浑然忘了自家的使命,貌似最后是,李响和刘素素自己定亲了?! 明月寨大小姐,刘素素,第二天便闪闪发光地穿堂过室。之后几年中,寨中妇女尤其是年轻妇女,渐渐穿戴起这种“明月”首饰,成为女性奢侈品的源起。 李响的炫富举动被后来的年青人腹诽不已,你送个戒指或者手镯就好,好嘛直接送一大筐,工作半辈子也凑不齐订婚首饰啊兄台! 咳咳,其实李响完全是因为没有经验,加上有点强迫症,所以……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19章 达成协议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在熊婶和曽婶的见证下,李响和刘素素“擅自”定亲。 李响刚关门躺下,就听见山寨里一阵欢呼,这是等候消息的寨民在庆祝,为小夫子和大小姐的结合而庆祝。 李响感到一阵温暖,中华的老百姓向来实在。有些冷,起身,给新式地龙加上些草末碎柴,拍拍手,重新钻进被子。 春节刚过,明月寨依然十分寒冷。一时睡不着的李响很好奇,这两位大婶怎么会突然过来“逼婚”?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当然有猫腻,刘成栋和刘成梁等寨兵高层没有睡觉,正在议事堂连夜议事。 “嘿嘿,拿几件首饰就想娶我女儿,想得美…”刘成栋嘟囔道。不过大家都看出来,寨主其实很高兴。 明月寨即将招安,大部分高层即将离开。李响虽然身世不明,但凭借本事和为人得到了几位当家和十来位头目的支持,少数人例外。如今李响和刘素素定亲,接管山寨就更名正言顺了。 “上元节后,兵发郧阳府!”刘成栋霍地起身,看着堂下的头目,下令。 各位头目听命离去,开始做出兵的准备。不多时,议事堂只剩刘元、刘盛和熊大春,刘成梁亲自查看周围,确认无人偷听,然后关闭房门。 “素素也不知道矜持一下,还自己跑过去…怕那小子不答应咋地?女大不中留啊…”刘成栋情绪复杂,感觉自己养大的闺女被狼叼走了。 刘盛嘿嘿一笑,“俺觉得这样挺好,咱们江湖儿女,难道要学道学先生吗?” “算他上道,有些担当。”刘元心不在焉,女儿小慈似乎对这位小夫子…其他人老子都不怕,可万一素素不同意…… 熊大春却在担心另外一件事,“真要做到这种程度?会不会过了,李响小子和寨民会怎么想?”熊大春觉得,让青年营的小子见见血是必须的,但是不是有些太过? 刘成栋也有点担心,但仔细想了想计划,觉得没什么问题。 就是因为担心青年营死人较多,李响迁怒素素,刘成栋才推动熊嫂过去提亲,先把婚事定下,不怕他反悔。同时,也是逼某人赶紧动手。 “不过分,一点不过分。本来是见见血就好,但谁让咱们寨子又是铁矿又是土高炉呢,周边的寨子应该是得到了老黄的消息,很是眼红。日子红火是好事,但没本事保护自己就是祸事了!”刘成梁负责打听消息,提醒众人周边的风险。刘盛这才意识到,勋阳山区从来不止自己一家。 刘盛火了,“娘的,刚过两天好日子就不安生!西边大山里不是没好东西,药材,猎物。实在不行就开垦山地,也能勉强过日子。自己不争命却想抢咱们的食,看谁敢伸爪子!”他在铁矿和工坊都有股份,当即怒不可遏。 “成梁辛苦一下,留在寨子附近,盯紧了。现在素素和李响的关系订下了,就不信老黄那厮还忍得住!”刘成栋眼睛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他要在临走前把老黄和赵疤子的问题解决,再留下刘盛和年老伤残的兄弟帮着李响。这样,应该没问题了吧? 老黄确实忍不住了,这次进攻勋阳府城,寻求招安,是他唯一掌控明月寨的机会。否则等山寨顺利招安,李响那厮又迎娶了刘素素,就没他什么事了。 老黄为了明月寨,流血不止一次,但他觉得自己能做得比李响更好。 抢个富户就能快活一阵,为何辛苦种地?杀人绑票难道不比在工坊做事强?上山拼命,不就是为了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为了漂亮女人吗? 想到秀丽的大小姐,老黄心里就是一阵火热。急不可耐地,老黄让自己的亲信通知黄立仁。既然这次主要依靠外力,大不了把山寨的利益多分一些出去! …… 上元节晚上,郧阳城内,街上繁华得紧。 郧阳厢军都统,匪盗招安出身的张天垒,正在客厅接待一位特殊的客人。致仕礼部侍郎黄立仁,十堰州百姓又恨又惧的黄家家主。 张天垒震惊于黄立仁带来的消息,他眉头微皱道:“此消息是否有误,明月寨末将也了解一些。刘成栋号称忠勇传家,怎会进攻郧阳府城呢?这没理由啊?” “忠勇传家?忠勇到落草为寇了吗?至于理由,张都统难道不知杀人放火受招安的说法?”黄立仁不屑地哼了一声,还以为这个武夫,曾经的匪寇想提高价码。 蔡京一系在朝中的局面很不利,于是有人嘱咐黄立仁,必须把据说跟李纲和虞允文都有联系的刘成栋捏死,不让其有翻身之日。下棋嘛,先捏死对方一个棋子也是好的。 为了让自己向来看不起的武夫卖命,黄立仁只好出血本。“张都统可知,最近从郧阳府城流出的大量铁器,还有被称为羽绒服的东西?” 听到这里,张天垒两眼放光。作为负责地方平安的厢军都统,怎么会不知道这些。“羽绒服和防寒服末将有些了解,是明月寨搞出来的,难道那些铁器……” “不错,传闻中的富铁矿也在明月寨。只要把刘成栋留在郧阳城下,明月寨唾手可得,都统可以占三成。” “成交!” 稍晚,郧阳城黄家别院,黄立仁正享受着小丫鬟的服侍。“老爷,难道真要给那个武夫这么大份额?”黄管家站在下首,好像在为主家鸣不平。 “不仅是张天垒,还有郧阳府令、判官那几个,人情处处是文章啊。”黄立仁似在感叹,又似在训诫。 黄管家打蛇顺棍上,“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样一来,寨子里那位少爷的份额可就…毕竟那位少爷出力也不小……” “一个背家之徒生的杂种,想入族谱也就罢了,居然还想在明月寨自立。虽不忍,也只能是清理门户了,清风寨的赵疤子会解决此事……” “那赵疤子的份额……” “这等凶顽之徒杀人无数,作恶多端,焉想复做良民耶?张都统自会料理,不必担心。” “明月寨的工坊和铁矿虽然要紧,但李响那后生既然能找到两条财路,想来还有更多,汝可明白?”说到这里,黄立仁双目微眯,微瘦的脸庞看不出喜怒。 黄管家暗骂老狐狸。还是被他看出来了,看来这个大财源又和自己无关了,也不知何时能…… “老奴明白,那就让这小子在家里当个管事吧。张天垒这武夫还想跟老爷争,岂不知那些工匠和李响到了老爷手中,出产岂止十倍,真是愚笨得紧……”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20章 突然袭击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清风寨位于一个山尖上,看上去就像是绝壁上的空中楼阁。但稀罕的地方就在这里,山顶竟有活水。 议事厅是一间独栋木屋,类似西南大理的脚楼,寨主赵疤子正和几个联兵的寨主争吵。 “寨中的女人我三王寨必须要三成,老子手下的兄弟们很久没开荤了!”三王寨位于明月寨西边五十里处,人丁近千,王家三兄弟当家。 明月寨北边,地势险要处坐落着黑虎寨,也是易守难攻。其大当家急道:“那防寒服和羽绒服的做法,我黑虎寨一定要拿到手。” 唾沫星子飞溅。小半天后,几方在利益分配上终于达成一致。 赵疤子不动声色,心想只要事后杀掉老黄那个蠢货,然后利用明月寨的资源掌控这些寨子,那自己也算一方枭雄了! “明日晚上,合兵五百。踏平明月寨,大抢大杀!”赵疤子给这些暴徒鼓劲,仿佛胜利就在眼前。 “踏平山寨,大抢大杀!”这是三王寨大当家的声音。 “踏平山寨,大抢大杀!”这是黑虎寨大当家的声音。 …… 上元节的明月寨一点不见热闹。经济条件还不是很好,哪能每次都过大节,更重要的是夜里寨兵有行动。 古代夜里行军十分危险。道路不好走就罢了,关键是军队营养状况不好,导致夜盲症很严重。 但这些对刘成栋的部队都不成问题,出山的路闭着眼都能走,带着火把就可保证不迷路。此外明月寨经济渐渐好转,寨兵群体渐渐补充了大量动物内脏,缓解了夜盲症。 李响、刘素素、刘盛等正在南门口,送寨主出行。 刘素素拉着刘成栋的胳膊,“爹爹,会不会很危险?非要打郧阳府才能招安么?” “傻闺女,能有啥危险?又不是真的要攻城,只不过是吓唬那郧阳府令,好让朝廷知晓罢了。只要惊动了圣上,朝中自然有人为你爹说话。你在明月寨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到处乱跑……” 刘成栋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女儿,又朝李响点了点头,想说什么还是忍住了。转身,大步离去。 寨民为招安喜气洋洋,又担心亲人有损伤,他们心情复杂地送别自己的父兄,全然不知生死考验的临近。 上元节刚过,明月寨依照李响的安排进行了动员。孩子们集中在蒙学营,匠户营戒严。 大部分青壮也动员起来,或是巡逻或是参与防守。虽然不认为会有什么大危险,但李响觉得还是小心为上。 为了确保安全,杨建川的老子杨营东率领五十名寨兵留下,此外伤残老军被安排到蒙学和工坊的宅院内。青年营在蒙学和工坊的中间集合,准备随时支援。 刘素素觉得李响疑神疑鬼,但李响老是想起刘成栋对刘素素的叮嘱,总感觉要出什么事情,所以让刘素素领着妇孺待在蒙学。 明月寨在一个葫芦型的小山坳里,地势从西北到东南逐渐降低,主要出口在东面和南面。四周群山密林遍布,易守难攻。 寨子四周有多处明哨暗哨,几条可以通行的山道都有大木巨石搭建的关口,还有壕沟拒马若干。 多年为将的刘成栋造诣果然不凡,明月寨的防御体系中规中矩,简单实用。而且充分利用地形,降低了工程量。 时近午夜,李响巡查完寨墙和各处暗哨,抽查了守寨武器,没发现什么纰漏。 正要关门睡下,就看到东边山上火光冲天,惨叫声、喊杀声和报警声随即响起。李响心头巨震,马上和熊成武、刘德成等赶往东边寨门,杨建川和秦钟负责蒙学和匠户营的防守。 时间倒退到十分钟之前,东边山上,关门前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负责防守的小队长看着火光中的赵疤子,高声喊道:“敢问赵寨主,有何贵干啊?” “少废话,打开关门,饶你一命!”赵疤子嚣张地叫嚣,貌似一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赵疤子,你少狂。用不了一刻钟,刘寨主就会带兵过来,要是识相……” “哈哈,别以为老子不知道明月寨全军出动了。刘成栋这次回不来了,郧阳府的厢军正等着他呢!” “啊,你怎么知……” “嘿嘿,这你就得下去问刘成栋了。让你见识见识官军的猛火油柜!” 猛火油柜,大周禁军和厢军制式装备,黄立仁花了大价钱从张天垒那里搞到了几台。 猛火油柜使用煤油或者初步提炼的石油作为燃料,将空气压缩后,把燃料喷出。十分钟不到,二十名把守关门的寨兵被烧死,关门被破! 李响刚到东寨门,就看到北面和西面的山上又同时燃起火光,越发感到不妙。 李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熊成武,你马上传令剩下的老弱全部撤到匠户营。青壮带上全部武器,往蒙学集合。” 作为最大财源,匠户营不久前用砖石建成了高墙,看上去就像是小堡垒。而蒙学只有低矮的土墙,蒙学的工作一直很紧张,外加没有预料到寨子被破的情况,所以防守堪忧。 “刘德成,你马上通知杨营东,让他撤离所有的关门、明哨和暗哨,集中防御东南西三个寨门,一定要撑到寨主返回。”李响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马上做了最坏的打算。 明月寨北边靠着山,只有东西南三个寨门。寨门都用烤过的大木制成,里面还有较短的一层木桩,用来提供支撑,并且作为防守人员的落脚地。 李响在南门打退了赵疤子三次进攻,然后就看到一队官军在长牌手的掩护下上来,推着一个水车模样的东西。 “水车”靠近寨门,李响命令用火箭射击。没想到又有一队官军上前,手里拿着大号的弓弩。 “蹶张弩!”杨营东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就把李响扑倒。 李响眼睁睁看着一个非常眼熟的寨兵被弩箭穿透胸膛,然后倒了下去。倒吸一口凉气,蹶张弩这么厉害! 随后便有两股水柱一样的东西在寨墙上喷洒,猛火油柜! 寨墙上的青壮先被官军用蹶张弩压制,然后又被猛火油柜焚烧,防线很快被突破。李响见识到了号称“糜烂”的厢军实力,依然不是初步训练的青壮可以抵挡的。 寨墙在迅速燃烧,高温炙烤得脸手发烫。李响看着蒙学营外面的赵疤子,心沉似水。 杨营东成立敢死队,有李响保证的优厚抚恤在,几十名老军和青壮交代了后事,然后冲向杀进寨门的贼兵。 李响不想扔下那些人独自逃生,却被杨营东强行带到了蒙学。 在官军和赵疤子的联军刀枪下,老军和寨兵一个个倒下,但无一逃跑,李响的愤怒终于压过了初见血腥的恐惧。 蹶张弩是吧,猛火油柜是吧,铁甲是吧。哈哈,猖狂是吧?! 你们,对力量一无所知…… 不久后,李响顶着巨大的经济压力,开始研究新式武器。从此明月寨东北方,高墙围起来的一片山脚,每过几天便会传来“轰隆隆”的响声。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21章 危局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刘成栋看着被五花大绑的老黄,神色复杂。“老黄,为什么要这么做?” “寨主,你这啥意思,要杀要剐给个明白话。” 这时熊大春走了过来,“大哥,那几个都招了。果然是老黄这厮一直出卖山寨里的消息,幸亏咱们停留的地方离郧阳府还远,不然就被包饺子了。” 熊大春擦了擦身上的鲜血,看着老黄,就像在看一个死人。此话一出,原本搞不清楚状况的众头目一片哗然。 眼见事情败露,老黄终于颓然坐下,“就说事情不该这么顺利,还以为刘寨主你的手段变软了,原来是引蛇出洞……” 刘元直接打断了老黄,“老黄,你父母被族里赶出来,最后惨死。你自己拼命求活,然后投奔我明月寨,大哥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却为何反叛?” “大哥是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可寨子为什么要交给李响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我老黄差?” “兄弟们拼死拼活,只是为了挣命而已,并不是谁都想去效忠朝廷。” “寨里的利益为什么要分给那些低贱的匠户,兄弟们多分点不好吗…”老黄激动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诸位头目神色各异,毕竟这些话还是很煽动的。 刘成栋心里明白,这一天迟早要来。明月寨表面上一团和气,可总有些人不甘雌伏,有些人不想招安。 刘成栋淡淡说道:“所以你就勾结黄家,勾结赵疤子…寨子不是老子一个人的,不是我想给谁就给谁,公中每日的审判你没听?” “想要那个位置,也得看大伙意见…你真以为黄立仁会讲道义,把寨子交给你?黄扒皮偌大的名声,你没听过?” “到时候山寨成为张天垒、黄立仁和赵疤子嘴里的肉,兄弟们手里没有了刀枪。没有了依仗,你以为自己还算什么?!” 老黄心里发虚,但还是梗着脖子。“成王败寇,少来这些没用的。看在曾一起出生入死的份上,给老子个痛快……” “我有急事禀报寨主,寨主!…”就在这时,山寨方向有急报传来。刘成栋看着浑身浴血的暗哨,心里咯噔一下。 刘元非常着急,一把抓住这人,“杨营东不是带着五十兄弟留下了吗?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是官军,来攻寨子的不仅有赵疤子、三王寨和黑虎寨,还有五百多的官军,官军直接攻寨了!” “他们用猛火油柜烧开了关门,还有蹶张弩,太狠了。寨门被突破了,小夫子正带着青年营退守蒙学,匠户营那边…”这位暗哨也有亲人在寨中,因此尽管血流不止,但却忍着剧痛,尽可能说清楚一些。 这位暗哨是刘成栋故意留在寨子附近的,主要任务是传递赵疤子攻寨的消息,刘成栋好及时返回,杀个回马枪。 这位好不容易突出重围的暗哨把情况大体讲完,很快闭上了眼睛,从容死去。 各位头目和当家听到寨子已被攻破,都大惊失色,纷纷请求立即返回。 刘成栋知道老黄和黄立仁勾结,也知道黄立仁和赵疤子勾结。 他正是想利用这次虚假的出兵,让官军紧守郧阳不敢出击。然后勾引早对明月寨有想法的赵疤子和其它寨子进攻,顺便让明月寨的异心之人暴露出来,最后刘成栋带人杀个人仰马翻。 有杨营东帮助,守好寨门不难。这样既可以锻炼李响和青年营,又可以一举解决老黄、赵疤子以及寨子的异心之人。 可现在计划出现了大偏差,居然有五百官军直接参战了,而且还带有猛火油柜和蹶张弩这等犀利武器! 刘成栋没想到黄立仁和厢军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国朝崇文抑武,张天垒竟敢私自出兵?! 毕竟上山多年,刘成栋不了解外部具体情况。五年前惨败于契丹后,大周武备进一步废弛。 大周各地,禁军和厢军一片糜烂,军官忙于走私做生意,乡兵和弓手更是形同虚设。感觉到危险临近,一些不安分的大士绅开始向军队伸手,黄立仁只是一个小角色。 刘成栋更不清楚朝中局势的大变、蔡京背后的推动和明月寨财富的巨大吸引力。官军、赵疤子和寨子里的叛徒联手封锁了联系刘成栋的山道,这个暗哨也是拼死突围,活着见到刘成栋已是侥幸。 刘成栋知道情况危急,让熊大春带着五十人,多打火把迷惑官军,自己带领主力全力返回。 熊大春知其中凶险,立即带人冲向官军的陷阱,给刘成栋争取更多时间。 老黄震惊了,怎么还有五百官军直接参战,这样的话明月寨还能剩下什么? 这跟说好的计划不一样啊,难道真的如刘成栋所说,自己从头到尾都被利用了?老黄心里五味杂陈,被推搡也毫不在意,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 …… 官军和清风寨攻破明月寨后,除了少数“精锐”之外,其它人开始四处抢劫,公中库房当然是第一时间被官军控制。 明月寨的寨民,生活是好过了一些,但远谈不上富裕。联军除了在公中和小工坊收获一些东西外,其它地方真没多少油水。 老黄安排的叛变党,打着暗号见到了赵疤子。蔡二赖子道出明月寨的精华在匠户营和蒙学,很快官军和土匪这看上去比较诡异的联军就把这两个地方包围,开始招降的套路。 “李响是吧,听说你是这里管事的?”一个官军把总志得意满,大胡子飞扬。旁边的蔡二赖子左顾右盼,不想面对蒙学里的寨民。 曾木匠看到蔡二赖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蔡二赖子,你居然当官军的走狗,不怕你死去的老爹爬起来吗?” “别说这些没用的,赶紧投降。刘成栋都想招安,老子投降官军又咋了?寨子里的东西都是大家的,就得大家都有,凭啥分给你们这些匠户和李响那小子!” 蔡二赖子说完后,一群平常好吃懒做的明月寨“盲流”,现在的叛变党,跟着起哄。尽管李响尽力让更多人从山寨的发展中受益,但世间总不缺想不劳而获之人,和贪得无厌之人。 “刷~~~嗖!”蔡二赖子的脖子差点被一箭射透,刘素素听不下去了。蔡二赖子直接倒地,晕了过去,看得几位官军牌子头青筋暴跳。 大胡子军官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很是羞怒,把过来挡箭的刀牌手推开,“呦吼,小妞性子挺烈啊,待会让老子好好尝尝。蹶张弩,一百五十步,射!” 几十名短粗的官军在刀牌手的掩护下上前,坐到地上,用双腿蹬开蹶张弩,搭上短小的弩箭,瞄准寨墙上的伤残老军、寨兵和青壮。 已经有了经验的李响急忙卧倒,伴随“嘟!嘟!”的声音,弩箭射到蒙学土墙上,竟然深入五寸有余! 明月寨大部分人躲过了这轮攻击,只有五个青壮弯腰不及,被射穿胸膛而死。 站在科技前沿却被对方用武器压制,李响愤怒之余有些疑惑。大周厢军的武器便如此犀利,禁军呢? 大周禁军的神臂弓,据说是这个时代最凶猛的个人武器,更别提床弩那等重器。这样的禁军和边军,大周养着几十万,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屡屡败在大辽和西夏手上的?! 李响的疑惑一闪而逝,还是明月寨眼前的危机要紧。 射箭?老子也有弓箭手,“青年营,全体换上直弓,集合!”李响高喊。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22章 初战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青年营不久前吸收了一批新兵,又淘汰了一些,保持在200人左右,其中100人敢于肉搏。不得不说明月寨在刘成栋的领导下,统战工作十分出色。 公中居于明月寨正中,不利于防守,被果断放弃。蒙学和匠户营的院墙上,寨兵、伤残老军加上青壮都是100人左右。 面对官军和赵疤子联军的进攻,留守寨兵、伤残老兵和青壮必须保持体力肉搏,因此新成立的青年营必须承担起弓箭手的角色。 一般来说,弓箭手需要几年的训练,才可初见成效。李响搞出的速成化训练,即将迎来实战检验。 熊成武、杨建川和刘德成,各自带领二十多人,在蒙学大院内列阵。秦钟领着一队人,在寨门失守时被派到工匠营。刘小慈和其它学习医术的女孩子,此时正在教室,帮着山寨的几个赤脚医生医治伤病员。 听到准备命令,刘德成把背着的一捆箭矢插到面前的土里,然后拉了几下弓弦。一捆箭矢就是一个单位,暂定25支箭。 刘德成是刘寨主的远亲,为人勤奋好学,做事一丝不苟,因此引起了李响的重视。 刘德成看着自己手上黄澄澄、比自己还高一头的直弓,对夫子佩服到极点。勋阳山区里,树木和老竹一直都有,但直到小夫子到了明月寨之后,才出现这种便宜且能大量生产的弓。 现在的直弓还有一些毛病,比如拉力下降之类的,但这对视弓箭为奢侈品的明月寨来说,瑕不掩瑜。弓箭、铠甲和战阵,一直都是冷兵器时代区分精兵和杂兵的重要标准。 射击命令下达,几位传令兵高声叫喊,刘德成拿起一支菱形倒钩箭。 三棱重箭和长锥破甲箭目前还不能大量生产,只提供给寨兵中的优秀弓箭手使用,青年营目前只有这种十分便宜、容易制造、性能均衡的箭矢。 刘德成把箭矢搭到弓身预留的搭箭位置,然后右手中间的三根手指穿过弓弦,大拇指固定住箭矢尾端。 箭矢尾部开有小口,还有上下标志以免刮羽,嵌入弓弦上的红点区域。看向官军一方的弩手,深吸口气,刘德成把直弓拉满。 直弓发出“吱吱”声,刘德成握着直弓的左手碰到了箭矢前部的“发箭点”,立即松开右手。不看是否射中,马上进入下一箭。 攻寨官军指挥官,大胡子把总名为潘泽,是黄立仁的远房孙女婿。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张天垒和黄立仁冒着风险,私自调动了五百厢军。 在崇文抑武的大周,军队在战场上的一举一动都要受文官和朝堂的节制。如果不是黄立仁和蔡京背书,又有巨大利益吸引,自诩聪明的潘泽怎么也不会做这种杀头的事情的。 潘泽听到院墙里弓箭齐射的声音,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发现虽然箭矢不少,却只有少数几个弩手和刀牌手受伤,只有杨营东和刘德成将两个弩手的脖子射穿,一击毙命。 看到这一幕,官军和赵疤子放下心来,讥讽嘲笑。寨兵一方的士气,眼见地,受到一些影响。 “哈哈!弓箭玩成这样还真第一次见,真以为齐射是谁都能玩的?” “看着劲力不小,就是准头太差……” …… 只是射击了两轮,李响就命令停下,然后把熊成武等四个找来。“除了紧张,你们觉得还有什么原因导致射不准?” 李响没有考虑让寨兵和青壮参与射击,他们还要进行更惨烈的近身肉搏。杨营东一直强调体力分配的重要性,李响深以为然。 “俺觉得箭矢之所以到处乱飞,主要是因为手抖,瞄不准。”熊成武说了一句大实话,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还是杨建川的分析让李响眼前一亮,“很多兄弟平常训练还好,现在射成这样,一是因为没上过战场导致手抖,失了准头。最重要的是,除了我和熊成武,其它青年营的兄弟没杀过人,让他们对着靶子瞄准还行,但瞄准人就…”秦钟如是说道。 李响心头一亮,觉得距离自己的“批量直弓手生产计划”又前进了一步。根据杨建川的建议,李响很快把直弓训练的靶子换成了人形靶,还画有人体五官。 李响又加强了对抗训练,经常把动物残肢和血液布置在训练场,点起火堆,造成紧张气氛。 为了进一步消融新兵的胆怯心理,李响规定在明月寨宰杀动物,必须由青年营中没见过血的新兵动手。为之制定了指标,总之是让新兵多见血。 把院墙的守卫工作交给杨营东,李响直接指挥起直弓方阵。“看到官军弩手旁边的东西没,那都是大伙家里的东西。这些强盗不仅抢咱们的东西,还想把咱们赶尽杀绝!” “全体都有,朝着那些财物射击,宁可毁掉也不要留给这些强盗。”既然潜意识里不敢杀人,那不射人总行了吧?李响如此盘算。 直弓不能长时间瞄准,这一缺点对指挥官的战术提出了新要求。李响和青年营的几个队头一直在思考新战术,可是没有实战支撑,终究是空中楼阁。 话说回来,让一群新兵对着人射击也不现实,而且弓手大部分时候都是覆盖射击。 直弓对于阵型、战术和训练都有新要求,某种程度上相当于一种新武器。其唯一合理的战法便是利用阵型,以密集箭雨对特定区域内的敌人进行概率射击。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直弓战术耗费了三年时间才逐步成熟。 刘德成忐忑地回到自己的小队,将新的瞄准方法传达下去,明显听到了很多少年如释重负的声音。 中华百姓的血性经过一代代的阉割,已经所剩无几。对绝大部分没见过血的少年而言,对人瞄准射击超出了他们潜意识的接受范围。 但一听只是瞄准官军旁边的财物射击,这些少年兴奋之余,怒火熊熊。刚吃肉没几天呢你们就过来抢劫,这里可是明月寨,我们才是强盗! “搭箭!”听到李响的命令,刘德成和其他年轻人一起,捏起一支标准化生产的菱形倒钩箭,搭到直弓上的预留位置,右手拉住弓弦。 直弓不要求精准射击,没有采用难度很大的蒙古式射箭法,而是使用三根手指发力,因此青年营成员的右手都戴有皮革手套。 “准备!”李响的命令再次传来,此时蹶张弩的精准射击已经将蒙学的弓箭手压制,大胡子把总,黄立仁的远方孙女婿潘泽,已经在准备冲击寨墙。 刘德成按照平时训练的要求,调整了直弓的角度,粗略瞄准。然后深呼吸,闭眼,压下心头的紧张。 所有的直弓手都是一样的动作,他们在等待最后的命令。 “射击!”命令下达,所有青年营队员猛然睁开眼睛,用力把直弓拉满。 战斗激烈,弩箭声、喊杀声,非常嘈杂。但这么多人一起拉动弓弦,依然传出了“咯吱咯吱”的弓胎声,和青年们粗重的呼吸声。 左手大拇指碰到箭头下方的“射击点”时,立即松开右手。这次只有三个队员放了空箭,那三人面红耳赤地重新搭箭。 长达90厘米的箭矢,在推力下扭曲摆动,羽毛发出刷刷声。伴随着弓弦弹棉花一样的声音,几十支箭矢一窝蜂地飞向官军弩手,和负责护卫的刀牌手…… 连发三箭后,李响命令暂停射击,观察战果。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23章 严防死守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潘泽又听到整齐发箭的声音,不以为意,准备派刀牌手和长枪手进攻寨墙。身后传来一片惨叫声,霍地转头,入眼的一幕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一共三轮射击,共计300支重达60克的长箭钉在了弩手阵地上,直接射中小半的弩手。 倒钩箭从天而降,有一个弩手被射中肺部,口里不断喷出血液。 另一个弩手身上简单的挂甲,也就是插着几片铁板的简易铠甲,没有挡住箭,丁史航的箭矢穿过铠甲缝隙钉入他的腹部。带倒钩的箭矢不能乱拔,他只能徒手爬到一旁,肠子在身后被拖出一条轨迹…… 一个弩手被射中眼眶,在地上打滚挣扎,惨叫声在嘈杂的战场上十分瘆人…… 从远处看,官军弩手阵地就像开出了一朵朵血花。 看惯生死的寨兵和一些青壮还好,老军根本无视,李响和青年营的大部分少年就不行了,刘德成当场呕吐。 李响在刘素素和杨营东的照看下,虽然干呕不止,但终究没有出丑。 看着逐渐稳定情绪、但依然颤抖不止的少年队员,李响终于明白了实战的意义。训练固然重要,但只有经历过战阵才能真正称之为士兵,否则只是软脚虾! 刘德成稳定下来,听力恢复正常。但还是大口喘息,手脚颤抖不止,感觉身体一片冰凉。 他并不清楚这是身体的正常反应,正常的话接下来几天他连饭都吃不下。刘德成看着镇定的熊成武、杨建川等人,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 善于学习的刘德成,强迫自己看着官军的惨状,发现地上的直弓箭矢呈几条线分布。联想到直弓30、35和40公斤的三种标准拉力,刘德成隐隐抓住了什么。 大吃一惊的潘泽停止了进攻,命令刀牌手掩护弩手撤退,一百弓箭手警戒。 李响兵力单薄,自然不会主动出击。命令已经到极限的寨兵、老军和青壮,尤其是二十多个弓箭好手抓紧休息。 青年营分成两拨,轮流休息和防守。李响抓紧时间和刘素素、杨营东以及青年营的几个队长商量接下来的战事,并且让熊成文利用望远镜和旗号,使用汉语拼音,和匠户营那边的雷达联系。 潘泽知道弩手算是废了,普通的弓箭手压制寨墙还行,但和有院墙保护的对方弓箭手对射基本是找死。而且蹶张弩距离过远就会失去精准优势,威慑力直线降低,所以远程火力优势转到了李响一边。 看着惊魂未定的士兵,潘泽只好先通知进攻匠户营的赵疤子过来。 刘盛利用匠户营囤积的直弓和大量刀枪,以伤残老军和留守寨兵为核心,带领工匠营的青壮防守。 打退赵疤子两次进攻,刘盛担忧地看着蒙学,和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形象判若两人。 刘盛心想怎么会这样,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会有这么多官军,居然还有猛火油柜和蹶张弩? 李响和妇孺都在那里,千万不能出事啊…… “四头领,四头领?”沉思的刘盛被叫醒,然后就看到满脸喜色的赵伯。 赵伯曾是寨兵一个小队长,因为腿伤退出了寨兵,后来被李响“挖”到匠户营当守卫。 “是赵伯啊,有什么情况?”刘盛平时虽然粗狂,但对山寨的这些老资格十分客气。 “是李小夫子的旗子,他说暂时打退了官军对蒙学的进攻,让我们不要担心。还说让咱们谨守不出,等待寨主回援…”赵伯将收到的旗语报告给刘盛,然后等着刘盛的命令。 “等等,赵伯。咳咳,这个,李小子是怎么用旗语传这么复杂的消息的?”没理由啊,距离这么远,旗子都看不到,再说旗子也不会自己说话。 赵伯有些支支吾吾,为难地说道:“是雷铁匠的娃娃雷达小子,他和自己的夫子用旗子联系的,夫子吩咐要保密,所以……” 刘盛了然,原来又是李响那小子。算了,反正自己早晚会知道的。 话说回来,李响这小子还真厉害,愣是凭借单薄的土墙和不多的寨兵顶住了官军进攻。 可惜自己身在匠户营,手下不足百数,防守都勉强,更别说为蒙学解围了。 不知道大哥到哪里了,知不知道这里的消息?看着南方的夜空,刘盛暗暗祈祷刘成栋及时回来,要不然…… 勋阳城头,黄立仁正和张天垒饮酒取暖。看着北边山脚出现的火光,两人相视一笑。 黄立仁道:“恭喜张都统,料来明月寨的刘成栋和清风寨的赵疤子都无幸理。张都统剿灭匪盗,为民除害,黄某定要在知州大人面前为都统表功。”看到明月寨的“大军”缓缓而来,黄立仁心下一喜,加了个码。 张天垒十分满意这次的合作,不仅有明月寨工坊和铁矿的股份,还立下了剿灭匪盗的功劳,还有可能进入蔡相的视线。 不过利益终究是利益,张天垒半是客套半是警告地说:“黄大人客气了,我厢军本就维持地方,剿灭匪盗也属应当。倒是黄大人虽已致仕,却依然关心国朝事宜,末将实在是敬佩万分……” 黄立仁暗骂这丘八狡猾,竟敢说勋阳是他的地盘,威胁自己不要动手脚。不过等拿下明月寨,李响那小子到了自己名下,土高炉、羽绒服和防寒服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到时看你这丘八怎么跟我斗! 张天垒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他把黄立仁事成之后要杀赵疤子的事情透露出去,于是赵疤子和张天垒又有另外一份约定。 事成之后,赵疤子和张天垒杀掉其它几个寨主和潘泽,然后平分明月寨的出产。自始至终,从没有哪一方考虑过老黄,也真是惨。 潘泽身为黄立仁的孙女婿,又仗着和郧阳府令的关系,一向不把张天垒放在眼里。这次正好把他干掉,然后往上报个力战而亡,张天垒意淫中喝了半碗。 刘成栋假意攻击勋阳府城,本想让官军不敢插手,然后引老黄、赵疤子和黄立仁出手,自己再一网打尽。但计划出现大偏差,明月寨寨门被破,处处火光。 李响和刘盛分守蒙学和工匠营,青年营主力加强蒙学的防守。来不及逃进这两个地方的寨民惨遭杀害,有几个妇女心疼家里的坛坛罐罐,来不及逃走,惨遭轮流侮辱。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24章 奋起一搏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刘成栋带领主力奔跑在山间小路上,有人掉队也不理会。 有个年老的小头目,好勇斗狠可以,但对战阵之道没天赋,于是被刘成栋留下收拢掉队寨兵,相机接应熊大春。 速度还是太慢,刘元带领腿脚比较好的五十名寨兵抄小路,尽快赶回山寨。 一定要撑住啊,大部分寨兵都这么想,爆发出了远胜平时的速度和忍耐力。 赵疤子进攻工匠营同样不利,过来和潘泽会和,潘泽脸色十分阴沉,诘问:“不是把路口封死了吗?怎么还被人跑了出去?” 赵疤子虽然对潘泽这死人脸十分不忿,但想到事后就能把他干掉,也就释然。“咱们毕竟不熟悉这里的环境,虽然在一条小路把他们拦下,但还是被一人跑了出去。” “那厮虽然身受重伤,但保不准会见到刘成栋。刘一刀会不会…”赵疤子担心刘成栋收到消息后,冲出官军的埋伏圈回防,那样就不妙了。 潘泽对赵疤子的态度十分满意,却对赵疤子的担心不屑一顾。“肯定不会,按照商量好的时间,刘成栋早就进入陷阱。那厮又不是神仙,难道还能分身不成?” 潘泽哪里知道,这次“进攻”勋阳寻求招安的行动,本就是刘一刀为了解决老黄和赵疤子等人放出的烟雾弹。因此刘成栋在半路上就停下,根本没有踏入陷阱的意思,听到传令兵的消息后立即返回。 赵疤子和刘一刀是死对头,觉得刘一刀没这么简单,但也不好劝。现在还需要潘泽指挥官军充当主力,等此间事了,嘿嘿! 赵疤子眼光不时瞟一眼潘泽的脖子,似乎是在看从哪里下刀更快。只要干掉潘泽和刘成栋,再剿灭周围的山寨,虽然达不到方腊那样的声势,但也算称霸一方了! 赵疤子不是很担心张天垒出尔反尔,毕竟对方有勾结匪盗杀害官军的把柄在自己手里,何况自己也不是吃素的。 潘泽当然不知道赵疤子的想法,他正盘算怎么破蒙学围墙。听说匠户营的战况之后,潘泽决定对那里围而不攻,毕竟匠户营坚固异常。 未免夜长梦多,潘泽决定尽快攻下蒙学,然后拿小崽子们的性命要挟工匠营那边儿投降,明月寨的战斗就结束了。 蒙学的弓箭齐射虽然可怕,但是人数太少,劲力较小,潘泽自信可以克制。 大周虽然压制武将,但因文化鼎盛,武人群体也受益颇多。战术素养虽良莠不齐,但大周的中高级将领好歹懂些战阵。 潘泽盯着赵疤子,“赵寨主,待会由我属下的弓箭手和弩手在两边压制敌方寨兵,吸引敌军弓箭手。你和三王寨、黑虎寨的各位英雄配合官军正面破敌。” “对面贼兵的齐射非常毒辣,要多准备盾牌。贼兵人少,我方需一战破敌!”潘泽决定集中所有力量,一举攻破蒙学。 张清平作为良家子,参过军,见过战阵,知道潘泽正在酝酿一次全力攻击。交待儿子注意安全之后,他找到李响说明投效之意。 “哼,还以为你会继续旁观。还是忍不住了?第一次见你拉弓我就…”刘素素不忿张清平之前的袖手旁观,有些怨气。 李响拉开素素,看着张庆平身上背着的大小两把黑弓,很感兴趣的样子。“张大哥想过安稳日子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想必也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 “刚才青年营的齐射你也见到了,待会青年营和寨墙上的射箭好手归你指挥,让大家看看你的本事。”周围的寨民虽然对张清平的隐藏有所不忿,但大敌当前,只好暂时压下心中的愤怒。 张清平决心追随李响,他“噗通”一声跪下,“多谢夫子信任,老张虽愚钝,但也懂士为知己者死的理。张清平这条命,以后就是小夫子的了。” 有些寨民明白了什么,也跪下表示效忠。 李响知道这一跪包含很多东西,他自己也有问题要质问刘成栋。 看刘素素情绪十分低落,不知道该怎么办,李响拉住她的手,柔声安慰:“放心,不管怎样,我都是他的女婿。” 刘素素扑进李响怀中大哭,现场很多老人都有些脸红,跪下又不合适,只好当做没看见。 明月寨经过一系列改革,外加李响无处不在的影响。寨民已经不会像以前一样,盲目地把身家性命完全托付给某人。 如今寨兵全面出击,寨子却受到强敌围攻,损失惨重。根据公中新增补的条例,刘成栋已经被视为“重大失误”,需要给出解释。 李响虽觉得张清平有点急功近利,但也不得不表态,毕竟目前最重要的是稳定人心。“这次的事情我会问个清楚,但寨子不会也不可能分裂,这一点还望大家心里有数!大家既然信任我,那我就发布第一个命令,那就是任何人不许跪。” “眼下还是打退这些强盗要紧,寨子兴亡只看你我,请随我杀敌!”希望自己能撑到寨兵主力赶回吧,不过自己万一阵亡,是会回到原本的时空还是…… 不!看着怀里抽泣不已的素素和周围满怀期待的寨民,李响不断提醒自己。不能逃避现实,也绝不能输! 杨建川的父亲,杨营东抽出自己的大刀,大声呼喊:“追随小夫子,杀退赵大疤!” “追随小夫子,杀退赵大疤!” “追随小夫子,杀退赵大疤!” 此时距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抄小路的刘元距离明月寨南门,不到一个时辰。 明月寨的前途,李响的命运,寨民的生死,在此一搏! …… 寨中某处,刘老根和老王正警惕地观察四周。 他们两个和几位来不及逃进蒙学或工匠营的寨民把追兵引开,好让自家的妇孺逃走,然后小心翼翼地,在民房区四处躲藏。 附近不断有藏起来的青壮和妇女被发现,前者都被杀死,后者更惨。 听着南边又传来妇女的哭嚎哀求声,老王把砂钵大的拳头锤到墙上,“咚”的一声。“这群畜生!他们便没有妻子儿女吗,如此糟践人?!” 一位平常比较嘴碎的中年人,因为和老王熟识,赶紧提醒这个壮汉:“老王你小声点,别被他们发现了……” 刘老根也很愤怒,但更庆幸自己把媳妇儿及时送到蒙学,有小夫子在,应该没问题吧? 老王犹豫了一下,凑近刘老根,示意紧张的刘老根别动。压低声音道:“刘老哥,咱不知能不能躲过这一劫,有些话憋在俺心里难受。其实你媳妇儿是想要个孩子,才跟我……” “她说趁工坊给的钱粮多,让我帮她要个孩子,说不能让你老了没个下场…她是个好女人,老哥你要气不过,老王这条命送你。” 寂静,非常寂静,没人敢说话。 叹口气,刘老根慢慢平稳呼吸,双眼湿热,“老子哪里不知道,家中世代子嗣单薄…当初有孙子坏他名声,最后这么好一姑娘跟了我……” “我之前到公中告状,主要还是气不过,觉得自己是个废人。脑子笨,进不了工坊。家里凭媳妇儿从工坊挣的月钱过活,我不好受啊……” 冰释前嫌,刘老根和老王约定,不管谁活下来,都要好好照顾吴小玲。 周围的几位寨民唏嘘感慨,都是向天挣命之人,上山了还讲究那些个破规矩干啥,有子嗣、有下场才是最重要的。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25章 玉石俱焚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刘元带着五十名腿脚比较好的寨兵拼命往回赶,为了避免对方拦截,直接走一条秘密的小路。虽然这条路不好走,但通行几十人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次刘大哥的计划算是玩完了,寨民不知要吵成啥样,不过谁能想到居然会有官军直接参与。 刘成栋和刘元正在狂奔,而此时的蒙学,交战双方也在进行最后的准备。 李响和刘素素、杨营东和张清平等商量好计策之后,顾不得休息,开始磨合属下。寨民中一些较为强壮的妇女也被动员起来,搬运砖石,照顾伤员,准备饭食,准备随时支援。 李响看望过伤员,问了刘小慈一些问题,就回到了蒙学中央。这里是最后的阵地,孩子和妇孺就在后面的教室。 看着张清平和熊成武、杨建川等青年营队长相互鼓劲,看着身后比较小的青年营成员仔细地擦拭直弓,看着闭目恢复体力的寨兵和老军,看着心忧不已的寨民…… 李响有些懊悔,没有拿出火药这个大杀器,如果能有一些火药做成万人敌,潘泽和赵疤子这些渣渣应该会掉头鼠窜吧。 如果能有火炮的话就更好了,直接拿霰弹把这些贼兵轰杀至渣。但李响很快放弃了这危险的想法,实力不足时把改良的黑状火药拿出来,只能为明月寨带来更大的灾难。 而且还有北方的狼啊,不知道似曾相识的辽国和女真打起来没,结果如何。如果也是女真赢了,会不会继续南下…… 大周这么大,还没出去看看,真是遗憾啊。 李响成为高层之后,又有几次冲动,想出去走走。但一不了解大周风俗人情,二没有自保之力,三是事务繁杂走不开,终究没有成行。面临危局,李响想要游历大周的心思更加强烈。 只有充分了解大周的士农工商,了解百姓的生存状态,了解辽国和女真的真正实力,才能够从更高的视野为明月寨规划定位,保驾护航。 赵疤子和潘泽联合攻寨只是一个开始,今后面临的利益冲突和危机只多不少,也只有深入了解大周,才能够规避风险,并得到更好的发展。 不知什么时候,李响彻底把自己当成明月寨的一员,第一次把自己融入大周现状来考虑问题。生活的全部构成一个人,另一个时空的李响终究还是渐行渐远,行将消失了。 联军鼓号声响起,李响从沉思中抬头,看到刘素素和杨营东走过来。深吸一口气,李响拿起一把长刀,带上铁盔,走上寨墙。 赵疤子盯着上次逼退自己的李响,“李响小子,我说过咱们还是会见面的,这次看你怎么嚣张!想活命的,赶紧投降……” 看潘泽没有阻止的意思,赵疤子各种侮辱谩骂。李响看到赵疤子也到了蒙学这边,心里一突,看来这次进攻会很激烈啊! “赵寨主,上次饶你一命,怎么又来送死了?哦,容我想想,你是因为在一群娃娃手里败退,丢不下面子是吧。” “居然还引官军进山,这般破坏绿林规矩,你赵大胆难道是想给这位把总当狗不成?想要明月寨,那就拿命来换,你的手下和官军,到底谁先送死呢?”一番毒舌,李响说得攻寨双方神色各异。 没想到李响这般狡猾,赵疤子心里恨恨,等老子把你拿下,看你还怎么狂! 三王寨和黑虎寨的当家却有些不舒服,之前赵疤子没说会有官军加入,他们现在退出也来不及。再说已经和刘成栋结下深仇,倒不如做绝一点。 潘泽却对李响更感兴趣了,不仅精通匠术和战阵,还挑拨人心,难怪黄侍郎这般看中。 不想再被李响破坏军心,潘泽直接劝降:“听说你是这里的小夫子,就不为明月寨的百姓考虑一下吗?本将可以保证,只要你们投降,罪首之外皆可免死。” 院墙内,有些寨兵和青壮骚动起来,纷纷看向李响。见惯人心的老军却不屑一顾,只是皱了皱眉。 “哈!哈哈…嘿!厉害啊潘把总,居然想坏我军心。”李响哈哈一笑,把注意力吸引过来,竖起大拇哥。 “其它先放一边,请问你口中的匪首都包括哪些人呢?刘寨主是吧,刘元刘盛两位,熊大春,杨营东…还有他们的家人,也是吧?”蒙学内,浮动的军心再次稳定。 照李小夫子这么一说,大部分人都是罪首啊!再加上沾亲带故的情况,那不是说,官军要杀光咱们所有人?! 李响见效果不错,继续逼问潘泽:“这铁矿和工坊也是潘把总必得之物吧,想必我明月寨这些挣命之人,即使侥幸得活,也要沦落为矿奴和工奴了。”听到这里,受益颇多的寨民更是愤慨。 就是嘛,本来刚刚吃上肉,结果你们来了,就要把老子当矿奴?! “还有清风寨、三王寨、黑虎寨的好汉,肉吃不到,汤总是要喝的。这口汤光是寨子的出产是不够的,还要加上所有的妇女,这也没错吧?”寨兵和青壮,伤残老军和青年营,甚至妇女,都怒火狂涨,这是不给俺们留活路了?! 明月寨的寨民终于醒悟,覆巢之下无完卵,院墙一破,所有人都逃不掉。财产被瓜分,妻子遭凌辱,自己就算侥幸得活,也会沦为奴隶。 看赵疤子和潘泽的手下,这些爪牙全是得意洋洋的神色。明月寨的寨民悲愤之余,决定玉石俱焚! 李响还要点最后一把火,让寨民心中的怒火彻底压过恐惧。“潘把总,我李响以自己的祖宗和后代起誓,只要保证无辜寨民的身家性命,我愿立即投降官军。否则父母祖宗永入阿鼻地狱,子孙世代为娼妓……” “潘把总,只要你发下一样的毒誓,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明月寨,你手下的兄弟也不用再死一个,如何?!”寨民和攻寨联军目瞪口呆,好多人从头凉到脚,这么狠?! 明月寨一方,所有人心惊于李响狠辣的同时,也在等待潘泽的回答,只有刘素素在李响提到子孙时咬紧牙关。你自己发誓便好,为嘛扯上孩子?! 潘泽意识到自己正陷入一个漩涡,看着手下兄弟们期盼的目光,他开始后悔给李响机会说这么多话。这个毒誓怎么可以发,老子可不想生孩子没屁股。 潘泽本想引这些寨民互相猜忌,内乱火拼更好,自己正好享受渔翁之利。结果李响一张利口,反而是联军受到影响,寨民的反抗意志无比强烈。 潘泽又看向赵疤子的“山寨联军”,知道自己是无法和李响单独媾和的,虽然招降更符合他的利益。但直接挑明的话,保证不了手下利益的赵疤子肯定会和自己血拼,反而会便宜明月寨,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赵疤子眼神闪烁,和三王寨、黑虎寨的当家走到一起,暗暗戒备。他们手下的寨兵见当家的如此,也和官军保持了一定距离。 看着这一幕,潘泽简直想把李响撕碎!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了,于是当机立断,使用了银钱大法,“此战之后,无论官军寨兵,额外加赏十贯,明月寨妇女任取,死伤给20贯烧埋银子。弓箭手,射击!” 李响暗叹一声,该来的还是来了,不过争取一炷香的时间也是好的,更何况还激起了大家的斗志。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26章 激烈争夺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蒙学院墙下,战斗再次开始。 官军的蹶张弩手坐到地上,用双脚勾住绳环蹬开,然后把嘴里的弩箭放进滑槽。潘泽命令一些官军拆掉一些明月寨的门板,临时当做盾牌,赵疤子一方有样学样。 弩手把大弩搭到门板上,听到队头的命令后一起勾动扳机。大弩向后一震,随着“噔!”的一阵响,十七支弩箭尖啸着冲向寨墙。 李响穿着防寒服和铁鳞甲,被拿着大盾的杨营东牢牢保护。他现在很郁闷,恨不得拿机枪把那些蹶张弩干掉。 “嘟!”的一声,杨营东身体突然一个摇晃,一支弩箭射到了他的铁盾上。箭杆一半穿透了铁盾,尤自嗡嗡震颤。 虽然见识过多次,李响还是对蹶张弩的威力心惊不已,隔着一百米远,居然还可穿铁盾! 不过李响也有准备,把寨子里不多的皮甲、挂甲和铁扎甲都发给了寨兵和老军。张清平组织了十来个弓箭好手,上身着两层甲,自由选择目标射击。 潘泽见蹶张弩的齐射没有造成多大伤害,距离过近的话,院墙内的齐射反击又很犀利,只好发动总攻。 潘泽和赵疤子,双方加起来一千人左右。留下一百人看守南门,两百人看守匠户营。再除去之前死伤的一百人和一百弓弩手,剩下不到五百人一齐冲锋。 “冲啊小的们,拿下明月寨,钱大把,姑娘随便玩!” “蔡二赖子说了,小崽子们都在蒙学。只要冲进去,匠户营那边儿也会投降……”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冲进去,抢钱,抢粮,抢衣服啊!” 赵疤子知道今日若事败,官军还可逃跑,自己怕是无立锥之地。于是本就好勇斗狠的他身披两层甲,手拿禁军制式长刀亲自冲锋。“贼兵”于是士气大振,纷纷抬着梯子,跟随官军冲锋。 官军的弓箭手在刀牌手掩护下,靠近寨墙射击。蒙学院墙内,青年营的少年陆续有人被射中,胳膊腿、胸腰腹都有。中箭者或是大声呼号影响军心,或是强忍剧痛,一声不吭。 刘小慈不顾危险和恐惧,带领蒙学营的少年和健妇,抬担架搬运伤员。看到大姑娘小媳妇都不顾危险给他们救治,受伤人员强忍疼痛配合,一阵剧烈喘息后,人心再次稳定了下来。 联军到了五十米内,蒙学的弓箭手却还不射击,潘泽有些奇怪。不清楚内情的寨民青壮愤怒地看向张清平,张清平似无所觉,手持大弓躲在角落,眼神却越来越犀利。 挨着箭雨的寨兵想要向李响投诉,李响却示意稍安勿躁。 只见张清平拿着四只火箭,搭在弓弦上,然后深吸口气拉满,猛地射向敌军,却都落在了地上。看到这一幕的赵疤子刚要出言讥讽,就听见张清平大喝:“直弓阵列,瞄准火线射击,五发!” 刘德成等人几乎不堪忍耐,闻言立即用标准动作射击。刘德成看着张清平射出的那条火线,眼里浮现炙热的光芒,我明白了! 二十秒不到的时间,蒙学院墙五十米外,五百支长箭扎来。进攻的联军非常密集,大部分人没有铁甲,顿时射死五十人,外加射伤五十人左右。 潘泽和赵疤子大脑一片空白,这种程度的齐射,怎么做到的! 大周的弓箭手,虽说对拉力的最低要求也是60公斤,但这一制度早在百年前便已荒废,还能够用硬弓齐射的部队几乎没有了。 潘泽用大刀砍倒三个逃兵,“后退者死!前进,到了院墙,他们的弓箭就无用了。”潘泽的残忍和寨民的激烈抵抗,激起了联军的凶性,联军中的凶悍老兵大吼着冲了上来。 潘泽指挥五百联军,从南北西三个方向攻打蒙学,终于在付出了一百五十人的伤亡后,把梯子搭上了院墙。 青年营的直弓毕竟拉力有限,潘泽一方直接死亡不多,这也是联军还保持着战力的重要原因。 张清平把十几个重甲弓箭手,分布到三个方向进行精准射击,死在他手上的联军已有十几人。 赵疤子看到张清平这么嚣张,突然把一支投枪扔过去,幸好张清平有两层重甲又躲开要害,只是胳膊受了点伤。 赵疤子瘪瘪嘴,继续躲在大盾后面,逼着贼兵压住梯子,不要被院墙里面的人掀翻。 看到张清平中箭,李响吓了一跳,发现只是轻伤便放下心。只是少了一个神箭手,不免有些可惜。 院墙下果然没有可怕的齐射,联军士气大振,争先蹬墙肉搏。蒙学院墙不足三米,因此随便打造的梯子已够用。 虽然不断有人被抛出墙,但人数众多的联军却更为兴奋,以为即将取得胜利。他们没有看见的是,倒在墙里的士兵比外面的还要多,但鸡贼的李响只往外扔出三成尸体…… 李响和杨营东商量之后,把老军、寨兵和青壮互相搭配,寨兵近战接敌,老军寻机杀敌,青壮防守并且骚扰。 于是一百不到的寨民武装,以三五小队为单位,形成多个打一个的局面,给联军不断放血。李响仔细考虑之后,下令把敌军的尸体尽量留在蒙学内,麻痹敌军的同时也坚定寨民抵抗的信心。 但是担任中坚的寨兵并不多,蒙学一方人少,体力流失很快,局势渐渐不利于李响一方。 潘泽看到上去院墙的士兵很少有下来的,但院墙上仍在激战,不明觉厉。没道理啊,上去的人都够把院墙挤满了…… 尸体不对!潘泽终于反应过来,李响这厮好狠辣!潘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毕竟自己的士兵多出几倍,就算你再有手段也没用!可紧接着,潘泽几乎吐出口血。 危急时刻,李响将直弓方阵还有战力的七十人分为两部分。三十个更强壮的队员和手拿门板木棍的三十名青壮冲上寨墙参与肉搏,另外四十个射术较好的少年上了房顶。 蒙学围墙只是草草修建,但房屋确是大木和砖瓦撑起来的,在李响的坚持下,这几间教室十分坚固。此时这些教室开始发挥军事作用,保护平常在这里上课的孩子。 刘德成因为肉搏孱弱,因此被张清平派到屋顶指挥射击。屋顶居高临下,距离联军很近。 “再说一遍,不要瞄准!哪人多就往那射,拉满弓就行。”刘德成的声音略显颤抖,半是兴奋,半是恐惧。 “叔伯在拼命,小夫子在拼命,母姐就在下面。俺就算不要这条胳膊,也不能让这些畜生攻进来!”刘德成说完,就按照标准动作拉弓,向院墙下的联军射出仇恨的箭矢。 刘德成从未如此聚精会神过,此时他的眼里只剩自己的箭和敌军。他的呼吸开始贴合某种韵律,动作开始发生变化,节奏感越来越强烈,画面诡异又和谐。 张清平注意到一件事,不断有联军被屋顶上的同一个人射中面门,起初还以为屋顶上有神箭手。躲避攻击的间隙一看,却发现是刘德成这小子。随即眼睛一眯,这是……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27章 激战正酣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战局再次反转,青年营登上屋顶,专往人群密集处发射,打了联军一个措手不及。 潘泽有些惊呆,他们的屋顶是啥做的,这么坚固?这个时代的房屋承重性普遍不强,李响也是琢磨了好久,才和曽木匠做出了坚固的房顶和房梁,为此投入了大量资源。但教室嘛,绝对不能是豆腐渣! 屋顶上的青年营拼命射箭,也不躲避远处射来的弩箭。尽管有青壮和壮妇拿着木板遮挡,但谁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倒下。 联军阵型开始溃散,又有人开始逃跑。潘泽终于暴怒,命令自己的十几名亲卫和五十名老兵组成的预备队出发,潘泽帮着扛起刚刚拆下的议事堂梁柱,亲自冲锋。 看着潘泽带领精锐,扛着撞木开始冲锋,李响心知最后时刻到了。他已经用尽手段,所剩只有拼命尔。 把刘素素拉到怀里,李响理了理素素稍乱的长发,“答应我,一定在我之后死。” 素素笑了,眼泪留下,“你走之后,我马上过去,不能等太久。不然会被分开的,这里现在死的人这么多,过桥的人太挤……” 李响泪珠砸到地上,“哈哈,你当赶集么,还怕人多被挤开。”推开刘素素,没有再看一眼,怕情绪失控。 蒙学围墙是土做的,挡不住撞木。寨民和妇孺开始集合,他们有缺胳膊断腿的老人,有平时懦弱木讷的庄稼汉,有心灵手巧的工匠。 轻伤员也挣扎着站起来,还有平常洗衣做饭的妇女,还有没见过血的少年郎。他们的武器五花八门,斧头,镰刀,木棍,甚至铁锅…… 寨民、老军和青壮依然在拼命,青年营超常发挥,攻寨联军不断倒下。但杀红眼的联军知道蒙学的抵抗已经到了极限,开始不顾伤亡地攻上来。 看到潘泽带着撞木和预备队冲来,赵疤子也带领督战队攻上…… 李响跟着刘盛和杨营东等人学了几个月的刀法,但他身体较弱,只能勉强配合杨营东杀敌。 来到明月寨后,李响一度为寨民的身体素质震惊。雷铁匠可以手持几十斤重的铁锤敲上一个时辰,熊大春的媳妇能够挑着两担水走二十里山路,更有瘦弱不堪的老汉,居然可以搬上一整天石头。 但是时间久了,看着寨民们每天为了不饿肚子来回奔走,流血流汗,真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李响终于明白了真相。不拼命,无生存! 前不久,李响带着熊成文等几个学生统计明月寨的人均寿命,拿到结果时刘成栋唏嘘不已。原来自己这帮人的平均寿命不到30岁,竟然还没到而立之年! 话归正题,赵疤子翻过院墙,远远看到李响,想擒贼先擒王。 李响正在苦苦抵挡一个贼兵的进攻,没有料到身后的偷袭,“当”的一声,熊成武眼疾手快,帮自己夫子挡下了致命一击。 受轻伤的熊成武杀出了性子,一刀一刀和赵疤子对攻起来,杨建川和丁史航这两个好手也过来帮忙。 刘素素被李响强行留在了教室,和老弱妇孺安排最后一道防线,此时刘素素正不顾疲惫地射箭支援。 杨营东看到李响暂时没有危险,便带着几个人一起,哪里危急就支援哪里。整个蒙学如同煮沸的一锅粥,混战一片。 李响发现己方不再射箭,抬头一看,铁甲上插着几只箭的刘德成正用手势提醒,箭矢用完了!张清平等精锐弓箭手也所剩不多,局面越来越糟。攻寨的联军见李响一方箭矢用尽,更加疯狂。 “通,通,通!”撞击声音传来,蒙学南边的院墙不断震颤。李响眼见这一幕,吩咐杨建川到教室前的最后一道防线,提前做些准备。 在联军焦急的等待中,在寨民担忧不已中,“轰隆”一声响,土墙被撞出一个大洞。寨兵、青壮和老军的士气为之一泄,联军发出一声呼喝,开始从破口灌入。 “撤退!全部退到教室前!”李响宣布后撤,然后和青年营先退,杨营东且战且退。 “投降了!官爷,我知道蒙学和匠户营的仓库在哪,啊!”一位青壮想要投降,却被三王寨大当家一刀砍死。 这位青壮捂着自己的脖子,想要阻止喷涌的血液,但是无济于事。倒地,双目渐渐无神,苦笑。要是知道投降也没用,还不如硬气一点! 有一位光棍老汉失去了斗志,放下武器,“饶命啊,俺只是在明月寨混口饭吃,不要啊…”眼看联军连投降之人都不放过,持刀砍来,持枪戳来。这位老汉连忙去捡自己的竹枪,但是来不及了…… 撤退的寨民眼看这一幕幕,义愤填膺的同时暗呼侥幸。还好自己没有投降,不然死得太冤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李响在愤怒的同时也松了口气,这样就没人想要投降了吧?李响毕竟不是所谓的圣人,有些寨民也远没有要同生共死的觉悟。 潘泽在联军的欢呼声中上前,刚要命令继续进攻,就看到面前一片大火。从远处看,蒙学的大火燃烧了半边天际。 除了十岁以下的孩子,所有的寨民,不论男女老幼,都拿起了身边的武器。铲子,粪叉,木棍,门板,钩子,耙子。 青年营重新集合,没有再当辅助兵力,而是替换了伤亡惨重的寨兵、青壮和老军,向前列阵。他们分为五排,前排和两翼是大盾手,中间是长枪手。 青年营目前的长枪,分为2.3米和3米两个型号,全部是三棱枪头,将来还会进一步加长。匠户营的几个铁匠做出的片状枪头很容易弯折,技术还不过关,因此主要还是三棱铁刺。 三棱枪头外表淬火,扎入身体之后会造成很大空腔,非常不容易缝合,致死率很高。 但三棱枪头也有严重缺点,主要是功能单一。不过对于本就战力不强的青年营来说,这种使用简单、威力巨大的枪头,简直就是量身定做。 重新制定度量衡并开设拼音识字班之后,工匠们的研发速度和工作效率明显提升。就像不久前定型的三棱枪头,从选材到测试、记录数据和炼制过程,最后制定工艺、造出模具。到进入标准化生产时,花费的时间不过一个月。 潘泽和赵疤子,官军几个队头和贼兵几个寨主,神色都很难看。看着面前的火墙,这些人心里郁闷到极致。 本来想要一鼓作气攻下蒙学,却发现对方的布置居然环环相扣。已经伤亡三百余人,他们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能彻底拿下明月寨,有人开始心灰意冷。 看着一地的尸体和残肢断臂,潘泽心中的苦涩和愤怒再难抑制,当即命令赵疤子一方的人打水灭火,他要在天明前彻底结束这场战斗! 这道火墙是刘小慈提醒李响设立的。蒙学本身是明月寨的仓库之一,拥有很多木材、火油和松脂之类的物资,够一道火墙使用。 赵疤子手下,还有余力的喽啰很少,浇灭这道火墙遥遥无期。潘泽怕激起兵变,也不敢过度逼迫,所以到最后,联军只能等它慢慢烧完。 李响看到对方暂时攻不进来,便利用这段时间布置最后的防御,同时让寨兵和老军加紧休息,喝些肉汤,补充体力。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28章 千钧一发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刘盛站在匠户营的墙上,焦急地等待着蒙学的消息。听声音,那边已经激战了大半个时辰,也不知道结果怎样。 正焦急间,赵伯跑过来报告,“四当家,小夫子传讯。联军暂时被火墙阻挡,正准备最后的抵抗。如果寨主赶不回的话,他只有命令妇孺逃亡,自己留下断后。至于咱们这边,这边……” 赵伯吞吞吐吐,刘盛见他这般,顿时火冒三丈。“哎呀赵伯,都什么时候了还吞吞吐吐的,快说!” 赵伯脸色暗淡,实话实说,“小夫子说,让咱们看情况自己做决定。” 赵伯说完便告退,让匠户营中还能动的八十多人做好随时出击的准备,反正他是决不投降的! 刘盛虽然鲁莽,但不傻,李响言下之意他很明白。蒙学被攻陷后,先不说妇孺能不能逃脱,只要有大量的寨民老弱被当成人质,那匠户营就会立即面临一场内讧。 而且联军在匠户营这里损失很有限,投降的话,或可保住性命。一定有人这么想吧,没准还有人想拿工匠营的财富去讨饶呢。 想明白之后,刘盛看向三五成群的寨兵和青壮,这些人正在窃窃私语着什么,不时用闪烁的眼神看向蒙学方向。 刘盛有些心寒,但也能理解,到了最后时刻,能有几人死不投降呢?毕竟联军到明月寨是为了寻求财富,就算沦为工奴和矿奴也比丢了命强。 就在刘盛思考到底该怎么做的时候,教室前方的火墙也在慢慢变小,即将熄灭。 之前受伤的寨民没时间治疗,只进行了简单的包扎止血。但喝了热汤,休息一会儿的寨兵和老军还是恢复了一些体力,青壮也恢复了一些斗志。 最关键的是,这段时间内,斗志刚燃到极点的联军被李响用一道火墙压下,而明月寨一方却从院墙被破的恐慌中镇定下来。此消彼长,蒙学又可以抵抗一段时间。 刘素素,杨营东,杨建川,张清平,熊成武,刘小慈,刘德成,丁史航…一个个站了起来,李响对他们点了点头,站到青年营队列中。 寨兵、老兵和青壮,只要还能站起来的,也都站到了青年营的两边,摆开防守架势。 “吾等已尽力。所剩,唯,拼,命,尔。”李响一字一句地说完,用布条把自己的手和刀绑到一起,用力咬紧。闭目,等待联军进攻。青年营后方,所有能动的寨民握紧武器。 潘泽好生佩服这些贱民的斗志,平心而论,今日攻寨的官军和贼兵已经很出色。目前已经伤亡近半,却依然没有崩溃,潘泽足以自豪,完全可以宣布自己站在了大周将领的前列。那便宜爷爷给的利益很不够啊,潘泽不禁想到,伤亡太大了。 不过马上就要结束了,就算你们这些贱民再拼命又如何,还能神兵天降不成?!火墙近乎熄灭,东边出现一抹晨曦,潘泽吐了口唾沫。 “进攻!”凌晨时分,联军发动了最后的攻击! 再次响起的喊杀声把刘盛惊醒,这才发现匠户营的工匠和寨民都在看着他,不少人眼神闪烁。刘盛想起李响和寨主,又想起侄女刘小慈和大小姐,就算投降,自己也没好下场吧? 整理盔甲武器的同时,刘盛推心置腹,“大伙在明月寨一起生活好几年,都知根知底,你们有些人想什么我也知道。如果有人劫持我的家人,然后胁迫我投降,我也不知……” “赵疤子不会放过我,但你们不一样,有可能保住性命。寨主看样子赶不回来了,我选择冲出去,愿意送死的跟我走。”刘盛说完,拿着大斧站到大门前。赵伯一瘸一拐,站到刘盛身后。秦钟想到小夫子,咬牙跟上。 工匠营门前,更多的人虽然犹豫,但还是选择站在原地。打算跟随刘盛冲锋的寨民,大部分是无所牵挂的孤家寡人,或是对寨主十分忠心之人。剩下的多数人有亲人陷在了蒙学,打算妥协。 在一些人看来,联军在工匠营这里损失不大,投降应可保住性命,就算为奴为婢也行。只要能够保全家人,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苟延残喘也可以接受,苦日子又不是没有过,上山前受土豪劣绅和胥吏官员的盘剥还少吗?虽然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很想继续跟着李小夫子过更好的日子,但谁让小夫子挡不住了呢? 潘泽和赵疤子的联军发起最后进攻,刘盛也带人冲向匠户营的包围圈。 看着快速逼近的联军,李响大声提醒:“记着平时的训练,眼睛睁开,手脚要稳,斜着拿枪,看准再刺。预备…刺!” 不怕死的几个联军士兵到了眼前,李响一声令下,青年营的大盾手低头阻挡,从大盾中间的长方形开口观察,准备随时出刀。 潘泽对青年营的大盾长枪不屑一顾,阵法摆得漂亮有啥用,大周禁军基础阵图就有72副,不还是屡屡败于大辽。但紧接着,血腥一幕出现,潘泽冷汗连连。 李响在战阵上一直处于学习之中,现代知识积累、大周兵书和明月寨高层的战场经验相结合,李响最后选择长枪方阵作起步。 训练方面,青年营从一开始的上山围猎,到带上护具互相对抗,后面又广泛进行“见血运动”,终于初步具备实战能力。 青年营的长枪手都兼任直弓手,大盾手则加强对抗训练,专职的大盾手和长枪手很少。李响还试图给大盾手增加投枪训练,给敌人多一轮杀伤。 多样化的体能训练、充足的营养、单调易学的动作和严酷的队列,都使得青年营方阵别具一格,即使这是大周军队最常用的一种方阵。 熊成武和杨建川武艺出众,负责第一排的大盾手和长枪手,穿着皮甲和挂甲的杨建川手持特制的长枪,等着对面的一个粗短凶悍的贼兵撞上来。 可他还没来得及出手,几根长枪便把那个贼兵扎住,其胸膛和右腿被戳中。冲到最前面的几个联军士兵,除了一个大盾手都是一样的待遇。 倒在地上的几个士兵痛苦地翻滚,有两个比较凶狠,想要依照经验止血。却发现创口虽不大,但根本就堵不住,流血不止,很快没了生息。 官军和贼兵看到这一幕,有些头皮发麻,竟有人狂咽唾沫,双腿发抖。 震惊之下,联军冲势为之一顿,惊恐中互相推搡,谁也不敢上前。 潘泽有些吃惊于这些青年的体力,居然刺得又狠又准,这是训练了几年啊,难道从娃娃起便开始训练了? 得益于简单易学的三棱枪头和每日雷打不动的单调出枪,青年营用了半年时间,终于在见血之后站到前面,开始了第一场短兵相接。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29章 及时赶到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赵疤子开始有些后悔来攻明月寨,倒不是担心攻不下,毕竟这些寨民再能打也坚持不了多久。 只是看着自己带领的寨兵伤亡惨重,赵疤子担心事成之后能不能杀掉潘泽控制官军,然后再压制诸寨。就算计划尚可执行,付出的代价也会大增。 青年营今天能够发挥战力,实乃巧合。平常的各种针对性训练,比如垄断牲畜家禽的宰杀工作等当然很重要。 但更重要的是循序渐进的实战,今天他们先是负责远程攻击,克服了心理障碍。然后一部分人参与了寨墙肉搏,逐步见识到战场的残酷,之后这些勇敢的年轻人又带着身边的同伴一起作战,竟然有了些“以老带新”的效果。 有了一定比例的“老兵”压阵,青年营即使看到残肢断臂、血污满身的场景有些亢奋,身边镇定的同伴也会帮助他们稳定情绪。 刺倒敌军后,青年营士兵对自己的战阵充满自信,他们终于抛开心中的恐惧、懦弱和迟疑,正式发挥战力! 蒙学的战斗虽然残酷,但在新兵快速形成战力方面很有启发性,从中总结出的经验在将来发挥出重要作用。 皱眉观察了半柱香,潘泽定下计划,“官军从正面,寨兵分两翼压上。弓弩手凑近直射,全力攻击!”作为一名厢军把总,潘泽指挥这种小规模的战斗还是小意思。 官军中的刀牌手和大盾手,还有拿着门板的山寨联军站到一起,保护长矛手和弓弩手上前。联军还有弓弩手七十多人,准备压制射击。 拿着短刀、斧头和狼牙棒等近身武器的联军士兵,分成若干小队,一共百十人,从两边压上。 尽管有大盾手保护,但蹶张弩的射击还是杀伤了青年营方阵十多人,这才是第一轮! 李响没有办法,命令青年营的大盾手向前,长枪手以十人小队为单位突进,并分出两个小队支撑两翼。 两翼的老军带着青壮后退,防止阵线被一统而穿,幸存的寨兵配合青年营方阵上前肉搏。 青年营战阵向前推导致战线加宽,战斗对人少的明月寨更加不利,潘泽得意一笑,你再能啊?! 毕竟战场经验少,青年营士兵体力消耗很快,马上要支撑不住了。同时杀戮带来的紧张亢奋等情绪影响也较大,降低了不少战力。 明月寨已经没有预备队,看着一起长大的玩伴一个个倒下去,青年营的压力越来越大。 潘泽摸了摸大胡子,心中一松,终于要结束了。 看着自己的学生一个个倒下,李响有些眼前发黑;看着自家的孩子倒下,寨兵和青壮放开了防御,开始以命搏命;看着摇摇欲坠的战线,后面压阵的老军上前,想为青年营减压。 “单排上前一步,刺!双排上前一步,刺!单排…”长枪方阵的动作依然简单,虽渐渐无力却依然标准。 但在交替前进中,长枪刺中的敌军越来越少。联军士兵不傻,怎会待在一个地方给你刺。 战场位于教室前面,从高处看是倒三角的形状。明月寨一方看似反击顺利,但也拉长了战线,削弱了防御纵深。 联军一方的兵力优势体现出来,青年营方阵被数次破口,后面的伤员和壮妇立即支援,期间几位妇女被杀害。中间方阵和两翼几次差点被分割,寨兵带领一些青壮顽强反击,堪堪稳住。 形势还在不断恶化,只要青年营的方阵耗尽体力,明月寨最后的抵抗也就宣告失败,到那时…… 李响看到了泪眼婆娑的刘素素,口语传了几个字,然后准备带领剩下的伤员和壮妇冲锋,接替青年营。 杨营东也决定留下,张清平则带领孩子们,准备在青年营的保护下朝后山撤退。 后山有一个崖壁,上面开有大山洞,可以暂时栖身,不必担心有人攻上去。 一切似已无法挽回…… “呜~~~” 悠长的牛角号声传来,这是刘寨主的中军号,是刘成栋从军中带回来的! 战成一团的双方停下战斗,分开,小心戒备,等待命令。 李响趁机把重伤员送回教室,回退战线,收缩两翼。还能动的妇孺上前,用门板等物遮蔽阵型,抵挡联军弓箭。 官军一个队头,捂着胳膊跑进蒙学,顾不得向潘泽行礼,气喘吁吁道:“把总,不,不好了。东边来了一群人,打着刘成栋的旗号,已经冲进明月寨东门了!” 联军顿时大惊失色,李响趁势佯装反击,吓了联军一跳后龟缩于教室前。东边的喊杀声越来越大,明月寨一方的心气又提了起来。 潘泽和赵疤子虽然不知道刘成栋为何没有进入陷阱,反而早早返回。但也明白,这次即将获胜的攻击,终究还是功亏一篑了。 明月寨能够存在好几年并不断发展,凭的可不仅仅是高层比较守规矩,而是刘一刀带出来的强军在后面撑着。 血战中的刘盛也听到了号角声,趁着对方不备,一斧子砍死了封锁匠户营的队头。对方人多势众,但见明月寨的“主力”返回,于是四散奔逃。 潘泽和赵疤子急着撤兵,没有顾及这边,刘盛赶紧退入匠户营严防死守。看着这次冲锋留下的十多具尸体,刘盛心痛不已,这都是为了明月寨不惜生命的人啊! 秦钟也很是亢奋,他杀了对方两人!在赵伯的帮助下,秦钟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心底却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刘盛现在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刘寨主,刘大哥。最重要的是,计划怎会出现这么大偏差?! 正恢复体力,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响起。“老二,刘盛,你发什么呆呢?怎么就你们这点人,其他人呢?李响和大小姐如何,孩子们在哪儿?”刘元汗流浃背,声音也有点变形。 突然看到自己大哥,刘盛这个糙汉子的泪门被打开,然而他看向刘元身后,有些疑惑。“大哥,你们怎么只有这点…”话没说完,刘元嘘声制止。 了解情况后,刘元立即带领全部人马向蒙学出发,留下一脸懵逼的刘盛。 潘泽出了明月寨南门,越想越觉得不对。 刘成栋为什么走小路去东门?凭他手下的战力,南门那一个小队的士兵可挡不住啊?还有,自己撤退这么远,居然没有一个人追来。刘成栋居然能忍下去?难道…… 潘泽猛地想起一个可能,忙不迭的叫来之前守卫东门的队头。“你确认自己看到了刘成栋?!” “报,报把总。没,没看到,但的确是刘成栋的旗子没错。当时已经有三十多人冲出了山口,战力强悍,东边山口里烟尘乱飞…”潘泽越听脑门越疼,这个从刘元手下逃走的队头看出不对,有些哆嗦。 “啊!”的一声惨叫,队头的脑袋飞起。 “只有三十多人就能确定是刘成栋的主力?寒冬腊月的,多少人马才能在冰雪遍地的山沟里荡起烟尘?!”潘泽大吼大叫,觉得一口气憋到了嗓子眼,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上当了!这是潘泽的判断,就是不知道这是刘成栋遇伏后的残部还是…要是刘成栋根本没受创,那就糟了。 潘泽正在犹豫要不要冒险,返回拿下明月寨,就有斥候过来,“报!南方山坳发现刘成栋的军旗,至少有两百人……” “噗”的一声,潘泽吐出了一口黑血。失去意识前,他只来得及命令自己的亲信队长撤退,至于赵疤子就不管了。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30章 峰回路转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潘泽上了刘元的当,误以为是刘成栋大军到来,退出了明月寨,功亏一篑。 刘元到达明月寨东门时,听到寨里传来激烈的交战声,只有几十个士兵在手的刘元想起了刘成栋的疑兵之计。 刘元留下几个鼓号手和十个体力不支的士兵,砍了一些树枝,搞出大军将至的场面。他带着战力强悍的三十多名老兵,吹起刘成栋的牛角号,没想到直接把联军吓退了! 刘元带着手下向蒙学狂奔,一路上的惨状令他心惊不已。随处可见火光和倒塌的房屋,财物被扔得乱七八糟,间或有被虐杀的寨民和白花花的女人身体。 蒙学前的战场,遍地残肢断臂,还有不少未死的伤员在血泊中挣扎,盔甲和乱七八槽的武器丢了一地。 从院墙的大洞进入蒙学,见过各种大场面的刘元也汗毛倒竖,到什么程度的战斗才会有鲜血铺地的场面? 从尸体和血泊中走过,避开各种姿态的断肢和兵刃。面无表情、浑身血污的寨兵,依然紧握武器的老军和青壮,颤抖不止的参战少年,鄙视中有些失神的妇女,绑着被小夫子称为“绷带”的布条的伤员…他们都静静地看着刘元。 刘元发现自己不敢和他们对视,声音颤抖,“李小夫子,你…我,那个……”刘元身为山寨三把手,心神不定下居然称呼李响夫子,以前都是叫小子的。 “刘元大叔,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就好,寨子保…”李响仿佛没听见刘元说话,自然自语着,然后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李响!”刘素素失声尖叫。 “夫子!”这是青年营和孩童的声音。 “小夫子!”老军、青壮和寨兵齐声喊道。 “李小夫子!”妇女和老人这么称呼。 …… 明月寨以南五里,通往勋阳府城的必经之路上,刘成栋和撤出明月寨的联军对上。 收到刘元通报,确认家里平安,刘成栋终于放心地摆开阵型。以甲兵持重武器在前,弓箭手于两边山上朝下压制,刀牌手保护两翼,长矛手居后。 简单的一个锥形冲锋,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两倍于明月寨寨兵的联军崩溃。刘成栋多年积累的五十个重甲兵一锤定音,一比十几的交换比让联军为之胆寒。 潘泽那厮,战阵之道还行的啊,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刘成栋心里很纳罕,但并没有犹豫,将重甲兵、刀牌手和长矛手混编,成小队前进,漫山遍野地抓俘虏。 刘成栋看着这些乱跑的官军和山寨联军,不由摇了摇头。勋阳厢兵在厢军中也算战力不俗,怎么过了这么几年,竟变得如此软弱? 他却不知潘泽已被李响打到半残,士兵体力耗尽,军无战心,何况做主的潘泽也倒下了。 联军方面虽然也勉强摆出阵型,但是潘泽早已吐血昏迷,完全是一盘散沙。当然,就算潘泽亲自指挥,失去战心的联军能够发挥几成战力,这也很难说。 潘泽被草草披上一件小兵的衣服,几个同样换装的队头抬着他,向西南方狂奔而去。但潘泽最终还是被急于逃命的手下抛弃,被外号老实人的一个明月寨头目俘虏。 战场是一个偏向东北的山坳,西南有一条小道,刘一刀故意留出这条退路以达到“围三缺一”的效果。尽管知道这是套路,但是联军士兵慌不择路下,还是朝着这条小道跑去。至于能不能从明月寨的追兵手中逃脱,那就是下一个问题了。 刘成栋拿着自己的大刀,看着手下的弓箭手赶到小道两侧山壁,疯狂地朝着联军射击,欣慰地点了点头。 李响送给寨兵的十几把60公斤特制直弓和配套的箭矢发挥出巨大威力,放到合适的人手里,可以达到很高的射速。 赵疤子和其它山寨的人分散突围,由于赵疤子带领的山寨联军的装束和明月寨非常相似,因此在混乱的战场上,赵疤子的手下经常和官军发生小规模冲突。 手下伤亡过半,自家寨子空虚,主力未损的刘成栋不会放过自己…赵疤子突然发现清风寨回不去了,当机立断的他带领亲信,从西南小山谷和官军一起突围。 就算不能招安成为官军,能够投靠黄立仁这个大户,给人看门护院也是不错的。赵疤子颇有一种随遇而安或者说破罐子破摔的思想,直接把称雄勋阳山区的理想抛到了脑后。保证温饱,直奔小康,就是他现在的全部追求。 于此同时,勋阳城头。 略显金红的晨曦中,一个斥候骑马到达,“启禀都统大人,明月寨的贼兵并没有踏入陷阱,只有几十个人过来试探,却不知为何,打着很多旗号火把。我军正待将其合围,这些贼兵便逃之夭夭。杀十七人,捉俘八人,其他人逃进了山里。” 在明月寨“大军”的火光消失后,官军果断合围,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黄立仁和张天垒面面相觑。之前那么多火把和旗号,居然是疑兵之计,难怪看上去磨磨蹭蹭的。 刘成栋没来这里,那到底去哪了,他不是要借攻打坚城寻求招安么?十堰?不可能,就算上万人的大军也很难威胁十堰。 黄立仁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计划没出纰漏,明月寨的传令兵报警之前,刘成栋早应该到陷阱中啊? 张天垒也做过山匪,也带着几千兵马,和刘成栋的阅历相似。他很快品出些味道,主力未见,却使出一招疑兵之计,明显是想拖延官军…… 拖延!张天垒猛地反应过来,现在来看,只有一种解释比较合理。 张天垒心想,刘成栋攻打勋阳城寻求招安,一开始便是幌子。刘成栋为了实现某种目的放出这个消息,因为他不会真的攻打勋阳府城,所以根本不会踏入陷阱。 然而发生了某种情况,导致刘成栋必须以疑兵之计稳住官军…官军!刘成栋一定是及时获知了官军直接出兵明月寨,为了避免勋阳城下的官军和攻寨的官军来个前后夹击,所以使用了疑兵之计。 按照时间计算,刘成栋此时已经回到明月寨,也不知道潘泽那厮有没有及时攻下寨子。 如果潘泽攻下了寨子,有山寨妇孺在手,还可以谈判。如果还没有拿下明月寨,刘成栋又从后面攻上来…… 张天垒打了一个冷战。他不禁有些佩服刘成栋,不愧是厢军老前辈,身处绿林多年,战阵之道却更见老辣。 再结合将要招安的传闻,张天垒抓紧了茶盏。空穴来风啊,刘成栋分明是要引出赵疤子和山寨中的奸细,然后一网打尽! 多打火把,佯装中计,安稳后背,张天垒在相同条件下也会这么做。如果自己没有因为巨大的利益,甘冒风险派遣官军攻寨,刘一刀应该是十拿九稳吧?张天垒尴尬地想到。 张天垒有些懊恼,刘成栋那厮据说朝中也有人。这一系列的事情梳理下来,还是要归根于黄立仁和刘成栋后台之间的争斗。 朝中最高层的博弈,别人避之不及,自己一个厢军都统居然主动踩了进去,呵呵…一时贪心,张天垒恨不能抽自己一顿。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31章 剖析真相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黄立仁心里鄙视武夫,也和绝大多数“正人君子”一样,对经学之外的事务一窍不通。 搞些阴谋诡计,陷害政敌,铲除异己,黄立仁很在行。刘成栋虚晃一枪背后的军事意义,就不是他这样的圣人门徒搞得懂了,所以他看不出太多东西。 没办法,黄立仁只好拉下老脸,向张都统求教。 看着黄立仁焦急的神色,张天垒暗自冷笑。崇文抑武,国朝与士大夫共天下,我呸! 国朝有太多事情,都是被你们这帮“圣人子弟”败坏的。明明对军伍之事一窍不通,却还要指手画脚,居然还瞧不起刘成栋这般曾经为国朝刀尖舔血的猛士! 但毕竟黄立仁,特别是黄立仁背后的人不好得罪。张天垒耐着性子,仔细讲出自己的判断,同时委婉地提出了士兵抚恤的问题。 黄立仁听完之后,觉得张都统的判断合情合理,但不甘心就这么失败,“那都统认为,厢军现在马上出击,能否扭转局面?” 刘成栋顺利招安还在其次,他不怕刘成栋报复,一介武夫而已!关键是蔡相对自己的观感,这才是最重要的。 张天垒思考了片刻,“如今最好先等消息,如果赵疤子和潘泽已经攻下明月寨,那么我们便以妇孺要挟其投降。如果联军攻寨失败,被前后夹击,那就不妙了。” “我军仓促进兵,能不能赢还两说,更别说擅自调动大军,府令这关…所以末将以为,如今最好静观其变。”黄立仁惊出一身冷汗,自己一时情急,竟然忽视了国朝不得擅自出兵的铁律。 国朝对军队的制衡极重,私自调动几百人还可以登记为巡逻和训练,付出些代价也能遮掩过去。但私自调动千人以上的禁军和厢军,怎么都瞒不过,论律应当抄家! 黄立仁不禁暗暗惭愧,自己修身养性多年,居然在一个丘八面前出丑。为了缓解尴尬,黄立仁镇定了一下,摸着胡须,自以为得计,风轻云淡道:“都统所言甚是,暂且静观其变吧。” 张天垒没有阻拦黄立仁装逼,毕竟人家需要台阶嘛。更何况他还有事商量,“其实还有一个要紧问题,万一潘泽大败,军士死伤不多也就罢了。若死伤惨重,这些大头兵的家小闹将起来,很难遮掩啊。” “另外府令和判官那边也得意思一下,毕竟需要他们配合。此外还需准备一个替罪羊,上报伤亡总得有个由头。”黄立仁狐疑地看着张天垒,这么快便想好补救之策,难道这厮早有失败的觉悟? 又得大出血,黄立仁心疼得要死。死伤军士、勋阳府文官和各位武官都需安抚,加上此前的出兵费和对赵疤子的援助,以及猛火油柜等武器的损耗,黄家已经投入几万贯。 要是明月寨的工坊和铁矿拿到手还好说,万一一无所获,那损失就大了!至于这替罪羊…等等,黄立仁突然想到一个人。 黄立仁有了主意,“张都统,关于这替罪羊,老夫有个人选…”当下两人密语相商,张天垒越听眼睛越亮。 听完黄立仁的主意,张天垒心道不愧是读书人,这么阴狠猥琐的主意也想得出来!不过办好的话,消除擅自调兵的嫌疑自然不在话下,还可赚取一份剿匪的功劳。 …… 刘成栋回到寨子,确认李响没事后,终于放心一些。 看到寨子里乱成一团,刘成栋不顾有些欲言又止的高层,命令熊成文和雷达带领青年营抢救物资,并收拾散落一地的兵器铠甲。 命令刘小慈配合几个赤脚医生,安排女学成员救治伤员,优先治疗老军。 命令杨建川、熊成武和秦钟、刘德成带领一部分寨兵,修复并且守卫三座寨门。 命令刚返回山寨的主力搜索残敌并控制要地。 命令没有受伤的青壮帮忙运送伤员…… 命令刘元带领匠户营的工匠,和公中那几个老童生一起,清点人员伤亡和物资损失。又让刘盛和赵伯巡查寨子,安抚寨民。 刘素素一直待在李响屋里,没有出来跟刘成栋说一句话,刘成栋也不好过去。 刘成栋积威日久,虽然在场很多人想质问他,终究还是没有人开口。旁边刘元和刘盛看着寨中的一幕幕,也觉得应该给寨民一个交代。 公中会议上,寨民同意负担三到五成的抽成,居然在安全上发生这么大的纰漏。最可笑的是,主力寨兵丝毫未损,寨子却差点被破! 伤残老军、留守寨兵和青壮损失很大,青年营也有不小伤亡,毕竟他们在最后充当了肉搏主力。 明月寨房屋倒塌七十多间,遍地失火,公中物资毁掉大半。很多寨中人家的大半积蓄毁于一旦,距离土地出产还有半年,米盐茶布都需重新购置,好多家庭都需要救济才能活下去。 明月寨终于有序地忙活起来,熊大春走到刘成栋身边,“寨主,这次的计划主要是我制定的,我应当受罚。寨民需要一个交代,毕竟损失太大了啊。”看着自己这位发小,刘成栋知道,熊大春想为自己抗下这次的责任。 其实在大周,对绝大多数寨子的当家来说,就算寨民全部死光,也不会心疼什么,更别说照顾寨民的情绪了。 明月寨不同,不仅有蒙学、匠户营和公中会议等组织,更有逐渐完善的办事流程和新成立的各个实权部门。时间不长,但明月寨正孕育着最宝贵的东西,文明。 刘成梁正在审讯俘虏,刘成栋走向倒塌的议事堂,“这件事你扛不了,我也扛不了。收拾东西吧,咱们该离开了。” “李响这小子还算争气,如今明月寨终于可以放心交给他了。”看过战场,听过整个战斗过程之后,刘成栋对李响彻底放下心。 刘成栋现在唯一忧虑的是李响太讲规矩,手段有些软。看来老子临走前还是得露几手给他看,刘成栋心里想到。 刘成栋打算离开之前把寨子再清洗一遍,把刺头都带走,再把刘盛和一些老实的家伙留下。至于有些威望、会来事的老兄弟,当然也要带走,剩下的就看李响自己了。素素为了这小子,连他爹都不理,希望她没看错人。 看着刘成栋独行的背影,熊大春觉得自己这位兄弟突然老了。这次的计划本身并没有问题,可怎么都没想到官军居然直接参战,没准是朝中形势又有变化。猛火油柜和蹶张弩,这黄老儿还真是下血本! 熊大春的妻子和两个儿子都没事,其它家庭可不这么幸运。 有父兄爷爷被杀的,亲人四处寻找尸体,找到后嚎啕不止。 有女眷被凌虐致死的,丈夫整个人浑浑噩噩。 有全家死于夜里的,倒是不用承受骨肉分离的痛苦,其亲友却感觉天崩地裂。 清晨的明月寨本该热闹一片,此刻却安静异常。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32章 两个男人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吴小玲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两具尸体,整个人都僵硬了,泪水掉线般落下。 他是刘老根的妻,现在应该叫遗孀。因为和老王“通奸”,她被不忿的丈夫告到公中,成为了长期笑料。但传闻中和她通奸的老王,却和她的丈夫刘老根儿死在了一块。 联军撤出寨子时,一队官军乱闯之下,发现了刘老根等人,瘦弱的刘老根和高大粗壮的老王联手抵抗。老王为老刘挡了一枪,刘老根儿为老王挡住一刀,二人都倒下,死得很安详。 吴小玲颤抖着,走到两人中间,为了好生养吃得较肥硕的身体,几乎把两个汉子之间的空隙填满。 发现了什么,吴小玲抬起丈夫冰冷的左手,见到老刘死前蘸着自己鲜血写下的几串拼音。“Hao hao huo,Bu guai ni。An mei yong,Dui bu zhu。Lao wang shuo,Kan hao hai zi。” 一看最后那个歪歪扭扭的字母便知,刘老根儿强撑着写完之后,本能地用衣袖盖住这些留言,然后便含笑离世了。 泪如泉涌,但吴小玲不敢哭出来,怕对孩子不好。不顾地上血污,她慢慢蹲下。 看看老王,再看看丈夫,抚摸着自己肚子,“别开玩笑了,快起来啊。当家的,我怀上了,借老王的种,知道你不会怪我。有孩子最要紧,等咱俩老了,就让孩儿给咱送终。” 周围或收拾东西或痛哭亲人的寨民被吸引了注意力,吴小玲把刘老根儿和老王的上半身支撑起来,血污遍身也毫不在意。 吴小玲给丈夫和老王收拾了一下头脸,“当家的,快起来,你这拼音写的有模有样,这下能进工坊干活了,不用老觉得自己没用……” “老王,你咋也睡了呢?你孩子还在蒙学等你嘞,交给我算咋回事儿,还觉得别人没笑够啊…快起来啊。你们两个,一个是我丈夫,一个是我肚里孩子的爹,怎么可以……”尽管觉得吴小玲非常可怜,但没人想着搭把手。 在他们看来,吴小玲作为刘老根儿媳妇,借种可以,但不能为人所知。有的男人想搭把手,却被自家媳妇拦下,仿佛过去就有“通奸”嫌疑似的。女人嘛,本来就觉得吴小玲很丢人,更不会上去帮忙了。 最后还是李梦空代表公中四处慰问,经过这里时看不过眼,帮着把两具尸体收了。本来没有亲友认领的尸体就归公中负责,也没人能说什么,更何况李梦空也不在意。跟李响接触多了,李梦空的思想已有不同。 康复后,李响与李梦空喝酒时听说了这事,直接在公中大会上倡议对单亲妈妈进行补贴。同时提议,公中和识字班等地方全面向妇女开放,女兵的前身明月营也宣告成立。 李响的提议虽然引起一些争论,但明月寨的妇女在寨子面临危局时,没有躲起来,而是照顾伤员甚至上场厮杀,战死受伤者数十。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没人敢公开反对提高寨中女性的地位。 吴小玲生下了儿子,没有了丈夫,可以享受很多寨中补贴。她没有拒绝公中的好意,也没有来回推拒表示客气,完全不在意周围妇女的指指点点。 有补贴的肉和鸡蛋,吃;有补贴的布料,给老王的儿子做成衣服;有补贴的工资,先存着;孕期可以少干活,那就多参加拼音识字班,多向小夫子请教学问。 有人怀疑吴小玲的人品,更有人造谣她勾引李响,但吴小玲我行我素。 儿子满三月,吴小玲开始疯狂地干活,向熊婶和曽木匠等第一批富裕起来的寨民,学习如何管理工坊。吴小玲不久便有了自己的工坊,利用外来流民收获第一桶金。 一发不可收拾,吴小玲每次都紧跟李响的新思路、新规划,积极采用新技术、新管理方式,不断发展自己的商业帝国,最终成为“女陶朱”。 而吴小玲之所以在史书上留下那么高的评价,便在于她终其一生,收养了超过两万名孤儿孤女,更是追求妇女儿童权益的第一人。 …… 教室被腾出两间作为临时救护场所,刘小慈正安排抢救伤员。轻伤员被简单包扎后,忍痛休息。重伤员的抢救排在前面,其中又以老军排在第一位。 这里需要说一句,明月寨的“手术”如果拿出去,一定是对现有伦理和医术的重大颠覆。当然,过早拿出这些东西,明月寨也顶不住外界的巨大压力。 小慈终于将几十名重伤员安排完毕,意识开始模糊。强打起精神保持清醒,刘小慈又听见了求饶和痛骂的声音,再配上遍地血污和地狱般的手术场景,外人乍见肯定会吓一跳。 明月寨请不来名医,李响只好另辟蹊径。大周流行的医书按照目录,被外出的寨民买回来,标注上汉文拼音,让更多人学习。 还别说,大周医术的药方真全。李响建立工坊,制作各种药粉、药丸、药剂,尤其是止血药和清创药。 外科方面,女学这套以截肢和清创见长的医术,被李响形象地称为“手术”。这个年头的寨民经常有死伤,提供了充足的学习机会。 今日便是女学第一批成员的毕业礼,她们第一次大规模地医治重伤员。大部分女孩子只负责给寨中的几个阎王医生打下手,只有最出众、经过刘小慈和张老头同意的几个女孩子能够自己动刀。 一个受伤老头破口大骂,“艹你丫的张老头,你一个兽医装个几八!之前寨子被你治死的人还少吗?离老子远点,老子这条胳膊还能用,谁他娘的再说切掉我跟谁急!” “小慈,小慈!快过来啊,有人要害你赵爷爷!…张老头你干什么,你别过来…啊!”老头身边,两个少女不敢靠近,她们把这个老头的四肢用麻绳固定在桌角,赶紧退到一边。 姓张的猥琐老头一边嘿嘿嘿,一边拿着消过毒的奇怪小锯子靠近,“没用了,切了吧,都他娘的发黑了…说老子是兽医,你这壮得跟牛似的老头,不正好给老张练手嘛,嘿嘿嘿!” “放心,咱这有充足的酒精和干净的布条,之后再给你缝上几针,你就能从阎王手里回来了。信不过我老张,总该信得过小夫子吧,嘿嘿嘿!…小曾别光看着,把这厮嘴堵上,免得他把自己舌头咬掉。”张老头说到这里,一改猥琐的模样,很认真地吩咐曽雯雯。 “小夫子俺当然信得过,就信不过你老张,胳膊去了还能活吗?!去你妈…呜呜,呜呜呜…”这个受伤老头正是赵伯,昨晚被一个官军刺中了胳膊,有些感染,只能锯掉。 锯木头的声音响起,剧痛传来,赵伯昏迷了过去。旁边的曽雯雯看着被称为“阎王医生”的张老头,一边锯胳膊,一边兴奋地给她讲角度和力道方面的要领,终于忍不住跑向门外。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33章 向天挣命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现场除了少数几个女孩子比较镇定外,其他人基本都像曽姓少女一样,到了极限。 毕竟是十几岁的少女,即使之前有过不少“学习”的机会,昨晚也见识过血腥。可是骤然面对活生生的肢体和鲜血,还需要动刀截肢之类,其中几个少女终究支撑不住,朝门口跑去。 “啪!”的一声,即将出门的曽雯雯被一巴掌打了回来,呕吐物流了满身。门外的伤员家属震惊地看着一向和气的曽木匠,不知道这厮发什么疯。 “曽老头,你他娘的是不是脑袋坏掉了,干嘛打自己孙女?”一个轻伤的老军正吹嘘自己的战绩,吓了一跳,扭头训斥曽老头。 昨晚杀了三个联军的一个壮妇上前扶住曽雯雯,横腰开骂:“不就是女儿被人那啥了吗?你有本事去找黄立仁横啊,打自己孙女算什么本事!”还没说完就感觉不对,赶紧收口,周围一片寂静。 曽木匠的女儿和老妻昨晚被官军奸杀,就是刘老根儿和老王曾经听见的那两位妇女。曽木匠一改往日的软弱,拿着凿子跟随刘盛冲锋。人没伤到一个,自己受了些轻伤。 曽木匠双目发红,双腿打颤,壮妇后退了一步,怕他发飙。“俺老曽不是为了自己女儿…不是,跟其它都无关。雯雯啊,你叔爷爷和你父亲,当年一同为明月寨战死,你哥哥和爷爷我昨晚也受了伤,你姑姑和奶奶也走了,咱家没几人了……” “门里,你受伤的叔叔伯伯们,本来没几个能活下去。可小夫子给了你法子,现在里面那些本该等死的家伙,都指望着你们女娃救命啊。” 曽木匠有些哽咽,周围的伤残老军、受伤寨兵和青壮心有戚戚,里面正惨嚎的重伤员也似乎忘却了疼痛,手术现场居然安静下来。 “昨晚大家都在拼命,不能说你是女娃就可以不管。昨晚你的姑婶,有很多上了战场,倒下的就有十多个,现在该你们这些女娃上前…你出了这个门,门里你的叔伯可能就少活一个,所以爷爷不能让你出来……” “你要是还认爷爷,就赶紧回去,用学来的本事从阎王手里救几条命回来。如果不再认爷爷,可以随时走。可你得记着,只要你一出这院门,那便不再是我孙女。”曽木匠声音越来越小,说完后,一步一摇地走了,从不离手的凿子掉在地上。 门外的伤员和家属让出一条路,让曽木匠离去。安静了片刻,有自家女儿或者孙女在里面的人家,其亲人纷纷走到教室门前,用复杂却坚定的目光看向门口的少女。刚要出门的少女被堵在门里,几个小姑娘抽噎不止。 曽雯雯从没挨过打,意识到最亲的爷爷打了她,难以置信之下刚要大哭,却听到爷爷的话。不知哪来的勇气,强行止住了哭声。只是黄豆大的泪珠怎么都忍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听见曽木匠说话的重伤员停止了呻吟,主动咬住软木制成的木塞,躺倒木板上,等待手术。没多久,刘小慈一声不吭地加入几个赤脚医生的行列,继续手术。 曽雯雯转身了,强忍委屈和恐惧的她扔掉脏污的大褂,走向一位需要截腿的少年。门口的少女陆续转身,投入到了向天挣命的手术中去。 女学的这些少女,在李响原本的时空也就是初中生或者高中生的年纪。此刻却强忍不适,回忆着平日的讲义和经验,努力稳定双手,拯救生命,在场的重伤员强忍疼痛配合。 堵门的家属和伤员松了口气,很多人双目湿润,都是挣命啊…… “闺女,别怕。老子活了几十年,命大,死不了。照准了锯,对,使劲,别慌。”一个壮硕的中年人非常嚣张,似完全不把截肢当回事。 “当时觉得自己很装逼”,被称为“硬汉”的这位寨兵二十年后回忆道。 一名即将退出寨兵养老的家伙躺在桌板上,忽然看到张老头“嘿嘿嘿”地朝他走来,惊恐中拔掉口中的木塞。“张老头,你滚一边去,找杨老头去。他皮糙肉厚,随便你可劲折腾!” 然后拉住刚结束一次清创的曽雯雯,“来,闺女,是这样洗是吧。撕~~~没事儿,你看,手抖也没事…”这名老兵躲过一劫,旁边床上的杨老头却遭了殃。一阵惨叫声传来,紧接着就是杨老头对张老头的狂骂和对这位老兵的控诉。 还能忍受的重伤员纷纷用各种方法帮助这些女娃冷静下来,参与蒙学战斗的一位青壮需要清洗长达半尺的伤口,然后用粗线和大针缝合。咳咳,技术限制,目前寨子没有更好的线和针。 丁史航看着娇艳的王姓少女,从没接触过女孩子的他倏尔脸红,“直接来吧,还要啥木塞。俺身体壮,撑得住!”但随后的尖叫证明他在装逼,王晓晨嗔了他一眼,丁史航便直接晕了过去。 “啊,你怎么了?只是用浓酒擦洗伤口嘛,怎么就晕过去了。”之后的几年,丁史航为了在心爱的少女面前证明自己的确勇猛,不断请求参加各种战斗,获得了“战斗狂人”的美誉。丁史航和王晓晨的爱情故事也被演绎成各种小说、戏剧、话剧和舞台剧,广为传诵。 刘小慈无奈地看了眼这对活宝,走向下一位重伤员。只是失血过多而已,又不是没讲过,至于一惊一乍么?也不知道小夫子怎样了,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昨夜的战斗对明月寨来说,绝不仅仅是一场灾难。显而易见的是,山寨以后的核心武装青年营,得到了血与火的锻炼,在成军道路上迈出坚实一步。 联军攻寨的过程中,山寨的防御出现很多纰漏,为之后的改进提供了依据。在潘泽和赵疤子的攻击下,涌现出一大批为了寨子奋不顾身的寨民,当然也有退缩者和叛变党,在生命面前,多数人都暴露了自己的底线。 但明月寨也出现了大隐患,寨民对刘一刀拿山寨冒险,导致明月寨损失惨重的行为敢怒不敢言,嫌隙渐生。长久以来,刘成栋一直是明月寨的精神支柱,现在却崩塌了。 很多寨兵、伤残老军和青壮,甚至一些妇女,开始对刘寨主产生不信任感。这个问题不妥善解决,明月寨不久之后,很可能面临一场对立、分裂甚至是内战。 侥幸的是,刘成栋和李响对此都很重视,没有发生最坏的情况。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34章 损失惨重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刘成梁坐在椅子上,疲惫地揉着眼睛,正在刑讯一位官军。 “说吧,你们潘把总和黄立仁是什么关系,他和张天垒的关系怎样?”刘成梁在问话,张老头在一旁嘿嘿地笑着。 李响凭回忆设计的手术工具,正在张老头的手上客串刑具,张老头狭长的眼睛不怀好意地在上下打量这位官军。 这位官军姓张,是一名队头,是张天垒放到潘泽队伍中的钉子,跟张天垒沾亲带故。张天垒毕竟不能眼看着黄立仁通过潘泽,控制他手下几百人的队伍,现在有些地方的大士绅特别热衷于向厢军、乡兵和弓手伸手。 这位队头刚刚见识过张老头刑讯其他士兵,看过张老头的手段之后,精神已经接近崩溃。折磨人倒是不怕,可这老头儿根本不把人当人! 看张老头要过来,这位张天垒的远房表弟终于屈服,“那大爷,你别过来,我说!别让他过来,我是张都统的远亲,知道很多内幕,我什么都说……” 在抵抗官军和赵疤子联军的战斗中,明月寨一共阵亡寨兵36人,伤残老军23人,青壮28人。 重伤共计83人,其中29人因为医疗不到位等原因死亡,这么高的存活率在大周已经是奇迹。 33人失去战斗能力,其余重伤员的日常生活也受到影响。 轻伤114人,其中9位感染死亡。 青年营阵亡25人,重伤11人,轻伤27人,可谓是伤亡惨重。 战果也是不俗,据公中统计,联军一方留下371具尸体。 攻寨联军重伤146人,过半没有活下来。 联军轻伤127人,其中小半感染死亡。 俘虏联军106人,其中大部分人被扔到铁矿,承担最苦最危险的活计。 获得皮甲27副,挂甲32副,铁甲13副,锁子甲6副,对缺少盔甲的山寨来说是一笔巨大财富。 获得刀枪700多件,弓箭130余副,盾牌80余,大刀、战斧和长枪若干。 居然还获得了毁坏的蹶张弩12张,其中半数可以修复使用,其它都被官军带走了。尽管不是大周军械坊最先进的神臂弓,但已经让山寨高层喜出望外了。别忘了,明月寨可是有自己的匠户营! 关于俘虏的处理,明月寨可没有所谓的“仁恕”思想,至少现在没有。何况明月寨的医护力量自己都不够用,十几个寨民因为缺药,最终不治。 俘虏中的伤病员基本自生自灭,因此很明显地,联军伤员的死亡率远远高于明月寨的寨民。 李响醒后,对这些俘虏进行交叉审讯,没有大罪的俘虏被家人赎走,有侮辱和杀害老弱行为的俘虏一律处死。 在刘成栋的要求下,李响命令没有见过血的青年营队员执刑。虽有些不舒服,但李响也承认这种手段虽说残酷,但确实是加强战力的有效方法。杀没杀过人,对士兵而言是一种蜕变。 想到另一个时空的现代国家,还有人拿死刑犯给士兵练枪法的,目的也是通过见血提高战力。李响终于有些释然,只要不滥杀就好。 倒塌了一角的议事堂,处处倾颓,一众头目坐着各式各样的椅子。刘成栋眯眼看着跪在下方的老黄,叹口气道:“老黄,你也为寨子流过血,受过伤。现在搞成这样,还有什么话说?” 老黄惨笑过后,呲了一声,“大哥,不,寨主。没啥好说的,愿赌服输。谁能想到所谓的出兵郧阳,竟是针对老子的陷阱……” “看在我曾为寨子受伤十数次的份上,请寨主宽宥我属下的几位兄弟,他们没有沾自己人的血。”老黄把头磕得砰砰响,为自己被扣下的那些属下求情。 刘盛怒不可遏,“要不是你出卖山寨的详细情况,官军和赵疤子怎么会下这么大本钱!如今家里元气大伤,你还想活命么?做梦!” “老子的命任你取,可老子就是不服。凭什么寨子的利益都给李响那小子拿去,弟兄们拼死拼活……” 一直默不作声的熊大春眼看老黄负隅顽抗,居然还想临死挑唆,终于出声诘问:“李响小子带来的利益你没有吗?还是在座的诸位没有?费尽辛苦为寨子开辟财源,李响自己又花过多少?不还是用在山寨的崽子们身上了?!你想夺权,说得好听是为了在座诸位谋福利,怎么个谋法呢?” 盖棺定论,熊大春要彻底暴露老黄的险恶用心,“要么就是剥夺匠户和寨民的财产自肥,要么便是把在场的大半兄弟搞死,然后吞并吧?那赵疤子和官军难道是过来行善的吗?如今寨民家家戴孝,如果让你们成事,寨子中又有几家得以保全?” “老黄,不要挑拨离间了,大家都不是傻子。李响小子做事有规矩,将来就算有什么冲突,大伙的家人也能保全。而你,或者在座的诸位都做不到……” “现在你明白,为什么大家会选择李响,而不是把寨子留给你了吧?”在座的头目想明白这些,恨不得生吃了老黄。老黄看在眼里,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 明月寨高层强烈要求消灭老黄及其党羽,就在这时,绑着一条胳膊的刘成梁走进议事堂,场中安静下来。刘成梁走到刘成栋身边,耳语一阵。 刘成梁先是报告了对潘泽和其它俘虏用刑的情况,把主要情报说了一遍,然后提到另一件重要的事,“柳前辈带来了,就在门外。” 刘成栋大喜,李响昏迷了好几天,就等着这位老先生救命呢! 柳至和是郧阳的一位名医,在十堰州有“杏林妙手”的美誉,个人经历非常传奇。其早年因为痴迷医道,又好医治收养孤儿,因此花销甚巨。 十年前,郧阳有一山寨的大当家病危,正游走行医的他被掳去。本来坚决不给医治的柳至和看到寨主的病十分罕见,其行事也讲道义,给的报酬又多,于是一个忍不住…… 那位寨主康复后纳头便拜,激动之下接受招安。做了官军没多久,便四处绞杀不久前还称兄道弟的绿林人士。 这位招安的寨主靠着战功和知州的赏识,步步高升。封妻荫子后,他自觉这一切是上天给的累世恩德,所以改名为张天垒,如今是郧阳厢兵都统。 张天垒拜柳至和为干爹,时常孝敬,并且放话说谁敢不敬,立马拼命。于是郧阳府境内,柳至和基本可以横着走。 但且不说几天前,张天垒的手下还过来攻寨。就算没过节,刘成栋也不会在乎张天垒的威胁,自个儿女婿还病着呢!于是柳名医在月黑风高的晚上,被奔行数十里的刘成梁掳上明月寨。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35章 如此名医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柳至和被绑得很结实,几个寨兵把他带进议事堂。 除掉口中布,老头儿终于不再呜呜呜,破口大骂。“放开老夫,尔等逆贼不怕官军么?天垒我儿不会放过你们的…”柳至和情知这些人有求于自己,所以面对一群凶神恶煞的大小头目,却是一点不惧。 刘成梁看着这个老小孩,不禁有些头疼。这厮一点没有被掳的觉悟,一路上要吃生鱼片,要喝甜米酒,还想坐轿子…忍无可忍的刘成栋终于给他塞上布条,绑票一样带了回来。 联军攻寨,连夜大战,留在附近的刘成梁心急如焚。他指挥十几人引开拦路的官军,让一个武艺出众的斥候突破包围圈送信,刘成栋才及时得到了消息,刘元才能及时回返。 刘成梁自己也受了伤,但看到李响昏迷,放心不下的他坚持亲自去“请”这位名医。并在得知柳至和和张天垒的关系后,顺手给某人留下一张纸条。 刘成栋不敢怠慢,走下台阶,拱手行礼,“在下刘成栋,老先生请了。” “哦~难道你就是号称忠勇传家的刘成栋?西北边原本的那个刘家寨是…”本打算大声呵斥的柳至和一听刘成栋这个名字,来了兴趣。 刘成栋有些意外,“正是在下老家,可如今已是有家不能回…哎!” “你老父倒跟我有过一些交情,可惜他英年早逝。不过就算有家不能回,也不可山上为盗…”柳至和似在回忆,又似在感叹。 刘盛刚要说话,却被刘元打断,“老先生好,在下刘元请了。吾等原是官军,谁想为盗?老先生可知那奸相蔡京,为了遮掩自己儿子的临阵脱逃,居然反污我等作战不力……” “入职充军还不算,又命人拦路截杀。这倒罢了,吾等家人又何辜,竟被屠戮一空!…老先生,吾等上山,非为掳掠,实为挣命耳!”一番话说完,场中众人心有戚戚,虎目含泪。 醉心医术的柳至和心性质朴,也是感慨万千,答应诊治李响。 张老头陪着柳至和走在没来得及清洗的主路上,一路所见令柳至和啧啧称奇,“街道倒还整洁,路面经常清洁吧?…这个叫垃圾桶,有意思,若郧阳府城也有就好了…下水道倒是一般,没有郧阳府城的规整…公中厕所,化粪肥田,山中生活不易啊!” 路过新改组的医护营时,这老头睁大了眼睛,不再调侃。 张老头今天正拿俘虏的伤兵搞“实验”,却被派来跟着柳老头,十分不忿。但知道这位是请来医治小夫子的,没有太过无礼。 哼哼,要不是老子只会点兽医,为小夫子治病的事情轮得到你?! 张老头突然发现旁边没人了,转身才发现柳至和怔在原地,正看着晒太阳的重伤员。这些多人,一个个缺胳膊断腿的,居然都活了下来?柳至和非常激动,这些伤病员如果真是几天前受伤的那些人,那就不得了了! 在这个破伤风基本要命的时代,眼见竟有这么高的存活率,柳至和激动一下倒也正常。 张老头看柳老头居然还想进医护营,急忙拉住他,“柳大夫,还是先给咱们小夫子看看吧。整个医护营都是俺们小夫子搞出来的……” “垃圾桶和公中厕所也是咱们小夫子的主意,你不如赶紧把他医好,就可以直接问了。”张老头连拖带哄,把柳至和带走。还没到两柱香,张老头就已经有了刘成梁的头痛感。 …… 杨营东和张清平带人守着李响的房门,张清平穿上了祖传的铠甲,拿起了两百斤的硬弓,威风凛凛。 李响房间内,素素梨花带雨,刘小慈和王晓晨也很焦急,都在看着柳至和给李响把脉。张老头站在旁边,监视柳至和。 柳至和脸上的表情非常精彩,时而疑惑时而凝重。放下手腕,柳至和闭目沉思。 “怎么了医生,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刘素素紧张兮兮地看着柳至和,双手不知该放哪,就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柳至和睁开眼睛,“这位小年轻的身体并无大碍,这场昏迷对他而言,可能还有好处……” 几人都放下心来,刘素素欢喜不尽,张老头通知了门外守着的杨营东和张清平,然后张清平跑去通知刘成栋。 刘小慈见状,贴心地问道:“敢问柳爷爷,为什么这场病还有好处在呢?” 柳至和微笑地看着这个乖巧聪慧的女孩子,“老夫多问一句,这个小年轻不是本地人吧?”看到几人神色各异,柳老头心知李响身世有古怪,但他也不多问。 “这小年轻的脉象和老夫见过的相比,都有不同,他之前体弱多病,便应在此处。此外这小年轻之前是否经常一个人出神,或者愁眉苦脸?”从刘素素的表情上得到答案,柳至和下了结论。 “这小子因祸得福,此次长久的昏迷实是身体和精神到了极限,放下了也就好了。心头最大的包袱放下,身体开始自我调整,所以久久不醒。老夫这里开个补身的方子,早晚各一碗喂下,体弱的毛病很快便好。” 刘素素激动地站了起来,“真的吗老伯?”柳至和听到这句话,满脸不高兴,怀疑老夫医术?还老伯,老什么老,老夫刚满50! 查觉不妥,刘素素想要解释,柳至和却写完一摆手,“无妨,这里是药方,记得日出日落各喂一次,很快便醒。”刘素素行礼谢过,和王晓晨跑去备药不提。 药方不是直接就用的,毕竟还不能完全信任柳至和,还需和重金请来的几位大夫一起商量。 比对完十几张药方,各位医生都觉得柳至和判断合理,药方最佳。派出几路人马连夜抓药,重金谢过各位大夫,寨中众人忙碌不提。 第二天,明月寨高层准备好谢仪,在寨门处集合,送别各位大夫。 柳至和很尴尬,啥意思,老夫没说走啊!那什么“手术”和“外科”自己还没见识到呢,走啥走啊? 看着越走越近的寨门和半辆马车的谢礼,柳至和不知所措,怎么就没人留我呢?这群无知之人,老夫可是名医! 刘成梁一直在观察柳医生的反应,看着柳至和渐渐憋红了脸,心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火候到了,在离寨门不到十米时,梁叔给刘小慈使了个眼色。 刘小慈做出沉吟的样子,似是考虑了很久,突然跪到柳至和面前。“柳爷爷,小慈非常佩服您的医术,想拜您为师。不知爷爷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留下教导小慈……”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36章 套路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柳至和心里大呼一口气,脸色好看许多。你看看,你看看,还是小慈有眼光吧?但是怎么能轻易答应呢,老夫可是名医! 柳大夫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小娃娃,先起来。老夫不怎么讲究传男不传女,你从此聪慧,老夫当然愿意招你为徒。至于留在这里,没那个必要吧?收拾东西,跟老夫学医去岂不更好。”说完仰首看天,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张老头暴脾气,就要上去动手。王晓晨拉住他,眼神示意,他于是静观其变。看着几位高层低劣的演技,明白了,这是个局! 刘小慈非常激动,“柳爷爷,您不是说寨子里的手术和外科有些粗疏,想要指导一下吗?再说医者父母心,您也不能看着那么多重伤之人受苦对吧……” “李小夫子还没醒来,您多留几日岂不更好。寨主,您说是吧?”表演完毕,小慈看向刘成栋,悄悄吐了吐舌头。 刘成栋仿佛才明白过来,“哦,对对对。在下和几位兄弟确实有这想法,但柳大夫乃杏林妙手,咱这小小寨子怎敢强留?如若先生不弃,还请多留几日,医我寨民。在下感激不尽,感激不尽。”说完,弯腰行礼,诸位高层也纷纷请求,一些伤员也过来求神医救世。 说实话,如果直接请柳至和留下,按他的脾气肯定一走了之。可是刘成梁了解他的脾气之后,只用一招“欲擒故纵”,配合浮夸的演技,便让柳至和高高兴兴地留下看。 柳大夫仿佛挣扎了很久,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叹口气,“唉,也罢,谁让老夫跟这丫头,跟这寨子有缘呢?老夫便勉为其难留几天,待老夫写几封信通知亲友和几个徒弟,劳烦寨主派人送一下。” 在伤病员的欢呼声中,在寨中高层的大喜过望中,在刘小慈的喜极而泣中,柳至和终于答应留下。然后被刘小慈和几个女学高年级围着,伴随一路的叽叽喳喳,前往刚刚打扫好的院子。 等柳老头和几位暂时同意留在明月寨的大夫走远,现场来了个大转弯,“哈哈哈!梁叔说得不错,这柳大夫就是一极品,我老赵算是服了!”赵伯在柳至和面前那副患得患失的表情早就消失,开始捧腹大笑。 “梁叔就是厉害,直接拐回来一个名医,得通知咱们的女娃娃,赶紧把本事学来…”一个老军奸诈地盘算着,准备压榨柳至和的医术。毕竟柳大夫只用了半天,就让几位重伤员不再那么痛苦,比张老头强多了。 刘成栋和刘元、刘盛也忍俊不禁,只有张老头愤愤不平。凭啥给那个老头这么大面子,把脉老张是不能跟他比,但论手术嘛?开玩笑,你当那些尸体白练的…… 不行,不能输给那老头,他有徒弟,老夫也要有。张老头计较了一番,然后自以为和善地看向旁边的王晓晨,看得王晓晨汗毛倒竖。 刘成栋挥手让大家散了,然后和几位高层商量事情,杨营东和张清平也被留下,毕竟是李响的心腹。 “成梁,柳老头顺利留下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刘成栋道。几人或清楚内情,或不甚明了,都看向刘成梁。 “寨主放心,张天垒虽然也出身绿林,但对这位恩人非常看重,不会不管的。到时拿着柳至和的亲笔信和寨主的帖子,这点要求他不会不答应。”刘成梁很有信心。 接着,刘成栋说了分寨的事情,刘元有点不理解,“东西都收拾地差不多了,大哥,咱们真要离开吗?这次寨子是伤亡惨重,有些兄弟很有意见,但说清楚不就得了,再说为嘛是咱们退让……” 刘盛皱眉不语,他对刘成栋有点失望,巴不得李响早点接过权柄。 刘成梁接过话头,“如今寨兵和寨民明显分为两边,两边的人都认那小子。如果咱们这几个碍事的不走,明月寨只会离心离德。” 刘成栋点了点头,详细解释道:“咱们把一些愿意跟着咱们的老兄弟带到清风寨,看着是分开了,但嫌隙也就停下了。再说寨子迟早要交给李响这些小年轻,这次李响小子以不到三百的老弱和新兵对抗上千联军,咱们也没啥不放心的。” “再说招安行动很快就开始了,东边清风寨靠近南阳,咱们正好掩人耳目。另外还有一个目的,咱们离远点,便能让寨子里还有异心的人和周围对明月寨还有想法的人暴露出来,正好一网打尽!”刘成栋说到最后,声色俱厉,除了刘成梁和熊大春,其他几个都打了几下寒战。 高层再无不同意见,刘成栋结束谈话,开始各忙各的。 “成梁,那小子之前体弱,虽然柳名医说已无大碍。但是,咳咳,那方面?”回家路上,刘成栋神色有点不自然,问刘成梁。 刘成梁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他的意思,开始揶揄起来,“这点绝无问题,我有交代所有大夫,好好查看,他们都说没问题。其中有一个大夫,是我专门请来看这方面的……” “啥?你居然专门找了……” “嘘,大哥。素素是你闺女,也算是我闺女,我这是关心她的幸福。之前那事你可不能反悔啊,李响至少要有一个庶子继承俺的香火。” “呃,当然,你哥我啥时候骗过你?小时候……” “呵呵,才怪。不能怪我不放心,小时候被你坑太多次了……” …… “咔!”张天垒捏碎茶盏,热水沾湿衣袍,鲜血流一手也没察觉。 “猖狂!这帮山贼,真以为本都统是吃素的?来人,老子要踏平明月寨!”刘成梁留在柳至和家中一封信,说的是请柳至和过去喝茶,无需担心云云。说白了,就是绑票的意思。 旁边的幕僚接过信,仔细读了读,身体让过收拾的丫鬟。“好字!都统且先安心,但凡绑票,必有所求,柳神医暂时不会有危险。” “何况此信中,只把绑票一笔带过,更没有直接提出条件,这是在向您示好呢。”姓张的幕僚是张天垒的远亲,一位老秀才。张秀才曾在衙门里做一小吏员,颇懂些实务,因得罪了某乡绅托庇于此,张天垒非常倚重。 任由丫鬟包扎。听完这位族叔的说法,张天垒不禁有些疑惑。于是细问:“示好?为毛?既无交情,又无合作,还刚刚打了一仗,有啥道道啊?”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37章 和解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明月寨大胜联军,不嚣张也就罢了,居然还来信示好?张天垒搞不清要领。 张秀才知道自己需好好掰扯,才能让张天垒明白。组织了一下语言,张秀才先问张天垒:“敢问东主,您之前有提过刘成栋朝中有人,正在通过那位贵人寻求招安,此事果真?” 本就机智的张天垒抓住点东西,也来了精神,“不错,这是俺丈母娘的表哥的同窗…在朝中任职,消息颇为灵通。说虞允文曾担任猛将刘成栋的监军,二人相交甚笃。而虞侍郎和李纲相公相交莫逆,李相又和赵鼎相公…哎呀!” 张天垒突然一拍扶手,站了起来。“你是想说……” “没错,东主。应是朝局有大变!黄立仁素有扒皮之称,却拿出大价钱,不惜大出血也要引东主出手,更是直接调动潘泽这颗钉子。其不惜私自调军,只为提前解决明月寨,一定是蔡京相公撑不住了,想着把明月寨这颗棋子拔掉。” “而刘成栋必然明白东主在此次冲突中的角色,理应更仇视潘泽、赵疤子和黄立仁。毕竟潘泽那厮是黄立仁的孙女婿,而赵疤子又是被黄家拉拢过去的明月寨宿敌……” 张秀才思路清晰,侃侃而谈:“以上细观之,东主和刘一刀本无仇怨,东主顶多是因势利导。国朝两百余年,少有名医被害之事,刘成栋和东主并无私怨,不会为难柳先生,以礼相待也合理。这刘成栋以往行事向来讲究条理,明月寨此番留信,应是……” 张姓幕僚话没说完,张天垒的一位亲兵就急吼吼跑了进来,怀中鼓鼓囊囊。“启禀都统,明月寨有信到,来人已扣下。” 没心情细问,张天垒打开信,和张秀才一起查看,果然不出所料。“族叔智谋果然厉害,这封信乃义父亲笔写的,还真没有吃苦头,字里行间很是舒心。前后有暗语,应无差错。刘成栋的信里其它都没提,只问我要赵疤子的下落,还有这段怎么解释?” 张秀才看过去,只见上面写着:“潘把总力战脱逃,不知所踪,不知死活,而又有张姓队头一名…”行文有些问题,不知所踪当然不知死活,居然还强调一遍,没有猫腻才有鬼。 张秀才慢慢走动,抚须思索一阵,然后道:“微言大义,刘成栋也粗通文墨,不该犯这种小错误。那强调潘泽失踪的意义…除非潘泽根本没有失踪,他应落到了刘成栋手里!” “那这番话的意思便明白了,他是在问东主,想不想留着此人,看来明月寨知道很多啊。至于张姓队头,应是我那不孝孙子了,刘一刀是想让咱们先赎一批人回来,这便是对方和解的诚意。刘成栋不好显得过于软弱,所以只能暗示。” “明月寨有能人啊。东主和柳大夫的情况、东主和潘泽的关系,他们了解得一清二楚。那些士兵,咳咳,应该是顶不住折磨,把知道的都说了…”因为自己的孙子也被捉俘,张老秀才不免有意推动和解,少见地有些着急。 看着张天垒这位族侄有些戏谑的目光,张秀才老脸一红,看向窗外的假山,似在欣赏风景。 张天垒开始思考利弊,想到对方如此了解自己,自己却不甚了解明月寨,便有点郁闷。被看穿底细的感觉很让人恼火,“那些废物,他娘的迟早死一张嘴上。那些没断气的,通知他们家人赎人,钱不够的老子还得给他们垫上。潘泽嘛,可惜喽,不知所踪啊……” “赎回这些人,伤亡总归好看一点,好向上面交待,也方便重新拉起人马。既然他刘成栋讲究,那俺老张也不能怂了,赵疤子在黄家别院的消息先透露给他。还是先赎人吧,族叔你看有什么遗漏么?” 张秀才听张天垒同意和解,心中一松,靠自己可赎不回孙子啊。本想把这整天舞枪弄棒的小子放到军中,好历练历练,没想到成天惹事不说,这次居然还被捉住了……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张秀才好好润色了一下,然后一篇璧坐玑驰的文章便到了刘成栋手里。 刘成栋很满意张天垒的讲究和大方,鸡贼的刘成梁却从字里行间看出张老秀才在张天垒心中的地位。 于是那位姓张的队头借着他爷爷的光,在山寨好吃好喝,居然还和青年营一帮人臭味相投。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张老秀才的孙子怀揣紧张与不舍,带着两大箱礼物,三步一回头地离开明月寨。 带着潘泽的人头,张姓队头和最后一批被赎回的官军一起,回到爷爷张秀才和族叔张天垒身边。双方借着交换俘虏等事,联系越发紧密,很快达成协议,张天垒获得了明月寨产品的直接销售权。 没被赎回的官军继续和赵疤子的手下一起当苦力,但大部分人渐渐摆脱了苦力的身份,把自己家人接到了山寨,好些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李响康复之后,亲自审讯了潘泽,问出一些新情报。经过内心的挣扎,李响同意了刘成栋的建议,在张队头眼前亲自将潘泽砍头,但事后经常做噩梦。 经历一系列剧变,李响有些明白刘成栋的行事方式,开始了解张天垒这种武夫的内心。岳父大人即将招安离去,自己必须显示手段,才能镇住张天垒,保护山寨的利益。亲手砍人,只是开始。 陆续收到潘泽的头颅、明月寨出产的样品以及一套寨中自产兵器。张天垒震惊于明月寨工坊实力的同时,明白李响是在示威,表示明月寨不是随便拿捏的。 明月寨事件彻底落下帷幕,张天垒行文府令和知州,以及枢密院和兵部。报说前不久,把总潘泽带兵外出,结果遭遇了清风寨赵疤子的山寨联军,这些狂徒竟要进攻勋阳府城! 官军和贼兵途中偶遇,潘泽身先士卒,死战不退,凭借不到500的厢军大战1600贼兵,英勇战死。官军伤亡过半,贼众溃逃,遗尸数百具。 厢军本就有定期拉练的制度,又有明月寨“赠送”的几百具尸体为证。赎回和跑回的官军收了好处,张天垒又亲自盯着阵亡官军的家属。于是这份拼凑而出、指鹿为马的战报,在得到蔡京的支持后居然通过了。 形势不妙、即将倒台的蔡京正焦头烂额,但从这战报中看到了机会。压下了言官的质疑,蔡京以此战功暂时保住位置。 蔡京对机智的张天垒印象深刻,却对搞砸事情、差点让自己雪上加霜的黄立仁很有意见。 张天垒成为人生赢家,在厢军都统的位置上彻底坐稳,除掉了潘泽这颗钉子,居然还让几位宰相记住了自己,也不知是福是祸…… 好惨的黄立仁,为了这次投机可谓是倾家荡产,却啥也没捞着。朝廷只是一纸公文,表扬他虽已致仕不忘国朝云云。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38章 中都之战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完成初步整合的女真军队,冒着严寒在除夕晚上出发,打了辽国一个措手不及。 一座座城池被攻克,一个个聚居点被屠戮,女真人用辽国贵族两百多年积累的兵器和财富支撑了五万大军。 时近上元节,一路势如破竹的女真军队已逼近辽国中都,天祚帝大惊之下仓促迎敌。 天地一片白茫茫,双方在冰封的草原上摆开阵势。 周钦宗二年,或圣熙二年,元月底,辽国中都东侧。 天祚帝带领45万契丹军队亲征,号称70万大军。其中有相当于契丹禁军的10万帐内军,10万由贵族率领的部族军,以及25万由附属部族组成的仆从军。 天祚帝打算集中全国之力,彻底消灭女真一族。契丹上下好些人,早早便清晰地意识到女真这个渔猎民族的力量。所以尽管对年轻的天祚帝颇有微词,但契丹上下还是勉为其难地暂时团结起来。 辽国为这次出征耗尽国库,20万骑兵和25万步兵每天都要消耗巨量的物资。还好战场离中都和幽州较近,物资运输勉强跟得上,不然早就不战自溃了。 农耕国家的动员能力向来十分低下,这种一次性投入几十万人,动员上百万人的大战。即使是辽国这样的大国,也足以影响到元气了。 女真联军在后勤上则没有多大压力,毕竟是在敌国境内作战。于是女真战士和附属部族士兵一路分兵,烧杀抢掠。 粮食不够了?抢!想要女人了,抢!农夫不够了,抢!曾经高高在上,长期压迫其它民族尤其是汉族的辽国贵族,终于见识到比他们更为野蛮的民族。 身穿丝绸和贵重毛皮的辽国贵族,像曾经的汉人一样苦苦哀求、奋起反抗或是大声咒骂。然而都是无用,只进一步刺激了这些粗壮野蛮人的凶性和野蛮。 女真人享受着杀戮带来的快感,契丹族、汉族和其他一些小族全部被奴役,被鞭打,被侮辱。讽刺的是,辽国所提倡的契丹汉族平等,在女真人到来后基本实现了。 阿骨打的汉人谋士,韩民国苦苦劝告阿骨打少行杀戮,阿骨打却语重心长,说出这么一番话:“夫子应清楚我女真眼下的情形,生死未定,决定女真命运的决战就在眼前。我女真族的战士们爬冰卧雪,不知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长白山。” 韩民国清楚阿骨打说的是实话,女真人长期在老林子里打猎,和各种猛兽搏斗。起兵以来,虽然从无败绩,但却是拿人命换来的,这对人口很少的女真来说已是伤亡惨重。 “…非我暴虐,而是此时正是大开杀戒,以养士气之时。非我不行仁义,而是时势如此…” “民国的心意本汗清楚,是为了我女真好。待我女真征服大辽后或可施行仁义,到时还要民国操劳了。民国需明白,此时多杀人,正是为了将来少死人啊。”屠城是为了救更多的人,这和李响记忆中的某些屠夫说法一致啊! 韩民国颓然坐下,他心里何尝不知道,阿骨打并不把自己当回事。没有他韩民国,还有李民国,张民国。可如果失去了阿骨打的信任,那自己的家族…… 韩民国打了个寒战,还是乖乖配合这些屠夫为好。至于每日发生的屠戮事件,圣人不是教导我们,能劝就劝,不能劝就算嘛! 农业时代的士大夫和西方同时期某些精英份子一样,最善于自我催眠,曲线救国、蛮夷入中国则中国之、奉行孔圣之道即为中华正统等等,自我沉沦的理由层出不穷。于是便出现了汪卖国,出现了洪承畴,出现了秦桧,至于名声不显的叛变党,更是不计其数。 听着附近各族妇女绝望的哭喊和女真战士得意的大笑,韩民国不断安慰自己,老夫现在忍辱负重,正是为了将来让这些蛮夷奉行圣人之道,重续道统! 完颜阿乞买走进阿骨打的帐篷,看着阿骨打郁闷的样子,不由笑道:“韩民国那个汉人奴才,又在劝大汗施行仁义了吗?还真是不知做奴才的本分啊,真是可笑,这些契丹人难道还能留着不成?” “你我之间还是兄弟相称,大汗大汗叫得多生分。这些汉人儒生是迂腐了点,但是治理地方还是很好用的。天祚帝动静不小,对面契丹军多少?” 阿乞买却神色一肃,恭敬地回道:“规矩定下就要遵守,臣弟更是如此,不然如何管束下面的人。几路拐子马都回来了,对面至少已有三十多万军,天祚帝昨日已经到了。” “你这蛮汉,真是一根筋。哎,想吾家兄弟七人,如今只剩三个。算了,不说这些,明日全军出战。老子倒要看看这乳臭未干的天祚小儿,到底有什么本事对抗我女真大军。” 当天晚上,完颜阿骨打召集高层将领开会,进行战争动员。阿骨打看着堂下各族的将领,很多都还没有从近日的狂欢中清醒过来,一副癫狂的表情。 阿骨打看着这些已经被杀戮和妇女刺激到发疯的将领,满意道:“女真和各族的勇士们,这些天获得的财富女子可还满意?契丹猪存下的出产可还足用?” 众人一片大笑,得意洋洋,阿骨打的声音突然变得凌厉异常,好些将领打了个冷战。“妇女和美酒虽好,可别忘记,对面的辽国还有几十万大军。” 看这些将领渐渐清醒过来,帐篷中的散漫之气一扫而空,阿骨打满意道:“他们的战士虽然已不再勇猛,但依然有勇气战斗。此战无论获胜或者死亡,都要有一个结果,我们要用一场以一敌十的胜利把他们的战心击溃!” “如果我们败了,那今日发生在契丹人身上的事情,就会发生在我们的妻女身上。女真勇士,有战无退!”听到这里,堂下的武夫们惊惧中,士气被提升到巅峰。禽兽在面对自己家人的时候,也只是男人和父亲罢了。 “有战无退,有死无生!” …… 天祚帝同样斗志满满,在他看来,双方人数差距实在太大了。45万打5万,怎么着都不会输好吧。就算那些女真野人再能打,难道还能以一当十不成? 可惜的是,有些明眼的将领不这样想。比如他的远房表弟耶律明,以及自己已故皇后的亲弟弟萧振。 耶律明一直愁容满面,看到天祚帝和大多数将领一脸乐观的模样,终于忍不住了,“启禀陛下,臣下有话要说。” 现场一片安静,都知道这位“智将军”又要泼皇帝的冷水了。 “爱卿平身,有话直说。”天祚帝现在心情大好,丝毫不以为忤。 “想我契丹先祖,也是起于微末。起事之时人人死战,最终打下这大好江山。军队的战力不可只看人数,否则大周养兵百万,我大辽国早该退避三舍,但幽云十六州却还在我契丹一族手里。我大辽已安享太平50年有余,士卒羸弱,实在不应仓促决战……” “等等,我怕了你了阿明。现在国朝耗尽国库集结大军,难道要朕自己解散大军,束手投降不成?”天祚帝打趣耶律明,一些盲目乐观的将领也讥笑不断。 耶律明对这种侮辱丝毫不放在心上,还在苦苦劝谏,“容臣讲完,既然已经集结大军在此,自然是要战。臣建议明日对阵之时,步兵大阵稳守中路,以十万骑兵反复骚扰女真,使其主动来攻。我军以弓箭强驽杀伤后再…”耶律明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有理有据,天祚帝终于认真起来。 天祚帝若有所思,有些将领脸上露出不以为意或是嫉恨的表情。“…需知女真一族,每日于深山老林和虎熊相伴,更是作为我大辽的死兵,十数年间征战无数啊!而投靠女真的小部族也大多不凡,都是敢战之士。反观我朝,好些帐内军竟多年不曾上战场……” 天祚帝有点心慌,难道我大辽的军队竟如此不堪?那明天…“既然木重老将军也这么说,那就照阿明的意思办。传令下去,明日起,女真人、室韦人和奚人一个不留。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天祚帝对女真下达了绝杀令,耶律明等人来不及阻止。此举不但让接到消息的女真更加凶残,也彻底断绝了和谈的希望。 …… 公中的李梦空是位老童生,还不算士绅一员,但也和其他几个童生一起上门,要求见李响一面。 “几位先生来蒙学,有何贵干呐?”李响刚结束历史课,擦了擦汗,给几位访客上茶,问道。 几位中老年支支吾吾,互相看着,最后还是李梦空清了清嗓子。 “咳咳,我们这些闲人过来,主要是想请教夫子一个问题。” “哦,请说,小子听着。” 看李响这么客气,几位童生的脸色好看了不少。李响莫名其妙,到底啥事? 李梦空知道他们这几位童生,在寨中根本不受重视,因此被李响如此礼待,心里很舒服。 放缓了语气,李梦空问:“敢问小夫子的师门,非孔孟之道?那是黄老,法家,还是墨家?因见蒙学从无经义,故而有此一问。” 几位童生担心李响翻脸,现场气氛有些迟滞,茶盖摩擦的声音似乎更加锐长。 “原来几位叔伯是说这事啊,我当是啥呢?为什么不教四书五经,问得好。我倒想问谁来教,怎么教,教完做什么?”看着几位中老年开始思忖自己的回答,李响暗呼得意。 李梦空有些发虚,继续道:“圣人之道可明礼……” “敢问咱们化外之民,难道要去考科举么?请问几位叔伯,考了多少次,又有多大机会一飞冲天呢。”李响扎到了几位中老年的痛处,李梦空低头,无言以对。 其他三位童生恨不能掩面而走,心想小夫子这刀扎得好。可不是考过好多次嘛,每次都没考上,关键是不知为何没考上! 李响组织了一下语言,“所以小子觉得,与其浪费公中钱粮,让百里挑一之人去博那一线人上人的机会。不如让大多数小年轻能够识字,学门手艺,好养活家里人,几位觉得呢?” “既然是公中给钱粮,便需先考虑寨民的利益。孔孟之学博大精深,小子怎敢误人子弟。若有人想追求圣人之道,在下也决不阻拦。只是其需自备钱粮,自请塾师,自备笔墨,不可占公中资源。公平,尽可能公平,这便是小子的意思。” 看着一脸思考、困惑不已的李梦空几人远去,李响呼出一口气,暗想暂时过关了。钱粮和生计,这两个理由很残酷,相信这几个穷了半辈子的老童生还是能够理解的。 “圣人之道”的控制力还真是可怕,连几个没怎么享受优待的山寨童生也要“谆谆教诲”一下,既然这样…那在全面了解大周的士绅阶层之前,绝对不教一句四书五经!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39章 中都之战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浑浑噩噩走出中军大帐,耶律明突然感觉衣袖被拉住,回头一看,居然是跟自己关系复杂的萧振。 “怎么,你不看好明日这一战吗?”萧振打趣道。 终于有个明白人在眼前,耶律明严肃地分析当前局势,“都这时候了还开玩笑,我就不相信你没看到这当中的凶险。如果,我是说如果大辽输掉了这一仗,那么大辽至少一半的国土……” “打住,你还不明白吗?并不是只有你我能看出其中的凶险,只是很多人不想面对如今的大辽罢了。我已经开始考虑,万一事有不利,怎么守住幽州,屏蔽西都大同和草原了。”萧振一改平时的不羁,也慎重起来。 “保护幽州?你就这么不看好这一仗?”耶律明大吃一惊。尽管自己被称为“智将”,但无论运筹帷幄还是冲锋陷阵,看上去不着调的萧振都远强于自己,耶律明一向如此认为。 萧振眯起双眼,看向橘红色的夕阳,眼角有些涩。“尽人事,听天命吧。总觉得现在不是和女真决战的良机,要是严守关门…… “算了,不想这些了,没有意义。明天你在左翼,我在右翼,各安天命吧。你再考虑一下,如果这次真有大变,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 “住嘴!我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萧振摸着自己的黑弓,邪邪一笑。“呵呵,还是这么大度的样子。你只考虑所谓的君臣大义,但你有无想过,你个人的操守和契丹全族的命运孰轻孰重,真不知道你从哪学来这么多汉人的臭毛病。” 看耶律明还想反驳,萧振火上浇油。“当年要不是你坚持所谓的大局为重,把我姐姐和那个位置让了出去,哪里会有今日的危局。如今呢,我姐姐郁郁寡欢,早早去世。而你的表哥上位之后,更是军队糜烂,叛乱四起……” “够了!” “哈哈,耶律明,激动了?我还以为你会接着保持冷静呢,原来不是啊。”萧振一把扯住耶律明的衣襟,把他推到旁边的灯柱上,盔甲和木桩撞击发出“磅!”的一声。 “我大姐临终前还让我保你,所以就算再看你不顺眼,老子也得设法护着。如果明天战事不顺,我会带着本部兵马控制幽州,你也知道你那族叔是个什么样子,守不住的。” “耶律和萧氏不分家,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现在去告发,要么战后跟老子走。到时大辽能不能守住西边和南边,换取一线生机,只看你我!”说完后,萧振放开痛苦的耶律明,潇洒离去。 次日中午,朝阳普照大地,阳光和煦落人身,懒洋洋很是舒服。 在这严寒的冬日,骑马披裘跑在一望无垠的冰原上,该是何等豪情,可战争毁了这一切。 草原被冰雪覆盖,两只大军正在缓缓靠近,几十万只马蹄踩踏冰雪,崩飞碎溅。一块块的干枯草皮重见阳光,但还没反应过来,便随着万马奔腾被迅速搅乱成一团浑浊。 战场西北是大辽的45万士兵,东南方是女真的5万联军。东边是一条结冰小河,因为大风和阳光的关系,湿滑不可行。 双方的布阵都很简单,中间是步兵大阵,两翼是骑兵方阵。 辽国20万骑兵中,七万最精锐的帐内骑兵在步兵后面压阵,两边各布下一万五的帐内骑兵,和两万五千的部族骑兵一起,监督两万五千的仆从骑兵。 女真中间是两万重步兵组成的大阵,右边靠河布下8000轻骑,剩下所有骑兵分布在左侧。 正午刚过,用过干粮,行军小半天的两军终于碰到一起。没有什么阵前喊话斗将,也不讲什么招降,生死之战就是干! 兰泰看着对面的契丹仆从军,其身上的铠甲新旧不一,残缺不全,军阵更是歪歪扭扭。再看看威武雄壮的女真兄弟们,心中对契丹大军的最后一丝恐惧烟消云散。 契丹帐内军和部族军的军阵还保持得不错,但其盔甲战械也半新不旧,和女真联军明晃晃的一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兰泰原本是女真一个小部落的酋长,投奔阿骨打之后被封为猛安谋克百户长,这场大战过后很可能升为千户长,成为女真高级军官。当然,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之前行军时,女真联军一路烧杀抢掠,兰泰自己就率领旗下两百多的女真勇士,攻下两座契丹人的小城,陆续击败了几千契丹骑兵。 契丹人的骑术还是一流,弓箭还是很准。但他们的铠甲很旧很少,钱都被贵族拿去享受了。他们的马匹很瘦,他们的弓箭软弱无力,他们丝毫没有战意,基本一冲即溃。 兰泰不懂什么军队糜烂、历史周期律之类的复杂问题,他只是以一个女真战士的眼光看出,契丹人的时代过去了,女真人的时代即将来临。因此他要在这场决定女真命运的大战中,为自己的子孙积累足够多的资本。 黑力格是室韦人,刚刚被封为猛安谋克。这次大战后,如果幸运未死的话,自己就能分到几十户奴隶。 黄头室韦在几百年前一度强大,和崛起中的契丹对抗百年,最终选择投降。后室韦人跟随契丹人南征北战,很多室韦人立下赫赫功劳。 但室韦人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利益。在契丹贵族的一次次内斗中,他们这些附属部族的利益被不断削弱,最终大部分沦为契丹贵族的牧奴。 女真起兵后,契丹加紧了对这些附属部落的盘剥,忍无可忍的各部族纷纷投入女真一方,黑力格也是那时加入的女真联军。 看着辽国混乱的仆从军和部族军军阵,黑力格打心眼里瞧不起,因为他很了解这些人的战力。 契丹仆从军的士兵平常基本不训练,生活困苦不堪,很多人变卖自己手里的武器。部族军也只有周辽边境的一些还有战力,其它的基本全是契丹贵族的牧奴。 腐化的契丹贵族不再把大量资源投入到军队,而是用来满足自己奢华的生活。大周通过互市,将大量的丝绸、茶叶和瓷器运到北方,以获取牛羊马匹和皮毛。 大周的士大夫理直气壮,说周辽议和、大周为弟其实并不吃亏,你看咱们每年赚他们多少钱,不比咱付出的赔款多?后世经济学家调侃的跪着赚钱,根源便在此处。钱越来越多,人越来越猥琐。 有史学家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睿智天才的阿骨打为何行险决战。阿骨打其实有过深思熟虑,最后发现不得不堵上一切,而早早决战的决定也受到了女真上下的支持。 女真最要命的便是资源紧缺,无论是士兵、人口还是物资,女真战士非常勇猛,但无奈人少。大辽即使再糜烂,国力也远强于女真,拼消耗的话女真迟早灭亡。 女真的道路只有一条,短时间内消耗大量辽国军队,然后在辽国这个巨人苏醒并整训军队反攻之前,一战定胜负! 阿骨打将从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汇总,反复估计辽军的实际战斗力,所以才敢以一击十。 女真高层为了这场以少敌多的决战,反复宣传大辽军队的不堪一击。经过战场验证后,女真联军的士兵面对契丹,已经有了以一当十、刚正面的勇气。 很多年后,李响看着军情司整理的女真将领回忆录,对当时抓住机会崛起的女真高层佩服不已。 …… 熊成武和杨建川正在顶牛,气喘吁吁,汗水涔涔,但却不是打架。 “看到了吧,这便是力的正反原理,你给我10斤,我给你10斤。熊和杨的力量相差不大,所以两个人动不了。但若熊成武和…熊成文顶牛呢?”李响让两位肌肉少年停下,示意举手回答。 一个四眼仔率先想明白,举起瘦弱的右手,李响示意回答。 “夫子,成文会被推走,因为成文给不了那么大的力。”四眼仔的回答还是那么简单干脆,就是这眼睛…近视眼?! 得到鼓励的四眼仔眯着眼睛,呵呵地傻笑,熊成文已经开始咬牙。随后课程结束,各回各家。 物理是李响最拿手的科目之一,曾经拿过市里…算了,回不去了,没意思。因为教材、道具和基础知识相差太远,李响只能给天赋强或者有志于此的少年讲一些基本的定律和实验。 明月寨的授课只能在白天,而且还得日光好。蜡烛?不好意思,只有大富大贵之家才会奢侈到整晚照明。 所以既是不幸也是幸运,明月寨的孩子们晚上没有作业,大概八点左右便睡下,但鸡鸣就要起床。 李梦空等人上门之后,李响对外界的大周越发好奇。儒学真是中华沉沦的罪魁祸首?儒学控制一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呢? 原来的时空,儒学被批判说误了中华上千年,当然也有人不同意。中华再度崛起之后,有些人打着传统文化的旗号要复兴儒学,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 李响经过仔细权衡,还是决定先不引入四书五经,至少在百家学说初步整理出之前,不可以单独教授孔孟之道。 独尊儒术后,其它思想都受到了压制,儒学被无数大儒补充完善了上千次不止。这就导致千年之后,其它学说还停留在千年以前,也就是过时了,只有儒学在不断补充发展。 没有制衡,万一蒙学的孩子们被“同化”个干净,李响都没地哭去。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40章 中都之战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兰泰率领一个百人骑队在女真阵型左侧,黑力格站在中间步兵方阵的最前排。 女真人很快发现了问题,辽国军队没有像阿骨打设想的那样上来便猛攻。这样女真就不能抓住漏洞反攻了,对战局很不利。 女真高层普遍认为,占据绝对兵力优势的辽国军队会正面大举进攻,而现在的情况显然出乎他们的预料。 “大汗,情况不对啊,辽国人到底想干嘛?”阿乞买和澣也一起来到阿骨打的身边,商量接下来如何打。 澣也一副担忧的样子,“大汗,这样下去不行。要是契丹人这样缓缓压上来的话,我们的军阵迟早崩溃。”阿骨打恼怒地瞪了翰也一眼,接着观察辽国军阵…… “契丹人动了,大汗快看!”阿乞买眼尖,看到了辽国方阵的变动。 辽国军阵,刚开始确实是按着耶律明的方案缓缓前进,但很快天祚帝便不耐烦。女真只有5万人,难道把他们当成50万人对待,还对攻?! 辽国首先发起攻击,两翼各出三万骑兵,朝着女真阵型压迫而来。阿骨打松了口气,动了就好,计划中可没有女真首先攻击这一项。 后世很多人都说辽国如果缓缓逼近女真军阵,不说打败,最少也能把女真的发展势头打下去。可是历史没有如果,拥兵几十万的辽国也不可能只守不攻,何况后勤已经到了极限。女真不想打大可拍马走人,辽国可做不到再发动几十万大军,远行数千里决战。 一共六万的轻骑兵先是从女真步兵方阵前呼啸而过,万马奔腾使得大地震颤,女真步兵大阵一阵骚动。 骑兵集团冲锋的最大威慑在于,步兵不会认为是地面在颤抖,而是他的整个世界都在颤抖,自己仿佛变成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小片落叶! 黑力格带领着一队大盾手,身披双层甲,站在最前排。 女真人在之前的作战和劫掠中缴获了大量皮甲、挂甲、铁扎甲和锁子甲,女真勇士基本都是双层甚至三层铁甲,其它各族的士兵基本也能保证一件皮甲加一件铁甲。 作为一名先锋,黑力格外面是铁扎甲,里面还有一层锁子甲,加上铁盔已经是防护周全。可他现在有些后悔当先锋了,因为即使是最骁勇的女真勇士,也是第一次见识这么多骑兵的冲锋! 队列中不时有士兵崩溃,大部分都是女真的部族兵,也有真女真,他们四处乱撞。有几个已经失心疯,大喊大叫,军心开始浮动。 阿骨打见势不妙,立即放倒死战令旗,距离骚乱士兵最近的女真甲兵马上围上去,用铁枪大刀狼牙棒将这些骚乱者杀死。然后用短刀割下头颅,绑到自己腰间,血腥味扑鼻。 尽管已料到有这种情况,但阿骨打还是觉得有些托大,毕竟对方有二十万骑兵!但是自己没有退路,每个女真人都没有退路,生死关头,唯人人挣命而已! 步兵方阵终于有惊无险,没有彻底崩溃。辽国骑兵没有作死地冲击整齐的步兵方阵,转而奔向两翼的女真骑兵。步兵方阵的女真战士知道自己没有退路,所以坚持了下来。 黑力格浑身湿透,上气不接下气。他咽下口唾沫,很想喝几口水,因为嗓子肿起来了。 兰泰看到辽国人的骑兵向他冲过来,马上命令辅兵把马拉好,退后。早已准备好的大盾手向前,遮挡住女真勇士,后面的几排长枪挑刀斜着向上。 萧振领着骑兵,已经冲到不足一百米的地方,他没有直接冲击方阵,而是采用箭雨攻击。 随着“放箭”的命令下达,数万支箭升空,而后“簌簌”落下。大盾手之后的女真甲兵低头,手举小圆盾,有铁盔的干脆只是低头硬挡。 “当、当、当当当…”的声音在女真人的阵地响起,就像此时辽国万马奔腾之声的配乐。落下的箭矢越来越少,以仆从军为主的三万骑兵很快从阵前掠过。 第一次冲击过后,兰泰看向左右,发现虽然是满地箭矢,但己方倒下的甲兵却不多。 虽然契丹人依然弓马娴熟,但他们的弓力实在有点小,30公斤左右。用来打猎还可以,但是对两层三层重甲的这些人形凶兽而言,完全没有压力。 女真只有一些倒霉蛋被箭矢穿过铠甲缝隙射杀,另外有上千人被射伤。这个时代的每次大战,之后都有一些受到箭伤的士兵感染,然后痛苦死去。 萧振显示了高超的骑兵艺术,三万骑兵分成六股,分别调转马头,很快重新汇合成骑兵洪流。 “好漂亮的战法!”阿骨打不禁为自己的敌人喝彩,身边的亲卫和女真将领也对这位辽国小将很欣赏。女真毕竟是渔猎民族,在弓箭的造诣上和游牧民族契丹不相上下,在弓力上还超出一筹。但是大规模的骑兵作战,因为缺乏经验,所以还有很大差距。 看着再度靠近的弓骑兵,兰泰依照鼓号,命令部下取下背部的大弓。用手调试了几下弓弦,然后搭箭瞄准。 硬弓、重骑和死兵,是这个时空的女真赖以横行天下的三板斧。女真人用的大弓,弓力可以达到200斤。 女真全盛时,士兵的平均弓力保持在130-150斤,相当可怕。150斤的女真大弓,配上重箭,在90米的距离上可以穿透3毫米厚的熟铁板! 旗号手命令下达,鼓号手吹响,低级军官大声吆喝,经验丰富的兰泰靠直觉把一只倒三角重箭射向…一匹马。 没错,为了尽可能保证胜利,就需要尽可能杀伤敌人。总结经验后,阿骨打起兵之初便严令射人先射马。 尽管十分可惜这些马,但每个女真士兵都坚决地执行了命令,本就可以五十步射飞鸟的他们当然箭箭必中。 随着“蹦蹦蹦”低沉有力的弓弦声响,一波波的重箭尖啸着射向辽国骑兵…身下的马匹。 兰泰的箭矢直接撕开了一匹马的脖颈和气管,鲜血奔涌而出,骑手被甩到10多米远,刚落地就被后面的铁蹄踩成了肉泥。 从高空俯瞰这片战场,只见无数的马匹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动作,在鲜血喷洒中将骑手抛出,然后纷纷倒地折断躯体或者撞上其它马匹,继而引发更大的混乱。 兰泰不断调整自己的呼吸,在战斗中合理分配体力是属于老兵的特权。深吸一口气,利用双臂和腰腹的力量,兰泰再次将一支重箭射向一匹马…… 女真骑兵阵地西侧,简易的拒马壕沟前已经成为一片屠宰场,辽国骑兵留下了一地人马尸体。辽国的这次进攻损失了两万左右的骑兵,而女真一方的损失不到一千人! 蓝泰面前出现了一片血湖沼泽,无数马匹和伤兵在其中挣扎,好似是图画上蠕动的妖异花朵,看上去唯美而又诡异。 一个浑身是血的辽国仆从骑兵拿着自己的胳膊,“呵呵”傻笑着朝兰泰这里走来。几个发毛的女真甲兵和蓝泰一起,把他钉在地上。这个年轻人无法倒地的身体面朝天空,手臂举着,脸上保持着诡异的笑容。 尽管是寒冬,但猛射一阵的蓝泰大汗淋漓,心里也不免有些发怵。他面前的雪地已经被自己的汗水融化了一小片,蓝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接下来还有大战。 放松双臂,调整呼吸。蓝泰默默祈祷女真大获全胜,然后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回去见妻儿。 …… 借着和公中的账目和物资往来,李响和李梦空渐渐熟络。李响利用自己掌握不少资源的优势,给李梦空几个童生找了些抄书、标注和翻译的活计,还有简化字的整理工作。 有了利益捆绑,李梦空渐渐和李响平辈交往,两人经常喝酒侃大山。 李梦空虽然不清楚李响的真心想法,但隐隐感觉到李响和他,甚至和大周普通的读书人都不一样。那是一种十分特殊的气息,很阳光,很有条理,很自由。对,就是自由,自是由我。 李梦空有一次问李响,蒙学里的孩子们不懂圣人之言,长大后不尊师长、不敬父母、不守道义该如何? 李响微醺中说,难道没有儒学之前,中华子民便不敬父母、不拜祖宗了么? 李梦空瞬间大汗淋漓,浑身哆嗦,李响脑中也有闪电划过。李响不经意间的一句话,给李梦空的“道心”撕开一条裂隙,也给大周带来第一股自由的空气。 孔孟之前,我华夏子民便不认祖宗吗?如今“圣人子弟”仍百不足一,可庶民之中,有几个是不认祖宗的禽兽之徒? 是谁说孝敬父母、仁义道德只有儒学才有?其它学说哪里反对尊师重道了? 什么时候开始,我华夏的传统美德变成了“儒学”的“专利”,开始把这些优秀的东西都归于儒学,这本是先于儒学而生的啊! 儒学中的三纲五常、天人感应和仁义礼智信,有多少是中华民族本身固有的?又有多少在千年以降中,被儒学归为己有?没被“圣人子弟”收拢归纳的学识到底有多少,难道那些便都是垃圾? 那些人为何要贪天之功,把所有的好东西归到一家之言?又为何反复强调道统,仿佛没了儒学便是人间地狱? 又为何一边强调仁义道德,一边把掌握生产力的工匠贬为贱籍? 为何一边标榜“克己复礼”,又一边蓄奴、三妻四妾、隐藏田亩、排斥思想、投靠异族? 既然有教无类,难道说如此多的大儒,竟无一人能拿出时间修订简化字?要知道,如今刚满两千人的明月寨已经初有成效! 既然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为何皇权难下县? 圣人之言既然可以带来清平世界,又为何朝代更替不断。如果换成其他任何学说,会比儒学做得好还是差? 李梦空踉踉跄跄,李响让熊成武送送他,免得出事。 看着远处朦胧夕阳下金黄的山脊线,再看看蒙学中正努力学习各科知识的少年,李响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历史周期律,我好像,抓着你的尾巴了…说来也真是巧,如若自己也是在大周的环境下长大,肯定不会误打误撞,发现这么一个思路。 第二天,李响在公中张榜,凡是百家学说的书籍,带回来就有丰厚报酬。 李梦空一夜没睡,眼里全是血丝,妻子在旁边抹泪。 听说李响在找百家书籍,李梦空木然的眼睛才恢复神采。“别担心,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小夫子出手就好,我,也想,知道答案啊……” 也是这一天,大儒王珪被刘成栋“劫持”,暂住清风寨。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41章 中都之战 终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重新整队的辽国骑兵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很快呕吐一片。 蓦然间,像是池塘中砸进一块大石头,本就不愿作炮灰的仆从骑兵和早已离心离德的部族骑兵一哄而散,就连辽国军阵中有人监视的仆从骑兵也不例外。 耶律明和萧振默契地没有阻拦,只是约束本部兵马,任由他们离去,同时为女真一族的弓箭威力感到骇然。 “混账,朕要灭他们的族!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那些废物捉回来,砍头!”天祚帝直接从车上跳了起来。 一个汉臣尴尬地解释:“启禀陛下,这些兵士的内心已充满恐惧,追回来也不堪大用,反而会影响我辽国其余兵马。”各位随驾的官员将领看着天祚帝颓然坐下,都从这位陛下的眼中看到了恐惧。 辽国步兵方阵中,仆从军被契丹的部族军和帐内军夹在中间,后面是压阵的帐内骑兵,无法逃跑。之前弓箭杀人的一幕已经将这些仆从军的战心击得粉碎,既然打不过,何必为了辽国枉送自己的性命。 胜利的天平第一次向女真倾斜,阿骨打长长地吸了口气,其它女真将领也把吊起的心放下,女真附属的部族士兵也信心满满。 崩溃的这十万辽国骑兵虽然是渣渣,但女真联军毕竟只有五万多士兵,这下女真压力顿减。 时间到了中午两点,女真大辽第一局对攻结束。辽国六万仆从骑兵和部族骑兵攻击女真骑兵阵地。女真以拒马大盾抵抗冲击,然后用重箭集中射杀马匹,导致十万仆从骑兵和部族骑兵崩溃。 大辽还剩三万帐内骑兵做后备,剩下骑兵被全部派到两翼压阵,25万步兵组成的大阵人心浮动。女真的两万步兵和三万骑兵损失较小,即将发起反击。 “前进!”阿骨打豪情万丈。 此时无人注意到,女真方阵后有一个小山坡,两千最凶猛的女真骑士正在准备。他们先是相互帮忙披上重甲,然后给自己的战马也披上甲,准备发起致命一击。 萧振看着更换前排后的女真大阵缓缓逼来,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叫过自己的亲信,布置了一些后手以防万一,同时再次通知耶律明做好准备。 死兵,又称女真重甲兵,通常由女真战士中最强壮凶悍者担任。身披两层甚至三层铁甲,有的士兵仅铠甲便可达到七十斤。 死兵的主要武器是铁枪、大刀、狼牙棒等重武器,不使弓弩,有的使用投枪。女真征服辽国之后,鉴于本族士兵伤亡惨重,开始让刚从林子里捉出来的“野女真”担任死兵,减轻女真核心战士的伤亡。 阿骨打见辽国十万骑兵崩溃,军心浮动,立即指挥自己一方前进。步兵方阵沿河岸缓缓行进,两翼的女真骑兵紧紧跟随。 舒丹是契丹平民,是契丹部族军的一员,家里世代当一家贵族的牧奴,日子还过得下去。这次辽国女真大战,自己的贵族老爷认为辽国必胜,因此让舒丹过来挣份功劳。 大辽的士兵如果只有战功,没有靠山,那是没有出头之日的,早不像往日一般重视勇士。 双方步阵的距离缩短到不足一百米,舒丹和方阵中的弓箭手听见鼓号手的命令,一起抛射。 几万枝箭矢同时升空,“嗡嗡”声中,遮天蔽日般的箭矢仿佛瓢泼大雨,洒向女真人的军阵。 很多箭矢被女真前排的大盾拦了下来,盾牌正面被插满,甚至已经拿不动,大盾手为了不掉队只好丢弃。 黑力格的小圆盾上也插了十几枝,他用单刀把箭矢砍断,然后看着自己身上插着的几支箭,觉得很是侥幸。没有箭矢从缝隙中插进来,否则即使扎得不深也有可能死去。 辽国有些士兵的箭矢依旧很准,但是他们的力气变得很弱,平均在30-40公斤之间,上五十公斤的射手就很少。女真射手则是平均65公斤左右的拉力,所以身披多层甲的女真死兵伤亡并不大。 但是女真的部族士兵就不一样了,毕竟对射双方的步弓手数量是十比一,被射伤的部族士兵很多。在这个破伤风要命的年代,他们基本都活不下来。 阿骨打的儿子完颜宗望和完颜宗弼看着被射成刺猬的女真战士,不由咽下一口唾沫,看向阿骨打,总觉得父汗还是托大了。 如果能够多一两年时间,收服整个北海和东海女真,到时有超过五万的真女真战士在手,天下谁人能挡。 阿骨打也觉得托大,但却不认为自己做错。女真实力弱小,如果等辽国整训军队开始拼消耗,失败的只有女真! 阿骨打感到侥幸,大部分的女真勇士都在骑兵方阵中,步兵中的死兵战士都有铁盔和双层铁甲,损失不是很大。部族士兵?死就死了,不够还有。 距离到了七十米内,女真方阵除了第一排的大盾手和重甲兵,其他人都拿起大弓开始瞄准。女真人在深山老林里使用弓箭,相对于射速和射程,他们更讲究精准度和力道。 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强弓!黑力格心里这样想,准备露一手博个出身。牛角号声响起,黑力格把一支重箭射向一个少年模样的辽国士兵。 舒丹正转身取箭,放佛听见了什么声响,疑惑地看向身边的同伴,同伴却惊恐地看着自己。 舒丹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感觉脖子有点痒。抬手一摸,摸到一只粗粗的箭杆。 血液喷涌而出,舒丹感觉好虚弱,眼前阵阵发黑。剧痛传来,他的体力迅速流失,然后抱着同伴的腿,闭上了眼睛。 “妈妈,妹子,小弟,赶紧逃啊。女真人好厉害,咱们打不过…”舒丹没有机会向自己的亲人示警,而他在中都附近的家属,除了小妹被掳为营妓外,无一幸存。 双方的步兵大阵已经对射了三轮,辽国对女真方阵造成了不小杀伤,毕竟辽军拥有将近十万的弓箭手。虽然其中大部分人是在一百五十米外发箭,对铠甲的威力可以忽略不计。 而女真方阵的中坚,重甲兵死伤不到两千。并且女真联军每射出两支箭,都会让一个辽军士兵失去战力,死亡或者受伤。 舒丹脖子上的那一箭是黑力格射的,几乎将舒丹的脖子拆成两半,黑力格为此沾沾自喜。然而紧挨着他也是监视他的一个女真死兵,却用一支重箭,直接破开一个辽国小将的腹部。 重箭在迥异于辽国弓箭的尖啸声中,射穿了那个辽国青年将领的铁扎甲,又穿透了皮甲,最后切开了柔软的腹部。 被射中腹部的辽国小将丢掉武器,疯狂地拔出箭矢,然而带倒钩的三棱重箭把自己的肠子带了出来,暗黑血水伴随内脏流了一地。 失血而死时,第一次生死搏杀的他想起了父亲的嘱托,箭矢不要自己拔…… 回到明月寨,李响新建成的书房中,已经有了上百本百家学说。 李小夫子高价买书的消息传出,外出的寨兵寨民都兴奋了,好多人拿着《四书句读》等书过来,并且坚持不要钱。 李响感动之余哭笑不得,赶忙换了一个告示,标明已经有的一些书籍,申明不要重复。 李响坚持高价给付书资,或以寨中的出产抵扣,不给钱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因为寨民少有自己从外部购买东西的,所以一般都选择自家寨子的出产,好用而且折扣大,并且还可以自己往外卖…… 百家学说的整理是一个大工程,只能先整理个基本框架出来,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李梦空有一点说得很有道理,总得给这些少年厘定一些基本的是非善恶,所以明月寨的蒙学便临时新增了一门课,熊孩子和少年郎大呼倒霉。 风俗课,这是李梦空取的名字。李梦空蘸满墨水,潇洒地一笔写就,然后拿给李响,对自己的书法非常自信,结果李响直接喷出一口茶水…… 风俗课便风俗课吧,从这儿着眼倒也不错,容易由浅入深。毕竟和原本时空的小孩子一样,蒙学的孩子们也最喜欢过大节。 风俗课首先结合历史,介绍大周的重要习俗和节日,以及辽国、西夏和大理等地和大周的异同。然后着重介绍汉民族的传统,以及一些典型故事。 为了进一步团结公中的童生,并试着“反水”这几个知识分子,李响只负责制定风俗课的大纲,具体的课程由李梦空几个童生带着。 爽啊!一群熊孩子眼睛闪闪地看着自己,那种感觉让李梦空大呼过瘾。他也不想想,没有李响、刘素素和熊成文等人打理蒙学的日常工作,他们几个童生哪能讲完学就走。 在上风俗课的过程中,李梦空也收获很多。仓颉造字、神农百草和春秋百家一一而过,慢慢地,几位童生也不再纠结于四书五经。 尊师重道,先秦便有;孝敬父母,自古便有;仁义道德,周礼犹存。随着风俗课越讲越深入,好多似曾相识但古老的东西开始浮现。 风俗课的大纲耗费了李响不少时间,初定之后,李响和几位童生一起庆贺了一下。 宴席上,李梦空捧着这份来之不易的“钥匙”,泣不成声。 “吾苦读四书达二十余年,今日方知所学,谬误多矣!先有华夏,后有百家,而后孔孟居上,此为正解。”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42章 辽国大败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辽国中都东门百余里外,修罗战场。 步兵大阵相接的地段,冰雪干草已经被血水染红,几十万人的热气集合到一起,晒了大半天日光的冰层竟隐隐有融化的迹象。 女真一方的血水形成一些小水潭,然而辽国步兵前列,其身下血水已开始汇成小溪。 此时无风,在交战最为激烈的几处地方,士兵呼吸蒸腾的汉水和温热的血水混到一起,空中仿佛凝聚起一团团水雾。 看出不妥的天祚帝同意了步兵大阵指挥官,五年前大败宋军的耶律木重老将军的意见。耶律木重得到天祚帝的授权,命令步兵方阵向前突进,肉搏! 耶律木重规劝天祚帝,不要急于决战,但速战派占了上风。无可奈何的辽国战神还是抢来了步兵方阵的指挥权,主要是对其他人不放心。 因为皇室争斗的一些原因,天祚帝很少信任这些将军,这场关乎辽国生死的大战竟然有着七位指挥官!军令多出,配合粗疏,这也是辽军的一大劣势。 “父汗你看,辽国步兵方阵向前了,果然不出父汗所料!”完颜宗弼压制不住内心的兴奋,阿骨打终于不再担心败亡,转而追求大胜。 辽国人的步兵方阵,契丹本族士兵在两边,仆从军士兵在中间。这种安排虽然可以钳制仆从军作战,不让其逃跑,但也有作战不利时内部阵型被摧垮的隐患。 耶律木重以及一些合格将领都清楚辽国大阵的弊端,但把仆从军放到步兵两端和契丹骑兵相邻,同样有着冲击己方步兵和骑兵的凶险,最后只能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裹胁仆从士兵当炮灰,已经是百年来契丹军队的习惯,耶律木重等人也没有好的理由阻止。 毕竟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样做能够少死本族之人,类似于政治正确,基本无人可以对抗。 阿骨打自小便被辽国军队当成炮灰,十分清楚辽国大阵的弱点。契丹人和仆从军的结合部很脆弱,不动还好,一动,就是女真联军的突破点! 女真大阵中的死兵开始在阵前集合,大盾手在前,箭术出众的士兵继续射箭。一炷香刚过,在双方将士粗重的呼吸和怒吼声中,前排撞到一起…几分钟的僵持后,局面马上一边倒! 辽国仆从军甲胄很旧,敢战之兵也不多,早已被弓箭射蒙的他们全凭一股血勇之气支撑。部族军也好不到哪去,装备精良的帐内军倒是好一些,毕竟耶律木重把经验丰富的老军打散分布了。 双方手里的兵器样式差不多,都是长枪、大刀、狼牙棒等为主,毕竟女真人的兵器基本都是从辽军那里抢来的。只是女真联军抢得多,人数少,可以选择好用的兵器,保养也更用心。 女真人用少量的死兵配合大盾手守住阵线,每个死兵都有一个小队的部族士兵配合。每有支撑不住的地方,这些人形凶兽便会挡上去,用手中的重武器大肆屠戮。 女真一方的精锐弓箭手继续给辽军带去死亡,超近距离的射击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场中不乏残肢断臂。同样地,辽国方面的精锐射手,尤其是弩手,也给女真一方带来很大伤亡。 战局似乎陷入胶着,辽国士兵的营养、装备、训练都跟不上,肉搏战中保持着一比六甚至一比十的低交换比。不出意外的话,十倍于女真步兵的辽军终将取得胜利! 就在辽国阵线刚刚稳住,后排的辽国弩手开始压制女真弓手,两翼的辽国帐内骑兵也蠢蠢欲动的时候,女真步阵两翼,变故陡生。 里混是辽军左翼的一位甲兵,战技出众的他已经杀死了三个女真部族士兵,还有一个女真本族死兵。 趁战斗间隙,里混快速观察了一下战场,看样子辽国要赢啊。这样自己就可以获得地位和牧奴…… 正意淫间,里混惊讶地发现压力一空,前方竟空无一人!更前方,女真的盾牌手向两翼退开露出通道。 里混没有贸然上前,耐心观察,紧挨里混的甲兵也忐忑不安。没让里混等多久,通道中出现了一群身披亮白色铁甲的女真死兵,全部都是真女真! 之前有过几次战局不利,但阿骨打压着没动用这些负责督战的勇士。这些女真勇士战技出众,装备精良,养精蓄锐已久。, 手握大刀战斧狼牙棒,在里混等人惊恐的神色中,女真甲兵狠狠地撞了过来! 震惊至虚脱的里混几乎是本能的倒地,躲过一支铁枪。然后转身用单刀劈向对方,却被躲开。 依靠经验和直觉,里混用小圆盾挡住一支投枪,巨大冲击下小盾成为碎片。马上扔掉小盾,里混双手持刀和三个甲兵围斗。里混想跟其他人一样逃跑也来不及了,因为他比较靠前,之前冲得太猛…… 里混对面的女真死兵很是惊讶,这个辽人居然这么硬!三人围住里混攻击,十几招后黑力格偷袭成功,用狼牙棒敲中里混腹部。 女真本族死兵只在铁盔上开出一个长条,露出眼睛,下身还有铁裙和铁靴。看都没看里混一眼,包括黑力格在内的三个女真重甲兵继续前冲。 锁子甲和皮甲被深深打入自己的身体,里混看着暴露的胸腔,居然还可以看到深红色跳动的心脏,嘴里大口淌着血。这些甲兵是从哪里来的,女真还留有余力吗…… 女真的重甲死兵准备多时,一出手便如两柄尖刀,将辽国步兵阵中的仆从军和契丹兵分开,女真步阵全面推进。战局在女真发起重甲突击后出现了短暂停滞,然后,辽国的仆从军和部族军同时崩溃。 看着辽军开始倒卷,耶律木重痛苦地闭上眼睛。居然是利用人心,阿骨打真人杰也!天祚帝看着再次崩溃的辽国大军,第一次升起逃跑的念头。 耶鲁木重通知两翼的耶律明和萧振,这两人已经接过左右骑兵的指挥权,命令他们两人驱赶仆从军出战场,乱跑者杀。 与此同时,耶律木重命令老军收拢契丹步兵,按军职高低重组阵列。精锐的步阵手和弩手在帐内骑兵前重新列阵,并通知皇帝陛下,准备随时派出最后的三万帐内骑兵。 大胜女真已不可行,耶律木重只能尽力争取两败俱伤的结局。 …… 明月寨新成立的工坊,在生产标准化、建立流水线和使用新度量衡上或多或少有欠缺,之前李响培养的工匠都有工坊和实验室的要紧工作,也抽不出时间。 为了让工坊管事和核心工匠尽快识字,独当一面,李响决定把蒙学和青年营的初级班开放。 明月寨从此有了夜校和夜宵。每到天擦黑,工匠、工坊管事和有志识字的寨民便聚到蒙学这里来。从十几岁到四五十岁,济济一堂。 为了节约昂贵的烛火,李响只在大黑板前点上两根蜡烛,由自己和刘素素上文化课。 李响、刘素素和李梦空等,在识字的同时向寨民解释明月寨的规矩,介绍一些实用的组织管理方法,还加入一些标准化、流水线、度量衡的知识。 有时李响兴致勃发,也说一些物理化之类的“高大上”知识,李响借此探索大周百姓接受新知识的极限。 前来学习的寨民人手一张板凳,拿着一根小木棍。地上是木板制成的沙盘,用来写写画画,增加印象。 明月寨的纸笔能够自产,但还是太贵,还得紧着抄书用。另外暂时不要求拼写,李响只要求这些人看懂拼音就行。 时间精力有限,让这些中年人学习方块字有点强人所难,索性着重学习26个字母和10个阿拉伯数字,反正寨子之后的书籍都会标注拼音。 于是蒙学白天给孩子上课,晚上是寨民的识字班。每天晚上都有熊孩子过来捣乱,指着自己父兄说没自己聪明,连啊喔阿都学不会,然后被恼火的家长踢走。 刘成栋听说有了夜宵,不,是有了夜校。命令凡是寨兵小队长以上,每晚都要过来识字。于是晚上的识字班,又加入了一群桀骜不驯的大老粗。 刘成栋想让最底层的军官能用拼音读写军报,方便指挥,同时学习些战阵知识。这一点启发了李响,心想姜还是老的辣。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43章 辽国大败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少量的契丹重骑兵开始走动起来,耶律明和萧振准备用契丹仅剩的一千重骑兵,把混乱的战场分割,有机会的话就击溃女真的重甲死兵。 耶律木重等人正在收拢溃兵,重新列阵。便在此时,地面开始震颤起来,“隆隆隆”的声音传遍大地,间或有冰层开裂的声音。 女真步兵突然向后收缩,阵中的牌子头和百户长驱赶士兵形成三条百丈宽的通道。耶律木重和萧振目光一凝,难道是…… 重骑,女真三板斧中最昂贵的兵种,人马都是十里挑一。人马皆是重甲,这是阿骨打集中开战以来获得的所有资源,秘密打造的具装部队,只接受他本人的命令。 说来辽国和西夏都有重骑兵,只不过辽国荒废已久。阿骨打的重骑兵一共三千,每个骑兵额外配备两匹挽马,用来背负甲胄和换乘。一共三百小队,一小队十人。 山坡后,准备已久的三百队女真重骑,分成左中右三部分开始冲阵。在大地的震颤声中,铁浮屠犁出一道道血路,挡路者人马皆亡! 惊魂未定的辽国步兵彻底崩溃,朝着己方后军和两翼骑兵疯狂冲去。之前步行射箭的两万多女真骑兵刚好恢复体力,翻身上马,紧跟铁浮屠开始冲锋,追击溃兵…… 三炷香后,辽国两翼骑兵崩溃!又过了三炷香,除耶律木重控制的精锐步兵和皇帝所在的帐内骑兵外,辽国全面溃败。 战场一片混乱,完颜宗望、完颜宗弼和完颜宗辅、完颜宗翰等青年将领,带着步兵方阵压迫辽国溃兵,不断逼近辽国中军。 几乎同时,完颜昌等老将也带领骑兵,配合铁浮屠反复冲击,不让惊慌失措的辽国士兵抱团结阵。 天祚帝惊慌失措中,终于放下了对武将的堤防,把战场指挥权完全交出来。 天祚帝的惊慌可以理解,毕竟是不到三十的年轻人,没有经历过血战的他看到这尸山血海,不发疯已经是祖宗保佑了。 辽国中军只剩三万帐内骑兵和两万毫无战心的禁卫军,其它的部队不是在混战就是在逃跑,已经有七成的部队彻底失去指挥…… 危急时刻,耶律木重也不怕犯忌讳,凭借崇高的资历和威望取得战场实际指挥权。 好个耶律木重,果断放弃了所有的仆从军和部族军,只要仆从军接近辽国大阵,便立即放箭射杀。 朝四面八方逃跑的辽国仆从军到处乱窜,进一步搅乱了战场,为辽国本族士兵的集合争取了时间。如今耶律木重手下,除皇帝所在的中军外,只剩不到八万步骑。 强提精神,耶律木重先是给了耶律明和萧振便宜行事权,这两位小年轻他向来十分看重。萧振大喜过望,耶律明也二话不说开始行动。 闭眼思考几息,耶律木重将战前写好的十几封信略作修改,然后嘱咐自己的家生子送往皇族族老、朝廷大员、各地军将和老妻手里。当然,萧振和耶律明也各有一封。 犹豫了一下,耶律木重又吩咐这位忠心耿耿的护卫头目,马上把家眷送往千里之外的西都大同。 “尽人事,听天命,以防万一吧。”耶律木重睁开眼睛,目光重新变得凌厉,伤痕遍布、枯瘦异常的身体站得笔直。战场起风了,风雪卷起…… 阿骨打再次感受到一个百年大国的底蕴,辽国军队明明已经大部溃逃,居然还有很多将领死战不退。 铁浮屠将挡在前方的兵马推倒,然后踏成碎片,但马匹已经疲惫不堪。 女真重甲死兵和普通甲兵集中到一起,带领部族军冲击辽国中军,却遭到契丹精锐甲兵顽强抵抗。 女真骑兵和辽国骑兵进行着最高一比十的交换比,但少数几个辽国将领凭借高超的骑兵造诣,正在逐步收拢部队,游走侧翼,准备随时反扑。 最突出的是耶律明和萧振,他们以亲卫为核心收拢辽国骑兵,忽左忽右,分进合击。 “再这样下去,我女真最多拼个两败俱伤。”阿乞买来到阿骨打身边,十分忧虑。 “已经崩溃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打,这不应该啊…”完颜翰也十分恐惧,对女真的命运很悲观,阿骨打看都没看他一眼。 女真高层还不懂一个道理,一个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如果没有一些飞蛾扑火的人,那这个民族才真正没有希望。 中路迟迟没有击溃辽国中军,充当破军锤的铁浮屠到了极限,几个辽国将领正在重新列阵。双方都已接近极限,日头开始西斜。 阿骨打抬首望天,祈祷,下定决心。“生死荣辱,在此一搏。事已至此,冲锋便是,倒下方停。长白山神保佑,女真不可敌!” 戴起自己的铁盔,阿骨打不顾身边将领的阻拦,抄起钢刀,徒步冲向辽国中军…… 黑力格正在攻击大辽中军,浑身浴血,体力到了极限。可能是耶律木重的督战队太过凶悍,辽国剩下的契丹族士兵拼死守护中军,胜利再次倒向辽国一边。 辽国的人真多啊,砍都砍不完!这样下去一旦铁浮屠停下,辽国就可分出大量骑兵,前后夹击女真步兵方阵,到时便是一场惨败! 黑力格正想着女真失败之后,应如何保全部落,就听到身后的震天欢呼。 阿骨打起兵之时只千余勇士跟随,还剩九百左右。这些阿骨打的亲兵普遍三层甲,十几人为一个小队,手持重武器冲向…天祚帝! 女真精神领袖,猛安谋克制度的创立者阿骨打,其身先士卒的行为,似在即将熄灭的炉中添上一罐火油,瞬时点燃了女真联军即将熄灭的斗志。 只剩万余人的女真联军方阵不再分兵种,不再有人射箭,所有人都拿起五花八门的近战武器开始冲锋。 箭矢来了不挡,刀剑来了不躲,以血还血,以命换命。断肢横飞、敌我交错的战场中,阿骨打忽然听见有人喊:“天祚帝逃了,天祚帝逃了!” 天祚帝确实带着战力存疑的中军逃跑了,天崩!你无法阻挡一只想要钻进洞里的土拨鼠,就像你无法阻挡一只把头插进土里的鸵鸟。 看着逃之夭夭的辽国皇帝,耶律木重好不容易稳住的步阵,再次崩溃了。 阿骨打看着刚才出声高呼的黑力格,向他点点头表示欣赏,黑力格十分夸张的磕头拜谢。黑力格知道这一嗓子肯定会有丰厚的回报,心里乐开了花。 确实如此,阿骨打登基后,作为附属部族的立功将领,黑力格被当成典型重重加赏,以激励后进。 …… 初级班,中级班,高级班。这是李响经过深思熟虑,决心在明月寨建立的蒙学教育体系。一共三年,主要包括拼音、识字和数算等科目,还有历史、地理和理化生的启蒙知识。 初级班主要完成完整的拼音教育和初步的加减乘除,让孩子们学会读拼音,此外还教导孩子们敬爱父母等。 中级班加入拼音识字课,介绍中华的历史地理,开始树立民族认同感,同时传授一些基本的数算应用。 高级班需要熟练使用拼音进行读写,并且会写汉字五百个以上,教一些几何入门。理化生等科学启蒙也是重点,最后几个月介绍诸子百家,此外还有寨子的各项制度。 至于李响掌握的初中高中等“高深”知识,蒙学是没时间教了,而且也没整理清楚。只好把一些简单的东西先交给几个得意门生,系统的教育以后再说吧。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44章 辽国大败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辽国中军彻底崩溃,两翼骑兵四散而逃,辽国战局已定。 看着远去的金黄车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耶律木重老将军喃喃道:“林吾啊,此战原本不应匆匆发动,更不该纠集不是一条心的仆从军,既要战则必尽全力。 “你怎么就不明白,就算你逃到南都或者西都,女真人也会追过去的呀…”林吾是天祚帝的小名。耶律木重身边的亲卫和将领都不敢接话,论辈分耶律木重是皇帝的爷爷,这种事他们可不敢掺和。 “好了,你们都走吧,留下也是送死。事已不可为,为大辽留点元气吧。”耶律木重下令道。一些将领带着亲信离开,也有一些年轻将领抱着自己的父亲或族叔痛哭不已,不肯就此离去。 战场上,辽国的老将老兵见木重老将军开始集合亲卫,明白了什么,于是纷纷向那里集中。他们要跟随契丹的军神进行决死冲锋,为本族士兵逃离和后方亲族撤退争取更多时间。 “哭什么哭,回去跟着萧振那小子好好干…记得把你阿娘带到西都,南都很快也是战场了。告诉你阿娘,我老头子不能再陪她了。还有,中屋房梁上…”一位洒脱的牌子头正在安慰啼哭不已的儿子,交代着一些事情。 “南都只能靠阿明他们了,皇帝陛下…哎!好好笼络你属下的将士,把家产分给他们,不要舍不得。这里是我给你阿娘的信,她会听的。嘿嘿,阿爹又想起年轻时候的事,那时她的脸那么圆,真想再吃一口她做的羊羔肉啊…”一位贵族完成了对继承人的最后一次教导,然后拿马鞭赶他离开。“赶紧滚,记得直接到西都,财产不重要。幽州很快是战场了,不能去!” 一位神箭手向北膝行,最后一次拜祭祖先。“青牛白羊在上,我塔塔深愿为契丹一族决死冲锋,请祖宗保佑我的老妻和儿女顺利逃离……” …… 阿骨打看着崩溃四散的契丹甲兵,没有急于追赶,而是重新列阵,抓紧时间休息。女真一方伤亡惨重,几乎人人挂彩,人马疲惫不堪,急需休整。 太阳已挂到天边,橘黄色光芒洒下,照映着充满人马尸体的天葬场,橘黄色、血色、白色和灰黑色交相辉映。无数受伤的人马在其中挣扎,血水在低温作用下渐渐凝固,空中异味扑鼻,直欲将人拉入阿鼻地狱。 此后数十年间,这片地域鬼火不断,成为狼群的游乐园和人类的禁区。 阿骨打、阿乞买、翰也以及完颜昌等女真高层,立于女真阵列中央,看着正朝耶律木重集结的契丹老军,神情复杂。 契丹族老军肯为本族送死,不知我女真到这一天的时候会不会…打了个冷战,完颜阿骨打赶紧把这危险的想法抛出大脑,女真战无不胜,怎会有这一天! 阿骨打当然不知道,几百年前耶律阿保机看着崩溃四散的敌人,也有过类似的疑惑,但也得出了和阿骨打一致的结论。 躲在暗处的斥候悄悄后退,把女真人的动向上报萧振和耶律明。得知女真只是收拢阵型,并没有分兵追击后,两人遗憾地叹口气。 阿骨打真不世之材,面对大胜竟还能保持冷静,不贸然追击。殊不知阿骨打也很无奈,他也想尽可能地消灭大辽军队,却害怕遭到大股军队的伏击。 毕竟辽国只是兵弱,不是没有强兵,更不是没有合格将领。契丹族崛起几百年,还有大量敢战的士兵,如果指挥得当的话也有很强战力。 此前女真和大辽多次大战,女真高级将领对大辽的潜力深有体会,所以用兵非常谨慎,跟几年以后的不可一世大相径庭。 耶律木重阵前一处高地上,手捧铁盔。“各位死老头子,老兄弟,契丹的老兵们。我们败了,一败涂地!”台下的老军黯然,但眼中的神色复又坚定。 “女真人已势大难制,为了让咱们的娃娃们撤离,为了各位的家人能逃脱魔掌…最后,为了大辽!我,耶律木重,一位契丹战士,请诸位陪我去死!女真可百胜,大辽不会亡!” “一起去死!” “大辽不会亡!” …… 夕阳开始沉入地平线,空气重新变得寒冷,残酷的战场即将被风雪覆盖。 两万契丹老兵将好些的铠甲交给年轻人,远远地赶他们离开,然后穿上破烂的铠甲,整齐地走向女真大阵。 “小子,好好看着仗该怎么打,但别靠太近,家里还得靠你呢。”一个老军不久前对儿子这样说,远处山坡上,他的儿子紧握双手,和数千不甘心的年轻人受命观战。 进入100米,黑力格和兰泰叹了口气。女真方阵开始放箭射击,老军还击。 50米,老军倒下5000人,女真倒下500人。 20米,老军倒下8000人,女真倒下700人。 短兵相接时,老军倒下10000人,女真倒下800人。 沉闷的牛角响起,女真人的骑兵从两翼突入老军阵列,大肆砍杀。后排的女真战士也收起大弓,拿起铁枪、大刀、巨斧和狼牙棒等武器,向前突击。 契丹老军纷纷和身边的同伴,其中很多是一起长大的老弟兄,三五配合,然后更多的人结成一个个小圆阵抵抗。盾牌手和重甲人员在外,长兵器挡住攻击,短兵器在缝隙中穿行,射术出众者在内伺机射箭。 铁浮屠的战马已不堪使用,现在发起冲锋的都是轻骑兵,显然不能直接冲阵。轻骑兵对这些战斗经验丰富并且结阵而战的老军来说,简直就是送菜。 女真人的骑射水平比不上契丹人,马上弓箭的准头和力道相比步射下降很多,女真骑兵伤亡渐增。 阿骨打让骑兵退下,步兵以大盾长矛靠近,死兵和强弓上前,步行破阵。女真重甲兵突入老军阵型,企图进行切割包围。耶律木重针锋相对,将小圆阵两两融合…… 阿骨打铁青着脸,看着满头白发、血迹遍身的耶律木重。两万老军而已,竟然拼掉了三千女真战士! 一个时辰前,女真对阵几十万辽军,阵亡才不到五千。当然,女真之所以被契丹老军拼掉数千人,主要还是部族军体力耗尽、真女真全线顶上的原因。 话说回来,女真的附属部族军伤亡过半,已经不堪再战,也不可强求。 …… 明月寨,李响满意地看着一整套新式度量衡。工匠营确定母尺、打造模具后,终于做出了第一套测量工具。 目前的新式度量衡只有长度、重量、容积和角度单位。李响打算成立专门的工坊,专门生产新式度量器具。要不要成立个度量局呢?李响有时不无恶意的想。 长度。曽木匠拿出大周流行的各种尺子,然后相加平均,乘以三,就定下了一米的长度。 长度全面采用十分制,规定了分米和毫米,满足了长度测量的需要。雷铁匠打造出一根钢棍作为长度母尺,是第一个确定的计量单位,其它的单位多有微调。 重量。雷铁匠和曽木匠联手打造了一个内部边长一米的方形大水缸,盛满水,水的重量就是一千千克。目前不是很准,需要不断微调。 容积。这个比较简单,一立方分米称为一升。 角度。采用三百六十度测量法,现在只能手工打造尺子,准度不够。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45章 辽国大败 终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耶律木重怎么处理,阿骨打很头疼,放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大辽战神耶律木重在塞北诸族中享有崇高的威望,五十年间为辽国四处征战,其兵法、战例和勇气被女真上下传颂。 尽管知道没可能,但阿骨打还是想尝试收服。“耶律木重,降不降?” “阿骨打,你也有白发了,第一次见老夫时才十多岁吧,时间好快……” “投降?老夫要是投降,你阿骨打晚上能睡着觉?别来虚的,给老夫一个痛快的死法……” “我契丹欺压尔族百年,但也教尔等耕种战阵之法…算了,咳咳,没意思了。你也是要当开国之主的人,临了,告诉你一个塞北诸族世代相传的隐秘吧,不过你自己也会很快知道。”阿骨打很不厌烦耶律木重的唠叨,听到这里却挑了挑眉。 “这草原上啊,老林子里,沙漠之中,有过很多强大的部族。匈奴,突厥,鲜卑,契丹,现在又有女真。”千年中强大一时的北方诸族被耶律木重一个个点名,宗弼等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可过不了多少年呢,就会消失地干干净净,唯独被草原男儿视为懦弱的汉人一直生存,阿骨打不觉得奇怪吗?”围过来的女真高层不明觉厉,只有少数几人若有所思。 完颜希尹离得有点远,只好踮起脚尖,侧着脑袋,好听清一些。只听木重继续道:“于是啊,这些强盛起来的部族开始学习汉人,可不知缺了什么,竟从没成功过。不是学着学着丢了自家祖宗,就是没了血性,被强大起来的其它部族消灭。” 眼见大部分高层开始细思,耶律木重加快了语气:“像我大辽,朝堂、民间甚至军伍,事事师从大周,如今却被仅仅数万人丁的女真人打败。需知道,我辽国百年前还无人可挡!” “阿骨打啊,我现在其它事情都放下了,可有一样不是。我就是想知道知道,南面的汉人老祖宗究竟给了他们什么东西,让他们代代相传。阿骨打,你自称天命之人,你知道吗?”耶律木重盘腿坐在地上,一点没有当俘虏的觉悟,周围都是契丹老军的尸体也毫不在意。 “把韩民国叫来,快!”阿骨打有些心慌。作为天生的政治家,阿骨打敏感地意识到耶律木重所说非常重要,其重要性甚至超过这场战斗本身。 完颜宗弼和暂时不受重视的完颜希尹眼神闪烁,牢牢记下了这个问题。 观战的辽国青年已经四散,他们记住了结阵死战和女真骑射不如契丹这两个最宝贵的经验,怀着刻骨的仇恨投入接下来的大战。 马上入夜,女真高层担心埋伏,不再追杀这些残兵败将,在战场附近、小河的上游扎营。挖雪取冰,烧水做饭,建立帐篷。 辽国留下的物资堆积如山,至少两年之内,女真不需再为物资发愁。 韩民国疑惑中骑上马,缰绳被一位女真武士拉住,马儿狂奔。不知大汗这么着急找自己干什么,难道要提前登基?可这环境…不吉利吧? 途径一片尸体遍布的战场,韩民国看到几个女真甲兵正残忍折磨一位契丹老军。听他们的对话,好像说这位老军是神箭手,杀了他们好些人什么的。 “哈哈,老子杀了十几个真女真,够本了,嘿嘿嘿…”尽管多次见识女真人的凶残,但目睹这位老军被砍掉四肢然后流血而死,韩民国还是心乱如麻。 赶到现场,听完耶律木重的问题,韩民国傻了眼。自己放到大周不过是举人的水平,也就机智一点。这问题自己怎么能回答,怎么敢回答,我不是状元啊兄台? 该怎么含混过去呢,难道要跟这些野蛮讲教化,讲三皇五帝和孔孟之言吗?看着一些女真高层阴恻恻的目光,韩民国知道自己必须给出答案,至少要让这些屠夫满意才行。 韩民国不经意间,看到耶律木重正对他笑,而且反复做一个小动作:摸脑袋,似在找东西。老奸巨猾的他心中一震,得到了提示。 韩民国忽地跪下,虎了众人一跳。“启禀大汗,奴才才疏学浅,但也知汉人最重圣人之道。圣人之道礼法为重,国祚若想长久必守礼法。” “如今辽国已被我女真击败,女真势不可挡。所为欲戴王冠,必承其重。那大辽国主何德何能自称皇帝,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听韩民国的语气,好像随时会找天祚帝拼命。 “圣人有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臣不才,请大汗称帝,以安长白山神!”韩民国说完便三拜九叩,头磕得砰砰作响。 在场的女真将军和部族首领没读过书,被韩民国的之乎者也搞得头疼不已,但最后一句很好懂啊! 寂静不过两秒,澣也正咕囔“啥意思,没听懂啊…”之时,众人已全部跪下。学着韩民国的样子,这些高层在血污满地的地上磕头。 乌泱泱跪着一大群人,额头都是一片鲜血,那叫一个诚心诚意。女真和附属部族跪请阿骨打登基,诚意满满,以至于金史留下了“众皆以头抢地,血流如注”的记载。 耶律木重的终极问题被扔到一边,阿骨打的劝进大会开始,韩民国表现得尤为卖力。“右相数度劝进,以至晕厥。” 阿骨打按照商量好的流程或者说套路,严词拒绝了三次,然后被几名亲卫架到一处高地。阿骨打疯狂地挣扎,口称何德何能,但无济于事。 几名亲卫得到韩民国的示意,把自己的大汗按到一把黄金大椅子里,当然没人敢问怎会突然出现一把奢华大椅。然后阿乞买给阿骨打戴上皇冠,咳咳,皇冠的来历当然也没人敢问。 其实按照韩民国的计划,本应大战结束后在中都加冕,更名正言顺。但耶律木重的问题给女真高层带来了困惑,幸好韩民国把问题引开,这才立一大功。 对阿骨打来说,耶律木重的疑问在韩民国的口中,却成了必须即位的理由。“名不正则言不顺”,说得好!在全胜的战场上成为皇帝,比阿骨打原来的设想还要完美! 韩民国在阿骨打的心里留下了“机智,忠心”的印象,但没眼色的完颜澣也却从此遭到打压。 耶律木重本想让女真高层转移视线,搁置辽国西都、提前攻击大周更好,辽国好有更多喘息的时间。没想却看到了被称辽国“老滑头”的韩民国,耶律木重于是灵机一动,改变了计划。 按着耶律木重的提示,韩民国拿下劝进大功。韩民国身居高位,自然可以庇护亡国的契丹族民。聪明人只需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可完成交易。 耶律木重饱餐一顿,整理仪容,然后被毒杀。这位契丹战神临死前看向韩民国,眼神意味深长。若女真骤亡,则必亡于此人! 女真部族军和辽国俘虏正开建营地,挖壕通沟。女真将领则三三两两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为啥大汗要让三次,还要咱们磕头磕出血?大汗承受天命,要上就上!” “疯了!要叫陛下,那些都是汉官搞出来的,说是有啥讲究……” “这么一说,还真感觉有点讲究,不懂。不过汉人的丝绸真是不错,还有他们的女子,那滋味……” …… 粉笔,纸张,李响都很重视。 粉笔的改进工作由工匠营的一位泥瓦匠负责,大名甄老实。甄老实,听名字就知道很老实。 三月已满,有些木讷的甄老实拿了样品过来。 木盒里放着几根发黄的、拇指粗细的“粉笔”,李响拿起一根,在黑板上写下“我爱明月寨”五个大字。 倒是能用,可这屎黄色和刷刷掉下的粉末是怎么回事,他等着甄老实的解释。 甄老实冷汗流了下来,“小,小夫子,是这样的。俺按着小夫子提供的法子,把每次的配方和法子用拼音记下,每次只改一项,一下下地试。您要是不满意,小老头回去再改,再改。” 看着能当自己爹的这位大叔紧张不已,李响不舒服的同时,心里又有点心酸。这些天火气有点大,容易伤人啊,李响自我反省。 “甄叔,我没怪您的意思。才三个月,做到这个地步不易,已经很难得了。”平稳了一下情绪,李响先安慰了这位老实人。 然后才是提意见,“只不过,我听说你试验时就怕浪费,不敢多用材料。真没这个必要,残次品蒙学也能将就着用,不浪费,你以后尽管放开了试。” 最后是奖赏和建议,“按照一般情况,粉笔小工坊你占二成分子,改天找个高层合股。你可以考虑和曽木匠的黑板工坊合并,毕竟黑板粉笔是一体的。” 尽管没像其它匠头拿到三成那么多,但甄老实自知做得不好,心中十分感激。 送走千恩万谢的这位老实人,李响叹了口气。自己养气还是不够,差点对这么一位兢兢业业的工匠发火。 没有前人经验,只靠变量分析法、自有经验和图表,一点点钻研。毕竟是新产品,甄老实能够在三月内做出堪用的粉笔,已经很难得。 相同条件下,李响觉得自己不可能比甄老实做得好。听说前些日子,这位老实人为了通过“验收”,连梦话都是粉笔长粉笔短。 即使是自己带出来的研发团队,也要多参与具体工作,才能消弭隔阂,李响在日记中写道。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46章 余波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大周钦宗二年,阿骨打加冕为帝,国号为金。 落日一线,余光万丈。阿骨打看着大胜辽国的威武之师,感觉生命中多出一股力量,和头上的皇冠连在一起。 那是一种狂暴至极的力量,仿佛可让江河倒流,让天地变色,让无数人头瞬间落地。然而,阿骨打真正能做到的,只有第三项。 壮美夕阳下,阿骨打意气风发,喊出了女真国号:大金! 韩民国惊愕于阿骨打临时修改国号的行为,但也没多想,应是面对金黄夕阳有感而发吧?女真联军的倒影连成一片,身后的太阳很快落下,大地陷入一片黑暗…… 大辽女真中都之战,现在应该叫辽金大战,落下帷幕。此役辽国伤亡二十八万,大金伤亡过半。 辽国从此一蹶不振,被金国压着打。金国也因起兵的老底子损失惨重,伤了元气,几年恢复不过来。尤其是最后辽国老军的冲锋,给女真本部造成了很大损失。 辽金之战后,女真大吹自己2万破七十万的壮举,战战兢兢的塞北各族传出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说法。 但根据女真汉官的详细记载,辽国只是号称七十万大军,实到仅40万左右。并且其中有一半因是仓促应战,急行军到了战场,战力存疑。 后勤保障方面,辽国耗尽国库,基本保证了军需物资的及时供应。但辽国军队中,契丹军和仆从军,以及帐内军和部族军之间,待遇差别太大。辽国有些仆从军甚至部族军将士吃不饱穿不暖,疾病流行。 装备方面,辽国士兵的武器破损严重,基本得不到保养。 训练方面,承平数十年的辽国军队腐化严重,只有一部分帐内骑兵和辽周边境的军队还保存战力。 女真方面,兵力根本不是自己吹嘘的两万,实际参战兵力为五万八千。其中女真两万出头,附属部族军三万多,均常年征战。 为了突出本族战士的骁勇,女真直接无视了附属部族军的贡献。 后勤方面,因为战场主要在辽国控制区,因此女真联军直接“就食于敌”,导致了辽国东部地区的大灾荒。 辽国的百年积累保证了女真联军充足的给养,代价则是辽国沦陷区各族百姓的深重灾难,其中又以契丹族和汉人受创最深。 装备方面,从辽国抢来的武器堆积如山,又收获了辽国东都的武库,女真联军竟然实现了人人披甲!女真本族战士因为人少,全部是双层甲甚至多层甲。 女真各部落跟着辽国军队征战百年,由炮灰变成杀手锏。以阿骨打为代表的女真将领,从耶律木重等契丹将领身上汲取营养,结合实战经验,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战阵之术。 投附女真的附属部族,如室韦人、奚族等也能征善战,各方面待遇差女真本族一些。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在中国东北生活了将近千年的游牧部族,其在骑兵和步兵战法上有很多独到之处,他们在军事上的长处也被正处上升期的女真吸收消化。 阿骨打吸取了辽国压迫小族,导致这些部族离心离德的教训,对女真的附属部族一视同仁,同样进行猛安谋克改编。 韩民国等汉官提议,将投靠女真的部族打散,和女真人混居,并且由上层开始,和这些部族通婚。阿骨打不顾大多数女真贵族的反对,强行推行了这一政策。 虽然阿骨打的后继者在民族政策上打了一些折扣,但相比于契丹压迫制度的离心离德,大金显然更懂得笼络小部族。 后世有很多“专家”对辽国的战败十分可惜,大讲如果辽国皇帝不纠集那么多坏事的仆从军怎样怎样,不一意孤行、而是让耶律木重统一指挥怎样怎样,如果天祚帝死战到底怎样怎样…… 可是历史没有如果,糜烂的契丹对撞上升期的女真,其结果只能是新老交替。就像契丹先祖耶律阿保机曾经气吞万里如虎,女真的崛起只不过是新一轮的轮回。 女真百年积累,今有满万不可敌,从此一飞冲天,不可收拾。 此时的女真贵族还保持着艰苦朴素的传统,阿骨打的帐篷里,相比普通将领只多了一张白虎皮。 深夜,阿骨打正精精有味地看《问心明性论》,这是一本周朝大儒讲心性涵养的书。阿骨打对汉文化十分推崇,特别是治国方面的书籍,但对天人感应和三皇五帝等嗤之以鼻。 作为一名天才的军事家和出色的政治家,阿骨打对子弟进学十分重视。 辽金大战之前,女真胜负未卜,阿骨打已开设女真官学,延请或者说胁迫了辽国的一些大儒,教导高层子弟。 “一定要提醒后世子孙,要利用汉人的书籍控制汉人,拿来控制小部族也可以,但是不能学他们的那些个毛病!” 阿骨打鞭策自己,一定要吸取辽国的教训。让尔事事学汉人,你看,亡国了吧? 帐篷上蓦然映起一片火光,紧接着传来呼喊和惨叫声,以及万马奔腾、踏裂大地的震颤感。 此时的女真正是上升期,所有男丁从五六岁起,就要跟着自己的父兄渔猎。在八岁之前得到第一把小弓,然后年岁日长,弓力渐强。 杀戮对女真战士而言,不仅是抢掠物资和获取战功的手段,更是这个民族的生存本能。几乎是发觉情况有异的瞬间,阿骨打就抄起自己的大弓。奔出帐篷,下蹲搭箭,几息之内便做好迎敌准备。 在阿骨打之后出帐篷的护兵非常羞愧,想请罪却被阿骨打拦住,于是很快摆好阵势。不经意间,几个护兵头头将阿骨打保护在中间,但又不会让阿骨打觉得自己是躲在他们背后。 看着营地西边的几片大火,阿骨打眉头紧皱。他当然考虑过夜袭的情况,早就传令下去小心戒备,还特地检查了营地。如今却火光冲天,到底什么情况? 没过多久,各级猛安谋克把自己属下最勇猛的战士派来保护阿骨打,同时通报情况。翰也的部队最后通报消息,阿骨打听到已经挡住夜袭人马,终于放下心来。 数十年的征战积累,然后起兵攻辽,终于练就一支强军。来吧,不敢正面作战的虫子们,让我阿骨打看看你们还有什么本事! 营地靠河的东门,因为地势险要,外加傍晚时进行过破冰作业,因此阿骨打很放心。 眼见僵持不下,不耐烦的阿骨打命令东门守军分出大部分,接替西门防守的军队。好让西门的军队腾出手来,把夜袭的敌军包围。 …… 李梦空是跟随刘成栋上山的老童生,资格老,心里一直标榜自己的“高学历”。 李梦空和几个童生维持公中运转,类似于街道委员会。清点物资,量入量出,出产抽成,处理纠纷,李梦空同志的基层工作经验十分丰富。 李响在明月寨崛起后,李梦空先是对李响的“离经叛道”颇有微词,对蒙学不教四书五经的行为看不过眼。 双方有了嫌隙,好在李响进行了大量利益捆绑,最终化解。有一天,因为李响酒后的一句话,李梦空也开始怀疑大周社会的合理性。 趁李梦空同志思想松动,李响开始大灌新思想,无耻地把李梦空当成思想改造的试水者。并且建议明月寨的公中进行改制,进一步印证一些想法。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47章 余波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辽金大战刚过,战场余温未散,女真突遭夜袭。 阿骨打布置的暗哨及时发现了闯营的军队,守军利用寨栏抵抗。蓝泰和得到阿骨打亲自封赏的黑力格刚松口气,变故陡生! 突火箭是周朝开发的原始火药武器,大周军器监对烟花中的火药进行改良,加入胡椒、牛粪、粪便、石子等物,放到竹筒中进行近距离施放。突火箭有极好的引火效果,时机把握好的话,还能吓人一跳。 耶律明作为辽国皇族,虽然对周朝这种新式武器的杀伤力嗤之以鼻。但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有些情况下还是很好用的,比如夜袭的时候。 三十多支突火箭同时施放,强烈的闪光、巨大的声响、四射的污秽和迅猛的火焰淹没了几十步的寨栏。 跟随耶律明多年的直属精锐装备精良,营养良好的他们都没有夜盲症,所以能够发起这场夜袭。 西门防线的女真部族军情况不妙,很多人患有夜盲症,不适合夜战。况且部族军白日伤亡过半,早已士气低迷。本就体力不济,还干着杂活,又承担了主要的守营任务,精神也到了极限…… 萧振的建议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耶律明让手下的先锋死兵在脸上涂满鲜血,装扮成“走尸”,朝女真军索命。 走尸的传说在塞北广为流传,意为死不瞑目、死后报仇的尸鬼,类似于中华文化中的僵尸。突火箭,装神弄鬼,这就是耶律明和萧振准备的破寨秘方! 耶律明的本意是给守营的女真联军造成一些困扰,可他没想到,这一系列的手段,对这些大战后心理空虚的女真部族士兵,造成多大的精神压迫。 旁边就是积尸十数万的修罗战场,强烈的闪光、巨大的声响和索命的“走尸”强烈刺激了严酷军纪下的女真士兵,心中压力瞬间爆发! 上千的部族战士和女真战士心神崩溃,白天不可一世的女真战士居然发生了营啸。他们开始拔刀砍向身边的每一个人,然后冲向自以为安全的地方,直到被敌人或者自己人砍死。 目瞪口呆的耶律明急忙撤回自己的敢死队,要是死在这群疯子手里 就太冤了。耶律明让一些换装女真战袍的士兵打头,追在营啸士兵的身后杀入军营。 营啸是古今军队面临的共同难题。士兵由于各种原因,心理压力巨大,在某些条件刺激下开始发狂。拔刀乱砍,血流成河。 营啸稍微应对不好,发狂的士兵就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军官和士兵杀作一团,严重时整支军队彻底崩溃。抗日战争中的国军和日军,营啸事件便时有发生。 “死去的辽军过来索命,大家快跑!长白山神保佑…啊!”一声惨叫传来。完颜宗弼眼见情形危急,一刀把一个女真本族勇士的头颅砍下,心里暗呼可惜。 宗弼怒喝:“什么走尸!分明是辽国剩下的杂兵不甘,又战不过我女真,所以过来偷袭。你们看,陛下就在那里!”说完,完颜宗弼指向一处高地。 阿骨打敏锐的战场直觉再次拯救了女真,韩民国和阿乞买第一时间请阿骨打立于高处,烧起火堆,打开旗帜。 熊熊火光中,阿骨打持弓而立,身后的皇帝大旗猎猎作响,仿佛天神降世。 看着逐步清醒并且恢复斗志的女真士兵,耶律明暗暗叹了口气,天不佑大辽!如今只能看你了,萧振! 萧振和耶律明在白天的作战中,一直牢牢控制着直属军队,战事不利时他们一边收拢跑散的辽国士兵,一边依靠出类拔萃的骑兵战术和铁浮屠周旋。 然而即便二人手段百出,还是未能挽回局面。眼见大势已去,两人确定了碰面地点,然后分散突围,策划了这次夜袭。 耶律明的疑兵刚开始异乎寻常的顺利,几乎要成为主角,但还是被拦了下来。女真战士的勇悍和将领的军事素养,以及高层对士兵的控制力可见一斑。 女真本族和附属部族中没有夜盲症的士兵已经集合,从南北两座营门出来,准备夹击耶律明。 宗弼本以为能够把这些臭虫一举碾死,结束这场混乱。身后的东门方向,大变又生! 明哈在女真营地的东门警戒。作为女真本族士兵,他正盘算着回去会有多少赏赐,该封牌子头还是百户,之前侮辱了几个契丹女子…… “嗖~噗!”来不及反应,一只锥型箭扎透了明哈的脖子。还有意识的他不禁疑惑,河面的冰已经被凿开,这些人怎么过来的? 萧振看着几乎同时被穿透脖子的几名女真士兵,满意地带领自己的亲兵上前,打开寨门冲进去。路过明哈身边的时候,随手把自己的箭从明哈的脖子中拔出来。然后,直奔阿骨打! 虽然冰面被凿开了,地形也很不利,可生长在这片土地的士兵却带着木板和勾锁,硬是走小路把萧振带到了女真不怎么设防的东门附近。 东门的军队已经被阿骨打派去支援西门,没人料到有人能够渡河攻击,所以寨门被轻易突破。 听着东边传来的喊杀声,跟着完颜宗弼追击耶律明的士兵又是一片慌乱。 “慌什么,这是陛下的计策,就等着人送死!” 话是这么说,但宗弼马上让兰泰和黑力格等人接过指挥权,自己带领精兵朝着阿骨打所在山头冲来,宗望、宗辅、宗翰也是一样的选择。 夜袭敌军逃走顶多是失职,放任皇帝处于险地,这个问题就严重多了! 阿骨打看着火堆对面的萧振,他从没有如此欣赏过一个年轻人,哪怕是自己的儿子。 声东击西,出其不意。重甲死兵在前,神箭手在后,萧振的战法正是阿骨打在白天的得意之作,萧振现学现卖! 阿骨打挽起自己的大弓,伴随着“嘣嘣嘣”的声音,弓弦被拉满。皱眉瞄准了两息,阿骨打射向百米外的萧振,几乎同时,萧振射箭反击。 萧振是辽国的射雕手,但他一直隐藏到现在。“嗖~,嗖~”,两只箭交错而过…… “陛下小心!” “将军小心!” …… 李梦空正忙于抄书等李响带来的工作,老妻一直嫌弃他还没几个匠户赚的多,因此受伤的李梦空很努力。 李梦空对公中繁杂的事务开始力不从心,在他看来自己一介文化人,就应该干抄书标注讲学,这种读书人该干的事情嘛。 于是尽管知道李响定有“阴谋”,苦于时间不足的李梦空还是采纳了李响的建议,把公中的各项事务图表化、公文化、制度化。 刚开始的半个月,公中的几位童生和普通寨民都不满意,觉得麻烦。可是很快就觉出好处来了,开始习惯并接受新的制度。 图表化使得所有数字一目了然,可以和公中账目、经手人进行三方比对,直接杜绝了很 多猫腻。只要把数字搞清楚,基本不用担心自己摊上事。 公文化的存档制度很强大,可以具体查到某个时辰的事务,然后再调出来,继续跟进。 另外明月寨可以写拼音的人越来越多,不会写也可以从蒙学拉个小孩帮忙,这样就保证了公文可以跟着事务流转,事毕存档。出现问题,有档可查,调查问题,有档可依。 制度化使得公中几个童生从人情中解放出来,开始讲究先有规矩后有办事,一切都要有凭据,讲流程。 人情?不好意思,公中没有这个功能和制度。公众事务制度化成为依法办事和法无禁止即可行的思想来源,也是简化公共职能、预留社会调剂空间的思想来源。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48章 余波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草原上的一处山洞,耶律明看着在火光摇曳中显得有些单薄的萧振,第一次觉得也许他是对的。 距离那场夜袭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女真甲兵疯狂地咬着他们。肺部中箭的萧振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也不知还能不能…… 那场夜袭最紧张的时刻,莫过于阿骨打和萧振对射,阿骨打的射术只比萧振差一点。 两人都本能地躲避,萧振的箭穿透了阿骨打的铁鳞甲和皮甲,又穿透了锁子甲,最后距离阿骨打的心脏只剩半厘米。 阿骨打的箭穿透了萧振的两层铁甲,插进了他的肺部。 于是红了眼的双方开始对砍,耶律明抓住机会发起反击,成功接应萧振部突围,但损失惨重。萧振见到耶律明,只说了一句“控制幽州,迁徙部众”,便陷入昏迷。 阿骨打已经苏醒,看着跪成一地的汉官和武将,心烦不已。韩民国涕泗横流,头已磕破,很多汉官也跪下。 “你这狗奴才,居然为契丹狗求情!萧振那厮射伤了大汗,契丹狗就要用命来还…”完颜澣也不顾阿乞买的阻拦,对着韩民国大喊大叫,居然称阿骨打大汗,而非皇帝。 “够了!澣也,你我兄弟起于微末,我一向照顾于你,尽管你愚顽也从不重罚。而你今日居然侮辱我大金的丞相,你是不把女真放在心里,还是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当这个皇帝?!”阿骨打闭着眼睛,脸色很是平静。了解阿骨打的人都知道,只有起了杀心,阿骨打才会闭眼。 落针可闻,几息后,在场文臣武将跪地,高呼:“陛下息怒”。 完颜澣也再憨直也明白自己惹怒了阿骨打,惊慌中跪下请罪,生怕被一刀砍了。 澣也的哥哥阿乞买和儿子完颜宗翰心里哀叹,多次的提醒居然鸟用没有。也许以前阿骨打是翰也的哥哥,但现在阿骨打首先是大金国的皇帝! 另外翰也当众辱骂韩民国,实在不智。大金迟早要重用汉官的,毕竟统治地方、教化百姓、收取赋税这种高难度工作,刚从深山老林走出来的女真人只会搞得一团糟。 还有,就算韩民国是奴才,那也只是皇帝一个人的奴才。完颜澣也当着阿骨打的面,骂韩民国是狗,这种行为…… …… 明月寨遇袭半个月前,正午。李响坐在公中大院里,和诸多寨民一起,趁着午饭时有空,观看一场别出生面的“审判”。 公中相当于明月寨的自治政府,寨民有了纠纷,私了不行,就来这里了结。 李梦空按照李响的意见,对公中进行改革。其中制度化的重要内容便是规矩,毕竟还是一个小寨子,直接叫法律就有点惹人发笑了。 今天的案子是刘老根儿状告老王,说老王勾引他老婆。刘老根儿怀疑自己被戴了绿帽子,要请公中主持公道。 寨子虽小,架子却大,原告、被告、辩护人、律师和公证人一应俱全。当然基本都是客串,大部分人连自己什么角色还没搞清楚。 在明月寨,律师负责原告一方,辩护人负责被告一方。公证人请的是寨民服气之人,这个角色后来由地方的建议院承担。 今天是李响做公证人,监督公中对事件的处理,也要签字画押。 李梦空首先点到各位参与人员的名字,验明正身,按上手印。 “咳咳,那个,刘老根是吧。你说隔壁的老王偷你媳妇,可有人证物证,或是,其它证据?”李梦空对这种狗屁倒灶实在腻歪,奈何李响以丰盛的酒席为代价,要求公开审理。 更过分的是,李响还允许寨民围观。因此为了照顾普通寨民,审案时间被调到了正午,这个时段空闲的寨民最多。 听说有人告自己老婆偷男人,好些寨民尤其是男子,端着饭碗从家中跑出来,想见识见识…… 寨民哄笑声中,刘老根儿跳脚,“还要啥证据,老子好几次从地头回来,就看见我媳妇从老王房里出来,看那骚样就知道干了啥!” 想到那副场景,李响忍不住低头抽搐。李梦空衣袖掩面,躲到桌底下捧腹,有些寨民直接把饭喷了出来。 “骚样?啥骚样啊,刘大哥仔细说说。” “是啊,光看到从房里出来不行的呀,你得捉奸拿双啊,把他俩按住才行。” “有道理,不过老刘媳妇屁股那么大,老王又这么壮实,偷个腥也很正常。” 闻讯赶来的寨民几乎挤到了门外,不断有人调侃刘老根儿,充分发挥了天朝人民的八卦天性。 眼看刘老根儿和高大的老王要打起来,几位老军上前把他们拉开,赵伯根据李响的提示画了条线,让两人各站一边。 李梦空翻开明月寨条例,发现没有通奸这一项,很是尴尬。“那个什么,不好意思哈刘老根,咱寨中条例没通奸这条,以后补上再说。” 有的寨民筷子停到了空中,啥?咱寨子没通奸这项罪名?那岂不是…… 李梦空同志可不管寨民懂不懂,他只想尽快结束此事,拿起诉状对刘老根儿道:“来按个手印,等公中把通奸这条补上,你想告就再过来,不用着急。不麻烦,咱公中有案底……” 现场安静了许久,能清楚听见风吹墙角的声音,然后“哄”地一声,笑声震动了整个明月寨。 刘成栋父女放下饭碗,过来看这边到底在搞什么,更多的寨民包括高层聚拢而来,很快宅院高墙上便站满了看热闹的群众。 好些难得乐一次的寨民笑弯了腰,有几人在地上打滚,还有一个刚吃饱,居然吐了出来。李响咬着手指头,有点肚痛,暗暗向李梦空竖起大拇指。没看出来你这厮还有段子手的潜质啊! 老王只感觉好丢人,刘老根都快哭出来了,看着李梦空,有些怀疑人生。“青天呐,不能这么吧,这咋通奸还不管了呢?您可是公中人啊,直接把老王打一顿不就好了,谁敢不服,还要啥规矩……” 李梦空也很尴尬,所以没打断他的碎碎念,只是做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开玩笑,先有规矩,然后照着规矩办,规矩不好就改。这样多省事,还不会摊上事,也不用管人情之类的。 要不然,今天给你破例,明天给其他人开后门,老子不得累死?! 就在此时,一声河东狮吼传来,“你个刘老瘟,居然说俺通奸?!你是亲眼看见俺被扑了咋地,还过来告状,丢不丢人。” 院门被挤得满满当当,可却架不住刘老根儿婆娘的力气,被硬生生推开了一条通道,赵伯等几个老军连忙围住李响。 “老娘工坊里干活呢,拼死拼活给家里挣钱,你只会地里刨食的玩意儿还敢来告状,我让你告,让你告…”刘老根被自己的肥婆娘,拿着扫帚一路打出明月寨,远处传来阵阵哀嚎声。 气氛彻底失控,李响倒在了椅子里,又是捂脸又是捶胸,笑得前仰后合…… 李梦空没有稳住,倒在地上,抽搐不已…… 院墙上,几个年轻寨民掉了下去,浑然不知痛,就地翻滚…… 就连被告老王也开怀不已,声若洪钟。 刚刚赶到的几位当家也在较远的地方乐不可支,单纯的刘素素想放声大笑,却被刘寨主制止。 刘素素只好咬住小手,双肩颤抖,面色涨红,不能张口大笑。但素素还是听爹的,要做淑女,可装淑女好累呀! 看着寨民差不多缓过来了,李响走到正中,示意老王按上手印离开。然后清了清嗓子,兴奋之余有些疑惑的寨民集中精神,想听小夫子说啥。 李响先是给李梦空背书,“刘老根有句话说中了关键,你可是公中人,直接把老王打一顿便好,要啥规矩。可是公中人能随便打老王,便能随便打刘老根,这样的公中人你们敢要?”寨民想了想,还是不能随便打人,得讲规矩才行! “所以咱们明月寨得先有规矩,然后才有处置。没有规矩咱们就定下规矩,不满意就修改,这样才能保证每个人的利益。各位好好想想,是公中人只能按着大家一起定下的规矩行事来的好呢,还是公中之人一言而决来得好。” 眼见寨民不明觉厉,李响只好再讲明白点。“今天的事情,如果依照大周律,结果很可能是刘老根媳妇儿被砍头,隔壁老王被流放。有些地方还有浸猪笼,也有可能是所谓的父母官收了老王的钱,然后判刘老根诬告。”这么一说寨民便懂了,上山前的例子太多了。 “那都是因为,规矩不由自己定。不讲证据,不讲程序,没有制衡。那样的结果大家满意吗?” “刘老根只是想出口气,并不想杀自己媳妇;大家也觉得这两人即使通奸,也罪不至死;刘老根媳妇儿如果被杀,他便家破人亡;还有老王,他还有儿子,怎么办…”听到这里,寨民终于明白,今天的事情远不止笑料这么简单,更有些机灵的寨民开始思考寨子的行事。 “而且谁能保证自己不会犯事,到时自己是刘老根儿或者老王,大家觉得站在台上的公中人员怎样行事比较好,比较公平…”有些寨民把自己带入角色,立马出了一身冷汗。 李响趁热打铁,“所以有了纷争到底该怎么办,绝不是公中人说了算,公中人没义务也没资格决定怎么办,而应该严格按照规矩办!” “规矩谁定,大家一起定,免不了增添修改。至于将来人多、事情多又该怎样,我也看不了那么远,需要咱们一起走下去。”李响话毕,明月寨的寨民陷入沉思。 解散后回到家中,很多寨民反复思考今天的审判,有些人开始琢磨出一些味道。有最敏感的几位寨民,感觉明月寨多出了一些东西,让人十分心安。 几天后,公中张榜,宣布审判时间改在中午,于是到公中听审判的寨民越来越多。随着寨民的挑刺质疑,审判程序也越来越完善,期间不可避免地发生诸多趣事。 李响提议的公中会议开始定期举行,户主都可参加,明月寨的条例不断被完善。与之配合,蒙学很快增加了法制课。 史书有载:“盖中华之新文明,皆由通奸案始。”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49章 余波 终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过去的半个月,因为阿骨打受伤昏迷,失去约束的女真战士违背了阿骨打的怀柔政策,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辽国中都方圆千里之内,处处火光,几如地狱。据后人总体估计,死难者多达一百二十多万人,种种惨状难以言表,伤心惨毒。洗衣营内,每日都有遍布伤痕的女人尸体,被扔进由辽国俘虏不断扩大的乱葬岗中。 女真联军肆意发泄着野蛮,同时收获了大量的战利品。完颜澣也的部下尤为卖力,打着为阿骨打报仇的旗号,用战利品收买中高级女真将领,也不知道想干什么。 阿骨打苏醒后,接到密报,获知了瀚也的所作所为,内心阴沉无比。要不是知道你是蠢货,我还真以为你想干什么! 阿乞买倒是有可能,不过自己亲弟弟不需要这么做。更可恶的是,澣也打着自己的旗号烧杀抢掠,这不是拿整个长白山的屎抹我脸上吗?! 阿骨打又听说,以韩民国为首的汉官四处阻拦女真屠城,理由是等陛下醒来下旨,而不是有伤天和之类的穷酸理由,心中非常满意。 经过这一连串事件,阿骨打意识到,治国还是要靠这些汉官。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汉人的这句话很有道理! 自己受伤后,士兵居然失去控制,四处劫掠!阿骨打深知军权重要性,决心提高文官地位,同时制约武将的权力,防止失控。 说白了,以前是大家一起打天下,规矩简单点就好。以后是自己坐天下,不约束一些,我知道你们谁想造反?!总有刁民想害朕,这便是阿骨打的新想法。 为了重申规矩,提高汉官地位,同时也是敲打韩民国不要太活跃,阿骨打圈禁了澣也并安慰了韩民国。 韩民国意识到其中的凶险,开始不遗余力为澣也求情,私下里又和澣也的部下进行了大量利益交换,这才松了口气。 圈禁澣也之后,阿骨打对澣也的部下略施惩戒,然后封官赏爵。士兵之前抢掠得到的战利品,全部归于个人,不再上交。 阿骨打用皇帝大印发布了第一道命令,接受中都契丹和各族的投降,以长白山神的名义保证,绝不屠城。 韩民国和中都来不及逃走的汉官扯皮了几天,定好礼仪,然后用皇帝大礼迎接阿骨打入城。丝绸铺地,万众跪迎。这座阿骨打来过不止一次的城市,成为了大金暂时的首都。 女真将领对不能屠城感到非常遗憾,但令他们惊讶的是,中都这座城市依然带来大量利益。 辽国中都作为大辽最重要的都城,大量的豪门巨富定居其中,大宅、店铺、府库、美女,应有尽有。女真进驻后,尽管没有大规模杀戮,但抢劫侮辱、夺人家产的事情却时有发生。 阿骨打登基时,韩民国暗中提醒了几个女真将领,一起立下拥立之功,从而拥有了第一批女真盟友。 阿骨打身边参与拥立的几个卫士一飞冲天后,更是对韩民国感激不已,纷纷和韩民国等汉官联姻,形成利益联盟。 韩民国四处阻拦女真屠城,收养契丹以及各族遗孤,谈成中都招降,成为了契丹遗民心中的“仁慈圣人”…… 不知不觉间,韩民国利用种种手段、拿出大量利益,编织了一个巨大的利益群体,成为女真人、契丹人、汉人以及其它小族民众都认可的政治掮客。 “阿骨打,还是…没死吗?”度过生命危险的萧振在幽州城醒来,听耶律明讲北方的大屠杀。 “女真国势已成,还是守好幽州,屏蔽西都,稳住战线再说吧。没了阿骨打,还有阿乞买,阻止不了大势。”耶律明虽十分遗憾没能杀掉阿骨打,但却认为“势”最重要。 之前在草原上,耶律明一连使出七次疑兵之计,才把疯狂的女真追兵甩脱,带着萧振进入幽州城。 再之前那场惊天夜袭,三千辽国勇士又给女真联军带去上千死伤,耶律明和萧振部下的损失同样惨重。 萧振叹口气,放下了刺杀阿骨打的执念,开始忧虑别的事情。“阿明,我有些担心大周,如果他们和女真联合…”萧振有气无力,转头,看向南方。 “担心大周?难道你还担心大周和女真联合攻我不成?没有大辽,他们就能对抗女真吗?!”耶律明大吃一惊,不敢相信。 萧振虚弱发白的脸上露出嘲讽,“他们要是不那么蠢,我大辽早就被赶到塞北了,哪能保住幽云十六州。那件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时势所致,无有不从。愿青牛白羊保佑我契丹,不然我只能当个亡国之君了……” “嘿嘿,你终于想明白了。这片国土全丢掉也没关系,大不了我们把部众迁到西域去,回鹘内乱已有好些年了。契丹先祖起于北方,我们也可以再造基业。契丹契丹,马背之上,方为契丹……” 辽国溃败之后,金国很快攻陷辽国北部和东部。辽国退守西都和南都,五座都城失去三座。一时间难民遍地,哀鸿遍野。 没有及时逃走的辽民,要么被杀戮奴役,要么成为顺民。期间无数村镇县城被屠,无数妇女遭到淫辱。 稳定控制新占领区后,金国开始全面的军事改制,改编附属部族的军队,建立官制。 女真的强弓、重骑和死兵部队开始扩充,并加强训练。整个大兴安岭和海东,到处是插着黄标的游骑,剩下的女真部落开始被金国吸收。 大金国的新式部族军在扩编,汉军也即将成立。广大的辽国土地开始被消化,一待完成,如日东升的金国便会发起新一轮进攻。 阿骨打进入中都后,进一步完善了猛安谋克制度。级别主要有忒母、萌眼、毛毛可、蒲里偃,分别对应万户、千户、百户和牌子头。 猛安谋克大首领称大勃极烈,由皇帝兼任。勃极烈相当于元帅,负责一方战事。 辽金大战的消息传到大周,意外地没有惊起任何波澜。主要是消息太过惊悚,以至于各方都要好好消化。 对于辽国,大周的百姓当然是恐惧和愤恨皆有,尤其是边境深受“打草谷”之害的地区,百姓更是欢呼雀跃。他们开始为没有辽军抢掠的日子庆祝,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地狱是如何地考验人性。 大周士大夫对辽国的观感却很复杂,幽云十六州被割裂带来的国防困惑,百年大战的仇恨,都使得士大夫对辽国颇有微词。而且契丹人连年犯边,军饷靡费也就罢了,好多兄弟子侄都死在辽国军队手上,很多士绅颇为愤恨。 而辽国的全面汉化和对大周士人的极度追捧,又使得辽国更像是大周文化上的小弟。开封刚出炉的诗词,用不了一月便会到达辽国中都。大周妇女,当然是官绅豪商家中的妇女,其时兴的服装会在更短时间内,被某位辽国妇人拿出炫耀。 发达的商贸,一样的科举,两边的亲族,频繁的外交。这一切都使得大周士大夫对辽军惨败和女真屠戮辽民等事件无所适从。到底该为辽国人遭遇的屠杀声讨野蛮的女真呢,还是该站在女真一方怒斥辽国呢? 价值观产生冲突的直接后果便是搁置争议,留待以后再次争吵。大周朝堂默契地压下北方大变的消息,打算先解决南边的大理。蕞尔小国,哪来的胆子进犯天朝?! 至于深受辽国“打草谷”之害的底层百姓的看法?拜托,我大周乃与士大夫共天下,非与百姓共天下也! …… 后世的广西桂林,城门楼中。看着狼狈奔逃的大理军队,担任岭南水步兵指挥使、指挥军队自卫反击的刘光世,正和监军虞允文互相恭喜。 刘光世对这位监军的本事是很佩服的,对于兵法战阵很精通不说,还对武人很客气,不像有些文官,见到武夫就鼻孔朝天。 “恭喜大人,此次连败大理,全赖大人运筹帷幄。大理跳梁小丑,已是黔驴技穷,大人重入中枢指日可待,末将先在这里恭喜了。”虞允文的官位本就高于刘光世,刘光世的奉承在崇文抑武的大周,倒也不算谄媚。 刘光世说的是新任宰相汪伯彦和“不倒翁”蔡京,联手打压虞允文的事情,源于汪伯彦和赵鼎两派的争斗。 蔡京童贯一系已经式微,原因便是最近的方腊起义和之前的皇位更迭。大周朝廷现在分为赵鼎和汪伯彦两个阵营,其中汪伯彦是新皇的心腹亲信。 汪伯彦成功把赵鼎流放到海南,又找机会把虞允文贬到岭南。然后汪伯彦又和赵鼎的铁杆李纲死磕,却差点崩掉几颗牙。 虞允文心情大好,他对知进退的刘光世观感不错。“刘将军谬赞了,中枢位置非我看中,只是北地情势,哎!不过没看出来,刘将军消息居然如此灵通,对朝堂之事如此了解……” 刘光世一身白毛汗,这是在劝诫自己了!紧接着刘光世不由一喜,看来这位据传早晚拜相的名士对自己观感不错。 大周文官集团,内部争斗不休,但在防范武将上却很一致。武人干政绝不允许在中华再现,哪怕是一点苗头也不行!刘光世情知失言,连忙认错,并且转移话题。 “大人可是担心女真?” “非女真,实怕朝堂诸公犯蠢尔!”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50章 汴京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开封繁华府,大周汴京城。正处农业文明巅峰的大周,经济繁华,文化鼎盛。 大周都城开封,常住人口保持在130-150万。如果算上周围府县为开封提供粮食蔬菜的百姓,六条运河上的船帮,以及周围装备精良的50万禁军及其家属,那么三百万也只是一个保守的数字。 可能有人认为百多万人,没啥了不起的,毕竟现代有的县级市都不止一百万人。可在李响所处的这个时代,整个世界百万人口以上的大城市只有两个,开封,和杭州。 其中杭州已被方腊偷袭攻陷,繁华不再。50万人口以上城市,一共十三个,大周占了十个。 周太祖柴荣统一南方之后,因为开封不利于对抗北方骑兵部队,数次提出迁都洛阳。然而绝大多数朝臣坚决反对,有一条理由打动了周太祖,让他只能调整国防安排而打消了迁都的主意。 柴荣赖以起家的老臣,时任宰相诚恳道:“皇周以禁军为根基,今禁军与其亲族过百万,漕运关乎其生死。西京可通漕运乎?若不通,数百万人如何就食?” 禁军和漕运,成为开封压倒洛阳,作为都城的理由。但巨商、富贾和官僚士绅,这些大周的精英和士大夫,都从开封发达的贸易中攫取了巨大利益。这个利益集团当然也不想迁都,至于国防,养着禁军干嘛的?! 如今的开封,商贸发达,工坊林立。酒肆遍布街市,青楼画舫云集。 西有波斯大食的商队,带着香料珠宝和胡姬,冒险穿越沙漠,到达传说中的天国。 北有大辽和西夏的商队和读书人,带着毛皮东珠,怀着朝圣的心情来到这座文化圣城。 东有高丽和扶桑的使者,怀揣国书贡品,游玩于市肆,艳羡于大周的璀璨文明。 南有波斯大食的船队漂洋过海,将大周的丝绸、茶叶和瓷器,送至阿拉伯和欧罗巴。 开封城富有四海,正以自信、广博而骄傲的胸怀,吸引着四方的朝圣者和…毁灭者。 马如兰是一位寡妇,三十年许,人高马大,稍有姿色。 其丈夫曾是禁军的一个都统,在几年前的“讨土之战”中英勇就义,留下马如兰和遗腹子。 得知噩耗的马如兰伤了胎气,为了给儿子治病,外加赡养公婆,马如兰去了勾栏,表演女子相扑。 公婆苦劝儿媳改嫁,可马如兰宁死不从,要不是丈夫把自己捡回来,自己早便死了,这里是她唯一的家。 大周的勾栏是出演杂技百戏的场所,与酒肆、青楼和妓馆共同承包了大周市民的娱乐生活,女子相扑更是喜闻乐见、声明广播的一项运动。 大周的娱乐产业十分超前,不仅内容丰富,还颇有些规范化经营的概念。像女子相扑,业内人士便规定了重量级和尺度。 马如兰属于“非贱籍,壮妇,抹胸绸裤儿”的类型,偏重技艺。虽然不似妓馆青楼,但勾栏明显也不是什么高大上的地方,于是马如兰经常在亲戚面前遭到嘲讽奚落。 开封的市井百姓尤为追捧女子相扑,养出了一大堆的“熟客”。刚看相扑之人,主要去青楼妓馆这些地方,冲的是限制级内容,追求的是香艳场景,这一点跟现代人没什么区别。 在儒学充斥的传统社会,胳膊、后背、肚脐、小腹、大腿根儿,一齐露出来,刺激非常。 甚至有些妓馆,居然要求女子只用巴掌大的布兜住前胸,用布条捂住下身,惊世骇俗。所谓的女子“肉搏戏”便是一对女人身子滚来滚去,香汗淋漓,喘气微微。 真正看出点门道的市民,即“熟客”不屑于这些刺激内容,转而追求技艺,开始要求水准。 马如兰因为身体条件好,技艺出众,已在开封闯出偌大的名号。这不,买菜回家的路上都有人打招呼。 一位巡城的牌子头看到了马如兰,急忙上前打招呼,“巧啊,马大嫂,今这般早回家?” 正低头发愁的马如兰微微一顿,发现是对门的林家大兄,还了一礼,“林家兄弟,看你喜气洋洋的样子,又升官了不成?” “别提了,上官要求三旬内必需赶走侵道的散户,不然撤职查问…”林大有大倒苦水,为了这新差事烦心不已。 大周这些年破产农民增多,市坊畸形繁荣,开始出现了“占道经营”的问题。这位巡城的牌子头,相当于现代社会的“城管队长”,带着人横扫那些卖炊饼卖梨的商贩。 林大有也属于禁军,只是禁军早已充斥流民,操练废弛。做生意的,兼职给人看门的,出门当脚夫的,啥都有。 林大有踏实肯干,凭着祖上的关系走通门路,才挣来这么一个差事,也算是衣食无忧。 眼见天色将晚,马如兰寡居之身,不好与他长聊,“那可真辛苦,改日奴家给亡夫熟识的几位都统打个招呼,给你添把手。不过做小买卖的也不容易,可不能伤人。” “天有点晚了,阿爹的药要早些熬上,奴家先退了。”马如兰说完行了个万福,在林大有的告别声中离去。 林大有大喜。开封禁军一只马,谁人不知! 马都统虽已亡故,但很多禁军官兵对他的孤儿寡母相当照顾,其中不乏都统以上的高级军官。有那些人一句话,这些和禁军家属相关的小商小贩…… “谢过大姐了,请代我向伯父问安。”目送马大姐离去,林大有趁着现在有空,接着踹摊儿。 旁边一位新来的“城管”凑了上来,“队头,你是不是对这娘们儿……” “啪!”话未说完,林大有一巴掌打了过去。“乱说话,你不知道马大姐是什么人吗?!以后见到马大姐,都给老子招子放亮点。记住了,见到马大姐的家人都要客客气气的,懂吗?”几位手下唯唯诺诺地答应,但心里嘀咕,犯得着这么较真吗? 林大有最近有点烦,不仅是差事。自己那不安分的弟弟,在匠作坊得罪了人,林大有正设法弥补,至少要保证弟弟的安全。 家门在望,劳累了一天的马如兰身心放松。但刚出巷子口的她突然退后,转身行礼,让过一位儒服老者和俏丽少女。 大周文人,特别是举人和进士,社会地位非常高,大周与士大夫共天下嘛。虽然这位老人没穿官服,但从丝绸儒服和神态气度,以及腰间装饰上便可知其地位,绝对不一般。 马如兰低头等了一会,确认两人走远后才走向对面。刚进家门便喊:“爹,娘,小北,我回来了……”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51章 王珪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与马如兰擦身而过的,是名满天下的大儒王珪,此时他正宠溺地看着小孙女。 王婉儿古灵精怪,这会儿叽叽喳喳个不停,“爷爷,刚才那位大姐好像是开封马如兰哦。我看过一次她的相扑,好精彩……” 王珪隐现怒色,“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可是我王家嫡女……” 王婉儿强行抢过话头,“怎可去此伤风败俗之地,需勤于女红…可是爷爷,便是官家也时不时看一场,年节时后宫的娘娘们也要凑趣,听说还是那种…好吧,我不说了。”看到爷爷真要发火,婉儿吐吐舌头,哼哼地摇着王珪的胳膊。 王珪叹了口气,这位大儒学究古今,对这古灵精怪的孙女却毫无办法。“到了李相府上规矩点,不可顽劣,不然回老家之后……” “哦,婉儿知道了。可是婉儿不想嫁人,只想陪着爷爷…”王婉儿眼珠子咕溜溜一转,又开始摇晃。 王珪老怀大慰,他也舍不得这个孙女,“说什么胡话,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少丰才学人品,哪点配不上你。少丰公子,人尽皆知,整个汴京不知多少大家小姐想嫁而不得。” “你爷爷我能够以访友的名义让你二人提前相见,已是违背圣人之道,其它就不要闹了。”说完揉了揉婉儿的小脑袋,女大不由爷呀。 不多时,身后随行保护的李家家仆上前带路,李府在望。 这几位家丁脸上恭谨,心里却大呼倒霉。相公的这位至友不知发什么疯,非要走遍汴京城,这几天却把他们累了个半死。 李纲身为宰相,虽然风光满面,但对这位学问大家和通家之好十分看重,和嫡长子李少丰出门百米相迎。 “你这老头子,再不来,我的酒可要再热一下了。”李纲哈哈大笑,哪里还有点宰相的样子。 “嘿嘿,李老头,神色不错嘛。怎么着,老夫年轻时等你喝酒,能够等一晚上。这才多久,就等不下去了?那老夫回去喽,不在这里招人眼…”李纲赶忙拉住这老头,还是不吃一点亏呀! 李府仆人给爷孙俩除去斗篷,天已飘起小雪。李纲和王珪正式见过,王婉儿拜见伯父,李少丰拜见王珪,而后两个年轻人互相见过。 少丰见王婉儿俏丽天真的神色,心中一跳。王婉儿见这“少丰公子”剑眉星目,卓尔不群,倒也不怎么讨厌。两位老人看到这一幕,互相使了个神色。 穿过前院和花园,李纲和老妻在后院招待这位旧友。而后王婉儿被李纲女儿陪着去闺房,两位老人用过三碗茶后到了书房。 “听家丁上报,你这半个月一点没闲,几乎跑遍了整个开封?你这倔老头,怎么都不安生,腿还要不要?”李纲看着窗外的飞雪,戏谑道。 王珪正欣赏一副前朝的《春来化雪图》,头也不回,“别人都以为我留恋这汴京城,所以四处看看。我就不信,以你李相公的眼光,看不出点其他东西。” 李纲转身看着他,眉头微皱,“你在观察城防和禁军?为什么,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王珪在李纲对面坐下,闭目思忖了一阵,“开封城防倒还好,毕竟黄河肆虐,二三十年便要大修一次,只是器械多有残破。禁军却糟糕至极,可战之兵不足十之一二…禁军之地,居然商铺遍地,百业云集,真一大奇景也!” 李纲素知王珪的愤青本性,但对他的眼光向来称道,闻言心里咯噔一下。“禁军的确训练废弛,武备破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可战之兵只十之一二,是否有些夸大……” “一点都没夸大,我的李相公。国朝虽岁入6000万贯,可百万禁军、百万厢兵加上三十万边军便靡费过半,逢有战事国库必然紧张。” “国朝数万官吏,加上盐铁茶等专司,也是极大的花费。更别提每年或多或少的时疫和旱涝,哪样不耗钱粮。况且吏治不修,人多贪婪……” 王珪虽没有官身,但在国子监和几座书院讲学数十年,门生遍天下。作为旁观者,王珪把大周的财政状况高度概括,然后回到禁军的问题上。 “多数禁军名为军伍,实为难民耳!军饷到士兵手中,足半已是好的。官军家无余财,于是从事百业,甚至倒卖军器。” “若是太平年月也就罢了,可如今方腊肆虐,北方又…哎,所谓左支右绌,则危局渐进啊。”王珪是很讲实务的士大夫,他把多方收集的资料交给李纲,让李纲无话可说。 王珪倒是没有攻击大周根本制度的想法,毕竟他本身也是士绅一员,只是有些担忧罢了。 李纲叹了口气,“蔡京相公和汪伯彦相公,这几年的行事有点过了,有些硕鼠也该清理一下,禁军也需多加整顿。北方刚刚传来消息,阿骨打带领两万多族兵和三万仆从军大破辽国四十万,辽国五京已失三京,女真大屠契丹诸族。” 王珪脸色有些发白,“那岂不是说,女真五万破四十万?当年的耶律也不过如此吧,万一…”李纲也有些担忧,但听到这里,只是轻轻一笑,对王珪的忧虑不以为意。 “不需担心女真太过,且不说辽国实力仍在,就算女真再以迅雷之势征服辽国,也强弩之末耳。蛮夷之辈向来如此,倒是方腊之辈,屠戮士绅,罪大恶极!”李纲从没觉得女真是大威胁,毕竟契丹雄起,拥兵数十万也只是和大周拼斗百年,各有胜败。 至于女真,当它是当年横扫北方的羯族吗?与外来的威胁相比,质疑士绅统治、竟敢起兵造反的方腊等人才是心腹大患,需以全力扑灭之。 王珪的担忧被李纲消解,知道了杭州知州的遭遇,他一样痛恨方腊。“也是,是我考虑得远了,还是方腊比较可虑。不过方腊看似越演愈烈,却一味屠戮士绅,终难成大器。” “不错,不过也需小心应对,不可大意。钦天监郎中的奏折中说,今年苏北可能又有大灾,到时灾民遍地,方腊……” ……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52章 黑色火药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第二天,王珪谢过老友兼大周宰相的招待,拒绝了李纲的入仕邀请。 李纲心里明白,王珪考虑到的已经都说了,他在不在官场也没什么区别。在赵鼎相公还朝的当口,王珪确实不宜留在开封,毕竟这二人的学术之争愈演愈烈。 王老头还是一如既往,甘为朋友吃苦受累呀!李纲心里感动道。于是两人正式给王婉儿和李少丰定下婚约,王珪返回自己在汴京的院子,准备出发。 又过了几天,辞别诸多亲友、受过门生拜见的王珪坐上回长沙的马车。 王珪出身名门,学问通达,却对仕途无意,经常游走于名山大川,广交各地名儒。其和李纲相交莫逆,却与赵鼎在学术上争论激烈,数度僵持不下。 王珪在开封讲学,国子监和几家大书院经常出现他的身影,当然也收了很多一心向学的年轻人为弟子,桃李遍天下,门生满朝堂。 当今皇帝和他的老爹,上一位大周官家,都对王珪提出的古今新义十分欣赏。和每天板着一张脸、一张口就是圣人之道的几位宰相相比,学通古今、没有官身的王珪更容易受到皇帝的青睐。 王珪出发了,打算一路拜访当年结识的名士和亲友。但他不知道,他还没出汴梁城的时候,李纲的信就已经出发,上面记录了王珪的详细行程。 李纲这封信的目的地是…勋阳,明月寨!李纲瞒着王珪,在路上准备了一份大“惊喜”,王珪此时浑然不知,他已经在马车中继续苦读了。 刘成栋之前佯装“进攻”勋阳府城,引得赵疤子和老黄出手,结果计划出现偏差,寨子受创,寨民死伤颇多。 但也不是毫无所获,目的基本达到了,老黄被杀,赵疤子逃走。周围参与进攻的几个寨子,他们的当家惶惶不可终日。明月寨如老黄一般的异心者和蔡二赖子之流也纷纷暴露,遭到清洗。 刘成栋有虞允文的手书为证,两年前和李纲建立联系,李纲很欣赏这位数度出生入死的将军,同意帮助他重回厢军,但要求刘成栋暂时放弃报仇的心思。 刘成栋答应了,所以明月寨的诏安计划一开始便着落在王珪身上。“佯攻”勋阳府城的行为转移了有心人的视线,很多人都以为刘成栋的招安失败了。 刘成栋和李响都不想寨民分裂,于是刘成栋带领一部分武装进驻东边的清风寨,保护明月寨东方出口的同时,也进一步遮掩即将到来的招安行动。 踹了几个摊儿,对一些小商贩拳打脚踢之后,林大有浑身舒爽。哼着小曲到家,看到弟弟林学用跪在房门前等着自己,他疑惑中看着自己弟妹。 “大哥,学用他,他把匠作坊的差使丢了。求大哥帮帮学用吧,还得过活啊…”说着说着,弟妹也跪下了,痛哭流涕。 林学用的浑家也是禁军家属出身,15岁时嫁给同样是禁军出身的林学用。 林大有费尽力气,动用了祖上攒下的人情,耗费百贯,才把手艺出众的弟弟送去匠作坊,没想到臭脾气的小弟一直和一位郎中有冲突。 林大有知道以自己弟弟的脾气,继续在那里待着肯定出事,于是只好保下他的安全,其它的便顾不上了,林学用终于还是被赶了回来。 让弟妹去准备汤饭,林大有把弟弟拉起来,一起坐到门框上,看着开封城上空的艳阳渐渐落下。 “记得小时候,咱俩用饭前经常坐在这里看太阳,你有时候就在俺怀里睡着了…对了,你这次又干啥了,惹得郎中生那么大气?” 谈起小时候的囧事,林学用有点脸红。但说到这次的“大事件”,瘦弱的林学用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哥你知道上次那种粉末吗?我这次又改良了一下,终于爆炸了!郎中说我浪费官中材料,我就给他演示了一下,结果他凑了上去,我没拉住,就……” “嘶~哈哈哈!我说这家伙咋灰头土脸的,头发都焦了…哈哈,原来是你搞的鬼。我也看那家伙挺不顺眼的。不过官军早就有突火箭了,你搞的东西有什么用?” 林学用认真地抓着头发,绞尽脑汁。“方子还不完善,我觉得还能改良,可惜没材料了。剩下一些粉末,被我放到哥的床底下了,我觉得这种粉末够多的话…估计汴京城门都挡不住!” 听到这里,林大有吓了一跳,迅速捂住他的嘴,示意禁声。出门左右看一下,松了口气。“妈的,不要命了,这种话能乱说吗?还城门,吹吧你,我看你就是咱爹去世早,老子出去干活没人管,在家待着闲的。” “明天跟我去拜见书办大人,给你补个差役。以后跟着你哥去踹摊儿,谁敢乱占道就打过去,不过有后台的不能打,也不能动刀,伤人就不好了” “凶一点,多罚点铜钱或者会子,也够你和你浑家用了。不是哥不想养你,可保不准你新嫂子有意见呢是吧?”林大有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也没在意,但林学用兴奋了。 “哥,你终于要续弦了?太好了,是谁呀?!” 林大有罕见地红了脸,脑中闪过健壮又温柔的身影。“都没一撇呢,还不知人家同不同意,再说吧。等会,你说那什么会爆的还有?你放哪来着?” “放你床底下了,我有好东西,不都放哥床底下吗?” 林学用吓尿了,赶紧拉着林大有向卧室跑去。“你个败家玩意,不想要你哥了是吧?会爆还放床下,你咋啥都往那放呢?成天睡在你小子搞出的一堆玩意上,你哥我压力很大啊!” “哦…” 林学用的浑家看着这对大小孩儿,破涕为笑,继续准备汤饭去了…… 林学用在匠作院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大周的民间火药依然停留在放烟花的阶段,兵部直属匠作坊却有了突火箭等利器,离成熟的黑状火药只半步之遥。林学用误打误撞,打开了黑状火药时代的大门,李响目前不知道,否则肯定又吓一跳。 管理林学用的那位郎中其实很欣赏他,但是收了突火箭工坊管事的礼,又有上面的压力,所以还是把林学用赶走了,因为林学用可能抢掉大家的饭碗。 李响认识林学用兄弟后,不止一次为赶走林学用的那位侍郎喝彩,否则很可能错过一个科学怪才。但有时候又在想,大周到底有过多少次,既得利益者阻碍科技进步,新技术受到打压而无法发挥作用呢? …… 钦宗二年五月,或叫圣熙二年五月,禁军贪腐及倒卖兵甲案发,汪伯彦和蔡京一方被重创。 自己的亲卫军居然糜烂一片,得知真相、惜命如金的钦宗皇帝怒不可遏,当即命令彻查,并支持赵鼎复相。 大周禁军开始了有限度的整顿,虽然聊胜于无,但也加强了一部分禁军的战力。 虞允文凭借打败大理的功劳重回中枢,作为平衡和妥协,蔡京凭借郧阳厢军“大败赵疤子”的战功,勉强保住了枢密使的位置。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53章 逃出生天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黄立仁作为勋阳府和十堰州有名的大士绅,族中拥有熟田一万三千亩。大周制,一亩田大约666平方米。 黄家拥有油坊、麻布坊和丝绸坊十数个,年入过万贯。另外还在十堰州、勋阳府城和南阳等地经营多家商号,主要买卖关中牛马、川蜀丝锦和汉江渔获等,获利甚巨。 但黄家乃书香门第、名门望族,家中要有仆役,出门要坐轿子,衣服必着丝绸,吃喝非常讲究。加上族中小辈、家生子的培养要耗费钱粮,家丁训练、置办武器要消耗铜钱,迎来送往也有消耗,每年开销更是巨大。 更何况家族一大,幺蛾子就多,每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谁都想把好东西往自己盘子里放。因此但凡经营不善,或者出现事故,即便百年大族也可能捉襟见肘。 郧阳府的黄家别院,赵疤子正和跟随自己多年、又跟着自己投奔黄立仁的心腹吃酒吹牛。正酒酣耳热,忽然门卫报告说,蔡二赖子来访。 赵疤子心中奇怪,但还是出门相见,“这不是蔡二爷吗?怎么想起找老赵了,进来喝一杯?” 蔡二赖子原是明月寨民,为人好吃懒做,贪婪怕死。联军攻寨时,见势不妙投降潘泽,后又跟着赵疤子投奔了黄立仁。 黄立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赵疤子留在勋阳别院当一个家丁小头目,却让蔡二赖子到十堰的祖宅当了管事,虽然也是下人。 蔡二赖子挤出一丝笑容,“您可别打趣我了,是黄老爷有事交给赵爷去办。郧阳城东有伙贱民居然想退老爷的佃…老爷的意思,打折几条腿,让那帮刁民知道知道厉害……” 赵疤子仔细盯着蔡二赖子,直到蔡二赖子冒出一层细汗,赵疤子狰狞的脸色才褪去,再度浮现出粗豪的笑容。 “没问题,我等兄弟也不能白吃黄老爷的。麻烦回禀黄老爷,洒家明日便出发,定叫那些刁民知道知道厉害!”赵疤子貌似没有任何怀疑,和蔡二赖子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蔡二赖子被赵疤子扳得生疼,心道若不是看你已是死人,老子早就翻脸了。老子可是老爷身边伺候的,岂是你这看门狗可比,居然还敢称兄道弟! 尽管心中大骂,但蔡二赖子想着老爷的吩咐,只能耐心应付。 赵疤子坚持邀请蔡二赖子一起喝酒,蔡二赖子却说还要回去回话,保不准老爷还有吩咐,以此推托。 赵疤子送蔡二赖子到门口,“以后蔡老弟有啥需要帮忙的尽管说,都是在黄老爷家里混饭吃的,理应互相照应。”看着渐行渐远的蔡二赖子,赵疤子神色变得阴沉无比。 归座的赵疤子一言不发,一位机灵的手下看出不妥,“大哥在烦心什么?” 赵疤子靠着椅背,把事情一说,一桌大汉吵成一片。 最为憨直的一个哥们发话了。此人杀了仇人一家,成为江洋大盗,后来投奔了赵疤子。“这不是好事吗?咱们给黄老爷露一手,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是好汉,看那些家丁还敢轻视咱们。” 赵疤子无奈地看了这货一眼,皱了皱眉,还是不说话。 还是精灵的那个哥们看出不妥,“大哥是不是担心其中有诈?难道,黄立仁那厮想要卸磨杀驴?!” 一桌糙汉子顿时哗然,赵疤子叹了口气,“老子原本也只是心里怀疑,毕竟张天垒说黄立仁要在事后除掉我,但黄立仁不可信,张天垒便可信?但黄立仁能够授意我干掉老黄,黄立仁自然也能和张天垒商量,然后让潘泽干掉我。” “合谋明月寨失败,按着黄扒皮的脾气,就算咱们兄弟过去给他干过脏活,他看在情分上给咱们口饭吃,但一顿骂是免不了的。” 赵疤子让兄弟们缓了缓,继续道:“可他娘就蹊跷在这里,黄立仁那厮居然没说什么,直接给咱们安排到别院看门,好吃好喝养着。黄扒皮,黄鼠狼,这黄立仁什么时候这么大度……” “老子回想起来,伤亡官军的家属闹将起来,他没想起咱;作坊里有人闹事,他没想起咱;现在一群拿锄头的要闹租,却让咱们过去…还有蔡二赖子那条狗,十足一破落户,看着老子失势却还这么客气,真他娘的奇也怪哉。” 听到这里,大部分人已经反应过来,也感觉确实有猫腻。“老子刚刚故意做出点怀疑的样子,这厮居然汗流不止,背后肯定有事。哎,咱们没准真被黄立仁那厮卖了!” 憨直哥们儿一脸不解,“为啥?咱们兄弟这些年也给他干了不少脏活,没功劳也有苦劳啊。黄立仁把咱们卖了,能有啥好处?就不怕咱们兄弟招供吗?” 机灵的哥们儿斜眼看着这厮,士绅最会颠倒黑白,岂会在意这些? 赵疤子也挠头,有啥好处呢?好处,出卖,官军…过了半柱香,忽然想明白了。“不好,咱们要背黑锅了!” 当天晚上,赵疤子十几人轻松击溃监视他们的百多家丁,血洗了勋阳别院的黄家远房。赵疤子一众从家丁头目口中得知,黄立仁和张天垒在东城门外埋伏他们,准备拿赵疤子的人头拿下,向朝廷邀功。 赵疤子的心腹,机灵和憨直的两位兄弟一起向前,把家丁头目剖心挖腹。府志有载,赵疤子悲愤莫名,“吾等伺候黄扒皮多矣,而今方知竟不如蝼蚁。”遂引众去,杀戮甚多。 赵疤子带领愿意跟随自己的心腹,裹带着黄家的大量财富,劫持了西门守将,趁乱不知所踪。勋阳府令也是蔡京一方的人,倒是帮忙遮掩了下来,只不过判官等人需要好好安抚。 黄立仁和张天垒顿时傻了眼,他们本打算第二天在东门外埋伏,拿赵疤子的人头向上面表功,同时也把赵疤子一众当成替罪羊,安抚官军家属。更别说郧阳府和十堰州被赵疤子得罪的士绅不在少数,到时两人也能够拉拢更多人为自己说话。 现在功亏一篑,两人担忧私自出兵导致官军大败的事情瞒不住,但朝中形势的变化往往让人措手不及。 蔡京为了自保,作为枢密使的他急需这份战功保住位置,于是这场“大胜”被板上钉钉,张天垒得到了晋升。 黄立仁办事不利,险些给蔡京一方来个雪上加霜,蔡京于是严厉训诫了黄立仁,之前和黄立仁达成的利益交换当然也作罢。 黄立仁感觉非常尴尬,正是他一手促成了对明月寨的突袭,也是他联络厢军、搞定府令和知州、出钱出粮、料理后事,可谓是心力交瘁。最后却发现,只有自己利益受损,这就受不了了。 张天垒、知州和府令都可以分润“战功”,自己致仕在家当然没份。 刘成栋的招安虽然不知具体进程,但自己的孙女婿潘泽已经生死不明。 张天垒从自己这里赚到大量钱财,包括军火消耗和士兵赔偿的分润,而黄家却已损失超过五万贯。 家族多年积累损失大半,族中一些人闹着要分家。一些经常往来的名门望族跟黄家断了来往,旧日的同僚也听到了消息,开始远离自己…… 黄立仁把这一切都归罪于李响和刘成栋,该死的贱民,为何不乖乖去死!还敢抵抗,导致黄家里外不是人。 这位“圣人子弟”已经把明月寨当成寇仇,必欲除之而后快。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54章 苏醒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好多似曾相识之人,光怪陆离的场景一幕幕浮现。 “小想,快起来吃早餐啦,别误了去北京的飞机。”妈妈?难道我回到了上飞机之前?! “还我命来,还我命来…”这不是攻寨时阵亡的联军吗?对阵之时生死有命,什么觉悟,边儿去。 “最后问你一句,李响,到底投不投降?”这是…潘泽?!对了,寨子被攻破了吗?现在什么情况?我到底在哪里? 刘素素趴在李响床边,身上披着白色的毛皮。似是天上的七仙女,又似人间的小公主,还像村庄中恬静的织女。 初晨的微光透过纸窗照在素素身上,空气中的微尘似乎在白色毛皮上跳舞,灵动而又和谐。 感觉有人在摸自己的头,素素迷糊中看到一张憔悴却温和的脸,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素素,辛苦了,不过你睡相可不好看哦。”李响声音虚弱。素素再无怀疑,泪珠混合些许污秽,从苍白的小脸挪下。 刘素素紧紧抓着李响的手,略微哽咽,“你,你醒了?你,你感觉怎么样?” 李响干裂的嘴唇翘起一丝弧度,“好多了,不知为何,现在感觉无比轻松。比较来看,之前大半年还真是累呀。” 经过一场血战,见过种种血腥的场面,李响精神到达极限,以至昏迷。 也正是这场为了存续明月寨、保护素素和寨民的战斗,使得李响终于将过去的羁绊和不舍沉到心底。最大负担放下,身体正在恢复健康,心情自然很放松。 素素从惊喜中反应过来,想要去通知柳至和,却被李响一把拉入怀中。 “干什么?别乱来。你现在,身子,弱。”刘素素小脸红得什么似的,不敢大力反抗,怕伤到李响,小鹿般喃喃道。 李响把她压倒,盖上被子。“其它不急,你这么累,先休息一下。睡不着的话,就说说我昏迷期间的事情吧。”李响给她压好被角,在她额头吻了一下。 素素紧紧抓着被角,呼吸急促。看到李响没有多余的动作,才小兔似的,慢慢挤到李响怀里,李响暗暗好笑。两人手拉着手,枕着枕头,相互偎依。 “啥?我昏迷十几天?” “寨主这样做,虽然残忍但也有些道理。反正是必死之人,让没见过血的战士处决,也没什么,吧?” “柳大夫这么奇葩吗?那倒要好好见识一下了,他和张老头凑一块一定很精彩。” “奇葩啊,就是非常奇怪的意思。铁矿和高炉恢复就好,靠着咱们的出产应该能熬到夏收,不用太担心。” “寨主,哦不,岳父大人要走?哎,说起这个我就头疼,如果寨子没有遭受这么大损失…素素,别着急,让我和岳父大人谈过之后再说,好吧?” 刘素素守了李响十几天,看到李响苏醒后再也支撑不住了,说了不到半柱香便沉沉睡去,睡梦中也不忘紧拉李响的手不放。安静地看着刘素素,李响消瘦的脸颊上,泪珠滑过。 轻微的敲门声传来,“什么事?等我开门再说。”李响轻声提醒,然后看着业已熟睡的素素,给她压了压被角。刘素素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嘴角弯弯,把李响的胳膊抱得越来越紧。 门外,惊喜的张清平看向杨营东,点了点头,杨营东跑去通知高层。 很快,熊成武和杨建川带着青年营的人悄悄布防了附近,熊成文和雷达等人也赶来询问情况,在场众人窃窃私语。 得知消息的普通寨民松了口气,许多人开始感谢菩萨保佑。带刘小慈采药回来的柳至和很奇怪,这山寨的人…怎么感觉突然活泛起来了呢? 山间林野秀,至晚火烧云。明月寨众人的心情就像这晚霞一样,红通通的。因为他们的精神领袖,引路人,小夫子李响,终于苏醒了。 柳至和在刘盛和刘小慈的催促下,万分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尸体,哼哼唧唧地走出屋子。和张老头一起看过李响,又开了些补身的药物,写下了恢复期间需注意的事项,然后马上回去研究尸体。 原本柳老头儿还想趁机留下,问李响一些关于手术器械的问题,可看到刘素素和刘盛等人的眼神,还是回去继续挥舞手术刀了。张老头和柳老头达成了协议,相互传授医术,于是两个老头基本形影不离,生怕对方藏拙。 李响醒来后发现素素早已在床边,双手托腮,脸红扑扑地。 旁边的小桌上有一碗粥,还有三个小菜,香喷喷的,都是李响爱吃的。李响道:“还是脸红一点好看,你也是,非要一直守着,死心眼儿……” 素素小心脏暖暖的,然后挥舞小拳头。“人家不放心嘛,你还说人家。都怪你啊,现在外面的人都,都知道,知道咱俩在一张床上了。” 刘素素说到最后已是声细如蚊,又开始绞手指。 李响脸色忽地一正,吓了素素一跳,然后得意大笑:“哈哈,那不正好。这样你嫁给我的事情就算板上钉钉了,你逃不了了。” 刘素素作势要打,李响把她抱住,一阵狂吻。两人打闹了一阵,直到敲门声又起,又传来刘盛的“咳咳”声,这才作罢。 比较虚弱的李响先是喝了半碗粥,刘素素又给他梳洗了一下,让他看起来不那么糟糕,然后让外面的人分批进来。 最先进来的是李响的学生,听了青年营和蒙学的近况,李响基本满意,勉励了几句就命张清平送了出去。 然后是曽木匠、雷铁匠和何篾匠等人,提交了关于铁矿和工坊恢复情况的报告,李响规定的报告格式使得他可以很快找到关键信息,工坊的恢复也很顺利。 随后赵伯等为李响个人服务的伤残老军也进来,报告了李响个人的产业情况,李响挨个打听了几位家中的损失,众人痛哭流涕。 最后是李梦空为首的几个童生,把公中情况汇报一下。这几位有点懵,虽说大部分寨民心向李小夫子,但刘寨主依然在位啊,怎么会让他们从此向李响报告呢,难不成…… 女学及附属的医护营已经独立运营,只需要接受寨子的常规审查,因此李响简单见了个面,问了刘小慈几个问题,就让他们回去。 会面结束后,李响再次困意上涌,用了些晚饭便沉沉睡去。 张清平和杨营东终于放心不少,同意了熊成武和杨建川等人的替换请求。 炊烟袅袅,寒冷二月中,明月寨终于恢复了几分生气。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55章 摊牌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苏醒后,刚开始的几天,照着那位怎么看都不靠谱的柳“名医”的叮嘱,严格作息和调理膳食。 结果吃了那老头儿的药,每天都得跑十几趟厕所,排出的污秽黑烂腥臭,但脸色越来越好。 虽不情愿,但李响终于承认了柳老头的医术,送过一份谢礼,柳老头得意地在张老头儿面前炫耀多天。 又过几日,体力基本恢复后,李响和刘素素查看了新的寨墙和周边关卡,顺便散散步。刚回院子,便看到梁叔靠在墙边,虽然吊着胳膊,却更显威武。 刘成梁在素素和李响身上扫来扫去,刘素素拿开李响的手,害羞地躲到一边。 李响很是尴尬,看周围,刘成栋的亲卫一个不少,心想正主来了。上前行礼,“咳咳,梁叔,天气真不错呀。不知梁叔的伤怎样了,中午吃的啥……” 刘成梁“嘿嘿”一笑,朝房门一指,“别扯这些没用的,寨主在里面等你,自己进去吧。” 刘素素一颗心沉了下去,一边是老父,一边是李响,还是要摊牌了么? 李响眼神示意素素,无需担心,整理一下衣冠,昂首向自己的屋子走去。负责暗中保护的张清平立刻把消息通知了青年营,于是寨中隐隐分成两派的情势瞬间公开化。 不少家庭既有支持寨主的,又有支持李响的,家庭主妇躲在厨房等处流泪哽咽,不忍面对有可能发生的决裂。 寨中青壮,包括一些壮妇都拿起了武器,茫然地看着李响院子的方向,不少人已是汗如雨下,浑身颤抖。明月寨,会走到哪一步呢? 李响进了房间,发现刘成栋悠哉地坐在自己的躺椅上,摇摇晃晃,正翘起脚尖喝茶。愕然中,关上房门,李响依着汉礼拜见。 “你小子…” “岳父大人……” 同时出声,同时惊讶,同时哑然一笑,紧张的气氛消散一空。 门外等着的双方听到这里也是神情一松,能叫岳父就是好事,空气仿佛轻松不少。“坐吧,你搞出的这茶叶不错,叫泡茶是吧?就是有点苦,能放葱姜更好。这躺椅摇啊摇地,倒是很舒服,改天给我那送几把。” 李响又行了一礼,坐下,闻言道:“岳父大人好见解,这炒茶的工艺还很不成熟,需找些茶农继续研究,将来可为我明月寨又一财源。躺椅没问题,有两三个新样式,改天就让曾木匠把最好的几把送去……” 李响忽然觉得不对,“搬您那里,您这是……” 刘成栋仿佛泄了气,又仿佛卸下重担,缩回躺椅里。 放下茶盏,皱眉思索了一阵,刘成栋眉头的刺青被遮掩了不少,直到躺椅即将停止摇晃,道:“咱爷俩就不搞弯弯绕了,你觉得我和手下的老兄弟继续留在明月寨,会发生什么事情?” 终于来了,李响心道。“启禀岳父大人,寨子会分为两种人,互相不信任。而后开始摩擦,嫌隙渐生,最差便是……” 想到最可怕的后果,李响心里堵得慌,说不下去了。 刘成栋整个人几乎埋进了躺椅,摇啊摇地,躺椅发出“吱吱”不堪重负的声音。“你小子还算聪明,直说了吧。如果咱爷俩都在这里,就算咱俩不想相争,外面那两伙人也会推着咱俩往一起撞。难免的,你懂吧?” 李响惊出一身冷汗,自己还真没有想那么多!背后人推着,身不由己?利益团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呼,我想得浅了,还以为比较好解决。” 李响抹了把汗,躬身表示受教。 刘成栋非常满意李响的上道,躺椅摇得欢快,这小子实在聪明,找回一场不容易!“嗯,你能这么快想透,真是犊子可教。所以老子要带人去占了清风寨,怎么把寨民的心再给拢到一块儿,那就看你的了。” 李响自动忽略了刘成栋的“成语”,闻言沉默一阵后,“岳父大人高明,有了距离就有了余地,但还是得抓紧,不然分开久了……” “不错,最好在老子招安之前解决,不然没有我压着,有些刺头会坏事儿。这活儿就交给你了,自我走后,你便是这明月寨寨主!”刘成栋说到最后,双脚放下,停止了摇晃,直勾勾看着李响,等他回答。 门外众人隐约听到点什么,这时都竖起耳朵。 叮咚,叮咚,墙上似有挂钟。过了很久,又仿佛过了一瞬。 “岳父大人,咱爷俩就不客套了,这寨子小子接下了,不过真要这么急么?”李响觉得不必急于一时。 刘成栋站起身来,“趴”地一掌拍在李响肩头,李响陷了下去。 刘成栋一时激动,忘记李响还没痊愈,讪讪地收回手掌。大声道:“必须尽快,你刚才说空间留有余地,老子却要告诉你,时间最是要紧。这种事你以后会体会到的,越快越好。就现在吧,咱爷俩就在这里合计一下,看能否先定个章程出来。” 李响感触于刘成栋的雷厉风行,不愧是带领寨民上山的前厢军大将啊! “也好,那咱们边喝茶边合计。话说招安的事情顺利么?具体什么时候?”李响一边摆好“草纸”,一边重新泡茶,问道。 “这个。也罢,反正很快了,也该告诉你,下个月有个叫王珪的大儒……” 门外的寨兵寨民越聚越多,听到里面基本达成了一致,都暗暗松了口气,放松了戒备。 看着对面曾经一片和睦的熟人,羞愧、别扭等情绪充满心田。仔细一想,之前只不过是有人支持李小夫子,有人支持刘寨主,但为啥那么紧张呢? 惊叹声、争吵声和大笑声不断从门内传来,院子外面的寨民却很安心,他们等着里面的章程,只要不是太凶残就认了。 不知不觉间,隐隐分成两方的寨民相互走进,开始嘘寒问暖。至于弓箭、大刀和木棒等凶器,早被大家扔到了旁边的院子里,院子的主人于是破口大骂。 有摩擦,便有嫌隙。但最终结果,是冰释前嫌还是惊天灾难,则取决于双方是否真正把对方放在心里,而不是彻底地非我族类。 “吱呀”一声,红光满面的李响出现在门口,和刘元、刘盛、刘成梁和熊大春等耳语一阵。随后十几个寨兵出发,赶到寨子各处,去请寨子各个部门的高层。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56章 乡约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当天凌晨两点,所有寨民在公约上签名完毕,李响宣布公约立即生效。 刘成栋同时宣布交出寨主的位置,同时决定立即出兵,突袭清风寨,不给对方反应时间。公中、青年营、匠户营和医护营等部门,都有代表前来,为前寨主送行。 李响已经正式接过寨主权力,委任刘成栋为明月寨寨兵大统制,或叫大统领。因此理论上来说,明月寨的最高军队首领依然是刘成栋。 站在正中,李响向刘成栋敬酒。“祝大统制顺利拿下清风寨,为死伤寨民报仇!” 刘成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同时也有高层给刘成梁、刘元、熊大春等敬上酒。 刘成栋豪情大发,正要一摔酒碗,宣布出征。但刘素素风一般上前,把几位的酒碗收了起来,周围一片愕然。 开玩笑,寨子正穷呢,哪来的酒碗给你摔! 看到这一幕,好多人暗暗好笑,刘成栋憋得很辛苦,才慢慢把扬起的手放下。瞪了自己女儿一眼,刘素素一点不怕,吐了吐舌头。 刘成栋欣慰地看着李响,“这寨子交给你,老子便放心了。这些年磕磕绊绊的,走到这一步不容易,终于放下了,好轻松…你现在该叫老子什么?” 刘成栋突然话锋一转,众人过段时间才明白过来,纷纷揶揄地看向李响。李响刚开始没听懂,但看着素素幽怨的眼神还有周围众人的戏谑神色,李响恍然大悟,赶紧投降。“咳咳,父亲大人。” 满意地点了点头,刘成栋大手一挥。“走了,兄弟们,找清风寨的畜生算账去。” 刘成栋卸任寨主,接过了寨兵大统制的位置,李响是第二统制。 老兄弟中,刘盛不愿继续追随刘成栋,刘一刀也不恼,本就想把这厮留下。寨中还剩几个刺头和偷奸耍滑者,被刘成栋一股脑地带走当劳力,自然无人不服。 刘成栋带着一百八十余寨兵出发,两人一排的队列陆续开出东寨门,每隔十步就有火把照明。寨兵队列行进着,间杂寨中家人的嘱托。 “大牛,到了清风寨好好听话,多注意身体呵。别担心家里,缺啥就跟娘说呵…”一位皱纹满面的老妇人拉着儿子的胳膊,眼中含泪地嘱咐道。 大牛是一米八的大汉,文言不禁哽咽,老父战死,家中只剩他一个男丁,老娘眼睛又不好。“知道了妈,你这老寒腿,快些回去吧。小夫子做事讲规矩,不会亏待俺。一有轮换,俺就回来看娘。” “三伢子,快些回来哦。你说了要娶俺,可不能不算数!”一位大胆的姑娘呼喊着未婚夫的名字,她的母亲拿着扫帚冲出来,开始教训闺女。 三伢子一个趔趄,旁边的寨兵哄笑一片,他却也豁出去了。“恁别着急,小夫子说了,清风寨半月一轮换,还有额外补偿。等俺招安当上官军,就回来娶你!”周围一片叫好,口哨声起哄声不断。 刘成栋和李响商量之后,为了安稳人心,决定提前向寨民通报招安的消息。听说马上能够摆脱贼兵匪盗的身份,许多寨民留下热泪,一些寨兵非常兴奋。也有不屑及愤愤不平者,但很快被压下。 毕竟大周总体还是安稳居多,大部分寨民只求能活下去,没有谁想一直跟官府对抗甚至造反。所以总体上来说,寨民还是心向招安者居多。 一个伤残寨兵劝诫着自己兄弟,“要是谁有啥不满,或者想挑事,一定别参与。这事我想了想,除了暂时分开也没啥好办法,继续待在一起真得打起来……” “分开一阵也好,小夫子这么能,一定会把嫌隙解决的。别担心弟妹和侄女,他俩都在工坊做事,你哥也在给小夫子看门,咱家日子有奔头!” 尽管被自己兄弟搀扶着,这位伤兵依然喘气。“还是小夫子厚道啊,像我这样的废人都给了好去处,工坊股份也有拿着,稀罕死旁人,跟他娘当官的一点不一样……” “到时就算招安,你也记得不要跟着刘寨主走,倒不是对刘寨主有啥意见,只觉得为那些官老爷拼命有些不值……” 李响看着这一幕幕分离的情景,眼眶有点发热。这就是中国的老百姓啊,不管走到哪里,不管情况多糟,都惦记着自己亲人、渴望好日子和奔头的老百姓! 李响看着越行越远的队列,感觉身上的担子不再那么沉重。有这些寨民一起使劲,还有啥能难倒自己…… 明月寨的裂痕终于开始缓慢弥合,没有造成大的动乱。 这次嫌隙的起因是刘成栋重大失误,造成寨民重大伤亡。这次嫌隙的解决也为以后发生摩擦动荡时,怎样妥善解决问题提供了宝贵经验。只要及时疏导和控制,些许嫌隙在正常情况下,完全不至于造成矛盾的不断积累和阶层的整体动荡。 刘成栋出兵清风寨,随即开始修建寨墙,之后又建立了坚固营垒,护住了明月寨的东大门。 接下来的几个月,明月寨的铁矿、高炉和制衣工坊先是全面重建,恢复生产。然后根据李响的指导进一步扩大了规模,改进了生产流程,开始渐渐有手工业大工坊的意思了。 因为张天垒这位厢军都统加入直接销售,寨子的出产有了更大的市场。同时又有了公约保证寨民的利益不受侵犯,明月寨的工坊借此利好,迎来了第一次高速发展。 …… 清风寨,刘元愤懑地吐了一地口水,“他娘的,寨子被烧了,赵疤子那伙早逃了,一根毛都没剩下。” 熊大春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赵疤子伤亡惨重,弃守倒也合理。不过这清风寨确实险要,控制明月寨东出通道,只留一条短径上山,易守难攻啊……” 布防清风山各个路口后,刘成栋和刘成梁查看了一下周围地势,也围了过来。 “寨主!”,刘元和熊大春行礼。 刘成栋卸下重担后,心态都变得年轻了,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啥寨主,要叫大统制!明月寨寨兵一把手,这可比寨主威风多了,还没那么多麻烦事。以后不用扯那些鸡毛蒜皮,咱们兄弟又可以天天喝酒了。” 众人看刘成栋脸色不似作伪,于是放下心来,附和之后开始互相吹捧。 熊大春倒是觉得自己这位大哥还真是外粗内细,把老兄弟和刺头儿都带了出来,明显不是为了自在嘛。估计是在为李响小子铺路,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换自己也是这么做。 互相打趣一阵,刘成栋认真道:“这里的地势大家都看过了吧,我跟李响之前就有打算,在这里建立一座坚固的营寨,守住明月寨东出通道。” “赵疤子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了!今晚安营扎寨,支起帐篷,好好休息。明日通知公中,让他们抓紧送些俘虏,还有工匠,还有…都还需要啥,咱们先合计合计。” 又过了几天,刘成栋和李响从张天垒那里听到了赵疤子的消息,得知了其杀出黄家别院的壮举。 李响既佩服于赵疤子的顽强和好运,又为没有彻底解决他感到惋惜。之前诸事要紧,明月寨自己的事情都没整理好,哪有时间找赵疤子的麻烦。 倒是清风寨不费一兵一卒拿到手,让李响很高兴。明月寨投入大量资源和人力,开始在清风寨的险要地方规划新寨。 清风明月,两寨终于合为一体,明月寨从此固若金汤。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57章 出兵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当天凌晨两点,所有寨民在公约上签名完毕,李响宣布公约立即生效。 刘成栋同时宣布交出寨主的位置,同时决定立即出兵,突袭清风寨,不给对方反应时间。公中、青年营、匠户营和医护营等部门,都有代表前来,为前寨主送行。 李响已经正式接过寨主权力,委任刘成栋为明月寨寨兵大统制,或叫大统领。因此理论上来说,明月寨的最高军队首领依然是刘成栋。 站在正中,李响向刘成栋敬酒。“祝大统制顺利拿下清风寨,为死伤寨民报仇!” 刘成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同时也有高层给刘成梁、刘元、熊大春等敬上酒。 刘成栋豪情大发,正要一摔酒碗,宣布出征。但刘素素风一般上前,把几位的酒碗收了起来,周围一片愕然。 开玩笑,寨子正穷呢,哪来的酒碗给你摔! 看到这一幕,好多人暗暗好笑,刘成栋憋得很辛苦,才慢慢把扬起的手放下。瞪了自己女儿一眼,刘素素一点不怕,吐了吐舌头。 刘成栋欣慰地看着李响,“这寨子交给你,老子便放心了。这些年磕磕绊绊的,走到这一步不容易,终于放下了,好轻松…你现在该叫老子什么?” 刘成栋突然话锋一转,众人过段时间才明白过来,纷纷揶揄地看向李响。李响刚开始没听懂,但看着素素幽怨的眼神还有周围众人的戏谑神色,李响恍然大悟,赶紧投降。“咳咳,父亲大人。” 满意地点了点头,刘成栋大手一挥。“走了,兄弟们,找清风寨的畜生算账去。” 刘成栋卸任寨主,接过了寨兵大统制的位置,李响是第二统制。 老兄弟中,刘盛不愿继续追随刘成栋,刘一刀也不恼,本就想把这厮留下。寨中还剩几个刺头和偷奸耍滑者,被刘成栋一股脑地带走当劳力,自然无人不服。 刘成栋带着一百八十余寨兵出发,两人一排的队列陆续开出东寨门,每隔十步就有火把照明。寨兵队列行进着,间杂寨中家人的嘱托。 “大牛,到了清风寨好好听话,多注意身体呵。别担心家里,缺啥就跟娘说呵…”一位皱纹满面的老妇人拉着儿子的胳膊,眼中含泪地嘱咐道。 大牛是一米八的大汉,文言不禁哽咽,老父战死,家中只剩他一个男丁,老娘眼睛又不好。“知道了妈,你这老寒腿,快些回去吧。小夫子做事讲规矩,不会亏待俺。一有轮换,俺就回来看娘。” “三伢子,快些回来哦。你说了要娶俺,可不能不算数!”一位大胆的姑娘呼喊着未婚夫的名字,她的母亲拿着扫帚冲出来,开始教训闺女。 三伢子一个趔趄,旁边的寨兵哄笑一片,他却也豁出去了。“恁别着急,小夫子说了,清风寨半月一轮换,还有额外补偿。等俺招安当上官军,就回来娶你!”周围一片叫好,口哨声起哄声不断。 刘成栋和李响商量之后,为了安稳人心,决定提前向寨民通报招安的消息。听说马上能够摆脱贼兵匪盗的身份,许多寨民留下热泪,一些寨兵非常兴奋。也有不屑及愤愤不平者,但很快被压下。 毕竟大周总体还是安稳居多,大部分寨民只求能活下去,没有谁想一直跟官府对抗甚至造反。所以总体上来说,寨民还是心向招安者居多。 一个伤残寨兵劝诫着自己兄弟,“要是谁有啥不满,或者想挑事,一定别参与。这事我想了想,除了暂时分开也没啥好办法,继续待在一起真得打起来……” “分开一阵也好,小夫子这么能,一定会把嫌隙解决的。别担心弟妹和侄女,他俩都在工坊做事,你哥也在给小夫子看门,咱家日子有奔头!” 尽管被自己兄弟搀扶着,这位伤兵依然喘气。“还是小夫子厚道啊,像我这样的废人都给了好去处,工坊股份也有拿着,稀罕死旁人,跟他娘当官的一点不一样……” “到时就算招安,你也记得不要跟着刘寨主走,倒不是对刘寨主有啥意见,只觉得为那些官老爷拼命有些不值……” 李响看着这一幕幕分离的情景,眼眶有点发热。这就是中国的老百姓啊,不管走到哪里,不管情况多糟,都惦记着自己亲人、渴望好日子和奔头的老百姓! 李响看着越行越远的队列,感觉身上的担子不再那么沉重。有这些寨民一起使劲,还有啥能难倒自己…… 明月寨的裂痕终于开始缓慢弥合,没有造成大的动乱。 这次嫌隙的起因是刘成栋重大失误,造成寨民重大伤亡。这次嫌隙的解决也为以后发生摩擦动荡时,怎样妥善解决问题提供了宝贵经验。只要及时疏导和控制,些许嫌隙在正常情况下,完全不至于造成矛盾的不断积累和阶层的整体动荡。 刘成栋出兵清风寨,随即开始修建寨墙,之后又建立了坚固营垒,护住了明月寨的东大门。 接下来的几个月,明月寨的铁矿、高炉和制衣工坊先是全面重建,恢复生产。然后根据李响的指导进一步扩大了规模,改进了生产流程,开始渐渐有手工业大工坊的意思了。 因为张天垒这位厢军都统加入直接销售,寨子的出产有了更大的市场。同时又有了公约保证寨民的利益不受侵犯,明月寨的工坊借此利好,迎来了第一次高速发展。 …… 清风寨,刘元愤懑地吐了一地口水,“他娘的,寨子被烧了,赵疤子那伙早逃了,一根毛都没剩下。” 熊大春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赵疤子伤亡惨重,弃守倒也合理。不过这清风寨确实险要,控制明月寨东出通道,只留一条短径上山,易守难攻啊……” 布防清风山各个路口后,刘成栋和刘成梁查看了一下周围地势,也围了过来。 “寨主!”,刘元和熊大春行礼。 刘成栋卸下重担后,心态都变得年轻了,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啥寨主,要叫大统制!明月寨寨兵一把手,这可比寨主威风多了,还没那么多麻烦事。以后不用扯那些鸡毛蒜皮,咱们兄弟又可以天天喝酒了。” 众人看刘成栋脸色不似作伪,于是放下心来,附和之后开始互相吹捧。 熊大春倒是觉得自己这位大哥还真是外粗内细,把老兄弟和刺头儿都带了出来,明显不是为了自在嘛。估计是在为李响小子铺路,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换自己也是这么做。 互相打趣一阵,刘成栋认真道:“这里的地势大家都看过了吧,我跟李响之前就有打算,在这里建立一座坚固的营寨,守住明月寨东出通道。” “赵疤子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了!今晚安营扎寨,支起帐篷,好好休息。明日通知公中,让他们抓紧送些俘虏,还有工匠,还有…都还需要啥,咱们先合计合计。” 又过了几天,刘成栋和李响从张天垒那里听到了赵疤子的消息,得知了其杀出黄家别院的壮举。 李响既佩服于赵疤子的顽强和好运,又为没有彻底解决他感到惋惜。之前诸事要紧,明月寨自己的事情都没整理好,哪有时间找赵疤子的麻烦。 倒是清风寨不费一兵一卒拿到手,让李响很高兴。明月寨投入大量资源和人力,开始在清风寨的险要地方规划新寨。 清风明月,两寨终于合为一体,明月寨从此固若金汤。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58章 大理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方腊邀请大理国从南部攻击大周。大理群臣分成两派,经过激烈争执后还是决定出兵。 大周岭南防御使刘光世和文官监军虞允文先是坚壁清野,待收到朝廷诏令后立即反击。段麟烈被刘光世的滚筒战术搞得疲累不堪,带着只剩一半的残兵败将,灰溜溜逃回了大理。 南越国见大理国大半精锐陷在岭南,觉得有机可乘,派出五万精锐攻击大理国东南三关,一度要打入大理国腹心。 危急时刻,段麟杰在几个老将的支持下严守门户,绝不浪战,利用山岭节节抵抗南越攻势。南越国最终被逼退,但大理国同样损失惨重。 大理国的百姓伤亡十数万,国力锐减,民心浮动。土司豪绅趁机大肆架空中央权力,被掩盖多年的部族矛盾、佛巫之争重新浮现。 大理国两个王子的矛盾非但没有缓和,反而进一步公开化。与此同时,南越李朝、大理西边的蒲甘国和南边的小部落蠢蠢欲动,想要挑战大理国的地位,成为新的中南半岛霸主。中南半岛,渐渐不平静…… 大周朝建立初期,正值军士敢战,先后和大理国发生三次大战,想要一举收复汉唐故地。 三次战争惊人地相似,大理国先是战败,继而依靠云贵高原的密林、瘴气和土司节节抵抗。在多次进攻大理无果之后,周朝的士大夫们终于忍受不了,认为这些打遍天下的禁军将领“嚣张跋扈”,“愚蠢至极”。 恰好大周又和西夏发生边境冲突,西夏彼时也军力强盛,居然和大周拉锯不下。于是大周朝廷以大理国已经臣服为由,结束了大周对云南贵州等“传统”地区的征伐。 继承南诏国道统的大理国奉天朝为主,大理国主受封大周亲王,于是大理国得以继续作为“小中华”存在。 云南大理,这是国名也是都城名,曾经繁华富庶的城区一片大火。 段鳞杰和段麟烈双方的争斗愈演愈烈,终于在支持段鳞杰的世家大族和支持段麟烈的土司推动下,双方在国都大打出手。 大理国王对基层军队失去控制,几位老将也无力控制局势,段祺瑞直接控制的禁卫军少得可怜。 段祺瑞老而弥坚,不愿沦为两个儿子争夺王位的棋子,也不忍看到骨肉相残。趁着双方大打出手无力顾及,段祺瑞在几名老将军的保护下,带领忠于自己的军队和臣子逃出国都,直奔江对岸的腾越府。 丞相陆一鸣作为两位王子都想争取的人,大理朝政的定海神针,大理文脉之首,自愿冒险留在大理城。 太监杜晨幺考虑过后,认为两位王子都不待见自己,留下只怕没有好下场,于是带着一些内侍跟上国王。 鎏金饰玉的奢华马车里,小公主段麟恬怔怔望向火光冲天的国都,他的父王叹口气道:“恬儿,别看了,你阻止不了他们的。” 段麟恬放下纱窗,眼角蓄满泪水。“为什么啊,父王。攻打大周已经损失惨重,和南越国的对峙更让大理雪上加霜。大哥二哥他们还要打来打去,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样只会便宜那些大族和土司吗?” “西边的蒲甘,东边的南越国,南边的黑齿蛮族,北边又有吐蕃侵扰。还有大周,尽管这些年灾祸不断,用兵屡败,但仍是上国大邦,也不知会不会报复…大理国本该休养生息,两位哥哥怎么会不明白呢?”想到伤心处,这位小公主梨花带雨,年迈的段祺瑞也是长吁短叹。 擦掉小女儿的泪水,老国王段祺瑞咳嗽了一会儿,段麟恬急忙给父王抚背。段祺瑞缓了缓,语气低沉,“你的两位哥哥都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可他们也身不由己,身后有人推着,不争不行,也算是王室的宿命吧。” “大理这座屋子已经破烂不堪,你父王虽被称为贤王,其实也就那样罢了。登基之后大理看着是国力蒸蒸日上,其实只是外面光鲜,世家大族,乡老士绅,土司蕃部,这些蛀虫早把我大理国掏空了。” “北面的大周,哼哼,也许他们的皇帝还在想着天下太平呢…父王治国几十年,觉得当个好王只需记住一条。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你父王我算活明白了,这些土司士绅,世家大族,终归是一丘之貉。但问题就在这里,大理国还真离不了这些世家大族和土司,否则王命出不了大理,父王摆脱不了他们的掣肘啊。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如今他们羽翼渐丰,之所以支持杰儿和烈儿夺权,只是想要更多罢了。”段祺瑞说出了心中的苦闷。这位枭雄身处这个时代,居然能察觉到现有制度的本质缺陷,实在是异数。 多年后,李响拿到大理国的情报浑身一抖,还以为是自己那个时代的“前辈”到了这个时空,一度闹得满城风雨。打倒大理,除军阀! 段麟恬用丝帕擦了擦泪水,闻言大惊。“可天朝不是与士大夫共天下吗,既然掣肘多多,怎会繁华如此…既然大哥二哥都明白那些人的如意算盘,有没有什么办法停止这场内乱呢?” 段祺瑞苦笑,自己这位女儿真是生性纯良啊。“爹爹要是有办法,也不用带着你跑路了。凡事自有天数,父王虽然受万民朝拜,但也只是凡人而已。希望你的两位哥哥能够顾念手足之情,留点余地,也给大理国保存点元气吧。” 大周圣熙二年,大理国两位王子内讧,斗争迅速从军队、城池向官场、府县蔓延,形势终于失控。 大理国王段祺瑞,带领自己直接控制的军队,小公主以及刚刚痊愈的王后随行。数千人的队伍一起渡过澜沧江,国王移驾腾越府。 从此腾越府成为大理国陪都,陆续“逃难”过来的文武官员和世家大族一边收拢难民、恢复生产,一边整肃军队弹压地方,渐渐压制住蠢蠢欲动的蒲甘和南部黑齿十姓。 后世的广西桂林,刘光世正给复职的虞允文送行。“恭喜大人,此次赵相公还朝,虞大人也凭功劳重回中枢…想必虞大人拜相可期,末将提前恭贺了。” 虞允文看着这位守规矩而又不失圆滑的大将,高兴之余客气了几句。“还是要先恭喜刘将军升任岭南道安抚使,此次还朝,只一枢密院郎中而已,拜相的话再也休提。” 刘光世于是不再恭维,做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大人即将还朝,关于大理和南越李朝,还有什么要交代末将的么?” 这也是虞允文忧虑所在,他沉思良久,嘱咐道:“据国朝探子、军中斥候和商贾的消息来看,大理这次的内乱应该很久,国力日疲之下,对我大周再无威胁。” “和大理的和谈达成之前,将军尽可做出随时反击之态,扬我大周军威。但切记,无旨意不可浪战。” “至于李朝,其攻击大理国损失颇巨,故将军谨守关门即可。”虞允文说完,辞别了众位将军和文官,坐上马车,在一个牌子的士兵护送下远去。 虞允文从岭南回开封,需要先乘马车,然后坐官船。水陆交替之下,一个月便可到达开封。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59章 不报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目送虞允文车架离去,刘光世口中喃喃道:“大理内斗倒也罢了,南越李朝这些年可是越来越嚣张。如果不趁其现在虚弱,出兵打击一二,万一南越国缓过劲来,会不会向我大周……” “将军,将军?”副将见刘光世自言自语,于是出言提醒。 刘光世反应过来,打了个哈哈:“没什么,只是可惜这么好的监军大人,居然这么快便还朝了。” 文官监军一般都是鼻孔朝天,横挑鼻子竖挑眼睛,对大周武人多有不忿。虞允文在文官中,对武夫态度难得很好,因此刘光世的解释到也合理,周围的将佐点头不已。 刘光世素知朝廷对武夫的防范,确定枢密院不会让自己一介武将,带领精锐长驻岭南。 至于大理可能发起的进攻,如果刘光世现在进言,请求防范或者攻击大理,那就热闹了。朝堂的几位相公会怎么想,你刘光世是不是想把持军权自立,你要造反么?! 打了个冷战,刘光世心说自己直接听调军的枢密院、中书省、把持财权的三司使以及兵部的命令就可以,还是不要多嘴了吧,别他娘的落个狄青的下场。 反正将来出了什么事,也是后来接替自己的老兄背锅,就不多事了吧,刘光世如此说服自己。 至于小老百姓的死活,这就荒谬了。自称“为生民立命”的士大夫都只把小民当成数字,作为永远被这些文官排斥的军官,自己敢体恤百姓?开玩笑,体恤百姓,爱民如子,收拢人心,你想造反么?! 大周对武将的防范堪称历代之最,军队的分权做得也更彻底。兵部管理后勤补给和将官升职,枢密院制定作战计划和调兵,三司使掌管钱粮。 但凡重大军事决定,都需要向中书省和类似内阁的政事堂报备,流程走完之后交由皇帝用印,然后六部和有关部门执行。 此外谏议官和大理寺等,也要从旁监督,看是否有越权的事情发生。文官集团的执政流程大抵如此,冗官、分权和监督,配合得非常好。所以大周武将造反?别逗了! 最严重的时候,大周军中出现过一种情况。前线将军每日的扎营、阵型和路线都需千里之后的文官决定,以至于出现了种种不可思议的“失误”。 文官乱指挥、武将人人自危的那十几年,大周的敌国惊掉了一地下巴,己方将领悲愤莫名,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贻笑大方。 当然也有想独当一面的将军,比如封侯的狄青。但狄青的下场很惨,被扔到枢密院当名义上的宰相、实际上的“花瓶”,受到各种排挤打压。 狄青出门,打扮好看点就被说有天子气,家里仆人烧纸被传“红光冲日”…御史台的文官轮番轰炸几年之后,西北回鹘、甘陕西夏和幽燕辽国恨之入骨的不败将军终于英年早逝。 狄青的死因嘛,用现代学名说,就叫心肌梗塞。狄青死后三月,西夏、大辽同时大举犯境,大周损失惨重,几十万百姓沦为阶下囚…… 刘光世不想英年早逝,也没有办法改变武将被文官驱使的局面,他只想好好活着,保住身家富贵。于是他没有像年轻时一样热血,没有把自己对南越的担忧上报,更别说据理力争、主动向南越用兵了。 南越李朝攻打大理国,损失并不是很大,毕竟它是主动攻击的一方,又在大理国内烧杀抢掠了一阵。 大周和大理居然还能讲和,野心勃勃的南越李朝彻底看清了大周的猥琐。于是厉兵秣马数年,等待机会。 果不其然,几年后大周朝廷北伐,岭南空虚,南越李朝大举进犯。那时岭南的精锐已经被抽调一空,厢军也多被征调用于围剿方腊。于是李朝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差点攻陷了长沙。 南越在岭南即后世的广东广西地区大肆抢掠,侮辱妇女,很多地方十室九空。惨景虽远远比不上金兵南下时的人间地狱,但也是家家戴重孝,户户闻哭声。 那时刘光世已成为江南东路高级将领,听说这一消息,也只是叹了口气而已。国朝如此,我亦无力啊…… 视线转回明月寨。 此时的明月寨已初步恢复生活秩序,联军攻寨的一片废墟早已不见。沟渠被清理加固,寨墙被修复拓宽。 铁矿和高炉再度扩大生产,这些活计在这个年头比后世危险得多,所幸有百十来俘虏。 相对于房屋和钱粮方面的损失,寨民的伤亡更令明月寨民痛彻心扉。本就不满两千人的寨子算是损失惨重,几百人的伤亡给明月寨造成巨大创伤,心中的裂痕也不知何时才能愈合。 经过刘素素一个月的悉心调理,又加强了锻炼,李响的身体相比之前已经健康许多,精神郁结导致的身体虚弱再也不见。 李响回忆起现代的训练方式,给自己制定了逐步加强的训练计划。其中自然包括蒙学和青年营的跑步、蛙跳、俯卧撑和仰卧起坐等项目,将来还将增加杠铃、单双杠和跳绳等,必要的武艺训练和直弓射击,则由杨营东和张清平等人教导。 为了进一步加强寨民的凝聚力、提高寨兵的地位和参战热情,同时作为例子给以后的寨兵看,李响对伤亡寨兵的抚恤极为优厚。 阵亡寨兵的子女可以免费享受现行的三年教育,以后有新的教育可以随时补上,家里可有一人进入公中做事,年老的父母由公中奉养终生。另外还有平均一百贯的一次性抚恤,还有10-15年不等的家庭补贴。 相同条件下,伤残寨兵的家人优先进入匠户营工坊做事…相比于大周那五十贯家人往往拿不到的烧埋费,明月寨对伤亡士兵家人的照顾简直难以置信,有些老实的寨兵十分惶恐,不敢接受。 为了确保公平,保证刘成栋死忠的利益,李响提议,自刘成栋上山以后为寨子流血的人都可享受抚恤政策。 公中部门第一次落实这么细致的政策,承受了很大压力。李梦空作为明月寨办事处的头头,因为伤残寨兵复杂的家庭状况,已经跑断了腿。 虽然有人质疑抚须太过优厚,但事关寨兵和老军的切身利益,没有谁敢怠慢,也无人敢反对。 因为抚恤太过优厚,公中所剩不多的物资被消耗一空,还向先富起来的寨民支借了一大笔物资,这才维持了运转。 不顾李梦空的抓狂,也不理会寨子目前财政紧张,李响执意举行一场盛大的公祭仪式。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60章 公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明月寨的公墓修建在东北方一个山头上,山头有大片的空地。在公墓的脚下,英烈祠刚刚建成。 经过十天左右的准备,二月初,明月寨迎来第一次公祭。 李响没有遵守大周的礼教,和刘素素一起站在了最前面,之后是哥老营。 哥老营由寨兵和通过青年营考核的少年混编而成,哥老在刘成栋老家的意思是兄弟或者伴当,意为同生共死、永不放弃。 第二排是公中办事处,相当于小政府。还有匠户营,控制着明月寨的经济命脉。医护营也在,这些少女和老头儿在外科手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伤残老军维持秩序,普通寨民围着山头分布,青壮和壮妇站在四周。 公祭开始。首先是李梦空念祭文,紧接着家属哭灵,然后李响敬上花圈。随后哥老营统一身着灰黑色军服,头带白布,列阵环绕公墓三圈。 整个仪式庄严肃穆,阵亡者家属痛哭流涕的同时,心里开始萌发某种东西。 公祭之后,便是依照绿林规矩的血祭。这个环节一度引起寨民、尤其是阵亡士兵家属的冲动,场面数次失控。 李响思虑再三,最后还是听从了刘盛和杨营东的劝说,将攻寨联军中罪大恶极者和明月寨的叛变党,挑出十几人公开处决。 但李响坚持不搞全家诛杀那一套,命令张清平带领亲卫,驱逐了叛变党的家人。李响没料到的是,被赶出去的寨民,大部分都没活多久。 行刑之时,有叛变党痛骂李响不公,也有人控诉李响吞没寨子利益自肥,更有人胡乱攀咬,但更多的还是神经失控、屎尿齐流。反倒是联军士兵比较硬气,大多数都心知必死,一言不发。 看到台上叛变党的惨状,相熟的寨民不忍,但不敢也不想给那人求情,把脸扭到一边。大刀还是落了下来,头颅滚了一地,血腥味一片。 行刑者优先从伤亡寨兵的子女中挑选,丁史航便是其中之一,曽雯雯也在爷爷的强烈要求下参与行刑。丁史航双亲均死于联军攻寨,曽雯雯的奶奶和姑姑惨遭虐杀。 丁史航十分郁闷,因为他要砍的那人是背叛明月寨的叛变党,曾经是山寨的二流子,此时已经晕厥过去,地上一片污秽。 丁史航立下的功劳虽名列前茅,无奈上层已无依仗。因此他尽管非常想手刃一名攻寨士兵,但也明白,能够在公祭时露脸行刑已是不错。 丁史航周围的少年已经一刀砍下去,有几个行刑少年没见过血,十分兴奋。也有惊慌失措的,毕竟都是年轻人。 有一个少年在被喷一身血之后,差点大喊大叫,所幸后面的寨兵直接拉住,没有让他出丑。 黑色幽默也有,有一个李响培养的“优等生”,瘦弱无力,居然砍错了地方。 逗逼或者说幸运的是,这位少年近视,看不清状况,心里倒也不怕,怨愤之下满面通红地上前补刀。 近视眼身后的老军看着邻居家的这位小年轻,不顾对方的惨嚎,一刀一刀砍下去,鲜血溅了满身。 台下认识这位少年的寨民,看着平常呆呆的四眼仔如此凶残,鸦雀无声…四眼仔身后维持秩序的老军,心中发毛之下,决定让自己女儿离这厮远点,就算有前途也不行。这尼玛,太凶残了有没有,不能给人一痛快? 李响也注意到了这位凶残的“四眼仔”,很快明白这小子是看不清东西,于是决定尽快给近视的几位少年磨出眼镜。 四眼仔亢奋过后,回到台下,发现小时候欺负自己的大牛和三伢子一脸惊恐,隔壁家的大嗓门儿更是忐忑不安,有些莫名奇妙。 三伢子哆哆嗦嗦地指着四眼仔,四眼仔看了看自己身上,晕了过去。从此,这位近视眼成了人尽皆知的凶残人物,无人敢惹。 行刑的这些年轻人不管反应如何,终究没有当场出丑,因为身后的老军已经人手一个,把他们接了下去,同时处理现场。 丁史航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这家伙,再看看貌似正鄙视自己的王晓晨,心火上涨,直接拿刀插了下去。 这家伙摊在地上咋办,又不像买东西,不满意可以退货,丁史航只能硬着头皮上。“噗!”的一声,随着一声惊叫,鲜血喷了丁史航一脸。 尽管在抵抗官军和赵疤子时已经杀过人,但这么近的距离被鲜血直喷,丁史航还是第一次,以前毕竟用的是长枪。脑袋空了一段时间,丁史航心里空落落的,有些想干呕。 丁史航汗流浃背,双腿发软,四肢无力,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鬼使神差地,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女神王晓晨…… 王晓晨正担忧地看着丁史航,眼见丁史航渐渐稳定下来,对自己傻傻笑着,于是嗔了他一眼,躲到一边。 丁史航身后的赵伯本想上来帮忙,却没想到这少年居然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强忍不适拖走尸体。 这个娃娃不错啊,是块料子,该向小夫子推荐一下,赵伯打定主意。 刘素素站在李响旁边,嗓子已经哭哑了。 李响身着麻衣,站在整齐的墓碑前,嘴唇干裂,双眼无神。 想起大半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回忆着遇难寨民依旧熟悉的音容笑貌,李响心如刀绞。 回过头,李响目光扫过沿山坡或站或跪的遇难者亲族和普通寨民,这些人正齐刷刷看着李响。 “从今日起,吾为寨主。问于寨民,可有不服?!”李响的声线好似发生了变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掠过整个山坡。 憨厚的熊成武第一个响应,他高声大喝:“我熊成武,愿追随夫子!” 在熊成武的心里,小夫子便是这个世上最牛逼的男子,只要能跟着李响,他就心满意足。 “我刘小慈,愿追随夫子!” 杨建川、秦钟和刘德成等人的戏份被抢,郁闷地看向面色绯红的刘小慈。刘小慈调皮地“哼”了一声,不理这些讨厌的男生。 杨建川等人尴尬了,心想这和说好的顺序不一样啊,被刘小慈抢了次序,该咋办?再抢别的兄弟的次序? “我……”顺序被打乱,接下来一片嘈杂。老军、寨民、青年营和哥老营的人以各种称呼,向高台上的李响发誓效忠。 公祭仪式结束后,李响正式行使寨主权力,对明月寨开始了新一轮的改革。很快,李响出去看看的机会到了。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61章 实名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勋阳山区地处十堰州北,在西安东南的重镇商洛、汉中东部重镇安康、河南重镇南阳和湖北重镇襄阳的中间,被几条要道包围,山林密布。 表面上看,勋阳山区并不控制重要通道,没有什么战略价值。可从地图上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关中通往河南荆湖、汉中通往十堰等要道,都在勋阳山区的辐射之内。 明月寨位于勋阳府北面约三十里处,地处一处山坳,控制明月寨东出通道的清风寨已经被刘成栋占领。 西边是三王寨,北面是黑虎寨。只要再控制这两个寨子,并且在南边通往勋阳的几个山口建立堡寨,明月寨才能真正保证寨民的安全。 李响接任寨主之后,开始对明月寨的各个部门摸底。今天是检查寨兵主力哥老营的训练,顺便检查装备。 哥老营吸收了青年营和寨兵中的精英分子,作为以后的战兵使用。剩下的老军和青壮改编为守寨兵,成为府兵的源头,主要负责守寨并配合战兵作战。 李响手里拿着一根抛光好的木枪杆儿,正听曽木匠讲解。旁边的张清平、杨营东和刘盛等,虽不懂也仔细听着。 “启禀寨主,哥老营的武器装备已经完成修理和增补,青年营和守寨兵还差一半。在下和雷铁匠几个照寨主的吩咐,仔细听取了几个老兵的经验,决定把长枪的木杆儿定为3米,至于寨主提议的三棱铁刺…”曽木匠说到这里,有些不敢讲下去。李响看着曽木匠的表情,心里暗暗好笑。 李响笑骂一句:“有话直说,有屁快放。现在不说,这些武器到了战场上出现什么问题,那你的工坊就别开了!” 周围的哥老营高层开始打趣曽木匠,把这小老儿冏得不轻。虽然知道小夫子在开玩笑,曽木匠心里还是抽搐了一下,寨子公中的订单可是自家工坊的主要收入来源啊! “这点还请寨主放心,别说咱们公中那几个黑脸的验收员,就咱自己都过不了良心那关啊。工坊产出的每件武器,都刻有每道工序的工匠编号,出了问题直接就可以找着人,不怕有人偷工减料。” “小夫子尽管放心,也请咱们寨子的士兵放心,咱的武器不说有多贵重,但肯定好用。三棱铁刺,这个,有几个老兵说功能太简单,只能直刺不可拍击。给新兵用可以,老兵用上不怎么顺手。” 曽木匠拍着胸脯,神情激动,保证自己的武器绝无问题。寨兵高层看到这一幕,有不屑的,但更多的是放心。 张清平等人看着山寨出产的大刀、盾牌、直弓等武器,做工都很仔细。每件武器上都有几组阿拉伯数字,标明制造者和工序,还有汉语拼音用来表示注意事项。众人惊奇中点头,表示欣赏。 雷铁匠和何篾匠看到这一幕,心里乐开了花。有了公中的订单,自家的作坊就可以尽快恢复了,再扩大也说不准。 李响手里拿着一把具备护手的单刀,心中仔细思考着曽木匠刚才的话。自己来到这个时空,提出很多新主意,有好用的也有很傻叉的,之前已经不止一次证明过。 公共浴室很好用,但抽水马桶啥的,实在是…有点堵。曽木匠转述老兵的话,肯定已经委婉了不少,想来很多士兵对自己提出的三棱铁刺枪头很不以为然吧? 可自己的战术设想是长枪阵如墙而进,依靠集体的力量作战而不是个人武力,不能因为有些人不理解就因噎废食啊? 没有经过实战的检验,贸然在这个时空推广自己的想法,这是对士兵生命的极不负责。 新装备、新战法和新编制必须进行,可如果自己的“创新”给实际作战带来困扰,甚至造成士兵的极大损失,当然也不可接受。 看来寨兵的改革要逐步进行了,新装备先小规模使用,经实战检验再…… 李响收起思绪,对哥老营高层道:“既然老军这么说,那就新兵先装备三棱枪头,反正新兵的战技较差。” “曽伯这次做的很不错,知道听取老兵的意见,然后再改进武器。像这单刀上的环形护手,手伸进去就不必担心手滑,对战中很占便宜,其它武器也可以配上护手,别怕浪费铁。” 几位工匠设计的新式护手虽然耗费不少的铁,但有了配重和防护后,比大周通用的单刀好用不少。这也寨中工匠自主进行的第一项改进,所以李响大加赞赏了一番。 李响继续道:“以后寨兵的所有武器,只要想修改,都要听取老军的意见,毕竟是他们在拼命……” 听李响说,要根据老兵的意见改进武器,跟着的老军和高层都很感动,还是小夫子看重咱的性命啊! “这点要成为制度,我回头交给熊成武…算了,那个糙汉子不适合,就让杨建川和刘德成几个负责吧。刚说完刘德成就见着他了,过去看看,那帮人在干什么?”正说话间,李响看到前方的直弓训练场一片热闹,于是走了过去。 联军攻寨时,近战不行的刘德成被指派到房顶,指挥最后的直弓手,给敌军造成了极大压力。 期间,刘德成进入过某种“化境”,张清平战斗间隙看到他接连射爆三个敌军的头颅,生猛得紧。 战后,熊成文和张清平的儿子张展郡负责统计战果,刘德成这厮却支支吾吾,不知道自己杀了几个。因为他进入“化境”后,便啥也不知道了。 熊成文十分佩服,于是给他记下有人证明的…八个,刘德成一度跳脚大骂,以为熊成文在针对他,以报小时候欺负他的仇。 联军攻寨时,直弓阵列的“箭雨”攻击方式初显威力。对远程攻击十分重视的李响立即决定扩建操场,并且划出专门的直弓训练场。 此时场中一群年轻人围住刘德成,一片嘈杂。 “哈哈哈!太他娘的逗了,来德成,再给老熊射一个。”这是熊成武的声音,已经和熊大春年轻时一样,开始自称“老熊”。 “咳咳,猥琐是有点猥琐,不过…噗!对不起,德成,实在太他娘猥琐了,我受不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向以冷静睿智自我标榜的杨建川也不厚道了。 “嘿嘿,嘿嘿嘿…”因为父亲战死、母亲早逝导致有些冷酷的秦钟也忍不住,眯眼咬着手指,嘿嘿傻笑着。 丁史航刚进入核心圈子没多久,所以没有调侃,但明显也憋着笑意。 就在这时,有个年轻、温和但不失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人已经很近。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62章 化境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和张清平等人走近,“呦,你们这帮精力过剩的小子,在这热闹什么呢?训练不够的话,咱们每天加几个数算题怎么样?” 李响在他的弟子们面前不摆寨主的架子,更不讲究不怒自威啥的。这些得意门生也以称呼李响夫子为荣,在他们看来,只有接受过李响直接教导的少年或少女才能叫夫子,其他人只能叫寨主。 如果记得没错的话,另外一个时空有一位大军阀,也很喜欢听别人叫自己“校长”,所以李响心中很别扭。 这几个以现代眼光看还是高中生的年轻人吃了一惊,杨建川和秦钟直接噎住了。 “夫子好”,“寨主好”,问候声响成一片。 满面通红的刘德成如释重负,终于摆脱这些损货了!看到张清平也在,刘德成马上行礼,口称师傅。 张清平看到刘德成在弓箭上的造诣之后,直接收他为徒,教他自家的箭术,谁让自家小子只想学文呢。原先在一众青年中箭术最为出色的秦钟虽有些失落,但也没太在意,老子个人对攻照样牛逼! “德成,他们在闹什么?”李响也燃起了八卦的兴致,问刘德成。 刘德成仿佛又回到了上课被人欺负的时候,眼中蓄满了泪水,向老师告状。“夫子,他们几个不厚道。公中不是张榜,说是悬赏法子,能缓解直弓射击时腰部疼痛的法子嘛……” “我就一直回想联军攻寨时,在屋顶上射击的那种感觉。花了好些功夫,又加入了师傅交给我的好多东西,终于有了点想法,想着拿来给他们几个先看看。结果,结果,他们几个居然笑我!” 直弓讲究的是集中化、标准化射击,讲求的是速成化培养。但由于追求速成和高射速,对腰椎压力很大,李响很忧虑这个问题。 上次大战后,好多人由于射箭过度,有了腰痛的毛病。有几个原本箭术和其它方面都不错的青年,只能退出哥老营到公中或守寨兵任职,李响大呼心痛,那都是好苗子啊! 事实证明,凡是都有代价,直弓手若想继续追求速成和标准化射击,射箭动作需要大调整。 李响不是医学家,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好和工匠营的技术难题一样,张榜求解,开出了入股和现金等几样丰厚奖赏。 刘盛等人听到这里,进入过“化境”的刘德成说自己有法子,严肃起来。在场的工匠坊管事和几个老军也很感兴趣,要求刘德成演示一下。 眼看熊成武又要搞怪,李响一个眼神砸过去,熊成武只好老实了。李响更好奇了,有那么好笑么? 刘德成居然扭扭捏捏,看到断腿的远房爷爷拿拐杖作势要打,夫子又投来鼓励的目光,才拿起直弓走到瞄准线上。 刘德成平稳了一下情绪,然后张弓搭箭,随后的动作让李响也呆了一下。 只见刘德成这家伙深吸口气,拿起直弓,右脚向后挪动半步。 然后腰部开始下蹲,脚尖微踮,左臂上举,屁股撅起。 屁股撅起的同时上身前屈,带着护套的右手用三指勾住弓弦,随着“吱吱”的声音慢慢向后拉,左手碰到搭箭点时右手三指立即松开,射击完成。 丝毫没停,刘德成马上拿起地上插好的箭矢,又发了三箭,动作如行云流水…… 刘德成看着50米外人形靶上的箭矢,满意地呼出口气。然后看向身后,居然一片寂静,刘德成再度感觉不妙! 刚才吓唬自己的爷爷,拐杖掉在了地上。刘盛和杨营东两位叔伯定在原地,自己的师傅张清平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 “啊哈哈,受不了了!”粗豪的刘盛打破了平静,一众高层和老军哄然大笑。 李响实在憋不住,只好低着头,浑身抽搐。这尼玛,跟上厕所没带纸,只好跟旁边哥们儿借的动作简直一模一样! 寨兵高层和老军还好,毕竟自恃身份,不能放浪形骸太过。熊成武、杨建川、秦钟和丁史航这几个,本来正辛苦控制自己,现在开始满地打滚。 憋气的刘德成无语望天,开始怀疑整个世界。鼻头有些发酸、正怀疑人生的刘德成感觉有人搭自己的肩膀,扭头竟发现是夫子。 李响脸颊还有点红,接过刘德成手里这把50公斤级直弓,走上瞄准线。 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李响终于可以开这种弓了,不然顶不上一般的年轻人,那多尴尬。 三指拉弓,用右手拇指压住箭矢,然后学着德成的样子弯腰撅臀,李响完成了一次射击。现场众人…当然没人敢笑,他们惊奇地看到李响思考了一下,然后又拿起一支…… 十箭过去,李响汗如雨下。一边思考要领,一边慢慢调整自己的动作,渐渐有那么一点刘德成的韵律了。 刘盛忍不住,拿过一张直弓上前,紧接着其他人也都持弓站在瞄准线上射击。慢慢地,众人都发现了这套猥琐动作的妙处。 首先是大大减轻了对腰椎的压迫,动作到位的话几乎没有受迫感;用到了腰腹、双臂和双腿的力量,可以当成是利用全身力量射箭,容易达到更大拉力。 关键是这样的射箭动作简单易学,对直弓手的速成培养帮助很大,原本的六个月训练周期可以再度缩短。 当然,这种射箭法也不是没有缺点。主要是对体力的消耗大大增加,射到十箭左右,大部分人便需要休息一阵。 气喘吁吁的李响把直弓交给护兵,接过赵伯递来的毛巾,欣赏地看着刘德成。 刘盛和张清平、杨营东等人也模仿完毕,几人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李响示意张清平走进,“武人所说的化境,到底是什么?真不是你教给德成的?” 张清平很郁闷,自己偏袒徒弟也不会这么高调啊,再说要是自己想出来的办法,早就直接领奖赏去了,很多的好吧。 “禀小夫子,真不是在下教德成的。化境简单说,便是一种感觉,习武之人在生死之间,幸运的话会进入一种状态……” “天地无它,唯有敌我。化境中武者对武艺的理解和兵器的掌握,可在短时间内上一个台阶,可遇而不可求的。德成这小子,原本便有天分,在生死之间领悟些东西也是合理。”张清平脸上竟也有羡慕的神色,化境啊! 李响让其他人散去,只留下刘德成和张清平几个,“德成,大家只是调侃一下,没有恶意,不要放在心里。他们那些小子还要羡慕你呢,因为除了公中发布的奖赏之外,你还会成为哥老营第一个连长。” 刘德成呆了一下,直到几个伙伴纷纷恭喜,自己才反应过来,赶忙行了一个军礼,心中翻江倒海。 李响趁人比较齐全,询问关于直弓还有没有好的建议,但基本都是些细节改进,只有弓箭世家出身的张清平提了一个立竿见影的主意。 张清平的法子是,直弓射击前把弓的角度调整好,全程保持不变。这样就可以在不增加额外训练的前提下,显著缩小直弓箭矢的散布范围,提高精准度。 经过现场测试,张清平的法子效果很好。标准的直弓、标准的箭矢加上标准的动作,同样的角度射出的箭矢,最终分布在一条线附近。 看到那条线,刘德成的眼角跳了几下,就是那条线!直觉告诉他,自己在夫子和张清平等人的教导下思考的直弓战术,就要成型了! 后世被称为“直弓战术缔造者”的刘德成,即将捅破窗户纸。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63章 南阳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王珪带着宝贝孙女王婉儿一路游山玩水,拜访友人,一个月后才到达南阳府城。 府令听闻名满天下的王珪到了,忙不迭地带着通判等主要佐官,出城延请。 南阳和襄阳,地处南阳平原两端,和中间的邓州一起,控制整个南阳盆地。南阳城三面环山,因地处伏牛山以南、汉水以北而得名。 南阳西北通往关中,也可称为京兆府;西面通过十堰连接汉中和川蜀,紧挨勋阳山区;北面通往汴京和西京,也就是洛阳;向南控制通往荆湖的襄阳-宜城通道,进而屏蔽江汉平原;向东通过两条道路,辐射整个江淮平原。 所谓守长江必守淮北,守淮北必守徐州,守湖广必守襄阳,守襄阳必守南阳。南方割据政权若想和北方政权抗衡,则淮北和襄阳必不可失,徐州和南阳的地位大致如此。 有鉴于此,一代人杰的周太祖在徐州和南阳设府,并将这两府从淮北和襄阳地区分离,直接归汴京控制。 南阳战略位置重要,出产也十分丰富。 且不说川蜀的药材、荆州的渔获、陇西的牛马,南阳本身便是大周五大产粮区之一。又因为距离汴京较近,河流密布,水运发达,南阳提供了开封所需粮食的三成,造就了一大批粮商。 身处平原,土地肥沃;控制要道,商贸云集;河流密布,水运发达。受益于此,南阳府城虽不比汴京那似天上的风貌,但也繁华得紧。 南阳的士绅文化受到川蜀、荆湖、汴梁和关中的影响,又有些地方特色,显得十分别致,潇洒俊逸。南阳名士更是享誉千年,乱世之中,身影遍布各方势力,南阳士人在本朝的能量也很强大。 王珪也有几位友人在南阳,又不好拒绝李纲相公的这位门生,于是便接受了府令的邀请。之后的几天,王珪每日和当地的士绅名流集会,王婉儿则放飞了自己,带着一群大家闺秀横行市坊。 …… 古代的山寨不是说一群人,拿起几件武器上山,建个寨子便可以的。 首先附近要有水源,最好是不容易被外界断流的活水。 然后必须有道路通向最近的城,盐铁布匹粮食什么的,大都需要从外界输入。 地势也很重要,最好只有一两条路能够上山,也就是易守难攻。 种种限制导致了山寨的理想位置很少,即便是偌大的山林,适合建寨子的地点往往就那么几个。所以很多演义小说中,经常出现寨子互相攻伐的情况。那不是想抢劫钱粮,毕竟都很穷,更重要的是抢夺地利。 明月寨的总体条件只能算中等,西面、北面和东面都有通往寨子的河谷,南面更有好几条小道通往勋阳府,很容易受到围攻。 但明月寨的优势在于水源充足,周围有很多高山上渗透下来的小溪,而且不容易被发现,导致被断水或者投毒。 水源可以保证,加上地势较为平坦,于是开垦耕地、捕捞渔获便成为明月寨的重要收入来源。 李响深知粮食自足的重要性,因此接过权柄之后,马上降低了土地抽成。整修沟渠鼓励垦荒,还打算建立小水库。 总而言之,明月寨想要守住,必须寨民众多,而且要有强有力的寨兵。 刘成栋上山时,刚好满足这些条件。又不想和周围的几个寨子冲突,于是收编了附近零散分布、辛苦挣命又常受周围寨子欺压的一些山民,建立了明月寨。 接任寨主后,李响对武装力量进行了初步整合。 首先是建立相当于战兵的哥老营,青年营以后只负责训练新兵,也承担蒙学的体育课程。 然后是守寨兵,把老弱、老军和一些有伤在身的人加入进去,主要负责守寨和为哥老营提供合格寨兵,相当于守城的厢军或者府兵。 李响另外规定,所有适龄寨民,无论男女,除特殊职业外,都要定期接受青年营的军事训练。 此外,壮妇组成的明月营暂时被当成守寨兵使用,这些壮妇还承担起战场救护的重任。女子嘛,毕竟比男人心细。 李响本打算直接拿出后世的编制,免得将来还要改,麻烦。可老兵拒绝三棱铁刺的事情给李响带来教训,让他明白,后世有些东西,不是可以直接用的。 于是李响果断放弃一步到位的想法,广泛听取了刘盛等长期带兵将领的意见,对寨兵编制进行了调整。 五人一伍,有伍长。 十人一什,其中一个伍长为什长。 三个什一个牌,加上正副牌子头、旗号手和两个护兵,共35人。 三个牌一个连,加上正副连长、军法军政军需官和旗号手护兵,最多120人,相当于大周禁军的一个都。 三个连队为一个营,正副营长、正副军法官,正副军政官、正副军需官,加上旗号手护兵,再加上人数不定的参谋和一个什的宪兵队,定额400人。 其中护兵掌握基本的清创、消毒和包扎,在战场上以自保为主,不到情形危急不得上前。 明月寨的寨民伤亡惨重,人力尤其是男丁缺乏,护兵暂且由医护营的女子兼任,以后再培养男护兵。 旗号手方面,李响从兵书、现代知识和寨兵将领中汲取经验,反复修改之后和寨兵高层商量,最终定下了竹哨、铁号、牛角号和旗帜等战场通讯手段,简单易用。 军法官、军政官、军需官,目前由队头以上的军官兼任,李响将来会把这部分军官独立出来,加强对主官的控制,也分担主官的压力。 参谋人数不定,主要是协助制定作战计划,整理情报,掌握地图等。 宪兵负责保护主官安全,必要时充当宪兵队,只接受军法官的指挥。 明月寨的战兵目前只有一个营,更大的编制还没出现,正副营长由刘成栋和李响担任。 刘成栋果断放弃调兵、后勤和升赏等大部分权力,只负责带兵作战。所以李响便提前分权,免得将来出现兵为将有的局面,这可是关系到自己和素素的小命啊! 因为大部分原有的寨兵高层和刺头儿都被刘成栋带走,只剩比较老实的,所以李响才能够安心改制。 为了公平,更为了刺激底层寨兵的积极性,李响没有直接指定自己的学生当连长,而是需要功劳来获取。 刘德成已经依靠攻寨时的战功和改进直弓箭术的功劳成为连长,谁不想成为下一个呢? 趁热打铁,李响宣布了对三王寨和黑虎寨的报复计划,想要战功?那便去取!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64章 两寨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明月寨东边的清风寨,首领原是赵疤子,赵疤子杀出黄家别院不知所踪,剩下一座空寨子被刘成栋占据。 控制明月寨西面通道的三王寨,以及和明月寨北面山路连接的黑虎寨。这两家都参加了赵疤子的联军,参与攻击明月寨。 听说清风寨被刘成栋占据的消息后,三王寨的王家三兄弟和黑虎寨的葛姓父子心惊之下,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或多或少,都和刘成栋的寨兵发生过冲突,深知明月寨的战斗力。之前也是被明月寨的财富迷了眼睛,加上又有官军直接参战,觉得包赚不赔,所以才想浑水摸鱼。 谁能想到,刘一刀这厮翻了盘,他们毛没捞到一根不说,还损失惨重。于是提心吊胆的两家一边达成协议,共同进退,一边打着自己的小九九。 又过去了两周,本以为刘一刀伤亡惨重,想要和谈。但两家刚要放松警惕,就收到了明月寨出兵的消息。 该来的还是来了,两个寨子的当家尽管忐忑,但终于松了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你刘成栋是很凶,可老子也不是吃素的!老子凭借深沟高墙抵挡,就算打不过,大不了…直接跑路嘛,勋阳山区那么大! 然后又听说这次明月寨带兵的不是刘一刀,也不是刘元刘盛,更不是熊大春,居然是几个不满二十的小崽子。两家山寨的头头们愤怒了,打不过老的还打不过小的! 两家本来正做着跑路的准备,却因为这个消息斗志满满,开始清点兵器,修复寨墙。他们打算击退这些小崽子,然后再划个道谈判或者…接着跑路。 开玩笑,刘成栋明显是想拿自己给小崽子们练手,之后肯定会自己上场。 …… 两寨的当家人失算了。刘成栋自始至终就没过问这件事,其它老一辈的高层也一样。 在他们看来,李响去打这两个寨子,根本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攻不下才奇怪。 刘成栋、熊大春和刘元几人,已经把主要精力放到训练寨兵上。招安计划临近,寨兵这些年在山上积累的恶习需要清除,厢军中的规矩也要捡回来。 刘成栋等几个明月寨的老辈也漏算了,李响根本没打算自己去打这两个寨子,而是交给了守寨大战时最拼命、立功最多的熊成武和杨建川。 联军攻寨最激烈的时候,这两个年轻人带领不怕死的少年上前肉搏,硬是抗住了久经战阵的官军和悍匪的攻击,守到了刘成栋归来。 李响命令熊成武率领一百哥老营,攻击西面较大的三王寨,秦钟和丁史航跟着熊成武。 杨建川率领一百人,攻击北面地势险要的黑虎寨,刘德成随行。 刘德成作为第一个连长,将直弓独立连的120人一分为二,分别配给两路。 寨兵都很清楚谁的功劳更大,所以对李响的安排心服口服。 出发当日凌晨,李响、刘素素和各部门高层在西门摆酒,为熊成武和杨建川送行。 外披铁甲、里着皮甲的两人先是行擂胸礼,然后接过令旗。赶鸭子上架的少年军法官验过令旗和兵符,然后由军需官清点装备,最后军政官上交文书核对,确认一切没问题后出发…… 时近正午,熊成武按照学堂上的教导安排防守。水源上方需要设立警戒,营地一百多人围成圆形,树枝做成拒马控制出口,简易壕沟挖起来…… 埋锅造饭,火兵拿出定量的炒米和珍贵的肉干,分配下去。炒米内放好了食盐,干米、肉干、蔬菜干和食盐的比例是定死的,味道不怎么样,胜在方便。 大铁锅一个排一个,可以相互摞起来,节省空间。五个大铁锅也被拆开,开始烧水。 肉粥很快做好,士兵拿出身上的木碗,排队打饭。木碗跟武器一样,也是标准化生产。 火兵用大勺子填满一碗,压一下,然后用木板刮平。这就是一个士兵的一餐了,每个士兵的量一模一样,不够的可以申请,然后自己带给养。 明月寨的部队,规模还不大。公中预算很紧,寨兵的待遇只比大周厢军好上一些,但至少能吃饱,隔三岔五有些荤腥。 按照新规定,牌子头以上才算正式将领,将领要确认自己下面的士兵都吃上,才能用餐,这一规定一直流传了下去。 作为最高指挥官,熊成武最后一个盛饭。毕竟带着一百多人,熊也是有福利的…一小包咸肉,和一小包咸菜! 千万别小看咸菜,它和泡菜在放足食盐之后,是大周普通百姓求之不得的奢侈品。 能够补充食盐,本身又是蔬菜,又可以长期保存,所以很多中小地主家冬日会储备大量的咸菜。至于豪门巨富,偶尔尝鲜而已。 对于出汗巨多、急需盐分的士兵而言,咸菜更是宝贵。大周的军饷和军资之中,咸菜也是重要内容。 和平常一样,熊成武只留下一点腌萝卜,把其它的咸肉和咸菜分给几个牌子头和自己熟悉的士兵,这些人又分给自己的同袍…最后所有人都只吃到一口,但每个人都很满足。 多年以后,明月寨经济状况大幅好转,幸存下来的士兵回忆今天的这一幕,胸膛都是暖烘烘的。 和军官将领最后吃饭一样,把配给品分给下属,也成为了哥老营中低级军官的特有行为方式。 熊成武端着木碗,和秦钟、丁史航几个牌子头坐到一起。 吸溜了一大口肉粥,熊成武看向前方两里外如临大敌的三王寨,“壕沟、高墙、箭屋,还有模有样的,大家什么意见?” 李响改组寨兵后,其它可以靠后,但首先推行了战前会议和战后总结报告的制度。 “咔擦”,一个三十出头、被李响任命为牌子头的老兵,吃了一口熊成武递过去的腌萝卜,回味无穷的样子。然后说:“壕沟有咱们的工匠坊师傅对付,他们的寨墙也能爬上去,就是箭屋不好办呐。” 说完,这位牌子头把碗舔了一遍,用袖子擦了擦嘴巴。肉干、食盐、炒米和蔬菜干,对现在的明月寨而言价值不菲,没有几户人家能吃上。公中投入大价钱让寨兵吃好,可不敢浪费,不然会被人揍的。 秦钟说出自己的意见,“可惜寨子的桐油和藤球用完了,不然直接扔进去几个,直接解决。如今不妨把甲胄集中一下,大盾掩护,用刀梯登上寨墙,然后直接灌进去……” 熊成武几人听罢,连连点头,秦钟不愧是秦钟,计划就是周全。 丁史航看这几位达成一致,也没提出什么大的意见,只是在布阵上建议战前操练两次,免得到时慌乱。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65章 王三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熊成武奉命攻取三王寨,凌晨出发,上午赶到三王寨附近。中午埋锅造饭,熊成武和其它几个牌子头边吃边聊,定下了攻寨方案。 几人把碗舔干净,交给火兵收拾,然后留下两个新兵什看守营地。 熊成武按照合练的内容,摆开战阵。大盾手在前,长枪手居后。直弓手分列在两翼,另有大盾保护。为了减少伤亡,熊成武把皮甲和挂甲集中起来,武装了三十人的突击队。 伴随鼓号,熊成武指挥军阵逼近寨墙。 寨墙上,三王寨的三当家,兄弟三人中比较聪明的王三,看着整齐靠近的哥老军,咽下一口唾沫。 身边的喽啰手脚发抖,似已没了战心,王三连忙打气道:“兄弟们别慌,别看这些小崽子走得有模有样的,没准是银样镴枪头呢。” “杀退这些贼兵,寨中妇女随便玩,每人肉两斤。”听三弟这么一说,王大王二有样学样,开始给手下打气。 “吼吼吼…”喽啰们被刺激得兽性大发,王三见此,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此时他不禁有些后悔,真该坚持把后路铺好的啊。 一位28岁的大嗓门儿被熊成武派出来,在三个大盾手的保护下靠近寨墙,举起了纸皮喇叭,“三王寨的喽啰们,我们将军仁慈,打算给你们一个投降的机会。熊将军问王三当家,你打得过吗?” 王三拒绝投降后,按照计划,这个大高个、大嗓门儿该退回本阵。但他灵机一动,开始给自己加戏! 大嗓门儿大吼:“三王寨的兄弟们,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看看老子的装备,看看我们穿得什么,再看看你们自己,你们赢不了的!想想你们的老婆孩子,你们要是死了,自己的老婆女儿就要被那个谁那啥了,多冤呐!” 熊成武本想把这擅自“加戏”的活宝拉回来,但看到三王寨众人的表情,暂时按下了。熊成武后面的士兵怔了一下,轰然大笑。 大嗓门儿见效果不错,继续道:“既然赢不了,为啥还要给这三个货卖命,赶紧投降吧……” 王三脸色铁青,观察到身边衣衫褴褛、拿着刀叉木棍的寨兵开始互相怀疑,有几人明显意动,命令箭楼放箭。 老兵出身的三个大盾手,保护大嗓门儿退回熊成武身边,用凶狠的目光看着这厮。如果不是身处战阵,估计大嗓门儿早就被打了。 三个竹木大盾被射成了刺猬,有一个大盾手腿上中了一箭,也难怪他们对这“擅自加戏”的家伙看不顺眼。 熊成武安抚了三个大盾手,然后看向大嗓门,“不错,有眼力见,有胆识,老熊定会在报告中详说此事。” 大嗓门儿大喜,行了军礼,然后双腿一颤一颤地退回本阵。吓死爹了,以后不能这么干呐,家里还有妻儿呢,大嗓门儿心里想。 “全军进攻!”既然谈不拢,那便不可磨叽,熊成武命令进攻。 刘德成派自己的副职,带着一半直弓手跟随熊成武,配合作战。这位副官按着刘德成的战法,命令左右的牌子头瞄准寨墙,开始交叉射击,这样可以增大命中概率。 出产好几批后,直弓威力再次提高,寿命也有提高。经过刘德成的训练,好多直弓手已经可以拉开50公斤的弓。刘德成改进的直弓射击姿势,秘诀是“拉屎没带纸,只好借旁人”,更加猥琐。 一捆30支的箭矢插到右前的地上,麻绳解开收起,调试几下弓弦,下蹲几次做好准备。刘德成的副官下达了射击命令,刀枪方阵左右,共六十名直弓手瞄准自己的目标。 直弓在左手的角度保持不变,右手拿起一支箭矢,由箭杆底部的小突起辨认尾羽方向。箭矢尾端用大拇指固定在弓弦上的红点,前端放在突出的骨质搭箭台上,防止箭矢侧滑。 下蹲…屁股撅起…松开右手,60支箭矢整齐地射到了寨墙附近。大部分落空,射到了木墙上或者寨门里面,但也有20支左右射到了寨墙上。 几声惨叫传来,三王寨七人被射伤。其中有一人胸膛中箭,另外一人面颊中箭,两人倒地扑腾不止,被王三指挥几个亲信甲兵杀死。 王三感觉直弓也就这样,动作貌似比大哥说的更猥琐,但没有大哥二哥说的那么恐怖啊?十秒钟之后,他就在惊恐中改变了想法。 直弓不要求精确瞄准,只需要调整弓身角度,然后用标准的动作将标准的箭矢射出而已。但恐怖的是,直弓手射速非常快,并且箭矢的散布点比较稳定,更何况每个人还会微调直弓的角度…… 十轮过后,三王寨寨墙成为一片鬼蜮,胳膊、大腿、下身、胸膛、眼眶、脖子…三王寨的青壮无处不中箭,死法多种多样。 明月寨的直弓手已经放下弓,开始抖动右臂和双腿,微蹲,休息。虽然直弓手可以速成,并且也解决了损伤身体的毛病,但对体力的消耗也大大增加了。 按照平时的训练,不少直弓手抖动身体的同时,开始捏上臂,抖腿扭腰也是必须的。不足两分钟,600支箭矢,百多伤亡,代价只是这些人的大汗淋漓而已。 可怕的射击刚停,三王寨墙上的喽啰呆滞了一下。突然听见有人“咕咚”,咽了一口唾沫。似有默契地,几十人四处狂奔,寨墙上一片大乱。 眼见这一幕,熊成武双目发亮,戴上了山寨为数不多的铁盔,带领三十名甲兵冲锋。 工匠营有随军的师傅,在大盾的保护下把简易的立体支架扔到壕沟底部,怎么都会有一面朝上。然后把木板有突出部位的一面朝下,和支架尖端结合,壕沟便不是障碍了。 箭屋里的弓箭手没有出现伤亡,因此三王寨的精锐射手开始放箭。但熊成武等人本就重甲,更有大盾手随行保护,于是继续前进,只有三个大盾手被射中腿脚和头部倒地。 到了寨墙边,刀梯竖起,上方的倒钩随着下方甲兵的狠压勾住木墙。刀梯用来搭墙的铁质大钩子是提前造好的,上面布满倒钩,临战只需连接木制部分即可使用。 杀红眼的熊成武推开身边甲兵,咬着单刀往上爬。五个刀梯分布在不足十米的地方,几十个甲兵争先恐后地攀登。 王三吓尿了,没想到对方的准备居然这么充足,直接越过了壕沟。还有,这梯子的上半部分居然是铁的,还有倒钩,你们是禁军吗兄台?! 看着伤亡惨重、混乱不堪的一群喽罗,他微叹口气,通知大哥二哥先跑路。王大王二不傻,也知道以自己兄弟的本事跑路不难,提醒小心后便撤了。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66章 发狂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熊成武上了寨墙,砍杀了几个凶悍的寨兵后,剩下的二百来人都投降了。三王寨中却是一片大乱,一些寨兵趁火打劫,四处火光冲天,夹杂着妇女的惨叫…… 熊成武的战火被挑起,还没来得及熄灭,又被这样的场景勾动肝火,于是开始发狂。 熊成武旁边的甲兵急忙后退,惊恐中远离这厮,要是被自己人干掉,那就丢大人了!瞪着发红的眼睛,熊成武开始砍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每一个人。无论对方是敌是友,是否持有武器。 有一个机灵的甲兵让其他人稳住,他马上跑去通知正向这里赶来的秦钟和丁史航。秦钟两人闻言大惊,这厮又发狂了?! 把进军寨子、搜索残敌、弹压灭火的任务交给其它几个牌子头和什长,丁史航二人连忙进寨安抚寨民,制止熊成武。 王三终于还是没跑成,看到熊成武开始屠杀寨中的老弱妇孺,本已认输的他过不了良心那关。果断拉动机关,密道被摧毁,王三带领同样选择留下的可战之兵,上前阻止熊成武。 熊成武双目通红,双手握住狼牙棒一阵乱打。王三等几十寨兵,和被熊成武激怒的寨民青壮,共计百十人攻击熊成武这几十人。 明月寨的士兵也不断向这边靠拢。熊成武一方人数少战力强,王三一方人数多战力弱,一时间竟陷入僵持。 秦钟和丁史航等人赶到现场时,熊成武这厮体力几乎耗尽,兀自挥舞不休。秦钟上前突然大叫老熊,然后趁其不备打在了脖子上,终于让他安静下来。 王三看着明月寨的部队排着5*4的小方阵,开向寨子四周维护秩序,开始保护老弱妇孺。苦笑一声,明智地放下武器。 三王寨的其它寨兵和青壮,眼见熊成武这恶魔倒下,明月寨的其它头头儿又在镇压趁火打劫的那帮人,又看到秦钟二人不杀俘虏,于是“再次”投降。 至此,三王寨战斗结束。明月寨大获全胜,死亡8人,多为感染不治。伤26人,主要是熊成武的杀戮激起了强烈反抗,双方再次拼杀一场所致。 本来人家都已经投降了,明月寨的士兵放松了警惕,结果熊成武让人家不得不拼命,可不就伤亡惨重么。 日头偏西,秦钟和丁史航等人清点物资、安排防守之后,根据夫子的嘱咐和新制定的军律,让没见过血的士兵收拾战场。 新兵负责收拢残肢断臂,搬运伤员,这是明确的军令。看着遍地的血液和人体器官,这些新兵少有不呕吐的,甚至有人一度精神恍惚。 秦钟二人看到这里,不禁对李响佩服万分。小夫子不愧是小夫子,居然早早料到这种情况,所以再三强调把一切见血的工作留给新兵。 三王寨的寨民已经按户隔离,想逃跑的人也要考虑自己的家人。所以留下一部分士兵防守后,其他人就可以放心休息。 秦钟和丁史航没有休息,他们在战报中写下详细的战斗过程,也没敢隐瞒熊成武的屠戮。经军政官和军法官用印后,连夜送往明月寨。这两人又写了一封信,送往东北边的黑虎寨,顺利的话,杨建川应该已经进入黑虎寨。 秦钟和丁史航等人很担心熊成武这厮,本来几乎没啥伤亡的战斗,却因为成武的发狂打成这个样子,还不知小夫子会如何惩罚。更别说枉死了那么多的寨民,公中可是有制度的呀! 三王寨的战例很有启发性,后人从这里看到了知否为何而战的区别。 潘泽和赵疤子的联军攻打明月寨,当时明月寨的可战之人不足两百,却硬是顶住了一千优势联军的攻击,最终等到回援。 三王寨有两百多人,把守坚固的寨墙,抵抗熊成武的百多士兵。明明还有箭屋中的弓箭手,可战之兵也还有百余人,居然便草草投降了。 有位军事家看到这里便说,明月寨民人人为自己而战,知为何而战,故以寡敌众;三王寨民不知为何而战,故未战而降。 刘德成带着60直弓手配合杨建川,负责拿下黑虎寨。黑虎寨,形如其名,山头形似一只老虎,比三王寨更加易守难攻。 熊成武吃午饭时,杨建川也在吃午饭;熊成武开始攻寨时,杨建川却在试探性攻击。 和熊成武的父亲是山寨二把手不同,杨建川的父亲杨营东向来不受重视。也就前不久跟随李响之后,生性木讷的杨营东才有了起色,因为李响最欣赏这种办事认真的人才。 杨建川心里明白,这次的行动其实是李小夫子的一次考验。所以战功不重要,杀人不重要,甚至攻寨本身也不重要。把自己的本事体现出来,用最小的代价把事情办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杨建川一边让人劝降,一边让几个老兵带着新兵查看地势,同时让几个随军的工匠营学徒寻找黑虎寨的破绽…… 小半个时辰后,刘德成和杨建川凑到一起。 “奶奶的,这黑虎寨还真是陡峭,不好攻诶。”一位老军出身的牌子头说道,有点发愁。 杨建川正想法子怎么减少伤亡,看到刘德成正在盘算什么,于是问道:“德成,怎么样。这么陡峭的山势,能保证射箭掩护吗?” 刘德成闻言抬起头来,羞惭道:“直弓射出去,落下都是一条线,这样才能保证威力。但是山势这么陡,射箭的地方不好找,可能只能发一轮箭,然后就得肉搏了。” 杨建川有些发愁,弓箭压制不了对方的话,石头和大木很可能给自己这一方带来巨大伤亡。挠了挠头,杨建川有点不甘心道:“能不能别把地方定死,直弓手跟着部队走,随时掩护?” “不行的,射击距离是定死的,得先选好…”正说着,刘德成忽地停下,眼中闪烁着狂热。“建川,你等我一会,我试一下!” 刘德成带着一半的直弓手,狂奔向一处低地,杨建川和那位老兵牌子头面面相觑。 谁说直弓手的阵地就得定死的?!之前是因为要保证精确度和速成,所以训练时直弓抬起的角度是一定的,命中的那一条线也是确定的,所以才要先选好阵地才能射击。刘德成越想越兴奋,握弓的手越来越紧。 可是直弓手经过几个月的训练之后,完全可以调节角度,大概命中某条线的呀!这样的话,因为有远近不同的几个距离可以选择,命中的“那条线”就不再是死的,而是活的! 黑虎寨的葛姓父子站在箭屋里,看到刘德成带领一半直弓手离开,还以为这几个小年轻带领的军队内讧了。但一想又觉得不是,难道是想引我开寨门攻击,然后杀个回马枪? 葛姓父子一般样貌,十分粗豪。胳膊高高隆起的儿子道:“爹,您看这群小子,真能攻得上来?咱们留下的密道,还要不要派人守着?” “密道当然得留着,这些小子不简单,你是没去明月寨。那个杨建川,和另一个小莽汉,愣是带着几十个半大少年,顶住了几百联军三炷香时间。”葛大当家皱起眉头,总觉得那队人马的离开不是什么好事。 杨建川感觉到空气开始转冷,和三个牌子头决定,不等刘德成了。但刚列好阵,就发现刘德成带队跑了回来,带起一路冰雪的泥泞。 “咳咳,不好意思,回来晚了。”刘德成对几位牌子头和主官杨建川道歉,然后把之前带出去的三十个直弓手分成三队,做好仰攻寨墙的准备。 刘德成一脸兴奋,那三十个直弓手也涨红了脸,杨建川看得莫名其妙。算了,德成回来了,那攻寨甲兵的安全多少更有保障。 “吱吱吱~~~”清脆又有穿透力的竹哨声响起,杨建川摆开阵势进攻。 和熊成武的选择一样,杨建川也集合盔甲,装备了20名重甲兵。大盾手在两翼保护,长枪手紧跟在后面,迈着整齐的步伐朝寨墙袭来。 葛姓父子待杨建川一方进入百米之后,投下大石、大木和弓箭,顿时惨嚎声连连。 明月寨的部队,因为大盾手比较多,黑虎寨的弓力又较弱,因此只有几人被射伤。但是巨木和大石就不一样了,很难挡住。杨建川一方十几人被重伤,其中包括三个重甲兵。 杨建川听到受伤士兵的呼喊声,不为所动,命令继续攻击。明月寨的士兵快速逼近寨门,寨墙上,葛姓父子动摇了。 直弓手居然躲在阵列背后,也不放箭?杨建川有点不满,正要通知刘德成箭矢掩护。效果怎么样先不提,自己一方的箭矢从头顶往对面“嗖嗖”地发,心里放心不少啊! 就在此时,刘德成手下的三队直弓手先后发箭了,只听刘德成高喊:“记得,高中低三个角度,对应着三条线,什长负责把控距离。直弓手,让黑虎寨的喽啰们看看什么叫强军!” 这就是刘德成的解决方案,三角度射击。 刘德成带着最出色的三十个直弓手,在平地展开试验。发现三个角度是最合适的情况,高中低三个角度,分别对应60米、80米和100米三条线。 利用角度射击,直弓手得以摆脱死板的阵地射击,同时保持集体射击速成的优势。当然,精准度不免受到影响。 “80米,五发,射!”刘德成下令。随即他亲自指挥一个什的直弓手向前射击,寨墙上,黑虎寨一方倒下七人。 “60米,十发,射!”靠近后,刘德成再次下令射击。这次倒下20多人,足以动摇黑虎寨本就摇摇欲坠的军心。 葛姓父子本来对明月寨的直弓手不以为意,这么陡峭,仰射的箭矢威力下降很快,更别提精准度了。可是刘德成根据李响的教导,把山坡的角度考虑了进去,又在大盾手和重甲兵的保护下靠近寨墙,突击训练之后,愣是实现了集中射击!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67章 处置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杨建川指挥的部队在山下损失了十几人,靠近陡峭的寨墙之后却没几个伤亡,因为黑虎寨和三王寨一样,崩溃了。 寨墙上的寨兵四散奔逃,黑虎寨的葛姓父子阻拦不住,平时重金养的贴身披甲打手也有趁乱逃跑的。危机来临,这些不得已落草的寨民和穷凶极恶的头目们开始各扫门前雪。即便知道团结起来保存自己和家人的机会更大,也没有一致对外的想法。 眼见机会来临,明月寨士兵有铠甲在身的,和重甲兵一起攀上寨墙厮杀。长枪手和大盾手掩护,工匠营的几个师傅对付壕沟…… 相比较三王寨的虎头蛇尾,杨建川攻取黑虎寨的战斗堪称完美。最得意的是刘德成,他终于跨过了“那条线”,形成了初步的直弓战术和理论,虽然还很不成熟。 杨建川进入黑虎寨的木门,往山脚下一看,打了个冷战。这要是自己来防守,就算是有西军来攻也得死伤几百人。 黑虎寨的葛姓父子没能跑掉,因为他们的手下叛变了。一位经常受到葛姓父子欺压的小头目,和另外几个对这对父子不忿的人联手,直接把葛姓父子抓了起来。 葛姓父子多年积累的金银细软被瓜分一空,这还不算,不放心的几位背叛者直接把葛姓父子杀掉,斩草除根。至于那几位头目,则在杀光葛姓父子全家后,从黑虎寨的密道逃脱。 杨建川进入黑虎寨,宣布烧杀者斩,然后组织黑虎寨的“顺民”救火。正忙得不可开交,被秦钟派过来通气的大嗓门儿到了,气喘吁吁地把一封密信交给杨建川。 “砰!”地一声,杨建川敲到了木桩上,吓了干活的黑虎寨寨民一跳。“这个成武,什么时候不好,这时候发狂!这是要坏小夫子的大事的,以后哪家寨子还敢轻易投降?!” 黑虎寨的火光渐渐熄灭,杨建川终于在入夜前,和刘德成一起,把俘获的物资人员清点完毕。然后让跟来的医护营小队医治伤员,又安排了明暗哨和巡查队,这才放下了心,开始给小夫子写战报。 当晚,刘德成巡查完黑虎寨。确保休息的士兵都睡下,黑虎寨的寨民也安分后,刘德成找到杨建川。“建川,老子来了,找俺啥事?”刘德成问道。 杨建川正咬着笔杆儿思考,闻言头也不抬道:“主要是战报需要你这军法官的签字,然后军需官老刘也要签,得连夜送回明月寨。对了,成武那厮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哎,这厮…对了,秦钟说一起向小夫子求请,咱俩咋办?” “还能怎么办,凉拌!这两个家伙,直接把咱俩的名字加上去了,怕咱不答应咋地…不过这事做得不智啊,小夫子肯定会保成武的,不用太担心。相反咱们这几个带兵的小年轻如此做派,寨子里的人肯定以为咱们逼宫呢,这下又把难题扔给小夫子了……” 听杨建川这么一分析,刘德成很快明白过来,于是也苦笑连连。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啊,得考虑好多其它东西。 黑虎寨战斗结束,此役明月寨轻伤11人,重伤5人,阵亡3人。黑虎寨一方轻伤一百多人,重伤三十多人,阵亡14人。 杨建川的安排可谓非常合理,刘德成更是迈出了“重要一步”,开始形成自己的直弓战法,直弓手终于摆脱了“半残”的形象。之所以会有二十人左右的伤亡,主要是黑虎寨山势太过陡峭,投下的大石和大木威力巨大所致。 收获方面,杨建川拿到了葛姓父子的人头,算是为明月寨受侮辱的妇女报了仇。另外获得了百多贯的铜钱,几十只羊,还有将近两百的寨民,虽然其中大多是老弱妇孺。此外,从长远来看,最大的收获还在于刘德成的战法。 刘德成因为本身有天分,又受到神箭手张清平和穿越客李响的栽培,外加机缘巧合,终于探索出自己的一套直弓战法。直弓从此摆脱了阵地射靶的尴尬定位,三个角度瞄准三条线的方法很快得到推广。 新式的直弓战法不仅能够守城,还能够用于阵地战,也可以以小队为单位,配合战兵野战!李响和张清平等高层观摩之后,大为震惊,把这种战法称为“德成射击法”,或称“标准线射击法”,成为寨兵的标准战法之一。 “标准线射击法”成为刘德成此生第二大的骄傲,他最骄傲的事情当然是跟随李响,“德成”也是哥老军赖以成名的核心步战术之一。当然了,火器成熟之后,直弓便只能打下手。 …… 李响在深夜收到了三王寨方面的加急战报,本来还在为熊成武和秦钟等人担心,却没想到这些小子初出茅庐便稳扎稳打。战阵、军需和营地都是井井有条不说,伤亡也控制得很少。然后就看到了熊成武发狂的细节,随后杨营东的亲兵便紧急召集各位高层开会。 “熊成武这孩子,怎么会突然发狂呢,在寨子中从没见到啊?”曽木匠看过战报,然后还给了李梦空。 李梦空接到信后也感觉十分棘手,该怎么处罚呢,公中的规矩管不到寨兵,何况熊成武的父亲熊大春曾经是明月寨的二把手。于是公中代表各部门的几位管事都看向刘盛,都指着这位明月寨的老一辈人员发话。 刘盛明白小夫子和各位管事的意思,自己是明月寨老一辈掌权者留在寨子的发声筒,自己的意见便代表着正留驻清风寨的刘成栋、熊大春和刘元等人的意思。熊大春的儿子做错事,导致寨兵有了不该有的伤亡,稍微处理不好,要么伤了寨民的心,要么就会导致老一辈的不满,棘手啊…… 神经较为粗大的刘盛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苦笑的看着李响。“寨主,按规矩所有的寨兵都归寨主和公中管辖,还是你拿个主意吧。” 看着这帮老滑头,李响有点头大,可着最后还是得自己背黑锅。也罢,谁让自己是寨主,又把兵权搂得这么紧呢。刘素素为各位老滑头的推脱感到十分不满,正要开口说话,被李响用眼神制止。 李响一手捏着眉头给自己放松,另一手的指甲在扶手上铛铛敲着。“此次伤亡的寨兵抚恤加倍,另外公中配给上好的棺材,别舍不得用木料,然后送入英烈祠公墓。”李梦空和曽木匠等有关人员听到这里,连忙用笔记下。 接下来就是对熊成武的处罚,刘素素和刘盛等人坐直了身体,就连医卫处的张老头都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三王寨本已投降,却由于熊成武的无辜杀戮奋起反抗,导致更多寨兵阵亡,因此撤销熊大春的一切军中职务,编入亲卫队当一小兵。” 众人若有所思,表面上看熊成武的惩罚非常严重,又加倍了抚恤,寨民那里应该能够接受。刘盛则想到李响的亲卫队本就是提拔人才的夹袋,熊成武看着被一撸到底,实际上随时可以起复,也就放下了心,这样的结果对只重实利的老一辈来说已是足够。 李响当然不清楚刘盛的想法,正侃侃而谈,要求工坊处和医卫处的负责人做好伤亡寨兵的抚恤和医治工作。刘素素眼都不眨得看着李响,眼睛弯成了月牙,自己的未来丈夫就是有本事。 议事厅的众人散去,只有刘盛、李梦空、张清平和杨营东几个留了下来。李响本来对刘成栋每次议事完都要留几位心腹密议的做法颇有微词,而今自己掌权却也是这样,还真是…… 这次密议是刘盛要求的,李梦空作为公中办事处的代表被留了下来。“咳咳,熊成武这孩子是我和我兄长看着长大的,从战报上看,这次的发狂应是老熊家的顽症犯了。”听刘盛这么一说,包括李响在内的几位恍然大悟。 李梦空十分惊奇,问道:“那熊当家和熊成文小子怎么没事?” 刘盛苦笑了一下,神色有些落寞。“刘家和熊家在刘家庄生活了几百年,相互知根知底。要说老熊家这病还怪异,有时发有时不发,家里是有人发有人不发。老熊的父亲便是时常发病,老熊却从无发病。成武这是第一次发病,希望成文没事吧。” 听到这里李响心中一动,难道是隔代遗传?但他也没问太多,只是让李梦空通知那位时常见不到人影的柳大夫,有时间给熊成武好好瞧瞧。 调戏了素素几下,李响顶着黑眼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脱衣睡下。明月寨的制度已经很先进了,然而寨兵公中一把抓的自己还是累成狗,更别说工坊、蒙学和夜校也耗费大量精力,还要一只眼盯着几个实验室。 李响不想被活活累死,所以想尽快找几个幕僚似的人物镇场子,顺便把繁琐的事务交出去,好让自己解脱。等自己那位便宜丈人招安,自己还要去汴京城潇潇洒洒呢。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68章 请人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熊大春看过了信,慢慢地放到桌上。“大哥,你选了个好小子当女婿啊,讲究。我本以为自家的顽症已经过去,没想到成武这孩子又犯了。” 正是午饭时间,熊大春和刘元一边扒拉着米饭,一边“安慰”满心苦涩的熊大春。刘元道:“不用担心,没准李响那小子就能治好呢。再说你家这顽症只要不受刺激也没啥影响,你就知足吧。” 刘成栋毫不客气地接过了熊大春的恭维,然后也安慰道:“咱刘家和老熊家这么多年一起挤在一个村里,谁不知道谁。你家这小毛病真不叫事儿,再说既然成武犯病,那成文那小子就没事了,依我看还是成文那孩子有出息。”自从卸任寨主、摆脱各种琐碎事件之后,刘成栋的心态年轻了不少。 看着熊大春这位老兄弟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刘成栋和刘元连忙赔罪,然后接着吃饭。刘成栋边吃边夸自己女婿有良心,有好东西先紧着清风寨这边,像这炒菜很香的采油。刘元连连点头,心里乐开了花,那个榨油的小作坊自己可是有分子的。 熊大春看到李响把成武惹出的麻烦收拾得这么干净,寨民也都心服口服,终于压下了动不动涌起的小心思,把心中的杂草拔个干净。自己两个儿子都是李响的学生,怎么着也吃不了亏,成武这孩子在李响身边说不定更安稳点。 当天夜里,刘元和熊大春带着几十个可靠的老兄弟出了清风寨东门,不知所踪…… 早春的林子很是幽静,枝芽新吐带来了勃勃生机,鸟雀鸣叫和溪水潺潺交织在一起。和煦的春风拂过鲜嫩的树梢,骄人的日光驱散了冬日残留的最后一丝寒气。 山脚下,官道上,十几个仆从保护着三辆马车,在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和哼噗哼噗的马鼻声中缓缓过来。 王珪坐在马车里,手握一位南阳友人的著述看得入神,身旁的王婉儿左看看右看看。荆湖出身、很少出门的王婉儿对南阳的独特山水很是好奇,和丫鬟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 “都记住了,千万不要伤人,不然老子对他不客气!”刘元在树林里看着王珪的马车越来越近,低声提醒手下几个小队长。熊大春在另一侧,也在吩咐着手下的糙汉。 王珪正看着抚须赞叹不已,就感到马车震了一下,然后外面喊杀声不断。把王婉儿两个藏到后面,王珪掀开布帘,眉头挑了起来。 三辆马车同时陷到坑里不得动弹,十几个仆从已经被制住,其中一个胳膊上挨了一刀,其他人都好好的。负责护卫自己的家生子被一位络腮汉子夹到腋下,呜呜不止,旁边还有一个相貌堂堂的彪形大汉,看其它贼匪的目光便知这两位是头领了。 络腮汉子是熊大春,彪形大汉便是刘元了,两人正商量该怎么开口请王珪下车,怕失了礼数。现在这位老夫子自己下车,自然再好不过。 虽然有点不忿,但刘元想到刘成栋的再三嘱托,只好上前恭敬行礼。“在下刘元,敢问老先生可是名闻天下的大儒,青石先生?” 王珪有些惊讶,这种雅俗共赏的打招呼是什么情况?礼数不周全说明没怎么进过学,神色恭敬说明自己目前没什么危险,故意在这里等着自己说明有人给他们送消息。心思电转,王珪决定先不动声色,说话也比较客气。 “老夫便是王珪,这位壮士意欲何为?”说完抚须不语,直勾勾看着刘元。 刘元不明白为何对方明明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自己却有点心虚,只好硬着头皮上前。王珪正要躲避,却发现刘元居然低头送过来一封信。皱眉接过,嘴角渐渐翘了起来。 王珪辨认过李纲的笔迹和印信过后,长叹了一声,敌意也消散了不少。“既有李兄的嘱托,那便随你去一趟吧。” 刘元大喜,熊大春心里也松了一口气。要是这位大儒不肯帮忙,他们这次行动也就抓瞎了,给刘成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为难这么一位大儒啊。熊大春立马把准备好的滑杆儿递了上来,王珪看着这一幕有点苦笑不得,这个李纲老头还真是滴水不漏啊。 王婉儿听自己的爷爷说要到一家山寨做客,急得眼角发红,还以为王珪被绑票了。王珪摸了摸孙女的头,“没事的,还记得之前给你讲过的那个刘成栋吧,便是他想招安,所以请爷爷我过去。你且回南阳府城你伯伯家里待几天,等爷爷把事情料理完便去找你。” 王珪给自己家里和南阳府令写了几封信,仔细想了想,又给勋阳府令写了一封。然后让自己的仆从护送着王婉儿往南阳行去,随即坐上滑杆穿山越岭往清风寨行来。 刘成栋在清风寨接到消息,兴奋之下吩咐打扫山寨,命令手下的寨兵换上新衣服,好好洗个澡。还不忘通知李响和刘素素到清风寨来,明月寨的高层有空的也都过来,不可失了礼数。 晚上的山林很湿冷,刘元给王珪的帐篷里送来仅有的木炭炉,把封门调到适中便准备告辞。谁知王珪居然让他留下来,好提前了解一下明月寨的情形。 尽管听李纲说过大概,但听到刘成栋等人被蔡家搞得家破人亡不得不上山时,王珪还是以拳擂地。听熊大春分辨说刘成栋在明月寨严格约束寨民,几乎不伤人性命时,王珪满意地点点头。又听到黄家勾结赵疤子进攻明月寨导致伤亡惨重,王珪也暗暗叹口气。 气氛越来越融洽,王珪不嫌弃刘元和熊大春两个糙汉子的行为得到了这些“好汉”的一致尊敬。在熊大春有技巧的分辨下,一个矢志报国、征战无数却被奸臣逼得落草,但日日盼望朝廷招安好继续为大周流血的英勇形象在王珪心中建立起来。但随着细节的一步步展开,一个名字渐渐引起了王珪的注意。 王珪拿起了身旁崭新的睡袋,这种睡袋也不知加了什么东西,虽然有点骚气但是很暖和。只要钻进去一拉绳子便可把自己紧紧裹住,包头的枕头几乎可以把整张脸遮住,非常好用。 “你是说这个叫李响的小子不仅一身稀奇古怪的学问,还在匠术上独有所成。防寒服,铁炉,还有你们手上奇怪的弓箭都是他的手笔?”王珪看着刘元,一脸不可思议。 王珪对明月寨有了深深的好奇,懂得自己更生已是不易,居然还有一个稀奇古怪的小子。以他的眼力,自然可以看出阿拉伯数字和拼音识字的价值。而明月寨建立的各种部门在王珪看来就有些儿戏了,不过是乡民凑合着过活而已,没什么稀奇的。 李响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一位大儒的兴趣,他正拿着刘成栋的信件发愁呢。居然有一位真正的士大夫要来清风寨和明月寨?李响的冷汗流了下来,看来要仔细应付啊,不然自己搞出的这些东西很可能被视为有异心,很可能被烧死啊! 李梦空不知李响的忧愁,正兴奋得发抖,桃李遍天下、力压大理文宗的青石先生王珪,居然要来明月寨?!原来老寨主说的招安门路便是这位前辈?那肯定是没问题了,李梦空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然后通知几位老童生去了。今晚要好好沐浴一下,新的儒服可以穿出来了,礼节也要好好回忆一下。 李响捏着眉头,连素素进门也没发现。是福不是祸,自己除了来历有些问题,其它的总是功大于过吧。大周的士大夫到底是什么样呢,比原来时空的大学教授还厉害么?话说回来,貌似自己确实没有见过大学教授诶。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69章 招安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清风寨,东门,山脚下。刘成栋、刘成梁等老一辈,以及李响等新一辈的高层齐齐到场,欢迎王珪的到来。 刘成栋昨晚兴奋了一宿,赶着不愿洗澡的老兄弟们收拾头脸,清风寨被全体动员打扫山路。本打算招安时才穿的军服也早早地披在了寨兵身上,李梦空等知识分子更是连夜讨论礼节的事情。李响在这些事上插不上手,也就是和刘素素一起帮着刘成栋收拾卫生。 刘元派来一个小兵,报说还有一柱香便到,于是众人纷纷整理衣袍。李响收拾了一下衣服,心里咋舌不已,看来大周的士大夫地位很高啊,看刘成栋兴奋得脸都红了,绝不仅仅是招安顺利的原因。 李响招李梦空到近前,低声道:“这位青石先生很厉害么,大统制为何这般郑重?” 李梦空一捋胡须,“那是当然,青石先生可是一代文宗。本就名门出身,更兼学究天人。国子监和四大书院待青石先生为上宾,陛下也对青石先生尊崇有加。一本《青石文集》自成一派,二十年前更是与大理的陆一鸣辩经三天……” 李响冷汗都出来了,原来还以为只是大学教授,现在看来这王珪简直就是一代宗师啊!该怎么隐藏自己呢,还是要低调一点,不行就躲着点,千万别引起这位大儒的怀疑。 且不管李响同志的小心思,王珪一行已经到了山脚。刘元和熊大春两位壮汉开路,王珪边走边看这座山寨。阅人无数的王珪一向认为,从一个人的周边环境就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王珪越看越满意,山间的土路应是昨晚打扫过的,看上去倒有几份雅趣;寨墙高一丈五,上有箭楼和望楼,布置得倒也合理;远远地,还可看见几个哨卡,控制几条山道,可知刘成栋的军阵功底。于是心中越发笃定,要为国朝招安此良将。 眨眼间,王珪便到了众人面前。刘成栋带头行礼,寨兵排成五排的阵列,穿着统一的军袍拜见王珪。李梦空激动地抽搐不止,看得李响很是腻歪。你可是吃的明月寨的饭,这么上赶着干嘛? 刘成栋单膝跪下,虎目含泪,有些哽咽。“罪将刘成栋,辜负了国朝和先人,居然做起无本买卖。还请先生看在我明月寨千多条性命的份上,招安我等,罪将结草衔环,感激不尽!”还没说完,周围的妇孺中便响起一阵哭声,许多寨兵双眼发红。 王珪叹了口气,扶起刘成栋,在刘成栋和李梦空等人的陪伴下走进寨门。周围响起一片欢呼声,李响问刘素素为何如此,还没答应呢,高兴啥?素素扔了个大白眼过来,然后跟李响好好地讲了讲招安的“规矩”。 据刘素素说,绿林响马算是历代王朝的痼疾。不管是盛世还是乱世,也不管皇帝是否昏庸,响马山贼总少不了。既然无法根除,朝廷自然便想到了招安,但招安也不是谁都可以,招安之后的待遇也有好有坏。 所谓“杀人放火受招安”,其实这句话很有争议。如果一个贼头真的无所顾忌,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那至少在大体安稳的环境下是没人敢招安的。就好比烧杀掳掠的赵疤子,黄立仁即使和他有再多的利益纠缠也不想为他奔走招安,不放心嘛。当然了,这里的杀人放火指的是和士绅作对,至于小老百姓和背景不强的商人则不在此列。 有没有无恶不作但却成功招安的例子呢?当然有,但主要出现在王朝末期,朝廷镇压各地起义军都来不及,当然愿意招安一些悍匪充当打手。但说实话,这种情况下招安的“好汉”真没几个好鸟,唐末黄巢那些剽悍的手下就是例证。接受招安的汉子们也没几个好下场,但相比乱世百姓受到的苦楚,这些人至少享过几天福,已是不易。 招安里最好的一种情况便是被逼上山然后招安,如果朝中有人就更好了,刘成栋便是这么一种情况。首先要有很惨的遭遇,一般都是被狗官或者劣绅逼上山来,然后平时行事比较收敛,最重要的是不要伤害正人君子们的利益。有些山寨的当家为了寻求招安会搞出一些大动作,比如进攻府城、切断要道什么的,然后抓几个大官哭诉一把,再把人放走。如果这个寨子得罪的人不多,朝廷上也没什么大风波,一般也就通过了,至少一个小军官少不了的,如今的禁军和厢军大量充斥着这种“渣渣”。 李响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原来招安还有这么多讲究。自己原来认为的招安便是一个文官,骑着毛驴孤身闯入虎穴,一番大义使得贼人幡然悔悟,然后几百人乖乖放下武器等候处置。剧情饱满一点,还会有文官为几个贼头请求赦免的戏份。 听完李响的异想天开,刘素素、刘小慈和曽雯雯等人笑得直不起腰,身后资格比较老的寨兵也有点受不了。李响为自己的出丑郁闷不已,摸了摸鼻子便和曽木匠、雷铁匠等人讨论新式军服和睡袋的制作进度。几位大匠也知道寨主这些天忙成了狗,于是趁现在有时间,加紧汇报工坊的发展情况。 李响本想直接回明月寨处理公务,刘盛却跑过来耳语一阵,李响有些愕然,又有些紧张。怕什么来什么,那个王珪老头居然想见自己,李响深吸口气,准备好好应付。难不成他还能发现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心虚的李响暗暗给自己打气,不过是一位聪明些的土著罢了!应付不了就装聋作哑,没啥…… 清风寨的议事厅被用来招待贵客。竹木地板被仆妇们擦得纤尘不染,平常五大三粗、狼吞虎咽的糙汉子不敢放肆,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酒,夹菜也不敢太多,生怕被王珪笑话。代价是这些粗汉越吃越累,越吃越饿。王珪看似不经意地瞥了几眼,对刘成栋控制部下的能力又高看了几份。 王珪此时对刘成栋非常满意,很会做人,战阵上也很有一套,而且居然懂得避讳朝堂,不简单。这小小的清风寨居然干干净净,建筑分门别类,取水塔、公共食堂、公共浴室和医护室等地方让王珪点头不已。而且从神色上便可看出来,清风寨的仆妇就是仆妇,只负责洗衣做饭,没有其它的腌臜事情。 用过几块酱骨头,又吃了一口叫“狮子头”菜肴,王珪满意地漱口,然后开始吃茶,当然是李响的泡茶。喝下一口,先涩后香,余韵悠长,王珪眉头扬了起来,看向刘成栋。 “成栋这里真是藏龙卧虎啊,匠术高超,仆妇们的手艺也很好。” 刘成栋大喜,这位老先生居然直接称呼自己名字,看来把自己当子侄辈了。压制住心中的兴奋,刘成栋灵机一动,决定好好推荐一下自己的女婿。“夫子过誉了,这只是小婿的一点小道而已,不足挂齿。” 刘元和熊大春等人松了口气,终于有自己能够参与的话题了,现场一片沸沸扬扬,有点控制不住。 “是啊夫子,俺们的小寨主可有学问了,像这炒菜就是俺们小寨主教会的,用上猪油就更香了!” “你就知道吃,要我说还是不让咱们喝生水的学问厉害,现在没人得痢疾了。” “俺觉着吧,小夫子在生财之道上才叫厉害。这铁炉和防寒服挣了不少钱,还有马上外卖的煤球炉,过不久咱们寨子就可以家家吃肉啊,以前你敢想?” “得了吧,明明是那啥数字和字母才最厉害,没看周围识字的婆娘和孩子越来越多了吗?”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70章 招安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刘成栋眼角有些抽搐,和李梦空一起把这些糙汉子赶了出去。恰好碰上李响往这里赶,这些歪瓜裂枣的大汉就拉着他一阵问候,李响和这些人的利益早就勾连在一起,更何况其中很多人论辈分还是他的叔伯,也只好使劲客套着。 刘成梁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出来见着这拉亲戚的场面心中谩骂一片,上前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老兄弟们赶走,然后拉着李响往里走去。“这位青石先生可了不得,你好好表现,争取当个徒弟啥的。” 听着梁叔絮絮叨叨,李响对士大夫地位的评价又提高了一层,曾经在绿林中砍人无数的梁叔居然如此尊崇这位大儒,难道原本时空的大宋朝也是如此吗? 到得正堂,王珪正在品茶,刘成栋和李梦空等人正在左右陪着说话。在刘成栋严厉目光的逼视下,李响只好恭敬地上前行晚辈礼,然后像个闺中小姐一般站在一边,等青石先生训诫。 “好一个少年郎!”王珪心中评价道。李响个子不算太高,但身体非常匀称,大病之后经过柳至和的调养加上坚持锻炼,显得十分干练。剑眉如飞,更难得的是鼻梁挺直,一双眼睛也迥异于山野村夫,显得十分明亮。刘素素和熊婶裁剪的士子袍十分合身,比直地往那里一站,一个阳光又上进的读书人形象便出来了。 李梦空看看李响,又看看自己,到底谁是读书人啊?老夫好歹是童生,如果当年没有跟着刘成栋跑路而是参加府式的话,一个秀才是跑不了的。李响这厮一身古怪的学问倒也罢了,穿上士子袍居然有鼻子有眼,李梦空很是碎碎念了一阵。 在场的不是李响的长辈,就是李梦空几个童生,王珪也知道刘成栋的意思,但自己的徒弟可不是随便收的。王珪眯眼打量了李响一阵,便问他都读过哪些书。 李响早有准备,就自己这些天熬夜看的文章谈了一下见解。然后灵机一动,把三字经拿了出来。据他所知,大周还没有出现这种启蒙读物。 感觉怪怪的,李响抬头一看。好嘛,在场一个个目瞪口呆,李梦空激动得口无伦次,王珪口中不断默念着“性相近,习相远”在品味着什么。刘成栋兄弟两个虽然不了解这篇文章的巨大意义,却知道王珪对李响十分满意,于是相视一笑。 王珪定了定神,问李响道:“能够欣赏这样的文章,真是不需此行啊,可惜这样的文章没有早些出现。你师从何人,尊师何在?” “小子的学问都是一位游方道士教的。那还是几年前,家父从外面救回一位道长,之后大雪封山,道长便传授小子三个月学问。因为时间紧,所以小子只是学了一点皮毛,这篇文章据道长说是一位王夫子所著。” “其它诸如铁炉、防寒服之类的匠术也传授了一些,说是即使将来不能出将入相,也能够挣份家业。而后春天到来,道长便告辞了,说是要到大周之外的世界见识一下。” 李响非常鸡贼,他知道明月寨的很多人,包括刘成栋在内,都想知道自己的根脚。现在自己还算安全,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有人把他抓去当小白鼠呢?既然不能隐藏那些先进的知识,又怕自己的根脚禁不起怀疑,那不如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给自己的来历和学问找个靠山。既然都说这位青石先生很牛叉,那有了他的证明应该就可以让很多人有所顾忌吧? 王珪的作证岂止好用,要知道这位仁兄可是当代大儒,各地学子追捧、交友遍天下、官家都经常召进宫聊天的人物。毫不夸张地说,青石先生只要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一位学子的前程。 李响从来不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多少,说到底他只是位全日制高中毕业生而已,只不过很幸运地得到了施展先进知识的机会而已。所以从一开始他便没指望靠单纯的说辞打动王珪,而是要靠真实的演技来征服所有人。事后李响很尴尬,他演着演着便不由自主想起了另一个时空的爹娘,于是潸然泪下,一度哽咽,看得众人唏嘘不已。 刘成栋和李梦空等人彻底放下了对李响身份的顾虑,王珪起先也有些怀疑李响的说辞,但李响的真情爆发说服了他,他不相信一个未经人世的少年郎能够脸厚心黑到蒙蔽自己。王珪哪里能想到,站在他面前的少年有着后世的灵魂和出众的演技,更何况这厮演着演着便真情流露了…… 全场唯一没有被李响的演技打动的人,大概就只有刘素素了。素素神色复杂地看着演技爆发的李响,然后碰了碰自己袖子里的东西,要不要把这个会唱歌的铁疙瘩交给李响哥哥呢?素素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等婚礼后再还给李响哥哥好了,万一他拿到这个东西直接飞走不要自己怎么办。 李响表演完之后,王珪让他坐在旁边,然后开始细致地考校学问。炼铁机械之类的匠术被王珪一带而过,虽然很多士大夫也有钻研但永远只是配菜,匠术也永远只是下流,下面陪坐的曽木匠等人很是落寞。李响也在心中暗叹口气,看来这位青石先生也看不起“奇技淫巧”啊。 相较于明月寨的制度改进和医护营的医学创新,王珪更看重阿拉伯数字、标点符号和拼音标注法。为了不刺激这位大儒,李响只把拼音当成一种汉语标注介绍给王珪,王珪边听边记录这方面的知识,很快便积累了一大摞。 刘成栋和刘成梁接到熊大春和刘元的消息,说勋阳府和南阳府的官差已经到了寨门,于是刘成栋悄悄离席,不想打扰自己女婿的前程。王珪丝毫没有发现招安的“正主”已经不在,正聚精会神地听李响总结拼音标识的核心思想。 “……道长说那位先生穷二十年之力,从西方古籍中取经,最后定下28个拼音,然后定下了七个声调,覆盖绝大部分的汉字。蒙童只需花费一段时间学习拼音标注,然后便可以自学方块文字,大大降低学文的难度。至于这阿拉伯数字,也是那位先生从印度僧人那里求来的东西,用于数算如虎添翼。”李响终于讲完了,有点口干舌燥,又不敢喝水,只好擦把汗看着王珪运笔如飞。 王珪很快书写完毕,交给家生子拿去铺到桌上,李响瞟了一眼后大惊失色。飘逸的书法,严整的词句……只是听李响用大白话讲了一遍,青石先生便把李响话中的东西自动“翻译”成文言文,而且对仗工整,读起来朗朗上口。难道这便是大儒的功底?要不要这么强悍。 看着李响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王珪有些好笑,心里也有点小得意。“羡慕了?须知立身先进学,进学先学字。从一个人的书法便知人品修养,那什么鹅毛笔拿去给匠人用便算了,平时还是要多用毛笔。” 尽管心中不大同意,但李响在口头上还是一口答应。“多谢夫子教诲,谨受教。” 青石先生见李响所学颇杂,于是把自己的文集和一些藏书交给他,李响再次拜谢。然后王珪道:“那位整理阿拉伯数字和汉字拼音的先生没留下什么名号?” 李响做出一副回忆的样子,嘴中喃喃道:“道长只说那位前辈得罪了什么人,不得不早早隐居,但求善终。但那位前辈不想把这些东西带入坟墓,于是统统交给了道长,道长说最后便宜我了,嘿嘿。” 王珪靠上椅背,长长叹了口气。他已经丝毫不再怀疑李响的说辞,因为他已经拼接出了整个故事的首尾。按照时间推算,整理拼音标注的那位大贤应该也是几十年前那场惊天内斗的失败者。 几十年前那场始于文官压制武人、最终席卷整个天下的朝堂乱局可怕得紧,王珪光是想想就心肝疼。那么多贤才被赶出朝堂,很多人忧愤而死;遭殃的不止是长胜不败的狄大帅,更多的是王珪这样的士大夫;大周禁军自那之后一蹶不振,皇周连遭几场大败…… 在王珪看来,那位大贤肯定是被赶出朝堂后心灰意冷,于是埋首整理出一套学问,这种情况在士大夫阶层屡见不鲜。那位道长得到拼音标注和阿拉伯数字的学问后,又传给了李响这幸运的小子,还夹带着很多杂七杂八的学问。至于李响的来历王珪则不怎么关注,大周每年破家灭门的人家不要太多。 王家的家生子已经把晾干墨迹的纸张整理好,其中一人更是拿出针线飞快地装订成册。李响又看得目瞪口呆,这效率简直了!那位负责装订的胖胖家生子看到李响张大嘴巴的样子,表情很是不屑,应该是把李响当成了土包子。 王珪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收拾起纷乱如麻的心思,再次目光炯炯地看着李响。李响有些紧张,这位青石老同志还想干吗?听说原本时空的宋明士大夫非常喜欢带着俊俏的书童,必要时可以拿来应急。咦!不会吧? 要是知道李响的心思这么龌龊,估计也不会有接下来的剧情了。只见王珪从衣袖里掏出一枚上青下白的玉佩,交给李响。那位订书的胖胖青年愤愤不平地想要说话,却被身边一个高瘦的同伴制止。 “咱们只不过是家生子,要清楚自己的位置!”那位心肠好的同伴如此说,胖胖的王小九听到这里有些颓丧,只好闷闷不乐地看下去。 李响捧着这枚玉佩不知所以,旁边的李梦空呆滞了一下,然后急忙用手语提醒。李响恍然大悟,“恩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71章 招安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王珪的教诲,关于知识的传播 李响被王珪招为记名弟子,这一消息在刘成栋等人的刻意传播下,飞快地传遍了明月寨和清风寨。两天后,出兵在外的秦钟和杨建川等人也获知了这一消息,很多寨民兴奋得睡不着觉。 寨民们的激动可以理解,尽管他们绝大部分人都是泥腿子出身,但也明白一位当世大儒的份量。既然那位大人招了小夫子为徒,那也就意味着明月寨的招安没跑了。秦钟和杨建川等人趁机摆下酒宴庆祝,希望蹭着这股热潮让寨民的视线从熊成武身上挪开。熊成武醒来之后被禁足在三王寨中,得知自己发疯使得寨兵出现不必要的伤亡后,正每日后悔不已。 勋阳府和南阳府的两位府令得知王珪被刘成栋“请走”之后大惊失色,两座城市鸡飞狗跳,士绅官员奔走相告,心忧不已。这两个府的厢军以百年未有的速度集合完毕,南阳府甚至出动了水军,准备直接向西渡过湖泊,包围勋阳山区。 南阳府令待在厢军的驻地上蹿下跳,催促这些丘八抓紧集结,心中一直念着青石先生千万别出事,不然自己的仕途就算到头了。还好王珪的书信及时到达,看完信后,两位府令几乎同时瘫软在地。 南阳府令和勋阳府令,民间一般称为知府大人,对刘成栋的过往多少了解一些,敏锐地觉察到王珪这次还真有可能是被请去的。于是两地的官员士绅通气之后,暂缓调拨军队,同时派出快马向知州和朝廷通报,还派出了手下得力的心腹到清风寨确定王珪的安全。 朝廷很快得知了青石先生的消息,蔡京和李纲迎来新一轮的对决,李纲打算趁此机会打压蔡京一党,好使赵鼎还相。蔡京不甘坐以待毙,也开始连结官员准备反扑。 大周每月只有月初和月中两次大朝会,但每天还有三省六部会议,如遇紧急事件还会加开几场会议。李响了解大周的中央机构运转制度之后,一度倒吸凉气,心惊不已。大周一般的国事都在暖阁里解决,宰相和相关的重臣加上皇帝,就可以决定天下大部分的事情。在大周,只有争执不下的大事才会拿到大朝会上说。民间说书人口中的朝堂,其实只是大朝会而已。 李纲下了青帘马车,等在宫门前。初春凌晨的寒气还有些钻骨,特别是水运发达的汴京城,李纲这位宰相打了个寒战,几位过来打招呼的官员也是哈手踮脚。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提啥失仪之类的问题,本朝很多制度相当宽松,特别是对士大夫而言。所以冬日大朝会前经常出现一群跳来跳去的大臣,不知道是哪位胆大包天的刁民,在冬日大朝会前把一碗馄饨卖给了当时的宰相,于是冬天的宫门前总会出现朝堂重臣吸溜面条的胜景。 春天是不允许百姓过来摆地摊的。时间大概是早上五点左右,月光已经消失但日光还不见一丝踪影,所谓黎明前的黑暗大抵如此。此时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如果宫门前没有火盆的话。 李纲拗不过一些官员的客气,占据了最好的烤火位置,昨天刚回开封的虞允文凑了过来。李纲和虞允文借着火光,打量在宫门另一侧烤火的蔡京和汪伯彦,勉强和蔡京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至于汪伯彦,李纲直接无视,虞允文则皱了皱眉。 “李相,此次还是我来吧,您已做得很多了。”虞允文凑近道,说完皱眉看向另一边的蔡京。 李纲闭眼,扶了扶腰,叹口气。“还是老夫来吧,赵相公不在这几年,老夫已和蔡相相争多次,官家那里也不再信任老夫。就像青石兄所说,老夫行事过直,不宜长期占据高位。老夫大不了和蔡相一起回家养老,但你不一样啊允文。赵相毕竟老迈,将来还需要你扶持一二,这些得罪人的事还是老夫来吧。” 虞允文也长叹一口气,“下官自觉比不过陈康伯……” “陈康伯那小子确有治国安邦之才,但还须磨砺一二,以免为人所忌,早早被人打压。如今大周天灾人祸不断,流民纷起,造反也屡见不鲜。方腊凶残,北方又局势大变,你和陈康伯早晚要帮着赵相担起这副担子。时局不易啊,重振朝堂便从刘成栋起吧,这里的几封信你先看看。”说到陈康伯,向来不动如山的李纲也双目发亮,然后拿出刘成栋和王珪的信件交到虞允文手里。 虞允文借着火光,一目十行地看完,然后还给李纲,嘴角带笑。“刘成栋果然还是那个忠勇传家的猛士,尽管被逼上山多年也不曾辜负大周,居然还带出几百强军。青石先生也对其评价颇高,不愧是李相看重之人。” 李纲哪里不知道虞允文的打算,这是要将招安刘成栋的功劳交给自己,好让自己轻松一些,于是直接点头表示领了这份人情。谈完刘成栋,李纲话题一转,谈到了一个小年轻的名字。 听说王珪招了刘成栋的女婿为记名弟子,还给了青石玉佩,虞允文对李响很是好奇。青石玉佩啊,要知道王珪的青石玉佩一共只有那么几枚,非自己满意的年轻人不给。就算是欣赏刘成栋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所以这个李响肯定有过人之处。果不其然,李纲紧接着就把王珪收徒的详细经过说了出来。 听完李纲对阿拉伯数字和汉字拼音的介绍,虞允文释然,同时也对那位被赶出朝堂、只好潜心研究学问的大儒深表同情。虞允文怎知道那位搞出这些知识的大儒根本不存在,王珪判断那位大儒应是数十年前那场争斗的受害者之一,这在虞允文看来理所当然。“凭着献上这些知识的功绩,便是直接封个爵位又如何?” 李纲点头表示同意,“赵相来信,如刘成栋可用,便第一时间赶去围剿方腊,获取战功。所以那个李响小子到时肯定要到汴京来办理刘成栋的手续,王珪这老头子虽然没明说,但我从字里行间便看出他对那小年轻很欣赏,如果真是好苗子,不妨磨砺一番。” 同一时间,睡梦中的李响打了个寒颤。虞允文还想和李纲好好谈谈接下来的计划,但随着几声吆喝,宫门被禁卫打开。两个人高马大、铠甲闪闪的门将带兵守住宫门,朝臣排成两列直奔紫极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群身着紫色、绿色和青色的老头子行礼如仪。柴喆穿着叮当叮当的朝服坐下去,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这些大臣。向旁边的太监招了招手,于是可怜的老头子们终于可以直起腰来。看着几个老朽的臣子又是咳嗽又是揉腰,年轻的柴喆心里有些幸灾乐祸,但面上没有丝毫动静。 每次的大朝会虽然都有太监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这一句,但每次都有很多事,不然持续三到五个小时的大朝会岂不成了一个笑话。按照惯例,三省六部加上谏议台、三法司等部门纷纷通报工作进展,然后把已经商量好的决策拿出来走个过场,之后就到耗时更长的“臣有本奏”环节了。 果不其然,很快便有人上奏,居然还是位巨擘,柴喆这位年轻皇帝把眼前的面帘打开,发现果然是李纲相公。新鲜了,李刚铁居然亲自下场了! 蔡京和汪伯彦把赵鼎和虞允文挤走之后,终于开始向李纲发动攻击,磕掉一嘴牙也没让李纲少几根毫毛。恰逢京东路的钢铁产量突飞猛进,李纲由此得到了“李刚铁”的称呼。 柴喆对李纲的为人处世是满意的,刚登基时年轻不懂事,由着汪伯彦接连挤走几位重臣。谏议台和皇城司报告了很多不好的消息,加上柴喆很快从王珪那里掌握了一些帝王术,于是这位对朝堂不感兴趣的皇帝也开始玩起了平衡。 在柴喆看来,反正那些复杂的政事自己也不想搞,不如交给这些宰相去处理。太祖说要与士大夫共天下嘛,只要江山还是自家的就好。柴喆自以为已经做得不错,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大周也早不是开国时那个气吞万里的大周,更何况他还是一个文艺青年。柴喆自己可能没感觉到,但他只是稍微纵容了臣子进献花石纲的行为,便导致了很多家庭家破人亡。 李纲站在台下侃侃而谈,“刘成栋虽已上山,但仍然约束手下将士,从不伤绅民性命。青石先生为朝廷计,甘冒风险劝其招安,请陛下明察。” 台下的两班大臣交头接耳,文官那里还比较斯文,武将和勋贵那边就像是菜市场了。 “嘿,还真是刘成栋那厮要招安。几年前北伐时老子见过,当真是一条好汉,做事也讲究,可惜被蔡家小儿害了。”开国的勋贵经过这些年的大浪淘沙,如今只剩张李王樊马五家有些影响力,但也大多是混吃等死之辈。如今说话的便是马家家主,看似粗俗实则心细。 张家侯爷忙着打趣,“嘘!老马小心些,别犯了人家文官的忌讳,再给咱们脸色看。”很多年前这些勋贵武将就明白了士大夫对武人的高度防范,于是纷纷混吃等死求自保,反正他们与国同休,文官也不能逼人太过。 武将那边闹成一团,柴喆看得暗叹口气,那些为老不尊的混蛋都跟皇室沾亲带故,他也不好训斥,否则留下苛待勋贵的名声就不好了。看着这些与国同休的勋贵在士大夫的逼迫下一个个吊儿郎当,柴喆有些不懂了,难道士大夫真有这么厉害? 刘成栋有战功为证,又有李纲作保,外加柴喆早对蔡京这老头子不耐烦,于是刘成栋招安的事情板上钉钉。蔡京见势不妙,只好不甘心地请求养老,皇帝陛下哼哼地挽留了几句也就随他去了。为了平衡,曾经做过柴喆王府属官的汪伯彦正式上位,以免赵鼎回来后一家独大。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72章 等待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传达圣旨的太监已经出了皇宫,奔向南阳。钦差大人当然不会跑到清风寨去找刘成栋,既然是招安就得有招安的样子,刘成栋需要身着麻衣到南阳府请罪,然后招安才算正式完成。 天下大乱时就简单多了,很多时候太监都不用出动,几个县官直接把文书送过去,然后草头王转眼变官军。像张献忠这种叛降无常的人,在乱世中的生存机会才是最大的。至于一些文官借着招安干掉“匪首”的戏码,更是屡见不鲜。 王珪和他的仆从已经从清风寨搬到了条件更好的明月寨,其本人住在刘成栋刚建成的宅子里,勋阳府和南阳府过来的文书衙役沾了青石先生的光,在明月寨大吃大喝。拳头大的红烧狮子头,没见过,想不到猪肉也能做得这么好吃;红烧肉,好吧,感觉比狮子头更好吃;野菜炒鸡蛋,口水止不住的往下流;糖醋排骨,顾不上什么文雅了。 王珪这几天一边教导李响,一边参观明月寨的各项设施。王珪很是赞赏了一番明月寨的下水道和卫生制度,士大夫一般都好洁。至于女学的外科手术,王珪虽然清楚其巨大意义,但仍然告诫李响要好好隐藏,不要被人抓住把柄。这一天,王珪来到了刚刚开学的蒙学。 李梦空很兴奋,直接把上第一节课的另外一名老童生踢走,那位老人心里大骂,然后跑到李响这里告状。李响无语,只好带着这个老头子,陪着王珪一起围观李梦空上课的场面。 “上次讲到了上元节的由来,咱们今天来说说中秋节。我大周百姓自古便注重团圆的事情,讲亲情,讲人伦,这是我们与蛮夷的最大区别……”王珪捻着胡子,双目放光地看着李梦空由中秋节讲到蛮夷,由蛮夷讲到大周,然后又讲到明月寨。李响和刘成栋对视一眼,然后苦笑摇头,李梦空老头儿又放飞了自我。 风俗课后是拼音识字课,然后休息了一柱香时间,之后便是让这些孩子们痛苦不堪的算学课。眼见几个跟不上进度的孩子眼圈发红,王珪暗暗好笑。 王珪突然看向李响,仿佛要把李响看个通透。“这风俗课是很好的,这些孩子明白了我大周的习俗,也便明白了这世间的规矩。算学课也是六艺之一,只是为何没有圣人之学?” 李响松了口气,还好自己早有准备,“好叫夫子知道,我明月寨的蒙学是寨民一起出钱建的,每日的铅笔、纸张和粉笔,加上三顿干饭是极大的负担。既然是寨民出资,当然是寨民决定自己的孩子学什么。” 王珪勉强点点头,算是认可这种说辞,只听李响继续道:“风俗课可让孩子明白规矩礼仪,孝敬师长。识字和算学算是安身立命之本,明月寨将来遍地是工坊,这些孩子大多会继承家业。而学习四书五经参加科举的话,只有百里挑一的人才能当上秀才,更高的功名便想都不敢想了。” 这个说法很有杀伤力,刘成栋、刘素素和官差,包括李梦空都心有戚戚。这年头培养出一个秀才的成本高得吓人,需要一个家庭十几年的付出,一般还要加上亲朋的接济。而寒门出举子的背后,往往是一个家族几代人的牺牲,所以才会有富贵还乡、造福乡里的说法,不然会被人戳脊梁骨。 至于一朝得中进士,乖乖,如无例外便可早就一个乡绅世家。在大周的科举面前,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就是渣渣。 王珪自然明白读书科举的不易,李响趁热打铁,“寨民们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将自己的孩子送到这里,主要还是存着安身立命的目的,都想让自己的孩子摆脱睁眼瞎的困境,好有一技之长。” “只要明月寨的公中有了余钱,小子一定选些好的文章教给孩子们。蒙学现在只有半天的课程,有条件的人家当然可以另外聘请夫子教导学问,小子求之不得。” 明月寨的众人沉默了,吃撑的官差们沉默了,王珪也沉默了。王珪看到李响满眼真诚的样子,终于放下了心中的疑惑,本来怀疑李响是“异端”的想法被抛之脑后。王珪明白明月寨寨民的心思,现在正在搞工坊,把孩子送到这里来是掌握一技之长的,谁也不会为了百里挑一的举人功名付出更大的代价。 别说一个小小的明月寨了,王家作为一地富豪、书香门第,也为私塾的巨大投入感到吃力,因此王珪并没有怀疑李响话语的真实性。王珪被尊称为青石先生,身为一代文宗的他总是凭着直觉,感到明月寨的蒙学隐藏着什么东西,让他又惊又怕,又有些好奇。 凭李响这小子的学问能搞出什么来呢,王珪心里自嘲了一下,嘱咐李响有机会好好教些经学,便暂时压下了心中的疑问。 作为一个真正的君子,王珪没有去参观工匠坊,这让几个官差腹诽不已。本来还想见识见识明月寨的炼铁炉和防寒服工坊呢,没准能看出些什么。这几个官差不敢在王珪面前放肆,同时也知道刘成栋不好惹,最后还是压下了贪念。 李响早在两周前就停止了山脚下的火药和炼钢试验,还传令寨民严格保密,因此寨兵的训练场上十分安静。这块巨大的训练场有着严格的时间安排,上午是寨兵的训练场地,下午是熊孩子们发疯的地方,晚上就是寨民谈天说地的最好场所。 如今除了严守明月寨和几个关卡的小队外,大部分寨兵都在三王寨和黑虎寨。李响知道王珪要来,不敢有侥幸心理,把主要的武器和制造武器的设备都隐藏起来,同时吩咐外出的寨兵封锁消息。王珪在心里估计了一下,刘成栋有三百多的手下,加上这里的一百多寨兵恰好五百人,也就放下心来。 寨兵出兵在外,熊孩子们在上课,寨民在工坊和田地里忙碌,训练场上只有一些伤残老军在喝大茶,兴致来了还会互殴一阵。看到李响和刘成栋过来,这些中老年人赶忙上来行礼,听说王珪的身份后更是拜倒一片,有几个居然还浑身发抖。 李响不声不响地靠近刘成栋,“岳父大人,这些叔伯怎么这副样子。咱们吃喝穿用都是自己挣的,要是人人都这样,咱明月寨前景不妙啊!” 刘成栋看到王珪被武器架吸引走,于是低声说道:“你小子还是欠缺经验,等招安之后四处走走就明白了。这些杀才跪的不是青石先生,是大周,他们中的大部分人还是会跟明月寨在一起的。到汴京后拿出你的本事,老子只能带人在战场上拼命,给你和素素撑着伞,咱明月寨能否当上一方豪强主要还得看你。” 明白了,李响彻底明白了大儒在舆论和人心领域的统治力,同时也对这些士大夫多出一层芥蒂。之后对明月寨的新一轮调整中,李响针对士大夫有可能的渗透做了一些防范,当然,这是后话。 王珪对军阵不熟,但总觉得直弓和明月寨的很多东西一样,有些刺眼。王珪郁闷的是,他总也抓不住关键地方。听张清平和曽木匠介绍说这种直弓只能集中射击,最大拉力不过八十斤后也就没了兴趣。直弓对体力消耗那么大,放到明月寨这种走精兵路线的豪强手中还可以,大周百万士兵也没有几支部队能够保证底层丘八吃饱喝足的,用上直弓只能让他们先累死。 中国自古禁弩不禁弓,明月寨持有弓箭是完全合法的,至于刀枪盾牌之类的东西,招安之后挂上弓手的牌子就行。王珪参观明月寨也只是想确定这里没有犯忌讳的东西,否则事发之后王家也会被连累,这也是招安难得的原因。 三月十五,天朗气清,山风舒缓,太阳洒下温暖的日光。南阳城外,刘成栋一行人经过五天的跋山涉水走到这里,寨兵精锐在西边一处不起眼的小山包后集结,准备事有不谐就冲出来抢人。 刘成栋尽管很相信虞允文和王珪,但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随行的十几个好手和刘成栋一样都穿着细麟甲,算是把明月寨的好甲一扫而空。刘成栋和刘元等人还多穿了一层锁子甲,这是李响新搞出来的东西,听说制作很麻烦。 李响和刘素素、刘盛等人等在清风寨,刘素素时不时踮起脚尖望向东面,李响只好拉住她的手柔声安慰。王珪主动要求留下来,也有作为人质的觉悟,但王珪相信朝廷这次不会难为刘成栋,蔡京那边顶多阻拦一二罢了。 秦钟和丁史航带着三王寨的守军增强明月寨南边山道的防御,杨建川和刘德成带着黑虎寨的精锐埋伏在清风寨附近。三王寨在明月寨正西,黑虎寨在明月寨西北,清风寨在明月寨正东,李响的方案是集中精锐防御南边和东边。 李响当然不想刘成栋出事,只是为防万一罢了。明月寨的寨民也知道情形严峻,能不能顺利招安就看东边传来的消息了,所以这几天没有人去伺候田地,全部集中在明月寨中。王珪看到这一幕,对刘成栋和李响的评价又提高了一层。 山道难行,南阳那边的消息传回来怎么也得两天以后了,李响费了好大劲才打消刘素素彻夜等候的打算。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73章 事成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南阳南城门外以及城墙上人山人海,城门两侧卖小食的摊贩很规矩地摆成两列,收税的胥吏敲着锣挨个收税,引起骂声一片。 没办法,大周的底层百姓每天浑浑噩噩地度日,总想给自己找点刺激。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把刘成栋要到南阳城接受招安的消息传得满城都是,于是南阳的百姓们兴奋了。 拉上亲戚,呼朋唤友,南阳城的百姓为了看热闹,早把人身安全这回事扔到一边。带孩子的,推车子的,卖糖葫芦的在城墙上和护城河边挤成一团。 有个青年被踩了一脚,上去就和一个泼皮打成一团;有无赖趁乱摸了一把身边小娘子的臀部,尖叫声传到了伏牛山里;不知哪家小娃娃的雀雀凌空喷射,惹得几家人对骂一片。 勋阳知府冷笑地看着南阳知府,很是幸灾乐祸。刘成栋的“贼巢”在勋阳,照理说应该在勋阳城招安。可是南阳知府想捞政绩,收买了传旨太监的心腹,然后到处传播勋阳府的路有多不好走,那里的瘴气多么多么厉害……这位太监是个惜命的人,于是决定就在南阳府城招安,再说南阳府本就比勋阳繁华多了。 勋阳知府名叫蔺养成,祖上五辈贫农,他老父接连夭折三个儿子,因此给他取名养成讨个吉利。蔺养成不负众望地顺利长大,然后童生、秀才、举人一路趟过去,他老父高兴得一命呜呼。蔺养成守孝三年,而后一举得中进士,然后他的老母也高兴死了。又守孝三年,“颇负盛名”的蔺养成被赶到勋阳这个尴尬的地方做知府。 蔺养成恨恨地看着南阳知府。勋阳又不是大理,哪里来的什么瘴气,瘴气都是几百年前的历史了。这厮想抢功都不找个好借口,蔺养成对南阳知府这种强行抢功的行为十分鄙视,不讲究啊! 蔺养成也没办法,谁让自己名声在外,不受人待见呢。刘成栋在均州和邓州等地很有威名,因此蔺养成大肆传播刘成栋要过来招安的消息,搞出了现在如山如海的场面。负手抬头,蔺养成倒要看看南阳知府怎么收拾这副烂摊子。 传旨太监把南阳知府好一顿训斥,这么严肃的场合搞成菜市场算啥意思,南阳知府满头大汗地跑去处理。南阳和徐州两处重镇的官员素质真不是盖的,南阳知府命令厢军分出几只五十人的小队,蛮横地把人群分开。规划场地,收缴武器,很快就维持住了秩序。 人群中的黄立仁在家丁的护卫下离开,他很不甘心。黄立仁本打算趁这个机会搞出流血事件,就算不能阻挡刘成栋的招安,也要破坏朝堂重臣对刘成栋的印象。谁知道南阳知府居然会收缴武器,黄立仁只好撤退,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刘成栋一行人突然听到一阵喧闹,还以为朝廷要下杀手,差点就把二踢脚给放出去。还是熊大春听出了不对,又有南阳厢军的斥候赶过来通报情况,刘成栋一行人才继续向前,但还是把手放到了暗藏短刀的地方。 “刘成栋出现了,忠勇传家的刘成栋啊!”有个眼细的泼皮大声叫好,城墙上喧闹一片。 “瞧这个子,当真是一条好汉,就是不知他的朴刀功底,是不是真如传言中的那样水泼不进。”一个走远路的镖师做出一副高手的模样,引来一阵嘘声。 “不止是刘成栋,他身边的几个也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啊。大胡子的那个是熊大春吧,哪个是刘元?一言不合便拔刀的刘盛呢?”一位老者拿着茶壶指向城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人物呢,其实他只是说书人。 大周的市民文化起于国初,百年前从汴京和杭州等地扩散至全国。评书、杂耍、相扑和戏剧等艺术大行其道,只这一点,便让此时的其它国家黯然失色。 评书里最后欢迎的便是好汉题材,剧情有些单调。被逼上山是必须的,不讲义气的都是反派,心向招安的结局是唯一的。如今刘成栋就要在他们眼前被招安,就好比后世的武术明星在自己面前表演功夫一样,激动了一众粉丝。 刘成栋看到城墙上朝自己欢呼的百姓,泪如雨下,这一幕牢牢扎根在他内心深处。几年后的燕京郊外,刘成栋便是回忆着南阳城墙的这一幕,带着自己的兄弟冲向女真大军。 香案不高,里面燃着几根大香;场景没有李响那小子调侃的那么奢华,只是两边的旗子很大很好看;传旨太监也没有那么阴柔,就是白净了一些,身上还有些味道。 刘成栋一行人跪下,抑扬顿挫的语调从姓周的太监口中传出。城墙上下,所有的百姓士绅跪地听训。这是君父的旨意,是需要绝对遵从的,君父的旨意是很难听到的。 接过圣旨,用准备好的丝绸包住放到怀里,刘成栋再次拜倒在香案前。“罪将刘成栋,蒙圣上宽宥,愿为皇周战死。有违此誓,人神共弃!” “哗!”南阳城彻底沸腾了,很多年轻人热血贲张,恨不能现在就参军。更有一些老年人激动地泪流满面,因为城下的场面跟戏文中的剧情一模一样啊! 仪式结束了,可城墙上下的百姓还没有散去,还想要更多刺激。南阳知府只好放开宵禁,吩咐厢军连夜当值,至于多出来的灯油钱只好找本地的士绅豪商要了。 刘成栋当晚住进了南阳的官方驿站,相当于古代的招待所,然后第一时间拜访了传旨的周太监。寒暄了一阵后,熊大春不带一丝烟火气地交给周太监的心腹两张飞票。一张300贯,一张50贯,即使在汴京也算得上重礼了。 “有点意思。”周公公一只手摩梭着青花茶碗,一只手夹着300贯的飞票,眯眼看着灯芯,脸色看上去竟有些发愁。 刘成栋马不停蹄,又接连拜访了南阳知府、南阳判官和南阳厢军统领,飞票当然是少不了的。回到驿站后又到了蔺养成的房间,毕竟明月寨以后就在勋阳府的治下,和勋阳知府搞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这么说来,传言是真的喽,防寒服和铁矿都在明月寨的控制范围内。以前就算了,现在即已招安,依照朝廷的法度还是要官办的。”听清楚了刘成栋的来意,蔺养成只好先打个哈哈。 刘成栋十分恭敬,主动给知府大人添上茶水。“老刘是山里人家,手下的儿郎们全靠着铁矿吃饭。勋阳府往明月寨又是交通不便,交给官家不还是要找人开采,费时费力不说,朝廷的税钱也交不上几个……” 李响早就研究过大周开矿方面的管理办法,大型的矿场都是官办,甚至有矿产司这个朝廷直属部门。但明月寨这类的小铁矿就灵活多了,早先还是官督商办,现在早已放开,主要是各地的士绅豪商在办。大周的工矿税本就不高,更何况偷税漏税严重,私营的矿场能够交上三成的税就算不错了。 蔺养成当然明白刘成栋心里的小九九,他只是在为自己谋求好处而已。明月寨招安之后便是典型的地方豪强,不好逼迫过甚,更何况刘成栋还是虞大人和李相看重的武人。蔺养成灵机一动,打算通过刘成栋接上李相的线,于是对刘成栋更客气了几分。 双方又打了一阵哈哈,刘成栋便告辞离开。两柱香后,熊大春回到了刘成栋的房间,还没擦汗就要拿茶壶往嘴里灌。 “别动,等我泡碗热的给你喝。没听李响小子说吗,不能乱喝凉的。”刘元夺过茶壶,熊大春也由着他,心里暗骂这厮矫情。 熊大春和蔺养成的幕僚你来我往,明月寨最后付出了半成的铁矿份额,另外还给了防寒服的优先购买权。这个条件对明月寨很友好,刘成栋听完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 “听蔺养成那厮反复提到李相和虞大人,蔺知府原是奸相的门生,他会不会是想接上李相这条线?”熊大春分析道。刘成栋和刘元连连点头,觉得这个想法很靠谱。具体如何还要等刘成梁打探过来的消息,此时刘成栋已经开始关心另一件事。 “官家封我为南阳府厢军左军指挥使,李相发来急信说很快便要调我出兵,去打方腊。还问我有几成把握……” 听到这里,熊大春和刘元很不以为然,连刚回来的刘成梁也乐了。明月寨这几年一直保持着一支精锐战力,再加上李响提出的很多想法,战力早已更上一层楼。 刘成栋打算从明月寨抽三百精锐到南阳,剩下的战力也够李响防守用了。刘成栋现在已经有一百五十多个会读写拼音的部下,其中五十多个还会一点简单的数算,这个成绩足以震惊朝野。一般的贼配军,几个会识字啊。 有了李响教导出的这些人才,刘成栋就可以很快搭建起指挥班子。基层将校、后勤官和军中文书的难题可以一揽子解决,然后就可以按照李响参与改进的法子训练,快速提高战力,只不过要搭进去很多钱粮。但这些投入都是必要的,毕竟是刘成栋招安之后第一仗。 刘成栋几个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然后各自睡下,明天还要参加知府和乡绅组织的好几场酒宴。还没上战场就先到酒场,刘成栋想起了上山前在军中意气风发的生活,又想起了自己遇难的亲人,泪水沾湿了锦被。 三伢子骑马快速向西,心中一片火热。终于招安了,自己以后就不是匪盗而是官军了!三伢子跑到交接地点,用竹哨吹了一阵,憨憨的大牛就出现了。大牛接过信件,慢跑进山里。又到了交接地,大牛把包裹交给已经升任什长的大嗓门儿,大嗓门儿兴奋地跑向清风寨。 刘成栋和南阳知府、勋阳知府蔺养成和勋阳厢军都统张天垒等人饮宴的时候,李响和望眼欲穿的刘素素终于等来了大嗓门儿。大嗓门儿上气不接下气,声嘶力竭地喊道:“事成!事成!” 刘素素高兴得就要晕倒,李响抱她进怀里,然后宣布今晚大宴。当天晚上的清风寨和明月寨一片欢腾,王珪被李梦空等人灌醉,李响更加逃不脱不胜酒力的下场。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74章 王珪拍案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王珪离开了明月寨,带了明月寨一大堆的“土特产”赶往南阳和王婉儿汇合,然后返回荆湖南路的王家老宅。王珪离开前和李响长谈了一次,李响从中受益良多。 “为师将汉字拼音和阿拉伯数字当成祥瑞报上去,陛下只会封赏为师,天下学子也只会将功劳加到老夫头上。你和明月寨获利甚少,你可有怨言?”王珪盯住李响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刘素素已经在李响面前抱怨过好几次,这丫头总是怀疑王珪这老头子会夺走李响的知识,如今看来素素的担心似乎实现了。但李响相信青石先生这样一位大儒,没理由会看上这点功劳,也不屑于做这种勾当。 看到李响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眼睛一片清明,王珪满意地点点头。“老夫果然没看错你,经学欠缺不要紧,最关键的是品性。你有没有想过把汉字拼音之类的东西大加散发,然后造福天下所有的贫寒学子?”王珪说完后便开始品茶,等着李响的回答。 李响当然想早日推广拼音识字法,他还想快速推广铅笔和简化字,然后让读书的孩子增加一个量级。到时候知识广泛传播,民智开启,大周打破天花板开始工业革命,治乱循环结束…… 如果真这么顺利的话,王师一定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自己忽略了什么问题呢,那就从利益方面来看,拼音识字、铅笔和简化字造福的主要是寒门、工匠和商人……咔擦!李响仿佛被击中一样,差点没站稳,呼吸急促,冷汗直流。 “不错,这么短的时间便反应过来,果然聪明。”王珪放下茶碗,走到黑板前熟练地拿起粉笔。大儒就是大儒,拿起粉笔就写,动作非常自然,就像已经用了几十年一样,一点没有李梦空等人刚上手时的青涩。 “砰!”青石先生一拍黑板。 “看这里!”见李响还在发呆,王珪一声断喝把他惊醒,李响行礼谢过。黑板上写着张衡、蔡伦和王安石几个名字,然后一条线把他们连接起来。 “你来说说,这几位先贤都是怎么死的?”王珪扔下粉笔,走到窗前负手而立,背影看着更加瘦削了。 “张衡前辈发明了地动仪,然而有几次没有检测到地震,因而下狱;蔡伦前辈潜心造纸数十年,最后自杀身亡;王安石前辈志在改革弊政,失败后郁郁而终。”李响越说越心虚,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多亏这个时空的历史是从唐末开始走样,所以李响勉强没有给青石先生留下“不学无术”的印象。 “不错,一语中的啊。”王珪的眼神有些萧索,“王莽一代人杰,却因为侵犯了门阀的利益导致身死国灭;我王家先祖自负有治国安邦之才,却因为得罪了士绅的利益导致新政被毁;张衡蔡伦等前辈于国有大功,也因得罪了太多人不得善终。” “老夫用了几十年,至今想不明白我祖父为何失败。那些政策明明考虑得十分周全,也已经开始实施了,形势却突然间翻转。所以啊李响,在你的肩膀承载不起太多人的时候不要去冒险,在你的地位保护不了自己的时候不要冒进,在你的利益和大多数人的利益发生冲突前要早做打算。” “老夫知道你小子心里肯定有些不服气,但为师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明月寨里的学堂、办事处和医卫处等地方要好好隐藏。不要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大周的聪明人太多。也不知为何,老夫总是在明月寨感到很多不得了的东西,为师不会挡你的路,你要好自为之。”这是王珪在明月寨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便在王小九和官差的护送下大步离去。 李响有些惭愧,之前一直把王珪当成便宜师傅,老是提醒自己不要上这老头子的当,谁知道这位老人真把自己当弟子看。李响很想追上去告诉王珪真相,告诉他中国早已陷入治乱循环,士绅不能信任,儒学也不能再唯我独尊,否则大周早晚被野蛮人灭亡。 但最后关头李响还是忍住了,自己都不确定的事情干嘛还要强加给他人。毕竟这个时空的历史已经发生偏差,大周不是大宋,没准能够顶住呢。只要不被亡国灭种就行,治乱循环就让它循环吧,自己只需要给自家的儿孙准备一份大大的家业就好。实在不行的话,经营个几十年。然后带上几千人跑到澳大利亚安家。 而且就像老师说的那样,大周的聪明人不要太多,简化字、铅笔和拼音标注等东西一看就是要绝士绅阶层的根,没准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是先隐藏起来吧,至少在确定大周和大宋的下场一样之前先忍着。 李响朝着王珪离开的地方跪下,泪流满面。王珪以自己的名义把拼音标注等烫手的学问整理出来,然后散发给各大书院和皇室,等于给自己避祸!来到大周第一次,李响对大周的士大夫阶层产生了好感,至少其中有一部分人是真正的君子,同时也是大周的脊梁。 刘素素、曽木匠和雷铁匠等人看着李响痛哭失声的样子,还以为自家寨主是为恩师离去而难过呢。李梦空也唏嘘感慨不已,为这真挚的师生情打动,决定晚上好好宰李响一顿,好把心中名叫“嫉妒”的杂草除去。 李梦空实在有点心焦,还没等到晚上就带着几个童生杀上门来。李响正在密室加紧完善明月寨下一步的隐藏和改革计划,听到赵伯的通报后笑笑,又写写画画了几笔就把几张纸锁起来。 李响接任寨主后,李梦空、赵伯和雷铁匠等人想要建一座新的寨主大院,然后就被李响同志镇压了。地主大院有什么好住的,寨主的威势自然有新建的议事大厅和磨刀霍霍的哥老营维持。再说自己和刘素素很快便要搬到汴京,真没必要浪费。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李梦空大着舌头念着酸诗,和几个中老年人转来转去,其中一个自负多才的老家伙还做了一首酸诗,引得咳嗽叫嚣声一片。 吃了一块赵伯老妻做的炸豆腐,看着几位因为招安而抑制不住心路历程的老童声又哭又笑,李响也有些感慨。转眼就招安了啊,汴京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许是心情放松的缘故,李响脸色有些发红,看着北方逐渐黑下去的天空,李响突然间拍案而起。 “你们这帮野人最好在北边好好待着,不然老子弄死你们!”看着李响面朝北方指点江山的样子,正低头猛吃猛喝的刘盛、杨营东和张清平抬头大声应和。这几个武人和公中酸掉牙的童生实在尿不到一个壶里,饮宴时一般都是专心吃酒,现在猛然间听到年轻寨主的志向,那必须群起迎合啊。 “我刘盛的大刀,已经饥渴难耐了!”刘盛红着眼就要拔刀,还好被张清平和杨营东压下了。 “看我老杨的剑法!”杨营东又喝了两碗,自己也要发疯。张清平只好坐到刘盛和杨营东两人中间,看着这两个疯子。 张清平不愧是燕赵儿女,酒量甚大,一直保持清醒。此刻他的心中有些狐疑,寨主到底在说辽国还是刚建国的女真?女真拿下幽云后真会南下?小夫子一直待在山沟里,哪里来的消息,怎么就这么确定? 张清平和赵伯带着刘盛和杨营东下去休息了,李响喝了碗素素熬的醒酒汤,接着和几个知识分子吹牛逼。李梦空早已酒醒,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拉着几个童生就要拜李响为师。 当不了青石先生的徒弟,那就当青石先生徒弟的徒弟,李梦空算盘打得当当响。可是李响也不是好相与的,即使喝高也没有让李梦空得逞。双方最后以结为朋友作为结局,李梦空激动之下也来了一首酸诗,让李响酒醒了不少。 “春风花醉月,明月柳枝摇。美酒伴客醒,应是故友情。”看着李梦空留下的墨宝,李响又有点泛酸。不能太寒人心,李响让赵婶拿去,找人装裱起来。 李响的第一批门生中,学文的有六个。刘小慈作为刘元的女儿根正苗红,正跟着柳至和学习医术;王晓晨被自愿地成为了阎王医生张老头的徒弟,每天都要用皂角洗好几次澡来掩饰尸臭味;曽雯雯还是对外科手术发怵,忍受不了血腥的她如愿以偿地接过了成品药丸药粉的制备工作。 熊成文带着十几个少男少女,已经全面接管了明月寨的账目,李响已经打算调他们到公中各部门挑起担子。雷达已经在李响的实验室里站稳了脚跟,全面的算学和理化知识使得他在老一辈的工匠面前趾高气扬,定量分析法、控制变量法和图标比对法被雷达奉为圭臬。 假设、实验,然后归纳总结,最后再验证,雷达渐渐拥有了一丝科学家的特质。李响有时看到雷达都有些恍惚,还以为是看到了后世的研究员。 学文的年轻人在慢慢渗透整个山寨,学武的年轻人更加不得了。 熊成武第一场战斗打得十分漂亮,然而最后因为发狂导致了不必要的伤亡,明月寨正在招安的风口上,李响只好把他解职然后关押起来。 杨建川带着刘德成出尽了风头,刘德成打完仗后被李响紧急调回,开始写直弓战法条例。杨建川也当上了连长,和刘德成撑起了明月寨的“寨二代”。秦钟因为父亲阵亡,家里已经没有老一辈的高层,因此属于草根派。 秦钟和丁史航在熊成武发狂之后及时控制了局势,秦钟为熊成武求请更是不惜联名上书,获得了杨建川和寨中老一辈高层的好感,也当上了连长。丁史航因为战功不突出又属于李响的第二批门生,只当上了牌子头,但他已经很满意。 哥老营由此正式成军,编有秦钟、杨建川和刘德成三个连,共360人,还有丁史航等几个独立牌。明月寨有一百多的守寨兵,主要由伤残老军和寨民青壮组成,紧急情况下还可以调动新兵营的少年。 明月寨还有一支五十人的女子部队,主要由壮妇组成,和守寨兵一起训练,被明月寨的寨民戏称为明月营。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75章 两种选择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第一批接受过蒙学教育的女孩子大多到了婚嫁的年龄,她们大多有着自己的工作。要么在公中和各个作坊管账,要么就在实验室和医卫处上班,还有一些被李响留到蒙学当成教师种子。明月营也招收了几个女孩子,担任后勤官和文书等职,李响发现从军的都是孤苦无依的少女。 以上种种原因导致了明月寨“自产”的女孩子十分吃香,自信、独立又有气质的女孩子对于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年轻人来说,就是最猛烈的香药也比不上。 狼多肉少,所以哥老营中的少年郎一到自己休假回到明月寨,第一件事便是求偶。李响和刘素素的“自由恋爱”树立了榜样,明月寨特殊的环境也使得寨民对男女之防不大在意,反正都是烂在自己锅里,由着孩子们去吧。 秦钟作战勇猛,追女孩子更有一手,拿出所有积蓄打造首饰,一举把曽雯雯追到手。明面上,寨中首富曽木匠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反对。秦钟趁着这次返回明月寨的机会,又开始大献殷勤。 秦钟拉住曽雯雯的手,正要说点甜言蜜语啥的,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阵窃笑声。曽雯雯捂脸跑了,秦钟追上丁史航几个一顿猛揍。 “秦老大,俺们没有恶意,小夫子通知你去议事。传令兵找不着人,我只好自己出马了。”丁史航一边呻吟一边解释,秦钟暗叫一声糟糕,飞奔向议事堂。 …… 如果统计一下就会发现,明月寨各个阶层的人居然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老年人除了那些走不动的人在养老之外,有人在当守卫,剩下的都在工坊里挣一份工钱;中年人大部分当兵,另外一部分人在作坊里干活,匠人群体主要是中年人;青少年则分布在蒙学、实验室和寨兵中,也有一些有天赋的小子进入公中。 明月寨的土地已经基本租给外来的流民耕种,寨民基本都扔掉了锄头。不是说耕田吃不饱饭,事实上李响打算进一步加大水利设施的投入。“弃农”现象之所以出现,只能说在公中配给制度的保障下,实在赚不了几个钱的土地被边缘化。看别人家从公中不断领回防寒服、铁器和纸张等物资,再顽固的人也禁不住诱惑。 明月寨新成长起来的青少年用一个字形容就是,壮!用两个字形容就是,精神!秦钟和杨建川等人只比李响小个三岁,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年纪。 明月寨的风气本就异于山外,加上李响的催化就更不得了了。狼多肉少,每家都想在明月寨内找“新女性”当媳妇儿,因此明月寨的小伙子们为了争夺配偶,展开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夺。 曽木匠的家门已经被踏破了,但凡有女儿特别是有工坊在手的人家,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曽木匠现在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现在招安了,很可能会变成一日一宴。 曽木匠和雷成、甄老实等人一样,坚决拒绝了勋阳府士绅的联姻招揽,即使对方是个秀才也不行。毕竟他们都知道那些人家是看上了自己的作坊,没准还想把小夫子发财的法门骗过去,没门儿! 看似憨实的匠户其实最聪明,长年受到歧视的他们,内心十分敏感。他们知道怎么做才能最大程度上保护自己,也最懂得感恩。 明月寨有公约和公中会议、判厅等存在,在大多数匠人看来是最安全的地方,至少可以保住自己的家产。放心不下的曽木匠每天瞪着老眼看着自家的儿女,生怕他们被外面的人勾走。 但总有人向往外面的繁华,想凭借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新天地,这也没什么不好,毕竟趋利避害是本能嘛。 何篾匠,也就是何立事,很是看不起明月寨里的闺女。一个个的还学术算,还学医,还上蒙学,简直不知所谓。这些每天抛头露面、忙里忙外的女娃娃,哪配得上自家干净聪明的儿子,自己儿子可是要做状元的。 在满是血污的地方给那些赤身露体的丘八活命,能有什么体面?何立事想想就觉得寨里的女孩儿脏,太脏!还好自己有远见,及时把儿子送到黄家别院的私塾去读书。就寨里蒙学教的那些数算、自然和风俗课之类的玩意儿,能跟外面大老爷学的东西比? 咱大周这么多年一直学的四书五经,怎么着,就你能?人黄家老爷说得就是好,不教圣人之言就是胡闹,将来是要出大事的!自己可不能跟着寨子里面的人一起胡闹,没得耽误了儿子的前程。 何篾匠以前出门,别人都直接叫何立事。现在他有本事了,三个工坊里有份子,吃得好穿得好,现在出门都被称为何东家。 黄立仁通过黄家私塾的何家小子联系上何立事,蛊惑何立事把明月寨的工坊细节查探清楚,特别是炼铁炉和直弓的生产细节。黄立仁答应事成之后和何立事一起建作坊,并且全力培养他的儿子。 何立事刚有些犹豫,黄立仁便威胁永远绝了他儿子的前途,何立事立马屈服了。只是李响教给他们的做事方式有些特别,每人负责自己的一摊子事,铁炉的详细资料何立事一直没拿到。 何篾匠开始有些怪李响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为什么要得罪人家黄老爷?大老爷是能随便得罪的?就算老寨主招安当上了将军,可大周的武人能跟士绅老爷比吗? 何篾匠觉得他不欠李响什么,防寒服和羽绒服主要是他设计的,可他却只能拿三成份子。何篾匠决定铤而走险一次,听说雷成那个铁匠每天都把用拼音整理好的资料锁到作坊区的公房里…… 何家小子回到了明月寨,催促自己老子行动。路上遇到刚从秦钟那里跑过来的曽雯雯,长发在春风里飘荡,脸上红扑扑的,就像刚转红的大苹果。 “雯雯姐!”何家小子兴奋地打招呼,曽雯雯点了点头就擦肩而过。曽雯雯礼貌性地打了招呼,何家小子却感觉被侮辱了,你居然没停下?!我不就是出去读书没跟你们在一起吗,你为什么不理我,居然还跟秦钟那个莽汉眉来眼去! 何家小子发誓要让曽雯雯、秦钟和李响付出代价,在他看来公中不给自己配备最好的塾师简直不智。为什么要把宝贵的钱粮浪费在那么多泥腿子身上,延请名师,教导自己这样的神童不是更好?!只要自己能考上举人进士就好,至于其它家境一样的孩子怎么办?谁让他们没自己优秀,管他们去死! 何家小子非常努力,一举考上了童生,秀才举人根本没放在他的眼里。但何瑞丰很不满足,他每次回到明月寨都看到一座座的新房子建立,一座座的新作坊投入生产。他很不明白,在大周明明是没有功名就没有保护财产的权力,只能是士绅老爷的肥肉,明月寨这里为什么不一样呢? 一定是小夫子,不,一定是李响那妖人造成的这一切。蒙学里不教四书五经,作坊也交给低贱的工匠打理,还给该死的丘八们治伤,死去的丘八家里还给抚恤?!曽雯雯不好好待在家里,等着给我做妾,偏要抛头露面,居然还不搭理我! “这样也好,等我考上举人进士,早晚要把你们这些人下狱,且容你们嚣张几年。作为圣人子弟,明月寨的一切都是我的,你们就该老老实实地做工种地,不能容你们坏了纲常!”何家小子恨恨地想着,旁边何篾匠的妻子暗暗垂泪。就不该把自己儿子送出去读书,现在的儿子和寨里的孩子越来越疏远不说,还时常犯魔怔。 何瑞丰满脑子偏执中二的想法,他的老子何立事正在为他的前程冒险一搏。第一次做蒙面人,年逾五十的何篾匠很紧张。 大操场上的寨民正在庆祝顺利招安,公中专门请来了十堰州的杂耍班子。昨晚是高层的狂欢,今晚就轮到普通寨民了。何立事瞅准这个机会,打算一举拿到炼铁炉的资料,然后带着全家投奔黄老爷。 门房没在,顺利;有锁不怕,自己可以撬开;就是这个柜子吧,反正也不回来了,索性多拿点。 何家小子正等着心焦,何家娘子忐忑不安,何篾匠终于推门进来,“东西收拾好了吗?快走,小心别被人发现。” 何篾匠推着平板车,何家娘子体弱,坐到车上。何家小子恨恨地看了一眼身后的明月寨,跟上了他爹的脚步,一家人奔向另一条道路。 议事堂前的风灯熄灭,议事堂里面灯火通明。两边立柱上的十根蜡烛在微风中伸展着火苗,在座的一众高层神色各异,李响闭目等着什么。台下或站或坐的高层有的惊奇,有的愤怒,有的疑惑,还有的十分心虚。 赵伯从屏风后过来,跟李响耳语一阵,李响霍然睁眼,长叹一口气。“赵伯,把情况给大伙说说吧。” 赵伯清了清嗓子,第一次在这么多的高层面前说话,有点口吃。“何篾匠,何立事……黄立仁让他把作坊的秘密拿出去……刚刚已经出了寨门,呃,就是这样了。” 李响点了点头表示满意,下面已经有人跳脚。刘盛怒不可遏,但在刚返回寨子的刘成梁提醒下,先是抱拳鞠躬,然后破口大骂。 “这狗杀才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么,没有咱公中的庇护,他还不是被人家吃干抹净!我看就该把这杀才抓回来,全家杀头!” 哥老营的高层基本同意刘盛的看法,在他们看来这是赤裸裸的背叛;公中的李梦空等人一语不发,他们只等着李响的决定就好,看得李响牙痒痒;人数最多的作坊代表神色变幻不定,有人兔死狐悲,也有人留下冷汗。 李响推动公中会议掌握话语权,但时日还短。想让寨民自己拿出个章程,看来还是奢望。李响咳咳几声,议事堂恢复安静。 “诸位要知道,咱们明月寨已经招安了,以前的很多做法不能再用。何篾匠拿走的不过是早晚要放出的炼铁炉资料,真正的机密早已转移。今晚召集大家到这里,就是要让大家亲眼看着这一幕。”李响看着台下的高层,只见有人恍然大悟,有人敬佩万分,也有人眼神躲闪。 “咱们明月寨以后只能算一方豪强,官府的一些政令是要听的。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熊成文,把新的安全条例介绍一下。” (.. = 妙书斋) 妙书斋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76章 寨民出走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何篾匠那等低劣的演技怎么可能逃脱刘成梁的法眼,何家小子和黄立仁接触之后没几天,李响就接到了通知。 李响非常震惊,一方面震惊于黄立仁下手刁钻,一方面震惊于便宜岳父思虑周全。想想也是,刘成栋要是没有两把刷子,也不可能在明月寨屹立不倒。刘成梁这位长辈,虽然专干隐私事情有些浪费,但此时就是定海神针啊! 居然疏忽了情报工作,李响恨不得敲掉自己脑袋。阴谋发生在自己脚下还不自知,他彻底收起了对古人的轻视。王珪离去之后,李响设了一个局,好让志得意满的作坊主们明白大家的处境。 刘成梁十分清楚上位者的心思,主动把辛苦建立的情报网交给李响,然后抽身而退。刘成栋和刘成梁建立的监视网络十分简单,只分为两级,每个小头目负责自己的下线,然后所有的小头目都向刘成梁负责。 作为回报,李响赠给刘成梁丰厚的股份,刘成梁不客气地收下了。但尴尬的事情发生了,李响居然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手内部情报工作,最后只好由赵伯这个身残志坚的老头子顶上一阵子。 何篾匠以各种理由跑到炼铁炉那里问东问西,何家小子和黄家一位远方小姐打得火热,何家娘子整日以泪洗面,何篾匠打算孤注一掷盗窃机密……看着一份份传上来的情报,李响暴怒之余,深刻明白了情报工作的重要性。 于是趁着招安之后的寨民狂欢,李响把作坊区的寨兵撤下,并且放出风声要大大加强机密部门的守卫。李响相信曾经纯朴无华的何篾匠一定摆脱不了这种诱惑,果不其然,何立事果断盗走“机密”,然后全家跑路了。 议事堂中,李响详细介绍着新的安全条例。 “有些人觉得公中的抽成实在太高,或是不想接受明月寨的管束,想要到外面的花花世界生活。勋阳府城,十堰州城,南阳繁华地,销魂汴京城,不都比明月寨这个山沟沟好?我现在就可以明确地告诉大家,想走的随时可以走,公中不会为难。公中的抽成不会下降,公中的管理也会越来越严密,所以不要心存侥幸……” “公中的抽成确实很高,但山里的消耗实在太大,大部分的生活物资都要从山外购买。公中、蒙学、寨兵和医卫处要消耗大量的物资,兴修水渠、购买耕牛、购进盐布茶醋和建立堡寨也要消耗大量的钱粮,这还没算上实验室,因为实验室现在是我和另外几人撑着。” “而且咱们公中做事都有预算,花了多少就是多少,每月都有详细的账目贴出来。土地产出的抽成是十抽二,作坊是十抽三到十抽五,交易税另算。相比朝廷十五抽一的农税和二十抽一的坐商税而言,明月寨的抽成确实高很多,所以公中不会为难想走的乡亲。” “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要担心有人为难。作坊里的师傅想走的也可以,手艺是自己的嘛,没准以后还有合作机会呢。” “刘大统制,也就是我的岳父大人,已经升任南阳厢军左指挥使,所以留下来的寨民也不要担心没靠山,咱们明月寨倒不了!” “公中的税率很快会有调整,但也没怎么降。主要是把地租定为十抽一、十抽二和十抽三,商税分为生产税、流通税和特殊税三种,具体抽成待定。” “这个问题问得好,从明月寨搬出去的人,将来回来做生意怎么收税?当然会比寨内的税额要重一些,但诸如盐醋之类的物资会有很低的税额。” “新的安全条例实行后,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要严格审查的。工坊、医卫处和公中等部门马上要签长契,不要想着从寨里学会手艺,然后出去单干。亲兄弟明算账,公中不会坑人,更不会便宜人!” “关键的地方会有守寨兵、青壮和执勤寨民共同把守,重要的机密也会牢牢封锁。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要把明月寨的最高利益放到第一位。” 李响结束了发言,很多人放下了心,也有人心存疑虑,更有人打算直接收拾东西走人。凭着作坊里学到的手艺,自己随便开个作坊就能大富大贵,干嘛留在这里忍受高额抽成,那不是傻吗? 公中代表李梦空,公中会议代表刘素素,医卫处代表刘小慈,寨兵代表刘盛,蒙学代表熊成文,女兵代表熊婶,作坊代表曽木匠……新的安全条例通过,李响结束了议事。 议事堂陷入黑暗,李响缩在寨主大椅里抹泪。“吱呀!”大门开了一条缝隙,刘素素踮着脚尖进来,然后缩到李响怀里,把李响的眼泪擦干。 “别难过了,这种事早晚会有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刘素素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李响却感觉十分温暖。他紧紧抱着刘素素,闻着淡淡的发香。 “等到了东京,老子要让你过上公主一样的生活!” “嗯,你做的菜总是那么好吃。你家里做菜都这么好吃么?”在素素心里,好生活就是香喷喷的饭菜。刘素素不断从李响这里“窃取”手艺,却因为时间问题只学了一点皮毛。作为一个女子,居然每天让未婚夫做饭,素素感觉自己很失败。 “跟我妈学的,她做的才叫好吃,我拍马都赶不上。”李响摸了摸刘素素的头发,又开始回忆另一个时空的母亲,还好自己有哥哥在,否则真不敢想下去。 新的安全条例开始实行,有些还在观望的寨民想继续留在明月寨混好处,四处托关系找门路。大周的聪明人不要太多,这些人打算自己留在明月寨,然后把家产转移到勋阳府。在寨子里学手艺,然后把工坊开在外面,两头吃香。 很快他们便发现,这么做是不行的。勋阳府的官差很快到了明月寨,李响付出大价钱,从公中人员开始,挨个换契约。签的都是十几年起的长契、死契,上面明明白白地注明了甲乙双方的义务权利,没有漏洞可钻。很多士绅听到这个消息暗暗鄙夷,居然用契约束缚人,信义何在? 第三天,铁矿里的一名管事觉得明月寨没有多少漏洞可钻,于是接受了一名乡绅的邀请,战战兢兢地离开了明月寨。确定寨主不会改主意以及离开的人家没有出事后,明月寨迎来了“分家”大高峰。 一个独立拉扯儿子的光棍汉带着儿子离开,十岁的小娃娃边走边哭。“爹我不想走,我还要上蒙学,咳咳咳……” 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这个老实汉子柔声安慰着,用粗糙的大手摸着儿子的头。“留在这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还是回咱老家买几亩地来得踏实。以老子学来的手艺也能挣上一些钱,到时爹把你送到最好的私塾。” 明月寨有一户“模范家庭”要走,连李响都惊动了。家里的男主人是炼铁炉旁边伺候的一位工匠,女主人是防寒服作坊的一名管事,家里大儿子是一名刚刚立功的寨兵。这位寨兵满脸通红地向秦钟、丁史航等伙伴告辞,然后就被她母亲拉走了。 “凭你爹和你娘我学到的本事,你要啥媳妇没有。咱回老家开上两间铺子,买上十几亩地。你弟弟这么聪明,在蒙学可惜了,到时中个秀才,咱家也算书香门第了。”这位年轻人看着身后站得比直的兄弟们,心里隐隐发痛,这不是有没有媳妇儿的事啊。 直弓作坊和刀枪作坊也是重灾区,雷铁匠和雷达等人希望将这些人扣下,李响却执意放行。自以为学到手艺了么,要是那么容易,标准化生产制度和公差审查机制岂不是成了笑话!把这些不可靠的人放走最好,实验室里的好东西也该陆续拿出来了。 医卫处有几个女孩子要随家庭离开,刘小慈、王晓晨和曽雯雯等管事微笑送行,她们了解得可比这些人多多了。虽然心里难受,但她们在家里和上面的严令下,也只能一声不吭地将这些女孩子送走。 有几个孩子宁可断绝父子关系也要留在明月寨,却无一例外地被李响谢绝了。恩师王珪的教导仍在耳边,李响可不敢挑战伦理这条底线,眼下正是蛰伏的时候。 热热闹闹地忙了一个月,新的安全条例全面实行,想走的人也走的差不多了。勋阳府附近的乡绅们这段时间很得意,他们早就对明月寨的财源垂涎三尺。 虽然不知道刘成栋和李响为什么把这些人轻易放出来,但并不能影响士绅朝离开明月寨的人下手。于是仅仅一个月时间内,勋阳地区甚至十堰州的山里乡间便多出了很多作坊。打铁坊、炼铁坊和制衣坊遍地开花,某些人私底下的武器作坊也上了一个台阶。 四川、关中和荆湖的富商士绅纷纷注意到了勋阳府这个地方,一向不闻一名、只靠山水两条要道吃饭的十堰州火了一把。但大周的豪商和士绅只是稍微了解了一下就失去兴趣,没办法,大周这两年的钢铁产量突破了瓶颈,达到了每年15万吨。 李响得知大周的钢铁产量之后精血上脑,同时开始怀疑原本时空的大宋钢铁产量很有可能造假。不然凭借着力压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很多国家的钢铁产量,大宋怎么可能会被女真蒙古先后干翻,根本不科学嘛。 明月寨的换约计划已经完成,顺利的话,二十天后便要实施第二步的整改计划。李响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不知道黄立仁那老头儿,能不能看出这一步的用意所在。 李响很想直接攻下黄家大院,现在就把黄立仁这个隐患除掉。可惜现在不能动手,不然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局面就要被破坏了,明月寨现在最大的目标就是让自己“泯然众人”,节外生枝的事情绝不能做。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77章 大隐于市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喀喇~砰!” 黄立仁,黄大善人在客厅中疯狂地砸东西。黄花梨的垫脚被他踢到了墙上,均窑茶碗也被摔成了碎片。 管家跑去通知黄夫人,黄夫人好一阵抚背,黄立仁这才安静下来。但还是喘着粗气,眼睛通红,胸膛剧烈起伏。 “王珪,一定是王珪那老匹夫的主意。不然刘成栋一介莽夫加上李响一个小年轻,怎会有如此高明的主意!”黄立仁冷静之后,开口便是这句话。 明月寨放任寨民四散而去,看似很吃亏,实则是一步妙到绝颠的好棋。别人看不出来,久经官场的黄立仁怎么会不清楚。 刘成栋这种“示弱”的举动一出,首先是示好了朝廷。你看我的寨民都散去了好多,养兵的财源也保不住了,你还好意思怀疑我? 然后是拉拢了本地士绅。士绅的贪欲是无法想象的,并不是说刘成栋不碰士绅的利益,大家就能和和美美地一起过活。天下大同的世界只存在于书中,和桃花源一样,是正人君子们拿来愚民的幌子。 明月寨这次主动示弱,放出好处给士绅官僚,在勋阳府的士绅眼中便顺眼多了。李响对士绅再不感冒,也承认明月寨和士绅的来往只会越来越多。不吃独食的同志才是好同志,和大家一起发财的明月寨才有可能被士绅豪商接受。 最后是降低了隐患。明月寨的抽成制度很重,大周的税收很低,但这都是表象。明月寨有公约和寨民大会来保证寨民的劳动所得,抽成之后,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大周的胥吏、牙行、士绅、官府和丘八一起下手,没有稳定的靠山,商家能够保住三成利就是佛祖保佑了。 明月寨离开的人家不能简单地归为好人或者坏人,都是普通人而已,各有各的考虑。不过确实有些人家,既有侥幸心理,又只想占便宜,留下来会成为不稳定因素。 李响、刘成栋、李梦空和曽木匠等人集思广益,然后推行新的安全条例,根本目的是选择一条心的寨民,也是给某些人一个台阶下。墙头草越走越多,黄立仁非常恼火,明月寨里没有了眼线,很多事情就不好办。 “老爷,何篾匠带着妻儿到了,您看?”黄管家及时出现,把黄立仁从沉思中拉出来。 “扔到家里的作坊。等等,那个何家小子送到家中的私塾,给先生打个招呼。”黄立仁打算把何家小子当成一步闲棋,至于何立事就要尽情压榨了。 既然暂时没有好的下手机会,那先把自家的炼铁炉和制衣坊建立起来,也算是一点补偿。“刘成栋,李响,老夫绝不会放过你们!”黄立仁彻底破掉了多年的养气功夫,在心中暗暗发誓。 “老爷真是宅心仁厚,对何篾匠这等投机之徒如此宽厚。”黄管家的马屁有些露骨,黄夫人厌恶地扭着腰肢,伴着一股香风回了后宅。 “嗯,记得注意点吃相,不要太难看。”黄立仁喝了口新上的茶,想起碎掉的钧窑茶碗就是一阵心绞痛,都没看黄管家一眼。黄管家讪讪地退下,袖口里的拳头捏地蹦蹦响。 五月不期而至,天气日渐炎热,知了的声音整夜不停。白天的明月寨内,则是一片挥汗如雨热闹繁忙的景象。 熊成文和李梦空借着新的户籍和契约推行之际,对明月寨的户口进行了第一次彻底排查。如今的明月寨共计367户2332人,安全条例实施后一共走掉419人。开春之后,因为身处“传统”的流民聚集地,来到明月寨当佃户或者做工的流民越来越多,白色户口册上一共登记了1341人。 熊成文创造性地交上一份“明月寨出走寨民统计表”,大量运用了表格和图表,看上去一目了然,由此在公中掀起一阵热潮。那个在公祭仪式上凶残无比的四眼仔给这份报告打了下手,据说贡献很大。 出走的寨民,除了有亲朋好友投奔外,出走的原因主要有三种。一是当家的认为以自己的本事能够活得更好,不堪公中抽成之重,看到没有漏洞可钻后毅然离去;二是不看好明月寨未来前景,为了自己和子孙的安全和前途选择离开,毕竟明月寨总给人一种落草的感觉;三是不满明月寨很多制度,比如看不惯蒙学的教学方式和医卫处的邪魔外道,最终选择了离开。 因为第一种理由离开的寨民最多,这部分寨民里,曾在作坊任职的又是最多。李响看到这里又是好笑,又是骄傲,又是心寒。 好笑是因为那些人不自量力,真以为大周律会保护他们免受士绅胥吏的压榨,真以为哪里都是明月寨么? 骄傲是因为那些人觉得自己应该获得更多,这本身就是对明月寨制度的极大肯定。 心寒是因为,李响觉得公中的各项制度已经比较公平,至少比大周强很多。可是这些依靠明月寨的制度得到好处的人,居然最想离开。 李响从何篾匠的叛逃事件中感受到极大威胁,再结合王珪的教导和后世的知识,深思熟虑之后,李响决意打扫屋子。 毕竟是个经验有限的年轻人,李响一开始还有点内疚,觉得自己把制度规定的太严苛。但李响却震惊地发现,要求利益和义务保持一致的安全条例实行之后,居然真有好些人离开。 赵伯这些天不顾老伴儿的苦劝,不眠不休地打探消息,还真发现了很多埋在明月寨里面的探子和暗桩。有些人走得匆忙,和外人勾通的信件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扔了一地,李响看到后哭笑不得。 信件大同小异,无非是威胁利诱,允诺前途。落款更有意思,这个老爷那个将军的一大堆,都是要求查探清楚工坊细节的。居然还有人指示探子,寻机往蒙学孩子的饭食里下毒,负责蒙学和新兵营饭食的雷嫂和几个军遗属后怕之余,冷汗直流。 李响一个不剩地看完那些信,让赵伯的手下挑走有用的,然后当众把剩下的信件一把火烧个干净。赵伯、曽木匠和刘盛等人在火光中对视一眼,都有些心惊肉跳,没想到自己眼皮底下有这么多的蛀虫! 烧毁某些人内外勾通的证据之后,公中又准备了三天,李响才正式掀起了明月寨的大改革。 首先是户籍制度。之前全部混为一谈的户籍制度被彻底放弃,寨民分为黄色和白色两种户籍,两种户籍的权利和义务大相径庭。 黄色户籍只有老资格的寨民才能持有,立过功、有特殊才能和有子弟当兵的人家才能转为黄色户籍,并且还严格限制人数。雷成对这个制度十分满意,很多出走寨民口中的不公平其实是因为之前太公平了,太混为一谈了。 黄色户籍的人都不会在官府注册,也就是所谓的藏匿人口。李响想用这个制度把一部分人彻底隐藏起来,做到和官府的完全切割,从而防止外界渗透。既然属于隐户,那自然只需要和明月寨的公中打交道,官府那里自有人去对付。甄老实对这个政策欢迎之至,外面的日子他实在是过怕了。 黄色户籍的人在公中、寨兵、作坊、蒙学和医卫处等关键部门享有优先权,曽木匠最在乎的就是这种“区别”。黄色户籍的子女入蒙学免费,到医卫处治病有补贴,公中和作坊招工时有倾斜,子弟也可以优先选入寨兵。凡事就怕比较,这么一比较,以往感觉也就那样的制度顿时变得十分可爱。 黄色户籍是被当成自己人对待的,所以享有很多优先权,当然管理也十分严格。权利和义务对等,既然接受了那么高的抽成和非常严密的管理规定,那公中当然会为这些人负责。 所谓的白色户籍只是一个登记而已,只有和明月寨发生交集的流民才有白色户籍。白色户籍的人家只能自己找地方建房居住,通过当佃户或者做工维持生计。这里需要多提一句,明月寨已经在官府注册了大量土地,蔺养成这位知府一听都是无人的山地,直接大笔一挥,多划了好几座山给李响。 白色户籍的人如无特殊贡献,只能先经过两年的考察期,然后还得有家人在公中、寨兵或者核心作坊任职,并且没有家人在勋阳府的户籍上,才能申请黄色户籍。自认为有特殊技能或一技之长的,可以直接向公中申请。 白色户籍的家庭,其子弟入蒙学要掏高额学费,非性命攸关不得进医卫处,只能去柳至和自家开的诊所看病。刀枪和炼铁工坊不要想了,李响的实验室更是只招核心的老资格。 白色户籍的人不享受公中提供的种种待遇,依照李响权力义务相匹配的原则,也不用承受公中的抽成。租种土地就只需要上交租子,在工坊挣的铜钱可以全部拿来养家。只不过这些人很快发现,他们这些不需要接受明月寨抽成的人,再努力也没有黄色户籍的人过得好,真是难懂得紧。 白色户籍的人自己建立工坊也没人拦着,但明月寨的公中可不会给他们遮风挡雨。胥吏,士绅,厢军,知府,这么一道道下来,八成的作坊都要倒。即使活下来了,又拿什么跟黄色户籍的人家争?黄色户籍的人家渐渐发现很多妙处,于是一边保守秘密,一边严格约束家人,不要违反了明月寨的制度。 重新整理户籍最妙的一点,就是设置了一道隐形堤坝,使明月寨保持了相当独立的地位,阻挡住外面那些乱伸手的家伙。同时也在不经意间在大周的渔网上开了一个大洞,滚滚的养分开始流入明月寨,李响孕育的生命体加速成长。 黄色户籍的人家要为了更高的位置拼搏,白色户籍的人家也要为自家的小日子努力,双方关系如无外力的干扰,将在很长的时间内保持平和。老资格寨民的心理得到了满足,新来的人没有骤然得到巨大的好处,才会看清自己的位置。 为了进一步隐藏明月寨的各种秘密,李响打算在明月寨南边最大的山道出口建立一个集市,就叫明月集。不需要太过保密的工坊统统搬到新集市西面的汉江边,既解决了劳工不足的问题,又节省了寨子的水源,还利于保守秘密。而明月寨原来的地方会崛起一个城堡,牢牢守护着李响的心血。 黄立仁得知明月寨的下一步动作后,差点没喘上气,一连干了三碗燕窝才回过神来。黄立仁也是第一次,把李响和刘成栋当成了难缠的对手。 黄立仁是个很实际的人,既然暂时没机会一举搞掉明月寨,那就在表面上和明月寨和解,毕竟谁也不会跟铜钱过不去。熊成文和曽木匠等人上门谈合作的时候,黄立仁居然笑脸相迎,于是李响再次提高了黄立仁的危险等级。 今天是明月寨每月一次公中会议的日子,先是各位高层总结重发户籍以来的事项进展,然后就是谈下个月的工作重点,会议流程已经很成熟。 总体而言,明月寨现在的情形很不乐观。公中已经开始动用老本,明月寨最核心的财源也就是几十家工坊,随着大量管事和工匠的出走,生产陷入了困境。 作坊生产陷入困境总还能维持,解决起来也比较容易。但销量下降就要了老命了,那些吃人的士绅得到了生产技术,已经开始利用庞大的人脉和官府的支持大量铺货,并且还使用非市场的手段抢夺明月寨的市场份额。有很多人家就是预见到这一情况,认为底蕴浅薄的刘成栋没法和那些士绅豪商争,所以选择离开。 李响和刘成栋真斗不过那些士绅?面对焦急不堪的工坊主,李响打了个哈哈,说销路的问题会很快解决。李响没有说谎,这一点他和刘成栋早有预料,也和熊嫂、李梦空等人通过气。刘成栋有办法解决商路的问题,李响则和吴小玲、雷铁匠等人准备了一个大杀器,打算一举提高作坊的定位和利润。 公中会议进行了一些人事调整,甄老实这厮顶替了何立事的位置,成为人生赢家,激动得涕泗横流。熊成文、张展郡和雷达等新一代的小年轻也正式登上舞台,十几位少男少女很是羞赧,见证这一幕的老一辈高层纷纷感慨自己老了。 还有一个小插曲,直弓的改良奖励终于被人拿走了。张清平大胆改良了直弓弓胎的烤制方法,又加入了动物角片和牲畜筋丝,一拉一顶,把直弓的拉力提高到了一百斤。能量转化效率也提高了一些,毕竟用上了较“高级”的材料嘛。 总体而言,张清平这种弓箭世家做出的改良直弓,如果用上工坊里标准化生产的箭矢,实际杀伤已经不比牛角弓差太多。但作为代价,箭矢的重量和长度要重新设计,才能让直弓在实战中不吃亏。由此大拉力直弓的材料基本定了下来,木材、竹片、角片和筋丝。 刘盛和刘成梁查验之后,发现张清平的制作方法虽然增加了不少成本,但却保持了直弓大规模生产的优点。公中采纳了张家的方案,张清平得到了大量奖金和一大笔订单。 李响在会议的最后提出了进驻汴京的计划,现场高层一片沉默,好久之后众人纷纷表示支持。老寨主招安当上了朝廷的将军,新寨主当然不能待在山沟沟里憋着,只有走出去得到更高的地位,明月寨才能得到更好的发展。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78章 压力迫近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唐末诸侯大战,一位居于北地的军阀急于解除内外压力,不惜把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如日中天的辽国。那位军阀自称儿皇帝,在辽国的帮助下登上人生巅峰。 北方的汉人沸腾了,他们可以忍受一个荒唐暴虐的君王,但接受不了一个卖屁股的人站在他们头上。短短三年时间,那位皇帝便被各地节度使推翻,但幽云十六州却永远成为契丹的大粮仓。 幽云十六州,其中幽、蓟、瀛、莫、涿、檀、顺七州位于太行山北支的东南方,其余的云、儒、妫、武、新、蔚、应、寰、朔九州在太行山的西北。 幽云十六州东西连接草原和平原,南北连接塞北和华北,西边有太行山脉,北边有燕山山脉。只要守住西面和北面的几处山口,河东和燕赵之地便稳如泰山。 如果把幽云十六州看成一把巨锁,燕京城便是这把巨锁的钥匙。 燕京城是辽国的南都,更是辽国最重要的贸易中心。辽国的契丹族、奚族、室韦人、女真族和高丽、大周、西夏的商人在这里买进卖出,西夏的青盐、大周的丝绸茶叶瓷器、契丹的牛羊、女真的毛皮和高丽的人参会在这里进行若干次交换,然后被商队带到下一个地方。 燕京城的城墙高达10米,墙上可容两架马车并行。六个城门,有两个水门,每座城门都有箭楼和瓮城。城墙四角有角楼,每面城墙都有马面数十,墙碟无算。加上城外的壕沟和护城河,这座巨城堪称固若金汤。 然而契丹新崛起的传奇将领萧振对此并不满意,“还不够!”他如此评价燕京城,下属愕然。萧振作为一个名将,很清楚城池的防御力最终还得看军队的素质,辽国军队的情形明显很糟糕。 中都之战算是夺去了契丹的半条命,此后短短几个月,辽国便失去了大半个塞北,燕京城已经处于半包围的状态。金国一旦完成对西都大同的压制,幽云十六州的保卫战就要开始。 耶律明和萧振当然想把金国压制在关外,可是燕京西北的长城早已腐朽不堪,分兵太多只是给金国送菜,只守一两路的话又达不到目的。无可奈何之下,两人决定把炮灰部队分散到各个关口,集中可战之兵分守燕京城和西北的昌平城。 萧振偷袭阿骨打营地,受伤之后留下了病根。但眼下情势容不得他休息,耶律明不让他出去找死,他只好在暖房里负责大军后勤。 耶律明原本是个十分硬朗的壮年男子,如今的眉头却皱成了“三”字。“燕京大库里能够跑马车,咱们守城的钱粮从哪里来,要不再给汉人加税?” 萧振注视地图好一会,手指在大周的汴京点一点,然后又在大同点一点,之后从整个漠北划过。“汉人和其它小部族只剩一口气了,那个姓韩的精通算学的汉官上报,幽云汉人手里的粮食仅够他们不饿死而已,再逼就反了。” 耶律明多少有些不以为然,“汉官的话岂能尽信,那些人昨日投我辽国,今日投了金国,没准明日又投大周。” 萧振听着这位发小的吐槽,正要凑趣几句,却心头一震。投大周,投大周……萧振眼神有些失焦,口中反复说着几个名词,隐隐抓住了什么。 南城守将想要提醒萧振失礼,耶律明赶紧制止。他让其他人都出去,自己把萧振扶到了床上,然后耐心等着。他了解床上这个喃喃自语的汉子,萧振一定又有什么大主意了。 过了好一会,萧振剧烈咳嗽了一阵。然后闭上眼睛,胸膛一阵起伏,脸色紫红。耶律明急忙给他抚背,又让人送来药汤。 萧振深呼吸几下,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我想到让契丹免遭灭族的办法了,虽然只有三成的胜算。” 耶律明大喜过望,端着药的手都在颤抖,“慢慢说,不着急。” 萧振足足讲了半个时辰,耶律明的神色不断变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确定大周会上当?现在就开始准备穿过草原到漠北,是不是有点太早?” 萧振又喘了一阵,“不早,我还嫌时间不够呢。之前的屡战屡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我辽国兵疲,凡事都慢女真一线。大周那边无须担心,他们的太祖皇帝曾说夺幽云者封异姓王,只要问着腥味一定会北上,到时就是我辽国脱身的时机。” 萧振靠在枕上,语速放缓,“关键的问题就是让金国和大周对上,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还必须让女真觉得大周军队不堪一击。这里面的火候很不好把握,准备越周全越好。幽云的汉人需要安抚了,这次大战所需的钱粮,从那些肥鼠身上找便好。” 耶律明有些犹豫,“不好吧,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 萧振突然坐起,把茶碗摔到地上,吓了耶律明一跳。“耶律明你醒醒吧,你这位叔叔在燕京城作威作福十几年,吃得都走不动路了。你,我,还有跟着你我杀出来的青年将士是契丹族唯一的希望!” “木重爷爷战死了,很多人都战死了,你还在这里妇人之仁?!难道一个仁君的名声就这么重要?我辽国只剩下苟延残喘的力气,最好的下场只能是穿过沙漠,西行而去。到时燕京城里这些肥鼠都是拖累,他们要么早死,要么连累成百上千的人跟他们一块死,你难道不明白?!” 萧振眼睛突然圆突,摔倒在枕头里剧烈喘息,汗如雨下,耶律明大喊大叫着把医生找过来。萧振拽住耶律明的胳膊,“耶律明,要抓紧了。把这些硕鼠的粮食交给忠心的军士,把这些硕鼠的家产赏赐给英勇作战的士兵。你要留他们一命也可以,但要把他们的武器收走,然后把他们赶到西都。时间一到,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耶律明流着泪答应,然后擦几下眼睛,拳头握了几下,猛地推开房门。“集结所有军队,把守各个城门,要快!” 大周圣熙二年六月初,金辽中都大战四个月后,休整过后的金国大军顺着道路逼向张家口。沿途城镇大多望风而降,辽国大军采取壁虎断尾的策略,不断用杂兵和部族兵消耗女真锐气。 张家口西南的大同和东南的燕京隔着巍巍太行遥相对应,是辽国最后的防线,张家口则是连接两地的重要枢纽。张家口一旦被金国夺下,幽云和河东两地便会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地。但张家口几百年间一直作为商货集散地,处于辽国的腹心之地,城池军械年久失修,无法久持。 “耶律明,居然夺我的家产,你要造反吗?!”一个胖的几乎看不见眼睛、浑身珠光宝气的家伙在耶律明面前跳脚大骂,口水四处喷洒,汗味儿在炎热的天气里令人窒息。 耶律明厌恶地看着这位皇族长辈,让过身去,身边的亲兵把胖子拉远一点。“契丹一族已到生死存亡的境地,你们这帮人醉生梦死也就罢了,居然囤积粮食!如今契丹是什么光景你难道不明白,继续囤积居奇,燕京是要大乱的。” 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的愤怒,“士兵在饿肚子,效忠辽国的汉民也在饿肚子,只有你们吃得脑满肠肥。再这么军无战心下去,燕京城还怎么守?!” “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死,跟老子有什么关系。还没登上皇位就拿自己人开刀,耶律明你算什么东西,赶紧把老子的粮食送回来!”这个胖子情急之下破口大骂,周围的将士眼睛开始发红。 耶律明嗓子有些干涩,“原来萧振说的都是对的,在你们这些人的心里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大辽和契丹的存亡根本不被你们放在心里。既然这样,那就别怪阿明了!” 六月中旬开始,燕京城突然戒严。耶律明继三月前架空自己的皇叔、夺取军权之后,开始了查抄行动,主要是契丹贵族和官僚,也有不少的汉官。 契丹、奚族、室韦人出身的大量官僚被下狱,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走私军械等罪名在刑讯下被大量翻出。耶律明痛心之余,和萧振一起,开始投入大量资源实行“金蝉脱壳”计划。 短短十几天,耶律明就查抄了一百万石粮食,大周制钱八十万贯,金三万斤,银七万斤。皮毛珠宝字画等,更是不计其数。 傍晚天气转凉,萧振终于可以出来活动一下。看着大院里堆积如山的刀枪弓弩等军械,他拄着拐杖的双手微微颤抖。 耶律明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这就是咱们辽国的权贵干的事情,让他们交出私兵,一个个哭天喊地。结果一查就查出来这么多的军械,够配给一万的精锐了。也不知道他们拿这么多武器干嘛,是要打女真还是……” “把最好的军械铠甲装备给亲信部队,那些金银铜钱拿出一部分,把欠的军饷补上。珠宝字画分批卖给大周,多换些粮盐布茶。大同和乌兰那边要加紧联系,咱们时间不多了。”萧振很快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辽国在关内的国土正式分成两部分,耶律明在事实上割据幽云之地,双方以太行山脉为界。耶律明查抄了大量的官员和贵族,但没有多行杀戮,每日都有大量的权贵拖儿带女奔向大同。 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向来被辽国上层防范的汉人官僚和士绅居然没受到大的冲击。大量的官员空缺需要汉官去补,汉军部队的待遇也提升了一大截。 汉族精英私下讨论,一致认为辽国正处危难时刻,耶律明需要汉民的支持,所以才有这些优待。毕竟耶律明和萧振已经把契丹贵族得罪光了,不笼络汉人又该怎么办呢?于是汉官集团陆续投靠了耶律明,幽云地区的汉民地位很快提高到和契丹族一样的高度,至少表面上如此。 在耶律明的授意下,实际掌握官府的汉官开始“整风运动”。贪污受贿者抓,里通外国者抓,走私偷税者抓,私造军械者抓。不分庶贱,不论族属。占幽云七成人口的汉人松了一口气,很多乡绅族老痛哭流涕,对辽国的认同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79章 完颜希尹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韩师留步,学生告辞。”完颜希尹向韩民国行了师礼,然后向旁边的几位汉官拱手致意。骑上马,踏儿踏儿地离开了韩府。 辽国的中都大定府并没有改名字,直接成为金国的京城。燕山以北的六月份依旧不见炎热,送希尹离开之后,韩民国直接把套近乎的汉人同僚赶走,然后回到书房喝茶。 “父亲为何将几位大人拒之门外,未免显得不近人情了些。都是汉人,多多交往不是更好。”韩民国的大儿子说道,韩民国不置可否,只是手里的玉瓶抖动了一下。 “我倒觉得父亲的做法没错。大金不是大辽,更不是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大周,连族书上记载的辽国开国之初的情形也比不上。父亲大人一是避嫌,二是明哲保身,是这样吗?”韩民国十三岁的二儿子说到,眼睛眨啊眨地,看着自己的老子。 韩民国摸着玉瓶的手指轻快了不少。老大总是不开窍,二儿子倒是聪慧,可惜是庶子,难道韩家的百年家业要交到旁支手里? 把羊脂玉瓶用蜀锦包好,放入紫檀木盒,收到下面的阁子里,在奴婢端来的银盆里洗了把手。韩民国转身走了出去,两个儿子和几个家生子跟上。 站在前宅最高的阁楼里,听着远处随风传来的不堪入耳的声音。韩民国示意两个儿子上来,然后把脚下的盖板放好,最后严令家生子和护卫,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塞北六月的风经过老林子后便很舒爽,大定府西边、北面和南边都是大山,这里的风不会有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雄浑大气,倒有一些山谷微风的感觉。 大儿子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拳头握紧。二儿子虽没经历人事,但也能猜出来西边在发生什么,于是满脸通红。 韩民国仰起头,闭上眼睛,从肺里抽出一口气。“西边隔上一条街,原来是辽国最大的青楼。现在还挂着青楼的牌子,但里面没有一个清倌人,里面都是辽国贵女、部族金花和汉人的大家小姐。” “那个地方每天都有很多白花花的身体被抬出来扔掉,每天也有更多的人被拉进去。身上的伤千奇百怪还算好的,更有的身子缺了不少部件。” 大儿子“咚!”地一声,敲在西北角的立柱上,挣脱房梁的灰尘相互追逐着荡向远处。二儿子脑补没几息,便扒着栏杆剧烈呕吐。 大儿子几乎是在呻吟,“要杀便杀,为何如此折磨人?这还是人吗?!”大儿子上半身不断发抖,脑门青筋尽显。 韩民国对大儿子又是欣慰,又是惋惜,这个儿子要是晚生几十年多好。实务通达,仁孝风雅,实在是家主的不二人选,可放到现在…… “这便算残忍?军营里的女人为父见过,那才叫残忍,十个里面活一个都算好的。军妓营里每天都有血水、脓水和不知道什么东西,汇成小溪流出来,扔出来的女人身体什么样子的都有。见过羊么,便是类似千只剥皮的羊羔堆在一起的模样。” “皇帝陛下特别喜欢汉人的处女,越小的越喜欢,宫后面的河里每天都有小姑娘的尸体浮起来;阿乞买亲王喜欢别人的妻女一起伺候,据说还要求当家的男人在面前看着;翰也亲王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新鲜的紫河车。” “礼部尚书邓大人,就是迎接大军入城的那位大儒。他老婆被翰也取走了紫河车,一尸两命,而后邓大人便疯掉。他杀了全家老少,然后冲向囚禁翰也的地方,白白送死,身上插着七十支羽箭。” 韩民国说到这里,扭头看着两个儿子。大儿子躲在墙角,嘴唇颤抖。二儿子一点不见往日的聪慧,黄色的液体流了一地也不自知。 “为父说这些,是要让你们看清宅子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做事之前脑子里要有数,大金不是大辽,不是大周,这里和女真起家的老林子没区别,甚至更糟!”韩民国闭上眼睛,语气很低沉。 大儿子扶着栏杆,有些腿抖。“父亲大人,金国什么时候才能和大周一样呢,和大辽一般也可以啊。太危险了,咱们韩家就要这般苟且偷生吗?” 二儿子终于清醒了一些,强撑着爬上栏杆,大口喘气。 韩民国看着两个儿子,决意把他们送到颇有交情的几位女真将军麾下,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这两个儿子读书太多,若不看清人间世,早晚被人家吃到渣都不剩。那几个参与拥立阿骨打的野人,如今身居高位,多少应该讲点情面吧? “和大辽国一般?辽国便好哪里去了?契丹一族当年对室韦人、奚族和汉人做的事情,比眼下也强不到哪里去。两百多年都没能摆脱兽性,连带着幽云的汉人也开始到大周打草谷……” “一盆清水混入了砚池里的墨水。时间足够长,墨水会渐渐沉积下去,但不会消散。稍有风起便犯浑,遇到剧烈的振动又是一团浑浊。没有旁边清澈的水源一直补充活水,盆子里早晚只剩一团黑泥。” 二儿子仔细想了想,说话还是有些磕巴。“大金如果攻下大周又如何,把水源控制在自己手里,那些墨水不就不那么扎眼了么?”大儿子难得没有抬杠,和老二一起等答案。 “那样的话,水源会被堵住,再也没有活水。淤泥将和墨水混到一起,不再沉积,笼罩整片水塘,水只会渐渐发臭,再往后,为父也看不清了。”韩民国说到最后,眯起眼睛看着皇宫的方向。 韩家两位儿子似懂非懂,但至少在金国,他们有些明了该如何行事。 完颜希尹看到大定府的街上已经恢复些许繁华,欣喜之余下马步行,让几个亲兵离远点。店面和摊贩还是以汉人居多,希尹暗暗摇头,心道汉人怎么如此大胆? 女真起兵后,明明杀汉人杀得最多,却还是有很多汉人投靠金国,尤其是以克己复礼标榜的士大夫。更好笑的是,金国治下的汉人不到三成,却缴纳了八成的赋税,却最是安稳,希尹真有点看不懂。 听到一阵喧哗,希尹牵马上前。青楼旁边的街市正上演着汉人戏文里的戏码,只见一位满头发辫的女真军汉拖着一位妇人,那妇人的丈夫死死拽着,三个孩子躲到墙角发抖。 围观的有女真人、契丹人和汉人,也有小部族的人。没一人制止,人数最多的汉人反倒步步后退,更有几人谈笑打趣。 “军爷,饶了俺媳妇吧。俺的东西都给你,钱也都给你,俺家还有三个娃,不能没娘啊!”这个健壮的中年人拼死拽着自己媳妇,五官已经被血浆糊住。女真大汉一脚踢开那位汉人,然后拔刀走了过去。 完颜希尹很满意这些汉人的反应,便如羊羔最好,如此才能保证女真一族的地位。但希尹还是派亲兵上前制止那个军汉,因为他觉得大定府的律法还是要守的,不然皇权的威严何在。 汉族中年人不敢反抗,闭目等死,十岁的女儿却扑了上来。女真大汉一脚把小姑娘踢开,然后扬起了刀。 刀没落下,女真大汉的眼前,一枚铜牌正在那里晃悠。女真军汉不知道是哪位完颜在附近,但很清楚自己在对方眼里就是一只小虫子。女真大汉跪到地上,朝四周跪了一圈,叽里呱啦了一通就快速离去,临走还不忘威胁这对汉人夫妇一下。 汉族中年人一边咳血,一边跪在地上感谢恩人,希尹稍微感慨了一下便继续上前,他不屑于和这等贱民说话。 经过辽国当年最大的青楼时,希尹刚好看到一车白花花的尸体被运出来,青楼里面的惨嚎声、尖叫声和哼哼声交杂一处。皱了一下眉头,希尹马鞭一打,朝皇宫行去。 说是辽国和大周的皇宫,其实在大周也就相当于藩王的别院,内中的陈设更是寒酸。完颜希尹还没见过大周汴京的皇宫,对大定府皇宫这样的宏大建筑佩服不已。每根房梁都有雕花,每个符号都有其不可或缺的含义,其中包含的东西据说已有几千年。几千年啊,几千年前完颜女真在哪里? 赶紧忘掉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希尹给守门的军士亮了亮铜牌,快速朝阿骨打的寝殿行去。阿骨打登基后特别喜欢吃甜食,尤其是被萧振射伤之后。不能上马拉弓的女真皇帝把注意力转到口腹之欲和床榻之欲上,他最近非常喜欢汉人厨子做的蜂蜜熊掌,那味道香甜软糯、绵密悠长。 游牧民族和渔猎民族的传统生育时间是秋季,这样才有足够的食物把孩子养活,怀孕的日子都是算好的,这是一种本能。女真贵族三年前就不再有饥饿的威胁,所以阿骨打正抱着自己两岁的儿子玩耍,这个儿子出生在严冬,放在以前很可能夭折。 娃娃的软手抓着阿骨打的胡须用力往两边扯,然后用口水涂一遍,兴奋得哇哇大叫。阿骨打忍痛逗着这小子,直到禁卫报说希尹和宗弼到了,这才让旁边加油叫好的妃子抱走。 撤去食案,阿骨打正襟危坐,严重发胖的他有些气喘。见到这两位勇武硬朗的年轻人给自己行礼,阿骨打又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汉人说话就是有意思,岁月不饶人啊!阿骨打最近老是回想以前的事情,也不知道为何。抬抬手让他们起来,阿骨打先是勉励了两句,自己都觉得酸,然后转到了正题。 “听说希尹在街上救下一对汉人夫妇?”阿骨打调侃希尹,气氛轻松起来,宗弼也开始打趣。 完颜希尹被惊到了,三炷香都没到,陛下就知道了这种小事?!那些汉官还真是敬业,这么快就帮陛下找了暗探。 希尹一副尴尬的样子,“启禀陛下,臣下只是觉得大定府已有规矩,那就要好好遵守,不然损害的只能是陛下的声望。” 完颜宗弼看着这位快速崛起的族中神童,十分讶异。这么直接,就不怕惹祸上身? “哼!总有人不知所谓,仗着自己有点功劳到处惹事。家业大了,没规矩怎么得了。你和宗弼都是聪明的,可有办法解决类似的事情?我女真如今扩地千里,早已不是老林子那时候了,章法还是要有的,不然跟那些野女真有什么区别?”阿骨打就喜欢直接说话,希尹就在阿骨打的眼皮底下长大,很清楚阿骨打的性格。 皇帝最在乎的权力,宗弼看到阿骨打的反应之后也明白了,再看向希尹的目光就有些变化。还好希尹没有登基的指望,不然还真是一个强劲的对手。 希尹在韩民国家里和一帮汉人大儒对谈几日,为的便是今天。阿骨打听完希尹对大定府的整治计划后很高兴,直接封希尹为大定府尹。 宗弼则提到了在各地领兵的女真将领拥兵自重的隐忧,当然也是汉人谋士出的主意,算是戳中了阿骨打的心病。阿骨打作为马上皇帝,受伤之后感觉很虚弱,总觉得领兵在外的将军们不可靠。阿骨打自己精力有限,最近忙于定制的事情,已经有些焦头烂额。 宗弼提出以良田美姬劝退一部分中老年将领,然后大力提拔新锐将领。完颜本族的将领对付起来要复杂一些,需要先提拔各级猛安谋克的心腹手下,再以别处的猛安谋克充任空缺,当然必要的安抚要跟上。 阿骨打当即封宗弼为大金国巡访使,“慰问”各地正在整编的大军。经过小半年的努力,金国拥兵自重的情况得到了很大缓解,金国占领区的治安也在希尹和一些汉官的努力下得到很大改善。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80章 阿修罗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希尹进宫奏对的当天晚上,白天被希尹救下的汉人家,一伙不速之客包围了小院。 白天扑上去救父的小姑娘到隔壁医生家里拿药,躲过了一劫。听见家里的惨叫,她就要哭喊救命,脖子上却挨了一下。 “姜芝娃娃,老头子也想救你家,可老头子不能连带儿孙一起去死。明天你就出城吧,走得越远越好,老头子也得走了。”姜芝醒来后一语不发,只是对不断道歉的老头子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拿着草药离开。 烂巷子里住的大多是汉人,天亮前没人会开门,更没人无聊到去报官。报官也没用,没准报官之人也会受害,女真人杀过多少汉人,又有几个偿命的? 姜芝的破草鞋在地上摩擦,声音很小,虫子都比这声音大。只是几十步的距离罢了,姜芝却像是抽空了所有力气,扶着墙才可以继续前进。 姜家的门是最普通不过的木板门,已经被斧子劈成了碎片。放火的人水平不够,只有东西的两间草房在燃烧,主房还没被点燃,不过也快了。 自家的大铁锅被支在院子的空地上,平日里省着用的油盐酱醋散乱一地。自家的柴火还在大锅下面燃烧,噼啪的火堆旁是一堆骨头,姜芝没去看锅里煮的东西,锅里散发的香味她宁愿从没闻道过。 没看到自己两个小弟,他们去哪了?应该跑走了吧?一定是这样的,自己两个小弟向来聪明,一定是早早藏起来跑掉了。 姜芝进到主房,先把母亲身上的血污清理干净,然后拿破烂的棉被把母亲身体裹住。 姜芝用力拖着母亲的尸体来到正房,然后把父亲的尸体拼接齐全,东一块西一块儿的怪难看。外院的骨头也收拾好,放到父母旁边。 主房燃起了冲天大火,周围的人家没有敲锣,只是用水不断泼着自己的院墙和屋顶。也许在他们看来,这一家人和他们的屋子一起烧个干净最好。 姜芝朝火场磕头,用泥污涂遍全身,躲藏到了棚户区,和一群小乞丐挤到一起。有可能是她此时比小乞丐们还脏,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一群半大孩子惊恐地躲到另一边,然后看姜芝慢条斯理地吃着属于他们的食物,虽然食物的味道很难闻。 太阳很好,空气中的灰尘四处游荡,然后被惊得到处逃跑。姜芝醒来后,直接把糊住眼睛的脏东西抠掉,一个怯生生、大概四五岁的小女娃走了过来。 脏兮兮的小手抱着一个破木盆,盆里盛着清水,女娃的声音有些发抖,“姐姐,洗脸。” 姜芝接过木盆,摸摸小女娃的头,“乖,姐姐现在不能洗脸。” 阳光很明亮,但姜芝的眼睛却没有任何色彩,也没有任何温度,每个和她对视的孩子都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漩涡。“谁是孩子头,自己站出来,快点。” 声音很清冷,让人忽略了其中的沙哑。男孩子的阵营里一阵骚动,然后两个小家伙被推出来。 比姜芝高一头的男孩儿感觉自己的身高很不合适,于是把腰弯了下去,看上去很滑稽。另外一个平时凶巴巴、有点过早发育的大头糙男孩儿只顾着看自己破出草鞋的脚趾,发现自己的指甲又该理了。 姜芝没多理会躲躲闪闪的两人,直接吩咐道:“高个子的以后叫姜竹,大方脸的以后叫姜书。以后女孩子跟着我,你们带着男孩子。女孩子做饭,男孩子乞讨,每天晚上回来吃饭。” “俺不想改姓,俺……”大方脸的姜书刚说一句,就被瘦竹竿儿的姜竹镇压了。 姜芝盯着姜书,看不出喜怒,嘴角翘了起来,但没人会认为姜芝在笑。姜书连着退后了三步才稳住身形,脸上几根黑毛抖啊抖的,很搞笑,气喘不定。 “知,知道了。以后就叫姜,姜书。” 姜芝微微点头,然后把那个端盆子的小女娃拉过来,“以后你就是姜兰,兰花的兰,我们是一家人。” 小姑娘,哦不,姜兰使劲地点着头。小姜兰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崇拜,感觉姜芝姐姐好厉害,那两个老是欺负人的哥哥一声不敢吭呢。姜兰本能地抱住姜芝不松手,感觉好安全好温暖。 完颜希尹正在处理公务,这时一个汉官走了过来,在希尹耳边耳语一阵。完颜希尹听说自己救的汉人夫妇满门被杀,房子都被烧了,十分恼怒。那家汉人他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那个刚走出老林子的女真汉子藐视自己,你便不能多等些时日? 完颜希尹随便找个由头,就把杀人放火的几个女真人送到前线,很快战死了。希尹之后了解到姜家惨案的更多真相,那堆骨头让他几天都没胃口,但也仅此而已。至于下落不明的一个小姑娘,谁会在意? 希尹直接把姜家的事情抛之脑后,姜芝却从大街上的传闻中听说了完颜希尹的名字。后来仔细想了想,姜芝打算忘掉完颜希尹这个名字,她觉得自己只需要记住两个字就够。 姜芝建立乞儿王国的第一天,打扮干净的几个小姑娘被人贩子掳走。姜兰一直跟在姜芝身边,得以幸免于难,姜芝有点自责。 第三天,姜芝开始对行乞进行分工,食物多了一些,手下乞儿难得吃上一顿饱饭。 第六天,姜芝带着姜竹和姜书撬开一家粮店,取走了一些粮食,然后把门放好。 第十天,姜芝拿着砍刀和另一帮乞儿拼命,自己受伤五处,砍翻对方三人。 第十五天,姜竹和姜书撬开一座辽人墓坑,得到大量铜钱。 第二十天,姜芝完成准备,准备趁着天热南下。 “南边,只有到南边咱们才有活路。”姜芝对姜竹、姜书和姜兰等人道,她没有提大部分人会死的事情,因为乞儿一直都是这个命运。 姜芝把剩下的铜钱和青铜器交给不想走的乞儿,然后带着十几个娃娃上路了。之后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些娃娃居然奇迹般地活下来六成。 姜芝不敢带着钱和粮食上路,她知道那样必死无疑,她们只有很脏很脏,脏到无人敢碰的地步才有可能一路南下。 姜芝每隔半个时辰放出去两个孩子,她留在最后一个出城。看着大定府南门上的牌匾,姜芝握紧了手掌,转身向南而去。 “砰!”的一声,一位老僧被低头赶路的姜芝撞上,姜芝连连道歉。等候在城门处的姜竹和姜书跑了过来,对着老僧怒目而视。 这位老僧听说女真在燕山以北造下无边杀孽,于是来大定府弘扬佛法,然后就在城门处撞上了姜芝。 老僧起初没在意,但听着面前这个脏兮兮的女娃清越的嗓音,有点好奇,于是仔细打量。 脏到极点的小脸没啥可看的,但小姑娘的一双眼睛有些特别。似笑非笑,仔细一看又没有任何神采。 “你,阿修罗!这是什么地方,女真到底犯下多大杀孽,居然会出现阿修罗?!”老僧状似疯癫,姜竹和姜书被吓坏了,和姜芝一起躲得远远的。 姜芝的眼睛还是似笑非笑的样子,如果有人和她对视,就会发现她好像在看着所有人,又好像没有看任何人。 老僧不顾别人的指指点点,一步步跟着姜芝,大定府他不打算去了。姜芝等人虽然很讨厌这个不请自来的老和尚,但发现这个老光头似乎并无恶意,也就随着他了。 过了五天,姜芝一行途径一个山道,碰到山贼打劫,山贼就要把这些娃娃抓上山去。老僧一阵阿弥陀佛之后,姜芝等人成为了客人。民族混杂的山寨里,姜芝等人大吃大喝,老和尚为山寨的几位当家念经之后,队伍再次出发。 老僧体现了自己的价值,在姜芝的团队里拥有了第二座次的位置。姜兰走不动后就被姜芝挂到老和尚背后,老和尚一心想要消除杀孽,对这些毫不在意。 每经过一个庄堡,老僧都要做法事;每碰到一伙贼人,姜芝等人都能吃顿好的;每遇上一伙商队,姜芝她们都被施舍一些衣物。 姜芝他们就这么一路南下,山贼、行商和士绅都没有难为老僧和一帮小和尚。老僧已经成为了姜芝等人的摇钱树,晚上睡觉的时候,姜芝宁可冻着自己也要把老僧围到里面。老僧流下很多次眼泪,佛法不负我啊! 距离大周越来越近,姜芝沿途收纳的小乞儿越来越多;老僧佛法日益增进,姜芝也赚了一笔小钱;姜芝这个队伍的名声渐渐打了出去,以至于大周境内的乡绅沿途设卡,一定要这个队伍留下做客,好传扬几天佛法。 老僧觉得这样很不错,只要把姜芝娃娃留在身边,杀孽自解。又是一个晚上,应付了沧州刺史和赵王两个大户,老僧回来把两锭金子交给姜芝,然后看着小姜兰拖出一个箱子。 小姜兰拿出一个帐本,摇晃着老僧的胳膊,老僧摸摸她的小鼻子,把金子的数额填上。小姜兰嗷地一声,拿过金子锁到箱子里,反复检查几遍,然后去烧热水给老僧洗脚。 姜芝队伍里的小乞丐已经全部换上干净的僧衣,百十号小沙弥和小尼姑嗡嗡嗡地念经,就问你怕不怕?姜芝这个“僧团”的卖点就在这里,不过姜芝本人对钱财很不在意。 进入大周地界后,姜芝和老僧这个僧团打响了名气,姜芝不再担心被人掳走,和姜兰一起洗得干干净净的。姜芝披散头发,穿着僧衣,站到窗前,就像随风而去的小仙女。 “师傅,汴京大么?”清冷的嗓音微带沙哑,会让很多人怀疑她的年龄,老僧当然不在此列。 “阿弥陀佛,你认为它大它就大,你认为它小它也小。”老僧一句话就破坏了气氛,正给老僧洗脚的小姜兰歪了歪头,然后哼哧哼哧地继续给老僧揉搓。反正也听不懂,那就不要听啦。 姜芝看着小脸儿带汗的姜兰,嘴角翘起一个弧度,老僧看到姜芝似笑非笑的样子又皱起眉头。还好大周行的是仁恕之道,把你放到汴京城,就不信消解不掉你的杀性。 “师傅,咱们一定要去汴京城吗?” “阿弥陀佛,一定要去,无论过程多曲折。” “那就好,我总有种直觉,汴京有一个人在等我。” “咳咳,去洛阳。”老僧汗如雨下,急忙改口,然而于事无补,姜芝认定了要去汴京。 老僧一边联系大相国寺的方丈,也就是自己的师兄,一边也在好奇,到底是谁能给阿修罗插上翅膀呢?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81章 何瑞丰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告退后,明月寨几位当家继续议事。 “是老黄那厮吗?确定吗?”刘成栋坐在寨主大椅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然后闭眼问道。 “他手下有咱们的钉子,已经确定。老黄联系了黄家,而前任礼部侍郎黄立仁又是奸相蔡京的铁杆,奸相给他儿子擦屁股还真是卖力,嘿嘿!”熊大春贼贼地一笑,络腮大胡子的莽撞形象跟他的缜密性格极不相称。 刘盛不理解了,“老黄不是被逐出宗族了吗?怎么又跟黄家合作,他有什么好处?” “为他父母正名,重新位列族谱。虽然他父亲当年逃婚,但毕竟是一家人,骨头连着筋。另外,咳咳,黄立仁答应把明月寨和素素给他。”说到这里,刘成梁看了刘一刀一眼,有些小心地说。 刘元终于压制不住,火气暴涨,“他娘的,黄立仁算是什么狗东西,还侍郎!陷害忠良也就罢了,被罢官了还这么嚣张。还有老黄,这黄癞子还真是敢想,癞蛤蟆想吃鸭子肉!” 略有文化的熊大春看着这厮,有点无语,没进过学也不能吓人啊老兄。刘成栋和刘盛倒没听出问题,只是惊奇于刘元会说成语。殊不知,这是刘元女儿刘小慈经常给他默书的结果。 熊大春心情复杂。平心而论,自己的这位结义弟兄,当年的战场名将,行事还是挺讲究的。没想到马上要招安了,自己手下居然出了这种事,实在令人憋闷。 “都下去吧,把老黄盯紧,寨子各处的暗哨和口令提前更换。”刘一刀刘寨主调整了明月寨的防务,让几人各忙各的。然后刘成栋又和熊大春商量了一些事情,就回家和刘素素用饭了。 刘成栋走在路上,刘成梁和几个亲卫在身后跟随。刘成栋心想,最近素素和李响那小子越走越近,都不怎么着家了,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愤愤不平好一阵,刘成栋转念一想,毕竟是自己带大的闺女,有啥好吃好用的还记得先拿回家,给自己这个爹。嗯,算是没白养这个闺女,今天又是什么烤鸭,倒是要尝尝什么味道…… 刘成栋心里碎碎念着,走进了自家院子。心大的刘素素已经趴到桌上,睡着了,流出一小滩口水。一向杀伐果断的刘成栋看到自己闺女,内心一下被融化了,要是她娘没走那么早多好。 眨眼到了初冬,明月寨下过一场小雪,天气骤然变得寒冷。据明月寨的老人们说,最近这些年气候越来越冷,李响心中越发忧虑。 小冰期。在李响原来的时空,这个说法很出名,属于人人听闻的理论。粮食减产天灾不断,流民四起蛮族猖獗,难道大周真要经历小冰期吗?收拾起纷乱的心思,李响看向曾木匠手里的一件“盔甲”。 “小夫子真是智者啊,用纸张、麻布和羽毛制成的这种防寒服,果然可以保暖。还可以抵挡箭矢,就是有点重。”曾木匠欢喜中透着一股讨好的表情,他是和李响合作开发防寒服的工匠之一。第一批流水化生产的防寒服,终于赶在入冬前出来了,如此才能不耽误李响手下少年的训练。 向来不受重视的曽木匠不得不小心。李小夫子现在可是明月寨的红人,蒙学和新成立的青年营那是蒸蒸日上,听说还要接过山寨的账目。另外寨主千金似乎也和这位……李小夫子还发现了一个品质极高的小铁矿,上交公中后,蒙学营和青年营一共留下了三成的份额。李响已经成为寨中公认的财神,不提身份地位,曽木匠也要小心伺候着。 说起账目李响就头疼,原本只把明月寨当成暂时的安身之地,等报完救命之恩就找机会离去。带上刘素素一起周游天下,好好见识大周的繁华,怎个美字了得。 可是一来刘素素舍不得爹爹,其单纯可爱的性格让李响越陷越深;二来蒙学和青年营正式成立,也让李响难以割舍,毕竟拥有自己的武装是很爽的一件事。所谓大丈夫可以一生无钱,但不可一日无权,果然很有道理。 三来,素素的父亲刘成栋似乎也看出了李响的心思,居然让数算能力渐长的蒙学营接过明月寨的账目。 李响当时就郁闷了,之前不是没人想对蒙学营下手,老黄就是上蹿下跳最欢的一个。可是一来带孩子的活计不是谁都能干;二来刘大小姐负责女学,也震慑着一些人;三来富铁矿的发现暂时转移了有心人的视线,有锅里的当然就不会老盯着别人碗里的。 有惊无险,再次度过一次危机。可接过山寨账目后,李响同志发现漏洞百出,这才明白寨主又想考验自己。要是得罪的人多了,被匹夫一怒怎么办? 怎么对抗那些向公中乱伸手的家伙呢?李响可不敢保证,惹怒某个头目后不会被冷箭射死,为此头疼了很久。最后还是刘素素给了李响灵感,于是熊成文等几个数算好的少年少女就接过了具体事务,负责账目核算,李响从不过问。 这下就热闹了,账目有亏空?一群少年和娃娃堵到门口,问你怕不怕,丢不丢人? 不认账,怀疑蒙学营的专业知识?现场给你算一遍,问你服不服? 死猪不怕开水烫?也行,能管账的少年少女的爹娘可不乏明月寨的高层…… 一来二去,山寨的公中账目一片大好。有一天,刘盛亲手把一个偷拿公中物资的小头目打个半死,然后扔进铁矿做苦力,偷吃偷拿的事情终于止住了。 刘寨主听说李响这厮又拿孩子们当挡箭牌,骂了一句“滑头”,便不再多说什么。 视线转移到初具规模的工坊营,李响看着自己和曾木匠、何篾匠等几个工匠开发的这套自用防寒服,盔甲也似的十分沉重,还好保暖方面过得去。 冷空气比较刺激,李响眉头皱起,让身后一脸兴奋的熊成武穿上,于是鼓鼓囊囊的一只“狗熊”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怎样?成武你觉得暖和么?”何篾匠焦急地问。自从小夫子来到山寨并站稳脚跟之后,他们这些向来被视为贱民的匠户就迎来了春天。 李小夫子不仅有学问,而且还对杂学匠术颇有研究,有什么活计都找他们这些匠人,并且都有过得去的报酬。 之前的曾木匠、雷铁匠甚至甄老实那憨货,都从青年营的房屋建设和武器制造中获得了丰厚报酬,日子过得蒸蒸日上。何篾匠终于有改变生活的机会,当然要好好抓住。李响提出了复古先秦的流水线制度,何篾匠出力很多,终于在入冬前造好了一批自用防寒服。 熊成武跳了几下,摆出几个花架子,“好暖和,一点都不冷。就是太重,都走不动路了。”穿着二十多斤的防寒服,即使是熊成武的体格,走了两圈也气喘吁吁。 李响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是重了点,但只要保暖、能挡箭就行了,毕竟材料太次。至于穿上走不动路,开玩笑,体能训练才刚开始好吧。 眼见五件防寒服都没什么问题,李响抛出订单,“还不错,马甲和裤子分成五个型号做,袖口都用麻绳固定。以后都用厘米和公斤测量,新度量衡的事情不要忘了,你们自己的量具都不一样……” “笠帽和手套分三个型号,先做五十套。至于保暖靴,让青年营那帮小子自己过来量。” 李响交代完毕,带着熊成武、杨建川几个,拿着第一批的防寒服走了,留下半是欣喜半是尴尬的何篾匠等人。 欣喜是因为他们这些匠人又有了一项长期财源,尴尬是因为他们这些匠户,居然在自己领域内被频频教做人。 换成别人挑刺的话,几位大匠可能心有微词。但就像李响说的那样,大周朝的尺寸重量有好多种,早已失去了秦汉匠师标准化生产的风范。 标准化、工差、流水线,这是李响未来几年在匠户营推进的核心改革,为此一度暂缓其它项目。大周之所以迟迟没有碰到手工业大发展的天花板,没有独立、成体系、可传承的匠术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而不精准的度量衡又是匠术发展中的一块超大拦路石。 看着鼓鼓囊囊的熊成武等人,刘素素笑得前仰后合。上前捏捏这个,抠抠那个,让一众少年面红耳赤。 “真有你的,还真给你搞出来了,不过这么重真没问题吗?贵不贵呀……”刘素素叽叽喳喳地提出好多问题,就像一个产品验收员一样。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82章 王三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阿嚏,阿嚏!”李响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然后不好意思地看着曽木匠,示意他接着说。 搬到明月寨西北山脚下的武器作坊内,曽木匠、雷成、甄老实等大匠,李梦空、熊成文等公中代表,以及接手李响实验室的雷达都在,一起听着武器作坊的改进。 曽木匠清了清嗓子,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武器工坊的这次整改一共花费三个月的时间。第一个月是准备,主要是在山脚下的新作坊内把炼铁炉等家伙事儿准备好;第二月是整改,主要是标准化的生产流程,还有就是表格和图表的使用;第三个月就是正式生产,调整新的流水线。” “新的炼铁炉已经出了两锅铁水,进气道加上了密封,还能给空气提前加热。老的炼铁炉可以拆掉了,这两座新的炼铁炉用上双排螺旋风扇后,出的铁可以直接打制刀枪。西山脚下还要再建一座更高的炼铁炉,到那个时候三个铁炉一起开,每天怎么也得炼上一万斤的铁,这还是保守估计。”曽木匠讲到这里,已经有点得瑟。除了李响和雷铁匠等人,其他人都大惊失色,这个产量顶上大周两三个州的总和了吧? “每件武器都有编号可查。比如这把刀,从出铁水,到锻打,到最后淬火,每个经手的人都要在刀把上刻上自己的编号。每天生产了多少东西,都有哪些人,干的都是什么活都有表格可以查看。一把刀每完成一道工序,都要用模具和直尺测量,差得太多就要扣钱。”曽木匠说到扣钱很是兴奋,围观的众多学徒哀嚎一片。 流程图表化,生产流水化,质量标准化,新的武器工坊基本实现了三个“小目标”。李响心里很得意,放这个一个“模范”工坊在明月堡的西北角,也是对其它工坊的一种督促,免得自己离开之后再发生倒退之类的事情。至于明月堡东北角上的几个绝密实验室,李响会一直盯着,那里不能出一丝差错。 曽木匠发言完毕,雷达又开始讲新的炼铁炉是多么多么好,还现场打制了一个棱状枪头给大家看。一个学徒叉出烧红的铁块,另一个学徒摇着手柄控制落槌,敲击几十下之后,两人就把铁块交给下一组。下一组的两个学徒飞快地在模子上敲出形状,最后由雷达亲自涂泥淬火,然后交到了李响手里。 居然有些烫手,李响把枪头交给杨营东。杨营东熟练地组装好一支长枪,然后猛地发力,一块三毫米厚的熟铁板应声而破,现场响起一片叫好声。 李响看了看枪头,发现磨损不是很严重,满意地点点头。临走时,李响宣布提高武器工坊的伙食,每天多加一碗咸肉粥。 直弓、长枪、单刀和盾牌的生产全部放到了武器工坊,造纸工坊、防寒服工坊和焦炭坊等没有多少机密的工坊都被扔到了明月集。这里面也有李响的一点超前考虑,这些工坊的污染都太重了,所以李响为了寨民的身体健康,选择把它们搬走。 刘成栋把女真辽国大战的详细情报交给明月寨一份,李响看过之后一声不吭,但刘素素和赵伯等人都知道,当天晚上李响砸坏了很多家具。 女真和辽国的大战终于影响到了明月寨,李响和李梦空等人来到寨门前,发现饥饿的难民已经要把寨子包围了。 “给口饭吃吧老爷,娃娃快饿死了。”一个上身干瘪的中年女人抱着婴儿,向里面恳求道。 “行行好吧,大善人。”一个骨瘦如柴的老汉,快成饿殍了,只好从嗓子里发出声音哀求。 “收下俺吧,只要给口吃的就行。”几个孤儿孤女在寨门前不断叩头,请求为奴为婢。 李响的脸色黑得可怕,身边的赵伯咬牙道:“一定又是黄立仁那厮干的好事,不然流民只会慢慢出现,不会一下子涌过来这么多。” 张清平和杨营东等人站在李响身后,手握兵器,准备随时对抗可能发生的暗算。 黄立仁这次的挑衅确实十分刁钻,也看准了明月寨的弱点。南边的士绅都开始生产防寒服、羽绒服和铁器,使得明月寨的收入大跌。如今李响又在建明月集,还要把明月寨的核心区用堡垒围起来,压力大增。 你不是搞黄白户籍吗?不是雇佣流民大兴土木吗?我就把着关口,等时机到了直接给你送过去几千人,看你怎么办! 李响还知道这里面有勋阳厢军都指挥使张天垒的影子,估计是想趁明月寨的虚弱多要点好处。深吸一口气,李响决定三管齐下解决这股难民潮。 最要紧的就是让杨建川、刘德成、秦钟和丁史航等小年轻从流民里选拔守寨兵,向西面和北面的茫茫大山进军,李响知道这片大山养活几百万人不成问题。 八百里秦岭有好些地方被匪盗和流民控制着,李响把这些流民迁过去,垦荒、采药、伐木再加打猎,在明月寨的支持下很快便能自给自足。顺利的话,眼前这几千人很快就会消失,后面有再多的流民也可以消化。 然后是内部消化。医生、书生和工匠第一时间被挑走,身强力壮或某方面有专长的招进守寨兵。孤儿的待遇最好,直接招进蒙学和新兵营,李响拿出自己最后的积蓄专门干这件事。 最后还有大量的老弱妇孺,这也不用担心。明月集的第一批工坊马上就会建立起来,到时不仅明月寨的制衣坊、造纸坊和鞋帽坊需要大量的老弱妇孺,其它士绅开办的工坊也要招人做工。 安抚了流民,又检查了咸粥没问题之后,李响就和一群商人和士绅代表坐到一起。明月寨的小河北面是核心区,会议在南面的议事堂举行。明月寨的代表在左,士绅和商人代表在右。 双方先是讨论了明月集的投资问题。守卫需要钱,管理需要钱,和官府打交道更需要钱。谁出钱,出多少,谁来监督,这些问题都很重要。明月集的管理机构都有那些职能,钱粮怎么保证,这些问题也很复杂。 然后是明月集的土地管理问题,这一点倒是好解决,直接租地皮给商户,然后各家建各家的楼,建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明月集只是在外围容易防守的地方建立几个小寨而已,根本没有建立城墙的打算,那样就太嚣张了。 直到月至中天,双方才基本达成一致。明月集将由明月寨、蔺知府和黄家一起监督,出管理费较多的商号可以派人一起管账。守卫方面,西面和北面由明月寨负责,东面和南面由勋阳厢军负责,牙行的胃口由勋阳官府解决。 一直到深夜,熊成文和雷达等人才结束了和对方的谈判,满脸疲惫地走到后堂,却发现寨主正和张天垒的族叔张万里对坐吃酒。李响示意他们坐下,然后又和张万里干了一杯。 “张夫子,你看这两个小子怎么样?”李响指了指熊成文和雷达,问张万里。 张万里是张天垒的幕僚,他的孙子曾经参与攻打明月寨被擒,张万里为了小孙子的安全,就和刘成梁有了一场默契。李响和张万里谈过之后,发现这位老头儿对实务颇为精通,就想着慢慢地把对方挖过来。张万里现在喝得有点多,拿筷子一甩,两个小年轻立马正襟危坐。 “只看今晚的唇枪舌战便知一二,说实话,老夫走南闯北,就没见过这么严密的契约。责任,义务,赔偿,事无巨细,一目了然。真该叫市舶司混吃等死的那帮人看看什么是契约,别总是拿大棒子压人,还总想着乱吃乱拿。” 雷达把张先生扛上走了,自小打铁的孩子壮得像头牛。熊成文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寨主,哦不,夫子是想把张万里挖过来?” “你觉得该怎么办?” “从他的孙子下手,事半功倍。” “哦,仔细说说……” 时间回到当天下午,李响在明月寨的寨墙上绞尽脑汁安排流民的时候,何瑞丰刚从蒙学出来。 “快看,是何小傻!” “可别这么说,人家很聪明的,他爹那才叫傻。” “我看都傻。大傻小傻,家里全是憨货。” “哈哈哈!” 何家小子没有理会这些人,这些笑话他的人都是黄家的家生子甚至嫡系,何瑞丰没少被他们欺压。何瑞丰反抗过两次,结果那些人很兴奋,就差把他给扒光了。 到了家门前,何瑞丰看到黄管家摇摇晃晃地出来,后面还跟着紧张不已的父母。 “管家大人,还请在老爷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何立事一边说着,一边把一锭银子塞到黄管家袖子里。黄管家打了个饱嗝,晃了晃衣袖便扬长而去。 何瑞丰回到家里,吃罢晚饭,借着昏暗的油灯开始温书。外间父母的谈话声透过斑驳的墙壁传过来,老是让他分心。 何家娘子把针在头发上划过,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垂泪,“当家的,劝过你许多次,你总是不听。留在寨子里过活有什么不好,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就算官府最后打下明月寨,还能把咱们这些百姓都杀了不成?” “再说刘老寨主已经当上了大将军,寨子这点家业还不能保住?” “黄老爷说的好听,什么一起建工坊啊,分成啊。结果黄家人把你的本事学完之后就一脚踢开,每月领的铜钱还不够儿子在蒙学的花费。” “还有黄家那些什么大房二房之类的,就跟黄鼠狼一样,连咱家剩下的这点财产都不放过,寨子里可没人夺咱的家产。今天五贯,明天十贯,我看咱家早晚被黄家吃干抹净,骨头都不带剩下。” 何立事越来越心慌,“我不是担心儿子的前途嘛。再说了,黄大老爷见过圣上的人,谁能想到居然这么不讲究。小夫子教的那啥流水线、公差和标准模具的学问拿出来了,铁矿的资料拿出来了,直弓的造法拿出来了,最后却没俺的事了。到底是小夫子太好,还是外面的人太坏,俺真是搞不清楚……” 何瑞丰在把黄立仁加到仇恨名单之余,对李响和明月寨的愤恨更加浓烈。何家小子认为李响和刘成栋就应该在蒙学里教四书五经,延请名师,只顾着自己这样的聪明孩子就好;曽雯雯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老实实等着给自己做妾;明月寨的工坊就该全部给自己这样的圣人子弟准备着,只有自己当上大官,才能保护明月寨的安全。 刘成栋,一介武夫耳;李响,只能当个工坊头子;刘素素,给自己做妾都不配。何瑞丰不断在纸上写写画画,脸色涨红得厉害。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83章 收服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王三刚被放出来的时候脑子有些乱,咋咋呼呼地想找人说话。被打了两顿后,他认清了自己的位置,然后乖乖的喝粥吃药。休养了一周,王三终于见到了久闻大名的李响。 李响这一旬忙得跟狗一样。公中会议要改组,新成立的常务会议要拿出推选和管理办法;医卫处、蒙学和工矿都要推行图表和公文的管理制度,牢狱等地方更是要大整改;明月集的管理机构刚刚成型,明月庄的建堡计划也要重新考虑。 来到李响的公房前,凶神恶煞的刘盛先把王三搜了一遍,摸得他龇牙咧嘴。赵伯瞪了他一眼,示意别乱说黑牢里的情形,然后就把他放进去了。 王三终于见到了李响,李响正用甄老实和李梦空等人合作制成的量产鹅毛笔飞快地写就公文,还不忘示意他稍等一下。 写完,飞快地检查一遍,小火烤化的封蜡倒出一些,然后用庄主铜印压上去,信件就密封好了。熊成文稀罕地看了眼红灿灿的大印,然后拿起公文跑了。 王三感觉明月寨,不,明月庄比以前更难看懂了。整洁的街道、统一的房屋和严格的卫生制度还在其次,关键是明月庄里的庄民和外面的大周百姓很不一样。具体什么地方不一样也描述不清,就是觉得这里的人活得更充实、自信、坦然。 看到王三正犹豫要不要跪,李响喝了口茶,向后靠着椅背。“明月庄里没人需要下跪,自己找地方坐吧。” 王三看到左边有个奇怪的板凳,就拿来搬到下首,屁股只挨一半。这个三条圆腿支起的板凳还挺舒服的,上面的布里不知道添了什么东西,软软的。 “王大王二投靠了黄家,这你知道吧?”李响好整以暇地问道。说话的同时向旁边的壮妇示意,那位丈夫儿子全部战死的妇人转到小屋泡茶去了。 王三叹了口气,也有点郁闷。“在下晓得。家兄此举殊为不智,那黄鼠狼都能把为他卖命十几年的赵疤子出卖,为人更是贪得无厌,哪里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家,可惜家兄走投无路之下还是过去了。”起身接过那位妇人手里的茶,王三道谢后再次坐下,喝了一口,顿时烫得怀疑人生。 “林婶的儿子就阵亡在三王寨,所以……咳咳,不要介意。那黄家乃我明月庄的大敌,这你清楚吧?”李响把头放到靠枕上,眯眼看着王三。 冷汗流到了茶碗里,王三又喝了一口茶压压惊。“咳咳,在下清楚。黄家不是一个好的去处,若是明月庄能够给口饭吃,在下愿劝说两位兄长弃暗投明……” “等等,谁说我要去打黄家大宅了。岳父大人刚刚招安,很多人都看着呢,哪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动粗。王三,小心眼动不得啊……”李响大义凛然,打断了王三里应外合的说辞。 那你到底想怎样?!王三心中腹诽不已,苦笑一声,“那庄主的意思是?” 李响把明月集的定位、管理方式和工坊分布之类的文书扔了几份过去,王三越看越是心惊,好一个隔山打牛加暗度城仓加借鸡生蛋!深吸一口气,王三决定不再试探。他已明白李响的用意,同时也觉得自己根本玩不过对方。 王三抱拳鞠躬,“在下还有一个问题,庄主为何这么确定我会心向明月庄而不是外部的乡绅?要知道在下的三王寨就是毁在明月寨的手上,勋阳府和十堰州的乡绅也很愿意支持在下的。” “仇怨可结也可化解,明月庄这里最重视契约,而且我也想把你当作一根马骨,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过河拆桥。待会看看庄子里新建的工坊和新兵营,聪明人自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关于士绅我得提醒你一下,像你我这样的人万万不可对士绅有丝毫大意,也不可对士绅抱有一丝信任。否则会被吃到渣都不剩的,相信我。” “凭我岳父大人的本事,打败方腊立下大功只是时间问题,我明月庄的蒙学也会资助一些娃娃去考科举。如此几年下来,有功名有战功有武力更有财力,一个豪强的身份跑不了吧?” “你王家能爬到多高的位置,就看你在明月集干的如何了。你尽可以左右逢源,士绅、知府、厢军和明月庄几方的博弈将会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我只希望你到站队的时候不要自误。”说到这里,李响似笑非笑地看着王三。 王三心中大骂,是谁给你这种盲目的自信?!他非常吃惊,听李响的意思是要自己去独当一面?他涨红着脸说道:“庄主是要让我去管理明月集?” “聪明,你既然能从无到有建立一个三王寨,并且让五百多号人自给自足,想必一个明月集难不住你。刘成梁和张万里会从旁协助,同时也是必要的监视,希望你能理解。” 王三听到这里松了口气,要是完全没有掣肘他反而会怀疑其中有诈,不过刘成梁那个刀中高手加阴私头子真的不好惹啊! 抽空过来的雷成,也就是雷铁匠,和熊婶等人就明月集的管理细节、出入税收和调节纷争等细节给王三详细介绍了一下,期间李响悄悄离开了。 明月庄西北角的绝密工坊中,四眼仔带着用水晶磨出来的眼镜,一脸骄傲地看着郁闷的雷达,还伸手扶了扶银质的镜框。旁边的雷达垂头丧气,眼圈都红了。 李响赶到这里时,刘素素、李梦空和曽木匠等人已经到了,都有些迫不及待。李响鼓励了一下雷达,表扬了一番四眼仔,然后点了点头。 四眼仔示意水车旁边的匠人开始,于是那人按下了一个铁制扳手。水车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然后大家就看到面前的传动轴开始旋转,通过几个变速齿轮和其它装置带动一个一百公斤的铁锤,砰砰砰地敲击下面的工具台。 雷成看了一眼不争气的儿子,拿着烧红的铁块放到工具台上,很快便打出了一个刀胚,“这水力锻锤果然了不得,劲大,也够快。这一架水车,得顶上百十个壮汉和十头牛了。” 明月庄早就开始利用滑轮组,使用人力或畜力带动铁锤进行锻打,但怎么也比不过毫不间断的水力锻锤。 水力锻锤说起来容易,但在大周算是一个很复杂的工程。传动轴问题、齿轮咬合问题、变速问题和耐用性问题都是一个个拦路虎,雷达主要依靠传统手艺,想凭借一人之力把所有问题解决,当然遭到了惨败。 四眼仔不到一年便完成了蒙学的三年学业,李响特批他进入实验室。变量分析法、实验求证法和图表分析法被四眼仔坚持了下去,然后他严格要求每个零件的尺寸,控制公差。短短三个月时间,四眼仔就在雷达的基础上搞出了堪用的水力锻锤。 雷达的功劳也不小,四眼仔也是站在雷达的基础上才研究出一点儿成果。庄主大人好生安慰之后,雷达决定回去就恶补新知识,一定要把得瑟的四眼仔比下去。 李响同时又提出让一个水车带动多个锻锤的问题,并且给出了一个灵感。锻锤落下的频率不需要有多高,如果让传动装置依次带动多个锻锤,是不是就能解决问题? 李响等人正在头脑风暴,只听嘎吱几声,传动轴停止了运转。四眼仔很尴尬,曽木匠和雷铁匠也是连连叹气。水流时快时慢,单纯带动水磨没有问题,但传动轴和变速装置实在受不了。李响心中大呼得意,又到自己的装逼时间了。 “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水流既然易变,那就建个多级水池。先用水车把水提到高处,然后把水从一个小口子放下来带动水力锻锤……”李响再次体现了他“匠学大师”的身份,老一辈的大匠和雷达等小年轻双目放光。大才啊,庄主才是大才! 收获了一众人等惊为天人的目光,李响心满意足地带着刘小慈钓鱼去了。好久没有陪刘大小姐,这次一定要好好做顿鱼汤,也算是给自己发福利。 王三看过明月庄的武器作坊后,脸色惨白地走出了大门,和听到消息赶来的王大王二见面了。兄弟重逢,场面十分感人。 还没有从震惊中走出来的王三转身看着明月庄,仿佛那里盘踞着一只凶恶巨兽。现在那只巨兽还有链子拴着,要是李响或者大周朝廷把链子给撤掉…… 打了个寒颤,王三甩了甩头,那么远的东西暂时不要想了。再说了,大周这么大,没准很多人家的作坊不比这里差呢。 蔡二赖子拿着一封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连穿过几道小门才来到后宅。 黄立仁看过信后久久不语,“这个李响又在搞什么鬼,居然把跟明月庄有仇的王三放出来管理明月集。这是要表明他毫无私心,还是又有什么阴谋,他就这么自信,能够把白手拉扯起一个寨子的王三玩弄于股掌之间?”心中反复思量着,黄立仁把信放到身后,踱步到假山前。 “差点被你绕进去了。想玩弄人心?也罢,老夫便陪你玩玩儿。” 圣熙二年七月初,明月集正式开市。起初地皮很便宜,但随着明月集的工坊渐渐打响名气,地皮被抬到天价。 明月集没有胥吏、牙行、士绅、厢军和官府的刁难,这是最大的优势,胥吏和官府不能混为一谈。明月集本就是厢军、官府和士绅合作的产物,并且从一开始就有着相对独立的地位。 士绅代表王三总揽明月集的事务,刘成梁代表明月庄的利益,厢军都统幕僚出身的张万里代表厢军和官府的利益。胥吏在厢军和明月庄的庄丁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失去官府支持的牙行也不敢把手伸到明月集。 明月集的商家只需要缴纳朝廷税收和一部分的管理费就可以,管理费的去向每月都有单子贴出来。后来明月集更是允许商家成立商会,和王三进行对接。 干净的包砖路面、馋人的明月饭庄和备受欢迎的货物带来了大量人流,青楼、妓院和勾栏纷纷出现,明月集很快打响了自己的招牌。明月集名义上的管事王三渐渐进入有心人的视线,王三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在官府、士绅和明月庄之间左右逢源。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84章 充实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三伢子最近很得意,他不仅如愿以偿地娶了大牛的妹子,家里的砖窑也出砖了。 三伢子的连长,不知道为啥叫这个名,反正相当于厢军的都头。连长从刘老寨主那里听来的消息,黄色户籍人家居住的小河北边儿要建成一个大堡垒,到时全部要包上两层大砖。 三伢子非常佩服自己,其它人还在观望的时候他就付出了两成的股份,从小夫子那啥“实验室”买来了新法子。现在他家砖窑烧的大砖不仅便宜,而且更结实,不怕水泡。 小夫子给的法子就是好用,说是提高温度啥玩意的,三伢子表示不懂,还好以后有了新法子他也可以用。前提是份子的分成要及时给到,不敢糊弄。 现在能用在堡垒上的只有三伢子家的砖,将来肯定更多,但他不怕竞争。南边的明月集正在到处建商号,建客栈,更远的江边还要建一大批工坊,他只怕自家的砖跟不上。再说了,如果以后烧砖的太多,他大可去干其它行当,公中每隔一段时间就贴榜鼓励几种新行当,有些还看起来很奇怪。 三伢子结婚的时候,自己的大舅子大牛和发小儿大嗓门儿都在外驻扎,没有参加婚宴。如今他就要跟随刘老寨主出兵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于是在明月饭庄定下一桌酒宴,打算三个人不醉不归。 明月庄这些年阵亡的寨兵没有五百也有三百,之前还死了一大批寨民。原本阵亡寨兵的家里人只能自生自灭,李响上位之后就大变样了。先是一度导致公中破产的抚恤开始发放,然后是公中补贴这些人家的孩子在蒙学的全部花费,最后这些人家还有优先进入工坊和公中任事的资格。 防寒服和铁器的销路打开后,工坊热潮兴起。李响把自己的钱粮免费贷给阵亡士兵的家属,亲自指导他们建立工坊。阵亡士兵的家属奔走相告,几家为一个单位建立工坊,如今已经占据了明月庄出产的三成。明月饭庄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成立的,里面的菜式都是李响传授的猪肉菜、烤鱼等等,非常受欢迎,饭庄的股东都是家里男人死光的妇孺。 渐渐地,寨民形成了默契,主动把某些行业让了出来,饭庄和明月集的客栈就是典型例子。之前还有几户人家指责李响偏心,但随后那几家人都选择了离开,现在的明月庄民几乎都不用为生活发愁,很多隐藏在心底的美好开始露头。很久之后,学者把这一现象称为“富足后的美德”。 “人家孤儿寡母的,开个饭庄挣个辛苦钱容易吗,你居然抢人家生意。赶紧把你那饭庄关了,老子没你这样黑心的儿子,你给我滚出去!”一个伤残老军大骂自己的儿子,为自己儿子的行为感到羞愧,第二天就跪到忠烈祠的公墓前,痛哭流涕。 “不公平?!孩子他娘啊,啥叫公平?咱家在两个石灰窑里都有份子,是缺穿了缺吃了要去眼红那些战死士兵的遗孀?老子看到那些遗孀过的日子,不知道为啥就是觉得心里舒坦,感觉自己战死也没啥可担心的……”一位即将出征的中年士兵这样教训自己的婆娘,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爱占便宜的妻子,免得她在后面给自己丢人。 “鞋帽坊是大伙主动让出来的,那些军烈属应得的。真不该把女儿嫁给那秀才,他一个读书人咋这么贪呢,不是君子不言利么,不是圣人子弟么,不是看不起这些营生么……闭嘴!老子把话撂这儿,他要真敢干这种失了良心的事儿,老子就不认这个女儿!”武器作坊的一个管事发出了自己的威胁,他是这么说的,几年后也是这么做的。 “哼哼,啥叫给那些孤儿寡母一口饭吃就够了?别人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阵亡兄弟的家里就只能喝稀的?还是小夫子考虑长远啊,你也不想想,要是老子阵亡了,没人照顾咱家……行行行,不说了。”一位口无遮拦的牌子头说错了话,然后腰痛了好久。几年后一语成谶,他战死在了燕京郊外。 三伢子在雅间里等得无聊,只好点上几个冷盘和瓜子吃上。要是有个说书人就好了,三伢子这么想。 大牛和大嗓门儿突然破门而入,吓了三伢子一跳。三伢子恼羞成怒,三个人干成一团,很久之后才分开。 大牛一边狠吃羊肉,一边含混不清地对布菜的三伢子说:“你没欺负我妹子吧?要是老子听到啥不好的消息,当心老子揍你。”说完还比划了一下砂钵大的拳头,三伢子吞了口唾沫。 大嗓门儿喷出一口茶水,新鲜了,居然真有边吃边骂的。三伢子也很尴尬,但不好跟这缺心眼儿的莽汉一般计较,谁让他是自己的大舅子呢。 “欺负你妹子,娘的,她不欺负我就不错了。你俩也知道咱明月庄的女娃娃多被稀罕,要不是通家之好,我这即有工坊又入选哥老营的,也不一定能娶到庄里的姑娘。如今庄里的人家,谁看得上外面那些没见识的闺女。”三伢子感慨了一阵,喝了一碗酒。 三伢子感觉哪里不对,抬头才发现对面俩人直勾勾盯着自己,大牛的嘴里还塞着一根鸡腿。 “你俩,咋了这是?”三伢子有些发怵,看了看身后,没啥不对的啊。 大牛和大嗓门儿对视一眼,然后大牛给三伢子倒酒,大嗓门儿赶紧捏肩。 大嗓门儿终于压低了嗓门儿,“伢子,咱之前一直在面外,刚轮休回来。你给仔细说说,寨子里面到底咋回事。” 大牛就直接多了,“娶个庄里媳妇这么难了?到底为啥?” 三人吵吵闹闹到很晚才分别,三伢子几天之后跟随刘成栋出发,踏上他传奇的征程。 明月庄的女孩子非常吃香,她们基本都上过蒙学或者正在上蒙学。有的在公中和工坊管账,有的学医,有的还会成为蒙学教师。外面的很多人家可能不认同这样的女孩子,但在注重实务的明月庄,这样的女孩子简直就是行走的金子,谁都想拉回自己家。 本来就狼多肉少,更何况明月庄的黄色户籍还在不断增多,庄里人家又越来越富,所以找庄里媳妇儿就成为实力的一种象征。家里没有几家工坊,孩子不在公中、核心作坊或者哥老营中任职,那就老实点,娶个刚转黄色户籍家的姑娘就不错了。 大牛和大嗓门儿最终没有娶上庄里的姑娘,寨里年轻人的竞争可见一斑。明月庄的女性地位因为明月庄的特殊环境,出奇的高,这也为李响之后的诸多改革提供了很多助益。 三伢子隔壁的雅间,一群莺莺燕燕正在划拳、喝酒、打闹,一片乌烟瘴气。店家九岁的小娃娃进去上菜,出来的时候满头都是唇印,憋着嘴想哭。 王晓晨和曽雯雯把耳朵贴在墙上,听着三伢子几人在那里争吵,怎么才能娶到庄内媳妇儿。 “啊哈,这几个木头脑袋,真以为咱寨里的女儿跟外面的乡野丫头一样呢。这种低级的小花招也敢用,还想娶到寨里的姑娘,做梦!”不知道听到了什么,两个姑娘面红耳赤,曽雯雯更是低声骂了一句。 王晓晨的小脸微红,连连点头表示同意曽雯雯的观点,然后一左一右坐到刘小慈旁边。其他小姑娘要么在鼓着腮帮子吃东西,要么在三五成群地打闹,偶尔还有一两个豪放的,一杯饮尽激起一阵尖叫声。 后厨的中年妇女和小姑娘把最后两拨客人的吃食备齐,终于能够轻松一会儿,几位妇人把小子丫头赶出去,然后开始唠嗑。 “这些学医的小姑娘真是。她们大人也不管管,居然由得她们在这里疯,没得带坏了庄里其它姑娘。” “还用带么,咱们庄里的其他姑娘不比她们好到哪里去,咋咋呼呼的。可我觉得这样也挺好,咱们女人差到哪里了,连女兵都有了,难道还不能自己喝顿酒?” 唐朝的女人是可以有自己的交际生活的,但大周不行,主要是道学先生们太生猛。明月庄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做事,姑娘家自然也不例外,于是有了社会地位的她们开始追求更多空间。 “学医的这些小姑娘也不容易,当时大战结束我就在蒙学,亲眼见着这些丫头一边发抖一边给那些粗汉活命,那场景真是……” “可惜俺家男人被射中了脖子,不然,唉,不说了。抓紧时间吃饭,待会还得刷盘子。” 曽雯雯调侃起了王晓晨和丁史航,“听说你那未婚夫放出话来,要抓来一百俘虏,然后卖给铁矿好凑钱娶你,是不是真的?” 王晓晨拍掉曽雯雯的咸猪手,语气很幽怨。“我倒希望他不要进山,我也不要他有多高的位置。最好是我在医卫处,他在工坊,这样多好,又没有危险。” 曽雯雯安慰她,“也不能这么说,男孩子除了身体太差的或是太聪明的,其他人都是抢着进哥老营。他们不去打仗,难道要咱们去?你也不要太忧心,他是披着铁甲的,一般人伤不到他。” 王晓晨看到刘小慈眼角带泪,于是暗暗给曽雯雯使眼色。两人不知道怎么劝,只好一边打着哈哈转移话题,一边开始庆祝她们成功从两个老头子手上接管医卫处。 刘小慈的心病不仅刘元和刘盛知道,半个明月庄的人都清楚,然而没人敢在李响面前多嘴。刘元是刘成栋的远亲,明月庄里刘家势力最大,李响已经和刘素素定亲……尴尬的一幕发生了,除了刘小慈和依附刘元的几家人,没有人希望刘小慈也嫁给李响,这便是成人世界的规则。 一帮女孩子闹到很晚,才在几个大娘的搀扶下离开,然后就开始三三两两送对方回家,送着送着就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了。 摇摇晃晃的闺女们吵醒了大半个庄子,狗吠声、指责声响成一片,很多寨民第二天就告到了公中,要求惩罚这些伤风败俗的女娃娃。忙成狗的李梦空眼角抽搐几下,直接把公文撕掉了,这种小事也来烦?!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85章 赵鼎还相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圣熙二年七月二十日,汴京东门。 黄河和六条运河带来的水汽被盛夏清晨的微风吹走,这是炎炎夏日里最舒服的一段时间。东京府几十万户人家的娃娃此时正睡得憨实,早已开始为生计奔波的百姓轻手轻脚的,只怕打扰自家孩儿的小梦。 黄河像一条粗壮的手臂,延伸到极远的地方。朝阳放佛是被这条母亲河托举着,刚出生的小太阳迫不及待地要跳到天空,水天相接的地方,黄河不断在暗黄和金黄色之间变换。 不知是黄河染黄了朝阳,还是朝阳把黄河染得金红,但二者总归是要分开的。朝阳终于挣脱了黄河母亲的手臂,彻底从水天交接处跳了起来,天亮了。 鸡鸣狗吠声在乡间、在城镇、在繁华的汴京城此起彼伏,摊贩,脚夫,差役,士兵……这个庞大的城市又进入了一天的繁忙。夜间进入汴京城的上千艘货船已经远去几百里,它们要在傍晚返回,带来大量的粮食蔬菜、茶盐姜醋和紧俏货物。 百万多人口的汴京城,每天都要吞吐海量的物资,若不是六道运河直通江淮、江汉和京东,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的巨城该如何生存。 李纲、虞允文、汪伯彦、黄潜善等政事堂宰相难得在朝会之外的时间聚到一起,他们是在官船渡口迎接还相的赵鼎。看着运河上忙碌不已的差役、掌柜、脚夫和纤夫,难得来到这种地方的几位士大夫捻须含笑,眯眼细观。 汴京的市民为了生计努力干活,虽然很累但能够混个半饱,逢年过节还可以给家里扯几匹布。碰到行情好的时候,还可以吃上两顿肉,喝上二两小酒。 李纲等攀爬到人生顶点的士大夫们心中大快,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有平天下等着他们去做了。至于齐家?考中进士的士子就不用考虑钱的问题,他们这些宰相需要考虑这些俗物?还有治国?大周这几年虽然天灾不断,但岁入也没减多少。 平天下?咳咳,这件事确实比较尴尬,辽国和西夏还占着中原王朝的很多“传统”土地,由此引发的国防困惑更是让每个有眼界的士大夫愤懑不已。但西夏和辽国只是强盛一时,如今也渐渐式微,尤其是西夏。 大周的士大夫们足以自傲。放眼已知的所有国家,有那个国家的子民比大周的百姓活得好?在大周,小一半的百姓家里有余粮,很多人家的老人能够活到六十岁之后。官府胥吏有盘剥,士绅也在兼并土地,但还有厢军容纳流民,还有汴京这样的大城容纳人口,这难道还说明不了问题? 不信就看看西夏,一百多年了,本族人口没涨多少,生那么多孩子去哪了?辽国的汉人更是挣扎求生,小地主们过的日子都比不上汴京运河上的纤夫。至于大理和西北的回鹘,除了那些豪门、大户和土司,有几个活得像个人? 女真建立的金国?听说辽国北方和东方已经沦为了人间地狱,数百万人罹难;皇城司查探的蒙古诸部?他们一边互相攻伐,还要一边在雪灾、旱灾和风灾中挣扎;南越李朝?蕞尔小国而已,等他们打败西边的暹罗再说吧;南洋诸岛?一群不穿衣服的野人罢了,到大周来的几个国王死乞白赖地不想回家。 汪伯彦轻吐一口气,大周之外皆蛮夷啊,这都是我等士大夫文治之功,要是唐末的武夫还在,大周也便沦为了蛮夷之国吧?只是汪伯彦甚至李纲都不会去想,大周的繁华到底是谁造就的,没了士大夫,换其他阶层的人来治理会更好还是更差? 但凡提出过类似问题的学者,都被打成了狂人、蠢人、疯子和邪魔外道,王安石只是稍微沾了点边儿,便是郁郁而终的下场。但士大夫们理直气壮,孔圣人都可以诛杀少正卯,我等为生民立命的士大夫为何不能清除异端,难道留着他们污蔑圣人道统? 运河水军的三艘轮桨战船开道,赵鼎相公乘坐的方头海船,也就是民间俗称的福船慢慢靠近岸边。船上的水兵把长绳子系在石头上扔过来,几个纤夫熟练地把福船拉向岸边。几乎没有什么声响,福船稳稳停住,市舶司的小吏忙得满头大汗,招呼几个脚夫把木板支好。然后那个小吏就弯腰退下了,这种场合不是他能够参与的。 赵鼎已年过五十,头发花白,但眼神越发锐利。头上带着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纱帽,简单的士子袍穿在身上,看上去很精神,身体的虚弱被很好地掩饰起来。流放之地对上年纪的人来讲,毕竟很凶残,近海地方的冬季尤其难熬。 半尺长的胡须被精致地修剪过,但赵鼎脸上的皱纹却无法掩饰。挨个朝前来迎接的官员致礼,轮到汪伯彦和黄潜善的时候,赵鼎也笑脸相迎。毕竟士大夫群体有自己的规矩,人家既然碍于规矩前来迎接,赵鼎就得按照规矩致礼。 三品以上的朝官需要挨个客气一番,五品以上的六部官员也要勉励一二,至于从附近赶来的县令等人,赵鼎也远远地拱了拱手。有位老县令终于见到自己的偶像,激动得晕了过去。 晚上的赵府灯火通明,汴京城里声名最响的官妓被召集了一半。上百名官员士绅齐聚赵府,礼物摆满了两间门房,皇帝得知了赵家今晚的盛况,也只是一笑置之。 宾主尽欢而散,汪伯彦等人乘坐马车离开,李纲和虞允文等人去而复返。 黄潜善就在汪伯彦的马车里,见汪伯彦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于是没话找话,“李相的身体似乎有些不好?” 汪伯彦掀开布帘,看向外面的街道,此时已到宵禁时刻,御街上行人很少。“赵相已为大周操劳二十多年,吃不消才是正常的。”然后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口气,便接着闭目养神。 赵鼎的书房一直有人打扫,但终究好几年没有人气,刚进去会有点不舒服。 “皇城司的那些人,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么重要的差事竟然只用寥寥数语来打发,真是不知所谓。”赵鼎看着李纲带过来的皇城司密函,有点生气。 李纲笑了两声,点了点头道:“皇城司只听官家的直接命令,政事堂想要什么情报只能跟大内的李总管谈,确实诸事不便。然而皇城司的人不出动,也没有谁敢犯忌讳做这等探查之事。” 虞允文也宽慰道:“只要皇城司派人,咱们便可派人过去,说到底是要向官家表明态度。刘成栋的底细还是从商人、士子和当地农夫那里得来的好,还好刘成栋没有什么大问题。” “明月庄,防寒服,铁器……明月集……遍地工坊,李响是刘成栋的女婿?难怪……主动赶走一些寨民,当地士绅获益良多,唉,这群贪便宜的囊虫。”赵鼎看过所有关于李响和刘成栋的情报,然后放下心来。 虞允文松了一口气,他当年受过刘成栋的救命之恩。这次卖力为刘成栋奔走,一是选拔良将,二来也是还人情。“刘家也算是世代为将,可惜人丁凋零,之前的蔡相为了他儿子……咳咳,总之刘成栋还是挺识趣的,这次主动把工坊的底细透给勋阳府和十堰州的士绅豪商,也算是避嫌了。” 李纲很欣赏刘成栋的领兵才能,于是接过话头,“不吃独食,还把明月集放到厢军的眼皮底下,刘成栋是个守规矩的人。就是贪财了点……” “一个武夫贪财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听话,守规矩,能打仗。只要他为国朝效力,自然能够封妻荫子,大周的豪强不差他这一个。”赵鼎听到刘成栋贪财的消息,心里反而放心不少。然后他拿起了王珪的《拼音小识》,开始批驳,“这个青石老匹夫,居然又搞出了一套学问,还专门寄过来气老夫。看他收的这个李响,只顾着奇技淫巧,要么便是稀奇古怪的东西……” 李纲和虞允文不敢接这话头,心里却有些腹诽。你们两个掐架几十年,不累么? 赵鼎和王珪是三十年前的大周双子星,曾是如胶似漆的好友。然而好景不长,赵鼎进入仕途,王珪却在和大理的陆一鸣论战之后破了识障,然后潜心做学问。二十年过去,赵鼎已是宰执之身,王珪也名满天下,创立了自家的学派。 简而言之,王珪一直强调学问应该被更多人掌握,为此应做出一些积极的改变。赵鼎则一直强调“儒学正统”的重要性,两人逐渐开始了学术之争。有句话说得好,那啥不分对错,但学术分对错。 赵鼎自认学问不输王珪,繁忙之余不断和王珪论战,但怎么可能是到处讲学的王珪的对手。赵鼎恼火之下,就要推荐王珪入朝做官,让他也尝尝无暇做学问的辛苦。然而王珪却直接找到皇帝,皇帝高兴之下赐予王珪便宜行事的资格,成为士林美谈。 曾经和王珪有过惊天辩论的陆一鸣,已经渡江到了腾冲府,目的是参加大理王妃的葬礼。 大理国,腾冲府,满城戴孝。平时热热闹闹的腾冲府城一片寂静,国王的亲军控制了街道。大理王妃薨,全城戒严。 老国王段祺瑞双目无神,瘫坐在地;小公主段麟恬双眼红肿,抱着母亲的床榻不撒手;匆匆赶来的陆一鸣等重臣跪在地上,大部分都是发自内心地痛惜。 杜晨幺心底很快活,脸上却露出极致的悲伤道:“陛下请节哀,王后的身后事还要陛下拿个主意啊。” 陆一鸣一直很看不惯这个死太监,但此时不得不附和,几位赶过来的重臣也一起劝说。 大理王后的葬礼办得极尽哀荣,各地的文武士绅和百姓自发为王后服丧,就连摩擦不断的段鳞杰和段麟烈也暂时停止了争斗。王后为人恬静,生活俭朴,数次降低后宫开销,受其恩惠的孤儿老弱不计其数。刚过世的王后赢得了几乎所有人的爱戴,土司也不例外。 葬礼结束后,陆一鸣也不打算回大理城了,那里的局面已非人力可控。卧床不起的段祺瑞把大江以西的地盘交给他治理,又让小公主段麟恬从旁听政。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86章 被困杭州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段麟恬一袭白衣,站在阁楼上,看着西山的王陵,“陆丞相。母后病危,父王和我连发十几封信,两位兄长为何不回来。母后临死前都在呼唤他们的名字啊,他们为什么不回来?” 陆一鸣见小公主微微发抖,不敢隐瞒,“国都已经被正式分割,两位王子不能离开,否则大战难免。” 段麟恬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滴到楼下的士兵铠甲上,“难道那把椅子便如此要紧,要紧到连母后的生死都可以不顾?” 陆一鸣低下头去,“两位王子也是身不由己,高家在大王子手下渐渐跋扈,董家也在私自拉拢军队……” 段麟恬擦干眼泪,“陆丞相,父王把大江西边的几个府交给你,你有何打算?陆家和王室共生两百年,只要王位还在段家手上一天,陆家便安稳一天。否则高家或者董家上位,陆家也难保,还请丞相费心。” 陆一鸣咳咳两声,“臣已查看几个府的卷册,想了几个方略。先是吸引东边的流民种田,然后用药材和金银铜从南边儿换粮食,再用铁器和战马从川蜀购进盐布茶醋。还要拉拢各地的大户和土司,如此可保一方安宁。” 大理国从此刻开始,实际上一分为三。澜沧江东面分为两部分,北面是大王子的地盘,南面是二王子的地盘。澜沧江西边被跑路的老国王带兵占据,成为“王统区”。 落后的大江西岸由老国王亲自控制,反而成为了很多士绅、大户和土司的避风港,更有大量流民跑到这里种田做工。陆一鸣吸引了众多文官过江,整肃吏治之后,大理国西边的“王统区”居然有些畸形繁荣。 距离大理几千里外的杭州,方腊正坐在“王位”上焦躁不安。 方腊军扩张到五万之众,方腊开始向杭州东北和东南的富庶地区发展,攻城掠地。起先一切顺利,受灾的几十万流民成为绝大助力,但形势很快急转直下。 首先是江淮和两浙的大户开始消化流民,这是大灾之后的保留节目。挣扎求生的流民当佃户,当水手,当矿工,做奴婢……方腊觉察到的时候,情形已控制不住。既然大老爷们给了活路,谁还会把脑袋绑腰带上,跟着逆匪方腊一条道走到黑? 然后是各地的厢军龟缩不出,很多地区开始坚壁清野。江南和两淮的厢军虽然不能打,但防守城墙勉强够用,方腊最后攻下的五个县城,都损失了大量精锐。那可是方腊的老底子,再拼几仗他就成光杆了。 最后就是对方腊威胁最大的士绅武装了。最近的几十年来流民不断,盗匪猖獗,各地的大族豪绅养了大量庄丁,也有很多大地主、作坊主和大商人在老家建堡自守,其中很多人身兼三个角色。地主老财们听说了杭州士绅的凄惨境遇,都视方腊为洪水猛兽,拼死抵抗。 各地的士绅和厢军很快发现方腊的军队良莠不齐,于是开始袭击方腊军的弱旅和辎重队。方腊吃过几次亏后反应过来,把军队收缩在钱塘江北岸和杭州城附近,并且在钱塘江中沉船数十,借以阻挡大周水军的突袭。 方腊一撤,各地的厢军、乡兵和弓手门兴奋了,大族豪强的庄丁武装也兴奋了。这些零散武装和方腊军的武器都是五花八门,人员素质也都良莠不齐,于是杭州左近和钱塘江两岸的新一轮战斗非常精彩。稀奇的是,新一轮的战斗居然少有厢军和弓手参加,交战双方竟都是“非法武装”! 有一个都的厢军“擅自出兵”,居然战胜了上千的方腊军,于是紧追不舍,最后被方腊的大部队吃掉;有一个县的庄丁联合武装埋伏了一只方腊军,结果那支方腊精锐打破包围,追亡逐北到城下;杭州西南有一个小山凹,先是庄丁、弓手和方腊的辎重队开打,然后厢军和方腊精锐加入战场,赶来助战的庄丁武装和方腊军队越聚越多。战至天黑,双方罢手,地上居然留下三千多具尸体,惨烈至极,也莫名其妙。 方腊看出自己的致命缺陷,开始整顿军队,调了大量敢战之士充实弱旅,同时加强训练。其它都在其次,但务必要做到军制和号令的统一。 秋收将至,厢军和各地弓手合力,把方腊军压缩到钱塘江北岸和杭州城中。弓手和乡绅武装回去收粮食,只留下厢军在营寨中瑟瑟发抖。农业时代就是这样,除非万不得已,不然所有事情都要给农时让路。 方腊收拢精锐部队、整肃弱旅之后,数次击破厢军的营寨,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厢军只是后撤十几里,然后很快建立一个更坚固的营寨,让方腊军望寨兴叹。随着占据的地盘越来越大,方腊军也洒得到处都是,很快便力不从心。 刘成栋回到明月庄,先是和一帮老兄弟叙了叙交情,然后就忙于结交勋阳府和十堰州的士绅、大族和豪强。刘成栋偶尔也和李响讨论明月堡的进展和山上诸堡垒的防御,其它的事情从不过问,有老兄弟过来走后门也被他打了回去。 刘成栋的关系网开始发挥作用,庄子的作坊接到大量订单。交情倒在其次,要是明月庄生产的货物卖不出去,再有交情也没用。此外李响还在准备一个大动作,准备提高明月庄的利润。 厢军经商的传统还得归功于大周的根本制度。大周但逢某地受灾,就要把大量受灾民众编入厢军,老弱妇孺也一块儿随军。虽在一百多年的时间内保证了大体平和,但大周的这一制度也造成不少隐患,对战力的影响最为致命。 厢军的军饷不能保证,训练不能保证,军械也不能保证。彻底糜烂之后,厢军的将官忙着经商买田,开矿跑船。士兵则卖掉武器,要么给军官当佃户,要么自己干小买卖,最惨的士兵还会出卖苦力,或者逃亡。 李响最喜欢明月庄这个地方的一点就是凉快,尤其是酷暑晚上,山林间吹来的凉风很舒服。刘成栋喝着冷饮,给李响讲解了厢军的状况后,李响脑子嗡嗡响,怎么感觉这么熟悉呢? 刘成栋接到军令,让他火速返回南阳驻地,然后奔赴杭州围剿方腊,明天就要出发。看到李响背着钢制鳞甲过来,刘成栋讥讽道:“雷铁匠怎么说?搞明白怎么做了吗?” “只知道淬火、退火和回火的处理很麻烦,但具体怎么做,一点头绪都没有。”李响把刘成栋的鳞甲挂到架子上,然后坐下,尴尬地搓着手。 刘成栋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大周将作监师承前朝,百多年的积累,才在六十年年前制出这种极品山文甲。要是被你们一帮小子老头儿三两天捣鼓出来,那些大匠也别活了。” “大周朝廷的积累果真恐怖,那些骑士身上的行头也很厉害,真真是长见识了。”技不如人,李响实话实说。 见李响一脸诚恳,刘成栋点点头,“那是自然,论铠甲,论军械,辽国西夏都差得远。只可惜富庶的大周却屡屡战败,然后讲和。老讲什么以文治武,那些宰相总是怕老子这种武夫重演唐末乱世,防这防那的,没办法啊。” 李响心说大周不仅是防范武将,大周的士大夫还防范工匠,防范商人,防范“异端”学说。总之对他们的垄断地位稍有威胁,大周便要防范。要不是恩师提醒加上自己见机快,现在的明月庄恐怕已被扣上邪魔外道的帽子,哪里还能安稳下去。 刘成栋不清楚李响的想法,李响的很多做法他也不明白,但他能感觉到自己这个便宜女婿一直在担心着什么,也一直在准备着什么。 刘成栋马上要出发,没工夫磨叽,直接问道:“先是算学和其它古怪的学问,然后是作坊里的奇技淫巧,如今又要建明月堡。你小子到底想做什么,造反?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候啊?” “是啊,时间没到……咳咳,不是那个意思。岳父大人,您觉得大周最近十几年的情形如何?”李响知道刘成栋是出于对他和刘素素的关心才有此一问,估计也对他的很多做法有些微词,吧? 刘成栋想了一下,“天灾人祸不断,流民四起。南边的摩尼教已经起义数次,方腊也是打着摩尼教的旗号造反,听说京东路的梁山泊也有凶悍贼人,但怎么也没到天下大乱的时候啊?大周养兵百万,养士百年,不至于熬不过去吧?” “还有天时,这一点很要紧。据庄里的老人和老农说,这十几年的冬天越来越冷,要是继续冷下去呢……”李响循循善诱,他相信这个便宜岳父能够想明白。 冬天越来越冷,好多地方的收成不好。如果再有旱灾、水灾或蝗灾,流民再起,厢军又不能打,北边局势未明……刘成栋拽掉了几根胡子,一脸惊恐道:“是老子失算了,我说那些旧日里结识的丘八,怎么一个个地狠命囤粮食。还有那些士绅大户,一个个地建庄堡,原来是这样,还好你小子聪明。我的份子拿出七成,全部买成粮食囤起来,他娘的,太危险了。唉,你说的不错,不管发生什么事,自保才最要紧。” 李响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已经在做了。明月集那边得抽身,让那些士绅豪商自己建商号和工坊,咱们先把明月堡和粮仓修出个轮廓。不管发生什么事,咱们明月庄都要有自保之力。”李响当然不能直接说自己怀疑大周撑不了几年,甚至怀疑金人会南下,乱世将至云云。他只能以自保的名义来解释自己重视工匠、屯聚粮食、私造军械和开设蒙学等行为,对内对外也有个交待。 从刘成栋的宅子出来,李响深吸口气,看着繁星遍布的天空。没有空气污染的年代里,夜空美得让人心醉,好似无数只萤火虫在穹顶眨啊眨。李响心说自己是穿越到这个时空的不速之客,凭借后世的知识先知先觉,那些士绅又怎么知道危机将至呢? 李响小看了大周士绅千百年的生存智慧,判断乱世的征兆在很多家族的家训中都有详细记载,但那些几百上千年的经验永远只在极少数人手里传播。就好比汴京城最近的米价上涨,京东路、荆湖路和江淮路的农户欢天喜地,为了多赚几贯铜钱欢呼雀跃,却怎么也想不到米价为何上涨…… “有备无患,居安思危,至理名言。没想到明月庄也有明白人,没准是王珪教给李响那小子的。”黄立仁查看自家的粮仓之后,发出这样的感慨。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87章 万事俱备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明月庄医卫处已经扩建好了三进大院,使用最便宜的夯土墙,涂上石灰倒显得有几分利落。 刘小慈接掌了医卫处后,第一把火就烧到张老头和柳至和两人身上,这两个接近疯魔的老头子正在跳脚。 张老头痛心疾首,“老头子的房间脏一点怎么了,至于降低老头子的预算么?” “张爷爷您先消消气,容小慈慢慢说。”刘小慈笑嘻嘻地让老头子坐下,然后给他泡上一杯茶。 “减钱粮的不仅是咱们医卫处,除了那几个实验室之外都减。张爷爷可能还不知道,武器作坊除了直弓和长枪,其它的生产都停下了。” 张老头喷了一地茶水,“怎会如此?咱庄子内部都不用金银铜钱,只从外面进些茶盐布醋之类的,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哎呀,那些士绅大族开的作坊满汉江都是,庄子这两个月的收入只有以往的三成。明月庄的堡垒可以慢慢修,但外面的流民要先给很多钱粮,才能在山里自给自足。公中正组织大家往汉江边上迁移工坊,也要消耗钱粮……” 柳至和这位名医多年来收养孤寡、四处游历,见识远超张老头,“就是说进的少了很多,出的却增加了很多,是这个意思吧。那也不对,公中怎么撑下来的?” “公中从小夫子掌权那日起便开始积攒钱粮,如今已经用的差不多了,小夫子把他的分成全部支借给公中。熊婶、雷婶和曽爷爷带头,庄子里大部分的作坊都在赔钱。根据张展郡和四眼仔的推算,铁器和防寒服的出货量要增加三倍,公中才能撑下去。”有些东西刘小慈也不懂,只能照本宣科。 张老头已经忘记了争钱粮的事情,急问道:“不说那些士绅都在抢咱们生意吗?炼铁、制衣……他娘的,他们连阵亡寨兵家属的鞋帽生意也不放过?!” 柳至和也担心,“李响小子,哦不,庄主到底有什么后招扳回局面?小慈你快说说,只要你能讲个明白,我们两个老头子就按你说的来。”看穿了小慈的狡猾,急于知道答案的柳至和做出承诺。 “多谢师傅,还是师傅对我好。”小慈的两个酒窝很可爱,还要加上两颗小虎牙,“咱们庄主的岳父大人就要回来了,其它的不用我多说了吧?” 张老头一下站了起来,“你是说刘老寨主有办法,对啊,老寨主早年是厢军出身,曾经的上官和属下应该还保留着几分交情,跟他们一起发财不是难事……” 柳至和轻呼口气,拉着呱噪的张老头离开。盛夏到了,这两个老头要把自己的黑暗小屋打扫干净,以后要遵守卫生守则。此外还要引入武器作坊和李响实验室初步验证的公文图表和科学求证方法,即分析-假设-求证-试验-总结-分析的做事方法。 两个老头根本没想要难为刘小慈,更多的是过来发牢骚,毕竟长年躲在小黑屋做一些可怕的事情,难得出来一次,当然要找人唠叨。刘小慈也清楚,所以想了个花招,让两个老头子有台阶下。 刘小慈烧的第二把火就是拆分医卫处,等于是烧到了她自己头上。刘小慈自己将在柳至和等大夫的教导下,主公大周传统医术;王晓晨继续跟着张老头练习刀术,整日里和尸体为伴;心思缜密的曽雯雯最辛苦,李响提出的成品药计划,即药丸药剂药粉的制备由她负责。 刘小慈烧的第三把火也在历史上留下浓重一笔。说来可怜,小慈为了多在李响面前露脸,迫不及待地接过李想制定的时间控制、过期追责试行计划。从此刘小慈、王晓晨和曽雯雯,加上两个老头子,过上了连轴转的生活,这种严格控制时间的管理方法第一次登场,就让明月庄的庄民不寒而栗。制度总要慢慢完善的嘛,刚开始是会“忙一点”,习惯就好了…… 议事堂的大钟响起来,惊醒了嘴角带笑的刘小慈。还没等她走出医卫处,悠长的牛角号声响了起来,和大钟的声音完美互补。从天空看明月庄,只见几道地基包围、一条小河拦断的建筑区内涌出大量的人,几群鸽子环绕着明月庄飞行。 火红的太阳仿佛点燃了庄民的激情,所有人都欢呼地跑向南门。虽然不明白便宜岳父为何离去没几天便突然返回,但李响和所有的高层一起,也向南边走去。有意无意中,刘小慈走在李响右边,离得很近…… 地面上的土粒微微震颤,南边山口出现了一条细线,然后快速伸展成一条黑带。又过了十息,“轰隆隆”的声音变成了泼洒豆子般密集的铁蹄踏地声响。 马上的骑士在大声吆喝,直直冲着南门而来,所有的马都有面帘和当胸甲,两百名骑士的红袍猎猎飘响。 李响几乎透不过气来,感觉呼吸都艰难了好多。看着秦钟、熊成武和杨建川三人面色惨白、手足无措的样子,李响第一次感受到骑兵对步兵的压制。 没有专门的训练、精良的装备、严酷的军法和高度的集体认同,在平原上的步兵面对骑兵,压根儿没法打!看着直直冲过来的骑兵,李响明白了便宜岳父的用意,这是要给自己一个深刻的印象啊! 张清平在北地见惯了万马奔腾的气势,基本没啥反应;杨营东见过的骡子比较多,咬着嘴唇,用血液让自己保持清醒;刘盛眯眼打量着这几百匹马,想找出自己最满意的一匹。 “咴咴咴~~~”最前面的五匹马在南门前人立而起,剩下的骑士自动分成两部分,朝着河边奔去。 李响喊过赵伯,“河里的水不能喝,告诉那些骑士,让他们派出几人跟着咱们的人去拿马料和白开水。对了,不要让他们乱走。” 李响又在浑身发抖、耳鸣不止的熊成武三人肩上拍了几下以示鼓励,“你们几个,去把守寨兵、新兵营和轮值青壮集合起来,把住各个要地,通知所有的女子留在室内。” 做完这一切,李响回到原地,腿终于不再发抖。 刘成栋刚走十几天,居然越发精神了,应是重新领兵的缘故。金红色的钢制鳞甲,再配上金红的钢盔和火红的披风,如果不是脸上的刀疤和刺青破坏形象,便和天神下凡一般无二。 刘成栋停下马匹,看到除少数几个或跑或晕外,其他人都好好地站在原地,满意地点点头。边上不请自来的张天垒发现,明月庄这群山包子面对冲来的骑兵居然没有彻底崩溃,心中大惊,暗道不愧是忠勇传家刘成栋,居然把庄民调教的这么厉害?!他哪能想到,这里面还有李响的一半功劳呢? 李响上前八步,大声喊道:“敢问岳父大人,可曾大胜?” “无敌,无战。” “可有伤病?” “睡得好,吃得香,无痛无病。”刘成栋拍了拍肚皮,庄民哈哈大笑,刘盛的胡子都扬了起来。 “可曾想家?” “无日不想,无时不想!”刘成栋的嗓音有些干涩,尽管离开没多久,但他总是想着明月庄的一切。 “接风,洗尘,下马!” 雷成的夫人和甄老实的夫人上前。一个捧住刘成栋的披风好让刘成栋下马,另一个解下刘成栋的披风,托住拂尘轻轻地扫着。 紧接着,刘元和熊大春也被接风洗尘。最后是过来做客的张天垒和张万里的孙子张永年,明月庄用客礼接待了他们。 刘成栋摸了摸刘素素的头,然后在李响、李梦空、曽木匠和张老头等人的簇拥下通过庄门。吩咐李响把张天垒和两百多骑士招待好,刘成栋回到自己的宅子休息一阵,然后出来见客。 刘成栋在南阳接过那两千多厢军之后,直接被那支厢军的糜烂程度吓着了。老弱病残将近一半,武器军械也“遗失”大半,只有独立编制的骑兵还有三百匹马。虞大人传来消息,让刘成栋抓紧时间整肃军队,朝廷很快要对方腊用兵。 于是刘成栋带着骑兵队赶回明月庄,要抽调更多寨兵和武器到厢军撑场面,同时也让厢军的军官看一下明月庄的富庶,方便刘成栋彻底掌控军队。 日落月升,刘成栋换了常服出来,在议事堂招待张天垒和几位下属,李想和几位高层作陪。那两百多位骑士由熊成文、杨建川和秦钟等人作陪,李响不敢大意,暗中下令庄子戒严,刘成栋居然没反对,估计也是放心不过那些人的素质。 明月饭庄的肉丸子、酱骨头、红烧肉、烤鱼和糖醋排骨等硬菜让张天垒大呼过瘾,酒酣耳热后,张天垒突然发难,“刘兄的庄子果然不凡,庄丁青壮人人手执军械,实在是叹为观止啊。” 刘成栋当然不是好相与的,直接互揭伤疤。“哪里哪里,当年张兄的寨子才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官军一连两次进攻都大败而回,老刘实在是佩服万分。这北地的流民越来越多,庄丁练武也是自保而已。” 张天垒讨了个没趣,倒也不恼,他本就是做给上官看的,他能肯定此次过来的南阳厢军将领中有上面的眼线。大周的文官就喜欢武将之间狗咬狗,然后他们风度翩翩地上去调停,如果武将之间一片融洽,他们反而不放心。 刘成栋也很肯定,跟随自己过来的几位下属里面,肯定有李相或者虞大人的探子。所以今天下午他名义上是在休息,实际上是在和李响布置明月庄的防务,尤其是要把大量的弓弩铠甲藏好。 大操场上一片热闹,两百多名骑士和一百多名义上的庄丁实际上的哥老营士兵,在一起大吃大喝。明月集的杂耍搏戏班子被请了过来,看得一群糙汉如痴如醉。 一个不易察觉的小角落,两个骑士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借着出恭到处看了看,没啥可怀疑的地方,就是有三个地方守卫太严。每个豪强都有秘密,这倒不算反常,要是哪里都防卫得很紧才有问题。”一个手长脚大的汉子道,说话的同时把酒碗放到嘴边,别人看见还以为他在喝酒。 “这些庄丁大多是新嫩,但很不好惹,都是敢拼命的种。相爷请下旨意,让咱们皇城司的人仔细查看,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一个身材中等的老军,边啃酱骨头边说。 “不管怎么样,没有问题最好,咱们把差事办完就行了。” “这是正理。娘的,汴京的米价越来越贵,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上面却还让咱们东跑西跑地卖命。”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位新招安的刘将军真是讲究人,这两个月的军饷都发了六成,加上皇城司那头给的……刚够糊口啊……” 七天之后,李纲和虞允文接到了皇城司的密函,再和参与明月集生意的士绅官员提供的情报仔细比对,刘成栋彻底坐实了一个胸无大志的豪强身份。于是李纲、虞允文和刚刚还相的赵鼎,放心了。 第一卷 横空出世 第88章 朝阳初升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酷暑终于过去,凌晨分外凉爽,柴喆上朝时也有了几分精神。大殿铜柱内的冰块在闷热天气里并无大用,之前的几次朝会柴喆总喜欢把木板放到背后,然后偷偷休息,还要小心不被宰执们发现。快点结束吧,柴喆如此想,江南送来的花石纲还没看呢。 还相没几天的赵鼎精神勃发,“启奏陛下,逆贼方腊起兵以来,已有七州54县遭其毒手,所到之处国人罹难……”赵相先是按照惯例,以抑扬顿挫的语调指出方腊的种种罪行。中心思想用大白话来说,便是:方腊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坏到流脓的贱胚,现在更是蛊惑百姓起事,屠戮士绅,无恶不作。必须尽快将之消灭,还这天地一个朗朗乾坤。 “江南和江淮的弓手厢军合力,已经把方腊压到杭州附近,应速派大将将其一举擒杀。”赵鼎奏毕,退回自己的位置,等着有人跳出来。 汪伯彦一方果然有人跳出来反对,理由是国库空虚。那位中书舍人倒也讲了一个解决方法,那就是把方腊等人饿死,殿中的文官武将开启嘲讽模式。真按照那个“天才”的办法行事,方腊饿不饿死不清楚,杭州附近的百多万百姓怕是剩不下几个。 汪伯彦以手抚额,心中哀叹,“老夫怎么摊上这么一个猪队友……” 朝堂之上吵归吵,问题还是要解决的。经过一番博弈,赵鼎提议的南阳左指挥使刘成栋成功入选,负责从西面进攻;汪伯彦提议的刘光世已经在杭州附近扎营,负责从南面进攻;将门推荐边军出身的“小太尉”姚平仲,从东面进攻;素有知兵之称的宗泽推荐了声名颇盛的韩世忠,承担起北面主攻的重任。 秋粮入库之时,便是用兵之日。大周此次征发了八千西北边军,更有刘光世和韩世忠这样的宿将,以及勇猛过人的姚平仲在,汴京市民欢呼雀跃,方腊这厮终于要完蛋了! “韩世忠?刘光世?姚平仲?”李响看着便宜岳父递来的情报,眉头皱起。 刘成栋一边由着素素给他穿甲,一边疑惑道:“刘光世便是在岭南打退大理的那位,韩世忠也在西北前线打过不少仗,姚平仲在陕西素有勇名,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我就怕他们到战场后坑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嘛。”李响打了个哈哈,心里疑惑丛生。岳飞、韩世忠、刘光世和张俊在原本的时空被称为中兴四将,但后两位的名声实在不怎么样,如今和便宜岳父一起打方腊的就有两位,听说张俊正在跟西夏人掐架,那岳飞呢? 刘成栋戴上头盔,等刘素素给他扣上披风后,大踏步地走出去。明月庄所有的高层已经集合在南门,等着给刘成栋送行。张天垒已经离开了明月庄,张永年却留下了,张天垒的意思是让张永年这个本家侄子负责明月集的治安。 刘成栋抱拳向庄内的老兄弟们告别,又朝李响点了点头,上马绝尘而去。李响看着东方,正是朝阳初升时,橘红色的阳光洒在两百多名骑士的大红披风上,显得格外瑰丽。 回到议事堂,李响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含笑看着下面的两个门生。刘德成和丁史航马上要率兵进山,这两位年轻人穿着黑灰色的铁扎甲,单膝跪地接过铜印后,脸上的兴奋再也掩饰不住。 之前雷成和甄老实等匠师向李响提议,从流民中招收各种工匠和一技之长者,这一策略已经带来了巨大效益。前段时间工匠和管事出走导致的人手奇缺现象已被扭转,当然了,选拔出来的人才还要花费不少时间学习明月庄的各项制度,才能真正融入。 李响找到了几个造钟的老匠人,把他们一股脑儿地收入实验室中,他们的家人得到了很高的待遇,但不能出庄门一步。那几个钟匠先是造了几口大钟,放到明月庄的议事堂、蒙学和新兵营,之后每过一段时间就有几口外卖的大钟用来掩人耳目,但几位匠师很快就把主要精力投入绝密项目。 没几个庄民知道李响在实验室埋藏的大杀器,在有见识的高层看来,明月庄从流民中得到的最大的收获还是几个粗通铠甲的匠人。这几个宝贵的匠人因为各种原因,被大周朝廷的作坊赶出来,居然沦为流民。 李响和雷铁匠流着哈喇子把这些人笑纳,李梦空笑眯眯地给他们的家人改名,然后换上明月庄的黄色户籍。中国的铠甲技术已经发展了一千多年,绝不只是把铁皮穿上就是铠甲的,明月庄是真的捡到了宝。 有了流民工匠的加入,甲具坊终于不再是空壳子,在形式繁杂的铠甲中李响最终选择了铁扎甲作为起步。 皮甲的制作过程不比铁甲简单,适合做皮甲的原料也被大周朝廷严格管控;锁子甲工艺繁琐,而且规模化生产铁丝的秘方一直掌握在汴京将作监手里;板甲,李响想了想就扔到一边,冶炼水平差得太粗;棉甲倒是认真考虑过,工艺简单,防护力过得去,又不犯大周朝廷忌讳,但原料太贵…… 要么是材料难得、工艺繁琐,要么是技术不过关,现在的明月庄又没有财力和精力去研究纺织棉布和压制棉甲的工艺,以上的困难之处只能在实验室中慢慢解决。急需铠甲的李响选择铁扎甲作为起步,只需打造出坚固耐用的小铁片就可解决大部分问题,于是刘德成便有了铁扎甲穿。 刘成栋带了些庄丁离去,却没有带走庄里一件甲胄。大周朝廷有的是铠甲,如今用兵正急,汴京那边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为难将领。 据熊成文的统计,明月庄目前共有良莠不齐的铁甲150副,新旧不一的皮甲210副。这个数据拿出去,估计大周的边军和禁军要直接扑过来了…… 不断有新兵和流民青壮加入哥老营,哥老营扩展到八百人两个营,直接翻倍。哥老营这次带领流民进山求生,也是加速整合、形成战力的必要过程。 有明月庄的先进炼铁炉和系统研究方法的支持,第一批的铁扎甲很快出炉,缺点是较重,目前打造的铁片还没有大周将作监精心打造的甲片精良。老资格的士兵大多会有一套皮甲,牌子头以上的将官才会标准配备铁甲。新加入哥老营的战士想要铠甲,就只能用战功来换,有别的门道或是直接购买也可以,李响当然求之不得。 李响在刘德成的铠甲上敲了几下,“穿着舒服吗?重不重?” 刘德成还没说话,众人便听到另一个声音,“启禀庄主,托咱们庄子里好铁水的福,这批扎甲在五十米外可以抵挡百斤直弓的重箭直射。对上山里那些拿着树杈的流民,说实话,老汉感觉有点欺负人。”在场高层哈哈大笑,李响也多看了这个有趣的流民工匠两眼,好像是叫什么唐国豪。 铁扎甲配套的头盔由椭圆型铁盔和三排甲片组成的遮面两部分构成,目前还做不了李响回忆中那种一拉就下的鬼面甲。牌子头以上军官还会配备八字形的铁挡腿,用来遮护大腿和要害。 李响满意地点头,“唐师傅有心了,稍后公中会和你商量分成的事情。你可以选择把技术卖给庄子,然后享受计件工资的待遇。也可以选择每年得到固定的一笔钱,都可以。总之明月庄不会让有本事的人吃亏,无论是老庄民、新庄民或是刚进来的流民。” “哎呀,老头子何德何能,呜呜呜~~~”唐国豪一边口称不敢,一边道谢,还不忘拉着另几个流民出身的甲具匠人磕头谢恩。唐国豪明白,这样的待遇在大周很可能仅此一处,因此他是真心实意地感谢。可能是被生活摩擦得久了,虽然深有感触,但唐国豪的演技却落了俗套。 可能是演技太差,或是唐国豪的演戏态度有问题,旁边的刘盛、熊成武以及负责公中与哥老营交接工作的熊成文腹诽不已。李响也很无语,挤出几滴眼泪也行啊,干嚎是啥意思? 至此明月庄的首尾基本收拾完毕,李响开始为前往汴京做准备。马上就要见到百万人口的汴京城,李响最近总是梦里含笑,不知道酷似大宋的大周,其都城是怎样的繁华场面? 当天晚间,李响穿着睡袍靠在阁楼上。秋收时节,明月庄在夜里尤其热闹。明月庄几乎没有人靠土地吃饭,但庄民依然十分兴奋,连刘盛和曽木匠这样的高层都是如此。 也许这便是中国老百姓赖以生存几千年的原因之一吧,渴望收获,渴望积累,渴望更好的日子,渴望传宗接代。春种夏忙,秋收冬藏,在一年年土地的收获中,中国的老百姓顽强生存。 此时的大周和李响记忆中北宋末年的情形非常相似,李响可以通过比对来大致判断未来局势,因而包括便宜岳父刘成栋在内,很多人都不理解李响的一些言行。李响也没法详细解释,总不能说自己怀疑女真南下,所以大家听我的就没错吧? 李响走进卧室,吹灭油灯,长叹一口气。跟原本时空的历史名人对照一下,李纲有,虞允文有,韩世忠有,那岳飞呢?岳飞到底在哪里?秦桧呢?要是提前找到秦桧,直接把他干掉…… 一晚上没睡好,李响顶着黑眼圈醒来,气恼地掀开被子。“岳飞,你到底在哪里?!” “阿嚏!”京东路汤阴县的一家农户后院里,一个健壮的青年人打个喷嚏,声如洪钟。然后拿起铁枪,直刺三百下,斜刺三百下,反刺三百下,似乎带有某种韵律。 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妇走出厨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阿飞,怕不是着凉了吧?待会吃罢饭,到村里老郎中家瞧瞧。” “我没事,娘,您老不用担心。倒是您的腿得好好瞧瞧,牛皋兄弟送来五十贯钱,应是够用了。”夏末秋初,气温多有变化,岳飞这几日又想起了亡父,有点儿着凉。 坐到凳子上,岳飞揉了揉岳云和岳峰的小脑袋,两个儿子都长得虎头虎脑,很讨人喜欢。粗面馒头,米粥,加上盐菜,岳家的早餐在普通农户看来已是不错。 岳飞原应每日吃肉的,练武之人缺不了肉食。但回家给老父治丧,他家仅有的家财花了个干净,若不是牛皋等兄弟时常接济,许是盐菜都吃不起。如今没了肉食,地里活计又重,再加上温度变化快,岳飞还坚持打熬身体,终于是着凉了。 大周几年前发动“讨土之战”,兴致勃勃地要北伐,收复燕云故土。结果几万精锐加上十万厢军被辽人打残,河北山东也就是京东路危急。当时的真定制置使奉朝廷旨意,要招募“敢战士”抵抗辽军,岳飞便在那时参军。 得益于他的好体格,再加上义父周侗传授的一身武艺,岳飞很快得到了上官的赏识,并且结识了牛皋等人。结果制置使大人准备了半天,辽国的进攻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后来才知道,辽国也是强弩之末了。 制置使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选拔了这么多杀才,怎么也得挣点战功回来,不然太尴尬。恰好因为辽周大战,燕山的汉民、契丹人和大周活不下去的汉人开始据山为盗,屡屡进攻县城。制置使大人兴奋异常,带着数千燕赵猛士杀奔过去,岳飞崭露头角。 青云直上的岳飞接到老父的死讯,谢绝了上官的再三挽留,返回家中治丧。铜钱需要拼命才能挣到手里,花出去却很容易,岳飞不愿让亡父的葬礼显得寒酸,很快清洁溜溜。 岳母正收拾石桌,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粗豪的笑声。岳云和岳峰两个小家伙儿对视一眼,风一样地跑出去,然后就看到一个大汉挂着两只小猴儿进来。 牛皋把两个小子放下,从怀里掏出两包点心给两个娃娃,“岳飞兄弟,我老牛现在跟你一样,只能待在家里喽。” “按你的功劳,怎么着也能当个营指挥,指挥五百厮杀汉吧?你先别说,让我猜猜。”岳飞一边吩咐浑家把珍藏的酱牛肉和沧州烧酒拿出来,一边打趣牛皋。 “你恶了上官,对不对?”岳飞都不用猜,就知道这货干了什么好事。 牛皋很尴尬,“咳咳,是那没毛的小子太欺负人,私吞兄弟们的战功。好些兄弟要拿战功养家的,老子就找了几个饿死鸟朝天的汉子去闹,结果……事情就是这样,俺们也没把人打坏,结果那家伙的老子不依不饶,老子就这么回来了。”牛皋喝了一碗酒,一捋胡须,十分豪放的样子,正吃糕点的岳云和岳峰一脸憧憬。 “樊家算是不多的开国勋贵,现在只靠面子混饭吃。私底下相商还好,你把事情摆到明面上,樊家或许会把战功吐些出来,但肯定不会放过你们几个没遮拦的厮杀汉。”岳飞擦着铁枪皱眉道,牛皋连连点头。 牛皋两只吓人的圆眼转了三圈,“听说鹏举要去太行山西边儿参军,带上老牛咋样?我算是明白了,不管干啥,还是跟着一个讲究人最要紧。” “那几个杀才传得倒快。回家收拾吧,咱们得抓紧了。” 岳飞在家中又待了十天时间,身体恢复之后,便汇合牛皋等人,前往河东参军。橘红色的日光照在岳飞一行人的后背,身后七岁的岳云和六岁的岳峰看得目眩神迷。 第一卷,完成。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89章 草原铁勒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还不到九月,漠北草原的风已经有些寒,但不会让人感到刺骨,类似于一种刚出浴时冷风一激的刺激。 穿过沙漠到漠北,蒙古高原并不是很多人想象的一马平川,也是有些小山、树林、石滩什么的。如果全部都是草,那草原上的黄羊、野马和狼群等,至少要死掉大半。面对他们共同的天敌人类,这些动物如果再失去躲避、休息和补充盐分的地方,那就只剩一种结局了。 避风的地方不仅适合动物躲藏,牧民也喜欢在这种地方扎营。草原上的部族相互攻伐,除了牧场、河流和牛羊之外,好的过冬地点也是必争一项。白毛风和冰潮总会到来,小部族如果没有找好地方便扎下帐篷,失去三成甚至更多人口也只是一个冬天的事情。如果连牛羊吃的干草都没有准备好,那整个部族会瞬间分崩离析,很多挣扎求生的牧民会变成草原上最招人恨的“羊贼”。 辽国乌兰西北,千里之外有一个背山的小山凹,是躲避白毛风的上佳地方,此时却杀声一片。因为地形的原因,马背上长大的汉子们只能迈着罗圈腿相互攻伐。阵中还有双方的哲别,压着弓施放冷箭,几乎例无虚发。 铁勒一身锈迹斑斑的汉式铁甲,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留在草原上的旧东西,但铁勒此时非常庆幸能拥有它。真是好东西啊,里面再套上两件皮甲,只有哲别们的大箭才需要躲。 铁勒带着他的儿子和部下,终于取得了胜利,把一直欺压他们的齐齐尔人踩在脚下。齐齐尔人比铁勒的部民多很多,弯刀也更锋利,但齐齐尔人已经满足于小部族的进献,每年还不到冷风起就跑到安全的地方喝酒生娃娃。看守山口的勇士都懈怠了,铁勒当然没有失败的理由。 铁勒和他的儿子们鄙夷地看着以往站在自己头上的贵人,这些贵人都要死,俘虏大部分都会分给阵亡和立功的勇士们,这是铁勒的承诺。铁勒一向认为,美酒、牛羊和女人只要多分给自己的部下,那些忠心的部下自然会给他带来最珍贵的东西,胜利! 打开齐齐尔人关押奴婢的帐篷,铁勒把自己的妻子扶起,铁勒的妻子被抢走一年多了。毫不在意地看了一眼妻子的大肚子,铁勒把齐齐尔首领之女身上的华丽皮裘扒下来,然后给自己的妻子披上。 “我来救你了,草原上的明珠。”铁勒对面容憔悴的妻子说道,丝毫不在乎她被齐齐尔的首领欺负过,还有了孩子。草原上的规矩,失败的人是不配拥有任何东西的。没错,铁勒只是有点不舒服,不怎么在意自己被绿。 “你终于来了,草原上的雄鹰。”高挑的蓝贴儿眼中带泪,一向坚毅的脸上全是柔情。 蓝贴儿刚满三十,铁勒时年四十有余。二十年前,还是小姑娘的蓝贴儿一眼就看中了小部族出身的铁勒,她以死相逼自己的父亲,两人最终有了自己的部族。 草原上的生活很艰难,铁勒带着他的部下拼死作战,也只能换来部落人口的不增不减。大辽和女真大战,失去了对漠北大草原诸部的控制,于是草原上的攻伐大大加快。 一年多前,铁勒带领勇士抵抗齐齐尔人,战败逃走,大部分部民被齐齐尔夺走。在草原上收拢了别人不敢要也不想要的羊贼和流浪牧民并加以严厉控制之后,铁勒定计突袭齐齐尔人的过冬营地,一举抓住了齐齐尔人的首领。没有了首领,齐齐尔的几十个部落很快会崩解四散。 “超过车轮者死,老弱放逐,按战功分配牛羊、女人和战马,战死者多分。”铁勒对他的左膀右臂下令,两个儿子在身后认真听着。 骑在马上,铁勒感受着身后齐齐尔人营地燃烧带来的热度,内心也炙热起来。统治草原百多年的辽国已无力控制,草原上的勇士为何不能拥有自己的可汗? …… “八十米,左三,菱形倒钩箭,五发!”直弓的集中式战法进一步完善,这条命令的意思是朝左边第三方位的八十米外射出五支菱形倒钩箭。地形起伏和风力大小需要将佐折算到军令中,比如逆风时要把距离调远一点,侧风时需要调整射箭角度,地势高低的折算方法最复杂。 直弓手排成几个小阵,整齐地蹲下拉弓,动作还是那么猥琐。刺耳的尖啸声过后,几百支一模一样的箭矢肆虐了六分之一个足球场的面积。伴随着惨叫和呻吟声,衣衫褴褛、手拿锄头木棒的山民倒了一地。 其中有几个穿着破烂不堪的皮甲的家伙,想要挣扎站起来,却招来了明显更粗的几支箭矢。透甲而过的三棱重箭带着倒钩,这几位猛士很快失血而死。 刘德成放下高达一米七的直弓,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又压了下去,和丁史航一起,带着甲兵渡过小河。以往清澈见底的小溪被染成淡淡的红色,但很快又会变得清明,这便是大自然的奇妙之处。 丁史航眯眼仰头,寨墙上的敌人一片大乱,貌似是内讧。刘丁两人商量了一番,决定不多行杀孽,列阵寨前等着他们内部决出胜负。 “井新义,带着你的人收拾战场。”刘德成看向一个手脚宽大、脸长浓眉的年轻人,命令道。 井新义浑身一震,不以为忤,很高兴地带着自己的几十号兄弟上前收拾。残肢断臂要收拢火化,箭矢要把血迹泥土擦干净然后码好,受伤没死的要捆起来交给明月庄的随军大夫。 各类兵器收拾到一起,井新义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的,人家明月庄出来的人可看不上这些垃圾。看着身着统一灰黑色军服、浑身上下十几个挂件儿、头戴统一竹木盔的明月庄庄丁,井新义羡慕非常,怎样才能被明月庄另眼相看呢?井新义却不知道,像他这样老实干活的人才是明月庄最看重的。 李响已经离开明月庄,带着一部分人前往汴京。李响出发的第二天,刘德成和丁史航就迫不及待地带着流民进山求活。 尽管明月庄和明月集的工坊招收了数千劳动力,明月集和明月堡大兴土木也雇佣了上万流民,但北方过来的可怜人一点儿也不见少。 李响和熊成文等人定下方案,源源不断的流民被分为几百人一组的群落。熊成文让他们自己选出管人的、管事的、管财的和管兵的,然后把其中的青壮编到一起。明月庄会把一些陈旧武器发给他们,流民群落中的聪明人也会自己做些简单的木矛木盾,有些急于出头的流民更会向明月庄求借刀枪。 明月庄的哥老营和守寨兵终于有了挣战功的机会,他们抢着分批带领流民进山求活,几十个庄丁就可以扫清几个小寨子,然后把上千流民分散安置,不安稳的原住山民都被带回明月庄当苦力。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哥老营的年轻军官每到一个秦岭村寨,都要战战兢兢地上前喊话,允许其投降保命。好些经验缺乏的年青人被嘲笑之后,面红耳赤地上去拼命。 进山半个月之后,哥老营的战力渐渐传开,各个山头的当家不再硬拼,很多人选择投降,反正投降也有活路。但是有两个小分队带着流民打地盘,却被诈降的村寨给打残了,其中一次就发生在刘德成正攻打的不知名村寨。 这个小寨子位于一座西南-东北走向小山的向阳面,东面有小河,背靠山势,也算易守难攻。可惜寨子里的人不思抵抗,却内讧地厉害,不然伤亡就大了。 丁史航走了过来,接过刘德成递过去的竹筒,咕咚咕咚地喝几口水,然后骂道:“娘的,小夫子多次提醒要小心山里结寨自守的人,千万不要小看。结果真有人干了糙事儿,居然被简单的诈降之计给忽悠了,蒙学和新兵营教的东西都喂狗了吗……” 刘德成咬着一条草茎,有点吊儿郎当的味道,“还不是怕流血,不敢打嘛。小夫子讲过,只有见过血、打过仗的人才叫士兵,只有杀过人、立过功的兵才叫老兵。” 丁史航看向东面,眼里全是羡慕,“也不知小夫子走到哪了,汴京啊……” 刘德成起身,拍了拍丁史航的肩膀,“别羡慕了,年底就有轮换。对了,你要去了汴京,那你的小情人得有多伤心?” 丁史航摸着头盔,已经面红耳赤,一边的几个牌子头也纷纷打趣。突然传令兵来报,前方的寨门大开,一群人抬着几具尸体出来。 刘德成走在最前面,一个精神矍铄、麻布衣服洗得发白的老者过来作揖,“敢问两位小将军尊姓大名?” 丁史航正在气恼,闻言直接怼过去:“少废话,要打要降给个话!” 刘德成咳咳一声,瞪了丁史航一眼,“这位老伯,别害怕,有话慢慢说。” 老头儿抹了一把冷汗,“都是姓赵的这胡儿一家,非要抗衡大王,使用诡计埋伏大王。给寨子带来祸患还不自知,老头子只好将他正法,两位大王满意否?” 丁史航目瞪口呆,内讧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刘德成却在关注另一件事,咳咳几声,“咳,这位老伯,我们不是山大王……” 这个千余人的小寨子位于明月庄正西北百里外,在姓胡老头儿的带领下,杀掉先前设计埋伏哥老营的大当家,正式投降。胡老头儿名叫胡继翔,来到这深山中已近三十年,为人很是机智。 刘德成和丁史航把这个寨子命名为胡家寨,迁走一半寨民到别处,然后留下五百流民掺沙子。刘德成告知胡继翔可以用木材、矿产、药材和桐油等物和明月庄交换物资,并且把详单送上,胡继翔两眼放光。 第二天清晨,刘德成找来井新义,提拔他为胡家寨的寨兵首领,井新义激动地涕泗横流。接过铁扎甲,当然是半身甲,井新义以祖宗名义发誓永远效忠明月庄。 井新义到明月庄之后,一直努力配合明月庄的政策,还带着自己团结的兄弟们积极参与战斗,于是得到了一个机会。 类似井新义和胡继翔的例子还发生了很多,但抵抗致死的村寨也不少,毕竟明月庄要的是稳当听话的村寨,容不下不稳定因素。明月庄第一步只是把流民安排进山里求生,但怎么控制这些村寨以及如何让他们吃饱,还要不断地摸索。 井新义一个流民和胡继翔这样的原住民代表一起把控胡家寨,一开始肯定会斗来斗去,问题越来越多。李响毫不客气地把这些麻烦事交给熊成文,也算是对熊成文和张展郡等人的考验。 李响之所以对控制秦岭东部的兴趣这么大,有给自己留条退路的考虑,但更重要的还是想摸索出一种基层制度,最好能够抗衡士绅建立的乡间秩序。否则不论自己的理念多先进、军队多能打或者政策多公平,都免不了被士绅摘桃子的下场,毕竟大周的主体依然是大字不识的农户。 李响会不会另起炉灶还是两说,如果大周能支撑下去并且收复了河套幽云,驻兵长城沿线,那这个时空的中国很可能走上另一条道路。如果李响还要起兵,就有些冷血了。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90章 成家兄弟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自从见到步兵在骑兵面前胆怯不堪的样子后,李响就把明月庄除了武器作坊外的所有驴骡马集中起来,专门训练步兵的胆子。至于骑兵?呵呵,暂时还是算了吧。所以在明月庄,所有人都是步行,几年后形势大变,逃亡中的明月庄高层纷纷庆幸自己练就了一双铁脚板。 第一批进山的流民已经安置好,丁史航和刘德成回庄休整,等公中调整一下政策后换下一批人来。行军途中,丁史航走近刘德成,“这山里的好东西还真是不少,只这一会功夫就打了七只猎物。咱们庄里要是能把秦岭里塞满流民,然后拿铁器、防寒服和盐茶布米交换他们的矿产、药材和猎物,不就发了吗?” 刘德成斜眼看了这个为了挣钱娶媳妇儿已经疯狂的家伙一眼,“秦岭里山套着山,真要是住满了人,那每天得吃多少车粮食,光在路上就得消耗多少粮食?得花多少钱粮,才能把秦岭东边儿和庄子连接起来?” 丁史航也清楚后勤的难度,刚才只不过是财迷心窍,心静下来之后,便开始考虑山区作战的难度所在。同时也在想,怎样才能多赚钱呢,给王晓晨家里的彩礼可不能丢面子,要不请教一下小夫子…… “阿嚏!”李响打了一个大喷嚏,郁闷地看着天空,谁在想我? 李响和刘素素已经出发十几天,随行的还有张清平、杨营东、熊成武、秦钟和杨建川,另外还有三十名亲卫,分批前往汴京。幕僚文书之类的角色一个没带,主要是庄子里忙得不可开交,李梦空那老头子每天盯着李响,就怕他拐走宝贵的公中人员。 为了练习骑马的本领,同时也多看看大周的民生,李响并没有一路坐船,而是带着刘素素骑马慢行。其他人没马,就只能练练脚底板了。 路过南阳,刘素素疯狂于热闹的勾栏和繁华的市井,李响只好陪她多待了几天。于是半个月过去了,李响一行人才刚到叶县。 转过一个小山口,前面是无尽的平原田地,远处河流纵横。头上一群大雁飞过,李响兴致勃发想要当一把“文抄公”,却被眼前的一幕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只见一个光膀子、斜披布条的壮汉拦在路中间,头戴斗笠,背后还差着两面旗子,上面的字迹倒是工整,“此路是我栽,留下买路财。” 总感觉哪里有问题啊?李响看到对方旗子上的标语,心中的第一念头居然是吐槽。 “兀那后生,赶紧把铜钱留下,留你一条小命。在下劫财不劫色,旁边的小娘子自便。”大汉扬起脏成一团的胡须,露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唾沫四溅。 李响端坐马上,疑惑地看着周围,负责探路的几个小子呢,怎么就让人直接把自己拦住了?失职啊……然后才瞥眼看着拦路的这家伙。刘素素取下牛角弓就要给那脏汉一箭,被李响制止了。 仔细观察,李响发现拦路的这家伙一身粗布麻衣,朴刀也是锈迹斑斑的,是个穷鬼。光着脚不嫌硌得慌,头发也乱糟糟的,斗笠一看就是抢别人的。最奇怪的是,这厮拿刀的手居然在抖,李响和刘素素眼角抽搐。不知道为什么,李响竟一点没有受到威胁的感觉…… 张清平、杨营东、秦钟和杨建川也转过了山口,见状大惊失色。掏出兵器跑过来,几人疑惑地看着李响,又看看拦路的糙汉,什么情况? 打扮犀利的糙汉子还在那里叫嚣,看上去十分嚣张,但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李响和江湖经验丰富的张清平都搞不懂这厮的路数,担心前边有什么埋伏,于是双方站在野地里尴尬地吹风。 也没等多久,熊成武扛着一个人,和另外两人飞快地跑回来。熊成武抓回来的居然是个士子模样的年轻人,不过儒袍脏的够可以。手拿朴刀的大汉见到被抓的年轻人,大吼一声就要和熊成武拼命…… 因为有刘成栋的关系,李响一行人直接住进了驿站,熊成武正在讲解白天的经过,“我和两个兄弟在前面探路,倒是看到了这个脏大汉,当时他的手上没有刀。他就坐在路边抠脚,我还以为是哪里的闲汉或者傻子,就没在意。” 熊成武也是有点后怕,得亏那个大汉没什么本事,居然被自己一脚踢到了。要是黄立仁啥的派出几个练家子,靠近夫子那么近,那就危险了!看来要跟张清平叔叔和杨建川兄弟多学学了,不然回去又要挨骂。 “又走了没几里路,我们就看到这个读书人装扮的家伙,他一看到我就跑。我就追上去把他摁住,堵住嘴巴带了回来,基本就是这样。” 听完熊成武的解释,李响等人面面相觑,感觉更迷糊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在这时,一个驿卒带人求见。 求见李响的是一位衙门小吏,身高中等,有些消瘦,大概四十多岁的年纪。这位叶县的小吏清楚李响岳父的背景,很是客气。喝完茶后,成吏员开始给拦路糙汉和儒袍年轻人求请。 成吏员先是一抱拳,“先恭喜李公子了,有忠勇传家刘成栋这样的大周栋梁做岳父,李公子前途不可限量。” 李响很清楚衙门胥吏的可怕,行了一个晚辈礼,“成叔客气了,都是为大周尽忠罢了,不知成叔此次是来?” 成吏员看到李响居然给自己行晚辈礼,心中激荡。他哪里知道,李响在明月庄是出名的礼贤下士,到处叔叔伯伯地讨好老年人。尊重老年人带来的好处是可怕的,以后李响会不止一次从中受益。 成吏员咳咳几声,李响让熊成武退到外面,然后成吏员给李响讲了一个故事。 连接南阳和许昌的叶县有一个成姓大族,祖上世代以造船为生,颇受鄙视,这一状况持续到百余年前。 一百年前的大周皇帝把造船等行业的管制放宽,由于漕运、水运、渔获和海贸的兴盛,大周各地掀起了造船热潮,民间的一些造船世家声名鹊起。 当时的成家家主投入全部家当,一举把成家带到了新高度,成家制造的平底漕船很受官府追捧。没有大靠山的成家差点沦为肥肉,成家家主赔上大半家产才挡住意欲瓜分成家的那些人。 成家家主于是放弃了一部分生意,专造两三种小船,同时延请明师创办族学。十年之后,成家出了几个秀才,又过十年出了几个举人,又过五年终于有子弟中了进士。 年迈的成家家主抱着祖宗牌匾哭了一夜,不久后把家住之位交给了那个进士。临死之际,那位传奇的老家主传下遗训,成家不论嫡庶,功名高者为家主。 百年过去,成家船坊已在荆襄之地有了偌大的名气,家中子弟枝繁叶茂。家主之位一直掌握在第一位进士的那一脉手上,之后这一脉倒也进士举人不断,成家长时间内风平浪静,终于成为一代望族。但从三十年前开始,成家主脉就没有出现过新的进士,于是家主一脉和其它两房之间的内斗加剧。 十年前,成家发生了一次大内讧。起因是有一个旁支一连出了好几名举人,开始觊觎家主的位置,然后那个旁支就被主脉设计除名。成家的丑事在南阳和襄阳等地很有市场,更有好事文人以此为原型写了话本和评书,据说卖了个好价钱。 李响打断了成吏员,“容我打断一下,我抓的这两位不会就是……” “没错,便是出身我成家那个旁支。” “那成叔,你也出身那个旁支吗?” “咳咳,老夫出身另一个旁支,世代在衙门里当个胥吏,向来被主脉瞧不起。说实话,我这一支更惨……” “哦,懂了,这个,那您接着说。” 于是成吏员接着说道:“那个旁支没有得到一点儿家产,最有可能考上进士的大才子终日为生计忙碌,无望鲤鱼跃龙门,疯掉了。临死之前,恢复清醒的那家伙把自己的三个儿子改名为成江河、成江湖和成江海,寓意为何无人可知。” “为了生计,成家三兄弟重新拾起祖先的手艺,造船为生,居然有了些小名气。日子这么过下去倒也不错,但老三成江海继承了其父的聪明,也继承了其父的野心。早早考上了童生和秀才,眼见就要去考举人,便在此时,祸事又来。” 李响的兴奋根本没有掩饰,成吏员看得直皱眉头,心说刘成栋的这个女婿怎么一点没有同情心。李响完全沉浸在精彩的故事中,要是有一盆子爆米花更好,可惜大周没有玉米…… “成江海出发参加乡试的前夜,三兄弟的小船坊燃起冲天大火。具体发生了什么有好几种说法,但三兄弟中手艺最好的老大成江河死了,有些武力的老二成江湖疯了,聪颖过人的老三成江海从此畏畏缩缩,手抖不止,再也无法写字。” 成吏员抹了一把眼泪,“三个傻孩子,好好造船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好吗,非要去惹主脉那帮人?” “成江湖这孩子,现在老以为自己是江湖好汉,每天拿着朴刀抢劫。路过的被他唬住了就给把铜钱了事,看穿了的就把他暴打一顿。成江海这孩子每日里跟着,见到哥哥有危险就跪下求情。” “这次许是看到阁下人多势众,事情不好了结,所以成江海这孩子一见有人追就想绕路回来,应是要找老夫出面。熊成武小兄弟追上去就把成江海这孩子抓住了,老夫却也得到了消息。” “也是老夫做事不周密,竟然让这两个孩子冲撞了阁下,还请多多包涵。”说完后,成吏员起身行了一礼,泪眼婆娑的素素赶紧拦着。 李响示意素素出去一下,等刘素素嘟着嘴离开后,又示意成吏员坐下。喝口茶,李响突然来了一句:“成叔,小子当你是长辈,多有礼敬,你却当我是外人啊。” 眼见成吏员就要解释,李响又笑了几声,“没别的意思,就是成家三兄弟遇难那天的晚上发生了什么,难道成叔不清楚?还说什么好好过日子,成家三兄弟安分守己,就能好好过日子?那晚的血案明明跟成家主脉脱不了干系,那个小心眼的成家家主绝不允许有威胁的人存在。” “你成吏员受过成江海祖上的恩惠,护着两个孩子想要报恩,这我相信。但我明天把人交给县衙,你直接把人捞出来不是更容易,县尊大人怎么着也会给你个面子。所以成叔大晚上跑到驿站来,肯定不只是为了求情,成叔不实诚啊,想考校我。” “找人合作就要拿出诚意,不要试探来试探去,考校来考校去,那样只会造成隔阂,明月庄早就不这么玩了。成江湖和成江海我会带走,汴京那里很缺人。现在,成叔可以说出真正的来意了。”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91章 出云巨城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在叶县驿站停留了三天,因为成吏员作为交易拿出的东西,是此时的明月庄急需但很缺少的,那便是船。 明月寨时代没有船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明月寨已经改名为明月庄,又主导创办了明月集,没有自己的船就很不合适了。汉江往西可达汉中之地,北面和南面都是崇山峻岭,往东再转南可达襄阳和荆州,直通长江。 在山里做事很受限制,明月庄在明月集的西北方占了好大一块地,为的便是容纳普通的工坊。水运肯定会成为明月庄的运输主力,没有自己的船队和充足的水手是要吃大亏的,所以李响很快成吏员达成协议。 见识过成家三兄弟和其父母的惨况后,成吏员彻底对主脉的人死心了。李响要求“以市场换技术”的条件他接受了,李响要求他尽可能多拉走船匠他也答应了,成吏员从勋阳和十堰的众多吏员口中听说过明月集的处事原则,心里很放心。 胥吏在大周是个很奇怪的群体,他们面对老百姓很有权威,但大都被老百姓在背后戳着脊梁骨;县衙的书办吏员联合起来可以架空没什么经验的县官,但遇上有手腕的县官他们就会欲仙欲死;虽然是世袭的职位,至少能混个吃喝不愁,但没有几个胥吏不想改变命运。 成吏员便是如此,他自己做胥吏认了,但不想自己的儿孙接着给成家主脉卖命。平时要给上官和成家擦屁股,干的都是被人咒骂的事不说,一出大事还会被拉出来顶缸。家里是吃喝不愁,但一个“敲骨吸髓”的帽子戴上之后很难拿下来。总之想到儿孙只能世世代代做胥吏,成吏员便是一阵心惊。 而且成家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对自己人最狠的往往是自己人,现在主脉的这些人实在不像话,成吏员不敢想象成家再没有举人进士撑场面之后会是什么下场。当了几十年的胥吏,成吏员很清楚现在的成家已经危如累卵,随时可能崩塌。 想到那些豪门大户破家之后的惨状,成吏员就是一阵哆嗦,太可怕了。真有那么一天,自己这个“搜刮民脂民膏”的胥吏,一定是下场最惨的吧? 想到成家主脉那个不学无术的老二,居然连自己在衙门的油水也惦记上了,成吏员就是一阵冷笑。县令要养家,朝廷要赋税,弓手乡兵要养活,衙门官差也要吃饭。大户就给那么些,自己顶着骂名搜刮百姓,最后落下那么一口,你也要抢?! 所以明月庄提出再苛刻的条件成吏员也会接受,何况明月庄的条件很宽厚,成吏员打算尽快把挨饿的船匠和自己的儿孙送到明月集。跟李响告别后,成吏员转身回家,打算收买同僚和上官,来个“暴病而亡”,在衙门里有户籍的人是不能入那啥“黄色户籍”的。 成家后院遍布花园、假山和小湖,湖心凉亭里,成家老二正和自己的一帮妻妾喝茶嬉戏,南阳勾栏的鼓娘在卖力表演。看到管家在远处打招呼,成家老二示意他过来。 听到成吏员打算投靠明月庄的消息后,成家老二咬破嘴里的葡萄,淡淡道:“这几个旁支都不老实啊,还要拉着没活儿的船匠一起走。走吧,到时老子过去把他建好的船坊接收过来,还想自立门户,哼!我就不信明月庄这般猖狂,能够对抗官府。” 又想到了什么,成家老二面露喜色,“他这般过去也好,听闻明月庄在匠工之术上颇有建树,到时一定要好好敲上一笔,嘿嘿嘿……” 正意淫间,管家又跑回来了,神色很慌张,“二老爷,家主让你赶紧过去一趟……” …… 李响没有骑马,他正沐浴着晨光慢慢散步,秦钟和杨建川陪在身旁,成江海也一起跟着。成江海面对别人畏畏缩缩,但似乎对李响很有好感,二十多岁的人像个孩子似的。 至于他的哥哥成江湖,早就和熊成武混到一起去了,脑子混沌的成江湖觉得这是不打不成交,但熊成武总觉得腻歪,身边跟个神经病算是怎么回事? 张清平和杨营东被成江湖事件吓到了,亲自压着熊成武充当哨探,刘素素有些风寒,被李响禁足在租来的豪华马车里。 李响示意成江海走近,眯眼看着橘红色的朝阳,感受着渐渐消散的雾气,“江海兄,我就叫你江海兄了。我知道你不仅是在装傻躲避成家老二,也不仅是被你大哥的死吓着了,能告诉我你在恐惧什么吗?” 说来真是一把泪,自从大哥遇害之后,成江海就保持着畏畏缩缩的模样,但第一次见李响就被戳穿了,搞得很尴尬。成江海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李响的举止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于是露出了行藏被李响点破。 畏畏缩缩、浑身发抖的成江海加上一个真疯的哥哥,成家主脉派人看过之后也就放下心,一个傻子和一个不能握笔的家伙能有啥威胁?但成江湖有次发疯后跑向南阳,居然被跳出来的人挡回去了,成江海便知道暗中一直有人看着他们两兄弟。 成江海的脸上哪里还有一丝畏畏缩缩,之前那副样子都是装的,李响被他的自保之道深深折服。成江海也很佩服李响的眼光,居然知道他确实有着大恐惧,而不仅是自保。 成江海不再藏私,拼命抑制住微抖习惯了的双手,深施一礼,“不才成江海见过庄主,以下纯是属下大逆不道的言论,说完之后要杀要剐,属下绝无怨言。” 之后成江海就和李响进行了一段很长的对话,秦钟和杨建川自然没有听到,他们看到的永远是畏缩发抖的成江海。之后的几天,李响每晚都和成江海密谈,搞得刘素素和秦钟等人狐疑不定,暗道明月庄的庄主居然有这种癖好,喜欢浑身发抖的文弱男子? 还好刘素素装作不经意间闯了过去,这才还了李响“清白”。不过刘素素想到李响和成江海看到自己时那副惊怒交加的神情,心里总是有刺,从此盯着李响,不让他和成江海夜里“相会”。 李响一行人先是从明月庄出发,到汉江乘船,上岸到南阳。之后李响骑马,刘素素骑马或者坐马车,其他人步行拉练。 一行人在叶县遇上了成家兄弟,休整了几日,如今刚到许昌。李响出于某种目的想先到郑州看一看,但刘素素因为玩得太疯已经病倒了,担心素素的李响只好直奔汴京。 在明月庄时,李响不止百次幻想过汴京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又到底有多繁华。跟自己记忆中的古城像么?跟另一个时空搞出的那些旅游城像么? 带着熊成武在前面探路的张清平回来了,负责断后的杨营东回来了,他们瞪大眼睛看着前方的场景。秦钟、杨建川也没怎么见过世面,但瞠目结舌之余还是尽到了护卫的职责。 成江海在人前总是一副猥琐发抖的样子,但眼睛深处蕴藏的兴奋和吃惊有些露馅。成江湖激动难耐,拿出朴刀大放豪言,说要称霸汴京云云,被一脸嫌弃的熊成武扑倒了。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许是秋风吹得眼睛不舒服,李响的眼角有些发酸。看着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一条黑线,李响问摆渡的船主道:“请问那条黑线所在的地方便是汴京么?距离此处还有多远?” 船主是京畿道人,见过太多被汴京城吓傻的土包子了。为自己京畿道出生的身份自豪之余,常年跑船、江湖经验丰富的船主早已变得圆滑,“公子客气了,此处渡口过去,再经过两条漕河,便是汴京城了。要说有多远,也就一天出头的脚程。” 杨营东等人倒抽一口冷气,已经看到了城墙的边,居然还要再走上一天?!李响倒没多少惊讶的地方,从这里看去,如果把汴京城比作一座房屋,那么围绕汴京城的云层便是大屋的房顶。所谓出云巨城,不外如是。 路过第一条运河,李响他们刚好碰上几百条运送漕粮的船只经过,沿河的百姓纷纷驻足观看。熊成武不知不觉流下了哈喇子,好多粮食啊!成江湖终于不再是癫狂嚣张的模样,和依旧发抖的成江海一起安静地看着。刘素素强撑精神,打开马车的窗户向外看着,小嘴张得老大。 路过第二条运河,一行人恰逢运送肉蛋果蔬的船帮过道,船上大都是汴京两百余里内的百姓提供的物资,所以京畿道百姓手上大都有些闲钱。但汴京城的胃口好似无穷无尽,居然有应天府也就是商丘人士,每日操着快船来往汴京,好把农家的东西卖个好价钱。 秋收刚过,数以千计的车马快船向着汴京城赶去,李响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进城,只好在城外临时搭建的车马店歇下。整整一个白天都在赶路,从鸡鸣破晓到晚霞西去,李响一行人直愣愣地看着一条黑线慢慢变粗,然后变成一道玉带,最后在自己眼前变成一道长城。 秦钟和杨建川扒拉着饭碗猛吃,一旁的熊成武面对成江湖的抢饭行为万般无奈,秦钟幸灾乐祸一阵,然后忽然听杨建川说道:“娘的啊,汴京居然这么大!” 秦钟呛了一口,缓过劲来说道:“谁说不是啊,我这一天手脚一直在抖,世上竟有这样的巨城,我还以为南阳府那好几里的城墙已经够厉害了呢。” 杨建川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哼哼,咱们小夫子在山里就能让咱们吃上肉,来到汴京更不在话下。多吃点,晚上还得轮流看守呢,不然我爹又要骂人了。”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92章 初逢汴京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第二天,李响一行人特地起了个大早,准备以最好的状态进入开封,然后……就被人流冲到路边。 刘素素经不起马车的颠簸,李响一行人避过汹涌的人流,目瞪口呆地看着人群杀向南薰门,那里好似有一个大集市。秦钟和杨建川一左一右护着马车,武力最强的张清平和杨营东带着几个好手顶着人流,很是辛苦。 李响苦笑一声,真没想到来到这个时空后,还有幸再度体验到挤地铁的感觉,唯一可惜的是人挤人的压力被他人分走了大半。但李响也明白,他现在对明月庄来说就是定海神针,所以身边的人紧张过度也可以理解。 熊成武和成江湖两个糙人张开双臂,把李响挡地密不透风。李响感动之余闻到一股子发酵的味道,娘的,成江湖这憨货到底多久没洗澡了?! 就在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突然闯进了李响的小圈子。成江湖大怒,不知轻重地就要把小孩子推出去,李响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那个小男孩儿的双眼睁大…… “蹦~~~咣!”慢镜头下,李响抬起胳膊要阻止成江湖这个疯子,就见这个一米九的大汉以更快的速度倒退回来。李响眉毛挑起,来不及反应,还好熊成武一把扑了过来…… “噗通!”李响被熊成武这个小钢炮压倒在地上,疼得直咧嘴,眼睛里一群星星嗡嗡地飞舞,脑子里鸣响一片。 “咣当~咔!”成江湖这厮噔噔噔地倒退,最后还是没能卸完力,一下撞到刘素素的马车上。马车开始摇摆,两边的秦钟和杨建川已经冲向那个人影。 “练家子!小钟,建川,过来顶替我和杨营东。守好这里别让人再进来,有必要就直接动刀。”张清平转头时刚好看到成江湖撞上马车的一幕,头皮发炸,呼喊着让两个小年轻退下,他和杨营东上前抵挡。 李响终于站了起来,暗中隐藏的几个明月庄好手退后,护住李响和马车,而不是上前抓住那个人。一来李响和刘素素更重要;二来他们此时身处路边凹出来的一处小地方,张清平和杨营东已经把场地占满;三来嘛,张清平和杨营东是明月庄少有的近战高手,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女人?! 众人一顿走位猛如虎后,这才发现,把成江湖打飞、和张杨两人战成一团的居然是一个高大的女人。 李响心中万马奔腾,马车一停就握弓出现的刘素素也放下了手里的直弓,和李响对视一眼。只这几息的功夫,张清平和杨营东就被这个粗壮的女人摔倒了两次。秦钟、杨建川和熊成武集体石化,这个女人居然如此生猛?! 外面的人流注意到了这里的场景,打架斗殴在繁忙的日子里,于汴京城外很常见。素来喜欢热闹的大周百姓肩扛手提之余,还不忘加油呐喊,但被人流推着,终于不情愿地远去。 “都给老子停手!”眼见张清平和杨营东两人就要被摔到吐血,李响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太他娘的丢人了,两个庄里一等一的好手就要被摔成重伤,却连对方的路数都搞不明白,到底算怎么回事?! 张清平两人揉着腰退下,脸上一片青紫,半是受伤半是羞恼。太邪门了,两人根本发不上力,总是被那个娘们儿看破招式一招放倒。 秦钟和杨建川两个小年轻倒吸一口冷气,还好刚才听话转进了,不然还不被虐死?成江海已经陪在口吐白沫的成江湖身边,又是掐人中又是抚背的。熊成武把手放到怀里,打是打不过的,那个女人冲过来的话,他只能用武器。 揉腰的揉腰、出冷汗的出冷汗、发抖的发抖,众人这才看清对方的样貌。一米八的身高,看着也不是很胖,一张脸……嗯,说实话,不丑。较宽的鹅蛋脸显得有些消瘦,跟身材不大相称,下身裙内的直裤在大周女人身上很少见。 此时这位壮妇微微气喘,那个小男孩儿躲在她的身后,一抽一抽的。张清平喘着气靠近,“这娘们太厉害,但不知为何气力不好,不是体虚就是饥饿,饥饿应该不至于。不过她没有想伤人,不然在下和营东讨不了好。她手上的路数是河东一派,但具体的根脚实在看不出。” 李响点点头,张清平行礼退下。张清平感觉面子丢大了,居然没到汴京就被女人收拾了一顿,庄子里那帮家伙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呢。不过张清平有一点料错了,马如兰既要照顾一家老小又要给小儿看病,营养实在根本上,所以还真是饿的。 看着对方身后哭泣的小儿,李响有些内疚,这事还真是自己这边儿惹的,怪不得人家。命令包围对方的好手们退开转身,李响尴尬地上前行礼。 “这位大姐,实在对不住。小子没约束好下属,以至于出手没轻没重,冒犯了……令郎?大姐说出个章程,小子能做到的尽量做。” 工作的勾栏瓦当要为重阳节和严冬做些准备,马如兰这几天刚好有空,于是带着小儿出城寻医。小儿子马朝北受不了人挤,于是朝这处熟悉的空地闯来,却不想发生了事端。看到目前这个长相周正的年轻人一脸诚恳,马如兰也施福行礼。 马如兰看到李响有这么多好手护卫,还个个都藏有兵刃,怕不是有什么大背景?不想多生事端,马如兰客气道:“也是奴家心忧小儿,出手没个轻重,还请不要见怪,奴家这便告辞。” 李响知道这位大姐把自己当成恶霸衙内一流了,心中苦笑,看到马如兰身后露出的小脑袋后心中一跳。猜的不错的话,对方儿子患的是…… “大姐先不忙,如果猜得不错的话,令郎应是打小体虚,药石不断吧?” 马如兰刚要走,闻听此言又惊又喜,“这位小兄弟认得此病?” 李响和马如兰就马朝北的病情开始交谈,同时另一行人也正从汴京北门进城,奇怪的装扮成功引起了进城百姓的注意。 姜芝头戴尖笠帽,蒙着一层面纱,不施粉黛的小脸儿已经初见倾国倾城。旁边气色红润的姜竹和姜书就像两个护法,外边还有一路上收拢的江湖好手,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小姜兰紧紧拉着姐姐的手,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一跳一跳地朝前走,姜芝还得时不时拉着这个小不点。姜芝的身后是百十名戴着女尼帽的小姑娘,各个双掌合十口诵佛经。 女尼大军之后是沙弥大队,共计一百五十个小男孩儿,都穿着干净的僧服,小脑袋个顶个的亮。许是声势浩大的缘故,入城的百姓、士绅和官员都自动让开道路,不少人还低声念着菩萨保佑。 “姐姐,这些叔叔阿姨为什么要学小哥哥们念经呀。”小姜兰看到边上的妇女一个个潜心祷告,觉得好有意思,扬起大眼睛问最厉害最厉害的姜芝姐姐。 姜芝把姜兰的小手拉得更紧了些,“因为除了这么做,她们已没别的本事了。” 小姜兰歪着脑袋,小手还在脸上抠啊抠的,不怎么明白。不过小孩子总是会没理由的开心,很快又开始蹦蹦跳跳,浑然不觉姜芝笠帽下掉落的泪珠已经滴到她的朝天辫里。 宽阔的城墙上,一直跟随姜芝南下的圆智和尚把队伍的详细情况向大周佛道署备案,然后看着姜芝,“阿弥陀佛,且看天意吧,阿修罗自有因,自有果,非人力所能擅改。” “阿弥陀佛,师弟许久不见,真是搞出了好大的声势,如今师弟的法号在大周黄河以北可谓如雷贯耳。”一个胖成球的和尚突然在圆智背后大唱佛号,枯瘦的圆智和尚有些无语,慢慢转身。 圆智和尚看着油光水滑、发福至斯的师兄,摇头叹气,“师兄,好歹你也是大相国寺主持,能不能注意点,少吃些肉?” “这怪我吗?!慧明那厮每日都要杀百十头猪来卖,他自己却从不食荤腥,老子不想他砸了大相国寺美食的招牌,只能把吃肉的罪孽揽到一身……还有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看不上这主持之位么,反悔了?”圆光心中大骂,急吼吼地拉着圆智到没人的地方,然后狐疑地盯着这位师弟。 圆智用枯瘦但有力的手臂脱开圆光的肥手,“阿弥陀佛,慧明三岁时候也不见师兄少吃……好好,不说了,但是这两百多人的伙食、住房和生计就要麻烦师兄了,尤其是那个姜芝女娃娃。” “你上哪招这么多小沙弥,大周的度牒可是越来越金贵……安身的地方倒有不少。两百多人的生计,你当老衲是佛祖啊,没门!诶,你说的姜芝就是戴着笠帽的小姑娘?她有什么特别的……” 圆智眯起眼睛,“师兄,你的弟子们知不知道,当年你和敬慈庵那位师太……答应就好,大相国寺每年的万姓交易大会获利十万不止,哪里会缺这些孩子一口吃的,这些孩子都是北边的可怜人,至于那个姜芝……” 就几百个小孩子的衣食住行达成一致、并且圆智保证不抢圆光的主持之位后,圆智开始详细讲述遇到姜芝的种种,圆光听得一愣一愣地。 圆光眯眼看着渐渐走远的姜芝,抹了把肥脸上的油汗,“开玩笑的吧,幽云以北的情势遭到这个地步了吗,现在便有了这种人,还是一个刚过十岁的小姑娘?” “我佛慈悲。方丈师兄,你真应该到北边儿看看那些流民,到时便知真假。” “阿弥陀佛,师弟救下这么多娃娃,又为天下生灵计远赴北方,功莫大焉,师兄不如。” “我佛慈悲……”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93章 李响结拜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在佛道两家的学说中,每逢乱世总要出现被称作“屠夫”的人,比如黄巢、秦宗权等。或是因为悲惨遭遇、或是因为时势推动、或是因为迷失自己,总之他们都造就了无边杀孽。 阿修罗一般出生在乱世将至的几年,坐观整个天下分崩离析之后,幸存下来的便会利用种种手段向上爬。其中绝大部分人当然想要恢复天下的秩序,但总有人失去控制,因为种种原因开始大造杀孽。 于是阿修罗的说法在佛家学说中应运而生,僧人们游历天下,希望尽可能地将这些杀人魔王早早度化。然而合久必分似乎已成规律,佛道两家度化过不少阿修罗,但世间总会产生更多,他们的破坏力更甚以往。渐渐地,大周的高僧意识到,阿修罗的杀劫非人力可以强行扭转。 佛道两家不再强求度化,而是以找到这种人作为乱世将至的特征,因为只有如山的苦难和如海般受难的人群,才能够诞生阿修罗这样的人物。阿修罗的判断十分复杂,而且准确率低得可怜,但他们总有一些共同特征。 圆智大师判断姜芝就是阿修罗,依据便是姜芝的眼睛。姜芝自从家中受难之后,不仅心智飞速成熟,而且眼神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姜芝看人的眼神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焦点,被姜芝注视的人总是心底发慌。再加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圆智大师丝毫不怀疑,只要给姜芝一个机会,姜芝不会在意任何人的生死,包括她自己…… 漠视生命,漠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生命,这便是阿修罗很显著的特征。李响多年之后才得知佛道还有这样的理论,大呼天才,阿修罗不就是原时空中遭受重大创伤、稍有不慎便会犯下大错的偏执狂加精神病么? 但阿修罗做下杀孽也要有很多条件的支持,想要成长起来可不容易。首先要有时势的推动,再加上自身百折不挠的攀爬,最后才有那么一丝机会手握足够的权柄。 所以圆智大师很是吃惊,历史上的女性阿修罗少得可怜,不知道姜芝会不会成为其中之一?但姜芝已经到了汴京城,很可能成为出名的庵主,这样的环境下她怎么会有机会呢? 除非大周落到辽国一样的境地甚至更惨,否则姜芝女娃根本没有机会,于是圆智大师放下心。至于女真打到汴京的可行性,开玩笑,当大周百多万的大军和冠绝周边诸国的兵甲不存在么?连圆光圆智这样的“世外高人”都知道,女真这样的小部族根本不足为虑,顶多就像西夏一样嚣张一时罢了。 大相国寺方丈,圆光大师轰隆隆地跑到圆智的房间,圆智还以为汴京地震了,茶杯里的茶水都被晃了出来。 “那小女娃的眼睛真邪门,他娘的,原来佛经上说的都是真的。”圆光大师灌了半壶茶水,擦了把汗,然后急吼吼地道。 圆智的茶杯掉在了地上,真怒了,“师兄你好歹也是汴京大相国寺的主持,能不能注意一点?!” 圆光也知道自己的说法非常不妥,于是调整姿势,唱个佛号。圆智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师兄,也不知道寺里的师伯师祖们被师兄气死几个。 “所以师弟的意思是,把这个女娃留在汴京,给她和那些女娃建个庵堂,便可以消解一场杀孽?”圆光接过小沙弥递来的茶壶,给圆智添了一杯茶,然后开始转移话题。 圆智抬头看向天花板,“唉,谁知道呢。我既不能断定这个可怜的女娃就是阿修罗,也不知乱世是否真的要来,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阿弥陀佛,师弟慈悲。这件事暂且放到一边,你了解师兄我,当时诸位师伯师祖命我接过方丈之位只是看中我会做生意而已,我的佛法连自己都糊弄不了。还好师弟你回来了,我跟你说,最近普华寺有个老僧声称突破了识障,十分嚣张……”圆光跑到荒凉的后院当然不只是来看姜芝,主要还是来请“打手”的,有寺庙的地方就有江湖,咳咳。 “姐姐姐姐,那个油烘烘的……胖胖和尚去找圆智爷爷了,我看着……他进房间的。”小姜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说带比划,然后眯起眼睛,很享受姜芝姐姐的擦汗服务。 姜芝在她的鼻子上点了一点,“知道了,小姜兰真厉害,桂花糕给你吃。” “姐姐,姜兰想吃肉肉……” “嘘,小声些,照规矩咱们以后是不能吃肉的。” “嗯~~~人家要吃肉肉,姜兰要吃……呜呜……咳!”小姜兰一听以后不能再吃好吃的肉肉,绿豆大的泪珠就往下掉,小脸儿在姜芝袍子上蹭来蹭去的,还不时咳嗽几声。 姜芝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地看着小姜兰,把她抱了起来,“照规矩,穿上女尼的袍子便不能吃肉,所以咱们晚上把袍子换掉,然后……” 姜芝在小姜兰耳边慢慢说着以后的吃肉计划,小姜兰破涕为笑,抱着姜芝的脖子亲啊亲的,腻着不想下来。 好吃好喝几个月,姜竹的个子更高了。姜书的脸也更加的方,长相也是更加的糙,糙到圆智都不让他穿僧服的地步。两人力气也大了不少,正帮着将要成立的普静庵干活。 姜书拿肩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还是小姜兰命好,不干活就有桂花糕吃,要是我也只有几岁就好了。” 姜竹和其它几个兄弟连连打趣,“得了吧,好意思跟小姜兰比,你以为自己也是开心果呢。再说了,小姜兰多懂事,有好吃的都要把大家叫到一起分成小块儿……” “就是啊,姜书哥,你这吓人的大方脸只会被人扔到一边儿,哈哈!” “不瞒你们说,刚被姜芝姐姐收留的时候就见到姜书哥,当时俺就吓得不敢说话。” “你也是啊……” 一群少年吵吵闹闹地,干活儿也轻快了不少。大相国寺东北角以后就是普静庵了,只需要几堵墙就可以和大相国寺隔离开,免得别人说闲话。 为了省钱和报答姜芝姐姐的恩情,这些做惯活计受尽苦头的少年郎自己从寺里找来建筑材料,然后飞快地开始改装,唯恐寺里把材料又要了去。 姜芝从北边带来的少年们正在为自己的大姐大群策群力,共建普静庵,李响一行人现在……咳咳,他们正借住在马如兰的家中。 当日因为成江湖这个疯子,李响一方和马如兰发生冲突,张清平和杨营东被暴打了一顿。误会澄清后李响以马朝北的病症为突破口,很快和马如兰冰释前嫌。 马朝北非常喜欢李响马车上的蜜饯等吃食,吃个不停,马如兰看得只是心酸。抹干眼泪后,马如兰问李响究竟有什么办法治愈她的儿子,李响淡定地写下一个方子。 说来也是真巧,李响小时候有过一模一样的病症,放到原时空的21世纪,马朝北的虚弱症已经有成熟的中药和西药来治疗。如今倒也不难,李响对小时候喝的中药怨念颇深,一直没有忘记那个简单的配方。 熊成武等人按照马如兰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几位大夫,拿着马如兰的信物邀请他们到马家,李响一行人等人流稍退便进城了。经过护城河和城门洞时,李响一行人又一次变成了土包子。 尴尬的事情发生了,几位第二天一早便赶来的大夫表示药方里的小半药名都没听过。边喝茶边比划,李响终于把药名对应上,几位老大夫当场痛哭流涕,表示这样简单的药方他们居然不知道,实在是愧对天下人云云…… 李响只好把演技出众的老大夫们扶起来,拍着胸脯表示这样的药方就该广为流传,以救治天下间无辜的孩童,于是这些老大夫立即颠颠儿地走了。 马如兰很尴尬,“多谢李兄弟了,这些大夫确实有点……” 李响很敬佩这位守寡的大姐,她的刚强老是让李响想起另一个时空的母亲,越看越像……李响突然萌发了一个念头,不如来场结拜? “药方真不打紧,小子刚来汴京,多交几个朋友不是坏事。实不相瞒,兰姐很像我家里的姐姐,若是兰姐不嫌弃的话,小子愿和兰姐结为异姓姐弟。” 马如兰愕然,旁边的刘素素和马如兰的公婆也愕然,这转换太快了吧?但马如兰这两天多多少少听说了李响的身世,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红着眼睛叹气。 “李响兄弟,不是奴家不肯,实在是怕连累了你的名声。”马如兰低下头,两手紧紧握在一起。 见李响和刘素素两人不懂,马如兰的公婆只好站出来解释。原来为了照顾年迈多病的公婆和打小体弱的马朝北,又不肯接受亡夫兄弟们的施舍,曾经和丈夫一起向高人学艺的马如兰只好去勾栏表演相扑的勾当。 李响刚听完就啪地一声拍到桌上,茶碗茶壶四处乱走,“靠自己的本事挣饭吃,赡养公婆,拉扯孩子,有什么可羞耻的。勾栏又怎样,说书人便低人一等?演杂戏的便低人一等?相扑的妇人便低人一等?” “真要说起来,小弟还是落草的贼寇,现在不一样招安了吗?兰姐,你要是看不起自己,便是看不起小弟我。” 马如兰已经泣不成声,点头应下,于是在刘素素、张清平、杨营东和马如兰公婆等人的见证下,李响和马如兰结为异姓姐弟。 暗中观察的成江海担心李响的名声受损,本想上前暗中阻拦,但想到这位小庄主的性子也就放弃了。仔细一想,虽然刘成栋已经是带兵几千人的将军,但刘成栋和李响落草好几年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因此李响和一位表演相扑的妇人结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了,李响刚来汴京不清楚,但成江海是听说过一些的。这个破落的马家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马如兰的亡夫可是当年的“汴京一只马”,豪爽仗义的名声传遍整个京畿道,不过死得太可惜了。 虽然丈夫不在了,但马如兰这位妇人在几十万禁军中的能量更加突出。人家丈夫为国、为兄弟们战死了,只要被求上门来,谁不给个面子是要给先人蒙羞的。尤其是好些禁军指挥使一级的将领,之前就和马家交好,如今更是为马如兰善待公婆的行止钦佩万分。 想到这里,成江海这厮正哆嗦着的身体突然一震,难道庄主便是这个用意?通过马如兰交好禁军将领,然后把明月庄的产业暗中铺开?不愧是庄主,自己果真没看错人,干大事的人就是不一样……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94章 汴京房价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和马如兰结拜之后,众人饮宴到很晚,期间还有一个负责外城巡道的管事过来。后来才知道,那位腰板笔直、眉眼硬朗的汉子名叫林大有,和马家一样是禁军出身。 林大有家和马家相隔不远,两家又是几十年的交情,因此一听说有人可以治好马朝北的虚弱症,林家大郎便不顾这些天奔波的疲劳来到马家。确认李响没有恶意,并且知道李响是围剿方腊的刘成栋“准女婿”后,林大有热情了好多。甚至在听说李响和马如兰结为异姓姐弟之后,带上了一点讨好。 李响当时只注意到了林大有,对紧跟着林大有的林学用只是看了一眼,觉得林大有的这个亲弟有些腼腆,不善与人交流。林学用让李响禁不住想起了原时空的一类人,技术呆子。 既然已经和马如兰结拜,李响自然不会让自己的结拜姐姐再去勾栏工作,他并不是看不起那些艺人,而是大周的世风确实如此。换个角度讲,李响若是没有余力也就罢了,有余力还看着自己的姐姐去勾栏表演相扑,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直接给钱不好看,马如兰也不会要,最后还是见惯世态炎凉、自称大彻大悟的成江海出了好主意。马如兰师承名师,身手高超,完全可以指点一下杨营东、秦钟和熊成武等人嘛,成江海的二哥成江湖也可以沾点光。没看马如兰当时把张清平摔的那个惨样,拜师学艺也是合情合理。 李响一拍大腿,好主意呀好主意!明月庄的经营已经开始好转,杨建川等人都不缺钱,这点钱还是能拿出来的。张清平等人会意之后,开始缠着马如兰拜师,马如兰如何不知道他们的用意,坚辞不受。 最后还是刘素素率先打开了突破口,素素机智地绕过马如兰,找到了马朝北的爷爷奶奶。 “伯父伯母,小北的虚弱症已经不足为虑,那就得好好考虑一下前程了。如果兰姐继续去勾栏,外面那些嚼舌根的咱自己可以不理会,可小北终究要被连累的啊。” “明月庄里大都是些野路子,称得上练家子的也就那么几个。我爹当然不能给李响当保镖,梁叔也要坐镇明月集,刘元和熊大春两位叔叔也跟着我爹出征,所以李响身边的人素素确实不放心啊。” “有了兰姐指点,他们便能进步许多,李响和素素也就安全了许多。师傅教徒收些束胥,理所应当的嘛,总不能让兰姐没了活计……” 两位老人家怎么不明白刘素素的用意,心里感念的同时找马如兰长谈一次,然后马如兰便接受了秦钟等人的拜师,但马如兰的师门绝学是不能教的,除此之外都可以。最后打动两位认死理的老人家的,还是小孙孙马朝北的前程,李响也是慨叹不已,亲情啊…… 马如兰做了杨建川等人的师傅之后,才知道明月庄的富有不是说说的,一共六个人,每月居然给六百贯的束胥。马如兰实在受不起这样的大恩,总想退回大半,却被张清平等人连连谢绝,张清平甚至掏出一沓子刚刚换的交子炫富,马如兰只好把话憋了回去。 过了几天,李响开始打听汴京的房价,打算长租一间宅子。刘素素问为什么不直接买,李响以自己手中没有余钱为由搪塞了。李响接任庄主之后便立即把自己的产业和公中做了分割,所以李响的钱就是李响的钱,公中的钱李响一文也不能乱动。 明月庄正面临士绅工坊的挑战,前不久又开始带领流民进山,公中确实一度光光的,搞得李梦空脸面无光。大周向来以粮食吃不完、铜钱花不完和布匹穿不完作为富裕的根本,结果明月庄的公中居然出现好几次零蛋,李梦空当然尴尬。 所以李响把自己的余钱都给了公中,各个工坊的分成也暂时划给公中,但都有详细的账目,公中是要还回来的。李响说他手里没有余钱倒也合理,但这不是主要原因,真正的原因被李响埋在心底。 马如兰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李响要搬走的消息,直接上门把李响堵住,说是要真把她当姐姐就不要出去找房子,马家宅子足够大,装得下李响。李响最后拗不过去,只好长租了马家后宅的二分之一,按着市价的一半给的。 马家在马都指挥使还在的时候也风光过,这座大相国寺边上的大宅便是最好证明。大周开国之初,汴京城的宅子很便宜,到百年前,平均房价已经赶上杭州的两倍,如今说是贵到天际也不为过。 汴京内城,标价十万贯以上的宅子比比皆是,李响看得目瞪口呆,感情自己现在的所有财产还买不到大周都城的一套宅子?要知道这可不是后世啊,大周这个经济体竟然如此可怕? 十万贯,按照李响回忆的物价而言,此时大周一文钱相当于八毛钱。一贯是一千钱,十万贯就是……好吧,看来李响之前只是矫情,他确实是没钱买房。 说到余钱,李梦空和熊成文等人正在为公中无钱而焦头烂额。庄里大部分工坊已经搬到了明月集,产量扩大十倍不止,照理说公中的财源应该扩大很多才对,然而由于销路的原因,现在的公中已经是借钱为生。 李梦空揉了揉发涨的脑袋,面对熊成文一脸苦笑,“公中下个月又得向大户借钱,真是……” 熊成文给李梦空添了一杯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尽管有了厢军、绿林等新渠道,但咱们的铁器还没有知名度。送流民进山又要提供米粮、农具、药材和直弓,刘大统制那里也要补贴很多钱粮,入不敷出很正常。” 李梦空有点口渴,多喝了几口,“还是咱们庄主有远见啊,直接把大量流民送山里,让他们自谋出路。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崇山峻岭到处是宝呢,那个井新义和胡继翔掌握的寨子附近居然发现了一个小铜矿,本来闹得正欢的两人立即握手言和,已经往庄里送了三批矿石了。” “本来是赔钱的买卖,现在看来,只要往山里送去足够多的人,咱们明月庄没准还能挣钱。山里各种物资都缺,尤其是粮食和盐布,咱们明月庄恰好又生产……” 熊成文满眼都是小星星,“这些流民安身之后,盐米茶布都需要从明月庄这里换,谁让咱这里最方便呢?一来二去之下,就算秦岭里有上百万人,也得受咱们庄子的控制。不过小夫子有过吩咐,让咱们和山民交易的时候不能太黑心,否则只靠和山里的利益交换就可以大赚一笔。” “有时候我真觉得,小夫子是把所有情况计算好的,否则怎能这么巧合。要是大周朝廷让小夫子来当家,天下哪还有饿死的百姓?” 李梦空咳咳几声提醒一下,熊成文立即假装喝茶,但一股奇怪的气氛还是笼罩了小屋。熊成文的话说到了很多寨民的内心深处,尽管知道那是大逆不道,但危险的想法就像石缝里的野草一样不受控制,野蛮疯涨…… 两人又聊了些家长里短,张展郡在内的公中高层便都到了,又是一旬一次的碰头会时间,众人需要把手头的工作简要介绍一下,明天就可以享受一旬一天的休假。 这种类似现代企业的“碰头会”制度,是熊成文学自哥老营的。哥老营每次训练或者战斗之后,牌子头就会召集自己掌管的几十号人商量得失,然后用拼音写成简短的报告报上去。中高级军官会在讨论之后,把需要重视的部分挑出来,报告李响和公中,随后所有的哥老营和守寨兵都会收到消息。 明月庄的很多制度都是初创,并且一直在变化,信息的交流就显得十分重要。熊成文于是提议公中,每次轮休前开一次这样的碰头会,大家把手头的工作交代一下,需要调整或者帮助的也可以借机群策群力。 公中各个部门的负责人纷纷通报了手头的工作进展,然后相视苦笑,因为他们发现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一个字概括,钱! 事实上,明月庄公中的财政状况已经开始好转,新开辟的售卖渠道主要位于关中与河东,和勋阳十堰地区士绅的传统市场不冲突,因此明月庄的市场正在低调地扩大。 搬到汉江边上的明月庄工坊,产能扩大十倍不止,于是明月庄内欲求不满的工坊主开始义愤填膺,因为他们觉得外面的人太不讲究,抢市场的手段太黑。 “真是太过分了,他们的货卖不过咱们的,就开始耍阴招。南阳府那什么书办明显就是被收买了,又是加税又是没收的,这样下去,咱们明月庄的货品早晚只能往北走。”一个关键部门的负责人义愤填膺,熊成文却知道那位高层的家中就有一家工坊,在外面吃亏不少。 “就是啊,这大周律还要不要了,到哪里都是只凭官老爷一张嘴。不想着好好看顾自家的工坊,尽想着歪门邪道,还圣人子弟……我呸,连咱们蒙学的娃娃们都不如。”说到这里,那位高层的脸上浮现欣慰的表情,他对蒙学的儿子很满意。他很不认同只能学圣人之道的说法,既然四书五经在明月庄没什么用,那干嘛学它? “还是咱们庄子好啊,只要守规矩就不用担心别人来抢家产,外面那些诗书传家的士绅个顶个的贪婪。嘿我就奇了怪了,他们不是耻于言利,瞧不起工匠商人、奇技淫巧之类的么……吃相这么难看,好多搬出庄子的人家都跟我说想回来,可惜咱们公中的规矩是回来就得从白色户籍做起,他们怎么甘心。”一个工匠出身的负责人道,这个人至中年却坚持学完蒙学课程的“励志偶像”人缘很好,所以消息一向灵通。 说到搬离明月庄的那些人家的处境,碰头会的现场一片鸡飞狗跳,大部分人都是一副“还好老子坚持留下,不然就惨了”的表情,也有几个要么幸灾乐祸,或是心有戚戚。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95章 开封行情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姜兰靠着苹果般的小脸和清脆的童音,迅速成为了大相国寺的开心果。一众高僧纷纷沦陷,胖成球的圆光方丈老是想抱一下小姜兰,可惜小姜兰嫌弃他身上的味道不好闻。 经过汴京几个匠师和姜芝带回来的少年们的努力,普静庵已经成功挖掉了大相国寺东北的墙角,“普静庵”的大牌匾已经高高挂起,看上去很不起眼,但姜芝并不在意,老和尚一路上给她挣的金子足够她们很长时间内吃喝不愁。 普化寺和大相国寺的其它竞争对手传播谣言,说大相国寺把自家屋子让给小尼姑们是要不时“泻火”云云,于是圆智大师挨家打上门去“讨教佛法”,汴京的风议安静了。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圆智大师一路从辽国故地往南,真的救下不少孤儿孤女。 圆光主持不愧是做生意的高手,继把慧明和尚培养成南薰门的猪肉大户之后,他又从姜芝带回来的百多名小和尚身上得到灵感,准备推出九九八十一个小沙弥组成的“念经天团”,专门给达官显贵和大户们诵经祈福。 视地皮如命的大相国寺居然让出几间院子,给流民孤女做安身之地,这一消息居然震动了朝野。周钦宗颇觉有趣,专门召见了圆光圆智大师,了解细节之后对女真的凶残深感恐惧,于是不再关注。 赵鼎、李纲和虞允文正忙着淮北救灾和征讨方腊的大事,对这种市井趣闻不感兴趣。汪伯彦、黄潜善和蔡京之子蔡全等人,也想着在征讨方腊的大事中获得更多话语权,也没在意。只有东京的贵妇圈子对这些小小尼姑很感兴趣,时不时过去吃斋,姜芝这个“假尼姑”也渐渐有了些名气。当然,那是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李响也听说了这个普静庵,但他不是熊成文怀疑的生而知之,此时他根本没觉得那个普静庵会和自己发生交集,尽管大相国寺东北角和马家院子的后门在一条街上,离得还很近。此刻他正拿着便宜岳父刘成栋的密信,心里发愁。 有了河东和关中、川蜀地区作为新的财源,明月庄的公中不会崩掉,但利润的增长速度是有限的。哥老营、蒙学和公中规模不断扩大,明月堡明年开春就要全面建设,北面过来的流民越来越多,明月集的工坊产量十倍以往但卖不出去……诸多烦恼一起袭来,核心问题在李响看来只有一个,扩大市场。 保留着明月庄大统制职位的刘成栋发来密信,要求李响解决他麾下士兵家属的生计问题。李响清楚,这个问题必须解决,因为这关系到刘成栋那支部队的军心问题,而军心问题又关系到刘成栋是否能战胜方腊的问题,而刘成栋能否升官又直接关系到明月庄的生死存亡…… 真是烦躁啊,李响有些火大,然后下身就感到一股胀痛。咳咳,毕竟是二十的小伙子,有这反应在所难免,很正常。 李响想到了刘素素,然后又摇头。不行,这个年代的女孩子接受不了婚前生活,那样会是对男方家庭的不尊重。想到杨营东和张清平对刘成栋刀法的形容,李响打了个冷战,火气消了不少。 刘成栋麾下几千人,家属上万,想要解决他们的生计问题少说也要几千个职位。可明月庄现在的情形就是人太多,东西卖不出去,于是问题又变成如何扩大市场。李响只能等成江海把汴京和京畿道的市井行情打听清楚,然后再考虑如何打开局面,在大周不是有好东西就可以开店做生意的。 李响的眼光不错,成江海非常胜任情报头子和幕僚的角色,甘之如饴。成江海就住在李响隔壁,熊成武、秦钟和杨建川三人在底下挖出了密道和密室,只是三人一度腹诽,怀疑李响的取向和眼光。 李响当然不会解释那么多,成江海的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于是成江海白天里保持畏畏缩缩的模样,回到密室就开始如饥似渴地看各种文书,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敦,敦,敦敦……”卧房里传来商量好的敲击声,李响走进卧室,拉开书桌进到地道,全黑了…… 成江海全然没有白天里猥琐的样子,穿着干净的士子袍向李响行礼,然后主从二人坐到炕上。 屁股有点凉,李响皱眉道:“天马上就冷了,老是待在这里不好,我知道一种地龙,到时能暖和些。” 成江海谢过,然后拿出整理好的情报,“明月庄那里的,刘大统制得到的,派出的那些好手得到的,还有马大姐提供的,综合起来就是这个样子。” 明月庄分批到达汴京的三十个好手中,李响让马如兰从中挑选了几个学武的好材料,剩下的全部打散到汴京各个角落,全部当成探子培养。这些人将是新建情报部门的骨干,他们的第一项挑战就是,在汴京城找到活计安顿下来,择机向成江海传递情报。 李响从庄子选人时就照顾到了这种情况,三十人大都机灵,大部分都是流民出身,见惯了市井百态,手上也有一定实力。时间过了两周,被派出的二十多人已有十六个安顿下来,但此时提供的情报都很浅显。 刘成栋当年在厢军中的熟人,有不少都到了汴京,也提供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倒是明月庄里什么人都有,在悬赏下提供了一些干货,还有李响的结拜大姐马如兰,更是提供了很多关键信息,毕竟马家曾经也风光过。 整体而言,汴京的繁华犹在李响预料之上。看完成江海整理的汴京基本情况之后,李响长呼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惊。 前朝的中前期,大城都是实行里坊制,就是把城市分割成一个个方块儿,颇有原时空欧美国家的街区风格。但前朝的里坊都是有墙的,而且还有好几个大门!每晚有宵禁,钟响几十下后里坊的大门便会关闭,百姓稍有触犯便是一顿板子,严重的直接砍头。 唐末乱世,商货流通却兴盛无比,里坊制对商货买卖限制太死,于是一些安稳的大城如扬州等陆续取消了里坊。 大周立国,太祖皇帝大笔一挥,任民自便,凡事以利民为上!于是汴京经过进一步扩建,形成了外城、内城和皇城的格局。 汴京外城才是小老百姓的居所,每日里百多万人需要的粮米油盐都在这里卸货;内城分成西城和东城,东边是民居、瓦舍和市井的集中地,西边主要是朝廷衙门和特殊部门;皇宫大内有些偏西北,南门外的御道宽两百米以上。 汴京没有里坊,只有各种大街。集酒楼、青楼和瓦舍于一身的樊楼,以及相当于综合超级市场的潘楼当然是汴京最为繁华之所在。食肆酒家云集的甜水井街是汴京市民呼朋唤友最好的去处,以桑家瓦子为代表的勾栏瓦肆统治着汴京中下层的文化生活。 李响最重视的是商货买卖,汴京在这方面对明月庄而言,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但汴京毫无疑问是整个大周的商货中心,六条运河连接荆湖又通往江南,陕西与河东也能通过黄河直达汴京,川蜀也可以顺流直下到荆州,然后通过水路到襄阳,再到汴京。 总而言之,如果不考虑国防问题,此时的汴京是中原传统王朝最好的建都地点,没有之一。然而李响震惊于汴京的繁华之后,也为汴京的市场环境深深皱眉。 李响靠上密室冰冷的墙壁,“也就是说,没有过硬的手段和靠山,想直接开店挣大钱,在汴京就是自寻死路?” 成江海一摊双手,“以前属下也只是怀疑,但现在基本确定了。在汴京,勾栏瓦舍之类的销金窟,基本是将门、皇族的自留地,柴米油盐酱醋茶等大宗买卖早就分割完毕,丝绸茶叶瓷器等行业的水更深,涉及到各地大族。首饰珠宝,牛羊毛皮,柴炭香料,这些行当都和牙行、胥吏、官府有了默契,也不容外人插手。” “小门小户凭着手艺,卖点儿小玩意和点心,有专门的街市和夜市,使够钱倒也安稳。博戏这类只有夜市有,都是一群好勇斗狠的闲汉在维持,背后也有了不得的人。” “属下愚见,咱们明月庄现有的产业中,军械是肯定不能露面的。铁器也不好直接在汴京开卖,即使咱们物美价廉也不行,那样会得罪太多人。” “防寒服和羽绒服之类的,倒是没有竞争对手,但也要低调一点。属下见识有限,便是这点愚见了。” 李响满意地点了点头,成江海已经很用心了,做事认真讲话有条理,是独当一面的料子。可明月庄即使加班加点,也产出不了多少服装,带来不少多少利润呐?防寒服和羽绒服的市场容量只能一步步开拓,不可能像铁器一样快速行销。 明月庄最主要的财源还是铁制品,炼铁炉加上流水线,每天都要生产大量的剪子、菜刀、针和水壶、铁锅等玩意儿,农具更是极为重要的一项,其中的铁锅在大周刚开始流行,很受中小地主之家的欢迎。如果能顺利打开汴京市场,再通过发达的水运撬动整个大周南部,李响就再也不用担心兜里没钱了。 所以李响明白,他现在需要一件商品来撬动汴京,既不能过分刺激既有利益者,又能够大量消耗明月庄的铁器等出产,最好还能解决大量人员的就业问题。 李响头疼了,开始开动脑筋,回想后世什么东西是每家都要用的,而且还会消耗大量的劳动力。这种神奇的商品还要满足一个前提,那就是简单到谁都可以参与。 成江海看李响闭幕细思、一脸认真的样子,不敢打扰,拿着水壶上去添水。这种有握把和壶盖的水壶提起来很舒服,又省柴炭,成江海刚用上的时候啧啧称奇。李响没有察觉到成江海的离去,还在全力开动脑筋。 最后李响放弃了,事实证明他尽管很聪明,但也不是每次都能灵光一闪的,他毕竟不是一休那个扶桑小和尚。见李响一脸沮丧,成江海小心翼翼地添茶,把两盘点心摆上来,然后想再次凭借自己的机智转移话题。 成江海发现这天确实冷了,呵呵笑着道:“庄主,这天还真是冷,才出去一会儿这席子便又凉了。木炭太贵,要是有一种能把炭气吸走、还能直接烧木柴和石炭的炉子多好,上面再放上一壶水,想什么时候喝茶便什么时候喝茶。” “咣当!”李响的茶杯摔碎到地上,“你,你说的啥。你再……再说一遍……想,想要,什么炉子?”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96章 吃肉的姜兰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成江湖紧了紧防寒服,端着粗瓷大碗坐在后门外的凳子上吃饭,碗里是满满的红烧肉和几样素菜,用足香料的红烧肉远远地把香味传播开去。 成江湖被马如兰一掌震倒之后,想起了很多事情,但很多东西都搅和到一起,他仍然时不时地发傻。其它事情他有时会犯浑,但唯独对马如兰和李响印象深刻,一个是他如今的师傅,另一个是他三弟再三叮嘱的贵人。 熊成武经过刚开始的别扭之后,慢慢接纳了成江湖这个傻大个。除了不时犯浑惹麻烦之外,成江湖还是很受欢迎的。活计抢着干,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关键是绝对没有坏心眼。 成江湖能感觉到熊成武等人的善意,但他怕自己再惹出麻烦,于是除了习武和睡觉之外尽量不在院子里待,吃饭的时候也总是自己抱着大碗来到后门。李响和成江海叹息过后,吩咐厨子和仆役照看好他,便随他去了。 姜兰也在吃午饭,穿着小月袍美美地坐在那里,挥舞着筷子吃得满脸都是。从北边挣扎过来的孩子大部分都是一个吃相,好像不抓紧吃完就要被人抢走似的。 姜芝用手绢擦了擦姜兰的小脸,又捏了捏,小姜兰嘟起小嘴哼哼,桌上的女孩子笑翻了天。然后这些大大小小的“假”尼姑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肉味,于是都看着姜芝,很不好意思。 姜芝有点恼火,不知道是南边儿的哪家这么缺德,每天都做这么香的肉,不知道旁边就是大相国寺和新开的普静庵么?见姐妹们一脸祈求,小姜兰又跃跃欲试,姜芝只好点点头表示同意。小姜兰兴奋地把饭几下扒到嘴里,然后跳下凳子往后院跑了。 普静庵和大相国寺的后院只有一个小门连接,平时一直锁着,并且只能从普静庵这边打开。姜兰一边捂着嘴咀嚼,一边摇晃着一个姐姐的胳膊,让她给自己开门。 进到大相国寺的后院,小姜兰开始蹦蹦跳跳地前进,正在吃斋的小沙弥纷纷打招呼,小姜兰嘴上哥哥叫个不停,两条小腿捣腾地飞快。很快就找到了姜竹和姜书,小姜兰拉起这两位就走。 姜竹拉住了风风火火的小姜兰,“小姜兰,怎么了,干嘛这么着急?姐姐那里出事了?” 小姜兰有点气喘,姜书只好给她抚背,咳了几下后姜兰急道:“去找肉肉,好吃的肉肉。” “呃……” “阿弥陀佛……” 于是姜竹和姜书又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北地沙弥同行。他俩也被勾起了馋虫,想知道最近飘到大相国寺的肉味到底是哪家搞出来的,真是缺德,害得小僧晚上开荤都没了味道…… 几个健壮的沙弥和一个苹果脸的小尼姑突然出现在成江湖面前,把他吓了一跳。成江湖急忙退后,他很怕自己会向这个小女娃出手,上次差点伤到马朝北,他就自责了好久。 “兄弟们,快出来!”成江湖不知道对方的来意,他的智商也处理不了突发事件,只能大声喊人。这下轮到姜竹姜书被吓到了,至于吗,怕我们抢你咋的? 李响和刘素素正在用饭,听到成江湖的喊声手腕一抖;秦钟、杨建川、熊成武和庄里派过来的好手一起用餐,被成江湖的破嗓子吓得噎着;张清平和刘成栋就在中间的院落休息,他俩的用饭时间和其他人不一样,但也被吓了一跳,以为有人打上门来。 马如兰、马朝北和马家公婆也在和和美美地用餐,红烧肉真好吃啊,小北吃得满嘴流油。隐约听到后院传来的动静,马大姐让公婆和小北待着别动,然后向后院赶来…… 李响一行人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个干干净净、苹果脸蛋儿的小尼姑,免强忍住笑,李响挥手示意众人把武器收起,然后对成江湖说道:“干得不错,自己处理不了的事就及时喊人,下去吧。” 成江湖抱着大碗回到院内,小姜兰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大碗,口水不知不觉流了出来,马如兰和刘素素莞尔,李响这些爷们也被逗乐了。 姜竹和姜书看到院内出来一堆彪形大汉,情急之下就要喊人,但看到有一位壮妇和一位大家小姐出现,也就放下心来。汴京城里的大户养些看家护院的汉子,不是很正常,吗? 小姜兰终于收起口水,李响眯眼看着这个可爱的小尼姑,“你叫什么名字?很想吃肉?” “我叫姜兰,想吃。”小姜兰倒是不怯场,毕竟大相国寺的法会她都敢闯,于是脆生生地回答道。 李响和马如兰对视一眼,感觉这小尼姑有些神奇。刘素素上前拉着小姜兰的手,于是这位未来的算学天才就在红烧肉的诱惑下,迈进了新世界的大门,姜竹和姜书等人像模像样地唱个佛号,连忙跟上。 李响亲自下厨做了一大锅红烧肉,然后小姜兰和姜竹等人就被面前的一整碗烧肉勾动了馋虫。小姜兰哪里理会什么吃斋的规矩,也不用筷子,拿小手抱着一大块儿红烧肉就咬下去。 “哎呀~~~”小姜兰被烫了一下,刘素素递过去一个小碗,马如兰也低声提醒小女娃当心烫。于是小姜兰把肥瘦相间的红白色烧肉放到小碗里,然后用筷子压住,小口小口地吃着。 一位臂长腿短的北地沙弥咽口唾沫,凑到姜竹耳边,“师兄,不,竹子哥啊,俺实在忍不住了。但在这里吃肉,要是被师傅们知道,会不会有事啊?” 李响听到声音,这才发现忽略了这几个糙得不行的沙弥,于是笑道:“几位小师父不必客气,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更何况贵寺的慧明大师,每日在南薰门杀猪证道,怕不得杀了上万头肥猪吧,而且慧明大师每日夜里都给大相国寺送进十几扇……” “阿弥陀佛,是小僧着相了,那小僧便不客气了。”还没等李响说完,得到台阶的姜竹和姜书就开始猛吃,其它小和尚见状急忙开动。被赶出相国寺什么的顾不上了,先吃完这顿再说! 李响合上自己的下巴,心想这些糙小和尚和一个小尼姑怎么这么奇怪,节操值太低了吧?刘素素捂嘴偷笑,马如兰也有些受不了,只有马朝北直直地看着吃肉的小姜兰。 熊成武和张清平确认这些和尚没危险,也就散开了,反正刘素素和马如兰的身手也不错,足以应付一时。从密室里出来的成江海了解到事情经过、确认自家二哥没有惹事之后,便重新回到了密室,在汴京这个地方从零开始组建情报司可是一项大工程。 小姜兰吃完一块后便停下,眼馋地看着面前的肉肉,却再也不吃了。李响看得奇怪,这小丫头明明很想吃的样子啊,“咳咳,小兰。怎么不吃了,味道不好么?” 忙不迭地摇头,小姜兰低下头,绕着油腻腻的小手糯糯道:“很好吃,可姐姐们还没吃,姐姐们一人一块都不到呢,姜兰不能再吃了……姜芝姐姐告诉我要有教养,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可姜兰就是想让姐姐们也吃一些啊……姜兰不知道怎么做,呜呜~~~” 说着说着,小姜兰就哭了起来,姜竹姜书放下筷子。小姜兰都不忘庵里的姐姐们,他们居然没想到自己的兄弟们,真是惭愧啊…… 李响没带过孩子,不知所措,还好有马如兰。马如兰把小姜兰抱到怀里,用手绢把姜兰的小手擦干净,然后拍着小姜兰的后背安慰着,小姜兰的哭声更大了。 姜竹和姜书哽咽着说完他们一路南下的经过,如同鬼蜮的乡镇、遍地的尸体、凶猛但迷信的山匪、胆大包天的行商、凶残贪婪的士兵……这一切都给李响带来极大的震撼,女真恐怖的破坏力第一次给李响留下客观的印象。 李响接过懂事的小姜兰,诚恳地说:“这个,你姐姐说得对,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 眼看姜兰眼圈更红,李响加快语气,“所以姜兰想想,普静庵的姐姐们有什么可以交换的?比如铜钱、布匹和点心什么的,都可以。或者每月来这里作上一场法事,也可以。” 小姜兰抹了抹眼角,歪头认真想了想,“我可以回去问姜芝姐姐吗?” “当然可以,那碗肉肉姜兰也可以带着。” 看到李响点头,小姜兰“嗷”地一声,跑到马如兰和刘素素怀里亲了一口,然后把装肉的大碗抱在怀里,和姜竹一起奔向普静庵。 普静庵的正门位于大相国寺的东北角,顺着南北向的大街往南走一里地,就是马家宅子的后门。 姜芝先是闻到一股香味,然后就看到小姜兰抱着比她头还大的碗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姜芝抿嘴摇了摇头,只好放下手中的《练兵杂记》,来到正堂的大桌前。 小姜兰把碗小心地放到桌子上,热乎的红烧肉把几十个小尼姑招到一起。小姜兰跑到姜芝面前,仰着头,等待夸奖。 姜芝却少见地对姜兰生气了,“你忘了姐姐的话?咱们姐妹本就可怜,如果再无端要别人的施舍,那成什么样子……” 准备下筷子的女尼们愣住了,小姜兰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姜兰没有,姜兰回来是要拿铜钱或点心去换的,咳……姜兰没有,姐姐别不要姜兰,姜兰不敢了,咳……姐姐别生气,姜兰不敢了,咳咳咳~~~” 姜兰紧拉着姜芝的袍子呜呜哭着,基本都是小姑娘的女尼们羞惭地低下头,然后姜芝让姜竹做主,和李响商量定期购买红烧肉的事情。之后姜芝抱起哭声渐低的姜兰,走入自己的房间。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97章 昏迷的姜兰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已经过去三天了,小姜兰依然昏迷不醒。姜芝着急坏了,花大价钱找了西城的名医来看,都说没有大碍,但姜芝还是很心慌。 “不是姐姐心狠,只是咱们姐妹要想不被人欺负,就只能靠自己。姐姐也想让你一直没心没肺的,可是不行啊,不行的啊……” “大周虽然也有很多坏人,但小心些总能活得下去,可北边儿的蛮人是要吃人的啊,真吃人的啊。等他们吃完辽人,会放过大周吗?幽云和大周相接的地方姐姐仔细看过,大周的军士连辽国的士兵都比不上,姐姐不知道大周的军队是不是都一个样,但小心些总是好的。” “你可以怪姐姐,甚至可以恨姐姐。但想活下去就要更坚强才行,不然咱们会被人连皮带骨吞进去的……” 姜芝坐到小姜兰的床边喃喃说着,清泪止不住的淌下,然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在床边一坐就是三天,大男人都撑不住,更别说姜芝这样的姑娘家了。 姜芝刚睡着,小姜兰便睁开了眼睛,拉着小被子把姜芝盖上,“姜兰不怪姐姐,姜兰会坚强的……姜兰和姐姐,要永远在一起……” “砰!”李响的房门被猛地打开,刚想下到密室的李响只好来到外屋,密室里敲地板的成江海匆匆溜回自己的屋子。 刘素素一脸气愤,“那个姜芝尼姑真是过分,居然如此骂这么小……”素素把手放到空中,上下比划一下小姜兰的身高,“总之太狠心了,她怎么当的这个姐姐,小姜兰都昏迷三日了!” 刘素素和马如兰那日不见小姜兰回来,只有瘦竹竿儿似的姜竹过来谈“生意”,便感觉奇怪。过了两天的夜里,大方脸的糙和尚姜书来取第一批烧肉,被刘素素用几根大骨头套出了消息,素素和马如兰第二天便心急火燎地过去看姜兰。 看到姜兰在小被子里可怜的模样,刘素素火气上来就指责姜芝,姜芝只是用一副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刘素素。刘素素被盯得浑身发毛,败退下来,回到马家再也忍耐不住。 “那个姜芝真是邪门,明明是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但那眼神……没有一丝温度,就像死人的眼睛一样,太邪门了。”刘素素说到这里,语气有些颤抖,接过李响递过去的茶杯,喝口浓茶压压惊。 马如兰进门后也是面色不愉,只是接过茶杯喝茶,她对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也是极喜欢的,要是自己有个小女儿该多好,马如兰多次在心里这么想。看到李响见怪不怪的神色,马如兰心中一动,难道这个二弟知道更多? “二弟,你难道知道更多消息?”马如兰问道,刘素素放下茶杯,也看着李响。 李响对普静庵和那些吃肉的小和尚有更多期待,涉及到他下一步的大动作,他当然要好好打听消息,知道了很多惊人内幕。看到刘素素和马如兰非知道不可的神色,李响只好叹口气,讲了一个故事。 “那位小姑娘安葬了他的父母和那堆骨头,然后躲到乞儿中间……和其他乞儿打,和恶霸打……然后碰到圆智大师,一行人……” 故事讲完了,刘素素突然跑出去,估计是找地方呕吐了。马如兰承受力强,但也流出一身冷汗,她还想确认一下。“那堆骨头就是姜芝的两个小弟?” 李响点点头,马如兰剧烈喘息几下,颤抖着把茶杯放好。刘素素回来坐下,眼中满是惊恐。 李响叹口气,“这些小姑娘见识过太多的苦难,明月庄的人比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所以她们不会轻信任何人。汴京也不是表面上那么美好,姜芝故意把姜兰的美好世界打破,用意很深。奇女子啊,汴京多了个奇女子。” 马如兰叹了口气,决定以后多多关心下小姜兰,刘素素坐在那里一动一动,应是不敢相信。李响刚开始知道大部分的真相时也是难以置信,但很快明白自己只是不想相信罢了,姜芝的冷酷自专只能归罪于她的残酷经历了。 这时姜书派人过来捎口信,说是小姜兰醒了过来,马如兰和母性大发的刘素素长舒一口气,开始准备礼物。不得不说女人总是另一种生物,马上就能进入另一个状态,李响心中只有一个服字。 李响已经向明月庄发出密信,也不知道炭炉和炭球做的如何了,冬至前送到汴京几百台也不知赶不赶得及…… “成功了!”雷成、甄老实和唐国豪打开密闭的房门,看到屋里活蹦乱跳的鸡鸭鹅狗,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熊成文和张展郡代表公中前来查看,也长出了一口气,庄主急信发来的任务终于提前完成,只要在冬至前把头几批炉子发到汴京就可以。 李响把回忆的煤球炉和铁皮筒、煤球一起,画出粗劣的草图,配上详细的说明传回明月庄,要求限期拿出制作方法。李梦空等人还是第一次收到李响的红色急信,不敢怠慢,马上开始工作。 雷成负责打造铁皮炉,难点在于密封不漏气,不过炉芯周围有厚实的泥土壁隔绝炭气延缓燃烧,所以倒也不难。甄老实接过了炉芯的研究工作,难点在于如何保持坚硬不变形的圆环状。唐国豪自告奋勇,继打造铁甲后接过了铁皮筒的打造工作,他要一举把自己家带入明月庄的“豪门”行列。 雷成最先完成制造,还改进了李响回忆的封门设计,雷成改良的封门明显更耐用,调节进气量方面更是方便。 甄老实烧出了第一批炉芯,在十几天的试验中没有过脆的问题,不过还要长期使用才能确定。 唐国豪和几个完成蒙学教育的工匠搞出了原始的铁木机床用来卷铁皮,六个人一起用力,就可以把水锤砸出的热铁皮很快卷成铁皮筒子。稍微淬火,冷却后涂漆,齐活了。 大周的第一个煤球炉很快诞生,雷铁匠等人把炉子放进密闭房间内,又在屋内放了一些动物检验炭气。连续三天,只有进屋换炭球时屋门会打开,现在测试结束,鸡鸭鹅羊等全部安全无恙。 唐国豪被明月庄做事的效率惊到了,如果煤球炉交给他一个人,倒不是做不出来,只是花费的时间很可能数以年记。然而在明月庄的核心工坊,遇到问题就开始集思广益,每次的样品都有详细的记录,如此改良-试验-改良之下,居然这么快就把炭炉做成了? 曽木匠和雷铁匠等人已经有些习惯了,自从小夫子推动工匠识字、推行新的工作方法后,明月庄的做事效率便开始大幅提升。算学和初步的格物知识,控制变量法和实验分析法,图表分析法,假设-试验-求证-改进-假设的思维,都已使得明月庄的工匠与众不同。 李梦空收到消息后兴奋异常,李响另有密信给他,所以他知道炭炉和炭球是庄主破局的关键。当然晚上,李梦空召集熊成文、张展郡、赵伯、刘盛等公中高层,以及唐国豪、雷达等大匠开会。 赵伯因为掌握了庄子里的阴私事,所以重要的议事都要参加,不过赵伯牢记庄主的告诫,从不发言。唐国豪则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核心会议,人老心不老的他左顾右盼,看别人是怎样做的,免得失了礼节。 李梦空先是高度赞扬了泥瓦匠出身的甄老实,称赞他不顾年迈奋战在第一线的明月庄精神。又叫进来几个立功的年轻工匠,称他们没有辜负庄主的厚望,然后把几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孩子赶走。最后又强调了炭炉和炭球对明月庄的重要意义,熊成文和张展郡等人这才明白李响的计划,在心里把庄主捧上了神座。 套话说了小半时辰,李梦空也有点渴,喝了几口蜜茶后继续道:“所以炭炉不是咱们庄子拿来发财的一个物件儿,而是庄主绞尽脑汁想出的破局办法,大家心里要有个数,不要到时候搞的难看。” “计划就是这样,庄主会先在汴京想办法搞出大动静,让士绅百姓都知道有这个东西。顺利的话,汴京的禁军、南阳的厢军家属和明月本庄会同时把积攒的炭炉拿出来卖,制作炭球和炭炉的法门也会很快向某些人公开。” “炭炉和炭球卖到哪里,咱们明月寨的衣帽鞋袜、防寒服、铁器和纸张就跟进到哪里,尤其是铁器。跟明月庄合作的人越多,咱们出货也就越顺利。” “庄主计划由公中出资建一个大工坊,专门雇佣流民制造炭炉和炭球,免得庄子里的人只顾利润不顾大局。庄子自产的炭炉只能卖到关中、甘凉、河东和山东,四川路也可卖得,其它地方严禁涉足,免得太招人恨。” “厢军、士绅也好,流民、豪强也罢,总之咱们明月庄会定期把改良的炭炉设计和炭球配方送上门,只要他们答应销售咱们的其它货品。明面上咱们是吃大亏,但是暗地里,咱们庄子的出产会卖到大半个周朝,获利何止十倍,而且能够更好地隐藏起来。” 最后,李梦空说道:“大体便是这些了,大家没什么事就散了吧。” 议事结束后,李梦空站起身,突然趔趄了一下,脑子嗡嗡地响。过了半柱香,稳定下来的李梦空内心苦笑,看来他真的老了。 明月庄招安之后,公中的事务越来越繁杂,李梦空力不从心。熊成文和张展郡等年轻人上台之后分走了很多压力,但李梦空还是招架不住,主要是他缺乏把控全局的能力。 李响得知情况之后,要求李梦空加快招揽张万里。张万里长期做幕僚,最风光时协助主官处理过一个州的民政事务,各位主官对他的评价惊人地一致,“颇有手段”。张万里最终也吃亏在手段上面,得罪了太多人,不得不投奔已经招安,并且升任勋阳厢军指挥使的族侄张天垒。 “张老头,很快咱们就可以共事了,嘿嘿嘿……”寒风吹来,正狞笑不止的李梦空打了个寒颤,跑回自己家睡觉去了。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98章 张万里投奔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明月集已经成为关中、川蜀、荆湖和京畿道的一个货物集散地,明月集表面上的管事王三也在士绅豪商中有了不小名气。据说这个王三曾经是明月庄西边的三王寨寨主,后来被明月庄的庄主李响所擒,然后不知怎么又被放了出来,还当上了明月集的管事。 王三还有两个傻哥哥,正是王大王二,兄弟三人的脑瓜可能都长在王三一人身上了,总之王大王二都是傻大个儿,平时只听自己弟弟的。王大王二从李响手下逃脱后在黄家当家丁头子,王三得势后就把两个哥哥接到了明月集,从此明月集又多了两个巡丁队头。 这位王三倒是颇有本事,硬是把一穷二白的明月集搞得有声有色,其独特灵活的经营手段更是备受追捧。明月集实行的管理制度,其实就是明月庄制度的简化版,强调分权和规矩。 明月集的巡丁只负责维持治安,打击强买强卖和作恶之人,明月集还雇佣了一些老弱负责打扫卫生。朝廷的税收当然不能少,但明月集没有牙行胥吏的吃拿卡要,也没有经纪行老的欺行霸市,来此落户的商号只要付出很低比例的管理费,就可以享受明月庄和勋阳厢军的保护以及明月集管理部门提供的各项服务。 明月集向商号提供的服务五花八门,衣食住行都有,当然都是要钱的。如果商户对服务质量不满意或者对价格有微词的话可以上报,都可以商量,至少到目前而言,王三对手下的掌控还是很得力的。 明月集有正经的理事会,每月都会把详细的开销贴出来,让各家商号审查,同时还有专门的人员和商户代表进行对接。另外还有传闻,王三打算让明月集的商人自组商会,有一定的监督之权。这就新鲜了,大周很多地方都盛行行会,但都是某地商人抱团取暖和联合霸市的地方,明月集提倡的商会明显不一样,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呢? 明月集每旬还会在明月饭庄举行大规模的沟通会,大额商品会在一大块儿黑黑的板子上明码标价,还有江边工坊出产的大量货物公开交易,因此每个位置的要价不菲。但一百贯到几百贯的花费对于士绅豪商来说,还真是不值一提。此刻在明月饭庄的最高层,大堂里便坐着近百位商号的代表,居然还有岭南的商人到场。 “奇怪啊,以往这个时辰王理事就该出现的啊,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四川商人穿着好几层丝绸,咬了一口苹果,嘴里含糊着说道。 一个满头大汗的管事突然进场,向这些商人和士绅代表抱拳鞠躬,“真是对不住各位,王理事长现在有急事,还请体谅一二。作为赔偿,此次的交易抽成降低一半,见谅,见谅。” 大周的商人还没有体会过被“官方”部门小心伺候着的感觉,所以大爽之下也不为难。王三还给这些商家提供了明月饭庄最贵的酒菜,台上又有艺人开始吱吱呀呀地表演,于是这些商人满意之下开始喝酒听戏。大周的杂戏尽管较为初级,但还是很受欢迎,因为大众艺术就那么几种。 不时有各位商人的随从和伴当进来,在一些人的耳边停留一阵,于是王三的去向很快水落石出。 “最新消息,那王三根本没有急事,而是明月集内讧了。王三带着巡丁,正和负责账目的张万里对峙呢!”一个襄阳商人兴奋地说道。 “那会不会对咱们有什么影响,要是他们提高手续费和地租怎么办?”四川来的那个胖商人,名叫钱金岸的问道,他只关心自己的钱袋子。钱金岸是蜀中豪商,凭借敏锐的嗅觉到明月集寻求商机。 “钱兄不用担心,明月集本就是几方妥协的产物,真正的获利者看不上这点抽成和租金,汉江边上的工坊才是最挣钱的。”说话的正是黄立仁的管家,背后控制明月集的一共有官府、厢军、士绅和明月庄四家,其中士绅在明月集的代表就是黄管家。但黄管家内心很苦涩,因为挣再多钱也是黄立仁的,跟他没多少关系。 听到颇有盛名的黄管家的解释,商人们放下心来,开始喝茶听戏。还别说,这明月集的戏曲评书确实比其它地方精彩,逗乐的段子层出不穷。 王三正和张万里对峙,还把作为证据的账本扔到张万里面前,张万里一言不发。王三仰头叹气,貌似很痛心,“张万里,论辈分在下还得叫你一声叔父。你缺钱可以跟我借嘛,还可以和理事会谈,为何要在账目上做手脚呢?咱们明月集可全靠这些商户赏口饭吃,信誉没了,大家都得喝西北风啊,哎呀,你为何……” 张万里的独孙张永年很气愤,被解除兵器的他刚要上去理论,就被虎背熊腰的王大王二压在墙上动弹不得。王三给两个哥哥使个眼色,张永年才被放开。 张万里终于出声了,“老夫无话可说,还请看在共事一场的情分上,给个体面。” “那是自然,大家都是讲究人。”王三挑眉道,还多给了张天垒五百贯的送行费,以示大度。 张万里经过王三身边时,低声道:“别总是左右逢源,不投靠任何一方也就没有靠山,大周向来如此。老夫有直觉,你逃不过李响那小子的手掌心。” 张万里离开了,带着张永年直奔明月庄。在外人看来,这次争斗实属明月集背后势力士绅和厢军之间的火并,最后以士绅一方的胜利结束。张天垒投奔明月庄也被认为是不看好厢军代表张天垒的表现,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明月集的背后有四股力量,厢军、官府、士绅和明月庄。主导建立明月集的明月庄只是把明月集当成一个缓冲地带,同时也是一个对外窗口。勋阳知府和十堰知州之类的大人也主要从工坊股份中获取收益,还有就是把朝廷税收交上去,对明月集没有多少野心,毕竟他们都是要轮换的嘛。 士绅基于一贯的习性,确实想把持明月集的实权,为自己谋取更多利益。张天垒这样的厢军将领被士绅坑怕了,也想控制明月集来保证自己的利益。建立明月集的四方尽管都有查账权和询问权,但明月集的实权主要掌握在王三和张万里两人手里。王三表面上是士绅的代表,张万里毫无疑问是厢军的代表。 如今王三利用账簿的漏洞把张万里赶走,看上去再简单不过,就是士绅又坑了一把厢军,但这背后有了李响和明月庄公中的影子,就绝不会如此简单。 张万里见到李梦空就是一顿臭骂,李梦空却摆出一副唾面自干的样子,等张万里消气之后才送上一杯蜜茶。骂累的张万里坐下喝茶,等着李梦空说话。 李梦空眯眼看着张万里,得意洋洋,“庄主果然没料错,你发现猫腻之后果然直奔明月庄,而不是回到张天垒那里。” 见张万里又要开骂,李梦空又递过去两块儿点心,“没错,那些账目是明月庄派过去的人做的,目的就是让王三把你挤掉,然后让你投奔过来。怎样,高明吧?里面可是有庄里算学最好的四眼仔出手,很给你面子了。当然了,王三也清楚明月庄的手脚,但他一来确实想挤走你独霸明月集,二来庄主承诺保证他在明月集的独立地位,不让他彻底沦为士绅的傀儡,所以他也得积极配合。” “坐下坐下,别生气。年纪大了,气大伤身。庄主的真实用意?还真有,我翻翻信件啊,稍等……别着急,信太多……别着急,你一个老头子怎么没点耐性……找到了!我看下啊……” “咳咳,首先就是把厢军拉到明月庄一方。你也知道的,厢军是出名的军饷不足但劳力众多,士绅排挤厢军,但明月庄会支持厢军建立更多作坊,之后还会有更多合作。张天垒这些将领的工坊可以优先使用明月庄的法子,士绅和文官都不会真心接纳他们,他们当然只能靠近明月庄。” “第二个用意,就是更好的隐藏实力,不招朝廷的忌讳。以后明月庄会把黄河以北当成主要市场,当然只是明面上的,背地里还要通过各种渠道把货品发向江南,你很快会清楚的。明月集只要不搞得乌烟瘴气,影响到明月庄明面上的财路就可以。只有士绅和官府说了算的明月集,在旁人看起来主要是士绅获利的明月集,这样的明月集才是好的明月集,这样的话明月庄才可以闷声发大财。” “第三个用意,就是利用明月集验证一些想法。庄主这里说的我也不很清楚,给你看?开什么玩笑,这是密信,等你爬到老夫的高度再说……主要任务是观察王三推行明月庄制度的过程,详细记录士绅和商户的反应动作,确认士绅对某些制度的接受程度,探查士绅底线……太深奥了,庄主真是天纵之才。” 张万里气得冒烟,居然自卖自夸,把老夫挖过来是凑趣的吗?!然后他靠到沙发的椅背上,磨蹭几下让自己更舒服,幽幽道:“老夫就知道,即使我躲到张天垒那里,你们也会破坏掉他对我的信任,然后让我自己跑过来,这些都在其次。”张万里突然把头凑过去,几乎贴着李梦空,“只是你们明月庄到底要干什么?这些已经超出一个豪强的极限了,李响难道不明白?” 李梦空咳咳两声,“从现在起要叫庄主,至于为什么,庄主只说了一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很多豪门大户已经感觉到寒意,我就不信你张天垒察觉不到,这就是庄主用来应付你的话。” 张万里叹了口气,知道他是跑不掉了,就算李响要造反,他也只能跟上。“李响那小子应该有把握,即使我清楚他有了不得的野心,也会忍不住要跟上吧?扶明主,打天下,本就是很多不得意的文人受不了的诱惑啊,看来那小子吃定老夫了。”张万里心中腹诽,正式加入了明月庄。 “这个,请问老夫每月薪酬多少?”张万里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没办法,一大家子人总不能过得太惨。 李梦空看完契书,发现没问题后收起,鄙视了张万里一眼,“庄主交代,你要从基层干起,各个部门都要摸一遍。现在的酬劳,我看下表格,哦,每月十贯。” 见张万里挽起胳膊就要动手,李梦空边走边解释,“别着急啊,这是公中的规定。你既然家里人多,薪酬肯定杯水车薪,公中就没几个人是靠薪酬养家的。你可以从庄主的私库借些钱粮,没有利息,然后在汉江边上建个工坊,不知道做哪行可以问人。直接联系庄主也行,但一般不要麻烦庄主,庄主不喜欢干涉这种小事儿。” 张天垒听到张万里被赶走的消息,在自家后院里挥舞大刀,接连劈翻了几十个木桩,然后让新聘请的幕僚联系参与明月集生意的将领。想发财的可不止勋阳厢军一家,十堰州乃至襄阳等地有不少武人在汉江边上建工坊呢,毕竟军队经商在大周已经成为传统。 士绅掌控明月集的实权倒在其次,大家都是办工坊赚钱的嘛,但士绅开始排挤厢军就是一个很糟糕的信号。大周以文治武,层层制衡、百余年压制之下,文武的地位相差悬殊。要是士绅不按照明月集的规矩来,勾结行老经纪和牙行胥吏在各地使绊子,那厢军将领建的工坊还有什么市场?这些士绅完全有理由这么做啊,汉江边上的工坊出产是高度重合的啊! 士绅的吃相向来难看,外儒内法披上圣人之道的外衣只能用来迷惑小民,张天磊是万万不会被迷惑的,毕竟不是第一次吃亏了。苦逼的厢军、乡兵和弓手将官,勋阳和十堰附近的县尉和巡检,这些以往只能吃点边角料的人家刚吃肉没几天,现在又让他们吃屎,肯定没人乐意。于是求助信件如海般地发向明月庄,有些甚至直接发到剿灭方腊前线刘成栋的军中。 明月庄很快向这些武人伸出橄榄枝。李响保证和这些武人共进退,一起维护明月集的规矩不变,明月集还将分享一些铺货渠道……这些自认为苦逼的武人感激之余,也在考虑建立自己的销货渠道,毕竟命脉不能老是掌握在他人手里。 王三就明月集一事的首尾给黄立仁发了密信,和明月庄的默契当然没提,黄立仁看后沉思半晌,这次居然没发现什么猫腻,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很烦躁。 黄立仁突然想起一事,询问刚刚返回的黄管家,“成家老二,就是那个叶县没落的门第。前不久在明月庄的造船坊那里闹事的,是不是他的人?” 黄管家回忆了一下,“是的老爷,成家旁支出身的那个成吏员,两月前突然带着家眷离开成家,还带走了一些落魄的船匠。成吏员和明月庄的一些人合作开办了船坊,据说李响也入股了。” “成吏员算是把自己卖了好价钱,明月庄给他的条件不错。但谁能想到新办的船坊刚下水一艘船,实际上掌管成家的成家老二就带人来抢夺船坊,明月庄在官府过的契书很严密,船坊从文书上看居然和成吏员没关系,和成家就更没有关系了……” “成家老二带着家丁冲击船坊,结果被一群少年郎打翻在地,惹出了笑话。因他家已没功名,勋阳知府蔺养成理都不理,于是成家老二只能打道回府。” 黄立仁越听越刺耳,作为家主,他最反感这种旁支对抗主支的事情。受穷受欺负又怎样,就算被穷死、被欺负死、被冤枉死,那也得死在家里!为了点蝇头小利就另立家门,如果天下人纷纷效仿,那岂不是人心沦丧、仁义不施、纲常败坏吗?! 还有明月庄最看重的那什么契约,简直就是流毒!什么都写的清清楚楚,那还要士绅和官员干嘛?是对是错能由契约和文书决定吗?圣人子弟说的才能正理,圣人教诲的才是真理,正人君子说的就是天理,李响这帮人简直就是舍本逐末,不尊道统! “不尊道统,不尊道统……”黄立仁心头一亮,又给李响和刘成栋找到了一条罪证! 黄立仁教训了黄管家一通,训诫他不要同情另立门户的成吏员,主支和旁支的关系是圣人之道。不要模糊了伦理纲常,三纲五常才是天地间的至理。 黄管家表面上凛然受教,心底的不甘几乎喷薄而出。“老子也是旁支,你的意思是老子的子孙世世代代只能做旁支,做附庸,甚至做仆人?!高兴了赏口饭吃,不高兴了就夺走一切?!”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99章 刘成栋进击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叶县的成家后宅有一片很大的池塘,夏天里荷花盛开、游鱼浅水的美景传闻四方,此时却只有无尽落叶在寒风的驱赶中跳入冰水。 成家老二半躺在暖阁中的扶手椅上,一个十三年华的丫鬟正拿熟鸡蛋给他敷脸。这位成家实际上的掌权者不时哼唧一声,双手却在小姑娘的身上来回游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小丫鬟退到一旁。 听到自己大哥病危,成家老二起身奔向后宅,穿过三个院子后见到了名义上的成家家主。 “老二,你当真跑到汉江边,向成吏员一家讨要工坊了?”成家家主气若游丝,胸膛起伏的破风箱声弥漫在衰朽的空气中。 成家老二上前,“是的大哥,成吏员作为旁支居然背弃伦常,想要自立门户。还带走那么多船匠,和外人建船坊抢本家的生意,为弟当然要把船坊收回来,顺便惩治不知死活的成吏员。” “那些船匠的家人每年都有饿死的,哪能不跟着成吏员找条活路。成吏员是跟着咱们兄弟一起长大的,要不是你连他的家产也不想放过,他怎么会……老二,嗬嗬嗬,做事要讲究点。” “你是我亲弟弟,主支如今人才凋零,有些事情我也不好多说。可成江河、成江湖和成江海三兄弟是难得的出挑人才,只因江海那孩子可能威胁到两位侄儿的地位,你便痛下杀手?成江湖可能是真疯了,但成江海那孩子明显是装疯求脱身,如今真走了……”成家家主说到这里,停了好长时间,然后继续。 “十年前那次内讧之后,成家各房早已离心离德,你不思团结家人,居然步步紧逼,手段越来越狠辣。成吏员一走,那些生活凄惨的旁支走的走散的散。成家多年没有出挑的后生,士绅士绅,没有士子是什么士绅?我没有几天好活了,就怕一走之后,成家遭祸啊?老二,收手吧,成吏员另立门户由着他,没准以后你还会受他的庇护呢。” 成家老二听到这里已是不耐烦,他怎么可能让别人威胁到他和他儿子的地位。没有举人和进士又如何,旁支走光又如何,大周是有王法的,难道还有人敢夺成家的家产不成?!成家毕竟是百年士绅,如今虽然败落,但只要好好培养孙辈,功名和官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成家老二向来都是两重标准,他从不会去想他跑到明月庄抢夺船坊的行为也是触犯王法。在他心里,旁支的一切都是主支的,旁支可以暂时拥有,但主支想收回的话旁支也不能反抗。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这便是家规! 成家老二冷冷道:“大哥安心调养身体,这些杂事就不劳伤神了。”说完便离去,成家家主的老仆连忙关上门,阻止冷风灌入。 浑浊老泪自成家家主干瘪的双颊流下,老仆过来给他擦了擦,然后成家家主喘着气从床垫下拿出一封信,交给老仆。 “把这封信交到成吏员手上,一定要亲手交到他手上,嗬~嗬~嗬~”说完这句话,成家家主便陷入了昏迷,情同手足的老仆把密信塞到鞋里,当天夜里便支使自家儿子出发。 成吏员收到信已是五天之后,他没有回信,只是把成家老仆的儿子留了下来。成家家主没有收到回信,于是苦笑一阵,悄然去世了。成家家主临终前心想,儿孙自有儿孙福,成家至少还有成吏员这一脉,希望自家弟弟能够自保吧? 成家老二给自家亲哥办了隆重的葬礼,然后便和黄立仁联手,要一起对付明月庄。 成吏员得知对自家颇多照顾的家主去世,默然半晌,“家主啊,不是我不看顾成家老二,实在是明月庄自有规矩,绝不会接受成家老二。贪得无厌、心狠手辣、杀戮子侄的人谁也信不过,他的两个儿子又吃喝嫖赌败了大半家业,成家那些手艺精熟的船匠居然快要饿死,根本通不过考核……再说了,明月庄不承认宗族的存在,男女登记为一户,各家过各家的日子,我怎么重振成家?” “明月庄的规矩看似不近人情,但却是长久富贵之道啊。在一个大家族里总有人想多拿多占,不劳而获,相互倾轧到最后便是轰然倒塌。庄主说得好啊,大家可以一起祭拜祖宗,但可以追求自家的好日子,自己吃自己的饭,要是成家能够早早分家……家主走好,我会尽量照顾愿意打散安置的成家人,还请放心。”成吏员朝东边拜了三拜,然后带着红肿的眼睛来到船坊。 忙得冒烟的张万里还不知成吏员的家事,被成吏员的眼睛吓了一跳,“霍!你这眼睛……第一批送到刘大统制军中的物资和军械,该到哪里了?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成吏员收拾了心情,换上一副职业性的笑容,“看您说的,别的不敢保证,这些从成家出来的船匠都是百年传承的老把式,只是成家那两个贪得无厌又没本事的小子把成家的生意搞得一团糟,差点让这些匠人饿死……来到明月庄吃得饱穿得暖,娃娃们还可以进学,大匠甚至可以拿分红,要是谁还敢在活计上马虎,我成吏员第一个就不答应!” 身边的船匠纷纷点头,好几个老人已经开始抹泪,张万里也很感慨,能把这些宝贝的工匠逼得快要饿死,也是没谁了……几天前从汉江边出发的物资需要一路南下到长江,然后向东到达刘成栋的驻地附近,之后上岸运输到军营。得亏明月庄的新船坊利用收购的干木料打造了几艘应急的漕船,不然租用别家的船队收费贵倒在其次,主要是不放心,毕竟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张永年打小生活在勋阳,汉江不知游过多少遍,又有身为厢军指挥使的叔父张天垒照应,水战、陆战都了解一点。跟着爷爷张万里投奔明月庄之后,李梦空和刘盛把他派到新成立的船队,于是张永年便带着几艘新船顺水而下,如今刚过荆州。 从流民中挑选的会水少年、跑船伙计和渔民成为这只船队的主力,一开始的配合当然很糟糕,张永年喊哑了嗓子才让这支奇怪的船队慢慢动起来,当时在岸边送行的李梦空和张万里心里七上八下的。想起刚转入长江时,很多船员居然瞪大眼睛忘了操船,张永年又是一身冷汗…… 张永年第一次独当一面,不顾寒冷站在船头,看上去倒有些威风凛凛。流民出身的船队管事上前,通报了长江行船的注意事项,张永年越看越是心惊,还以为长江和汉江没多大区别呢,没想到有这么多要注意的地方。 哪些地方有暗流,哪些地方有漩涡,哪些地方有礁石,这些都是明月庄花了大价钱买的,为的就是行船顺利。明月庄之前派过不少人参与水路运货,却没学到多少真东西,但小心再小心之下,还是可以顺利走船的,只是…… 张永年叹了一口气,“敲锣,靠近岸边行船,咱们慢着走。” 因为有张天垒所在的勋阳厢军和刘成栋所在的南阳厢军共同作保,又有大周兵部下发的走船凭证,明月庄的船队没有遇到什么刁难,毕竟江南战事要紧。如此行得八日,在连连惊叹于长江边各个城镇的繁华后,船队到池州登岸,然后前往宣州的宣城,刘成栋的三千人便驻扎在那里。 刘成栋正在中军帐内查看朝廷的公文,熊大春、刘元位列下首,三伢子也坐在帐内,看其穿着竟已升任营指挥。 大周厢军的军制大体和禁军相同,最小指挥单位是都,一百人;五都一个营,五百人,有营指挥;五营成军,两千五百人,有指挥使;两军成一厢,分为左右军,所以又有左右指挥使和总管五千人的厢军都统。 刘成栋便是两千五百人的指挥使,熊大春、刘元和新提拔的三伢子是营指挥,另外两个营指挥是留任的老资格。此外中军帐内还坐着监军、文书和法曹若干,这十几人构成了刘成栋这一路援军的指挥中枢。 刘成栋和监军查看过朝廷命令,然后监军在刘成栋的回信上盖章,便交给传令兵发到驿站。朝廷的军令下达,命令他们四路援军在冬至前带领江南东路的厢军和弓手,一举把方腊压回杭州附近。 之前各地的厢军、乡兵和弓手固守城镇不出,各地的乡绅大族又联合自保,同时还进行了坚壁清野,方腊只好退兵固守。但方腊的谋士,如今已经升任丞相的方肥出了一个主意,那便是集中力量攻击一路,反正周围的败军之将也没本事威胁到杭州城。 于是方腊军改变策略,坚守其余方向,集中精锐攻击一路,活得了巨大成功。方腊精锐一度攻下湖州和苏州,还向南打到过义乌城下。向西则攻下了临安县城,向东攻下了明州,也叫宁波,还和舟山的大周水军对峙过一段时间。 江南东路的世家大族坐不住了,于是朝堂很快通过决议,给了刘成栋等四路援军较大自主权。同时严令地方的州府配合出兵,尽快把方腊的势头压制下去,所以明月庄才可以向刘成栋的军中运送物资,而不犯忌讳。 朝堂给了一些自主权,负责从北主攻的韩世忠向老帅宗泽申请物资,然后向镇防西夏的西军求援;刘成栋就尴尬了,只好向自己的便宜女婿伸手,尽管他清楚明月庄现在的困境;素来和士绅大族交好的刘光世负责从南面进攻,守卫义乌城的光环给他带去了大量援助,背后有六个大族出了大价钱;东边的姚平仲人狠话也多,开口朝西军和将门要更多能打的过来。 “出发!”红脸膛的韩世忠端坐马上,朝南一指。 “立功受赏,便在此时!”刘成栋意气风发,给手下的小三千弟兄鼓劲。 “荡平贼寇,还江南和两浙一个安宁!”刘光世的胡须保养得很好,站在船头和送行的士绅告别。 “兄弟们,让那三路看看,什么才叫边军,什么才叫精锐,我们西北的弟兄才是大周……”皮糙肉厚的姚平仲讲了一大堆,但因风大没几人能听到,从西北来的军汉只记得一点,方腊军的财物抢过来就是自己的。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百章 马家红烧肉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刘成栋收到主帅韩世忠的军令,带兵往湖州赶去,打算先和韩世忠攻破湖州,然后兵分两路往杭州打。于是马朝北通知船队返航,自己押送着军械和肉干也往湖州赶去,心中满是砍人立功的想法。 湖州西北,千里之外的开封。 汴京的大相国寺名闻大周,但大周百姓提起相国寺,首先想起的肯定不是佛法,而是大相国寺的“三宝”。 首先便是风景。大相国寺从唐末开始大动土木,里面的佛塔、佛寺和佛林各有千秋,更有不少前辈高僧的舍利塔镇楼。据说大周历代皇帝都喜欢在大相国寺散心,感悟佛理。 然后是美食。大相国寺的点心风靡汴京,上到皇帝宰执、中有士绅豪商、下到贩夫走卒都喜欢吃,几百年沉淀的味道让人百吃不厌。还有近年火起来的慧明大师,居然在南薰门“杀猪证道”,每天都能卖上万斤猪肉,据说慧明大和尚的猪肉吃了没有罪孽,也不知真假。 最后便是大相国寺上千和尚、小三千僧众最主要的财源,一年三度的“万姓交易大会”了。李响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怀疑有穿越者来抢饭碗,一度忐忑。但大相国寺的这场盛事并不是李响怀疑的那样,而是一种从唐末乱世开始兴起的博览会、展销会和交易会,分为家中陈设、珠宝首饰和奇技淫巧等区域,还有通宵达旦的戏曲评书和沸反盈天的小吃食肆。 大相国寺的佛法在大周也是数得着的,几千僧众并不是白养,更何况大相国寺还经常到别的寺庙挖角儿,尤其是普华寺,导致大周各地的名寺防贼似的防着相国寺。如今的大相国寺方丈圆光大师于财货之道上颇有建树,至于佛法就有点……还好大相国寺底蕴深厚,还有几位老僧和圆光的师弟圆智大师撑着,不然又得开始挖角儿了。 李响放下手中的情报,吧唧吧唧嘴,有点难以置信。对面忙着吃烤肉的成江海感慨几声,然后把新切的肉片放到铁板上,还往上刷着胡椒、香料粉和盐。 又吃了一大口肉,成江海满足地吐出一口气,“庄主,这炭炉果然好用,这密室比上边的屋子还暖和。只是怎样让大周的百姓接受呢?这可是新玩意儿,要是推广得太慢,天南地北的人都开始造,庄主的计划要受很大影响的。” 李响嗯了一声,很欣赏成江海的大局观,然后用两指捏捏眉心,“所以才让你调查这个万姓交易大会啊,咱们的破局点就在这里了,还不行的话也只能找我的便宜师尊……青石先生都说好,又有皇室和各地名流使用,咱们好好宣传一下,说不定效果更好。” 成江海被呛着了,“那可是青石先生,大周少数的大儒之一,庄主居然想让青石先生给这个……”成江海语无伦次,拿筷子敲了敲下面黑黢黢的炭炉,“给炭炉背书?然后明月庄在各地招揽合作者,利用这些渠道把其它商货塞进去,明月庄从此躲在后面赚大钱?!” 不过成江海的节操不能高估,“妙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收获美名不说,大利也不落下,在下佩服。我成江海一直认为做生意不过是低买高卖,然后做大做强,从未听闻先用一种硬通货吸引合作者,让这些合作者去开辟下线,然后自己躲在后面掌控这些渠道的做法。最后再用这些渠道把其它商货卖下去,相当于商路、销路、店面掌柜和合作者一下备齐了,而且还不用自己掏太多钱?!” 成江海越想越是心惊,筷子几乎拿不住,看着李响的目光就像见鬼。李响咳咳几声提醒他低调,心道你是没见过传销和电话诈骗,这种借鸡生蛋的半走私做法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李响还是有点小得意,毕竟这样的思路、魄力和大局观不是谁都有的。 李响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镇定地喝下一口茶,“冷静点,不过是想低调地赚点钱罢了,我倒想把明月庄工坊的出产大大方方地卖,不是怕被人盯上吗?最后采取这种做法,只为更好地隐藏自己,不得已罢了。” 成江海犹豫了好一阵,脸上青白不定,最后还是忍不住道:“那庄主有没有想过,结束这个僵化的大周?” 李响手抖几下,见成江海满是期盼的眼神,于是又想起了初见成江海时的那场谈话。关于大周,关于宗族,关于儒学,关于士绅,关于治乱循环……成江海的思维等于是被李响插上了翅膀,稍微见点苗头,野草便要燃烧。 敌不过成江海火辣辣的眼神,李响只好含糊道:“首先要有自保之力,形势未明前当豪强也挺好。然后是说服庄内大族,拉拢大多数人。最后还得看大周的情况,不可贸然动手,否则与屠夫何异?” 成江海明白了李响的意思,要是大周实在撑不住,便可以出手!于是他强忍兴奋,低声道:“属下在族中看书无数,私以为大周的情形很不乐观,各地流民起事便是例证。还有北方的情形,属下和庄主的意见一样,也觉得女真灭辽后不会放过羸弱的大周……属下相信,只有庄主出手,天下的百姓才可免受乱世之苦!” 李响被成江海这个愤青刺激得咳嗽不止,赶忙转移话题,然后两人就听到了斜上方刘素素房间传来的娇笑声。成江海有点幸灾乐祸,李响郁闷地喝茶。 今日风大,汴京的落叶四处飞舞。李响躲到密室和成江海喝酒谈天,熊成武和杨营东那群疯子跑出去射箭,说是难得风大,一定要抓紧练习。这样的天气普静庵也清闲不少,小姜兰裹得跟球一样,拎着几包从大相国寺后厨换来的点心上门做客,刘素素和马如兰拉着她吃新鲜的炭炉铁板烤肉。 自从小姜兰出现之后,刘素素一有空就跑去普静庵,李响表示很受伤。还有更受伤的,每次小姜兰到马家,马朝北就被马如兰扔给他爷爷奶奶,但马朝北老想在小姜兰面前献殷勤,小姜兰总是不理他。 姜兰退烧之后,又在普静庵中的卧房待了好几天,姜芝才允许她到马家玩耍。表面上看还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姜兰,但小姜兰不喜欢别人抱了,只给最亲近的姐姐和婶娘抱。 姜芝带上给马如兰和刘素素的点心,然后在几个学武沙弥的保护下来到马家。几个沙弥当然是被招待吃肉,这些小和尚装模作样地喊个佛号,便流着口水直奔厨房。小姜兰直接被拉到内室,一个中年妇女、一个十七岁的大姑娘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围在炭炉边吃烤肉。 小姜兰创新性地把红烧肉放到铁板上热,还用筷子压着肉肉,听着“滋滋滋”的声音,看着肉块颤抖中流出油水,然后突然拿起来咬一口。烫得直哈气,小姜兰又把肉块放下,然后张嘴吃下刘素素递过去的蔬菜,这个时候汴京的新鲜蔬菜已经不便宜,等到冬日更会贵到天上。 马如兰宠溺地摸摸姜兰的小辫子,“你姜芝姐姐带着小三百人回来,怎么养活自己?要是缺钱就说一声,告诉你姐姐不要逞强……” 小姜兰鼓着腮帮,急忙摇头,“谢谢大娘,姜芝姐姐很会赚钱的哦。”姜兰说完还扬起小脑袋,眼睛里全是小钱钱,一脸骄傲的样子。 刘素素好奇了,“这么厉害?那小姜兰说说,姜芝姐姐是怎么挣钱的?” 小姜兰把肉片儿咽下去,比划着油腻的小手,“就是有些坐着大马车的阿姨和奶奶过来吃斋,姜芝姐姐亲自下厨,还念经给她们听,然后穿得很漂亮的阿姨、奶奶和姐姐出门时,会留下好多东西。” 看马如兰和刘素素一脸的不可思议,小姜兰更得意了,掰着手指开始数,“有好吃的,有好看的布,有铜钱,还有金叶子呢……可姜芝姐姐每次只收一点,剩下的都交给城外的庵堂了。” 马如兰对那个邪门的姜芝有了好感,懂进退就很难得,难怪成为孩子头。 刘素素想到了什么,“那些小沙弥呢?也是你姜芝姐姐养活?” 想到了姜竹和姜书两位哥哥,姜兰的小脸儿有点兴奋,“长得好看的哥哥出去给人念经,壮壮的哥哥成了武僧,还有一些哥哥在后院干活……姜竹和姜书哥哥就在学武,还老是晚上敲门,跟姜兰要肉吃呢,不羞……”说完还吐吐舌头,然后喝口蜜糖水,眼睛弯成月牙儿。 刘素素目瞪口呆,这大相国寺还真是了不得,这么快就吸收了一百多小沙弥?马如兰听说过胖成圆球的圆光大师的一些传闻,对此见怪不怪。 吃饱喝足的小和尚打着佛号出门,一个高大的沙弥把小姜兰抱起来,用自己的袍子把小不点儿遮得严严实实。小姜兰探出半个小脑袋,向刘素素和马如兰挥动衣袖告别,还打了个饱嗝儿。 几天后,马如兰找到正在书房读信的李响,“二弟,咱家的肉铺真要定在武记烧饼和李家汤饭的中间?都是可以带走的吃食,会不会影响人家的生意?” 李响请姐姐坐下,“兰姐,这件事我仔细考虑过。首先是烧饼店和汤饭店中间的小酒馆要搬走,留下的店面正好合适。那个地方看起来是荒凉的小角落,可咱们将来的主要食客,也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家,很多人进出汴京都要从附近过,这便是最大的好处。” “最后是冲突的问题。兰姐肯定是怕咱们的红烧肉挤走那两家,让那两家人衣食无着吧?” 见自己的大姐不好意思地点头,李响佩服姐姐纯良的同时,又有些怀念另一个时空的母亲。李响仔细解释道:“姐姐不妨换个角度,商铺集中到一起并不仅仅是争斗,咱们的马家红烧肉和两家小店为何不能相辅相成呢?姐姐应该也注意到了,红烧肉包到烧饼里,或是配上米饭才最香。对了,小姜兰便最喜欢咬一口肉塞一嘴米饭。” 马如兰和李响同时想到了贪吃的小姜兰,几天没见也不知小姜兰在干嘛。李响把炭炉上的灰轻轻扫走,看着碎掉的炭球皱了皱眉,然后继续道:“那两家的烧饼和汤饭我都尝过,味道不错,可惜他们没有把地段儿充分利用起来,也是他们提供的饭食没有特色,家里都可以快速做出来的东西毕竟没有竞争力。” “更难得的是,那两家都是扎根汴京的老实人家,祖祖辈辈守着小店,不会有太多灶里灶外的麻烦。” “所以咱家的烧肉店只做好红烧肉这一道菜,烧饼和汤饭从这两家取,价钱可以给得高一点,姐姐觉得如何……客人不管是在堂吃还是选择带肉回家,总不能干吃,得配上点儿什么吧?烧饼抗饥,汤饭解腻,外加几样配菜腌菜,那两家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好。” 马如兰听完弟弟的计划后很高兴,她一直担心威胁到别人家的生计,听李响这么一说才放心。马如兰早年吃过很多苦,丈夫阵亡后她见惯了世态炎凉,坚强地挺了过来,总不会接受自己变成那种人。也是为康复的马朝北积德吧,马如兰经常这么想。 马如兰不好意思接受张清平等人的超高束胥,何况能教的也差不多了,一些做不动的相扑姐妹也托马如兰找活计,李响只好为自家姐姐找条挣钱的路子。马家后宅隔三差五要向相国寺送大批红烧肉,当然是夜间秘密前往,于是李响有了主意。高僧都爱吃的东西,难道市井百姓不喜欢? 李响本着安稳的宗旨,相中了甜水井街西南方一个偏僻的小角落做红烧肉馆,既有市场又不容易被人盯上,符合李响闷声发大财的宗旨。李响相信,红烧肉的香味足以打开路人市场,不行的话李响也会使出后世的某些营销手段,总要让马如兰有体面的进项才会罢休。 李响当然想把马如兰拉进自己和明月庄的庞大计划,比如炭炉和炭球的生产,马如兰就很有优势。凭借马如兰在禁军中的人脉,她很快便可大富大贵,但她婉拒了,李响当然不会强求。 马如兰可以为李响介绍亡夫在禁军中的好友和部下,但她隐隐觉得李响的用意没有经商那么简单,所以婉拒了结拜弟弟的邀请。她只想把马朝北养大,好好侍奉公婆,一家人安稳过日子,这才是马如兰的最大追求。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零一章 吴小玲逆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送马如兰离去,下到密室,敲了敲成江海那边,成江海很快跳下来,惊起一屋子烟尘。李响瞪他一眼,挥着手把自家姐姐的做法讲来,成江海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如此善良之人,于是真心实意地拍马屁。 听着成江海在那里滔滔不绝,李响一条条翻阅最新的情报,居然看到了有关马如兰的,于是皱眉道:“大周太祖杯酒释兵权,而今还算得上号的勋贵也就张李王樊马五家,马朝北的父亲、兰姐的亡夫居然是马家人?!” 李响虽然有过怀疑,但没有多问,也完全没想到自家姐姐的亡夫居然也是将门勋贵出身。没理由啊,自家姐姐要是有这样的背景,马家之前怎么过得那么窘迫? 成江海解释道:“有些市井消息,因为无法证实,所以属下没有写下来。说来也是一桩丑闻,马朝北的爷爷和如今的马家太爷当年也是堂兄弟,涉及到家产和家主的位置,马家最出色的年轻人有了一番争斗……” “马朝北的爷爷一气之下另起炉灶,马朝北的父亲更是人称汴京一只马,可惜几年前战死在燕京城下,传闻死因很蹊跷。” “马家前几年后辈凋零,马老太爷不止一次想把马朝北带回马家,但马如兰不肯骨肉分离,也不想让自己儿子继承别人的香火,于是……马老太爷的正妻倒是刁难过马如兰,后来突然收手了,应是马老太爷的意思。” “正妻阻拦,族中很多人不同意,加上马朝北的体弱症似乎无药可医,马老太爷渐渐放下了心思。” 李响有种一口气看完整部狗血剧的恶心感,有些发晕,“小北的身体大好了,马家太爷不会又来抢孩子吧?” 成江海不敢回答这样的问题,万一出错就不好了,于是含糊道:“属下不敢确定,马家这几年又添了几个后辈,照常理来说马老太公的心思应该更淡,更别提小北已过十岁……但也说不准,属下斗胆,还请庄主注意一下即将开张的红烧肉馆,树大招风嘛。” 李响轻舒口气,挣钱都要百般掩饰真是不爽,哪里有原时空成为青年偶像的风光?但也没奈何,自己结拜的姐姐就要自己罩下去,“通知马家红烧肉馆里安排的好手,让他们无限期沉睡下去,我会给他们庄里的亲人做好补偿,让他们注意危险的苗头就好。另外我再严格控制每天经营的时段,限制规模,没准再泄露一下秘方。这几个动作下来,可以了吧?” 成江海认真想了一下,“应是无碍,马大姐有庄主这样的弟弟保护,真是福气。但庄主最好做些直面马家的准备,属下总觉得庄主和马家少不了交集,马家太爷可是只老狐狸。” 李响心中一动,这点自己倒是也想到过,“那就这样吧,迟早要和这些大人物们打交道的,真烦啊……” “真是麻烦……”被熟识之人戏称为“寡妇刘”或者“刘家寡妇”的吴小玲正在明月集参加一场蜀中商人举办的宴席,虽然心中厌烦,但只能应和着,毕竟关系到她工坊的销路。 明月集的建筑群每天都在扩大,扩建下水道、建楼立屋和工坊码头吸收了大量流民,居然减轻了明月庄不少压力。在李响的支持下,明月庄的烈士遗属把各家存下的钱粮凑了一下,又找庄内人家借了上万贯铜钱,一举把明月集的明月饭庄建成了三层木楼。 明月饭庄的巨大匾额隔着几百米就能看见,夜晚时候五十多只灯笼一起点亮,很是吸引眼球。很多客人抱怨说明月饭庄的炒菜和肉食是一绝,但是太腻,李响于是把回忆中的几样素菜、羹汤和泡菜腌菜写出来,送到明月饭庄。 明月饭庄外部的装饰并不奢华,总体上保持了明月庄建筑简单实用的特点,但用料很足。秦岭中的很多村寨把大木砍下,然后翻山越岭扔到汉江顺流而下,居然从明月集的建筑热潮中挣了不少钱。 明月饭庄的一楼主要接待前来贩货的商队伙计、护卫和脚夫,长驻明月集的商队管事时不时也要犒劳底下办事的人一顿。明月饭庄的一楼定价良心,又主要以硬菜为主,最合适出大力的汉子。 二楼是商队管事、商行掌柜和汉江工坊主谈生意的好地方,大桌间隔比较远,还有屏风遮挡,台上终日都有吹拉弹唱,更有雅间可以使用。这里的桌子和雅间需要付几贯到几十贯的使用费,菜品和一楼的大致一样,但二楼是小灶做菜,定价当然高得多。 三楼是一个完整的豪华大厅,是各地的士绅豪商谈大宗生意与合作的地方,定价最高,还有山南海北的酒菜伺候。场地的租金便在五百贯以上,不过总有身家更高的人。 即将入冬,蜀中商人为了多拿一些明月集的货物,特地办了这场酒宴,为的就是和众多工坊主以及工坊主背后的士绅大族拉近关系。荆湖的商人占着地利优势不用争货源,京畿道和江淮、江南等地,还不怎么流行明月集的出产。至于甘凉、陕西和河东等地方,那里过来的商人更是少得可怜。 熊婶、雷婶和吴小玲坐在角落不起眼的一个大桌边,看着场中你来我往,在清冷中保持低调。因为各种原因,最近明月庄里的男性工坊主很忙,没有时间参加这种没啥收获的酒宴,于是一群大男人腆着脸推动几位“女中豪杰”过来保持一下礼数。明月集的商户都知道明月庄的女人很能当家,于是渐渐接受了吴小玲等女大佬的存在,毕竟发财要紧。 雷婶吃了一大口猪头肉,愤愤不平道:“气死老娘了,这些士绅大户拿出的东西没咱们好,可就会用些鬼蜮伎俩,居然把咱们挤了开去。小夫子就是对这帮人太忍让了,要是放手让咱们去争,老娘保证他们卖不出东西。” 熊婶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我说雷家弟妹,你能不能注意点吃相,好歹是有身份的人……小玲,你觉得呢?” 雷婶不好意思地放下筷子,用手绢擦了擦大嘴,好日子没过多久,有些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的。雷婶和熊婶一起看向异军突起的吴小玲,知道她素来有主意,敢想敢干,所以想听听他的意见。 吴小玲生下小孩后,由于不断跑东跑西,清减了很多,再也不是那个拿着扫帚追打刘老根儿的胖女人了,看上去竟然有些风韵。尤其是要强的一双眸子,总给人一种女强人的独特感觉。 吴小玲喝了口甜酒,“两位婶子太客气了,要是没有几位婶子的提携,吴小玲焉有今日?小夫子让咱们对上士绅时忍耐一二,小玲倒觉得是一步妙棋。” 雷婶和熊婶才不会跟吴小玲客套,凑近到吴小玲两边,听这位后起之秀慢慢说。 “表面上看,庄主之前任由庄民离开是步臭棋,周围的大户一拥而上拉拢那些人,很快就把明月庄的生意排挤出去。但咱们都知道,这步棋不得不走。” “而后庄主进行了大改制,整顿之后的工坊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以前十个人一天能生产五件防寒服就了不得,现在呢?十倍不止,之前离开的那些人自以为占了多大便宜,笑话!” 熊婶和雷婶也想起了之前的大改制,此时才明白过来,明月庄最大的财富根本不是炼铁炉、铁器与防寒服等具体技术,而是一整套的做事和管理法门。 “那些大户豪强自以为抢了咱们的市场,沾沾自喜,却不知咱们庄主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荆湖、江南、两淮和京畿道自有庄主在汴京对付,咱们利用秦岭里的村寨接力,已经打通好几条通道,用铁器、农具和防寒服打开陕甘、河东和山东的销路,并准备随时配合庄主的大计划。” “如今咱们公中已经挺了过来,开始还之前从大家手里借的钱。这就是明证,咱们庄主的心胸、见识和谋略,根本不是一般的士绅大族能看懂,地里刨食的老鼠怎能跟九天翱翔的雄鹰比。” 吴小玲突然停下,因为她发现一个颤巍巍的大胖子过来了,熊婶和雷婶也皱眉不语,不知道这个胖球儿要干嘛。 蜀中豪商钱金岸在成都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主要是替几个王爷和一些大族做丝绸生意,把蜀锦、药材和茶叶送出去,回程时再带回蜀中急需的货物。 接手几个王爷和大族的生意只是赚个辛苦钱,主要是为了有靠山,从外面带回蜀地急需的东西赚差价,才是钱金岸发家的秘诀。 钱金岸做了个揖,肥肥的脸上满是诚恳的笑意,让人无法生出恶感,“见过几位东主,在下钱金岸,四川路人氏,有礼了。” 吴小玲三人起身回礼,然后吴小玲请钱金岸坐下,直接问道:“敢问钱东主有何见教,为何不去和黄家、成家的管事谈生意,倒来小女子这边?” 钱金岸咳咳几声,“明月庄的东主果真直接,那在下也就直爽些,在下想从明月庄的工坊进些铁器、农具与防寒服,纸张也要。还有吴东主,你可不是什么小女子,一边养着遗腹子一边建自己的工坊,蜀中可是有你的话本了。” 吴小玲没理会对方套近乎的行为,熊婶和雷婶也为对方选择明月庄的工坊感到奇怪,只听过墙倒众人推的,哪里有雪中送炭的?于是两人看着吴小玲,让她拿个主意。 钱金岸察觉出吴小玲才是能拿主意的人,见吴小玲又要出言询问,于是直接交出底牌,“吴东主不必怀疑在下的诚意,在下会按照明月庄的规矩钱货两讫。至于为什么选择明月庄?听闻明月庄对算学十分看重,恰好在下也对算学很看重,那便从算学上解释一二。” “……总而言之,表面上看明月庄确实被黄家等大户挤兑得厉害,各地的胥吏牙行、经纪行老和州府官员多有刁难。但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既然卖不出多少东西,那汉江边上明月庄的工坊为何昼夜不停,产出的货物去哪了?在下了解汉江边上某些工坊的厉害,每天生产的货物绝不是小数。” “在下思来想去,觉得答案只有一个,明月庄有自己的销路!至于怎么做到的在下实在想不透,令庄主果真大才。所以在下选择和明月庄合作,只盼将来明月庄有什么发财的路子时先考虑一下在下。不知几位东家可还有疑问,在下愿一一解答。” 吴小玲目瞪口呆,熊婶和雷婶倒吸冷气,没想到看着猥琐的胖子居然这么厉害!沉吟少许,吴小玲回答道:“阁下可以先提走第一批货,长期合作还要我们庄主做决定,不知阁下可满意?” 钱金岸和吴小玲第二天就进行了一笔交易,看着铁器、纸张和防寒服上崭新的商户标识,钱金岸目光一凝,“那个李响到底是何方神圣?料到会有我这样嗅觉敏锐的人还不算,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再加上秘密商路……”钱金岸摸着胖大脑袋猜测李响的用意,然后惊得站了起来。 “明月庄这是要把自家的工坊彻底和别家区别开,所谋甚大啊!”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零二章 一路向北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钱金岸看到的正是李响为抵抗士绅大族、打开新市场准备的第一项大杀器,商户标识,用来把明月庄的货物和其它工坊的货品区分开。 李响之前为了自保,不得不把明月庄的很多成果变相开放给士绅、大户和豪商,但没想到“君子耻于言利”的这一帮人不仅贪婪,还执着于或明或暗地使手段,根本不给明月庄公平竞争的机会。 有些人总是想把除“圣人子弟”之外的人彻底打压,然后自己再划分地盘,他们向往的是像买地收租一样稳定收钱,不喜欢任何的波动。李响没有地,也不认同某些人的做法,他开始考虑一个大课题,如何低调可持续地把钱赚了,而且利润不能太低。 首先是持续挣大钱的先决条件,要有硬通货物,就是百姓大量需要但地里不长的东西。盐酒都是专卖,不能碰;丝绢绸缎也不能碰,那些大族世家李响惹不起;粮食嘛,明月庄自己都缺,更别提大周很多士绅都靠囤积粮食赚钱…… 明月庄此时只有流水线生产的铁器符合条件,剪刀、铲子、针、水壶和铁锅是其中五大项,成本和质量都很有优势,之前被忽略的农具销量增长最快。 其次是如何打开市场的问题。大周的交通条件很差,大部分农民一辈子不出县,出趟远门可能就是生死。于是读过书的乡老士绅统治了乡镇,修桥补路、救济灾民、建立族学、调节纷争、维持道统。 大字不识的小民生娃取名、婚丧嫁娶、上缴皇粮、求人做主……只能跟这些知书达理的乡老打交道,遇到危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些有见识的老爷。所以黄立仁才能和士绅大族联合起来,向上勾通胥吏官僚,向下控制销货渠道,与经纪、行老和牙行一起,使用明暗多种手段排挤竞争对手,颇有些劣币驱逐良币的意思。 最后是保住市场的问题,上面提到的士绅大族的手段就很厉害,士绅在大周,至少在基层没有能与之抗衡的力量。硬通货物还有一个硬伤,那就是容易模仿,比如大周的粮食就只能吃出来是陈粮还是旧粮,至于口味如何,没多少人有条件考虑这种矫情的问题。还比如明月庄赖以生存的炼铁,在改良的炼铁炉大量扩散之后,尽管还是明月庄的铁水质量好一些,但真的,并没有什么用。 李响没有本事和成千上万的士绅大族周旋,也没有时间一点点打开销路,更不想跟在既得利益者后面喝汤,甚至吃屎。所以李响果断放弃明面上的对抗,既然不让老子占好位子吃饭,那老子就搬来一张新桌子自己吃大餐,而且还要用屏风挡起来,让你们暂时看不见! 于是防伪标志和品牌标识合为一体的大杀器应运而生,流民出身的唐国豪和老实巴交的甄老实、新锐工坊主吴小玲合作,花费将近一年时间,才有了初步成果。 唐国豪在明月庄的铁水中掺入几种矿石粉,造出一种花纹遍布、明暗相间的小铁牌。甄老实每日里按部就班的试验,终于做出很难模仿的木片和纸片,纹理、质地和手感都很特殊。吴小玲的工作轻松一些,曽木匠做出的简易绕线器帮助她很快造出一种丝麻小布片儿,难受的手感、交缠的丝麻和多变的颜色自有一定规律,几乎不能被仿制。 大周和历代朝堂不同,并不抑制工商,工商税超过政府税收三成后,大周的宰执们开始为工商提供各种便利条件。因此大周有很多先进的商业形式,比如钱铺、青楼和绸缎庄之类的连锁店,还有上午卖菜、下午古玩、晚上赌博的分时段运营的潘楼,更有大相国寺万姓交易大会这样的博览交易洽谈会…… 品牌标识和防伪标识在大周也不是什么新鲜概念,孙家药铺、李家香铺和梁家珠宝之类的“名牌”都有采用,某些方面比明月庄做得好多了,毕竟明月庄底蕴太浅。但像明月庄这样,要把品牌标识和防伪做到每件货物上的疯狂做法,在大周还是第一次。 李响为了进一步打开市场、获取财富、抵抗士绅排挤渗透的第二个大杀器就是一路向北,这还是丁史航那个混小子带来的灵感。丁史航为了多挣些钱粮好娶王晓晨,一咬牙就给李响发密信求助,看得李响哭笑不得,第一次见密信有这种用法的。 丁史航收到庄主的回信,看到大骂他的内容有些脸红心虚,还被刘德成等人笑话好久,但李响终究给他指了一条路。 勋阳山区连接秦岭东部和伏牛山,内里资源不少,尤其是药材、木材、桐油和小型矿藏,重要的是某些地方有水源,但之前由于交通等原因一直没有开发。如今明月庄以实惠的价格和深山里的流民村寨交换物资,挣扎求生的山民于是开矿采药伐木,忙得不亦乐乎。 兴奋的丁史航没有吃独食,拉上不差钱的刘德成,叫上哥老营中前不久还是流民的兄弟一起,搞出几支武装商队,反正明月庄不限制庄民持有弩之外的武器。明月庄早就不是想办工坊就能搞起来的时候了,刚转为黄色户籍的人家看着别人家的红火日子,说不羡慕肯定是假的。 丁史航的武装商队刚开始只在周围的村寨间奔走,把明月庄的弓箭、防寒服、铁器、农具和米粮等物资运出去,然后一群人乌泱泱地拉回矿石、药材和桐油等物资,获利颇丰。庄内欲求不满的人家兴奋了,又出现了几支志在秦岭的武装商队,明月集附近聚集的流民也组建多支商队进山。在财富的刺激下,让李响猝不及防的“一路向北”运动开始了。 终于有一天,请假的丁史航带着自家商队和其它几个商队打穿了密林,来到西安东南、明月庄西北的重镇商洛。刚刚进入李响视线的井新义也和胡继翔一起,带着明月庄附属村寨的联军,绕过商南县打到了洛阳西南的嵩县,比丁史航还生猛。 在遍地血腥的道路“走熟”之后,明月庄的出产便可以向西北通过商洛到西安城,然后辐射到陕甘;还可以经嵩县到洛阳,然后辐射到河东和京东。大周的京东路指的是河北和山东,山东也称京东东路,因为更偏东嘛。 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奠定新阶层基础”之明月庄时代三次工坊热潮,第一次便发生在丁史航等人打通密林通道之后,从此明月庄开始摆脱大周南部士绅排挤的困境,把流水般的货物输送到北方。明月庄武装商队在北方的开拓也不会一帆风顺,详细情况容后再讲。 井新义前不久还是流民,胡继翔几十年前是流民,明月庄几乎都是流民出身,而且大部分都是秦岭-黄河以北人氏。李响觉得这里面有大文章可做,于是让明月庄的公中鼓励大家“衣锦还乡”,此举彻底引爆了庄民和流民北上经商还乡的热情,道路上的各种惨痛遭遇也抵消不了心中的那团火。 冬至前几天,正在李响为第三个大杀器做准备的时候,井新义到达了太原表亲家中,胡继翔也回到了阔别几十年的西安附近的老家。 井新义一家当年从辽国一路南下,路过太原表亲家时见到自己的表哥也是勉强度日,全家都凑不齐两身衣服,于是继续南下求生。井新义的表哥表嫂在门口哭跪了一整天,粮食不够吃,井新义要是留下便只能一起饿死,最后井新义全家只有一个活了下来…… 胡继翔回到老家,发现当年因兵乱逃散的五个兄弟只剩两个,于是年纪最小的胡继翔抱住两个年近五十的哥哥,说什么也不撒手…… 井新义和胡继翔留下身上全部的交子、铜钱和货物,然后和家人谈起秦岭东南麓的明月庄。有的家人直接跟随两人南下,有的家人还想继续观望,留下的家人都开始贩卖明月庄的货物。很快地,随着商队不断北进,明月庄的货物种类大大增加。 类似井新义和胡继翔的情况越来越多,大多数人没有井胡二人的地位,最多支援亲友一些铜钱和交子,然后带着一部分家人南下。路上有官差刁难,有土匪为难,有士绅挡路。有些谈得拢,有些谈不拢,于是刚刚在勋阳府披上合法外衣的明月庄武装商队再度出发。而那时的武装商队更加庞大,更加懂得掩藏,也更有战力,更加可怕……当然,那是后话。 李响当然没有嚣张到把所有的货物都打上“明月庄”三个字,插标卖首的行为他还不会做。原则上是各家工坊自己做商户标识,用来防伪的特殊布料、木片和铁片都可以向专门的实验室购买,这种看似高端的东西大批量生产起来成本很低。 为了进一步保持低调,李响还严令工坊主和商队外出时不要提明月庄,最好以老家所在地代指。河北出身的工坊主就要说自家的东西是在河北产的,西安出身的工坊主同理,这样才能进一步混淆视听,分散有心人的注意力,尽量拖延时间。 吴小玲想了没多久,就把自家工坊的标志设计出来,就是刘吴两个字,中间还有图案。熊婶比较偷懒,直接绣上去一只熊。雷婶更嚣张,直接把之字形的闪电绣了上去,李响看到后很佩服雷婶的极简思维。 品牌防伪标志缝死在自家出产的东西上,强行摘下只会把衣帽鞋袜和铁器等一起损坏。吴小玲等人很快有了更强的责任感,从此更加注重自家货物的质量。她们很清楚这种标志的威力,老百姓一人一个准,东西用得好当然备受追捧,东西质量差工坊也就别干了。 配备品牌防伪标志的货物已经发出去好几批,现在还处于发酵阶段,效果不是很明显。等到李响在京畿道彻底撬动市场、打通渠道后,才是汉江边工坊全力开动的时候。到时明月庄精心生产的标准化防伪商货全面铺开,黄立仁等人再想实行把水搅浑、浑水摸鱼最后鸠占鹊巢的那一套就行不通了。 李响采取种种手段,不惜暂时降低利润率,冒着提早被人盯上的风险也要强化品牌意识、提高区分度,这样的做法也是无奈之举。谁让士绅乡老对基层的控制力那么强,思维又是那么僵化顽固呢。 举个例子,黄立仁得到了明月庄的炼铁炉技术,他不会去更好地改进技术、提高生产率、扩大生产。全天下都是士绅的,士绅自有做事的规矩,他们按照功名、声望和人脉等进行排名,然后分割属于自己的那块“地”,别人家的“地”是不能碰的。 士绅之间当然也有吞并,但一般是等那块“地”的主人势微之后,周围的士绅才会一拥而上,给自己家多加一些“地”。在大周总是先有“地”才有市场,士农工商,真相是只有“士”这个阶层有“地”,像种地一样经商办作坊收钱,这是士绅乡老的本能。遇上不守规矩或想更加努力的,与民争利、不尊道统、奇技淫巧、本末倒置和无知妄人等指责足以将混入的鲶鱼淹死。 所以士绅一看到有发财的路子,便会不择手段地拿到手,然后把市场搅浑好让大家一起发财,这种做法也可以说是“中庸”。中庸就是不能太出挑,你搞出更好的东西又怎样,不还是大家一起发财?搞不好还会被人盯上丢掉自家的“地”,或者得罪太多人而身死族灭,何苦来呢…… 李响想要真正地积累资源做更多事,就要跳出士绅的规则本源,否则做多少都是给士绅做嫁衣,他准备的三个大杀器也确实找准了士绅的要害。他确实隐藏地很好,但他没有想到儒学这张大网一旦被惊动,爆发的力量是如何……诡异,嗯,便是诡异。 那是一种忽隐忽现、无孔不入、软硬兼施、密不透风的力量,李响注定失败,如果大周的敌人稍弱一些的话……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零三章 圆光大师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大相国寺的方丈圆光大师刚刚带着九十九名小沙弥返回,这个新组建的“沙弥天团”给大相国寺带来不菲收入。 圆光大师成功掌控大相国寺,不是因为他佛法有多高深,而是他的经营之道很出色。圆光圆智的师尊即上一代方丈在商货之道上有欠缺,导致汴京城西普华寺和汴京城外的几家大寺声名鹊起,给大相国寺的地位造成很大威胁。 几年前圆光圆智的师傅圆寂之后,掌握实权的各院老僧把圆光扶上了方丈宝座,把圆光师傅的意愿扔到一边。佛法精深的圆智大师对方丈之位并不觊觎,但人走茶凉的大相国寺和他的佛法有违,于是他流浪大周传扬佛法,走上了苦行僧的道路。 圆光大师登上方丈之位后,第一个大动作就是“亲民”,从此大相国寺的很多区域向汴京百姓开放,不局限于达官贵人。然后对寺内乱吃乱拿的现象进行大整改,随着调整之后的“万姓交易大会”再度火爆,大相国寺终于稍稍止住颓势。 然而“佛法江湖”就是这么奇妙,大相国寺经营之道上有欠缺,其他寺庙便一拥而上抢食。如今大相国寺赚钱方面又厉害了,其他寺庙就要进行“学识”压制,发起了车轮战,谁让你大相国寺这么嚣张呢……咳咳,总之你赚钱不行了咱就比赚钱,你又开始赚钱了?别忙,咱佛门还是先谈谈佛法,阿弥陀佛。 大相国寺佛法精深的和尚圆寂的圆寂,老朽的老朽,仅剩的一些高僧吃不起车轮战的消耗,纷纷染病。圆光大师刚要开始拿钱砸人,就收到了师弟圆智的讯息,大喜过望之下圆光到城门处迎接阔别多年的师兄,于是便有了他和圆智大师在城墙上的掐架。 但圆光圆智的私交一直很好,打小一起吃苦、一起受戒的情分在那里,更何况两人道不同,注定没有根本性的冲突。圆光深知圆智不在乎方丈之位,圆智也知道圆光虽然贪财,但很明事理。圆光接下了姜芝带来的几百名少男少女,圆智也答应做一把“打手”,和几个寺庙的高僧好好辩论下佛法。 还有十天就是冬至,圆光方丈正裹得球儿似的,待在自己房间,端着一大碗红烧肉米饭吃得呼噜作响。听到敲门声,圆光边吃边回应的声音有些好笑,请那人进来。 大相国寺戒律院的监院也是圆光圆智的一位师弟,到圆光门前就闻道一股很浓的味道,打开门后果然看见自己的方丈师兄呼噜噜地吃着烧肉,配上大相国寺冠绝汴京的斋菜简直不要更爽。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戒律院的监院长得很周正,尤其是眉毛又粗又黑,给人一种正儿八经的感觉。 圆光自顾自地吃着,“可以啊,当了两年监院,知道在师兄面前装模作样了。还罪过?小姜兰就往你禅房里跑得最多,你吃的红烧肉比我这方丈可多多了。” 在僧众面前一向不苟言笑不讲情面的戒律院禅师满脸通红,摸手搓脑袋的样子非常狼狈,口中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咳咳咳,师兄啊,这个不能怪我……都是小姜兰,小小年纪不学好,一个小小女尼居然帮着外人往寺里倒腾红烧肉,师弟就是看一群小姑娘找个活计不容易,支持一二……” 圆光被这家伙的无耻气着了,咳嗽着放下碗筷,一个小沙弥从后门进来把小餐桌收走,还贴心地拿湿毛巾给方丈大人收拾手脸。监院禅师看得目瞪口呆,感情都是从普静庵订做的午餐,待遇居然不一样? 圆光喝了两口香茶,奔波一上午的疲惫终于消解不少,“我佛慈悲。师弟啊,你知道咱们圆字辈儿这么多师兄弟,我为何坚持把你扶上戒律院监院的宝座?” “师弟不知……但,咳咳,许是师弟兢兢业业,不讲情面,适合执掌戒律?” 圆光肥肥的脸上露出狡黠与讥讽,“你又打诳语了,这样不好。师兄就是看重你这种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精神啊,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就可以惩罚不守戒律的僧众,没有这点本事师兄怎么能放心呢?” “师兄你……我……众生皆苦凌虐不知清源……”粗眉毛的监院大人被圆光方丈讽刺地语无伦次,喘了很久发现无法反驳,于是开始乱七八糟地念经。 正事要紧,圆光没有再刺激这位有趣的师弟,看过对方递过来的卷宗问道:“今年的最后一场万姓交易大会,相比以往改动颇多,都安排好了吗?千万别出什么岔子,这可是本寺最重要的财源。” 监院虽然在私生活上槽点颇多,但办起正事来相当靠谱,否则也坐不稳监院的位置,“方丈师兄放心,尽管改动的地方很多,但相比以往的安排却也更有条理。敢问方丈师兄,这份改动方案是哪位施主进献的?可否引来一见,师弟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要请教……” 万姓交易大会的改动方案当然是李响策划的,李响经由小姜兰和姜芝等人联系上了圆光,圆光被李响提出的全新方案吸引了注意力,同意和李响秘密相见。最后想要闷声发财的李响用一系列合作计划打动了想要彻底摆脱颓势的圆光大师,两人开始秘密合作…… 圆光作为方丈是很守信用的,这也是大相国寺屹立几百年不倒的重要原因,没有同意监院和李响见面。他让监院把疑惑的问题写下来,每天放到自己禅房,自然有人取走交给李响。 监院临走时忽然道:“方丈师兄,难道那个神秘施主想要推广的炭炉已经安装在方丈师兄房间?不然为何如此温暖又无任何异味?方丈师兄为何以身涉险,万一这炭炉不靠谱……” 圆光苦笑了几下,“能不涉险吗?要是你师兄我自己都不用,哪能让到场的贵人和百姓相信呢?咱们大相国寺现在看起来光鲜,但内里早就撑不住了,如今也只是勉力维持,并未摆脱颓势。师傅他老人家佛法高深,确实没有堕了本寺的声望,可大周的佛道不比以往历朝,不能广占土地,财货是否充足就关系到一家大寺的生死存亡啊。” “皇族那些人的胃口要喂饱,大内的李公公也要讨好,汴京的将门豪绅也得周旋。师傅执掌大相国寺几十年,寺里众多产业被人鲸吞地只剩一点渣,我被师伯和师叔祖推上这个位置,自然要让本寺维持下去,可这都需要海量的银钱。” “圆智师弟为了本寺,可以远游好些年传经,破了几家大寺肢解我大相国寺的阴谋,你师兄我又何惧于披上银钱和尚的污名?最艰难的那两年,慧明师侄为了给寺里的武僧补充肉食,又怕普华寺发动的风议,只好到南薰门杀猪卖肉作为掩饰,却也终生和大道无望……还有你,作为监院也跑过不少法事,嗓子终于是毁了。” 说到这里,圆光已是微微哽咽,他也想一心沉迷于佛家大道,但现实不允许,于是一个“圆滑刁钻好财货”的新任大相国寺方丈滑稽登场,一度成为汴京佛道两家的笑料。佛道两家自有江湖,大相国寺颓废的时候还被人攻击吃肉的问题,但谁不清楚那些名门大寺的状况?武僧和到处跑法事的僧人,有几个缺得了肉食? 监院双眼湿润,高声唱个佛号,“都说我等是出家人,但出家入世,有时又如何分得清呢?只盼我等于这红尘中的挣扎,最后也算是一种修行罢了。” 圆光方丈也双掌合十,“本次万姓交易大会顺利的话,本寺便可从好些俗事中抽身,毕竟精研佛法才是正道。” 方才给圆光方丈收拾餐桌的小沙弥也是从北地跟着姜芝南逃的男孩儿之一,他把餐具收拾好后便一路向着东北角小跑,最后在一个小门上敲了几下,门上便被人拉开一个小窗户。 小沙弥笑呵呵地把餐盒交给对方,然后接过几枚铜钱,唱个佛号便走。门里的小尼接过餐盒之后走向屋内,屋内几个小姑娘便开始清洗。 普静庵最中间的一座大屋便是姜芝和姜兰的房间,此时姜芝正身穿月白色中衣倚靠在床上,手拿一本药学书籍看得精精有味,她能读书识字当然是圆智大师所教。因为有炭炉的存在,姜芝的房间于中午开着窗户,在冬至将至的时节也不寒冷,但石炭的消耗要多上一些,但她总觉得阳光更宝贵些。 日光穿过窗户斜照在姜芝脸上,白里透红的小脸似是镀上一层光辉。每隔几十息便要翻页,安静的灰尘便会旋转飞舞,光线也会被打乱。姜芝的手指划过,即将完成翻页的动作,便在这时,“吱楞楞~~~”的声音再次打破了静谧的气氛。 姜芝把书合上,无奈地转过脸,果然是小姜兰站在另一边,抠着手指“哼哼哼”地傻笑。姜芝向这个小不点儿招了招手,小姜兰飞快地扔掉鞋子,把一个小铁箱推回床下,然后爬到床上。 红烧肉很快成为了大相国寺的热门食品,当然是见不得光的那种。马家红烧肉低调开张 之后,夜里的红烧肉便需要从甜水井街送到大相国寺,连带着烧饼和汤饭素菜一起。但大相国寺稍微有些地位的僧众都能吃出味道的不同,李响从明月庄带到汴京的厨子用小锅做的菜,哪里是一次上百斤做出的大锅饭能比的? 于是有几人便找到了普静庵,机灵的小姜兰找到马家后宅,李响无奈之下只能答应继续提供少量的红烧肉到对面的大相国寺。李响借此机会和圆光方丈密谈几次,把大相国寺拉到了自己的战车上,于是有了之前提到的一系列合作协议。 在刘素素和马如兰等人的偏帮下,小姜兰成功接过了“代理权”。小姜兰先是用保温的食盒从马家后宅提走饭菜,然后从普静庵后门上新开的小窗把食盒交给寺中的小沙弥,小沙弥便带着食盒前往高僧禅房,返回后取得酬劳。 李响耐不住刘素素的撒娇,给小姜兰梳理了一下交易流程,于是小姜兰便走上了成为“富婆”的光明大道,平均每天一贯的收入对小姜兰可不就是巨款么?挣钱到发疯的小姜兰居然在大白天挨个敲高僧的房门,最后忍无可忍的圆智大师亲自出面才把这个小魔女镇压,小姜兰对圆智爷爷制止自己发财的行径很是碎碎念。 李响听说小姜兰的疯狂行为后笑得肚皮抽筋,身为姐姐的姜芝也很无语,于是姜芝给怀里的姜兰擦了把汗,然后捏着小耳朵,“小财迷,你要那么多铜钱干嘛?” 小姜兰理直气壮,“姜竹和姜书哥哥说,爹爹和娘亲就是因为没钱买粮食才把姜兰扔掉的……姜兰可以赚钱了,姜兰要多赚钱,这样姜兰和姐姐们就不怕没人要……” 姜芝再也控制不住封锁的情绪,颤抖着把小姜兰紧紧抱住,小姜兰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拍着姜芝后背,口中喃喃道:“姐姐别担心,你一半姜兰一半,咱们是有钱人……” 姜芝把睡着的小姜兰放到被子里,转头盯着北方,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然后情绪又低沉了下去。天下向来是男人的战场,就算那些恶魔南下,哪里会有她姜芝发挥的余地呢?除非,自己早早跟随一名方腊似的人物,或者比方腊还要强?! 睡梦中不时呵呵傻笑的小姜兰永远不知道,辽金大战让她一家成为流民,随之而来的女真劫掠又让刚刚抛弃她的父母死于非命。如果姜兰的父母没有把她扔到孤儿棚子,她早已……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零四章 禁军很惨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姜芝一直把自己闷在普静庵里,最多和前来上香吃斋的妇人谈谈佛理,然后就是打理近百小姑娘的生活。许是拥有某种天赋,姜芝做起某些事来井井有条,普静庵的小姑娘们很快学会了合作生活。 但在听完小姜兰努力挣钱的理由之后,姜芝终于第一次踏出门槛,到马家后宅向刘素素等人拜谢,然后接过了小姜兰的挣钱渠道,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沉到钱眼里终究不好。 李响没有见到被马如兰称为邪门、被刘素素百般防范的姜芝,想想就好笑,素素居然会防范一个刚过十岁的小姑娘……他在樊楼的三楼订下一个包间,正和林大有以及一些禁军营指挥一级的武人吃酒,商谈合作的事情。 樊楼建于何时、第一代掌控者为谁众说纷纭,但樊楼毫无疑问,乃是包括大周在内的几个国家中的第一酒楼。 樊楼分为东南西北中五栋楼,其间以飞桥走廊相连,每楼分五层,层与层间以楼梯勾通。飞桥和走廊都是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之能事。 每至夜间,樊楼周边围墙以及每层楼的四边灯火齐明,照耀如白昼。商人豪绅在其中彻夜饮宴,达官贵人在其中觥筹交错,才子佳人在其中游逛嬉戏,好似人间天上。 樊楼高达几十米,夜间站在樊楼的观景台上,可将汴京的万家灯火一览无余。因为太高导致西面的皇宫没有了秘密,所以樊楼每栋楼的西边全部封闭。 樊楼每年从官府手中购买的酒曲多达几万斤,酿造的酒自家竟然能够消耗大部分,转卖的反而成了小头。樊楼出产的几种名酒倍受追捧,其中有三种更是只供自用。 在大周,受欢迎的酒楼除了要有美酒和美食,出色的清倌人更是不可或缺,樊楼在这方面基本做到了大周之最。樊楼每年要从人牙手中买进大量小姑娘,然后教她们吹拉弹唱,教他们歌舞才艺,教她们谈吐举止,甚至延请明师教他们诗词经学。 樊楼里一般的歌伎浓妆艳抹,衣着华丽,明艳动人,风情万种。出名的清倌人更不得了,不仅在容貌上“望之宛若神仙”,更兼多才多艺,谈诗作赋也是行家里手。如今最当红的名妓梁红玉,据传和韩世忠将军颇有来往,惹得汴京无数才子名儒痛骂不已。若不是如今的大周缺不了韩世忠这样的勇将,只这一条便可让韩将军倒霉,毕竟谁会服气一个武人? 樊楼中央的主楼没有一定的身份根本进不去,主楼的最高层更是只接待皇帝和外国使臣。李响订下的包间位于西楼三层,已是难得的好地方,光是包间的使用费便是一百贯。听着外面传来的丝竹管弦和觥筹交错声,李响暗自咋舌,大周的有钱人这么多?看来自己还需多努力啊,不然永远是个土包子。 李响的房间有一对爷孙表演大鼓和二胡,几个大老粗装模作样地听着,这样的场面老是让李响想起镇关西和鲁提辖,也不知这个时空有没有鲁提辖这个到处惹事的花和尚?表演结束后李响多给了那个小姑娘一贯钱,然后关上房门开始谈事。 李响通过马如兰,联系上几个当年和马都统走得最近的武人,有五个禁军营指挥接受了李响的邀约。还有两个禁军指挥使一级的人物限于面子,一个派出了手下心腹,一个派出了自己的幕僚。王小九是王珪族中的家生子,跟随王珪回老家后很快被派到汴京主持王家的生意,李响于是把王小九也拉了过来,打算一举拖老师“下水”。 一个看上去就很不得志的禁军营指挥道:“李响兄弟,你既是刘指挥使的女婿又是青石先生的弟子,在下一介粗人,就称呼你李响兄弟了。那炭炉和炭球俺家里用着倒是很不错,但这项生意咱们能保住吗?说句难听的,汴京那些豪门大户的吃相可是很难看。”说到最后,这位指挥使下意识地压低声音。 那位幕僚代表自己的指挥使东主前来,也疑惑道:“明月庄经营生意的本领,在下的东主是很佩服的。在山里就可以让手下的汉子吃上肉,如今的明月集更是蒸蒸日上,但是在下的东主也想问问,如何才能长久?” 李响早有准备,起身给众人倒上酒,淡定道:“小子对这一问题也有考虑,但不知是否周全,所以大家一起参详一下。”那位指挥使的心腹正要发问,就听李响话锋一转,“炭炉和炭球的样品各位已使用多日,前景如何不用多言,所以关键是打开市场和保住市场的问题。” “打开市场的问题自有小子对付,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大会上自有分晓,应是问题不大。万一失败的话,小子也有后手……至于保住市场、经营成长期财源,说实话,小子向来没有指望咱们武人能够保住好东西。” 听到这里,一个身材彪悍的营指挥就要拍案而起,却被一脸不如意的营指挥死死压住。李响吓了一跳,居然还有暴脾气在场,于是不再卖关子,“小子问句难听的,大周的武夫何时保住过好东西?” 一句话问得在场的武夫和幕僚喝酒的喝酒,脸红的脸红,那个剽悍的营指挥甚至攥紧了拳头。是啊,大周开国之后没几年,文人就开始把武人当狗一样拴起来,武人稍有触犯便没了下场,什么时候斗得过人家? 李响心里松了口气,看来这些武人早被大周的士大夫们磨平了棱角,也好,这样明月庄才不至于吃亏。“炭炉和炭球一旦大行于世,以大周的万万生民计,财源有多大诸位能想象吗?” 在场众人都陷入沉思,然后陆续反应了过来,里面的利益简直无法估量啊!但这些人随即更加低沉了,利益是很大,但自己能保住多少呢? 李响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徐徐善诱道:“炭炉这种兼具取暖、做饭和烧水的省钱用具一旦在大周的大城流行,且不说各地的士绅大族和豪商纷纷抢夺市场,京畿道的市场在座的诸位也拿不到多少吧?” 包括那位幕僚在内,李响从这些人的脸上看到了他想要的表情,不甘心!打小受过族中教育并且受过王珪熏陶的王小九倒是没有太激动,只是对李响的手段很佩服,他很好奇李响蛊惑人心的本事到底跟谁学的。家主?不应该啊,青石先生的名号这么响亮,怎会教弟子这些东西?且看这李响怎么解决保住财源的问题吧,王小九心中想到,然后倒了一口梨花酿。 李响变戏法般地掀开一张幕布,黑板上已经写好了一些东西,他像个小学老师一样拿着筷子,边指边讲道:“想要保住自家的财源,首先就要清楚抢咱们东西的对手是谁?” 黑板上,汴京和大周各地的势力分布一目了然,李响首先指着汴京,“先看咱们脚下的汴京,也就是京畿道。汴京城方圆三百里内,五百万没有,三百万百姓总是有的,大周的百姓几乎属这里最为富有,手上大多有些闲钱。只要打开这个市场,那么……” “但问题来了,背景不深的武人真能保住财源,而不是给别人当垫脚石吗?”李响看到除了王小九和那位指挥使幕僚,其他人都紧张地握拳或者拉胡子,心里很得意,然后继续道:“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就要了解咱们的对手到底是谁。搞清楚谁可以合作,怎么和抢饭碗的人对抗,又可以拉拢什么人……” 李响手握粉笔,开始在黑板上写写画画,脾气火爆的那个营指挥晃着脑袋,想要看清一点。王小九和那位幕僚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讶,他俩都看出了黑板和粉笔的价值,虽然看得不大清。 “汴京都有哪些势力呢?首先便是皇族,这个不宜多说,反正脚下的樊楼和最热闹的潘楼背后,咳咳……然后便是三省六部的高官和宰执,汴京官府的能量不必多说……各地大族基本都在汴京的商圈有一脚,他们支持的各路豪商把持着很多地方的生意,能量也很大……最后便是汴京城几百里内的京畿道士绅了,表面上跟咱们竞争炭炉和炭球生意的,开办工坊抢咱们饭吃的也就是这帮人!” “嘿!”那位彪悍性急的营指挥突然发力,在巨大声响中把实木桌板砸裂,然后旁边的几个房间安静了一下,很快就有西楼三层的当值管事敲门进来。李响遮上黑板连连向管事道歉,同意了高额赔偿后把管事送走,惹事的营指挥很不好意思,讪讪地挠着头,李响只是摇摇头便又继续。 王小九和那位幕僚渐渐看出点门道,貌似,李响给出的势力分布图上少了一环?虽然那个阶层的能量连续受到打压,但只是经商赚钱的话……两人的眼睛亮了起来,等着李响揭晓答案。 李响点点头,为王小九和那位幕僚的配合表示感谢,然后看着剩下的武人。果然,他们都是一脸懵逼,李响心中哀叹,怪不得斗不过大族和士绅…… “汴京城里还缺一环,缺一个角色,那便是咱们破局的关键。”然后李响看着若有所思的几位武人,说出了答案,“将门!” 一向性急的那位营指挥惊得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那位一脸不如意的营指挥双手发抖,手下意识地捏断几根筷子。王小九和那位幕僚相视一笑,猜对了!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零五章 禁军很惨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武人的破坏力在唐末乱世达到一个新的极致。不足百年间,各地割据势力数不胜数,刺杀、屠杀和拼杀无时不在进行。 各地的节度使为了养活手下的军队,不得不往死里压榨百姓。担心百姓造反?这个问题非常秀逗,乱世中到处是草头王,人人都在造反,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倒是很多节度使因满足不了属下骄兵悍将的要求,最后被自己的牙兵干掉,然后那帮武人再推选新的头头,如果新的老大还是满足不了他们的要求…… 武人杀掉上官最夸张的一个案例发生在河北,那个藩镇的精兵既可马战又可步战,武力值居于当时首位。起因当然是节度使没有满足牙兵的要求,于是全家被杀。新的节度使一上台,发现民力确实用尽了,再压榨下去人都跑光了,谁来种田? 于是新的节度使再次被杀全家,明眼人都明白那个节度使的位置就是一坑,凶悍的牙兵一看没人当节度使,心想这可不成啊……于是一个素有勇名的将领被人拿刀逼着上位,一边和骄兵悍将周旋,一边思考如何保全一家老小。没错,那位年富力强、勇冠三军、为战友两肋插刀的家伙上任之后,只有自保的念头。 期间发生了很多故事,那位节度使把应急用的金银钱粮用来周旋,争取了一段时间,但是所有的东西都要耗尽。不知道是哪位天才幕僚出的主意,或者是那位节度使一拍脑袋想出来的,总之那位节度使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破了局,虽然他自己的下场也不好。 那位节度使情急之下,向自己周围的几个节度使发信,表示要投诚。身为节度使居然向外敌投降,还要屠戮自己的部下,那位节度使成功开创了用兵先河。周围的节度使大惊失色,看不透这种惊天计谋,啥意思都搞不明白,怎么出兵?其中必然有诈! 那位节度使眼看没人来“救他”,又生一计,挑动牙兵造反,自己和家人以及亲军躲到堡垒内。周围的节度使倒吸冷气,好毒辣的引兵之计!居然自己出演苦肉计,这位同僚在节度使中已经足够优秀! 又过了一段时间,终于有邻居忍耐不住,试探着出兵,结果发现那位节度使的地盘真的内乱了。很快入侵当地的几支军队联手打那支几乎是天下最强的军队,经过一系列混乱的战事、付出巨大的伤亡后,那位悲催的新任节度使终于和骄兵悍将一起消失了。乱七八糟的战事过后,那位节度使的控制区域内,犹如地狱…… 总之大周时空的唐末乱世比原时空的五代十国更加混乱,更加血腥。背叛不断上演,战乱从没有停止,情色这方面居然达到史官羞于下笔的地步。再加上外族人入侵和辽国崛起,简直不要更精彩。 大周太祖不止一次见识过骄兵悍将擅杀上官、另立节度使的惨况,加上对唐末乱世的深恶痛绝,于是接过了士绅大族送来的橄榄枝,表明本朝要“与士大夫共天下”,“以文治安天下”。 “杀士大夫者,天必谴之。”这句话被大周太祖放到皇宫大内的一间小阁楼,那个小阁楼只有新皇帝登基之后才可独自进入,这句话和历代祖训一起,伴随着大周一直走到现在。 大周太祖用富贵荣华收拢了武将手中的权力,为武将加上一系列枷锁,层层制衡防范。外加历代之最的军队分权,大周成功控制住每个武将,居然没有出现一次主将携众叛乱的事件,这样的文治成果也被历代的士大夫推崇万分。 大周太祖当然对士绅大族抱有一定的警惕,所以柴荣设计的体系注重文武制衡,没有到大幅度影响军队战力的地步。但是好景不长,得势的文官们想要控制一切,彻底用链子把所有的武将拴起来,然后按照脑中设想的完美世界治理大周。暗黑一点地想,士绅根本接受不了皇权和军权制衡士绅,这个团体自从掌握主动权起,要的就是控制一切,包括皇权! 在军中根基不深的太宗即位后,面对武将总是心虚,于是开心万分地和文官集团联合,彻底把开国勋贵压制下去,太宗皇帝也在文官的笔中成为了圣君代表。太祖皇帝去世还不满五年,身为公爵的开国勋贵在御道遇到白身出身的宰执,就要站在路边向车架上的文官行礼。 之后便是套话了,什么大周的经济文化飞速发展,粮食产量不断翻番,朝堂甚至有余力同时修理大运河和驰道……里面确实有文官集团的功劳,但貌似历朝初创,都是一样的吧? 太宗皇帝即位后,为了完成太祖皇帝的意愿发动两次北征,第二次的北征中被辽人射了一箭。新鲜了,征战几十年而闻名天下的大周禁军居然输了?要知道这仍然是征北汉、踏南唐、分出一只手就可以压制契丹的那批人啊? 事情没有结束,恼羞成怒的太宗皇帝为了进一步加强对军队的控制,“提高战力”,发下了著名的阵图。于是曾经气吞万里如虎的禁军面对西夏和大理军队,居然一再败退。于是辽国人不断南侵打草谷,最终和大周达成檀渊之盟。 大周文官集团、士大夫集团彻底掌控军权十年后,大周历经数十年不断从各地征调精兵强将组成的禁军军团,失去战力;又十年,大周禁军失去对阵辽国和西夏精锐的战场优势;又二十年,禁军糜烂,阵图横行。 时间匆匆而过百多年,士大夫们终于实现了他们的终极目标:把武夫们当狗一样拴起来,需要用的时候就拉着去咬人,咬完敌人就赶紧再拴起来免得伤人。如果非要找一个标志事件的话,那么狄青得胜归来后,为自己属下求情却被级别相同的宰执破口大骂,应该很能说明问题。 “你那个部下,匹夫耳!得中进士者方为真好汉!”于是狄青的那个老部下,砍过百多个外族将士头颅的猛将,居然死在了一个世代刽子手的刀下,杀鸡给猴看!辽国的南院大王和西夏国横山诸将作为狄青的老对手简直不敢相信,战场上用兵如神的狄神居然会受如此羞辱而不反抗?!于是似有默契地,西夏和辽国收到狄青死讯后立即动兵,斩获颇丰…… 本该与国同休、世代参军的勋贵后人渐渐明白了应该如何行事,不明白的都被打压下去了,开国勋贵如今只剩下五个将门还有些影响力,张李王樊马。这五家的后代放下了雄心壮志,放下了兵书战策,整日里埋头度日,刷脸混饭吃。即使武举之类的事情躲不过去,将门子弟也往往找江湖好手和军中的后起之秀代劳,他们还可以操控赌盘大赚一笔,选拔武进士的赛场上也不断出现搞笑桥段…… 将门子弟和高级将领小心些还可以安享富贵,底层的禁军士兵就惨了。原来每月的军饷能够发个八成,足够养家,可文官老爷们把控军权之后,灰心丧气的将领开始喝兵血,倒卖军械,让手下当劳力好为自己捞钱。李响到达汴京这一年,东京几十万禁军的军饷平均到手三成八,这还是李纲等人推动清查带来的福利。 士兵可以饿死自己,但不忍饿死家中的妻儿,于是禁军士兵开始变卖武器,倒卖军姿,训练荒废,军纪废弛。大周工商不断发展,有门路的禁军都开始经商,但基本只能吃大族豪商的边角料,和各地士绅大户的摩擦也往往占不到便宜,谁让人家把控着话语权呢?禁军和厢军不让步的话,好多大帽子便被扣到头上,反正朝堂的宰执们最喜欢抓武人的小辫子。 所以李响把破局的关键放到将门身上。赴宴的几位营指挥虽然很激动,但还是不明白李响如何确定将门能够顶住压力?这些将门面对文官吃亏也不是一次两次,这次怎么会例外?还有要是将门不守信用,事后吃干抹净怎么办? 李响咳咳几声,打断几人的窃窃私语,“再说句难听话,几位营指挥出身的兄长可能不清楚这些将门的能量吧?”然后李响便喝茶休息一会,等这些禁军代表先搞明白将门的隐藏能量。 代表中的指挥使幕僚和指挥使心腹心里骂娘,却顶不过几个营指挥狐疑的目光,低声解释了一番。王小九再次对李响刮目相看,开始对家主收的这个弟子有些认同,虽然经学一塌糊涂,但经世致用的学问不少嘛。 听到将门的隐藏能量后,一脸不如意的营指挥更加不如意,性急剽悍的营指挥心灰若死,他的心灵受到了一次冲洗。原来将门也和皇族、豪族一样不简单,都有各自的后手,最惨的只有他们这些不上不下的中低级军官,以及终日浑浑噩噩的禁军士兵…… 性急剽悍的营指挥虎目含泪,心中的悲愤无从发泄,“为什么?这些将门明明这么有本事,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手下的兄弟悲惨度日?皇族和士绅可以不在乎这些士兵,高高在上的读书人也可以鄙视这些大兵,可是将门子弟怎么也不关心?!他们的祖上都是禁军一脉啊,他们怎么可以不管?” 那位指挥使幕僚和指挥使心腹代表着指挥使一级、高级将领的利益,刘成栋现在就是指挥使。手下掌控几百人的几位营指挥代表着中低级军官的利益,王小九是李响为了报答恩师特地拉进来的王家代表,李响对王小九还有更多用意。 看着了解部分真相后的几位营指挥或是悲愤、或是了然、或是郁闷的神情,李响便知禁军的中低级将官和高级将领利益并不一致,或者说营指挥和都头一级的军官混得更惨。低头喝酒的李响目中一亮,这里面也大有文章可做啊……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零六章 禁军很惨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大周的将门被文官集团多次打压之后,总是给人一种混吃等死、不学无术、飞鹰走马的感觉。没有声望、没有实权、不能建功立业的将门才是好将门,文官集团才会放心。 将门失去了军权,自然要追求其他方面的补偿,不然真成混吃等死了,完全混吃等死的将门当然有,但如今的大周已经忘记了那些家族的名字。张李王樊马这五家能够幸存下来,于经营之道和生存智慧上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以马家为例,马甲先祖的眼光很毒辣,太祖一收兵权他就知道大周将来是谁说了算,明智地选择不和文官作对。后来马家还是受到一定冲击,那位马甲先祖身穿破烂衣衫,拄着拐杖进宫,老泪纵横地请求当时的皇帝放他马家一次,文官集团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一个闷亏。但有一点是才智卓绝的士大夫们想不到的,经由马家事件,大周皇族开始对文官集团有所警惕,毕竟皇族和士绅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 那位马甲先祖为了让儿孙长久享受富贵,临终之际留下几条告诫,主要是让历代马家家主牢记三件事。第一点,不管有多吃亏,一定永远和皇帝保持一致,其它的都可以舍弃;第二点,家主之位不能传给有高级文职或者武职在身的后辈,最好选择经营家中产业有成又文武粗通的子弟担任家主;第三点,支持有意自立门户的子孙分家,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历代的马家家主基本都恪守了祖训,于是马家在大浪淘沙的百多年中存留下来,成为硕果仅存的五家勋贵之一。其他四家自保的手段大同小异,各有各的特色。终于在几十年前,当时的大周官家和士大夫们不对付,面对文官集团的压力,那位满腹雄心壮志的皇帝陛下想起了开国勋贵。 开国勋贵们不能再保持低调,于是一部分勋贵尤其是马家,坚定地站在皇帝陛下一边,其他的就……那位皇帝陛下挣脱不了儒学大网的控制,在壮志难酬的愤懑中结束了一生,勋贵也面临被大规模清洗的局面。 但新登基的大周皇帝了解他父皇的郁闷,对文官集团的防范心理更重,用高超的手腕保下大部分将门用以制衡文官,还默许勋贵将门在禁军和侍卫亲军中保持一定的存在感。文官集团集体凌乱,但又无可奈何,于是汴京的皇权、将门和文官保持了大体的平衡至今。 活不下去的禁军和厢军士兵不断逃亡,甚至包括一部分中低级武官,大周的宰执们尴尬之下,只好同意厢军经商。所以在大周,军队经商是完全合法的,有门路的就跑船开矿做生意,没门路的只好走私设卡欺良民,真正是一塌糊涂。 大概八九十年前开始,新参军的士兵几乎没有良家子出身,大部分是家乡受灾被编为厢军的,还有一部分是被刺配军中的地痞流氓、会道门渣滓和绿林成员,刘成栋的脸上就有一大块刺青。“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流传大周之后,对士兵和军队的整体性鄙视第一次在中国出现。 军队经商之后,大部分的底层士兵还是活得很惨,他们分不到什么油水嘛,但将门却看到了机会,开始扩张自己在工商界的势力。 将门原本只能在汴京和京畿道发财,但所得较少,竞争不过世家大族和士绅大户。军队经商之后他们终于找准机会,和各地的高级将领联合起来,很快把商号铺到了整个大周。将门凭着自己在军中的影响力和与国同休的特殊地位,从西夏走私战马到大周贩卖,从辽国走私皮毛到汴京发财,从广州购买香料到江南倒卖,从扶桑进口硫磺回大周获利。 有了充足的财源,将门终于可以把自家的大量子弟和收养的大量少年放到军中历练,也终于有余力和士绅大族周旋,维持一种“我很挫,但我要跟你们斗到底”的滑稽状态。一些军中的新锐将领为了在文官面前自保和升官,大多托庇于某家将门名下,以门生自居;一些落魄大族看到将门居然有起色,也开始和马家等家族联姻;各地的高级将领为了晋升或自保,就算不至于直接投靠,也往往和这些将门合作…… 将门把自家的影响力通过军队扩散出去,在各地拉拢合作者和投靠者,再加上将门相互联姻以及将门和各地大户联姻,终于在文官面前有了一定的自保之力。这些武夫上朝时渐渐开始插科打诨,时不时对几个文官冷嘲热讽,文官捅出什么臭篓子也敢幸灾乐祸,甚至“仗义执言”。不至于像很久之前一样,被冠以“殿前失仪”等听不懂的罪名打板子,但如今的将门也仅仅是自保而已,总体上还是处于绝对弱势,在“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大周不能太贪心。 钱赚的多了,将门花钱的地方也更多。提携新锐将领需要钱,培养家生子需要钱,培养族中后辈更是需要流水般花钱,皇宫大内那边也要投入一大笔。自家的商铺需要流动资金,各地的高级将领、合作者和豪门大户又要分走一大块儿,再加上经商的本事确实差上一筹,将门尴尬地发现发财的大道到头了,尽管他们已经很努力…… 将门有渠道和各地的合作者,在士绅豪商面前足够自保,同时也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商业力量,对扩大财源又有着不小的意愿,所以李响最终把将门当作堤坝。 王小九和那位指挥使幕僚等着李响的最终计划,剩下的几个武人巴不得回去就召集人手,好参与李响的发财大计。禁军可能战力很烂,但是拼人多,汴京周围的几十万禁军就没怕过谁! 李响在众人神奇的目光中用毛刷把黑板清理干净,然后开始写计划要点,“首先是前期准备,炭炉的详细制作方法半个月前已经交到你们手上,也不知道各位准备了多少炭炉。炭球暂时不推向市场,但是炭炉中间的炉芯必不可少,到时要是有人抢咱们的生意,嘿嘿……” 炭球目前还做的不好,老是碎裂,李响担心砸招牌,影响炭炉的快速推广,决定暂时不发售炭球,但要保留耐热的炉芯来保证未来都可以使用炭球。在场的诸位虽然不知道李响到底有什么手段能够坑那些仿造之人一把,但李响猥琐的笑容确实让他们放心不少。 “然后是冬至那天的万姓交易大会,大相国寺举办万姓交易大会的地方,屋里屋外都放着咱们的炭炉,就等着到时给达官贵人和汴京百姓一个惊喜!作为回报,大相国寺每月要从咱们这里定做一些炭炉,然后大相国寺的高僧给开开光,他们再以十倍的价格卖出去。” 李响说到这里咂咂嘴,很佩服圆光方丈的手段,连这招都想得出来。参加李响密会的几位营指挥本来很不忿大相国寺的贪婪,但想到人家冒着风险在万姓交易大会上合作,订做的炭炉也不便宜,也就默认了大相国寺“贴牌生产”的做法。 王小九和那位指挥使幕僚没有任何异议,相比计划成功后的巨大利益,大相国寺获得的那点儿都是小钱,再说大相国寺的市场都是特定的一些贵人,于大局无碍。但两人心中却对圆光方丈的眼力和魄力敬佩万分,不愧是一手止住大相国寺多年颓势的男人!不,是僧人! “炭炉的招牌能不能一次性打响,诸位在年底能不能收获第一桶铜钱,几乎就看咱们在万姓交易大会上的表现了。咳咳,各位找的人准备得怎样了?记得不能伤到百姓,打起来要精彩一些,让所有人都过去围观,最好带点血,汴京的百姓喜欢刺激……” 这种“当托”的营销手段在李响的原时空已经司空见惯,但在此时的大周确属剑走偏锋,王小九和指挥使幕僚暗暗好笑,但不得不承认这种做法很可能……很有效!剩下的武人就没那么矜持了,笑声震天。 那位一脸不如意的禁军营指挥抱拳,“李兄弟请放心,咱们禁军中这样的人还真不难找,不就是耍花活吗?到时保证让李兄弟满意……” 禁军中这样的无赖汉很多?李响暗暗腹诽,难道禁军真是如此渣渣?然后便是一阵心惊,因为他没有从在场其他人脸上看到异议或者不屑,难道这样的情况大家早已熟知,并且见怪不怪? 定了定神,李响接着谈发财大计,“炭炉需要的铁水最好联系交好的商家进货,也可以直接从官家的铁场购进,总之要保证来源的可靠,不至于被断了原料供应。” “汴京和京畿道的市场向来一体,所以市场一旦大开,诸位便可全力生产。同时也要抓紧联系熟识的同僚和上官,最后由上官联系将门,大家一起发财,炭炉生产的详细过程也要同时奉上。这里面的利益太大,大家保住自己应得的那份儿就好,千万别抱着不放。” 在场的武人虽心有不甘,但也清楚大周的规矩,他们能托庇在将门下抵抗住士绅的侵蚀便已不易,所以点头认下。王小九和那位幕僚更清楚这世间的规矩,李响这番话可谓经世之言呐。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要是将门贪得无厌,想过河拆桥怎么办?如果将门把控销路,换了合作者怎么办?” 李响刚提完最后的关键问题,就看到几个武人目露精光,指挥使幕僚也拉紧胡子想听听李响的方案,王小九也有些坐不住。实力摆在那里,要是人家就是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子曰:打铁还要自身硬!想要不被踢出局,咱们首先就要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也就是咱们的炭炉要保证质量过关。炉子上面一定要有自家的标志,和其他人的东西区分开。” “然后要有自家的优势市场。且不说将门多久才能稳定地出产炭炉,就算开始出产,他们的第一目标也一定是汴京城,然后是通过他们的商号发往大周各地,最后才是汴京周边的京畿道,而京畿道向来不被将门重视。所以我的意见是,低调地在汴京城内发展,全力往京畿道各个州县发展,充分利用将门布局的空档抢占市场。还要和漕运水军以及运河船帮合作,朝江淮、江南和荆湖渗透……” “最后是如何不被将门彻底吞掉的问题。首先从将门以往所为来看,他们吃干抹净的可能性很小,毕竟都是禁军出身,余地总要留些;然后咱们要体现自己的价值,提供全套技术,配合将门占领汴京市场就是一个开始,最好是将门和士绅豪商先掐起来;最后咱们还要学会隐藏,最好让将门觉得自己已经占了大便宜,是他们把咱们一步步挤出汴京城,让咱们去吃边角料……” “哈哈哈!”樊楼西楼三层的一个房间里,武人豪爽的大笑声穿透墙壁,两边房间内的客人颇有微词。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零七章 杠上梁红玉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王小九从樊楼里出来,刚要上马车,就看到刚才一起饮宴的那位指挥使幕僚快步走近,王小九只好上前见礼。 王小九邀请那位顺路的指挥使幕僚上车,两人先是不咸不淡地尬聊几句,然后那位指挥使幕僚道:“王管事,依你所见,这位李响小友所图为何呢?” 这也是几位武人很想问的问题。炭炉的全套图纸是李响提供的,在万姓交易大会上打开市场也是李响主导,李响甚至还给他们出主意,教他们保住财源。但李响最后只是说了句“等各位赚到第一笔钱后,在下自然有事相求,放心,是一起发财的好事。”就把几位憨直的武人打发了。 几位武人不再追问,反正不管怎么看他们都吃不了亏,至于李响耗费这么大精力帮助他们搞财源到底为何,有那么重要?几位武人觉得李响是聪明人,许是有什么发财的后手,很快便把“李响有何目的”的问题抛在脑后,急吼吼地回去算算自己能捞多少铜钱。 王小九和指挥使幕僚两人只能苦笑,眼睁睁看着李响和搬送黑板的两个年轻人走了,但指挥使幕僚想着回去以后肯定会被问到类似的问题,为免到时出丑只好来找王小九。毕竟王小九是打小追随青石先生的家生子,李响又是王珪的弟子,王小九很有可能知道些什么…… “李响用意为何在下压根不清楚,在下是被李响兄弟突然叫过来的,之前根本不知道炭炉的事情。许是为了报答家主的恩情,所以才把王家拉到发财计划中吧?”王小九的马车内空间很大,些许的摇晃中,他苦笑地对指挥使幕僚道。 “这么说……难道李响小友的计谋不是青石先生教的?可怎么会,听说李响刚满二十,他怎会对汴京局势和商货之道有如此深的认识?而且李响小友居然惯会洞察人心,他在那里专心讲谋划的时候,我就感觉……”幕僚彻底震惊了,原来这么周密、全面、一环扣一环、借用形势的计划居然是李响自己想出来的,幕僚宁肯相信李响背后还有高人指点。 王小九再次苦笑,双手比划了一下,“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一个浸淫商道几十年的老掌柜和一个大族家主的综合体吧?” “有些话告诉先生也无妨。刘成栋带着明月寨招安的时候我就在明月寨,总感觉那里的百姓有些特别……怎么特别?说不清楚,就是感觉他们的眼睛更亮,腰板更直,具体的实在说不出来,看上去和其它地方无有不同,但总有哪里不对……之后家主考校李响时我都在门外,具体谈过什么不知道,但家主曾经笑着跟我说过一句话,便是关于这个李响的。” 幕僚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很想知道青石先生对李响的评价,只听王小九比划着道:“不知道这个李响到底经历过什么,对大周一些最简单的东西似是完全不了解,但对大周某些问题的见解近乎于道,经学诗词一窍不通,却有一身杂七杂八来历神秘的学问……这便是家主的原话,我总是不懂。” 郁闷地想要吐血的两人只好暂时放下对李响的怀疑,然后开始猜想李响到底想如何获利,他们可不相信李响只是看在马如兰的面子上才对马都指挥使的旧部照拂一二,即使照拂也不用做到这种程度。居然还对如何保证原料、销量和销路这么上心,肯定所图非小,等等,销路?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了某种怀疑,这么庞大的利益网络当然是绝佳的销路,可是李响从哪里搞到那么多货?难道是明月庄?听说明月庄的南边就是最近声名鹊起的明月集,汉江边上全是工坊…… 梁红玉的丫鬟在阁楼上看着王小九的马车离开樊楼,缩回双丫髻的脑袋,把窗户放下,“红玉姐,那个叫李响的家伙走了,他宴请的客人也都离开了。” 梁红玉一身红妆,正站在书桌前画画,执笔专注宣纸的窈窕身姿本身便是一副仕女图,闻言头也不回,清亮的嗓音微带愠怒,“要叫公子或员外,我也不知倒了什么霉摊上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放到别处早被人打死或者发卖了。” 小丫鬟蹦跳着来到梁红玉身边,“还不是小姐人好,俺肯定是祖上积德,才能碰上小姐这么好的人呢。” 梁红玉沾过最后一笔,无奈地转过身。柳叶眉微挑,挺直的鼻梁配上抿起的嘴角,屋里好似梨花盛开的感觉,“就你嘴甜,但面对其他姐妹一定要小心,这里毕竟不是自己家。” 小丫鬟“哦”了一声,然后眼睛忽然一亮,“那小姐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家呢?韩将军对小姐如此倾心,什么时候给小姐赎身呢?” 梁红玉拉住小丫鬟的双丫髻往两边扯,惹得小丫鬟求饶才作罢,但梁红玉本是敢爱敢恨的性子,看着南方痴痴道:“赎身谈何容易,更何况是通天的樊楼,只能等韩郎立下大功,才有一丝可能。” 小丫鬟咬着手指,努力地想了想,“为什么士子给漂亮姐姐们赎身那么容易,韩将军便这么难?这不是很不公平么?” 梁红玉的嘴角浮现苦涩,“这便是文武之别了,公平?要是真有公平,樊楼哪来这么多姐妹?” 小丫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努力吸引梁红玉的注意力,“小姐小姐,为什么要盯着这位李响公子呢?俺觉得李响公子可好了,他送过来的炭炉真是好好用,又省柴炭又暖和,还没有炭气。其他楼的姐姐们都很羡慕,一直问哪里买的呢……” 李响的岳父刘成栋如今正在韩世忠麾下做事,李响讨好韩世忠的意中人也是情理之中,所以李响送礼给梁红玉再合适不过,但……没见过送礼要送八份的啊,一次性送八台银光闪闪的炭炉是什么鬼?梁红玉试用过后发现真的很好,一直有热水可用这一点她特别喜爱,于是剩下的几台被她送给妈妈桑和交好的姐妹。但李响总给梁红玉一种心怀鬼胎的感觉,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梁红玉在交际应酬中听过关于明月集的只言片语。联想到李响那日送礼时脸上的不自然,再联想到难得的万姓交易大会的请柬,再想到最近很多姐妹问自己炭炉哪里买,李响今天又明显是在和别人商谈发财大计……梁红玉忽然以手抚额,把旁边的小丫头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家小姐头痛了呢。 梁红玉确实头痛了,那个看起来白白净净、人畜无害、微笑起来甚至有些腼腆的李响居然……他是有多缺钱?貌似大周还从没有过如此做生意的吧?居然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来了,难怪总感觉哪里不对。梁红玉仔细看着李响好不容易从圆光那里抢到的请柬,第一次被李响刷新了三观,还真是……努力的年轻人啊。 “也罢,既然你要利用樊楼的姐妹给你开道,那便看你付不付得起价钱。”梁红玉毕竟是不满二十的少女,即使外表举止再成熟,内里还是有小女生脾气的。于是梁红玉和李响,杠上了。 梁红玉把大相国寺的请柬放到书桌上显眼的地方,然后看向南方,“韩郎,不知你在军中可好?” 刚刚经历战事的湖州仍是一片断壁残垣,韩世忠送走刘成栋,从忙着收拾的青壮辅兵中穿过,回到周衙后堂。看望幸存的湖州通判之后,韩世忠坐到大椅上,疲惫地闭上眼睛。 韩世忠正值壮年,一双鹰眼很慑人,脸型却一点也不凶,棱角分明。韩世忠最为人称道的便是臂力过人,步战时使用的双手大刀超过五十斤,一般的军士都拿不起来,颇有些盛唐陌刀兵的风范。臂力过人也使得韩世忠可以直接拉动旁人脚踏才能开的神臂弓,在战场上时不时来上一支铁箭,端的生猛。 韩世忠早年间战到酣处,便持重刀披重甲冲入西夏军阵,直至敌军崩溃。西夏军士给这位激斗之下满脸通红的敌将取名“红脸将军”,成为少有的被西夏精锐取四字外号的大周将军,狄青“鬼面将军”的名号最是让西夏将官胆寒。韩世忠凭借战功,很快成为都指挥使,如今更是总管四路大军进攻盘踞杭州的方腊。 但韩世忠当上招讨使后才体会到,在大周很多事情比打仗更累。之前和刘成栋从东西两面进攻湖州,沿途的士绅大族有求军队做主的,有拉关系想塞人进来混战功的,居然还有让他留下一些兵马保护大户财产的。 以上的还好对付,毕竟朝堂严令韩世忠等四路援军,一定要在大雪前压制方腊军,所以沿途的士绅大族也不好多说什么。但宰执们的指手画脚、监军的吹毛求疵、瞪眼挑毛病的御史和心怀鬼胎的手下将领真是要命。 东面刚刚攻下嘉兴的姚平仲私吞战利品也就罢了,居然还纵兵抢劫,西军是很能打,可这里是江南,你倒是注意点啊?到时被御史台那帮人盯上,老子救你还是不救?毕竟有些情分在,不救的话西军那边交代不过去,救的话……私相授受的大帽子扣下来,谁都跑不了。 还有南路的刘光世,在军纪上挑不出多少毛病,信中也客客气气的,可你倒是赶紧打啊?一直停留在绍兴是什么意思,整天和当地名流大户饮宴谈天,到时方腊军打破杭州西南的富阳,大家一起完蛋!见过抢功的,但这种守株待兔的行为就有点过分了吧? 还好负责从西北面堵住方腊的刘成栋根基不深,手下的部队能打,又约束得好,对自己这个招讨使基本言听计从,不然韩世忠脑子真要炸了。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零八章 张永年领甲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韩世忠这条八尺大汉累得直接在椅子上睡着了,刘成栋也赶回城外的军营。 刘成栋配合韩世忠夹击湖州,本来还以为会被坑一把或者当诱饵什么的,没想到韩招讨使居然很讲究,刘成栋只能将之归结为韩世忠还保持着纯粹武人的做派。 攻击湖州的战斗在刘成栋看来乏善可陈,方腊手下大部分军人毕竟摆脱流民的身份不久,打仗没有章法,战场军规也不好。有些敌将甚至不能把控接战的部队,一哄而散的也不再少数,简直跟配合刘成栋的某些厢军一样。至于方腊精锐?凭着一股血勇之气冲击一般的厢军和弓手也就罢了,在指挥得力、装备良好的大周将领面前据守坚城,就有些开玩笑了。 能够百步穿甲的神臂弓和腰张弩,再配合周围州县的大量弓手,足够压制城头的方腊守军。火箭和猛火油柜虽然不多,但也足够教方腊做人。三哨炮、五哨炮和一次十三发的床弩成为最后一根稻草,刘元和韩世忠的心腹将领一起,在优势远攻武器的掩护下攀登云梯,一举破城。 神臂弓、投石机和床弩等重器当然掌握在韩世忠手里,但刘成栋的部队也受益良多,不然还不知要多出多少伤亡。不过制造大混乱继而破城东逃的那位方腊军猛将倒是给刘成栋留下了深刻印象,俘虏称呼那人为“石帅”。“是个角色”,刘成栋在心里评价到。 石宝是方腊麾下猛将,奉命在湖州阻挡官军主力,但见识到优势官军的实力和装备后头皮发麻,果断弃城而逃,带领精锐驱赶百姓冲破刘成栋和韩世忠的连接点。石宝很快和同样败退的方天定凑到一起,打算联合起来给嚣张急进的姚平仲一个教训,提振一下士气,不然仗就没法打了。石宝对刘成栋部队的稳扎稳打印象深刻,刘成栋军中弓箭手的集中射击既快又狠,石宝想起来就牙痒痒。 刘成栋也在思考战斗的得失,在优厚抚恤的保证下大部分士卒倒也卖力,但终究没有一股狠劲。刘德成那小子总结的集中射击倒是很实用,但大部分厢军是打不起这种战法的,太贵……刘成栋军中还是弓箭手、刀牌手和长矛手的常规配置,神臂弓等好东西基本没有,刘成栋却没什么不满意的。作为新招安的将领,能够领兵出击已经很不错了,其他的等立下功劳再说吧。 刘成栋回到军营,先到自己后帐卸掉沉重的甲胄,然后来到前帐和熊大春、刘元、三伢子等心腹议事。摆摆手让抱拳的汉子们坐下,刘成栋想起一事,问几位陆续投靠的南阳厢军老资格,“几位兄弟的家人,李响那里可照顾好了?有什么不满意的就提,咱们这些汉子出来拼命,家人总要照顾好。” 一位年过五十的南阳厢军营指挥恭敬地拱手,“多谢将军挂怀。在下的家人已经搬至明月庄,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来信说庄里很是照顾,老头子这条命就是将军的了。李小庄主还不忘给厢军弟兄的家里人找活计,底下的弟兄们感激不尽……” 刘成栋心里松快了些,他招安没到三月便带兵出征,说得好听是朝堂重视,但落败之后的下场也很确定。所以刘成栋只能洒出大把的钱粮、送出大量的利益,并且还要解决普通厢军士卒的家中生计问题,这样才能提高部队的战力,他和明月庄的生死荣辱也才有些保证。 但刘成栋嘴上肯定不能那样讲,“说这话就是见外了,老子还没上山之前,已经在军中待过十年,普通士兵的苦也吃过。所以手下的兄弟能帮一把是一把,毕竟是把头别裤腰带上的活计,都不容易啊。” 无论是新投靠刘成栋的厢军军官,还是熊大春等老人都唏嘘感慨,帐中弥漫着一股“诉苦大会”的氛围。明月庄抽调进来的庄丁和南阳厢军老资格之间的隔阂就在这种和谐的气氛中消散不少,刘成栋大感得意,便宜女婿总是有些好用的伎俩。 恰好明月庄送来了第二批物资,刘成栋趁热打铁,宣布晚上犒劳全体军士,并且给韩世忠那里也送去了不少酒肉,酒是仍然有些酸的山果酒,肉是……肉干。 营中一片热闹,刘成栋却趁机甩掉监军处理一些私事。后帐中站着几个年轻人,为首的便是张万里的孙子张永年。站在刘成栋面前的都是明月庄放到军中培养的年轻小伙,在前几天的攻城战中大都立下军功,刘成栋现在一是考校,二是勉励。 刘成栋先看过几人的资料,然后对张永年道:“你爷爷就是张万里?” “是的,大统制。”然后张永年脸色涨红,又加了一句,“小子立的军功可是与爷爷无关。” 刘成栋和旁边的熊大春哈哈大笑,然后刘成栋道:“果然是一个好强的小子,明月庄想安稳地当一方豪强,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你这样的好小子!” 熊大春看向张永年,“放心吧,你爷爷也不是想把你领回去,只是担心你的安全罢了。” 然后刘成栋拍了拍手,几个死沉死沉的大箱子就被亲卫抬了进来,刘成栋检查了上面的封条和几处小机关,然后才用钥匙打开。却是十几副全身甲,在死气风灯的光线摇曳中闪闪发亮,安静地躺在那里,几个小年轻看得眼睛都直了。 几个庄丁出身的亲卫把一整套扎甲挂到架子上,铁头盔、上身甲、八字护档、铁叶裙和铁靴一应俱全。甲片明显比明月庄第一批的扎甲更为细密,看上去竟不比衣袍大多少,比大周军中的扎甲更合身,还细心地分为三种体型。 刘成栋挥动几下刀找准力道,然后突然劈在上身甲上,木架一阵摇晃,亲卫赶忙稳住。刀锋砍过的地方有些凹陷,留下一条痕迹,但没有被砍断的甲片,刘成栋点点头,抵挡普通军士的攻击丝毫没问题。几个小年轻心疼地连连吸气,看得刘成栋暗暗好笑,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娃娃! 明月庄的武装分为哥老营和守兵两部分,此外还有新兵营和明月营,也就是女兵营,那些壮妇自号“紫荆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放佛是一夜之间,明月庄黄色户籍的庄民很反感为大周作战。虽然抚恤是一样的,但带领流民进山开拓而阵亡的子弟总显得更“壮烈”一点,在刘成栋军中阵亡的子弟,其家人总是哭诉“不值”。 早先明月寨的百姓都是在大周治下活不下去才上山,之后加入明月庄的大多也有类似遭遇,于是明月庄的家庭对大周朝堂缺乏信任,刘成栋是这么认为的。但李响了解这一情况后有喜有忧,照这么下去,不想起兵反周也得割据了! 一来二去,除了跟随刘成栋多年的老弟兄和想要拼个官身的人家,没人想到刘成栋军中历练。李响当然不能让便宜老丈人太尴尬,同时刘成栋军中明月庄出身的部下长久不和明月庄内庄丁轮换的话,迟早产生离心力。最后李响只好规定什长以上的将士分批到大统制军中历练,刘成栋也分批把明月庄出身的将士派回庄子“休假”,皆大欢喜。 李响还有另一层用意。他自己只是了解一些近现代军队的基本知识,还有科学的训练方法以及组织体系,但这些远远不够在大周建立一支能打善战的军队,毕竟条件差得太远。不同地形如何行军,后勤辎重如何保证,如何调配各兵种列阵,如何侦察敌情、安排预备队和守好后路……这些都需要不断学习和改进,然后再吸取李响回忆的经验教训,最后经过不断地磨练才可以拥有一支全新的敢战之军。 为了照顾庄民情绪,李响尽量给前往刘成栋军中的将士配备最好的甲胄和武器,刘成栋更是爱惜老兄弟们的性命,再加上明月庄安排到刘成栋军中的护卫兵,所以刘成栋军中明月庄出身的将士阵亡率极低。 刘成栋把新到的甲胄发给这些小年轻,叮嘱他们低调点,最好在外面披上袍子,铁甲在大周是严厉禁止的军备,被人抓到把柄就不好了。然后刘成栋才和熊大春谈起庄内的新鲜事,日新月异的明月集也很受两人关注。 熊大春感慨道:“庄子真是一天一个样,人多到只能盖三层小楼了……还有丁史航和刘德成两个小子,他们带头搞起的武装商队横行秦岭东部,打通商路后沿途冲突不断,不知道流了多少血,财帛动人心呐。” 刘成栋当然知道秦岭东部原住民的遭遇,但他明白很多事情避免不了的,“商队要安全,汉江边的工坊需要桐油、药材和木材,更何况很多地方还有金银铜小矿,好些山谷之类的地方还能活千百号人,于是流民疯狂地进山求活,那些只想关起门过自己小日子的村寨……很多人会死,但更多人会活下来,老子也不知道这个便宜女婿是造孽还是积德了。” 两人相视苦笑,然后刘成栋接着说:“李响这小子前不久写信来,问韩招讨使和梁红玉的关系,然后又说代表我给梁红玉那里送上一份礼,也不知道这小子又要搞什么?也是辛苦这便宜女婿了,为了庄民的生计到处奔走,想在汴京这种地方打开缺口何其难。” 熊大春摸了摸胡须,疑惑道:“汴京那里的大相国寺、马如兰和梁红玉,叶县的胥吏人家,南阳的厢军家属以及本庄都有动作,那个什么炭炉真有这么大能量?能撬动这么多人?” “老子也不清楚细节,公中的李梦空老头对此事看得很重,好多家的工坊都被动员起来。不管了,李响向来是闷声发大财不吃亏的性格,咱们等着看他如何打开商路吧。就算真出了什么事,不还有青石先生这位大儒吗?”刘成栋眉开眼笑地说道,他很清楚青石先生的能量,毕竟是门生遍天下的大儒。 “嗯,也是。都快忘了李响有个便宜师父了……”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零九章 吕梁赵疤子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大周朝并没有完全据有河东,也就是李响口中的山西一地,朔州以北一直在辽国手中,更北的大同府更是辽国的西都。 吕梁山脉位于河东之地的西面,东南几百里外的南北长条形平原上坐落着大周太原府,东北的山口是辽国边境重镇武州,武州位于朔州南面偏西五十里处,属辽国边境重镇。 吕梁山山形褶皱,沟壑纵横,急流密布,夏热冬寒,从前朝末年开始成为巨匪大寇盘踞的地方。大周立国后,因为身处辽周边境外加地形过于复杂,这里的匪患丝毫不减,如今辽国面临灭国之危,吕梁的大寇更是气焰嚣张。 赵疤子原本盘踞在明月寨东边的清风寨,后来和黄立仁、张天磊等人合作,偷袭明月寨不成,反而要被黄立仁当成替罪羊斩杀。能够成为一方绿林并且多次打退官军进攻的赵疤子确实有两把刷子,察觉出不对果断下手,洗劫黄家别院后制造混乱,然后趁机脱逃。 在秦岭中占据地盘未果,又担心刘成栋不死不休,赵疤子只好带着手下的亲信一路穿山越岭,最后渡过黄河来到河东之地。手下不断伤亡逃散,赵疤子只好从河东遍地的流民中吸收狠手和练家子,终于在劫掠了十几个可怜的乡村、打败了七八路搞笑的同行之后,赵疤子进入了吕梁山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大周的发展很不均衡,繁华富庶的地方主要集中在黄河以南,黄河以北是又一番景象。太原府和大名府等黄河以北勉强称为繁华的地方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本身处于主干商道,并且靠近产粮区。这样的好地方自然难得,于是除了几条还算安宁的商道,北地更多的地方充满了堡寨和大大小小的山头,官府力量在很多地方没有足够的强制力。 比如京东东路,也就是李响口称的山东之地,除了靠近黄河的州府和沿海的一些州府外,其它地方的民众大多入则为民出则为盗。背着弓箭,扛着长矛,然后下田耕地的奇异景象并不罕见。面对大大小小的绿林匪寇和时不时兴起的流民,当地民众只能结堡自守,或依附豪强,所以大周军中的北地男儿普遍更能打,因为他们很穷。 靠近边境的地方,比如太原北部的代州以及河北的真定、沧州更是民风剽悍,这里的乡兵和弓箭社时常操练,没有一定实力的乡镇早已消失在契丹人和幽云汉儿数百年的打草谷中,有些乡兵的实力甚至比肩世代镇守西北的西军。在黄河以南的京畿道、江淮和江南等地,乡绅居于统治地位,但在靠近北部边境的地方,只有具备武装的豪强才说话算数。 大周朝堂并没有太过提防北地的豪强和庄堡,毕竟在大周的制度下,那些小型武装没有联合做大的可能和意愿。豪强和堡寨头领也是加强版的士大夫嘛,这些民间力量还是抵御辽国入侵的可靠堤坝,于是汴京在子弟入官、赋税和经商等方面给了北地的大小豪强诸多恩惠,好让他们更加心向大周。 豪强、堡寨、匪盗和官府形成了大周北地的特殊生态圈,源源不断的武装商队和依附几条大商道的通商网络则成为了黑白两道、官府民间的养分来源。有人通商的地方才有财货,才有活路,所以大部分地方的盗匪大寇很少有杀鸡取卵的。 混乱而又有序,争斗中有底线,杀伐但讲体面,这便是大周边境地区的众生态。这种混乱的地方毕竟也是少数,黄河以北的大部分百姓还是能够勉强求活的,尽管这几年越来越多的百姓成为流民。 吕梁山则和太行山北麓一起,成为可让汴京小儿止啼的地方。以吕梁山为例,这里的物产在此时的大周养活不了多少人,关系到边军安稳的商道又被官军牢牢把控,于是吕梁山的巨匪大盗行事非常凶残。没办法,山地刨食填不饱肚子,盐铁布茶之类的物资又缺不了,辛苦生产也是入不敷出,何况大部分“好汉”不想生产却要大鱼大肉,于是他们只能抓住每一个机会补充。但对某些人来说,这种弱肉强食的地方最好不过,比如赵疤子。 赵疤子刚来吕梁山就用偷袭的手段干掉了一个盘踞多年的老匪,由是引起了几位大山头的注意,赵疤子心惊之下连忙献上大部分积蓄,投靠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位大山头,这才得到落脚之地。 赵疤子吸取教训,觉得败于刘成栋是自己没文化所致,所以掳掠了几个老儒生教自己读书识字,如今已然粗通句读,震惊了刀尖上舔血的老弟兄。 赵疤子的新寨子学习了几年前明月寨的设计,以实木为墙,石条为基,夯土为垒。但赵疤子还不满足,老是向几位边军出身的手下请教构筑营垒的学问,最近竟然开始翻起《武经总要》。李响要是得知这位老对手居然开始睁眼看世界,估计要抛开汴京的一切跑到吕梁,以求尽早砍死赵疤子了。 梁山的中心大寨有聚义厅,赵疤子的老巢也不例外,不知道为什么,北地的绿林大寇最喜欢“聚义厅”这个名字,于是赵疤子也随大流。 赵疤子正在四处透光的聚义厅中翻阅书本,时不时指着几处地方,问堂下战战兢兢坐着的几位老儒生。就在这时,一位三角眼的高大青年和一位膀阔腰圆的粗壮中年直接闯了进来。赵疤子向几位儒生道谢,几位老家伙连称不敢,然后一步三弯腰地出去了。又活过一天,真是不容易啊,其中一位秀才心中慨叹,总是怕赵疤子突然发飙砍人。 高大青年是机灵鬼诈的唐隆伟,粗壮青年是憨直勇猛的渠业,两人是赵疤子从流民口中救下的孤儿,也是赵疤子的左膀右臂。两人看到赵疤子认真翻书的样子总想笑,但又不敢太过放肆,只好辛苦憋着。当时从黄家别院杀出来的时候,便是机灵的唐隆伟和憨直的渠业最为卖命,这两位如今更是赵疤子心腹中的心腹。 赵疤子终于看完一段,小心地把书收拢好,然后揉揉眼睛,“他娘的,看这些大字真累人,比砍人还累。光是看懂这些字讲的啥就这么费劲,那些个举人进士甚至状元郎得是多聪明?”然后赵疤子让两位心腹坐下,看着外面的喽啰们操练阵型,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唐隆伟适时拍了一下马屁,“大哥果然雄才,咱们手下的儿郎们操练之后不说战力最强,但在吕梁也有自保之力了。” 渠业向来喜欢和唐隆伟抬杠,“可咱为啥事事向刘成栋和李响学?这样不显得低人一等吗?” 赵疤子正要发怒,但很快冷静下来,要有涵养,他提醒自己。长叹一声,赵疤子坐在虎皮大椅中的身体显得有些萧瑟,“三弟,还有二弟,大哥一直在想为什么刘成栋那厮能顺利招安,咱们却被厢军打、被刘成栋打、被黄立仁打、被秦岭山民打。最后只能翻山越岭,跑到这千里之外的凶残之地,直到不久前才勉强立足,你们想过吗?” 看到唐隆伟和渠业疑惑中求知的表情,赵疤子欣慰地点点头,至少这两位是跟自己一条心,只听赵疤子又道:“老子反复思量之下,觉得问题在于规矩和底线。刘成栋讲规矩,争体面,划底线,守体统,于是有大儒帮忙招安。听说李响那小子居然被那个大儒收为弟子了,名满天下的大儒啊。” 唐隆伟脸上的艳羡呼之欲出,渠业虽然向来对李响和读书人不忿,此时脸上也是神色复杂。一朝得中进士,鲤鱼跃龙门,翻身佃户把歌唱,高中状元、发现神童和才子戏佳人的故事已经深入每个大周子民的内心。 一个无恶不作的匪盗,他可以杀戮、凌虐读书人,可以用各种手段折磨士绅的妻妾,甚至可以在大家小姐的绣床上撒尿,但他的内心最深处总是有着对读书人的羡慕与……敬畏。因为读书人掌握了舆论,掌握了世间规矩,掌握了道理,还掌控着小民生计和各种资源。 凡事无绝对,过去千百年中当然有不承认读书人统治地位的诸侯,但无一例外地失败了。并且无论他做过什么事,都会被史书冠以“疯子”、“屠夫”、“妄人”等头衔,被一代代的大儒不断鞭挞。 所以乱世中的草头王不管多么痛恨豪门大户,想要有一番作为就要向读书人伸出橄榄枝;所以判断一个兵头是草莽还是诸侯的最重要标准,从来都是有没有才子大儒真心投靠;所以诸侯想要得到天下,一统寰宇,总要对读书人群体做出很多妥协。 赵疤子捧起书,指着两位小弟,“老子也和你们一样,甚至比你们更惨。你们一个是不知道为啥拼命干活,家里的收成却越来越少,最后变卖了一切成为流民。另一个是被县令县丞联合起来夺了家产,然后成为流民。老子却是直接家破人亡,只有老子一个人逃了出来……”说到这里赵疤子深吸口气,仿佛又回忆起小时候家宅中的那场大火,眼角隐现泪光。 “老子想来想去,只觉得这世间的规矩当时没有站在咱们兄弟一边。老子杀过士绅,杀过穷苦人,欺负过妇女,甚至屠戮过整支商队,最后却流落到这里,说明这世间还是有规矩的。所以咱们兄弟要想求活,要想有个下场,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乱砍乱杀,要迎合这世间的规矩。” “刘成栋又怎样?李响又怎样?虽然是宿敌,但既然人家能招安,咱们就要学,这样咱们兄弟才能有个下场。所以咱们要学习刘成栋,不吃窝边草、不乱杀人;要学习李响,整肃兵士,加强规矩;还要学习明月寨,现在是明月庄,学习人家开矿垦地,不能坐吃山空。” 唐隆伟和渠业终于明白了自己大哥交好附近乡镇、礼遇读书人和严肃军纪等行为的用意,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大哥的苦心,原来一切都是为了有个好下场。炎黄子孙几千年来最为坚持的生存观念,便是传宗接代、赡养父母、照顾家小了,如果连这些都不在意,那便是彻底的迷失。 赵疤子小心地把书擦拭几下,放到盒子里,二当家唐隆伟和三当家渠业正在消化自家大哥的心路历程,就在此时,一个传令兵跑到大屋外单膝跪下,“报~~~报大当家,山门外,山门外……” “恁娘,信不信我砍死你?!难道有人打上门来?”渠业暴脾气上来,恨不能一刀劈了这个气喘的家伙。 “冷静点,慢慢说。”唐隆伟让传令兵冷静,内心在想到底是哪家突然袭击。 赵疤子脸上的刀疤抽动几下,难道是自己投靠的那位看出自己的野心,来个突然袭击? 传令兵终于咽了口唾沫,“山门外有位自称郝家镇的郝举人,带着好多布匹、粮食和片好的猪肉叫门,说要拜访大当家。”说到猪肉,这位传令兵的喉结抖动了几下,肚子还响个不停。 赵疤子想了几息,突然想到离自家寨子不远的木莲山,精神一振,“快快有请,这位可是贵客!” 还有七天便到冬至,距离赵疤子山寨不远的郝家镇突然被一伙吕梁盗匪袭击,被抢走了上百妇女和数百青壮。郝家镇德高望重的郝举人不止一次收到过赵疤子的示好,但这位举人虽然知道赵疤子和其他山大王颇有不同,但也不屑交往。“如今自家遭逢大难,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希望不会被砍死……”这位一尺长须、四十出头的举人站在山门前,拿着赵疤子的信,惴惴道。 赵疤子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戏文,穿着员外袍,光着脚跑到门外,热情地迎接了郝举人,看得郝举人眼角抽搐。听说在自己“势力范围”内的郝家镇被劫掠一空,赵疤子当即火冒三丈,晚饭都没吃就直奔木莲山。 木莲山哪里抵挡得住经过整肃的赵疤子精锐的偷袭,慌乱之下被一举荡平。赵疤子解救了大批青壮妇女不说,还一举消灭了木莲山,同时已经被侮辱、无法还家的妇女也配给了他手下兄弟为妻。郝举人感激不尽,只取回一半的粮食等物资,剩下的都归了赵疤子。 赵疤子大获全胜,郝举人四处传播“赵员外”的美名,靠近赵疤子的乡镇都递帖寻求庇护。于是赵疤子开矿采药、垦田走私,和山外的士绅大户打得火热,还不断招揽流民,走上了很难复制的逆袭之路。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10章 梁山泊宋江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大唐是黄河母亲滋润的最后一个中原王朝。到先秦为止,关中、陇右和河西的炎黄子孙已经在西北大地上耕作了上千年。 关中肥沃之地出产的粮食喂饱了老秦人,陇右是汉儿的养马地,河西之地一直是先民抵御北方蛮族的前线。关中支持着老秦人一代代地和西戎拼杀,最终老秦人的子孙统一了黄土地,建立大秦。 金黄的小米不断消耗着土壤的肥力,再肥沃的土地也禁不住几千年的索取。终于到了大唐,黄土高原遍地是黄土,关中的土地也不再肥沃,陇右只能放牧。当了两千多年粮仓的关中之地居然动不动闹出大饥荒,那位独一无二的女皇陛下只好周期性地带着皇族、大族和文武跑到洛阳就食,以减轻关中的压力。 唐末乱世,关中不再是传统的龙兴之地,占据这里的诸侯首先要填饱肚子,于是只好把战马卖给其他诸侯,看着别家争夺天下。大周太祖柴荣一统寰宇,建都之时满朝文武最多考虑过洛阳,但从没认真考虑过关中长安。 母亲河里涌进了太多泥沙,于是她经常生气,黄河开始频繁改道,好似在惩罚这片土地上的不肖子孙。大周朝堂对黄河改道又恨又爱,因为每次改道带来大量伤亡损失的同时,还会带来大片肥沃的淤积地。 李响来到了大周,如今的关中、陇右与河西之地依然有勇猛的汉家儿郎抵抗外族,但西军的粮食只能依靠汴京,所以大周的圣人子弟们丝毫不担心折种两家造反。黄河在几十年前再次大改道,分两路从河北沧州和山东出海。 大改道后的黄河北路其实是从沧州更北的辽国津口,也就是李响口称的天津出海,大周的宰执们傻眼了。为了安全,为了不让辽国得利,十几万百姓辛劳了好几年,终于把黄河引流至沧州东北入海,这下辽国的皇帝傻眼了…… 南路的滚滚黄河水从战战兢兢的汴京百姓头上通过,涌入曾经巨匪云集的巨野泽,造就了八百里水泊梁山,于是再次出现了众匪云集的场面。但这一局面从一个人介入这里的局面开始,便有了巨大变化,那个人叫宋江。 宋江原是衙门一小吏,人称宋押司,因为长得黑又排行老三,时人称为“黑三郎”。做小吏很辛苦,在进士出身的县令眼里便如苦力一般,也只能在市井小民面前威风一把,代价则是频繁被戳脊梁骨。 宋江很努力地做事,他觉得自己的能力并不比县官大人差,只要自己兢兢业业地做事,朝堂总会注意到自己吧?然而并没有,胥吏便是胥吏,大周朝确实有恩荫和举荐等非科举入流官员的名额,但如此宝贵的名额,哪里轮得到他这么一个毫无根基的押司? 于是宋江的脸色更黑了,也开始有些烦躁。终于有一天,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私自放走了一个江湖人物,还给对方塞了一锭银子,对方那难以置信的目光终于让宋江找到存在感。之后宋江遇上一次麻烦,衙门里倾轧害人的腌臜事情简直不要太多,宋江没了心气继续去争,因为在他看来,他的人生已经毫无意义。 但宋江的对头却被巧妙地干掉了,虽然没有几人联系到宋江身上,但宋三郎很清楚真相。因为有一天晚上,他的房间进来一个飞贼。 “在下鼓上蚤时迁,哥哥的恩情无以为报,只好下手除去那厮,好为哥哥出口恶气。”那位精瘦矮小、贼眉鼠眼的家伙说道,眼里还闪着泪花。 时迁就是宋江曾经放走的小贼,宋江一眼便认了出来。他认下了长得很丑的时迁,等时迁恋恋不舍地离去后,宋江的眼睛亮了起来。 在谷地上,在县牢后面的小巷中,在河边……宋江一次次把抓住的贼寇放走,他从不去过问对方做下过什么恶事,只在乎对方的江湖“名声”。只要是名声响亮的,并且没有引起江湖公愤的“好汉”,宋江都会豪爽地放走,还包路费。百姓的看法宋江也在意过,但渐渐地也不在意了,因为他发现太多人不在意。 宋江属于执法部门,油水不是很多,所以送路费便需要技巧,在这方面他自认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有些好汉穷,宋江给上一贯便足以让对方感激涕零;有些好汉也穷,但需要给上几十贯才能达到效果;有些好汉不知哪里挣的吧,总归十分富有,宋江便只送车马费,对方便哭诉遇上了真君子;有些好汉也很富有,但宋江却送的更多,因为总有人活得是脸面。 宋江最成功的案例是一个比他还黑的糙汉,名叫什么……李逵,拿着几贯钱哭得跟小孩子似的。李逵在回家路上被一对夫妇骗走所有,饿着肚子回家速度很慢,回家却发现老母被老虎吃了。于是李逵杀了老虎一家老小,烤着吃了。返回路上发现了那对夫妇的骗局,于是也烤着吃了。从此李逵的世界里只有宋江哥哥,宋江让他砍谁,他便砍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江宋公明”的名号在江湖上十分响亮,宋江的工资没怎么涨但花钱更多,但他毫不在意,他很满意自己拥有众多兄弟。事实上,宋江把两百贯花出了两万贯的效果,他总是能把钱塞到别人心坎里。 人生的转折总是不经意间发生,那天宋江又放走一个人,江湖人称“铁塔李天王”,宋江当时没怎么在意,只是觉得那汉子很壮很豪爽。然后那汉子便惹下了天大的祸端,居然劫了一把生辰纲。晁盖派人下山酬谢,宋江无法推脱,只好腻歪着应下,心里打定主意要小心行事。 宋江有了名气之后,意气风发之下找了个小妾,那妇人便想分走一部分晁盖的财物,宋江当然不想冒此风险,于是大声呵斥。谁知那妇人来了一句什么,“黑三郎,你便是结交了全天下的好汉,也摆脱不了小吏的下场,衙门当中那把椅子到底跟你无缘……” 许是阎婆惜讥讽时好看的眉毛翘得太高,又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宋江拿剪刀插进妇人丰满的胸口。阎婆惜经过一阵恐惧,体力流失之时最后的念头是,宋三郎的黑脸居然会变红? 阎婆惜的“妈妈”下楼大叫,宋江心想自己也算是好汉一员,不可失了脸面,于是换了身衣服下楼自首。县令大人写折子要彻底解决这个和江湖会道门组织不清不楚的大周公务员,但老家传来的几件信物和几封书信让他彻夜难眠,过了几天等阎婆惜和他某个“弟弟”的传闻被炒起来之后,宋江被发配到一个不错的地方。 宋江惊奇于智多星吴用和神机军师朱武的计谋,同时第一次发现了江湖力量在大周北地的可怕。被发配后的生活很轻松,于是宋江作了一首诗,于是宋江的口水诗被认定是藏头露尾,用意险恶。 便这样结束一生吧,真没意思,宋江在法场上很消极,直到他看到李逵的两柄巨斧,那耀眼的反光让他泪流满面。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上了梁山便要排座次,宋江坚持只做第二把交椅,于是宋江这边的一溜椅子上坐满了人。宋江不想让晁盖冒险下山,亲自带人打家劫舍,于是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慢慢地,上瘾的李逵等人也不想让晁盖下山了。 宋江很郁闷,心想还是经验缺乏啊,面对晁盖兄长多了些尴尬。晁盖觉得聚义厅有些歪,需要扶正才能持久,宋江也如此认为,于是晁盖坚持亲自去打曾头市,宋江第一个赞成。堂下坐在右面的几个好汉互相对视一眼,然后点点头,于是晁盖天王中了毒箭回来。 “你们谁干的?谁干的,谁干的,谁干的?!啊啊啊~~~哈啊哈啊啊~~~荷~~~”宋江用剑指着下面跪着的一群人,黑脸变红变青又变紫,“是你?是不是你?难道是你?不应该是你……居然是你?!不是你是谁……射箭厉害的怎么这么多?你们他妈的怎么练的啊啊啊……” 晁盖中箭的部位不断变黑,变臭,意识在光明与黑暗中沉沦,他微笑着看向床边哭泣的宋江,“宋江兄弟也搞不清是谁?箭术好的兄弟有点多啊……算了,不管了。”然后托塔天王直起身来,用尽最后一口气,“谁抓到那个射毒箭的人,谁就是梁山大头领!” 天王死后身体不倒,双眼不闭,宋江揉了好久才让晁盖哥哥安息。发丧之后,宋江脱下上衣划伤背部,把半碗又黑又臭的液体倒在背上…… 宋江身发毒疮,在房间里等着,看是谁送药来,没想到居然等来了神医安道全。宋江自嘲了一番,苦笑道:“莫不是天意?你们还真是狡猾。晁盖哥哥,小弟没办法了,你莫不是想让我杀掉大半兄弟,或者小半兄弟,然后散伙了事?还是杀史文恭吧……” 没人的时候,李逵抱着宋江痛苦流涕,“哥哥若再轻贱自己,便先砍了李逵的头!” 宋江伤愈,带着上万“好汉”压到曾头市。几十位头领各显神通,一路破除陷阱、机关和埋伏,原先跟随晁盖天王的头领格外卖力。设伏、偷袭、火烧林……小小的曾头市用尽一切办法但无济于事,和谈的同时期盼着注定不靠谱的官军。 梁山总攻前夜,曾头市全军反击,利用几十辆陷车攻到宋江帐外,却被吴用安排的伏兵围住,再也无法前进。 史文恭高喊投降,“在下愿降公明哥哥,那箭不是我……”剩下的再也说不下去,因为十几支铁箭已经贯穿他全身上下,喉结被小李广花荣的箭矢封住。 便在这时,李逵飞速上前,提起板斧,“你便是射杀晁盖哥哥的元凶,真是好贼子!”于是史文恭的头颅飞起,喷起的血柱中是一颗大好头颅,大好头颅上是一张哭笑不得的脸。 曽家老头儿悲愤欲绝,“宋公明大王,不是小老儿手下的人要抢梁山的马匹,这里面有人挑拨啊,其人用心歹毒。还请宋头领明查,给曽家留条活路……”于是曽家老头儿连并曽家五虎全部被射死,曾头市内梁山的和谈代表时迁带人冲进曽府,鸡犬不留。 宋江帐内,有人握拳捶胸;宋江帐外,有些头领心头发冷,汗毛倒竖。曾头市的青壮在抵抗,曾头市的妇女在尖叫,曾头市的火光照映着宋江帐篷。 便在此时,神行太保戴宗跑进宋江的帐篷,宋江翻开一看,“史文恭乃……的秘密弟子,据查其徒弟还有林冲、岳飞、某某都指挥使、某某指挥使、某某乡兵统领……” 信掉到了地上,宋江眼神几乎呆滞,脑中回想着晁盖临死前的话语,喃喃道:“杀掉射出毒箭的那人,所以我要么杀掉小半兄弟,要么杀掉大半兄弟,要么杀掉史文恭,没有第四条路。” “晁盖哥哥了解我,知道我只会选择杀掉史文恭来保住梁山基业,如今确实杀掉了史文恭,可他的同门这么多,又都在朝廷任职……晁盖哥哥,你便这么不看好招安?如此不想让宋江带领众位兄弟报效朝廷吗?” “晁盖哥哥啊,你其实只是给我三个选择:要么查出真凶,然后我便只能当傀儡;要么杀掉资格老的那些兄弟,如此梁山便不复存在;要么去杀史文恭,从此梁山断绝了招安的希望。” “于是我宋江要么在梁山浑噩度日,要么逃亡他处隐姓埋名,要么带着兄弟们在梁山水泊厮混一生。可晁盖哥哥为什么这么不看好招安呢?杀人放火受招安,不是司空见惯之事?刘成栋那厮上山好多年,还和几户士绅颇有恩怨,不也招安去征讨方腊?” 宋江泪流满面,拍着自己脑袋,“晁盖哥哥,宋江并不只为自家富贵,更要给众兄弟洗刷冤屈,博个前程,落个下场。宋江不会认输的……” 吴用看看宋江的帐篷,用扇子赶走飞来的烟火气和火星子,心里回想着晁盖刚中箭回来时对他说的话,“这支箭应该不是宋江兄弟的本意,我会让宋江兄弟自己选择去留,若宋江执意去打史文恭则表明他只想招安做入流官,到时你便护着他。如果朝廷翻脸或事有不谐,嘶~~~” “你便找个时机带一部分兄弟抽身,不能让兄弟们一起陪葬。若朝廷真心实意招安尔等,你便抽身保全各位兄弟,那个朱武如果可靠的话也交代他一下,嘶嘶荷……” “一山不容二虎,可惜老子和宋江醒悟地太晚了,缺乏经验啊。我是不看好招安,毕竟咱们大部分兄弟都是该死之人,如何够得上好下场,还不如在梁山这里厮混一生。吴用兄弟你也别逞能,保全自己为上,呃呃呃……” 吴用不经意间用扇子抹去泪水,看向满天繁星,“晁盖哥哥,你且走好,吴用会陪兄弟们到最后……” 也是在这个漫天繁星的夜晚,汴京的李响终于拿到了这个时空中梁山的资料,越看越是心惊,怎么没几个好鸟啊?看完后李响把绢布扔到地上,气呼呼地,“娘的,怎么都是一群该死之人,林冲之类的就没几个?晁盖死得蹊跷,劣币驱逐良币啊……” 成江海跑下炕,飞快地把绢布捡回来,然后再把自己裹到被子里,喝了口李响亲自做的胡辣汤,“哈~~~这不很正常吗?主公岳父这样注重收敛、矢志招安的毕竟是少数,大周一百个好汉里有十个真正被逼上山的就不错了。当然,普通喽啰不算,唉……” 宋江登上主位,觉得两条腿的凳子不牢靠,决定引进人才。听说大名府的土豪玉麒麟卢俊义非常有名,正巧宋江觉得用反诗是个好主意,于是卢俊义杀掉妻子、带着燕青上山;霹雳火秦明统领几千大周兵马,日子过得很舒服死活不上山,当地知府却杀了他一家老小,据传有个跟他长得很像的人造反了;美髯公朱仝被人赏识,正走在重返合法公民的道路上,保护的小衙内却被李逵砍死,只能投奔好哥哥宋江…… 第二年开春,梁山泊中,喊杀声震天。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11章 灾民与流民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杭州往东北而去,依次坐落着余杭、桐乡和嘉兴,西北较远的地方是德清县。刘成栋和韩世忠休整两天之后,兵分两路南下,身为招讨使的韩世忠同时命令嘉兴的姚平仲和驻扎杭州东南绍兴的刘光世进兵,争取在寒冬前进抵杭州城下。 刘成栋率南阳厢军三千和广德等地聚集的三千余乡兵弓手,再加上将近四千的随军青壮,攻打杭州北部偏西的德清县城。韩世忠对刘成栋的全力配合很赞赏,分给刘成栋部几架三哨炮和床子弩,不过韩世忠的心腹将领要带着几百人专门操控,刘成栋表示理解。 韩世忠率领一万步卒和八百骑兵,外加大量的攻城器械和辎重,以及近万的民夫青壮,浩浩荡荡地向南直击,已经击破三道关卡外加两次埋伏。大运河两岸流民不断,很多饿殍跟在军队后面,想混点东西填饱肚子,处处可见被烧毁的乡村。韩世忠只能从流民中挑选一些人随军,剩下的人便顾不到了。 姚平仲一举而下嘉兴坚城,镇守嘉兴的方天定也没有硬拼,果断放弃破损不堪的“坚城”,和秘密前来的石宝合兵一处。姚平仲节制的几千人一开始只抢劫那些投降方腊的大户,但很快就扩大到所有百姓身上,有些人尤其是西军士兵开始侮辱妇女。一路上抓来随军的民夫也加入抢掠行列,曾经繁华的嘉兴处处起火……收到韩世忠的严令后,姚平仲用了两天才收拢好部队,急吼吼地朝桐乡扑来要再次露脸,全然忘了韩世忠小心进军的命令。 刘光世挑选部下则来者不拒,船夫、农夫、地痞和流民在他的眼里没有多大区别,他向来认为只要人多起来再打几仗,自然会出现一支能打的军队。安抚了遭灾的士绅大户,又把绍兴周围的流寇清除一空,刘光世在世家大族的赞誉声中,拉着满车满船的粮食物资,带着几万流民北进,继续走他的名将之路。 几个月前逃到杭州湾口的杭州水军和舟山水军一部也开始沿河西行,攻略两岸营垒的同时清理水道,打算在寒冬前进抵杭州城下。杭州水军一反以往地十分卖力,许是立下功劳、遮掩战败的压力所致,大周养了百多年的水军居然败于一群岸上反贼,便是谁也说不过去的。 很快便是冬至,但徽南和两浙先后被流民和方腊军摧残,早已不复往日的富庶盛景。长江以南的冬日虽没有北方那么酷寒,但钻骨头的湿冷却带来另外一番感受,水汽较多的地方更严重些。 从嘉兴到桐乡的道路边向远处望去,毁坏的石桥、狼藉的水田、飞舞的落叶和萧瑟的山丘构成一副诡异的画卷,仿佛是某种伟力将众多百姓一夜之间移走。于燃烧的茶铺边经过,行进中的方腊军只是看了一眼茶铺老板和其娘子的尸体,便收回视线。 叶余真也看到了茶铺老板娘子白花花的尸体,他把手中的长矛握得更紧了些。叶余真老家在淮南,两年前他的家里还有十亩水田,一家人辛劳耕作,再加上妻子和两个弟妹纺纱织布,倒也是难得的良善小富人家。 大水灾毁灭了叶余真为之奋斗的一切,连同叶余真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一起,于火光和尖叫中变得虚幻。叶余真不明白,一场水灾而已,不过是大了点,为什么一切都变了?依然有士绅大族设粥棚啊,自家也捐了上万斤粮食啊,以往每隔两三年便有的灾变都是这么被压下去的,可为什么行不通了? 大周朝堂在战略要地和州府有官仓,大周民间特别是富庶的地方有义仓,豪族大户还有自己的私藏。大周的运河和水利是历代之最,水患也是一样的地位,江淮之地几乎每年都有水灾。每到这个时候,各地的士绅豪商便开始施粥赈济,官家也会下发旨意减免某地钱粮,加上官仓义仓的平价放粮……受灾之地的民众被快速消化,不会造成大的祸事。 各地官府执行救灾政策的力度一年不如一年,大周对流民的消化能力却时高时低,因为有工商海贸和作坊矿山撑着。某种程度上讲,正是由于灾变带来的大量廉价劳动力,大周工商才有今日的兴盛。 分流灾民、赈济百姓的过程,在各地官员的奏报中,自然是官家仁德、朝廷用力、百姓感恩的证明,从灾民的角度来看,则是漫长而诡异的生命旅途。 大水带走了家里的一切,没有多少储备粮的百姓,只能以实际价值的几分之一把祖辈相传的土地卖掉,然后去购买贵到天上的粮食。 天知道为什么地价被压到那么低,天知道为什么朝廷和官家不赶紧赈灾,却要让他们变卖祖产去买自家种了一辈子的粮食。天知道为什么只有受灾之地的粮价那么高,受灾之地周围的道路上却往往有满载的粮车无门而入,为此引发的流血冲突居然从不见于县志。 叶余真在官府豪绅的感召或者说威逼下拿出了自家的存粮,发现不对的时候想要进城避难,却发现自己也成为“流民”,不可以进城。天知道家有余财的自己如何被称为流民?叶余真一家人谨守小院不出,剩下的粮食省着点,足够他们一家人保命。没有粮食吃的灾民,很多都是叶余真相熟之人在外面叫嚣,“叶余真,大家都在饿肚子,只有你家有粮食,你的良心呢?” “这个叶家粮食可多了,上次就拿出了上万斤,一定不能放过。” “县城不让进了,要么把粮食交出来,要么跟我们一道成为流民!” “我家已经捐出上万斤粮食,都填到狗肚子里了?隔壁的张家,英家捐出大半粮食,自家都在挨饿,可你们吃了人家的粮食,最后还破门杀人,还是人吗?”叶余真手握叉子,朝围住自家的流民大喊,心里发怵的同时也在疑惑,县城为什么会突然关门? 叶家的大门被撞开,满头流血的叶余真倒在地上,耳鸣中看到父母妻儿被杀害,女眷无一例外地在尖叫,意识陷入昏沉。叶余真醒来之后,合上了妻子惊恐的眼睛,收拢了几个孩子的尸体,把另外两房的尸体也放到祖屋,然后放了一把火。 叶余真跟着流民从县城边上经过的时候,城头的士绅正在热议这次能够占去多少田地,又能从别处的流民中招到多少佃户奴婢,还有这些田土应该怎么隐瞒不交税。一旁的县令则长吁短叹,觉得这次做得有些过了,有违圣人之道。但县令随即摸了摸袖口里的汇票,也只有这将来的上千亩地能够让这位儒门子弟心安,“我也无能为力呀,我大周与士大夫共天下,我这县令的分量实在有限……” 淮南大水灾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几十万受灾百姓如果及时得到赈济,也不会造成多大祸患。如果江淮南部的正人君子、世家大族和豪门大户能够对赈灾更积极一点,胃口收敛一点,也不会有方腊的雄起。于是淮南和江南的民间矛盾,就此种下。 然而大周的事务自有强大惯性,朝堂发下的赈济粮按照大周行情,只有两到三成到了灾民口中,放到历朝已是不错的比例,毕竟大周已享国一百多年。官家减免赋税的旨意只有士绅大户收到,他们没有吃饱土地之前,低价卖地、高价买粮以至于卖儿卖女、成为流民的小民只会越来越多。 灾民很快变为流民,为了不多生事端,另外一些保留节目开始上演。作为门面和口碑来源的施粥棚子一路排开,在士绅大户的接力中,流民不断被消化,然后向四周分流。乡绅和县令松了一口气,按照常理,送出去的流民会不断被消化,最后天下太平。一些捐出大笔钱粮的商人长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回总能吃下一些地,然后拿上几块儿“仁善之家”的牌匾防身,向着书香门第的君子之路迈进。家财十万贯的富商,在大周未必有家财一千贯的举人活得舒坦,这是共识。 叶余真便在这种含情脉脉、令无数小民感激涕零、实则骇人之极的消化过程中一路向南,沿途不断有百姓卖身为奴,或是卖儿卖女。大老爷们挑人也是有标准的,距离老家太近的流民绝对不要,年轻妇女和女娃娃被第一时间挑走,没有妻儿老小拖累的青壮很受青睐。每个到粥棚和路边挑人的老爷,在临走之时都会飙泪,来上一句“恨不能接济天下孤苦人,可在下无能为力呀”之类的感人之言,在卖身而不得的流民哭喊中洒泪离去。 家破人亡后一月,叶余真见到了卖儿卖女;家破人亡后两月,叶余真见到了以食物为题的大攻杀;家破人亡后三月,叶余真见到了吃人。也是在那个亮堂的晚上,叶余真拿起削尖的木棍刺进石锅旁的大汉眼中,不知是杀人还是旁边骨头的刺激,大吐之后的叶余真连杀数人,成为一个小头目。 接近长江时,叶余真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饿殍,他之前很怀疑人到极饿时会成什么样子,然后他便见到了饿殍。平时严重缺乏蛋白质和脂肪摄入的人体,失去食物来源后不是简单的变瘦,而是会在十几天之内变成皮包骨头的可怖模样,成为无数恐怖话本的来源。叶余真手握长矛逼退想上木筏的饿殍,和十几名兄弟渡过长江。听说杭州有个叫方腊的摩尼圣公在为穷苦人挣命,他想过去讨一条活路。 能够渡过长江的流民,很多人都比叶余真厉害,或者说杀人更多。大部分人一开始都是不得已才杀人,渐渐地,有人迷恋上杀人的征服感。本分的庄稼人饱尝侵凌他们的刺激,习惯了用强力获取财货食物甚至妇女,鲜有人想回到以往的苦逼生活。叶余真想尽快过上正常些的日子,上战场拼命也比在沉沦中窒息来得好,他不想和某些人一样。长江渐渐远去,终于在那一天,叶余真遇上了方天定。 方天定银盔银甲,手执方天画戟,了解淮南的具体惨况后,拍着叶余真的肩膀说:“吾将带领尔等,杀出一条血路!” 许是觉得场面有些冷清,方天定振臂一呼,“追随圣公,死不旋踵。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方天定身后,上千衣袍染血的方腊精锐举刀高呼。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叶余真看到周围的兄弟高声呼喊,也只能以矛指天,奋力高喝。于这激动人心的场面中,叶余真流下了生平最多的眼泪。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觉得方腊军不是什么好去处。 方天定满意地看着新加入的淮南流民。远处地平线上不断有衣衫褴褛的汉子跑来,方天定越发兴奋,招呼过一名亲信,“速速禀报圣公,这里有上好的兵源,杭州不足为惧矣!” 在杭州城下焦头烂额的方腊收到方天定的传讯,连声叫好。他先是派人接收叶余真之类的淮南青壮,这些青壮能够顺利活下来渡过长江,已是极好的兵源,然后对杭州发起奋力一击,继而佯装撤退。杭州守军在杭州知府和“判江南东路民事”两位大员的严令下出城,要痛打落水狗。 方腊于西湖边上列阵,盯着从江北南下的两万淮南青壮,“大周朝廷不给你们活路,所以你们家破人亡,如今到了江南。杭州城里有粮食,有妇女,有金银,有武器……打下杭州,任尔等自便……是生是死,或胜或败,只看今日,自我方腊以下,后退者斩!” 方腊以摩尼教骨干和乡里英豪为骨干起兵,在杭州城下碰得头破血流,四周的厢军逐渐聚拢……恰在此时,从淮南大水灾中挣扎而出的大量青壮渡江南下,被方腊吸收利用,在西湖边上列阵的杭州守军被一举击溃,方腊拿下人丁百万的杭州府。 进城的方腊军,尤其是方腊军中的淮南青壮肆意发泄着憋屈和怒火,以此填补内心的空虚,抚平心中的烈焰。叶余真把自己关到小黑屋中,他不想彻底忘记自己的家人,只能躲起来。不被上官赏识的叶余真,立功之后仍然带着几十人,在方天定麾下做事。 经过那间烧毁的茶铺,叶余真带着手下,奔向方天定和石宝设下的埋伏战场,准备一举击败“小太尉”姚平仲。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12章 官军与义军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田皓勇也是淮南出身,和叶余真不同,这厮向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水灾起后,他看不过几位兄弟家中受苦,又不想太过麻烦老家的亲友,于是带着几人投奔官军。 负责招兵的书办对田皓勇这种良家子参军的行为很是不解,问过之后才了解到田皓勇便是那种四处游荡、好勇斗狠的“流氓无产者”,鄙夷之下不再关注。新募之军居然五日一练,田皓勇隐约觉得有仗要打,果不其然,他所在的厢军一部很快被姚平仲挑走。 整编之后,姚平仲见到了自己的都头,居然是一位豪爽的西北军汉,据说在折老太爷的亲军待过,使得一手好弓箭。田皓勇因为武艺娴熟,很受自家都头的看重。 田皓勇在老家时最多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哪里见过生死搏杀的阵仗?在和方腊军的第一场战斗中,他的腰刀插进一个小伙子胸膛,那个小伙子喊着爹娘求饶,却被姚平仲的都头一箭入脑,红白的东西溅到脸上。“他活不了,给他一个痛快”姚平仲的都头如此讲。 连着几夜,田皓勇在冷汗中做噩梦,再次上战场时他的手居然不抖了,可拼杀后的空虚和暴躁无从弥补。田皓勇终于被都头拉着,闯进一家小民的茅草屋,当着那家男人的面享受了妇人,那个庄稼汉始终一语不发。临走时都头突然拿弓射死那家的男人,田皓勇听着妇人和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拿刀刺向都头,被都头踹倒在地,“咬人的狗不叫,好好学着点!” 姚平仲为了增强战力,从西军中挑选可战之士,付出高额报酬的同时,对军纪也放松了约束。他本就是西军出身,太了解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汉子想要什么,也知道如何去驾驭那些糙汉。监军和法曹等人拿着“战利品”的分红,不好翻脸,一再提醒他多多注意,万一韩世忠兜不住,大家都要倒霉。 姚平仲有自己的考量,对于有后台的人家他向来第一时间保护。他了解朝堂里的那帮文官,“只要老子在战场上有功劳,尽快把方腊镇压下去,还江南一个安宁,不耽误朝廷对北方的大计,那些个文官才不会管老子抢了多少财货。太过老实,他们反而怀疑老子心怀不轨……要挑刺,宰制大人也只会挑他韩世忠的刺。” 姚平仲的考量是其一,方腊军对士绅大户的凶残才是姚平仲无需担心的主要原因。方腊军中大多数人对士绅官员恨之入骨,每破一地几乎杀绝大户士绅读书人,搞得士大夫们对方腊愤恨惊惧异常。相比方腊的“滔天罪行”而言,姚平仲军抢些财货、杀戮无辜、抄掠妇女……便很不显眼了。我是烂,但有比我更烂的挡在前头,姚平仲从不缺乏这样的“觉悟”。 姚平仲这厮也觉得小心为上,在副将的建议下,开始打着“剪除投靠方腊军的叛逆”的旗号行事,还把俘获的方腊军头目以大价钱卖给吃过苦头的士绅大族,供其解恨。这个做法机智了,尽管有些士子大儒状告姚平仲部军纪糜烂,也往往被人压下。种种有段下来,又有天时地利“人和”的辅助,姚平仲还真不用担心太多。 田皓勇便在这样的背景下,跟着身手出众的都头“奋勇杀敌”,跟随姚平仲的大旗一路西进。上了战场就跟着都头猛砍猛杀,休整的时候在充满方腊军“逆属”的军妓营发泄一下,偶尔的劫掠扰民也是保留节目。 平心而论,姚平仲混入了不少西军战士整编而成的几千人,的确是四路大军中最能打硬仗的军队,几百名马步娴熟、能砍善射的西军老卒为战力增色不少。姚平仲还死皮赖脸,从折种两家那里讨来三百骑士,东拼西凑成五百骑兵,论战力几乎和韩世忠的八百骑兵相当。 田皓勇的都头在攻打嘉兴城时阵亡,临终之际把“战利品”交给田皓勇,田皓勇没有贪一个铜钱,全部寄给老都头的家人。他和那位西军老卒一样不是好人,他和那位老卒一样杀过无辜,他和那位老卒……他已和那位老卒相差无几,所以他不会贪军中兄弟的卖命钱。 攻下嘉兴城后,田皓勇作为新都头,没有和手下一起去“收缴”逆贼的不法财产,而是一个人静静地发呆。手下进献的东西他没推辞,毕竟是兄弟们的一番心意,顶多全部送到阵亡兄弟家中。不知为何,田皓勇感觉厌倦了,也许再拼杀几阵再多杀些人,他便会正式成为一名合格武将。 韩世忠攻克湖州后立即南下,传令姚平仲加紧拿下桐乡,护卫大军右侧。姚平仲觉得自己手下比韩世忠的中军还要强,也就是韩世忠掌握了很多大型军械,才显得那么厉害,于是他故意拖延了大半天。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反正他没有拖过一天,也没有马上动身,就这么不尴不尬拖延了大半天,搞得监军、法曹和幕僚摸不着头脑。 沉闷的鼓声一起,许多士兵从妓楼、青楼和民宅中提着裤子跑出来,有些人怀里揣满了值钱物事,一路叮叮当当地跑着。好些士兵身后有哭诉的妇女在追赶,其中一些还衣冠不整,她们被家里的男人推出来索要财产。更有些没穿裤子的士兵,在过期必斩的军令威逼下,捂着下身站在队里……想展现一下剽悍之气的姚平仲,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场景。 杀了十几个士兵,马后炮般申明了一下军纪,姚平仲带着三千士兵,和几千民夫一起直奔桐乡。田皓勇手下便有一人被祭旗,那个士兵被拖下去时双腿都在颤抖,田皓勇低声允诺会把财货和抚恤全部发给他家人,那位士兵才没有出丑。 姚平仲军凌晨造饭出发,打算午后到达桐乡,造饭休整后发起试探,第二天正式攻城。姚平仲军士兵不满四千,民夫青壮却有五千人,加上几百辆大车,队伍竟散成几里长。姚平仲很头痛,但他明白车上的东西是手下士兵的战力来源,只好搓着牙花子,压着速度缓缓前进。 骑在高头大马上,姚平仲压低声音对副将道:“都怪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破规矩,有几支能打的厢军也成啊,把老子派来打方腊还得先把部队调教一下,不然靠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老爷兵,怎么打仗?韩世忠那厮倒是占了便宜,直接带着征战多年的老部下上战场……” 副将小心回应道:“韩招讨有宗泽老帅和几位宰执的支持,确实占些便宜。”然后这位副将眼珠子一转,“不过江南的兵不能打硬仗,更能衬托将军的不容易啊,东拼西凑出的军队竟能一路打胜,这才叫本事!” 姚平仲哈哈一笑,“那倒是,且看老子一举而下桐乡,然后拔掉余杭这颗钉子,直抵杭州城下……” 副将连声附和,然后犹豫道:“将军,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费什么话,讲!” “我军民夫青壮连绵几里,三千人马也散开成长蛇,万一被埋伏……是不是把那几百辆大车放到嘉兴,或者留下几百人保护,也好让主力集合一处,先到桐乡城下列阵?” 姚平仲确认监军离得比较远,然后压低声音,“咳咳,你不是不知道这些东西从哪来的,放到嘉兴就是肉包子打狗,那些百姓还不拼死抢回去。手下军士看着这些东西才有战力,要是有人想拿走……”讲到这里,姚平仲和副将打了个冷战,姚平仲继续道:“方腊军并无骑兵,附近只有矮丘小河……方腊军没有大量抛石机和床弩,如何敢埋伏于我?” 副将连连点头,他也没觉得方腊军有多厉害,刀枪都没有配齐能叫军队?虽然觉得自己多虑了,但这位副将老是心里打鼓,提醒亲兵保护主将,他则骑马来回查看。 田皓勇也经过了那间被烧毁的茶铺,裸露的妇人尸体他也看到了,相比叶余真经过之时,此时的尸体已遍布灰尘,将灭的火焰噼啪作响。若是夏季,此地应是腐朽发臭、蚊虫飞舞的场面吧?便在田皓勇思绪飘飞之时,前面传来惊呼声,过河的石桥塌了! “有埋伏!”、“中计了!”之类的呼喊不断传来,脑子一片空白的田皓勇反应过来,命令有盾在手的士兵到第一排,长兵器斜举在第二排,弓箭手躲在车后准备。田皓勇和几位好手一起,充当预备队,准备随时补漏洞。他懂得的东西也就这些,其它便只能听上面的命令。 从空中往下看,方腊军埋伏姚平仲军的战场呈东西长条状分布,路上全是大车和青壮民夫,最西面是被毁掉石桥的小河转弯处,最东面是弯曲的小路。北面是小河,南面是山丘,道路比较宽阔。这种地方并不是打埋伏的上佳场所,姚平仲军几千人,又有大车,在这种地方完全可以坚守待援,但方天定和石宝哪能没有后手。 民夫青壮一片大乱,姚平仲的亲军杀了几十人才把这些人驱赶到车后,在北面小河边瑟瑟发抖。姚平仲命令各部依据大车防守,把几百骑兵分成三十人一队,准备来往冲杀,现在河边压制青壮。姚平仲的安排中规中矩,有一字长蛇阵的意思,除非方腊军派出上万精锐冲击,否则姚平仲便立于不败之地。 方腊军从各个山丘的出口和山头出现,没有急于进攻,在等待什么。姚平仲皱眉不语,这时驱赶完青壮的副将拍马过来,“逆贼不急于进攻,有什么后手?” 战场偏西的最高山丘上出现一名方腊军猛将,银盔银甲,手握华丽丽的方天画戟。这样的装扮过时了几百年,方天画戟更是过时了上千年,但没有人可以怀疑方天定的武力。 传令兵飞速跑上山,很快有亲兵到方天定身边耳语一阵,方天定双眼一眯,“不愧是石帅,如此短时间便准备好了,开始吧!”方天画戟朝前一指,金属震吟声荡开。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13章 他乡遇故知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方腊军两大巨头埋伏姚平仲的战场,各个山口的方腊军向山丘上移动,在道路两边的高处严阵以待。姚平仲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命令亲兵集合,随时准备亲自砍人,副将则命令各部警戒待变。 刚开始是簌簌簌的声音,然后变成哗哗哗的枯枝摧折声,战场安静了一瞬,随即人声鼎沸。田皓勇握紧大刀,准备抵挡敌人的第一次攻击,然后他看到了心惊胆颤的一幕。 各个小山口,或者说小丘出口涌出大量百姓,也可称之为流民。他们破衣烂衫甚至衣不蔽体,手执什么的都有,棍棒,刀叉,菜刀,锄头……竟然有几个较强壮的青年抬着一副棺材板儿,现场一片啜泣声,老人、妇人的求饶声令人心折。 十几个方腊军小校装扮的汉子出现在流民面前,官军中的田皓勇清楚地听见一个逆匪喊道:“大周没了你们的活路,在这个冬天,你们只能冻死、饿死。”然后那个身着皮甲花袄的小头领朝天抱拳,“圣公仁慈,只要你们立下功劳,圣公便会抚养你们的子女,至少能让你们的儿孙度过冬日。圣公亲口发话,战死之人的子女会被他老人家养在膝下,只要有圣公他老人家一口吃的,娃娃们就不会被饿死。现在,前进!” 在哭泣和叫骂声中,将近三万的流民拿着简陋的武器、农具以及棍棒,朝武装齐全的姚平仲军前进。姚平仲很不屑,这些流民没多大用处,自己一个冲锋就可以把他们冲得倒卷,到时看你们这些逆匪怎么收场!姚平仲的亲兵手执令旗,骑快马通知全军,留手者斩! “老子不干了,老子想活!”流民中一个瘦弱的中年人朝后跑去,很快被隐藏在流民大队中的方腊军士兵乱刀砍死,一位方腊军将领靠近尸体,“记下他的名字,回去把他的崽子赶出去。”类似的事情发生多起,流民的步伐越发快了,显得更加稳健。他们都知道冬日里被赶出去的人是什么下场,更何况是孩子…… “老子又没成亲,关我屁事……你们干什么,别过来,啊~~~”一个壮硕青年几乎被赴死的人群逼疯,他感觉这么多人就像主动跑去屠夫家的猪羊,想要逃跑。毫无意外地,这位青年被周围的流民集体殴死。对不住,你没儿孙,俺有! “不能退啊老头子,孙儿就在后面,咱都是要死的人了,给孙儿留条活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妇人拉住自家老头子,不让他回头。崩溃的老头儿平静下来,抹了几把涎水,搀起老妻,稳步走向官军的刀枪。 眼见这一幕幕的叶余真心里发寒,他心中在呻吟,到底是谁想出这么毒辣的计策,居然逼得人从容去死?他偷偷看向山丘上的方天定,摇了摇头,自家将军向来不屑这种折磨人心的伎俩,估计是某个黑心秀才出的主意,吧? 西面山丘上,寒风中观阵的方天定紧皱眉头,数次握紧方天画戟,数次松开,眼神凌厉,盯着旁边讪笑讨好的文官,“这便是我们的丞相大人想出的惊天计策?折磨人心?!如此做派,真不怕折寿?” 那文官抹了把冷汗,“将军勿恼,丞相大人也是心忧战局,又不想圣公的将士伤亡过重,只能出此下策,还望将军见谅。”这位不得已降了方腊的秀才急忙解释,话语中着重了战局和圣公几个字。 手下兄弟们死还是其他人死,这不是很简单吗?如今战局不利,不能过多折损精锐,丞相方肥的毒辣计策确实好用。将士毕竟是为圣公卖命,自己只能听从……方天定看到身边的亲军也是眼神闪烁,不敢和自己对视,明白他们的想法,于是叹口气,“这种计策我只用一次,再有下次,还请丞相大人另请高明。” 那位瘦弱的老秀才擦了把汗,忙不迭地点头,他是真怕方天定这个武夫一刀把自己给砍了,到时找谁说理?人家姓方啊! “官军没什么好怕的,圣公大人连下数十州府,十万官军又有什么用!” “冲上去十个打一个,怎么都能打赢,他们也是人,顶不住的……” “方将军几千精锐,肯定会击败官军,不用怕!” 田皓勇眼睁睁看着这些流民给自己打气,然后看着对方接近……伴随着急速的脚步声和上万人的狂呼,三万流民和三千官军撞击在一起。如同海浪撞击礁石,惊起一滩沉渣,歪歪扭扭的血线出现在灰黑土地上! 田皓勇的一百人差点被冲破,举盾的士兵被冲击得连退好几步。整条阵线堪堪稳住,几处破口的地方刚有人漏进来,便被后面的都头和营指挥指挥预备队补上,零散逃跑的军士被督战队和后面的骑士砍死射死…… 阵线交接处的血线很快加粗,姚平仲这几千人怎么也算是可战之军,双方无论战力还是装备都差了一个等级,看上去喊杀得热闹,实则是一边倒的屠杀!流民中的方腊军士兵忙着镇压逃跑之人,维持阵线,一时间也没精力组织突破。姚平仲部稳住阵脚,开始用长矛手和刀牌手教流民做人,弓箭手抛射起箭矢,几乎没有防护的流民一片片倒下。 短短一柱香的时间,流民在三千步卒面前留下五千具尸体,田皓勇这一都已经站在尸体堆中作战,缓缓压迫着流民后退。姚平仲军伤亡不倒三百人,其中大多数都是在短兵相接时,被拉出阵线群殴而死。为了孙儿稳步向前的那对老夫妇早已平静地死去,没有泛起一点浪花…… 姚平仲觉得对方应该还有后手,但他怎么都想不出,这种情况应该如何破局。自己手下三千步卒,即使因体力消耗过度不敌方腊军的精锐,也可以依靠大车防守。方腊军趁乱攻击?姚平仲求之不得,到时肯定是官军大胜……难道是渡过背后的小河,来个前后夹击?姚平仲摇摇头,方腊军怎么可能飞过来。 姚平仲想不明白,但不能再等了,决定用五百骑兵挤压这些流民,先形成倒卷之势再说。保持三千步卒的体力最要紧,到时就算对方有什么诡计,也可以从容应对。在北面河边看管五千青壮的五百骑兵手持马枪长刀,加速后从东西两头冲出,流民崩! 田皓勇擦把脸上的血,他已砍杀不知多少人,气力消耗不少。终于听到骑兵出击、步卒稳住的命令,他带着自己这都剩下的八十多人朝前一顶,马上收缩防御……流民再次撞了上来,但流民的两边突然一阵骚乱。长条状分布的流民,其两翼被五百骑兵大砍打杀,两万出头的流民就像一团棉花糖,从长条型被挤成椭圆状。只要骑兵继续挤压或者穿透“大椭圆”,流民的全面崩溃便成定局,到时骑兵压迫流民倒卷,步卒稳步推进,方腊军即使不被流民冲垮也要战败! 三三两两的流民反身而走,被流民队伍里的方腊军士兵砍死。更多流民哭喊着,崩溃中四散而逃,眼看就要彻底崩溃,各个山口两侧的方腊军居然封堵路口,反压流民。山口列阵的方腊军阵前也出现一道血线,两头被步卒封堵、两翼被骑兵压迫的情况下,剩下的两万流民被挤成圆形。 流民崩溃,乱逃,和官军拼命,被好一阵杀戮;然后崩溃,乱逃,与方腊军拼命,又是好一阵杀戮。流民突然发现四周都是敌人,官军和方腊军开始挤压他们的空间! 方腊军和姚平仲军,都不是流民可以抵挡的,流民只能慢慢收缩,眼见就要形成人挤人的场面,很多跑不动的流民哭嚎着坐在地上等死。时而有流民以各种方式自杀,自相残杀的也不在少数,这样的场面让山丘上列阵的方腊军将领狂咽唾沫,心头发寒。 姚平仲看到流民不断被压缩,方腊军精锐居然封堵流民,满心欢喜,他已经能想象流民冲破方腊军后官军掩杀、追亡逐北的大胜场面。自己手下可不是羸弱之军,和自己比谁更有压迫力,简直找死,方天定那厮难道脑子进水……便在这时,战场北边的小河对岸传来号角声,继而锣鼓敲起,喊杀声震天。姚平仲心里一突,副将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田皓勇也觉得胜利就在眼前,方腊军在战阵上毕竟比不上官军,谁能压迫流民冲破对方阵型谁就稳赢,配备五百骑兵的官军当然不可能输。田皓勇指挥自己手下的七十多人,不断抵挡着流民绝望中的反复冲击,踏着男女老弱的尸体前进,直到他听到远处传来的号角声,那不是官军的号角! 流民中马上有人大喊:“石宝将军已渡过小河,攻击官军后路。官军完了,再撑一会儿咱们就赢,拦住那些骑兵,不要让他们逃了!” 姚平仲听到号角声便知不妙,虽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有把握快速过河,但看到小河对岸出现石宝的大旗,他很明确对方早有预谋。方天画戟方天定,劈风刀流星锤石宝,这两位居然联手了?! 姚平仲命令骑兵抽身而回,压迫青壮,抵挡敌军过河,步卒则结阵严守,这时副将跑了过来,“将军不可,此时通知骑兵返回,只会将三千突出阵外的步卒丢给贼军。到时三千将士被四面合围,咱们纵有五百骑兵和五千青壮也无力回天,对方的主力可还未动啊!” “那你说怎么办?” “方腊可以逼流民,咱们也可以逼这些青壮,让敢战的青壮守好河岸,剩下的推着大车接应步卒。只需用几百辆大车建立屏障,接回步卒,然后撤回骑兵,最后败的还是方腊军!” 绝望中看到曙光的流民开始猛攻官军三千步卒,很多不怕死的或受伤心知必死的流民,开始用身体冲撞骑士的战马。方天定见官军青壮居然推着大车前进,想以此接回三千步卒和五百骑兵,倒吸冷气的同时,提前把三分之一的主力从两头压上,延缓官军的行动。“石宝,是胜是败就看你了!” 青壮被急眼的文书、法曹和监军用家小威胁,只好拿起备用或缴获的武器分为两部分。其中两千人拉着大车,上前接应三千步卒,剩下的三千人防守河岸。冰群芮是被姚平仲抓来的嘉兴青壮,本想逃生的他被官军用家小威胁,只能拿着一把破刀,瞪眼看向河对岸奔来的贼军。 心思缜密的副将去接应突前的步卒和骑兵,主将姚平仲把剩下不多的精锐军士分散到岸边列阵的青壮里,自己带着亲兵,准备围堵缺口。他现在只盼着能够撤回主力,然后在河边列弯月阵,死守待援。“来吧,老子倒要看看你们如何过河,这么冷的天,在战场上下水就是个死!” 深深印在姚平仲脑海的一幕发生了,冲在前面的方腊军士兵居然在对岸挖土,挖出的是树干绑成的“木桥”。冲在前面、身披甲胄的方腊军拉住“木桥”上的粗麻绳,上百人托起一根…… “咚嗡~”、“咚嗡~”和“嘎吱~”的声音不断响起,在呼和的号子声和重物落地声中,十二条“木桥”眨眼间连接小河两岸。战场是方天定选的,至于如何过河,他自然早有准备!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14章 他乡遇故知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木桥”连接了小河两岸,两层铁甲防护的石宝不顾亲兵拦阻,第一个冲过来。流星锤被他缠到腰上,双手斜握又长又尖的劈风刀,狂奔而至。 城内小工、兼职纤夫的冰群芮,倒霉地成为石宝第一个目标,还没有抬起刀就被石宝贯穿喉咙。他捂着脖子倒下,很快失去了意识。 石宝当然不认识冰群芮,碰上一个弱鸡只让他觉得晦气。杀死呆呆的冰群芮后,石宝又飞快地砍杀五名青壮,他的亲卫也赶过来大砍大杀,方腊军的第一个落脚点开辟。十二条“木桥”有九条成为通道,剩下三条被姚平仲指挥亲兵控制。一触即溃的青壮四散奔逃,姚平仲知道这次栽了。 叶余真加入方腊军后一直不“合群”,既不违抗上命,也不积极请战,倒也没多少人为难他。此刻于即将大胜的战场上,他也没怎么兴奋,顶多为自己能够活得更久感到庆幸。看到出击的大旗摇起,叶余真大呼:“石帅安然渡河,官军腹背受敌,杀!” 还剩不到一万六千的流民喜极而泣,他们忙不迭地听从方腊军将领的指挥,让出通道,跟随方天定的精锐冲锋。大胜官军,就在眼前! 坚守阵线的三千步卒听说后路被断,一开始还不相信,以为是方腊军扰乱军心的阴谋。即使对方真的兵分两路,前后夹击,但将军大人亲守小河,怎么可能被这么快突破?于是心存犹疑的官军便看到身后混乱一片的场景,青壮四散而逃…… 官军没了斗志,三千步卒勉强坚持了半柱香,崩溃!五百骑兵见势不妙,四散而逃。方天定对马匹如饥似渴,在各条道路上设置障碍,又有可战之军封锁,沦为活靶子的官军骑兵又能逃得几个?! 田皓勇终于带着仅剩的三十多弟兄找到几辆大车,开始负隅顽抗。方腊军或许会接受投降,但一度被逼到崩溃的流民绝不会放过官军,田皓勇和他手下的弟兄都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要多杀几个贼军流民垫背…… 血战后,田皓勇看到又来一个贼军小头目,好像打着劝降的主意。田皓勇叫起还能动的三个弟兄,打算死得轰轰烈烈,免得受流民的折磨。他又不聋,不远处就有流民和贼军折磨戏耍官军的声音,不忍卒闻! 官军彻底崩溃,四散的大车却使得官军士卒形成一个个小圈子,一时之间,方腊军和流民竟不能尽诛。方腊军主力继续包围收拢溃卒的姚平仲,剩下不多的方腊军,负责带领流民围杀顽抗的小队官军。叶余真带着手下几十人,和几百流民一起作战,很快来到田皓勇身处的小角落。叶余真厌倦无意义的杀戮,看到几辆大车后方的官军抵抗得很凶,他打算劝降这支官军残卒。 田皓勇和他的几个弟兄认为投降也没有好下场,悍然发动最后的反击。杀向贼军小头目的途中,一个刀牌手被流民拦住围殴,一个大刀手被石头砸中,然后被数把刀砍死。最后一个弟兄用身体挡住贼军的长矛,田皓勇躲过一劫,大喊一声为自己鼓劲,热泪抛洒中疯狂冲前。田皓勇终于接近了那个贼头,飞扑上前,打算以命换命…… 叶余真刚要开口劝降,就看到几个血污满身、满脸脏乱的官军,发疯似地朝自己冲来,领头的一个身着铁叶甲,应是一位官军都头。结果一个刀牌手被配合作战的青壮围殴致死,一个大刀手被乱刀砍死,还有一个最惨,被几根长矛插起来。还剩一个官军都头继续冲过来,叶余真手握长矛准备结果对方,没想到对方居然把刀甩向自己旁边的木盾手,然后飞扑过来,居然想以命搏命?!叶余真正要用长矛扎对方一个透心凉,却在此时看清了对方的长相,再结合耳熟的声音……叶余真把长矛扔到一边,惊喜莫名,“田家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刀入猪肉的声音响起,田皓勇把匕首深深捅入面前方腊军小校的腹部,听到对方的声音愣住了,他看着叶余真的脸,“叶家兄弟,你……怎么会是你?!这,怎么会这样……不,叶家兄弟,老天啊啊啊……” 叶余真嘴角流出鲜血,脸色蜡黄,但笑得很轻松,“没想到你还活着,咱们乡不知能活下几个,我全家……停手!!!” 晚了,焦急赶来的方腊军士兵看到叶头儿居然被那个都头模样的官军刺中腹部,于是一起出手,“噗噗噗!”三声响过,三根长矛插进田皓勇的背部…… 姚平仲看着一败涂地的场面,红着眼和石宝的生力军战到一起,不断有官军败兵跑到姚平仲这里,也不断有官军士兵被方腊军围杀。逃到河边的溃兵和青壮一起,用七十多辆大车围出一片三角形区域,姚平仲被包围。 不断用大车抵抗方腊军精锐的副将心知局面无法挽回,但他不能死在这里。姚平仲战死,朝廷会有抚恤恩赏,他的家人不被问罪就不错了。只能跑路,但跑路也必须带上姚平仲那个坑货,主将身死、副将逃生的下场更惨,谁让自己没有过硬的后台……跑路计划开始,副将提起中气,大喝一声:“他娘的,老子不服。好不容易搜刮这么多金银铜钱、绫罗绸缎、古董字画,一点没花就便宜你们这些贼人,老子不服!” 战场某处突然一片寂静,很快地,有几辆状况最好的大车被翻开,财富的味道暂时掩盖住血腥气息。惨烈拼杀后内心空虚的流民,和战意正酣的方腊军一起朝周围的大车扑去,期间内讧不断,甚至生死相搏。一方是向来没有地位、刚刚战胜官军、伤亡惨重的见血流民,一方是一向压迫流民、穷鬼出身、刚刚大胜官军的方腊精锐,红眼之下拔刀乱砍……两方战场变成三方战场,封锁线大松动,很多官军尤其是骑兵趁机脱逃,。 姚平仲和前来围杀的石宝拼到一处,两人近乎力竭,都觉得对方好强。石宝取下流星锤准备来个冷的,盯着姚平仲道:“你便是小太尉姚平仲,一般般嘛。要不是气力用尽,老子让你单手!” 战场上出现了武林人士切磋的场景,周围的官军和方腊军很惊奇,但都不敢出言拦阻,只好凝神戒备,拼杀随时会继续。姚平仲看到方腊军居然大内讧,很多官军得以脱逃,心里好受一些,于是讥讽石宝,“真是见识了,三万流民加七千精锐埋伏老子三千人,最后虎头蛇尾……还让老子一只手?双手都打不过本将,你这贼厮还有脸在这里吹嘘!” 河边的情形越来越古怪,别处都在生死拼杀,只有这里打起了嘴炮。看到自家精锐居然在官军副将的挑拨和财富的刺激下与流民内讧,石宝气急之下扔掉流星锤,眼睛通红地瞪着姚平仲,“都是你那个好副将,哼哼,要死要降给个话,你插翅难……好贼子!”用宽阔的刀背挡住一支冷箭,石宝气喘吁吁地后退,亲兵急忙将他围起来。话说一半被人施冷箭打断,石宝大帅愤愤难平,好容易提起的一口气顿时泄了。 精疲力竭的副将跑到姚平仲身边,把铁胎弓扔给姚平仲,制止他的单挑行径,“将军快走,那个方天定果然有勇有谋,末将挑起的贼兵内乱恐怕不持久,再晚就来不及了。”东南方适时传来一阵骚乱,那是方天定带着亲兵引起的动静,方腊精锐和流民的内讧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息下去,剩下的官军再难走脱。 姚平仲见官军没有全军覆没,他身边居然聚集了近千人,其中军士占到一半,于是长呼一口气。姚平仲不用担心被砍头了,从小听戏的姚平仲最怕戏文里斩杀逃将的桥段。他命令副将带人打通自家手上的两条木桥,然后盯着石宝,“石宝是吧,你给老子记住。不管在哪儿,哪怕是遇上辽国铁骑,老子只要想逃就没人能拦住!” 石宝几乎晕倒,感情你闭目半天不是为调息再战,而是为了撂场面话!石宝再次被噎住,汗流浃背之下,只好眼睁睁看着姚平仲反杀了一阵,然后渡河远去。方腊军为了围剿姚平仲部几乎用尽全力,石宝在北岸只布置了一些杂兵,哪里挡得住急于逃生的官军精锐? 叶余真和田皓勇是旧日相识,关系颇好。水灾之后,叶余真家破人亡,被方天定收到麾下;田皓勇带着几个人南下求生,最终投奔了官军。两人于这战场上再见面,再见面即是生死。 叶余真被田皓勇用匕首刺入腹部,田皓勇被叶余真的手下刺中背部,两人相对苦笑。挥退了前来请罪的手下,叶余真小心拖着田皓勇到没人的地方,最后一程有老乡的好友陪伴,值了! 相互诉说了彼此的境遇,叶余真感叹道:“感情你这官军跟老子这贼军,干的缺德事差不多?” 田皓勇趴在地上才能多撑一会,口中不断淌血,“官军也好,义军也好,真没多大区别!” “要是水灾之后立即带着家人跑到县城多好……家里的地应该被哪家大户收走了吧。” “给人看家护院多好,不该加入官军的……” “哈哈,操蛋的大周!” “没意思的方腊,嘿嘿……” 叶余真又说了一阵,没听见回应,才发现田皓勇走了。叶余真强撑身体,为田家哥哥合上眼皮,把枪头都拔出来,让田皓勇正躺着。然后他满意地点点头,“这样才好,这样躺着舒服,过奈何桥时有精神。” 叶余真也躺下,和田皓勇交错着,眯眼看着西边的太阳,“太阳不小啊,这地怎么还凉得不行?”过了三炷香,叶余真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然后平缓下去,头部附近的土地湿了一小片,“爹娘,媳妇儿,儿子,我下去了,等着我。” 又过得半个时辰,天色将晚,叶余真的几位手下小心靠近。 “头儿真死了?” “应该是,终于死了,以后老子就是新头儿。” “那恭喜了,手下几十人呢,到时可要照应兄弟一二。” “那没说的……” 石宝见到方天定,一脸气急败坏,“怎能轻易放过姚平仲那厮?” 方天定仔细擦拭着方天画戟上的血迹,神色淡定,“不然呢?” “当然是追上,杀掉那厮!” 方天定头也不抬,“然后大周朝堂派来更多更厉害的将领?然后西军派来更多的军士?西军出身的官军有多能打你也看到了,姚平仲和大周西军的纠葛很深,若是命丧江南,惹来更多西军……” “我之所以放过姚平仲,一是因为他一人的生死无关大局,二是那厮逃命起来确实厉害,三是不想和西军结下血仇。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姚平仲这种有勇无谋、自以为是的武将更容易对付。” “所以,你真想要他的命?”方天定说到这里,看了石宝一眼,开始给武器涂油。 石宝丧气了,“咳咳,当我没说,不过下次见到那个莽夫,定要分个高下。对了,你是怎么解决内讧的?” 方天定的手停了一下,若有若无的笑意消失。他坐直身体,把方天画戟交给亲兵继续擦拭,然后边洗手边道:“姚平仲的副将很不简单,幸亏那人不是主将,不然咱们这场埋伏要虎头蛇尾了。” “流民和手下的弟兄杀来杀去,不过是为了战利品。我先是砍了上百人头,然后承诺战利品按照战功分配,战功以耳朵为准。” 石宝恍然大悟,一拍手掌,“于是他们只能尽力去杀官军,要有人割去死去的流民和兄弟耳朵,拿来充数怎么办?” “趁着他们散开,赶紧把自己人的尸体收拢啊,难道给那些人机会去割自己人的耳朵?!” 石宝目瞪口呆,苦笑摇头,“方兄弟,老子算是服你了。” “少来这套,不说这些了,我准备从今天参战的流民里多招些人,你与我一起上报圣公?” “那是当然,三万流民和官军血拼两个时辰,最终剩下一半,好苗子不少,一定要多招!”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15章 德清县城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姚平仲遇伏的前一天下午,刘成栋来到德清县城。只是在亲卫的簇拥下查看了一遍县城周围,刘成栋便头痛地回到大帐。营地刚刚建好,好些帐篷还没有搭起来,大帐自然不在此列。 监军和法曹等人和刘成栋相处地还不错,不会在议事中乱发言,刘成栋先把德清县城的基本情况讲了一下,然后问熊大春,“熊指挥,你觉得德清县城该怎么打?”在监军面前不好称兄道弟,所以刘成栋称呼熊指挥,也是暗中给三伢子和张永年等人提个醒。 熊大春起身抱拳,“启禀将军。德清县城西面和北面都是山,东南也有山,能够进攻的只有东面和南面两个缺口。末将以为应该兵分两路,三哨炮和床子弩都要有,一路实攻一路佯攻,不断转换。如此寻求敌军破绽,无论哪路,敌军一旦松懈,立即总攻。” 刘成栋赞同地点点头。监军虽是文官,却已在军中多年,战阵见得不少,知道熊大春的方案是稳妥之言,也含笑点头表示欣赏。帐中牌子头以上的将官一阵议论,刘成栋等了半柱香,待帐中安静后,看向刘元。 刘元起身抱拳,身上的甲叶一阵哗啦作响,“启禀将军。德清县城周围虽然多山,但也有水,其护城河深且宽,更棘手的是奔流不止……城墙以及其上的马面、墙垛完好无损,末将以为不可强攻,更不可急攻,先以缓攻麻痹敌军为佳。” 方腊军进攻德清县城时,吓破胆的县令直接弃城而逃,乡兵弓手也一哄而散,导致易守难攻的德清县城完好无损地落入方腊军手中。帐中的将官义愤者有之,痛骂者有之,一片嘈杂。 德清县城不拔又不行,大军继续往南的话它就是一根刺,不管的话大军后路会受到严重威胁。在水网密布的江南地区,德清县城的威胁尤其致命,贼军可以在偷袭之后四散而去,借着水网和丘陵的便利和官军周旋。刘成栋又考校了三伢子和两位老资格的南阳厢军营指挥,为提振士气,宣布晚上加餐,同时决定第二天一早发起试探。 第二天的太阳很好,东边的日光照得东城墙上的方腊守军睁不开眼睛,算是露出一个小破绽。刘成栋派熊大春带着一千人到南边,自己带着大部分主力到东城门下列阵,之后进行攻城第一步,填护城河。 被刘成栋俘获的方腊军士兵承担了填河这种危险活计,以李响原时空的观念来看很不人道,在大周却实属寻常。刘成栋算是很厚道了,打造很多木盾让他们带着。在城头守军喷火的眼神中,俘虏们相互配合着,战战兢兢地靠近护城河。 方腊军的弓箭抛射还是那么烂,既没有好的弓,又缺少好箭,还没有充足的训练,准头力道差的一批。不过乱箭如雨造成的压制效果不错,看上去很吓人,对付无甲和轻甲目标有不错的杀伤力。扛着柳筐的俘兵在木盾的保护下靠近护城河,中途有几人想逃跑,无一例外被砍头示众。剩下的俘虏兵咬牙上前,拿盾的和搬运泥土的配合很差,不断有人尖叫着倒下。 在填河的环境下受伤倒地,基本意味着死亡,城头的弓箭手不会放弃这么好的靶子。大周的战场医疗和历朝差不多,很差。弓箭造成的杀伤主要归功于感染,至少在大周的条件下很致命,很多医药不缺的猛将死于破伤风便是明证。刘成栋军从明月庄那里拿到不少药材,但依旧不够所有士兵用,更别说给这些俘虏兵使用了。 第一轮填河结束。俘虏兵被射死三十多人,另有五十多人受轻伤。私下里咕囔着要一鼓而下的三伢子和张永年终于低调了,这样的死法太憋屈,还是不要让自己人来了。 第二轮填河。俘虏兵有了经验,开始有一些配合,多数俘虏已经明白,只有得力的配合才是保全性命的最好办法。填河很快结束,扛大盾的俘虏掩护着背筐的俘虏飞速跑回来,这轮填河基本没有逃跑的状况,只有十几人被射死,另有十几人受伤。督战的三伢子暗呼可惜,旁边的张永年瞪大了眼睛,从三伢子身边经过的俘虏兵一个趔趄,像炸毛的兔子一样跑远…… 第三轮填河。刘成栋和监军已经在商讨填河后如何攻城,发现城墙上的弓箭手居然停止了射击。刘成栋诧异了,难道对方要投降?监军整理一下衣冠,如果对方真要投降,他就要以气度和教诲让对方涕泗横流,乖乖接受处置。 刘成栋很快知道了答案,只见城内飞出很多小黑点,一些落到护城河中,溅起水花。不到十个石块儿砸到了填河的俘虏兵,砖石四散,十几人被砸得骨断血流。有被砸断胳膊腿的,有被砸中头部当场咽气的,最可怜的一个居然被砸中下身,刘成栋只好用弓箭让那个年轻人解脱。被砸中的那片区域内,血腥味伴随着捂着内脏哀嚎的场面,天地间寂静了一瞬。 城下列阵的士兵抽着冷气,几个没怎么见过血的士兵喉头抖动,手脚发软。事情还没完,又是一阵“噔~”、“噔楞恩~~”的声音传来,七八个俘虏兵被射中,皮肤、肌肉、器官和骨骼挡不住短粗的弩箭。两个分别在胳膊和大腿处中箭的家伙得以后撤,其他被射中脖子、腰腹和头部等要害处的俘虏兵开始大出血,很快没了声息。插到地上的铁矢居然只有四枚,还有一枚落到了护城河中。以上的场面都表明,城头的方腊军不仅有投石机,还有一种弩,劲力强且准度高! “他们竟有三哨炮!”刘成栋看着监军,一脸的震撼。 “还有蹶张弩!”监军倒吸口气,苦笑中不知所措。 杭州陷落地太突然,城内的武库只来得及毁掉大半,便被方腊军占领。大量的三哨炮、蹶张弩、床子弩都被方腊笑纳,甚至有几台五哨炮和少量的神臂弓落入方腊手中。方腊很狡猾,之前一直没有大用这些东西。一来是精贵的东西当然要让精锐部队好好习练,以发挥最大价值;二来麻痹官军,要紧时来个冷的;三来嘛,按照上位者的心理,这种优势装备当然要放在自己眼皮底下。 刘成栋不能确定对方有多少投石机和硬弩,却知道今天的试探到头了。直接撤走会影响军心,他和几位营指挥计较了一下,把任务交给三伢子和好战的张永年执行。 德清城上,一个方腊军大将卸去惹眼的甲胄,隐藏在守军中间,看到城外的官军又派俘虏兵上来,一掌拍到城垛上。旁边的小校咬牙切齿,“这些官军好可恶,俘虏了咱们的兄弟,居然还用他们当肉盾!” 德清的方腊军主将是应明,和薛斗南一样,是方腊军中仅次于方天定石宝等人的高级将官。应明尤善防守和转进,也就是跑路。德清因地处杭州北部偏西,易守难攻,又可通过西面的群山绕回杭州城,所以方腊把应明放到这里牵制官军主力。 应明为了给官军一个教训,让官军摸不清德清的情况,好拖延时间,用三哨炮和硬弩给了填河的那帮俘虏兵一个教训。但他发现自己的打算落空了,因为他看到官军迅速改变战法,指挥俘虏以十几人为一组,轮流过来填河。 十几位俘虏兵,有的背沙袋土筐,有的举大盾,每次选择的方向都不一样……应明握着刀把的手开始出汗,“这个刘成栋有本事啊,他指挥俘虏兵轮流填河,还从不同的方位靠近护城河,这是考校老子能不能熟练地使用三哨炮啊!可是这几部三哨炮刚上手,还是从圣公那里磨来的,打死地方都勉强,怎能随时调校呢?不好,要露怯了!” 应明暗骂刘成栋狡猾,俘虏兵再次上前之后,他命令弩手发射。俘虏兵进步飞快,大盾掩护之下,只有三人被射中要害而亡,六人受伤。大部分弩箭徒劳地扎到几副木盾上,应明咬牙切齿地看着俘虏兵后退,有箭矢扎入的大盾也被对方的将官查看议论。 刘成栋将俘虏兵分为小组,随机选择角度上前填河,最后一次只有三人被射死。城内的投石机始终没有发射,刘成栋大致确定方腊军无法熟练操控三哨炮,心里松了口气。 应明断定官军今日不会有大动作,放松了警惕,下面的将官甚至士兵当然也作此想。恰在此时,张永年和三伢子身披重甲冲向城墙,随行的有上百甲兵,还有充当肉盾的全部俘虏兵! 张永年手执百斤拉力的直弓,一口气跑到护城河边,疯狂地向城头抛射长锥破甲箭,俘虏兵则卖力地填护城河,或者举盾保护披甲兵,一次比一次低的伤亡让这些俘虏心安很多。俘虏兵看出官军主将是个厚道人,心里有立功赎身的打算,格外卖力。刘成栋集结的上百善射披甲兵以急速射完箭矢,丝毫没有攻城的打算,马上在大盾和俘虏“肉盾”的保护下撤退。撤出百丈后,城内的三哨炮和硬弩、弓箭才发射,只击中射中了几个断后的俘虏兵。 刘成栋军高举武器喧哗,士气高涨,城头的应明一脸气急败坏。应明看到百多披甲兵冲锋的场面,还以为官军要不顾伤亡,迅速拿下德清县城这个钉子,慌忙把城墙下集结的军队青壮调上来。方腊军精锐的披甲率不到两成,控制的青壮更是没有防护,结果自然是在官军的箭雨下伤亡两百多人。伤亡倒在其次,关键是守军的士气遭到严重打击。防守一方居然比攻城军伤亡大,还大出很多,这样的结果实在令人沮丧。平心而论,应明这次吃亏,主要还是信息不对称带来的必然结果。 应明指挥弓弩手和三哨炮队对抗刘成栋发起的佯攻,没有伤到几个人,城头的方腊军却在劲弓硬弩的疯狂射击下阵亡过百,慌忙发射的三哨炮只砸中了几个倒霉的俘虏兵。刘成栋趁势带着鼓噪不已的士兵回营,等着熊大春那边的消息。 熊大春碰到了类似的问题,投石机和硬弩一开始把他打蒙了。反应过来后,熊大春清醒地意识到今日的战事应该结束了,但他出于保存士气的目的,也不会直接撤兵。他采取的办法也是突然冲锋,行至中途突然返回,凭借三哨炮和床子弩,给城头的方腊军带去数十伤亡。熊大春在部下的欢呼中领兵后撤,美其名曰:“试探结束”。 刘成栋和熊大春汇合,撤军到德清东南、杭州正北的黄家墩,和更南的韩世忠主力相距不远,刘成栋还在撤军途中给韩世忠发去急信,提醒招讨使小心贼军的装备。等到晚间扎营完毕,中军大帐内,都头和指挥使争吵谩骂的声音传遍四方,配合作战的乡兵弓手统领在角落里陪笑,大气都不敢出。 “他娘的,杭州的守将都是废物不成?把杭州丢了不算,还丢给贼军这么多军械,这下好了,咱们要死上多少弟兄,才能把完好的德清县城攻下?!”一个南阳厢军老资格营指挥挥舞着手臂,恨不能把丢了杭州的那帮人撕了。监军和法曹等文官知道贼军手里那些军械的 底细,待在屋子里不出来,让这些武夫发泄一下愤懑。 “老上官,也不能这么说。当时方腊从淮南流民中招募了敢战青壮,然后才通过埋伏,大败杭州守军。杭州守军阵亡将官过百,少有投降者,很不容易。更何况杭州知府和寻访使、盐铁使、团练使都至死不降,风骨过人……”另一位南阳厢军老资格的指挥使委婉地劝老上官,不要太愤青,杭州死难的文官也很多,多少留点情面。那个老头子意识到这些,嘟嘟囔囔地退后几步,不说话了。 “皇城司的密探只说德清城里是什么方腊手下大将,名叫什么应明的做主,至于三哨炮和硬弩有多少,有几架床弩,都没有详细情报。这下好了,咱们不知道德清城里到底藏着多少物资军械,守城的方腊军却可以从西面群山随时后退……” 刘成栋用手指敲着座椅扶手,闭目听着手下将官热议战局。经常让手下发表意见甚至吵架,这是刘成栋从女婿李响那里学来的,刘成栋发现挺好用。尤其是都头一级的将官,这些家伙从帐内的争论中获益匪浅,指挥才能明显提升,省了刘成栋很多精力。 熊大春和刘元没有和那帮都头营指挥互喷口水,他们也没有将德清的方腊守军当成生死大敌,毕竟不够格。这两个明月庄大佬正聊着自家在汉江边上的工坊又赚了多少钱,雇佣了多少人,庄里又有谁偷了汉子之类的新鲜事儿。三伢子和张永年等明月庄出身的年轻人在旁边凑趣,时不时记下熊大春和刘元两位大佬爆出的某些信息,好让庄里的家人比别人提前一步。气氛正热,急报传来! 三伢子飞速从倒在门外喘气的传令兵身上取下急信,交给刘成栋,监军大人也很快披着袍子来到大帐。刘成栋只是扫了几眼,便把信交给监军,强忍怒气坐下。监军看过之后交给过来的法曹,法曹又交给熊大春……看过的人不管地位高低,要么双目无神,要么捶胸顿足,要么唉声叹气,要么慌张失措。 几十个都头和几位营指挥伸着脖子等着,个别性急的开始往前挤,他们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消息能让一向稳健的将军大人怒火熊熊。 刘成栋示意众人坐下,然后一字一顿道:“姚平仲中了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16章 攻势稍停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姚平仲于嘉兴至桐乡的行军途中,遭到秘密汇合的石宝和方天定联手埋伏。方腊精锐选择的东西向长条形战场十分刁钻,姚平仲部一路搜刮的金银财宝装满几百辆大车,所部随之散成长蛇。 方天定先是胁迫三万流民冲击三千官军步卒,姚平仲待战线稳住之后,派出骑兵想要压迫流民,形成倒卷之势。战场北面,小河对过,埋伏已久的石宝早有过桥手段,直接冲散了河边的五千青壮民夫。官军遭到前后夹击,以逸待劳的七千方腊军精锐趁机发起致命一击,官军大败亏输。幸有姚平仲副将,其人素有机智,利用散落的财宝勾起流民和方腊精锐的贪欲。受益于方腊军战场内讧,姚平仲得以在战后收拢七百步卒和两百骑兵,不致全军覆没。 “大车遇伏”之战,姚平仲军以三千步卒、五百骑兵外加五千凑数的青壮,对阵石宝和方天定凑起的七千精锐和三万流民。方腊军设下埋伏,以逸待劳外加南北夹击,姚平仲军的青壮几乎全部被杀、被俘或者逃散,三千官军步卒只有七百人逃出生天,里面将近一半是西军出身,骑兵只剩两百余,折损过半。方腊军一方,三万流民只剩一半,七千精锐在和官军精锐和骑兵队的战斗中损失过千,考虑到方腊军精锐是在官军体力消耗大半的情况下加入战场,姚平仲军的敢打敢拼可见一斑。 姚平仲的功过先放到一边,其部大溃的结果,毫无疑问给大周朝堂的计划增添了很多变数。首先是大大增强了方腊军的斗志,官军四路援军到位之后稳扎稳打,不断从四周压迫方腊军的地盘,方腊军连连战败之下不免心里慌张。虽然是埋伏,但方天定和石宝居然一举端掉自称“四路最强”的姚平仲,斗志自然大大提高。 然后是打乱了大周官军的进剿日程,在寒冬前进抵杭州周围各个关口的包围计划被推迟了。韩世忠接到姚平仲部大溃、败退百里的战报后差点摔倒,早叫他不要轻敌冒进,结果怕什么来什么!韩世忠在心里把姚平仲那个傻叉劈死好多次,这场战败不要紧,朝堂要多拿出多少钱粮,士卒要增加多少死伤,江南的百姓又要遭受多少磨难?!通知刘成栋守好中军后路、同时监视德清和杭州方腊军的动向后,韩世忠带着中军转道向东,逼近余杭,这一招十分狠辣。 刘成栋接到战败的消息后,立即动员青壮和士兵加固营垒,同时在黄家墩的西北和东面设置两个小营垒,降低被包围的风险。同时还向兵部、枢密院发奏报,向政事堂的几位宰执求援,粮食、军械、援兵都要。刘成栋还四处征集渔船和渔民,封堵四周的各个水道,尤其是东面的湖泊,他不敢对方腊军有丝毫轻视,作为刚招安的将领担不起风险! 钱江以南的刘光世接到战败消息时,正值同时攻下蒲阳和柯桥后意气风发的状态,正洋洋洒洒地写奏报,向朝堂诸公报捷。捷报终究没发出去,刘光世拿着“大车遇伏”之战的简略,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刘光世还是有修养的,只是把大捷的奏报烧掉,然后在心里破口大骂:“姚平仲,好个憨货!” 柯桥只是一座小城,被刘光世的两万“流民军”快速攻破,倒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官军水陆并进,有大量简易的投石机,还有强弓硬弩,以及床弩等优势装备。蒲阳关却是钱江南岸、萧山南部丘陵间的一座险关,依山靠河,十分险要。刘光世仓促之间聚集的大军居然也快速攻破,实在是惊掉了一地下巴。 两浙糜烂之后,刘光世接到朝廷的调令,也头疼过一阵,但他很快想办法组建了一支“流民大军”。朝堂能够从西北征调的西军和边军精锐有限,一时之间也无法到达江南。正巧大周有把流民编为厢军的传统,于是刘光世得到朝廷允许后,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招收了几万流民青壮,连带家属一起,刘光世带着乌泱泱几万人上了战场。 刘光世深知方腊军已有不少可战之兵,直接拉着乌泱泱的流民过去简直就是送菜,于是积极和绍兴等地的士绅合作。刘光世不仅在义乌击退方腊一部,还帮助控制区内的士绅剿匪除盗、镇压佃户、兼并土地、驱赶流民。刘光世还可以帮他们解决其它麻烦,只要价钱过得去,“士绅子弟兵”的招牌打响,刘光世很快建起一支见过血的厢军。 不久之后,实在拗不过韩世忠的催促,几位宰执在群情汹涌下也连连督促刘光世。刘光世只好带着士绅大族酬谢的大笔钱粮,在各地士子大儒不舍的眼神中北进参战。所以刘光世之前迟迟不北进征讨,倒也不完全是违抗韩世忠的军令,也不是只想坐地抢功。也是朝堂那里有江南,尤其是两浙的名士大儒为刘光世求情,他才可以拖这么久。 刘光世带着将近七万人北征,其中四万是士兵家属。“大破”蒲阳关的战事其实不复杂,主要还是占了人多的便宜。刘光世手下七万人,一日破柯桥后,便集中兵力攻打蒲阳关。因为人多,他得以打造很多云梯、遮车、洞车和木盾;因为人多,他有足够的人力,日夜不停地操纵三哨炮和床弩等大型军械;因为人多,刘光世可以将手下分批,日夜不停地攻打。 刘光世这种拼消耗、拼体力、拼人多的打法,正中蒲阳关方腊守军的软肋。守卫这里的薛斗南简直要疯,他做好了让刘光世部流尽鲜血的准备,却没想到刘光世带着几万人过来!石块在空中呼啸不停,现场制作的粗陋箭矢无穷无尽,冷不丁地,刘光世军还来一轮床弩。看着男女老弱遍布、显得热热闹闹的刘光世部,薛斗南疑惑了,到底谁是流民军?! 薛斗南手下的精锐战力很少,关墙上又不能没有精锐看着,不然会很快崩溃,他只能看着精锐士兵不断死伤。薛斗南看着手下精锐在官军的轮流冲击中不断倒下,意识到这么打下去只是白送人头,练兵的效果都达不到,只好弃关后撤。 薛斗南打算利用萧山关南方的大量丘陵骚扰官军,逼迫刘光世只能从东面的大道攻击,减轻萧山关的压力。他相信,凭着手下的精锐来回骚扰,能够达到阻断官军一路和减轻萧山关压力的目的。计划倒没什么大的漏洞,可他没有料到方天定和石宝居然真搞出了大新闻,于是薛斗南很快后悔不迭。 刘光世军刚刚攻破蒲阳关,副将和几位心腹过来庆贺,却发现主将的脸上青白不定,于是小心地问有何差错。刘光世没有多言,只是命令追击的部队撤回,紧急下令在残缺的蒲阳关内布置大量简易投石机、床子弩和滚木擂石,同时快马飞奔而去,严令柯桥守军小心戒备。 把部队分散到丘陵间、准备分路骚扰的薛斗南,很快收到了方天定大胜官军的战报,心里的苦涩溢于言表,要是多坚持一天多好!不甘心的薛斗南试着攻击蒲阳关,在漫天的石块儿和箭矢面前,他心中大骂,但只能后退,继续执行在丘陵之间穿插骚扰的计划。同样收到消息的萧山关守军也试着攻打东南的柯桥,在水陆联合防御的柯桥小城面前碰得头破血流。 刘光世一边布置防务,一边在心里大骂姚平仲不是东西,差点害得他败退。刘光世把部队分成三部分,一万人增援杭州西南的富阳,免得方腊进攻江南西路的群山,引出更大的乱子。剩下不足六万人被他分为两部分,分别守卫蒲阳关和柯桥镇。 刘光世人多,钱粮消耗也惊人。他一面向还乡占地的豪族大户讨要钱粮,一面向朝廷申请援兵,还派部下接一些“私活”补充军需,有机会也会吞并田地。朝廷发下的军饷有限,不够养活刘光世这支大军,谁让他为了确保稳妥,搞出七万人的“大军”呢。不可避免地,刘光世属下的士兵开始和周围的乡民、大户和乡绅摩擦不断。 冬至前夜,江南杭州附近,围剿方腊的战局平静下来。杭州西面,通往深山的乡镇纷纷坚守不出,朝堂此前也只是命令当地的乡兵弓手固守本地;杭州正北、德清东南的黄家墩,刘成栋坚守不出,还在东面湖泊里整训运船队,压力最大。 韩世忠把中军分出一部,控制运河,与刘成栋保持策应,抵御方腊军北犯。主力被韩世忠带着,压向杭州和桐乡中间的余杭,逼迫方天定和石宝分兵保护后路,但没有余力挑起大战;桐乡,方天定与石宝惊叹于韩世忠的狠辣果决,果断停止继续向北攻城掠地、搅乱环太湖精华之地的计划。经过一番商议,两人决定由石宝坚守桐乡,争取时间,方天定则裹挟大量青壮,南向攻略钱江附近未遭战火的富庶城镇。与此同时,大量钱粮、金银和其他物资被源源不断地送到杭州。 凭借击败一路官军精锐的势头,操练不久的方腊水军蠢蠢欲动,大周水军怕被陆上的方腊军截断后路,只好退至杭州湾。钱江南面的刘光世分路防守,也无力继续进攻。江南战局平静下来,方腊军占据的地盘缩水不少,但还没有被彻底包围,方腊军主力未损,战力竟然提高不少。 初步见识到大周底蕴的方腊,传令控制的各个地方,把搜刮的物资尤其是钱粮,抓紧时间运回杭州。方腊为了打破僵局,开始训练部队,加固城防,调理地方,准备下一次大战。方腊军战胜姚平仲的消息为方腊治下的“顺民”注入强心剂,使得方腊军更有余力推行各项计划,而不必担心可能出现的反抗。 撤退到嘉兴的姚平仲本想继续北逃,却被副将和嘉兴幸存的官绅拦住,又见方天定和石宝没有追来,他才惊魂稍定。韩世忠严令他固守嘉兴、防止方腊军糜烂长江沿线的军令及时到达,石宝也在韩世忠断掉后路的威胁之下坚守桐乡,他才彻底放下心,开始整训部队。 姚平仲只剩下不到七百的老底子,为了尽快扩充部队,好一雪前耻,他先是……带着部队到嘉兴周边抢掠了一把。在方腊军和官军手中幸存的乡镇终于没有逃过,火光和妇女的哭声持续近月,姚平仲才在一些官绅吃人的眼神中停手,那时他已经从流民中招收了四千青壮。 然后是如何自保的问题。姚平仲的战败使得官军包围方腊的计划出现大挫折,没有全军覆没的姚平仲不担心被砍头或者一撸到底,毕竟有人会保他,但他还想领兵一雪前耻呢!还是副将靠谱,为姚平仲写下一封催人泪下、诚恳至极的奏报。 在这封请罪奏报里,姚平仲先是感谢了朝堂诸公对他的照顾和信任,然后对战败拉后腿的行为表示极度痛悔,丝毫没有为自己推脱的意思。最后才是重头戏,副将写的奏报里实打实地写下遭到埋伏、激战、最后战败的全部过程,没有丝毫隐瞒,本就是惨烈的一战嘛。 三万坏了良心的流民猛扑啦、地势不利啦、石宝逆贼从背后使计击溃青壮啦、七千方腊精锐趁官军力竭捡便宜啦……配上三千步卒死战不退和骑兵往返冲杀的剧情。还有姚平仲奋不顾身和石宝死拼,想要挽回战局的努力。以及最后姚平仲和副将挑起敌军内乱、带领残兵杀出一条血路的画面……一个遭遇十倍之敌埋伏,但高呼酣战、死战不退、杀出重围的形象跃然纸上。 不了解全部真相的人,看完姚平仲的奏报后,可能会觉得姚平仲不但无过,相反还有功。事实上,姚平仲的部队也确实尽力了,在最后的抵抗中还击杀了近千方腊精锐。姚平仲杀到小河对岸,也确实算得上“杀出重围”,至于朝堂如何奖惩,那就要看政事堂的几位老狐狸如何权衡了。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17章 武人开会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冬至前夕的夜晚,江南战局失利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汴京。 汴京的小娃娃大多已酣然入睡,调皮一些的,或是躲在大人怀里撒娇,或是捂着屁股,抽泣中钻进被窝。底层人家的夫妻缩在被窝里,盘算着挣到的铜钱到底够不够年底用。磕磕绊绊地过来了,年节的日子总要热闹些才是。肉要多买几斤,尽量给娃娃添身新衣,儿孙的零嘴也要买一些。这是京畿道的百姓才有的好光景,大多地方的小民能够不饿肚子便满足了。 有条件掌灯的人家轻松一些。家里的婆姨在灯下纳着鞋底,或者缝着衣服,顶针一般要裹着破布用,不然很容易坏,上好的顶针和针线可不便宜。妇人做针线活时总爱夹杂一些闲言碎语,然后便引来一阵打趣、喧哗或者打闹,不时还有面红耳赤的几声“呸”。这些人家的男人,也往往凑到一起喝酒打屁,吹吹自己的经历,最好是爆掉老友的眼睛。 豪门大户的宅邸灯火通明,这些人家的门槛和汴京大员家的一个待遇,要被富商巨贾和各地大族的代表踩破了。对四处经营奔走的人来说,年底可是发财的大市,靠山要抓紧拜见,新的门路要多走走,利益切割要拿出章程,免得到时发生大的冲突。经纪行老、牙行胥吏和门主打头儿之流,则在家里等着中小商户和三教九流,作为信息闭塞、管理落后时代的中间商、行销商、渠道商和秩序守护者,他们在利益链上有不可或缺的地位。 明日的大相国寺万姓交易大会自然是这个夜晚的热门话题,大部分的利益相关者不以为然,每年不都那样?但真正有门道,甚至在大相国寺有眼线的士绅大族、高官显贵,明显感觉到不同以往的氛围,“大相国寺要搞把大的!”这是一些人的判断。 大相国寺的库房。圆光方丈披着袈裟,看着自己的弟子把最后一批箱子放到角落,然后回到禅房,钻进被窝。戒律院监院来到方丈师兄的卧房,看到的便是喝着姜汤打哆嗦的圆光大师。 “师兄辛苦……”监院看着连续几天连轴转的方丈师兄,哈着冷气感叹到。毕竟是有身份的大师,不能裹上好几层衣服让人看笑话,监院也是手脚冰凉。 圆光终于舒服一些,“熬过这几日便好,只要和那位施主的合作不出什么大篓子,我大相国寺便可彻底翻身。一百多座炉子准备好了吗?没有铁皮筒的地方记得通风,石炭要多备一些,还有茶叶……” “方丈师兄无需多虑,按照那位施主的方案,已经布置已毕,禁军派来的几位施主也仔细检查了几遍。本寺为此事已投入近两万贯,那位施主有多大把握?”监院大师不怎么信任背后出主意的那位,那位施主提出的组织和流程改良确实很厉害,其他附带的主意都是一些小伎俩,真的靠谱? 圆光嘿嘿一声,“你以为那位只有一些小伎俩?后手还多着呢,你慢慢看吧……” 监院大人疑惑地离开方丈卧房,回到自家禅房便抓紧休息,之后的几天有得忙呢! 大相国寺的监院大人心里疑惑,汴京外城的禁军驻地,一群大老粗为了划分蛋糕争得面红耳赤,偶尔还有人想动手。 “他娘的,凭啥你要包下整座县城?当你是指挥使吗,大家不都是营指挥……呦呵,想动手?来啊,老子的大刀……”那个在樊楼和李响喝过酒,如今已经和李响混得精熟的剽悍营指挥还是那么性急,谈不拢就要动手。 同样是在樊楼和李响喝过酒的武人,那位不如意的营指挥却是红光满面,他急忙劝阻几个大老粗,“都冷静一下,以为这里是自己家吗?地盘怎么划分,是咱们说了能算的?不还是得看上官拿出章程……哎呀,居然偷袭!” …… 禁军在汴京外城和汴京城外有好几个集中驻地,名册上的几十万人分布在整个京畿道,在大周各个要道和关口也有驻军,战力却…… 禁军汴京外城驻地,虽然不能和内城西边那些府衙相比,但也有一片专供高级将官临时休息的馆舍。其中一间暖阁内,五位禁军指挥使、两位都指挥使和数量相等的幕僚,听着隔壁那帮营指挥叫嚣大骂的声音,要多尴尬有多尴尬,一群上不了台面的粗鄙之人! 这几位高级将官都和当年的“汴京一只马”颇有交情,马都指挥使被文官坑死之后,这些人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打压,在汴京这种地方就意味着一个字:穷。大周的俸禄很优渥,还有各种补贴、节赏和福利,但顶不住汴京开销大啊。何况武人最讲究一个脸面,人家出门骑着黄骠马,自己总不能坐马车吧? 刚收到马兄弟遗孀的密信之时,这几人都以为马如兰要向他们求助,除了一二人不大想搭理之外,其他几个已经准备大出血或者赴汤蹈火。看到内容,这些武人傻眼了,居然是人家要带着自己发财,好几人心里都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同时升起一股羞愧。 如果没有马朝北的病情,这几个旧日相识肯定会时不时帮助马如兰。但马朝北明摆着是个无底洞,于是这几位自家日子也不见得多好的将官,便在自家婆娘的枕头风中远离马家。如今马朝北痊愈,马家遗孀有了门路,竟然还带着他们发财,于是这几位羞愧之下又想起了仗义的马兄弟,虎目含泪。 李响提出的一揽子计划,即使没有万姓交易大会的配合也可以逐步打开市场,何况明月庄的出产还那么丰富,这些武人大不了当一把走商。几位指挥使和都指挥使虽说文化水平低,但基本的眼力还是有的,再加上幕僚对李响谋划的分析,他们越发认真起来,准备搞一把大的。 “刘指挥使找了个好女婿啊,李响真乃惊天大才……可惜这个年轻人无意入仕,不为大周所用,甚憾之。”一位垂垂老矣的幕僚如此感叹,酸得几个武人干了一碗酒。 曾在马都指挥使麾下任职的王指挥使不以为然,“这小子这么多鬼心眼儿,把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还是好几步的算计,步步是坑。要是他做了文官,不又是一位大话连篇、指手画脚的文官?老子没看出有什么可惜,李响能从军最好,到时让文官尝尝吃瘪的滋味,嘿!” 科场不得意的几位幕僚尴尬了,不能委婉点?那位老朽的陈幕僚喘了一阵,在自家东主的安慰下才安静下来。陈老夫子的东主骂了王指挥使几句,王指挥使倒也光棍,腆着脸道歉,然后抱拳道:“陈夫子别介意,咱们这些大老粗一向嘴里没个把门,几位夫子也是知道的。陈先生觉得李响小子的计划有没有什么纰漏,我们武人又能保住多少利益?” 陈老夫子的阅历和对人心的揣摩还在张万里之上,这位老秀才仔细思量一二,在几位将军和幕僚期待的眼神中,款款说道:“东主客气,老朽便献丑了。李响小子给出的章程涉及方方面面,看似花团锦簇。可老夫以为,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陷阱、所有的防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人心!” “李响深知武人保不住多大利益,所以多次提醒几位东主托庇将门;他深知京畿道对将门来说是灯下黑,所以让各位东主抓紧布局,不要对汴京城太贪心;他还深知各地大户的能量,所以鼓动营指挥和都头划分地盘,分别下手,即使在某地吃亏也无妨大局。所有的计划都是掩饰,他做的不是生意,而是大周的人心!” 一位身材粗圆、皮厚肉糙的指挥使抱了抱拳,问陈老夫子,“老先生有礼,敢问李响既然有好东西,为何不找那些大族豪商合作,岂不是容易得紧?何必费这么大力气,辛苦为我们这几位武人谋划,还不要份子,莫不是有什么阴谋?” 陈老夫子喝了口茶,抚须微笑,“这便要搞清楚,李响要的是什么?” 几位武人把身体前倾,那位身材粗圆的指挥使瞪着小圆眼睛等答案,之前抬杠的王指挥使伸直脖子。他们对这个问题疑惑好久,李响费这么大劲又不要份子,到底图什么? 陈老夫子抬起头,似有感叹,“禁军亲属盼着用贩卖炭炉、炭球和明月庄的出产得来的铜钱养家,他们当不成坐商,只能带着车队挨个上门。他们能够上门送炭炉,明月庄的水壶、铁锅和其他铁器便有了去处,连带着其他出产也有了去处。别家商号做生意,需要十数年、投入大价钱才能建起各地的货栈,然后再花大价钱喂饱牙行经纪,这才是第一步。” “在周朝做大买卖,要和各地的行老胥吏打交道,要跟各地的大族官绅合作,还要维持和绿林响马的关系。然后从各地调配货品,发送到各个货栈,再用车队或船队运至州县,最后才能通过牙行经纪牵线,把东西卖出去获利。这是大周寻常的流程,可是李响呢?” “如果老夫所料不差,即使明日开始的交易大会结果不好,李响小子也会想别的招数打开市场。然后他会不遗余力,帮助几位东主和下面的军汉,通过各地的营指挥和都头挨家挨户地推广炭炉,为此再拿出一些好东西也不心疼。因为……” 陈老夫子看着自家东主,只见那位都指挥使摸着脸,声音颤抖着说:“因为他能够省去别家商号所有的麻烦,只要把明月庄的出产交给走街串巷的弟兄们,其它的不用考虑太多。地方大户搞出的狗屁倒灶也不用担心,毕竟军汉手里有刀!军汉太苦,他们当然乐意捎上明月庄的出产,多赚一笔。只要价钱合适,很多买炭炉的人家会买锅铲、铁壶、剪子、菜刀、针线、农具……他搞出的那什么商标能让绅民认牌子不认人,于是……嘶!” 王指挥使一副见鬼的表情,“难怪那小子坚决不要份子,我当他多大度,原来是看不上!咱们难道白白便宜了他?” 另一位头戴青巾的中年幕僚接过话头,“怎能是白白便宜他,几位东主也获利匪浅嘛,只要将门顺利挡住豪商大族,几位东主的利益该有多大?在下说句难听话,那些军汉想要多赚钱,各位东主最好不要挡。” “咳咳,各位东主手上没多少东西拿捏那些军汉,这才是最主要的。照着李响那小子的计划,指挥使只负责和将门的对接,维持各地的关系,具体建立工坊、雇人生产乃至最后的走街串巷都是营指挥和都头负责。这样的分工,表面上看只是相互制衡,现在看来,那李响早有准备。” “关键是李响的计划很奇妙,很好用,省事省力,上下各方还能发挥特长,大部分人都能接受。更奇特的是,炭炉和锅铲、铁壶、脸盆等物,简直是最好的配合,若是这项也在李响的算计中,那就太……” “总之各位东主要发财,让手下弟兄去做,既可靠又方便掌控。营指挥和都头会记得几位东主的恩情,更会牢牢抱着自家饭碗,谁抢跟谁急。贩卖明月庄的出产在他们看来是人之常情,多赚点铜钱而已,碍着谁?几位东主便是不满,他们也可以私下进行……种种下来,怎么拦,为什么拦,拦得住?” 那位年富力强的中年幕僚一口气说了很多,端起茶碗细品。几位高级将官苦笑连连,要是不想在战场上被手下卖掉,谁敢拦那些穷疯的军汉?谁能想到李响这么狡猾,留后手便罢了,居然还环环相扣,这种没有制衡在手的感觉还真是糟糕啊…… 身材粗圆的指挥使丧气之下还有疑惑,“那也解释不了李响不找豪商士绅大员、却找俺们武人合作的用意啊?把明月庄的东西往大商号里一摆,不一样赚钱?不用多忙活便可以发往大周各地,多好,不是吗?”他鼓起小眼睛看向四周,几个不懂商货、一直沉默的指挥使一阵鼓噪,终于可以表示下存下了! 陈老夫子和中年幕僚、自家东主分别对视一眼,看到东主点头,他知道自家东主已明白一切,长叹一声,“老夫斗胆问一句,若是明月庄一年赚一万贯,诸位东主觉得如何?若是可赚十万贯会如何?若是可赚百万贯,又会如何?” 王指挥使一向以“智将”自居,抢答道:“赚一万贯只能算一般般,赚十万贯便是一方豪强,赚百万贯那简直……呃!”心直口快的王指挥使懂了,按住那位仍然不懂的粗圆指挥使,低头苦笑,暗自佩服李响的狡猾。 陈老夫子的东主,那位头发花白的都指挥使慢慢道:“李响小子是要把都头当小贩,把营指挥当作游商,把指挥使当成坐商,把老夫这样的都指挥使和将门当作堤坝。饿疯的穷军汉游走各地卖东西,老夫这样的武人开店做生意,他借着咱们的力,躲在后面数钱。” “真是狡猾的好小子!老子都怀疑刘成栋的好女婿是不是老妖怪,居然对大族豪强的嘴脸了解得如此清楚,安排一连串的坑等着那些人扑上来……对各种阻碍一清二楚不说,还这么了解大周官场。他知道风头太过被人盯上,下场一定不好,所以便来个借鸡生蛋、顺水推舟。胆子够大,胃口也大,仗着刘成栋为大周拼命的好时机,凭借和马兄弟遗孀的姐弟关系,居然敢和大周的都指挥使讲条件,混小子!” “明月庄可以把汉江边上的工坊封死,将出产交到军汉眷属手里,禁军家眷直接把货品交到百姓手里,中间再无过手之人,一举摆脱绿林豪强、士绅大族、牙行胥吏和经纪行老。穷汉带着货品游走各地,便是遇上各种阻碍也和明月庄无关,更何况军汉手中有刀!高明啊,源头封死,去路四散,除了李响自己,再无人知明月庄到底能赚多少钱!” 陈老夫子给自家东主捧哏,“扮猪吃老虎,闷声发大财。所以老夫才说,李响不入仕必是大周的损失。诶,差点忘了,他还是青石先生的弟子呢。” 青石先生的名头如此响亮,以至于眼珠子鼓溜溜转的王指挥使和另一位都指挥使放下小心思。陈老夫子想多卖李响一个好,打算把一个孙儿送进明月庄,于是笑着道:“李响小子倒是识趣,没有轻视各位东主的意思。信里写得明明白白,未来会有更多合作,这便是等着诸位东主派人过去,商量更多合作……”武人的心思毕竟直爽一些,闻言心里舒服不少,开始盘算找李响要点啥。 陈老夫子的东主,那位都指挥使大声道:“都别有什么歪心眼,咱们欠马兄弟太多,李响又如此识趣,先把钱赚到手里再说。多学学人家的长处,最好咱们也闷着头把钱赚了。” 几位武人听着资格最老的这位禁军都指挥使,连连点头,只听这位老将军又道:“但也不能太便宜他,过一阵子便让他过来一趟,他既然有本事让山里的流民吃上肉,自然有办法让咱们这些武人安身立命。要让他知道,武人的便宜不是那么好占的,既然他划下道,咱们便接下来……”这位老将军等于是接纳了李响,开始把明月庄当成合作者看待,而不是召之即来的聚宝盆,更不是肥羊。 “不错,咱们也要扮猪吃老虎!” “没错,一定要顶住那些吃干抹净的大户,不能再吃亏……”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18章 开销甚巨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参与李响发财大计的高级将官定下一些章程,便回家的回家,回房舍的回房舍,回军营的回军营。对上官拿出的章程基本满意的二十多位营指挥和更多都头终于结束了口水拳头互怼的场面,在称兄道弟的和谐气氛中,带着满身拳印脚印回家,心里满是火热。 李响还没有休息,正和成江海喝着浓茶,“江南那边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也不知我那便宜岳父战况如何?” 成江海整理着大大小小的纸片,用鱼胶把它们分类粘贴到几本书里,同时摸着脖子抬头,“对付方腊贼军应无问题,刘大统制上山前便是大周勇将,在明月寨的几年又没有放纵手下,相反还培养了上百亲信。如今有了明月庄的物资支撑,再加上熊大春和刘元两位猛将,不说追亡逐北,至少不会拉韩世忠将军的后腿。” 李响叹口气,心里着实没底,原时空的方腊可是闯下偌大名头、糜烂数省的枭雄,“希望如此,素素每日叽叽喳喳,老是为她爹爹担心。以岳父大人的实力,希望不至于落败……” “呲~庄里开始向商洛和洛阳等地贩卖出产,我还以为能松一口气,多拿些钱粮在汴京使用。没想到军中的消耗居然这么大,支持岳父的三千人马便如此吃力,大周养兵百万……”李响本想从自己的分成中拿出一部分,改造一下租住的马家后院,顺便也把马如兰年久失修的房间修一下。没想到军队的消耗竟是如此惊人,这下没戏了,李响开始对大周的底蕴有具体的印象,凡事最怕比较嘛。 成江海摸着下巴,抽出刘成栋要求调配的物资清单,“冬衣,棉被,粮食,酒肉,还有赏赐,这是一大笔支出。器械的修缮、家属的抚恤和治伤的医药又是一大笔,加上柴炭、盐巴等杂七杂八的消耗,嘶~~~果然惊人,也就明月庄的公中能够及时补上这个窟窿。” “好些开销是大周的军队没有的,先说这军饷,就算是禁军,军饷能到手一半就不错了,哪里像大统制一样,还会贴钱给军士补到六成。还有酒肉,大周的兵士不扰民的话,一月吃上一次都难得。治伤方面更是,大周除少许精锐外,只有都头以上的将官才能得到较好的医治,哪里像刘大统制军中一样,受伤的人员不仅有抚恤,还有人细心照顾。” 听完成江海的一番话,李响意识到他忽略了大周的时代局限。大周的士兵是很苦逼的,“好男不当兵”绝不仅仅指前途,而是指方方面面。军饷发不齐,家人吃不饱,武器无法保养,操练一团糟,都是普遍现象。平时还要给皇族、豪门和上官干活,有些地方的厢军与其说是军队,不如把他们当成民夫。 还算能打的西军和人数最多的禁军,又是另外一番情景。坑蒙拐骗、杀人越货、骚扰百姓都是家常便饭,时不时还会爆出杀掉上官或携众逃亡的事情。这样的背景下,刘成栋的三千士兵居然能够吃饱穿暖,隔三差五可以尝到荤腥。受伤给医治,阵亡有优厚抚恤,更显难得。随之而来的,就像成江海分析的那样,钱粮压力大大增加。 李响知道成江海的意思,但有些事情不能只考虑钱粮,李响摸着已留短须的下巴道:“岳父大人跟我商讨过几次,也是没办法,才咬牙撑着。” “岳父大人招安没几月,便要带兵出征,南阳厢军又那么糜烂,岳父大人连手下都没认全。为了加快整顿,不在战场上丢丑,只好以充足钱粮和优厚抚恤收拢人心。部队有一战之力,岳父大人才有建功的把握,明月庄才可以保全,钱粮倒在其次,这是其一。” “岳父的亲信在明月庄吃得好喝得好,没理由外出为大周和庄民征战,却要忍饥挨饿,所以岳父带过去的几百人最少要维持哥老营的待遇。”说到这里,李响也有些苦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待遇是不好降的。“于是问题来了,咱们庄里的人吃香喝辣,受伤还有医药,却让南阳厢军出身的两千多人喝汤,军心怎么保证?这是其二。” “岳父大人刚刚招安,又是在江南征战,只能严格约束手下,不然被大儒告到朝堂就不妙了。士绅不给钱,岳父又不能侵扰百姓,缺少的钱粮便只能自己补上,这是其三。” 李响一摊手,“公中一度崩溃,很大程度上因此而来。说实话,我也没想到维持一支可战之军这么难。这还是顺江而下走水路,途中的损耗不是很大,要是千里陆路……原本以为公中的收入已是很高,现在才知道很不够看,还需多多努力啊。” 成江海认真听着,内心却翻江倒海,“明月庄哪里只有这么点潜力,只是坚持规矩,不向庄民乱伸手罢了。藏富于庄民,庄主所图甚大!庄主,不,主公每月的份子那么多,大都借给公中周转,拿到手中的铜钱从不挥霍,大部分交给未来主母随便花……” “这等不把钱放在眼里的心胸,这等不在乎美色享受的为人,这等体贴士兵不吝钱粮的做派。甘凉、陕北、河东的流民越来越多,方腊又那么嚣张,北地形势随时可能大变,十几年来天灾不断……嘿嘿,大周最好能撑下去,要不然主公趁势而起……”意淫中的成江海有些激动,不自觉地开始磨牙,还不时嘿嘿出声。 李响见成江海这厮又开始磨牙,便知这个一心辅佐明君造反的野心小子又开始走神。李响也不打搅他,就这么看着成江海意淫。这种奇怪的主从关系也不知何时开始,放别人身上早把成江海埋了,但李响觉得没什么。意淫?很正常,我也经常干啊…… 成江海过得好久才从合纵连横、辅佐明君、征战天下、建立新朝的白日梦中惊醒,发现角落里的熏香都烧完了,好生尴尬,他赶紧请罪。成江海心中大呼该死,自从自家大哥遇害后,动不动便做白日梦的毛病怎么就改不了?自己可是要成为乱世谋士,是要成为指点江山的人物的,动不动神游天外不成了神棍,还有什么形象?! 李响示意他起来说话,把两样素菜往小桌上一摆,新切的鲜肉放到一边,等着炭炉上的铁板加热。等成江海红着脸坐下,李响才慢慢道:“今晚无法休息了,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待会再和我对一下账目,明日的千头万绪还要加紧梳理。万姓交易大会啊,希望一举成功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行便只能去求便宜师父了。” 成江海被深深触动了,他知道庄主没有什么大家做派,也没有什么御下之术。但庄主时不时的一些小习惯,总是让人心里暖烘烘的,让人感觉自己有价值却不敢放肆,让人能够挺起腰板说话。于是成江海擦了擦眼角,“主公且宽心,有大相国寺和禁军将官的配合,加上林大有兄弟的支持,主公这次的谋划必然成功。” 李响点点头,没有意识到成江海悄悄把对他的称呼改成“主公”。他把肉片放到铁板上,“滋滋”的声音和香味一起,刺激了这对主从的神经,李响边添加香料边说:“谋划这么久,终于要见真章。打开一部分市场也是好的,士绅大族毕竟掌握了乡里和朝堂,多占便宜也正常,免不了的。” 在冬至前夕的深夜,同样没有休息的,还有大周几位宰执。年节将至,大周幅员万里,生民亿万,各项大事都要拿个主意。 赵鼎一朝还相,马上显示了高超的手腕。淮南一些官绅豪商在之前的大水灾中搞得太过,致使大量经过残酷淘汰的青壮一路南下,渡过长江投奔方腊,助长了方腊的实力。杭州居然被一举攻破,赵相盛怒之下,主持惩处了一批官僚大户。直接导致叶余真家破人亡的那位县令,终究没能享受别人赠送的上千亩地,全家被流放动乱未平的岭南。 朝堂上当然有反对者,有些人明里暗里使绊子。但淮南某些人确实不像话,稀泥不好和下去,太难看。又有江南的大族宿儒,写信哭诉江北的某某人家如何不是东西,没有把灾民安抚好,逼得那么多杀才投奔方腊,杭州府的官绅人家为之一空云云。 赵鼎借力打力,严厉惩办了一批人,然后便是赦免、拉拢、利诱等一系列的保留节目,一时间风光无二。但继承蔡京庞大遗产的汪黄二人,仍然在明面上占据优势,赵鼎和李纲想要办事,很多时候不得不妥协。 赵鼎的书房放置着几个炭盆,砖下烧着地龙,熏香的味道弥漫整个屋子,舒适静谧之极。四周墙壁上的字画每日都有专人照看,此刻在大烛的暖焰中展示着水墨的静美。相比这里,李响的密室简直寒酸至极。 李纲和虞允文看着一副字连连感叹,只见李纲指着这幅字道:“这便是当年王书圣的真迹,差点毁于隋唐相交的战火。” 虞允文点头,“王书圣的风采冠绝千年,可惜英年早逝。”这个时空的王羲之死于痔疮,虞允文不好多言,说完这句意识到不对,巧妙地转移话题。 赵鼎走了进来,让放置好茶具的书童出去,见礼之后请李纲虞允文二人坐下,“深夜请李相和彬父到此,主要是把最近的一些大事梳理一番。年节将至,许多事情也要拿个主意,好和汪相那边通气。李相是个老头子,一向觉少,便要苦了彬父了。” 虞允文连称不敢,李纲拱拱手表示奉陪到底,赵鼎开始烹茶。煎茶在士大夫群体中比较盛行,仪式性的美感和口感悠长的茶汤被很多大儒奉为圭臬。 在一柱香的时间里,李纲和虞允文欣赏着大周赵相在流放期间练就的茶艺。只见赵相先是取出三个精致的小茶饼,在小火上烧干放凉,水沸之前的空隙里还要调配几种香料和茶盐。之后用玉质器具将茶饼细细捣碎,舀出一匙沸水,放入茶粉,水沸之后把之前舀出的沸水倒回,“育华救沸”。 三沸之后分茶,以头三碗为最佳。赵鼎枯瘦修长的手指如行云流水般操作一番,三人举杯示意,慢慢品尝。不出意外地,书房内响起两声赞叹。 “好茶!” “好茶!”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19章 蔡全当家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赵鼎流放期间,书法和茶艺确有显著提升,李纲和虞允文陪着赵相大人谈论了三炷香的茶艺,这才说到大周眼下的大事。 李纲很担心围剿方腊的战事,“江南那边,四路援军带着厢军弓手稳扎稳打,方腊军被逐步压回杭州。物资钱粮调运不及,朝堂开了方便之门,韩世忠向西军和宗泽那里求援,姚平仲整日里朝西军讨要兵马,刘光世有江南绅商的支持,刘成栋那边仓促出兵,听说赔上了大半家产,咳咳。” 虞允文比较尴尬,“仓促间推刘成栋上阵,既是看重他,也是抽不出将领,总不能把四川路的吴家兄弟调来,只能赶鸭子上架。好在刘成栋识趣,没有过线,只是补充了一些酒肉、衣服和医药,又极力配合韩世忠……” 赵鼎也对刘成栋比较满意,“误入歧途多年,于战阵上竟无半分生分,为人知进退,是可用之才。山上那几年让他受益匪浅,大周正缺良将,望他好生做事吧。” 李纲皱眉道:“之前因为江南糜烂,多地受灾,导致国库空虚。不得已之下,才大开方便之门,任四路将领各凭本事,筹粮练兵。如今秋粮陆续到位,也该加强管束,刘成栋自筹的钱粮也要垫上,毕竟层层相制、以文治武乃我大周的基石。” 赵鼎和虞允文点头同意,于是十天之后,包括刘成栋在内的四路援军,很快被管束了起来,不再有自由发挥的空间。 赵鼎拿出几封奏报,叹气道:“这是晚间刚到中枢的折子。关陇、陕西、河东的流民远多于往年,费些心安置下来,倒也没有太大的祸患,但西军和北地的厢军已不可抽调。宗泽在磁州掌控着十万大军,整日里催促粮草,还有西军的粮饷……” “淮南的大水灾连祸甚广,大理又刚从岭南撤走,当地一片糜烂,荆湖也多处受灾,入库的秋粮大降三成。还好商税补上一些亏空,只怕要用国库里的铜钱高价买粮,市舶司上缴的铜钱多出几百万贯,殊为不易,但海外跑船要严加管束才是……” “江南那边,已经收复的地方要尽快派遣县官到任,灾民要好生安抚。岭南需得免税三年,还有黄河以北的地方……现在的士子只想当清贵的官员,对边远的州县避如蛇蝎,大周黄河以北竟然缺上百县令,也不知蔡相怎么搞的。说到蔡相,唉……”赵相说到这里,神色有些不自然,李纲和虞允文对视一眼,低头喝茶,不再吭声。 蔡相在流放途中病死的消息刚刚传回汴京,感慨者有之,痛快者有之,很多人心情复杂。蔡京门生故吏满天下,也因此遭到了新皇帝的猜疑,加上多年前的大败和隐约指向蔡京的贪腐问题,这颗大树终于轰然倒下。 李纲谈到幽云以北的局势,“女真和辽国的下一场战事,很可能在明年开春前爆发。赵相以为我大周应作何打算,连辽抗金,还是联金灭辽?” 赵鼎脸色紧绷,情绪低沉,“如果可能,老夫宁愿两不相帮。整顿兵马,防范边境才是正事。不知汪相那里如何计较,就怕某些蠢人,只想着两败俱伤的好事。须知人家是野人,是蛮人,但不是蠢人,哪有那么多便宜好捡?可女真毕竟人太少,便是再勇悍难挡,难道敢犯我大周不成?” 虞允文也有些“知兵”的名声,“赵相说得极是,想捡便宜也要刀子够硬,不然便成了笑话。女真人少,虽不惧它南下,终究要防止它伤人。下官以为要加大对宗泽的支持,加强对北地民间势力的拉拢,可战之军加上敢战之民,我大周可保无虞。” 李纲附和,赵鼎也同意事急从权,加大对宗泽部的支持。几位士大夫对辽国的兴亡感慨一番,然后提到大相国寺的交易大会。 “听说明日的大相国寺万姓交易大会,相比以往改动很大,还有很多新鲜东西?”赵鼎吃着软糯的点心,随意问道。 “圆光方丈捂得很严实,只听说有一种新鲜的采暖炉子,其它都是些模糊消息。”虞允文有个族侄刚到汴京,为的也是经营自家的生意,于是虞允文听到过一些风声。 李纲身兼三司使,对财货方面很有研究,他放下筷子,皱眉道:“大相国寺当年的那位怪才,借由经办万姓交易大会的风头一举成名,这场盛会也成为大相国寺的财源。这些年大相国寺一直走下坡路,圆光大师在商货之道上颇有声明,难道大相国寺真有什么妙招?” 赵鼎挥挥手,“终究小道耳!” 李纲拱手受教,“着相了,毕竟是小道……” 位于汴京西城的蔡府仍然保留着蔡京风光时的模样,楼阁亭台、假山园林、高墙绿瓦、雕梁画栋。叠门重院的蔡府不复往日的车马喧嚣,此刻一片寂静,冷清中带有一丝衰颓。 端坐于正堂的蔡家族人心有戚戚,蔡京权倾朝堂的时候,他们这些族人跟在后面经商买田、开矿跑船、读书做官,占了不少便宜。如今家主被流放,病死于道,事情就不妙了。 蔡家当然不至于轰然倒塌,但掌握的利益要交出大半,周围的饿狼难道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大族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蔡家各房,不论嫡出庶出,都不想继续待在一起,等人上门割肉。 蔡相已去,但故旧门生众多,多少会讲些情面,天地君亲师毕竟是儒学“正统”的一部分。留在族中可以享受余荫,另立门户会受更多刁难,别家朝他们割肉时也少了很多顾忌,但蔡家各房还是想各过各的,他们又岂是好相与的? 作为士绅大族,蔡家各房都留有后手,或多或少地都在防备这一天的到来,毕竟见的多了,担心的自然也多。长盛不衰的大族在危机意识上远远强于小民,居安思危对它们而言绝不是空话,很多大户都有这方面的专门教育。 蔡家各房留下来性命无忧,衣食也不缺,但隐下的利益多半保不住,最好的结果是主枝得以保全,各房奄奄一息。都是受过蔡家族学教育的人,各房怎会不明白……各房出族之后,自有靠山和支持者,蔡京得势数十年,他们私藏了不少好处,也拉拢了不少关系。 大族为什么内斗不止,你争我夺,有时不惜引入外人?这问题太好笑了,族中的东西是大家的,哪有放到自家床下来的实在,于是你一口我一口,大家尽可能地往自己碗里多扒拉才是正理。 继续抱团取暖,蔡家作为一个整体,总体上可以保住更多资源,但各房的利益受损更多。四散而去,主枝可能被割得奄奄一息,也可能会有几房破家,但剩下的几房可以保住更多。这便是在场蔡家族人的心理,人人都觉得其它房的人想散掉,于是大家联合起来向蔡全施压。 蔡家族人的选择不难理解。留在家里只能委屈自己,成全主枝,另立门户很可能过得更好,还犹豫什么?至于主枝怎么办?开玩笑,蔡家风光的时候也是主枝占便宜啊,如今蔡家要散了,他们当然要吸引有心人的目光。都是蔡家子孙,主枝难道不该牺牲一下自己,成全各房?没准自己这房过些年,便可以东山再起,把蔡家继续发扬光大……主枝怎么可以自私到断送家族的希望呢? 老管家从后堂走进来,声音清冷。他告诉在场的蔡家各房代表,新族长蔡全同意分家,让他们自便。然后转身离去,留下神色各异的各房代表,任他们在冷风中或忧或喜。 “瞧瞧,都瞧瞧。刚成为新家主,就对咱们这些老家伙不理不睬。本想大家一起出力扛下去,如今看来,不留也罢,寒心呐。去休~去休~~~”蔡家年纪最大的那位族老是蔡京堂弟,本身有闲职,儿孙也多有出息。早已备好后路的他哭诉了一场蔡全的凉薄,便带着自家老爹的牌位快步出门,带着所有资产,和儿孙一起奔向新生活。 “新家主是看不上咱们呐。亏着老头子还在想,宁可破家也要保住主枝的元气,如今看来是没指望喽。列祖列宗,不是老头子只想保存自家,只是蔡家需要留种啊,现在的家主不是个能护家的……”这又是和蔡京一辈的族老,抱着几个牌位哭哭啼啼地,最后哭晕在地,被他两个儿子架走。剩下的各房代表,脸上似开了印布坊,痛惜、不屑、心虚等情绪一一浮现。 许是怕蔡全反悔,或者两位族老奠定的基调十分合适,既不难堪又不难看,还有为蔡家东山再起而隐忍的“大义”在,走的人越来越多。各房代表的表演各有千秋,都接受过良好的经学教育,深思熟虑之下没出岔子,也算是“好聚好散”了。 各方代表有痛诉蔡全不靠谱、自己只能走人的,有大骂主枝谁谁不孝、早晚给蔡家带来灭顶之灾,所以自己不得不离去的,还有想划走更多产业、要求主枝给个交代的,不一而足。情绪激动时,撞墙、撞柱子的,掏出刀子明志的,磕头染得满地是血的,异彩纷呈。 随着一个说话不利索的瘦弱中年男子,抱着牌位磕磕巴巴地说完早晚振兴蔡家之类的话,然后快步离去之后,场中只剩两房的代表。一个是蔡全的亲兄弟,一个是和蔡全从小玩到大的蔡家远房。后堂脚步声传来,脸上满是愤懑神色的两人正襟危坐。 蔡全穿着重孝,在桌上的香炉里上柱香,头也没回地问:“你们怎么没走?”声音有些沙哑,但非常坚定。没有咄咄逼人的语气,却让人感到压力。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俺脑子不好使,向来不受待见,要不是堂哥你,家里还吃糠呢。俺也没有好去处,只能跟着你。” 蔡全转身看向那位远方堂弟,嘴角咧了咧,“以后你也是我亲兄弟。蔡家,倒不了。” 冷风过堂,蔡全的影子在地上摇晃…… 明日便是冬至,蔡京死讯传来后,汴京很多豪门大户的家主都没休息。有人心有戚戚,有人幸灾乐祸,更多人考虑的问题比较实际,比如汪伯彦和黄潜善两位大人,便在连夜商讨瓜分蔡京官场遗产的计划…… 将门五大家,张李王樊马。马家太爷收到管家急报,裹着袍子来到暖阁,看着蔡家的情报,手心的核桃转个不停。 管家小心提醒,“老爷,咱家商号的管事还在外面,是不是……” 马家太爷还保留着武人的豪气,一拍脑门,“哎呀,忘了这事。赶紧让他进来,别冻着。” 将门在汴京的商号最为要紧,大半管事都是家生子,执掌账目等机密的管事和掌柜更是家主亲近之人。深夜见到马家太爷的这位管事曾经是马家太爷的亲兵,救过马家太爷一命,有深夜敲门求见的资格。 这位管事不慌不忙,说着自己的计划,“启禀老爷,大概情况便是如此。蔡家已然倒塌,保不住多少东西,谁先一步下手便可吃到最肥的一块儿,请老爷定夺。” 铁核桃“呲”地停在手掌,马家太爷舒服地靠着椅背,“最肥的几块儿不要,量大不塞牙的可以拿一下,但不要贪。蔡家的那个船帮头头儿拉拢一下,注意点吃相……世间不易啊,当年老子在战场上,你小子老是想往前窜……” 马家太爷牢记让马家长盛不衰的家训,迅速做出取舍,然后便开始忆往昔峥嵘岁月。亲兵出身的管事感动地稀里哗啦,得到船帮干股和马家太爷的皮氅后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当年将主的粗腿痛苦流涕。 盯上蔡家庞大资产的不只是马家,也不知是将门。在这场盛宴里,大族豪绅是主力,各大商号是下手者,皇族和大族是最大获利者,将门和官绅、豪商吃的是边角料。最后剩的一点渣渣,便是给各地的绅民豪强分食,略作调剂。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20章 好戏开锣 一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冬至到来,晨间寒气尤重,兴奋了一个晚上的小姜兰睡得很迟,此刻赖在小被子里不起来。姜芝看到这个小不点儿闭着眼睛向炭炉的方向蹭,又好气又好笑,惊讶一声,“哎,哪里来的这么多蜜饯?” “哗”的一下,姜兰踢掉被子,穿着中衣在床上蹦起来,口水流出来,“哪呢?在哪里呢?”睡相不好,姜兰的半张苹果小脸儿红了一片,配上收不住的口水,姜芝差点笑岔气。 呆呆地看着姐姐把被子收走,明白上当的姜兰好想哭,姜芝马上说:“万姓交易大会可是有好多蜜饯点心哦,再不起床,马家两位大娘可要走了。” 姜兰投降了,开始自己穿衣服,小嘴里嘟囔着什么,心境转好的姜芝不时揉着小姑娘乱蓬蓬的头发,惹得小姜兰想咬人。姜兰穿好衣服,乖乖地洗脸刷牙,牙刷和香粉当然是刘素素送到普静庵的。姜芝快速给姜兰梳着头发,然后拉着她去吃早饭。 普静庵的制度一开始照搬大相国寺,但男女有别,终究有很多地方不合适,姜芝不断从城外的庵堂取经,才渐渐走上正轨。以用饭为例,因为普静庵地方狭小,大部分的小女尼只能在自己房间用饭,只有不到十人可以在舒适亮堂的地方用餐。 姜兰小口小口地喝着热粥,不时往门口瞄一眼,等着刘素素小姨和马如兰大娘过来。听到马如兰大娘的声音,小姜兰丢下碗筷跳到地上,呼呼地跑出去…… 姜芝和姜兰的房间内,身着淡紫裙装的刘素素和马如兰宠溺地看着小姜兰。小姜兰正呼噜噜喝着马如兰熬的瘦肉粥,幸福的小模样看得马如兰和姜芝心疼不已。姜芝终于有了些小姑娘的性情,第一次在房间里偷喝肉粥还有些不好意思,她问马如兰道:“马……马家夫人,大相国寺今日的盛会,真是天南地北无所不包?” 小姜兰咔吧咔吧,对着一根脆萝卜发狠,让这个贪吃的小女娃乖乖吃蔬菜很费事,马如兰摸摸姜兰的头发,感慨道:“所谓万姓交易大会,便是货不分南北,人不分黎庶。不过,自十几年前那位佛法精深的方丈掌控大相国寺之后,大相国寺的交易大会便一年不如一年,每年冬至这最后一场更是冷清。不过,如今有我义弟出手,应改观不少吧?到时一看便知。” 姜芝打了个诺,接着小口喝粥。她去过马家几次,都没有见到传闻中的李响,心里不免好奇。听说红烧肉是他做的,明月庄的工坊也是他带出山的,如今又秘密参与了万姓交易大会这样的盛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刘素素每次看到姜芝那张清冷魅惑的脸蛋儿,嫉妒倒谈不上,“自己也不差嘛”她如此安慰自己,但总有一些防范。听说在这汴京城,很多大户豪商的公子管事之流,很喜欢去城外一些热闹的庵堂“吃斋”,李响会不会……反正多防范一些总是好的,刘素素心中如此想。 如今的姜芝豆蔻未开,却已初见秀色,再过几年岂不是倾国倾城,迷倒众生?看到姜芝竟然在憧憬和李响的见面,素素的小醋坛子被打翻,赶紧打断姜芝,身为过来人的马如兰不由莞尔。 小姜兰在早餐吃到一半之后,又饱餐了朝思慕想的瘦肉粥,满足地捂着小肚子,害羞地收收滚圆的小肚皮。马如兰和刘素素童心大起,上戳下戳,逗得小姜兰娇笑躲闪。女人出门总是一阵忙活,也不知道在家里就已打扮完毕的马如兰二人到底在干嘛,总之姜芝姜兰、刘素素和马如兰一行人离开普静庵时,已过了小半时辰。此时寒气已退,汴京城苏醒。 万姓交易大会在大相国寺的南门街道和外寺区域进行,马如兰一行人从大相国寺东北角的普静庵出发,只需要向南走一段路,便可以到达遍布小吃零嘴的街道,向西直走就到大相国寺南门。距离路口还有几百米,从大街小巷里汇聚而来的人流便已熙熙攘攘,配上隐约可闻的叫卖声,不难想象前方的热闹。 “真的有便宜的顶针,还是闪光的、厚厚的那种顶针?”马如兰旁边经过几位婆姨,其中一位问自己的同伴。 “那是自然,还送据说是佛前开过光的麻线,缝进衣服里可以驱灾辟邪。”那位嘴唇很厚的同伴回应,脸上写满了兴奋。 “但现在进场要收什么,功德钱,听说不同的地方还不一样。邻居家的刚刚回去,说还有一种什么炭炉,暖和又干净,还没有炭气。” “我也听说了,说那炭炉今天只用花三成的钱,明天需要花五成,后天需要花八成,再往后就该掏多少掏多少了。听说有免费茶喝,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们说这个炭炉,会不会便是前不久……传闻中的那种既能取暖、又能烧水还没有炭气的炉子,这么出名了么?一定要见识一下。” 马如兰听到这些议论,有些明白了李响的很多做法。之前李响让她手下的壮妇和禁军眷属中喜欢串门嚼舌根的妇女一起,四处散播小道消息,原来为的便是今天。刘素素为李响的小花招窃笑不已,小姜兰却已闻到甜香的气息,有些迫不及待。 为了这次万姓交易大会能够一举成功,李响几乎把所有的招数都使了出来。首先便是铺垫,骤然出现的东西没人敢用,但要是早就出现的东西,只是大家听过没见过,却突然在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大会上闪亮登场呢? 禁军亲属别的不说,交际面绝对够广。到今日前,汴京外城已有七百多台炭炉开始工作。李响鼓动营指挥和都头,这些武人又鼓动自家的婆姨到处串门,然后领回一串串的妇女到自家参观,到了晚上,则轮到男人拉着有交情的亲友围在炉边喝温酒。温暖的房间、不间断的热水、没有炭气的舒服感觉,都是绝佳的宣传,粗鄙的武人不会说话,只好动不动拍几下烫手的炭炉,生怕房间里的亲友看不到…… 此时的炭炉已经改动多次,和李响回忆中的煤球炉几无差别,炭炉的神奇很快在汴京传播开来,成为闲言碎语的最好素材。等炭炉在大相国寺的盛会上充分亮相,之前亲眼见过炭炉神奇的汴京百姓,无论富贵或者穷困,都会在无意中变为“托”,炭炉会在几天之内完成新兴事物到普通货物、必备物事的两层过渡。 “不就是炭炉嘛,俺早就在……的屋里看过,省柴炭又干净,屋子里暖和着呢,还没有一点儿炭气。一直没见到有地方卖,原来是打算今天出风头呢,不等了,趁着便宜赶紧买回去。”许多百姓会如此想如此说,李响便是打着这样的目的。那位陈老夫子说的不错,李响做的不是生意,是人心! 转过路口,大相国寺南门的这条街道上,卖糖人的、玩杂耍的、做糕点的、卖艺的,小姜兰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个不停。姜芝耐不过小姜兰的难缠,只好把小姑娘抱起来让她看个够,然而没什么用,小姑娘开始流口水……姜兰的怀里很快塞满吃食,终于安静了一些。 马如兰一行随着人流慢慢前进,此时还没有太多人从大相国寺出来,里面的情形没有广泛传播。但马如兰看着街上人挤人的场面,不禁佩服义弟李响的本事,这和她记忆中十几年前的景象已是相差不远。跟着姜芝的几个小女尼兴奋不已,最开心的当然是小姜兰了,她的小嘴就没有停过,还不忘拿点心给大家分享。 关于大相国寺“要放大招”的种种传言若有若无,各种神秘商品若隐若现,万姓大会章程大改制的确定性消息,流传于百万民众的小道谣言,走街串巷、磨破嘴皮子、发誓以后不再碎嘴的妇女……在各种努力和阴差阳错之下,李响和圆光成功挑起了汴京百姓的好奇心,第一天过来的百姓相比过去的十几次增长近半便是明证。 不到两里的街道花了小半时辰,马如兰一行人终于到了大相国寺南门,一群小武僧在这里维持秩序,小姜兰一眼看出了其中的姜竹姜书,摇着小手臂打招呼。姜竹姜书无奈,只好使个眼神让姜兰低调点,小姜兰于是撅嘴,指着怀里的一堆吃食,表示会给他们留些的。 但从姜竹姜书两位哥哥身旁经过时,小姜兰突然撒开姜芝的手,跑到姜竹姜书面前把一大堆零嘴,里面还有几块儿肉脯,塞给两个哥哥。周围的百姓报以和善的笑意,姜竹姜书一个瘦得像竹竿儿,一个糙得不成样子,被调侃得面红耳赤。年节将至的和善气氛中,马如兰一行人终于到了门口。 戒律院的一位执事看到请柬,顿时眉开眼笑,“施主既有请柬,便可最多带十人从专门的通道进寺,至于功德箱……也是随意。” 马如兰再次为李响的小花招击节赞叹,但功德箱跟李响没多大关系,基本是圆光方丈搞出来的。按照这位师傅的说法,几条入寺通道旁边都有专道,专供达官贵人快速通过,毕竟要考虑到尊卑上下,至于每人一文钱的功德箱……说是随意,但有请柬在手的人哪个不要面子?不远处便是交钱进场的汴京百姓,一点不给多丢人,只给一点儿更丢人。恰如马如兰所料,每个有请柬在手的贵人都留下了几十贯到几百贯不等的财物。平时不对付的人在入口碰上,便开始较劲,围观群众大声叫好。大相国寺支的这招,真正实现了“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百姓之所以接受一文钱的进场费,一是因为名满大周的圆智大师要拿去做善事,习惯于求神拜佛的大周百姓当然不在乎这一文钱;二是因为,他们每人都得到了一个结实的小竹杯,以此为凭,可以到里面免费喝热茶,还可以带回家去;三是因为出来的人都说,这次的万姓大会比上次强出太多,也就是出现了口碑效应。 其实真不想交钱也是可以进去的,不过没几个人不交,难道就因为那“功德箱”三个字?李响百思不得其解,他随口一提的建议居然真被做到了,于是再次佩服了圆光方丈一把。 数了数人头,马如兰又打听了其他有请柬在手的贵人捐出多少,然后不多不少地留下一锭银子,便拉着小姜兰进入大门。小姜兰对大相国寺的后寺门清,但还是第一次进前寺,郁郁葱葱的树林、庄严的佛林佛塔和空地上的浮华景象吸引了她全部心神,“哇啊~~~”五岁多的小姑娘发出长声赞叹。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21章 好戏开锣 二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成江海在人前永远是一副猥琐发抖的样子,只有和李响独处的时候,才可以做回自己。万姓盛会第一天,刘素素和马如兰带着女眷出门,李响和成江海在马家后宅的堂屋内紧盯大相国寺那边的进展,忙得不可开交。 不时有以百姓身份混入大相国寺的李响护卫、本色出演的禁军军士、具备土著优势的圆光弟子发来各种情报,再结合大相国寺南街那里不断传来的小道消息,李响得以了解大相国寺那里的大概情形,好及时做出调整。 第一批百姓在出口换到顶针和其它小玩意儿,兴高采烈而去,李响和成江海看到这条情报,长呼口气。刚开始没有出大篓子,便是很好的开始,这意味着流程可以走通。 晃了晃发晕的脑袋,李响打趣成江海道:“你打算一直以猥琐的姿态见人,太委屈自己了吧?你可以选择以正常面目见人,走到明面上为明月庄效力,汴京城的名医这么多,正好可以掩饰你装疯的事实。你也可以坦承是看到大哥受害后,为了自保只能装疯,明月庄不惧成家老二,咳咳,毕竟成家不复往日了。” 成江海整理好一本情报,微仰着头,“当时我大哥被成家老二,我那个好族叔派人杀死,刚建好的小家也被烧光,二哥染了疯病,我也只能装疯自保。当时感觉很委屈的,现在嘛……” “蒙主公看重,江海还是继续隐藏身份为好,做起阴私事情更得心应手。一般人不会怀疑到我身上,某些有心人在汴京更难把握明月庄和主公的底细,谁动了歪心思,属下也可以及时察觉。属下在暗中可以做得更好,没准还能给某些人来个狠的!”说到这里,成江海脸色涨红,不知道是累的,还是想到阴人就情不自禁。 李响下巴快要收不住,“呃,你不惜装疯卖傻,藏到暗处,就为给某些人来个狠的?” “咳咳,主公勿怪。不知为何,每次想到被我暗算的那些人的脸色,属下就很兴奋……”成江海解释道,脸皮还不是很厚,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如何成家?看在成为老子亲卫的成江湖的面子上,庄里不会有人为难你,但你一日躲到暗处,岂不是一日不成家,毕竟……谁会把自己女儿嫁给一个疯子?”李响问道,他觉得成江海的牺牲太大了,而且不是很必要。 成江海成竹在胸,“没关系,属下觉得大周的情形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主公承天命而起的日子不远。到时主公称霸一方,给属下场富贵还不是手到擒来?到时除了少许人家,其他人还不抢着把闺女送过来?” 还没有做下多大功业,便开始谈待遇问题,估计只有明月庄一家了。话说回来,李响身边聚集的人大部分是山上流民,有一些悍匪,匠人也有一些,童生和秀才便是出身高贵了……换句话说,依附于李响的各路人马,几乎全是布衣出身,李响又是现代人有什么说什么的思维,他的属下当然有样学样。 做了大半辈子幕僚、见识阅历丰富的张万里,刚到明月庄就被惊掉了下巴,还以为明月庄的高层多有智慧,早早表示自己没有野心,免得成为韩信之流呢?于是张万里也认真搞起自家的作坊,向周围的人证明他很合群。 李响无奈了,看着这个受创后一心造反的激进分子,心里想道:“这个天生做阴私事的大周土著老是想造反,老子来到大周却还要观望,挣大钱都要保持低调,是不是有些颓废?要不直接到南洋,见谁不顺眼就打谁?” 大相国寺的南部,也就是外寺区域,密林佛塔掩映间有一大片房舍楼阁,平时接待各类香客吃斋下榻,十分清静幽雅。每值万姓交易大会这几天,除几栋大阁楼外,整个外寺人满为患。 林大有是马家的邻居兼旧识,也是禁军出身,还有一个匠术出众、曾在军器监做事的弟弟。他得知李响和马如兰亲如姐弟后,对后宅的李响等人十分客气,李响正想结识他这种地位不高但交游广阔的地头蛇,于是林大有很快被李响拉上贼船。 手艺出众但不会做人的弟弟如今成了香饽饽,被那些往日里瞧不起破落林家的营指挥和都头抢来抢去,谁让那些大老粗没本事,自家弟弟又能帮他们尽快建起作坊呢?自家的小作坊已经打造了第一批炭炉,正在交易大会上亮相,上面有自家的标记。 心细的弟媳也被马家嫂子的烧肉店聘为管事,衙门里的几位书办虽有种种目的,但对自己更加客气。一些不来往的禁军旧识频频登门,宅子也开始修缮……林大有回味着自家日子的翻天覆地,只觉得李响是贵人。 林大有带着一些人,手执叉棍大棒之类的“制式武器”,在外寺维持秩序,为大相国寺的大事保驾护航。大周的大城尤其是汴京,管理水平出奇的高,万姓交易大会这样的大事,自然有官府的特别关照。 林大有走了门路,又有几位禁军指挥使暗中出力,才得到这个同僚眼中的美差。看到又有无赖汉在捣乱,林大有一挥手,几位“管城”飞快地把那人拖出来,林大有也不多问,拿起棍子就打。涉及到自家利益,当然不能留手。 马如兰和刘素素一行人刚刚进寺,看到的便是一位壮年男子被林大有按在地上,用水火棍好一阵乱敲的场景。马如兰很尴尬,几个小女尼窃笑不已,小姜兰倒是觉得好厉害,发出哇地一声惊叹,拍着小手大喊:“林伯伯加油,林伯伯好厉害!” 林大有当然认识小姜兰,听声音便意识到不妙,转头看到马如兰,尴尬了。他赶紧让手下把那人叉出相国寺,然后整整衣衫走过来。摸摸小姜兰的头,林大有弯下腰,让好奇的姜兰翻看腰牌,然后问马如兰:“马家嫂子刚来?这里正热闹,李家兄弟果然好本事……人多,无赖汉也多,所以……” 改嫁在此时的大周稀松平常,毕竟程朱理学还没有兴起。被心仪的马如兰看到自己的“工作场景”,林大有十分忐忑,怕马如兰看轻自己,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刘素素看出了什么,暗笑不已,早熟的姜芝低头,就当没看见。小姜兰没心没肺,拿着林大有的几块腰牌相互撞击,好像是喜欢听那种清脆的声音。 马如兰略微羞赧,他对林大有没有恶感,但……碍于面子,马如兰只好和林大有好一阵寒暄,然后作别。小姜兰恋恋不舍地放下腰牌,和林伯伯告别,跟着姜芝姐姐继续向前。 林大有目送马如兰继续朝里走,刘素素一脸八卦地凑到马如兰身边,“姐姐,看来林家兄弟对你很有意思哦,听说他的妻子离世之后,还没续弦……”有些羞恼的马如兰掐了刘素素一下,心里微微叹息。姜芝抿着嘴偷乐,小姜兰懵了,跑来跑去地问怎么了,娇憨的模样让马如兰等人乐不可支。 终于到了正经地方,密集的人流像是赶大集。大相国寺举办那么多次万姓盛会,管理已经很科学,绫罗绸缎、香料珠宝、海外风物、文房四宝和手工艺品是五大类,还会展示各种珍奇异兽,堪称临时动物园。 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大相国寺采取了李响的某些建议,如设置引导员、按照衣食住行和价位档次进一步分区、改良休息区,等等。 房屋还是那些房屋,商户也还是那些商户,但在先进理念的加持和圆光方丈严格的把控下,百姓只会感觉更舒服,掌柜管事之流却可以看出更多。随着整体效率的提升,本次万姓盛会消耗的钱粮少了很多,至于效果…… 浮华盛景于此现,佛堂楼阁掩映间。小姜兰眼睛亮晶晶的,刘素素捂嘴惊叹,姜芝也很震撼。眼前哪里是临时搞出的大集,分明是与甜水井街和潘楼夜市相差不远的大市。 街上摩肩接踵,各色招牌、布幡似是顶不过店家的吆喝声,只好高高飞舞躲避,三五结伙的百姓刚从这家小店出来,便一头扎进隔壁。 普通商户之所以掏钱参与万姓交易大会,为的便是一个名声,过去几十年,不乏原本声名不彰的店家,在万姓交易大会后被汴京百姓口口相传,于是一飞冲天的例子。 大商户最看重的向来是那几栋非请柬不可进的大阁楼,天南海北的豪商带着自家的样品,在丝竹管弦中谈成一笔笔交易,达成一项项合作…… 大周的信息传达与历朝一样,严重受限,但工商却十倍以往,于是大相国寺这种具备展示、交易、洽谈、寻找商机等多种作用的规律性展销会便有了极大价值。只不过圆光方丈的师尊不善经营,才导致最近十多年的交易大会一直走下坡路,想要取代万姓大会的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马如兰和刘素素等人进了第一家店,里面全是江南油纸伞和其它小物件,店家是江南来的商户。小姜兰拿上一把小伞,傻兮兮地打着,围着她的几个小女尼笑弯了腰。 马如兰看到屋内正中那台圆形的炭炉,故作惊讶。只见那位店家压下想要起身的和尚,拱手说道:“夫人可是疑惑,本次交易大会的租屋为何如此温暖?” 店家见马如兰点头,开始细心解释,“那便要归功于炭炉了,夫人这边请。”这位无锡口音的店家把马如兰带到大屋中央,将熟铁水壶提起来,火红的石炭烤得人脸上发烫。刘素素也开始飙演技,露出羡慕的神色。 只听留着八字须,身形较胖的店家继续道:“这便是汴京城一月前开始流传的炭炉了。以泥土做内里,覆以铁皮,用铁皮筒引出炭气和烟尘,还有封门控制石炭的燃烧。屋子里不但洁净,还可终日保持温暖,最难得的是温水不断。配上铁锅和水壶,便连炉灶的柴炭钱也可省去,不知是哪位大才的主意,匪夷所思啊……”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22章 好戏开锣 三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马如兰一行人装模作样地欣赏一番,又从小和尚那里拿过几张竹片,上面刻的几个地址都是做炭炉的,便扬长而去。来自江南的店家把紧急做出的“名片”塞给马如兰,作揖,送买了七把伞的这位中等人家的夫人出门,至少他是这么认为马如兰的。 马如兰在人流中刚走远,这位微胖的店家便让伙计照顾屋内参观的客人,拉着那个和尚走到后面的竹林,气得胡子翘了起来,“你们大相国寺不地道,什么租钱减半,结果屋内都有你们的炭炉。现在好了,大半客官都围着你们的炉子打转,谁还能记住……” 交易大会这片房舍,几百个屋子都摆放着炭炉,炭炉当然是明月庄和汴京少数几个开始出产的作坊提供。圆光听从了李响的建议,暗中造足声势,广发请帖,并且把租钱减半。 大相国寺要对万姓盛会大改制的真假消息一起流传,圆光方丈的人脉也起到很大作用,在大相国寺的种种努力之下,很多原地观望或打定主意不参加的商户被勾动了好奇心。 好奇大相国寺后手的店家,尤其是外地店家,其中好多都是在万姓盛会兴盛时得不到请柬的商户,终于被“诱惑”了,于是本次万姓盛会的第一天便很热闹。 对大相国寺而言,租钱虽然减半,但炭炉不用自己提供,柴炭消耗减少近半,于这一项倒也亏不了太多。 炭炉操作不当有些麻烦,当然要交给大相国寺的和尚。汴京市民惊奇地看到,每个屋里都有和尚伺候一种炉子,惊讶于房间的暖和,当然要一探究竟。 每到此时,看护炭炉的机智和尚便会热心地讲解炭炉的种种优点,还不时添加石炭、调节封门、掏出炭渣,配合水壶和铁锅的使用,务必要给百姓留下深刻印象。如今刚刚开始,有些店家便受不了了。 被选中当“解说员”的和尚都比较机灵,或者说脸皮厚。竹林旁,微胖店家对面,那个白净和善的和尚打个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言重了。炭炉伺候不好,伤己伤人,本寺心忧百姓和阁下的安全,特地派小僧看管一二。” “何况施主也没吃亏,百姓在店里待的时间越久,对店家的印象便越深。刚才的女施主有感于阁下的热心,不也认真收下了阁下的木牌?执着便是着相了,互利而已,善哉。” “弊寺还将以往在万姓盛会上一举成名的店家整理成册,交给各位施主。雕刻店家基本情况的竹木牌也是弊寺提供,施主还有何不满意的?” 到汴京没多久的无锡店主气结,指着臭不要脸的和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相国寺提供炭炉,让屋子里更暖和,又怕发生危险,所以派人看护,有错?百姓好奇炭炉,打听一二,有错? 更何况,大相国寺还主动把一些算不上机密的成功案例整理出来,给自己这种“新人”吸取经验。屋子里不仅温暖,还提供不间断的热茶。何况百姓在屋里停留更久,也有利于打响名声…… 微胖的无锡店家语塞之下,突然灵光一闪,由自己看护炭炉不是更好?自己提供热茶,和汴京商户百姓,尤其是做小买卖的多聊聊,多好的机会! 和尚听完店家的提议,佩服这位施主机智的同时,表示自己不能做主,需监院大人定夺。又尬聊了一柱香时间,和尚返回屋内时水已滚沸,他赶紧把盛着冷水的铁锅换上,然后提着水壶出门。 马如兰和刘素素一行人不愧是女子居多,在李家香铺的屋子里待足三炷香时间,才拿着店家的“名片”出门。 小姜兰跃跃欲试地要跳出门槛,却被马如兰一把抱起。之前见过的那位和尚提着水壶跑过,若是姜兰跳了出去,两人相撞…… 姜芝嗔怪地点点小姑娘的头,直到小姜兰低头认错,才拉着她继续前行。一行人很好奇那个和尚干嘛去了,于是一路向前,发现很多人在排队。 继续朝前走,马如兰看到刚才被小姜兰吓到的那个年轻和尚,正把沸水倒进一个大木桶,然后转身离开,还向她们这里唱了个诺。 百姓排队,当然是用进门时拿到的小竹杯接热茶喝。万姓盛会所处的区域,每隔五十米便有几张大桌子围在一起,内里有几个僧人为百姓接茶。 桌子上的大木桶用两层棉被裹得严实,上面的盖子要旋转几下才可以打开,当然也有棉被遮盖。木桶下面有出水口,只需一拧把手,便有滚烫的热茶流出来,很方便。 沸水当然是在周围屋子里用炭炉烧的,水壶和铁锅一刻不停地烧热水,也是一种展示。冬至的这场万姓盛会,入口和出口是分开的,入口在南边,出口在东西两侧。所以百姓只能一路赏玩,吃着点心,偶尔喝口热茶,然后出门回家。 马如兰一行人继续向前,见到了上百贯的砚台,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贵,那个夫子模样的管事还笑着说有更贵的,便在那几栋阁楼佛殿里。 刘素素吓得轻呼口气,一向冷淡的姜芝毕竟是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心里有些抽抽。小姜兰掰着手指比较了一下,发现自己挣的铜钱居然不够买一块破石头,有些闷闷不乐,点心都不吃了。 内城西边有几家传承上百年的药店,他们的大屋里还有穿着利落的好手防卫,因为有上千贯的人参摆在那里。 一位朱姓学徒在那里介绍完这支百年老山参的神奇功效之后,便开始大谈自己的师傅是怎样一位悲天悯人、妙手回天的名医,说到动情处情难自禁,居然抽泣起来。 伴随着一片嘘声,汴京市民四散,姜芝却清楚地听见,那只老山参是从女真人手里高价买来的,眼神再次发冷。 印度和弯月世界的商人漂洋过海,冒着巨大风险来到大周,自然要抓紧每一个机会,让更多富庶高贵的天朝子民知晓他们的好东西,这样才不至于被汴京的豪商大佬压价太狠。 有伤风化的乐椅、眼睛大小的绿宝石、奢华无比的地毯、精巧玲珑的琉璃器让某些汴京市民大开眼界。参加过多次万姓盛会的市民则在那里鄙视丢人丢到西域的土包子,然后吹嘘自己见过更华贵的,然后再来一人把他打断,继续吹嘘…… 财不露白,难道这些夷人不怕怀璧其罪?他们还真不怕,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反正如今大周很多地方的父母官,特别看重弯月世界的大包头商人。对大周商户呵斥勒索,却大加扶持弯月世界的商人,已经成为江南几个大城的常态。 正人君子们自然有道理,可能是他们觉得,弯月世界的人守信知礼,大周商人却只知功利?泉州港已有数万弯月世界的移民,他们彼此抱团,甚至出过几个蓝眼睛的知县。蒲家更是名震一方,旗下船队奔波于红海和泉州港,每年获利巨万,甚至有子弟出任厢军指挥使。 一个蓝眼睛的大胡子,变戏法般地放出一只波斯猫,周围的贵妇一拥而上,差点为了这只萌宠打起来。可能是错觉,但马如兰总觉得,那个大胡子盯上了姜芝和姜兰。她打算回去提醒一下李响,让他派人看好普静庵,她已经为明月庄培养了第二批好手,应是够用了。 大相国寺可以从皇家御苑借出各种珍稀动物,再加上南洋、西域和弯月世界的商人,漂洋过海带来的珍奇异兽,实在令人大开眼界。万姓盛会的奇兽展颇受汴京市民,尤其是小孩子的喜欢。 本次的奇兽展经过大改制,各种珍稀动物被放到几十个互相连接的帐篷中,观看的百姓只能一头进一头出,两边还有僧人差役维持秩序。 姜兰看到了一种白黑相间的奇怪马匹,很想上去摸摸是不是染的;看到了被铁链子牢牢拴在地桩上的“黄色凶狗”,小姜兰有些同情,马如兰给她解释了一下,她才知道应该叫狮子;看到了会开屏的漂亮大鸟,刘素素拍着她的小脑瓜告诉她,那叫孔雀;还看到了比马高的长鼻胖驴,那位供职于皇室玉津园的养象人在一片哄笑中告诉小姜兰,此种巨兽名为大象。 玉津园相当于皇家动物园,各国进贡和皇室购买的珍稀异兽遍布其间,很多驯兽师祖辈相传,甚至还有专门的兽医。应天府,也就是李响口称的商丘有一个养象所,玉津圆的大象每年要定期前往那里,到时会有收费的大象表演。 汴京的官员和士大夫除了青楼,便最喜欢带着友人到玉津园游玩,玉津园偶尔也会向小民开放。 李响改进的万姓盛会组织方案,非常重视流动性,目的是让汴京市民一刻不停地朝前走,从另外一个地方出,这样便可以承受几倍的人流而不混乱。 圆光大师更厉害,故意把安置珍奇动物的帐篷放到出口,好让百姓和官绅高高兴兴地离开,如此一来,万姓盛会的口碑自然很好。李响彻底拜服,这才是天才啊! 小姜兰离开帐篷区,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出口,好多孩童都一个德性。万姓盛会太过精彩,今日只来得及穿街而过,马如兰打算明天再去专供达官贵人的阁楼佛堂看看,不知又是怎样的精彩。 马如兰拉过姜兰,“别瘪嘴了,会不漂亮的。明天还来,好多地方没看呢。” 姜兰“嗖”地抬起小脑袋,“真的?”待马如兰点头,这个小不点儿蹭啊蹭的,“马娘娘待姜兰最好了……”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23章 夜间热议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出口处一阵喧哗,马如兰还以为有了纠纷,走到近处才发现又是李响的小花招。不过马如兰再次误会了李响,出口完全是圆光方丈布置的。 李响本打算免费赠顶针和麻线给离去的妇女,借以吸引更多百姓,要知道一个妇女往往能拉上十几口子一起逛,李响将之理解为女性自带的隐藏力量。 听说李响正在为汉江边上造各种小物事儿的流民工坊找活路,圆光方丈善意地提醒李响,免费赠送的话效果太差,可能陪上李响全部身家也达不到效果。 李响知道圆光方丈是同情流民,也想卖自己个人情,将来好继续合作。大手一挥,李响让肥肥的圆光大师尽情发挥,于是便有了马如兰看到的一幕。 马如兰抱起小姜兰,出示请柬,带着刘素素、姜芝等人,走了另外一个出口。她看到不远处的百姓争相购买着十几辆大车上的小物件儿和吃食零嘴,然后凭票到另一边换取顶针、针线、铁铲、小锅…… 尽管素知自家义弟智谋百出,但马如兰实在看不懂这一幕,还好有专门在这里礼送贵人的小僧过来解释。 过来的小和尚居然也是姜芝从北地带回来的。 这个讨喜的小僧先是见过马如兰,然后见过姜芝姐姐和姜兰小妹。小姜兰也记得这位小哥哥,跑过去送他果脯蜜饯吃,小和尚眼泪要掉下来了。 收拾好心情,小和尚打个佛诺,“多谢女施主时常照顾姜芝姐姐,小僧将诚心祷告七日,为女施主祈福。” 马如兰内心很感动,这种待遇可不常有,不是有权有势可以换来的,她客气了一下,然后问道:“这门口……怎么个章程?看不懂,劳烦小师父了。” “本寺方丈大师看到城外流民孤苦无依,不忍之下,助其建作坊自救。恰逢万姓交易盛会,方丈大师便想出一个主意。百姓可以购买大车上流民作坊生产的便宜物件儿,或小吃零嘴,每一百文可换一张票,然后凭票换取顶针、针线、锅铲等物。” 原来“便宜的顶针”是这么个意思啊,马如兰想到,不过义弟居然低调到连做善事的名声都不留,还真是…… 原来李响把秦岭村寨、汉江流民作坊和汴京流民作坊生产的小物件儿全部混为一处,“真是狡猾,又是借鸡生蛋”刘素素想道,嘴角却带着甜蜜。 把发簪、粗瓷大碗、火刀火石之类的便宜物件儿买下来,然后拿着凭票去换顶针、锅铲等金贵物件儿,偏偏都是家中缺不了的东西,“这里面肯定有李响的影子”聪慧的姜芝如此思量,对李响更好奇了。 秦岭开始有村寨利用竹木和金银铜等材料,学着明月庄创办作坊,制作大周通行的小物件儿;汉江边上,无地流民也建起了作坊,没有背景的他们只好投靠明月庄;汴京城外的流民来自四面八方,李响要从中选拔人才,当然需要扶持他们。 李响把救济孤苦的善名丢给圆光,急缺光环的圆光大师自然笑纳了,李响则以城外的流民作坊构建了对明月庄的又一层隐藏。 过些时候,市场大开,大周各地贩卖的商货,既有明月庄的,又有秦岭村寨和汉江流民的,还有禁军眷属、汴京流民的。 一滩浑水,想查探哪家是明月庄的商号,明月庄的出产又占多少,谈何容易? 马如兰带着一行人返回马家,姜芝和姜兰在马家后宅用过饭才走,几个小女尼也饱餐了一顿。姜芝还是没有见到李响,刘素素也不知道李响跑那里去了,不过也习惯了,男人跑东跑西不是很正常吗? 其实李响正和成江海一起,在密室里总结第一天的“战况”。 李响营造的密室已经通到了马家宅子斜后方,另一侧的出口是李响早就买下的破屋,只有熊成武、杨建川、秦钟等少数几人知道此事。至于成江海没疯这件事,则只有熊成武和散布汴京各处的几个高级“卧底”知道。 李响伸伸懒腰,笑道:“情况比预计中好很多,发信给叶县那里,让他们抓紧把所有的存货运至汴京,大相国寺的万姓盛会要大变了……水陆并进,不要怕多耗铜钱。” 叶县有成吏员联合当地胥吏大户建立的大货栈,将来会成为明月庄货品的集散地。叶县西北是洛阳,正北是郑州,东北是汴京,向东通过几条运河,可直达京东、江淮和江南。 成江海捏捏肩,“圆光方丈做大师可惜了,要是专门经商,大周首富非他莫属。逼着达官贵人多捐钱的功德箱,出口处买便宜物件儿换金贵物件儿的花招,喝上两杯便会腻的咸茶,真是面子里子都赚了。” 李响哈哈一笑,“确实厉害。你看吧,今晚的汴京百姓肯定奔走相告,明日开始,才是真正的热闹。” “这便是主公提过的口口相传吧……” 李响和成江海针对形势变化,开始对明日的安排做出调整。与此同时,回到家中的汴京百姓开始走门串户,到处宣扬本次万姓盛会的精彩。 传闻中的炭炉多好用啦、大相国寺在茶里放盐有多实在啦、珍奇异兽在眼前有多刺激啦、出口处买寻常物事就可以拿到顶针锅铲啦、人参珠宝有多豪气啦…… 小民的兴趣大止于此,豪商和贵人关注的是其它方面。 “炭炉的事情暂且不管,明天把咱们商号的东西都摆出来,以七成,不,五成的价格……介绍咱们商号的竹板多制作一些,对观赏的百姓要更客气,咱们也提供热茶,如果百姓中有游商,就拉到后屋商谈。”马如兰买了几把油纸伞的那家江南手工品店管事,正和商号在汴京的大掌柜商量明天“加码”的事宜。 那位大掌柜明日将亲自到大相国寺主持,凭借二十多年掌柜生涯练就的经验和眼力,大掌柜敏锐地意识到,大相国寺的万姓盛会可能有巨大变局。 参展的商号都在连夜商讨,把屋里的和尚赶出去已经成为共识,自家提供免费热茶也成为共识,换上大牌匾和广发“名片”这样的“小动作”备受重视。 参与万姓盛会的掌柜管事兴奋之余,对此次万姓盛会的全方位大改制佩服得紧,暗自庆幸自家没有拒绝圆光大师的邀请。 王家大宅,书房。王小九弯着腰,恭恭敬敬地把白天的所见所闻报给刚刚还京的王婉儿,还加上一些自己的分析,“大相国寺居然有白净的和尚,专门解答百姓的疑惑,处理纠纷,那些和尚自称引导员” “以前的万姓盛会只是把商号大概分开,此次却是彻底的分门别类,安排得很讲究。道路上有路卡,百姓只能顺着一条道往下走,所有的门店都要看过去,各家的掌柜管事对此最为满意……” 王婉儿身着淡黄衣裙,添上最后一笔,搁笔皱眉,“竹子还是盛夏与寒冬时好看,其他时候总缺了生气和傲然。站起来吧,论辈分婉儿还要称呼你一声堂兄,别老是弯腰。” 王小九讪笑几声,站起身来。在天生贵气的王婉儿面前,他总有一股压力。 王婉儿小心地把画卷收起,“今日的万姓盛会虽没有出大纰漏,但总归有些磕绊,应是李响和圆光大师在合计时漏算了一些,倒也难免。” “李响想让汴京百姓快速接受炭炉,然后向京畿道传播,他好躲在背后谋取利益,眼下所为是完全不够的,一定还有后手。” “先有种种传闻,然后在万姓盛会上大出风头,看着是一夜成名,但百姓还将继续观望,毕竟不是非买不可的东西。” “即使百姓接受了炭炉,也只是刚开始,大户、牙行和经纪可没有那么好对付,禁军有刀也不一定斗得过,他到底有什么后招呢?爷爷真是的,收这么一个奸猾无比的小子做弟子,若是李响坏了王家的名声……” 王婉儿放心不下,决定明日到大相国寺亲自盯着。王小九有些羞惭,他实在看不透李响的诸多算计。 外城禁军驻地,十几位武人在明灭起伏的灯光中密议。 “没想到今天这么顺利,李……咳咳,咱们需要加紧打制炭炉了,还好明月庄低价运过来一批铁板,不然真是难办。”一脸不如意的营指挥差点说漏嘴。 李响和这些武人喝酒时说过隐瞒身份的事情,利益相关的武人当然不想太多人接近李响,从而分走蛋糕,一向注意。 “今日一共卖出两百三十多台,正按照那位兄弟的吩咐连夜安装,争取一日后让几百户人家体会到炭炉的好处。” “对了,铁皮筒和炭炉不能用一家的,万一有人中了炭气也不至于都玩完,有些人下手太狠,不得不防。”有位稳重的营指挥说道。其他的大老粗不管听没听懂,都煞有介事地点头。 “将门那边怎么说?别到时候顶不住,又被文官和大户摘走桃子。”剽悍性急的营指挥使问道。了解一些真相之后,这位营指挥对谁都不大信任,心灵受到了创伤。 将近深夜,大部分人家入眠,很多第一日没去大相国寺的百姓打定主意去万姓盛会。好些市民打算直接在万姓盛会上,趁着便宜把过年的东西买齐,也省下很多麻烦。 万姓盛会吸收着神都汴京各个阶层的养分,开始脱离李响和圆光方丈的掌控,在市民、商户和大族的意志下加速蜕变。 汴京的高官显贵休息得早,大部分还对万姓盛会不怎么重视,所以没有太大的反响。但这些人家的亲属,和皇族、大族、将门、豪商的子弟一起,已经被挑起了兴趣,打算第二天一探究竟。大相国寺则在加紧改动阁楼佛堂,准备给这些人一个惊喜。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24章 好戏开锣 五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弯月世界的商人在大周各个大城,尤其是泉州,有自己的落脚地,蒲家更是在福建组建了弯月商会。 盯上姜芝姜兰姐妹的大胡子商人,正在鲸蜡的白光照映下写着蝌蚪文,向蒲家急报大相国寺的新情况。万姓盛会的组织方式,和其蕴含的经商智慧占了八成篇幅,剩下的是分析建议。 五声暗含节奏的敲门声响起,一个蒙面的精壮矮个男子靠近,停留在阴影中。 “阿卜费斯大人,那两个小女娃在大相国寺东北角的普静庵,据说是圆智和尚从塞北带回大周的。大的叫姜芝,小的叫姜兰,需要属下直接……”那位蒙面汉子嗓子破风,声音尖利,任谁听到都不舒服。 阿卜费斯放好笔墨,摇摇头,“暂时不要惹圆光圆智两个异教徒,他们该以火焚烧罪孽,向真神忏悔,但不是现在。” “继续盯着普静庵,这两个尤物我要献给大公子,换取大公子的友谊,好让我在泉州立足。退下吧,让杜拉大掌柜到我这里一趟。”阿卜费斯说着流利的大周官话,乍听之下,居然比某些士子还标准。 “遵命!”蒙面汉子恭敬地行礼退下。 “今日看到的种种手段闻所未闻,汉人虽腐臭软弱,但人才济济。” “汴京大有可为啊!弯月世界的先哲曾言,学问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果然不假。” “真神在上,阿卜费斯作为真诚的仆人,将用您的仁慈与光明,驱散异教徒心中的邪恶……”刚刚还一脸睿智的弯月富商,如今却跪在地上,虔诚参拜。 万姓盛会第二天,太阳挣脱河面的束缚,将橘红的晨光洒向汴京城。李响打了个寒颤,早早醒来。 李响来到汴京之后,几乎一刻未曾停歇,谁让他要为太多人找活路呢?之前一直晚睡早起,睡得死沉死沉的。 许是长久的谋划终于开始有成果,李响心中一片放松,睡眠质量更好。看着双腿间顶起的湿漉漉小帐篷,李响只好换上一条,然后洗脸刷牙,开始晨练。 明月庄公中出资,在汴京城的西边、南边和东边不足百里处,安排了落脚地,先由熊成武、成江湖、杨建川和秦钟轮流看守。 万姓盛会开始,李响把秦钟四人调回汴京听用,未尝没有让几个门生见见世面的意思。 张清平和杨营东出城,带着明月庄分批派来的“庄丁”,镇守城外据点。这两个中年汉子对万姓盛会兴致缺缺,对庄主调他们出城的安排没有任何怨言。 从明月庄过来,帮助流民建立作坊的匠人,需要张清平二人保护。从流民中挑选的青壮好手,也要经过两人的初步训练,才可以跟着商队,前往明月庄入籍。 流民中的匠人、会计、读书人,和其他一技之长者,也要在二人把守的据点学习两周明月庄律令,才可分批前往勋阳。 晨练结束,李响和刘素素一起吃早饭。 见刘素素眼睛扑闪扑闪地,李响咬着小咸菜,问道:“怎么了?” 刘素素嗫嚅老半天,才红着脸说:“那个,你能不能陪我去万姓盛会?” 大周的封建礼教还没发展到极致,吃人的时候多少讲究点吃相,但很多约定俗成的规矩,已有很大效力。 李响和刘素素还没成亲,居然一起逛街,还是刘素素亲口提出的。换成小富之家,或秀才以上的人家,刘素素被人鄙视是免不了的。 刘素素的母亲是书香门第出身,如今又有马如兰的指点,知晓一些“规矩”,所以害羞忐忑。 但刘素素在山上的时候,一直和李响在一起。如今到了汴京,她却只能和李响在用饭时说两句话,难免委屈。素素做出一副“我就随便说说,不答应就算”的表情,但喝粥的速度却把小心思暴露无遗。 李响很快想明白这一切,他才不会管有没有人说闲话。笑话,老子可是逐步控制秦岭的男人,会在乎闲言碎语?! 但李响故意逗着刘素素,做出凝神思考的样子,好似很难下决定。直到刘素素不时往这里瞟几眼,李响才说:“你先跟着大姐去逛佛堂阁楼,里面有很多好东西,中午去……” 早饭用罢,刘素素兴高采烈地去找马如兰,汇合姜芝姜兰后,便杀向大相国寺。 李响带着跃跃欲试的秦钟等人,带上被老妈扔下的马朝北一起出发,成江海披着大袍子跟在后面。 万姓盛会第二日,大相国寺南门。 今天过来的达官贵人明显多了一些,但因为走的路线不同,倒是一点不拥挤。看到门口的那个功德箱,李响有些哭笑不得,这不是摆明了杀富济贫? 经过连夜调整,第二天的万姓盛会,流程更加流畅,各种安排也更合理。 因为大部分店家接过了炭炉,也开始提供热茶,设置在路中的分茶点只留下三个,剩下的改成杂耍表演,热闹至极。 第一天发生了点小情况,僧人向分茶点送热水的时候,有几个百姓被烫伤,所以第二天的热水会由专门的水车去接。 一路向前,很多店家都派人在路上分发小竹片,也就是所谓的“名片”。也就是在汴京、泉州和广州这样的大城,名片这种稍微超前的东西才有大用。 大半店家连夜换上了大牌匾和大旗子,红蓝绿紫的彩旗飞舞,阳光也随之被甩成碎片,掉落在人群中。 伴随着百姓的欢呼和店家的叫卖,杂耍艺人的动作在李响的眼中变得很慢。 一个小男娃在母亲怀里不安分,老是想摸一下杂耍艺人的道具,被母亲打了小手,嘴巴开始颤抖。 一个刚成亲的小娘子拿着一把花纸伞,刚刚打开,便被路过的一家人撞个趔趄,旁边士子模样的丈夫伸手去扶。 一个双手粗糙、双臂结实的码头纤夫,给年迈的爹娘买了蜜饯,老人家开心地眯起眼睛,正把一块儿最大的递给孙孙。 过青砖凹凸不平处,李响被绊了一下,回过神来。顺手用宽大的衣袖擦过双眼,“怎么会流泪呢?明明是盛世浮华的景象,我应该开心啊,这里也没风沙啊……” 跟在后面的熊成武等人没有察觉到异样,只有成江海若有所觉。地上的泪痕迅速消失,李响一行人继续向前。 时间接近中午,李响等人终于来到手执请柬才可进入的佛堂楼阁。杨建川那几个山包子跑去看珍奇异兽,只有马朝北跟着李响走进宽敞的楼阁。 外寺最大的这栋三层阁楼,向来是吸引达官贵人、富绅豪商的主力。但这栋阁楼在第一天,保持了和过去几次万姓大会相同的布置,很多大户眷属对此非常失望,尤其是和百姓参观的区域做对比之后,“居然比不上平头百姓逛的那条长街?!” 圆光方丈对此心里有数。万姓盛会第一日的夜里,大相国寺监院指挥僧众,对佛堂楼阁进行了大整改。圆光大师打定主意,要用反差感挑起富户贵人的兴趣,于是马朝北便见到了终生难忘的场面。 其实,第一天的佛堂楼阁到处都是伏笔,不然也无法在一夜间完成大变样。 大阁楼的第一层以珠宝首饰为主。看似常规,但店家都在檀木大桌围成的小圈子里接待贵客,很有李响原时空中,那种高级珠宝市场的味道。 大蜡映照着檀木桌上的珠宝。珠宝没显得艳俗,却添了几分妩媚,于装饰考究的阁楼中更显华贵。 有比马朝北胳膊还粗的象牙,看得马朝北和李响一起流口水。有弯月商人拿出的拳头大玛瑙,在鲸烛的照耀下,尽显光怪陆离。还有整体镂空的金步摇,以金银丝线穿珍珠制成,上面的蝴蝶似在绕花起舞。 马朝北突然意识到,这么大的地方居然很暖和,感觉很神奇,抬头问李响舅舅。 马朝北跟着李响,走向阁楼中央,走进锦衣华服围成的圈子,居然发现一个超大的炭炉。马朝北张大了嘴巴,他自己的小房间早已安装炭炉,但是很小,眼前的这个大家伙…… 连夜搬运到阁楼佛堂的十几台超大炭炉,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这种超大炭炉,是李响专为大富之家准备的“豪礼”,其中一台还被镀上银子。 马朝北看到的这种超大炭炉只能烧大块儿石炭,不能用炭球,没有炉芯,而是围了一层砖!加上粗厚的铁皮筒,这种炭炉一台便要耗费几百斤铁。至于取暖效果,看某些老人家激动的神色和贵妇们满意的神态,便知一二。 马朝北歪着小脑袋,看着眼前的大家伙,又想起了家里那个小黑疙瘩,豪气地说:“我要好好进学,给母亲大人的房间放上这个大家伙!” 打趣哄笑声传来。 几位豪商用带着金戒指的手,拍拍虎头虎脑的马朝北,鼓励几句。至于李响则只看了一眼,他们打量李响的穿着,觉得李响肯定是沾了富贵亲戚的便宜,才可以过来见见世面。 王小九守在银色大炉边,嗓子冒烟地解答着贵人的疑问,还要防止某些贵人的危险动作,大炭炉可是很烫手的。偶然发现了李响,王小九朝身边的手下使个眼色,手下退去。 “兄台可是李响?”清脆的声音在李响身后响起,李响让马朝北站着别动,然后转身。 李响没有注意到,旁边一个二十四五、身着员外袍的男子,听到李响这两个字,便转头盯过来。蔡全的亲弟弟记下李响样貌,回家后,把遇到李响和王婉儿的事提了一下。 身着士子袍、女扮男装的王婉儿显得清新苗条,双手在背后握着一把折扇,唇角翘起。 王婉儿微仰着头,说话的神态让李响愣了一下,直到王婉儿心里大骂登徒子,李响才说道:“阁下好身材……哦不是,阁下便是恩师的孙女,王婉儿?” 眼见李响居然在她身上四处打量,尤其是在胸前打量,还微微露出不屑的样子,王婉儿真想用指甲…… 心里把李响定义成登徒子,王婉儿强忍怒气,白眼微翻道:“你便是登徒子……哦不是,咳咳,是你搞出的炭炉?”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压到最低。 两人的见面便是如此尴尬,尴尬到王婉儿和李响好久不敢对视,王婉儿心中居然升起一股特殊的感觉,总想为难李响…… 最后还是李响提议边走边聊,马朝北也跑了过来。三人的身后不远处,王家护卫紧紧跟着。 大相国寺这座最大的阁楼共分三层,在此次的万姓盛会中被充分利用。 第一层四周,靠近墙壁的地方被分割成几十个小空间,里面是七八户商家提供的宠物幼崽,如此改动,针对的当然是豪门贵妇和大家小姐。萌萌的小老虎不能买回家,圆滚滚的小狗和小猫就不一样了。 事实证明,独特周到的购物体验,和温暖亮堂的室内环境很能激发某些人,尤其是女人的购买欲。 李响和王婉儿参观的短短时间里,已经有十几只幼崽被定下。几个管事急得满头大汗,派出一波波的伙计回商号报信,就算是抢,也要把更多宠物带过来。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25章 好戏开锣 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王婉儿看上一条小狮子狗,拒绝了李响的好意,直接让身后的护卫去付钱,她则抱着小狮子狗,心里得意非常。 “你个登徒子,还想讨好本小姐,哼!等爷爷到了汴京,我便告你一状……”王婉儿摸着小犬的头,好似那狗头便是李响。 李响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王家小姐怎么可能胡乱接受男人的礼物呢?老是忽略大周的现实情况,这样可不好。 李响正想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只听前面的王婉儿问道:“你为何不去考科举,非要当什么明月庄庄主?” “你个小娘皮,要不是看在便宜老师的份上,老子早就打你屁股了,居然这么嚣张。”李响撮着牙花子,心中恨恨。 “考科举?难道要我告诉你,北方的大变会影响到大周。老子正在积累资源,准备事有不谐自立旗号?” “再说当官有什么好,一旦到了官场,还不是让人搓扁捏圆,老子在明月庄的家业还能剩下几枚铜钱?!君子耻于言利?屁话,他们是想吃干抹净!”李响心中狂呼,面上却露出为难的神色。 可能是觉得这个问题躲不过去,李响只好长叹一声,说道:“在下才疏学浅,不想一生做个老童生,又对商货之道和奇技淫巧有些心得,所以……” 王婉儿打断了李响,“不就是不学无术么?” 会不会聊天?!李响咳嗽几声,尴尬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如今的大周士子又有几人习得?在下虽不善科举,但可开百斤硬弓,可连日骑马赶路,于算学之道更是精深……” 王婉儿眼睛亮了,“哦?你算学很厉害么?那我问你,两数相和为十,两数相差为二,两数为何?” 李响心中狂笑,是时候让你这小娘皮见识一下九年义务教育,和三年全日制普高教育的威力了,“大数六,小数四,可是如此?” 王婉儿摸着狗头的手僵了一下,她只想为难一下没有纸笔的李响,没想到这厮居然想都没想便答出来。 王婉儿只当李响恰好通晓解法,又道:“今有前线三千大军,加上马匹,每日耗费粮草五十石。存粮三百石,后方每日补充三十石,何时军粮告罄?” “半个月。” “今有会子十贯……” “最后可以取回八贯零九十铜钱。” 王婉儿震惊了,最后一个问题她随便说的,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难道这个登徒子真是算学天才,哼,那也是不学无术……” 婉儿还是不服,但不再和李响抬杠,开始代表王家和李响谈生意,直到达成对王家十分有利的条件才作罢。 李响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告辞向三楼而去,那里有马如兰和刘素素。王婉儿看着高兴而去的李响,知道他是去找那个叫刘素素的未婚妻,竟有些失落。 大阁楼的二楼,按照惯例,主要是展示天南地北的各路大宗商货。各家的掌柜管事一刻不停地在谈生意,拉合作。 三楼是达官贵人用餐和休息的地方,增加了很多炒菜,其中有不少李响回忆的“硬菜”和名贵菜肴。如此做法既是推广炒菜,也是变相地推广铁锅。 马朝北看到娘亲,飞快地跑了过去,开始往小姜兰那里蹭。小姜兰总是翻着白眼,不理他。 李响和马如兰、刘素素等人围成一桌用餐。炒菜很对某些贵人的胃口,刘素素却觉得一般。毕竟李响有很多超前经验,来到大周的几年又时常动手下厨,终于把刘素素的胃口养刁了。 李响带刘素素悄然离去,马如兰则带着马朝北和姜芝、姜兰等人,挨个参观佛堂阁楼。 佛堂里的佛像佛经自然很华贵,在僧人们的吹嘘下,好似每件都是绝世珍宝。居然有一栋阁楼只让女子进入,大相国寺也是太拼了。 可怜的马朝北跟着大小女人和小女娃,时不时被挡在外面,还被一些妇人调戏。他想去投奔熊成武也找不到地方,只好当个小小护花使者,低头跟在后面。 下午最热闹的时候,马如兰碰上亡夫的几个旧日部下,需要寒暄一阵。恰好碰上熊成武和成江湖,马如兰便把小姜兰交给熊成武带着。 姜芝在半个时辰前返回了普静庵,好像是有小女尼发现有人窥探什么的,姜芝和马如兰不敢大意。 熊成武把小姜兰放到肩膀上,让她尽情地看杂耍,小姑娘得到了全新的视角,发出阵阵娇笑。三人很快到了一个卖香烛的小摊附近,小姜兰想吃糖人,熊成武跑去买,由成江湖看护着小姜兰。 小姜兰看到香烛小摊,想买些香烛回去,烧给饿死的爷爷奶奶,于是一蹦一蹦地过去。 慧明大师在南薰门杀猪证道,发现这两天的生意很差,心中郁闷,以往冬至前后可是最热闹的。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自家的万姓大会又火了,汴京百姓大多直接在相国寺南街买东西了。 剽悍的慧明大师拉着猪肉要进外寺,满脑子都是发财的想法,这一壮举直接惊动了圆光、圆智和大半高僧。 圆光方丈气得脑门发红,指着慧明破口大骂:“万姓交易大会是可以卖任何东西,五牲也可以。但你一个和尚,在自家地盘摆上两片猪肉,是要给全天下的佛门长脸吗?!” 慧明大师被惩罚七日不可动刀,还要看着大相国寺卖香烛的摊位,不能擅离,心里那个郁闷就别提了。 这时一个小姑娘跑了过来,问香烛怎么卖,慧明心烦地摆摆手,不耐烦道:“小娃娃,一边玩去!” 慧明这一嗓子不要紧。小姜兰正模糊地回忆起大定府那些凶巴巴的叔叔阿姨,想起上门乞讨却一次次被呵斥打骂的经历,还有好几个姐姐被人抓走卖掉…… 被慧明一吓,小姜兰浑身发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事情发生地太突然,成江湖听到哭声才反应过来。 慧明坐在那里不知所措,他真不是故意的啊,谁知道这个小女娃这么爱哭? 小姜兰的哭声越发大了,大定府的一幕幕开始浮现,她现在好想姜芝姐姐,好想马如兰大娘。 成江湖哄不住,急得直饶头,双眼渐渐发红。和姜兰一样受过巨大创伤的他,开始回忆那晚船坊的大火,还有大哥为了救自己一命,撞向贼人刀口的悲惨一幕。 慧明的脸和贼人的脸,在成江湖的视界里,开始重合…… 慧明看着嚎啕大哭、抽噎不止的小女娃,又看看双眼发红、恶狠狠瞪着自己的傻大汉,挪了一下凳子。 “要糟啊,还是请师伯师叔过来吧……”感觉不妙的慧明想抽身而退,却不知他这一动,成江湖再也控制不住,飞扑过来。 “好贼子!”成江湖大喝,不要命地出拳。 “来得好!”慧明狗脾气上来,管它谁对谁错,宁可受罚,也不能被外人揍了。 香烛四散,烟尘飞起,姜兰面前一片混乱。周围的民众迅速进入看热闹模式,个别没素质的开始捡掉在地上的香烛。 砰地一声,成江湖被扔出来,马上爬起来,就是干! 熊成武拿着两根糖人返回,看到香烛摊前围成圆筒,又听见打斗声音传来,便知糟了。 熊成武使劲挤开人群,看到哭成泪人的小姜兰才放心一些。把糖人塞到小姑娘手里,熊成武抱了抱小姜兰,问:“小姜兰,告诉哥哥,是不是那个大和尚欺负你?” 小姜兰抽噎着不能说话,只好抱着糖人点头,又摇头。熊成武已经忍不了了,他脱掉外套,露出几年时间练就的腱子肉,摸摸小姜兰的头,扬声道:“姜兰别哭,看哥哥给你报仇!” 熊成武被马如兰教导之后,还没拼杀过呢。他对自己现在的实力相当自信,觉得能打十个以前的自己,于是他在围观人群的惊叹声中,帅气地扑了过去…… “咚砰!”熊成武被打翻在地,正好倒在小姜兰旁边。 又羞又疼,熊成武脸上抽搐一阵,咳咳两声,“这个,那厮偷袭!小姜兰别担心,看哥哥给你报仇!” 熊成武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再次扑向战团。 小姜兰还在抽噎,她想让两个哥哥回来,可谁还能听进去。 场中战得热闹,除了成江湖,慧明和熊成武都没有下死手的意思。战局一边倒,熊成武和成江湖不时被甩出来。 秦钟和杨建川早先在附近,盯着漂亮的杂耍女子流口水,看到这里有热闹,便赶了过来。这两个家伙发现是小姜兰被欺负了,简直怒不可遏,扔掉吃食便也扑过去。 “看哥哥给你报仇!”秦钟脱掉衣服,上前时还不忘吼一嗓子。 “看哥哥教训那个贼和尚!”杨建川给小姜兰擦了把眼泪,嗷嗷地冲了过去。 小姜兰一抽一抽地,听到两声惨叫后立即闭眼……果然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 秦钟和杨建川被扔到地上,一开始还难以置信。被小姜兰问疼不疼、有没有事,两个货既感动,又挂不住脸面。此时说不打就太丢人了,两人只好互相搀扶着起来,一瘸一拐地再次上前。 慧明和尚或掌或拳,大开大合间,不断把自称“四猛将”的几个打翻在地。 秦钟和熊成武等人只是身体打熬得好,只会些军中拼杀的招式,不适合单打独斗,一开始吃亏不少。但他们毕竟是四个人,平时又有些默契,于是渐渐把慧明压制。 慧明暗暗心惊。他觉得眼前这几个撮鸟,虽然身手别扭些,但身体打熬地真好,也不知是什么根脚,这股拼劲……难道他们是哪个将军的亲卫?! 慧明竭力克制自己不使杀招,打架是一回事,伤到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相国寺的僧人不断聚集,把这里包围了起来。但这些僧人一看是慧明这厮闹事,明智地选择去请方丈大师和武僧首座。 带着脚铐跳舞的慧明终于没收住手,猛地一下把熊成武打出战圈。 熊成武被抛向姜兰那里,周围的普通僧众赶不及,眼看着一个壮小伙撞向小姜兰…… 小姜兰看到熊成武飞过来,吓得闭上眼睛,都不敢躲。突然感觉自己被人抱住,小姜兰也不挣扎,任由那人抱起,听到周围百姓的欢呼声才睁开眼睛。 这是小姜兰第一次见到岳飞,她只觉得这位叔叔的眼睛好亮,牙齿好白,怀里好温暖。 小姜兰想起了姐姐的教导,抽噎了一下,小声说道:“谢叔叔……”然后,鬼使神差地,小姜兰递过去一根糖人。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26章 好戏开锣 七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岳飞被逗乐了,他接过小姑娘递过来的糖人,交给旁边的牛皋。 扶起倒地的熊成武,不管旁边发愣的牛皋,岳飞上前抱拳,大喝一声:“佛门净地,几位还请停手。” 岳飞刚说完,场中形势陡变! 慧明终于听到有人拦阻,提不上力的他打算停下再说,但要先来个狠的,把对方四人打疼,才好罢手。 就在慧明攻向秦钟和杨建川两人的时候,马如兰从秦杨两人中间穿过,和慧明撞在一起。 慧明被巨大的劲力震退,倒退十数步才停下喘气。他的最后一口气被震散,但没受暗伤,知道对方已经留手。 马如兰没想着伤人,只想击退将要力竭的慧明,发力不足,也被震得倒退了两步。 便在此时,杀红眼的成江湖抱起倒塌的木柱,扑向慧明。成江湖跑至中途,被一个老僧用手刀砍在后脖子上,力道刚好让他陷入昏迷。 秦钟和杨建川正要大喝,只听那位粗眉棱脸、身体精瘦的老僧道:“这位施主只是昏迷,不碍事。” 出手制止成江湖的老僧身手很高,大相国寺武僧团的首座嘛,哪能没有两下子。只见这位佛门大贤双手合十,向周围百姓致歉。 汴京百姓对这位武僧首座出奇地熟悉,很多中老年人毕恭毕敬地回礼。围观的汴京百姓被老僧的气势所慑,安静地四散而去。 武僧首座挥了挥掌,便有手执大棒的精壮武僧过来,将慧明叉走。性烈如火的慧明竟然丝毫不敢反抗,乖乖地被押走了。 身高近两米、体重二百五的慧明和尚低头走着,一路上唉声叹气,感觉自己实在倒霉,心说:“娘的,坐那儿不动也有祸事,难道洒家真是师伯说的那啥,孽障?” “那几个小子欺人太甚,不过毕竟是自己先把小姑娘吓哭的。要怪,就怪老娘给的这副吓人身板儿吧,老娘生得起养不起,居然把自己扔到大相国寺门口……” 大相国寺武僧首座、马如兰和岳飞互相见礼,首座先是看向马如兰,“慧明愚顽,得罪了女施主,还望见谅,还要多谢女施主手下留情。” 马如兰打了个福,“首座前辈客气了,一场误会而已,几个好勇斗狠的小辈也给贵寺添了不少麻烦,还望见谅。待我回去,一定好好惩罚。” 旁边鼻青脸肿的熊成武、秦钟和杨建川齐声哀叹,感觉不妙啊,庄主那关可不好过! 大相国寺安排僧人,把秦钟几个,连同昏迷的成江湖一起,先送回马家。小姜兰走在成江湖的缚辇边,不时回头偷看高大的岳飞一眼,脸蛋儿红扑扑的。 马如兰和武僧首座、岳飞一起,前往内寺说话。 喝过一遍香茶,武僧首座问马如兰道:“女施主的功夫,是周侗所教吧?” 没等马如兰回答,岳飞惊喜莫名地抱拳道:“敢问马都指挥使是?” 马如兰奇怪地看了岳飞一眼,“便是亡夫,不过周老前辈也收我入了门,你是?” 岳飞霍地起身,一丝不苟地抱拳,“在下姓岳名飞,字鹏举,周师是在下的义父。” 马如兰站了起来,指着岳飞,手指颤抖,“原来你便是恩师在汤阴收的得意弟子和义子,你怎会来汴京,不是去真定从军了?” 武僧首座被晾在了一边,好在修养很够,自顾自地喝茶。 岳飞长叹一口气,“当时观师姐出手,飞便有怀疑,想不到真这么巧!飞确实在真定那里待过一阵子,而后……” 岳飞听闻老父去世之后,放弃在军中的基础,回老家治丧,而后到河东投军。凭着剿灭巨匪的战功,岳飞升任营指挥。 大周最近几年灾害兵祸不断,如今江南战事正急,北地部队除宗泽整训的十万大军外,钱粮补给普遍减去大半,很多地方军心不稳。于是每个都指挥使都派出一二部下到汴京,专门催办粮草,岳飞便是因此事才到汴京。 马如兰对军旅之事不通,但也明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闻言有些心惊。但她知道这种大事自有朝堂的宰执去管,大周这么多年都磕磕绊绊地过来了,难道还怕一时的国库不足? 至于北方大变什么的,她根本没想过,跟此时绝大多数的大周百姓一样,马如兰心中根本不担心惶惶大周的前途。 其实李响也不能肯定大周的命运,毕竟跟原时空不一样,若是大周真的收回幽云,然后把蒙古等族挡在关外,李响还折腾什么? 大相国寺的净室内,三人已谈论大半时辰,马如兰邀请岳飞到家中做客,岳飞以还有公事在身为由拒绝,但答应改日拜访。 岳飞和马如兰的亡夫是师兄弟。按照规矩,他是要身着素服,上门吊唁的。 马如兰、岳飞和大相国寺武僧首座攀谈之时,李响和刘素素站在第二日新来的炭炉店门口,看一出好戏。 为了造成轰动效应,李响没有在第一天开卖炭炉,而是等到第一轮“炒作”过后的第二天。 炭炉店当然是几位禁军指挥使联合把持的,此时在炭炉店前方的空地上,一出好戏正在上演,李响看得只想捂脸。 首先是禁军中一个有名的二流子,名叫申泼皮的滚刀肉来到这里,向炭炉店的老板磕头道谢。 道谢的内容无非是炭炉治好了他娘多年的老寒腿云云,顺便滔滔不绝地说炭炉有多暖和、多省柴炭、对老人家的身体多好,然后……申泼皮掏出大把交子,要买下店里现存的全部炭炉,惊掉一地下巴。 围观百姓多有认识申泼皮的,有几人在那里鼓噪,说申泼皮手里的交子是假的或抢的,不一而足。 剧情开始转折,一个看上去憨厚无比的敦实汉子上前,压根没掩饰对申泼皮的不屑和敌视。 李姓大汉原是禁军出身,早早便成为走街串巷的小贩,也是汴京市井中的一朵奇葩。别看李姓大汉的模样憨厚老实,其实他从没吃过亏。 脸型宽阔、身板周正的李姓大汉,一脸正气地站在店前,大声呵斥申泼皮不知廉耻,并且揭发了申泼皮只想转卖炭炉获利的恶劣行径。 场中百姓开始大声嘘申泼皮,多是骂他不要脸的,居然连自己老母都要利用。于是申泼皮“恼羞成怒”,直接揭穿李姓大汉是想独吞货源…… “哦哦哦~~~”机智的汴京市民意识到李姓大汉和申泼皮都不是什么好鸟,一个看着憨实,一个看上去奸诈,闹腾这么久,原来是为了抢货源! 围观群众安心看戏,那位李姓大汉脸色青白不定好一阵,怒喝:“炭炉虽洁净无炭气,暖和可烧水,架锅可做饭,还……但铁皮筒一旦漏风,或者夜间不盖严实的话,屋里很容易积攒炭气。” “炭炉若是任你这投机取巧的泼皮贩卖,还不知几家人受害,大家伙儿说是不是?” 申泼皮这次没有恼怒,只是讥讽地看着李姓大汉,李姓大汉和围观百姓大惑不解。只见申泼皮这厮从冬衣中掏出一大摞纸……开始发传单! 刘素素看到这里,捂嘴弯腰,身体抖动得厉害,李响尴尬地给她抚背。 李响脸上肌肉抽搐,对剽悍性急的钟嘉强和满脸不如意的潘茗哲两位营指挥充满怨念。眼前这两位造出的宣传效果倒是不错,可这演技……是不是浮夸了点? 武记烧饼和李家汤饭两家的婆姨也在围观,几位妇人接过申泼皮的“传单”一看,啧啧称奇。上面貌似是用极细的毛笔勾勒成的图画,分为上下两部分,画中的人物神态生动细致。 上面的几幅图演示了如何正确操作炭炉,如放锅烧水、调节封门、掏出灰渣等。下面几幅图则划着大叉,标明一些绝对禁止的事项,包括晚上不盖炉盖、不检查铁皮筒是否通畅以及不掏灰渣等等。 武记烧饼和李家汤饭,与新开的马家烧肉馆紧邻,老实本分的两家人看到中间的马家烧肉馆那么红火,刚开始是很心慌的。发现马如兰没有吞并他们的意思,他们才放下了心,少赚点便少赚点吧,安稳过日子才是正经事。 但两家人很快发现,马家烧肉馆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后,他们两家的生意非但没受到打压,还沾了不少光。 如李响分析的那样,红烧肉太腻,总要有烧饼、汤饭和素菜搭配,很多食客渐渐养成了在这三家店购齐吃食,然后带回家的消费习惯。 两家人当然知道好歹,知晓马如兰的口碑之后主动上门,三家店正式开始合作。不主动联系也是李响的意思,主动帮忙可能会引发不必要的误会,不如等这两家自己上门。 视线拉回大相国寺,武记烧饼和李家汤饭的家眷,也就是武李两家的婆姨把几张纸凑到一起,发现上面的图画居然一模一样,顿时一阵惊叹。 李响把在万姓盛会第二天“炒作”的事宜交给几位武人,从明月庄调来的几位画师用蘸写笔勾勒出炭炉的使用场景,经过雕版后开始大量印刷。 申泼皮发下的便是第一批传单,至于效果嘛,看围观百姓啧啧称奇的神色便知一二。 李姓大汉拿着宣传画,貌似愤怒到极点,双手开始打哆嗦,申泼皮却在那里继续刺激,“各位都看到了吧,这便是在下花重金请人雕版印刻的可否图。如何使用炭炉,其上一目了然,不能做的事情也有标示。在下没什么本事,往日里混迹于市井,最是无赖不过,如今老母身体好转,当然要改过。” 申泼皮说到这里已是微微哽咽,开始真情流露。他老母的病自然是几位营指挥出钱治好的,申泼皮是滚刀肉不错,但他认死理,当然要为“雇佣”他的东主尽心做事,“往日里得罪的人家,在下会一一前去请罪,我申泼皮以后也有了正经行当,还请给在下一个机会。” 说到这里,申泼皮跪下忏悔,请求原谅。在场百姓很兴奋,难道这便是戏文里唱的幡然悔悟?!嗯,一个滚刀肉为救老母改过自新,好熟悉的桥段,然而…… 眼看有人开始怀疑申泼皮和李姓大汉的动机,被高价挖来的炭炉店主给李姓大汉使个眼色,李姓大汉立即做出一副暴怒失控的样子,飞快上前,一脚把疯狂拉票的申泼皮踹倒,“让你抢老子的生意……” 场中鼓噪起来,人群中冲出十几条精壮汉子,开始捉对厮打。 围观的民众起初大惊失色,就要四散而逃,却发现申泼皮和李姓大汉的手下很有分寸,绝不伤及无辜。偶尔有擦到碰到围观群众的情况,打斗时一脸凶悍的汉子便会停下,低头认错,态度诚恳地一塌糊涂。 还真是做正经买卖的两伙人啊。 很多人感叹,然后接着看戏,看到精彩处还会鼓掌。店前的少许聪明人失去了上前“拆穿”的时机,于是乎,万姓盛会第二日,李响安排的重头戏在磕绊中大获成功。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27章 好戏开锣 八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都别怂,并肩子上啊!” 申泼皮额头见血,扑倒对方一个,一副“还有谁!”的疯狂嚣张模样。 “狠狠打,让他们知道厉害!” 李姓大汉不甘示弱,来了个漂亮的过肩摔,和申泼皮撞在一起。二人你来我往,打得十分热闹。 场中几十人互相厮打,居然没一个伤重的,看来确实是禁军“精挑细选”的人,花活耍得很溜,但伤不到人,很有观赏价值。 围观的汴京市民看得如痴如醉,但大相国寺的人很快到达,手握叉棍把这些闹事人员抓走了。 圆光大师在远处朝李响点头。 李响只好报以微笑,心说圆光方丈不愧是大师,佛门五戒破了四戒,双手合十的时候却仍是高僧大德的模样。相比原时空的那么渣渣,圆光才是真演技! 李响返回马家的时候,见熊成武和秦钟四人单膝跪在自己屋前,脸上像是开了酱坊,颇觉奇怪。马如兰在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他才一声不吭地走进室内。 马如兰不知如何给外面的四个年轻人求情,只好打感情牌,“都怪姐姐没教好他们,他们才出去惹事……” 李响劳累了一天,非常疲惫,让忙着泡茶的刘素素坐下,他自己把封门打开,听着水壶的吱吱声,“一个个长本事了,在大相国寺动手,尽可能保持低调的命令都扔到明月庄去了?!” “大姐你别给他们求情,我还不了解他们几个,在蒙学的时候便经常捣蛋,来到汴京这是疯了!他们从大姐这里学去武艺,不思做些有用的事情。见成江湖那厮和慧明大师打起来,一点不问情由,上去就打,我看他们是想卖弄!” “打便打了,四个打一个,居然被人打成一副狗样,这几年的肉是白吃了?!庄民每月上缴那么多抽成养着他们,有多少人家比他们过得好,打成这样……” 说到激动处,李响要砸东西,终究是摇晃着手放下,坐在那里直喘气。 李响双手扶额,他真是郁闷了。之前的张清平和杨营东,就被马如兰收拾了一顿。如今几个自信满满的家伙嚣张出手,又在大相国寺被人修理了一顿。 李响很心塞啊,一点安全点都没有,万一敌方有几个慧明大师那样的人物…… 秦钟、杨建川、熊成武和醒过来的成江湖单膝跪着,听着屋内庄主的声音,只觉越来越羞愧,熊成武的双眼已经湿润。 这几个倒也不笨,知道李响最近为明月庄的作坊谋划出路,忙得没日没夜,压力本就很大。如今正值关键时刻,却看到他们四个被人打得一副惨样,还知道他们几个在大相国寺闹了事,心情能好才怪。 小姜兰拉着姜芝姐姐的手来到李响门前,拿点心给跪在地上的几个大哥哥吃。杨建川和成江湖四人脸红得要滴血,太羞耻了啊,在小姜兰面前被人揍得起不来! 看几个哥哥跪了一下午还不吃饭,眼睛还有些肿的小姜兰又开始抽,姜芝拍拍她的背,指了指李响的房门…… 李响似要把到汴京以来受的气全部发泄掉,骂起人来滔滔不绝,刘素素和马如兰对视一眼,无奈地等着李响撒完气。 “敦敦敦”的敲门声响起。 李响似是找到发泄口,破口大骂:“谁呀,一边儿去,有没有眼色?!” 姜兰吓了一跳,弱弱地说:“叔叔在么,是姜兰。” 熊成武等人很快看到,庄主的房门打开一条缝,小姜兰“嗖”地钻进去。然后房门“砰!”地一声,又关上了。秦钟和杨建川松了口气,有救了! 旁边的姜芝看着单膝跪下的几个货,有些疑惑,她觉得这四人的武艺很高了,怎么还不是慧明大师的对手?是慧明大师太强,还是这四个…… 姜芝在大相国寺已经见过李响。 她对李响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主要是李响的长相没任何特殊的地方,给人的感觉永远是普普通通、白白净净、一脸和善的年轻士子。虽然他很有本事,也很有钱,但成为一方枭雄?姜芝觉得不够。 姜芝现在居然看到,平时谁也不服的熊成武等人下跪请罪,没有一点为难。于是第一次,姜芝开始调整对李响的看法,人不可貌相啊! 姜兰大法果然好用,几乎跟熊成武等人一起长大、如今却是内定主母的刘素素出来,看了几眼摇摇欲坠的四人,掩嘴笑了几声。 直到杨建川几个快把头杵到地上,刘素素才说:“还嚣张吗?想打架就去找汴京的泼皮无赖滚刀肉,居然在大相国寺动手,不知你们几个怎么想的……” “赶紧去敷药,庄里的外伤大夫刚到,便宜你们了。有人让我转告你们,未来几天多注意休息和饮食,照大夫说的做,不要留下暗伤。” 等刘素素进屋后,几人才相视一眼,咬牙咧嘴地起身。 成江湖有时脑子不好使,大部分时候却是清醒的,“都是我莽撞,改天一起大喝一场,我请客。”杨建川等人也没客气,算是正式接纳了成江湖。 四个快被人打残的肌肉男互相搀扶着,蹑手蹑脚地去找大夫,一点儿不敢耽搁。 刘素素转述庄主的话真是吓到他们了,他们可不想留下暗伤,导致将来上不了战场。 在明月庄,无论是哥老营这样的精锐还是守兵,都有一种随时打仗的自觉,却没几人知道为何,也算是一种群体共识吧。 秦钟和杨建川在脑海里找着自己的不足,成江湖和熊成武两个,却在回想刘素素说的那句话,“想打架,去找汴京那些瞎混的滚刀肉啊!”嗯,有道理…… 李响的房间一片和谐,小姜兰站在椅子上,用力给李响捏着肩。 小姜兰不时瞪着微肿的大眼睛,一本正经地问李响叔叔捏哪里,然后便是一阵乱七八糟的乱捏。李响只能受着,心道小姑娘劲儿挺大! 李响实在受不了了,抱起小姜兰放到地上,拍拍她的头。 小姜兰完成了“贿赂”,高高兴兴地跑到马如兰身边,乖乖地让马大娘给她擦汗。 刘素素和刚进来的姜芝坐在那里,含笑看着温馨的一幕幕。 发了一阵火,李响舒服地喝口茶,感觉嗓子有些肿,他看向马如兰,“大姐,那个慧明大师有多厉害?江湖上类似的高手有几何?” 李响想要确认一下慧明的身手,从而评估一下成江湖四人的身手。 马如兰知道,李响之所以发那么大的火,一是因为秦钟他们太高调,太会惹事;二是因为李响最近压力实在太大,需要寻找发泄口;三是因为义弟没有了安全感,有些焦躁。 马如兰仔细回忆了一下,“慧明大师的身手在汴京几乎可以排进前十,但这只是惯常的说法,皇宫和一些大族也养着高手,用来看家护院。虽然上不得台面,但那些人的身手不可小视。” 李响摸着下巴,心想慧明大师在明面上可以排到前十,而熊成武他们也就是到了汴京之后,才跟着马如兰学了些正经功夫。 那岂不意味着,自己的姐姐是高手,而且没有藏私!李响“腾”地站起来,“大姐勿怪,李响从没怀疑大姐藏私……” 马如兰挥挥手,“跟姐姐还客气?说起来还是杨建川几个能吃苦,每日坚持打熬身体,才能凭着好身板和战阵厮杀中养成的血气,和慧明大师纠缠那么久,实在不容易。” “贤弟且放宽心,穷文富武不是说说的,江湖好手没那么容易找,而且再强的一勇之夫也不能跟战阵相抗衡。” 李响摇头苦笑,“大姐也说了,那些大族名门大多豢养高手,他们若是在汴京这种地方,对小弟等人来个全力一击,到时后悔也晚了。小弟不知未来之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总要有些准备,大姐可有什么好主意?” 马如兰皱眉思考片刻,然后展颜,“贤弟家大业大,确实应该防范一二。既然贤弟在明月庄招收身负一技之长的庄客,不如……” 李响一拍大腿,拱手受教,“大姐说的极是,小弟糊涂了。” 聊完正事,李响开始和姜芝、马如兰、刘素素三个谈天说地,炭炉烧得正旺,屋内很暖和。 小姜兰不时到姜芝姐姐那里喝口茶,吐吐舌头表示不好喝,然后跑到桌边拿桌上的果脯蜜饯吃。 刘素素把白天里申泼皮搞出的闹剧说给马如兰,马如兰又是好笑,又是佩服,暗道自己的义弟真是什么主意都能想出来。 刘素素接过姜兰的蜜饯,捏捏她的小脸儿,转头问马如兰下午见了什么好玩的。 马如兰将慧明的身手和大相国寺的硬功夫给几人讲了一遍,刘素素似懂非懂,姜芝完全不懂,李响也不懂,却连连点头表示认同。 然后马如兰想起了什么事情,把放到嘴边的茶杯放下,兴奋地说:“响弟,素素,姜芝。你们都猜猜,我今天遇到了谁?” 刘素素忍耐不住,“谁呀?” 李响本不在意,惬意地喝着花茶,西城那几家百年药店卖的这种天价茶,据说可以治疗上火,也不知真假。 别是什么虚假宣传吧?李响边感受边腹诽。从号称名医的柳至和到医治马朝北的那些赤脚医生,就没一个给他留下好印象…… “猜不到吧?告诉你,大姐遇上师傅他老人家的义子了!”马如兰一脸兴奋地对刘素素说道,刘素素有些不明觉厉,但适时换上惊叹的表情。 “大姐的师傅?那个什么义子又是谁?”刘素素向来八卦,把俏脸凑过去。 马如兰面露敬仰,“大姐的师傅便是周侗,御拳馆的第一教习。师傅的义子是汤阴岳鹏举,鹏举虽名声不彰,却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呃?” 马如兰讲不下去了,因为李响的表现很不对劲。 李响被茶水烫了喉咙,想站起来却没摸着扶手,差点摔倒。只见他脸皮紧绷,双颊一开一合,瞳孔骤然紧缩又松开,双唇颤抖着一开一合,双手不知往哪里放。 深吸一口气,李响终于挤出几个字,“大姐,说……是谁?”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28章 安宁公主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万姓盛会,第二天。 继汴京小民的热情被带动之后,达官贵人也开始奔走相告。 贵妇人兴奋了,大相国寺居然有只让妇人进入的专用楼阁,里面温暖如春,还有彬彬有礼的女侍者伺候她们试衣,不买都不好意思。 大家小姐兴奋了,温暖的佛堂阁楼里不仅有各类珠宝,四周的围栏内还尽是萌萌的宠物幼崽,简直不要更贴心。 掌柜管事兴奋了,大相国寺搞出来的方形圆形柜台极具参考价值,“搭配销售”的思维必将搅动大周工商圈。 大族、将门和皇族兴奋了,他们把持的商号作坊搭上了顺风车,完成了一笔笔大额交易。 外地商号兴奋了,大相国寺提供的全新展示方法,使得打入汴京市场不再是梦想。 小门小户兴奋了,如无意外,此次万姓盛会的人流将远超往届,他们这些小商贩终于可以过上肥年。 全新的组织方式、各种“小花招”下隐藏的智慧、匪夷所思的人流量以及新鲜的炒菜,都成为汴京的高官显贵和贩夫走卒拥抱万姓盛会的理由。 对真正有见识的达官贵人来说,佛堂阁楼里摆放的巨大炭炉最吸引他们的眼球。 万姓盛会第一天,大多数有心人只是注意到了炭炉的存在,并没有太在意。他们觉得,炭炉不过又是奇技淫巧,能不能广泛推广还是两说。 但到了第二天,参加万姓盛会的大部分店家便从大相国寺手中接过炭炉,很多店家甚至要把炭炉直接买下,为此不惜自费柴炭,多掏腰包。至于他们是拿回去自用,还是仿制什么的,就不清楚了。 大相国寺剩下的一些炭炉,被低价租给外寺南街上的小商小贩,整条街似乎变得温暖不少。 申泼皮和李姓大汉那两个声名狼藉的人物,上演的那场抢货源的戏,一看就是蓄谋已久,不过演技有点差,差点被有心人拆穿…… 达官贵人、豪绅富商,尤其是上了年纪、想要颐养天年的老人,回家家里便打个哆嗦,开始回忆白日里的温暖舒适。他们对大相国寺的巨大炭炉有了购买欲,毕竟都感受过现场的温度,那种如被火焰包裹的感觉让他们如痴如醉。 听说大相国寺明日开始发售那种大炭炉,每台都有独一无二的编号,有专人上门安装,还送一大堆用具。汴京很多人家已经在准备交子,不难想象竞争的激烈,毕竟是第一批炭炉,涉及到面子啊! 安宁公主柴凝馨,也在这个夜晚听到了炭炉的传闻。 安宁公主是当今皇帝的亲妹子,也是先皇最宠爱的公主之一。这位公主不仅温婉大方,在诗文和经学上也小有成就,颇得几位大儒的赏识。 安宁公主是认死理的性格,自见过骑马挎枪、金甲银袍的折家公子后,她便心有所属,于是她不顾士大夫和皇族的极力反对,毅然下嫁那位武夫。 大周吸取了外姓干政的教训,共天下的士大夫们打起精神,只让皇子娶普通人家的女儿为正妃。公主更惨,大多嫁给商人之家,甚至小门小户。 商人之家倒是乐意抬个盾牌进门,只是大周的驸马很惨,几乎绝了入仕的可能。这还不算,公主毕竟是公主,所以不能叫娶公主,只能叫“尚公主”,尴尬了啊。 最受宠爱的安宁公主,再加上世镇西北的折家? 士大夫们不放心,皇族也不放心,柴凝馨开始以死相逼。 折家公子也很有种,在折家祠堂插了自己十三刀,破门而出。折家公子毅然改名换姓,和安宁公主住到一起。 汴京大哗,京畿道大哗,大周大哗。吃瓜群众奇怪,折家公子为何插了自家十三刀,后来有“内幕消息”说,折家公子所在的那房恰好有十三位先祖。 婚后的生活甜蜜而幸福,公主经营商号赚的钱够两人和和美美地过一生,有人为难过柴凝馨,但老皇帝差点破了不杀士大夫的祖训。 老皇帝最后那两年经常大骂安宁公主,但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大人,经常出宫见自己的女儿。于是,小两口的生活似乎清静了。 士大夫不想看到柴凝馨和折家公子幸福美满的样子,他们感觉这对夫妇是一根刺,是很显眼的一根刺。 各地的名士大儒、青年俊彦给安宁公主发请帖,安宁公主当然没去;不断有折家公子出轨的传闻传遍大周,还有人说折家公子不举,折家公子只是一笑置之;不断有人向折家公子发出挑战,或文或武,没有地位的折家公子疲于应付…… 不知怎么了,夫妻两个说话越来越少,很多时候背对而泣。他们只想安生过日子而已,却为何感觉到窒息? 大周发动“讨土之战”,折家公子连喝几天酒,拿起铁枪,说:“馨儿,你且等着,我去挣个功名回来。” 骑马挎枪,折家公子独斗二十骑士,大获全胜,进入童贯大将军的视野。 那天的阳光很好,安宁公主却如坠冰窖。折家公子回来了,回来的却是一具尸体。 折家公子身上有箭伤、刀伤、穿刺伤和马蹄踩踏的伤痕,勇冠三军的折家公子,其正面只有一处致命伤。 安宁公主陪在尸体旁,七天七夜滴水未进。 当时的皇后到了,安宁公主声如蚊蝇,“母后,我们只想安静地过日子,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里是大周,因为你是公主,因为他是折家公子。”安宁公主的母后擦擦眼角,给出的答案很简单,却包含一切。 安宁公主没有报仇,她可以杀一人,也可以杀十人,但不能杀成千上万的人。更何况,她杀再多人也没用,大周永远是大周,那些人也还是那些人。 柴凝馨的丈夫,终究是没了。自那以后,安宁公主的家门除了当今太后,便只有折家公子的堂兄弟可以踏入。 折彦文便是折家公子的堂兄弟,他急于返回西北,只好在夜里登门求见。值夜太监把折彦文引到正堂,折彦文顺着琴声,找到一个小房间。 赤足白衣的柴凝馨美得惊心动魄,她只是把双脚收到裙里,继续拨琴。 折彦文不敢正视安宁公主,但安宁公主的琴声让他感觉太冷,他只好大胆说道:“公主……”琴音陡然转高,折彦文吞口唾沫,冷汗流遍全身,“不不,是堂嫂,堂嫂。” 折彦文的神色有些讨好,他在军中的下属此时如果得见,肯定会被折彦文可笑的表情吓死。 来都来了,折彦文一咬牙一抱拳,“堂嫂,西北军饷吃紧,其他倒还凑合,盐和粮食实在要命,布匹也是。” “咳咳,堂嫂可否接济折家一二,能够多撑一时也是好的。黄头回鹘和吐蕃想趁天灾人祸,到关中抢一把。西北流民渐多,禁军和厢军的情况堂嫂也知道,折种两家又抽不出兵力……” “铮~~~”折彦文的鸡皮疙瘩随着琴声的悠长结尾,浮起又落下。他悄悄擦把冷汗,等公主,不,等堂嫂说话。 “我只问你,当年的事,折家有没有参与?”声音不高,每个字都清清楚楚,说话那人似时远时近。 充满磁性的声音,让战场上杀敌数十的年轻人愣了一下。 折彦文甩甩头,这趟进京前老太爷有过吩咐,那件事也该对公主有个交代,“当时……折家没说话,老太爷和几位长辈,一句话都没说。” 说到最后,折彦文的拳头握紧,青筋遍布,又低下了头。 沉默,持久的沉默。 “八万贯的会子,到洛阳取。这里是几家还不错的粮商,有私盐也可以买一些,出了事,推我身上。”安宁公主终于抬起头,眼中蓄满泪水,递给折彦文一张纸条。 折彦文接过纸条,灵光一闪,以臣子拜见公主的规矩行礼,再以堂弟拜见堂嫂的规矩行礼,这位骁勇果敢的小将觉得自己十分机智。 折彦文被自己的机智振作了精神,终于压下了心头紧张,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堂嫂,这两天的万姓交易大会上,出现了名叫炭炉的新玩意儿……” “怎么说呢,就是铁皮炉子,还可以用铁皮筒将炭气引出。堂弟觉得这种东西,在西北苦寒之地有大用。毕竟甘凉和陕西缺很多东西,但就是不缺柴炭。” “什么长处?于军中而言,炭炉主要的长处便是暖和,还可省下不少柴炭,对西北之地不无小补。若只是铁皮便更好,可随军转运,军士不再为酷寒所困……” “不卖法子也可以,西军可以用其他东西换炭炉,详细条件的话,堂弟还要回去请教长辈,只希望卖炭炉的那家不要狮子大开口。西北军情紧急,堂弟明日便要西去,麻烦堂嫂了。”折彦文越来越机智,也越来越没节操。 待柴凝馨点头,折彦文便喜不自胜,大谈西北这几年如何不容易,他砍死过多少人,但故意避过了和自己堂哥相关的一切事务。 三遍茶已过,折彦文觉得不可久留,否则会影响公主,也就是堂嫂的清誉。 折彦文跟着两位公公向外走,不时回头看一眼。临出门时,他按着大哥的交代,给两位公公的袖子里各塞几张交子。 虽经久不用,但公主大宅的门轴质量很好,没发出多大声响便完成了开合。 公主听到声响,赤脚走到窗边,看向外面静谧的夜色,泪珠落地,溅起,四散。 “若回不来,馨儿便替我好好活下去。”几年前,桃林相别时,折家公子只说了这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29章 再度发酵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自刘成栋招安以来,或慕名而至,或遇难投奔明月庄的武艺高手还真不少。 身手最好的高手被明月庄的“大族”招揽,如曽木匠的曽家、杨营东的杨家、熊大春的熊家,等等。 还有一部分愿意带兵的,接受新兵营的训练后,便可以到哥老营和守兵任职。 赵伯接过了庄里的阴私事,刘成梁在明月集保护明月庄的利益,这两个隐私头子都需要很多好手。为了隐秘和保证可靠,他们也一直从投奔的流民中挑选好手。 明月庄的公中和其他部门一直在扩张,也需要不少身手矫健的护卫。明月庄西北角的几家武器作坊,还有东北角的几个实验室,更需要重重防备。 即使一再提高标准,明月庄的膨胀速度也显得太快,留守高层只顾着明月庄和明月集的安稳,却没几人有精力顾及李响那边的安全。李梦空等人接到庄主成立杀手队的命令后,汗如雨下,连夜召集高层议事,但那是后话了。 李响在汴京合纵连横,成江海发展了新情报网络,汴京周围还有数个明月庄的据点。汴京是天子脚下,不能大量调动哥老营和守兵,毕竟谁也不瞎。李响打算从明月庄抽调信得过的人,和汴京流民中挑选的好手一起,负责汴京人员物资的安全。 李响的人身安全最要紧,他很爱惜自家小命。 这厮把自己的安全交给张清平和杨营东带领的精兵、熊成武和杨建川等少年郎组成的亲卫、高手和练家子组成的杀手队,还让这三股精锐力量共同负责,保持独立,并互相监督。。咳咳,看上去有些小题大做,但李响不会冒无谓的风险。 明月庄在汴京城外,初步规划了三个大货栈,都选择了低调的地方。运输条件自然不好,也不是很差,都在勾通运河的那种小河附近,只能通过小船运输物资。为了更低调,几个货栈还被搞成了大宅院的样子,从而隐藏于众多宅院中。 靠近郑州的货栈,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货栈,已经投入使用。 这里原先是靠近运河的黄金地段。后来运河改道,已经建好的大货栈便一直搁置,直到被明月庄转好几道手买下。 张清平今晚当值。他检查了叶县紧急发来的货物,在单子上签字,然后去找杨营东喝酒。 杨营东也很郁闷,他和张清平干了一杯,“三个刚出山的小子和成江湖那个傻大个儿,呃哈……一直牛气哄哄地,吃点亏也好。” 张清平放下筷子,“我原以为自个功夫不差,没想到……这一生算是与高手无缘了。” 杨营东摇头,“张兄弟至少箭术厉害。丢人啊,我被庄主的结拜大姐揍了,没想到我那好儿子,居然被大相国寺的和尚揍了,咳咳。” 窗户上是两人的影子,杨营东把头凑过去,“身手毕竟是小道,关键还是战阵上的本事,能领兵打仗才最要紧。张兄弟应该也发现,庄主不是那种安稳做豪强的人……” “没错,这才是正理!”张清平很能自我安慰,和杨营东一起尴尬地笑笑。 不管庄主要干什么,他们这些心腹都是早已上船的人,只能一路向前。在他们看来,李响即使不能像大理国一样裂土称王,也可拥有折种两家一般的地位。 张清平和杨营东两个中年男人开始喝酒吹牛,大谈明月庄的整体发展与个人发展的辩证关系,时不时加入一些庄内新闻。涉及到刘家族亲闹事等不和谐的东西,便一带而过,然后交换眼神,点头,继续喝酒。 涉及到利益,庄内某些人的蠢蠢欲动不难理解。李响当然收到了消息,他只是把相关的情报夹到“不紧急但非常重要”的绝密记事本里,暂时还无暇处置。 马家后宅,李响房间。 听马如兰提到岳飞,李响很失态,过了半柱香才压下激动的情绪。 马如兰问:“贤弟识得岳飞师弟?还是识得师傅他老人家?” “太认识了!”李响内心大呼,但马上想到露馅的问题,要是被结拜姐姐当成老妖怪或者祸乱天下的反动组织首领就遭了。所以李响顺坡下驴,十分激动地说:“御拳馆的周侗老前辈,哪个不认得!” 为了打消马如兰的疑虑,李响大谈对周侗的景仰之情,说得马如兰不好意思了才作罢。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李响“不经意”地表示,想见见岳飞。说是想看看岳飞是怎样一条好汉,居然被周侗前辈收为义子。 马如兰打消了那一丝疑虑,说起另一件事,“普静庵那里,响弟如何安排?” 普静庵的小尼姑每日都要出门洗衣,一个机灵的女尼意外摔倒,却发现有人窥视普静庵。北地流民中存活下来的小姑娘都早熟,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心理问题,但她们的机警和沉稳让很多大人汗颜,比如李响。 那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尼强忍恐惧,洗完衣服,回到普静庵后立刻软倒在地。 从大相国寺后院跑到外寺的小沙弥把消息传给姜芝,姜芝马上返回了普静庵,留下小姜兰和马如兰一起。后来小姜兰又被交给熊成武,才有了慧明大战秦钟四人的一幕。 窥视普静庵的几人,很可能是马如兰见到的那个大胡子商人手下,只是对方究竟有何目的,却一点都不清楚。只想掳走姜芝姜兰?还是想毁掉普静庵?关键问题没搞清楚,李响也不能贸然下手,不然便是打草惊蛇。 李响饶头,又摸了会儿下巴,“我已派人日夜看着普静庵,只等对方再次出现。” “先跟上监视普静庵的几人,看是不是那个大胡子商人指使,出于何种目的。然后再说,如何?” 马如兰和姜芝点头,接受了李响的稳妥之策。 小姜兰不知何时,睡倒在李响床上,马如兰只好把她抱回自己房间,小姜兰于是第一次留宿在马家。 姜芝回到普静庵之后,挨个查看睡下的姐妹,给睡相不好的姐妹盖上被子。只是一个番邦商人窥视,姜芝便无能为力,只能靠人保护。 姜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她只是一个流民出身的少女,怎样才可拥有力量呢? 李响房间,刘素素也要离去,却被李响压到墙上,一顿强吻。素素在意乱情迷中感受到坚硬,喘着气说:“不是要等到洞房那日么?现在就来,你以后会不会看轻我?”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李响胸膛剧烈起伏,努力压制着情欲,“对不住,这些时日太上火……当然要到洞房那日。” 刘素素娇羞难耐,在李响脸上亲了一口,飞也似地逃了。 李响看着身下的小帐篷苦笑,洗了个热水澡,才降下火气。 岳飞终于出现了,牛皋也出现了,周侗宗师也出现了,但谁是秦桧? 大周不是北宋,敢战之军十数万,不一定亡于金国。问题来了,岳飞还是原时空那个岳飞吗? 万一岳飞在这个时空泯然众人,或者早早阵亡,怎么办?如果女真南下,岳飞北伐,自己要不要全力相助? 如果有人要杀岳飞,自己当然要全力相救。为什么?姓岳名飞字鹏举,这七个字还不够? 女真南下,是必然还是巧合?岳飞雄起,是巧合还是必然?原时空的岳飞被冤杀,又是什么情况? 大周对阵蛮族却是必然,没有女真也有蒙古、鞑靼。如今自己到了大周,一切又将如何演化?自己还是太弱,力不从心啊……李响思考着乱七八糟的问题,很晚才进入梦乡。 李响在疑惑中进入梦乡,但汴京的底层百姓、小富之家和达官显贵,却有很多人谈论至深夜。 喜欢热闹的汴京百姓,印象最深的,自然是白日里新增的杂耍。然后是万姓盛会上,很多店家提供的热茶。再其次,便是各种新鲜事和八卦。 两天里都去过万姓盛会的百姓,虽然说不出什么,但隐隐感觉到,万姓盛会有很多地方不一样了。他们当然能感觉到不一样,因为圆光方丈和监院连夜进行了调整,好让流程更合理,并且这种调整会伴随本次万姓盛会的始终。 汴京市民对两处的斗殴事件印象颇深。 南薰门卖猪肉的慧明大师,居然和几个少年人打架,吸引了一地眼球。 至于申泼皮和李姓大汉,很多聪明人意识到那是一个局,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虽然白天里二人的演技颇烂,但人家成功了。 这便是李响的高明之处。只要申泼皮和李姓大汉没有被当场戳穿,关于炭炉的“炒作”便成功了。主要是手法的问题,李响并没有直接宣传炭炉,而是让老百姓自己去想,原时空发达的传媒业,给李响提供了充足素材。 百姓印象最深的,自然是申泼皮利用老母挣“同情分”的丑态,然后是发现李姓大汉也不是好鸟的惊讶。二人相互戳穿、争抢货源,乃至于最后的大打出手,更是为汴京市民喜闻乐见。 乐呵呵地跟亲朋好友谈完申泼皮,很多百姓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到炭炉身上。 炭炉真有那么好用,导致两方人马为了发财,居然大打出手?面对这样标准化的问题,被问之人的回答自然也是标准化。为了给亲朋好友好好吹嘘炭炉的神奇之处,吹牛者开始回忆白天见到的一切。 “每间房屋都有炭炉,店家悠闲地坐在炭炉边上喝茶,正午时分把饭食一热,便可开吃。” “据说达官贵人才可进的佛堂阁楼里,放满了镶金镀银的大炭炉。大家小姐在里面热得只想脱衣服,很多豪商贵人掏出成千上万贯,只为买台炭炉回家。” “相国寺南街上的小摊贩,很多也用上炭炉,既干净,又省了不少柴炭。隔壁某某家便有一台,我去看过,真是好用,就是贵点儿。” 在大多数汴京百姓的心里,炭炉正从一种“居然有这个东西,不知好不好用?”的新鲜事物,向“到处都是,应该没问题,咱家也买一台?”的寻常事物飞速转变。李响的诸多谋划便应在此处,百姓如何看待炭炉,将直接决定开局时的市场基数。 万姓盛会第二日深夜,于万家灯火下的谈论中,李响和圆光种下的意志持续发酵。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30章 好戏开锣 九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汴京百姓开始对万姓盛会有更多期望,决定每日参观。 在只顾自家小日子的汴京小民看来,既然万姓盛会第二天有了很多新玩意儿,说不得剩下的几日都有呢? 万姓盛会第二日,深夜,虞允文府上。 到访的陈康伯很疑惑,“你怀疑大相国寺和禁军的背后是李响,就是青石先生在山上收的那个弟子?” 陈康伯是赵鼎和李纲两位宰相十分看重的后起之秀,尤善内事,年富力强,目前任枢密院计议官,泉州知州,兼管军器监。 虞允文点头,摸着胡须道:“大相国寺使出的种种手段,我原本是不在意的。但我毕竟兼领三司使,尽责的属下注意到通天手段,报告于我。” “一开始,我也没太注意那个李响。新来汴京城的小子,即使他是青石先生的弟子,又能翻起什么风浪呢?” “圆光大师身为经商奇才,联合禁军的几个都指挥使,搞出大动静,我刚开始也是这么认为。” 陈康伯接话:“然而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关键人物,都和李响有关联,所以李相怀疑那小子?” “正是如此。”虞允文得意道:“那小子自以为隐藏很深,也太小看了大周俊才。那几个武人,都是他结拜大姐亡夫的故旧,大相国寺又和马如兰的烧肉馆相连紧密,再找几个指挥使和都头一问,他便无所遁形了。” 看完记述万姓盛会头两日的紧急卷宗,陈康伯惊叹之下也有疑惑,“若真是李响出手,那他的确是商货天才,更甚圆光大师一筹也未可知。然而他如此做法,真不怕惹怒士绅大族?” 虞允文喝口茶,摇头,“这便是李响最狡猾的地方。经手的是大相国寺和武人,获利的也是大相国寺和武人,李响只要及时躲避风头,谁又能拿他如何?” “王珪先生的这个弟子很有意思,把自己藏了一层又一层,生怕引人觊觎。见过低调的,没见过这么低调的,我都觉得这小子是个老妖怪,也太滑头了点。” 说到这里,虞允文见陈康伯皱眉不语,不由一怔,“伯纪,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陈康伯组织了一下语言,先拱手表示勿怪,然后说道: “按照李相的分析,李响的目的很简单。” “先是联络他结拜姐姐,也就是马如兰相熟的武人,允诺其利益。然后通过普静庵和马家烧肉馆,联系上圆光方丈,献上计策。” “之后是一整盘的谋划,核心便是在万姓盛会上,打亮炭炉和几种铁器的名号,蛊惑小民购买。底层军士走街串巷的同时,也把明月庄的出产带到各地,李响小子确实厉害。”不愧是站在士林顶尖的大儒,陈康伯把李响的计划勾勒得八九不离十。 “这里有两个核心问题,也是一体相关的问题。”陈康伯竖起手指,好把意思表述得更加清楚。 “李响小子的谋划既然直指人心,那他肯定了解,武人是斗不过豪强大户的。第一个问题,他如何保住武人的利益?武人想保住利益,必须有一方的全力支持,到底是哪方愿意全力支持武夫,而不惜与士绅大族作对?” “第二个问题,也是在下颇为不解的问题。李响为了隐藏自己,不惜把炭炉的利益拱手相让,还接受了很多其他条件。他到底在防范谁?为何要防范到如此程度?看得出来,他对大周某些人缺乏最基本的信任,那一方是谁?” 陈康伯说完,喝口茶压压惊。虞允文抚须,皱眉不语。 李响绕一大圈,不惜耗费如海般精力,交出如山般利益,只为了军汉建立的销货大网,怎么看都有点买椟还珠的嫌疑。 毕竟是大周顶级的聪明人,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什么。 “他想依附将门?!”虞允文大惊,心里不禁疑惑,青石先生的这个弟子,真的无心仕途? “这小子对圣人子弟抱有最大的戒心,压根不想打交道?!”陈康伯说道,他百思不得其解。李响到底吃过士绅大族多大的亏,才会不遗余力地自保,以至于敬而远之。 二人决定修书一封,请教正在潭州养老的王珪,好详细了解李响的状况。若李响真的对大周士绅抱有恶意,他们少不得要打压一二了。 万姓盛会第三天如期而至。 大相国寺没有辜负贩夫走卒、达官贵人的期望,果然又有了不小变化,多少让李响有些措手不及。 聪明人不只李响和圆光,某些店家眼见本次万姓盛会的规模和人流突破以往,绞尽脑汁想搭上顺风车。 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早通过气,第三日里,很多商家开启了“大促销”活动。 汴京市民震惊地发现,以往需要三贯钱才可置办齐全的年货,如今在万姓盛会上,居然用不到两贯! 这些“奸商”进行大促俏的时机把握得很好。万姓盛会大改制的消息在第一天传播到了京畿道附近,在第二天传播到了百里之外。于是在第三日,汴京城涌入了上万凑热闹的京畿道百姓,大促销的消息必将得到更大的传播,从而带来更大的人流…… 百姓以七八成的价格买到了以往的年货,自然十分开心。商家更开心,他们心里想:“小民哪里知道,汴京的货栈、商号和人手,每日里要消耗多少钱粮?往年需要十数个货栈铺货的货品,如果能够借着万姓盛会的东风,直接卖到小老百姓手上……不仅是宣传了自家商号,更是节省了钱粮和心力!” 年货大减价是第一个惊喜,出口处则有李响安排的第二个惊喜。目的嘛,当然是为了宣传炭炉、铁器和合作商号的物件儿。 虞允文和陈康伯连夜吩咐家生子,盯紧万姓盛会的变化。汪伯彦、黄潜善和蔡全,以及将门马老太爷等有心人,也派出了亲信,收到的命令大同小异。 当天下午,眼线们混在收获满满的百姓中间,于出口处看到了巨大戏台上,演绎的那一幅幅别开生面的场景。 万姓盛会出口处,大相国寺僧众和禁军兵士临时搭建了三十多米长的戏台,戏台上搭建了九个“房间”。这些“房间”面向百姓的一面,当然是开放的,百姓们看着这些房间,便如同在看舞台剧一般。 第一个房间,取的是小民之家,男人晚归的生活场景。这里要说明一下,“舞台剧”的演员都是从桑家瓦子请来的,要价不菲。 房间的正中烧着炭炉,穿着破烂的婆媳正在等小家的支柱回来,新娶的媳妇儿纳着鞋底,不时朝远处张望。门开了,同样穿着破烂的精壮男子,家庭的支柱,回来了。 勤快的媳妇儿把炭炉上的水壶拿下,泡了一大碗粗茶,摆上锅开始煮饭。男人放好干活的家伙事儿,先问候过年迈的母亲,然后道:“好用吗?这个炭炉?不好用,老子便去找镇上的楼老三。” 媳妇儿忙活着汤饭,闻言拢了拢头发,“好用。木柴用得,石炭也用得。整日里暖和不说,还一直有热水可用,没有炭气,干净。” 婆婆的嘴有些漏风,乐呵呵道:“咱家虎子是有本事的。有了这炭炉,娘这老寒腿好多了,隔壁你王婶老羡慕呢……” 第二个房间,场景取自免除饥馑之扰的百姓之家。 几个妯娌围着炕中央的炭炉,在做针线活。几个七八岁的孩童转来转去,炕上还放着两个襁褓,襁褓里当然没有婴儿,都是“表演”嘛。 隔壁的妇人问当家的女主人,“还真是没有一点炭气,就是铁皮筒太贵。” 女主人得意地说:“铁皮筒是贵了点,但店家说了,铁皮筒越长越暖和。” 另一位妇人好似跟这家女主人不对付,“这柴炭烧起来没日没夜,得耗费多少,用得起?” 女主人一挑眉毛,“瞧嫂子这话说的,哪能耗费那么多。嫂子家里,做饭烧水取暖,都要耗费柴炭吧?有了炭炉便不同,热水一直都有,做饭只需换上锅,晚上也可以取暖,全解决了……” 第三个房间,演示的是如何利用水壶、铁锅和炭炉,“优雅”地生活,进而摆脱被烟熏火燎的遭遇。 …… 第五个房间。一家人早晨出门,添好柴炭,关上封门,晚上回来时屋里照样暖和,还有热腾腾的水可以用。 第六个房间。当家的女主人粗心,睡觉时没有把水壶或炉盖放上,导致儿子中了炭气,她则艰难地把门砸开。 第七个房间。这家人忘了检查铁皮筒,中了炭气,幸得二房相救。 …… 台下角落,李响和成江海看着这一幕幕。只听成江海感叹道:“丧家瓦子的伶人果然厉害。台上的九个场景,或是诉说炭炉节省柴炭的优点,或是体现炭炉对家人的好处,还有对百姓的告诫,真正是齐全得紧……” 李响制止了成江海滔滔不绝的感慨,“提醒百姓炭气的危害,是十分必要的。钟嘉强和潘茗哲两个货,怕是得到了高人的提醒,才要求加入中炭气的场景以示告诫,也是防患于未然。” “到时若真有士绅大户竞争不过,用下做手段害了小民性命,把武人告上公堂,也不怕了。百姓得到的宣传画上,应该注意的事情画得明明白白。军士在小民家中安装炭炉时,也会把事情讲得一清二楚。” “万姓盛会上又有详细演示,告诫百姓该如何如何做。如此一来,只要武人不犯蠢,谁又能挑出大错来?” 成江海听完李响的分析,不禁对禁军那边的“高人”有些好奇,“到底是哪位指挥使,甚至都指挥使的幕僚,居然能够跟上主公的思路,提前对士绅大户做出防范?”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31章 好戏开锣 十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万姓盛会第三日,好些商家赚得盆满钵满。 圆光方丈反应很及时,在当天晚上召集商号代表议事。 商量的自然是大降价的事,参与万姓盛会的商号同意先拟个章程出来,不然很容易互相压价,造成冲突。在汴京这种地方,一个不留神,便可能惹到国公或者郎中什么的,还是注意点好。 能够和圆光大师商谈的,自然都是有背景的商号。这些人对万姓盛会出口处,那个戏台上别开生面的“演示”十分眼红,要求分一杯羹。 经过连夜的讨价还价,圆光大师同意让出戏台上的六个房间,毕竟三个房间已足够展示炭炉的生活场景。 于是从第四天开始,各种“生活情景剧”开始在出口处的戏台上演,遇上广告词露骨或者演技尴尬的情况,经过的百姓便大声起哄。 到第七天的下午,万姓盛会即将结束时,大相国寺已经卖出去七十多万个小竹杯。这个数字就是说,除了一米以下的小孩子,汴京一共有七十多万人次参观了万姓盛会。 大相国寺为筹办万姓盛会,总计投入将近六万贯,收获的抽成将近三十万贯,还不算租赁房屋等收入。 以往历届的万姓盛会,大相国寺主要从大宗交易中抽成,抽成比率维持在五十分之一到百分之一。大相国寺之前十几年的疲软,很大程度上便来源于大宗交易额的降低,原因当然是多方面。 本次万姓盛会,圆光大师毅然和李响联手,进行一系列合作的同时,对盛会本身进行大改制。圆光方丈压下了反对声音,接受了数倍于以往的成本,最终的收获自然没有让他失望。 第三日开始的大促销,商家赚得盆满钵满,大相国寺也从平均三十抽一的抽成中所获颇丰,最终收获了十七万贯。佛堂阁楼里,天南海北的大商户也受到刺激,交易量提高很多,大相国寺最终获得了十三万贯左右。 汴京市民和凑热闹的京畿道百姓,对冬至的这场万姓盛会也很满意。 从第二日开始、每天不重样的杂耍,免费供应的茶水甚至甜茶,出口处买一赠一的实用小物件儿,大开眼界的异兽会,换着花样“炒作”的炭炉……尤其是第三日开始的大降价,都使得到过大相国寺的百姓大呼过瘾。 万姓盛会第五日发生的一件事,也值得一提,起因便是李响之前送给梁红玉的那张请柬。 梁红玉真的到了万姓盛会,而且带着很多姐妹! 据说当时的场面很有喜感。梁红玉带着樊楼的众多姐妹穿街过巷,引起了大轰动。在大相国寺的外寺,凡是这群清倌人经过的地方,人群无不寂静。 事情还没完,樊楼的几位管事据说也到了现场,还为首批的精品炭炉争夺不已。炭炉借着樊楼姑娘的“威风”,在第五日又完成了一次大炒作,据说汴京的大部分勾栏瓦舍,都有了大批量购买炭炉的意向。 总而言之,刚刚过去的万姓大会很精彩,参与的各方获利颇丰。 大相国寺赚到了铜钱,还收获了救济难民作坊的美名;很多商户或是打响了自家的名号,或是在大降价的几天把春节前的货品销售一空,尤其是食品布匹;百姓花更少的铜钱,却买到了更多货品;与李响合作的汴京武人,也开始收获一笔又一笔的订单,正加班加点生产炭炉和其它铁制品。 在大相国寺刚刚过去的这场盛会里,有失败者吗? 当然有,比如汴京和京畿道的牙行胥吏、经纪行老、黑恶势力,他们本应该从年节时的巨大市场中拿到自己的一分利,好过个肥年。如今很多百姓已经在万姓盛会上置办了年货,他们的所得当然降低不少。这些人即使再难缠,也不可能直接勒索百姓,他们只好瞪大眼珠子,寻找大相国寺这番大动作背后,出主意的那个人。 李响没等到万姓盛会结束,便出了城,住在张清平和杨营东把守的明月庄货栈,或者说大别院里。 第三日下午,万姓盛会出口,那场别开生面的广告表演,彻底把炭炉变成了一种普通事物。并且随着之后的几天,越来越多的外寺商户和街上的摊贩使用炭炉,炭炉已经朝必备事物急速转化。 炭炉的市场已经打开。 但李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接到向他示好多次的陈老夫子的急讯后,李响立即拍马出城,一刻也不敢待。用四个字形容李响出奔的原因,那便是:用力过猛。 时间回到几天前,万姓盛会第三日的那场“炭炉使用情景展示”,彻底引发了很多人的好奇心。 包括皇族、世家大族在内,很多人意识到炭炉的巨大市场。但他们同时知道,此时新开作坊去争市场,已经晚了。在背后出主意的那人将近算无遗策,哪里想不到竞争的问题? 汪伯彦和黄潜善的门人子弟是一方,虞允文和陈康伯的门生故旧是一方,正和武夫谈条件的将门是一方,投靠大内头号太监的蔡全也勉强算一方。他们都想到了最好,也可能是唯一的破局机会:找到大相国寺背后之人! 庞大的关系网被惊动,一条条线索被发现,很快,马家后宅和李响等情报,便到了很多大人物的桌上。 陈老夫子当了几十年幕僚,论人脉和关系网,他在汴京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幕僚这饭碗很不好拿,和东主、东主亲眷、东主亲信相处,有很多地方要注意。如果能有一个“业务精熟”的老前辈,比如陈老夫子,带上一把,很可能受益终生。 幕僚、账房和管家,算是汴京城一股不入流的势力,但在某些情况下,这些人的能量不可小视。这三类群体掌握了大量的机密,相互之间的关系犹如蜘蛛网,如果有人能调动起来,那效果…… 陈老夫子基本走到了幕僚生涯的顶点,处于蜘蛛网最中间的位置。这位老人一直有个遗憾,那便是没有入仕,所以自十年前开始,这位老人就开始四处找门路,把家中儿孙送往不同的地方。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那么多篮子,总有一个儿孙能受到重视吧? 陈老夫子打算在李响身上赌一把,不为别的,就为李响在惊天谋算中,体现出的坚毅果决。明月庄的富庶和各项得力政策,也为李响加分不少。 李响还没有出大相国寺,便接到了陈老夫子的密信,吓得他赶忙出了城,同时命令刘素素等人经秘道,转汴京东门出城。竟然有好几方在找他,李响当然不能和那些大人物见面,尤其是现在,不然很麻烦。 大相国寺的万姓盛会,终于结束了。 汴京城往西百里外,一片土石荒地上,明月庄的别院静静矗立。 后院的货栈里,流民出身的力夫正加紧搬运货品。随着炭炉被“炒热”,明月庄也打开了京畿道市场,大量的铁锅、水壶和农具,附带一些成衣鞋帽,被加紧送至汴京城。 前院会客厅。 李响坐在主座,把守这座别院的张清平和杨营东坐在下面左右首,熊成武和杨建川等人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 李响得了陈老夫子的人请,当然要满足人家的要求,他看着陈老夫子的孙辈陈庆庚,客气道:“这份大人情,本庄主领了。代我问陈前辈好。” 身材颀长但不善言辞的陈庆庚连忙道谢,只听李响又道:“明月庄里,公中、蒙学、新兵营都缺人,明月集那里,梁叔也缺人。庆庚想去哪儿?” 说完,李响目光炯炯地看向陈老夫子塞过来的后辈,想听听这位童生的决定。不知为何,面前的年轻人总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陈庆庚只是考虑了一瞬,便坚定道:“多谢庄主厚待,在下想去蒙学。” 李响怔在那里。 张清平和杨营东对视一眼,显然也被这位“新人”的决定震惊了。 明月庄的公中当然是最吃香的地方。虽然薪酬没有新兵营、医卫处等部门的人员高,但掌握权力的成就感不是说说的,而且有没有家人在公中做事,对家里的作坊是有些影响的。 原时空发达的传媒,给李响提供了很多超前和成熟的经验,他从一开始便没有亏待明月庄的公职人员,不论是什么部门,什么岗位。 但明月庄的岗位之间,明显是有区别的。其它部门还好,但大部分庄民一致认为,按部就班的蒙学是最没前途的,虽然庄主把蒙学看得很严,投入也很大。 陈庆庚居然选择蒙学作为落脚地,张清平和杨营东等“实力派”当然感到惊讶,李响却有些震惊。“难道是他爷爷那个老家伙,知晓老子推行蒙学教育的野心,提前把他孙子塞过来?”李响有些想不明白,摸起下巴,觉得大周的聪明人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陈庆庚尴尬地站在那里。 李响这厮有些想岔了,陈庆庚之所以选择蒙学作为落脚地,其实是源自两天前,他爷爷的一番嘱咐。 两天前,陈老夫子应付完自家东主的几个子侄,便把陈庆庚叫到书房,“庆庚啊,马上要出发了,东西准备好了吗?”说完便有些喘气,陈庆庚过去给老人家抚背,叫人上茶。 陈庆庚一向老实,恭恭敬敬答道:“回爷爷的话,孙儿准备好了。” 老人点点头,搓了把脸,接过茶碗,“爷爷让你到明月庄,你可有怨言?” “孙儿哪敢,只是有些不解。” 陈老夫子笑了,指指陈庆庚,“你小子从小不会说谎,有就是有。你可知爷爷为何让你去明月庄,而且让你先在蒙学待着?” 陈庆庚被年迈的爷爷看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孙儿不知。” 陈老夫子为自家东主操劳了几十年,腰酸背痛,各种行动不便。 陈庆庚扶住自家爷爷,接过红灿灿的黄铜钥匙,打开书架下面暗藏的密柜,取出装订好的百多张纸。 得到爷爷的同意后,陈庆庚仔细观看,惊得坐到了地上,一股尿意袭来。 “不,不会吧。爷,爷爷。” “大周最近几年,虽有各种不顺,但岁入不曾稍减,怎,怎会……”陈庆庚看完之后,呼吸急促,情绪不稳。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32章 提前布子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陈庆庚看到的东西并不神秘,却是陈老夫子几十年积累所得的知识。 陈老夫子见这个向来老实的孙儿,居然惊慌失措到语无伦次,有些失望。 老人家拿起地上的书册,仔细清理,一边说道:“你那几位堂兄和兄长,离家的时候,可没你这么不堪。” 老实归老实,陈庆庚身为年轻人,总是有些好胜心,闻言快速稳定了情绪。 陈老夫子坐到大椅里,眯眼看着自家孙子,终于点点头。 陈庆庚整理好衣衫,为自己的失态请罪,然后吃惊道:“几位兄长,还有堂兄他们,也是爷爷送走的?难怪他们临走之前有些奇怪,原来是看了这幅册子。” 陈老夫子哼哼两声,“鸡蛋不能放到一个篮子里。爷爷我把你们送到各个地方,为的便是保住陈家一脉。” “可汴京明明是歌舞升平的景象,爷爷为何认为大周有巨大隐患?未免,有些偏颇?”陈庆庚不大认同那卷册子最后的结论,又不敢大声辩驳,只好哼哼唧唧。 陈老夫子被这个孙儿的矫情气到了,大声道: “你懂得什么?!这本册子记录的,乃是数十年来,各地大族豪商的收支情况。里面的数字都来自与老夫交好的账房、管家和幕僚,比大周朝堂的数字可信得多。” “河东豪强、京东大户、江南大族、荆湖乡绅、川蜀豪商,凡是豪门大户,缴纳的赋税能到三成便不错了。历朝历代,但凡乱世降至,国库的崩溃总是重要征兆。” “我大周的工商远胜历代,如今的国库得益于此,还可支撑。但各地大族暗中蓄积的钱财,也是历代之最,游离于朝堂法度之外,隐患巨大啊。” “大周在工矿作坊上的税率,从十抽一到三十抽一不等,如今国库六到七成的收入源自工商赋税和市舶司,算上大户的偷税漏税。庆庚你说说,大周各地的大户,每年获利几何?”陈老夫子要好好提点一下陈庆庚,免得这个孙儿到了明月庄认不清形势,遭人非议或暗算。 陈庆庚拿去书架上,已被陈老夫子磨得光光的算筹,坐到席子上,拿起那卷陈旧书册,凝神计算。 嗡嗡声传来,陈老夫子看着孙儿一丝不苟地在那儿计算,又是无语又是好笑,胡子都要翘起来了,“作孽啊,这个孙儿这么呆,果然还是要把他送到蒙学待着。若明月庄真能成为一方诸侯,倒也是个去处……” 陈庆庚这个呆厮终于有了结果,只听这个年轻人轻嘶两声,“那些豪门大族上缴的赋税平均不到三成,便以两成七来算,他们每年赚到的,相当于朝廷岁入的五十倍到一百倍。” “朝堂过去的五年中,平均岁入6000万贯,那这些大族每年掌握的财富……”滴答滴答,是冷汗掉在地上的声音,陈庆庚的喉咙好似被什么堵住了。 房间里安装了炭炉就是不一样,陈老夫子晒着穿透窗纸的温暖日光,假寐了一阵。听到孙儿的声音,老人醒了过来,“历朝历代,数我大周文化鼎盛,又数我大周的蛀虫最多!” “强汉分为西汉东汉。西汉末年,黄巾军大乱前夕,各地豪强贵族掌握的财富倍于国库,继而天下大乱。” “晋朝一统天下,然而内乱不止,终于引得内附胡人大乱,衣冠南渡成为南晋。然而南晋末年,上品士族控制的财富数倍于朝堂,于是西晋王朝覆灭。” “盛唐的武力为几千年之最。然而胡兵作乱前夕,各地的名门和节度使,控制的财富居然十倍于国库。前朝盛极而衰,又经过几十年乱世,才有我大周太祖的崛起。”说到这里,老人遍布老人斑的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眼中满是复杂。 房间中静谧了片刻…… 陈庆庚想到了什么,“难道便不能改革,比如变法什么的?” “先秦之时,商君变法,方有大秦一统;汉武登基,董仲舒献策,才有独尊儒术;我朝太祖,优待士人,成就两百年文华。而今只需……”陈庆庚这小伙子进入状态,正要滔滔不绝,却发现自家爷爷正盯着自己,脸上是一副“装叉,接着装叉,老夫看你如何装叉”的表情,于是嘿嘿两声,讷讷不敢言。 陈老夫子对陈庆庚有些头痛。 毕竟是亲孙子,陈老夫子只好打起精神,教好这“最后一课”。老人家徐徐道:“西汉之时,不少大贤想要变法消除隐患,死得很惨。大汉初年,建言削藩的那位大贤,居然落得个九族尽灭的下场。” “南晋也有想朝世家开刀的,无一例外,都被那些士族干掉。前唐,胡兵作乱前有十几位宰相,想收回节度使手中的财权和兵权,要么被免职,要么被杀。” “便是本朝,你真以为没有大儒看出什么?王安石先生学究天人,想要减轻小民的负担,同时加强国库。但只因他老人家提出的青苗法等计策,触及到士绅大户的利益,最终惨淡收场,小民的负担反而更重了。” 末了,陈老夫子还补充一句,“想改革,甚至变法,谈何容易?自商鞅和晁错两位大贤之后,便没有在王朝运行之时变法成功的例子了,顶多是开朝定制之时稍加改动罢了。” 涉及到王朝更替的历史周期律和既得利益阶层的日益顽固性,陈庆庚当然是一头雾水。但这位年轻人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大周有些积重难返的意思。 陈庆庚还有疑问,左右确认无人,低声道:“那,依爷爷看,大周真无法渡过这个坎儿?” 陈老夫子长叹口气,“士绅大户控制的财富数十倍,乃至百倍于国库,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隐患太大,这是其一。人丁滋长,田土不足,流民日多,这才是最要命的地方。” “贪心不足啊。那些大族已经从作坊、矿山、船队里挣到海一般的财富,还盯着土地不妨。那些豪门大族当然明白,不给小民活路是有大患的,可谁也无法,无力,甚至无意阻止吞并土地的行为。” “甘凉关中,响马渐多;河东之地,大盗纷起;京东东路,绿林猖獗。这还只是黄河以北,爷爷了解到的。还剩下多少猫腻,便是爷爷消息灵通,也知不道。” “荆湖南路和江南西路,也是水盗不绝。还有方腊那厮,谁能想到,大周的精华之地居然有称王的草头大贼!岭南那边,虽然大理国没有放手大屠,此时也凄惨得紧。别看朝堂的邸报,不可信,你爷爷我在岭南西路有几个故旧,其中一个全家尽没。” “北地又有大变。都说女真人少,和辽国还有的拼,即使打下辽国也不得不向大周求和,到时幽云必复。” “可辽国方起之时一样人少,安知女真不会像当年初升的辽国一样,甚至比辽国还狠?朝堂诸公想必也是明白的,可他们吵来吵去,最终只能认为女真人少。休得胡言,爷爷怎能和那些人尖子相比,可能是旁观者清,或者爷爷根本没看明白?” 听爷爷这么一说,陈庆庚终于明白大周的情势不妙,他嗫嚅一阵,低声问道:“爷爷,您的意思是,方腊便如那陈胜吴广一般?” “若大周朝堂应对得力,还有中兴之时,便如西汉东汉。若一个不好,四处流民起火,北方再局势大变,大周危矣?” 陈老夫子微微瞪大了眼睛,眉头的皱纹叠起,心想这个孙儿终于开窍了,“有点这个意思。但本朝说是集数千年文华之大成也不为过,还有远胜各朝的工矿海贸,能另开新局也未可知。” “不管如何,至少大周的北方,未来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再平静。听说明月庄的公中,对所属作坊的控制很得力,李响庄主又十分重视教化,很多举措爷爷我也看不懂……” “庆庚切记。到了明月庄要少说多做,先做好自己的活计,其它事情少掺和,如此方能持久。” “爷爷在汴京,为你和你的几位兄弟多撑几年,有空多回来看看爷爷,别和你几位兄弟生分了。明月庄那里鼓励庄民自建作坊,爷爷这里,给你准备了一笔会子和交子……”告别时刻到来,陈老夫子跟寻常人家的老头子没什么两样,絮絮叨叨地,恨不能把每日里吃什么都提醒到。 陈庆庚含泪接过爷爷手中的几封信和会子、交子,一步三回头地出门,和妻子踏上马车,出汴京北门找到明月庄的熊成武,向李响所在的别院行去。 …… 李响发觉自己着相了。 明月庄的蒙学一向封闭,师资力量一直是自产自销,有了陈庆庚这位“新鲜出炉”的大周童生,带来有益变化也说不定。某种意义上,李响把陈庆庚当成了鲶鱼。 陈庆庚是间谍怎么办?开玩笑,蒙学虽说不教四书五经,但还有“风俗课”这种教导大周风俗文化之类的认同课程,大义上挑不出毛病。明月庄教导孩子们要尊敬师长,孝敬父母,有错?至于不教四书五经,不是没钱嘛,有意见?出钱啊!除非有人撕破脸,就要为难明月庄,不然蒙学的包装是很过关的。 退一步讲,即使陈庆庚真是间谍,不还有名声渐渐发黑、令人闻风丧胆的赵伯在嘛。 李响在陈庆庚惊奇的眼光中,使用蘸写笔快速地写就一篇命令,让陈庆庚签过字,这才把庄主大印盖到右下角的日期和两个签名中间。 陈庆庚呆呆地接过用印泥封口的庄主命令,带着满心的疑惑回到后院,他对李响庄主横着写字的习惯深表不屑。陈庆庚将在后院和明月庄招揽的几个老童生、商队管事一起,接受两周的律令学习和隔离,然后跟着返程的明月庄商队,前往明月庄入籍。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33章 跑得倒快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虞允文和李纲气乐了。 李响拍马逃离汴京城的当天晚上,有人敲响了马家后宅的房门,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不知道是哪家派出来的人,居然想把马家人带走,于是……突然出现的几百名地痞闲汉把他们吓住了,因为“闲汉”里面有不少人,一看就是禁军兵士。 “地痞闲汉”中为首的两人,一个推着鸡公车,一个推着小排车,正是万姓盛会上,为抢货源“大打出手”的申泼皮与李姓大汉。 马家清静了,但也被监视起来。不甘心的几方人马继续寻找李响的踪迹,但哪里还找得到? 马如兰向申泼皮和李姓大汉道谢,记下了他们的姓名。禁军出身的两个奇葩连称不敢,说是几位都指挥使和十几位指挥使,会派亲信看护马家,让马如兰无需担心。 马如兰让两个货转达她对亡夫故旧的谢意,便叹着气,关上了房门,心里对义弟的安全担忧不已。她倒不怎么担忧自家的安危,若是领着自家人情的亡夫故旧连马家的安危也保证不了,那马如兰也认命了。 恰好是旬休,虞允文欣赏着李纲新写的一幅字,连声赞叹,“不愧是李相,字体越发遒劲有力了。” 李纲笑骂虞允文老滑头,然后才提到李响,“那小子跑得真快,肯定是提前收到了消息。躲躲风头也好,省得咱们几个操心他的安全,也免了和汪相那边的磨擦。青石先生这个弟子,还真不让人省心。” 虞允文皱眉,“有些人吃相太难看。越发不像话了,这里是汴京,天子脚下,居然围住马家宅子,还想把人带走……他们想干什么?!” 李纲听到这里,也有些气闷,他把狼毫笔扔下,“如今看来,李响对某些人的防范是有些道理的。他虽说是青石先生的门生,但一无功名在身,二来他的岳父也没有多大地位,当然是挡不住的。” 虞允文点头表示同意,然后笑道:“让这小子长点记性也好,免得视天下英雄为无物,太高傲了些。” “正是此理。” 同一时间,将门马家。 马家管家和亲信管事坐在下首,正向马老太爷报告李响的情况。 只听亲信管事道:“情况便是如此。李响那小子直接跑出了汴京,中途不断分头逃跑。连续过了几条小河和山丘,咱们的人便丢了他的踪影。娘的,那小子跑得……连狗都追不上!” 管家有些乐,又不敢笑,得到家主的眼神示意后才开口,“老爷,属下有一事不明。那李响的岳父只是刚招安的指挥使,指挥的还是南阳厢军那样的烂泥坑,老爷何必对他这么客气?” 见跟随自己几十年、跟自己上过战场的亲信管事和管家两人,对此都很疑惑,豪爽的马老太爷只好提点他们两个,“觉得老子对李响和刘成栋太客气?” 马家商号的亲信管事,和同样跟马老太爷有过命交情的管家对视一眼,朝马老太爷点头。 马老太爷指着这两个憨货,笑骂:“我看你们这两个货是吃肉久了,懈怠了,不再把年少英雄放在眼里。” “忠勇传家刘一刀,刘成栋,家里世代作为良家子从军。那厮不仅武艺高强,更兼战阵娴熟,为人仗义,讨土之战前便有了不小名气。” “讨土之战中,刘成栋的部下算是最能打的部队之一,少说也掩护了上万禁军撤退,只可惜被蔡全那厮……唉,这帮文官,胡乱插手不说,还总爱搞些蝇营狗苟,是叫蝇营狗苟吧?” “刘成栋已经不简单,他这个女婿李响,更不简单!”马老太爷显然有其它消息渠道,准备放大料。 亲信管事和马家管家适时露出震惊期待的神情,满足这位老上官的装叉心里。 马老太爷满意地深吸口气,感觉自己从明月集那里搞来的情报值了。只听这位刚过五十的侯爷大声道:“那个李响可不简单。当时刘成栋用计,想要除去赵疤子和内鬼,结果玩砸了。明月寨,也就是现在的明月庄被围攻。” “谁能想到,李响指挥着上百的少年郎,加上不超过三百人的伤残家伙和青壮,硬生生拖到了刘成栋返回。”看着两个昔日手下不屑一顾的神情,马老太爷气不打一处来,“嘿!你们是觉得自己也可以?” “老子要是告诉你们,围攻明月寨的村寨联军和官军,加起来上千人,还动用了蹶张弩和猛火油柜呢?” 亲信管事和马家管家不说话了,脸上有些发烧。 马老太爷继续评价李响,“消息基本确定。大相国寺本次大改制,背后出主意的便是李响和圆光大师,主要是李响。这小子种种神鬼莫测的手段,你俩也都看到了。” “李响不可怕,刘成栋也不可怕。但这两人偏偏是岳父和女婿的关系,再加上掌握财力和武力的明月庄……所以老子才这么客气,而没有像将门王家那样,咋咋呼呼地想把马如兰带走,明白了?” “再说李响小子很识趣,出让的利益很多,能和和气气发财,干嘛打打杀杀?” 看到二人叹服,马家太爷满意地擦把汗,心想:装叉真他娘的累呀!没办法,谁让他卸任军中职务之后,需要在这些往日属下面前继续保持威严呢? 门外急报声响起,打断了亲信管事和马家管家二人对马家太爷的吹捧,也打断了马家太爷的享受。 马家管家把朝堂的紧急诏令交给自家老爷。马家太爷只是看了一眼,便大喝一声:“来人,给老夫披甲!” 马老太爷拿出堂上供着的铁锏,边走边对两位亲信说:“这下更没人敢动刘成栋了,李响那小子赶上了好时候!” “那什么都指挥使和指挥使,答应他们的条件。联系其它几家将门,这次不用对文官那边太客气,只要将门几家联合起来,庇护武人,炭炉和铁器这块儿就可以咬下一大块儿。告诉那几家的管事,将门也有了好时候!”说到这里,马家太爷的神色有些复杂,有种“发国难财”的羞愧感。 马家管事为了把事情办好,总要多问一句,壮着胆子道:“咳咳。老爷,究竟发生何事?” 马老太爷来到前厅,由几位亲兵给他加上甲胄,“姚平仲那憨货,成天吹着自己多能打,结果中了埋伏,大败!” “国朝对方腊的围剿,失败。杭州北面的刘成栋随时可能被方腊精锐包围,杭州东北的韩世忠无力进攻,杭州南面的刘光世也只能防守。所以老子才说,李响和将门都赶上了好时候,这个时节,文官也不会轻易招惹武夫和将门!” 飞快地穿好锁子甲和钢制山文甲,马老太爷扔下震惊不已的两个亲信,带着亲兵上马,奔向皇宫。在新皇陛下面前刷脸的机会啊,多难得! 几乎是同一时间,其它几家将门也收到了消息。将门几乎做出完全一致的选择,答应庇护武夫,抗住士大夫的压力,好和属下一起发财,等等。当然了,他们更不会放过在皇帝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于是汴京西城一片鸡飞狗跳,百多名全副武装、铁甲闪闪的骑士奔向皇宫…… 收到江南战事的消息时,蔡全正和他的亲弟和堂弟一起,参详对付李响和明月庄的计划。 蔡家树倒猢狲散。 蔡全为了自保,搭上了大内主管,李彦李公公的门路。 对士绅之家而言,和太监相交过密,总不至于是什么好事。蔡全很机智,把主脉小部分的利益交了出去,堵上了很多人的嘴,挣到了一些同情分。 在大周,大部分豪门大户是要点吃相的,前提是大家的身份相差不远。人蔡家把西城大宅都发卖了,谁还好意思太过为难?再说了,蔡相生前的那些门生,终究是讲些情面的。李彦公公又风头正劲……一来二去,蔡全居然保全了主脉,不得不说他很有手段。 那些盯着蔡家大蛋糕的人,一看蔡全这里不好下手,自然要去找跑到天南地北的蔡家旁支,这也是蔡全的目的。既然旁支都想着把主枝扔出去,好保全自己,那蔡全为何要顶在前面? 于是乎,出了汴京的蔡家各房突然发现,周围全是恶狼。 和蔡家各房谈好条件的靠山,转手就把他们卖了,和豪门大户一起,朝他们下手;蔡家各房动用关系,提前提拔的官员,居然成了白眼狼,张开大口朝她们扑来;一直合作良好的商号货栈也突然发难,蔡家各房的生意寸步难行。 一年多后,蔡京的堂弟,资格最老的那位蔡家族老,明白了什么。 那位老人陪上全部家产,才保全儿孙的性命,临死的时候指着汴京的方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好毒!便撒手而去。他不敢说出来自己怀疑的真相,说出来也无用,难道让一贫如洗的儿孙,去找蔡全要个说法?“蔡全如此做法,能留下蔡家元气也好,恨不能留在族里共渡难关”那位老人临死前,只是如此想。 蔡全没有一点负罪感。不是主脉便是支脉,总有一方要倒霉,这个选择很难? 守丧时的蔡全,一点没有关注奔赴各地的蔡家旁支,反而对弟弟在大相国寺遇上李响和王婉儿的事情有所警惕。 蔡京被罢相的罪名中,有一项便是假传军功,这项罪名的排名可不低。 当时是黄立仁进攻明月寨不成,想拿赵疤子的人头报功,被弹劾到焦头烂额的蔡京,捏着鼻子认下这份“军功”。倒台的时候,却还是被翻出来了。 更严重的是,刘成栋和刘元、刘盛等人,当年之所以被陷害,乃至于最后家破人亡不得不落草,全是蔡全的手笔。虽说受益者还有不少文官武将,但明面上出手的人就是蔡全。所以说,蔡家和刘成栋、李响等人,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蔡全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当他了解到李响的种种手段,特别是在大相国寺一事上体现出的手段后,心中布满杀机。 黄立仁也适时联系上蔡全,并源源不断地向蔡家输送明月庄和明月集的情况。总体而言,蔡全和黄立仁,才是对明月庄和李响的底细了解最深之人,最多再加上成家老二。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34章 临行安排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蔡全身着重孝,正和亲弟堂弟二人商量对付明月庄。 就在这时,身材短粗、脑门油亮的管家进来,把刚刚得到的朝廷邸报交给蔡全。 蔡全捏紧这则邸报,他知道,至少在江南战事结束前,他不能拿李响和明月庄如何了。 姚平仲这一败,等于多给了方腊一个冬天的整兵时间,江南战事为此拖延一两年,都很正常。如果形势进一步糜烂,那…… 蔡全苦笑,“看来,最近是拿李响和明月庄没办法了。” 见二弟和堂弟很郁闷,蔡全又道:“但也不能让李响太得意。他既然投靠将门,想对抗士绅,隐藏自己,我偏偏不让他如愿!” “大周与士大夫共天下,李响居然拉拢禁军的营指挥和都头,又和指挥使、都指挥使合作,想拿走炭炉和新式铁器的最大一块儿蛋糕?如此做法,不仅得罪了大族豪绅,也得罪了各地的黑白势力和脚夫船头,更得罪了吃中间饭的经纪行老和牙行胥吏,前者不打紧,后者很要命。” “二弟,听说将门王家这几年经营不善,有些焦头烂额?你便从这里着手,先破坏掉将门内部的信任,李响的依仗也就弱了很多。再拉上将门马家的不孝子孙,去给马如兰那个表演相扑的女人捣乱,她不是李响的结拜姐姐吗?” 蔡全的堂弟,平日里带着家丁操练,问蔡全他的任务。 蔡全想了一下,“京畿道的黑白势力,和运河码头的脚夫船头,便交给堂弟去联系。这些人虽无大用,却可让明月庄的人手忙脚乱。” “经纪行老和牙行胥吏。汴京这里交给管家,勋阳和南阳那里交给黄立仁,叶县那边由成家老二负责。哼,成家老二……” 蔡全当然没忘记自己这个大杀器,怎么说他也是汴京的正五品官员,当然要发挥作用。 蔡全身负重孝不可出门,但可以联系李彦大太监,和一些垂涎明月庄的大族,明里暗里对付李响和那些武夫。 陈老夫子的东主,那位都指挥使,把朝堂的紧急邸报交给李响在汴京的手下。那位老将军发出的密信,几乎和刘成栋紧急发给李响的密信一起,到达李响所处的明月庄别院。 李响昨日里还在为撤离汴京的决定庆幸不已,拿着汴京的情报大笑不止,今天便收到了便宜岳父的消息,心情很复杂。 作为明月庄的庄主,李响很清楚,江南战事迁延日久,对明月庄的顺利出货、抢占市场,意义重大。从这个角度看,江南战局不利,竟是好消息。 但李响还是刘成栋的女婿。他当然不希望刘成栋受伤什么的,那样的话,素素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同时,刘成栋如果没有建功,对明月庄而言,绝对不是好消息。 李响还保持着一些原时空的观念。江南的数百万小民在受苦,自己却为明月庄顺利赚钱而欢欣鼓舞,这样的事情,至少现在的李响干不出来。 李响心情复杂。 刘素素就简单多了,她只是担心刘成栋的安全,其它的都不考虑。李响好一阵安慰,才安抚住焦急的刘素素。 张清平和杨营东走了进来,刘素素转入后堂。张清平和杨营东行礼,坐下。 李响先给两人下令,“两位把手头的事情交接一下,准备明日出发,先跟我回明月庄一趟。” 见二人疑惑不解,李响让两人自己拿邸报去看。两人看完后浑身一震,神情复杂地坐下。 张清平行了拱手礼,“庄主是要,参战?” 杨营东受刘成栋调教多年,老于军伍,有不同意见,“参战?以什么名义,咱们明月庄有五百勋阳弓手的名义不假,但从勋阳府跑到几千里之外的杭州作战?” “除非有朝廷调令,不然很麻烦。但朝廷怎会注意到,明月庄这小小的几百弓手呢?调到几千里之外打仗的乡兵?从没听说过。” 李响叹口气,“大周对武人防范甚严。我明月庄若真的顺流而下,去打方腊,十堰州的厢军那关就过不了。” “汴京的事情告一段落,也该回明月庄,处理一些麻烦了。至于岳父大人那里,情况还不是很糟糕,先紧盯着江南那边,多送些补给过去。若情势再烂下去……到时再说吧。” 说完,李响端茶送客。 张清平和杨营东走向西边,庄丁操练的院子,挑选好手,准备跟着庄主回明月庄。这两人当然知道庄主口中的“麻烦”指的是什么,他俩对那群吃里扒外、上蹿下跳的家伙早有不忿,但那些人家身份特殊,他俩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等庄主出手。 李响回到别院中间,被几十号人牢牢看护的房间,身披黑袍的成江海已经等在那里。 成江海掀开大帽子,开门见山地说:“主公回明月庄,最好带上几个人。” 李响有些诧异,“哦,那你说说,应该带走谁?” 成江海开始点名。 普静庵已经和明月庄密不可分。姜芝当然要留在普静庵,但小姜兰是要带回明月庄,让她接受蒙学教育的,这也是姜芝和马如兰的心愿。姜芝的两位弟弟,整日里和武僧厮混的姜竹和姜书,被李响看上了,也要一并带走,放到蒙学和新兵营。 马如兰清楚地意识到,将来一段时间,自家麻烦少不了。找不到李响的人家,肯定会盯着她和马朝北不放。尽管不舍,马如兰还是坚持把马朝北送到明月庄,随行的还有几位壮妇。马家公婆一声没吭,相当于默认,只是不停地给小孙孙准备东西,生怕马朝北在明月庄活得不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李响感叹道。 李响只带着刘素素、成江海、张清平、杨营东四人回庄,那熊成武、成江湖、杨建川、秦钟四人怎么办? 四个惹祸精自有去处。 严重缺乏安全感的李响,和圆光方丈、监院大师和武僧首座深谈了几次,答应了诸如每月提供百十台“定制炭炉”和其它精致铁器的新增条件,才换得武僧团三十个名额,每年一换。 李响打算从明月庄抽调好小伙,前往大相国寺打熬身体,还要修习拳法、棍法和腿法。一年的时间只够入门,接下来就看那些小伙儿自己努力了,只不过他们努力的过程比较血腥。 查明因由,又有李响和马如兰的求情,和熊成武四人发生冲突的慧明和尚很快被放出来。这厮不知从那里得到的消息,联系上李响,说能够教明月庄的少年一些“硬功夫”,前提是李响给他找条长久财路。 李响无语,他发现大相国寺的和尚够可以的。 从上到下吃肉还不算。圆光大师是个精明油滑的生意人,监院大师据说是那种“背后吃肉,面上慈悲”的人物,看着精瘦的武僧首座,年轻时竟然打遍了京畿道和京东东路,风头一时无二。不过从没听过大相国寺有和尚喝酒,李响不明觉厉。 咳咳,言归正题。李响和慧明和尚挑了汴京南门附近,一家小客栈见面,开始“面试”。 李响问慧明和尚,手上有什么“硬功夫”?、 慧明和尚的回答吓了李响一跳,“若施主派少年郎到本寺,只为强身健体,看家护院,那外门弟子修习的棍法和腿法足够用。” “若施主让那些少年郎学习武艺,是为更好地与人厮杀,那还是洒家的功夫好使。洒家的杀招,全部学自首座师叔,最是刚猛不过。” “铁棒、铁枪、朴刀、狼牙棒、巨斧,洒家皆可用得,尤以铁棒最佳。”慧明和尚说完,唱了个佛号。 李响听完,只觉牙花子疼,大相国寺怎么尽是奇葩?! 许是觉得李响看轻自己,慧明和尚大怒,就在李响面前,把铁棒和朴刀耍得呼呼作响,看得李响直咽唾沫。 继马如兰之后,李响又结识一个高手。 李响同意出资,给慧明和尚建一个“慈悲烧肉馆”,主打红烧肉和大相国寺的斋菜、点心。李响还答应,挣不到钱就给慧明和尚找别的门路。慧明和尚这才心满意足,拿着合约走人,那表情怎么看,都不像和尚。某些有心人,差点顺着慧明闹出的动静,找到那家客栈,害得李响又是一阵跑路。 总而言之,从明月庄带到汴京的人,要么跟着李响回明月庄,要么到大相国寺学武。要么隐于暗中传递消息,顺便做点阴私事儿。 熊成武几个也安排完毕,李响突然想到一件事,问成江海:“慧明和尚的底细查到没有?他一个和尚,不缺吃喝,要那么多钱干嘛?难道,这个贼和尚金屋藏娇?!” 成江海对自家庄主的某些怪癖见怪不怪,只见他翻了一会儿,从书中抽出十几个纸条拼成的“破纸”,答道: “慧明和尚,原名XXX,祖籍XXXXX。天赋异禀,骨骼奇大。于襁褓中,被亲生父母扔在路边,幸被高僧捡回大相国寺。” “彼其年幼,不多言。十岁,出汴京化缘,遇匪盗抢劫,杀之。十三岁,与成人一般无二,力拼三五大汉,不落下风。首座奇之,收其为徒。”情报还挺详细,李响听得津津有味,心想慧明和尚是典型的“人狠话不多”啊。 明月庄在汴京的情报网络刚刚铺开,找不到多少有用的情报。慧明和尚的情报这么详细,只有一个解释:慧明和尚,确实是“奇人”,或者说奇葩。 成江海咳咳两声,继续分析情报,“找到了,呃……主公自己看吧。”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35章 秘密回返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挑挑眉毛,有什么可看的?难道慧明和尚要那么多钱,是想上天? 只是看了两眼,李响的眼睛便瞪得老大,好久才憋出一句话,“他娘的,这才叫慈悲!” 成江海也连声附和,“属下也如此认为,慧明大师,大不易啊……” 只见关于慧明的情报上写着,“慧明大师在汴京城和老家,养着数百孤儿,孤儿满十三,便要自寻生路。” “十年前开始,大相国寺入不敷出。慧明大师开始在南薰门杀猪卖肉,利用和尚的身份吸引眼球,每日里赚的银钱,大半用来贴补僧众,尤其是武僧。还有小半,用来养活数百名孤儿。” 房间内安静好一阵,李响才说道:“慧明和尚这里,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明月庄的几家别院,以后只买慧明和尚那里的肉食。申泼皮和李姓大汉那边,让他俩尽量多招些慧明收养的孤儿。禁军那边,通知跟咱们交好的营指挥和都头,每家招一两人。” “明月庄的公中再次吃紧,我手里也没有闲钱,不然……” 成江海及时说道:“主公做得已经够多了。只要给了那些孤儿门路,他们自己便会求生。主公不是常说一句话嘛,人欲得救,必先自救。” 李响苦涩地笑笑。 说来奇怪。在明月寨抵抗外敌时,死伤的寨兵青壮何止上百,但李响只有愤怒和敬意,对外敌的愤怒,对坚强寨民的敬意。 然而每次看到流民和乞丐,尤其是瘦瘦小小的孩童,李响的心中便会升起暴戾和不忍,就想做点什么。 在公中最紧张时,带着流民进山求活源于此;临时拉上汴京城外的流民一把,助其建立作坊自救,也源于此;如今又帮助慧明和尚收养的孤儿,为那些孩童找活路,还是源于此。 在李响的潜意识中,他可以接受任何一种死法,被杀死、被烧死、被淹死、被冤死、被撑死……但就是不能接受被饿死!有手有脚的人,怎么可以被饿死,怎么可能被饿死?! 安排了明月庄人员还不算完,李响还要给合作方一个交代,沟通好下一步的计划。 大相国寺那边,已经和李响商量好。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大相国寺只需和明月庄打交道。 禁军那些武人,上到几个都指挥使和十来个指挥使,下到营指挥和都头,都在加班加点地发财。 李响写了几封密信,提醒和马如兰有旧的武人,注意一些事项,碰到文官和大户夺食的时候,好有一定的自保之力。 申泼皮和李姓大汉,负责汴京外城走街串巷的活计,这两位直接听命于几位指挥使,不需李响提点。 恩师王珪的孙女王婉儿,和负责打理王家在汴京城生意的王小九,李响只是客气了几句。王婉儿和王小九都很有头脑,很有手段,不需李响费心。 虞允文和陈康伯两位朝廷大佬,据说是恩师王珪的好友。李响已经得知,这两位还准备在自己倒霉时拉一把,于是在信中表达了仰慕之情。 汪伯彦和黄潜善两位,显然不把李响放在眼里。两家得到的消息太晚,不然李响肯定无法出城。 李响得罪不起汪黄两位宰执,但知道对自己感兴趣的人,应该是两家的门生子弟之流,两位宰执不至于直接下场,李响毕竟算不上号。 李响发动银钱大法,给汪黄二相的幕僚门客塞了大笔交子,极尽装孙子之能事。 将门马家对禁军武夫提出的合作计划很感兴趣,提出的条件也最宽松,将门王家的吃相有些不好看。 李响谁也不敢得罪,以晚辈礼向马家太爷和王家太爷请罪,说等岳父大人返回,便登门拜访,云云。 至于岳父大人的死敌蔡全,李响……还真不能拿人家怎么样。 蔡家虽然失势,也不是根基薄弱的明月庄可以动的,李响更不敢在汴京城乱来。别无办法,李响让成江海紧盯蔡家,最好能打入蔡家内部。 李响确信,蔡全一定不会坐观明月庄发财,肯定要使绊子,甚至无所不用其极。 写完最后一封信已是深夜。 李响揉揉发涩的眼睛,披着大衣,走到窗前,心想:“搞得自己这么累,到底为了什么?即使大周真的顶不住蛮夷,自己就可以?” “大周最多算北宋吧,即使不想庄民受人凌辱,跑到南方不一样过日子?就算自己顶住了北方的蛮族,焉知不会和原时空的岳飞一个下场?更惨也说不定,某些人的嘴脸简直不要更可怕。”越想,李响越觉得有道理,混沌度日、享受一生荣华富贵的想法开始抬头。 冷风穿过纸窗缝隙,李响打了个哆嗦,回过神来,出了一身冷汗。 远处适时传来妇孺青壮的喧哗,那是明月庄招揽的流民,在为明日的出发做准备。只听一位瓮声瓮气的大汉讲: “孩子他娘,瞧你这话说的。人明月庄给了咱们流民一口饭吃,还按天结算工钱,你见过这种坑人的?” “也是祖宗保佑,传下这一门木匠手艺,咱才会被人看上。看到那炭炉了没,俺到了明月庄,就做那个!别瞎担心,好日子等着咱们呢。这鸡公车没问题了,我去看看其它几辆。” 小民追求温饱,尚且不惧千里,李响为自己苟安求活的心理,深感耻辱。不知道别人来到大周会如何,但李响已经有了一份基业,他绝不甘心厮混一生,甚至为人奴役! “先低调地发展明月庄,掌握更多财力,掌控秦岭,才最要紧。大周顶得住便罢,自己大不了出走海外,顶不住,明月庄便立旗抵抗。老子不做张弘范,也不做卢象升,老子是,李响!!!” 炭炉依旧火热,窗棂上留下十个手指印,李响睡得很甜。 第二天凌晨,李响带着几十名护卫,或者说庄丁,踏上归程。随行的,还有提前出发的工匠、算师、童生,陈老夫子的孙子陈庆庚就在里面。还有眼睛肿肿的小姜兰,急着安慰小姜兰的姜竹、姜书、马朝北。 从叶县出发,朝汴京这里运送货物的“注册”商队,也加入了李响这支本就混杂不堪的队伍。 也不知道怎么传出去的,反正周围的土丘、河滩、小树林里,很多流民知道这支队伍要去明月庄,于是也远远跟着。 天至傍晚,河流、田野和荒丘,仿佛笼罩在金黄色的纱帐中。农田、城镇星星点点,散落在一望无际的天地间。 李响只觉得壮美。 但壮丽的晚霞不会让流民有什么情怀,他们只觉得恐惧,因为晚霞便意味着夜晚。而每一个夜晚,都有可能区分一个流民的生死。 咬着硬面饼,喝着肉粥,李响本该感觉幸福。 但大车圈外,两百多流民的哀求声让他心烦意乱,小娃娃们咬着手指、踮着脚尖的样子,让李响手抖,间或几声婴儿的啼哭,更让李响烦躁。 李响喝碗粥,把面饼放下,“妈的,不吃了!传令下去,除了三十多名护卫,其他人包括老子在内,米粮减半!” “告诉外面那些流民,老子的粮食只能让他们的娃娃活着。他们要是不想骨肉分离,就支撑到勋阳,汉江边上自有活路!”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李响始料未及,流出冷汗,然后在帐篷里疯狂地砸东西。李响一行人太多,他又想加强一下行军常识,最后选择在野地里搭帐篷。 张清平和杨营东站在大车上,说完明月庄庄主的决定后,流民安静了十几秒。然后,很多人把孩子交了出来,转身就跑! 杨营东见怪不怪,深吸口气,仿佛回忆起什么极度不堪的东西。 张清平也遭过难,却哪里见过这种情况。他一脚把一个高大,但皮包骨头的中年人踢翻在地,“都停手!你们他娘的干什么,我们庄主是想让你们多撑几天,到了南阳就有活路,你们为何扔下自己孩儿!你来说,说啊!” 被张清平踢倒的中年人,头发基本掉光,手臂上的皮耷拉着,眼窝深陷,脸色蜡黄。 这个中年人明显是小富之家出身,还朝张清平拱了拱手,说话很有条理,“这位兄弟……不,老爷。没办法了,不是俺们不要孩子,只是不想拖累娃娃啊!” “庄主老爷慈悲,在下令枫谢过了!”姓令的骨头架子朝李响的帐篷磕头,然后指着三岁多的娃,“把他扔到这里,庄主老爷慈悲,娃娃可以活下去。可要是按照庄主所说,一路往勋阳而去……” “南阳的流民不止这点啊,跟上来的流民会越来越多啊!” “庄主老爷说了,粮食就那么多,养活的人也那么多,跟着车队的流民太多,娃娃可能饿死啊。跟着娃娃走,我们就是拖累,只好把孩子推给庄主老爷,换条活路。” “在下原本家有余财,读过几天私塾,知道这般做法很不地道。庄主老爷!”中年人朝着李响的帐篷大吼,“流民无尽,救不完的,还请庄主老爷明鉴,只收小娃娃便是。在下不忍拖累孩儿,这就去了,会在天上感念庄主老爷的恩德。” 张清平被震惊到了,居然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那位姓令的中年人撞死在石头上,血浆喷了他一脸。 陆续有流民放下孩子,也不顾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喊,毅然走向昏黄的远方。 破衣烂衫的小娃娃追上去,往往被自家父母踹倒在地,只好坐在地上,踢蹬着小腿。襁褓内的孩子更简单,放到地上就可以,许是觉得地上有些凉,婴儿放声大哭。 杨营东一声不吭,见庄主没有阻拦的意思,开始把孩子放进圈内。 张清平还站在那里,难以置信,“这哪里是京畿道,分明就是辽周边境!哈,哈哈……” 李响在帐篷里,听着外面的一切,手脚冰凉。中年人撞上石头的声音传来,他的脑子一片空白。 李响示意担忧不已的刘素素,自己没事。 刘素素这才放下心,出去准备热水。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36章 先行一步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刘素素走后,成江海披着黑袍,猫进李响的帐篷。 李响看着帐篷一角的成江海,嗓音有些干涩,“士绅眼里不懂事的小民,面对生死存亡,居然这么快想到保存自家孩子的办法。他们怕流民聚集过来,咱们的粮食不够所有孩子吃,就马上把孩子扔在这里,赌我会心软。这不是很聪明嘛,再有谁说小民愚昧之类的话,老子就扇他脸。” “成江海,你说,大周这是怎么了?” “就在三天前,李纲宰执的公子,人称少丰公子的那位,还在樊楼做了几首好词。清倌人争相传唱,无数才子佳人拍手应和,如今还未出京畿道,为何……不像一个世界?” 成江海心说,达官贵人、士绅大户哪里会在乎小民的死活,他们最多把小老百姓当蝼蚁,数字都谈不上。 成江海道:“大周,该亡!” “朝堂诸公不知赈济百姓,给小民活路,却在争权夺利,互相倾轧,大搞平衡;将官不知为国杀敌,整日里吃空饷,贪污军饷,奴役士兵;豪族大户不知收敛,贪心不足,整日里吞并土地,不给小民活路。” “若不是被逼到活不下去,哪来那么多人,跟着方腊卖命?听说洞庭、鄱阳和巢太,这四个大湖的水盗越发猖狂。” 李响倒没听说这等消息,他很疑惑,“渔民为何会沦为水盗?长江分支无数,足以养民,再说朝廷的鱼税很低,百姓驾船入水,啸聚为盗,是何道理?” 成江海咬咬牙,“朝廷的鱼税是很低,但架不住胥吏、父母官和地方大户、渔霸的盘剥,渔民当然活不下去。对了,还有这几年的生辰纲。” “方腊的老家,两样都占足了,再加上收成不好,富户大族兼并土地……方腊等于是占了天时,人和,才搞得这么大阵仗。可惜了,还是逃不过陈胜吴广的命运。” 李响点点头,有些纳罕。没看出来啊,成江海这厮为了鼓动自己造反,都开始分析时下的热门儿造反案例了! 然后成江海脱口而出,“依属下看。南阳通道和江汉平原,虽然每个地方的流民不多,但架不住两边都是江河山林,丘陵密布。” “一个搞不好,类似方腊的家伙便要起事,到时有得看了。” 李响愣住了,成江海干笑了几声,也愣住了。 眼下就有流民,不惜把娃娃丢给明月庄,好让娃娃活下去。真要有什么厉害的人起事,南阳平原和江汉平原糜烂,也说不准呐…… 那位中年人说得很对,流民无尽,李响救不完。 想到就做,李响和成江湖很快定下方案,实在支撑不下去的流民,比如得病将死之人,才收下他们的孩子。 李响同时派人,赶往前方的叶县购粮,能救下多少人,便救下多少人。他还通知明月庄,在南阳到勋阳的沿途,靠近江河的地方设置粥棚,引导流民走向明月庄。 刘德成和丁史航接到命令,准备再次带领流民进山,这次还有明月庄直接控制的一些村寨加入,目标是控制秦岭中部。 船坊那里,成吏员也很快收到订单。李响命令他短期内制成大量的简易木船和木筏,准备沿汉江西进,为汉江北方,秦岭中的大队人马提供给养。 定下方案后,李响带着亲卫先行一步,准备给明月庄某些人来个“惊喜”。沿途还要查看各个货栈,明月集和汉江的作坊也要查看一下,最后再突然返回明月庄。 李响刚刚启程返回明月庄,便有人敲开了马家的房门。 牛皋“砰砰砰”地敲着马家的大门,身旁的岳飞正要拦住鲁莽的这厮,便听见门闩被移开的声音。 只见几位壮妇,手拿大棒铁叉,出现在岳飞和牛皋眼前。岳飞愣了一下,牛皋有些脸红,往后退了两步。 马如兰听说岳飞到访,和公婆一起出来迎接。 穿着简朴的岳飞,在马都指挥使的牌位前祭拜,上香。 牛皋在马家客厅大吃大喝,马家许久未用的书房,马如兰给岳飞倒上香茶,“师弟年前必须返回军中?” 岳飞点头,“户部和三司使终于下发了钱粮,枢密院的事情也已办妥,飞要加紧赶回军中。河东路、京东路和京东东路,匪患迭起,上官那里催得急。” 马如兰向来对这种军国大事不感兴趣,她想起了结拜兄弟李响,“真是不巧。我那结拜弟弟,老说想见你一面,一为道谢,二为见识周侗前辈的得意弟子兼义子,是何等的年少英雄。” 岳飞听到李响的名字,想了几息便恍然大悟,“李响,难道是大相国寺背后的那个李响?在汴京城里搞出大动作的李响?” “师弟知道?”马如兰奇怪了,自己的结拜义弟真有那么大名头? 岳飞喝口茶,棱角分明的脸上全是笑意,“哪能不知道?禁军里有些人,便是和李响、大相国寺合作,这才牛气哄哄。听说姐姐的这位结拜兄弟,还是青石先生的弟子?” 见马如兰点头,岳飞拱手道:“李响兄弟可取字,直呼其名,总是不好。” 马如兰愣住了,她还真不知道李响有没有取字,她平常都是响弟响弟地叫。 岳飞心想,许是青石先生还没想好,给李响取什么字吧?他也不再多问,又和马如兰聊了两炷香,便在马家用饭…… 从马家告辞,岳飞看到牛皋吃撑的样子,又是无语,又是好笑。 牛皋却不以为耻,谁让马家的炒菜那么别致呢?尤其是红烧肉和炖骨头,简直了。又是岳飞的师姐家,哪里用得着客气? 两人便这么吵吵闹闹,出了汴京北门,策马奔向河东,也就是李响口称的山西。 安宁公主也在岳飞拜访马家的这天出府,先去最热闹的潘楼转了一圈,然后到纸醉金迷的桑家瓦子游玩。 安宁公主柴凝馨,汴京城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尽管公主和折家公子在一起过,已不是完璧之身,但惦记着这位天家贵女、大周才女的名门公子,依旧有如过江之鲫。事实证明,姿容绝艳、才学过人的公主,永远不掉价。 柴凝馨路过装饰朴素却显得十分宽敞的炭炉店,没错,就是叫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想起了那个有趣的堂弟折彦文,于是走进观看。 除大富大贵之家用的那种大炭炉外,这家炭炉店还有三种主打型号。 第一种用于小民之家,十分简陋。炭炉比较细,一个成年人就可抱住。放到小民家里的卧房,一家人躺到一个炕上,只要房间不是很漏风,就不是很冷,凑活着便睡着了。 第二种用于家有余粮的人家,比如三十亩地以上的人家,或者江南的纺织户之类。炭炉比较粗,再接续上长长的铁皮筒,可以保证几十平米房间的温暖。 第三种用于小富之家,这种人家在乡里被称为小地主,或者良善人家,还不是乡绅。这种炭炉在制作过程中,和泥、包铁皮等工艺十分讲究,只要舍得用煤炭,再大的书房也可以保持暖和。 几位都指挥使在幕僚的建议下,还接受某些人家的“定制”服务,比如镶金镀银,或者雕刻图案、掏个小空间用来热饭什么的。所有的炉芯都是一个规格,准备随时换用更清洁、更高效的炭球。 为了体现效果,三个型号共计十个炭炉,在炭炉店的一楼全力开动。 柴凝馨进店没半晌,便感觉有些热,然后惊奇地发现,这家店居然有专供贵妇人换衣服的地方。至于小民之家的妇人,咳咳,能穿得暖和就不错了,哪里能到太热的地步。 跟两位侍女进入干净明亮的换衣间,柴凝馨对大相国寺背后那人更好奇了。 随处可见巧妙的设置和精巧的构思,那个叫李响的,究竟在商货买卖上有多厉害?奇怪,那个李响不是青石老头儿的弟子吗,怎么尽搞些奇技淫巧? 说是换衣服,柴凝馨也只是把皮毛大氅脱下,换上华贵的夹袄而已。 从试衣间出来,柴凝馨朝公主府的管事点点头。公主府对外的管事上前,在一个白净少年郎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那位少年慌张地朝安宁公主这边行礼,飞快地通知店里掌柜去了。 一脸和气的掌柜,挺着油亮的八字胡,快步跑了下来。 柴凝馨示意免礼,那位掌柜不愧是老江湖,一举话都不说,只是在前引路。 掌柜把柴凝馨迎入最好的房间。 柴凝馨看到面前的桌椅等物,居然被紧急换上新的,心想这家掌柜还真是厉害。 公主也不说话,好奇地翻看桌上的新式宣传页。 炭炉店的精品宣传页,当然不是申泼皮手中,那种用黑线条勾勒的东西,而是大周正流行的简笔画,据说当今官家是此道行家。画面栩栩如生,别有韵味。这种东西当然无法印刷,只能由娴熟的画师一幅幅临摹,每一份宣传页价值十贯以上。 宣传页采纳了李响的一部分意见。 左边是对炭炉的简单介绍,然后是各个型号的优缺点,还有可以选择的“定制服务”,必要的安全提醒更是重点。 右边描绘着炭炉的生活场景。 有雨雪天,炭炉房间内,名士大儒烹茶作诗的画面,房间内的温暖热闹,与天地间的清冷孤寂相对成趣。 有冰天雪地,家主进屋,贵妇为丈夫取下大衣,炭炉烧得正旺的家趣。 还有夜里无事,妯娌围坐一处,于大烛下刺绣缝衣,喝蜜茶吃点心的俏丽图景。 掌柜不知道先帝最宠爱的公主,当今官家亲妹子的来意,小心翼翼道:“公主殿下,可是要为公主府装上炭炉?派人知乎一声便可,小店自有人带着全部的家伙事儿上门,任公主挑选。”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37章 南阳风貌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柴凝馨这才回过神来,那种宣传页给她的冲击有些大。 公主用了一口茶,慢慢道:“贵店做的不是生意,是人心。” 掌柜的冷汗流出来了。 安宁公主好厉害,居然和几位都指挥使的幕僚,说得一模一样! 掌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殿下,呃……过奖,过奖,在下不过是,办事的……” 柴凝馨微笑,清幽的声音传来,“放心,本公主没有为难你,和你背后那几位将军的意思。你这店里,可有随军使用的炉子,最好轻便一些。” 掌柜明显消息灵通,几息之后便明白了公主的意思,这是不忘旧情,要帮着困窘的西军呀! 组织了一下语言,掌柜作揖道:“公主来得正巧。正如公主所言,小店的几位东主都是军伍之人,自然知晓冬日行军的不易。军中的炭炉自然也有,眼下店里就有样品,公主稍等。” 柴凝馨喝了几口蜜茶的功夫,店里的伙计便端来一个小“炭炉”,看上去就是一整块儿铁疙瘩。 见公主好奇,又有些不解,掌柜把在贵人面前惊慌失措的伙计撵走,亲手示范。几位武人“自主”设计的第一款行军炭炉,看上去就像李响原时空的高压锅,只是外表黑黢黢的,其貌不扬。 掌柜把炭炉搬到公主近前,让公主看得更清楚一些。 行军炭炉没有炉芯,也没有泥胚填充,完全是用厚铁皮敲打成型。多耗铁料是肯定的,但因体积太小,倒不是很浪费柴炭。 第一款的行军炭炉,照顾了军中的情况,没有任何花哨的设计,用起来十分简单。 这种行军炉没有炉盖,只有可以抽拉的铁板,需要加炭时,只需把上面的铁板外拉。封门就更简单了,要么盖上要么不盖,粗暴得很。 柴凝馨点点头,感觉很新奇,指着炭炉下方的三角架,问:“下面的铁架子,是要让炭炉远离地面?若是可以收起,是不是更好?” 掌柜震惊了,把下面的支架设计成可以收起的那种,又可以省不少空间,没准还可以省下不少铁料,自己怎么没想到呢?! 掌柜红光满面地拍马屁,“公主厉害,小的心服口服。” 安宁公主发现,这个掌柜真的很有意思,语气放缓了不少,“这家店,和刚刚结束的万姓盛会,背后都有那个李响出的主意?掌柜的可否说说,李响是怎么回事?” 几位都指挥使早有交待,实在挡不住的人来问,就把李响的情况相告。掌柜在心里念叨着李响公子勿怪,便第三次,把某些消息如实相告。 柴凝馨捏着青葱般的手指,听掌柜的说起李响,神色变化数次。有时哭笑不得,有时若有所思,有时欣赏莫名。 安宁公主离开时,定下了三台最好的炭炉,还有一百台送给折彦文的行军炉。 炭炉店的掌柜和伙计站在店前,目送公主走远,然后接着干活。无人注意时,其中一位伙计先确认四周无人,然后把一个小纸团扔到脚下…… 李响已经离开了队伍,和亲卫一路急行。对外则号称染病,只能待在马车里,借以保密。有刘素素等人的配合,李响的秘密离开,足以瞒过绝大多数人。 三十多名亲卫,其中二十多人换了服装,装扮成做买卖的样子,赶着大车在前面开路,不断向张清平和杨营东传递情报。 这二十多人,其中一半都是长期的斥候,还有几位是刘成栋上山前,军中的斥候。这些人分成四组,两组在李响的正前,另两组在李响的两边。由此可以看出,李响这厮是如何珍惜自家小命。 李响则和张清平、杨营东等十多人一起,骑马前进。 路上不时遇见十几人,甚至百多人的小股流民,有些还想过来打劫,但靠近看过李响一行人之后,便都躲得远远的。十几名骑士,还带有兵器,岂是好惹的? 李响硬下心肠,不顾路边流民的哀求继续前进,只希望后面的大队人马,能多救些人。 南阳盆地,也有称南阳-襄阳盆地的,是关中、汉中、川蜀、荆湖、中原的交汇点。用一句话形容南阳盆地的战略地位,那便是东西延伸,南北交汇。 南阳重镇的西边,横亘着秦岭-大巴山脉。北面是伏牛山,东面是桐柏山和千里淮山,淮山被李响称为大别山。秦岭挡住了北面的严寒,大巴挡住了西南的湿热,桐柏山护住了南阳的侧翼。 受益于半封闭地形与发达水系,南阳平原气候宜人,土地肥沃。 南阳盆地的耕种开发,始于春秋战国时的南方霸主,楚国。 楚国早期,几位眼光独到、雄心万丈的君主,抢先占领汉中之地和南阳平原,移民耕种。收获两个粮仓的同时,楚国借着地利,一度威压关中和周王室所在的中原,成为南方霸主。 当时的楚国,说是占尽天时地利也不为过。问候天子家里的九鼎,楚国并没有狂妄,而是真有那个资格。 然而,子孙不孝的老套剧情上演,楚国失了人和,先后丢失汉中和南阳盆地。南阳盆地的丢失,彻底断送了楚国一统寰宇的指望。 秦国压下楚国,兵精粮足之后,势大难制,终于一统寰宇。 南阳居北,襄阳居南,共同控制南阳平原。自秦之后,南北势力在这片土地上反复交锋。哪一方占据了整个南阳平原,哪一方便在中原局势上占优。如果一方控制南阳,一方控制襄阳,便会出现对峙的局面。 西汉末年,流民四起,巨寇作乱。 南阳的一个王爷趁势而起,收拾山河,成就了少有的中兴之世。南阳士子受益良多,终于在东汉名闻天下,之后的三国也不例外。 三国时候,几方势力在南阳、襄阳,乃至襄阳通道南方的荆州连番大战,只为争夺荆襄之地。荆襄趁着北方大战,吸收了大量难民和士人,在当地大族的治理下,可称为三国乱世的世外桃源。 孟德公扫灭了发小袁绍的几个儿子,急吼吼朝荆襄赶来;刘皇叔借了荆州,就没打算还,正盘算着把川蜀借来,作为根据地;占有东南的吴地,新东家上台,很想把刘皇叔撵走,好独占荆襄。 最终的结果,刘皇叔跑到了四川织蜀锦,孙家人在长江上拉铁链子,都没躲过占据荆襄和徐州的北方铁骑。 永嘉丧乱,群胡祸乱中原,衣冠南渡的南晋数次北伐。 三条进军路线,西出四川汉中,威胁关中陇西,这是第一条。中取南阳,复洛阳古都,这是第二条。东取徐州,直趋齐鲁,这是第三条。三条路线,中间最重,南阳更是重中之重。 李响回忆着南阳的过往,心情复杂地来到南阳城下。 南阳府城,城墙很高,超过十米。城墙很厚,可以并行跑马车。城墙很坚固,很多地方插不进刀子。插不插得进刀子,李响不清楚,他只知道,城墙长草了。 伏牛山仿佛巨兽,护卫着南阳城。落日余晖拉长人马的身影,李响踏过护城河,第二次来到南阳。 李响身边不过十多人,当然要住较好的客栈。乔装打扮的其他亲卫,下榻之处离李响很近。 江湖经验丰富的张清平,一边和客栈里的人热乎,一边观察可能存在的威胁。杨营东心细,仔细检查了李响的房间,然后和张清平一左一右,住进李响隔壁。 南阳这里,当然有明月庄的落脚点,明面上是个货栈。 货栈的方掌柜,前些年家里糟了难,又不小心损失了东家一批货,只好带着家小逃亡。 刘盛见方掌柜老实,又能办事,推荐给公中。 方掌柜受到李梦空的重视,很快来到南阳,担任货栈管事。 方掌柜接到一封信,看到印章后大惊失色,忐忑地来到李响下榻的客栈。 被搜身之后,这位掌柜终于见到了年轻的庄主,发现庄主比庄民形容的形象,还要年轻。 李响示意方掌柜坐下,拿着方掌柜的户籍抄纸,阅读上面的情况,下面还附着一张纸,出自负责监察的赵伯之手。 李响看几眼情报,再看几眼方掌柜,不时皱眉。 方掌柜见角落里,居然站着一位身披黑袍的人物,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知道那是成江海,还以为是公中的那些家伙,暗道还是被发现了。“这下要完了,明月庄不牵连家小,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见庄主不时鳖几眼情报,然后看自己一眼,还不时皱眉,方掌柜终于软倒在地,“庄主,您别问了,在下什么都说,还请放过在下家小。” 李响把两张纸往桌上一拍,“本庄主当你多硬呢?配合那几家吃里扒外,发了不少财吧?!方掌柜,公中对你可有亏待,你却为何如此!” 方掌柜眼神涣散,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沓交子,“庄主,那几家给属下的钱,都在这里了,在下不敢用。” 李响呆了一下,方掌柜的这副做派,怎么这么熟悉? 晃了晃脑袋,李响朝门口的两个护卫示意,两个年轻人把方掌柜按到凳子上,脸上全是鄙视与不屑。 李响放缓了语气,“如何与那帮人勾结,如何倒卖机密,如何逃过抽成,如何吃里扒外,自己说吧。” 李响很不屑这些狗屁倒灶,听着窝心,到里屋去了。 成江海接到李响的示意,戴好面巾,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成掌柜,这便开始吧。提醒你一下,庄主本次回来,将推行一些新条令,能不能降低刑罚,看你自己了。” 本已绝望的方掌柜,闻言擦干眼泪,开始竹筒倒豆子般,从头至尾把自己的情况交代清楚。 为争取李响宽待,方掌柜还加上了自我分析,说出同样有嫌疑的几人。尽管只是怀疑,但方掌柜为了自保,也顾不得了。 成江海被惊到了。 眼前这厮讲述清楚,条理分明,居然不需要他怎么提点?这个方掌柜,方维显,真他妈是人才!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38章 痼疾难免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方维显,方掌柜交代的事情,让李响很头疼。 李响刚刚掌控明月寨的时候,规矩初立,寨民尤其是上层人家,小日子蒸蒸向上,一切都那么和谐。 招安之后,明月寨改名明月庄。 上层人家的作坊大赚了一笔,有些人家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觉得自家该有更好的日子,更高的地位。自家这么厉害,为什么要跟庄内小民客客气气,这不是乱来么?规矩不合理! 公中适时做出调整。 事实上,只要是公中会议通过的决定,再通过庄主批准,就可以通行。 公众会议通过了某些要求,驳回了一些要求,一些人家满足了,另一些人家不满。到此时,还没多少人埋怨李响,因为庄主虽然有驳回公中决议的权利,却很少用。 一些人家既要享受明月庄带来的便利,又想维持类似士绅大族的地位,什么好处都要占,任何责任都不担,他们向往圣人学问中的“太平世界”。 不满越来越多,家里灯火下,一些人家在思考。自家儿子多聪明,公中凭什么不请大儒教导四书五经,让自家儿子考科举。 小民的孩子考不上科举,怎么安身立命,怎样跟上明月庄的发展?管他们去死!谁让他们家没作坊,给他们口饭吃不错了,外面的小民,有几家的娃儿能上学的? 还有,公中居然不承认家族的存在,只能一男一女登记为一户,各过各的小日子,这怎么可以? 自家是大房好不好?靠着作坊的出产积累,猴年马月才能赶上熊家、雷家。要是把二房三房的东西抢过来,岂不是快了很多?至于二房三房?管他们去死,一家人嘛,东西自然应该是大房的。 什么?自家挣的就是自己的?哎呦,真好笑,三纲五常顾不顾了?主脉支脉还分不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痛心!山里待得太久,脑子都坏了!什么公约,什么私有财产不可侵犯,不合理! 还有那些外来户。 公中办事只看户籍,不看资格,凭什么?自家可是跟着刘大统制上山的,凭什么让那些外来户享受一样的地位?他们有手艺?有才能?自家又没说不给他们活路,给他们口饭吃不错了,还想爬到自家头上,做梦! 有些人家开始串联,想要从根本上改变明月庄。但李响设计的公中体系和公众会议,可是集合了原时空数千年的智慧,哪那么容易挣脱? 以黄立仁的十堰黄家为代表,山外人家开始对庄内人家威逼利诱,还以各种手段打击明月庄的作坊,断庄内人家的生意。 有第一家就有第二家,庄内人家陆续和士绅大户、豪强豪商合作。他们出卖庄内机密,转移技术法门,躲避公中抽成,甚至转移财产,随时准备跑路。 何篾匠何立事,便是典型的例子,偷走了李响准备好的“炼铁炉机密”,投奔黄家。 有些人正要串联,威胁李响交出权力,他们好把不通商货之道的刘成栋扶成傀儡,却听到了公中大改制的消息。 户籍分等,严守机密,权利义务匹配,既有甜枣,又有板子。想串联的那些人家,再也联合不起来,分崩离析。 想独揽利益却不想承担任何责任,这样的人家为数不少,他们无力对抗李响的又拉又打,只能大批离开。 明月庄招安后,进行了大改制,更加尊重公约。大量人家外流,却有更多人,为了黄色户籍不惜殒命。 士绅大户全力排挤明月庄,他们巴不得明月庄的作坊全部倒闭,他们好文雅地“分地”。 逃离明月庄的人家,同情之余,也有些幸灾乐祸。 还是自家聪明,留在明月庄的人家后悔去吧!卖不出东西,看明月庄如何维持。到时自家返回明月庄,不信李响不答应自家的条件…… 逃离明月庄的人家很快傻眼了,因为李响庄主居然再次改制。在新的保密条例下,他们已经看不清明月庄了,更不知道明月庄的出货规模。他们只知道,留在明月庄的人家,居然挺了过来,而且越过越好。 明月庄的作坊突飞猛进! 严格的保密条例、全新的流水线、全新的水车、各项技术改进、图标与表格的使用、品牌标识、厢军渠道、秦岭商道…… 在李响、刘成栋和大批公中人员的努力下,在哥老营和守兵日夜不停的开拓下,咬牙坚持留下的人家,收获颇丰。 离开明月庄的人家傻眼了,原来庄主早有后手,之前的大改制竟然是考验! 离开明月庄的人家想岔了,李响只是顺势而为,没想考验任何人。想离开的人,他不强留。不可靠的人,他不愿留。潜在的敌人,他不敢留。 离开明月庄的人家,刚开始都过得不错,凭着手艺和先进的理念,混得风生水起。 好景不长。 以何立事家为例,黄家把何立事的本事榨干之后,何立事便与普通的作坊雇工无异了。什么股份,什么地位,统统没有。 何立事比普通雇工更惨,他无法离开黄家,被剥夺了自由。讽刺的是,黄家遵行的,恰恰是离开明月庄的人家追求的“好规矩”。 离开的人家想返回明月庄,但庄内的旧识传来消息,公中也贴出了告示。凡是出庄又返回的人家,只能从白色户籍干起,经过三到五年的考察,或者立下大功,才可晋身黄色户籍。 这也就意味着,返回明月庄的人家,刚开始的几年不会有太多便利,总体生活环境和山外差不多,各有利弊。 有些人家连夜逃进了明月庄,即使条件再苛刻,他们也接受。毕竟在庄里,没有人可以随便抢他们的东西,没有人可以压榨完他们后扔到一边,还不时踩上几脚。 大部分离开明月庄的人家却愤怒了,好一个公中,好一个庄主,好一个李响! 要是早告诉俺,公中有后招,俺会离开?!俺看那李响,分明就是想赶走一些人,然后招些新人,好维持他的地位! 俺如今想要返回明月庄,居然让俺家和流民一起,从白色户籍干起,开什么玩笑!仁恕之道呢?邻里之情呢?痛心! 返回明月庄而不得的人家,不仅接受不了公中的条件,还想让公中帮忙,保护他们在庄外的财产,和公中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财产。如果可以的话,再来点儿高高在上的地位,就更好了。他们就是这般的想法,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 明月庄断然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这些人家开始愤恨。 以何篾匠为例,他觉得自家根本没错。 自家想要特权,但不想承担责任和更多抽成,有错? 想让公中耗费钱粮,教些不能安身立命的东西,好让自家儿子去爬独木桥,将来奴役那些愚蠢的庄民,从李响手中抢过整个明月庄,有错? 何篾匠没有想得太深,但这些想法存在于他的潜意识中,于是他毅然投靠黄家,好让儿子走上“君子之道”。 恨上明月庄的原庄民,很快为自己的行为找到注脚:都是公中和李响逼的! 自家不就是没有和明月庄共渡难关吗,遇难各自飞,有什么错? 不就是躲避抽成、少交钱粮、把机密卖给外人吗,很过分? 自家不就是眼红明月庄的进步,想风光地返回明月庄分利,却不想付出一点儿东西吗,公中为什么不理解? 不就是差点在蒙学下毒,毒死那些娃娃吗,又没有实施,值得大惊小怪? 不就是想拿着明月庄的好处,好让庄外的家人占尽便宜,又不用承担任何责任吗?人之常情啊,你们为什么不理解?!痛心! “痛心啊……”曽木匠叹息一声,把用拼音写就的情报交给雷铁匠,雷铁匠握紧了手掌,接着往下传。 这是明月庄里,隶属公中的一个房间。 在座的有李梦空、张万里、熊成文、张展郡、刘盛等七个高层,还有曽木匠、雷成雷铁匠、甄老实、熊婶儿、吴小玲等庄民代表,负责阴私事的赵伯也在。 他们传阅的情报,是赵伯搜集的,近三天来某些人家的异动情况。毫无意外,大部分人家都姓刘。 庄内某些人家,尤其是姓刘的那几家,打的什么主意,在座的十几人一清二楚。 明月庄的工坊走出困境,再度发展以来,庄里庄外,很多人家开始不老实。 庄里,某些人家躲避抽成,私下里打听别家机密,恨不能把明月庄赖以生存的法门全部搞到手,好随时跑路。 姓刘的那几家成为领头羊,不思改进自家作坊,老想着要特权,甚至强行夺取别家作坊挣来的利益。 庄外,黄立仁和成家老二针对明月庄,明里暗里使手段。 某些人家想返回明月庄,却不想接受明月庄的法令,还想风风光光地回来,而且理直气壮。可以想见,那些人一旦回来,一定又是躲避抽成、吃里扒外、危急时刻出卖庄民的典型。这些人靠近黄成两家,勾连庄里姓刘的几户,准备随时出手。 离开明月庄、被士绅豪强反复摩擦的人家,有些觉得日子过得下去,也就安静地过自家小日子。有些人贪心不足,想要搭上明月庄的顺风车,又贪恋士绅社会的某些好处,只想从明月庄这里拿好处,好喂饱自家在庄外的产业。 或者说,这些人家习惯了大周的经商习惯,只要买通县官和胥吏,再拉拢一二大户,就可以畅通无阻的感觉很让人上瘾。 只要有了背景,赋税可以少交,可以对小民予取予求,平时高高在上,简直不要更爽,利润也大得吓人。 哪里像在明月庄一样,要遵守公中的各项条令,给的工钱不能太低,人死了要赔偿大笔钱粮,女工怀孕也要给补助。 欲返回明月庄而不得的人家,几乎是在明目张胆地说:“老子既要外面的享受,又要明月庄的好处,还不想掏一文钱,你还得客客气气地给我,你给不给吧?” “不给,就是不讲情理,就是逼老子投靠大户,一起对付明月庄!” “唉,是你们逼的,我也没办法……”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39章 痼疾难免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赵伯把庄里庄外的异动,事无巨细地报告给身在汴京的李响。李响发回的信件上,一片空白! 赵伯明白了,李梦空明白了,匠人出身的工坊主也明白了,李响的忠实拥护者,心气提了起来…… 某些人明里暗里威胁公中,不给糖就捣蛋,却得不到任何回复,李响要返回明月庄的消息也传播开。 两相叠加,庄里庄外的人家同时有了异动,针对明月庄的势力终于连成一片,被赵伯和刘成梁查知。 熊成文、雷成和吴小玲等人,一齐看向李梦空。谁让他是公中第一号人物呢,既然是公中一哥,当然要担起担子来,挑个头。 李梦空情知躲不过,看向张万里,张万里那厮马上做出一副要睡着的样子。众人窃笑,李梦空只好咳咳两声,道: “针对公中和庄主的,主要有内外两股势力。” “明月庄内,主要是刘家亲眷。这些人家是刘成栋大统制的亲属,很多人还是刘大统制的长辈,至于他们想干什么,不必多说。” “无非是拉拢一批作坊主和流民村寨,勾结勋阳和十堰的士绅,架空庄主和刘成栋,最后由他们刘家人掌握实权。不排除这些人狗急跳墙,采取刺杀、绑架等手段,甚至在哥老营搞事的嫌疑。” “几户刘家人一旦得势,肯定要把所有的好东西都拿走,保护庄民、保证公平的公约会沦为空谈,甚至被废除。这些人不想守明月庄的规矩,想要外面士绅的地位,又想要明月庄的一切。简而言之,他们想成为祝家庄那样的豪强,和士绅勾结在一起。” 说到这里,李梦空想分享一点心得。 只见这位老童生摸着胡须,一副进士的模样,“愚蠢至极!小夫子之所以不惜分出那么多利益,又耗费莫大精力建成明月集,为的就是把明月庄和外面分开。” “否则若是和外面一样。就算明月庄的匠人搞出再多好法门,就算明月庄的庄民再拼死干活,也只能被士绅大户分光吃尽。” “有些人自以为聪明,觉得把明月庄控制在手里,就可以占尽庄里庄外的好处,简直不知所谓。”说到这里,李梦空的身体震了一下,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难道,庄主早料到有这么一天,那庄主的用意是……甩甩头,李梦空把那丝危险的怀疑抛出脑海。 可怕到颤栗、战栗到极度兴奋的事情等以后再说,眼下还是处理掉庄子内外的敌对势力,最为要紧。 “老夫问一句,大家有没有想过,一旦那些人得势,咱们的下场会如何?”李梦空结束了发言,眼神灼灼地盯着众人。 曽木匠闭上眼睛,痛苦地说:“我曽家世代匠户,在大周,比种地的小民都不如。家产肯定是他人的嫁衣,保住性命便不错了,我那孙女曽雯雯……” 曽木匠不敢再想下去,咬紧牙关,拼命控制情绪。 雷铁匠自嘲一笑,“那几户姓刘的不走正道,太过分,老子跟他们有过节,能落个全尸算我输。” 吴小玲幽幽道:“我一介寡妇,最好的下场,只能是交出作坊和一切家产,乖乖做别人的玩物。能保住两个娃娃的性命,便心满意足。” 甄老实没说话,眼神有些慌张。熊婶儿和熊成文这对母子对视一眼,点点头。张万里眼观鼻鼻观心,保持低调。 气氛很压抑。 压抑后,是火山爆发。 “老夫绝不认命,老子决不想回到以前,任人践踏的日子!” “虽是女流,我也要跟他们死磕!” “跟着小夫子才有活路,那些人死不足惜!” 议事的最后,刘盛决定两不相帮,毕竟他也姓刘。李梦空和熊婶儿等人表示理解,劝他称病不出。 明月寨,乃至于现在的明月庄,刘家人都是很大的一股势力。 刘家人多,作坊多,资格老。 最关键的是,原明月寨寨主刘成栋,和刘元刘盛两位高层,都是刘家近亲。 明月寨时代,山上穷的一批,刘家人没有多大好处,坐视李响取得寨主地位。不久后,公约发布,李响开始改革。 明月寨日新月异,刘家在不经意间,丧失了话语权和重要职权,也失去了对寨内人心的控制。 刘成栋招安成功,明月庄朝着豪强之路迈进。 蒙学、医卫处、公众会议、巡逻房、新兵营、哥老营等部门陆续组建,办事流程也不断完善。公中会议修改了两次选拔方案,刘氏亲族的话语权被进一步稀释。 在大周怼天怼地的宗族势力,也随着黄色户籍的扩充,在事实上消失。接任寨主两月后,李响牢牢把控了公中、兵权和人心。 上得了台面的刘家人,一共十几户,在一男一女为一户的命令下达后,有十户人家开始串联。 被视为刘家后起之秀的刘夏都,在公约发布前,便多次提醒李响的“狼子野心”。无奈李响控制了大势,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响“夺走”他刘家的位置。或者说,他的位置。 一直以来,李响对刘家亲族多有照顾,毕竟是刘素素的近亲嘛。 刘家所获颇丰,作坊多,人多,又能从李响那里得到最新消息,很长时间内都是“弄潮儿”。 但有些事情,总会在不经意间变味。 士绅挤兑,人心思变,大批庄民出走,明月庄进行了大改制。 李响不好再对刘家照顾太多,不然即破坏了制度,也损伤人心。 家里有独立作坊的刘家亲属,已经增长到二十来户,他们很不满。 刘氏人家的妯娌,觉得李响这个女婿忒不地道,夺走了刘家的位子不说,还不给些特权。没错,这些刘家人“突然想起”,庄主的位子“应该”是刘家的。 这些刘家族人的作坊,其实还是很占优势,毕竟庄里没人难为他们,公中也有一定的资源倾斜。他们办什么事,都更方便,很占便宜。 人心不足。 刘家看着本来不怎么样的人家,居然从无到有地打拼,一个个爬到自己头上,心里酸酸的。他们尤其看卑微的匠人、骚骚的寡妇,和新加入的勤奋庄民不爽。 刘氏亲族觉得,自家作坊的出产原占明月庄总量的三成五,现在下降到不足两成,都是那些人的错。 “那些贱民,抢了咱们刘家的东西,李响还护着他们!”刘氏亲族集会上,向来以冷静示人的刘夏都,高声呼喊。 刘家和李响,生分了。 刘氏亲族开始躲避公中的抽成,用的小手段被识破后,还殴打公中的收税人员。 李梦空现身劝说,刘家的妇女总是撒泼打滚,哭喊连天。 刘家一位老叟,刘夏都的祖父拄着拐杖,指着李梦空大骂:“老天无眼,李响那厮夺去庄主之位,还要为难我刘家人,天理何在!” “成栋,你真是选的好女婿啊!” “明月庄也是大周领地,老子凭什么上缴那么多抽成。我家便不交,你又如何?敢犯王法不成……”王法成功“保护”了刘氏亲族。 李梦空紧急和李响联系,得到了静观其变的指示。奸笑,再次浮上老脸。 刘家变本加厉,倒卖明月庄的技术,频繁探查绝密的实验作坊,也就是李响的实验室。武器作坊,刘家也不放过,李响只能无限期推迟踏张弩的装备计划。正巧公中钱库和李响小金库都缺钱,第一批的踏张弩又不堪大用,倒也耽误不了大事。 刘氏亲族彻底站在李响对立面,是在李响和刘成栋打通了新的商路,明月庄的作坊低调起飞之后。 明月庄受士绅打击最严重的时候,大部分作坊都停工,只有勾结了士绅大族的刘家作坊在运转。刘家人为此欢呼雀跃,觉得很快就能把控明月庄,赶走甚至消灭李响。到时候,炼铁炉、武器作坊、绝密实验室、成衣作坊、秦岭村寨,都是他们的! 公中的账目开始保密,汉江边的作坊却一刻不停,刘氏亲族红了眼睛。虽然不知道多少,但那些都是财富啊! 没有人通知人憎狗厌的刘氏亲族,刘氏亲族的作坊错过机会,没有进行新一轮的改制。品牌标识,时间控制,新流水线,北上和东进的秘密渠道……都和刘氏亲族无关,刘成栋、刘元、刘盛三家的作坊不在此列。 李响在汴京打通了炭炉的销路,明月庄的新一轮发展就在眼前,被飞速甩开的刘氏亲族愤怒了。 什么炭炉关系到明月庄未来几年的大计,还要限制本庄产量,刘氏亲族根本不管,他们只觉得李响针对他们,不给他们活路。现在不迎头赶上,面对庄里加班加点的其他作坊,刘氏亲族只能喝汤。 不给活路,都是你们逼的! 刘氏亲族,一共七户人家,派出刘夏都为代表,正式和黄成两家结盟,共同对付李响。 黄立仁这等明面上的敌人,终于向前迈进了一大步。摧毁明月庄的计划,也在刘氏亲族的配合下,紧锣密鼓地展开。 黄立仁和成家老二,终于有了绝大的助力。至少在他们看来,这些刘家人,是绝大的助力。 明月集已经成为小型的交易中心。 商人、管事、伙计和劳力,都是常住人口,总数超过一万八。加上外来的商队,超过两万五千人在明月集活动。算上汉江边上的上百作坊,小小的明月集附近,居然聚集了将近五万人。 人多,需要的物资就多。 受益于此,汉江、丹江的渔民见了荤腥,勋阳、十堰和南阳的坐商上了一个台阶,南阳-襄阳盆地的流民有了活命去处。 视线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再经过几栋风格坚实、用料讲究的三层木楼…… 刘成梁的房间里,一个大众脸、寻常力夫装扮的家伙留下一封信,便搭着笠帽,从秘道走人。 刘成梁看完信,摸摸后脑勺,“这些人真是……作死啊,跟李响斗,还让老子帮把手,说什么都是刘家人,蠢啊。” “也是李响那小子太低调,总爱扮猪吃虎,让这些亲戚看轻了。嗞,太蠢。” 亲信靠过来,低声道:“梁叔,庄主真的那么……咳咳,还有,即使梁叔不插手,庄主那边又如何会信呢?” 亲信咬咬牙,“卑职僭越了。那刘夏都发信过来,存的便是挑拨梁叔和庄主的主意,是明谋。刘夏都的主意不简单,也歹毒了些。”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肆零章 痼疾难免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刘成梁心烦,又摸摸后脑勺,“都是刘家?嘿,我还不知道那帮人,斗来斗去的,刘夏都毕竟没有大家之气。难成事啊,难成事……” “即使把李响赶走,这七家也会在士绅的挑拨下内斗,最后分崩离析。就算保住一点儿东西,也跟老头子我无关了,他们能不连累我大哥和素素,老子跟你姓!” 亲信差点跪下,“梁叔,话不能,那个,乱说……俺是被,那个,你捡回来的。” 刘成梁乐了,拍拍亲信小伙的脑袋,“一眨眼长这么高了。老子要走了,留下只能被两边埋怨,兴许还影响到素素那边。” “估计是赵伯那个六亲不认的家伙,过来接我的班。你到时好好伺候,李响是讲究人,会给你个好去处的。” 亲信自动忽略了梁叔一口一个“李响”的讲话方式,闻言大惊,“梁叔要走?去哪?不是,那个,何至于此?” 刘成梁的视线穿过墙壁,好似要横渡千山万水,投向北方,“李响第一次听到女真和蒙古,都很失态,神情不死作伪。” 深吸一口气,刘成梁的眼神满是坚定,“为了素素,为了将来继承我香火的……咳咳,为了将来的安全,老子必须走这一趟。” “先去辽国,然后到金国看看,再穿行漠北,从西军的地盘回来。大概要,三到五年吧。” 亲信也是流民出身,疑惑道:“女真很厉害,两万破七十万,可这蒙古,没听过啊!” 刘成梁摸摸后脑勺,“老子也没听过,那种寒风肆虐的地方,不是被辽国统御几百年吗?怎会冒出个强大的蒙古?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李响是庄主的原因吧?眼光不同,嗯,应该是这样。” 在南阳审问了方掌柜,李响手上多出了厚厚一沓情报。和成江海一样,李响也觉得方掌柜是人才。 说话时调理分明,更难得的是记忆很好,和谁说过什么话,对方什么样貌、什么穿着,都记得一清二楚。 方掌柜交代的东西实在太多,手酸的成江海请示过李响,让方掌柜边说,边自己写。 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李响和成江海目瞪口呆,看着方掌柜表演。 方掌柜边说边写,有时扶额回忆几下,然后接着写…… 看上去很简单,不就是写字吗? 其实不然,把手门口的亲卫也接受过蒙学教育,毕竟要经常为李响办些小事。他们已被震到无话可说,心说:公中从流民中招揽的秀才,也比不上吧? 方掌柜需要先回忆场景,然后组织成语言,还要不停地写字。最可怕的是,这厮从头至尾,居然只改动了两次! 文笔优美,述说生动,更兼字体飘逸,就像字帖,这是成江海的评价。 李响乘坐车马,出了南阳。 从南阳到勋阳,最便捷的路线是先走陆路,到达丹江口。然后坐船进入汉江,到达上游的勋阳码头,中途可能用到纤夫。 为了不被人认出,李响租用了马车,准备到码头直接换船。 明月庄出身的亲卫,一律乔装打扮,在前方和左右警戒,李响身边留下的,都是最近招揽的护卫。 李响招揽的人,身手有高有低,但很可靠,都是把家小送到明月庄,随时准备为李响豁出命的那种。 摇晃不止的马车里,李响又看了几眼方维显掌柜交代的情况,决定快速赶往明月集。先把刘氏亲族惹出的烂事收拾一下,不然公中的基础都要动摇了。 眼见公中一步步“退让”,刘姓七家为代表的刘氏亲族更加嚣张。 明月集里,天南海北的豪商大族,注意到了刘家人的异动。 有心人眼见汉江边上的明月庄作坊境况好转,多少猜出明月庄有秘密出货渠道,之后明月庄作坊的全力开工更是表明,李响又将有大动作。 与此同时,明月庄的保密条令越发严格。 明月庄公中,各部门互不干扰,分权执行地越来越彻底,作坊主也在全力遮掩自家的作坊。除了李响和李梦空等少数几人,没有人知道明月庄到底赚了多少钱,更不知道明月庄将来可以赚多少。 不知道,不代表不眼红。 川蜀豪商、荆湖名门、京畿商户、江南大族,还有新来的河东豪强、京东大户,恨不能打进明月庄,看那里到底藏着多少好东西。 汴京城刚刚传来消息,李响庄主又和禁军武人合作,搞出了大动静。到达一定层次的人家和商户,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那些人家猜得不错,李响不耐烦和勋阳、南阳的士绅商户争锋,把眼光放到了京东、京东东路、江淮,甚至江南。再加上明月庄独揽的,意在甘凉、关中、河东的秦岭商道…… 太明显了,明月庄明显要摆脱本地士绅的影响,一飞冲天! 本地士绅不乐意了,心想:你这是瞧不起我们。 这怎么可以,就算你明月庄让出川蜀、荆湖和岭南市场也不行。你怎么能跳出圈子呢,简直荒唐! 太不懂事了,我们这些正人君子、百年门楣,只不过想不时提点明月庄一下,免得明月庄走弯路。见到明月庄有好东西、新门路,上去吃光抹净,然后排挤明月庄,也是正常的嘛。咳咳,谁家里没有不肖子孙呢,士绅大族花销很大的好吧,不能理解一二?! 不尊道统,痛心! 居然想跳出本地士绅的圈子单干?那可不行。你明月庄飞走了,我们这些圣人子弟,怎么知道你赚了多少钱? 摸不到明月庄的真实情况,我们还怎么不时为难你明月庄,好挤出更多东西,又不让你狗急跳墙呢? 时不时被敲打,战战兢兢地过日子,随时可能失去家产,甚至还有牢狱之灾。除了士绅,大周的子民都该这么过,你明月庄,凭什么例外?! 更何况,我们这些大周支柱,把明月庄压榨一空之后,还要选取时机,把你明月庄宰杀呢。咳咳,活下去算你命大,到时我们愿认明月庄为豪强。 大周与士大夫共天下,不把你明月庄搞到家破人亡不算完,谁让你明月庄这么出挑呢! 这是规矩呀,你李响怎么可以不遵守? 还搞出那么严格的保密条例,各家作坊直接朝公中专人报备,各守各家的秘密。还要搞新的账目,彻底让外人摸不准明月庄,简直翻天了…… 勋阳、十堰和南阳,甚至包括一部分的襄阳士绅,不干了。 他们和外来的大族豪绅联系,允诺共享明月庄的奇技淫巧和能工巧匠。这个联盟目前十分脆弱,处于“合作意向”的阶段,黄立仁只是想拉拢更多人,好压下朝堂上,刘成栋和明月庄的后台而已。 为了试探李响的底线,也为了更好地把控明月庄的轮廓。黄立仁和成家老二,勾结牙行胥吏,支持刘氏亲族,在汉江的作坊区搞事。 强行夺取市场份额、强要他家作坊机密、盗窃他人作坊账目、冲击别家作坊…… 有了大族豪绅的支持,特别是有了官府某些“大人物”的许诺,和牙行胥吏的配合,刘家人壮着胆子,做下了很多“丰功伟绩”。 刘氏亲族代表,年轻俊朗、初露才华的刘夏都,正和衣裳半旧、眉郎气清的发小何瑞丰,坐在明月集最好的茶铺内喝茶。 这家茶铺,当然是刘夏都的私产。 刘夏都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瑞丰,黄家不讲究啊,你家怎会到这个地步?读书人衣冠要正,为兄改日送你几套儒袍。” 何瑞丰合并双手谢过,面上看不出喜怒,“多谢大兄。明月庄那里,还请大兄抓紧。” “明月庄里动起来,十堰官府自然会介入。只要李响进了牢房,自然尘埃落定。瑞丰先在这里祝贺大兄,喜得明月庄,成为一方豪强了。” 刘夏都很有风度,客气地把何瑞丰送走,回到座位却一脸阴沉。 资格最老的刘家人,刘成栋的堂伯辈,刘夏都的爷爷从屏风后面出来。看自家孙儿一副生气的样子,刘家爷爷好笑道:“觉得黄成两家,和另外一些人家的胃口太大?觉得憋屈?” 刘夏都扶着爷爷坐下,“他们也太贪婪,照黄老爷的分法,明月庄还能剩下什么?” 刘夏都的爷爷笑骂:“糊涂,明月庄若不自废武功,哪能让那些士绅满意?你要考虑的,不是明月庄剩下多少,而是咱们七家能多赚多少,最重要的是,咱爷俩能赚多少。咱家只剩你我二人,不多掌握些东西,怎么压住其它六家刘家人,好把庄主之位夺过来。” “李响小子厉害。搞出的那套记账法十分刁钻,除非把账目全部拿到手,不然外人怎么也搞不清楚,明月庄究竟能赚多少钱。那些士绅大族不出全力,让咱们刘家做马前卒,便应在此处。” “但明月庄赚到的银钱,肯定不是少数,只我刘氏七家便……公中和李响的钱粮一定更多,曽木匠几个也少不了。” “那李响和禁军武夫达成的协议,咱们也可以遵守,谁会跟利益过不去。李响的作坊,匠户的作坊,孤儿寡母的作坊,还有流民村寨的作坊,够刘氏七家和那些大人物分了。” “做人呐,要知足。” 刘夏都听得目瞪口呆,心说自家爷爷果然脸皮更厚。 年轻的刘夏都行礼受教,心里却不以为然。 刘夏都可不是想当一般的豪强,李响搞出的实验室、武器作坊和哥老营,才是他最看重的! 没有足够的利益,哪能养起许多人。刘夏都还算有眼光,认为大周一时间平静不下来,深知武力的重要性。 那些士绅会遵守协议,坐看他刘夏都掌控明月庄,成为一方豪强?刘夏都不相信,出于自保和野心的考虑,他一定要控制更多东西,还有刘素素…… “爷爷,那刘素素,能不能……”刘夏都问自己爷爷。他毕竟还要依靠爷爷在刘氏七家中的能量,所以格外恭敬。 “那刘成栋不是省油的灯,大周正用得着武夫,不可得罪太过。刘素素是要客气地送回刘成栋那里的,刘成栋、刘元、刘盛三家的作坊,也不能动。”刘夏都的爷爷斩钉截铁,然后叹口气,“爷爷知你对那刘素素念念不忘,可那野丫头有什么好。” “你是要考进士的人,到时大周的名门望族,大家闺秀,还不任你挑,没出息……” 刘夏都不好意思地低头,心想:只要控制了明月庄,刘成栋和刘元刘盛,不还是需要自己的支持?不然他们如何在军中立足。 刘成栋本人都任我搓扁捏圆,他的女儿还不是手到擒来?毕竟都姓刘,与其便宜了外人,不如便宜我。 爷孙俩又谈到了李响。 尽管这爷俩知道,李响只要不造反,便没有破局的可能。但这一老一少的心里,总是一阵阵发虚。对那个一手把明月庄拉起来的年轻人,刘夏都的爷爷不敢小视,怎么高看都不为过。 必须,第一时间杀死李响!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肆一章 黄家定计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刘德成是刘成栋的族亲,也是李响的门生。 作为一种“山寨”武器,直弓在刚开始的一段时间表现很差,寿命短,准头差。 刘德成集合多人的智慧,在机缘巧合下,改进了集中射击法,开发了这种大批量弓的潜力。 所谓集中射击法,就是以几十人为一个小队,在短时间内,集中朝某处射出大量箭矢。用李响原时空的术语说,就是以大批量的标准箭矢进行概率杀伤。 对明月庄的庄丁群体,即哥老营和守兵来说,直弓是雷打不动的训练科目,滑轮石的训练更是风雨无阻。 哥老营的士兵,拉力几乎都在八十斤以上,守兵的拉力,也很少有低于七十斤的。 磨刀不误砍柴工。 组织流民进山求活、进而控制秦岭东部的计划开始,漫天箭矢给秦岭东部的原住民村寨带去极大威慑。 极度缺乏铠甲的秦岭村寨,大多第一时间选择投降,或者挨上几轮箭矢,便赶紧跪地请降。 明月庄以西,一百五十里处。 “你小子怎么指挥的!娘的,看你指挥的小队,都把箭矢扔哪里去了。这段木墙的敌人没被压下去,你知道咱们多死了几个兄弟吗?!六个!”刘德成怒不可遏,指着手下一个牌子头,破口大骂。 帐内的丁史航也很愤怒,但他还得看着刘德成,不能让他动手,不然军法官就要干涉了。 刘德成和丁史航刚刚攻下一处大村寨,控制了进攻秦岭中部的关键山口。这里有西去的三条通道,更重要的是,有水源。 阵地上、寨墙上一片狼藉,被攻克的村寨内,妇孺的啜泣声此起彼伏。 受伤俘虏的惨叫声,士兵的呵斥声,传进刘德成的帐篷。 刘德成挥手,让军法官把失职的牌子头押走,带回庄内审议,他则疲惫地坐回帐篷中央,“丁子,小夫子发明的直弓确实好用,集中射击法我也一直再改进。但直弓的缺点太明显了,太费体力,关键是对牌子头要求太高。” “阵地的位置很关键,既要打到敌人,也要做好防护。不能被人家一下冲破,要随时准备拿起枪盾抵挡。” “风朝哪边吹,风劲儿多大,敌人距离直弓阵地多远,敌人的位置高低,直弓的拉力,都要考虑。” “算学必须过关,还要有大量的实战经验,才可指挥直弓小队。不然就像今天这家伙,心慌之下,射出去的箭矢几乎无用,多折了几位弟兄,咱们回去怎么面对那几家人!” 丁史航也很无奈,宽慰刘德成道:“每个庄丁都能站进队里,集中射箭,庄内青壮也要轮训,能够快速搞出弓箭手的,也就咱明月庄一家。对牌子头的要求太高,只能说是代价吧,有失必有得,小夫子教过的。” “小夫子那边也在想办法,这次回来后,应该要做出改动。若是从蒙学出来的,能有一两成当上庄丁,咱们也不必担忧,没有足够的人扩充直弓小队了。” 刘德成正拿着鹅毛笔写军令,闻言“呲”了一声,“能从蒙学出来的,早就出来了,之前倒也有不少当庄丁的。现在嘛,每年只放两批人出来,还必须通过严格考核才算完成蒙学,比不得以前了。” “还是小夫子有远见,出发去汴京前,就担心庄子富裕之后,没多少人想当兵。如今应验了,公中、医卫处、实验室、核心作坊、蒙学,都抢着要蒙学出来的家伙,谁还想冒着危险过来当兵?” 帐篷内一阵沉默。 刘德成和丁史航两个家伙很快释然。既然小夫子有预料,便肯定有解决的办法,他们紧紧跟着庄主便可,考虑那么多干嘛。 写完军令,刘德成盖上自己的章,准备交由军需官和军法官执行。 丁史航感慨道:“还是咱们夫子厉害。哥老营和守兵的连,也就是官军称为的都,都有军法官和军需官。这一招妙啊,涉及到军法,便找军法官;涉及到军需,便找军需官。” “主官的命令,没有相关人员的签字和盖章,便无法进行。军需军法官配合主官行事,但只听直属上头的命令,即是分权,又减轻了主官的负担,好让主官集中精力作战。这下便不用担心,有人想造反了。” 刘德成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丁史航意识到不对,结结巴巴地想解释什么。刘德成示意没事,丁史航心里叹气,两人都想到了什么。 庄内的刘氏亲族,招安后吃里扒外,勾结外人。 一个月前,七户刘家开始欺压庄民,抢夺利益,如今已有些人憎狗厌的意思。 刘德成的父母心动了。 种了半辈子地的刘德成父母,怕刘家那七户真的掌权后,自家捞不到东西,暗示控制小半哥老营的儿子投靠刘夏都,却被刘德成断然拒绝。 刘德成不放心,暂停秦岭攻势,专门回了一趟明月庄。也不解释什么,刘德成以明月庄的丹江口货栈有好差事为由,把乐呵呵的父母送走。 刘德成家里当然有不止一个工坊,还控制着一个武装商队。但刘德成的父母一听,可以为儿子多赚一份工钱,欢天喜地上任去了。 送别父母和小妹,刘德成转身,看着李梦空和张万里,苦涩道:“多谢两位叔伯配合,小子的父母要是留在庄内,肯定被那七家利用。” 张万里上位没多久,点头不说话,李梦空拍了拍刘德成的肩膀,安慰道:“辛苦了,年纪轻轻,就要为父母操心。” “把你手下的武装商队分出一半,保护你家人,别让那七家靠近便可。你是庄主的门生,庄主不会怀疑你,老实做事吧。” 刘德成笑中带泪,“那七家,脑子里,有屎!跟小夫子作对,怎么想的,公中哪里亏待他们了……” 张万里终于说话了,“不是有屎,是太聪明了,跟山外的大部分人一样。大周便是贪婪无度的聪明人太多……算了,说这个没意思,等着看吧,庄主回来,有那些人家好受的。” 刘德成擦擦眼泪,疑惑道:“直接把那些人抓起来不行吗?为何看着那几家胡作非为,岂不麻烦?” 李梦空奸邪一笑,“明月庄里,规矩最大,随便抓人,那我明月庄便是自甘堕落。人要灭亡,必先疯狂,且看着吧。” 刘德成想起李梦空伯伯脸上的奸笑,便打个哆嗦,回过神来。 长叹一口气,刘德成说道:“刘夏都是个什么货色,同辈人谁不清楚,眼高手低,偏偏自命不凡,自诩风流倜傥。也不想想,他所吃所穿,哪样不是小夫子带来的,恩将仇报,怎么哪里都有这种人!” “真以为小夫子会碍于面子,不好对刘氏亲族动手?刘元刘盛两位伯伯也姓刘,为何跟他们保持距离,他们怎么就不想想?真以为靠着官府和大族豪绅,便可以对抗哥老营和守兵?” “蠢啊,听说那几家人变本加厉,在汉江边上大吵大闹。丢人丢到外面,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家!” 军法官和军需官进来,和刘丁二人见礼,便拿上命令,出了帐篷。 帐篷外的嘈杂声音响起又落下,刘德成道:“小夫子终于要回来了。只要小夫子一回来,老子就回明月庄。什么都是刘家人?那七家乱闹腾的时候,想过其它姓刘的人家?他们真要得势,怕不得把所有东西控制在自己手里,他们平日里的做派便是如此。” “指望那七户刘氏亲族,掌权之后变得讲究?呵,唉~~~”刘德成拍着桌子道,很糟心。 “大统制在江南不好过。小夫子这次回来,处理完庄内的麻烦之后,要么回汴京,要么去江南帮大统制。到时咱俩一起跟着庄主离开,庄里这些糟心事,眼不见为净。”丁史航建议到。 刘德成眼睛一亮,好主意! 留在明月庄,指不定被连累,不如直接离开。 致仕礼部侍郎黄立仁,视明月庄为生死之敌。 这位老人一边整理自己的文集,好留之恩泽子孙,还主抓对付明月庄的工作,真正是半日不得闲。 李响即将返回的消息,被刘氏亲族第一时间告知黄家。 黄家大宅,后宅暖阁。 和明月庄的仇怨不可化解,黄立仁也不屑化解。黄立仁当然要把明月庄铲除干净,顺带把黄家这些年的亏空填补回来。 明月庄里的刘氏亲族,只是黄立仁的棋子,用过便会扔到一边,最多给点残羹冷炙。出过进士的本地人家,和大周各地的大族豪绅,才是黄立仁真正的合作对象。 黄立仁头戴暖帽,手捧一本四书注解,读得津津有味。 何瑞丰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只听这位年轻人道:“刘夏都的志向不小。小子觉得,他想保留李响的很多规程。他想取代李响,为了这一目的,当然要保住更多资源,对老爷提出的条件很不高兴,很可能反悔。” 何瑞丰在黄立仁的示意下离去,黄立仁看着他的背影,眯起眼睛。 黄立仁心想:“那七户刘氏亲族该有多蠢,以为李响不敢朝他们下手?该有多自大,才觉得本地大户需要他们的合作?便是李响不动手制止刘氏亲族,老夫也要逼李响朝他们下手,不然官府如何介入?” “还想成为第二个李响,独吞庄丁、武器作坊和山脚大院?这个刘夏都,不能留!” “还有,何瑞丰这小子,是在玩卧薪尝胆那一套?” 指使赵疤子进攻明月庄时,八字还没一撇,黄立仁便有卸磨杀驴、一石好多鸟的觉悟,如今依然保留着这种“雄风”。 黄立仁觉得自己的方案很周全。联合大族、利用刘家、杀死李响、攫取利益、踢刘家出局、稳住刘成栋…… 多好,没毛病! 控制一切,唯我独尊,是大周士大夫的优良传统了。他们从不会去想,别人愿不愿意成为没有思想的棋子,甚至是随时被抛弃的棋子。 士大夫如此做法,理由很充分:士大夫守的,是天地间的至理,遵循的,是千年道统。道统便是我,我便是道统,谁敢不听,便是“亡天下”! 真是,没毛病啊……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肆二章 梁叔北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顺汉江而上,风小的时候需要雇佣岸边等活的纤夫。 李响乘坐的小船,在码头边几个力夫的拉动中,慢慢靠岸。 几天前,李响到达丹江口,叫出大货栈的赵伯亲信,秘密检查了货品的储藏运输情况。当时又听到一些刘氏亲族的传言,李响很无奈,“好好做富家翁不好么,非要连结外人作死,蛇吞象啊,真以为士绅大户好相与的?” 刘元、刘盛两兄弟,只剩一个直系亲人,也就是刘元的女儿刘小慈。得到刘成栋关于刘小慈和李响的某些许诺后,刘家两兄弟大喜过望,坚决站在李响和刘成栋一边。 收到李响的密信,刘小慈立即行动,把自家工坊中姓刘的人迁到丹江口,和刘德成的家人住在一起,严禁他们和那七户接触。 丹江口新开了一家医馆,是医卫处的产业,刘小慈便每日里行医,眼巴巴等着李响回来。 李响查看过库房和账目,便密约刘小慈。 江边太冷,又怕暴露,李响便留在室内,亲手给刘小慈下厨,犒劳了这位门生兼属下。 刘氏亲族的问题解决后,刘家会彻底失去一家独大的可能,庄民也就放心李响多一名姓刘的妾室。不然的话,刘氏亲族依然强势,李响又有刘素素作为正妻,任谁也不放心刘小慈进庄主的门。 刘成栋也不忍见两位同族兄弟,每日里为刘小慈的事情唉声叹气,只好答应让刘小慈也进李响的门。拉拢和妥协,刘成栋难以免俗。 在大周,类似李响这样的人,三妻四妾实属正常。李响出于种种考虑,又见刘素素不反对,只好默认下此事。只是刘小慈曾经是他的门生,李响感觉怪怪的。 刘小慈单独和李响待了大半日,心满意足之下鼓足勇气,送李响上船时,红着脸说:“庄主?” “嗯?” “当时在蒙学,小慈从没行过拜师礼,所以,所以……小慈不算庄主的门生。”说完这句话,比刘素素小两岁的刘小慈便提着湖蓝裙,飞快跑远了。 明月集码头,喧嚣震天,李响从回忆中醒来。 明月集的主街道呈西北-东南走向,最大程度上满足货物吞吐的要求。 街上熙熙攘攘,酒肆、客栈、妓楼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商铺货栈的掌柜管事迎来送往,最忙碌的还是伙计们,几乎跑断了腿。底层的力夫纤夫,还有脚帮船帮,却巴不得明月集更忙碌些,他们这些苦命人,也好多赚些银钱养家。 眼见主公居然不避讳臭哄哄的脚夫力夫,被碰到也不以为意,成江海暗道一声佩服,“不愧是主公,这等心胸,这等豪气……不过,主公在明月集,也搞下好大的事业啊!” 李响穿着荆湖商户最喜欢的绸袍,头戴冬日里常见的豪华暖帽,遮盖了大半面庞。身边有五人守着,不远处还分散着扮成商队护卫的二十名亲卫,十分安全。 七拐八拐,李响和成江海来到一所新宅院的后门,亲卫上去敲门…… “什么?梁叔走了,还是刚刚走的?”李响差点喷出茶水,不可思议地问梁叔留下的亲信。 被梁叔捡回来养大的亲信哭丧着脸,结巴道:“梁叔,那个,不想被七户刘家利用……只好北上,那个,到金国和蒙古看看。” 李响眼睛瞪得老大,身披黑袍的成江海浑身一震。 李响揉搓着手指,问梁叔收养的这家伙具体情况。 梁叔的这位亲信十分年轻,做事也很可靠,按着刘成梁的嘱托,一五一十地回答。 刘成梁没有一个人北上,他拉上了几个老兄弟,多是姓刘的,还从流民中招收十来个好手。他要跟着武装商队穿过秦岭,先到商南,然后向北,再向东到洛阳,等于是把明月庄现有的秦岭通道探查一遍。 然后由孟津渡口过黄河,一路穿过河东北上,到达辽国西京大同,而后择机前往金国占领区。计划到此为止,漠北那地方的消息太少,刘成梁也只能出了大周再做打算。 李响很感动,梁叔这是为了自己和刘素素,为了明月庄,去探查女真和蒙古了。明月庄远没有达到,能够把手伸到大周之外的层次,梁叔这也是无奈之举。 李响又很头疼,担心梁叔有危险。身手再好,江湖经验再丰富,斥候经历再长,也抵不过深处狼窝啊。刘素素只有刘成栋和刘成梁两位近亲,要是刘成梁有了什么危险,她的小心脏受得了? 人都走了,李响知道自己劝不回那个倔老头,只能在其他方面补偿一二。 作为庄主,李响打算把亲近刘成梁的刘姓人家迁到后山,让他们避过接下来的动荡,免得被刘氏亲族连累。刘成梁从流民中招收的好手,肯定是九死一生,李响要把那些勇士的家人全部迁入明月庄,直接给与黄色户籍。 刘成梁没料错,李响听到刘成梁离开的消息,果然要把赵伯调到明月集,紧盯对明月庄有敌意的外部势力。庄内的监视工作,自有人接手,刘成梁留下的亲信和成江海也要负责一部分的庄内工作。 处理好梁叔离开的善后工作,李响谈到了他来明月集,最关心的正题。也就是刘氏亲族,特别是刘夏都代表的那七户,欺压庄民、倒卖机密、抢夺利益的事情。 梁叔留下的这位亲信,一着急就结巴,念着刘家“罪证”的时候更是如此。 李响心头的火往上冒,夺过情报自己看,让说话老是“那个,这个……”的家伙忙去,心里打定主意,以后那家伙在秘密名单上的化名就是“那个”。 屋里只剩两人,成江海打趣道:“梁叔留下的这位亲信,倒是老实,做事很认真。”情报的分门别类是技术活,更是辛苦活,成江海如此评价那位同僚,也算是新人卖好。 李响哼哼两声,“听梁叔提起过这厮,打小一着急就口吃,怕是不能放到外面干活。让他在庄里待着吧,总不至于亏待他。” 说完,李响便和成江海仔细查看某些人家的“罪证”,越看越是心惊。 还没看到一半,成江海已经打定主意,不掺和这次清算了。按照主公的脾气,明月庄这次会有不少人倒霉啊! “自己刚来明月庄,还是低调点好,犯事的人家毕竟和其它人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成江海心里想到。 李响已经在明月集查看过去几个月的详细情报,错过了晚饭,缺少了李响的“李响一行”却还没到南阳。 救济流民的工作,消耗了刘素素一行不少时间。队伍中多出了一百七十名孤儿,这个数字每日里都在增长。 刘素素每日都和李响沟通消息。 她知道,到南阳之后,李响不在大队人马中的秘密便会立即告破,所以更加不着急,队伍的行进速度变得更慢。 为了尽可能不暴露,李响“卧病”的马车,每顿饭都不少。受益于此,小姜兰和马朝北不用和其他人一样米粮减半,每顿都有加餐。 小姜兰鼓着嘴巴,幸福地嚼着,刘素素忍不住捏她的小脸儿。小姜兰呜呜囔囔地,问道:“李响叔叔不在马车里,为什么不能告诉其他人呀?” 马朝北从不放过搭讪小姜兰的机会,抹抹嘴上的油,“不能让坏人知道,李响舅舅要去对付坏人。” 刘素素夸赞马朝北聪明,十岁出头的少年摸着头,嘿嘿地笑着。小姜兰嘟嘴,抱着自己的碗转动位置,不理讨厌的马朝北。 姜竹姜书两个到汴京之后,便跟着武僧打熬身体。他俩被李响看上,得到了前往明月庄的机会,但这两个正值嚣张的年纪,在路上哪闲得住,不止一次和同行的少年打架,还叫嚣着要“一个打十个”。 流民孤儿的加入,彻底改变了姜竹姜书。 看到瘦骨嶙峋、饿得只剩一口气的流民孤儿,看到抛下孩儿、奔向黑暗的流民男女,不堪的回忆浮现两人脑海。他们在北地,见过更惨的,正因为惨,所以两人选择逃避,不想面对那样的过去。 现实击碎了姜竹姜书的保护膜,两人见到令副父亲撞死石头上的一幕,决定做些什么。 姜竹和姜书换上沙弥服装,把剩下的衣服交给孤儿,先是为令副父亲超度,又亲手埋下了令副的父亲。 两人不再吃肉,每日里也只吃一顿,看到尸体便上前超度。于每日的超度中,大相国寺高僧讲的奥义不再晦涩难明,姜竹和姜书越来越瘦,眼睛却越发明亮。 姜兰踮着脚尖跑过来,把两小包热乎乎的饭食交给姜竹姜书,便又踮着脚尖跑掉了。 姜竹和姜书忍着口水,把两个加过肉汁的饭团交给令副和陈庆庚。令陈两人显然不是第一次吃,客气两句便接下了。 陈庆庚只比李响小三岁,令副却和马朝北同岁,两人问过姜竹和姜书,为何他们不吃? 姜竹和姜书回答:“从汴京到明月庄,有人在赶路,我却明白这是一场修行。也许,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修行了,所以要很认真。” 小姜兰躲在不远处,又看到了姜竹姜书两位哥哥,把饭团交给他人的场面,问刘素素:“两个哥哥都瘦了,怎么自己不吃?” 刘素素摸摸小姜兰的辫子,皱眉思考一阵,展颜道:“不愧是圆智大师提点过的,这两个家伙啊,在修行。” 快到六岁的小姜兰似懂非懂,“姜兰不要加餐了,姜兰要和那些孤儿吃的一样,姜兰原来也是……李响叔叔的饭团,给小弟弟,小妹妹吃。” 刘素素抱起小姜兰,在苹果脸蛋上亲了一口,多懂事的小姑娘!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肆三章 管家献计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蔡二赖子吃饱喝足,离开了何家。 父母的叹息和争吵传来。何瑞丰放下手中的《大学》,看着黢黑阴暗的屋顶,不发一言,双手已然紧握。 何家终于被黄家榨干了所有价值,回到了刚上山时的状态,也就是赤贫。如今的何家,勉强求活而已。 黄家作坊把何立事的手艺学完,便把何立事一脚踢开。 黄家各房,尤其是不受重视的几房,不时敲诈何立事,反正何家也翻不了天。 蔡二赖子在山上便不学无术,尤其看何瑞丰这种长相清秀、聪明过人、读书努力的优秀青年不爽。如今见何家如此落魄,便时不时过来蹭吃蹭喝。他还不时喊何瑞丰过来倒酒,美其名曰:“提携后辈”,心里想的则是:你聪明又如何,读书好又如何,居然蠢到离开明月庄。如今你落到黄老爷手里,混得比老子还惨,嘿嘿,你再能啊?! 黄立仁把蔡二赖子提拔成闲散管事,便是看中了蔡二赖子身上的某些“特质”。有些腌臜事情,交给蔡二赖子这样的人去做,最合适不过。 何立事和他的发妻活得不顺,只能整日里愁眉苦脸。蔡二赖子和某些黄家人,每嘲笑欺辱何立事一通,便心情通畅。黄家蒙学,其它的读书少年以招惹何瑞丰为荣,经常问何家到底怎么想的,别人家豁出命也得不到的庄民资格,何家居然主动放弃? 何瑞丰总是不回答,于是遭到多次毒打,还经常被人吐唾沫。 出庄后,唯一给何瑞丰留下好印象的,便是那位年老的蒙师。 何瑞丰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 大部分黄家人以为何瑞丰已经麻木,有些人更以为何瑞丰要变成傻子,但何瑞丰的心智,早已超过大多数人。 一系列的生活剧变中,何瑞丰受到了极大刺激。见识过大周各个阶层的嘴脸,何瑞丰早早便开始思考周围的人和事。 “李响之所以不对庄民妥协,任由庄民离开明月庄,实在是保存明月庄、加强权柄的不二法门。表面上看起来,是对士绅大户的让步,其实是自我清洗。” “刘氏亲族都是蠢货,刘夏都更蠢,没了李响和刘成栋的全力维持,明月庄就是一块儿肥肉。刘夏都居然想取代李响的位置,以为付出一些利益,就可以和大族豪绅谈条件?幼稚,那七户刘家真要成事,下场比我何家还惨,没准命都保不住!” “黄家还是大意了。黄老爷对付明月庄的计划,最重要的前提是李响不敢造反,没多少庄民跟着李响造反。但李响绝不会坐以待毙,哥老营那里,平静便是最大的问题,谁知道几百人的哥老营和上千守兵怎么想的?” …… 何瑞丰叹口气,不看好黄家这次的谋划,最核心的一点是:李响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明月庄公中的规矩也不是摆设。刘氏亲族这么猖狂,焉知不是李响故意纵容?李响肯定有后招! 但何瑞丰没有向黄立仁禀告自己的怀疑,即是不想,又是不敢。 谁知道,明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吃人不吐骨头的黄立仁,会不会彻底灭掉何家,免除后患? 何瑞丰对李响和明月庄,已经谈不上愤恨,对黄家,则是彻骨的恨意。 事实摆在那里。李响当初并没有亏待离开明月庄的人家,只是选择了维护大多数人家和自身的利益。何家选择了离开,却被黄家榨干一切,仅此而已。 但何瑞丰还是要摧毁明月庄,然后吸取其养分,壮大自己。换句话说,何瑞丰正努力读圣人之言,好成为“正人君子”,明月庄便是他的第一块儿“地”。 尽管不看好黄立仁,但何瑞丰为了自保,只能做出一副牵线木偶的样子,为了黄家的“大计”四处奔走。 何瑞丰主要负责联系刘夏都,整日里做出一副认命的模样,除了为黄家四处奔走,便是读书练字。 蔡二赖子也在黄立仁的计划中,负责游说庄里不如意的破落户。他从何家出来后,直奔黄立仁的书房。 黄立仁很厌恶蔡二赖子,但黄家确实需要这种狗,用起来方便,让咬谁就咬谁。不高兴了,还可随意处置。 黄立仁示意黄管家,让蔡二赖子进来。 听完蔡二赖子诉说的何家情形,黄立仁久久不言,“那个何家小子读书很用功,也很聪慧,是个好苗子,你是说他认命了?” 蔡二赖子多少有些头脑,不敢打保票,“启禀老爷,这个不敢保证。但何瑞丰还能翻天不成?” 蔡二赖子的意思是,何家三口人的生死荣辱,全部操控于黄家之手。何瑞丰那个小子,一无功名在身,二无靠山帮扶,难道还想报复黄家不成? 挥退了蔡二赖子,黄立仁看向黄承恩,“承恩,你是黄家人,也是黄府管家,你怎么看那个何瑞丰?” 黄承恩搓搓手,“老爷若想让那小子为黄家所用,倒也容易。” “别卖关子,说说看。” 黄承恩的主意很常规,“厚待其父母,但要严加看管。何瑞丰其人,需要磨勘一番,若真可用,再支持他参加科考。” “若何瑞丰能考中秀才,选旁支破落户女儿妻之,辅以恩结。而后再行观察,若真可信,支持其考举人。” “士林是讲规矩的。到时候,他承我黄家的恩情,几户黄家人为难他们家的小事,还算事吗?他自然要为我黄家所用……” 黄立仁很满意黄承恩的方案,当场拍板。没有背景的何家小子而已,还能逃脱黄家的手掌心? 黄承恩走后,黄立仁看着河东传来的情报,默默不语。 黄立仁心想:赵疤子那厮居然跑到了吕梁,还和郝举人等绅民打得火热?走私开矿、垦田采药也就罢了,居然在寻求招安?刘成栋招安之后,黄家便束手束脚,岂容你赵疤子再行招安之事…… 翻看了一天的情报,李响糟心之下,和成江海边喝边聊。 大周已经出现蒸馏酒,但几乎无人欣赏高度白酒。 在李响原时空,白酒也是到了明末,才开始流行,之前一直以黄酒为尊。黄酒难得,琥珀色的黄酒价比黄金,家有余粮的百姓只能喝绿色米酒,显绿乃微生物入侵所至。 在中国这片土地上,酿造酒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肥沃的农田里长得都是粮食,人们当然要拿谷物酿酒。先民创造性地发明了使粮食同时糖化和酒化的“酒曲”,酿造酒得以大规模生产。 春秋战国时,酿酒业慢慢兴盛,虽然每逢战乱或者饥荒,当权者都要禁酒,但总挡不住下属子民对酒精的热爱。 秦汉一统,四海归一。除盐铁外,庙堂公卿还盯上了暴利的制酒行业,用以充盈国库,限制各地豪强的财力。之后盛世到来,酿酒和饮酒有了各种讲究。 早期的酒因为工艺问题,很是浑浊。工艺越好,制作越讲究的酒,越是清澈。 酒圣、酒王等相继出现,写下一篇篇辨酒经,不愁吃喝的人家开始把清澈透明作为好酒的重要标志。前朝的诗仙大人到处混吃混喝,遇到清澈香醇的酒尚且吟诗一首,大周的士大夫在樊楼上,为一坛好酒不惜来场词会,也就很好理解了。 悠悠千载,大周立国。 绝顶聪明的士大夫们开动脑筋,想出了既不阻碍酒业发展、又能管控庞大酿酒业的折中办法。酒曲官卖,大周对酒业的管理让李响大开眼界。 大周部门紧盯着酒曲的生产发售,严禁私人制作贩卖酒曲。民店买到的酒曲也分两类,一种是堂食,就是说酿出的酒只能在自家店里卖。另外一种不限制外卖,却要额外交税。 明月庄刚开始开垦山地、兴修水利的工作,未来几年产出的粮食,够一半黄色户籍的庄民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公中倒是一直在收购粮食,但其中大部分是要低价倒卖给秦岭村寨的,不然那些村寨如何甘心受明月庄的控制? 李响颁布了严厉的禁酒令,少量秘密蒸馏的酒精,也只能用来医治伤员。 都是饿过肚子的人,绝大部分庄民对李响的决定打心眼里支持,只不过……总有受伤的大老粗偷喝酒精,为此不知惹哭了多少医卫处的女孩子,结果当然是换来鞭打、降级和关小黑屋的待遇。总有人屡教不改,张老头和刘小慈为了保住酒精,每日里防着那些憨货,操碎了心。 李响晃晃脑袋,“大周好些章程是很厉害的,咱们明月庄蒸馏些酒精自用,都要遮遮掩掩,若是酿酒拿去卖……”不到十度的酒,对李响而言,毫无压力。 成江海就不行了,眼圈发红,舌头发胀,“大周的宰执确实厉害。官差紧盯着酒曲,酒曲又和酒税挂钩。把酒曲数量和贩酒数量一对比,几乎一查一个准,没有大背景大靠山,谁敢动手脚。” 李响顺着酒谈到了正题,“那七户刘家,还没有夺下明月庄,吞下所有的产业呢,便在明月集的青楼楚馆放纵。能管束自己一二的年轻人,也就刘夏都等少数几个,我是不是高看他们了?” 成江海揉了太阳穴两下,坐直身体,他要尽到自己规劝的责任,“主公不可小看他人。” “刘氏亲族没几个出挑的年轻人,这是事实,但不代表他们不能坏事。花梨班在明月集打下偌大的名气,肯定有达官大族作靠山。刘家的几个不肖子居然敢过去捣乱,调戏那几位清倌人,明摆着有人给七户刘家撑腰!” “大周的绅宦大户,是要把某些刘家人当刀,把明月庄切开。然后那些大族豪商才会现身,挑起刘家内斗,分食明月庄的利益,最后再把刘家除去。” 李响凛然,心想:又小看天下人了,实在不应该! 成江海这厮居然会直言相劝?李响纳罕,对学识眼界日增的成江海更加欣赏。还真是一心造反,为此努力提高自己的大周土著啊。自己作为庄主,是不是太小心,太颓废了……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肆肆章 人憎狗厌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把自己搞成人憎狗厌的样子,应该怎么做? 李响赶往的汉江边上,刘氏亲族,特别是刘夏都代表的那七户刘氏,正进行着完美示范。 想夺权的刘家人,眼见别人家的作坊又开始大发展,每日里整船整车的出货,眼睛都红了。凭什么?明月庄就该是刘家的,一帮贱民,如何配得上拥有作坊? 躲避抽成、倒卖机密、转移作坊到庄外,这些做法给七户刘家带去大量利益。 刘家人远远没有满足。 自家儿子取的可是书香门第的小姐,人家要的嫁妆可高了,自家作坊又赶不上别家的,钱粮不够用啊。 老子在明月集买了院子,还要给几位艺妓赎身,铜钱吃紧啊。靠山那里也要笼络好,好随时带全家跑路,唉,自家真是不容易。 家里在襄阳有秘密作坊,不用上交该死的公中抽成。但扩大规模、交好官员大族,也需要资金啊,怎么办? 怎么办?我们姓刘的缺钱,那些贱人有啊! 曽木匠原是江汉平原的流民,被刘成梁带上山,如今拥有三家作坊,还拿着武器作坊的份子,自然是某些人眼中的肥肉。甄老实也是一样,孤儿寡母的吴小玲更惨,有人想收她为禁脔。 接受明月庄管束的秦岭村寨,其中的上层人家在公中的帮助下,陆续在汉江边上开建作坊。受刘德成、丁史航提拔,成为一家大村寨统制的井新义,和原住民代表胡继翔一起,在汉江边开设了作坊。作坊主要经营洗练铜铁矿石,供应给明月庄核心作坊的活计,获利不错,刘家人很眼红。 大嗓门儿和大牛迟迟没有通过拼音考试,如今一个是牌子头,一个是什长,不能和升任大周营指挥的三伢子相比。三伢子很讲义气,仍按照往日里的条件,和二人合作经营着石灰厂和砖石厂。刘氏亲族看上了大嗓门儿和大牛的股份,三伢子毕竟有点地位,刘家人无奈之下,决定给三伢子留下一半家产。 唐国豪是大改制后拿到的黄色户籍,成为新庄民的代表。他在铠甲和炭炉制作上体现了自己的价值,建起了自己的作坊。唐国豪紧跟李响的思路,大胆采用新式管理和新流水线,汴京城里的三成新式水壶便出自他们家。刘夏都很有远见,决定收下唐国豪的作坊,然后赏唐国豪一口饭吃,让他做一辈子管事。 心动,不如行动。 刘氏亲族,特别是刘夏都代表的那七家,在各自靠山的示意下果断出击。 明月庄公中的机密不断被盗窃,曽木匠和唐国豪的“先进”作坊被强行参观,三伢子家的市场份额被刘夏都强行夺去,武器作坊和实验室被人探查,王晓晨和曽雯雯多次被骚扰…… 终于到吴小玲了,她的作坊已经被包围。 吴小玲的作坊生产三种鞋和四种襦裙,配套的披肩大袜被她交给了秦岭村寨和流民作坊生产,她只保留了很少的股份。 有些大户想知道,吴小玲的作坊到底怎么管理的,为什么有那么高的效率,那么低的成本?所以,刘家人来了。 七户刘家的几位大婶,带着游手闲汉,在院子外叫嚣,内容不堪入耳。 “这个吴小玲,还是俺们刘家人可怜她,让她留下的。她找老王借种才生下的孩子,丧门星!” “可不是,克死了她老公和情人,还到处勾引男人,不然哪来那么多钱粮,盖起这么大作坊。” “这倒罢了,毕竟她养着两个娃娃,也不容易。可这个女人白眼狼啊,如今发达了,咱们刘家人进去看眼作坊都不让,也不知在里面搞什么勾当,啧啧啧……”刚说完,作坊的实木门便“咯吱”一声。 大门打开,吴小玲穿着奢华的襦裙现身。 吴小玲本来很胖,生下孩子后精心调养,又整日里忙活,如今已是类似李响原时空欧罗巴美女的身段。 吴小玲热情地上前打招呼,趁几位刘家泼妇愣神,直接拉着他们进门去。跟着刘家人,负责探查吴小玲作坊的管事急忙跟上。 游手闲汉和地痞盲流想溜进去,来个浑水摸鱼,却被吴小玲招揽的护卫拦住,有一个地痞想鼓噪闹事,直接被两个凶悍中年人扔进汉江。 吴小玲的护卫,都是从流民中挑的,大部分都拿到了黄色户籍。吴小玲救了这些护卫全家老小,对十几名护卫来说,吴小玲便是他们的主母,若由得外人在面前放肆,他们也不用活了。 刘氏几个泼妇在吴小玲的作坊内乱转。 她们带进去的管事一边震惊于墙上的注意事项、桌上的时间任务排班表,和作坊内精致合理的流水线,一边速记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是当探子的材料,没点专业技能怎么行。吴小玲作坊里的很多规程,大周不是没有,但没有几家充分利用,更别说精心整合以提高效率了。 李响在远处,观望着这边。 见吴小玲“笑容满脸”地拉走几位泼妇,就像是欢迎许久未见的老友,李响乐了。 见到几位泼妇被吴小玲拉走时,脸上那种便秘的表情,成江海终于控制不住,放声大笑:“啊哈,哈哈哈……咳咳,主公勿怪,这位吴小玲果然厉害,手段过人。主公的眼光更厉害,若没有主公的帮扶,她一介寡妇如何……” 李响压了压手掌,“差不多就行了,基本没我什么事。” “当时觉得,这位大姐很坚强,我恰好有一些想法,顺手帮了一把,支借给她几百贯钱粮。没想到这位大姐如此厉害,川蜀、江汉和南阳,已经有关于她的话本了。” 成江海跟着击节赞叹,然后语气一转,肃容道:“主公,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爱讲不讲!” 成江海噎住。 壮着胆子,成江海严肃地规劝李响,以后不可自称“我”。那样于礼不合,也容易让某些人藐视庄主之位,甚至生出异心。 李响心想:大周毕竟不是原时空的新世纪,上下尊卑是要讲的。成江海这厮说得不错,以后得注意点,在人前嚣张点…… 成江海见庄主没有责怪,心情振奋,对吴小玲的做法提出疑问,“主公为何放任刘氏亲族查看吴小玲的作坊,本事被他人学去,明月庄的作坊岂不是要吃亏?” 李响摇头,“汉江边上的水车,看到了吗?” “看到了。”成江海左右看了看,目之所及,有九架水车在运转,其中只有两架属于明月庄。 李响感慨地说道:“明月庄的很多作坊,和大族豪绅的作坊别无二致,效率却提升数倍。” “水车不重要,精巧的流水线不重要,表格规章不重要,技术法门不重要。明月庄的本事,若真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早已泯然众人,哪里会引得某些大人物窥视。” 成江海似懂非懂,却不再多问。 有些东西,成江海还不怎么了解,只能到明月庄慢慢体会。 他很奇怪,明月庄的一些作坊,明显没有大户豪绅的作坊条件好,能工巧匠方面更是没得比,却为何突飞猛进?先是铁器,然后有炭炉,明月庄最宝贵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在汉江边见过吴小玲,李响便秘密赶回明月庄。这厮准备先到控扼明月庄东边山道的清风寨看看,然后到明月庄北面,易守难攻的黑虎寨,再查看明月庄西边的三王寨。 完成这一圈查访后,李响会直奔明月庄后山的秘密场所,检查工作进度,然后拜祭英烈祠。最后,顺着山头小路回到明月庄。 吴小玲应对刘氏亲族的过程,被明月集里等待的有心人得知。 多数人只会佩服吴小玲的手段,表示一下对吴小玲的同情,然后便找门路,打听吴小玲作坊的奥秘。多数掌柜管事心想:作坊经营得那么好,七户刘家和大族豪绅更加不会放过吴小玲了,已经有人阴暗地在想,吴小玲最后会沦为谁的禁脔。 明月集的管理者,商户眼中的人生赢家王三,却不这么想。 在王三看来,某些人高兴得太早了。李响那厮根基未损,却做出一副退让自保的样子,明显有阴谋! 王三挤走张万里后,进一步加强了对明月集的控制。明月集越来越繁华,小民眼中的大人物王三,应该意气风发才对,但只有王三知道,他自己是有多苦逼。 王三掌握的利益,主要是三大块儿。 商户的管理费和交易抽成,是第一块儿。很多大族豪绅仗着背景深厚,不理会明月集的规矩,王三也无可奈何。 明月集向商户提供的各项服务,是第二块儿,是最稳定的收入。下水道、公共厕所、路面清洁、短途搬运,都需要人做,这点辛苦钱,倒没几家商户拖欠。王三向明月庄取经,搞出十几个小行会,控制了这些活计。 第三块儿比较特殊,却是王三养活几百办事人员,维持护卫队的最大依仗。简单点说,就是房地产。 房地产在大周,甚至在前朝,都不是什么新鲜物事。 盛世来临,商户兴起,京城和江南的大城,地价必然上涨。 高门大户一看有钱可赚,当然要把自家地窖的金银铜钱挖出来,建起大片的房屋馆舍赚钱。赚来的钱埋回地窖里,或者去买地。大周的人家倒不会把钱埋起来,除了买地,他们还会建立工坊,开矿跑船,收买靠山。 近水楼台先得月。 王三虽然吃不上最肥的一口肉,但拿下次等的地段,建一些货栈木楼,还是可以的。租赁加贩卖,王三靠着这笔收入,才坐稳自己的位子。 王大养了十几个好手,专门保护弟弟王三的安全。王二则拉起百人左右的巡队,每日手持刀叉棍棒维持秩序,也可以在危急时刻保护王家。 财力,武力,声望,王三都有了。一手把明月集建成繁华所在,即使在某些名门大户的眼中,王三也算一号人物。 意气风发,王三确实有过。但如今,他剩下的只是愤懑与无力。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肆五章 老于计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王三的郁闷由来已久。 刚开始的时候,明月集的利益不是很大。 毕竟是维持过上千人山寨的男人,王三的本事有目共睹。士绅大户为了保持和谐,一致对付明月庄和张天垒这样的武夫,暂停勾心斗角,放下争议,认了王三。 士绅大户的作坊开始出产,明月集开始繁华起来,有些人起了小心思。没分到利益的胥吏牙行、经纪行老粉墨登场,殴打游商,驱赶流民,打砸码头,都被王大王二暴力镇压。 麻烦才刚开始。 这个举人的近亲,那个大人的小舅子,某某贵人的二姨夫的隔壁邻居,都想发财。有些人不善经营,开办的作坊商号挣不了钱,便朝王三伸手,想来一把空手套白狼。 王三维持明月集,即是安身立命,也为实现抱负,当然不能让那些人乱来。不受待见的那些人朝勋阳官府施压,在明月集吃得饱饱的经制官员纷纷消失,长驻明月集的商户掌柜也联系背后东主,那些人只好偃旗息鼓。至此,王三已精疲力竭。 代表武夫利益的张万里被挤走,明月集的运营进入正轨,情形再次变化。 士绅大户痼疾难改,又想着控制一切,觉得明月集的王三很碍眼,总想把明月集彻底控制,攫取暴利。 都是大周精英群体,那些人家思虑周全,盘算得很好:控制了明月集和汉江水道,自家的作坊大发展,其它人却要给自家上供,多大的利益!王三只拿走很小部分利益,便养活了两百多名办事人员、两千多老弱妇孺和上百名家丁,要是彻底掌控明月集…… 士绅大户排挤武夫,武夫在汉江的作坊受到挤压,倒向了明月庄。 王三的压力越来越大,手下陆续被士绅大户拉拢,护卫也不再可靠。 王三明白,他随时可能被反噬,最好的下场,不过是签了卖身契,成为某家的仆人。他想起了李响的话,“早晚有一天,你会看清某些人的嘴脸。”他又想起了张万里老头的话,“你逃不过李响的手心,到时还会共事。” 大族豪绅的刀,停了。 李响搞出了大动作,明月庄的作坊全力开动,通过秘密渠道不断出货。明月庄不和明月集的锉逼竞争,眼看要飞走,把握不到明月庄的某些人焦急之下,暂时放过了王三。 黄立仁不愧是老油条,趁着别家拉拢刘氏亲族的间隙,秘密约见王三。在黄立仁看来,黄家的条件已经很好,王三不会拒绝。 王三虚以委蛇,答应了黄家的条件。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终于大怒:娘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王三在他的大哥二哥面前咆哮,“那些眼高手低的权贵士人,总是自作聪明!” “盘算得挺好啊!把老子赶走,他们每家派个管事,共同把持明月集,我呸!不看看自己的德性,还没拿到明月集就各怀心思,私下里使小手段拉拢老子的人,都想要更多。尤其是黄家,居然联系上汴京某些人家,想拿到最大一块儿!” “看看吧,明月集真到他们手里,肯定乌烟瘴气!黄家这样的人控制明月集,肯定第一时间控制汉江水道,彻底压下武夫和明月庄。然后一边内斗,一边往自己碗里扒拉,胥吏牙行,经纪行老,肯定把明月集搞得一团糟。” “娘的,老子当年还想考秀才,怎么就没发现某些人如此贪婪!都想要更多,老子模仿明月庄立起的规矩肯定受不住,到时利益从哪来?他们还不是要压榨外来商户,狠压挣扎求活的小民,没准还要勾连官府,在汉江上设卡收税。到时,明月集便毁了。” 王大王二两位当哥哥的,许是小时候拉扯王三,受了太多苦,脑子不大好使。这两个壮实憨厚的汉子没别的本事,只好给三弟端茶抚背。 王三眼泪流出来了,“妈的,就会这一套。熊成武攻寨那天,你俩都已经跑掉了,干嘛还回来。这下好了,家小被黄家控制,老子想投靠明月庄,还得把嫂嫂侄子救出来。” 王大王二连忙说不打紧。老婆死了再娶,儿子死了再生,他们却只有一个三弟。 王三开始宣泄几个月来积攒的压力,对着皮糙肉厚的两个哥哥拳打脚踢,语气抽噎,“那我还算个人吗?呜呜~~娘的,救嫂嫂侄子的事只能求李响了,他的口袋里不知养了多少人。好没面子,呜呜~~寸功未立,就先欠李响一个人情,妈的~~~” 王大王二只是憨憨地笑着。他俩身着皮甲,王三又文弱,两人毫无压力。 “王三可靠吗?”从叶县赶来勋阳的成家老二放下漆盏,客气地问黄立仁。 成家老二情知自家情形不好,在对付明月庄的事情上,以黄立仁马首是瞻。 黄立仁眼底闪过一丝鄙夷和戏谑,面上却是一笑,“不然怎样?他两位哥哥的家眷都在黄家,他本人也与李响不和。李响当初放过他,只不过想干扰我等的判断罢了,明月集毕竟在黄家眼皮底下,他还有更好的选择?” 成家老二点头称是,“那便先祝贺黄老爷,早日掌控明月集了。” 黄立仁摆手,“还是先拿下明月庄,再说其它。” 黄立仁对付明月庄的计划,够狠毒,也够简单。 黄成两家联合进驻明月集的大商户,和大周各地对明月集感兴趣的大族权贵一起,在朝堂上顶住李刚虞允文的压力,在地方上拉拢知府知县,一起下手。 为确保一击必杀,黄立仁打算内外使力,东西挤压。 刘氏亲族,尤其是刘夏都代表的那七户人家,想要吞下整个明月庄。黄立仁大喜,立即派出黄家子弟,勾引刘家的年轻人吃喝嫖赌,还支使他们调戏清倌人。 明月庄里,永远不缺破落户和游手闲汉。蔡二赖子作为一步闲棋,负责联络这些人渣,关键时刻,多少能起些作用。 汉江边上有脚夫力夫,有车马船帮,有流民不绝,自然有地痞盲流。想分享明月集的利益、却无处下嘴的经纪行老与牙行胥吏,便要指挥这些渣滓冲击明月庄的作坊,截断商道,敲诈碰瓷,总之要搞得明月庄焦头烂额。 汴京的蔡全也是绝大助力。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黄立仁动手的时候,蔡全也会指使京畿道的一些脚夫船头,给明月庄造出麻烦。用的花招,无非是截断商道,撒泼打滚,打砸货物等下作手段。 蔡全还会尽力,把汴京高门大户的视线引向明月庄,京东路、京东东路、江淮路、江南东路的大户豪绅,也可以提供一些助力。 确定李响回到明月庄后,勋阳、南阳、叶县和汴京的倒明月庄势力,将在黄立仁的协调下,同时发动。 刘氏亲族将首先发难,向李响讨要庄主的位置,并向官府举报不教圣人之言的蒙学、把人开膛破肚的医卫处、进行神秘活动的实验室等地方,好让官府有理由介入。 刘氏亲族的泼妇,将在明月庄内撒泼打滚,爆料李响来历不明、屠戮秦岭、欺压庄民的黑历史。李响不向这些“无辜民众”下手,这些泼妇也要溅自己一身血,好让官府抓走李响。 汉江边上的地痞盲流,将在刘氏亲族的带领下冲击作坊,对明月庄的作坊主和管事威逼利诱。 黄立仁当然没忘记哥老营,他的远房孙女婿便是死在李响手上,他怎么会大意? 哥老营的铁甲大部分抢自官军,换句话说,是从黄立仁孙女婿手中抢到的。黄立仁当然不会自曝其短,告发李响藏匿铁甲,免得惹黄家一身骚。 但黄立仁绝不相信,明月庄的哥老营和守兵,敢穿着铁甲出现在官军面前,真要那么做了,李响、刘素素、刘成栋全都要死。 不穿铠甲的几百哥老营,加上刚过一千的守兵,也就是接受过训练的明月庄青壮,真敢对抗三千官军,以及大族豪绅拼凑的上千好手? 再说了,到时候的明月庄举目皆敌。 从明月集到南阳,到叶县,再到汴京,麻烦不断。各地的牙行胥吏、经纪行老各种敲诈勒索,脚夫船头也会浑水摸鱼…… 明月庄外,商道被断,处处起火,作坊被占领。 明月庄内,上层人家的立身之本被制,刘氏亲族和破落户是内鬼,往日和善的街坊邻居心思不定。 问题来了:到底有几个庄民,会心思笃定,跟着李响一条道走到黑?到时李响要么反抗,被当场格杀,要么束手就擒。 明月庄里,大部分是无知小民,真有人跟着李响造反? 黄立仁不相信,这是他对付明月庄的底气所在。不然明月庄真要起事,糜烂了南阳-襄阳这样的核心之地,黄家肯定尸骨无存。 刘成栋正在前线打仗,真不怕把他逼反? 笑话,黄立仁可是当过侍郎的人,对付刚刚招安的武夫,还不是手到擒来? 黄立仁打定主意,一旦李响下狱,便第一时间永绝后患。然后护住刘成栋军中士兵的家眷,留个余地。朝堂那边眼见木已成舟,肯定会顺水推舟控住刘成栋,黄立仁太了解朝堂那帮人了,顶多自家多交出一些利益罢了。 另外,不还有刘氏亲族这样的肥羊么? 最后,趁着别家大肆分食明月庄的时候,黄立仁会通过王三,先下手为强,咬下明月集最大的一块儿肉。这便是黄立仁的全盘谋划,堪称完美。 黄家有可能引起某些大族豪商的不满,黄立仁对此也有预案。快沦为笑柄的成家,便是他要抛出的替罪羊。黄立仁可是通晓实务的圣人子弟,若成家没有大用,他岂会费力拉拢? 成家不大不小,分润明月庄的好处后,肯定显得鲜嫩可口,正好用来抚平某些人家的不满。 计划果然厉害,就像大周军在阵前收到的阵图一般,完美无缺。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肆六章 繁华因由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王三发泄了压力,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处理明月集码头扩建的事情。 王三是有才能,但他之所以让明月集不断壮大,靠的绝不是一拍脑袋想出的主意,而是每日里的跑东跑西。 商号注册,大小纠纷,流民闹事,意外事故……最多的时候,王三居然在一天时间内,处理了八十多事项。 想起那天回到宅邸时,脑子空空、双腿发软的感觉,王三不禁打个哆嗦。他很好奇,明月庄公中怎么维持下来的,那么大家业,每日里怕不得上千事项? 手下敲门,说有人来访,王三定定神,把桌上的密信收进怀里,让那人进来。 来人是黄家管家,黄承恩。 黄承恩来见王三,是要传达家主黄立仁的意思。黄立仁无非是要告诉王三,跟着黄家有肉吃,保你王家安全,记得配合王家的计划,不要三心二意,巴拉巴拉。 黄承恩的话语里,多少有些威逼利诱,算是他的“本职工作”。 王三客客气气地听着,也不多言,看上去有点唯唯诺诺,一副“黄家控制了我的嫂嫂侄儿,我只能认命”的模样。 黄承恩临走时,说了这么一番话,“养家不易啊,我这里还有些闲钱,能否跟王三兄弟一起做些买卖?咳咳,明面上最好查不到我,算我承兄弟一个人情,日后必有重谢。” 王三眼睛亮了,没答应,也没拒绝。心想:救下嫂嫂侄儿的事情,许是应在此人身上了。 送走黄管家,王三来到地下库房,他的两位哥哥已经把一个人摁在那里。 王三示意两位哥哥不要动手,“张万里那老头的人?还是赵伯的人?”张万里投奔了明月庄,赵伯本就是李响家仆一类的角色,都有可能在王三身边安插奸细。 地上的中年人把头扭到一边,“在下什么都不知道,你别费心思了!” 王三心里大骂,“他娘的,你这跟招了有什么区别?!” “哈,被明月庄招揽没多久吧?和明月庄里的妻儿写信也就罢了,刚刚还偷听老子和黄承恩的谈话,要是还抓不到你,老子也不用混了。” 看着坐在对面的探子脸上发臊,王三没有继续为难,咳咳两声,“回到明月庄后,给张万里、李梦空两老头递个话,内容是……这里有封信,一定要亲手交给张万里,算老子欠你一个人情。我两位哥哥脾气大,打了你两下,还请不要介意。” 那人似不敢相信,抹去脸上的鲜血,“你要放我走?为何……” 王三打断了昔日下属的疑问,“不然怎样?把你交给黄家,得罪你背后的几个老头儿,和明月庄不死不休?” 赵伯在王三身边发展的探子,带着王三的密信走了,那厮在当天晚上被赵伯一顿臭骂。刚来明月集,就碰到手下被人看穿的事情,赵伯老脸臊得慌。 两天后,明月庄,新的议事堂即将落成。 老的议事堂就是一栋单层大木楼,房间没多少,还四处透风,稍微见点火就很危险。李梦空请示过李响之后,决定彻底推倒原来的破屋,暂缓明月堡大墙的修建,先把新的议事堂建成再说。 新的议事堂大量采用石头,几乎是一座石头堡垒,分为两部分。最重要的部分,当然是容纳几百人的大厅,剩下的便是百十个用途各异的房间。落成之后,公中的大部分部门要进驻这里,省得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庄民想办事要跑断腿。 为了修建这栋石头建筑,公中雇佣了上百工匠和五百劳力,空有黄色户籍的底层庄民终于有了大量活计。 明月庄对外人的防范越来越严,议事堂这样的核心建筑,只能是黄色户籍的人家来。新来庄民有了充足的活计养家,顺便为自家积累资本,庄里很快出现了几个新的作坊主,主要经营采石、烧砖、建房和烧石灰等辛苦活计。 三伢子的作坊,也从议事堂的修建过程中受益良多,可惜后来被刘夏都抢去了供应份额,很悲催。 经过不断的招揽人才、提拔小年轻、改革制度,李梦空的担子减轻不少。好景不长,刘氏亲族开始闹事,士绅大户又开始酝酿阴谋,李梦空又累成了狗。 终于有一天,李梦空不耐烦了,把手中的情报一扔,“贪心不足,那些人就见不得咱们过好日子。真逼急老夫,老夫便跟着庄主,反了他娘的!” 公中一哥的豪言震惊四座,在场的张万里、熊成文和刘盛等人沉默不语,眼里闪过莫名光彩。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总之,大部分的李响亲信,开始认真思考造反的可能性。有句话说得好,王侯将相,我也可以! 老人家怕冷。 李梦空裹得严严实实,一边痛悔那日的失言,一边听新进工匠们讲解议事堂的种种好处。 流水线生产的卯榫啊,方便的取水口啊,不怕地龙翻身的地基啊……李梦空听不懂,示意负责验收的公中大匠上前,他则走来走去,验看建筑质量。议事堂是公中的门面,是将来办事的地方,可不能马虎。 李梦空正要挑几个刺,好表达一下存在感,就看到张万里和赵伯两个家伙过来。 可能是受李响的影响,明月庄这些不差钱的高层,对吃食穿着不大讲究。 张万里经过数次的“火线提拔”,已经总揽对外事务,却老是带着毛绒绒的帽子,一点风度都没有。赵伯负责阴私事情,有数的高层之一,总披着粗布黑袍。两人站在一起,很不协调。 李梦空看看自己,虽然裹得很厚,但总归是风度翩翩,于是有了高级感。 眼见公中的第一号人物,那个爱挑刺的李夫子走远,负责议事堂修建工作的几个匠头大感侥幸,转头讨好公中大匠去了。 李梦空迎上去,听张万里赵伯耳语两句,又惊又喜。 公中的暖房有数,李梦空三人自然不用提前申请,直接就过去了。 炭炉烧得正热,三人烤火的同时喝茶,喝茶的时候议事。 李梦空先问赵伯,“庄主到哪里了?” “庄主正在清风寨,查看那里的整修进度。然后前往黑虎寨和三王寨,估计五天后到达祠堂,然后顺着小路到庄子东北角的实验室。”赵伯娓娓道来。 明月堡的修建进度,公中都保证不了,清风寨等外围山寨,当然不会重建。眼下只是驱使苦力流民,整修寨墙和营房。 李梦空当然不会打听实验室的情况,明眼人都知道,那里是庄主为数不多的禁忌,他问张万里:“那个王三要投诚?他在明月集不很风光吗,这么着急干嘛?” “以我对王三的了解,他的投附应是真的,不过还得庄主拿主意,毕竟是庄主看上的人才。”张万里答道,然后说起王三提供的情报,“王三的密信里,把所知的黄家计划透露一空,还附上了明月集商户靠山的情况,相当惊人。还有关于大族权贵的很多消息,只等咱们去拿。” 李梦空有了兴趣,“庄主和黄家的争锋还没开始,他便这么识趣,有什么要求?” 王三明显性急了点,所以李梦空有此一问。 赵伯回答,“他两位哥哥的妻儿都在黄家手里,希望咱们给救出来。” 李梦空明白了,王三这是未雨绸缪,也是送上软肋,厉害。 三人拿出李响的密信,分配了一下任务,便谈到了王三选择明月庄的动机。 三人认为,王三之所以选择明月庄,主要是黄家之类的人家太贪婪,又不能发挥才能,太过出挑还可能受打压。心理落差也很重要,王三到了黄家,随便一个二房三房的人物就可以对他颐指气使,相比掌控明月集时的风光,当然接受不了。 但三人囿于眼界和经历,没有猜中王三的内心。 王三之所以投靠明月庄,主要是看不过某些人家对明月集的做法。不然他宁可选择当大户人家的管事,也不会投奔有些看不透的明月庄,凭担风险。 李响对明月集和王三,不是一般地感兴趣。 在汴京时,每次看完明月集的情报,李响都要给王三写封信,提出种种设想和建议。 王三不断从明月庄的公中,甚至从李响那里取经。李响提出的某些规程确实好用,比如定期举办的交易会,还有超前的码头建设,明月集从中受益匪浅。 王三就像上瘾一样,明知道李响有其它目的,还忍不住和李响互通信件。为了赌气,王三的信中,总以“李兄”之类的称呼开头。 明月集越来越繁华,有人想摘桃子,赶走或收服比较独立的掌控者,王三。 气愤的同时,王三也在思考,到底是什么成全了明月集的急速繁华? 作坊? 作为南阳盆地的双子星,大户云集的襄阳和南阳位于盆地南北,财富汇集,作坊遍布,却没有出现明月集一般的集市。 论开作坊的条件,明月集西边的汉江也不怎么样,粮食都要从东边购买。 交通? 汉江的行船条件,实在不怎么样。北面南面都是山,往西更是崇山峻岭,明月集的货物只能往东,运到丹江口。每到冬季,汉江航道收紧,水流大减,只能走六十吨以下的小船。 特产? 这个比较扯了。秦岭的特产,在千年时光里,都是运至勋阳和十堰,再运至南阳和襄阳。药材、桐油、猎物,和小型的金银铜铁矿一直在那里,也没见勋阳和十堰有明月集的风光。 关键在哪里呢?王三想不通。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肆七章 黑虎天险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庄主将在几天后返回,李梦空、张万里和赵伯加紧商议,一些事项要达成统一意见,免得庄主问起来时出丑。 清风寨的寨墙全部用实木加固过,还在里面一侧制作了一人高的走廊,方便有人攻寨时防守。山头上到处是拒马壕沟,还有烤制过的木刺,附近山头还有几个哨台。 庄主大人秘密探查了清风寨,对清风寨的防御工事很满意。事实上,刘成栋临走之前,已基本完成对清风寨的整修,李响等于是捡了便宜。 李响秘密约见了防守清风寨的门生,拍着牌子头和几个什长的肩膀鼓励了几句,几个披甲的小年轻激动不已。 离开清风寨时,李响得意地想道:“刘夏都那小子,以为鼓噪起来,就可以取代老子。蠢货,老子不仅是保护庄民并带领他们发财的庄主,还是蒙学的山长,几百少年的夫子!” 李梦空三人谈到王三和明月集的时候,李响已经赶到黑虎寨,和加急赶到此地的刘德成、丁史航会面。 刘德成两个听到一些风声,发觉有异,联络庄里询问,果然从赵伯那里得到了庄主已经回返的消息。 李响在黑虎寨附近的山头上,看着控制山口的黑虎寨,听着山口传来的呜呜风声,对明月庄北大门的险要山势很满意。 黑虎寨的南面,只有一条小路连接明月庄。黑虎寨的北方,尽是悬崖峭壁,山势险峻到采药的山民也不敢深入,成为事实上的禁区。黑虎寨的西面和东面,也是陡坡密林。 从更高的地方看,黑虎寨周围的地形就像一只乌龟,黑虎寨便位于“乌龟”的中央甲片上,只留着南边一条小尾巴,攥在明月庄手里。 更绝的是,只要明月庄还在,黑虎寨南面的那条小路便很难被切断。换句话说,明月庄一日不倒,黑虎寨便可坚守一日。 刘德成和丁史航气喘吁吁地跑上山。 秦岭东南麓的寒风呼啸不止,两人却大汗淋漓。李响怕这两个货惹上风寒,走下山头,和他俩在避风口说话。 只是几个月不见,刘德成和丁史航便有了小胡子。年轻人的成长就是快啊,李响心里感叹,却忘了他也才满二十,放到原时空还是上学的年纪。 两人外穿铁甲,又从唐国豪的皮甲作坊定制了皮甲,穿到里面,看上去雄壮威武。 李响拍拍两个门生的肩头,“伙食不错啊,都说秦岭难熬,你俩居然壮实了不少。” 刘德成挠挠头,不好意思,丁史航却拍拍胸脯,“二年多前,庄主能让一穷二白的庄民吃上肉。我们作为夫子的门生,自然不能饿着。” 然后,丁史航语气转为低沉,“在秦岭行军,确实难捱。好些东西有毒,受伤后的兄弟很难医治。如今已损失七十三名弟兄了,其中有十几个,都是蒙学出来的。还有百多名兄弟,再也拿不了刀。” 刘德成默然。 李响身边,在汴京招收的亲卫,本来还不大瞧得上刘德成两位,现在已肃然起敬。 李响叹口气,也不说话,和两人进入帐篷,开始烧烤刚得的猎物。还有三顶新式帐篷,供亲卫轮换。 “东部秦岭已经探查地七七八八,到商南和嵩县的秦岭商道,也不只一条。”会说话的丁史航,看着庄主烤肉,收收口水,继续道:“夫子预料的果然不错,有些村寨是真凶啊!” “我和丁史航好说歹说,让他们投降,他们就是不肯。投降村寨的百姓在公中帮助下,垦田、卖药、挖矿、打猎、经商,总比以前过得好。我们按着夫子的吩咐,把这些讲给他们听,没用!” 刘德成从低沉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接过话头,“是啊,夫子。好些人衣服都成了烂布条,花花绿绿的皮子连起来,就当上衣穿。粮食不够,盐更不够,他们都没有力气,却硬是拿着木棍、竹弓、骨棒跟我们打,不死上大半绝不投降。” “栾川有一个村寨,仗着陡峭的山势跟我们打。第一次打,输了,让他们投降,不肯。第二天又来,被直弓杀伤大半,第三天还来!我们进到寨子的时候,已经没几个完好的男人……” 回想起“栾川惨案”,刘德成打了个哆嗦,仿佛被什么惊到了一样。 李响切给两位门生几块儿烤肉,自己也插上一块儿吃着,感慨道:“有些村寨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甚至还有唐末乱世便上山的,他们对外界的人没有一点儿信任,拼死抵抗不足为怪。” “让你们暂停攻势回兵,一方面是应对明月庄的内外状况,另一方面是整训,我在信中看到的一些问题,也该解决了。但最重要的,还是秦岭的人。” 李响细细给两位门生讲述自己的想法。 明月庄想要继续发展,只从流民中挑人很不好,招来的人不经过几次考验,根本不可靠。 刘氏亲族敢对抗李响,流民出身的新庄民是最大的一股助力。李响倒下之后,刘夏都就要拉拢这部分人稳定明月庄,好对抗士绅大族,保住他的利益。 不能说流民如何如何,只是他们拥有的太少,他们只想活下去,为此不惜随波逐流。 这些人的主流心声是:明月庄是给了我黄色户籍,可我也努力做工了啊。我还有家人,活下来不容易,干嘛掺和大人物的事情?不管谁当家,自家都是做工的命,何苦跟着瞎闹呢? 事实证明,没有利益滋养和集体认同,庄民更多反而会坏事。 李响脱离大队提前返回,很大程度上便是要看看,明月庄里有多少人家,被七户刘家拉拢了过去。又有多少人家,准备袖手旁观,对刘夏都的反叛行为视而不见,甚至想分一杯羹。 秦岭村寨,或者说原住山民,和流民有很大不同。 在很多方面,秦岭村寨和李响做主前的明月寨非常相似,共通性大于差异。 除少数村寨外,原住民和明月庄一样,淡薄了大家族和官府的概念,以小家为单位挣扎求生,李响很看重这一点。当年的明月寨民为了保护家园,不惜拼死抵抗官军,如今的秦岭村寨为了保护家园,迎面冲向哥老营……咳咳,李响对这一点,也很看重。 原住民的特点还有好多,大部分都是李响看中的特质。 想靠宣传促使秦岭村寨投降,是绝对不够的。但若一路杀过去,李响猴年马月才能控制秦岭,获取战略纵深和更大利益? 与此同时,流民出身的庄户日益庞大,李响又得耗费多少精力,才能动用各种手段,一遍又一遍地选取可靠的庄民,同时镇压不可靠的庄民。一有外部势力干涉,明月庄便再次内外交困,还怎么安心发展? 最可怕的是,哥老营、守兵和附属村寨一路杀过去,干掉反抗之人,看上去清静了。但留下的人心有怨气,李响敢用吗?敢收到哥老营里吗? 别说收为己用了,到时的李响,估计都睡不着觉。山里奔跑的坚忍少年失去了父亲,不让须眉的女子失去了丈夫,宁死不屈的老者失去了孩子,稍有不慎,明月庄便是满盘皆输。 听夫子说到这里,刘德成和丁史航冷汗直流,心里跑过千万只蚂蚁,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有些东西,刘丁二人也想过,但想不到答案。 如今听庄主这么一说,两人回想起有些原住民的眼神,心里直打哆嗦,然后……马上升起永绝后患的想法。 李响看出了两个门生的想法,心想:必须大整顿了,从蒙学里出来的这些小子,心都野了,遇事就要拿刀子说话。长此以往,即使有军法军需官分权,明月庄的武力也要军阀化了! 为了明月庄的发展和自身安全,李响决定,好好整顿一下庄内。 明月庄暴露出的好东西已经足够多了,都不是惊世骇俗的东西,不会招来整个士绅阶层的反扑,这就够了。 该隐藏的东西,隐藏的更深点。未来几年也没多少新东西,只是扩大规模和调整优化而已,进一步保持低调,猥琐发育吧。 刘氏亲族和黄立仁联合起来,在李响看来,实是形势人心不安稳,利益却加速增长的必然结果。 刘德成问李响,秦岭东部抵抗激烈的那些原住民怎么办?好些人还在苦力营里受苦呢,更多人在矿洞里工作,或者垦田采药。 李响思考一阵,“没有大怨的,全部释放,把他们迁离原地生活。” “和明月庄有仇怨的,给一定的补偿,给他们三条路。有亲友的,明月庄给路费。想到汉江开作坊的,从我这里借钱,不用他们掏利息,只能干活求生的,本庄主给他们活计。想留在秦岭的,把淘汰的武器给他们,让他们往西往北打,打下的地盘明月庄绝对不抢。” 刘德成和丁史航目瞪口呆,还有这种操作? 李响的方案还要进一步细化调整,但总体思路很确定,就是让那些生猛坚忍的原住民,有发泄的口子,有出路。 抵抗过明月庄的原住民,很多人会想:明月庄的人那么厉害,还有铁甲,咱们打不过。人家给了补偿,还帮助咱们求活,还让咱们选,是不是先应下?哎呀,我不是说投降他们,难道留在这里做苦力,就有报仇的希望?这就对了,先答应明月庄,出去再说…… 即使有君子报仇不惜十年的那种匹夫,在拿了李响的钱,接受李响的帮助走向新生活之后,也没几人坚持报仇了。 比较无耻,但李响坚信这一点,也坚持自己的做法。 天色将晚,李响让两个门生到黑虎寨休息。 李响秘密从庄内调集了一小批物资,帐篷、睡袋、炭炉、米粮盐茶,都有。 他将在寒风肆虐的秦岭度过几天,顺带检查新式帐篷、新式睡袋和行军炭炉。涉及到手下庄丁的战力,李响不敢有丝毫马虎。 李响钻进温暖的睡袋时,刘夏都和黄立仁拿到了内鬼提供的情报,联想到近两日李响亲信的异动,他们确定,李响已然返回! 帐外风停,大雪染白了秦岭。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肆八章 繁华因由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新议事堂通过了公中验收,负责的几位匠师老脸开花:这下不用担心抠门的李夫子扣赏钱了…… 参与新议事堂修筑的匠工和青壮很高兴,这下不用担心自家过年凄惨,只能看着别家吃肉了。提供砖石、木材和桌椅的新晋作坊主更开心,庄主果然是厚道人,帮着自家建作坊,要努力啊,争取拿到明月堡的供应资格! 屋内的炭炉烧得正暖,铁板上的肉片“滋滋”作响。 李梦空给赵伯、张万里各夹一片儿,然后自顾自吃着,“庄主不仅学究天人,于这吃食之道,也是讲究得很。” 赵伯失去了半条胳膊,却依旧吃得飞快,囫囵说道:“可不,唔嘘~好烫!” “庄主刚被大小姐救回来的时候,便很看不上山里的吃食。”赵伯消灭完一张肉片儿,抹抹嘴,催促旁边的伙夫快切,“大小姐不服,庄主便拿最常见不过的野菜粗粮,做出好香的野菜粥,好多老伙计过去看呢。” 张万里吃相比较文雅,咬着一根青菜,心里想的却是:只知道吃肉的两个家伙,冬日里的菜蔬才最宝贵! 外头开始飘雪。 如今的时节,英烈遗孀的暖房怎么种出新鲜菜蔬?肯定有庄主的帮助,这等奇技淫巧,庄主最擅长不过,张万里如此想到。 李梦空喝口浓茶解腻,满足地叹口气,“庄主做事,从来不止为了口腹之欲。明月集里的明月酒楼,其中花样繁多的炒菜,大都出自庄主之手。” “酒楼、饭庄和旅店是其一,暖房种菜是其二,靠着这两项,还有庄内人家让出的几个行当,英烈遗属才赶上其他人家的日子。庄主行事有古风啊!不过明月集的富商好厉害,为了在冬日里吃上新鲜菜蔬,不惜耗费百贯。” 赵伯和张万里连连点头。 明月庄内,也有十几户人家够得上腰缠千贯,但真没几个人在享受上下大功夫。顶多把自家改建成砖石小楼,每日见见荤腥罢了。 上层人家开办作坊,经营商队,赚的钱哪里去了?公中的抽成很重,大部分作坊主不敢花钱,这是最重要的原因。 首先,明月庄的公中,管理的事情比大周官府还要多,为庄民提供的服务当然更好,这些都需要大量钱粮。 公中抽成很高,这也是刘氏亲族和离庄人家最为诟病的一点,抽成平均占到作坊收入的三成。想要保住利润?加油干吧,兄台。 其次,公中对新庄民和妇孺有各种救助,还对某些部门有补贴。 英烈遗属需要照顾,孕妇要照顾,孤儿更要妥善安排,哥老营、守兵和医卫处都要投入大量钱粮。李响还搭进去好多钱粮,不然公中的压力会更大。 再次,修建明月堡、攻伐秦岭和维持商道,也需要大量资源。 最后,敌对势力的情报要搜集,官府厢军的关系要维持,也要掏出大笔交子。 公中抽成很重,大部分的作坊主便收敛了享受的心思。中国又一直有财不露白的传统,看到别家紧巴巴地过日子,自家哪好意思奢华无度? 李响的示范,也很重要。 刘氏亲族一直想知道,李响占了几成明月庄的利润。这个答案除了李响自己,只有李梦空和赵伯知晓,两成三! 过去三个月,李响一人便占去了明月庄利润的三成。但李响花在自己身上的,却寥寥无几。最核心的几位高层,和多少知道一些真相的庄民,对李响的狂热就很好理解了。 明月庄正处于上升期,赚钱之后,很多人选择再投资,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所以说,明月庄的作坊主赚到了钱,首先想的,便是上交抽成后还剩多少。剩下的钱,除去成本和各项花费,还剩多少? 有些人家一看,还剩不少!那也不能乱花。 作坊要扩大,要多招些人,再招揽几个护卫。顶多修一下房子,做几身衣服,多买些肉食。什么?想穿丝绸,喝梨花白?得了吧,庄主过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不能太嚣张。 明月庄的上层人家,越是明白事理,越是有远见,就越推崇朴实的生活。对过了好多年苦日子的大周子民来说,庄主崇尚的生活方式,很让他们心安。他们向庄主李响学习,有钱就多吃肉,多开作坊,多买武器。 没错,明月庄的上层人家也有攀比,比的是谁家作坊大,谁家雇佣的人多,谁家孩子在蒙学成绩好,谁家招揽的护卫厉害。最多再加上谁家的砖房坚固,谁家的炭炉更大,谁家购买的武器更多。 总之,明月庄很“硬”,庄民越来越野。 公中的伙夫把铁板碗筷收走,张万里关上房门。 赵伯用独臂把水壶放到炭炉上面,李梦空开始装模作样地表演茶艺。咳咳,每一个大周童生,都很向往士大夫的生活方式,李梦空居然学起了茶艺。 张万里是见过世面的,看着李梦空错漏百出地在那里装叉,也不点破。赵伯却拿起小小的茶盏,“啧,这都不够一口的,够干啥?” 李梦空很尴尬,张万里忙向赵伯使眼色:虽然不知道他在干啥,你就不能给点面子?李老头恼了咋办? 赵伯似没有看到张万里的示意,“难怪了,难怪朝廷养兵百多万,又有那么多石炮、神臂弓和铁甲,却打不过西夏和辽国。光是泡口茶,就浪费三炷香,真不知道那些大老爷,平日里都在搞什么勾当?打得过才怪!” 张万里震惊了,对大字不识的赵伯刮目相看。 李梦空羞恼之后也怔在那里,好半晌才长叹一口气,把高价买来的茶具收了起来,起身向赵伯行礼,“老夫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居然鼓捣起这些没用的玩意儿,多谢了。” 赵伯摆摆手,“我也是查到了一些消息。你知道送茶具给你的那位举人,什么来历么?” 李梦空知道事情不对头了,问赵伯详细情况。原来,跟李梦空结交了大半年的那位举人,居然是刘夏都未来岳父的好友。 李梦空明白了,这是有人利用他科举不顺的心理,找个“高学历”人才,玩一把“折节下交”。现在是茶具,接下来是诗文,再下来就是策反了吧?! 李梦空出了一身冷汗,决定把那套茶具放到自己卧房,每日鞭策自己。太危险了,山外的人为了渗透明月庄,策反明月庄的高层,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张万里暗叫糟糕。 自家那三十出头的傻儿子,最近老是酒气冲天地回家,儿媳妇还在老妻面前抱怨,不会是被人拉下水了吧?是黄立仁,还是刘夏都?回去要好好查查了,免得有人拖累全家,连累孙子张永年…… 良久的沉默之后,三人决定互相监督,互相提醒。太可怕了,某些人无孔不入啊,庄主秘密赶回来,果然是有远见! 李梦空继续三人饭前的话题,也是庄主要考校的问题,更是王三思虑的难题:明月集,到底为什么,能够有今日的繁华? 明月庄的影响,肯定是一重要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无论技术还是工匠,好些士绅大户的作坊都不亚于明月庄,甚至更好。 王三的才能也是一个原因,但王三毕竟是为商户办事的,顶多算一个比较好的管理者。 办作坊,搞贸易,明月集的条件比南阳、襄阳,差了不止一筹。 交通差强人意、粮食全靠外运、原料紧缺,这样的明月集,为何会成为繁华之地?南阳和襄阳士绅搞出了几个集市,却半死不活,又是为何? 三人交流了一阵,觉得主要原因,还是规矩。 李响从一开始,便把明月集规划为明月庄的对外窗口,和缓冲地。 李响毕竟二十出头,想不了太深。但他规划明月集时,不可避免地加入了心底的一些想法,和原时空的相关知识。这也使得王三甫一上任,便站在了最高点上。 在大周占据统治地位的士绅,出于骨子里的习惯,很快挤走了厢军代表张万里。某些商户兴高采烈,觉得可以一飞冲天,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傻眼了。 厢军的作坊没有崩溃,也没有投向正人君子们的怀抱,却投靠了明月庄。那些商户阻断水道,四处给明月庄使绊子,却收效甚微,顶多影响了明月庄的利润。 想要独揽生意、榨取更大利益的商户不干了。 他们找到官府,让官府给圣人子弟们撑腰。但知府知县几乎都是外地官,经制官员的利益,在李响的操作下和汉江的全体作坊绑定,一损俱损。 经制官员不出大力,士绅大户找到了胥吏牙行,和经纪行老。明月集既有作坊,又有游商,还有展销会,没有这些中间人的利益。 胥吏牙行和经纪行老的努力,确实取得了一定效果。正人君子们独揽市场,飞速提价,还要干掉王三,彻底把中小商户吃掉,还要设卡收税。至于挣扎求生的流民山民,他们才不管,顶多开个粥棚把人送走。 士绅大户以自身经历,解释了什么是自作自受。 胥吏等阶层,本就是特权笼罩下的产物,很快就把明月集搞得乌烟瘴气。中小商户和游商跑走大半,士绅大户的利益受到损害,并随着内斗加剧而愈演愈烈。 知州判官之类的经制官员利益受损,对本地的士人阶层很无语。贪心办坏事,惹上一身骚,你们要闹到什么时候! 明月庄、厢军、秦岭村寨、流民,这些势力的作坊可以付出不小代价,走秘密渠道。跳出士绅大户的圈子后,跟明月庄交好的势力居然可以活下来,这一点引起了正人君子们的警惕。 明月集的劣势显现出来,既没有非要存在的理由,又没有太占优势的行业,承受不了太多人的分食。换句话说,明月集先天不足,汉江边上的作坊利润有限,承受不了更多利益阶层。 至此,明月集的利益轮廓浮现出来。 大族豪绅的商号,从明月集购进大批的铁器、药材、桐油和衣帽鞋袜,然后运到丹江口,再通过水网运到大周东部。大商号有压价权和出货渠道,给不了明月集更多东西。 中小商号和游商,有很大不同。 本小利薄的商户,只能和汉江边上的作坊进行深层合作,仔细考虑每一笔铁器、农具和衣物的盈亏。只有把汉江作坊出产的菜刀、铁叉、锄头、耕犁和水壶运走,穿过层层阻碍,交到百姓手里,他们才可以盈利。他们人数众多,很多人常驻明月集,给明月集带去了大量就业机会,是明月集的主要服务对象。 从天南海北而来、人数众多、没有特权的中小商户和游商,促进了明月集的繁荣,这便是明月集的真相。 明月集想要维持下去,必然要剔除牙行胥吏、经纪行老和黑白势力,这等阻碍自由通商的东西。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一肆九章 庄主现身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梦空三人觉得,明月集正因为有类似明月庄的规程,保护了中小商户和游商的利益,抵御了经纪行老、牙行胥吏和黑白势力的侵蚀,才有今日的繁华。 汉江作坊利润率不高,主要靠中小商户和游商活着。丹江口以西的汉江就像一只幼兽,每日里吞进米粮盐茶、铁矿石和布匹,生产出衣帽鞋袜、家用铁器、农具和纸张,从这个过程中吸取营养。 荆湖粮商有地利,从粮食贸易中所获颇丰;江南茶园遍布,织机云集,当地大户靠着茶叶丝绸,赚得盆满钵满;川蜀之地物华天宝,出产丰富,滋生出川蜀豪商;福建人下海搏命,把大周的老三件运出去,再运回珠宝香料,只要活下来,倒也利润丰厚。 明月集呢,底子太薄弱,除了明月庄的炼铁作坊和铁器作坊,几乎都出产手工物件儿。没有拿得出手的大宗商品,是明月集最大的硬伤。 士绅大户总想着榨取更多利益,却很少有人想过,明月集本就不占优势的行业,经不经得起折腾。 王三靠着种种先进理念和手段,不断优化明月庄的管理,减少利益损耗,小心呵护着明月集的成长,才能抽取一点点利益。其中大部分,还是通过租赁商铺、贩卖房屋拿到的。 若任由某些人乱来,不出两三月,明月集的商户便会跑掉大半,汉江边上的作坊也要关闭大半。 李梦空、张万里和赵伯,只能想到这么多。可巧的是,王三的想法几乎一样。 秦岭的雪下了一整夜。 陇西关中的寒风经过秦岭,到达南阳盆地,便减弱好多。明月庄地处秦岭东南麓和伏牛山的交界地带,北面还有山林遮掩,冬日不是很难熬。 明月庄西边的三王寨,冬天比较难熬。这里山头不多,山林不密,不能有效地抵挡寒风。有失必有得,穿越秦岭的商道,以这里为起点。 李响醒来之后,和亲卫收拾了帐篷,一行人跟在刘德成、丁史航的后面,来到三王寨。 风吹雪,扶摇至天上。 李响和亲卫装扮成商队的模样,进入三王寨,一边抖落身上的雪渣,一边打量着明月庄的西面门户。 三王寨的寨墙、哨楼和箭屋都已修复,壕沟被重新挖过,地刺陷阱也被整修过。附近的几个小矿还在生产,风中不时传来苦力的吆喝声。 三王寨外部区域,居然停留着上百人,还有二十多辆大车。牲畜和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喧嚣不止…… 李响很惊讶。 驻守三王寨的枯瘦中年汉子,是刘成栋的一名亲信,早年受伤,只好混吃等死。刘成栋招安后,把这位老兄弟托付给李响,李响当然不能亏待。 三王寨的主官把最好的房间让出来,便退下忙活了,心想:要命啊!小庄主突然来了,得提起精神来。外面的商队也要看好,出点什么差错,大哥还不扒了老子的皮! 李响叫来身处三王寨的亲信,勉励两句,就继续和刘德成、丁史航二位谈话。 丁史航很会说话,上来先问:“夫子,昨晚在帐篷里,睡得可安稳?” 李响喝口热茶,点点头,“秦岭的风确实大。还好有几个亲卫是猎户出身,找的地方不错,不然帐篷还真顶不住。帐篷、睡袋和行军小炉还不堪使用,都要改啊,公中那些人懈怠 了。” 刘德成是个厚道人,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为庄里的工匠解释,“上了年纪的匠人跟不上哥老营,年轻的匠人活计太重,有所疏忽也是有的。” 李响摇头,“明月庄不会缺少敌人。哥老营要随时出击,守兵也可能配合作战,行军帐篷和睡袋出了问题,在这样的天气里,至少要冻死大半。” “只要不是犯忌讳的行当,本庄主打算放开让庄民去做。就像这帐篷,就由公中和老兵一起选,哪家东西好选哪家。还有庄里的匠人,刚过几天好日子,就不想跟着哥老营吃苦了。回去后本庄主便规定,想要更高的位置和更好的待遇,必须到哥老营待上一段时间……” 哥老营和守兵是明月庄的立身之基,李响不容有半点马虎。 刘德成和丁史航听着连连点头,他们早看那些矫情的匠人不顺眼了。 说完军中物资的问题,李响提到了外面的商队,“寒冬时节,怎么还有商队经过?” 刘德成咳咳两声,看向丁史航,丁史航红着脸说:“夫子,外寨的七家商队,都是从北边返回的……” 自从丁史航和井新义打通两条商道,赚到第一桶金之后,明月庄民和汉江沿线的流民便搞起了武装商队。 秦岭商道主要分两条,一条通到明月庄西北方的商洛,一条通到明月庄东北方的嵩县。 商道的开拓伴随着血腥,大大加快了明月庄对秦岭的征伐速度。沿途的村寨要么垂涎商道利益,要么想闭门自守,和商队发生了激烈冲突。 商队把明月庄的出产和盐粮茶布,贩卖给沿途的村寨,剩下的运到商洛和嵩县,回程时带上名贵木材、桐油、药材、猎物和金银铜矿石。利润不高,却比较稳,好好经营,还可以扩充商队。 秦岭东部的村寨激烈抵抗,以血肉之躯对抗刀枪箭矢,甚至发生过“栾川惨案”这样的极端事件。但秦岭商道已开,缺油少盐、营养不良的原住山民,如何抵挡源源不断的、为挣钱红了眼睛的明月庄民,以及汉江流民? 更何况,李响出于长远考虑,从来不禁止庄民购买弩之外的武器。只要不在明月堡,也随便庄民持有武器走动。 明月庄公中直属的武器作坊,和几家私人作坊,从没停止过生产。直弓、箭矢、单刀、长枪和盾牌,是卖得最好的武器,这里面当然有李响的引导。 想过好日子但没钱搞作坊的明月庄民,凭借公中的优惠政策,大量购买直弓箭矢、单刀长枪。如果舍得花钱,还能买上几件竹甲。也就是说,好些杀才从一开始,便是走的武装商队路线,商道能赚钱就好好经商,不能赚钱,他们就要靠刀子说话。 秦岭东部的原住民之所以对明月庄有仇怨,除了对阵厮杀外,几支凶残的武装商队功不可没。 再过几天便要大雪封山,好些商队把东西处理给沿途的村寨,急吼吼地往回赶。三王寨可以歇脚,所以李响才看到三王寨前寨的一幕。 如今活跃在秦岭中的十几支商队,都是明月庄的人在控制。 秦岭可是李响划出的自留地,不能让外部势力插手,厢军和流民的作坊可以借用秦岭商道出货,但不能搞他们自己的商队。 “有些商队跟着哥老营,倒卖武器和战利品,对沿途的村寨作孽太深。朝中部秦岭进军时,必须严格把控,不能让那些杀才乱来。”李响打定主意,宁可放缓攻伐秦岭的速度,也要彻底改变做法。 李响的担心不是多余。明月庄的人不把秦岭山民当人看,秦岭山民当然要拼死反抗。 说完武装商队的问题,李响又提到一件事,“德成,你是说,见过血的兵,和一般新兵的差距很大?” 刘德成神色严肃地点头,“没见过血的士兵,上阵前会流汗,喘气,抓不稳武器。上阵后腿肚子发软,或者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干嘛。有的新兵砍到敌人,脑子嗡嗡响,甚至当场呕吐。和弟子当年一样,咳咳。” 丁史航对此也深有感触,“得亏小夫子推行的规程好,不然就糟了。庄里宰杀之类的活计全部交给新兵,收拾战场和处置人犯,只能是没见过血的新兵接手,这两样太有用了。苦力营和地牢,也是新兵在看管,多少能练些胆色出来。” “哥老营的士兵不断替换,但从不缺有胆色、见过血的兵,加上老兵的照看……除几次遇伏外,没出现过战阵崩溃的情况。” 李响点点头,心道好险。 其实,李响在庄内厉行新兵见血的规程,主要是出于直觉。他觉得见血对形成战力很重要,没想到真的应验了。还有一方面,则是最大限度地利用资源,宰杀鸡鸭鹅、羊猪牛的过程,也是一种杀戮,不能浪费。 只有新兵营的人才能动刀见血,这一制度被广大庄民腹诽不已,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对这一制度感到好笑的庄民越来越少。大部分人渐渐意识到了什么,至于这样的制度到底有多少用处,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看没看过残肢断臂的情景,有没有收拾过血流满地的战场,砍没砍过人……新兵之间的差距居然这么大,李响震惊了。 照刘德成的观察,一个老兵最多照看一名新兵,再多的话,遇到突发情况就危险了。 丁史航也说,尽管明月庄对新兵的训练很勤,但把明月庄的新兵营拉到秦岭,也最多和一穷二白的山民打成平手。如果新兵大多惊慌,或者遇到突发情况,则随时可能崩盘。 李响揉揉眉头,心道:“自己以前的想法太幼稚啊。总想着少花钱,少死人,等时机成熟、钱财够用之后,直接发下大量装备,靠数量碾压敌军……” “根子上就想岔了。原时空的红色军团,尚且经过几十年的奋战,才无敌于天下,自己太小看天下人了!” “就算自家全部装备铁甲钢刀,再配上火药弹又如何。不敢肉搏,见血腿肚子都软,这样的部队只能是给对方送菜。装备好、训练好的军队,距离敢战之军还差得远,更别提精锐之师。想要一支靠谱些的军队,还是得徐徐图之,不断磨砺,焦急不得啊!” 来到大周还不满五年,李响还记得很多事情。 无良媒体害人啊!李响的心中,南美草泥马奔腾而过。 要不要告诉两个门生,大周在一个球上,球上除了大周还有好多陆地呢?李响不无邪恶地想。 当天晚上,明月庄庄主李响,在三王寨现身,和亲信、下属、门生饮宴至深夜。 明月庄。刘夏都首先收到消息,他对招揽的亲信道:“李响终于现身了,通知其它六户,计划提前。” 明月集。几十家商户在入夜一个时辰后得到消息,大商户旁观,中小商户很着急。 黄家大宅。黄立仁在深夜得到消息,这位老人把情报揉成一团,扔到火里,对黄承恩道:“跟那几位武夫,还有其它几家士绅通气。能不能拿下明月庄,除掉李响,就看年节之前了。” 约定的日期到来,刘素素所在的车队不再隐藏庄主离开的消息。再说了,几百人的队伍进入南阳,李响的行踪再难保密。半柱香后,几匹快马出了南阳,向各自的主家报信。 南阳最好的客栈,刘素素房间。 小姜兰正拨着刘素素手中的丝线,刘素素双手撑着丝线,不时移动位置,逗弄小姜兰。 小姜兰很聪明,用小手接过了刘素素手中的丝线,丝线改变了形状。小姑娘一个高兴,输了。 耷拉着小脑袋,姜兰问素素阿姨,“李响叔叔是去打坏人么?” “是啊。”刘素素揪住小姑娘的辫子,在小姑娘的苹果脸蛋儿上划着。 “李响叔叔很厉害,肯定会打跑坏人。” “那当然!”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50章 小富即安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冬日清晨,汴京内城的街道,冷寂中带着一丝落寞。间或几声鸡鸣狗吠和晨起谈话声,才让人反应过来,这里是一座百万人口的城。 甜水巷没有樊楼的奢华,也没有潘楼市街的森罗万象,却是数十万小民百姓钟爱之地。 汴京土著人家,每逢外地亲朋拜访,便会拉上童时旧友,出没于甜水巷。 “这家店的酥饼,自我爷爷辈便有了,每日里只这个时间卖。他家不知如何做的,硬是把桂花梨花……” “童伯伯,来三个糖人给几个娃娃。这是奴家旧友,小时候您见过的……” “林兄,我跟你讲,这家卖米酒的小店,从大周立国至今总是一个味道。一百年前,有位宰执大人来到甜水巷……” 随便一家店,便可能有百年历史;随便一家店,便可能是九代传承;随便一家店,便可能有大周的哪位名士光顾过。 时光,只是把甜水巷的路面踩踏一个严实,把店铺小楼的后墙染成绿色,把沽酒的少年催成老翁。 甜水巷,依然是甜水巷。 甜水巷的店家,依然如往常一般,早起,清扫,开炉。 李家汤饭店,后院。 申泼皮拿着毛巾擦汗,提点手下,“小声点儿搬,里面有娃娃没醒呢。” 李家婆娘摆上桌子,咸粥盛得满碗,催促申泼皮用完饭,再收拾石炭。用上炭炉和石炭后,李家汤饭店每月减少了十几贯的柴炭钱。 申泼皮客气几句,放下毛巾喝粥,不好意思道:“哎呀,李大姐。以前老是在你这里混吃混喝,现在我有了正经营生,还在这里混吃混喝,真是,咳咳……姐夫呢?去城外的作坊了?这么早?” 申泼皮当无赖汉的时候,便经常来李家汤饭店蹭吃蹭喝。因为是邻居,外加李家婆娘看不过申家老太挨饿,便经常接济申泼皮,总是在锅里多留些稠粥。 李家婆娘在围裙上擦把手,“哎呦,知道害臊了。有了正经营生,看不上姐姐的粥了?” “哪敢,咳~~~哪敢呢?我长这么多年,就觉得大姐的汤饭最好喝。” 李家婆娘拿出昨晚泡好的米,开始家传的手艺,闻言头也不回,“有了正经营生,就好好珍惜,别像以前一样,让你老母担心。你姐夫被禁军的几个都头留下了,说是赶工,炭炉卖得这般好?” 李家婆娘的丈夫懂些木匠活,被马如兰介绍到一家炭炉作坊做事,其为人方正,向来看申泼皮不起。 申泼皮一听大姐问到炭炉的行当,顿时来了精神,“那可不,光是我包下的这条甜水井街,过去的一旬便卖出了三十多台。光石炭,已经卖出去不下万斤。” 李家婆娘盖上盖子,转过身,看到申泼皮的脸,吓了一跳,“你这脸是咋了?被谁揍了?” 申泼皮的脸型本就不好看,此刻乌青黑紫遍布,看上去很精彩。 申泼皮勉强一笑,抽动了痛处,“先是跟李姓大汉争地盘,打了一仗。然后又和李姓大汉一起,跟外城的炭行、车行、脚夫干仗,有人手黑,拿石子乱扔,我就惨了。” 李家婆娘叹口气,进屋拿了一个粗瓷大瓶出来,“这里是跌打药,拿去抹抹,改日拿回来。” 申泼皮道谢,拿上瓷瓶,和手下退出院子,汇合送炭的几辆鸡公车,朝南边行去。 路上的申泼皮,想到了李大姐刚才的欲言又止,心中奇怪:难道李大姐有了麻烦? 不应该啊,听说李大姐和马如兰走得很近,自己伺候的那几位都头,甚至都头上面的指挥使,都对那位马如兰客客气气,礼敬有加。李大姐遇上什么事?难道是夫妻吵架,那我可不能掺和。 耸耸肩,申泼皮出了甜水巷。此时的汴京城已经热闹起来,汴京百姓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李家汤饭、武家烧饼和中间的马家烧肉馆,早已达成合作。客官在三家店里用餐,都可以点另外两家的饭食,且只需招呼一声,非常方便。 三家的吃食互补,马如兰又是个和气的,李家和武家直言遇上了贵人。 将近中午,李家婆娘送一位贵客出门。 贵客是大族王家一位管事的亲随,那位管事每日都离不开红烧肉,每次也要买些汤饭烧饼之类。 如此稳定的客官,放到哪家,都是很受欢迎的。李家婆娘还听说,王家那位管事叫什么王小九,还和马如兰的结拜弟弟有瓜葛。 那种人家距离李家太远,李家婆娘倒没什么感触,此刻她正为自家遇到的麻烦头痛。 下午的时候,店里清闲。 李家婆娘把小店交给几位做事的妇人,来到武家小院,和武家夫妇商量。 申泼皮一开始的怀疑没错,李家婆娘确实遇到麻烦事了。 麻烦的起因很简单。 马如兰亡夫出身的那个将门马家,有几个后辈得知了马家烧肉馆的存在,便想占些份子,慢慢把马如兰架空。 马家几个年轻人的目的,说穿了,就是眼红马如兰这个寡妇的财产,想要据为已有,这样的事情在大家族里再正常不过。 马如兰当然是拒绝了。 虽说马如兰的亡夫早已自立门户,但马如兰毕竟是马家媳妇儿,又有禁军的关系,当然不怕几个年轻人。 几个马家后辈不甘心,把眼光放到了李家汤饭和武家烧饼两家店的身上。马如兰那个寡妇动不得,旁边的两家小店还动不得?投毒,抄袭,找人唱戏,或者拦住马家烧肉馆的客官,看你个寡妇如何做生意! 小民的无奈,在李家婆娘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汴京,特别是内城,毕竟是天子脚下,李家婆娘知道自家只要挺住,对方一般也不敢太过分。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李家婆娘有儿女,对方威逼利诱,谁能保证那几个将门子弟不会乱来? 这种事情保证也没有用,李家婆娘不敢拿儿女的性命冒险。就算把儿女禁足在家中,可店里不过日子了么?每日都有人往店前泼脏水,泼狗血,还有地痞乞丐坐在门前,劝也劝不走,生意还做不做了? 还没完…… 一些或近或远,甚至久未联系的亲戚故旧,朋友世交,纷纷出现在李家婆娘面前。李家婆娘又不是傻叉,当然知道那些“苦口婆心”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勾当。 好多次想拿起菜刀赶人,李家婆娘都忍住了,真要那么干,无论真相如何,她也要成为别人眼中的“悍妇”了。 大周好些地方,县令判案根据的不只是律法,首先要看谁家违反了世俗道德。 武家夫妇俩是老实人,儿子又不在汴京,嘟囔半天也拿不出主意。两家人都比较老实,这也是李响对这两家客气的原因。 李家婆娘也无奈了,她只好把两家店的地契包在一起,送到旁边的马家烧肉馆。此举表示,无论厚道的马如兰如何决定,李武两家都接受。 李家婆娘把包袱丢给了马如兰。 马如兰顶得住,李武两家跟着马如兰干,马如兰顶不住,李武两家只好出卖祖店,求个平安。 汴京身处黄河南岸,西面是群山包围的洛阳,东面南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午后的太阳没有温暖多久,就被寒风抢走了戏份。 申泼皮哼唱着戏文,和两个手下一起,朝家中走去。 申泼皮不再是泼皮,有了正经行当后,他突然发现,原来有了本事,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也会变化。他很享受邻居们的打招呼和恭维,听说有人嫉妒自己,他便更高兴。 有正经行当就是好啊,申泼皮心里慨叹。他突然有一种,更进一步的想法,却不知道如何去做。 申家老太听到自家儿子的声音,拄着拐杖在门外等着。申泼皮看到后大惊,马上跑了过来,搀起老母进了屋内。 屋内的炭炉盖子竟然没盖好,申泼皮又是大惊,一边掏灰渣一边埋怨,“娘啊,跟您说多少次,冬日里风大,不要站到门外,您的老寒腿受不了。还有这个炭炉,您眼睛不好就不要动,这万一中点儿炭气,还不知道那些遭瘟的,会怎么说儿子呢!” “改天儿子给你请个丫鬟,您就在屋里待着,闲不住,就趁着中午在院子里走走。哎呀,你怎么还纳着鞋底呢,您的眼睛都……儿子有了正经营生,想穿什么鞋穿什么鞋……嗨呀,怎么又扫地,赶紧放下,马上吃饭了,干嘛呢。” 温暖的小屋内,充满了奇特的温馨。 申泼皮东跑西跑,被自家老母搞得团团转,心里打定主意,一定找个靠谱的妇人照顾老娘。 稍晚时候,申泼皮和申家老太围坐炭炉前,听着外面寒风呼啸,香喷喷地吃着。 申家老太一人拉扯申泼皮长大,吃了太多苦头,牙齿早早坏掉了。申泼皮特地让马家烧肉馆的活计把肉切得碎碎的,包在刚出炉的烧饼里,和汤饭一起带回家。 饭食在厚厚的木盒中被带回家,此刻还挺热乎。 申泼皮把烧饼里的肉,放入老母的汤饭中,然后把烧饼撕成小丁,给老母泡上。 申家老太品味着肉汤饭泡馍的味道,武家炊饼果然不一般,泡在汤里都很筋道。老人家尤其喜欢炊饼小丁的软弹香滑,她感觉牙齿又好用了。 申家老太一边吃,一边眯眼笑着,看着自家儿子,好似永远看不够,“我儿长大了,知道心疼娘了。我儿长大了……” 申泼皮呛着了,猛喝两口汤把肉夹馍咽下,含糊不清地道:“娘啊,吃饭呢,能不能消停点儿。” “我儿有出息了,何时娶媳妇儿……” “噗!” 于一个普通的冬日,肉夹馍和羊肉泡馍的原型在汴京诞生。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51章 如兰登门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申家老太絮絮叨叨的时候,马如兰的公婆也在发愁。 马如兰的亡夫很厉害,马如兰的公公却是庸人。“汴京一只马”之所以脱离马家,主要是马家某些人压制过甚,豪气冲天的年轻人如何受得了? 眼见公婆都有了逃离汴京、投奔李响的想法,马如兰无奈地说:“媳妇明日登门求见。马家太爷毕竟是亡夫的堂兄,总要给些面子,家里的小辈,他也应该管管。” 没有熊孩子在家,日子就是清闲,两位老人家觉得有些寂寞。马如兰怀疑,公婆之所以要投奔义弟,根本不是惧怕马家小辈,而是要去看小孙孙。 在马如兰公婆的眼中,什么家产,什么地位,都比不过唯一的小孙孙。 雪落开封,马如兰梦到了亡夫。 那是一个极冷的冬日,“汴京一只马”衣袍染血,于大雪纷飞中救下了还是少女的马如兰。少女主动改姓,几年后如愿以偿,嫁给心目中的英雄…… 第二日,晨曦穿过透亮的空气,洒在雪上,溅起调皮的碎光,映照着忙于扫雪的千家万户。 “刷,刷”的扫雪声、“簇~簇”的铲雪声和“蓬~蓬~”的堆雪声充斥着大街小巷,在含笑问候中,大家小户把自家生活的环境收拾得干干净净。 马如兰选了一身端庄合体的衣服,带着几位仆妇出发。经过御街,刚到西城,一行人便遇上一辆奇特的马车。 说是特殊,主要是马车的装饰不似大周风格,倒有些像…… “原来是马家夫人,好巧!” 马如兰看过去,发现是李家香药铺的掌柜,在万姓盛会上见过几面。女人嘛,对香药这种东西总是没有抵抗力,马如兰当然不例外。 马如兰打了个福,“原来是闻掌柜,久违。闻掌柜可识得这辆马车?” 闻掌柜眉头稍皱,请马如兰入内详谈。 马如兰一边惊叹于李家香药铺的胭脂水粉、罗衣羽裳和头钗环佩,一边和闻掌柜攀谈。 闻掌柜多少知道马如兰在禁军中的能量,还知道马如兰和搞出大动静的那个年轻人关系匪浅,对马如兰十分客气。 “刚才经过的那种式样的马车,在汴京,甚至在整个大周,几乎只有一种人使用。”闻掌柜举起一根手指说道。 见马如兰若有所思,闻掌柜点点头,“马家夫人果然厉害。不错,大周用得起豪华马车的,不屑于用黄金、珠宝和香料装饰马车,太俗气。” 马如兰脑海中闪过一个大胡子的形象,“弯月巨贾?” “不错,正是海外过来的弯月巨贾。”闻掌柜叹口气,“据说弯月世界很大,不比大周小,但有好大一片荒漠。那里的马匹高大雄健,盛产珠宝玉石,出产的地毯价值万贯。” “其它的,在下不是很清楚。但弯月世界的商人很厉害,毋庸置疑。大周跑海的商人也到过昆仑奴的故乡,也到过盛产香料的诸多岛屿。但海上最厉害的商人,还是这些弯月巨贾。” 马如兰没怎么听过大周之外的世界,顶多见过一些珠宝玉石和狮子大象,不怎么感兴趣。在她的潜意识里,大周之外统统是类似吐蕃回鹘的蛮夷之邦,顶多像辽国和西夏一样,根本无法和大周相比。 马如兰想趁机打听一下万姓盛会上那个大胡子的情况,装作不经意道:“万姓盛会上,奴家曾见过一位大胡子商人……” 闻掌柜一拍脑袋,“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还真是巧了,刚才过去的那辆马车,应该便是万姓盛会上出了风头的阿卜费斯,在汴京的弯月商人里也算一号人物。” 马如兰心里一惊:窥视普静庵的,很可能是那个阿卜费斯了,居然还是一号人物,他有什么目的? 辞别闻掌柜,马如兰直奔将门马家的宅邸。 正午时分,王家商号。 王婉儿躲在王小九的房间,哼哧哼哧地吃着红烧肉,还不时喝一口汤饭,咬一口烧饼。名门闺秀就是讲究,王大小姐没有只吃肉,还不时吃口菜蔬。 王小九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把风,哭笑不得。心道:自家小姐真难伺候,爱吃红烧肉便吃嘛,老是让我去买,还指定要马家红烧肉,慧明大师刚开的慈悲烧肉馆都不行。现在好了,下面的伙计都以为我王小九,整天动用商号的钱偷吃呢…… 王婉儿把最后一块儿烧肉吞下,满足地眯着眼,可爱地舔舔嘴角。她把桌子收拾干净,喊王小九进来。 王小九熟练地把餐盒一层层放好,收到旁边的柜子里。刚刚做好这一切,便听王婉儿问道:“李响的结拜姐姐马如兰,去找马家太爷了?” 见王小九点头,王婉儿又道:“这位马家夫人果然厉害,行事一点不拖泥带水,直奔马家要个说法,那几个马家小辈要倒霉了。唉,你有没有觉得,这里面并不简单?” 马如兰一向低调,从不张扬,马家烧肉馆又是一副温吞的做派,却被几个马家小辈轻易发现。要说没有猫腻,王婉儿不信。 马如兰遇上的麻烦事,确实有猫腻。 蔡家放弃了蔡京在时,那栋胜过王府的大宅,新宅价值六万多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诚不我欺。 身着孝服的蔡全惊讶一声,“哦,那个马如兰如此厉害?直奔马家?” 见亲弟弟点头,蔡全眉毛扬起,转头看向吊着胳膊的堂弟,“怎么还亲自上阵?对付禁军武夫的手下,支使那些车行炭行便可。车行炭行,脚夫船头,本就是对付明月庄的闲棋。” 蔡全堂弟憨笑着,心中却大呼:只有亲自上阵,才能压住场子,不然输得太难看了。对方的好手太多,居然有大相国寺的一帮小和尚插手,还都是武僧! 蔡全的亲弟弟在万姓盛会见到了李响,很快查出了李响和马如兰的姐弟关系。李响又是通过马如兰的关系,在禁军中寻找合作者……有鉴于此,蔡全二弟找到了将门王家的几个后辈,用了点小手段,便把几个王家后辈的视线引向马家烧肉馆。 将门王家的现任家主看重亲情,对家人狠不下心肠,对各房约束得不好。“宽仁”的直接结果,便是生意收入的下降。这房插进来一个人,那房多拿点东西,某位公子的小舅子要占个好位置,账目好看才有鬼。 都是将门,马家太爷和其它几人当然劝过王家家主。可王家后宅的妇人一闹,儿孙一哭,王家家主便心软了,只好每日耍铁锏泄愤。 大家族一向重视后辈的教育。大周的名门大族,在家学上的用心,让李响一度咂嘴。 以王家为例,看上马如兰家利益的那几房没有直接上场,而是找到将门马家的几个后辈。 王家几房的“聪明人”,想让看不惯马如兰的马家人下手,然后双方合股,把铺子开遍汴京、京畿道,甚至大周的数十个大城。 分析目标、挑拨马家、联合经营、扩大规模、连锁经营,王家几房既有近期计划,又有远期目标。不得不说,只要自家身板硬,赚钱就是容易。 蔡全用过午餐,开始和几位幕僚,其中还有蔡京生前的几位幕僚,整理蔡京的文集。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只要蔡全把亡父的文集整理刊印,蔡家的声望必然大涨。蔡全可以借机走出颓势,蔡家保留下来的一些生意,也可以摆脱受人挤压的窘境。 马如兰如何破局,蔡全不怎么关心。 蔡全的目的,主要是对付明月庄。把王家的视线引向马如兰,继而引导王家联合马家后辈,再挑唆将门马家内斗,也是一步闲棋。 可以预见,将门马家和将门王家的关系一定会大受影响,张李王樊马也有利益之争,很可能相互生隙。 将门乱上一分,依靠李响的营指挥和都头便气弱一分,李响的反击之力便弱上一分,这才是蔡全的真实目的。阴谋可以躲,明谋不好对付,蔡全用的是明谋。 时近风起,将门马家。 朱门大开,管家毕恭毕敬地,送走马如兰和携带箱盒包裹的几位壮妇。 直到马如兰走远,马家管家才叹口气,擦把汗,吩咐门房把大门关好。 管家快步朝家丁的练武场走去,穿过几重院门,才接近目的地。远远地便听到惨叫声,管家犹豫了几息,还是放慢了步伐,那里的事情不是他能掺和的。 马家太爷精赤着上身,握着军中行刑的大棍子,有板有眼地打着趴在木板上的几个年轻人,和一个中年人。 打完一轮,马家太爷擦把汗,喝口茶,换一头接着打。 马家主母跑了过来,随行的还有步履蹒跚的桑太君,也就是马家太爷的母亲。 “你要打就打老身,放过几个孩儿……” 桑老太君没了小半牙齿,口中漏风,单薄的身体挡在马家太爷面前。 冬日天凉,马家太爷不忍老娘站在屋外受苦,只好接过内子递来的暖袍,当先进了大屋。 桑老太君吩咐下人,把几个孙儿、重孙儿小心扶起来。 听说桑老太君出面,来到族厅的马家人才多了起来,其中有几位和桑老太君是一个辈分。 马家太爷眯着眼,穿着袍服坐在主位上,也不说话。只有几位族老到来,向他这个家主行礼时,马家太爷才起身抱拳。 有那么几户,来向马家太爷行礼时,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 巨大的炭炉烧得正旺。大屋内的马家人论资排辈坐下,许久未见的亲戚打着招呼。 有人窃窃私语: “家主为何发脾气?” “嗞,还不是那几房不孝子。听说去找马如兰的麻烦,估计是手段有些下作,家主火了……” “六伯,家主也太狠了,都要把我儿子打坏了。不就是找那马如兰的麻烦了吗,那马如兰都能去表演相扑,能是什么好东西?我儿子也是想干一番事情,能有多大事,家主要是严惩的话,还请六伯帮侄子说说话。” “哎,事情没这么,算了,老夫看看再说。惹谁不好,偏偏惹人家孤儿寡母,殊为不智啊……” “三哥,那个马如兰到底是谁?” “说起来话太长,总之马如兰的亡夫,当年很可能当上家主……就是这样,太君手段厉害,汴京一只马,也就是马如兰的亡夫,一气之下离开了马家。”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52章 宁抢不偷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马家后宅,商议大事的族屋,窃窃私语声低了下去,并随着马家太爷的叹气声,消弭干净。 场中一片安静,几个年轻的马家后辈咽口唾沫。有十几人出汗不止,不知是炭炉烧得太热,还是身上穿得太多,或者是家主的目光太有压迫力。 接近六十人坐着,都不敢说话,石炭燃烧的声音弥漫在场中。 马家家主,马家太爷终于发话了,小半的马家人松了口气。 “把那几个小辈带上来。”马家太爷发话,双拳平放膝上,坐如铜钟,目似铜铃。 桑老太君和几个族老在后屋说话。 老太君情商很高,虽然她留下也没人敢说什么,但老太君照顾儿子的面子,拉着几个族老退出了大屋。 五位屁股稀烂的马家后辈,被放到木板上抬了进来。 呻吟声传来,座位上的马家人,有的神色戚戚,有的幸灾乐祸,还有的不明觉厉。 “祖训!”马家太爷大声说道。 坐着的马家人挺直腰板,低头听训,没人敢在这时候捣乱。门口处哭泣的几个马家后辈,急忙堵上嘴巴,不敢亵渎祖先。 马家太爷的堂弟负责家法。他走到供桌前,上了炷香,才拿起黑黄的祖训,读起将近两百年前写下的文字。 抑扬顿挫、字字可辨的声音响起,在古老的房屋内,似有净化心灵的力量。 趴在木板上的马家后辈,眼中蓄满泪水,觉得屁股也不是很疼。座位上的马家人,似乎感受到马家先祖征战沙场、提点后辈的奋力拼搏、良苦用心,他们暂时忘了族中的蝇营狗苟,只把自己当成马家一员。 声音结束,场中落针可闻。 马家太爷起身,动作惊醒了陷入迷思的几个马家人,他用粗糙宽大的手掌,轻轻拍着旁边的太师椅,目视墙上历代先祖的画像,“这把椅子,坐着很难受,面上有几根木刺,椅背上还有铁刺。” 靠近中央的马家人伸长脖子,果然看到椅子上面的刺,椅背上的铁刺更是触目惊心。 马家太爷苦笑一声,“老子刚当上家主那会儿,总想换把椅子,谁知道椅子下面的砖石是活的。里面有一块玉牌,上面只刻着两个字:勿动!” 有几位马家人差点惊呼出声。这样的秘闻,之前只有家主和几位族老知道。脑子活泛的马家人开始想:家祖留下这么一把折磨人的椅子,又不让动,到底是什么用意? 马家太爷没有停顿太久,继续说道:“老子是个粗人,年轻的时候上过战场,想不明白家祖的用意。但既然家主不让动,那就不动吧。” “你们知道,这把椅子的来历吗?”马家太爷忽然转身,瞧着在座的马家人,直到所有人凝神危坐,才继续道:“立国之后,很多将门倒下了,终于有一天,马家遇难。家祖赤袒上身,披着荆条直入皇宫,跪请官家放马家一马。” “官家数着先祖身上的刀伤、箭伤和枪伤,没数完便流泪说:皇周即大,可容马家安身。” 当年的马家先祖,把荆条刺入肉身,在御街上流血三里才见到皇帝。自那以后的大周历代皇帝,对士大夫阶层抱有一定警惕,大搞平衡之余,不时安抚几家将门。 “家祖在马车内昏迷,八天后才醒过来。”马家太爷虎目含泪,为自家先祖的铁血激愤不已,“醒来后的第一个决定,就是紧闭房门不接外客,然后亲手打造了这把椅子。” 在座的马家人,胸膛热烘烘的,将门武勇好似要在体内复苏。 马家太爷用遍布老茧的手掌,轻轻抚摸着一根铁刺,“老子原以为,家祖的用意是提醒后来的家主,要时刻警惕宰执,毕竟马家狠狠地得罪了文官一把。” 在场的大多数马家人心想:难怪先祖回家后,要闭门谢客,原来是自保啊!但听家主的意思,先祖还有其他的用意? “当了十几年家主,直到五年前,老子才知道这把椅子的用意。”马家太爷一下坐到了椅子上,看得好些后辈倒抽凉气,那上面都是刺啊! 马家太爷似毫无所觉,“先祖的意思,是要每代的马家家主不得安逸,不能放松警惕,否则稍微懈怠,便有大祸!” 马家太爷指着门口的几个马家后辈,“可能有人觉得老子小题大做,以为这几个去找马如兰的麻烦,没什么大不了。”目光扫过屋内的人,马家太爷分明看到了好些人躲躲闪闪,不敢和自己对视。 “年节将近,各房的人都来了,都是一家人,也没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马家太爷捂着眼,声音冷漠,“如何与王家的人勾连,如何威逼李武两家,都做了哪些小动作,自己说吧。” 末了,马家太爷一字一顿地补充道:“旦有一句不实,除籍。” 马家太爷的声音没有愤怒,没有任何感情。 犯事马家后辈的父兄心堕冰窖,感觉外面的冷风直灌入腹。他们疯狂地给门口趴着的几位使眼色,“既然家主说到这个份上,照着他的脾气就一定做得到,不能犯浑呐,赶紧招了吧。” 四个年轻人和一个中年人,当然知道好歹。全招了很丢人,但不招,会被赶出去! 趴着的几位开始详细地讲出因由,碰到有争议或者记忆不清的地方,还会互相补充。 在座的马家人听着,有时鄙夷,有时也在问自己:碰到一样的事情,自己会如何做呢? 为难马如兰的几个马家后辈,足足说了小半时辰,才把所有的细节说完。 冬日西斜,屋内点起了大蜡,蜡烛特有的油烟气和香气刺激着几十人的鼻尖。 马甲太爷站起身,厚实的双肩和隆起的胳膊,在烛光的照应下极具压迫性,他慢慢说道:“知道老子最痛心的是什么?” “不是你们几个贪心,不是你们几个联合王家几人对付马家人,不是你们欺负李武两家,而是你们想当老鼠!” “想让马如兰屈服,你们干了什么?居然往人家店前泼脏水,泼狗血,泼狗屎,雇乞丐过去捣乱,赶走人家的客官。你们是将门子弟!”马家太爷身子摇晃,在座众人一片惊呼。 马家太爷推开堂弟的手,高喝:“大周与士大夫共天下,于宫门唱名者为真好汉。好些书香门第看不上将门,在很多汴京百姓的口中,将门只会飞鹰走马、不学无术、寻衅滋事,可将门不能看不起自己。” “将门子弟,宁抢不偷!” “看看你们的德性,哈啊,泼狗屎的主意都能想出来!还以为人家会怕,你们想吓死人啊?!” “你们几个,跟那种想喝肉汤却没有本事,只好在肉汤里拉屎的老鼠有什么分别?老鼠坏了一锅肉汤,人只能倒掉,老鼠便上去美滋滋地喝着,还以为自己多有本事……”马家太爷朝前走了几步,身体又开始摇晃,脸色涨红,他指着门口的几人,“老天爷。先祖啊,我没教好子孙,他们竟想当老鼠,呃呃呃……” 口中溢出黑血,马家太爷软倒在地。 负责家训家规的堂弟张大嘴巴,朝这里跑来,靠近马家太爷的马家人,在惊呼中伸出双臂。暖屋里的桑老太君手足无措,差点摔倒在地,幸好有几位族老照看。 马如兰回到家中,公婆担忧地问:“马家……家主没有为难你吧?” 马如兰一边拉动风箱,一边笑着说:“家主挺和气的,老是问咱家这些年怎么过的,还把十几年的月例全拿出来,我放到右厢房的便是。” 公婆没什么本事,胆小怕事,唯独在意马朝北,“他不会是想把北儿要回去吧?” 马如兰添上水,放好木盖,“咱们毕竟没有彻底脱离马家,朝北的名字还在家谱里呢。马家太爷添了几个孙子,不会抓着小北不放,但家主说……” “说啥?”公婆异口同声地问,紧张地不得了。 “说小北必须到族学读书,每月去向他问安最少一次,族里的月例也要领上。就是这些。” 马家后宅,家主大院。 丫鬟和仆人忙成一团,几位名医在厢房争吵疗养的方子。 桑老太君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连马家主母都不放过,自己守着儿子,不断抹泪。 马家太爷睁开眼睛,想要坐起来,桑老太君让他躺下。 “没事。”马家太爷坐起来,靠着枕头,“吐口血,轻松多了。儿子可是能开两石弓的猛将,没那么娇贵。” 见老母神色郁郁,马家太爷扶着额头,“娘啊,你不会又怪上马如兰一家了吧?咳咳,儿子吐血,又不是我那弟媳妇的错。” 桑老太君年过七十,有时爱发小孩脾气,闻言神色有些不自然,却不说话。 马家太爷叹口气,“娘啊,当年你怕别人夺走儿子的家主之位,把人赶走。这么多年过去了,人都不在了,不能放过?” 桑老太君只好不情不愿地说:“太便宜那家了,那家烧肉馆虽不起眼,但挺赚钱的。要不抢过来,或者咱们多开几家?” 四十五岁的马家太爷哭笑不得,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呐,娘啊,这就是马家红烧肉的秘方,拿去试试,想开几家开几家。” “我那弟媳从头至尾,就没说几个不孝子一句坏话,还把秘方送了过来。人家只想过小富即安的日子,咱就不能大度点?” 马家主母要带着名医进来了,桑老太君飞快地拿走秘方,藏到袖子里,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那就,便宜他们家了。”马家太爷闻言,喷出一口水。 马如兰的亡夫,小马家太爷十岁。汴京一只马智勇双全,虽然是旁支,却被当年的很多族老视为家主不二人选。 桑家太君为了保住独子的家主位置,上演了诸般手段,终于把马如兰一家赶了出去,桑家太君当年的生猛可见一斑。 为难马如兰的几个马家后辈,等屁股结痂后,将前往河东军中历练,手上没有十个人头,不可返回汴京。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53章 北高南董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大理国的冬日,比秦岭和汴京好过许多。 大理国攻击大周岭南不成,反而引爆了自身矛盾,一分为三。 澜沧江西面,是国王段祺瑞的直属地。澜沧江东边,北部被大王子段麟杰控制,和大周的川蜀接壤,南部被二王子段麟烈统治,和大周的黔州羁縻司相邻。 国丞陆一鸣,抱着厚厚的一叠文书,放到公主案上。 老国王段祺瑞只有一个公主,段麟恬。王后去世,国王每日里饮酒度日,把国政统统交给公主和丞相。 公主和过世的王后一般,倍受大理贵庶的爱戴。放到不满十八的公主身上,说成喜爱也可以,毕竟公主未招驸马。段麟恬公主醉心医术,接过她母后的衣钵,继续施药救民的善举。 但老国王不理事,公主总要过问一些大事,不然陆一鸣肯定会被职责。“专横跋扈”的帽子扣下来,陆一鸣纵然才华过人,忠心耿耿,也只能力保善终。 段麟恬把医书放好,又让护卫搬走捣药配药的器具,请丞相坐下,开始翻看厚厚的文书。 “大周从大哥那里购买马匹,还有多少要多少?”段麟恬看着一份奏折,问陆一鸣,“大周买这么多大理马,是要干什么?不是说大理马力小,不善于承重,如今不惜以军械来换,却是为何?” 陆一鸣谢过公主赐茶,清清嗓子,“大周北方局势不稳,女真再次进攻辽国就在眼前。辽国使者早已到达汴京,四处奔走,想要联兵抗女真。不管如何决定,大周都要做些准备,从大王子那里买马,也就不足为怪了。” “至于力小体弱的问题,倒在其次。大周马政荒废,关中、京东东路和徐州的草场也被高门大户拿去放羊,有马骑就不错了,还挑?” 还有一点,陆一鸣没有提。 大王子占据的大理国北部,几乎全是崇山峻岭,粮食紧张,就算有再多的马匹,也打不赢粮食较为充裕的二王子。大周又不会“擅启边衅”,大王子拿马匹换铠甲刀枪,虽属无奈,却不亏。 段麟恬毕竟体弱,监管朝政后劳累过度,圆圆的脸蛋已经消失,有了尖下巴。听陆一鸣如此逗乐,她抿嘴一笑,把奏报放下,换下一份。 “腾越府新开田地两万亩,腾越以北、大江以西的三府,垦田三万亩,腾越以南的八府,垦田十一万亩。”段麟恬看到这份奏报,高兴得声调都变了,“丞相果然是我大理的定海神针,本公主谢过了。”说完,公主给陆一鸣施礼,国士、公主、宫帐,构成一副仕女行礼图。 陆一鸣还以古礼。这位大儒没日没夜地忙活,才换来大江以西局面的初步稳定,当得公主一礼。 大王子和二王子不断磨擦,产生的大量流民,甚至包括一部分大户土司,都跑到了澜沧江西面。对陆一鸣来说,投奔老国王的人既是财富,也是风险,关键看怎么处理。 澜沧江以西,地形呈一段段的条形山脉状,尤其是腾越北方。小块小块的冲积平原和谷地,占据了主流地位。 为了多种粮食,陆一鸣鼓励流民上山垦田,虽说收成不好,却可勉强得活。此举招致了本地民众的不满,但陆一鸣还有后招。 可供开垦的山地毕竟有数,为了多安顿人口,陆一鸣鼓励大户、土司和投奔的流亡权贵,开办作坊,招纳流民。 相比于西南的蒲甘、南部雨林的黑齿部落和更南的暹罗,大理国的手工业堪称发达。陆一鸣还抽调流民中的工匠,开采铜铁矿,加以冶炼,以资国用。还有一些丘陵,不能种田,但遍布灌木草丛,可以养马放羊,陆一鸣也没有放过。 陆一鸣充分利用了外来民众和本地民众的矛盾,联合流亡的大户、土司,对本地的大户土司又拉又打,终于把局面安定下来。 陆一鸣颇有远见,大江以西的几方势力比较均衡,没有哪一方可以尾大不掉。在混乱的局面中,向来荒蛮的大理国西部竟成为一片乐土,陆一鸣的本事可见一斑。可以想见,随着更多山田被开垦,更多作坊被建立,更多商道被打通,大江以西的局面会越来越好。 但陆一鸣心中有巨大的隐忧:大江以西毕竟是荒僻之地,若是大江以东的局面崩塌,大江以西哪里能独善其身…… “黑齿部落好猖狂,居然掳掠我大理边境!西南边的蒲甘和密林以南的暹罗,居然也有小动作……”段麟恬放下手中的奏报,担忧地问陆一鸣:“丞相,你觉得蒲甘、暹罗和李朝,有没有联合起来,攻打我大理国的可能。” 陆一鸣很赞赏公主的聪慧,想了几息,“我大理和这三者之间,都有密林山川阻隔,外敌若不能在几个月内平定大理国,就是白费功夫。” “我大理国能够自保的前提,是大理没有彻底乱起来。大王子和二王子维持现在的局面,不大打出手还好说,不然大理国大乱,那几家不出兵才有鬼。” 段麟恬点点头,心忧地把奏报放好,拿出几封密信,“丞相的担忧果然不错。大哥手下的高家,还有二哥手下的董家,果然秘密囤积粮草,招揽死士。” 陆一鸣看过公主的密信,和陆家掌握的情报一比对,“这两家自从大理开国,便出过不少权臣,甚至有过叛乱,如今看到机会,随时可能趁乱起兵。” “大理国一旦乱起,这两家肯定要架空大王子和二王子,形成北高南董的局面。然后陛下和公主就危险了,这两家大打出手之前,肯定要攻打大江以西。他们趁着大王子和二王子的争斗夺权,如何能够容忍陛下和公主在一边渔翁得利?” 大理建国时,高氏和董氏立功甚伟。 高董两家凭着战功、军队和田土,对抗王室,两家的直属领地几乎是国中之国。 大周建国,大倡文治。 大理国和大周军打了两仗,虽然保住了国土,但国力几乎耗尽,大理国王进表称臣,全面学习大周。 大理国的科举实行几十年后,新兴士族和一些大户、土司倒向王室,而后一百年间,大理国君不再担心高董两家叛乱。 如今形势大变,大理国内忧外患,按照大周史书的说法,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高董两家看准机会,准备随时架空王室,然后再一决胜负,决定大理国的归属。 陆家作为大理国最大的书香门第,掌握着巨大的关系网。段麟恬接过父王的重任,也继承了王室几百年的积累,最是人脉通达,消息便捷。 陆一鸣和公主分享过情报,约定共同对付高董氏之后,走出行宫。说是行宫,其实就是腾越府一家大盐商的豪宅,被王室征用了而已。 坐上竹轿,陆一鸣摇头叹气,心想:陆家受大理王室恩宠上百年,老夫只能陪着公主和陛下走到底。不论是高家还是董家上位,都不会允许陆家拥有往日一般的地位…… 李响骑着高头大马,从三王寨向东走,返回明月庄。 李梦空、张万里、赵伯、刘盛、曽木匠、雷铁匠、甄老实,张老头、柳至和,吴小玲、雷婶、熊婶,熊成文、张展郡、四眼仔、雷达,成吏员、唐国豪……李响的亲信或是抱拳,或是作揖,或是鞠躬,或是拱手,以相应的礼节欢迎庄主。 明月庄门口,李响从这些人的身上缓缓扫过,心中快慰:来到大周几年,有这么一批追随者,真不算虚度光阴。 李响当然看到了人群中的刘夏都,和刘夏都的爷爷,但没有在意。只会算计身边之人的垃圾,李响当然看不上,都懒得看…… 在震天的欢呼声中,李响下马,给属下和普通庄民还了一礼,大步走进明月庄。 刘夏都在爷爷的告诫下,弯腰朝李响鞠躬,已经很不满,看到李响无视自己,差点就不能忍了。他低声问爷爷:“为何不找几个死士,直接在这里杀掉李响?” “哪有那么简单。李响惜命得紧,明里暗里有不少护卫,明月堡内又不让持有武器。”刘夏都的爷爷一向睿智。 老人家摇摇头,接着说:“真要刺杀李响,曽木匠、吴小玲和唐国豪之流,还不四散奔逃,他们的财物还能剩下几成?所以,李响不能死在明月庄,得死在官府手里,到时你才能说服大部分庄民,闭庄自守以对抗士绅豪商。” “到时曽木匠之流也只能留下,任你慢慢宰。你觉得,是羊群奔散之后,一只只捉回来好。还是把羊关在羊圈里,一只只杀掉吃肉好。” 听爷爷这么一说,刘夏都暗道:姜还是老的辣! 刘夏都开始幻想掌控明月庄后的奢华生活,他很不认同李响的很多做法,心道:“李响那厮,本就窃取我刘家的庄主之位,活该被杀!他也真是太蠢,明明能赚太多钱,偏要藏着掖着。” “等我刘夏都接任庄主,先把汉江边上的作坊挤垮一大半,然后把明月庄的出产卖到全大周。” “秦岭村寨想吃到便宜粮食?门都没有,得拿好东西来换!庄里的作坊怎能交给匠人寡妇之流?统统收回!炭炉关系到出货命脉?无稽之谈,跟那些武夫客气什么?明月庄就该往死里造,能赚多少赚多少……” “李响还不让低贱的庄民下跪?胡闹,等我接任庄主,所有人见到我都要跪。到时我再娶个大家闺秀,考中举人,还怕有人针对明月庄?不,到时要改个名字……” “左手钱粮,右手庄丁,那些士绅大户真敢冒着逼反我的风险,分食明月庄?” 如果让李响知道刘夏都心中的想法,肯定会笑死。 刘夏都毕竟没经历过多少事,思虑事情时有些操切,在联合外人对付李响的“大计”中,好些主意都是他爷爷拿的。 他爷爷很早便算计着刘成栋的位置,如今明月庄的利益诱人,李响又和士绅大户交恶,看到机会的老人家为了儿孙和自己的晚年,自然要拼搏一把。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头暮年,壮心不已。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54章 铁骑重甲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明月堡的外墙还没有修好,但原先的明月寨区域变化甚大。 小河以南几乎没有了空地,密密麻麻的两层甚至三层砖石小楼,正在取代之前的篱笆小院。 熊成文和张展郡估计,再过一段时间,新拿到黄色户籍的庄民连独栋屋子都没地盖了,只能几家合建一栋小楼。 小河以北早已不允许建造新屋,除了一百多户老资格的庄民住在那里,便只有十几个核心作坊。 武器作坊和铠甲作坊分布在西北角,那里建造了两层小水坝,稳定地推动六个水车运转。李响耗费两年时间和上万贯钱粮,不断招揽信得过的庄民建了几个绝密作坊,位于明月庄东北角,李响称之为实验室。 新的议事堂,地面到大顶的距离超过五米。 李响坐在庄主大椅上,和下属、门生、老庄民客气了一阵,便赶到明月堡东北角的绝密作坊,查看一种极其重要的东西。 李响屏退护卫来到山脚,躲得远远地,看雷达和四眼仔两人表演。 带着水晶眼镜的四眼仔用一根铜棒,把三种粉末按比例混合,放入雷达手中的陶罐。 雷达额头见汗,小心地压了压粉末,用一个软木块儿塞进罐口。 软木塞中间有个小洞,雷达把一根半米长的麻绳缠绕在铜丝上,插入洞口,再把铜丝抽出来。再用鱼胶把麻绳固定在罐子上,雷达才完成所有准备。 见李响点头,四眼仔咽口唾沫,把麻绳点燃,雷达赶忙把罐子扔到远处。陶罐很结实,顺着小坡滚了五十多米才停下。 两分钟过去。 李响奇怪,问身边尴尬不已的两个门生,“怎么还没响?是不是熄火了?” 雷达摇头,“这种麻绳是俺求了甄爷爷,特意搓出来的,好烧得很。截下来的这一小段,不应该出问题。” 四眼仔扶了扶奢华的眼镜,“弟子是拿硫磺粉、硝石粉和木炭粉,按照夫子给出的配比加以混合,之前都能……” “轰隆~~~”四眼仔话没说完,便有一声巨响传来。 李响只觉得心脏猛地一跳,然后才恢复正常,耳朵被巨大声响震得嗡嗡的。“骤然遇到这样的东西,老子都被吓到了,何况马匹?”李响不无得意地想到。 四眼仔和雷达对视一眼,松了一口气。两人平日里一直较劲,但都不想在庄主面前出丑。 李响拿过一根麻绳,点着,问雷达:“仔细看一下,和下雪前有什么不一样?” 雷达一拍手,“慢,现在烧得慢!难道说,天冷了,麻绳就烧得慢?” 李响一脸黑线,心道:还不止呢,要是空气里水分大,麻绳烧得更慢,烧到半截,直接熄灭都有可能。不把这些搞清楚,贸然把火药拿出去,炸死的很可能不是敌人! 在雷达的肩膀上拍两下,李响苦口婆心,“年轻人,发现什么地方不一样,就要多看多想多记。尤其是涉及到拼命的东西,更要小心再小心,若是一个不好,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本庄主发下的任务只是一方面……” 见雷达认真受教,四眼仔又拿铅棒在那里写写画画,李响才满意地点头。 李响上前,查看爆炸后的残留物,眉头紧皱,心道: “奇怪了,没听说黑色火药,爆炸之后会有这么多的残留物啊?还残留着好几种颜色的粉末,真是垃圾,配比和工艺还要不断改进才行。” 黑色火药不是说把硫磺、木炭和硝石的粉末混合,就可以点火炸人了。粉末的颗粒大小、粉末的纯度很能影响威力,要不断摸索,李响没有记住黑色火药的最佳配比,只能让两个门生不断改进。 大周有原型的东西还好,曽木匠等人改进起来很快,但想要搞出新东西,何其艰难。 大定府,金国的汉人大员韩民国,正在厅堂里考校两个儿子。 韩民国妻子早逝,至今尚未续弦。韩家只有一个嫡子,也是长子,韩道昌。 韩民国还有一个二子,为妾室所生,取名韩道济。 为让两个儿子增长见识,韩民国用上了扶立阿骨打登基时结下的交情,把两个儿子送到女真军中做事。 韩民国先问大儿子,“在金国军中已经待过一月,道昌有什么收获?” 韩道昌刚要说金国如何如何,就被自己老子打断,连忙改口,“我大金的铁骑,人马具皆重甲。一旦开动,便如千钧之力,以前见过的什么辽国铁骑,直如土鸡瓦狗。” 中都之战,女真举全族之力,以五万余人大战四十五万辽国大军,一举击溃。 之所以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说法,一是因为参战的女真联军中,只有不到一半是真女真;二是因为辽国为夸国力强盛,喊出了百万兵屠灭女真的口号。 尴尬的事情发生了,辽国一败涂地,战神阵亡,女真趁势传播“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说法。你不是号称七十万大军吗?我以两万破你七十万,看谁还敢抵抗? 中都之战毁灭性地摧毁了辽国部队的士气。女真攻破了辽国五京中的三京,攻下了整个塞北和辽东,占据了辽国一多半国土。 韩道昌提到的重甲铁骑,便是中都之战时,女真联军赖以取胜的三板斧之一。所谓三板斧,分别是铁浮屠、弓箭和重甲硬军。 女真如日初升,建立金国,更加重视击败辽国的三板斧。靠着从辽国权贵富商家抄来的财富,金国把铁浮屠扩充至一万,直接由皇帝指挥。 韩道昌在军营中,看到铁浮屠训练时踏破冰原的场景,感触颇深。 韩民国微微点头,抚须思考一阵,又看向韩道济,“道济,你呢?” “我大金步阵之精,冠绝天下。女真战士身披重甲,手持铁锤、大刀和狼牙棒,无坚不摧。”韩道济原本是唇红齿白的佳公子,在金国军营中待了一个多月,却显得有些憔悴,脸上也有了些棱角。 回想起女真死兵在训练中,奔突如虎的场景,韩道济汗毛倒竖。 在老林子里渔猎为生的女真战士,步战更胜于骑战。在老林子里穿行,女真战士随时要跟虎熊搏命,尴尬的是,深山老林里可不能骑马。 说来很是凄惨。 女真被辽国统治的时候,身披兽皮鱼皮、手执粗陋武器、只能使用骨箭的女真青壮,遇到熊瞎子的第一反应不是盘算战力,看能不能打过,而是直接上去拼命。 运气好,捕猎的女真猎人拼着死伤几个,干掉熊瞎子。部族长老就可以拿熊掌、虎皮和老山参讨好辽国贵人,让部落免于重罚; 运气不好,捕猎的女真人死伤惨重,也没留下猎物,回到部族就惨了。女真部族物资紧张,还要被辽国贵族盘剥,没听过哪家的残废青壮活过下一个冬天…… 好些女真部落拼了老命,一年到头积攒好东西,为的只是少受些罪,少上交几个女娃娃和青壮。如果能不饿肚子,在冬天里不冻死人,就是长白山神保佑了。 女真起兵后,老林子里长大的战士凭借悍不畏死的精神、百年积累的怨气和充足的饭食,很快表现出自己的凶悍绝伦。 女真战士攻陷第一座辽国城池后,突然发现,原来契丹人已是如此软弱! 为快速击溃辽军阵型,减少伤亡,阿骨打集中铁甲,搞出一支重甲步军,女真战士称之为重甲死兵。重甲死兵拼命向前,要么敌人死,要么自己亡。 重甲死兵屡次打开辽国大军的缺口,在中都之战中居功至伟。 女真立国,各级的猛安谋克更加重视重甲死兵,完颜希尹还为重甲死兵取了一个称呼,“重甲硬军”。 身着重甲、手持重武器、奋勇突前的重甲硬军,和人马具甲、如墙而进、交替前行的铁浮屠重骑兵一起,即将成为彻底攻灭辽国的杀手锏。 韩民国取出视若珍宝的檀木盒,拿出羊脂玉小瓶,放在手心,小心地摩挲,“大郎,二郎。那你们觉得,金国战士为何屡屡以少胜多?铁浮屠、铁甲硬军和硬弓,你们觉得哪样最厉害?” 韩道昌和韩道济面面相觑。 两人都没有见过中都之战的场景,在女真军中做事的时候也不在一起。韩道昌不了解重甲硬军的厉害,韩道济也不了解铁浮屠的可怕,怎么回答? 还有弓箭,北地的汉家儿郎也多有习练,韩道昌便是此道高手。女真军中,本族的老底子,平均拉力达到一百三十斤,韩道昌知道这很吓人,韩道济同样清楚。 问女真的强弓、铁浮屠、重甲硬军哪个更厉害,便如同问一个战士,你的矛和盾哪个更厉害一样,怎么回答?女真人又不会相互攻杀,韩民国的两个儿子怎么知道,到底那样最厉害? 韩民国借着日光,观赏羊脂玉瓶的温润色泽,道:“还是不开窍。陛下起兵以来,先以三千破两万,然后一万破十万,最后以五万兵马大败天祚帝。不算投附的室韦人和奚人,倒也当得起两万大破七十万。” “女真只十数万人,却屡屡大败子民过千万、拥兵百万的辽国,靠的不是强弓、铁浮屠和重甲硬军这些小道。”韩民国摇摇头,把玉瓶放入盒中,“再想想,女真立国之本,到底是什么?” 韩道昌震惊了。父亲大人说铁浮屠是小道? 韩道济听到他父亲的说法,却身体一震,在脑海里把女真战士和辽国士兵做了一个比较,脱口而出:“坚忍,挣命!” 韩民国挑起眉毛,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不错,女真一族在老林子里爬冰卧雪,被辽国欺压百年,坚忍求生。如今大金立国,女真如日初升,战士人人拼命,这,才是金国的立国之本!” “中都之战时,老夫却和陛下相距不远。五万打四十五万,若是辽国人能有女真勇士的十分之一坚忍,也不至于大败。” “尽管辽军一盘散沙,彼此不信任,可辽国的底蕴确实可怕。耶律木重这样的战神,还有耶律明、萧振这样的后起之秀,都是人杰……辽军在战场上数次险些翻盘,最后陛下只好亲自下场,才把天祚帝吓跑,一举锁定胜局。” “心无旁骛,坚忍向前,这才是女真强大的根本。”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55章 转轴与齿轮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攻灭辽国的下一仗,究竟先打西京,还是先打幽云? 殿中吵成一片,阿骨打很头痛。 金国初立,女真上层还保持着淳朴敢战的本色。关系好,端起碗喝酒,可以交生死;有磨擦?当面讲出来,或者打一架。只是到了最高层,涉及到巨大的利益,在某些事情上难免要争个高低。 为集中力量,尽快攻下辽国剩余的两京,不给辽国人喘息之机,阿骨打把完颜瀚也放了出来。 阿骨打的亲儿子,完颜宗望和完颜宗弼,主张先打幽云;完颜阿乞买的儿子完颜宗辅,主张打下张家口,直奔乌兰,彻底把辽国的剩余势力分为三块儿,然后一口一口吃下;完颜瀚也的儿子,豪气吞天的完颜宗翰,则主张直奔辽国西京,擒获天祚帝。 权力总会寻根,每一个在殿里发言的人,身后都有一大帮人。完颜希尹却不发言,就站在那里,静静地观察所有人。 还有一个人没说话。完颜昌了解阿骨打,知道阿骨打很不耐烦这种场面,明智地保持沉默。 果然,阿骨打发火了。 阿骨打为了再次上阵,已经很少吃甜食,如今的身体很是肥壮。为了尽快覆灭辽国,奠定女真的基业,阿骨打很拼。 “乓”地一声,阿骨打拍在金红色的龙椅上,台阶下的女真高层凛然,闭口不言。 “看看你们的样子。为了争夺战功,口中一套一套的,哪来的毛病?!”阿骨打愤怒地盯着几个忒母和二十多个毛毛可,忒母和毛毛可相当于汉人口中的万户长官和千户长官,阿骨打这位金国皇帝愤怒地说道:“辽国还未灭,好日子没过几天,你们就学起了契丹人、汉人的毛病。” “现在为了争夺战功和战利品说假话,接下来是不是要学辽国朝堂那样,口中一套,心里一套,巴不得踩着同族的头颅往上爬?!” 台阶下的女真贵族,羞得欲滴血。 刚从老林子里出来没几年,女真高层仍可力博虎豹,心性上也还淳朴。之所以在进军方案上争执,是有争夺利益的意思,却远没有到互相倾轧的地步。 殿中的女真高层,还不屑于辽人搞的那些蝇营狗苟,看谁不顺眼,大多是出刀干一架。阿骨打的话,其实太严重了。 但阿骨打不得不防微杜渐。 当上皇帝之后,阿骨打从各地眼线那里,得到好多心惊胆颤的消息。 “辽国仍在,有些人便忘了女真人的不易。”阿骨打喘口气,接着说道:“完颜昌,你的小孙子整日泡在青楼里,怕是拉不动大弓了吧?宗弼,你新抢到的那个清倌人,听说很有名气?宗翰,你没管好自己的连襟啊,回去好好查查。” 完颜昌、宗弼、宗翰等人汗流不止,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去,他们都知道,陛下发大火了。 完颜昌恨不能亲手捏死该死的小孙子,宗弼恨不能一刀砍了那个辽国商人,宗翰最惨,他知道自己保不住那位连襟了。有位新晋的毛毛可,也是一位完颜,决定回去就彻查自己家,绝不可辜负了大勃极烈的信任。 阿骨打抽出腰间的大刀,怒喝:“你们,要记住,女真之所以屡败辽国,靠的是在战场上拼命。靠的,是挣命!” “我大金,满万不可敌!” “本族战士已超过五万,契丹人、室韦人和奚人的猛安谋克也有五万兵马,还打不过残废的辽国?传朕的意思,攻下张家口,然后兵分两路,攻打辽国西京和燕京,将其一举灭亡!” 阿骨打定策,要在年前出兵,一举攻灭辽国。 …… 大周的火药不堪使用。 李响通过岳父的门路搞来一点,爆炸效果太差,还没有自己回忆的配比威力大。 钻研黑色火药的事情,除了李响,只有雷达和四眼仔两人知道。 很久以前开始,每月总有那么几天,明月堡的东北角会传出“轰轰轰”的声响。李响对绝密作坊实在是太过重视,刘氏亲族当然探查过,但没查到多少有价值的消息。 李响赚的钱多,花的钱更多。雷达两人得到的资源有限,至今找不到好的配比、得不到高纯度的细粉末,情有可原。 李响和两位门生忙活了几天,决定采用变量分析法,加速寻找最佳配比。至于大批量生产黑色火药的问题,只等留待以后解决了。 汴京那边的新商路渐渐打开,李响的收入又将大增。为了尽快找到黑色火药的最佳配比,李响只能咬牙投入,虽然他觉得,为了找个比例就投入那么多不划算。 定下研究黑色火药的下一步计划,李响来到武器作坊。 曽木匠被叫了几十年木匠,都要把自己的原名忘掉了,他和雷成雷铁匠一起,为庄主介绍着武器作坊的新发展,“按着庄主的意思,小老儿把直弓、单刀、长枪、盾牌的流水线进一步加强,张家也新建了一个作坊,专门生产直弓用的箭矢。” “唐国豪拿了股份,已经在一个月前,把打造扎甲的法门倾囊相授。只要铁水跟得上,每月里打造的甲片,足够串起一百套扎甲!咳咳,老唐那厮太狡猾,瞅着庄主没有做锁甲的意思,给自家建了个小作坊,专门赚哥老营小年轻的钱。” “哈!无妨。”李响明显记得那个唐国豪,他对那个狡猾老头的印象还不错,“这是好事。只要公中没有禁止,庄民就可以自谋生路,公中既能多些抽成,又能让更多庄民得利。” “唐国豪想赚钱?由着他去。本庄主巴不得所有的庄丁,都能披上锁甲或扎甲,那些小年轻多死一个,本庄主都受不了。” 作坊内的管事、匠人和学徒听到庄主这么说,眼含泪光。 他们中间好些人的兄弟子侄都在哥老营,或者轮流担任守兵。虽然庄丁的死伤率向来很低,但他们亲口听到庄主如此重视庄丁的性命,心中还是暖烘烘的。 雷成和曽木匠跟随了李响好几年,知道自家庄主不是在做戏,而是真心实意地珍惜庄民的生命,心中慨叹:还是自己跟随的庄主好,跟黄成两家之类的货色一点都不一样! 看着流水线上的学徒,熟练地使用着新度量衡,在那里测量刀把的长宽,好把控质量,李响开心地问:“新度量衡这便人手一把了?” “启禀庄主,庄内,十几个核心作坊已经用上新的度量衡。明月集那边,已经有三成的本庄作坊采买了新度量衡。”雷成说完,脸上有些犹豫。 李响让他直言,雷成才继续道:“明月集那边,厢军营指挥、县尉、巡检什么的,都想为自家的作坊采买新度量衡,属下没有得到庄主的意思,没有答应。” 庄内的度量衡更换了一次母具,之后生产的度量衡更加好用。庄外的很多人见到明月庄的度量衡,再想想大周规格不一的好多套度量衡,提出了购买的请求。 李响拍拍紧张不已的作坊学徒,示意其继续做工,踱步到水车铁轴那里,听着槽里齿轮的摩擦声,叹口气道:“依附明月庄的作坊,有秦岭村寨的,有武夫的,有流民的,还真是麻烦……” “这样吧,”李响想出一个主意,可以一时解决问题,“把度量衡上有关明月庄的标识全部抹去。凡是和公中交好,可以使用秦岭商道和保密商道的作坊,都可以买上一套明月庄的新度量衡。但不能再多,明白了?” “明白。”雷成回答。这位铁匠出身的明月庄高层明显松了一口气,心想:还是庄主有办法。既没有大规模扩散度量衡,又不会让亲近明月庄的作坊心生不满。 李响不敢犯忌。 秦皇一统寰宇,车同轨,书同文,开启大一统江山的先河。大周的商业律令很宽松,但度量衡还是有特殊意义,李响犯不上触碰这个禁忌。 走到水车前,李响看着上方泼下的水流,在哗哗的声响中大声问雷成:“先引水到两层水坝,然后放下水流,带动水车。这样一来,转轴、齿轮和水锤就很好用了吧?” 雷成点头,“庄主果真大才。山里的溪流时快时慢,有了水坝蓄水,再把水放下来,水流便平稳多了,不会损伤转轴和齿轮。如今的齿轮和转轴比以前好用多了,要是有庄主说的那种带门的水坝就好了,到那时,水车一定更平稳。” 分级水坝保证了水车的耐用,铁制转轴和变速齿轮,可以让一架水车带动多个水锤。 四眼仔和雷达联手,在试制二分水锤失败后,终于搞出了三分水锤,也就是一架水车通过变速齿轮和勾连装置,同时带动三个水锤,轮流落下。 明月庄现在使用的最好水车,用的是铁制转轴和青铜齿轮,一架水车可以带动多套三分水锤,或者一套重型三分水锤,但李响还不满足。 李响不满意现有水车的原因,主要是青铜齿轮太贵了,而且隔一段时间就要涂油修理,寿命也很短,导致水车经常空置。还没两个月呢,第一批的青铜齿轮就要回炉重造,太浪费。 李响看着曽木匠和雷成两个亲信,提出钻研铁制齿轮的想法,铁制转轴也要继续改进。 铜水中掺入其它金属造出青铜,就可以变得坚硬,这都是超过两千年的老东西了,所以大周的匠人从不缺改良金属的概念。李响就是要站在《天工开物》的肩膀上,加速明月庄“奇技淫巧”进步的速度,以节省人力,提高效率。 李响又问到了车床的进展。 前朝便有了铁木工床的概念,曽木匠等人自然懂得李响口中的“车床”,究竟是什么东西。车床用铁和水车铁轴、铁制齿轮有很多共通之处,在李响的口中,就是要满足“超耐磨”的条件。 水坝和水车的改良任务,被李响交给甄老实和曽木匠。 铁制齿轮和铁制转轴的改进,当然是雷成负责。 改良车床这种大工程,需要明月庄的新老工匠和学徒一起努力。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56章 识字班之忧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足足耗费三天时间,李响才把明月庄的十七个核心作坊查看一遍。 今日风小,李响来到庄民识字班,李梦空、张万里、赵伯、刘盛等人陪同。 在明月寨时代,李响便开设了寨民识字班。招安之后,寨民识字班改为庄民识字班,进一步扩大规模。 照规矩,庄民识字班都在晚上,于户外开设。然而冬日严寒,加上公中扩建了蒙学,识字班终于得到两间大屋,不再那么窘迫。 说成识字班不大恰当,叫拼音识字班更好一些,因为识字班只教导汉文拼音、常见标点符号和十个阿拉伯数字。 李响在窗外,示意在识字班任职的那位中年夫子继续,转身问连续升职加薪的张万里,“张先生,你觉得,识字班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众人看向张万里。 几个公中中层露出不服的神情:张万里那厮来到明月庄才多久,凭什么被庄主如此看重? 张万里行礼,眨眨眼睛,这才不慌不忙地说:“庄主勿怪。属下以为,识字班缺了好多东西,必须大改,否则宁可关闭。” 李梦空点头微笑,赵伯晃荡着单臂不语,李响面无表情。 刘盛大惑不解:识字班开得挺好的啊,得有上百睁眼瞎通过那啥考试了吧?张万里这老头,不会是在挑刺,想出风头吧? 李响还没说话,便有一个“庄民偶像”跳出来。 跳出来的家伙年近三十,体圆头宽,声音醇厚,他只用了半年时间,便通过了识字班的考核,成为一代庄民偶像。见张万里这个外来户质疑自己的“母校”,本就不服张万里被连连提拔的这厮终于忍不住了,“简直那啥,大谬!” 李响差点没笑出声,随行的公中人员,却有几个没忍住。 场面有些尴尬。 体圆头宽的中年人面红耳赤,庄主连声劝慰之后,他才继续说,不过声音小了很多,“庄民识字班是庄主很早设立的,已有百十号人通过了考核,还有三百多睁眼瞎的庄民在里面学习过。” “蒙学的名额有限,十八岁以后的庄民不可进。好些人办作坊、做生意、跑商队,免不了和庄里庄外的人打交道,请得起账房管事的又有几个?”体圆头方的中年人双眼含泪,声音干涩道:“识字班这里可以学些拼音和数字,庄民只要肯下苦功,便可以和作坊管事、公中人员对等说话,不再跟外面的老农一样,走到哪里都被人瞧不起。” “吴小玲一介寡妇,便是在识字班学了东西,靠着公中的仁慈,如今已是数得着的人家。在下年近三十,不甘心一辈子不认字,幸好在识字班学了拼音,蒙庄主和李夫子不弃,如今已在公中做事。” 体圆头方的励志偶像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你张万里好歹是个童生,写得一手好字,诗词随口就来。你知道想识字却没有门路的痛苦吗?你知道直起腰和人说话有多难吗?你来到明月庄才多少天,凭什么说我们的识字班不好?!” 李响挑起眉头,这家伙有意思啊! 李梦空和赵伯也是不厚道的,跟着李响躲到角落看戏,两个老头心想:若张万里连这点麻烦都搞不定,就算庄主看错他了。 心粗的刘盛,已经被几个公中人员感染了情绪,和怒发冲冠的邓宇顺一起,怒目瞪着张万里。 李响无语地让出点儿地方,让李梦空和赵伯两个老头宽松点,瘪着嘴问:“怒喝张万里的那家伙,什么来头,本庄主怎么没听说过?” 赵伯掏出一份长长的公中人员名单,上面有每个人的详细情况,看得李梦空直抽搐。 赵伯年纪太大,至今没有通过识字班的测试,好多拼音认不全,只好把名单交给李响。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赵伯虽然读不出拼音,却能找到每个公中人员对应的那一栏。 李响顺着赵伯的手指,看到一处地方,“邓宇顺,霍,这家伙二十八岁了,难得难得……” 张万里知道自己失言了。他只想在庄主面前表现一下,却没想到跳出一个“卫道者”。但他一点不惧。 见李梦空和赵伯躲在角落里,向这里张望,张万里老头心中大骂:不讲道义的两个老头,有你们倒霉的时候! 张万里先诚恳地向邓宇顺道歉,做个长揖,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老夫没有考虑到识字班对阁下的意义,真是失礼,刚才的话得罪了。” 毕竟是长期做幕僚的人,张万里的神态动作无可挑剔。邓宇顺只好还了一礼,接受他的道歉。 张万里这才指着识字班,道:“可老夫来到明月庄,也有不短的时间,自认看到了很多东西。老夫敢问一句,识字班出来的人,会读些拼音便够?” 李响暗暗点头,心道:开头不错啊…… 张万里继续,“老夫听闻,庄里几支商队,出了明月堡便换一张脸面,对秦岭村寨的小民盘剥杀戮。好些人即使回到庄内,也是暴躁难制,此事没错吧?” 刘盛当然知道张万里说的是谁,两只最凶的商队就是依附他生存的。 邓宇顺无法反驳张万里的话,又不敢得罪庄内人家,只能闭口不言。 “老夫在公中,主要负责对外交易。老夫很是见过一些庄民,靠着自己会读些拼音,靠着自己会些算数,蒙骗外面的行商甚至小民,致使庄主名誉受损。其本人,却还得意非常。” 几个公中干事被说中了心事,满面通红,却不敢在李响面前放肆。 “庄主宽仁,为了让更多庄民能够看懂公中的文书,特意规定公中的告示必须加注拼音。然而有些只能读拼音的庄民,以拼音省时省力省财为由,四处鼓动公中和蒙学放弃祖辈相传的汉文,有也没有?!” 识字班的夫子停下,站到门口,看着院中的情形。正摆弄沙盘的几十个庄民也放下竹枝,站起身,仔细听外面的声音。 风微寒,扶起好些人的汗毛。 张万里朝四周作揖,告声得罪,放慢语速,“有了武力便屠戮无辜山民,是不仁。” “有了智识便欺瞒游商和百姓,是为不义。” “受庄主大恩,却为一己之私私下串联,是不忠。” “为了私心,不顾祖先的几千年传承,是为不孝!” 风停,张万里的声音猛地拔高,远远地传荡开去,“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再这么下去,庄民从识字班里出来,就会变成不容于几千年文华积累的凶兽。” “因此,老夫以为,识字班除非大改章程,否则只能关停!” 振聋发聩。 李梦空恨不能击节赞叹,好一个张万里,竟看得如此之深! 赵伯觉得,虽然有些地方听不懂,但感觉很要紧的样子。 刘盛这厮挠挠头,觉得和邓宇顺站在一起很不合适,过去找赵伯挤挤。 …… 燕京城已经大变样。 经过上万苦力和几万汉民的辛勤劳作,护城河已被清理干净,加宽加固。城墙上的墙垛、马面和箭楼已被重新整修,拍杆儿、油锅和滚木也被补充修缮。 幽云地区的开发超过千年。 为了多准备柴炭,也为了多给女真人造成阻碍,耶律明传令幽云各地,把大城附近的树林草木全部砍光。实在不能砍走的,便尽量放火,最好烧个干净。 燕京附近更是如此。 萧振多次提醒耶律明,一定要把方圆几十里内能吃的、能烧的、能喝的,全部运到燕京内城。燕京附近的水道全部封死,用粪便和染病的牛羊充塞;水井全部破坏,向里面投毒;通州和津口的粮仓全部放弃,所剩不多的粮食全部运回燕京、顺州与蓟州。 金国的兵马于五天前开始调动,耶律明正式传达坚壁清野的命令。 燕京以北的契丹人,已经有九成进入县城、州城和易守难攻的城镇。 燕京以南,好些汉民哭喊着,不忍离开家园。耶律明严令契丹军不可为难汉民,只要汉民多付出一些粮食,便由得他们去。 萧振终于可以下床了,却只能裹得厚厚地,在后宅走动一会儿。 耶律明清洗了幽云地区的异己势力,自称燕王,拉拢契丹贵族和汉官大族,控制了幽云实权。 耶律明在实际上自立门户,西京那边,有些朝官特别是利益受损的契丹官员跳脚,却也无可奈何。总不能还没等女真打过来,辽国先来场内战吧?再说也打不起来,中间隔着太行山呢。 只要把巍巍太行的几条孔道一锁,耶律明大可从容防守。 耶律明问萧振,“萧振,你为何屡次提醒本王,不要为难不肯退入城中的汉民?若那些汉人被攻城的女真所用,岂不麻烦?” 萧振不答反问,“敢问大王,燕京以北的百姓向来既少且穷,如今又坚壁清野……女真大军要吃饭,要妇女,会如何做?” 耶律明只是想了几息,便明白了萧振的计策,暗道一声:好狠! 女真大军兵临城下,没有柴炭,没有食物,没有饮水,没有妇女,自然要跑到南方掳掠。契丹族人都已撤入大城,女真人只能压迫汉人和渤海人。 萧振的第一个用意。 保存契丹族人,并加强他们的斗志。女真人所到之处,一向哀鸿遍野。站在城头的契丹族人看到城外汉民的惨状,有人会恐惧,也有人会拼死相抗。 第二个用意。 耶律明在这一年中,清查赃官豪强,提升汉民地位,女真人到来,却大肆屠戮。两相比较,很多大城内的汉人会坚决抵抗。人心就是这般奇妙,很喜欢做比较。 第三个用意。 燕京以北的坚壁清野非常彻底,好多地方连口干净水都没得喝,女真人只能向南拉长战线,燕京的压力大减。 第四个用意。 女真人起兵以来,对投降的城镇多有屠戮奴役。辽国的汉军士兵看到家乡被焚毁,父老被虐杀,妻儿被凌辱,轻易不会起二心。幽云汉儿,向来不缺勇士。 第五个用意最毒。 女真人若是拿无辜的男女老弱做炮灰,则正中萧振的下怀。城头汉军对城下的汉人动了手,幽云的汉人便互生仇怨,再没有哪个幽云汉人势力能对抗辽国。到那时,幽云汉人将在长久的时间内保持一盘散沙的状态,只能跟着耶律明对抗女真。 第六个用意很巧。 即使辽国无力回天,不得不向草原转进,或者说跑路,到时女真人若想占据燕京,也必须在幽云地区留下足够的兵力。 幽云的汉人、渤海人一盘散沙,对女真人来说既有好处,又有坏处,女真势必要留下大军坐镇,才能顺利统制幽云十六州。 还有南方的大周,女真人也要防范。大周的文官武将可是想收复幽云想了百多年,必然要和女真人起冲突。 种种原因之下,女真的大量精锐被拖住。追击耶律明和萧振的军队少了,耶律明就可以多带些人口辎重跑路。 耶律明长叹一声,“萧振,你虽受伤,已无缘战场,却在谋略之道上更进一步。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本王涨见识了。”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57章 识字班之忧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虽说女真人缺乏攻打大城的经验,但耶律明想要守住燕京城,还是要做十二分准备。 粮草柴炭的搜集,冬衣的调拨,部队的调配,守城器械的准备,交通要道的守卫,士气的保持……耶律明和手下的幕僚、将领,在短暂休息之后抓紧时间商议,萧振在旁边查看最新的情报,不时提点儿意见。 看到大定府眼线传来的最新情报,萧振苦笑一阵,咳嗽不止。 耶律明被吸引了注意力,走过来。 萧振把情报递给耶律明,等耶律明瞪大眼睛,才说:“女真有雄主,金国有能人。天不佑我辽国,大王的准备还不够充分。” 萧振示意耶律明靠近,然后一字一顿,小声道:“计划必须提前,西京、张家口、乌兰……完善一下,便开始吧,给办事的人一些甜头和专擅之权。” 耶律明点点头,长呼口气,把情报烧掉。 耶律明烧掉的情报有些影响军心,上面的只言片语是: “女真贼酋阿骨打,查知我大辽的几条暗线,属下冒死报信……” “完颜昌被贼酋训斥,亲自到青楼捉了孙子出来,当场打成残废。青楼的女子并老鸨七十四人,被屠戮一空。” “宗弼找到了心向我大辽的商人,将那位义士杀害,把家里那位清倌人充为军妓,属下丢失一条暗线。” “宗翰的那位连襟有把柄在属下手上。可惜了,那人被宗翰扔到了大街上,完颜希尹亲自把那人砍头。” 萧振自嘲,小声道:“大定府的女真大人物纷纷收敛,据闻很多人在夜里痛哭流涕。贼酋阿骨打在出兵前立威,一是整肃,二是收权。” “阿骨打虽是敌酋,却可称一代雄主。腐化、分离乃至挑拨女真内乱,臣弟居然提出这样的计划,简直可笑。” 萧振明知腐化女真贵族、将领的计策不可行,却仍然投入钱粮精力做这件事,未免有侥幸心理。起不到效果的话,萧振也可以在耶律明面前藏拙,不然萧振真成了诸葛亮,耶律明便一定是刘皇叔? 辽国经不起任何动荡,萧振故意搞砸几件无伤大雅的小事,真是用心良苦。 耶律明拍拍萧振的胳膊,“总不能哪样事情都可以料到。即便诸葛亮,也有用错关羽、放走曹操的时候,不必沮丧。” 话虽这么说,但耶律明还是挺可惜的,心想:难道上天真是眷顾女真?为何会给女真一族这样的贼酋,这样的子孙?女真为何不像我大辽一样,有诸多不肖子孙呢? 耶律明却忘了,辽国如日中天的时候,也像现在的女真一样,将士敢战,上层也保持着淳朴敦厚之风。让李响来说,就是打天下的那帮人更糙、更直肠子、更懂大局。 …… 邓宇顺抖了抖袖袍,深深一揖,“张先生高见,在下受教了。” “受教……”又有十余人,多是之前不服的公中人员,向张万里施礼。 李响适时站出来,也没去管邓宇顺等人多尴尬,直接说道:“正如张先生所言,识字班不仅要改,还要大改。” “蒙学的小娃娃都知礼,为何有些庄民却性情大变?有些庄民在秦岭作孽,回到庄内也恶言恶行,本庄主以为……” 李响提高声调,好让聚集到识字班小院的所有庄民听清楚,“主要还是不知礼的缘故。蒙学有风俗课,教导大周子民与蛮夷番民的不同,教导大周习俗的来由,识字班也要开!不参加识字班的庄民也要听,所有庄民都要听!” 有些庄民一度沉迷于杀戮,甚至有支商队不顾哥老营的劝阻,屠戮了一家投降村寨的大半山民。李响当时在汴京,收到急报时出了一身冷汗,心想:难道生活环境的不同,真有这么大影响? 武装商队在秦岭中的生活环境和女真相似,活动也和女真相似,只把渔猎换成了经商,或者攻打村寨。所以,他们便要成为女真人?若是放任那些人在外面,他们会不会真的成为…… 李响返回明月庄前,拿出上百封信件,把其中相似的例子挑出来一统计,才发现关窍。 淳朴的庄民之所以渐渐凶残,主要是生活环境落差太大。 假设。 有一个人,原本在山里种地。 上头有凶神恶煞的头目管着、欺压着,他便和山外的大周子民没多大区别,只是山里更苦一些。 然而有一天,新的寨主上位,实行了新规矩,公中居然会保护他的利益。 他为了过上好日子,便跟着商队出发了,他什么都不懂,看到瑟瑟发抖的秦岭原住民,一开始只会同情。 但山里的环境太熬人了,那些原住民吵闹、哀求、痛哭,终于有一天,他杀了第一个无辜山民。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能杀人,就能侮辱妇女。 渐渐地,原本一脚踢不出个屁来的憨实汉子,沉浸在烧杀淫掠的快感中…… 幸好还有明月庄的家人亲朋,作为坚强的纽带,拽着曾经的庄稼汉,不让他迷失在密林里。 刚开始的几次,他回到庄里,努力压制着心头的焦躁,控制自己的愤怒。但时间久了,他开始朝家人发脾气,甚至打骂妻儿。 他心头很痛苦,于是出了明月堡,便更加残忍。 假设结束。 李响思虑良久,发现问题的关键在于焦躁、空虚等情绪的不断积累,他长出一口气,心想:用原时空的话说,就是庄民的物质生活改善很多,但精神文明建设没有跟上,不匹配。 不匹配个蛋蛋! 李响哭笑不得。 别处都是日子过得太惨,才出祸事,方腊更是因此起兵,把江南强奸了一遍。如今明月庄也出了问题,却是因为发展太快出的问题,李响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问题要解决。 除了在识字班增加风俗课,强制所有黄色户籍的庄民定期听训,从而知晓何为大周、何为仁义礼智信之外,李响还准备了其它套餐。 精神文明建设嘛,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李响迅速从原时空的知识中找到可供借鉴的方案: 第一招,唱大戏。 大周小民忙于田地、作坊、矿山,一生能有几回听勾栏瓦弄里的流行戏剧?大周的市民艺术在刚刚过去的百年中突飞猛进,李响打算定期包下明月集的花梨班,到明月庄表演杂剧。 第二招,建大庙。 想打人?想杀人?心中苦闷?心中空虚?心中焦躁却无法排解?别着急,明月庄门口的和尚庙马上建成,过去拜拜,掏钱买炷香忏悔,都不是事儿。 第三招,赶大集。 李响这次回来,把明月庄和汴京一比,真切地感受到明月庄太沉闷了。庄民的生活中只有作坊、公中和厨房,抬眼只能看到大山和天空,心情不郁结才怪。甚至庄里的建筑,也都是一种式样,太可怕了! 生活条件好起来的庄民有了闲钱,想得就多。庄民一直闷在单调的环境里,迟早会精神崩溃。 前几天,李响还梦到庄民发狂,互相砍杀,议事堂陷入一片火海的场景。 大周子民喜欢热闹,每月甚至每旬赶个大集,应有奇效。 第四招,做运动。 有些庄民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烧香拜佛,这样的闷油瓶更危险,怎么办? 好办。发展各种运动,开办各种比赛,让人狠话不多的庄民有体现存在感的地方,有收获满足感的途经,有发泄体力的空间……吃饱了别歇着,大家凑到一起开展体育运动,既可增强庄民体质,又可排解愤懑,简直是不二之选。至于花样嘛,李响知道的简直不要太多。 大周子民闲暇之余,也喜欢各种体育运动,还结成了各类民间社团。有蹴球的百姓结成“齐云社”,相扑的结成“角抵社”,射弩的结成“锦标社”,北方边地则最流行“弓箭社”。 参加武装商队的庄民在攻略秦岭的同时,变得越来越野蛮,这一情况有了解决办法。李响不能为那些冤魂伸张正义,只能尽量杜绝类似事件的再度发生。 李响说完庄民性情大变的事情。 接下来是某些作坊主和管事,仗着自我优势和公中保护,坑蒙拐骗商户和小民的问题。 庄内倒是很少有坑蒙拐骗自己人的事件,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从蒙学和识字班出来的识字庄民又越来越多。想坑自己人?高难度,高风险,还会导致极其恶劣的后果,类似的事情自然便少了。 但李响对败坏信誉的行为向来零容忍,在这方面他有点小强迫症,或者说洁癖。更何况,某些不讲究的庄民,败坏的还是公中和庄主的信誉,他的信誉! 信誉在李响的“以防万一”计划中,可是很重要的角色,不是开玩笑的。 万一大周顶不住,李响真要出手,甚至另起炉灶,到时各地的有志青年一看:哎呀李响这厮居然是这种人,咱们不跟他干了……不讲信誉,贪小便宜,很可能导致类似的恶果。 必须防微杜渐,否则到时坏了大事,李响杀再多人也挽回不了损失。 李响心头火起,声调也尖锐了一些,对在场的公中人员和庄民大喝:“某些人,自己在几年前还是小民,如今有本事了,却蒙骗外面的游商小民,丢人!” “公中会贴出详细告示,要严惩不讲信义的庄民。” “凡是不讲信义的庄民,将失去公中的扶助,并永远失去承接公中项目的资格。比如说,向明月堡提供砖石的活计,以后只能交给讲信义的人家。” 惊呼声传来。 听到这句话,在场庄民知道,庄主要动真格了。有几位公中人员和十来个在场庄民眼神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周工商有行院、社团、当地风评和黑白势力的监督,明月庄的制度特殊,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李响打定主意,要从识字班、蒙学、公中同时下手,打压只赚快钱、不讲诚信的现象。 有识字班和蒙学不断宣传,有公中做出奖惩,有庄民互相监督,应是够用。 识字班第二项大改动的方案,还要进一步完善,才可陆续施行。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58章 文字与传承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识字班将要进行的第三项大改动,是针对不想学方块字的暗流。 有一些庄民只想用拼音,为此不惜私下串联,推动公中废除汉文。 李响每次想到这里,都要气乐了:真是头脑简单啊…… 识字班里出来的庄民和匠人,可以看懂公中的告示,可以和公中的账房、管事,以及蒙学的小先生进行一定的书面交流。标注拼音的书籍也有了几百本,有二十多个曾经的睁眼瞎已经开始读书,惊掉了一地下巴。 但,会写汉文还是很占优势的。 不论是公中、蒙学还是医卫处,想要往上走,都会碰上天花板。不管是谁,只有通过汉字考核,才算庄民心中真正的“读书人”,在越来越多的条例约束下,才能坐上高层的位置。 只会读些拼音的庄民和公中人员很不满。 拼音这么好用,学起来省时省力,为什么还要使用汉文?好些新来的庄民只是会些汉文,就很快受到重用,凭什么? 李响清楚某些庄民“要公平”的想法。 想让公中废除方块字、只用拼音的庄民,想法多种多样: 其中一些人没有精力学,或者懒得学方块字,却眼红会写汉文之人的待遇; 一些人是想得到更便利的条件。如果庄内只使用拼音,那大家就都一样了。相对而言,这些人便消除了一些劣势; 还有一些人,想和明月堡外的大周人彻底区分开,好关上门过世外桃源的日子。 李响理解出于利益的主张,却不能任由某些庄民的分离主义疯涨。 汴京那里的顶级聪明人太多,李响都被吓得跑出了汴京。若是明月庄废除方块字,独尊拼音文字,明月庄分分钟会被大周朝堂定义成异端。到那时,几位宰执对明月庄的观感,没准比摩尼教还差。 更重要的是,李响不想也不敢做千古罪人。 几千年的文华,才造就方块字这种博大精深的优美文字,李响怎敢亵渎? 李响至今都记得,原时空的母亲便写得一手好字。 李响小时候经常拿着玩具,看着母亲在书桌上写字,阳光照在母亲翘起的嘴角,那样的场景定格在童时脑海。 轻吐口气,李响接过识字班夫子手中的三字经。李响回忆的三字经不全,李梦空和张万里的文才又不够,只好等青石先生补全。 李响霍地把书打开,“都看看,这是什么?!” 李响慢慢翻页,口中不停,“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有几百年、上千年,甚至几千年的历史。大周子民,炎黄贵胄,祖先筚路蓝缕,一代代传下的好东西,全在里面!” “为了利益,为了念头通达,为了闭门自守,便废除方块字,本庄主不干这样的事。”李响把书合上,闭目几息,“只学拼音是省时省力省钱粮,但真要那么做了,我明月庄便会成为千古罪人。” “咱们忘掉了祖宗,那咱们的子孙也会忘掉我们。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们的子孙只能花大功夫重新学习方块字,从大周的书中找到明月庄,他们会怎么看待我们?” “几千年的传承,三皇五帝的伟业,秦汉先民的拼杀,早已浸润在一个个横平竖直的方块字中。只学拼音的念头还是省省吧,识字班也要加入方块字的学习。” 促使通过识字班考核的庄民,借着字典和百十个常用汉字,读着拼音的同时自学方块字,这就是识字班第三项大改动的最终目的。这必然是一项长期的工程,大周的顶级人才都参加科举去了,明月庄的进度注定很慢。 大周可能有在乡野隐居的大才,但很难被李响“捡漏”。岳父顺利招安,自己又被青石先生收为弟子,李响已经很幸运。 说到字典,李响又开始郁闷。 李响早早便提出按照拼音把汉字排序的字典方案,但他想要一本类似于原时空那种,能够帮助小孩子学习汉文的字典,谈何容易?按照明月庄如今的财力和人力,这又是数以十年计的大工程。 庄民听完庄主的肺腑之言,神色各异地散去。 李响彻底认可了张万里。 张万里以小见大,很不容易,毕竟他没有李响那开挂般的知识广度和历史积淀。 查看了识字班的两间大屋,又摆弄了一阵练字沙盘。李响对识字班几位夫子的工作基本满意,邀请几人到自己的小院用餐。 第一次得到庄主“赐宴”的几位识字班夫子激动不已,有个十五出头的年轻人眼泪汪汪。 李梦空、赵伯、刘盛一致鄙视:没见过世面。在庄主家吃饭算啥,逢年过节的时候,庄主还会亲自动手呢!听说庄主又搞出一道新菜肴,得想个法子从烈属手里讨来…… “李响居然直接说,要大改识字班,惩罚不规矩的作坊主、管事和领队?”刘夏都的爷爷听完孙儿的讲述,抚须,久久不语。 在这位老人看来,武装商队应该由公中全部掌控,不让那些粗汉乱来。 在秦岭里靠着自己过惯了,哪里还想服从公中的管束,如今有得忙了吧?不能对那些人贸然动手不说,还得想方设法,化解掉那些人心中的郁结、焦躁和迷惘,真是活该。 还有,识字班不是应该大改,而是直接取消。 没看那些原本“憨厚”的老实庄民,在识字班学了东西后,一个个心都野了吗?小民就该老老实实做睁眼瞎,懂事理的人多了会很麻烦,大周百姓若是人人认得字,那还不乱套了? 李响既然不顾眼下的危局,要惩罚一些人,刘夏都的爷爷当然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既然你李响要针对那些人,那老夫过去拉拢一二,还怕那些人不倒向七户刘氏? 深夜,赵伯敲开李响的院门。 李响披衣起身,厢房的几位壮妇本就穿得整齐,听到有人求见庄主,赶忙泡茶烧水。 能随时敲开庄主房门的,也就赵伯几个,赵伯在事实上相当于李响的家仆随从。 赵伯递上情报,谢过庄主赐茶,半边屁股着凳,在那里一言不发。 李响稍稍捏紧了情报,“刘家的动作还真快,拉拢的人也够多,人心不足……” 接下来的几天,李响查看了明月堡内小河南岸的庄民作坊,还有新庄民建造的二层三层砖石小楼。 庄主大人说了一些套话,内容无非是庄内条件有限,委屈大家了云云。还承诺说等明月堡的修建进入正轨,便大力开发东门西门外的山头和山道,引水修渠,满足新老庄民的建房需求。 庄主亲切接见了庄民,还不顾危险,查看了新庄民和老庄民合建的石灰窑、砖窑、石头场,谆谆教诲要注意生产安全。 庄主一再强调,只有人活着,才能过好日子,并当场拿出一种极为节省材料的“口罩”图样,替代之前的裹头布。苦于石头窑内烟尘伤肺的庄民当场痛哭流涕,连连感谢庄主大人体恤庄民。 悲天悯人的庄主当场要求几位作坊主:每个在石灰窑等危险场所工作的黄色户籍庄民,都要戴上斗笠和口罩,保护安全。 为进一步保护底层庄民和新来庄民的基本利益,公中的李梦空夫子当场保证,庄主作出的许诺都会拿到公中会议上商议,只要通过便立即施行。事实上,李响提出的要求,还从没有被驳回过的先例。 井新义等新庄民代表感动得涕泗横流,当场表示要扩大产能,绝不耽误明月堡的修建工作。 新崛起的老庄民代表三伢子,正身处剿灭方腊前线。和三伢子家有合作的大嗓门儿驻守三王寨,和三伢子是亲家的大牛代表三户人家,受到庄主的亲切接见。 如此过得几天,李响顶不住了,暂停了巡视汉江工坊的计划。 李响被自己的勤劳拼命感动得一塌糊涂,决定休息几天。他内披锁子甲,中间穿皮甲,外面还套着细麟甲,抓起一把踏张弩,跑进封禁严密的后山。 “打猎两日,勿扰。若素素返回,告知山口亲卫,本庄主自然出现。”李梦空和张万里看着李响留下的字条,哭笑不得。 庄主累得跑路,在大周也是没谁了。 昨日刚被李响提拔的成吏员咳咳两声,“庄主太累了,到山里休息两日,实属正常。” 赵伯和刘盛还没有接纳成吏员,闻言理也不理。老庄民,尤其是被逼山上的老庄民,对胥吏阶层向来深恶痛绝。 好在李梦空知道庄主的一些盘算,经历丰富的张万里又素知某些胥吏的不容易,和成吏员打了招呼,成吏员才没有太尴尬。 视线转到江南,杭州。 江南冬日没有北方的酷寒,却湿冷钻骨。 方天定进入东城门,身后是长长的车队,车上全是战利品。城墙上响起震天的欢呼声。 方天定银袍白马,手握方天画戟,直奔圣公府,也就是原来的知州衙门。 下马,见过守门的老兄弟,方天定继续朝里走,在台阶下验过印信后,才踏入知州大堂。不,现在已经不是知州大堂,已经被改造成圣公召集文武议事的地方。 方天定低头走入大堂,身上的鳞甲、脚底的铁靴、头上的钢盔哗啦作响。刚从战场回来的方天定,浑身带着一股凶煞之气,直让几位没见过世面的文官流出冷汗。跟随方腊起事的老兄弟,也是啧啧称奇,暗道一声:好汉,佩服! 方天定镇住全场。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59章 永乐朝形势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方腊胖了。 营养好,运动少,自然就胖了。某些运动虽然增加很多,但于减肥无用。 永乐朝的高级文官武将,起义前不是活得不如狗,就是很不如意。天灾人祸外加花石纲,江南多地的百姓不堪重负,方腊忍无可忍之下,利用摩尼教骨干、江湖好汉和乡党势力屠戮一家大户,开始起义。 保守剧目必不可少,方腊成功挤掉了造反合伙人,成为唯一领袖。 进入杭州,跟随方腊拼命的流民,当然要把手中的股份变现。 杭州可是百万人口的商业巨城,金银珠宝、园林楼阁、商铺货栈、娇俏美人简直不要太多。 从血里火里拼出来的弟兄,一开始还讲究点吃相,但随着父母妻儿、七大姑八大姨什么的陆续进城,刚刚成立的永乐朝迎来第一次内忧。 红楼梦里,刘姥姥进大观园,只是惊羡。 但如果说,刘姥姥的那个儿子参加流民军,然后攻下了大观园呢?到那时,刘姥姥只会把大观园当成肥肉,飞扑上前。 祖上八辈佃农,从大周开国一直穷到圣熙年间的方腊政权高层,围绕巨大的利益展开争夺。幸有圣公和丞相出手,在街口当众打杀了一批人,才压下械斗火拼的风潮。 大周还在继续调集军队,在这样的背景下,方腊还可以团结大部分的老底子,杭州才没有发生大的祸患。 然而,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方腊既感慨方天定的年轻勇武,又欣赏方天定的战场谋略。“不愧是我方家麒麟子!”红木大椅上的方腊哈哈一笑,让方天定免礼。 方腊收束心神,仔细询问方天定历次大战的经过。 方天定抱拳领命,开始把对抗韩世忠和姚平仲的战事和盘托出,“……在下和石宝将军击溃姚平仲之后,原本盘算着糜烂太湖周边,甚至整个江南东路,可惜韩世忠太过老道。” “杭州往东北,有余杭、桐乡、嘉兴。韩世忠那厮好厉害,直接领中军压向余杭和桐乡之间。为免后路被断,部队被分割,在下和石宝将军只好停止进军。不过桐乡东南方的海宁府和海盐县因为临海,倒是富裕得紧,除了留在桐乡和嘉兴使用的,剩余七成财货已经带了回来。” 韩世忠的反应实在太快,石宝没来得及打下嘉兴,杭州东北的局势便陷入胶着。 石宝军东北方的姚平仲依靠西军残兵,再度拉起五千兵马,据说还在请求折种两家和河东边军,要更多兵甲钱粮,不可小视。 方天定退下,丞相方肥说起钱塘江以南的刘光世,“钱塘江以南。刘光世已经牢牢控制西边的浦阳关,和东边的柯桥镇,并不断打造军械,加固城墙。但刘光世所部人太多,为筹粮草已是焦头烂额,无力攻打钱塘江南岸的萧山关。” 杭州西南没什么好说的,顺江而上依次是富阳、桐庐和淳安,攻下这三镇便可以进入江南西路东北部的群山。 杭州往西的地区,在之前的战事中没有受到大波及,又不像杭州西南群山一样穷,百姓还过得下去,乡兵弓手和弓箭社民社之类的民间武装十分盛行。 方腊军对官绅之家向来是斩尽杀绝,虐杀凌辱,故而杭州以西,河沟、丘陵、湖泊之间的村镇拼死抵抗,方腊军往西攻打真正是得不偿失。 绕了一圈,只剩杭州西北和正北的局势没讲,堂下的大部分方腊军将领连方位都辨认不清,都伸着脖子看中间摆放的杭州官舆图。 从德清县城偷偷返回的应明向方腊行礼,然后对在座的文武抱拳道:“圣公,各位将军,各位……大人。” “韩世忠带着中军东去之后,刘成栋那厮据守德清东南、杭州正北的黄家墩不出。韩世忠留下的官军一部,也固守黄家墩东面二十里外的塘栖古镇。两家联手,控制了运河和要道。” “在下和邬福将军接到圣公大人的命令。”应明停顿一下,朝方腊那边拱手鞠躬,才继续道:“为打破官军封锁,在下从德清县城出兵,向东打刘成栋的营寨。邬福将军从骡马桥经水道北上,攻击刘成栋的漕船队,然后再夹击刘成栋的岸上营垒,结果……” 应明的脸色很难看。 大堂内的大老粗连声催促,方腊又示意无妨,应明这才深吸口气,说道:“刘成栋太过生猛,他手下的将校也很厉害。” “刘成栋在岸上摆下三个营垒,相互支应,抵抗一阵后突然冲出,我部大溃。” “邬福将军打入刘成栋东边的湖泊。那个小湖南北宽中间窄,刘成栋以八艘漕船排成两队,从北部宽敞地方出发,加速后乘风而来。刘成栋还以火排居前,上有硫磺、硝石等引火物,又着步军抬着小船下水,游曳于邬福将军的几艘船四周,不断放火箭骚扰。” “邬福将军,同样大溃。” “两阵相加,我方伤亡四百多人,对方……不知确数,但估计,过不了一百。” 大堂内鸦雀无声。 方腊坐在上面,分明看到投附自己的童生秀才之流有些慌乱,甚至还有些老兄弟目露犹豫…… 暗叹口气,方腊问堂下众人,可有办法打破僵局,好进一步糜烂大周。虽然永乐朝的大部分大人物都是泥腿子,但削弱敌人就是增强自己的道理,还是懂的。 方肥先起个头,建言继续攻打刘成栋部。 众人纷纷献言。 有那么十几人,大多是怀揣大志的童生秀才,张口就来,也不管自己的建言有没有根据,他们心想:反正说话的人多,我也说上一嘴,板子不好打百人嘛,损失不了什么。万一被我说中了,那就发达了! 杭州以北五十里处,黄家墩。 医治伤兵的几个帐篷内,惨叫连天。刘成栋眼看明月庄培养的一位小年轻,熟练地为三伢子更换过绷带,然后把换下的绷带扔到大锅里煮,这才出了帐篷。 距离方腊军那晚的偷袭,已经过去两日。 想想那晚血战的场景,刘成栋有些心忧:方腊军拥有了不止一支精锐,还加强了战阵之法,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来到大帐,参军法曹已经等在那里,刘成栋上来就问:“北面那些人怎么说?” 刘成栋固守黄家墩已是不易,当然不能分出一部分军士运粮草。他请求韩招讨使,尽快让北面的城镇筹集粮草柴炭,以乡兵弓手分成好几路护送。 刘成栋也是没办法,他必须抓紧时间多备粮草。如果方腊军识破官军的空虚并大举进攻,刘成栋便只能死守黄家墩,到时若没有充足的粮草,后果不难想象。 负责军饷军资的那位参军很尴尬,小声道:“北面的城镇不久前被方腊军蹂躏,湖州的粮草又不多,乡兵弓手还要防备路上的偷袭,所以……” 刘成栋抬手,止住那人的话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等几位文官离开,刘成栋再也抑制不住,一掌拍在大椅把手上,“那些要钱不要命的家伙。国朝岁入何止千万,岂会吞没他们的钱粮,也不知他们在想些什么?军士和方腊拼命,受伤流血无算,有些人还算计着自己的小九九,生怕朝堂赖账!” 刘元更愤怒,没有相劝的意思。 熊大春出言相劝。只听这位副指挥使道:“那些人不一直这副样子吗?之前还有人拦着大军,想让我等派军士保护他们的家产呢,真是荒谬。” “黄家墩北面到湖州的情形确实糟糕。湖州要想征集粮食,只能从湖州西面的宜城和北面的宜兴转运。咳咳,那两个地方,好像也没多少……” 几个营指挥唉声叹气,担忧不已:万一方腊军识破官军的软肋大举来攻,自己这三千多人只有不到二十天的粮草,只能守到死了。 张万里的孙子张永年,在两天前的夜里,驾着漕船冲击邬福的几条船。张永年确实很勇猛,但因为太嚣张,被邬福的卫士射了一箭,差点挂掉。 张永年不忿道:“咱们死伤了一百多弟兄,有些人却只想捂着自己的钱袋子。” “他们也不想想,要是咱们这些武夫顶不住,他们又要逃亡一次,真是愚……” “咳哼!”一位南阳出身的营指挥对张永年观感不错,出声提醒其慎言。 张永年张了张嘴,只好吊着胳膊,在那儿直喘气。 有位明月庄出身的都头很机智,出言询问同是明月庄庄丁出身的三伢子指挥状况,不经意间转移了话题。 刘成栋这才吐口气,有了说话的兴致,“三伢子的伤已无大碍,几处伤口都没有发脓溃烂。只需将养几十日,自会痊愈。”三伢子是刘成栋培养出来的年轻人,当然上心。 在场的营指挥和都头终于想到了一些乐观的事情: “指挥使为了医治受伤的兄弟,真是不惜家产啊。那几个帐篷你看过了没?干干净净的,老子都不敢认,朝堂规程里也有给普通军士治伤的规定,可到了下面……” “切,规定?得了吧,除了大将身边的亲卫,普通军士哪里得到过医治?在血污遍地、蚊虫乱飞的地方,裹上流着脓水的布条,啊,就叫治伤?人家明月庄出来的小年轻都说了,用上不干净的绷带,军士有多少死多少……说是啥感染,传染,干染?” “那些文官老爷,几时把咱们武夫当人看过?也就指挥使这等体恤士卒之人,才会花大价钱给普通军士治伤,知道前两天受伤的百十号人活下来多少吗?我刚刚听说的啊,轻伤的,十个里面活七个。重伤的,十个里面活五个!” 国库不再跑老鼠,朝堂加强了对江南前线军队的钱粮发放。明月庄送到刘成栋军中的第二批和第三批物资,便以药材绷带为主。 刘成栋军中,医治伤员的活计被明月庄的人接手了,监军和几位文官才不在意这些。 残酷的事情是,刘成栋军中那几个医治伤员的帐篷,在医治士卒的同时,也是明月庄医卫处改进医术的试验场。 但受伤的士卒不管这些。 他们本来只有两到三成,甚至更低的存活率,如今却有一半以上的概率活下来,十分感激刘成栋。受伤之后,明月庄的那位小庄主还给他们家安排活计,不会随便打发,他们便死心塌地了。 上哪找这样的将军,上哪找这样的庄主啊……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60章 拉拢与站队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营指挥和都头离去,熊大春和刘元留下。 刘成栋用食指敲着扶手,“庄里的消息,你们都收到了吧?” 熊大春一脸淡定,看看刘元。 刘元臊得满脸通红,就要破口大骂,幸好被熊大春止住了。 刘元搓着脖子,一脸便秘的表情,“那几户人家也配姓刘?贪心不足,居然勾连外人,还想扳倒李响,哦不,庄主。彼其母!谁给他们这么大胆子,他们又拿什么跟庄主斗?” “那七户刘家人也不想想,到时庄门大开,士绅会守信吗?他们能保住原有的东西就不错了,愚不可及!” 见刘元这么有觉悟,熊大春也不客气了,“咳咳,大周毕竟是与士大夫共天下。那些人家以为有了士绅大户的支持,就稳胜不败。他们自以为能够把控庄内人心抵抗士绅,就像庄主一样。贪心不足,当然要搏一把。” “我老熊也不清楚,庄主搞的规程到底好在哪。” “但我总觉得吧,那七户刘家是怎么也学不来的,如果他们真得势,明月庄里十之七八的好东西也就毁了。那时的明月庄,连一般的举人之家都不如,最多比当初的明月寨好上一丁点儿。” “幸好庄主措施得当,一直在遮掩庄里的好东西。明月庄到底能赚多少,将来又能赚多少,只有一二人知道。如此一来,很多大族豪绅看到的利益不是很大,不会冒着搞乱江南战局的风险,太过为难明月庄。不然的话,某些大人物直接下场,明月庄便真危险了。” “虽说有些大逆不道,可事到如今,黄家成家之流居然还不明白,明月庄里很多人家是真敢造反的!真是可笑……” 刘成栋叹口气,把刘夏都爷爷的密信拿出来,递给两位兄弟,幽幽道:“这个老头,当年就想让刘素素当他的孙媳妇,好让他的孙子继承明月寨。但老子觉得这爷俩心术不正,让他们得势会对明月寨大不利。为保顺利招安,老子拒绝了。” “如今不得了了,瞧瞧人家上面的意思,都给咱们安排好了后路呢。” 熊大春和刘元看过之后,一笑置之。 刘夏都的爷爷确实很聪明,懂得拉拢更多人。 那位老人给刘成栋发来密信,允诺保证刘成栋、刘元、熊大春,以及三伢子等人的利益。还说事成之后,只要刘成栋等人帮助他的孙子掌控住明月庄,他们爷孙俩另有重谢,等等。 具体计划,刘夏都的爷爷没怎么写。估计是那位老人自己都不相信,刘成栋会坐看女婿被杀,所以不敢透露太多吧? 那位老人家信不过获利丰厚的刘元刘盛,更信不过身为李响岳父的刘成栋会支持七户刘家夺权。他给刘成栋等人发密信,很大程度上,只是想让刘成栋等人看在同是刘家的面子上两不相帮,坐看事态进展。 刘元心想:“什么都是刘家?好多家都不来往了,之前为了点粮食都大打出手、你争我夺,平日里勾心斗角、见不得别人一点儿好。那种大家族待得太难受,老子好不容易离开了,套什么近乎?!” 熊大春心道:“还是李响那小子聪明啊,以往宗族承担的风险全部交给公中,庄民美美地伺候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挣多少都是自己的,多舒坦。” 明月庄公中从来不承认大家族的存在,庄民只能一男一女登记为一户。明月庄的各户只向自己所属的保正报到,保正向里正报到,里正直接对公中负责。 刘元一旦有了愤懑情绪,便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心道:“老子父女俩和和美美,工坊的收入眼看要爆炸,若任由你们那些人乱来,坏了公中规矩,到时你们赔偿老子?到时肥的只是你们七户,老子家里只能喝汤,保住现在的家业还要看你们脸色!” “再说了,老子四十出头,却只有一个亲闺女,她又心属庄主……欸,老子挣的家产,最后都要便宜李响?”想着想着,刘元这厮郁闷了,他决定回去多找几个小妾,争取生一个儿子出来。 同一时刻,三伢子的帐篷,明月庄的庄丁到了大半。 张永年晃了晃吊着的胳膊,跟重伤在床的三伢子打过招呼,“伢子哥,你也收到信了吧,什么意见?” 三伢子斜躺着,苦笑两声,对在场的兄弟道:“庄主是个厚道人,七户刘家是吗?你们中间也有在蒙学和识字班待过的,我看七户刘家真要得势,咱们这些人里,能保住家产和小命的人家就没几个。” 十几个小年轻神色各异,帐外把风的几个货也竖起耳朵听着。 “士绅大户不是好相与的,当年俺家……”三伢子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又开始咳嗽。他晃晃脑袋,赶走那些杂乱的画面,“不说那些,不说那些了,咳咳咳……” “老子想啊,到时七户刘家拿什么喂饱士绅大户?还不是工匠、寡妇、烈属和小民的利益。老子虽说是个营指挥,但能保住三成家产就不错了,你们自己要有个数。” 三伢子精力不济,勉强打起精神,“那几户刘家为了自己的利益,都能背叛庄主,还有什么干不出的?那时候的刘家人内斗不止,各家打各家的小算盘,恨不能扒拉走所有的好东西,指望那些人按照规矩办事?指望那些人遵守乡约?指望那些人维护咱们的利益?” “就算刘夏都再聪明,又能怎样,他敢不敢、能不能、想不想制止其余刘家乱伸手。到时候庄里庄外一片大乱,有人投附外面的士绅和官老爷,有人举家逃亡,大部分人家心思不定,只想自保。” “刘夏都想坐稳位置,总要有人支持。内外交困之下,他敢和其它姓刘的人家翻脸?” 三伢子的话说得透彻,帐篷内一片沉默。 见眼前的小年轻渐渐呼吸急促,目露凶光,三伢子挑眉:庄主信里说的东西果然好用!庄主是守信之人,自家的安全不用担心了。 张永年心想:别人家不知道,我家是新来的,又一向被士绅瞧不起,到时肯定沦为肥肉。娘的,我跟着爷爷跑到明月庄,眼看日子越来越好……老子都在前线拼命了,你们这些姓刘的,居然还要勾连外人害我爷爷,我跟你们拼了! 三伢子心想:那些没来的兄弟,你们糊涂啊!庄主仁慈,希望庄主会和上次一样,最多把人赶走了事…… 圣公特意赐了晚宴,恩赏方天定等得胜归来的将领。 方天定接受了封赏,酒足饭饱之后,又与一众老兄弟和前来套近乎的文官武夫客套一阵,便要离开圣公府,返回自己宅邸休息。 正在此时,方腊的一位护卫统领过来,在方天定身边耳语一阵。 方天定来到改称王府后院的后宅,见到八角亭中的方腊,急忙上前行礼。 “起来吧,麒麟儿。”方腊很欣赏方天定这样的族中后辈,令其起身。仔细打量方天定一阵,方腊才悠悠道:“你跟你老父,真像。” 方天定差点一个趔趄,心想:咳咳,要是不像,那岂不是…… “蒙圣公看重……”方天定说了些套话,大意是:我和我爹原来都很锉,只有你没有看轻我。能够在你的旗帜下打仗,是我一辈子最大的荣幸。 方腊挥挥袖子,让方天定停下,摸摸小肚腩,“全是虚的,都是虚话。从什么时候开始,孤开始听到虚话来着?” 方天定反应不过来,不知道方腊想说什么。 方腊望月叹气,“好像是进了杭州城开始的吧。老兄弟们开始和孤生分,他们不再像之前一样,把孤当兄弟,而是只把孤当王。” “一开始只有几个人说虚话,说客套话,不敢有什么说什么。如今,你也是一样了。” 方天定流出冷汗,心道:圣公啊,你到底想说啥?对月抒发情怀,这种事属下不擅长啊! 方腊不再难为方天定,直言:“麒麟儿,你有没有觉得,好些老兄弟怕了,不敢像以前一样拼命了?” 方天定斟酌一下,咬牙道:“启禀圣公,属下,确实发觉大部分的老兄弟不请战了。” 进入杭州城,但凡在方腊军中有个职事的,或者跟某某将军沾亲带故的,都改变了命运。以前被地主、士绅和胥吏欺负的小民,完成了角色反转,开始欺负他人。 “直接讲真话,不愧是孤看重的后辈。”方腊在方天定的肩膀上拍了几下,苦闷的神色浮上微胖的脸颊,“这些天,我这里收到好些消息。有好欺辱他人妻女,每天不重样的。有人掳掠上百村妇到寺庙,连女尼都不放过。” “还有人,养着一帮商人,什么都敢买,什么都敢卖。麒麟儿,你还记不记得,孤的大旗上绣着什么字?” 方天定抬起头颅,眼中全是兴奋与憧憬,“属下当然记得。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圣公大人拍在雕刻精细的栏杆上,“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这句话不是孤说的。这句话是孤抄来的,当时觉得顺口,就用上了。” “那时咱们方家经营着漆坊。生意虽然不好做,但所赚的银钱足够养家。孤,”深吸一口气,方腊继续回顾起事前后的岁月,“素喜结交好汉,又好武艺,还看不得人不如狗的惨样。” “而后,大周换了新皇帝。” “新皇帝喜欢花鸟鱼虫、奇石名画,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兴致。判事压知州,知州压知县,都抢着送皇帝老儿花石纲。然后,有人想吞掉我方家的漆坊,百般为难勒索,想把方家耗干。” 方天定也回忆起当时的事情,但不敢在圣公面前失态,只好强压怒火。 想到起事前后,方家被排挤的经历,方天定怒意盈胸。回忆起义前后,流民的悲惨遭遇,方天定心生怜悯。回溯起事前后,某些人家的嘴脸,方天定怒不可遏。 士绅、知县、同行视方家如猪狗,如肥肉,方家怎能不反?!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61章 方天定规劝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方腊起事前后,清溪县好些人家被花石纲逼得破家逃亡,大族豪绅趁机兼并土地、矿山、作坊和坊园。 赋税盘剥既重,又有乡绅大户,趁天灾人祸兼并土地。 流民渐多,盗匪滋生。 人间惨剧接连上演,方腊在官府和同行的排挤打压下,于服软与暴起中徘徊。 终于有一天,摩尼教骨干、失地农民和一些绿林人士齐聚方家。 “先是喝酒,然后有人开始哭,”方腊握紧栏杆,语调波动得厉害,“他们不懂,孤也不懂。” “为何自家勤勤恳恳种的地,稍微不注意便会被人收走,失了立身之本;为何官老爷一个不高兴,自家作坊就要易手;为何好些大户,拿那么多田地去养蚕,自家娃娃却要饿死。” “然后,哭着的人,跪下了。” 那场酒宴到了下半场,已经彻底变味。几百人跪倒在地,请圣公给条出路。 “孤自身难保,哪有什么出路!”方腊高喝,右手拍得石柱嗡嗡作响,“孤曾经觉得,大周的读书人讲起话来真好听。人人知礼守节,可致天下太平。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君仁臣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真好听啊,真是太平世界,可为什么孤看到的,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孤见过的知县大老爷都是尖尖子的读书人,什么耻于言利两袖清风,银子从来不少拿!” “咱们清溪县最大的那几户乡绅,一向标榜造福乡里,诗书传家。那几家确实有施粥施药,修桥补路,赈济孤寡……可麒麟儿你知道吗?好些跑商道的兄弟跟我说,每到灾年,拦住外地游商、联手哄抬粮价、打压土地卖价最积极的,还是那几家。呵,他们吃进的土地,他们穿的士子袍,都染着血!” “让孤想想,对了。当年看上方氏漆坊的那家,孤起事以来一直在查,如今孤已带兵十万,却只查到一点踪影。麒麟儿,孤带兵十万,仍然拔不掉那样的人家,你敢想象吗?” 方天定震惊了。 圣公一度攻下大半个两浙路,如今带兵十万,披甲过万,居然拿曾经的幕后黑手没有办法?怎么可能?! 方天定咽口唾沫,单膝跪下,抱拳道:“臣方天定,斗胆问圣公,究竟是哪家如此猖狂?臣愿率领麾下突前营,将其一举屠灭!” 不愧是方腊看重的麒麟儿。 只要是方圆千里以内的人家,方天定拼着不顾大局,都有信心来个突袭,将对方除去。至于能不能回来,那便是另一个问题了。 方腊大笑,扶起方天定。 “问题便在这里。老子只摸到对方的衣角,所得有限呐。”方腊想起追查当年事件的经过,眉毛下压,“孤抓到了知晓内情的一家人,那老东西,宁可眼睁睁看着自家儿孙被剐,也不肯说出全部实情。” “那老东西最后还指着孤,说什么孤得罪了那几家人,一定没有好下场。还说天下之大,已经没有孤的容身之处。” “孤,有那么一刻,居然怕了。”方腊见勇猛如方天定,也开始流冷汗,摇头苦笑,“那样可怕的人家,居然不止一家,以孤如今的势力都搞不清对方的底细,真是……” 方天定呆住了。 方腊称王之后,终于找到了知晓内情的几家士绅商户。可那些人要么顽抗不说,要么说出的东西没有价值。 但方腊多少确定了一些事情。 当年的那家人之所以看上方家的漆坊,只是有一批货物赶不及,要用方家的漆坊多造点漆器。想把方腊的漆园和漆坊收走,只是为了做起事来方便,也有族中子弟想置办些私产的原因。 话句话说,当年的那户人家根本看不上方腊的东西,只是顺手而为,等使用完方家的东西便会随手打发。 这样的结果让方腊很愤怒:孤辛苦维持的漆园和漆坊,孤手下那些技艺精湛的匠人,在你们眼中,居然如此不堪? 努力了半辈子,结果发现人家之所以为难自己,根本不是看上自己挣来的好东西。 方腊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心道: “老子带着全部家产在路上走,被你们打劫。结果你们根本看不上老子的东西,只是觉得顺路就抢过去用一把,最后再一脚踢开,骂一声:真他妈垃圾。过分了啊,汝其母啊,彼其娘……” 欺人太甚! 方腊一定要楸出那家人,结果越查越心惊。 那几家大族的根基,肯定位于长江以南,但方腊怎么都查不出来。几家大族从没有直接出头,好像哪都不在,又好像无处不在,方腊只觉得诡异。 接着查! 方腊又发现了几次那家人的踪影,或者是类似那家人的行事手段。丞相方肥的几次“钓鱼”,也捕捉到一些线索。然后…… 圣公方腊、丞相方肥,和永乐朝负责此事的人一起,烧掉了那些卷宗。 有些东西传出去,只会影响军心。没有把握对付那几个大族,就随便招惹,只会招致更多官军的全力围剿。 太可怕了。 方腊亲手砍掉的那老头说得不错,几家大族不是单门独户地战斗,而是搞起一个利益集团。 江南东路、江南西路、江淮西路、江淮东路……除了京畿道和川蜀,大周的精华之地都有那个利益集团的身影: 良田万亩的大地主跟那些人有联系,茶园、漆园、蚕园主仰仗那些人家发财,开矿烧窑办作坊的坊院也要交好那些人。 广州、泉州、明州和登州四大港,停泊着那些人家的船队。 南越,马六甲,昆仑奴的故乡,甚至包括弯月商人的故乡,都有那些人留下的踪迹。 大周想要跑海船的人家,不跟那些人打好招呼,一出海就被劫船。 最可怕的是,那个利益集团虽然潜隐很深,却在朝堂上有着巨大的话语权! 方腊刚打下杭州的时候,确实意气风发,但很快便陷入深深的无奈。若隐若现的那个利益集团,他都摸不到跟脚,还谈什么收拢群雄、让大周陷入内忧外患,然后割据长江以南,十数年后一统寰宇? 吹得太早了啊…… 风止,方腊好似在自言自语,“麒麟儿,你说,我永乐朝会是什么下场?” “且不说那个利益团社的难缠,也不说大周拥兵百万,只说这些老兄弟眼下干的事。孤也好,丞相也好,你也好,我永乐朝和之前的那些贪官污吏、乡绅恶霸究竟有何区别?” “孤坐上那个位置,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旗子离自己越来越远……当年的贪官污吏盘剥小民,孤的永乐朝好似更残忍,直接坚壁清野。当年的乡绅吞并土地,可孤的老兄弟们进了城,哪个不是良田无数,奴婢过百,店铺数十?” “老兄弟们总有些沾亲带故的家人。那些人在杭州城吃不饱,便跑到其它的府县乡镇,索取无度。他们干的事情你也看到了,不像话。” 血里火里拼出来的兄弟,都想过好日子,方腊非常理解。但有些事情,总让他心烦意乱,又无可奈何。 最突出的便是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做的事情实在太过分。有些人又打不得,骂不得,更杀不得,实在麻烦。 一个月前,杭州城发生过一件事。 一个方腊军头目阵亡之后,留下的孤儿寡母和妻弟在杭州城拿不到多少东西。眼馋别家日子的他们便开始发挥主观能动性……三人逼死几十户农民,逼反上千人投奔官军之后,方肥终于坐不住了。 头目留下的儿子被抓了起来。 那个妇人求人无果,便在街市上大哭亡夫,从家里的土地被人抢走到跟随方腊起事,然后又为掩护邬福死得壮烈,无一不包。还哭诉道:“亡夫的那些弟兄,哪个不是良田千亩,我家只拿了几百亩,便不行?” “当家的,你要活着该多好,你要走也该把俺娘俩带走,省得受人欺负,被人当鸡杀了好去吓猴。” 正在前线跟官军浴血厮杀的方腊军闻听消息,军心不稳。将近七成的军士无心作战,心想:要是老子阵亡了,老子的妻儿会不会也没个下场? 士兵没了战心,前线营垒被一一攻克,眼看杭州便要被彻底包围。小事与大事,便这么奇妙地联结在一起。 前线的方腊军头目派人回来,破口大骂方肥不顾大局,导致军心不稳。和犯事的那家人有旧的人家,开始冲击牢狱,连连问方肥等人: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方腊听了好多人的求情,夜里还被吹枕头风,看到崩盘的危机后终于现身,把那个年轻人打了一顿,放走了事。 方肥等人,再次为方腊背了黑锅。 为提振军心,方腊开始记下阵亡士兵和将校的名单,允诺保护阵亡弟兄的家人。 没过几天,方天定便和石宝联手,一举击溃姚平仲,扭转不利局面。永乐朝军心士气大振,好些人大呼圣公圣明。 头脑里闪过这一切,方腊苦笑,“原本受欺负的人,打着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旗号攻城掠地,如今自己却开始欺负人。麒麟儿,你说,大周百姓如何看永乐朝,是不是把孤当成反贼……” “圣公!”方天定顾不得以下犯上,打断了陷入识障的方腊。 方天定磕头,一字一顿道:“永乐朝是有种种不好,圣公刚刚封赏的文官武将也有欺负人,也有杀人。” “我永乐朝欺负人不好,大周的官佐乡绅吃人便有理?!老兄弟和他们的家人不该欺负百姓,跟随圣公起事的数万百姓,便该活活饿死?!为活下去而投附圣公的十数万百姓,他们也该死?!” “大周若是不该亡,却为何,不给永乐朝的几十万百姓活路,硬逼得他们造反?!” 方天定泪流满面,额头的鲜血和眼泪混为一处,“圣公切不可妄自菲薄,陷入迷思。属下和数万弟兄,还有十数万百姓,会跟随圣公一直打下去。” “大周该亡啊,圣公!” 方天定想到一件事,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比划着,“圣公,您还记得咱们是如何起事的吧?” 方腊回忆起那场酒宴的最后。 方腊可以给一百人活路,可以让五百人勉强活着,但跪下的几百人,身后可是有数万人等着吃饭! 沉寂…… 点燃森林的最后一把火,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把稻草,终于来了。 清溪县几家士绅派人过来传话,让方腊赶紧交出自家漆园和漆坊,然后滚蛋。 石宝早已喝醉,直接一个漂亮的流星锤结果了那人。在几百人面前都敢嚣张,找死! 继续沉寂…… 一个声音响起,“要不,反了?” “不要命了?!” 又一个声音响起,“反了吧,对不呀?” “这个,不好吧,要死全家的。” 再一个声音响起,“不反就得饿死,只能反了。” “那就,反了?” “反了!” “早该反了。” “不得不反。” “只能反了。” 反了吧,反了他娘的! 方腊惊醒,眼中似有豪光。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62章 直奔明州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催办的粮草没有到。 黄家墩,刘成栋的三千人马只能减少饭食供应,轮流操练。 李响于信中保证,在明月庄的这场变乱中不下杀手,刘成栋也就放心了,对刘夏都等人的最后一丝愧疚感烟消云散。作为李响的岳父,他决定按照女儿刘素素的要求,安心打仗,不管那些糟心事。 熊大春和刘元当然是紧跟刘成栋的脚步。这两位写下密信,要求家人服从李响的安排。这两位人生经历很复杂,得益于此,他俩很了解李响的脾性: 只要不是太过分,李响还是很讲究的,总是保持人畜无害的模样。但只要有人过了线,李响就变得很可怕。涉及到自身安全的时候,李响那厮炸毛之下,什么都能干出来。 刘成栋、熊大春、刘元说完庄里的糟心事,继续商议江南战局。 刘元好生郁闷,“都是姚平仲那憨货,把大好局面败坏个干净。还好嘉兴没丢,不然苏州、无锡、常州、镇江全线告急,江南东路便彻底糜烂了。” 刘元的战阵水平当然不比寻常的大周指挥使差,但跟熊大春甚至刘成栋一比,就不大够看了。 刘元也知道自己的水平,见刘成栋、熊大春不说话,知道这两位是顾及自己面子。 刘元识趣地低下头,不再说话,熊大春咳咳两声,“方腊军的态势不大对。前两天夜里袭营的,是守卫德清的应明,和驻扎运河南岸的邬福。从那场战事看,方腊军的披甲精锐很能打。杭州北面都有精锐,杭州城内肯定有更多。” “杭州府库被方腊一击得手,永乐朝少说也有上万的披甲士兵。方腊军却一直龟缩在杭州附近,不合常理。僵持下去,等官军完成准备后,杭州城便再也守不住,方腊有这么蠢?” 刘元恍然大悟。 刘成栋在舆图上划来划去,最后指着两条线,“黄家墩、糖稀古镇和韩招讨的中军连成一线,控制运河和要道,阻止方腊军糜烂环太湖,这是北线。” “刘光世不愧是名将,他牢牢控制住蒲阳关与柯桥镇,堵住方腊军南下的去路,这是南线。” “这两条线只要不被打残,方腊军想要扩张,便只能钻杭州西南的群山,可那得不偿失啊。方腊军的精锐越来越多,又有上万副甲胄,老子也觉得方腊不会坐以待毙,方腊那厮究竟在盘算什么?” 分析过敌我局势,刘成栋看向东面的夜空,“唯一可忧的,便是那最关键的支点,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圣公府。 方腊被方天定打过一针鸡血,连夜召集昔日的老兄弟们、如今的永乐朝高层议事。 方腊不再思考高大上的问题,重拾雄心,心里想:“大周这些年,流民渐多,已有亡国之相。要不是贪官污吏、恶霸豪绅逼得数十万人活不下去,老子如何能打下杭州?” “如今北方大变,大周的禁军和厢军不堪大战,原本精锐的西军和边军也不复从前,肯定要被北地局势吸引住大量军队。只要把整个江南和江淮拿下来,我永乐朝便是江南的西夏!” 方腊的亲卫统领示意安静。 待暖阁里安静地只剩大蜡的爆响之后,方腊起身走下台阶,挨个拍拍跟随自己起事的老兄弟。 方腊走回台阶上,摸着鼓起的小肚子,“几个月前,老子还在战场上和敌人拼杀,如今已是髀肉横生喽。” 稀稀拉拉的干笑声响起。 方腊叹口气,“孤长了肥肉不要紧,毕竟你们都拦着孤,不让孤上战场。可你们不能都长髀肉,不然我永乐朝在官军的眼里,便成了猪。” “我永乐朝是打败了官军的企图,可咱们真的安全了吗?”直到所有文官武夫都认真起来,方腊才继续道:“大周可是拥兵百万,未损根骨,杭州随时可能被围。到时官军兵临城下,你们便要挺着一身肥肉上战场,或者束手就擒?” 永乐朝的中高级武将主要有三个来源。一是跟随方腊起事的老兄弟,二是各地投靠的小股流民军,三是受到提拔的新锐将领。最有危机意识的,恰恰是第三类人。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几名顶盔掼甲的亲卫进入堂中,开始为圣公方腊披甲。几声惊呼响起,也有人出言问询,但方腊一言不发。 穿好金红色的钢制山文甲,方腊才手捧头盔,淡淡说道:“你们在杭州城里占豪宅、抢商铺、抢清倌人,孤不怪你们。但继续这样下去,开春之后,永乐朝便危险了。” 方腊戴上头盔,叹口气,“日子过得安逸了,你们都不想战了,前线告急的时候,你们谁都不愿意去。失去獠牙利爪的老虎,连猪都不如。” “最可悲的是,你们这些人总是拦着老子上战场,说什么不立危墙之下。心里打的主意,怕是只要把孤按在杭州不动,你们便可躲懒不上战场,过舒坦日子吧?” 方腊大踏步走出去,“孤要去打柯桥镇,你们随便。” 随便?谁敢真随便! 杭州城一片大乱。留在杭州的将校头目眼见圣公大人亲征,又无人敢劝,只好全部穿好盔甲,飞快跑到南城门请战。 在危机意识和方腊的策动下,永乐朝高层暂缓了腐化速度,重拾武勇,开始新一轮扩张。 前不久改任钱塘江南岸萧山关防守的薛斗南披衣起身,收到亲兵报信的他都震惊了。 薛斗南在懵逼的状态下,命令全部精锐集合,跟着圣公大人直奔柯桥镇。薛斗南顾不上其它的,要是圣公出点什么事儿,一切都完了! 破晓时分,方腊亲临柯桥镇,置官军船队的弓箭袭扰于不顾,立即命令进攻。 刘光世从没停止过对柯桥镇的修缮,但柯桥守军架不住方腊军披甲精锐的拼死一击,大半个时辰即告崩溃。 柯桥陷落。 永乐朝和大周的资源不对等。方腊吸取屡屡泄露情报、最后只能和官军拼消耗的教训,只和方天定、方肥等少数几人商量过后,便马上行动。 一击奏效。 方腊军攻下柯桥镇,也不管飞速逃散的刘光世部下,直奔东南。方腊的目标不是别处,而是:明州! 与此同时,出了杭州西门的方腊军奔向丘陵河沟、湖泊小河,即将开始攻城掠地。他们不需要占领多少地方,主要是起疑兵的作用。真正的杀手锏由方天定率领,混入其中,目的不明。 方腊出发一日后,杭州北面的邬福才收到方腊军令,就地防守。又一日,守卫余杭和桐乡的石宝也接到了类似命令。 永乐逆匪北守南攻,于年节前大举出兵,消息飞速传往四面八方…… 如今已是方腊亲征的第三日,中午。 汴京西城,黄潜善受邀来到汪伯彦的府宅。 寒暄一阵,用过午餐,又喝了一会茶。趁着日头正好,汪伯彦请黄潜善到后宅一续。 两位几乎走到人生顶点的顶尖聪明人闲谈着这几日的奏报,不时对某些人事做出品评。 黄潜善眼前一亮,快步上前,仔细查看一番,佩服道:“汪相家里的冬竹,果然不一般。” 汪伯彦谦虚一阵,“小道耳,种来权当消遣。江南的方腊,茂和怎么看?” 论官位,汪伯彦已是同平章事,黄潜善如今是参知政事,汪伯彦比黄潜善高。 黄潜善肃容拱手,“乱行杀戮,绅民痛恨已极,小患耳。” 黄潜善口中的绅民,其实就是士绅。 士绅是大周的精英群体,方腊军每到一地,却对这些人一个不留,故而黄潜善有此一说。但等两日后,江南的加急战报到达汴京,他就不这么想了。 即将再进一步,成为中书门下平章事,和赵鼎平起平坐的汪伯彦显得很精神,捻着胡须道:“话虽如此,但江南那里的钱粮还是要多下发一些,也好让几位武人能够心无旁骛地打仗。要给六部的那些人打个招呼了,大事要紧,不要老盯着赵相那边不放。” 大周为了进一步加强皇权,向来是选拔多名宰执执政。 宰执间虽政见不同,互有争斗,但几乎没有过彻底翻脸的时候。毕竟都是儒学大师,宰执们的平生所愿也都是治国平天下,多少会讲究一些。 心向汪伯彦这边的一些官员,不忿赵鼎那边夺去征缴方腊的话语权。粮草的调拨、将领的选拔和战后新任官员的选取都是连在一起的,稍微漏点出来,那就是很大的利益啊! 但汪伯彦在江南的战事上,已经和赵鼎李纲达成一致。方腊大肆屠戮士绅,舆论大哗,名儒大家恨不能拖着老胳膊老腿,一头撞死方腊。在这样的背景和名门大族的压力下,汪伯彦不惜对赵鼎那边多做让步,也要抓紧把方腊逆贼消灭。 江南那根刺,太显眼了。 汪伯彦又想起了一事,“前不久搞出大动静的那个李响,茂成可有耳闻?” 黄潜善也有印象,“听家里几个后辈,和身边的幕僚提起过。那小子倒是有商才,也够狡猾,逃得很快。” 两位大人物摇头失笑。 在汪黄二人看来,李响只是懂些商货之道的跳梁小丑,只是有些偏门的才能而已,大周从来不缺这样的人。 不入科举,不走正道,终究难成大器,这是大周官场民间的共识。 青石先生收李响为弟子,汪黄二人只以为王珪是感念李响进献的那两门知识,激动难抑所致,这种情况在大儒身上很常见。两家的后辈倒是大声疾呼:李响那厮何德何能,居然受到青石先生青睐?我怎么没这么好的运气,被道士和尚传些本事? 王珪刊印了新书,阿拉伯数字已经广泛流传,汉文拼音就有些…… 二人也知道些明月庄被多方为难的消息。 在李响的层层隐藏下,二人只以为明月庄走的是标准的山里大户路线,在这个认知前提下,二人只以为明月庄是在经历被磨勘的过程。 河东、京东和京东东路的大户豪强,几乎都有被磨勘的经历,挺过去就是豪强,挺不过去便消亡。明月庄地处秦岭和伏牛山交界处,那种鸡肋一般的地方,在历朝出过不少豪强。 汪伯彦轻叹口气,“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后辈,受蔡相大儿子的挑拨,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在汴京城针对李响和那几个武人。” 所谓的蔡相大儿子,指的当然是蔡全。 黄潜善的后辈也有不安分的,“毕竟是青石先生的弟子,老夫也不为难他,由得小辈们闹去。黄家那里,也须打好招呼,不可招惹身在前线的刘成栋太过。” 在两人看来,明月集发生的事情都是小事,不过是为了争夺利益。李响千方百计地掩藏,使得明月庄摆在明面上的利益不是很大,两位大人物没有多关注。谈起来也只当是消遣时间。 然而,李响被本地士绅、各地商户、刘氏亲族联手为难的事情,绝不是那么简单。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63章 利益共生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不是那么简单的……” 勋阳府城,府衙后宅。蔺养成放下手中的信,叹口气道。 依靠地利之便,勋阳知府蔺养成从明月集和汉江作坊获得了大量利益。应酬多了,后宅的事情也多了,蔺养成秉行的又是孔孟之道,不想和作坊主、商人之流打交道,所以…… 蔺知府在幕僚和师爷之外,又聘请了两个管事、一个文书。 有钱任性,蔺养成在公事之余,不必再费心思去“优雅地捞钱”,开始有时间和南阳的文人、同僚、才子应酬,提高声望。 汉江边上的每个作坊,以及进驻明月集的中小商户,都有半成到一成的份子属于勋阳、十堰的入流官。蔺知府和十堰知州是最靠近明月集的大人物,当然要主持分配利益,或者说让他们的幕僚和后辈参与分配利益,拿到了最大一份儿。 蔺养成心安理得,毕竟他不是白收钱,平时会提供各种便利,还要约束勋阳的胥吏、牙行和经纪。他也觉得奇怪,以前收了商人的钱,不办事也是有的,如今自己占着份子,居然生出了“责任感”。 知府大人既感到新奇,又觉得别扭,还隐隐有点担忧。 明月集刚开建的时候,蔺知府还对李响提出的合作方案不以为意:和商人谈条件,不是自降身份嘛。 考虑到刘成栋、虞允文和青石先生,蔺知府捏着鼻子应下李响的请求,以各种便利条件换取汉江作坊和明月集商户的份子。自家是官府嘛,到时不满意了,再谈条件便是。 情况很快出现了变化。 汉江边上的作坊越来越多,靠着平均七分的份子,勋阳十堰的主官大呼过瘾,不约而同地约束自己,收获了一打“两袖清风”大老爷的名声。两个地方的入流官从汉江作坊抽取利益,互利共生的同时,还不用扰民。 在大周,“清名”还是很重要的。 有几个入流官家里的后辈不满足,在经纪行老、胥吏牙行的鼓动下,朝汉江边上的作坊乱伸手。要份子,要话事权,甚至强夺作坊。 汉江作坊群很脆弱,经不起折腾,又逢士绅大户难为明月庄,于是入流官们的收入大降。 勋阳知府和十堰知州跳脚,两地的官员子弟,有不少被打肿了屁股。明里暗里费了不少功夫,两地官员的收入才恢复正常。判官和通判之类的官员收敛了心思,开始尝试自办作坊,以另一种方式获取更多利益。 十堰知州很会来事,从汉江作坊那里得到了足以维持士大夫优渥生活的利益后,开始风风火火地勤政。抢夺小民土地?抓!勒索商户?管你是谁,抓!大户仗势欺人?抓! 有了另外的利益来源,知州大人要妥协的广度和深度大大降低。 明月集的大发展,给知州大人带去源源不断的利益,还把十堰境内的流民和赤贫山民吸收一空。 与此同时,十堰州的商税开始蹭蹭蹭地上涨。再加上知州大人烧了几把火,换成李响的话说就是: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农工商的利益,缓和了阶层矛盾,经济民生飞快发展…… 知州大人很快进入了户部大员和几位宰执的视线,据闻很快要前往汴京做官。 典范啊! 勋阳和十堰的入流官一生为何?修身齐家已经实现了,治国平天下才是他们的最终理想。只有到达更高的位置,他们才能实现抱负,若是死前留下几篇文集,死后被天下士子追认个什么什么公,那就最爽了。 种种原因下,勋阳和十堰的大部分入流官,开始自觉地维护明月集的规矩…… 蔺养成雇请的幕僚、师爷和两位管事坐定,看过东主大人手中的信,神色各异。 知府大人收到的信,当然是黄成两家和某些大商家发来的。信的内容洋洋洒洒,无非是请求蔺养成这位勋阳一哥配合,一举拿下明月庄,云云。 话肯定没那么露骨,只是说明月庄有人悖逆道统、欺压庄民、致人死命,绅民不忿已极,请知府大人主持公道。 必要的利益暗示当然少不了。能工巧匠、钱粮财货、上佳作坊,应有尽有。但乍一看这封信,上面竟没有一个“利”字。外人拿到这封信,还以为是士大夫联名请求父母官清除恶霸,还本地父老一个朗朗乾坤呢。 君子,耻于言利! 在士大夫的口中,所有的利益争夺都会冠以守卫正义、激浊扬清的旗号,谁让人家掌握了话语权呢。杀人诛心,概莫如是。 新入行不久、童生出身的管事,拿着手中的信激动不已,小声念起来,连声赞叹,“哎呀,真是好文章,好字,好文采!” “咳咳!” 蔺养成咳嗽起来,身后的小厮急忙去拿毛巾。 气氛尴尬了。蔺养成看着那位读书读傻的管事,心想:若不是看你是我夫人的族亲,本官会招你做管事? 关键时刻,还是幕僚靠谱。 人至中年、年富力强的幕僚拱拱手,“东主大人难道不看好黄成两家对付明月庄的计划?” 蔺知府擦过手脸,微微点头,“不错。黄成两家的主意打得挺好,但本官依旧不看好。” 幕僚很会做人,适时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有黄成两家这样的大户,有大商家背后的人家支撑,有南阳、叶县,乃至汴京那边的配合。” “到时厢军、乡兵和弓手再以剿匪的名义出动,还有明月庄的内鬼配合,东主大人为何不看好?” 末了,幕僚在心里吐槽:其实,我也不看好。 蔺知府决定提点几位属下兼后学一二,竖起一根手指,“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字,势!” “黄家把明月庄当成普通的豪强,首先便输了一招。明月庄是那李响一手带到今日的,每个庄民都受其大恩,更何况,李响还从不忘以规矩约束,哪里是一般的豪强?” “李响在汉江,已然成势。” “黄老大人毕竟只做过朝官,没有在地方待过,小看了李响。” 说到黄立仁,蔺知府还是很恭敬的,毕竟人家达到过的高度,他很可能永远到达不了。 蔺养成不是庸人,继续道: “第二个势,便是大周如今的形势。” “黄成两家对付明月庄最大的依仗,以本官来看不是大户豪商,更不是什么刘氏亲族,而是赌明月庄的小民会跪下。黄成两家是要赌啊,他们赌内外交困之下,李响不敢造反,更是赌明月庄的庄民会在威逼下服软。” “失去了庄民的支持,李响便是没毛的老虎,任人宰割。” “可大周的形势不好,江南战事要紧,就算黄成两家和大商家背后之人给的许诺再好,也没几人会冒着逼反刘成栋这位指挥使的风险,往死里逼明月庄。李响清楚大周的形势,怎能不好好利用?” 幕僚、师爷和两位管事受教。 处理繁杂公文的师爷问道:“那东主的意思是,作壁上观?” 蔺知府点头,“李响有很大可能逃出生天,但明月庄元气大伤是肯定的,可惜了那些作坊和明月集,原本一切都好好的……” 蔺养成也属士绅士子的一员,又不敢得罪某些大商家背后之人,选择做壁上观。在他看来,李响于这场冲突中,最差也能保得性命,黄成两家和几家大商户,最差也能吞掉明月集作坊的七八成。 知府大人端茶送客。 晚上,蔺养成收到知州大人的回信,知州大人做出和他一样的决定。 白天里藏拙为蔺知府捧哏的那位幕僚,靠着卧室一侧的炭炉取暖,整日里疯跑的大儿子乖巧地捶着腿。 “你真想去明月庄?”幕僚问刚满十岁的儿子。 虎头虎脑的少年猛点头,“是的父亲。明月庄那里可好玩了,王其琛那家伙说,俺的蒙学申请已经通过了。” “爹你知道吗,蒙学不仅教识字算术,还有好些好玩的东西看。还有人带着蒙学操练,还有人带着蒙学上山围猎。对了,还要在庄子附近巡逻……” 幕僚的媳妇儿去世早,他的小妾只生了两个女儿。 幕僚叹口气,“明日带着为父的信去入籍吧,把信交给那位吴东家,她会照应你的。” 儿子欢呼一声,行礼之后拿着信跑了。 幕僚拍了拍炭炉,叹道:“傻儿子,人家哪里是觉得你聪明,想培养你。明月庄公中的几个老头,分明是要拉为父下水……见缝插针,能人不少啊。” 躲不过,那就赌一把! 有些人,不是没才华,只是于科举之道不行。每日里伺候实务拙劣的入流官,这位幕僚心里的腻歪和愤懑就别提了。 幕僚上床之后,看着房顶,心道:蔺东主说的两个势倒也没错,只是漏了最关键的一个势。已有方腊起事的先例在那里,被逼急的明月庄小民,真不敢造反?兔子急了都会咬人,这才是最大的势! 如果放到十年前,幕僚绝不会让儿子投奔明月庄,那时的大周风调雨顺,岁入充足,西军和边军强势。然而,大周很快发动了“讨土之战”,西军、边军、禁军和厢军伤亡惨重,朝廷徒耗几千万贯钱粮,多年积累的军械兵甲损毁大半。 紧接着,天灾人祸之下,失地小民增多,新皇登位后又玩起了花石纲,终于出现了方腊这样的大反贼。 幕僚心道:“方腊糜烂了大半个江南东路,北方局势大变,荆湖这样的地方都出现大量流民。虽然看不懂李响庄主的很多举措,但明月庄至少能成为京东大户那样的豪强吧?儿子到明月庄那里,应该不是坏主意,李响庄主年纪虽小,但表现出的手段可不简单。” 夜深,入梦。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64章 工艺改进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踩住脚蹬,用带着皮套的双手拉弦,带动全身力量上拉,食指感受到木刺突起…… 李响接过亲卫递过来的弩箭,放到沟槽里,又滑动了一下,好让尾羽不受阻碍。 扳机扣下。 五十米外,欢快吃草的小鹿屁股上中了一箭,在痛苦的“呦呦”声中蹦跳逃跑。二十多支长箭射过去,半空中的小鹿成了刺猬,掉在地上没了声息。 李响瘪瘪嘴。他瞄的是脖子,却射中了屁股。 李响身边,外号申老鹰的亲卫不好意思地憨笑,心想:明月庄诺大的后山,猎物居然少得可怜,弟兄们几天没见荤腥,太激动了啊。 李响无奈摇头,宣布加餐。树荫和草丛中走出来的亲卫呼喝连天:又可以尝到庄主的手艺了! 回到帐篷,李响把踏张弩的试制品拆开,郁闷地搓着脸。 庄主真不是好当的。 明月庄的事情实在太多,李响累得头昏脑胀。不想累死的李响带着踏张弩,和几十名亲卫进入封禁一年多的后山。除了散心游玩外,李响还要测试踏张弩的性能,检查紧急改动过的帐篷、防雨布、睡袋和踏山靴。 没一件顺心事。 首先是猎物。由于李响当年带着蒙学少年捕获过度,明月庄以北的好大一片山岭都成了动物禁区,明月庄的后山早早被李响封禁,但依然猎物稀少。 几天下来,庄主大人和几十名亲卫一样,顿顿喝干肉、干米、粗盐等物加水熬成的肉粥,也难怪那些亲卫看到那头鹿要跑,情急之下乱箭齐发了。肉烂了也能吃,先射下来再说! 十几位匠人秘密钻研了一年多的踏张弩,李响也有了初步了解。李响不满意,但他知道,张清平等人已经尽力了。即使有上好的踏张弩图样,从零开始研制踏张弩,也是极为高难度的一件事。 君不见,只因杭州的弓弩作坊跑了小半匠人,方腊军便不敢大用上好的硬弓、神臂弓和蹶张弩,只能留待要紧时使用。打造修缮弓弩的难度,由此可见一斑。 用了好几天,射出几百箭,李响对手中踏张弩的性能多少有些了解:威力比不过百斤直弓,精度也差强人意,巨贵不说,还时常出些小毛病,暂时只能配给数十人的小队偷偷用。 李响感叹:什么时候才能有大批量生产的强力踏张弩啊?精度过得去就行,保养修理的难度却不能太高。 紧急改动过的行军物事也差强人意。 李响有着原时空的先进知识,提出的要求,对于核心作坊的匠人管事之流未免过高,而且李响提出的某些要求不合秦岭的实际情况,很让人凌乱。幸好李响意识到这一点,不再苛求责备,让几个作坊慢慢改。 申老鹰指挥着几人,把火烧起来,又把猎物清洗干净,这才到李响帐篷前,请庄主大人一展手艺。 李响让申老鹰进来,问:“申老鹰,若是让你指挥三十亲卫,你最多能对付几个高手?” 李响在汴京城涨了世面,认识了马如兰、大相国寺武僧首座和慧明大师三位高手。初出茅庐的李响都能认识几个高手,百年以上的豪门大户还不知养着多少好手呢。 逃出汴京的路上,李响众人居然被几个人接连打散,不是早有预案的话,便早早暴露了秘密大院的位置。 从那时开始,李响便时常思考,究竟该如何抵抗数十高手的拼死一击。自家人知自家事,李响很怀疑有那么一天,他会成为书香门第、名门大族的眼中钉。 申老鹰眨巴眨巴眼睛,保守说道:“启禀庄主。首先,得看是何等高手,有几人?” “若是御拳馆的周侗老前辈。咳咳,属下只好和众兄弟拼死相抗,掩护主公逃走。” 李响苦笑点头,认可这位属下的说法。 申老鹰继续,“若是一般的高手,比如在下这般,咳咳……属下有信心,带着外面的弟兄对抗十几人。” 犹豫了一下,申老鹰补充道:“若是有铠甲和弓弩在手,即便是五六个周侗前辈同时出手,属下也可护得主公安全。” 李响无语。在汴京那地方露出铠甲,不是插标卖首吗? 叹口气,李响心道:还是要想个办法,专门应对高手刺杀。既然一时之间找不到几个可以信任的高手,那就以集体的力量相抗。 李响看着申老鹰,“听说你刚到明月庄的时候,曾说过自己粗通一种五行阵?” 申老鹰心道:机会来了! “启禀庄主,属下师傅是留下过一个五行阵,据说是唐末乱世之时,一位武学宗师有感于山民求生不易,交给山民自保用的。” “五行阵,共有五人,以力道刚猛者居前,善攻者居两边,善守者居后。五人手持长短不同的兵器相互策应,攻守相合,以弱击强。对各人武艺和兵器的要求分别是……” 听申老鹰这厮细细讲完五行阵的要义,李响心头巨震:这个阵法稍加改动,完全可以用在汴京那种水桥相接、街道纵横的地方啊,太合适了!还有,这个阵法怎么感觉好熟悉,就像是某个阵法拆开后的模样,到底对应原时空的哪个阵法呢?怎么想不起来…… 帐篷外面传来急报。 申老鹰停下,转到帐篷一角,手放到刀鞘旁边。 李梦空派来的人递上一份急报,李响一看,原来是刘素素一行回来了。刘素素带着五百多人,大概擦黑才能到明月庄。 吃过鹿肉烧饭,李响带着亲卫,收拾好帐篷物资下山。 李响下山之后便不得清闲,耐不过王晓晨和曽雯雯的软磨硬泡,先到医卫处查看。 医卫处正式扩建成三进大院,共有病房八十多个,能够同时医治五十多人。女孩子掌管医卫处后,卫生情况得到了很大改善,李响看得连连点头。 张老头、柳至和两位老头正好出了绝密的房间,讨论着一些惊世骇俗的问题,一头撞见李响,都愣住了。见躲不过去,两个老头只好带着庄主进入绝密房间,然后…… 李响把早晨和中午吃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严厉告诫两个填补大周医学空白的老家伙:尸体都要火葬,不能留一点痕迹,还有,绝不能泄露一点消息! 李响带着申老鹰几个往蒙学走去,心道:作孽啊,我他妈只是想让医卫处学些简单的手术,好医治伤员,没准自己哪天……也能用上。谁知道那两个老头,这么有科学精神!要是医卫处绝密房间的消息被传了出去,即使是恩师王珪,也接受不了吧?! 天很冷,冷汗直流。 有些事情,开始便不能停下。李响打开了一扇大门,两个老头和三个女孩子投入了全部精力去探索,李响不好阻拦。 深呼吸几下,李响咬牙暗骂:“娘的,反正明月庄里藏着的犯忌讳东西多了去,能瞒多久瞒多久!” 来到蒙学,看着八岁到十五岁的少年郎,李响的心灵如同被净化了一样。 蒙学的课程只是进一步规范化,倒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变化,毕竟教的东西有限。 明月庄的蒙学,非常贴合“开蒙”这两个字,完成启蒙便放手,想要继续学习?欢迎加入蒙学,然后边做夫子边学习庄主指定的“高深知识”,前提是年满十六岁且通过考核。 熊成文和张展郡抽出时间,陪着庄主兼他们的夫子查看蒙学。 明月庄的用地越来越紧张,但李响几年前平整出的校场没有一点儿缩水。哥老营和守兵的训练都已经放到山里,所以校场已经被蒙学独占。 在校场上看少年少女们打闹玩耍了一阵,李响来到逼仄的木制房间。 用于教学的屋子很逼仄,孩童和少年们的空间很小。李响也没办法,明月庄冬日很冷,想要保暖便不能把屋子建的太大,不然多少柴炭都不够烧的。 李响拿起粗铅笔,在几平方米大小的素色木板上写了几个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甄老实想尽一切办法,请教了明月庄的所有工匠,都做不出李响要求的黑板,除非使用价比白银的大漆。 李响还没有富到使用漆器当黑板,只能依着甄老实的建议,在大木板上拼接一层竹片,使用加粗的铅笔在上面写字。 竹木制成的“青白板”能用是能用,但清洗很麻烦,写过十几遍便要用清水扫帚清洗,写过百十遍就要拿刨子刮一次,但终究能用。 至于夫子和少年都要用的铅笔,在改进了几十次后,也开始大批量使用。 目前的铅笔还做不到那么精致,直径达到了两厘米,石墨、黏土等混合制成的炭条,直径超过六毫米,但依然容易折断。还有一个缺点,就是太容易掉墨,李响用加粗铅笔写字的时候,就看到墨粉簌簌地掉。 任何一项小工艺的进步,都可能需要大量的时间。 铅笔对于一般庄民而言,还是太贵。铅芯太粗,孩子们又不舍得削铅芯,写的字很大,所幸明月庄自产的纸很便宜。大周书香门第的儿孙用上毛笔,字体一样很大,所以说这倒不是劣势,只是穷。 李响翻看桌上留下的小本子。 看到少年少女把一张纸用到极致,李响会心一笑,眼睛却有点酸。因为他看到,每个少年都在竭尽全力把字写小一点,写工整一点,为的当然是省本子和铅笔。 铅笔还很不成熟。与之相对,鹅毛笔已经很好用了。 李响接过也是自己门生的一位蒙学夫子手中的鹅毛笔,沾了点墨汁,居然能写下七八个字。 但鹅毛笔的出墨还是有问题。沾墨水后,一开始流墨很快,字迹很清晰,之后墨水越来越少,字迹很快看不见。 尽管还存在一些细节上的问题,但铅笔、青白板和鹅毛笔已经可堪一用。 李响在汴京为明月庄的发展奔波,庄民同样没闲着。在利益的诱使下,相关的作坊主、匠人正不断改进,努力靠近庄主大人的要求。 越来越多的事务进入正轨、越来越多的庄民走向小康、越来越多的蒙学少年通过考核……和大周其它地方不同,每月甚至每日,明月庄都在变化,在成长。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65章 紧锣密鼓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日光稍斜,照进黄府书房。 正在写信的黄立仁接过管家黄承恩手中的密信,眉头皱起,“刘素素卸下车队,乘船到达明月集?还带着三百多个孤儿孤女?” 黄老爷疑惑了。 在大周,善事是不能随便做的,明月庄这是要搞哪样? 假如一个举人,在灾年时捐出所有粮食,收获善名,这个没问题。 但这个举人如果更进一步,帮着小民购买廉价的粮食,挡了其它大户吞并土地的路子,那就过线了,下场几乎是确定的。 譬如一个大儒,到某地县学讲学,然后给那个县的蒙学发些笔墨、纸砚、书籍,便是提携后进、教化后辈的大家风范。 但那个大儒最多讲些求学年间的心得,如果把科考的一些要点和隐晦规则说出来,让那些穷孩子少却几年之功,从而在考场上和名门后辈公平竞争,就有些过分了。 比如一个官绅大户,看不过乞儿的惨状,收养几个甚至十几个做家生子,士绅阶层只会传扬其善名。 但如果哪家大户敢收养过百,乃至几百上千的乞儿,那就等着破家逃亡吧。收养那么多孩子干嘛,是不是养大了当死士用?肯定是心怀不轨! 大周便有孤寡局,谁敢过线,便是收买人心。 中庸之道,无所不包。上善若水,无人可逃。 所以黄立仁怎么也想不出,李响到底想干什么?宣扬自己的善名,好多一个护身符? 笑话,你李响一无功名在身,二无祖先荫庇,算什么良善人家? 再说了,什么是良善人家?还不是正人君子们的众口之言。 大周虽不杀士大夫,但被罢官流放的宰执不知凡几。倒台之前,出过宰执的人家是最大的良善人家,可倒台之后,舆论立马倒转,他们的家族不还是掉下一个台阶? 宰执尚且如此,你明月庄能如何? 就算有再多孩子饿死在黄家门前,黄立仁也不会冒着风险去多救一些人,而是挑选几个孩子收养,传扬一下善名。遇上灾民哭求,便饱含热泪,说上几句“家资有限,何况立身持道自有定矩,不敢逾越,无能为力”之类的话,便关上大门。 推己及人,黄立仁怎么也想不出,明月庄这么做的目的。除了惹人猜忌,被大户人家甚至赤贫小民暗地里骂傻叉,收养好几百的孤儿孤女还有什么作用? 不能说士绅有多恶,形势如此,士农工商面对流民过境的时候,都是一样的选择。就像令副父亲撞死在李响车队之外时说的那句话:流民无尽,救不完的。 大周流民百万,即使救下眼前的几百上千人,又能如何?流民鼓噪起来,转眼变成白眼狼,吞掉仁善之家是常有的事。自家为救灾民用力过猛,还会招致孤立、排挤和打压,何苦来呢? 咳咳,还是不要做出头鸟,和大家保持一致吧。开粥棚,挑选家生子和奴婢,剩下的流民,便让他们自求多福。 黄立仁得中进士,并担任十多年朝官,最后以侍郎的高位致仕,学问自然没问题,在为人处世上也很老道。但他对于很多世间之事的看法,早已形成固化观念。 刘素素带着几百名孤儿回来。听闻消息,黄立仁聪明睿智的脑袋里,从没有过李响只是单纯地想多救些人的选项。 毫无意外地,黄立仁认为李响…… “有诈!”黄立仁心道。 黄立仁摇摇脑袋,镇定下来。对李响的防范之深,使得黄立仁不放过李响的任何一个动作、明月庄的任何一个细节。对六十出头的老人来说,平均每日处理上百条情报、和上百人交谈,已是极大的负担。 刘氏亲族提供的明月庄各项规程,乍看起来都没有问题,无非是设立乡约,大家守规矩罢了。黄立仁还看过明月庄的乡约细则,觉得也就是条理分明了一点,和大周的许多乡约没多大区别。 但黄立仁总觉得,那个小山谷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有着极深的恶意,便如一只凶兽在那里育卵。 黄立仁一度从梦中惊醒。 心烦地把信扔到一边,黄立仁用力写下李响两个字,喃喃道:“精力不济啊,你也太能闹腾。不管了,无论如何,这次你也跑不掉,造反是死,不造反也是死!” “蔺养成和知州都不看好老夫,以为大势不好,老夫没本事迫使明月庄的小民屈服,让你内外交困直至败亡。但老夫岂会没有杀手锏!” 一个准豪强而已,还怕对付不了?黄立仁奋笔疾书,写下几十封信。约期小年夜,共谋明月庄! 黄承恩不敢多打扰,悄悄行礼退下,关门时多看了黄立仁的书桌一眼,目露犹豫之色…… 乌泱泱的几百人,簇拥着刘素素来到明月集。 刘素素没有多停留。让有职事在身的文书、账房和管事自去忙活,又把路上收来的几百孤儿孤女分散到汉江边上十几个早有准备的作坊,刘素素才拉着姜兰回返明月庄。 从汴京到勋阳的一路上,被丢弃到车队外面的婴儿已有三十多个,被明月庄的伙计护卫别扭地抱在怀里,朝新家前进。尚在襁褓的婴儿又是大哭,又是拉臭臭的,搞得队伍停停走走。美女、护卫、大车、婴儿,这个队伍不太冷。 婴儿被分散到素来和善的人家。好些人家抢着收养这批婴儿,他们知道庄主做事厚道,公中肯定会给婴儿发放钱粮,没准还会给一些便利呢。 但有能力、有意愿、有胆量养婴儿的人家,毕竟是少数,这年头的婴儿死亡率不要太高,何况还有缺少时间和分配家产的问题。最可怕的是,收养的婴儿一旦夭折,街坊邻居指不定怎么戳脊梁骨呢。 日落后又过了一个时辰,鸡飞狗跳的明月庄才安静下来。 李响在庄门口接过刘素素,让张清平和杨营东等人帮着安顿车队之后,便和李梦空、张万里、成吏员、赵伯等人来到议事堂的庄主暖屋,商议刚收到的两封密信。 两封密信。一封是蔺养成幕僚发过来的,讲的是勋阳和十堰的入流官,对这次冲突的态度。另一封是王三紧急派人发过来的,传信的那人差点跑死,才在一炷香前把信送到。 李梦空首先发言,“这些入流官,既舍不得利益,又怕得罪人,作壁上观很好理解。” 赵伯不是个豁达的人,只认死理,“这帮大老爷,平时拿着份子,在任上积累声望。如今明月庄明显是被针对了,他们居然往回缩,不讲究。” 张万里太了解大周的官员了,“他们宁可得罪明月庄。庄主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士绅大族就未必了,那几个大商家背后的人,随时可以毁了他们在士林中的名望。” 成吏员不受庄民和大多数公中人员待见,犹豫着要不要说话,见庄主一副鼓励的神色,他才慢慢说道:“入流官作壁上观,即使利益受损,也可以保住一些东西,算不得什么。但身为士林一员,得罪的同僚和大人物多了,便寸步难行。” “属下以为,知州大人和蔺知府等人作壁上观已经很难得,说明公中在明月集那边的规程奏效了。” 成吏员不愧是经年老吏,对大周官员士林的规则一清二楚不说,马屁也拍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其他人察觉不到什么,只有张万里瞧了成吏员一眼。 李响坐在虎皮大椅里,感觉很奇怪,难道在赵伯、刘盛两人的眼里,庄主的椅子都该有虎皮?刘盛居然把珍藏好些年的虎皮拿出来了,不过挺舒服的…… “本庄主认同成吏员的意见。”李响朝成吏员点点头,“进士出身的入流官没有翻脸不认人,是好消息,表明咱们公中采取的一些章程是很好的。” 然后是王三发来的急信。旁听的熊成文和张展郡想要发言,李响点头。 张展郡一向喜欢用数字说话,“黄家于今日下午开始,联络各方一起动手。按照快马传信来算,汴京的蔡全收到消息,少说也得两日之后。属下私以为,针对明月庄的行动很可能从三天后的小年开始。” 熊成文擅长整体分析,“黄家打的主意是多点开功,内外夹击,让我明月庄自乱阵脚,内外交困。属下以为,黄立仁联络的人太多太杂,我明月庄可以先退避自守,瞧准破绽再反击,最好令其内部生乱。” 李响眼前一亮,张万里等人也点头。 李响心道:“黄成两家、刘氏亲族拉拢那么多人,是要拿出利益的,到时明月庄收缩自守,他们拿什么喂饱合作者和支持者?” “人心太杂,则难以驾驭。黄立仁把反对明月庄的人全部动员起来,以为可以让明月庄手忙脚乱,但只要明月庄收缩自守,明月集和靠近丹江口的几十里汉江岂不是先乱起来?” 李响和属下合力修改计划。 与此同时,黄立仁也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 刘夏都又拉拢了十几户对李响不满的人家,蔡二赖子也找好了切手指砸脑袋的破落户; 明月集那边,几家对明月庄颇感兴趣的大商家,其背后的人家答应,到时候在朝堂上挡住李纲和虞允文; 看到东部秦岭村寨的惨样,中部秦岭算得上号的五家村寨答应和黄成两家联手; 南阳、襄阳的经纪行老和牙行胥吏,不忿明月集的新规矩久矣,巴不得背后的明月庄早点倒台。跟这些人联系热络的地痞盲流和黑白势力磨刀霍霍,随时准备抢地盘; 丹江口、南阳和叶县是明月庄的重要中转站。丹江口的一些脚夫船头和黑白势力,南阳的大小十一户士绅,叶县的成家,将会一起动手; 李响在汴京那边搞出了大动静,黄立仁虽然不清楚全部内情,但知道汴京那边对明月庄十分要紧。有蔡全在汴京动手,牵制明月庄一部分力量,黄立仁很放心。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66章 爆裂无声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不知是不是巧合,但大部分冲突都由小人物、小事件发端。 腊月二十三,小年。微风,无云,白日。 林光远是明月庄有名的闲汉无赖,曾经和蔡二赖子混在一起,那是明月寨的时候了。 林光远手脚俱全,脸生得也白净,但就是好吃懒做。亲戚们劝过,小时好友劝过,公中人员劝过,但他终究不想出去干活。 眼见迈进小康的庄内人家越来越多,连好些新来不到一年的庄民都开起了作坊,林光远的娘子再次又哭又打,“都是明月寨那时候的老人,你看看别人家过的日子,你再看看咱家。马上过年了,俺没有新衣裳就罢了,闺女想要根新发带都没有!” 林光远不敢还手,安慰了娘子和闺女便走了出来,“我也不想啊,但每次出了家门,我心里就很慌,总想躲起来。” 内心挣扎了一番,林光远决定答应某人前天夜里的嘱托,利用自己的“闲汉”身份到公中闹上一番。拿到那百十贯银钱,先过个好年再说。 路上碰到雷成和唐国豪,林光远打了个招呼,继续前进。 林光远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又不敢跟人大吵大闹,见到熟人向来能避则避。此时他心想:雷成原来不过是个铁匠,唐国豪这个匠人,更是来到庄里没多久,如今这么风光。过年之后,自己要不要试着赚钱,跟人打交道呢? 有人一路监视着林光远。亲眼看到林光远进入议事堂的侧门后,眼线飞快地前去报信。 …… 议事堂有专属庄主的公房、暖房和卧间,十分舒适,还有用于紧急逃生的密道。 李响坐在公房的椅子上,看着自己的亲信围绕大圆桌争吵不休,托腮不语。 张清平和杨营东一早便接管了守兵。这两位原本便有相应的职位,又熟识牌子头以上的将官,验看过庄主令信和公中大印之后便接掌了守兵。 刘盛则带着负责留守的一个牌的哥老营,拱卫议事堂和李响的安全。 刘德成和丁史航那里,李响也有命令传达,命他们带好哥老营,稳守三王寨和拐子山,遇紧急情况可便宜处置。 黄成两家和刘氏亲族很可能在今日发难,李响凝神细思,查漏补缺。李响不敢小看黄立仁,大周的士人,他一个都不敢小瞧。 蓦地,李响听到一个中年男子的大吵大叫声,嗓音听上去有些中气不足,很快便沉寂了下去。 李梦空满脸大汗地进来,又羞又气,“是林光远那个闲汉,跑到公中大吵大闹,肯定是七户刘家指使的。” 林光远胆量有限,在公中大喊了一通明月庄苛待老人、杀戮秦岭村寨之类的,便飞也似得逃了。 李响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明月庄附近舆图,在标示明月集的地方用铅笔写上舆论两个大字,“手段不错。林光远这么一闹,黄成两家在明月集一鼓动,针对我明月庄的风潮便起来了。” “今天应该只是试探,各位轮流休息,好戏明日才会开始。” 下午,整个明月集沸沸扬扬。 关于明月庄乃至其前身明月寨的各种黑历史,以惊人的速度被不断曝光。青楼、酒肆、茶馆、饭庄,说书人兴奋地大讲“李响李天王”的光辉事迹。 李响来历不明,在明月庄人所共知,在说书人的口中,当然是身世神秘。 明月庄不断搞出新作坊,搞出新玩意,还主导成立了明月集。如今汉江边上作坊林立,说书人纷纷感叹,“那位明月庄庄主,神通广大。明月庄里,遍地是金银财宝。” “啪!”、“下面再说说……” 商户管事之流,也在有心人的鼓动下,大谈关于明月庄的小道消息。 “明月庄的蒙学听说了吗?从来不教四书五经,不尊道统啊。” “这算啥?听说那李天王手段毒辣,把庄民作坊的大半利益抽走,平日里奢侈无度,对那些庄民动辄驱赶打骂。” “还有断人手脚的医卫处,哎呦,也不知道在里面搞些什么,没准是拿人肉煲汤呢。那个李响还把搜刮来的财货投到几个宅院里,从来不让人看,也不知藏着多少奇技淫巧。” 或真或假的消息,藏于曲解污蔑的言论中,扩散到整个明月集、勋阳、十堰、丹江口。同一时间,南阳、叶县和汴京也有类似的风议传出。惊讶、艳羡、好奇、贪婪,种种情绪弥漫在士农工商的心里。 士绅阶层掌握着话语权,当然要好好用。李响不屑于这些唇舌功夫,但还是依着成江海和成吏员的建议,做出一些防范。 李响低估了黄成两家的手段,更低估了某些人的狠辣。当天晚上,林光远死于毒杀! 林光远死在庄内,公中高层都不知道,但勋阳府的官差和十堰州的一千厢军已经在半路上,距离明月庄不足十里! 带着木制翅膀的飞机、马拉火车、带轮子的大帆船…… 李响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遨游,突然发现周围的一切都着了火,飞机成为碎片,火车掉在海里,船帆飞向天空。 画面一转,李响感觉自己掉进水里…… “咳咳!”李响迷糊中睁开眼,第一眼便看见了手端木盆的赵伯。 赵伯大喊:“庄主,官差马上到庄门外了,十堰那边的一千厢军也快到了。” 李响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一千厢军?之前怎么没有消息?官差为何突然过来?” 官差、厢军将至,明月庄却是一片大乱。 议事堂前,林光远的妻女跪在地上,抱着林光远的尸体放声痛哭,“当家的,你死的好惨啊。只是在公中说了几句话,就遭此毒手,俺可怎么过啊……” 李响看到这一幕,心道不好,让三十多名亲卫和一个牌的哥老营集合,站到议事堂的台阶上。 明月庄南门。 刘夏都和其它六户刘家赶到门前,要放官差进明月庄。 守门的是大嗓门儿,他大喝道:“刘夏都,你想干什么?!” 刘夏都穿着丝质的士子长袍,看上去温文尔雅,“明月庄难道不是大周的属地?明月庄里出了命案,难道官府不该追究?你等阻拦官差,真想造反不成?” 大嗓门儿气结,不敢答话。 刘夏都拉拢的,对公中规矩和李响本人不满的庄民,纷纷聚集到庄门前,大声鼓噪,要让官府主持公道。 摊牌性的冲突,爆裂于无声! 从汉江上游处渡江、直扑明月庄的一千厢军精锐,举着火把来到庄门前,配合勋阳的官差高声呼和。 明月庄的守兵有乡兵、弓手和弓箭社的身份,大周对武器的管制又时紧时松,守兵们拿着刀枪弓箭倒没问题。但刘夏都拉拢的庄民开始呼喝自家儿郎下来,守兵斗志全无,根本无力阻挡,形势站在刘夏都那边。 如此撑得大半炷香时间,就在官差和厢军要开始冲击的时候,汗流浃背的大嗓门儿终于收到了命令。大嗓门儿打开庄门,带着忠于李响的守兵退往议事堂,那里是明月庄的南北分界线。 李响抓紧时间做了一些准备,身着锁子甲和细麟甲站在议事堂门口,听着热热闹闹的声音,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刘素素站在李响侧后,秀丽的脸蛋上全是愠怒。 叫嚣声传来,火光映红视野。 李响命令大嗓门儿和大牛节制三个庄门的守兵,命令赵伯、那树森、成江海带着好手躲在暗处,命令张清平和杨营东守好小河北岸,然后戴上伪装成冬帽的双层头盔。 刘盛守在李响旁边,贴身保护,有几十名亲卫和一个牌的哥老营,守好议事堂远远足够。 事情毕竟不光彩,正人君子们没有前来。勋阳府的总捕头带着官差,十堰厢军的两个营指挥带着官军进入明月庄,惊羡于齐整建筑的同时,耀武扬威地奔向议事堂。 乌泱泱的人群分开,勋阳总捕头和一位营指挥前出。 勋阳总捕头高喝道:“敢问哪位是李响,自己站出来!” 张万里正要说话,就被李响制止。 李响看着台阶下、小河沿线密密麻麻的火把,拱手问道:“原来是勋阳的总捕头大人,失敬失敬,敢问阁下这次来是?” “某也不多废话,地上的林光远因为骂了你几句,这就死翘翘了,你便跟着本捕头走一趟,也好把事情查清楚。”勋阳总捕头被黄立仁利诱,又见黄成两家思虑周详,便答应带人抓走李响,然后立即弄死。 听百米外的捕头表明来意后,李响乐了,“从我明月庄到最近的勋阳,往返怎么也得大半天。林光远死了不到两个时辰,阁下便和厢军一道来了,真是勤于公事啊!” “本庄主都没听到林光远的死讯呢,阁下便急吼吼地赶过来了,厉害!” 漏洞有点大,总捕头大人咳咳两声,缓解一下尴尬,“少说那些有的没的。你李响不仅致人死命,还大肆杀戮秦岭山民,某也不冤枉你,但你总要到官府分说清楚。” 庄民悲愤中大吼: “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庄主大人是凶手?” “不可随便拿人!” “秦岭山民何时入的籍?又何时被官府当成人看过?官府又何曾管过流民的死活?林光远的死,一定是那七户刘家想夺权,嫁祸给庄主大人!” 总捕头控制不住场面,两位营指挥带着近千厢军高喝几声,才把愤怒的庄民压下。 刘夏都觉得自己是时候出场了,“明月庄是大家的,公中凭什么独断专行?公中苛待老庄民、索取无度也就罢了,如今林光远兄弟惨死,只留下孤儿寡母,难道不该给个交代?” 零零碎碎的应和声响起,刘夏都十分尴尬。但刘夏都不甘心,凭什么李响能够一呼百和,自己这位即将登场的庄主却要受冷落? 刘夏都避开李响深邃的眼神,心一横,指着庄民大喝道:“明月庄本来便是我刘家的,被李响窃据多年。如今李响已自身难保,你们想跟着他一起去死吗?!” 第二卷 繁华汴京 第167章 双头火龙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刘夏都终于直接登场,等于是在说:李响得罪的人太多,马上要倒台了,快投靠我。 与此同时,明月集。 穿着各异的几百人涌进明月饭庄,却没有发现一个管事的英烈遗属。一个络腮胡子大汉抓起惊恐的一层小二,“明月庄的那些寡妇呢?” “饶,饶命。明月庄的人,在,全在后院。” 黑白势力和地痞盲流组成的渣渣军团,没有在明月饭庄找到庄里的英烈遗属,只在后院发现了一条密道。随后,这些乱七八糟拼凑起来的渣渣奔向汉江边上的作坊。 抢了明月庄的作坊! 王二跑到弟弟王三所在的楼阁,也是明月集最大的一栋楼阁,“三弟,咱们出不出手?” 王三穿着皮裘,仔细考量一阵,“让那些人闹吧。他们不闹,明月集的商户怎能知道,到底谁在保护他们的性命财产呢?有些人不吃些亏,他就不记好。” 转向自己大哥,王三道:“大哥,你带着五成手下保护好为咱们办事的人,守好宅院便可。” 王大向来听自家三弟的话,抱抱拳便下楼。 王三笑着对二哥说:“二哥别慌,喝口热茶歇歇。咱们且坐壁上观,等明月庄那边的消息。” 刘夏都威逼利诱了庄民好大一通。 李响看向刘夏都,不慌不忙道:“真累啊,明明是争夺利益的简单事情,非要搞得这么复杂?” “林光远的死,是你干的吧?” 听庄主这么一说,地上林光远的妻女明显身体一震。 见刘夏都要反驳,李响挥挥手,继续道:“你心心念念的,不就是拿到庄主位置,好当一方豪强吗?没准还想一举高中,本庄主说得对不对?” 勋阳总捕头惊呆了。 大家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争夺利益,这是大周的优良传统呀,你李响直接把面皮全部扒下来,这还怎么玩?太尴尬了…… 李响当然不知道那位捕头大人的想法,一字一顿地问刘夏都,“你既不满本庄主。那本庄主问你一句,如果让你来当这个庄主,你会怎么做?” “你七户刘家做事,会不会像现在一样,和大家商议;你七户刘家会不会守规矩,不抢夺大家的作坊和家产;你七户刘家拿什么去喂饱黄成两家,以及在场的官军和官差。” “别告诉本庄主,你刘夏都会主动破家,来保护庄民的利益。” 大量庄民乘坐木排,拉着绳索到达北岸,也有少量庄民去往南岸。河面上木排交错,往日相熟的庄民面对分裂,低头不语。 刘夏都语塞,不敢贸然回答李响的问题。他难道能直接告诉庄民,到时明月庄的好东西只有极少数的人家才有,其它人全部沦为贱民? 李响按着自己的节奏,继续道:“本庄主知晓,好些庄民有这样那样的不满,有些有道理,但有的没道理。” “有的人家,想要明月庄的各种便利和本庄主提供的好东西,还想要高高在上的地位。最好是什么都占,什么都不用担,犯错了也没人敢管,是也不是?” 靠近刘夏都的两百多人,有的脸红,有的眼神闪烁,有的恼羞成怒。 接过雷成手中的黄铜喇叭,李响尽力提高声音,“既然你们不想要公中的规矩,本庄主也不勉强。信得过本庄主的,带着细软到小河北岸,想跟着七户刘姓和黄成两家走的,留在明月河南岸。” “自此以后,南北相隔,各过各的。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投靠七户刘姓和黄成两家的庄民大喜过望。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根本不想和李响为敌,只是想要特权,想要那种高高在上的生活。刚刚懂些事理的他们,对李响的前途感到悲观:和黄成两家以及明月集大商户背后的靠山作对,怎么可能赢? 庄主答应分出一半的明月庄,心向刘夏都的庄民当然不想继续闹下去,毕竟黄成两家、士绅大户和官差厢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尽快安定下来发大财,奔向新生活,才是这些人的意愿。 但有人接受不了。 刘夏都想要的可是整座明月庄。李响搞出的核心作坊、医卫处、绝密作坊都在北岸,他就更不会答应了。再说了,黄老爷可是指定要李响的人头。 刘夏都压下身边的鼓噪,“非是我刘家一定要赶庄主下台,可如今庄里出了命案,是非曲直,总要到官府分说清楚。在下只是暂理庄主之位,等庄主回来,大家再好好议议庄里的规矩。” 这番话说得漂亮,刘夏都已经把握到了正人君子讲话的精髓。 李响还没说话,便听曽木匠大声疾呼道:“大家别被刘夏都骗了,谁是谁非,你们看不见吗?庄主若是被带走,还有命吗?到时刘家掌权,他们会守规矩才怪,几户人家能够善终?你们没有功名,没有靠山,到时候就是菜啊!” 曽木匠、雷成、甄老实、吴小玲、赵伯,以这些人为代表的匠人、孤寡和底层小民,都是李响继任寨主之后,才陆续发家的。他们最清楚某些人的嘴脸,眼见很多庄民竟然站在刘夏都那边,他们在心底大呼:愚蠢!真以为自己是号人物? 勋阳总捕头得意地看着明月庄分裂。里应外合就是好啊,不然庄门都进不来,刘成栋毕竟在江南打仗,他不可能直接动手攻打。 装扮成官差模样的何瑞丰皱眉,来到总捕身边,“捕头大人,不能任由庄民继续分开。到时忠于李响的贱民都在北岸,他们据河而守便有了底气,须得提前动手。” 在总捕头心里,何瑞丰只是黄立仁的家仆,他很不耐烦何瑞丰的指手画脚。 可俗话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 总捕头也觉得李响的做法很有深意,不想任其拖延时间,点点头道:“也好。” 到达北岸的庄民,不断有人心不足的人家接受了七户刘家的劝说,来到南岸。 勋阳总捕推出一个绑得结实的人,又扔出几副锁子甲,“李响,你致人死命、屠戮秦岭尚能狡辩,居然还指使匠人私造铠甲。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议事堂前一片沉寂。 李响额头见汗,叫过赵伯,“唐国豪怎么没有事先撤离,被人抓住?锁子甲又怎么到了对方手上?” 赵伯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镇定与凶悍,跑到议事堂后面一番查证,了解了基本情况又跑回来,“接唐国豪撤离的人背叛了庄主,投靠了刘夏都。那几幅锁子甲,是唐国豪相熟之人留在店里修缮的,那几家……也投靠了七户刘家。” 事情大条了。 唐国豪被塞住嘴巴,在地上不断挣扎。 李响见之不忍,心里清楚唐国豪不会轻易招供。私造铠甲是重罪,黄成两家既然想以这个罪名钉死自己,打造铠甲的唐国豪自然没有生路。 站在七户刘家那边的庄民大呼一口气,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选择。 小河北岸,心向李响的庄民脑子空空,好些原本以为自己打定主意的人家心想:要是庄主不跟官府的人走,是不是真要造反?庄主到官府,花些钱或者找人把事情摆平,也是可以的吧?大周律摆在那里,刘大统制也在江南拼命,官府还能草菅人命不成? 便在刘夏都一方的庄民得意、李响一方的庄民困惑犹豫之时,隐藏在官差和官军中的毒牙喷出毒液。 时机选得正好! 两把精心调教的蹶张弩、五张百斤硬弓一起发动,七支箭矢齐齐射向焦急中的李响。 刘盛用刀挡下了两支,申老鹰用身体挡下两支,剩下的一支弩箭、两根长箭射中了李响。 所有人镇在原地几息。然后,火龙冲天! …… 汉江边上,吴小玲的作坊。 “小寡妇,快把门打开,老子要好好尝尝你的味儿……”冲击吴小玲作坊的,是活跃在明月集附近的一伙地痞盲流。为首的一人身材短粗,胳膊隆起,正冲着作坊大院疯狂叫嚣。 “就是,跟着我们把头,保你每日快活!” “墙上的贱民听着,赶紧打开大门,把所有的财货交出来。你们的庄主李响犯事了,说不得已经被官府带走了,哈哈……” 黄成两家派人冲击李响亲信的二十多家作坊,一是牵制明月庄的精力,二是让明月庄的人心进一步混乱。 作坊后院的吴小玲只是沉默。 吴小玲从流民中挑选的十几个护卫一言不发,但都拿着武器站在宽敞的矮墙上,静静看着外面的地痞盲流。 明月庄里突然有大火燃起,吴小玲眼角猛地一跳,抓紧衣角。 五天前,吴小玲和一些孤儿寡母、英烈遗属、匠人小聚了片刻,期间有人担忧地问:“若是万一……庄主失败,我等怎么办?” 吴小玲当时说了这么一番话,“我吴小玲不敢造反,估计到时也不敢,但我宁可去死,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我不要回到以前的那种日子。整日里忙碌却吃不饱,孩子饿得哇哇哭却没办法,受到欺负也只能忍着。不一样了,我再也受不了那种日子。” “庄主失败,我会在死之前,让汉江边上某些人家的作坊、让明月集的那些大商家、让黄成两家,统统给我陪葬……” “我吴小玲,会烧光眼前看到的一切,直至死亡!” 作坊大门打开,吴小玲的护卫冲了出来,刀枪盾箭飞舞。 于身后火光的照映中,护卫高举兵器、呼喝冲锋的场景好似恶鬼降世。 地痞盲流惊呆了,不知躲避,被杀了十几人才反应过来,“哄”地一下四散而逃。 把头被一把刀插入腹中,倒在地上咳血。 他望着走近的吴小玲,似乎不敢相信,“你,居然……敢反抗,女中豪杰!我厮混了这么久,都不敢反抗……咳咳” 剧烈喘息几下,吐出污血,把头勉强抱拳道:“活得不如老鼠,整日里欺孤寡,被人当狗使唤,终于结束了。对不住了,大妹子。” “嘿嘿,死在女中豪杰的手上,值了!” 吴小玲面无表情,拿起雷成为她打造的锋利匕首,慢慢插进把头的胸口。 泪珠落地。 吴小玲没有看把头一眼,口中喃喃道:“奴家只是个寡妇,曾经别说杀人,杀鸡都不敢。为了杀人时不手抖,我杀了十一只猪、五头羊和两头牛,有时被喷满身的血。又托了李夫子的关系,拿到两个见血的名额,所以,你是我杀的第三人。” “没招谁惹谁,我只想带着两个孩子过好日子,为何那么多人看不过眼,非要让我当个受尽屈辱的穷寡妇?” 吴小玲起身,匕首尖端的血滴下,锋芒在血色和火光中泛出寒意。她握紧匕首,看向西北面的山岭,“儿子,其琛,你们两个藏好。娘亲会多杀一些人,好让你们逃得远一些。” 某种东西,在吴小玲的胸腔激荡。 看到明月庄火起,以为庄主失败的作坊主,有的打开作坊门投降。但类似吴小玲这种,即使投降也注定下场凄惨的作坊主为数不少。注定沦为肥肉和牺牲品、没有退路的他们,要拉上所有的汉江作坊和明月集商户陪葬! 烧,全部烧光。 以明月集为中心,长达三十里的汉江沿线,火龙冲天! 明月庄的火光也越烧越大。从远处看,明月集所处之地,双头火龙似要破开夜空。 第二卷,完成。 第168章 江南巨震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明月集乃至勋阳、十堰发生大骚乱的当天,方腊军攻下明州港,抢夺了数十只商船、上百艘渔船,以及大量的丝绸、茶叶、瓷器、漆器,和海外奇珍。 江南的官军猝不及防。一时之间,方腊军竟有了无人可挡的局面。 方腊大举出兵的消息业已传遍半个大周,人人都以为方腊亲征明州港。 然而,明州港的方腊大旗没有假,驻守明州港的方腊亲军没有假,但明州港只有一个“影子”方腊。 黄家墩、塘栖古镇、洲泉镇是杭州以北封锁线的关键节点,三个节点形成一道铁链,紧紧把永乐朝的势力控制在南边。因为姚平仲的失利,这三个节点一度岌岌可危,但勉强可战的官军加上充足的守城军械,三个地方的官军终于度过难关。 塘栖古镇南面十里处,洪家庄。 邬福接到一封密信,打开一看,大惊失色,急忙跑到后账。 “参见圣公!”邬福向面前小兵装扮的方腊行礼,万分惊奇道:“圣公不是在明州?为何突然到此?” 方腊双手虚扶,让邬福站起来,爽朗一笑,“孤不到此,如何打破僵局,破掉大周军开春攻我的计划?” 邬福不解,“西边的刘成栋那厮死守不出,勉强维持着补给。正当面的糖稀古镇守着运河,我军无法断掉对方的补给。东面的韩世忠中军战力不明,但深沟高垒,从不贸然出击。” “属下斗胆,敢问圣公如何破敌?” 自攻下柯桥后,方腊便留替身在军中,赶赴杭州以北,准备执行破敌计划。 方腊屏退左右,将计划和盘托出。 石宝这个糙汉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便是大周酸腐文人口中的声南击北、声东击西? 当天晚上,在黄家墩和刘成栋军对峙的应明,和东面三十里处监视韩世忠大营的石宝,也接到了圣公秘密赶至的消息,依计准备大战。 黄家墩的刘成栋、塘栖古镇的刘镇、洲泉镇的韩世忠看到方腊军一反常态,居然不再骚扰大营,马上派出斥候通报消息。三人都不知其它两个地方的方腊军异动,倒也没多想:黄家墩和塘栖古镇易守难攻,洲泉镇的中军又谨守不出,方腊军还能上天不成? 转眼到了第二天下午。 石宝突然集结主力,也不管东边的姚平仲,对韩世忠的中军大营发动猛攻! 韩世忠见前来攻打的方腊军多有甲兵,不敢大意,先以强弓硬弩射击,而后以三哨炮、五哨炮发大石块儿击之。在方腊军到达栅栏后,则以短刀长枪相接。 见方腊军竟然一度突破第一道营墙,韩世忠皱眉道:“方腊军非比以往,居然有了这么多可战之兵。”而后一位指挥使遣人来报,大营北面也出现了方腊军! 方腊军四面出击后,方天定带着一千突前营混入出西城门的方腊军,而后从山间迂回到德清以北,再折向东。 晓行夜宿,见人就杀,方天定终于带着一千精锐赶到战场。 和官军在塘栖古镇对峙的邬福,也派出主力,与方天定、石宝合围韩世忠。 中军被围! 不断有传令兵进出韩世忠的大帐。大帐内,韩世忠踱来踱去,不断分析着各类情报,几个指挥使和更多的营指挥吵成一团。 浑身染血的斥候队长被抬进大帐,口中断断续续,“方腊军不知发了什么疯,死命拦截我军的斥候。一晚的功夫,兄弟们全死光了,属下无力突破包围,只好潜回报信,将军……咳咳,小心。” 韩世忠叹口气,合上了勇士的眼睛,心道: “方腊军昨晚开始拦截官军斥候,然后突然没了动静,今日又大举进攻。方天定居然跑了好大一圈过来,和邬福、石宝一起包围本招讨的大营,到底有何意图?” 韩世忠身体一震,接过舆图一看,指着一处地方,失声道:“毁也!” 带兵守卫塘栖古镇的,是刘镇将军,却也不是庸将。 眼见派去韩招讨使中军的斥候伤亡惨重,却没有带回任何消息,只是发现了共有三支方腊军在攻打中军大营,刘镇眉头紧皱,“塘栖古镇南面的邬福调离了大半贼兵,想必东面的石宝也有参战,北面那支方腊军是谁所率,居然转进了几百里?” 刘镇来不及多想,因为方腊军的真正目的已经暴露出来:正是他驻守的塘栖古镇! 进攻韩世忠所部的三只大军,除了北面方天定所率一千突前营外,大半都是邬福和石宝所部战力一般的军兵。 方腊军以杂兵和方天定所率的奇兵看死韩世忠,却集合了大半精锐,直奔塘栖古镇。官军数量不足的劣势,终于被永乐朝利用上。 塘栖古镇一直是重要的商业和漕运枢纽,很早便被作为要塞经营。城墙高八米,厚三到五米,护城河直接就是京杭大运河。深沟高垒,防御森严。 看着护城河外缓缓列阵的方腊军,刘镇吃惊了:方腊果真不是一般的叛贼,这才多久便拥有了如此军势,再给他两年时间还了得? 应明、邬福和石宝凑齐三千精锐,再加上秘密到此的近千方腊亲军,这是攻打塘栖古镇的所有方腊军带甲精锐。但是,方腊军最大的杀手锏还没有出现。 刘镇把副将和一众营指挥的担忧神情收在眼里,仰天大笑,“方腊军不过四千披甲,外加上万杂兵。可我军有六千将士,上万青壮,又有何惧!” 刘镇拔剑大喝,“城下的方腊军,把咱们当成了兔子,想把咱们这颗最关键的钉子拔掉,他好祸祸江南两路。将士们,随本将杀敌,封妻荫子大有可期!” 第一轮攻城下来,天色已近黄昏。 护城河已被方腊军驱赶的流民、百姓填埋出两条通道,城墙上处处可见斑斑血迹,以及损坏的拍杆等物。城墙下,到护城河边的几十米内,尸体断肢遍布,不时有被割断绳索、难以收回的床弩铁箭,静静地躺在那里。 钻骨寒气重回地表。暖黄夕阳下,刘镇皱眉看向城下的方腊军,“贼兵打的什么主意?居然到天色将晚才发起试探,难道他们有把握长期围困韩招讨的中军,慢慢攻打塘栖古镇?” 答案很快揭晓。 方腊军中竖起了方腊本人的大旗,城上城下一片哗然! 方腊军的大小头目被叫过去,回来后满脸喜气地对手下说:“果真是圣公。钱塘江以南的那个圣公是假的,圣公秘密到了这里,就是要给官军一个狠的。” 方腊军士气大振。 城头的刘镇隐隐觉得不妙,但依然不认为会有城破的可能,“嘿,便是方腊逆贼本尊又如何,他还能变出十万大军不成?本将已做好夜战的准备,任尔花招再多,我却不惧……” 城上城下忽地一阵骚乱。塘栖古镇的东面,几百名全身染血的方腊军跑向方腊军大阵,口中大呼: “韩世忠败了!” “韩世忠已被枭首,方将军正追亡逐北,誓要全歼官军!” “合兵一处,打下塘栖古镇,大周必亡!” 刘镇的思维被强行打断。他直愣愣地看着东面涌过来的方腊援兵,内心翻江倒海:韩招讨败了?怎么可能!韩世忠在数万西夏精锐中尚能横冲直撞,怎会败于区区几万的方腊杂兵? 大周没有探照灯,否则刘镇只要仔细观察一下,便可发现东面过来、号称血战破官军的方腊军,浑身上下的血都是自己染的。 细节决定成败。刘镇心里都在犯嘀咕,更别提其他的官军将校了。 夕阳不情愿地收回最后一缕光芒,天地间昏黑一片。 方腊的大旗周围燃起上百火把,红彤彤的火光烘托中,方腊披甲而立。他环顾四周的将校,伸臂一指,“韩世忠已败,挑火夜战,拿下塘栖!” 永乐军的士兵,大多数是赤贫出身,长久以来缺乏营养,夜盲症盛行。夜间行军都不可能,更别说夜战了。 攻下杭州后,方腊的老底子改善了营养,杂兵也多少吃了一些动物内脏。如今的方腊军,举起火把攻打城墙倒也不难,毕竟城墙跑不了。 方腊精锐、方腊杂兵裹挟着流民百姓,过河冲击城墙。 刘镇确实厉害,早早便亮起了火把,滚木、雷石、床弩、拍杆一起招呼。 古城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方腊军先是为圣公的亲自到来大感振奋,又听闻“韩世忠大败”的消息,士气高涨。方腊军的高级将校耍了小聪明,把精锐、杂兵和百姓混杂,因此尽管城下一直在死人,明灭不定火光中的方腊军却没有丧失斗志。 刘镇很抓狂,很憋闷。 攻城的,不管是精锐、杂兵还是百姓,城头的官军都要用力招呼。偏生环境昏暗,火光又明灭不定,只要有小队的披甲方腊军混上城头,那段城墙上的青壮、居民便争相逃跑,随后便是一场大乱。 城下的方腊军竟“十分敢战”,不顾死伤惨重,轮流攻城,再加上不知真假的韩世忠大败的消息,城头官军的士气不断下降。 刘镇双手持大刀,劈倒一个登城的方腊军披甲精锐,喘气片刻,心想:方腊军终究是棋差一招,没有一举破城,只要韩招讨那边的消息传来,本将定要出一口恶气! 屋漏连夜雨。 塘栖古镇东北端的运河上,方腊花费十个月时间打造的渔民水盗船队,用火船袭击了官军船队。特质的火船前有铁刺,为了重赏奋不顾身的赤贫渔民,心怀对大周官绅的彻骨仇恨,以及对生活的极端绝望,冒着箭雨投枪,撞了上去…… 好巧不巧的,为了保护辎重粮草运输线,官军水军的战船和运送物资的漕船停泊在一起。上百艘火船撞过去,大周船队避散不及,大半丧于火海。 古镇城墙下,战场寂静了那么一瞬。然后,方腊精锐、方腊杂兵和流民百姓的眼睛红了,开始喘粗气。 “官军船队完了,城里的官军没了粮食,大家伙儿冲啊!”方腊精锐中,一个小头目兴奋地手舞足蹈,便要去拿梯子。 “城里有钱人多,大家小姐多,跟老子冲啊!”杂兵中,一个流民出身的把头大喝,推着手下向前。 “咱们沦为流民,可曾吃过一顿饱饭?都要易子而食了,大周的官老爷何曾管过?跟着圣公干吧,至少吃两天饱饭。”流民中,一个威望颇高的中年汉子说完这句话,便握紧铁叉,大叫着冲向城墙。 第169章 黄家毒计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圣公大旗前移,压下。 方腊推开周围的护卫,亲自敲起战鼓,他的亲军也适时加入战场。全部身披铁甲的方腊亲军,即将给繁荣祥和、吴侬软语的塘栖古镇致命一击。 “计,中,计,中,计?!”刘镇似乎失去了所有力量,眼神失焦。他闭上眼,起伏几下胸膛,“本将之败,非战之罪也。国朝小看了方腊,几位宰执小看了流民,故有此一败。” 着亲信与护卫送走古镇和官军中的文官,以及十几户背景强大的富商豪绅后,刘镇让一位家生子飞快地写了一封奏折和十几封书信。此刻顾不得许多,刘镇盖上了所有能找到的印,然后把那些印信扔进火盆里。 “江南两路不保,大周东南危矣……”为免吓到家生子,刘镇尽量用平和的语句阐述要点,然后把他推开,“那些信关乎本将的身后荣辱,就算你死了,也不要丢下一封。告诉你主母,让她带好儿女。” 喊杀声、惨叫声,配上运河上的火光,成为塘栖古镇今晚的主旋律。 在刘镇的指挥下,激烈的厮杀与巷战持续了大半夜,直到黎明时分,塘栖古镇周围还有零散的官军在与方腊军激战。 刘镇被包围在一家盐商的大院,和上百亲卫残卒死死抵抗。 方腊来到大门前,出言劝降,大意无非是刘镇已经尽力,大周失德必亡,加入永乐朝加油干,将来封妻荫子之类的。 刘镇的肩膀和胸口多处受伤,甲胄已然卸下,正由着亲卫给他缠上麻布。听完方腊的劝降之词,他淡淡道:“方腊逆匪,你原本还有招安的一线希望,可尔等如今要糜烂东南,大周定容不得你。你蹦跶不了多久的,要战便战,本将在地下等着你永乐伪朝覆灭的一天。” 邬福得到方腊的允许,命令手下进攻。 刘镇虽然只有上百名残兵,却凭借大屋、房舍和楼阁,与方腊精锐死拼。 邬福不想多折精锐,果断下令纵火,硫磺硝石等物制成的引火粉投过去,火箭射进去,点了阁楼房舍。 火光浓烟逼得包围宅院的方腊精锐后退,便在此时,用布条掩住口鼻的刘镇带人冲了出来,杀溃了方腊精锐的阵列,眼看要冲到方腊面前…… 可惜,石宝用一招流星锤阻击了刘镇,又手持披风刀,砍得刘镇节节后退。 鏖战一夜的刘镇,哪里是石宝的对手。试探过几招后,刘镇被一刀切腹,肚肠流了出来。想争功的方腊精锐一看交战二人分开,乱箭齐发…… 石宝挡住抢人头抢疯的一个小校,一脚把那人踢走。那厮浑水摸鱼不成,摸着屁股,讪讪地找大家闺秀快活去了。 方腊没有惧怕。他本人的身手十分高明,向来不惧这种刺杀的手段。方腊神色复杂,好一会儿才叹口气道:“把刘镇这厮给我,唉,好生安葬了吧。” 男子的求饶声、女子的尖叫声,竟没有阻挡公鸡的本能。鸡鸣声混杂在众多声音中,依旧显得洪亮。 晨光似染血。 以小年当天为分界线,大周东南的战局急转直下。 方天定混入其它方腊军,从杭州西面的丘陵山沟绕道,三天内奔行两百里,到达韩世忠的中军大营北面。 方腊先是命令方天定、邬福和石宝全力进攻韩世忠,暗地里,却集结了四千披甲精锐到达塘栖古镇。 韩世忠意识到局面要遭,却被方天定的一千突前营和小两万的方腊杂兵拖住,仓促间不能出兵。 石宝接到方腊的命令,从东部战场抽调了几千杂兵,演技浮夸地边跑边喊“韩世忠败了!”之类的话。夕阳将沉,城头的大周官军闻听假消息,士气低迷。 守卫塘栖古镇的刘镇先是遭到突袭,又被方腊军设计扰乱了军心,激战到关键时刻,官军船队被方腊袭击。激战半夜,付出重大伤亡后,方腊军第一次从可战官军的手中夺取城池。 塘栖古镇,陷落。 一天后,得知战况、四面被围、粮草被断的韩世忠披甲上阵,击破了方天定、邬福、石宝的三重包围圈,往湖州方向退却。中军大营的大量军械辎重?当然是全部烧光,不能便宜了永乐逆匪。 二天后,得知细节、知晓韩世忠已逃出生天的刘成栋放下顾虑,击破了方腊军应明部的阻拦。看上去,像是要跟韩世忠汇合。 三天后,江南两路全面糜烂…… 视线顺着丹江口向西而去,水道渐渐收窄。 破烂的木箱、半倾的渔船、杂乱的货品顺着水流飘荡,不时有血腥味传来。喧嚣声响起,却是岸上有上百人在械斗厮杀。 还有两日便是除夕,勋阳府城和十堰州城全无往日的热闹,反而关门封路,一副如临大敌的做派。然而,但凡知晓明月集、明月庄和汉江作坊群这几日大骚乱情形的百姓,无不对官府的做法表示理解和支持。 时间回到事发当天夜里,李响中箭的那一刻。 官军中有人大叫,“李响中箭必死,砍下李响的人头,赏钱千贯!”随后便有官差和官军冲过来,搅乱了方才的死寂。 刘盛护住流血的李响,让人把重伤昏迷的申老鹰抬下去,带着庄主亲卫上前猛杀,维持住摇摇欲坠的战线。 张清平和杨营东的反应也不慢,带着忠于李响的守兵守住小河北岸,还不忘把摆渡的小船焚烧干净。 一心想要取代李响、吞下明月庄、成为一方豪绅的刘夏都先是一愣,而后大喜过望,带着背叛李响的守兵一起,和官军官差合兵一处,冲击议事堂这座位于小河南岸的石头建筑。 只要把李响留在南岸,大事可定! 李响被抬进议事堂包扎。 在议事堂前实际指挥抵抗的刘盛双目通红,心里像是哔了狗:你们这帮撮鸟,庄主可是老子的侄女婿呀! 刘盛双手握着大斧,和内披锁子甲的庄主亲卫顶到第一线。 李响的亲卫大多出身流民,或者明月寨时代的底层小民,受李响恩养多年、情知没有退路的他们只想拉更多人陪葬。少数心思不定的,也被身边兄弟火热的战心感染,红着眼睛冲了上去,心想:若是庄主有什么不测……妈的,家里没过几天好日子呢,你们就来捣乱,找死! 血线出现的那一刻,很多官军不知所措,既为李响亲卫和哥老营的战力感到吃惊,又为明月庄的顽强抵抗感到不可思议。官军的另一位营指挥心想:他们的庄主中了好几支箭,怎么还有心思抵抗?不应该放下武器,任由宰割吗?竟然拼死相抗,没理由啊。 “你,你们这帮刁民,居然敢杀官军,想造反不成?!” “就是,赶紧放下武器投降。对抗官府,死全家知不知道?” 守兵、哥老营和庄主亲卫已经见了官军的血,哪里还听官军都头的聒噪。 刘盛配合一个刀盾手、一个短矛手,冲在最前面。只见他躲过一支冷箭,一刀砍掉一个官军什长的脑袋,整个人就是一个从血色喷泉中冲出的杀神。 留守明月庄的哥老营虽然只有一个牌几十人,但他们也不是善茬。论个人战技,他们当然比不过庄主亲卫,但论战阵配合,他们至少比面前的官军强得多。 不甘落后的哥老营分成三个什,不断从庄主亲卫手中接过战线,刀盾手、短矛手和骨朵手互相配合。冲不动时,内披扎甲的骨朵手便在刀盾手的掩护下,上前一顿猛砸,几个短矛手再上前齐刺,便有一片惨叫声响起。说实话,他们的配合还很粗陋,但对于几乎没怎么见过血、一年到头操练不了几次的十堰官军来说,已是可怕得紧。 明月庄的庄主亲卫和哥老营还不到一百人,却越杀越猛,越杀越稳。起先还有人大喊,以壮自家的士气,但很快地,议事堂前响起的惨叫呼喊,便全部出自官军、官差之口。 官军每退后一步,便要留下几具尸体。 夜盲症泛滥的官军看不清自家死了多少人,还以为交战双方互有死伤呢,因此尽管被逼得不断后退,官军倒还没有崩溃。但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也快了。 掌管官军的那个营指挥浑身发抖,他知道自己被利用了,勋阳总捕头也被利用了。什么他娘的逼迫明月庄屈服,弄死李响万事大吉,黄老爷从一开始,打的主意便是暗算李响。暗算不成,双方战起,官军和官差也要除掉李响…… 黄家的计划好毒! 两个营指挥和勋阳总捕头站在一起,满头大汗地商量怎么办。忽然听得一声大吼,挤成一团的官军被从中间杀透,浑身浴血的刘盛带人冲了过来。勋阳总捕头一看便知经验丰富,大叫一声,撒腿而逃,两个官军营指挥也被亲丁架起逃窜。 交战不到一刻,官军被杀透,大崩! 刘盛杀得兴起,正要追上去,来一把擒贼先擒王,干掉官军的两个营指挥,便被大嗓门儿叫住。 见刘盛这位前辈浑身是血,甚至还有血液一直从衣袍上滴落,大嗓门儿汗毛竖起,却不忘出示李响昏厥前口述、然后盖印的命令。 刘盛擦了把脸上的血迹,用血手接过庄主命令,只见上面写着:若能杀溃官军,不必追击,死守小河北岸。告知汉江边上有作坊的庄民,本庄主任其自便! 刘盛激战了好一阵,气力不继,调息一会儿才明白了李响的盘算。 打了个激灵,刘盛盯着大嗓门儿道:“告知张清平和杨营东两位,让其死守河岸。你和那个叫大牛的,带着直弓小队支援,从现在起,不能让一人过河!” 第170章 力求自保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议事堂,庄主卧房。 距鸡鸣时分还有大半时辰,庄主还未从昏迷中醒来。 李响中的三支箭都涂有剧毒。亏得医卫处的好手都在,阎王医生张老头、接地气神医柳至和、娇俏刀手王晓晨,这三人经过刻苦的“钻研”,在充足的“材料”支持下,已经在外科手术上有了一定经验。 张老头在火中烤过精钢小刀,麻利地切开中箭处,柳至和娴熟地取出箭头。王晓晨马上用酒精清洗了三遍伤口,用上好的丝线缝上。三位早有为庄主治伤的心理准备,为此演练过多次,如今李响果然受伤,三人虽不比平日里的镇定,倒也没出大差错。 曽雯雯主攻成品药粉、药剂的制备,她拿出大理国的金品伤药,仔细地给庄主抹上,再小心地用绷带包扎。刘小慈泪眼婆娑,专攻传统汉方的她用小火炉熬起药材,药香弥漫了好几个房间。 赵伯、那树森哪都不敢去,就领人守在卧房门口,除了绝对可信的人,其他人一概不得靠近。 明月庄正处劫难,熊成文、张展郡、四眼仔、雷达等门生守在庄主公房,帮着转移重要物资到后山,并随时准备烧毁武器作坊、医卫处和绝密作坊。 李梦空、张万里、成吏员等公中高层,聚在庄主暖房,时刻注意着庄主的情况。刘盛在外面的抵抗情况,他们也一直关注,准备事有不谐时,随时带着庄主退过北岸,甚至退到后山。 没几人想到,官军和官差居然那么弱,很快便被刘盛击溃了。李梦空猛地想起李响昏厥前下的命令,赶忙通知刘盛不要追击,死守议事堂便可。 勋阳捕头和两位十堰营指挥几乎要直接跑出明月庄,见刘盛带着的百来人退守议事堂,这才心安不少,凑到一起商议。 管事的那位营指挥举刀劈砖,发出“呛”的一声,“这黄成两家,真他娘的不是好鸟。” 勋阳捕头老于世故,看出了黄立仁的某些谋划,“黄立仁担心李响的师尊和刘成栋的后台。他为确保明月庄不能翻盘,便买通咱们的手下,偷袭了李响。” “李响死了便罢。不死,咱们也会和李响不死不休,李响还是要被咱们杀死。谁知李响养的死士居然如此凶悍,咳咳……听闻明月庄里犯忌讳的东西不少,到时明月庄被朝堂视同谋反,绝无生理。黄立仁这是不惜逼人造反,也要一举除掉明月庄。” “真他娘的,好毒!”管事的营指挥握紧刀把,眼中喷火,“到时黄成两家可以顺利脱身,又可以分润明月庄的作坊,咱们几个逼反明月庄的人就惨了。” “只要李响死在明月庄,咱们的下场便好不了。明月庄没有造反,咱们会被当成替罪羊,供刘成栋那边的人泄愤;明月庄造反了,咱们更惨,老子从没听说逼反豪强的人能够善终。” 另外一个营指挥拙于言辞,憋了半天,憋出三个字,“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 继续跟明月庄的人死拼?还是守在这里等待援兵?亦或收兵回去,状告明月庄谋反?不管哪种情况,他们都得不了好啊……黄立仁派来的何瑞丰已经消失,三人更加确定:黄家一开始便把他们算计了进去! 靠近河岸的地方喧哗再起,管事的营指挥大吼一声:“人都死了吗?过去个人,看看刘夏都那厮搞什么鬼?” 很快便有军中递夫跑回来,抱拳道:“报指挥。乱民没有继续攻我,而是全面退守小河北岸。刘夏都正找木筏过河,想要镇压对岸的乱民,占领整个明月庄。还有,还有……” “直接说,还有什么?!” 递夫吞吞吐吐地说出全部实情。原来喧哗声之所以这么大,不只是刘夏都带着背叛李响的人家在小河南岸叫嚣,更多的是一些官军。官军和官差被刘盛一举击溃,好些军汉心灰意冷之下,觉得来一趟总要有点收获,于是打起了小河南岸众多民居的主意。 偏生在场的官差惯于抄家勒索,对于什么样的人家比较有钱很是门清,便带着军汉挨家挨户地搜查。 心向李响的人家,早在半个月前便陆续把家产运到小河北岸,军汉们拿到的财货便大部分出自投靠刘夏都的人家。 还没征服明月庄,打了败仗的军汉已经成为乱兵。 听完递夫的话,勋阳捕头若有所思。恰好刘夏都也派一个刘家少年前来,请求两位营指挥约束军兵,不要造成误会。 捕头大人眼睛一亮,拦下了正要回答的指挥使,含糊了两句便把那个刘姓少年打发。然后勋阳捕头示意周围的官差和亲丁走远,低声道:“他不仁,我不义。老子有破局的办法,就看两位敢不敢了。” 两位指挥使一咬牙,“左右都没有好下场,你且说来听听。” 勋阳总捕头说出计划,“如果明月庄跟造反不搭边,只是发生了骚乱呢?咱们如此……” 见两位十堰营指挥一个眼神闪烁,一个低头不语,勋阳捕头循循善诱道:“这次的事情,是造反还是骚乱,不仅关乎咱们的生死荣辱,更关乎几位上官的考评啊。只要把首尾收拾干净,上官定会支持咱们三个。” “李响死或者没死,咱们都没有好下场。明月庄的庄丁既已退后,想来没有造反的心思,咱们便有施展的空间。按照在下的计划来,咱们至少没有大过错,两位还要犹豫?” 只是沉默了几息…… “娘的,干了!” “那,便如此吧。” 三人划过了手掌,以血手拍在一起,达成合作。 曽木匠、雷成雷铁匠、吴小玲留在了汉江边上的作坊,应对那边的乱局。 小河以北,熊婶、雷婶、甄老实、张清平的管家、唐国豪的浑家、三伢子的浑家、邓宇顺……但凡在庄内说得上话的人家,大部分都在组织庄民转移重要物资,鼓励相熟的守兵抵抗官军、官差和刘夏都。 刘夏都见近千的官军官差冲击议事堂不成,反而被杀了个七零八落,自然不会去那边触霉头。他带着刘氏亲族、离心庄民来到小河南岸,看着河中燃烧的小船无语。 隆冬季节,河水再浅也需木筏小船。不然的话,多少人下水便死多少。 “库里的木筏还不能下水?”刘夏都问一位本家,“还有多长时间?抓紧一些,天亮前必须拿下对岸,杀死李响。” 刘夏都虽有些恃才傲物,但确实有一些资本,此刻他心想:天亮之前拿不下整个明月庄,见不到李响的人头,老子拿什么跟黄成两家,以及那几家大商户谈条件?官府、厢军大规模涌进来,我又能保住多少东西? 正值心烦意乱,偏有不长眼的。 几位投靠刘夏都的庄民过来哭诉,“刘庄主要跟俺们做主啊。几个军汉抢了俺家财货,还欺负了俺媳妇儿,还要放火烧俺家的屋子。刘庄主,你可不能不管啊……” 刘夏都不认为会有多大事,只是派了一个表弟过去,请两位营指挥约束手下军兵。明月庄的好东西,可是有黄成两家、明月集大商户背后靠山的一份儿。 刘夏都相信,勋阳总捕头和两个武夫会识趣的。他心里充满不屑:这样的军兵,难怪打不过辽国西夏。等本庄主坐稳了位置,一定要养一支可战之兵。李响的一些做法还是可取的,虽然他在很多做法上够愚蠢,但既然有优点,本庄主还是要学的,如此方合君子之道。 刘夏都命令投靠他的庄民向对面大喊“李响死了,赶紧投靠新庄主”、“你们真要造反吗?要死全家的”、“不要担心家产,那些匠户、寡妇、烈属、贱民、新人的作坊和家产,够所有人分”之类的话。 李响生死未明,刘夏都的小把戏倒也取得了一定效果,却激发了另一些人家的由衷愤怒。 见对岸的大嗓门儿、大牛等年幼相识一脸愤懑,却无可奈何,刘夏都得意地心想:你们两个不开窍的蠢货,居然对李响死心塌地。看在旧日相识的面子上,便留尔等一命,让尔等做个家丁吧。 张清平和杨营东把十个直弓小队、共计三百余人交给大嗓门儿和大牛两位,让他们找好位置,测试好距离,准备向对岸射箭。 张清平两人则带着敢于肉搏的守兵列阵其后,凝神戒备。 庄主没醒过来之前,刘夏都、官军和官差若真的豁出命渡河,结果还真是难说。明月庄的真正战力哥老营,毕竟只有一个牌在庄里。 汗如雨下的杨营东走近几乎力竭的张清平,“投靠刘夏都的庄民若真的渡河来打,怎么办?往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咱们的手下真能下死手?” 张清平不时拉动一下弓弦,防止寒冬天气对弓弦的损坏,头也不抬地说:“咱们不下杀手,死的会是谁?” 杨营东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张合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他定定神,呼口气,正要说些什么,便听到南岸传来惊呼声。 张清平差点空放了弓弦,他霍然抬头,眯眼看着小河南边。 以庄内小河区分,南岸占据了小一半的明月堡面积,此刻竟同时燃起四团火光。骇人的惊呼声穿透冰天雪地,老弱的惨叫声、妇女的哀嚎声、青壮的怒骂声一并响起。 “明月庄的刘夏都想要夺位,酿造了大骚乱。我等奉命前来镇压,尔等还不束手就擒,到官府中分说清楚。” 一位都头接到自家营指挥的口信,闻弦歌而知雅意,四处高喊这句话,还不忘让手下四处放火、抢劫。 “呔,尔等置大周教化、邻里和睦于何地?置朝堂官府于何地?竟为了工商之利械斗,简直有辱那啥……这都能忍,那,那,那吃屎都能忍了?!” 一位官差复原不了捕头大人的原话,只好加入自己的亲身经历。与话语相伴,这位官差一脚把一栋砖石小楼的大门踢开,狞笑着走了进去。几息后,妇女和娃娃的哭叫声传来。 “官差和官军前来调解纠纷,尔等庄民竟然趁乱偷袭,造成我军伤亡过百。尔等刁民,竟然还不自知……勿那撮鸟,往哪儿藏呢,把金银细软交出来,我都看见了!” 勋阳总捕头想出的自保办法是:烧杀抢掠,把一切都搞成一团屎,裹着粑粑脱身。 议事堂西去两百三十米,小河南岸。 看到火光、听到惨叫、又听见官差官军叫嚣的刘夏都,蒙圈在原地。 第171章 人间惨剧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去年的每个冬日凌晨,明月庄总会完成由静谧到喧嚷的无缝转换。 李响悠悠醒转,嘴唇紫青,耳闻外面的烦嚣,虚弱地说道:“刘夏都和官军没有渡河到北岸,为何有此喧哗?” 李梦空、张万里、成吏员、赵伯等人面面相觑,不敢答话。李响咳嗽了两声,李梦空才忙不迭地报说:“庄主息怒,昨晚官军作乱……” 听着李梦空的讲述,李响在脑海中还原了悲惨又荒谬的人间惨剧。 勋阳总捕头和十堰厢军的两位营指挥急于脱身,指使手下四处纵火抢劫,小河南岸火光冲天。 刘夏都看到火光燃起,一开始傻在那里。但他毕竟是聪明人,反应过来后立即上前交涉,“三位立即停手,解决李响后,知府大人、知州大人、黄成两家,还有明月集大商家背后的东主,都会力保三位的。” “三位如此做法,真不怕日后……”刘夏都的话语中不乏威胁。若真搞得明月庄一地鸡毛,最后来碗夹生饭,惹怒几位大人物,勋阳总捕和两位十堰营指挥可受不起。 刘夏都紧盯着总捕和两位营指挥,心焦的同时等待他们的回答,然则…… “蹦!”刘夏都被敲晕。 十堰州的一位巡盗收起刀鞘,讨好地问勋阳总捕头还有什么吩咐,还不忘夸自家的本事,“几位上官宽心,在下这一刀鞘下去,管教他睡上三到五个时辰,还不会伤身。” 勋阳总捕头挥挥手,让那位敲人敲得手熟的县尉自便,看着尴尬不已的两位十堰营指挥道:“早闻十堰州城靠近武当山,自古奇人异事众多。如今一见,咳咳,果然名不虚传。” “咳咳,哪里哪里。” “惭愧惭愧,那厮手熟罢了,咳咳。” 刘夏都一去不返之后,剩下的六户刘氏亲族笼络不住小河南岸的庄民。官军和官差一看此景,喜出望外。 投靠刘夏都的守兵,加上刘氏亲族和反叛庄民的青壮,大约有小三百人。这些人刚刚背叛了明月庄,面对小河北岸的旧日相识,或许会心虚手软。但面对打砸抢烧的官军官差,他们便大力发泄内心的空虚和愤懑。 官军官差只是点起十来个火堆,抢了十几个小楼小院,就被定期训练的守兵和青壮阻止,双方开始对峙。官军官差刚被议事堂的刘盛杀得没脾气,如今只为抢劫财货,当然不会贸然开打:死了多冤! 刘夏都前去交涉,然后没音了。 “刘夏都死了,兄弟们冲啊!前面的人家更有钱,尤其是几户姓刘的。” 投靠刘夏都的庄民,无论是守兵、青壮还是老弱妇孺,都没了斗志,被垂涎财富的官军官差一冲而散。往日里熟悉的庄民以三到七户为一组,拿起武器自守,至于刘氏亲族的几户人家?大部分的人家都自觉地躲开那些人,心说:整个明月庄,便属你们几户闲钱最多,最知道享受。如今大难临头,当然是由你们吸引官军官差。 明月庄里家底最实的几户人家,如熊家、雷家、曽家、张家等,没有多少现钱。他们紧跟李响的思维和步伐,讲究实用,把赚来的钱粮,有时是物资,大量投入到作坊和秦岭商道。 以雷成雷达父子的雷家为例。他们家没有多少铜钱,汉江边上的作坊、庄内小河北岸的核心作坊、将近二十人的护卫、雇佣三十多好手的雷家商队,才是他们家的最大财富。 想要夺权的刘氏亲族大有不同。 七户刘家早早便与李响离心,一心想靠特权榨取更多价值。他们赚来的铜钱交子,除了在明月庄外经营靠山、寻找亲家、布置后路外,便开始改善生活。尤其是七户刘家的后辈子弟,整日里出没于瓦舍青楼,颇有向士绅大户公子看齐的志向。 明月庄内,属七户刘家的小楼宅院布置讲究,也属七户刘家积存的金银铜钱、绫罗绸缎最多。七户刘家上了年纪的老人,经常笑眯眯地查看自家的库房,思虑着:什么时候能把那些贱人的家产夺过来,全部放到自家库房就好了,子子孙孙便不用受苦。 七户刘家没有抢到别人家的财产,自家的财产也保不住。 张清平和杨营东站在小河北岸,目瞪口呆地看着南岸的火光,和烟熏火燎中的死斗景象。 杨营东没见过这等场面,上下摸了几把唐国豪赠送的钢枪,心安不少,“那些人,却是作何?要内斗,不得先把整个明月庄拿下?” 张清平想起了身处沧州老家时见过的乱兵过境景象,笑声诡异,“那两位官军指挥使一定有了自己的考量,便放纵手下抢掠。公中准备的后手用不上了。” 张清平看着身后搬运重要物资的庄民,心想:东西不用搬了吧?对方搞得一地鸡毛,明月庄无需造反。除非……庄主一心要趁势起兵。 雷婶的嘴巴张得老大,旁边的唐国豪浑家却没有提醒的心思。两个手粗脚大的中年妇女感受着南岸火场的热度,只觉手脚冰凉。 唐国豪浑家一边打哆嗦,一边问雷婶:“雷,雷家嫂嫂。核心作坊的东西,还,还往后山搬吗?” “搬,当然搬。万一黄成两家不死心,官府也把咱们当成叛逆呢?”雷婶逼自己做出一副女强人的姿态,故作镇定地回答。 雷成和唐国豪,一个擅长炼铁,一个擅长制甲,在公中职事和自家生意上多有互补,两家因此走得很近。雷婶想起了唐国豪,问唐国豪的浑家:“唐兄弟如何了?” 唐国豪的浑家只是一位大字不识的老实妇女,闻言有些哽咽,“医卫处的小兄弟说,将养两日便可。还好刘家大哥出手快,不然孩儿他爹……”刘盛杀得太猛,居然救下了被绑成粽子的唐国豪,不得不说是意外之喜。 雷婶押着最后一拨车队向后山行去。 十五辆双轮车拉着死沉死沉的转轴、齿轮、铁毡、重锤等物,在大牲口的拖拽下,伴随着有节奏的铁哨声,前往挖好的几个坑洞。 车队行远,南岸传来的拼杀和惨叫声越发大了…… 安排好直弓小队的阵地,还在每个小队前试射了几支箭,好心里有个数,大牛这才靠近大嗓门儿,语气低沉地问:“南面内斗了。若是投靠刘夏都的庄民想渡河,咱们真要放箭?往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都是旧识啊!” 大嗓门儿衣袍里藏着扎甲,用单刀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盾牌,“听张清平和杨营东两位前辈的命令便可。不放箭,让那些人冲过来,官军也趁乱过河怎么办?他们背叛了庄主一次,到时再联合渡河的官军作乱,你不要全家老少的命了?” 大牛瞪大了牛眼,无法反驳。他正要转身离去,好随时指挥直弓小队反击,便发觉大嗓门儿的表情不对。 大嗓门儿直勾勾地看向南岸。 小河北岸的守兵也注意到了南岸的一幕,都瞪大眼睛看着。待看清那人的面貌后,很多守兵低下头,紧握武器不语。 小河南岸,于火光烟尘中走出一个女子。女子二八年华,身材娇小可人,就那么光溜溜地走向河岸,鲜红的血液从私密部位流过大腿,又流过小腿。每赤着脚走一步,河岸便多出一个血脚印。空洞的眼睛扫过河对岸,发现大嗓门儿的身影后,她的眼睛才有了一丝光彩。 大嗓门儿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只看到对面刘姓少女的小嘴一张一合,似在说着什么。 大嗓门儿的武器从手中滑落,张大嘴巴想叫她躲起来,却说不出一个字,嗓子里只有“嗬嗬……嗬,哈嗬……”的声音,便要向河中走去。大牛等人在旁边大吼,想让他清醒,但他的视界里却只有对岸那个光溜溜的身影。 两个相熟的守兵上前,被大嗓门儿一把推开,大嗓门儿的战技暂时化为本能。又上来三个守兵一起用力,才把大嗓门儿压倒在地。 对岸那个少女曾与大嗓门儿情投意合,两家一度谈婚论嫁。然而刘氏亲族想要更多,刘姓少女于是被父母限足,准备作为攀高枝的工具。 倒在地上的大嗓门儿疯狂挣扎,鼻涕眼泪混合一处。身下的泥土染上一些粘腻。 眼见大嗓门儿开始口吐白沫,眼神涣散,与之相熟的七八个守兵,大都是牌子头、什长之类的角色,在旁边快速交换着意见。 “不说其它。刘婷婷必须死,再这么下去,大嗓门儿会被刺激傻的!” “难道在他的面前,把受尽凌辱的刘婷婷射死?兄弟还做得成吗?等过段时间,大嗓门儿会不会……” “我有一个办法,咱们这样……这么多人,又是集中射击,每个人都不知道射没射中,没问题了吧?” “嗨呀!不早说,赶紧着吧。” 张清平和杨营东当然看到了这边的变故。两人却没有过来,任由一帮年轻人自己解决。 三个直弓小队被调到大嗓门儿前面,大嗓门儿的视线被挡住。 三个小队长上前,各射出两支菱形倒钩箭,看了结果之后定下数值,才开始正式指挥。 几个衣冠不整的官差和官军,其中有一个还是官军都头,笑嘻嘻地冲出烟幕,要拉刘婷婷回去,继续淫乐。看到小河北岸的动静,几人明显愣住了。 三个直弓小队长加快了节奏,共计83名的直弓手一改往日里的各种差错,此时没有出任何岔子。 “五十步,准备!” 听到命令,直弓手拉动几下弓弦,83副竹木弓胎的声音在小河北岸响起。 “第二直弓小队,正前,搭箭。” “第五直弓小队,右一,搭箭。” “第八直弓小队,左一,搭箭。” 八十多直弓手一齐出手,只为杀死受尽屈辱的少女。 黎明前的黑暗袭来,小河北岸,无奈的仪式感笼罩了所有的守兵和庄民。 大嗓门儿的视线穿过直弓手的间隙观察对岸的少女,他依稀读懂了刘婷婷的话,只有八个字:“恨不能跟骥哥哥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大嗓门儿大吼出声,就要挣脱五位守兵的束缚,长身而起。 初之晨曦照下,鸡鸣声响彻混乱的明月庄。 “松!” 八十三名直弓手松开三指。 箭杆猛然受到弓弦施加的巨力,在左右扭动中加速,离开直弓后才减弱了左右扭动的幅度,“呜呜~”和“嗡嗡~”的声音交杂,凑成只有标准化弓箭才有的和谐声响。 刘婷婷含笑张开双臂,在晨光照耀下迎接生命的结束。 第172章 人间惨剧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鸡鸣声响起。 李响感叹了一下公鸡这种生物的粗大神经,听完李梦空等人的讲述后闭上眼睛,靠上枕头思考着什么。 李响中箭时,衣袍下有细麟甲,还贴身穿着锁子甲,衣甲间用丝绸衫相隔。戴的铁盔更是三层防护,从外到里分别是熟铁、锁子甲和皮甲,并与上身甲牢牢地结合在一起。爱惜小命的李响,简直武装到了牙齿。 其实,李响的铁盔还有鬼面钢甲,中箭时没有戴罢了…… 事实证明,李响的担心没有多余,“总有刁民想害朕”的桥段还是发生了。黄立仁联合其他士绅大户凑出的死士,挑准了庄内人心不稳的空挡,使用强弓硬弩射中李响三箭,分别命中了头部、胸口和小腹。 然而并没有用,李响同志的甲太厚,明月庄在外科手术上进步很快。 命中李响的三支箭都涂有剧毒没错,但穿透双层甚至三层甲后,箭矢已没几分力气,只是靠锋利的尖端才入肉半分。医卫处的五位领头人取箭、清创、缝合、施药……李响只是沾了一丁点儿毒素,不到一天便醒了过来。 成吏员作揖,慢慢道:“庄主,是不是要通知汉江边的三位,以及明月集的王家兄弟采取一些行动?属下以为,官军如此做法,已是彻底破掉了黄家的谋算,没准还会惊动朝堂。” “在形势未明前,庄主自可称病不出,等十堰知州那里拿出章程,再现身不迟。” 议事堂的庄主卧房结构严密,又与外面隔着好几道厚墙。外面的哭喊传进来,只剩嘈杂。 李响却不难想象外面的惨况。刘氏亲族自食其果,但想到往日里称呼自己“庄主”的庄民遭遇如此悲惨事,李响难免恻隐之心。 摸了摸头上的绷带,李响慢悠悠道:“既然官军已经把事情搅乱,那不如更乱一些,给知州大人出面说和增加一些筹码。” “传令,让曽老、雷伯、吴小玲冲击一下明月集,把暗中使绊子的大商户给本庄主砸个干净。但不能杀人,提前通知王三,让他把商户的人员接走。还有……” 议事堂外涌来了几十个叛变庄民,为首的老者跪下哭诉,“刘当家,小老儿知道错了,请看在往日情分上,庇护我等一二。小老儿的大儿子和一个孙女已经被官军害了,小老儿不想断子绝孙呐。” 刘盛感觉头大,看向庄主亲卫和哥老营士兵。他却失算了,一个人的目光,如何抵抗近百人的目光? 出于某种考虑,李响选拔亲卫的时候,优先挑选与庄内人家牵扯不大的年轻人,或者直接从新流民中挑选。哥老营留在庄内的一个牌,倒有不少士兵和前来求救的叛变庄民相识,顿时窃窃私语,战心不稳。 刘盛正纠结时,张展郡出现在议事堂门口,递过来一张纸条。 左右的庄主亲卫识趣地扭转身体,刘盛打开纸条。虽然不怎么识字,但几个简体汉文,刘盛还是对付得了的。纸条上只写着十二个字:庄主未醒,死守议事堂与河岸。 纸条最后是李梦空、张万里、赵伯,还有刘素素的名字和印信! 庄主已经苏醒,为何纸上写着庄主没醒? 刘盛心里打鼓间,发现面前的张展郡眼神闪烁,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冬日又严寒了几分,小河南岸的火场也带不来太多温暖。连素素都不想救七户刘家一把,他刘盛又能如何? 官军和官差既已开始打砸抢烧,便再也没有战力,议事堂很安全。刘盛一句话没说,带着和七户刘家有些交情的年轻人离开,把防守的任务交给剩下的庄主亲卫和哥老营士兵。 跪在地上哀求的老人家眼见此景,哪里不明白刘盛的意思?老人家痛悔投附刘夏都,却没有说更多,带着哭哭啼啼的几十人,找坚固的宅院死守去了。 老人家刚走,七户刘家便带着百十号人,乌泱泱地来到议事堂前。 刘家这拨人里,为首的是刘夏都表弟,只听这位身形干瘦的士子模样年轻人大声道:“叫李响出来。我们刘家答应他的条件,只取一半的明月庄,赶紧让他把官军撵走,夺回我们刘家人的财产,保护我们的安全。” 议事堂前,一片静默。 空气里只有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庄主亲卫和哥老营士兵的呼吸声,以及七户刘家妇孺的啜泣声。 见没人理会自己,刘家的那位年轻人大喊大叫,“庄主之位,还有整个明月庄都是俺们刘家的,他李响窃占多年,凭什么不还?我们只不过是闹分家罢了,如今遭难,你们竟然见死不救?!” “刘素素,你出来啊。我知道你在里面,都是刘家人,你竟然帮着李响对付自家人。你小小女子,对自己的亲人见死不救,哪里来的狠毒心肠?!” “刘盛,你是我伯父呢,为何如此狠心……呃!” 一把斧刺、一根短矛和一柄单刀同时刺中那位刘姓年轻人。那位年轻人捂着肚子,似是不敢相信,终于还是缓缓倒下了。 刘姓年轻人的母亲冲上来,拿着棍子乱打,不知被谁的骨朵击中腰腹。那位妇人爬到将死的儿子身旁,口中淌血,“你们杀了我儿子,你们这帮贱民竟敢杀我儿子!” “明月庄的一切,就该全部是刘家的,你们这些贱民居然敢反抗?!天理不存,大周律法何在,为何不惩治明月庄的贱民……” 陷入疯癫的这对母子死去后,一位庄主亲卫受不了了,“都是你们刘家的,凭什么?!只凭大统制当过寨主,明月庄就是你们几户的?!” “老子全家自从来到明月庄,不要命地干活,省吃俭用,才刚刚在一家石灰窑里有了份子。”这位庄主亲卫眼泪直流,大吼道:“尔等家里没有一个举人,居然敢自称高贵?尔等勾结外敌,抢夺明月庄不成,如今被官军劫掠,还想着占便宜,哪有这么好的事!” 冷风乍起。 一个哥老营士兵也忍不住了,“兄弟们,睁开眼睛看看。得亏咱们把官军打败,不然官军、官差和七户刘家攻下整个明月庄,受到劫掠欺负的,就是咱们的父母姊妹啊!” “没错,真要让七户刘家得势,咱们都没好下场。”另一名哥老营士兵也高喊。 “把这些人赶走,谁知道他们里面有没有官军的奸细!” “没错,赶得远远的。他们既然投靠了大户和官府,就不能再管他们。没准哪天庄里再有麻烦,咱们还会被他们卖了。” 庄主亲卫和哥老营士兵自觉排成人墙,手执兵器一步步逼过去。 又死了两个老弱,七户刘家才哭喊着跑远。官军倒也不再为难他们,毕竟财货也抢了,姑娘也在玩着,总要给黄成两家留点脸面。 林光远的尸体还倒在冰凉的地上,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他的妻女没能拿到刘夏都的赔偿,正在被官军玩弄…… 除了少数几个砖石小院还有叛变庄民抵抗官军外,整个小河南岸的小半明月庄已落入官军官差之手。机灵的官军和官差四处搜罗鸡公车、两轮推车,准备把抢来的东西运走。偶尔有妇女和少女的惨叫声传来,却是长久没见荤腥的官军还没尽兴。 “七户刘家的好东西真不少,那个死老头,居然到死也把着地窖的门,憨货!”一个官军老油子感叹道。 勋阳总捕头和十堰州两个营指挥站在一座小院的屋顶上,目睹了七户刘家被议事堂的百十号人驱逐的全过程。 勋阳总捕头感叹道:“真不知七户刘家怎么想的。他们要卖掉大多数的庄民,求自家富贵。如今事败,居然还有脸过去寻求庇护。啧啧,长见识了。” 实际掌管近千官军的那位营指挥道:“听说明月庄首重规矩。估计是七户刘家仗着是刘成栋的亲族,日子过得太舒坦,总以为哪里都像明月庄一样吧?” 营指挥左右瞄了瞄,压低声音,“七户刘家真是有钱,从他们家里搜到的东西,顶上所有收成的四成。咱们要上报手下的厮杀汉全部死于庄民骚乱,除了上下打点,还要抚恤那些厮杀汉的家眷。如今不仅够用,还剩不少……” 刘婷婷的身体在小河冰水中重回光洁。 天光大亮,少女的身子顺着河水,在几百名守兵的注视下飘远。 大嗓门儿除去头盔,披头散发地跪在小河边。与大嗓门儿相熟的牌子头、什长之流,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拍拍他的肩膀,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某一刻,似是从肚子里呼出一口气,大嗓门儿转身,跪在刚才射杀刘婷婷的八十三名直弓手面前,声音似磨刀石,“谢过了。” 不时有叛变庄民跑到小河南岸。或是哭诉恳求,或是哀求旧日相识,或是破口大骂,想让守兵庇护他们。 诸如“悔不当初,还请看在往日情面上……”、“宽家兄弟,你便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等也是庄民,为何见死不救……”之类的说辞,没有让数百守兵动摇。 小娃娃的哭嚎倒是换来了木筏。叛变庄民什么都顾不得,死命朝上挤,木筏上的庄民死命地往下推人。襁褓中的婴儿被推搡到河里,很快没了声息。 年轻的母亲投了河。 在数百名守兵惊恐的眼神中,叛变庄民渡河到达北岸。他们开始要求更多,食物、衣物、屋子……最好是守兵现在便过去,把他们的家产夺回来,有两人开始琢磨,如何才能让公中赔偿自家的损失。 大牛嘴唇哆嗦着,看着刚刚渡河的叛变庄民,如同看到了怪物。 直弓手阵列后面,张清平和杨营东察觉气氛有异,正要亲自过来查看。 大嗓门儿戴上头盔,以单刀劈开空气,“直弓手准备,搭箭!” “松!” 刚刚渡河的叛变庄民,男女老弱都有,全部被钉死在岸边,此后再无叛变庄民渡河。 有些病,会传染的。 第173章 场面失控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庄内惨剧接连上演的同时,汉江作坊群。 见到明月庄火起,以为李响失败的曽木匠、雷铁匠、吴小玲等人,带着没有退路的大作坊主十几个、小作坊主二十多个,把各自的护卫和作坊工人凑到一起,开始了拉人陪葬式的绝望抗争。 刘盛击溃官军,张清平和杨营东守住河岸,庄主受创但中毒未深,已经脱离险境……吴小玲等人收到这些消息的时候,以明月集为中心的好大一块儿汉江沿岸,早已火光冲天,一举把明月庄内的火光压了下去。 吴小玲、雷成和曽木匠凑到一起,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曽木匠早些年亏了身体,带人烧了几家敌对作坊便气喘吁吁,扶墙问道:“小玲啊,公中发来的密信上怎么没写咱们的任务?老夫烧了士绅大户的三个作坊,好不爽快!” 雷成向来粗豪,满脑子都是炼铁水、打铁刀的主意,或许还要加上砸人。他把长柄锤头顿在地上,也不管脸上的血汗,等吴小玲拿主意。 吴小玲抹抹脸上的泥灰,拍着曽老头的背,“曽伯,您可得小心些,雯雯还在庄里等着爷爷呢。” 三人中,也就从最底层打拼上来的吴小玲向来有主意。 吴小玲握着公中的密信,仔细思忖片刻,“庄主中毒昏迷,信里说并无大碍,想来还未苏醒。李夫子等人没有料到咱们能搞出大动静,不敢乱拿主意。” “咱们刚烧了几家士绅大户的作坊,那些青皮混混、地痞盲流便一拥而上,哪里还理会他们雇主的吩咐?黄成两家和那些士绅大户,咋了自家的脚啊。” “如今汉江边上已经乱起,咱们不如退守作坊,减少一些损失。接下来该怎么做,等公中和庄主的命令?” 曽木匠和雷铁匠一听,有理! 于是三人领头,明月庄的作坊主开始稳守自家作坊,偶尔联合驱赶过来打砸抢烧的地痞盲流。 为确保自身安全,吴小玲三人还动用了作为实验品的三十二副竹纸压合甲,把最可靠的护卫保护起来,并且许下重诺。 变局来临。 官军营指挥和寻阳总捕为了自保,不被黄成两家当枪使,选择把水搅浑。 明月庄的民房、库房被抢掠、点燃,明月庄南部的火光照映了一方夜空,汉江沿线是一条火带,明月庄则是燃到正旺的火炬。 吴小玲三人看着庄子那边,一颗心再次沉入谷底。也没低沉多久,公中密信到来,三人一惊一乍地快要晕厥过去。 李梦空等人在信中不顾越权,果断签字下令:七户刘家和官军官差内讧,官军开始烧杀欺辱站在刘夏都那边的庄民,变局已至。着留守汉江作坊的雷成、曽克欸、吴小玲,在明月集附近造成更大混乱,自己把握尺度,此令。 三人对视一眼,大喜过望。 能不造反,吴小玲三人还是不想造反的。经商日久,他们对大周的富庶辽阔越了解,便越发敬畏中国这片土地,以及控制这片土地将近两百年的大周朝堂。大周就像一个无底洞,不断吞噬着自家作坊的出产,根本看不到边,问题来了:大周控制的财富到底有多少? 稍微有点本事便要造反的,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还没休息过来的曽木匠红光满面,恨不能现在就杀出去。 吴小玲和雷成对视一眼,点头。 吴小玲开始哄曽木匠这位老头儿,“总要有人留下,看着这片作坊,这才是咱们明月庄的最大财富。曽伯一向稳重……” “得得,不就是嫌弃我这老胳膊老腿吗?”曽木匠嘀嘀咕咕,“你们快去,小老儿留下便是。” 吴小玲和雷成这才放下心,带人出门,加入打砸抢烧的队伍。可没过小半时辰,两人便带着上百名护卫和作坊工人返回。 正带人驱赶地痞盲流的曽木匠愣住了。 “各回各的作坊,插紧门闩,赶紧!”雷成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喝周围的作坊主,“明月集的黑白势力、脚夫船帮作乱了。都守好了,有人过来就拿弓箭招呼,一定要下死手!” 混乱的叫喊声传来。 而后,衣衫各异的几百人,手拿木棒、破刀和渔叉等物,直冲作坊群! 曽木匠戴上伪装成帽子的皮盔,登高朝外面看了一眼,跑过来问咕嘟嘟喝茶的雷成,“怎么这么多人?发生啥事了?” 雷成不善言辞,看向吴小玲。 吴小玲放下热茶,心有余悸道:“我二人带着上百人,想多破坏几家士绅大户的作坊,好引起更大混乱……成群结队的人越来越多,我二人感觉情况不妙,带人往回跑,差点陷在上千人里出不来。” 有在明月集得利的,就有在明月集受苦的。 明月集本身还好,王三控制比较得力,给他干活的人都有饭吃。但其它地方的汉江沿线,情况便很混乱了。 搬运货品、挑粪清理、建造房舍……这样的活计都要有人干,相应地,自然会产生大大小小的团伙。码头上有管人的脚头,汉江里有负责短途运输的船头,还有专门向作坊输送劳工的工头,我们姑且称之为白势力。 明月集渐渐繁华,有了妓馆,有了赌馆。于是便有了敲诈勒索、收钱打人的打头,想独霸某一行的行头,放高利贷的青头,经营低端妓馆的红头,这些人统称为黑势力。 在黄立仁的授意下,想要夺取生存空间的经纪行老和牙行胥吏,带来了大量的外来人员。这些外来户骚扰明月庄作坊的同时,还与明月集本地的黑白势力产生了激烈冲突。 汉江边上的黑白势力,本是伴随着汉江作坊和明月集的成长而成长,正在形成自己的生态与规矩。突遭外来势力打断,本就不是善茬儿的本地黑白势力,心中有多愤懑、有多迷茫可想而知。 火星已起,又有火上浇油。 经纪行老和牙行胥吏带来的外来人员,毁了本地势力的生计还不算,还想着把本地的黑白势力收入麾下。 昨晚刚入夜那会儿,外来的地痞盲流冲击了汉江作坊群,抱着一大堆物资喜笑颜开,此举彻底激怒了本地的黑白势力:娘的,你们背后有人,要来这里扎根,我们这些人还有活路?要抢,也是俺们动手! 明月集的黑白势力和脚夫船头,有组织,有人力,有长期打架带来的战斗力,远远不是一般的地痞盲流能比的。得亏吴小玲和雷成见势不妙跑得快,不然后果真难讲。 吴小玲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三伢子家里的新作坊告破,管事带着护卫和作坊雇工趁乱脱逃,跑到了曽木匠这里。 七户刘家的作坊最惨,已经有三个作坊院子被打破。七户刘家的人跑来向吴小玲等人求救,吴小玲、雷成、曽木匠当然无视。 明月集本地的黑白势力门清,最清楚哪家作坊有钱,哪家没钱。有了这些人的加入,汉江边上的光带更亮,又把明月庄的火光压了下去。 本地势力、外来人员、地痞盲流……以明月集为中心的汉江沿线彻底乱起,所有的作坊都受到了冲击。某些人搬起石头,重重地砸了自己的脚。 王三无语地看着左右作坊群的火光,擦把冷汗,问刚刚跑上来的王大,“大哥,咱们的人撤干净了吗?” “撤干净了。有几个商户也想躲到咱家这边儿,还想让咱们搬些东西。” “什么时候了,还在乎那些坛坛罐罐?!”王三气不打一处来,“凡是一直交着管理费的商户,无论大小,都可以过来避难。至于他们的东西,谁有命帮他们搬?是嫌目标不够大?!” 王大挠挠头,不大懂,他记住王三的意思,便下去办事了。 王三知晓本地黑白势力集会的消息后,心里七上八下,提前把所有为自己办事的人撤到他自己的几个阁楼大院。 王三为此放弃了很多钱粮物资,但他不在乎,只要明月集在,多少钱都能挣回来。 王三此刻最恐惧的,不是四处乱窜的地痞盲流,不是有后台的外来人员,也不是有组织有目标的本地势力,而是汉江沿线和两岸山岭间,未出场的那些人。 王三看着火光照映下的夜空,喃喃道:“千万别惹到那些人。饿疯的人,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明月集西南十八里处,汉江南岸。 这里作坊不多,只有七八家,作坊主或者背后的人家想来是相熟之人,因为所有的作坊被围在半封闭的大院里,几个路口都有手持弓箭的护卫。 见不好下手,包嘉理只好暗叹晦气。虽已拉起四十多人混江湖,但他在汉江只算一个小人物,拿防守严密的作坊大院没办法。 正打算走人,到别处试试运气,包嘉理却听到手下报说,附近有流民棚子,里面有漂亮的小姑娘。 包嘉理带着弟兄翻过扁平的丘陵,来到一处隐蔽的小山凹,果然发现了两个棚子。 看着眼前一对破衣烂衫、模样清丽、瑟瑟发抖的姐妹花,精血冲脑的包嘉理就要来个齐人之福,便听到右边拐角处传来声响。然后,瘦骨嶙峋的流民陆续出现,火把照映着流民毫无表情的脸…… “为何,来这里?”语气低沉,却很稳重。 包嘉理的亲信看着满地的鲜血,还有老大的头颅,哆哆嗦嗦地回答:“明月集乱起来了,老大带,带着我们发财。” “那些作坊,乱起来了?”流民首领骨架宽大。他挑起眉毛,很有兴趣地问。 “是,是的。” “为何,会乱起来?” “听说是有人,想,想对付明月庄。” “哦,又是狗屁倒灶的东西。”流民首领顺手砍掉了包嘉理亲信的头颅,甩了甩手中的断柄朴刀,大踏步登上小山顶端。 或许是受汉江沿岸和明月庄的火光刺激,他的眼睛隐隐发红。 “乱起来了,明月集乱起来……作坊乱起来了,乱起来了,哈哈哈!乱起来了……” 鸡鸣前半个时辰,汉江沿线和两岸山岭走出一伙伙流民。 衣衫褴褛甚至浑身赤裸的流民面无表情,红着眼睛,一语不发地冲向明月集和作坊群。 第174章 场面失控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自从明月集开市,南阳盆地的流民便从南阳、襄阳等传统聚集地,向丹江口、勋阳、十堰涌过来。 明月庄每隔一段时间,便要组织一批流民进秦岭求活。明月庄会给每批流民以物资上的帮助,还有将来在通商和物资供应方面的种种便利。 流民当然要付出代价。 首先是按照来源地,以户为单位打散,每一批流民中,最多能有十人来自一个县。然后是接受明月庄的提议,选拔管事的、管兵的、管钱的……总之是让流民自己选出几个人,分别和明月庄公中的几个部门对接。流民组成村寨定居以后,明月庄的公中还要保留对这些村寨的查账权、管兵权和干涉权。 好些条件,流民听不懂,能够听懂的一些,有些人也接受不了。 流民在流动过程中,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小社会。让某些流民抛弃在群体中得到的一切,以户为单位迎接不可预测的未来,还要服从很多闻所未闻的规定? 利益至上,流民中的掌权人物体验到以往从没有过的地位,就再也不想放开。 多少能保证自己不饿死的流民,只有两到三成接受明月庄的条件,在客观上减轻了明月庄的负担…… 很残酷,但很真实。公中财力有限,李响的财力更有限。 送流民进山的计划进行到第三月,好些消息陆续从秦岭中传了出来,有好有坏。 在秦岭定居的流民村寨,有的发现了小铜矿,有的守着小河谷,有的周围盛产桐油,类似的消息当然让山外的流民艳羡。 与之相伴,一些可怕的传闻也吓坏了好些流民。 深夜遭遇豹子和凶残的食铁兽?这种消息属于逸闻,不足评说。不断被失去家园的逃散山民袭击?这一点让很多流民胆怯。村寨管事欺负没有宗族保护的独户小民?这种事情在有的村寨已经是家常便饭。 闻听一些不好消息的流民想起了“自己是如何成为流民”的经历,便咬牙拒绝了明月庄公中的帮助。 流民日多。 也许是上天也看不过眼,明月集的飞速发展,以及汉江作坊群的不断壮大,开始大量吸收汉江沿岸的流民。 流民青壮是最吃香的群体。商号、货栈、码头、船队、商队最喜欢有家小拖累的青壮,这样的人好控制。 王三更是在“招工简章”上标明,想在明月集吃上“公家饭”?有家小的爷们更有优势,欲报从速。为了抱上王三大人的铁饭碗,明月集附近兴起了好几次重组家庭的浪潮,直到今日,为此有了活路的孤儿寡母已经逾千。 老人可以到作坊货栈、酒楼青楼、商铺商号看大门,打扫卫生,端茶递水。 残障人给人做丧事,清理粪便,可以混个半饱。 身无长技又没有姿色的妇女,在一般人的眼中一无是处,是垃圾。但明月庄很喜欢手脚粗大、有把力气、能吃苦的妇女,发起黄色户籍来非常大方。与之配合,明月庄的作坊、货栈、客栈和酒楼最喜欢招收手脚粗大的老实妇女,尤其是作坊主和管事也是女人的作坊。 小孩子更不必说。要不是清楚养太多少年在大周招眼球,李响都想停下很多实验项目,集中钱粮办起专门的蒙学和童军营。救助孤儿的同时,从零开始培养亲信。 大周的士绅大户毕竟不瞎,李响只能把孤儿少年分批送到秦岭各村寨,公中按时补助米粮。 人有人道,鼠有鼠道。 流民中有想老老实实过日子的,也有不想吃苦的。有些武力、有一技之长、有野心,或者习惯靠蛮力争取生存资格的流民,为数不少。 剽悍之人自有去处。汉江边上的作坊、商队,明月集的王家三兄弟需要很多护卫。 明月庄里,心向李响的作坊主,大部分都很重视招收护卫,手头宽裕的作坊主还会花大价钱,从守兵甚至哥老营中挖人。 剩下的一些人,便是明月集黑白势力的主力了。在明月集这个充满朝气和混乱的集市,只要你有梦想,就有可能咸鱼翻身。今日是脚底泥,明日招摇过市的事情,在明月集不只是传说。 古今中外,不论哪个地方都少不了闲散游逛、欺软怕硬的地痞盲流,渣滓的行事作风永远是一个样,这里不再赘述。 明月集的楼阁宅院不断兴起,汉江作坊群不断壮大,来往于汉江沿线的车队、船队和脚夫队伍日益膨胀,吸纳的流民越来越多……甘凉、关中、河东、大巴山涌过来的流民,好些还分布于两岸山岭,但明月集在总体上还是朝好的方向发展,直到黄成两家发动对明月庄的总攻。 双头火龙直冲天际,明月集秩序崩溃。 王三在李响的影响下,为明月集设计了超前、细致且灵活的管理模式,在利益分配上下手,一开始便避免了在大周盛行的很多痼疾。但明月集想保持秩序,还需多方出力。 明月集的北面有明月庄,东面有勋阳府城。南面渡过汉江,三十里外有十堰州城。顺着汉水东去,丹江口坐落在那里。 从作坊中受益的经制官员和厢军将领,以及各地的县尉、巡检、乡兵甲队长,开市不满三月,便在使用小花招无果后,开始自觉维护明月集的规矩。这是明月集的官方防护。 明月集大小商户和作坊群的大小作坊主,以及实际运营明月集的王三,构成了明月集的民间防护。 在层层防护下,即使分布在汉江沿岸山岭的流民找不到正常营生,也没有机会生乱。他们只能挣扎求生,等待寒冬带走小一半人的性命。对可怜的流民来说,每一年都是一个轮回,年关便是鬼门关。 如今不同了。 黄成两家主导了搞垮李响的计划,黑白势力、地痞盲流和外来人员彻底摧毁了明月集的正常秩序。 看到火光、知晓明月集和汉江作坊群出了大乱子的流民,以几十人到几百人为单位,来到汉江沿线。 汉江沿岸的火光很温暖,某些快成饿殍的流民因为长久的沉默说不出话,上下牙齿敲击着,只能发出“当当当”的声音,十分诡异。 有些流民,甚至不自觉地在磨牙。火场不但带来了温暖,甚至带来了肉香…… 流民出山。 不到一个时辰,在黑白势力、地痞盲流和外来人员的冲击下生存下来的作坊,七成告破。 鸡鸣声响起。王三看着包围自家阁楼宅院的流民,抹了一把冷汗,心里暗自侥幸:娘的,还好老子建的阁楼大院都在一个地方,防守起来方便,不然就惨了! 一边看着大哥二哥给手下的护卫鼓舞士气,一边和前来谢过救命之恩的商号代表客气,心里还思考着如何留下明月集的元气…… 王三本就忙得团团转,偏有不长眼的上来。 一个吊着胳膊的大商户掌柜冲过来,朝王三大吼大叫,“赶紧派人把我们商号的东西拿回来,我家东主可是京东东路的……你王三惹得起吗?” 王三虽然打小聪颖,也读过一些书,但没有功名,不是所谓的“正经读书人”。家里遭难后,王三辛苦扯起一个千人大村寨,性子里有混社会的一面。 王三挑起眉头,便要奚落那个恶言恶行的掌柜一番。 然而,那位损失了东家大量货品、回去后难免惩罚、心神崩溃、举止失矩的掌柜声音太大。王三还没说话,便有好几家背景同样深厚的商号代表跳出来,大义凛然地指责那个掌柜: “胡言乱语。如今是什么时候,你睁开眼看看,冲进明月集的流民怕不得有上万人,出去是自寻死路!” “就是,你……家虽然历经百年,是数得着的名门望族,做事也要讲规矩,讲良心。王管事辛苦维持着明月集,为各家商户提供方便,不惜冒着风险把我等救出,你却恶语相向。为了点劳什子,便如此做派,实在是有辱斯文。” “王管事扔掉了大半家产,带着护卫救下我等的性命。你不领情便罢了,竟然让人家派人救你家的货品。本人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之人。王管事,流民凶悍,还是稳守这几个院子便可,我等的护卫也需出一份力。” “没错,王管事不必理会那人。我等齐心协力,先保住这块落脚地,等官军前来救援,才是正事。” …… 感人的场面一幕幕上演,大小商号的掌柜管事齐上阵,都在劝王三:安全要紧,千万不要出去送菜。 尽管知道这些有大靠山的商号管事的真实想法,王三还是不免激动,心想:真不枉老子强行把你们救下来啊,这样的人情可要好好用。 王三一早便担忧作坊群的骚乱继续扩大,会引发流民出山的可能,第一时间把自己人撤离。考虑到某些商号的背景,王三派人上门,劝说商号的人放弃财货,先撤到王三的私人院子,并在流民冲过来时强行把吓尿的掌柜管事带走。 王三接连作揖,拍着胸脯,眼中含泪道:“王三蒙各位掌柜支持,才能顺利经营这明月集,施展抱负的同时,挣份家业给后人。各位放心,我王三便是豁出命去,也要守好这几个大院和阁楼。” “好!” “仗义!” “是条汉子!” 鼓掌声、鼓噪声响起,乱七八糟拼起来的护卫队伍高举武器,跟着大喝三声。牌面有了,士气升上来了,王三慷慨激昂、意气风发之际,阁楼下传来不和谐的声音。 “鼓噪个什么?哪位是王三管事,我们首领找你说话,赶紧出现。”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赶紧现身,不然,我们就要冲进去了!” …… 第175章 一地鸡毛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天光大亮,曾经繁华的汉江作坊群,烟火气与混乱的景象充斥视线。 从汉江两岸山岭间走出的流民,不到一个时辰便攻下了大部分的幸存作坊,而后直奔明月集。到得此时,除了不到十个的作坊大院和王三的几栋大院阁楼,其它地方都成了苦难流民的天堂。 明月集附近聚集了小两万的流民,还在不断增长。 苦于冻饿、衣食无着的流民,似是刚刚来到人间。他们仔细地搜索每一件衣服,乃至每一块布。他们不放过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哪怕是泔水桶,也有流民争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撑死或者说激动死了两百七十多人之后,摸着肚子闲逛,顺便搜集衣食布匹的流民被各自的头领召集起来,准备划分利益,应对随时出动的官军。 生产衣物布料的作坊,和经营粮食生意的商号,被最凶悍的几伙流民抢夺不休。几位最有势力的流民头领一看,好些次一等的流民势力居然趁他们争斗的功夫,四处搜刮物资、吞并小团体,马上就要超过他们,于是停止了冲突。 六个流民头领脱颖而出,成为大头领,联手压制其它流民团伙。有几个小头领不服,马上被扔进了冰寒的汉江。 经过一番商议,其中四个流民头领去往明月集那边,搜集各种物资的同时,跟王三谈判。剩下两个流民头领留在作坊群,把用得着的物资分门别类,还要紧盯着官军的动静。 昨晚干掉包嘉理的流民首领,正和另一位大头领商量下一步怎么做。 这两位倒也通事理,明白他们六个管事的头领尽管手下众多,但在官军面前根本不够看。他们要么抓紧搜集过冬物资退回山里,要么以明月集大小商户的掌柜管事为人质,在汉江边上取得落脚地。 穿得花花绿绿的亲信站在远处,于冷风中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话: “想不到明月庄的战力,竟凶悍到那种程度!八百多官军进庄,六百多人打明月庄的百十号人,居然被直接击溃?抓到的那个官军刚说出这番话,洒家还不敢相信。” “老子倒是怀疑,是不是十堰的官军太废物。七百号官军从明月庄出来,见到咱们人多,居然逃得那么快。若不是怕官军大举出动,老子真想直接打下勋阳府城。” “咳咳,勋阳和十堰的厢军乡兵,加起来怕不得近万?汉江这里一直在招人,导致偌大的秦岭巴山,居然没多少流民。那位李响庄主可是有主意,给了许多人活路。” “说起明月庄,老子也是很佩服的,就是规矩太多,不然老子早便投奔……坏事了,让冲击明月庄剩下那几家作坊的人停手。老子记起来了,在明月庄里击溃官军几百人的,只有不到一百人。听说那样的庄丁,明月庄还有至少两百人,都在西边山里呢!” “爷爷的,洒家陪你一起过去赔罪。若真惹毛了那李响,等人家腾出手来,还不带着庄丁四处报仇?!” 流民怕谁?怕能打的。明月庄证实了自家能打,流民便觉得,明月庄比官军更可怕。 曽木匠的作坊已经摇摇欲坠。 流民毕竟太多,曽木匠、雷成、吴小玲等作坊主凑起来的护卫有限,武器也有限,在流民的分波攻击下很快不支。 吴小玲等人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墙外的流民却迟迟没有发动新的攻击。雷成按下吴小玲,戴上伪装成帽子的铁盔,登墙查看。 用布匹裹满全身的两个流民,推着一个鼻青脸肿的家伙上前,“俺们奉头领之命,把贵庄主的信使奉还。” “俺们头领还说,之前照顾不周,让不知情的手下得罪了明月庄的各位。俺们头领愿意归还一些货品,只求贵庄主能够对流民网开一面。” 雷成愣住了。他看看大院内等候的吴小玲,见吴小玲点头,这才客气了几句,开门把庄主的亲卫迎进来。 李响派来传信的亲卫明显遭到了毒打,嘴里的牙坏掉一半,头脸肿得不成样子。这位凶悍的年轻人吐口血沫,“庄主命令,让汉江边更乱一些,做到什么程度,三位自己把握。” 吴小玲三人苦笑,“流民出山,我等无需出手。庄主很快便可得到消息,等着吧。敢问一句,流民头领有几位,为何变得这般客气?” 年轻人挺起了胸膛,不顾漏风的嘴在流血,骄傲道:“还不是咱们能打?刘盛大伯带着百十号人,一下击溃了数倍的官军。他们不客气点,等到庄主腾出手来,有他们好受的……” 听着庄主亲卫的讲述,吴小玲等人不经意间挺起腰杆。哭诉自家损失惨重的作坊主,和痛悔失去亲朋的管事匠人,也在不知不觉中重拾信心。 明月庄没有倒,庄主没有倒,庄里的年轻人能打! 重赏之下,损失全部家产的一位作坊主壮着胆子,打着哆嗦从曽木匠的作坊大院出来,找两位流民头领谈判。 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一柱香后,充当勇士的那位作坊主进入吴小玲的作坊。吴小玲的作坊抛出了全部的衣帽鞋袜、针线布匹,换到了一些名贵家具、蚕丝麻线。 两柱香后,那位勇士进入雷成的作坊。雷成的作坊往外抛出大量的铁锅、铲子、剪刀、锄头,还有炭炉。换到的,除了上述的那些东西,还有一些皮子、牛筋。 五炷香后,曽木匠也把积存的鸡公车、车轴之类抛出大院,换到了一些铜钱、铜锭。 半个时辰后,两位流民头领放回了抓到的明月庄人员,吴小玲等人也拿出了大量物资作为赎金。 交易完成,双方都很满意…… 吴小玲等人忙着和两位头领互通有无的同时,王三和几位大商号的代表一起,和四位穿著犀利的流民首领展开诚恳但没有诚意的谈判。 隔着几十米大喊了小半时辰,嗓子冒火的王三写下求救信,连同流民首领的要求和大商号掌柜的急信一起,快马送往勋阳和十堰。 勋阳知府首先得知了汉江边上的详细情况。他瘫坐在椅子里,连呼侥幸,“明月庄没扯旗造反,流民也没扯旗造反。老天眷顾,我蔺养成终于幸运了一回,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吓死本官了。” 很快地,十堰知州也收到了明月集传来的一大叠子信。 城门紧闭的十堰州城,知州衙门后堂。知州大人大松一口气,几乎要晕倒。 知州大人大呼侥幸的同时,再也压制不住对某些人的怨念,维持几十年的修养崩塌,“黄家猖狂!” “大肆兼并土地、欺压小民、放高利贷、少缴税负便罢了,如今竟为了一己私利,冲进明月庄。还安排死士当众射杀李响,某些人的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还派人搅乱明月庄的作坊,结果呢?明月庄的庄民开始报复,明月集的泼皮混混全动起来了,火光冲天呐!最后还引得流民作乱,差那么一点,差点儿就造反了!”知州大人捏着枯瘦的手指比划一下,继续跳脚,“明月庄作为豪强,尚且竭力压制。作为国朝栋梁的绅民,却是如何做的?” “本知州与诸位同僚尽心竭力,好容易在汉江边上搞出个明月集,为朝堂增加了一些赋税……”知州大人喘不上气,接过通判递过来的茶小抿几口,这才放慢语速道: “偏生有人不顾大局,贪心不足,悍然出手。如今好了,北面的汉江两岸、明月集,甚至包括明月庄,都是一地鸡毛。本知州的考评没戏了,诸位也自求多福吧。” 知州大人用茶盖在茶杯上刮出好听的声音。在场的州衙属官和六房书办起身劝了几句,便一个个摇头叹气,回家破口大骂去了。 十堰知州心好累。 眼看圣熙二年就要过完了,知州大人前几天还喜气洋洋地看着账目,美滋滋地想:足足相当于往年三点五倍的商税,考评肯定能拿个上佳。寒窗苦读十九年,步入仕途十四载,终于可以离开十堰这种尴尬的地方,说不定还可以留在京畿道…… 现实给了知州大人当头一棒,黄立仁对明月庄动手了。 明面上对明月庄下手的是黄成两家,但十堰知州在过去的大半月里,陆续收到了好多前辈上官的书信,大部分书信的意思是:老夫当年便听说你是个好苗子,只是运气不大行,到了十堰那种鬼地方。近闻你在任上干得不错,有空过来聊聊。老夫看好你,此致。 毕竟是读过几十年圣贤书的高级知识分子,知州大人当然明白那些书信的真实用意。 怀揣腻歪、欢喜与忐忑,知州大人挥毫写就回信。虽然有着各种担忧与不舍,他也只能坐视黄立仁的计划一步步进行。 黄立仁出手了,如今呢?一地鸡毛。 汉江两岸搞成这个样子,谁也没捞着好处,蹦跶最欢的那几家还损失惨重,简直是……知州大人知道,善后擦屁股的事情还得他来干,真是倒霉催的。 断人财路,杀人父母。断人仕途,生死之敌。 知州大人一边在心底大骂黄立仁,一边强提精神,开始给十堰州的属官和武人写信,统一口径。要收拾残局,把方兴未艾的骚乱解释清楚,倒霉惯了的勋阳知府蔺养成最为要紧,谁让明月集就在勋阳府城的眼皮子底下呢? 将近凌晨三点,知州大人才把写给蔺知府的长文定稿并誊写完毕。 知州大人撑着眼皮,正欣赏着自家的书法,便听到院门那边传来争执的声响,然后有人敲响书房的门,“老爷,两位先生和都指挥使大人求见。” 知州大人疑惑地来到客厅,不知道两位幕僚和厢军统领紧急过来,有什么要事? 见礼之后,姓江的高瘦幕僚迫不及待地说:“后学敢问大人。若是有李响的大力配合,大人可有办法重振明月集,挽回考评的局面?” 刚用冷水擦把脸的知州大人“腾”地站起来,“此言当真?那李响吃这么大亏,暗地里谋取更多利益还来不及,为何要大力配合官府行事?” “后学不敢胡言。咳咳,江南传来消息,官军大溃,刘成栋被围德清县城!” 第176章 工作重心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十堰知州和勋阳知府几乎同时收到了江南的消息。 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刚刚喝完药的李响便收到了南阳厢军信使、勋阳厢军信使和赵伯带过来的三封急信,内容一致:永乐逆匪大举进攻,全面打破官军包围,刘成栋被围德清县城。 李梦空、张万里等公中高层,赵伯、张清平等庄主亲信,刘盛、张老头等老资格庄民,都担忧地望着李响,生怕醒来不久的庄主再出点儿什么差错。 李响没有太过着急,他对便宜岳父的能耐很有信心,只是心中的想法无法对人言,有些苦闷罢了。 李响心道:方腊果然没那么简单,看这架势,是要糜烂江南两路的节奏啊。原时空的方腊发展到极盛便被火速打下去,大周的方腊会是何等命运? 刘素素坐在李响床边,眼睛肿肿的。 卧房里人太多,李响只能用眼神安慰刘素素不要着急,深吸一口气道:“你们应该知道,统制为何有机会不逃跑,非要突袭德清县城,把自己变成钉子吧?” 在场的核心人员懂或不懂,都点头称是。 李响揉了揉眉头,“大统制在信中说,德清的城防很坚固,方腊军囤积的粮食物资够用三个月。本庄主准备春节之后,带亲卫前往江南营救。” 鸦雀无声。 几息后,窃窃私语的声音响起。李响作为庄主,向来习惯在议事时找更多人旁听,好加快锻炼人才,有好苗子也可以及时发现。 刘素素瞪大了眼睛,眼泪就要流出来。她紧紧抓着李响的手,小声抽泣着。 熊成文和张展郡尽管是李响的重点培养对象,但毕竟资历尚浅,没经历过几件大事,不敢贸然发言。 李梦空、张万里、成吏员三人交流几下眼神。 张万里咳咳两声,上前作揖,“庄主要前往江南,不如先向勋阳知府和十堰知州陈情,最好是十堰、南阳或者襄阳的厢军能够主动请战,庄主才好带更多人过去而不犯忌讳。” 成吏员接过话头,“大统制行事向来稳重,又颇为勇悍,既然在信中说可以支撑三个月,庄主倒不必心急。在上元节前,庄主可安心调养,也好多做些准备。” 张万里在心里翻起白眼,心想:这成吏员果真是做惯小吏的人,总是溜须拍马。倒有些本事,拍马屁拍得毫无烟火气。 明月庄尽管早有准备,提前撤离了大量人员物资到后山,但黄成两家的行动还是给明月庄造成了巨大损失。成吏员成分不好,本就是庄民最为痛恨不齿的吏员出身,何况还出自成家,于是成吏员说完他的意见后,现场一片寂静。 李梦空接到庄主的眼神示意,又不想低调做人的成吏员太过难堪,附和道:“流民一入场,等于彻底搅乱了局势,江南又出了大乱子,不会有人在明面上为难我明月庄。” “重建明月集和汉江作坊群的过程中,利益要重新洗牌。庄主大可合纵连横,敦促知州大人上报朝堂,尽快从十堰、南阳、襄阳地区抽调厢军,好及时支援大统制那边。” 不愧是公中一哥。李梦空一说话,挤在卧房里的二十多号人纷纷交头接耳。 赵伯接到手下传来的小竹筒,看过里面的情报之后便直接交给了庄主。 李响打开一看,皱了皱眉,但很快大笑出声,“好好好,吴小玲三位果然厉害,直接和流民首领做起了生意。拿些不要紧的东西换来了大量名贵木头、丝麻、皮子和弓弦材料,又用一些衣食换回咱们的人……” “就是要这样。咱们明月庄的人太少,人活着才最要紧。”李响想想在那种情况下和流民首领做生意的场景,就感觉有趣。他咳嗽几声,接着说:“接下来一段时日的工作重点,就这么定下了。” “首先是配合官府恢复汉江边的秩序,重建作坊。然后是内部整顿,七户刘家这样的事情,只能是最后一次。最后是为江南之行做准备,人员、物资、官府那边的打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辛苦诸位。” “庄主客气!”二十多人齐齐回答。 卧房里只剩下赵伯和那树森。李响拍拍手,便有一个年轻人从旁边的小房间出来,正是成江海。 等成江海做过自我介绍,李响指着他,对赵伯和那树森说道:“成江海今后主要从工商事情上入手,搜集大商号和背后大族的情报。赵伯坐镇明月集,重点观察对我明月庄有敌意的人家。那树森留在庄内,甄别内鬼。” 成江海披上黑袍,跟着赵伯和那树森离去。 不多时,刘盛、张老头、刘小慈、曽雯雯进来。李响让几人坐下,佣妇上过热茶。 李响先是看向刘小慈和曽雯雯,“你们两个妮子,已经制作了好些成品药?” 刘小慈主要钻研传统药方,曽雯雯主抓药粉、药剂等成品药的制备,两人相互配合,终于有了一定成果。 曽雯雯的性格一惊一乍,兴奋地点头,发簪都要晃下来了,“是的,夫子。现在有治疗发烧、咳嗽的药粉,拿水一煮就可以喝。防止伤口溃烂的药粉,装在小竹筒里密封好。还有一百多帖熬制好的药膏,很珍贵。都是十人份包好的呢,按着庄主的要求做的。” “效果呢?”李响兴奋地坐直身体,看着旁边的刘小慈。 刘小慈不敢看李响,羞红着脸说:“效果与外面通行的药方并无不同,甚至稍低。” 瞟到李响有微微失望的神色,刘小慈鼓起勇气,补充道:“但咱们医卫处做出的药,重在便宜,方便。大周那些大夫用一百贯钱,只能救活不到十人,若是换成咱们的药粉,至少能救活三十到五十人。” 李响呆了一下,然后呼口气,欣赏地看着刘小慈,“这话有理。大周军里,拨下的一百贯钱,能有二十贯用到普通士卒身上便不错了。更何况大夫有限,等一位大夫诊脉、写药方、配药、熬药……” “救活一个人的时候,剩下的一百人可能都死了。” 刘盛干笑了两下,他想起了曾经在厢军见过的那些普通伤卒。当时看着那些等死的倒霉鬼,心里觉得没什么,如今回头一想,刘盛有些不寒而栗。 张老头不以为意,“不惜代价也要救每一位伤兵的性命,庄主仁慈。可惜药材有限,这两日间受伤的庄民又太多,不然庄主出发去江南的时候,至少可以带走一艘船的成品药。如今嘛,凑半船还是可以的。” 李响点点头,最关键的药材方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七户刘家被官军玩残之后,老是缠着刘盛等人,不想被赶出去。心里腻歪的刘盛不想留在明月庄,李响同意他带着一个连的哥老营随行。 为了以防万一,李响也要带上“刀法”最精的张老头。张老头教出的一帮徒弟也要带走一些,到时肯定有大用。 刘小慈四人离开,过了不到三炷香,张清平和杨营东又进来。 “准备一下。朝堂派援兵太迟的话,咱们说什么也要上了。”李响有些疲惫,揉着眉头道:“你们两个,从哥老营和守兵中各挑五十人,再挑两个直弓小队出来。” 张清平和杨营东很兴奋。 杨营东抱拳道:“庄主,是不是有些少?” 李响苦笑一声,“所有人加起来,本庄主要带上三百人,已经很多了。再多一些,就要招祸了。再说了,江南如今的情况,缺卖命的人?” 张清平的眼睛亮了起来。 圣熙二年剩下的几天,明月庄的庄民在收拾一片狼藉的家园,明月集的商户在王三的庇护下胆战心惊,知州大人开足马力应付朝堂的责难,士绅大户想尽办法止损。 勋阳知府和足足高了一个品级的十堰知州通力合作,向下安抚利益受损的县尉、巡检,以及依附这些人的捕盗、乡兵队长之流,向上竭力把差点引发民变的一系列冲突定性成比较常见的“骚乱”,还不忘拉拢经制官员、书办能吏和厢军武人。 就将来的利益分配达成内部一致后,两位大人的幕僚赶往明月庄。 几位幕僚先表达了对明月庄遭遇的同情,然后便急不可耐地和李梦空等人展开一轮又一轮的谈判。收买、刺探情报、反向收买、讨价还价、威逼利诱、再次收买…… 总跨度长达两个多月、断断续续的谈判期间,勋阳十堰的某些士绅大户果断卖掉了黄成两家,投向主流,刚刚进行到实质内容的谈判被推倒重来。 安康位于勋阳以西三百里,沿途均是山岭,却可以通过汉水直通勋阳。看到勋阳这边闹到崩盘,当地的官绅大户也要分一杯羹,谈判再次重来…… 正月初五,月黑风高。 得到官府同意、已经撤离明月集、正式在汉江边上扎营、放松警惕的两万流民,被武装齐全的近万厢军、乡兵、番兵袭击。 不到两柱香的时间,流民营地被杀穿。 摆脱饥饿没多久的流民在火光与血色中四散奔逃,只有不到八千人跑回山岭。流民被当场杀死两千多人,失踪达万人左右。将近大半年的时间内,汉江边上的作坊没有缺过劳力。 汉江两岸,明月集左近,没有流民的下榻之地…… 十堰知州、南阳府令、襄阳知州联名上奏,称境内几无流民,勋阳和十堰均有敢战之军。如今方腊猖獗,境内厢军愿为皇周效死,赶赴江南参战! 第177章 上元佳节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上元节,又称元夕佳节,是大周除春节外最热闹的节日。 周太宗在位期间,大周朝正从唐末乱世的泥淖中挣脱,在文治的大旗下快步走向繁华鼎盛。 某年上元节,周太宗带着宗室重臣登上宫城阁楼,眺望汴京的满城灯火,呼口酒气问:“我大周鼎盛若此,民生若何?” 在场不乏顶尖的词人、诗人,纷纷向太宗禀报各地风调雨顺的盛景,蘸墨写词。宫妓现场唱合,皇帝与士大夫通宵达旦,彻底把被视为轻浮俚歌的填词推向高峰。 周太宗玩得尽兴,指着御街道:“大周如此繁盛,汴京如斯繁华,于灯会一事上怎能小气。传朕旨意,每逢元夕,御街开放,城门不关,让我大周的百姓热闹两夜。” 整整一百五十年之后,御街的上元灯会,真真体现了“东风夜放花千树”的气象。 马如兰扶着公婆,和武家、李家一起,在御街上观赏花灯。武家和李家的娃娃来回疯跑,不时跑到花灯前,用小手指着上面的灯谜,胡乱猜着。两家有了些小钱,终于可以在汴京这种地方,把自家的娃娃送进蒙学。 马如兰不时笑着和相熟之人打招呼,禁军武人、街坊邻居、衙门小吏、摊贩游商……刚才还碰到了抓狂的林大有,许是他那个古怪的兄弟又惹事了。 勋阳、十堰、丹江口等地的官员竭力掩饰汉江边上的动乱。但勋阳离汴京毕竟不足千里,加上大周不以言罪人,市井百姓喜好传播刺激性的消息……士绅大户、有背景的大商家、地方豪强、刚招安的刘成栋、经纪行老、牙行胥吏、作坊群、流民,骚乱涉及之广,剧情之神秘复杂实在太刺激。 即便在观赏花灯的御街上,都有百姓三五成群地讨论各种内幕。 马如兰已经收到了李响的信件,知道马朝北和姜兰无事,放下了心。但马朝北的祖父祖母不干了,两位老人家不放心小孙孙在那里,总是催着马如兰把马朝北接回来。 马如兰只好答应,待开春之后就把马朝北接回汴京,才安抚了公婆。 走过几栋奢华热闹的阁楼,马如兰隐约见到里面才子佳人嬉戏、饮酒吟诗作对的场景,微微摇头。她还是双丫髻时,有一段时间也向往话本唱文里的一些情节,如今回想起来,只是少女年华对浮华的渴求罢了。 年过三十的马如兰已是妇人,有了公婆,有了儿子。她很快将心中的空寂压下,前方传来熟悉的声音,她颇觉有趣。 随着马如兰走近,喧闹声传来。 熊成武、成江湖带着几个青皮头头,秦钟、杨建川带着几位大相国寺的武僧,申泼皮、李姓大汉带着同样跑街串巷的几个把头,禁军武人的几个子侄带着跟班……一群人正浩浩荡荡地压马路,在御街上显得十分刺眼。 熊成武接过小弟剥好的栗子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老子早跟你们说过,别看黄成两家那么嚣张,斗不过俺们庄主的。看到了吧,明月集和汉江边上的作坊想要重建,还得俺们庄主出手。” “那什么蔡全,别拦我……”熊成武不顾杨建川的阻拦,开始问候蔡全全家,“居然支使车行炭行、脚夫船头、青头泼皮,在城里城外捣乱。等过段时间,老子带着你们去抢地盘,把跟咱们不对付的渣渣全打趴下,哼!” 熊成武说完还抬首望天,一副找不到对手、好生郁闷的样子。他手下的几个青皮头头面面相觑:老大刚才,是不是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和熊成武等人交好的一个禁军子侄吞掉口中蜜饯,“可不是嘛,以前俺在颇烂凄惶的禁军驻地,只能欺负那些穷得只剩裤子的军士。哪像现在这么爽,看谁跟咱们这边的作坊不对付,看谁敢耍阴招就可以上去打。” “打赢了回家,老头子居然不骂我,还夸我懂事。” 那位嚣张的年轻人还要接着说,就被熊成武捂住了嘴巴。成江湖在秦钟的眼神示意下抹抹嘴巴,把滴油的羊腿放到背后,杨建川直接把一包点心塞袖子里。申泼皮、李姓大汉和武人子侄一样,直接行了长辈礼,讪笑地站在那里。 熊成武嘿嘿地笑着,心里狂呼倒霉:怎么碰到大姑了呢?这下惨了,若是夫子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一顿板子饶不了的。 马如兰的公婆认识这些经常串门的年轻人,挨个拍拍肩膀,把手中的蜜饯点心发一下,便跟着李武两家走远,继续热闹去了。 不远的地方,烟花火树绽放,有吹吹打打的队伍经过,小娃娃欢呼跳跃。 马如兰是李响的结拜姐姐,又是禁军武人的旧识,如今和大相国寺的几位高僧相交莫逆,本身还是武艺高手,够资格教训在场的所有年轻人。 首先是熊成武,马如兰戏谑地看着他,“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咳哈,大姑啊。呃,这个,”熊成武搓着手,颇似熊大春的大眼眯起,看上去很有喜感,“有人给城外的炭炉作坊和流民作坊捣乱,城里也有人捣乱,小子便过去理论,有个家伙拿出铁刺……” 马如兰板起脸,“得了吧。你下手没轻没重,打折好几人,把人逼急了,当然跟你玩命。” 成江湖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每日里跟着熊成武瞎混,四处寻人打架。有了充足的营养和“锻炼”,这厮体重飙升,看起来就像只大猩猩。 自李响离开汴京,秦钟和杨建川便带着明月庄选拔的年轻人,接受大相国寺武僧团的操练。跟熊成武二人一比,这两位倒是老实不少,但是…… “秦钟,杨建川,你们带着大相国寺的武僧出来吃肉,能不能低调点?”马如兰很头疼,想起圆智大师的嘱咐,哭笑不得地说:“圆光方丈,圆智大师,监院大师,首座大师,找到家里好几次了。” “你们一帮小子,都要把大相国寺的小和尚带坏了,尤其是武僧。如今居然带着几位小师父,一边吃肉,一边招摇过市。没个眼色,看不到人家的指指点点吗?” 几个肌肉发达的小和尚闻言,急忙把荷叶糙纸包裹的红烧肉、烧鸡等物藏到身后,还不忘擦擦嘴巴,唱个佛号。一个刚满十三的小和尚,不慎把肉掉在了地上,想捡又不敢捡的样子。 所有人憋笑。 马如兰气结,摇摇头,叮嘱了几个武人子侄几句,继续向前。身后传来“大姑慢走”、“婶婶慢走”、“施主慢走”、“恩人慢走”的恭送声,马如兰以手抚额,加快步伐。 待马如兰走远,刚刚还木在地上的年轻人松口气,再次喧嚷起来。 秦钟和成江湖安慰没了肉吃的那位小和尚,申泼皮和李姓大汉向同行介绍马家的情况,武人子侄和熊成武感叹着马如兰和李响的姐弟情,只有秦钟若有所思。 正月十五、十六的两天,御街上通宵达旦。 达官贵人、豪门大户和市井百姓得了热闹,苦的却是开封府的官差。每逢春节上元中秋,开封的差役,不论是捕盗的、巡街的还是管理市集的,都要紧盯着长达数里的御街。遇到放火的,耍流氓的,抢劫的,要赶紧扑上去。 林大有换班结束,顶着黑眼圈,拖着满身疲累到家。 扭了扭酸掉的脖颈,接过弟妹手中的茶盏。林大有喝口热茶,直奔弟弟林学用的偏房。 “挡什么门?给老子出来,看老子不打死你!”林大有握着柄杀威棒,敲着弟弟的房门,“家里的作坊建成没几天,你好容易有个正经营生,居然还搞着那些劳什子?差点炸死人你知不知道?你这厮记吃不记打,赶紧出来,听见没?” 林学用虽然是二十好几的人,但最怕哥哥打,挡着房门,都要哭出来了,“不怪我啊大哥,是那些大户人家太过分,招些泼皮杀才堵咱们家的作坊。我气不过,恰好作坊里有配好的粉末,我就全部放到一个罐子里,一扔。” “我也没想到啊。只是把那东西做成小米粒的样子而已,怎么就那么厉害?还好我没扔准,不然那十几个泼皮,都要死在当场。”林学用想到这里,兴奋了,打开房门问自己大哥:“大哥,你觉得我把这种颗粒粉末的方子和做法交上去,能不能换个小官?” 林大有呆了半晌,才举起杀威棒。 “老子让你炸!” “有些人家正愁没有借口发难呢,万一以这个为由头,把你抓走利用怎么办?好容易挣些闲钱,你不花到正经地方,老是买些碾子、铜碗、硝石、硫磺,败家玩意儿。” “老子让你换官!” “你又不是没在将作监待过,怎么恶到上官的,记不得了吗?人家霹雳火球、火药大箭用着好好的,你跑过去说那是垃圾,抢人家的饭碗,就你能是吧?” …… 大周到底有多少被埋没的人才,我们不得而知。 李响调配手艺最精的匠人、集中脑子最灵活的门生,研究了大半年,才摸到了黑色火药最佳配比的边儿,林学用却凭自己一个人,搞出了制作颗粒火药的一整套法子。 凌晨两点半,教训完二弟的林大有坐在门槛上,抱着杀威棒发愁:这个二弟老是惹麻烦,把他送离汴京最好,送到哪去呢? 来到林学用的床边,林大有看着弟妹眼泪汪汪地给弟弟上药,只觉得腻歪。 歪头看着烧得正旺的炭炉,林大有的眼睛亮了起来。 天空飞来雪花,汴京依旧喧闹着。 第178章 不受待见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永乐伪朝糜烂江南两路的消息早已传至汴京,但大部分的底层百姓还不知晓。 春节过后,汴京的大小官员、豪门大户、禁军将领,很多人围着暖炉,讨论江南的局势。 许多文人士子在青楼大骂武人无能,然后给出上中下三条方略,好似朝堂一旦采纳,方腊便只能自尽。 大部分的高官和将领还是讲求实际的。 他们会结合江南情况、敌我兵力和朝堂状况,考虑如何阻挡,然后铲除方腊军。从哪里调兵、如何供应粮草、如何进军等具体问题有没有考虑周全,是一个方略是否成型的重要标准。 勋阳、十堰、南阳、襄阳,整个南阳盆地和襄阳通道的经制官员急于摆脱明月集骚乱的罪责,于是联名上奏,要支援江南战事。这种主动出兵出粮的行为太过罕见,好些不清楚明月集复杂情况的人家嗤之以鼻。 五品以上的京官,尤其是几位宰执仔细思量过后发现,整个大周还就只有南阳附近可以调兵,虽然刘成栋已经带走了三千南阳厢军。 大周虽养兵百万,眼下却有些顾头不顾尾: 黄河以北,金国已经再攻辽国,加上河东、京东的匪患猖獗,不能抽调太多兵马; 荆湖两路,有鉴于江淮水灾应对不力、给方腊送去数万精壮的教训,当地的官府和厢军正竭力安置流民,清剿水盗,无力出兵; 岭南两路,本地的民生还没恢复,大理国和南越国尚需防范,好些官员都没上任呢; 川蜀路,倒是有钱有粮,但吴玠、刘琦还需防范高原的吐蕃部落,以及南面的大理国,能够派出的兵丁有限; 江淮两路,还没有从大水灾和盗匪纷起中恢复,当地的厢军最怕方腊打过长江以北; 京东东路,自古出好汉的地方,如今又出了一位梁山泊宋江,一度攻下城镇数十,官军不敢稍离; 福建路,军队太少,能利用重重山岭挡住方腊军的攻势,就不错了。 赵鼎、李纲、汪伯彦等朝堂重臣紧急磋商,发现南阳附近的流民盗匪本来就少,近两年来治安不断好转,三年内没有大天灾,还位于大周腹地……从这里调兵最适合不过。 几位宰执私下里也通过各种渠道,拿到了明月集大骚乱的详细情况。 有些细节还有待考证,但几位宰执已经看出了大体脉络:黄成两家因为私仇和利益,拉拢了一些高门大户,悍然对明月庄出手,却出了种种差错,导致局面失控。 既然没有发生造反事件,南阳附近的官员大户又如此知趣,一直为兵员钱粮发愁的几位宰执也只好网开一面,好尽快解决永乐伪朝。 赵鼎和汪伯彦都承认自己小看了方腊,准备调集大军支援江南,勋阳、十堰和襄阳的厢军要调走很大一部分。 两位朝堂支柱如今很抓狂。江南传来消息,方腊推托不了手下的劝进,就要称帝了! “庄主真乃高才,”方维良在马车里,想着整个事变前后庄主做出的种种安排,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蒙庄主赏识,让我随行至江南,可要好好表现才是。明月庄已坐稳了大豪强的位子,几十年富贵可期啊。” 从汴京返回明月庄的路上,李响从方维良这里查出很多七户刘姓的情报,对这位思路清晰、知识面广博、拿着贿赂不敢花的掌柜印象很深。 黄立仁和明月庄开始冲突后,方维良按照李响的吩咐,果断放弃南阳城内的货栈,撤到叶县中转站。 官军官差勾结内应攻入明月庄的同时,明月庄在南阳到汴京途中设立的各个货栈也受到了冲击,两个货栈被毁。 方维良到达叶县中转站,面对青皮地痞、黑白势力、大户家丁的冲击,果断带着护卫反击,叶县中转站损失很小。 方维良进入了李响的视线。 李响到江南,不想暴露明月庄太多东西,他打算能不出手,便不出手,但要保证能够救出便宜岳父。为达到目的,李响需要各方面的人才。 方维良守护货栈的时候,没有一味地喊打喊杀,而是展示了护卫的实力之后,灵活使用了威逼、利诱、挑拨等多种手段。 方维良以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挑得攻打货栈的几方势力离心,才喊出点睛之笔:“诸位不妨坐观明月庄那里分出胜负。若黄成两家得胜,在下将完好的货栈拱手奉上。”这是真心话。 “若七户刘姓失败,诸位有今日的情分,还怕得不到本庄的照顾?稳赚不赔啊,诸位。” 李响看到方维良的第一眼,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方维良这厮,多年前就因为贪小便宜,最后落得个举家逃亡。来到明月庄,方维良当上了南阳货栈的掌柜,倒是聪明了一些,收了七户刘姓和某些士绅大户的贿赂,却不敢花。 好人有好人的用法,奸猾之人也有奸猾之人的用法。 李响把方维良带到江南,让其在眼皮底下做事,还让成吏员从旁归正。对方维良来说,江南之行既是磨砺,又是考验。那是后话,暂且不提。 时间回到现在。 匀速前进的马车内,方维良把公中的文书合上,把记载机密消息的纸张拿火折子点燃。 马车在雪泥充塞的道路上行驶,前往丹江口。 方维良把手伸到袍袖里,抖着腿,心想:听说那个成吏员便是叶县成家出身,在庄里比我还不受待见,却不知是何样人? “阿嚏,阿嚏!”成吏员接过儿子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把鼻涕眼泪,继续和侄儿成江海诉苦,“叔父可算把你盼来了,你在汴京可是不知道,叔父心里苦啊。” “明月庄这里别的都好,重实干、重规矩、重条文,觊觎别人的家产更是大忌。但叔父一大家子,总要有点地位才行,你这几个弟弟,读书、学武没一个出息的。” 成江海来到成吏员的家里,终于脱下了黑袍,以真面目示人。他闻言看向三个一脸憨笑、手粗脚大的表弟,差点没把酒水喷出来。 不知怎么的,可能是某些百姓口中的报应吧,身为胥吏世家的成吏员,生出的几个儿子没一个出挑的。来到明月庄,成吏员知道几个儿子满足不了公中、哥老营和守兵的要求,也就死心了。 成吏员让几个儿子勤练手艺,早早地把船坊交给他们打理,自己在了解了明月庄的风俗人情和公中律令后,前往公中求职。 以庄民最痛恨的胥吏之身进入公中任职,成吏员是第一个。 成吏员看几个儿子摸头的摸头,傻笑的傻笑,在成江海面前一句话都不敢说,仰头叹气,有些生无可恋的意思。 两个小娃娃撞开布幔,浑身沾着雪渣跑进来,直接往成江海的椅子上挤,嘴里脆生生叫着:“江海叔叔,江海叔叔。吃肉肉,额要吃肉肉。” 成江海抱起侄儿侄女亲了几口,轮流喂了几口猪头肉,又在两张小脸上捏了几把。 成吏员的妻子和小妾小步走进来,跟成江海打招呼。成江海站直身体行礼。 两位妇人板起脸,要把两个惹祸精抓走。 两个小娃娃尖叫着,利用板凳、炭炉、桌椅等物不断“防守”,跑到成江海这里时,居然不忘张嘴。 成年人开怀大笑,两个妇人气急败坏,小娃娃兴奋地喊着,房间里一片其乐融融的场面。欢笑声透过屋墙,天际有雪花砸下。 小娃娃还是被抓住了。 成江海见两个小不点要哭,拿起一只碗,把两个娃娃爱吃的菜填得满满的递过去。两个捣蛋鬼这才顾不上抹泪,抱着大碗,找地方分赃去了。成吏员和两位妇人的声音传来:“别惯着他们……” 成江海的父母和大哥下场太惨,他格外重视亲情。 赵伯给他安排好住宿的地方,李梦空亲自给他上了户籍,还补发了汴京期间的薪酬。成江海连屋子都顾不上收拾,就来到叔父成吏员的家里做客,顺便透露一些消息。 心烦地让三个儿子退下,成吏员继续诉苦,“到了公中,叔父可是很尽心地在做事,从不敢坏了一分规矩,让人瞧不起。督办事项、收取抽成、调和冲突,比叔父厉害的就没几个。” 喝了一大碗酒,成吏员理理胡须,脸色微红,双手一摊,“可没用啊。庄民恨我是胥吏,公中那些人嫌弃叔父是成家出身……唉,他们倒也有理由鄙视叔父。” “但看着一个个小年轻往上走,有几个办事还一塌糊涂呢,就独当一面,叔父心里不好受啊。” 成江海剥着几样坚果吃着,“叔父不必上火。庄主这次回来,既然直接把你提拔上去,以后便不会有人太过为难。” 成吏员好受了一些。 成江海压低声音道:“庄主的心思,侄儿不好瞎猜,但依着庄主做事的习惯,公中怕是要大改。叔父只要在江南竭力办事,还怕回来后没有好位置?” “江南那边,不是主要靠张清平、杨营东他们吗?”成吏员很惊讶。他原以为,自己被派到江南,还是有人打压所致。“叔父这身板,做个小兵都不如,只能清点钱粮物资,处理一些文书,能有多大功劳?” 成江海是知道李响的做事思路的,但不好细说,只是模棱两可道:“江南那地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方腊得了富裕人家和明州港的物资,声势大振,怕不得增兵十万?庄主带着几百人过去,难道要和方腊硬拼?” “庄主若真的在当地招募兵勇,整军参战,救出大统制,便是招祸之举。庄主带着叔父、张老头、成吏员、雷达等人过去,用意为何,叔父明白了吧?” 成吏员思忖片刻,想明白后喜上眉梢:自己在江南,大有可为啊! 第179章 潜隐于野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张万里、成吏员和吴小玲使出全身解数,抓紧时间和知州知府幕僚、士绅大户代表、明月集大商家代表、王三谈判。 庄主定下日期,正月十八出发,直赴江南。离开之前,谈判一定要拿出个基本章程来。 谈判在大周不是新鲜事物。明月庄,乃至于受明月庄影响颇深的明月集,只是在流程和细节上做出很多改善而已。 依照庄主大人的吩咐,张万里等人在商议过程中,“迫不得已”地做出很多让步。比如明月庄不得干涉明月集的管理、明月庄的庄丁只能待在汉江边上的自家作坊……最关键的,当然是技术共享,以及明月庄帮助大家重建作坊。 “免得发生误会。”这是乙方代表的说辞,蕴含很多意思。 大周的整体风气毕竟是“耻于言利”。一帮中老年人虽然在心里频繁骂娘,明面上倒没几次吹胡子瞪眼的时候。谈判的时候也是互相敬茶,说的都是“合作”、“邻里和睦”、“共建和谐汉江”之类的,谈判现场更像是座谈会。 正月十六,正午时分,中场休息。 张万里、成吏员和吴小玲坐在议事堂的庄主暖房里,感受着炭炉的温度,喝着蜜茶,惬意地休息着。 原先很瞧不上成吏员,但张万里在大半个月的谈判过程中,对成吏员也新生了几分佩服。两人毕竟都是科举的失败者,又是失败者中的有一技之长者,都是拿实干本事混饭吃的…… 到了元夕,两家开始走动。 张万里道声客气,接过一位壮妇递来的点心,就着蜜茶吃了一小块儿,“庄里上百户人家做孝,搞得元夕都没法过,只能到端午再好好热闹一下了。” 吴小玲以袖遮面,用过一块脆米糕,“是得好好热闹一下,去去晦气。哥老营、守兵、庄主亲卫加起来伤亡十二人,庄民伤亡二十四人,叛变庄民伤亡七十一人。小河南岸让官军一阵烧杀,清明前后能收拾妥当就不错了。” 三人沉默。 虽然某些人是自作孽,但看着往日一起生活的人家如今凄凄惨惨的样子,三人心里还是难受的。 成吏员受过侄儿成江海的提点,今日格外精神,岔开沉重的话题道:“咱们庄主才是真正的仁慈之人。豪门大户从流民中挑人,多是选择姿色上佳的女娃,可咱们庄主呢?优先挑选手粗肤黑的壮妇,给这些壮妇活计的同时,还把多余的孤儿孤女交给她们抚养。” “如此一来,壮妇有活计,有盼头,孤儿孤女也有靠得住的人抚养。人间大善莫过于此。” 气氛松快很多。 吴小玲点头,“咱们庄主行事,一向注重让更多人得活。蒙学、医卫处、判堂,都是让人活得更像人的地方。心中总是装着庄民,庄主真乃雄主。” “呛啷!”成吏员吓得一碰茶盏,张万里也被触动了心绪。 “咳咳,奴家失言,勿怪。”吴小玲看向一边,低下头。 “哪里,哪里。”成吏员慌乱地摆手。 “喝茶,喝茶。”张万里举起茶盏。 三人眼神闪烁地继续用茶,心里痒痒的,努力压制着危险的想法。 李响让三人在谈判过程中“被动式让步”。意思是让步肯定要让步的,但要做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 官绅豪商手中的筹码,最重要的当然是江南刘成栋的安全,然后是官府控制、却对明月庄十分要紧的汉江水道、丹江口货栈群、过检抽税、作坊用地…… 李响巴不得汉江边上全是作坊,那样的话,明月庄才可以更好地隐藏财力。就算几位官员手中没有多少筹码,李响也会主动给他们送去。 道理很简单:若是明月庄上赶着帮助官府和大户,某些人家肯定不放心啊。 那些人家会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明月庄竟然主动培养竞争对手,肯定有更大的谋划,更深的用意。你既然能随手扔出巨大的利益,肯定有大过天去的利益。 人心之复杂,莫过于你推我拽的同时,还要层层防范。 休息结束。 张万里擦过嘴角和双手,起身走出暖屋,迎接新一轮的尬聊,心想:“庄主如此精通潜隐自保之道,才是老夫投奔的最大原因!” 成吏员夸张地漱口。既然是嘴炮担当,嗓子不好可不行。 成吏员心道:“那些厢军、乡兵和县尉、巡检之流,派来的是什么人?!想要利益,又不敢在官绅代表面前吭声,这就是庄主说的胆小猥琐吧。我以前当胥吏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大周的武人这么没骨气呢?” 吴小玲作为作坊主代表,过了年节才被庄主火速提拔,坚持走在最后,心说:“庄主惊才绝艳,要借着帮助官府大户重建明月集和作坊的机会潜隐,彻底跳出南阳附近的圈子,把货品卖到大半个大周。” “庄内的作坊,以后更多的是走秦岭商道和秘密渠道,低调地赚大钱……” 龙潜于野,身化无形。 古香古色的房间里,檀木桌椅、花梨木摆件、均窑花瓶、漆器茶盏、端砚宣纸……仿佛都染上了浓重的药味,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李响,要飞了。”相比一个月前的信心百倍,如今的黄立仁须发皆白,显得颓颓老矣,“若是刘成栋安然返回,那老夫短时间内,便拿明月庄毫无办法。” 黄管家,也就是黄承恩,躬着身子道:“老爷且宽心将养,养好身子不迟。李响和刘成栋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介豪强武夫,又能厉害到哪儿去?” 黄立仁没说话。 蔡二赖子也在对付明月庄时出力不少,附和道:“老爷的谋划没有问题,都是该死的流民搅局,导致那些大人物投鼠忌器,李响那厮才躲过一劫。” 黄立仁没有理会哈巴狗,心中哀叹:哪有那么简单,便连老夫,都不说清到底输在哪儿。 李响中了三箭,周围几百人都看到了。黄立仁确信李响中箭,然而李响居然只受了点轻伤,没过一天便开始理事?箭上可是有剧毒啊!唯一的解释是李响戒心太大,隔着近百米也要在衣袍底下藏着重甲,同时带着厚厚的铁盔…… 李响对自己这样的士绅没有丝毫信任,始终报以最大的警惕。这是黄立仁总结的第一个失算的地方。 庄主受伤昏迷,明月庄大部分的小民居然下意识地在反抗。官军真是废物,被刘盛带着近百人冲了个七零八落。再加上心向李响那厮的庄民及时撤过了河,官军、官差和刘氏亲族无法浑水摸鱼,击破那些贱民的心里防线…… 李响人望太高,分离庄民又及时,安排周密。这是第二个失算的地方。 勋阳捕头和十堰的两个低级武夫,为了自保,居然想出了烧杀抢掠的主意。他们想着把水搅浑之后,联合勋阳十堰的朝廷主官,压制黄成两家的下一步动作。 棋子也有思想,为了自保什么事都做得出。这是第三个失算。 黄立仁仔细盘算了一下,觉得即使有这三个失算,李响也必亡不可:就算李响忍耐着不造反,又有何用?汉江边上的作坊保不住,各地的货栈保不住,心向李响的庄民四分五裂,秦岭商道和秘密商道也保不住。 李响失去了根基,本地士绅大户、外来大族豪商便会一拥而上,彻底分食明月庄。如今的明月庄是李响一手带出来的,只要把李响弄死或者限制住,剩下的小民只是鱼肉。 黄立仁仔细思量,发现失败的起始点在于三个人,更确切一点地说,是一个女人。 经纪和牙行推动着青皮地痞、道门帮派,去骚扰汉江边上明月庄的作坊,这本是黄立仁想出的一招妙棋。依赖明月集为生的明暗势力、脚头船头即使搞些小动作,也绝不敢抢掠打砸士绅大户的作坊。事实上,那些渣渣本来只想分一杯羹。 然而那个叫吴小玲的女人,居然在看到官军作乱、明月庄火起的那一刻,断然进行了暴烈到极致的反抗! 没有丝毫迟疑,吴小玲疯狂地烧杀作坊,从黄成两家的作坊开始烧。 汉江边上的作坊群彻底乱套,除了吴小玲那三人,其他势力都开始浑水摸鱼。 所有人都不怕了:烧了士绅的作坊又如何,夜里那么乱,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烧了?士绅再厉害,明月集好几万人呢,有种来个鸡犬不留啊…… 想到那个叫吴小玲的寡妇,黄立仁恨得肝儿疼:都是你这贱妇! 庄内的小民看到汉江边上也有火光,以为黄成两家要赶尽杀绝,彻底放弃了侥幸心理。刘夏都无法说服小河北岸的小民投降,彻底没了拿下整个明月庄、搜集李响罪证的机会。官军官差无法过河烧杀,只能欺负放他们进庄的刘氏亲族。 明月庄的火越烧越大,汉江作坊群也是一样,较劲似的。 七户刘家放官军进庄,却被“盟友”强暴,自作自受。在外人看来,明月庄内发生的事情可不就是骚乱么?谁还在意更深层次的东西?谁还在意李响掌控力的可怕?事实摆在这里,若不是你们狗咬狗,李响那厮一准完蛋。你现在跟我说李响太可怕、有异心、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哈,志怪话本看多了吧,老兄? 汉江边上乱作一团,庄内又上演了官军和七户刘家的狗咬狗。本地士绅和官员不再考虑拿到明月庄的太多东西,他们鄙夷黄立仁计划拙劣、官军豪无节操、流民太过嚣张的同时,开始想着止损。 最重要的,则是千万别彻底逼反李响! 吴小玲那个女人疯起来,都能带人彻底把局势搅乱,要是心向李响的小民全疯了……想到李响把秦岭里的力量全部集中起来,糜烂整个南阳盆地的场面,士绅大户、本地官员头皮发麻! 和气生财嘛。 既然李响已经吃到教训,那大家就网开一面,毕竟刘成栋还是厢军呢。 既然李响那么硬,大家就认了他是豪强,让他帮忙重建作坊才是正事。 黄成两家?管他们去死! 第180章 借钱结亲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黄立仁是刘成栋、李响这对翁婿的老对手了,几乎是从头到尾看着刘成栋招安,从零开始看着李响一步步把一穷二白的明月寨变成有钱有人的明月庄。 黄立仁是对明月庄了解最深的儒门子弟,没有之一。 然而每当想起吴小玲一个女人,一个作坊主,在奋起反抗时的那种果决与暴烈,以及蕴藏在极度愤怒下的清醒,黄立仁这位曾经的汴京高官都不寒而栗。 吴小玲身上蕴藏着某种力量,某种令黄立仁这样的圣人子弟厌恶恐惧的力量。 黄立仁搞不清楚那种力量是什么。某种程度上,他不惜冒着逼反明月庄后自家受到报复牵累的风险,也要竭力打压消灭明月庄,就是想搞清楚,李响到底在山里搞出些什么。 如今他的心里更加痒痒,仿佛是被某种藤曼来回刺挠着。每次梦到这种场面,黄立仁便使出当年殿试时的劲头向前挤,想要穿透藤曼组成的壁障,看一眼模糊不清的场面,只一眼就好。 暂时没机会了,很长时间内都没机会了。 黄立仁只能坐观李响继续成长,眼看吴小玲这样的小民越来越多。 流民作乱这样的严重事件发生后,黄立仁知道,计划彻底失败了。以往支持他的那些大族、高官不会再理他,只会按照他们的生存方式,躲得远远地。江南的那些人家没看到太多感兴趣的东西,也不会在朝堂上挡住李纲和虞允文。 这便是黄立仁回忆的失败过程。里面有好些东西,他还看不清楚。 黄立仁瞅着何瑞丰。 虽然对这小子抱着戒心,但黄立仁还是很欣赏何瑞丰的。如今的黄家虽然人丁兴旺,但能够比得上何瑞丰的年轻人,未满一手之数。 “看到李响那厮把心向自己的庄民拉到北岸,便提醒那勋阳总捕赶紧下手,瑞丰多智呢。”黄立仁一副考校后辈子弟的语气,“族里那几房破落户手脚不干净,对你家多有欺辱,你可心中有恨?” 何瑞丰没有被黄立仁的凌厉眼神吓到,从而暴露真实情绪。他只是错愕了一下,然后冷静地作揖,“我何家三口离开了明月庄,受到一些为难也不打紧,从庄里出来的人家,比我何家凄惨的大有人在。” “落户到青山镇的几家,把作坊建好便家破人亡。相比之下,何家遭到的些许为难算得什么?” 何立事、何瑞丰父子投靠黄家之后,帮着黄家的油坊、碾坊和打铁坊改进器械工艺,引进流水线和标准化生产…… 价值被榨干后,何家被扔到一边。 黄氏宗族的大小人家,特别是不怎么受重视的那些人家,对何家父子各种欺辱打骂、敲诈勒索。何瑞丰的娘亲也被人调戏过几次,差点就被那啥了。 黄家不比从前。 黄立仁要笼络何瑞丰这位可造之材,当然要观察一番,别到头来养出一个黄家掘墓人,那就太可笑了。 看何瑞丰神情不似作伪,黄立仁也不去深究何瑞丰的更多想法。他掏出两封信,“既是可造之材,只在黄家蒙学待着太可惜,去南阳府学吧。两封信,一封给府学的山长大人,一封给南阳府的提学大人。” 何瑞丰真的激动了。他行了晚辈礼,在刘夏都幽怨的眼神中接过信,跟着黄承恩管家离开。 刘夏都的头上还包着绷带。把他敲晕的那位把头确实厉害,没有把他敲傻。 足足晕厥了五个时辰,刘夏都醒来之后,看着被玩残的七户刘家,欲哭无泪。他怕李响直接斩草除根,便带着刘氏亲族离开火光烟尘不绝的明月庄,汇合在勋阳府城等待的爷爷等几位老人,便直接投奔黄家。 黄立仁本来打算利用完七户刘家,便联合其它的官员士绅,把他们吃干抹净。如今事败,为了下一步的谋划,黄立仁只好继续帮着七户刘家,暂时还不能让他们四分五裂。 “本地的官员大户、明月集的大小商家、厢军乡兵县尉巡检,这些人的代表还在明月庄谈判,老夫会向某些人家提议……” 看着刘夏都激动到狂喜的神情,黄立仁暗道刘夏都没有耐性,没有城府,远比不上何瑞丰,“某些人家肯定也想在明月庄留下钉子,牢牢看着李响,老夫不信他们没有疑惑。汴京的大人物,也不会放任黄家和七户刘家彻底倒下。” 黄家情势剧变,黄立仁却不担心挺不过去。除了他早已准备好替罪羊外,朝堂高官也不会放任黄家彻底倒下。留着黄家在十堰州,牢牢看着明月庄,这才是制衡之道、长久之谋。 返回落脚地的路上,刘夏都的爷爷心想:从今天开始,七户刘家便彻底和刘成栋、刘元、刘盛生分了。想不到忙活了这么久,没捞到一点儿好处不说,还被官军官差抢走了大半家产,还要彻底沦为傀儡工具。可惜我这孙儿自诩才华盖世,沦为工具还不自知,如此沾沾自喜…… “何瑞丰步伐稍快,但沉静依旧。刘夏都喜不自胜,意气昂扬。刘夏都的爷爷面露忧色,低头不语?”黄立仁喝完药,听家生子描述完几人离去后的神色变化,抚须微笑。 “何瑞丰年纪轻轻,没有丝毫根基,便是心思深沉、对黄家有怨怼又如何?只要他参加了科考,照着大周的规矩来,便再也挣脱不出我黄家的手掌心。” “留着七户刘家,只是一步闲棋,方便老夫近距离观察明月庄罢了。刘夏都这个年轻人志大才疏,没有耐性,很好掌握。” “倒是刘夏都的爷爷有点儿意思。本以为是刘夏都那小子想出的很多妙招,如今看来,要着落到他爷爷身上。” …… 明月庄西去百多里,拐子山口。 刘德成和丁史航在方形木屋内叮嘱几位下属,让他们谨守营寨,遇到挑衅也不要出击,等秦钟和杨建川两位过来接手。 公中资源从来没有宽裕的时候,刘德成和丁史航作为控制要地的两个连长,相当于厢军的都头,受到的优待只有……两人间。无论是哥老营还是守兵,都住着十几人的大通铺,只有他们两个家伙住单间,也算是在外领兵的福利。 李响考虑到带着三百人走太嚣张,打算自己带着亲卫先行出发。刘德成和丁史航带着剩下的小两百人,分批出发,前往丹江口汇合。 刘丁两人把公事交出,感觉浑身轻松,在房间里忙不迭地收拾东西。木制餐盘、竹节水壶、换洗衣服……房间里乱成一团。 刘德成四处翻找着什么,整张床一片凌乱,“应该有三条短裤的啊,怎么少了一条,没理由啊。” 加长的新式四角内裤特别受明月庄全体庄民的欢迎,尤其是哥老营和守兵群体。冬日里穿上柔软的大裤衩,那种舒服心安的感觉……咳咳,男人都懂。 见丁史航装模作样地在那儿收拾东西,刘德成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破口大骂:“你手下两支商队,不缺铜钱,多买一条会死啊?!” 丁史航一边躲着刘德成的拳头,一边死皮赖脸地解释道:“咳咳,都是兄弟嘛,如今才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 “商队的情况你也知道。养着那些人花钱,置办军械更花钱,夫子又要求进行大整顿,冬日封山又没收成,手头儿紧。” “再说了,王晓晨的爹娘跟卖女儿似的,张口要那么多聘礼,兄弟这里太紧张……刘哥,要不你多借兄弟点?” 刘德成身板儿硬,却抓不住灵活的丁史航。见丁史航这厮猥琐至极,顺走短裤穿也就罢了,居然有脸借钱,他气不打一处来。但听到丁史航最后一句话,想到丁史航父母惨死的过往,他小心地停下步伐,做出气力不继的样子。 “借多少?” “一千贯,呃,八百贯也行。” “我……你抢钱啊!”刘德成瞪大了眼睛,“最多六百贯,再多没有了。不是吧,庄里女娃金贵老子知道,可王家也太狠了吧?” 刘德成结亲时花了五百贯左右。他当时也是咬牙忍了下来,很好奇如今庄内结亲的花费。 丁史航也坐在了自己的床上,闻言大倒苦水,“谁说不是呢?算上在庄内饭馆置办席面,两千贯打不住!给六百贯也行,我再朝杨建川、熊成武、四眼仔三位借点儿。他们有钱。” “不过我那丈母娘也有难处,不是专门为难我。不然晓晨在庄里顶尖尖的女子,怎么可能嫁给我?” 刘德成拿出一包咸肉干,打开,抓给丁史航一把,瞪大眼睛听戏。 丁史航咬了一口猪肉干,品味着咸香,郁闷地说道:“庄里条件比我好的家伙,十个都打不住。丈母娘估计是见着结亲的费用越来越高,为着晓晨的弟弟能够娶到庄内女子做媳妇儿,不得不朝我这里多要些,估计是吃准了咱这种庄主门生有办法。” “老子本打算过两年,等商队赚的钱更多,作坊也建起来之后再结亲。反正夫子也没正式结亲,倒也算不得晚。”丁史航自动忽略了刘德成亮晶晶的眼神,喝了口竹筒里的热水,悲愤道:“可老子在外面拼命,庄里那些不讲究的人家,老是撺掇着自家儿子过去,想要抢走王晓晨,娘的!” “唔哈哈~~~” 刘德成受不了了,抱着肚子大笑,用手拍着床板。 丁史航咬着牙,继续道:“晓晨、曽雯雯、刘掌院、张阎王、柳神医,他们合办的成品药作坊群马上就要完工。老子怕再过段时间,丈母娘大人估计要拦着王晓晨,让她过几年再过门了。” 刘德成擦擦笑出的眼泪,感慨地说:“几年前一穷二白,当时的聘礼,最多也就两斤肉。如今好些人家有了作坊和商队,聘礼却这么高。再加上建房、买衣服、买马车、送作坊,顶层人家花费也大啊!” “可不是嘛。得提醒相熟的弟兄,尽早结亲,花费涨得太他娘的快了。对了,如今庄里开始流行主母大人的那种全套首饰。你看吧,最多半年之后,有条件的人家都得买一套。” “噗!到时那帮小子不得累死,哈哈哈……” 第181章 两根钉子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冷清的元夕之后,李响身体大好,挨户拜访了有亲人伤亡的人家,表达敬意的同时发放第一批抚恤。 李响还抽空鼓励了忙至癫狂的李梦空老头子几句,又看过了张万里等人拿出的谈判协议,提几个意见,便直奔明月庄东北山头的英烈祠。 在公中高层、哥老营与守兵代表、庄民代表的陪同下,李响诵读了悼词,看着新增的十几个墓碑,久久不语。当天夜里,李响带人低调出庄,向江南行去。 正月二十一,德清县城。 身为永乐朝高级将官的应明,扫视着血腥的城下战场,几乎咬碎了牙。他已经发动了第二次突然进攻,却只是在抵抗凶狠的刘成栋部面前留下更多尸体,就没登上过城墙一步。 年节前,方腊声南击北、声东击西,秘密抵达杭州以北战场。圣公大人一口气没歇着,调度应明、邬福、石宝,以及方天定部的奇兵,对官军封锁线展开凶猛一击。 血战一夜,官军最关键的北部支点塘栖古镇告破。 东部战线的韩世忠为避免全军覆没,果断突围。对抗邬福、石宝和方天定三支军队的包围和骚扰时,韩世忠一度披重甲,带着亲卫上阵厮杀,砍死方腊军大小头目七人,还用神臂弓射伤了方天定。 战线西端,孤军守卫黄家墩的刘成栋拔营北进,在中途设下埋伏,击溃了尾追的方腊军应明部。 交战厮杀的大周军和方腊军将领,包括应明,都以为刘成栋要北上汇合韩世忠,然后据守湖州、广德县和长兴县。不管怎么看,方腊军都要糜烂江南两路了,刘成栋不抓紧和中军汇合,抱团取暖,还能去哪? 因为心中有这样的判断,所以当刘成栋部突然由北进转为向西,再次杀破应明的阵形钻到方腊军左翼,夺下无比要紧的德清县城时,应明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 刘成栋夺下堆满了粮草军械的德清县城,把大周军的钉子变成了方腊军的钉子。正发愁如何守卫残破湖州城的韩世忠,在收到刘成栋的密信后立即鼓舞军心,险而又险地守住了湖州城,成为第二根钉子。 有了刘成栋和韩世忠两根钉子,方腊军不能大举攻入太湖以西,糜烂荆湖,只能被限制在太湖以东。从长远看,方腊军的态势再次被限制,向北最多打到长江沿线、建康以东,向南只能慢慢啃江南西路东北部和福建路北部的群山。 每次想起这一切,应明都恨不能用眼神杀死城头的刘成栋。然而眼神毕竟杀不了人,眼睛瞪酸的应明只能收兵回营。 刘成栋的监军眼见应明愤愤然离去,擦了把汗,朝刘成栋拱拱手道:“刘将军为保江南西路和荆湖南路不被方腊逆匪糜烂,甘愿以身犯险,实乃朝堂栋梁。刘将军还朝之后必定高升,先恭喜了。” 刘成栋哪里不明白这位文官的意思。他开始跟监军、法曹、书办、文吏几位打官腔,客气道:“监军大人客气了。本将也是有韩招讨使的指点,再加上有诸位调配粮草、转运伤员、出谋划策,这才将了贼将一军。” “微末之功,不提也罢。”刘成栋摆着手,要多热情有多热情,“末将只求个封妻荫子,晚年享受几日富贵,不敢奢求更多。倒是几位大人心系国朝,以文官之身甘冒矢石,得到几位宰执的青睐,当是不远。” 几位文官心下大喜,跟刘成栋好一阵客气。 双方不吝溢美之言,你说我是天下猛将,我说你是俊杰之才……城头遍布伤残军士,两副画面拼到一起,很不协调。 熊大春和三伢子等刘成栋的亲信赶了过来,几位文官吏员得了大好处,识趣地告辞。 当时官军战线崩溃,正在北进的刘成栋却突然要杀回去,抢县城。监军等几位军中文员,苦劝刘成栋不要自投罗网,失败之后只好继续跟着。整个杭州以北都乱成了一锅粥,他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离开大部队岂不是送菜? 一举拿下德清县城,刘成栋部坐拥粮草军械无数,进可攻方腊军腰侧,退可固守西北面四面环山的安吉县城。监军大人一开始还不敢相信,反应过来之后大喜,想分战功好回到兵部,却有些不好意思。 亲眼看着监军几人下城,走远,穿行在繁忙的军士百姓间。听着城上城下伤残军士压抑不住的惨叫……刘成栋呼了口气,“廖先生可以出来了。跟这几位打交道,真是累死人。还好有先生准备的说辞,不然,本将真是招架不住。” 身着士子袍、头戴两角璞头、身形干瘦的廖士开从箭楼里走了出来。 廖士开本是苏州人士,早年家境潦倒,好容易考中了秀才功名,却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人至中年,眼见妻儿挨饿的廖士开大哭三日,把圣贤书和秀才谱牒锁到箱子里,开始混社会的生涯。 私塾先生、官府账房、知县幕僚……厮混近十年,廖士开终于迎来人生转折,当上了德清县令的师爷。虽然也是“临时工”,但大周某些地方有一句俗语:流水的县令,铁打的师爷。 廖士开没得意多久呢,德清县城便被方腊军拿下,他沦为了阶下囚。 看到县令、典史、教谕等人的下场,再看看县里大户人家的惨况,廖士开腿软了。他开始为方腊军效劳,应明部拉青壮、搜钱粮、抢大户的行动,背后多有他的指点,应明本人对他极为满意。 侥幸逃脱德清的士绅和小富之家,远远地把“廖反贼”、“廖扒皮”的名声传播开去,廖士开知道自己没退路了。方腊军若败,廖士开全家,甚至他老家的远房亲戚都免不了被清算。 没有靠山,便是反正也保不住小命。 于是廖士开一展才华,尽心尽力地为应明办事,把德清县城的库房填得满满的。他还时刻关注着永乐朝的大小消息,由衷地为圣公大人加油。 许是应了廖士开的侥幸愿望,方腊军一举击溃官军包围,攻略江南两路。廖士开激动不已,心里有了一丝曙光。 现实再次把廖士开打入谷底。刘成栋居然转了个大弯,一举夺下空虚的德清县城! 虽不擅长军略,但廖士开技多不压身,看过不少大周舆图,很清楚德清和湖州两个钉子对永乐朝意味着什么。不,是永乐伪朝! 廖士开看着刘成栋部的披甲精锐奋勇登城,杀溃方腊守军的场面,心说:“我果然还是不认同方腊军,不能当大周的叛逆。”转身,直奔库房。 刘成栋杀进德清县城,担忧库房失火,急吼吼地冲向府衙,却看到廖士开带着反正的官差民勇“奋起抵抗方腊逆匪,为大周军保卫粮草”的场面。 了解廖士开的情况后,刘成栋惊呆了,世上居然有如此不要脸的秀才?!居然还打着标语,演戏也太明显了吧? 看着跪地哭诉“迫不得已从贼,唯盼王师到来时反戈一击”的廖士开,刘成栋的第一反应是把这厮踢远点儿。但想到多年前在厢军中被暗算的经历,眼下又确实需要熟悉本地情况的人,刘成栋只好捏着鼻子,安慰了廖士开两句,言下之意是:老子罩着你,好好干活! 廖士开的业务能力不是盖的。有了他的帮助,刘成栋迅速肃清了德清县城的方腊铁杆儿,还在两天的时间内把两千出头的青壮拉进城,并且及时修补了城门,这才安稳下来。 刘成栋发现自己捡了个宝。 虽然担忧廖士开的为人,但刘成栋心想:李梦空、赵伯和刘成梁都留给女婿了。自己名下产业不少,军中事务很繁杂,大周朝堂又那么多猫腻,总要有个擅长此道的人。廖士开这厮得罪了太多人,只有跟着老子才有活路,不如…… 廖士开也在忧虑。 他虽然暂时托庇于刘成栋,但刘成栋部总要离开江南的,到时那些士绅大户还不吃了他?转弯抹角地打听到刘成栋的为人、过往和产业后,他决定主动投奔。江南不能待了,到汴京厮混去也! “东主果然厉害,对监军大人又拉又打,还不给人恶感。”既然打定主意投奔刘成栋这位武人,廖士开当然改了称呼,“这些蝇营狗苟的东西确实累人,却相当要紧。” “先把谋划之功送给招讨使大人,再把调配之功交出去,任几位文官吏员争夺。东主便可左右逢源,稳收人情。” 刚刚赶到的刘元哼了一声,“明明是大哥自己的主意,功劳应该都是咱们的,却要拱手让出大半给不相干的人……” 单手提刀的马朝北也是暴脾气,“钱塘以南的刘光世号称五万大军,却被不足两万的方腊军逼得节节后退。那位刘将军,怕不是把所有的本事用来交好士绅、打点大人物了吧?” 三伢子脸上的血污都没来得及擦,提出不同意见,“俺倒觉得,韩招讨使那边对咱们一向照顾,又是咱们的上官。想必韩招讨也急需战功自保,将军既然需要韩招讨的全力支持才能守住德清,送些战功过去,倒也应该。” 刘成栋眯眼,点头。 三伢子考虑了几息,还是补充了一句,“但把那么多战功交给文官?属下,属下不理解。” 在军略一道上仅次于刘成栋的熊大春叹口气,“不能不给啊。当年在厢军中,大哥和我等便是因为太出挑,恶了同僚和几个大员,才被暗算到底。” “我军如今已不满三千人,却成为一根钉子,钉在永乐朝的腰腹。即使再有什么波折,我军需要后撤,战功也是太大了。主动交出大部分战功,交好韩招讨和监军,以及兵部、枢密院的那些大人,才是明智之举。” 厌弃的气氛弥漫城头。 第182章 荆州码头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德清城头,熊大春、刘元两位老兄弟,被刘成栋一手培养起来的三伢子,赖在江南砍人不休的马朝北,或多或少都有不忿的表情。 刘成栋打量着建成三百年的箭楼,语气萧瑟,“知道老子为什么不找韩招讨使汇合,非要杀回来吗?” “江南吃了败仗。其它人都能跑,就咱们不能跑。咱们招安不满一年呢,要是跑了,肯定被朝堂当成替罪羊,还不如拼死一搏。” 三伢子恍然大悟。平日里风风火火的马朝北想了十几息,也明白了其中的凶险。 “身在江南,明月庄内的事情管不着。但现在咱们有了战功,某些人想动明月庄,就要好好考虑一下了,李响那里可以轻松一些。”刘成栋看向不远处应明的军营,豪气地说道:“咱们现在只是看着很危险,可江南不比其他地方,朝堂最迟三个月,肯定会派来援军。事有不济,咱们也可以分路撤到安吉县。” 南阳厢军出身的两个营指挥跑了过来,随行的还有法曹。 法曹焦急的声音远远传来,“刘将军,出岔子了,有些军汉……在,在欺辱妇女!” 刘成栋大怒,提着刀下了城墙,准备来个当街劈杀。 熊大春等人急忙跟上,沿途还有几个都头参与进来,没有谁会在这种节骨眼上姑息:城外的方腊军虎视眈眈,你却管不住裤裆?惹怒了百姓,激起乱子,不是给方腊军里应外合的机会? 同一日,李响的三艘船到达荆州。 成吏员在汉江边新建的船坊还没多久,庄里作坊广泛采用的流水线、公差控制、图表管理和时间管理等制度都没有学好,自然没有精力研发新船型。 成家船坊购买木料,为明月庄的商队紧急打造的船型只有两种,都是平底船。一种适用于狭窄水道,载重最高达十吨,另一种是多用途江船,载重最高可达二十三吨。 第一批出发、载有上百人和大量物资的三条船,都是方头、平底、翘尾的这种多用途江船。因为赶工,也为了节省成本,这种内部空间大、乘坐较为舒适的江船只有一根桅杆,逆风时需要八对船桨推进。 秘密到达丹江口后,李响一行人低调南行,船速很慢。公中为李响准备了最好的跑船人,但冰雪消融的一段时间内,汉江和长江的水文情况很复杂,道窄水浅,礁石更要小心。 回望北方,两岸的丘陵、城镇和农田渐变成一条灰黑巨蟒,再看看荆州附近的点点绿色,李响感慨道:“荆州附近的山峦丘陵,冬日里不绝绿色,江南又是什么景象?” 常年跑船的孙老头因为见多识广,尤其对长江了如指掌,被李梦空派到李响身边,闻言恭敬道:“启禀庄主。荆湖南路和江南两路到了冬日,沿岸的风光确实大异于北方,两岸的山峰多少能见些绿色。” “如今雪水灌入,江水看上去发黑。若是再过大半个月,江水发绿,两岸花开,那才是人间一等一的美景。” 李响拍拍老人家的肩膀,“前朝有大家曾言,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亲眼见到,才发觉此言不虚。” 孙老头趁机凑趣,说些长江上的逸闻志怪什么的,和庄主大人相谈甚欢。 临时充当护卫头子的刘盛握着刀把,不断扫视左右,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态。官军进庄的时候,李响便在他眼前被射中三箭,若是在长江上出点什么差错,他真不要做人了。 码头已近,孙老头打起旗子,呼喝两声,三条船渐渐排成一线。 船帆放下,船桨停下大半,速度平稳下降。 原先在李响坐船左边的船,船尾最大的房间。张清平抱着木桶,感到船身又是一阵震动,貌似开始转弯,忍不住了。 “哇啊!”的一声,又吐了出来。沧州出身的汉子,又不习水性,张清平这位自诩神箭手的猛士吐了一路。 丁史航敲门进来,看到这位又吐了,愣愣神。 “看什么看,没见过晕船?”张清平没好气地道,让眼前这位乖巧的后辈换掉木桶,他则揉着肚子。等丁史航返回,张清平问道:“船怎么又在摇?要转入长江?” 丁史航看张清平这位前辈痛不欲生的模样,心中好笑,抱拳道:“不是要直入长江。夫子临时决定,要在荆州置办些物资,停留两日再出发。” “哦~什么?!”张清平站了起来,发虚的脸上全是解脱,“庄主仁慈,终于可以靠岸歇歇了!” 三艘船已经排成一线,负责引导船只靠岸的荆州官船迎了上来。 杨营东在最前面一艘船上,他回头确认了庄主的船没事,又看向最后一条船上跑来跑去的丁史航,幸灾乐祸道:“嘿,张清平这厮,早让他和划船的小子们歇着,非要逞能。吐了一路,发虚了吧?” “张前辈京东路出身,听闻不习水性,受些苦是难免的。”刘德成被同辈人称为奸猾之徒,在杨营东等人面前,却保持着乖宝宝的做派。 嘴上应付着,刘德成心里却在吐槽:您倒是没有吐出来,但也每日头昏脑胀,把事情全丢给小子我了,跟张前辈有什么区别? 张清平和杨营东不善水战,又不想躲到底舱,都在逞能罢了。操船、训练和安排防卫等事项,都得丁史航和刘德成等有水上经验的年轻人操持。 还没出正月,江边结冰的地方日增夜融,依旧占领着一片阵地。船头推开浮冰,负责码头破冰的几艘差船灵巧地躲开李响船队。 船身交错,李响看了几眼手执类似钩镰枪的工具的破冰差役,听着“哗啦啦”的撞击声,对孙老头道:“此地的官员倒是能人。沿途的大小码头,使用的破冰工具无有不同,却属荆州的码头最为通畅。” 孙老头想了想以往所见,“荆州的知州大人,确实有实干的名声。但是……” 看到庄主毫不介意,反而鼓励自己说话,孙老头才说出自己的意见,“只是荆州勾连着荆襄、荆湖、四川和江南,在通商一事上很是要紧。每年也就这两天吧,上百商号的船只便要涌进荆州码头。” 离得近了,李响果然看到十几艘商船已经停泊在那里,不由对荆州这座商业重镇的地位有了新认识。 码头上不是很拥挤,清洗库房、搬运物品的差役脚夫倒更多一些。 李响由着荆州码头的督办吏员和几位官差检查船只,自己走到一旁,看了一会儿条石加固的荆州城墙,又看向雾气笼罩的长江南岸,悠远豁达的情绪充斥心田。 还没矫情多久,李响就被嘈杂声惊醒。从李响身处的地方看过去,原来是下船的庄丁在喧哗。 为了低调行事,哥老营和守兵的战士只要离开明月庄,便自称“庄丁”。 张清平刚下船,腿有点发软,总觉得码头地面凹凸不平。杨营东故作镇定,但一摇一晃的走路姿势却暴露很多东西。 大牛第一次坐船,在平稳的底舱带人摇桨还可以,如今走出船舱被冷风一激,差点掉进水里。需要弟兄搀扶着才能下船的大牛还不是最惨,有十来个旱鸭子吐得倒在床上,只能抬进荆州城了。 李响无语,看着正和几个码头吏员争执的方维良、成吏员二人,心想:得加强船队的轮换工作啊,尽量多培养一些水性好的年轻人。若是某一天老子要从长江跑路出海,带着一群旱鸭子怎么行? 方维良和成吏员终于和对方达成协议,李响隐约见着成吏员往督办袖子里塞了点什么。等方维良二人来到眼前,李响才问道:“争执些什么?” “督办说咱们的武器带得太多了,要禀报知州大人……其实就是想多拿交子。大周各地的码头规矩有出入,才有这些人敲诈铜钱的空间。”成吏员显然是对这种事情门清,估计以前当胥吏的时候,没少干敲诈勒索的把戏。 方维良狭小的眼缝似要合上,“大周对小民持有武器的限制时紧时松。斧钩叉、镋棍棒、  鞭锤抓、拐子流星、朴刀禅杖之流从无限制。弩和甲胄当然是严禁,好些大城还不让当街持有弓箭、刀枪、双手剑、大斧等武器。” “官家和几位宰执的意思一日三变。过往的百多年间,有过不让边地民勇持有武器的事情,也有朝堂鼓励民间习练刀剑弓马的时候,真是乱得紧。” “到得如今,一地的知州便可插足这等事情。我明月庄的船上只有单刀和弓箭,不算犯忌讳,但若真到官府走上一趟,少不得浪费时日、花上更多银钱。江上行船少不得配备护卫和武器,那几位督办、吏员只要拿捏好分寸,便不愁没有发财门路。” 方维良不愧是博闻强记,庄主大人心里道一声佩服。 同样在庄里不受待见、同样不是好东西的成吏员瞪大眼睛,见到方维良以后的危机感更加强烈:这位方维良不是善茬,老子想在江南建功,还要下大功夫才行! 荆州西门,肩扛手提的、挑担子的、推鸡公车的、赶着牲口大车的民众热热闹闹,排队进城。 清冷已过,开春将至。荆州城即将迎来新一轮的繁华,客栈饭馆、青楼酒肆、货栈商号陆续开门,管事伙计依照往年的节奏清理店面,和左右对面的相熟之人打着招呼,互相祝愿发财之类。 雾霭便是暖阳的滤镜,为荆州古城蒙上暖黄色的轻纱。 进城的绅民百姓奔向各自的目的地,李响一行也夹在拥挤的人流中,进入荆州城。 第183章 药材之困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送走前来拜访的沈寿幕僚,方天定的管家回到厅堂。 “朱先生走了?”方天定随便问了一句,继续擦拭他的方天画戟。他几乎被韩世忠射残了手臂,只能留在杭州府邸静养,对杭州城内再度抬头的争权夺利乱象很看不过眼。 管家恭敬地回答道:“是的,将军。”见方天定抬手,他便退下了。 沈寿的幕僚前来,主要是请方天定出面,干涉杭州城内的利益之争。方天定看到某些人家全然不顾昔日情谊和永乐朝大局,手段越来越出格,正待答应,却被夫人阻拦,很是不解。 见夫人进来,方天定把方天画戟放下,坐在那里生闷气,不说话。 方夫人抿起嘴角,自顾自地煮茶。给方天定斟好茶之后,她才轻声道:“夫君是责怪妾身不识大体?” 方天定无奈地说:“哪有的事。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不让我出门应酬?那些老兄弟说起来,没几个怪我的,可那些妇人却在说夫人的闲话。” “既然是嚼舌根的话,随她们便吧。”方夫人面上不以为意,不知心里怎么想,“妾身拦着夫君,不让夫君参与杭州城的大小事情,王宫那里也让夫君少去,夫君不怪妾身霸道?” 大周还没有成系统的三从四德之类的说法,但通俗道德对女子的限制早已严格。方夫人干涉丈夫过多,放在大部分的大户人家,一个“悍妇”的名声是躲不掉的。 方天定喝口茶,摇头,“我对战场之外的事情向来腻歪。虽不是很清楚,但为夫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只是让你受委屈了。” 方夫人闻言羞红了耳朵,她让身边的两个通房丫头查看了厅堂附近,确认没人后才小声道:“夫君可知。你与邬福、石宝两位将军合力,击溃韩世忠的中军,留下近万官军青壮的消息传来后,杭州城都有什么动静?” “什么?”方天定挑起剑眉,不解地问道。 “一开始当然是满城欢庆,好些人家都到王宫祝贺……”见自家夫君神采飞扬,方夫人心里叹口气,口风一转,“然而很快有传言,说是邬福、石宝两位将军被一击而溃,只有方天定带着一千人,硬生生咬下了韩世忠军的一块儿肉。城内有了流言,说是永乐朝最能打者,唯方天定一人。” 当时的东部战场,邬福和石宝部的披甲精锐被圣公大人抽调大半,抵挡不住韩世忠大军的突围。 方天定率领近千精锐挡在正面,邬福和石宝又不断聚拢溃散的方腊军,利用官道、河口和桥梁不断重构阵地。待得圣公攻下塘栖古镇的确切消息传到东部战场,韩世忠才被逼无奈亲自上阵,射伤方天定突出重围,丢下了四千官军和全部青壮。 方天定带领的近千精锐无疑是中流砥柱,东部战场击溃韩世忠的战功,得有一半要着落到他身上。 只是不擅长某些蝇营狗苟,但方天定又不傻。仔细咀嚼着夫人话里的意思,他拍案而起,“有人要害我?!”动作过猛,伤口被牵动。 方夫人把夫君按下,“倒不是针对你而来,有心人顺势而为罢了。难道夫君看不出,如今的永乐朝已经分为两派?” “起兵时的老兄弟,几乎都在左相那边。圣公大人提拔的青年才俊,以及陆续归顺我永乐朝的大小首领、英雄好汉,大部分站在右相沈寿那里。” “之前针对夫君的种种流言,应是某些老兄弟看到夫君立下大功,心有不忿发发牢骚。右相大人瞅准机会,想要把你拉过去,当成突破口……” 方天定听着夫人的分析,流出冷汗,随后怒不可遏,“他们难道不知道大周有多大?永乐朝打了这么久,也只是占据了一块小角而已!” “大事未成,永乐朝正四处开战,前方将士每日流血,他们便开始学着大周朝堂那一套?” “争权夺利?!” 方夫人等夫君发泄完愤懑,才上前安抚。她虽然聪慧,眼光却也有限,不理解如今的永乐朝高层,为何明知忧患也要互生嫌隙、选边站队、你争我夺、磨擦不断,甚至耽于享乐。 在夫人的劝说下,为了消除圣公兼族叔可能存在的猜忌,方天定赶在中午前到达王府,主动把自己手下的大半精锐交出。他还按着戏文里的剧情,委婉地向圣公讨要良田美宅、商铺矿山…… 荆州城内最大的客栈,属四方客居最为出名。房间多,服务周到,信誉好,最关键的是有知州、通判和转运使大人的关照。 李响一行人便住在这里。 看过官军溃败前后的详细情报,又听完张老头几个医士对晕船之人的治疗情况,李响把方维良、成吏员两位叫进来。 成吏员跑了一上午,拿着十堰知州的亲笔信拜访知州衙门的书办、吏员和主事,算是打个招呼,好方便接下来的行事。 方维良当过十几年的商号掌柜,他快速查看了荆州城内有名有姓的大商号,对荆州的大小商号和货物价格有了基本了解。 年前的冲突中,明月庄增加了大量伤员,消耗了大量药品。听从公中命令的秦岭村寨伤亡也不小,李响当然不能撒手不管,又是大把的成品药发下去。 尴尬的事情发生了,在李响规划的江南战略中,药品处于最核心的地位,船上带着的远远不够用。 庄内主打成品药粉、药膏、药剂、绷带的几个作坊,至少要到四月底甚至更晚,才能大量生产。急需药品,加上晕船的人实在太多,李响只好在荆州重镇停留两日,歇脚的同时想想办法。 相比昨日,今日的四方客居明显多了不少绅商。李响暗暗称奇:大周的商业活动真是活跃,短短的一天时间内,荆州便涌入了好些客商。 方维良被问到药品如何购买的问题,犹豫着说道:“属下斗胆,还请庄主不要一次在这里购买太多药材,最好留下专人在此,分批购买。” “为何?”李响故作不知,惊讶地问道。 方维良条理分明,有理有据,“如今江南两路糜烂,荆州的几家本地商号把药材的价格提高近倍,伤药更是限量供应。想来四川、荆湖南路、荆襄的商人也会囤积药材,好在江南大赚一笔。” 奸商、发国难财、囤积居奇……李响的脑海闪过几个念头,却没有太过愤恨。商人逐利,这样的事情难免,面对加倍再加倍的利润,李响本人的节操也不高。 视线转到成吏员身上,李响问道:“你觉得呢?” 成吏员用上了李响一再强调的逻辑分析法,思忖片刻道: “庄主的目的是花更少铜钱,买更多药材。药材商人的目的只有一个,从庄主手中掏更多铜钱。” “首先要搞清楚,药材从哪里来,才能判断买卖双方的冲突有多大,我明月庄又该如何争利。” 荆州药材的来源很好分析。 以襄阳为分界线,北面秦岭、伏牛山、桐柏山的药材,主要供应河东、京东、京东东路、京畿道和江淮两路,获利颇丰。襄阳以南、长江以北,也就是江汉平原的东西两侧,巴山和千里淮山只有少量药材被本地商号收走,主要是江汉平原自用,没有传统的优势市场。 在荆州进行大宗药材交易的商人,分为三类。最厉害的是四川豪商,这些人占据了江南市场;然后是人多势众、又有地利之便的荆湖商人,他们牢牢控制着荆湖两路和江淮南路的药材市场;最后才是岭南药商和西南番商,这些人比较惨,尤其是西南番商,手里好药一大把,却只能吃边角料。 讲完药材来源,成吏员清清嗓子,总结道: “江南两路还在糜烂,江南战事迁延日久,庄主需要的药材难以计数。如此一来,庄主不如设法搅乱荆州局势,应能省下很多花销。” 成吏员拱拱手,坐到一边喝茶。 一旁的方维良目瞪口呆,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事情还可以这么分析?理法、道义先抛到一边,先把“因为,所以”的东西料理清楚,然后对症下药?蒙学的那些人又搞出新鲜东西了? 基本的逻辑思维和验证思维倒不是新鲜东西,只是方维良几乎不怎么待在庄内,没听说罢了。 李响朝成吏员点点头,有些腹诽:人家花了上百年时间,耗费老大功夫,才形成了今日的利益格局,哪能被轻易扰乱阵脚?但公中钱粮紧张,在江南的花销要尽量控制,荆州这里要建立一个货栈,留几个人专门办这件事。 “药材的价格再涨下去,公中吃不消。”李响搓着手指,绞尽脑汁地想对策,“荆州附近的药材商人一向弱势,西南番商和岭南商人更惨,咱们不如先拉拢这些人,瞒得了一时算一时。” “马上开春了。老家那边可以提高药材收购价格,鼓动秦岭村寨和流民到更深的秦岭找药,抓紧制作更多的成品药。” “等到了江南,少不得要多走走韩招讨使的门路。咱们也充当一次药材商人,参与国朝大军的药材供应……” 定下三管齐下的初步方略,李响正要继续商讨城外货栈的位置,就听到轻微的敲门声。 大牛憨厚的声音响起,“启禀庄主。有个叫钱金岸的胖大商人,拿着吴婶婶的信,想要求见庄主。嗯……他还说,他是四川来的。” 四川商人,还胖大商人?拿着吴小玲的信物?李响不明觉厉,看着成吏员和方维良。 方维良长期不在明月庄,地位也不高,不了解情况。 成吏员咳咳两声,“有一次听雷婶说起过,是有这个叫钱金岸的,早早便向我明月庄示好,暗地里多有合作。雷婶对此人的评价倒是很高。” 李响轻嗯了一声,便正襟危坐。成吏员和方维良站到李响左右,就像是两位狗头军师。 刘德成和丁史航先进来,微微点头,示意搜过身,便站在房间的左右两侧,准备随时出手。大牛显然受过谁的指点,紧跟着钱金岸走进房间,半步不敢轻离。 大圆脸肥得要滴油、小圆眼亮得要发光的钱金岸低头走进来,成吏员和方维良眼睛一眯:果然是胖大商人! 李响心下一凉:贼眉鼠眼。为什么走近自己的,就没几个好东西呢? 第184章 早春将至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视线跃过残破不堪的湖州城墙,穿过三五成群的军士和伤员,偶尔可以碰到或麻木或悲戚的青壮百姓,最后来到原本是湖州州学的招讨使驻地。 韩世忠小心地放好朝堂训令,再合上枢密院和三司的文书,心神一松之下,几乎瘫在了大椅里。 大周吸取了前朝的诸多教训,对三省六部制进行了较多改革。 六部没有大改。中书、门下、侍中三省,机构还在,但几乎合为一体,最高职衔为“中书门下平章事”。 中书门下平章事少则一人,多则二到三人,即百姓口中的“宰相”。朝堂还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及“参知政事”的职位,用来分担相权。中书门下平章事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都被称为“宰执”,参知政事被称为“副相”。 为更好地进行权力制衡,开国之初那些顶尖尖的聪明人搞出了三司和枢密院,把财权和兵权从宰执的手中剥离。三司即盐铁司、户部司、度支司,共有六名左右侍郎,上面有三司使统管。枢密院有一位枢密使和几位枢密副使,管理各地的厢军。 以文官之身监管各路将校的兵马都监、被临时派遣到江南调理战乱州府的安抚使、负责保证大军钱粮的随军转运使离开,招讨使大人的幕僚、副将和几位心腹将领走进正厅。 韩世忠长出了一口气,“侥幸啊,侥幸。” 面对自己的幕僚和心腹,韩世忠也不怕自曝其短,“多亏刘成栋将军为了国朝甘冒奇险,打进方腊军左翼,变成一根钉子,咱们才能守住破损的湖州城。不然方腊军拿下了湖州,整个太湖西岸,甚至建康、芜湖和池州,都危险了。” “到那时,若是方腊军尚有余力,大可绕过杭州西面的山岭,顺着长江大举西进,荆湖便也危险了。最可怕的是,到时半个大周糜烂,我等万死莫赎。” 还好韩世忠守住了。 朝堂既没有免他的官,又没有太过苛责,战败的责任也不用他背,韩世忠当然是喜大普奔。刘成栋在战报中,把大部分的战功说成是韩世忠的“运筹之功”,韩世忠是很承情的。 跟随韩世忠多年的副将有疑惑,“姚平仲带着五千新幕之军,居然守不住嘉兴,一路东逃至崇明,和大周水军待在一起。刘光世将军空有三万大军,居然直接退到了义乌和金华,放任方腊军糜烂杭州西南和明州台州。” “两位将军节节败退,朝堂诸公居然不加训诫,反而好言抚慰?不合常理,末将心中不安。” 人称“子安先生”的幕僚微笑,详细解释道:“此一时,彼一时。国朝的江南之败,一败于钱粮兵马不足,二败于低估了方腊逆匪的战力。” “即便算上刘光世将军手下拖家带口的三万人,江南的官军也超不过十万之数。方腊逆军的确切人数却已超过八万,披甲精锐也在一万以上。声南击北之下,方腊亲临战场鼓舞士气,集结精锐猛攻官军要害,这才有了先前的溃败。” “朝堂诸公既知非战之罪,又知方腊逆匪为何猖獗。现今的江南战局,属打压方腊军的攻势最为要紧,朝堂当然不会太过苛责诸位将领。” 副将和韩世忠一手带出来的几个心腹将领点头称是。 韩世忠知道,子安先生有一点没说:小道消息,朝堂本来要找个倒霉鬼惩戒一番的,选中的正是招安不久的刘成栋,却被刘成栋躲过了。其他的指挥使以上将领,要么战死当场,要么有士绅联名作保,要么有将门、折种两家和宗泽力保,才没有谁真被查办。 等厅内只剩子安先生与韩世忠后,两人谈起了其它三路兵马的局势,对刘成栋、姚平仲和刘光世的鸡贼好一阵感慨。 刘成栋为了不被某些人针对,也为了帮深陷麻烦的女婿一把,不惜以身犯险。 姚平仲逃到崇明岛上。这厮有船队配合,时刻威胁着方腊军的右翼,使石宝等贼将不敢全力攻打苏州-无锡-常州-镇江一线。虽然有些奸猾,姚平仲却实打实地牵扯了方腊军的精力。 刘光世更是奸诈,靠着人多又有士绅支持的优势,死守义乌和金华。此举在打破永乐朝进军鄱阳湖南岸的同时,还把钱塘以南的方腊军攻势一分为二。 永乐朝邬福部顺着钱塘江一路朝西南打,已经接近了千岛湖,薛斗南也攻下了台州。两支方腊军形成“人”字型格局,刘光世便钉在两条腿中间,严重威胁着两路方腊军的交汇点:绍兴。 谈完兵事,韩世忠感叹了一番,大都是说刘成栋实诚、仗义、会做人之类的,然后提到李响,“红玉在汴京也和那小子有合作,昨日刚到的信里说,李响挺过了黄成两家的为难,已经顺江而下。” “这对翁婿不容易啊。岳父在江南死战,女婿见岳父遇险,不顾一切来救。大周又要多一段佳话……” “先生辛苦一些,派人在芜湖等着那小子。承了刘成栋那么大人情,老子要好好考较一下他这个女婿。” 子安先生主要处理韩世忠在军中的繁杂事务,还有人际交往、关系维持之类耗费心神的事情,对明月庄的了解不多。 年近四十、头发花白的子安先生点头称是,心里有疑问:听闻那个年轻人在汴京攀上了将门,帮着几位武人做生意,恨得京畿道的绅民咬碎了牙。不知那位在汉江边上发家的李响,是怎样的少年英雄? “哈~~~阿嚏!” 李响这位年少英雄感冒了。 两天前,李响带着三艘船出了荆州码头,顺江东去。当天有上百艘商船前往荆州,上演了一场“百舸争流”,李响为之震撼莫名。 在荆州停留的几十个小时内,李响一直维持着高强度的工作状态,还在城外奔走了十几个小时,只为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建货栈。正值春风将起的时日,温度变化无常,李响热时脱去大衣,冷时再穿,不出意外地感冒了。 庄主大人权衡一番,把老于世故、手腕圆滑的成吏员留在了荆州,还把善于记账的张展郡留下辅助。办事靠谱的刘德成也被留下,负责带着晕船严重的十五人留下,保护成吏员等人。 李响戴上冬帽,裹着毛毯,靠着窗口看两岸的景色。 积雪加速融化,草木尚未发芽。灰黄、灰黑色的植物和长绿植物的较劲到达末尾。小动物们过完冬,擦擦眼睛,出了巢穴互相伤害。鸟类鸣叫几声,抖擞掉冬日的颓废,扑扇几下翅膀找感觉,直扑天空…… 许是温度更高,江边的村镇周围,绿带成环。 一只水牛在冬天里掉膘不少,此刻又被可恶的主人拉到江边洗刷身子,哞哞地表达不满。一个垂髫小童,许是那位粗布老人的孙孙,笑嘻嘻地跑来跑去,每找到一把珍贵的绿草,便跳着去喂大水牛。大水牛吃了这个时节的金贵草,享受着小主人的抚摸,发出很长的“哞~~~”声。 春天被唤醒,加速重回大地。 或大或小的乡间宅院首先看不见,道路在薄雾中渐渐消失,烟囱被起伏的丘陵遮挡。李响收回了视线,侍卫一旁的大牛眨了眨发酸的眼睛。 李响紧了紧毛毯,“大牛,这都多少村镇了,怎么还吃惊成这样?” 大牛微微鞠躬,不答先问,“庄主,这样的村镇在长江沿线,真是司空见惯?江南那里,还比这里要好?” 见庄主点头,大牛宽厚的肩膀塌了下来,“都是大周的土地,居然差这么多?” “陕西甘凉,大部分地方都要靠天吃饭,地里只有黄土。年景不好时,收上来的粮食还没种子多。俺大牛小时候跟着爹娘逃难,道路上人挤人,娘死在了半途。” “半年前俺爹回了一趟老家,发现没几个认识的。找人一问才知道,俺们那个县大灾之后,九成五的人都死了,没活下来几个……” 大牛说不下去了,站在那里泣不成声,旁边的刘盛和孙老头拍拍他的背,安慰几句。其实大牛的娘没有死在半途,而是把身上的颇烂冬衣交给了大牛他爹,自己投了妓寨,给父子俩换来几斤救命的粮食。 庄主大人咳嗽两声,不知如何安慰。 李响能怎么说?说土地肥瘦不同、灌溉条件不同、农作物不同、黄土高原对自然灾害的抵抗力太弱、赤地千里在北方是正常现象? 丁史航敲门,乍呼呼地跑进来,打破了沉重的气氛。这家伙气喘嘘嘘道:“不好了,夫子。前方全是,全是大烟柱子,该不是方腊军打到汉阳了吧?” 李响吓了一跳,在窗口找好角度,看着江北的情景。 大烟柱果然很多,怕不得上百,还有百来条稍小的烟柱。从船上看过去,烟火腾空的情景真如贼军过境、烧杀抢掠一般,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惨叫求饶声。三艘船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跑船人用悠长的节奏呼喝应和几声,同时稍微转向,好离江北更远一点。 十几个庄主亲卫从旁边的房间跑进来,刘盛把船壁暗格打开,快速脱掉冬衣,把锁子甲穿上,再穿回冬衣。另外两艘船上,张清平和杨营东两个采取了相似的行动。 孙老头犹豫了半晌。把不准情况的他张了几下嘴,还是没说什么。 第185章 增炉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三艘船在长江中行驶,刚刚到达汉阳。 在李响的心中,汉阳有另一个名字:武汉。 庄主大人此刻没有余力顾及称呼的问题,他和三艘船上目瞪口呆的小年轻无有不同。看着江北冲天而起的两百多烟柱,身体如被施了定身术,只能呆在原地,都不敢大力呼吸。 刚看到这些烟柱的时候,丁史航、张老头、刘盛等人还以为前方有兵灾或骚乱。待在底舱的明月庄“庄丁”,除了正在摇桨的,全部拿起武器来到船板上。 船队顺水而下,靠着南岸行驶,很快接近了汉阳城。答案揭晓,那些烟柱不是别的,全是新开的炼铁炉和打铁作坊! 距离和水流,挡不住官办铁炉群上万劳工的号子声。李响的神色复杂难言,长呼一口气,问孙老头:“孙伯,本庄主刚见你有话要说。你常年跑船,应该早知这里的情况,刚才为何不说?” 闹了个大乌龙的刘盛好生尴尬,正面红耳赤地除去锁子甲,闻言瞪向孙老头,“我说孙老头,你早知道干嘛不说?害得老子……咳咳,好生不讲道理!” 大牛、丁史航、方维良等人窃笑不已。 孙老头拱手赔罪,“小老儿赔礼了。汉阳这个地方,小老儿当然是识得的。这里的炼铁作坊,小老儿也知道。” 见刘盛又瞪大了眼睛,好像要发怒,孙老头加快语速,“但过去的十几年里,汉阳的炼铁作坊在这个时节洗炉、修炉、开炉,也就二十道大烟柱和三十多道小烟柱。小老儿心有疑惑,不敢胡言。” “万一有别的变故,使庄主遭遇险境,小老儿这条贱命,便是死上百次也无用啊。” 孙老头姿态放得太低,理由无懈可击。刘盛消了火气,放好锁子甲推上暗格,走出庄主大人的船舱。 李响摇头失笑,心说:这个孙老头有意思,遇上不了解的情况便闭口不言,免得担上责任。是个人才,却不能大用。 “汉阳的炼铁作坊群突然增加了数倍炼铁炉和打铁坊,却是为何?”既然没有危险情况,庄主亲卫便退了出去。长江里行船枯燥,李响在病中又闲来无事,考校起丁史航与方维良。 丁史航脑子灵活,却是急吼吼的性子,他根据在庄内的所见所闻答道:“多打铁,多造武器。应是大周的铁水和武器不够用了。” 回答倒也中规中矩,只是离庄主大人的期待太远。见庄主眯眼点头,丁史航便如几年前在蒙学时一样,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方维良活学活用,分析一番道:“国朝在开矿炼铁一事上,向来有官作和民作之分,矿山云集之地还有盐铁使监管。” “江淮的大水灾过去没几年,江南正在糜烂。甘凉关中形势紧张,河东、京东和京东东路匪患四起,荆湖南路也有水盗作祟……好些地方,铁矿、炼铁炉和军器作坊减产甚至停工。” “种师道将军在洛阳重整西军。宗泽大人在大名府,每日里操练十万大军。江南战局明显要旷日持久。三地都需要大量的铁水和武器,朝堂于是在汉阳铁作上投入大力气,才有如今烟火冲天的景象。”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响静静地观察着北岸铁炉群和作坊群的忙碌。 运送铁矿石、木炭和煤炭的车队排成一条条长龙。把这些人算上,再加上做饭洗衣的妇女,汉阳附近一共吸收了一万七千的劳动力,并且还在从流民、赤贫小民、当地百姓中招人。 汉阳的铁料来自荆湖北路,木料和木炭主要来自千里淮山,粮食、布匹、酱醋茶等生活必需品就近从长江沿岸运来。接下来的两年,因为汉阳大肆炼铁,荆湖两路共有七万户小民和上千商户从中受益。 大周偶然爆发的实力之强,展示的底蕴之厚,再次震惊了李响。 船队按照庄主的吩咐,靠近北岸行驶,正巧看到了铁炉群的中心地带。薄雾消散,日光倾洒,李响看着如蚂蚁般忙碌的光膀子青壮,听着喧嚣无比的号子声、打铁声和斥骂声,又亲眼见到刚投产的几个炼铁炉开闸放铁水,几乎要泪流满面。 熟悉的煤粉气传来,李响有些精神恍惚,有种回到原时空小时候的错觉。冲天的烟柱,四散的煤粉,吵闹的喧哗敲击声,可不就是铁矿区的既视感嘛。 庄主大人让丁史航等人出去,终于无声地流下泪来,心中不断祷告:就是这种力量!汴京的大人物们,只要你们重视汉阳边上的这种力量,什么女真蒙古鞑靼,统统要被扫进垃圾堆。加油啊大周,你只要能够奋起一点点,我这种“异端”绝对第一时间出海,不再惹出麻烦。 李响很乐意被大周“吓走”。 接下来的三日,船队加快了行进速度,沿途的城镇越发繁华热闹,气温也渐渐走高。从高处看,长江沿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去冬装,即将迎来早春时节。心思活泛的张老头和公中派遣的传统大夫放下对彼此的成见,严格按照时间端来苦药,每次都要亲眼见着庄主喝完才肯离去。 李响本以为每日里锻炼身体,如今的自己够健壮。然而仅仅是在荆州那里不眠不休了几日,再一吹寒风,他便感冒了。郁闷之下,又为汉阳铁炉群感到振奋,李响决定改进工作方法,把更多事务交给属下处理,他争取在几年后只负责操控全局。 “要压制一下自己的强迫症了,不然要被活活累死。”这是李响的内心想法,“听说磁州铁炉群规模甚大。根据老子多方搜集的情报,磁州铁作明面上年产钢铁近九千吨。” “加上偷税漏税的一部分,还有民间大户自办的铁矿,每年怕不得有两万多吨?!只磁州一地的钢铁产量便完爆辽国,大周称得上国力强盛,又有宗泽、李纲、种师道等名臣猛将……自己老是担忧女真南下,是不是多虑了。” “不管了,还是先猥琐发育吧。手中有钱粮、武器和军队最要紧,到时不论是出走海外,还是抵抗女真,都有底气。” 船队经过安庆。傍晚时分,李响宣布加餐,船上的所有人喜笑颜开。虽然是干肉,但也是吃肉啊…… 火光点燃了地主大院,尖叫声刺破耳膜。 “我说这人呐,就是贱!”申老鹰一边用力地嚼着肉干,一边跟对面被绑起来的儒袍老人说话,“刚逃难到明月庄的时候,老子和妻儿吃上这种肉干,那是边吃边哭啊。如今再吃,已没什么味了。老先生,逃难你知道吗?” “有粥棚的地方当然好,大部分时候没有这等好事。老子饿得没力气,却还要跟其他人抢大户人家的泔水桶,嘶嘶~~~听说老先生也是秀才,您的儿子也中了秀才,也许过两年就要出个举人。老子不明白啊,你们都不用逃难,不用拼命去抢泔水桶,每日里吃得饱穿得暖,还掺和这等事干嘛?!” 申老鹰说着就要来一脚,两个蒙面大汉赶紧拦住。其中一位汉子嗡声道:“申老鹰,别给脸不要脸啊!” 时间回到大年初五。 李响只是给赵伯、成江海和那树森三位划分了地盘和职能。三个阴私头子在李梦空等高层的监管之下,抓紧时间搭自己的班子,人员、钱粮的争夺必不可少。幸好三人分工不同,都有各自的发展空间,明月庄又一向看重监管与制衡,赵伯三人相处倒还融洽。 赵伯有自己培养的几个亲信,还继承了刘成梁留下的几个好手,已经开始按照庄主的要求,编训勋阳府城、十堰州城和丹江口镇的人手。那树森作为刘成梁的养子,继承了刘成梁的人脉和影响力,在庄里拜访了十几户人家,便凑够了人手,其中不乏守兵什长之类的年轻人。那树森主要在庄内活动,了解这一点的人家,都不介意自己的子侄跟着他干。 成江海尴尬了。他的人手都留在了汴京,又不了解明月集的形势,很是抓耳挠腮了几天。 成吏员得知了自家侄子的困难,立即把招揽没几个月的好手交了出来。和成家一样,同样是新庄民中比较出挑的几户人家,比如开着武器铺的唐国豪,隐约知道了庄内阴私事情的变动,陆续把好手和子侄赶到议事堂新开的那间小黑屋报到。 成江海初时愕然,很快便明白了什么,放心地承了这些新庄民的人情。 公中只按规矩和户籍办事,庄民内部想要分个高低,除了比拼家产和地位外,也瞄准了神秘的赵伯等人。赵伯代表刘元、熊大春等明月寨时代高层的利益,那树森代表曽木匠、甄老实、吴小玲等拼搏上来的作坊主,成江海来到了明月庄,当然倍受唐国豪、井新义等新庄民的欢迎。 对号入座,互惠互利,相互制衡。不久后,李响得知了情况,有些苦笑不得。 博弈之类的事情,永远无法避免。 申老鹰飞身而起,为李响挡了两支箭,中毒晕厥的壮举传遍了整个明月庄。伤好之后,这厮裹着绷带,带着三个儿女在庄内到处招摇,换来一票羡慕嫉妒的目光。有些家底身份的庄内人家虽然不齿这厮的嚣张,却知道申老鹰他们家前途一片大好,倒也笑脸相迎。 最终是那树森觉得腻歪,找到和申老鹰相熟的成江海,想让申老鹰消停一会儿。成江海灵机一动,临时把申老鹰拉来当“编外人员”,塞到那树森和赵伯的报复计划里,多少分一些功劳。 那树森当时的表情很精彩。 第186章 报复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明月庄针对八户人家展开的报复计划,是张万里、成吏员、赵伯、刘盛、雷成等人提出的。 起因是蒙学的小年轻交上去的一份公文。蒙学搞出什么新点子,或者完成了庄主交代的一些小题目,都会交给李梦空等人一份报告。本来没什么稀奇的,但其中一张纸引起了张万里等人的主意,随即在庄内的上层人家中掀起轩然大波。 明月庄刚招安那会儿被为难过一次,前不久更是被人打上门来,如今已经分裂成实力悬殊的两部分。那张纸上利用多种表格和条形图、百分比图等图表,直观地统计了前后两次为难明月庄的人家。从结果上看,第一次参与为难明月庄的人家,有七成都参与了第二次。 不报复,不让参与攻击明月庄的人家付出代价,窥视、为难、对付明月庄的人家只会越来越多。 初五之后,李梦空带着熊成文在明月集、勋阳府城和十堰州城三个地方来回奔走,竭力为明月庄争取更多好处,同时敦促官府落实谈好的一些条件,还不忘拉拢收买更多的能吏、捕盗和巡检。回到庄内也只是处理一些重要事项,关心一下拖拖拉拉的谈判进程,然后再次出发。 张万里、赵伯、雷成等人见不能拉李梦空这老头下水,只好集体上阵,在一个傍晚找到庄主,看似不经意地提出了报复计划。李响在一片沉默中,用微醺的语气说:“公中办事的流程摆在那里,只要有人提出动议,大部分人同意,就可以拿到我这里用印嘛。只要不伤害庄民的利益和安全,本庄主才不关心你们想干什么,顾不过来啊。” 说罢还叹了口气。 于是公中会议的庄民代表,以及公中各职司的头头都清楚了一点:庄主大人讨厌沾血,却不会干涉庄民复仇,前提是不违反庄里的规矩。 义愤填膺的庄民决定,趁庄主在长江上行船的时候进行报复计划。将来不管是谁想要以此抹黑庄主,庄主都可用“我当时在长江上,不在场”的理由推脱。 成江海趁机把到处招摇的申老鹰招为“临时工”,让这位庄主身边的红人带着他刚招的手下,跟着那树森和赵伯组建的杀人小队出发。分一杯功劳的同时,根基最弱的成江海也要借机向明月庄的庄民示好:俺成江海虽然刚来明月庄,但俺和你们是一条心,你们的敌人也是俺成江海的敌人…… 申老鹰一路上从不消停,扯着谁都要套近乎,就差拉人拜把子了。亲自带队的那树森在山里休息的时候,不止一次搓牙花子:这厮还好意思自称混江湖的高手?在庄主身边当亲卫,不该老老实实当差,不要太接近其他人么?居然这么活跃,难怪在庄里不受待见,这厮不会处事啊。 时间回到现在,刘湾村。 此时已是深夜,父子俩都是秀才的小富之家已经没几个活人。明月庄选择报复对象的时候,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有举人以上功名在身的人家绝对不碰,亲家或者靠山太厉害的人家也排除,优先选择靠近明月庄商道、知晓明月庄一些内情的人家,比如靠近秘密交易地点的刘湾村。 这是那树森在今天夜里杀的第三家。前后门一起动手,抓住所有人之后,那树森把姓董的老秀才交给申老鹰看管,自己则抓紧时间搜查老秀才的密信,以及老秀才整理的明月庄情报。 书房、卧房、厢房……那树森搜完了所有房间,拿到了一些东西,让庄里蒙学出来的小年轻收起。他刚点火,便听到了后院传来的吵闹声。 那树森恼火地来到后院,便看到了申老鹰想要殴打董老秀才的一幕。那树森有些头大,低声呵斥道:“申老鹰,你闹什么?临行前怎么嘱咐你的,都忘了?!” 申老鹰冷静下来,先给那树森赔罪,再给两位蒙面大汉赔罪,喘气道:“在下鲁莽了,可在下实在气不过。你看这老秀才,啊,家里上百亩地,还在汉江边上有个小作坊。他过好日子没人拦着啊,咱们明月庄的人家也想过好日子,碍着他什么了,非要帮着某些大户人家对付咱们?” “这不是吃饱了撑得吗,非要惹麻烦?”申老鹰摊手,瞪着凶巴巴的眼睛看看那树森,又看看两位蒙面大汉。 问题超纲了,没人回答。 把申老鹰赶去前门,那树森拉下面罩,摆上两只酒碗,斟满。董老秀才被放开,坐在了自家后院的石凳上,看着燃烧正旺的董家祖宅,久久不语。 “老先生,那个……这是私仇。你既然先有了害人之心,就该想到明月庄会杀过来这个可能。”那树森先干了一杯,尽量放慢语速,免得口吃,“老先生是个有本事的人。若不是你安排在庄内的人主动投诚,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呢。那个内鬼居然藏得那么深,还真是危险,本人佩服。” 董老秀才依着一个大族的嘱托,让两个有手艺在身的山民假扮流民进入明月庄。其中一人在核心作坊任事,投奔刘夏都未成,被发现。另外一人马上要进李响的秘密作坊,见明月庄挺过了危机便主动投诚,明月庄依约救回他的老母和媳妇,他便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详细经过,赵伯等人听得冷汗涔涔。 “还是失败了。老夫小看了贵庄的吸引力,小看了小民的贪欲,败得不冤。”董秀才抿了两口酒,“我董家满门都在这里。两个儿子和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已经被你杀了,三位长工和他们的家人也被杀了,为何老夫还能听到几个小娃娃的哭声?” “难不成李响不打算斩草除根?又或者传言属实,李响喜欢拿小孩子煲汤喝?”董秀才的脸上毫无表情,桌面下的一只手却紧紧攥着。 那树森相当佩服这位老人的镇静。他起身出去了一趟,确定刘湾村的保正和十几里外的乡兵暂时不敢过来后,为了套出更多情报,继续和董老秀才交谈。 “说到贪欲,本人总觉得很奇怪。”那树森接下来的问题肯定憋了很久,说话有点发飘,“老先生派去的那个山民手艺很好,他只想过上好一些的日子。本人跟他聊过,他只盼着一个月能吃上两口肉,在灾年时不被饿死。我们明月庄的人家,不论贫富都在认真地过日子,不偷不抢,起早贪黑办作坊跑商队,才能赚些钱养家。在老先生看来,这便是贪欲?” “这不是最可怕的。本人心里发寒的是,老先生这样的人,以及老先生背后的人家,尤其是黄成两家,总想着除掉我们庄主,好抢去我们辛苦挣来的一切。你们居然还一副理所应当的嘴脸,这却是为何?” “难道辛苦劳作过好日子,是贪欲。仗着地位抢夺他人的家产,不劳而获,却不是贪欲?老先生,那个,到底何为贪欲?” 董老秀才摇头失笑,“那李响只知奇技淫巧,不思教化,不走正道,枉为青石先生的弟子。自刘成栋招安,汉江边上的明月集只有商贾铜臭,全无圣人正气……” 那树森身后的蒙面大汉哈哈大笑。那树森回头瞪了一眼,把手放到嘴边咳咳几声,“老先生勿怪。实在是,你说的,跟其他人说的,毫无差别。说来说去,你们不过是想让小民永远种地,匠人永远是贱籍好为你们所用,商人永远为你们提供财富罢了。什么义啊利啊,你们的理由可真多。” 后院里暂时只有木材的噼啪声,孩童的啜泣声,婴儿的大哭声。 那树森几人笑罢的一瞬间,董老秀才心头发炸:士农工商,上下尊卑,圣人之言,王化道统。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啊,这个那树森为何从根子上不认同?李响究竟在明月庄搞出了什么东西,使得这些小民怀疑上了道统?! 李响没有在庄里散播太多“反动思想”,只是在公中和蒙学频繁引导庄民思考。生存不再是问题,上进之人会思考。有思考就有怀疑,有怀疑就有裂痕。李响没有料到,他早早散播的种子会在未来给他多大的助益,又将激起多大的浪潮。 仿佛回到了数九寒天。董老秀才又体会到了风催雪花破屋门的酷寒压迫,他看着面带戏谑的那树森,仿佛看到一只身上长满绿毛的山鬼,他内心狂呼:明月庄里,如此想法的小民已有多少?李响到底想干什么?他不想当儒门子弟?不想直上青云也就罢了,庄民如果心无道统,他又将如何控制? 董老秀才从没有见过李响,对明月庄的了解也很片面。他来不及思考更多,因为那树森掏出了一个小瓷瓶。 “庄主仁慈,不想沾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血,不参与这等事情。”那树森提到全心全意让庄民过好日子的庄主,一脸崇敬,“公中定下复仇计划,庄主看也没看,只是不让我们用刀。这样的毒药几十贯一瓶,老先生自尽吧,留些体面。” 见董老秀才神色焦急,张嘴欲言,那树森不屑地笑笑,“庄主还说了,娃娃和婴儿不能动。你老说我们庄主不走正道,太过铜臭,可官军官差进庄的时候毫无怜悯。我们庄主不仅给你们体面,还不断你们的香火,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家怎么想的,如此不通事理。” 两位蒙面大汉挺起了胸膛,眼瞳发亮,一脸骄傲的样子。 董老秀才大喜,哆哆嗦嗦地打开小瓷瓶,把毒药一饮而尽,强忍腹部抽搐的剧痛,抱拳惨笑,“老夫尽到了圣人子弟的责任,张家却没有保护好老夫全家。请转告贵庄主,不管他想干什么,还要隐藏得更深才行。千万别,啊……哈咳,别小看了百年士家的能耐。” 口鼻眼耳流出黑血,董老秀才直挺挺倒在地上。秀才之家的院落中,雨夹雪摇曳而下,飞溅起团状火花。 第187章 芜湖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正月二十三,李响的三艘船到达湖口。南望烟波浩渺的鄱阳湖,李响感叹了一句“跟洞庭湖没什么区别,都是一眼看不到边”,便继续行船。 正月二十六,李响到达安庆。船队后面跟上了两艘沙船,张老头上船查看过药材和布匹。五艘船尚有空间,方维良和张清平、大牛进城采买粮食粗盐,把五艘船装得满满的。 正月二十八,满载的五艘船到达芜湖口岸,在惊恐避让的商船、漕船、客船、战船中间穿过,摇摇晃晃地停在码头。 脸色暗黄的张清平顾不上杨营东和刘盛的嘲笑,强撑着精神走出船舱,推开打招呼的码头吏员,找地方吐去了。杨营东和刘盛自顾自地检查了周围情况,带着几个身手最好的庄主亲卫守住一块落脚地。 江南的温度回升更快,长江上还有些湿冷,阳光直照下的陆地却温暖舒适。有条件穿皮裘的,可能会觉得难受。与白天时不同,夜晚的江南被湿冷气息环绕。除了官绅豪商,一般的人家只能缩着身子,盼着春日早至。 李响踏出船舱,被阳光刺到了眼睛。 江面和陆地的气温、湿度不同,正在彼此较劲。李响打了两个喷嚏,这才抬脚走上船板,踏上平稳的码头。为了帮援岳父,他少不得要和官绅富商、官军将校打交道,请教过方维良之后,还是穿上了烂大街的青布士子袍。 被张清平推开的那位小吏员虽然尴尬,倒也不恼,谁让眼前这帮剽悍的家伙有人有钱,招讨使大人又有吩咐呢。看到在精壮护卫簇拥下走近的李响,复姓西门的吏员上前拱手,“敢问阁下可是刘成栋将军的女婿,李小英雄?” 李响快步走近,客气地朝这位不高不矮、面白微胖的吏员抱拳,“不错,在下正是李响,敢问大人有何吩咐?” “在转运使大人手下混口饭吃而已,哪是什么大人……”姓西门的吏员做过自我介绍,连连摇手客气,“招讨使大人可是让在下在这里久等了,李小英雄若是方便,还请尽快收拾一下,随在下去见招讨使大人如何?” 复姓西门?李响纳罕不已。前不久听说梁山泊大闹了三个州府,他便想起了原时空水浒传的情节。如今亲眼见到了西门家,李响这厮心中揶揄:不知这位西门吏员的家中有没有单名一个庆字的子嗣,有没有搞过别人家的潘金莲? 听说坐镇江南的韩世忠将军找自己,李响压下了那点儿低级趣味,肃容道:“蒙招讨使大人挂念岳父,小子感激不尽,怎敢稍加耽误。等小子安排几句,这便跟着大人出发。” 李响吩咐方维良把物资运到宣城,又吩咐张老头抓紧时间把药材切割、调配、分装,还嘱咐雷达带人购买木头,给舱里暗存的七百多根点钢枪头加上枪杆。粗豪勇猛的刘盛和吐得发虚的张清平带着大部分庄丁留下,一为护送物资,二为抓紧时间让庄丁恢复体力。 安排好这一切,李响带着丁史航、方维良,以及七名亲卫出发,坐快船前往湖州大营。 湖州、广德和长兴三城,就像一个三角型的三个顶点,牢牢地牵制住永乐朝。逆军从没有攻入太湖以西,李响乘坐的快船得以在完好而繁忙的运河体系中穿行。 江南为何富庶,为何文华荟萃,为何被历代文人墨客钟爱?官府雇佣的役夫喊着整齐的摇桨号子,李响思考着沿岸看到的种种,心中的疑惑很快消解。 江南应该富,不富才没有天理! 满眼都是小溪、小河、湖泊、运河,到处都是水稻田,随处可见桑园、绣坊和织布坊……建康、马鞍山、芜湖以东的广大地区,八口之家种上几亩水田,农闲时妇人纺纱刺绣,当家的男人做工,月入五到十贯稀松平常。这样的人家积累个七八年,只要没有大灾大难,总能供出一二识字的孩子。再过两年,只要家中能有个功名,或者开办个作坊店铺,小富之家的根底便有了。 西斜的太阳映照着运河水田、青砖瓦房。 运河两岸,不时有浆洗衣裳的妇女唱着俚歌。穿着厚实的农家孩童在河岸上跑来跑去,也不怕官军的船只,想来已经司空见惯。老人领着成年的儿孙,修缮过自家水田,摸了几把土壤便朝家中走去,准备把耕犁、锄头等农具拿出来打磨。 一年之计在于春。 快船上的李响亲卫,全部出身襄阳-淮河以北,哪见过这等繁华的“乡野”? 李响带着的七个亲卫,最小二十岁,最大二十五岁。年龄最小的那位亲卫,在逃难过程中失去了全部家人。他把这边的富庶和老家的穷山沟一比较,有些怀疑人生,鞋里的脚趾头不断勾着,心中疑惑:这里真是大周吗?俺老家到底算什么? 官军用于报信急递的快船经过一栋栋石桥。姓西门的那位吏员带着李响等人上了两次岸,然后换船前行。无论是运河还是湖泊,所有的画舫、渔船和货船都要给这艘快船让路。到得夕阳残照、乳燕回巢时,李响等人便路过了花灯初上的宜兴城,滑入太湖。 回望运河出口,李响估计了一下距离。他震惊地发现,通过交替的快船在江南水道中行驶,他们在两个半个时辰里前进了三百里。考虑到运河体系的繁忙,李响在心里大骂原时空的无良媒体:谁说古代落后的?! 微湿微寒的太湖水面,散落着一片片萤火虫般的光点。凑近一看才发现,那竟是一支支船队,尖底平底、方头圆头、单桅双桅……形制载重不一的货船、漕船、海船、骡马船停泊在一起,随着水面微微晃动。 李响乘坐的快船点起灯笼,敲着锣穿行于第一批增援江南的船队之间,如同离家的小鹿闯进猛兽群。李响抬头,仔细观察着每一种没见过的船型,不知不觉间,眼眶已湿。 …… 自芜湖顺水而上三千里。 汉江水面,冰水与水汽交织出短暂停留的倒春寒。两艘最普通不过的运货船擦开水面,滑进薄雾之中。 两个时辰后,明月集东去七十里外的杭家湾。申老鹰手里提着铁钩,怀揣着铁爪,带着三个同样蒙面的精瘦凶悍汉子登岸。 翻过两道山岭,申老鹰来到一处碎石遍布的小山凹,见到了姓陈的人贩子。对过王三提供的暗号,申老鹰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对面的人贩子小头目。 陈迦星这位臭闻百里的人贩子,背后被无数人家诅咒不得好死、断子绝孙的家伙,脸上的大痦子十分应景。这位卖人为生的人渣被人轻视唾弃惯了,被申老鹰这样的“大人物”直勾勾盯着,一点都不恼。 伸手不打笑脸人,陈迦星笃信这句人生格言。本就身材瘦小,更兼拱手弯腰,陈迦星活像一只大虾米,舔着脸道:“敢问是明月庄的好汉,哦不,瞧俺这张嘴。敢问,是明月庄的大人?” “行了,少说废话。”申老鹰看到陈迦星脸上的痦子一翘一翘的,忍住踢死他的冲动,“二十五个男童,十七个女童。十三个男婴,十一个女婴。全交给你了,按照之前说好的,每个府最多安排一个,尽量找家境殷实的人家收养。” “得到多少铜钱,全是你的,不可死了一个,你可明白?若是出点差错,你老父、媳妇儿和儿女十来人,一个都跑不掉!” 看上去很猥琐、很可笑的陈迦星陡然站直身体,眼神凶狠地盯着申老鹰,就像换了一个人,手握雪花纹的尖刀,看上去竟有几分气势,“大人可以践踏在下,却不可威胁在下的家人。” 申老鹰身后的三个好手尽管暗骂申老鹰多事,却不想在外人面前露怯,掏出武器摆开场子。陈迦星的手下大多是歪瓜裂枣,一点不惧地亮出家伙,个别的还吹两声口哨,应是人贩子团伙的特有暗语。 拐子、流星锤、生锈的铁鞭、缺了几角的开山斧、脏污不堪的铁叉……申老鹰握紧师父传下的铁钩,摆开姿势,仔细打量陈迦星的手下,心里给了个中肯的评价:武器乱七八糟,难得的是有着一股凶悍之气,肯定经常与人打斗厮杀。 晨光将至,气氛却逐渐凝重。 陈迦星毫不露怯地跟申老鹰对视良久,倏尔扔掉武器,恢复了低贱猥琐的模样,“谈生意就好好谈生意嘛,说那些没意思的作甚?明月庄交给在下这么大一笔生意,在下一定好好完成,绝不敢误了明月庄诸位大人的事。” 申老鹰得到台阶,冷笑着离开,心想:这个陈迦星有意思,要跟公中说上一声了,以后有什么腌臜事可以找他。不对,不能叫腌臜事,是不可不做的事。 叫上船中等待的人员,申老鹰等人直接离开了那两艘船,经由陆路返回明月庄。陈迦星一伙人押着早已准备好的蓬衣垢面的妇女,直接带进船舱,让她们照顾哇哇大哭的婴儿,很快开船离开。在李响的严令下,报复行动中得以保存性命的婴儿与娃娃即将开启新人生。 当天入夜,汉江某处。 跟随陈迦星多年的歪嘴把一个男婴卖给几个青衣仆人装扮的家伙,返回到老大身边,“陈头儿,明月庄那几个家伙也太蛮横了,还一个个蒙着面。辱,辱人太过。” 陈迦星苦笑两声,眼角隐现泪光,甩甩头道:“咱们这种腌臜货,凡是知道的,哪有不轻视辱骂的。听说明月庄的庄主李响来历神秘,却向来言出必行,船上的这些孩童应是仇敌子嗣。” “勋阳十堰附近,前些时日被杀散的流民四处劫掠杀人。我觉着啊,里面肯定有明月庄的人在浑水摸鱼,船里的孩童婴儿,来处也可以对上了。” 听到歪嘴问要不要把这种消息卖给仇视明月庄的大户人家,陈迦星一巴掌打到歪嘴的脑袋上,“蠢啊,想死全家?对咱们没好处的,人贩子永远是人贩子,永远被人唾骂。” “咱们走的是狗道,已经不能当人了,但咱们的妻儿可以当人。仇敌的子嗣都可容得,看来李响庄主确实守信用,也够大度,咱们便好好做事。士绅大户、平头百姓嫌咱们脏,咱们争取得到明月庄公中的同意,在汉江边上开个作坊什么的,咱们的妻儿也好有个去处。” “咱要让媳妇儿和儿女,真正当人!” 第188章 勇将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方腊军虽然没有攻下湖州城,却劫掠了周围的大部分乡镇,曾经繁华的太湖南部一片狼藉。 每到夜晚,总有自愿或者被强迫的地痞青皮、山匪水盗、遭难小民聚集到护城河下,朝城内哭喊叫骂。石宝想以此扰乱官军的军心,倒也真的发动了两次突然袭击,却被韩世忠早已安排好的精锐杀伤了上百老底子。 湖州战局僵持。方腊军继续糜烂苏州-无锡-常州一线,对湖州围而不攻,韩世忠也没有余力展开反击。 在这样的背景下,李响于昨天夜里到达太湖南岸。因为夜晚封城,李响只好和方维良、丁史航等人夜宿小梅山大营,和大量军用钱粮物资,以及糙老爷们挤在一起。 大营的晨鼓敲响,李响送别了复姓西门的能吏,跟着子安先生派来的信使踏上小船。 小船顺水而上,很快从北面的水门进入湖州城。方腊军的大举攻城,主要破坏了西面、南面和东面的城墙,西面靠北和北面的城墙几无损坏。湖州城北的主要建筑,也因为方腊军没有从北面大举进攻,得以躲过再一次的浩劫。 湖州城中已无太多百姓,更多的反而是官军,以及被征调的民夫青壮。李响跟着几位军汉朝城中心走去,发现街道上的秩序恢复得还不错,危险的断壁残垣也得到了清理。居然还有不少商户开了门,或在摆地摊儿。 “原时空的韩世忠是中兴四将之一,勇猛敢战。大周的韩世忠将军虽也勇猛,却不知是何等样人?”李响回忆着关于韩世忠的只言片语,暗自思量道:“只要有韩世忠将军支持,岳父在德清县城肯定更安全。又要装孙子了,真是不爽。” 两炷香后,正凝神思考如何给韩世忠这样的国朝勇将留下好印象的李响,来到了知州衙门的后门。 原知州大人被韩世忠救下,感激不尽,主动把衙门让了出来,韩世忠才能以武人的身份进驻士大夫们颇为在意的知州衙门。 军汉先进去通报,很快便有一位年轻小将带了李响进去。李响和那位年轻硬朗的小将军交谈了几句,发现带路的这位小将居然是韩世忠的子侄,带着家丁和亲军。带的人不多,但位置很要紧,战力也强。 知州衙门有不少倒塌的房屋厅堂,还有几处地方有火烧的痕迹。穿过杂乱的小花园和充当练武场的一处庭院,李响来到了后堂,按照武人的规矩通报了姓名,便大踏步走进。 视线暗了下来。 李响只是看了一眼红脸膛、粗臂膀、铁肩熊腰的韩世忠,便低下头,单膝跪下抱拳,“小子李响,拜见招讨使大人!” 寂静无声。 李响不知韩世忠搞什么鬼,心中郁闷:我虽然做过缺德事,却没有得罪过这位韩招讨吧?这位韩将军看上去便是一副猛将的形象,即使无意中得罪过他,看在岳父大人还在南边拼命的面子上,韩招讨也不会太过为难我,吧? 脚脖子和小腿已经酸到失去知觉。就在李响即将坚持不住的时候,韩世忠终于说话了,却是笑出了声,“贤侄请起。身板不行啊,这么一会儿便坚持不住,还如何救你的岳丈?” 见韩世忠竟有考校之意,李响心中大喜,表面上却干笑两声,“小侄的身板,自然是很差的。小子带着两百弓手来到江南,只想尽一份心力,不想在千里之外干等而已。方腊贼兵过十万,小子只盼招讨使大人率领国朝大军,早日平定方腊。” “哈哈,你这小子好生奸猾。明明想让本招讨出力,好减轻你岳丈那边的压力,却不明说。”韩世忠指着低头战立的李响,哈哈大笑,几位心腹将领和子侄也纷纷揶揄。 李响讷讷不敢言。第一次面对这么多武将,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场中坐着的将军背后,可是有着两万多官军…… 申老鹰带人走山路,从明月庄东北部的几个附属村寨经过,顺路护送了三家新得到黄色户籍的人家回庄。 从东门进庄,把三户人家交给议事堂的户籍房,又在一间阴冷的小黑屋交了秘密差事。申老鹰强打精神,和成江海尬聊了两句,顺便提了提对陈迦星的观感,这才回到了自家刚刚获赠的独栋砖石小楼,开始补觉。 自家有了大作坊,自家有了好几支商队,自己带着好些人招摇过市无人敢惹,自己娶了好几房如花似玉的妾室,咳咳……申老鹰这厮正做着春梦呢,便觉得鼻子好生不舒服,一个喷嚏坐了起来,彻底清醒了。 拿鸡毛扫了爹爹好梦的姐弟俩嘿嘿地退后,就要夺门而逃。申老鹰一个扑身过去,就把两个小不点儿抱在怀里。 明月庄里,有些东西在不经意间发生了大变样。便以对待儿女的态度为例,大周的传统是抱孙不抱子,孙辈可以尽情溺爱,但父母对待孩子通常很严厉。之所以有这种习俗,当然是有礼法规矩、宗族结构和经济基础等多方面原因的。 大周的小门小户整日里忙于生计,只能以严厉的神色对待不听话的儿女,好节省精力;士绅之家遵循严格的家教,讲究“棍棒出孝子”,最喜欢规规矩矩的后辈;权贵与豪门要向士大夫阶层靠拢,心慕“圣人之言”的他们当然紧跟时代步伐,免得养出太多败家子。 上述阶层的实际情况,在明月庄内都不存在。 明月庄内都是有黄色户籍的人家,他们都可以把自家儿女送到蒙学,教不了儿女太多东西,免了每日的头疼。最关键的是,明月庄内没有宗族,只有独门小户,哪来那么多可以抱孙子的爷爷?宗族社会不存在,与之相关的大部分行为准则都站不住脚。 庄民每日回到家,想到明月庄只有讲究规矩条文的公中,没有抱团取暖的宗族,难免感到失落和孤寂。这时候再看看调皮捣乱的儿女,便只剩爱怜了。当然,疼爱归疼爱,必要的打屁股还是有的。 渐渐的,庄民开始“玩”起了孩子。 申老鹰抱着一双儿女来到一楼厨房。下楼梯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他跟正忙碌汤饭的浑家抱怨道:“这个明月庄啥都好,就是地方太小,连个院子都没有。” “什么这个明月庄,应该叫咱们明月庄。”申老鹰的浑家从厨房窗口探出头来,挥舞着勺子,作势打他一下,“当家的,你就知足吧。像咱们家这样,住着独栋小楼的有几户?有后院的,也就熊家、刘家、曽家、雷家……不超过十家。” 申老鹰顺嘴来了一句,“那不是老子用命换的嘛,哈哈。”见妻子要落泪,申老鹰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抱着儿女进屋了。 如果可能,申老鹰的妻子宁愿不要这栋小楼,也不要申老鹰去冒生命危险。但庄主毕竟是他们家的大恩人,这种事情又不好提,所以每次聊到这里,两人都只是沉默。 “爹爹,娘亲为嘛不高兴?”儿子刚满五岁,瞪着大眼睛问申老鹰。七岁的女儿因为小时营养不好,此时瘦瘦小小,也仰起头看着高大雄壮的爹爹。 申老鹰哈哈了几句,绕过小儿子的问题,摸着儿子的头问:“前两天给你买的木刀呢?哪去了?丢啦?” “嗯。”小娃娃想起了伤心事,瘪嘴要哭。 “这点出息。别哭,爹爹待会儿再给你买一个。”看着小儿子破涕为笑,申老鹰又看向低落的女儿。懂事的女儿最近老是低落,申老鹰从妻子那里得知了原因,决定趁自己在庄里的时候解决一下。 申老鹰来到明月庄不久,伤好后请左右的邻居吃饭,作为乔迁之喜。酒酣耳热之际,申老鹰惊恐地得知一个事实:明月庄的女娃很值钱,特别是从蒙学出来的女孩子,如果能到医卫处和账房做事,那就不得了了!相比之下,男娃就是纯粹的赔钱货…… 男尊女卑的规律,在明月庄似乎也不大适用。至少目前如此。 “小娟。爹爹最近看到庄内新开了一家小店,好像是李夫子家开的,里面有新式的麻布包和什么木头盒子。” “那叫文具盒,文具盒,文具盒……”小男娃开始抗议,随即被申老鹰挠了小脖子,笑瘫在地上。 “公中布告说,今年起,七岁就可以到蒙学了。这张纸拿好,到时交给见到的第一个小夫子,其它的……咳咳,爹爹也看不懂,待会到旁边问问唐家的几个哥哥。” 小女娃捧着蒙学的准入单,小心不让眼泪滴到上面,清脆的嗓音有些颤抖,说话时露出白白的小虎牙,“娟儿可以入学?爹爹真好,小清小庆他们就惨了,他们的爹爹不让她们进学,说是在家里等着嫁人。” 申老鹰怒了:好生不讲道理!庄主往蒙学投那么多钱粮,又让到年龄的黄色户籍人家把儿女送过去,家里只需要掏很少的中饭钱和柴炭钱,居然有人不领情?医卫处都是女娃娃,救了多少人命,什么女儿无才便是德,我呸!当自己是士绅大老爷吗?居然有人不听庄主的命令,难道还有人比庄主聪明?比庄主厉害? 擦擦女儿脸上的眼泪,申老鹰决定下午出去一趟,松松手脚。浑家端上了饭食,嚯,一整只山鸡! 把两只鸡腿喂给儿女,申老鹰大步来到小清的家里,挠着头看看四分五裂的房门,走了进去。 “你是谁?别打了,我让女儿去蒙学还不行吗?你们一波波的来,想打死人吗?” “呜呜~~~申伯伯,求你别打爹爹了。小清求你了,呜呜~~~” 申老鹰没下去手,骂骂咧咧地出来,找下一家不让儿女进蒙学的人家去了…… 他终究晚了一步。 第189章 猜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申老鹰郁闷地回到家中的时候,李响刚从知州衙门后宅出来,和方维良、亲卫汇合,到驿馆休息。 大周的邮递驿馆体系,由太祖柴荣和众多通实务、明疾苦、广博学的臣子定下。两百年倏忽而过,这套体系出了好多小毛病,还有几次运转不灵,但仍旧是这个时代最科学、最好用、最可靠的邮驿系统,没有之一。 前朝的邮递系统耗费了大量民力。有鉴于此,从乱世中挣扎而出的重臣和站在金字塔顶尖的士大夫们开动脑筋,把传送官方文书、军情急报的活计交给数量庞大的厢军。 大周攻灭四川政权和江南政权后,开始对全国的驿站进行整理。在驿站递铺的设置上,学识广博的士大夫们讲究因地制宜。 甘凉和关中时刻面临着吐蕃、回鹘和西夏的进犯,在主要的军事要道上,每隔十到二十里便有驿站,供骑马的驿卒换马、休息,或直接换人。 河东路和京东路,尤其是靠北的地方,驿站多种多样。有位于道路关口的驿站,结构坚固,几百厢军进驻其中,可以节节抵抗辽国的攻击。有靠近大城的驿站,可以起到预警的作用。有关口附近的大型驿站,本身便是小型堡垒,可以和大周的关口要塞形成犄角之势。 水路通达的地方,“水递”的形式应运而生。黄河里有快舟和皮筏子,长江里有不断改进的桨帆船,汉江和淮河里有转向灵活的木轮船。 四川路、荆湖南路、江南西路、岭南两路,以及大周西南的几个番部和羁縻州,山陡难行。这些地方的官府驻军只能依靠当地山民,翻山越岭地传递一些消息、命令和急信,俗称“登山递”或“过岭递”。 大周腹地在一般情况下安享太平。依照朝堂的规定,大周官府在没有兵患的地方,每隔二十到三十里设置一个驿站,十里左右设置一个邮递铺子。 繁华不期而至。好些驿站递铺的厢军乡兵之流,开始接一些民间的急信和物件儿,赚些外快。大周也免不了军队崩坏、吏治腐化等问题,在某些方面还更严重些。好些充当“铺兵”、“递夫”的厢军乡兵,也就是民间称为“驿卒”的家伙,拿着七扣八扣的当差钱根本养不了家,自然要想办法求活。 大周相比历朝,最难得的地方在于,顶层的士大夫更加灵活,在缝缝补补、维持民生稳定的大事上更见功力。眼见逃亡的铺兵递夫越来越多,大周朝堂的宰执开始行动。 邮递驿馆。“邮”跟“递”从整个大体系中被分割,不论官绅商户,只要掏钱就可以利用邮递铺传送消息。当然了,距离越远,邮寄之物丢失的可能性越大。想要赔偿?一般情况下没戏。 能够提供住宿饭食的驿站也进行了一定改革。以往只有五品以上的高官凭借兵部印信和枢密院发放的驿券,才可以使用驿站。时间流逝,私相授受、薅大周羊毛、贪污钱粮的问题越来越突出,朝堂干脆放开了一些驿站的使用权,底层官员、士绅商户只要手里有驿券便可使用驿站,高官和高级将领依然优先。 为大周急递铺、驿站流血流汗的驿卒、铺兵和递夫,有靠着外快和福利活得不错的,也有担心自己会饿死的。总有人不甘心活得不如狗,这些人会啸聚为盗,成为神出鬼没的绿林强人。方腊起兵之后,便有很多有着驿卒铺兵过往的团伙投靠,在方腊军的定计中贡献了很多情报。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就别指望更夫能说第二句话。 听见更夫敲锣,湖州城的兵房民屋陆续点起了灯盏灯笼,城墙上、军营中也燃起了火把火盆。一片片或大或小、或分散或密集的烛火明暗闪烁,呼吸也似地在赌气,挑衅天上的银河。 湿寒的空气被微风抱走,空气澄净了一些。 湖州城内,被断壁残垣分开的片片灯火不敌璀璨星光,却不服气,向太湖上官军船队亮起的灯火群求援。巨湖大城被各式灯火联结一处,想凭此人间盛景对抗高冷夜空。 小风袭来,气势全消。 万千灯笼、火盏、火盆同时摇曳,如同几十群被惊扰的萤火虫,很快散而复聚,安静下来。 群星眨眼,好似在嘲笑,“小样,跟我斗……” 湖州城内的两个驿舍曾被石宝军使用。方腊军撤离仓促,没有多加破坏,除了脏乱一些外,两个驿舍居然位列湖州城保存最好的建筑之二。 城西驿舍,李响的房间。大牛把灯盏挑亮,带着两个亲卫守住门口。 方维良拱拱手,“韩招讨果真讲情义,有古风。庄主得到了附属民团首领的名义,便不怕在江南受太多刁难了。” 李响沉吟许久,缓缓摇头,“没这么简单。” 涉及到官府、军队和地方势力的事情,还是成吏员更擅长。如今成吏员正没日没夜地在荆州忙活,李响只能靠自己了。 庄主大人嚼了几颗果干,咽下后继续道:“大周历来有乡兵弓手和民间会社的存在。韩招讨给我一块民团首领的牌子,办起事来确实方便,带着几百庄丁也不怕犯忌讳。” “但……你俩没在场。当时韩招讨使说让我随军参战的时候,有两个指挥使看我的眼神就很不对。当时没多想,现在本庄主仔细琢磨,这是有人怕韩将军念在我岳父的面子上,分战功给我啊。” “湖州不能待。人情是有限的,若是留在韩招讨使身边,韩招讨使当然会更加在意岳父大人的安全。但人情消磨,某些指挥使、营指挥又防范着本庄主。本庄主留在这里,对岳父而言,还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机智灵活却行事跳脱的丁史航被李响提点了一路,已经开始收束性子,不会张口就来。像他这样的庄内年轻人,非常缺乏对大周行事规则的了解,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夫子说话的重点在哪里,只好低头不语。 方维良盘算着李响说的战功问题:庄主说的很明确,有人担心明月庄的“庄丁”分走功劳。但庄主只带着两百多人,什么情况下才能分走那些人的功劳呢?等等,太湖上的船队未免太多了,难道…… 等了十几息。方维良见身侧的庄主门生没有答话的意思,这才拱手问道:“庄主是怀疑,会有大量官军赶到江南,对永乐伪朝发起致命一击?” 李响摊摊手,“除了永乐朝大溃,本庄主想不到有其他可能,能让本庄主带着几百人浑水摸鱼,分走一些战功了。那些船队你们也看到了,什么船都有,连海船都派来了,说明什么?方腊在这个节骨眼上称帝,糜烂江南,触及了国朝的逆鳞。” 能够猜测到官军很快大举南下,并不是李响在战阵之道上造诣很深,而是原时空便有很多水陆联合运兵的例子。太湖上摇晃着的几百艘空船用途各异,除了配合两腿跑的大军反攻永乐伪朝,还能有什么用途? 丁史航眼睛亮亮的,“庄主,真不能分一杯战功?” 方维良非常佩服庄主的大局观,拱手请教,“那庄主的意思是?” “咱们去安吉。”显然是考虑了很久,李响用茶水在桌上画出湖州城、安吉县城和德清县城的位置,“安吉四面环山,只有北部有大路、河流通往外界,向东通过小路,可以到达德清县城。咱们以民团的名义进驻安吉,除就近援助岳父外,好处有三。” “第一。安吉几乎隔离于战场之外,到那里去,湖州这里的将官总不会怀疑,本庄主还会分走他们的战功吧?救岳父要紧,战功什么的不要也罢,本庄主又无意当官,拿来作甚?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 “第二。据闻江南的很多百姓躲避方腊军不及,穿过山岭溪河逃到了安吉。既然有民团首领的招牌,不用太可惜了,咱们便在那里招些好手。” “第三。安吉西北通广德,东北通湖州,依靠江南的运河水道,咱们可以方便地买进卖出。公中吃紧,岳父要救,生意也要做起来!” 写完几封密信,仔细地用蜡油封好,锁进书桌里。站起来活动了几下臂膀,韩世忠感叹了几句写字不容易之类的,便吩咐李响白日里见过的那位韩姓小将去请子安先生。 韩世忠先问子安先生最近有什么麻烦事情,听完后不屑道:“辛苦先生。整日里和士子、绅民、掌柜之类的打交道,本招讨看着都累。” “那些人家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战事正紧,他们还有脸让本招讨分兵,好夺回他们的桑园、宅院和作坊,还大肆买地……” 子安先生身子骨弱,最怕湿气,袍子里裹得很厚。这位年轻时得罪过太多人的老举人心说:哪里只有士绅在圈地啊,中军大营的那些将官都被拉下水了,在趁机攒家业呢。不然那些士绅哪里会有恃无恐,伪造文书、圈占田产、打压小民……其中还有几个姓韩的年轻人,咳咳。 韩世忠骂完之后,喝了几大口茶,理了一下胡子道:“以先生之见,那李响小子如何?” 正题来了。 子安先生眯眼细思,缓缓说道:“这位年轻人应变机智,处事不惊,见闻广博,倒也当得青石先生的弟子,刘成栋的女婿。只是……” “总感觉他身上好似蒙着纱幔,看不清其根脚。” 第190章 校场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亲丁敲门,端上两盘小点心。一咸香酥脆,一清淡爽口,是韩世忠的最爱。 子安先生谢过招讨使大人递来的点心,抚着胡须道:“不才最疑惑的,便是那李响小子居然没有任何入仕为官,或者作为良家子参军为将的想法。他身世神秘,很可能出身于家学渊源的人家,遭祸后被刘成栋的女儿捡到。” “自始皇帝一统寰宇以来,历朝历代都有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说法。李响非是几十年科举不第的老举子,非是厌倦宦海沉浮的名士大儒,居然没有名利之心?不可思议,匪夷所思。” “难道是他的父亲或者爷爷下场太惨,把他吓到了?倒也不像,日间见其身姿挺拔、眼神明亮、应对周详,是一位有进取心的年轻人无疑。截然相反的两种情形出现在一人身上,有些诡异,他总不会志在商贾之道吧……咳咳,招讨使可曾见过这样的年轻人?” 韩世忠嗓子一突,差点把点心喷出来。他“嘎嘣嘎嘣”地咬碎点心,喝口浓茶压下去,心道:明明是本招讨问你,为何问题转回到我这边?听上去居然没毛病,文人真是狡猾! “是有些奇特,等过些时日,本招讨亲自问刘成栋。他的女婿,他应该最了解。”韩世忠拍拍手,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每日剧增的军务都让他瘦十斤了。 左右看了看,韩世忠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咳咳,只要他不惹出祸端便好。那小子临走之时,跟我那不争气的远房侄子说,要把他明月庄的出产趁着战乱卖到江南。暗里的意思是让本招讨使照顾一二,具体的条件便麻烦先生派人去谈了,本招讨家里的管家管事之流都没带来……” “本招讨使跟你讲,这小子也不知哪里学的,在奇技淫巧和商贾之道上颇有造诣。汴京那些大老粗在京畿道搞得风风火火,将门也在搞事情。这小子奸猾得紧,先生派人跟他谈条件时尽可狮子大开口,免得被这小子借鸡生蛋。” 韩世忠不忍多喝兵血,族中的花销却一点不降。好容易在江南逮到李响,笃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韩世忠当然要抓住机会,让李响帮着他赚些钱。再说了,他这样的武人想要为风华绝代的梁红玉赎身,麻烦肯定少不了,还不知要砸多少金银进去。 子安先生瞪大眼睛,感觉面前这位带兵几万的大将军突然变成了每日里登门求见的商贾,这满口的铜臭气是怎么回事?不过韩将军这些年里进步神速啊。当上将军,可以写字;领兵一路,可以句读;当上招讨使,都开始使用典故了。咳咳,看来自己这位幕僚很称职嘛。 自恋了一番,跟随韩世忠刚好十年的子安先生揶揄道:“想不到不喝兵血的东主,居然也关心这些劳什子?” “不喝兵血?笑话!”涉及到大周士兵,韩世忠立即变得严肃,“国朝将领对敌之时,想什么的都有,唯在一件事上保持一致:喝兵血。本将也喝兵血,但只拿别人都拿的那一份儿。厮杀汉伤亡了,本将会尽量保证有七成抚恤到他们家人手里。” “本将不敢做更多。本将不明白啊,为何不喝兵血、善待军士的武人,却要被正言们群起而攻。找碴就找碴,还说什么有异心。” “为何会是这样?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 房间不大,桌椅、花瓶和木案低调奢华。在油灯下,它们的色泽一改往日的素雅,看上去竟有些绮丽。沉静气氛下,似在呼应韩世忠的叹气与呼吸,华木与哥窑表面的色泽,也在暗沉与绚丽中摇摆。 子安先生明白韩将军的郁闷,却不知如何回答韩招讨使的问题。 第二日清晨,明月庄。 实木大门打开,年龄最低六岁最高十八岁的孩童、少年或青年,“哗啦”一下,涌入校场。 一共212人,大部分都是背着麻布包的娃娃,简直要把校场吵翻。 小男娃看厌了庄里密密麻麻的房屋和狭窄的小巷子,第一次来到宽阔的校场,就像是关在笼子里的小马驹来到草原,“哇啊~”地一声跑去撒欢了。小女娃也好不到哪里去,笑嘻嘻地跑来跑去,拉着小伙伴的手又蹦又跳。 姜竹和姜书站在小姜兰的后面,腻烦地看着牛皮糖似缠着小姜兰的马朝北。听着周围孩童的吵闹声,两位小光头龇牙咧嘴,额头青筋暴起。 比小姜兰大不到一岁的令副就在不远处,也不跟周围的孩子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他被公中托付给一个寡妇抚养,按照规定,除了吃饭穿衣之外的所有事情都由公中人员安排。公中交给他一张蒙学准入单,他便来了。 作为圣熙三年第一批入学的212人中的一员,陈庆庚大概是最郁闷的一个。他自信满满地参加蒙学先生的考核,却被比他还年轻的几个小先生判定为“不合格”,居然让他再上一遍蒙学!向爷爷抱怨的信迟迟没有回应,此刻的陈庆庚满心不服气,咬牙看着手上的蒙学准入单,心说:我陈庆庚倒要看看,你们明月庄的蒙学到底有多厉害,哼!不过,这准入单倒挺好看的…… 夯土包砖的看台上,李梦空、张万里和赵伯慈爱地看着台下哭叫打闹的孩子。 张万里长呼口气,拢了拢袍袖,自豪地说:“庄主提出的,所有庄民的孩子都要上蒙学的要求,终于实现了。除了明月庄,大周还能找出一个地方,能够让所有的孩童和少年上蒙学吗?” 赵伯年轻时颇为凶猛,正是老当益壮的年纪,冷笑一声道:“居然有二十多户人家的爹娘,不让女娃娃进蒙学。嘿,给脸不要脸,还一套一套的,难不成他们比庄主还聪明?这样的人家,就该赶出……” “咳咳。大周才有多少女娃娃能进蒙学?小门小户的,以前都是睁眼瞎,有不同的想法也是正常。”地位渐渐拔高,被孩子们称为“李爷爷”的李梦空拦下了赵伯。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的,被赶出去的庄民已经够多了。 赵伯尴尬地低头,连连称是。 在外奔波近一月,李梦空的身体早已吃不消,拄上了拐杖。庄主为他量身定做的双层棉绒服披在身上,李梦空身心皆暖。 校场上,大半孩子还在跑跳尖叫。稍微眯了下眼睛,欣赏一番金霞染山云的壮丽,李夫子激动难抑:蒙学成型。庄主啊,老夫也相信,这些娃娃是最好的种子。咱们离那个答案又近了一步,老夫要多活几年,怎么也要等庄主得到答案的那一天。 看台右边,熊成文、四眼仔、刘小慈等庄主门生拢手而立。 四眼仔往看台上瞟几眼,高调地扶了扶金丝水晶眼镜,“李夫子在看什么,杂乱的云朵?有什么好看的……”被人戳了一下,这才闭上嘴。 “刘……掌院,咳咳。”熊成文最近老是熬夜,挂着大眼袋。好久没遇上医卫处的几位女孩子,如今好容易碰上了,熊成文急着打招呼,内心当然是有盘算的。他多少知道一些内幕,知道刘小慈是要进庄主门的,此刻心思电转,不能直呼刘小慈,便尊称一声掌院。 身为同一批庄主门生的熊成文,如此称呼刘小慈、曽雯雯等女孩子,倒也不算掉价。谁让明月庄的男子不够用,刘小慈等人趁势而上,掌管了医卫处呢。 刘小慈见熊成文的脸色那么尴尬,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要给庄主做妾的消息已广泛流传?同为庄主门生,又是小时相识,自己却要成为熊成文、四眼仔等人的主母……脸上有些发热,刘小慈低下头去。 王晓晨及时接过话头,双眼斜睨地看向满脸期盼、拱手讨好的熊成文等人,“俺们几个小女子哪儿当得起啊,您几位要么是公中的后起之秀,要么是核心作坊和东北角院子里的大才……” “哪里哪里,当得起当得起。”熊成文等留在庄内的七个门生连连摆手,有个整日里打磨齿轮和连杆儿的家伙,都要点头哈腰了。 校场内涌入了孩童和少年的父母,以及得到请柬,前来出席进学仪式的二十多户人家。少年少女奔向爹娘,震天欢呼声响起,还有吵嚷声、尖叫声、抽泣声夹杂其中。明月庄上空的山云似乎很嫌弃吵吵闹闹的一群人,陆续消散不见了。 见还有时间,校场内又混乱不堪,熊成文等人趁机凑到王晓晨等女子身边,打着哈哈,但就是不说话。 王晓晨翻起白眼,“要说什么?赶紧啊,看到那根长杆了吗?等影子落到那根木桩上,李爷爷就要训话了。” 熊成文、四眼仔等人把头凑成一圈,唧唧歪歪一阵,互相推脱着。 最后还是熊成文站了出来,拱手道:“几位女中豪杰,敢问医卫处可还有未曾定亲的女子?” 在几只恶狼紧张的眼神中,王晓晨和刘小慈以手掩嘴,“密谋”一会儿,不时窃笑出声。 王晓晨故作老成地“咳咳”两声,看到张展郡等人大气不敢出的样子,失笑道:“照庄主的吩咐,女子年满十五岁才可婚嫁。这么一盘算,啧啧,今年只有三个好女子了,可你们人太多啊……” 校场仍然喧嚣。少时风起,熊成文等人才从呆愕中醒转。 第191章 开眼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王掌院别管他们,在下年纪最大,父亲总是催。俺是庄主门生啊,肯定不能瞎找,先紧着俺呗,嘿嘿。” “周雀儿,你还要不要脸?赶紧回后山,把夫子交代的任务完成,再说其它……咳咳,晓晨姐,俺家刚在秦岭里找到一个小铜矿,还请介绍俺的时候多提一下。” “小铜矿了不起啊。等小爷和雷达把新作坊建好,吓死你们。” “四眼仔?你凑什么热闹,你还勾搭着隔壁的小花呢,人哥哥可是大嗓门儿,当心……咳咳,总之大嗓门儿不好惹,别惹那个疯子……” 庄里的小年轻,都想娶一个在蒙学待过的女孩子做媳妇儿。尤其是李响亲自提点的门生,几乎都在心里发誓,非医卫处、蒙学和独立经营作坊的女子不娶。狼多肉少,熊成文等小年轻在“改变明月庄”的间隙里抬头,吃惊地发现庄内适龄女子越来越少了,这才抓紧时间讨好刘小慈等人。 娶到好女子的代价成倍地朝上涨,时不我待! 在婚配这一点上,明月庄的中上层人家看得很开,或者说有些随波逐流。以往穷困的时候,大部分人家拿几斤米面,最多是两斤肉就可以换得女子进门。如今生活是变好了,可由于明月庄自成一体并不断完善的制度,他们对山外很多约定俗成的老规矩渐渐忘记,或者说不再看重。 生活环境差别太大,大部分的庄内人家,都开始顺势而为。最能体现庄民观念转化的,莫过于人生大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逗了,好女子就那么多,庄内又不许仗势欺人,真要到时候上门提亲,黄花菜都凉了。还是庄主仁慈,要求男子十六、女子十五才可以谈婚论嫁,不然全都是娃娃亲了。把自家儿子放出去,让他跟同辈人争,先把女子的心抓住才是正理。采纳六吉什么的,迎媳妇儿进门时再办嘛…… 看台左边,刘素素听着右边传来的打闹声和哄笑声,抿嘴低头,抓着裙角。 刘素素小时候经常被熊婶看顾。熊婶见未来的庄主夫人有些低落,走到刘素素身边,安慰了几句,大意是女孩子总要嫁人、刘素素身份不同之类的。然后雷婶也走了过来,大咧咧道:“往日的姐妹也不用生分。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庄主向来腻烦这种说法,素素喜欢和往日的姐妹热闹,私下里找她们过去便是。” 熊婶微翻白眼,却知道雷婶说得在理。庄主向来讨厌女人不能做事的说法,即便刘素素过了门,也是可以做些事情的。 素素终于开朗了些。 吴小玲在旁边不断示意,推脱不过的熊婶只好模棱两可道:“咳咳,素素啊。庄主回来,便要过门了吧?熊婶那里有一些新妇要用的东西,晚上拿给你看一下。” “嗯,什么东西?” “咳咳,到时就知道了。”雷婶这个中年壮妇在一边帮腔道。 刘素素既是未来主母,又是好些人家的最大依靠。刘母早亡,一些必要的婚前教育便要熊婶、雷婶等人接手,目的当然是让庄主更疼爱刘素素。 守在校场四周的守兵接到旗语,以什为单位向中央靠近,顺手把疯跑的少年抱起来,带到中央。场内的孩童和庄民很快按照蒙学准入单右上角标示的大数字分成六队,按照入学年龄分开的六队便是六个班。 申老鹰的女儿跟唐国豪家的两位哥哥分开了。她用小手紧紧攥着准入单,生怕被人抢了去。小丫头突然两眼放光,指着看台左边的申老鹰,对旁边的小清、小庆、小怜道:“快看,俺爹爹也在上面呢!” “哇,申伯伯真厉害……” “申伯伯好高啊……” 离看台较远的地方,申老鹰正和唐国豪低声交谈。 “去得晚了,老子没打到一个人!”唐国豪义愤填膺,“不让女儿进蒙学的人家太少了些,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打人还不担心公中处罚,多难得。” 唐国豪的脖子上还缠着绷带,“那些人倒是不少,只是闲得发疯的汉子太多。封山两月,跑秦岭的杀才接到公中的示意上门打人,不抢着去才怪。” “申老弟怕继续下手,可能把人打坏,便收手回家。能够收住性子,实在难得啊。” 申老鹰抱拳求饶,“唐家哥哥,您可别打趣老鹰了。要不是有你提醒,我申老鹰没准到现在还咋咋呼呼呢。现在没几个人待见老鹰,要有什么发财的门路,老哥可要提携老鹰一把。” 唐国豪脸上开了花,他脖子还不能乱动,示意申老鹰走近,“你能从庄主那里借多少贯?” 申老鹰大喜,“前两天赵伯跟我说,从两百贯提高到五百贯。不要利息,半年还。” “也罢,刚好够建一条线。”唐国豪咂咂嘴,又道:“公中定下的三百多套竹纸压合甲,单靠我家那破损大半的作坊完不成,成家和丁史航能接下的也有限。做这玩意儿倒是不难,就是需要大量的人日夜看护。你可以在汉江边上雇人建作坊,不过,最好从庄内找账房和管事……” 竹哨声响起,刘成栋留下的牛角号长鸣。 校场内只剩呼吸声和偶尔的咳嗽声,鸟雀的声音只是点缀。李梦空暂时压下满身的疲惫,站直身体,满意地看着台下分成六块儿的孩童和少年。 李梦空顿了顿拐杖,接过赵伯递来的铜皮喇叭,语调沧桑而沉稳,“我明月庄,原本是不值一名的小寨子,比你们绝大多数人家曾经待过的地方还穷。” 哄笑声湮没于苦笑声。 “蒙刘寨主照顾,老夫这个糟老头子,以童生的身份执掌公中。可寨子穷啊,好些人家凑不齐一条裤子,老夫能有破烂的长袍穿,一年吃上两次肉,已是莫大的幸运。” 老庄民饱含热泪,有家里人被饿死冻死的人家痛哭失声。 “然后,庄主来了。”李梦空仰首看天,仿佛在回忆初遇李响的那些时日,“庄主发现了鱼道,还上山围猎,蒙学的孩子不再挨饿;庄主找到了小铁矿,找匠人办作坊,小半的庄民得以免去饥寒;庄主凭着青年营和伤残老头子,硬生生挡住了潘泽、赵疤子的进犯……” 回忆着庄主掌权之后的种种变化,曽木匠、雷成、甄老实等老资格的匠人激动不已。 “招安之后,汉江边上有了咱们的作坊,庄民不必担心挨饿。庄主不顾公中紧张,往蒙学里投入了大量钱粮,一些人家颇有微词。老夫问过庄主,为何非要让庄里的每一个小娃娃上蒙学,大周无此先例。” 四眼仔等庄主门生,雷婶等老庄民,唐国豪等新庄民都看向李梦空,等着答案。他们也在疑惑,庄主为何倾力扶持蒙学、识字班和医卫处这等“赔钱所在”,而不是多养兵,多办作坊什么的。 “开眼看世界,站起来当人。庄主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明月庄的庄民无需向任何人下跪,这便是站起来当人的第一步。明月庄的后代,你们……”李梦空抬起拐杖,划过212名手执准入单的孩童、少年或青年,“你们不仅要站起来当人,更要识字明理,开眼看世界!” 包括姜兰,将近一百的孩童和少年在李梦空拿拐杖划破空气的那一瞬间,打了个哆嗦。 圣熙三年,开春时节,明月庄的蒙学首先完成了大改制。从这一天开始,所有黄色户籍的庄民都要把儿女送到蒙学。违令者,会有三五大汉上门切磋,再犯就反复切磋……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开春了啊,秦岭的雪也该化了。”李响骑马立于小河边,突然想起半首词,轻轻感叹了出来。准确地说,是大半首。 方维良拍手叫好,“好词啊,庄主,好一首江南春。”然后便直勾勾地看着自家庄主,那意思是:还有呢?不能作词作一半吧? 李响真地“作”了一半,最后一句他不记得了。不小心装了个叉,还失败了,庄主大人很心塞。 在湖州停留了五日,期间方维良和子安先生的人,就生意上的合作进行了“亲切而友好”的协商。李响委婉地道出要去吉安,就近帮援岳丈的想法,韩招讨使当时的表情很玩味,闻听消息的指挥使和营指挥放下心来,有几人对李响表示出善意。丁史航不知深浅,非要和韩世忠的亲兵统领讨教,成功搞到了一身伤。 韩世忠承了刘成栋莫大的人情,为免李响到了吉安后被人刁难,同时也为自己的份子着想,抽空举行了一场酒宴,“顺便”邀请刘成栋将军的女婿参加。李响顺杆儿往上爬,在席中以“伯父”相称,并暗暗记下了出席酒宴的韩世忠心腹、安抚使、转运使,以及新到江南的几位武人。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但那是过去式了。 从湖州城出来,李响十几人沿着河岸朝西南走,直奔安吉县城。从安吉县城到湖州,原本是有河流直通的,只是河道被方腊军破坏地太严重,如今依然有小股方腊军的袭扰,暂时无法行船了。 小河沿岸,曾经安宁富庶的江南水镇一片狼藉,东岸的乡镇明显受损严重。倾颓的房梁、破烂的窗棂、散落的砖石……路上的尸体不多,却散布着不少血衣,想来附近的乡间秩序还未彻底失控,还有大户出钱办这种事。 李响偶尔会碰上壮着胆子回来取财物的民众,或者想趁战乱捞取贵重物品的狐鼠小盗。但那些或独行、或三五结伴的家伙看到李响,尤其是看到李响一行人居然是北地装扮,便逃个干净。 夜宿金龙山脚、小湖西侧的西王庙,李响得知了自己一行人被江南百姓厌恶惧怕的原因。 第192章 改制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西王庙小镇位于一个小湖的西面,距离安吉通往湖州的河道大约十里。小镇北接金龙山脚,更北的地方坐落着青山堡、龙山组成的扇形山。 投附永乐伪朝的水盗巨匪、江洋大盗和流民团伙一度攻到西王庙,却在包砖的镇墙、宽深的沟壑面前铩羽而归。周围的乡绅富户、小富之家见状,纷纷带着亲眷家丁、金银细软来投,被打散的本地弓手乡兵也找到了聚集地。附近的局势虽已平静很多,躲避在镇子内的乡绅小民却依然不敢出去。 北地装扮的李响一行人昨晚到达西王庙,被墙上的乡兵、弓手、衙役和乡间团社喝止。李响当然不会多生事端,将韩招讨使给的凭证放到一位老汉伸出的长竹竿上,那张绢布上还有几位江南大员和乡绅的笔迹印信。查证之后,吊桥放下,李响一行人进入西王庙。 方维良和丁史航采买了一些东西,刚刚返回一行人租住的小院。 方维良一路上脑补着庄主没念完的那首词,差点撞上刚从李响房间出来的里正和巡检。拱手打了招呼,经过庄主亲卫挥汗训练的小院,他来到庄主的房间。 因为逃难的乡绅富户太多,西王庙太挤。李响虽是“贵客”,却只得到了两进小院作为落脚地,还是一家商户主动让出的。 庄主大人正和赶到此处的刘盛说着什么,按按手掌,示意方维良坐下稍等。方维良知道庄主的行事方式,抱拳鞠躬,坐下慢慢等。 李响搓搓手指,拍了几下扶手,“没想到北面的青龙堡和龙山,居然有如此凶的山匪。没死人便好,好生医治着。若是庄里父老知道他们的子侄千里迢迢过来,没有死在方腊军手里,却被毛贼干掉了……嘿,那本庄主真要丢脸了。” 刘盛、张清平和杨营东三人,护送着十几大车的药材、绷带、肉干、布匹、粗盐等物,一路上遭遇了两拨劫匪,两天前才到安吉县西北的广德县城。接到庄主的消息,刘盛把张清平和杨营东留下照看物资,自己带着几个好手奔至西王庙,与李响汇合。 “那些渣滓真会钻空子。强盗、小贼、闲汉、青皮、流民,什么人都有,居然趁着乱局占了钓鱼台,到处做无本的买卖。”刘盛点头谢过庄主派的热茶,在方维良抽搐的眼神中一饮而尽,舒服地“哈”了一声,“那些人心太野,有些不知死活。北面的山野就那么大,没有腾挪的地方,周围的官老爷和富户,哪能容他们嚣张下去。” 刘盛想起一件事,眉飞色舞道:“扑向咱们车队的贼人,很有几个凶悍的,还有十几个弓箭手。要不是有庄里的竹纸甲,指不定要死上几个小子。还是庄主英明,一年多前便找人做这种不犯忌讳的甲胄……” 又聊一阵,刘盛便跟着一位亲卫找房间休息了,临走前还瞪了方维良一眼,吓了拱手送行的油腻中年人一个哆嗦。 “他就这幅性子,别介意。”李响揉了揉太阳穴,宽慰方维良道。 方维良站起,然后弯腰,“哪里哪里,也不怪人家厌弃在下。毕竟在下承了人家的人情,却跟七户刘姓不清不楚。刘指挥直肠子,能够直接表示出来,在下反倒是放心的。”刘盛早年在厢军中任营指挥,方维良如此尊称,显得自己更低调。 庄主大人笑笑,也不说话,托起下巴,搓着手指。 日头升高。探脚进屋的光线渐渐明亮,租住在院中树顶的幼鸟呼唤着,似乎不服挥汗如雨的亲卫发出的大喝声。 “抽刀!双臂提刀,转身上劈!” “喝!” 听着外头庄主亲卫的呼喝声,方维良小心观察自家庄主的神色,心道:庄主在心烦什么?这两天都有什么事来着?抓紧想…… “庄主是觉得,张清平他们路遇劫匪,有蹊跷?”八字胡抖动了几下,方维良试着问道。 长叹声响起在小富之家的正房里。 李响偏了偏头。方维良忍住心中的激动,小步走过来,把一沓子信件拿走,一封封地看。 “树欲静而风不止。本庄主只想救回岳父,顺路做点儿生意,可有人不消停啊。”李响摸摸下巴,很心烦,“本庄主希望是巧合,但哪有那么多巧合?两伙劫匪,全被杨营东他们碰上了,还联手来攻?他们为何会放下芥蒂?又是如何得知我明月庄的车队行程?” 方维良快速比对着十几封信,眼珠子转了几圈,拱手道:“属下也觉得不是巧合。我明月庄沿江采买的东西,都是江南紧缺之物。信里面说,在芜湖码头便有人查探我明月庄的货物。车队出发前一天,还有几家商户受人委托,想要吃下所有的药品,而后车队便很快出事。” “绿林山匪只顾自己的山头,相互之间绝少信任。属下怀疑,可能是有大族豪富在背后通风报信,指使两伙贼人抢夺庄主费力搜罗的紧俏货品,他们好低价转到自己手里,然后高价卖出牟利。” 庄主大人点头,心中暗叹: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真不消停!本来只想救出岳父的…… 春暖还寒。 大周其它地方的百姓整理着自家田地,修缮着自家农具,采买种子,查看粪堆,掰着指头数春耕的大日子。 明月庄的庄民也很忙,不过是忙于办作坊、跑商队、干职事。好些庄民,尤其是新庄民看到明月庄没有田地,总是心里不踏实。庄主宣布开辟山田、修建小水坝、招佃户耕种之后,庄民心里才踏实一些。 有件事很奇怪。不只是庄民,李响本人见明月庄没有多少土地,也很心慌。 经过两年的准备,蒙学终于进行了大扩招,第一个完成了庄主要求的新一轮改制。蒙学大院里传来了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在拥挤的明月庄内颇显奢华的校场上,也出现了孩童蹦跳撒欢的身影。 与此同时,明月庄其它地方的大改制,也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识字班暂时关闭,重新开门后将更受重视。以后的识字班不再只学习拼音和数字,还要加入风俗课、蒙学一年级算学,还有明月庄的详细条令。总之是要为有上进心的庄民提供更好的上升通道,同时提高他们的自我约束意识。 医卫处的改制显得润物无声。张老头和柳至和两个疯子的工作地点被赶到了后山,忐忑心虚的李响不惜血本,在后山专门给他们掏了几个绝密的大山洞。“别到处乱跑,最好别出后山!”这是李响带着张老头去江南前,咬牙对两个疯魔老头子说的话。医卫处被分为药房、治房和病房,刘小慈、王晓晨和曽雯雯的职事彻底分开,还有十来个女孩子被提拔到中层。 判堂正式独立并对外保密,负责处理庄民纠纷、处置犯事庄民,暂时由李梦空兼理。判堂中,抓人的、查证的、审判的互不统属,自己负责自己的一摊,而且不能兼任。除了特殊事件,审判黄色户籍的庄民时必须有人旁观,讼师和见证人也不可缺席。结合明月庄的实际情况,李响能够进行的改动就这么多,只能算一个开始。 核心作坊由公中监管,关系到明月庄命脉,不断改进的工艺、推陈出新的器械、不断完善的管理制度等,都是李响极为看重的财富。时间管理制度被医卫处和吴小玲的作坊试验改进过,要被核心作坊正式引入,与之相伴的,还有更多的图表、表格和标准模具。核心作坊的学徒会有更多识字班的名额,回来后还要一起学习画图,探究《天工开物》等精华书籍。 绝密作坊只存在于小部分庄民的传说中。年前那场冲突中,绝密作坊是黄成两家和七户刘家探查的重中之重,赵伯和那树森揪出的奸细不止一个。早早被封禁的后山,原本是作为庄民避难所的,被李响改成了绝密作坊的落脚地。黑色火药、器械核心部件、炼钢小炉……后山不再平静。公中把后山卖给李响,作为庄主大人的私产,抵还了好大一笔债务。 新成立的巡山队、巡河队、巡庄队各有用途。巡山队由监察庄内的那树森组建,负责明月庄周边百里的安全;巡河队由甄别外部敌人的赵伯组建,主要监视小河南岸的不明动向;巡庄队直接听命于公中会议,负责检查卫生、化解纠纷、站岗放哨、捕盗捉人……杂七杂八的事情,没有明确规定的事情,他们都可以插手。 武装商队在过去的一年里作孽太多,不利于庄主大人征服秦岭的大计。张万里把所有的商队管事并背后东主叫过去一顿臭骂,让一群糙汉自己想办法整顿。在逼仄的房间里待了两天,憋不住的商队管事文书之流想出了办法:武装商队按照规模,配备不等的正副领队、管事、文书,相互监督牵制,负责干仗的副领队必须有哥老营或守兵的经历。 作为圣熙三年大改制的重中之重,公中的改制由李梦空和张万里操盘,邓宇顺等人从旁辅助。 因为准备充分,公中的大改制显得大刀阔斧又行云流水,普通庄民甚至感觉不到异动。 公中成立了职责明确的五个处:作坊处管理作坊,医卫处救死扶伤,庄丁处掌管武力,工商处负责对外经营,营造处负责工程建设。 公中还成立了五个房:考核选人的考房、掌管户籍的户房、收纳度支的账房、监管钱粮的计房、拷打审问的刑房。庄主大人和李梦空、张万里等人很有默契,直接把很犯忌讳的这五房隐藏起来,只对内不对外,办事的房间也分散到庄内各处。 公中会议当然被保持下来,还进一步扩大了规模。按照庄主大人的要求,公中会议增加了耕种小民、作坊学徒、普通庄民等弱势群体的名额。 负责阴私事的赵伯、成江海、那树森卸去其它所有职务,淡出庄民视线。但明月庄中上层的人家都明白,这三位才是真正的不能惹。 细化部门、分割职能、调整规模的同时,公中还要对所有人员进行分批培训,让公中人员熟悉新引入的时间管理制度,为处理更多的图表、数据和实务打好基础。 第193章 水田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过两天便是二月十五,春分之日。 大周幅员万里,地形多样,各地的农时有很大不同。岭南和江南,在春分的前后几天便陆续播种。关中以北的黄土高原,农耕时间要推迟大半月到一月,在清明与谷雨之间进行农耕。据说甘凉、辽东以及塞北的农田,耕种时间更晚,最晚的可能要等到立夏。 此次的江南之行,药材钱粮居于最核心的位置。为了免遭更多意外,李响先和刘盛赶至广德县,等所有的粮食到达之后,才集和所有人马向安吉行去。 广德到安吉的水路没有遭到太大破坏,可以行船。李响原本以为,可以省下好些钱粮,直接装船运往安吉呢,却遇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难题:船不够了。 大周工商繁盛。有能耐的商户不知凡几,有头脑的商人何止上万?大商家背后的关系盘根错节,有大人物透露点口风出来,市面上的药材、粮食、麻布、被服等商货的价格应声而涨。与之相应,所有的车队船队遭到疯抢,大家都想尽快把紧俏的商货送到前线附近。 都想捞一笔。 李响跟眼下正红的韩招讨使有关系,与中军大营的几位将官有合作,又拉上了扎根江南的西门博,才租到了三条船。配合二十多辆大车,李响找到的运力刚好满足要求。尽管李响的关系已经够硬,但还是把三成的药材转让了出去,前方打出狗脑子、后方抓紧做生意的疯狂景象可见一斑。 从广德到安吉的水路不全是运河,主要还是天然河流与湖泊。由于没有大股方腊军的破坏,沿途所见倒与往年无异。 方维良、张老头、雷达等不需要拼杀的人员坐在船上,丁史航等有伤病在身的庄丁也留在船上。李响身着铁甲头戴樱盔,在全副武装的刘盛、张清平、杨营东等人护卫下,骑着韩招讨使赠送的黄骠马耀武扬威。 既然有了中军大营给的编制,有几副甲胄很正常。 雷达看着两岸的水田,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这里,全是种稻子的水田啊!而且到处都是水,不愁浇地呀。” 丁史航也在流口水,却是看着岸上披甲的十几人流口水,“嗯,太富了。还没到春分呢,就开始试犁了。” 春风绿了江南。从李响所处的位置向南看去,小河、水田、丘陵、山岭……层次分明的构图,再配上枝叶吐芽、草木换装的清新景色,本身便是最好的江南春景图。 车队行进的声音也压不下水田中的水牛拉犁声、农夫扬鞭声、泥土开裂声。时近正午,点点炊烟升起于江南水乡。 布谷飞飞劝早耕,舂锄扑扑趁春睛。千层石树遥行路,一带山田放水声。 春耕,夏忙,秋收,冬藏。大周依然以农业为本,在大部分士大夫的心中,只有亲眼见到播种的景象,他们才会心安。兴致来了还会作诗一首,感叹一下耕田不易,感慨一下小民疾苦。 自是风雅无处寻,小农耕种尔作诗。 张清平不通风雅,只讲求实际。他背着大弓,竭力保持马的平稳,闻着清新泥土的气息,故作镇定道:“真是没天理。这里都是水田也就罢了,泥土的味道也和京东路的不同。” 为了嘲笑张清平,杨营东放开缰绳,让马自己走。他悠闲地摩梭着钢枪,闻言狠吸几口气,却闻到了熟粪堆的味道,岔气了。 队列中响起哄笑声,杨营东倒也不恼,呸呸几下说道:“我老杨出身京畿道,本以为汴京周围的土地最肥,到了江南才知……俺也伺候过粪堆,不是这个味儿啊,庄主觉得呢?” 庄主朝刘盛使个眼色,刘盛拍马远去。车队继续匀速前进,远远地便可看见刘盛停留在一位老农身边,在马上扬鞭问着什么,拍马回来时还丢下几十枚铜钱。 刘盛拍马返回李响身边,“江南这地方,好得有些过分了,你们猜那老农怎么说?老人家倒也实诚,说是用河里淤泥、人畜粪便、鱼骨、糠皮、落叶等物填到窖里弄好的,别处学也学不来。” 李响挑起眉毛,开始卖弄原时空的知识,“淤泥里有鱼虾的粪便,骨粉里有庄稼的大补之物。人家说得不错,除了荆湖和江淮的一些地方,其它地方的人真学不来。” 窃窃私语声停下。 端坐马上的李响很诧异。庄主大人回头一看,只见张清平等人摸着武器,两百多的庄丁也神色各异,大部分人的脸上分明写着一个字:抢! 李响真是无语了,内心苦笑:怪不得古代的皇帝老是担心别人造反,太有理由了!明月庄有了点财力,有了靠得住的几百庄丁,有了维持秩序的公中,这些人便开始追求更多。尼玛,老子都不着急造反,你们上赶着干嘛?要想办法压一压某些庄民的野心了,不然迟早烧到自己。真是的,谁给你们这样的自信? 左边是孤独的笔架山,右边是九龙山、桃园山联结而起的大片山岭。李响目视前方,看到了蚯蚓般弯曲的安吉河。申时过了一半,据李响估计,此刻大概是下午四点钟。 李响带着三百人、二十三辆大车和三艘船来到了横塘村。日头偏西,李响趁着日光还亮,朝南远眺。 连绵的山岭仿佛是开了一个几里长的口子。从位于口子北部的横塘村朝南望去,可以看到古老静谧的安吉县城,以及围绕县城的小河、青丘与农田。 让人不得不服的是,安吉县城尽管位于缺一角的山环里面,却依然胜过黄河以北百分之九十的县城…… 熊成文是李响的门生,而且是第一批门生中最出色的几个之一。 头脑聪明,又肯下苦功,在庄主大人的眼里,熊成文这样的年轻人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而且还是天才。 为了好好培养熊成文这根苗子,李响、李梦空、赵伯等人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最终决定让他把公中的要紧部门待过一遍,打好基础,然后再重用。 看着别的门生开始独当一面,熊成文说心里不酸,肯定是假的。但他不愧是李响最看重的年轻人,很快察觉了庄主和几位老人的良苦用心。暗中落下几次泪的同时,熊成文开始全身心地为庄民服务,认真体会公中设置的每个职位的用意。 刚见过曽雯雯给他介绍的一个姑娘,熊成文十分满意,笑嘻嘻地从医卫处大门出来。那位姑娘是一家新庄民的女儿,其父作为读书人居然很通奇技淫巧,已经到了后山为庄主办事。姑娘本人也识些字,不到一年便通过了蒙学考核,很快又到了医卫处做事。王晓晨倒也给他介绍了一个健康的娇俏姑娘,但熊成文每次想象某些场景都流冷汗,最终选择勾搭整天磨药配药的林姓姑娘。 书香没有,药香气也行啊。 见到有庄民抱拳、拱手或者弯腰,向自己打招呼,熊成文总是微笑点头示意。对庄民保持礼貌,这一点是他跟庄主学的。庄主每次见到庄内的老头老太太,都要点头致意,嘘寒问暖几句,有时还问上一会子吃的什么、有什么困难、子女孝顺不之类的具体问题,收获一地人心。 说起庄民生活的改变,熊成文感触颇深。 便以熊家为例。熊大春虽然是明月寨时代的二把手,也是最早跟随刘成栋上山的头目之一,更是刘成栋的大恩人,但日子过得……也就是不挨饿,有几件好衣服穿而已。 “当时真是夫子说过的,混吃等死啊。”熊成文回忆着庄主掌权之后的种种变化,心中苦涩之余,意气激荡,“哪像如今。母亲整日不回庄,在汉江边上看着自家的大作坊,跟各地的商人讨价还价。父亲在江南拼命,已经升任厢军副指挥使。大哥成武在汴京,咳咳,虽然闹腾得厉害,但夫子向来看顾他。” 庄主只想安静地当一个豪强?还是想学西夏大理那般?或者更进一步……消除七户刘姓为代表的内患后,好些中上层人家在私下里吹牛时,不免谈到一些刺激无比的话题。熊成文当然也有过类似的想法,不过他了解的越多,便越发认同庄主闷声发大财的思路。 然而脑海里的杂草总是难以去除,夜深人静时,熊成文不止一次地问自己:夫子成立了不教四书五经的蒙学,管理严格的公中,轰鸣不休的作坊,整齐划一的庄丁,专门钻研奇技淫巧的实验室,真的只想当一方豪强?庄主行事向来稳重求进,最烦拖沓,有时甚至操之过急。庄主的目标或者担心,究竟是什么? 嘈杂声传来。 熊成文收拾起杂乱的心思,抱着木头匣子进了议事堂,身后跟着一群携带武器的粗糙大汉。议事堂已经把小河南岸的门封了,正在北岸扩建更多房间。 把木头匣子打开,取出盖好公中大印的几张文书。熊成文挨个点名,把镖局登记单交给浑身煞气的几位大老粗,每份登记单后面还附上了一份保证书、一份奖惩条例、一份抚恤协议。 手指敲击桦木板的声音响起,拿着几张纸瞪眼睛的杀才们看向熊成文。 熊成文无视刀尖染血汉子们凶神恶煞的表情,清清嗓子,朗声说道:“诸位在秦岭中作孽太多,按照公中前几日新增的条令,不能再进入秦岭了。” 凶悍的大老粗们交头接耳,身上手边的刀斧、铁锤、钩叉、铁棍等物敲击作响。 “安静,安静。”一位短小精悍、眼睛奇小的持尖刀汉子站起抱拳,“我等犯了过错,庄主大人网开一面,已是莫大的恩德。” 然后那位汉子满脸堆笑,朝熊成文抱拳鞠躬,“熊小先生既代表公中而来,还请为我们这些睁眼瞎好好讲讲公中的规矩,免得再犯事惹庄主不快。庄主这次能够给一条出路,但不一定有下次。我等虽然没个遮拦,但也要养家糊口,有劳小先生。” 熊成文站起身,示意那位颇通世故的汉子坐下,拿起武装商队的条例,开始详细说明,“庄主仁慈,诸位有福了。” 第194章 安吉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明月庄武装商队的起源,还要归功于秦岭商道和汴京商道的开拓。 即使是作坊主云集的明月庄,能够拥有一份产业的人家也是少数。眼见别人家的日子蒸蒸日上,有上进心、想过好日子的庄民大部分进入作坊做事,或者参加识字班,争取成为管事、账房、文书之流,也还过得不错。 但总有新庄民受不了各种束缚,过不了“正常化”的生活,尤其是刀尖舔血的汉子,其中有不少做过无本生意。明月庄原本做的也是无本生意,没有歧视这些人,只要他们不是通缉要犯,而且有家庭作为牵累,也可以得到黄色户籍。 刀尖舔血的汉子们心太野,在庄丁群体中待不住,又不甘心当别人家的护卫,让公中头疼了很长时间,也让老实过活的庄内人家提心吊胆。好像是应了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某一天,有消息传到庄内,秦岭东部商道被打通。 明月庄有了独占的商道! 又过了三个月,跑秦岭的商队多了起来,和沿途的村寨发生剧烈冲突。攻略秦岭的庄丁就那么多,根本保护不了庄内商队的安全,失去家园、宁死不降的原住山民不断骚扰,很快有一支商队消失在秦岭中途。 不甘寂寞、空有武力、无处发泄的厮杀汉们趁势而起,拿起早年间混饭吃的家伙,跑进秦岭拼命去了。有那么几天,只向庄内人家贩卖武器的铺子卖到脱销。 然后这些有武力在身的“边缘人士”就在秦岭里惹出了祸端。这些人不满足于普通的护卫工作,他们觉得被动抵抗太消极,于是积极地掳掠沿途的村寨。终于有一天,好几支秦岭商队的护卫凑到一起,在哥老营的眼皮底下屠戮了一个低调的秦岭村寨。那件惨案造成的不利影响,直到五年后都没有消散。 庄主大人恩威并施,准备实施一系列计划消除他们心中暴戾的同时,也要拿一部分人开刀。少不得要砍掉几个人头,赶出去十几户人家了,当时的公中高层都这么认为。 然而李响回庄之后,黄成两家很快发动了对明月庄的总攻。一时之间,没有人顾得上那些心黑手狠的家伙。火光燃起之后,在秦岭里行事凶残的没遮拦汉子表现出了另一面,让庄主大人和公中高层刮目相看。 没遮拦的汉子们大都有着不想提起的过往,相比普通庄民而言,他们更加清楚七户刘姓和黄成两家的行事方式。李响一旦事败,不管刘夏都能否掌权,他们都没有好下场,所以他们在火光冲天的那个夜晚坚决地站在李响一边。拉着犹疑不定的庄民前往北岸的,有他们;毫无顾忌地砍死渡河攻击的官军、官差、刘夏都手下的,有他们;帮着运送伤员和重要物资的,还有他们。 收拾残局的大半月里,公中高层议事时只是提了几句这群人,没有多说什么。但有一点已经确定了:没遮拦的汉子们是犯了大过,但不能过度惩罚,要把握好方寸。 要作出一定的惩罚,又不能寒了人心,还要帮着刀尖舔血的没遮拦汉子们找新活计。商量几次都没想出好办法,直到庄主大人收到了汴京发过来的几封急信,事情才有了转机。 想着庄主的详细嘱咐,考虑着庄主的用意,熊成文继续道:“从丹江口通往汴京的商道即将有大用。庄主不日前传来消息,让庄内组织商队,把货品运往江南。” 李响在汴京的忙活没有白费,明月庄货品在京畿道等地的销量即将爆发。明月庄的商队虽然只需要把货品交到禁军手里,但沿途千里的士绅大户跟明月庄的关系普遍不好,商队必须配备大量的护卫。 为了进一步隐藏,李响拍板撤销了南阳等大城的货栈,把明月庄的中转站全部搬到了距离商道较近却不受重视的尴尬地方。放着现成的襄阳等大城不待,白白丢掉很多便利条件,增加成本,这样的事情也就明月庄做得出来。 明月庄通往汴京的商道上,一个个中转站被建起来,丹江口、襄阳郊外、新野、唐河、社旗、方城、叶县、襄城、许昌、尉氏是最为重要的十个大货栈。 “各位若有水性好的,可以租船把明月庄的货品运往江南。若是自己能够把货品卖出去,也是你们的本事。”熊成文提醒道。看着面前这些凶残汉子露出贪婪的眼神,熊成文大声道:“各位今后行事要注意分寸,不要妄行杀戮。保证书和抚恤协议上讲得很清楚,只要诸位不犯了公中的规矩,出了事会有人保,即使遭遇不测,公中也会照顾孤儿寡母。” “勿谓言之不预。再有犯了公中忌讳、坏了庄主大事的,少不得要和妻儿一起,被赶出庄外了!” 说完这句话,熊成文便收起木匣子,赶到张万里的房间商议明月集的一些麻烦事情。在座的糙汉子们只是安静了几息,便开始拉帮结伙,都想尽早出庄发财。跑秦岭的商队已经往返一次了,他们可不想待在庄内发霉。 很快到了圣熙三年三月。明月庄开在汉江边上的作坊群初步完成了修缮扩建工作,受益于汴京商道和江南商道的开拓,受益于工艺、器械和管理的进一步改进提高,明月庄迎来了新一轮发展。 与之相配,明月庄的武装商队暴增。由于队伍中有不少凶残好杀的汉子,庄内新组建的商队没有掉链子,在和山贼水匪、地头蛇、民间社团发生的大小冲突中占据着绝对优势,闯出了赫赫凶名。 两个月之后,新市场被逐步打开,商道沿途也平静好多。作坊主不想每次都组建一支大型武装商队,觉得成本太高。那时候的李响正在江南乱跑,在庄主缺席的条件下,明月庄悄然完成了一次产业优化:“专业”的镖局出现了。 …… 安吉县城东南,凤凰山脚。 李响带着三百人,已经在靠近山道的地方扎营三天。营地靠河修建,壕沟、拒马、哨楼一个不少,只剩营墙还在修建中。 方维良快步走进营区,向一路护卫他的大牛拱手致谢,又朝正指挥劳力修建寨墙的雷达点头致意,这才来到李响的帐篷。 “县令大人怎么说?安吉县的大户对咱们是什么观感?这里的弓手和官差战力如何?”庄主大人毫不客气,直接抛出三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想起那个文邹邹的县令,方维良咧咧嘴,“县令、主簿、典史和教谕几位,显然是信不过本地的乡兵和官差,一听庄主是德清铁壁刘成栋的女婿,就要请咱们入城协防了。” 作为大周的经制官员,安吉县令等百姓心中的父母官面临危局,早早便把家眷送回老家,他们自己则统统留下。城池能守便罢,不能守,他们这些人就要一死报君王,保全清名的同时,也要保全家族。 皇周依然强盛。作为圣人子弟,皇榜题名的进士,怎可投降逆贼? 杀了一个回马枪的刘成栋早已名震江南战场。一听这位的女婿杀了过来,还受到了韩招讨使的青睐,整日里提心吊胆、生怕方腊军翻越山岭打过来的安吉县令就要放李响的部队入城,却被本地的乡绅大户和乡兵统领拦下了。 “如此说来,安吉县的经制官员和本地大户,有分歧喽。”李响摩挲着下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眯着眼睛笑起来,“你刚才说,本地的大户对咱们观感不好?本庄主刚来,也没有扰民之举,哪里惹到他们了?” 方维良在心里组织了一下打听到的情报,苦笑着答道:“这件事说起来,也不怪本地的绅商大户有偏见,实在是有些官军……” 大周承平百年,军心军纪败坏到了一定程度。 方腊起兵之后,官军败兵趁乱劫掠杀戮的惨事层出不穷,有时甚至比方腊军更凶残。毕竟方腊军比较针对乡绅富户,官兵却不管你什么身份,照杀照抢不误,还会把事情做得更绝,来个死无对证。姚平仲最为某些持身中正的大儒诟病,居然放任手下的军士把嘉兴周边完整地抢了一遍,也真是没谁了。当时正和姚平仲对垒的石宝都惊呆了:为何官军一旦开始抢劫,竟然比俺们这些读书人口中的逆军还熟练? 有些官军尤其是败兵,倍受江南百姓痛恨。劫掠烧杀的官兵中,属黄河以北的士兵最凶残,再加上方言相差太大……在安吉百姓的心中,李响这支打着“保国弓箭团社”名义的队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人模狗样的,我呸! 李响下巴有点疼,他感觉自己遭到了无妄之灾,“怪不得附近的百姓,见着咱们的庄丁就跑呢。”然后他摇摇手,“罢了罢了,先到县城里买菜吧,传令下去,暂时不要和本地百姓打交道。本庄主身正不怕影子斜,附近的百姓见到咱们的庄丁规矩守礼,自然会改变看法的。” “好句啊庄主,好一句兵过如篦,实在是说透了……” 方维良连连拍马,半炷香后才谈起了安吉县城的守卫力量,“现在负责守卫安吉的,是一位名为赵志强的乡兵都保,由此可见江南一地的绅商力量之强。” 李响自然明白方维良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但没有在那个问题上深究。只听庄主大人继续道:“咱们眼下的主要任务,一是继续加固营地,二是招兵买马,三是趁机打开江南市场,多赚一些钱粮。公中又要撑不住了,李梦空和张万里两个老头儿又向本庄主诉苦了。” 庄主大人开始和方维良商议接下来的详细事务。 酉时一刻,营地正东四十里处,莫干山最高的山头。见手持大弓的张清平点头,丁史航一声下令,放开了三个高达两米的孔明灯。 酉时二刻,距离莫干山二十多里外的德清县城。刘成栋放下大刀,看着天上颜色不同的三个孔明灯大笑:“果然来了。哈哈,我那便宜女婿果然来了!” 被重重包围的德清县城热闹起来。 明月庄出身的士兵纷纷指着红黄绿三种颜色的孔明灯,跟相熟的军士说着什么。德清守军的士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 城外的应明接到报信,快步走出大帐,看着天上的硕大孔明灯皱眉不语。 第195章 春耕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听着城内传来的喧闹,应明晓得天上的孔明灯肯定有异。 一位偏将疑惑道:“刘成栋部被包围在城内,看到孔明灯居然喧哗起来,难道是大周军的援兵到了?” 应明手下的一位心腹小校摇头,“大周军若有援兵,肯定要先支援苏州无锡一线,次者也可以支援湖州的韩世忠大营。即使有大周军拼命来救刘成栋,也会贴着北面的丘陵过来,为何要从西北部的吉安翻山越岭?” 几十个满身脏污、有气无力的苦力被驱赶到中军帐前的空地上。应明将军披甲扶刀,威风凛凛,“你们都是西北面的山民,有没有知道这三只孔明灯哪里来的?” “若是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劳作减半,饭食加一半。”见无人作答,应明的心腹小校抛出诱饵。 山民熟知安吉与德清之间的大片山岭,对丘陵、山丘、小溪的走向了如指掌,不同季节的风向当然不在话下。很快便有一个矮个儿年轻山民站起来,根据风向和高度,估算出孔明灯的来向。这位唯唯诺诺的山民大字不识,当然也不通数算,只是经验性地估计了一番。 “莫干山?”应明看向西北面,“用三色孔明灯通报消息,想必是刘成栋的相熟之人。不管你是谁,咱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凤凰山脚,小河边上。 李响微笑地看着面前的春耕景象,“孔明灯放出去了?能确定岳丈大人看得见么?” “启禀庄主,我等眼见着孔明灯飞向德清,又看到德清县城的火把增加很多,这才返回,应是无碍。”张清平抱拳,恭敬地说道。 他感觉自己渐渐看不懂庄主了,这么大的孔明灯居然一直在庄主身边,自己却不知道?庄主的绝密作坊还搞出了什么东西?庄主还有什么底牌?庄主暗中有多少安排? 不愧是庄主! 李响问起包围德清的方腊军情形。 见张清平这位前辈不说话,丁史航上前一步,握拳擂胸,“禀庄主。方腊军在德清县城的西北角、东面和南面都有营垒。南面的营垒最大,当是其中军所在。” “从营垒的规模和晚炊时的火光看,方腊军至少有上万人。” 一早出发,到安吉县城采买油盐酱醋、肉蛋菜蔬的杨营东在营地里放下东西,刚刚来到小河边,闻言佩服道:“大统制武勇不减当年。只是反身夺下德清县城,牵制上万方腊军这一手,大周有几个指挥使比得上?” 刘成栋牵制的方腊军何止上万? 德清这根钉子,不是团团包围住就算完事的,应明还要防着刘成栋这厮来个里应外合。永乐朝的总体方略,也为此受到一定影响。总体来看,刘成栋靠着不满三千的兵丁,牢牢吸引了永乐朝近万的可战之军,还间接牵制了上万方腊军,不让其奔向其它战场。 李响也很佩服自己的便宜丈人。想象着不可一世的方腊吃瘪的表情,庄主大人几乎要笑出声来。 还没到江南的时候,李响便听说方腊军有多凶残,但因为原时空经历的影响,他在心底还是对农民起义持同情和赞赏态度的,总觉得士大夫们满嘴跑火车。 来到大周好几年,阅历日增的李响对大周小民有了一定了解:小民,尤其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小农是最能忍的。不被逼到卖儿卖女、卖掉一切也活不下去的地步,不会有人造反。 人贵挣命,总不能让人活活饿死。 到了江南,李响在湖州城听到了好些小民的亲身经历,从湖州到安吉的一路上也亲眼见识了一些惨事。在安吉扎营之后,李响更是收到了太多消息。渐渐地,李响对方腊政权的看法发生了重大变化。 没有鄙夷,也没有想除之而后快,李响只是觉得永乐朝的做法解决不了问题。 永乐朝虽然标榜“是发平等,无有高下”,对乡野小民的做法却好不到哪去。 曾经受欺压的小民,几乎杀光了所有见到的富绅豪商官老爷,自己坐上了官老爷的位置,仅此而已。只不过新朝初立,穷苦出身的永乐朝高层注意收敛,再加上搜集的钱粮物资还够,小民能够喘口气。然而大周养兵百万,北方的大敌辽国自顾不暇,方腊注定要失败的。 与方腊军相比,李响对几支官军部队的观感更差。方腊军打着大旗,主要针对的还是特权阶级。作乱的官军却无恶不作,偷鸡摸狗、欺负孤寡、欺诈勒索,乃至杀人灭口,简直是披着官军服的蝗虫。 方腊军杀人,官军也杀人。李响很清楚,他目前看到的恶事只是冰山一角,战场更深处肯定有很多泯灭人性的罪恶。 打来打去,被屠戮的总是百姓。李响没有地位,也暂时没有能力解开这个死结,他只能先把岳丈大人救出来,跟着岳丈大人尽快把永乐朝打趴下,再论其余。 “包围德清的方腊军,有没有可能大举进攻安吉?或者说,永乐朝会不会,趁着春耕大举进攻?”丁史航担忧道。 河边陷入沉寂。 刘盛最后一个反应过来,即使粗豪如他,也是手脚冰凉,脸上流出冷汗。 眼前的地形微有起伏,西边的山丘犹如彩色地毯。 切割整齐的水田里,农夫用鞭子驱策水牛前进,脸上全是汗水与期盼。旁边的老人、老妇和妇人抬着箩筐,把去年积好的粪肥混入掀起的泥土。播种前的基肥施得好,一年的收成才有保证。 农家的孩童也没闲着。大一点的帮着运送肥料,小一点的在溪河里光着脚乱跑,不时把小手放到冷水中掏摸着什么。 明明是春耕鸟鸣、生机勃勃的景象,李响站立的小河边,气氛却变得沉闷。长呼了一口气,李响拍拍丁史航的肩膀,“但愿永乐朝没有余力,也希望方腊没有这么毒。” 江南已是遍地流民,官府只能勉力维持。若是再被永乐朝破坏了春耕,江南还要死上多少人? 两天后,丁史航的乌鸦嘴应验了。 …… 甄老实,河东路流民出身。 人如其名,甄老实是不折不扣的老实人,在明月寨时代经常受人欺负。 李响掌权后,非常重视手艺精湛的匠人。甄老实很快摆脱了被人欺辱的命运,靠着兢兢业业的办事态度受到庄主大人赏识。招安之后,甄家得以和曽木匠、雷铁匠位列明月庄的“三大豪门”。 自家人知自家事。 甄老实很清楚,他这种不温不火、有些软弱的性子,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家业,完全是庄主讲究,公中有好规矩的结果。 今日曽木匠做东,请他和雷成喝酒,“顺便”商谈一些事情。甄老实结束了心路历程,整理一下厚实的缎袍,转过巷角,曽家的小院近在眼前。 “来来来,干了这碗果子酒。”曽木匠端起瓷碗,招呼着甄老实和雷成。都是困窘时期过来的,曽木匠虽然已经发家,却依然怀念那场集体年夜饭上喝的酸涩酒。 不同于甄老实的小口慢饮,雷成一口便喝干了。这种用秦岭山果酿造的酒太过酸爽,雷成脸都绿了,“嘶嘶,够劲!过上好日子,这人就犯贱了,两年前喝上这种酒,只觉得美味。现在,嘿,老子居然觉得难喝!” 曽木匠吃了口山鸡蛋炒蘑菇,细细咀嚼着,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可不是。我那不争气的孙儿,说什么拿这种酒招待你们两位,上不了台面。真是,我把他打了一顿,好日子才过几天,这便忘了吃苦的年月?” “小年轻都这样,打一顿就好了。哪像我家里那老婆子,成天和一群老妇跑到山里,盯着雇来的苦力开垦山田。拦都拦不住,说什么家里没有地,心里空落落的。”甄老实打趣自家老妻道。 曽木匠和雷成又干了一碗,听甄老实接着说。 甄老实喝了口野菜山药羹,叹口气,“我这老头子算是活明白了。什么买地心安啊,养儿防老啊,办作坊赚钱啊,都是虚的。关键是跟对人。” “庄主讲究,庄民和善,公中规矩靠得住,手里的刀子够硬,咱们才能过安生日子。其他什么礼义廉耻啊,淳朴之风啊,都靠不住。没有地位,什么都保不住。” 雷成大声叫好,又干了半碗。曽木匠的儿媳进来,把酒收走了。几人中最年轻的雷成也是四十五以上的年纪,不能多喝。 没了酒喝的三人开始尽情吹牛。 大周子民讲究一个含蓄。曽木匠七拐八拐,把庄子的变化、未来的展望、庄主的婚事说了一个遍,这才“不经意”地说出主题,“就像蒙学里讲的那什么,逆水划船,不使劲就退。咱们三家最先跟着小夫子,哦不,庄主。最先跟着庄主办作坊赚钱的就是咱们,顶多加上一个离庄而去的何立事。” “如今呢,咱们三家的地位不保啊。” “吴小玲作坊生产的衣帽鞋袜,已经在关中、南阳府、四川路打响了名气,如今正整日朝京畿道发货。” “张老头、柳至和、曽雯雯、王晓晨,还有刘……咳咳,这五位的药坊见到了吧。药材啊,救命的东西,多要紧的行当。” “张清平家的作坊,出产了庄里近半的弓箭。杨营东家的作坊专门生产农具,之前好些人以为人家脑子坏掉了,如今呢?卖得太好,都要生产不过来了,庄主肯定指点过什么。还有那树森和手上沾血无数的几户人家,也不知卖出了多少奇门兵器。” “李夫子家的书本、课本和纸笔,张万里家的炭炉,成吏员家的江船,赵伯家里的酒楼……” “小年轻真不得了。秦钟家里的粮店,丁史航的三支商队,四眼仔生产的木工器械,刘德成家里的煤矿、小铁矿、小银矿,三伢子、大嗓门儿、大牛三个小年轻一直合作,开着好几个石灰窑、石厂、烧炭厂、砖厂。” “新来的也不简单。唐国豪家里的甲胄不提,那个叫井新义的,居然有一个铜矿、一个铅矿和一个煤厂。还有到处招摇的那个申老鹰,搭上了唐国豪,要一起生产竹纸压合甲。” 曽木匠正待继续说秦岭村寨的一些情况,便看到甄老实拍下了筷子。 第196章 歧路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曽老头,曽大哥,先告一声得罪。”甄老实没怎么跟人翻过脸,低下头,有些躲闪。只见这位老实人喘了几口气,这才断断续续道: “咱们本都是,烂泥里的人,被人压在脚底板下践踏的命。如今不愁吃穿,家业越来越大,庄里庄外的人见了都要问好,称呼一声东主、东家……已是莫大的福气。” 甄老实觉得只是干说,没有什么说服力,指着雷铁匠开始举例子,“你雷家作坊生产的铁器,尤其是铁壶、铁锅、剪刀、铁叉这四项,要占到庄子出产的两成了吧,还不够风光?” 雷铁匠先是直接噎住,然后也放下筷子,搓着粗糙的手掌细思。 “还有你,曽家老哥。”甄老实语气微颤,老茧遍布、骨节突起的左手指向曽木匠,“曽家作坊出产了小一半的鸡公车、拖拽车和木板车。从去年开始,庄内新建的砖石小楼,有四成是曽家承包的吧?还不够风光?” 场面僵住了。 雷铁匠用双手摸了几把脸,稍稍调整一下坐姿,准备出手拦住两个老头。意见不合可以,争吵也可以,年纪这么大了再打起来,就真的丢人了。 曽木匠发家之后,庄主都没跟他说过几次重话,羞愤之下喘了好一阵粗气,还把掀帘进来的儿媳和孙儿骂了出去。 甄老实呼呼地喝完粥,又把精致的瓷碗舔干净,再次朝曽木匠拱手致歉,这才说道:“曽家老哥,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家赶上自己家,俺心里也酸过,谁不想压他人一头?老哥哥想把咱们几家凑到一起,再进一步,老头子我心中明白。” “庄主没有限制咱们几家,公中也没有针对太出挑的人家,曽家哥哥只需要稳扎稳打,家业总会越来越大。但老哥心里的苗头,要不得啊!七户刘姓的事情就在眼前,那些人为了扩大家业,为了自己家能够压过其他人家,都干了些什么?!” “庄主为何不断扶持新的作坊主?那些人家有功劳,对庄主忠心耿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庄主是要防着七户刘姓的事情重演啊。” “若是出挑的人家就那么几个,出挑的人家就可能只想着扩大家产,不顾其它,其余过得不好的人家也会不满,日子还过得下去?庄主不断扶持新人家,让所有人家都受到制衡,都知道守规矩,这才是长久富贵之道啊……” 甄老实摇摇晃晃地走了。 一刻之后,雷成也神色复杂地离开了曽家。 整个下午,曽木匠就那么枯坐在窗前,看着日头西斜,看着日光由白转橙再变黄。他低着头,胸膛不时起伏一下,呼吸时长时短。赶回家中的儿女不敢上去劝,只能悄悄地把地龙烧热。 曽木匠回忆起几个片段: “你是曽木匠?手艺如何?过来帮把手,有酬劳,只要你有本事,咱们就一起建个作坊。”那一天,面容和善、衣袍干净的李响站在冻得发抖的曽木匠面前,伸出了橄榄枝。 “爷爷,这就是肉肉吗?真好吃,爷爷好厉害!”那一天,饿得瘦瘦小小的孙儿第一次吃上肉,曽木匠哭得稀里哗啦。小男娃贪嘴,跑了两天茅房。 “小夫子教给你们救命的法子,受伤的叔叔伯伯们正等着你们救命?我等落草山民命如草,须得向天挣命!”那一天,曽木匠把孙女曽雯雯一巴掌扇回血腥的抢救现场,只为多救几条性命…… 日落前的晚霞亮得绚烂,曽木匠的胸膛被照得亮堂。心里有了杂草,差点走上岔路,好险!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亏得自诩精通人情世故,到头来却需要平时闷不吭声的甄老实提醒。 曽家齐聚一次很难得。曽木匠大踏步走出里屋,闷头用饭。 儿辈孙辈见老爷子神情放松,放心之下,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庄内的新鲜事,哪家妇人又偷人啦、后山有神秘响动啦、哪户人家又死人啦……大着肚子的儿媳在丈夫的撺掇下提了一句,“甄家老爷子也真是的,说话那么重。” 曽木匠咽下口中的汤饭,顾及到肚子里的孙辈,放缓语气道:“你个没进过蒙学的妇人家知道什么?甄家兄弟是咱们家的大恩人,吃饱了赶紧准备东西去,把后屋里存着的老山参拿出来,老夫要去拜把子。” 戊时三刻,曽木匠和儿子带着大包小包、各种各样的包来到甄老实的小院,两炷香后,雷成也到了甄家。三人约定,一旦发现对方二人有危险的苗头,便互相提醒。 曽木匠认为,能够在扩大家业的同时,又不犯庄主忌讳的办法只有一个:杜绝内斗的心思,把眼光放长远,向整个大周要市场! 谷雨之后,曽家、雷家、甄家合办的三个作坊开始出货,生产的三种木轮车各有用处,最好的车还采用了核心作坊重新打造的铁轴和滚柱轴承。 三种车分别是: 适用面最广载重最小的鸡公车,只适合村寨内部使用或者短途运输,一个人就可以推着跑,俗称单轮车、小推车; 宽轮双臂车,需要前拉后推才可以前进,目前载重三百斤,是秦岭小商队运货的主力; 碗状平板车,车斗像一只椭圆形的朝天大碗,载重可达千斤,八到十人或者两头牲畜便可拉动,目前的秦岭还没多少地段能够跑这种车。 …… 安吉县城。城外夜色静谧,城内灯火闪烁。 因为有不少官绅大户躲入县城,城内的酒肆妓寨倒是比平常更红火。青楼并不是没有,但没有清倌人坐镇的青楼,只是为了让县令、主簿等进士出身的经制官员听着舒坦,安上个名头罢了,其实还是妓寨。 安吉在江南只是中县,地势又太尴尬了一些,养不起清倌人。 赵志强从妓寨里出来,跟一帮爽翻天的都头、指挥、甲头、队头、大保头、保头、社长、勇头称兄道弟,在两名手下的保护下,一步三晃地回到家。 童生家庭出身的浑家端上醒酒汤。 赵志强迷迷糊糊地喝了几口,头脑清醒少许,竟然哭了起来,“老子命苦啊。原以为当上都保便可以饱食终生,手狠一点儿还可以挣下一份小小的家业。” “谁知方腊军如此凶悍,肆虐到这个地步……小小的安吉县城,若是方腊军派上千人过来,可怎么办……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呜呜……夫人,额舍不得你呀。” 赵志强的浑家身材娇小,生性胆小,听着浑身酒气的丈夫在那里胡言乱语,只觉得又羞又气又心慌。眼见小地方来的丈夫居然口吐方言,赵夫人彻底慌了神。她敛裙出了卧室,叫过雇佣的仆妇,“去请父亲大人过来。” 赵夫人的父亲,赵志强的岳父是一位人至中年的矮瘦书生,靠着自家女婿的关系,在县衙里当个执笔的文书。 半刻钟后,带着大眼袋的岳丈大人来到赵家小院,让女儿用冷水沾过的毛巾敷到赵志强脸上。赵志强正梦到被衣不蔽体的方腊军乱刀砍死的情节,突然觉得好冷,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 “县城里,手握兵器的汉子加起来至少七百人,贤婿为何如此?”赵志强的岳丈很疑惑,“县城里有把子力气的青壮,怎么也有千五百人,还不够守城?即使方腊军要来,翻山越岭的,能派多少兵马?” “老夫听县尉大人说,上面的意思是,既然北面的广德、湖州一线稳定下来,安吉对方腊军来说就是鸡肋。战线既长,吉安县城又是鸡肋,值得方腊军下大本钱?” 用温水仔细擦了把脸,赵志强苦涩道:“岳丈大人,我不是担心方腊军有多强,而是城内的这帮人,实在靠不住啊!” “县令大人为了身家性命和乌纱帽,恨不能把所有壮年人全部拉进城,这倒没什么错处。可是您看看,乡兵、弓手、衙役、捕盗、家丁……全部凑一起,打盗匪都勉强,别说打方腊军了。” 赵都保的岳丈对军队战阵一窍不通,想当然地说:“那把这些人分开,各自守一段城墙,总可以吧?” “那是取死之道!”大周的兵书战策浩如烟海,科考不行的赵志强虽然没有经历过大的战阵,却读过很多兵书典籍,知晓很多守城的战例,“我看过的所有战例中,只要是各顾各地守城,就没有一次能守住的。” 不谈军械,只谈过程。最正统的攻城是这样的:攻城一方盘算着守城军队的弱点,然后开始试探,让守军疲于奔命,瞅准破绽后一鼓而下。 守军各打各的,相互之间没有配合。在没有强力预备队和完整指挥中枢的情况下,这种行为是妥妥的插标卖首。 “这还不是最糟的。”赵志强靠在椅背上,瞅着蜡烛,自爆黑料,“那些个都头、队头、保头、勇头,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德性?平日里在酒肆妓寨……咳咳,反正没几个靠谱的。真要有方腊军登上城墙,你看吧,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而且这些人平日里就有各种矛盾,我打你的人、你偷我的粮、我告你的状、你偷他婆娘,简直是他娘的一团浆糊。要是县令、县丞、县尉大人能亲临城墙提振士气,并且调节各方,兴许可以多撑一会儿。但,我觉得够呛。” “最烦人的是,几位皇榜有名的大人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放不下小心思,总是信不过小婿这样的武夫。名义上把老子提为乡兵总制,却另外设立了三位副总制,还让我们四个有事先到县衙报到,这不是自困手脚?我这乡兵总制算是怎么回事,背锅的吗?” 赵都保的岳丈抓紧了胡须,“或许,可能,当是,县令大人行的是制衡之道?” “制衡谁,制衡我一个米粒也似的乡兵都保?”赵志强越说越来气,在自己的鼻头上点啊点的,“我只是带着乡兵操练的都保,自己的手下都认不得几人,有些时候,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回属下。我,能,干,嘛?” “老子的家业全在吉安,还能投了方腊?谁跟我啊?城墙守住了,县令大人要把我们几个头头撤下,谁敢反抗?城墙守不住,搞这么些小花招,何苦来呢?真不知县令大人打的什么主意……” 亥时过了一半,也就是晚上十点钟,赵志强的岳丈才从小院正门出来。 大门合上的声音响起,旁边有打更的老汉经过。天上无月,老佃户拿灯笼照着路。 刚过不惑之年的童生心思细腻,仔细回想女婿刚才讲的一些细节,心说: “正因家业全在安吉,人家才担心你投方腊。傻女婿啊,县令县丞几位,当然是把没根基的你当成替罪羊了。不然你只是一介都保,何德何能,可担负守城之名?” “方腊军一旦来攻,县城能够守住,自然是他们的运筹之功;县城守不住,他们一死了事,名义上负责守城的你就要被抄家灭族了,说不定还要被扣上引贼破城、屠戮官员的罪名。真要到那个地步,老夫和女儿也是逃不掉的。” “真阴险,真漂亮。居然还有几个副总制,欲盖弥彰、以防万一、分化拉拢都有了,后手充足啊,县令大人的手段真是……不愧是进士!” 李代桃僵,三十六计之一,被历朝的某些读书人奉为圭臬。此计的使用步骤、注意事项、目标选取、过程控制、后手准备……流程已相当完善,润物无声,操作熟练者可凭此计杀人诛心于无形之中。 第197章 求助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借着杀穿已经投降的流民营地的战功,又得到了勋阳知府、南阳知府和十堰知州的支持,张天垒终于升任都指挥使。 都指挥使最多可以指挥五千人马。到了这个位置,便已经是大周的高级武将,史书上是要留下姓名的。 张天垒年轻时游手好闲,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打头儿,不小心捅死两人之后,这厮直接落了草。不到三年时间,张天垒便拉起了四百多人的大寨子。由张天垒的救命恩人柳神医牵线,急着捞政绩的勋阳知府等大员将其招安,让这厮去剿灭往日相熟的绿林好汉…… 因为连累族中太多,张天垒招安之后对族中多有照顾,曾经倍受打压的张家这几年发展很快。参与明月集的生意,在明月庄的照顾下开办作坊后,张家直接上了一个台阶,开始了由暴发户到士绅之家的艰难过渡。 张万里是张天垒的族叔,曾是张天垒的长期幕僚,如今已是明月庄数得着的高层。 张天垒想要求助,当然要从这位族中长辈下手。 张天垒这厮很放得下脸面,心想:虽然老子曾经给过这位族叔脸色,可老子也照顾他们家的生计了啊,这位族叔不会小心眼吧?翻脸不认人?这倒有可能,老子得再热情点。 作为庄主大人的常客,张天垒是为数不多的,可以在明月庄内自由活动的外人。只见这位都指挥使挺胸碘肚,身穿罗衫、抱肚、绫罗裤,脚踩白叠覆丝鞋,头戴绸布暖帽,带着鸡贼的独子和几个粗壮的亲卫前往张家小院。 整洁的路面、成排的小楼、轰鸣的作坊……明月庄一天换一个样,张天垒佩服得紧。 作为大周的高级武将,沿途见到的庄民都要向他作揖弯腰,都指挥使大人微笑点头的同时,满足感爆棚:这些庄民见到李响,也只是抱拳、拱手或浅揖吧? 但明月庄的庄民总给张天垒一种特殊的感觉,笼统来说便是腰板儿更硬,眼神更亮。 大周虽渐渐摒弃了跪礼,但普通小民见了他这种“大将军”,双腿都要发软。明月庄的小民虽也有怯意,却明显在极力地挺直腰板。 见儿子老是盯着路过的医卫处女孩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张天垒低声骂了两句,“没出息。为父可是都指挥使,你将来是要找大户人家的女儿做正妻的。明月庄的女子太野,整日里抛头露面,还要看顾那些臭哄哄的庄丁,做妾都勉强。” 正要继续训儿子,张天垒却猛地一扭头,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原来是族叔张万里带着全家出来了,正微笑地看着他。 张天垒小跑着走近,双手扶住要行礼的张万里,“哎呀,族叔,当不起啊。此次过来只是探亲,您要这样,我就只能打道回府了。” 走亲戚模式开启。 张天垒和族叔张万里客气着进了家门,张天垒的儿子在几个比他还小的叔伯姑姑面前不知所措,被好一阵调笑。 几个武艺精湛的亲丁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得罪了将军大人的家人,有两个妯娌过来,一边埋怨着“拿这么多东西干嘛,真是见外”,一边领着几个大汉去放东西。 明月庄日新月异的饭食从没有让好嘴的张天垒失望。 刚刚建好的小书房里,张天垒喝着浓茶解腻,佩服道:“那什么,鸡蛋、猪肉、羊肉、山珍、珍禽全是秦岭里的村寨卖过来的?李庄主不愧是财神转世,怪不得能够打通秦岭。” “庄主一直强调因地制宜,鼓励秦岭村寨开田、办矿、饲养山禽、刮桐油、养鱼,便是一个举措。山里生活不易,七八成的山民还是过得很苦。”张万里欣赏着张天垒带来的几副字画,“以勋阳为例。若是小民不被催逼徭役、不被胥吏盘剥、不被大户转移赋税、不被官差地痞勒索、不被军士吃拿卡要,他们过的日子要好得多。” “山里条件差,可只要上交了抽成,赚到多少,都是自己的;山外条件好,但留在手里的,没多少。” 张天垒尴尬了。族叔的分析,好透彻! 张天垒发现,这位没有官身的族叔每次谈到庄主,眼神和语气便透露出一股钦佩与敬仰。都指挥使大人疑惑地想:李响除了会些奇技淫巧,是名震百里的财神,笼络人心也有一套。还有什么本事,能让精通实务的族叔如此感怀?族叔当自己的幕僚那些年,没见佩服我一次,难道李响比我强很多? 客厅里的热闹穿透墙壁,扰动着逼仄的小书房。 压下心头的酸意,张天垒开始打哈哈,为引出正题做准备,“将近三个月没来,明月庄又是大变样。嗯,就是地方太小,族叔可是数得着的管事,院子居然比不上秀才之家……哎,什么声音?” 小小的天井突然热闹起来。 在后山做事的柳至和来到张家。挥手挡开行礼、询问、阻拦的张家人,这个地位特殊的老头子直往小书房闯。 张天垒带来的亲丁,有两位正要上前拦下,就被资格最老的一名亲丁拉开,“这是柳神医,不要命了就上前。”胸膛宽阔、嗓音沙哑的老兵油子提醒道。 “义父,是你吗义父?你为何……”却是张天垒快步走了过来,他看着不修边幅、浑身也不知是什么气味儿的柳至和,瞪大了眼珠子。柳至和不仅救过他的性命,还救过他儿子的性命,是他的大恩人。 柳至和扎根明月庄之前,最喜欢穿着长袍扮神医状,所到之处,陈年药香弥漫。如今……头发又脏又油,结成一缕缕挂在脑后,挥发着难闻的气味。衣袍上红绿紫褐的,也不知沾染着什么东西,恶臭难闻,竟然还有草叶根茎之类的挂在上面。 张天垒无比震惊,怒目看向张万里。 “族叔,你不是在信中说,义父大人在庄里过得很自如?”张天垒一家对柳神医的感情甚笃。 这位统兵数千的都指挥使不顾柳至和此刻又脏又臭,抓着柳至和的袖袍,大声质问张万里这位族叔。张天垒的儿子更是抱着柳至和的腰,哭哭啼啼,居然不怕沾染上什么东西。 张万里朝掌管家里琐事的管事点点头,然后扶额叹气,只觉得无聊。 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柳至和捏着张天垒的手腕,顺手把张天垒的儿子扶正,“你们父子俩怎么来了?凑什么热闹,我来找张夫子要东西的。你这……酒色过度,身体堪忧啊。” “枸杞子半两、冬虫夏草三钱、百合一两,洗净加水,文火慢煮。半刻钟后,加入猪肝、羊肝,嗯,再加入七钱老夫给你留下的药引,再煮半刻钟。吃肝喝汤,每锅三煮,两日一次,肝肾皆保。” “上梁不正下梁歪。栓儿印堂都发黑了,你怎么当父亲的?年纪不过二十,妓寨青楼那种地方少去,没得亏了根本。派人去我老宅,找老林头儿拿些药膳,切记。” 叮咣作响的两个大箱被抬到柳至和面前。 柳神医拍拍恨不得消失在原地的张天垒,又在张天垒儿子的脸上捏了捏,便吩咐身穿素麻衣袍的八个年轻人抬上大箱,一溜烟儿地走了。当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在场众人下巴掉了一地。 张天垒顾不得或疑惑、或戏虐、或玩味的目光,走出大门两步,大喝道:“义父,给您老人家带的东西,都放在您的小楼了,有很多您点名要的药材。”然后便低着头,跑进小书房。 张万里让佣人、管事、家人散去,也来到了小书房,实在憋不住,笑了几声。 隔壁的客房也传来喧闹,却是一群“长辈”围住了小名栓儿的张天垒儿子,问他每旬去几次妓寨、为何如此饥渴、有没有得病之类的…… 张天垒使劲搓了搓脸,“义父大人他……究竟在明月庄里搞些什么?那种神色,我只见过一次,那个时候,义父大人发现了一种罕见病症。刚才所见,义父大人的亢奋更甚那时。义父这个样子,有多久了?” “来到明月庄,一直是这样,敢信否?”张万里端起重新泡好的茶,回答道。 “嘶~~~义父大人在考究什么,搞成这个样子?” “老夫也不知全貌,只晓得跟治病救人相关。整个庄子,估计只有庄主和柳神医的徒弟知晓全部,敢信否?” “哦,了然了,又是明月庄的秘密。咳咳,若是明月庄于诊治百病、延年益寿上有所进益,族叔可否照顾一二?” “需庄主首肯,但应该无碍。” 被柳神医这么一搅和,没了铺垫的张天垒不知如何开口求助。他虽然有些智谋,也不乏手段,但张万里毕竟是他族叔,还有东主与幕僚的那段过往…… “是不是遇到难处,不好开口?”张万里和李梦空分析过情报,早知张天垒的来意。 山风乍起,张万里关上窗户,叹口气道:“你小时最为淘气不过,但本性不坏。父母去的早,你受不了某些人的白眼,一步步走上歧路。还好老天开眼,荆襄周边盗贼纷起,朝堂焦头烂额之下只能招安几个大山头,你得以顺利招安。” “当时老夫得罪了一些大户,幸有你的庇护,才能毫发无伤地回来。老夫给你当了几年幕僚,你虽有时出言无状,总体上还是照顾族叔我的。即便后来到了明月集,老夫被王三挤走时你没有出力,却也是小事。” “还是那句话。你生性不恶,很照顾同族家人,老夫承你的情。有什么就说,都是一家人,些许小疙瘩,老夫难道会揪着不放?你是大周的都指挥使,永传后世的名册典籍里有你名字,休得婆婆妈妈。” 些许芥蒂烟消云散,小书房内,只剩族叔与族侄。 第198章 选将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在大周,只有不到三成的人家用得起蜡烛。用得起蜡烛的人家里,有八成人家都是省着用,恨不能把蜡烛变成长明灯。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大周百姓生活的真实写照。 李响刚来到大周时经常失眠,不久便也习惯了。 在大周,只有汴京、建康、杭州、荆州等几十个大城才有夜生活。其他地方的百姓?除了困觉生娃,便只能早早地洗洗睡了。 张万里是公中顶层的几个人物之一。张家的家业在明月庄虽排不到第一梯队,但也是数得着的人家。即使在大白天里点蜡烛,张家也烧得起。 但七户刘家妄图夺权的事件发生之后,庄内的风气进一步向庄主大人看齐,讲究实用、不浪费、适可而止。以往刘家的妯娌也很注意,总是早早地熄灯睡觉。 今晚的张家小院一反常态,灯火远远地透出窗户。 酉时一刻,张万里和张天垒在欢声笑语中,与十几口子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大餐。餐桌上,明月庄时兴的菜式被一次性上齐。角落里,张天垒带来的几个亲丁都要走不动了。 戊时二刻,张天垒和张万里重回小书房。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不到一旬,便有天使到南阳选将。”事情紧急,张天垒又强调了一次,“几位宰执已决定从荆襄抽兵。襄阳、十堰的厢军远强于我,勋阳一向被视为犄角旮旯,到时三万大军出击,我会是什么位置?” “侄儿刚刚升任都指挥使,不求坐上招讨使的位置,只求独领一军。没有独领一军的名义,立功再高也是为他人做嫁衣。我乐意为国朝拼命,只求得到应有的战功,坐稳都指挥使的位置。” 张万里示意别激动,推过去一盘瓜子松果,点头道:“江南太过要紧,朝堂各方向来政见不合,这次却很快达成一致意见,派出天使,点将出征。方腊闹腾得太厉害,江南那些大族在朝中的力量,也够强大。” 既然是点将,当然是有标准的。以往的战功当然是重要参考,沙场点兵时,各支部队的士气、阵型、军械也很重要。 “族叔你是了解我的。我跟其他喝兵血的武将不一样,我还是挺讲究的。”张天垒咳咳两声,“勋阳厢军防范小半个秦岭,外加大半个伏牛山,明面上有五千人马。实际上呢,三千都不到。” “其中有将近七百的老弱,老的走不动路,弱的拿不动枪。发下的粮饷都不够军士养家糊口,别说更换修理器械了。” “襄阳、十堰两地的厢军就要好很多,粮饷多一些。对了还有,襄阳厢军有水营,十堰厢军有不怕死的番兵、出色的弓箭手和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山兵。嗨呀,真是越想,心里越没底……” 心中的苦闷好久没跟人诉说。张天垒来到张万里这里,仿佛是找到了跟自己幕僚唠嗑的感觉,滔滔不绝地吐槽起来。 张万里翻起了白眼。 吐槽到凌晨,张天垒才到厢房休息。天还没亮的时候,这位注重保持形象的新任都指挥使起床穿衣,还不忘让亲丁收拾一下房间。又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饭,张天垒才再次挺胸碘肚,带着儿子和亲丁离开。 回礼太多,全是明月庄特有的吃食和物件儿。临出庄时,张天垒见几位亲丁摇摇欲坠,顺路跑到曽木匠家里,“借”了几辆鸡公车。 张万里带着家人,目送有了大出息的侄儿走远,顶着黑眼圈补觉去了,准备下午去找李梦空商议…… 如今的明月庄,可能有人不知道庄主是谁,但所有的庄民都知道李梦空这位老人。 老人家原本是刘成栋的同乡,曾长期控制寨子的实际事务,庄主掌权后更受信任,如今依然是公中的第一号人物。 相熟的老庄民称李梦空“李夫子”,中年庄民称其“李伯伯”,娃娃们都叫他“李爷爷”。日夜操劳导致须发全白的李梦空,在腰背变驼的同时,也收获了绝大部分庄民的由衷尊敬。 李梦空最受庄主信赖,总是第一时间得知庄主的计划,家里的产业却不怎么赚钱。一个印书作坊、一个制本子的小作坊、跟甄老实等人合建的铅笔文具作坊,李梦空只有这三个冷门的作坊。销量本就不大,李梦空还巴不得赔本卖,好减轻庄民的负担,自然赚不了几个铜板。 庄主大人看不过去,亲自提点了李梦空聘请的匠人,提议制造文具盒、书包、玩具等新产品,并且把某些产品推向明月集,李梦空才有了一些积蓄。 张万里来到李梦空家里的时候,见到这位老人居然在做运动,照庄主李响的话说,就是做“体操”。李梦空打的,正是大周盛行的八段锦。 李梦空招招手,很快有一名护卫搬过来一个竹凳。面容凶悍的护卫以拳捶胸,快步离去。 “天色正好,外面暖和,咱们就在院子里说说话。”李梦空热情地招呼着张万里,“都指挥使大人走了?他想在点兵时一鸣惊人,至少拿下独领一路的资格,人之常情。公中钱粮吃紧,还不能暴露太多东西,难办呐。” 说话间,熊成文和邓宇顺也来到小院。四人中,年龄最小的不满二十,年龄最大的已知天命。 熊成文首先被提点。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张都指挥使和我明月庄,向来合作良好。还没招安时便帮着初起的作坊贩卖货品,之后又积极保护明月集,还帮着公中联系厢军将官、府县都头、捕盗巡检。我明月庄能在大户人家的排挤下一直出货,挺过最困难的那几个月,张都指挥使出力不少。” “张都指挥使地位稳固,甚至再升一步,对明月庄是好事。所以小子觉得,应该出手。” 然后是以办事刻板著称的邓宇顺。他的立场十分坚定,“我明月庄与张都指挥使之间,向来是互惠互利的关系。在下以为,交情归交情,利益归利益,不可混为一谈。” “张都指挥使这几年没有吃亏。先是倒卖货品,而后靠着公中的帮助,很快在汉江边建起作坊。张家的作坊向来紧跟我明月庄,跟张都指挥使合作的商户又多又稳定,张家获利甚巨。” 张天垒原本是勋阳指挥使,如今更是升任都指挥使,是汉江中游最大的地头蛇之一。张家想发财,只要不是太嚣张,没几户人家会为难。若是惹恼了这厮,成天被兵痞骚扰作坊、商户和商道,日子还过不过了? “去岁上半年,绅商大户为难我明月庄的时候,张家内部便有很多声音。居然有人想倒向富绅大户,来个雪上加霜。张夫子被从明月集挤走,明月集被搞得乌烟瘴气,张天垒等武人居然退缩了。年节前我明月庄被打上门来,这些武人再次退缩。之后的谈判,武人的代表见了士绅代表就腿软,又是我明月庄竭力为其争取利益。” “在下以为,利益和交情必须分开,一码归一码,否则迟早出事。” “而且张都指挥使位置不稳,对我明月庄而言,不一定是坏事。大周武将虽有轮换,却往往只在一路内轮换,张天垒不能继续往上走,便要继续依赖我明月庄。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若是地位太高,还会接受现在的合作条件?” 熊成文脾气好,觉得邓宇顺的思路更成熟,倒也不恼,“邓大哥说得在理,小子孟浪了。” 李梦空最稀罕合而不同的气氛,他眯眼瞅着两个后起之秀,“利益要讲。这次帮了张天垒,他总得拿些东西来换。” “交情要讲。张天垒明面上一直站在我明月庄一边,还为此事跟族中闹过几次不和,是靠得住的朋友,也是跟咱们一路走过来的武人。” 在李梦空的示意下,张万里接过话头,继续提携两个后辈,“这两点要做一个平衡。接下来,就要打探天使姓甚名谁,性格如何,喜好何物,可有明显弱点。然后再盘算需要拿出多少钱粮,如何不犯朝堂的忌讳。最后才是对症下药,分说细节,还要加上庄主说过的……” “演练!”熊成文与邓宇顺同时答道,然后起身,作揖,致谢。 看着熊成文二人走远,李梦空低声道:“熊成文聪颖好学,却对人情世故了解有限,想法不免幼稚;邓宇顺有板有眼,但锋芒毕露,出则伤人。” “庄主要求好苗子都从底层做起,狠狠磨练一番才能重用。隔了将近两年,庄主的担忧竟然陆续应验,天纵之才啊。” “且看熊成文二人如何处理张天垒的难题,选将一毕,再把他们踢到秦岭。庄外和秦岭都走一遍,再加上庄内的一年多磨勘,足够了。扶起这两位后起之秀,老夫才能放心退养,省得听那些人家聒噪。” 张天垒大惊,“李兄要卸下公中的职事养老?!” “不是彻底退出公中,只是要卸下大部分的事务,以后只盯着判堂。”李梦空哈哈一笑,让惊得站起来的张天垒坐下,“身子骨不行了,想陪着庄主走更远,当然要放下那些琐事。庄主高才,公中根基已立,各负其责又互相制衡,老夫才能安心调养。” 张万里把凳子搬得近一些,左右确定无人,附耳道:“资格老的那些人家答应吗?” 第199章 扶持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明月庄一直在扩大,一直在发展。 发展速度再快,在一定时间内增长的利益也有限。 地域不同、人生经历不同、生活习惯不同的新庄民来到明月庄,开始发挥自己的一技之长追求好日子,不可避免地会和老庄民有分歧、有冲突。 公中高层为此事心烦不已,庄主大人却似早有准备,给出了双管齐下的解决办法,简单来讲便是:一方面鼓励新庄民建作坊、跑商队,把蛋糕做大,给庄民更多的发展空间和发家机会;另一方面则是坚定不移地招纳新人,绝不因噎废食。 水池里的水要分层,成为一潭死水?好办呐,接着放入活水冲刷,动起来! 刘夏都能拉拢到几十户人家反对李响,除士绅阶层影响力太大的原因外,便是某些人家对公中引入新庄民并一视同仁的政策非常不满。 总体而言,新老庄民的分歧远没有到失控的地步。 随着熊家、曽家、刘家等顶层人家的话语权被摊薄,随着新庄民中越来越多人家的奋发向上,随着附属村寨在秦岭中站稳脚跟,“新庄民”的群体概念开始模糊。这只是目前的情形,将来会有怎样的变化,尚未可知。 能拿到黄色户籍的人家不傻,他们很快在公中寻找利益代表。成吏员最先进入新庄民群体的视线,然后是方维良、成江海……但成吏员等人暂处绝对的下风,新庄民群体不放心,靠着人多的优势,把大量子弟送去当庄丁,稍稍扳回劣势。 “庄主曾有高论:有人的地方,自有江湖。”李梦空回味着这句话。旁边的张万里在倒茶,茶水的热气被发芽的桃树打散,只听李梦空继续道:“有几个资格最老的家伙,若不是老夫和你挡着,早便犯了庄主大人的忌讳。” 老人接过茶,叹口气,苦笑着对张万里说:“可成吏员、方维良、成江海这等好苗子还是受到不少为难,成吏员直到庄主年前回来才升到中层,方维良更是被挤到外面当掌柜,成江海倒是奸猾,硬生生打开了局面。” “老夫看到那些家伙苗头不对,时常提醒,有人还不领情,说我李梦空偏帮外人。听听这些人说的话,外人?都是庄民!我明月庄只认名籍,是庄主一早定下的铁律。” 拐杖杵地,“当当”的响声吓走了房檐上玩耍的鸟雀。 张万里劝李梦空消消气,然后想到了什么,惊讶地看过去。 “猜得不错,老夫要退养,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李梦空吃了口软糯点心,“庄主说甜食要少吃,可我就稀罕这一口,嗯哼……哎,我不能老是护着他们,前些天又看到堵不如疏这句话。老夫,深以为然。” “老而不死则为贼。” “凭着一张老脸和微末功劳,庄主看重老夫,庄民敬重老夫,没人不给老夫面子。老夫继续忝居公中,老庄民有事总是先到我这打招呼,然后打着老夫的名头吓唬人;新庄民不想或者不敢得罪我,敢怒不敢言。如此种种,都跟庄主坚持规矩与制衡的初衷背道而驰,老夫怎能放心?” 李梦空虽然是一介童生,却一直在进步,在思考。这位老人在不久前突然感觉,他已经妨碍到了明月庄的改制。 “庄主带着成吏员、方维良等人前往江南,有几个老家伙,包括曽木匠,都以为庄主偏向老庄民,又想耍些小动作。无知者无畏,庄主用人之前必有考验,肯定会大加提拔成吏员等人。”李梦空喝口茶,悠悠道。 张万里皱眉,“那样一来,资格最老的那些人家,岂不是更不想老哥退养?” 李梦空摇头,“这不还有你留在公中吗?” “我?呃,老哥哥的意思是?”忐忑、欣喜、激动……张万里瞬间换过几副表情。 李梦空站起身,走出后院,看着不远处核心作坊的水车,听着敲击铁板的声音,深吸口气,“你年轻,身子骨硬,见识广,该有更高的位置。有你在公中掌舵,又有熊成文、张展郡和邓宇顺几个后起之秀,那些小心眼儿的老庄民总该放心吧?” 张万里心里舒服得快要呻吟。论实务,他曾帮助一位知州处理民政;论阅历,他见识过大半个大周;论心性,他坚持学习庄主大人的新思想,紧跟明月庄的步伐。不管是在明月集,还是在明月庄,他都有一种放不开手脚的感觉。 成也太强,败也太强。 张万里曾经是武人的代表,和张天垒又是叔侄关系。新老庄民出于防范心理,都不怎么认可他,很尴尬。 有了李梦空的背书,老庄民肯定会支持张万里。只要顺利接下李梦空负责的职事,他就可以一展拳脚。 张万里假模假样地推脱一番,李梦空翻着白眼客气几句,两人随即哈哈大笑。 庄主专门为李梦空聘请的名医,于晚霞时分到达明月庄。李梦空开始一项项地移交工作,没有引起动静。老庄民反应过来后,李梦空已经把大部分职事移交给张万里。 老庄民见张万里能力出众,且不会心向新庄民,又见熊成文、邓宇顺等后辈历练了出来,认下了张万里的地位。当然了,背地里的牢骚不会少。 …… 皇城大内,中书门下省,政事堂。 正堂的大桌边有赵鼎、汪伯彦两位中书门下平章事,李纲、黄潜善两位同平章事,还有几位参知政事。站在大周顶点的九位士大夫围坐一处,处理今早大朝会定下的大事。 “汉阳新增了铁炉群,如今日产多少石铁水,多少件兵器?”汪伯彦看着韩世忠部的文书,问一位下属,“荆湖南路的水盗,嗯?匪患已经压下去了,为何只能挤出三十万石粮食?几位判事和十几位知州,都是尸位素餐?” 半炷香不到,汪伯彦便拿到了十几份奏折和文书。 一目十行地看过,正式被封平章事的汪伯彦怒道:“推诿!待本相起草文书,有些人要敲打一番了。加上转运京畿道的漕粮,荆湖南路必须向江南输送六十万石粮食。荆湖北路,嗯,需要从这里抽兵,赵相以为需要抽调多少粮食?” 不断有红袍、蓝袍的官员进出政事堂。脚步声轻微,几乎要被翻阅文书奏折的声音淹没。 赵鼎在一份加急战报上署名盖章,闻言抬起头,“荆襄分为襄阳以北和襄阳以南。襄阳以北的几万兵马要被抽走,当地府衙的压力大减。南阳附近没出过大乱子,本该多抽粮食,但毕竟出兵不少,不可增派,以免寒了绅民之心。” “襄阳以南的情形汪相更清楚,汪相觉得呢?” 汪伯彦闭上眼,计较盘算一翻,稍许后沉吟道:“江汉之地,土地肥沃,出产丰饶。十几年来从无灾变,且靠近汉水与长江,便定下三十万石,如何?” 赵鼎点头。 万里山河,亿万生民。大周每日里需要处理的万千事务经过县、州府、路军监三级官府的过滤,汇成千丝万缕,在皇城南阙的殿阁里被决断。 历朝历代、无数名士大儒修改过的文官制度,对士大夫阶层而言几近完善,大周已借此享国近两百年。大周与士大夫共天下,每一位宰执都是精明到极致的人物。 宰执到底有多难得? 首先要考中进士,大周近八成的宰执都位列一甲。按照太祖皇帝的遗训,穿紫袍的官员,必须有执掌一县的经历。不了解百姓的生活,如何忝列高位? 然后是力争每次考课的上等,劝课农桑、捕盗捉贼、充实府库、抚恤孤寡、培养官声……想到汴京做官,追求治国平天下的终极理想?努力吧,七品大人! 到汴京为官是另一个开始,如果身处户部、枢密院、三司、吏部、刑部等“宰执热门产地”部门,便更有优势。一边应对上官刁难、操持繁杂公务、应付大族豪绅,一边感悟庞大帝国的脉搏。在这个痛苦的过程中依然游刃有余?恭喜你,很可能要进入宰执和官家的视线了。 想趁着年富力强尽早上位,实现人生理想?这么做的人熬不过一场又一场的风波,早早就要被淘汰。正确的做法是耐着性子,埋首于公文案牍的海洋,把心变得通透,了解士农工商最深层的想法及其根由;把眼擦得明亮,看清人、事、物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寻摸其脉络。 向上攀爬的过程中,英姿勃发、热血冲动的年轻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渊停岳峙、博古通今的老者。他的脸可薄可厚,他的心随时可以变黑,他脑子里装的不是柴米油盐,而是熙熙攘攘、繁杂纷乱的庞大帝国。 丝丝缕缕的彩云挂在黄河上空。初春时节,黄河鼓舞的湿冷水汽会在天黑前侵入汴京城。 几位宰执和几十位紫袍、蓝袍的大周栋梁放下狼毫笔,朝龙椅作揖,三三两两走出政事堂。 虞允文赶上赵鼎和李纲,低声道:“宗泽大人那边如何答复?” 赵鼎捏着酸胀的小臂,“朝堂只能选一个方向用兵。攘外,必先安内!” 李纲神色复杂,“不只是宗泽。种老将军和杨可世也连连上奏,说是幽州要么不取,要么趁早下手,把金国限制在塞北。” 赵鼎放慢步伐,抚须思量。三人出了宫门,这位以敢言务实声震朝野、以贬谪之身一朝还相的老人豪迈大笑,“辽国兵强,如今苟延残喘;西夏善战,至今未渡横山。我大周养兵百万,战将千员,军械以十万计,怕得什么?!” 几乎在同一时刻,汪黄二人得出了类似的结论。 现在,以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没几位士大夫担心人丁稀少的女真。 第200章 突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昨晚酒醉之后,名义上指挥守城,实际只负责守卫南城墙的安吉都保赵志强,心忧方腊军发疯来攻之下,说了一晚上梦话。 醒来已近正午,赵志强看着上身穿褙子,显得更加娇小玲珑的丰满妻子,有些蠢蠢欲动。妻子用温水沾湿毛巾,正要给他擦脸,就被兽性大发的这厮拉到床上。 毛巾掉在地上,撩人的尖叫吓了院里的仆妇一跳。 “大白天的,被人看见还做不做人?呜呜~~~” 褙子、翻花裙、衬裤、抹胸陆续被扔出床帐,用料结实的床榻微微晃起来,污人耳朵的声音响彻整个院落。偶尔有一只白皙圆润的小手伸出床帐,一开一合,不知道放哪儿去,很快又回缩不见…… 餐桌上,出了一身臭汗,洗了温水澡的赵志强吃着羊肉羹,不时嘿嘿地看着珠圆玉润的娘子。 小妇人的身子本就成熟,刚刚又被好一番折腾,看上去更加风韵迷人,眼神水汪汪的。大白天里婉转承欢,赵夫人嘟着嘴,给官人夹菜时总是羞恼地瞪一眼。 赵志强更得意了。 敲锣声突然响起,紧接着,壮年人的呼喊声、妇孺的哭泣声、官差的怒喝声一一传来。赵志强双手抖了一下,但或许是早有心理准备,他很快镇定了下来。小妇人手中的汤勺 滑入小翁,她一下软倒在地,抹胸松动。 赵志强的一位手下刚跑到房门前,把大好风光尽收眼底。这位身形干瘦,脸长须直的大保咽了口唾沫,不动声色地低头抱拳,“方腊军从山路突袭,已经过了管舍,距离南城不到十里,县尊大人请都保去县衙一趟。” 凤凰山脚,为李响这几百人做杂役的几十位流民正在河边休息。一位眼尖的青壮偶尔瞅向西南,贴着青翠的丘陵线,突然觉得看到了一团东西,揉揉眼再看,整个人开始打哆嗦。 “军,军爷。西,西南,有人,很多人!”眼尖的青壮跑到看守他们的一位庄丁面前,一阵比划,朝西南方猛挥瘦弱的手臂。 人至中年的庄丁是一位什长,他一把拨开满口吴地方言的家伙,眯眼看着西南方,瞪大了眼睛。他拍拍旁边同样呆住的庄丁,“守好这里,别让这些人乱跑。” 这位粗壮的什长跑到壕沟前,通报口令之后朝西南方指指,说了几句话,这才跑进大营。不到十息功夫,面向小河的营门被拉起,营地内响起了紧急列阵的鼓号声。 赵志强内披半旧的山文甲,外面套上银光闪闪的扎甲,吭哧吭哧地跑到县衙。 县令、县丞、主簿、典史正满头大汗地争议着什么。看到赵志强过来,县令急忙把一面旗子交给他,“劳烦赵都保,一定要挡住方腊军!为国朝尽忠,博个封妻荫子,只在今日!” 主簿等人也和颜悦色地附和,要多客气有多客气。 从县衙出来的时候,赵志强整个人都是懵逼的:感情几位大人招我过来,就为了发一面旗?有鸡毛用啊?什么时候了,还浪费时间搞这种东西?有病! 负责守卫东面城墙的“副总制”刚巧跑过来,看到赵都保手里的大旗,脸上抽搐了一下,咬着牙撞进县衙。 恨不能将大旗撕掉的赵志强强压怒气,把崭新的大旗交给手下,奔向南城墙。 衙役、捕盗手、大户人家的家丁别的不说,打起百姓来还是可以的。经过最初的慌乱,安吉县城终于恢复了一些秩序。其中也有一些不和谐的插曲,大都是往日里的地痞歹人趁火打劫,或是官差手脚不干净引起。 县里的文官虽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抗,最喜好指手画脚。但文官自有专长,比如镇压方腊军派到城内的奸细,挨家挨户搜罗壮年人帮助守城,从大户商户手中搜集钱粮作为奖励。身为教化一方的圣人子弟,士大夫们做起这种事情来轻车熟路。 李响披上雷成、唐国豪等人联手打造的合身重甲,把头盔与上身甲相连。想到不久前被偷袭的经历,又把百炼钢打造的鬼面甲放下来。拉风,凶悍,安全,都有了。 庄主大人来到营垒西门,登上较矮的由木桩木板搭起来的内寨墙,朝西面望去。只见乌泱泱的几千人涌向安吉县城。从远处看,就像是黑灰色的巨大云朵。 “营垒南边,那些沿河的村寨派人去了吗?怎么不见乡民过来?”李响问气喘吁吁跑上来的方维良。 方维良擦把汗,“都去过了。丁家湾、潘家上、上家庄……都去过了,没几户人家过来。” 一旁的刘盛单手持刀,摸着脖子,疑惑道:“他们不怕死?为什么不过来躲避方腊军?” “有些人家是舍不得田土、房屋和坛坛罐罐,越穷的人家越不想离家。”方维良摊开手,“而且南边的几个村寨都有围墙,还有常年进山的猎户,有自保之力。有人望的人家或族长,也未必信得过咱们。” 方维良压低声音,补充道:“还有,咳咳,只是属下的一点愚见。那些说话有分量的人家可能在盘算着,兴许方腊军拿下县城和咱们的营垒,吃饱之后就不打他们这些穷村寨的主意了。” 李响所在的一小段寨墙安静了片刻。 “心存侥幸,以邻为壑,只顾自保,呼……”庄主大人心烦地挥挥手,“非亲非故,我等做到这个程度也够了。张清平守北边,杨营东守西边,丁史航守南边,大牛守东边。刘盛带着本庄主的亲卫监管军法,同时作为后备。” 几千人的方腊军分出一股,直奔营垒而来。李响用拳头夯在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先看方腊军如何攻城。县城未下之前,方腊军应不会同时打我。” 安吉县城。 赵志强在心中问候了好几遍县令大人的父母,羞耻地把“诛杀逆贼,保境安民”的大旗插在城门楼上,拔刀大喝,“城下的方腊军一旦进城,尔等的父母妻儿都要被杀,被辱。” “到时候,亲人,粮食,铜钱,都没有了!” “跟他们死战!北面五十里外的泗安镇就有两千官军,他们不会不管的。县尊大人开出了赏格,杀死一个投向方腊军的叛民给三贯,杀死一个方腊逆军给十贯,杀死一个小贼头儿给三十贯……” 明月庄,那树森家的小楼刚刚建成。 邻居和相熟的庄民吃饱喝足,一边祝那树森乔迁有喜,一边告辞离去。那树森送了一段路,转身来到满是石灰和砖木味道的客房,“新建的屋子味道大,赵伯见谅。” “说得老头子有多娇贵似的,真是。”赵伯用独臂端起甜茶,猛喝一口,又吃了一口解腻的果干,看着日渐发福的肚子感慨道: “如今日子好了,每天都能吃肉,隔三差五就有人请,建新房了、娶媳妇啦、作坊出产啦……总之就是找相熟的人家热闹一顿,表明自家过上了好日子。老头子现在吃肉都觉得腻了,想想几年前的日子,嘿嘿,犯贱喽。” “第一炉铁水出来的时候,庄主站在乌泱泱的一群人面前,当时你没在,乌泱泱的啊。”赵伯伸出独臂比划,另一只空空的袖管上下抖动,“庄主在那里大喊,说要让我们这些穷了几辈子的小民吃肉,吃到腻!” 关于那天场景的描述,那树森听过好多次。但他依然露出期待的眼神,耐心听赵伯讲完,还不时点头应和。 “先是大笑,然后几百人的肚子咕咕响,老头子我现在还记得那种响动。妇人和娃娃开始哭,在场的老兄弟都哭了,哭中带笑的。” “当时没几人当真。吃肉吃到腻?又不是宰相大人,谁能随便吃肉?老头子我只当庄 主在鼓劲,让大家有个奔头,然后……现在家里有铁板作坊,有商队,庄主的话全应验了。” 说到最后,赵伯已是微微哽咽。 那树森递上毛巾,添上茶。 赵伯回复情绪的过程中,那树森也回想着自己的经历:在风雪中被梁叔救起,跟着梁 叔学习武艺;庄主掌权,自己到明月集打探情报;梁叔北上,自己被庄主调回庄内重用。 至于家业嘛,那树森开办的作坊另辟蹊径,就近利用庄内的好铁水打制绿林好手、家丁护院、会道门派需要的各种奇门兵器,公中也定期采购一些。开春之后,明月庄的农具卖得太好,那树森的作坊便跟风做几样简单农具。 接下来,盯着庄内的那树森和盯着庄外的赵伯就职事划分、紧急合作等问题进行了探讨,两人都做出一些让步。他们先达成一致意见,面对公中询问的时候才能不掉链子。 做阴私事的也逃不脱改制,他们两位和成江海要逐步接受公中的某些制约,不再只听从于满大周乱跑的庄主。 “柳神医回来了。全身脏乱不堪,眼睛亮得很,神情似……疯癫,怎么会这个样子?”正事谈完,那树森想起昨天见到柳至和的情景,开口问道。 “噗……咳咳咳……” 赵伯正眯眼喝茶,听闻柳至和回到庄内的消息,呛住了。他如今常驻勋阳府城,两个时辰前才到达庄内,还不知道柳至和从后山返回的消息。 见赵伯盯着门外,孤身一人的那树森会意。 那树森检查了整座小楼,把护卫赶得远远的。返回后,把门窗什么的全关上。 “那个柳……神医,他不在后山好好待着,回庄里干嘛?!”赵伯把声音压到那树森刚好能听清的地步,咬牙问道。 “不清楚,小子只知他从张万里家搬出两个大箱子,还碰上了张天垒。然后和他的徒弟走进庄主列为绝密的医卫处小院,还没出来。庄主有吩咐,所以我只是全程监视护送,不知道柳神医在里面做些什么。” 听到医卫处小院五个字,赵伯打了个哆嗦,胃里翻腾不休。 第201章 起步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哪个四眼仔?就是打小看不清楚东西,很聪明的那个小子。就是,呃,戴着两个水晶片儿的那小子。” 赵伯没有直接说神秘的张老头和柳至和在做些什么,却拐了个大弯,先提到了庄主的一位得意门生。 那树森低头回忆一会儿,猛地想起来,“就是数算只差张家小子一线,在庄主的绝密作坊里做事的四眼仔?我知道那小子,当年血祭的时候他还没戴上水晶片儿,啥都看不清,把他脚下的家伙砍成好几段,现在还有好多人躲着他走。” “最近这小子又有大动作。有些人家之前还觉得当上庄主的得意门生太吃亏什么的,说是有了本事不能看顾自家作坊,只能在庄主的绝密作坊里做事,还啥都不能透露……脑子真是被踢了,也不想想,庄主待庄民甚厚,又怎会亏待精挑细选的门生?” “听说甄老实正忙活的那个小水坝,就是为搬进后山的庄主门生建作坊准备的。据传那几个作坊建好之后,只造精贵物件儿,作坊里的器械都离不了。好些庄户正四下找门路,想往里面塞人呢。” 赵伯点头,又摇头,心想:不是在谈柳至和吗?怎么突然变了话题。 “咳咳,四眼仔那孩子犯过腹绞,就是张老头和柳神医救回来的。”赵伯提起庄民熟知的一件事情,“直接开刀取出一小段肚肠,没过两旬就大好了。” 那树森做的是阴私事,虽然没进过学,见闻却非常广博,“这在大周不稀奇啊。几十年前就有神医搞出了切阑尾治腹绞之法,京畿道有不少医馆都可以……” 赵伯咳咳两声打断那树森,“搬到后山的那两位,会的可不只是切阑尾。还有,医卫处的医术越发高明,以前受重伤的人,只有三成活下来,如今已经超过四成,你觉得这些医术如何来的?” 那树森浑身一震,杀人如他,牙齿也开始打冷颤,“赵伯是说,这几年被送进医卫处,然后被火化的那些尸体,换来了医卫处的医术,和那些稀奇古怪的规定。呼呼呼……” “我原本以为那些尸体,只是让女娃娃们习练清创缝合什么的,火化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庄里有些无知人家,还以为庄主手段狠辣,要把那些死有余辜的人挫骨扬灰呢。” 那树森明白,赵伯说到这里已是极限,剩下的只能等庄主告诉他了。他想了想,还是问道:“怪不得庄主让那两位搬到后山。消息一旦外泄,我明月庄堪忧啊。若是庄内有人家打探医卫处和柳神医两位的消息,小子该做到何种程度?” 赵伯做出一个刀劈的手势,“此事关乎明月庄四千余人的生死存亡,没什么好客气的,一定要盯紧。一旦有消息泄露的风险,不管他是谁,先抓起来,必要时,张老头和柳神医也不能留!” 硬朗的赵伯终于表现出凶悍的一面,那树森凛然受教。 柳至和突然从后山风风火火地跑回庄里,主要是赶在“实验材料”腐化之前验证脑中的一些新想法,顺便把雷家作坊精心打造的新一批手术器械提走。 大大有别于本草为基的大周主流医术,柳至和与张老头走的是一条全新大道。 大门即将开启。 距离柳至和所处的绝密小院不远,专造器械的核心作坊。 轰鸣的水轮声中,四眼仔等五位钻研器械机巧的庄主门生、曽木匠等手艺精湛的木工匠人、雷达等手臂粗长的打铁师傅、唐国豪等绝活儿在身的手工匠人围成一圈,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铁木器械。 “开始吧,先是转刀。”四眼仔扶了一下镜片,淡淡说道。 两个裸着上身的精壮汉子坐到固定好的实木大凳上,低喝一声,吃力地转起面前的小铁轮。 小铁轮通过丝麻皮筋等制成的传动带连接大石盘。大石盘也转动起来,带动铁板旁边的转刀飞速旋转,刀片儿磨擦空气的嗡嗡声响起。 明月庄的第一台铁木车床进入工作状态! 曽木匠抄起一根木头,用车床上的铁卡固定住,平稳地推向转刀,“滋滋”的几息声响过后,铁木断为两截。 “换上钻头。” 等石盘的转速降低一些,唐国豪才拆下转动不休的转刀,换上一个钻头。 石盘再次加速,钻头的转速比转刀更快,发出的声音更尖细。 曽木匠把半截木头换了一个方向,同样固定好,推向钻头。钻木头的声音配上飞溅的木屑,很多学徒工看得啧啧称奇。 “换磨刀石。” 粗糙的磨刀石被换上。等石盘的转速再起后,雷成把未开锋的枪头凑上去,刀石相击声中火花四溅。 一分香的时间过去,枪头光可耀眼。 提供动力的两个精壮汉子汗如雨下,向几位大佬抱拳,正要下去休息时,便听见开裂声和重物落地声。 石盘掉地,转动着撞上墙壁;磨刀石飞了出去,砸伤一名中年匠人;传动带开裂,车床的构架松动。 四眼仔叹口气,拱手道:“第十三次,咱们明月庄的车床终于转了起来。虽然还不堪使用,但也是不小的进步,各位前辈和师傅辛苦了。” 宽敞的大屋内响起一阵客气声。 人力推动,皮带传动,铁木构架,这就是明月庄的铁木车床原型,距离李响的要求太远。 然而对在场的大部分匠人学徒来说,这种最简单的铁木车床已是构思精巧,强大无比。见识过大周车床的匠人也感觉新鲜,他们明显在这台原型车床上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四眼仔和雷成、曽木匠、唐国豪等人商议接下来的改进计划,最后归结出三个难题: 部件精度不足。尽管有了重新设计的度量衡,又明确了公差概念,某些部件的精度还是差强人意; 部件强度不够。传动带试过几次便开裂了,固定转刀等组件的卯榫结构太弱; 部件结合问题。转刀、钻头和磨刀石都出现了松动、震动和摇晃的现象,整台铁木车床哗啦作响,说不得要重新设计车床的结构了。 四眼仔想要在专造核心部件的新作坊中使用车床,便要攻克这三个难题。 …… 相比四眼仔的郁闷焦躁,赵志强遇到的难题更致命。 应明派来攻打安吉山谷的四千三百人,只有一千六百人是被大周官府当成正经方腊军士兵的“贼兵”。 剩下的两千七百人,大部分是或主动或被动服从方腊军的男性小民,年龄方面,从七八岁到六七十岁都有。 方腊军的穿着以灰黑色为主色调,青壮则是穿什么的都有。胸毛凛凛的汉子用女子长衫当上衣再正常不过,用女子腹围裹头保暖的老汉才是辣眼睛的存在。 领兵攻打安吉县城的永乐朝将领,是和应明一起围困德清县城的徐白,新鲜出炉的杭州二十四将之一。 徐白十分干练果决,得知安吉县城东南的凤凰山脚有一个乡兵营地后,马上分出六百士兵过去。徐白给掌兵小校的命令是仔细查探,不要轻易开打。 城墙上,赵志强见方腊军兵马不多,大都是从贼的青壮,稍稍安下心:过来的若是几千士兵,老子会发怵。尔等如今只有一千兵马,也想拿下安吉县城?当老子吃干饭的?! 赵志强到底是看过不少兵书的壮年人,懂得一些常识。他没有在方腊军驱赶附属青壮、流民和附近百姓填埋护城河的时候,命令乡兵弓手乱箭齐发,而是让两百多名弓箭手分批射击,既能打击方腊军士气,也可保留弓箭手的体力。 天色将晚,成功填埋护城河的方腊军收兵回营。 “将军,为何不一鼓作气,拿下安吉?” 不远处的民房里,白日里受伤的青壮正在惨叫挣扎。 徐白听着有些出神,听到手下的疑问,他晃晃脑袋,身上甲胄响动几下,“安吉县城夺下也是鸡肋。为这个地方损失太多人马,不值当。” “赵志强有些本事,守城时有板有眼。城墙一共四面,赵志强不好惹,就找别的地方登城,为何跟他死磕?老子不信小小的安吉县城能有第二个赵志强。” 徐白看向山寨头领出身的另一位小校,“凤凰山脚的那个大周军营垒,共有多少人,什么来头?” “也是乡兵。但,跟以往见过的大周厢军和乡兵很不一样。” “哦?有何不同?” “营垒选的地方很膈应人。北边儿、南边儿展不开兵力,东边儿靠着山道,都没法打。只能从西边儿打,但他们西边儿的营墙是用树干,混着挖壕沟时掀起的泥土制成的,很硬。另外就是,地刺、陷马坑、陷阱不少,只是查看了一番,就折了好几个弟兄。” “这伙乡兵的指挥,有没有见到?”徐白转身,神色认真起来。 “白日里,倒是有几个铁甲大汉围着一个年轻人,应该是他们的指挥。对了,那个指挥应该是年轻人,看上去更奇怪。” “怎么又奇怪了?”徐白有些无语,屋内的其他小校和队头儿也看过来。 “穿的甲就很奇怪。我姓袁的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就没见过穿上甲胄走不动路的武人。那厮的铁甲怕不得有三层。登墙查看身穿重甲就罢了,居然还放下面甲,真不知他是有多怕死。” 徐白的脸上一阵抽搐。 第202章 三簧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三百多人,白天里仅在西面营墙上,就出现了十几副亮闪闪的铁甲。那位年轻的指挥很怕死,盔甲厚得转不动腰。扎营很有一手,营地看上去很齐整…… 打到安吉城下的徐白将军扎营水口村。 属下散去后,他仔细思量着关于凤凰山脚那支奇怪的大周乡兵的各种信息,最终认定那位年轻的乡兵指挥有大背景,所以有靠谱的武人帮着扎营带兵,有充足的钱粮装备铁甲。 徐白的这个判断,倒也不算错。 徐白没有轻敌,安排那位姓袁的小校看好李响的三百多人,等待命令。也是李响太低调,保密工作做得太好,导致徐白将军没有确切的情报,做出了这种看上去没毛病的应对。 “庄主,咱们真要出手?”大帐内,丁史航问自家庄主。 李响点头,“方腊军派兵到这里,一是就食于外,破坏春耕,造出更多流民;二是防止官军顺着山路往东南打,解了德清县城的围,威胁他们的腹地;三是在安吉附近扎下钉子,拖住一部分官军,这一招估计是学自岳父大人。” “虽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但如今的情势下,晚出手不如早出手。赵志强守城时的应对有板有眼,但安吉县城人心太杂,万一被这支方腊军攻下,咱们只能钻山沟逃跑了。退一步讲,若是安吉县城稳稳地守住,咱们却没出手相助,也不利于接下来的行事。” “刘盛、杨营东跟随本庄主出击,张清平、丁史航留守营垒,各自准备吧。” 李响不顾众人的劝阻,坚持要亲自上阵。他不是对厮杀拼命感到狂热,而是要抓住机会,多多参与真实的战阵,把握底层军士的实际状态。 李响心道:趁有机会多见见世面,万一将来沦落到跑路的地步,也更有生存的把握不是? 帐篷一角,雷达和两个匠人一起,紧急调整着庄主大人的特制重甲。 李响的特制甲胄由锁子甲、细麟甲和皮甲组成,包括头盔、上身甲和下身甲三部分。铁靴也有,只是没带到江南。 李响之前只在室内穿过,今天披甲走了一会,差点没把他累死。“唐国豪和雷铁匠两个混蛋,只顾着安全,一点不考虑走不走得动。” 虽然腹诽好多遍,但在庄主大人心里,更多的还是欣慰与温暖。 庄主大人的三层甲穿上之后,之所以活动不便,主要是关节处和腰部卡得太死。 雷达熟练地抽出一枚枚钢片,旁边的匠人配合着,把衬里重新缝合。李响在旁边看着,心想:张清平的那把大弓一百六十多斤,也只能在十米内击穿本庄主的甲。嘿嘿,原来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就是太重了点儿…… 徐白和李响各有盘算,回到家中小憩的赵志强却很担忧。 见自己丈夫愁眉苦脸,怒气盈胸,赵夫人放下夜宵,轻轻按摩着赵志强的太阳穴,“官人打退了方腊军,为何不高兴?” “哪里是打退了方腊军,是人家不想多死人,暂时退后罢了。”赵志强靠在椅背上,“回到县衙,县令大人倒是笑容满面,守其它三面城墙的三位副总制却话里藏针,恨不能嘲讽你官人我。” “方腊军未退,北面官军不知何时能到,他们便又开始互相拆台。老子提议事有紧急,互相支援,他们居然不领情,以为我要独吞功劳。” “要是县城守不住,大家统统要完蛋,还谈什么功劳?怪不得被文官大老爷们瞧不起,几位武夫都是这副样子,文曲星下凡的进士如何能瞧得起?” 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赵夫人头上的银钗晃动。这位小妇人知道自家官人最喜欢自己哪一点,她咬着下唇,用柔软香滑的部位靠在赵志强背上轻轻按压,“既然城内的人靠不住,官人为何不向城外的那位求助?”却是她父亲看出李响不简单,给她提个醒。 赵志强瞬间坐直,右手捏住娘子的高耸部位,心道:“虽然人少,但那几百人至少比家丁、捕盗手之流靠谱。他岳父还被围在德清县城呢,安吉县城若是不保,肯定对他没好处。” 见娘子又羞又疼,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心里松快些的赵志强将之拦腰抱起,按在床上好好安慰…… 两柱香后,赵志强返回南城楼连夜作镇,防着方腊军的夜袭。 第一场春雨悄然降临,给大半个江南挂上雨丝化成的帘幕。在清冷中,熟悉的道路似乎变得更长,更孤寂。 微凉的雨丝撞到石头上,砸进泥土中,调戏着花芽,还不忘骚扰柳枝。土地、草木的气味混杂在雨雾中,生命便在这样的萌动中加速成长,只消两日便可让庸碌无趣的世人叹服。 新芽勃发,雾雨江南。 天地仿佛连为一体,可惜有不速之客倏尔闯入,拨乱了万物竟发的和谐律动。 双脚踏出泥水,脏乱了画卷。刀枪吞吐夜色,吓退了春意。 李响嘴里咬着一块儿软木,身旁的刘盛和杨营东也是一样。 寅时一刻到寅时二刻是人最困倦的一段时间,庄主大人带着一百六十多名庄丁出来,就是要给围城的方腊军一个“惊喜”。 袁大鼻子带着六百士兵和三百青壮,负责监视李响的营垒。 这位投机的绿林分子在龙山脚下扎营,这个地方被小山丘陵环绕,向东可以看到明月庄乡兵的营垒。虽然觉得那支乡兵不俗,但他从没考虑那支乡兵会主动出击的可行性,再加上他手下也不是精锐,条件有限,没有认真扎营。 冷雨飘飞。 屋子、帐篷、防雨布、窝棚有限,只有队头以上和凶悍的士卒可以入内。大部分的方腊军士兵,和几乎所有的随行青壮,只能亲切地拥抱第一场春雨。 此刻顾不得让人笑话,相熟的男子汉们三五成群地挤成一团,避雨取暖。如果染上风寒,普通的方腊军士兵和随军青壮会被抛弃,有时甚至被直接处理掉,免得传染他人。 在大周,再小的病症都会致命,感冒、咳嗽、发炎、破伤风、褥疮、阑尾炎……有些病不是其本身有多可怕,而是请得起大夫、用得起药的人家太少。 李响甘冒巨大风险,支持张老头和柳至和两个疯子搞外科手术,投入巨额钱粮支持刘小慈等人钻研医书,除却促进医学发展外,也有为自己考虑的成分在内。不然的话,某一天被破伤风伤了性命,他能找谁说理去? 李响带领手下的庄丁绕了个“U”字,来到袁大鼻子的扎营地背后。因为口中都咬着软木,还有雨声和雷声的掩护,山脚下的方腊军竟然还没发现。 “庄主,怎么打?” 不同于刘盛那个糙汉子,杨营东行事向来谨慎,十分重视上位者的意见。明知庄主在战阵之道上的造诣比不上自己和刘盛,他也要把主动权交给庄主。 刘盛正在给没经历过血战的庄丁加油鼓劲。 “你觉得呢?”李响看了一眼正鼓舞士气的刘盛,反问杨营东。 杨营东又观察了一下乱七八糟的方腊军营地,压低声音道:“他们太小瞧庄主了,连围墙都没有建起来。既然他们还没发现庄主,属下建议来个突袭,能让他们营啸最好。” 李响正待答应,却见到身后的庄丁里,有将近七十名的新人脸上露出胆怯、惶恐、不适……尤其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一个个都用上了刚学会的深呼吸法,来缓解不安。 低头想了几息,李响断然摇头,“本庄主带着他们突进到离贼军不足一里的地方,突袭的目的已经达到。已经是突袭,如果还偷偷摸摸地上去,巴不得多占便宜让人家自己崩掉,咱们这些人不成了净捡便宜的猴子?” “咱们称方腊军为贼寇逆军,遇上贼寇逆军都要费力耍小心思,我等岂不是连贼寇都不如?” “本庄主的意思是,亮出大旗,直冲过去。有甲者在前,干翻方腊军!” 杨营东和刚刚回来的刘盛先是沉默,然后又是羞愧又是热血,点头称是。 一百六十多名庄丁,其中内披铁甲的有三十多人,暗藏皮甲的有二十多人,以什长为中心结成一个个战斗小组。 刀盾手护着长矛手,板斧手配合骨朵手,李响带着亲卫守在最中间。什长插上三角小旗,统领三个什的牌子头插上背旗。从韩招讨使那里得来的大旗压下,所有人起身,稳稳压向袁大鼻子的营地。 动静太大,袁大鼻子很快察觉出不妥。在李响距离乱糟糟的营地不足两百米时,这位曾经的江湖大豪终于压下营地里的骚乱,集和手下列阵。 天色正黒。 即使借着雨夜中特有的闪光,袁大鼻子也看不出偷袭营地的这支军兵的具体状况,只觉得对方步伐很齐整。 袁大鼻子心焦之下,一把拉过手下的一个队头,“没睡醒的青壮全部用水泼醒,敢鼓噪的,杀!” 雨天不适合使用弓箭是常识,弓弦被水一淋,造价不菲的一张弓就算废了。 李响这次夜袭根本没带弓箭,袁大鼻子带领的六百人倒是有六十多副新旧不一的弓箭,拉力从五斗到八斗不一。 到了一百五十米之内,袁大鼻子明显听到了压过来的阵线中有盔甲的哗啦甩动声。他顾不得雨水伤弓的问题,让所有的弓箭手站在前面,准备射击,“青壮到西边儿的高地上守着,其余所有人,后退者死!” 双方阵线接近到五十米之内,袁大鼻子的手下终于点起了几个大火堆。李响一方一百六十多人,袁大鼻子一方六百人,近在咫尺! 第203章 三簧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雨丝更加密集,打在匆忙间点起的木柴与破烂家具中,引发了浓烟,激起噼啪声。 袁大鼻子这边的六百人,看到面前的敌人不到两百人,先是愕然,继而在心中嘲弄:听声音感觉怪吓人的。谁知道你们竟只有这么点儿人,装什么大瓣蒜?! 袁大鼻子百思不得其解:眼前这支兵马,应该便是东边河对岸的那支乡兵,那个身披奇怪重甲的年轻指挥就在其中。但对方已经离老子这么近,为何不偷袭,反而要慢慢压过来呢?难道对方的战力之强,竟有把握击溃老子的六百人? 战力不能只看人数,袁大鼻子投附永乐朝之后,很快便明白了这个道理。 官军只要不是烂到底的那种,就可以追着十几倍的流民跑;圣公用老底子组建的披甲精锐,可以力敌几倍的官军;大周韩世忠部的中军精锐,可以杀穿永乐朝数万大军的围攻。 面前的大周乡兵能有那般战力? 袁大鼻子不相信。对方的阵列看上去很齐整,站在前面的汉子也给人一种凶悍之感,但没有那种压迫性。 李响这边,明月庄的庄丁也看到了对面这支方腊军的详细情形:披甲士兵不到三十人,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门,刀枪斧钩、锤棒枷叉,看上去够凌乱的。青壮那边就更凄惨了,面黄肌瘦不说,手执武器也以铁叉之类的农具,以及烧过的竹枪等自制兵器为主。 双方继续靠近。 袁大鼻子命令放箭。雨水的影响体现了出来,八斗的弓箭最多发出往日里六斗的拉力。 几百支箭被发射,李响一方却只有七个被射中面门和头部的庄丁倒下,还有五个被射中了小腿腰腹等位置,停留在原地。 对方头上的斗笠居然可以挡箭?走在前面的军士都有甲胄?!袁大鼻子隐隐觉得不妙,此刻退守也来不及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给手下打气。 “六百人打一百五十人,难道能打输?!”袁大鼻子如此说服手下,同时说服自己。 庄丁和方腊军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十米,箭矢停下。袁大鼻子命令弓箭手扔掉手里的弓,拿上近战武器站到后排。 伴随着富有节奏的竹哨声,成弧形前进的庄丁,其最突出部终于接战。 孙波起是在李响坐船上待过的孙船头的二孙子,四个月前加入的庄丁。他紧紧跟着自己的什长,不时调整一下位置,方便随时出枪。他看向自己这个什右边,在亲卫保护下手执投枪的庄主,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呼吸也平稳了一些。 杨营东指挥着全部由庄丁好手组成的一个牌,已经和袁大鼻子仓促间抽出的七十多名老军撞在一起。双方枪刃刀斧交击,火花闪现,怒吼连连,却还没出现几个阵亡者。 孙波起的什长手执大斧站在最右边,见前排的刀盾手在方腊军各式武器的攻击下左支右绌,大喝一声“出枪”。 孙波起便和另外三个长矛手喊起号子。“一二三”之后,四支长矛齐出。 也许是物伤其类的缘故,孙波起出枪之后竟然短暂地闭上了眼睛,还稍稍偏离了枪头,但依然刺中一名躲避不及的方腊军。 什长瞪了孙波起一眼,趁着对面方腊军愣神的功夫,配合着刀盾手上前。一柄大斧、一根骨朵、三把单刀很快结果了六条性命,在更多的方腊军围上来之前,什长又带人退了回来,低头大喝“出枪”,四根长枪再吐锋芒…… 孙波起第二次出枪,胃里翻腾得厉害,双手抖个不停,没刺中人。第三次出枪,成功击杀一名方腊军,但跟他很熟的一位刀盾手阵亡在他眼前。第四次,他泪流满面,机械性地出枪…… 不知道是第几次,孙波起的眼神只剩麻木。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出枪,动作走样得厉害。 凭借万千次出枪训练带来的肌肉记忆,孙波起才没有掉队。 庄丁的队形从高处看,几乎变成了一个半圆。这个半圆正在挤压方腊军的阵型,若不是袁大鼻子带着老军顶住凶猛的杨营东,本就不厚的战线肯定要被杀穿。 袁大鼻子心中的震惊和悲愤无以复加。接战不过十息,他就知道自己错判了面前这支乡兵。 杨营东带着的一个牌,几乎全是庄丁好手和庄主亲卫,人人都在衣袍下穿着铁甲或皮甲,相互之间的配合很是熟稔。经过一开始的试探,杨营东这个牌开始不断杀伤袁大鼻子手下的老军,自身的伤亡却很少。 到目前为止,杨营东带着的几十人阵亡三个,重伤两个。袁大鼻子手下的老军阵亡二十七人,重伤十三人。 明月庄的庄丁,平均每三天训练一天。不仅有庄主大人设计的各种体力训练、队列训练、配合训练,更有秦岭中层出不穷的突发事件让他们练手。最可贵的,当然是庄丁带领流民进山时,与原住民村寨爆发的一系列冲突。 实战才是最好的练兵方式。 坚持不懈的训练,质量可靠的武器,再加上隔三差五的肉食……精挑细选的庄丁面对战力一般的袁大鼻子部六百人,伤亡大了才说不过去。 可怕的伤亡比,给袁大鼻子带去的是悲愤。战场西面的高地,三百名青壮感受到的,就只有惊恐和绝望了。 方腊军青壮被安排到西边的高地,这样的安排比较巧妙。青壮虽然战力较低,但守着不大的高地,多少能够牵制本就不多的庄丁,至少袁大鼻子是这么打算的。然而李响只是在左翼加强了两个什,便带着所有人直扑六百人的方腊正兵,打的是速战速决的主意。 方腊军的青壮们清楚地看到,那支乡兵的阵型虽然被压迫成半圆,但依然在稳步前进,袁统领就像是蚍蜉撼树一般。诡异的地方在于,不足一百五十人的乡兵居然不怎么见少,那便意味着官军乡兵每前进一步,地上多出的尸体便都是…… “嗖”地一声,庄主大人再次可耻地扔出了投枪,干扰了一位朴刀耍得飞起的方腊军老丁。那位经历过几十次战阵、杀戮大户和百姓近六十人的中年武者,被李响这么一打岔,很快便被一名绿林出身的庄主亲卫砍掉了脑袋。 李响大叫一声好,再次从身边护卫的背上抽出一根投枪,恬不知耻地开始鼓劲,“看到了没,就这么杀。这些人手上都不干净,不需要跟他们讲什么道义,手上配合着点。” 看到自己手下的一些好手不思配合,不更多地依靠集体的力量杀敌,反而在那里逞各自的武勇,恨不能把方腊军中的练家子一个个拉出来单挑,庄主大人生气了。 “咱们只有一百多人,每耽搁一息时间,就可能多死一个人。看看你们身边的兄弟,他们有可能是你们的邻居,有可能是你们的亲家,若他们无谓地战死在这里,你们怎么跟他们的亲人交代?!” “记着平日里的训练。杀敌为上,杀!” 在李响大声喊话的时候,战场仿佛进入了一种节奏,雨声似乎也变小了。 大部分的庄丁听到了庄主大人的训导,开始加强彼此的配合,不再一味突前。庄主大人正前方,正跟袁大鼻子带领的老军正面硬刚的庄主亲卫和老庄丁羞愧不已,这些思维较直的汉子想到回庄后可能见到的一幕幕情景,都不敢面对彼此的眼睛。 彻底放下了单打独斗,庄丁的阵列看上去被压迫了一圈,却更加厚实,更加致命。 半炷香过去,几乎成为大半个圆形的庄丁阵型调整战术之后,加快了前进节奏,地上又多出几十具方腊军尸体。 方腊军的阵型就要被杀穿! 杨营东这样的好手,一旦和周围的弟兄配合杀敌,爆发的力量果真惊人。决胜的战机已经到来,刘盛也被庄主大人派到最前面,和杨营东一起冲向袁大鼻子。 刘盛用长柄大斧挡开一位挥舞连枷的中年大汉,又以斧头前方的铁刺结果了一位手绑尖刀的年轻方腊军。与此同时,杨营东也用钢枪点中了一名使用狼牙棒的彪形大汉。 加上跟着刘盛和杨营东冲锋的五位好手,李响属下共有七人脱离阵型,只为取下袁大鼻子的人头! 袁大鼻子感觉自己要凉了,他犯难于三种选择:就此跑路。先不提这伙乡兵紧追不舍的问题,徐白将军那关就过不了;留下死磕。免不了一场大败,肯定要死翘翘;跪地投降。但投降官军的永乐朝“逆贼”,不论文人还是武夫都下场凄惨。 在袁大鼻子的摇摆不定中,刘盛和杨营东杀到了近前。 护在杨营东右边的两个中年刀盾手奋力抵抗,硬扛十几名方腊军士兵的攻击,短短十几息时间内便受伤多处。 护在刘盛左边的一个刀盾手被砍中小腿,被一位方腊军老兵用铁钩拖走,惨叫声淹没于各种兵器的敲击中。 两个不惑之年的骨朵手,都是老庄民出身,在刘盛与杨营东中间的空隙中交叉前进,依靠过人的战技、体力和配合,杀伤了十余名方腊军悍卒。汗水蒸腾,雨水飞溅,血水流淌,已有孙辈的两个骨朵手凶悍更胜以往,牢牢维持着刘盛和杨营东的联系。 “斩首行动”进行到关键时刻。 袁大鼻子周围的悍卒和老兵已近乎力竭,战斗意志也弱到极点,如果袁大鼻子此时要跑路或投降,他们一准跟随。 刘盛和杨营东被多次刺中砍中,所幸身穿双层甲,明月庄的甲胄质量又一向靠谱,伤势较轻。 刘盛和袁大鼻子已经近在咫尺。 就在袁大鼻子高举兵器,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亮光闪现。 闪电照亮了战场一瞬,接着是滚滚闷雷声。 第204章 三簧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亮光转瞬即逝。 闪电时间非常短,但足够所有的方腊军士兵和青壮看清战场的惨景:庄丁阵线闯过的地方,以不同姿态倒下的尸体相互交叠,怕不得有两百人。胸腹等要害受伤,暂时未死的方腊军士兵虚弱地呻吟着,口中淌血。信奉肢体不全便无法超生的重伤士兵爬着,一瘸一拐着,大哭着找自己断掉的肢体,找到后便紧紧地抱在怀里,坐在原地等死。 李响带领的庄丁一方,伤亡要小得多。闪电投下亮光之前,阵亡者刚好二十人。重伤,或者因为关节等要害受伤不得不退出战场者,加起来一共十七人。 根据平时安排和李响的战前交待,学过几招救治手段的庄丁逐渐退出战阵,把受伤的同伴聚集到一起,一边包扎伤员一边布置小圆阵的防守。 雷声震响。 绝大多数的方腊军士兵陡然一惊,从厮杀的狂热中惊醒过来。他们看到了围成一小圈的官军乡兵伤员,回头再看看战场中倒下的那些尸体,一个惊恐的念头占据了他们脑海:咱们死了这么多弟兄,他们才少了那么点儿人。这伙乡兵刀枪不入?! 方腊军士兵左右看看,想要寻找以往相熟的弟兄和老乡,却成功消灭了自己仅存的最后一丝斗志。 好些一起杀官绅富商、一起喝酒吃肉、一起玩大家小组的熟面孔都倒下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都倒下了,这仗还怎么打! 夜晚看不清东西,下雨声搅乱了厮杀声,庄丁战线太短,这些都导致了方腊军判断上的错误,确实有一定的侥幸成分。 但袁大鼻子所部六百人能够打到伤亡三分之一的水平,竟然还没彻底崩溃,怎么都算是一个奇迹,毕竟他带着的不是精锐部队。 庄主大人很快察觉了方腊军士气的变化。 李响用投枪配合着身边的亲卫杀敌,抓紧突前,以免刘盛和杨营东两个亲信出意外。 见有些方腊军士兵手脚发抖,不断扭头查看身后,李响扬声高喝:“他们撑不住了。向本庄主靠拢,结锋矢阵,杀溃这帮方腊军!” 大旗摇动,铁哨声和竹哨声响起,所有庄丁都跟随自己的什长朝庄主大人靠拢。 想到能和庄主并肩作战,所有的老庄丁都热血沸腾,孙波起这样的新人也调整了一下心态,抓紧武器,奋勇拼杀。 不知道是谁最先后退的,也有可能是那人根本没有后退,只是被庄丁打得后退几步。但失去战心,此刻满心惊恐,全身疲惫的方腊军士兵固执地认为自己“看到”有人逃跑了。 你跑,我也跑! 不只是普通的方腊军士兵开始转身逃跑,袁大鼻子身边的老丁也不复凶狠的劲头。 方腊军的老丁,或称老军,久经战阵不假,但毕竟没见过伤亡达到三分之一的战斗。他们被集合到袁大鼻子身边,战力确实出色,伤亡也最惨重,倒下的便已过半。他们的动作变慢,配合显得粗疏,漏洞增加很多。 战斗的紧张感一松,杨营东低喝一声提起余力,甩着钢枪砸向袁大鼻子,都被袁大鼻子和几个老丁或挡或躲。 袁大鼻子这边的战阵开始溃败,西边高地的随军青壮也杀掉了袁大鼻子的亲信,三五结伙地弯腰逃命去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袁大鼻子知道,他彻底败了。 有些人,有些事,往往不照常理出牌。 就在袁大鼻子心存侥幸,扔掉兵器准备投降,期待面前年轻的乡兵指挥饶他一命的时候,一支木杆笔直、锥头点钢的投枪越过十六米的距离,结束了近乎完美的抛物线飞行,也结果了袁大鼻子的性命。 投枪是从刘盛和杨营东的头上飞过去的。两人顾不上思索万一庄主大人扔得不准,导致误伤的问题,带人朝更深处冲去。 袁大鼻子被一根粗壮的投枪放倒。 先是邻近的方腊军老兵互相遮掩着逃跑,紧接着,在不到一分香的时间内,整个方腊军阵列彻底崩溃! 刘盛向西,杨营东向北,两人追击了一阵回来,看到庄主站在被刺穿左腹的袁大鼻子身旁。 袁大鼻子腹部涌出的血液,便是连绵不绝的雨水也无法及时带走,亲卫打起的火把照耀下,这位方腊军小校的脸色苍白如纸。 庄主大人挠挠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个,刚才他真要喊投降?” 旁边侍立的亲卫大多浑身染血,衣袍多处颇烂,露出里面的甲胄。 一位实诚得可以的中年汉子刚加入亲卫不久,见其他亲卫休息的休息,低头的低头,还以为兄弟们让出了露脸的机会,憨憨地答道:“是啊,属下看到……” “啊哼!” “咳咳!” 那个皮肤粗糙、几乎谢顶的中年汉子发觉有人在戳他后腰,又听到两位庄内熟识之人的提醒,还见到刀疤脸的什长狠狠盯着自己,终于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讷讷地改口道:“属下记错了,属下没看见,没看见。” 为了缓解尴尬,李响扫视一下战场,发现缴械投降的方腊军士兵已经被收拢一处,这才朝袁大鼻子摊摊手,“要投降早说啊,为什么不早说?你应该早说嘛……” 袁大鼻子眼眶似要裂开,断断续续道:“你高兴得太早了……来这里的,不只是徐白将军……安吉县城完了,你也要完!”说几个字便呕一口血,但他毕竟是濒危之身,双腿抖动几下之后,瞳孔很快涣散。 看着袁大鼻子的尸体,李响仔细思考着他临死前说的几句不完整的话。难道徐白还有什么后手,可以拿下安吉县城?派兵过来的不只是徐白又是什么意思,难道…… 李响猛地看向东南。他让刘盛集合所有庄丁,又让杨营东看管能动的俘虏,立即向东返回。 在半路上,杨营东凑近问道:“庄主是担心方腊军还有兵马,翻山越岭,专奔咱们这几百人而来?” “本庄主很可能小瞧了方腊军。”李响的语气有些懊悔,“希望今晚不出什么大变故。只要回到营垒就好,能战则战,不能战就跑,韩招讨使总不会苛求咱们这几百人。” 怕什么来什么。 李响一行人,加上俘虏共计两百三十四人的队列刚赶到河边,就看到对面的自家营垒附近点起上百火把,大队人马攻打寨墙的厮杀声响起。 南边也传来嘈杂声。 李响眯眼朝南一望,只见河流上游的王家边、潘家上等乡村燃起大火。春雨已经下了将近一个时辰,在这样的条件下竟能燃起大火,可以想见方腊军派来的军士之多。 “本庄主去偷袭方腊军,却有方腊军来抄本庄主的后路,真是双簧啊!”李响感叹道。 还没完,西北边陡然传来喊杀声,火光也随之燃起,很快成为大火炬。李响转头望过去,确定杂乱的喊杀声来自安吉县城的西门附近。闭眼细听,还能听见其中有妇孺哭泣声和百姓怒骂声。 东面河对岸,攻打明月庄营垒的方腊军竟抽出两百人,朝河边赶来。南边小河上游,烧杀了全部山村的方腊军追逐着逃跑的乡民,一路向北而来。 李响看着东面和南面越靠越近的火把,估计着奔向自己这边的方腊军的人数,深吸一口气,果断下令道:“放出烟花,命令守营的张清平和丁史航,守不住便向北边撤退。除了药品,其它物资能扔则扔,保命要紧。” 烟花是一位新庄民家里作坊的产物。那位搬到明月庄不足一年的新庄民还是在按照传统手艺做烟花,只是根据公中的要求多加了金属粉末,造出了几样颜色分明亮度高的品种。 尽管经过精挑细选,但亲卫携带的烟花依然不怎么防水,在雨天的施放受到很大影响。一连浪费了三根烟花,李响的一名亲卫才顺利把红色烟花射向北方,接着又发射了三枚绿色烟花作为暗号。 拒绝了刘盛想要杀掉受伤方腊军士兵泄愤的要求,李响把不能奔跑的俘虏全部放掉。这样的天气里,伤口被雨水淋这么久,这些可怜的家伙本就活不了几个,留下给方腊军造点麻烦也好。 体力较为充沛的庄丁轮流抬着重伤的弟兄,剩下的可战庄丁不足一百。庄主大人心知自己这帮人早已力竭,留下只能被围殴致死,果断带着庄丁沿河向北走。 向北走了还不到两里,守在安吉县城外面,负责联络消息的三名庄丁便找了过来。对过暗号之后,三人被带到李响面前。 “县城那边,是怎么回事?方腊军到底破没破城,为何乱成这样?”李响直接问三人。 身形消瘦,双腿犹如竹竿儿的那位烂牙庄丁顾不上擦雨水,砸吧两下嘴,气喘吁吁道:“启禀庄主。乱了,全乱了。” “方腊贼将徐白突袭西城墙,押着几名士绅当挡箭牌,一举攻入了西城。北边过来的大批官军也突然出现在西城门下,和方腊军打了起来,不知胜负如何……烧起来的是民房。属下三人见情势有异,只顾着赶回报信,有什么新情况却是不知,请庄主惩罚。” 让三位跑岔气的庄丁退到队伍中,李响搓了几下手指,摸了几把脑袋,闭眼仰首望天,心道: “赶集呢是吧?!本庄主偷袭方腊军,方腊军偷袭本庄主的营垒和安吉县城,官军也偷袭方腊军的主营。居然凑一块儿去了,尴尬啊……” “这不是双簧,是三簧!” 第205章 疯狂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正值江南春雨季,又是农耕繁忙时。 许是发觉了官军的某些异动,圣公大人的永乐朝突然一反常态,结束了练兵固守的态势,再次向四面八方进军。 第一批赶到江南增援的禁军,被方腊军多次打击的厢军乡兵,对永乐朝越发痛恨的弓手团社……率领这些部队的武人起先非常慌张,面对进城避难的乡绅大儒的责问,也只能尴尬地应付。 很快地,江南一地的武人和士绅便惊恐地发现了永乐朝的目标:破坏春耕! 方腊军以精锐威胁湖州、无锡等官军镇守的关键城市,同时投入将近五万的正兵,带领将近十万的新兵和青壮扫荡官军后方,仿佛蝗虫过境。 肥沃的水田被挖坏,结实的水车被砸毁,精巧的水闸被拆除。烟雨迷蒙中,上百的水镇乡村被蹂躏,这一数字还在与日俱增。 不到十天的时间内,方腊军破坏了七万多亩田地、四十多条河流、八十多条引水渠、三百多架水车翻车水排等水利器械。大运河被多处挖断,凡是方腊军所到之处,构思精巧的水闸等关键设施被一扫而空。 春耕被打断,田地被毁,存粮被夺的百姓数以十万计。烟雨江南的景象尽去,江南繁华地,新一波的流民潮正在酝酿。 “方腊,吾誓杀汝!” 湖州城的知州衙门,大堂中的韩世忠满脸通红,怒不可遏。如果不是统领亲丁的族侄死死拦着,这个时候的韩世忠早已挥舞起大刀。 子安先生默默地收拾着散落一地的急报,口中不断地念叨着:“作孽啊,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原本接近伤愈的湖州知州,闻听方腊军糜烂田地的举动后,伤口迸裂,吐血昏厥。苏醒之后,这位以文章华丽享誉士林的知州大人强撑着身体来到大堂,一边流泪一边喃喃道: “不才忝为知州,上对不起官家,下对不起百姓。连番遭难,湖州百姓何辜啊……” 知州大人旁边的医学助教和医学博士,以及湖州城的三位名医十分紧张,随时准备给这位口碑不错的知州大人续命。 原本惨白如纸的脸,突然恢复了一抹红润。湖州知州安慰了跪在地板上的儿子两句,勉强向韩世忠拱拱手,“韩招讨,江南糜烂至此,不才罪在不赦。还请韩将军用兵之余,多多怜惜百姓,不才,不才……” 手腕垂下,又一位知州身死。 大堂一片寂静。在场的文官武将全部起身,文官行长揖礼,武将行叉手弯腰礼,送别这位刚烈的知州大人。 韩世忠亲自送知州大人的遗体回府。战事正紧,礼仪从简,湖州城内的文官武将都在同日前往吊唁,安慰其家人,然后便紧张地投入本职。 回到知州衙门后宅,韩世忠马上开始披甲,作为幕僚的子安先生和安抚使、转运使等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子安先生,运到江南的粮食一共多少了?够不够吊着灾民的性命?”韩世忠一边披甲,一边问年过半百的子安先生。 姓柳的转运使微怒,刚有话要说,便收到安抚使的眼神示意,只好强忍怒气。 子安先生见转运使没有说话,只好咳咳两声,把粮食的情况细细道来,“用于战事的五个粮库,已经囤积了五十万石的粮食。保守估计,被永乐朝夺去一切的流民很可能在六十万人以上,百万人以下。” “若是拿用于江南战事的军粮来赈济灾民,倒是可以吊着灾民仅剩的一口气。可是朝堂那边……” 韩世忠批好细麟甲,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安抚使,又看了一眼面色涨红的转运使,行礼后说道:“在下是一介粗人,有些话便明说了。” “五个粮仓的粮食都是用于战事的,改用这批粮食很犯朝堂忌讳,这一点在下明白。” “把朝堂辛苦调集的粮食用来赈济灾民,本招讨使不得不这么做。若是放任嗷嗷待哺的饥民不管,永乐朝更加气焰嚣张不说,国朝大军的后路也不稳当。这是知州大人的请罪函,请两位大人过目。” 负责监察军队和辖地治安的安抚使接过信函,一扫之下大惊失色:刚刚过世的知州大人竟然把所有罪责都往自己身上揽,还恳请朝堂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负责考察官员和提点刑狱的转运使也默然不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湖州知州如此作为,完全是为了活人,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安抚使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下,问韩世忠道:“既然韩招讨坚持,本安抚使忝列一路大员,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若坐视惨剧在眼皮底下上演,也无脸为人了。然而挪用粮食,为此造成战事拖延,又该如何?” 子安先生正要说话,却被韩世忠拦下。 韩世忠带上铁盔,放下面甲,嗡声道:“本将自会向几位宰执大人陈情,也会极力配合两位大人行事,尽量减少对战事的不利影响。” 说完后,韩世忠便带着亲丁大踏步离去。子安先生看看韩世忠的背影,向两位大员行礼之后,便回后宅处理韩世忠的公文去了。 “这武人,嚣张跋扈!”转运使待顶盔掼甲的韩世忠走远,便愤声高喝,然后问安抚使道:“真要配合他行事,把军粮挪用他处,这批军粮可是……” 安抚使右手下压,示意这位同僚稍安勿躁,“不然呢?圣人子弟坐视百姓饿死,韩世忠一介武夫冒死挪用军粮赈济百姓?这样的名声传出去,不止你我,我等的同年、恩师和好友也要受牵连,保不准还要在史书上留下响当当的恶名。” “哎,永乐朝这帮逆贼真是……如今的形势,只好先拿粮食吊着灾民的性命。朝堂那边,我等也要上书,请求调拨更多粮食,同年、好友和恩师也都联系联系,为江南增加点分量。对了,粮食的发放一定要掌握在官府手中,不可让武人插手。”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韩世忠出现在知州衙门南门。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韩世忠自街道上走过,路边的百姓和伤兵叉手相送。 两炷香时间刚过,韩世忠带着亲卫营站在湖州城南门前,大喝道:“开门!” 城门打开。 如狼似虎的亲丁哪敢让韩世忠走在最前面,纷纷抽出钢刀、手提钢矛,把拦路的饥民扔进护城河里。 混在灾民群体中的方腊军奸细大喜,正要鼓噪灾民冲击官军,好让埋伏在附近的方腊军精锐击溃出城的官军,却听到一声怒极的大喝:“砍死方腊军杂碎!” 田宅被毁、妻离子散的饥民没有冲击官军,反而被韩世忠的大喝勾动了心中怒火。混在人群中的方腊军奸细突然发现,以往的绵羊居然变成了恶狼。 “天杀的方腊军,俺家里的田被你们毁了,家里仅剩的粮食也被你们抢了,媳妇儿自尽了,儿子也被你们杀了。反正要饿死,老子跟你们拼了!” 原本老实本分的中年汉子悲愤萦怀,眼见冲出城的官军铁甲闪闪,好不威风,报仇心切的他直接扑向了混在人群中的一位方腊军。 “断渠毁田,方腊军是要让咱们绝户啊。乡亲们,快快让出道路,让官军收拾这帮逆贼!” 一位精神萎靡、脸上遍布老人斑的乡老,突然用拐杖打了看管他的方腊军一下,招呼着身边悲戚绝望的乡民反抗。几息之后,那位恼羞成怒的方腊军士兵用钢刀插紧老人家的胸膛。 浓稠的鲜血喷出,年逾古稀的老人家呸了那位方腊军一脸血,缓缓倒了下去。乡老倒下了,周围的乡亲不论男女,纷纷赤手空拳地扑向方腊军。 “破坏春耕,天理不容。永乐朝犯下如此恶行,覆灭在即,诸位百姓切不可投敌自误啊。” 一位教书先生不断呼喝着这句话,同时不断躲避着一位方腊军奸细的劈砍。可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那位年轻的童生很快被一位方腊军士兵追上,在韩世忠的亲卫营赶到之前断送了性命。 失去一切的饥民开始奋力反抗,配合官军绞杀方腊军奸细。 第206章 烂仗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十一天前,李响趁着夜深雨滑,偷袭方腊军一部,当场斩杀袁大鼻子。 可能是三国时代的战例流传过广,身为杭州二十四将之一的徐白跟李响想到一块儿去了,于当晚偷袭安吉县城。 可能是兵神孙武的三十六计太过深入人心,镇守安吉山口、保障湖州-广德道路安宁的梁指挥使建功心切,于当晚偷袭徐白大营,却在中途碰上了已经破城的徐白部。梁指挥使一愣之后大喜过望,当即和徐白部战成一团,准备拿下一场泼天的功劳。 可能是兵不厌诈的思想作祟,跟李响营地隔着几十里山路的应明也插了一脚,直接把得胜的李响挡在了营地外面,并且从南面和东面包围向不足两百人的明月庄乡兵。 大家都想偷袭,场面尴尬了。 徐白部三分之二的士兵已经进入安吉县城,首尾不能相顾。安吉县城内,已经打算投降永乐朝的赵志强见状愣了愣神,随即把妻子和老丈人藏到地窖,鼓舞起乡兵、团社成员、官差、捕盗手的血气,拔刀砍向惊慌不已的方腊军。 照理来说,徐白肯定是在劫难逃。 然而有些时候,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梁指挥使想要封妻荫子的欲望太过强烈,完全不把方腊军的战力放在眼里,冲得太过靠前,居然被一个参加方腊军不足一月的年轻人射中了眼睛,成为战局再起之后阵亡的第一位大周指挥使。 射中梁指挥使的那位小年轻手抖之下,竟然挽救了徐白这支军队,也挽救了永乐朝在安吉山谷的败局,回去后肯定要被重用,却不知道是福是祸。 徐白本已绝望,却忽然间发现官军阵型大乱,于是占据了西城顽强作战,利用民房和宅院应付官军和乡兵的进攻。 黎明十分,年久失修的南城墙被徐白的部下挖塌。于满城百姓的痛哭哀嚎声中,徐白带着损失近半的部下撤离,逃出生天。 方腊军和官军“鏖战”了大半夜。即使是雨丝不断的天气,安吉县城的西城也接近焚毁。 出营作战的明月庄庄丁,可堪一战之人不足一百。李响不忍将筋疲力尽的手下投入乱成一团的安吉县城,于是带着庄丁、伤员和逃难过来的山民沿河向北,而后渡河钻入山沟。 同样是当天晚上,凤凰山脚。 留守营地的丁史航等人接到庄主的烟火讯息,迅速采取行动:方维良指挥着惊魂未定的雇佣青壮,收拾药品等核心物资。雷达迅速把所有的鸡公车集中起来,优先将伤员绑到上面。 一阵锣响之后,大牛披着双层甲,带着少量的骨朵手率先冲出。两边的大盾手和长矛手急忙跟上,以伍为单位列阵对敌。 方维良、雷达和张老头带着三十多辆鸡公车,满载着伤员、药品、弓箭和食盐冲出营地,直接冲向山林。 应明手下,派来配合徐白行事的那位方腊军小校派兵阻拦。见眼前的这支奇怪的乡兵人少,方腊军采取了一拥而上的打法,直接沦为了长矛刺击的靶子。接战不到一分的时间,方腊军留下了二十五具尸体,阵列齐整的庄丁阵亡三人,轻伤一人。 雨水下了大半夜,弓箭无法使用,又没有携带抛石机等重型装备,那位双目喷火的方腊军小校只能命令手下轮番冲击。留守营地的明月庄庄丁,有不少都是新丁,很快便有不支之色。 明月庄的新丁主要混杂在长矛手中,每当阵列弯曲将破之时,大牛便带着身披铁甲的骨朵手上前一阵猛敲。手持骨朵、铁斧的老兵毕竟有限,大牛带着的二十多人很快接近力竭。 翻山越岭,从小河上游席卷而来,带领这支方腊军的小校毕竟不是蠢人,很快想出了对付大牛等铁甲兵的对策。 强压心头的震惊,每当大牛等人上前维持阵线的时候,方腊军小校便推上队伍中的精锐,也不和大牛等人死拼,就是要尽快消耗大牛等人的血气。双方的士兵数量相差过大,这样的打法虽然不好看,但很好用。 大牛很快感受到极大的压力。 迫不得已,大牛只能带着七十名左右的庄丁且战且走,沿着山岭线向东而去。方维良等人带领的鸡公车队也被上百方腊军拦下,只能汇合大牛之后,利用七辆携带着不怎么重要的物资的鸡公车,配合大牛抵抗方腊军。 方腊军小校自然不能让眼前这支奇怪的官军撤到山岭里。应明将军的交代是一方面,他更看重的是那些鸡公车上装载的物资。食盐、肉干、弓箭、药品、油布……都是好东西! 大牛、方维良等人带领的一百多人被拦下了,幸好背靠着山岭,守卫得倒还稳固。 半月形的小阵被不断冲击,素有“阎王大夫”之称的张老头主动请命,带着两名轻伤员充当督战队,已经砍死了八名想要奔逃的青壮,和一位心神崩溃的新庄丁。方腊军一时之间攻不进来,大牛等人的压力越来越大。 方腊军小校眉头一皱,准备强行冲击明月庄的阵列,以免夜长梦多。 危急时刻到来。 三百多方腊军士兵正待全面冲击明月庄的阵列,却听见侧后方有惊呼声传来。 留下断后的丁史航终于点燃了全部的松脂、油布和木柴,浓烟很快笼罩了不大的营地。丁史航借此摆脱了进攻营地的两百多名方腊军的纠缠,带着三十多名生力军冲出营地,从侧后方冲入方腊军的阵列,杀穿之后直奔大牛的小型半月阵。 丁史航和大牛汇合,明月庄的庄丁士气大振,直直地冲向一里外的山岭。方腊军阵型混乱,士兵神色慌张,士气此消彼长之下,丁史航等人终于冲入山岭。 方腊军小校大怒,砍下了进攻营地的两个队头的脑袋。虽然说对方营地的位置非常刁钻,东面距离山岭太近且战场宽度太窄,导致他带领的一千多人无法发挥全部战力……但怎么说也是一千两百人打一百多人,如今居然让对方全身而退,传出去还有什么脸面! 闵姓小校不甘心,同时还担心应明将军,甚至圣公大人怪罪下来,当即派出刚才未曾上前参战的两百人,奔进山岭追索丁史航等人。 待方腊军士兵路过一个小山丘的拐角时,丁史航突然带着五十多人现身,一股脑地把所有的投枪、长枪、长矛、头斧扔出,打头的方腊军登时留下三十多具尸体,还有将近二十人倒地呻吟。 只是一个猛虎下山的冲击,剩下将近一百五十人的方腊军马上崩溃!丁史航带着善于山地战的庄丁走在高处,兵分两路,裹挟着百多敌军士兵倒卷。 方腊军这边,闵姓小校看到刚被自己派出的两百人被杀得大溃,哭喊惊叫而来,大惊之下却也采取了一定措施。 为了防止溃兵冲击己方本就歪歪扭扭的阵型,导致大溃败,闵姓小校命令刀牌手在前,长矛手、短矛手以及不到五十人的朴刀手在后,稳守原地。 两分时间刚过,溃兵便到了阵前。 “薛卫山,哦不,薛队头,放老子进去……”居然拦着老子不让进?溃兵中的一个小队头呼喊着左近的熟人,想让对方放自己一马,却没有收到任何答复,好似两人不认识一样。 “闵将军,俺是魏驰建啊,咱们还是老乡呢。请放小人一马,这支官军太凶,小人保证不乱跑……”叫将军也没用。都这个时候了,闵姓小校哪里还顾得上同乡之谊,直接一把长矛结果了叨叨叨的魏驰建,以正典型。 “弟兄们,放俺们过去吧。都是爹生娘养,上有老下有小的,真要眼睁睁地看着俺们被杀光?!”一位顶着乱糟糟山羊胡的四十多岁瘦高汉子伏地哭求,状极哀痛。然而在闵姓小校的淫威之下,打感情牌也没用。 吊诡的一幕发生了。丁史航追出山岭,居然在半途收兵返回了。 百十号人在自己的阵列前哭求,敌军却没有追来,场面够尴尬的。 闵姓小校多少能猜到对方为何放弃冲阵,不由得对敌方负责指挥的几位年轻人钦佩有加,同时更加疑惑:这支官军到底什么来历? 半个时辰后。 “史航哥,咱们为什么不冲一下贼兵的阵列啊?没准只要一下,咱们就能把他们杀个大溃呢!”山岭间,一位有点儿龅牙的年轻庄丁问丁史航道。 面对这位小时候一起玩泥巴的少年,疲累交加的丁史航相当有耐心。他笑着把对方竹木盔上夹着的一根杂草拔掉,一字一顿道:“对方的阵型你们也看到了,虽然火把较少看不清楚,但乌泱泱的怕不得有上千人,怎么打?” “别忘了庄主大人的命令:尽量保存性命,撤退要紧。咱们就这么几十号人还能上阵,怎能冲垮对方上千人?别太瞧不起人,这位方腊军头头儿不好对付。” 包括龅牙年轻人在内,丁史航身边的十几位庄丁,大部分人似懂非懂。 龅牙年轻人眼珠子鼓溜溜一转,拍起了丁史航的马屁,“史航哥可是庄主大人的门生,逆匪头头儿再厉害,还能比得过史航哥。依俺看,方腊那个大头头儿给咱们庄主提鞋都不配,所以说,这个小头头儿给咱们史航哥提鞋都不配……” “俺也觉得!”一个刚刚结亲的老实壮年人不好直接拍丁史航的马屁,只好嗡声说了四个字。 “没错。一千多人都打不过咱们百多人,那个头目简直是废物,还不如秦岭里的一些村寨头头儿呢。” “说起秦岭,俺又想到最惨的那两场战斗,简直是……” 山岭中,二十多辆鸡公车和一百多人组成的长蛇一路向北,朝李响定下的汇合地行去。 第207章 暴怒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以安吉县城为中心,安吉谷地的战事暂时平静下去。 李响漂亮地赢得了战事,却被逼突围;徐白偷袭安吉县城不成,差点全军覆没;梁指挥使碰上了进退不得的方腊军,本该实现自己逆袭的梦想,却悲催地被一个小兵了结掉性命。 谁也没实现目标,谁也没吃血亏,安吉的战局态势几乎和战前一模一样。只有在短短三个时辰内消逝的三千多条性命,昭示了江南边角地带的残酷。 西王庙背靠金龙山,东面临湖,易守难攻,位置很独到。向南顺着水路可以直达安吉县城,向东直通韩招讨使所在的湖州城。 李响于三天前到达西王庙。两天前,丁史航一行也到了这里,双方汇合。 从东面漏进来的千多方腊军,加上几千“从贼”青壮以及过万的饥民,游荡于溪河纵横的乡镇之间。 西王庙附近的水乡小镇幸存到今日,已是不易,但终究没能幸免。 遍布补丁的衣物、积存不多的铜钱、居住了几十年的房舍、拜祭了数百年的祠堂、小心呵护多年的农具……小民的财产本就不多,被方腊军肆虐了家乡之后,如今是真正的光洁溜溜。 青砖绿瓦的宅院、准备拿来大发一笔的粮仓、草木新绿的花园、用于士林聚会的精美园林……士绅阶层,特别是站在时代顶端的士大夫们,其为之自豪的生活被毁,终于体会到被方腊打到痛脚的绅民们的心情。 永乐朝的新一轮攻势,几乎惹怒了所有人。 来到西王庙,还没有休整超过一天时间,李响带领的明月庄庄丁便在十几位捕头、乡绅、富户、大保长、里长的恳请下,参与了保卫西王庙的战斗。 随军青壮和哭哭啼啼的流民,没有对聚集在西王庙的乡兵、大户人家家丁和官差造成任何压力,只不过大部分的守墙汉子手抖心虚罢了。唐末乱世之后,经过近两百年的儒门教化,没有多少人能够坦然杀人。 即使杀人只是为了自保。 而后几百人的方腊军来了一次突袭,直接被百二十名的明月庄庄丁杀得四散溃逃。 “呸,懦夫!”目睹邻居战死的一位庄丁追击了两里地,对着狂奔不已的方腊军大吐口水。若不是收兵的鼓号声传来,这位凶狠的中年汉子指不定要继续追杀多久。 时间来到当下。 “嗯,不错。对方毕竟有上千人,及时撤离才是正事。”李响听完丁史航讲述的详细战斗过程,含笑点头,“长进不少嘛,换成两年前的你,脑子一热就冲上去了。” 丁史航在战斗时是一副猛砍猛杀的样子,在庄主大人面前却是一副小学生的做派,他用绑着绷带的右手挠挠头,“咱毕竟是夫子的门生,不求能比得上秦钟和杨建川两位兄长,也不能太丢人不是。” 来到江南的一路上,丁史航等年轻人跟着李响,好好印证了一番在庄内学习的调兵和运粮知识。到达江南后,丁史航等人在和李响、杨营东等人的交流和探讨中,学到了更多知识,还有庄主大人提出的新点子。 不多的几次实战中,丁史航等人都取得了长足进步,丁史航本人终于初步改掉了毛躁的毛病。 方维良敲了敲门窗。 李响收回思绪,看向丁史航几位年轻人,“本庄主就不另外下令了。你们养伤的同时,要督促所有的什长和牌子头写好战场总结,然后交给雷达,不会写字的,你们就多辛苦一些。” “领命!”丁史航等人以右拳擂胸,走出房间。 方维良刚坐下,便听庄主大人笑着问道:“这才刚刚打退嚣张的方腊军,某些人就不老实,他们是什么意思?” 在永乐朝疯狂进军的背景下,西王庙以不到五百人的乡兵、官差和团社成员保证了自身安全,还收获了上百的方腊军正丁人头,格外亮眼。 万绿丛中一点红,这样的战功当然有巨大回报,宰执们最喜欢这种抵抗逆匪、效力皇周的义举。民间奋起抗争方腊军,进一步加强了大周的正统属性,充分暴露了永乐朝的反贼本质。 明月庄的这支乡兵,自然成为了本地势力的尴尬所在。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方腊军是被李响带领的“乡兵”杀溃的,方腊军的人头也是李响的手下追击得到的。 偏偏李响还是韩招讨使面前的红人,聚集到西王庙的士大夫、县尉、捕头、保长之流不敢逼压太过,只好在方维良身上多下功夫,旁敲侧击地想要多分些功劳。 哪怕是随便的一点儿功劳,都能让那些人受益良多。 方维良跟本地的地头蛇们喝酒喝到大半夜,只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开始整理情报,好应对庄主大人的问询。 “庄主英明,一早便料到这些人的嘴脸。”方维良顶着厚厚的黑眼圈,眼袋几乎垂到了鼻孔处,看上去很有喜感。他强打精神说道:“都是想多捞点战功。这些人太过无耻,居然把战功安插在没有参战的后辈身上,在土墙上拼死拼活的勇士岂不寒心?” 李响扬起眉头。为人奸猾悭吝的方维良居然充满了正义感,很是让他惊讶。 “方老弟在商号中待了近二十年,不了解那些人的行事也是应该。那些人家说不上多无耻,被夺去战功的勇士也不一定会寒心。”敢在庄主大人议事时插嘴的,只有少数几人,张老头便是其中之一。 张老头带着雷达,没有求见,门框都没敲,直接大踏步走了进来,很有点儿倚老卖老的架势。 李响一点儿没生气。柳至和、张老头、甄老实等有突出贡献,有特殊才能,资格老的庄民,他向来宽和相待。毕竟这些人不求权,一门心思扑到擅长的领域中,是他最看重的一种人。 方维良见张老头的举动如此无礼,庄主还热情地招呼着上茶,心中对庄内某些人的认知又加深了一层。庄主大人自然而然地做出“礼贤下士”的举动,这样的风范也让他十分敬佩。 “原来是张大哥,敢问张大哥为何有此一说?”方维良在庄内的地位还没有稳固,不敢在张老头面前托大,客气地拱手问道。 浑身散发着血腥气的张老头咕嘟嘟喝下几口热茶,平缓了几下呼吸,看着方维良的乌眼圈,将自己的经验细细道来,“在墙头拼命的厮杀汉没有根基,本次的战功细分下来,他们得到的好处也有限。” “大周自百年前便盛传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的说法,厮杀汉拿着战功也无用,最多是多带点儿人罢了。富户、里正、大保长、书吏和功名在身的大老爷们便不一样了,他们毕竟在官府中认识不少人。” “靠着朝堂的封赏再进一步是必然的,没准还能多出几个入流官呢,他们当然要在庄主身上下功夫。至于那些拼命的厮杀汉?把功劳出让给大户人家,他们赚到的,要比朝堂的封赏多多了,还不用得罪大老爷们,他们没准还很高兴呢。” 姜还是老的辣,张老头一语道破了现实,不愧是读书人家出身。 大周以科举取士作为国朝根基,但也有少量的恩荫官、自荐官和推举官。有功劳在身者,在竞争不多的非科举入流官名额时,格外有优势。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李响虽然是庄主,但毕竟是心怀理想的年轻人,对这样的事情看不惯,却也没奈何。还不到二十岁的雷达胸中不忿,但不敢多话,他不是张老头那样的老资格,不敢在庄主大人面前放肆。 人间不值得。 方维良打破了沉默,他认真地朝张老头拱手道谢,“受教了。”然后朝李响做个浅揖,“囿于以往的见识,不去了解具体情况便妄加评议,在下失言了。” 每日只休息一个半时辰,忙到癫狂的张老头强撑着眼皮,点头表示客气。 庄主大人开始想一个问题:明月庄内,是否存在一样的问题,现在可不是买卖战功的时候啊! 没什么头绪。听到方维良的致歉声,庄主大人摆手让他坐下,叹口气,“不只是你,本庄主也不了解这些。以后得吸取教训,到新地方、见到新情况时不能怕麻烦,要多多走访,打听清楚细节和多方的利益诉求,再论其它。” “关于战功的问题,本庄主的意见是,咱们让出一步,只保留参战的基本战功,其它全部出让。” “但不能让那些人占便宜。本庄主决定,就把西王庙作为后方。开设作坊、招纳工匠、建设货栈等事务都需要本地势力的配合,就让那些人家用土地和劳力来换。当然了,一起合作发财也是可以的……” 为了快速推进下一步计划,李响决定以呈报战功为契机,拉拢西王庙附近的大户人家,减少未来可能遇到的一些麻烦和冲突。 仔细盘算了一下庄主大人在江南的思路,方维良简直要为李响的随机应变、见缝插针拍案叫绝。 基本确定庄主大人的底线之后,方维良便兴冲冲地回房休息,准备在晚上的谈判过程中大显身手。不让想分战功的十几户人家又痛又美,欲罢不能,怎能表现出他的本事? 方维良告退之后,庄主大人扭头看向张老头,却发现这位老人家已经睡着了…… 第208章 暴怒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张老头这位被庄民戏称为“阎王医生”的老人,因为连日的过度劳累,居然在李响和方维良敲定行事细节的时候,合上眼皮睡着了。 经过安吉县城附近的两场战斗,再加上昨天的守墙战斗,李响手下的庄丁不说伤筋动骨,伤亡总是很大的。将近四十名庄丁阵亡,还有接近七十名的轻伤者,剩下的庄丁也多少挂了点彩。 淋雨外加倒春寒,李响不敢大意,严令下去,再小的伤口也要谨慎处理。 工作量猛增,张老头带着十几号学徒,没日没夜地忙活,终于保住了大多数重伤员和绝大多数轻伤员的性命。如今只有七名轻伤庄丁感染风寒,对于在雨中接连作战,紧接着又行军近百里的庄丁来说,必须是个奇迹。 重伤员比较惨,在此时的条件下,如果染上风寒,基本就是个死。人体的抵抗力毕竟有限。 身体接近极限,外加阳光温暖,房间舒适,醉心于手术之道的张老头儿终于撑不住了。 听雷达讲述完张老头的不容易,庄主大人制止了雷达想要叫醒张老头的行为,小心地打开张老头带来的册子。 “伤寒药,告罄;外伤药,告罄;清创酒,告罄……绷带,告罄。切口刀,损毁九把。” “药品急缺,如不能在三天内补上,十几位受创最重的重伤员很危险。” 李响一边吃惊于药品的极大消耗,一边为张老头的工作强度感到惊叹。他这样的年轻人都经不起这样的消耗,真不知道张老头是怎样撑过来的。 棉袍被解下。 李响把价值百贯的外袍轻轻盖到张老头的身上,小声对雷达说道:“等张老头醒来后告诉他,下一批药品已经从广德县城出发,最晚后天到。西王庙的其他伤员能救则救,但一定要优先救治咱们明月庄的人。” 三天时间内,为了救治撑到西王庙的伤员,张老头已经用去了一千两百贯的药品。 但李响一点儿都不心疼,每个伤兵都是一笔财富,不是钱粮可以衡量的。别说他现在还能付得起价钱,就算付不起,李响也不惜出去抢钱救治自己的士兵。不惜成本、超出现有条件、咬牙支撑的救治政策带来的庄丁凝聚力,在几年后挽救了李响的性命,挽救了明月庄的一切。 西王庙受伤的人太多,士大夫、农户、官差、乡兵……形形色色的人看到李响这伙人的伤员,居然有大半都能活下来,又见张老头带着十几个学徒,身披统一素袍,使用新颖怪异的刀具和托盘里的坛坛罐罐高效地救治着伤员,堵住了后院请求医治。 药品有限,人手更有限。 李响同情每一个受伤的士兵,也希望治好所有人,但现实条件不允许。他只能让张老头手下的学徒,在救治庄丁之余,尽量对外面的受伤人员进行初步的清创包扎。在跟随自己来到江南的庄丁,和某些素昧平生的小民、乡兵、官差之间,李响别无选择。 无关残忍,没有对错,只剩考量。 江南受伤之人甚多,李响有了新计划,今天一早便写信通知庄内,让王晓晨带上小半的医卫处女孩子赶赴江南。 压下心头的无力感和愧疚,庄主大人问雷达,“物资损失如何?” 雷达报出刚刚清点完的数字,“大部分的药品都带了出来,还有少量的食盐、直弓和箭矢。其它的,包括油布、肉干、白米、蔬菜干,大部分都扔到凤凰山下的营地了,其中,其中的大部分应该落在了方腊军手里。” 见庄主大人没有动怒,雷达继续道:“所有的盾牌,大部分的长矛,都在战斗中消耗掉了。少量的直弓,大量的箭矢,史航哥也不确定有没有烧毁。所有的布料和成衣,也被丢在营地,或者放到鸡公车上去堵方腊军了,没剩多少。” “还好在广德县城里还有不少物资,不然会更糟。” 李响长呼了一口气,捏了捏胀痛的眉心,心道:一时不慎啊,把大部分的物资放到了前线,结果老子被逼撤退后,白白便宜了方腊军。也是人手严重不足,无法维持百里外的补给所致。 江南的力量必须加强。李响再度调整了新计划,准备从江南多招一些可用之人。 丁史航没有严格执行李响的命令,不忍烧掉粮食等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倒也情有可原。 在食物匮乏的环境中长大,食物对明月庄的年轻人来说有着非常特殊的地位。在吃过苦的明月庄庄民看来,粮食等同于生命。 如今大部分的庄民不缺吃穿,但烧掉可以续命的粮食?丁史航下不了手,他打了个擦边球,没有直接点燃存放粮食的几个帐篷。 粮食被点着了,丁史航便完成了任务;粮食被方腊军得到了,丁史航也可以安慰自己说:我没看见…… 李响很快明白了丁史航这小子的心理,他在心里无奈地想:烧掉粮食这种天大的罪过,你们以为老子想啊! 明面上的惩罚还是要的,李响罚丁史航为全部的庄丁代写家信,还要连续守夜一旬。 吸取物资损失过度的教训,庄主大人准备把西边的广德县城当成中转站。大部分的物资就存放在县城的货栈里面,同时安排商队和护卫,不间断地往返于广德县城和小小的西王庙。 时间到了下午申时,小院在暖阳中散发着慵懒味道。 清新的春风拂过,李响在室外一边走动,一边和雷达这位门生琢磨如何在战场简单地修理兵器的问题。 申时刚过,喧嚷伴随着惊呼,突然自西边传来。李响穿好特制重甲,在二十名亲卫的护卫下前往西面土墙,路上随处可见惊慌失措的青壮、乡兵和官差。 登上土墙,李响瞬间明白了西王庙的民众为何痛苦大喊。简单地和王姓族长、田姓族长叉手行礼,李响将西王庙外方腊军的所作所为尽收眼底,一拳击到了土墙上。 只见方腊军驱赶着数千饥民,正大肆破坏着水田、河堤和水车。 不久前才被施好基肥的泥土被翻起,混杂了熟肥与河泥的黝黑土壤,居然在阳光下散发着热气。星星点点的亮光闪烁,那是正在发芽的饱胀种子。贫民熬过本年的全部希望,便这般被野蛮地扼杀。 不知建于何时,据传南北朝时便存在的夯土河堤熬过了无数岁月,被一代代的农户加固翻修了无数遍,终于在木锹、铁铲甚至双手的破坏下出现了十多道缺口。波光粼粼的河水冲向田地,很快变得浑浊,夹杂着泥土和杂草淹没了水田。 只李响所见,便有十三架脚踏式取水的龙骨翻车、六架利用杠杆原理取水的桔槔、三架利用大转轮转动取水的水排被砸毁。火光衬托着方腊军士兵的满脸疯狂,破坏了春和景明的画卷。 土墙上,站在中间位置的族长、县尉、大保长、乡兵指挥神色各异。或默然不语,或咬牙切齿,或摇头叹气,或暗自欣喜。 大户人家、士绅老爷和官府人物的心思暂且不提,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小民在失神之后,近乎精神崩溃。 “嗬,这……怎么可以,怎可如此。十几口子人呢,屋里的粮食肯定被抢走了,又没了这轮收成,这可怎么过?”一位当家的中年汉子,干裂的嘴唇颤动好久,才忧虑地说道。 这位中年汉子毕竟出身温饱之家,多少可以从族亲和友人处借点儿铜钱和粮食,只是面临着家产缩水、青黄不接的窘境,十分难过。大部分的小民没这么幸运,他们没有任何家底,又没了地里的粮食,活活饿死的下场就在眼前。 “粮食没了,没法活了。”一位农妇哭嚎倒地,穿着粗布衣服的丈夫急忙扶住,旁边刚满十岁的儿子抱着四岁的女娃,仓惶地站在那里。小女娃的哭喊声惊天动地。 小民不识字,不会读文章,但人家不傻。如今的江南大战不断,近半地域糜烂,民生凋敝,指望官府和大户施粥?他们不报什么希望。有些贫民开始为逃荒做准备,先逃的人活下来的概率大。 “为啥要毁田啊?永乐朝便不收粮食么,没了田土和水渠,稻子咋个长好?永乐朝的官老爷们吃什么?俺只会种地呀,不管是大周还是永乐朝,俺照样可以种地呀。”跟着里长守卫土墙的几个佃户手执铁叉,双腿都在颤抖,麻木的双眼遍布泪水。 幸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外面,墙上的哭叫声此起彼伏,不然那位瘦弱不堪,麻衣脏乱且布满补丁的佃户很可能会有麻烦。 佃户全赖租种别人家的土地,在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凑活着过活,田土被毁,他们在第一时间陷入绝望。 哀嚎,哭求,痛骂。 夕阳映照下的土墙显得昏黄。墙头的民众渐渐离去,只剩绝望的小民在那里痛哭。李响的肩膀耷拉下来,一声不吭地朝城下走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铺开纸张,开始写信。 “庄主怎么了?”大牛担心地问丁史航。 “庄主怒了,有人要倒霉了。”丁史航握紧砍出缺口的钢刀,他很后悔十天前没有烧掉粮食的行为。粮食如果没有被烧毁,肯定要喂狗了。 表面上平静的李响,失去了对永乐朝的最后一丝同情,内心暴怒! 第209章 发挥优势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不久之前,永乐朝的权贵们还是倍受欺压,苟且偷生的脚底泥。 也许对方肥、邬福、沈寿等翻身做权贵的人而言,断渠毁田是增大官府压力、试探官军兵力、拖延官军反击的必要举措,但对于田宅被毁的普通小民而言,无疑是天塌了。 虽然不通四书五经,但李响在大周,也算得上见识广播、头脑灵活的人。更何况他还掌握着明月庄的资源,走访过不少地方,思考问题的广度和高度早已不一般。再结合脑子里的现代知识,李响认准了永乐朝不能成事。 大而化之,朝堂只是一时困难罢了。盗匪不断,北地形势大变,再加上天灾人祸,才造成了如今的困局。 方腊确实是一代枭雄,却也有趁势而起的侥幸在里面。据李响在汴京多方打探的消息,大周岁入在这两年并没有下降,工矿税、商税和海贸税更是激增! 很难想象岁入超过六千万贯铜钱的庞大国家,在账面上拥有将近两百万军队的超级帝国,经济科技实力冠绝当世的天朝上国,能被十几伙起义军和盗匪拖垮。 大周只是一时的周转失灵。 永乐朝推不翻大周,也解决不了民生问题。 方腊越是挣扎,越是疯狂,受苦的小民便越多,这就是李响的总体判断。 和大周的士大夫不同,李响最担心的还是北方形势。从汴京和明月集传来的最新消息:金国兵分两路再攻辽国,分别打到了幽州城和太原城下,太原城岌岌可危。 与塞北的地广人稀不同,斑驳倾颓的长城以南,辽国的乡镇关隘可是不少。女真族能够继续保持势如破竹的攻势,便意味着城墙也难挡女真铁骑的兵锋! 李响不是高官,不是武将,甚至没有官身和功名,只是一位民间豪强。他改变不了太多,只能尽他所能,让江南少死人,尽快让大周把钱粮、军队和精力投向北方。 至于永乐朝,还是快点倒下吧。 西王庙只是战场后方的一个小镇,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如今却成为了好些饥民活下去的希望所在。听说凡是有一技之长的人,识文断字的人,敢打敢拼的人,都可以到那里寻求庇护。 李响用战功从大户士绅家里换来的粮食,开始发挥作用。 技艺娴熟的工匠,种地沤肥的熟把式,拨弄算盘的账房,诲人不倦的教书先生,办事机灵的伙计……明月庄急缺这样的人,李响在江南行事也离不开这样的人,于是这些人顺利进入西王庙,每天能吃个七分饱。 痛失家眷的乡兵,失去主家的家丁,坐地等死的厢军伤兵……刀尖舔血的汉子们有福了,只要能在张清平和杨营东手下过上几招,就可以立马加入庄主大人的“乡兵”队伍,让家人吃个肚饱不成问题。 李响证明了自己属下的战力,“友好”地满足了本地势力对战功的要求,还大方地把方腊军正丁的人头分润了出去。写给韩招讨使的军报也已经写好,上面的一字一句,都是李响和县尉、族长等人“反复讨论”过的。 本地的大户人家把李响当成了贵客。 既然是贵客,当然不能住逼仄的小院了。作为镇子上出过举人的家族,王家和田家各自腾出了两个大院,还为李响麾下的几百号人“找到”更多住处。 庄丁的居住条件大大改善。 从广德县城出发的车队已经到达西王庙,带来了新一批的药材、绷带、粮米食盐和刀枪箭矢,路上不怎么太平。 刘盛在内里披上锁子甲,外披宽大的灰黑袍子,即将带上更多人前往广德县城,运送下一批物资。 来到面对正街的门口,刘盛停下脚步,不耐烦地对堵住门口的乡兵、家丁和伤兵道:“怎么着?吃饱喝足了,还不满意?” “我们庄主收下你们,当然会好生相待。如今物资紧张,只能让你们不饿肚子,答应你们的钱粮随后会补上。” 通过考核,成功被李响接纳的汉子们不善言辞,着急之下,推出一个嘴碎的说话。 嘴碎的年轻人出身西王庙东南方的和平镇,身体看上去很瘦,以下手太脏出名。在刘盛面前,他明显感觉到了压迫感,咽口唾沫道:“刘大哥有礼。俺们这些摸爬滚打的汉子虽然上不了台面,但也不是白眼狼。” “听闻刘大哥要带人护送车队,俺们就觉得不能白吃李指挥大人的饭,想跟着刘大哥出力。” “另外听闻,明月庄的庄丁平日有钱粮,伤亡有抚恤。虽说庄主大人没有瞧不起俺们,但俺们也想尽快出力,不然老是在这里吃干饭,庄主大人肯定瞧不上俺们。” 庄主大人,李指挥大人,当然是指李响。庄丁队伍挂在韩世忠亲信的名头下,李响便有了“指挥大人”的头衔。 刘盛搓着脖子,看着满脸期盼的新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方维良走了过来,在刘盛耳边小声说了一段话,自行离去。 刘盛眼睛一亮,扬声说道:“受伤的人接着养伤。能打的,手里有人头的,对方圆百里了如指掌的汉子优先。你们自己选出三十人,给你们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刘盛带着车队出发,护卫中多了不少新招之人。当天深夜,张清平带着七十人,翻过西王庄的土墙,不知所踪。 方维良和丁史航看过新招收的厮杀汉推选三十人的全过程,朝李响居住的大院走来。 脚下是青砖石板,两边是砖墙,抬头可以看到雕花的小楼。 尽管看过很多遍,丁史航还是很艳羡这种精致考究的宅院。 总体上来讲,大周政令宽和,不太限制民间的穿着和建筑式样,但士大夫和小民总不敢乱来。便以庄主大人居住的这栋宅院来说,几进几出,多少房间,整体布局,都有规矩。 方维良二人来到小花园,正巧看到李响晨练完毕,正在擦汗,准备就餐。 正值战事,李响当然不能二叉呵呵地走出门,在伤员、饥民和士绅的面前跑步,只好做些简单的俯卧撑、仰卧起坐、蹲跳之类。 见方维良和丁史航到了,庄主大人让聘请的厨娘添加两幅碗筷,招呼面前的两位一起就餐。 丁史航行过弟子礼,方维良行了叉手礼,待庄主大人坐下后,也着座开吃。 因为加了人,厨娘赶忙摆上一小筐炊饼、一小筐包子,还把盛放两样清炒的小碟换成深盘,又端上一砂锅的稀饭。 方维良看得一阵抽搐。活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是饭桶。 李响一边把炊饼掰碎放进稀饭里,一边不断打量着雕花的房梁、石桌和花盆,听到丁史航呼噜噜的喝粥声,才回过神来,一口菜一口饭地吃着。 丁史航砸吧砸吧嘴,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稀粥,用筷子夹过一个包子,忍不住问道:“夫子是担心,田家这栋院子有问题?需不需要仔细查查?” “建筑没问题,只是想起了雷达那小子。”在明月庄,大部分庄民不怎么讲究某些细节,在饭桌上向来有话就说,主要是太忙。 庄主大人自然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只见李响慢慢喝着粥,断断续续地说道:“那小子……一早过来让本庄主用印,然后感慨着这些东西的精致……” 方维良暂停了喝粥,接过厨娘递来的粗布巾子,接话道:“庄主是想到了庄内一些开办作坊的人家,开始追求华丽的雕刻和包装?” 李响露出赞许的神色,用筷子指着精美的房梁道:“不是说物件儿精致一些不好,只是咱们明月庄赖以生存的优势不在这里。” 丁史航不明觉厉。方维良只是抓住了一点儿东西,却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庄里作坊的货品为何能顺利卖出,打响了名气?”李响先卖了个关子,然后细细解释道:“好用,皮实,便宜!” “以剪刀来说。明月庄出产的剪刀,买一百把都是一个样,经过改动之后,握把更顺手,不容易伤到手。而且咱们的售价,只有别家的两分之一到三分之一。” “明月庄的根基,建立在精巧的流水线上,建立在统一的商货标识上,建立在大量出货带来的低造价上。除此之外,明月庄,包括明月集,没有任何优势。” “大周最不缺手艺精巧的匠人,高明的商人,有魄力的坊园主,真要跟人家拼精雕细作,鎏金涂漆?拼不过啊……” 方维良陷入迷思。 不愧是长期在商号里担任掌柜的“有关人员”,方维良很快理解了庄主大人的先进思维:不跟豪商拼雕工,只以实用论英雄。追求雕工画饰的人家,不是现在的明月庄货品能够撬得动的,人家有足够的财富追求更好的东西,比如工艺繁杂到极限、华美明丽到天际的漆器。 明月庄的作坊只要发挥好质量和成本优势,把小富之家、温饱之家作为主要市场,足以支撑接下来的发展! 丁史航对财货之道不感兴趣,他只知道自己的武装商队又开始赚钱了,自己在汉江边上开办的作坊即将投产。只要手里的刀还能砍人,夫子还是庄主,他就不需要担心太多。 丁史航很快吃完,被张清平叫去办事了。 庄主大人和方维良细嚼慢咽,足足吃了二十五分钟。 早餐吃到最后,李响看着小筐里的炊饼和包子,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吃得不是很尽兴。 将近两年了,李响吃早餐的时候总觉得缺点儿味道。 油条! 交流过思想,神清气爽的李响终于想到了油条,感觉又饿了。 明月庄的菜单上很快有了新早点,底层的庄民有了新的谋生手段。 第210章 思维差异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早餐完毕。 明月庄庄主,半个秦岭的实际控制者,低调的万贯大户李响,满足地擦了擦嘴。 漱口完毕,李响总结道:“咱们的作坊还有一定优势。流水线更合理,管理更好,改动过的货品更好用。但大周的豪商和士绅不是傻子,人家学得很快。汉江边上,大半的作坊开始采用流水线,学习咱们改进过的管理制度……”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咱们的原料需要外购,贩运条件差强人意,地位和靠山也比不过那些豪商。为今之计,只有不断改进货品,不断降低成本,保证货品皮实耐用,才能保证明月庄作坊的一席之地。” 对庄主大人不时冒出的几个新词,读过不少杂书、知识面很宽的方维良都能很快理解。 成本、质量、交通等说法都是有出处的,只是和大周通行的说法有差别而已。 “好句啊,庄主。”方维良大声叫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至理名言!” 李响:“呃……” “得提醒留守庄内的李梦空等人,让他们贴出告示,提醒庄民注意。不要强求庄民改正,本庄主不是圣人,也有可能判断错误。万一真有哪户人家杀出一条血路,把雕饰华丽的货品卖出去了呢。” 明月庄的产业优势和根基所在,已经被诉说完毕。庄主大人提到另一件事,道: “新招的那些汉子,是怎么选出三十人的?” 李响听到那些新招收的厮杀汉想要尽快立功的风声,灵机一动之下,让方维良传达自己的命令,这才有了刘盛临出门的那一幕。 第一批被李响接纳的厮杀汉们,只有三十人能够跟着刘盛,早早地开始为明月庄效力。 护送车队的活计虽然也有危险,但总比战场来得安全。李响这位“乡兵指挥”给的待遇和抚恤很高,庄丁都死心塌地,人品应该没问题。张老头的医术不错,治疗外伤很有一套。早早效力,便更有可能被吸纳进庄丁群体,更有优势。 这一切都使得三十人的名额变得更加宝贵。 “说来真是奇怪。”方维良按照庄主大人的要求,全程观察了八十多个厮杀汉“自行推选”三十人的过程,疑惑道: “被精挑细选留下的这些人,不论品行如何,都是敢打敢杀,手上有点儿真把式的汉子。” “比别人先一步为庄主效力,很可能会先一步被正式接纳,对他们在明月庄立足有莫大好处。” “大牛带着几个好手,准备随时拦架,在下也十分紧张,生怕他们打得太厉害。结果……在下真长见识了,还真没见过脾气这么好的厮杀汉。” 半个时辰前,差点儿让方维良拽掉胡子的事情发生了:争夺名额的厮杀汉们,并没有预料中的推搡打斗,以武力决定去留,顶多有几人自知选不上,说了几句牢骚话。 同样的事情,放在陕西、河东、京东和京东东路等地方,早就打得头破血流了。 方维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本该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底层武夫,按照地域和身份分成几堆。每堆人里先是商量或者争吵,然后推出一个代表。 一共七位代表,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摆事实,讲道理。有多少人,有多能打,砍过几个人头,都是争取名额的重要标准。标准很简单,复杂的他们也搞不来,却明显很贴合李响提过的要求。 名额被初步分配完毕后,免不了有发牢骚的,愤愤不平的。先是争吵,有两堆人更换了代表,然后抓紧时间,重新谈判。 第二轮分配之后,只有人数最少的那堆人还有不同意见。他们认为自己这些人来自不同地方,都不是西王庙本地人,被针对了。他们派出一个鬓毛飞扬、嗓音清亮、身板挺拔的短须汉子,几招击败了其他代表派出的好手,多争取了两个名额。 名额在七个人堆里被分配下去,此时的考量各有不同。 没拿到名额的厮杀汉心中不甘,个别的甚至义愤填膺,却没有人跳出来吵闹。刘盛提前看到了三十个新招汉子,这三十人很快被庄主大人编入庄丁。 “有意思,很有意思。” 李响原本只想多了解一下江南武夫的真性情,同时给方维良等人,也是给自己示范一下“先调查,再判断”的行事方法。 李响觉察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他看向方维良,恰好方维良也觉察了什么,把头转过来。 “南人北人差别这么大?” “南北之间差异这么大?” 庄主大人和方维良同时惊讶。 也就是李响具备不拘一格、只论实效的行事风格,以及跳出大周桎梏的思维方式,才对南北民众的性格差异如此敏感。 江南战火连天。面对李响这位来自北方的“大豪”,被视为粗鄙之人的江南武夫,居然能平心静气地分割利益?这种情况都不大打出手,反而先找人抱团,然后争夺利益,李响真是开眼界了。 陕西边民坚韧剽悍,河东民户蛮勇无畏,燕赵侠客不畏生死,山东大汉义气冲霄。一言不合,拔刀对砍;利益在前,管你是谁。 若不是在江南亲眼所见,李响怎么也不相信,面对改变生活的巨大契机,真有人能以“打嘴仗”的方式解决争端。而且还是一群大字不识、靠拼命过活的武夫?! 庄主大人敏锐地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很要紧。 “本庄主让他们限时选出三十人,这种压力是一方面。”李响以手托腮,开始揣摩江南民众的思维模式,“但那不是最要紧的。没有拿到名额的人,之所以接受分配结果,肯定是拿到了名额的那些武夫对他们有承诺。这里面少不了人情约束,利益交换。” “这样吧,你尽快把一些繁杂事务交给丁史航和雷达几个年轻人。接下来一段时间,咱们不会出战,让他们多历练历练。” “以新招武夫的利益考量为突破口,探查这些人的所思所想,以及南人北人行事差异的根源所在,这样的重任就交给你了。本庄主也会从旁协助。” “我总觉得,这是咱们了解江南民众的大好契机。了解江南民众如何想事,如何办事,对本庄主在江南的总体计划,以及明月庄货品打开江南市场十分要紧。” 深挖思想根源这种事情,涉及到“屠龙术”的敏感范畴,大周的正人君子视之为洪水猛兽。充满了求知欲和挣钱念头的李响意识不到这点,他本就不了解“正统人士”的很多忌讳,方维良就不同了。 震惊! 方维良骇得内心狂跳:考究屠龙术!原来庄主真有那个意思,庄内人家隐隐约约谈论的消息竟然是真的?! 虽然庄主雄才大略,于经营之道上更是独树一帜,但明月庄的财富大半来自货品外销,先天不足。 大周享国近两百年,且与士大夫共天下,深得民心。庄主想取大周而代之,能有多少胜算? 学当年的党项首领,自立为国? 不比远离大周腹心的河西之地,秦岭可是被大周领地四面包围。惯于征战的西军,几十万禁军,近百万的厢军,几十万的乡兵番兵把秦岭一围,失去作坊收入的明月庄能支撑多久? 方维良念头急转,恐慌和忧虑充盈心田,面上却只是稍微变色,旋即恢复正常。 按照明月庄公中的规矩,核心的任职人员都要把家属留在庄内,方维良当然身处此列。既是保护,也是监视。颇有些理想主义的李响不想这样,但李梦空和张万里等人坚持如此。 家人在庄内开矿办作坊,日子过得叫一舒坦,彻底摆脱了颠沛奔波的生涯。庄主大人待自己不薄,自己也认同明月庄的一些东西……方维良知道自己下不了船,只能跟着明月庄走下去。 至于将来的风险,走一步看一步了。 除却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外,方维良内心深处也有一种野望:扶明主,定江山,开伟业! 炎黄土地上的失意读书人,好多都有一种破坏欲和重建欲,稍微见着点儿机会就要跳出来。君不见,方腊急吼吼地称帝,居然也有读书人身怀扫平大周、治国安邦的惊天之策求见。 很刺激,刺激到战栗,还有巨大的恐惧。 每次触碰到内心的野望,在战栗的同时,也有身死族灭,成为跳梁小丑的担忧。但方维良就是忍不住去想,李梦空、张万里、成吏员等人也忍不住。这才是他们冒着莫大风险,甘心跟着李响走下去的最大动力。 失意文人有野心,儒门的教化要负主要责任。成天喊着治国平天下,为生民立命,还想为万世开太平,能少得了野心家吗?真是讽刺。 每三年才能考一次,秀才考举人如同过独木桥,举人考进士简直像是登天。 只有进士才是严格意义上的“士大夫”,士绅之家的重要判断标准便是有没有进士,有多少进士。平均来算,大周每年能有多少进士?不到一百之数! 平心而论,在大周能考中进士的,几乎都是才学过人、心智绝高之辈。 但有的人或是文风有问题,或是书法有问题,或是运气太差……总之就是考不上进士,甚至考不上举人。 进士名额太少,比率太低,不少有本事、有特长、有野心的举子被漏掉了。 第211章 心路历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失意的读书人如何生活? 有点儿家底的还能过上乡老的日子,整日里训导不识字的小民,作为良善人家和官府打交道。作为小民口中的“善人老爷”,在一县八乡也有点儿地位,多少能安慰一下受创的心灵。 家里没根底,穷苦出身的读书人,各有活法: 大周工商之盛,市井之繁华属历代之最,超过两成的子民居住在城镇,远离田土而活。市民文化兴起,好些读书人混迹于汴京、西京洛阳、应天府、大名府、潭州、广州、泉州……写点儿淫词艳曲,话本戏曲,追求的是潇洒自在; 大周冗官现象严重,靡费无算,却也更加追求治理的专业化,细致化。但经制官员还是离不开幕僚、属官和师爷,尤其是知州以上的大员。给实权在身的官员们出谋划策,处理事务,足以慰藉好些读书人的治国情怀; 大周文华盖世,圣熙元年的识字率超过百分之三。城镇乡野,官办、族办、捐办的蒙学、私塾需要大量的教书先生,为很多穷苦出身的读书人提供了生计。 上述的几种情况,还算不错,足够安身立命。 能力有限,得罪过人,或者声名有损的读书人,也有活路。拨弄算盘的账房,帮打官司的讼师,埋首案牍的文书,都可以养家。工商正在大踏步地朝前走,识文断字的人远不够用。 自觉才华盖世,不忍委屈自己,终日放浪形骸的读书人也有,但很少。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读书识字、开了眼界的读书人?别的不说,总得赚钱养家、养儿育女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不是说说的。 真有本事,或者自以为有本事的读书人还是不满。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大周读书人的共同理想。 写话本也可以名扬天下,幕僚当得好可以名利双收,教书育人也算体面…… 没有用,失意的读书人还是不满。他们会给自己取一个化名,寄托自己的愁苦和遗憾。跟亲友写信时,他们从来不说自己的职业,觉得丢人。 如果有成为经制官员的机会,绝大部分的失意读书人不惜放弃辛苦挣得的田产、房舍、金银和名气,只为了治国平天下的终极梦想。 士林观念的催化,终于把失意的读书人转变为愤懑的野心家。 在大周的士大夫阶层看来,写话本、当幕僚、做蒙师都算不得正途。“细枝末节”,他们如此评价。 事实上,相比前朝,大周的风气已经宽松多了。 失意的读书人不干了,他们为了养家糊口放弃理想,压力本就很大,终于在士绅舆论的催化下心声愤懑。 儒学社会从来不缺野心家,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此。某些疯狂的野心家,不惜投靠外敌,也要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 方腊军每到一处,几乎屠尽士绅、豪商和官员,导致了士绅阶层的极度敌视。除了腿软投降的,和暂时虚以委蛇的,几乎没有士子大儒真心投靠。 永乐朝没有胜算,简直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着! 然而方腊一称帝,照样有“隐居民间,怀才不遇”的读书人大献祥瑞,大谈永乐朝取代大周的正当性。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老夫做了大半辈子学问,精通实务,朝廷却以几篇文章论短长。朝堂贪腐成风,盗匪不绝,起事不断……若是这个天下换个主人,老夫岂不是一步登天? 野心家心怀万一之念,内心独白恐怖如斯:不跟老子玩儿?都别玩了!掀桌子啊…… 言归正文。 方维良接手了新任务,内心七上八下地离开。 李响看着方维良的背影,皱眉不语,“这个方维良在想什么?刚才心神不宁的,有毛病?” 方维良却是误会了庄主大人。李响竭力发展作坊和奇技淫巧,只是想让庄民过上好日子,同时拥有一支敢战之军。 造反或者取代大周,成为下一个超级地主,从来不是李响最看重的。 历朝历代,哪家皇室的下场好得了? 皇室享福是不假,却充满了血腥斗争,到了末世还要被各方势力玩残,沦为统治阶层的替罪羊和新朝祭品。 李响的眼光十分长远,不干这样的赔本买卖,更别说还有巨大的风险。在他看来,让儿孙们办作坊、开矿山、搞海贸,一直过着有钱日子,比什么都强。 在大周生活了好几年,庄主大人当然清楚,在大周没有足够的地位,很难保住相应的财富。 追求最高地位,到达无人敢惹的高度,子孙会陷入治乱循环的泥潮,最终被人屠戮一空;猥琐发育,早晚会碰到大周的天花板,要么沦为鱼肉,要么造反争雄。 两头堵,真是好难受。 李响自认掩饰功夫足够到位,为此付出了不小代价,却还是屡次被为难。明争暗斗,明枪暗箭,自明月庄开始办作坊起,糟心的事情就没停过! 有那么几次,李响真想一挽袖子,杀光黄立仁全家,扯旗造反,最后还是忍住了。他不是生性凉薄的人,至少现在还不是,做不到为了最高的那个位置,就拉着一起生活多年的全庄人走上九死一生的道路。 无奈之下,李响只能死撑。 一要竭力掩饰明月庄的新奇制度,奇技淫巧,和与日俱增的财富。 二要利用种种手段练兵,掌握一支靠谱的武装,具备一定的自保之力。 三要为岳父和自己谋求一个过得去,但不显眼的地位,刚好能够自保最好,绝不能陷入权力漩涡。最好在汴京找到份量足够的靠山,维持明月庄的安稳发展。 四要为自己和庄民找好退路,做好准备,随时利用积攒的资本另起炉灶。 五要培养和招揽足够多的死忠人才,尤其是工匠和读书人。 既要兼顾,又要平衡,还要做得悄无声息。如果没有不断改革的公中接过大部分事务,李响早已活活累死。 李响非常佩服自己,居然能从巨量的事务中坚持过来,他心想:换成原时空,自己估计是那种白天在课桌上睡觉、晚上打游戏、周末和女友啪啪的大学生吧?咳咳,前提是自己有女友。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 为了自保,为了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李响点醒了明月庄。 为了抵抗士绅的贪欲,为保证能够在可能到来的沦陷危机中幸存,李响赚钱养兵,猥琐发育。 为了推动发展,探究新道路,李响投入巨大精力,研究新技术…… 到了相应的位置,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有点儿强迫症的李响撑过了最劳累的几段时间,终于把明月庄初步打造成一辆战车。他还要经历更多的艰难险阻,才能给这辆战车装上动力源,从此飞驰而去。 “继续撑吧,不就是那回事嘛。”李响时常给自己打气,“比起终日劳苦的秦岭山民,失去一切的江南饥民的不容易。每日处理上百事务,写上几十封信,绞尽脑汁想办法,又算得了什么?自己还年轻,拼得起。” “等大周、辽国和女真在北方分出胜负,再做决定。” “一路来到江南,沿途所见,大周的潜力简直可怕,还有韩世忠这样的猛将,自己应该是多虑了?大周能顶住最好,那种情况下,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反出大周,过自己的小日子。” “若是大周顶不住,老子就领兵抵抗,失败了就跑出海外。作为炎黄子孙,还是要尽力抵抗的。尽力而为吧,天塌了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李响不稀罕当皇帝。 眼光长远,思维开阔,对士绅阶层充满警惕,都是李响的宝贵特质。没有被大周的普世观念带进沟里的李响,对那把椅子的厌恶、同情,多过渴求。 李响对九五至尊的位置没有太大野心,还有一个原因:累。 当上庄主,管理几千庄民已经这么累了,管理接近一亿的民众,岂不是要累死十次八次?还怎么生活啊…… 其实,当皇帝不一定很累的,比如艺术造诣高超、讲究生活情趣的当今圣上。 庄主大人的想法,当然不是李梦空、张万里、成吏员、方维良等人能够全部了解的,他们只能以自己的价值观来揣度庄主大人的用意。 在李梦空等人看来,庄主大人开办作坊、攻伐秦岭、隐瞒财富,都是在积蓄力量。 作为豪强,积蓄力量,还能干嘛? 顺着庄主大人有“大志向”的思路,推动武装商队远行、打通京畿道市场、拓展江南市场、不断招收新庄民……无所不能的庄主大人推动的大小事情,有了另一番解读。 商队往外走,陕西、河东、京畿道、四川路、荆湖、江南……贩卖货品的同时,也可以收集情报嘛。 打通京畿道市场,拓展江南市场,说明庄主大人思路很清晰,一下就认准了大周的要害。 隐藏账目,推动走私,是庄主大人不想在“起事”前打草惊蛇。 …… 李响让方维良调查江南民众的思维方式,探究“屠龙术”,无疑是给了方维良一个很大的误判。 方维良回庄之后,收到“庄主暗示”的明月庄高层心情复杂地开始准备,以配合庄主大人的“大计”。 很久之后,李响被某些人家的“默契”惊吓到脱力。 李响没有造反的想法,庄内的上层人家偏偏认为有,误会就此产生。 明月庄的命运深受影响。 第212章 活人之策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昆山城位于阳澄湖东面,距离苏州城大约七十里,到长江的距离也是七十里。 姚家湾位于昆山城南面,距离昆山城南门整整二十里。 董根财是姚家湾的普通村民,只有一名独子。家里有祖上传下的三亩水田,再加上老伴儿和儿媳时常编织一些竹筐,基本能保证温饱。 苏州-昆山-长江一线,与别处大有不同,属于被太湖和长江左右包夹的地段。越往北,地段越窄。 太湖以东地区,水道密布,运河通达。 无为军和高邮军的船队,平日里游弋在长江上,太湖中,可以在关键时刻出现在包夹地段的任何地点。 方腊军打得很凶,一度攻下了苏州,却陷入了被官军四面围打的窘境。 方腊军破坏不了所有水道,更不能把太湖水掏干,作为永乐朝四大元帅之一的石宝只能愤愤地退兵。邢政出镇苏州南面的吴江小城,石宝向东而去,抵御不断偷袭后路的姚平仲。 永乐朝在太湖以东地区的攻势没有多大进展,却在另一项目标上干得很出彩。 被方腊军突袭的第一时间,四十出头的董根财便拉着全家逃往北方。远远地看到方腊军在破坏水田,儿子哭喊着要回去拼命,被董根财和儿媳死死地拽着,捡回了一条性命。 董根财欲哭无泪。 田宅被毁,他只能寄希望于藏起来的几贯铜钱,能够多买几斤粮食了,不然剩下的三亩水田也保不住。 昆山城出现在视线中,董根财却不报什么希望。 天杀的方腊军,不知破坏了多少田亩,官府能从官军口里抢下多少粮食,来养着他们这些小民? 小孙女儿眼尖,坐在她爹的脖子上揉了揉眼睛,拿脏兮兮的小手指着前方,“爹爹,爷爷,前面有官大人在施粥呢。” 孙女向来乖巧,董根财知道她不会说谎。一家人心怀忐忑,打起精神,加快了步伐。 越靠近昆山城下,饥民越多。 昆山城靠近两条宽敞运河的交叉口,无为军和高邮军的水军可以随时支援。方腊军只是试探了一次,便放弃了攻下这里的念头。 西面和南面城墙上热气蒸腾。靠近一看,原来是几十口大锅在熬粥。 不断有盛放稠粥的大木桶被放下城墙,再经由城墙下的官差之手,发放到饥民手里。 董根财一家人靠近南门,看到有插队闹事的在被官差痛打,于是很老实地排队领木牌。 领完木牌,一家人又在官差、弓手和雇役的引导下,走向施粥的帐篷。 董根财似不敢相信,捧着竹筒,哆哆嗦嗦地不敢喝。 “赶紧喝,后面还有人呢!”面前的官差大声呵斥。董根财这才两三口喝完,抓紧木牌朝北面走去。 还没走两步,肚子仍是咕咕响的董根财便听到一声震天的哭喊。 “小民拜谢官家,谢过知州大人。望国朝官军早日踏平永乐逆匪,还小民太平日子!” 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后生,浑身脏污不堪,先朝西北方俯身下拜,然后朝城墙上作揖。 妇孺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失去家园田宅的饥民痛哭失声,在感激官家的同时,哭求官军尽快剿灭方腊。 董根财由心而发,也开始痛骂方腊军。 城墙上,被官差和护卫牢牢围在中间的苏州知州,小声对右边的幕僚说道:“不大合适吧?这么上奏行吗?” “当然合适。这个丁昔哲不愧是打小混熟了瓦舍柳巷的,没有丝毫破绽。只要大人将灾民心向国朝、感激官家的一幕上报,应可抵消逃出苏州的过错。这里毕竟还是苏州属地,如今用人要紧,几位相公不会太为难大人的。” 幕僚低声说道。 原来披头散发的年轻后生是“拖儿”,任务是造出一副同仇敌忾的场景,好减轻知州大人弃城而逃的罪过。 这位苏州知州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咳咳,虽然如此,但作为圣人子弟,使用这些小伎俩,终究是……” 幕僚开始宽慰自家东主,“大人奋力守城,为了保护绅民,不惜引走方腊军,对得起官家百姓。用小手段自保,无伤大雅。” “而且大人稳守昆山城,抵御方腊军兵锋,更加不容易。” “还有以棍换粥,凭棍上船这等疏引饥民的良策,也是大人的功劳,饥民受益良多。大事将至,执行转运使和安抚使的政令,在接下来的大事中报效国朝最为要紧,大人切不可因小节误了大事啊。” 知州大人抚须含笑,“还要多谢赵先生的出谋划策。若是本官能够立下功劳,受到几位相公的赏识,前往汴京做官,一定尽力为先生争取一个经制官员的名额。” “多谢大人!”幕僚大喜过望。 不远处的昆山县令,心里跟吃了翔一样难受。 禁闭四门,从城墙上往下放粥,不给方腊军可乘之机;利用不同颜色的小竹棍进行调度,向北方疏散饥民;调配官差、弓手、家丁和青壮,劝说士绅豪商捐粮捐钱…… 敢作敢为,实务出众的昆山县令立下种种大功,没准就要一飞冲天,却被“转进”到这里的苏州知州抢去了大部分功劳。 刘豫很心塞。 且不论苏州知州抢夺功劳,使用手段摆脱罪责的种种操作,董根财一家终于过了浮桥,前往据称有粮食的地方。 “方腊军来了!”骑着矮马的急递夫奔向城墙,荡起烟尘的同时高声大喊。 苏州知州脚一软,差点跌倒,幸有幕僚在一边帮扶,才没有出丑。 城头锣鼓被敲响,城下的饥民顾不上喝粥,跟着官差和弓手向北奔逃。方腊军袭扰昆山城,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能不能逃出生天,就看谁的脚丫子快。 “真是乌龟!” 击退姚平仲,顺道发起突袭的石宝大吐唾沫。 昆山县城仍然没有开门,运河上的船队也开始行动,还有好几支官军在侧翼袭扰,找不到机会的石宝引兵而去。 一天后,湖州城,州衙后宅。 “昆山县令很有本事,苏州知州是个滑头。”子安先生看着几份军报,为韩世忠分析着最近几天发生在太湖以东的战事,不时解说着某些文官的用意,好让韩世忠心中有数。 韩世忠心里对那个苏州知州很是不屑,他吐口气,自嘲道:“披着招讨使的名头,却要听从安抚使、转运使、盐铁使的归正,真是难受。依着本招讨的脾气,早就乘船杀向太湖以东,然后环绕太湖一圈,不比待在湖州城发霉强?” “江南两路的绅民实在是怕了。太湖以东近半地区糜烂,安抚使几位大人巴不得将军大人哪儿都不去,死守着湖州城,屏障太湖以西。”子安先生放下一沓子军报和公文,揉了几下眼睛说道。 “江南两路的几位大员,还是很看顾招讨使大人的。之前不是支持大人出城,剿灭了附近的方腊军,还攻到了和孚镇邬福部眼皮底下了吗?换成其他将军,几位大员可没这么好说话。”子安先生担心韩世忠跟掌控两路的大人物们起磨擦,补充说道。 江南之地的士绅大族,大户豪商,对方腊军又恨又怕,却无可奈何,暂时只能依靠韩世忠。 韩世忠气顺了一些,用粗糙的大手摩挲着脸膛,“身为统兵之将,上不能为官家尽快扫平逆贼,下不能保百姓平安,心中有愧。” “还有粮食。钱塘江以南不清楚,太湖周边的饥民便超过了六十万人,每日里消耗大量的粮食。再这么下去,长江沿线的粮仓都要空了,朝堂大计也要落空,担待不起啊。” “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一旦断了对饥民的赈济,肯定是一场大乱。只拿粮食吊着饥民的性命也不行,到底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活人?” 大周虽然有冗官现象,但在专业分工和办事效率上,远胜历朝历代。 饥民不得不安抚,安抚使、转运使和盐铁使当然清楚这一点。 公文和军报合二为一,飞快传达到府县乡镇。用于战事的粮仓被打开,各地官府竭力调集着每一粒粮食。 被韩世忠痛骂铁公鸡的士绅大户终于怕了:把粮食、粗盐等物资低价卖给官府,只不过是少赚点国难财,若是永乐朝继续嚣张下去,他们将失去一切! 事情紧急,赈济过程中当然有贪污侵占的现象,但大部分的经制官员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消息,没有做得太过分。 最大的利益还没有到来,因为一点子粮食被踢出局,实在是愚蠢行为。 子安先生听到“活人”这两个字,突然有了主意,“东主,不才想到一个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韩世忠一翻白眼,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子安先生也不多卖关子,朝西边儿一指,朗声道: “便是李响那小子了。明月庄原本是穷寨子,如今家家吃肉。开办明月集,跟汴京武人通和,到江南也不忘发财……” “刘成栋的这个便宜女婿,赚钱活人的本事世所罕见,将军为何不让他出力?” 韩世忠瞪大眼睛,右掌拍在桌子上,发出“砰吱”的一声。 李响的赚钱本事,韩世忠当然见识到了。韩世忠的侄子和几位亲信,正在跟李响紧锣密鼓地合作,初期准备不日完成。如无意外,参与其中的所有人必将大赚一笔,名利双收。 “这小子在西王庙,劳烦先生写信,让他速速前来。” 第213章 敢不奉命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雷达这两天很忙。 几场战斗下来,庄丁的武器遗失大半,剩下的多有损伤,需要修补。 刀砍出了缺口,枪头有破损,骨朵发生变形,弓箭需要修理……这些活计倒是不难,直接交给新招收的匠人便是。 但某些犯忌讳的东西,比如大周严禁民间持有的铠甲,就只能雷达亲自修理了。一般来说,只有资格老的庄民才能接触到这种东西。 “稳着点儿,用力。对,就是这样!” 雷达大喊大叫,指挥着丁史航和大牛,用力搅拌着大锅里的沙土。几幅锁子甲在沙土里若隐若现,越来越亮。 劳逸结合,歇息片刻。 被拉来做苦力的丁史航和大牛,心里多少有些不忿。 大牛地位比较低,没有说什么,同为庄主门生的丁史航就不客气了。 “我说雷达,你至于吗?那么多人不用,非要我俩过来帮忙。”丁史航接过雷达手中的肉干,使劲咬了一口,抹把汗问道。 大牛只是吃东西,心中也有不解。他已经升任牌子头,丁史航更是相当于都头的连长,却要过来当苦力,是不是有点儿掉价? 在江南奔波了好多天,有些白胖的雷达变得有些肥壮。他腆着脸,义正言辞道:“哪还有什么人呐,刘盛叔父带走一半的庄内人,剩下的也有二十多号人不知所踪。” “西王庙的人打仗时都不忘扯皮,不靠谱。土墙上,库房,大门,都需要庄内人看守,夫子那里更需要人护卫……” “从庄内调配的匠人和学徒,都在这间屋子里了。没办法,这种体力活只能找你们两位了,毕竟是铁甲,千万不能被有心人盯上。唐国豪的教训,过去可是没多久。” 正在屋子里修理武器的匠人闻言,都顶着黑眼圈看向这边,显然是累得不轻。 丁史航差点把肉干和茶水喷出来,瞬间就原谅了雷达。大牛也点点头,接着吃点心,还是不插话。 丁史航勾勾手指,等雷达靠近后,好奇地问道:“昨天晚上老子听到了动静,院子后面的空房到底放了什么东西?” 雷达犹豫了一下,似是在考虑该不该说,但很快展颜道:“还能是啥?小部分是武器和药品,大部分是农具。” “武器还好理解。千里迢迢的,运这么多农具过来干嘛?” “还能干嘛,庄内人家头脑发热,想在江南大发一笔呗。”雷达有些郁闷,因为他家也参与了,“结果没卖出去。恰好西王庙这里,修缮土墙,疏通沟渠都用得上,就全部拉过来了。劳力可以把农具拿去当报酬,大户人家也可以低价买走。” 大牛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开口问道:“没道理啊,咱们庄里出产的农具好用不说,还十分便宜,都在南阳、襄阳打响名气了,为何卖不出去?” 雷达一拍额头,“得,你跟我想得一样,总以为东西好就能卖出去。昨晚上,夫子和第一批过来的庄内人家谈了很久,我就在边上旁听……” 在李响的鼓动之下,急于开拓市场的明月庄作坊主很快来到江南。 在大部分作坊主的眼里,江南如今打成一锅粥,肯定什么都缺。于是乎,第一批来到江南的货品,并不是江南急需的粮食、药品和布匹,而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锄头、铁叉、铁锹等农具,铁锅、水壶、剪刀等新式铁器,成衣、麻布袜子、木底鞋、头巾等生活用品,竟然还有带梳子过来的。 不能说这些东西没市场,只是目前的江南,对这些货品的需求近乎停滞。 “一方面是没多少人想买,另一方面是本地商人的排挤,咱们明月庄才吃了一小亏。庄内人家一直在芜湖、建康、镇江等地奔走,听说庄主暂留西王庙,这才跑来向庄主求救,把庄主乐得够呛。” 丁史航听雷达说,那位带了上千把梳子过来的中年庄民想跳江,双肩止不住地抖。大牛也差点笑出声。 雷达想起一件事,“听说你们两个,接下了方维良伯伯手中的好些事务,那方维良伯伯这两天在干嘛?” 丁史航皱眉,“具体不大清楚,夫子直接交代的任务,我也不好打听。不过方维良伯伯这两天老往新招武夫的小院跑,还经常找受伤的汉子聊天。” “估计是检查身份之类的吧,万一混进别家的眼线就不好了。老子这两天真是忙死了,要不是咱们这种交情,我肯定不理你。帮弟兄们写家信,登记物资,安排值夜……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事情,累死了。” “还真没考虑到这点,对不住。等回庄后请两位到明月集搓一顿,聊表谢意。”雷达满面愧疚,诚恳地发出邀请。 “算你有点良心。那,明月饭庄?” “滚吧。明月饭庄是庄里人家办大事才去的,其它时候,几户人家吃得起?一样的东西,价格却到了天上,明显是赚外人的钱……咳咳,不过那些孤儿寡母也不容易……” 李响放下方维良整理的江南武夫的所思所想,“查究江南民众利益考量的方式,这件事情急不得,一步一步来。等刘盛他们回来,再进行下一步。” “倒是咱们庄里的商队,实在是太脆弱,差点被人家把老底掏出来了。” 从明月庄来到江南的作坊主和商队,面对江南的商人、坊园主和士绅,几乎处于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状态。 在打开市场一事上几乎没有进展不说,还差点儿被人套取了明月庄的机密。多亏长久以来逐渐形成的对外人的警惕还在,江南又处于战火连天的状态,明月庄的这些人才没有吃血亏。 “在自己家里,有公中的引导,有庄丁的保护,有集体的智慧在,当然是顺风顺水。”方维良说道,“如今离开了明月庄,庄民便如此露怯,主要是太缺乏经验,没有经历过行商天下的种种难处。” 李响苦笑,“本庄主以往生怕他们吃亏,于是尽可能地隐藏,提前找好合作者……如今看来,还是管得太宽了。不经历磨砺,如何出大材?” “庄主心系庄民并无不妥。不过庄内的人家也该遭些挫折,让他们多看看外面的种种不易和激烈争夺,他们才会更加珍惜在明月庄的日子。” 李响的眼神变得悠远,“你这是在教本庄主如何御下?” “在下不敢,只是实话实话。”方维良硬着头皮说道,冷汗流了下来。 庄主大人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有压迫性了,“早晚要接受磨砺的。江南便很合适,就让他们自己去闯吧,有本庄主和岳父大人在场,总能看顾一二。狼吃肉,狗吃屎,全凭各自的本事。” “不过江南的商人真是厉害。像铁器、农具和成衣,并不是卖不出去,早晚有大卖的一天,但本地的商户居然紧紧把持市场,让咱们赚不到钱。甚至有商户想要低价吞下咱们的所有货品,等待时机大发一笔。” “士绅,大户,商户,坊园主,官府。再加上经纪,牙行,胥吏。想要在江南赚钱,必须想办法破掉他们对江南的把控啊,最起码要有空子。” 方维良是当过好多年掌柜的人,附和道:“庄主的说法在理。从到达芜湖那天算起,咱们几百号人,已经花费了七千多贯。处处都要花钱,在江南挣到的钱却不到三千贯,公中的几位又要头疼了。” 明月庄花钱的地方更多。李响绝不想拖慢核心事物的进度,再次坚定决心,要趁着乱局在江南大赚特赚。 庄主大人抿了一口茶,勾起嘴角,双眼发亮道:“江南两路的人家,真以为能够不动如山,或者以为本庄主是绣花的?不就是破绽嘛,很快就有了。” 方维良也抚须微笑起来。 一位姓陈的亲卫敲响房门,“报庄主,有位自称是庄主故人的韩将军来了,正在前厅用茶。” 李响眉头一挑,“故人,姓韩,年轻的小将军?不会是韩彦璋那家伙吧?” 视线转到正厅,果然是韩世忠的族侄韩彦璋坐在那里,正和丁史航聊得激烈,讲的大都是方腊军谁能打之类的。 顺便吹吹自己的战绩,也是保留科目。 李响来到正厅,跟韩彦璋简单地抱拳致礼。 看着浑身散发汗臭味的韩彦璋,李响皱眉道:“彦璋为何如此急切?难道是招讨使大人有急事?” 韩彦璋掏出一封信,“叔父大人没说,只是让你尽快赶到湖州城。” 飞快地看完信,李响表面上神情严肃,眉头紧皱,心底却大呼幸运:刚说到破绽,破绽就来了!大赚一笔,救济百姓,打击永乐朝,帮助岳父大人,终于可以多管齐下了! 简单地交待了方维良、丁史航、张老头三人几句,李响快马奔向湖州城。 到湖州城西门的时候已是傍晚。用过晚餐,便是掌灯时分。 微风轻摇太湖水,将更多的水汽赶到春雾之中。街角的灯笼迷蒙,执勤士兵身边的火盆烧得热切。 巡逻的什长左右扫视着大街小巷,从招待文武官员和富绅豪商的驿站前行过。 一路快马加鞭,疾驰了三个多时辰,才堪堪赶在日落前进入湖州城。李响顾不得腰疼腿麻,先是飞快地洗个热水澡,然后一边用餐,一边等待韩招讨使的接见。 既然这么急切地找自己过来,一定是要尽快做事吧?庄主大人如此认为。 事情超脱了李响的预料。没有人过来让他去见韩世忠,却是子安先生主动登门来见他。 李响把长须美髯的子安先生迎入房间,先是一阵客套。 两人相互吹捧的大致过程是这样的:子安先生称赞李响年少有为,年纪轻轻就让庄民家家吃鲜肉,户户穿新衣。作为晚辈的李响则表达了对子安先生的仰慕之情,高度评价其作为幕僚,为国朝大事和江南百姓做出的巨大贡献…… 直到两人都有些尴尬的地步,正事才被谈起。 子安先生开门见山,“上官听闻建康附近有灾民冲击码头,意欲抢夺军粮,正午刚过便乘船前往。临行前上官特意嘱咐,说一定要让李响贤侄大胆想法子,好让江南的百姓多活些人。” 这里的上官,当然是指韩世忠。 方腊军疯狂地破坏,终于把江南两路的民生秩序彻底压垮,失去一切的饥民越来越多。每天都有几十船的粮食粗盐被发放,饥民丝毫不见少。 粮食虽多,但禁不起无底洞般地消耗,而且大部分的粮食另有他用。 暂时挪用军粮,在如今的特殊时段,可以说成是不得已。误了国朝的大事,便谁也担待不起了。 李响很清楚,韩世忠是看上了自己赚钱活人的本事,以及给更多人找活路的本领。他认真地抱拳,道: “韩招讨使为了活人,不惜触犯作为武人的最大忌讳,小子敢不奉命。” 子安先生看着李响满是愤慨、激动、兴奋的神色,一时间愣住了,许是没想到李响如此重视小民性命,仇视永乐朝。 子安先生正要击节赞叹,便听到“蹬蹬噔”上楼的声音。 韩彦璋把子安先生的护卫,还有大牛赶到一边,推开屋门大喊:“叔父大人的紧急军报……是,是瘟疫,瘟疫来了!” 湖州城内,敲锣声与小儿啼哭声惊破了浓雾。建筑考究的驿站内,李响和子安先生相顾失色。 屋漏偏逢连夜雨。 清明节前,倒数第三天,春江水暖的江南。 疑似瘟疫的传染症被多地医官发现,韩世忠、刘光世等武人,安抚使、转运使等文官大员集体失声。 大周和永乐朝大战数场,百姓流离失所。人畜的尸体随处可见,河水被污染,卫生习惯彻底崩坏…… 自相残杀的人类,终于得到了惩罚。是大自然的因果循环,还是枉死者的报复? 第214章 暂时撤兵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视线顺着或弯或直的道路和运河向北,来到距离杭州三千里的幽州城。 大后天便是清明。江淮以南好些地方,种子已经发芽。河东和京东大有不同,多数地方刚刚开始播种,少数地方则要再等半个月到一个月。 长城-燕山以南,此时的辽国百姓更加关心如何保命的问题。 长城虽然残破,但汉人千多年间修筑的关口还在。辽国虽然屡次大败,依然拥有近五百万子民,数十万军队。 在草原上奋战百多年,最终建立大辽国的契丹老祖宗,应该从未想过有那么一天,他们的子孙要躲入汉人修建的城池续命。 冻死人的天气一过去,都没等到雪化,新兴的金国便走出塞北,兵分两路攻打辽国。 二月初,女真人一路攻城拔寨,攻下张家口重镇。 作为皇帝的完颜阿骨打不欲和兄弟子侄们争功,停留在张家口,督促西路的完颜宗辅、完颜宗翰攻打辽国西京大同,督促东路的完颜宗望、完颜宗弼攻打辽国南京幽州。 女真内部有传言,说皇帝陛下、大勃极烈旧伤复发,不能再战,所以留在了张家口。 二月中旬,完颜宗翰兵抵大同城下,马不停蹄地开始昼夜攻打。不到一天的时间后,完颜宗望扫清了幽州以北的檀州、代州、蓟州,初步完成对幽州城的合围。 女真族保持了自己的优良传统。追求财富和地位的猛安谋克们杀死孩子和老人,每日变换着花样折磨妇女,将传承几百年的乡镇付之一炬。攻城的时候,催逼着汉人和契丹人上前送死,这样的事情更是家常便饭。 十多天的时间过去,天祚帝所在的大同已是岌岌可危。 “还好顶住了,真是好险。” 实际控制了太行山以东,自立为南院大王的耶律明来到城墙上,看着城头的断臂、残肢和血污,感慨到。 幽州城墙高池深,城墙总和达十五里以上。城墙过长也有坏处,那就是需要摊薄兵力。 耶律明采纳了萧振的建议,将契丹军和汉军混编,在饭食和军饷上不分彼此。因为查抄了上百万石的粮食,耶律明得以征发幽州城内的大量青壮帮助守城。 半个时辰前,一直驱策室韦人、奚人进攻,将汉人当成炮灰使用的完颜宗望突然改变战法,派出一千七百人的女真族士兵攻打城墙。战力相差过大,城头守军很快溃退,女真人占据了好几处城头。 关键时刻,耶律明带着全部披甲,养精蓄锐已久的预备军杀到。精锐的辽国士兵身披冷锻甲,使用强弓硬弩,钢刀狼牙棒,堪堪阻住女真战士的兵锋。 准备已久的抛石机、抛石车、床弩和霹雳火球,成功阻断了正准备登城的女真援军,在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内,给女真士兵带去了上千人的伤亡。 女真人的攻势为之一滞。 萧振的身体不复从前,他紧了紧袍子,忧心忡忡地说道:“女真族人太少,如今不过五万余本族兵丁。大王虽然打退了上次的进攻,却暴露了不少底牌……完颜氏几无庸才啊。” 想到之前交战的那一幕,心志坚毅如耶律明也止不住地心凉:自己用粮食、女人和金银喂饱的三千披甲精锐,居然在不到两千的女真本族军面前步步后撤?女真本族战士越发可怕! 顺着耶律明的视线望去,不到两里的地方坐落着女真大营。 前来传达阿骨打旨意的韩民国,从专供谋克以上女真军将淫乐的洗衣营前快步经过。 一位小名花花的萧姓贵女疯癫着跑出来,看到汉人儒士装扮的韩民国后小跑过来,用遍布伤痕的胳膊抓住韩民国的衣袖,“汉人,带我走。我是契丹贵女,只要你带我走,我就下嫁于你,一辈子伺候你。” 韩民国闭上眼睛,不去看这位萧姓贵女肿胀污秽的下半身。 旁边一副女真军将打扮的韩道昌正要拉开这位被折磨到发疯的女孩子,便看到一位辫发散乱、面目狰狞、甩荡着下身的猛安走出营门。 说面目狰狞,并不是说这位猛安的表情有多凶,而是脸上受伤所致。中了一发霹雳火球,这位猛安的大半张脸血肉翻卷,痛痒难耐。 已经从老林子里出来十多年了,这位猛安当然知道,他受的这种伤几乎没有幸存的可能。所以…… 他要在脸上流脓前尽情地多玩儿契丹女人,汉族女人,尽可能地多杀猪狗一样的汉人陪葬,尽力给妻子、兄弟和大姑多抢些金银、铜钱和粮食。 被一把抓住头发,然后被拖向营门的萧花花,突然恢复了清明,“还是你们汉人好,会作诗,会种田,会做好多好多东西……请记得我,汉人,我小名叫花花。我的亲人全都死了,请记得我。” 那个猛安拖着少女走的同时,还不忘瞪韩民国一眼。若不是觉得韩道昌不好惹,外加知晓某些汉人不能随便惹,很可能便一刀砍过来了。 完颜宗望的亲信迎了上来,客气地对韩民国道:“韩大人勿怪,那厮活不了几天,失礼也是难免。” 韩民国心里一阵腻歪:失礼?你们这些女真野人,知道什么是礼? 来到中军帐前的校场,韩民国一眼便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完颜宗望,于是急趋向前,俯身作揖道:“下官有礼。” “韩大人客气了,还请进里面说。”完颜宗望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名头渐盛的汉人,稍微错过身子,“邀请”韩民国。 见完颜宗弼也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韩民国哪里敢走在前面。 这等刁难对熟读史书典籍,见识了一千多年繁文缛节的韩民国来说,简直是幼稚。女真人打仗是厉害,但要论玩心眼儿?韩民国真没怕过谁。 只见韩民国上前,真诚地说起自己对宗望的仰慕,和对宗弼的佩服。宗望身先士卒攻打辽国的壮举,宗弼在战场上的果决悍勇,从韩民国的嘴里说出来,竟然给人一种气概吞天的感觉。 宗望便这么被韩民国这位老粉丝吹捧着进了帐篷。 韩民国刻意控制了步伐,落后宗望半步,却和宗弼保持一致。 一盏茶后,韩民国和他的大儿子走出帐篷,朝守在大帐外面的几位女真军将点头微笑,然后便在一位汉人小吏的陪同下,走向自己的住处。 宗望拿着手中的圣旨,有些不知所措。那个韩民国,竟然就这般将旨意交给自己?不是该召集众将宣读吗? 旁边的宗弼急吼吼地走来走去,愤声道:“这个韩民国,狡猾!竟然把圣旨放下就走,咱们难道要私自打开?” “阿父,哦不,陛下即位以来脾气越发怪异,经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对这种涉及到自己威严的事情非常在意。” “出征前夜,伴随陛下五年的厄同部妇人就因为叫了陛下的小名,就被拉出去打死了!这份旨意不能私拆,韩民国身为使者又跑了,该怎么办?这个韩民国,当真该杀!” 宗弼提着新得到的宣花斧,正待出门去砍韩民国,却陡然听到一声大喝。 “回来!” 宗望一声大喝,吓了宗弼一跳。 完颜宗弼回头一看,只见完颜宗望冷汗直冒。 完颜宗望把跟随自己多年的亲信叫进来,右手紧紧攥着东珠,“从抢来,不,缴获来的东西里挑些文人看重的,给韩民国送过去。” “明白,做到什么地步呢?”机灵的亲信向来没有废话,大咧咧地揣度宗望的心思。 “让韩民国满意为止。” 亲信心中一抖,抚胸弯腰,下去办事了。 “大兄,你为何……”完颜宗弼真是惊到了。 完颜宗望挥手,止住了宗弼的问题,擦了把脸道:“不应怪罪韩民国,相反还要多谢那人,不然我俩挨顿训斥都是轻的。” 第215章 暂时撤兵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韩民国是以皇帝使者的身份来的。 完颜宗望不出营迎接,还让韩民国孤身入营,又让韩民国绕了一大圈儿,最后还在属下面前拿捏韩民国。 用汉人的话说,韩民国此时是“奉旨钦差”。 宗望和宗弼不是很清楚某些举动的意义,只是因为韩民国和宗辅那边儿的人走得比较近,外加对汉人看不起的思想在作祟,所以想挑衅一下。 说到底,韩民国只是阿骨打招揽过来办事的,没胆子跟女真权贵叫板。宗望对这一点非常确认,所以他知道韩民国扔下圣旨就走的举动肯定有深意。 女真诸部族被阿骨打捏合起来,还没有超过二十年。连年战争在带来大量奴隶财富的同时,也给女真人的思维方式带来了巨大冲击。 马不停蹄的女真族攻下了整个塞北和东部大草原,统治了上百万的契丹人、奚人、汉人。 用来管理奴隶制部落的制度实在太落后,登上大位的阿骨打为了自己、完颜氏和金国的命运,毅然找来大批的辽国降官和汉人大儒重修典制。 生活方式大变的同时,相关的讲究和忌讳越来越多。 完颜宗望一开始想不通问题在哪儿,听到宗弼说阿骨打“最恨别人挑战他的威严”、“喜怒无常”、“脾气怪异”的话语后,终于明白了:自己和宗弼不只是为难韩民国,也是在挑战陛下的权利! 冷汗流遍全身。 “家里也应该找几位酸腐文人了。完颜昌叔父果然精明,早早便招揽了好几个大儒和降官。”完颜宗望有一句没一句地给宗弼解释着,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听完完颜宗望的判断,完颜宗弼虽然还有不忿,却也无话可说。 完颜宗望感叹道:“韩民国是聪明人呐。表面上笑嘻嘻地,明显是被为难了也不生气,客客气气地进到帐篷。这是人家知道自己的地位,不敢在完颜氏面前摆脸色。” “然后把圣旨扔下就走,用意便巧了。一是代表陛下给咱们一个教训,谁让咱们不知深浅,怠慢旨意了呢。二是顾全咱们的面子,让咱们不至于在手下面前丢脸。” “厉害啊。即维护了陛下的威严,又卖咱们个好,不过度得罪咱们。我现在才明白,韩民国为何被陛下看重。” 完颜宗弼把宣花斧放到抢来的架子上,嘴硬道:“嘿,契丹人,汉人,只会搞这种小动作,才沦为咱们的鱼肉!” 完颜宗望皱眉,随即又放松下来。他认为宗弼说得在理,但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韩民国的帐篷。 “父亲为何如此低声下气,您可是陛下派过来的。”韩道昌认为自己的父亲受到了折辱,愤愤不平道。 韩民国手握一本《资治通鉴》,看得正爽,“不然呢,难道当众怒斥两位完颜,说他们藐视陛下权威吗?” 韩道昌呆在原地,他当然知道不能直接那么说。 韩民国对这个唯一的嫡子很是头疼,他习惯性地想摸几把羊脂玉小瓶,却意识到这里不是自己家,于是失笑摇头道:“对人家完颜氏来说,为父这样的汉人儒生说得好听点,是投奔明主的贤才。说得难听点,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伙计没什么两样,千万不能蹬鼻子上脸。” “若不是有文华盖世的大周在南边,为父这等人,没准也要像辽国贵族一样,沦为完颜氏的奴才。” “咱们终究是外人,千万不要掺和完颜氏的家事,也不要和完颜氏的人死扛。你在陛下亲掌的铁浮屠里,算得上勇猛过人吧?别说万户长了,若是你和带兵千人的猛安有了矛盾,你觉得陛下会心向谁。” 韩道昌嘴唇微动,低下头不再言语。 见自己儿子居然有伤心失望的情绪,韩民国轻抚眉头,“为保全家性命,为父不敢得罪任何一位完颜,更别说撕破脸皮了。陛下的权威不能有失,完颜宗望两位也不能得罪,为父只能小心前行,具体的回去再给你说。” “你要记住,如今不是学戏文里铁骨铮铮那一套的时候,还不到时候……在如今的金国,安稳活下来才是正经事。” “为父已经卖了个好,希望两位完颜能够配合吧。”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了嘈杂声。 完颜宗望的亲信送来了两车古董字画,跟韩民国客套的时候那叫一个和气。 韩民国心底一松,小声询问了宗望亲信的宅子所在。不用说,其中一辆车从此不再姓韩。 当天深夜,跟韩民国一同南下的人,不论是女真人、契丹人还是奚人,都大赚了一笔。 第二天一早,大同城下。 “什么?撤兵?” 和昨日下午打开旨意的完颜宗望一样,完颜宗辅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只要再有十天时间,大同必破,天祚帝就要被活捉,你居然让我撤兵?”完颜宗辅实在不理解,“到底是谁的主意?” 契丹人出身的传旨官员不大清楚内幕,陪着小心说道:“下官也不知具体因由,只是传旨而已。” 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完颜宗翰,挥手让那位官员一边去,深吸一口气,看着残破的大同城墙道:“撤吧。” 完颜宗辅浑身一震,不可思议道:“宗翰兄长,你,你可是战神。陛下亲口说过,女真能有今日,半数之功在你身上,你居然也同意撤兵?” …… “再不撤就晚了!” 完颜西尹在稍显残破的大堂上高声疾呼,把在场军将和贵族的议论声压制下去。 辽国一直在张家口驻有重兵,本属宫帐军的议事大堂虽然算不上奢华,却很宽敞。 回音消散,阿骨打眯起眼睛,“西尹,说说你的理由。” 完颜西尹行过大礼,扬声道:“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没有粮食了。” “自去年入冬以来,我金国一直在消耗从辽国府库中获得的粮食,如今几乎用光,然而塞北的春耕还未开始。且人口田亩还未清点完毕,也不知能收多少粮食上来。不过从册子上来看,肯定比当年的辽国要少很多。” 一片嘈杂。 在坐的女真军将、女真贵族和部族首领神色各异,都知晓完颜西尹的言外之意:府库的粮食还能用于战事,辽国权贵和富商家里搜出的粮食,主要是被他们这些人分了,战利品嘛。 “然后,则是大家之前没有想到的一点,便是辽国的底蕴之强。” “进兵以来,几十万的辽军依靠沿途的城镇、堡寨和关口抵抗,消耗我大金的兵力和粮食。在下也想过辽国人会坚壁清野,却没想到幽州的耶律明会做得这么彻底。幽州以北几乎找不到能喝的水、能烧的柴、能驱使的青壮,更别提粮食了。” “最后,是本人认为最可怕的:疫,病。”说到疫病,在场的军将首领神色一凛,他们想起了祖辈相传的那些恐怖故事。 “大兵之后,必有大疫,这是汉人的一句古话。军中的汉人大夫已经发现了疫病的苗头,而且不只一处。再不撤兵,等蚊虫一起,我金国的大军还有多少战力,要死多少人!” 女真军在去年征战中杀的人,远比今年杀的人多。去年征战在塞北,今年征战在长城以南。 塞北地广人稀,供人定居的城镇稀疏寥寥,所以女真军杀戮了一百多万人,也没有造成疫病。 长城-燕山以南,城镇密集,人口集中,温度也比塞北高。天气转暖之后,依然保持着过去的生活习惯,也就是不讲卫生不洗澡的女真军士,简直是最好的瘟疫载体。 被污染的水源,被女真人驱赶到一起的辽国百姓,正酝酿着疫病。 第216章 暂时撤兵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韩民国是以皇帝使者的身份来的。 完颜宗望不出营迎接,还让韩民国孤身入营,又让韩民国绕了一大圈儿,最后还在属下面前拿捏韩民国。 用汉人的话说,韩民国此时是“奉旨钦差”。 宗望和宗弼不是很清楚某些举动的意义,只是因为韩民国和宗辅那边儿的人走得比较近,外加对汉人看不起的思想在作祟,所以想挑衅一下。 说到底,韩民国只是阿骨打招揽过来办事的,没胆子跟女真权贵叫板。宗望对这一点非常确认,所以他知道韩民国扔下圣旨就走的举动肯定有深意。 女真诸部族被阿骨打捏合起来,还没有超过二十年。连年战争在带来大量奴隶财富的同时,也给女真人的思维方式带来了巨大冲击。 马不停蹄的女真族攻下了整个塞北和东部大草原,统治了上百万的契丹人、奚人、汉人。 用来管理奴隶制部落的制度实在太落后,登上大位的阿骨打为了自己、完颜氏和金国的命运,毅然找来大批的辽国降官和汉人大儒重修典制。 生活方式大变的同时,相关的讲究和忌讳越来越多。 完颜宗望一开始想不通问题在哪儿,听到宗弼说阿骨打“最恨别人挑战他的威严”、“喜怒无常”、“脾气怪异”的话语后,终于明白了:自己和宗弼不只是为难韩民国,也是在挑战陛下的权利! 冷汗流遍全身。 “家里也应该找几位酸腐文人了。完颜昌叔父果然精明,早早便招揽了好几个大儒和降官。”完颜宗望有一句没一句地给宗弼解释着,心里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听完完颜宗望的判断,完颜宗弼虽然还有不忿,却也无话可说。 完颜宗望感叹道:“韩民国是聪明人呐。表面上笑嘻嘻地,明显是被为难了也不生气,客客气气地进到帐篷。这是人家知道自己的地位,不敢在完颜氏面前摆脸色。” “然后把圣旨扔下就走,用意便巧了。一是代表陛下给咱们一个教训,谁让咱们不知深浅,怠慢旨意了呢。二是顾全咱们的面子,让咱们不至于在手下面前丢脸。” “厉害啊。即维护了陛下的威严,又卖咱们个好,不过度得罪咱们。我现在才明白,韩民国为何被陛下看重。” 完颜宗弼把宣花斧放到抢来的架子上,嘴硬道:“嘿,契丹人,汉人,只会搞这种小动作,才沦为咱们的鱼肉!” 完颜宗望皱眉,随即又放松下来。他认为宗弼说得在理,但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韩民国的帐篷。 “父亲为何如此低声下气,您可是陛下派过来的。”韩道昌认为自己的父亲受到了折辱,愤愤不平道。 韩民国手握一本《资治通鉴》,看得正爽,“不然呢,难道当众怒斥两位完颜,说他们藐视陛下权威吗?” 韩道昌呆在原地,他当然知道不能直接那么说。 韩民国对这个唯一的嫡子很是头疼,他习惯性地想摸几把羊脂玉小瓶,却意识到这里不是自己家,于是失笑摇头道:“对人家完颜氏来说,为父这样的汉人儒生说得好听点,是投奔明主的贤才。说得难听点,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伙计没什么两样,千万不能蹬鼻子上脸。” “若不是有文华盖世的大周在南边,为父这等人,没准也要像辽国贵族一样,沦为完颜氏的奴才。” “咱们终究是外人,千万不要掺和完颜氏的家事,也不要和完颜氏的人死扛。你在陛下亲掌的铁浮屠里,算得上勇猛过人吧?别说万户长了,若是你和带兵千人的猛安有了矛盾,你觉得陛下会心向谁。” 韩道昌嘴唇微动,低下头不再言语。 见自己儿子居然有伤心失望的情绪,韩民国轻抚眉头,“为保全家性命,为父不敢得罪任何一位完颜,更别说撕破脸皮了。陛下的权威不能有失,完颜宗望两位也不能得罪,为父只能小心前行,具体的回去再给你说。” “你要记住,如今不是学戏文里铁骨铮铮那一套的时候,还不到时候……在如今的金国,安稳活下来才是正经事。” “为父已经卖了个好,希望两位完颜能够配合吧。”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了嘈杂声。 完颜宗望的亲信送来了两车古董字画,跟韩民国客套的时候那叫一个和气。 韩民国心底一松,小声询问了宗望亲信的宅子所在。不用说,其中一辆车从此不再姓韩。 当天深夜,跟韩民国一同南下的人,不论是女真人、契丹人还是奚人,都大赚了一笔。 第二天一早,大同城下。 “什么?撤兵?” 和昨日下午打开旨意的完颜宗望一样,完颜宗辅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只要再有十天时间,大同必破,天祚帝就要被活捉,你居然让我撤兵?”完颜宗辅实在不理解,“到底是谁的主意?” 契丹人出身的传旨官员不大清楚内幕,陪着小心说道:“下官也不知具体因由,只是传旨而已。” 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完颜宗翰,挥手让那位官员一边去,深吸一口气,看着残破的大同城墙道:“撤吧。” 完颜宗辅浑身一震,不可思议道:“宗翰兄长,你,你可是战神。陛下亲口说过,女真能有今日,半数之功在你身上,你居然也同意撤兵?” …… “再不撤就晚了!” 完颜西尹在稍显残破的大堂上高声疾呼,把在场军将和贵族的议论声压制下去。 辽国一直在张家口驻有重兵,本属宫帐军的议事大堂虽然算不上奢华,却很宽敞。 回音消散,阿骨打眯起眼睛,“西尹,说说你的理由。” 完颜西尹行过大礼,扬声道:“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没有粮食了。” “自去年入冬以来,我金国一直在消耗从辽国府库中获得的粮食,如今几乎用光,然而塞北的春耕还未开始。且人口田亩还未清点完毕,也不知能收多少粮食上来。不过从册子上来看,肯定比当年的辽国要少很多。” 一片嘈杂。 在坐的女真军将、女真贵族和部族首领神色各异,都知晓完颜西尹的言外之意:府库的粮食还能用于战事,辽国权贵和富商家里搜出的粮食,主要是被他们这些人分了,战利品嘛。 “然后,则是大家之前没有想到的一点,便是辽国的底蕴之强。” “进兵以来,几十万的辽军依靠沿途的城镇、堡寨和关口抵抗,消耗我大金的兵力和粮食。在下也想过辽国人会坚壁清野,却没想到幽州的耶律明会做得这么彻底。幽州以北几乎找不到能喝的水、能烧的柴、能驱使的青壮,更别提粮食了。” “最后,是本人认为最可怕的:疫,病。”说到疫病,在场的军将首领神色一凛,他们想起了祖辈相传的那些恐怖故事。 “大兵之后,必有大疫,这是汉人的一句古话。军中的汉人大夫已经发现了疫病的苗头,而且不只一处。再不撤兵,等蚊虫一起,我金国的大军还有多少战力,要死多少人!” 女真军在去年征战中杀的人,远比今年杀的人多。去年征战在塞北,今年征战在长城以南。 塞北地广人稀,供人定居的城镇稀疏寥寥,所以女真军杀戮了一百多万人,也没有造成疫病。 长城-燕山以南,城镇密集,人口集中,温度也比塞北高。天气转暖之后,依然保持着过去的生活习惯,也就是不讲卫生不洗澡的女真军士,简直是最好的瘟疫载体。 被污染的水源,被女真人驱赶到一起的辽国百姓,正酝酿着疫病。 第217章 公主出使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不同地区的气候大相径庭。江淮地区的稻米茁壮生长的时候,幽州的大部分农田还没有播种。 一样的时间,塞北的冷风才彻底退去,江南开始春雨连绵,大理国早已春暖花开。 明日便是清明。站在新建成的阁楼之上,俯视整座腾越府的段麟恬公主满面忧愁。 “见过公主。”劳累过度的陆一鸣,登上几十阶楼梯便微微气喘,“不想公主竟在此地,臣下一通好找。” 微风扰乱了公主的发丝。阳光洒在公主的脸上,粉红中透着一些金黄。 清瘦不少的段麟恬打趣了陆一鸣几句,看着城外的山田道:“春和景明,希望今年有个好收成,让更多小民能够活下来。” 陆一鸣行过拜礼,“公主心系大理国小民,真是小民的福气。大江东岸没办法,但臣下会竭尽全力,保障今年的收成。” “刚刚从东边跑过来,哦不,弃暗投明过来的司农大人上表,言说今年的春雨很足,只要夏季没有洪涝和兵灾,大江西岸一定有好收成。” “大理国生民两百万,诸事繁杂,请公主保重玉体。臣下等一班老陈宿将,会全力支持陛下,扶持公主。” 以澜沧江为界,大理国大部分的疆域其实是在东边。 终日翻腾不休的大江以东,大王子段麟杰控制国都以北的大片山岭河谷,二王子段麟烈控制国都以南的大片丘陵河谷。 大理国内部矛盾一直在激化,离彻底爆发的那天越来越近。两位王子在国内的土司、土豪和士子阶层的支持推动下,不断把大理国推向分崩离析的深渊。 大江以西则是另外一番景象。 失去王后,心灰意冷的段祺瑞国王跑到腾越府,将国政彻底扔给醉心医术的段麟恬,以及陆一鸣等老臣宿将。 大量的农户、商人、手工匠人为躲避兵祸,不断朝大江以西奔逃,少量失势的士绅、土豪和老臣宿将也带着族人投奔老国王。 陆一鸣当仁不让,采取了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政令,辗转腾挪于大江以西的本地势力和外来势力之间,硬生生把大江以西的国政民生搞得风生水起。 几百年沉淀出的陆家奇才果真不凡,不愧是年轻时名震大周文坛的男子。 “辛苦国相,还好有国相大人在。”段麟恬笑得很甜美,完全不吝溢美之词,“大王兄和二王兄来信了,他们也听说如今的大江以西是王道乐土,欣欣向荣呢。” 段麟恬公主的神色暗淡下来,眼角蓄起了泪水,“但是他们两个都想得到父王和我的帮助,好压倒对方。他们可是亲兄弟啊,国相大人你说,不管是大王兄还是二王兄获胜,段家能够保住王位吗?” 段麟杰控制的地方,高家正逐步扩大着影响力。段麟烈控制的地方,董家已经实际控制了大部分军队。 大江以东,北高南董的局面初露端倪,两位王子随时会沦为傀儡。 陆一鸣缓缓摇头,“大理国积弊已深,已无从内部解决矛盾的可能。” “如果两位王子都在大江以西,彻底失去控制的高家和董家肯定会联合起来,先把王室击垮,然后彼此相斗。” “如果留在大江以东的只有一位王子,那么高家或董家便有了名义,另外一家肯定要求助于王室,反而会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 段麟恬参与国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当然明白陆一鸣的意思:就算两位王子不想争权,大理国也会打起来的,没准会更惨。 段麟恬想到了什么,面露喜色道:“国相大人刚才说,大理国没有从内部解决矛盾,避免战乱的可能,难不成可以从外部入手化解危机?” 陆一鸣长叹一口气,叉手道:“臣下确有一策,只不过……臣下也不知有多少胜算,只能勉为一试。” 大理国的所有人都已入局,更危险的是,局面随时可能崩盘。 从小被捧在手心儿张大的段麟恬对权力没有具体概念,她的心太软,没有害人的本事。面对兄长互斗,王室倾颓的局面,她只想支撑得更久一些,好救下自己的亲人。 如果战乱一起,王室被大理国的下一任主人屠戮一空,段麟恬本人还能作为亡国公主,嫁给胜利者的儿孙存活下来,但段家的其他人就…… “国相请明言,即使希望再小,本公主也会尽力一试。”段麟恬急切地说道。 陆一鸣朝北方一指,把段麟恬看得一愣一愣的。 “破局的可能,便应在大周身上了。”见公主不以为然,陆一鸣详细解释着自己的盘算,“公主千万不要以为,大周陷入了方腊之乱便无法自拔,无力干涉大理国的局势。” 陆一鸣将大理国商人上报的最新情报交给段麟恬。 段麟恬的鹅蛋脸上全是问号,接过去仔细查看,很快浑身一震。 “好可怕,真难想象大周居然打了那么多次败仗。”段麟恬既为大周的国力感到震惊,又为大周的某些“壮举”惊讶至极。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很清楚大周军队积弊的陆一鸣老脸发红,他当然不好意思说大周老是打败仗,几乎都是文人士大夫瞎指挥的功劳。 “咳咳,毕竟是拥兵超过百万的天朝上国啊,江南这样的赋税重地陷入战乱,都能够调动如此庞大的……” “没了江南,大周还有京畿道,没了京畿道还有荆湖,没了荆湖还有四川。嘶嘶,文华盖世的大周,底蕴不是大理国可比的。” 陆一鸣脸上既有羡慕,又有憧憬。 段麟恬充分发挥想象力,但是从没去过大周的她根本想象不到,大周应是怎样的繁华富庶。 公主大人摇摇头,头上的发钗清脆作响,“具体怎么做,还请国相大人仔细讲来。” 陆一鸣和段麟恬对案而坐,精致的点心和茶具早已备好。 段麟恬优雅地为陆一鸣斟茶。陆一鸣也不客气,接过去,不时喝一口,组织了一下语言,道: “大周如今内忧外患,只是去年,便有吐蕃、回鹘犯边,和方腊的起事。我大理国也趁机出兵,想要和方腊军南北夹击,占据岭南,结果……” “大周的几位宰执,如今一定十分尴尬,如果这个时候,我大理国进表称臣。公主猜,会如何?” 段麟恬不太确定地回答道:“大周的处境十分尴尬,所以会特别重视大理国的臣服,因为这是强化正统地位的上好机会?” “公主果然冰雪聪明,蕙质兰心。”陆一鸣抚掌,“不仅会特别重视,很可能还会答应我大理国的一些要求,比如扩大互市。” “只要公主为大理国争取到足够的好处,并将这种好处掌握在手里,当能保我大理国几年平安。” 大周工商繁盛,在和西夏、辽国、大理国、南越等国的边贸中占了很大便宜。然而边贸却是一把双刃剑,大周的这些邻居在贸易的同时,还想方设法地偷盗大周机密,走私兵甲铁器等等。 以儒学为根基的中原社会,对周边诸国的贸易向来难以完全管控,于是只好强制规定贸易的种类和规模。有时候,主动提出削减贸易规模的,竟然是辽国等敌国。 大周有高度专业化的市舶司,相比前朝已经开放很多,但主要针对地是海贸。陆上的贸易,尤其是西夏、辽国和吐蕃等敌对国家,大周仍然严格把控。 大理国和大周的贸易向来不温不火,一直维持着稳定的贸易体量。 然而去岁的一场战争,直接毁灭了大周和大理国之间的百年默契。互市关闭,榷场关停,大理国的商人受到巨大打击。 陆一鸣等大理国重臣,为了增加收入,养兵救民,鼓励大江以西的商人和蒲甘、暹罗、南越等国互通有无。然而那些地方哪里能跟大周相比,赚的少还危险,增加的税收只有一点儿。 如果能够重新开放贸易,被陆一鸣称为“北高南董”的权臣家族,必然顶不住支持他们的人家的催促,只能暂时把注意力和精力转移。 计策一旦成功,三到五年之内,大理国不会陷入大战,这是陆一鸣的判断。 段麟恬的眼睛也不知看向哪里,微微皱眉,许久才放松了鼓起来的腮帮。她轻轻揉着自己的小脸儿,不确定道:“直接称臣不好吧?于父王名声有损,父王会答应吗?” 陆一鸣摸了几把胡须,抬起头,“臣下也不确定,说服陛下的重任只能公主来扛,我和几位老臣今日下午便上奏。公主当真,考虑好了吗?” 想到亡国之后,段家被人欺凌侮辱的惨状,小公主决定迎难而上。 看着公主脸上的坚定表情,陆一鸣心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希望:也许大理国真能摆脱陷入战乱的命运,也说不定呢。 清明节当天,大理国主段祺瑞、公主段麟恬、陆一鸣等文臣武将难得聚齐。 相比大周,大理国的祭祀礼仪简单很多。礼仪完毕,臣子和将军按照官位上前行礼,然后陆续离开。 老国王段祺瑞难得收拾得很干净,也不说话,只是看着王后的灵牌发呆。他不是没努力过,年轻的时候,他兢兢业业地治理着大理国,不断学习北方的天朝上国,努力压制权臣。 大理国在他的治理下,曾经出现了将近二十年的治世。国立高涨,岁入充足,叛乱次数都是数得着的,十分难得。 然而他年老之后,大理国却僵化了,不受他意志的控制了。流民渐多,反叛不断,朝堂也开始分化,有人支持大儿子,有人支持二儿子,为的都是自家的利益。 与大周一战,段祺瑞不想打的,但无力也无心阻止。与其烧死自己,不如拿去烧别人,这位国王是这么想的,没准还想让高家和董家互相消耗,彻底解决国内的问题呢。 问题没解决,反而公开化了。 春夏季节美到极致的大理城,终于被战火光顾了。两个儿子的支持者在城内大打出手,连老国王自己都差点儿被扣下。 王后的染病离世,成为压垮段祺瑞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心灰若死,不想理会国事,整日酗酒,只为充分地怀念王后在世时的点点滴滴。 “父王,您说句话啊。”段麟恬跪在蒲团上,含泪看向一动不动的父王,“向大周称臣可不可行,您倒是说句话啊。” 段祺瑞看着王后的灵牌,仍然沉浸在回忆里。 跪在外面的老陈宿将,以及过江投奔老国王的臣子将军微微摇头,都在心里叹口气,觉得大理国真是没指望了。 “父王,儿臣好累,女儿好累。”段麟恬被赶鸭子上架,违背天性执掌大权以来,积累的压力终于爆发。 段麟恬也怀念她的母后,这种怀念之情与压力相交杂,使得她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形象。她膝行上前,抱着段祺瑞的腿嚎啕大哭,“父王,女儿受不了了。” “既然父王对什么也不在意,那女儿也什么都不做了,就等着高家或董家攻进腾越府,把段家的王子王孙斩杀一空好了。恬儿累了,恬儿陪父王一起死。” “女儿不想在杀人砍头的奏折上批注,女儿用笔勾掉的不是人名,而是一条条人命啊。女儿不想看某个地方受灾,然后死了多少多少人的奏报。还有劫匪欺负妇女的,有人给江对面通风报信的……女儿都不想看,不想看,恬儿好累……” 眼泪流了一地的段麟恬,居然红着眼睛,就那么靠着段祺瑞的腿睡着了。鼻子一抽一抽的,还不时打个冷战,想必崩溃之后的段麟恬正在做噩梦。 陆一鸣等人要么以头抢地,要么闭上双眼,不去看不该看的东西。 许久之后,段祺瑞把陆一鸣和几位老将军和老臣叫了进去。 “陆一鸣,你到大周之后将如何行事,仔细说说吧。”段祺瑞开门见山地问道。 见陛下终于振作了精神,陆一鸣赶忙说着自己的详细盘算。 段祺瑞听完后沉默半晌,终于点点头表示认可。他下压几下手掌,对几位表情愤愤的老臣子说道:“孤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你们这几个老家伙肯定要说大理国和大周一向平辈相交,如今大理国却向大周称臣,有辱国体祖宗之类的。” “大理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还谈什么国体,还讲什么祖宗。退一步讲,孤之前的大理国主有称帝的,也有称王的,对大周称臣也不是一次两次,没什么丢人的。” “国势强了就硬一些,国势弱了就服个软。只要能换到大周的支持,就算听起来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几位头发花白或者全白的老臣张大了嘴。他们只是不想背有辱国体的这个黑锅,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陛下居然如此豁得出去。 和段祺瑞走过几十年风雨的陆一鸣心中一喜,“陛下果然还是最看重亲情,为了子孙的安全,竟然逼着自己找回年轻时候的样子。” 清明节当晚,饱饱地睡了一觉的段麟恬公主,在她的枕头边看到了父王用过印的国书。她把用词谄媚,低声下气的国书捧到心口,小声地抽泣着。 三月初八,段祺瑞在腾冲府东门送别庞大的进贡使团。 大理国公主段麟恬也在使团中,大理国主段祺瑞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不顾路上可能存在的危险,同意公主出使大周。 “陛下,高董两家当真不会对公主下手?这一路上可是要穿过他们的老家啊。”段启平是段祺瑞的堂弟,是一位头发花白,身体佝偻的老将军。他忧心段麟恬的安全,再次询问道。 看上去精神头不错的段祺瑞拍拍堂弟的肩膀,“放心吧,高家和董家的家主和族老没几个蠢货。” “如今孤还占据着大江以西,控制着一支大军。有你这位威名远扬的大将军在,他们又没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彻底撕破脸的。” “恬儿他娘,以及恬儿本身,平日里施药救人,不知有多少人甘愿为恬儿去死。如今恬儿更是为了大理国子民的福祉前往大周,高家敢为难恬儿,董家立马得势,相反也是一样。这种互相制衡的情况下,恬儿十分安全,没有比现在更加安全的时候了。” “还有我那不争气的两个儿子,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恬儿被扣押?” 段祺瑞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只是在口头上不断强调着段麟恬肯定安全,说出的理由不只是他想出来的,而是陆一鸣等顶级聪明人一起分析得来的。 就像段祺瑞分析的那样,高董两家的确没有完成全面开战的准备、不敢贸然扣押深孚人望的公主、不想提前和名义上掌权的王子彻底撕破脸、没能摸清段启平军的战力、阻挡不了投靠自家的商人对财富的渴望,没有阻拦公主一行人前往大周。 第218章 允文点兵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不同地区的气候大相径庭。江淮地区的稻米茁壮生长的时候,幽州的大部分农田还没有播种。 一样的时间,塞北的冷风才彻底退去,江南开始春雨连绵,大理国早已春暖花开。 明日便是清明。站在新建成的阁楼之上,俯视整座腾越府的段麟恬公主满面忧愁。 “见过公主。”劳累过度的陆一鸣,登上几十阶楼梯便微微气喘,“不想公主竟在此地,臣下一通好找。” 微风扰乱了公主的发丝。阳光洒在公主的脸上,粉红中透着一些金黄。 清瘦不少的段麟恬打趣了陆一鸣几句,看着城外的山田道:“春和景明,希望今年有个好收成,让更多小民能够活下来。” 陆一鸣行过拜礼,“公主心系大理国小民,真是小民的福气。大江东岸没办法,但臣下会竭尽全力,保障大江以西的收成。” “刚刚从东边跑过来,哦不,弃暗投明过来的司农大人上表,言说今年的春雨很足,只要夏季没有洪涝和兵灾,大江西岸一定有好收成。” “大理国生民两百万,诸事繁杂,请公主保重玉体。臣下等一班老陈宿将,会全力支持陛下,扶持公主。” 以澜沧江为界,大理国的大部分疆域其实是在东边。 终日翻腾不休的大江以东,大王子段麟杰控制国都以北的大片山岭河谷,二王子段麟烈控制国都以南的大片丘陵河谷。 大理国内部矛盾一直在激化,离彻底爆发的那天越来越近。两位王子在国内的土司、土豪和士子阶层的支持推动下,不断把大理国推向分崩离析的深渊。 大江以西则是另外一番景象。 失去王后,心灰意冷的段祺瑞国王跑到腾越府,将国政彻底扔给醉心医术的段麟恬,以及陆一鸣等老臣宿将。 大量的农户、商人、手工匠人为躲避兵祸,不断朝大江以西奔逃,少量失势的士绅、土豪和老臣宿将也带着族人投奔老国王。 陆一鸣当仁不让,采取了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政令,辗转腾挪于大江以西的本地势力和外来势力之间,硬生生把大江以西的国政民生搞得风生水起。 几百年沉淀出的陆家奇才果真不凡,不愧是年轻时名震大周文坛的男子。 “辛苦国相,还好有国相大人在。”段麟恬笑得很甜美,完全不吝溢美之词,“大王兄和二王兄来信了,他们也听说如今的大江以西是王道乐土,欣欣向荣呢。” 段麟恬公主的神色暗淡下来,眼角蓄起了泪水,“但是他们两个都想得到父王和我的帮助,好压倒对方。他们可是亲兄弟啊,国相大人你说,不管是大王兄还是二王兄获胜,段家能够保住王位吗?” 段麟杰控制的地方,高家正逐步扩大着影响力。段麟烈控制的地方,董家已经实际控制了大部分军队。 大江以东,北高南董的局面初露端倪,两位王子随时会沦为傀儡。 陆一鸣缓缓摇头,“大理国积弊已深,已无从内部解决矛盾的可能。” “如果两位王子都在大江以西,彻底失去控制的高家和董家肯定会联合起来,先把王室击垮,然后彼此相斗。” “如果留在大江以东的只有一位王子,那么高家或董家便有了名义,另外一家肯定要求助于王室,反而会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 段麟恬参与国政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当然明白陆一鸣的意思:就算两位王子不想争权,大理国也会打起来的,没准会更惨。 段麟恬想到了什么,面露喜色道:“国相大人刚才说,大理国没有从内部解决矛盾,避免战乱的可能,难不成可以从外部入手化解危机?” 陆一鸣长叹一口气,叉手道:“臣下确有一策,只不过……臣下也不知有多少胜算,只能勉为一试。” 大理国的所有人都已入局,更危险的是,局面随时可能崩盘。 从小被捧在手心儿长大的段麟恬对权力没有具体概念,她的心太软,没有害人的本事。面对兄长互斗,王室倾颓的局面,她只想支撑得更久一些,好救下自己的亲人。 如果战乱一起,王室被大理国的下一任主人屠戮一空,段麟恬本人还能作为亡国公主,嫁给胜利者的儿孙存活下来,但段家的其他人就…… “国相请明言,即使希望再小,本公主也会尽力一试。”段麟恬急切地说道。 陆一鸣朝北方一指,把段麟恬看得一愣一愣的。 “破局的可能,便应在大周身上了。”见公主不明就里,陆一鸣详细解释着自己的盘算,“公主千万不要以为,大周陷入了方腊之乱便无法自拔,无力干涉大理国的局势。” 陆一鸣将大理国商人上报的最新情报交给段麟恬。 段麟恬的鹅蛋脸上全是问号,接过去仔细查看,很快浑身一震。 “好可怕,真难想象大周居然打了那么多次败仗。”段麟恬既为大周的国力感到震惊,又为大周的某些“壮举”惊讶至极。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很清楚大周军队积弊的陆一鸣老脸发红,他当然不好意思说大周老是打败仗,几乎都是文人士大夫瞎指挥的功劳。 “咳咳,毕竟是拥兵超过百万的天朝上国啊,江南这样的赋税重地陷入战乱,都能够调动如此庞大的……” “没了江南,大周还有京畿道,没了京畿道还有荆湖,没了荆湖还有四川。文华盖世的大周,底蕴不是大理国可比的。” 陆一鸣脸上既有羡慕,又有憧憬。 段麟恬充分发挥想象力,但是从没去过大周的她根本想象不到,大周应是怎样的繁华富庶。 公主大人摇摇头,头上的发钗清脆作响,“具体怎么做,还请国相大人仔细讲来。” 陆一鸣和段麟恬对案而坐,精致的点心和茶具早已备好。 段麟恬优雅地为陆一鸣斟茶。 陆一鸣也不客气,接过茶,不时喝一口,组织了一下语言,道: “大周如今内忧外患,只是去年,便有吐蕃、回鹘犯边,和方腊的起事。我大理国也趁机出兵,想要和方腊军南北夹击,占据岭南,结果……” “大周的几位宰执,如今一定十分尴尬,如果这个时候,我大理国进表称臣。公主说,会如何?” 段麟恬不太确定地回答道:“大周的处境十分尴尬,所以会特别重视大理国的臣服,因为这是强化正统地位的上好机会?” “公主果然冰雪聪明,蕙质兰心。”陆一鸣抚掌,“不仅会特别重视,很可能还会答应我大理国的一些要求,比如扩大互市。” “只要公主为大理国争取到足够的好处,并将这种好处掌握在自己手里,当能保我大理国几年平安。” 大周工商繁盛,在和西夏、辽国、大理国、南越等国的边贸中占了很大便宜。然而边贸却是一把双刃剑,大周的这些邻居在贸易的同时,还想方设法地偷盗大周机密,走私兵甲铁器等等。 以儒学为根基的中原社会,对周边诸国的贸易向来难以完全管控,于是只好强制规定贸易的种类和规模。有时候,主动提出削减贸易规模的,竟然是辽国等敌国。 大周有高度专业化的市舶司,相比前朝已经开放很多,但主要是针对海贸设立。陆上的双边贸易,尤其是和西夏、辽国和吐蕃等敌对势力的贸易,大周仍然严格把控。 大理国和大周的贸易向来不温不火,一直维持着稳定的贸易体量。 然而去岁的一场战争,直接毁灭了大周和大理国之间的百年默契。互市关闭,榷场关停,大理国的商人受到巨大打击。 陆一鸣等大理国重臣,为了增加收入,养兵救民,鼓励大江以西的商人和蒲甘、暹罗、南越等国互通有无。然而那些地方哪里能跟大周相比,赚的少还危险,增加的税收只有一点儿。 如果能够重新开放贸易,被陆一鸣称为“北高南董”的权臣家族,必然顶不住支持他们的人家的催促,只能暂时把注意力和精力转移。 计策一旦成功,三到五年之内,大理国不会陷入大战,这是陆一鸣的判断。 段麟恬的眼睛也不知看向哪里,微微皱眉,许久才放松了鼓起来的腮帮。她轻轻揉着自己的小脸儿,不确定道:“直接称臣不好吧?于父王名声有损,父王会答应吗?” 陆一鸣摸了几把胡须,抬起头,“臣下也不确定,说服陛下的重任只能公主来扛,我和几位老臣今日下午便上奏。公主当真,考虑好了吗?” 想到亡国之后,段家被人欺凌侮辱的惨状,小公主决定迎难而上。 看着公主脸上的坚定表情,陆一鸣心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希望:也许大理国真能摆脱陷入战乱的命运,也说不定呢。 清明节当天,大理国主段祺瑞、公主段麟恬、陆一鸣等文臣武将难得聚齐。 相比大周,大理国的祭祀礼仪要简单很多。礼仪完毕,臣子和将军按照官位上前行礼,然后陆续离开。 老国王段祺瑞难得收拾得很干净,也不说话,只是看着王后的灵牌发呆。他不是没努力过,年轻的时候,他兢兢业业地治理着大理国,不断向北方的天朝上国学习,努力压制权臣。 大理国在他的治理下,曾经出现了将近二十年的治世。国力高涨,岁入充足,叛乱次数都是数得着的,十分难得。 然而他年老之后,大理国却僵化了,不受他意志的控制了。流民渐多,反叛不断,朝堂也开始分化。有人支持大儿子,有人支持二儿子,为的都是自家的利益。 与大周一战,段祺瑞本是不想打的,但他无力也无心阻止。与其烧死自己,不如拿去烧别人,这位国王是这么想的,没准还想让高家和董家互相消耗,彻底解决国内的问题。 问题没解决,反而公开化了。 春夏季节美到心醉的大理城,终于被战火光顾了。两个儿子的支持者在城内大打出手,连老国王自己都差点儿被扣下。 王后的染病离世,成为压垮段祺瑞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心灰若死,不想理会国事,整日酗酒,只为有更多时间怀念王后在世时的点点滴滴。 “父王,您说句话啊。”段麟恬跪在蒲团上,含泪看向一动不动的父王,“向大周称臣可不可行,您倒是说句话啊。” 段祺瑞看着王后的灵牌,仍然沉浸在回忆里。 跪在外面的老陈宿将,以及过江投奔老国王的臣子将军微微摇头,都在心里叹口气,觉得大理国真是没指望了。 “父王,儿臣好累,女儿好累。”段麟恬被赶鸭子上架,违背天性执掌大权以来,积累的压力终于爆发。 段麟恬也怀念她的母后,这种怀念之情与压力相交杂,使得她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形象。她膝行上前,抱着段祺瑞的腿嚎啕大哭,“父王,女儿受不了了。” “既然父王对什么也不在意,那女儿也什么都不做了,就等着高家或董家攻进腾越府,把段家的王子王孙斩杀一空好了。恬儿累了,恬儿陪父王一起死。” “女儿不想在杀人砍头的奏折上批注,女儿用笔勾掉的不是人名,而是一条条人命啊。女儿不想看某个地方受灾,然后死了多少多少人的奏报。还有劫匪欺负妇女的,有人给江对面通风报信的……女儿都不想看,不想看,恬儿好累……” 眼泪流了一地的段麟恬,居然红着眼睛,就那么靠着段祺瑞的腿睡着了。鼻子一抽一抽的,还不时打个冷战,想必崩溃之后的段麟恬正在做噩梦。 陆一鸣等人要么以头抢地,要么闭上双眼,不去看不该看的东西。 许久之后,段祺瑞把陆一鸣和几位老将军叫了进去。 “陆一鸣,你到大周之后将如何行事,仔细说说吧。”段祺瑞开门见山地问道。 见陛下终于振作了精神,陆一鸣赶忙上报自己的详细盘算。 段祺瑞听完后沉默半晌,点点头表示认可。他下压几下手掌,对几位表情愤愤的老臣子说道:“孤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你们这几个老家伙肯定要说大理国和大周一向平辈相交,如今大理国却向大周称臣,有辱国体祖宗之类的。” “大理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还谈什么国体,还讲什么祖宗。退一步讲,孤之前的大理国主有称帝的,也有称王的,对大周称臣也不是一次两次,没什么丢人的。” “国势强了就硬一些,国势弱了就服个软。只要能换到大周的支持,就算听起来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几位头发花白或者全白的老臣张大了嘴。他们只是不想背有辱国体的这个黑锅,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陛下居然如此豁得出去。 和段祺瑞走过几十年风雨的陆一鸣心中一喜,“陛下果然还是最看重亲情,为了子孙的安全,竟然逼着自己找回年轻时候的样子。” 清明节当晚,饱饱地睡了一觉的段麟恬公主,在她的枕头边看到了父王用过印的国书。她把用词谄媚,低声下气的国书捧到心口,小声地抽泣着。 三月初八,段祺瑞在腾冲府东门送别庞大的进贡使团,大理国公主段麟恬也在使团中。 大理国主段祺瑞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不顾路上可能存在的危险,同意公主出使大周。 “陛下,高董两家当真不会对公主下手?这一路上可是要穿过他们的老家啊。”段启平是段祺瑞的堂弟,是一位头发花白,身体佝偻的老将军。他忧心段麟恬的安全,再次询问道。 看上去精神头不错的段祺瑞拍拍堂弟的肩膀,“放心吧,高家和董家的家主和族老没几个蠢货。” “如今孤还占据着大江以西,控制着一支大军。有你这位威名远扬的大将军在,他们又没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彻底撕破脸的。” “恬儿他娘,以及恬儿本身,平日里施药救人,不知有多少人甘愿为恬儿去死。如今恬儿更是为了大理国子民的福祉前往大周,高家敢为难恬儿,董家立马得势,相反也是一样。这种互相制衡的情况下,恬儿十分安全,没有比现在更安全的时候了。” “还有我那不争气的两个儿子,难道会眼睁睁看着恬儿被扣押?” 段祺瑞心里还是紧张的,只是在口头上不断强调着段麟恬肯定安全。这位老国王讲出的理由不是他一个人想出来的,而是陆一鸣等顶级聪明人一起分析得来的。 “陆一鸣,杜晨幺。恬儿就交给你们了,就让恬儿在大周安生地活下去吧,别再回大理国这个泥坑。” 段祺瑞强打精神,目送唯一的女儿远去。 就像陆一鸣等人分析的那样,高董两家远远没有完成全面开战的准备、不敢贸然扣押深孚人望的公主、不想提前和名义上掌权的王子彻底撕破脸、没能摸清段启平军的战力、阻挡不了投靠自家的商人对财富的渴望…… 在高董两家有种种顾虑的背景之下,公主带领的进贡使团只用了不到半月时间,便进入大周境内。 第219章 鼓动庄民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南阳盆地也是大周的一路,也就是京西南路。 与京东路、江南东路等路不同的是,京西南路没有安抚使、转运使、常平使等路一级的大员,主要还是因为南阳通道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 大周中枢对地方割据十分敏感,想方设法地加强对六百里外南阳府的控制。将南阳府独立出来,直接受朝堂的控制还不算,还老是插手其它州县的事务。 大周安稳并进入鼎盛时代后,皇帝陛下和几位宰执也觉得京西南路的治理太过混乱,于是直接把安抚使等大员召回,让南阳知府、唐州知州、襄阳知州等人直接对政事堂负责。 京西南路独一无二的地位,就此得来。来这里主政的官员,要么是能力超强,要么就是受到了排挤,总之是各有特点。 清明节当天,虞允文抵达南阳府。 方腊军大肆毁田,激起饥民无数的惊天消息传来。虞允文丝毫没敢休息,当天下午便宣布,三月初三在南阳城外的校场点兵。 三月初三,南阳城南郊,卧龙岗以北,白河以西。 校场北面的高台上,中书舍人、枢密副使虞允文,南阳知府,勋阳知府蔺养成,十堰知州,唐州知州,襄阳知州,随州知州端坐其上。 负责击鼓的小校收到命令,双手使力,以大槌击巨鼓。 鼓点变换,大旗摇动,点兵开始。 襄阳的水军船队第一个登场。 白河之上顺流而下几只靶船,随后出现了装备一对或两对轮桨的车船、外形酷似海鱼的海鳅船若干,还有几艘平底船跟在后面。 战船上的军士使用火箭、投矛、大弩等武器攻击靶船,靠近后再用拍杆儿破坏船身,很快把几艘改装过的渔船拆成碎片。 “很好,若是江南的几支水军能够配合如斯,哪里会让方腊军猖獗到今日。”虞允文满意地点头,对掌管厢军正印的襄阳知州说道。 “襄阳地处国朝要冲,下官为保水道通畅,不敢稍歇。”襄阳知州客气道,心里却有点儿小得意。虽然不知道虞大人调集水军要做什么,但自己明显是过关了。 然后是十堰厢军。 十堰州城往南,全部是地势复杂的山岭,与夔州路相接。臣服大周的番部组成的番兵,以及全部由山民组成的弓箭手,一直是十堰厢军的两大王牌。 弓箭手上前,在营指挥的响箭射出之后,全体搭弓来了次齐射。百米开外的一片稻草人被射得千疮百孔,看得虞允文眼睛微眯,嘴角含笑。 以尖刀绳套、短矛铁钩、长柄斧刺作为武器的番兵上前。 番兵袒胸露背,不少人还在身上刻有图案,一出场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他们尖叫着,奔跑着,只一会儿便登上了独龙岗,将“贼军”的旗帜放倒。 在绳套和铁钩的帮助下,所有的山地都不是问题。 “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番兵果真厉害。还有这弓箭手,手上的力道都在一石以上吧?”虞允文抚须微笑,看向十堰知州。 十堰知州被黄立仁狠狠地坑了一把,到现在还没有擦干净屁股,他微微欠身道:“十堰州城以南,山高林密,番部和山民悍不畏死。商旅不行,道路不靖,若是没几手看家的本事,下官一早便待不住了。” 虞允文哈哈一笑,接过小校递来的硬弓试了两下,“不必过谦……嗯,这弓不错,看着不像官作局的。” 十堰知州心里咯噔一下,生怕虞允文看出什么来:为了凑出几百硬弓手,他可是专门写信到明月集,让王三想办法为他搜罗了一大批硬弓。官作局的弓箭质量堪忧,他根本没考虑。 虞允文没有太在意手上硬弓的出处。大周禁弩不禁弓,民间出产一些好弓再正常不过。 南阳厢军已经被刘成栋带走了大半可用之兵,故而不再抽调大量士兵。但不愧是朝堂直管的重要地方,南阳厢军抽调一千人组成的投石军,给虞允文留下了深刻印象。 唐州的马军,和随州的投矛营也各有特点,虞允文也夸赞了几句。 勋阳厢军最后一个出场。 校场一角,紧张不已的勋阳厢军都指挥使张天垒,眼神闪烁地问熊成文:“咳咳,熊家侄儿,靠谱吗?人家一个个的看上去这么厉害,你俩提议的法子……真能让本将被虞大人看重?” “刷刷刷”的铁矛雨贯穿了随州投矛营面前的木板,虞允文激动之下,直接起身观看。 邓宇顺和熊成文一起,被李梦空等明月庄高层派过来,只为帮助张天垒获得独领一路的资格。 邓宇顺收回目光,语气笃定道:“都指挥使大人还请放心,只要虞大人确实是能臣,我俩的法子便没有问题。” 张天垒叹口气,心想:如今再有惊天的法子也来不及了。谁让自己没有朝堂大员赏识,也没有乡绅的大力支持,最后只能求助李响这样的豪强呢。 熊成文和邓宇顺看着张天垒认命般的表情,心里暗暗好笑,还有些气恼。 看台上的虞允文正在用茶。他刚刚看过随州投矛营的演练,非常激动,找来随州知州好一阵夸赞。 勋阳府的厢军,向来只是对付东部秦岭中可能跑出来的“盗匪巨寇”,虞允文不抱什么期望。 虞允文临行前查过很多卷宗,知晓勋阳府是开国时,为了防范蜀地政权设立的,后来也没撤销。 形式还是要走一下的,虞允文和京西南路的大人们再次就坐。 没有动静?虞允文很疑惑。 疑惑很快被惊讶、不解、欣赏、赞叹等情绪取代,虞允文不知不觉间站直了身体。 只见校场门口突然走进几列老头儿,几列神情严肃、穿着破烂的老头儿。 军衣上全是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矛头多有破损,却打磨得格外锋利。 大周的厢军没有退休一说,尤其是被充军的人,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在各地厢军中,年老端不动枪的军士占比很高。 台上一片愕然,不少人看向勋阳知府蔺养成:点兵当然要把最好的军士放上来,你勋阳知府这是要搞哪出? 蔺养成心里七上八下的,此刻很后悔。之前张天垒跟他说,李响手下有能人在帮忙,他也就放心地做个甩手掌柜,继续在南阳府城参加文会了。 “张天垒要坑我?要联合李响那个豪强坑我?”蔺养成猜测着张天垒的用意,“没理由啊,他一个武人,能有这么大胆量?再说他也没什么好处啊,李响也没动机,到底是为何……” 虞允文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很快地,所有的老年士兵入场了,一共三百人。他们排成整齐的三队,步伐沉稳有力,缓缓地从台前走过,全程不发一言。 不追求步速,专注于队形的做法,终于引起了台上随州知州等人的兴趣。 一声大喝之后,所有的老头子兵右转。 还没完,五百人的壮年兵接着入场。刀牌手占一列,长矛手占两列,弓弩手占一列。 和老头子兵一样,壮年兵的穿着大多破旧,却缝补浆洗得很干净。武器也有破损,却明显被精心改动过。 又是一声大喝,所有的壮年兵右转,站在老头子兵的后面。 虞允文本以为结束了,用八百人来演练已经不少了,前面的各州厢军最多派出六百人。 然而并没有结束,足足两百人的娃娃兵从校场西门走进。 娃娃兵的年龄都在十五岁以下,他们的穿着也好不到哪儿去,大多穿着改动过的大人衣衫。武器方面,娃娃兵双手握紧短矛,或者手提单刀,臂上都戴着崭新厚实的小圆木盾。 娃娃兵站到了壮年兵的后面。 第220章 鼓动庄民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虞允文又以为要结束了,他抬手正要讲两句,便看到了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鼓点骤起,最前面的三排老兵齐声高喝,手持五花八门的兵器上前,朝刚刚放好的木桩、木板和稻草人猛砍,状似疯癫。 四排壮年兵喊着号子,一步步上前。 刀牌手敲击着盾牌,长矛手斜举起长矛,弓弩手或是上弦,或是开弓,用得是除去箭头包好布条的箭矢。 刚刚被大喊大叫的老兵摧残一遍的木桩木板等物,在单刀、长矛的破坏下,于壮年人队列的平稳行进中,几乎成为碎片。 娃娃兵不甘落后,用短矛和刀斧把“漏网之鱼”打成齑粉,紧紧跟着壮年兵队列前进。 一千人,从老人到小孩都有,在校场南边重新列阵。 虞允文深呼吸几下,平稳一下情绪,待头皮发麻的感觉消退,这才慢慢说道:“本官曾长期担任监军,知晓我大周厢军的实况。国朝弊处颇多,改动起来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诸位已经做得很好,本官不会因有所隐瞒而怪罪诸位。” “有老头子兵,有少年人,这才是大周的实况。本官今日有幸,发现一位敢将实情摆出来的将军。” 说话间,张天垒已经到了台下。 “张将军,听闻你也是前些年被招安的?”虞允文上下打量了一下张天垒,待张天垒点头称是,接着说道:“把一些老头子和少年兵带上来,当真不怕本官上奏官家?” 这个问题的答案,熊成文已经给张天垒准备好了。 张天垒见熊成文的计划居然成功了一半,于是狠下心,决定赌一把。 只见张天垒犹豫了几息,很快一咬牙道:“勋阳地少民贫,偏生秦岭中盗匪众多。国朝仁慈,将遭灾的小民编为厢军,不使其冻饿而死。厢军中不乏老人和未到志学之年的少年,标下不敢隐瞒。” 虞允文目光灼灼地盯着张天垒,“张将军是在投机取巧?哗众取宠?” “标下不敢!”虞允文出汴京前,官家批下的名头大得吓人,故而张天垒直接以标下自称,“底下的军士们,是真心要去江南,为国朝拼命的。” 虞允文只是点点头。张天垒冷汗直冒,心中大骂熊成文和邓宇顺的法子太过冒险。 十几个被随机挑选出来的勋阳军士,少年人、壮年人和老头子都有,来到台下。刚才在队列里还不觉得,此刻只隔着不到十米,看着据称是官家派来的大官,这些军士的腿肚子都在发软。 虞允文先是问一位手脸粗糙、眉头刻字的老头子兵,“年纪这么大,为何不颐养天年,却要去江南拼命?” “启禀大人,老头子要为家里考虑啊。”老头子兵一边哆哆嗦嗦,一边说道:“都指挥使大人说过,此次到江南只要立下战功,钱粮和效用名额都有,没有人可以夺去。只要能拿到赏钱,老头子愿意舍了这把老骨头,给儿子挣下娶媳妇儿的钱。” 军中效用,即大周百姓口中的“良家子”军士,不需要在头脸上刺字,更容易得到升迁,成为将校。 张天垒皱眉怒喝道:“大胆。国朝自有规矩,哪个会吞了你的战功?” 虞允文很了解禁军和厢军的某些陋习。一听这个老头子的话,他就明白了:张天垒肯定是在底层军士面前做出过承诺,这才让底层的军士踊跃参战。 从细节上可以看出,张天垒在底层军士心里是很讲信誉的。 虞允文思虑了半炷香的时间,对那位老头子兵说道:“本使以圣人子弟的名声担保,此次没有人可以私吞战功,赏罚不明。” 点兵台周围的军将神色不一,老头子兵谢过不提。 接下来是那个少年人,这位刚满十三岁的瘦弱少年大声道:“启禀大人,俺愿意到江南拼命。” “家里人多,没有地,妹子总是喊饿。家里属我最大,当然是我去拼命。都指挥使大人说过,俺死了或是残了,家里人就可以到他的作坊里做事。” 虞允文不理解了,看向张天垒。 张天垒陪着小心道:“标下在汉江边上开办着几个作坊,允诺伤亡军士的家人可以到作坊做事,好让厮杀汉们奋勇杀敌。标下绝不敢邀买人心……” 虞允文让张天垒停下,心想:这倒是个好办法,难怪刚才的那些人都是一副死也不惧的模样。这位少年人丝毫不提国朝的抚恤,看来青石先生提过的军制崩坏,真正是触目惊心! 最后是那位壮年人。 老者生无可恋,幼者初生牛犊不怕虎,虞允文很期待壮年人为之拼命的理由。 低着头的壮年人心中苦笑,“都指挥使大人向来讲信誉,既然说过保证我等厮杀汉的军功赏赐和身后抚恤,我等便心中有数。身为厮杀汉,唯拼命耳。” 大周便是这样,小兵没有,也不该有高大上的想法。拿人头换赏钱,以战功得升迁,是绝大多数武人的唯一目标。 大周只有小民、士大夫和官家,没有民族和国民的概念,这是李响还没真切体会到的。 虞允文收获良多,他转而问张天垒:“张将军,你又为何做到这个程度?” 张天垒实话实说道:“我本是绿林草匪,国朝招安于我。为人一世,当知恩图报,我当为国朝拼命。” “方腊逆贼猖獗,正是武人用命之时,标下也想博个封妻荫子。”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标下的过往不好听,想要青史留名,当然要拿逆匪方腊的人头来换。” 虞允文忍不住喝彩,“好一个知恩图报,好一个封妻荫子,好一个青史留名。张将军的这番话,真该让一些脑满肠肥的军将好好听听……” 张天垒给虞允文的第一印象,是一位口碑不错、懂得驱使兵士、向往封妻荫子的传统将军。 虞允文让张天垒挑选可战之兵,于三月十日前赶到襄阳城下,他将以张天垒部为核心组成自己的中军。 十堰州凑出的番兵和硬弓营,唐州的马队,南阳府的投石军,随州的投矛营,也被调入虞允文的中军听用。 张天垒没有得到独领一路的机会,却直接在虞允文帐前效力,不得不说熊成文二人用力过猛。 两日后的正午,明月庄。 判堂所在的大院跟往常一样,人声鼎沸。大院内外没有一丝空地,全被端着碗跑过来看热闹的庄民占去了。 “咱们公中有规矩,夫妇两个办理和离,家产一人一半。你俩要是不服,可以向公中陈情。”桌子后面的一位老童生晃晃手上的公中条例,向院子中间站着的一对夫妇说道。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庄民趁机起哄,闹离婚的年轻夫妇羞愤离去。 张万里手上拿着几封信件,对起身让出道路的庄民点头致意,慢慢挪到李梦空身边。 “禁止呱噪,下一个是方家大郎打人的事情……”在这样的背景声中,卸下大部分职事的李梦空正和周围的几人谈得热闹。 “都是这么个判法也不好,好些人家的家产都是一人挣的。”家里承包了近一半竹纸甲的唐国豪说道。 “改起来很费劲的,总会有人不服,总有人钻空子。还要证明谁挣得多,还得考虑过不下去是谁的错,公中办事的人得累死。俺觉得还是等庄主回来,搞出一个能解决大部分类似问题的做事方法出来,才是正事。”整日泡在绝密作坊的四眼仔,低调地扶了扶奢华无比的水晶眼镜。 见刚刚返回庄内的秦钟和杨建川,竟然和甄老实一样若有所思,李梦空不禁在心中感叹:庄主教出的学生,思虑果真非一般人可比,竟然能从具体事例想到“定制”。 就在此时,李梦空看到了满头大汗的张万里。 第221章 组团出发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民大多已经睡下,或者正准备休息。 夜晚的议事堂中,蜡烛和火把燃起,照亮了精心砌好的砖墙。场中十分安静,大家都在等李梦空说话。 李梦空放下拐杖,走到北面最中间的位置,先是道一声歉,“白天里各有各的忙活,我这老叟和张万里只好在夜里把大家请到这里。打扰各位休息了,对不住。” 谁敢大咧咧地接受李老夫子的道歉?叉手的叉手,抱拳的抱拳,作揖的作揖,贴额的贴额,堂内众人忙不迭地客气着。 李梦空笑着摆摆手,“大家都很忙,老头子就直接点儿,简单说说请各位过来议事的用意。” “几个月前,我明月庄被黄成两家为难,损失很大。然而开春之后,庄内人家的作坊大多重建完毕,商队和矿场更是丝毫无损。” “汴京那边,咱们庄主的运作有了大成效。在坐的诸位都从中赚了不少吧,还不到三个月,有人便几乎扩大了一倍的身家。别自谦,咱们公中的暗账瞒外不瞒内,从上缴的抽成就可以知道谁家赚了多少钱。” 明月庄当然要上交赋税给官府,但走的都是明账,而且只局限于汉江边上的作坊,和明月集的商号饭庄。至于藏在秦岭里的矿场、作坊和商队,则只向公中上缴抽成。 过去的两个多月,不少庄内人家通过公中搭建的秘密商道走私,赚得不亦乐乎。摆在明面上的,需要向大周官府缴税的那部分却是增长有限。 明月庄进行集体走私也是逼不得已。大周虽然工商繁盛,但商人和作坊主终究是有天花板的,一旦过线就有各种麻烦,甚至危险。 有那么几个发展最快的户主,挠着头,嘿嘿笑着。 “咱们不能只顾着赚钱,过好日子,还要想想好日子是怎么来的。”李梦空放缓了语调,每个字都讲得清清楚楚,“那是庄主带着人,在汴京那边儿没日没夜地谋划,给大家找的门路。” “你们在赚钱的时候,在看着作坊不断出产货品的时候,要多想想自己怎么发家的。有多少是靠庄主和公中,有多少是自己的本事。” “江南那边,庄主能帮到大家的地方,暂时来讲比较有限。第一批过去的庄民四处碰壁,于是你们就不想下江南去拼,只想在家里安稳地过日子。” 明月庄的中上层人家,如今拥有的便利条件可是不少。 跟武人合作的汴京商道,通往关中与河东的秦岭商道,都是暗地里的走私渠道。 在明面上,与本地士绅达成和解的明月庄工商群体,终于享受到了明月集的便利。通过来往的客商,明月庄中上层人家正向四川路和荆湖两路伸展触手。 商道和市场暂时够用了,好些庄内人家失去了到更远处拼搏的劲头。 李梦空拍了两下桌子,“诸位能过上好日子,有份家业,出门也有底气,都欠庄主很多。如今庄主在江南,需要诸位配合,诸位只顾着打自己的算盘,是什么道理?” “我明月庄的庄民便是如此行事的?” “而且庄主什么时候让大家吃过亏?庄丁阵亡有抚恤,庄民破家有救助……咱们的庄主啊,是不会让心向他的庄民吃亏的那种人,是投以木桃报之琼瑶的真君子。” 中层人家的户主低头不语,上层人家的户主更觉羞愧。 参股明月庄第一个整体作坊群的刘小慈站起身来,激动地说道:“庄主在江南定有谋划,不会让大家吃亏的。” 甄老实也站了起来,“庄主既然让大家前往江南,一定是心里有数。我老头子过两天便租船,让儿孙和家里的管事去找庄主。老头子说句难听的,做人要有良心呐。” 更多的人站了起来…… 可能是上天也不想让李梦空轻松完成鼓动庄民的任务。就在堂内的户主们内心激昂的时候,嘈杂声从外面传来。 成江海这个阴私头子竟然亲自闯进议事堂,肯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户主们小声议论起来。 张万里满脸惊愕,接过满头大汗的成江海手中的一张纸条,和李梦空一起往下看,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现在怎么办?瞒着还是……”张万里很清楚人烟密集的地方出现疫情意味着什么,只能拉着李梦空一起商量。 “真是祸不单行。”李梦空感叹道,语气中充满了同情。 李梦空看了议论纷纷、好奇观望的户主们一眼,又转头看着成江海,问道:“消息属实?” “是张都指挥使转抄的金签急递,应该没问题。”成江海回答道。 就在此时,坐镇勋阳府的另一位阴私头子赵伯的人,也被引进议事堂。 张万里和李梦空急忙打开庄主大人的密信,看完之后,神色阴晴不定。 李梦空神色复杂地走回原来的位置,看着疑惑的户主们,说道: “庄主来信,江南多地出现疫病,有爆发瘟疫的可能。” 哗然一片。 “庄丁和医卫处的医护员照常出发,到安庆时停下休整。至于前往江南经商的事情……” 户主们紧张地看着李梦空,有人流下冷汗,有人吞咽唾沫。 “庄主大人不会强求,全凭自愿。” 不少户主松了口气。 一个时辰之后,议事堂大屋只剩下为数不多的户主,接近一半人是中层人家的户主。 李梦空抚须,再次提醒道:“庄主在信中坦言,不能完全保证前往江南的庄民不犯病,让庄民好好思量。诸位户主,你们当真考虑好了?” 沉寂了半晌,才有一位作坊经营不善的户主弱弱道:“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庄主大人都身处险境,俺也能舍出一条命。要么赚一笔,要么把命留在江南。” 唐国豪作为投附庄民中的佼佼者,抱拳讲道:“我是这么想的,既然都知道江南凶险,那肯定去的人少。万里经商,开矿采石,经办作坊,哪一样缺得了风险?倒是庄主大人,难道真要留在江南?李夫子和张先生能否多劝劝庄主,让庄主后撤几百里。” 其他户主也反应了过来,出言请求让庄主大人撤出江南。 明月庄还离不开它的创造者,万一李响出了事,庄民一准儿会四散而去。 “庄主离不开江南。”李梦空叹口气,“刘统制还在江南,庄主怎会抛下他的岳父?更何况庄主已在韩招讨使帐下帮忙,就更不能离开了。” 确定在场的户主铁了心要去江南后,李梦空按照李响在信中的嘱托,把打开江南市场的第一步计划告知。好些户主听得满眼都是小星星,很是佩服庄主大人的本事。 然后是李响的个人保证。他保证前往江南的庄民,染病也不用担心做赔本买卖,会有人帮忙吃下货品,前提是货品必须位列李响提出的清单。 最后是李响提出的最新卫生条例,包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李响能力有限,只能以庄民自愿选择的方式,挑选最心向自己的庄民,给与方便和帮助。有好机会,有好东西,当然要给冒着生命危险支持自己的庄民。 很多户主,尤其是中层人家的户主回家之后,才从晕眩的状态中清醒。他们仔细回想着庄主大人的发财计划,稳赚不赔的保证,详尽严苛的防疫条例……于是他们很快意识到庄主是在挑人,寻找合作者。 “果然,跟着庄主才是正理。仔细一想,每次紧跟庄主的人家还真有大回报,还好老子没退缩。”几位户主如此想,只是仍然摆脱不了对疫病的恐惧。 接下来的几天,明月庄里一片匆忙的景象。 确定前往江南的人家,一边找船一边搜罗清单上的货品,劣酒、雨布、麻布、药材、石灰……这些东西不嫌多,有多少要多少。 于此同时,为了避免太出挑被汴京那边盯上,张万里和赵伯等人在明月集大肆宣发消息,鼓动明月集的商人前往江南发财。 也许是李响的发家事迹非常深入人心,还真有一些小商户、游商和最底层的行脚商动了心,也有样学样地准备着货品,准备豁出去拼一把。 明月集为数最多的苦力,也在王三和青头、把头的默许下,报名加入大大小小的船队,充当水手、护卫或者脚夫。 虞允文在襄阳誓师出征的时候,官军船队后面跟着几百艘乱七八糟的船只,上面都是想发财想疯的人。 第222章 顺流而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三月初十,日丽风和。 虞允文在襄阳古城整兵出发,顺汗水而下。时隔几十年,大周再次用文官统兵。 朝堂此次共计从京西南路抽调了三万厢军、八千乡兵和一万三千民夫,几乎是京西南路剩余官军的六成。 战船游弋,辎重船云集,汉水为之震颤。 号炮声震天,三通鼓毕,长号的声音响彻汉江转角处的方圆几十里地域。 先是灵活的车桨船上前开道,紧接着是各式各样的战船。继而虞允文大人的坐船出场,竟是一艘五千料,也就是排水量三百吨的平底江船。 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第一批出发的船队还没有走完。 襄阳城东,唐国豪站在汉江边上,指着大如土丘、小如庭院的各式船只道:“永乐逆匪真是不自量力。只是襄阳这边的第一批船队就如此壮观,他还想裂土封疆,甚至自己当官家?” “还是咱们庄主明智,事事小心,懂得隐藏。” 唐家纸甲坊的年轻管事听闻此言,脸色“刷”地白了,拱手道:“东主请慎言!” 祁姓管事还没出声提醒的时候,唐国豪便意识到了不妥。他晃着脑袋四处打量,确认刚才没有人在附近,这才咳咳两声,用衣袖擦了把脸,“该死,真是好险。我这张破嘴,怎么就是管不住呢。” 唐国豪又想起几个月前,就是因为平时说话没个把门,才被刘夏都一伙人绑走,差点丢掉性命,于是在心里抽了自己几巴掌。 “总之祁小兄弟记得,在江南一定要努力挣钱,也许直接被庄主大人看上,也是有可能的。”唐国豪拍拍一脸苦瓜相的祁姓管事的肩膀,笑呵呵地说道: “别苦着一张脸呐,跟我要推你进火坑似的。严格遵守庄主大人给的防病条例,保持清洁,不要喝生水,出门戴上脸罩,包你没事。” “也就是庄丁的纸甲催得紧,我只能留在庄内的作坊,不然老子都想去一趟江南。” 祁姓管事露出一副“呵呵”的表情,就是不信。 唐国豪见状,也觉得自己都不信的说法站不住脚,于是开始打鸡血,“呃,这个,不要担心家里。你若真出什么事,除了公中给的那份外,我再把你家里人都招进作坊办事。你的儿女若是有出息,我也给推到个好位置。” “祁小兄弟我跟你讲,庄主可不在意什么功名之类,只看实际的本事。以你的本事,只要在江南表现一下,一定能被庄主看重。” “让我想想,对还有。若是有出门跑的活儿,或者走街串巷的活儿……总之就是有可能染上疫病的活计,都派给前两日从明月集招的那些脚夫和护卫,懂吗?”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唐国豪压低了声音,眼神也有些躲闪。 祁姓管事低声道:“明白,死自己人,不如死别人。” 听为人奸猾的东主讲了这么多,祁姓管事也就对优厚的身后抚恤,以及庄主的唯才是用有较深印象。 “罢了,东主对自己家有活命之恩,还给了我半成份子,该是为他走这一遭。”祁姓管事想到,“而且庄主用人向来不看出身,只看方维良和成吏员两位便知一二,自己只需好好把握机会……” 待第一批的官军船队全部过完后,祁姓管事以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姿态登船远去。不久之后,祁姓管事刚刚在江南打开局面,赚到第一笔,便染病离世,成为明月庄有限的牺牲者之一。 唐国豪远远地朝祁姓管事挥手,待自家雇佣的平板江船消失在乱七八糟的民间船队之中,才走到成家大郎的身边,“成家大郎,你家的船队出发了?家里有船就是好啊,东西带得满满的,往返一趟就是钱。” 成家大郎手掌粗大,抱拳道:“唐家叔叔好,大部分都是公中的东西,自家的没多少,屋里的这两天还闹呢。两艘最大的船还未返回,不然可以直接将叔叔的货品一并运走。” 面对老实巴交的成家大郎和成家二郎,唐国豪这样的人都没有占便宜的想法,主要是成吏员很受庄主看重。成家的女人凶名在外,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不过听好话还是很受用的,特别是对唐国豪这种前半生历经坎坷的人而言。 唐国豪亲切地拍拍成家大郎的背,“你们兄弟两个啊,就是太老实,一点儿都不像你爹。怎么样,船样都记下来了吗?那位虞允文大人的船真是气派,成家船坊什么时候能造出来?” “官军真是厉害,好些船样俺都没听过。”成家大郎拿一沓子简图给唐国豪看,唐国豪只是翻了几下就还回去。 大周最近的三十年间,受海贸和内河航运激增的刺激,本就引领当世的造船技术再度提高,新船型、新构造、新部件不断出现。成家虽然是造船世家,但之前一直待在叶县,自然见识有限。 当下只见成家大郎挠挠头,继续道:“照咱们庄内的算法,俺家里的船坊,现在最多能造八十吨的江船。想要造出能跑大江大湖的百吨以上的船,只能一步一步来。前些年日子过得不好,好些手艺都生疏了,现在出现了一些新手艺……” 唐国豪后悔跟这位后辈打招呼了,两人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许久,成家大郎终于结束了他对自家船坊的详细规划的讲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南边问唐国豪:“唐家叔叔,我见虞大人的船上挂着两个大旗,上面写了些什么?我认不全,又不好意思问别人,还请叔叔指点。” 唐国豪尴尬了,“啊,那个。左边写的是总提京西南路、荆湖北路……就是说好些地方的兵马钱粮都归虞大人调遣,这些地方的官府都要配合。” “另外一个写的是判江南两路、福建路……什么什么事,就是说让虞大人把永乐朝剿灭,让江南绅民得以安生。” 成家大郎摸摸脑袋,“哦,知道了,原来唐家叔叔也认不全啊……” 唐国豪很心塞。 被汉江两岸官军惊叹、为士绅商户艳羡的宽敞坐船上,虞允文正和张天垒交谈。 虞允文双手捧着一本册子,仿佛捧着的是稀世珍宝。他双目放光道:“张将军,敢问这本专门应对疫病的册子,到底从何而来?” 张天垒抱拳道:“明月集商户集中,人员混杂,汉江边上更是脏乱一片。大小商户听闻江南发现疫病,又见副使整兵出发,于是将各家防治疫病的法子献上。” “再经过方圆百里之内的名医挑选,最后整理成册,便是上官手里的这本了。” 其实虞允文手中册子里的内容,一部分是李响提供的防疫方法,一部分是柳至和大半生的心血,剩下的才是王三找明月集的商户要的。 张天垒说有名医为这本册子背书,也不是虚言。柳至和本身便是名医,更何况张万里和王三为了做戏做全套,当真是拜访了几位名医。 防疫册子里的绝大部分法门,其实都可以从《伤寒杂病论》、《千金方》、《饮膳正要》、《瘟疫论》等旷世之作中找到原型。 张天垒献给虞允文的这本册子当然有独到优点,总体来说,就是更有针对性、系统性和全面性,包含了士绅阶层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刺眼的逻辑思维。 为尽快压下疫病,救治更多的士兵和小民,李响毫不犹豫,把精心整理并不断修订的防治疫病册子拐弯抹角地交到虞允文手上。 做善事也得小心,真是够累人的。 第223章 君子思维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大周朝堂的大半税收来自商税、矿税和市舶税,最近十几年,契税常年暴增。 圣熙二年,田税在国库收入中占比刚好四成。 虞允文和大部分的大周士大夫一样,鄙视商人,但重视商业。 在士大夫的心里,天下人心,以及天下人心背后的“道统”,只能以圣人之学引领。只有引人向善,使人人守礼,才可致天下大同。 大周的秀才和举人,放到乡野就是小民口中的乡绅,官员口中的绅民。 举人进士及第,就成为了鲤鱼跃龙门的人尖尖。这些人组成了朝堂控制万里河山、亿万生民的重要纽带,是皇周政权的基石。 经制官员,也就是身在官场的士大夫。这些人向来以圣人子弟,正人君子自居,在生活行事中保持着本阶层的独特标准。 和千年以内的大部分时间一样,大周的士绅阶层瞧不起商人,不会欠商人的人情和金钱。他们可能会巧取豪夺,可能会在赋税上动手脚,可能会把商人破家灭门,但就是不会在明面上欠商人的东西。 此刻在船尾,虞允文的视线穿过整齐的官军船队,注视着后面跟着的几百艘大小商船。 读书几十年,加上经常在夜间处理公文,再加上大周的照明条件还很差,虞允文也患有在文官群体中高发的“视近怯远症”。 模糊的视界令虞允文感到些许心烦,“张将军,后面跟着的那些船只,全部是明月集大小商户的?” 张天垒看看身着蓝袍、绿袍的属官,以及身着小吏常服的文吏,再看看同样位列中军将官的几位都指挥使,硬着头皮说道:“倒也不全是,也有勋阳等地的富户……其中有两艘船,便是标下租用的。” 船桨破水声中混入了窃笑声。 虞大人挥挥衣袖,“我大周太祖皇帝曾有谕令,劝天下人多赚金银田亩,好让子孙享福。想发财,没什么不好。” “明月集的商户既然心系国朝,献上防疫良策,还不远万里,冒着危险前往江南,本官自不会让他们寒心。” 光是甜枣还不够,虞允文还借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一旦有人趁机在江南恶意哄抬军用物资的价格,大发国难财,他就不客气了。 张天垒若想在江南顺利建功,履行自己对底层将士的承诺,离不开李响和明月集商户的长久支持。所以他不惜被文官和其他将军耻笑,也要配合张万里行事。 夜晚船队停泊的时候,张天垒乘坐小船来到张家商号的豪华客船上。 “张将军终于到了,快些请进。” 张家商号派驻明月集的大掌柜,叉手微微弯腰,笑着说道。其他商号的掌柜或者管事纷纷见礼,请都指挥使大人坐上主位。 张家商号背后是京畿道张家,是当今太后的娘家。 张天垒摇摇头,坐到那里也不说话,只是拿过一碗羊羔羹吃着。 张家掌柜讨好道:“敢问张将军,虞大人怎么说?” 张天垒放下漆碗,叹口气道:“本都将这次真是丢人了,被虞大人在那么多人面前敲打。没准啊,还没有到江南,本都将贪财的名声已经传遍大周了。” 张家掌柜心中哂笑:大家打了这么多次交道,谁不知根知底?哪个武将不好财?不过是想多要好处罢了。 “虞大人的意思是,不阻止大家去江南发财,还会在途中购入一批石灰、皂角和烈酒等物资。如何去做,诸位东主自己考虑。”张天垒将虞允文的意思传达到,便自顾自地和几位相熟的东主攀谈。 装饰华丽的船厅内,诸人心思不定。 以虞大人的眼光,肯定是觉得防疫册子上的做法有道理,这才要在江上购入一批,好做些试验。大军也需要防治,正好一举两得。 跟大军做生意,有利有弊。弊处是价格一定会被压低很多,好处是到了江南之后,行事有一定的便利。 关系过硬、不怕官府赖账的大商号已经决定,低价卖给官军船队一大批物资,在虞大人面前讨个人情。得知消息的小门小户怕折了本,也将船上的物资卖给官军,多少能赚点儿。 前往江南的大商号一共就没几个,都是受李响放出的口风吸引,有很大把握赚到钱的。李响需要这些大商号来隐藏明月庄的锋芒,张天垒也觉得多拉几家商户过去比较好,省得处处受制于明月庄。 “这样吧,张将军。”张家商号的掌柜很懂得权衡。如今张天垒在虞大人面前说得上话,价码自然要提高一些,“每位士兵的抚恤钱,我等仍然给二十贯。” 见张天垒要怒,略显富态的掌柜压压手,“先听在下说完。不管是死了还是残了,我等都给两个名额,让士兵的遗属有个较清闲的活计。再按人头添上一些布匹、粮食、食盐,将军觉得如何?” 张天垒见好就收,和几位大商号的代表达成一致。 正值大军出动,张天垒不敢喝酒,只是眉飞色舞地和一帮锦袍商人吹牛。 主桌右面的圆桌上,明月庄的人集中在一起交谈。 刚被吴小玲重金聘用的武姓管事皱眉,小声道:“张都指挥使不简单呐,跟这几位大商号的代表如此热络,难道想撇开我明月庄?” “我也觉得,亏得咱们公中屡次帮助这位张将军……”杨营东的表弟,一位留着短须的中年管事有些不忿。 …… “在下倒不这么认为。” 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成功吸引了全桌人的注意。 唐国豪的商号进驻明月集不久,祁姓管事还没有为太多人知晓。他清清嗓子,抱拳说道:“我明月庄和张将军向来是互惠互利,说不上谁依靠谁。庄主在江南一边救人一边寻求利益,不会只和张将军打交道。张将军为得到更多支持,也不会把所有希望放到我明月庄身上。” “在下倒是觉得,虞大人真不愧是能臣。” “依张将军所言,虞大人竟然支持我等前往江南,用意很深。江南事急,我等插了一脚,等于是将江南的水搅浑,官府和大军采买物资的时候就可以压价,能省下不少银钱呢。” 一番话说得眼界不足的明月庄生意人面面相觑。 祁姓管事先声夺人,很快融入群体之中。若不是英年早逝,肯定能有一番作为。 阳光万丈,江水上涨,微风吹拂。 经过第一天的调整,官军船队在第二天加快了速度,于傍晚时分到达荆州城。 一直待在荆州城,负责采买药材等物资的成吏员登船前往江南。 刘德成继续留在荆州,负责守卫荒僻江滩处的新货栈。办事能力有很大长进的张展郡也继续留在荆州,掌管人事权和查账权,随后有庄里的人过来帮忙。 江南的疫情还没有得到控制,虞允文决定将大军停驻在安庆、池州和铜陵三个地方,整训军队,囤积钱粮物资。 壮大了近三成的船队驶入长江,不断汇集着更多船只。 第224章 噩梦缠身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方腊逆贼,你屠戮士绅,不得好死!” “尔等糜烂江南两路,已是不容于大周,本将在地下等着永乐朝的诸位。” “圣公大人,您不是标榜要为小民做主吗?为何破坏田地,断小人的生路……” 一声惊呼,方腊从床榻上惊醒。梦中的最后一幅场景,是一位手握锄头、脚踏秧马、背上绑着曲辕犁的瞎眼老农,流着血泪在控诉他。 身段儿窈窕、皮肤水滑的妃子醒来,将柔软香弹的身子靠过去,“陛下又梦魇了?啊,陛下出了好多汗,容臣妾找医学博士过来。” “自愿”投靠永乐朝的几位名医,一股脑地来到圣公方腊的寝室。 名医就是名医,半个时辰之后,服过药的圣公大人沉沉睡去,只有眼皮依然在不时抖动。 园林中的花木生长极快,已彻底摆脱了单调和干枯,散发着勃勃生机。乳燕、黄莺和喜鹊陆续归巢,挨个儿喂养嗷嗷待哺的雏鸟。 春雨下了好多天,云开雨歇的日子非常难得。光线略微刺眼,照在身体上却很舒服。 十几种南洋香料调和出的名贵熏香缓缓燃烧着,浓淡难辨的香气充盈整间寝室。 温度、湿度都很合适,睡眠质量因此得到保证。草药苦到极致,但效果显著,方腊终于恢复了一些精神。 前线用兵甚急,虽然永乐朝的库房中存了足够五十万人吃两年的粮食和粗盐,但方腊还是坚持以身作则,极少铺张浪费。 稀饭熬得米粒均匀,滑而不粘。 炊饼是皇后亲手做的。永乐朝的皇后在床边守了一晚,做完早餐便支撑不住,去休息了。 三样小菜,两荤一素,是三位最受宠的妃子的得意之作。 用完早餐,在侍女的精心服侍下漱口,换上宽松简约的淡黄圆领衫袍和皂文靴……方腊在石凳上呆坐了一会儿,直到画梁下的小燕离去,才擦擦眼角起身,前往西厅。 几个月未出战,方腊的腰身再度显得肥硕。 方腊坐在靠北的花梨木大椅上,勉强笑笑,让方肥、沈寿、方天定,以及刚从前线返回的石宝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有那么几个月,永乐朝上下特别讲究繁文缛节,或者说“排座次”,方腊本人也沉迷于唯我独尊的氛围中。 但随着战事迁延日久,已经成为人上人的永乐朝高层不断摸索着大周全貌……渐渐地,他们终于发现,原来自己仍然是土包子。 方肥是方腊的本家,如今是永乐朝左相。 沈寿也是文臣,在永乐朝内部和方肥分庭抗礼,不久前正式被封右相。 方天定是方腊的侄子,被大周军和方腊军的将士公认为永乐朝战力第一。 石宝是跟随方腊起事的老兄弟之一,位列“四大元帅”,在战场上癫狂无比。 按照惯例,应该是从前线返回的将领先上报,然后再议事。圣公大人朝石宝点点头,只见石宝元帅先朝方腊那边拜了拜,而后走到江南舆图前,道: “开春之后,我永乐朝大军再度出击。” “末将在苏州-昆山-嘉定一线,与大周军连战数场,如今稳守吴江-周庄-青浦-松江一线,正抓紧时间修补城池,修缮器械。姚平仲和高邮军的船队勾搭在一起,经常骚扰我军后路,再加上河流交错,西边的太湖船队经常偷袭,故而我军总体进展有限。” “薛斗南则在西南的山岭之间进军,已经打到了黄山脚下。这些地方的官军已被我永乐朝打过一次,薛斗南将军势如破竹。” “钱塘江以南,庞万春将军于清明当日攻下婺城。一天之后,东面的潘文得将军攻下了台州。我军在这两个地方搜到的粮食布匹非常少,应该是被刘光世全部抢走了。” 大周军不可能从杭州西面攻过来,具体情况方肥等人最清楚,所以石宝没有提。 杭州北面的情况,石宝也没有提,因为那是永乐朝所有军将士兵心中的痛:杭州以北的德清县城和湖州城两根铁钉,牢牢挡住了方腊军进军太湖以西和江南西路的通道,基本断绝了永乐朝顺江而上的可能。 方肥在座位上行个浅揖,“陛下。臣有一策,可保我永乐朝大军攻克德清县城。湖州城那边,臣下不敢保证,但多少能够打击官军的士气。” 沈寿在第一时间猜到了方肥想说什么。他无力阻止,也没有立场阻止,只好在心中叹口气,低头默然不语。 方天定和石宝虽然不知道方肥想说什么,但他俩已经见识过方肥提议的绝户计,反感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越是残酷的计策越是好用。 方腊多少猜到了方肥这位本家的心思,双手在袖袍内微微握紧,“什么计策?” 方肥说了不到十个字,便被怒发冲冠的方天定打断。 方天定站起身来,手抖个不停,“之前的断渠毁田,造出百万饥民,不知死了多少人。大周官府固然手忙脚乱,但随后的疫病也让我永乐朝损失惨重。” “绝户计不能再用!” “我永乐朝若真的干出那等丧尽天良的事,还讲什么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还说什么消灭所有贪官污吏?真要用了你的计策,我永乐朝在小民的心里,就比当年的贪官污吏更招人恨啦!” 石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些嗡嗡的。尽管他为方肥设置的下限很低,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方肥竟然不惜触犯炎黄土地上流传几千年的禁忌。 沈寿看着对面的老对手。方肥面对方天定的责问闭目不语,沈寿的心思却复杂起来。 方腊让众人各回各家,只留下方天定这位自己最看重的侄子。 “大周在京西南路聚集了三万多兵马,领头的是位能臣,叫什么虞允文。”方腊站起身,踱步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楼阁亭台,“大周发力了,我永乐朝又来一场恶战,也许是决战。” “扬州以北没有确切的消息,不知道有没有更多大周军。吾打到现在才知道,大周享国两百年是有很大底气的。地方好大,人好多,钱好多。” “大理国出动一半精锐,很快被刘光世赶了回去,国内都不稳了。青海的黄头回鹘进攻陇西,几十个吐蕃部落骚扰汉中和四川,居然被西军和川军打跑了,真是……” 布局用心、装饰素雅的西厅,安静得能听到百米外的鸟叫声。 方腊说的这些东西都不是机密,永乐朝但凡有点儿身份的人都知道。永乐朝的拥护者大多出身穷苦,他们想象不出几千里外的甘凉、陇西、陕西、四川是什么样子,起事之前大部分人都没出过本县。 大周很大,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黄土、戈壁、飞沙、森林……江南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这是永乐朝高层最先明白的一点。 大周很强,可以在对付永乐朝的时候,分出力气打退南国霸主的全力进攻,以及上百个部落的骚扰,同时还压制着国内几股起义军和几百股盗匪。这是很多人明白的第二点,也是让他们心惊胆颤的一点。 “麒麟儿,你说……”织锦与丝绸磨擦,原来是圣公方腊转过身来,“你说咱们若是没那么嚣张,没有把抓到的所有官员小吏、富绅豪商杀死,没有攻下这么大的地方,而是见好就收,有没有可能招安当个官儿做做?” “活不下去才起事,都是为找条活路,招安后就有活路。但一是骑虎难下,二是担心官府没有信义,三是有了更大的野心,还是一路打下来了。” “叔父跟你掏掏心窝子,如今我永乐朝真不见得比大周官府好。跟着咱们起事的乡亲、友人和各路英豪,甚至是最下面的小兵,如今在乡镇里干的事……比咱们见过的贪官、污吏、恶绅还可怕,咱们永乐朝什么都没改变,小门小户的日子没准变得更糟了。” 民生方面,方腊一直有关注,也下过大力气。然而并没有用,除非方腊不顾永乐朝的根基,对自己的部下大开杀戒。 “我还默许了方肥那厮的计策,给大周送去百万饥民,随后的疫病却让咱们的老底子伤亡两千多。咱们掘了百万小民的根呐,在那些百姓心里,我方腊肯定成了万恶不赦的贼头儿。” “我当时,我当时怎么就没拦着?谁家祖上不是种地出身,种地有多不容易,我很清楚啊。我永乐朝居然,居然变成这副样子,为何会变成这副样子……” 第225章 暂停内耗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方天定早已单膝跪下,即使威猛如他,膝盖也失去了知觉。 皇后邵氏出现在屏风后面。这位勤恳善良的妇人眼睛蓄满泪花,手捂口鼻,看向方天定的目光满是祈求。 在皇后邵氏的眼里,能把陷入魔怔的丈夫拉回来的,也就是方腊这位侄子了。 方天定居然也会苦笑。他的嘴角抽动几下,有些违心地说道: “侄儿此时倒有些认同方肥族叔的说法。敌强我弱,不择手段还有一线生机。若是讲究一些此时不该讲究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百万饥民不该死,我永乐朝的百万百姓就该死?” “如今我永乐朝终于发现,大周有多么深不可测,没准还不止于此。但永乐朝,特别是咱们方家,没有任何退路了!” “起事最开始,冲向几千官军的时候,叔父说唯战而已,结果我们打出了山岭。” “面对生民百万的杭州坚城,叔父在湖边列阵,说唯战而已,于是咱们打下了杭州城。” “大周军从四面压过来,好些人不想出战,叔父还是说唯战而已,一举打破了大周的围困。” 方腊木然的脸上略有触动,手指在香樟木雕花的窗棂上微微颤抖。 方天定顾不上礼数,自顾自地站起身,抱拳躬身道: “既然虞允文要带官军前来,那侄儿借用叔父的话,唯战而已!不是他死,便是我活。金国和辽国的大战还未结束,大周只能用一只手对阵我永乐朝。”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侄儿这便出发,为叔父拿下德清县城,砍下刘成栋的人头!” 方天定离开许久,方腊才在邵氏的搀扶下坐回椅子上。 “唯战而已,唯战而已。既然想不通,那就唯战而已……”方腊喃喃道,又过了两分时间才叹口气,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时,方腊的眼中只剩凌厉。 于此同时,方天定大步流星地从圣公府偏门出去,都没看等在那里的方肥和沈寿一眼。 在永乐朝小朝堂上分庭抗礼的两位野生宰相把抬起的手放下,丝毫没有动怒。像方天定这般热血专注的武人,是很难让人真心发怒的,除非有巨大的利益分歧。 很明显,目前的利益分歧不是很大,左相和右相没有生气,只是相对苦笑。 “看方将军步伐稳健的样子,圣公陛下应是无碍了。” 方肥额骨高耸,胖脸上像是开了花,摸着黑亮的胡子说道。 “也只有内心坚毅如方将军,才可消除陛下的迷惘。” 沈寿将超过一尺的长须放入护须袋中,清瘦的长方脸上浮现出轻松的神情。 二人难得并肩而行,只听沈寿突然间话题一转,“为永乐朝争取胜机,不惜背上千古骂名,真是难为左相了。” 方肥停顿在原地,背部好似佝偻了下去,整个人在大太阳底下居然显得有些萧瑟,“谁让老夫姓方呢?这口锅我不背,谁背?除了老夫,又有谁能背得起?” 坚壁清野,断渠毁田,驱赶饥民……永乐朝的绝户计大多出自方肥之手。 从效果上来说,方肥使出的绝户计当然好使,牢牢拖住了大周军的步伐,但由此带来的人心损失和负面影响难以估量。 别说遭难的小民和富绅了,永乐朝控制的核心区域,都有不少民众,甚至永乐朝的忠心拥护者感到迷惘。永乐朝的军将和地方官,几乎都是穷苦出身,很反感毁灭根本的做法。 对大周的百姓而言,有些行为无异于毁灭世界。 方腊也知道,想要在钱粮无尽的大周军攻打下撑住永乐朝,有些手段是迫不得已的。但他自己没有提什么建议,每次都是“勉为其难”、“迫于无奈”、“神色愠怒”地默许了左相大人的提议。 方肥是为方腊背的黑锅。 “大潮将至,我等当同心协力,将之前的龌龊暂时压下,左相大人觉得如何?”沈寿让车夫退下,亲手掀开自己马车的帘子,邀方肥同乘一车。 出于对方肥敢于担当恶名的敬佩,又为大批皇周军队将至感到心虚,沈寿觉得是时候压一压内部磨擦的风气了。于是他主动示好,他相信方肥一定会以大局为重。 方肥的小圆耳朵抖动了两下,语气复杂地叉手说道:“右相说得极是,以往的龌龊是该收收了,先击退大周军要紧。” 代表老底子的左相方肥,竟然和代表投附势力的右相沈寿同乘一辆车,还在路上有说有笑,这一消息迅速传遍了杭州城。 不到三天的时间,大半的永乐朝核心地区都知晓了两位宰相大人和解的消息,用意不言自明。 杭州城内,内耗暂时停下。争夺官位、商铺和女子的,互相看不顺眼的,彼此有仇的,都把视线转移到血火连天的战场之上…… 三月十三,方天定带领两千出头的孤儿军开到德清县城。 方天定原来带领的近千百战精锐,已被编入方腊亲军。现在的孤儿军刚刚编训三个多月,大部分士兵的年龄分布在十五到二十岁,超过弱冠之年的就没几个。 孤儿军的年轻士兵,几乎都来自在大周活不下去的流民,以及在战争中失去双亲、孤苦无依的少年。也有少量父母为永乐朝战死的少年,不想和其他遗属一样被永乐朝养着,想要上战场为父母报仇。 白马银鞍,银盔银甲,大红的披风。 方天定将小儿手臂粗的方天画戟插在泥土中,发出“嗡~~~”的钢材震颤声,伴随目光扫过面前的军阵。 应明站在方天定左边,自觉地落后两步,看向方天定的目光满是敬佩。他始终拿刘成栋这根钉子没办法,最后惊动了战力无双的方天定出马,心中不免羞惭。 “陛下让我转告诸位将士,”方天定挺直腰背,竖起剑眉,“三万多的大周军正沿江南下,很快到达江南。” “他们带着很多刀枪、粮草,还有几百架三哨炮、五哨炮和七哨炮。汴京的皇帝老儿还给了虞允文很多火药蒺藜、毒烟火球、火药大箭、霹雳火、震天雷,大周这次不会轻易退却。” “大周想要我们所有人的命!” “你们所有人,包括本将在内,没有退路了!从起事到现在,我们用尽各种方法,把曾经欺辱抢夺我们,让我们活不下去的官绅、豪商、恶霸杀死。大周军过来,我们活不了几个。”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有你死我活!谁活着,谁倒下,就以手中的刀枪分胜负。想想曾今人不如狗的日子,想想大周军清算你们家的下场,死拼吧!” “在数万官军到达前,拔掉德清县城这跟钉子,然后赶往北方和大周军决一胜负。死拼吧!自本将以下,后退者斩!” 仿佛是被压迫了万年的凶兽,在方天定压下方天画戟和大旗,下令进攻之际,接近两万的方腊军以千人为单位,朝墙垛倾颓、堆满土包的德清城墙发起一轮轮冲锋。 江南之地,战事的激烈残酷程度以德清县城攻防战为起点,再次被拔高。疫情还没有被压制下去,人少的永乐朝无疑占着大便宜。 第226章 打破底线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德清县城,守卫这里的南阳厢军打退了方腊军的第二次进攻。 在几个月的围困中一直保有余力、游刃有余的刘成栋,很快察觉本次方腊军的进攻不同以往。 偶尔有精锐斥候穿过德清以北的山林,把军情和命令射到城内,刘成栋得以了解外面的战局和大事。 来到城头,刘成栋一眼便认出了前来增援应明军的永乐朝大将是方天定。 “方天画戟,方天定!”刘成栋深吸口气,一字一顿道:“方天定出现了,就是说方腊军一定要在大批官军赶到之前,拔掉老子这颗腰眼儿上的钉子!” “咱们不能逞强,也不必逞强,马上向韩招讨使求援。” 顿了一下,刘成栋还是说道: “也给我那便宜女婿写信求援,就说……”刘成栋拍拍头盔,有些不好意思。 正在土包上奋笔疾书的廖士开抬头问道:“说什么?” “就说让他尽量想想办法,最好让老子撤出去,不然就见不到他老丈人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刘成栋生怕互相拆台、不顾友军生死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把事情说得严重了一些,给自己加道保险。 随后证明,这样的做法非常明智。 应明虽然没有攻下德清县城,但人家怎么说也是“江南十二神”之一。在过去的两个多月时间内,他先是驱使近万青壮修筑了三道矮墙,将德清县城彻底围死,好腾出七千军队开赴其他战场。 然后派出了一千两百人的精锐,横穿西北面的山林,配合徐白打跑了凤凰山脚那支奇怪的乡兵。 如果没有应明这支奇兵的协助,任由那支战力不俗的乡兵大肆逞凶,永乐朝肯定控制不住大半个安吉谷地,没准还会被安吉县城周围的大周军合力赶走。 应明部还断断续续地打造了很多云梯、简易投石机、破城木等攻城器械。 方腊军的简易投石机十分粗陋,需要几十人或者上百人一起发力,拉动麻绳将石块儿、火球等物扔出去。 破城木也是如此,没有铁板在周围提供防护,只能以木板和浸湿的棉被、稻草等物保护推动撞木的士兵。 云梯的情况要好一些。永乐朝从明州港和江南的豪华园林中获得了大量优质木头,以往都被当做房梁使用的这些木头,终于体现了自己在战争之道上的巨大作用。 相比于大周军器监的作品,方腊军的云梯在牢固性上差了一筹。用在云梯倒钩上的铁,重量只是大周标准的一半。性能上确实有差,但应明下令打造的云梯用在德清县城这样的小地方,已是足够。 廖士开在北面城墙上忙活,他先是将几封军报和密信放入皮筒中,密封好。 待城头眼尖的军士确认了官军斥候的位置,廖士开立即下令,使用德清县城唯一的三弓床弩,将皮筒射到两里开外。九个皮筒,装的都是一样的消息,消耗了九根弩箭。 廖士开完成任务,转身朝南面城墙走去。 县城以北的山丘地带,大周和方腊的精锐斥候正在完成各自的使命,围绕着九个皮筒展开惨烈搏杀。 半炷香后,只有两个皮筒被韩世忠的中军斥候得到,并赶在大批方腊军士兵近身之前远去。为了本次的重要军情,有将近二十名官军斥候交待了性命。 廖士开来到南面城墙,朝韩世忠点点头。 韩世忠趁着战事稍歇,将几位下级将官找来,商讨战情。 守卫东面城墙的熊大春最先赶到。德清县城的东部区域很窄,导致城墙呈东西长条的形状,最奇葩的是城外地形也不好,这便导致攻守双方都很难受。 但从德清县城的东门向北,一直到湖州城都是一马平川。虽然不大可能,但方天定顾虑湖州城的韩世忠中军,让应明安排五千部下看死东门,防备官军大举来攻。 东城和北城很轻松,南城最血腥。 西面城墙就比较奇葩了。德清县城西门外的平地十分有限,不足两里外就是山丘。山丘中间有弯弯曲曲的谷道,通往西南方的小湖。 这样的地势,照理来说,不适合方腊军进攻。 但方天定哪能让刘成栋如此轻松。他命令新编练的孤儿军出击,在弹压随军青壮和饥民的同时,还要和超过三千人的应明部下一起攻打西面城墙。 先是随军青壮催逼着衣衫褴褛的饥民去送命,然后是孤儿军压迫着武器简陋的随军青壮去骚扰,继而是应明的部下出击,孤儿军再试探着攻城…… “娘的,这是拿咱们练兵啊!”刘元向来是上前拼杀的主儿,污血染得满脸满身。 汗水流下,混合着血水,刘元一个人似乎沾染了整个战场的味道。 刘元摘下头盔,抹把血汗,“方腊军的那帮小崽子,明显没怎么上过战场,手上生疏得很,不然西边儿就危险了。” “但这些小崽子进退有据,总是十来人配合着前进后退。但凡有吓傻的或是想逃的,都被他们给解决了。小小年纪这么狠,还真是不得了。” “这才是第一天。我估摸着,方天定就是想拿德清县城给那帮小崽子们练手。真奇怪,他手下不是有千人精锐吗?哪去了?” 张永年是张万里的孙子,在跟着刘成栋的这些时日里成长飞快。一字眉更加黑直,眉宇间也脱去了青涩。 张永年负责带领由明月庄年轻人和军中好手、习武青壮组成的预备队,他握着手中的钩镰枪,不确定地说道:“晚辈觉着不只是练兵,那个什么兵法上不是说嘛:虚的就是实在,实在就是虚的。” “没准咱们一不留神,那帮小子就突然变成登城主力,趁咱们不注意来那么一下子。” 刘成栋眯眼点头,受刘成栋庇护的廖士开也多看了张永年一眼。 “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 刘元平日里还算冷静睿智,但一逢战事,头脑便有些发热。他夸张地拍拍张永年的后背,嘴里不住地夸赞,“是我想岔了。小子长进不少啊,还会讲兵法了,等回庄后多读几本书,争取当个儒将。” 因为彼此的关系融洽,张永年完全不担心刘元叔叔会小心眼儿。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双手摩梭着钩镰枪,就差点头承认了。 “待会儿回到自己的位置,都提起精神来,方天定战力无双的名声不是吹出来的。城上的军士要注意轮换,帮忙守城的青壮要一视同仁,多给米粮。”刘成栋叮嘱刘元和熊大春道。 “廖先生也辛苦点儿,城内有家人伤亡在城头的人家,最好在一个时辰内把抚恤送去。钱都是死东西,守城要紧。待战事稍息,我刘成栋一定亲口向韩招讨陈情,减免你之前投靠方腊军的罪责。”刘成栋还不忘给廖士开画个大饼。 廖士开一扫平时云淡风轻、智珠在握的神情,激动得一会儿抱拳,一会儿作揖,就差鞠躬拜谢了。 廖士开当然要激动,他本人的一家几口在刘成栋的庇护下倒没有危险,了不起他为刘成栋当一辈子幕僚管家。但他毕竟投靠过永乐朝,最怕连累全族人的性命,那是大周的知识分子最怕的情形之一。 斜上方飞过几片黑影,还洒下一些东西到城墙上,接着便呼啸着飞入城内。 刘成栋头都没有抬,继续叮嘱着节约物资方面的细节,以及如何鼓动城内青壮死拼的技巧。 每次进攻前都要调教投石机和三稍炮,方天定不可能连这点子常识都不知道,刘成栋心想。 然而一个都头走过来,胆大包天地插话了,“将,禀报,报将军。方腊军投的东西是,是……” 熊大春、张永年、廖士开僵在原地。 刘成栋的眼珠子似要撑爆眼眶,他一把推开那个都头,和刘元等人快步走到黑影飞过的那段城墙。 是血线。 暗红中夹杂着黑黄色的血滴,组成了凌乱的血线。 血线浇过外墙,在城墙上留下印迹,又延伸向城内,直至黑影落地的地方才结束…… 炎黄土地上最后的底线破掉了。 底线没有破碎在边境,而是在曾经的大周腹心繁华地:江南。 第227章 打破底线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三皇五帝,夏商周,秦汉唐。 以农耕、礼乐、刀剑和诗文为本的周王朝,第一次给炎黄大地上的生民留下了灵魂印记和华夷认同。 悠悠几千年,你来我往,治乱循环。 公卿、贵族、史官、门阀、士大夫。掌握笔杆子的华服精英评判着治世和乱世,想凭此光耀当代,警示后人。 既然是评判,当然要有标准。 标准,或者说底线,也在盛世与乱世的交杂中变化。 这片土地上出现了什么事情,便标志着底线彻底被打破? 奉行耕战弱民之道的古典军国主义秦国,在长平之战中打残了赵国,而后横扫六国一统寰宇。秦军造下几百万杀孽,算不算打破底线? 霸王与汉王大打出手,是为楚汉相争。虚弱了上百年的炎黄大地雪上加霜,以至于皇帝陛下想找几匹毛色一致的马,居然失败了。楚汉之战使整个天下陷入困顿,是不是打破底线? 和亲几十年,汉朝终于从虚弱中恢复,汉武帝有钱了。独尊儒术,开疆拓土,代价是在册百姓人口减半,汉武帝有没有打破底线? 东汉末年,群王乱战,争相杀人。华族百姓下降到不足千万,得位不正的司马氏疯狂炫富,胡族乱华的末日景象肆虐北方百余年。司马氏拉着整个天下一起堕落,难道不是打破底线? 李唐末年,黄巢带领流民军转战大半个天下,将流动作战、避实击虚的蝗虫式作乱方式发扬光大。史书记载的罪行或许有抹黑成分,但黄巢确实将所有的士族百姓拖下了乱世深渊,必须是打破底线吧? 大周立国之前,那段本朝士大夫们最喜欢口诛笔伐的,混乱腌臜到新高度的乱世,绝对是打破底线。 年代最近,文献繁多,大周的士大夫几乎可以想见那一甲子乱世的许多细节。 之前几千年的惨剧杀孽,唐末乱世一样不少,而且具备了新的时代内涵。 醉翁居士曾有言: “呜呼!五代之乱极矣,传所谓‘天地闭,贤人隐’之时欤!当此之时,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五代之乱,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几乎其灭矣。” 用李响的话说,就是:见过乱的,没见过这么乱的。 大周一统寰宇前的那一甲子乱世,几乎找不到底线。割据势力之间,以及割据势力内部的节度使之间攻伐不休。劫掠民财、欺辱妇女、焚烧城镇都是小儿科,动辄打杀文人和部下、武将临阵背叛、转身投靠外族的行为更是荼毒人心。 当时的交战势力,无所不用其极: 有驱使百姓堆土围城,而后将数万百姓一并坑杀者; 有守城牙兵耗尽粮草,接下来的几年将城内百姓充作军粮者; 有打到疯狂的山头儿,不止一次掘开黄河大堤; …… 盛世降临,大周有了财力修书,为前朝和随后的一甲子乱世盖棺定论。 诸馆阁和崇文院的学士修撰齐聚一堂,整日里为一些细节争论不休。涉及到某一事时,站在大周顶端的士大夫们却集体噤声。几位宰执联名上奏太宗陛下,请官家先拿个主意。 那封奏折简要记载了一场战事。 在那场几个节度使攻打一个节度使的惨烈战争中,物资即将耗尽的城内守军头脑发热之下,将染病未死的百姓尸体当作武器扔出城外。 攻城军队吓得直接哗变,退后几十里才稳住阵脚。 被城内守军激怒,同时得到启发的攻城几方,四处寻找感染重症的病人抛入城中。 城内守军很快崩溃投降,但疫病已经演变成瘟疫,没有人接受。 城池周边的道路被封锁,但封锁路口的军队中也出现了疫病,几支军队开始自我清理。 瘟疫没有被挡住,荼毒了方圆两百里内的大部分地域。那座城池中肯定有活下来的人,但从不敢声张真实身份。 相当长的时间内,没有人敢过于靠近那座据称有阴兵过境的死城…… 太宗皇帝在奏折上批语:据实以记,好教后人知晓厉害。 与太祖皇帝有关的那场惨剧,便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官刻本的史书中,但还是隐去了参与其中的太祖皇帝。 如果说大周有什么禁忌,那不同身份阶层的人,回答也是各有千秋。 但显而易见的,那种以人充当武器、把瘟疫作为杀手锏的癫狂行径肯定是禁忌和底线,谈之色变的官绅百姓甚至不愿提起。 半个时辰前,大周的最后底线在德清县城被破。 当时的刘成栋神色呆滞,精神恍惚。 城外又是一轮齐射,更多的黑影呼啸而过,有一个黑影正巧飞过刘成栋的正上方。 阴影从刘成栋的脸上一闪而过,太阳暂时被阻挡,眼皮为之抖动了两下。 刘成栋从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不去看黑影到底是什么,不想听城内传来的、恐惧到变调的惊呼。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刘成栋吞掉堵死嗓子的唾沫,问连滚带爬跑过来的城南营指挥,“方腊军,刚刚投的是什么东西?” 嗓子有些嘶哑,语调也忽高忽低。 营指挥支撑不住身体,双手着地,整个人缩成一团儿倒在地上,嘴唇颤抖,“是尸块儿,是残缺的尸体。有人的,有畜牲的。流着脓水,上面爬着蛆虫……” “是染了疫病的尸体,方腊军想把德清县城变成死城!” 已近不惑之年的营指挥从胸膛中扯出最后一句话,便开始像个孩子一样抹泪,很快抽泣起来。 寂静无声,空气凝滞。 刘成栋左右扫视了几眼,发现自己手下的都头、什长,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的神态:脸颊苍白,唇无血色,双目无神,眼皮紧绷,喉头颤栗。 心脏狂跳的频率几乎达到了极限,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在进行深度呼吸,却很急促。更多空气被强压进肺里…… 单调刺耳的杂音吞没脑海,刘成栋许久不能思考。 视界中的人影停下了晃动,周围的声音重新被大脑接纳。 在略有些没心没肺的张永年看来,刘成栋这位老寨主、庄主岳父、厢军指挥使,从惊慌失措到恢复镇定,才用了不到五息时间。 刘成栋发觉自己好渴,但他很清楚这是错觉,和二十多年前刚上战场的感觉很相似。 闭上眼睛,平稳几下呼吸。 刘成栋的脸色飞快地从青白不定转为潮红,是一种不健康的潮红。他向前挪动一步,差点一个支撑不住,在手下面前摔倒。 城下的方腊军正在列阵,随军青壮和失地饥民退到两边。 城头上,刘成栋的胸膛剧烈起伏,手脚终于恢复了气力。 刘成栋拿过亲兵都头手上的铁胎硬弓,搭上拇指粗的鹰羽长箭,拉满弓朝裹上面巾的方天定射去。 箭矢飞行了超过两百五十米,还有什么劲头和准头? 刘成栋不是射雕手,头两发都差了十几米,第三发被方天定旁边的大盾手挡下,第四到第七支同样射空。 刘成栋刚刚射出第八支箭的时候,方天定已经戴好了头盔。方天画戟握在手中,方天定让身边的几个大盾手退下,轻松地挑飞箭矢。 “方天定,我日死方家祖宗,我日死方家祖宗啊!” 刘成栋惊怒交加,气力不稳,不敢过分使用力气。他放下弓箭,抄起大刀,狂怒地朝方天定破口大骂。 方天定知道城头的刘成栋在骂自己,他语气复杂地小声说道:“成王败寇,成王败寇……” 午时二刻,方天定登上德清城头。 第228章 十万火急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军队的战斗力受很多因素影响:武器,训练,实战经验,指挥素养。 斗志也很重要。 兵无斗志,任你刀枪再锋利、实战再丰富、兵法再出色也是白搭。 刘成栋此刻便体会到,军兵斗志全无有多么让人无奈。 太多人看见,消息没有遮掩的可能。当德清县城的士兵、青壮和百姓得知被投入城中的是什么东西,意识到方腊军的绝户计,战场形势立即朝方腊军一方倾斜。 当方天定下令全军进攻时,城内守军几个月以来练就的配合不再好使,从营指挥、都头、什长到士兵,都出现了种种失误,其中有不少低级失误。 拍杆儿施放的时机没有把握好。第一批攻到城下的方腊军伤亡不大,士气再度上涨。 弓箭手队列中,空放、拉不开弓、箭矢跑偏的问题层出不穷,方腊军受到的威胁大大降低。 城内墙根的小型抛石机,以及城头不多的蹶张弩、三稍炮和床子弩仍然在发射,但也是大失水准…… 一连两次把石子抛在自己人身上之后,刘成栋命令所有的抛石机停止发射,轻伤员全部上城,以青壮代替百姓去运送物资。 此时的城头守军,只有小半人勉强保持着战力,剩下的大半士兵大失水准。好多士兵不时看向刘成栋那边,也不知在想什么。 辅兵和参与守城的青壮更是惊慌失措,不少青壮手中的短矛和叉棍彻底成为烧火棍。有人想投降或者逃跑,但张永年已经带着预备队杀上来,未及与方腊军交战,先杀逃兵立威。 “方腊军丧心病狂,砍死他们!北面有庄主,还有韩招讨,指挥使会让咱们活下来的!” 张永年挥舞钩镰枪的同时,不断重复这两句话。 还不到半刻钟,已经有方腊军攀着云梯,落到城头厮杀。 刘成栋把近百名亲兵分成五队,全部派往厮杀最激烈的地方。他双手紧握大刀,站在三十名资格最老的亲兵中间,每次出刀都带走一条性命。 用于战阵的刀法与其说是武艺,不如称之为战技,强调的是招式简单、一击必杀。 见张永年不仅专找披甲的方腊军猛砍,还不忘鼓舞士气,刘成栋狠狠点头:这小子终于是历练出来了,比我那便宜女婿的几个门生厉害多了! 东城和北城也出现了少量方腊军,不间断地进行骚扰和试探,以尽可能牵制刘成栋本就不多的兵力。 西城突然一阵喧腾,又很快回复喊杀声一片的状况。 更加靠西的张永年派人查探,很快上报刘成栋。原来是方天定的那支孤儿军不畏伤亡,居然趁官军士气最低的时候大批登城。 幸好有驻防北城的三伢子,利用城墙拐角处的三弓床弩,不分敌我地一通乱射,刘元才得以重新整队,将敢战但力薄的孤儿军赶下城墙。 “拐角射击,交叉射击。嘿,便宜女婿在蒙学搞的玩意儿,挺好使啊!”刘成栋得知粗略的战报,在砍杀之余也不忘感叹。 东城的熊大春派人捎信,问要不要从东门外沿山脊线北撤,意思是能活多少活多少。 一直躲藏在下城通道上的廖士开,此时居然不伦不类地套上一件破损的扎甲,双手举着半个盾牌跑过来,挤到刘成栋身边道:“将军,早做打算呐!” 廖士开这位读书人的建议更绝,想让刘成栋直接从北城撤退,跑进山林活命。 两个撤退方案各有优劣。熊大春的方案持中而行,可以护着更多人跑路,实在不行也可以中途入山;廖士开的方案着重于刘成栋自身的安全,毕竟城北是那种逼仄崎岖的地形,能让多少人顺利脱身? 刘成栋身边的亲兵大都是明月庄子弟,虽然对廖士开鼓动刘成栋金蝉脱壳的行为感到不耻,却没有过度鄙视。 一来他们也觉得老寨主、庄主岳父的安危最重要,二来他们是明月庄子弟,肯定可以跟着刘成栋跑路,最有希望活下来。 能活命,谁想死? 刘成栋看着远近左右的军士,觉察到他们身上的惊慌、惧怕和怯懦,缓缓摇头。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撤,城墙上马上会有一场大溃败,一部分士兵战死,剩下的士兵会投靠方腊军。 “方腊军太多,若就此撤退,明月庄子弟也会伤亡大半。”刘成栋对战局有自己的分析,“还有城内的几千百姓,也会落到方腊军手中。德清县城的百姓为了守城可是不遗余力,我刘成栋心肠没那么黑。” “还有被方腊军追上的士兵。若是死了倒是一了百了,骨头软倒向方腊军的,他们的家人早晚要被清算。几千士兵,后面可是有几万家人!” “韩招讨不会不管,再说还有我那便宜女婿……咱们先撑在这里,实在不行再分路撤退。” 刘成栋宁死不退的决定,被几位传令兵飞快地传遍城头。 登上城头的方腊军越来越多,双方陷入鏖战。战心全无的守军士兵心灰若死,三成左右的士兵和大部分青壮都在等待方腊军陷城、己方溃逃、各自奔命的那一刻。 春风将厮杀声传到远方,刘成栋竖起的将旗在烟火中更加夺目。 兵法有云:胜败乃兵家常事。 兵败或者即将兵败时,是拼死力战还是“暂时后退”,自有一番讲究。 像刘成栋在兵危之际高树大旗的做法,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老子宁死不退,和兵士共存亡。 也出现过不讲究的武人,明面上摆出大旗要死战,然而鼓舞起部下的士气后,自己却溜了。发生这种情况,那个武将也不要做人了,史书上难免要留一笔不光彩的记录。 刘成栋明显不是那种坑货。 传令兵高呼着刘成栋的豪言壮语,在结团厮杀的城头上穿行。所到之处,官军和青壮的士气为之一振,战局再次陷入僵持。 午时二刻,方天定亲率三百生力军登城,直扑刘成栋。 真正的考验来了。 “廖先生!” 刘成栋高喝。 “哎,将军请吩咐。” 廖士开躲在城门楼的立柱下,把头探出盾牌,回应道。 “本来不想用的,罢了,丢人就丢人吧。”双眼紧盯着带人冲过来的方天定,刘成栋加快了语速,“前些天送进来的那些孔明灯,放三个上天。要全红的,记住了!” “孔明灯,红色,三个,记下了。在下马上去办!”人过中年的廖士开重复了一遍,几乎是后仰身体,左右摇晃着下了城墙。 刘成栋三两下把右手和单刀绑到一处,用牙齿拽了一下,松紧度刚好。 刀斧枪棒、鞭锏锤镗、骨朵连迦……方天定带着几十精锐,扬起各式武器直冲过来。 刘成栋率先发出呼喝声,把刀尖指向左前方某处。继而战吼声惊天,刘成栋的亲兵丝毫不惧,都各自挑选好对手。 仿佛是正面相遇的两股泥石流,方天定和刘成栋就这么不偏不倚地撞在一起! 德清县衙,宽敞的前院中,刚刚升起第三个孔明灯的廖士开吓了一跳,转头看向刘成栋所在的那段城墙。 隔着这么远,都能清楚地听到战吼声和兵器交击声,可想而知那边战况之激烈。 “统兵几千人的指挥使,居然像小兵一样厮杀。还是读书好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太危险了。刘将军一定要顶住啊,不然在下全家肯定没命了。” 廖士开感叹道,情绪低落到无以复加。 “不过,这三只孔明灯虽然大,但真有人能从几里外见到?如果见到了,又能带来多少援军?” 手无缚鸡之力的廖士开摇头叹气,眯眼看向天上的三只孔明灯,心中有疑惑,更有希冀。 廖士开心想:刘将军的女婿靠谱吗? 情形十万火急! 第229章 十万火急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事实上,观察到三个红色孔明灯并将消息通报给李响的人,距离德清县城非常远,远到廖士开根本无法想象。 德清县城北面偏东,距离德清县衙刚好十里处,是不闻一名的横档岭。 山势不算太陡,树林也不是很密,但横档岭有一样好处:向东直通乡镇,向北连接一众小山头。 横档岭最粗壮的树上,一位不满十八岁的年轻人,将一个长长的铜管状物体搭在树枝上,聚精会神地朝南望着。视线中,德清县城的战况尽收眼底。 紫红色的铜管太闪,好在用绸子包裹住了大部分管身。 年轻人紧张兮兮地抱着铜管,生怕有什么损伤。 午饭是轮换着吃的,年轻人在半炷香前刚扒拉完最后一口,就被自己队长给赶上了树。 “谁让咱眼睛最亮呢,换了别人队长不放心不是。”年轻人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想到队长,年轻人不由自主地朝树下望了两眼,然后马上转过头,继续盯着德清县城的方向。万一误了庄主的大事,全家都要被赶到小矿里受苦的! 在暖阳中舒展身姿、急速生长的大树下,一位眼神锐利的精瘦壮年汉子坐在一块儿石头上。 可以看见这位壮年汉子露出的脖颈上有大片疤痕,烧伤后留下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衣领后面,也不知他怎么挺过那种痛苦的。 几位妇人从不远处的窝棚出来,把热腾腾的肉汤端过来。第一碗肉最多,当然是交到队长手里,其他的年轻人也有。 壮年汉子先是小喝了一口,挑了几下眉毛,然后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其他队员等队长大喝之后,才捧着自己的木碗或者瓷碗,稀里哗啦地大喝,也不怕烫着。 碗就没一个完好的,还好昨晚被洗得干净,不然还真喝不下去。 壮年人喝了大半碗,突然意识到自己这队人的举动不妥,他放下碗,压着声音道:“都他娘的小声点儿,别把方腊军的斥候招来,这一片山岭可不是只有咱们。” “放心吧,豹头儿,盯梢的几个弟兄不是吃干饭的。”一位小眼睛的汉子说到,但还是压低了声音,“主要是好几天了,就没吃上一口热的……” 豹头儿不是那个中年汉子的名字,只是他们这一队人是豹字队,队长自然就是豹头儿了。 豹头儿不好对这位旧识恶言相向,只好压着火气,眼神避开对方鼻头右侧的一撮黑毛,“丁家老三,你有了儿子,家里又开了商号,还有商队,当然不怕。” “可咱们队里的兄弟没有,老子想把他们全须全尾地带回去。两天前,西边儿的那队因为做事粗陋,和进到山里的方腊军对上了,丢下三条人命,还差点儿把庄主的宝贝给丢了。” “所以咱们行事,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若不是这几个妇人有把握在做饭的时候不发出烟气,昨晚又试过,老子打死也不让你们喝热的。吃凉的咋了,吃食要紧还是命要紧?” 当上副队长的丁家老三无话可说,其他三位队员内心触动,喝汤的时候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三位队员喝完热汤,朝队长抱拳,然后去把盯梢的几位轮换回来。 树上掉下一个竹管,一位刚满十五岁的小年轻捡了过来,在豹头耳边低声道:“战况激烈,方腊军有不少人登城。” 豹头站起身,看着南边,握紧了尖刀。 树上抱着铜管的年轻人吹响口中的树皮口哨,听上去像是麻雀声。 丁家老三走到豹头身边,一起仰头看向树上的年轻人。树枝和树叶稍微摆动,树上年轻人的身影看不真切。 “居然出现了红色孔明灯?!老寨主状况不妙啊……”豹头命令收拾东西,同时等待树上年轻人观察的结果。 没有任何征兆,口哨声一下转为急促。 一位刚刚替换回来,正喜滋滋端着肉汤喝的一位队员手一抖,把木碗摔在了地上。 铜管被一根绳子吊下来,豹头小心地接过,稍微用力让铜管缩短一半。他用丝绸和麻布将铜管裹上两层,放到自己背上的木盒中,又晃了两下没听到声音,这才吐口气。 豹头一边忙活,一边指挥着众人,“所有人集合,收拾东西,咱们立即返回。” 树上的年轻人跳了下来,在豹头耳边捂嘴说道:“豹头儿,是三只红色孔明灯没错。城门楼附近,还有一大团人战得凶狠,怕不是老寨主亲自拼命了吧?” “到这个地步了?就算方腊军来了援军,战局也不该崩得这么快,方腊军使了什么诡计?”豹头一边让队员把武器和水之外的物资全部丢弃,一边问道。 “不清楚,反正方腊军突然就登城了,然后孔明灯就被放到天上。”年轻人回答。 只是说话的功夫,所有人就做好了准备。 豹头长话短说,“消息很简单,就是四个字:十万火急。” “我带着六个腿脚最好的弟兄先行出发,丁家老三带着剩下的三个人把这边收拾好,然后立即跟上。” “出发!” 豹头带人出发,丁家老三呆愣地站在原地。 加入庄主亲卫不久的二驴哼了一声,安慰丁家老三道:“神气个什么,他家里有三哥有钱么?三哥老父可是和刘盛大伯拜过把子的,他只能一步步往上爬。” 豹头的家庭在庄内只能算中下层,明月寨时代更是只负责种地的农户,不像丁家老三一样有关系。 报信的功劳不大不小,但豹头为了自己的前途,只好不实在了一回,把丁家老三这位旧识留在身后。 丁家老三人丑,但心细,不然他老爹也不会厚脸去找刘盛,把他塞到庄主亲卫之中。 豹头的想法,丁家老三很快想了个明白。他不怪豹头,毕竟豹头做得并不过分,只是不想分功罢了。 曾经还算有些交情的旧识,以后再见面,只剩尴尬和公事。 丁家老三苦笑着摇摇头,心道:立功的事情只能自己来了,这样也好,庄主看重身边人,但也有种种考验。只要证明了自己的本事,庄主就会扶持一二。家里有兄长和妹妹,想在分家时多拿点儿,还是要靠自己! 二驴和另外两个新招的庄主亲卫,把绑缚得结实的一伙儿盗匪拉过来。 “三哥,人带来了。” 二驴嘴里有一颗大龅牙,此时笑容灿烂,抱拳对从小照顾他的丁家老三道。 丁家老三看向二驴的眼光非常复杂,似有回忆,更多的是同情。 “一共七个盗匪,两位兄弟每人两个,你有三个。” “动手吧,给他们一个痛快!”丁家老三对二驴,也是对另外两位队员说道,语调没有任何波动。 身材较圆的队员明显有心理准备,一刀砍掉了一个盗匪的脑袋,又是一刀砍伤了另一个盗匪的胸膛。那位队员手抖了几下,于是没能一刀砍死奋力躲避要害的第二个盗匪。 被绑到一起的盗匪,听到丁家老三冰冷无情的裁决,在饥饿下原本还有些恍惚。然而刀落下的那一刻,他们立时炸了。 六个盗匪想挣脱绳索逃跑。 然而一来有尸体拖着,二来有个几乎被吓疯的家伙,三来张煌之下没往一处使力,哪里能挣脱? 几位妇人大都惊叫一声,抱在一起闭上了眼睛。 无头尸体喷涌血液,胸膛受伤的盗匪大喊大叫,围城一圈的六个人便如待宰羔羊,四处乱撞想求一条生路。 嘴里都绑着布条,五个盗匪拼命地摇头求饶,却只能发出“呜呜”声。 屎尿的气味,污染了蓬勃生长的山林。 第230章 十万火急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三哥,哥,啥意思?你啥意思啊?” 二驴终于反应过来,看着挣扎求饶的几个盗匪,问丁家老三道。 没杀过人的二驴只往后缩,大龅牙全部露出来,身体在发抖。他瞪大眼睛,绷着面皮,笑得很没自信,一抖一抖的。 刚刚杀一人、伤一人的圆腰亲卫没有再下手,他往日里也没杀过人,此时脸色很难看。之前逼着自己下刀,砍向手无寸铁的盗匪,已经是他的极限。 丁家老三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当然是杀掉这几人,难不成把他们放了?” “带他们一起走也不现实,万一豹头他们碰上了危险,需要咱们出手,到时这些人就是隐患。” “而且你们三个都没见过血,正好拿这些人渣练手!” 其他两个队员不敢接话,都看着二驴。 二驴出了一身冷汗,咽口唾沫,咕哝着小心说道:“要不交给东北面不远处的官军,或者断了他们的双手拇指,让他们不能再作恶?” 丁家老三还是摇头。 他们这队要回去通报十万火急的消息,任何隐患都不能留。削去拇指,放掉这些人倒是可行,但丁家老三不想这么做。 丁家老三不是杀人狂,之所以执意杀掉这些人,当然有自己的考虑:想要在办事的时候立功,被庄主看重并委以重任,必须有自己的亲信,豹头便是如此。 大好机会到了手里,丁家老三怎可任其溜掉?要知道,在庄内想见血可是很难的。 豹头让丁家老三处理几个盗匪,未尝没有聊作补偿的意思。 哪有连人都不敢杀的庄主亲卫?丁家老三叹口气,“见过血的人,对阵的时候活下来的机会比别人大很多,难道没人告诉过你们?” “你们三个在庄内没拿到见血名额,靠一技之长、家中关系或公中照拂,这才加入庄主亲卫。如今却不敢杀人,是何道理?” “摆在案板上都不敢杀,老子凭什么相信,到了和方腊军生死相拼时,你们不会转身而逃?就算不逃,没见过血的人又能使出几成本事?!” 丁家老三眼神凶戾,紧盯着二驴,“或者说,你们打的主意,就是到时候拖累老子?” “我一共上阵四次,明着告诉你们吧,战阵上只有老兵帮老兵,因为可以一起活下来。但几乎没有老兵帮新兵,因为很可能被拖累致死。” “是立功受赏回家,还是让家人到公中领抚恤,你们自己看着办!” 二驴低头看脚,其他两个队员也默然。丁家老三说的话绝非虚言,他们在庄内训练时,在和其他庄丁吹牛时,都听过类似的内容。 丁家老三见二驴还不开窍,暗骂一声烂泥扶不上墙,抽出尖刀,在疯狂挣扎的几个盗匪腿上各扎一刀。 被绑成一圈的几个盗匪纷纷倒地,封口布都挡不住他们痛极之下的闷哼求饶声。 一直不发一言的那个队员倒抽凉气,看着被鲜血浸染的坡地,牙齿打颤,双腿都在颤抖。 二驴脸有异色。 丁家老三甩了甩钢刀,在一个盗匪的衣服上擦着,“是觉得这几个人手无寸铁,已经被绑住,所以下不了手?” “觉得老子太残忍,比这些人还可恶?!” “好,很好,老子就让你们知道知道,这几个人到底有多该死!” 丁家老三朝窝棚边上的几位妇人招招手。 几位妇人先是习惯性地捂住衣襟和胸口,然后在一个中年圆脸妇人的鼓动下,忐忑地挪步过来。 “我这几位兄弟,想让我放过这几个匪徒。”丁家老三把刀插回刀鞘,淡淡说道,好似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刚刚还不敢看地上的血迹,和那几个凄惨盗匪的妇人闻言大惊,哭求起来: “不行啊军爷,这几个都是畜牲,还请军爷杀了他们!奴家愿当牛做马,报几位军爷的大恩。” “里面那个黑山侯,本是我家家丁。见方腊军作乱,以为有机可乘,便伙同其他贼人,杀了奴家全家老小,连年逾古稀的老太公都不放过。我被他们夜夜……还请军爷做主,我愿做任何事!” “他们杀了小女子的丈夫,杀了小女子的儿子……” 丁家老三再次盯着二驴,“你看……嗨,你干什么!” 只见那位中年圆脸妇人突然暴起,拿起地上的投枪,狠狠扎入一个头部有大片刺青的盗匪。直到丁家老三将她手里的投枪挑飞,她已经扎了十数下。 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 丁家老三拿刀架到圆脸妇人的脖子上,“你,跟他有仇?” “小妇人的儿子被他摔死了,还不满两岁。既然几位军爷想放了他们,那小妇人便抓紧时间,能杀几个杀几个!”圆脸妇人惨笑着,配上满头的血浆,说不出的诡异骇人。 杀人带来的刺激实在太大了,尤其是对妇人而言。 圆脸妇人晕厥,剩下几个吓得不知所可的妇人跑过来扶起。 丁家老三收起刀,眼角狂跳。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身看向二驴,把二驴吓得一哆嗦。 “从你的名额里扣,你就剩两个了!” 二驴愣怔在那儿,几位盗匪彻底绝望。 丁家老三训导二驴的时候,刘成栋和方天定正带着精锐疯狂血拼。 刘成栋被亲兵牢牢地护在中间,方天定也差不多。 回想起接战时的凶险搏杀,刘成栋和方天定都很后怕。稍有不慎就会被干掉,那种濒死体验在交手的几息时间内被无限放大。 方天定手中的方天画戟,使用枪刃和对称的两个月牙刃杀敌,对使用者的气力、武艺和经验要求都很高。 当年的吕布便将方天画戟使用到极致,既可以对抗镗棍槊、鞭锏锤等重兵器,又可对阵刀枪、钩叉等轻兵器。 刘成栋从不离身的双手大刀,是他爷爷和爹都用过的百炼钢刀,是几十年前汴京官作局一位大匠的得意之作。 刀背厚实,刀身逐渐收窄,刀尖部分上下开刃,方便刺击,弧度很特别。刀身所用钢铁超过十斤,对使用者的气力和经验要求极高。 兵器交错的瞬间,方天定右手下压,左手上提,展示了过人的武艺。 如果交战的只有方天定和刘成栋两人,钢刃划破空气的声音肯定可以被清楚地听到。 刘成栋原本刀尖向左,刀身略微左倾,是一种比较冷门的打法。他上来就使出杀手锏,却没想到方天定比他更刁钻,戟身似蛇般扭动,居然和他的刀身保持平行! 生死危机下,刘成栋几十年的经验再无保留。 身体不退反进,刀尖向右后方一划,精准地卡在对方的枪刃和月牙刃中间。刘成栋只盯着方天定的动作,手上一吃力,立时矮身前突! “滋滋滋!”火星溅起。 火星还没来得及熄灭,刘成栋便要拔出大刀,来个左旋劈刺。 “结束了!”刘成栋心想。 方天定身边的精锐要么赶不及,要么已经和对面的刘成栋亲兵杠上,脱不开身。他在永乐朝被公认为个人战技第一,武艺自然是没得说,经验也差不了刘成栋多少。 好个方天定,面对城头这种对长兵器十分不利的地形,居然来了个围魏救赵! 电光火石间,方天定蓦地后退,双手下压,用方天画戟的尾部钢尖擦着砖土,猛然往回抽方天画戟。 月牙刃直奔刘成栋的后心! 大刀暂时无法脱身,被方天画戟连带着下压。抽刀不成的刘成栋心生警觉,背上全是白毛汗:同归于尽?! 刘成栋双臂隆起,青筋暴露,将方天画戟从后面架过头顶。月牙刃划着他的头盔过去,头皮火辣辣的。 方天定已经用后退掩饰了抽杆儿的动作,却仍然瞒不过刘成栋那几乎成为本能的直觉。 双方招式用老,气力消耗剧烈。 兵器搅和在一起,还要不要交战了? 方天定利用刘成栋上推的力道,将尾尖插入砖土,整个身体贴上方天画戟,使用全身的力气旋拧。 刘成栋手腕上吃力。他忽然瞪圆了眼睛,立即抱刀后退。 “咔~蹦!” 方天画戟的月牙刃飞到了城内,刘成栋的刀尖崩飞上天。 第231章 边哭边打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整个交手过程不到五息时间。 刘成栋最后若不是抽身及时,便很难躲过方天画戟的顺势下拍。 刘成栋的双手大刀对上方天画戟这样的重兵器,显得太单薄。 方天定的方天画戟在城墙上这种空间受限的地方,也很不合适。 然而双方都将兵器用得非常纯熟。刘成栋的刀法凌厉迅猛,方天定更是将方天画戟使出了花活,丝毫不显笨重。 对阵时还要想该怎么出招的,肯定不是高手。刘成栋和方天定就不同了,全程都是潜意识在控制身体,利用经验和直觉对敌。 只交手了一个回合,却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方天定的气力和武艺胜过刘成栋一筹,若不是被韩世忠用神臂弓伤过,还会更强。 刘成栋的厮杀经验太丰富,出招变招几乎成为本能。但他本就年老,再加上方天定登城前已经战斗了一段时间,在气力上很吃亏。 方天定和刘成栋辅一分开,就被精锐和亲兵拉到后面。 在场不乏眼尖的,都要被两个主将斗战的凶险吓尿了,哪个还敢让他们放对? 之前是因为主将冲得太急,不好在中途拦下。而且方腊军精锐以为方天定可以压着刘成栋打,刘成栋的亲兵也觉得方天定不是对手。 如今看起来,两位主将竟然四斤八两,底下的将士当然不敢再让他们上前。 主将战死,中军皆斩。自春秋战国开始,主将身死,主将身边的精锐、亲兵和护卫就很少有好下场。 赶到这段城墙的士兵越来越多,刀枪、斧棒、锥叉相互敲击的声音连绵成涛。不断有士兵受创阵亡,甚至被直接挤下城墙,后者拖长的惨叫声更加令人心寒。 但城墙不到十米宽,战线太短,阵亡的士兵倒不是很多。 “要不是被韩世忠阴过一箭,本将杀你如杀狗!” 方天定换上一根齐人高的钢矛,对二十米外的刘成栋说道。 “自己没本事,被韩招讨射了一箭,还好意思到处嚷嚷?若不是本将在你登城前耗费好多气力,早便砍死你这逆贼!” 刘成栋还没有调息好,却不甘示弱,高声骂了回去。其实方天定登城前,他消耗的气力真不是很多。他毕竟老了,身体在走下坡路。 两位主将都开骂了,交战的方腊军精锐和刘成栋亲兵自然不会客气。 刘成栋这边,南阳府出身的一位亲兵用盾牌挡住一根铁锥枪,恨不能问候永乐朝所有人的祖宗,“天杀的永乐逆贼,你们有没有人性?将染疾的尸体扔进来这种事,居然也能做出来?!” “入土为安是老祖宗的规矩,你们简直……瘟疫一起,你们也别想活,到底谁想的绝户计?” 方天定那边,老家黄湾镇的一位精锐用短矛逼退一柄狼牙棒,咬牙切齿地说出自己的愤恨,“入你娘的,俺从小出海捕鱼,每天却要忍饥挨饿。父祖辈都活不过四十岁,渔霸和官差不让俺活下去,俺豁出去了。” “谁让你们赖在德清县城不走,这下看你们怎么死!就算染上疫病,了不起是一条命罢了,俺死也要拖全城人下水!不,是下海,哈哈哈……” “你们这些矬鸟,都他娘的疯了。这等作为,方腊跟黄巢、秦宗权这样的魔王,还有什么分别?”一个亲兵满脑子戏文,直接把矛头指向了永乐朝的精神领袖。 “大周的皇帝老儿便好了?花石纲破了多少家,死的多少人?我家三代积攒了几十年的家业,县令动动嘴就让我家破人亡。要不是活不下去,谁会造反?”一个方腊军精锐情急之下,居然说永乐朝是在造反,听得方天定一脸懵。 “活不下去了就造反?俺们甘凉陕西那么多军州,多少人活不下去?也没见谁造反。你们造反后,死了多少人?还断渠毁田,传播疫病,造了多少孽……” “你们那里才多少人?!江南随便摘一个县,就比北边儿好几个州人多。你们不该死,我们就该等死?!老子身边的弟兄换了一茬又一茬,战死这么多人,又值得什么?!” “你们这帮方腊军杂碎,腌臜泼才,含鸟猢狲!” “直娘贼!挟着屁股卖弄的狗官军!” 骂一阵,哭一阵。哭一阵,打一阵。打累了,再哭一阵…… 刘成栋和方天定两个主将,自底下士兵开骂之后,便一声不吭。直到双方士兵都打不动,两人想介入指挥,却发现场面不受控制了。 人太多。 其他地方的战斗不再激烈。好些士兵看到主将在这边,都往这里挤,城墙宽度不到十米,此时已经挤过来七八百人。 别说厮杀了,动都动不了…… 丁家老三紧握刀把走在最前面,都不看后面的二驴三人一眼。 几个盗匪全被私下处决了。 丁家老三在二驴边上大吼大叫,还骂他不是男人,连那位圆脸妇人都不如,终于刺激得二驴杀掉了两个盗匪。 闷不吭声的队员杀第二个盗匪的时候,面对摇头落泪的人实在下不了手。丁家老三作势要放掉那个盗匪,强迫自己观看杀人场面的几位妇人急忙下跪哭求,这位队员才闭着眼睛砍下去。 圆腰队员的场面最麻烦,他砍伤的那个盗匪只剩一口气,连哀求的力气都没了。得到丁家老三的允许,他用布条勒紧那个盗匪的脖子,最后见到了那个盗匪解脱的眼神。 又过了半个时辰,四个人来到狮子山下。 丁家老三从几颗不起眼的石头下抽出一张纸条,笑着摇头说道:“豹头留的消息,说他已经到了西北面的那个小湖,正乘船前往北岸然后直奔湖州城,让咱们到桥顶山和另一队汇合。” “东北面的山口有官军,狮子山这里很安全。咱们就在这里休息两柱香,再前往桥顶山。” 二驴三人点点头,一语不发地找地方休息。 得,必要的警戒还得丁家老三来干。 其实桥顶山到狮子山不足五里,丁家老三主要想让二驴几个提起精神来,不然像个活死人似的走过去……他丢不起那个面子。 丁家老三正在回忆自己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情况,就看到山坡上出现了几个妇人的身影。 “我说你们几位,逃命去或者去找家人,都可以。这么一路跟过来,是什么意思?” 待几位妇人走近,丁家老三不耐烦地说道。自己四个走得这么快,几位妇人居然能跟上来,着实有些本事。 毅力值得表扬,但丁家老三可不是乱发善心的人。 那位杀了一个盗匪的圆脸妇人,头发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山里也没条件让她清理。 姓袁的圆脸妇人上前打个万福,“敢问这位军爷,你们来的明月庄不是一直在招人吗?” “小妇人几个要么全家被杀,要么有家难回,便想到明月庄找条活路。军爷可否捎上我等几人,若是不便,劳烦指条门路,小妇人感激不尽。” 二驴想说些什么,被丁家老三一个眼神吓了回去。丁家老三就知道,一定是二驴那锉货心软,将明月庄的消息泄露了。 丁家老三瞅着互相搀扶,神色紧张的几位妇人,在心里盘算:居然没一个走散或者自尽的,应该是这位姓袁的圆脸妇人在从旁操持。这样的心性手段,没准真能在庄内混出个明堂。索性今日已无事,就把这几个妇人带到桥顶山,也是一场善事。 第232章 收到急讯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姓袁?叫什么?” 丁家老三一边装模作样地踱步,一边问圆脸妇人的详细生平。 “奴家袁韧语,婆家洛舍镇,娘家桃源镇。亡夫是……” 圆脸妇人袁韧语心下一喜,将自家的详细情况一五一十地道出。 依照公中嘱咐过的在外行事规矩,丁家老三挨个查过户口,觉得没什么问题,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丁家老三咳咳两声,“丑话说在前面,我明月庄不在意诸位的过往,也确实很欢迎妇人前往。” “但你们最好有心理准备,北边儿可不像江南水乡,能把人养得娇滴滴的。到了庄内,所有人都要干活!” “至于袁韧语嘛,倒是有个好地方可以去,前提是能吃苦。” 袁韧语浑身一震,但很快制止了其他妇人的求情,神色坚定道:“只要军爷对其他几位姐妹高抬贵手,奴家愿做任何事。” “嗯,好。” 丁家老三点头,然后就发现周围的气氛很微妙。 二驴嘴唇颤抖,好像世界观崩塌了一般。 其他两个队员敢怒不敢言,目光闪烁中,明显还有些难以置信的意思。 见几位妇人也是厌恶痛恨的表情,丁家老三差点跳起来,“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想啥呢?!我跟你讲,但不能在这里讲,得找个没人的地方……” 一柱香后,解释不清的丁家老三坐在一边,咬牙看着二驴等人在几个妇人面前大献殷勤。尤其是那位娇滴滴的绅家小姐,二驴都把金贵的肉干拿出来了。 公中有规矩,不得泄露一些敏感的消息。丁家老三其实是想把袁韧语推荐到紫荆营,但不能明说,只好吃个哑巴亏。 “脸大又圆,手脚粗壮,还有点儿黑。也不想想,老子找女人也不可能找你啊!江南这边儿,水滑的姑娘多了去。”丁家老三恨恨地想,把二驴三人叫了过来,发情也似成什么样子? 其实不怪二驴,毕竟好多天没见过女人了。 圆脸妇人,现在应该叫圆脸壮妇袁韧语,敛衽施礼,谢过二驴三人给的食物。 被一伙儿盗匪劫到山上,几位妇人身体很虚弱。丁家老三出发的时候,几位妇人把剩下的肉汤一扫而空,然后揣着丁家老三等人舍弃的少量吃食,边赶路边吃。 几位妇人不敢离开丁家老三等人的视线,怕被丢开。但几位妇人赶路到现在,双腿早已肿胀得不行,必须调理一下。 袁韧语只好让两位妇人帮忙遮挡,轮流放松腿脚。 大周的风气虽然还没有到被看到脚就要自杀的地步,但男女大防越来越严却是不争的事实,士绅力量最强大的江南之地更是如此。 “任家姑娘,你这腿子啊,又滑又亮,难怪那个龅牙军爷老围着你转。” 一个妇人为曾经的大户女儿捏着腿,还不忘调笑两句。 “孟家大姑,你又笑话我。长得好有什么用,被那些匪徒抓住了,更受罪。” 姓任的小姑娘羞红了脸,说到后面便又想到了不堪回首的那些时日,浑身颤抖起来。 几位妇人要么落泪发抖,要么眼神愤恨,要么低头不语。 袁韧语只好出言安慰,“都别想不开,活着最要紧。” “这几位军爷很守礼,能遇上他们是咱们的福气,说明老天都不想让咱们死。” “到几千里外的北方,咱们就能重新过日子。就算是为了让死去的亲人不断香火,咱们也要活下去,再苦再累也要活下去。” 丁家老三这边,许是救助几位妇人冲淡了杀人的空虚和不适,二驴三人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的死样子。 几位妇人为了追赶丁家老三,体力已经耗尽,再也快不起来。 丁家老三耗费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带着几位妇人和另外一队汇合。 袁韧语几位妇人被安顿下来时,李响刚巧接到了德清危急的消息。 …… 疫情被发现的第十五天,湖州城依然是全面戒严。 子安先生派人过来,想请李响一起用餐,顺便商讨几件事情。 李响从桌案上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眼睛,拿过大牛手中的便条。 过去的半个月,是李响人生中最忙乱、最惶恐的一段时间。 忙乱是因为要帮着韩世忠控制疫情,还要为近七十万饥民找活路。两件事合到一起,纵然是铁人也撑不住。 惶恐就更加简单了。李响提出的每一项建议,都可能关系到成千上万条性命,他连保住自身都没有把握,能不惶恐? 戴上特制的面罩,一股提神醒脑的草药清香扑面而来。 李响戴上的这种遮挡大半张脸的面罩,主要由麻布、绢布、丝绸缝合而成,填充了草药和细竹炭。 刚到后院,李响豁然皱眉,看着几位运送米粮进来的民夫不语。 戴着同款面罩的大牛立即上前,一脚把一个民夫揣倒。身体单薄的民夫撞倒了另一人,两人同时倒地,痛呼着站不起身。 “外面的人不能进大门,没听过吗?还是说韩招讨使的命令不好使了?”大牛瞪着眼,恶形恶状地破口大骂,“为了省力气,你们想害死所有人?!” 一位戴着青色口罩的小吏跑过来,又是拱手,又是陪笑。 李响不愿多说,摇头离开,身后的大牛急忙跟上。 李响走后,那位小吏嘟囔道:“哼,不过一民间豪强耳。放到往日,本人分分钟收拾你。” “仗着韩招讨使的信任便这么猖狂?我呸!刘成栋还不知能不能从德清县城脱身呢,有你哭的时候。” 另一位青袍小吏走过来,低声劝道:“少说两句,先别提人家岳父正在为国朝拼命,韩招讨使现在又很看重他。” “只说人家提出的数十条令,就让我等和我等的家人免于疫病。怎么都得承人家的人情……” 不是李响心狠,而是单纯的嘱咐不好使。虽然只是帮着出出主意,但几十万条性命的重量还是压了下来,李响在短短的时间内,心肠变硬了好多。 以前的李响,肯定不会默许身边亲卫动手打人的,尤其是农夫和佃户。然而在州衙里待了半个月,李响意识到一个以前一直忽略的道理: 有时候,拳打脚踢比苦口婆心更好使。有时候,刀枪强逼也可以救人。 大周的一百个人里,只有两三人可以读书明理,相比历朝历代已是不可思议。然而智识阶层的人数还是太少,真到办大事的时候,上传下达必须考虑绝大部分人的实际状况。 隔着口罩都能闻到石灰水的味道,供将佐书吏用饭的厅堂到了。 李响踏入门槛,瞳孔略微张大,惊讶地发现韩彦璋也来了。 “哦,李响小友~~~” 子安先生看到了刚进门口的李响,抬手招呼着。 李响朝子安先生叉手,又和韩彦璋抱拳见礼,这才坐到子安先生身边。 “李响小友,青石先生为何还不为你取个表字?我这每日里小友小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当道士了。”子安先生打趣道。 时局如此紧张,难得子安先生心态这么好。 李响摘下面罩收进怀里,左手贴额,“上次分别时,恩师说下次见面给我取表字,然后恩师便回家了,至今未见。” 韩彦璋差点喷出茶水,幸灾乐祸地道:“哈哈,那你有的等了……” 李响翻起白眼,不理韩彦璋这个勇力过人,但过于直率的家伙。 “彦璋是说,和孚镇那边,邬福竟然收兵不战了?”子安先生接着问韩彦璋前线的一些细节,李响也认真听着。 邬福勇武善战,几乎和石宝齐名。这样的人物竟然主动收兵,不再骚扰湖州城,实在让人奇怪。 第233章 收到急讯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前两天我就觉得不对,总觉得对阵的方腊军有气无力。” 一谈到战事,韩彦璋立即收起了戏谑的表情,“昨天凌晨,我带兵往东南推进,直接到了邬福大营门口。” “邬福丝毫没有出战的意思,不过营垒搭得确实不错,寨墙上的方腊军又严阵以待。我没有贸然进军,只是让斥候私下查看,防备埋伏和突袭。” “有两个不怕死的军中效用,靠近邬福大营,看到大营西南角乱成一团……方腊军竟然在杀自己人!” 韩彦璋不再多说,他很确定子安先生和李响肯定能明白,邬福大营到底发生了什么。 果然,子安先生长叹口气,“因果循环。永乐伪朝生生造出七十万饥民,而今疫情肆虐,方腊军的步伐也被拖住了。” 李响内心十分愤慨,但他隐隐知道,官军的做法不比邬福好到哪里去,“邬福部出现了疫情,难怪会休战。国朝可以组织防疫,军士可以得到医治,实在不行也可以暂时后退,方腊军三样都不沾边。” 十天前,疫情造成的恐慌达到顶点,太湖以西的官绅、百姓和饥民闻之色变。商贾撤离,官军严阵以待,真正是风声鹤唳。 如今疫情已经初步得到控制,近三天内都没有大量染病的惊闻传来。 李响得知疫情的第一时间,便将自己所知的,以及柳至和等名医毕生整理的防疫知识写成急报,通过快马和快船上报给身在建康的韩世忠。 明月庄的控制者李响,这位民间豪强上交的防疫知识,大部分内容其实还是根源于流传千年的医书。 非要说哪里有了不得的长处,也就是对防疫流程的细致讲述,和繁密严苛到极致的各种规定了。 李响在急报中,主要提了七项建议: 全面隔离。将饥民以籍贯分开,进行全面管控,禁止随意走动; 石灰消毒。不论是百姓、饥民或军士,都要清洗全身,然后浸泡在石灰水中杀菌; 蒸煮过滤。不能喝生水,不能吃任何生食,衣服最好也蒸煮几遍; 口罩面罩。这一点对官绅和富商来说不成问题,伙长以上的军士也没问题,其他人暂时只能自求多福; 烈酒消毒。蒸馏工艺在大周已经出现了百余年,之前一直被官营酒坊和几家大族秘藏,如今被李响公布了个通透; 外运人口。大周本有定例,每当一地出现大疫,尽迁其民往他处; 以工代赈。江南战事正急,修桥、修渠、运送物资、打造器械等活计,最好全部从没有染病的饥民中挑选。 “短短十余日,要紧之地的疫情已经被压制下去,出现瘟疫的可能性大大降低,这可是天大的功德。” 子安先生眼中全是激赏,以手杖杵地,语气激昂地说道。 面上客套着子安先生和韩彦璋的夸赞,李响内心的感觉却无比复杂。 把蒸馏工艺散发出去,无疑得罪了很多大族和商号。 蒸馏过后的高度白酒,虽然还没多大市场,但官府和很多大族的核心机密都需要蒸馏工艺,这是大周很多名酒的压箱底功夫。 李响公布了蒸馏原理还不算,还把明月庄后山研发两年多、已经较为成熟的蒸馏装置扔了出来,能不招人恨吗? 不只是能量强大的几个大族和商号,李响还间接触怒了转运使、安抚使、盐铁使和知州、知县等经制官员。 控制疫情,赈济饥民,本该是大周官吏的职事。 李响一介民间豪强,妄加置喙便罢了,还到处印发什么“防疫十策”、“十点忌讳”、“双十细节”……关键是效果还那么好,故意衬托官府多无能是吧? 有子安先生、韩彦璋甚至韩世忠的提醒,李响当然知道自己得罪了很多人。 但李响毫不后悔。 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明明有更好的方法救助更多性命,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成千上万人死去?再给他十次机会,他还是会将蒸馏工艺和防疫知识广加传播。 对官府在控制疫情方面的行事效率,李响也多有不满。 口罩、面罩和烈酒等物,大部分的饥民、百姓和军士根本没有,但在大周特别是眼下的江南,这些物资确实很金贵,李响只能在心中叹息。 蒸煮过滤和石灰消毒方面,好些地方做得很敷衍,李响就很不满了。 有的地方不是没办法,完全可以组织饥民和百姓开矿采石,以得到煤炭和石灰控制疫情,但就是没人去做,非要高价从江北购入物资。 要说这里面没有猫腻,李响打死都不信。 至于医治病员所需要的大量草药,李响只能将更多商人引入江南来打压物价,更多的就做不了了。 每一条人命都有重量,差不多是李响内心的最后底线。如果连这一点都守不住,李响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或许会疯掉吧? 李响突然想到了一事,忍着内心的惊悸,低声问韩彦璋:“官军和官差,有没有像方腊军一般,将染病的百姓……” 韩彦璋眼神躲闪,几息之后,还是在李响的逼视下,轻轻点头。 李响软倒在椅背上,眼睛瞬间湿润。 其实李响内心早有判断,但一直没敢问,如今疫情已经不再扩大,他终于没忍住,没想到还是这般残酷的答案。 子安先生把右手放到李响的肩膀上,劝慰道: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若不是亲眼所见,老夫才不信大周有这般为了小民性命,义无反顾的年轻人。” “人力有时穷,小友的所作所为,已是超出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要求。” “何苦将心思全部放到看不见的地方,为那些无能为力而愧疚。且看这间厅堂里的人,想想州衙内的几百人。因为有你在,州衙内倒下的不足十人,这是谁也抹不去的德行!” 李响抬起头,朦胧视线中看到的画面,是厅堂内集体用餐的武人文吏,搁筷起身在向他作揖。 “我等多谢活命之恩!” 对李响的称呼多种多样,但口中的感激都是发自肺腑。 发现疫情的消息刚刚传回湖州,李响便将驿馆内的亲卫全部撤到州衙,并连夜准备石灰、柴炭和酒水等物资。 子安先生对李响抱有莫大的信心,直接将州衙之内的疫情防控交给李响,任由李响施为。 外面的人不能放进来一个,饭食都要蒸煮得透透的,每天都要用石灰水为身体和住处消毒,口罩面罩除了睡觉都要戴着,只要有阳光就拿出铺盖暴晒…… 繁杂严苛的规定让很多人不满,有不少人忍不了各种不便,偷偷放松了自我要求。结果嘛,州衙内一共倒下九人,有八个都是对李响有微词的。 四天前,湖州城开始大量往城外丢尸体,都是撑不住的染疾之人。 外面的传染率接近十分之一,几百人挤在一起的州衙居然倒下不到十人,而且大多能治好。两下一对比,绝大部分州衙属吏和官军将佐,对李响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李响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他站起身左右拱手,身体略微前倾,“多谢诸位,只是……” “那些可怜的百姓和饥民,都是人命啊……” “小民何辜,勤劳一生只为衣食,还要遭受兵祸疫情……” 到江南那一刻起,一直积累到今日的压力终于决堤。 自己的命,身边亲卫、庄丁的命。大周百姓的命,永乐伪朝百姓的命……李响认识到大规模战事残酷性的同时,也开始思考江南之事的因由,但暂时没有启发。 李响心神失守,正在飙泪,却见大牛惊慌地跑了进来。见到所有人站着行礼的场面,当时愣住了。 见庄主大人点头,大牛大踏步走到李响身边,耳语一阵。 李响的眼泪顿时止住,几息之后连抽噎都停下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 子安先生和韩彦璋见李响神色大变,正在想如何委婉地出言问询。 只见李响一拳砸到桌面上,发出一声怒吼: “方腊军,我入你祖宗!!!” 第234章 去留随心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三月十三日,亥时二刻的打更声响起。 从杭州跑出来的打更老头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个糟老头子,居然能在西王庙找到活计。 他却不奇怪,因为他从头见识到了,西王庙是如何大变样的。 北边儿的山被挖开一个大口子,精壮的汉子们喊着号子,每日都用大车和鸡公车拉回大块儿的石头。 十天前,两个石灰窑出产了第一批石灰,并立即被一伙儿官军运走。 汉子们有活计倒罢了,好些遭灾的女子也不用出卖色相,在湖边干活呢。 那啥玩意儿,面罩口罩?看着奇奇怪怪的,也不知道为啥卖得那么好。还有成衣,麻包,斗笠……还是俺们江南的女子手巧,啥都能做出来。 那伙儿飙里飙气的外来人,也不知什么来头,还搞出一个奇怪的作坊。 那个作坊也不知有啥用,每天里吞下上百坛的酒,却只是吐出一小车的酒,那叫一个香啊……呸呸,江南都遭灾了,还这么糟蹋粮食,真是罪过。 上百只马蹄踩踏泥土,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几乎走出作坊群的打更老头儿避让到一边,只感觉到一阵风刮过,然后声音远去,这才睁开眼睛。 “夜里奔马,也不怕摔死!就算有火把,也不能这么干呐。” 打更老头在心里嘟囔一阵,便往湖边去。再绕湖一周,他就可以回去休息喽…… 李响在西王庙的吊桥前勒马,“希律律”的声音惊动了墙上的乡兵。他的胯下是韩彦璋购自西夏的大青马,在大周已算良驹,却仍被三层重甲压得喘不过气。 “马上开门!” 李响奋力将一块铁牌扔到墙上,喝令道。 一位乡兵大保捧起铁牌查看,心中了然,满面堆笑道:“原来是李指挥,可否放下面甲,让在下看上一眼。” 面甲取下很麻烦,李响索性直接推到头上,露出一张焦躁的消瘦脸庞。 “劳烦李指挥,放下吊桥!” 岳父那边的状况十万火急,李响也顾不得什么素质了,直接拍马而过。 姓吴的乡兵大保将铁牌交给停下的那位骑士,看其拍马走远,这才擦把冷汗,咽下一口唾沫,“是谁惹到了这位李指挥,竟然如此不管不顾?罢了,反正不是我这种小人物能够掺和的。”说完瘪瘪嘴,继续打盹。 轰隆隆的马蹄声践踏着石板路,两边的房屋大院陆续亮起灯火。 李响在自己租住的大院儿前翻身下马,一边往里走,一边随手把拆下的甲胄组件扔掉。 今日值夜的杨营东早早地把丁史航拉出被窝,听到马蹄声时他正说着湖东边儿的流莺多漂亮,多水滑。 丁史航哪能跟一位长辈讨论女人?于是他面红耳赤地听着,在心里幻想诸多刺激场面。 还算没忘了自己的职责。 听到外面的马蹄声,这几天有些发飘的杨营东一个翻身下床,提起钢枪就奔向院门,“他娘的,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西王庙跑马?!”差点迎头撞上解开甲胄的庄主。 杨营东嘴里一个饱嗝,身上一个机灵,背上一层湿汗,酒醒了。 杨营东低着头上前,一边帮着庄主脱下重甲,一边转移话题道:“庄,庄主,怎么这个时间回来?” 丁史航站在堂屋的屋檐下,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一样,讷讷不敢言。 “吹号,敲鼓,让所有人集合!” 李响哪有时间抓丁史航和杨营东的小辫子?他直奔自己的卧室,留下一句话: “所有人,能拿多少物资,就拿多少物资,重点是药品和面罩。给你们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叫醒本庄主!” 杨营东心中一惊:肯定是有了不得的大事,会是哪里呢? 十息时间后,悠长的牛角号声和急促的牛皮鼓点声,以李响所在院落的前街为起点,惊醒了整个西王庙。 鼓号声响之前,草草披了件袍子的方维良和张老头,以及顶着黑眼圈的雷达已经出门。 大牛安顿好二十多位官军骑士,来到前院,马上被方维良等人围住了。 西王庙内外的庄丁,巡逻的正往回跑,歇下的立即起身。 凡是李响这伙人够得着的火把火盆都被点燃,春夜似乎被加温了。 本地的乡兵、官差、家丁,以及大户人家、避难官绅、外来商户,这些人如何能泰然处之?当然是一边派人查探消息,一边忐忑不安地起身。 许多人心惊胆颤地想:不能是方腊军又打过来了吧? 库房被打开,大车被套起。什长和牌子头呼喝斥骂,将静谧的夜晚搅个稀碎。 “都别急,听我说。”大牛压低声音,让方维良等人冷静,“是德清县城出事了。” “被吹成战力第一的方天定突然参战,老寨主升起了三只红色孔明灯,已经十万火急。” 大牛面前的几人彼此对视,都被惊到了。 方维良摊开手,语气微颤道:“不可能啊,前些天韩招讨使派兵打到过德清城下。运进去一些兵员物资,还把大半的伤兵百姓撤离了。” “依照常理,德清县城应该士气正旺,怎会突然到城池将破、十万火急的地步?” 杨营东和丁史航猛地点头,赞同方维良的分析。 雷达对战阵一窍不通,只是努力瞪大眼睛,让自己提起精神。 张老头想到了什么,眼睛微眯,袖中的双手捏着衣料。 大牛低下头,神色低沉地说道:“庄主说,说……方腊军有可能,很有可能往城里扔不干净的东西了。” 空地上寂静了几息时间。 方维良喘不上来气,抓着自己的胡须,看向张老头。 杨营东、丁史航和雷达还没有反应过来,好奇地看着张老头。 张老头坚定地说道:“凭咱们老寨主的本事,方腊军除了将染疾的尸体扔进城,我老头子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在瞬间摧毁守军的斗志。” 杨营东几乎一个趔趄要摔倒。 丁史航和雷达认知不到方腊军做法的可怕,只是愤怒而已,却不明白几位中老年人为何惊恐如斯。 方维良嘴巴几乎没张,声音像是随时要中断,“方腊逆贼,居然再次冒天下之大不韪?” 张老头怎么说也在明月庄后山搞过类似的“实验”,他觉得自己身为这方面的半个专家,有必要给丁史航和雷达两位年轻人解释一下,方腊军的做法到底有多可怕。 “你俩是不是觉得,只要把染疫的尸体填埋,便不必担心疫情扩散?”张老头看着两个年轻人,摇摇头,“想得太简单了,尸体飞入城内这段时间,以及触地四散的过程中,便已经开始传播疫病。” “填埋尸体的人,很可能感染疫病,总不能把这些人都杀了吧。只要方腊军继续向城里扔不干净的尸体,纵使填埋得再快再深,疫情也难以挡住的。” “大周立国之前的那段末世……哎,几万人的大城都挡不住疫情,最终酝酿出瘟疫,被列入史书。德清县城那种小地方如何幸免?” 树挪死,人挪活。 树不挪可以活,人被困就得死。 方维良闭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自己的见解,“庄内有医卫处,有越来越多的大夫,用得起药的人家也不再是少数。两位不知道疫情攻城的可怕,倒是情有可原。” “总之别说是双方鏖战的德清县城了,便是我明月庄备上三年的药品,也顶不住方腊军这等做法。只要被对方围着打,就逃不过人人染疾、防守崩溃的下场。” “难怪庄主如此焦急。若是几天之内能够解围就罢了,一旦超过某个天数,染疫人数多起来,再勇武无畏的勇士也无心战斗了,城破的下场是免不了的。” 丁史航和雷达终于明白了方腊军的狠毒。 第235章 去留随心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雷达心焦地问道:“那,刘伯伯为何不赶紧撤离?” 丁史航终于有表达见解的机会,“德清县城那种逼仄的地方,老寨主突围,能带走多少人?” 杨营东点头,摸着钢枪苦笑,眼中隐有泪花,“老寨主的手下,出身明月庄的近三百人。没有把握将庄民子弟带回去,老寨主如何肯走?” 方维良使劲地擦着眉头,“更麻烦的还是汴京那边,别忘了那些文官的做派。” “那些大人动动嘴皮子,不会管前方的军士是如何地受伤流血。一顶擅自撤离的帽子扣下来,就可以消去拼死拼活打仗的将军全部功劳,没准还要累及家人。大周享国近两百年,憋屈致死的将军还少吗?老寨主吃过亏的,吃的是死亏……” “没有韩招讨使同意撤兵的命令,没有过得去的理由,老寨主如何敢撤兵?” 一队队庄丁背着麻布包,手握武器在西王庙的街道上集合。 一伙伙民夫青壮奔走,将尽可能多的药品、布匹和武器绑到车上。 一间间库房被腾空,湖边作坊里刚出产的东西都没落下。 西王庙里烟尘鼓荡,人喊,牲口长嘶。 喧嚷声鼓噪着人心,隐隐有小儿啼哭夹杂其中。 大牛赶路到现在还没休息,被尘土呛了几口。他挠着大脑袋,弱弱地问道: “老寨主一直为大周出死力,庄主为控制疫情瘦了好大一圈,到底为的什么?值得什么?” 是啊,到底为的什么?值得什么? 西王庙的两家大户,家主登门拜访。在西王庙避难的官绅豪商,也派了管家、师爷、掌柜前来。 方维良不耐烦地摇摇头,但还是到前厅相见去了。毕竟搞出这么大动静,于情于理都该给那些人通些气…… 小半个时辰后,李响重新披上三层重甲,走出精致的院落。 通红的火把让李响感觉十分刺眼,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 庄主大人翻身上马,从穿着统一灰黑色服装、装备齐整的庄丁队列中走过。 庄主大人不时朝有印象的庄内子弟点头致意。每到此时,被李响看到的庄丁便昂首挺胸,神气地不行。 出西王庙的时候,吊桥木板似不堪重负,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经过严格挑选,不断补充人手,李响手头能够动用的庄丁大概是三百之数。另外还有一百多庄丁,被刘盛和张清平带去办事了。 庄丁很快列阵完毕。 受方维良雇佣的民夫青壮,也在远处拉着车,踮着脚尖朝这边望过来。 “长话短说,本指挥这次紧急返回,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李响站在一辆大车上,用不急不缓的语气说道:“本指挥的老泰山,刘成栋刘指挥使,如今身在德清县城,危在旦夕。” 交头接耳声响起。明月庄子弟震惊中带着焦急,新招收的庄丁要么心下打鼓,要么跃跃欲试。 “方腊军丧心病狂,为了尽快夺下德清县城,竟然将染疫的人畜尸体投入城中,要将德清县城变为死城……” 惊哗之后,寂然笼罩了火把火盆可以照亮的所有角落。 被破坏的河渠田垄远没有被恢复,坑坑洼洼的,一片死寂。偶尔有民夫青壮向远处看去,但稍一离开火光笼罩的范围,便立即收回视线,寻求着亮光、温暖和人气。 悠悠几千年,祖辈相传的生存智慧,使得大周的底层百姓对很多不好的东西格外敏感,尤其是战乱、天灾和瘟疫。 “本指挥不逼你们任何人。受我雇佣的民夫青壮可以不跟上来,不想冒生死之危的庄丁也可以不去。你们可以选择现在走,也可以在途中悄悄溜走,不会有人阻拦……” 在大车周围顶盔掼甲,凝神以待的杨营东、丁史航和大牛等人闻言大惊。丁史航差点直接出言问询,幸好被方维良和张老头拦下了。 雷达也不懂庄主大人的思路:人手本就不够用,为何还放任离开? 庄丁里的明月庄子弟正待高呼一波“为庄主死战”、“救出老寨主”、“不去的是孬种”之类振奋人心的话,便在李响的眼神示意下重归平静,然而心里翻腾更甚。 “但只要跟我去拼命的,本指挥绝不会让你们吃亏。你们可以随意去打听,我李响说话向来算数。” “本指挥以信誉担保,本次跟我去拼命的好男儿但凡受伤或阵亡,抚恤加倍,全家人可以迁到明月集,受我照顾。” 说完后,大部分庄丁和民夫还处于呆滞中,李响却一刻不停地出发。 明月庄子弟出身的庄丁立即跟上,连带着绝大部分的庄丁咬牙拔腿。 民夫中不缺家破人亡的独身汉子,也有想赌一把的家伙,更有意识到搬运物资不会有太大危险的聪明人……于是在三成多民夫的带动下,大部分人也随大流地出发了。 “李指挥,李指挥,且等一下!” 庄主大人勒马。 回头看去,只见从西王庙中跑出一大群人。准确点说,是携带刀斧枪棒的武夫。 跟上来的这些武夫,原来有各式各样的身份,被打散的官军、大户人家的家丁护卫、家园被毁的猎户、流离失所的乡兵,等等。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受过伤。 方维良自到达江南之后,便开始学习庄主大人的行事思路:效率最大化,办事思长远。 终于有一天,方维良看着西王庙外那些呻吟等死的受伤汉子,灵机一动之下,向庄主大人陈情。 西王庙外受伤的武夫原本没人在意,更没人给予衣食药品。这些被抛弃、被无视的可怜武夫,只能等伤口化脓溃烂,最后在痛苦中死去。 杨营东负责挑人,张老头负责医治,方维良负责安排住处和衣食。到今天为止,已经有两百多武夫以任由驱使半年为代价,活了下来。 当然了,没有被治好的武夫也不少。 李响下马抱拳,故作疑惑道:“诸位有何事?可是对吃食、住处和药品不满?” “没有没有,好得很好得很。我们这些厮杀汉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捡一条命回来。”一位脸庞宽大,腰背似钢铁的武夫上前说道。观其面相不似江南本地人,倒像是河北健儿。 这位善使棍棒的武夫接着说道: “只是官府过契的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我等需任由李指挥驱使半年。” “如今李指挥为救岳丈,前往迎击方腊军,我等怎可在后面吃干饭?” “我等的性命都是捡回来的,还怕的甚么危险?还请李指挥允许我等在后随行,一报李指挥大恩,二报破家之仇,三来拼条出路。” 李响作恍然大悟状,拍了拍眉头,“一时着急,竟然忘了招呼武艺高强的诸位。” “本指挥绝没有小视诸位的意思,只是担忧各位的伤情,不想令诸位好汉伤上加伤罢了。” “疫气可是凶险得很,万一……” 庄主大人的话还没说完,立功心切外加羞臊难当的两百多武夫已经受不了了。 “李指挥太客气了。在下早已痊愈,三天前还刀劈了一位想要潜入大人宅院的蟊贼……” “我等受李指挥大恩,若坐视大人前去拼命而不加理会,还做的什么人?会羞煞先人的……” “我等都是烂命一条的武夫厮杀汉,但求一个恩怨分明,还请李指挥成全。” 第236章 去留随心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耐不过两百多名武夫“求战心切”的请求,“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都是套路…… 队伍行至子时三刻,偷偷脱逃的庄丁只有十九人,全部是新招庄丁。被庄主大人雇佣的民夫青壮走掉两成,但是运送物资的双轮车和鸡公车一辆没少。 方维良从装载竹纸复合甲的双轮车上下来,猫到庄主大人的马车上。 庄主大人乘坐的马车,装载的是布料和一些绷带,特别适合途中小憩。骑马行了超过一个时辰,身披重甲的李响累得够呛,于是他几乎把身体陷入布料中,来抵御江南春夜的湿气。 方维良半个屁股坐到车后辕,见庄主大人点头,这才将两大包布料紧紧抱住,舒服地呼口气,“江南的白天就是舒服,可夜里的湿气着实麻烦。我这在北方待了几十年的人,还真是待不惯。” “有利则有弊,没有纯粹的便宜。”李响眼睛都没睁,小声回道:“两百多名武夫有没有什么不满?武器发下去了吗?” 方维良的双眼在火把映照下猛地一亮,“金句啊庄主,有利有弊,简直道尽了世间事。堪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庄主真乃大材,真该叫大周的进士好好看看……” 见庄主大人无语地皱起眉头,还哼了一声,努力把瘦弱身体向车前凑的方维良马上压低声音说正事,“武器随便选,粮米药品和咱们的庄丁保持一致,中间夹了铁板的斗笠也每人一个,还能有什么不满?” “还是武夫憨实,让他们轮流着休息还不肯,非要放哨。全家因为庄主才得以存活的武夫更是如此,眼睛都是红的。” “先是救命之恩,而后平等相待,遇到危局不把他们当炮灰。还是庄主高明,如此种种下来,他们已不是寻常招来的厮杀汉可比,几乎是庄主大人的死士。” 李响对方维良时不时拍马屁的行为已经麻木了,“主要是你的功劳。本庄主可没有抢夺他人功劳的毛病,尤其是自己人。” “单凭这项功劳,庄内那些资格老但心眼儿小的人家,就不能再为难你。嘿,你就偷着乐吧。” 方维良恬不知耻道:“全凭庄主给机会。” 说完才意识到庄主已经把他当自己人,方维良的眼睛更亮了。 庄主大人出兵时,没有通知好吃好喝养着的两百多名武夫,原因当然不是他说的那么高尚。 李响要的不是普通士兵,而是身受重伤也会奋勇向前的突前队和生力军,是在危难时刻绝对可靠的一支队伍。因为要承受巨大伤亡,李响不想让庄内子弟承担这个角色。 花大价钱给那些武夫治伤,遇到危难也顾惜他们的性命,不让他们上前,这就是绝大部分武夫对庄主大人的观感。不乏有些智计的武夫看出李响的目的,然而,没人敢说出口。 人生中第一次,那些武夫感受到尊重和爱护。 再加上方维良事先找好“托儿”,在李响即将出发前大加鼓动,内心感奋激动的武夫们确实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想法。 李响眉毛一挑,“咳咳,慎言。” 死士是历代朝堂的忌讳,怎么可以乱说? 再说了,那些武夫只有在打过几次硬仗漂亮仗之后,才能称得上强兵。 死士?还差得远呢。没了秦汉年间重情义重复仇的社会风气,谁能养出死士来? 加上两百多名新招武夫,李响手上能够动用的士兵超过了五百。尽管对自己培养的庄丁战力有信心,但李响还是心里没底,毕竟他要面对的是方天定。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出于对方天定的忌惮,以及对安吉谷地徐白部的防范,李响早早写好了几封信。为了顺利救出岳丈,李响要抛出很多利益。 “十封信都送出去了,每个地方都不止一封。”方维良感叹庄主重情之余,摸着稀疏的胡子说道。 李响救了两百多名武夫的性命,依照大周的价值观以及武人的低下地位,那些人确实应该为李响效死。 但李响总有一种买断他人性命的愧疚感,他叮嘱方维良道:“本次从山林逼近德清县城,肯定有不少恶仗要打。” “那两百多名好汉的详细籍贯和家人一定要登记仔细,长相也不要放过。大周不禁百姓迁居,只要是为咱们拼命的好汉,咱们都要照顾好他的家人。” 队伍后面突然一阵喧嚷,方维良马上下车去处理。出发没多久,因为车辆毛病频出,队伍已经停过三次。 李响都习惯了。但连夜向山间赶路只能使用车队,李响虽然着急,却也没办法。 李响在火把上简单地烤热一碗甜米酒,正要喝下解渴,却发现豹队的丁家老三跑了过来。 丁家老三是和二驴一起过来的,两人浑身是血。 大牛不敢让两人过分靠近庄主,丁家老三只好在五米外说话。 “南边儿发生什么事了?难道镇守杨墩头的官军是吃干饭的?让方腊军一路打到了老虎潭?” 李响直身而起,担忧地问道。 丁家老三大喘了几口气,狠狠咽口唾沫润润嗓子,“启禀庄主。没,没有,方腊军没有进攻。是我和二驴,还有另外两位兄弟摸黑到了德清县城附近,看到方腊军正在……” “返程的时候,另外两外兄弟为了掩护我和二驴,被方腊军杀害了。” 李响确实让豹队尽量探查清楚一点,只是没想到这个丁家老三这么拼,于是在心中记下了他的名字。 但李响全程都忽略了一个细节:二驴单膝跪下的时候,手掌紧紧攥在一起,听到丁家老三说另外两位队员的死因的时候,更是浑身一颤。 丁家老三亲眼看到,方腊军正在准备更多尸体,用途显而易见。 早知是这个结果,李响没有更多愤慨,只是让丁家老三和二驴领了吃食,先找个偏僻的地方待会儿。等车队走完之后,立即回到西王庙,等确认没有染疾再开始行动。 方维良撑着眼睛,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紧盯着车队中的匠人修理车辆,嘴里不断地催促,“休息的时间要到了,还行不行了?修不好便丢到一边找人看着,咱们好继续前进。” 这时庄主李响让大牛过来传话,但凡车辆损坏,都找几个新招武夫看守。车队继续前进,每过半个时辰休息一盏茶的时间。 李响的车队增添了火把,加快速度朝东南方的丘陵入口进发。沿途但凡恢复了一点人气的村落都战战兢兢,还以为是方腊军又来了。 同样是五百正式兵士,李响搞起的这支队伍,花销竟然是韩世忠亲兵营的两倍! 途中还有一个小插曲: 丁史航、大牛和雷达凑到杨营东身边,问庄主为何任由庄丁和民夫溜走。 杨营东想了几息,然后语气讥诮道:“有时候,一个不可靠的兵士,能拖累几十人上百人去死,闯出更大的祸也说不准。庄主一定是在湖州城了解到更多消息,这才让不敢战的人自己走,这次可容不得任何差池。” “而且在山地这种地方,少上几个不可靠的兵,对咱们明月庄的庄丁而言,或许是件大好事。” 德清县衙,刘成栋坐在大堂中间的椅子上,任由庄内的一个年轻人换药。 “头皮中间被方天定那逆贼喇开一道口子,真他娘的晦气。” 刘成栋头上的绷带被拿掉,一股腥臭味散发到整个县衙大堂。 绷带被拿掉的那一瞬间,刘成栋突然觉得脑袋被开瓢了一般,凉得通透,那种蚂蚁乱爬的痒痒感觉突然消失。 还没到十息时间,更加难受的感觉袭来。刘成栋把眼皮向上翻,还想用右手摸几下。 廖士开、三伢子和张永年吓尿了,齐齐出声阻止。 三伢子更是心思急转,大声道:“素素娘子还在庄内等着老寨主呢,千万不可乱动啊!” 还是这句话好使,刘成栋立马不敢动了。 第237章 山林喋血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刘成栋身后,那位快要虚脱的年轻人赶紧取出针线,飞快地将那道吓人但不深的伤口缝合,然后涂上香气扑鼻的膏药,再将干净的绷带换上。 “伤口没有沾染邪气的迹象,再过两天就不打紧了。不过,之后的两天,老寨主最好不要亲自上阵厮……” 没等说完最后一个字,这位年轻人便晕倒了。 让两名亲兵把那位年轻人抬走,刘成栋问另一位医卫处的年轻人道:“渠小子,咱们手里的药品还剩多少?尤其是外敷的膏药,详细道来。” 姓渠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称呼刘成栋为老寨主,毕竟大堂上没有外人。只见他拿出一个账本,简要地介绍了药品的消耗情况,“熬制小柴胡汤的药材,还可供应九百五十人次。” “医治春寒春热的成品药,还有不到六百人次。” “外敷以避免邪气入体的药膏便少得多了,只剩两百八十人次的用量。” 廖士开捏着一缕胡子,心中对战事带来的物资消耗有了新认识。 张永年和三伢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苦涩。 本来药品消耗不该这么快的,但架不住方腊军的招数太狠毒。城内疫气蔓延,刘成栋只能下令,但凡有头疼脑热或者受了外伤的,都可以接受医治。 刘成栋想了两分时间,咬牙说道:“药膏留二十份,其余的只要是队头以上,或是在城墙上立功的,都可使用。” “其它的药材和成品药,只要有症状的军士,都可以使用。” 在大部分的大周厢军中,十人为一伙,五伙为一队。 廖士开提出不同意见,“将军,如此一来,药才恐怕支撑不了几天。” 刘成栋摸了摸头上的绷带,感受着药膏带来的清凉感觉,苦笑道: “方天定一定会接着往城内扔不干净的尸体,尽管咱们的人手一直在尽快填埋,但离疫情大规模爆发,还剩几天?” “就像渠小子他们说过的,少则三日多则五日,疫气便难以抵挡。” “三天,最多三天。若到时候韩招讨使还没派兵相助,我那女婿也没打过来,老子便带着你们突围。” “为了保证军心,为了到时能够多跑出一些军士,药材就节省不得。” 三伢子和张永年两位抓紧时间去休息,准备明日的大战。廖士开则回到主簿的房间,熬夜处理文书。 刘成栋走进往日里知县大人的卧房,盖上廖士开搜罗来的锦被,双手在头后交叉,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中盯着床顶。 “韩招讨,我刘成栋自认打仗还算拼命,相比他人立下的功劳也不少,你可不能不讲究啊。即使不派兵相助,至少也要来一份同意撤兵的军令吧……” “还有我那便宜女婿,老子向你求助是对是错呢?若是你小子染上疫气,素素还会认我这个爹?可城内只有老子就罢了,偏偏还有数百庄内子弟。” “罢了罢了,孔明灯已经放了出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盏茶之后,刘成栋赶走脑子里纷乱的念头,熄灯睡觉。 以德清县城眼下这种纠结的战况,方腊军也不敢在夜里贸然登城,他们对疫气的抵抗力更低。 夜战打不起来,但不间断的骚扰还是要的。于是整个后半夜,就在方天定组织的数次骚扰突袭,以及刘元和熊大春的小心应对下过去了。 凌晨时分,李响带领长度超过一里的车队抵达和平镇,紧挨着丘陵山地休整。 “肉干还剩多少?” 李响跳下马车,一边活动脖子和腿脚,一边问赶过来的方维良。 “不剩多少了。依照庄主的吩咐,咱们的庄丁不可以吃江南本地的肉食,怕不干净。所有的肉干都要封在坛子里,顺流而下运过来,下一批肉干也不知到达广德县没有……车上带着的,按照每人三两的标准,只够三百人吃上两顿。” 方维良微微欠身,账册都没有看,便将肉干的消耗情况说得一清二楚。 江南春季多雨,相比于被反复暴晒过的米、面、蔬菜干,以及最不容易变质的食盐等物资,肉干变质的可能性要大好多。 李响不敢有任何的侥幸心理,他对任何可能影响到战力的因素都格外上心。 为了素素不失去父亲,为了明月庄的老庄民不失去老寨主,为了明月庄有可靠的后盾,为着岳丈女婿的人伦关系,为了被困在德清县城的几百庄内子弟的性命……李响必须救出刘成栋。 庄主大人顺着小道看过去,仿佛可以看到东南面的山路入口:妙西镇。 “让守在广德县的人手抓紧运送物资,尤其是吃食、帐篷、雨布和药材。”李响头也没回,急速运转大脑,“从现在开始,所有民夫的吃食要和庄丁保持一致。多放盐,多放酱。” “肉干分成两顿,在半天内吃完。哦,差点忘了,好多人是很久没吃过肉的,那就……” “之后的每顿饭,先是一碗稠粥,然后才是肉粥。” 两盏茶时间后,劳累了几个时辰的民夫排队领粥,惊喜地发现盐酱比以往多出不少。咸咸的味道,对这些缺油少盐的民夫而言,无疑是劳累之余最好的慰藉。 然而闻着三百庄丁和两百多新招武夫那边的肉香,好些民夫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虽然之前也休息了两次,每次都有放筷不倒的稠粥吃,但推车推了几个时辰的民夫显然是没吃饱。 有人心里不满,但没人站起来说什么。毕竟那些武夫是要和方腊军拼杀的,他们这些在后方运送物资的民夫,能不饿肚子便知足了。 如今的江南,能吃上几顿饱饭多难得? 惊喜还在后面。 半个时辰后,天光大亮,民夫再次闻到了肉粥的香味,不由得很好奇。那位李指挥的手下,人称大牛的粗壮年轻人过来传话: “入山之后,你们肯定更加劳累,需要加餐。从现在开始,你们的吃食和庄丁保持一致。” 又过了半刻钟,吃饱喝足的民夫抓紧时间套车,喝了两顿肉粥的庄丁和武夫更是精神抖擞。 卯时三刻,李响带领车队向妙西镇进发。几乎同一时间,德清县城的战斗再次打响。 昨日在城墙上的一场大战,最后居然演变成人挤人的局面。 交战双方僵持到日暮时分,眼见再战下去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这才各自收敛,让挤到一处的军士们慢慢散去。 刘成栋麾下的军士,有不少人累得几乎感觉不到双腿。方天定一方更惨,好些军士虚脱之下无法顺利下城,直接摔死在地面上。 虽然只和刘成栋交手了一个回合,方天定却深刻意识到了刘成栋的难缠。将小小的德清县城守得四平八稳不说,居然在个人战技上也如此出色,方天定发自内心地佩服。 己方将染疾的尸体投入城中,对方居然还能提振军士的士气,这一点让方天定百思不得其解。 县城南门,三百多米外。 “方将军还是退后一些吧。刘成栋那厮的手上,可是有一架三弓床弩,和几架床子弩呢。万一……” 应明流着冷汗,苦劝坚持靠近查看战况的方天定。 方天定摇摇头,“本将这一退,且不说刘成栋那厮更加嚣张,咱们底下的军士又如何想?” “应明将军是担心本将像当年檀州城外,那个在城下跑马的辽国将军一样,沦落个被三弓床弩的大箭分尸的下场?” “大可不必担心。他刘成栋手上只有几架床弩,还要放到北面和东面城墙撑场面。而且就算他把床弩集中到南面城墙又如何,本将又不瞎,从这里看得一清二楚。” “哼哼。本将巴不得刘成栋那厮真把床弩集中到一块儿,到时本将正好登上城墙,来个一窝端。” 今日第一波攻击结束,方腊军士兵撤退。 西面和东面城墙加起来,方腊军共死伤一百一十多人,损毁了两架云梯,和一辆厚木盖顶的攻城车。 方天定问过几位带领士兵攻城的小校,得到的消息差点让他怀疑人生:大周军士兵的斗志居然没见降低,反而更甚昨日?! 要么是刘成栋有对抗疫气的好法门,要么是刘成栋极善于鼓舞斗志。不管是哪一种结果,方天定都再次被惊到了。 第238章 山林喋血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数万大周军正沿江而下,方天定既要拔掉德清县城这根钉子,又不能损失太多人手。 方天定昨日登城作战,是想趁着城内大周军陷入恐慌的大好时机,尝试一次破城。结果刘成栋厉害也就罢了,手下的几个营指挥也个个不是孬种,竟然硬生生撑下去了,最后方天定不得不退下城头。 吃惊之余,方天定对攻城策略进行了较大调整。 为数不多的铠甲被集中起来,当然了,被应明挑选出来的几百精锐除外。 西面城墙仍然由孤儿军、应明的三千部下、随军青壮和遭灾饥民进攻。除随军青壮和饥民外,谁上前谁披甲,回来之后再将铠甲取下来。 方天定亲自盯着的南面城墙也是一样。 山林就在眼前,方腊军不缺柴火。方天定严令,铠甲每使用一次都要放到大锅里烫两下,轮流使用的口罩面罩更是要蒸煮两次以上。 接下来的三个多时辰,方腊军不再大举进攻,而是轮番披甲上阵,有时还猛攻一下。 对战力不高的应明部,还有新鲜出炉的孤儿军而言,这种己方伤亡极为有限的进攻方式简直是在练兵。 方天定确实有练兵的想法。不只是练兵,同时也是稳妥起见,不给刘成栋任何翻牌的机会。 刘成栋能在连绵不绝的进攻下坚持多久?方天定就不信了,刘成栋真能打破铁律,在自己不择手段的进攻下坚持十天半个月。 每次轮番攻城开始前,应明便裹着两层面罩,指挥投石机朝城内扔更多尸体。 每当有尸体划着曲线飞向城内,尸体正下方的一小段儿城墙便乱成一团。 “这个方天定,果然不只是勇武过人,在兵法上也造诣非凡。” 接到张永年的急报,得知方腊军改变了战术,刘成栋马上来到城墙上。 昨夜守城的刘元和熊大春哪里还敢休息?两人如今相当于刘成栋的左膀右臂,也翻身下床赶到城头,观察方腊军的最新动作。 听到刘成栋对方天定的评价,刘元和熊大春对视一眼,点头表示认可。 熊大春之前已经在城墙上待了超过十个时辰,此时满脑子都是混沌。他强行提神思考,老是觉得方天定的动作有什么深意,但那点儿灵感却总是抓不真切。 刘元疑惑道:“轮番披甲进攻,确实伤亡很小,还不损士气,更能达到练兵的目的。可城下的方腊军也难以保持阵型,他们就不怕咱们拼死突围?” 熊大春脑中电光划过,“不错,这么一看,方腊军搞得自己一团乱,简直是想让咱们就此突围的意思。若真是如此,咱们走不走?” 刘成栋身体微微一颤,却又皱眉思索了半炷香的时间,长叹口气道:“方天定这厮狡猾,故意做出放我一马的样子,想让我等就此突围。” “若是没有见识到我部兵马的战力便罢了,但我等钉在德清县城这么多天,跟应明部上万大军对抗而不落下风,昨日还与方天定厮杀了一场……” “如此还看不到我部的难缠,方天定是瞎子不成?他姓方,为了永乐伪朝,他一定不会放任我部从容退走的。” “若我猜得不错,方天定肯定在北门和东门设有埋伏,就等着我部突围呢。真要发生那种事,我部几千人再加上几千百姓,能够跑出去一成就烧高香了。” 刘元和熊大春也是一时侥幸。逃命机会放在眼前,有几人能够完全无视? 正午造饭时分,方天定直接下令,全军轮番攻城,攻城后轮流吃饭。 刘成栋一边在心中破口大骂方天定,顺带问候了方家祖宗好几遍,一边还得“配合”方腊军的节奏,也命令手下的军士轮流用饭。 午时末尾,因为轮流下城导致兵力相对空虚的城墙,再次被几股方腊军杀了上来。 为了保证城下用餐的士兵不被打扰,抓紧时间恢复精力,刘成栋再次现身城头。欢呼声响起,士气大振的守城士兵很快将方腊军赶下城头。 刘成栋暂时不能太用力,只好让身边的亲兵轮流上弦,再把上好弦的蹶张弩交给他。他则在亲兵的保护下大发神威,使用蹶张弩收割了七条性命。 刘成栋部的士兵为何能在疫气的威胁下保持战力和斗志? 此时站在不远处,皱眉看向刘成栋的方天定,心中再次泛起疑惑。 其实答案很简单:一是恩义,二是交底。 危难时刻,刘指挥使居然还不吝惜药品,尽力救治每个士兵。如今的一份药材,就是一条命啊! 再想到之前的那些时日里,超过其他部队太多的吃食和医治条件……跟随刘成栋不久的大头兵们内心感佩,保持战力也就不在话下了。 今日一早,刘指挥使传口信给各个都头,说最多坚持三日。三日之后,不管有没有救援,有没有韩招讨使的军令,他都会带着大家撤退。 都头、队头、伙长乃至于普通士兵,不乏能想到突围之后,方腊军追击之下,部队损伤大半的人。但刘指挥使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士兵,最多三日后放弃守城的做法,无疑给很多士兵喂下了定心丸。 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变成“最多三日,就逃离这里!”,由“指挥使会不会丢下俺们,独自逃命?”变成“指挥使大人毫不隐瞒,所以肯定会带上所有人!”,斗志的保持与提高便来源于军中上下之间的信任。 战斗从未停歇…… 申时二刻,有刘成栋麾下进过蒙学的十几位庄内子弟,在经过大半天的数算和练习后,利用城墙根儿秘密集结起来的两架三稍炮和四架简易投石机,同时发射了石弹。 方天定身边的精锐士兵被砸死五人,其本人更是吓了一大跳,不敢再停留在原地不动。 城墙上的刘成栋倒没有怪罪庄内的年轻人,只是有些可惜。性格火爆的张永年捶胸顿足,连连咒骂方天定一定是走了狗屎运。 申时将过,急于找回场子的方天定突然带着数百精锐,登上南面城墙的最东端。 方天画戟不适合在城墙上使用,昨日和刘成栋一战便很能说明问题。方天定挥舞钢枪,破坏了一架宝贵的床子弩,还烧毁了一架三稍炮,所到之处无人可挡。两千孤儿军和超过四千人的应明部趁机强攻,局面再次恶化。 刚刚休息完,正巧登上东面城墙的熊大春见情形危急,立即抽出五十名也就是一个队的刀牌手、一队短矛手、两队弓箭手前来增援。刀牌手和短矛手如墙而进,弓箭手不惜耗费地进行斜向射击,支撑不住的方天定咬牙登上攻城车退走。 厮杀到酉时一刻刚过一半,太阳已明显西斜并变得暖黄的时候,方天定决定以迅猛一击结束今日的战事。 刘成栋没有贸然突围,这一点并没有出乎方天定的预料。若刘成栋真的看不出他布下的陷阱,“聪明”地选择退走,方天定反而要惊讶万分了。 正式的攻城行动要停下,所有的随军青壮和饥民都要看管起来,大部队也要撤到营中。 “骚扰和突袭要大大加强,一刻都不能停,尽快耗干对方的精力。” 方天定恨恨地想。 第239章 山林喋血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应明所率部队的行事效率,在方天定赶到战场之后,有了很大提高。 酉时二刻过去了不到四分之三,所有的随军青壮和饥民已经撤离,并被严加看管起来。 西面城墙下,孤儿军和剩下三千人不到的应明部正要收兵回营,便看到北面山林内有己方的斥候和守军奔出。 北面山林内,方腊军和大周军本就犬牙交错,斥候小队之间的交手更是从未停过。有人跑出来报信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跑出来的几十位兄弟卖相太惨了点儿。 奔出山林的几十个守军,本来是驻守梅花邬和上窑两个关键地点的守军的一部分,此刻丢盔弃甲,慌乱难当,样子很是凄惨。 披头散发、模样更加不堪的几个斥候没有停留,将受伤的弟兄放下后便直奔东南。 “直接越过了山头,前后夹击梅花邬和上窑?” 方天定听到几位斥候和一位小校的讲述,立即命令西面城墙下的部队暂停收兵,面向北方列阵。 “对方有多少人?用的什么武器?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方天定隐隐觉得不妙,带着数百精锐朝西北赶,还不忘追问几个斥候。 “武器没有太特别的,但非常精致犀利。” “他们大部分人身着灰黑色短打,还有就是,头上都戴着尖顶斗笠,几乎人人披纸甲!” “标下几人无法确定对方的人数,只是觉得声势很大,还请将军责罚!” 几位斥候嗓子冒火,但还是你一言我一语,把自己见到的说了出来。 方天定头大如斗,连发火的力气都提不上来:对方有多少人都没有搞清楚,两个营寨,超过五百人,就这么败了?! 看到山林里奔出的军士那种凄惨卖相,方天定不敢对突然出现的那支大周军有任何轻视。 日头西斜,突然出现的大周军又明显善于山地作战,方天定当然不会直接带领大军钻进老林子里。 先是应明部战力中上的一个营,一共五百多人踏入山林。 酉时三刻刚过了一半,两百多方腊军士兵哭喊着跑出山林,剩下两百多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还是没得到多少有用的消息,方天定咬咬牙,派出八百孤儿军。 酉时将完,剩下不到六百五十人的孤儿军且战且退,在激烈的拼杀声中退出山林。因为有方天定的事前嘱咐,再加上非常团结,他们倒没有折损太多人。 方天定眯起双眼…… 今天上午,距离午时不到一刻钟,李响终于带着车队经过妙西镇。 因为有韩彦璋和子安先生的亲笔信,再加上李响本就是挂名在韩世忠中军的“乡兵指挥”,守卫山路出口的两位禁军营指挥没有刁难。 李响给两位禁军营指挥留下了一车米粮,二十斤粗盐,和五大坛米酒。然后便在称兄道弟的热络声中,告辞离去,之后经过这里的车队也都多少留下点儿东西。 通过妙西镇之后,便是两个时辰的急行军。 车队顺着向南偏西的山路紧赶慢赶,终于在申时二刻到达老虎潭北岸。 为了尽可能节省时间,李响没有走现成的山路,而是让庄丁和武夫乘坐木排、小船,直接到达南岸的下沙村。 等方维良气喘吁吁地带着车队赶到下沙村,庄主大人已经重新披上重甲,正在小声鼓励一直停留在山里的狼队,以及豹队留下的几个队员。 李响身后不远处,三百庄丁正在披甲。 改进了四次的竹纸复合甲,三百庄丁人手一份。 有将近一百庄丁,出发前全家节衣缩食,自己购买了更靠谱的甲胄。家里不宽裕的只能在衣袍底下藏着一件麻布铁片甲,有点儿家底的大多选择购买锁子甲,乃至更加高级的铁扎甲。 至于在明月庄比铁甲更贵,防护却大有不如的皮甲,只有不到十个庄丁持有。 两百多武夫震惊地发现,他们也可以披甲! 虽然是看起来奇奇怪怪、仿佛是好多加厚牌九串起来的所谓“竹纸复合甲”,但也让这些武夫惊喜莫名。 再烂也是甲胄啊!国朝有好些地方的厢军、番兵、水兵,还在大量使用纸甲。 李响拍拍狼队的队长,也就是狼头儿的肩膀,笑着说道:“人手如此有限,却打造了十几副木排,还搜罗了七条小船,不错!” “手上裹着绷带,是流血了吧?有没有涂药?” 狼头儿这个对手下队员凶神恶煞的家伙,声音微微哽咽地答道:“报庄主,只是几个小口子,不打紧。涂过药,换了一次绷带。” “别小看不起眼的小口子,三国乱世,多少名将吃亏在这上面。防疫册子有没有好好看?” “报庄主,属下严格执行庄主的要求,不敢稍有轻呼。帐篷和木屋每日清理两遍,绝不喝生水吃生食,就是石灰太少,属下只好每日用浓烟熏……” 李响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豹队剩下的几名队员,“你们的豹头儿发现了求救信号,差点儿跑死在路上。副队头丁家老三夜探方腊军营地,冒死确认了情报。” “都是好样的!” “你们几个和狼队混合一下,分成五个小组,每组的队员最好能熟悉德清县城以北的所有山头。先好好休息,有你们再次立功的时候。” 方维良看了眼低调离去的狼头儿等人,“庄主这便要参战?不如先休整半日,待明日凌晨……” 李响打断了方维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眼下庄丁斗志满满,两百多领到铠甲的武夫正兴奋呢,正是出兵的好时候。” “在日落前必须和方腊军接战,减轻德清县城那边的压力。” “急行军这么久,一旦进行数个时辰的休整,体力、斗志都会受很大影响。” 方维良忙不迭地点头,不再多言。在战阵上,庄主从未停止过学习,尤其注重统计千年之内的大小战例,当然比他这个经商出身的半吊子读书人强得多。 战鼓被敲响。 庄丁列阵平缓的山坡。武夫分成两大队,聚集在斜后方的山丘上。 “争先者赏,脱逃者死!” 李响头戴夸张的钢盔,身披略显臃肿的重甲,带着两幅防疫面罩,闷声大喝。 庄丁和武夫低喝一声,把煮过的小木棍咬嘴里,再带上普通口罩,直奔南方! 因为有人指引,李响的数十亲卫和十几个战技高强的武夫突袭之下,顺利消灭了方腊军三个岗哨。 直到距离梅花邬不足四里,才有一队方腊军斥候发现了李响带领的五百多人。 方腊军的斥候领队,是一位个人战技极为出众的小校,死战脱身,和残存的弟兄分路狂奔。 李响不再掩饰,命令所有人吐出小木棍,嗷嗷地冲向梅花邬和上窑。 杨营东打到梅花邬的方腊军营寨之下,里面的方腊军竟然还没有全部集合。丁史航打到上窑时,得知急报更晚的士兵更加慌乱,不少人连刀都拿不稳。 李响达到了偷袭的目的。 杨营东丝毫不停,马上命令一百名披甲武夫冲击寨墙。 庄丁中有熟手,在途中用木板填平两道土沟,用绳圈拉走拒马和倒刺。武夫们刚到寨墙下面,前端装有倒钩的简易木梯便跟了上来,三条上墙通道瞬间形成。 没有披甲的二十多名武夫也跟了上去,他们没有披甲不是因为太弱,而是有更重要的任务:射箭压制! 丁史航那边的战斗,几乎是复制杨营东的打法,只是他带的人少了一些。 未及一盏茶的功夫,梅花邬的方腊军寨墙已被突破,守寨的方腊军小校被吓到了:虽然没有粪水和滚木招呼,但老子的手下可是投掷了不少石头,这支大周军人人不怕死不成? 别无他法,梅花邬和上窑的方腊军小校抽调更多人手,想要把杀得正狂的武夫们赶下去。 便在此时,两百五十名庄丁顺着沈家山的山脊线,直接来到了梅花邬的东南方,上窑的西南方。 庄丁从背后朝方腊军营寨奋力一击,彻底打破了方腊军的防御。 山林之间的喋血厮杀,才刚刚开始…… 第240章 女婿杀到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攻破梅花邬和上窑两个据点后,李响没有立即向南,而是先处理了两桩麻烦。 第一桩麻烦是俘虏问题。 合计五百出头的方腊军,战死一百多人,还有几十人逃散,剩下的全部沦为俘虏。 三百出头的俘虏如何处理? 全部杀掉是不可能的,李响不是屠夫。 放掉也不可能。李响又没昏头,如何肯做凭白增加方腊军实力的事情? 两百八十名庄丁卸下竹木盔,抓紧时间休息。两百出头的武夫三五成群地扎堆,激动得一塌糊涂。二十多名轻重伤员咬着木块儿,正接受包扎…… “可行,就这么办吧。” 庄主大人和杨营东、方维良商议了大半炷香,然后以略微不忍的目光看向方腊军俘虏。为了救出岳父,为了救更多人,李响只能硬起心肠。 丁史航和大牛硬着头皮上前,让俘虏们互相检举重大罪行。只要让他们俩觉得可信,就可以保住性命,不用继续和其他俘虏待在一起。 俘虏中自然有被裹挟而加入方腊军的,互相有仇怨的也不在少数。 别说好几百人,就算是一百人,也有张三是李四的队头儿,同时也是毁灭李四家园的凶手这种情况。 慑于方家麒麟子方天定的威势,顾忌到德清县城下的永乐朝上万大军,有不少方腊军士兵意动,却没有谁敢说话。有些俘虏心中甚至在想:才五百人,还不够方将军一口吃的,到时候老子…… 见没人回应,丁史航二人回头看庄主,却发现庄主正在闭目养神。 大牛发狠上前,剁掉了一个方腊军俘虏的双手食指,然后把刀交给一位没杀过敌的新庄丁。 新庄丁见过血,却没有在战场上杀过一个敌人,哆哆嗦嗦地砍了两个人的食指,便把钢刀交还,抱拳离去了。 “下一个!”大牛声如洪钟。 丁史航作为庄主门生,怎可落后?他在排队砍食指的庄丁队列前鼓动着,“你们要么是没杀过敌的新手,要么是没近距离拼杀过的弓箭手,甚至还有人没见过血。” “如今有机会了。这些方腊军不识好歹,正好切了他们的食指,免得他们以后再作恶!” “方腊贼兵超过三百人,机会有的是。没见过血的优先,然后是新手,然后是弓箭手……” 一位瘦长脸的年轻庄丁咽口唾沫,正要下手切第十个俘虏的食指,便听到身前的俘虏一边挣扎一边哭喊,继而俘虏人群中求饶声大作。 方腊军俘虏震惊于庄丁的狠辣无情。有些俘虏原以为李响等人有妇人之仁,却没想到这些人使出的招数如此刁钻! 李响这边的武夫也惊呆了:断人下半生的手段说用就用,自己伺候的这位年轻指挥,根本不是看上去那么人畜无害! 先是视界恍惚,待确认自身处境后,绝大部分俘虏心神失守。 哭诉某个队头儿屠村的,控诉某人无恶不作的,亲眼见过谁谁谁吃人肉的……仗打到这个地步,任何丑恶都不稀奇。 然而俘虏们爆出的一些猛料,仍然让李响等人胃里翻腾,都不敢联想某些画面。 庄丁、武夫和伤员也听到了一些东西,杀人之后的不适感随之降低很多。 大牛带人上前,把想要闹事,或者想阻止他人说话的俘虏扎死。丁史航则带人把爆料不断、涕泗横流的俘虏集中起来,把捆绑他们的绳条儿取下,还给他们热水喝。 分化瓦解完成。 杨营东出场,把被指犯下重大罪恶的二十多个俘虏,以及十来个队头儿以上的底层军官押出来,让只善远攻的弓箭手和手上没人头的新手上前。 为了让武夫们进一步归心,李响留出了五个见血名额。 面临被处决的下场,俘虏们反应不一。有哭泣挣扎的,有痛骂不止的,有哀声求饶的,都躲不过一刀。 调查取证?战事正急,哪有时间和精力去详细调查? 两分时间后,地上多出了三十多个头颅。 先挑唆俘虏互相仇视,再把能够组织俘虏作乱的那些人解决,最后把俘虏分开看管。猜疑敌视的情绪飞速积累,交情不错的弟兄都不再相信彼此,俘虏还如何作乱? 俘虏带来的麻烦完美解决。 “咱们物资有限,人手更有限,不能被俘虏拖住手脚。”李响皱眉,看着北面道:“北边偏东的杨墩头,有厢军在那里防守。让他们来领俘虏吧,本庄主送他们一场功劳。” “还有山道北口的妙西镇,也告知驻防那里的两位营指挥一声,让那两个营指挥自己想办法带人走。太远了,咱们总不能巴巴送上去。” 方维良和杨营东没有异议。 平心而论,庄主大人的办法非常巧妙:既不用残忍地杀死全部俘虏,也不用太担心俘虏耗费物资,还能交好禁军和厢军军官。 一天后,驻守杨墩头的一位厢军都头,笑嘻嘻地从李响这里带走两百三十名俘虏。那位都头看起来憨实,却在半路上把所有俘虏杀掉了,只把人头带走。 两天后,急吼吼赶到老虎潭,喜提两百名俘虏的禁军都头,都没等走出两里地,便扬起了亮闪闪的刀。 俘虏与人头同等记功,是时下的通行做法…… 第二桩麻烦是三位犯事的武夫。 姓尚的武夫临阵退缩。没什么可说的,李响直接下令处决。 一个眉清目秀,却被一条三寸长刀疤破坏了面相的中年武夫上前,被拦下之后跪地高喊: “指挥大人容禀,小人和他是近亲,小人恳请跟他见最后一面。” 炎黄土地上的一些基本人情,李响还是认可的,尤其是断头酒、断头饭、临死和家人见一面等非常人道的做法。 尚云飞见拦路的两个庄主亲卫让出了道路,磕头道一声谢,丢掉武器被搜身之后,低头走到即将被砍头的尚置赫面前。 封口布被扔掉,满脸鼻涕眼泪的尚置赫身体一颤,待看清来人后惊呼道:“云飞堂……” “清醒点儿!” 蹲在地上的尚云飞猛地摇晃尚置赫,直接把吓到迷瞪的这厮晃醒了。 “嗯嗯,知道了。堂叔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咱俩一起长到大的,你不能不管我,浑家和几个娃娃还等我……” “住嘴,你个糊突桶,哪来的脸提亲眷!不让你来你偏来,冲得那么靠前,被石头擦破点儿皮就后退,谁能饶你?!” “我,我当时心里害怕,不知怎么就……”尚置赫干裂的嘴唇急速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很奇怪又很合理的是,尚置赫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何会阵前后退。 “休得多言,有什么话要给家的,赶紧讲来。也是我没有拦下你,明知你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木瓜,居然没拦下你。”尚云飞强忍眼泪,催促尚置赫说遗言。 尚云飞十六岁便在十里八乡混出好大名声,还是村里唯一去过杭州城的男人。尚置赫见护佑他多年的堂叔都没有办法,终于断绝了求生的意念。 认定自己必死之后,尚置赫居然很快平静下来,开始抽泣着讲遗言。 时间到了,尚云飞狠狠地抱了尚置赫一下,在他耳边道:“放心去,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几个娃饿着。” 尚置赫的头发被重新盘起,然后被一根细绳固定住。整个过程中,尚置赫不再挣扎、颤抖或哭求,只是眯眼仰头,表情非哭非笑。 刀砍下的前一刻,平日里爱耍小聪明的尚置赫,耍了最后一次小聪明。这次不是为自己,完全是为了家人。 尚置赫提起全身的力气,大喊道: “李指挥大人,对小人全家恩重如山。小人却临阵退后,该得此报!” “小人绝无怨言,只盼十八年后再为指挥大人效力!” 第241章 女婿杀到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行刑的一位庄丁弓箭手,听到尚置赫临死前的高喊后错愕,扭头看杨营东。 杨营东扭头看站在更高处的庄主。见庄主大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这边,并没有赦免的意思,便递给那位弓箭手一个眼神。 尚置赫紧闭双眼,等了几息时间,发现自己还活着。魂出天外的感觉开始消退,他尝试着睁开眼睛…… 双手刀挥下,“咔擦”之后是“咕噜噜”的滚动声。尚置赫还没来得及有任何想法,头颅便和身体永远分离。 血柱喷起,行刑的那位弓箭手动都动不了,最后被两个庄丁扶走了。 尚云飞在尚置赫头颅落下的第一瞬间便飞扑上前。他先是用一个口袋把尚置赫的头颅套住,然后把尚置赫的无头尸身夹在腋下,赶紧找地方缝合去了。 身体不全,魂魄便不完整,会影响再世为人,这是大周百姓的讲究。 即使要火化,也得身体健全。 “这个尚云飞有点意思,恩怨分明,做事有条理。” 李响注意到,尚云飞从始至终没有对行刑者、杨营东或者他本人有任何不满,还不时往俘虏那边投去冰冷的眼神。 听庄主如此评价尚云飞,旁边的方维良赶紧让几个年轻庄丁记下来。几位庄丁都是实在受不了流血厮杀的年轻人,李响也没有强逼,让这几个家伙转文看看。 “还有两个武夫,犯的什么事?”庄主大人想要加快进度,快些解决麻烦。 丁史航抱拳答道:“不听命令,乱杀俘虏。攻下梅花邬时有一个,攻下上窑时有一个。” 李响让人把那两个武夫绑到近处,高声问他们二人为何滥杀俘虏。 乱杀俘虏是很敏感的,很容易引起俘虏哗变不说,还是对领兵将校的直接挑衅。杀不杀,怎么杀,是主将才能决定的事情。 不远处的武夫陆续站起来。他们并不是要闹事,而是比较好奇,李指挥将如何处置那两位弟兄? 两个犯事的武夫磕头大哭,说方腊军破坏了他们家的房子和地,还杀了他们全家,内容几乎一致。 李响头疼了一阵。他手里拿着大周军律,看似在考量定刑,其实根本没看。 既不能让俘虏看笑话,又不能处罚太轻。考虑了一番利弊,庄主大人说出了他的处罚: “依大周军律,本指挥应该把你们二人斩首示众。” “然而激战至此,你们二人又身怀莫大家仇,一时失心疯也可以谅解。”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三次,三次冲锋在最前面,只要你们到时还活着,罪行便一笔勾销。” “伤亡抚恤,家人优待,依照从前!” 先是心凉,然后是期待,紧接着转为思考,最后是纯粹的感激。李响的四句话让旁观的武夫心中跌宕起伏,就别提犯事的两个武夫了。 两个武夫花了一分时间,才搞明白李响话里的意思。两个大汉一边磕头,一边痛哭流涕地称“李指挥仁慈”,直到几个庄丁让他们走开。 对很多武夫而言,如今最可怕的不是战死,而是犯事被杀死:没了赏格和抚恤,家人该怎么活? 刚刚还觉得李指挥不顾尚置赫的忏悔,执意将之处决的做法有些不近人情的武夫群体,开始此起彼伏地喊“李指挥仁慈”、“李指挥宽仁”之类的口号。 底层农夫,底层武夫,底层脚商……但凡是底层群体,要求都很低。 两桩麻烦就此解决。 李响躺在一张吊床上,尽可能在下次战斗前多恢复体力。 “庄主的处罚很妙,不轻不重,让人无话可说。如此一来,武夫更要为庄主死战了。”方维良听着西边传来的武夫欢呼声,感叹道。 李响摇头苦笑,“高明什么?不知被多少先辈用过的烂招而已,拾人牙慧罢了。照我的意思,军中还是只有律例更好。” “对了,那个尚置赫就别登记成阵前脱逃了,改为意外身死吧。” “凡是认真悔过的逃兵,都如此办理,庄丁也是一样。” 方维良连连点头。 两炷香后,斥候急报,一支至少五百人的方腊军踏入山林。 李响固定好重盔,带着四百五十人直扑向南:士气可用,当然要正面硬撼! 兵力太少,李响只能让更多士兵近战,争取一击破敌。经过紧急挑选,庄丁和武夫加起来,只有不到七十名弓箭手,剩下的人全部近战。 刀盾手护着弓箭手在前,庄丁组成的长枪手在中间,武夫组成的短矛手列阵两边。只有上身甲的骨朵手和斧刺手,当然是作为预备队。 李响没有丝毫停顿,直愣愣地和对方接战了:只要再干净利落地大胜一场,士气便彻底爆了! 被方天定派过来试探的那位方腊军营指挥,虽然大惊失色,但应对却也不慢,马上命令队伍中的弓箭手上前放箭。 这支方腊军中的弓箭很杂乱,弓箭手的平均拉力是70斤。 李响这边,最前面的刀盾手连忙护着自己和弓箭手,后面的所有人都微微将身体前倾。 方腊军几轮弓箭下来,李响这边只有十几人被射中手脚腿而失去战力,还有一个憨货抬头看天被射中右眼。 扛过三轮箭矢后,李响这边的精锐弓箭手在刀盾手的保护下,开始用手中质量上好、标准统一的直弓,又快又狠地射杀方腊军的弓箭手。 值得一提的是,庄丁弓箭手的平均拉力是80斤,武夫弓箭手的平均拉力是85斤上下。从武夫中挑选的弓箭手,有不少都是民间军事团社骨干出身。 方腊军的祁姓营指挥再次大惊。反正即将接战了,他让弓箭手从两边退到后面,拔刀作战。 对射没几轮,祁姓营指挥便损失了六十名弓箭手! 李响这边,弓箭手射完后没有撤退,而是和刀盾手一起爬上两边的山丘。 方腊军的祁姓营指挥没想到眼前的大周军如此狡猾,但他也没有好办法,只能派出更多人,也开始爬山。 一来二去,李响的人手竟然比方腊军多了一些。就在此时,双方主力终于接战。 方腊军士兵的武器没有李响这支人马精良,斗志也没有李响这支人马高昂,唯一说得上优势的,只有作战经验了。 明月庄的庄丁在训练上超过方腊军太多,作战经验较少,但绝不会轻易撤退。他们组成四层枪阵,稳步向前。 拍打、刺击、轮换,庄丁便如滚轮一般,深深嵌入方腊军的阵型。武夫的表现要差很多,他们还是更加习惯三五成群的作战模式,拼斗起来声势不小却跟不上庄丁的步伐。 两边的山丘上,双方的弓箭手、刀盾手和短矛手也在厮杀。双方战士的目的高度一致,那就是用弓箭骚扰对方,却不能被对方骚扰。 李响松口气后,很快有些不耐。他想要尽快结束这场战斗,于是派出数十名骨朵手和斧刺手。 让祁姓营指挥没想到,也让李响没想到的是,战斗竟然瞬间一边倒! 除老底子和少数几支精锐部队外,永乐朝的部队还残留着不少弊端,其中有不少是历史上所有起义军的共同弊端。见势不妙便争相逃跑,大概是最令人无奈的弊端了。 明显打不过对面这支方腊军,难道还要打?当然是跑了! 前一刻还在短兵相接的方腊军士兵,突然如潮水般溃逃,留下一百多具尸体和几十位受伤倒地的弟兄不管。 李响目瞪口呆地看了几息,立即下令道:“追杀!但不要踏出山林一步。” 山林才是李响的主场。不然凭他这几百人,真不够给德清县城下的方腊军塞牙缝呢。 祁姓营指挥的人头很快被送到李响面前。 李响点点头,看着那位冲在最前的犯事武夫道:“很好,有了这颗人头,你剩下的两次拼死突前可以免了。” “多谢指挥大人!” 第242章 女婿杀到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试探还没完,方天定很快派出了八百孤儿军,李响只能带着接近极限的四百二十人参战。 方天定一手培养的孤儿军,伙食不逊于一般的永乐朝精锐,只比李响的庄丁差上一线。哪怕是十天见一次荤腥,带来的体力提高都很可观。 孤儿军里都是年轻人,他们的训练非常严格,天气再冷都没停下。虽然说单纯论温度,杭州的冬日比黄河以北的广大区域好过许多,但在这么一个御寒衣物极度匮乏的年代,年轻人要受的罪可想而知。 孤儿军的战士们斗志非常高,绝大部分人对大周有刻骨之恨。他们的父亲爷爷,要么正在反大周,要么已经倒在了反大周的路上。 日光将尽,山林间已是非常昏暗。 为了确保胜利,李响采取了非常无赖的打法。 一开始,丁史航和大牛带着庄丁结阵防守,并节节后退。 孤儿军在熟知地形的斥候引导下,决定只追击一小段距离,绝不给大周军可乘之机。 很快地,孤儿军即将经过一个非常小的土丘时,李响发动了计划。 土丘后面突然涌出一批弓箭手,站在土丘上朝天放箭。 孤儿军中的大小军官脑子都不笨,并没有嘲笑大周军将领是个庸才,而是紧张地盯着嗡嗡向天上飞的箭矢。 箭矢倒转,居然以几乎垂直的角度射入孤儿军的阵列中。 在方天定的照料下,孤儿军进入山林前,就没有把轮换攻城时才能穿的铠甲脱下,此刻大半人都披甲在身,没有披甲的年轻人被围在中间。 孤儿军虽然不缺铠甲,但他们头盔太少了。笠帽显然挡不住箭矢从天而降的攻击,尤其是入肉非常深的明月庄长锥箭。 这种“从天而降”的箭矢攻击方式,李响已经设想很久,并进行过好几次演练。之前一直没机会使用,如今看到这里有个很小很不起眼的小土丘,不想让手下损失过度的李响简单布置了一下,结果一举奏效。 能够配合完成这种射箭动作的,当然只有庄丁了。李响把练习直弓一年以上的庄丁集中到一起,一共77人,已经完成了第一轮六支箭的射击。 李响让直弓手们暂停射箭,调息一分香时间,同时让亲卫敲响了战鼓。 年纪还不满二十五的孤儿军小将又气又急。第一轮箭雨便损失了五十多名兄弟,再来几次那还了得? 孤儿军小将之前确实没把那个土丘放在眼里,毕竟不是很陡峭,而且很小,简直无足轻重。然而他不知道李响用起弓箭来根本不管常理,这才吃了一个大亏。 孤儿军小将分兵两百去夺小土丘,直接被突然出现的一群武夫阻拦住。 听命于李响的武夫的打法更无赖,根本不和孤儿军正面硬拼,就是死死缠着。孤儿军想要去夺土丘就得解决他们,但他们会四处游走,同时施放冷箭、投枪甚至石子。 李响看到了武夫那边的战况,摇头道:“这些武夫有意思,计划完成得不错。可本庄主瞧他们的样子,怎么感觉以前经常干游走转进的事?” 方维良已经累瘫了,如今只有杨营东陪在李响身边。 杨营东咧咧嘴,“庄主眼光独到,确实如此。我曾问过那些武夫,得知他们经常被方腊军追得到处跑,有时候是反过来,他们追着方腊军到处跑。” “让他们去骚扰牵制,再适合不过。” 李响突然脸色一肃,“这个方腊军小将不简单,居然慢慢向我这里移动阵型,这是想要拼命?还是……” 孤儿军主阵朝李响所在的土丘靠过去,分出的两百人也极力朝土丘推进,这下轮到李响的部队手忙脚乱了。 孤儿军小将的指挥,再次让李响眼前一亮。 只见从孤儿军主阵中突然分出一百多人,大部分都没披甲,速度很快。这一百多孤儿军突然冲向……被李响手下武夫牵制的两百名孤儿军,直接将武夫的阵型打散。 混合之后,三百三十多名方腊军直接攻向土丘。杀散射箭的大周军,活捉大周军将! 与此同时,剩下不到五百人的孤儿军主阵则放缓速度,应对丁史航和大牛组织的攻击的同时,也让李响手下的武夫不敢前往土丘。 “好出色的方腊军小将!”李响越琢磨,越觉得方腊军小将很厉害。他给身后的亲卫和后备精锐解释着对方的用意,“先是迷惑我,然后果断分出一部,汇合被武夫牵制住的两百人,直奔这个土丘。” “敌方的主阵同时应对庄丁和武夫,若武夫敢尾随敌方的三百多人,敌方的主阵便一起移过来。到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团糟,咱们的直弓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真是个将才,若不是本庄主人手太少,肯定要把他留下……” 杨营东忽然插话,“咳咳,庄主,对方快逼过来了。” 李响点点头,对挺起胸膛的亲卫和斧刺手、骨朵手等精锐说道:“有一群年轻人过来了,要找你们叫板,你们该怎么办?!” “砍死他们!” 十三息之后,李响这边的五十名精锐,和三百多名孤儿军士兵撞在一起! 这个时候,第二轮的六支箭矢已经发射完毕,孤儿军主阵倒下30多人。 孤儿军小将看看加速黑下去的天色,再看看两处战况,心说: “这个大周军将果然了得。留下最后的精锐守小土丘,居然挡住我三百多弟兄。” “这里的地形也太不利。我要么避战后撤,要么只能先拔掉那个该死的小土丘!” “马上入夜了,还不知道对方有多少兵马。不能再等了,撤出山林再说!” 战斗马上要进入白热化。此时的孤儿军主阵内,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鼓点声。 带人冲击土丘的孤儿军小校也不是庸才,马上采取了巧妙的撤退行动:快速脱离战斗,先向东北,再向东。绕上半圈儿,配合主阵夹攻庄丁阵列! 这一幕简直把李响的眼珠子看呆了。 眼看着三百多名孤儿军逃走,刚才与之对战的五十名精锐也不追击,而是回到了李响身边。无论如何,庄主大人的安全最重要。 孤儿军小将也瞬间改变计划,不再想着缓缓后撤什么的,而是急速向南退了一段儿,将堵路的武夫打散,然后等三百多名弟兄撤退。 孤儿军快速地进行交替后撤。 李响手下的人太少,他只能让庄丁和武夫尾随追击,再让弓箭手跟上去多放两箭。 李响眯眼看着南方,“了不得啊,了不得。这支方腊军什么来头?士兵年纪轻,战力强,将校也如此了得……” “应该能迷惑到方天定吧?不求能瞒多久,只要能顺利救出德清县城的军民就好。” 方天定眯眼看着退出山林的孤儿军,目光在那位让李响无可奈何的孤儿军小将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见其没有胆怯或慌张的情绪,脸色才好看了点儿。 赶到西面城墙上的刘成栋此刻心情复杂。 刘成栋看到了方天定派的第一波人狼狈奔逃的样子,也看到了孤儿军从容而退的样子。他知道李响的人手不可能超过一千,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于是在心里叹息一声:你还是来了啊,我的好女婿。不要怪爹啊,素素。 刚刚入夜,德清县城北面山林,三个相隔两百五十米的大柴堆被同时点燃。 刘成栋的女婿,杀到! 第243章 继续迷惑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方天定的大帐内,地上、架子上放满了孤儿军带回来的东西。 孤儿军在撤退的时候,尽量把得到的各样东西都带上几个,才有了大帐内众人看到的一些装备。 有一种单手刀,总长不足两尺,刃尖背厚,刀口用的都是好钢。 有一种奇怪的枪头,不是片状,而像开了三道口子的锥子。 有暗藏玄机的竹木盔,砸开才发现中间是一层铁片,难怪挡起箭来那么厉害。 有外面暗褐色、里面黄灰色、类似竹甲的甲胄,也不知竹片和纸是怎么黏合到一处的,却是比一般的纸甲强上一筹。 另有几张只比成年人低一个头的弓,拉力倒不是很大,也不知有何玄机。 方天定拿起一把单手刀挥舞了两下,“有意思,心思够巧。对方的枪矛刀盾,全有坚固护手,新兵用上很占便宜。” 应明看着几张直弓,感觉很是熟悉,仿佛不久前见过。亲信提醒了他一下,他立马想了起来。 “方将军,标下可能知道山林里那支大周军的底细,但不敢保证。”应明先声明了一点,待方天定点头,才继续道: “不久之前,标下曾派出上千人,穿山过岭到达安吉谷地,帮助徐白对付某一股奇怪的大周军。标下缴获了那支大周军不少物资,里面便有几十把棍子似的弓。” “事后想想,若不是阴差阳错之下,属下的人直接把那股方腊军的一半人挡在外面,许是直到现在,那股大周军还在那里呢。” “当时的那股大周军,曾经用孔明灯鼓舞了刘成栋部的斗志。今日下午出现的大周军,明显是刘成栋用几只孔明灯招来的。所以属下认为,今日这支大周军,便是安吉县城那边出现过的大周军,也就是大周军俘虏口中,那位刘成栋女婿的部队。” 方天定综合了应明和孤儿军将校的情报,还把不多的从城墙上抓来的刘成栋部俘虏拷问了一番,终于确定了今天下午突然出现的大周军的来历:一位民间豪强带领的乡兵! 李响这个名字,很快传入了永乐朝最高层的耳中。 安排完加强防守的要事,方天定便让众人离开了。 方天定仔细寻摸着应明讲述的,发生在不久前的那几场小战斗,以及旁晚时分孤儿军和对方的拼杀,想要从中看出李响的战阵思路,进而找出对方的弱点。 不知不觉,子时已经过去了一半。 “噼啪!” 烛芯的轻微爆响,惊醒了入睡不深的方天定。 方天定紧了紧夫人亲手为他缝制的白吉布袍,用匕首挑挑烛芯,接着想今后几天的战事应该怎么调整。有兵力不明的刘成栋女婿在北面山林,不仅攻城的时候要非常注意,还要分出至少两三千的部队专门盯着山林。 再加上粮草问题、防疫问题,方天定的脑袋简直要冒火。 思考这么久,都没有解决难题的思绪,方天定有点儿烦躁。就在此时,负责大营守夜的小校来到帐前,说有急事禀报。 方天定很快走出大帐,站在军营中的唯一高地上,朝西面望去。 应明也很快赶了过来,神情和方天定同样沉重。 德清县城西北方,顺着弯弯曲曲、宽窄变化莫测的山道一路看过去,隐隐可以见得到火光。 应明叹口气,“莫干山东南角下的小村落,居然这么快便被李响那厮光顾了。我是防着大周军从更北面的老虎潭顺路南下,才在那里放了几百军士。也不知战斗的结果会如何,李响那厮还有多少兵力?” “傍晚时,我已经派出两批人去那里通报,而且都已经回来了。” “咱们的人事先有准备,且看结果吧。若还是很快败退,那便说明李响那厮手上,还有更多人。不然如何能够在山地中往来奔袭,不断厮杀?累也要累死了。” 应明和方天定都不相信,李响的手下只有孤儿军下午对上的那些,他们都认为李响那厮是有把握使用不到四百人硬拼八百孤儿军。 方天定点点头,“李响带人从更东面的山道杀过来了,那个小村落已无多少价值,随时可以放弃,但要步步设防。” “应明将军,你觉得,李响这厮最不好对付的地方在哪里?” 应明想了一阵,最后憋出两个字,“有钱!” 莫干山东南角下的小村落,在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内,被杨营东带人打下。 杨营东带着二十多个庄主亲卫和近百名想要雪耻的武夫,忍受着强烈的疲乏,每十人打一支火把绑一根绳子,悄悄赶到了小村落附近。 战斗过程很简单。 小村落没有围墙,杨营东他们先是一轮飞斧、投枪和弓箭,解决了守卫路口的方腊军士兵。然后冲进最好的那间院子,把衣服都没穿好的方腊军小校杀死在床上,剩下的方腊军便崩溃了。 为了给方天定造成更多误判,杨营东按照庄主大人的吩咐,让手下的几十人在小村落中来回乱砍,还要求他们至少换一次武器。再加上事先在东面山头安排好的声响,和木竿儿撑起来的衣服,杨营东有信心骗服惊慌失措的方腊军士兵。 李响在今夜安排的骚扰可不止一处。 子时三刻,五十名庄丁在丁史航的率领下,向东走出山林。 丁史航带人躲过好几次方腊军的巡查,顺着小河而上,接近了东面城墙。在朝城里射出密信之后,丁史航带人撒丫子跑路,赶在方腊军汇集前杀散了挡路的少量方腊军,跑进山林。 丑时一刻,大牛带着武夫庄丁各占一半的一百人冲出山林,沿小河喊杀了一个来回,见人就先射箭,然后上去厮杀。 然而方天定和应明早有布置,差点把大牛这支队伍包抄了。大牛见占不了大便宜,只好悻悻地跑回去。 丑时二刻,沈家山的山脊线,庄主大人的帐篷里。 “庄主,真是失礼,这怎可使得?” 方维良累瘫之后,一觉醒来竟发现睡了庄主大人的帐篷,顿时一个机灵。 李响也还没睡。他刚刚处理完粮草和伤员的事,还要等安排的几次骚扰行动的结果,如何睡得着? 李响正在用帐篷内支起的铁锅熬汤,给自己,也给方维良加餐。说是加餐,其实里面唯一算得上荤腥的,也就是十来个鸟蛋了。 “别收拾了,已经腾好了一个帐篷,待会儿本庄主过去休息。”李响见方维良手忙脚乱地在收拾床铺,于是出声提醒道:“待会儿喝口热汤,再美美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这是大夫说的,可不是本庄主说的。” “你现在出门,吹着湿呼呼的风,落下什么毛病就不好了。本庄主还需要你继续干活呢,何况你第一个孙辈快要出生了吧?” 方维良鼻头酸酸的,承下了庄主大人的厚待,“多谢庄主大人。在下拖累庄主了,一定尽快康复。” “别这么酸,先喝汤。”李响把两个大木碗盛得满满的,递给方维良一碗。 两个马扎早已放好,李响大咧咧地坐了上去,就着树墩上的一小碟腌萝卜,“呼噜噜”地喝了起来。 方维良肚子咕咕直叫,也不客气,一撩下摆也坐了下来,学着庄主大人的样子喝汤。 “庄主,这里面?” “没错,是出身附近的武夫识得的几种野菜。想想真是有意思,当年在明月寨的时候,吃不上肉,我就成天想吃肉。如今却是一天没吃新鲜菜蔬,就有点受不了。” “在下听好多庄民说起过,庄主当年是如何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真是令人悠然神往,可惜在下来得晚……” 第244章 利益交换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躺在帐篷里,听着风过春林的呢喃声,脑中不断回响着和方维良的最后一段对话。 “庄主将大部分人手派去骚扰,看似孤注一掷,实则更令方天定等贼将疑惑。” 当时方维良喝了一大碗粥,一边给自己和庄主大人添粥,一边讲着自己的见解。 方维良对人心,自有独特的一套把握。 “方天定和应明两位,是相信庄主身边已经没多少人的可能性大,还是相信庄主用来偷袭骚扰的人手是生力军的可性能大?” “在下以为,定然是后者。”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有些人竟然能在两三天的时间内,奔袭百里山路,历经三场战斗。紧接着兵分三路,奔向十里甚至几十里外进行攻击,最差的结果也是全身而退。” 方维良说上述话之前,派出去的三只队伍已经都派人回来报信了。杨营东那里最远,派回来报信的那位瘦小武夫都快跑坏了。 庄主大人感叹道:“先有恩义,再有赏罚,然后是两场大胜激起了他们的士气。之后是面对孤儿军的一场恶战,再然后是今晚的奔袭。” “像这两天的战意高昂,根本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其实我是在透支手下的体力,更是在冒险。若明天不能把岳父大人救出来,手下的庄丁和武夫一个个都急需休养,方天定肯定会派大军满山林杀我。” 方维良参与了李响的大部分谋划。他很明白,庄主大人把大部分的人手用上,战事已经打得差不多了,已经打不动了。 再次回忆了一番反复修改过的所有谋划,没发现明显漏洞的李响闭上了眼睛…… 寅时将至,本是人体最困的时候,安吉县城的赵志强、湖州城的西门博、建康的韩世忠却都没有休息。 安吉县城被方腊军徐白部攻下一半时,赵志强想过投靠永乐朝。但是徐白部被突然出现的三千厢军堵住了退路,赵志强便立即将投靠永乐朝的旗子藏起来,鼓舞乡兵、官差、猎户和青壮杀逆贼,立下了不小功劳。 赵志强的战功经地方官绅作保,韩招讨和几位文官大员用印画押,已经上报中枢。战后赵志强提升几个层次的武散官,升调到某部厢军或者某军州任个职事,几乎是板上钉钉。 赵志强接过安吉谷地除厢军外的所有武装指挥权,很喜欢把以前骂过自己的乡兵都保和大保训一顿,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如今疫情还未平息,下一轮大战还不知是何时,身为安吉县城的救星之一,赵大人当然要好好享受两天。 说好只接待县令、主簿、县尉和几个大户人家家主的县城头牌,乖乖地为赵志强张开了双腿。 因为赵志强是外来户而出言讥讽过的人家,以答谢救命之恩的名义,一趟趟地往赵志强的小院送东西。 来安吉县城做生意的大小商人,打听到的大腿名单上也多了一个名字:赵志强! “嗯?夫人,你怎么起身了,不困了,还是想为夫了?”赵志强在前厅翘着二郎腿,喝茶吃点心正痛快呢,就见着他的夫人走了过来,于是笑嘻嘻地问道。 赵夫人在赵志强眉心戳了下,为他添了一杯茶,这才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说道:“一觉醒来发现夫君不在,奴家哪能心安理得地睡下去,便想着过来陪夫君。” 赵志强心里感动,在小妇人的手心里挠了几下,惹得小妇人眼神幽怨。 “那夫人便和为夫一起等吧,反正也没多长时间了。李响想让我帮他救岳父,怎么能不吐出点血来?” “那李响不是和夫君向来交好么?他为救岳父拼死拼活,可见是位好汉子,夫君为何让门房把他的信使推却两次?” “交好什么?面都没见过,全是书信往来。而且那孙子在安吉县城差点被破那晚,居然没有顾及我早前对他的示好,直接带着他的人钻山沟溜了,气煞我也!” “那确实是他的不对。不过李响的交换条件很好了啊,夫君难道不动心?” 赵志强坐直身体,用茶水将软糯的点心送下去,“动心,当然动心,但你夫君我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乡兵都保。他李响只用两家作坊和一千贯交子,就想让我极力配合?” “夫人呐,我也是近日才从新派过来的指挥使那里得到的消息,北面……那些武夫各顾一片地方,已经发了一笔。而且听说,正头戏还没到呢。” 赵夫人掩口惊呼道:“夫君不会是诳奴家的吧?如今的江南,居然可以如此赚钱?” 赵夫人还不算太笨,很快得知自家夫君话语里的意思,指着东面问道:“夫君是说,那个李响,可以把夫君拉到赚大钱的那群人里面去?” 赵志强不清楚李响这位始作俑者的地位,他抓了抓后脑勺,“就是这个意思,那位指挥使的意思相当肯定,指不定也是听说我跟李响联系紧密,想从我这里找门路。更深的一些东西,我估计他也不清楚。” “夫君我也不算得罪李响,这不已经穿得整整齐齐,觉也没睡在等他的信使了吗?天一亮就要开始行动,他想让我赵志强卖力点儿,总得出点血。” “再说了,到时候我赵志强带着夫人升迁,搬家、上下打点、给儿子积攒家业,本钱越厚越好。有这样的好机会,当然要好好抓住。” 赵夫人脸红地“呸”了赵志强一声,“还不知是儿是女呢,不害臊!” 不多时,门房来报,李响的信使又来了。 赵志强和夫人对视一眼:终于来了! 湖州城,西门博刚刚从太湖以西回到湖州城的住处。 西门博原本是一名小吏,后来到了韩世忠的中军做事,曾在码头迎接李响的船队。 回来后,西门博的第一件事不是其他,而是放下两幅面罩,接着脱去全部衣物,将全身泡在石灰水里…… 杀猪一样的惨叫之后,西门博跳到温水桶里,松了一大口气,“眼下出门一趟,简直要命啊……” 想起这两天和各家代表,以及大小官员的幕僚、师爷们戴着面罩谈判的场景,温水桶中的西门博不禁露出苦笑。 李响为了救出岳父,当然要考虑到被他得罪过的大小士绅和高低官员,不能任由那些人使绊子。有些人先不说办事怎么样,但总能让别人办不成事。 一方面是情谊,一方面是利益驱使,出身旁支庶子的西门博咬牙接受了李响的委托,为李响和士绅官员寻求和解之道。 士绅希望从李响手中得到一批时下“热门”的货品制作方法,还想通过李响加入突然冒起的“战地发财团”。 能吸引官员的东西,就不能太俗了,毕竟大周官员大都是几年一调任,不能用对付士绅的方法对付。但李响也有办法让官员暂且移开视线,那便是控制疫情的巨大名声。 李响写下几十份书信,保证不会声张之前散发的防疫控灾法门是他的,并且暗示还有一些方法没写出来。 “荒谬,简直是荒谬!” 建康城中,隶属官府的一座豪华园林的花厅,韩世忠拍着雕花涂漆的梨花木桌面,对着韩彦璋怒吼。 “老子已经下令给安吉、湖州那边,让他们死命救出刘成栋,李响这小子是什么意思?打脸吗?!” “居然用重利挨个贿赂即将办事的将领,还让你小子在马上行动的时候代他向老子请罪。他李响是觉得本招讨的军令没有他的书信好使?还是觉得他有功劳在身,本招讨便不忍杀他?!” 花厅中除了韩世忠,便只有低头挨训的韩彦璋,和站在一旁拢着衣袖的子安先生。 第245章 多手准备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将刘成栋部撤出的关键不在于李响有多能打,毕竟他打不完方天定统领的一万多方腊军主力,而是要看某些人愿不愿意出力。 李响在湖州见到太多大周军的弊病,再结合刘成栋跟他讲过的过往经验,导致他不敢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韩招讨使的军令上。用利益捆绑办事的将领,让大部分人觉得刘成栋活下来更好,是李响努力推进的目标。 “子安先生,刘成栋那厮有福啊,有一个不惜行贿将领、触犯军法的女婿。”把韩彦璋那小子骂走之后,韩世忠“咕咚咚”喝了两碗茶,活动着酸胀了好几天的脖颈、脊背,感叹道。 “哦?将军不处罚肆意妄为、无法无天的李响了?” 子安先生明知故问,露出一抹促狭的笑意。 韩世忠朝门口摆摆手,示意不需要侍女给他敲背。他拿起桌上的一个“花招儿”,用软木包布的那一端敲着自己的背,舒服几下之后,闭着眼睛道: “处罚还是要的,否则李响今后很可能被要挟……罢了,我给他运作一回,当是还他人情。” “韩彦璋这小子,跟李响一共没见几面,居然便丢下职事为李响奔走。嘿嘿我这张脸呐,瞧瞧人家的子侄,再瞧瞧我韩家的。” “李响这小子啊,要做错事先跟我这里说一声,说明心中是认我这个长辈的。其实我何尝不明白,只有军令的话,刘成栋很可能是救不出来的。” 一百多年来,大周的失败战例数不胜数,各种败法都有。 其中失败率最高,也最为世人诟病的用兵方略是:分路进击。 只要一分路,便很可能面临指挥不畅、计划受阻的问题。 大周军缺马,行动速度根本比不上辽国、西夏等国的军队。如果大周军一部被敌军集结兵力吃掉,战败的可能性便大增,若再被人吃掉一路…… 救援刘成栋的作战计划,虽然不至于招来大败,但也是多路出兵,还是山林相隔的多路出兵。刘成栋能否全身而退,直接取决于几支部队能否坚持作战计划。 最凶险的地方在于,只要有一路放了水,作战计划便在事实上失败了。 也就是在水道密布,军令传达速度奇快的江南之地,韩世忠才得以在不到一天半的时间内,制定好营救计划并传令下去。李响能够很快得知韩世忠的作战计划,也是得力于此。 很明显,李响是根本不信某些大周将官的节操的,他觉得用巨大利益捆绑某些人更加靠谱。 其实韩世忠也不信,所以他内心很理解李响的做法。他是招讨使,在江南指挥作战几个月,对挂在他名下的十几个指挥使的了解还算全面。 “且等德清县城的消息吧。”韩世忠终于好受了点儿,放下花招儿道:“李响那小子送来的一批药膏是好使,但没有舒缓脖颈酸胀的,真是可惜。” 子安先生摇头失笑,“将军这便是不讲道理了。人家送药膏是给将军,还有将军的亲兵营疗伤用的。脖颈疼算哪门子要命的伤病,难不成还专门造一批治疗脖颈酸疼、头疼脑热的药膏?” 韩世忠摇晃着胳膊起身,“哈哈,不错,本将就是发句牢骚话。对了,李响牵头搞起来的那几样生意,赚到多少了?” 子安先生伸出三根手指,“三千贯,马上接近三千贯了。而且恰如李响离开湖州城救岳父时说过的,这仅仅是开始,货品增多、疫情缓解之后,才是发财的好时节。” “李响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太看重钱,无心仕途。只能说,人无完人吧。”韩世忠做出一副对钱不屑一顾的样子,转身回房休息。 进入三月份,韩世忠躺在床上的时间,每天还不足一个半时辰,虎背熊腰的身体都被累瘦了一圈儿。 躺在床上的韩世忠不再是风轻云淡的模样,而是兴奋地搓着手,“才是开头便赚了三千贯,那岂不是说,红玉的赎籍钱有着落了。” “很好很好,李响这个侄子没白认。” “不然要是借钱给红玉赎籍,甚至让红玉动她辛苦攒下的钱为自己赎籍,我这张脸真就别要了。” 子安先生的全名是骆铭升,“子安”是一位好友给他起的号。 韩世忠离去休息之后,骆铭升也回到了豪华园林角落中的一间客房。 骆铭升先是感叹了这座园林在夜晚也美得令人心醉,然后把没算完的账接着算完。把韩招讨使的账目算清之后,他又心算了一下自己能给儿孙攒多少,才满意地吹灯躺下。 卯时一刻,太阳照常升起。 德清县城的刘成栋部、方天定率领的方腊军、山林中李响的兵马,这三支规模相差悬殊的部队还没开打,正抓紧时间埋锅造饭呢。 大周之前的历朝历代,除了达官贵人、富豪之家,普通民众都是一天两顿饭。 早上一顿,下午一顿。 早上吃完去劳作,下午回家,吃完饭就休息,这便是小民对“盛世”的全部要求:无病无灾,不会饿死,小民便满足了。 大周立国百年,肥料进步远超过往千年,且从南越国引入了更加高产的占城稻,终于使黄河以南的大部分自耕小民改变了生活习惯,变一日两餐为一日三餐。 不管是一日两餐还是一日三餐,早饭都是最重要的,这一点没有任何改变。早上起来肚子空空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力气,一整天都要费了。 李响很重视早饭,不仅规定量要足,还派人盯着要多放盐和酱,吃肉也大多在早上。 刘成栋很重视早饭,严令早饭只能用新米,酱菜也在早上下发。 方天定很重视早饭,他……精锐部队的吃食要好一些,其他方腊军士兵的粥里,勉强能有些咸味? 没办法,永乐朝的食盐用一点少一点,能省则省。 方天定看着德清县城,“半个时辰前有消息传来,我永乐朝设在海滩上的煮盐场,又被大周军水兵偷袭了。带兵的还是姚平仲那手下败将!” “李响那厮竟然敢来救他岳父,一定是有所依仗。待会儿便全力进攻,争取两日内拿下德清县城,我方天定绝不甘心放过刘成栋这个大敌。” “传令下去,一旦城破,任何人不得私藏食盐,违令者斩。若是有水井被官军倒进了食盐,立即上报,然后由将校亲自盯着,将水井中的水全部取出。” 其他将校听令,转身准备作战。 应明原来是这里的最高将官,现在是方天定的副手。他留下提问道:“我永乐朝的水兵毕竟力弱,还要防着杭州北面的太湖、运河、长江,还要防着钱塘江以南的刘光世,被大周军突袭也是免不了的。” “倒是破了德清县城之后,依照将军的意思,需得派大量军士进城。” “还不知刘成栋用的什么法子压制疫气,而且从刘成栋的女婿火速来救这一点来看,刘成栋也压不住疫气太久,才几天就不行了。就算刘成栋有什么好法子压制疫气,我们也不一定能得到……” 应明的意思,也是很多将校的担心。派那么多弟兄进城,染上疫气怎么办? 方天定语气不带一丝感情,“谁说要派大量军士进城的?那么多随军青壮和饥民,为什么不用?” 方天定说完便淡定地离开。他要亲眼检视一下对北面山林的封锁,不给李响形成倒卷之势的机会。 应明打了个冷颤,心中泛起寒意。 应明感觉方天定自来到德清城下之后,心变得越来越狠。 以前的方天定,可是不屑于推百姓上前当肉盾的。 第246章 破围之战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孤儿军只负责看紧北面的山林,不让李响那支战力强大的部队跑出来。 方天定仔细分析了部下和李响的三场战斗,还从舆图上反复盘算山道给养的难度,再结合李响的乡兵指挥身份,最后认定李响手上有八百到一千人。 擅长山地战、狡猾多端、爱留预备队,这是李响留给方天定的第一印象。 方天定“明智”地没有派出三五千人马,漫山遍野地追着他设想的李响一千人跑。他认为那是浪费兵力,打不垮李响的部队不说,还很可能被李响各个击破。 派的人少了就更不行,八百孤儿军都在短时间内落败,就别提其他军队了。 所以方天定最后决定,用所有的孤儿军看紧山林,攻城的任务全部交给应明部来。若此时方天定知道李响手上能战的士兵不剩四百的话,不知会如何想。 攻城战再次开始。 让方天定和刘成栋都很尴尬的事情发生了:双方的士兵明显有气无力,打得很是敷衍。 生死战场,双方的士兵自然不是消极怠工。士兵们又不傻,既然刘成栋有援兵赶到了,肯定要有大动作的,现在打得热闹有什么用?赶着投胎吗? “李响不出招,我永乐朝的军士们内心忐忑,无法全力对敌。还请方将军允许在下调兵两千,到山林边作势攻击,也好探明李响的招数。” 应明提了一个中肯的建议。 方天定点头。应明抽调了两千部下,站到孤儿军前面,此时已经到了巳时。 还没等应明下令开进山林,在应明印象中,面对上千人进攻应该只能龟缩反击的李响便出手了。 十辆单弓车载床弩,来自最近的几支禁军和厢军,被雷达组织人手进行了简单拆卸,终于在今天上午出现于庄主视线中。 一百张半新不旧的蹶张弩,是从湖州的物资仓库里紧急调拨的,在两百米内进行射击非常合适。和床弩一样,蹶张弩也只能供李响暂时借用,但也很不容易了。 几十个数量各半的毒烟火球和蒺藜火球,可以用床弩发射。这些大杀器是李响厚着脸皮,在信中喊了好多次“叔父大人”才从韩世忠那里讨来的。李响的人不能动这些火器,只能指着某个方向,让湖州过来的一位营指挥发射出去。 于是应明便见到了堪称梦魇的一幕幕场景。 先是小儿胳膊粗的十支大箭“嗖”地飞出来,当场射死他几十名弟兄。甲胄、衣服、皮肤、血肉、骨骼,在弓身所储存的巨大力量下,都像纸一样脆弱。 有一支大箭飞行得太稳定,贯穿了两个方腊军的身体还没完,还插入了另外一个方腊军的肋骨部位,三人挣扎带起的巨大疼痛很快让他们解脱了。 另有一支大箭,毫不费力地戳断一个方腊军士兵的腿,而后扎到地上。箭杆四分五裂,又伤了五个人。 共计二十支大箭,已经让趴在一个小土洼里的应明心惊胆颤。他又想起了刘成栋没耗干弩箭前,他动不动被射到全军崩溃的那段日子,但只有几辆床弩的刘成栋也不能跟他的女婿比啊! 床弩之后,是一百张蹶张弩同时发射的声音。 训练有素的两个弩手队上前,扣下扳机,一百支短小粗直硬的三棱穿甲弩矢齐齐发射。 处于惊慌之中的不足一千九百名方腊军,阵型既乱,好多手中有盾的都没有用盾抵挡,顿时伤亡惨重,受伤者居多。 五轮弩箭一共给应明集合起来的人马带去两百多杀伤,不得不说德清县城西北的地形太逼仄了,连整队逃跑都要耗费不少时间。 还好,应明虽然在永乐朝诸将中不是上等之资,但也不是庸将,很快整理好队行缓缓后撤。 若是让应明这么撤了,李响的虚实肯定保不住。 七个后面带着淡淡烟迹的椭圆状物体,还有八个后面同样带着烟迹的带把圆球状物体,一起落入惊魂未定的方腊军阵型中。前者是利用火药催发浓烟的毒烟火球,后者是火药爆炸后利用铁蒺藜、石子、碎瓷片等物溅射伤敌的蒺藜火球。 虽然不是大周火药作坊最厉害的投射式火药武器,但已经足够让惊魂未定的方腊军士兵喝一壶了。 毒烟火球飞快地燃烧,火光、恶臭和飞溅出的燃烧小块儿笼罩了一小片人群,在地势受限的地方效果格外好。 蒺藜火球爆炸,发出巨大声响,没有感受过火药爆炸的士兵当场吓傻。铁蒺藜、碎石子和碎瓷片急速四散,距离太近的方腊军士兵躲无可躲。 应明推测到李响接下来要干什么,谁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大声地呼喊,甚至砍掉了两个东瞧西望的队头儿,却依然没有及时重整阵型。 八百多人的大周军冲出山林,像刀切豆腐一般冲入方腊军阵型,很快将之搅得彻底崩溃。 方天定这边,孤儿军自看到床弩和蹶张弩的攻击时起,便一直严格保持着阵型,一动不动,宁可坐看应明的两千人彻底崩溃。 负责带领大周军的杨营东、丁史航和大牛等人,见两千出头的孤儿军阵列齐整,脸上也没有多少惧意,只好收兵回去。 山林边上的冲突结束,应明调集的两千人一败涂地。 应明败得如此彻底,直接影响了攻城战事。守城的刘成栋部士兵自然是抖擞精神,射箭的准头也更高了,攻城的方腊军士兵则更加萎靡不振。 方天定及时停下了无谓的攻城,带人来到战场附近,从战斗的痕迹、火药武器的残余和应明的复述入手,还原了大体的战斗过程。 “没想到啊,李响那厮隐藏得这么深,有这么多好军械却直到现在才用。”方天定眯眼看着北面的山林,“他手上也不是八百到一千人,很可能有超过一千五百人!” “然而李响再能打又如何?我方天定手里有近一万五千大军,他休想把刘成栋部完整地带走。” “应明将军,你这次败得可委实不好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应明苦笑一下,无话可说,任凭方天定处置。两千人对阵八百人,居然毫无还手之力,差点引得围城之势崩盘。虽然有对方突然亮出优势军械的原因,但也是太丢人了。 不出意外地,方天定身边的将校纷纷单膝下跪抱拳,为人缘不错的应明求情。 方天定猛地拍在应明的肩膀上,“把你押走治罪了,我方天定上哪儿再找你这么一位副手?”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自己挑选三千人,和两千孤儿军一起看死李响,不需要进林子查看,也不能让李响破坏攻城大局。” “做得到吗?” 应明激动得谢过方天定这位主将,一刻不停地挑选部队去了。方天定虽然说让他随便挑,但他哪有脸尽挑战力最高的部队,当然是只求中上了。 攻城战暂停。 山林里,李响正和三位来援的营指挥扯皮。 “李指挥,虽说兄弟是奉命过来援助的,但耗费的床弩大箭……啧啧,兄弟不好报账啊,你也知道大周辎重调拨的那些门道。何况李指挥的手下坚持拆开运送,脚程是快上了不少,但那种做法可是影响寿命的。” 李响帐篷内,一个面部有些发黄的营指挥叹口气,很为难的样子。这位营指挥是军中效用出身,也就是说,他是一位立志报国的习武良家子。 “是啊,李指挥。那些蹶张弩的箭矢,全大周只有汴京南北作坊和弓弩院,这三个地方可以补充。兄弟我现在发愁啊,往后的战事该怎么办?” 左脸上刺青的营指挥附和道。 “没错啊,兄弟我也正为难呢,要知道我……把你李指挥要的金贵东西搬过来,可是费了一番大功夫。” 最后一位营指挥也想说不好报账来着,但突然想到火器是直接受韩招讨和几位文官大员直接控制的,不存在报账问题,只好转口说自己很辛苦。 其他两位想从神秘的李响手里要点儿好处,但怎么都没想到,带着火器过来的仁兄居然如此……张口说路费,跟直接强要辛苦钱有什么区别?! 太不讲究了,理由太牵强了。羞与其为伍! 指挥火器的那位营指挥体型微胖,刺青在额头。他见李响和另外两位,手中端着的茶碗都停下了,也意识到尴尬所在,开始低头转眼珠子,想办法缓解尴尬。 第247章 破围之战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主动出声,缓解了帐篷内的尴尬。 “那些火器不能受潮,不能见明火,不能挤压。”李响点头,作深表理解状,“虽然只有几十个,但从外界小心地运到山里,肯定很辛苦。” “李指挥年纪轻轻,竟然对火器的运用如此有研究?” “不错,火器的保管和运输都与寻常的刀枪箭矢很不一样,向来是专人运送,专人操持。” 火器营指挥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和李响大谈使用火器的心得和难处。 “可惜带的东西太少,刚才已经用了一小半。不然用火器把德清县城北面城墙一封锁,李指挥的岳父大人当可大摇大摆走出来了。” 火器营指挥不无得意地夸耀道,倒也不完全是妄自菲薄。 指挥车载床弩的营指挥,和指挥蹶张弩的那位营指挥翻了翻白眼,但也不好反驳。短短几十年间,大周火器已经发展出好多支系,成为如今大周禁军的一大杀手锏。 李响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些大周火器研发的最新进展,便谈到好处的问题,“我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乡兵指挥,但在湖州城多少也有点名气,怎会让三位兄长吃亏?” “床弩本身的耗费和所用弩箭,蹶张弩的弩矢,火器的消耗。这些花费小弟自会承担,不会让几位兄长难做。” 上面的只是小菜,李响从怀中掏出一张简笔图。 “三位请看,湖州城往西,有一个小镇叫做西王庙。小弟在那里刚刚建起好几家作坊……” 半个时辰后,三位营指挥和李响达成了生意上的合作,酒足饭饱地离开帐篷,回自己的小营地休息。 方维良、杨营东、丁史航、大牛、雷达,这五位挤进庄主大人的帐篷。 杨营东闻着浓郁的酒肉味,皱眉道:“国真如老寨主说过的,大周文官离不开青楼名妓,武将离不开酒肉富贵。” “奉命进山,援助我部的这三位武官,居然一日摆脱不了酒肉之好。” “结果手下的年轻人疲累交加,还要为他们射飞禽。肉搏多次的弟兄几乎走不动路,还要去掏走兽的窝。若不是庄主招揽了许多猎户,还不知要费多少功夫呢。” 方维良靠最近几日的表现,成功赢得了杨营东的承认和尊敬。他拍拍杨营东的胳膊,“谁让咱们有求于人家呢,那些军械有多好用,你也见到了。忍忍吧,大局为重。” 丁史航和大牛这两天也都是喝粥,顶多能有几根腌菜和野菜吃,此时没出息地咽了口唾沫。 雷达只负责修补武器和军械,不需要和方腊军战斗,所以体会不到体力剧烈消耗后,身体对于肉食的本能渴望。 庄主大人搓了搓稍微发红的脸颊,“不是还有几只猎物嘛,杀上两三只,给你们几位解解馋。没道理让外人吃好的,咱们自己却要省着。” “剩下的全部切成肉丁,放到中午的粥里,让弟兄们尝尝荤腥。” “每只猎物下锅前,都要由医卫处的郎中反复确认,但凡有一点儿不干净的就要整只扔掉。” 丁史航等人多谢庄主。 李响看着杨营东,“还有多少人能够再战?” 杨营东苦涩道:“能跑得动的,不到两百五十人。” 用兵太急的下场来了。 李响先是带人急行军,然后恶战数场,昨晚上还分路偷袭,刚刚还击溃了应明的两千人,现在终于尝到苦果。 之前击溃应明两千人的“八百军”,只有将近三百人是庄丁和武夫,剩下的全是拿起武器的大周军辅兵、军中青壮,甚至普通民夫。 若不是方腊军在床弩、蹶张弩和火器的连番打击下,已经濒临崩溃,被匆忙间武装起来的人,能否跟着庄丁和武夫一起冲锋,还是个未知数。 还好结果不错,方腊军一冲就垮,不然李响现在应该辛苦防御了。 李响苦笑一声,“还好方天定已经认定我手上有上千号人,不然就危险了。” 接下来,李响和方维良、杨营东几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作战勇猛的武夫全部编入庄丁。 恰在此时,刘盛和张清平带着一百多人手赶到了。 李响惊喜之下,出帐篷迎接,其他人也是喜笑颜开地欢迎。 刘盛和张清平费尽心力,终于把一百多人带到李响面前,而且其中大部分人尚有余力作战。 对李响来说,刘盛和张清平的到来简直是一场及时雨。他从未有像现在这般缺人手的时候,也从未像现在这般,随便见到一个庄丁失去战力,便心中焦急。 李响简单地问了一下二人剿匪的经过。 在听到两伙儿趁火打劫的匪徒,躲藏的地方竟然那么易守难攻时,杨营东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刘盛总结道:“还好没有大危险,就是第二个匪巢麻烦点。还好有清平老弟上前,带三十多人朝上射击。” “箭矢就像长了眼一般,对方在上面居然不敢抬头。我带着披甲的兄弟一冲,终于拿下了。” “一路上紧赶慢赶,还不能让弟兄们累垮了,我这心里着实上火。若不是有张清平老弟在旁劝我,我一准早早带着软脚虾回来。” 李响夸赞了张清平几句。张清平连连摆手说不敢当,都是刘盛带人拿下的巢穴,云云。 对张清平来说,他第一次离开庄主身边带兵,给别人留下一种谦逊好相处的印象最要紧。 在此时显得有些奢侈的米饭、炊饼和大饼被端进帐篷,紧接着是浓稠的肉汤。帐内的欢声笑语为之一停,包括李响在内,大家都在等待饭菜上全。 最后是一小锅的野菜汤。待确认碗筷齐全后,一位伙长带人出去了,还把帐篷的布帘再次放下。 李响挥挥手,让众人边吃边说。 刘盛和杨营东都是知道什么时候客气,什么时候不客气的人。刘盛把肉汤分到碗里,杨营东把第一碗交给李响,然后陆续把盛满肉汤的碗交到其他人手上。 张清平开始发炊饼,丁史航和大牛忙着把大饼裁成小块儿,雷达帮着刚刚洗完澡赶来帐篷的张老头给大家盛米饭。 方维良和李响一样,非常好洁。他在热水里又把筷子烫过一遍,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李响喝一口肉汤,咬一大口馒头,抽空问刘盛道:“在那两股盗匪的老巢,有没有搜到什么东西?” 这下是张清平先说话。张清平一大口热汤,把嘴里的东西送下去,抱拳道:“追踪和搜查的事情,大都是我做的,还是我来说吧。” “按照庄主的吩咐,刘盛在明我在暗,在押送车队返回西王庙的途中,见到了两个匪首。” “许是知道咱们队伍里有新人,他们再次发起攻击,很快败逃。我和刘盛一明一暗地追击,终于找到了他们在青山堡的老巢。” 然后张清平在雷达的布巾上擦擦手,把本想稍后递上去的一个小包裹交给方维良,方维良再交给庄主大人。 李响放下筷子,打开包裹中的信件粗略一看,摇头无奈地说:“居然有十几家?本庄主还以为哪家大户盯上我了,原来这些人只是顺手打我一棒子……” 刘盛咬下一口大饼,忍不住说道:“那些人心可黑了庄主,干的简直不是人事,张老弟你来说。” 众人嘴里没停,都看着张清平。李响也好奇地看过去。 张清平语气低沉道:“富绅和商人,不仅让两股匪盗劫掠商旅,除去他们的对手。还让他们重点杀害某些地方的小民,不让那些小民回乡。” 雷达有点不明白,“为啥不让农户回乡,现在回来,还能补种点东西熬到夏秋呢。” 方维良看着雷达,认真地说:“为了地,为了小民手中仅剩的土地。” 第248章 破围之战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没人有胃口了,大家都把饭食放下。 杨营东嘿嘿两声,“好熟悉的招数,哈哈哈。把想返乡的小民杀死,再划走他们的田地。” 张老头的视线盯着碗里的米饭,“天南地北,土地有肥有瘦。唯独这土地上的士绅老爷们,心中总是想着更多土地,都是一个尿性。” 雷达和大牛还年轻,直接被十几户士绅和商家的歹毒做法惊到了。 雷达心中泛起了寒意。 “都是人命啊。为了土地,便要杀死还乡之人,怎会有人心肠如此歹毒?”大牛喃喃道。 刘盛再次端起碗,笑了两声,“在黄立仁的心里,我明月庄的人几时算是人命?一样的道理,在江南某些大老爷的心里,还乡小民的命就像蝼蚁。把小民杀了,土地收走,好吃不费,何乐不为。” 张清平小时候遭过饥荒,后来更是带着儿子逃难,对这种行为最反感,却已是见怪不怪。 丁史航问道:“这种事情做的多了,难道官府不管?” 李响终于再次出声,“小民是盗匪杀的,与大老爷们何干?有什么证据?谁敢认真追究?” “没有官府、官差和乡兵的默许,即便永乐朝未灭,这两支盗匪也被消灭好几遍了。” “行了,此时留后再查。先吃饱喝足,把本庄主的岳丈大人救出来,才是正经事。” 经历了你死我活的战火,没有什么是不能搁到一边的。李响会不会就此揭过?开玩笑,难道能指望一个稍微有强迫症的人,不计较被人暗算过好几次的事情? 众人继续开吃,吃相各有特色。 方维良、张老头、张清平和杨营东四位,比较注意吃相,讲究咀嚼充分。 刘盛、丁史航和大牛三位,就有点狼吞虎咽的意思了,而且米饭、炊饼和大饼都不挑,末了还每人来一碗野菜汤。 雷达比较有意思,要么用炊饼泡到肉汤里吃,要么把米饭泡在肉汤里,再用炊饼铲起来吃,简直玩出了花。 雷达的存在,终于让沉寂下去的气氛松快了一些。只是丁史航最后看到,雷达居然用炊饼把碗里剩下的肉汤擦得干干净净,终于忍不住模仿。 庄主大人强忍住笑,也学着雷达的样子把碗里的残余肉汤擦干净,再吃下去。 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方维良也加入了清理残渣的行列,剩下的人也都来了一遍,都觉得雷达的动作很省粮食。 负责炊事的小头头儿过来收碗的时候,看着干净得闪光的木碗,心中感慨万千。“庄主大人的碗”,很快成为一个新典故。 午时开火造饭。用餐结束后,李响又让部下休息了半个时辰。 未时一刻,李响的部队集合完毕,随时可以接应刘成栋部撤离。 破围之战开始。韩世忠安排的,李响竭尽全力找来的各项援助,终于一一登场。 方天定正要命令军队大举进攻,便看到有斥候急吼吼地跑过来,竟然是西北面隔着几十里山路的徐白派来的信使。 “安吉县城的三千官军突然全部集合,摆出一副全力守城,并随时出城作战的态势。” “于不久前接管所有乡兵、猎手和大户人家家丁的赵志强,出了安吉县城东门,向我凤凰山脚的营地压来。” “在下以为,安吉谷地的官军是要看死我军,不使我军增援德清县城。敢问德清县城究竟发生何事?我部应如何行事?” 方天定念完徐白的密信,也是一脸迷茫:德清县城正打得热闹呢,刘成栋休想破围!李响到底卖的什么药,不是求援,而是让人看死安吉谷地的徐白部? 不是西北面的安吉谷地,就是德清县城北面偏东的某个地方会出事。李响明显是无法靠山林中的力量救出刘成栋,所以湖州那边的官军肯定会有大动作,动作大到与湖州、德清县城之间都隔着大片山岭的安吉谷地都要全力配合! 方天定脑中亮光划过,明白了什么地方有问题,他一拍额头,“之前看到湖州那边没动静,本将便不再去管,棋差一着啊。没动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 “刘成栋这么能打,钉在我永乐朝腰侧几个月,建功卓著,韩世忠怎会不闻不问?!” “即使是做个样子,也不该全无动静。失策了,失策了,也不知大周军会有什么动作……” 陪在方天定身边的几位将校不敢插话,只能担忧地听着方天定的判断。 稳妥起见,方天定只派出原先计划的一半人手,继续攻打德清县城,其他部队原地待命。 应明那边很快接到了方天定的严令:死死看住山林,注意李响的任何动静! 突然有等级最高的急报传来。方天定了解到湖州东南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差点支撑不住身体。 八十多里外,先是湖州方面有一支韩世忠的中军出动,稳步靠近位于和孚镇的邬福部大营。 邬福自然是派出一支军队,出营拦截。然而接下来战局的连番变化,让他立即派出最快的斥候联络方天定。 德清县城和湖州城之间的山岭很有特点,东面边缘几乎是贴着北端的湖州城,和南端的德清县城。 湖州城西南二十五里处,妙西镇向北和向东各伸出一条山岭,仿佛剪刀一样伸向湖州城。 妙西镇便是剪刀的衔接处。 巳时一刻,一支人数接近四千人的大周厢军,突然从妙西镇向东出发。穿过山岭后,四千大周军直接出现在邬福那支部队的侧后方,和三千大周军形成夹击之势。 邬福骇得心脏狂跳,赶紧带着一千七百人的精锐出了营门,却收到急报说北面十几里外,又有大量大周军出现。 和邬福部下大战得胜之后,合计七千人的大周军护着车船,沿着山脊线快速南下,暴露出行军目的:解围德清县城! 输了先手的邬福,没有信心在北抗上万虎视眈眈的大周军之时,将全力南下的七千大周军吃下或者挡住,只好派人将大体战况告诉方天定,让方天定自己做决定。 邬福本人强忍着腹泻,带着身后大营内还有战力在身的三成人马,威风凛凛地列阵。虽然他现在身体很不舒服,但也不是谁都能过他这关的! 方天定拿着邬福发来的急报,手在发抖,“邬福只派了两千多人,一路上骚扰七千大周军,没多大用!路上的那些城镇,派出来的人只能是随军青壮之流,不堪大用。” “偏偏如今的邬福部痢疾横行,大部分士兵失去了战力,不然怎么可能放七千大周军南下?!” “偏生我永乐朝最近的战场重心在太湖以东,以及绍兴以南,不然我手下怎么也可以多出几千精锐和上万正兵,也就不必担心七千大周军来搅局了。可偏偏都凑到了一块!” 德清县城城墙上,士兵欢呼声震天。 方天定抬头一看,原来是李响出手了! 三只蓝色的巨大孔明灯飞出山林,给刘成栋部的战士们带去李响的讯息:时机已到,马上撤离! 刘成栋得意地大笑,“哈哈哈!你方天定再能打也是一勇之夫,比不上老子女婿的一根指头!” “先让百姓撤离。百姓助国朝大军守城这么久,死伤繁多,我刘成栋欠他们的!” “国朝的军士们,你们敢不敢跟我刘成栋留在最后,最后和方腊军一战?” 少时,城墙上响起了“再给方腊军一个教训”的热烈呼喊。 方天定收到北城门打开,出来的竟然是百姓的消息之后,不想主动制造乱局,没有派兵拦截。 方天画戟被方天定转了一圈又一圈。 方天定心想:“韩世忠看来很欣赏李响和刘成栋,居然下血本救援。” “眼下情形不妙,若我执意拦截刘成栋部撤离,李响的部队、七千南下的大周军不一定弱于我。更严重的是,若德清县城爆发大战……” “安吉谷地、和孚镇一定会被卷入,搞不好会演变成永乐朝和大周朝的提前决战。我永乐朝此时在杭州西北面,正处于兵力空虚的窘境,一个不好便伤及根本。” “若是被韩世忠看出我永乐朝的空虚所在,那岂不是?” 申时将完的时候,百思纠结的方天定眼睁睁看着刘成栋这位永乐朝大敌,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进山林。 那个时候,方天定刚刚登上德清县城的城墙。 第249章 连夜后撤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先是数千百姓撤离,然后才是刘成栋部的几千士兵。 李响全程紧张兮兮的,生怕方天定执意掀起大战。若真是发生那种情况,他只能亲自上阵鼓舞斗志,谁让他的部下早已超过极限了呢。 方天定没有大举拦截,而是让大部分军队做好警戒,任由刘成栋从北门撤出。 为了防止刘成栋破坏县城,方天定紧盯着刘成栋部的一举一动,派出三千士兵紧跟刘成栋的撤退步伐。刘成栋撤出一段城墙,方天定的部下便占领一段城墙。 德清县城的军民全部撤离之后,正贴着东面山脊线南下的七千大周军,直接从山林豁口赶往杨墩头。 接近天黑的时候,安吉谷地的赵志强也收兵回城,给整个撤离行动打上了句号。 韩世忠一听到方腊军的阴毒招数,便知道德清县城已成死地,再打下去没有大意义,坚持让刘成栋部直接撤离。 李响终于见到了神色憔悴不堪的刘成栋。二人见面的时候刘成栋戴着面罩,手握一把蹶张弩,跟李响的装扮一样。 神色同样憔悴的李响来不及多寒暄,赶紧劝刘成栋下令,让所有的百姓和士兵连夜后撤。 待了解到便宜女婿手下只有几百人,而且大部分士兵连站起身都做不到之后,刘成栋震惊感动之余,出了一身冷汗:感情自己这女婿,这两天在山林内嚣张得不行,结果手上只这么点人! 大部队连夜朝老虎潭北撤,只有那里才能提供充足的饮水。士兵和德清百姓吃的粮食,自有韩招讨使派人解运。 刘成栋知晓事情轻重,抽调了尚有战力的上千人马,和李响的部下一起,加强了梅花邬和上窑的防御,这才松了一口气。 “哈啊~~~痛快,再来一碗!” 刘元在简陋的木屋内,一连喝了好几碗野菜汤。在德清县城待了好多天,吃上蔬菜的次数一巴掌都数得过来,难怪他见菜欣喜了。 “加上百姓,连夜撤离的可是超过六千人,有把握让他们平安到达老虎潭?粮食和药品怎么解决?” 熊大春喝了两碗菜汤,此刻端着第三碗却没有直接喝,而是先问方维良道。 刘成栋意犹未尽地把碗放下,咂咂嘴,也想听方维良怎么说。 “韩招讨派人急送进山的粮食,有一部份在上午便到了老虎潭北端。庄主一早便派人,尽量运送一批粮食向南,够八千人吃两顿,应该不成问题。” 方维良胸有成竹地回答,然后皱眉道: “但韩招讨拨下的药品有限,即使我明月庄搭上一大笔,也是不够太多人用的。但只要士兵和百姓在老虎潭边,按照庄主和在下几位定下的防疫条例行事,应该可以让大部分人摆脱疫情。” 想让立下大功、破围而出、心高气傲的士兵乖乖接受隔离检查,还要遵守严格的卫生习惯? 刘成栋知道大部分士兵没那个自觉,只让女婿的人出马肯定会有冲突,于是他看向刘元。 执掌军棍的刘元,无疑最合适弹压士兵。 刘元知晓刘成栋的意思,抱拳道:“明白,我待会儿就赶过去。” 刘盛好不容易和大哥刘元见面,决定一起过去,反正眼下不缺防守的人手。 “哦,才想起来。”见安排完防务的李响返回,刘成栋拍拍额头,指着抚须微笑的廖士开说道:“李响,还有你们几个,这位是在德清县城帮了我好大忙的廖先生。” 廖士开赶忙起身,客气道:“指挥使大人客气了,在下一介落魄读书人,承蒙指挥使大人搭救……处理些文牍罢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抗,帮得上什么大忙?” “这位便是指挥使大人的贤婿?果然是年少英雄,带人千里救父,李指挥了不得啊。” 李响暗暗称奇,觉得廖士开这厮肯定有麻烦在身,不然大周的举人不会把姿态放得如此低,低到作践自己的地步。 李响决定让方维良得空后,试探一下廖士开。 指挥蹶张弩、车载床弩、火器的三位营指挥是跟着李响一起过来的。这三位收了李响不少好处,又知道刘成栋在江南战局中的份量,当然是不敢托大,主动过来拜访。 只按官阶和职务来看,刘成栋也超出一大截。 刘成栋豪爽地一笑,走上前去,抱拳向三位营指挥致谢,接下来当然是好一阵客套。 李响有些牙疼,示意方维良跟他出来一下。 入眼处火把点点,刘成栋军中的庄内子弟,纷纷找到自己在庄内的相熟之人热闹一番。不是出身明月庄的士兵,也和一个伙或者一个队的弟兄们凑到一起,庆祝自己逃出生天。 “这便是逃出生天的感觉。只是刚刚到手的一点儿好东西,又是一下子发下去了,连个响儿声都听不见。” 李响感慨道,再次为养兵作战的花费感到震惊。 方维良在这次南下之行中收获良多,他掏出账本看了两眼,“平日里养兵、领兵作战、在山林中作战,这三种情况对物资的消耗差别很大。” “在下曾经听闻,千里运粮,十石中能有一石到达前线,已经不错了。” “至于眼下消耗的这点东西,只要能让脱身的士兵再次鼓舞起斗志,在下便觉得值。” 方维良劝慰李响的本事又有长进了,不再是强调物资没有浪费,而是加入了对比手法:觉得花费太大?真正的花费比眼下这点儿厉害多了! 李响心中那点儿心疼的感觉烟消云散。 庄主大人再次提醒自己是有钱人,千万不能在关键地方小气,不然伤了人心损失更大。 庄主大人收拾心情,开始和方维良商议,如何把刘成栋部的那部分军粮送到脚下防线的问题。 为了在老虎潭周边完成初步防疫,消除德清县城疫气的影响,李响必须把方天定有可能的追击挡在梅花邬和上窑。军粮一点不能少,也不能让他李响出。 大牛的小帐篷里,三伢子正捧着大碗吃个不停。 “还是外面好。在德清县城里面,总感觉吃的东西不干净,有味道。” 三伢子接过大牛递上的野菜汤,三两口喝干后说道。 大牛想了想,很快明白三伢子指的什么。想想也是,城外的敌军不断往城内扔尸体,城内守军吃饭觉着香才怪。 “慢点吃,这里还有半壶米酒,待会儿喝一点好好休息。” 大牛憨笑着,把从庄主大人那里拿的米酒放到地上。 三伢子“咕嘟”咽了口唾沫,拿筷子较粗的一端捅着大牛,“还是大舅哥仗义,县城里的酒全被医卫处的小郎中拿去救人了,算了不提那些。” “行啊大舅哥,不声不响的,居然到庄主大人身边做事了。” 大牛挠着头,不自觉地开始抠脚,“庄主觉着我老实吧?哪有你风光,如今是大周营指挥,手下五百号人,俺妹子听到了高兴着呢。” 三伢子一点没在意大牛抠脚,三两下把碗里的菜饭扒拉干净,叹口气道:“原本是觉得挺好的,但被围了这么久,还是觉得庄内的人靠谱。在厢军里打拼,真不知道是更好,还是更坏。” “对了,家里还好吧?” 听三伢子这么问,大牛一拍地面,在自己的褥子下面掏出几封信,“你看我这记性,你当爹了。” 三伢子虽然认字不多,但识得拼音,很快看完了信上的东西,把一小撮胎毛放到眼前仔细瞧着。 “呜呜呜~~~”三伢子哭了起来。 在军中待了超过六个月,突然听到自己已当爹,三伢子的情绪直接崩溃了。 第250章 庄内琐事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大牛的帐篷往西不到二十米,是雷达的帐篷。 “你牛气啊雷达,我还真不知道呢,你的帐篷快顶上小夫子的帐篷了。” 丁史航瞧着雷达宽敞整洁的帐篷,再想想自己那个乱糟糟的狗窝,语气有些酸。 送物资到江南,然后赖在刘成栋军中不走,最后被围在德清县城的张永年也啧啧赞叹,“雷达你要拿不出好东西喂饱我们两个,小心我们两个告你谋私啊。” 雷达撅着肥屁股,辛苦地掏出一个小箱子,把里面的果干、肉干和酒拿出来,擦把汗道:“哼哼,你们两个还想取笑小爷?秦岭的果干,庄里最新一批的肉干,荆湖南路的法酒,够意思吧?” “这帐篷是小爷自己搞的,晚上修补军械铠甲也方便。” 三人开始聊天打屁。 丁史航父母早亡,只剩他一人在庄内打拼,因此他对人情之道格外注重。 张永年和雷达都不会说场面话,只是低头猛吃。丁史航端起酒碗,“第一碗,祝庄主大人接应老寨主破围,祝永年得脱险境。” 三人干了一碗。 丁史航拍拍张永年的背,“恭喜了兄弟,你家爷爷接过了李梦空夫子的位置,如今是公中的第一人。” 雷达也连连点头,恭喜张永年。 张永年不理解他爷爷张万里接管公中,对张家意味着什么,奇怪道:“不还是要为庄主大人干活嘛,又不能随便欺负人,有什么好恭喜的?” 雷达和丁史航瞪大眼睛,待确定张永年不是在开玩笑后,干笑着说了一句“确实不能随便欺负人”,便没了下文。 妈的,又是一个呆货! 大牛的帐篷传来哭声,张永年仔细听了一下,疑惑道:“是三伢子,他砍人比我还猛,咋还哭了呢?” 雷达负责处理庄内的大小消息,分门别类之后交给庄主。他“嗯嗯”地沉吟了两息道:“想起来了。三伢子家十几天前添了个娃,三伢子当爹了,难怪……” 丁史航“哦”了一声,然后压低声音说道:“老子这次立功也不算少,回去借庄主大人的钱,把小楼和家业都搞起来。” “娘的,老子忍不了了,先把王晓晨娶进门,到时你俩都去给我撑场面啊。” “老子家里只剩我一个,只能指望你们给我热闹一下了。” 张永年点头应下,没有丝毫犹豫,“没说的,回去咱就办,要搞得风风光光的。” 雷达也点头应下来,“打算回去就结亲的人还不少呢,庄主大人的婚礼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 丁史航机智地一笑,“我也是想趁庄主大人办完事的那段儿热闹,直接把事情办了。晓晨在信里说,再不把她娶过来,眼红成品药作坊份子的丈母娘那里,就压不住了。” 雷达打趣道:“哦呦,晓晨妹子对你可真好,还没过门就心向你了。” 情商过低,只知道在女孩子面前秀肌肉的张永年是真心佩服。他朝丁史航抱拳表示佩服,然后忸怩着说道:“咳咳,听说庄内只有底层人家还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他人都是自己找。” “咳咳,两位若是见到什么好姑娘,一定,一定告诉我一声,谢过了。” 张永年说完后立马干下一碗酒,掩饰自己的心虚。 “哈哈哈!”丁史航和雷达捧腹大笑。 大牛的帐篷里,三伢子正听大牛小声讲着庄内的事情。 “总之就是这样,因为汴京那边商路大开,好些庄民的作坊大赚特赚。家里人头脑一热,也学着别人家做农具,结果出产的东西卖不动,亏了一大笔钱。我妹子还在月子里,就没敢让她知道。”大牛总结道。 三伢子叹口气,“想多赚钱是好的,但别人家能够大赚的行当,咱们三家不一定能赚一个铜板。” “吃亏买个教训,家里人这下总明白铁器不好做了吧?能从庄内铁炉拿到好铁水不算什么,能雇佣大量的匠人打造好铁器才是真本事,咱们家底薄儿膀子弱,扛不起这样的大生意。” “这些东西啊,都是我从刘元、熊大春两位叔伯那里听来的,他们是从庄主大人那里得知的。” 大牛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道:“你,我,还有大嗓门儿三家的妇人都在信里说,男人在外面打仗,她们却没有看好家……” 三伢子露出真挚的笑容,“说啥呢,咱们三家都是饿肚子那时候,相互扶持走过来的交情。” “钱能陪就能再赚,把剩下的钱全部投入咱们三家的砖窑和石灰窑,扩大出产。” “既然刘夏都那孬种放弃了小河南岸,庄主大人肯定要重建小河南岸,也会继续建明月堡的,到时需要大量的砖和石灰。” 大牛嘿然点头,然后担忧地说道:“庄内调整了对秦岭村寨的对策,严禁所有庄民随便杀人。可大嗓门儿那家伙自从看到刘婷婷惨死之后,已成为一号凶人了。” 三伢子搓了好几把下巴,最后颓然放弃思考,“那家伙的脾气,你我都清楚,劝不回来的。不是说秦钟和杨建川两位庄主门生,已经赶赴拐子山口了吗?” “他们肯定能把大嗓门儿押回庄内,只希望对大嗓门儿的惩罚不要太狠……” 圆月高挂,山林雪亮。 庄主大人和方维良边走边说,不知不觉间,便走上了山脊线。 地势开阔,李响可以看到脚下的简陋营地,向南可以直接望见德清县城。当然了,此时的德清县城,只有城墙上的稀疏火把可供分辨。 听着营地里的士兵,尤其是庄内子弟的笑闹声,庄主大人摇头失笑,“庄内的这帮小子,也不起个好头,属他们闹得欢。” 方维良感受着清爽的林风,把胡须固定住,道: “在下倒觉得庄主之前提出的,军营不该全部放黑,不该禁止士兵任何响动的那种论调很有道理。” “军士首先也是人,动不动十几律五十几斩的,只能把军士吓疯,营啸便不奇怪了。” “然而要在军营内亮起火把,用细致的条令取代粗暴严苛的军法,便要养着一大批人维持整个军营。这些人要负责让士兵们遵守新规矩,不能让军营内的火把点燃自家营地,还要管控士兵的夜间行为。” “还真如庄主所说,都是钱的问题。” 方维良说的,是李响来到江南,特别是进军这片山林后,仔细思考的问题。 军营管理是李响长久以来一直忽视的一个方面,以前他只是系统思考过训练管理和卫生管理的问题,毕竟那时的部队太小,而且活动范围局限在明月庄附近。 对一支武装来说,小有小的好处,大有大的烦恼。 但随着李响带人来到江南,随着庄内的部队不断朝中西部秦岭深入,以往忽略的物资管理和军营管理等问题也亟待考虑,身为明月庄掌舵者的李响不得不再次添加工作量。 明月庄的庄丁队伍,已经开始朝一条新路前进,新问题、新麻烦、新困难才刚刚出现几个小苗头。 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 李响呼吸一口山风带来的清新空气,“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但也不只是钱的问题。哦,清平到了。” 张清平快步走到山脊上,脸不红气不喘,只是扫了一眼月光、火把、山林、帐篷组成的美景,便抱拳道:“请庄主训示。” 李响故作严肃地盯了张清平十几息时间,直到张清平有些发毛,才笑道:“别这么严肃。本庄主就是想趁着今晚有空,让你多谈谈你之前在席间讲到的新人老人融合问题,还有铠甲问题。” 第251章 庄内琐事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张清平把自己这段时间带兵,尤其是前不久带人清剿两个匪巢的心得细细道来。 张清平讲得认真,庄主大人和方维良听得更认真。 “……所以在下以为,新人和老人如何视对方为手足?只有一起杀敌,一起流血,一起受伤,芥蒂之类的便都是小事。” “铠甲不只是上阵时才有用,还可让怯懦的军士变得勇敢无畏,后者的效用更加可怕。在下亲眼所见,一个穿竹纸甲的士兵和没穿的士兵受一样的伤,但穿竹纸甲的那个士兵觉得自己的伤不算什么。” 张清平讲完之后,抱拳后退,到一边等着。 李响把张清平的细致讲述、自己的实战经验、属下和门生的作战经验糅合了一下,得出两个可信结论:一是新兵和老兵可以在战斗中快速融合,二是铠甲的作用不仅在于挡箭和对砍。 想要让新兵和老兵在战场上互相配合,需要在战法和军规方面下大功夫,还要在平时的训练中多加引导。 只有到了战场之上,新兵和老兵配合起来可以有效杀敌,增加彼此活下来的几率,新兵和老兵才能加速融合。 铠甲即使再烂,也可以给士兵一种心理优势。以竹纸甲来说,披上铠甲看到的箭矢,跟不披铠甲看到的箭矢完全是两码事。披甲士兵面对箭雨,惊慌失措的概率要低得多。 近战厮杀更是如此,披甲士兵在考虑自己的铠甲有多烂之前,会先给自己一个“老子有甲”的心理基础,对攻起来,气势自然而然就不一样了。 新老融合,铠甲至上,这两点经验被李响牢牢地记在心里。 心里盘算着未来可能遇到的敌人,李响突然想到一个人,笑着说道:“那个刘夏都真有意思,本庄主还以为他会一直钉在小河南岸,霸住一小半原来的明月庄土地不松口呢。” 张清平对刘夏都接受和解,主动离开明月庄,将小河南岸的土地全部返还的做法很是好奇。 只听方维良说道:“李梦空和张万里两位确实有手段,专门盯着钱袋子下手,这么快就让刘夏都和他爷爷屈服了。” “以刘夏都为首的七户刘姓,彻底投靠了某些能量大的人家,把自己变成钉子,钉在咱们眼皮上。然而公中很快在明面上与勋阳、十堰的坐地户和解,之后发动对七户刘姓和某些人家的排挤,便没人说什么了。” “庄主仁慈,只要七户刘姓接受和解,便资助他们到丹江口、南阳、襄阳等地立足,帮他们重开作坊。刘夏都和他爷爷再待在空无一人的小河南岸,自己都臊得慌。” “能过上体面的日子,便没有谁会跟泼皮破落户一般毫无顾忌,七户刘姓终于是过往了。庄主行事非常人所能及,在下佩服。” 张清平在旁边听着,心里再次对庄主大喊一个“服”字。还是庄主的境界高,直接搬起钱把人砸跑! 李响倒没多少得意的意思,“本庄主倒希望从没有七户刘姓吃里扒外的事情发生,毕竟是素素和老泰山的亲族。” 方维良对未来的庄主夫人不熟悉,简直是素未谋面,不敢乱接话茬。 张清平逮到机会了,“素素娘子只会心向庄主,不会多理会七户刘姓的。何况庄主大人已经给够了那些人体面,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就不信谁会嚼舌根。” 李响微笑不语:呵呵,这个世界上,尤其是炎黄土地上,从来不会缺乱嚼舌根的人。 在大周,娘子是用途极为广泛的日常称呼,没有出嫁的女子每天都被人称呼“娘子”或者“小娘子”。所以很多人都称呼刘素素娘子,李响也只能忍着,还好不需要忍多久了。 方维良拱手道:“庄主婚期定在六月初五的小暑,已经剩下不到三月了,在下先恭喜一声。” 张清平和分布在山脊线上的几十名亲卫,一起恭喜庄主。 李响笑着承下,内心感慨万千:岳丈大人救出来了,婚期也近了,自己在大周终于要迈出人生中的最重要一步。 若是江南局势未平?呸呸,剿灭方腊重要,还是结婚重要?就算到时候永乐朝还在和大周厮杀,自己也要跑回去先把亲结了,李响暗暗发狠道。 “盯着北边儿老虎潭周围,防疫方面出了问题,立即通知我。”李响下坡时,叮嘱方维良道。 还没到第二天中午,老虎潭周围便出事了。还好有刘元、刘盛两位在场,没有闹出大乱子。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没有超出庄主大人的预料:有几个刘成栋部的士兵,一来紧张于染上疫病,二来不想接受某些隔离条令,于是和乡兵装扮的医卫处郎中发生了口角。 刘元把闹事的几个士兵打了一顿,训斥他们几个想害死所有人。刚刚赶到老虎潭边上的张老头上前,再次强调了一遍疫病是如何传播的,规劝所有士兵服从条令。 至于有个士兵口不择言,说明月庄的子弟在药品、吃食、住宿等方面有优待的酸话,自然是被刘元和张老头压下去了。 一只眼紧盯着老虎潭那边,另一只眼还要时刻防着方天定的恼羞成怒,李响的神经一直紧绷着。 三月十七日下午,进驻德清县城的方天定终于得知了李响和他交战数场时动用的兵力:最多时,也不超过六百人手! 方天定怒不可遏,那种被李响戏耍的感觉几乎让他丧失理智。两千孤儿军,两千战力中等的应明部,被方天定抽调集中、刚刚开始加强训练的一千精锐,共计五千余人踏入山林。 接到消息的李响反而松了一口气。有确定消息就好,李响最怕方天定那里一直没消息,让人提心吊胆的。 三月十七日发生的战斗不值得大费笔墨,无非是李响、熊大春、杨营东三人依靠地利和军械优势,堪堪挡住了五千方腊军的大举进攻。 彼时刘成栋部有将近一千五百人在场,再加上恢复体力和战力的近七百李响手下,还有操持车载床弩、蹶张弩、火器的三支大周器械军,挡住方天定的含恨一击当然不在话下。 方天定很清楚,官军在山林中的作战耗费要远胜平地,于是他开始不间断地,对梅花邬和上窑两个大周军防守要点进行骚扰攻击。既消耗大周军的物资,也锻炼永乐朝的部队。 李响也调整了战术,开始有意地锻炼自己的部下。很快,重新介入指挥的刘成栋也调整了战术。 三月下旬之前,德清县城北部的山林开始了低烈度的一连串战事。 手下恢复战力之后,李响不需要再带着他们频繁肉搏。 正巧西王庙的箭矢作坊投产,第一批箭矢也被送到前线,李响于是再次钻研起直弓战法。 山林本来不适合大批直弓手列阵而战,无奈进攻方是永乐朝,便使得李响一方利用直弓小队防守关键位置的战法成为现实。 丁史航、大牛、三伢子、张永年等人事先标定好几个地方,等方腊军从那片区域经过时,便利用从上而下的箭雨进行攻击,然后趁方腊军阵型混乱的功夫把箭矢收走。 泼天的箭矢射出去固然骇人,耗费也是巨大的。 打打停停,停停打打。 三月二十日那天,李响终于见到了过来增援的成吏员和王晓晨等人,从他们口中证实了一个消息: 虞允文带领三万多大周军,已经于三月十七日当天到达芜湖!加上辅兵、青壮和民夫,官军船队所载五万多人,没有全部停留在芜湖,还有一部分驻留在铜陵、池州、安庆三城。 第252章 打断触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翟稳当,人称翟老汉,是南陵县的一个普通菜农。 在大周,老汉老妪之类的称呼都带有一定调侃意味,在士大夫口中更是专门用来骂人的话,由此可见翟稳当不是一个有地位的人。 地位是不高,但翟稳当本事真不小。 翟稳当在南陵县是出了名的肯吃苦,会过日子。 父母走得早,翟稳当又当爹又当娘,拉扯几个弟弟妹妹长大,愣是没让一个弟弟妹妹去继承亲族分支的香火。 伺候家里的地,伺弄父祖辈传下来的屋子,农闲时到县城里打帮闲,时不时把家中圈养的鸡鸭鹅拿出来卖掉……历任县令都有所听闻的翟稳当,便是如此勤勤恳恳地劳作了几十年。 几个弟弟结亲了,娶的都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几个妹妹出嫁了,嫁的都是名声好听的人家。 翟稳当最后一个结亲。当时南陵县有一家商户定居未久,房子和水田都置办好了,便想着找一个本地人当女婿,来标示自家成为南陵本地人,一眼便看重了声闻十里八乡的翟稳当。 翟稳当结亲当天,弟弟妹妹带着全部家人回来了,翟家五服以内的亲族全部到齐,岳丈家给的嫁妆多到新房都装不下。 又过了十几年,翟稳当的大儿子考中了童生,娶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儿,如今正在家中为考取秀才做准备。 翟稳当的二儿子不是读书的材料,再说家中只供养得起一位读书人,幸好二儿子有把子力气,如今接过了家里田地大部分的活计。 儿女有了,儿媳有了,孙辈有了。田地十几亩,大牲口两头…… 翟稳当便是南陵县广大农户的榜样,是大周朝官府提倡的典范,也是炎黄大地上无数小民挣扎向上的缩影。 “这不是翟老伯嘛,怎么来码头了?这是要去哪儿?” 县衙的柯押司看到了翟稳当,热情地抬手打招呼。 “原来是押司大人,恕小老儿眼拙。这不是听闻官军停在了北面的芜湖,小老儿想赶着船过去卖些菜蔬瓜果,让柯押司见笑了。” 翟稳当一丝不苟地叉手行礼,露出一口保养不错的牙齿,回答道。 押司在大周的州县比较多,多是县令或知州的重要助手之一,一般由本地人充当。都头和押司的情况差不多,多由本地人充任,也是县令或知州的重要助手之一。 押司干的多是文职,都头多管理衙役官差。 姓柯的押司靠近翟稳当,小声道:“我小时候您还抱过我呢,我怎么敢在翟老伯面前称大,回去我老父不打折我的腿。” “咳咳,我给翟老伯交个底,到那边赚了钱,把船腾空就赶紧回来。虽说江南东路的疫情被打压下去了,但谁能保证呢?” “菜蔬瓜果就罢了,米面布、盐酱醋、茶药铁之类的东西,千万不要沾手,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翟稳当听完大惊,认真地拱手道:“小老儿知道轻重,多谢押司大人提点。” 见柯姓押司要阻止自己行礼,翟稳当肃容说道:“公私不可废,穿上这身官服,便没有以前的柯家小子,只有柯押司大人。脱了这身官服回到家里,才有休沐在家的押司大人。” “待小老儿返回,还请柯押司和房都头去吃小孙儿的满月酒。” 柯姓押司只好苦笑地目送翟稳当上船,挥手作别后感慨道:“翟稳当,翟稳当,行事就是稳当。难怪翟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呢,我算是理解父亲那一辈人,为何如此推崇一位农户了。” 翟稳当上到老岳丈的船上,惊奇地看到了二儿子,于是皱眉不悦道:“你怎么来了?” 翟家老二递上一个有些年头的茶壶,憨笑道:“爹喝茶。俺这不是不放心爹呢嘛,跟爹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翟稳当点点头,“你大哥呢?” “大哥是金贵人,在家里温书还来不及呢,怎么可以跑动跑西。”翟家老二不假思索地回答。 翟稳当心中说不失落,那肯定是假的。老二没一点儿心眼,他话里的意思是老大根本没出门的意思,事实肯定也差不离了。 “自家老大确实是金贵人,考中举人比啥都重要!”翟稳当如此安慰自己。 事实上,科考带给翟稳当大儿子的压力,比翟稳当等人想象的还要大很多。对大周大部分的读书人而言,他们的小书房只有一个明亮的出口。 翟稳当喝了半壶茶,“那你就随爹走上一趟,也好见见世面。” “你爹我一生走得稳当,现在出门跑船,只为了让家里过得宽松些,你可不要忘了咱们农户的根本。” “像永乐朝那些失心疯的逆贼,祸祸了好大的江南东路还不算,还想从南面的群山里蹦跶出来,还不是被官军打回去了……” 翟稳当的二儿子连声应下,跑去拉船锚了。 风起收锚,开帆划桨。 翟稳当让老岳丈家的船夫小心行进,不要和其他船发生什么磕碰。 顺漳河向北两百里,经过几道弯弯曲曲,便是虞允文带领中军停驻的芜湖。 翟稳当没有到达芜湖城,而是在一个叫做李家潭的集市,将所有的菜蔬瓜果,其中还有少量的禽蛋,卖给了负责大军采买的一位小吏。 老岳丈家有不少布醋茶药,本来能卖个好价钱,却被翟稳当横加做主,全部盘给了一位锦袍商人。 翟稳当的妻弟人至中年,依然毛躁,对翟稳当“崽卖爷田儿不疼”的行为十分不忿。 翟稳当懒得跟那个妻弟多说。靠近芜湖,水面上都是想从大军手里赚一笔的内河船只,翟稳当仔细咀嚼着柯押司提醒的几句话,终于嗅到了一丝凶险。 有些生意,不是小门小户可以乱做的! 船只返程时,翟稳当的船正面遇上了虞允文得胜返回的官船。 把船避让到岸边后,翟稳当一边和其他船上的百姓向官船上的虞允文叉手行礼,一边小声为自己大儿子的科考前途祈祷。 在大周百姓心里,进士便已是文曲星下凡,虞允文这种每天和官家聊天的家伙,简直浑身散发着文气!有这样的好机会,当然要为自家的子侄祈祷一番,没看有些士子模样的人都激动哭了吗? 父亲在为儿子祈祷,翟稳当的二儿子也要为读书很厉害的大哥祈祷。只听这位身板厚实的农家汉子喃喃道: “文曲星当面,请保佑我家大哥得中举人,到时家里免了许多税,小人肯定为您和土地公公多上供。文曲星当面……” 虞允文的坐船从翟稳当面前行过,大船排起的水浪打得小船左摇右摆。 虞允文皱眉道:“让开船的军士小心些,慢些划桨,休得惊扰了百姓。” 带兵把薛斗南逼回山里的张天垒上前抱拳,“大人如此心系百姓,标下敬佩。” 虞允文心烦地摆摆手,“江南东路糜烂至此,便是因为好些国朝官员,不注重百姓生计,才造成的弥天恶果。” “还要多亏张将军的提醒,说青阳县、泾县、宁国市出现的少量方腊军,很有可能是永乐伪朝薛斗南部的试探,本官才下定决心将其三支触手全部斩断。” “不然若真让薛斗南从江南西路东面的群山中蹦跶出来,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 张天垒哪敢在虞允文面前骄傲自满?他立即谦虚道:“标下只是觉得方腊军可能会有小动作,不曾想真的一下撞上了。” “其实纵有几千方腊军出来,也没有大的祸患。江南西路的北面流民很少,方腊军无法做大。而且大人恰好屯兵于江边上,方腊军出来就是找死。” 虞允文中军的将校齐声大笑,只听张天垒壮着胆子问道:“大人挡下薛斗南,便立即带领我等撤退,万一薛斗南不死心……三个地方靠自己,挡得住?” 虞允文抚须,斩钉截铁地说道:“本官已经率兵帮他们击溃了一次方腊军,还帮助他们集合了乡兵、弓手,三个地方的城防也还不错。” “若是坐拥这么多条件,几个地方的官员还挡不住区区几千方腊军,那也怪不得本官了。” “国朝不杀士大夫,但士大夫可以杀士大夫!” 说完杀气腾腾的话,虞允文便在张天垒等将领的尊敬畏惧中回到了芜湖城。 第253章 战地行商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帅臣?” 李响听闻虞允文的最新官名,诧异地问道。 成吏员和王晓晨带人进山增援,刘成栋和李响当然要热情地接见他们,以示重视。 除了李响这位明月庄的控制者,和刘成栋这位老寨主外,在场的还有熊大春、张清平、杨营东等武人,以及方维良、张老头等公中人员。 刘成栋在江南招的私人幕僚兼管事,廖士开,当然也在场。 见李响不大识得虞允文身上差遣的厉害,廖士开详细地解释了一下何为帅臣。 帅臣,也称率臣,是大周禁军出师征战时委任,或在紧急情况下临时委任的统军大帅,正式官名是都部署、都总管或都监。 帅臣统领辖地内的三衙禁军,统管当地厢军的安抚使也要听从调遣。大周开国百余年后,但凡有大战,一般都以文臣任正职帅臣,武将任副职。 帅臣这种因事而设的职位,待战事平息后会很快撤销,国朝不会让某个人长久把持巨大权力。帅臣行事要向皇帝、政事堂的多位宰执负责,要服从枢密院、三衙和三司的管束,并不能毫无顾忌。 “这么厉害?那岂不是说,韩招讨使也要听从这位虞大人的命令?” 杨营东在粗制大椅上挪了挪身子,觉得虞允文很厉害。 李响真心觉得大周的文官太厉害,把武将压制得死死的,“韩招讨使行事,本来便要和安抚使、转运使等几位大员商量,如今又来了一位差遣高得吓人的虞大人,他说话还有多少分量?” 刘成栋心里有些不爽,眯着眼睛道:“虞大人的官阶、官职本就大得吓人,又是负责筹集粮草,又是提点各路援军,刚到江南便加上了帅臣的差遣。” “朝堂几位宰执的用意,还不明显?这是觉着我这样的武人在江南太活泛了,所以派出一位天使,严加管束我等。” “先前永乐伪朝猖獗,我这样的武人过了几天好日子,已经不错了。还好这位虞大人与我有旧,倒也不必担心会拿我开刀。” 刘成栋的最后一句话,话语中未免有几分得意。 熊大春几乎是和刘成栋一起经历了所有人生大事,此刻也想到了当年和虞允文共事的情景,笑着应和了刘成栋两句。 虞允文在多年前,曾经担任过刘成栋部的监军,其本人还在促成刘成栋招安一事中出过大力。 简单一句话就是,刘成栋和虞允文有旧。 虽然和虞大人有旧,但刘成栋招安之后便是谨慎行事的性子,仔细想了想哪里有做得粗疏的地方。 没多久,刘成栋把视线转到了便宜女婿李响身上。 刘成栋提醒李响道:“钉在德清县城这么长时间,最后也是奉命撤退,没人能在战场上挑我的毛病。” “只是你小子行事是不是太高调了?赚钱是好,但你可别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到时找咱们的麻烦。” 除了不明就里的廖士开,在场的其他人都笑起来。 为了弥补在江南的巨大开销,同时给明月庄的商队和作坊主开辟新市场,李响可谓是操碎了心。 直到和韩世忠搭上线,李响才找到了打开江南市场的缺口。 当时官军新败,从营指挥到普通的军士,都是缺医少药。李响和韩世忠的族侄韩彦璋,以及韩世忠的几个亲信合作,以较低的价格提供明月庄的成品药,赚到了第一笔。 批发成品药,拉拢合作者,是李响打开江南市场的第一步。在第一步中,李响曾试着把明月庄的其它货品,比如衣帽鞋袜、铁器农具等引入江南,结果自然是失败。 没过多久,永乐朝为了探明大周军虚实,给大周官府造成更多压力,悍然造出百万饥民。 暴怒的李响决心尽量救人。 除了一些武人之外,李响还拉上了西门博这样的坐地户,准备赚钱救人两不误。但还没等李响展开计划,便有多地疫情爆发,李响的赚钱大计有搁浅的风险。 李响哪里是坐以待毙的人? 在呈给韩世忠的急报中,李响献上了一整套控制疫情的法子,还提出了赈济饥民、减轻官府负担的三个方法:外运人口,以工代赈,开办作坊。 韩世忠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推行了李响的防疫法子,毕竟防疫救民主要还是官府负责。 李响的防疫法子,被他自己和韩世忠证明很好使,于是李响开始了打开江南市场的第二步。 驻扎在各地的军队,从指挥使、营指挥再到都头,开始借着赈灾防疫的名义行事,拉拢大量饥民干活。 饥民可以生产什么东西? 消毒防疫需要大量的石灰、烈酒,江南两路但凡靠近战场的人都恨不能戴上好几层口罩、面罩,伤病员需要大量的绷带……柴火和石炭更是哪里都离不了,简直是有多少消耗多少。 太湖以西未被方腊军光顾过的地方,大量的简易作坊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如今的大周,想要短时间内提高某种东西的产量,只能拿人去堆。 跟李响合作的武人,尤其是韩世忠,赚到了不少钱,在救援刘成栋的事情上帮了一把。 若不是在刘成栋的救援问题上,大周军内部形成了一股合力,李响可没那么容易得到床弩、蹶张弩和火器支援。 西门博等坐地户及时收到了李响的橄榄枝,和李响有芥蒂的人家当然选择和李响和解,加入赚钱的行列。一些心急的人家直接和武人合作,投入大笔钱粮扩大生产规模。 西王庙在事实上相当于李响在江南的根基之地,那里的大户见证了李响的种种神奇,还从李响手上买走不少战功。于是西王庙的大户们早早便有样学样,赚了一大笔。 李响再次试探着引入明月庄的其他货品,这次比较顺利。李响辛苦构建起的利益网络,终于给他带去了丰厚回报。 建作坊,开矿场,需要大量的铁器和农具。明月庄的东西价廉物美,当然不愁卖。 专用绷带,还有第一款网格透气状半透明纱布,则成为了明月庄精致货品的代表作。受伤的武官、士绅和商人只用明月庄的东西裹伤,不容易化脓。 饥民也得穿衣服,穿鞋子。明月庄用麻布制作的成衣虽然丑到令人发指,但架不住价格太便宜,和标好鞋码的木底鞋一起成为紧俏货…… 第二步走到现在,李响已经再次向明月庄的庄民证明了一点:跟着本庄主,有肉吃! 江南本地的商人力量本来是大周最强,明州港的海商群体更是神通广大,然而李响很长时间内没有感觉到江南商人的力量。 李响当然不敢小看站在大周顶端的江南工商群体。毕竟江南商人留下的一点儿残余影响,就让他在江南举步维艰,只能选择和暂时停驻在江南的武人合作。 但最近的几天,李响明显感觉到,江南商人正加速重回本地。 江南商人还没正式返回,李响、武人、本地士绅大户联合构建的利益网络便受到了冲击:作坊矿窑屡屡被查,商队遭遇重重阻碍,雇佣饥民的行为被官府质疑。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官军大举反击永乐朝之日,便是商人狂欢之时。 只大军采购这一项,便是巨大的利益,足以让很多商号抵死相争。加上虞允文带领的三万多大军,整个江南之地聚集了十几万正兵和总数接近二十万的民夫、青壮和乡兵,每天要消耗多少物资? 大战时的物资供给,当然是大蛋糕,但大军采购还不是最诱人的。 对数得上号的大商家、大坊园主、大工矿主而言,最诱人的果实,自然是“战后重建”四个字。 第254章 战地行商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从前朝中后期开始,江南便成为全天下财富的集中之地。 就本朝而言,虽然京畿道的百姓生活最富足,四川路物产最丰饶,荆湖两路出产稻米最多,但只有江南的财富深不可测。 虽然江南东路被打烂了大半,连市舶司所在的明州港都被洗劫,但大部分的士绅豪商都清楚:现在看起来越烂,重建时的利益就越大。 江南重建、重归繁华的过程中,各行各业的利益会重新分配,关键行业的话语权会重新分割……巨大利益在眼前,江南商人当然要把看着碍眼的家伙扫清。 李响在尘埃落定前,根本没想到“江南重建”这种宏大的命题,他只是觉得本地商人回来抢食了。 凭什么让老子走人?老子还没赚够呢! 李响开始思考,凭借明月庄、武人和本地大户的联合,能够挡住强大的江南工商群体多久? 也许是十天,也许是半个月,最多不超过一个月,这便是李响得出的让人心塞的结论。 灰溜溜地离开江南市场?李响不甘心。 来都来了,当然要赚个够本,明月庄永远缺钱。 自己带人南下打仗,虽说主要是为了救岳父,但也死了不少庄内子弟,有力地打击了永乐伪朝的嚣张气焰。趁着本地商人不在家,几千几万贯地赚点小钱,李响觉得自己不过分。 再说了,江南简直是太富了,江南东路被打得稀烂都能有无穷无尽的市场容量,若是没有战事那还了得? 李响压制不住贪念,不仅想“赖在”江南更久一点,还想永远插一脚进去,光明正大地切下一块儿蛋糕。 为了应对江南商人的威胁,李响对明月集的商户连劝再拉,鼓动他们到江南发财。 只有明月集的商家过来还不够,李响还在关乎士兵生死的药材上下手,联合向来势弱的岭南药商、番部药商和荆湖北路药商,一起对抗其他地方的药商。 联合某些药商这一举措,在降低明月庄和江南作坊用药价格的同时,还给李响提供了在江南发财的新思路:既然江南商人力量最强,那就尽可能发动五湖四海的大周商人赶到江南,大家一起趁打仗的时候浑水摸鱼! 明月集大小商户的船队赶到了建康,负责采买药材的衙门频频有新面孔登门,李响已经开始在暗地里鼓动各地商人来江南发财…… 可以想见,随着越来越多的商人赶到江南,战事未息的江南一地肯定会更加热闹。 李响在江南发财的第三步,还没有开始。 方维良朝刘成栋拱手,肃容道:“老寨主不必太过担心,庄主大人行事有分寸。” “比如到各个都头、营指挥的作坊矿窑里卖命的饥民,苦是很苦,但相比其他地方勉强领粥度日的饥民而言,已是足够幸运。” “太湖以西大部分的作坊矿窑,平日里都注重撒石灰,也不让劳作的饥民吃生水。饥民在这样的地方劳作,有衣鞋穿,可以吃个半饱,不容易染上疫情。最近一些时日,好些饥民争着到作坊劳作呢。” 刘成栋又想起了他自己当年家破人亡,被迫带人进山落草时的窘境,摆摆手说道:“心里有数就好。咱们手里现在不缺钱,可千万不能干被人戳脊梁骨的事。” “在江南挣的,属于我名下的那部分,还请廖先生帮我买成米粮,总能让几百饥民多吃一口。” 廖士开点头应下。 李响觉得自己这个老丈人,许是年老力疲的缘故,心肠越来越软了。也有可能是年轻时砍人太多,到老了开始相信因果轮回那一套。 不管怎样,刘成栋都是李响的岳父、岳丈、老泰山。 李响为了让刘成栋心安,决定也捐出一些钱粮,“既然岳父大人如此说了,那小婿也捐出一千贯,折算成布匹、粮食和药品,接济北面被严加看管的原德清县城的百姓。” “那些百姓助岳丈大人守城,理应得此善报。” 李响这一捐非常巧妙,让刘成栋心里的愧疚感消散好多。 刘成栋看向李响的目光越发柔和,越发满意。 李响之后,熊大春、张清平、杨营东、张老头、成吏员、王晓晨,这些名下有作坊并且在江南赚到钱的人,或多或少都捐了些,从几十贯到几百贯不等。 趁着在场的各位高兴,成吏员锦上添花,提到了一件事,“大家知不知道,最先靠自己在江南赚到钱的,是哪一家?” 张老头终于盼来了自己的宝贵徒弟王晓晨,此时心情非常好,于是第一个猜道:“如今的江南,最紧俏的,咱们明月庄还能出产的,自然是药品。” “是不是,曽雯雯那个女娃?” 见成吏员摇头,张老头哼了一声,低头喝茶。 王晓晨见自己的师父又开始耍小孩子脾气,只好安慰几句。 接着张老头,张清平猜道:“除了药品,便数得着铁器,尤其是农具紧俏了,毕竟江南的铁优先供给军用。” “是雷家,对不对?” 成吏员又摇头。 坐在上首的刘成栋心里高兴,也来了兴致,“粮食还有盐酱醋茶,是韩招讨使也不敢碰的。除此之外,麻布在江南也是紧俏货。” “是织麻的那两家,对不对?” 成吏员还是摇头,但是补充道:“老寨主说的那两家,未到江南便把船上的麻布盘给了大军,因此不能说是在江南挣的。” 李响心里也有一个答案,是一个女人。虽然她家作坊的出产不属于眼下江南最紧俏的几种货,但也是必不可少的货品。 方维良见庄主大人的眼神有波动,于是拱手问喝茶不语的庄主大人,“庄主以为是谁?” 李响的语气竟也有些佩服,“生产最紧俏货品的那几家都不是,我只能想到吴小玲那位妇人了。” “论头脑,论手段,吴小玲是庄内公认的经商天才。” “能在江南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第一个赚到钱的,很可能是独闯四川路的吴小玲了。是也不是?” 成吏员抱拳道了一声佩服,“明月庄开作坊的、开矿的、跑商队的,都是庄主一手带出来的。庄主一言中的,确实是吴东主。” “庄主不妨再猜猜,吴东主用的什么法子,在千里之外就把钱挣了?” 这时刘成栋忍不住好奇,小声问左下首的李响,“女婿,女婿?” “咳咳,那个吴小玲,是不就那个死了丈夫,拉扯自己儿子还有情夫儿子的寡妇刘?” 李响额头微微冒汗,心说岳父大人你也很八卦啊,小声回答道:“不错,就是那位妇人。” “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刘成栋坐回身子,感叹道。 李响哪能知道,吴小玲是如何卖出去货品的?他直接摇头道:“还真猜不出来,且说来听听。” 成吏员卖够了关子,开始用精炼的语言概括吴小玲的法子,“说来也简单,但就是很少人能想到,能做到。” “吴小玲让他的管事在各地寻找消息灵通的合作者,让合作者专门往人多的地方跑。施粥点,衙门,作坊,矿场,窑厂……一来二去,很多人都知道了,有一类人手里有很便宜的鞋子和成衣。” “吴小玲一开始只卖鞋子,每买十双鞋子就送一件成衣,于是好些人大量买她的木底鞋。在下赶到广德县的时候,几位庄里过来的东主都连说佩服呢,如今吴小玲作坊的成衣也不愁卖了。” 先是鼓动知名度,然后见缝插针,最后是连带效应,吴小玲展露的几手确实漂亮。找脸皮厚的地头蛇合作确实不好听,但很好用,很对李响的脾气。 李响击掌赞叹,“一个带着两个娃娃的妇人,居然能靠自己想出一整套办法,大才啊大才。咱们明月庄又出了一位榜样,可喜可贺。” 成吏员、方维良、杨营东、熊大春等人点头,微笑之余不断赞叹。 廖士开对明月庄的事情几乎是一无所知,只好尴尬地附和两声,打算尽快找人打听一下明月庄的基本情况。毕竟他是刘成栋的私人管事,总要了解一些东西。 第255章 最后准备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在心里打定主意,先把吴小玲派到汴京撑一阵子,也好堵上那些聒噪武人的嘴。 也是李响确实分身乏术,不然也不会让一个妇人去帮助指挥使、都指挥使之类的武人打商战。至于男尊女卑,那些武人会不会不爽之类的,李响完全不考虑。 自己废物斗不过人家,老子派人过去已经很好了,还能有意见? 德清县城以北的山林,能吃的野味基本被打光了,还真没啥好款待王晓晨的。李响送这位门生出发时,说道:“到老虎潭边上控制疫情的时候,要做好防护,别太累着自己。” “你那位师父张老头,老是坐鸡公车来回跑,一个地方没照顾到就不放心。结果呢,他自己累得够呛,连带着推车送他的两个小年轻也累趴下了。” “老寨主手下的士兵,原德清县城的百姓,大部分是好的,但也保不准有人手脚不干净。若是有人对庄内的女娃娃动手动脚,一定要去找刘元刘盛,不能被人欺负了。” 王晓晨行了个万福,嗓音微颤地说道:“谢小夫子关怀,晓晨知道了。” 庄主大人故作老成地“嗯”了声,点点头道:“那就好,路上小心些。丁史航那小子刚回来,我让他送你们过去。” “哎,日子过得真快。仿佛昨天还看着你们一群小姑娘小子在小破屋里读书,今天已经陆续成家了。” “脸红什么,你和丁史航的事谁不清楚,去吧。” 王晓晨脸颊红扑扑的,又朝自己的夫子兼庄主行了一礼,才带着二十多个医卫处小郎中,快步走向等候在前面的丁史航。 李响看着丁史航在王晓晨面前手足无措的样子,仿佛是勾起了最悠远的回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时间好快,原来的小子还有小姑娘,终究是张大了。” 关于原时空的最后一些清晰的回忆,终于是渐渐模糊了。 李响下江南之前,还偶尔想起原时空的男女同学。他好奇小时玩伴的大学生涯,好奇高中女同桌有没有谈恋爱,好奇几个死党的人生轨迹…… “原时空的家人和亲朋好友,应该都以为自己丧生了吧?除了家里人,不知会有多少人还记得我?”李响收回目光,在心里叹口气。 从转身的这一刻起,李响开始从骨子里变成大周人。 李响边走,边对旁边的成吏员说道:“张万里的孙子张永年,被我派出去办事了,让丁史航和大牛到岳丈大人那里帮忙。” “方维良也有秘密事情要办,他的担子都要加到你身上了,没问题吧?” 成吏员手上夹着一本册子,闻言点头道:“自然没有问题,在下多年为吏,一点重压还是承受得了的。” 成吏员很不服气:方维良那厮,不就是运气好,先跟着庄主在江南办事吗?有什么了不起,本人在荆州和各地药商勾心斗角,骄傲过吗? 庄主大人停下脚步,先是赞赏了成吏员两句,“你在荆州和一帮药商合纵连横,把庄内的用药价格死死压住,省去公中和庄民不小花费,辛苦了。” 成吏员心里很舒坦,明面上却连连谦虚。 庄主大人很清楚,自己手下都是什么货色,微笑着摇摇头,低声嘱咐道:“你的担子可不轻。本庄主费尽心思搜罗的匠人和种田好手,还有为本庄主卖命的那些武夫的家属,一定要好好安排他们的返程,不要出什么岔子。” 成吏员知道事情轻重,“庄主请放心。从江南回到明月庄,虽然有数千里之遥,却有水道直通。” “只有从无劣迹的庄民,才可以接庄主的单子,用空船把人送回去。” “来到江南的人家,正愁着开空船回去太浪费呢。听到庄主大人要用他们的船,把一些人送回去,简直要挤破了头。” 为了不招摇,李响已经开始分批往明月庄送人,尤其是手艺精湛的匠人和种田积粪的好手。前者是明月庄大部分作坊急需的人才,后者是开垦山地种粮食必须的人才。 为什么这么着急把人送回去? 李响不能不急,但凡有一技之长的人,在工商繁盛的江南都不缺活路。就算是失去田地的老农,只要把式熟练,都能找个不错的主家当佃户。 庄主大人为了多“捞”点人,只好先下手为强,整日里宣传官军和方腊军再有大战时小民的凄惨。 宣传留在江南的不好是一方面,鼓吹明月庄的光辉前景是另一方面。 在庄主大人的授意下,雷达在西王庙每到吃饭的时候,就找签订了雇佣契约的匠人谈话,说明月庄的匠人待遇有多好。雷达还找了很多人一齐鼓动,终于让不少人动了心。 至于种田能手,以及被李响施药救下的武夫,便简单多了。前者一看江南打成一副烂样,心想自家的田地也不知道收不收得回来,得到李响的分田许诺后便动了心。后者更是巴不得带上家人立刻走,眼下的江南他们实在是不想待。 能够顺利地鼓动大部分人前往千里之外的明月庄,李响有意维持的良好信誉起到了关键作用。 听成吏员简单地介绍完第一批船的安排,庄主大人呼出口气,提到了另一件事,“岳丈招揽的那位廖士开,有没有打听清楚他的底细?” 成吏员整理了一下胡子,眉飞色舞地说出了昨天晚上他和方维良一起套出的情报,“说起廖士开,也是一位奇人。” “廖士开小时候被称为神童,然而科考之途,更多的还是失意人。为了赚钱养家,廖士开做过管事、文书、佐吏,最后成为了德清县令的师爷。” “廖士开也是个软骨头,方腊军攻入德清县城,他立马就降了,听闻贼将应明很欣赏他。廖士开帮着方腊军搜罗青壮,积聚物资,很多士绅大户放出风声,要出上千贯买他的人头呢。” 李响把下巴扶正,在心中哀嚎:我就知道!那个家伙低调地过分,一定有蹊跷。没想到黑历史这么多,这下老子又要出血了! 李响沉吟了一下,还是说道:“难怪听岳丈大人的意思,是想让廖士开去汴京,以后专门料理他名下的产业。廖士开得罪太多人,再受岳丈的救命之恩,确实很合适。” “得,你再辛苦一下,跟廖士开得罪过的那些人家谈谈,答应他们一些条件。我岳丈再以战功向韩招讨使求个人情,应该可以保下廖士开全家的性命。” “廖士开的老家是在苏州附近?那地方现在可不太平,找到廖家族人,帮助他们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不太惨就行。” “廖士开毕竟帮了岳丈大人不少忙,以后还是岳丈大人的管家,族里过得太惨也不是个事。” 成吏员飞快地把庄主大人的意思记下来,竟然开始怀念起方维良了。瞧瞧手上的工作量,庄主大人的看重和信任,果然不是那么好得的! 李响大踏步走向正在清理修缮的梅花邬,“刚才增加的几件事要格外留心,营地防疫和接收伤员的事情也不要落下。还好接下来几天没有大仗打,不然本庄主也要累趴下……” 建康也称江宁府,又称金陵。 虎踞龙盘之地,繁华富庶之所,说的便是建康。 大周立国之前,偏居南方的政权偏好以建康城作为都城。 太湖-杭州以东,大半个江南东路血火连天,居然没有对十里秦淮的风光造成任何不利影响。连番大战非但没有打击到秦淮酒家的生意,相反还让秦淮河的胭脂香气更加醉人。 第256章 最后准备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三月二十三日晚,建康城。 韩世忠勉强笑着,从一家低调奢华的青楼后门出来,直接上了马车。 车里的子安先生放下书本,将之小心存放在一个小匣子里,问闭目不语的韩世忠道:“韩招讨为何不悦?” 马车平稳行进,不远处便是一向热闹到深夜的街市。卖汤水吃食的,卖小儿零嘴的,卖香粉首饰的,拉人赌博的,吵吵闹闹。 韩世忠靠着车厢后板,有气无力道:“还能有何事?真被子安先生说中了,江南本地的商人卷土重来,想要把赚钱赚得正欢的外来人全部请出江南。” 护卫马车的亲兵递进来一块湿手帕。浑身酒气的韩世忠接过,擦擦手脸。 子安先生听韩世忠大致讲完宴席间的事情,皱眉不语。 韩世忠参加的晚宴,主要是为接待三司衙门派到建康的那位官员而设。 那位三司衙门的官员,官阶不是很高,官职不是很高,但决定实权的差遣很高,不然也压不住地方上的大员。 不止是建康有三司衙门的特派官员,大名府、广州府、成都府等富庶之地,都有类似的差遣官到达,目的都是一个:为江南之战筹集钱粮。 如今朝堂吃紧,但为了尽快打压永乐伪朝,每日里流水一般的银钱花出去,钱从哪里来? 朝堂没有钱,那就只能压榨地方财政了,谁不知道大周是出了名的冗官、冗兵、冗费? 江宁府当然有钱,建康城更有钱。但上至安抚使、招讨使之类的大员,下到知府、通判之类的州府军监的官员,都不想把往日里大家都有份的钱掏出来。 钱都是好不容易从本地的农户、商户、纺织散户手上收的,若是交了出去,本地修桥补路、拜庙挂灯、施粥布药的钱从哪里来? 公益文化事业的钱,没了也就没了。但交出去的钱一旦多了,吏员官差等超编严重的人员从哪里领钱?豪华似皇宫的驿站馆阁如何维持? 最关键的是,各位大员的被服钱、禄粟钱、茶酒厨料钱、薪炭钱、盐钱、随从衣粮钱、马匹刍粟钱、添支钱、公使钱等明面上的福利,还有各种隐形福利如何保证? 大周国库收入的增速,已经远远跟不上某些地方官府的开支增速了。 有些官吏还忧心,一旦交出大量的钱粮,以后是不是每年都要被剜肉?那可是要出大事的! 但来到建康筹措钱粮的三司衙门的那位大人并没有失望,更没有发火,或者和江南两路的大员们撕破脸皮。 不就是要钱吗,有人主动送上门来了。 江南本地的商人没想到,居然有人不顾疫情,硬生生在江南开创了另一番局面,以作坊、矿窑和商队构建起一个初步的行商网络。 反应过来之后,江南本地的工商势力还发现,他们居然不能对赚钱赚得欢实的外来户一味硬来。 由此可见,外来武人、本地大户和外来商人构建的利益网络,还是很受江南本地工商势力的重视和忌惮的。 江南本地的工商势力,在一股神秘民间势力的支持下,想要尽快完成清场工作,迎接超大蛋糕的到来。 各地官府被还乡的江南工商势力拉拢,驻扎各地的武人被打压,各地的大户也被拉拢……但江南本地工商势力觉得速度太慢,如果不能尽快把外来人赶走,超大蛋糕就要被分走一块了。 江南本地工商势力瞄准了急于筹钱的三司衙门特派官员,想要以五百万贯为代价,换取三司衙门、虞允文大人甚至是朝堂几位宰执的支持,一举铲除“赖着不走”的外来势力。 双方一拍即合,于是便有了韩世忠刚刚参加的那场酒宴。 在那场秦淮花魁到了五位的豪华宴会上,三司衙门的那位大人隐晦地表示:在江南打仗的某些武人太不像话,居然顾不上为国朝效力,一门心思地招揽饥民赚钱,万一疫情再起如何是好?禁军和厢军是可以经商,但如今是什么时候?国朝之前屡遭败绩,是不是因为某些武人顾不上打仗?! 最后一句话很重。韩世忠明白,若是自己这样的武人不让步,少不得被参上一本了。 子安先生皱眉道:“江南的商家、坊园主、海商还真是了不得,上来便抓住武人不放。他们打的主意,一定是把武人在各地的作坊矿窑全部关停或夺走,如此便断了外来户的根基。” 韩世忠哀叹一声,“军士本该一心杀敌。本将也不愿意让手下的军将们经商赚钱,无奈军士拿到手上的军饷太少,有些军士的妻女居然做起了半掩门的生意,我听到之后心里难受啊。” “正巧本将也缺钱,于是李响那小子暗示可以一起赚钱的时候,我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刚开始还以为,李响只是拉拢一些军将赚上一把,谁能想到居然可以像现在这般赚钱,居然逼得暂时被打散的江南本地势力连番反扑?” “如今本将也是骑虎难下了,这次真是被李响那小子拉下水了。军将们尝到了甜头,好些底层军士巴不得在江南赚够老婆本和棺材本,这个时候谁敢拦他们?希望虞大人那里能想清楚一些,老子真不想把刀对准国朝的军士。” 事情已经超出了韩世忠和李响的控制。 随着越来越多的外来武人、受创严重且尝到甜头的本地大户和外来商家加入赚钱行列,因战争而得到成长机会的外来势力,已经形成一个自我循环、自我增强的利益集团。这个利益集团,和想要“衣锦还乡”的江南本地工商群体之间,基本无可调和。 子安先生想了想关于虞允文的事迹和传闻,安慰韩世忠道:“招讨大人不必心忧太过。虞大人这位国朝能臣,非高俅之类可比。” “虞大人乃实干之才,还有知兵的名声,肯定会考虑到底层军士的所思所想。为了镇压永乐朝的大局着想,虞大人不会草率行事的。” “更何况,本地势力和外来人之间冲突不断,可能正是虞大人想要的结果。” 韩世忠猛地坐直上身,彻底酒醒了,“子安先生是说,虞大人有可能……” 子安先生点头。 三月二十五日,上午,芜湖城。 天气晴朗,云淡风轻。长江晃动着停泊在一起的官军船队,数百只大小不一的船舶发出“吱吱”的声响。 虞允文和大多数的大周士大夫一般,是高度近视眼。 连轴转了好几天,虞允文白天检查物资军械、抽查士兵训练、查验防疫效果,晚上还要观看回复汴京来的、军中文官上报的、江南急送的两百多封公文……昨晚突然眼前模糊一片,吓了虞允文一大跳。 虞允文听从芜湖一位医学教授的劝说,来到船队边放松眼部,但不直接远眺长江。至于用金针拨障术之类的医术去除眼中的些许障翳,只能等以后了。 若是李响在此,看到虞允文眼部的状况后,一定会大呼一声:白内障?! 虞允文一艘船一艘船地看过去,仔细检查每一艘船的状况,身后不远处跟着的码头官吏和几位大匠冷汗直流。 关系到名声、饭碗和生死荣辱,哪个能淡定? 虞允文派身边的护卫去请张天垒过来。 张天垒过来,抱拳向虞允文行礼。 虞允文叉手还了一礼,轻轻揉着眼睛道:“张将军可是带着四成的中军。训练如何,士气如何?” 张天垒大声回答,“我部随时可以出发,军士们巴不得早日上战场建功。” 第257章 最后准备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很好,张将军的部下,在三万余大军中向来战心最强。” 虞允文点点头,然后突然一转话题,“听闻张将军跟那位李响很熟络,可知李响此人的性格报复?” 张天垒心中咯噔一下:果然来了! 为了在保全自己的同时尽量不得罪李响,张天垒说出准备多时的答案,“说来惭愧,标下的族叔曾经在明月集理事,标下却眼睁睁看着族叔被排挤出去,投身了明月庄。” “标下和李响相熟不假,但大多是家里生意上的瓜葛。若说熟络,标下倒是和刘指挥使更熟络。” “性格报复嘛,标下只觉得李响为人很讲信用,对为自己办事的人很好,喜好美食和奇技淫巧。当然了,标下觉得李响最厉害的本事,还是办作坊、经商。” 张天垒用余光看了一下虞允文的眼睛,小心地补充道:“李响还在很多人面前直言,说他很怕死,很怕不干净。” “只说医术一项,他便在明月集不断招揽各地的大夫、郎中,在风寒、口腔和眼疾上推陈出新。” “明月集的那个医馆赚了不少钱呢,还有军中流传的几种成品药,也是李响在年后定下的方子。” 李响为了掩人耳目,不使旁人怀疑到他大肆招揽名医和郎中的动机,于年后在明月集开设了一家大医馆。 靠着明月庄的医术积累,和新老人手的集思广益,李响开设的医馆很快在医治某些病症上打响了名气。 虞允文还真不清楚李响那个医馆的底细,却并不妨碍他猜到张天垒的用意,“张将军有心了。待本官有了时间,一定过去医治眼疾。” 张天垒略微放松了心神。谨慎起见,他还是举例说道:“李响开办的那个医馆,内外并重,内服、外敷和外科并举。” “标下的一位族叔、几个族中兄弟,还有不少后辈,总喜欢去李响的医馆诊治,说是舒坦。但金针拨障术之类的医术,还是有一定风险,那里的大夫也不敢说一定治好,还望大人明鉴。” 虞允文很清楚某些动刀医术的风险,也不怎么失望,点头说道:“若是敢保证一定成功的,那一定不是大夫和郎中,反倒更像是神棍了。” 张天垒和几位文官听虞大人说得风趣,都附和着笑笑。 原本就有高度近视眼,如今再加上白内障,虞允文确实深感不便。张天垒及时把话题转到明月集的医馆,可以说十分巧妙。 虞允文中军的其他几个军将也过来了。 虞允文神色恢复严肃,待面前的文武下属们神色肃正之后,谈到一个敏感的话题,“最近本官收到一些公文,内容涉及到诸位。本官讲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 “……大致便是这个意思,说武人不应在前方大肆经商,而是专注于战阵,诸位都是如何想的?” “张将军,你是什么意见?” 见无人回答,虞允文只好看向离自己最近的张天垒。 张天垒内心大呼倒霉。 离上官太近也有不好,遇上这种事就被第一个提点。 阳光很好,披着铁甲的张天垒后背略微汗湿,他硬着头皮答道:“作战之外的事情,标下不敢多说。” “但标下以为,国朝体恤士卒,不禁止武人经商已是很难得。如今方腊未灭,武人不可只顾经商,坏了国朝的大事。” “然而军士作战,随时可能失去性命。若是一味打压,底层军士难免惶恐丧气,也不利于保持士气……” 颠来倒去,张天垒同时强调着两个意思:武人只顾赚钱是不对的,但也不能一点不让武人赚钱。 虞允文在心里翻起白眼,让其他人也说说想法,结果发现,大部分人说的都和张天垒所说大同小异…… 虞允文在下午回到住处,一栋像富商豪宅、又像官衙后宅的官府园林。 虞允文拿起用黄纸包装、再用竹筒封装的几种成品药看了看,然后拿起一卷轻薄透气、呈网格状的纱布仔细打量,最后走到角落里摆放的几样农具前仔细查看。 “喜好美食,讲求细节,善于经商,偏好奇技淫巧。” 虞允文把在汴京和出京之后,关于李响的情报传闻综合起来,觉得李响就是一个喜好财货、讲究生活、待人宽厚的地方豪强。 “观其在江南的行事,也不完全是为了财货。不论是鼓动武人招揽饥民做工,还是主动传出防疫册子,都有救民的心思在其中。” “青石先生,你招了个好弟子啊,就是有点不学无术,不想踏入仕途。” 虞允文一番感叹之后,决定给身在潭州的青石先生,也就是大儒王珪去一封信,谈谈他这个不安分的弟子。至于黄立仁托人送到他手上的密信,则被他压到箱子底下了。 黄立仁在信中没有隐瞒,详细供述了他和李响、刘成栋翁婿俩之间的过节,还有两次冲突的详情。如此做的用意,自然是向虞允文表明,他没有私心。 不仅是黄立仁辛苦搜罗的关于明月庄一些机密的只言片语,还有黄立仁本人对明月庄一些东西的忧虑,都被详细地写在纸上。 然而虞允文并不相信,李响能有多深沉的心机,多了不得的志向。 一来黄立仁说的东西几乎没有真凭实据。二来从李响的所作所为来看,怎么都不像一个老谋深算、意图颠覆一切的疯子。 刚刚弱冠、胸无大志、连表字都没有取好的年轻人,有人却说他比壮年的曹操还可怕?开玩笑! 写给王珪的信被一位护卫取走。 虞允文伸伸懒腰,走到窗前,欣赏着假山奇石的园林一景。 思索着江南两路的一些文官大员、几个知名大儒、十几个江南大族的恳请,虞允文不知不觉间翘起了嘴角,“想让本官给江南商人撑腰,好把趁着战乱在江南发财的外来人清理出去?” “都是圣人子弟,为了点劳什子竟然如此费心思?方腊未灭,永乐伪朝还占据着杭州,这才是大周朝堂眼下最要紧的事!” “本官非但不会打压韩世忠等武人,还要放更多商户到江南行商。商人彼此斗起来,货品的价格降低,国朝大军的花费才会更少。只是如此一来,本官要得罪很多人了……” 还有一点,也是促使虞允文下定决心坐山观虎斗的重要原因:大周很多军队的军纪很不乐观,让他们在后方捞点钱也好,省得打起仗来祸祸不堪重负的遭灾小民。江南小民经不起任何折腾,大周也已经绷紧到了极限,虞允文不想留任何后患。 虞允文在二十五日当天,一连发出几十封银牌密信,要求各地的官府和军队做好大战前的最后准备,措辞十分严厉。 三月二十七日,一个营指挥和四个都头,在建康城被公开处决。 被处决的几个武人都是赚钱赚疯了,累死饿死很多饥民的人,其中一位都头的石灰窑竟然发生了疫情……总之这几个武人死有余辜,连韩世忠这样的高级武将都不想保他们。 还没等江南本地工商群体高兴几天,三月二十九日,几个恶意抢夺武人作坊、造成数起流血冲突的江南本地商人被判充军。 这下大家都明白了,虞大人不会偏袒任何一方!只要守规矩,老老实实做生意,谁都可以到江南发财。 三月三十日,太湖以西,某处山林间。 低调清雅的竹舍边上,一位正在垂钓的儒袍老者接过一封信,叹口气道:“几家都失算了,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拿捏虞允文,但那些外人也待不久……李响,有意思,大周很久没有如此有意思的年轻人了……” 第258章 蔽江蹈海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圣熙三年三月的最后几天,凡是被卷入江南战事的地方,都是异常忙碌的景象。 江南西路、江淮东路和荆湖两路,各地官府忙着清点物资,解运钱粮。这些地方的厢军、乡兵和弓手也没闲着,除了镇压残余水盗的,剩下的大部分人都被动员起来,准备随时踏入战场。 临近战场的太湖以西地区,更是在虞允文和几位朝堂宰执的命令下,全力打压疫情,外运人口,为大军踏入江南做准备。 每日里有大量的石灰、烈酒、柴炭、绷带被官府购买,有数以千计的口罩、面罩和鞋子被官府下发。 每个来江南行商的商家,都只能带少数人过来,临走时还要带走一些饥民到别处安置。当然了,染疾的饥民还是被集中看管。 数以万计的饥民被大军动员起来,修桥补路、休整河渠、运送物资、打造军械,也是以工代赈的一部分。 官府和大军开始采购数倍于以往的物资。更多的矿窑作坊,便意味着更多饥民有了活计,不必每日在死亡线上挣扎。 大周的恐怖潜力只是揭开了一角,便让很多人震惊到心悸。 明明是万物勃发的季节,杭州城却仿佛笼罩在巨大的天幕之下,一般人都不敢大声说话。 圣公方腊的“皇宫”早已停止修建,原本打算修建馆阁楼台的地方,都开始长草了。开春之后每逢下雨,一大片烂尾的地方更显凄惨迷离,没有见识的百姓乍见之下,还以为是几百年前哪个小王朝留下的遗迹。 看一眼都心烦,所以方腊称帝之后,几乎不来这片地方。 可是今天,方腊居然来看“烂尾皇宫”了。 “邢政这便出发,一定死死守住吴江,不使大周军从苏州南下。” 邢政接受了方腊的重托,起身前往吴江,好使得石宝腾出手来,专心应对大周军姚平仲部的攻势,还有大周水军的偷袭。 邢政之后,翟源、张韬、王仁、黄爱等将陆续被方腊勉励几句,然后奔赴战场。 方腊送走了增援前线的将领,看着凄凉的烂尾情景说道:“你们可知,吾为何在这个地方送别诸将?” 方肥和沈寿对视一眼。 方肥上前一步,回答道:“当是鼓舞诸将死战。” 方腊点头,“不错。吾就是要提醒他们,若是挡不住虞允文的大军,我永乐朝便如眼前的情景一般,要长草了。” 沈寿心中苦涩,不敢吭声。 方腊想起前几日方天定的奏报,“那个把麒麟儿气得够呛的李响,两位搜集到多少情报?” 李响在大周只是一个带兵不过千的乡兵营指挥,没几个人认可他率领的人马的战力。 墙内开花墙外香。李响用几百疲兵连续作战,将方天定耍得团团转并最终救出老泰山,在占据一隅的永乐朝可是妇孺皆知。 不仅是作战时智计百出,李响还私下和方天定交换战俘,包括他自己的手下还有刘成栋部被俘的士兵,明月庄子弟更是一个都没落下。如此作为,在崇尚义气的永乐朝便更加声名卓著了。 沈寿将李响、刘成栋翁婿俩的过往介绍了一下,还着重提到了以前的明月寨,现在的明月庄,“李响在奇技淫巧和经商之道上堪称奇才。暗探打探到的消息称,大周之所以如此快地压下疫情,非常有赖于李响和明月庄过来的商人。” “大周军那些武夫,据说也是和李响合作,才在太湖以西赚到很多。” 听到李响一步步地把赤贫的明月寨,带成现在衣食不缺的明月庄,方腊的内心狠狠触动了一下。 “若是当年我适时收手,寻求招安,如今也是一介豪强吧?”方腊在脑中设想,但随即把消极的侥幸想法赶出脑海,“不一样的,李响只需要照顾数千寨民。可我当时一起事,投奔我的灾民很快涨到了五万人!” “李响有被逼上山的岳丈帮扶,有闻名天下的大儒当老师,朝中还有宰执为明月寨说话,我有什么?若我当时一个服软,最好的下场也是被枭首。” “就是这样。我和李响不一样,我只能硬挺着朝前走,和大周拼个你死我活!” 方肥也对李响很感兴趣,“像李响这样一心想当豪强的人,也不一定有好下场。” “大周只认功名,最核心的永远是功名。秀才有秀才可以照看的家业,举人有举人可以照看的家业,进士有进士可以照看的家业,超出太多便有祸事。” “我永乐朝的文官武将大多吃过血亏,不知李响如何应对将来的祸事?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眼下最关键的,还是虞允文的三万多大军将从何处加入战场。” 方肥的分析,道理上是没错,但他不是很了解李响的过去。 李响已经和垂涎明月庄财富的大周势力交手两次,第二次差点演变成起兵造反。由于方腊等起义军吸引了大周朝堂的视线,李响又一向善于隐藏,再加上应对得力,明月庄终于走上了明暗双线发展的新路线。 若明月庄一直膨胀下去,即使隐藏得再好,也是不容于大周的。等大周朝堂,尤其是把持道统的士大夫再次挥起筷子,准备在明月庄大快朵颐时,李响还能如何应对? 方腊皱眉道:“还真是不好判断。虞允文带着船队,完全可以直入太湖。” “太湖以南的湖州、太湖以东的苏州、长江边上的太仓,都有可能是三万多大周军踏入战场的地方。” “湖州东南,邬福学着大周军镇压疫情,部下已经恢复了战力。苏州南边,吴江的水陆连寨修建得很坚固。太仓往南的沿江地带,石宝有邓元觉和司行方两部的配合,在各路中是兵力最雄厚的。” “吾亲率一万精锐,到杭州城北面的塘栖古镇作为后援,应该没有大的破绽了。” 左相方肥、右相沈寿、侍郎高玉、御林都教师贺从龙,四人齐声劝方腊,不可以身犯险。毕竟方腊是永乐朝的皇帝,理应作镇杭州城统调各路人马。 方腊挥挥手,让面前的四人起身,“吾晓得轻重,只在钱塘江北、塘栖以南的数十里地域,紧盯着大周军的动向罢了。若非生死存亡,吾不会亲自上阵。” 方肥和沈寿这才放心了一些,但当天晚上还是派人提醒方腊身边的卫士:一定不能让陛下上阵。 四月初二,太湖以西。 因为气温升高而有所抬头的疫情,被准备充分的大周官府和官军再次压下。集中起来的医学教授、医学博士、医学助教,以及少数几个翰林医官、太医局医学生,判断疫情已无大碍。 四月初五,芜湖城外。 长江边上人生鼎沸,再次卖出一船菜蛋果蔬的翟稳当,也在船头观看大军出征的盛景。 吉时已到,虞允文在长江边上,面朝西北方宣誓出征。 刽子手随即砍杀几个永乐伪朝的军将,还有几个怯战避战的大周军将作为祭品,整个出征仪式才告结束。 十多万百姓发出声嘶力竭的欢呼。 虞允文带领第一批船队,几百艘船只出发,即将登临战场! 四月初七,船队经过了建康,经过了镇江,经过了江阴……就在太仓以南的石宝认为,三万多大周军将在太仓附近登陆的时候,虞允文带领船队杨帆入海。 船队一刻不停,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才消失在石宝的视线中。 石宝呆呆地看着依稀可见的一片船帆,喃喃道: “大周军想要做什么,怎么可能……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战法?!” 四月初十,虞允文带领三万多大周援军,蔽江而至,蹈海而来,突入杭州湾! 自大周一统天下后,时隔将近两百年,大周水军再现惊世之威。 第259章 破敌登陆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出了杭州城东门,不远处便是钱塘江。 从距离杭州城墙最近的那段江面向东,从高处往下看,钱塘江先是有一个上凸的圆弧,紧接着是下凹的一段圆弧。 之后钱塘江向北偏东流过三十里,转而向东,最后甩出一个喇叭形的杭州湾,汇入一望无际的海面。 虞允文率领三万多大周援军,没有在大周军控制的太湖以西,或者长江沿岸登陆。而是沿着海岸线绕了大半圈,直接突入杭州湾,在钱塘江转弯最急的地方登陆,与杭州城的直线距离不足三十里! 以钱塘江为界,永乐朝的南北两片战场面临被分割的危险。 对方腊军而言,战局在虞允文所率船队突入杭州湾的那一刻起,开始急速崩坏…… 时间回到一天前。 永乐朝的水军一向敢战,攻下明州港之后更是获得了大量优质船舶,如虎添翼。虽然惊恐,但大周军的先遣船队一出现在杭州湾,永乐朝的上百艘战船便悍不畏死地迎了上去。 然而双方的水兵素质、战阵素养和军械水平差的太远了,方腊水军的悍不畏死不再好使。 襄州水军不愧是大周眼下拿得出手的水军之一,上来便华丽丽地教永乐朝水军做人。双车船、四车船、八车船、飞虎战舰、海鳅船、十棹船、防沙平底船,襄州水军的七种主要战船排成战阵,操持多种武器迎战方腊水军。 大周军的双车船,即每边有两只明轮,内有壮汉踩踏驱动的车船。四车船和八车船与之类似,只是明轮更多,船体更大更坚固。 飞虎战舰。除却两对明轮外,底舱中还有一转轴,以六到十人推动转轴旋转,驱动螺旋桨提供动力,“行进如飞”。 海鳅船。外形模仿海鱼的一种中小型战船,风帆、船棹都有,大河、大江和近海尽可驰骋。 十棹船。每边有十根船棹推动的中型战船,配合风帆,特别适合在大江和近海逞凶。 防沙平底船。不适合进行远海航行的大型船只,载重量大,不容易搁浅,一般用于携带大量物资军械,主要行驶在内河湖泊之中。 襄州水军都指挥使为了确保完胜,一开始便使出了浑身解数。 双车船和四车船充当先锋,八车船和海鳅船是作战主力,十棹船保护着防沙平底船作为中军。转向灵活、速度飞快、进退自如的飞虎战舰,被当成往来策应的小型战舰使用。 方腊水军论阵型,没有襄州水军那么合理;论经验,比不上长年剿匪的襄州水军;虽然某些战船单论质量比襄州水军的还好,但不同船型的功能定位、器械配置都难以相较。 襄州水军和方腊水军接战不到一刻钟,便利用双车船和四车船上的弓弩、火箭、大弩、投矛等武器,给方腊水军的士兵带去了大量杀伤。 方腊水军见势不妙,很快使出了屡试不爽的火船战术和冲撞战术,打算利用放火和近战逼退大周水军,不让大批大周军登陆。 然而襄州水军的八车船和海鳅船辅一接战,便利用推杆儿和撞角阻挡方腊水军的疯狂进攻。蹈水如飞的飞虎战舰开始策应,利用自身机动灵活的特点,一艘艘地清除方腊水军的火船。 乱战之中,方腊水军还是把九艘襄州水军的战船拉入肉搏战,并且居于上风。但九艘战船对襄州水军来说不算伤筋动骨,方腊军士兵在肉搏战中的凶狠也传染不到其他战船上。 襄州水军的十棹船和防沙平底船终于接战,使用投石车、三稍炮和拍杆儿等军械,给与方腊水军致命一击。 虞允文见襄州水军胜局已定,命令传令官敲响战鼓,挥动大旗,宣判了死守杭州湾的方腊水军的死刑。 四车船和飞虎战舰上,某些大周军士兵忙碌起来,使用黑黄色的油管喷出大量味道难闻、颜色黑亮的浓稠液体,随后利用火箭引燃。 改动过的猛火油柜,依然是压缩空气而后喷出火油,但铜制的油柜被换成了铜葫芦,便于战船携带。 一端冒火、大半表面涂着鱼胶的球形、椭球形物体,被八车船和十棹船上的大周军士兵扔向方腊水军的船只。 球形的毒烟火球释放浓烟,椭球形的蒺藜火球迸射金属刺和碎瓷片,包裹严实的霹雳火球猛烈爆炸并燃烧,以上三种火器都有很好的引燃作用。 火器一出,方腊水军终于崩溃,再也阻止不了虞允文登陆。之后的几天内,不断有小股方腊船队拼死撞向虞允文的船队,却起不到多大作用。 虞允文的船队不能再朝前走,因为永乐朝不少高层始终担心大周的强大水军,早早便在靠近杭州城的三十里钱塘江内沉船上百。 成功突入杭州湾之后,虞允文命令作为水战主力的襄州水军控制左右江面,掩护官军主力登陆。 数十大周军战船排成一列,利用弓弩、投石车、三哨炮、大弩等武器,杀退意欲阻拦的永乐朝乡兵。 运载大量军士的兵船、装载牲畜的马船、携带第一批粮草的漕船、携带大量物资军械的防沙平底船,紧锣密鼓地卸下物资,然后便在高邮军和无为军的船队保护下从海面北撤。 “下一批粮草,十天后到。” 虞允文披甲持剑,站在最大的那艘海鹘船上,对在他面前集合的一部分军将大声疾呼,“十天,只要坚守十天,江南战事定然明朗。” “封妻荫子,且看今日。青史留名,只在今朝。” “包括本官在内,逡巡不前者斩!阵前后退者斩!不服号令者斩!” 下午申时,大周军同时在钱塘江南北两岸开始登陆。 为了确保对杭州城的威胁,同时确保自己不被赶下江,虞允文不顾张天垒等将的劝阻,将大部分中军集中到北岸。 张天垒带领的勋阳步卒,十堰州的番兵和弓箭手,南阳器械军,唐州马队,随州投矛营。京西南路的大半精锐在手,虞允文觉得万无一失,必定能把永乐朝一切两半。 然而战力高低的评判,自古便是极为复杂的问题,不是从装备的好坏或是一两场演练的效果便可以看出来的。 装备,训练,伙食,行军节奏,将领素质……还有最重要也是最难以捉摸的士气,都会影响战力。这些知识,第一次亲率大军作战的虞允文当然不能了然于胸。 壕沟,土坑,铁蒺藜,拒马,羊马墙。以上被称为“营地五宝”,其中的铁蒺藜可以用竹刺、木刺等替换。 张天垒和中军的其他几位将领一起检查了江边临时营地,确定“营地五宝”没有偷工减料后,才来到虞允文的中军大帐,定下夜间轮换顺序后离去。 张天垒回到自己的军帐休息,感觉眼皮总是跳个不停,于是荷甲而卧。 今日一早,张天垒在虞允文面前,委婉地提起过他对南北两岸同时登陆的担忧。 虞允文不以为然,张天垒也不敢得寸进尺。毕竟张天垒深受虞允文信赖,已经很招其他将领眼红了,意思说到就好,说得太多就是不智。 “虞大人直到船队出海,才告知突袭杭州、将永乐伪朝一分为二的惊天妙计,也许是自己多虑了。” 张天垒砸吧砸吧嘴,将心中的担忧抛之脑后,转而想起张永年那个侄子找他借海船的事情。 “也不知那小子,借着韩招讨、刘成栋和我这个叔父的势,找上好的海船干什么?兵荒马乱的,别被哪伙儿海盗打劫了才好,族里出挑的后辈可是没几个。” “嗨呀,该不会是李响又有啥发财的主意了吧?改天写信问问他,可不能吃独食,把老子丢下!” 死气风灯熄灭,呼噜声响起。 第260章 弃北保南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 凌晨时分,江水涌动。天光未亮,只是把江水衬得鹅黄。 张天垒正梦到自己在金块、银锭和铜钱的海洋里遨游,便被一位亲兵晃醒。 “将军,醒醒,大事不好了!” 张天垒和衣而卧,盔甲都没摘下,一晚上没睡好。此时一个喷嚏,张天垒喷了那个四十出头的亲兵一脸。 两息之后,大惊失色的张天垒掀开军帐,直奔营地北面。 张天垒很快见到了虞允文。 虞允文动作也很快,他来到距离第一道羊马墙不足三百米的地方,用眼神示意张天垒等人免礼。 寂静,诡异的寂静笼罩着大周军临时营地北侧。 方腊军没有夜袭,也没有发动突袭,就那么直愣愣地,于凌晨时分慢慢逼近大周军营地。 虞允文压制着心中的烦躁,“诸位将军,对面的方腊军,打的什么主意?难不成想凭一万六七千的杂兵,将我两万两千人赶下钱塘江?” 随州投矛营,那位姓陈的营指挥站在最右边,拱手说道:“虞大人早有提醒,营地里的羊马墙和拒马针对夜袭有过改动,更有军士不停巡逻,倒不怕方腊军夜袭。” “在下以为,方腊军定是有什么凭仗,才如此嚣张地靠近我军营地。在知晓方腊军的凭仗之前,我军不应冒然出营。” 陈姓营指挥说完一番废话之后,在场的军将热烈攀谈起来,都在猜测方腊军有什么用意,有什么倚仗。 虞允文发现张天垒竟然在流冷汗,于是惊疑地问道:“张将军看出了什么不妥?” 张天垒拱手,然后指着北面偏东的方向,说道:“标下观站在正中的方腊军,军容肃正,衣衫齐整,不像是一般的杂兵。” “若是,若是对方不是杂兵,而是方腊军精锐假扮的呢?” 不只是张天垒看出了不妥。 虞允文身边的军将,以及站在第一线的将校、节级,不乏有人能看出方腊军的军阵中间,那接近八千的方腊军士兵非比寻常的。 方腊军越走越近。站在最前面的大周军士兵,几乎可以看到最前排方腊军士兵的表情。 气氛压抑得厉害。大周军中甚至有营指挥汗流浃背的,狂咽唾沫的就更多了。 虞允文正要下令,利用三哨炮、五哨炮、床子弩、投石车等优势军械,先来一波远距离伤敌,便听到了前排士兵的惊呼。 高度近视眼,再加轻度白内障,虞允文自是看不清方腊军的最新动向,还好有张天垒为他讲解。 只见站在军阵中间的八千方腊军,突然将身上的衣衫除去,露出里面亮闪闪的铠甲。 八千披甲精锐! 大周军士兵的惊呼声还没完。永乐伪朝的军阵中突然竖起一面金黄大旗,顿时所有的方腊军士兵开始欢呼。 永乐伪朝的伪皇帝,方腊本人的旗帜出现在战场! 虞允文虽然吃惊,却没有惊慌失措,而是下令立即攻击。 投石车猛地抛射出打磨光滑的石弹,床子弩一发九箭声势骇人,三哨炮和五哨炮发射的大小石弹呼啸而过。 方腊在大前天收到了虞允文扬帆出海的确切消息,头皮发麻之下,只带着千余精锐,于前天赶回了杭州城。 利用一天半的时间,方腊在杭州集合了八千披甲精锐,向江边进发。 虞允文大败永乐朝水军,在南北两岸同时登陆后,方腊已经集结了八千多人的乡兵,也就是大周军将口中的杂兵。 方腊选择带领一万六千多人,直接硬抗大周军扎在北岸的两万两千多人,当然有自己的考虑。 露出铠甲后,方腊军立即进行全军冲锋,似乎不讲任何战术。 承受了石块儿、石弹、床弩大箭带来的巨大伤亡,方腊军士兵很快用鲜血克服了壕沟、土坑、铁蒺藜、拒马等障碍,来到第一面羊马墙前。 几乎是方腊军的锋线贴住羊马墙的同一刻,东海之上,晨光万丈! 杭州湾临海,地势平坦,晨起之时的阳光非常刺眼,尤其是无雨的时日。 大周军士兵哪里想得到,方腊竟然连阳光都利用上了?一时之间,刺眼的晨光,铠甲的反光,刀枪的闪光,令大部分的大周军士兵精神恍惚,甚至不知所措。 大周军第二轮的三哨炮和五哨炮大失准头,有一架三哨炮和一架五哨炮,竟然把石块儿、毒烟火球、蒺藜火球扔到了自家士兵头上。 床弩的大箭因为提前调整好了角度,倒是没有出现乌龙的事情。 投石车因为是利用弓材和动物筋腱储存的能量抛射物体,发射时需要士兵用大木槌敲击,所以也没有伤到自己人。但是大周军士兵此时全部朝东,刺眼的光芒干扰之下,没有一架投石车能把霹雳火球投到密集的方腊军士兵中间。 “怪不得方腊军要用衣袍遮掩铠甲,怪不得方腊军非要在偏东的地方列阵,宁可多承受一轮投石。”虞允文怒不可遏,“原来便是要我军面朝东方,直面强光!” “真是好算计!” “纵然方腊本人在此又如何,还想以少敌多,击溃本官精挑细选的中军乎?!” 半个时辰后,虞允文的中军开始节节后退。 张天垒的担忧应验了。他倒不是担心方腊军有多强,而是担心虞允文挑选的中军不靠谱。 不怕敌人强,就怕友军坑! 襄州水军倒是证明了自身能打,但虞允文为之信心满满的十堰番兵、十堰弓箭手、南阳器械军、唐州马队、随州投矛营,一个比一个坑。 十堰番兵倒是敢打敢拼,却全然不顾配合,嗷嗷地冲入方腊军的军阵,还真有一举击溃方腊军右翼的架势。然而番兵人数太少,很快被一千方腊军披甲精锐挡住,眼见着已经伤亡过半了。 十堰弓箭手不必多提。演练时箭如雨下,那叫一个威风,接战后却箭矢乱飞,被不到五百的方腊军杂兵一冲即溃。 虞允文虽然眼神不好,但听到了好些弓箭手哭爹喊娘的声音,此刻在心里把十堰知州恨得牙痒痒。选的都是什么人! 没有最坑,只有更坑! 南阳器械军确实好用,毕竟是铜钱堆出来的,但近战也太差了。拉动三哨炮和五哨炮的军士,胆量简直不如民夫。操纵投石车和床子弩的军士空有那么高的军饷,方腊军一靠近,马上就怂。 敢情南阳的器械军只是技术兵种,平时几乎没有肉搏训练,估计好些人连杀鸡都不敢。 唐州马队是名副其实的宝贝军种,在册一千余匹马,实际上不到七百匹,是虞大人手上的王牌。这支马队消耗了巨量钱粮才到江南,每匹马都比九成的大周小民吃得好。 战事太急,状况频发。虞允文顾不得马匹还没休整过来,强令马队出击。 唐州马队的那个指挥,忐忑不已地上了战场。方腊比大周还缺骑兵,丝毫没有怠慢,两千精锐排成紧密阵型,手握大量强弓硬弩迎了上去。 马队来了个漂亮的试探,从两千方腊军精锐的军阵边呼啸而过,丢下二十多匹马。然后是第二次试探,第三次,第四次……只会一招的唐州马队,和缺乏对阵骑兵经验的两千方腊军精锐,便这么互相比划着走远了。 虞允文已经听不到马嘶声和马蹄声。他眼神抽搐,终于发现了战场上最大的坑货。 七百多匹马,其中还有两百匹马有甲在身,都不是马是狗吗?只会在边上蹭啊蹭啊的,有哪支骑兵是这么打仗的?! 以上还不是全部。近处传来的一片惨叫,成功吸引了虞允文的注意。 待看清随州投矛营的战场表现后,一抹血丝,终于从虞允文的嘴角流下。 第261章 弃北保南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方腊看着唐州马队的表现,也有点怀疑人生的感觉,他问身边的贺从龙道: “贺教师,吾是不是看错了,七百骑兵居然如此……我朝也缺骑兵,难道骑兵是这般打仗的?” 贺从龙瞪大眼睛,老实答道:“臣下不知西夏和辽国的骑兵是怎么打仗的。” “但微臣确信一点,若是都像唐州马队这般,那骑兵也没什么好怕的。” “若是西夏和辽国的骑兵也如唐州马队这般,大周早已灭亡西夏和辽国,将长城沿线收拢在内了,何至于连长城的边角都摸不到。” 方腊叹口气道:“长城啊,如今的长城都长草了吧?” 江滩呈尖部向南的椭圆形。江滩之上,大周军临时营地宽达三到五里,泥土堆积、木板加固的羊马墙共有三道。 能够在一夜之间竖起三道羊马墙,摆出三百多架拒马。还在营地外围掘出宽窄不一的壕沟,挖出不计其数的土坑,在关键位置洒下铁蒺藜,虞允文算得上安排得当。 然而此时,第一道羊马墙已经被方腊军全面突破,第二道羊马墙也出现了数道缺口。 喊杀声、惨叫声、叫骂声,配上刀枪敲击声和器械倒塌的声响,直欲将江水涌动的声音压下。 纵然是渐转明亮的早晨,阳光几乎完全褪去了淡红色,江水和海面之上的寒意也被驱散,双方正在生死搏杀的军士仍然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钱塘江水有鱼虾的味道,杭州湾外的海面带来腥咸的海水味道,两者加起来也比不过战场之上,尤其是大周军临时营地北侧浓重的血腥味。 正是气温变化飞快的时辰,大周朝和永乐朝的数万军士在交战之余,前胸后背的冷汗和头脸上的热汗交替出现。在双方大部分士兵的触感中,战场上忽冷忽热,又因为人太多的缘故,显得变化莫测…… “哐”的一声,出身南阳府社旗县的奚培盛挥动大木槌,再次朝密集的方腊军士兵发射了几颗石弹,其中还混杂着两颗霹雳火球。 奚培盛活了二十多年,过往的经历可以称得上幸运。 小时候的一场大洪涝,直接把奚培盛一家变成了失地灾民。经朝堂批复,京西南路大规模招收灾民,编为厢军,奚培盛一家渡过难关。 三年多之前,奚培盛的父亲在为上官办私事时丢掉一只胳膊。大周厢军鼓励父死子继,兄退弟替,那位上官心中亏欠,格外重视奚培盛。 两年前,奚培盛被他父亲的老上官塞进投石军,操纵投石车。 被称为“器械军”的高技术军种就是吃香,奚培盛每月可以领到账面上的七成军饷,再加上衣料、米粮、盐酱等补助,时不时还从其部经商所得中分点儿小钱,小日子过得是和和美美。 好日子不能白过。 虞大人到京西南路点兵,已经派出刘成栋部的南阳府不想丢人,直接把一半的器械军打包好,为虞大人助威。 奚培盛听到了火药爆炸声。 从方腊军士兵的惨叫惊呼声中,奚培盛判断,这一轮投射给方腊逆匪带去的伤亡相当可观! 虽然都是小民,但在奚培盛心里,永乐朝的所有人都是逆匪:受灾了便等着被编为厢军,居然还造反?连累本人千里赶到江南,难道不是逆匪? 奚培盛不明白,不是任何地方、任何时候的灾民都会被及时编为厢军的。 “墙破了,快跑啊!” 奚培盛突然听到几声骇人的惊呼,抬头才发现,距离自己身边三部投石车很近的一段羊马墙,成为又一个缺口。 奚培盛慌了神。 平日里,将校和节级之类的上官为了“节省”钱粮和精力,根本没让他们操练近身战。披甲的方腊军冲了过来,这可如何是好? 还能怎么办,难道拿着刀枪上去送死?当然是跑了! 奚培盛和同一队的弟兄们,跟着队头儿向最后一道羊马墙跑去。 可能是拿着单刀影响平衡,也许是宽松的衣袍不适合奔跑,更有可能是体力不行,反正奚培盛就是跑不快。着急之下,他竟然扔掉了手上唯一的武器,那把亮闪闪的手刀。 距离羊马墙不到三十步,奚培盛已经可以看到墙那边的队头儿和弟兄们在为他加油。 奚培盛的脸上浮现出侥幸、欣喜和放松的神情,他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了,一路奔逃居然没受一点伤。要知道在眼下的大周,哪怕再小的伤口,都有可能带走一条壮汉的性命。 运气可能会频繁照顾一个人,但总归是有限度的。 “噗!” 距离羊马墙不到二十步,奚培盛被一把手刀贯穿胸腹。 即使再锋利的刀,想要穿透人的身体也是不易,捅了奚培盛的那个方腊军一定是老手。手刀明显是瞄准了奚培盛肋骨间的缝隙,斜着一定角度捅进去的。 一击致命! 奚培盛看着不远处朝夕相处的弟兄,和那个老爱逛窑子、很不是个东西的队头儿,看着他们脸上的错愕、惊恐和侥幸,看着他们微微张大嘴瞪大眼睛……他觉得自己的气力在飞快流失。 周围的厮杀声和兵器交击声仿佛离自己远去,奚培盛跪在地上。心脏被破,巨大的痛楚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奚培盛口中淌着浓血,低头看了一眼透出胸口的刀尖,总觉得杀死自己的刀好生熟悉。 心脏停止跳动,奚培盛感觉痛苦消退了一点儿,终于有力气在脑中想些事,“要死啦,要死啦。” “媳妇儿,带好孩子啊,爹娘也要照顾好。我存的钱省着点花,应该够用。” “没想到会死在江南,祖坟还能进去吗?” 眼前再次发黑,奚培盛脸上露出解脱了的诡异笑容。 “咔擦!” 奚培盛的头颅飞起。少顷,血柱喷薄。 说来很长,但从奚培盛被刀捅,到被砍头,也就是三息之内的事情。 “真是好刀,之前居然在一个垃圾手里。” 荆晓伟在奚培盛的身体上擦擦刀口,感慨了一句,然后举盾冲向羊马墙。 荆晓伟出身胥口镇,如今在方腊军中是带兵百人的兵头儿。 荆晓伟是主动投靠永乐朝的,是真心想要推翻大周朝的,他有坚定的理想。 四亩水田、接近六亩山田、一个榨油作坊,放到大周任何地方,都算得上殷实人家。 胥口镇往西尽是江南西路东面的连绵群山,在这种地方有田有牲口有作坊,简直称得上乡间富户。 荆晓伟家里积累了三十多年,渐渐打响了家里作坊的名气。 深山中吃得起油的人家越来越多,山里却几乎不产油。荆晓伟家走的是菜籽油换山货的路子,田地越来越多,家里的地窖也存满了铜钱。 福兮祸所伏。 素有清名的县令病死任上,新县令还未到任,镇子上姓阎的人家向荆晓伟家里伸手了。 很多年前,荆晓伟的爷爷曾向阎家借了几十贯,但很快连本带利地还清。然而几十年后,阎家居然拿出一张借据,要收走荆晓伟家里的油坊。 荆晓伟的父亲自然不干,想要据理力争,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荆晓伟的父亲明白:家里没地位,却有很多钱,真不是好事! 家里的油坊收不上原料,存货也卖不出去,但荆晓伟家依然不屈服:大不了不做生意,家里还有田。 然而一夜之间,荆晓伟家里的地被破坏,还被混入石子和矿粉,几年不能种粮食。 荆晓伟的爹病倒了,娘病倒了,有钱也请不到大夫。 荆晓伟在乡社很出名,有几个铁杆儿弟兄,无奈社头是阎家人。 爹娘死了,亲戚不敢吱声,个别亲族甚至劝荆晓伟交出家产保命。 第262章 弃北保南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荆晓伟的妻子是刚烈人。她把过来嚼舌根的娘家人赶走,想到看自己色眯眯的阎家老四,无奈之下吊死在房梁上。 家里买不到盐,买不到粮食,买不到柴炭。荆晓伟遣散了所有雇工和佣妇,关门过了小半年。 新县令到任了,但阎家联合了好几户在当地说了算的人家,有钱有人有势力,根本不怕荆晓伟翻得了天。 米面盐酱耗尽,荆晓伟通过地道离开,消失不见。 荆晓伟家的油坊易主,田地被瓜分,家里人不剩一个。 不到一年时间,荆晓伟引着上万方腊军杀回了胥口镇,身边还跟着当年乡社里几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弟兄。 除夕佳节,胥口镇在燃烧。 “你个贼配军,打不死、拷不杀的顽囚!引得方腊大逆祸乱乡里,阎王爷须也不收你!” 阎家辈份儿最高的那位老人,一位老秀才用颤抖的手指着荆晓伟,破口大骂道。 “还敢应口!” 荆晓伟身边,一个矮状的年轻糙汉一棒打来,打碎了阎老秀才满口老牙。 阎家老宅火光冲天。妇人在尖叫、哭骂、求饶,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 上了年纪的人被集中到一起,偏头不语的荆晓伟终于说话了。 “目前都是牵头的老狗,活该剜口割舌、断子绝孙的老畜生,真有脸说甚报应!” 荆晓伟说了一句话,内里蕴藏的无边恨意让阎家的老家伙们打了个哆嗦,“家里只剩我一个,也该教尔等老猪狗,尝尝甚么叫断子绝孙!” 一个接一个,满头是血、神色狰狞的荆晓伟,在阎家的老人面前摔死了阎家全部婴儿。而后带着几十人四下辨认,把见到的所有阎家人全部杀死,连阎家的雇工和佃户都没放过。 阎家上了年纪的老人,大部分死于心肌梗塞,有几人的眼角哭出了血泪。 剩下的几个阎家老人被活活烧死,临死之前有人喃喃道:“为何要惹这个杀才?!当初该是给荆家留条活路,或者将荆晓伟一并杀死……” 孩童被杀光,妇人和闺女沦为营妓,阎家几无人漏网。 荆晓伟犹嫌不足,带着数十好手星夜出发,在阎家被屠的消息传播开前,杀死了在外地做官的一个阎家后辈全家。之后奔袭三百里,杀死了在外地经商的一个阎家后辈全家。 “不在胥口镇的那两户,老子也不会放过,定要叫阎家断子绝孙!” 火烧胥口镇的当天夜里,荆晓伟把阎家老四的双眼和下体废掉之后,笑着对阎家的几个老人说道。 阎家断子绝孙,彻底消失在大周。 荆晓伟不听命令,执意脱离大部队去报私仇,恶了上官。 尽管立功不少,但直到今天的江滩血战,荆晓伟一直是带兵百人,没有升为小校。 带着手下弟兄连破两道羊马墙,荆晓伟看到一个手执亮闪闪手刀的投石车军士,再看看自己手里接近报废的尖刀,直接追了过去。 那个混沌的大周军士兵,竟然把手刀丢掉,一味奔逃。荆晓伟见状哭笑不得,手下却没有丝毫留情,捡起手刀捅穿了那厮。 没本事的人,却把刀磨得亮闪闪,这种行为太过不智。 荆晓伟不认识奚培盛,砍掉奚培盛的人头之后,直接奔向大周军的最后一道屏障。 此刻大周军和方腊军已经混战在一起,喊杀声震天。 大周军的优势军械已经起不到太大作用,除了床子弩和放置在后方的少量五哨炮外,其它的军械被方腊军缴获了小半,剩下的大半军械也是岌岌可危。 尽管知道不大可能,虞允文还是把希望寄托到了牛气哄哄的随州投矛营身上,指望他们堵住最大的缺口,为大部队撤入最后一道羊马墙争取时间。 随州投矛营辅一上阵,便震惊全场。果不其然,又是一个巨坑! 随州投矛营在南阳城外演练之时,排成五行,投掷之余交替前进,可谓是霸气十足。在襄阳和芜湖训练之时,也是可圈可点,一旦行进便视前方阻碍于无物。 然而到了战场之上,投矛营的五百军士居然缩成了一团,谁都不敢上前。 投矛营的指挥擦了把汗,也顾不得方腊军士兵还有多远,直接下令投掷。先找回士气再说! 挤成一团的投矛营士兵打着哆嗦,还如何保证投掷动作不失标准? 灾难发生了。三成的短矛命中前方、左前方或者右前方的自己人,三成投矛没有飞几米便扎在地上,三成投矛没有接触到距离较远的方腊军,只有十七支投矛插到了方腊军士兵。 成功杀伤方腊军士兵的十七支投矛,有大半都是蒙的。若是所有军士动作标准,以此时投矛营和方腊军的距离来看,应该伤不到一个人。 被吓了一跳的方腊军杂兵退开,紧跟其后的方腊军披甲精锐上前。 投矛营的下场已经注定。 虞允文双耳嗡鸣,眼中一片迷茫,呼吸都觉得困难。身形一个不稳,虞允文就要倒下。 部下死伤惨重,张天垒心急如焚。 见虞大人嘴角流下血丝,头往后一偏就要摔倒,张天垒和虞允文身边的一个护卫急忙左右扶住。 虞允文知道自己不能倒下,至少现在绝对不能倒下,不然两万多大军全完了。他咽下一口逆血,问张天垒道:“张将军曾告诫本官,不要同时在南北两岸登陆。” “张将军不是觉得兵力不足,而是觉得身边的将领靠不住,是也不是?” 张天垒闭上双眼,咧开嘴角,露出难看无比的苦笑神情,狠狠点头:虞大人呐,你终于明白了! 虞允文深呼吸几口气,接着问道:“像投矛营的陈指挥,还有其他几个,多少都提过谨慎行军的问题,一点都不想出营作战。” “这是因为他们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是什么货色,根本没有正面对阵方腊军的底气,是也不是?” 张天垒不想成为公敌,低头不再说话,但意思很明确。 虞允文再次软倒,张天垒及时扶住。 虞允文没有了一点力气。他勉强抓住张天垒的胳膊,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逆贼方腊亲临此地,我军能够支撑到现在,全赖张将军的两千部下拼命。” “眼下战局危急,张将军何以教我?” “本官高看了自己,小看了方腊军,有负国朝重托。张将军但有良策,一定讲来,本官必定全力支持。” 张天垒眼神闪烁,犹豫思考了三分之一炷香时间,狠狠一咬牙,“标下确有一策,如无意外,可保大部分兵马撤到南岸。” 虞允文先是松了一口气,恢复一些精神,接着却稍有犹豫,“只能弃北保南,保不住江北的阵地?江北阵地才能直接威胁杭州城……” 张天垒第一次打断虞大人的话,“虞帅,不可小瞧方腊军啊。战情至此,若我军勉强留在北岸,只能被方腊军压缩到江边一个小角落。” “而后方腊军将我军的三哨炮、床子弩、投石车等军械倒转,我军只能徒增伤亡。” “到时留在北岸的将士,就是任由宰杀的活靶子,很有可能全军覆没!” 虞允文几乎没力气思考,只是勉强撑着身体,权衡利弊。在内心深处,虞允文已经认可了张天垒的方案。 张天垒知道虞允文担忧的是什么,机智地添了一把火,“我军撤到南岸,也不能说是兵败,只能说我军的谋划成功了一半。” “我军还是在钱塘江占据了一处阵地,永乐伪朝依旧是被我军切成了两半,只是打了些折扣而已。” 虞允文双眼一亮,竭力提起精神道:“从现在开始,大军一切行动,全赖张将军做主!” 两个时辰后,张天垒带着一万四千残兵,退到钱塘江南岸。 因为有一部分勋阳步卒拼命,一部分番兵死战,虞允文还及时发出了鼓舞大军奋战的手书,彼时的南岸阵地还没有失守。 第263章 撤退三策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靠近钱塘江北岸,圆弧形江滩附近的江水被鲜血染红。 张天垒站在船尾,望着还没有待够两天的北岸临时营地不语。视线中,方腊军精锐和杂兵一边围攻残存的大周军,一边欢天喜地收拾着战利品,尤其是刀枪、盔甲和军械。 金黄色的大旗每到一地,那里的方腊军士兵便振臂高呼。 张天垒分明感觉到,金黄色大旗下有人朝他望了一眼,很可能是方腊本人。 张天垒回望过去,然而距离太远,看不清人影。 回想起两个时辰前开始的撤退行动,张天垒这位指挥者也感觉有点腿软。 虞允文高估了他统率大军的能力,很快被方腊军精锐突破两道羊马墙,最后一道羊马墙也岌岌可危。 危急时刻,虞允文将指挥大军的权力临时交给张天垒,指望唯一靠得住的张天垒能够力挽狂澜。 张天垒没有能力反败为胜,也不赞同留在北岸当活靶子,提出了弃北岸、保南岸的方案。 虞允文点头同意,张天垒立即提出三条建议: 第一条建议,也是最重要的建议,便是承诺免去作战不力的军将的罪责,让他们戴罪立功。 最可怕的不是底层军士无心作战,而是虞允文手下的几个坑货军将灰心丧气,想着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罪责。已经败了,被俘是死,逃走也会被问责,为何还要拼命? 张天垒了解战场上军将的内心想法,第一个建议便是安稳将校和节级的心,让他们好生出力。 第二条建议是安抚底层军士,优先撤离受伤军士。 张天垒招安之前,也是一手拉起一支绿林人马的人,知道底层军士最缺乏安全感。如果抛下受伤的军士不管,军心会瞬间崩溃,到时一万多人能逃出一两千都是好的。 先让伤残军士上船,剩下的士兵心安之下,军心士气当然容易保持。 第三条建议,是张天垒用几十年人生经验,积累升华得到的终极杀招。 张天垒的大杀招没有别的,就是当场撒钱、发钱、砸钱! 方腊军杂兵开始将三哨炮、投石车还有少量床子弩倒转,准备让龟缩在一小片江滩的大周军也尝尝被砸成肉泥的滋味。 一些五哨炮、投石车和床子弩的关键部件,被南阳器械军取走了,还有一些军械被破坏、点燃、砸毁,但方腊军缴获的优势军械还是为数不少。 没办法,南阳府、徐州、襄阳州等大周要地,向来不缺优势军械。南阳知府等文官为了配合虞允文,给朝堂留下好印象,挑出很多上好的军械。 形势急剧恶化。 便在方腊打算一鼓作气,将大周军彻底赶下钱塘江喂鱼,尽量把虞允文活捉的时候,虞允文咬牙实施了张天垒的方案。 虞允文军中的令旗手和急递夫被紧急动员起来,到处大喊“虞大人以名誉保证,减免将校、节级和军士的所有罪过,望尔等戴罪立功!”之类的话,并且把虞允文画押用印的手书四处传阅。 弥漫着绝望情绪的江滩阵地,突然寂静了几息时间,但通告还没完。 “虞大人有令,伤残的军士先登船,如有手脚健全者、轻伤者抢着登船,斩无赦!” 大周的武人不怎么相信文官的话,却很相信文官用自身名誉做出的保证,特别是有书面保证的时候。 人无信,不知其可也。士大夫阶层将个人名誉看得很重,不少士大夫重视名誉尤甚于生命。 虞允文的手书被四处传阅,营指挥以上的军将认出了上面的笔记和印信,确认无误之后欣喜若狂:若真的不追究此次战败的责任,老子拼一把又如何? 底层士兵从上官那里确认了消息,也放下一颗心。受伤之后不会被抛下,对很多大周军士兵来说,已经足够了。 最大的惊喜到来。 大周军中的所有文书、法曹、书办,带着箱子和麻袋赶到各个地方。半炷香之后,成堆的铜钱、绢布、细盐和交子闪闪发光,掀起阵阵惊呼。 “虞大人有令,抚恤和战功赏格加倍,当场记名!” “阵亡军士的东西,会经由军中邮驿和钱铺、交子铺返还乡里。虞大人会亲自盯着,短不了一个铜钱一斤盐。” “上船前确认自己的抚恤和赏格有无问题,然后拿着东西上船。在后面上船的军士,每过一炷香,便可以多得两贯财物……” 负隅顽抗的大周军突然安静下来,这对方腊军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方腊军中,能够操纵投石车等军械的士兵太少,迟迟没有完成准备。荆晓伟带领的一百精锐被挑中,和两千三百精锐、一千杂兵一起,再一次冲击最后一道羊马墙。 冲杀在前的荆晓伟、指挥进攻的贺从龙、在后方观战的方腊,这三人很快发现,即将被赶下江滩的大周军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同了。 大周军各营的结合部不再那么脆弱,不同部队的士兵开始彼此配合。 大周军的将官不再惊慌失措,或是乱七八槽地指挥以至于被一冲而溃,而是硬着头皮死顶。 大周军剩下的器械突然像长了眼一般,尽把石弹、石块儿、毒烟火球、蒺藜火球、霹雳火球往人多的地方招呼。 作为防御设施的羊马墙总要留出几个通道。荆晓伟带着一百方腊军精锐,朝一处通道猛冲。 在荆晓伟眼里,通道就是缺口!只要冲到近前肉搏,很快便能冲出一道口子,将大周军彻底打垮。 荆晓伟拼起命来非常疯狂,他狂热地相信着方腊曾经说过的“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只要能击垮大周,荆晓伟愿意付出一切。 战场直觉救了荆晓伟一命。他汗毛倒竖,向一边猛地扑开,眼睛余光看到了两根黑影倏地飞过。 黑影速度飞快,带起的急风铲起泥沙。 一枪三剑箭,名字很拉风,却是适用于大周床弩的最犀利武器。这种武器的长度堪比普通长矛,箭杆比小儿手臂还粗,三片箭翎直接用铁制成。 为保证飞行平稳,在一枪三剑箭面向敌军的一端,一尺长的棱状钢刺下还有铁球进行配重。 虽说一枪三剑箭,只有用“三弓八牛床子弩”才能发挥全部威力。但使用双工床弩和单弓床弩发射的话,威力仍然强大。 荆晓伟流下豆大的汗珠,他朝身后望去,只见刚才传来惨叫的地方已经不似人间。 两根一枪三剑箭,其中一支贯穿了三个方腊军披甲士兵的身体,而后木杆断裂、钢刺飞射、铁球带着木刺乱飞,木杆、木刺、钢刺、铁球杀伤了十余人。 另外一根一枪三剑箭,则直接穿透了两个士兵,而后箭杆瞬间偏转,将五个方腊军士兵砸得吐血倒退。 床子弩封锁通道,一枪三剑箭破敌士气。 操控床子弩的南阳器械军士兵一击建功,终于出了一口气,挽回了一些先前惊慌失措下屡屡失手的颓丧,高声欢呼。 荆晓伟心中惊惶恐惧交杂。投身永乐朝这么久,他当然听说过大周器械和火器的威力。然而听过是一回事,在眼前见到是另一回事。 一枪三剑箭命中人群,表现出的可怕威力已经让荆晓伟震撼。蒺藜火球和霹雳火球带来的穿刺伤和灼伤,更让荆晓伟心神巨震。 本次进攻,方腊军伤亡惨重。 之前交战的地方大,大周军接连溃败之下,没有发挥器械和火器的真实威力。此刻大周军士气飙升,进攻狭小江滩的方腊军又阵型密集,大周军的器械和火器终于诠释了何为可怕。 方腊军暂时收兵,退后了一段距离。 第264章 撤退三策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自虞允文下定决心放弃北岸,撤到南岸起,已经过了大半时辰。 大周军的战船要压制残余的方腊水军,控制江道畅通。还要控制杭州湾,保证长江-钱塘江之间的海路安全,没有多余的船只运送士兵和辎重。 船队中所剩不多的马船、漕船、防沙平底船,已经运走了一批伤残军士。 大周军士兵一看,虞大人果真信守承诺,优先将受伤的弟兄们送走,心中感佩之下,将手中的武器握得更紧。 “标下在这里指挥撤离,还请虞大人登船前往南岸。” 张天垒担心虞允文留在北岸会有什么闪失,到时不光是他,大部分的军将都要倒霉,于是劝虞允文先一步撤到南岸坐镇,“保证南岸营地万无一失”。 虞允文身体忽冷忽热,却坚持不肯离去。他坐在一把大椅子上,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道: “本官用兵出了差池,导致国朝方略打了折扣不说,还连累那么多军士死伤。” “已是有负国朝重托,若本官在这种要紧的时候先行脱逃,导致功亏一篑,如何向朝堂交代?若方腊军鼓噪本官已死,趁机掩杀,又该如何是好?” “张将军不必担心本官的身体,一时半会儿的,本官还撑得住。张将军且尽情指挥,本官无有不听。” 张天垒无奈,只好把新一批伤兵撤到江边,同时对抵抗方腊军进攻的部队进行轮换调整。 方腊不知道大周军为何突然变得能打了,但他绝不想放过虞允文这支部队。 三万多大周军直插杭州湾,这一手让方腊非常难受。若不能彻底将登陆两岸的大周军赶下江,杭州城便一直处于巨大威胁之下。 永乐朝的心脏被插了一把尖刀,各个方向的永乐朝士兵还有心思打仗? 煮熟的鸭子,绝不能放走! 大周军在南岸的营地,正在被上万方腊军轮番冲击,情势一度危急。 方腊很清楚,在永乐朝已经失去水道控制权的情况下,想要将虞允文这支大军彻底吃掉,关键是不能让北岸的方腊军顺利撤走。北岸的大周军全部加强到南岸的小营地,再想吃下便难上加难。 方腊改变了战术,将精锐和杂兵混编,无间歇地冲击大周军最后一道防线。同时下令,尽快利用起大周军的优势军械,轰击大周军的狭小江滩阵地。 方腊军开始了源源不断的进攻,然而大周军却一反常态,变得十分敢战。 方腊非常疑惑,大周军阵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唐州的芦新化,阵亡抚恤六十贯。生前有两个方腊军人头,赏格六十贯。加起来,计以双倍,共计二百四十贯。” 一位留着八字胡的书办,正在统计轮换下来的一个营的伤亡抚恤和军功赏格。他一边擦着油汗,一边在臭气烘烘的军汉中间大声呼喊,巴不得上万的大周军士兵全部听到。 虞大人有令,让他们这些使笔杆子的家伙大声吆喝,要让更多士兵听到,好鼓舞士兵的斗志。 阵亡伤残有抚恤,军功人头有赏格。虞大人以名誉确保,没人可以私吞战功! 刚刚轮换下来的这个营,好些厮杀汉还在感叹芦新化厉害,居然为家里赚到了两百四十贯,便听那位八字胡书办扯着嘶哑的嗓子道: “襄阳的丰仁会,作为敢战士突击一次,赏格五十贯。身受重伤,抚恤三十贯。两者相加,计以双倍,一共一百六十贯。是要当场拿走,还是走邮驿钱铺?” 八字胡书办嗓子快废了,赶紧喝下几口茶水润润嗓子。 “俺是丰仁会的亲弟,俺能不能替俺哥拿上交子和绢布?”两个厮杀汉抬着丰仁会过来,丰仁会的亲弟弟站到箱子前说道。 八字胡书办拿着一张纸,待丰仁会画押后,自己也签字画押。然后点点头,让丰仁会的亲弟弟自己拿抚恤。 丰仁会的弟弟按照和哥哥商量好的,拿上十几匹绢布,剩下的全部换成交子揣在身上。 丰仁会被抬走时,感激地朝八字胡书办抱拳,再朝虞允文所在的方向狠狠抱拳。这年头,能够拿到十成的抚恤赏格,实在是不容易! 八字胡书办稍微朝丰仁会拱拱手,扯起几乎到极限的嗓子道: “勋阳的平康役,带着弟兄冲杀十余次,赏格一百五十贯。身受轻伤,赏格二十贯。相加,计以双倍,三百四十贯!” 坐在地上,围观加休息的厮杀汉倒抽几口凉气,羡慕平康役的同时,感觉浑身的疲惫消退了好多。 身材高大的平康役大踏步上前,画押之后全部拿成了铜钱和细盐,他就觉得这些东西实在。东西太重,平康役只好让三个弟兄帮他搬走。 处理完一个营的伤亡抚恤和军功赏格后,八字胡书办的嗓子彻底肿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拼命地喝水。有几个厮杀汉对军功评定和伤势判定有意见,八字胡书办只能让其他人处理…… 伤兵和辎重有序撤离,抚恤和赏格被当场下发。 番兵在山里的家庭大多生活凄惨,不然他们也不会每战冲前,都是被日子逼的。他们从没见过那么多铜钱、绢布、细盐、交子,为了得到那些东西,让家里过几天宽松日子,他们愿意听从一切调度。 十堰州的番兵开始听话,不再乱打乱杀,被当成敢战士使用。 十堰州的弓箭手被拆散。怂货身边没了抱团畏缩的弟兄,又心动于高额的抚恤赏格,还惊惧于严苛的军法,终于发挥出战力。 流着冷汗射出几箭之后,大部分弓箭手发现自己不怎么差,方腊军也没那么可怕,于是心想:自己可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呢! 随州投矛营伤亡大半,剩下的人同样被打散,安排到最后一道羊马墙的不同地方。被方腊军精锐血虐过的投矛营士兵,站到羊马墙里面的时候,手在发抖,还不时咽口唾沫。 找回水准的南阳器械军发挥军械优势,将攻击最后一道羊马墙的方腊军搅得大乱。在这样的背景下,投矛营士兵竟然也取得了不小战果,自身伤亡却很小。 至于唐州马队嘛,已经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反正与其对阵的两千方腊军披甲精锐已经回来了。 虞允文和张天垒在私下另有允诺的勋阳步卒,则充当了救火队员的角色,哪里撑不住便奔向哪里。 张天垒带到江南的数千勋阳步卒,弓箭手占比不到三成,在盛行弓弩的大周很是少见。 勋阳步卒中弓箭手不多,投矛的士兵却不少,而且大部分弓箭手兼任投矛手。 勋阳步卒作战时,以老兵居前、壮年兵居中、少年兵居后,刀牌手、长矛手、投矛手结阵而行。即便被打散,勋阳步卒也会先抱团,组成小阵对敌。 老兵死了壮年兵上,壮年兵死了少年兵上,直到击溃对方或己方气力耗尽才停下,这便是勋阳步卒的作战方式。 苦日子过得太久,山匪太凶恶,秦岭太危险。只要抚恤和赏格跟上,勋阳人从来不怕死战,只怕没仗打。 当然了,若没有张天垒费尽心力维持,即便勋阳民风剽悍,也不会有坚忍敢战的勋阳步卒。 从做出撤离北岸的决定那一刻起,已经接近两个时辰了。 战局不断激化。方腊军虽然没有彻底击溃最后一道羊马墙,却冲出十几个缺口,还用缴获自大周军的军械,将大量石块儿扔到狭小的大周军江滩阵地。 方腊军操纵起三哨炮、床子弩和投石车很成问题,准头太差,但由于大周军阵地太小,还是给大周军造成了可观伤亡。 勋阳步卒四处灭火,利用整齐的战阵逼退很多次方腊军精锐的突击,自身也落得个疲累交加。 大部分士兵和重要辎重已经撤到南岸,张天垒的谋划接近成功。 第265章 战局诡异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总要有部队留守在最后,阻挡方腊军的进攻,好让船队顺利离岸。 勋阳步卒接过了近乎自杀的军令,因为张天垒以子孙福祉担保,答应他们的高额抚恤必将一文不少地发到他们家人手里。 虞允文被张天垒搀扶到船上,打着摆子坐下。 强撑精神回头,虞允文见到坚守在最后的勋阳步卒死伤惨重,可能要全军覆没,灵机一动道:“勋阳步卒为国朝死战,不应有此伤亡。” “传令战船靠近江滩,把剩下的全部火器扔向方腊军,救下勋阳步卒!” 张天垒激动难耐,眼含热泪,单膝下跪道:“标下替勋阳父老,谢过虞大人!” 两炷香后,载有火器的战船靠近江滩,利用船上的床子弩和投石车等军械,将剩下的所有火器扔到疯狂追击的方腊军阵中。 伤亡大半的勋阳步卒,接到全军撤到水里的军令后没有丝毫犹豫,狂奔到江边,将身体浸在发红的江水中。 正在追击的方腊军士兵中,突然响起了爆炸声、爆裂的燃烧声、惨极的痛呼声。 上千枚毒烟火球、蒺藜火球、霹雳火球在短时间内燃烧爆炸,直接将不久之前的大周军江滩营地笼罩在火海之中! 热浪、气浪和震天的响声,惊醒了江边的勋阳步卒,把不少人掀了一个跟头。还未燃尽的木刺和布条在空中飞舞,昭示着火药的巨大力量。 虞允文看到了火器集中轰炸的巨大威力,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若是用上威力更强的霹雳炮和震天雷,若是使用几百架三弓床弩集中抛射火器,该是怎样一副毁天灭地的场景? 然而虞允文来不及细想,因为他终于支撑不住,发烧昏迷了。 “虞大人,虞大人!” 虞允文身边的护卫和几个文官轻轻摇晃了虞允文几下,待确认虞允文昏迷之后大惊失色,便要高声呼喊。 张天垒及时拦住,皱眉提醒道:“虞大人即使昏迷,也牢牢抓着椅子,就是怕影响军心。今日之战有个眉目前,应该封锁虞大人病倒的消息。” “小心扶虞大人进船舱,着翰林医官好生看护,不要让底下军士看出什么。” “先撤到南岸,保住南岸营地要紧,其他事情等虞大人醒来之后,再做决定。几位以为如何?” 慌了手脚的几个文官哪还有什么主意,当下全凭张天垒做主。 张天垒和襄州水军统领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撤到南岸,稳守营地不出。待虞大人醒来之后,或是收到朝堂的明确命令之后,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虞允文病情较重。 张天垒将护送虞允文先到南岸的美差交给了襄州水军统领,自己留在北岸附近,直到亲眼见到勋阳步卒登船远离江滩,这才向南驶去。 张天垒在船尾看着江滩火场出神的时候,方腊恰好靠近江边鼓舞士气。两人对视了一眼,但距离太远,都没有看清对方。 方腊收回望向张天垒那艘船的视线,皱眉看着大周军火器集中爆炸造成的惨烈场景,倒抽一口冷气道: “大周军的火器,实非人力所能敌。” “真是惊天动地,幸好大周军没有在营地中集中使用火器,不然吾的一万精锐不知能剩下多少人?” “我永乐朝的火药工坊,还是不能大量生产堪用的火药?” 侍郎高玉看着被烧伤炸伤的士卒,心有戚戚地回答道: “类似大周军毒烟火球、蒺藜火球这样的火器,杭州城内的作坊已经可以少量出产。但由于事故不断,保存困难,每日出产的数量一直上不去。” “类似霹雳火球如此威猛的火器,工匠们还没有找到上好配方,造出的东西远不如大周。大周的火药配方改良了一百多年,且只在三个地方生产最好用的火药,可惜杭州城不是其中之一。” “还好我永乐朝搜到了《武经总要》和《天工开物》之类的书籍,不然真是无米下炊。” 方腊点点头,接受了高玉的说辞。 别说不知道最好的配方,即使知道,火药也不是短时间就能提高产量的一般货品。方腊在杀了很多匠人之后,终于明白有些事情不能强求。 大周两百年积累,才有如今巨大的火药产量。即便如此,大周军用起火药来也是小心再小心,大小事故间或发生。 有一点让方腊很疑惑。火药这等军国重器,大周的士大夫为何要把几种配方写在书里,而且印得满天下都是? 辽国学去了火器,西夏也学去了一些,虽然远远比不上大周,但总归十分麻烦。方腊不知道大周的士大夫是如何想的,不过他也不怎么关心。 贺从龙检查了一些死去军士身上,火药造成的惨烈伤势,担忧地说道:“若是大周军集中上百架床弩,发射如雨般的火器,该如何应对?” 方腊先是打了一个哆嗦,然后仔细思考了一阵,展颜说道: “不必太过担心,没有那一天的。” “大周军集中数十艘战船,向岸上发射火器,炸掉自己五条船。” “这还是在水上,船只爆炸影响不到其它船,若是在地上行军呢?” 想要在陆地上大规模使用火器,面临的困难要远远多于水上。 毒烟火球、蒺藜火球和霹雳火球等火器,每个体积都不小。问题来了,火器带的多影响行军,带的少都不够一轮扔的,怎么办? 大周最厉害的军械三弓床弩,射程不超过两里,发射火器还要打很大折扣。想要利用火器击溃敌军,必须靠近敌军,所以需要大量敢于肉搏的士兵。 有那么多敢于肉搏的士兵,什么仗赢不了,非要依靠火器? 想要集中发射火器,投石车、五哨炮和床子弩都少不了。需要很多人,需要极大的空地,而且很容易造成连环爆炸。 战场之上,如何确保满足所有条件?身后是随时爆炸的火药桶,能有几个士兵不害怕,像傀儡般配合火器部队进攻?一旦火器用完…… 总之,目前的火器使用受到极大限制。火器在守城战、守营战和水战中很好使,用于野战要十分小心,因为限制太多太烦人。 想要集中使用火器,便要对战场补给、天气、地形、部队配合、士兵素质、军械等方面的问题进行全新思考,全面改革军制。很遗憾,以眼下的时代条件,很多东西都属于天方夜谭。 李响曾经在某些事情上超前太多,结果受到了现实条件的凶狠反弹,伤人伤己。 若是火器真的那么好使,凭大周冠绝天下的财力和技术,早把契丹人赶到塞北吃雪、把党项人赶到漠北放羊、把回鹘人赶出西域通道了。当然了,以上只是从武器和国力角度分析,若是指挥有毛病、士卒不敢战、朝堂只顾内斗,武器再好也是无用。 方腊说的不错,没有哪支军队会派出一万敢战之军,专门护送随时可能发生事故、耗费极大、作战条件严苛、用完火器就变成累赘的几千火器部队,除非所有的军将都昏了头。 以大周的器械军为例,侧面说明一下“先进部队”的尴尬。 器械军需要携带大量辎重,耗费极大,优点是防守时很好使。 缺点是作战前需要大量准备工作,需要占去大量空地,需要其他部队重重保护才能杀伤一定距离内的敌人,容易伤到自己人,刮大风下大雨就只能歇着。石块和火器用完就成了废物,一旦输掉战阵,跑都跑不快。 第266章 战局诡异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方腊无法洞悉火药的真正可怕,但不能说方腊没有见识。 毕竟方腊囿于大周的整体环境,满脑子都是大周花费两百年都没解决火器的种种限制问题、所以短时间内肯定解决不了的想法。 跳出现实条件,来个假设。 假设火器变得十分安全,威力增大十倍,射程增大十倍,精准度增大十倍。不仅如此,运输补给也变得非常容易,所有的士兵都可以使用火器,自身战技不再是决定战场胜负的重要因素…… 那将是一副什么场景? 方腊不会去想、也想象不到火器高度发展后的世界,大周朝重臣虞允文也不会。 若是有人在方腊或虞允文面前说,未来是火药和钢铁的世界,他们一定会笑到肚疼,然后惊恐地拷问出那人的所有想法。 火药加钢铁,才能展现真正的威力。 方腊和虞允文即使能够想象出火药的真实威力,也不清楚该朝什么方向努力,因为大周的钢铁还达不到条件,而且和火药的结合才刚刚开始。 李响很清楚什么样的火药威力最大,如何使用火药威力最大,火药和钢铁又该怎样结合,他一直在努力。 圣熙三年正月之后,李响的个人收入再次飙涨,手头却依然紧张,准备大婚的花费都是一点一点抠出来的。 李响的钱花到了哪里? 花钱的地方太多,但明月庄的后山消耗了李响小一半的收入。照李响的说法,后山那十几个绝密作坊,或者说实验室,花钱才刚刚开始。 明月庄的后山范围很大,中间向下凹陷,难得的是还有几条小溪。看守这里的庄丁都经过严格挑选,在这里干活的苦力永远无法出去,在这里任事的工匠和庄主门生每天都很忙。 后山从未停止过修建,砖石、石灰和石块儿被不断运到这里,这一过程不知要持续多久。 后山保密程度最高的那个校场,没有一天不发出轰鸣爆裂声,更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四眼仔、唐国豪、曽木匠、雷铁匠,这四人在校场边缘束手而立,紧盯着一架六米多高的巨大木头器械。 四眼仔身后还有十来个身着统一袍服的年轻人,手拿纸笔和绳尺,准备记录和测量。 四眼仔心中十分忐忑,因为他想加快进度,为夫子的大婚献礼。 “第五十三次,开始!” 听到命令,膀大腰圆的庄丁大喝一声,抡起大木槌砸向身前的把手。然后这厮飞快地把大木槌扔掉,抱着头向远处跑去。 一个长方体大木箱下沉,与其连接的铁制转轴尽管涂满了油,依然发出巨大的摩擦声。巨大的木制结构不堪重负,发出“吱吱吱”的声音,那是铁木组件在互相挤压。 随着重达两千斤的木箱下沉,杠杆另一端的木制长臂快速扬起,带动两根长绳从器械底部穿过。 两根长绳连接着一个网兜,网兜里是一个黑色的铁球。待长臂扬起到某一高度时,其中一根长绳的铁钩自长臂上脱落,网兜里“滋滋”作响的铁球向斜上方呼啸而去。 先是重物落地声,十几息后,巨大的轰鸣声传来。 “落地距离,三百三十米!” 听到这个成绩,手拿纸笔绳尺的年轻人欢呼雀跃,曽木匠抚须微笑,雷铁匠拍掌称快,唐国豪很自豪。不大满意的,估计只有四眼仔了。 四眼仔皱起眉头,拿下在这个时代尚属新鲜的眼镜,掏出绸布仔细地擦拭着。 其他人不方便问或是不敢问,年纪高、辈分老的曽木匠走了过来,“怎么了小子,还是不满意?这可比上次抛的远多了,三百多米呢。” 四眼仔不敢在曽木匠面前放肆,三两下戴上眼镜,叉手弯腰道:“曽爷爷,我不是说抛的远一些不好。” “但配重抛石机是新鲜器械,重要的是表现要稳,数据要准。” “依据事前的推算,把长臂、短臂、勾绳的长度,还有配重木箱、铁球的重量算进去,落地点应该是两百八十米,现在却是三百三十米……” 在军械上,李响最重视标准化,目的是尽量降低军士个人经验的影响。比如刚开始研究的配重投石机,李响便要求提前做好参数表,让操纵投石机的军士指哪打哪。 耗费了几千斤好铁和大量上好木料,四眼仔他们终于依照庄主的草图做出了第一架配重投石机,并马上开始测试。 铁轴变形过好几次,直到李梦空特批唐国豪进入后山,铁轴硬度不高的问题才有所缓解。加入唐国豪赖以起家的淬火退火工艺后,铁轴才可承受巨力。 在蒙学教课的一些年轻人,也被招进后山,演算重物的飞行过程。他们试图找到某种方法,提前判定重物的落地点,以此完成庄主大人的任务。 演算过程涉及到万有引力、空气阻力、抛物线运动、运动分解、材料特性和误差,自诩无所不能的蒙学年轻人被虐得体无完肤。但蒙学的年轻人没有丧失斗志,有一位又瘦又矮的年轻人,已经开始考虑空气是否有重量的问题。 任重而道远,这句话对四眼仔来说一点不假。 刚刚解决了简易铁木车床的小批量生产问题,四眼仔便马不停蹄地开始研究配重投石机,连最喜爱的算学也停下了。 雷达主抓的黑色火药取得重大进展之后,便跟着庄主下江南了,只留下四眼仔一人挑大梁。同时负责几个项目,还要盯着十几个项目的进展,四眼仔好多次都是累到虚脱才躺下。 但四眼仔每次想到夫子兼庄主,也就是李响掌权前自己受到的奚落,再想想现在年少多金、备受尊重的风光,心中便充满了豪情:夫子的草图画出什么,我四眼仔就要造出什么! 有时四眼仔很奇怪,为何夫子不论画出什么新奇的东西,经过探究之后都觉得很靠谱呢? 庄主的设想没有一次失败,实在是太奇怪了,简直可怕。四眼仔最后只能归因于庄主是天生圣贤,不然怎能让庄民过上好日子? 待几个庄丁确定安全后,四眼仔和曽木匠等人上前查看铁壳火药球爆炸的效果。 经过好几天仔细准备,演练了几十次,四眼仔才敢提前发动投掷火药的试验。从爆炸中心的大坑和四溅的碎石来看,密闭在铁壳内的火药一旦爆炸,威力非常可观。 四眼仔和曽木匠对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测试配重投石机。 四眼仔转身时低调地擦了把汗,咽了口唾沫。看到爆炸效果的人,反应都惊人地相似。 火药铁球没几个,接下来抛出的全部是石弹。投了二十四个石弹后,投石机的一边倒塌,长臂弯折,铁轴落地,彻底报废了。 傍晚时分,难得提前休息的四眼仔看了会《夏侯阳算经》,便放松一下眼部,不敢再看。 庄主大人提醒过,眼睛不好就不要晚上看书,四眼仔一向很注意。 “老寨主被夫子救出,也不知庄丁和德清县城的百姓,有没有顺利把疫情压下去?万一爆发了疫情,夫子可千万注意安全啊。” “也不知江南战情如何,夫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明月庄后山,一栋位于小溪边上的木楼中,四眼仔看着接近圆满的月亮,诚心为李响祈祷。 曽木匠和雷铁匠两人在庄内还有事情,结束这几天的试验后便连夜下山。 小路上,雷成接过一根火把,示意几个庄丁离远点,低声问曽木匠道:“黑色火药,还有配重投石机,这两样犯忌讳的东西都被唐国豪看到了,没关系?” 曽木匠拢着衣袖,小声道:“你觉得他还有其他路可走?上船容易,下船可就难喽。” “凭他的聪明劲,肯定能在庄内看到不少东西。以前一直没跑,以后也不会跑,放心吧。” 阴笑声回荡在山路上。 第267章 战局诡异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四眼仔熄灯准备睡觉的同时,唐国豪正抱着被子望向窗外。 唐国豪在后山的任务还未完成,今晚将夜宿于后山一个防守严密的山洞内。 房间倒是很好,干燥舒适,物件齐全,但唐国豪却在对月哀叹,“没几天呢,便看到不少犯忌讳的东西,庄主大人果然志向远大。” “先是被庄主收留,然后被刘盛救下性命,我等于是欠下两次命。” “罢了罢了,已经上船了,洗也洗不清。庄主和公中对我不薄,我只能一路跟随了,希望庄主有长远打算吧。”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明月。德清县城北部的山林内,李响正在为虞允文的惊天计划,为大周的惊人国力赞叹不已。 带着船队顺江而下,直接利用强大的水军破开封锁,在距离杭州城只有几十里的地方登陆,一举将永乐朝分割为南北两片地方,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打法? 李响当然知道一些著名的抢滩登陆的战例,不过那是在原时空中,于科技高度发达的条件下进行的大规模登陆作战。 当人类摆脱束缚,可以在铁壳子里遨游天空的时候,进行大规模的登陆作战当然不稀奇。 然而在蒸汽机都属于天方夜谭的当下,居然有人在实行战略欺骗后,突然从海上来一手击敌要害,怎能不让李响惊异莫名? 李响突然惊觉,也许是自己彻底接受了大周人身份的缘故,居然连突破常规的想象力都弱了很多,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刚来到大周时,李响看到木排,便想到轮船。看到刀枪,便想到枪炮。看到小推车,便想到火车…… 好高骛远不可取,但失去对先进事物的向往,则是否定自己独一无二的过往。 李响决心每日挤出一点时间,把联想到的一切先进技术、先进经验、先进事物,全部详细地记下来,不再局限于某些关键发明。 李响还打算每隔一段时间,便挑出一些东西,给蒙学的年轻人们开开眼界,打开他们的思维。 明月庄被严格保密的东西已经太多,随便暴露个两三成都会震惊大周。既然如此,多一些疯狂的想法,又有多大不同? “朝堂的宰执,还有虞大人这样的文官,真是有魄力!” 刘成栋没有李响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他更加想不到便宜女婿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地赞叹虞允文行军的精妙之处。 李响回过神来,佩服地说道:“谋划精妙,确实厉害。不仅是方腊军,岳父身为官军重将,带兵数千,竟然也没听到一点风声,虞大人瞒得真是严实。” 刘元和刘盛已经从老虎潭返回,换了熊大春、廖士开、杨营东、大牛等人过去,照看并弹压。 昨天在老虎潭西边,刘成栋部的老兵油子想要占医卫处女郎中的便宜,把几个女孩子吓得直抹眼泪。幸好有庄丁挡住,明月庄的女郎中才没有遭遇可怕的事情。 刘元和刘盛赶到现场,大骂那几个士兵是畜牲,居然想占为自己治伤的小姑娘的便宜。不顾手下节级的哭求,刘元坚持把那几个士兵就地正法,然后和刘盛返回梅花邬的营地。 刘元两口把茶喝干,有些心烦,“朝堂的文官,真要办起事来,可是一点不含糊。上山前在军中,有人要对大哥和我们几个下手前,居然一点风声都没漏下来……” 大周的文官办事,有时天大的秘密都能守住,有时再小的情报都守不住。出入很大的原因很复杂,但文官集团,或者说士大夫集团的整体意志偏向非常重要。 刘成栋咳咳两声,让刘元少说两句。 军中可是有文官在的,万一被他们听去了,朝堂大员会怎么想? 刘元朝刘成栋拱拱手,接过庄丁手里的茶继续喝起来,气闷不语。脾气火爆的刘盛见大哥气闷,拍拍刘元的肩膀以示安慰。 张清平已经具备了一定大局观,疑惑道:“虞大人带领三万多大军,已经在钱塘江强行登陆,返回湖州城的韩招讨使为何不派兵向南打?” “按照道理来说,此时正是全面进攻,一举把永乐伪朝消灭的良机。” “韩招讨带领大军从湖州向南打,姚平仲部从东边海岸登陆,钱塘江以南的刘光世全面反击,方腊还能撑多久?” 丁史航毕竟年轻,带几百人打小仗可以,大局观方面就差得远了。不懂就认真听,这是丁史航下江南后最大的长进之一。 刘成栋心中也很疑惑,正想要说些什么,便听到门外传令兵的急报。 打开木签急报一看,刘成栋瞬间瞪大了眼睛,颓然坐下。 李响从岳丈大人手中接过急报,看过之后若有所思,接着传递下去。 看过虞允文部最新的战报后,有人担忧惊呼,有人失望透顶,有人大惑不解。 战报上写着,方腊在四月十一日,也就是虞允文突入钱塘江的第二天,突然出现在战场。 方腊率领近万披甲精锐和七千杂兵,在日出之时猛攻官军江北临时营地。 官军共计两万两千人,里面包括虞允文精挑细选的大部分中军,还有大量优势军械撑场面,居然在方腊军的攻击下节节败退。 为保存国朝大军实力,虞大人当机立断,将大军撤到南岸,稳稳守住了南岸营地。 刘盛实在忍不住了,“精挑细选的一万多中军,一共两万两千大军。” “有阵地,有军械,还有那么多火器,为何挡不住不足一万七千人的方腊军?” “最后撤出一万四千人。居然伤亡了八千军士,即便是方腊亲临战场,也不该打成这个样子啊!” 刘盛嗓门太大。刘成栋只好让众人散去,冷静一下再议事,只把李响留下。 简易木门被关上,刘成栋敲着椅子扶手,眯着眼睛道: “你看完战报,居然不怎么震惊,有什么想法?” 李响在便宜老丈人面前没必要藏拙,搓着手指道: “各路官军都没有趁势围攻永乐伪朝的意思,说明虞大人主要起牵制的作用,甚至国朝有更大的图谋也说不定。” “既然虞大人所率人马,明面上主要是牵制的作用,撤到南岸也算不得大败。把全部人马集中到一个营地,照样可以牵制、迷惑永乐伪朝。” “至于占尽优势的两万多人马,居然不敌一万多方腊军。除却方腊本人亲自到场,方腊军士兵士气高涨之外,跟文人领军也有莫大的关系。” 李响说到最后一句话,刻意压低了声音。 刘成栋睁开眼睛,停下手指,叹口气道: “敢战之军,不是在各地挑挑拣拣,把看上去敢打敢杀的部队集中到一块儿就行的。” “士卒的心思,不同部队之间的配合,都要非常注意。而后明赏罚,定规矩,使进退有度,才算完成第一步。耗费心思、金钱和时间还不算,还要血战数场,才有敢战之军的雏形。” “虞大人把军士当成凶器,当成用之即来、用罢就扔的物件儿,一开始便落了下乘。国朝以文治武,最大的弊端,可能便在这里。” 李响认真地记下刘成栋对大周军制利弊的分析,然后继续谈眼下的战场态势,“韩招讨使、姚平仲将军、刘光世将军,这三位毫无动静,汴京的大人物们到底什么打算?” 刘成栋也看不透眼下的局势,“战局诡异,太诡异了。” “方腊虽然是逆贼,但也是一代枭雄,肯定藏着一部分力量。” “即使有虞大人在永乐伪朝腹心牵制,以眼下不足十五万的兵力发动全线大战,还是有些勉强。” “但国朝已经绷紧了弦,军械、粮草、军饷的压力已是极大,难不成还能有什么大动作?” “若是近期没有大动作,为何要暴露蹈海而至、拦腰斩断这一杀招,留在总攻时使用,不是更好?” 第268章 展露獠牙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几位宰执和虞允文的真实打算、全盘计划或惊天后手,刘成栋只好停下,转而趁着难得的独处时间,提点李响这个便宜女婿。 刘成栋说出了戎马半生的经验总结,说了很多不方便跟上官、友人和手下军将说的肺腑之言,因为他知道李响很可能用得上。 刘成栋越来越捉摸不透李响这个便宜女婿,越来越捉摸不透飞速变化的明月庄了。至于藏着无数秘密的后山,尽管李响不会拦着刘成栋,刘成栋也不想去看。 李响已经把明月庄的绝大部分人拉上战车,包括刘成栋在内。剩下的那些人,因为只能依附明月庄,或者说依附李响生存,所以也相当于在战车上。 刘成栋挡不住战车的前进,在忐忑和隐藏极深的兴奋之余,只能期盼着李响不要翻车,至少要保证刘素素的安全。 李响非常感激,也很重视刘成栋对军队战阵的理解。出于某些原因,某些李响自己都不想承认的原因,李响很注重调查大周的各种弊端和弱点。 李响来到大周好几年,已经确定刘成栋在大周属于不可多得的将才。刘成栋对如今大周军制的分析,对李响来说非常珍贵。 翁婿二人对视一眼,心思各异地偏过头。 李响转移话题,或者说继续之前的话题道: “岳父大人,战报中的内容太少了,是不是应该打听一下钱塘江北岸那场战事的详细经过?” 有很多事情,是不会被记载到传抄较广的战报之中的。 要想了解一些战事,特别是己方失利的重要战事的详细情报,只能把之后打听到的各种消息加以综合,才能还原很多细节和真相。 刘成栋点点头,“不错,战报大多不尽不实,私下里还是要打听一下。” “欸,也不知张天垒如何了?听说他颇受虞大人的器重,没准在撤退过程中起到过关键作用,也不一定。” “不管虞大人和几位宰执的真实盘算究竟是什么,失去了北岸营地,终究是打了一些折扣。” 岂止是起到过关键作用? 一万四千大周军能够顺利从北岸撤到南岸,压根就是张天垒在指挥。 当然了,发号施令时,用的还是虞允文的名义。 张天垒很精明,当然不会蠢到和虞允文抢功劳。到达南岸,安排好防守工作后,张天垒便称病不出。 事实上,张天垒真的病了,得了风寒。 “阿嚏,阿嚏!” 张天垒缩在自己军帐的被窝内,喝了很多药,喝了很多热水。 大周没有特效药,张天垒尽管享受着名医照顾的待遇,也只能等着病情退去。最令人心塞的是,以张天垒的强健体质,染上风寒发烧,也有较小的概率治不好。 “娘的,一刻不停地忙了六个时辰,便顶不住了,看来老子的身体确实不如当年。” 张天垒拿巾子擦了擦鼻涕,心想:之前的风头是不是出得太大了?有这场风寒也好,老子低调两天,任由虞大人把功劳分配好,总不会太得罪人…… 虞允文和张天垒的营帐相隔不远。 虞允文在撤退的船上也病倒了,还打着摆子,比张天垒的病症还要严重。 虞允文很怀疑,张天垒是不是被他传染了,毕竟张天垒一直在他身边看护来着。 有些感激,也有些内疚,虞允文对张天垒的观感更好了。 虞允文在战场上得病,一方面是水土不服、气温变化、海风江风吹拂所致,但主要还是被战场上那些坑货气的。 醒来之后,虞允文听说南岸营垒被牢牢地控制在官军手里,而且一共从北岸撤出一万四千军士,精神振奋之下,病情也飞快好转。 此刻,虞允文正头绑布条,身披宽松的白叠布长袍,和几位文官处理一些要事。 “虞大人,若非好些武人怯敌避战,怎会有在北岸被击溃的惨剧。” “撤退前,有了虞大人的激励和允诺,底下的军士和方腊军战得难解难分,证明国朝大军不是不能战。都是那些无能畏敌的武人,才使得国朝大军伤亡惨重,损失军械、粮草、财货无数。” “难道真要为那位武人脱罪,白白放过他们不成?” 一位掌管粮草的户部官员,左胸还带着伤,站在虞允文案前据理力争。 大帐内的其他文官开始交头接耳,大部分人比较赞同那位户部官员的意见。 虞允文身体还很虚弱。他喝了两口温水,看着面前这些文官的幞头、帽翅在那里晃啊晃的,只觉得眼晕心烦。 虞大人呼口气,有气无力地咳嗽两声,扶着裹布的椅子坐直身体,待帐内安静下来之后说道: “也罢,本官便详细地讲解一二,为何要为军中的武人脱罪。” “本官气力不继,只讲一遍。若是哪位听完之后,还有异议或不忿,尽可向朝堂上奏,参本官胡乱行事。” 虞允文身后的翰林医官叉手,正要劝告虞允文注意休息,不可多说话,便被虞允文用手势拦了下来。 “本官承认,战场之上,有几位武人确实太差劲。比如随州投矛营的那位陈指挥,练兵之时豪气冲天,结果竟是个样子货。” “阵型都摆不好,没等方腊军靠近便下令投掷。手下的军士没杀死几个方腊军,却杀伤了好几十个自己人,被方腊军一冲便散了。” 那位左胸受伤的户部主事,想起平日里人模狗样的陈指挥便来气,几乎涨红了脸。有几位文官想笑,好在明白这种事情不能笑,快要憋到内伤。 虞允文身体虚弱,声音很小。但此时大帐内外没人敢发出声音,加上虞允文语调平稳、吐字清晰,竟能让大帐内的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诸位都是一朝金榜题名的国朝栋梁,是几位宰执和各部大人挑选出来到军中办事的,表现又如何呢?” “战事最紧急的时候,有慌张到拉裤子的、有躲到帐篷里发抖的、有话都说不出来的。撤退一开始,抢着上船的便更多了。” “具体是谁,本官不再多言,诸位心里有数。” 虞允文给眼前的士大夫留了脸面,但包括户部主事在内,大部分文官都低下头,有那么几位脸上臊得慌。 面临生死危机,大帐内的文官在整体上,表现比武人差远了,简直是丑态百出。 当时抢着上船的几位仁兄,此刻巴不得钻到地里。舍生取义的儒家教义,在面临考验时被扔到脑后,但凡有点羞耻心的士大夫都会觉得羞耻。 还有一点比较敏感。 虞大人在战场上身体染疾,都强撑身体,坚持到最后才上船。虞大人身后不远处,却有文官仗着身份和伤兵抢船,全然不顾国朝大事,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虞大人不再打面前文官的脸,继续往下说。 “而且绝大部分武人,不论是将校、节级还是军士,在本官宣布可以将功折罪后,实实在在地拼命去了。” “诸位刚才笑话的那位陈指挥,自知罪责深重,哭着带领随州投矛营剩下的士兵四处堵缺口,最后身中三枪、两刀、五箭而死。” “陈指挥为国朝战死,死得如此壮烈,难道还抵消不了失职的罪责?非要让陈指挥背着惩处走,非要让陈指挥的亲眷背上骂名?!” “诸位能够顺利来到南岸,也受到武人不少看顾,说话前要先想好。” 左胸受伤的户部主事想起救下自己的都头,觉得有些愧疚。 帐内的文官,大都在战场上受过武人的帮助,终于觉得自己的举动过分了些。 受过武人帮助的文官,之前说服自己为难武人的心路历程是:帮助我的那个武人,我自然会回报。但对于武人整体,我作为圣人子弟,还是要鄙视、打压和防范的。 然而此刻,听虞大人这么一说,大部分文官开始觉得,这次确实不该为难武人。 第269章 展露獠牙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虞允文有些累,喝了翰林医官递过来的药,继续说道: “且不说本官以名誉担保,免去武人的罪责。” “只说如今正值剿灭方腊逆贼的关键之机,还需要武人出死力,便不能太过严苛。若是武人心有怨言,眼下的营地能保住?” “武人有过错不假,但也在北岸血战过,保住了大部分士兵,抢运了很多军械和物资。虽然大部分财货被当场下发,但作为军功赏格和伤亡抚恤,总没有便宜了永乐伪朝。” 虞大人开始下结论,有几个文官还是不忿。 虞允文将面前文官的表情收在眼底,在心里嗤笑两声,口中却是安抚道: “武人有功。诸位身为文官,也有保证粮草、安排防守的功劳,本官自然不会厚此薄彼。” “剩下的粮草需要点算清楚,军械需要安排修理,赏格和抚恤需要验看,发回朝堂的各项公文也要抓紧动笔,有劳诸位了。” “本官这两日便把武人和诸位的功劳写成奏报,到时会找诸位来确认。诸位若是没有其他意见,还请继续各自的职事。” 哪还有什么不满?帐内的文官忙不迭地行礼,告辞离去了,有几位文官压根儿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 军中的文官在虞允文这里听到三个意思: 第一,功劳不仅武人有,文官也会分润一部分,前提是文官打理好自己的职事,不要在为武人脱罪的事情上纠缠; 第二,如今需要武人出大力,虞大人待武人宽仁也是迫不得已,但虞大人还是最重视士大夫的; 第三,功劳分配好后,虞大人会让大家先看看,不必担心虞大人故意漏下谁。 军中文官离去之后,虞允文身心俱疲,靠在椅背上休息。 虞允文历经宦海,如今已成为宰执的热门人选,哪里不明白那些文官的心思? 什么武人不该被饶恕,国朝法度不可废,基本是借口。说白了,就是在虞允文帐下听命的文官,看不得出了大失误的武人不仅没事,还能得到战功和抚恤罢了。 把功劳分润给文官一部分,虞允文也是无奈之举,他知道武人不会有大意见:能够顺利免去之前的罪责,还能得到一部分战功,对所有武人来说都是大好事。 “真累啊,文武没一个省心的。维持几万人的摊子便如此艰难,古时那些名将动辄带兵十万,带兵百万,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虞允文心力交瘁之下,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但他很快将自己的颓丧压了下去,在心里提醒自己: 正因为有乖张、凶残、弄权的武人,才有不堪回首的唐末乱世。大周立国,之所以文华璀璨、繁荣富庶,全赖士大夫之功。士大夫才是天下太平的卫道者,士大夫不会输给任何人! 虞允文绝对接受不了自己比不上武人,他也确实超过很多武人。 和狄青之类的名将一比,虞允文在战阵上的造诣显然不够看,很可能终其一生也难以望狄青项背。但虞允文不会承认这一点,大周的士大夫阶层不会承认这一点。 某种程度上,狄青将军的悲剧便源于此。 炎黄子民生存、繁衍、拼杀了几千年,从没有哪个阶层,像大周的士大夫阶层一般优秀。更没有哪个阶层实现了对社会资源、上升渠道和亿万人心的超强控制,以至于没有丝毫制衡。 邝医官为虞允文涂上祖传的药膏,然后轻轻地,用祖传的手法按摩着虞允文的太阳穴。 虞允文很快感觉头脑清凉了些,他想到曾让邝医官去为张天垒诊治,于是询问张天垒的病情。 “虞大人放心,张将军只是劳累过度,出了几身汗再被湿润的江风吹拂,因而感染风寒。病情来得急,但幸好体格强健,两日内一准大好。” 邝医官嘴上回答着,手上功夫丝毫不见影响。 虞允文闻言,对张天垒的愧疚感减轻一些,同时觉得张天垒很知趣,懂得适可而止。 立下大功不张扬,不对战功分配提任何意见,甚至一句话都不说,虞允文很欣赏张天垒的做法。 邝医官结束了对虞允文的诊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被虞允文叫住了。 头脑清醒很多的虞大人,感念邝医官自汴京开始的悉心照料,铺开笔墨,挥毫写信。 邝医官大概能猜到信的内容,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 虞允文用过私印,封好信口,把信交到邝医官手里,“有劳邝医官看顾本官这么久,本官无以为报。” “听闻令郎子承父业,两次考取太医院而不得。这里有封信,邝医官可以让令郎交给太医院的提举大人,或许能帮衬一二。” “若是令郎能学到邝医官的一半水准,到时本官向翰林医学院推举令郎,也未尝不可。” 邝医官连连叉手行礼,狂喜着退出大帐,打算回去就把不争气的儿子打一顿,让他好好学医术。考取不了最尊贵的制科进士,子承父业,当个翰林医官也不错。 邝医官离去之后,虞允文躺倒在床上,缓慢而又详细地分析着在北岸的那场大败,以及兵败之后为何能够撤退大半军士。 官军明明在兵力、军械和粮草上占据莫大优势,却在方腊军的攻击下,很快接近崩溃。 官军大败之后,居然能够奋起余勇,在狭小阵地上承受着巨大的伤亡,死死挡住方腊军精锐的轮番冲击,保证了撤退行动有序进行。 虞允文每次想来,都有一种很可惜的感觉。若是一开始便采用了张天垒的三条计策,北岸临时营地还会丢失? 军将里有不少坑货,虞允文承诺免去这些人的罪责,便是要鼓励军将效死力。 事后来看,张天垒的第一条建议直指人心,很快稳定了战场形势,这是成功撤退的前提条件。 伤残军士是个火药桶,优先将这些人撤离,才能保证底层士兵的斗志。 从第二条建议来看,张天垒对底层军士的心理相当了解,是真正在领兵细节上下过功夫的将领。 大头兵最担心身后事,忧心本就穷困的家庭没了自己之后,生活陷入无助的境地。 虞允文从张天垒的第三条建议中,得到了一样十分重要的收获:什么军法,什么恩义,都没有铜钱、交子、细盐、绢布、粮食好使! 虞允文对比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指挥是多么粗劣,张天垒的三条建议又是多么精妙。 张天垒的撤退三策环环相扣,互为补充,充分表现了良将的素质。为了鼓舞南岸守军的斗志,不使北岸的战败影响到南岸,张天垒不惜让人传话说北岸大捷,更是体现了临机应变的作风。 在虞允文的心里,张天垒已经是大周难得的良将。 作为站在当世顶端的士大夫,作为志在治国平天下的圣人子弟,虞允文不是读书读傻的掉书袋,而是崇尚实务的能臣、干臣、名臣。 虞允文从来不惮自我反思、自我总结、自我提高。也是靠着莫大的心胸、毅力和智慧,虞允文之类的名臣才得以一路过关斩将,登临大周朝堂顶端,成为天下读书人景仰的前辈先生。 休息一阵之后,虞允文在手记里写道:敢战之军,非拼凑可得;敢战之兵,需知晓其心意;敢战之将,需任其施为。 手记也称手札、日志,是大周读书人随身携带,用以随时记下事件想法的书册,与明月庄的日记本子作用相当。 放下狼毫笔,虞允文没有为南岸的战局担忧。 南岸营地太小,如今聚集了两万出头的大周军,还有上百战船随时靠近江边支援。方腊军除非打残襄州水军,否则攻打南岸营地只是送死。 换上睡袍,戴好发带和护须袋。虞允文朝北方看了一眼,光洁的牙齿在鲸油大蜡的亮光下显得有些森冷:永乐伪朝的逆贼,以为国朝就这点能耐吗?还剩不到两天,便是尔等的灭顶之日! 钱塘江水涌动,东海之浪涛涛。 第270章 展露獠牙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虞允文率领大军走海路,直接突入杭州湾,意图将方腊的永乐朝一分为二,这一消息飞速传遍大江南北。 大周这几年不太平,不只是方腊闯出了偌大声名。 宋江、王庆和田虎,这三位和方腊一起,被并称为大周“四大寇”。 宋江占据了八百里水泊梁山,手下大小头目已经接近百人,不乏具备各种特长之人。据说梁山上有几个识字的头目,开始拿天罡地煞为大小头目排序,颇有凑齐一百单八将的趋势。 王庆在淮西起事,一度攻下八个州。方腊军糜烂江南两路之后,吸引了朝堂大部分注意力,王庆的势力趁机发展到极盛,最多时占据了八十六县。 田虎号称河北王,原本是个臂力出众、武艺娴熟的猎户,专好结交绿林好汉。大周近些年灾害频发,有些地方的小民过得尤其凄惨,田虎先是拉起人马当大盗,之后很快膨胀到侵夺州县的地步,如今占据五州之地。 虞允文走海路,直击方腊军的肚脐要害。梁山泊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惊骇迷惑之余,更加紧张地观望江南战局走向,思考永乐朝的兴亡对自身的影响。 吕梁深山,已经闻名整个河东路的赵疤子突然接到了郝举人的密信,了解到江南的最新消息。 开矿采药、垦田走私,赵疤子对招安很上心。 现在知道了大周竟然有能力把几万大军海运到另一个地方,赵疤子震惊得直咽唾沫,心向招安的一颗心更加火热。 依然是巨匪身份的吕梁赵疤子只是震惊,在幽州城中忙得要死的耶律明和萧振就有点惊骇了。 契丹辽国面临生死存亡,耶律明不便直接称帝,于是自立为“燕王”,控制着整个幽云地区。 萧振身体大好,却永远失去了上阵厮杀的可能。有句话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萧振在战阵谋略上也很有天赋。 “世上居然有这种战法,简直是神兵天降,匪夷所思。”萧振的语调不再平稳,神色复杂地说道。 身着华丽王袍的耶律明,流着冷汗看向东南,“萧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放到几十年前,大周聚集全国的战船,运送十万大军到津口?” “大王不必担心,大周骑兵孱弱,即使对我辽国来一招海运大军,也只是送菜!”萧振知道耶律明在担忧什么,出言安慰道,虽然他心里也忐忑。 辽国毕竟积累了两百多年,一直向汉人学习,大周立国之后更是如此。 虽然惊骇莫名,但契丹高层终究能明白海路和陆路的巨大差异,知晓海洋的神奇和凶恶。 但对于从老林子里走出来没多久,靠着狼牙棒、铁锤和大斧打败辽国主子的女真人而言,船队和海洋实在是太陌生了。 出于隐隐的提防,女真贵族从几个月前便开始关注大周,很重视关于大周的重要消息。 在大定府紧盯着阿骨打健康状况的完颜宗望、完颜宗辅和完颜宗翰等人,看到发生在传说中的天堂,也就是大周江南的大战的最新情报后,皱眉心想:啥是大海?啥是船队?有那么厉害? 大定府的女真贵族,没几人深入思考虞允文跨海而击的意义所在,只以为船队和马匹差不多,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盯紧阿骨打,注意那张椅子。 完颜希尹在张家口作镇,镇压疫情的同时,还负责处理之前征伐辽国的一些遗留事务。至于布置兵马,进一步对辽国施压,完颜希尹不能插手。 繁忙之余接到大周军在钱塘江登陆的较详细情报,完颜希尹脑子嗡地一声,知道自己又有了新任务。 阿骨打在几十年前,便聘请或者说胁迫一些读书人,教导女真贵族子弟读书。 金国建立,女真虽然还是给人一种野蛮血腥的感觉,却也有一些有识之士。 即使没有接到其他女真读书人的嘱托,完颜希尹也会详细查究船队、海洋、水运,以及这些名词背后的深层意义。 汉人顽强地生存了几千年,大周成为繁荣富庶的天朝上国,不是没有理由的。以完颜希尹为代表的新兴女真智识阶层,不敢小视大周在任何领域的成就和积累,尤其是营造技术和精巧器械。 打发几个辽官和汉官去搜集相关书籍,完颜希尹捏了捏眉心,整理一下黑亮好看的短须,攥紧双拳看向南方的夜色:大周深不可测,为了女真一族,我必须去汴京一趟! 面临战争方式的突然变革,还有比女真人更迷糊的。 女真人好歹长年在长白山中奔跑,往东边多走走便能看到大海,时不时还驾着舟排到库页岛上打猎。 大理国可是一尺海岸线都没有。 段麟恬带着数百人的使团,一路奔波劳碌,经过黔州、沅州、辰州、鼎州、岳州,终于赶到商贸繁华的荆州城。 这年头出门非常难熬,段麟恬身体撑不住,外加好些大理国的商人请求公主殿下撑场面,陆一鸣于是劝段麟恬多留一些时日。 段麟恬脸颊更加消瘦,原来的圆脸彻底不见了,两个酒窝也随之消失,嘴唇干裂泛白。她喝了口药,笑起来,眯着可爱的眼睛道: “在荆州多留一些时日,真的不耽误事情么?” 陆一鸣在感情上,早把善良可爱的段麟恬当作孙女,此刻看着段麟恬的憔悴模样十分心疼,斩钉截铁道: “完全没问题。荆州知州亲口所言,让殿下养好精神要紧,汴京那边十分看重我大理国这次的称臣投附,些许请求应当不在话下。” 段麟恬轻轻点头,扬起小脑袋,几根珠钗一阵乱晃,“咱们大理国的商人,都在信中哭诉被刁难、勒索、打劫呢。我好想帮他们,却不知如何帮忙。” 想起大理国商人如今在大周的不容易,陆一鸣叹口气,道: “我大理国去年和大周大战一场,如今国内又有陷入割据的风险,出门在外的商人被人瞧不起,被人欺负,再正常不过。” “殿下在荆州城频频出面,也不是办法,只会让大周人更加轻视大理人。殿下还是好生休息,那些商人交给臣应付便可,臣在大周还是有些名气的。” “殿下好生将养身体,到汴京后为大周大理两国修好出力,才能一举解决我大理国商户的难题。” 想到陆一鸣年轻时在大周闯出的名声,段麟恬笑着点点头,接受了陆一鸣的安排。 段麟恬用白皙的右手支着小脑袋,脸上终于出现一个肉丸子,“丞相不要自称臣了,称我就好,不然太见外了。” “丞相所言不差,我对商货之道一窍不通,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干着急罢了。” “丞相也发现了吧,大周好繁华、好漂亮、江河好宽好安静、城镇好多好干净啊。岳州便和大理城一般繁华,荆州便远远超出大理城,真不知汴京该有多漂亮。” 陆一鸣感激地应下,眼神闪烁地问道:“殿下有没有想过,一直生活在繁华美丽的地方,不用考虑一切糟心事?” “当然想啊,那样多好。最好有个大庄园,再有个药园,春天看花,秋天看落叶,冬天看雪……我还没见过雪呢,不知有没有书上写的那般漂亮。”段麟恬嘟嘴看着雕饰简约的屋顶,眼睛亮闪闪的,完全是一个小姑娘憧憬美好的样子。 段麟恬转头,看着低头喝茶的陆一鸣,“曾参与击溃我大理国军队的虞允文,不就是带着几万人马走了一趟海路么,为何大周人如此赞叹?” 陆一鸣也是看海全靠想的货色,但他毕竟是世间少有的聪明绝顶的人物,闭眼回忆了一会儿长江上看过的巨型船队,以及船队奔行于无边大海上的可怕场景,身体颤抖了几下说道: “可能是力量,殿下。” “船队和大海,是大周独有的新力量。” “大周人不清楚这股力量厉害在何处。我也看不清全貌,不知汴京的几位宰执是何打算……” 大周境内,以及和大周接壤的国家、部族或群落,很多人都在等待大周的下一步行动,等待国力强盛的大周彻底露出獠牙的那一刻。 方腊一再击破大周军的围杀,汴京却迟迟没有动静,太不正常了。 第271章 瞒天过海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四月十七日,深夜时分。 皇城禁中,政事堂内外的几百灯笼亮着,将政事堂所在的一大片区域照成白昼,与黑亮的天空构成黑白两级。 蜡烛的香味和烟火气,笼罩着十几栋宫殿。 政事堂正中有把红色椅子,庄重典雅,其上坐着一位身着圆领衫、佩戴方心曲领、腰系金玉带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面白,短须,看上去像是一位面容和煦的富家翁,又像国子监里沉迷书画的中年儒生。 那把宽大的红色椅子只有一人能坐,也就是大周皇帝陛下,柴喆。 大周官家听完江南战局的下一步计划,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赵鼎、李纲、陈康伯、汪伯颜、黄潜善、梁师成,终于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几位宰执,贤相,前些时日有劳了。” “诸位提出的进军方略,吾已看过。希望真如几位所言,能够一举将方腊逆贼剿灭。” “只不过耗费的钱粮太多了些,波及到的军府州县也太多了些。国朝好些地方还未从灾情中恢复,诸如四大寇的反贼还在闹腾,几位宰执既然身在其位,还请尽快拟定一份安抚方略,好让六部、诸馆阁院寺、地方州府的臣工有个准备。” 说完后,大周皇帝陛下摆摆手,没有多理会作揖行礼的六人,快步离去,大内总管李彦招呼着侍卫跟上。 大周官家有理由不高兴。即位没多久呢,便出现了方腊这样的大反贼,能高兴才怪,连带着对几位宰执的观感也差了好多。 还好大周皇帝陛下是位有修养的人,虽然不想理会朝堂上的麻烦事,却也谨记祖训,强压心头的怒火善待士大夫。 “官家慢走。” 赵鼎等人行礼如仪,待听不到皇帝陛下的脚步声,才直起身板。 江南两路糜烂至此,江淮两路和福建路也受到了不小影响,几位宰执当然愧疚。但几位宰执也没歇着,前些天一直留在宫内熬夜,直至计划即将开始的今日。 以赵鼎和汪伯颜为首,六位宰执大人终于结束了在皇城禁中的连续熬夜。一些内侍提着灯笼,和殿前司的几十个军士一起,护送几位宰执走向皇城南门。 宫城大门缓缓关闭,沉闷的门轴声落下。 李纲向南望去,宽敞干净的御街大道上空无一人。 汴京城很少有宵禁,但御街管制很严,除重大节日外,汴京市民百姓只能在白日里的规定时段上街。 黄潜善朝左右的大道望了望,灯笼组成的长龙一眼望不到边。 贯穿汴京中部的皇城南街附近,除了馆阁院寺、皇家寺庙,便是豪门巨富、高门显贵的宅院。按照约定俗称的规矩,皇城南街附近都要点起灯笼,宣示尊崇、地位和富贵,衬托汴京的繁华。 陈康伯看向东南方彻夜经营的两道甜水巷,看着远处隐隐被照亮的夜空,听着模糊不清的叫卖嬉笑声,欣慰的同时也有担忧,吸口气道: “端午还有十余天,汴京城便如此热闹。这便是我大周,亘古未有的繁华大周。” “商贾彻夜经营是好事,但须注意防火,免得发生祸事。坊巷街道里,军巡铺屋的铺兵需得提点到,夜间巡警,收领公事,不得怠慢。” “高处砌成的望火楼更要提点到,火龙一现,军厢主、马步军、开封府领军须得立时到场扑灭。潜火队的潜火兵,使用的桶索、旗号、斧锯、风灯、火背心,要一一点算清楚。” 梁师成整理了一下漂亮长须,补充道: “开封府支钱措置的灭火云梯、唧筒和水囊,也应让户部、工部、兵部的主事查验清楚,安排到各个街巷。” “出外大名府许多年,见了许多次公人懈怠,以至火场肆虐的惨案。汴京虽然临近黄河,有运河环绕,不比大名府天干物燥,人却也太多了,须得更加用心。” “几年不见,樊楼和潘楼越发热闹了,不愧是我大周一等一的所在。” 赵鼎闻言,也看向东面偏北被人间灯火照亮的夜空,分辨着混成一片的丝竹管弦声,肃容说道: “方腊还未伏诛,如此彻夜饮酒享乐,终归不好。” 黄潜善先是夸赞了一番梁师成,说他身在大名府却对汴京的防火事宜如此了如指掌,然后接过赵鼎的话头道: “国朝每年单从樊楼和潘楼,以及潘楼夜街,便可获得接近二十万贯的商税。” “江南战局紧张不假,却不好勒令潘楼和樊楼歇业,到头来还是国朝的损失。” “好在依照方略,王禀和杨可世当于今晚对永乐伪朝发动雷霆一击,希望很快便有捷报传来。” 几位宰执对视一眼,不论政见如何,平日有多少不愉快,都含笑点头。 忙碌了一个多月,终于要开始收获了,几位宰执当然心情舒畅。互相客套几句后,几位宰执便乘坐马车各自离去,回府补觉了。 江南战火连天。在这样的时局里,汴京的在籍居民总数居然突破了百万大关。 将视野尽量放远,远离汴京、远离大周、远离漠北、远离高原……本时空的其它地方,在夜里都是漆黑一片,只有炎黄大地遍布星星点点的灯火,甚至有十几个城市照映夜空,恍如不夜之城。 同一时刻,杭州城。 方腊自从把虞允文赶到钱塘江南岸,解除了杭州城的直接威胁后,一直心神不宁。 方腊以少胜多,打败大周名臣带领的优势大周军,让永乐朝的将校士兵欢呼雀跃,斗志进一步提高。 永乐朝还有一些零散的船队,能够在海上骚扰大周军的漕船队,逐渐把虞允文手上两万出头的残兵逼入绝境。 杭州城拥有充足的粮食,足够百万人吃上一年零三个月。 方腊依然很担忧。 虞允文在钱塘江南岸的营地非常小,还有江上的战船队作为支援,防守得非常严密。方腊军把珍贵的器械用上,也不好使,反而会被大周军的战船破坏。 虞允文已经成为永乐朝的心腹之患,一旦被其抓住机会,便会狠狠地向杭州城进击。有一支能打的船队,已经成为虞允文的胜负手,水陆结合的新型作战方式让方腊军很不适应。 方腊用一只眼紧盯着钱塘江南岸,另一只眼不断在各处战场扫视,期望发现大周的下一步计划。 什么都没发现,但虞允文在钱塘江南岸拼命,其他地方的大周军却完全保持平静,已经暴露出不少信息。 方腊坚信大周有更大的图谋,而且不会太久。如果没有后续计划,大周朝肯定会把跨海而来的奇兵放到最后,不可能提前拿出来。 难道大周还能动员十万大军?方腊缓慢地摇头,动员大军前都有大动静的,不可能瞒得一丝不漏。 再来十万大军,便需要动员海量的钱粮物资,还要组织至少二十万的民夫青壮。供应十万大军,跟赈济十万灾民,完全是两码事。 永乐朝的斥候和间谍也不是吃干饭的,更何况永乐朝还可以从走私渠道获取不少情报,很清楚大周没有更多的大动作。 不经过准备,直接带十万大军踏足江南? 方腊只是稍微想了想,便把这种荒谬的念头甩掉。 江南打成这个样子,大周如果没有准备好足够的粮米、铜钱和物资,贸然增派大军,只能把死亡线上的小民更多地推向永乐朝,那样的话方腊做梦都会笑死。 方腊想不出大周到底有什么盘算,汴京那几个聪明绝顶的宰执到底有什么阴谋,想得有些心烦意乱,以至于头昏脑胀。 既然睡不着,方腊便起身到后花园的练武场中打拳。 第272章 瞒天过海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视线从杭州城一路向北,在黑夜里越过水波不兴的太湖,越过密密麻麻的河流、运河与池塘,来到江阴这座秀美的城市。 江阴在长江边上,对岸便是靖江。两城在太平时节都属于兴旺发达、文化荟萃的富庶之地。 除却繁华富庶外,江阴还有一样好处:到长江对岸的距离很短,难得的短。依靠这一便利,江阴码头成为长江下游最重要的渡口之一。 此时的江阴码头火把通明,人声鼎沸。最近十年里,即使是最繁忙的白天,也比不上今夜的热闹。 离江阴码头大约两里的一片阴影中,两个方腊军斥候浸在水里,看着江阴和靖江之间来往不绝的船队,几乎忘记了呼吸。 船队的火把几乎把长江两岸连接起来,可以想见到底有多少船! 在两个方腊军斥候的感觉中,此时的江水冷得彻骨,几乎把心脏也冰冻住。 “分头走,一刻也不要停,尽快将此地的消息报给石宝将军!” 年长的斥候对另一位斥候说道。二人马上钻入水中,极力向东游去,最终只有一人把情报传到了石宝手里。 四月十七日深夜,王禀和杨可世带领七万大军,利用六百多艘官船和商船渡过长江! 虞允文登陆之后,大周终于露出了隐藏的獠牙! 四月十八日下午,方腊便收到了消息。 “不可能,绝不可能!让石宝仔细查探再上报,怎么可能有不下数万的大周军,在一夜之内渡过长江!” 昏暗的议事厅内,方腊在台阶上急速踱步,不相信石宝派人上报的可怕消息。 在坐的永乐朝文官武将有的低头,有的忐忑,有的呼吸急促,有的眼神失焦,很久都没有人敢回话。 方腊坐在椅子上,胸口起伏不定。 良久之后,沈寿小声咳嗽两声,“陛下,石宝将军连续派出三波信使,呈上的情报一次比一次详细,不像是作假。” “眼下最重要的事宜,还是搞清楚渡江的大周军有多少人,是禁军还是厢军,携带什么军械,大周又从哪里调集更多粮草。” 方肥附议,侍郎高玉随之附议,很快其他人大都附议。 永乐朝陛下,圣公方腊点点头,命令杭州以北的全部军队准备大战,同时再次进行坚壁清野。 方腊冷静下来之后,让返回杭州述职的谭高连夜出发,赶回睦州。方腊还给镇守睦州的祖士远去了一封密信,嘱咐他死守杭州西南的睦州。 方腊开始留后路了。 牺牲了十几位精锐斥候、跑死三人才传到杭州的消息自然不会是假的,只是消息的内容太过惊悚,方腊不敢相信而已。 七万多大周军,是如何悄无声息地集结起来的? 原因跟淮西王庆有关。大周朝的宰执以镇压王庆的名义,对江淮两路的军队进行了频繁调动。 很难让人注意到的是,之前一个多月,江淮两路有七万多大周军被调集到靠近运河湖泊的地方,同时有大量船只被调到大周军附近。 虞允文稳固了南岸营地之后,收到消息的王禀和杨可世立即行动,一路收拢大周军南下。 王禀和杨可世率领大军一刻不停,终于在四月十七日晚上赶到长江北岸的靖江,并且连夜渡江,到达江阴。 江淮的可战之军被抽空,淮西王庆趁势而起怎么办? 赵鼎和汪伯颜这等人物,岂会漏算王庆。 王庆占领地区的西面和北面,将近五万的厢军、乡兵和弓手步步为营,开始反攻王庆占领的地盘。镇守应天府的三万五千禁军同时南下,补上空缺,准备随时和王庆大战。 王庆地盘的东面,被抽走大半精锐的江淮东路组织起乡兵、弓手和船队,准备利用河流湖泊与王庆周旋。 大周朝堂的几位宰执,对大周的兵力进行了精妙调配,死死地牵制住王庆的手脚。 七万多大周军来到江南,去哪找二十万的青壮? 疫情基本过去,太湖以西聚集的上百万饥民,便是最好的随军青壮。 虞允文从江南的实际情况出发,建议汴京在江南实行以工代赈,命令在太湖以西挣钱的武人组织三十万青壮出来,作为朝堂对他们网开一面的交换。 国朝方略要保密,太湖以西的武人接到的实际命令是,按照级别照看一定数量的饥民,等待下一步计划。 韩世忠、姚平仲、刘光世、刘成栋,这几人的兵力加起来,接近五万,其中刘光世手上的兵力经过了一定折扣。算上配合作战的乡兵和弓手,四位最先赶到江南的将领带兵八万。 虞允文手里的兵力是两万出头,王禀和杨可世带来七万多士兵,加起来接近九万五千人。随着虞允文、王禀、杨可世陆续参战,再次被动员抽调的乡兵弓手,接近两万五千。 江南一地,围绕永乐朝,大周朝竟然动员了二十万兵马! 即使不算荆湖两路、江淮两路和福建路动员的几十万民夫,江南也有将近三十万民夫吃饭。加上二十万兵马,便是五十万张嘴。 江南剩下的几十万饥民也要吃饭。永乐伪朝治下,怕不得有一两百万百姓,也要考虑到这些人吃饭的问题。 二十万大军入场,每日消耗巨万,只能速战。 大周朝堂想要彻底安稳江南,便要考虑几百万人吃饭的问题,至少需要再拿出小两百万石的粮食,而且必须现在拿出。 大周的弦已经绷紧到一个程度,几位宰执不敢继续加压,以防逼出更大的祸端。 大周确实没有为几百万张嘴涸泽而渔,不然动静太大,肯定会被方腊察觉。问题来了,粮食从哪里来? 答案还在水路。 紧急时刻,四川路作为大周的粮仓,再次发挥出至关重要的作用。 四川路的官员和士大夫顾不上四川粮价飙涨,也顾不上“自愿”捐献粮食物资的商人们的血泪控诉,把一百万石粮食装船,顺流而下。 京东东路,即山东之地,近年的天时可谓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西边灾害频发,催生出梁山上万贼匪。胶东和胶西地区却风调雨顺,连续丰收了三年。 密州港,二十万石粮食已经装船,上百艘商船、漕船扬帆启航。 泉州港,从暹罗、南越国、三佛齐、渤泥等地购入的五十万石稻米,正在以蒲家为首的海商船队上接受验看,一天之内便会北上。 广州港,同样是从南洋购入的三十万石稻米,已经完成出发前的所有准备。 大周有号称天府之国、可以在紧急之时救场的四川路,有劈波斩浪、将丝绸茶叶瓷器贩卖至几万里之外的海商船队,一口气拿出了两百万石粮食! 只有粮食当然不够。 大周东部沿海,从南到北的大小盐场验看过朝堂文书,管事的内官和场监肉疼地装满一船船的盐。 热火朝天的汉阳冶铁监,明晃晃的刀、枪、斧、盾被装满一个船队,岸上的铁炉和兵器坊从未停歇。 深山、平原、丘陵、荒地,大周各地的利国监接到朝堂谕令,将加急开采冶炼出来的金锭、银块、铜钱运往江南,供应几十万大军的抚恤、犒赏。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甚至涉及到海外诸国。大周朝堂的宰执们利用水路和船队,使出了瞒天过海之计,完成了当世人闻所未闻的战略欺骗,目的是一举压垮永乐伪朝。 四月十九日,韩世忠留下五千弱军守卫湖州,率两万五千大军猛扑邬福部。 四月二十日,王禀率休整较快的一万九千大军奔过苏州城,直捣邢政驻守的吴江连营。 四月二十一,杨可世率领四万大军从太仓南下,和一天前登陆的姚平仲部配合作战,夹击石宝、邓元觉和司行方带领的三万方腊正兵,战场瞬间进入白热化。 四月二十二,刘成栋率三千多人马奔出山林,反攻德清县城,同日刘光世率领乌泱泱的十万人直逼愗城。 四月二十三,虞允文打开南岸营地的大门,命张天垒领兵出战…… 第273章 惊涛拍岸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永乐朝的全面溃败,在大周军达到二十万众之后,便注定了。 跟随方腊起兵的老兄弟们,大部分人有各种各样的腐化,但是在方腊本人的全力控制下,依旧敢打敢拼、能打能拼。 永乐朝的大小将领依然能打,还有不少年轻将领依旧狂热,却挡不住从四面八方杀过来的大周军。 方腊消耗了大量宝贵的钱粮,培养选拔出六万精锐,把在杭州城搜到的和战场上抢到的铠甲兵器全部下发,尽可能提高精锐部队的战力。 永乐朝的精锐部队战力确实不俗,却挡不住大周军的优势军械、船队和敢战之军的配合作战。 支持圣公方腊的百姓多达几十万人,没有安生过一天的永乐朝没有亏待这些人,将大量田土下发。饥寒交迫多年的流民拥有了土地,大部分都是水稻田,于是彻底成为了圣公方腊和永乐朝的死忠。 加上一身热血、满腔悲愤的乡兵或者说杂兵,永乐朝的军队人数竟也达到了二十万。同样是二十万,被包围的永乐朝顶了没两天,便出现了缺口。 方腊军战线全面后撤,是从苏州以南的吴江连营被破开始的。 吴江连营由邢政作镇。 邢政在太湖东南的狭长水道上摆开上百小船,利用机动灵活的战法抵抗太湖之上的大周水军。 邢政更是利用了吴江地区湖泊与小河组成的复杂水网,将战力一般的部队分成数十股,各自死守小型营垒,自己带领主力死守经过修缮的吴江县城。 名将王禀先是带着一万多大周军精锐猛扣吴江县城。说是精锐,也就是战力还过得去,不是那种太烂的部队罢了。 太湖之上,涟水军的战船队齐头并进,利用改装过的铁头船把方腊军的小船逼到一处,然后用火箭、火球、火油焚之。 四月二十五日,王禀发动手上的全部兵力,三万大军淹没了小小的吴江县城。 激烈巷战之后,邢政全身衣甲焦黑,皮肉翻卷,腹部和大腿破了几个血洞,一边咳血一边抽搐。 王禀身着黑亮沉重的乌锤甲,在甲叶的晃动声中停下脚步,取下铁面甲,随意问倒在墙脚的邢政道:“你叫邢政?” 邢政挺起胸膛,朝王禀吐了一口血污,鼓起余力大笑道: “要杀便杀,少来消遣本将。” “想要本将在死前投降,绝无可能!” “我去你娘的大……” 邢政抽刀劈砍,没让邢政骂出来。 甩了两下刀,交给旁边的亲兵,邢政对几位传令官道: “抓紧收拾战场,不要被死战不降的方腊军拖住。” “遇到拼死抵抗的街巷宅院,立即用火烧烧,用床弩射,扔火器烧死他们!” “最晚于今夜子时,一定要把吴江县城的残余方腊军清剿完毕,做不到的军法处置。” 传令官将邢政的冷酷军令传达到各个营指挥、都头。 吴江县城各处,石块儿、箭矢、床弩大箭、火器开始飞舞,方腊军残余士兵的惨叫声大起。 邢政成为大周军反攻以来,第一个阵亡的永乐朝高级将领。 四月二十六日,王禀马不停碲,带领两万大军离开吴江县城,向南进军,一头扎到了邢政布置的营垒群中间。 王禀离开吴江县城的同时,合兵之后超过六万人的杨可世和姚平仲不甘落后,再次和永乐朝的石宝、邓元觉、司行方展开大战。 淀山湖以东、黄浦以西、松江以北、嘉定以南,接近十万人在这片大小正合适的地区往来奔突,砍得昏天黑地。 永乐朝一方,石宝等人手上的正兵加上杂兵,一共不超过四万人,却在连番战斗中数次击溃大周军的军阵。 石宝数次带人突进,在战场上如入无人之境,依然拿大周军的神臂弓、床子弩、投石车、三哨炮等军械没有办法。 “石宝、邓元觉、司行方,都是永乐伪朝的凶人,难缠一些,倒也说得过去。”姚平仲对杨可世说道。 姚平仲曾经败在石宝和方天定手上一次,之后带着新建之军在嘉定县和华亭县来往偷袭,牵制方腊军进攻,好抵消之前的大败。 折种两家耐不过姚平仲的恳求,在请示朝堂之后,增派了近千名西军士卒到江南,成为姚平仲的最大倚仗。 前几天每逢危急时刻,姚平仲军中的西军士卒便卖命搏杀。若非西军士卒卖力,此时大周军的情形还要糟糕很多。 然而每当想起西军士卒的放纵和胃口,姚平仲心中便七上八下。 今日开战还不到一个时辰,大周军的情形便再度危急,又是西军士卒率先顶了上去。 杨可世见到两里外,邓元觉部冲阵的势头被压下,松口气道: “西军士卒果然善战,不愧是国朝的西北屏障。” “姚将军不愧是将门,不到半年,便在江南练出一支敢战之军。” “哪像江淮这些老爷兵,稍有伤亡便支撑不住,前天居然被方腊军一口气冲破了二十个军阵……” 姚平仲为人很机智,明白杨可世还需要借重自己这支人马,所以才对自己这般客气,当下抱拳道: “杨招讨使过奖,在下只是带着几千人奔忙了几个月,再软的兵也能涨点儿本事。” “这几日连番大战,主要还是靠杨招讨使帐下的优势军械,还有火器,才能挡住永乐伪朝的数万精锐。” 姚平仲在言语中,将分配战功的主动权完全交给杨可世,因为他有好大一口锅,需要杨可世帮着抗住。 杨可世眯眼点头,突然转头看向东方,说道:“来了!” 接近七万的民夫青壮一起动手,日夜不停地疏浚着黄浦河,短短几天时间,便把战船队和漕船队送到了战场。 望着连成一线的船帆,大周军士兵声势大振,山呼万胜。 司行方来到石宝面前,咬牙说道: “大周军的船队沿河向南,过不了两天,就要和北面的五万多大周军,对我军形成包夹之势。” “吴江县城破了,西面不再安全。现在最要紧的,是退到松江,保证松江和嘉兴的安全。” “撤吧!” 流星锤被丢在了战场上。石宝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收起砍出数道口子的劈风刀,“你,我,还有邓元觉带着的都是精锐,圣公陛下的小半精锐都在我等三人手上。” “我们以少敌多,对阵大周军不落下风,却挡不住大周的大量民夫和海量钱粮。大周竟临时疏通河道包夹我军……” “我们没输,却要撤退。我,老子不甘心啊!” 石宝等人带领的方腊军正兵打得很好,牢牢占据着战场优势,却不得不撤退。对将领来说,没有比这更难以接受的事了。 周围的永乐朝军将默然低头,不少年轻人羞愤欲死。 司行方闭上眼睛又睁开,拍了拍石宝的肩膀,“此地不能留了,若是西面的王禀向南直插嘉兴,我军的后路便断了。” “即使嘉兴守得住,我军的粮草也要被断。更加糟糕的是,王禀如果引兵前来,那我军就有被十万大周军包围的危险。” “仗还有的打,把更多人撤回去才是正经事。” 司行方的最后一句话,让石宝如遭雷击。 是啊,大周军来势汹汹,永乐朝几乎是在瞬间,便扛上了如山一般的压力。 吴江县城被大周军一鼓而下,邢政战死,永乐朝的其它地方说不定压力更大。石宝能够多带回一个士兵,便是为接下来的大战多留一分力量。 石宝不再耽搁,很快和司行方议定好撤退顺序。 一刻钟后,方腊军开始交替撤出战场,杀得失去理智的邓元觉被石宝带人拉走。 杨可世见方腊军全面后撤,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杨招讨使翻身上马,大声下令道: “诸位军都虞侯、指挥使、营指挥、都头、将虞侯,各自管束手下人马,齐头并进,不可贸然追击。” 杨可世稳扎稳打,逐步接管方腊军撤离的地域。 之前几天,十万人大战多场的地方一片狼藉,近万具尸体流出的鲜血将大片地域染得斑驳不堪。难闻的味道涌入空荡荡的乡镇,蚊虫大起。 黄昏前,石宝等人带兵撤入松江城,以及松江周围的几个营垒。 为了确保和西南方嘉兴城联络畅通,司行方带领一万人,准备连夜赶路,到松江、嘉兴中间的嘉善县城增援。 接下来的三天,杨可世安排兵马逐步包围松江,和方腊军的小股部队接战十余次。除此之外,大周军并没有大的行动。 杨可世之所以勒住人马,不是怕贪功冒进,而是现实条件不允许。 朝堂文书里写的明明白白,江南的官员和大儒连连提醒,虞允文、韩世忠等人更是语重心长,就怕王禀和杨可世等人初到江南,小视了疫情的厉害。 心里发毛之下,杨可世只好安排战力较弱的部队,和一部分民夫青壮一起,优先清理战场,焚烧尸体。 收拾战场,预防军中士兵染上疫情,当然束缚了杨可世的手脚。但杨可世做出暂缓攻势的决定,主要还是因为:物资耗尽。 只杨可世一路,便有数万大军、数万民夫青壮需要吃饭。民夫青壮只要吃个半饱,打发回家时给点铜钱就行,士兵的要求就高多了。 吃饱是必须的,皇帝也不敢使唤饿兵。兵器要更换修理,否则士兵的战力会直线下降。抚恤和赏格要尽快下发,不然士气难以保持…… 王禀和杨可世遇上了相同的难题,于是从四月二十六日晚上开始,只和方腊军发生频繁摩擦,下一批补给到达前无力发动大战。 杭州以北战场,太湖以东进入了短暂的平静,双方都在蓄力。 太湖正南,韩世忠率领数万大军,已经和邬福部大战七天。 第274章 惊涛拍岸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四月二十七日,韩世忠和邬福交战的第八天。 之前的几个月虽然少有大战,几百数千人的战斗和磨擦却从无间断。在韩世忠的有意调配下,大部分部队都得到了锻炼提高。 韩世忠率领的两万多大军经过数月休整、轮战和训练,战力已经今非昔比。 在对峙和疫情之中,通过巧妙的安排让部队得到提高,要冒着巨大的风险,耗费极大的精力,对将领来说是极大的考验。 毫无疑问,韩世忠是一位良将,比张天垒和姚平仲要出色不少的良将。 韩世忠是良将。韩世忠的对手,永乐朝邬福也是难得的良将。 不比韩世忠可以在大周百万军中摸爬滚打,在对阵西夏的战场上成长,邬福只能在对抗大周的血与火中飞速成长。 调配资源、排兵布阵,韩世忠强过邬福一大截。随机应变、因地制宜,邬福丝毫不逊于韩世忠。 邬福和战死的邢政采用了类似的防守思路:将战力一般的杂兵分成数十股,死守大小河流、湖泊,在关键的水道交叉口和险要地形处建立坚固营垒。 邬福本人率领勤加训练的一万两千人,也不管前线被大周军破去的好几个营垒,只是死死盯着韩世忠的中军。 韩世忠和邬福已经连拼数场,双方都没占到多大便宜。 韩世忠以车载床弩、三哨炮和投石车等优势军械,牢牢护卫着大军的侧翼,让邬福组织的数次暴烈突击无功而返。每当中军面临重大伤亡时,韩世忠便使用金贵的火器,将邬福的精锐部下击退。 二十万大军包围了永乐伪朝。韩世忠非常清楚,其它方向的大周主将也清楚,保证足够的可用兵力,才能保证战事进程。 邬福也不敢把有数的精锐拿出来,让大周军用优势军械和火器虐杀,那样的伤亡他承受不了。他感觉十分憋屈,觉得自己就像一位贫寒剑客在挑战名门子弟,总是被名门子弟手中层出不穷的好东西击退。 对永乐朝而言,兵力尤其是精锐更加宝贵,死一人便少一人。 已经是第八天,韩世忠率兵朝东南方向进军,被邬福部利用湖泊、河流、运河、乡镇、营垒死死拖住。 几十平方公里的地域内,十几路兵力不一的大周军正在攻打各自的目标,军报不断传到韩世忠手里。 韩世忠则要根据各处的战斗情形,结合斥候传来的消息,决定撤退某路或增强某路。甚至派大股部队前往,应对可能存在的大股方腊军的奔袭。 “传令各路人马小心后撤,不要给邬福可乘之机,于入夜之前撤入徐家湾和山前村两处营地。”韩世忠传令道。 今日的战事才刚刚展开,距离午时还有一个多时辰,韩世忠便命令后撤。 有将校不解,便要询问,却看到子安先生微微摇头,只好下去准备了。 其他人都走了,只有韩世忠的族侄韩彦璋留了下来。 大周严禁武将蓄养私兵,“兵将分离,卫戍轮换”的制度也使得武将没有恩结大量亲兵的可能。开国之初,亲兵、私兵、亲卫、亲丁等名词一度成为禁忌。 和辽国、西夏、吐蕃交战百年,打了太多窝囊仗的大周朝堂放松了对武人的某些限制,比如允许在前线打仗的武将选拔精锐充当亲兵营、亲卫营、护卫营、先锋营。战事一毕,临时组建的营头立即散去,不得保留。 亲兵营、亲卫营、亲丁营。叫法不同,用意是一样的,即保护主将和重要人员的安全。 韩彦璋便是中军亲兵营的指挥,带领选拔出来的八百精锐,保护张天垒、都虞侯、监军等重要人员的安全。 有的主将很少使用亲兵营,但韩彦璋带领亲兵营上阵的次数真是不少。 韩世忠向来认为,亲兵营的将士被选拔出来,享受着吃食、兵器、军饷、抚恤等方面的优厚待遇,就要不断血战才行,不然再精锐的士兵也要废了。 韩世忠观望着远处的邬福军,等韩彦璋问些什么。 韩彦璋抱拳问道:“标下敢问一句,我军在战场上占优,为何要主动停下进攻?” 韩世忠治军严谨,说过多次军中无父子兄弟,因此除非在私密场合,否则韩彦璋很注意军中的称呼、规矩和礼节。 韩世忠郁闷地叹口气,朝子安先生使了个眼色,让子安先生帮忙解答一二。 子安先生被韩世忠请到军中,帮忙处理钱粮抚恤等麻烦事,很清楚韩世忠为何停战,疲惫地苦笑摇头道:” “不撤不行啊,铜钱全部犒赏给了士兵,而且七成伤亡士兵的抚恤还没着落。再接着打,士兵心里有刺啊。” “太湖以西,接近十万青壮在为大军忙活,这些人也要吃饭。还有几十万饥民,也不能让他们饿着。送到军中的粮食,没剩几天了。” “箭矢、兵器、甲胄需要补充修缮,投石车和床子弩需要牛羊马筋,才能继续使用。火器几乎耗尽,盐酱、药材、石灰、麻布等物资也要补充……” “大军全力进发,每日消耗甚巨。钱粮物资不足,只能暂时停战,别无他法。” “这才是刚开始,若是继续向南打,永乐伪朝的小两百万百姓都要吃饭。还要为防疫、安抚和攻城准备更多东西,一点不可大意。汴京几位宰执的意思是,若是东西准备不足,打下的地方安抚不了,还不如不打!” 韩彦璋一下听到太多不懂、不在意的东西,嘴角有点抽搐,流着冷汗讷讷不敢言。 韩世忠冷笑一声,训斥韩彦璋道: “整日里就见不得有仗打,只知道带着几百精锐来回冲。” “想要为将,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国朝有几个都校,在战场上会亲自冲锋陷阵呐,调配士兵、保证后路、钻研军阵,才是为将者的真本事。” 韩彦璋道声谢,红着脸离开,准备集合亲兵营,保护主将后撤。 正午时分,韩世忠在宗家墩的大营前骑马披甲,看着一支支队伍撤入新建的中军营垒。 八百亲兵营士兵全部身着重甲,在韩世忠周围列阵。刀枪甲胄都是亮闪闪的,让每支进入大营的人马心中生畏。 韩世忠看了几眼新建的营垒,满意地说道:“营垒修得不错。看来让赚了钱的武人组织青壮以工代赈,修建营垒疏通河道,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子安先生不会骑马,只好站在一张大椅子上,擦把汗道: “虞大人不愧是宰相之才,不仅引得江南商户、西来商户、北来商户彼此相斗,让官府和大军少了很多花销。” “还半是笼络、半是敲打,让赚钱赚得发疯的武人组织青壮,耗用了不到七成钱粮,便为大军找到了三十万青壮,江南之地少了更多的饥民。”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韩世忠皱眉摇了摇头,偏了偏身子,低声道: “若不是有子安先生,我还真搞不懂虞大人此计的厉害。” “拉拢一些人,敲打一些人,没有丝毫痕迹。对虞大人不满的人,还找不到发作的理由,我这头皮真是有些发麻。” “只不过李响那小子,日子很快就不好过喽。嘿嘿嘿,让那小子吃个亏也好,省得成天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我每次看到他都想揍他一顿。” 韩彦璋在韩世忠身边,听到韩世忠的话,咧着嘴角点头。他也早想揍李响一顿,不过担忧自己的钱袋子,觉得还是算了。 子安先生虽然看不透李响,却很欣赏李响珍惜小民性命的行事风格。 韩世忠嘴里训斥,脸上却挂着笑意。子安先生哪里还不明白,韩世忠调笑李响是因为把李响当成晚辈看待,不想李响锋芒太过,被大人物们过早地折掉所有锐气。 说到李响,就想到了刘成栋。 想到刘成栋,韩世忠便想到了十天前的一些不愉快,脸上浮现不忿的神情。 韩世忠抓紧缰绳,眯起眼角道: “那些嫉贤妒能的家伙,还有那些心眼儿小得过分的文官。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若是依得本将的建议,把刘成栋手下那支强军调过来,本将此时已经击穿邬福贼将的阵线,率先逼近杭州了。” “哪里会被迫停战,等着下一批钱粮到位。” 子安先生猛地咳嗽几声,提醒韩世忠小点声,叹口气,点头道: “话是这么说,但刘成栋在德清县城立下的大功已经足够耀眼。接下来的大战,没人想看招安不久、根基不稳、后台过硬的刘成栋再立大功,巴不得让他待在德清以北的山林里发霉。” “关键还是李响。他为了赚足在江南的花销,联络武人发财,行事过猛,得罪了太多人。” “尽管为了救出刘成栋,李响已经付出了大代价找人和解,但那终究是交易。现在有了机会,看不惯李响和刘成栋的大人物怎能不踩上一脚?” 韩世忠呼口气,明白子安先生说得在理。即使是和刘成栋有些交情的武人,其中有不少还是韩世忠中军的将校,也盼望着刘成栋待在犄角旮旯里不要出来。 入夜之前,韩世忠的大军撤回三个大营和十多个小营垒,这些营垒都是在不到十天的时间内修建的。 邬福就像狡猾的猎豹,在费尽心思地迷惑大周军之后,于傍晚时分突然派四千精锐绕过龙头山,一口吃掉了两千大周军。 全军覆没的那位指挥使,属于那种赚钱之后啥都不知道的人物,无时不刻不在想着郭庄镇的两家作坊和一座窑收成如何。韩世忠给出的撤兵计划不可谓不妙,但是他连一刻钟都没有坚持到,在援军到来之前丢掉了两千人马。 看来虞允文对某些武人的敲打和警告,是很有道理的。 韩世忠大怒,把那个指挥使的详细情况上报。 虞允文和江南两路的大员更是愤怒,为严明军纪,让前线的都校和将校引以为戒,很快传令担任一路招讨使的韩世忠,把那个指挥使就地正法。 四月二十七日夜,韩世忠在大屋内为全军覆没的两千人马头疼,破口大骂那个迷糊的指挥使。 同一时间,德清县城北面的山林内,刘成栋和李响翁婿俩也在郁闷。 第275章 烤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营地北侧的避风处,一堆干柴在燃烧,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火红的柴堆上,原本白色的羊已经被烤得金黄酥脆。每当羊油滴下,与火光发生碰撞,便激起一股浓重的焦香味。 相隔不远的营地里,几十人为一伙的士兵一边小心照看着羊肉,一边兴奋得谈论羊肉的上百种吃法。羊肉味混合着酒香气,烤焦的味道配上一处处火光,军汉的呼喝声衬托着激动的面庞…… 月光和星光织成的夜幕似乎要被打破。 大周的普通士兵能够吃上烤全羊,能够喝饱一次劣酒,当然值得高兴。 李响在梅花邬北侧的一处低地,在小溪边上的避风处烤羊,隔着小土丘听到了营地里士兵的笑闹喧哗声,却是高兴不起来。 火堆旁,张老头、雷达、成吏员、廖士开等人不需要上阵建功,不好发表看法。于是只好眨着眼睛,盯着诱人的烤羊,等着开餐。 刘盛气不过,把挑火的棍子扔远,看向亲大哥刘元。刘元仰头无语,看向熊大春。熊大春挑挑眉,看向刘成栋。 张清平不大清楚详情,以问询的眼光看向杨营东。杨营东吸口气,以愁苦的目光看向庄主大人。 气氛沉闷。 除了不远处传来的背景音,小溪边只有流水声、呼吸声、燃烧声、羊肉的烘烤声。 三伢子、丁史航、大牛等年轻人不敢贸然说话,对视几眼之后,默契地接过了照看火堆和烤羊的活计。 刘成栋和李响翁婿俩同时看向对方。刘成栋眼中有不忿、尴尬、心寒和疲累,李响眼中最多的则是不出所料。 大周全面反攻,刘成栋率军走出德清县城以北的山林。 兵力有限,刘成栋只好瞄准德清县城的北面城墙攻打,利用逼仄的地势和城中的方腊守军拼杀。 不慌不忙地打了几天,刘成栋帮助李响打造了不少攻城器械,手把手地提点攻城的种种细节和用兵节奏,然后便依照韩世忠的意思向上面请战,请求调到韩世忠的中军作战。 对于整个江南战场而言,德清县城是一个偏僻尴尬的小角落。大周军撤退时,刘成栋钉在这里便如同钉在永乐朝的腰侧。方天定用尽手段才把城池夺过去,自然不可能给刘成栋任何可乘之机。 尽管被抽走了几千人马,方天定依然拥有上万正兵。德清县城以北的山林补给困难,刘成栋不可能得到两万以上的人马和用不完的物资,对德清县城便构不成威胁。 方天定明白,刘成栋明白,很多人都明白。 刘成栋想把一部分军队交给李响,让这个便宜女婿带着两千人马在德清县城下练手,顺便多挣点战功。他则带领一手带出来的敢战主力,投入到围剿永乐伪朝的大战中,再挣下一笔功劳。 请战军报送上去了,几位大员的回应是几百只羊,还有几百坛小酒。 安抚使、招讨使、转运使、监军使、兵马都监,负责供应、指挥、调动大军的江南两路的大员很委婉地表示:德清县城比较要紧,刘将军应该死死牵制住方天定,不让其投入其它战场。刘将军所部劳苦功高,特调拨酒肉犒赏。听闻刘将军的部下在德清县城中感染疫情,还是先把疫气彻底压下再说,免得传染开…… 刘盛气得眉毛要掀起来了,“什么德清县城比较要紧,这个地方哪能打得起来?同样的一千人,别的地方打起来一天消耗一千贯,在德清县城这里打至少要消耗三千贯!” 刘元摇摇头,“明知道我部在城内的时候,被方天定的恶毒手段害过。药品一点没给,却给了些吃的喝的,简直是明摆着的敲打。” 李响苦笑,却没有发出声音,起身开始分肉。 烤焦的地方不少,好在丁史航、大牛、雷达等人抢着吃,一点没有浪费。 李响切下最肥嫩鲜美的部位,放到岳丈大人的盘子里。刘成栋用匕首把肉切成薄片,沾着细盐和香料粉吃,点点头表示赞赏李响的手艺。 刘元和刘盛两兄弟气闷之下,上前自己切肉。 熊大春接过一只羊腿,一边切着一边呼口气道:“有人不想让大哥继续立功。这倒罢了,倾轧争功的事情哪里都有,可是把大哥留在这个犄角旮旯便有些过分了,让别人看了笑话。” 杨营东欠身接过李响递来的羊腿,“真不知某些大人如何想的。若是老寨主和韩招讨合并一处,前两天便击溃了邬福那厮,哪用得着停战?” 张清平恭敬地接过羊腿,立即咬了一口,也不嫌烫,待杨营东话音刚落便说道: “如今的江南,光招讨使便有四位。都校十数个,将校上百,监军、兵马都监、走马承受另算。都想立功,狼多肉少,自然看不得别人太出挑。” 全面反攻开始前,大周朝堂突然将王禀、杨可世、刘光世三人提拔为招讨使,和韩世忠并列。四位招讨使在战场上拥有较大的自主权,但还要接受虞允文这位帅臣,以及江南两路的文官大员们的管制。 刘成栋抬首朝张清平望了一眼,惊讶于张清平的思路敏捷。 李响和刘元刘盛两位客气了一番,拿着羊腿坐回到位置上,先用混合好的粉末洒上一层,然后用小刀倒着割成小条吃。 李响动作太潇洒,吃法太讲究,成功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不到十米的地方,连轴转了好几天的几位女孩子正围着一口大锅,把片好的羊肉放入汤里涮两下,然后沾着细盐、酱油、蒜末吃。 王晓晨吃下一片肉,小脸上全是满足,哈口气,拿筷子戳戳铁锅里面的香料包道: “咱们庄主真是无所不能,居然能想到把香料封入小布袋,煮成汤涮着羊肉吃。方便又干净,美味又高雅。” 一位个子娇小、塞了一嘴烤饼和羊肉的包子脸小姑娘,含糊不清地问她最佩服的晓晨姐,“晓晨姐。庄主和老在主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唔呃?”声音很低,几乎让人听不清。 热气蒸腾,王晓晨在锅里“哗啦啦”地涮肉,偏着头思考了几息,不确定道:“姐也不大清楚。好像是有人排挤老寨主,不想让老寨主继续立功,老寨主和庄主只能留在这里了。” 王晓晨说完还捏捏那位年龄最小的女郎中的脸蛋,把羊肉片放到小姑娘的木碗里。小姑娘鼓着双腮,幸福地哼哼一声,娇憨的模样引来一阵掩口娇笑。 有一位高高瘦瘦、接近桃李之年的冷面女郎中,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疑惑道: “留在这里不是很好吗?” “这几天伤亡很少,若是到了别处,每天要死多少人?” “咱们人手少,医治不过来,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人去死?” 王晓晨知道对方是个有见识、甚至有才华的,想来小时候的家庭也不简单,客气地回答道: “我也觉得是这番道理。可能对于男人来讲,尊严、战功和地位才是最重要的吧……不管了,姐妹们多吃,难得休息一晚上,咱们也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晓晨姐,你当心吃胖了,丁史航不娶你了哦。” “嘿,你个臭丫头,居然调笑姐。是不是思春了,要不姐给你介绍个龙精虎猛的庄内子弟?” “嘻嘻嘻……” 大部分女人,和男人的思维有根本不同。 接近子时,营地内的火光全部熄灭,李响面前的火堆也只剩火星。 其他人都去休息,或者忙各自的职事了,只剩李响和刘成栋还在火堆旁边。 刘成栋看了一眼女孩子用过的那口铁锅,“这种吃法,倒是新鲜。好久没回山里了,如今的女娃娃都是这般?” 李响微笑答道:“小婿取名涮羊肉,本来想到了冬天才拿出来的,正巧王晓晨他们觉得拿刀割肉太不雅观,就让她拿去用了。” “咱们庄里的女娃娃,疯一点也没什么。庄内人家都是抢着要,不愁婆家。” “倒是我在江南行事孟浪了,连累泰山大人受人排挤不说,还要憋在山林里受气。” 刘成栋之所以被闲置在角落不用,除却立下的大功惹人妒忌外,主要还是李响得罪的人太多。 李响不仅得罪了很多本地大户,还惹恼了江南两路的工商势力,后者的能量非比寻常。虽然李响付出了巨大代价和解,但和解内容仅限于救出刘成栋。 刘成栋冷笑一声道: “扯淡!即使你没有得罪那些人,老子也会被困在这里,无法再立新功。” “再说了,你也是为了赚取在江南的花费,减轻山里的负担,得罪人又如何?干了就干了,得罪人是免不了的。” “留在这里也好,上面拨下多少粮草,咱们就打多大的仗。庄内子弟已经死伤不少,减轻些伤亡总是好的。” 江南两路的文官大员下令把徐州牧场群的羊,还有江淮官营酒坊的酒送来,未尝没有安抚的意思,更多的还是提醒、警告、敲打。 文官们在提醒刘成栋,没有后方提供的钱粮物资,刘成栋的几千部下寸步难行。吃饭都成问题,还打什么仗? 江南工商势力在警告李响,不要再掺和眼下江南商界的乱局,否则刘成栋和李响的功劳都保不住。 士大夫们在敲打武人,不要仗着有些功劳便纵容亲属手下乖张行事,这个天下永远是文人士大夫说了算。 刘成栋又是心累,又是心凉。 从第二天开始,刘成栋把军中的一切事务交给李响打理,自己则过上了吃肉喝酒、聊天打屁、回忆人生的日子。 刘成栋心凉了,有些人的战心正火热。 从刘成栋在山林边的扎营地向西北行进,走过八十里山路,便是安吉县城。 从四月二十三日开始,在李响协助下挣着大钱的赵志强,便带领一千三百乡兵,配合两千厢军进攻徐白的大营。 安吉谷地的战略地位更加尴尬。这里的百姓剩下不到四成,却再次面临战火。 第276章 船队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原任乡兵都保的赵志强,因为配合两千多厢军守住安吉县城,立下大功。 江南两路的安抚使、转运使,一共四位大员核查过战功,很快将赵志强提拔为乡兵指挥,统率安吉谷地剩下的所有乡兵。 赵志强在安吉县城大红大紫,还没过多少天便再立新功,出兵配合营救刘成栋部,手下人马伤亡很小。 县令、典史、教谕等文官对赵志强越发客气,几乎被方腊军吓尿的乡绅大户连连吹捧赵志强。在李响帮助下,赵志强的两处矿窑大赚特赚…… 事业出于迅猛上升期的赵志强没有志得意满,得意忘形,反而有了更大的抱负:封妻荫子! 大周军开始全面反攻,安吉谷地由于太过偏远,地形又太封闭,战略地位如同鸡肋。 赵志强克服困难也要上。他说服了带领两千厢军驻守县城的副指挥使出兵一千,配合他手下的一千人马,攻打镇守南面山口的徐白大营。 徐白大营将两边的青丘连接起来,营地中央有一条河,两边的山丘上还有坚固的小型营垒。 连续五天,赵志强指挥两千人攻打徐白的大营。双方打得很热闹,陈述战况激烈的军报一天往上发好几封,伤亡却没多少。 徐白大营不见残破,赵志强带领的人马伤亡也很有限,交战双方很有默契。 赵志强的军帐中,肉正热,酒正香。 “干了!赵老弟,咱们如此打法,猴年马月才能攻下徐白的大营,奔过东南的山林打到德清县城?还怎么配合刘成栋,剿灭方天定?” 奉命进驻安吉谷地的广德军郭副指挥使,喝了一口桂香酒,面带愁容地说道。 “嗯哈,盘兔还是冬日里吃最好。郭老哥难道真以为,咱们需要攻下徐白大营?” 赵志强和郭副指挥使称兄道弟,心情舒畅之下尽情吃喝。此刻酒劲上头,舌头发胀,视线也有点晃荡。 郭副指挥使神色茫然,眼角抽搐几下,不懂赵志强的盘算。 赵志强抓过一把剥好的干果塞嘴里,把头凑过去说道: “单凭咱们手上两千人马,都不够徐白一顿揍的,还谈什么打下徐白大营?” “刘成栋明显是被禁足在山林里面了,配合刘成栋剿灭方天定无从谈起,只是上面给出的说辞,免得太难看。” “国朝是不会从安吉谷地大举南下,横穿近百里山路,从西面逼近杭州的。耗费太大,也没那个必要。咱们把声势搞的大点,求援的军报多写一些,多分一些功劳也就是了。” 听赵志强这么一说,郭副指挥使似乎更加不明白了,着急地问道:“徐白为何要配合我等行事?” 赵志强嘿嘿一笑,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徐白这个贼将,不是一勇之夫。看到我俩的举动,肯定能明白我俩的意思。” “徐白若是真的和我俩大打出手,引来更多国朝大军,不是得不偿失吗?” “再说了,徐白击溃我军,拿下安吉县城,控制整个安吉谷地又如何?北面出口被国朝大军牢牢控制着,方腊军只能在安吉谷地空耗兵力粮草,那不是傻吗?” 郭副指挥使仔细记着赵志强的每一个字,脸上却是一副佩服不已的表情,“赵老弟心思通透,老哥比不上。祝赵老弟早日调入厢军,升任指挥使,甚至直接调入禁军!” 赵志强脸耳通红,虚伪地客气着。 两人继续称兄道弟,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后昏昏睡去。 赵志强的营地向南不足三里,便是方腊军徐白部的控山大营。 徐白看了一眼比昨天尖锐许多的月亮,长叹一口气。 眼下大周军四面进攻,永乐朝面临极大压力,徐白很是担忧。四面开战,永乐朝只要露出一个致命漏洞,便有崩盘的风险。 “将军,真要一直配合赵志强那厮假打?赵志强那两千人战力一般,这两日已经没了警惕。只要我军出动三千人马,定可将其一举击溃。” 徐白身后的亲兵小校不忿说道,他很想将强行装逼的赵志强干掉。 徐白摇摇头,挑起眉毛道: “然后呢?引来更多官军,陷入鏖战?” “即使拿下安吉县城,但打不通安吉谷地的北面缺口,威胁不到广德县和湖州城,又有多大意思?” “我倒希望大周军里,像赵志强一般的投机败类多上一些,我永乐朝便轻松多了。眼下最重要的是,练兵养兵,减少伤亡,节省粮草。” 亲兵小校咬牙点头,旋即抱拳道: “将军放心,我部三分之一的兵马,已经疏散到安吉谷地周边的山林内。” “还有三分之一的兵马,已经在控制山道的险要地方建立了二十多个营垒。” “营地轮流派出的人马,也把西面、南面山林的村寨百姓驱散,获得的粮食够五万人吃一年。” 徐白搭在寨墙木桩上的手微微握紧。 让更多的山民百姓流离失所,把搜到的每一粒粮食充作军粮,是徐白自己做出的决定,此举得到了永乐朝左相方肥的赞赏。 徐白知道自己在作孽,却一点都不后悔。大周的国力太可怕了,在灾害连年、盗匪四起的当下,只是拿出一点点,便是二十万大军全面包围永乐朝的局面。 “我也不想不择手段地行事,都是大周逼的!”徐白眼神复杂,指尖捏得发白。 赵志强和徐白先后休息之后,安吉县城内,赵志强岳父的新宅大门被敲响。 赵志强的岳父来到正厅,忐忑地和一位青布长袍中年人见礼。 中年人眉头略微突出,脸面很白很干净,嗓音较细。他不耐烦地抿了两口茶,便不屑地把景德瓷盏放到小案上,好整以暇地说道: “你好歹是位读书人,有些道理应该懂。” “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挡得住的,谁都挡不住。” “还不如多为你自己,还有你女儿考虑考虑。” 中年人语调很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因为他说的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中年人背后的汪家实在太可怕,赵志强的岳父只迟疑了大半炷香,便颤抖着起身,露出变形的笑容道: “请转告汪少爷,只要保证我女儿的安全,在下愿意配合。” 中年人突出的眉头舒展开来,蜡烛的光线打到上面,有些反光,“你果然是聪明人,难怪当初把女儿嫁给赵志强。眼光很准,运气却不好。” “李响在江南闹腾得可以,偏偏有大人物打过招呼,做过一些交换,不能动他。江南的老爷们生气了,只能找另外的突破口出口气,查探一些东西。” “嗨呀,怎么说到这里了,真是……” 坐船从杭州湾出发,贴着海岸线向北行驶两千里,是繁忙的密州港口。 粮食已经运走了,现在连夜起运的是盐酱、活羊、米酒等其它物资。 先是浓重的咸香味,然后是羊身上的膻气,接着是米酒的醉人味道……海岸边上,一处礁石后面,一个手拿渔叉的少年郎忍不住了。 “李宝哥哥,咱们为啥不抢他一把?随便抢一艘船,够咱们花好长时间了。” 听少年郎这么一说,其他体态各异、年龄不一、破衣烂衫、神色凶狠的家伙也看向他们这伙人的头头,泼皮李宝。 李宝是菏泽人,家里一直是种田为生,直到他这个另类出生。 很多人觉得李宝很聪明,很能干,李宝自己却没有天天向上的觉悟。他不想干种地的营生,竟然也不想读书做官,也没有在商号作坊安稳过活的打算。 小时候偷鸡摸狗,没到十岁便聚众斗殴,长大了到处厮混,这便是年龄刚满十八的泼皮李宝。 李宝到现在都没混出个名堂,却老是一副要做大事的样子。 奇怪的是,李宝的家人、朋友、街坊邻居都没怎么嘲笑贬低李宝,也觉得李宝会干大事,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信心。 甚至于当年惜才,想教李宝读书而不得的那位教书先生,也没有说什么“烂泥扶不上墙”之类的话。老先生每次见到李宝,都要拉着劝导一番,然后笑呵呵地拍拍李宝的肩膀。 李宝嘴里嚼着一根海带,没有理会手下兄弟期待的目光,默默看着不远处划过的每一艘海船。 “咯嘣”一声。破烂渔船上的几十号人瞪大眼睛,齐齐看向李宝,心想:啥情况? 船头的李宝咬到了一颗小石子,愤怒地吐出一大口东西到海里,把海带往后一扔,摸着刀把低声骂道: “该死的高丽人,东瀛人,霸着渔场不让老子捞鱼采海带。老子早晚灭了你们的国!” 由于捕捞量和输入量太有限,再加上有一定的药用价值,海带在大周可是金贵东西。李宝随手一扔的海带,被他的手下兄弟一人一口,很快消失不见。 李宝听到动静,转身便看到二十多人在那里嚼啊嚼的。还有人腆着脏污的脸,在那里嘿嘿笑着,一副吃到好东西的得意模样。 李宝嘴角剧烈抽搐,双手颤抖不止。 翘着眼角想了想,李宝发现自己没有发作的理由,只好咳咳两声,转身扶额。 咀嚼声先是重新变大,然后慢慢低沉下去,消失不见。海浪声、海风声、远处行船的声音再次占领渔船之后,李宝才转过身来。 李宝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严肃一点,大义凛然一点,以训斥的语气说道: “抢这些船?知道这些是什么船吗?往江南运军资的船!船上的、护航的官军,你们以为是吃素的?咱们过去是送死,不是抢东西!” “永乐伪朝那帮反贼,害死多少人!就算咱们真能抢下一两艘船,也不能那般做,得让官军尽快把方腊那贼厮抓住。” 提出问询的那位少年郎和李宝关系最近,挠挠头问道: “永乐伪朝不是说啥,是法什么的,要为穷苦小民做主么?” “哪来的鸟嘴!只有方腊逆军里的大小头子过上了豪富日子,其他小民好过到哪儿去了?现在跟着永乐伪朝的几十万人,都要被方腊一个人连累死!” “那,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是叫这个吧?宋江咋样?” “宋江更不是东西!方腊好歹是个枭雄,宋江就是个大贼寇!替天行道?我呸!只有他们大碗吃酒大块分肉。坏事做尽,没见行什么道。” “嘻嘻,还是哥哥有见识。那,穷苦渔民不能抢,良善人家不能抢,官军船队不能抢,咱们抢谁?” 李宝被问住了。他思量了十几息,猛地抬头,双眼放光地说道:“不是有海贼么?老子不抢其他人,专门抢海贼!” 船上一片寂静。五息之后,有刀枪落在船板上的声音。 没什么见识、只能当忠实听众的糙汉子和穷小子闻言,看看手上的刀叉棍棒,简直魂出天外:抢海贼?还不如抢官军呢! 李宝说干就干,从第二天开始,便走上了打海盗、挣金银的道路。 密州港的第二批物资已经出发,从北往南运。 泉州港的第二批船队更加庞大,从南向北行进,已经接近了台州附近海面。 第277章 番商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汉晋之后,胡族乱华,炎黄子孙沦为两脚羊。 混合了胡族血脉的关陇贵族,依靠武力和豪情一统北方。 大隋一统寰宇还没过多少年,天下再次战乱,大唐取而代之。 大唐前期国力昌隆,依靠府兵制、精锐铁骑和强弓利刃带来的优势,打通并拓展了丝绸之路。 彼时的出海贸易规模有限,官府和民间的船队只能依靠数得着的几条航线,拿丝绸、绢布、茶叶、唐三彩、书籍等硬通货,从高句丽、新罗、百济、倭国、南洋诸国换取金银、人参、毛皮、珠宝、硫磺。 从大唐中后期开始,海洋贸易的主导权由官府转向民间。 一场毁灭性的反叛之后,大唐的军队快速从西域和漠北后撤。路上丝绸之路贸易量骤降,从南洋通往弯月世界的贸易量暴增,海洋丝绸之路逐渐形成,大唐官府在广州首开市舶司。 唐末乱世,炎黄大地纷乱几十年。各地节度使只认钱粮和刀枪,鼓励商人赚钱,海商群体出现。 藩镇孕育出大周。大周终结了藩镇林立的局面,延续了重商重钱粮的传统。 大周偃武修文,造就了前所未有的盛世。立国近两百年,大周在“奇技淫巧”上的成就远超过往千年的所有积累,《天工开物》、《营造法式》和《武经总要》标示着炎黄子孙的聪明才智。 依照船样打造的远洋船舶保证了标准性,动辄上百吨的载重量满足了海商群体的需求。指南针、多面帆、水密隔舱的全面使用,更是将大周海船推到一个新高度,远航万里的行船风险大大降低。 大周失去了路上丝绸之路的掌控权,非常重视和弯月世界的海上通商,陆续在广州、泉州、明州和登州开设市舶司,主要负责三样事务: 抽解,也就是抽税。市舶司将货物分为粗货和细货,分门别类进行抽税,一般不超过十分之二。 博买,也就是官府收购。对于大宗货物,大周官府拥有优先购买权和优惠议价权,私商要排在后面。 舶货,即押送物资到汴京等地。市舶司养着很多专业人才,在组织船队、运送大批货物上有很大的先天优势。 不只是大周的海商会远渡重洋,弯月世界的番商也会来大周。时至今日,番商在大周的对外贸易中明显占据优势地位,几乎垄断了南洋以西的航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没有弯月番商的允许,大周的海船不能绕过天竺继续西行。 只有大周的货物是硬通货,只有大周的铜钱能够通行辽国、高丽、东瀛、南洋诸国。大周的海船综合性能最好,大周的武器最先进…… 不缺乏冒险精神的大周海商,之所以憋屈地失去海洋贸易的主导地位,有内外两方面原因。 在内部,炎黄大地经常战乱、不利于积累家业只是次要原因。 关键是儒教文人向来警惕思想开放的民间商人,有心限制民间商人进行暴利的大宗贸易。 与此相反的是,儒教文人很信任看重外族商人,甚至扶持番商,打压本地商人。这一点让很多番商难以理解,以为大周人太贱。 在外部,弯月世界的商人向来抱团,在造船、航海和经商上也有很高造诣。 弯月商人沿海东进,在几百年的时间内建立了一系列港口和定居点。在控制了远洋航道,垄断了南洋香料贸易之后,弯月商人经由占城、南越国会安港、广州,继续向泉州、明州等地迁移。 虽然不理解,但既然大周优待他们,允许他们保持严格的教规,还让他们集中居住并且自我管理以保持独立性,弯月番商自然笑纳了。 “番客回回”就此出现。 继前朝年间十万弯月商人定居广州之后,大周的泉州、广州等地再现盛况,聚集了大量高鼻深目络腮胡的异域来客。 蒲寿是泉州最出名、最富有、最有势力的番客回回,他的家族花费了好几代人的时间,从弯月世界一路向东迁徙。 百余年前,蒲寿的家族定居占城;七十年前,蒲寿的家族定居广州;四十五年前,蒲寿的家族来到泉州。 大周重视有影响力的弯月商人,允许弯月商人入籍,还允许他们科考做官。在各级衙门为吏、在市舶司等要紧部门任职的弯月商人就更多了,大周朝堂给弯月番商群体的待遇非常优厚。 蒲寿并不满足。他自幼熟读儒家经典,对大周这片繁华世界有极深的了解。 学而优则仕,不做官者终究没有地位,是蒲寿的一条座右铭。他不想局限于帮忙打理市舶司,帮助泉州官员吸引更多弯月商人,他想掌控泉州市舶司! 四月二十八日,台州附近海面。 “岸上是什么情况?” 用料考究、宽敞舒适的客船上,押送船队到江南的泉州知州眯着眼,看向几里外的海岸。 蒲寿很注意保护双目,眼力远超知州大人这位近视眼,一眼便看了个大概。他一丝不苟地行礼,用流畅的大周官话恭敬地答道: “回知州大人。是千余人在追着几百人打,许是福建路的官军击溃了方腊逆军,夺回了台州。” 知州大人闻言放松下来,抚着胡须道:“虞大人不愧是交口称颂的宰相之才,只是在钱塘江南岸钉着不动,便使得钱塘江以南的方腊贼军很难受。” 知州大人看着身上的绯色官袍,再看看官袍上绣着的花鸟图,觉得很不顺眼。五品六品官穿绯色官袍,六品以下的官袍绣山水,他刚好卡在边上。 知州大人看着海面,感慨地说道:“不知何时,才能穿上绣着山水的官袍啊。” 蒲寿在心中暗暗鄙夷,嘴里却是讨好道:“大人不畏艰难搜集物资,亲自押运粮草兵马到江南,几位宰执大人肯定会提拔。” “还要多亏你联络那些番商,官府才有足够的船。你虽是番商出身,但早已入籍大周,一心向学。本官和几位上官一定会奏明朝堂,几位相爷看在你立下的大功份上,提拔你主管市舶司也是大有可能。” “多谢大人!” 台州确实被福建路安抚使这位文官率军夺下了。 自大周军全面开战,已经有十来天的时间。 虞允文在钱塘江南岸一通乱打,然后闭门不出。原本在萧山、柯桥、明州等地驻扎,防守海路和后路的方腊军僵在原地不能动,等于被废掉了。 永乐朝将领潘文得,只能放弃台州这个战略要地,稳步向明州港撤退。若是在前线死顶,万一被大周军从身后的海岸登陆,来个南北包围,后方不稳的钱塘江南部战局便崩掉了一半。 福建路安抚使王师心,以勤于公事、心系小民、文章斐然闻名大周朝堂,为天下士子所景仰。 一位木讷沉稳的厢军都头,恭敬地牵着王师心的马走近台州城南门。 台州城的南门烟熏火燎,砖石破碎,木梁倒塌,夯土四散。城内来不及逃走的方腊军已经被肃清,福建路的军将们才敢请王师心入城。 王师心示意牵马的都头靠后,靠自己的力量安稳下马。看着被押在一边,哭泣抽搐不止的方腊军士兵,王师心略有不忍,却没有说什么。 还没到不惑之年的福州兵马都监快步走出城门。他衣袍染血,额头和后背全是湿黏黏的汗水,低头抱拳道: “标下已经查看过南城,虽然没发现更多方腊军,但还请总管大人驻扎城外。” 安抚使掌管一路的卫戍、防盗,还兼任马步军都总管,但平时没有实权。实际负责统兵的,是路分兵马都钤辖司的兵马都钤辖,以及派驻一路的几位禁军兵马都监。 王师心是文臣,之所以进军顺利,主要是因为他不多干涉武人的指挥,善于多听武将的意见,能够挑选出最好的方案。 王师心点点头,接受了福州兵马都监的建议,眯眼看了一会儿骑着高大骏马的番商马队,低声询问道: “连都监,泉州那些番客回回进献的五百马队好用否?” 福州兵马都监见王师心同意留在城外,松了一大口气,不再担心王师心的安全,回答道: “好用!蒲家说的不错,番客回回的马匹跑起来很快,弯刀也很锋利,直接冲垮了方腊军两千人。若不是有番商凑出的五百骑兵,方腊贼兵也不会这么快败退。” 王师心若有所思,让连都监稍后拿一套装备给他。 正午时分,王师心在观察了几匹阿拉伯骏马之后,还查看了阿拉伯勇士手中的乌兹钢弯刀。 王师心皱眉不语,心说:图谋市舶司的位置便罢了,毕竟弯月番商全赖大周发财,只要把差事办好、把税收足,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蒲寿敢有不轨之心,本官定要让他晓得厉害! 钱塘江以南的台州城,是永乐朝在东边的一条腿,西边的一条腿是紧连在一起的愗城和金华城。 西路的庞万春和东路的潘文得早有默契,只要一方顶不住,另一方也同时撤退。免得被大周军抓住机会,彻底废掉一路。 刘光世带着乌泱泱的十万男女老少,采用车轮战法,蚁附登墙,比流民军还流民军。 金华城破,刘光世带着遴选出的精锐绕过城池,看着交替后撤的方腊军,叹口气道: “永乐逆贼能人颇多啊,若是再给他们一些时间,真不知战局将是什么样。” 悍将王德答道:“几位宰执明察秋毫,岂能不知永乐伪朝的难缠?方腊不会有机会的。” 刘光世以手搭额,仔细观察正沿金衢盆地狭长边缘撤退的方腊军,“从这里到义乌近百里,沿途无险可守。下一步便是打义乌重镇了,方腊逆军肯定要死拼的。” “恶战将至,希望这几日的攻城,能让手下军士有所长进。” 王德颇有微词,心道: “刘招讨使为了让朝堂里的大人们觉得他为国朝节省了不少钱粮,觉得他减轻了地方负担,居然大量招收盗匪、流寇、僧道、流民。十万人看着挺吓人,能用的士兵就没多少。” “十万张嘴,一天吃的好多粮食。刘招讨使不敢得罪士人,便默许十万人自己找粮草,害的都是小民。做的恶事多了,还得地方上的士人掏钱粮善后,真是……” “难道刘招讨使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的?不管怎样,终究是欺软怕硬,只让朝堂的一些大人欣赏他罢了。” 王德猜的不错,刘光世便是低调耍流氓的一个人。 刘光世不想得罪士绅大户,也得罪不起。偏偏朝堂已经拿不出太多钱粮给刘光世,再说也运不到地处偏僻的刘光世手中。 不想毫无建树的刘光世自有办法。他暗中指使十万人骚扰小民,犯下的恶行自然不少,收获却不多。 然而衢州、信州等地的大户害怕了。刘光世可是有十万人啊,再让那些人闹下去,谁敢保证逼不出另一个方腊?江南的方腊还未平定呢! 士绅大户、茶园主和商户们凑到一起,咬牙掏出够十万人吃用三个月的钱粮盐酱,只希望刘光世赶紧带着人滚蛋,他们看到刘光世那乱七八糟的十万“军队”就头皮发麻。 刘光世狠狠恶心了有钱人一把,临别的时候还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没有带好大军,没本事找到十万人用的粮草。最后还是身为国朝栋梁的绅民通晓大义,主动捐献钱粮,他感佩至极,一定要为国朝战死云云。 刘光世自认表面功夫做得足够圆滑,殊不知深谙此道的士大夫和商人已经被他的无耻震惊到虚脱。得了便宜还卖乖,一本正经地在读书人面前耍不要脸,在大周也是没谁了。 有致仕官员和闲居大儒气不过,写信给汴京的同窗、旧识和门生,破口大骂刘光世太不要脸。最后的结果还不知会如何,圣人子弟们出了一口气倒是真的。 截止四月底,方腊军在钱塘江南岸全面后退,西边退到了义乌。 东边的潘文得退出了台州,在台州到明州的山地间留下了十几个坚固营垒。 潘文得还吸取了虞允文奇袭杭州湾的教训,集中所有会水的士兵加强了水军力量。他命令零散的水军驾驶小型船只,在水文条件恶劣、不能通行大船、不适合登陆的河湾和海岛群间来往穿梭,基本断绝了大周军船队登陆的可能。 第278章 崩溃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端午节当天,靠近丹江口的汉江水道,十几艘龙舟在锣鼓与尖叫声中奋勇争先。 王家三兄弟作为明月集的掌控者,和荆湖王家、河东司马家、京畿道张家等豪门大户的管事掌柜一起,承办了端午节赛龙舟的盛事。 最好的位置,却不是筹钱出力的王三能坐的。 最好的位置留给了勋阳府和十堰州的经制官员。勋阳知府、十堰知州坐在主位上,在那里热烈地攀谈,主要还是谈论江南的复杂战局。 大周的官制、军制极为复杂,州府军监同属一级。有知府比知州地位高的地方,比如南阳就比京西南路的大部分知州地位高。有知州比知府高的地方,比如襄州。更有掌控重要矿场和作坊群的利国监,地方官府能够插手的地方很有限。 张万里、熊成文、邓宇顺、胡继翔等人代表明月庄和秦岭南部的村寨,捐献的钱粮占到两成左右,在江边占据了一块不错的地方。 明月集的中小商户,还有在汉江边上有作坊的本地大户,捐献了三成钱粮,占据的位置也还不错。 依照暗地里达成的协议,驻守十堰州的禁军夺得了第一名,明月集大商户资助的龙舟得到了第二名,明月庄年轻人的龙舟得到了第三名。 知州大人勉励了夺得三甲的龙舟队员几句,当场把几车铜钱布匹作为奖品下发,激起一片惊呼声。 勋阳知府笑着夸奖了明月集的大小商户几句,赞扬他们依法纳税、捐钱做善事的高贵品德,鼓励汉江边上的作坊抓紧生产,再创新高。 乡绅富户、大小商家、本地大户、山里豪强、作坊主,这些人当然是作揖的作揖,鞠躬的鞠躬,感谢勋阳府和十堰州的大人们的关照和维护。 在明月集讨生活的几位画师脸上见汗,却也来不及擦。按照约定,他们要把今日的盛况全部画下来,很多大人物等着用呢。 急速膨胀的梨花班承包了明月集高端文化生活的一半。班主非常识趣,主动派出了最好的话本写手,准备把赛龙舟写得惊天地泣鬼神,把几位大人筹粮赈济的义举写得世上少有。 十堰知州前两日得到汴京的消息,昨日才确认自己躲过惩戒。他耐着性子和江边的缴税大户客气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和勋阳知府蔺养成一起,坐着快船赶往襄州,参加文人名儒、士子艺妓互相吹捧的高端聚会去了。 士绅大户、商户和作坊主进不了士大夫的法眼。依照规程,他们将在明月集的明月饭庄一起用餐,“顺便”联络一下感情,欣赏花梨班台柱子们表演的戏曲评书,然后回家继续热闹。 端午节的习俗主要有挂菖蒲、吃粽子、喝雄黄酒、洗药浴、拴丝线、躲端午、放风筝、跳钟馗,不同地方的习俗有很大差异。 在明月集出卖劳力挣辛苦钱的无地小民、在作坊矿窑里窝着干活的劳力、平日里辛苦开垦山地的本地农户,是要求最低的一群人。他们没有高端聚会可去,享受不到酒宴杂剧,负担不起端午节的绝大部分习俗。 有点闲钱的底层百姓,咬牙买两斤肉、给妻女买几根丝线、揣上一坛劣质雄黄酒回家,足以给家人惊喜。 大部分的底层百姓,只要能吃上几个粽子,在门口挂上几束菖蒲,也就满足了。 今年的端午似乎不一样。 王三在明月集筹钱,自己更是掏出一大笔钱,在汉江边上十数处地方同时上演杂剧、马戏、皮影戏、傀儡戏……小民在麻木之余得到了一丝安慰,江边的热闹似乎让劳苦的生活不再那么熬人。 “三弟,为何要掏那么多钱,让小民白白看戏?”王二皱眉问道,非常肉疼。 左边的王大内藏甲胄,不断扫视着四周。他为人粗豪,对钱财看得不重,但也好奇王三的决定。 王三沿江而行,不断和相熟的商户拱手见礼。往日里畏惧王家三兄弟如虎的青红头目,也硬着头皮过来打招呼,王三也没有为难。 走过一个吃食小摊,王三低声道: “还是庄主在江南写信,提醒了我。” “如果咱们三兄弟是穷苦小民,看到山南海北的人,在明月集和汉江边上搞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能没有怨言?” “庄主说得好啊,小民有怨气、有妒忌,就要时不时地让他们一起热闹热闹,不然迟早出大事。这些时日,汉江两岸的大小冲突明显增多,便证明庄主所言不虚。” 李响之所以提醒王三注意广大小民的情绪,还是从秦岭中层出不穷的冲突中得到的经验。 王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用眼神逼退一个在明月集讨生活的青皮混混,他可不想谁都过来跟三弟打招呼:俺家三弟是金贵人,腌臜货滚一边去! 王二还有不满,却不再说什么。 王三在江边整理了一下长袍,用高昌布毛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无奈地想:二哥还是对我暗中依附李响有意见,得找机会让两位哥哥到秦岭里助战,让两位亲哥知道李响暗中隐藏的势力! 看见张万里等人走近,王三的眼睛亮了起来,哈哈笑着走了过去。 龙舟竞渡争标已经结束,张万里等人刚刚经过龙舟靠岸的小码头,还和明月庄的年轻人聊了几句。 对于名次排名,襄州龙舟队非常不忿,他们的水平绝对能拿冠军,却只能藏拙;随州龙舟队非常满意,因为他们很穷,明月集给的补偿很多;南阳龙舟队是纯粹过来凑场面的,好的龙舟队都留在南阳了,他们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所以也比较满意。 在李响和公中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明月庄的年轻人最看重规矩和公平,在张万里面前哼哼唧唧地表达了不满。 张万里和明月集苏家商号的大掌柜客套几句,回头见到熊成文和邓宇顺两人皱眉不语,于是用袖子擦把汗,笑着问道: “觉着暗地里达成交易,决定好名次再比赛,不公平?” 熊成文低头不说话,年长一些的邓宇顺难看地笑了笑。 张万里摇头,指着不远处的十几艘龙舟道: “放开膀子划船便公平?不是哪支龙舟,都能买得起好龙舟,能让桨手吃饱饭的。饿肚子的划破船、吃饱饭的划好船,叫什么公平?与之相比,让每支龙舟都能分一笔钱财,是不是更好?” “暗里交易只限于今年。明月集在京西南路还不是很受重视,各地官府这段日子又太忙,南阳、襄阳等地的大人物们都没来,十堰知州死要面子,才有了这场交易。到了明年,大家就只能凭各自的本事,或者各自的财力了,照样没有公平。” “类似背地里交易的种种,你们几个确实应该多了解一些。” “成文,禹顺。把你们紧急叫来,是要让你们多认识明月集的人、汉江两岸的人,还有本地的大户。机会难得,待会打起精神来,过两天还要返回秦岭忙活,要注意饮食和休息。” 熊成文和邓宇顺若有所思,只比张万里小五岁的胡继翔抚须,仔细揣度张万里等人的行事风格。 邓宇顺点点头,讲到了另外一件事,“刚才听随州的那位班头提起,随州周边不稳,好像有什么王六王七在那边闹腾。” 熊成文对王六王七起事的传闻不以为然,语气复杂地说道:“永乐伪朝被二十万大军突然包围,朝堂的可怕人尽皆知。随州那种地方地少民贫、地形封闭,能闹出什么样子?” 张万里叹口气,眼神幽幽地说道:“正因为地少民贫、地形封闭,京西南路的可战之军又大部分被调去打方腊,才有出现大祸事的风险。” “随州那个地方,这几年是过得太苦了,前不久的征粮……哎,作孽啊。” “总之让庄里的商队注意着,万一王六王七做大,便及时撤回来。” 刚说完最后一个字,张万里便看到了走过来的王三,于是笑着上去打招呼。 汉江两岸欢闹了三天。 最高兴的是底层小民,他们一饱眼福,看了时下最受欢迎的马戏和杂剧。破衣烂衫的孩童也看了傀儡戏和皮影戏,丰富了童年回忆。 五月初三,与明月集直线相隔六百里的随州城被王六王七偷袭得手,挣扎在死亡边缘的数万山地小民投奔开仓放粮的随州城。 端午一过,大周增加了一支起义军,江南也再次掀起大战。 大周利用长江航道和海路,及时将两百万石粮食和大量物资运到江阴-常熟-太仓一线,并且利用中小型船只,通过紧急疏浚的运河将大量物资直运太湖。 水运的巨大优势凸显了出来。江南东路的沿海地区,河流、运河、湖泊密布,进一步增强了水运的威力。 杭州正北方一百里开外,邬福手上的军队已经增加到接近四万人,大部分都是正兵。 依靠雄厚的兵力以及湖泊、河流、交通要道等处的几十个坚固营垒,邬福将再次进攻的韩世忠牢牢挡住。 杭州北偏东一百多里外,王禀丝毫不体恤将士,命令几万大军没日没夜地轮番进攻,终于击穿了靠近太湖东南角的湖泊堡垒群。 王禀只休整了一天时间,便兵分两路,大举南下。一路进攻相当于邬福部侧翼的南浔镇,另一路直接逼向嘉兴城。 杭州东北方两百五十里外,杨可世率大军攻下了松江周围的方腊军营垒,猛攻了松江城五天时间。 杨可世还派出姚平仲率军压向西南,直指司行方盘踞的西塘镇,作势切断嘉兴和松江之间的联系,将石宝、司行方和邓元觉各个击破。石宝面临极大的压力,已经有提前退守嘉兴城的打算。 第279章 崩溃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梅雨时节到来,杭州城在丝丝细雨中迷蒙。 之前两百年的梅雨季,杭州城的街道建筑总给人以工笔画般的美感。 历朝文人墨客心心念念的杭州城换了主人后,砖墙、瓦顶、青檐、石板路缺乏修缮。而今炊烟热气依旧,斜风细雨充斥,所剩的只是颓废。 盛夏前的雨水,带来的不只是清凉,还蕴藏着潮湿和燥热。永乐朝的人心,便在这样的天气中发霉。 永乐朝在杭州以北的一系列战场有惊无险地挡住了十几万大周军,钱塘江以南的战局却再次恶化。 刘光世带着乌压压十万人,急于打到海边或者江边获得船队补给,好减轻巨大的后勤压力。 攻下金华城后,刘光世只留下几千人配合江南西路的厢军乡兵守卫,便带着大部分人顺河直扑东北方向的义乌重镇。 刘光世仗着自己人多,一边抽出一部分部队轮番冲击沟壕、堡垒、护城河与城墙,一边摧毁山林,打造了大量的攻城器械。 人多力量大。刘光世在短短几天内,便积攒了一部分大盾牌、攻城云梯、冲车、简易投石机,然后利用这些临时打造的军械……防止义乌重镇内的方腊精锐跑出来。 庞万春反应过来的时候,刘光世的阴谋已经变成了阳谋。 义乌城东边不到三十里处的东阳县城,突然被刘光世的三万人包围。 刘光世将手上不多的优良军械和兵器集中起来,惨烈搏杀了三天,终于在雨水和泥泞中破城,将城中的方腊军和“投贼恶民”屠戮殆尽。 东阳城的方腊军顽强抵抗了三天时间,期间庞万春从义乌城中冲出好几次,想要救援互为犄角的东阳城。然而刘光世早有准备,利用临时打造的器械和泥土墙挡住了庞万春的猛烈冲击。 土墙在雨天很容易倒塌,然而却很泥泞。庞万春在泥水、雨水和血水中来往厮杀了三天,在东阳城被大周军夺去后,不甘地退回了义乌城。 刘光世立即率领大部队东进,留下小半可战之军监督战力一般的两万“军队”,继续打造更多器械。还要堆起更多土墙,将浑身是刺的义乌城团团包围起来,围而不攻。 五月初三,刘光世帐下一万人进驻虎鹿镇,防御并威胁东北方向的崇仁谷地。崇仁谷地中有崇仁镇和新昌县,四面环山,东北通往明州,南面通往天台-临海-台州一线。 五月初四,王师心率领的福建路兵马,稳扎稳打地拿下了临海城。 五月初五,刘光世派出的五千先头部队一路向南再向东,穿山过岭行进了三百里,终于在火光未熄的临海城和福建路兵马汇合。刘光世的先头部队只是休整了一天,便押送着第一批粮食物资返回。 随着刘光世和王师心打通联系,大周军在钱塘江南岸全面占优。 庞万春和潘文得都来不及商量,便进行了大调整。 庞万春计划把义乌的一半兵力和粮草后撤,加强浦江-诸暨-江藻镇一线的防守力量,其本人安排好义乌重镇的防守之后,也后撤到诸暨坐镇。 潘文得命令手下军队,将山中的乡镇和寨子抢掠焚烧一空,驱赶百姓向南,给素有怜惜百姓之名的王师心带去更多麻烦。还在天台县城部署了少量精锐和大量杂兵,大部分主力则集中到崇仁镇和新昌县。 随着方腊军的进一步北撤,钉在钱塘江南岸、牵制了数万方腊军的虞允文部停止了出营骚扰,投入所有精力,准备应对方腊军的突然进攻。 面临危局,永乐朝的力量运转到极致。 四大元帅、八骠骑、浙江四龙、江南十二神、杭州二十四将,这些有名有姓的将领纷纷奔赴前线,驻守要地,或者在杭州城内练兵。 钱塘江南岸,沿江靠海的萧山-柯桥-绍兴-上虞-慈溪-明州一线,驻守其中的方腊军因为在南边得到了调动人马北撤的庞万春和潘文得的支援,再次活跃起来。 翟源等水军将领打不过襄州水军,只好化多为少,搞起一支支小型船队,在钱塘江上、在海上骚扰偷袭大周船队。 张韬等将从城池和营垒中出击,残酷镇压了大周奸细挑起的反抗,扫清了一些不安分的人家,然后朝虞允文的营地汇合。 绢绸涂桐油,油衣挡风雨。油帽遮发丝,油鞋阻泥泞。 虞允文遮护齐全,在雨中登临营墙一角。他眯眼看着营垒外面的一道道沟壕、一片片拒马、一段段土墙和一段段砖墙,以及遮雨棚和雨布挡住的远攻器械,皱眉不语。 张天垒头戴斗笠,身披油衣,脚踏皮靴,泥水四溅地走过来。 虞允文身边的护卫让开一条通道,只听张天垒抱拳说道: “虞大人,今日的查营已经结束。标下只发现了两处纰漏,已经命人抓紧改动。” “营外方腊军的架势,应是模仿刘招讨使的战术,想要将我军困在这里。” 虞允文擦了把脸上和胡须上沾着的雨水,抬头看着遮蔽天际的雨帘,遗憾地摇摇头道: “我军只剩下不到一万九千的可战之军。之前冒险出击,是为了牵制更多方腊军。如今防守都勉强,为了完成牵制方腊军的任务,便不能出击了。” “国朝没有更多人马可以增援我部。以后的战功分不到多少了,本官对不住英勇奋战的诸位将军,还有拼命杀敌的军士。” “但是之前的战功和抚恤,以及牵制数万永乐伪朝可战之兵的战功,本官定会向朝堂陈情,绝不让将士们吃亏。” 张天垒明白虞允文的意思。他是虞允文最看重的军将,由他去和其他将领说明白当然更好,文官去说可能会引发误会。 张天垒恭敬地抱拳,语气非常诚恳,“虞大人还请宽心,军中的都校和将校晓得大义,定会配合国朝大计、理解虞大人一片苦心的。” “更何况虞大人前些时日,不仅宽宥了很多军将的过错,更是让朝堂批复了武人的战功、抚恤和恩赏。将士们能坚持到现在,全赖虞大人的护佑和体恤。” “死守江边营垒,不再出战也没什么不好的。不仅是兵疲,更兼受伤的士兵缺少药材,士气低落很多……” 虞允文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叹口气,捏捏眉心道: “受伤的将士,本官原打算送到别处医治。可是眼下到处缺医少药,本官的面子竟然也不好使了,没人收。” 说到这里,虞允文苦笑摇头,“嘿,一个个的,只顾自己手上一小摊子,国朝痼疾颇多啊。” 张天垒把头压得更低,他可不敢“妄议朝政”。 三里外鼓噪声大起,方腊军的新一轮试探性攻击就在眼前。虞允文在张天垒的护送下远离营墙,边走边说道: “既然江南两路的士大夫、官员和绅商大户不给面子,本官少不得再推外来的商人一把。” “荆湖两路、四川路和江淮两路的商人赚了钱,就要拿出一部分药材!” 虞允文也是有脾气的。一旦发作起来,脾气还很大。 方腊军快要看透虞允文营地的虚实。 若是不能及时医治营地内的数千伤兵,虞允文接下来的日子很不好过,没准就被赶下海了。 战事要紧,国朝大计要紧,虞允文也顾不上再得罪江南两路的工商势力一把。至于李响可能会被他坑得很惨,他就更不在意了。 时间很快到了五月初八。 在二十万大周军的全力进攻下,除杭州城外,永乐朝的底细显露在世人面前:二十万大军! 这个数字超乎大部分人的预料,却不是很离谱。因为能在永乐朝占领区活到现在的,大部分都是青壮年男子。 永乐朝将近一半的军队都是杂兵,剩下的可战之军里有不到五万的精锐,披甲精锐在全盛时接近三万五千。截止五月初八,方腊军中的披甲精锐已经不足两万八千。 家底看上去不错。但和整个大周相比,永乐朝只是抢了大户人家的盗贼。 五月初十,江南战线全面绷紧。 大周军得到补充和替换后,依然维持着二十万大军围攻永乐朝的局面。 永乐朝的士兵死一个少一个,盔甲兵器损坏一套少一套。即使有方腊下旨,进行全面动员,方腊军的兵力也不足十七万了。 以上的情况,不包括杭州城。方腊在杭州城隐藏了很多部队和武器,需要另计。 闷雷声响彻永乐朝的宫宅。妃子和侍女不敢说话,只有没心没肺的小孩子在那里大哭。 方腊有预感,前线要撑不住了。他只是不确定,杭州城以北的一系列战场,究竟哪里会成为第一个缺口。 方腊披上崭新的金红双色重甲,在雷雨中就像一尊战神。 为提振军心,鼓舞斗志,方腊和永乐朝的重臣开始验看杭州城用于决战的家底。 杭州城内的作坊,一共积攒了近万枚火器。 永乐朝搜罗的近千名熟练工匠在刀枪的威胁下,花费数月时间将数千的神臂弓、蹶张弩修缮完毕,教会永乐朝士兵使用床子弩、双工床弩、三哨炮、五哨炮等重型军械。 上万名工匠学徒轮换着干活,终于打造了七千多副各式甲胄、数万把刀枪斧叉、八万支投枪。 坚定投靠永乐朝、已经没有回头路的城内百姓被动员起来。他们拆毁屋宅道路以获得木料石块儿,他们没日没夜地修缮城墙,他们在城内新建各种工事和陷阱,他们积极参与守城训练,他们已经打造了数百万支箭矢…… 五月十一日,风骤雨急。 方腊登上杭州北面城墙。城外是康复伤兵、精锐士兵和新兵组成的七万大军,城内是手握各式武器的十万青壮百姓。 风过,云卷,雨势稍歇。 “让他们来!让他们来!!让他们来!!!”方腊挥刀北指,大喝三声。 数十万只手举起武器、农具和棍棒,歇斯底里的呼喊尖叫声回荡在杭州城内外。 第280章 崩溃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进入五月份,江南的粮草不再紧张。 江南两路的大员不再担心刘成栋抢功,相反还需要刘成栋在方腊军必须死守的德清县城强势出击,尽量牵制更多方腊军。 刘成栋部收到了一大批粮草,还有大量崭新的刀枪箭矢,部队也补充到三千人。接到命令后,刘成栋率全部士兵开出山林,在山林边上列阵,有条不紊地安排攻城。 方天定在前些时日里也没有闲着。刘成栋放开指挥权,让李响以攻城练手,他也趁机训练新兵。 新训练出的三千多人被方天定留下,配合一千多人的老部队,合计五千人在城内固守。 方天定还留下了两千孤儿军,在县城以西不远处的山道入口驻扎,十分刁钻。 “撤退时要分批次,安排得还是生疏。” 江南的雨下起来就没停。刘成栋穿着便宜女婿孝敬的油衣,站在雨棚里提点着习惯了近身肉搏的张清平和杨营东,还有缺乏经验的丁史航、大牛两个小年轻,“还好城墙距离县城太近,方腊军不便追击。不然像你们这种乱糟糟的撤退法,少不了被追杀一番。” 张清平四人羞愧地低下头,仔细听着老寨主的提点。 雨打枝叶声混合着伤兵的惨叫,传到不大的雨棚之中。疫情风险已经被彻底解除,王晓晨八天前便带着大部分郎中赶到这里,帮着自己的师父张老头医治伤兵。 刘元和刘盛带着几百人,夺下了德清县城西北五里外的鱼家岭,遮护阵地侧翼。 免去后顾之忧的廖士开被刘成栋举荐,领了军中的临时差事,在老虎滩看顾原德清县城的居民,还要清点北边运来的物资。 熊大春也在老虎滩北岸。他负责弹压士兵,必要的时候,也要和押运军粮的营指挥打交道,还要保证德清县城的百姓不被士兵欺负。 成吏员则一直留在李响身边,负责处理繁多的信件,联络来到江南的庄民,料理李响这支一千人的“乡兵”的大小事务。 雷达一如既往,带着出身各异的工匠学徒维修兵械,修建营寨。 今天是李响亲自下厨,给刘成栋等人开小灶的日子。刘成栋也不想太打击张清平等人,免得待会儿吃饭不痛快,把意思说到也就停下了。 好巧不巧。刘成栋刚坐回椅子,便有李响身边的亲卫请雨棚中的各位过去用餐。 木屋是新建的,有些枝叶都没来得及削去,在雨中散发着草木气息。 李响擦了擦手,偏一下头,丁史航和大牛便抢着上菜。 三样野味,一样油炸,一样烤制,一样清炖。一盘凉拌菜,两大盘红烧肉,五盘炒菜蔬。 今天的主食是笋丝瘦肉面。新鲜的嫩竹笋切丝,和圆滚滚的面条一起放到汤里炖煮。面煮好后,还要加入炒好的瘦肉丝和洗净的青翠野菜。 木屋内只有筷子敲击餐盘的声音、用力嚼笋丝的声音、希溜溜喝面条的声音。刘成栋心情不好,没有人说话,气氛稍显沉闷。 别处打得热闹,只有自己在边角处发霉,心情能好才怪了。 李响给岳父大人夹了一筷子青菜,“每天的伤亡虽然不大,加起来却也不少。刘元和刘盛带走了几百人,如今手上满打满算,不到三千人可用了。” “方天定在县城里留下五千人,还有数千随军青壮,没有两三万的大军是不可能在几天内攻下的。孤儿军在县城以西的山道口驻扎,算是掐死了从西面南下的道路。” “除非拼得三千人全部死光,不然短时间内,此地的僵局无法打破。岳父大人不如向几位大人陈情,争取调到别处参战?” 刘成栋端起脸一般大的碗,呼噜噜喝干面汤,稍微想了一阵,摇头道: “算了,没用。到处都打得血火连天,没有人想看到我横插一脚,就不去讨人嫌了。” 刘成栋说完便离去,钻床铺睡觉去了。自从被雪藏之后,刘成栋便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除了吃肉喝酒、找人谈心,便是抱着薄被大睡,腰上的肉都松了。 李响心情复杂。 出于某些见不得光的原因,李响不愿意看到刘成栋对大周死心塌地。然而看到刘成栋如今的颓废模样,他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木屋内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低头小声吃饭。 成吏员机智地转移话题,问雷达道:“从原德清县城的百姓中找的工匠学徒,干活可还卖力?” “卖力,一个个都很起劲!”雷达咽下口中清香滑溜的面条,快速点头回答道。 发誓做人不能再飘的杨营东拿布巾擦擦嘴,“老寨主的部下重新补充到三千以上,新招的士兵大部分都是德清百姓出身。这些人在战场上不怕死,见到方腊军就冲上去死拼。” 张清平叹口气,“永乐伪朝没让多少人享福,却让几百万小民遭灾。德清周围被打成了白地,剩下的人都跟方腊军有深仇大恨,恨不能跟方腊军同归于尽,不卖力才是怪事。” 王晓晨和她身边的三个小姑娘不发言,只是优雅地拿木勺喝汤。 雷达想到大战以来关于官军的那些传闻,嗫嚅道: “有些大周军也好不到哪里去。韩招讨使、虞大人、福建路王大人带领的军队还好,其他官军都太凶残了,比方腊军好到哪里了?” “刚刚升任招讨使的刘光世刘将军,据传他在钱塘江南岸带着十万人,所过之地几成白地。还有姚平仲将军手下的西军士兵,简直无恶不作……” 见雷达越说越激动,成吏员和张老头忙用眼神提醒。雷达赶紧停下,但最见不得凌虐小民的庄主大人已经听到了。 李响为掩饰自己的失态,吩咐了几句记得刷碗之类的废话,便披着油衣油帽,脚踩木屐出了木屋。 “踏踏踏”的木屐声远去。木屋内的众人呼口气,张老头和丁史航瞪了雷达一眼。 雷达冷静下来,嘿嘿笑了两声,便继续吃菜喝面。 三伢子在庄内冒起、继而被老寨主提拔还没多久,向来秉持与人为善、和气为上、一起发财的原则。见屋内有些冷场,他连连给众人夹菜,问道: “老寨主手下人少,我这两天太忙。听说送给咱们的军粮,有两成多都被克扣了?” 一提这个,大家都来劲了。 “不错,那什么禁军营指挥太不是东西,说什么路上人吃马嚼,损耗太大。” “糊弄鬼呢!粮草和物资调拨前,已经考虑到路上的损耗,多给了一部分的。还人吃马嚼?一共没多少里地,也没几头牲口,哪来的人吃马嚼?” “粮食有损耗,多少还算个理由。可是刀枪箭矢也克扣了,他们是路上打仗了?还是把铁跟木头吃了?” “哈哈哈……” 李响在自己的小木屋内,听着不远处三伢子等人的声音,嘴里喃喃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方腊军杀人折磨人,大周军也杀人折磨人,受苦受难的总是辛苦过活的普通百姓。都是同一片土地上的人,为何要像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厮杀?” “攻略秦岭的庄丁部队,在秦岭村寨小民看来,会不会也很凶残……是时候去秦岭深处一趟了。” 李响早已不是一个心软的人。 明月寨刚起步时,他便带着伤残寨兵、寨民和一群半大小子,为了生存进行过一场血战。 招安之后,明月寨改称明月庄,李响为了利益和黄成两家发生冲突,杀的人也不少。还默许了赵伯等人提议的报复行动,不择手段地破家杀人。 来到江南,李响才知道自己做过、见过、听过的惨事,跟数十万人相互攻杀、数百万人遭难的残酷战场一比,根本不够看。 李响的承受力快到极限了。他只想搞清楚,大周和永乐朝的战事还要持续多久,还有多少无辜百姓要遭难,还要多少人命才可以消弭泼天的仇恨? 当天下午,即五月十一日下午,刘盛派人到李响面前,请求从李响的直属部队中调走五百人。 刘盛请求支援,却不说碰到了什么事。李响很奇怪,却没有多想,刘盛总不至于背叛他。 李响直接拨了五百人到鱼家岭,暂缓对德清县城的攻势。没过几天,刘盛就给李响送来一份大礼。 士兵的士气和实际战力,都是很微妙的东西。 五月十一日整整一天,江南各地的雨势都很大,至晚方收。 杭州正北方一百一十里开外,韩世忠和邬福鏖战至今,双方的士兵都非常疲惫。 永乐朝的粮食还有,但人力有限,在补给物资上出现了凝滞。幸亏是水道纵横的江南水乡,换到黄河以北,后勤补给上稍有差池,便足以导致大军崩溃。 邬福部的士兵血拼多日,疲累交加倒不是最可怕的,关键是军械缺少替换和修理。无形之间,方腊军士兵的战力下降了一些。 大周军士兵少一个补一个,从痛恨永乐朝的民夫青壮中招兵简直不要太方便,邬福部的士兵却只能看着身边的弟兄死一个少一个。力量悬殊造成的恐惧,一步步地吞噬着方腊军士兵的内心。 在多重因素影响下,永乐朝士兵的士气和战力不断下降,这便是国力和战场形势造成的效果。 双方士兵的伤亡比进一步拉开,大周军士兵明显比方腊军士兵压力小。 韩世忠也头疼于伤亡太大的问题,却不敢稍有放松,因为弦已经绷紧,总会伤人。不会伤敌,就会伤到自己。 夜晚时分,弦断了,韩世忠率先打开通往杭州的缺口。 暗中向大周军“悔悟”的一位方腊军将领,先是火烧了自己的营地,然后疯狂地攻击其它营垒,造成了混乱、哗变和营啸。讽刺的是,他也死在了乱战中。 韩世忠命令全线出击,多备火箭火罐火油,以利夜战。 火光被水反射,方圆几十里的战场犹如火神降临。 邬福只来得及集结精锐,让大部分披甲精锐带上六千可战之军南撤,便带着数百亲兵和一千三百披甲精锐扑向韩世忠的中军,为近万部队的脱逃争取时间。 士气低落、营地不保、战阵崩溃,邬福部的士兵再无战心。 在邬福的浴血拼杀中,得知有人先一步撤退、觉得自己被邬福抛弃的杂兵最先四散奔逃,然后是可战之军,剩下的近千精锐迅速被上万大周军包围。 韩世忠身披黑漆顺水山文甲,骑在高头大马上大喊: “邬福,永乐伪朝大势已去,还不投降?!” “看看你身边的军士,你忍心让他们全部死光?” 火光、惨叫声、奔逃的士兵、倒地的旗帜、床弩的呼啸,凑成了兵败如山倒的战场。 邬福舔了舔干裂流血的嘴唇,朝周围深深一礼,惨笑道: “我邬福败了,非战之罪!” “诸位弟兄,连累你们了。撤走的一万人应已走远,各自保命吧!” 亲兵小校晚了一步。邬福不甘受辱,引刀割喉,很快没了生气。 夜风带来潮湿的水汽,清凉中也有粘腻。 邬福倒下的地方,近千方腊军精锐被上万大周军团团包围。然而此刻,这片战场安静地可怕。 亲兵小校合上了邬福的双眼。他抬起头时,眼中只剩疯狂。 韩世忠眉头微皱,喊过来韩彦璋,让他调集全部亲兵营,随时上去死拼。 近千方腊军精锐握紧了刀枪。 “入他娘的大周!” “为将军报仇!” “大周不会放过我们这些脚底泥,跟他们拼了!” “死也死个痛快,免得被百般折磨!” …… 永乐朝表面上的崩溃,一开始便充满了不甘、不屈和反抗。 第281章 惊涛拍岸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七斗弓、八斗弓、神臂弓、床子弩,箭矢、弩箭和大箭。 大周军最为依赖的远射武器,在半炷香时间内杀伤了几百人。 剩下不到五百人的方腊军精锐愣神之后,数十人精神崩溃,剩下的人竭力控制着发抖的手,直接冲进韩世忠中军的战阵。 情知必死却毅然冲锋的人有多可怕?五百人搅得一万多人的包围圈几乎崩溃,应该能给出一部分答案。 毕竟人太少,韩彦璋带着六百名亲兵营士兵从内部包抄了一圈,剩下的几百人便只有被斩尽杀绝的份了。 除零散的方腊军士兵逃脱外,剩下的邬福部精锐全部被留下。 韩世忠被深深地震撼了。他想起当年在横山战场上,为保族群存续的西夏步跋子,誓死冲击大周军堡垒线的铁血场面。 小小的包围圈内,残肢、断臂、尸体彼此交叠,浓稠的血液浸入茂盛杂草,受伤未死的邬福部精锐在那里痛苦呻吟。 有一位见惯尸体的大周军士兵吐了,随即引发数百人呕吐,数千士兵心里发毛。场内无言,只有呻吟声、呕吐声和吸气声。 韩世忠在心里暗道一声可惜,下令道:“救不活的,让新兵送他们上路。值得救的,给他们治伤,让他们吃好一些。” 韩彦璋骑马跑过来,“招讨使,给他们医治,还让他们吃几顿好的?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韩世忠叹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近乎呆滞的俘虏,不忍道:“他们还有用处,能卖个好价钱。” 韩彦璋低头想了十几息,浑身一颤。他很想出言反对,但他知道族叔虽然是招讨使,却有太多不容易的地方。 有些官员和人家,一旦联合起来,韩世忠根本对抗不了。 而且韩世忠也需要讨些人情,为自己、为亲信部下、为伤亡将士争取更好的待遇。 接下来的几天,韩世忠调动战力一般的部队,飞快地扫荡湖泊-运河-要道堡垒群的剩余方腊军营垒。主力和精锐部队留下伤兵,向南直扑永乐伪朝的菱湖镇-千金镇-善琏镇防线,简称千金镇防线。 五月十二日,得知邬福大军战败的南浔镇守军再无斗志,被王禀招讨使抓住机会攻克。 南浔镇位于湖州城东面六十里处,在韩世忠向南之后,便位于韩世忠大军的左后方。南浔镇东面和北面的堡垒群,已经在几天前被王禀带领的五万大军不惜伤亡地扫清。 王禀把战场交给乡兵民壮之流收拾,把伤兵留在后面,配合西边的韩世忠向南。大军很快抵达乌镇,一个个地攻陷外围营垒,解除了韩世忠大军的最后一个侧翼威胁。 永乐朝的全面崩溃还在继续。 杭州东北方一百五十里外,是永乐朝挤出大量资源,耗费大量人力重新修缮的嘉兴城。 五月十二日黄昏,石宝拖着满身的伤疲,带领一万多正兵,护送着上万伤兵进入嘉兴城。他因为和邬福类似的原因,最终选择提前撤守嘉兴。 嘉兴城北面偏东的西塘镇、东面偏北的嘉善县城,这两个地方正在抓紧完成最后的坚壁清野工作。两个地方的方腊守军把数万瘦骨嶙峋的劳力赶出去,破坏道路石桥,阻挡攻破松江城的大周军杨可世部一路向西南打。 嘉兴城西面的乌镇营垒群、西南的桐乡城,这两个地方的方腊军不仅要挡住王禀,更重要的是配合死守嘉兴城。两个地方的方腊军将校收到方腊亲笔的严厉命令: 只需死守,不可出战! 从舆图上看,永乐朝以嘉兴城为中心,构建了一个沙漏形防线,简称嘉兴城防线。西塘镇、嘉善县城、桐乡城、乌镇堡垒群便是沙漏的四个点,拱卫着中间的嘉兴城。 永乐朝的千金镇防线和嘉兴城防线,是杭州外围的最后防线。任何一路被破,则永乐朝在钱塘江以北除了塘栖古镇等少数几个坚城硬垒外,再无可守之地,杭州城便真的危险了。 五月上旬,钱塘江以北的韩世忠、王禀、杨可世压垮了十万方腊军。 与之相比,除了攻破浑身是刺的乌镇外,钱塘江以南的大周军乏善可陈。 刘光世部虽然打通了和王师心带领的福建路兵马的联系,能够从海边的船队上获取物资。但毕竟有九万人在手,刘光世只能保证手下人不被饿死,短期内发动大的攻势是不大可能了,他深刻地意识到人太多也不是好事。 尽管发了不少牢骚,刘光世还是尽心办事的,他可不敢坏了朝堂大计。他派王德带领万余士兵和青壮,攻打西边靠山的浦江县,以尽快打通向北通道,还鞭策着方腊军俘虏和“从贼小民”整修乌镇到诸暨的道路。 对永乐朝来说,乌镇被破是方腊军庞万春部顶不住刘光世的人海战术,主动放弃了残破的城池营寨后撤。庞万春部放弃乌镇之后,转而利用山林地形,分出小股部队不断偷袭刘光世部。 西路的刘光世半只脚踏进了泥潭里,东路的王师心也遇上了大麻烦。 王师心不想,也不敢把方腊军赶过来的数万饥民置之不理,为此消耗了大量粮草物资,大军的推进速度一下子降了下来。何况方腊军潘文得部也开始钻山林,进行偷袭作战,使得台州以北山林-谷地地区的战局进一步复杂化。 一边将大量饥民撤到泉州安置,一边就地征发劳力,还要应对十几股方腊军的偷袭,王师心忙得不可开交。 王师心带领两万多大军,直到五月上旬过了一半,才继续向前推进。这位老大人打算沿海路北进,那么与方腊军重兵驻守的崇仁谷地相连的天台县城就必须拿下,阻挡在沿海道路上的三门县城也要拿下。 福建路兵马一分为二。大部分跟随王师心前往三门县,分出的六千多人沿着谷道向西北推进,直逼天台县城。 五月十三日开始,刘光世和王师心两路人马陷入泥潭。同一天,钱塘江以北,杭州正北战场,从王禀处借调了上万人的韩世忠率领大军同时攻打菱湖镇、千金镇和善琏镇。 千金镇防线如纸一般,一击即破! 韩世忠没有大喜过望,更没有直逼杭州城,反而出了一身冷汗。方腊主动放弃千金镇防线,摆出开门揖客的态势,肯定有很大的图谋! 韩世忠立即停下所有进攻,命令全军收缩防御。稍晚收到消息的王禀和杨可世很有默契,也停下了进攻,打算先搞清楚永乐伪朝的图谋再说。 很快便有十万火急的密报传来:杭州城突然出现七万大军,和大量的守城器械,方腊亲自登城阅兵! 五月十三日深夜,钱塘江以北的韩世忠、王禀、杨可世、刘成栋等人,也就是身在前线的大周都校、将校、副都虞侯、副都总管、走马承受、兵马都钤辖、兵马都监,不论是武将还是监军,不论是禁军还是厢军,都被方腊在杭州藏着的大手笔震惊了。 震惊之后,所有人开始查看舆图,对照情报,猜测永乐伪朝的用意。 韩世忠、王禀和刘成栋,这三位几乎同时明白了方腊的用意:杭州城下决战! 过去几十天里,永乐伪朝一直将杂兵和精锐混用,即使战力降低也在所不惜。韩世忠很确定,永乐伪朝一直在选拔精锐。 反攻至今,大周军很少有歼灭大股方腊军精锐的时候,方腊军实在顶不住了便果断后撤。王禀明白了,方腊军是有计划地在一步步后撤,邬福战死应该也是为了确保杭州附近的方腊军来得及调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刘成栋瞪着眼睛想了好一阵,才把永乐伪朝大量驱赶苦力百姓的行为与战局联系起来。那分明是为了降低己方粮食消耗、增加大周军的后勤压力,为决战增加筹码啊! 方腊和永乐朝的某些大将,已经具备一定的战略意识。 充分了解到大周国力的可怕之处后,永乐朝定下好几样大周军全力来攻,应该如何抵挡的预案。其中有一种最激进的,相当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玉石俱焚的方案,也是最后关头使用的方案: 进行彻底的坚壁清野,消耗杂兵拖延大周军的步伐,将大部分披甲精锐、遴选出的敢战之士、忠于永乐朝的百姓撤入有数的坚城。大周军想要挨个啃过去,至少要死伤十几万人,除此之外就只能分兵包围其它坚城硬垒,推进到杭州城下决一死战! 说是玉石俱焚的方案,是因为放任大周军汇聚杭州城下,永乐朝占领的土地、作坊和城镇可能会保存一部分,地里的粮食却是收不上来了。乐观来讲,假定方腊军取得了胜利,那么…… 没有了粮食、缺少百姓的永乐朝,还能存在下去? 方腊和永乐朝的绝大部分人,都忽略了水运和海运在江南这片地方带来的巨大优势。 从几千里外的四川、从万里之外的南洋诸国运送粮食,路上损耗不足一成。大船利用风力和水流运粮,跟传统的路上千里运粮、十不存一的情形天差地远。 “硬顶下去只能输!” 方腊熬得双眼通红,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是几十万百姓、十几万大军的陛下,他不能欺骗自己。 放大周军来到杭州城下,一战定胜负,一战定下江南两路、江淮两路,甚至福建路的归属。这是方腊在无奈之下的疯狂之举,也是方肥、沈寿、方天定、石宝、薛斗南、祖士远等人的疯狂之举。 方腊出招了,是决一死战的疯狂招数。他在等,等大周朝堂的大人们做抉择。 第282章 惊涛拍岸 结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下了好几天雨,钱塘江水上涨,有些浑浊。 江风和海风在杭州湾交锋,水汽增多,层层叠叠的泥土墙、壕沟和栅栏也阻挡不住。 哨喽中执勤的士兵抽空掏一下裆,免得那个部位烂掉,或者染上疾病。军中的药品本就极缺,就算有,也轮不到他这种大头兵用。 哨喽不远处是虞允文的帐篷。虞大人不时用铜柄玉抓的不求人,也就是奢华版的痒痒挠放松背部,其它时间则眯眼比对着什么。 虞允文深夜顾不上休息,也要尽快理清答应给伤亡军士,特别是从江北撤退时拼命上前的伤亡军士的抚恤和赏格。 抚恤赏格都是加倍给。经办此事的官吏不扒几层皮,不糊弄大字不识的小民才怪。 虞允文曾以自己的名誉起誓,一定照料好阵亡士兵的身后事。士大夫最看重个人名誉,虞允文不敢稍有差池,不然他在民间的口碑一定保不住了。 张天垒在自己的帐篷内,也忙活着同一件事,他主要负责找人核对勋阳步卒的抚恤和赏格。带到江南的勋阳步卒没了大半,上千户家庭的支柱倒下了。 张天垒还算有良心,不想让家乡父老戳他的脊梁骨,便要保证抚恤和赏格发到阵亡士兵家里。虞大人没办好事情,只会被人小声议论,张天垒这样的武人办了糟事,就要小心自己的祖坟了。 张天垒找来很多底层士兵,问他们以前遇到的克扣抚恤的事情。了解到很多骚操作的张天垒,结合自己的见识,仔细核对每一个环节,生怕出现大纰漏。 贪污、克扣、雁过拔毛,这种痼疾不可能消失。世间无完美,也就杜绝不了贪占行为。 虞允文多次严厉提醒,张天垒每天找武人喝酒谈心,还是有人乱伸手。 虞大人恼火之下,也不跟江南两路的大员商量,直接向汴京弹劾了十几位官员,大部分都是随军任职的。国朝不杀士大夫,但战事要紧之时虞允文发出弹劾,又是关乎军心的敏感事情,那些犯事官员免不了被流放。 国朝不杀士大夫,但对武人向来不客气。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虞允文把查出的几个蛀虫抓出来,让张天垒一刀一个砍头示众。当时整个营寨的士兵痛哭流涕,高喊“为国朝死战”。 有虞允文和张天垒紧盯着,发放抚恤和赏格所需要的递给礼部和太常寺的文书,在江南这边没出什么大问题。 几千里之外,阵亡士兵的家属可以从官吏和上官手中拿到多少,还要虞允文联络朝中重臣关照,也需要张天垒等人一直关注。 最终的结果是,八成多的抚恤赏格被发放到阵亡士兵的家属手中。其中李响也出力不少,他提前将赏格抚恤的详细情况传回明月集,继而整个京西南路都知道了。所有人都准备看热闹,各地的经制官员为保名声竭力奔走,才有了奇迹般的结果。 子时过了一半,虞允文终于核对完名单和数额。 虞大人揉揉酸胀的眼睛,捏捏酸痛的眉心。舒口气,站起来打了一套八段锦,神清气爽地准备睡觉。 今夜的睡眠,被金牌急递打断了。 金牌急递、金牌军报、金牌密信,也称金牌信件,是大周等级最高、速度极快、耗费巨大的通信方式。 军士手执金签,有权要求沿途所有的军驿、邮铺、驿站、军营,甚至民间邮驿全力配合。人马快船往死里赶,才能带来极高的传递速度,撞死人不用负责。 十万火急的金牌急递,被快船送到大营。虞允文穿上圆领常服,到大帐前面正襟危坐,张天垒等高级将官很快到齐。 传看过急报之后,虞允文表情十分凝重,军中的文官震惊非常。张天垒等武将或是担忧,或是跃跃欲试,反应不一。 正在这时,负责巡营的营指挥派人禀告,说包围大营的方腊军后撤到围墙之外。还搬运物资,撤去壕沟上的木板,摆出一副围死不攻的样子。 雨停云去,月光明亮。 虞允文在寨墙上,看着退缩固守的方腊军,在火盆的剧烈燃烧声中道: “方腊军这是放弃攻营,铁了心要把本官围死在这里。韩世忠和王禀两位招讨使没有料错,方腊确实想让国朝分兵,到杭州城下和他一决死战。” “国朝若胜,则永乐伪朝就此消失。国朝若败,不仅是江南两路不保,江淮两路和福建路也危险了,荆湖两路也要用心防御。那时永乐伪朝便不是十几二十年能够打下的了,真是好算计!” “居然用了玉石俱焚的最后招数……方腊逆贼还寄希望于北地再启战端,能够救他的永乐伪朝吗?笑话!” “若不是方腊作祟,国朝此时应已在北方建功,尽收幽云十六州之地。二十万大军齐聚江南,消耗钱粮无数,方腊想毕其功于一役,本官何尝不想。” “惊涛拍岸,洪波涌起。浪击堤岸,无所不破。本官的意思是,开赴杭州城,一战定乾坤!” 朝堂催促甚紧,更是把圣熙三年能够拿出的钱粮全部投到江南。还透支了一部分,某些地方搞得民不聊生,比如随州的王六王七兄弟便被逼得愤而造反。 若是不能在秋收前结束战事,永乐朝便很有可能缓上一口气,坚持到下一年。到时不仅是国朝难以负担再次大战的巨万开销,更让国朝重臣难以接受的是,至少到明年上半年,大周都没有足够力量,支撑聚集在大名府的十万大军北进。 一个个坚城、营垒和据点啃过去的话,韩世忠、王禀、张天垒等大将估计出的最小伤亡数字,不下于二十万。也就是说,围攻永乐伪朝的全部军队都要死光,才可以打到杭州城下! 整整一天一夜,虞允文的金牌信件使得太湖以西的两位招讨使、两位转运使、五位盐铁使坐立不安,踌躇难眠,汗如雨下。 涉及到围剿方腊的根本大计,直接关系到朝堂数年之内的对外大策,不是刘光世等四位招讨使和其他武将能够轻易置喙的。 前线的武人只能委婉地提出意见,决定权在虞允文等文官手上。 利用大周军暂时收兵不战的宝贵契机,钱塘江以北的方腊军抓紧时间调整。 方天定匆匆返回杭州城,又匆匆带上两千披甲精锐,和一千孤儿军凑到一起,出了杭州城北门。他要带着三千精锐游荡于德清县城以东、塘栖古镇以北的几十平方公里地域,屏蔽德清县城的同时,牵制大周更多的可战之军,减轻杭州城的压力。 杭州正北战场,邬福以战死为代价,换来更多方腊军及时撤到几个坚固营垒和乡镇中。 作为杭州城北面的最后一道屏障,塘栖古镇聚集了两万多方腊军,其中有将近六千想要为邬福将军报仇的披甲精锐。 杭州城东北方,石宝、邓元觉、司行方等将继续进行着残酷的坚壁清野、断桥毁渠、驱赶百姓的工作,加强沙漏形防御战线。 算上训练没几天的青壮年,石宝凑足了五万大军。再加上短期内便可痊愈的几千伤兵,维持几座坚城和数十营垒需要的兵力勉强够用,毕竟还有十几万坚定支持永乐朝的百姓。 五月十五,月圆之夜。 永乐朝顺利完成了钱塘江以北的兵力调整。 杭州正北方,各城镇和坚固营垒中,一共聚集了五万正兵,还有超过十五万站在方腊军一边的百姓。 杭州东北方,余杭县城加上石宝打造的沙漏形防线,拥有六万军队,同样有超过十五万的百姓出力防守。 作为永乐朝中枢的杭州城,如今已经聚集了八万正兵和杂兵。城内有十万以上手执各式兵器的青壮,有三十多万忠于方腊政权的百姓,还有大量的优良军械。 很快到了下半夜,空气清新湿润,小风从海边拂过满目疮痍的江南大地。 韩世忠、王禀先后收到了进军命令。 不到一天之后,杨可世收到了攻打嘉兴城、牵制石宝的命令。 方腊尚且有勇气破釜沉舟,不成功则成仁。大周的士大夫们别无选择,硬着头皮选择决一死战! 推进到杭州城下决战,国朝调配的钱粮便很不够用。江南两路的官府,从安抚使到押司,都投入到疯狂的收税收捐之中,几乎要疯魔了。 前线将领再次获得临机专断权。 军令中还暗示,太湖以南、丘陵山脊线以东皆为战场,望诸位将领以“剿贼”为上。 用词很暧昧,其实就是放手让军兵施为,烧杀、抢掠、污辱妇女之类的事情上面不会过问,只要战场上没怂就行。 至于地位最高的十几位大人,有没有让士兵大肆屠杀永乐朝占领区的小民,好减轻钱粮压力,降低行军风险,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咳咳,士大夫们是要为生民立命的正人君子、圣人子弟、儒学大师,是上天降下的文曲星,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决战将至,德清县城的战略地位却越来越尴尬。 大周军和方腊军似乎达成了一致,都不想在那个犄角旮旯死伤太多人,于是刘成栋每天喝的酒更多了。 可能是觉得李响训练出的直弓手很好使,也有可能是对刘成栋的补偿。总之刘成栋还是留在了德清县城,有一下没一下地跟方腊军对战,李响却带着一千人向北再向东,出了山林来到韩世忠的大营,即将跟随韩世忠向南攻打杭州城。 李响在帐外看着银盘般的明月,想起这几天看到的种种惨剧恶事,咬紧牙关,握紧拳头。 丁史航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将刘盛的密信交给李响,信中全是歪歪扭扭的拼音。 密信的内容很惊悚:在山林里查看地形的徐白和应明,被刘盛一锅端了! 第283章 战争经济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凭借在江南的突出表现,方维良获得了李响的高度信任。 除却研究江南人心外,方维良还接过了李响的口头任务,一件很不好听、很不好看、传出去被人吐唾沫的任务。 方维良心里很不乐意,有些接受不了。但方维良面对李响期待的目光,就是说不出拒绝的话,咬牙答应了下来。 李响没有道德洁癖,只看重处理实务的才能,是庄内人家的共识。方维良正是确信这一点,才放心开始干脏活,而不必担心以后被李响嫌弃。 故老相传,人所共知。主上、主公或上官,但凡把不好自己出面的机密事情交给某人,便已经视其为心腹。 五月十六日,太湖南岸。 南浔镇仍是一片残破荒乱的景象,与不远处的太湖风光、青山绿水形成了鲜明对比。 方维良拢手望天,闭上眼睛,不去看小河拐角处的众生相。但是距离过近,哀求声、啼哭声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 “老三媳妇儿,我老头子求你了,跟他们走吧。你留下来,也只会被抓走当营妓啊!到了北边儿,只要让老头子的两个孙孙有口饭吃不饿死,老头子就是在地下也谢谢你!” 衣不蔽体、瘦骨嶙峋的老农站在挖坏的田垄间,哀求着自家三儿子的浑家。 少妇为了自保,把自己的脸抹得灰黑一片。此刻神情呆滞,两条泪痕在脸上显得那么刺眼,“公公,婆婆。奴家的夫君被方腊军抓去当兵,死在了身后那座城里。” “奴家自认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却也不是什么下贱人。您两位为了保大哥和二哥家里齐全,便要把我卖给北边的人?” “若是大兵来捉我,奴家大不了投井,不给老范家丢人。军兵闯入家门,要死一起死也就罢了,怕得甚么?!” 老农和瘸腿的老妇只是摇头,哭个不停。 两位老人突然跪下,惊呆了在场所有人。 老农以头抢地,嚎啕大哭道: “老头子给祖先丢人了,死后不入祖坟!” “老三媳妇啊,老头子一辈子没求几次人,这次实在对不住。官家的大军又打了过来,家里的粮食都被方腊军抢走了,十里八乡的小门小户两头受罪,不知道能活下来几个。” “老头子求你了。求你看在几个侄子侄女的份上,跟他们走吧!” 少妇掀开鬓角,看了两眼饿得脱了形的侄子侄女,哽咽着闭上眼睛,嘴唇快速颤抖着。 “从今天起,我与老范家再无关系!”少妇把最疼爱的小侄子抱起来,在额头亲了两口,声音沙哑道:“愿意跟婶婶走吗?” “婶婶要去哪?”小孩子不懂事,大人哭便跟着哭,大人不哭也就不哭了。小男娃挂着泪珠,怯怯地问最疼爱他的婶婶。 “去很远的地方。那里没人欺负婶婶,没人欺负你,还能吃得饱饱的。” “爹,娘,还有爷爷奶奶,他们也去么?” “咱们很快就回来了……” 少妇从抹胸里掏出两件银饰,扔到地上。随后抱起小侄子,拉住胆子最小的侄女,头也不回地走向一张桌子。 方维良在江南转了一大圈,把来到江南的庄民串联起来,做的“大事”便是人口买卖。 明月庄掌控的秦岭区域越来越大,生活改善很多的秦岭山民开始考虑个人问题。深山老林里,很残酷的一点就是,极度缺少适龄女子。 在李响的默许下,人牙子暗中往秦岭输送女子,但狼多肉少,更有人哄抬价格。此举没有解决问题,反而让不少血气方刚的青壮年男子更加眼红。 私娼流莺在秦岭中传播疾病,趁夜抢妇女的现象层出不穷。勋阳和十堰等地,每逢明月庄的武装商队过境,都如临大敌,生怕地头上的女子被掳去。 李响、李梦空、张万里等人不止一次收到了蔺知府和十堰知州的亲笔信函。信中措辞严厉,让明月庄的人管好山里人,不然官军就要发兵进剿秦岭了。 李响很无语、很恼火,感觉很丢人,发了好几次脾气。 秦岭山民私掠妇女的行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以前太穷,男多女少。李响在庄内集思广益,来到江南后继续通过信件,和公中有名有姓的数十人商讨,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强行禁止秦岭山民出山,只会导致不满和反抗,给攻略秦岭的大好形势增添变数。 在江南再次收到了十堰知州大人的警告,李响头大如斗。 暗中投附了明月庄、牢牢掌控着明月集的王三听闻此事,把当年在秦岭辛苦维持寨子的经历和数十万人来往攻杀的江南战局相结合,献出第一个计策: 趁着江南战乱、小民受苦、民生凋敝的当,在江南招收妇女运回秦岭。以江南填秦岭! 四月下旬,李响收到王三的密信之后,简直拍案叫绝。 紧接着,李响一边吐槽王三这厮一肚子坏水,一边派方维良秘密经营此事。 方维良先到了广德县,然后到芜湖乘船顺江而下,见到明月庄的船只便出示盖有庄主大印的命令。然后方维良走水路,经镇江-常州-无锡,直抵太湖。 王禀招讨使刚率军离开南浔镇南下,方维良便急不可耐地来到太湖南岸,勤勤恳恳地开展他的“绝密任务”。 桌子后面站着一个嘴歪的猥琐汉子,看着主动卖身的范家媳妇儿直流口水,说话还有些结巴,“什么名字?芳龄几何?两个娃娃都是几岁?” 范家三媳妇儿打了一个福,“奴家二十有六,男娃三岁,女娃七岁。” “哦好,剩下的交给这位小先生,按手印之后听袁韧语的安排。” 负责登记的是几位三观崩溃、一脸生无可恋的明月庄年轻人。其中一人青筋暴跳,恨不能踢死作妖的歪嘴。 歪嘴讪笑两下,不敢再捣乱,迎上自己这伙人的大哥:陈迦星。 陈迦星一把将歪嘴拉到一边,破口大骂道: “老子刚得到消息,方夫子是李庄主看重的人。” “人家好容易有借重咱们的地方,家里人能不能在明月庄立足,也许就看这次的表现了。” “你小子老实点,别惹怒了明月庄的小先生!” 歪嘴连连点头道歉,紧张地问道:“这位方夫子,当真可以发户籍给咱们?” 陈迦星摸着下巴,点头道: “户籍不一定,但至少可以在汉江边上立足。老子也有些积蓄,建两个作坊,足够安置弟兄们的家眷,别给老子捣乱了啊!” 陈迦星换上一张笑脸,朝方维良所在的位置走去。 方维良皱紧眉头,思虑万千,正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方维良长期和各色人等来往,很了解小民在想什么,在这方面他跟成吏员有的一拼。 相比于成吏员的吏员经历,方维良的自身优势是知识面更广。 方维良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内,便整理出一套办事规则。他很清楚,想要把拉拢妇女的事情办得漂亮,一要尽可能让人自愿,二要尽可能减少花销,三是不能让人有口实攻讦庄主。 若是被带到北边去的江南妇女大部分都不情不愿,路上可能出事不说,到了秦岭也不会安生过活。 前些时日,李响负担了小两万人使用的药品、石灰和柴炭,财力紧张得很。方维良想要给庄主大人,给公中那几位留下好印象,少花钱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趁战乱时节招揽妇女到北方安家,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李响也是因此,才只给了方维良一张说辞模糊的命令,其余事情概不过问,出了问题便只能方维良一力担着。 方维良结合实地所见的复杂情形,仔细考量之后,暂时把招揽到的妇女分为三种情况: 第一种,便是在太湖以西等地,直接从饥民中招揽妇女。 小民命贱,江南西路、福建路和岭南两路,溺死女婴的现象非常严重。很多人家一旦受灾,便想着卖女娃娃到青楼,尤以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最值钱。粮食、铜钱、衣服药品,便是方维良为数十万饥民开出的价码。 第二种,便是在交战区域附近,签订契约招揽妇女。 方维良靠着李响和前线武人结下的交情,可以给很多人家庇护,让小民的妻女免遭污辱玩弄,条件是家中有人签订卖身契,“自愿”到北方。范家公婆为了保全更多家人,只能哀求老三媳妇儿这位寡妇远走他乡。 第三种,便是看到流离失所的小民,就拉拢妇女。 官军把守的地方,方维良当然不能随便拉人。然而在途中看到四散逃命的民众,就可以“大发善心”了。江南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彷徨无措的小民不知能活到几时,当然会抓住每一根稻草,用丫头和妻妾换取活命的机会。 很残酷,却很真实。 离此地最近的厢军营指挥得到消息,也不阻拦方维良等人。只是派人过来,按照小女娃十贯、适龄妇女三十贯的价格,收取“捐资”。 小船上满是铜钱、细盐和交子。瘦长脸的厢军都头在船头朝陈迦星这位人贩子,即表面上买卖妇女的头头儿挥手告别。 陈迦星这位“马甲”僵硬地挥手,脸上那撮黑毛一抖一抖的。然后转身行礼,毕恭毕敬地问道: “方先生,南浔镇东南有一地,名为桃源镇。” “小人从其他商队打听到的消息,那里是供应十万大军的粮草聚集地。官军捉的妇女……大部分都在那里,供军爷们消遣,方先生是否有意?” 方维良摸了两把稀疏黑亮的胡子,挑眉道: “本人传出了消息,庄内的人家三三两两联手,派了人和船在太湖周边招揽妇女。也不知其他地方怎么样了,罢了,便去一趟桃源镇吧。” “秦岭向来是劳苦之地。想来那些山民也不会在乎女子是否贞洁,有媳妇儿做饭生娃便不错了……” 陈迦星赶忙附和道:“先生说的极是。狼多肉少,再者讲了,咱们不说,当事的妇女不说,谁能知道妇女经历过甚么?” 第284章 战争经济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被方腊军拉了壮丁的范家老三,其媳妇儿带着侄子侄女登上小船,北进太湖。小船不久后便会到达芜湖,再和其它船只一起返回明月庄。 岸上的范家老夫妇,看着船上的老三媳妇儿和孙子孙女远去,听着小娃娃的哭啼声渐渐低落,只是感伤了几息,便考虑起剩下之人的生计问题。 不是范家人太凉薄,而是现实太残酷。 远走他乡的人至少有一口吃的,他们还要为生存好好计较。 老三媳妇儿“自愿”改嫁到几千里之外,换来范家人被编入民夫青壮,不必担心像大多数地方的小老百姓一样,被当成“从贼逆民”对待。 方腊军进攻的时候,烧杀淫掠的惨剧层出不穷。大周军进攻的时候,军纪也好不到哪儿去。 眼下这个时代,相比过往千年已经很人道。但小民还是被称为草民,如地上的杂草一般,杀了一茬还会再长一茬。没人站在他们一边,因为他们没有话语权。 更何况,方腊屠戮士绅官员的行为,对掌控天下的士大夫而言,简直比浑身羊膻味的外敌还要可怕得多。 方腊占领区的士绅大户几乎被杀绝,如今轮到大周军进攻,便没有人出面监督军纪了。 女眷被淫辱,老弱被杀害,青壮被拉走,仅剩的家产也被抢走。 随着大周军深入永乐朝腹地,种种恶行在大周士大夫的默许下、在各级武人的推动下、在底层士兵强烈的欲望中,频繁上演。 因为有巨大的恐惧在,方维良招揽起妇女来,简直是无往而不利。跟范家三媳妇儿同时登船的妇女,足有两百多人! 范家老夫妇把老三媳妇儿扔到地上的陪嫁首饰捡起来,流着泪揣在怀里,和家人彼此搀扶着,跟随方维良一行人朝官军的工辎营行去。 两天之后,范家老妇刚到工辎营便闭上眼睛,放心离世。范家老头儿强忍悲痛,努力做出高兴的样子,将老三媳妇儿的陪嫁首饰塞到一位文书的衣袖里,换来轻松些的活计。 除一人感染风热离世外,范家人顺利活了下来。 时间回到当下,方维良正在与陈迦星交谈。 方维良挑眉,发现申老鹰向公中提过的陈迦星果然不简单。思路清晰,言语简练,在大字不识的人里很难得。 明月庄和明月集的人蜂拥来到江南发财,陈迦星这位遭人咒骂的人贩子也不例外。 五天前,方维良碰上了正在买卖妇女和娃娃的陈迦星,灵机一动之下要求陈迦星跟他办事,权当是遮羞的马甲。 陈迦星激动得浑身颤栗。他已经为明月庄办过不少脏活,只要在江南好好表现,按照李响庄主赏罚分明的行事风格,妻子儿女岂不是有了稳定的去处,不必每日担惊受怕? 方维良坐上平板车,一边眯眼小憩,一边说道: “人贩子的身份确实不好听。” “但你也不必觉着低人一等。便如你这几日的行止,将遭难的妇女拉到北方,让他们重新成家,也是一件好事。留下来被军汉玩弄,非死即残,活下来的也无法做人。” 然后方维良思虑再三,给陈迦星吃了一枚定心丸,“庄内认识你的人太多了,让你落户到明月庄难度太大,庄民会把公中吵翻的。” “这样吧,庄主赋予我临机专断之权,手头有一百张空白户籍,拿到公中就能用的。给你十七张,也就是十七户,够用了吧?” 陈迦星一直在车边走,突然被石头绊了一下,扒住车辕道: “够用,够用!多谢方先生,在下一定,一定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为庄主大人……” “咳咳,慎言!买卖妇女的事情与庄主何干?分明是秦岭缺少适龄女子,庄内人家见有利可图,在江南做下这等龌龊的营生。本人也从未参与这等事,你可明白?” “呃,明白,明白了。瞧我这张鸟嘴,张口就说瞎话,我稍晚便提点手下的弟兄,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巴!” 把脏事揽到自己身上而已。陈迦星本就是人人厌恶的腌臜人,难道还在乎更多恶名? 方维良承诺给陈迦星的十七张空白户籍,便是让陈迦星自己安排的意思。明月庄最高上限为二十人一户,足够安排陈迦星手下弟兄的妻儿了。 至于几户拼凑成一户,儿女还要改姓什么的,陈迦星和他的弟兄们根本不在意。 陈迦星和歪嘴这些名声巨臭的人,不能加入黄色户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大家都讲究脸面,把该挨千刀的人贩子招进来,骄傲的庄民肯定不乐意。 陈迦星之所以鞍前马后地伺候明月庄的人,不惜代价也要争取李响庄主的认可,主要是看中了明月庄只认公中规矩、保护私人财产、罪过不及妻儿的三点好处。 人有人道,狗有狗道。 陈迦星这样的腌臜人不少赚钱,过的是刀尖舔血的营生,最怕的就是死后没个下场。 人贩子死了,官府不会护着,大户不会认可,百姓只会唾弃。家产被夺,妻儿被赶出房宅算是下场好的了。 所以陈迦星这伙人非常团结,为的就是不被欺负。所以明月庄的户籍就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们,为了得到在明月集、在汉江边、在明月庄立足的资格,他们愿意做任何事。 …… 自从永乐朝势力发展到极盛开始,重返环太湖地区的江南工商势力,便想通过官府和士大夫施加压力,赶走趁着战乱开办工坊矿窑的武人势力,以及顺江而下的外地商人。 大周从百年前起,便习惯了购买而不是征用物资,所以本朝的商业经济才会繁盛如斯,商人阶层才会如此庞大。 虞允文从减轻国朝负担的立场出发,借了李响造出的势,暂时压下盘根错节、能量强大的江南工商势力,鼓动京西南路、荆湖两路、西川路、江淮两路,甚至京东东路的商人在江南剧烈竞争。 如今的江南商场极度混乱,又极度复杂。 京西南路的商人被称为“西北贩商”,荆湖两路和西川路过来的被称为“西来客商”,江淮两路的商人被称为“北来商贾”,其中蕴含着江南本地人对外来人态度的微妙差异。 大周军全面反攻,每日里需要的各种物资以千石记。虞允文的计策很成功,直接减轻了三成战事花销,不然现在的钱粮困境会更加紧张。 各地商人不再像往常一样,把大宗货物交给江南商人,赚点辛苦钱。而是直接卖给官府或大军,或是卖给太湖以西的临时作坊进行加工,甚至在江边收购、自建作坊。 从京西南路过来的商人,当然是以汉江下游,明月庄、明月集和丹江口的商人为代表。 庄民被李响鼓动,率先来到江南发财。 被为难、被诓骗、被套路,仍属新嫩的明月庄商人阶层在磨砺中飞速成长,在一些手工物件儿的贸易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地位。 明月庄的商人主要经营成品药、铁器、蒸馏酒精、衣帽鞋袜,还向受到江南势力封锁的武人作坊提供炼铁炉、水车、风箱等器械中必备的关键部件,被眼红的人称为“只会奇技淫巧”。 明月集的大商号,比如京畿道张家、河东司马家、三槐王氏的商号,利用强大的背景、人脉和货源,几乎垄断了牛羊马筋、牛羊角、骨胶、大宗草料、驮马驴骡等市场。 明月集的大商号第一次做到了把货品直接交到大买主手上,获利甚巨。 相比明月庄的商人需要四处奔走,才能一点点开拓市场,大商号的管事只需在建康等大城坐着,便可完成一笔笔交易,盖因货物有轻重缓急。 丹江口是作为汉江作坊群向外运送货品的水路中转站发展起来的,最不缺的就是船队、车队和力夫。 船头儿、车把式和脚头儿背后的东主见江南大有可为,急吼吼地让他们跟随船队奔向三千多里外的江南,顺带解决了明月集急需大批船队载货的问题。 在无偿帮助王禀和杨可世的大军过江之后,丹江口那些走南闯北的家伙,在长江、运河、太湖和近海奔波劳累,占到了前线货运总量的两成。 明月庄商人属于豪强庇护下的中小商人聚合体,明月集商号属于受到士绅和官府保护的垄断性大商号,丹江口商队属于本地势力支持的倒卖型商队。 三者没有太多冲突的地方,相反还可以互惠互利,互为补充。面临江南商人阶层的步步紧逼,想在江南多留一会儿、甚至想扎下根基的三者暂时处于合作状态。 京西南路的商人,或多或少赚了一笔,其它地方的商人也各有际遇。 大战一起,粮价飙升。 江南两路的粮价涨了大半年,四月底已经涨到了接近五贯一石的天价。 四川路和荆湖两路的商人带来大量粮食、布匹和药品,和江南本地的士绅豪商合作,一个收钱一个收土地,不亦乐乎。 大军出动,盐酱跟随。 士兵打仗流血,民夫修路铺桥,每日里需要大量的食盐。盐酱一旦短缺,士兵的战力立马降低一小半,永乐朝便在食盐上吃了很大亏。 江淮两路的官营盐场,低价供应几十万大军和民夫吃盐觉得很委屈,正好在江南民间找补回来,谁让江南有钱呢?结果不仅是市井小民,士绅豪商也进一步加剧了对江淮民众的恶感。方腊攻下杭州,便有你们江淮人干的好事,竟然还趁火打劫?! 总之大部分的外来商人,都在大战连绵不绝的长江下游南岸赚到了钱。 岭南商人还未从大理国入侵的颓势中恢复过来,一盘散沙的西南番商一如既往地不受大周待见。还好两者手上的优势商品,比如草药和土布,都是明月庄很看重的,终于在李响的连番关照下赚到一些。 表面上,不可一世的江南工商势力偃旗息鼓,实则是酝酿着绝大反扑。他们绝不会让太多外人在江南本地扎根,分走战后的天大蛋糕。 第285章 战争经济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三更时分,桃源镇官军大营的火光依旧明亮。 官军陆续开拔,毫不掩饰地大举南下,要一举打下永乐伪朝的心脏。 手握兵器、背着米粮盐酱的军汉内心忐忑,不明白为何要对永乐逆贼的十来个重镇坚城围而不攻。居然要奔行一百多里,直接打重兵防守、粮草不缺的杭州城? 有见识的那些军汉明白,杭州城下肯定要上演决战。万一出点什么岔子,国朝二十万大军,几十万民夫青壮,能逃走多少便全凭脚底抹油的本事了。 有了压力,最好及时发泄。 军汉的压力不是一般大。被军汉捉来的妇人少女,今晚吃的苦也很不一般。 听着“洗衣营”那边传来的惨叫哀求声,官军大营旁边,由深入战地发财的商人建起的简易营地内死寂一片。营内不多的妇女紧紧抱在一起,生怕官军营地内的军汉发疯,闯入商人的营地将她们带走蹂躏。 陈迦星侧身,站在方维良的帐篷前咳咳几声。 方维良听着女子被淫辱时的惨叫,还有军汉折磨妇女时得意的大笑声,哪里能睡着?此时他更加觉得,多招揽一些妇女,运回秦岭给山民婚配,是积德的好事。至少秦岭在明月庄的掌控下,庄主是不会坐视妇人受欺负的。 灯盏亮起,帐篷布面上出现一个身披长袍的身影。看人影的动作,似在收拢头发。 大周人不论男女,通通束发,也是炎黄子孙的标志之一。条件太有限,方维良用凉掉的茶水漱漱口,把头发简单地一系,让陈迦星进来说话。 陈迦星微微弯腰,双手捧起布帘,闪身到里面。他顾不上擦汗,微微喘着气说道: “方先生,小人带着几个弟兄,已经把成家大郎接来了。” “成家大朗想现在见您一面,您看?” 方维良飞快地把成吏员大儿子犯的事捋了一下,因为精神不好,有些走神。 听到陈迦星的问题,方维良过了十几息才反应过来。他把耷拉着的脑袋猛地抬起,打手势道: “让他过来吧,毕竟是成吏员的儿子。” 成吏员跟方维良一样,不受庄民待见,却很受庄主看重。虽说方维良在江南的表现更加出彩,但成吏员也差不了太多。 此时成吏员正在江南,在庄主身边办事,方维良当然要多照顾他的子侄一二。 陈迦星出得帐篷,在一位瘦长青年的耳边说了几句,便带着茶壶回到帐篷里面。见方维良脸色发黄,眼袋拉得好低,略带讨好地说道: “方先生没休息?是有蚊虫,还是太过操劳,或是……” 方维良叹口气,接过陈迦星递来的热茶,“蚊虫刚起,还有庄主赠给我的蚊帐,倒是不惧。” “操劳?哪天不忙,庄主都没有休息过,本人这点儿操劳算不得什么。” “就是听着那些妇人的惨叫声,不忍卒听,睡不着啊。看你这么精神,难道你心里没有一丝触动?” 陈迦星不想给方维良这位大人物留下恶感,立即苦笑着解释道: “小人家里遭遇过的惨事,比江南的妇人要惨多了。小人游转各地,厮混求活,见过的、做过的恶事,比淫辱妇女这等事更恶的也不少……” 方维良手抖了一下,心想你到底怎么活到现在的? 还好成家大朗已经走近了,陈迦星识趣地停止说话。 成家大朗犯的事,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没有机灵到正经地方。 但凡船上还有空闲位置的人家,都开始在各地招收妇女,成家大朗原本也想如此做。但他突然想起老爹总是骂他脑子笨,又想到这些日子的意气风发,抖了一次机灵。 秦岭和汉江两岸,哪里只是缺妇女! 商队、商号和作坊越来越多,管事、文书和账房缺口太大,但识文断字的人哪能像农户一般到处都是? 成家大郎越想越兴奋,直接将计划付诸行动。别人在收买招揽妇女,他却神气洋洋地开船到处跑,拉了好几船读书人,就要返回长江。 光天化日之下,成家大郎居然让反绑双手、口塞布条的读书人在船板上溜达,简直是挖士大夫阶层的祖坟。 士大夫阶层的逆鳞被触动了。用皮质小条绑着童生、秀才,甚至举人这样的国朝栋梁,是不是活腻歪了想造反?! 掌控大周天下的,表面上是皇权,实际上是士大夫。穷书生、童生、秀才、举人、进士,这是士大夫自我标榜、说书人大加颂扬、升斗小民喜闻乐见的成长历程。 成家大郎把读书人当成战俘、妓妇和犯人一样对待,真真是犯大事了。 被发现不到半天时间,成家大郎便被蜂拥而来的押司、都头和节级死打一顿,直接给拖走了。 还好李响费心营造的利益关系网发挥了作用。不想看到李响吃大亏的前线武人,将成家大郎等人的牢车动向透露出来。 来到江南的庄内人家,只要在附近的都派出了好手。再加上陈迦星这帮视人命如草芥的人贩子的配合,直接在牢车连夜行进的路线上设伏,将成家大郎等人截了下来。 先把人抢到手,才有周旋的余地。 成家大朗显然是被用过大刑了,胸膛的绷带上浸染着血迹,四肢都用木板固定住。躺在担架上,血水不停从口中往外冒。 方维良刚刚见到成家大郎卖相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此时他握着成家大郎的右手,凑过去听成家大郎断断续续的话: “有人……针对庄主,针对咱们,明月庄……来的。” “不只是,官差……还有,锦袍中年人,嗬嗬……问我庄里,情况。” “我,不傻,知道隐藏的……庄里有,奸细!” 成家大郎疼晕了过去。 方维良神色如常,让两个负责治伤施药的年轻人进来,抬走医治。 布帘遮去了人影,掀起的小风停下。帐篷里只剩方维良一个人,他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成家大郎一行人被动了刑,那些人想知道什么?是谁向那些人通风报信?庄内又有了吃里扒外的人?到底是谁? 本以为只是成家大郎行事不周密,太嚣张,才被官府抓住痛脚,了不起多砸些钱罢了。现在看来,里面的门道很深! 方维良身体虚脱之下,脑子却恢复了清明。他把“捆绑读书人”换成“虐待打骂贩卖读书人”重新思考整件事的首尾,终于拼凑出一个阴谋的雏形,也对幕后黑手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测。 “嘶,冲着庄主来的!” 方维良出了一身冷汗,把陈迦星叫进来,把声音压到最低,简短地吩咐道: “加上营救成家大郎的功劳,公中那边肯定会在你手里的户籍上盖章。” “你自己跑一趟,带上信物和手脚最好的弟兄,送一份密信到庄主那边。你先下去挑人,一会就出发。” “办好这件事,本人保证,庄主大人会允许你们的家人在庄内安家。” 陈迦星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知道有状况了,也不多问,快步离去挑人。 在明月庄内安家,便意味着一旦局势有变,家人可以逃入秦岭避难,跟汉江边上安家是两码事。也是陈迦星一伙人名声实在太臭,连累家人不能随便在庄内安家。 方维良做了十几次深呼吸,换上一副轻松亲切的笑脸,把吴小玲家、曽木匠家、张万里家、唐国豪家、明月集王家、赵伯家、那树森家、张天垒家、钱金岸家的管事账房请到帐篷里面。 成吏员、吴小玲、曽木匠、张万里,这四家的商号本来就一起行动,因此顺便派人过来,上报并打听一些情况。说起来,成家大郎能被顺利抢出来,还多亏吴曽张三家派出好手。 唐国豪家的作坊没跑过水路,只好厚着脸皮跟着上述四家,学习提高、经商发财两不误。 明月集的王家三兄弟急于增加收入,也派人跟着。 赵伯和那树森这两位阴私头子的船更加了不得,谁敢不帮他俩的忙? 张天垒一直和明月庄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钱金岸这位四川豪商则是不久前搭上了李响的门路。这两位一个不差人、关系广、身板硬,一个不差钱,倒是不错的合作对象。 方维良作为李响秘密派出的代表,先是按照套路关心了一下各家发财是否顺利,有没有什么困难。 事情紧急,方维良很快把话题巧妙地转到具体问题上。 “这十来天,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一些商量好的商号宁可赔钱也不履约。货物堆积在一起,被东主训一顿是免不了的。” 吴家商号,即吴小玲商号的那位中年管事抱怨道。 “谁说不是呢。不只是毁约,太湖以西的衙门小吏一见局势稳当,便开始针对我明月庄的船只和商人,到了五月可是为难过不少次呢。” 张万里家的管事紧锁眉头,手被茶水烫到了也不知觉。张万里如今是公中第一人,他怕回去之后不好交代。 “不讲道理啊!也不想想,太湖以西能这么快安稳下来,官军能提前大举进攻,咱们这些商家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 明月集王家三兄弟中,王二聘请的管事嚣张惯了,张口就谈自己为大周出了多大力,惹得众人暗暗摇头。 钱金岸名下商号的管事刚要抱怨,但及时回想起钱金岸“一切跟着明月庄走”的嘱咐,话到嘴边改口道: “在下觉着,是不是该把五月底以来的消息报给令庄头,呃……口误口误,勿怪勿怪。是不是请令庄主拿个主意?” 庄主这个称呼,在炎黄大地上势微很多年了,李响自己都觉得很别扭。 有门阀的时候,才有庄主、村主、堡主,代表一种较为彻底的人身依附关系。而且只是在前朝早期,以及更久远的几百年内,在少数地方使用过。 很多人刚听到李响这位豪强的称呼,不觉得霸气或者李响心有不轨,只感觉很尴尬、很别扭、很出戏。 大周乃是礼仪之邦,习惯称呼别人的官职、表字或雅号。 问题就出在这里,李响只是一个有钱的野生豪强没有官职,拜了个名满天下的大儒当老师却没有得到表字。雅号是在诗词、经义、著作上打响名气的士大夫们互相吹捧用的,跟李响不沾边,一根毛的关系都没有。 所幸庄民机智又懂事,估计也是嫌麻烦,直接称呼李响为庄主。随着明月庄的发展,这一称呼逐渐传播开来…… 方维良没有计较钱家管事的口误,只是飞快地记下过去半旬内,明月庄受到的各种刁难。 两炷香后,帐篷内只剩下方维良一个人,还有十几个留有余温的茶杯。方维良迅速地将发生的大小冲突总结归纳了一下,附上自己的意见,然后封进信口。 陈迦星接过信,用油纸和油布包好,放进中衣胸前的口袋内。 一句话也没问,陈迦星抱拳离去,低调向南出发。 “应该来得及吧。庄主正在前线拼命,江南那些了不得的人家不会太过分吧?” 方维良看着启明的夜空,紧张地喃喃道。 第286章 巨大惊喜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将近四百弓箭手,一百多名刀牌手,两百名长枪手,一百名装备连迦、骨朵、双手斧的重装铁甲兵。这是刘成栋眼见自己立功无望,帮自己女婿凑起的一支兵马。 韩世忠在百忙之余,抽空见了李响一面,鼓励他奋勇作战。李响随即与韩彦璋编作一处,充当在关键时刻啃硬骨头的杀手锏。 李响被借调到韩世忠麾下的第一战,便是配合三千人马进攻塘栖古镇北面偏东的新安镇。 先是三哨炮、床子弩和蹶张弩打击方腊守军的士气,然后李响这支人马上前。 刀牌手护着直弓手靠近夯土墙,工艺高度一致的箭矢精准落在方腊守军和“附贼青壮”的头上,快速的伤亡很快击溃了方腊守军的心理防线。 原本以为李响只是靠着关系过来捞战功的将校收起了蔑视之心,开始认真对待李响这支兵马。 第二战是打塘栖古镇东面偏北的禹越镇。 禹越镇靠近大运河,重要性远大于新安镇。作为盔甲的夯土墙更厚,包有一层砖。 李响故技重施,在韩彦璋等将校惊叹的眼神中,命令手执直弓的弓箭手,将长度接近一米的长锥破甲箭和菱形倒钩箭源源不断地射到方腊军头顶。 长锥破甲箭穿透力好,菱形倒钩箭对无甲和轻甲目标的杀伤相当可观。两种箭矢配合使用,相得益彰,威力大到几乎惊掉军中将校的下巴。 第三战是打塘栖古镇正东、余杭城东北方的大麻镇。 大麻镇控制着余杭至桐乡的道路。大周军只要攻下此处,再配合几十里外钱塘江上的船队,便可以切断杭州城和嘉兴城的一切联系。 因为太过要紧,大麻镇不但拥有包过两层砖的夯土墙,其它如城垛、马面、箭楼、护墙河、壕沟、拒马阵……一样不缺。 韩世忠派出的偏师没有贸然攻击,而是集中了所有军械,从两个地方同时发动攻击,甚至动用了有数的火器。直到弩矢、大箭、火器消耗殆尽,大麻镇才出现了缺口,期间扑向城外弓箭手的方腊军精锐给李响带去了较大伤亡。 李响下午去探望受伤的韩彦璋。 已经视李响为知己的韩彦璋气恼不已,不小心扯到了伤口,龇牙咧嘴道: “小五千人呢!居然眼睁睁看着披甲贼军冲击你手下弓箭手的阵地,那点儿小心思谁不清楚。在战场上还不忘排挤倾轧,一群什么玩意儿!” “没有兄弟你手下那几百弓箭手,咱们这支偏师一万多人,还不知要多出几千伤亡。也是这支偏师没有能压服所有军将的招讨使、副都总管、副兵马都钤辖,才让某些人这么嚣张。” “话说回来,没想到兄弟这支人马不仅射箭厉害,肉搏上也一点不孬,长矛结阵、重甲兵反击、弓箭手交叉射击,死死挡住了一千多方腊军精锐,不然还真是麻烦……厉害!你那直弓手怎么训练出来的,教教我呗。” 向东而去的这支偏师,一起行军只是为了尽快打下军令要求的几个重镇,遮蔽杭州战场。 文官们觉得没必要再提拔一个主将,绅民大户在军中搅东搅西。再加上大周军中本就存在的山头之争、资历之争,想看李响这支部队被杀溃的军将大有人在。 当时李响看着一脸期盼的韩彦璋,实话实话道: “直弓手只要用得好,威力是很大,但不足之处也很明显。” “直弓是便宜,但不能拉住好好瞄人,会伤弓胎,只能通过大量射击弥补准头。单个箭矢不贵,但需要的量太大了,所以很贵。” “军汉每次训练都要吃好,上了战场更要吃好,流水一般的花钱。直弓手若是三三两两地和方腊军普通弓箭手对射,会输得很惨,只能结阵而战……” 当时韩彦璋听得头大,让李响打住,搓着牙花子道: “兄弟明白了,跟下雨一般的射箭法,其实就是在撒钱。你养一个兵,比我叔父养一个亲兵营兵丁还贵!” “得隔三差五地训练,只能杵在原地结阵而战,花费高昂,指挥作战的节级还要懂点数算才能打中目标。毛病太多了,哎,你是把直弓小阵当军械使?” 李响当时心中一动。几十人为单位的直弓阵列,不就是相当于火力点嘛,没想到韩彦璋居然有作战单位的概念。 从韩彦璋那里出来,李响安抚了伤兵,保证阵亡将士的抚恤和赏格会发到位,便回到自己的军帐发呆。 偏师的目的已经达到。韩世忠的军令下达前,李响只需让手下的士兵好好休整,因此他用过晚饭后,便看着圆月发呆。 “没日没夜地干活,一年吃不饱几次。种着种着,家里的地突然成村里大户的了!最小的妹子卖了换粮食,老父老母兄弟姊妹都饿死……” “咱们跟着圣公陛下起事,只为一条活路,对面的大周军却想把咱们重新踩到泥里。投降的都没好下场,他们会把咱们卖给大户供其泄愤的,生不如死啊!” “多杀一个大周军,圣公陛下就多一分获胜的希望,弟兄们手里的田土才能保住,父母姊妹才能活。宁死不降!!!” 新安镇被攻破时,一位刚满二十的方腊军队头儿口中淌血,虎目含泪,带着手下兄弟巷战至死。 “方腊军打了过来,知县、县丞、县尉、教谕都跑了,老夫没走成。方腊军小校威胁老夫,说是不听话就杀全家。” “老夫确实怕死投贼,官军打回来我无话可说,引颈就戮便是。但老夫族人上百,他们有何辜,要承受老夫犯下的罪孽?” 禹越镇被攻破时,被踩到地上、眼睁睁看着几个孙女被浑身沾血的大周军拖走的老儒生,谢过李响搭救她的小孙女,便撞墙自尽。 “我夫君被永乐朝的官府抓去当兵,没杀过一个人,没欺辱一位妇女,被你们称为贼军。你们号称官军,却杀了大半人,还挨家挨户搜罗妇女,真不知谁是官军谁是贼!” 家中以纺纱、制作小物件儿和摆摊卖零嘴为生的一位大麻镇妇女,手握菜刀,用最恶毒的话语诅咒了大周皇帝。李响听说那位刚烈的妇女抱起襁褓中的儿子,毅然跳下深井…… 仰头看着圆月,李响眼角流下泪水。 他无力阻止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大周军的暴行还有文官大员默认的情况下。过去的几日,李响为了力所能及地救一些少年和妇女,不止一次和其他军将发生冲突。 从怀中掏出刘盛发来的密信再次看了一遍,李响看向杭州的方向,还是有点儿犹豫不决。 密信的主要内容是: 刘盛带着几百人,在山林中穿梭,绕过方腊军的岗哨,在几天前秘密赶到独松关,把正在那里会面的应明和徐白俘虏了。 出发前,刘元很担心途中遭遇方腊军围困,或者攻不下东西有高山幽涧、南北有峡谷相通的独松关,劝刘盛道: “凭着直觉,就要冒险去捉方腊手下的高级军将?万一带过去的几百庄内子弟出点岔子,咱们如何向庄主和刘大哥交代?” 带庄内子弟去冒险也是不得已,因为只有庄内子弟最可靠、最少有夜盲症、最懂得山地配合作战。 刘盛当时正在用一种汁液涂抹刀刃,以免在山林中反光。他头也不回,小声说道: “咱上山落草前都是在官军中带过兵的。看这两日山林里方腊军的动静,很有可能是大头目来了,不能放过!” “就算是方腊鸟人的埋伏,我也要去闯上一遭。哥你很久没回山里了,别小看这帮小子,他们凶着呢,本事大着呢。至少在山林里边,方腊军别想拦住他们。” “再说咱们冒这次险,还不是为了小慈过门之后,过得顺心点儿。” 刘元听到刘盛的最后一句话,长叹口气,不再提反对意见。 李响和刘素素的婚期是在今年的大暑之日,也就是六月二十日,不剩多久了。也不知李响能不能赶得及回去,不然的话婚期就要拖延下去。 刘盛动了心思。他不想让侄女低调地进庄主的大门,他想让刘素素和刘小慈同时进门! 在大周过活很不容易,对女人而言尤其不容易。有一场比较风光的婚礼,有不打骂自己的丈夫,是大周女子的两大心愿。 想让庄内人家闭嘴不说闲话,刘盛就要增加自己的筹码。庄内的几个小子向他报告说,山林内方腊军的部署突然有频繁变动,他立马来了精神。 刘元何尝不想自己的女儿能够风风光光地嫁人?做庄主的妾室他认了,但想起女儿她娘死于非命,刘元也憋着一股火,想抓条大鱼回来。 一番计较之后,刘盛带着三百多庄内子弟,在深夜时分出发。刘元留在鱼家岭,带着剩下的人向山林里的方腊军发动猛烈进攻。 嘴里咬着软木,武器涂上调配好的汁液防止闪光,鞋子上包裹黑布以免发出声音,遇事打手势……想要穿过十数个敌方据点和上百岗哨,需要极高的胆量,更需要士兵的互相信任和配合。 很显然,刘盛没有高估明月庄的年轻人。 独松关确实难以硬攻,却挡不住从山崖上顺着绳子滑下来的杀神。 关门打开之后,三百多庄内子弟以五人为一组,大开杀戒。刀盾手和骨朵手掩护两个短矛手前进,投枪手负责远攻。阵型长短结合,很适合近距离小队群战,赫然是申老鹰跟庄主讲过的五行阵,只是有不小的改动。 不到一刻钟,镇守独松关的方腊军便被杀得血流成河。全部由庄内年轻人组成的突击队伍分进合击,打到了应明和徐白的大屋附近,却遭到了百多名亲兵的顽强抵抗,难以寸进。 直弓太长,直弓的箭矢也较长,不适合深入敌军腹地的行动。直弓没有带,投枪射程不够,刘盛必须在那样的不利条件下尽快结束战斗,不然方腊军的援军就到了。 刘盛当机立断,让一些年轻人使用身上的踏张弩,变五行阵为七人阵攻击前进。之所以是七人阵,是为了空出一人专门开弩上弦。 三棱穿甲弩矢没有开锋,黑黝黝的,在夜里看不清楚。庄内子弟借着火光,用望山瞄准直射,飞快地收割着性命。 钻研许久、耗费了上千贯不断改进、两个月前开始小批量生产、拉力六十公斤的新式踏张弩,终于可堪一用! 徐白只来得及喊了一句“这些人是从哪儿来的!”就被打昏在地。 应明敌不过庄内子弟的结阵拼杀,想挥刀自尽,却被一个机灵的年轻人用弩矢射穿胳膊。 徐白带着上万兵马,阻止官军从安吉谷地翻山越岭,出现在杭州西北方。还在杭州西北面的大片山林内撒开大量杂兵,用以配合永乐朝以防万一的最终计划。 应明更加厉害,最多时手下有数万人马。自刘成栋奇袭德清县城成功后,应明的地位便一降再降,但仍然是永乐朝数得着的人物,如今负责德清县城周围的整体防务,防止大周军从安吉谷地和北面山林南下奇袭。 徐白是“杭州二十四将”之一,应明是“江南十二神”之一。两人加起来统兵数万,负责杭州西北面的外围防线,居然在独松关被一锅端了。 消息传出去,肯定会引爆整个江南,甚至整个大周! 然而刘盛却下了死命令,先将抓住两条大鱼的消息保密。然后一边让人把应明和徐白绑上担架,一边准备烧光独松关,还让庄内子弟尽快收拾好立即返程。 脾气较为火爆的刘盛并不傻,更何况刘元也提醒过他:一旦抓住大鱼,先秘而不宣,让庄主大人拿主意。 若是战功太大,搞不好有人趁刘成栋正倒霉的时机过来抢夺,童贯和高俅就很喜欢贪功诿过。庄主和老寨主受了气,没准会影响到小慈的地位。让庄主做决定就简单多了,不会受到麻烦事的牵连。 可怜天下父母心。 刘元和刘盛兄弟俩,如今只有刘小慈一个子女,可是宝贝得紧。兄弟俩只想让小慈过得好些,为此不放过任何细节。 看完信件,李响呼口气。当时刘盛神经兮兮地请求调兵,他没多想便同意了,没想到刘盛居然来了一把斩首作战! “真要这么做吗?方腊造孽太多,万一他真的听从我的方案……” 第287章 流血流泪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五月十六日下午,游走作战的方天定,终于在姚平仲的步步紧逼下集结数千精锐,和姚平仲做过一场。 双方都是精锐,都不想死拼。于是稍触即分,各自后撤罢兵,紧盯着对方。 方天定被姚平仲牵制住,标志着大周军解除了前往杭州的最后一个隐患,可以向杭州城下推进了。 为了挤出尽可能多的兵力,战线后方的大周官府配合大军,挑选数万民夫青壮编为乡兵弓手。临时组建的队伍接过了大量的守卫任务,得以让更多大周军抽出手来。 不算很大的坏太湖地区,数十万饥民、雇役饭食减半,劳动量却增加了不止一倍。 京杭大运河要紧急疏通,河流湖泊要疏导。人力车队和骡马队要把断开的水路连接起来,分三条路线将钱粮盐布、刀枪甲胄送到一百里到三百里外的前线辎重大营。 大周军倾力一战,几乎将海绵里的水挤干净了,终于凑出十万大军。陆续开赴前线的第一批钱粮,足够二十万人用一个半月。 永乐朝的嘉兴防线被杨可世牢牢钉死,德清县城周遭陷入双方都想要的僵持。韩世忠派往东面的偏师,攻下五个重镇坚垒,遮断了杭州-余杭一线和桐乡-嘉兴一线的所有联系。 为了让前线大军有充足的粮草,接近一百万人在奔波劳碌,甚至失去性命。十万大军每日里需要消耗的物资难以计数,剩下的物资也是因此,开始了以天为单位的倒计时。 韩世忠和王禀交换过意见,决定不再理会杭州城往西直到青山湖的大小攻杀。杭州城以西的长条形湖泊-河流地带中,还有十几股土军民团在和方腊军游斗,但韩世忠顾不上了。 夜幕降临。 数十年未曾有过的场面,映入塘栖古镇方腊守军的眼帘。 十万大周军在韩世忠、王禀的率领下,摆开十里宽、十几里长的阵势。小阵连成大阵,方阵、圆阵、锋矢阵、鱼鳞阵、雁形阵…… 韩世忠等名将,还有数十名干练将领,起早贪黑地忙碌了十多天,才搭建出不惧方腊军突袭的巨大阵型。 只要没有文官和皇帝陛下给的那种弱智到找死的阵图,熟读兵书又不乏上阵经验的将领还是能结合实际情况,构建出无坚不摧的阵型的。 大阵向南行去。遇到小河,自有厢军搭建浮桥。遇到沟壑,自有乡兵和弓手出阵填平。 过了一个时辰,巨大阵型才算完全动起来。旗号招展,骡马嘶鸣,鼓号连绵不绝,摧毁一切的气势直冲霄汉。 就在这时,杭州二十四将之一的张韬,对刚刚动起来的大阵发动猛攻! 温热的泥土中,破败的果树林内,臭哄哄的小河沟里……埋伏好的方腊军士兵啸叫而聚,冲向亮着火把的地方。 被派来偷袭的方腊军自然算不上精锐,动物肝脏、鱼肉吃得太少,夜盲症严重。不知不觉间,两千多名方腊军便被巨阵西南角的十几个小阵包围。 火把和火盆照亮了几十里方圆的夜空。 巨阵中有数万民夫青壮打下手,西南角的床子弩手、五哨炮手和神臂弩手看旗号行事,将大量的大箭、石块儿和弩矢射向方腊军。更可怕的七哨炮、三弓床弩和火器,根本不需要浪费在此处。 张韬突然觉得恍如白昼,稍后便听到了视力受到影响、心胆俱碎的士兵的哭喊惨叫声。 王禀昨天向韩世忠提议,先压下一部分火把,等方腊军上门偷袭。用优势军械全力出击,先给方腊一个下马威! 计策很成功。 知道上当的张韬无法收拢惊慌逃窜的手下,只好选择了一个方向,带着数十名亲丁突围。五哨炮发射的石弹砸烂了他的右腿,他呵斥手下赶紧逃跑,自己则被大周军擒获。 韩世忠看到张韬的第一眼,便认定这个人活不下去了。好歹是数得上好的永乐伪朝将领,他还想尝试一下,不出意外地被张韬折了面子。 “老子活不长了,别白费力气。”张韬呼吸微弱,但尽量提高自己的音量,好死得轰轰烈烈,“说我永乐朝荼毒江南什么的,也不想想,为何有小五十万人追随圣公陛下!” “大胆!方腊逆贼,焉敢妄自尊大!”一位相当于监军的走马承受履行了职责,义正言辞地呵斥张韬。 韩世忠和王禀等人稍微挑眉,也赶紧做出一副跟方腊不共戴天的表情。个别人演得有点出格,拔刀就要砍,幸好被亲兵营的魁梧军汉拦下了。 张韬笑着,不断咳出大量的血,整张脸惨白如纸,提起最后一口气说道: “大周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起事的何止我永乐朝一家。河东,京东,关中陕西,淮西,多少人树旗起事,多少人占山为王?” “不声不响,暗中积聚兵甲钱粮的,更不知有多少。” “我永乐朝至今为止,战死者众,投降者鲜!纵使不能成事,也是陈胜吴广,总有人来踢翻狗日的大周!” “老子无悔反大周!十八年后,老子还要反大周!哈哈哈……” “圣公,陛下!我张韬去了,愿陛下在杭州城击败大周军,开创新朝,给小民一条活路唔~噗!” 喷出最后一口血,张韬在担架上抽搐了几下,眼神涣散。 大周和过往兴亡交替的朝代有本质不同,张韬的诅咒注定应验不了。 走马承受大怒,要求拿走张韬的脑袋,拿到汴京做个交待。韩世忠等人都知道他是想抢功,却碍于张韬临死前确实有恶毒诅咒,只好看着占据了制高点的走马承受抢走人头。 刘盛和刘元担心有人抢功什么的,果然有道理! 韩世忠脑子有点乱,但很快转为对方腊的无比愤恨。多少人家死绝,多少好汉子战死,都是因为该死的方腊! 王禀也有所触动。然而性格使然,他对永乐朝没有一丝同情。 巨阵彻底展开火红的身姿。几十人近百人组成的阵型扩散到四周,如同巨大怪兽的触手一般。更有两千马队从阵中冲出,在巨阵四周奔走护持,使得整个巨阵固若金汤。 下半夜,塘栖古镇的方腊军心惊胆颤地看着巨阵向南行远。同一时段,几十里外的杭州城头,永乐朝的高级文武正在城墙西北角看着北方。 巨阵难挡、张韬战死的消息已经传回杭州城。 身着盔甲的数千亲军立于城墙两侧,顶盔掼甲。方腊看着那团火云逐渐变大变红亮,传旨杭州以北的零散堡垒,挡不住便撤回来。 “来吧,一战定胜负!” 韩世忠和王禀统率十万大军,从五月十七日上午开始,一边扫清杭州城以北的各式营垒,一边朝杭州城下推进。 钱塘江以北即将迎来决战,钱塘江以南的两条战线却陷入了突袭战与遭遇战频发的山地战泥潭。方腊军的物资纵然在飞速消耗,刘光世和王师心却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打破僵局。 五月十七日正午,李响站在大运河南边,望着北方呈扇形展开的密集水道,再次感叹江南是个好地方。 有些地方,生来就是繁华地。 李响把张清平和杨营东两位叫来,一起用午餐。午餐很朴素,或者说很素,一点肉都没有。 不是说李响觉得每天吃肉,会和底层军士拉开距离。而是战场上看到的东西多了,现在见到肉便感到恶心。 随便捞一条鱼,那条鱼便有可能吃过人肉,想想就可怕。李响有点小强迫症,恨不能只用天上掉下来的雨水。 雨一停,暑热开始。 人类自相残杀,飞禽和昆虫却过得更自在。 没有老农的看顾,水田里杂草疯涨,蚊虫、青蛙、蛤蟆藏身其间。 少了小儿的搅扰,鸟儿欢快地在水田和果林里啄食,没准能多哺育几个雏鸟。 到了晚上,蝉鸣蛙叫,萤火虫上下起舞,别有一番韵致。 穿着对襟薄衫,感受着夏日太阳的光热。 炎热没有让李响不满。江南水汽大,前些日子又下透了雨,正缺一场暴晒。 对北方过来的人而言,再不晒太阳,浑身上下好似要长蘑菇。 透过衣衫,传到皮肤上的热度刚刚好。李响喝了一口竹笋面片汤,在紧张的战事之中收获了短暂的宁静。 眼前本该是炊烟袅袅,水牛吃草,小船慢摇的江南水乡。而今水道堵塞,水田荒废,俨然是空旷冷清的荒寂场面,在夏忙时节很刺眼。 想到数百万普通民众被卷入战乱,妻离子散,流离失所,殒命路途,李响刚刚转好的心情复又变差。 张清平和杨营东对视一眼,接着啃干饼子,喝面片汤。 大牛突然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陈迦星用布条吊着胳膊,被亲卫检查之后,跟在大牛后面。 李响听完大牛的耳语,眯眼打量着眼前声闻百里的人贩子,“你便是陈迦星?密信在哪里?” 陈迦星不敢抬头,腰几乎弯到了地上,“方先生说十万火急。小人幸不辱命,冲开四波人的拦阻,才把密信带来。” 陈迦星将怀中的小包交给大牛。大牛拿出信仔细摸了摸,交给李响。 张清平和杨营东站了起来。十万火急的信,还有人在途中拦着,出什么事了?! 李响快速地把信看完。 被打成重伤的成家大郎和庄内商号详述的冲突事件是重点。李响看了两遍,把信交给杨营东,呲笑一声道: “江南的豪绅大户真是不简单,竟然派细作暗算成家大郎。凌虐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好大的罪名,这是要把我拉下水打死啊!” “我还奇怪呢,为何没人拦着我到韩招讨使麾下立功,结果在这儿等着我呢!把泰山大人牵制在德清县城以北,把我调开,先把我拿下。” “若是泰山大人愤而起事,他们正好一锅端,真是够毒!” 杨营东怒不可遏,“又是窝里斗!方腊未灭,他们便如此急不可耐?!” 张清平伺候李响穿甲,皱眉道: “也许有人觉得,剿灭方腊已成定局吧?” “大战之时朝庄主下手,老寨主若是真的反抗,便是阵前投敌的大逆之罪。到时庄内上下,没几户人家能保全。” “便是韩招讨使,为了顾全大局,也会选择丢开老寨主的。” 陈迦星得到了庄主大人的亲口许诺。为李响办事而死去的弟兄,会和庄民享受一样的待遇。其他弟兄的家人也可以陆续搬进明月庄,但是要低调一点儿。 大牛把陈迦星送走,回来后了解到情况,着急道:“那怎么办,庄主先躲躲?” 李响缓缓摇头。成家大郎没有落在对方手上,没有确切证据,真有人敢直接下手抓走自己? 但是有些人的脸皮之厚、手段之毒、能量之大,再次刷新了李响的认知。 张天垒派人划着小船,走水路上岸送来密信。同时到李响手中的,还有韩彦璋转自韩世忠的密信。 两封信高度一致,都只有两个字: “速去!!!” 未时二刻,乔装打扮成普通兵丁模样的李响,沿着废弃的小河急奔西南。他拍拍大牛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道: “真被你说中了。我得先找地方躲躲,哈哈哈……” 李响笑得很难听,像是故意转移愤怒才笑出声。 内藏铁甲、奔走如飞的大牛咽下一口唾沫,不敢搭话。 第288章 流血流泪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刘盛将徐白和应明俘虏,并趁乱返回鱼家岭之后,山岭之中的方腊军陷入无人指挥的窘境。 有几个方腊军将校怀疑上鱼家岭这支人马,集合近两千人来犯,结果当然是拿刘元防守的坚固营垒没有办法。 刘成栋不知徐白和应明被刘盛捉了,只听说山岭内方腊军大乱的消息。他见有机可乘,便调集了近千人增援鱼家岭,继而以小股部队作战,把山岭控制线向西压去。 成吏员是李响的心腹,还是成家大郎的父亲,是某些人心目中最好的“突破口”,受到了特殊关照。得亏刘成栋借着山岭战局突变、调兵频繁的空档,挡住了前来带人的制使,让成吏员顺利逃走。 不惜冒着逼反刘成栋和李响的风险,也要趁决战将至的节骨眼拿下二人,背后指使之人自有周全深刻的考量。 首先,刘成栋所在的边角战场太过尴尬,派人取代他很容易。只要交接顺利,影响不到即将开始的决战。这也是背后之人付出很大代价,坚持把刘成栋留在德清县城北面山林内的原因。 其次,正因为是决战,才更有可能杀掉刘成栋和李响。只要木已成舟,虞允文和韩世忠等人为了“顾全大局”,压下争议集中力量决战,只能放弃李响翁婿俩。 毕竟是统兵数千、屡立大功的指挥使,背后之人想要直接动刘成栋是不可能的。背后之人的打算是,拿到确切证据之后,再对刘成栋动手。 眼下庄内子弟群情激愤,差点就要哗变。其他士兵受到李响的很多照顾,也很是不忿。 军心不稳,刘成栋部白白丢掉了出兵占领大片山林的大好时机,全部返回营寨。 突然见到丁史航,并且依照李响的绝密命令交出徐白,刘盛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江南的文官、富绅、豪商,收买某些武将,对刘成栋和李响动手,刘元刘盛兄弟俩是清楚的。 文官想除掉李响,是因为李响在防疫和赈灾中表现太过突出,让他们感觉尴尬。地方势力强烈要求,他们当然是顺水推舟。 富绅想除掉李响,是因为李响妨碍了他们瓜分巨大蛋糕的计划。没错,决战都没有开始,他们已经开始分配田土、矿山、茶园、作坊…… 豪商想除掉李响,是因为李响伤害了他们的直接利益。他们本来能够独霸战乱之地的巨大市场,通过囤积居奇、勾结官府、收买军将等手段,多拿六百万贯以上的利润,都被李响这厮破坏了! 除掉刘成栋,则是习惯性的斩草除根。 作为配合江南人家行事的报酬,汴京的蔡全大人,还有退养在家的黄立仁,会将明月庄吃干抹净。 制使没抓到成吏员,于是想带走一些明月庄的人,甚至想带走王晓晨等女孩子。知晓机密的庄内子弟直接消失在山林内,王晓晨等女郎中被伤兵和庄内子弟死死护着。 外面有庄内子弟在叫嚷大骂。刘盛烧掉李响的密信,见丁史航等人拉着徐白就要走,忍不住问道: “庄主躲在韩招讨使身边,自然是安全的。只是为何要秘密带走徐白,而不是拿徐白二人自保?” 徐白和应明,两颗人头足以让刘成栋和李响渡过本次难关。然而李响要求绝对保密,刘盛很不理解。 丁史航拉下面罩,苦笑道: “夫子没有细说,我也不敢多问,总之夫子动真怒了。” “夫子已经写信回庄内,要求准备两套喜服。两位大伯一定要保证,再没有更多人知道徐白和应明落到了夫子手里。” 听说李响动了真怒,知晓一些黑暗消息的刘盛打了个哆嗦。 刘元听到庄主同意在大婚当天让自己女儿风风光光地进门,激动难耐道: “老寨主都不知道消息,又是深夜奇袭。该杀的都杀了,庄内的年轻人是庄主训练出来的绝对可靠,保守秘密不成问题!” 丁史航拉上面罩,行个晚辈礼,带人从小道离去。 “凭什么胡乱抓人!我等军汉拼死拼活,受伤十数次……” “佛眼相看,含鸟猢狲忒也欺辱人。我等在前线杀敌,蒙指挥使大人体恤,却挡不住有那撮鸟一张鸟嘴!” “弟兄们,我等受伤全赖女郎中救治。混沌魍魉想欺凌这些女娃娃,咱们若是软了,真是没脸见先人。有那奸人不干人事,你们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 时刚入夜,木屋散发着霉味和热气,蝉、蛐蛐、青蛙的叫声和士兵声嘶力竭的怒喝声交杂在一起。 原住德清县城的百姓因为体质过得去,被官府调去抢运辎重,修桥补路,疏通水道去了。熊成文、三伢子和廖士开返回刘成栋身边,坐在竹椅上,脸色十分难看。 三伢子握紧拳头,鼻息粗重,仿佛随时会暴起。 刘成栋看着制使,还有制使右手边站立的一位锦袍中年人,摊开手道: “说本将的女婿指使手下,凌虐贩卖读书人,实在担当不起。没有确切证据,我不可能要求乡里乡亲的小子和女娃娃跟你们走,有本事自己把人带走。” “营指挥以上的将校都在这个屋里,监押大人也在这里,外面的士兵也没有冲进来。两位可不能昧着良心,说本将裹挟士兵、意图不轨、违抗军令啊!” “西边大片山林内,方腊军突然乱作一团,是难得的进军良机,能省下国朝不少麻烦。如今耽误了战机,本将和监押一定会如实上报……” 被派过来办脏事的制使讷讷不敢答话。刘成栋把军中的将校和文官都叫过来听着,满腔悲愤的厮杀汉就在外面,他敢怎么样? 廖士开给刘成栋出的主意真是不错:让所有人看着,不怕再有暗算。让士兵在门外守着,制使只要想活就不能硬来。 制使转头看了锦袍中年人一眼,竟然像是在征求锦袍中年人的意见。 锦袍中年人不得不承认,刘成栋的应对很老道,很圆滑。直接带走刘成栋是不可取的,他的任务算是失败了,只能寄希望于抓住李响。可惜成家大郎被劫走了,不然哪儿会这么麻烦。 制使义正言辞地指责了刘成栋一番,便灰溜溜地走人。 听着身后士兵的奚落谩骂声,锦袍中年人阴阴一笑:以为江南的绅民就这么点儿能量吗?得罪这么多人还想全身而退,做梦! 李响为了赚钱弥补亏空,但主要还是为了救人,只能趁着江南势力网暂时瓦解的空档,努力开拓市场。 李响和前线武人、本地大户、牙行经纪合作,还“诱拐”了大批商人南下,硬生生造出了新局面。 虞允文这位国朝能臣借了李响营造的声势,彻底把江南市场搅得一团乱,让外来户获得大量利益。 国朝受益,憎恨李响的人却更多了。 为了缓和与江南绅民商户的关系,顺便保护一下李响,虞允文做出了一些妥协,比如默认别人打压刘成栋。某种程度上,刘成栋沦为了利益交换的牺牲品。 江南工商势力不能把虞允文如何。他们想给外来户一个血的教训,寻找一个改变局面的突破口,理所当然地瞄准了“始作俑者”,也就是李响翁婿俩。 于是一位在江南很有名气的掌柜接受了成家大郎的高价聘请。他给成家大郎出主意,说是把识文断字的人运回明月集肯定赚大钱。 那位掌柜兼职了一把“细作”,怂恿脚夫和船员绑住读书人,把成家大郎送入了在岸边等候良久的官差手中。 以上远远不够,江南工商势力还合纵连横了一把。这些人能量太强大,以优惠合作吸引明月集的大商户倒戈,威逼利诱丹江口的船队疏远李响,尽量减少打击目标。 外围清场完毕后,江南工商势力终于露出了獠牙。 同一时间,有人抓捕李响,也有人来到刘成栋这里。只要抓住李响、成吏员和一些年轻人,牵扯出明月庄的种种秘密,再加上准备好的种种罪名,便可直接将李响弄死。 计划简单实用,毒辣异常。 至于李响为了救更多性命付出多少,刘成栋在前线杀敌流了多少血,江南工商势力一点儿不关心,没准还会在心里嘲笑。 以为自己献出防疫十策,救人无数,便不好动你?天真! 不需要理由。得罪圣人子弟的人,就是该死! 不知钱有多少、不知地有多少、不知能量有多大的江南工商势力毕竟不是上帝,总有失手的时候。 李响收到韩世忠和张天垒的警示,直接来了个“畏罪潜逃”。大周的各种猫腻和肮脏,李响多少了解一些,他可不想来个“暴病而亡”。 没抓住李响,没抓住成吏员,也没抓住明月庄的年轻人。 没有确切证据,并不意味着那些人家失败了。第二步计划启动,他们打算动用自身巨大的影响力和财力,强行让虞允文和韩世忠低头。 五月十八日夜晚,钱塘江南岸。 虞允文面前坐着几位文官。小风过帐,帽翅轻摇。 “还真是煞费苦心,连本官也利用上了。”虞允文放下几封文书,里面当然是李响和刘成栋种种不存在的罪行,还有明月庄可能存在的惊天秘密,“本以为刘成栋被压到犄角旮旯再不能立大功,汪公便会满足……” “竟然是障眼法,真是好手段!” 下面坐着的,都是五品、六品的地方官员,不敢在虞大人面前放肆。虞允文讽刺江南汪氏的族长,他们只好当没听见。 虞允文把文书扔进火盆里,再把一封银牌急报扔到地上,大喝道: “李响跑得好。不跑,留下来等死吗?!” 一句话,等于免去了李响抛下职守、潜逃无踪的罪名。 “就因为伤了江南人家的利益和面子,江南的绅民便不顾国朝大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强杀大将?方腊还在几十里外的杭州城里,好好的呢!” 言外之意是,别说那些罗织出的、找人陷害的、似是而非的罪名了。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一点脸面都不要了!相隔上百里,都有千里眼顺风耳吗?一天之内,几个地方同时动手,江南的提刑官可真是吓人!” 为了确保人跑不了,从抓捕成家大郎,到抓捕李响和成吏员,几乎没有间隔。在这个利用人马船传递消息的时代,简直是荒谬。 “想知道本官为何透露消息,让李响逃到韩将军那里吗?急报里写得分明,京西南路的王六王七已经攻陷枣阳,此时说不定已经糜烂了半个京西南路。国朝要冲之地,万一襄阳通道有个差池……” 南阳盆地居于大周中部,为南北要冲之地。若是王六王七成了气候,把南阳盆地也就是京西南路搞得一团糟,甚至沿着襄阳通道南下,席卷兵力空虚的荆湖北路,说不得又是一个方腊。 “京西南路为何空虚,被王六王七所乘?还不时因为可战之兵都在江南为国朝征战。这个时候想杀京西南路的李响和刘成栋,是要逼数万可战之军哗变吗?!” 物伤其类。 李响和刘成栋在江南的表现有目共睹,翁婿俩已经成为京西南路兵马中都头、旗头、押队、效用认可的老乡代表。 有钱又能打的老乡,谁都喜欢。 两人真要被害,从襄阳、南阳等地抽调而来的数万大军也许不会哗变,但是吵着要回京西南路去打王六王七,却是在所难免。 虞允文身子晃了晃,扶住案几站稳,摆手让几位文官坐下。他双眼湿润,声音干涩道: “遥想当年,辽国凶狠,大军打到黄河北岸的檀州。” “兵凶战危,汴京危局,黄河以北的子民备受屠戮。” “刀枪临身,宗族不保,绅民几无投敌者。沧州成为白地,百姓、商户和绅民宁死不降!” “百余年前的北地子民尚且如此,如今的江南绅民呢?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啊!” 在坐的都是士大夫,自觉十分羞惭,再也说不出话。 虞允文挥挥袍袖,让几位官员自便。他捂着眉头,站立许久才仰头长叹一口气,终于从心力交瘁中走出来。 “可惜了。虽然不知方腊军为何大乱,但确实是夺下杭州西北面大片山林的大好时机,怪不着刘成栋……以后会添很多麻烦,江南绅商真能惹事!” “不讲四书五经的蒙学?按照乡约管束山民的公中?还不断收服秦岭村寨?专搞奇技淫巧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青石的这个弟子,倒是有不少秘密啊。” 第289章 杭州城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十万大军组成的巨阵无视沟壑、小河、断桥和袭扰,从十七日深夜开始,在杭州北面展开阵型。 五月十八日正午,大军前锋抵达杭州城下。 王禀带着七万大军和五万民夫落后一步,分出小股部队,清扫方腊军小型营垒。 韩世忠带领三万大军,攻下杭州西北城门外的米市作为驻地。先锋大军随即展开部队,警戒杭州城以西的西湖,以及更西面的山丘地带。 下午申时三刻,贺从龙带领近万方腊军出城突袭。韩世忠沿河布阵,将其打退。 大周军疲惫之下,居然让方腊军占了一些便宜。城头方腊军士气大振,呼喝连天,给自己壮胆。 戊时将尽,韩世忠在收拾好的一座三进宅院内,见到了投奔至此的李响。 韩世忠先是眯起双眼,吓唬李响道: “真敢到本将这里来,你小子难道不担心,老子把你交给江南的巨绅大户吗?他们暗示给老子的价码可是不低,不仅会帮忙为红玉赎身,还会捐献几百万贯的军饷!” 李响舔着脸道:“侄儿既认了叔父大人,当然信得过叔父大人的为人,于是接到信便来了。没想到侄子的人头那么值钱,叔父大人不妨好好考虑一二,最好再提提价。” 韩世忠一时愣住,旁边整理文案的子安先生忍不住笑出了声。 简单的几道炖菜,半只烤羊。酒宴看上去很寒酸,然而在物资紧张的江南前线,只有极少数人能享受得到。 “你小子真是嘴硬!知道虞大人和我,为什么要死保你们翁婿俩吗?”韩世忠一边大口吃着,一边问脱下纸甲、身着军汉窄袍的李响。 李响当然不能承认,说自己得到了京西南路民变失控的急报,确认几位宰执和虞允文等大员在此时一定会死保自己翁婿俩,摆出一副惊讶的表情说道: “请叔父大人示下。” 正在细嚼慢咽的子安先生微微抬头,似有深意地看了李响一眼。 韩世忠满意地接过李响双手敬过来的酒碗,一饮而尽,摸摸胡子说道: “为尽快剿灭永乐伪朝,朝堂不仅从各地抽兵,还严苛地要求提前征收两税。” “嘘,小道消息啊。随州的官员和某些人家沆瀣一气,为侵吞田地搞得太过分,青黄不接的时节饿死很多人,王六王七于是聚众而起。” “枣阳失陷,唐州即将不保。南阳、襄阳告急,若是中间的新野县城失陷,襄阳通道便危险了。多事之秋啊,江南的人家忒也会搞事!” 李响心中确定了。老家不保,为了稳定江南战场上京西南路士兵的军心,朝堂大员、京西南路官员和虞允文等人决定抽调一部分力量回援,被江南势力排挤的刘成栋无疑是最佳人选。 突然想起了什么,韩世忠看向子安先生道:“对了,你不是好奇江南的那些人家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吗?还不请子安先生给你讲解一二。” 李响正襟危坐,叉手行礼,请子安先生赐教。 子安先生对李响的观感很好,接过酒杯抿了一口,抚须道: “你在江南救人无数,江南的那些人家也被你得罪得够呛。但你毕竟是要走的,照常理来说,江南的人家不该下杀手。” “直到不久前,我在虞大人的提点下,才明白了那些人为何要下杀手……” 一阵恍惚之后,李响彻底明白了江南工商势力的思维。 大战之后,新一轮田土兼并便要开始,大片的作坊、矿山、茶园、瓷窑、漆园等人接收。江南东路精华之地,利益以千万贯计,江南本地势力当然不想外来人分一杯羹。 想杀鸡给猴看,尽快把外来人撵走,刘成栋翁婿俩就是最好的突破口。一个是武人,一个有外来商户的身份,份量也是刚刚好。 李响皱眉,摇头道:“杭州城这里还没开战呢,不觉得太早了吗?”随后朝韩世忠抱拳,示意自己没有盼着国朝战败的意思。 子安先生喝了一口稀饭,“谁说不是呢?简直是匪夷所思,江南之地文华盖世,富绅豪商的做派却实在小相。” “若不是数得上号的人家都在积聚铜钱交子,甚至抛出一些产业变卖,想要明白那些人家的盘算,真是难于登天。” 李响和子安先生陷入沉默,韩世忠却在保证自己的营养。他啃过一根羊排,再喝一大碗酒,拿起筷子道: “虞大人很是不易啊。带着两万人死死钉在钱塘江南岸,牵制永乐伪朝的兵力。” “每天还要处理上百封公文,进剿永乐伪朝的战事也得劳心,还要想方设法保证钱粮物资。” “咳咳,小子。虞大人为保全你们翁婿俩,少说拒绝了三百万贯的军费,其它几位招讨使很是不满呢。” “虞大人亲笔来信,让你在登船离去之前,和其他商户拿出五百万贯的军费,至少要有个着落。你小子看着办吧,哈哈哈!” 韩世忠幸灾乐祸一番,便大踏步出去忙活了。调配军队,构建防线,打造攻城军械,查看粮草,都需要韩世忠担责。 子安先生漱过口,回来见李响神色复杂,于是把毛巾放到木架上,捧起茶杯,安慰道:“五百万贯是太多了一些,外来商户肯定不愿意多掏。但你有虞大人的首肯,只要……” 李响回过神,摇头道: “先生误会了。五百万贯倒是小事,我适才其实是在想,呃,是在想京西南路如何了。” 子安先生差点握不稳茶杯。他以为李响染上风寒了,在胡言乱语。五百万贯,不是五百贯,哪能那么容易掏出来! 李响见子安先生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苦笑着解释道: “虞大人高屋建瓴,很清楚一旦接受江南本地人家的大额捐献,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些人家能量如此强大,敢在战事正急时,为一己私利毫无顾忌地出手,肯定会在小民身上找补回来,甚至再度哄抬物价。” “到时小民受苦更深,官府和大军也要多花一大笔钱去购买相同的物资,说到底还是江南势力赚了。有些人捐一个铜钱,肯定要收回两三个铜钱,还会造成一大堆麻烦让官府买单,可怕得紧!” “江南最赚钱的生意,比如倒卖粮食,趁乱走私粗盐,暗地交易古董字画,甚至和永乐伪朝做交易,才是最赚钱的营生。” “虞大人的真实用意,便是让我出面,和江南人家撕破脸皮争,从所得中拿出一部分补充大军钱粮。” 士大夫的人情果然难还。 虞允文顺势而为,强行塞给李响一个人情。李响便要使出浑身解数,彻底把江南的绅商往死里得罪。 到时候,虞允文既获取了一大笔军费,又收拢了大批外来商户的人心。还能居中调停,缓和他与江南士绅的关系。 仇恨自然由李响担负。李响和刘成栋奉命回援京西南路,看在普通民众眼里,便是落荒而逃的表现。 子安先生再次震惊。他真是没想到,李响竟能想得如此之深。他拍拍李响的肩膀以示鼓励,和军中的文吏清点物资、核算账目去了。 李响之前走神,主要是陷入了迷惘。 大周官府激起大反抗,永乐伪朝也好不到哪儿去,受苦的总是小民。李响经过反复摇摆之后,还是对方腊政权抱有一定同情,在激愤之下做出一个惊天决定,但现在他又迟疑了。 江南工商势力让他很恶心,大周某些官员、将领和士绅更让他恶心。但大周还有韩世忠、张天垒等人出于各种原因关心他,还有虞允文等能臣持中而行,自己的做法是否合适?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李响开始假设。若是自己没有果断逃走,被人抓住,若是明月庄的秘密彻底暴露,大周有没有人救自己?一个都没有! 开国将门尚且受到打压,杨家将被整得身死族灭,狄青升任枢密使照样被文官瞧不起,这才是大周的真相! 自己居然放松了对士大夫的警惕?李响打了个冷颤,看着几位兵丁点起一盏盏灯笼,迈出门槛瞧响东方。 大周像是一个得了富贵病的病人。士大夫控制一切,民生分裂,对外羸弱,也不知发展下去会如何。 既然自己早晚会不容于大周,那么先鼓动方腊出去探探路,看看大周的根本问题在哪里,解决之道又在哪里,不是很好吗? 不管怎样,只要能少死一些人,李响便觉得自己不是世间大恶。他决心豪赌一把,顺便发泄一下几个月以来的愤懑。 后人如何评说?由得他们去! 子时一刻,方维良带着受李响恩情最重的三个亲卫,怀揣张永年等人提供的海外资料,压着徐白来到一个方腊军营垒附近。 火把“噼啪噼啪”燃烧着,方维良打着白旗,哆哆嗦嗦地等着被包围。 怪异的鸟叫声过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 几十个凶悍的方腊军士兵将方维良等人团团包围。搜身之后,几根火把靠近了被封口的徐白。 “是徐白将军!” 方腊身边的一位亲军小校确认过徐白身份,打个手势。 方维良老老实实地,被塞入了口中布,然后被捆绑起来。接着眼前一黑,却是被黑布罩住了头。 跟随方维良执行绝密任务的三位庄主亲卫不想受辱,结果被死打了一顿,其中一位直接被打晕。 与此同时,余杭城西面高地的一处地方。 丁史航、大牛和刚从海外返回的张永年一脸便秘,看着数百黑衣蒙面的大汉喜滋滋地把上万斤食盐提走,还有几十箱成品药。 刘成栋和李响,关于这翁婿俩的小道消息已经传遍江南。最新消息传来,翁婿俩将回援江南。 有人弹冠相庆,有人犹嫌不足,也有人细思极恐。 江南某处山间,流水画桥畔有竹林。知天命的丝袍老者将几张纸喂给一只山羊,娴熟地砍起竹子。 “京西南路那边,还真是不巧……李响翁婿俩挺机灵。” “给黄居士和蔡大夫打好招呼,咱们也去明月集看看。” “虞大人脾气还是那么……放出消息,杭州那边尘埃落定前,行事收束一些,不然会吃大亏。” 过来讨主意的几位中年人大气都不敢出,有不懂的地方也不敢问。见王家太公有送客的意思,几人恭敬地行礼退走,响起一阵叮当环佩声。 黄居士指的是黄立仁。士大夫喜好互赠雅号,好多人被称为各种居士。 蔡大夫指的自然是蔡全。蔡全丁忧在家没有职事,只好以散官相称。 不多时,竹案做好,山羊的鲜血洒入小溪…… 第290章 神秘来客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圣熙三年,五月十九日。 太阳大,水汽足。空气潮湿闷热,昭示着江南之地酷暑时节的到来。 江风与海风暂时合作,不再抢夺地盘。风力暂时变小,不仅影响了海上船队的航行,也使得天气更加湿热难耐。 没有多余的试探。王禀留下全部伤兵,和一万多士兵一起防守大军的后路,确保后续辎重能够安全到达杭州城下。他自己则带着五万大军来到杭州城下,和韩世忠的三万大军汇合。 杭州城西面紧挨西湖,南临钱塘江,呈南北长条形布局。从高处往下看,杭州城酷似一颗竖起来的豆子,豆子西边中间的凹陷处连接西湖。 北面城墙长八里,西面和东面城墙长达三十里左右。南面城墙呈圆弧状,长八里有余。箭垛近千,马面敌台上百,箭楼数十,城门楼十数个,每个城门的瓮城和羊马墙都被翻新加固过。 永乐朝堵死了几个城门,将两个城门改作陷阱,大周军只能攻打西北水门、东北角城门,还有东面北段的两个城门。 出于韩世忠和王禀的授意,大周军上来便是全力攻击! 大周军首先推出了六十多架壕桥。 壕桥是为了通过城外的壕沟或护城河等障碍,保证攻城进度的便桥。大周军中的工匠和民夫为紧急打造的壕桥装上轮子,做成车型,以便推徙。壕桥前部还有几个小木轮,只要将小木轮锁死,便可将壕桥固定住。 永乐朝组织十数万人,挖掘了几十天的壕沟,以及壕沟中的竹蒺藜、鹿角尖木……这些努力瞬间作废,大周军只是损失了几百青壮民夫。 大周军的车载床弩、床子弩上前,使用小儿手臂粗细的角木大箭和一次数十支的寒鸦箭打开二十多个缺口。 方腊军的拒马阵不堪一击,羊马墙也被床子弩摧毁,城外的所有方腊军士兵撤入城中。 正午刚过,杭州城北面城墙和东面城墙的北段,方腊军严阵以待。 经过永乐朝的努力拓宽与疏浚,杭州城外的护城河确实很棘手。 但大周有的是聪明工匠,装满河泥的木箱、装满沙石的麻袋、装满泥土的棺材往里一填,不到两个时辰便填出了十五条攻城通道。 距离日落还有一个时辰。 王禀强烈要求立即进攻,彻底打压方腊逆军的嚣张气焰。 韩世忠仔细思忖了一下,觉得大部分军士都在江南征战了半年以上,比平日里吃得好很多。更别提很多军士还时不时找机会给自己“加餐”,夜里瞎的情况应当改善很多,于是同意了王禀的方案。 大周军推出了上百架双弓床弩,和四十多架五哨炮,在长牌手、长矛手和大木排的掩护下靠近城墙。 双弓床弩不是简单地增加一份弩臂和弓弦。两副弩臂一大一小,拉力曲线彼此配合,使得大箭射出的速度更快。同时器械的抖动降低,大箭飞行更稳。 五哨炮的威力,介于三哨炮和七哨炮中间。三者都是大周军器监改进了上百年的得意之作,特点是充分利用牛羊马筋、铁制转轴和涂油麻绳的特性,大大提高拉拽式投石机的威力。 三哨炮至少需要三十个壮汉拉绳,才能发挥威力。五哨炮需要六十人以上,七哨炮需要一百多人,甚至两百人一起用力,才能发挥巨大威力。 旗号招摇,方腊军开始反击。永乐朝的重型军械有限,城头的方腊军只能分批次使用金贵的床子弩,使用仿造的长枪形大箭远程攻击,自然是收获寥寥。 双弓床弩、五哨炮刚过护城河,两万大军刚展开阵型,大周军便推出了十几辆铁盾冲车,以及八十多架云梯。 铁盾冲车是利用木板、牛皮、铁盾等物,放到木架上构成三角形空间的一种攻城车辆。数十名军士推动冲车靠近城门,可以利用冲车内吊着的包铁巨木攻击城墙或城门,对材料的要求很高。 云梯是用于攀越城墙攻城的战械用具,不是上房揭瓦的那种梯子。大周军器监改进的云梯主梯分为两段,中间以转轴连接,靠近城墙时猛地掀开副梯钩住城墙。云梯底部由木板和生牛皮搭建空间,军士在靠近城墙的过程中比较安全。 尽管军中有现成的铁制部件,但战事紧张,大周军的铁盾冲车和云梯都经过了一定简化。 铁盾冲车和云梯走在前面,双弓床弩和五哨炮跟随前进。参与攻城的大军已经超过三万人,还有两万多民夫青壮帮着推动军械,届时还要提供劳力拉动投石机和床弩。 “放箭!” “滚木,檑石,准备好!” “狼牙拍,夜叉檑。等大周军过来,弄死他们!” “煮好的金汁端上来,烧他们一个肉烂!” 城墙上的方腊军小校奔走忙活,挥动武器竭力呼喊,给士兵和青壮打气。烟火升腾起糙汉子的汗味儿和金汁独有的刺鼻恶臭,不久便有血腥气交杂其中。 马面上有半封闭的敌台,敌台里面的方腊军士兵开始施放火箭。箭垛也叫墙垛或城垛,躲在其后的士兵在木盾的保护下张弓开弩。箭楼和城门楼防护坚固,射击孔少说数十上百,自然是永乐朝的床子弩和火器发威之地。 杭州城头开始了反击,城墙内侧则是另一番景象。 大量的青壮甚至妇女,在方腊军将校的组织下,随时准备将烟球、引火球和石弹抛出城外,打杀该死的大周军。 距离天黑不到半个时辰,大周军终于进入城墙二百米之内。 旗号和鼓点变换,城北和城东北段的方腊军将校收到命令,使出吃奶的力气攻击。 城头火箭大作,仿佛下起了火雨。烟火球和石块儿呼啸着飞出城外,箭楼和城门楼里的方腊军也肉疼地将大箭射向大周军。 城下传来一片惨叫声,大周军的伤亡很快破千。 王禀的乌锤甲在橙黄的夕阳下显得格外黑亮。他眉头稍皱,对韩世忠小声说道: “韩招讨。永乐逆贼排兵布阵,已经自成一套。若是再给他们半年时间,还真不是可以一举荡平的了。” 韩世忠点头道:“王招讨说得极是,幸好国朝不顾一切,调集大军来江南平乱。” “我先前考虑欠周。王招讨的提议才是正理,趁着刚接战,先把方腊贼军的手段全部逼出来,总比之后慢慢挤出来强。那便开始吧!” 大周军的鼓号突然变得急促,正式攻击开始! 隐藏在铁盾冲车和云梯之后的大周军士兵,突然取下背上的蹶张弩和神臂弓,朝城头的方腊军士兵射去。在大周军将校和节级的调整下,一部分木排和盾牌专门保护蹶张弩手和神臂弓手。 双弓床弩和五哨炮刚巧在护城河边完成发射准备。此时收到命令,纷纷将称好的石块儿扔向杭州城头。 铁盾冲车开始冲击城墙和城门。云梯靠近城墙,拿了高额赏格的大周军士兵奋力向城墙上冲。有些云梯停的地方不合适,只能重新调整,往往被方腊军烧毁砸毁。 蹶张弩强劲有力。神臂弓的箭矢极具穿透力,精准度实为这个时代的手持武器之最。作为大周抵抗北方铁骑的核心武器,两种强弩一上来便给与方腊军以大量杀伤。 大周军的五哨炮和双弓床弩,在试射五轮之后,精准度开始提高,平均十二次能够打中城墙或城头一次。准头确实差了些,但架不住军械多! 日头刚落,天地间昏黑一片。 城墙附近形成一道火线,城里城外是两片火海。双方的士兵从长相上分不出彼此,却视对方为死敌。 为了提振军心士气,最主要还是为了照明,大周军和方腊军都不惜本钱地点起了火堆、火盆和火把。 便在方腊对僵持的战局心生疑惑之时,大周军露出獠牙。 双弓床弩开始发射火药大箭,五哨炮则全力发射罐装火器。 精准度再度提高的大周军械突然发威,杭州城头一片大乱。 引火球四处乱窜,稍不留神便会点燃一片。毒烟火球里面有好几种毒物,散发的浓烟不仅呛人,更可让普通士兵很快失去战斗力。 蒺藜火球爆炸之处,生锈的铁蒺藜乱飞,没有铁甲保护的士兵和青壮根本难以抵挡。只要不是靠得太近,或者命中要害,士兵一般不会当场死亡,但铁锈会要人命。 霹雳火球最是可怕。稻草所制的外壳紧紧包裹着密封的陶罐,只要没有在爆炸前发生破裂,内部火药爆炸催动碎瓷片、锈铁片、小石子四射伤人的杀伤力之大,近距离可穿甲杀人! 浓郁的血腥味在城头上弥漫。偶然也是必然,藏在一个城门楼中的火器堆被射到附近的火药大箭引燃,城门楼很快在火光和烟雾中倒塌。 方腊军在大周军的突然打击下,霎时间陷入危局。大周军在城墙上拿到了五个立足点,正在结阵防守,方腊军士兵和守城青壮的士气近乎崩溃。 无奈之下,方腊只能动用底牌。 一万五千名方腊军援军到达城头。他们不仅要把大周军赶下去,还要让其他士兵恢复斗志。 永乐朝好不容易积攒的火器,被五哨炮和七哨炮抛到城外。方腊亲军中的一部分士兵从城头往下扔陶罐和竹管,里面有火药、石子和粪便等物。十几架三弓床弩动用一枪三剑箭,很快击穿了三架铁盾冲车和九架云梯…… “这么多火器?!那个声音,是七哨炮没错!” 王禀大吃一惊,咬牙切齿道。 “还不只。那种尖啸声,只有八牛弩发射铁叶箭的时候才有!” 韩世忠倒吸凉气。他和王禀相视一眼,难以置信的同时,默契地点头,做出决定。 大周军鸣金收兵,退到了护城河南岸。 双方损失都很惨重,伤亡都是四千人左右。 颇具王禀行军风格的突袭攻城战,使得大周军损失了上千精锐士兵,还有二十多架攻城军械。蹶张弩和神臂弓损失三百多具,四架五哨炮和六架双弓床弩损毁,王禀用兵的暴烈可见一斑。 代价很大,但收获无疑更大。大周军不仅扳回了刚到杭州城下,在城外被方腊军小挫的一局,还逼出了永乐朝的大部分底牌,对之后攻城安排的巨大意义不言而明。 方腊丝毫不在意血腥味与腥臭气,亲临北面城墙。 看着一地的残肢断臂,查看过士兵身上火器爆炸造成的巨大创口,方腊有些心烦意乱,心神不定。他蓦地想起凌晨时分到达杭州城的神秘来客,转身下了城墙。 五月十九日深夜,韩世忠和王禀在召集众将,大改攻城计划。李响在帐篷内回忆着适才大战之时,双方士兵的勇烈和铁血,心中再无迷惘。 方腊则在一间精致的小厅召集最亲近的文官武将,再次见到了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方维良。 第291章 离开江南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李响不过一民间豪强耳,凭什么认为他有资格和我永乐朝对等谈判?” 方肥看着漱过口、整理过衣衫的方维良,面无表情道。 “我们寨主从老寨主手上接下穷困潦倒的明月寨,不到一年时间,便使得寨民摆脱饥馑之忧。招安之后,寨主大人筹建明月集吸引四方客商,汉江两岸作坊林立,受益者众……” “在江南搅动风雨,从江南士绅豪商手中抢食。只说能够在光天白日,无视大军封锁和官差检查,一次性将上万斤粗盐送到永乐朝,便足以证明我家寨主的份量。” 方维良侃侃而谈,着重提到了李响和江南官绅之间的对立,以及李响能够为永乐朝提供大量紧缺物资。 刚来到杭州城的时候,方维良被死打了一顿,差点就出卖了李响。但他咬牙坚持了一会儿,拷打很快便过去了。 方维良虽然全身疼痛难忍,但脑子更加好使。他不认为是自己骨头硬才撑了下来,心中揣摩着,永乐朝应该是无法拒绝寨主大人能够提供的食盐药材等物资,怕一个失手将他打死,所以才手下留情? 只猜对了一半。 方维良没有被狠狠拷打的最主要原因是,跟随他一同到达杭州城的寨主亲卫被严刑拷打,却一句话不说。方肥等人觉得方维良体质太弱,怕一下子打死,于是意思了一下,才让方维良蒙混过关。 方腊坐着的主位附近一片昏暗,隔得稍远便看不真切身形。 这几天除了安排守城,方腊还要顾及其他战场的形势。驻守德清县城的黄爱上报,言说独松关被屠、徐白和应明不知所踪、山林战场一片大乱,委实把方腊吓了一跳。 还好黄爱的第二封急报很快送来,说大周军刘成栋部好似出现了什么问题,导致军无战心,草草退了回去。还好大周军内部出了问题,不然犬牙交错的安吉谷地-山岭-德清县城战线肯定有大变! 紧接着便有神秘人,通过走私渠道放话,说想派人面见方腊,“谈生意”。 永乐朝的高级文武心怀惴惴,忙得头顶冒烟,不想理会这种荒谬狂妄的请求。然而随着密信一起送到的,是徐白和应明的贴身物件儿…… 神秘人物拿出了大手笔,派人过来的同时,直接把徐白放还。除此之外,还附赠上万斤食盐和一大批黑市最火的成品药作为见面礼。 把细作和走私商人提供的情报汇总,结合战场形势,永乐朝不到半天便猜到了神秘人物的身份:李响! 刘成栋,以及他的便宜女婿李响。这两位都是被永乐朝恨得牙痒痒的老对手了,在杭州城内,简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对方很讲信用,方腊同样是豪强出身,自然不能怂了。 第一场攻防战之后,提前暴露底牌的方腊心中打突。李响能够提供的物资在方腊心中的地位直线上升,于是方腊和十几位最亲近的老兄弟一起,想听听李响到底是什么意思。 能打的对手,总是受人尊重。 永乐朝这边,方肥、沈寿、高玉、贺从龙等人正襟危坐,等着方维良说话。 眼前都是方腊手下的“大贼头”,随便一颗人头,都足以从大周朝堂换得正经官位。方维良一边以商人思维鼓舞自己,一边咽口唾沫缓解紧张,说起了李响的提议。 古董、字画、金银玉石,拿这些东西来换食盐。 这一点丝毫不出方腊等人的预料。事实上,和永乐朝暗中走私交易的人家多半为此。 乱世黄金,盛世古董。永乐朝狂飙突进之时,抢夺了大量金贵玩意儿,眼下用来换紧缺物资再适合不过。李响提出的价码,相比吃人不吐骨头的某些人家,已是厚道得多。 几十张部件完好的神臂弓、蹶张弩,一套五哨炮、七哨炮的铁制部件,一套床子弩、双弓床弩、三弓床弩的关键部件,还有其它几种大型军械的图样和关键部件。 方肥虽然在心中讥笑李响野心不小,却也没有拒绝。暗中索要这些东西的人家也不在少数,而且李响只是要求部件完好,大可拿报废的东西拼凑一下。 作为交换,李响一方会拿出大量药材。 熟练工匠,尤其是制造甲胄、大型器械和火器的大匠,才是李响最看重的。 方维良知道,永乐朝除非穷途末路,否则不会将这些人拿出来交换。他只是先提出价码,到交易的时候也好有个参考。 专门为战场研发,用竹管封装好的成品药,平均七十人的用量换一个大匠。专门治疗外伤和轻伤的药粉、药膏,平均五十人的用量换一个大匠。多孔绷带技术含量低但很好用,平均一百米换一个大匠! 方腊和其他人一样,听到方维良针对匠人的报价,心中抽搐了一下。又能赚钱,又能打,尽搞一些犯忌讳的东西,现在又高价收买匠人? 京西南路的士绅和大官儿都瞎了吗?这么大一反贼看不见?! 见陛下要说话,方肥等人停止了窃窃私语。 方腊拍两下黄花梨木扶手,嘿嘿笑了几声,露出白生生的牙齿,威胁方维良道: “李响胆子真大,竟然瞒着他的岳丈,要跟吾做下这等交易。大周的官家在李响心中,怕是丁点地位也无……” “万一这里的消息传了出去,想杀李响的那些人家,怕不得高兴坏了。” 厅内空间狭小。 即便是深夜,方维良的额头也流下汗水。他忍住腹中饥渴,竭力保持头脑清醒,向方腊作揖道: “老寨主毕竟是大周的指挥使。辛苦这许多年,些许俗事自然不好拿去叨扰。” “金银古董就在杭州城,生意不做白不做。寨主不做,自有旁人做。” “至于走漏风声,连累自己被官府所擒的风险,寨主自有考虑。手握徐白和应明,不去换大功,反倒和永乐朝做交易,说出去谁会信?” “在下是掌柜出身,因贪墨了主家的钱财失掉立身之本,幸得寨主收留并给与厚待。恩情如山,更兼在下的妻小都在寨主手中,永乐朝的诸位还是免去从我口中掏出机密的心。” “在下骨头软,怕疼,许是熬不过重刑拷打。可在下夹七夹八的一顿乱说,谁能分辨真假?若是落到官府手中,我大不了说自己是想投靠永乐朝博个富贵,于是倒打一耙诋毁故主,以搅乱大周军的人心。” “退一千步讲,即使在下真心投靠永乐朝,有谁会相信我这么一个声名狼藉之人的供述?” 向来自诩脸皮厚的方肥,在方维良面前相形见绌。五百年前是本家的这位,还真是敢说! 方维良够无耻。但方肥不得不承认,方维良说的很有道理…… “带下去换个干净地方,给些干净吃食,好生看管着。” 贺从龙见方腊摆手,对几名亲军士兵说道。 饿到支撑不住的方维良,几乎是被两个披甲亲军拖走的。 几根大蜡照亮了厅堂。 方腊仰头看着精美的天花板,良久后叹口气,说道: “刘成栋带着几千人,钉在我永乐朝腰侧数月。李响更了不得,带着几百人迷惑住麒麟儿,成功救出刘成栋。他的手下战力之强,竟能偷袭万人难以打下的独松关!” “李响真不是一般的豪强,有钱有人有手段,而且滑不丢手。在江南和那些富绅巨贾相抗,居然能全身而退!” “这翁婿俩要离开江南了。不妨交易一把,粗盐和药材都是要命的东西!” 大半个时辰后,杭州城东南角某处,一座大宅院的后院飞出一只信鸽。 “嗖嗖嗖!” 箭矢破空,信鸽被射成了刺猬。 大宅被包围,人人披甲的方腊亲军很快击溃了抵抗,在地道中堵住了想要逃跑之人。 方腊的两个儿子看着满脸横肉、显得有些虚胖的高壮猛汉,嘲讽道: “果然揪出一条大鱼。江南十二神,又少了一神。” “便是因为你只顾花天酒地,屡屡战败,失去了兵权,如今就要出卖我父亲?!” 高壮猛汉被绳子牢牢绑着,一边挣扎,一边强行解释道: “我不是为一己私利。李响翁婿俩杀了我永乐朝多少兵士,怎可与其做交易?!” “李响不是有人有势吗?把消息传出去,逼他造反,可增加我永乐朝的胜算啊!” 半炷香后。 方腊的两个儿子咬牙看着手中的两封密信,目欲喷火。 两封密信是高壮猛汉秘密投靠几家士绅的最好证据。从字里行间可知,高壮猛汉竟然将杭州城内的部署,尤其是哪几座城门被堵死的情报传了出去,使得大周军专攻没有堵死的城门。幸亏是突然抓捕,不然这两封信也要被烧了。 “严刑拷打,一定要问出实情!” 杭州城内,人心出现了裂缝。 后半夜,吃饱喝足的方维良受到方腊的单独接见,打着饱嗝去往后花园。 五月二十日,大周军终于在确保了道路安全的条件下,将大部分军械运抵杭州城下。 韩世忠和王禀誓要再次打压方腊军士兵的斗志,彻底挤压出方腊军的全部底牌,调集四万一千大军鏖战攻城。 接近七千人的方腊军俘虏在刀枪弓弩的威胁下,充当攻城肉盾,折磨城头士兵的人心。 方腊留待战事最激烈时使用的底牌,被迫在正式交战第二日全部亮相。 第一批傻大粗的多人硬弩,类似于汉朝时的大黄弩被投入使用,使得金贵的蹶张弩和神臂弓能够轮换。 更多的床子弩、双弓床弩和三弓床弩布置在敌台、箭楼和城门楼里。与之相伴,更多的火药罐子、竹管火药、火药藤球、蒺藜火球等火器开始发威。 大量的简易投石机、三哨炮、五哨炮列阵城墙内侧,将石块儿和砖瓦抛出城外。永乐朝数万青壮给大周军带去大量杀伤的同时,也迟滞了大周军步卒的进攻,还破坏了数十架云梯、洞屋车、巢车…… 下午酉时,李响回望了一眼血战方起的杭州城,带着六百多人前往建康。直弓手全部随行,返回京西南路参战。 李响倾力培养的直弓手,平均拉力大约八十斤。 直弓手站在城下朝超过十米的城墙上射,失去了从天而降的特点,不剩多少威力,没有大用处。因为是结阵而战,还极容易被投石机所乘。 有人想把李响的手下留在江南,方便日后拿捏,被韩世忠挡了回去。直弓手这才得以全部随行,返回京西南路。 李响收到方维良的第一封回信。他确定方腊有私下交易的意愿,但丝毫看不出方腊对李响另一个提议的态度。 “海洋有无数机遇和财富。” “希望你能离开大周,开拓新空间,而不是像另一个时空的方腊一样,跑到山岭内被杀死。” 第292章 踏上归途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决战方起,大周和永乐朝迎来最惨烈的一战。 几位宰执很清楚,调集一部分京西南路士兵回援,能够极大地鼓舞留守京西南路部队的士气。但他们不会让刘成栋从战场上抽走太多人。 在芜湖-建康-镇江一线养伤的大周士兵已经超过两万人。 除却刘成栋本部,以及挑选出的、来自京西南路各地的几百士兵外,其他回援士兵只能从伤兵中挑选。 刘成栋在山林内交接防务,等到两千多兵马全部交接防务后撤,便会直奔长江。 供李响驱使的人手接近千人,分得很散。 为节省时间,李响命令刘盛、雷达、张老头、王晓晨等人,带着鱼家岭和山林内的人经老虎潭北撤,到芜湖乘船西行。 李响自己从杭州城下出发,带着杨营东、大牛等几百人到湖州城坐船,直奔建康城和刘成栋汇合。 作为交易条件的一部分,方维良被永乐朝扣在杭州城中。 不仅是方维良要暂时留在江南,成吏员、张清平、丁史航和张永年也要留下。 成吏员将会主导和江南工商势力的对抗,他必须确保完成虞大人的条件。 张清平负责保护成吏员等重要人物的安全,丁史航带着一百多人充当必要时候的打手。张永年善于操船,还能打仗,负责节制在江南办事的船队。 尽管暂时不能回山,还要继续打仗,但听说要回到京西南路,还活着的人都兴奋了。 在京西南路作战,总归是在家门口厮杀,能够保留全尸回到山里。 然而有些人能够回去,有些人再也回不去了。 丁家老三蹲在木板床前,看着身受重伤、处于弥留之际的二驴,心神失守。 前几天在山林中打仗,二驴挡在丁家老三前面,被一根锈迹斑斑的长枪刺中肩头。天气炎热,伤口感染,他能够活到现在,在大周已是奇迹。 二驴发着高烧。他突然觉得身体活泛了一些,用力睁开眼睛。 半炷香之后,视野清晰了些。二驴露出一嘴难看的牙齿,声音好似破风箱,“有劳诸位哥哥看顾,二驴感激不尽。” “我想,想和丁家哥哥单独说几句话。” 过来照看的庄内子弟以为二驴要说遗言,抱拳道声珍重,先后转身离去。 丁家老三形容枯槁,支撑不住身体。他擦擦脸上的污垢和泪痕,急速膝行到二驴身边,握着二驴的手,声音颤抖道: “三哥听着呢,兄弟慢点说。哥哥听着呢,听着呢……” 惨白的面容上,忽地浮现几丝血色。 二驴情知自己没多少时间,勉强笑了笑道: “寨主和老寨主都是厚道人,公中的几位先生从来不欺负人。有哥哥照看家里,俺心里很放心,哥哥一定要给我妹子找个好婆家。” 二驴压低声音,气若游丝地说道: “咳咳……哥哥当时急着立功,带着俺和另两位兄弟查探德清县城的危局。后退的时候被方腊军发现了,于是哥哥将两位弟兄丢给方腊军。” “之后见到了庄主,哥哥便说两位兄弟是主动保护咱俩而死。” 丁家老三身体一震,不敢看二驴的眼睛。 二驴回了几口气,流着泪说道: “寨主大人在山里不止一次说过,使用下作手段害自己人的,是狗!” “哥哥和我得到了寨主大人的看重。可俺梦里总是,总是梦到死去的那两位兄弟。他们是被哥哥害死的,俺也有份!” “俺要去了,俺会在下面跪着,让两位兄弟原谅哥哥。二驴愿受阴间的任何刑罚,只盼哥哥能好好活下去。” “哥哥可否答应二驴,好生照看那两位弟兄的家小。还有,以后不要再害自己人!” 丁家老三抬起头,通红的眼珠子一颤一颤的,泪如泉涌。 五息时间过去,丁家老三忽地抽出尖刀,从手掌上划过。 “佛眼相看,我丁家老三在此立誓……但有违背,管教我目中流血,子孙难以保全!” 二驴含笑而逝,丁家老三嚎啕大哭。 柴薪熊熊燃烧,数千人静静地为近千具尸体送行。 回程数千里路途,况且天气炎热,更兼士兵地位低下,所以一律带回骨灰。 被丁家老三救下的袁韧语戴着面巾,问同样是江南出身,刚刚升任什长的尚云飞道: “二驴死了,丁三哥竟然悲痛到无法站立的地步。不愧是从小一起张大的弟兄。” “奴家将留在成夫子身边,安抚寨主大人救下的妇人女童,让她们安心。” “尚家兄长此番到京西南路,还要在战场上珍惜自家性命才是。” 尚云飞看着手中针脚细密的平安符,再看看双颊绯红、快步离去的袁韧语,怅然若失。 大战之中,底层小民最无奈。活下来的人在性格上总有大变化。 身高体健的袁韧语,对有着类似经历的尚云飞天然亲近。相处不过月余,已有一起成家的意思。 尚云飞却带着几个小拖油瓶。前路扑朔迷离,他不想耽误袁韧语,打算再等等看。 到达广德县城后,正逢一批方腊军俘虏被带到这里斩首示众,人手紧缺的县令要求刘盛派兵协助。 左右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刘盛答应了。 江南的官府之所以要将一些俘虏分送各地处决,主要是为了提振军心士气,抚慰损失惨重的士绅,以及失去一切的百姓。 十名遍体鳞伤的方腊军被带上台,台下百姓用烂菜根、泥巴,甚至粪便、石头和泥块儿表达自己的愤怒。 围观百姓有哭喊方腊军作孽的,有揭示方腊军罪行的,情绪非常激动。 尚云飞拿上衙役常用的杀威棒一顿敲打,把手执粪便、石头和泥块儿的百姓赶到一处,再把人交给官差。 转身回返,很自然地朝台上一撇,尚云飞突然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愣怔在原地。 “荆晓伟?!是你吗?荆晓伟!” 尚云飞甩开身边两位弟兄的手,抓住一个披头散发的方腊军俘虏,大声喝问。 还好尚云飞保持着理智,向高处的主座弯腰抱拳,请求问几句话。 县令大人眯眼看了看日晷,发现时间还充足,朝坐在左手边的刘盛点点头。 刘盛摆摆手,让尚云飞快些说话。旁人巴不得躲得远远的,这个尚云飞倒是讲情义,在这个时候也不忘旧识! 荆晓伟因功升职,带着五百方腊军转战杭州以北,被击溃石宝大军的韩世忠部挟威所擒。 双眼重拾焦距,麻木的脸上露出别扭的笑容。 荆晓伟眯起肿胀的双眼,花了十几息时间才搞明白状况。 眼前竟是四年前在杭州城结识的尚家哥哥! “尚家哥哥,你为何在这里?哦,也是了,小弟投身方腊军,哥哥当然可以投身大周军。” 尚云飞又急又气,猛地摇晃荆晓伟,喷着唾沫道: “你不是返乡经营家中生意了么?还控制着团社,如何被方腊军捉了?” 荆晓伟没有一点力气,任由尚云飞晃动身体。 他身上的麻衣破烂如缕,黄白色流脓的伤口招引苍蝇。浑身上下脏污一片,恶臭难闻。 荆晓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尚云飞,摇摇晃晃地直身而起。 他低头抖肩,发出“嘿嘿嘿”的诡异笑声,牵动了脸上三处深可见骨的伤口。 “尚家哥哥也以为,我荆晓伟是受不过方腊军的折磨,才投靠了他们?” “哈哈哈!你也和其他人一样,以为我是那天不盖、地不载、该剐的贼!” “狗官和狗士绅夺我家业,害我爹娘,逼死我息妇,还要赶尽杀绝。我拿大斧头砍他娘,砍得几家人肉片片儿飞,立时绝灭了一户。” “投身永乐朝,老子是自愿的!” “老子见到穿儒袍的老头儿就杀,见到大户的女儿就奸,见到狗官就砍下他们的头当夜壶,刀下人命何止过百……” 多大仇,便有多大恨。 刑场前的百姓噤声不语,人群中弥漫着一股寒气。 广德县令即使修养再好,想到某些官绅的下场,也免不了头皮发炸。他不容荆晓伟再说下去,扔下来一支火签牌,拍案而起,大声道: “如此猖狂,不知悔悟,你拖谁的势要!” “不必等午时,先斩了这厮!” 头颅滚到人群里。 百姓立即忘掉了荆晓伟话中的惊天恶行,不再思考荆晓伟的悲剧因何而生,再度哭骂叫喊起来。 炊饼蘸着人头血吃,治痨病啊! 听闻荆晓伟家中剧变、陷入呆滞的尚云飞,在广德县令动怒的第一时间被弟兄们抬走。 尚云飞被众人抬着后退时,分明看到刀落之前,荆晓伟眨了眨右眼。 心照不宣的小动作,被荆晓伟再次使出来。之后便是永别。 尚家哥哥,我荆晓伟不想连累你…… 尚云飞知晓荆晓伟的意思,情绪陷入低沉。 队伍从广德县再次出发,急行军到了宣城后,换乘十几只漕船赶往芜湖。 “人血炊饼是假的。” 此时尚云飞正靠着船帮,叉开腿休息。听到有陌生的声音似乎在和自己说话,他疑惑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身穿青色对襟窄袍的一位年轻人。 年轻人五官匀称,肤色较白,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手脚、脸面和衣衫却收拾得很干净。 盘起腿,直起上身。尚云飞抱拳,低声问道: “在下尚云飞,小哥是救死扶伤的大夫?为何有此说法,人血炊饼还能有假的?” “什么大夫,我只能算郎中,离大夫差得远呢。我叫渠正言,没你大,称我云飞便可。” 渠正言这种学医的年轻人,平日里说话的机会便少。除朋友外,学医的年轻人很少彼此交谈,因为很容易扯到医术上面,使自己更累。 紧张的江南战场带来巨大精神压力。如今暂时离开危险之地,渠正言便找上旁边看着顺眼的厮杀汉说话,舒缓心神。 渠正言张口便是医术。见尚云飞一副求知欲,他心中稍有得意,从椅子上坐到船板上,凑近说道: “我跟你讲,人血炊饼治痨病的说法啊,也不知是哪个倒街卧巷的浑人胡说。” “毫无根由可言。即使有那么几例治好的,也属巧合,或是其它物事起作用。” “便如前日,那荆晓……咳咳,反正那些人多有病在身,创口都流脓了。都是活不久的人,吃下他们的血,简直是嫌命长!” “还不听劝……” 沿途不断和运送物资到杭州城下的船队错身而过,很快到达了芜湖码头。 渠正言下船没多久,正和王晓晨等人站成一圈,听张老头大讲之前几日的防疫工作和医治情况,便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在叫他。 “渠贤侄,渠小子!” 回头一看,渠正言眼睛瞬间睁大,惊喜莫名。 渠正言朝张老头行礼,在张老头针扎般的目光中,在王晓晨等人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奔向呼唤他的那位绢袍中年人。 作揖行礼后,渠正言一脸兴奋,笑道: “邝叔叔,您不是在虞大人身边做事么?为何到了这里?” 渠正言口中的邝叔叔,自然便是照料虞允文从汴京南下的邝医官,只是此时没穿官服。 邝医官用力拍拍渠正言的肩膀,笑容满面道: “不错不错,你小子身子骨挺壮实!” 然后邝医官压低声音,在渠正言耳边说道: “自然是虞大人有差事交给我。此事还与李指挥有关,此时他应已到建康了吧?” “算算时间,寨主,哦不,指挥应该到了建康城。” …… 邝医官和渠正言叙旧的时候,李响正在建康城的春风楼大宴宾客。 西门博代表和李响合作的江南本地大户,韩彦璋的大表哥代表武人群体。赵志强也派了一个管事过来,想在李响接下来的大计中分一杯羹。 第293章 店中偶遇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五月二十二到五月二十五,这几天的杭州战局陷入第一轮僵持。 韩世忠秉持“一招鲜,吃遍天”的精神,利用优势军械持续性地消耗永乐朝的火药弩矢。 对方腊军来说,火器和弩矢难以在城内大量生产。床弩、大弩和蹶张弩更加金贵,修缮起来都很麻烦。 永乐朝的守军和青壮待大周军攻到城下时,更多的是使用金汁这样的“可再生性武器”,以及类似狼牙拍、夜叉擂的可回收武器杀伤大周军士兵。 杭州城内,心向永乐朝的平头百姓充分发挥聪明才智,用随手可及的材料制造了大量竹立牌、遮架,以更好地保护城墙上的士兵和青壮。 材料有限,东西做得也不够好。心理作用大于实际作用。 有限的大型床弩不敢上力到极致,丢一根少一根的大箭也全部拴上绳索,好重复使用。 即便如此,方腊军的远距离投射武器也在飞快地减少,每天都有床弩损坏报废。 大周军每次推着大量冲车、云梯、投石机上前,方腊军便别无他法,只能不计消耗地抵挡…… 大周军在杭州城下陷入僵持,却在其它战场有了不大不小的进展。 襄州水军初步掌握了在钱塘江和沿海作战的要领。 熟悉水文情况之后,官军战船开始朝钱塘江上游探索。还搭载数千步卒频繁出击,扫荡钱塘江的各个支流。 襄州水军遵从虞允文的命令,做势要登陆北岸,夹击杭州城。 统领永乐朝水军的翟源再也坐不住,现身死战,结果被襄州水军摧毁了剩下船只的大半。 永乐朝的残废水军失去了对官军船队的威胁,残余的船只游荡在嵊泗列岛和舟山群岛之间,飞快地朝海盗转变。 身为“浙江四龙”之一的翟源消失在水战中,就此下落不明。有方腊军士兵说,翟源带着几艘飞虎战舰跑了。 钱塘江和杭州湾近海打成一锅粥的时候,钱塘江以南的两支大周军也各有收获。 刘光世调兵遣将,在浦江县城、通济湖东岸、仙华山脚下屯兵防守,解除了左翼威胁。而后忍受着坑坑洼洼的道路,一路上填坑补桥,终于在二十五日当天打到了诸暨附近。 由于是从南向北打,诸暨附近令人难受的地形更加变态。 再加上方腊军不断袭扰导致的后勤难题,以及天气湿热、战场环境脏乱差带来的疫病风险,刘光世只能在诸暨战场保持一万四千人,暂时没有取得重大突破的可能。 刘光世每天都请求靠海行军的王师心多运些钱粮,王师心不为所动。 一百石粮食行过几百里山路,到达义乌城连四成都剩不下,王师心实在是养不起刘光世手下那乌泱泱的十万人。福建路尽管没遭受战乱,泉州城的商贾即便再有钱,王师心也不能乱花。 王师心靠着自己良好的信誉和口碑,说服了天台县城里一位方腊军小校倒戈。 内乱一起,天台县城的方腊守军再无斗志,被福建路兵马轻易夺了城。从天台县城向北行军,穿过山路便是群山包裹的崇仁谷地。 王师心解除了左翼威胁,得以全身心带领禁军、厢军和番兵摆开场子,在山陡林密、岛礁密布的宁海战场与方腊军争锋。 到五月二十五日傍晚,刘光世和王师心两路兵马便像两支箭头,想要将以崇仁谷地为中心的大片青山包围。 钱塘江以南的战局陷入长久僵持,大周军和方腊军开始在泥潭中挣扎。 五月二十六日,芜湖。 刘成栋已经在江边驻地停留三天。 他一边感叹水路运兵的便利,一边挑选要带回京西南路的伤兵,第一批两千多人已经出发。 船只不是问题。 刘成栋还以为在船只紧缺的江南,很难找到足够的船呢,没想到老乡帮了把手。 京西南路的商人听说,刘成栋要优先带着京西南路的伤兵返回,去打丧心病狂的王六王七,答应以极低的价格载运伤兵。虽然是几千里路途,但他们本来也没多少东西要带回去,权当把人当压舱石了。 药品不是问题,自有李响操持。 披上虞大人给的马甲,李响已经把全面竞争的消息传了出去,江南商界一片大乱。 虞允文为了国朝大事,不只找了李响一个人,还暗示了江淮两路、荆湖两路和四川路有名有姓的大商人。肯定会有价值数百万贯的钱粮、药材和布匹等物资供虞允文分配,而且不会很久。 战力更不是问题。 刘成栋将京西南路的轻伤员一扫而空,把没有家小牵累的伤兵全部抽走。没有缺胳膊断腿的重伤员也在征调之列,不过暂时要在江南养伤。 在战场上拼命,见过血受过伤,这样的人已经完成了好几次淘汰。伤兵无疑是精兵之源,前提是要舍得下血本医治,要不惜钱粮供养。 问题在于时间太紧。 刘成栋监督着十几位文吏和更多的算盘手做事。 他心中烦闷,掀开帐篷来到江边,自言自语道: “唐州被王六王七攻陷,知州大人被砍成肉酱,半个京西南路不保。时不我待!” “还好有我的便宜女婿在,不然还真赶不及回去。” “现在看来,六月十日之前,应可调集近万兵马到襄阳城。足够了!” 李响要为刘成栋和虞允文办事,于是乘坐快船,先一步到达荆州城。途中邝医官和几位幕僚模样的儒袍中年人过船拜访,和李响商议了两天一夜。 荆州城作为商业通衢,往年便很繁华。 开春以来,受到战事的刺激,街道码头简直人满为患。 大周重视商业。知州大人难得放下漆碗和笔墨,主抓商业秩序,保证官府抽税,保障码头通达。 李响在凌晨到达码头的时候,正巧遇上知州大人检视码头。 差役手执水火棍充当前导,在前面开路。 衙门小吏高声呼喝,通报知州大人的身份。 又有都头护卫两侧,以木杖击地,谓之“打杖”。 “嗨呀,威风也不是很大嘛。举木牌、敲锣什么的,还真没怎么在大周见过。” 李响当时只是在心中感叹了几句。待知州大人走远后,便入城办事。 整个上午,李响一直坐在角落里,看几位八九品官员、十几位幕僚师爷之类的人物在那里紧急磋商伤兵过境的安排。 返回京西南路的伤兵停在什么地方,吃什么,谁掏钱。说来说去,只是这三个问题而已。 李响没有官身,不便多言。大周的很多制度很完善,他没有多少好补充的,只是提议了几个提高效率的小细节。 正午在名气最盛的岘亭楼用餐。 李响带着手下亲信下馆子,当然不能怂,吩咐管事把有特色的菜品上齐。 伙计端上了荆州鱼糕、八宝饭、锅盔、粉蒸莲藕、洪湖御膳藕丸、鱼圆、桂花糯米糕、千张扣肉…… 杨营东和大牛咬到了自己舌头,张老头和雷达狼吞虎咽。 王晓晨等女孩子也顾不上文雅,吃了个肚圆。 在场唯一顾得上吃相的,只有在荆州待了几个月的刘德成和张展郡。 晚上要和邝医官等人一起商议要事,主要是保证收到足够药材的事情。幸好下午有空,李响抓住难得的机会,在荆州古城的大街小巷东游西逛。 李响太珍惜自己的小命,乔装打扮、暗中保护他的好手怕不得有四十多人。这厮还随身带着几个“冲天火猴”,也就是大号的二踢脚,方便随时通知城外人马和暗藏在城内的人手。 想动我?试试看! 不一会儿,李响来到以经营女子香粉、罗裙、首饰为主的一段街道。 青石地砖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精致秀丽的店幡在烈日下无精打采。空气闷热潮湿,显然少有妇人在太阳最毒的时候来这里逛街。 李响抬袖擦汗,快步走进牌匾上写着“缃绮楼”的一家店面。 店外突然出现几位魁梧壮汉,紧盯着李响的后背。不远处李响的人手随即现身,手握尖刀,紧盯着突然出现在店门前的几位壮汉。 打盹打哈欠的女孩子看了李响一眼,先是毫不在意地低下头。 然而一息之后,椅子倒地的声音响起。负责迎接客人的迷糊女孩子摔了个屁墩儿。 一位面容娇俏、略显憔悴、举止优雅的年轻小娘子来到李响身边,斥退了门外穿着怪异的几位壮汉。 李响也摆摆手,示意拔刀跑过来的好手散去。 正掏刀子对峙呢,哪那么容易散开?双方的好手们依旧恶狠狠地盯着对方,只是换了个位置。 负责迎接客人的女孩子认出了李响,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 小姑娘犯了错,鼓鼓的包子脸一片煞白。汗水将发髻固定在脸上,脸上的香粉也被汗水冲开。 缃绮楼本就是刘素素在李响的帮助下开的,主要卖一些首饰、燃香、蚊帐、罗裙、绣鞋之类。因为风格太迥异,还没有打开市场。 先于李响进入店中的,便是大理国公主段麟恬。 因为某些原因,公主殿下今天的心情非常不好,于是顶着大日头出来逛街。 李响转头,看到清纯娇俏、耳坠素雅、散发着药香气的段麟恬,顿时感觉沉闷的空气充满了薄荷味道…… 眼睛一亮,李响的心脏狠狠地跳了几下。糟糕,是心动的感觉! 李响色心一起不要紧,愁苦盈胸的段麟恬直接炸了。 “登徒子!大周还自称天朝上国呢,结果大周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只会仗势欺人……” 公主殿下眼角挂泪,白嫩修长的葱段手指点啊点啊,哽咽地指责起来。在她的话语中,大周似乎没有一个好人,合起伙来欺负一个小姑娘。 有十几位大周皇族的年轻人,多是要继承爵位甚至王爵的,上书大周皇帝。说是想迎娶大理国公主,好增近两国的关系。 段麟恬心怀故土,想念两位哥哥和身体不好的父王,哪里肯一直留在大周,不再回去。少女心情不美,多半源自于此。 骂了半炷香后,公主殿下纤细的腰身一扭,气呼呼地走了。 段麟恬身边丫鬟装扮的娇小女子狠狠瞪了李响一眼,抱着公主殿下付了钱的一大堆东西,摇摇晃晃地跟上。 匆忙赶到这里的店中掌柜和那个迎接客人的女孩子面面相觑,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寨主大人和那位明显出身不一般的漂亮小娘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响看着气呼呼走远的湖蓝百褶镶丝裙,又指了指自己,整个人陷入懵逼。 所以,我是被不认识的一个小姑娘骂了? 一句话都没说,什么都没干,却被骂成登徒子。好冤啊…… 李响懒得跟好奇不已的掌柜和迎客女孩子解释。他查看了一下库房和账目,又勉励了几句,便回到街上继续浪。 不多时,李响碰到上街寻找自己的王小九。 荆湖王家是个大家族,免不了内斗倾轧。 王家在汴京的商号突飞猛进之后,王小九受到排挤,失去了汴京大管事的位置。 路过襄州的时候,王小九恰好碰上大批明月集商人南下发财。他便领了族中的差事,靠着和李响这位豪强的良好关系为族中打拼。 王珪从潭州老家启程,再赴汴京讲学。 到荆州时,王珪接到了虞允文的书信,了解到李响这个弟子在江南的大致作为。 王珪老怀大慰,决定停留一阵,见李响一面。 王小九便是因此,开始在王珪身边办事。 李响大喜,当即跟王小九奔向便宜老师的住处。 边走边谈,李响很同情王小九的遭遇,却知道大家族中永远缺不了卸磨杀驴的事。 王珪见到李响这个便宜弟子之后,用半个时辰考校学问,花费半个时辰定下李响接下来要看的书,再耗费半个时辰详细问询了李响在江南的经历。 当时收李响为弟子,青石先生主要是看在李响拿出的两样学问的面子上。 如今了解到李响在江南为救小民性命,厉行大智大勇、大仁大义之举,为此差点被害了性命,青石先生终于彻底接受了李响这位弟子。 思虑半晌,青石先生给李响取了个表字:毅夫。 李响差点泪流满面。不容易啊,终于赶在结婚前得到表字了! “姓李名响,字毅夫。老子以后就叫李毅夫!” 子时二刻,用脑过度的李响回到自己房间,洗干净手脚后躺下睡觉。他在梦中见到了百日里的那位娇俏小娘子,觉得小姑娘鼓着腮帮,气鼓鼓的样子真是可爱。 段麟恬还没有睡。她抱着枕头,弱弱地问站在门外的陆一鸣道: “为了获得大周支持,本公主必须嫁给大周某位皇族么?” 见陆一鸣不答话,段麟恬擦擦眼角的泪痕,努力笑着,抽噎道: “如果本公主留在大周,能够保我段氏国祚延续,香火不灭,我愿意留下。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嘛,嫁谁不是嫁,你说是么?” “待陆丞相回到大理国,还请替我照看年老的父王。多劝劝我两位哥哥,不要再打了……” 陆一鸣低下头去,内心在挣扎。 良久之后,公主想不起还能说什么,抱着枕头的样子很可怜。 公主若是知道两国联姻的真相,也许会更加痛苦。陆一鸣在心中叹口气,决定残酷一点,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 “公主且宽心,臣一定竭尽全力,为我大理国争到更多好处。” “青石先生王珪,是臣的亲家,在大周的影响力非凡。只要王珪出面,我大理国商人如今遇到的种种刁难当可减少很多。” “公主且好好休息,明日臣和王珪前来拜见。” 陆一鸣说罢,行礼离去。 房门关闭,少女的啜泣声响起。 陆一鸣犹豫一二,狠下心朝前走,心道: “臣对不住公主。两国联姻,是陛下和臣定下的,是臣主动要求和大周联姻。” “大理国没救了,没救了!” “陛下撑不了几年,只能尽快将一部分段氏子弟送出大理国。至于公主殿下,留在大周便是最好的结局。臣也要为陆家想一想后路了……” 第294章 不堪一击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五月二十七日,杭州城下战场。 大周军做势要再次发起大规模进攻,方腊守军严阵以待。 姿势摆得很到位。 韩世忠却虚晃一枪,转攻为守,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上百架可以随时补充的简易军械,以及用竹木稻草做成的“假军械”。 此前的三天时间内,王禀已经借由转运伤兵作为掩护,成功将两万大军后撤到沿途的重要营垒,防备方腊军反扑。 永乐朝的高级文武大怒,终于明白大周军为何一刻不停地使用箭矢、大箭和火器了,原来是打的先消耗再补充的主意。 永乐朝转守为攻,方腊的两个儿子、御林都教师贺从龙……一共六路人马出了杭州城,猛攻杭州城西北角的大周军营垒。 停留在良渚附近的方天定部,在接到方腊本人的命令后立即行动,向东压迫姚平仲部。双方上万精锐杀得难解难分,伤亡都很惨重。 从杭州城到塘栖古镇,之前困守在残余坚城高垒中的方腊军开始偷袭、骚扰,甚至大规模进攻,想要割断大周军的补给线。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混战成一团。 这便是大周军收缩防御后,核心战场上的新态势。 大周军的物资损失确实不小,补给钱粮、药品、盐酱等物资的速度受到很大影响。 箭矢、刀枪、火器……这些东西对方腊军而言更是香饽饽。大周军需要周全的安排、大批士兵的护送,才能保证刀枪箭矢等物资顺利抵达杭州城下。 但王禀用兵颇狠,丝毫不顾惜士兵和民夫、青壮的性命。以每天付出上千条性命为代价,大周军的辎重运输保持在一个可以接受的水平。 永乐朝抓紧空档,不仅将上万伤兵送到西南方的睦州,乃至更远的淳安等地,还将杭州西面集结起来的五千多方腊军迎入城,补充了兵力。 大周军转攻为守之后,与杭州城东南角直线距离不超过四十里的钱塘江南岸,虞允文的大营再次遭到接近三万名方腊军的进攻。 虞允文这根钉子,比刘成栋在德清县城时,更让永乐朝难受…… 刘成栋将上万名伤兵送上船,自己也登船西行。 五月下旬,王六王七兵分两路,席卷南阳城-新野县城-襄阳城以东,半个京西南路开始糜烂。 除少数常年驻军的重镇外,其它城镇乡寨的百姓、士绅、商人纷纷跑路。 百姓只要能够跑到南阳-新野-襄阳以西,比如到邓州城附近,便暂时能够保全自家。 有些家底的士绅和商人觉得邓州城也不保险,直接马车转渡船,向西跑到了丹江口。 多数人连丹江口也不敢待,直接沿汉江而上,到达声名鹊起、一片热闹的明月集。于是从圣熙三年五月底开始,明月集迎来新的发展机遇。 沿途官府提供粮食和住处,还拿出一部分医药。 李响倒贴了足够七百人使用的成品药,再加上他通过和邝医官等人达成的协议,从各路商人“支援”虞大人的药材中分得一部分,基本保证了伤兵有药可医。 五月底,刘成栋乘坐官船到达荆州城,载上李响随行。 李响节制的上千人马已经在两天前出发,直奔襄阳。 盛夏时节,风向有利,风力充足。船队若是昼夜不停地行驶,可以日行五百里。 外面是风浪声、号子声,以及跑船人大骂帆手舵夫的声音。船身微微摇晃,但不会让人难以忍受。 “遇到青石先生了?” 刘成栋用过晚餐,把李响叫到卧舱说话。他左手端着茶杯,用右手的指甲盖儿敲着座椅扶手,眉毛一挑地问道。 李响知道自己的便宜岳丈十分看重大儒,点头回答道: “……恩师考校了一番学问,提点了不足之处,给出一张新清单,上面是下一步要读的书。哦对了,恩师给小婿取了表字!” “哦?说来听听。” “毅夫,表字毅夫。” “果敢坚忍,勇毅之夫。李响,李毅夫,不愧是大儒,好听!” 李响小汗了一把:恩师说的典故不是这个啊! 但岳丈大人信口胡诌,为何听得没毛病呢? 之后是一阵闲谈。 李响谈到了恩师带着他去见大理国使团,说到了颜色绚丽、风格迥异于大周的大理国服饰和装扮,提到了矮小健壮的大理国武夫和刀客。关于大理国公主的内容,李响一带而过。 见到段麟恬的时候,李响都震惊了。 莫名其妙骂了自己一通的小娘子身份不一般,居然是大理国公主! 段麟恬当时更尴尬,都不敢和李响对视。只是微低着头,做乖乖的鹌鹑状,生怕李响提到“缃绮楼”里的事情。 所幸李响还没那么无聊。 “青石先生居然和大理国丞相是挚友,还是亲家,难怪要把你带过去了。” “青石先生应当是看重你经商赚钱的本事,让你帮大理国的商人一把。听你的意思,也有意趁此良机,把山里的生意拓展到大理国吧?” “赚钱是好事,但你毕竟是青石先生的弟子,大周太多人盼不来呢。以后把那些劳什子放一些,多看书……” 刘成栋也许是人老了,也许是对大周的现状不满但无能为力,更有可能是心累。他现在只盼着李响和素素结婚后多生几个娃,另外就是盼着李响好好跟王珪这位大儒做学问,最好补个文官,将不安生的心思压一压。 在江南流血拼命,却被联合起来的官府和商人从背后捅刀子,武人地位之低下可见一斑。刘成栋有些心灰意冷,也就不难理解了。 李响明白刘成栋的大部分心理,躬身受教,表示一定多读书。 话说回来,被一位粗豪武人教训说要多读书,李响多少感觉怪怪的。 刘成栋满意地点点头,喝一大口茶,说到了京西南路的局势,“唐州也丢了啊,你觉得该怎么打?” “进攻就不说了,守城也守不住。京西南路少说也还剩下六万人马,居然被破衣烂衫、铠甲全无、手执刀棍的流民一再破城,真是本事!” 李响知道,便宜老泰山这是要考校自己,于是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只听李响清清嗓子道: “京西南路的能战之军被抽调走大半,正在江南打仗呢。国朝说是有百多万厢军,如今是什么样子岳父大人要比我清楚,烂成这样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王六王七毕竟没多少好用的刀枪弓箭,铠甲和军械就更少了,只是凭着一股血气之勇罢了。” “行军布阵更成问题。放着新野县城不去打,偏偏要兵分两路抢掠,不知他们怎么想的。” “小婿的意思是,只要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便直冲王六王七而去,将其一举击溃。毁其战心!” 刘成栋笑起来,脸上的刀疤一跳一跳,显然对李响在军阵上的进步非常满意。 其实李响在军阵之道上并无天分,只是惯于揣度人心罢了。 若是刘成栋在兵法上的造诣再高一些,或者说大周对武人的压制减弱一些,刘成栋便能发现:李响走的不是为将之道,而是为帅之道。 为将者控兵,摧锋破敌。为帅者控将,总揽全局。 时间进入六月,江风也无法驱散暑气。 在太阳的照射下,汉江两岸的青翠山林仿佛蒸腾起雾气,视线之中的空气涌动起波纹。 六月五日,知晓到处乱窜不是办法的王六王七终于合兵一处,开始猛攻新野县城。七万多人黑压压的一片,仿佛要将县城淹没。 新野县城一旦有失,整个京西南路都要乱起来。 虽然新野县城西北面有邓州,理论上讲,南阳-邓州-襄阳一线也可以连通南北,可账不是这么算的。 十几万乱民一旦涌入剩下的半个京西南路,靠土地和做工过活的百姓便失去了保护,一场大灾荒是免不了的。王六王七一声令下,怕不得造出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饥民,重演永乐朝在江南造出的残酷局面。 官员和士大夫们最怕的,便是江南惨剧重演。 此外,到时候南阳-襄阳通道肯定会关闭,南北交通大受影响。 襄阳通道上次关闭,还是唐末乱世的时候了,也就是……两百多年前! 大周朝沟通南北,有两条最重要的通道:南阳-襄阳通道,以及徐州通道。 可以想见,新野县城一旦被攻破,将造成多大的丑闻。 不仅是皇帝陛下脸面无光,京西南路的官员和士绅更将沦为全天下人的笑柄。 于是到了六月六日下午,刘成栋已经收到了襄州知州、南阳知府、邓州知州、勋阳知府…… 京西南路能够节制军队的文官,都至少写了两三封急信,催促正在樊城休整的刘成栋立即出击。 语气诚恳热烈,客气之极。 襄州知州甚至不顾炎热,留在臭哄哄的军营中不走了。还亲自盯着臭大兵的饮食和钱粮,生怕哪里出了问题,导致刘成栋带回来的伤兵无法恢复战力。 刘成栋升帐,召集刘元、熊大春、三伢子等人议事,商量如何打。襄州知州赖在军帐里不走,看那架势,一定要确认刘成栋部立即出击才能放心。 实在推托不过,何况刘成栋也不确定新野县城的守军能坚持几天,于是只能带着准备不充分的六千人誓师出征。 被刘成栋带回到襄阳的八千多名伤兵,有一千多人在途中染疾病逝,还有近千人的伤势在炎热天气中加重。 但相比于缺医少药的江南,活下来的士兵都在暗自庆幸。他们不仅得到了较为悉心的医治,还拿到了九成抚恤和赏格。 汉江边上,襄州知州下令斩下几十名“逆匪”的头颅祭旗。 京西南路的士绅和商人绝不想江南的那些惨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们出了血本,一次性拿出三十五万贯,再加上明月集凑起的十五万贯,一共五十万贯送大军出征。 出发之前,刘成栋严明了军纪,强调抚恤和赏格加倍。 调动起士气之后,刘成栋部带着近千辆大车出发。 六月八日。 刘盛带着两千多披甲士兵,干净利落地击溃了盘踞在古驿镇的上万“逆军”。说是逆军,其实大部分是没有武器的男女老少。 抚恤和赏格当场下发,刘成栋这支新建之军士气高涨。杀贼拿赏,感觉自己好强! 六月九日。 在唐白河右岸行军的熊大春遭遇一万五千名逆军。 熊大春靠河摆出半月阵,使用弓弩给缺少铠甲的逆军带去大量杀伤。而后三伢子带着一千人冲进敌阵,将武器简陋的逆军杀得哭爹喊娘,擒获七千多人。 六月十日。 王六王七大惊失色,用两万人围着新野县城,集结将近六万人来战。 新野县城东南方、王庄镇以北、唐白河以西的大三角形区域便是战场,共计数十里方圆。 刘成栋调兵遣将,命令刘元、熊大春和三伢子各领一千人充当左翼,自领剩下的两千多人作为中军。李响带着他那支“乡兵”沿河行动,护卫右翼。 双方兵力接近一比十。 浑身脏乱的逆军在太阳底下散发着恶臭。王六和王六兄弟俩命令有刀枪的士兵在前,手执棍棒叉的男女在后,直接冲了过来! 襄阳官府搜集的上千辆大车发挥了决定性作用。 刘成栋部人数太少,只能将大车围成一个个椭圆阵,背靠大车抵挡。 战场上烟尘鼓荡。 李响在河边看到,有三千七百人左右的逆军想要偷袭自己老泰山的右翼,于是让临时从襄阳调来的辅兵推着大车保护侧翼和身后,他带领一千人上前抵挡。 直弓这种武器在几年中被改动过十多次。最新一批的直弓不仅十分趁手,威力也得到了一定保证。 直弓手受过数年训练,且在江南生死厮杀过,某些方面已经不弱于大周精锐部队的弓箭手。 直弓战法一直在改进。秦岭中的战斗从未平息,再加上李响在江南的数月钻研,集中射击的一整套战法已经比较完整。 “正前方一百米,普通菱形箭,五支。放!” 尚云飞身披纸甲,在直弓手两翼随行保护。他第一次见大量直弓手射击,觉得他们的姿势非常难看,踮着脚尖撅起臀部的样子非常好笑。 整齐的破空声响起。 将近三百支一模一样的箭矢破空而去,从天而降地击在缺少铠甲的逆军头上。 连续五轮,一千四百支左右的箭矢钉在同一区域,当场钉死一百二十多人,另有三百多人受伤! 尚云飞的心脏骤然紧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直弓手原来是这种战法,太可怕了! 接到李响的命令,双目无神的丁家老三猛然抬头,抢先冲入愣在原地的逆军之中大砍大杀。二驴为保护他而死,回到山里还不知如何交代,他主动让自己沉迷于杀戮。 尚云飞带人靠近丁家老三。 丁家老三是袁韧语的救命恩人。何况还有渠正言等人打招呼,让尚云飞看顾一下丁家老三。 不管是帮还人情,还是出于尽快在山里立足的目的,尚云飞都不能让丁家老三出事。 两个半时辰后,乱打乱杀的逆军终于冷静下来。 血气消退后,数万逆军看着大车前方。 逆军的尸体已经堆积成墙,甚至在某些地方堆积成小山。炎炎烈日下,浸透鲜血的土地散发着血腥气。 逆军中的大小头目转身才发现,好些床弩大箭钉着一串串人,就那么斜插在地上。有些士兵重伤未死,挥舞胳膊腿求援的场景非常可怖…… 战场先是一片寂静。等王六王七意识到大事不妙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采取措施。 逆军还剩下四万四千人左右,倒下一万六千人。刘成栋部原本六千人,此时已不足五千人。李响节制的一千人伤亡一百多,多是近战受伤。 死拼下去肯定是刘成栋输。然而逆军毕竟连正经军队也算不上,在可怕的伤亡比面前全面崩溃。 “不堪一击!” 车阵中央披挂齐全的刘成栋皱起眉头。他将王六王七的逆军和方腊军比较了一下,得出不堪一击的结论。 实在是差的太远了。相比方腊军普遍能和同等数量的大周军硬拼,王六王七手下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无组织无纪律。 刘成栋部靠着刀枪、铠甲、床弩和大车,打出了一比二十几的伤亡比。 李响带着一千人,主要以直弓作为杀伤手段,更是打出了一比三十几的伤亡比! 刘成栋部的士兵处于极度兴奋中。士兵的体力早已超过极限,只剩大胜之下刺激出的荷尔蒙撑着,无力追击,只能不甘地看着数万人头四散而去。 那可都是赏钱! 得胜的六千人在战场上休整了一个半时辰,埋锅造饭。 确定王六王七确实远去,不敢再回来之后,刘成栋集合包括李响那支人马在内的所有人手,推着大车前往新野县城。 第295章 翁婿回返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从三月份开始,明月庄的公中开始将小河北岸的人家迁往两侧山岭。 依山而住倒没什么,反正公中承诺会修建引水渠和阴沟,还给集中掏挖寨主大人花费两年时间改进的地火龙。 老资格的庄民是讲情谊的。 他们知道以后的山谷不能住人,是因为寨主大人要利用宝贵的平地和水流建立更多对外保密的作坊,于是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刚盖好的砖石小楼或小院子,在两侧的山地上大动土木。 数千人搬运木材砖石的声音,伴随着灰尘一起,从山坡上向庄内传去。 一个少了左腿的凶悍老头拄着拐杖,一摇一摇地朝伤残老汉们聚会的茶铺行去。 独腿老汉是李梦空的近亲,但他从不声张。他不让任何人搀扶,脸上永远是凶巴巴的,只有跑着上蒙学的孩童们向他行礼时才会露出笑容。 “哦呦,这不是老李吗?终于舍得回山了?我们几个还以为,你会待在明月集不走呢!” 茶棚下面,瞎了一只眼睛的朱老二带着马皮眼罩,露出一口大黄牙,恶狠狠地朝独腿老汉说道。 独腿老汉貌似大怒。他用右手抽出尖利的斧刺,和朱老二手中的尖刀互敲一下,然后哈哈大笑道: “不回来不行啊。” “三个儿女总是催,说庄内要大兴土木、扩建作坊了,让老子回来盯着,说啥怕自家吃亏。” “瞧这几个不争气的东西,公中还能让咱这些老资格吃亏咋的?为了些劳什子,耽误老子看戏……” 从茶铺里走出几个老汉,也纷纷打趣独腿李老汉。他们手上的大木盘里放着李子等水果,还有杏仁、胡桃等几样干果,还有六样清炒。 二十来个老汉,大多肢体不全。他们围着两张大桌子喝茶吃酒,谈天吹牛,好不快活。 “嘶嘶~~~” 独腿李老汉突然丢掉筷子,抱着断腿处抽气。他留在明月集,主要原因便是那里的大夫比庄内还多,能够随时治疗。 朱老二等人也停下筷子。 只听朱老二皱眉问道:“又发作了?” 独腿李老汉缓过一阵,擦把汗,喝了一大口冰冰的酒水道: “个狗日的张老头,当时给老子锯腿的时候说得好好的,结果隔几天疼一下。” 一位失去小臂的吊眉汉子挥舞几下空荡荡的衣袖,安慰道: “也不能全怪张老头,当时手上功夫糙。” “和潘泽、赵疤子一场恶战下来,缺胳膊断腿的可真是不少。得有小半的人没活下来吧,哎……” “活下来的也有各种毛病。我这胳膊也是,一碰到刮风下雪就疼。比你好点儿,至少秋天的时候能安生两个月。” “医卫处现在的手段好上不少,好些人又去动了下刀。听说挺好使,我打算过两个月就去。你呢,要不要让医卫处的小年轻再看看,或者找张老头给你看一下?” 独腿李老汉连忙摇动脑袋,一脸惊恐,“我还是到明月集,找那几个小子看看吧。” “张老头这个阎王大夫如今可是今非昔比,请他可是不容易得紧。欸你们听说没有,被送到后山里的敌俘、痨病杆子和尸体……” “咳咳……” “闭嘴!” “你疯了!” 朱老二等人急忙拦下失言的李老汉。 张老头最近回到庄内,看谁都像是要扒皮拆骨一样。上层人家基本知道医卫处的医术是怎么进步的了,但知道是一回事,后山的事情岂是能乱说的?! 恰好雷成过来了,还以为跑出凉棚、四下张望的几位汉子或老头,是过去迎接他的。 人已到齐,开着这间茶铺的郑田氏招呼儿子和伙计,将七样硬菜端上,顺便转移话题。说是七样硬菜,其实就是七盘肉。 雷成提着从不离身的铁锤坐到主位上。他搓把脸,有些无精打采。 郑田氏膀大腰圆。她左手抱着一个大箩筐,右手拿着擀面杖,挨个“收缴”中老年汉子们的武器,埋怨道: “你们这些汉子,也不寻个正经去处。整日里拿着杀人物件儿东游西逛,咱这是让庄民用饭、让客官舒心的地方,可不敢让你们端着。” “庄里的娃娃可是受了不少惊吓。几天前,两伙跑商队的刚回来,喝醉后抄起武器便打将起来,三死四伤!前两天判堂贴出告示,十多号人全被赶进黑乎乎的矿里吃灰,伤了性命的至少要待三年!” 匕首、弯刀、短叉、骨朵、短斧、铁锤、拐子……样式各异的随身武器将箩筐挤得满当当。 郑田氏真有把子力气。她双手抱着百十斤重的箩筐,“哐啷”一下放到废弃灶台上。 然后郑田氏走到朱老二面前,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在朱老二尴尬的脸色中,夺走其背上藏着的杀猪刀。 朱老二动了动皮眼罩,嘿嘿笑道: “大嫂子可真有劲儿。带习惯了,都不知道背上扣着刀。这一摘下来啊,还真不习惯。” 恬不知耻的朱老二迎来一波嘲讽。 有个头扁鼻突的汉子问老板娘道: “大嫂子力气见长!不知咱们山里的女兵,也就是明月营战力如何?” 郑田氏正在收拾锅碗瓢盆。她如今在明月营中担任牌子头,这几日是调休回来搬家的。 用手帕整理一下额前的头发,郑田氏笑道: “庄主大人完婚之后,自会到秦岭内一观明月营。如无意外,明月营年底前便会开赴西部秦岭,你们说战力如何?” 雷成咬了口郑田氏最拿手的猪头肉,回味片刻后说道: “别呆着了。很快咱们山里的妇人也能打了,就是这个意思!” 郑田氏很清楚,雷成知晓一些内幕。她朝雷成点点头,随后带着儿子和伙计朝汉子们行礼,“离拆房的日子没几天了,奴家也要搬离。今日奴家请客,猪头肉管够,随便吃。” “奴家将搬到左山,以后左山的脚店便交给儿子打理。” “蒙寨主大人照料,奴家和其它十几位没了男人的妇人凑足上千贯,在明月集盘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店面,做些新吃食。” “若谁有路过的,还请关照一二。” 山里汉子们最服气寨主的一点就是,寨主对战死者家属不惜血本的照顾。 雷成率先站起身,独腿李老汉和朱老二等人随即起身。 汉子们干了一碗酒,纷纷说道: “没说的。郑兄弟走得勇烈,咱们这些汉子若是不看顾好你们母子,也不用当人了!” “逸客居,逸客居。有空一定去!” “地方换了不要紧,猪头肉可不能换了味道啊,哈哈哈……” 郑田氏谢过粗豪的汉子们,眼角微湿,接着收拾器物细软。 雷成等人也终于意识到,随着山谷内被全部“拆迁”,以往鸡犬相闻的人家可能会隔着很远,于是拼命地互相劝酒。 “雷成哥哥,赵伯这厮怎么没回来?庄主快要大婚了,而且能够一起喝酒的也不剩多少人,这是什么意思?干上阴私事,就一点不讲情理了?” 许是很喜欢别人叫自己伯伯,赵伯直接把名字改成了“赵伯”。 “哎呀,差点忘个干净,干掉这碗当赔罪了。赵伯传消息给我,说他和那树森小子都捅出漏子来了,怕寨主回来责怪正抓紧补救呢,让我替他给老哥哥们告罪。别多想!” 汉子们酒醒了大半。他们知道赵伯、那树森、成江海三人的职事不能多问,于是直接转到正题,问雷成公中都要建哪些大作坊。 公中对房屋、小楼和作坊的拆迁补偿,便是某些小矿和新建作坊的份子。提前知道具体消息,无疑能带来巨大的优势。 雷成无奈地叹口气,红着脸低声说道: “要分给大家的作坊,做的都是衣料、麻绳、桌椅、书本等不怎么要紧的行当,能有多厉害不清楚。深山里紧缺麻绳和布料,没准会搞得很大。” “八百里秦岭,握在寨主手上还比较安稳的,已经快到一半。公中看不上的那些小矿场最是保险,不管是石炭、金银还是玉石,上交抽成后都是自己的……” “这才是宝贝!” 李响能不能赶在大婚前回去,是明月庄全体上下、超过十万的秦岭山民、明月集大小商户、勋阳和十堰地方上的士绅商户都在关心的问题。 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 六月十一日,刘成栋率军从新野县城出发。 从襄州出发的第二批伤兵,共计两千多人刚好赶上,刘成栋的兵力增长到七千出头。加上李响手下还保有战力的八百人马,刘成栋手上有了八千可战之兵。 六月十二日,破损的唐州城下。 刘成栋故技重施,推着一千五百辆大车上前,迎战黑压压的十万人。 交战不过一个半时辰,王六王七部下的鲜血已经汇成一条条小溪。 王六王七不甘失败,也学着刘成栋部的样子,推着劫掠到的两千多辆各式木车上前,还把稀少的弓弩铠甲拿了出来。 东施效颦的结果,是被刘成栋部的箭矢、弩矢、大箭、石弹血虐。 王六王七兄弟俩双目欲裂,内心悲愤欲绝。他们实在难以接受,大周只是从江南调回一些伤兵,就能把他们的所有努力打废! 一方面是王六王七没有锻炼出战阵素养,一方面也是刘成栋确实厉害,反正王六王七兄弟接连两次大溃,已经无力和刘成栋部正面相持。 刘成栋部追亡逐北,李响也派出两百枪矛手、一百刀牌手和一百直弓手适度追击。 刘元、熊大春和三伢子分进合击,最远追出五十余里,共计斩杀一万九千人,捉俘近三万人。 刘盛、杨营东和大牛互相配合,一路向南追杀,队伍中丁家老三和尚云飞的表现很亮眼。由于准备了充足的皮子条,刘盛三人得以按照李响定下的不滥杀的规矩,捉了三千七百俘虏。 唐州城下一战,彻底将王六王七这支起义军乌合之众的属性暴露。 京西南路的官员呼口气,心说幸好新野县城的官绅誓死抵抗,才撑到刘成栋救援。现在看来,王六王七实在是不入流,刘成栋不过是捡了便宜。 京西南路的绅商大户弹冠相庆。死了那么多小民、富商和大户,得赶紧回去吞并土地,重立商业秩序啊! 真心为逆军战败、家园得保感到由衷高兴,高兴到欢呼雀跃、手舞足蹈、泪如雨下的,也许只有流离失所的普通百姓了。最多再加上李响等少数人。 六月十三日,退避龟缩到南阳-襄阳以西少数城池重镇的厢军,还包括一部分禁军,纷纷探出头来。得到文官们的许可和怂恿后,他们大大方方地跳出来,开始抢功。 刘成栋心好累,已经不在意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之类的事情。他只想尽快把王六王七压下去,自己好回山里参加女儿的大婚。 于是刘成栋真诚地邀请各路官军一起出击,和盘托出了使用车阵作战的技巧。 如何在战场上让士兵轮换出击,给大量逆军以持续性杀伤最终逼其崩溃,刘成栋也毫无保留。 王六王七见难以回天,立即下了死命令,让所有逆军退往山里。 七路大周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在六月十五日傍晚,将再次膨胀到八万多人的逆军赶出了枣阳城。 两天的追击中,一旦有只顾抢功的大周军在黑龙镇、湖阳镇、太平镇等战场失利,刘成栋便“友情助战”。刘成栋那样做有极深的用意,主要还是为了保护李响和刘素素。 六月十五日夜,共计两万五千大周军再次捉到两万出头的俘虏,将剩下的五万余逆军赶回了桐柏山。王六王七于第二天撤到山道深处易守难攻的随州城。 刘成栋提前两天行文,请求将王六王七赶回山里后,暂回勋阳一趟。 京西南路的安抚使和转运使看过刘成栋的书信,明白刘成栋说的很有道理。不仅是兵疲,更有辎重耗尽的原因,总之短时间内,大周军无力再战。 确定战局没有危险后,京西南路的文官武将巴不得刘成栋赶紧走人,他们好多分些功劳。 于是在六月十六日凌晨,刘成栋将急需休整的军队留在脏破不堪的枣阳城,和李响一起直奔襄阳。 在襄阳城待了半日,和一帮假情假意的官员士绅喝过酒,翁婿俩换乘快船急速前行。 六月十八日下午,李响带着几百人回到明月庄。 第296章 江南商战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从五月底开始,江南商场彻底失控,竞争的激烈程度百年未有。 杭州城下的决战一起,江南两路的官府才知道,之前以为够用的钱粮物资根本不够。盛夏时节,压制疫情的药品少不得,成为占比将近一成五的巨大开销。 决战不容有失! 江南地方上的官员受到来自虞允文等派遣官,甚至几位宰执和皇帝陛下的极大压力,不得不彻底放开对江南市场的管控,不再过分地偏袒维护背景强大、根基极深的江南工商势力。 于是在虞允文这位前线帅臣的推动下,京西南路、四川路、荆湖两路、岭南两路、福建路、江淮两路的商人,甚至包括京东东路的一部分商人,竞相在江南搅风搅雨。 江南官府也顾不上为江南工商势力洗地了。 各级官吏多设关卡和场榷,尽可能抽取更多商税,以供应钱塘江南北超过二十万的大军、十万武装青壮和超过五十万的雇役民夫。 商战辅一开场,便立即进入白热化。 在大周朝,茶酒盐铁等大宗商品,大多都是官府专卖,称为“禁榷”。 尽管官府占据了利润大头,但只要能从各地管理专卖货物的“榷货务”拿到大量货物贩运到江南,利润仍然十分可观。 外来商人和商号失去了顾忌,开始各显神通。 能从官营作坊搞到布匹、绷带、石灰和烈酒的,尽情享受着敞开卖带来的巨大利润。顺带提一句,由于李响和韩世忠等人的推广,石灰、烈酒和口罩已经成为战场上的紧俏货。 粗盐、酱菜、铁制品,是谁都缺不了的三大样。口子一开,有门路的商户不仅从江淮盐场大量搞盐,更是不远千里到胶东沿海运盐,一转手便至少是翻倍的利润。 外来商人不仅疯狂地抢夺着原本被江南工商势力独占的行当,还不忘发挥自身优势。药品、粮食、牲口、动物毛皮和筋角,这些对战事尤为重要的大宗物资,显然只能从外地运到江南。 商人竞争激烈,争相压价,拼命争夺大军和官府的单子,无疑大大减轻了大周朝堂的压力。 虞允文的谋略非常成功。 作为虞允文计策的主要执行者之一,李响无疑掌握了很大一块市场。 不只是明月庄的作坊主和商队大占便宜,跟李响合作的武人群体、本地大户群体也沾光不少。韩彦璋赚到了足够花一辈子的钱,赵志强的身家暴涨两倍多,西门博在家族中的地位直线攀升。 由于各地官府专注于收税,胥吏、牙行和经纪没有多余精力压榨走商和游商,长江沿岸的小门小户也能抓住时机发上一笔。 出身江南西路的翟稳当老汉听说江南口子大开,狠狠一咬牙,在西陵县凑起一支小船队,满载着土布、土药、腌菜、鸡蛋进入长江。 紧赶慢赶,在交了好几次过税之后,翟稳当这支船队赶在货品腐坏前将货品转手,赚了一大笔。 从建康返回时,翟稳当老汉从偶然认识的一个什么“唐家商号”掌柜手中接过一单活,将上百名伤兵送到芜湖码头,又赚了一笔。翟稳当还不知道,他已经被那位得病的掌柜传染了。 镇江附近,河湾入江处的小码头。 张清平带着百十号人在岸上防守,丁史航带人在船上警戒。 陈迦星前些时日一直奔走在太湖沿岸,搜罗妇人。还别说,这位专业的人贩子当真为寨主大人省下不少钱。 接近四百名女童和妇人被袁韧语一一点验。陈迦星还有急事,讨好地问道: “袁家姐姐。有病在身的已经单独挑出来了,您看?” 袁韧语很反感人贩子。尽管她很清楚,对眼前的大部分女子来说,到另一个地方可能会生存得更好。有史以来,战乱之地苟延残喘下来的女子,还要受到街坊邻居和亲人的鄙视、唾弃、虐待。 只听袁韧语皱眉道:“你可以走了。” “那行,那我告辞了。” 陈迦星不以为忤。他小跑到张清平所在的那间帐篷,恭敬地将十几封信送上。 张清平随即将过去几日的信件收拢到一起,将刚刚赶到的几封急信单独挑出来,命令一位庄内子弟送到船上。 一炷香之后…… “唐家商号的掌柜突然去世,病症不明?” 船身微微摇晃。成吏员翻看着几封急信,皱眉不语。 成吏员看过重伤未醒的大儿子之后,便一直在船上漂泊,方便更快地收发消息,处理和各地官绅大户发生的磨擦。 成吏员悲愤到无以复加:脑子再不好使,那也是自己的大儿子,江南的富绅豪商欺人太甚! 更可怕的是,一旦被那些人得逞,通过成家大郎害了寨主大人的性命,成家的命运可想而知。 然而找人报仇是不行的,李响都做不到。 成吏员现在一门心思地要从江南多赚钱,以此作为报复,不然整个人都要憋坏了。 丁史航想了想,神秘地笑笑,低声说起一则八卦,“唐家商号的掌柜啊。” “我听说他那个患难与共的媳妇儿看得他很严,看某个女子两眼都要哭一场。” “到了江南花花世界,他便挨个逛青楼行院,许是染了什么病。哦还有,听说他传染了半船人,也不知有没有其他人受害。” 成吏员眼角抽搐,抹了把脸后苦笑道: “真是……不争气,可是个好苗子呢。我记得由他作保,有个叫翟稳当的船主带走咱们一百多伤员,交接没问题吧?” “上午刚收到捎来的信件,已经交接了。路上失去八条性命,其他人暂时无恙。” “那便好。庄内子弟是寨主大人的根基所在,也是咱们明月庄的支柱,万万不可轻损。咱们能不被人欺负,就是因为能打!” “小子觉得也是。长江之上,大多数商人见到兵丁官差,恨不能把腰弯折,只有咱们庄内南下的商家能够直起腰说话。” “如老夫这般在山里落脚不久的,感触更深呐……嘿,这个陈迦星还真是卖力,省下不少钱不说,竟已联络上几十伙人贩子。该有一万三千左右的妇人北返了。” 丁史航虽然很反感贩运妇女的行为,却明白秦岭中因为太缺妇人,已经发生太多恶心事。他见成吏员没有松口气的意思,惊讶地问道: “一万多妇人了,难道还不够?” 成吏员无奈地皱起眉头,竖起三根手指,叹口气道:“三万,起码需要三万妇人。” “这么多?!庄内人家是直接在江南上交抽成,但也远远不够啊,缺少的钱粮从哪儿来?搭上整个公中也不够吧……” “一个字,借!” “借庄内人家的钱?这倒是个新鲜办法,但秦岭土民太穷,怎么还上娶老婆的钱?” “寨主大人思虑长远呐。早有方案,真正是精妙无双,简单可行……” 后半夜,丁史航劝精力透支的成吏员早些休息。他则按照成吏员的安排,坐上一艘官军快船,低调地向大海驶去。 两天半后,丁史航在相当于拉锯地带的海盐县城南部,也就是杭州湾北岸的一处荒僻地点登陆,静静等候不远处的张永年完成交易。 和永乐伪朝大军生死厮杀过的丁史航实在难以理解,寨主为何要与永乐逆贼做交易。他看着北面不远处已经被破坏地一干二净的海盐县城,为遭灾的百姓默哀一阵。 方肥的一位胖侄子主导交易。他验看过粗盐和药品后,客气地抱拳说道: “劳烦小哥传个话,杭州城内蚊虫四起,暑热痢疾已经害了几百个小儿的性命。” “下次交易,还请多带一些针对暑热的成品药,价钱可以再谈。” 张永年颇不耐烦,但被对方口中的“小儿得疾”刺中软肋,闭眼点头道: “我只能向上面说一声。” 方肥的侄子将小船藏在小河湾上游,经由陆路返回杭州城。 被投靠自己的一位好手问到为何低声下气地请求对方,方肥侄子一边呼呼地喘气,一边咬牙说道: “不然呢。大量提供药品的只有这家,其它人家简直吃人不吐骨头,老子能不低声下气?” 目前公认最为暴利的生意,当然是暗中和永乐伪朝走私。 江南乃富庶之地,文华最盛之所在。 别说官员、士大夫和富商,便是没有官职的举人也要买几件古董字画充门面。 方腊起兵后,接近两成的好东西毁于战火,接近三成的金银珠宝落入“翻身权贵”们的口袋。剩下的五成堆积在杭州城内的府库中,成为永乐朝的续命稻草。 张永年和丁史航汇合,让从江南招揽的懂行之人查验船上古董字画、珠宝玉石的价值,确认没问题后撑船远离江岸。 方腊军只要还想得到大量药品,张永年等人就不怕被赖账。 “史航,寨主大人从来不看重这些劳什子,为何冒着资敌的风险和永乐贼人交易?方伯伯提着脑袋到杭州城,又是什么事情值得如此?” 张永年头发乱糟糟的,随意地翻检字画,问正在“当当当”敲打青铜器的丁史航道。 以买卖古董为生,后被张永年抓来的中年人整张脸都在抽搐,却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上前拦阻。 丁史航收回手指,一把抱起古朴的青铜灯具。他把眼睛瞪酸,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郁闷道: “我也不懂啊,这么个小玩意儿,怎么就值上千贯?至于夫子的盘算,岂是你我能够揣度的,你上次出海到底去哪了?” 张永年随意地答道:“密州港,然后是高丽,以后和你细说。” 说到出海的经历,张永年忽然身体一震。 自己在高丽那边收集到一些情报,回来之后立即被寨主大人派过来盯着交易,顺便接应方维良,难道寨主是想劝方腊…… 张永年甩甩头。一定是想岔了,寨主大人为何要那么做,没理由啊! 蹲在一边的验宝中年人为证明自己有更多价值,摆脱事后被灭口的下场,主动上前插话,给丁史航二人介绍船舱内古董字画的来历。为了让两个下手颇狠的年轻人能够听懂,他一直都围绕“古董名画为什么值钱”这个主题来讲。 张永年和丁史航的船只快速地远离杭州湾。 两艘船将会绕个大弯到达江淮。到时另有人将东西运走,分批送到长江,然后逆流而上,直奔京西南路…… 视线从喇叭口形状的杭州湾向西移,来到战火再起的杭州城。 五月底,由石宝镇守、牵制住五万余大周军、以嘉兴城为中心的沙漏形防线失去了大部分外围阵地。 嘉兴城西面的乌镇业已丧失全部外围营垒,只剩光溜溜的乌镇面对近万大周军。互为犄角之势的坚固营垒也被大周军的简易投石机轰塌,接近两千名方腊军士兵全部战死。 嘉兴城西南侧的桐乡城几乎被包围,只剩一条小道和嘉兴城联通。围绕仅剩的一条小道,方腊军和大周军不断派出小股部队交战,攻杀得十分惨烈。 嘉兴城东侧偏北的嘉善县城稍好一些,借着有些许起伏的地势,保住将近一半外围小营垒。永乐朝准备几十天,驱使数万百姓修筑的营垒群,质量还是有保证的。 嘉兴城东北方的西塘古镇离嘉兴城最远,早已被大周军清除掉所有外围营垒且团团围住。大周军每日里好整以暇地攻打,眼看便守不住了。 大周军稳扎稳打,照理说方腊军只能被动挨打。 然而架不住有猪队友作祟,致使大周军差点崩掉嘉兴防线的战局。 惨剧的起因很简单,就是有人自以为是,想要立下不世之功。 名义上归杨可世节制的某位禁军指挥使,也不知攀上谁的门路,居然想违抗命令,在战场上抢功。 那位心高气傲的指挥使哼哧哼哧地一顿操作,以为骗过了方腊军,强行突袭嘉善县城。只要能打下嘉善县城,西塘古镇也会很快告破,国朝大军便可兵临嘉兴城下,压着石宝打。 多大的功劳! 司行方早有埋伏,集结精锐,捅了那位禁军指挥使的后路。 强行装逼的禁军指挥使当场被砍成几段。他死不足惜,却连累了三千大周军士兵全部被杀或被擒。 那位禁军指挥使没骗到方腊军,却把杨可世这位招讨使瞒得密不透风。 司行方率六千精锐连战连捷,只用了一天,便打到位于嘉善县城正北方的杨可世的中军大营。 杨可世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后,恨得牙都要咬碎了。为了维持包围圈,他只能鼓舞士气,像个小兵一样披甲砍人。 付出死伤四千余人的代价,杨可世才将体力透支的司行方部击退。 司行方部在石宝派出的援军接应下,毫发无伤地撤退。 石宝见杨可世反应太快,知道自己失去了改变杭州城下战局的机会,只好抓住空挡连连调兵出战,挽回一些颓势。 永乐朝的嘉兴防线得到了一些恢复,大周军还要再流一遍血。 最凶险的地方在于,杨可世一旦战败,石宝至少可以带着三万大军直扑杭州城下。到时大周必败无疑! 石宝还可以选择在太湖沿岸肆虐,饮马长江,彻底将大周军的后方,也就是环太湖地区烧成白地! 无论是哪种情况,大周靡费巨万、掏空家底才集结起来的二十万大军都将惨败。明白这一点的韩世忠、王禀、姚平仲等武将吓得集体收缩防守,虞允文这样的文官更是咬牙切齿。 雪片一般的弹劾飞向汴京城,乱伸手的几位高级官员受到了不轻不重的惩罚。那是后话了。 六月初一,补充了一大批兵器、军械和火器之后,急于挽回颓势的韩世忠和王禀再次对杭州城发动猛攻。 第297章 城墙崩塌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杭州城东北方的石宝、司行方和邓元觉夺回一些营垒,嘉兴防线得到一些恢复。 不仅是钱塘江北岸的石宝部抓住了大周军暂缓攻势、全力保障辎重运输的空档进行反击。钱塘江南岸,萧山-绍兴-余姚-明州一线的方腊军也转守为攻。 数万方腊军轮番进攻钱塘江边虞允文的大营,并且一度突破了寨墙。最危急的时候,张天垒差点将虞允文架起来跑路! 然而钱塘江和杭州湾毕竟被大周军牢牢控制。襄州水军、无为军和高邮军的船队沿岸袭扰,还不时登陆作战,使得方腊军功亏一篑。 到六月初一,由于大周官府临时武装起更多雇役、民夫青壮和饥民,接过更多防守后方的任务,大周军得以从环太湖地区挤出上万士兵向南调动,替换十万大军中的伤兵和病员。 韩世忠和王禀只留下两万人马固守大营,在杭州城下摆开八万士兵,推出上千台攻城器械。 因为有数万人参与建造,大周军得以在很短时间内将撞车、铁盾冲车、云梯的数量加倍,还打造了数百台巢车和轒轀车,以及上千幅木幔。 撞车主要用铁皮包尖的大木冲击城门,铁盾冲车用以破坏城门和城墙,复杂的云梯和简陋的木梯用于登城作战。 巢车是一种设有小望楼,用以登高观察敌情的车辆。车上高悬望楼如鸟之巢,故名巢车,又名楼车。 轒轀车是一种四轮无底木车,上蒙牛皮抵御城上箭矢,人在车中推车前行,可掩护士卒抵近城墙进行攻击,但无法直接破坏城墙。一车可藏十人左右,突出优点是结构、用料简单,被破坏后可以重复利用牛皮和车轮。 木幔是一种装有木板作掩护的攻城车,主要作用是在攻城时抵挡类似箭石的投掷物,战国时便有了原型。简单来讲,就是用草、布、木、皮等材料造出一大块东西,挑起悬挂在城墙外,就能对守城一方的抛射物进行缓冲,俗称“布幔”、“木幔”、“篱笆”、“皮帘”。 大周军以松散列阵的长矛手、刀牌手压住阵脚,以民夫青壮推动攻城器械前进,将弓弩手安排在大型器械侧后,直欲将杭州城淹没。 王禀负责调配军械和火器压制方腊守军,韩世忠负责攻城。 有巢车观察敌情,有轒轀车和云梯掩护军士直抵城墙下,有木幔为士兵抵挡方腊军的箭矢和石块儿,大周军减少了大半没必要的伤亡。 方腊军的自造硬弩、神臂弓、床弩、五哨炮和简易投石机等军械有限,在战斗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维修的速度总也赶不上消耗。 终于在六月五日当天,大周军利用火器给与了城头的方腊守军以极大杀伤,使用冲车和盾车吸引方腊军的注意力,然后集中十数架云梯登上某段城墙。 大周军第一次大批登城,攻城的军士和民夫高声欢呼。 韩世忠骑着快马到达破口附近,调配军队,扩大战果。 超过两千的蹶张弩手和神臂弓手急奔到被突破的城墙下方,朝着破口两边正急速涌来的方腊军士兵一阵猛射。百米之内,神臂弓可洞穿纸甲、皮甲和锁子甲! 射程较远的双弓床弩、三弓床弩,以及五哨炮、七哨炮,也急忙调转方向,将大量打磨好的石弹甚至是火器,不要钱般扔到破口两边的城墙上,将赶来支援的方腊军笼罩在血泊之中。 方腊亲自下令,让八千披甲精锐中的五千人登城参战,终于将登城的三千多大周军精锐赶下城墙。若是再晚上几炷香,大周军就挖塌某处城墙了! 六月五日的恶战结束。 方腊在守城上再无任何底牌,杭州城外的壕沟、拒马阵、鹿角木、竹蒺藜、陷马坑和羊马墙全部被毁去或者填平,护城河更是被彻底填埋。 大周军下一次的全力进攻,一定会更加凶猛…… 杭州城内,永乐朝的府库之中,方腊正带着方维良参观永乐朝的家底。 永乐朝的府库,即先前杭州府的府库,距离被堵死的候潮门不远。府库保存得很完好,在湿热的天气也能保持干燥,特别适合存放贵重物品。 大门打开,几十根成年人手臂粗细的蜡烛亮起。 方维良眯眼细观,差点扯断自己的胡子。 金银块都是一堆堆的小山,简直要晃瞎人眼。珠宝玉石、奇石珍木没有得到应有的优待,被杂七杂八地随意摆放。青铜器、官窑瓷器、绝品漆器、书法字画不论价值高低,都如垃圾一般被扔在角落里。 “这是……王羲之的真迹!应当是他喜得第一子时所写,不是说失传了吗?!” “这幅画不比某些大家差,怎么从没听过他的名字。难道是某位避世的乡野大贤所画?” “这只青铜大鼎很有年头啊,上面的铭文……嘶嘶嘶,周天子的九鼎之一?!” 方维良便如刚得到玩具的小孩,小心翼翼地在珍宝堆里四处乱窜,发现了不得的东西便一惊一乍,直到闪了腰才消停些。 方腊站在府库中央,静静地扫视着眼前的珍宝,眼中有得意,但更多的是不解。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看来是个文人,就对眼前的东西恋恋不舍。” “吾当初不懂,为何官绅富商们把这些东西看得比人命还重。现在还是不懂,不懂啊……” “皇帝老儿为了建他的垦岳,大搞花石纲的时候,属两浙的造作局、应奉局最为卖力。” 方维良站起身,凝神细听方腊造反的心路历程。 方腊拿起一方酷似仙人捧月的砚台,狠狠地摔到地上,在方维良惊怒心疼的眼神中说道: “有蔡京那个奸相为他们撑腰,淮河以南的地方官儿和富绅大户好生快活,觉得哪家的石头、木头和花草好看,就上去贴黄纸征收,还让百姓好生看护。” “大部分好东西都被地方上的官绅大户拿走了,皇帝老儿没拿到多少。江南两路、岭南两路和福建路的百姓惨呐,自家的东西被人抢了,还要好生照看,还要被敲诈勒索。” “被盯上的商户和富户,大多破家逃亡、卖儿卖女。” “奇珍异宝、花石草木要送到汴京,沿途有上百万百姓提供钱谷民役。官员毁墙拆屋、凿开城郭、挖断桥梁、毁田拆坟……强行征用的商船和漕船怕不得有上千艘。小民出钱出力,误了农时,回头还要出钱出力补上窟窿,很快便有数十万人逃亡。” “都姓方,五百年前是一家。吾姑且称你一声方先生,你现在应该清楚,为何有数十万人死心塌地追随我了。” 持续好几年的花石纲逼得很多人破家逃亡,属两浙的百姓受苦最深,方维良倒是听闻一些。但他没有想到,“花石纲”竟为祸如此之深,官绅大户打着皇帝的幌子,捞起钱来如此恐怖。 方维良弯腰拱手,说道:“在下长期担任掌柜,不敢以读书人自称,不敢称先生。大王直呼我名字便可。” “哦,你称呼我大王?难道不怕被大周朝的大官儿当成叛逆?” “既有数十万人追随,在下称呼一声大王,也是应该的。叛逆?已经有足够医治五千余士兵的药品进入杭州城,都是经在下的手,在下已经是铁打的叛逆!” “你不怕李响惩罚你?” “大王对我们寨主了解太少。寨主为人宽和,只要不是犯了白纸黑字写下的规矩,寨主大人顶多当面骂下属一次。” “吾很奇怪。只算吾现在知道的,李响已经是大逆不道了,为何能隐藏得好好的?京西南路的官员大户都瞎了不成?!” 方维良嘿嘿一笑道:“寨主大人的藏拙本事可是与生俱来。” “朝堂上有大人物维护,地方上有数千户人家仰仗我明月庄吃饭。寨主大人手里有上千乡兵,老寨主也在厢军中带兵,明月庄还背靠八百里秦岭……有了这些,便足以给外人以山里豪强的印象,进而隐藏自身。” 方腊心里居然酸溜溜的,摇头说道: “真是狡猾如狐。吾至今也很难相信,李响竟是去年才弱冠的年轻人。李响派你过来,真不怕吾不守信用,将他的真面目公布?到时他不反也得反!” 李响被逼造反,永乐朝便减轻一些压力,这是很简单的事实。但李响既然把方维良派到杭州城,岂能没有安排。 方维良仔细思考一阵,认真地说道:“寨主交待过,若是大王问起这个问题,便如实相告。” “首先,朝堂细查明月庄少说要花费三五个月,查出实据前是不会对明月庄动手的。我们寨主被逼动手前,江南战事一定尘埃落定。” “其次,有能力且愿意向永乐朝提供大量药品和粗盐的只我们一家,换了别家跟永乐朝交易,大王府库中的东西至少已经消耗一半了。” “再次,大王难道不想跟我们寨主交好,以防万一?江南两路的士绅大户恨大王入骨,能帮、愿帮大王的可没几家。” 方腊拦下几个大怒的近身护卫,哈哈大笑道: “若真有项羽兵败那一天,吾死则死耳,又有何惧!落荒而逃,吾不屑为之!” 方维良认真地作揖,大声道:“吕布有赤兔马,有方天画戟,但吕布手下的小兵没有。吕布是猛将,活得轰轰烈烈,死后名垂青史,但吕布手下的小兵不是!” “有几十万百姓追随大王,几十万啊!若真有那么一天,请大王多想想愿为你而战的士兵,多想想誓死不降的百姓,多想想那些人的父母妻儿。大王可以一死了之,剩下的数十万人,会是什么下场?!” “大王忍心永乐朝的数十万臣民,都没个下场,任人鱼肉?若是不忍心,那就多想想,时候到了会想明白的……” 方腊身体颤抖几下,静立无语。 明黄色烛光摇曳,方腊和方维良的倒影微微摇晃。 “多谢方先生。我,会认真考虑的。” 方腊大步离去前,心神不宁地说道。 方维良说完李响在信中交代的话,擦擦脸上的汗,被蒙上头带回到一间大宅子的后院。方维良在路上和一位没有蒙面的商人迎面而过,差点撞上。 回到插翅难逃的房间,方维良拿出寨主大人的最新密信,让伤势未愈的寨主亲卫将一串串数字翻译成文字。看懂一行,就把那行撕下烧掉。 一同到杭州城的几名亲卫狐疑地看着方维良。这几天吃得好,喝得好,怕不是方维良背叛了寨主吧? 方维良给几人换药,翻起白眼说道:“我是什么人,岂会背叛庄主?苏秦、张仪听过没,我就是时下的苏秦,就是那有着三寸不烂之舌的张仪……” 得了空闲,方维良给几名寨主亲卫大讲最新战况。 “番客回回的马队,在钱塘江南岸砍杀方腊军?这怎么可以,他们毕竟是包头的胡子,比西夏人、辽国人还胡人,怎能让他们在老祖宗传下的地盘上动刀子?!” 听说弯月世界过来的番商,竟有一支武装到牙齿的马队在钱塘江南岸帮助虞允文作战,还一举冲垮过六千三百方腊兵,见过弯月番商的那位寨主亲卫不忿地说道。 请外人来砍自己人,在某些士大夫眼中没什么,大部分百姓却是接受不了。 方维良闭上眼睛,听几位趴在席子上的亲卫叫骂一会儿,无奈地说道:“许是福建路安抚使派不上用场了,才借调给虞大人使用。” “据说阿拉伯战马比大周的马高两个头,比辽国的骏马也要高一个头,跑动如风。番人骑士个个高大,手执百炼钢刀,刀身布满花纹……” 洗干净手脸,方维良感受着难得的凉爽,开始写回信,主要是交易的进展和方腊的心思。他犹豫一二,还是将“蒲寿”这个名字写了上去。 六月七日,大周军再度猛攻杭州城。 城外再无阻碍,大周军将床弩、投石机、投石车等军械推进到两百五十米内。 方腊军本就不多的床子弩、双弓床弩、三弓床弩、五哨炮、七哨炮大多有了故障,车载床弩全部报废。床弩大箭损耗大半,积存的火器几乎见底。 大周军从两处地方同时登城,很快被四千余方腊亲军赶了回去。 方腊亲军中计,被劈头盖脸的火器、石弹和大箭突袭,当场阵亡过千。 木立牌是用木板制成的、可以从中间对折的大盾牌状物件儿,可以挡住箭矢和小石块儿,是很常见的守城用遮挡物。 竹立牌和木立牌的外形很相似,区别在于主要材料换成了竹子。 两种遮挡物既防不住大石块儿、石弹、大箭的攻击,又容易被大周军的引火球、毒烟火球、火药大箭引燃,进而引燃其他物事。远程军械失去反击之力后,木立牌和竹立牌被撤下。 唧筒是先吸水再喷水的筒状小型器械,类似打针用具。 麻搭是在八尺木杆上绑上几斤散麻,沾上泥水灭火的工具。 水囊则是用猪尿泡、牛尿泡盛满水,扔到火里灭火的用具。 城墙上的器械几乎全有竹木材料,很容易被引燃。杭州城内的青壮分成小队,利用唧筒、麻搭和水囊四处扑火。 惨烈攻防中,杭州城内的青壮死伤惨重,伤亡人数早已过万。 六月十日,杭州城北面和东面的瓮城被全部攻下。 城墙上遍布血迹,蚊蝇乱飞。方腊军承受着床弩、投石机、弓弩、火器带来的大量死伤,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咬牙作战。 远射武器大部分损毁,但方腊军还有大量可重复使用的守城器具。 飞钩。 顾名思义,是用粗麻绳吊起的尖锐大铁钩,贴着城墙来回甩动,钩住谁谁死。 狼牙拍和夜叉檑。 狼牙拍由木板钉满铁钉制成,放下便可拍击攻城士兵。夜叉檑由湿榆木钉满倒铁钩制成,用绞车施放杀敌。 药石难医的金汁蕴含着杭州城内数十万百姓的怒火,来自弯月世界的猛火油水泼不灭…… 方腊军突然发难,用猛火油烧毁了上百辆铁盾冲车、撞车、云梯,杀伤三千余大周军士兵,给全体大周军带去心理阴影。 永乐朝非常拼,却对抗不了大周朝的意志。 六月十四日,韩世忠和王禀罕见地同时出现在城下,紧盯着杭州城东北角。 一整天的鏖战之后,被反复争夺破坏的城墙终于顶不住每日不停的火烧、刀砍、铁木撞击和爆炸,在一阵剧烈晃动中倒下。 城楼塌陷,烟尘蔽日,杭州城东北角坍塌。 第298章 枭雄落泪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火药大箭是唐末乱世时被广泛使用的一种箭矢。粗长的箭矢绑上火药筒,提高射程的同时,也大大增加了箭矢的杀伤力,属于喷射推进型火器。 蒺藜火球是利用火药爆炸产生的能量,将铁蒺藜溅射到四面八方伤敌的溅射型火器,优点是工艺成熟、制作简单、杀伤力稳定,是大周最为倚重的一种火器。蒺藜火球一般都会绑上一小段麻绳,方便士兵甩得更远。 霹雳火球是大周自主研发的第一款密闭爆炸型火器。一般是竹制外壳,中间塞上火药,将剩余空间用碎瓷片、锈铁片、铁蒺藜、小石子、铁钉等塞个严实,工艺较为成熟但威力不稳定。 大周还有更厉害的几种火器。但由于成本高昂,运输不便,容易造成事故,再加上永乐伪朝没多少厉害的军械,大周军便没有携带多少。 床弩发射了三百多支铁叶大箭,弓弩和车载床弩发射了六百多支火药大箭,投石机和投石车扔出十几万斤石块儿。射程最远的七哨炮和三弓床弩投射了上千枚蒺藜火球和霹雳火球,约占杭州城下官军大营存量的三成。 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韩世忠和王禀终于轰塌了杭州城东北角的城墙。当年参与修缮过杭州城的几十位匠人出力不少,因为他们最清楚城墙的弱点。 城墙塌陷前,方腊守军眼看大周军集合了数百架军械,哪里不明白大周军的意图? 明白归明白,但遮蔽天空的大箭、石块儿、弩矢和火器破空而来之际,城墙上根本无法站人。方腊的二儿子命令所有人撤下,其本人在断后时受了重伤。 烟尘过后,地面停止晃动。 塌陷口附近的方腊士兵纷纷咽口唾沫,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些。 塌陷口里面的永乐朝士兵和青壮看着断口处透进来的日光,闻着相比城内显得十分清新的空气,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某一刻,城外的大周军吹响所有号角,敲起所有战鼓。 总攻开始! 六万余大周军全力登城,不到半个时辰便从五处地方登上城墙。每有一处破口,相应位置附近便有大周军在疯狂破坏城墙,以造出更多塌陷。 田大宝的老家距离方腊老家不远。方腊起兵之时,田大宝全家正在饿死边缘徘徊。 老父老母不愿拖累儿孙,趁家里人不注意跳下深井。田大宝葬了父母,烧掉祖屋,带着十几个穷汉投奔了方腊。 田大宝在方腊身边待过一段时间,由于为人憨直,给方腊留下过深刻印象。 攻下杭州后,田大宝成为带兵五百的小校,离开方腊身边,开始为永乐朝守卫城墙。 杭州城的北面城墙和东面城墙北段,已经分割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战圈,大周军和方腊军在生死搏杀。武器没了用牙咬,胳膊断掉用头撞,临死也要拉上对方一人跳下城头。 数万永乐朝青壮见到城楼倒塌的那一幕,手脚都有些发软,却咬牙拿起简陋的武器,哭喊着朝大周军扑去! 妻儿在城中,我们无路可退。不想退,不能退…… 田大宝身披扎甲,头戴无樱铁盔。他左手持一圆盾,右手紧握一把刀身短阔、厚背薄刃、刀柄短粗的制式手刀,和二十多名披甲弟兄充当救火队员,哪里顶不住便扑向哪里。 “贺将军有令,绝不可让大周军控制塌陷口附近的城墙。田大宝当立即前往支援,务必将塌陷口附近的城墙牢牢控制!” 负责守卫北面城墙东段的贺从龙派人给田大宝下令。 塌陷口在杭州城东北角。若是被大周军控制了塌陷口附近的城墙,再被大周军士兵使用弓弩、床弩、投石车居高临下地射击……到时不仅是塌陷口守不住,城墙也保不住了! 田大宝不聪明,但也能想到这一点。他丝毫不敢怠慢,快速移交城墙阵地之后,便带人朝东行去。 大周军的器械实在太多,弩矢和石块儿一刻不停,时不时还来一轮火器投射。 方腊军渐渐揣摩出几个规律。比如大周军从不往双方混战的地方投射,怕伤到自己人。 永乐朝的士兵陷入两难。放大周军上来肉搏可以减少伤亡,但要冒着被大周军挖塌城墙的风险。把大周军挡在城墙下要消耗大量箭矢和石块儿,还要被投石机和投石车狂虐。 选择只会留给综合实力占优势的一方。方腊军没有选择,只能被动地跟着韩世忠等大周将领的节奏走。 田大宝带人穿过挥舞着棍棒刀叉的青壮,以及在矢雨弹幕下反击的士兵,途中顺手帮忙维持了一处战圈。三百五十多人到达塌陷口附近时,已经不足三百人。 “弟兄们,把大周军赶下去!” 手下的弟兄用布条将田大宝的右手和刀柄绑紧。田大宝看着前方挤成一团的双方人马,咬牙下令: 顺着城墙两侧走,分两路包抄。直接向东推,将大周军从塌陷处挤下去! 一根弩矢从田大宝的耳后飞过。田大宝紧了紧头盔,朝城下的几十个神臂弓手吐口唾沫,继续挥刀超前,也就是朝东方砍杀。 一千八百人挤成宽十米左右、长度不足一百三十米的长条,当真是人挤人。 很快有大周军士兵发现了不对。城下的弟兄没有再登城的了,逆军士兵却越来越多。西边和城墙两边儿都是方腊贼兵,难道是…… 看着东边近在眼前的塌陷处,一位圆头圆脸的大周军都头突然明白了什么,大声叫喊道: “这些逆贼想把咱们挤下城墙摔死。快跟他们战成一处,别让他们跟咱们彻底分开。” 圆头圆脸的都头看得明白,却说得太晚了。 大部分城墙还在方腊军手里,城上作战还是方腊军占优。田大宝不断呼喊,让永乐朝的士兵退到城墙两边,不让一名大周军走脱! 田大宝身边和身后的弟兄越来越多,推进的速度越来越快。 被围在中间的大周军士兵拼死突围,除少数幸运儿跳下城墙未摔死外,都被裹挟成一团向塌陷处行去。 第一个大周军士兵摔下去之前的几十息内,田大宝所在的塌陷口附近,叫骂声、哭喊声、刀枪交击声格外密集与激烈。 日光最烈时,田大宝与近千名方腊军士兵排成人墙,将七百出头的大周军士兵挤下塌陷处。 城楼和城墙塌陷之后,邻近的城墙与地面的距离不是很高。 然而架不住砖石、石子和土方带来的凹凸不平,以及木刺、枪杆儿等尖利物事形成的杀人地带,第一批掉下去的大周军士兵,五成以上受伤过重并当场身亡。 七百多名大周军士兵,就像石头堆里的石头一般互相挤压。骨头断裂的声音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更兼大周军士兵是和手中的武器一起摔下,所以…… 七百多人堆成一团,从里向外的惨叫声混合之后,仿佛降低了方圆三里内的气温。这种死法闻所未闻,死得太惨了! 田大宝居高临下地看着斜下方的人堆,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他用遍布伤痕的胳膊搬起砖石,狠狠地朝侥幸未死、边爬边哭的大周军士兵扔去,然后是一根投枪,接着是箭矢。 城墙上的方腊军士兵和青壮使用各种武器,继续攻击七百多人组成的“肉堆”,直到听不到大周军士兵的呻吟声才罢手。 方腊本人刚好赶到距离塌陷处不远的地方,很欣赏田大宝这位小校的战法。人眼能看清的距离太有限,他看不清田大宝的面相,但总觉得有些眼熟。 “要来了!” 既然有了塌陷口,大周军肯定要从这里大举进攻。方腊亲自到这里坐镇,就是要看看大周军还有什么杀手锏,免得出现难以挽回的局面。 首先是上万名永乐朝俘虏。 方腊军士兵咬牙切齿,用弓箭、石块儿和刀枪一顿屠杀,便将这些可怜人打崩溃。 被迫朝以前的自己人下手,方腊军的士气难免受到一些影响。 其他地方的战斗仍然激烈。韩世忠和王禀保留到最后的杀手锏,终于出现在塌陷口。 看着不远处出现的亮闪闪的一支铁甲军,高玉低声喊道:“步人甲?!” 方腊也吃惊非小。他眯眼细观一会儿,暗中松了口气,摇头道: “不是步人甲。大周向来防范武人,如今只有西军和三衙禁军手里有步人甲,都不能轻动。” “步人甲的头盔、护肩和护臂,制式铁扎甲,临时赶制的八字铁护档……韩世忠和王禀好生厉害,竟然在战时拼凑出这么一支铁甲军!” 方腊亲军中最精锐的两千多人,之前一直在城墙上轮番作战,终于在此刻被全部召集起来。 一刻钟后,简装版的三千铁甲军列阵完毕,朝塌陷口攻来。 大周三千铁甲军的后面,是总数上千的蹶张弩手、神臂弓手和硬弓手。两侧各有一千五百骑兵压阵,还有六十架各式床弩、二十多辆投石车、十几架五哨炮、九架七哨炮助阵。 五千多有甲在身的方腊精锐上前,和大周铁甲军在碎石、瓦砾、夯土、木料和兵械混合而成的垃圾堆上交战,塌陷口内外顿时烟尘鼓荡。 喊杀声、惨叫声被杭州城东北方的特殊地形放大,闷雷滚滚。 双方共计八千多甲兵,很快进入第三次刀枪相接。 方腊精锐尽管人多,却处于全面劣势。他们只有用刀枪去攻击大周铁甲兵大腿以下的部位,或者铠甲缝隙,才能顺利取得战果,否则便只能承受着巨大的伤亡比去以命换命。 两种方法说着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 铠甲、武器、训练和营养带来的全方位差距,使得人数已不满五千的方腊精锐步步后撤。大周军的弓弩手趁势上前,将普通的菱形箭矢、四棱锥模样的箭矢和小凿子般的弩矢射向方腊精锐。 方腊精锐伤亡惨重,加快了后撤步伐。 大周铁甲兵分兵扫清两边的城墙,不出意料地遇上了两千多最精锐的方腊亲军的迎头痛击,只能步步后撤。城内准备多时的简易投石机、三哨炮、五哨炮抛射两轮,数百名铁甲兵倒地不起。 最受方腊重视的铁甲亲军也被大周军的强弓硬弩杀伤几百人。 铁甲亲军将大周铁甲兵向外挤,刚露出头便被大周军的床弩和投石机攻击。 好在此时的远射军械准头都比较次,大周军为避免伤到自己人只能尽力往城内抛射,倒没杀伤多少铁甲亲军。 试探结束。方腊军的优势在于有城墙作为防护,减弱了大周军优势军械的威力。大周军的优势在于强弓硬弩,最厉害的当然是防护较为周全的铁甲兵。 双方的普通部队、精锐部队轮番上阵,塌陷口处就此陷入鏖战。 塌陷口处的血战陷入僵持后,邻近塌陷口的城墙成为大周军的重点目标,驻守其上的方腊军士兵伤亡大半。永乐朝的精锐部队也在塌陷口处伤亡惨重。 强弓、硬弩、投石机、投石车和火器,实非方腊军人力所能当! 战至傍晚,大周铁甲军逐步后撤,仿佛要罢兵。 方腊不顾劝阻,靠近塌陷口安抚伤残士兵,陷入了韩世忠的设计。 八十多根床弩大箭、上千块儿大小石头、三百多火器被同时射向塌陷口内里,剩下不足两千五百的大周铁甲军返身再战,附近集合起来貌似要撤兵的一万一千大周军猛冲过来。目标都是一个:方腊的人头! 方腊呆在原地,眼见着便要沦落到当年辽周大战时,檀州城下那位辽国大将的下场。 床弩大箭的啸鸣声、石头划破空气的嗡嗡声传达十里,火器的引火绳在晚霞上留下几百道划痕。 十几位姓方的年轻人从全身冰凉中略微恢复,哆哆嗦嗦地朝方腊这里跑过来。 方腊身后和身侧的士兵脑子嗡嗡响,张大嘴巴,没命地朝方腊这边飞奔而来。 速度最快的,却是刚刚被轮换下来的田大宝。他头发里、粗眉毛上、络腮胡子上全是血,听到声音后抬头一看,脑子突然聪明了一把,想也不想便朝方腊奔过来。 田大宝推着方腊急速奔逃,在一堵未完工的羊马墙后躲好。他把脚边的木桶抬起来,把所有的水倒在方腊身上,然后把方腊压倒在地。 田大宝憨厚地笑道: “陛下,还记得俺吗?刚投奔您的时候,您还说我太能吃呢。” “俺不知道您能不能活下来,只有这么一试了。咱这辈子做得最聪明的决定,就是跟着陛下闯荡一番。” “往日把咱当烂泥的名门小娘子,咱睡过了。往日把咱当狗屎的官大人和士绅老爷,咱也杀过。这几年能吃饱喝足,都是因为跟着陛下,咱知足。” “若是陛下活下来了,能不能……” 一枪三剑箭、霹雳火球、蒺藜火球、人头大小的石块儿密密麻麻,将方腊藏身的羊马墙附近炸成废墟。后面的话语,方腊没听见。 韩世忠和王禀不惜损毁两百架军械,也要将方腊一举擒杀。 土石崩碎,铁石四溅。大地摇晃,天崩地裂。毒烟遮目,灰尘蔽空。 于精神恍惚中,躲在城墙下的高玉看到了令他铭记终生的一幕: 十几位铁甲亲军扑到方腊身上,很快被砸死、炸碎、穿透。 好几位方家年轻人扑向方腊藏身的那段羊马墙。羊马墙很快炸碎,几位年轻人的身体大多不全。 几十名披甲士兵跑着,被炸伤之后爬着,朝那段矮墙扑去。十几息之后,肢体血液四溅。 更多方腊军士兵,甚至帮助守城的青壮哭喊着、尖叫着,朝那段矮墙扑去。他们大多撑不到那里。 一层层的人体盖上去,一层层的人体被炸开。又是一层层的人体盖上去,一层层的身体被穿透。再来一层层的人体盖上去,一层层的人体被砸烂…… 方腊被一层层的人压在下面,整张脸被血液和泪水淹没,失去了知觉。 “方腊已死,弟兄们冲啊!” 一位大周军营指挥露出缺了半颗门牙的牙齿,在急促的鼓号声中挥刀再战。 “拿下杭州城,永乐朝必亡。升官受赏在明日,有钱有赏有女人!” 立志建功立业的都头被震天鼓号声感染。他奋力鼓舞着手下兄弟,在营指挥的带领下冲向城墙。 …… 银白月光照亮了下半夜。 杭州城北面,约占杭州城四分之一的面积还在燃烧。 高玉带着几百名铁甲亲军,走到一处碎尸堆前,点头道:“就在这里,小心点挖!” 浑身上下剧烈烧伤的方腊早已苏醒,只是不能动弹。他紧闭着双眼,眼缝上全是血渣与眼泪形成的脏东西。 被从碎尸堆里拖出来的时候,永乐朝的陛下,身受重伤的方腊喃喃重复道: “朕想起来了,你是很早便投附的田大宝。” “孤知道你,憨实敢战的田大宝。” “我认得你,你叫田大宝。” 重伤未死,枭雄落泪。 第299章 永乐败亡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陛下,还记得俺吗?” “你是枭雄,可永乐朝的士兵百姓不是。他们只想活下去!” “咱这辈子做得最聪明的决定,就是跟着陛下闯荡一番。” “多想想愿意为你战死的士兵百姓,多想想他们的父母妻儿。你忍心让他们没个下场?!” “能吃饱喝足,都是因为跟着陛下,咱知足。” “若真有永乐朝败亡的那一天,希望你能想明白。” 六月十八日,方腊在他的卧房醒来。 奢华有内涵的卧房里充斥着药香气,方腊在心思纠结的名医和眼睛红肿的邵氏帮助下靠上枕头。 不远处的大厅内传来很多人松口气的声音。方腊喝下一碗药汤,唤方肥、沈寿、高玉、贺从龙四人进来,问询如今的战况。 方肥和高玉等人互相示意之后,开始拼凑还原之前几天的交战经过。 方腊生死未明之后,大周军和内奸一口咬定方腊已死,开始兴风作浪。 大部分永乐朝士兵陷入迷惘,不知所措。但还有接近三成的部队不理会传言,咬牙继续作战。 韩世忠下令点起所有火把,夜战破城。王禀命令数量上千的重型军械抵近射击,连大周军士兵的性命都顾不上了。 火海焚城,连几十里外的方天定都看得到。 临近子时,杭州城北面城墙再次塌陷两个口子,东面城墙的北段也塌了一个口子。 高玉不顾伤势,一直奔走在士兵和青壮中,说他亲眼看到了陛下还活着。永乐朝的士兵和青壮终于恢复一些斗志。 一朝到城内作战,大周军很不适应,在永乐朝的自制硬弩、简易投石机和残余的床子弩、双弓床弩、三哨炮攻击下伤亡惨重。 方腊铁甲亲军化悲愤为力量,和上万披甲精锐顶在第一线,带着三万余士兵和五万余永乐朝百姓拼死抵抗,终于将大周军逼退一次。 将浑身烧伤的陛下从碎尸堆里挖出来后,永乐朝的士兵和百姓终于摆脱了那种“天塌了”的感觉。 永乐朝的士兵和百姓抢回了重伤未死的方腊,提起的一口气却也泄了。 大周军已经牢牢控制住好几处城墙,还将一些车载床弩、三哨炮、投石车用绞车拉到城头,明显是赶不走了。 方腊昏迷不醒。贺从龙和高玉等高级将领做主,明智地放弃了北面城墙,以及东面城墙中东青门以北的部分。 连续三天,永乐朝的军队和青壮一边和破墙而入的大周军血战,一边稳步朝南后撤。方腊军当然不会忘记破坏沿途的房屋街道,以及利用砖石、木料、家具建立一道道矮墙。 截止六月十七日傍晚,大周军已经推进到钱塘县衙-东青门一线,占领了四分之一的城内面积。升任指挥使的韩彦璋节制上万军队向南试探,在触及到更南的花市、药市堡垒群时立即北返。 “东青门已经被堵死。臣已下令在靠近城门的地方,或是城墙较为脆弱的地方修筑多道羊马墙,以免再次出现城墙被突然轰塌、我军不知所措的局面。” 高玉的脖子、胸口和左胳膊上绑着绷带,吃力地说道。 “大周军想南攻到花市、药市,至少要面对我永乐朝五至十道的防御线。除少数坚固大宅被改造成堡垒外,我军拆屋取料、挖街取石,足够建造十几道羊马墙,余者也足够供给两百多台简易投石机使用。” 贺从龙负责防线的修建,将简要情况上报给方腊。 “陛下的亲军业已不足五千。剩下全部的披甲士兵加起来,勉强够一万五千之数。从青壮百姓中补充之后,有兵器在手的无甲士兵接近五万人。” 方肥的体型瘦了一些,三下巴变成了双下巴。职责所在,他将永乐朝面临的严峻形势和盘托出,核心一点便是:家底就这么些,没有更多的了。 “重伤士兵万余人,重伤的青壮百姓一万七千余人。轻伤士兵万余人,轻伤的青壮百姓一万四千余人。暑热熬人,疫病极容易传播。即使精打细算,药材也只够一万八千人使用,石灰也见底了……” 沈寿说的情况最是令人忧虑。缺衣少食还可以勉强作战,一旦大规模流行疾病,真就全完了。 不理会高玉等人的眼神和手势,坚持要说出眼下最大的困难,沈寿当然有他的考虑:十万火急的困难摆在这里。晚一分时间面对,便多一分危机! 硝石溶解产生的凉意笼罩了整个卧房。利用硝石在夏日制冰不是什么新鲜把戏,前朝便有门阀豪富在夏日享受硝石制冰带来的舒爽,到如今已是比较流行。 从李响那里购买的高纯度酒精、透孔纱布和外伤用药暂时稳住了方腊的性命。但毕竟是全身烧伤,外加内脏骨胳受到震荡挤压,方腊只觉得全身痛痒难当,每次呼吸都带来极大痛苦。 方腊挥手让方肥等人退下,闭目细思。 邵氏从后厨过来,小心地喂方腊吃下一碗清凉爽口的莲子羹。待方腊舒服些,才动手换脸上的绷带,其他地方的绷带只能交给名医更换。 拆除绷带的过程像小刀子割肉般剧痛难忍,用酒精擦洗伤口则差点让方腊再次昏迷。涂上药膏时舒服了半炷香时间,新绷带换上之后,万只蚂蚁在伤口处作祟的酸爽让方腊全身发抖…… 按照永乐朝几位“御医”,其实就是被方腊胁迫的名医的嘱咐,邵氏不敢让方腊流汗。她用反复蒸煮过的丝巾为方腊擦拭汗水,动作一如过往许多年一般温柔。 方腊看痴了。上次认真看这位结发贤妻,是什么时候? “哭了很多次吧?” 方腊强忍剧痛,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着妻子如银月般的面庞问道。 邵氏再也控制不住,豆子般大小的眼泪直掉,咬着嘴唇问道:“陛下,且容妾身叫你夫君。” “夫君,我永乐朝是不是,是不是要亡?” 方腊看着邵氏眼中的执拗,不忍出言相欺,微微点头道: “三丈多高的城墙都挡不住大周军,城内的街巷如何挡得住?大周军只要利用军械稳扎稳打,我永乐朝只能放弃杭州城,逃往他处。” “吾……咳咳,不讲究啥了。为夫终究没有料到,大周的国力竟然恐怖到这个地步,钱粮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且良将不少,石宝本有一举击溃数万大周军的机会,却硬生生被杨可世挡下了。” “石宝在嘉兴还有三四万人。钱塘江以南,我永乐朝至少还有七万余士兵,正死死牵制着虞允文的江边大营,还在南边挡住了刘光世和王师心。有了这些,为夫带人顺着水路撤往西南方的大片山岭不成问题。” 方腊见邵氏想要开口,苦笑着咧咧嘴,继续道: “为夫知道你要说什么。没错,到时为夫便从一位枭雄沦为巨寇。” “几十万士兵、百万百姓、数十座坚城重镇、以百万贯计的物资……在杭州有这许多便利,都挡不住大周军。若是在崇山峻岭间游荡,被大周封锁上数月甚至数年,为夫必败无疑!” “大周太有钱了。虽然没亲眼见过,但想必辽金大战不论谁胜谁负,大周都至少能保证当下在北方的局势。为夫钻山沟肯定坚持不了多久,夫人猜得不错,永乐朝亡了。” 在群山中游走作战,永乐朝不管剩下多少人,都只能分散成百十人、几百人,最多上千人奔赴不同地方。生病了没法治,粮食吃完只能抢,抢不到只能挨饿。兵器坏一件少一件,丢一件少一件…… 永乐政权沦为山间草寇,数十万大军就会变为山寨联盟。忠于永乐朝的百姓绝大部分会投降、被杀或者饿死,侥幸活下来的人只能躲在角落里苟延残喘。 邵氏用粗大但白净的手掌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却挡不住连珠线般的眼泪。她哽咽着说道:“我不是故意,故意惹夫君厌烦,只是……” “我和夫君一路走来,吃过苦也享过福。因着我永乐朝起事,有许多人家能够吃饱穿暖,但也怕不得有百万百姓丧命。享过福,活过人,造过孽,没什么遗憾的。被大周官家凌迟处死或是死后鞭尸,奴家认了!” “可咱们的儿孙还小啊,那些老弟兄的儿孙也还小啊。有的才出生,有的还在肚子里。那些软软的、只会吃奶的小人儿有什么错,要跟着咱们一起去死?” “没道理让不懂事的小娃娃因咱们受过啊,奴家说什么也接受不了小孙孙一刀一刀挨剐。奴家宁可亲手摔死儿孙,可奴家下不了手啊……” 泪眼朦胧的邵氏哭得撕心裂肺。她本就心力交瘁,骤然将心里话说出来后,哭晕在床榻边上。 方腊勉强挪动右手,摸着邵氏的头钗。他皱眉看了眼邵氏乌发中的几根白发,歉意地说道: “咱们的儿孙不会死的,老弟兄的儿孙也不会死的。李响那厮比我年轻许多年,却活得比我明白。树挪死,人挪活,好有道理。” 某一刻,方腊通红的双眼蓄满泪水。他仰头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道: “我本是该死之人。奈何数十万人追随我,无数勇士愿为我战死,几百士兵甘愿用血肉之躯换我一人活下来。” “背负这么多,怎敢轻易背弃……” 邵氏打了个哆嗦,从迷糊中醒来。眼睛微酸的她晃晃脑袋,发现自己披着一件丝袍。 方腊示意沈寿等人停一下,关切地问道: “好些了吗?” 邵氏整理一下头钗首饰,将丝袍取下叠好,点头道:“宽松些了。方左相,沈右相?两位怎么在这里?” 不仅是方肥和沈寿在方腊卧房,徐白以及刚被成吏员移交给永乐朝的应明也在。 原本放置江南东路舆图的雕花木架大变模样。好几张海外舆图挂在上面,舆图上的航道和水文情况被重点标出来,隐约可见高丽、东瀛、琉球、夷洲岛、南洋诸国的形状。 方肥和应明等人向邵氏行礼。 邵氏点头。许是觉得有外人在,她却沉睡床边,脸上微有羞赧。 “时间太紧,些许小节无需顾忌。”方腊摇摇头,继续看向舆图,“李响那厮也不是全知全能嘛。像这海外的风物、特产、官制等情况,还是杭州城内原有的书籍记载得较为详细……” 沈寿手捧几本大小、新旧不一的书,继续介绍高丽国、东瀛诸岛和琉球诸岛的基本情况。 半刻钟后,邵氏的眼睛渐渐明亮。她紧紧握住手掌,认真听沈寿方肥等人在那里计议。 攻陷杭州城北面城墙这样的重大进展,无疑给大周军打了一剂强心针。 大周已经胜利了一半。没有人觉得方腊军还能在杭州城内撑下去,问题只是时间多久罢了。投石机、投石车、床弩、神臂弓、蹶张弩,这些兵械在巷战中的威力无疑会翻倍! 钱塘江以北战场受到杭州城战局突变的影响,发生了一系列战事和变化。 杭州西北。 德清县城的方腊军守将黄爱一边抗衡城下的五千大周军,一边在西北方的山林内进行了一系列部署,其已经收拾了独松关并且在其中屯兵两千有余。 杭州西北,更近一些的地方。 方天定为防止姚平仲到达杭州城下,从黄爱的手中抽走了一半孤儿军,和姚平仲再战数场。双方不分胜负,方天定见牵制姚平仲部的意义已然不大,有了返回杭州城的心思。 杭州东北。 嘉兴城内的石宝、邓元觉、司行方密议一阵,决定由邓元觉坐镇桐乡城,由司行方坐镇嘉善县城。 “那样都杀不了他?方腊这逆贼还真是命大!” 虞允文在营帐内看着密谍传回的情报,皱眉道。 张天垒抱拳道:“大人不必忧虑。永乐伪朝已无计可施,只能跑向江南西路的山岭,分崩离析就在眼前。” 虞允文点点头,叹口气道: “只怕到时候,山里的百姓又要遭殃。” 六月二十日,方腊下令处决向大周军通风报信、致使他差点丧命的十几人。 永乐朝的人心已有裂缝。暗中投靠大周的既有起事初期便伴随方腊左右的老兄弟,也有后来投附的各地豪杰,居然还有方腊身边的女人。 连同全家老小,一共几百人被赶到战线附近砍头。永乐朝的一些人心有惴惴,另一些人浑身发颤,还有人心有戚戚。 裂缝更大了。 整个六月下旬,方腊军和大周军在杭州城内展开了逐屋逐巷的血腥争夺。 大周军利用床弩大箭射穿矮墙,抛射大量石块儿砸毁堡垒,发射弩矢消灭方腊军士兵。还用引火球和毒烟火球开路,遇到激烈抵抗便投射蒺藜火球和霹雳火球。 战场空间很狭窄,方腊军只能以血肉之躯抵挡大周军的优势武器。尽管如此拼命,方腊军还是不断向南撤退。 截止六月二十八日,永乐朝经由西湖,已经送出去两万余受伤士兵和青壮。 六月二十八日深夜,几百艘方腊军小船满载石头,从钱塘江的各个支流跑出来,不要命地集合到一起。凿船自沉,封锁钱塘江,阻挡大周军船队! 六月二十九日,永乐朝分崩离析,开始败亡。 杭州城以北,心向永乐朝的几万人四散奔逃。嘉兴防线的城池营垒大开,小二十万永乐朝民众四散而去。 杭州城内剩下的三十多万百姓扶老携幼,在哭天喊地声中向江南西路的群山出发。 钱塘江以南的永乐朝百姓有小十万人。他们带上尽可能多的粮食、药材和武器,就近往山岭内一躲,开始了长期的挣扎求生。 大周军刚要阻拦,便在将近二十万方腊军的威胁下收缩待战,只能任由百姓离去。 方腊军的精锐已经伤亡过半,经过不断补充才保持了二十万这个数量,战力大不如。尽管加上方腊手中的部队,永乐朝只剩二十万残兵败将,却仍然保持着基本的指挥和建制。 六月三十日,杭州城内的方腊军士兵彼此搀扶着,怒目看向占据了杭州城内一半面积的大周军,好多人只是用毅力在坚持。等父母妻儿再远离一些,他们便会扑向大周军,打最后一战! 方腊在逃亡前的最后手笔,再次轰动整个大周! 第300章 方腊授首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你是谁?” “我是王黑蛋,家住石头村……啊,俺错了,别打俺!” …… “你是谁?!” “吾是方腊,俺一手打下了好多州府,俺……啊,别打了,错了错了,俺怕疼……” …… “你是谁!” “吾是方腊。想要吾的人头,便到帮源洞来取!唔哈哈哈……” 圣熙三年七月上旬,钱塘江以南的两支大周军再次北进。 刘光世终于压制住方腊军频繁的骚扰偷袭,攻打到诸暨城下,开始逐个拔除庞万春部修筑的周边营垒。 诸暨城四周有群山丘陵,向北走山路可直通杭州城对岸的萧山关,东北方直通绍兴。方腊军若想把一部分军队撤往山岭,则诸暨绝不能丢。 偏偏诸暨附近的地形很复杂。一道丘陵从西南向东北方延伸,将诸暨附近的平地分割为两个部分。 刘光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仗着自己人多,命令王德带领上万人看守丘陵出口,防备方腊军从西北方走小道过来,搅乱后方。 刘光世在群山、谷地和山道间艰难向北,沿海而进的福建路人马却摆脱了颓势。 江南战局稳妥之后,大周水军调集了一百多艘船只,和增援北上的福建路船队一起清扫沿海。警告所有渔民迁走之后,船队开始见船就烧,终于控制了宁海南北的一部分岛礁。 从风热中康复的王师心留下一万兵马守卫宁海,把福建路增援过来的万余人马编入大军,向奉化前进。只要再打下奉化,明州便不远了。 永乐朝正在加速败亡。钱塘江南岸,萧山-绍兴-余姚-明州一线的方腊军开始撤离,不再紧盯着杭州湾。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除了潘文得率军死守明州港以牵制大周军、争取撤退时间外,大部分方腊军开始向萧山关-柯桥县城-绍兴城防线撤离,并随时准备向江南西路的大片山岭撤退。说得好听点叫撤退,难听点就是逃亡。 钉在钱塘江南岸的虞允文部得到充足的药品和粮饷,士兵的战力很快恢复。在轮番恶战和巨大压力下成长起来的两万士兵一朝康复,爆发出的战力让虞允文惊喜不已。 虞允文惊讶地发现,王师心推荐过来的阿拉伯马队战力不俗,更难得的是阿拉伯战马不惧炎炎夏日的湿热天气。虞允文于是将大周调到江南的几支马军全部留给韩世忠,他则带着不足五百的阿拉伯马队,打开营门朝萧山关压去。 大周的虞允文部、刘光世部、王师心部构成了三角形。中间包围着崇仁谷地,三个尖角分别指向萧山关、诸暨和明州。 永乐朝的萧山-柯桥-绍兴防线、诸暨-绍兴防线、绍兴-明州防线也构成三角形。萧山关到绍兴的防线屏蔽后路,诸暨到绍兴的防线阻挡刘光世,绍兴城到明州港的防线阻挡王师心和大周水军。只要明州港还在方腊军手里,大周军便不能在钱塘江以南肆无忌惮地追击方腊军。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便是七月上旬,钱塘江以南的总体态势。 时间进入七月中旬,杭州城内的方腊军已经龟缩到杭州城南部,永乐朝控制的城内面积已不足五分之一。 几天前,方天定虚晃一枪后南撤,率军走水门回到杭州城内。大周军姚平仲部本来要追击,却收到韩世忠等人的命令,集合人马奔向德清县城。 方天定带着精锐力量一撤,位于大片山林东南脚下的德清县城终于挡不住数千禁军、上万乡兵和姚平仲这支精锐的联手一击。“杭州二十四将”之一的黄爱战死城头,只有不到四成的人马逃入山林,其余被杀或被俘。 七月十三日,一场豪雨将杭州城内的血腥气冲淡了一些。大部分阴沟暗渠已经损毁,杭州城内很多地方开始积水,在炎日下散发着腐臭气息。 “老弱妇孺,应当走远了吧?” 方腊全身烧伤,一度有伤口感染化脓。幸好有几位名医日夜看护,又有硝石维持凉爽的环境,方腊终于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坚持下来。此刻他面戴一张双角恶鬼面具,看着窗外问道。 方腊有两个儿子,方书和方豪。方豪受了重伤,依然发烧在床,只见方书上前行礼道:“能走的都走了。跑不了的,应当落到了大周军手里。” 方腊点点头,看向大堂中央的另一个“方腊”,笑道: “还真是像。在你身上造出和吾一般无二的刀疤和烧伤,很痛苦吧?” 替身是个浑人,好了伤疤便忘疼,嘿嘿地笑道:“是很疼,还好有那种喝了便晕倒的药汤。用一条命换家里人的富贵,俺觉得值!” 大部分绷带已经拆除,但还有少部分伤口需继续敷药。方腊转身,抬起遍布伤疤和绷带的胳膊,指着那位替身道: “真是浑人。吾会将你的家人带在身边,你无虚操心。说两句听听。” 替身立马敛笑正容,似是换了个人一般。只听他大声道:“大周无道,吾不忍百姓饿死……” “吾在杭州败北,却不屑效仿那项羽。” “自今而始,江南西路的万千山岭、千里沟壑,都是我等血战之地!” 方腊浑身一震,挑起眉头。他和方肥、沈寿等人对视一眼,点头表示认可。 然后是几十位医术高超、心怀忐忑的御医,以及技艺精湛、暗中抹泪的大匠。只见方腊在这些难得的人才面前来回踱步,一句一顿地说道: “诸位不必担心。你们为我永乐朝医治伤患,营造军械,立下难以估量的大功,吾怎会忍心加害?” 方腊明显不会安慰人。 什么叫为永乐朝立下大功?这要是被大周军抓住,尤其是被底层的士兵抓住,求个好死都难! 被迫为永乐朝效力的“御医”们终于忍不住了,绝望之下眼泪直流,一死了之的心情都有了。 “愿意跟着吾走下去的,吾当然奉为上宾。若是不愿,吾也给诸位找好了去处。诸位放心,接手的那位豪杰最看重工匠医士之流,诸位和诸位的家人除了不能见人之外,吃穿用度都是上上等。” 能混出个名堂的工匠、医士都是聪明人。他们听方腊的意思,是要把他们卖掉,卖给另一位反贼? 这他娘的有什么区别?!嫌犯下的罪过不够,换一家反贼继续效力?是哪家?田虎隔得太远,难道是王庆? 很快便有人做好了心理准备。乖乖到下一家还能苟延残喘,多活些时日。不接受方腊安排的下场却很明确,要么被方腊军杀死,要么被大周军杀死,能落个全尸都是奢望。 “你们若是还有其它本事,便抓紧时间上报,吾不会怪罪。不论是吾还是那位豪杰,都很看重有本事的人……” 大匠和名医的代表被带走。 第一次做买卖人口的事情,方腊脸上有些发烧。他将沈寿叫到身边,低声嘱咐道: “李响那厮占了咱们永乐朝不少便宜。你一定要把大匠名医的本事调查清楚,据理力争,多换一些药品回来。” “路上别的都可以凑合,药品不行!” 沈寿无奈地点头,讪讪地应下。 李响于上月二十日完婚。还没出蜜月呢,他便写密信到江南,再次催促成吏员和方维良赶紧行动,不惜代价也要将永乐朝手中的各种人才搞到手。 六月底七月初,永乐朝急需药品给精锐士兵续命,已经暗中移交了几百名算师、文书、童生、秀才、匠人、郎中、跑海人给成吏员。 李响垂涎三尺的名医、大匠、资深掌柜,以及成套的珍贵图书,被永乐朝死死捂到今日。 胃口吊足了,方腊也要跑路了。再不交易,等大周军完成合围便太危险了。 方腊屏退大部分人,只留下方肥、沈寿、应明、徐白和方天定等十余人。 被罩住头的方维良来到大堂。掀开黑布后,方维良看着方腊身上的绷带和伤疤,直抽冷气。 方腊拿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可怖的面孔。有两道伤口还在流血水,还有三处正在流脓,难怪他会戴上面具。 忍受着奇痒,方腊拍拍方维良的肩膀道: “李响不是一直宣称他言而有信吗,咱们便开始交易。怎样交换,你稍后跟沈寿他们谈。” “你也姓方,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如今方家遭难,你不能不管吧?吾也不为难你,五百娃娃送到秦岭,让他们暂时在那里安身,能做到吧……你们几个,还不向方伯伯、方爷爷行礼!” “最后,说点啥呢?” 方腊戴上鬼面具。他的目光从面具上的两个洞中透出,十分犀利。只听他嘿嘿两声道: “罢了。替吾转告李响,我有一种直觉,他终究是和大周这些人过不下去的。” “老子等他起事那一天!” 方维良不置可否。 七月下旬,永乐朝在江南东路全线败亡。 二十一日,方腊带着家小和数万残兵出发,从位于杭州城西南、西湖东南角的钱湖门出城。然后顺着江岸而上,奔向睦州。 永乐残军利用装满土石的船只和大木筐,在钱塘江构建的好几道封锁线,终于在此时发挥了巨大作用。 航道被堵,其他地方的永乐残兵还在抵抗,大周军无法堵住方腊。 二十二日,从始至终为永乐朝牢牢牵制住数万大周军的嘉兴防线骤然崩塌。 邓元觉和司行方早在十几天前便突围而走。石宝为了方腊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坚持在嘉兴城多留一阵。 人力有时穷,嘉兴城守不住了。 东面城墙上,石宝和几十名亲兵仍然在浴血厮杀。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石宝血目欲裂,握紧劈风刀只顾向前猛砍。 劈到一只重斧,劈风刀断了。 石宝退后几步,擦擦眼睛看向城内。入眼是大周军灌入城中,将己方残兵的一次次抵抗击垮的末日场面。 “劈风刀,流星锤,有了这两样才是石宝。现在两样都没了,我还算什么石宝?” 声音嘶哑到几不可闻的石宝心灰若死。他惨笑几声,倒持残刃,便欲自刎,却被杭州二十四将之一的王仁及时拦下。 王仁甲胄残破,一只胳膊已经垂下,腰间有贯穿伤口在飞快地流血。他舔舔嘴角的血,使劲才咽下去,声音沙哑地说道:“石帅不该死在这里。我等挡住杨可世,石帅快走!” “还不快将石帅带走!在下的家小,还请石帅尽量护持。” 石宝被十几名亲兵扛上,在颠簸中远离城头。 浑身浴血的王仁摇头笑了两声,拿起一把刀,转身奔向扑过来的大周军。 石宝看着王仁的背影,抽噎着,边哭边骂道: “入你娘的王仁,你敢制住老子……还不放老子下来,我石宝岂能贪生怕死……” 一个时辰后,因赶不及到杭州城参加“平贼得胜入城式”而十分愤怒的杨可世,在一条小巷子堵住了靠墙喘息的王仁。 “禀告招讨使。逆贼王仁着人披上石宝的甲胄将我等引开,真正的石宝不知跑哪里了!” 杨可世更加愤怒。石宝没抓住,本就不显眼的战功要打很大折扣! 不待杨可世劝降,王仁便耷拉着一只胳膊,用另一只手举起单刀,口中淌血地冲向杨可世。 “嘣嘣,嘣,嘣嘣嘣……” 神臂弓的后座力使得神臂弓手身体后仰,点钢的弩矢飞射向绝望冲锋的王仁等人。 身体被不断洞穿,停止冲势,随即向后飞起。身体上插着射中骨头的弩矢,在空中被更多的弩矢分解成碎块。 二十米之内发射的蹶张弩和神臂弓,直接将王仁打得倒飞,并且在空中将其分尸。 二十四日,明州城被大周军攻破。 潘文得依照计划,带领残兵退往山林。途中被投靠士绅大户的奸细出卖,潘文得被张天垒手下一部和王师心部一支人马联手包围,在突围中被车载床弩发射的石块儿砸死。 二十五日,从安吉县城出发的赵志强十分卖力,配合刚刚升职的郭姓指挥使攻下独松关。 方腊军兵无战心,导致独松关被快速攻破。自刘元刘盛夜袭独松关没多久,万夫难挡的独松关再次被轻易攻下,这桩奇闻很快被编成话本流传开来。 娄敏中、包道乙、吴升、蒋印,和方腊的一个同族兄弟、几个族中女婿一起,死在了独松关。不管是战死、自尽还是被俘,他们都在当天被砍掉了脑袋。 庞万春从诸暨撤退时被蒺藜火球炸伤,辗转到昱岭关养伤。也是在七月二十五日,庞万春因破伤风离开人世。庞万春不是第一个死于伤口感染的永乐朝将领,也不是最后一个。 同样是在二十五日,归刘光世节制的王德、归虞允文节制的张天垒、归王师心节制的福建路兵马都钤辖会师绍兴城下。 永乐朝的尚书王寅文武双全,曾因才能过高,一再被方腊猜忌。他率本部数千人马,和两万残兵合兵一处,在绍兴城与陆续到达城下的十数万大周军对抗将近十天,才丢失了萧山关-柯桥县城-绍兴城防线,其本人被争抢人头的大周军各部砍成数段。 王寅死后,大周军才放心地沿钱塘江西进,追剿方腊本部。 二十六日,韩世忠、王禀跟在虞允文后面,进入一片狼藉的杭州城。虞允文是为了给文人长脸,才特意赶到杭州城。 数百名身披扎甲、头戴樱盔的大周军壮士站在方腊的“皇宫”前,对着墙上的方肥高声喝道:“方肥,糜烂江南、破坏春耕、激起流民、抛尸引疫,永乐伪朝的桩桩弥天大恶都有你在背后出主意。如今天兵陷城,尔还不悔过?!” 方肥“咕嘟嘟”地喝下一整壶毒药,立即浑身剧颤。他指着被铁甲军士团团保护住的虞允文,也不管虞允文能不能听到,忍着剧痛骂道: “去去去。我永乐朝杀人,向来是杀到明处。大周自开国以来,便一直用软刀子、钝刀子、暗刀子,把小民当猪狗一般杀!” “大木出林风必催,行异于人众必非。成王败寇!” “想必大周的所谓大儒、士大夫、正人君子,一定会将我永乐朝上下写成无恶不作的腌臜邪魔。哈哈哈,我呸!我呸呸呸……” “我永乐朝……咳咳,咳……我方肥,在地下等着大周……覆亡的,那天。” “噗通!” 仍显肥硕的身体倒地。方肥七窍流血,皮肤乌青,双眼暴突而死。 虞允文居然被方肥的最后一句诅咒抽动心弦。他突然觉得心里一阵空虚,仿佛浑身的气力消散一般,于是喘着粗气道:“将方肥逆贼的尸体用石灰和盐好生保存,运到汴京处置!” 在大周的官方记载中,方肥却什么都没说,直接药死了自己…… 七月底,钱塘江南北的大规模战事结束。 大周军被尚书王寅牵制在绍兴城下。直到八月初,大周军才将绍兴城攻下,而后全力向江南西路的山岭行军。 睦州城控厄钱塘江水道,城高池深,十分坚固。大周军必须攻下这里,才能大举西进,不然多少粮草都不够用。 钱粮物资再次危急。江南两路的文官和虞允文这样的朝堂派遣官连连督促,韩世忠等人只能下令,推出数万方腊军俘虏、大多是受伤的俘虏当肉盾,逼迫他们冲击壕沟、周边营垒和城墙。 大周军用两万多俘虏的性命换来睦州城的迅速攻破。 死守睦州城的是祖士远和谭高。他们一个被床弩大箭带离城头摔死,一个被乱枪捅死。 八月十五,中秋节当天。 大周军和方腊残部,加上俘虏、青壮等共计二十多万人,在帮源洞反复争夺。厮杀十余日,帮源洞附近已是血流成渠,昔日秀丽的大片山岭沦为鬼蜮。 攻破绍兴和睦州之后,接近十万的大周军涌向战场,朝帮源洞猛攻。 再复杂的地势也顶不住奸细带路。大周军前后夹击,用引火球和毒烟火球在洞内的关键位置纵火,终于击溃了方腊残部的抵抗,当场杀死上万人。 薛斗南在乱战中被一个小兵砍中大腿,人头很快被取走。 “方腊的人头找着了,人头找着了。头找着了!” 韩世忠、王禀、张天垒、姚平仲等武将,在心底多少对方腊有些服气。看到数千人为了功劳你争我夺,直接将方腊撕裂成数十块的场景,心里有些不舒服。 皇帝陛下派到江南前线的太监着急了。他跳脚大骂,用没鸟之人特有的尖细嗓音大喊道: “兀那军汉,可不能坏了方腊逆贼的身体,官家还要看呢。你们这些含鸟猢狲,混沌浊物……” 没鸟的人骂别人是含鸟猢狲,也真是太醉人,王禀差点笑出声。 方腊的尸体被拼凑好。 曾跟随在方腊身边一段时间的方腊军士兵、队头和小校,甚至包括徐方这样的高级将领上前指认。还没看两眼,这些人便立即伏地大哭,以头抢地。 伺候方腊本人和几位妃子的使唤婢女哭哭啼啼的,只能在粗鲁军汉的威胁下上前,哆哆嗦嗦地说出几处伤疤,便陆续晕死过去。伤疤全部对上了! 最后是被俘虏的方家族人上来指认。几位方家人一个个过,都说是方腊本人。 比较敏感的大周武将还有一些疑虑,总感觉哪里不对,其中就有韩世忠。 韩世忠仔细想着杀进帮源洞、获得方腊尸体的整个过程,总觉得太顺利了些,于是皱眉看向方腊的尸体。 内侍官见韩世忠把目光瞟过来,还以为韩世忠不想分给他功劳。他强忍恐惧,将方腊的人头单独放到一只盒子里,然后紧紧地把木盒抱在怀里,阴阳怪气地道:“方腊的族人、婢女、大将和亲军都说是方腊本人,韩招讨难道想让咱给官家禀报,说方腊也许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还活着?” “是嫌官家不够烦?” 韩世忠心里苦笑。虞大人不把这样的内官放在眼里,他身为武人,却不敢得罪这些没鸟之人。 韩世忠和王禀对视一眼,拱手道: “我等不敢多言,只是还需虞大人那边确认一下。” 虞允文等文官身体差,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只能停留在睦州城等战报。韩世忠等武将两边都不敢得罪,只能让过来监军的内侍官亲自去找虞允文交涉。 八月十五,方腊授首。 …… 从六月份开始,京东东路、江淮东路、江南东路、福建路民间,特别是跑船人中间开始传播一则消息。说是大海之上多了一伙海盗,为首之人叫什么袁东海,据说这伙人很凶残。 八月底,东海某处岛礁。 无边黑暗中,点点灯火在与海风顽强地对抗。靠近一看,有数千衣衫褴褛、神情坚毅的汉子在集会。 “方腊已死。吾,袁东海,将带着你们从头闯荡!” 身形高大的袁东海做富商模样打扮。他头戴青面红角、怒目獠牙的面具,站在高处,用沉稳的语调高声说道。 眼睛扫视下方激动的人群,以及海面上漂浮的各式船只,袁东海双目微湿。 为着自己能够跳出来,以新的身份开始闯荡,太多人死在大周军手里。只帮源洞一战,不知真相、奋勇拼杀的残兵便阵亡过万,被俘的士兵和百姓加起来超过五万。若不是自己留有后手,提前将替身交出去,大周军杀上七八万人都是很有可能的。 潜逃途中,应明那厮和大部队失散,竟然憋屈地死在士绅大户的家丁手里。 死得最冤的肯定是司行方。这厮好歹是四大元帅之一,居然身披重甲上船,结果一阵海风把他吹到了海里,真是可惜了一身本事…… 点过人头之后,包括袁东海在内的数千人为沿途的伤亡、失散和意外唏嘘感慨一阵,便集体朝着西面跪下。 “死了的,不会白死。活着的,请尽量撑下去,我们尽快回来!” 第三卷,完成。 第301章 北地见闻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刘成梁被刘成栋视为手足兄弟,被刘素素视为最敬爱的长辈。 刘成梁个人身手很好,曾在军中长期统率斥候队。去岁年底,李响和刘家亲族即将摊牌时,不想掺和破事儿、不想被七户刘家连累、不敢让李响心里有疙瘩的刘成梁毅然北上。 先到洛阳,然后渡过黄河到达太原,再扮成客商到达辽国…… 刘成梁有着丰富的民间、军中和走私经验,对于如何做才能顺利出关自然是门清。 金辽大战时,女真一度包围了辽国西京大同,最远向南打到了应州城下。彼时刘成梁正在接近武州边城的朔州,亲眼见到了女真甲兵的坚忍野蛮。 辽国开始被新兴的金国压着打,昔日高高在上的契丹族被女真族屠戮欺凌。 在这样的背景下,刘成梁这队“大周客商”在西京卸下十几石食盐和几百担布匹,得到了在辽国境内畅通无阻的待遇。 西京大同以北的地区如同人间炼狱。城镇倾颓荒废,到处都是遍布蚊蝇的尸体。盛夏起风,往往能唤醒某些建筑内的火星,再度引起一片大火。 大战结束数月,城镇、关口和乡间的火光依然不熄! 刘成梁见到过脏污遍体、一脸痴傻、抱着空襁褓摇啊摇的裸身妇人,见过几百具、几千具甚至上万具尸体堆叠在一起的黑黄小山,见过太多扶老携幼、在绝望中向南行进的流民大队。他从十几岁便开始杀人,却是第一次见到一座县城被全部屠光的惨景。 刘成梁在辽国境内见到顺眼的好手便招下,经过太行八陉中的飞狐-蒲阴陉到达易州时,队伍已经膨胀到接近百人。再经过涿州,刘成梁终于来到古朴雄壮的幽州城。 幽州城北面、西面和东面的城门全部关闭,只有南面的两个门还开着。一个只能进,一个只能出。水门只在天气好的时候开,每天最多开上三个时辰。 “女真甲兵之强,辽人畏之如虎……” 刘成梁在长长的入城队伍中连声感叹,眉宇间尽是难以消解的忧愁和担心。他的脸上多了两处刀疤,身上也多出几个伤口。 辽国官府对地方上的控制力之弱,已经下降到剩余百姓不敢随意走动的地步。刘成梁在辽国境内穿州过县,只能靠手中的刀子和弓箭。 刘成梁从一位身着青布士子袍的老者手中接过信件。他认不全字,好在姓吴的老家伙总不至于动手脚。 草草扫了几眼,刘成梁在右下角盖上章,然后签字画押。觉得还不够保险,于是他将好多张纸揉搓几下,在接线处写上一长串数字。 刘成梁在吴姓秀才惊讶佩服的眼神中道: “这些时日麻烦吴老了。” 花白胡子凌乱、牙齿已失半数的吴老连忙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在下全家受了东家的救命之恩,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刘成梁没工夫跟这位酸腐老人多客气,低声道: “辽周边境不安稳,且稍等几天。待我在幽州城联络几位大周来的商人,吴老便可带家小前往大周。” “最重要的便是这些信件和武器,其它都可舍弃。” 刘成梁到了辽国之后,见人遇难,能帮一把就帮一把。接受恩惠的各种人等心中感激,被刘成梁没话找话地套出不少情报。 除了军队战力和武器类型,刘成栋不确定李响还看重哪方面,于是一股脑地全部记下,已经积攒了几十斤纸。长期斥候经历练就的眼光,使得知识面很不齐全的刘成梁都能一口咬定,辽国非亡不可! 纸面情报只是一部分。刘成梁一路上从盗匪手里抢、从辽人手里买、从流民手里换,甚至埋伏了几个落单迷路的女真甲兵,终于凑出女真士兵使用的几十件武器。 刘成梁带着四十多人打几个人困马乏的金国士兵埋伏,其中只有两人是女真本族士兵,居然差点被对方来个反杀!他脸上新增的伤口,就是在和三个金国士兵的肉搏拼杀中落下的。 虽然画了图样,但刘成梁不惜行险一搏、花费极大代价,也要将至少一份武器送回去让李响看看。 图样再好,又如何与摸得着的武器相比! 吴姓老者谢过刘成梁,便将最后一叠子纸张收好,放到多层的油袋中。 距离李响大婚还有十天,刘成梁一行人进入凄凄惨惨的幽州城。几天之后,几十位老弱病残和二十多个有伤在身的好手出了幽州城水门,踏上走海路前往大周的艰辛旅途。 海上陆上接连不断地出现天灾人祸,导致成江海、赵伯、那树森三人直到几个月之后,才收到刘成梁耗尽心血得到的第一批情报物事。 庄主大婚临近,三位在公中正式挂上号的阴私头子各有忧愁。 那树森坐镇老家,不仅要盯着山里山外的联系,还要将眼线洒向被明月庄控制的大片山岭。 保密程度最高的后山更是重中之重,万一被心有敌意的外人查探去什么情报,那树森死上十次都没用。 那树森的一位手下出了篓子,差点让几个翻山过来的练家子突进一处山洞,惹得柳至和大骂五天。 且不说几个人能不能活着带走情报,单单柳神医被吓到这一点,便是那树森的绝大失职。 别看寨主大人不怎么理会柳至和、张老头等人,但凡有些地位的人家可是知道,寨主大人对柳至和几位几乎是予取予求。 吃穿用度比寨主大人还好就不说了。柳至和每次需要钱花,寨主大人只要确认柳至和的请求合理,总是大笔一挥,一文钱都不少给。 而且从柳至和跳脚大骂的内容来看,挖得最深的那个山洞里,居然有柳至和都害怕的东西?! 那树森实在是坐不住。因为能力有限,他想补救都找不到办法,只好跑到勋阳城向赵伯求救。 赵伯坐镇勋阳城,主要职责是盯着跟山里有联系的外部人家,特别是对寨主大人有敌意、对山里基业有贪念的官绅豪商。 赵伯捅出的篓子,就比那树森严重多了。 寨主大人在密信中反复叮嘱过,让赵伯派得力的人手到各个人家的船上,防备有人对明月庄不利。 结果成家大郎差点被坑死,寨主大人连夜跑路。老寨主直接被江南的文官和富绅巨贾气得够呛,到现在心情都还阴郁着。 于是一老一少见面之后,苦笑着叹息一番,一起跑到明月集,看寨主大人从汴京带回来的成江海有没有办法。 赵伯和那树森总体上是倾向老资格人家的,所以在分配资源时,只留给成江海这位新人一些残羹冷炙。但两人也没有做得太过分,算不上排挤,算得上为难。 成江海突然见到愁眉苦脸、眼神闪烁的赵伯和那树森时稍微愣神,旋即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用过丰盛的午餐,成江海二话不说,直接邀请肚圆的赵伯、那树森到他地下室去。 血腥味刺鼻的夯土地被血水反复浸透,在刺鼻的劣质蜡烛的黄晕下显得尤其阴寒。 一位绿林大汉被十几根皮带牢牢地绑到铁椅子上。地上是炎炎夏日,地底的这把铁椅子在伤痕遍体的大汉触感中,却似冬日铁窗一般寒冷。 舌头尝到了自己血液的粘腻味儿,大汉恢复清醒。 头顶上滴答滴答地,掉下来的水珠溅起一朵朵红色水花。“吧嗒,吧嗒”的声音很有节奏感,直让大汉心里打突。 大汉第一次见识这等手段。他无法调整自己的思维,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快。他想询问什么,却被腥臭发黑的塞口布阻住,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耳朵没被堵住。大汉隐约听到,面前和一侧有人在那里窃窃私语,然后有人“咳咳”了两声。 罩头布被掀开。 大汉被骤然点起的几根火把闪坏了眼睛,赶忙闭上。再度睁开眼之后,却连正对面一个大长桌后面坐着的那位年轻人都看不真切。他心里更加难受,思绪彻底混乱。 “金眼虎,京东东路人氏,少时便好勇斗狠……诨号挺贴切啊。不好好混绿林,居然想绑我们山里的人,谁派你来的!” 成江海一拍桌子,对外号金眼虎的大汉怒喝道。 那树森和赵伯对视一眼,觉得成江海不过如此。 金眼虎笑得浑身发抖,吐口雪沫道:“原来是个毛孩子。嘿嘿嘿……打杀任便,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老子一句花都不会说!” 看着大汉轻蔑的神态,成江海也笑了。 成江海突然像换了个人一般,拿起几张纸,一步步踱到铁椅子前方。他手执蜡烛,看几眼情报,再看几眼大汉,最后差点将大汉的头发点着。 回到座位,成江海长叹一口气。 大汉为自己刚才没有吐成江海一脸唾沫而懊悔不已。他眯起眼睛,表示对成江海装神弄鬼的蔑视。 赵伯和那树森更加不懂,心想是不是来错地方了?成江海显然比他们还弱…… 成江海用十分可惜的语气说道: “老父早死,你的老母成氏把你养大不容易啊。啧啧啧,膝下五个儿女,大儿子刚好十岁,已经开始……” 大汉心中咯噔一下,但很快想到了指使之人的保证,嘴硬道:“老子的家人全被接走了,你找不到的!” 成江海放下纸张和油灯,露出一口白牙,认真地说道: “不打紧,我会放出消息,一百贯一颗人头。” 语速很慢,几乎一字一顿,目的是让大汉听得清楚。 成江海说完最后一句话,朝懵逼的赵伯和那树森点点头,便靠上椅背,开始闭目养神。 地下室,或者说地窖里,只剩水滴滴答的声音。 …… 饿极的金眼虎脑中一片纷乱。他本能地觉得成江海最后一句话很可怕,却理不清逻辑关系,只好咽口唾沫问道:“什,什么意思?” “老子的家眷早被接走了,老子才放心过来拼命的。你找不到我家里人,你找不着的……” 成江海慢悠悠睁开眼睛,戏虐地看着肚子隆隆响、眼皮急速颤抖的金眼虎。右手的鹅毛笔已经沾上墨水,他用左手压住一张泛黄的纸,边写边随意地说道: “有效期十年。哦不好意思,这里需要解释一下,十年有效期就是说,十年之内拿你家人的人头过来,都可以换钱。” “你已经落到这步田地,就别指望能活着出去,最好的下场便是到深山里挖石土。” “跟你一起来的人已经招了不少。只要我把消息传出去,你便没有了利用价值,试问谁会白养你全家十年,三服近亲也办不到吧。” “看看这几张纸,上面画的是你几个儿女吧?只花了十贯钱,老子就买通了人,画下你全家人的样貌,真是便宜……欸你说,到时跟你家有旧的绿林好汉,甚至跟你称兄道弟的家伙,会不会找上你家人?谁会跟钱过不去,你说是吧。” 血糖下降到极低水准的金眼虎失去了全部判断力。看到地上不远处的几张简笔画之后,他剧烈地挣扎着,重达百斤、还用粗铁链栓到地上的铁椅子被带得震颤。 金眼虎眼冒金星,色厉内荏地大喊:“写什么,写些什么,你到底在写什么……别写了, 老子说。只要你能把我家人接来,老子什么都说……” 成江海用没有丝毫感情的语气说道: “杀鸡给猴看。没机会了,你就是那只鸡。” 成江海说完便收起东西,和赵伯、那树森离开这间地下室。 火把熄灭,金眼虎在黑暗中绝望地哭喊几声,晕了过去。成江海到地上的房间时,金眼虎已经被拖走。 转到地上的房间,成江海立即冷汗直流。 赵伯和那树森快到最后才明白了成江海的招数,既震惊又佩服。但两人还有一些不解,只听赵伯问道:“为何不趁热打铁,让金眼虎交代?” 成江海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叫进来一位瘦弱汉子,劈头盖脸地大骂道: “不是说纵使典韦在世,也撼动不了那把椅子吗?!刚才老子吓了一跳,只能提前出来,差点坏了大事。让姓房的赶紧来修,再有毛病,老子烧了他的铁工铺子!” 赵伯和那树森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难怪总觉得成江海撤得有点儿早呢,原来是怕那金眼虎挣脱束缚,不过还真是吓人。 擦了把冷汗,成江海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阴笑,将房间东北角的木板抬起。 木板下面是囚室。囚室和金眼虎所在的地下室仅隔一面薄墙! 囚室中,刚被摘除塞口布的几名体型各异的汉子仰头看着成江海,都开始打哆嗦,最不堪的那位直接失禁。 在几位汉子的眼中,突然从头上出现、自带刺眼亮光的成江海既像恶魔,又像天神。 和金眼虎一道被抓的几个汉子听到了金眼虎被折磨到心理崩溃的全过程,争先恐后地喊道:“我说我说,应该是京畿道张家指使的……” “他啥都不知道。我知道的更多,我来说,大人别杀我全家……” “大老爷啊,我知道金眼虎全家藏在什么地方……” 成江海盯着看管这几人、同时也是观摩长本事的十几个手下,声音冰冷地说道: “只有金眼虎知道要紧东西,你们就全无办法了?都是吃干饭的?!” “寨主大人有多不容易,才能按月给你们发薪资,心里要有个数!分开套话,汇总比对。第一个说瞎话的家伙砍了,其他人扔到山里挖矿!” 赵伯和那树森脑子嗡嗡响,被成江海的计中计震惊到头皮发麻。 “砰!”的一声,木板被盖上,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第302章 彻底收服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成江海请过来求助的两位坐下,自有学徒上茶。他则走到角落,在木盆里洗干净手脸,歉意地说道: “赵伯,那兄弟,失礼了。跟寨主大人在汴京待了一段时间,实在是受不了手上的血腥气。” 赵伯和那树森自然清楚李响的轻微洁癖,善意地一笑,也叫过脸盆清洗手脸。 几样吃食配上浓茶,三人边吃边谈。 成江海决定帮赵伯和那树森一把。 成江海和赵伯二人是有争夺,又不是有仇。再说了,成江海想要在山里站稳脚跟,还真不能和这两位撕破脸皮。 赵伯竖起大拇指,直接称成江海为贤侄,“早闻江海聪慧。如今一见,岂止是聪慧!” “先唬住金眼虎,然后让暗中听见的金眼虎手下招供全部,再用得来的东西去唬金眼虎。还有地窖的布置,摆设的讲究,火把、水漏……无一处不妙!” 那树森抱拳,道了一声佩服,然后疑惑地问道:“若是拼凑得来的东西不是全部,金眼虎又不招了呢?” 成江海喝口浓茶,恶狠狠地说道: “那几张画像,除一张是手下弟兄在他老家打听之后请人画的之外,其它的都做不得数。心慌加上看不清,金眼虎才信以为真。” “然而现在有了他手下招供的东西,我之前的威胁便可能变成真的。金眼虎不敢冒险,只能有什么说什么!” “若他死活不说,我便让他亲耳听听,他的手下是如何详说他家里人的。不信他还撑得住!” 赵伯和那树森头皮发凉,房间内一时冷场。 成江海不知不觉间露出的狞笑,真是够吓人。还好成江海自家人知自家事,咳咳两声缓解尴尬,举杯劝饮,道: “两位捅出的篓子不大不小,挨一顿骂是少不了的。寨主大人讲究,骂一顿罚一次,也就过去了。” 见面前的两位有不愉之色,成江海压压手,转变口风道: “不只是两位,我也发愁呢。” “除了一头撞上来的这个金眼虎,我是寸功未立。申老鹰带人跑了趟黄家,将王大王二的家眷抢了回来,但基本跟我没关系。” “两位不觉得咱们三个之间毫无配合,是很大的问题吗?原本是一个拳头,非要分开当小指头,所以这些时日才各有不顺。因而我觉着,在这上面做些变化,向寨主大人提些更正之言,也算将功补过吧?” 成江海知道还不够,于是叹口气,压低声音道: “罢了罢了。一个叫我兄弟,一个叫我贤侄,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就在几天前,我抓到了檊黑子手下的一个小头目!” “檊黑子,当真?!” “赵伯言重了。这种事,我能开玩笑?” “哦,也是,贤侄且详细说说。只要能帮寨主大人干掉檊黑子,多大的罪过也能被盖上!” “事情是这样……” 赵伯和那树森终于心里有底。二人和成江海约定明日到逸客居喝酒,便带上成江海赠送的提刑相关书籍离去。 成江海当然没有把全部的本事显露出来。他于当日深夜,赌誓向金眼虎保证不牵连家小,得到了金眼虎的全部供述。 金眼虎这位八尺大汉,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吃断头饭的时候,又看到了将情报比对完毕的成江海。 成江海将一张泛黄的糙纸扔给金眼虎,上面画着一只狗,正是所谓的“十年人头追索令”。然后金眼虎的手下也被带过去,眼神复杂地看着招供得一干二净的金眼虎。 金眼虎呆愣半晌,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成江海这位年轻后生反复折磨、耍弄了好几次。胸腹激荡、逆血冲头之下,金眼虎当场目中流血、屎尿齐流、嚎啕大哭,再度心神崩溃。 金眼虎被成江海彻底收服。 过去大半年内,李响手下不少人都有很大的长进与转变,成江海是其中的出色代表。 成江海本身便有强烈的进取心、自制力。惨痛经历使然,他对当下的大周极度不满。在外部危机和李响督促下,成江海如饥似渴地吸收大周书籍中的知识,并将之用于实践。 但李梦空、张万里、曽木匠、吴小玲、唐国豪等人都清楚,成江海也清楚,如果不考虑办理实事、进山厮杀等需要实际经验积累的事情,长进最快的肯定是后山那些整日里神神叨叨的妖孽。 脑子最活的年轻人、手艺最精的工匠、下手最狠的伤兵都以被编入后山为荣,没几人知道那些人究竟在干什么。 每天上午同一时间,后山会准时传来巨响,大家早就习惯了。 四眼仔这样的庄主门生偶尔回家休息,总是讳莫如深。雷成、曽木匠、唐国豪等大匠但凡被问及相关的事情,总是神色复杂地呵斥提问那人。 自称“秦岭山民”的明月庄庄民不知道后山都有些什么,却还争先恐后地将自家子弟送到后山,牢记寨主大人的恩情当然是一方面,但主要原因还是利益。 四眼仔等数十人入股的器械作坊已经正式出产,专门打造水车转轴、车轴、风箱等核心物事,是毫无争议的第一作坊。 后山里源源不断传出的行医学问,让刘小慈等女孩子建立的作坊群赚得盆满钵满,还让医卫处的医术更加高深。受益于某些不犯忌讳的医术,一些人家凑伙,在明月集开设了好几家医馆。 被改进得越来越好用的水磨、水碾、桔槔等水力器械,诸如水力锻锤、矮龟帐篷、踏张弩、青铜轴承、多色烟花等“奇技淫巧”,迅速打开市场的网眼纱布、蚊香、蚊帐…… 总之,后山但凡漏出一点儿东西,都够好多人家安身立命。于是山里好些人家参拜寨主大人、山神土地、漫天神佛道之余,也开始将后山当成神圣之地。 有本事或十分聪明的精英,大部分都去了后山,剩下的基本都在公中和蒙学任职。也有经营作坊、跑商队、加入庄丁打仗的,不过很少。 蒙学的年轻人在白天,平均要拿出一半的时间教导小孩子,剩下的时间还要自学感兴趣的知识。 蒙学的年轻人定期上报书单,只要寨主大人批准,公中便会出资购买一批。志趣相投的年轻人组成十多个科组,得到了寨主大人的鼓励。 陈庆庚在蒙学待够一个月之后,便不得不承认明月庄的蒙学太过特殊,他确实得重新学习。 蒙学不是笼统地教四书五经,而是分门别类成若干课程,教导男女孩童拼音、识文、格物、算学,还有将道德、礼仪、历史、风俗等知识糅合到一块儿的德行课。 陈庆庚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但他本性纯良,又没有被大周功名羁绊住思维,很快认同了李梦空等人反复提及的有教无类、蒙学应让孩童有一技之长等思想。 有教无类,孔孟不是也这么说么?陈庆庚转变思想后,觉得蒙学没有背离孔孟之道,于是抓紧时间通过了结业考试。 陈庆庚现在的目标,是加入其他年轻人组成的某个科组,继续学习被明月庄重新整理筛选的各类知识。 除了精英群体和少数坚持参加识字班的上进庄民,成长最快的便是蒙学的孩子们。在李响心底,后山是当下的根本,蒙学才是长久的根本。 马朝北、姜竹、姜书、姜兰,这几个背景强大的家伙一起来到明月庄,直接被蒙学的气氛所吸引,如饥似渴地学习起来。跟他们一起过来的令副由于其父惨死的原因,只是每日里跟着学,却没有多少热情。 但从总体上讲,新到蒙学的孩子特别是孤儿,明显比其他孩子用功得多。 由于钱粮紧张,蒙学鼓励聪明的少年少女自学、跳班、提前结业走人。蒙学的目标毕竟是让孩子们学会拼音和两百个汉字,为以后的学习打好基础,不继续学习也能有个活计,所以提前结业真是不打紧。 蒙学名义上归寨主大人亲掌,李梦空副理,实则由带领科组的几位年轻人负责实际事务。 寨主大人即将返回,实际管理蒙学的几位年轻人十分尴尬。 自李响掌控实权起,不断改动的蒙学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最近的一年多时间,明月庄飞速发展,户籍撒出去上千张,蒙学的名额便显得十分紧张。比较聪明的孩子大多选择跳班,提前结业,不聪明的孩子也到了时间。 几位年轻人有心在寨主大人回来前,让学满三年的孩子回家,却不敢让老资格的人家太过羞恼。 李梦空得知消息后,将几位胆小怕事的年轻人大骂一顿,说他们失了“流水不腐”的本意。他折种想了个办法,规定以后每半年进行一次典礼,让时间到了的孩子捧上一张红纸回家。 不同于大周的私塾和学院,耗费李响大量心血的蒙学有了按时毕业制度。结业考试不再作为评判标准,取而代之的是成绩单,毕业证的雏形结业单也随之出现。 王其琛被吴小玲收养,朱老八是朱老二的儿子。这两位在蒙学待了三年,已经十一岁,只能捧上成绩单和结业单回家。 “你个丢人玩意儿,还有脸回来!” “什么结业单,分明是觉得你小子笨,催你们回来免得浪费公中钱粮!比不上你哥被编入后山,也要在公中或要紧的几个作坊找个职事。你倒好,他娘的……” 朱老二气得黑眼罩都要跳起来。他握着一根竹条,使劲地打朱老八的屁股。朱老八不敢躲,只是站在那里“呜呜”地抹泪。 老朱家的排辈儿很有意思。 几十年前,世代屠户的老朱家人丁不旺。朱老二的父亲毅然改名朱老大,期望数不清的数字能带来好气运,果然灵验! 于是朱老二发扬优良传统,给早夭的大儿子取名朱老三,给二儿子取名朱老四。然后是朱五妮,朱六……朱老八是他小儿子。 街坊邻居凑了过来,不少人还端着饭碗。教训孩子嘛,全当是看热闹。 刚从核心作坊回家的杨姓汉子端着一大碗面鱼,扒拉一口说道:“人蒙学的小先生说了,以后都有结业单,这是体面。就你朱老二脾气大。” “你家那朱老四,四眼仔,可是寨主大人的门生呢,那就是咱山里的文曲星。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被编入后山的才有多少人,你不能苛求小八这憨实娃娃。气运太足就不怕折寿?” 杨姓汉子说了两句,抓紧时间吃饭。下午没事的邻居不分男女,开始你争我抢地起哄。 “是啊朱家兄长,别饿着孩子。我家两个儿子,不都没到后山、公中和那十几家作坊,拿着单子回来了?有啥大不了,日子照样过……” “就是哈,四眼仔在器械作坊里拿的份子可是头一份,做人要知足啊。” “咱们这些老资格的人家,哪个还没点儿家产?担心没出息,就给孩子找个活计嘛,你把孩子打坏,也不是办法的啊……” 第303章 杀生见血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街坊邻居插话劝解,是把朱老二当自己人,给面子。 朱老二自认是个体面人。他一时顾不上抽打可怜的朱老八,忙着拱手、抱拳、叉手……换着礼数跟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们客气着。 包括独腿的李老汉在内,几位跟朱老二相交莫逆的老家伙跑老远过来,只为看热闹。 独腿李老汉拍拍瘦弱的朱老八,安慰道:“小八不哭。文的不行咱就来武的,咱秦岭山民向老天挣命,只要敢拼命,有把子安身立命的本事,就不怕没饭吃。” 朱老八,此时叫朱小八更合适。听独腿李伯伯这么一说,朱小八哭得更厉害。 独腿李老汉等人不懂了。 朱老二气不打一处来,跳脚骂道: “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没用啊!” “小四儿脑子聪明,被寨主大人收为门生,不用我朱屠户操心。朱五妮在明月营有职事,找人合股建了作坊,还和郑田氏大嫂子忙活着逸客居……挣到多少都是五妮的,老子也放心。” “就是他,十一岁了,杀猪都不敢!咱们山里人求活不容易啊,开作坊、跑商队,哪怕是打猎好不好,总有动刀子的时候。” “老子就算偏向他,把家产多分给他。他能但得起?” “争不过别家,过不得多久也得拼刀子挣命吧,不拼刀子难道去作坊里当苦工?我老朱家不管是当屠户还是跑商队,都是靠手中一把刀说话,难道让他去挣辛苦钱?!” 朱老二颓然叹气,捂着眼睛靠在墙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吃面片的杨姓汉子呛住了。他放下粗瓷大碗,和其他街坊邻居面面相觑。 独腿李老汉几个靠近朱老二,皱起眉头,低声交谈着什么。 围观众人没有觉得朱老二让十一岁的孩子操刀杀猪有什么不对,而是觉得朱小八确实太软弱了。 圣熙三年开春,公中贴出告示,明确规定年满十六才可以加入庄丁。 本打算让公中帮忙训导自家儿郎的山民傻眼了。但凡涉及到交易的屠宰行为,都是让庄丁动手的,好让没有见过血的庄丁练胆。 十六岁以后才能加入庄丁,那年满十岁的少年怎么见血,怎么练胆气? 利用每一个杀生机会,让年轻人逐步提高胆气,同时淘汰一些见血就晕的家伙,是寨主大人为保证庄丁战力而提出的计划。 效果非常好! 开作坊、办商号、跑商队、挖矿石……明月庄里已经没几户人家以打猎为生,动刀子的时候却更多了。不少人发现寨主大人的见血方案非常高明,特别适合让自己的娃娃放血壮胆。 寨主大人得知有条件的人家早早便让自家儿郎杀生之后,觉得不该强行禁止,只是规定不能硬逼十岁以下的孩子杀生。 十岁以下是孩子,十岁到十五岁叫少年,十六岁以上就是男子汉。这个时代的通行标准便是如此残酷。 于是每逢有人家里开荤,总有大人逼着嚎啕大哭的少年杀鸡、宰鸭、杀鹅,有的人家连闺女都不放过…… 没过多久,让亲友家的孩子过来杀生见血,俨然成为了一种看顾晚辈的礼节。 “家里要开荤,让孩子过来动刀啊……客气啥!” 山民长期打猎厮杀养成的野蛮与暴戾,在李响这位寨主大人无意中的引导下,开始转化为一种另类的习俗。并在几年之后,沉淀为一种剽悍民风。 年龄最大、资历最深的独腿李老汉挠挠头,咳咳两声,劝诱朱小八道:“小八,你爹说得对!” “你去年只是杀了一只山鸡、一只野兔和一只刺毛,现在直接杀猪确实有点……可咱已经落后了,你要不下刀,咱不就给人甩下了?” “若是被人看轻,没人跟咱合伙搞事情不说,媳妇儿都不好找……” 朱老二整理了一下黑眼罩,咬牙说道: “跟你一起玩儿的王其琛,你看看人家。人现在杀猪宰羊不眨眼,出去跑商队动起手来,很容易活下来。” “你再瞧瞧你。读书不行,又下不了刀,以后咋个挣生活?” 朱小八抽抽噎噎,眼睛看着自己脚尖,两只脚尖来回搓动。这小子弱弱地说道:“俺不是下不了刀,俺是怕见血。” “俺能跟王其琛哥哥比吗?他可是出了名的胆子大……再说了,他爹死了,我爹又没死。” 所有人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 杨姓汉子喷出一口面汤,肩膀抖动个不停,竭力控制自己不笑出来。其他街坊邻居大多如此,几个粗手大脚的妇人连忙捂住嘴。 独腿李老汉差点儿把木拐丢了。他在那里努力控制着,眼看就憋不住了。 朱老二剩下的独眼强烈抽搐着。他晃晃脑袋,左右看了一下,觉得所有人都在笑话自己,于是血气冲头,拔出腰后的杀猪刀便扔了出去,暴喝道: “咒老子死?!我砍死你个软骨头,不孝子。” “你这是吃定老子了?!……啊!李家哥哥,你做什么?” 说时急,那时快。 木棍划破空气,却是独腿李老汉骤然眯起眼睛,用木杖将脱手而出的杀猪刀挑飞。 另有一名中年汉子两步跳到呆滞的朱小八面前,一把将朱小八推走。 独腿李老汉单腿着地,上身带动胳膊猛地一扭,快准狠地在朱老二的肚腹和大腿膝盖附近连敲几下。 朱老二扔出刀的那一刻便后悔了。他吃痛不过,膝盖一软,被赶到身后的两位老汉摁在地上。 灰尘散去,这段巷子落针可闻。 朱小八几乎被吓傻了。将他扶起的一位残疾中年大汉给了他一巴掌,他才“哇”地哭了出来。 “朱,老,二。长本事了?” “敢不顾寨主大人的禁令在家里动刀,还是对自家娃娃动刀?!” 独腿李老汉撑着木拐,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线,踱步到朱老二身边。他浑身的怒气浓如实质,方圆十几米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几分。 一言不合就拔刀的朱老二在独腿李老汉面前,连为自己申辩的勇气都没有。 且不提李老汉与李梦空是近亲,单说当年李老汉带一帮伤残老兵守卫蒙学的那一战,亲手杀掉的官匪联军便不下二十人!受伤感染后,李老汉还在没有睡圣散的条件下,让医卫处的女孩子锯掉自己的腿。 这种资历够老、背景强大的猛人一旦起了真火,朱老二立马露怯。 朱老二的肥婆娘握着擀面杖奔出家门,把擀面杖朝朱老二一扔,抱着朱小八便嚎哭起来,“你个矮黑杀才,卧街倒巷的朱屠户!” “你便是存心想赶走我们母子,好把家产全留给脑袋灵光、能给你长脸的四眼仔。” “我可怜的小八。咱不理那杀千刀的爹,娘去作坊做工,寨主大人总能让咱活下去……可怜我给老朱家生下好几个儿女,还顶不上小四儿一个。上辈子许是做了孽,如今落得这般下场……” 朱五妮和朱小八的娘,也就是朱陈氏,其实是续弦。 四眼仔的娘才是朱老二第一任妻子。她染病离世后,朱老二才娶了身强体壮好生养的朱陈氏。 换句话说,朱陈氏是四眼仔的后妈。 朱陈氏没什么见识,专好撒泼打滚、胡搅蛮缠,最是疼爱小时瘦弱多病的幼子,也就是朱小八。她却是有几分小聪明,最怕朱老二把家产全交给满身光环的四眼仔。 清官难断家务事。 围观群众,包括刚才还一脸凶煞的独腿李老汉在内,都明智地闭上了嘴,免得惹一身骚。 负责巡查附近几排房屋的余姓汉子听到动静,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妇人抱着少年哭诉、围观群众无语摇头、当事男子跪地忏悔的怪异场面。 “咳咳,打扰了。俺还有要事,既有几位叔伯在此,就不多待了。” 余姓汉子转身,逃也似地走远,机智地摆脱了一桩麻烦事。 “余家……嘿你上哪儿去,回来!都有人动刀了,你也不管?!余家小子,赶紧回来……他娘的,奸猾的小子!” 独腿李老汉看到余姓汉子过来,本来眼睛一亮,却没想到余姓汉子转身便逃。 朱陈氏哭天抢地,直令人心烦。独腿李老汉搓了几下眉头道:“屋里说话,在这里不够丢人钱。” 生无可恋、拿头撞地的朱老二如闻大赦。他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儿地钻进自家木门。 独腿李老汉翻着白眼,拄着木杖进了朱家小院。几位老弟兄随后跟上。 除了跟朱家交情不一般的几家人,其它围观群众全部散去。 几位妇人上前扶起朱陈氏。朱陈氏见好就收,拉着朱小八回到家里。 木门关上。 最后是听到消息的王其琛赶到朱家,将一柄尖刀塞到朱小八手里,然后握着朱小八的手,缓慢地捅入黑猪的喉管…… 朱小八大声惊叫。许是一天之内受到的惊吓太多,他居然没有晕倒,而是扑到朱陈氏怀里,哭着说对不起爹娘,吃饭洗澡后便早早睡下。 赚钱的人家越来越多,不断增长的财富带来了更激烈的竞争。朱老二为朱小八的前途考虑,逼迫其见血,不能说朱老二有错。 像朱小八这种不能见血、不忍杀生的少年人有很多。读书好的自有门路,余者要么被家人逼迫见血,要么因缘际会发挥自己的特长,更多的则是泯然众人、平淡一生。 以大部分山民的眼光来看,想要孩子有出息,要么是读书好,要么敢拼命,没有第三条路。 在李响的势力发展到足够更多年轻人按部就班地施展一技之长之前,明月庄的山民确实没有更多选择。 掌灯十分,喝得薰陶陶的独腿李老汉、朱老二等人勾肩搭背,吆五喝六地出了大门。 几人摇摇晃晃,走到靠近陡坡的一处空地。视野里沿山坡分布,用砖石、木板、夯土等材料建造的一排排小院构成一把洒满荧光粉的扇子。 朝斜下方望去,山谷中的核心作坊灯火通明。 向东远望,过了勇烈祠所在的那处小山,便是规模一般无二的崭新居住区。 向南远眺,可以明显地发现,几十里外的明月集竟然将一片天幕隐隐照得淡红。 “明月集这般繁华了啊……” 独腿李老汉毕竟只剩一条腿,而且长期缺乏运动,在出手教训朱老二时闪到了腰。当时没感觉,这会儿一吹小风便疼了起来。 “李家哥哥不复当年啦。张老头跟着寨主大人一起回来,让他给你治一下?”脖子上带疤的一位大汉打趣道。 独腿李老汉打个饱嗝,摆摆手道:“老子才不想见那个阎王老头。明天找医卫处的女娃娃看看,然后到山口迎接寨主大人。你们去不去?” “去啊,闲得都要发疯了!” 朱老二灵机一动道: “明月集什么人都有。秦岭里已经没人能威胁到咱们明月庄,几位哥哥为何不去明月集看看?” “也许在那里待着,会很有意思呢!” 独腿李老汉等人稍一思忖,觉得朱老二说得很有道理。 不久之后,一群有伤在身的老头儿闯进了明月集。 第304章 汴京商战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为帮助在汴京结识的武人打赢商战,吴小玲被李响派到了汴京。 李响回山便要完婚,得知这一消息的马如兰早早便带上公婆前往勋阳。 马如兰的公婆不顾身体不好,坚持要到明月庄看一下,主要目的是看望马朝北这位小孙孙。另外便是看看明月庄的具体环境,看马朝北待在那里好不好。 吴小玲当然不能让寨主大人的结拜姐姐独自上路。为确保安全,她不仅让留在汴京的人挑选十几个好手随行,还把成江湖和熊成武两位塞了进去。 熊成武和成江湖非常想参加寨主大人的大婚,而且在汴京待久了也觉得没意思。二人为得到护送马如兰一行人的差事而兴奋不已。 人手少了,吴小玲的压力更大。 好在汴京的武人群体派出一些好手,还有申泼皮和李姓大汉这样的地头蛇在,吴小玲的人身安全很有保证。 去年李响在汴京的时候,曾利用大相国寺举办万姓交易大会的时机,联合武人群体打开了炭炉市场。 军队经商是大周朝堂默认甚至鼓励的行为。 和李响有合作的禁军武人利用自有渠道和充足的人力,用炭炉、新式水壶、剪刀、顶针等货品火速抢占了市场,很快又加上了农具、衣帽、锅碗瓢盆等货品。 武人群体不仅打开了新市场,还倚仗人多的优势侵蚀原有市场。原有的利益格局被触动,商战就此展开。 士绅豪富的伎俩与过往几百年相比,毫无变化。 首先是暗中谋害使用炭炉的一家人,然后安排冤死者的亲族状告贩卖炭炉的那位节级。案情牵涉到武人,很快在有心人的安排下,从京畿道的一个小县城捅到了汴京,并且很快被传得人尽皆知。 把一切往道德上扯,利用被士绅控制的舆论施加压力,最后搬出“君子耻于言利”这样的大杀器压死人,这便是士绅阶层一招鲜吃遍天的手段。 士大夫仗之控制朝堂,读书人仗之横行天下。 可惜他们碰上了李响。或者说,可惜他们碰上了模仿李响思维行事的吴小玲。 尝到甜头的禁军武人群体为了保住利益,出了一次昏招。他们居然发动人脉,想要和士绅豪商在官府正面硬刚。 天真的代价是,在玩弄文字、收买人心与摆弄权谋上处于全面下风的武人群体受到了几位宰执的忌惮。 几位宰执心想:武人这个架势,是又想干政了?! 直到汴京城内物议汹汹,甚至有类似于“炭炉会影响环境,应该禁止武人打造炭炉”的论调传出之后,武人群体才开始正视屡屡提醒他们的吴小玲。 吴小玲接过烂摊子,却没有马上行动。她先是在京畿道查访了一圈,然后在汴京城内四处乱转,最后暗中拜访了陈老夫子。 陈老夫子,即陈庆庚的爷爷,是京畿道幕僚界的扛把子。 吴小玲在陈老夫子那里确认了自己的翻盘计划靠谱,陈老夫子家里的产业也搭上了顺风车。 在官府中吵吵,总归是武人吃亏。因为大周天下是文人在掌控,他们绝不允许武人挑战读书人的地位。 武人群体想保住利益,不能靠自己去争,否则只会坏事。只有地位最高的那个人站在武人一边,武人才能保住一部分市场份额。 武人群体依照计划,做出一副慌不择路的样子,给能够拉上关系的小黄门家里送礼,惹来士绅阶层的一致讽刺、不屑与嘲笑。 送上门的东西有很多,奢华高大亮闪闪的炭炉当然少不了。 在大周,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太监被称为“小黄门”,地位更高的还有“内侍黄门”等称呼。小黄门可以娶妻纳妾,营造家庭生活。 大部分小黄门不敢掺和文人的事,将礼品退了回来。剩下的小黄门也不敢掺和,但他们有底气拿钱不办事。 春夏季节用不上炭炉,却挡不住小黄门在宫里大讲特讲。有位嘴碎的小黄门不止一次可惜地说道: “可惜炭气筒不是黄铜所制,不然会更暖和,还用不着过一两年便更换一次。啧啧,看着也舒服啊。” “听说几位将门太爷献给官家的那种炭炉,全部是黄铜鎏金的炭气筒。” “冬天点上有好多网眼的、那种圆圆的打孔炭球,那叫一个干净、暖和、舒坦!大热天放进去冰块儿,啧啧,整座宫殿都透着凉意!” “炭炉中间的炭芯,居然是为了放入做好的炭球。真难为了那人,怎么想出来的?可惜武人开的那些炭炉店,掌柜都是死心眼儿,只按照身份地位发卖不同等级的炭炉。” “什么是等级?咱给你这么说,只有一个炭芯的炭炉和好几个炭芯的炭炉,能一样?听说最多能有九个炭芯,只有官家能用。” “咱给你说一则消息,别到处乱传。听说只要有钱,也有一些店面不看身份地位,想要多少芯的就有多少芯的……” 这番话被皇城司的人听到并报了上去,成功引起了皇帝陛下的注意。 有一个炭芯,就能放入一摞炭球燃烧,当然是芯越多越暖和。然而上千年的传统,导致上下尊卑的思想深入人心,有些数字是不能乱用的。 就比如“九”这个数字,只有皇帝陛下才能毫无顾忌地使用。“想要多少芯,就有多少芯”,这个搞法实在是太要命了。 柴喆让皇城司的人密查,结果发现真如那位小黄门所说,东家是武人的炭炉店严格按照身份地位发卖炭炉。 普通老百姓和商户不管多有钱,只能买一个芯的。有官阶和爵位的,才可以对号入座,购入相应的炭炉。 一来二去,炭炉的芯数竟然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使得炭炉的销量暴涨。得知消息的李响哭笑不得。 新开的炭炉店便不管那么多了。除了九这个数字,想要多少芯就来多少芯的,只要能付得起钱…… 正值杭州城的战局进入白热化,粮草物资一直处于崩溃边缘。柴喆陛下的脾气本就比较大,对文人的不满正值登基以来的顶点,于是他很难得地勤奋了一次,让开封府呈上“炭炉案”的卷宗。 先入为主的皇帝陛下气恼之下,摔了比较常用的一支毛笔。 柴喆不是刚刚当上皇帝那会儿,被蔡京一党牵着鼻子走的幼稚皇帝。皇族教育还是很到位的,他明显看出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炭炉杀人案”,不过是武人群体和士绅大户在抢夺利益。 本朝重商,不是不让你们赚钱。可你们将各地府衙当成擂台还不算,还搞得小半个大周人尽皆知,是想让方腊等四大寇看朕的笑话?! 官家发了脾气,批评开封府尹等人断案太慢。 领会精神的开封府尹迅速结案,在明面上把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实则被告一方背后的武人群体只是出了一万贯钱粮支援战事,便轻易脱身,继续赚钱去了。 士绅大户支持的那些商户便没那么容易过关了。他们或是被查封了商铺,或是被罚得倾家荡产,谁让如今的大周库房光洁溜溜的呢。 吴小玲帮助禁军武人干净利落地取得了胜利,保住了大部分市场份额。然后便学着李响的样子,秘密逃出汴京城,不过倒没人派出好手去追捕她。 吴小玲将商战的全部细节写下,还将整理好的、关于黄成两家如何与蔡家勾结的情报附上,派人送回明月庄,作为送给寨主大人的新婚贺礼。 李响已经过了丹江口,很快将到达勋阳。 明月庄的山民自然是欢欣鼓舞。黄成两家的人只能在内心狂呼:老天不开眼,江南战场死了那么多人,李响那厮居然能活下来! 相比一蹶不振的黄家,成家的境遇更惨。 成家本就是黄立仁拉拢来,准备用来当替罪羊的。杀死李响、瓜分明月庄的计划失败之后,黄家好歹有黄立仁这位人脉宽广的士大夫护佑,好多年没出过一个举人的成家不出意外地分崩离析了。 一个大家族败落起来,其速度超乎绝大部分人的想象。先是上门讨债的,然后官府查出很多问题,紧接着便从内部分崩离析。 祖传百多年、兴盛一时的成家造船坊,不再是成家的了。成家老二衣着邋遢,眼睁睁看着各房的叔伯、兄弟、侄子们分光最后一点家底。成家大院马上要假手他人,几十个青皮过来“请”成家老二移步。 成家老二端着酒壶,疯疯癫癫地走远,语句凌乱地唱道:“前日兴,昨日平,今日亡……” 丹江口的一处码头上,刘夏都正要和他的爷爷前往南阳。 刘夏都和他的爷爷不可能再得到明月庄的机密消息,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黄立仁不愿在黄家消沉的时候多事,才允许他们离开黄家。 开春之后,刘夏都在残存的刘氏亲族中,便已经说话没地位了。想夺权的刘氏亲族事发前想得有多美,被官差玩残所带来的心理打击便有多大。 山民对刘氏亲族,尤其是七户刘家的痛恨无以复加。 刘氏亲族不愿再当绅商大户的棋子钉在小河南岸,纷纷将明月谷小河南岸的土地变卖给公中,然后接过李响的施舍,到别处求生去了。事前找好靠山,且靠山讲信用的几家人要轻松很多。 “孙儿啊,难道你还有不甘?醒醒吧,爷爷我算是明白了,咱们斗不过李响的!” “在庄里的时候,咱们倒卖机密、躲避抽成……做下那么多事,难道公中真的顾忌官府和官绅老爷,不敢强压咱们?明显不是,我甚至怀疑,咱们沦落到这一步,从始至终都是李响安排好的!” “咱们拿到的补偿不少了,足够置业养家的。刘成栋、刘元、刘盛、刘德成……那么多亲族还在明月庄,不至于一点情面都不给,帮咱们建个作坊、商号,很容易的事……” “够了!!!”刘夏都脸色涨红地吼道。 刘夏都看着远离码头的李响坐船,眼中全是疯狂、恨意与不甘,“李响哪点比我强,四书五经他比我看得多吗?文韬武略,我哪点不及他?!” “他把那么多好东西分给贱民,就是不智!我要是有了那么多钱,我能养上万大军,拿下整个秦岭不在话下……” 喧嚣的码头顿时安静下来。终日劳苦的脚夫一边擦汗,一边看着刘夏都,只以为这个长相不错的年轻人疯了。 急速衰老到走路颤颤巍巍的老人拉着刘夏都走远,“对不住,对不住。这是俺孙儿,他脑子有点儿……” 黄家老宅,黄立仁的书房。 桌上是凌乱的数十封信。得到昔日同窗、同僚、好友、上官的回信,确认黄家彻底摆脱了大麻烦的黄立仁终于松了口气。 黄立仁靠在椅背上,几乎全白的头发紧挨着雕花护颈。他不再将明月庄与黄家的私仇放在第一位,转而以儒教文人的角度去思考关于李响的一切。 对付明月庄的计划一败再败。黄立仁反思之后,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想岔了。 “那便从李响出现在明月寨的第一天起,看明月庄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又将走到哪一步。” “李响费尽心思要隐藏的东西,让老夫感到不舒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李响到底藏着多少东西?他为何只招揽说书人、话本先生、文书、账房、掌柜、管事、幕僚、童生、秀才,甚至是只要识文断字的人都可以,而不招揽哪怕一位举人?” “李响到底想干什么?!” 第305章 得胜回山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圣熙三年,六月十七日,下午申时二刻。 受江南战事和京西南路战事的刺激,汉江两岸的作坊群日夜不停地生产。给稻谷去壳以供应大军的磨坊简直要疯了。 汉江的水力太有限,能够安装水车的位置就那么多。明月集的劳力有限,已经赶不上作坊群的需求,尤其是磨坊、矿场、炼铁炉这种需要大量精壮劳动力的地方。 围绕江边地皮、熟练劳力和水力器械,以绅商大户为主的作坊主们展开了激烈争夺。王三下令严抓严打,才使得脚头船头、青红两道这样的底层势力到别处群殴。 脚头指的是带着一帮脚夫苦力的头目,船头是指手里有船有船员的头头儿。青红两道,青皮收钱保护行院、赌坊、瓦舍等供人消遣的场所,能不动手则不动手,红道便是纯粹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钱给足了啥都干。 暗中投靠李响的王三,趁着迎接李响翁婿俩的时机,从李响那里得到了不少灵感,很快便要着手解决明月集出现的乱局。 熊成武和成江湖护送马如兰一行人到达方城后,得知王六王七正在席卷小半的京西南路,于是驻足不前。等到刘成栋率军击溃王六王七兄弟俩的主力,一行人才尽量靠北走,最后几乎跟李响翁婿俩同时到达明月集。 马如兰拍拍马朝北的头,便搂着机灵乖巧的小姜兰一阵亲昵。 娘亲不疼,爷爷奶奶疼。马如兰的公婆泪流满面,抱住胖了一圈的马朝北连声说好。 姜竹和姜书也请了假。这两位和熊成武、成江湖两位大哥寒暄几句,便带上一群人横穿人挤人的街道,到明月酒楼吃大餐。 赵伯、那树森和成江海三位,正在新开的逸客居用餐。 逸客居一共三层,目前开放的只有第二层。盆栽、屏风和木帘隔开一个个半独立的小空间,样式统一的桌椅衣架风格圆润,十分讨喜。 赵伯摸着实木打造的椭圆桌面,感慨道: “近处的好木头全砍光了,采木的人家正发愁呢。若是明月集往西四百多里的汉江能畅通无阻地跑船多好,砍了好木头直接拖到水力,顺着就漂到明月集了。” 那树森埋头只顾吃,“呼噜噜”地将羊肉煮馍喝个见底,满足地说道:“朱五妮、郑田氏、吴小玲、姜兰……合伙开的逸客居,真是了不得!” “从汴京那里引入的羊肉煮馍和馒头夹肉,加上咱们明月庄的招牌红烧肉,再加上寨主大人给的几样新菜式。又是一家明月楼啊。” “那个小姜兰了不得啊,还不到七岁吧,便敢投钱做生意。啧啧,我也要生这样的闺女!” 赵伯咬了一口馒头夹肉,“嗯嗯,不错,肉烂饼软。我这牙口不好的,都能啃得动。” “就你?得了吧,你这副尊容,能生出那般招人的女娃娃?” 那树森正吃炸蘑菇呢,直接给呛住了。 成江海还是第一次吃咸香浓郁的野菜糊糊。他用布巾擦擦嘴角道: “赵伯大可向寨主大人建议一番,没准寨主大人有办法让汉江通航呢。” 赵伯眉毛一挑,点头应下。 朱五妮放下后厨的活计,过来见过赵伯三人。她娘就很胖,这几年营养跟上之后,母女俩一个比一个肥壮。 赵伯喝了口蛋花汤,将一块木牌交给朱五妮。那树森和成江海也附上一块儿木牌。 只听赵伯肃容道:“寨主大人将酒楼、饭庄、茶铺、客舍之流的营生单划出来,是照顾咱山里的妇人、女娃娃、英烈遗属。” “讲信义,讲规矩,但也不要怕事。碰上大麻烦,便拿上木牌到……地方,自有人给你们做主。” 赵伯所说的做主,无非是不择手段,保证朱五妮等人的生命安全。 朱五妮打个万福谢过。 赵伯脸上浮现戏谑之色,眉飞色舞道:“你爹又逼着小八见血了,还动了刀子。多劝劝你爹,差不多得了……” 朱五妮脸上发烧。 她既为自己的父亲丢人感到没面子,又为朱小八这个弟弟感到头疼。 朱五妮转移话题,问道:“听说寨主和老寨主已经到了明月集,正在明月楼用饭。当真?” 明月楼是明月集的招牌酒楼,以样式繁多、菜式过硬为最大卖点。 李响翁婿俩确实在明月楼,并且刚刚结束和大小商户、本地大户、士绅代表的饮宴,转到一间静谧素雅的密室喝茶。 路过勋阳城的时候,刘成栋冷不丁接到了朝堂的封赏诏书。 刘成栋因江南战功,转官升任马步军都指挥使,隶属禁军序列。转阶级为从七品武翼郎,还加上了唐州刺史的虚衔。 杭州城都还没攻下,朝堂便通过了对刘成栋的封赏,显然是有人在针对刘成栋。现在封赏了,方腊彻底覆亡后的大封赏便与刘成栋无关。 刘成栋的战功大大缩水。 江南一些人家在朝堂上针对刘成栋,李纲不能完全阻拦,何况他和赵鼎也想磨勘刘成栋一二。作为对刘成栋的补偿,以及对李响帮助虞允文行事的奖赏,李响得到了十足的封赏。 李响因军功转阶级为正九品忠训郎、左侍禁。上来便是正九品上的官阶,对武人来说相当难得。此外李响还得到了正九品上的散官,即仁勇校尉。 官职方面,朝堂采纳了京西南路地方官员的意见,给李响补了勋阳府名下的一个县尉,实际职务则是“襄州水关巡检”。 总的来说,刘成栋受到了一定敲打。作为补偿,李响得到了不错的阶官散官。 刘成栋拿到了圣旨诏书。李响级别过低,只拿到了朝堂用过印的文书。 李响摸着封赏文书上的几个大印,苦笑道: “京西南路的大人们真是好手段。把我调到襄州做巡检,把持着绅商大户的主要商道。把丹江口巡检的位置留给绅商大户,足以影响到我明月庄的生计。” “彼此相制之下,大人们便可稳坐钓鱼台,将明月集一步步地纳入官府管控,而不必担心有大反弹。” 刘成栋心里也明白,他这种有招安经历的武人少不了被敲打。好在他对升官发财、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之类的事情已心灰意冷,倒没有太过愤懑,只是有些不舒服罢了。 刘成栋扔过来一封信,“明月集这般热闹,每日里海量的钱货交易,榷货务那些人肯定不会干看着,一定会管控收税。商户、坊廓户和坊院主会主动缴税?天方夜谭。” “总之你小子当心点,实在不行就多交些钱,别惹怒了榷货务的官吏。被当成刺头就麻烦了,榷货务可是直归几位宰执管辖的。” “看看张天垒的这封信,他请你帮一个忙。” 李响拿过一看。字迹歪歪扭扭,写得比自己还差,居然是张天垒的亲笔信。 不消多说,肯定是“阅后即焚”的那种信了。 在信中,张天垒首先表达了对刘成栋离开江南之前提醒他低调做人的感谢。若不是刘成栋及时点醒有些得意忘形的张天垒,张天垒很可能会仗着虞允文的信任犯下忌讳。 张天垒明白刘成栋的暗示,心想:正因为我救过虞允文的命,立下数次大功,不只一次挽救过危局,才更容易招致虞允文的猜忌。虞大人确实对我有感激,却也心中有刺! 出了一身冷汗的张天垒停下了诸如拉帮结派、倒卖军功、使用兵船走私等嚣张行为,请求调兵给自己向东南出兵,与福建路的兵马合击明州港。 张天垒如愿以偿地离开了虞允文身边。 虞允文心中没了刺,觉得张天垒还有救,决定暂时不敲打张天垒。 在信的最后,张天垒请刘成栋说情,让李响帮忙核实一下伤亡士兵的抚恤赏格。 万一底层士兵寒了心,张天垒在江南便很难立功。一旦陷入乱战,自身安全都成问题。 张天垒懂得体恤士兵,李响对他又高看了几分。 李响点点头道: “这个没问题,小事一桩。张天垒的手下大都是穷苦山里人,乡里乡亲的,小婿也不忍他们生活没着落。” “何况一同在江南待了几个月,彼此合作倒也愉快,关系更进了一步。于情于理……” 如何让京西南路的官吏收手,让底层厮杀汉的家属能够拿到大部分抚恤赏格? 李响耍了个小花招,先让赵伯三人将抚恤名单和数额传得到处都是,然后利用在明月集避难的官绅读书人的恐慌心理形成强大舆论,倒逼京西南路的帅司、宪司、漕司、知州、知府、知县严抓严打…… 正说话呢,突然有人轻轻敲门。 赵伯三位到了。 刘成栋不屑掺和脏兮兮的阴私事情,直接前往二楼,那里有几个曾跟他一起上山落草、在山里拼杀求活、李响掌权后开始养老的几个老弟兄等他。他是念旧情的人,绝不想寒了老弟兄的心,即使双方的地位差得越来越大。 赵伯三人被突然冒出头的刘成栋吓了一跳,尤其是第一次见到刘成栋的成江海。三人弯腰拱手,待刘成栋下楼之后,才进了房间。 李响淡定喝茶,不理会三人。 三人心知开春之后没有做出什么成绩,还一再出篓子,不敢冒然出声。然而寨主大人没有先说话的意思,三人对过眼神,还是赵伯咬牙出声。 赵伯没说几个字便老泪纵横。只听他语气哽咽道:“寨主,老头子对不住你的信任。” “老头子只顾着给家里赚钱,懈怠了公事,差点让贼子盗走后山机密。请寨主责罚……” 独臂的赵伯做势要跪下。但他还没跪下呢,那树森便“噗通”一声,双膝着地。 李响无奈,用眼神示意正纠结要不要跪的成江海拉住赵伯,然后猛然转身,一脚把那树森踹得翻个跟头,怒吼道: “说过多少次,秦岭山民只跪爹娘和死人!” “想让老子心软,好蒙混过关?!你和赵伯把不多的得力人手胡乱调配、把自己亲戚调到手下领薪资、只顾着赚钱没心思办事的时候,就没想过会出篓子?!” “柳至和等人若是被劫走,被人套了话,老子就得带着你们逃亡!还有在江南,老子和岳丈大人差点被官绅大户暗算了,起因就是成家大郎被蒙蔽,最后居然是庄里人家果断出手才把人劫回来……” 羞惭加恐慌的赵伯和那树森站在墙角,如丧考妣地低着头。二人全然没了在外人面前那种阴沉冷漠的气质,赵伯这位接近知天命的老人哭得像孩子一样,可令山里小儿止啼的那树森颓然低头。 李响让三人各自说出不足与错处,然后归结为三点: 钱财迷人眼。 汉江两岸日新月异,山里山外在飞速地发展。眼见相熟的人家一日比一日阔气,赵伯和那树森为自家谋求好处,倒也是人之常情。 开门睁眼瞎。 开春之后,全面改组的阴私人员需要主动融入外界,好获取情报,有太多的不适应。办事规程、站点设置、详细分工、审讯手段……都需要在摸索中前进。 结构有问题。 情报工作太耗钱,资源有限,人手不多。赵伯三人还各自为战全无配合,能有好成绩才是咄咄怪事。 “你们抓到了檊黑子的线头?” “很好,那便把檊黑子当成目标,在对付这黑厮的过程中改动。” “若还是没有长进,换人。” 李响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平静,所以很认真。 赵伯和那树森心里像安了小闹钟一样,指针的每一次响动都是催促。 李响离开。过了大半个时辰,三人才开始交谈。 赵伯用衣袖擦擦眼角,朝成江海弯腰,诚心诚意地说道:“贤侄,咱们三人中数你最有办法。还请帮老头子一把,老头子先谢过了。” 成江海急忙作揖道: “赵伯,使不得啊使不得。既是都需要改动,肯定要相互扶持的,赵伯言重了……” 由成江海动笔,三人先把寨主大人说过的话全部记下。没准能从里面得到灵感也说不定。 从地道离开明月楼之时,那树森突然抖了一次机灵,令人猝不及防。只听他在火把的噼啪声中说道:“我发现啊,寨主大人,只,只骂看得入眼的人。” “现在寨,寨主大人踢了我,是不是把我看得更重?嘿,嘿嘿……” 赵伯眉毛颤抖,和张大嘴巴的成江海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远离那树森几步。 太贱了…… 第306章 得胜回山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橘红色晚霞挥洒,丝缕如棉絮般的山云稍微翻卷。 李响并没有在不足三百米的山口处修建关墙,那样显得太嚣张了。他只是暗中在两边的丘陵沟谷动了一些手脚,到现在只完成了两成左右。 张万里、雷成、唐国豪、四眼仔、朱老二、独腿李老汉、熊成文、邓宇顺、刘小慈……好些人家站在山口,手捧箩筐挑着担,等着得胜回山的李响一行人。 六月十八日下午,李响和刘成栋带着几百人回山。从汴京远道而来的马如兰等人随行。 “到哪里了?”雷成观望到远处的烟尘,问刚刚跑回山口的井新义道。 井新义带着几个人前去查探李响一行人的位置,此刻刚刚返回。他神色复杂地说道:“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脚程。” 雷成身后的朱老二、独腿李老汉等人闻言,喜上眉梢。站在众人最前面的张万里觉得奇怪,却没有问井新义看到了什么。 井新义神色复杂的原因很快出现在山口众人眼前。 小半个时辰后,李响一行人到达山口。山口内外一片冷寂。 第一批回来的庄丁不到三百人。他们排成三列,缓缓前进。 张万里等人观察的重点不是整齐的灰黑服装、庄丁脸上的风霜与刀疤、遍布伤痕的刀枪,而是在第一时间被庄丁脖子上挂着的骨灰罐吸引了全部心神。 在江南战场、在新野以东的战场,秦岭山民共阵亡四百余人。每个庄丁脖子上,至少挂着一个骨灰罐。 李响和刘成栋下马慢行。 队伍中的大牛高声长喝:“魂兮归来~~~” 两百多庄丁齐声附和。马如兰等人受到感染,也随之长声招魂。前来迎接李响的山民放下吃食浆酒,热泪盈眶地呼唤英魂还乡。 包括李响在内,一千多人目送骨灰进入山口,才纷纷起身跟上。欣喜浮躁的气氛荡然无存,少数人开始思考明月庄一路走来所付出的代价。 “老身把二驴交给你那时,你咋说的?咋说的?!” 李响、刘成栋、张万里等高层在东面小山上拜祭英灵。丁家老三,也就是丁士信,捧着二驴的遗物跪在二驴的新家门前,鼻涕眼泪混在一处,整个人浑浑噩噩。 二驴的奶奶用拐杖敲打丁家老三,然后以拐杖顿地。浑浊老泪顺着皱纹流淌,二驴的奶奶痛哭道: “老身无能,没什么家底。俺家二驴长得丑,在山里说不上媳妇儿。” “二驴只认你这个兄长,老身想着让他跟着你到外面闯一闯,长长本事……” “二驴挡下刀枪,救了你一条命,他的命便着落在你身上。你走吧,以后别进老身的家门。” 二驴的爷爷弯腰拿起遗物,拍拍丁士信的肩膀,只是叹口气,便转身回到家中。 木门合上,丁士信却坚持跪了三天。 李响婚满七天之后,丁士信掏出小半家产,买下百多只纸宅、纸马车、纸衣裳,还买了一打纸侍女,在二驴的石碑前烧掉。 丁士信那种搞法,放到外界肯定有官吏士绅上门责问,搞不好还要蹲大牢,在山里就没人能挡住疯狂的丁士信了。何况他那时整日酗酒、披头散发,谁敢劝? 一直忙活到六月十九日上午,阵亡者的骨灰才被掩埋完毕。因为有提前通知,批量生产的小石碑够用,只是来不及刻好所有人的姓名与生平。 以李响和刘成栋为首,能在山里说得上话的人家统统跪拜哭灵,祠堂里空间不够便跪在外面。李梦空、曽木匠、甄老实等年纪较大的家伙很辛苦,却咬牙坚持着。 刘成栋心里很不好受。 几年前对抗官匪联军攻寨的时候,他的计划出现大偏差,导致寨民伤亡惨重。在江南的几个月,尤其是死守德清县城那段时间,他手下的山中子弟又是伤亡惨重。 虽说刘成栋没有犯什么明显错误,但庄民肯定有不满和嘀咕:跟着寨主的年轻人也没少打硬仗,怎么人放到你刘成栋手里,死伤格外惨重呢? 有些事,确实很难跟见识一般的山民解释。于是趁着所有人都在,刘成栋宣布卸下名义上的庄丁统制职位。 李响终于和平实现了对山中基业的全部控制,刘成栋等老一辈人本就所剩不多的影响力开始彻底消散。 刘成栋的老弟兄也没什么不服的,毕竟李响对他们照顾有加,而且死伤的毕竟是相熟之人。他们只是觉着,刘成栋这位老寨主、老大哥的运气也太差了一点,不是谋略失败就是自投虎穴…… 从正午吃罢饭开始,庄里为着李响明日的大婚忙成了一锅粥。 土路要扫得干干净净,婚礼仪式的各项用具要摆放妥当。最重要的,便是明日供应上万人的流水席。仅酒席一项,因为天气太热,只能动员六百人连夜忙活。 按照规矩,李响不能为自己的婚礼忙活,更不能在完婚前见刘素素。他命令熊成文、邓宇顺安排人在英烈祠守灵,回到庄内便陷入百无聊赖的状态。 四眼仔和雷达凑过来,请李响查看投产没多久的器械作坊。 轰鸣的加长作坊内,李响兴奋地看着土木包铁工作台上的一根根转轴、一个个齿轮、一套套轴承、一具具铁架等零部件,摸着傻大黑粗的铁木车床哈哈大笑道: “四眼仔,吾还以为得等到年底,才能见到铁木车床运转呢。你小子不错!” “只有架子用的是铁,转轴等金贵部件还是青铜?轴承也是只有铁木轴承和青铜轴承两种,换成用铁打造还要多久?” 四眼仔得意地挑衅了雷达一眼,换来白眼也不在意。这厮扶了扶水晶眼镜道:“依照夫子的提醒,小子不再奢求车床能够更换部件,实现多种功用。钻孔的只钻孔,切削的只切削……确实像夫子说的那般,打造起来简单多了。” “然后小子将不同部件的改进任务下发给各位大匠,并定期组装试验,进行整体改进。后山的能工巧匠在份子的刺激下,一个个废寝忘食的,才使得铁木车床可堪一用。” “只是如今的车床只能使用人力和牲畜,还接不上水车,主要是传动变速部件达不到要求。” “铁木轴承是明月寨时候便有人会的。只要解决了密封油脂的难题,青铜轴承便可大量出产,取代铁木轴承。至于水车的核心部件转轴,目前只能用青铜,小子至今都毫无头绪。” “不知汴京南北两大官作局的大匠,是如何用铁造出如此笔直坚硬的转轴的。” 听四眼仔这么一说,李响和雷达都看着靠墙放置的一根黢黑转轴不语。 大周朝堂热衷于制造大水车、大磨坊,以此节省成本和人力,这也是看重工商的表现。能够用铁造出好转轴的,在大周有不下二十个地方,却属汴京大匠造得最好,积累最深。 明月庄用短短两三年时间,便可以小批量生产可堪一用的转轴,已经是个奇迹。然而与整个炎黄大地在器械制造上的两千年积累相比,还是一点都不够看。 李响有过催促过紧,使得后山的工匠医师搞出大篓子的惨痛经历,只好叹口气道: “接着改动吧。接下来一段时间,我手里的钱宽松一些,多拨些给后山。别想着直接用铁生产了,先试着用铜造几批,也许能触类旁通呢。” 四眼仔“咕咚”、“咕咚”地猛咽口水。雷达双眼放光。 直接用铜制造大批转轴、齿轮、轴承……简直是撒钱,真是大手笔! 传动变速装置这样的高技术难题,在李响离开的半年内几乎原地踏步。只有后山的年轻人多吸收一些中华大地的算学成果,再辅以大量制造,传动变速装置才能进步。 水力锻锤需要的传动变速装置非常简单,再加上甄老实修建的可调节水流小水坝,终于可以小批量投入使用。而不是像以前一般,造一台是一台,还经常趴窝。 专门打造度量衡的核心作坊,永远散发着浓重的钢铁、树胶与油脂味道。 李响特意来到这里,目的是查看不久前定型的全套三角尺,以及简装版游标卡尺。 “奇技淫巧”尤其是器械营造,若想继续进步,现有的测量精密度和测量方式已经不够。 直尺、卷尺、天平、量水器等基础测量用具一直在改进,结合大周已有原型的新式三角尺和游标卡尺也终于出现,算是一个不大不好的消息。 重大的好消息也有。雷成和唐国豪等人通力合作,花费两年时间,终于初步掌握了炒钢法! 明月庄的炼铁作坊,在圣熙三年以前只能打造百炼钢和坩埚钢。 百炼钢很好理解,便是反复折叠锻打、逼出某些成分,最后得到钢材。 坩埚炼钢法的原料太难得,只适合生产“镔铁刀”等利器。坩埚钢费时费钱不说,关键是产量很低,大周立国后几乎绝迹。 在李响心中,不论是打造刀枪铠甲,还是秘密研究火器,抑或推动科学技术的整体进步,钢铁都是重中之重。炼钢是核心。 即使其它方面都原地踏步,但只要能大量运用炒钢法,明月庄的钢产量至少能翻上五倍到十五倍! 炒钢法的基本操作是将生铁加热成半液体和液体状,然后加入铁矿粉,同时不断搅拌,利用铁矿粉和空气中的氧去掉生铁中的一部分碳,使生铁中的碳含量降低。然后去渣,直接获得钢。 原料是很容易获得的生铁,脱碳迅速生产快,所产钢材适用面很广,是炒钢法的三个突出优点。 炒钢法曾经是炼钢技术的重大突破。 相比之前块炼法、百炼钢和坩埚钢,炒钢法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可以提供大量廉价优质的熟铁或钢,使得炎黄大地上的钢产量踏上新台阶。 自西汉末年开始,随着炒钢法的成熟以及大规模使用,大部分兵器刃器逐渐采用钢铁制作。钢刀、钢矛和点钢箭一度使得炎黄子民在和北方游牧蛮族的交战中占据绝大优势。 之后炒钢法继续发展,和灌钢法一起,使得钢铁产量不断激增,最终使钢铁在农具、器械部件、刀枪铠甲等领域全面取代了石、木、青铜。 对眼下的明月庄势力来说,炒钢法将大大助力车床等生产工具、农具等生活用具、刀枪斧弩等武器的生产。即使得到的钢材质量太次,也能当成百炼钢和灌钢的原料。 炒钢法当然也有缺点,最突出的一点便是对工艺火候的高要求。 这就使得李响即便把规程标准定得再好,流水线和标准化做得再好,也只能分批培养熟练工匠,一步步扩大炒钢法的应用范围。大周钢铁产量冠绝当世,也是从唐末乱世的废墟中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已经花了两百多年! 除了炒钢法,雷成和曽木匠还有一个绝密的好消息。 小山谷北面山脚下,有一个改造而来的小型试验场,一些绝密、紧急、不适合在后山试验的东西都会拿到这里。 试验场的三面都是实心砖墙,高高的砖墙上面插有铁制倒刺。有伤残老军、阴私探子和数十好手日夜巡视看守,李响很放心。 此时除了李响外,只有雷成、曽木匠、雷达、四眼仔在山脚试验场旁观。 李响手中拿着一个古怪的东西,一种全新的“奇技淫巧”。 黝黑磨砂的厚实铁管,长达三十厘米。胡桃木切削打磨而成的把手黄澄澄的,十分贴手。枪管后部右侧的钢轮上尽是锯齿,紧贴着小铁夹捏紧的一小块燧石。前有准星,后有照门…… 赫然是一支簧轮手铳! 为确保安全,雷成和曽木匠在打造时多加了将近一斤的铁,然后提前测试了最后一批枪管,才凭开铳时的声音挑出两根最好的。枪管在测试时打放了三十次,火药多放了一半。 李响握着将近三斤的簧轮手铳,心想雷成这几个家伙可真行。 打放开始。 只见李响取出一个弯月形的小药壶,将引药锅的小铁盖掰开,倒入粉末状的引火药。小铁盖在弹簧的作用下恢复原位。 之后掏出一个小药包,将里面的米粒状火药倒入枪管。从枪管下方的托木中抽出枣木通条,倒持过来,用水滴形的钝头轻轻捣实火药。 然后将亚麻布包裹的铅丸塞入枪管,再次用通条轻轻捣实。 放回通条,装弹完毕。 装弹之后还不能打放,要先给簧轮上力。 李响好奇地盯着手中的丝绳。 丝绳两端都有小铁环,其中一端的小铁环是要套在中指上的。 将丝绳另一端的小铁环挂在钢轮右边的小钩子上,然后用食指飞快地将丝绳缠在钢轮锯齿旁边的凹槽里,紧接着用手一拉。 “咔擦!” 丝绳绷直。李响手一松,取下丝绳,上力完毕。 为确保安全,李响双手握持手铳。身侧的四位机智地堵上耳朵。 李响用力抠住扳机。 引药锅的小铁盖被顶开。失去阻挡的钢轮快速旋转,被弹簧拉住的燧石与钢轮剧烈磨擦,火星子向引药锅的方向溅射而去。 “嘭!” 短促的闷响过后,十米外人头大小的木板上……啥都没有! 气氛比较尴尬。雷成正想解释,却听寨主大人摆手说道: “无妨。这玩意儿就是面对面轰人用的,打不中很正常。” 李响继续装药,测试手铳。为确保安全,他每打放一次,都要用通条裹上湿布刮擦枪膛,真正是一个将自己小命看得无比重要的男人。 打到第四发铅弹时,五厘米厚的木板被轰得四分五裂。 “威力不错,把铅弹拿来看一下。”李响说道。 李响接过雷达和四眼仔捡来的奇形怪状的铅弹碎块儿。一边观察,一边提几点改进意见。 “部件太多。若是能从方腊那里换来一些大匠,就让他们也参与进去,少一样部件都是功劳。前提是手铳更好用,而不是更麻烦。” “夹燧石的弹簧和钢轮里面的发条已经够贵了,其它的弹簧尽量去掉。现在这个样子,随便哪个部件出问题便不能用了,看上去一大堆也是太丑。” “开铳时火星直往身上跑,引药口要重新打造。” “准星和照门不能按照弩上面的来。手铳这么小,照门搞成这样还如何瞄准?我有时间会过去后山一趟,让画匠按我的意思画出来给你们看……” 雷成等人赶紧记下李响的意见。 随后李响接着试铳。打到接近三十发时,他完成打放准备所需要的时间,已经从三分多钟下降到一分四十秒。 第三十发。李响双手持铳,屏气凝神,勾住扳机。 这次又没有打中,整个小山谷却突然地动山摇! 巨响和惊呼声同时响起,小山谷内一片骚乱。 李响稳住身体,难以置信地看了眼手铳,“不~会~吧……” “不对,是西南方。怎么回事?!” 第307章 押到后山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爆炸发生前,那树森正和熊张氏、雷肖氏、甄梅氏、郑田氏、唐杜氏、朱陈氏等人在校场忙活,准备李响大婚的宴席和用具。 甄梅氏是甄老实的老妻。她年纪大干不了重活,却不肯闲着。 几十名大姑娘小媳妇被甄梅氏叫过来,叽叽喳喳地围坐一起,将彩纸裁剪成各种形状。 熊张氏是熊大春的发妻,被晚辈和地位一般的庄民称为“熊婶”。雷肖氏是雷成的发妻,人称“雷婶”。 熊张氏和雷肖氏不拘小节,行事大方,在山里很有地位,承担了大部分的准备工作。 唐杜氏是唐国豪的妻子,郑田氏是一位为李响战死的牌子头儿的遗孀。朱陈氏是朱老二的续弦,家里是老资格,在山里说得上话。 郑田氏、唐杜氏和朱陈氏三位,一起为熊张氏和雷肖氏打下手。 朱老二让两个中年大汉将砖泥大灶上的大铁锅抬下来。白汽蒸腾,香飘十里,一碗滚烫的山猪肉被端到那树森面前。 那树森抄了一筷子,吹几口气便一下塞嘴里。他细细品尝一阵,一边点头,一边嘟嘟囔囔说道: “嗯嗯,不错。比上锅好,好多了。” “小山谷两侧山道上,现在一万余人。虽说不会饿死人,但大半人家十,十天半月也见不着荤腥。” “寨主大人怜,怜惜穷苦人家。特意在大婚时,那个,让大家尝,尝肉味儿。可不能,那个,丢脸!” 十几个刚在泥地里滚过的小孩子,浑身脏兮兮的,眼巴巴看着那树森。闻着浓郁的肉味儿,个别孩子的口水开始浸润土地…… 听到肚皮隆隆响的声音,那树森转过身来,被几十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吓了一跳。 那树森小时受过流亡之苦,最受不了小孩子渴望的眼神。他放下碗,对朱老二说道: “朱叔叔,再多煮几头猪,把味道再提一下。煮好的肉用小木碗分开,让孩子们解解馋,记在我的账上……” 在这个平头百姓一年吃不上几次肉的时代,五头猪可是一大笔钱。 正挥舞杀猪刀的朱老二不高兴了,放下刀说道:“什么就记在你账上?我朱老二虽说家底不厚,难道还请不起娃娃吃肉了?” 熊张氏、雷肖氏和甄梅氏听朱老二这么一说,也纷纷要求凑份子。 朱老二的肥婆娘朱陈氏瘪着嘴不高兴,只是想起最近几天的冷战,不敢再次让朱老二在光天化日之下丢人。 于是在李响大婚的前一天,近两千名十岁以下、两岁以上的孩子吃得满脸是油。至于花费嘛,有些家底的人家平均出钱两贯。 那树森转头看着角落处临时搭建的杀猪房,小声问道: “叔父,报名见血的小子们表现如何?” 每一头猪都要被提前杀好。然后掏除内脏,烫过开水后用盐涂抹,再放到阴凉的地窖存放几个时辰。 有计划地杀生见血,对少年人成长有多大好处,是有目共睹的事情。先杀鸡鸭,再杀猪养,然后和敌人拼刀子……见过血的少年不惧拼杀。只要先杀小动物再杀大动物,也不容易留下心理阴影。 当然了,天生性格懦弱者和晕血者除外。 能够时不时开荤、顺便让孩子见血的人家毕竟是少数。多数人家的少年郎外出谋生,只能上来便与人厮杀,刚开始的表现自然很差,和中上层人家的孩子差得太远。 公中提供的见血名额太少。于是趁着要宰杀大量猪羊的时机,公中临时决定,只要有黄色户籍的人家都可以报名,让少年人杀猪见血。 十几个浑身染血的少年人从杀猪房出来。 那树森分明看到,有好几个少年郎浑身发抖。有一胖一瘦的两个小孩子瘫坐在地上大哭呕吐,还有一个骨骼高瘦的家伙被同伴们扶着,许是支撑不住了。 朱老二眯起独眼道:“这些少年是够硬的。” “上来就杀这么大头的猪,他们都很害怕。但就是硬撑着,一起把刀子插进喉管!血喷一身,也要拉扯着走出来……” “底层人家有冲劲呐。不像已经不缺吃穿的人家,养的儿子比以前弱了太多。看着吧,等这些少年出去,赶上来的人家会越来越多的,老资格的人家不能忘了拼命!” 那树森点头表示同意。他突然有了灵感: 底层人家的少年限于资源,只能十几人杀一头猪,真是好法子。为什么不在公中全面推广呢?能加强合作意识,还能让见血名额增加数倍! 那树森转头,想分享一下自己的想法,却突然感到地面晃了一下。 “轰~~~” 沉闷的巨响传来,猛然膨胀几百倍的气体将灰尘扩散到数百米方圆。那树森明显看到有一些木料、砖石和杂物飞到空中。 有些正吃肉的小孩子吓得大哭起来。正在干活的大姑娘、小媳妇儿惊慌失措,三三两两地抱成一团。 “是刚建好的烟火作坊那边!” 朱老二从桌案下掏出尖刀,对成江海说道。 成江海气得浑身打哆嗦,口吃居然再次好转。只见他接过一支短矛,咬牙切齿道: “不消说,肯定又是林学用这遭瘟的贼撮鸟!” 在路上行走的、在作坊里干活的、为明日大婚忙活的……听到动静的山民不管在干什么,都从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掏出武器,朝发生爆炸的地方赶去。 李响出现在试验场门口,被伤残老军和亲卫层层保护着。他口中喃喃道: “不得了啊。新式烟花作坊还没出产,照理说不该爆炸啊,到底是谁?” 诸事繁忙的李响已经把林学用这个人彻底忘掉。等他赶到现场的时候,那树森已经把废墟初步清理完毕,排除了起火风险和再次爆炸的风险。 拿着刀枪斧枷、镋棍棒锤的山民自动分成十人一组的小队,站在散开阵型的庄丁边角。 “这咋还成沫沫了?啥东西搞的啊?” “知不道,反正不会是啥好东西。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若是有人故意在寨主大人即将大婚的时候捣乱,哼哼……少不得让那厮尝尝俺老高的,这个叫啥来着?对,镗钯!” “滋,德行?还是老子的狼牙棒好使!不过话说回来,凑份子建了这个作坊的几家人可真惨,这得哭死吧……” 集结起来的山民在小声议论。 执勤的庄丁一脸严肃,一语不发。 有小孩子看到自己父亲穿上灰黑兵服很帅,流着口水跑过来要抱抱,没有得逞后哭得小肩膀直抖。 李响身披铁甲,头戴钢盔,在数十名亲卫的簇拥下来到水井口。 看着从井里被拉上来的林学用,李响眼神抽搐道: “你,一点伤都没有?” 林学用看了眼四周的废墟,挠头,实话实说道:“火药即将爆炸时,我拉着绳子下到水里。胸腹有些不舒服,却没受伤。” 那树森嘿嘿两声道:“你是没受伤,却在大婚前一天炸了一家作坊。建作坊的人家被你坑死了!” 山民对林学用这个汴京外来户的态度,是十分复杂的。 林学用很有才能,来到明月庄不到两个月,便搞出了几种不同颜色的烟花,还创新性地搞出了可以在雨中携带的军用烟花。 李响在江南时,还专门写信称赞了烟花作坊。 但林学用实在太能折腾。他利用不多的薪资和流水线上扣下的原料,坚持搞火药研究,搞出好几次爆炸,甚至在深夜引发了一场火灾…… “杀千刀的林学用啊,老子招你惹你了?!” “老子掏大半身家建的核心作坊啊。一个子儿没看见,就让你这天不管、地不收、该剐的贼给祸祸了!” 李响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几户人家的哭骂声,感觉有些不好办了。林大有和林学用他们家,可是和大姐家交情不错啊,总不能打死吧? 思量间,马如兰让马朝北捎信过来,说是留刘学用一条命就行。 幸好大多山民在为明日的大婚忙碌,还没投产的新式火药作坊里没人。附近的山民被爆炸波及到,只有受伤的,没有被炸死的。 没死人就好! 李响呼口气,决定自己掏赔偿,把林学用这个惹祸精押到后山造火药去。 林学用还以为李响要严厉惩罚他,赶紧求饶道:“别啊,李响哥哥。” “别杀我,也别打我。我造的火药最厉害,就是汴京城门,我也能给你炸开!” “兀那贼厮,你说甚么?!”那树森汗毛倒竖,口齿流利地大声怒喝。声音有些变形。 数十名亲卫和曽木匠、雷成、雷达、四眼仔等人,被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林学用吓得怀疑人生。 李响听到“炸城门”的说法,却是浑身一震。他从地上搓起一点残余火药,发现林学用搞出的火药,竟然是比小米粒稍大的颗粒火药! 内心千万爪子在挠的李响将林学用拉到一边,详细询问制造这种黑亮颗粒火药的全部流程。 李响对林学用搅乱自己婚礼、炸掉烟花作坊、差点杀伤山民的最终惩罚是:签订十年长契,到后山研究火药,并且十年内不能出后山一步! 林学用仅靠自己一个人,利用扣省出来的极少资源,造出的颗粒火药竟然比李响花费数千贯研究出的“半成品”好很多!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刘学用竟能靠自己琢磨出全套生产设备,以及配套的生产流程和注意事项…… 泪奔! 李响内心急速泪奔。来到大周这么久,摸爬滚打好几年,终于碰上一位天才! 林学用在李响的眼里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座座足以毁天灭地的火药作坊。 与林学用这种跨时代的天才相比,李响要赔付给烟花作坊几位东家的那几百贯钱简直一毛不值! 李响也有过自己只要虎躯一震,说出一些牛逼的理念,就能吸引取人首级如偷菜的绝世猛将、安邦定国且不惜背叛道统的顶级谋士、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纷纷来投的想法。这样的美梦,他做过不只一次。 可残酷的现实差点让李响患上自闭症。 方腊有小百万子民的拥护,有二十多万战力不一的军队,尚且没几人真心投靠。只以赚钱出名的李响又算老几? 还是在山里一步一个脚印,老实培养人才靠谱…… 爆炸现场被封锁,所有山民被要求保密,得到赔偿允诺的几户新庄民千恩万谢。李响吩咐完关于生产安全和防控火灾的几件事,便内心振奋地离去。 雷成亲眼见到了林学用被那树森套上黑布,然后被装箱抬往后山。 很明显,寨主大人根本没想惩罚林学用。还非常看重其才能! “那种叫手铳的铁玩意儿,老哥觉得有什么用?”雷成问曽木匠。 “许久才能一发,毫无准头可言。只能拿来防身,还能干嘛?”曽木匠不假思索道。 “我倒不这么想。我总觉得寨主大人成竹在胸,在不断督促咱们朝一个明确的地方使力。不然的话,手铳岂能这么快成型?” “你又想说寨主大人生而知之?荒谬!寨主大人在百工机巧上学究天人,岂是你我所能企及?应该是寨主当年遇上的那位道士所传,或是小时家中所有之物。” “有道理,是我胡思乱想了。呼~~~老哥哥真是老骥伏枥啊,竟然会用习语了……” “那是,再过小半年,我曽木匠也能直接看不加注拼音的书籍了。何必妄自菲薄,你也不赖啊……” “哈哈哈,晚上喝酒去!明日寨主大婚,咱也好好热闹一下。” 李响清楚林学用的巨大价值,明日大婚的另一主角刘素素却不知道。 李响真心没有在意林学用在婚礼前搞出的大动静。刘素素却很不高兴,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看林学用不爽。 第308章 改换称谓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明月山谷不大。以一条小河为界,被分为南北两部分。 小河北面的大部分人家已经搬离,几个月后只剩下围绕李响新宅的几十户人家。搬空的屋宅被全面拆除,好腾出空地打造更多更大的核心作坊,现有的核心作坊几乎都要改造。 随意取用的告示一下,小河南岸的砖瓦木石很快被缺少材料又没钱的底层山民搬空,只剩下夹杂石头的空地。这里以后会是重要作坊的大本营,专门生产某些体量不大、价值高、需要保密的货品。 明日便是李响大婚,收到重金的花梨班派出了小半台柱子,只为忠于李响的山民表演。 小河边上,临时搭起的长条形戏台附近人山人海。喧嚣声、笑闹声、起哄声震荡夜空。 傀儡戏、七圣法、皮影戏、滑稽戏、杂剧、踢弄,六种在勾栏瓦舍里很常见的花样放到明月山谷,却让生活枯燥的山民激动到难以自抑。同样看入迷的庄丁,差点就没拦住想冲上台的痴汉。 “七圣法”其实就是魔术,“踢弄”也叫杂技。 申老鹰嘴里嚼着吃食,看了眼被拉到旁边打屁股的痴汉,感叹道:“我这辈子,就服寨主大人一个!” “在江南也不忘穷苦山民,不忘秦岭里的凶险,着人搜罗妇人女子运回来……秦岭里日子起来了,穷汉们有了劲,老想着女人。” “前些日子可是出了不少淫辱事。若是再娶不到妇人,秦岭里的人都要跑到明月山谷来了,到时还不挤死……” 唐国豪张嘴接过申老鹰女儿递过来的糖腌杏干,只觉得酸甜入味、生津止渴。他拍拍小姑娘头上的木钗,低声说道: “休得乱讲话。分明是陈迦星等人贩子,见贩卖江南的可怜妇人有利可图,才做下这等腌臜买卖,与寨主大人何干?” “而且寨主大人很快要改称呼了。要不了几天,寨主、庄主之类的称呼都要废弃。” 申老鹰恍然大悟,终于明白陈迦星那些人的家眷是如何得到户籍的了…… 为了让山民能不时放松一下心情,李响提出的几个“精神文明建设”方案中,赶集和听戏已经初步实现。 两到三月一次的赶集,已经在秦岭东部的多个地方定例化。公中正在努力,吸引游商和脚商到达更远的地方。 公中还定期聘请勾栏瓦舍中的班子,在东部秦岭的关键位置,比如山口、谷地、河沟等地方搭台唱戏。只要杂戏班子经过的地方,附近的罪恶事件在十天半个月内肯定下降大半! 大周子民喜欢热闹,秦岭山民缺不了刺激。 刘素素听着小河边上的热闹,总也记诵不住熊张氏、雷肖氏等人总结的,关于明日大婚的种种忌讳。 房间里还有李梦空、成吏员、赵伯的妻子。 一群中老年妇女见未来的主母大人有些心累,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大谈怎样才能让男人满意的羞羞话题。 刘素素脸颊晕红。 熊张氏啐了不知羞的中老年妇人们一口,转头在刘素素耳边说道: “主母大人莫忘了咱们几个给你的春宫画册。若是行房不顺,便拿出来看两眼。” “虽说您的堂妹会一同进门,但主母大人千万记住了,新婚第一夜一定要将东主大人留在自己房里。不然会出大事的……” 相比刘素素房中的热闹,刘小慈的闺房里只有曽雯雯和刚刚回山的王晓晨两位闺蜜,以及只知道吃果子的几个医卫处亲信。 还好刘元和刘盛都回来了。有爹爹和叔父陪伴,刘小慈心里好受很多。 刘小慈明白,她能一同进门已经很好,不能和刘素素相比。 刘素素是山民心中的主母。刘小慈虽顶着“平妻”的名头,却也是妾室的身份。 与大周任何一处地方都不同,刘素素完婚之后不只是东部秦岭的主母,还是李响治下所有女子的依靠。 在提高女子地位方面,公中会议已将婚嫁年龄推迟到十六岁,规定年满十六岁的女子才能婚配。 虽说大部分山民是有别的考虑才拥护这条规矩,但女人难产而死的概率毕竟是下降了小半。 两个月前,公中正式承认了女子和男子在财产上一般无二的地位。不仅明确规定女子可以另起一户,还强制要求所有的家庭登记上男女两个户主。除登记到夫妻各自名下的个人财产外,所有家庭财产都是共同财产。一旦办理和离,个人财产归自己,共同财产对半分,儿女应得的财产另计。 一个月前,公中正式将吴小玲、刘小慈升为掌柜,标志着妇人照样可以在公中担任高级职务。 在孤儿寡母众多、习惯拿刀子说话、随时可能身死的生活环境里,绝大部分山民希望自己一旦战死或者被砍死,自己的妻子能够掌控一切。妇人地位的提高来源于此,有头脑、财力、身份、地位的妇人很有危机感。 地位和权力宛如最致命的禁果,便是女人也难以抵挡。权力依附在男人对身后事的恐慌上,实在是太不靠谱,便如那空中楼阁一般。 所以刘素素房间里的妇人们才如此着急,生怕李响厌烦了刘素素。 所以至今战力存疑的紫荆军从公中那边拿不到多少钱,却从数十位有钱妇人那里得到了足够钱粮。 所以山里的男子渐渐发现,身边的妇人和小娘子竟然抱成了团,一致打击酗酒、赌博、嫖宿、家暴、养外室等不良行为…… 山谷中央的政事堂经过扩建,终于在两个月前正式成为横跨小河的建筑。 林学用事件刺激了李响的危机感。 李响更加深入地意识到,大周还有很多能人异士,有想不到的底蕴隐藏在各个角落。若想保证或走或留、或造反或臣服、或战或守的主动权,他还要在拥有足够力量前更加低调。 离开江南的时候,子安先生看似不经意地调笑李响,说李响还是不够低调。 什么庄丁啊、哥老营啊、庄主啊、寨主啊、公中的执事啊……都是容易让大周官吏敏感的称谓。既然要当有钱有兵的豪强,就要向历史上的豪强,以及祝家庄、扈家庄这样的当代豪强认真学习。 李响深以为然。他认真思考后发现,在文人当世的大周想当稳豪强,首先要做到以下三点: 要起个狂拽酷炫的外号,比如飞天大圣、混世魔王、小霸王什么的。 要有至少一个十分烧钱、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爱好。见人就给钱的做法就很厉害,很容易出名,比如宋江。 要给士大夫阶层一个不学无术、无心造反的观感。李响专好商货之道、奇技淫巧的名声已经广为人知,这一点基本算是做到了…… “既然寨主大人、庄主大人这样的称呼不能再用,我看咱们不如称东主。天南地北,很多人都称他们的东家为东主嘛。” “不错,而且东主也有主家的意思,和西宾相对应,恰好合意。外人来到山里,就是西宾,咱们自然该有一位东主!” “不能再叫庄丁?如今定期接受训练的四千余青壮,集合起来可以挂上官府给的乡兵、弓手、土军的旗帜嘛。” “言之有理。不过身披铁甲的精锐很麻烦,他们是不能随便出山的。不如叫他们,内丁?” “很好很好,熊小子又长进了。只是以后没有明月庄这个称呼了,真是舍不得……” “李伯伯,在下也觉得非改不可。如果咱们继续叫明月庄,那山外的每个人都会把明月集和咱们联系起来,盯着咱们的人家肯定会多上很多,不得不防啊。我看南山堡这个称呼就很好,官府舆图里,咱们这个小山谷和后面的山加在一起,地名就叫南山。” 眼下李响最应该做的,还是更加低调地发展,进一步隐藏自身实力。所以在山民热闹的时候,在刘素素接受婚前教育的时候,聚集在议事堂里的高层正紧张地商量着改换称谓。 李梦空、张万里、熊成文、邓宇顺、赵伯、那树森、成江海、胡继翔等人列坐两边,静静听着归纳众多意见后,各项称呼的变动。 首先是李响本人的称谓变化。因为表字毅夫,所以李响又名李毅夫。 李响留给外界的总体形象,是比较有特色的一位豪强。 绿林匪盗、青皮地痞、脚夫船头等在夹缝中生存的势力对李响本人很是佩服敬畏,称李响为李天王、李当家。 归公中控制的山民群体被称为“秦岭山民”,继续抵抗或者过自己小日子的村寨小民被称为“秦岭土民”。秦岭山民和秦岭土民称李响为“指挥大人”,或者直接叫“东主”。 给面子的士绅商户称李毅夫为李员外、李朝奉、李家忠训郎,不乏有人蔑称李毅夫为“李村头儿”、“李堡头儿”、“李山头儿”。 员外和朝奉是大周的通行语,是对有钱有势之人的标准称呼。李家忠训郎说的是李毅夫的官阶。 然后是秦岭武装的全面改名。 全面废除“庄丁”、“乡丁”、“山丁”这种不伦不类、容易引发联想的称呼。有勋阳官府下发的文书在,李毅夫可以安排好几个名义上隶属大周朝乡兵体系的职位,大部分士兵得以在乡兵、弓手、土军的旗帜下保持战力。 精锐力量会被抽调在一起成为脱产兵,对外严格保密。了解内情的少数山民亲切地称之为“披甲内丁”。 此外,专职护卫李毅夫和刘素素,由特长不一的好手和勇悍可靠的壮年内丁组成的神秘武装,依然被称为“亲卫”,或者叫“东主亲卫”。李毅夫对自身安全看得太重,甚至将伤残的亲卫全部安排到后山,了解详细内情的公中人员和普通山民不足两手之数。 最后是改动秦岭东南麓的地名和机构名称。 为了与繁华招人眼的明月集彻底分开,李毅夫明知大部分秦岭山民很舍不得“明月庄”这个称呼,也只能毅然决然地将明月庄改名为“南山堡”。南山是南山堡后山在官府舆图中的地名。 接下来的几年内,心中感念“明月庄”这个称呼的山民,尤其是老山民,私下里也称南山堡为“明月堡”。又有那居心叵测的士绅人家,称南山堡为“李家庄”。 由于“忠烈祠”这个称呼太招眼球,李毅夫不得不将其更名为“勇烈祠”。 勇烈祠很快经过了一次扩建,成为逢年过节、战事结束时山民祭拜的圣地,更成为所有战士的心灵寄托。死后烧成灰也要葬到勇烈祠,已经成为战死之人的共同愿望。 相当于自治管理机构的公中部门也经过了一定改动。 秦岭山民人所共知的五处五房没有增减,只是调整了一下职能。个别的换了名称。 “工商处”这个名称太嚣张,改称商事处。没有了“庄丁”这个说法,“庄丁处”便改为薪资处。 考房负责选拔招揽人才,改名为选房,足够低调。因善于使用水刑,刑房改称水房,知晓内情的人家提到水房便不寒而栗。账房并入职能相近的计房,增加了钱房专管抽税。 作坊处、营造处、医卫处、商事处、薪资处,户房、选房、钱房、计房、水房。经过改动的五处五房没有给山民带去任何不适,只以为是换了块牌子…… 第309章 李毅夫完婚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白鹤呢,老子费好大劲买来的白鹤呢?” “咋只剩一只了?!” 赵伯气得吹胡子瞪眼,在东主新宅的后院直跳脚。 整个小山谷锣鼓齐鸣,闹得欢腾,在后院攒忙的妇人们却大气都不敢出。 居住在南山堡附近的秦岭山民穷得时间太久,只能是看山外人家都有啥花样,然后自己照搬。一些早就不时兴的东西,也被秦岭山民翻弄了出来。 白鹤为凭,就是赵伯送给东主大人的新婚贺礼。整个大周都没有多少人家能在新婚时拿出成对的白鹤,赵伯本来想露脸的,结果直接没了一只! 唐杜氏朝竹管引水架边上的案板看去。 赵伯扭头眯眼,分明瞧见了案板上被收拾干净、只待下锅的公鹤…… “谁~干~的?!” 赵伯脑海轰鸣,觉得胸口中了一刀。他凶悍地扫视着后院众人,最终把目光放在手中握刀、不知所措的朱小、雷达、四眼仔、大牛等东主门生抬着婚轿,跟在李毅夫的高头大马后面,来到刘成栋的宅门前。 身着喜服的妇人们将米粒、麦粒、铜钱等物抛洒向空中。几百个小孩子大喊新娘快上轿,他们好上去捡钱。 吃了一口上轿饭,辞过父亲,泪流满面的刘素素盖上盖头。然后李毅夫进屋,在数百人的起哄声中将刘素素抱上轿子。 刘小慈那边便简单多了。在刘素素上轿后,稍小一些的轿子跟在后面。 议事堂内外的房檐屋角挂满了红色灯笼,在三伏天的热风中摇摆身姿。 趁着轿子大队游行山谷的时间,刘成栋快马赶到了议事堂。 刘素素被几十位妇人簇拥着,刘小慈被王晓晨、曽雯雯等人簇拥着。二人一是正妻,一是“平妻”,凤冠霞帔和盖头都有差异。 刘小慈在王晓晨等人的帮助下,落后刘素素半步,跨过崭新的门槛。 又经过十多项繁琐的环节,李毅夫才开始拜天地。 李毅夫拉着红绸带拜过天地之后,又拜了坐在中间大椅上的刘成栋,以及坐在下手两边椅子上的刘元、刘盛、马如兰。 刘素素和刘小慈随即被送入婚房,走到婚房的过程中又有三样环节。 新婚第一晚,李毅夫肯定要睡在刘素素房里。按照规矩,未圆房前不能弄乱床铺,所以刘小慈需要靠着床边睡一夜。 李毅夫则要在议事堂内外喝酒,至少要把核心班底及其家眷的一百三十桌喝完,才能到婚房。 伺候刘素素的几位雇女忙着查看哪里不妥当。枣子、桂圆、南瓜子等物有没有铺好,铜秤杆有没有准备好,剪刀、铁针等尖锐物品有没有全部收起来…… 刘素素摸了摸袖子里的小布包,紧紧抿着嘴唇,下定决心向李毅夫坦白。 虽然不把大周的低度酒放在眼里,但毕竟是几斤酒下肚,李毅夫来到婚房的时候,已是摇摇晃晃地不能好好走路。 两位雇女为李毅夫除去外衣,将紫红色的铜秤杆交到李响手里,便低着头小步走出婚房。 李毅夫和刘素素开惯了玩笑。他嘿嘿嘿淫笑几声,才慢慢地挑开刘素素的红盖头。 “咣当”一声,铜秤杆掉在了地上。 第310章 李毅夫完婚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刘素素一句话不说,只是紧咬着红唇,稍显圆润的瓜子脸上眼泪“扑扑”地掉。她又不敢哭出声音,更显得可爱、可怜。 李毅夫酒醒大半,不知道刘素素这是怎么了。他只当刘素素是新婚离家,舍不得爹爹。 “李响,夫君。我能接着叫你李响么?” 刘素素轻咳几声,哽咽着说道。他终于从李毅夫怀中抬起头来,大眼睛里满是泪水,看上去楚楚可怜。 李毅夫忙不迭地点头道: “待会儿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刘素素噎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羞恼地挥舞起小拳头,使劲儿砸李毅夫的胸膛,凤冠霞帔在打闹中滑落到地上。 坚持锻炼好几年,李毅夫的身板儿已经不逊于一般的亲卫。但顶不住刘素素是从小习武,他吃痛不过,又看到刘素素胸前的饱满似要撑破丝质抹胸,于是狠命地抱住刘素素亲吻抚摸。 刘素素被李毅夫堵住小嘴。于此同时,两团滑腻喷香的饱胀要害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把玩。她几乎要沉浸在幸福中,却用最后一丝清明说道:“李响……唔,响哥哥,先等……一下,我有你的随身小包儿!” 李响浑身一颤,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看着刘素素。他难以置信地问: “随身小包?你当初将我救下时,见到了那个小包?” 刘素素见李毅夫如此在意那个小包,心中更加后悔,但她是不会继续瞒着李毅夫的。 只见刘素素低着头,抽泣着说道:“小包在这里。那个会发光、还会唱歌的铁疙瘩坏了,可我不是故意的……” 来到大周之前,李毅夫习惯将贵重物品放到小挎包里。他一把接过破损不堪的小包,从里面翻出了几样证件,几十张皱巴巴的红票、蓝票、绿票,一张录取通知书,还有几乎摔碎的手持移动终端! 李毅夫捧着依旧亮闪闪的身份证,于无声间泪洒婚房。 催情的红烛下,刘素素突然扑到李毅夫身后,从背后将李毅夫牢牢抱住。她强忍内心的恐惧,抖着肩膀道:“李响哥哥,夫君。你能不能不走?” “就算,就算真要走,能不能给素素一个孩子,最好是儿子。” “能不能等儿子长大了,你再走?素素舍不得……” 刘素素当年在一处深水潭救下昏迷的李毅夫,也看到了破损的小包。她顺手将李毅夫救回山寨,拿着小包里的新奇东西玩儿得不亦乐乎。 后来李毅夫很快展现出惊天才能。刘素素怕李毅夫不高兴,又怕李毅夫丢下未及温饱的寨民走掉,于是咬牙将小包隐瞒了下来。 之后刘素素有过好几次内心斗争。然而每次想将小包归还之时,刘素素都被内心的不舍所阻挡。 李毅夫把手伸到后面,握住刘素素白净的小手,开始放声大笑。差不多一柱香时间后,他缓了几口气,转身扶着泪人儿也似的新婚妻子,在她额头敲了一下道: “志怪话本看多了吧,拿着这些玩意儿能飞天?这又不是飞……” “咳咳,总之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别哭了,你夫君不会走的。” 刘素素用双手抹着眼泪,香粉和唇脂被自己抹得乱糟糟的。她低下头,豆子般的泪珠又开始往下掉,“你不要哄我。我宁肯你悄然离去,也不要你哄我。” “哪有普通物件儿能亮闪闪,还能唱歌的?” 李毅夫一拍脑袋,兴奋地说道: “我真回不去,不是,是真不会走。对了,你见过它唱歌?” 刘素素见李毅夫不似作伪,心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希望。她将捡到铁疙瘩后的事情断断续续地道来,哽咽声小了很多。 原来刘素素的小脑袋聪明到上来就将摔成几个部件的铁疙瘩拼凑在一起,却不知道那个铁疙瘩是怕水的。她胡乱地摁着,终于见到了两只小手握在一起的画面,还听到了奇怪的声音,然后屏幕黑了一下又亮起。 刘素素没能看到之后的画面,因为…… “冒烟了啊,呵呵呵……” 李毅夫摇头苦笑。进水的手持移动终端强行开机,能不烧毁才怪! “得,这铁疙瘩彻底歇菜了。这下你总不用担心,你夫君会飞走吧?” 不时从李毅夫口中蹦出的新奇词语和说法,一早便开始被秦岭山民争相模仿。 “真的坏掉了?!” 刘素素抬起花猫般的小脸儿,眼睛亮闪闪地问道。她随即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慌着低头做鹌鹑状,“我不是故意的啊……” 李响的注意力却被刘素素一抖之下,胸口露出的大片雪白晃花了眼睛。红彤彤的烛光下,他再也压制不住某个邪恶部位的冲动,一下将刘素素抱进怀里。 二人在地上翻滚,一件件衣衫飞起,还有两次绸布撕裂的声音。 “还没,唔……响哥哥,吹蜡烛啊……还没吃生饺子,怕放坏,嗯啊……合卺酒,还没喝……” 隔着厚厚屋门的几个雇女听到了既快美又痛苦的叫声,直令人面红耳赤,随即是各种不可描述的声音。 要说东主夫妇那里传出的声音真够吓人,又哭又笑、又打又闹的。之后刘成栋还绕着弯子问过,确认刘素素没有被李毅夫打骂,才放下心。 李毅夫第一次尝到女子的销魂味道,接连大战五场,直到刚刚破身流血的刘素素支撑不住才罢手。 虽然剧烈运动了五次,但李毅夫毕竟年轻力猛。浑身舒爽之下,他与往日一般,早早便醒来了。 和煦日光斜照透窗,将梳了妇人发髻的刘素素装点得优雅空灵。 李毅夫却眉毛稍皱,因为刘素素居然盯着那个铁疙瘩,一动不动地在发呆。直到李毅夫的手搭在刘素素肩头,身着睡裙的刘素素才娇躯一颤。 “李响,夫君。你醒了,为何不多休息?” 摇头叹气的李毅夫没有说话,只是将刘素素紧紧搂着。然后把脸埋到乌黑馨香的发丝里轻轻嗅着,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 光线似乎停止了跳跃,不忍打扰新婚夫妻的静好。 “走吧,夫君带你去个地方。” 李毅夫下定决心后,双眼一凝,深吸口气,将刘素素搂起来。 刘素素娇躯颤抖了几下,眉间浮现羞痛的神色,双颊似被粉底晕染。 李毅夫见刘素素走起路来姿势别扭,心疼道:“既然痛,那便休息一上午,下午再去。” 刘素素嗔怪地睨了李毅夫一眼,忍着腿间的不适走到床边,美美地补了一会子觉。派果子、分糕点等在大周约定俗成的事项,自有雇女和核心人家的妇人们张罗。 刘素素在中饭前拜访了马如兰,敬茶并献上彩缎鞋枕,得到了马如兰回赠的丝绢绸缎。刘素素有心事,没注意到马如兰脸上一闪而逝的复杂神情。 李毅夫当然没有忘记刘小慈这位“平妻”。刘素素去找马如兰后,他去到刘小慈的房间,然后带着刘小慈一起收拾饭食。 中饭的菜式是李毅夫亲手做的,刘素素喜欢吃的东西占了大半。作为硬菜,李毅夫还将最新研究出的排骨豆腐汤端了上来。 身体素质相当好的刘素素回来后,破身的不适感已经减弱了大半。她和刘小慈别扭地见过礼,便老实不客气地坐下开吃…… 碗筷响动间,刘素素终于想到了什么,眼神闪烁地说道:“哪有夫君下厨的道理。以后准备饭食的事情,还是我,呃,还是交给厨子吧。” 李毅夫将两块肉最多的大排骨交给一妻一妾,然后自己也挑起一块儿骨头啃得“滋滋”作响。他边吃边摇头道: “你是我妻子,我是你们两个的丈夫,咱们是要过一辈子的。” “以后在家里没有什么东主、指挥大人,只有家人。我愿意给你们做饭,任由他人去说!” “还有啊……嗯嗯好香,就是香料的配比还有点儿问题,趁热吃。没有夫君我搞出的众多新菜品,咱们南山堡那么多孤儿寡母哪来的好日子。” 刘素素想了想,发现还真是。 李毅夫开发的好多炒菜和改进的一些菜式,已经是太多妇人家的生计来源。分布在汉江两岸尤其是明月集的酒楼、客舍、饭堂和脚店,依然缺不了李毅夫的智慧。 刘小慈小口地吃着被肉汁泡烂的鲜嫩豆腐。她之前观察着刘素素这位堂姐,即以后家里的女主人,发现她走路的姿势不太对,于是心里慌慌的,担心做那事会很疼…… 中饭用罢,李毅夫带着刘素素来到甲胄作坊。 纸甲在炎黄大地的历史相当悠久,应用十分广泛,不同时候、不同地方的做法各异。 竹纸甲是将纸张、麻丝、绒毛、木棉等物反复折叠、捶打、阴干、固形,再与经过油浸固形等工艺的老竹片粘合,最后串起来得到的防护力一般的便宜铠甲。 在李毅夫数年如一日的关照下,秦岭的竹纸甲从未停下改进步伐,已经快要赶上大周作坊精心打造的纸甲。 南山堡造出的铁扎甲和椭圆形铁盔倒是很好用,但由于工艺的原因,比大周作坊用足料生产的铁甲重两到三成。 大周朝堂掌握的工艺可是不断改进了两百年,李毅夫想赶上还要更加努力才成。 除此之外,唐国豪、雷成、曽木匠等人自主创新的“竹木铁盔”让李毅夫十分满意。 抛光的硬脆竹层在最上面,可以遮挡雨雪。木板在中间,将竹层和薄铁片粘到自己身上,还提供凹槽以牢牢固定。最下层是占了大半成本的薄铁片。 箭矢破开脆竹层之后,在穿过木层的过程中,由于两种材料的特性相差太远,很容易发生弯折。所以尽管为了节省成本,导致铁片很薄,但竹木铁盔的整体性能还算可以,足以在百米的距离上抵挡六十斤以下的弓弩。 而且竹木铁盔是宽扁的圆锥形,只要不断微调弧面,就可以弹走一定角度范围射来的箭矢。 李毅夫来到甲胄作坊的重点却不是视察。 李毅夫让其他人退到外面,将铁门关上,还吩咐亲卫不可让任何人靠近。他和刘素素一起看着通红的炼炉,冷不丁地将一个奇怪的小包扔到铁水里。 刘素素大惊失色,颤抖着嘴唇道:“你怎么把小包扔了?!” 李毅夫将原时空的所有东西一起投入炼炉,是有仔细考量的: 首先是刘素素。 看新婚后第一日早上的情形,只要那个铁疙瘩在一天,刘素素便总担心李毅夫有一天会离开她。长此以往,精神抑郁是很有可能的。 然后是自身安全。 移动终端和亮闪闪的身份证明显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万一被外人看到,李毅夫肯定会变成天下人眼中的邪魔。谁让这个时空只有李毅夫一个人见过电路板呢?到时都没地方说理去。 最后是没必要保留。 李毅夫已经彻底融入大周,再也回不去了,难道还留着小包里的东西?徒增烦恼而已。 至于留着那些东西,将来给后人研发塑料、纸币和电路板做参考什么的,李毅夫只是一想便放弃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李毅夫已经失去了长久在大周和平生存的可能,纵然有点儿强迫症,也不可能考虑到几百年后的事情! “这下你总该信我……” 李毅夫看着喜极而泣的刘素素,肃容说道。只说了几个字,刘素素便用香唇堵住了他的嘴。 解锁姿势的进程可以大大加快了…… 第311章 李毅夫完婚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经过最多五位工匠、二十多名学徒长达数年的改进,南山堡的铅笔终于将杂质控制到不会随时划破纸的水平。 秦岭和神农架地广民蛮,物产众多,出产的石墨足够南山堡使用。得益于水力转磨、变速搅拌器、简易铁木车床等核心器械的进步,铅笔的直径总算控制在一厘米左右,让十岁以下的孩童压力大减。 南山堡的蒙学里,书都是公用的。 哪个孩子损坏了要长久使用的书,其家人需要上交罚款。即便如此,雕版印刷的那几本书因为产量有限,还是跟不上需求,更别说很多内容一直在调整了。至于将早已出现却很难大规模应用的活字印刷术改进到好用的水平,照眼下的速度,三五年都没可能。 取材自汉江两岸的竹木纸倒是改良了不少,至少不再那么黄,也不会动不动出现整批纸张上全是杂质颗粒的尴尬情况。成本却是没降低多少,主要是相关器械投入过高、不断增加研发成本的缘故。 李毅夫当即决定,加大对纸笔、书本等相关作坊的扶持力度,争去让孩童、少年和公中人员使用纸张、书本的花费再降一个台阶。 让李毅夫既欣慰又激动的是,鹅毛笔的研发取得了重大突破! 开始朝秦岭公中转变的南山堡公中,奉行的可不是所谓的“无为而治”。一个萝卜一个坑,李毅夫绝不允许出现像大周一般的官员甩手作诗、大户把持乡里、胥吏包办实务的恶习。 不管是谁,只要领了钱便要努力工作!培养人才的速度一时快不起来,提高办事效率便成为李毅夫紧盯的核心要务。 鹅毛笔既能省纸张,又能大大提高写字效率,因而备受李毅夫的重视。 李毅夫的几百贯没有白花,逐渐壮大成熟并且向研究团队转化的工匠群体没有让他失望。最新的鹅毛笔使用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内有孔洞的鸟骨做笔尖,大大降低了划破纸张的概率,还免去了动不动就坏的麻烦。 “颇具匠心呐……给那位工匠十贯奖赏!” 李响发现,最新一批的鹅毛笔沾上墨水写字,相比以往一磕一绊的情况,称得上如丝般顺滑,于是感叹着说道: “既然能做到大量生产,那便停下毛笔、砚台的采购,今后公中只提供鹅毛笔和墨块儿。只这一点,便能节省大笔的钱!” “咱们南山堡招揽过来的读书人姑且不去管他,由得他们慢慢改。但是咱们的老底子,特别是公中和后山的年轻人,从今天开始一定要从左往右、从上到下写字。人手有限,凡事以节省时间为上!” 有了鹅毛笔和铅笔,再全面改动书写习惯,南山堡的运转效率一定会再上一个台阶。 和李毅夫一起视察重要作坊的李梦空、张万里、胡继翔等人神色复杂,不免有些惋惜和失落。传承了数千年的书写习惯被东主大人一朝禁止,虽说只限于蒙学、公中和后山,但抵不过这三个地方掌握着话语权啊! 纸笔、书本、墨块等作坊位于小山谷东南角。与文字相关的货品具有很强的互补性,他们的作坊主便将作坊建设在一块儿,好彼此配合,方便改进提高。 六月二十一日下午,李毅夫视察完鹅毛笔作坊后,便直奔调整完毕的山民识字班。 山民识字班是李毅夫为了让少部分上进好学、但不能进蒙学的山民能有个识文断字的地方,才让公中抽调一些资源成立的。 改动之后的山民识字班大大加强了明算、知礼、懂规矩等方面的学习。还在教授拼音识字的基础上,增加了一百多个方块字的学习内容,方便参加过识字班的山民能够继续自学。 今日的文字课和数算课已经结束,数百山民、大多是没参加识字班的山民围坐在一起,听一位五官紧凑到别扭的中年教员大讲外出之后当如何行事。只听那位中年教员抱着红铜喇叭道:“咱们东主大人已经完婚。” “今儿个我就来讲讲,公中新告示上面写的,关于女子也能当户主、妇人也可任高位的内容……” 接近两炷香的宣讲和问答后,喝饱茶水的中年教员有气无力道:“所以咱们都得记住,媳妇儿不是你们的苦力或财产。她们和咱们的地位一样,都受到公中规矩的保护,以后可不敢胡乱打媳妇儿。” “还有,咱们都要小心着家产。登记完女户主,过不下去想和离的时候,人家不止能带走嫁妆,还要分走一半的家产呢!” 围观判堂审判和识字班宣讲,已经成为秦岭山民的生活习惯之一,毕竟山里的消遣娱乐项目少得可怜。既能听个热闹,又能长见识,还能插科打诨热闹一番,何乐而不为? 李毅夫搓着手指,摇头笑道: “识字班的德行课,已经成为德行宣讲班了啊。既然听得人这么多,那便多找几个人做这件事,免得累坏了嗓子。” “公中想想办法,最好将德行宣讲这部分独立出来,让山民分批来听。可以供给茶水、凳子和小吃食,吸引更多人来听。不仅是南山堡附近,还要派人到秦岭东部的高山险沟,在已经服从咱们管控的村寨宣讲,让更多人明白规矩,免得有人说咱们什么?不教而诛……” “这个教员是从西北六路逃亡过来的吧?形貌不错,身板好,嗓子硬,就是五官长得着急了点儿。” 听东主大人这么一调侃,李梦空、张万里、胡继翔等中老年人还好,熊成文等人却是哈哈大笑。想来那位中年教员奇特的五官,必是经常被很多公中职员调侃。 李毅夫一口一个“咱们”,听得在场的三十多人胸膛暖烘烘的。只见东主大人朝奋笔速记的熊成文等人点点头,继续讲道: “这位盛教员讲得不错,却与吾和公中的用意有所偏差。以后要统一制定宣讲内容,提前让教员演练一二……” 正说话间,成江海的一位手下低头走近,将一个小竹筒交给带领亲卫的大牛。 大牛看了眼竹筒上绑缚的丝绳,发现是红色后目光一凝。他低头穿过人群,低调地将之放到东主大人的手上。 李毅夫咳咳两声,所有人识趣地别开目光。 打开蜂蜡,小心地拧开竹筒,轻微的断裂声表示竹筒没有被人动过手脚。李毅夫倒出小纸卷,打开细观…… “都看看吧。杭州北面城墙被攻破,永乐伪朝败局难免。” “是加大筹码,将永乐伪朝的好东西尽可能搂过来的好时候了。” 李梦空第一个看,然后神色复杂地将其交给张万里。不多时,三十多人都看过了简要情报,各有心思。 李毅夫和刘成栋率军在江南血战数月,断断续续传回山里的消息足够拼凑出一些真相。 方腊那么强大,竟然败得如此快? 六月下旬,秦岭东南麓某些人家的小心思收了回去。不明摆着呢嘛,催促东主大人起事,真真是嫌命长的行为! 新婚第二晚,心中烦闷的李毅夫来到刘小慈的房间。 挑去盖头,用铜葫芦喝过交颈酒,吃过生饺子…… 因为有了经验,心绪也被堵得难受,李毅夫没说几句话便熄了蜡烛,抱着娇羞难耐的刘小慈躺倒床上。 承受过破身之痛,刘小慈由少女转变为妇人。她紧搂夫君的脖颈,不顾疼痛,献上自己的所有温柔。幸福的眼泪与香汗混合在一起,沾湿发丝。 全部由胡桃木、香樟木、花梨木等名贵木材打造的大床,竟开始微微摇晃,可见李毅夫用力之猛。也可能是经验不足。 相比刘素素的紧致健美,刘小慈更显滑腻香软。李毅夫便如躺在小木筏上一般,任海流与海风把自己带到远方…… 李毅夫问过刘小慈,确认自己这位娇羞动人的新妇经受得住,才一股脑地将一腔烦闷发泄到刘小慈娇躯之上。 足足欢好了四次,李毅夫才清除胸中块垒,力量不足的虚弱感也减轻好多。他担心伤到全心奉献的小慈,于是抱起这位瘫软无力的新妇到婚房内部的奢华淋浴间,用温泉水清理了一下身体,然后抱着放好贞操巾、脸红似血的刘小慈昏昏睡去。 六月二十二日,精神抖擞的李毅夫出现在判堂大院。 为避免起哄和骚乱打断审判过程,也是方便让更多山民参观,几乎每日都是人山人海的判堂大院拆掉了高墙,只留下一米左右的矮墙。然后公中严格规定,任何人不能踏入院门,也不能蹲在矮墙上吃饭,否则打板子伺候。 第一个案子是搞得东部秦岭人心惶惶的连环淫辱案。 在几位蒙面妇人的哭喊作证中,那个归化为秦岭山民不久的暴徒直接被判死刑,供几位立功但未见血的内丁练胆。 第二个案子是挂起来数月的安家和离案。 如今公中补全了相关规矩,所以安家两口子顺利和离。 这件案子在东部秦岭引发轩然大波,秦岭山民和秦岭土民,尤其是男性非常不满。然而没过多久,绝大部分人便在展露靠谱战力的紫荆营面前闭上了嘴。 第三个案子是缺乏证据、悬而未决的杀人夺矿案。 原告卓家是秦岭土民,被告邢家是秦岭山民。 公中越来越讲究数据,判堂尤其讲究证据。被争夺的那个小铁矿附近只有卓邢两家有能力开采,也证明不了是邢家指使杀人,只能由公中出资赔付卓家一大笔钱。 邢家的几个男人被判罚三年内不能离开那个小铁矿,否则按照畏罪潜逃处理。 在近千山民的恭送下,李毅夫带着上百人来到议事堂。 只见东主大人大马金刀,坐在披着虎皮的黄花梨木大椅上,喝了两口茶后皱眉问道: “这两日,公中五房五处,甚至包括判堂和勇烈祠,为何总有人心不在焉、昏昏欲睡、纰漏百出?” 李毅夫面前的两排椅子,一排归李梦空、张万里等高级文职,一排归刘盛、杨营东等高级武职。 有人欲言又止,有人眼神闪烁,有人愁眉苦脸,大部分人低下头去。 邓宇顺比较实诚,便想从凳子上站起来说话,却被一位下属拉住了衣袖。 沉寂,诡异的沉寂…… 李毅夫不明白了。他正待发怒,便听曾经的公中一号人物、自己最信任的老童生李梦空咳咳两声。 敢于当面揭开东主大人面皮的,也就只有李梦空,以及熊成文、四眼仔、雷达等东主门生了。 李梦空不愧是秦岭山民最尊重的李爷爷、老夫子。他已经卸下了大部分实务,自认看得清李毅夫的为人,于是起身叉手,提醒道:“敢问东主,上次休沐是什么时候?” 李毅夫手一抖,差点摔了茶盏。他脑海嗡鸣不断,微微张大嘴,呆愣在椅子上。 议事堂中有的是从蒙学出来后,便一直在公中做事,没有经历过多少挫折,心性单纯、精神脆弱的年轻后生,竟然委屈地抽泣起来。李梦空和张万里一个翻白眼,一个捏眉心,觉得必须想一个法子历练年轻人。 李毅夫终于知道,议事堂里充斥的怨念和不满从哪里来了。原来自打他掌权之后,山里人家竟从来没有休过假! 便是水车这种粗笨的器械,连续运转好几年都铁定出事,更别提有血有肉的人了。 太可怕了…… 难怪请假甚至辞职的公中职员越来越多,难怪东部秦岭的山民为了看一场杂剧不惜械斗,难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壮年人越来越多。答案竟然是不堪重负! “那你们为何,不提醒我?自己不敢说,找人递话儿也成啊!” 李毅夫有些尴尬,搓着手指问李梦空道。 李梦空看向张万里,议事堂的百多人随即齐齐看向张万里。 成功接过大部分职权的张万里心思电转,苦笑着说道:“咳咳,东主几年如一日地劳碌奔忙,我秦岭山民的大部分生计出于东主。” “为了给勇烈遗属和挂单妇人们找清闲且容易赚钱的活计,东主每每亲自下厨,无偿将数十道菜式传授给拖儿带女、孤苦无依的妇人们。” “东主大人却从不喊累。公中职员受东主恩德,拿东主薪资养家,又怎好说自己累?” 这番话谁都没得罪,既讲出了好几年没放假的现状,又突出了东主大人以身作则的无私奉献精神。 张万里一番话说得公中职员既骄傲又自豪,对东主大人的怨念转为钦佩。 “难怪不到一个月,便得到了老资格山民的认可……”李梦空抚须点头,心中如此评价张万里。 “张家伯父好机智……”熊成文暗自钦佩。 “滴水不漏,好言如玉,还什么都说到了。真是可怕……”邓宇顺彻底服了如今的公中一哥。 “这个外来户好狡猾,拿孤儿寡母打感情牌。这下谁还对东主有怨言,便如同禽兽了……”四眼仔在心中鄙视道。 张万里的核心观点是:非是我等喊累,实在是东主大人太优秀。我等累到虚脱也赶不上东主大人的步伐! “不愧是老子一早看上,使出小手段挖过来的人。真是会说话,能做事。”李毅夫心中想到。 没有丢面子就是舒坦! 李毅夫觉得张万里的提议很好,于是咳咳两声道: “是本东主疏忽了。山里大部分人家还不能顿顿吃饱,我总觉得有东西在鞭策我,却没想到即使是衣食无着的秦岭土民,也需要休息。” “每月分三旬。便暂定为每旬最后一天休息,如何?” “另外,本月下旬休息两天,诸位好好陪陪家人。本东主刚刚完婚,不能小器量,本月薪资翻倍!” “我南山堡的人家都在争相发财,以后的公中也要按月涨薪资……” 一大堆空头支票、一个月的薪资、每月三天的休假,便使得议事堂里的公中职员感激涕零。 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其实李毅夫本想规定每旬休两天的。但公中处理的事务即将激增,他又想到细水长流的道理,于是狡猾地用一月休三天这种很有“规律”的制度糊弄了一下…… 不管怎样,议事堂沸腾了。旋即南山堡公中掌控的东部秦岭全部沸腾。 天可怜见,工作狂的东主大人终于舍得让别人休息了! 第312章 踏张弩显威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秦岭东部的实际控制者、秦岭中部的实际掌控者、七万余秦岭山民和秦岭土民的东主大人……财力、人力与武力兼备的大周民间豪强李毅夫,度过了一个非常快活的六月下旬。 继续进行改革以配合李毅夫大计的公中职员忙得七窍生烟,好在有新定的休沐制度和涨薪资制度支撑着他们,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要请长假。 南山堡、明月集和丹江口的公中职员很忙,留在江南的方维良、成吏员等人更忙,而且随时有生命危险。 江南工商势力无法将外来的商人排挤出去,便使用了最擅长的一招:拉拢分化。 为避免更大的损失,江南工商势力尽管恨得咬牙切齿,也只能允许外来商户在江南秩序的重建中分一杯羹。京西南路的外来户中,明月集大商户、丹江口船队、襄阳商人都被江南工商势力拉拢过去,南山堡的商人就此被孤立。 “真的挡不住了?”张清平、张永年和丁史航难得坐在一起,他们一起问主管商事的成吏员。 成吏员点点头。虽然成家大郎已经接近康复,但他仍觉得意犹未尽,还想从江南捞更多钱。 然而江南形势的变化是不可逆的,只听成吏员直截了当道: “东主大人和老寨主带着秦岭子弟回返了。咱们没了话语权,京西南路那些靠山强大的商人又被拉拢走……没办法,是时候按照东主大人议定的方案,劝南山堡的人家回返了。” “至于那些贪心不足,抱着侥幸念头,想打太湖沿岸茶园、水田、漆园、坊院、宅子的人家,咱们只能再提醒他们一次。万一陪惨了,或者被排挤得血本无归,只能自认倒霉!” 张清平和丁史航呼口气。他们知道公中最看重规矩,绝不会赔偿不听从公中劝诫的人家哪怕一文钱,于是决定多提醒几次相熟的人家让他们乖乖撤走。 张永年皱眉,拱手问道:“咱们南山堡的人家,总不至于将卖不出去的东西带回去,这些东西怎么处理?永乐伪朝那边要求更多粗盐、烈酒、石灰和药品,说什么医治妇孺的鬼话,又该如何答复?” 成吏员当然清楚,船舱两侧坐着的这几位其实也担负着代替东主考察、监督自己的重任,毕竟他还不是正经的公中高层。他也不需要隐瞒什么,将计划和盘托出道: “很简单,咱们来个一石二鸟。” “方腊那边不是同意转交一批大匠、名医和珍本书籍,只是要价奇高吗?就让南山堡的人家和明月集的中小商户把他们滞销的货换成永乐伪朝需要的,转给咱们。” “咱们明面上载着粗盐、布匹、烈酒等硬通货北返,暗地里用这些东西和永乐伪朝谈判。至于谈成什么价钱,就看方维良的了。” 六月底七月初,李毅夫白日巡查作坊、水渠、土堡、新屋宅群和披甲内丁,晚上和刘素素或刘小慈开发新姿势。东主大人享尽温柔之余,也不忘亲自下厨开发新菜式,让秦岭山民遗属和孤身女子在饮食相关的行业上更有优势。 与此同时,几千里之外的方维良奉行李毅夫的意志,在与永乐伪朝沈寿等人的谈判中适当让步,永乐伪朝也让了一步。双方随即展开规模小但价值极高的走私,李毅夫要的是人才和知识,方腊要的是赖以吊命的物资…… 视线转到屏障秦岭东部,同时也是进攻秦岭中部的桥头堡:拐子山口。 拐子山口已经建立起一座半永久性营寨。李毅夫的两位门生,秦钟和杨建川,正在查收踏张弩小队的训练成果。 李毅夫和刘成栋率兵回返后,正式更名为乡兵、弓手和土军的秦岭山勇终于装备了第一批一百七十把踏张弩,拉力超过了五十公斤。此举标志着踏张弩在本年的最大突破。 相比对指挥水平要求非常高的直弓小队,踏张弩小队的战法无疑简单太多。靠近了,射他娘的! 只见十个刀盾手、十个短矛手喊着号子靠近山脚。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子响,前面的二十人低头。 在掩护下靠近稻草人的十个踏张弩手立定,放上弩矢。然后将竖着的踏张弩放平,扣动扳机…… 尖啸声响过。除两人脱靶外,其余八支铁弩矢成功将稻草人后面的木板击裂! 面容冷酷英俊的秦钟拿起锥形倒钩弩矢,仔细端量了一阵,说了两点不足,“这玩意儿不能重复用,变形得厉害。” “而且只有一种弩矢,杀伤和破甲都偏弱,白瞎了金贵的踏张弩。” 杨建川从小沉稳平和,被山里的长辈打趣为“小老头”。只有在亲密玩伴的面前,他才会露出天真好动的一面。 杨建川摸着厚实的弩身,感受着踏张弩的结实用料,点头道: “不错,是该向南山堡回信说一下,让他们加快做出几种弩矢。” “想彻底控制秦岭中部,让公中派人到这里管制山民和土民,就要先压下蠢蠢欲动的几支人马。” “能够隔断绳索和树枝的月牙铲弩矢一定要有。秦岭里的对手几乎没有甲,能重复使用的便宜弩矢必不可少,只要能杀伤没披甲的人就行。在秦岭里和善于钻山沟的打仗,还是踏张弩好用!” 直弓战法受到的限制太多。面对时分时合、穿梭游击的抵抗力量,缺乏弓箭手的秦岭山勇只能依靠踏张弩,才能压下对方的低劣弓箭。 秦钟无奈地观察了一会儿青铜弩机。他知道四眼仔和雷达等人已经很辛苦,一时半会儿搞不出钢质弩机也说明不了什么。 但只要钢制弩机不能大量生产,需要消耗大量铜的踏张弩便不能大规模装备。 分工明确、战术灵活的踏张弩小队解散。杨建川突然谈起自己的父亲,也就是杨营东,只见他摇头吐槽道: “我爹可真是……从小便教导我要懂事,要稳重。谁知他自己却开始跳脱了,还在江南冲撞过东主。” 秦钟自然听说了杨营东的事情。他却不以为意,搂着杨建川的肩膀道:“东主没有怪罪,就是最大的幸事,以后提醒叔父注意便可。” “杨叔叔也不容易,自婶母大人走后……他将你拉扯大,终于娶上了续弦,性情跳脱也属正常。” “那个杀人很凶残的大嗓门儿,应该如何处置。” 无法从噩梦中走出来的大嗓门儿在秦岭做下几桩杀孽,直到秦钟、杨建川接过拐子山口的防务之后才被拘押起来。 大嗓门儿和三伢子、大牛等人相交莫逆,跟这三家相交莫逆的人家就更多了。四眼仔那家伙更是娶的大嗓门儿亲妹子……好些人明里暗里为大嗓门儿求情,秦钟等人只能把难题抛给李毅夫这位东主。 李毅夫既要给新归化的山民一个交代,又不能让太多老山民寒了心,于是将难题抛给判堂。 李梦空等人傻眼之下,翻烂了薄薄的公中条令,发现大嗓门儿的事情属于擦边球。于是判堂传出消息,让想保下大嗓门儿一条命的人家或是“将功补过”,或是掏一千贯钱赔偿私了。 秦钟和杨建川又闲聊了一会儿,内容主要是东主大人结婚后,南山堡附近人家抢着结婚,以至于闹出不少笑料和误会的趣事。然后便迎接到了新任的军需执事和军法执事。 军需和军法官很早就有,几乎是李毅夫刚掌控实权便出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由于活动范围小和条令不健全,导致军需官和军法官无所事事,或者成为一般无二的指挥人员。 形势不同了,如今条件已初步具备。李毅夫想加强对秦岭武装的掌控,还要安抚秦岭山民和秦岭土民,都需要军需执事和军法执事掌控实权。 时间进入七月上旬。 就在李毅夫坐在一匹强健的大理马上,摇摇晃晃地向拐子山口进发的时候。几千里外的钱塘江南岸战场上,取得突破的刘光世和王师心正快速向北进军,固守钱塘江南岸营地、牵制永乐朝兵力的虞允文和张天垒正在经受最后的煎熬。 “哪来的一堆歪瓜裂枣、泼皮撮鸟,还不将手中的刀兵放下?!” 脸上有刀疤和烧伤的一位西军副都头露出半拉胸膛,恶狠狠地瞪着陈迦星一伙人。 这里是位于松江城附近的一个大周军伤兵营地。此时正洒着不疾不徐的羊毛雨,妇人和少女的哭叫求饶声和大周军士兵的淫笑声混杂在一起。 陈迦星的手下虽然长得奇形怪状,简单点说就是丑,但没有一个怂的,纷纷掏出奇形怪状的武器与几十名官军士兵对峙。其中有一个头大独眼的家伙,恨不能将剩下的眼珠子撑爆。 “行了,廖家兄弟,让那个陈迦星进来吧。” 不远处是一栋倒塌了一半的乡间小地主宅院,从那里传来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却给人一种稳重之感。 副都头无趣地摇摇头,将双手刀放下,抬抬下巴说道:“只能进去五个,不能带刀子!” 陈迦星换上标志性的谄媚贱脸,朝副都头微微抱拳,带着歪嘴、一对脑子不好使的双胞胎兄弟和身着脏乱布袍的账房先生走向那栋小宅子…… “我说老哥哥,咱真就这么放他们走?”副都头的可怖脸在夕阳晚照中更显狰狞。他一边拿干布擦拭自己的刀,一边问门口的都头。 都头姓蔡,和副都头来自一个军,二人在西军中摸爬滚打已经十多年。左侧肋骨折断的他摸了摸腰间油布包里的交子,点点头说道: “不要总想着是个商人,就得额外给咱们孝敬。咱们几个天南地北闯过许多年,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咱们绞尽脑汁地敲诈勒索,也没有某些人按规矩办事拿的多?” “一些永乐逆民的女子而已,卖给这伙人还能再抓,做长期生意最要紧。面子啥的扔一边去,带更多交子回去才是正经营生,咱西北那破地……” “而且你没听说长江上,凡是受秦岭东南那位李天王庇护的商人,一个个都很硬气?” 陈迦星为了让妻儿在南山堡过得好点,冒着危险奔走于战场后方的各处大周军营地,有时还突进到双方的拉锯地带。 陈迦星当然不了解李毅夫的计划,只知道多给南山堡送去一些生育之年的妇人,他的功劳便越大。于是他全面发挥自己的“专业素养”,专门低价买下被大周军摧残过的“从贼逆民”女子。 沦为军妓的江南女子不只是便宜,更难得的是不需要安抚。她们巴不得离地狱越远越好。 “大哥,大哥。刚才有个小娘子给俺道,道谢呵。” 歪嘴露着半口东倒西歪的烂牙,兴奋地跑到陈迦星身边说道。 陈迦星两侧的弟兄放荡地笑了笑。这些大周百姓眼中十恶不赦的恶贼或是拍歪嘴的脑袋,或是推歪嘴的后背,挑唆歪嘴去把那个残花败柳办了。 “咱们是人贩子,买下她们就是为了卖到另一个地方,居然道谢?真是稀奇。”陈迦星开始怀疑人生。 “是啊,大,大哥。俺感觉自己干了,干了件好事。觉得怪,怪怪的……” 哄笑声响起,陈迦星却心烦地皱起了眉头。 第313章 五策定秦岭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享受了半个月新婚生活的李毅夫明显胖了一些,尤其是脸上。 来到大周一直洁身自好的李毅夫,一朝拥新妇入怀,几乎要沉迷于刘素素和刘小慈的温柔乡。 有人提醒了主母刘素素。刘素素怕秦岭山民和秦岭土民看轻自家夫君,更怕影响自家基业,才以某个靠墙的高难度姿势为代价,催促南山堡的东主大人出行。 李毅夫带着两百名亲卫刚一出发,刘素素立马将一些高层人家的妇人叫进房中说话。上来便红着脸问道:“你们所说的,不能让夫君总是如愿以偿,到底是为什么?” 熊张氏、雷肖氏、朱五妮、郑田氏、唐杜氏等年龄不等、没羞没臊、经历差别极大的妇人开始大讲如何将男人拢在自己身边的秘诀,以及闺中之乐应该怎样循序渐进的高深知识。 刘素素学着李毅夫的样子,让医卫处已经成婚的几个少妇,大多是小时便相熟的女子记下来,很快积累了一沓子…… “今天天气好晴朗,秦岭好风光~~~嘿,好风光!” 李毅夫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嘴里哼唱着在大周显得怪异的小调。 熊成武和成江湖在汴京待了很长时间,长得更加膘肥体壮。熊成武继续朝熊大春那般的黑圆大汉发展,成江湖已经彻底成为了一只黑棕色猩猩。两人毫不客气地抢过了上前开路的位置,把井新义挤到东主大人身边充当护卫头子。 南山堡还是明月庄的时候,在秦岭扎根不久的井新义早早带人投靠,成为了新近投靠南山堡的秦岭土民代表。和胡继翔这位秦岭土著一样,两人备受秦岭山民和秦岭土民推崇。 井新义巴不得在李毅夫身边多待一会儿,此刻他正接受东主大人的考评。 “井新义,很奇怪但很有意思的名字,给你取名字的那位举人不一般啊。” 平易近人的李毅夫有一个旁人难以理解的爱好,就是出门只要能骑马就一定骑马。他动了一下头上棱角分明、防护严实的钢盔,眯眼问井新义道: “你觉得,那些不敢跟我南山堡作对、又不想彻底臣服我南山堡、只想仗着险要地势占便宜的土民寨垒,该怎么对付?” 问题太刁钻,几乎是让井新义自己想办法对付出身的群体,本质是让井新义在秦岭公中和秦岭土民之间做个抉择。或者说,在群体归属感和东主大人之间做个抉择。 熊成文、邓宇顺和胡继翔这三位正在争论对付秦岭反抗势力的种种阴谋诡计,闻言也看向这里。他们知道,井新义别无选择。 进入七月份,除了早上和傍晚,其它时段依旧很热。井新义不止是内披甲胄,而且心里紧张发毛,感觉被李毅夫看穿了全身,更加汗流不止。 果然,只听井新义咽口唾沫说道:“东主容禀。在下觉得,只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服从公中管理的好处,不服从公中管理的坏处,可以省不少事。” “让服从南山堡公中的秦岭山民日子好过些,让不服从南山堡公中的秦岭土民更加辛苦些。让秦岭土著继续穷得卖儿卖女,卖给曾经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家……” “再加上凶悍能打的披甲内丁看着,谁敢抢劫就坚决消灭之。这样下去,就没人想保持自立了。” 李毅夫愣了一下,然后在马上偏着身体,在井新义的肩膀上拍了几下,鼓励道: “很好,你很不错。吾打算做得更彻底一些,以后没有什么南山堡公中,只有秦岭公中!” “熊成武两个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带人到前面山腰的小寨子看一下。” 待井新义走远后,李毅夫让熊成文三人过来,提问道: “你们觉得,井新义为人如何?” 熊成文和邓宇顺看向胡继翔。 胡继翔心中暗叹口气,知道轮到自己接受东主大人的考验了。只听他叉手说道:“有才寡徳,只认强者。可重用,但须着人从旁监管鞭策之。”把井新义这位旧日相识卖得很彻底。 李毅夫满意地点头,心中却叹口气。 他本次巡视秦岭东部和中部,一是解决一桩麻烦,二是查看秦岭实况和发展状况。最重要的是第三点,即落实军需执事和军法执事的权柄,同时对手下的指挥官进行第一轮调换。 但凡从蒙学出来的人才,都是李毅夫的门生。再加上李毅夫对全体秦岭山民的泼天大恩,以及赵伯、那树森的努力查探,李毅夫得以对被合称为“秦岭山勇”的秦岭武装有较全面的了解。 结果不容乐观。 难怪唐末之后,大周的历代皇帝都对武人严加防范,还真是有一定道理。指挥官刀兵在手,但凡有点漏洞,就开始不老实! 李毅夫当然不想走大周的老路,那样只会从根本上废掉秦岭武装的战斗力。既要分权制衡,又要保持战力,李毅夫还要走很长的路。 队伍到达坐落于半山腰、控制山道的那个寨子。 李毅夫的两百名重甲亲卫上前警戒,被搜过身的山民和土民代表站在寨门两边行礼。礼节很乱,有拱手的、抱拳的、弯腰的,还有想跪下的。 问过吃不吃得饱、有什么困难的虚话,暗示给有能量的人家一些好处,李毅夫才正式在寨子歇下。 努力了好几年,李毅夫终于将秦岭东部纳入实际控制,还占领了秦岭中部的几个地理要冲。 南山堡最先开发的便是秦岭东部。一支支武装商队开辟出血管般的道路,一堆堆猎手和伐木队向血管两侧开发,将能用的资源一扫而空。最后是李毅夫控制的秦岭武装横扫大股反抗势力。 产生的问题也有很多。最突出的就是杀戮过重,或者说没有明确的规矩,使得很多山民仇视南山堡,仇恨李毅夫。 这就尴尬了。秦岭生活本就艰难,李毅夫搞开发更是难上加难。把紧张的战力、人力和财力放到维持治安上,实在是大大的亏本。 所以李毅夫才带人巡视秦岭,想拿个可行的章程出来。秦岭东部的遗留问题已经很麻烦,秦岭中部再出点什么大事,李毅夫就得出海找袁东海混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凌晨出发。东主大人对运载物资的鸡公车,以及一种“独轮驼峰载人车”产生了浓厚兴趣。 南山堡出产的最新一批精装版鸡公车使用了青铜齿轮,相比以前的鸡公车省力不少,车轮、车把和转轴也有不少进步。 总体上讲,现在的鸡公车已经可以供百人小队在崎岖山岭奔袭百里作战。 独轮驼峰载人车是曽木匠呕心沥血的作品,特点是中间的大轮子突出车架。看上去奇形怪状。 大木轮前后有两个位置供人乘坐,车架中间还向左右伸出两根粗木棒。用木制三角机构和大铁钉固定好的长车把向前后延伸,上面可以放货品。前后两人,中间两人,一般是四人推动,挤一挤可以做到八人推动。 李毅夫称赞曽木匠潜心研发的这种载重量大、转向灵活、可以载人的大型独轮车“独具匠心”。 熊成文闻言欣喜,邓宇顺也是心中一动。两人都知道,东主大人既然说出这句话,便是放过了前段时间自傲跋扈、歧视新山民、想要特权的曽木匠。 东主大人的队伍终于在下午申时到达拐子山口,秦钟和杨建川带全体六百士兵出寨相迎。 拐子山口的营寨,设置在两条小河的交叉点。 在几位门生的灼灼目光中,李毅夫让大牛取出直径十厘米、展开接近两米的望远镜。镜片是水晶磨的,因为金属强度问题,望远镜的管壁很厚。 放到专用的支架上,李毅夫用闪瞎人眼的粗大望远镜向南远眺。他观察了一会儿两条小河交汇成的向南奔走的汉江支流,又朝西北和北面偏东的两条小河看了几下,然后看着西面的崇山峻岭微笑不语。 熊成武的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紫红色的望远镜简直比汴京名妓还招人。他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东主兼夫子,得到许可之后抱着望远镜嘿嘿嘿地左看右看。秦钟和杨建川等人对视一眼,非常有素质的按照地位和年龄排队…… “哈哈!传说中的大千里眼,我终于摸到了一次!可惜不能跟人说。” “想死在黑洞洞的矿窑,你就出去乱说!我的娘啊,真是太……若是连指挥以上的都人手一个,老子踏遍秦岭不在话下!” “让开,该我了,有没有素质!还人手一把,你知不知道这玩意儿有多贵?霍呼呼呼,不愧每一台动不动几百贯啊,里面的水晶真是奇异……” 男人的快乐,有时候真的很简单。 李毅夫比所有人都更清楚望远镜的重大作用。但他也没办法提高产量降低成本,只能低调地购入水晶一台台的磨。有色琉璃都没个头绪呢,更别提透明玻璃了。 望远镜是只供军用的秘密武器,熊成文和邓宇顺明智地退后很远:不知道,便是最好的保密! 胡继翔离得就更远了。他看着一群年轻精壮的年轻人围在那里,不时发出哄笑和惊呼,就知道南山堡又出现了不得了的新物事。他看着周围的山川,心思复杂地叹息: 本以为搭上个寻常的山匪豪强,没想到李毅夫玩儿这么大。现在下船也来不及了,只能赌一把! 第314章 五策定秦岭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在大周的官方舆图上,八百里秦岭被分为东中西三个部分。 单论面积的话,秦岭西部和秦岭中部大体相当,都超过秦岭东部不少。 截止圣熙三年六月,被改名为秦岭公中的管理机构已经将秦岭东部的主要村寨纳入控制,南山堡附近的所有聪明人都在想办法,以期全面控制秦岭东部。 相隔不久,李毅夫亲临拐子山口,标志着从秦岭东南麓兴起的这股势力已经不满足于占据中部秦岭的几个关键位置。 东主大人在拐子山口待了几天,仔细地查看了这个桥头堡周围的地势。他向南顺着汉江支流走过十几里,还顺着北面偏东的小河走过几十里。 接下来是顺着另一条小河向西北出发,查探秦岭中部的沟谷山道。 临出发前,李毅夫已经和熊成文等人议定了一个初步方案,目的便是全面控制秦岭东部,并且以较为和平的方式打击秦岭中部土民和土著的抵抗信心。 秦岭山民是指服从公中管束,并且纳入户籍的一部分人。 秦岭土民是指不服从公中管束,但没有明面上抵抗,和秦岭公中保持着商货交换的秦岭原住民。 秦岭土著严格意义上是种蔑称,指的是坚决不和外界接触、缺少粮米盐酱宁可开抢也不做生意的秦岭原住民。秦岭土著群体往往进山超过百年,甚至有的祖上是唐末时候进山的。 围绕民生、治安、分化瓦解、收税等一系列问题,李毅夫让随行的公中职员畅所欲言。 邓宇顺首先发言。 他觉得应该模仿秦岭东南麓那些飞速发展的核心村寨,建立管理机构时将管人权、管事权、管财权、兵权、谏议权分开,让掌权的那些人分别对公中的某个部门负责。如此可起到很好的分权作用,有利于南山堡对下属村寨的实际控制。 然后是熊成文。 熊成文的立意就明显比邓宇顺高。他着重提出,公中应该构建一个分级体系,用来将各项事务汇总,不然南山堡有多少人都得累死,而且反应速度也很要命。 熊成文提出了一个名为“堡-村寨-垒”的方案,排名按照规模。其中堡和垒具有一定的军事作用,大多建在交通要道和关口。山脚河边的定居点叫做村,山谷沟岭的定居点叫做寨。 东主大人再次震惊所有人的眼球,提出了所谓“穿针引线”计划。 名字起得很唬人,其实李毅夫的方案就是汉江沿线经济大开发。汉江的通航条件虽然很差,但南山堡控制的地区恰好在汉江下游的北面,还是能够走小船到明月集的。 李毅夫打算在汉江沿线建立一个个商栈,商栈就是针眼。从这些商栈出发的商队、游商和脚商向北扎入秦岭,就是一根根的针。从汉江边上的商栈顺水而下,用秦岭样目繁多的特产参与明月集的货品大交换,这就是将一切连起来的“线”! 胡继翔先是大大吹捧了一番东主大人计策高妙,他难以望其项背之类的,便提出了一个看似荒唐迂腐的计划: 将南山堡的蒙学铺到公中能够全面控制的村寨,用孩童的未来吸引反抗势力来投! 其他人不以为意,大都以为胡继翔脑子有问题。只有李毅夫和熊成文浑身一震,结合炎黄大地的千年教化想到某种关联,对视点头。 分权、构建体系、发展经济、推广蒙学,这四个方案和张万里提出的“从外部引入更多衣食无着的可怜妇人,给秦岭男子婚配”的羞耻方案一起,在许多年后被称为奠定秦岭根基的“秦岭五策”。 当然了,暗中默许、鼓励甚至指使大量人贩子向南山堡提供大量妇女的到底是谁,熊成文等人心里是有数的。但没办法,谁让张万里在公中排第一位呢,东主大人的黑锅他不背谁背! 七月九日,李毅夫身着重甲,带着亲卫来到了南宽坪村。 南宽坪村位于两处山口封锁的一段东西走向的空地上。两处狭窄山口的直线距离是十里左右,中间的空地沿着小河,成蜿蜒扭曲状分布。 “这里有宝贵的平地和山地,建小水坝也比较容易。北面是沟谷川岭,南面是重叠高山,真是建堡驻兵的好所在!” 东主大人如此评价南宽坪村这个地方,倒也十分贴切。 深夜时分,雾浓露重。南宽坪村位于秦岭深处,周围的山岭却出奇寂静。 靠着对山沟小路极为熟悉的向导的带领,两千多手执破刀、烂枪、削尖木棍、铁叉的土民和土著悄然包围了还未建成的小小营垒。这些人手里最好的东西,应该就是背上背着的自造弓箭了。 “终于来了……” 李毅夫听着外面的喧闹,自言自语道。旋即翻身下床,披上总重超过六十斤的多层钢甲,“噔噔噔”地走上烤制大木建成的寨墙。 低劣火把散发着难闻味道和浓烟,南宽坪村附近的雾气被蒸腾出几个大洞。 从东部秦岭跑到中部秦岭、坚持和李毅夫作对的檊黑子露面。他身高八尺,皮糙肉厚,脚大脖子粗,以讲义气闻名大半个秦岭。 吃过箭雨大亏的檊黑子被十好几个木牌盾牢牢保护着。他和周围的亲近弟兄靠近到五十米之内,扬声大喊道:“洒家便是檊黑子,还请李天王现身说话!” 靠右的木墙上,铁甲亲卫向左右分开一个空隙,身披重甲、头戴钢盔面甲的李毅夫现身,引起一阵骚动。 只听李毅夫大声道: “檊黑子,你从秦岭东部跑到秦岭中部,还想跑到哪里去?还不快快投降,本东主以个人信誉担保,饶你不死!” 隔着面甲说话,李毅夫的声音尤为低沉,蕴含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檊黑子以两千多人包围了李毅夫不足三百人的队伍,照理说十拿九稳才是。 但檊黑子看着营墙上淡定如一、面露讥讽的披甲内丁和铁甲亲卫,突然心中打突,开始怀疑自己能否实现预定的目标。他狠狠一抱拳,大声说道:“李天王家大业大,何苦为难我们这等穷困没见识的山民。” “只要李天王签下契约,保证不再向西推进,在下绝不为难,立即带人退走!” 长期标榜自己讲信用还是很有用的。檊黑子便是一例,他坚信,只要李毅夫签字画押,秦岭中部便可以平静好久。 李毅夫眉梢一挑。果然如情报中说的一致,这个檊黑子富有头脑,任他一直闹下去,很可能成为腹心之患! 檊黑子带着的乱糟糟的一群人居然开始起内讧。有几个头目不同意签订契约后撤走,非要拿下李毅夫的人头,然后将南山堡附近劫掠一空。 铁甲亲卫和披甲内丁看到之后,心中仅有的犹疑和紧张顿时消散。在江南见过不止一次,但凡对面的人自己不团结,多少人都是无用的! 李毅夫拍着手掌,哈哈大笑几声,指着檊黑子说道: “卧榻之旁,岂容尔等酣睡!土民和土著若是不服从规矩,本东主要耗费多少钱粮、山勇和职员,才能保证秦岭山民活得稳当?!” “只要跟着本东主走的,都有一口饭吃。你们穷困,老子带你们赚钱。你们没见识,老子让你们的娃娃上蒙学。不想跟老子走也行,只要退到汉江以南,本东主决不为难!” “你檊黑子居然异想天开,想让老子签下契约服软?那样的话,本东主和秦岭公中还有何颜面!既然你不敢打,那本东主便动手了,擂鼓!” 简陋的塞门土车被拉开,沉重的实木大门被打开。披甲内丁从营垒内部抬出木桥搭上壕沟,熊成武和成江湖率领铁甲亲卫争先恐后地冲了出去。 营垒前响起一阵惨叫惊呼声。檊黑子这两千人的侧后也立时骚乱,原来是井新义带着一支极讲求近战配合的新式部队冲入人群! 集结来攻的土民和土著武器太简陋,几乎无法对身披铁甲的亲卫造成有效杀伤,营墙下的战局呈一边倒。 井新义因为一直在秦岭里打滚,才得以率领“杀手队”这种全新编制的特殊队伍。 以三人为一个单位,刀盾手保护队友,枪矛手突前杀敌,剩下的一位手执长柄斧、连枷、骨朵、链子锤和狼牙棒等重武器近身肉搏。防守、进攻、肉搏相结合,可以在山岭间进退自如,这便是三人版“杀手队”的厉害之处。 很难得的地方在于,杀手队不仅简便易学,降低了对单个士兵武力和经验的要求,还可以随时补充新兵。承受伤亡后更是可以随时调整,怎么着都能凑和着摆出阵型。 还不到半刻钟,没死多少人的来犯之敌便全面崩溃,哭爹喊娘地奔逃投降。虽然没死多少人,但架不住伤亡比太可怕,土民和土著在二十多比一的生命交换面前,很快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想换身衣服逃走、以后继续跟李毅夫作对的檊黑子被手下人出卖,在抵抗中受了重伤,很快被抬到李毅夫身边。他要求跟李毅夫小声说几句话,李毅夫见他毫无抵抗之力便答应了。 只听檊黑子虚弱地说道:“你若想当京东东路那般的大户豪强,我檊黑子压根儿不会与你作对。” “可你在秦岭开矿、练兵、办学、建堡、定制……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压根儿不敢想!老子祖上来到秦岭已经百五十年,老子不想见你害死所有人,秦岭山民应该活下去!”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为了自己的野心,葬送十数万秦岭山民的性命!” 秦钟和杨建川正在收拾战场,尾随追击。大牛正在配合成江海、赵伯抓人,抓南宽坪村出卖李毅夫情报的几家新山民。熊成文和邓宇顺忙着安抚放下武器、蹲下投降、被皮子条绑上的土民和土著,这两位加起来都没有胡继翔随便说两句好使。 李毅夫收回目光,微微欠身道: “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你说的也不错,没有人活该去死,我会让跟随我的秦岭山民尽可能活下去的。” “好好给他治伤!” 心神震动的檊黑子被抬下去。李毅夫走到被抓的几家人面前,无奈地说道: “想保住自家的地位也罢,不想被秦岭公中压榨盘剥也罢,总之你们犯下了大过。本东主带着三百人,冒风险击溃檊黑子是做给秦岭中部所有土民、土著看的。” “把你们全家人扔到矿窑当苦力,也是做给所有人看的。押下去!” 被软木块儿堵住嘴、犹自挣扎唔唔的几家人被带下去,他们将过上很长一段时间的矿窑生活,如果身体能够撑那么久并且没有在矿难中伤亡的话。邓宇顺等公中职员这时才发现,东主大人从江南回来之后,越来越有上位者的手段和气质了。 然后李毅夫叫过来成江海和赵伯,大大表扬了他们在几十天之内的飞速进步。 赵伯和那树森不再凡事亲力亲为,而是咬牙分权,提拔年轻人干活儿。再加上成江海的通力配合,三人很快收服了檊黑子的几位手下,让他们挑唆檊黑子来攻,才有了今日杀鸡给猴看的漂亮战局。 以一当十的名声传出之后,秦岭公中在中部秦岭的存在感大大加强。 还有一点值得提一下。李毅夫其实并没有冒险,刘盛和杨营东就带着五百披甲内丁躲在北面的山沟之中,只待李毅夫出现危险便冲出来大砍大杀。 第315章 弯月番商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北面城墙被大周军攻破后,韩世忠和王禀立即投入大部分普通士兵,在大量床弩、投石机、弓弩、猛火油柜和火器的支援下,逐街逐屋地和方腊军士兵展开争夺。 官军在杭州城内全面占优,不断将永乐朝的力量向南压迫。 方腊军士兵不是不拼命,却只能以精兵强将的血肉之躯使得大周军的推进速度稍稍减缓。大周国力终于得到了很好体现。 军械和钱粮的差距太大了…… 韩世忠二人自然乐得将精锐部队保存下来。他们二人让受伤士兵好好休息,还抽调了一部分精锐回头,保证补给线的通畅。 七月上旬,番商因为坚定支持大周朝堂,不仅捐纳了两百多万贯的军资,还将辛苦调教出的精锐阿拉伯马队交给大周官府调用,终于获准在战事未熄时到相对安全的太湖沿岸做生意。 献出精锐马队取得了良好作用。蒲寿终于得偿所愿,执掌泉州市舶司! 随着阿拉伯勇士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和蒲寿执掌泉州市舶司的消息传遍大周,番客回回们的地位和名气有了很大提升。 他们意气风发,来到江南后大肆购买聪慧俊俏的少年男女。然后让少男少女签了卖身契,带到泉州等地,甚至带回弯月世界。 童男童女不是弯月番商的主要目的。他们付出重大代价才得到战时在江南行商的资格,所为的主要是: 在战乱时格外便宜的丝绸、茶叶、瓷器,以及平常时很难得到的字画、古董文物和某些图书。 如果能趁机得到一些烧制精美瓷器的大匠、一些蚕种、一些桑树种、一些茶种,那他们的好几代子孙就不愁吃穿了! 事实上,只要能够得到炎黄大地的全套丝织技术,在弯月世界建国称雄毫无问题。 弯月番商掌控了大部分海路,却只能用大量金银、玛瑙、象牙、地毯、宝石等金贵物品换得煌煌大周的三大件,心中的憋闷可想而知。 瓷器怎么来的?用泥土烧的!茶叶怎么来的?土地里种的!丝绸怎么来的?蚕宝宝吐的! “要是随便拥有其中一套关键技术,并且在弯月世界大量生产,那该多好……” “为什么大周这片半开化的土地上会有稳定的统治机构?为什么这些异教徒如此聪慧?他们怎么就不像南洋岛屿上那些野人一样呢?” “乖乖的当野人只管吃饭下崽,别搞什么知识、礼仪和技艺。听从唯一真神的智慧,将所有的好东西献上来不好吗?该死的异教徒!” 大家族中的自己人,都少有真切希望其他房有钱、有文化、有修养的,嫉妒和憎恨无处不在,就别提服饰、长相、文字、习俗都大相径庭的弯月番商了。 定居在大周的弯月番商,也就是番客回回,真心巴不得大周成为南洋诸岛那样的土著部落联盟。 没有文华、没有忠义廉耻、没有营造技术、没有服饰典籍,这才是他们想要的大周! 那样的话,他们只需要付出少量代价,就可以奴役数千万人,用几块儿琉璃换走所有的好东西。还有最重要的,传播唯一真神的福祉,彻底在炎黄大地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然而大周论文教和财富,正处于这个时代的顶端。大周的“奇技淫巧”,也丝毫不比全盛时期的弯月世界弱。 所以弯月番商只能乖乖地服从大周官府的训令,用种种手段讨好大周的贵人,降低大周人对他们的敌视和提防。好在大周官府十分重视他们的作用,儒教文人对他们极为友好。 “一点儿东西都没拿到?” 蒲寿身着大周官服,看过桌案上的几十封信件,奇怪地问大儿子蒲庚巽。 蒲庚巽十分气闷,却竭力控制脾气,涨红着脸说道:“一点儿茶种、树种、蚕种都没拿到!” “唯一向我们提供烧瓷大匠的人家,竟然在一夜之内被杀绝全家!” “低贱肮脏的异教徒,不知唯一真神伟大的大周贱种。他们称我们为大食人、番客回回或弯月番商,根本没把我们当自己人!” 蒲寿心说瓷器丝绸茶叶是大周的根本命脉,在弯月世界和天方世界都价比黄金,能轻易夺走才是怪事!看着眼前容貌俊伟却暴躁易怒的嫡长子,他心中颇有失望。 这时一位仆人抚胸弯腰进来,将一位大周高官的密信交给蒲寿。 蒲寿看到一半,便出了一身冷汗。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大声对嫡长子说道: “让唯一真神的子民停下所有动作,马上!” 深不可测的江南工商势力可能不会计较童男童女,不会计较古董文物,但涉及到根本命脉,真正是谁碰谁死! 在某些方面,弯月番商比大周朝堂更清楚江南工商势力的可怕。 他们只能无奈地停下小动作,退而求此次地去找永乐朝走私,却发现这条路也走不通。 弯月番商想用药材、烈酒、布匹跟濒临末路的永乐朝交换想要的东西,却收获寥寥。因为李毅夫的人一直在干这件事! 时间进入七月中旬,方腊军龟缩到杭州城南部苟延残喘。南山堡势力和永乐朝之间的走私,便在这样的形势下走向全盛。 工匠、算师、文书、郎中、说书人、跑船人、读书人、童声、秀才……不同特长的人按照本事和年龄,有不同的价码。 古董、文物、字画之类,南山堡吞了一些便足矣,再多资金便周转不开了。方腊只好下令用这些东西和其他人家交易。 李毅夫最重视图书,特别是官刻本的全套书籍,方腊便故意提高一些书目的价格,好多换些跑路途中必备的东西。 某一天傍晚,张永年和丁史航带着一船名医大匠和珍本图书行于近海,突然被番客回回的两条船打劫。 张永年和丁史航披上竹纸甲、戴上铁盔,让所有人用大盾抵挡对方的箭矢、石块儿和火球,靠帮之后各领一伙人跳船肉搏,登时将番客回回的船员杀得大败。 “你不能杀我,你不敢杀我。我是唯一真神的子民,是受大周大官儿保护的!” 接战不到半个时辰,张永年便将自己的刀架在了一个大胡子的脖子上。大胡子色厉内荏地强调自己的身份,指望张永年等人慑于大周官府放他们一条生路。 可惜他们惹错人了…… 张永年淡定地在大胡子的尸体上擦着刀,郁闷地说道:“叽哩咕哝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想抢我们东主的东西,还杀了老子几个弟兄,还有什么可说的。脑子有毛病……” 相隔不远的另一艘船传来一声惨叫。 张永年清楚地看到丁史航砍掉一个大周装扮的船员的脑袋,然后指向下一个。被绑住的几十号人直接崩溃,不论是大周人还是番客回回,都“唔唔”地摇头求饶。 片刻后,两艘抢劫不成反被杀的三角帆船靠在一起。 丁史航麻利地跳过船帮,擦擦脸上的血说道: “事情有点儿麻烦。肯定是江南的某些人家在其中挑唆,不然这些弯月杂种怎么会找上咱们?!” “他们就是冲着工匠和图书来的。他娘的,方腊也管不住手下了啊,奸细的份量不轻!” “怎么办?” 张永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瘆人的白牙,“还能咋办?既然留下会有麻烦,那就一不做二不休。” “留几个交代最多的舌头,其他人全部绑上船,把船凿沉一了百了!他们的帆布和缆绳有意思,摘下来给东主大人,也许东主大人会喜欢。” “有道理,就这么干!”丁史航点头同意。他和张永年都是南山堡优秀年轻人的代表,形式风格差不多能代表年轻一辈。 两艘船缓缓沉入大海。丁史航和张永年顾不上珍惜船,张满船帆飞快地回到成吏员身边。 成吏员不敢评价丁张二人的行事方式,因为秦岭山勇可是东主大人为数不多的禁忌之一! 成吏员只是皱眉细思了一会儿,便写信联络,要求还未离开江南的南山堡人家小心,并且将搜集到的关于弯月番商的情报整理上交。他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在信上盖章后,就把袁韧语叫进来询问新招妇女的安抚情况。 相隔不过两天,在弯月老乡面前丢了大脸的蒲寿使用中锋狼毫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三个大字:李毅夫。 “这李毅夫到底哪里得来的阿拉伯数字,竟然比巴格达历代贤者改进的还好用?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拼音识字法,竟然与希腊城邦和拉丁文有如此多的联系?若是真从一位道士那里学来的,那个道士难道同时游历过弯月世界和天方世界?!” “江南这些隐藏极深的人家好可怕,只是稍有触犯就顶了回来。算了,和李毅夫结下了梁子也没什么,双方隔着五六千里水路呢……” 从镇江向西,顺长江到达荆州城。再从荆州城顺着水路向北到达襄阳-丹江口-勋阳-明月集,再从南山堡控制的山道深入秦岭,便是李毅夫如今所在的位置。 李毅夫在山阳关停留了两天。从山阳关向北走,通过山路可达商洛镇,向东走山沟可达商南镇,两处都有大周驻军。 “应该在这里设关、建寨、驻军!”李毅夫说道。 东主大人贴着大周官府控制线向东行去,准备从险要无比的黑虎寨返回南山堡。在这期间,张万里等人抓紧进行一系列改动,赵伯、成江海和那树森抓紧完成着阴私队伍的重组。 第316章 繁华市集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到黑虎寨视察之后,李毅夫又跑到了南山堡东面的清风寨查看防守情况,回到南山堡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底。这个时候,永乐伪朝全面崩塌、方腊带残军向山岭逃窜的消息业已传遍大半个大周。 且不说杭州城被大周军攻陷,让多少地方的绅民百姓欢呼雀跃,至少消息传到京西南路后,摇摇欲坠的随州城终于被刘成栋带近万人马攻破。 然后刘成栋便不顾京西南路众多官绅的催促,再次停下动作。原因还是一样,官府要优先供给江南前线,他手里的钱粮不够了。 “随州四面都是山地。京西南路的大人们真好意思,竟连连催促刘都指挥使仓促进军,万一……” 王小九摇摇头,抄起一根金黄酥脆的炸油条嚼吧嚼吧,然后将剩下的小半根泡在野菜糊糊里,吃得直舔嘴角。 秦岭公中的人手实在是太紧张,刘德成和张展郡被东主大人从荆州城带回来之后,除了庄主大婚当天,其他时间都在明月集忙活。公中有了旬休制度,二人和王小九到处厮混,很快成为好友。 张展郡举起竹制小杯,示意抱着大茶壶的小姑娘添一杯酸梅汤,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你叫王小九,明月集有王家三兄弟,随州那边还有王六王七。嘿嘿,你们不会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吧?” “话说你怎么也算是荆湖王家的管事,不至于成天混吃混喝吧?倒不是缺你这点儿,你就没有半点儿不好意思?” 刘德成主要负责训练和护卫工作,没有张展郡心思细腻。他没看出张展郡的用意,有些不高兴,放下手中的馒头夹肉想说话,却被张展郡用眼神提醒。 呛住的王小九用酸梅汤压了压,用浓重的荆湖方言说道:“咱几个谁跟谁,我在你们家门口吃饭还掏钱?再说了,老子可是在荆湖两路帮你们家里赚了不少钱呢。” 刘德成家里的日常铁器和农具,张展郡家里的直弓和箭头,确实通过王小九介绍的路子卖出去很多。短短几十天,两家就在荆湖两路赚了两千贯以上。 然后王小九苦笑道:“大家族有大家族的好处,出门不怕被官吏武人刁难,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大家族也有大家族的难处。我为王家赚一百贯,至少八十贯要交到族里,剩下的各房再一分,到我手里的能有一贯就不错了。偏生外人不信,他们觉得我王小九是个体面人,所以我这花销就大了……” 张展郡戳了刘德成两下,刘德成才恍然大悟。 刘德成虽然觉得张展郡私下拉拢东主恩师的后辈,有些不大好,却知道未满十五的张展郡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于是他大义凛然地一拍桌子,然后贼兮兮地低声说道:“小九兄长,给你介绍个发财的门路,要不要?” “你终于良心发现了!说来听听。”王小九用扇子呼扇着,提起了兴趣。 “知道汉江两岸为何乱作一团?那是因为如今炼铁非常赚,都抢着建炼铁炉呢!” “矿石和柴炭从哪来?” “汉江两岸的山里有不少小矿,木炭和石炭就更不缺了。荆湖北路的零散铁矿群也正愁没有销路。恰好有汉江这条水路,勉强够用了。” “哦哦……这样子。” 一个月后,王小九秘密地在汉江边上拥有了一座炼铁炉。 邝医官是渠正言父亲的至交。渠正言的父亲忙于为刘成栋部的伤兵治伤,只能让渠正言请假,陪同邝医官去看花梨班的戏剧。 正午时分,天气还有点儿燥热。 邝医官带着两个亲随,在渠正言的指引下,到新开放的逸客居二楼用餐。途中看到用餐完毕的刘德成等人,渠正言挥手打了招呼。 进门便有面相姣好、穿着素净的包包头小姑娘鞠躬问好。邝医官来到二楼,发现花草、竹帘和屏风隔开的一个个小空间竟然是这么……心旷神怡。 实木椭圆桌,中间竟燃烧着炭炉。不多时,便有两位衣着统一、素面朝天的壮妇推着多层木板方车过来,将做熟的菜品一样样摆到桌子上,最后将一深口铁锅放到炭炉上。 两个青色裙子的小姑娘过来。其中一位将盛装冰块儿的小盆子放到滚轮摇扇下方,轻轻转动旋把,就把冷空气送到邝医官近前。另一位小姑娘抱起车上的大铜壶,挨个儿将酸梅汤倒入盛有冰块儿的竹杯里面。 “这是什么吃法?又是火又是冰的,这才是七月底!” 邝医官被震撼了一把。他当然不会在两个壮妇面前露怯,待两个面无表情的壮妇走后,才享受着习习凉风,问渠正言这位后辈。 “吓死叔父了,我还以为是那两位壮妇伺候呢……”邝医官呼口气,心有余悸地说道。 大周的士大夫和士绅阶层视流连青楼为风雅事,偏好十几岁的青幼涩齿。若这个布局精巧、用料讲究的逸客居真用粗悍壮妇招待客人,先别说生意会不会黄,他邝医官却是要出大名了。 渠正言嘿嘿笑了起来。伺候客人用餐的小姑娘也莞尔掩口,觉得这位翰林医官真有趣。 “邝大人若是偏好壮妇,大可让两位壮妇人摇扇、添菜啊!”渠正言的父亲终于赶到这里。他先是对有官职在身的邝医官行了礼,才坐下好一阵客气。 邝医官拍着坐在主陪位置的老友,摇头无语道: “这么多年,渠兄的脾气还是这般。若不是你当年顶撞上官,哪会落得……” “停,打住!算我服你了,邝兄,邝大人。过往的糟心事就不提了,边吃边聊!”渠正言的父亲抱拳求饶。 渠正言家里在明月集参股了一家医馆,主要医治口疾和眼疾。核心医术当然是来自后山。 邝医官去医馆内部看过,窗明几净的环境、素色的木制器械、样式繁多的钢制刀具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还试着求取一套手术刀,却惊奇地发现,新式手术刀是敞开卖的! 渠正言的父亲和邝医官一边想当日忆往昔,一边吃菜喝酒……差不多半个时辰过去,放进去时就是半熟状态的猪大骨已经烂熟。 又是一位壮妇走过来,将厚实的木盖掀开,把刚切好的鲜豆腐放了进去。壮妇又把几样清洗干净的菜叶和盘成圆圈的长条面放到桌上,便推着小车,面无表情地离去了。 邝医官吃到的硬菜,便是逸客居的厨子们在东主大人的做法上改动后,得到的第一样秦岭硬菜:大骨豆腐菜汤面! 先是放入香料熬煮猪大骨,猪必须是阉割过的。然后按照食量往里添加豆腐、蔬菜、面条、面饼,配合上浓汤……味道醇厚,量大,做法简单,便是秦岭菜式的三点核心要求。 当然了,想得到好味道的前提是用得起香料。从海外购入的香料属于朝堂专营范围,普通小老百姓一辈子也吃不上几次从海外购进的香料。 随着王六王七起事,大量有钱人涌入占地不大的明月集,直接刺激了明月集的高端消费。 南山堡人家占统治地位的牙疾医馆、眼疾医馆、成品药店、高端酒馆,依靠周到服务和良好口碑,迅速将名声传播到整个京西南路。 大量商人涌进明月集,才发现明月集如传闻中一般,经商条件很好。于是他们纷纷开店办作坊,很快便消耗了刘成栋翁婿俩极力保下的小半俘虏。受战火连天、作坊损毁、商道阻塞刺激,明月集的商人和作坊主群体尤其热衷投资炼铁作坊。 邝医官起初还让渠正言给他切肉。后来许是嫌弃渠正言整天在人身上忙活,他便放下矜持,用手抓着大骨棒啃起来…… 同一时间,李毅夫正在后山查看配重抛石机。 三架六米高的抛石机一起发射,成功将三十斤的石弹抛射出去。落地点与发射点之间的平均距离是320米左右,相互之间的差距没有超过五十米。 从永乐伪朝交换来的大匠和工匠破罐子破摔,为了保命什么都不顾了。有了这些人才的加持,南山堡的竹纸甲、竹木布盔、铁纸布盔、铁扎甲、椭圆铁盔、炒钢法、造纸术等技术很快有了新进展。 不仅如此,几位以水力器械为生的老年大匠还献出了一套水力锻锤的传动变速装置,使得水力锻锤的效率提高了两倍以上。 手铳是绝密项目,但不妨碍雷成和曽木匠等人将某些部件拆下来,放到风牛马不相及的模型上让新到工匠想法子。最新打造的击发装置还是簧轮发火,却减去了两个弹簧,可靠性也大大提高。 李毅夫心情大好。在测试过林学用制造出的第一批颗粒火药后更是心情舒畅,当场答应让林学用放手去做,逐步扩大改进生产线。器具和钱财带来的巨大花费?不成问题! 也是在七月底,南山堡在汉江边上新建的大型烟花作坊投产。 李毅夫完婚时放过盛大的烟花,紧随其后的结婚潮带来了烟花的夜夜轰鸣,这一切都成为最好的宣传。 多色烟花很快顺着商道和水路流传开来。从某一天开始,整船整船的硝石和硫磺被运到明月集…… 七月三十一日当晚,江南东路,镇江附近江面。 乔装打扮的方维良出了杭州城,在海面和江面上换过好几艘船,终于顺利和成吏员汇合。 “恭喜恭喜。方老弟立下如此大功,看南山堡哪户人家还敢为难!日后定是一帆风顺,执掌某房或某处指日可待。”成吏员拱手客气道。 “成家兄长就别笑我了。赌这一把可是要了老命,每天都担心被谁给砍死,或者被富绅大户的奸细识破身份,甚至被韩招讨使的人抓住,我都没想到能完须活下来。”方维良拱手回礼,苦笑着说道。 张清平、丁史航和张永年等人集合一处,正在查验方维良以庇护永乐朝近千名孩童为代价,从方腊手里淘换来的文玩图书、大匠名医和数百本密账情报。 “方老弟先斩后奏,庇护永乐朝近千名孩童,就不怕公中说你顾念自己也姓方,所以才给南山堡带来麻烦?” “成家兄长密信通知我,点名道姓要将那尊先秦九鼎献给东主大人,难道不怕给东主大人招祸?若说惹麻烦,那尊鼎的份量可是大过天呐……” “哈哈哈,你我都是新山民的代表,就不说虚言了。咱们立下这么大功劳,若是不惹点儿麻烦让老山民心中好受些,最后为难的只能是东主大人。” “不错,我一方面也是这个意思。另外,咳咳……那几百本账本情报是方腊势力辛苦搜集来的,里面藏着太多秘密,东主大人和江南人家结下这么大梁子,当可从中挖出不少东西……” 第317章 尘埃落定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正说话间,张清平、丁史航和张永年满脸通红地进来。不能说他们没有定力,只是永乐朝直到最后才交出来的好东西实在是太招人。 比如说有些字画和古董,都是大周子民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里面提到过的。结果长大后来到江南……嘿,那不是什么什么典故里面的东西嘛,就在自己眼前! 数千年积累之深,于此可见一斑。 张清平喝口浓茶,双手都在颤抖,长呼口气道:“娘的,我真没想到,这辈子能看到书圣大人的真迹,摸到酒鬼用过的物事。这得多少贯钱啊?” “咳咳,有些古董文物,是不能用铜钱衡量的。”成吏员差点喷自己一身。 张清平举杯致歉。张永年和丁史航尴尬地看着地面,肯定和张清平是一样的想法。 只听方维良说道: “不过咱们东主大人向来不喜无用之物。南山堡用大量货品换来的东西,很可能就是转手换钱的下场。” 李毅夫只看重能吃的、能喝的、能换来真本事的东西,不喜好奢华之物,已经成为秦岭山民和明月集大小商户的共识。除了图书、家谱、账本和情报册子,现金流极度紧张的公中肯定要拿去走私换钱。 说到关于江南某些人家秘密和永乐朝走私的核心情报,张清平得意洋洋地说:“咱们南山堡现在有了这么多把柄,定能好好整治某些人家一番。” 张永年对阴谋诡计一窍不通。丁史航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却不知道问题到底在哪里。 对文人思维和官场倾轧有深刻了解的成吏员和方维良相视苦笑。方腊最后交出来的、关系到江南上百户士绅豪商的走私密账和相关情报,简直是烫手山芋,最无奈的是南山堡还不能不接! 江南工商势力只是稍微显露了一丝能量,就逼得李毅夫翁婿俩仓促北返,成功将南山堡势力孤立,迫使成吏员等人提前通知南山堡的人家北返。真要撕破脸皮闹到汴京,李毅夫纵使跑到秦岭深处,也难逃基业被毁、家破人亡的下场。 方腊几乎是“硬塞”给南山堡一些绝密账本,为的就是绑定南山堡、要挟李毅夫。方腊很清楚,李毅夫最好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和江南工商势力彼此牵制,真要将走私密账闹得天下皆知,南山堡也讨不了好。 江南工商势力确实为永乐朝提供了大量物资,接近四成的交易额是军用物资。但南山堡也不是什么好货色,瞧丁史航和张永年等人驾船交易的都是什么,粗盐、药用烈酒、多孔绷带、成品药…… 成吏员正在组织语言,想委婉地提醒几位专注于厮杀拼命的家伙,一定要严守秘密,就听到岸上一阵喧哗。 一匹快马奔到了长江与河流的交界地,“希律律”地扬起高蹄。 还在营地中忙活的人纷纷起身。他们不知道动用宝贵战马传来的消息是啥,反正不会是无关紧要的消息! “绍兴城破,王寅的人头已经传到了太湖南岸。官军大举西向,意图将方腊残军彻底剿灭!”成吏员当场念出陈迦星派人送回来的情报,船舱里的人全部大惊失色。 尘埃落定,近在眼前。 成吏员和方维良把留在江南的公中人员全部叫进来,紧急商议一阵,决定联手张清平等人下发通告,勒令南山堡的人家立即全部回返。江南工商势力即将失去所有顾忌,此地不可再留! 方维良也没想到,方腊那厮跑起路来,竟然这么干脆…… 进入八月份,天气彻底凉爽下来。 永乐朝业已崩塌,残军在山内也搅不起风浪,正是重立秩序、争夺功劳、侵吞土地的好时候。 战火还未彻底熄灭,好些地方的永乐朝残兵败将占山为王,钱塘江南北便掀起了博弈狂潮。 永乐伪朝席卷大半个江南东路和小半个江南西路,杀掉数百官员、士大夫和举人。知州、知县、教谕、通判等官员的存活率低得可怕,跑得不快的绅商大户几乎被杀绝。 机会难得,太多进士盯着江南空出来的官帽子了。经过战乱的富庶之地最好做官,因为小民要求生、商人要发财、大户要耕读……白纸上画画,最容易出政绩啊! 战功、安稳后方和安抚战乱之地等功劳,也是士绅官员争夺的热门对象。确实有不少真正立下防守之功和调运之功的官员,但居然有不少官员从山脚旮旯里跳出来、从青楼园林里走出来,声称自己带着厮杀汉如何在山里游击作战,给与方腊军重大打击。更有那脸皮厚出天际者,竟开始公开购买武人的战功,或者抢夺属下的功劳。 比如可怜的刘豫,绞尽脑汁才想出一套方案,在方腊军精锐的连番进攻中保下城池,却没有保住大部分的功劳。 最兴奋的,当然是等待良久的江南工商势力和士绅大户。大量的茶园、瓷窑、织坊、漆园、店铺、地皮等着他们去接手,大片“无主”的水田等着他们去空手套白狼。数十城镇等着他们入驻,好重立商业秩序。 由于江南某些人家太善于隐藏,李毅夫无法确知江南工商势力在重建江南中获得多少利益。然而单只通过税收和交易规模推断出的保守数字,就不下于三千万贯。对大大增加话语权的人家来说,赚多少只是一个数字,无可撼动的地位才能让子孙吃喝不尽! 最搞笑的,当属在钱塘江北岸血战中比划着跑远,最后不知所踪的唐州马队。骑兵指挥也不知祸害了多少村镇,才成功保留下数百匹马。绍兴城破后他突然现身大砍大杀,委实让虞允文等人吓了一跳。 没听说永乐伪朝有骑兵啊! 虞允文气得要当场开杀戒,却被意见不合的江南大员拦下。于是唐州马队指挥赌赢了。 “我虽然一到江南就跑得不知所踪,但至少现在现身了。虞允文不可能一言独断,总有人看得上自己这支骑兵,总不至于掉了脑袋吧?”这便是马队指挥的心声。 很无耻,但很真实…… 八月上旬,没有把李毅夫的提醒当回事的赵志强,连指挥使印信都没捂热乎,就被两个亲信、刚刚升任指挥使的郭姓武人联合士绅大户害死。 “我为大周立下大功。夺回安吉县城、镇守安吉谷地、突入山岭作战……你们汪家竟然和安吉县的狗大户、狗县令一起害老子,天理何在!” 赵志强倒在血泊里,双眼望天,口喷鲜血说道。 圆面少须的锦袍中年人“呲”地笑出声来,“嘿嘿,徐白攻下半个安吉县城当晚,你连投诚的旗子都准备好了。在南面山谷口和方腊军对峙,竟然和方腊军默契地演戏不战,好混功劳。” “曾经和你称兄道弟的郭指挥使深明大义,已经向朝堂坦白。你那位老丈人,也把证据交上去了……你对抗抓捕而死,也该死个明白!” “还和李毅夫那边牵扯不轻。想在江南之地当豪强吗?做梦!” 赵志强终于明白了,原来他成为了某些人家的撒气筒。 “真该听从李毅夫的劝告,早些想法子离开江南……” 赵志强惨笑几声,还没在心里感叹几句呢,就被一柄大斧枭首。 立功又如何?浴血厮杀又如何?得罪士绅阶层就是最大的原罪,总要有人付出代价。 应当交由提刑司审判?可笑,外儒内法的最高境界是外儒-内法-法内再儒-儒内再法……阴阳循环、周而复始、一层罩一层地笼罩天地,这才是外儒内法的最高境界! 士绅控制一切。所以他们可以做任何事,可以杀任何人,并且总可以找到合理依据。 安吉县的县令、县尉、主簿、教谕等经制官员希望赵志强死。因为赵志强这个从底层爬上来的武人见过他们的太多不堪,让他们感觉尴尬。瓜分赵志强的功劳,也是一个原因。 安吉县的大户巴不得赵志强死。因为赵志强和李毅夫进行利益交换,建起的几个作坊实在让人眼馋。 赵志强的岳父别无选择,从赵志强家里拿出了关键证据。他只能赌一把背后的几户人家会守信,放他还有他女儿离去。 再说高层。 江南的文官粗略看过案卷,就把立下大功的赵志强搞死,主要是他们想敲打意气风发的武人阶层。太多人想让份量正合适的赵志强死,他们乐得顺水推舟。 赵志强死后,他的两个亲信接到消息,得以尾随他的岳父和娇妻。被赵志强一手提拔起来的两个亲信很会玩儿,先是一刀捅了心存侥幸的赵志强岳父,然后凌辱了遍体生香、丰满成熟的赵志强娇妻三个时辰,最后用肚兜上的丝线将其勒死。 两个亲信在返回的途中,遇到一伙儿凶残的方腊残兵,被乱刀砍死…… 赵志强突然从先进典型变成了大恶不赦。知晓内情的武人心寒之余,开始注重收敛。 八月中下旬,“方腊”的首级被石灰、石蜡和冰块儿封存着,运往汴京供皇帝陛下验看。 江南西路的崇山峻岭陷入乱战模式。江南东路的精华地带,却已经初步恢复秩序。 江南西路的南陵县。 由于控制着非常关键的一个山路出口,这里的气氛还是很紧张,从上到下都怕方腊残军杀过来。 作为本县的优秀农户代表,趁江南大战之时组织船队、带领乡亲卖土货山货发财的翟稳当咽下最后一口气。 年幼孤苦无依、拉扯兄妹长大、辛苦积攒家业的翟稳当,他的事迹无疑会写入地方志。 翟稳当的死惊动了心中忐忑的县令大人。县令、县尉、巡检、押司、牢头儿、捕头儿、节级、乡兵指挥齐齐到场,看着跪地痛哭的两百多号人连连感叹。 “大哥,你怎么就去啦……那什么南山堡的唐家商号是什么东西啊,把疫病传给了你……” 翟稳当的二弟匍匐在地,哭得哆嗦不止。 “哥哥你从小没享过一天福,拉扯我们几个拖油瓶长大遭了不知多少罪。如今小有家业,大侄子也中了秀才。该是享福的时候,你怎么就走了……” 已经昏厥了两次的中年妇人委顿在地,神情恍惚的她又挨一巴掌。怕她疯掉…… “亲家啊,你放心地去吧。我一个商户也没啥地位,只能划给你家两条船……我有孙儿,你也有孙女,咱们还做亲家!” 翟稳当妻子的娘家兄弟说道。他哭得情真意切,船的事情也是情真意切。 心里没底的县令大人来到翟家,一是按照惯例传颂辛苦持家的良民,二是想以此鼓舞全县人心。虞大人坚持把兵力抽调到正面战场,万一有什么变故,南陵县只能自己扛。 扛不下去?虞允文已经立下誓言,必将严惩失地的无能官员。 只见县令大人挥毫沾墨,在宣纸上写下“稳当持家”四个大字,随即允准翟稳当的棺材绕城一周,从县城正门出去。对小老百姓来说,翟稳当的身后事风光至极。 得中秀才的翟稳当大儿子洒泪拜谢。他年纪日长,读书辛苦之余不再瞧得起自己父亲,今日才真正懂得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话。 深夜时分,翟稳当大儿子在灵堂守夜。 作为激励人心工程的一部分,翟稳当二儿子身披重孝,拿着锄头朝城墙走去,路过一个小巷子时被自家婆娘叫住。 “公公忒也偏心,将田亩和铺子全留给大房。咱们家不成佃户了?”婆娘抹泪道。 “爹临走时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道道在,爹几时错过?大哥他中了秀才,没准能拿个举人回来,到时两税和差役一免,咱就是当佃户也能过得很好!”五大三粗的翟稳当二儿子有些愚孝,挠挠头说道。 “这话却似放屁……”婆娘着急了,戳着自己汉子的鼻子骂道。 “我不服,凭什么划给翟家两条船?凭什么让我以后闲着?!” 此前跟着翟稳当到江南挣钱的年轻人吼道。 这里是距离翟家不远的一处商铺。翟稳当的大舅子一巴掌扇到年轻人的脸上,低声骂道: “你个山货只怕别人听不见!让你跟着妹夫长本事,你倒好,在长江上处处对着来!” “有些生意碰不得,有些人惹不起。妹夫这辈子就是懂本分,才行得这般稳当,走得如此风光,你个木瓢懂什么?可惜英不假年……” “回去老实待着,别在外面咋呼,保你衣食无忧。咱家没什么地位,只能暂时靠上颇受父母官赏识的翟家,两条船就是诚意。” “老子不求别的,死后能有妹夫一般的风光,便心满意足了……” 翟稳当这种老实本分、咬牙坚持、争取让儿子翻身成为乡绅的悲苦老农式人生,其实就是大周版的心灵鸡汤。 士大夫们用类似的事迹教化亿万穷苦人,乖乖忍耐穷得一批的日子,你的儿子就能成为我们一般的人上人、正人君子、书香门第。 想走捷径?先看看永乐伪朝的下场! 想走新路?咳咳,想什么呢,世上怎么可以有新路?! 第318章 尘埃落定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方腊一倒天下惊。 四大寇是大周反叛割据势力的翘楚,方腊又是四大寇之首。永乐朝和超过二十万官军大战数月,最终分崩离析,“方腊本人”的首级已经送到汴京。 翘首观望的宋江、王庆、田虎直接吓尿了,在吕梁挣下好大名声的赵疤子加快了招安的步伐。之前江南决战的时候,出于提防方腊、保持低调和隔岸观火等心理,宋江等剩余的“三大寇”并没有努力牵制大周军。 被汴京牢牢抓在手里的禁军和厢军都有各种内斗,就别提宋江、王庆等江湖草莽了。有的说帮永乐朝一把,有的说不帮,几乎都以一把手和稀泥告终。 八月下旬,虞允文在杭州城忙得不可开交。 大战打了这么久,汴京的府库一直见底。各地官绅叫苦不迭,实在是撑不起二十多万大军、十数万乡兵弓手和五十多万民夫青壮的牌面了。 派兵四处清剿永乐朝残军、入山击溃大股方腊残兵、在数万平方公里山岭周围构建包围圈之余,虞允文等文官坐到一起,着手大规模撤兵。“排队分果果”的事宜一并进行。 韩世忠、王禀、张天垒等将领,已经立下太多战功。 虞允文等文官出于一如既往的防范心理,决定让韩世忠等武人提前北返,剩下的战功交给其他武人。 姚平仲捅出过大篓子,杨可世被连累了一把,刘光世一直在啃山道。这三位在扫灭所有的大股方腊残兵后,将立即率军赶到淮西,负责对王庆势力的总攻。 福建路安抚使,在进军途中也不忘安抚百姓的王师心大人,明智地将福建路兵马停留在明州-余姚-绍兴一线。他严令武将安心镇守后方、保证治安,不得私自进兵抢功。 王师心大人不想淌争功的一大滩浑水,他很明白作为偏师的福建路兵马争不过。他既摆出了这样的态度,在杭州城主持分果子的大员反倒不能做得太过份。 考虑到福建路不仅提供了大量钱粮兵马,还联系上好几支番商船队增援,负责善后的大员和汴京几位宰执没有亏待福建路的文武,给的封赏很足。 王师心没有在杭州多掺和,坐船回泉州城收拾烂摊子了。福建路兵马于王师心出海同日向南撤退,在途中参与了不少琐碎战事,也祸害了不少地方。 大规模撤兵不到半个月,江南东路已经恢复大体太平。绷紧的大周终于松了一口气。 八月下旬某一天,张永年和丁史航将分路航行的十条船只收拢起来,在某个近海岛礁和“袁东海”的人交易。 袁东海派过来的人为保密起见,竟然刮掉了所有胡子,在养须为美的大周堪称奇葩。效果确实不错,方面黑脸的长相很有冲击力,只要不暴露过往身份,足够拿出去唬人。 双方派人登上对方的船查验货品。张永年的船和贺从龙的船靠在一起,随着海浪无规律地摇晃。 “想不到堂堂的御林都教师,竟然刮光胡子过来买东西!” 反正对方几乎不可能翻脸。张永年为了过把嘴瘾,大喇喇地讽刺道。 “放到以前,你这种毛没长齐的小子,根本不配跟老子站着说话!虎落平阳被犬欺,出海之后得病的弟兄太多,有把握不被认出的就几个。本……咳咳,老子能不过来盯着吗?!” 方面黑脸的贺从龙说道,丝毫没有羞耻感。虽然只有李毅夫愿意且能够提供大量成品药,但南山堡和“袁东海”两个势力都需要彼此,贺从龙也没有太低声下气,毕竟曾经的身份摆在那里。 张永年和贺从龙唇枪舌战,就差撸袖子叉腰了。二人身后的好手暗中戒备之余,觉得有些好笑。 丁史航乘坐的福船靠了过来。他脸色很不好看,盯着贺从龙,责问道: “早让你们把大匠名医全交出来,怕我们赖账不成?看看现在,小半都在生病,有几个都快死了!” 贺从龙咧嘴一笑,“你们南山堡的人真是好生不讲道理!非亲非故的交易,圣公……大当家手上若是没有筹码,焉知尔等会不会中断交易。” “我还跟你们说,咱们手上还有数百人。不把价格提个五成,就看着他们统统病饿而死吧!本次交易还按以往的价格算。我脚下这艘船里有几千两黄金,足够赔偿缺额和买下你们的船了……” 贺从龙戳中了张永年二人的死穴。双方激烈地讨价还价,最后以贺从龙笑呵呵地接过八艘携带军械药品的船结束。 “都住嘴!娘的,竟然被摆了一道!” 剩下的两条船挤得满满当当。丁史航回头吼了数钱数得嘻嘻哈哈的南山堡船员一声,咬牙看着快速远去的贺从龙。 张永年和丁史航等人,交易得来的大匠名医,以及重要的书籍字画,都挤在所剩唯一的状况良好的一艘船上。 张永年走到船尾,拍几下额头说道:“袁东海真了不得,出海求生都有能人相助。贺从龙背后肯定有人出主意!” “以后的交易,还是得让商人来主持啊。这个贺从龙笃定咱们不敢赌,捏准了东主大人看重工匠大夫的脾性,咱们只能吃下这个亏。” “其实也没有吃亏。那些刀枪、盾牌、箭矢,一路带回去的花费,比核心作坊的报价都贵,就当是送给他们几船垃圾!” 东北方几十里外的海面,额头裹着布巾的沈寿从船舱里出来。 沈寿点点头,接过贺从龙手中半新不旧的点钢枪头,皱眉叹息道:“太可怕了。半新不旧的东西,嫌带回去麻烦,就直接半卖半送给咱们了。我的计策确实有用,但主要还是那两个年轻小子有魄力,但是尚显稚嫩,才被咱们捡了便宜。” “沈大人是说,这种长得一模一样的纸甲、箭矢和刀枪,南山堡要多少有多少?!”贺从龙震惊地问道。 “大人这种称呼再也休提,咱们都是当家,没得惹上麻烦。李毅夫以开办作坊闻名大周,要多少有多少的东西肯定不止刀枪弓箭。张永年这样的小年轻居然不把纸甲放在眼里,南山堡又该藏着多少东西……” 海风已经变冷,贺从龙出了一身冷汗。 八月下旬过了一半的时候,李毅夫终于完成对秦岭新开垦田亩的初步巡视。 李毅夫治下的秦岭山民和秦岭土民,特别是坚定支持李毅夫、定居在三王寨-南山堡两侧山道-黑虎寨一线的核心人家,有钱之后都意识到一个令人心慌慌的难题:自产粮食太少! 直到七月份,公中才开始着手改造水田、开垦山田。当时南山堡的人家在江南大赚特赚,公中和永乐朝走私换来大量真金白银,从江南招募的种田好手也到了一批,时机刚刚好。 公中组织数百人手在秦岭东南麓试点,很快就明白了“农户没地为嘛不开垦,非要跑去当佃户”这种说法的可笑。因为即使做到了完全免税,鼓励农户开垦荒地,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干的,他们宁可去当佃户。 开垦田土,太费钱费力了: 锄头、铁锹、耕犁、粮种,都是小家小户很难承受的花费。 最好有大牲口。如果没有的话,开垦效率会下降大半。 刚开始的一两年,收成会很差,必须借钱才能生活下去…… 加入实际条件,开垦田土的难度又要加高一个档次,因为士绅、地主和官吏不会眼睁睁看着。 由此可见,大周士大夫声称本朝“文治无双”,还是有强大依据的。因为大周从立国到现在,开垦了将近一万万亩土地。 具体到崇山峻岭、山险沟深的秦岭,开垦山田简直难于登天。张万里的头发白了大半,才利用南山堡的各项“奇技淫巧”,强行推进了一步。 甄老实和土木工匠、种田好手通力合作,在有水的地方修建水渠水沟,以期提高少量水田的粮食产量。打造了数百架利用杠杆儿原理提水的桔槔,以及数十架利用人力送水到高处的龙骨翻车,为更多山田灌溉。秦岭公中还奢侈地提供了一千多各式农具,购买了上百只耕牛健骡,一股脑地投入到几千亩田地中,结果…… “不容乐观啊。咱们这不是在种粮食,是在用金子换粮食!”李毅夫摸着亮光灿灿的踏犁,对身边的甄老实说道: “汴京大匠打造的踏犁曾经两度在山岭推广,起到过一定作用。还要接着改动,不要怕多用铁,好用最要紧。” “公中太急躁了,浪费不少资源。这些田亩两年之内出产的粮食,还不够参与开荒的人吃。” “用动物粪便,特别是鸟类粪便制成肥料,有没有进展?” 甄老实行礼答道:“开春时,撒到秦岭山民土地中一批。照现在的长势来看,确如东主所言,鸟粪最为庄稼所喜。” 李毅夫没有惩罚办事急躁的公中人员。最急噪的其实是老山民,张万里是被推着硬干的。李毅夫只当花钱买个教训,让秦岭山民心中有个数。 秦岭环境太差,太艰苦。从江南招募的种田好手,大部分都反悔想溜,无奈有“乡兵弓手”死死看着。和秘密到达秦岭的妇女不同,他们签了十年长契,是在勋阳官府备过案的,所以不敢太得罪李毅夫这位豪强。 种田好手刚来没多久,就帮助甄老实改进了“粪便积肥”法门,李毅夫可不会放他们走。 李毅夫承诺,每个种田好手都能按月从公中领养家钱,只要配合公中行事就好。待开垦荒地有了可行的一整套方案,种田好手不仅可以得到水田和山田,还可以自由开辟无主之地。 开出多少都是自己的! 公中会高价购粮,低价售卖农具! 上缴的粮食抽成不会超过两成! 李毅夫打算换个思路,只把控可以集中开垦田土的要地作为示范,同时鼓励全体秦岭山民和秦岭土民主动开垦。 第319章 尘埃落定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叮嘱甄老实等人将主要精力放在水利设施、取水器械和粪便肥料的改进上之后,李毅夫再次来到后山。 首先是归张老头和柳至和使用的几个山洞。 李毅夫、张万里、李梦空、雷成、曽木匠等人戴上好几层口罩,进去山洞不到半刻钟,便一个个跑了出来,扶着山壁吐得稀里哗啦。里面的情景太可怕! 然后是三五成群的小石屋。 耗费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李毅夫的门生、待遇极高的工匠、从江南“招揽”的大匠群策群力,终于解决了用青铜材料大规模制造轴承、齿轮、转轴的种种难题。 再次回返南山堡。 晚上没什么好说的,必然是享受一妻一妾的无尽温柔。白天就有得忙了。 李毅夫到进一步细化流程、采用了抽检机制的成品药作坊查看一番,调整了平整完毕的小河南岸空地的规划,还不忘查看秦岭武装和秦岭公中各项改动的进展。 秦岭武装已经大体完成了调整。勇猛善战的士兵已经被挑出来,组成“披甲内丁”隐藏于几个关键营垒,剩下的人统统被编成“乡兵”、“弓手”或“土军”。在职务调动和论功行赏的过程中,军需执事和军法执事悄然分散了各级指挥的一部分实权,并且没有引起大反弹。 秦岭公中也进一步明确了各房各处各堂的权责范围,再次强调了规则和流程。公中会议的地位稍有降低,只保留了谏议权,凡遇大事只能是公中高层请示东主决定。 一系列改动之后,李毅夫在降低自身工作量的同时,还加强了对秦岭武装和秦岭公中的把控。 把眼光放到整个大周,我们会惊奇地发现,秦岭东南麓竟然出现了一个半独立政权雏形! 在有序的忙碌中,时间很快来到八月底。 成吏员和方维良率队返回暗藏玄机的山口,李毅夫和几十位心腹在山口前迎接。 行作揖大礼见过东主大人之后,成吏员和方维良上前,在李毅夫左右耳语一阵。李毅夫双目一眯,露出一口白牙,让张万里等公中高层一起过来听听。 方维良立下的功劳丝毫不逊于居中协调的成吏员,无奈只有少数人知道,所以秦岭山民只晓得成吏员这位公中先生在江南立下了大功: 新老山民口口相传,都说因着成吏员的关系,好些人家发了财,不知道少死了多少秦岭子弟。不断被催促提前返航的人家最是感激…… 表面上的地位不一样。所以二人商量好,主要是成吏员在那里说,方维良不时补充两句。 李毅夫如此重视的,是成吏员他们返航途中的一场激战。 成吏员等人押送着最后一批大匠名医、金银字画,凑成七艘船的船队返航。 载重有限,重金购入了上好船帆,操船的也都是熟把式,所以船队行进的速度很快。到鄱阳湖与长江交汇口附近的时候,成吏员他们遇上官府封锁长江,不得已停留在湖面上,当天夜里就被几十艘船只围攻。 也不知鄱阳湖的巨盗水匪从哪里搞到两艘进退如飞的飞虎战舰,成为不善水战的张清平最忌惮的船只。 当时丁史航和张永年刚完成与“袁东海”的第一次交易,正张满帆向长江上游赶。好在张清平这位人所共知的旱鸭子有自知之明,没有玩儿什么阵法,而是直接命令其它船只聚拢成一圈,他自己带着头装铁角的一艘船绕圈迎击。 张清平让操船的伙计们只管撞,谁想冲进来就撞上去。不仅如此,面临危机的张清平红眼之后,竟然做出一个悲壮决绝的举动。 张清平让手下把他绑到了桅杆上,把自己当成固定箭台使用! 厮杀、惨叫和数百火把当然有一定干扰,起伏不定的船身更是让张清平的准头下降大半。 可神箭手就是神箭手,张清平在那么多不利条件之下,硬是使用花费两年时间打造的一把软弓和配套箭矢,专门朝没有盔甲在身的水匪胸膛上射。 杀到急眼儿的时候,张清平那艘船上有十几位披甲内丁,连遗言都来不及留下,便跳入围攻而来的火船死拼,使得船队成功渡过危机。 激战了大半个时辰,张清平纵然身受数箭和数支弩矢,基本失去战力,可水匪也没能突破不足十艘船组成的小圈子。踏张弩、火箭和投枪成为披甲内丁的最好武器,被张清平激起勇气和仇恨的他们仅凭意志力在支撑,硬是挡住了数倍之敌的围攻。 整个交战过程不似水战,倒更像是陆战。 也就是水匪这样的一盘散沙,才使得战局陷入僵持。换战力一般的厢军船队来,同样的条件下,张清平必输无疑。 洞庭湖的几个大小头目恨得咬牙切齿,却无法鼓动手下去死拼。 最初的疯狂劲一过,浑身上下毫无防护的喽啰见到把自己绑到柱子上的那个疯子连续杀伤四十余人,还能有什么斗志? 再三强调面前船队带着大量金银财宝也没用。东西抢到也是大小头目和当家的,血气消退的喽啰可不干赔本买卖,保命最要紧! 接近一个半时辰后,武器几乎耗尽的秦岭船队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南康军船队。鄱阳湖水匪无奈撤退,南康军船队假模假样地追出十里就返回。成吏员和方维良在衣服里面藏着盔甲,严令船队收紧队形,以八百贯金银为代价换取那位南康军指挥使撤兵。 “做得不错。你二人当时一旦放松戒备,很可能被那位指挥使杀人劫财。各地官军都在回调,长江沿线忙成一团,是心黑手狠之人最后的下手机会了。江南那些人家……嘿嘿,真是阴魂不散,能量大得很!”李毅夫冷笑着评价道。 二十多人围成小圈子,看起来就像是盲流开会。都是聪明人,事情的大概很快被拼凑出来,无非是跟东主大人结下大梁子的江南人家,指使大量水匪进攻伟大光明的秦岭船队。官军船队到得那般晚,又明显不怀好意,至少是得到了很多内幕消息。 此刻还在荆州城的张清平提到过,他射伤了一位锦袍中年人的腿。那位一脸富态的锦袍中年人和其它几位头目太不搭配,张清平怀疑那就是江南某些人家派出的联络人,可惜无法将其抓回来。 张万里突然一拍额头,看着成江海说道:“就是月初的时候吧,好几家江南大商号入驻明月集。一出手就盘下了王三手里剩下的小半货栈木楼,还明里暗里打听咱们南山堡、特别是东主大人的消息,具体是怎么来着?” 成江海其实一直想说来着,不过没逮到机会,被张万里抢了先。他倒没有心中恼怒,而是详细地说了一下情况。 李毅夫若有所思地叹口气,点点头说道: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那些人家的能量想必诸位都清楚,黄家这样的根本没得比!他们既然杀到了咱们家门口,咱们就得提起一百个小心。别让秦岭进了狼!” “公中抽出几个人手,让那些顽固的新到读书人好好挖掘花大代价换回来的情报。在勋阳城和明月集有铺子的人家要注意打听情报、保守秘密,要防止对方向秦岭渗透。明月集那边,有可能就派人打入那几个商号……” 一番计较之后,李毅夫带着几百号人回到南山堡。 包括养伤未回的张清平在内,在那场激烈水战中死伤的披甲内丁、“乡兵弓手”和普通船员,都按照不同级别得到了加倍的抚恤和奖赏。 随着新山民的子弟在江南和老山民子弟一起冲锋陷阵、厮杀流血,特别是成吏员和方维良两位返回秦岭并坐稳公中先生的位置,新山民彻底在公中站稳脚跟,和老山民分庭抗礼。事实证明,只有不计伤亡地一起付出,才是获得平等地位的最好方式。 自刘成栋大破王六王七主力之后,在刘成栋翁婿俩的强烈要求下,捉到“逆民俘虏”的京西南路将校把大部分俘虏拉到丹江口,而不是直接砍头计功。 不出李毅夫所料,工坊主和矿窑主见南山堡的人家从各级将官手中大量“购买”俘虏,专门用于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活计,马上反应了过来。 到八月初的时候,将近十万名青壮俘虏已经被迫签订了条件残酷的长期契约,被京西南路、荆湖北路甚至四川路的绅民商户拉走,奔向不同的命运。将近七成的苦劳力留在了汉江沿线。 真是便宜好用的苦劳力啊!掌柜管事们尝到了甜头,开始要求更多。 他们通过各种手段求到随州城中各级将校那里。很快便有南阳府的一位指挥使仓促进山,打击王六王七的残兵以获得更多俘虏,结果被快要饿死的王六王七打了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王六王七得到了一些钱粮刀枪,恢复了一些活力。 刘成栋实在是对某些官员、士绅、将校和商户无语了。他写信催促自己的女婿,想捞功劳就赶紧到随州城! 等大军返回京西南路各地,钱粮也发了下来,刘成栋就只能率军进山。到时僧多粥少,已经立下大功的翁婿俩只能是靠边站,看着别人把手到擒来的战功拿去…… 第320章 “团购”战俘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九月初,皇帝陛下和几位宰执大人看过“方腊”的人头,在汴京举行了盛大的庆祝仪式。 盔甲明亮、衣着光鲜、多才多艺的“汴京骄傲”捧日军,在御街上进行了射箭表演、射弩表演、结阵表演,收获了大片掌声和数千斤花朵。 皇帝陛下现身宫城南面城墙,宣布御街开放十天,期间大周子民可便宜活动。因为永乐朝做大、导致生活质量下降的汴京市民沸腾起来。 从应天府赶到汴京的几十只大象,也在皇家驭兽师的鞭子下,在汴京城下进行了精彩表演。 市民百姓争相观看表演的同时,皇帝陛下还带领文武百官举办了祭天仪式。随后朝堂开始了一系列改动。 京东路改了名字,新名字是“河北路”。京东东路也改了名字,以后就叫“山东路”。包括永兴军路在内的西北六路被重新划分了地盘,部队数量也要重新核查。 大周朝堂从永乐伪朝的壮大过程中吸取了足够教训,如今还要面临北方边境的大变,不得已再次实行了被一度废止的省兵法、将兵法和保甲法。省兵法裁汰老弱,将兵法强调了武人对部队的指挥权,保甲法可以大大增加官府对民间的控制…… 于此同时,汴京东方偏北一千多里地之外,“袁东海”带着数百艘船只大举北进。 好死不死的,专以打劫海盗为生的李宝撞上了袁东海的中军队伍。李宝只有几条小海船,藏在犄角旮旯,竟然在海雾中直扑袁东海的上百条船! 得亏手下操船技术好,船舱里还光洁溜溜的没有东西,李宝才仗着对海况的熟悉,带着大部分弟兄跑出来。 李宝看着稳速北进的上百条船,回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戴面具的高大人影,晃晃脑袋道:“这个袁东海,到底是谁?不是说才下海几个月吗,哪来这么大阵仗?!他们这是要去哪?” “主公,为何不派人追击那几艘不自量力的船只?”邓元觉疑惑地问袁东海,站在袁东海另一侧的高玉也有些不解。 袁东海刚从疟疾中恢复,叹口气道: “既是不自量力,追击又有何益。全力北进才是正经事,夷洲岛不好待,咱们须得尽快找到新的落脚地。” “最重要的,便是那李毅夫一再提醒的,早日找到新财源。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 “先到高丽看看,再到东瀛诸岛看看,还有那一分为三的琉球王国……能抢就抢一把,有把握就咬下来一块儿!” 袁东海自从“下海”走新路线之后,心胸和眼界都发生了重大变化。他不再排斥李毅夫给出的一些设想和安排,而是认真思考合理性和可能性,觉得适合自己的就拿来用。 秦岭东南麓,开始新一轮大动土木的南山堡。 东主大人即将出征,到随州城抢夺彻底消灭王六王七的战功。 好些中青年人在告别家人亲友,其中有不少人刚回到家人身边没多久,便要再次上阵。抚恤和奖赏给到了位,就不用担心出现兵无战心的结果。 袁韧语来到南山堡没几天,就要接受公中的安排,在东主大人出征的日子前往拐子山口,到那里再决定去哪儿定居。这个时候,他看到了负责护送她们进山的尚云飞。 从江南招收的武夫被分成两部分。还没通过考验的都需要随军出征,跑到随州城周围的山里去打王六王七,尚云飞这种经受过考验的,就可以留在秦岭安顿家小。 “尚家哥哥的家小,要定居在哪里呢?”袁韧语出了小山谷西门,沿山道而行,问尚云飞道。 尚云飞呵斥几个手下老实点儿、机警点儿,挠挠头低声说道: “还没定,不过安全的地方就那么几个,袁家妹子可以记一下。拐子山口有披甲内丁驻扎,无疑是最安全的所在。然后就是上津村和南宽坪村,上津村沿河可以入汉江,南宽坪村可以控制大片山岭……” 其实尚云飞得到的消息不是很全面。不过总体来说,对刚来秦岭的人而言还是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袁韧语听着连连点头,心中考虑着该通知哪些姐妹,让她们尽量选上好的去处。要是知道的人太多,内幕消息也就失去了价值,没准还会连累到尚家哥哥,这种道理袁韧语早就懂了。 张永年等随行江南的门生,就不用参加本次的战斗了。好些年轻人嗷嗷等着呢,哪能让张永年等人专美于前? 三伢子等在老寨主手下任职的老家伙和秦岭子弟接到老寨主的手信,只好在山里多陪陪家人。他们只以为老寨主是受不了秦岭山民私下里的抱怨,才尽可能不让他们上战场,却不知道刘成栋是不想让他们参与注定没多少功劳拿的战斗……三伢子没什么不乐意的,他巴不得整天抱着几个月大的小小爱哭鬼。 还有一支队伍也在出征之列,瞬间引发了全体山民的围观。 郑田氏和朱五妮带着百多名女兵,身披纸甲,手握刀枪盾牌,列队从重新开放的南山堡南门通过。道旁传来欢呼声,郑田氏却皱起了眉头。 郑田氏戴着在外人看来不伦不类的椭圆铁盔,咬牙对朱五妮和护卫说道: “都看到了吧。大家虽然没有什么恶意,但都在看咱们的热闹,以为咱们女人就是打不了仗!” “蒙东主大人护佑,咱们秦岭女子的地位被一次次拔高,可这是不稳当的!不要被秦岭里的舒坦日子迷惑了,出了南山堡的大门,大周的妇人可没咱们这么好的日子!” “在秦岭里,只要能打,别人就会高看一眼。咱们这次就是去流血的,必须让公中和山里的男人看到咱们也能流血拼命,写在公中规矩里的条目才能牢靠!” 朱五妮,即朱老二的闺女、四眼仔的姐姐、朱小八的姐姐,闻言狠狠点头。她就觉得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女人只有证明自己也能打,才能心安理得地拥有平等地位! 九月五日下午,李毅夫顶盔掼甲,骑着一匹购自吐蕃某部的大红马,威风凛凛地经过明月集和勋阳城。 在明月集置办产业、经商、玩乐的绅民商户都震惊了。这位李毅夫、李员外、李朝奉、李家忠训郎,真是了不得,居然整出一队娘子军! 没有人觉得李毅夫犯了忌讳,只觉得李毅夫行事荒诞。因为大周制度里,还真没明文规定乡兵里不能有女人。当然了,仇视垂涎南山堡的人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们在酒楼、在江边、在密室各种谩骂诋毁。 “这个李村头儿又要搞哪出,他带着一百多壮妇到前线,是要乱王六王七的军心不成?” “谁知道呢,也许是传出污名以自保,也不说定啊。这个李山头儿,太奸猾!” “李堡头儿不好对付,咱们且慢慢看他和江南人家斗下去吧。别的不说,也不知李毅夫从哪儿搜罗这么多高大壮妇,手上拿的兵器……” 奔赴向随州城的乡兵不只是李毅夫一支,接近三十支队伍、两万名乡兵陆续向随州城集合。离得远的、不能走水路的就早出发十天半个月,离得近的、可以用河流节省脚力的就可以晚些出发。 出现一大堆乡兵过去抢禁军、厢军的功劳这种奇葩事情,主要归功于京西南路各方势力的瞎博弈。 山里地形复杂,缺少钱粮、对其他部队掌控力有限的刘成栋坚决不出兵,而是让精于山地战的女婿去对付王六王七。 官员、士大夫和富绅豪商不乐意了。几个意思?让你的女婿独吞功劳,然后再用俘虏捞一大笔钱是吧? 不答应! 需要更多苦劳力的商人、想多分功劳的经制官员、想分一杯战功的各地乡兵、不想看李毅夫继续立大功的士绅大户联合起来,很快让京西南路的安抚使等大员妥协。 反正乡兵用起来便宜,很多原本哭穷的地方官府甚至主动贴钱想让乡兵“走出去”,安抚使等大员自然乐得推一把。 某种程度上,即将进行的、旨在彻底剿灭王六王七的战事已经成为一场“团购行动”。 大家都很急,那就赶紧着吧! 九月十日,李毅夫带领一千人,来到重兵云集、纷乱嘈杂的随州城。 李毅夫定下的行军路线,是先走水路,到襄阳城上岸。然后到枣阳城,经随县县城到随州城。 在路上行军时,李毅夫为了检验过去两个多月的训练成果,故意加快行军速度。结果在每天行进超过八十里的情况下,竟然少有人掉队,很是让李毅夫欣慰了一把。打了好多仗,投入无数资源,终于有了可战之军的样子,实在是令人泪奔。 刘德成和张展郡两个门生没有到江南立功,而是在荆州发挥了重要作用。李毅夫为了补偿他们,特意叮嘱他们多收集王六王七在山里活动的各种情报,出兵之时还把他们两个带上,明摆着是让他们立功。 赵伯和成江海两位阴私头子也跟着到了随州城。这两个家伙已经对王六王七的手下分化拉拢好几个月,为的就是向秦岭山民宣告,阴私人员不是吃白饭的! 刘盛坚持要跟着李毅夫。他问过侄女刘小慈,知道刘小慈没有受委屈,一定要近身保护李毅夫才安心。加上他亲大哥也在随州城,他更是强烈要求,李毅夫没办法,只好把他带上。 杨营东带着三百名换上纸甲、保持低调的披甲内丁,“以防不测”。大牛则不离李毅夫左右,和三十名铁甲亲卫一起,确保东主大人的安全。 第321章 王氏兄弟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南山堡议事堂内,李梦空、张万里、熊成文、邓宇顺等中高级人员统统在座,聆听原由方维良执笔、后来成吏员也加入的《江南见闻小结》。 《江南见闻小结》是南山堡,或许也是整个炎黄大地上出现的第一份新式论述文。与其说是文章,倒不是说是考察报告,非常讲究证据和数字。 文中针对方腊事变的起因和壮大因由,主要讲了三件事,从三个方面讲述了为何有数十万小民跟着方腊造反。 冗官冗员。 大周表面上经制官员很少,一个县里有品在身的官员,只有县令、县尉、教谕、主簿几个。然而架不住大周的官府部门多、职能重复、恩荫众多,导致科举出身的官员群体相较前朝竟膨胀好几倍。所谓“无为而治”,无非是士绅大户和世代吏员相结合,把持民间秩序罢了。 表面上,大周的赋税很低,但是架不住地方官府收的各种杂税,以及官府大户勾结起来的乱摊派、转移赋税、转移徭役,小民的日子因此过得太苦。另外盐铁专卖,也是小民苦难的重要根由。 基层崩溃。 大周立国初年,曾经通过保甲法对地方有过一段时间的强力控制。但随着士大夫集团将武人关到笼子里,大周的某些地方终于出现了“皇权不下县”的情形。 朝堂的旨意能不能实行,实行到什么地步,主要取决于地方上的士绅大户。这就意味着,任何伤害到士绅利益的政策都无法施行,只对小民有利的政策要打很大折扣。 小民户口日增,田产却越来越少。地方士绅、大户、富商、豪强、官吏形成的地方利益群体对小民的盘剥越来越残酷,小民遇上大灾变,忍不可忍之下什么都能干出来。 民生分裂。 有人说大周工商鼎盛,失地农户完全可以到城市打工。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大周城市承载力有限。 大部分的失地农户,其实还是沦为了苦佃户。君不见,江南和江淮但凡发生大水灾,跑到城市附近的小民尽管卖儿卖女,也会被活活饿死几成。农业生产效率没有巨大突破前,汴京也拿不出太多粮食接济数十万灾民。 从总体上来看,大周的贫富分化已经到了民生分裂的地步。控制一切的士大夫群体和造就繁华盛世的工商群体尽享文明成果,数百万工商从业者正在构建属于自身的市民文化,地里刨食的农户却似被时代遗忘,没有丝毫话语权,属于沉默压抑到极致的大多数。 不时有人提出各种问题和质疑。方维良和成吏员都尽量举例子、列数字、做对比回答,好让南山堡的公中人员有个更清醒的认识。 现在没人再提问了,所有的公中人员都陷入了深度思考。 大周肯定是有大问题,可问题在哪儿?那些士大夫,尤其是汴京的宰执不是聪慧绝顶么,为何放任小民生活如此凄惨?照《江南见闻小结》中的内容来看,大周最大的问题是民生完全割裂了,除少数幸运儿外基本是一潭死水,那表面上的工商盛景怎么解释? 李梦空和张万里遣散大多数人,只留下资历最深、绝对可靠的公人。 只听李梦空似有深意地问道: “屠龙术,是东主大人主动令两位揣摩的?” 方维良和成吏员点点头,昏暗的大堂中响起一阵吸气声。 东主大人一直不表态,原来确实有那个意思! 从这天起,南山堡的上层人家开始“贴心”地准备各项资源,为东主大人的“大事”做准备。 与此同时,退兵到随州城下的李毅夫正在挣脱抱住自己大腿的一个胖子。 事情还要从李毅夫到达随州城那天说起…… 见过岳丈大人、掌握王六王七的总体情况之后,李毅夫便带着衣着各异的乡兵指挥,和禁军、厢军的各级将校展开谈判。 大部分禁军厢军的武人,是赞同刘成栋的决定,不想到山里打仗的。主要是花费太大,彼此又很难协调,很容易被王六王七仗着熟悉地形打伏击,实在是有损他们“大破王六王七”的便宜。有时他们自己都忘记了,他们所谓的战功不过是捡刘成栋的便宜。 禁军和厢军是不想打,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会白白交出战功。 将近一百臭哄哄的武人挤在衙门一间偏房里,吵吵了大半夜才定下分赃方案。 禁军、厢军等“正规军”负责开到各个山道,牵制王六王七残部的运动,防止出现不可收拾的情形。作为回报,他们要拿走一半的战功和战俘带来的收入。 李毅夫等数十支乡兵联军负责主攻,不断进山-退后-进山-退后,等王六王七的残部被消耗得奄奄一息,才会大举进山。到时候,只十数万中青年俘虏,就是好大的功劳、好大的一笔钱! 刘成栋镇守随州城,不参与此次的利益争夺。他毕竟是李毅夫的老丈人,南山堡人家的老寨主,吃相不能太难看。 九月十三日,禁军和厢军就位,李毅夫带着乱七八糟的两万人马进山“剿贼”,结果被王六王七在一处小山坳打得大败,狂奔而回。 李毅夫一早清楚,两万面黄肌瘦、几乎没有训练、没有见过血的渣渣乡兵,是绝对没有胜算的。但凡事总有开始,他只能当出头鸟,带着一群不靠谱的家伙进山。 结果李毅夫差点被其他乡兵坑死,如今想想都后怕。见过毫无战力的,没见过都没接战就被对方吓得倒卷狂奔的! 若不是南山堡这支“乡兵”早有防备,刘德成和刘盛护住两翼见“友军”冲击阵型就杀,杨营东带着几百名东主亲卫接连三次反杀,李毅夫也许就把命交待到山里了。 李毅夫一脚把油腻的胖子踹远,在城门楼众多文武的目视中怒吼道: “老子有没有提醒过你,提醒所有乡兵指挥,要严守阵型,不要小瞧王六王七?啊!有没有?!” “你他娘的只长膘不长脑子,抖擞着肥肉呼啦啦冲上去,结果没几下就被杀崩了……还敢冲击老子的阵型,想把本忠训郎害死是吧?我这忠训郎的阶官到手还没热乎呢!” “你的手下都跑光了,过来求我也没用。老子去哪儿给你变一支兵马去?要说你也够抠的,你手下的弟兄宁肯跟着王六王七造反,宁肯四散奔逃,也不想继续跟着你。是他娘的怕被饿死吧?” 王六王七只是人多,但兵器太差,又饿了这么多天。何况还有李毅夫带着一千人稳步后撤,庇护全军,乡兵其实没死多少人。 可架不住油腻胖子做人太次,清一色打光棍的手下几乎跑个干净……别说继续待在李毅夫身边立功挣钱了,回去不被文官整治到死就不错了! 脸面啥的一点儿不要了,担心祸及家人的胖子再次飞扑而起,像个泥球一样抱住李毅夫的大腿,哭嚎道:“我不要这张脸了!” “李指挥,李天王。哥,以后你就是我亲哥!你让我吃屎,我就吃屎。我是冲着你的名气过来捞功的,你不能不管我……” “弟兄们穷得娶不起媳妇儿,穷得当裤子,也不能全怪我。主要是我家里那悍妇,还有那几个好吃懒做的妻舅,成天吸兵血,小弟我拦不住啊啊啊!!!” “大哥救我一命。我以后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若有虚言,一定被我家里的悍妇折磨致死啊啊啊啊啊……” 简直是一场闹剧。李毅夫抬头看一眼笑得东倒西歪的城门楼,恨不能一刀劈了紧抱不放的油腻胖子。 又拖行了几步,收到廖士开和张展郡示意的李毅夫捂头做无奈状,仰天长叹道: “你少占老子便宜。老子刚过二十,你都三十好几了,谁是你哥!” “哎咦……起来再说!大男人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城门楼上不止有文武官员,还有等着第一批苦劳力的明月集商贩。他们轻车熟路地接走数百名苦劳力,便通过各种门道打听一天前发生的惨败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幕降临。 李毅夫把几十个乡兵指挥叫到一起,先是把阵亡士兵的抚恤拿出来并警告不得贪墨,又强调自己不会毁约,才勉强调动起遭受重大挫折的乡兵指挥的斗志。 刘元和刘盛兄弟俩正在一间干净的大屋喝酒。 “东主大人是个疼家里人的,老子也就放心了。不过咱们这位东主,是不是太怕死了?” 刘元干了一大碗,想起李毅夫到了城内也不脱重甲,有些好笑地问道。 “再小心也不为过!”刘盛咬了一口山果,皱眉说道:“比如刚经过的这场惨败。要不是东主压根儿信不过其它乡兵,坚持多带箭矢投枪,伤亡就大了!” “城内也不安全。大哥你没去江南,不知道有些人家啊,下起手来黑着呢……” 随州城衙门后厅,刘成栋挑起眉毛,“哦?这么说,是你和张展郡那小子使的计策,故意让那个无才无德且不知羞的胖子在城门口处拦住毅夫?” 廖士开笑得比哭还难看,咧着嘴点头。 廖士开到秦岭没几天就明白了,李毅夫比方腊的图谋还要可怕!可他已经得罪过江南士绅,已经无路可走,只好积极地出谋划策,在李毅夫的身上添加更多笑料,进一步降低士绅官员的警惕。 除了降低士大夫阶级对南山堡势力的警惕外,廖士开还有一个用意,很快被张展郡和李毅夫分析得知: 救下必死无疑、愚蠢无能的油腻胖子,就是最好的千金买马骨! 第322章 王氏兄弟 中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随州城西面某处山沟,王六王七兄弟集合主要头目,正在等着李毅夫再次带人进山来攻。 王六王七长相一般无二,都有一张憨厚坚毅的面庞、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一副高大强健的身板儿。家里祖辈贫农,王六王七还能长到这么壮,可以想见他们的父祖辈有多辛苦。 王七杵着红黑相间的脸,咬牙看着因为肚子饿而哭闹不止的王家后辈,心烦意乱地大叫道:“滚一边儿去。上前拼命的弟兄都是一天两顿稀粥,其他人最多一天一顿稀粥,哪儿来那么多粮食给你们!” 粮食太紧张,王六王七只能以身作则。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还搞区别对待,队伍早就分崩离析了。从小半个京西南路抢到的粮食,大多都没赶得及运回来,反倒便宜了官军,不然王六王七残军的状况肯定要好很多。 王六见自己的几个儿女脏兮兮的,一个个饿得像柴火棍,却还努力笑着,不想让他们的父亲担心,眼泪“刷刷刷”地留下来。等王七过来,王六流着泪,哽咽着对老兄弟和军师说道: “咱们当时真是睁眼瞎,匆忙便起事了。短短几十天啊,方腊已倒,刘成栋率军打我,我等一败再败,如今在这里苟延残喘。” “原来不是官军不能打,而是能打的官军都南下了。刘成栋带了一万伤兵回来,就把咱们打得像鼠兔一般,之前谁能想到?!” “随州城四周都是山,可山外都是大周地盘。东南边儿,荆湖两路的大军把路给封了,咱们跑不到千里淮山的,只能在这里死拼!” “对不住了,弟兄们,咱们没有胜算的。若是大周军执意驻扎在随州城不走,再把几条交通要道一封锁,咱们都是饿死的下场。” “对不住啊,我想过带你们投降,可外面的官吏、士绅、富商、武人,都想拿咱们的头颅去换功!咱们的父母妻儿保不住的,想要个安生死法儿都难……有一个算一个,咱们跟他们狗日的拼了!” 说到后面,道尽现实残酷的王六已是声泪俱下。 平心而论,王六王七算是行事不那么极端的起义者。除了一开始攻下随州城时大肆屠戮官绅豪商,之后便收敛了很多。 虽说主要是心存招安的万一之念,但也证明王六王七在内心深处,根本没有和整个士绅阶层为敌的意思。 其实大部分中高层头目早已知道,他们的下场已经注定了,只能是被官军清扫干净,区别只是坚持多久罢了。明知必亡还要战,也难怪好几万中青年整日里浑浑噩噩,跟志怪话本里详述的旱魃似的。 沿山岭分布的几万人沉浸在绝望的气氛中。 时近正午,李毅夫再次带着乡兵联军清扫山区,王六王七只能选择迎战。 正午时分,李毅夫带本部一千人,和其它一万六千名乡兵一起,依托三条山道摆开阵势,和王六王七的数万人对峙在一起。 官军这边,也就李毅夫所带一千人的阵列有模有样,其他部队摆得乱七八糟。也没办法,缺乏训练的乡兵能找准自己的位置就不错了。李毅夫没有统制权,只能给出建议,做到什么地步只能看各个指挥官。 张展郡依照李毅夫的命令,举着一个加长的红铜喇叭,在几名刀盾手和东主亲卫的保护下上前,大声叫喊让王六王七投降。 劝降没有结果。既然投降也是死,为什么要投降?! 初秋的风拂过大片山岭,鸟雀自林中飞起。数万人扑向李毅夫带领的一万七千人! 除了处在中间位置的李毅夫本部外,其它地方的战场瞬间陷入……极度混乱。 大概有十支同样是凑人数的乡兵被王六王七的人一冲而溃。溃败的乡兵四散而逃,或是冲击其他乡兵。 吸收了第一次进山时候的教训,各支乡兵都采取了一些方法,就是针对王六王七的人海战术的。 只见有些战圈之中的乡兵推出很多鸡公车,上面有烤制后削尖的倒置短矛,勉强维持着战阵。 另有几支没有烂到家的乡兵,警告溃兵从两翼退开无果之后,马上用长枪短矛乱杀一气。 更多地方的战局,则陷入了完全混乱。官军和逆军的士兵彻底混杂在一起,看着凌乱,却没死多少人! 李毅夫这边,就是一边倒的屠杀了。 算上在江南和京西南路的几次缴获,李毅夫觉得自己一次性拿出两百多副铁甲,算不上什么。大周乡兵的铁甲配给率是很低,但李毅夫是自己抢到手的,上面的文官总不能指责什么吧? 加上五百副竹纸甲、隐藏在衣服里面的锁子甲、底层士兵自制的“布面甲”、山民自己鞣制的皮甲……总之李毅夫这一千人,竟然做到了人人披甲! 刘德成和刘盛在两翼抵挡王六王七大部队的冲锋。 最新打造的一批长枪超过三米,长枪手和大盾手简单地列成阵型,就让成千上万武器简陋的反叛军无计可施。后面的披甲直弓手淡定地将大量菱形倒钩箭倾泻到缺少防护的反叛军士兵头上,箭头切开皮肤,溅起大片血液,激起阵阵嘶吼。 李毅夫面前的防守,已经正式交给了紫荆军,也就是女兵。 郑田氏和朱五妮等指挥官头戴椭圆铁盔,不断在阵型里奔走,鼓舞壮妇们的斗志。 “都看看冲过来的这些破衣烂衫的男人。你们之所以逃到秦岭,就是被他们这种人害的!” “你们的公婆是被这种人害的,你们的儿女是被这些人害的,你们还有人被这些人糟蹋过!” “枪放平,盾拿稳。使劲儿刺!刺!刺!” 尽管经历了一系列训练,但还是有十几个女兵呕吐、晕厥或是握不稳武器。 精挑细选、耗费大量资源养出来的女兵,刚刚上阵所表现出的水平,大致相当于秦岭武装的平均水准,但绝对超过了大部分大周厢军。 郑田氏抽空跑到东主大人面前,见东主大人并未动怒,只是给了几条简单易行的建议,才放下心跑回阵中。第一次独立承担作战任务,郑田氏最怕的就是打到一半被叫停,那样的话紫荆军女兵就算废了。 也不是完全独立作战。女兵毕竟有限,只能排成紧密阵列抵抗逆军士兵冲锋,无法安排直弓手,只有几十名蹶张弩手收割逆军中为数不多的硬茬子。 力道、胆量都不如男人,女兵于是特别强调彼此配合。同进同退,一起出枪,甚至恨不能刀盾手也一起出刀。 见女兵的阵型变形得厉害,王七又派出两千人马冲过来,杨营东立即下令全部由东主亲卫组成的临时直弓手射箭。东主亲卫的选拔条件很苛刻,随便挑一位士兵不能说是精锐弓箭手吧,也能约摸着距离把箭矢射出去。这就很难得、很可怕了! 一柱香的时间内,超过两千五百支箭矢越过女兵阵型,将冲杀过来的逆军士兵杀得鬼哭狼嚎。 李毅夫身侧的张展郡看着不远处地上东倒西歪的几百人,再看看狼奔远去的逆军士兵,倒抽凉气。从天而降的战法确实很好用,也确实很贵! 不到两百人射箭,一柱香射出几千支,真没几支人马用得起! 箭雨自头顶飞过,女兵的指挥官们趁机撤下受伤女兵,让全体壮妇后撤几十步重新列阵。 披着一身破烂铁甲的油腻胖子,带着三百多人,推着几十辆鸡公车来到女兵前面。李毅夫一方的人数处于绝对劣势,他负责带人撑过女兵休息的两柱香时间。 经历过大量战阵和战败、经验丰富的王七果然派人过来偷袭。显然是很看不起上一次被打得捂着屁股逃跑的油腻胖子,王七上来就是全面冲击,只以为李毅夫是昏了头才让油腻胖子上前列阵。 奇迹出现,油腻胖子居然没怂! 究其原因,主要是油腻胖子意识到,再大败一次,他全家真要不保了。 李毅夫挑出一些愿意跟着官军作战、以功劳换自由的俘虏,又放出上千伤重感染的逆军四散而去,传播消息以断投诚之人的后路,才为油腻胖子建起一支新部队。 李毅夫更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油腻胖子,若是这次进山再搞砸,他便亲手将油腻胖子的全家送进监牢。 脑中想着败退会引发的种种可怕后果,双眼通红的油腻胖子咬牙看着战线中的几个押队,怒吼两句后退者死之类的,便与一群投诚者一起,和投诚者往日的弟兄们杀作一团。 油腻胖子有心死拼,投靠官军的投诚者也再无退路,竟然杀得有模有样。 实际战例证明,有没有极大压力,直接决定了一支弱军的实际战力。油腻胖子的浴血死拼,带动了全体乡兵的斗志。 眼见油腻胖子和剩下的一百多投诚者被分割包围,心有不忍的李毅夫摆摆手,让杨营东带着东主亲卫上前解围。 东主亲卫一律内披锁子甲,外披竹纸甲,牌指挥以上的还有铁扎甲,自己配甲的就更多了。他们已经是合格的重甲兵,只是手握狼牙棒、铁骨多、连迦、铁矛、长柄斧等武器向前稳步推进,见人就杀,便立马杀出一条血线…… 李毅夫本人都看得头皮发麻! “看来即使在山间,鸡公车队也不能独自作战,还要配合一定数量的可战之兵才行!”李毅夫在心里考量道。 油腻胖子捡回一条命,女兵部队也休息好了。 三条山道、十几座大小山头组成的战场,整体上还是混乱一片。但很快就会迎来突变! 第323章 王氏兄弟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战斗到日头偏斜的时候,双方都没有了什么力气,大部分地方都陷入僵持。 还能打得动的,便只有李毅夫身边,由披甲内丁和东主亲卫扮成的“乡兵弓手”了。女兵虽然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却也早早耗尽了气力。 王七胸口中箭,被铁甲救下一命。他跑到王六身边,绝望地大喊道:“哥,太可怕了,李毅夫的兵太可怕了。” “他身边的哪里是什么乡兵,我看都要超过禁军一大截子!” 穷秀才出身的军师尽管内心十分恐惧,表面上却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安抚王七。这位“军师”是肯定逃不过一死的,也只能硬撑下去。 王六站在山头,看着沿三条山道分布的战场,在固若金汤的南山堡乡兵那边停留了很长时间,叹口气说道: “刘成栋和李毅夫翁婿俩,都太厉害!” “若是没有李毅夫出面组织京西南路的乡兵,咱们至少能在山里周旋几个月,然后抽空分路逃跑,以后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可现在,都不行了!” “战到现在这个时辰,咱们攻不破乡兵,乡兵也吞不下咱们,李毅夫为何还不撤兵?想在山里过夜不成?!” 赵伯到一处小山坳和王六王七手下的几个小头目会面,此刻刚好回到李毅夫身边。 想诱降王六王七的一部分手下,让他们战场反叛,接过刘成梁江湖地位的赵伯无疑是不二人选。对江湖绿林中人而言,那树森太年轻,成江海是外人,只有赵伯能代表南山堡的老山民。 李毅夫微笑示意朱五妮不要管他,救治受伤女兵要紧,扭头问赵伯道: “就这些?这几位很有自知之明嘛,提出的条件这么低……” 想要一举击溃王六王七残军的斗志,让王六王七的老弟兄战场反叛是必须的一步棋。 几位暗中和赵伯、成江海接洽的头目,想到李毅夫的良好信用,没有提出什么过分要求,南山堡户籍、家人享受和秦岭山民一般无二的待遇,主要就是这亮点。 从血里火里杀出来的凶人看得很明白,李毅夫只是想拿他们彰显战功而已,他们本身并没有多大价值,不能得寸进尺。而且他们有信心,只要李毅夫守信让他们安稳过活,他们就可以很快追上其他人家! 赵伯擦擦脸上的汗,嘿嘿笑着道:“这几位看得很明白,跟着王六王七没什么混头了,投靠其他官军也是前途未卜。早些投降东主大人,至少能保下他们家小的性命!” 李毅夫挑眉,惊讶地看着赵伯,“啧啧,没看出来啊……赵伯老当益壮,居然说上俗语了。” “那是,咱跟着东主大人这么久,总不能一直当秦岭阿蒙不是?” 因为战线收缩而聚集在一起的刘盛、杨营东、刘德成、大牛等人哈哈大笑。 “那就尽快开始吧,尽快让王六王七认清现实!”李毅夫下令道。 红绿相间、一米多高的大烟花拖着长尾巴升空,继而在山区的空中爆裂,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作为起义军最高领袖的王六眯眼细观,突然心中惊醒,觉得口干舌燥。他有直觉,李毅夫迟迟不退出山区肯定有阴狠图谋,却老是抓不住思维尾巴。 即使王六现在想明白,也来不及了。 “跟着王六王七干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老子已归顺官军李指挥、南山堡李天王,弟兄们随我戴罪立功啊!” “还有家小在身边的弟兄,赶紧回身反杀。有了功劳,才可以保下自己的家小!” “方腊的头都被大周官家当夜壶了,王六王七能成什么气候?李指挥向来讲信用,跟着李指挥干吧!” 本来混战成一团、双方都奈何不了对方的战场局势,几乎在一瞬间大变了面目。 王六王七的手下,很快有几个小头目在右胳膊上缠上黑布条,拔刀向身边的“友军”、“弟兄”砍去。起义军中较能战的几支部队上前剿杀,却被几支更大的反正逆军缠住手脚。 全体乡兵像是被打了鸡血。他们突然来了力气,开始猛冲猛杀。 王六王七的逆军四散奔逃,十几座小山头和三条山道组成的地域上,到处是乡兵弓手追逐逆军的场面。 对大部分亡命奔逃的逆军士兵来说,他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逃跑的理由而已。 杀敌九千余人、俘虏一万四千人、自身伤亡不到五千人,这就是李毅夫为首的乡兵联军战到黄昏所取得的战绩。 李毅夫带领的一千人,死亡不足五十人,倒下的不足百人。其中女兵阵亡十七人,受伤二十二人。 王六王七咬碎了牙齿也没用,只能接受有生力量被击溃的现实。但凡有些头脑的头目都明白,他们已经失去了对大队官军的威慑力,离大队官军入山、彻底清剿他们的那天已经不远了。 撤军前,李毅夫留下一则手书,敦促王六王七投降。 回到随州城,李毅夫等乡兵指挥依照军令,清点人数、造饭规整。 深夜时分,乡兵指挥在喝酒庆功。底层士兵有的在哀悼阵亡弟兄,有的在美滋滋盘算本次大胜的赏格。京西南路的商人忙着给俘虏定下价格,他们蛮横地挡住想为亲人复仇的随州城百姓,绞尽脑汁想在禁军、厢军、官吏和乡兵之间寻找空挡,降低成本。 “杀人还是太多,小婿心里不安。”李毅夫和刘成栋干了一杯,摇头说道,语气中充满了苦涩。 刘成栋“呲”地笑出声来,将几颗坚果扔到嘴里嚼着,宽慰道: “你小子就是心软!” “你以为他们都投降了,就能都活下来?邸报不是给你看了吗,瞧瞧那上面说的好听,其实就是在江南杀了十好几万人!说到底,还是江南官府在这个时候拿不出粮食,才找理由杀这么多人。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里面肯定有田土的原因……” “你老丈人我为将这么多年,信我的没错!只要按着你现在的方案来,王六王七的手下至少能多活三万人。” 李毅夫这才心中舒服了些。 王六王七接到了李毅夫的劝降信,手下立即炒作一团。 原因是李毅夫说得很实在:投降之后,你们的家小可以活,但你们这些在官府上号的头目都得死! “六子哥,还看什么看,把信烧了!他们反正不会放过咱们,咱们跟他们杀到底!” “没错,太他娘的欺侮人了,他们就是变着法儿地想要咱们的命!他们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保全咱们的家小?他李毅夫以为自己是谁?这么大口气!” 李毅夫的劝降,说白了,就是让王六王七束手就擒,乖乖接受大周官府处理。 就在争吵不休的时候,已经背叛了王六王七的一个小头目接受了李毅夫的高价聘请,硬着头皮过来传信。他在王六耳边小声说了一番话…… 王六身体一震,然后狂笑起来。 好一个李毅夫!下江南打反贼,到随州城来打我,原来你南山堡才是最大的反贼…… 李毅夫派人过来传达的,自然是南山堡庇护了数百永乐伪朝文武的子侄的情报。 王六听说之后,明智地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先是觉得这个情报太过荒诞,想明白之后,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他开玩笑。 王六深知自己已经失去了被欺骗的价值,所以他反过来一想,基本能确认关于南山堡的种种流言都是真的。李毅夫所图甚大! 既然李毅夫连永乐伪朝的娃娃都敢养,想必不至于食言。心怀如此惨痛的觉悟,王六将失去母亲的几个儿女叫过来,挨个儿抱抱,然后让他们发毒誓,永远不要记恨李毅夫! “爹爹和你们这些叔伯,都要死了。你们会活下去的,千万不要怪李家叔叔知道吗?不然爹爹在地下都睡不安稳!”王六虎目含泪,对吓坏的儿女们说道。 然后王六霍然转身,口中淌血道:“想逃走试试的弟兄,今晚便离开,我王六不要求你们跟我去送死。” “咱们,投降!可是,不能让狗日的官吏如愿!” 九月二十日,随州城的城墙上人山人海。 旌旗招展,禁军和厢军全体列阵城外。鼓号齐鸣,立下大功的乡兵联军驻防城下。锣鼓齐鸣,却是受尽起义军苦头的随州绅民在庆贺。 所有人都想看看,王六王七一众贼首将如何投降。 包括王六王七在内,自知难逃一死的大小头目光着脚,徒步来到随州城下。 听说王六王七要投降、急吼吼跑到随州城主持仪式的京西南路安抚使大人正要讲几句,就听到一阵惊呼。 却是席卷了小半个京西南路的王六,在历数大周官府和随州大户的种种横征暴敛、强征捐输,导致十数万小民活不下去的所作所为之后,认罪自杀。 “族里的老人饿死大半,娃娃饿死十多个,老子就起兵造反了。祸不及妻儿,老子认罪!”王七紧随他哥的步伐,咬碎牙齿说了自己有罪,便砍开了自己大半个脖子。 “君视民为蝼蚁,民视君为寇仇。小可别无所长,只认一个道理,小民应该活下去。小可认罪!”王六的狗头军师、那位穷秀才说完随州官府为了邀功请赏,把本就困顿的随州小民往死里逼,好完成宰执大人交待的任务,将随州之粮运往江南的全过程,便请求身边一人结束自己的生命。 穷秀才出身的狗头军师,临死前不再把自己当成读书人。也许他觉得,读书人有可能很脏,庄稼汉也可以很干净。 一个接一个,起义军头目在官吏、将校和绅商的头皮发麻中倒下。只有两个头目后悔想逃跑,直接被乱刀砍死了。 一百零一人,全体自尽! “大人,不能再逼了。饶恕逆军的妻儿,不然会出大事的!”幕僚在安抚使的耳边说道。 不知不觉中,带着老弱和娃娃过来投降的两万余人挺直了腰杆。他们握紧简陋的农具,只待官军反悔来杀他们。 王六王七等人,用自己的生命,让剩下的人站了起来。一旦官府反悔,病饿交加、悲愤到极致的逆军残余将在绝境中拼杀到死。 有见识的官军将校已经传下命令,让同样是穷苦出身的士兵准备迎战。他们头皮发麻,在心里盼着文官大老爷千万别乱来,因为一旦打起来……眼下这种情形,好多感同身受、为王六王七鸣不平的士兵都没了斗志,心里实在没底啊! 最坏的结果终究没有发生。 李毅夫再次充当了和事佬,让官府、官军、士绅、商人的代表签字之后,再把临死拟就的投降约定交给逆军头目留下的孤儿寡母签字。 京西南路的战事落下帷幕。 商人得到了苦劳力,士绅得以还家兼并土地,士兵得到了战功和赏钱。皆大欢喜…… 第324章 铁勒雄起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发生在随州城下的壮烈投降,标志着王六王七起义彻底失败。 在官府中挂上号的、和官绅有血仇的头目,他们通过在随州城下自裁的方式,让儿女得以存活下来。 按照初步约定,大小头目的家眷将落户在汉江沿线,由勋阳、十堰等地的官府和明月集的商人一起看管。这些“逆军家眷”将接受长达十年的看管,只能留在落户的地方,不得外出一步。 李毅夫没有急着对逆军头目留下来的家小伸出橄榄枝。随着时间的流逝,放下武器的孤儿寡母终有一日会明白,在大周只有南山堡的人不歧视欺辱他们…… 九月二十五日,立功受赏为厢军指挥使的李毅夫在南阳城饮宴三日之后,率众前往汴京。 京西南路的高官是很聪明的,不然也考不上举人。他们见到刘成栋翁婿俩交好了很多武人,且南山堡在江湖、在商界都有很大能量,就集体上书将刘成栋翁婿俩一起调到汴京为官。 九月底的时候,李毅夫刚来到京畿道,就接到了从幽州南下、命途多舛的送信队伍。 事情还要从刘成梁在幽州城送别一部分手下开始说起。 刘成梁的手下携带着毛皮、牛角、女真武器坐船出海,先是到达登州港口。他们本是想休息两日之后,便直接赶往汴京,和李毅夫的人手接头,不想却惹出了麻烦。 队伍中有人起了小心思,想吞下一部分货品,然后远走高飞。 “反正来到了大周,刘成梁再凶,还能抓得到老子?南人花花世界,正巧去闯荡一番!”这便是叛逃之人的心声。 叛逃之人引起了大周官军的注意。要说山东路的官军也是废物,上千人没拦下十几个人,居然让小部分人成功逃脱。 登州的官府顺藤摸瓜,很快查到了刘成梁这支队伍头上,胁迫他们交出“凶徒”。 彼时管事的老人家已经染病离世,剩下的人都没什么主意,只能将全部财物上交。刘成梁辛苦搜集的几麻袋情报倒是保住了,几十件女真武器只是各样留了一件。 登州等地的地方官和官军正是看到将女真武器上交朝堂,能够立下大功的份上,才放过了剩余之人一马。 李毅夫看着面前身高一米九的瘸腿大汉,点点头问道: “你便是梁叔颇为欣赏的石姓大汉?辽东健儿出身?” “在下便是。辽东健儿却是不敢提,被女真军杀得溃不成军,无颜称健儿。在下断了一条腿,若不是在西都附近遇上梁叔,这条命肯定是丢了!” “在登州和官府周旋,保下情报和武器,你很好!到山里我的宅子里,当个守门人,你的家人全部到核心作坊做事!” 稀里糊涂的瘸腿大汉离开了。等他知道李毅夫方才所说是多好的待遇之后,马上觉得自己的选择很英明。 刘德成拿起长达一米、重达二十斤以上的狼牙棒,看着上面干涸的血迹,皱眉说道:“东主,方才那位瘸腿大汉所言,我怎么这么不敢信呢?” “他说像他一般的辽东健儿,居然十个打不过女真本族战士一人。世上真有这样的军队?!” 大牛等人也看着李毅夫。 李毅夫放下手中的一份情报。他让几位文书抓紧时间整理,同时皱眉说道: “咱们在江南,面对方腊杂兵能够一个打十个,身披铁甲的方腊亲兵能够硬抗数倍官军精锐而不败。女真兵若是做不到以一当十,如何能打下大半辽国,将辽国逼得奄奄一息?” 李毅夫丝毫不怀疑某些小族的战力。这个时空的女真族和原时空一般,都提出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口号,肯定是战力超群!然而直到和大股女真硬军正面对抗前,李毅夫的手下都没有对女真士兵的战力有清晰概念。 就在李毅夫讲述女真这个东北小族,在深山老林里渔猎、与天争命有多不易之时,费尽心思和一位女真贵族搭上线的刘成梁终于通过了张家口,来到金国统治区域。 刘成梁正朝风雨如晦的大定府进发。从他所处的位置向西几千里,草原上的铁勒迎来了一次决定性的大胜。 自辽国将主要精力投入到剿灭女真、对抗女真乃至于苟延残喘之后,万里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便陷入了彼此争斗的局面。头脑与智慧兼具的枭雄疯狂地咀嚼着大辽国留下的权力真空,他们明显能感觉到,属于蒙古人的时代即将到来! 铁勒自救出发妻蓝贴儿之后,所属势力进入了又一次高速增长期。 草原上崇尚英雄,铁勒爬冰卧雪、奋勇厮杀、救出发妻的故事感染了很多战败的小部落来投。 有一个来头强大的老婆,为铁勒带来了很多优势。蓝贴儿的父亲在草原上的名头大到,部落都灭亡十多年了,很多中小部落在站队之时,都会本能地投靠铁勒,只因铁勒的妻子是蓝贴儿! 铁勒不仅招揽无家可归的勇士、破落来投的小部落,还接受了很多草原上人人厌憎的“羊贼”的效忠。他自有打算,不仅严明律令,还抽调不同背景的战士组成精锐部队,只听从他一人调遣。 在不断的战斗中,铁勒明显地感觉到独属于大草原的力量。草原上严酷的生存环境,使得每个孩子都能成长为弓马娴熟的战士。 不止是铁勒发现了这点,铁勒的最大对手、曾经的安达扎木合也认识到这一点。与其说蒙古人在内战,倒不如说他们是在争夺领头狼的位置,胜出者将统领万里草原和超过十万的铁骑! “蓝贴儿,辽国那边怎么说?”铁勒掀开华贵的帐篷,问笑靥如花的蓝贴儿道。 蓝贴儿用手指划过账簿上的辽国文字,笑着说道:“辽国人放下了弓马,沉迷在汉人的诗词歌赋中,竟然被比草原部落还少的女真人打得奄奄一息。” “他们还能怎么说?” “不多的骏马,还有一张效忠令,就可以换回大量的铁料和木材!” 草原上能够大量出产的东西,只有牛羊马。铁勒想要充足的战略物资,便只能拿东西跟辽国换。金国那边对这边不太了解,目前还没有多少交往。 辽国能够控制草原、让草原部落大小相制彼此攻杀几百年,严格的铁料禁运政策立功不少。然而这一切随着辽金大战、辽国式微,终究成为了泡影。 “骏马可以交易,但不能给太好的。契丹人拥有万里草原和整个辽东的时候都打不过女真人,如今女真人越发强大,他们更加打不过。蓝贴儿你觉得,金国人打下辽国之后,是去打汉地,还是来攻打大草原?”铁勒目光灼灼地看着蓝贴儿,低声问道。 在帐篷里干事的契丹人、西夏人、蒙古人,甚至还有少量身着儒袍的汉人就当什么都没听见。识字的蒙古人太少,他们压力很大的。 蓝贴儿仔细思考的鹅蛋脸上沾染几抹高原红。她放下毛笔和算盘,不确定地说道:“那得看女真完颜有没有眼光了。若是他们眼光足够长远,就会先来打我,若是他们只想捡软柿子捏,就会去打汉人的花花世界?” 铁勒接过蓝贴儿手里的奶皮子三两口吃尽,猛然摇头道: “不,蓝贴儿,事情不是这样想的!” “草原只有够硬,比铁料还硬,金国人才不敢打过来!草原如果像绵羊和汉人一般软弱,那面对女真战士,结果都是一样的……” “跟我出去,见我的安达最后一面吧。” 蓝贴儿叹口气,顺从地拉着铁勒的手,来到冷风过境、视野无边的大草原上。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美景”,主要是因为风太大了,草原上的牧民从没有觉得这样的天气有什么美的。雪落前找不到合适的落脚地,牛羊至少要冻死大半! 羊叫、牛叫、人喊马嘶,用勒勒车和大木板搭好的台子前一片热闹。 铁勒、蓝贴儿、铁勒的几个儿子、铁勒的十几个忠诚部下出现在高台上,上万勇士高举弯刀欢呼。 铁勒双手朝下一压,瞅准风小的时机,朝双手被缚的扎木合高声喊道: “扎木合,我的安达。你是多么的残忍,竟然将我数千部下用大铁锅烹煮!” “你是如何的自私,竟然将所有战利品留给自己,不顾你部下牧民的死活!” “你是有多大的野心,竟然想把你的意志强加到无边无际的大草原。长生天容不得你!” 扎木合的脸很大很黄,上面有不少小斑点。鼻孔粗大,双眼细长,脸颊多肉。 扎木合挺直腰杆站着,对曾经的手下败将大喝道:“那么我的安达,铁勒。你和我的区别在哪片草场、哪个过冬地、哪条河流?你还不是一样,要拿辽国皇帝的诏书去杀伐草原部族?” 铁勒走下高台,来到扎木合的身边,踱步转圈大喊道: “扎木合,曾经和我啃一条羊腿的扎木合,如今仇大到只有一人能活在草原上的扎木合。你知不知道,你和草原上的其他人,与我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我铁勒,今日向长生天起誓,不再向任何人低头!我铁勒不会为了几十车铁料,就接受辽国小皇帝的诏书。只要放下武器向我投诚的草原部族,我不会再轻易动刀。” “只因长生天给了我谕示。草原上应该有一个声音,应该只有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是……” “蒙古!!!” 闪电劈开翻滚的云层。扎木合跪下了,蓝贴儿跪下了,天生惧怕电闪雷鸣的草原人都跪下了。 不,还有一人站着,只有铁勒站在电闪雷鸣之下! “为什么,你不怕闪光?”扎木合从地上爬起来,羞愧地问铁勒。 “因为我没有躲避的地方。草原人没有躲避的地方,也不该躲避!” “铁勒,你……哈哈,我不知道你要把草原诸部带到什么地方,我会在长生天祝福你。” 那一天,草原上万马齐奔,将铁勒的宿敌扎木合以下八百多人踩成肉泥。 那一天,铁勒在数万草原牧民和上万草原勇士的拥戴下晋可汗位。所有立功者都应获得战利品,所有贵族和牧民都要服从千户制度,这两条大改动开始为铁勒急速聚集力量。 那一天,铁勒开始重新构建未来将横扫数千万平方公里的草原铁骑。 第325章 金国太祖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十月九日,汴京城。 慧明大师的“慈悲烧肉馆”与往常一般人满为患,简洁素雅的用餐环境、和尚端菜的特色服务和量足味美的红烧肉饼一起,勾引着每个路过的行人。 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改作大周客商装扮的完颜希尹咬了一口饼子,眼角流下了泪水。不是因为在他看来显得低贱的猪肉太好吃,而是手上的情报触动了这位女真大才子的心弦。 完颜阿骨打离世,完颜阿乞买即位! 完颜阿骨打从祖上手里接过部落,在其大半生时间里作战无数次,终于改变了女真一族被辽国贵族任意欺凌的局面,带领女真诸族将昔日里高高在上的契丹贵人踩在脚下。 表面上在幽州城里苟延残喘、实则加紧进行逃亡准备的耶律明和萧振,一边利用辽国留下的底蕴扶植草原上诸多部落彼此攻伐,好为他们的万里逃亡降低风险。一边在大定府里搅风搅雨,派人四处传扬阿骨打不是病死而是被兄弟子侄害死之类的惊悚消息。 确实是一派胡言。女真族建立的金国虽然隐隐分成几个派系,但远远没有到掏刀子内斗的地步。如今宿敌辽国仍在、大周意图未明、金国根基初立,完颜宗望、完颜宗翰和完颜昌等不同派系的代表就更不可能做出动摇女真根基的事情。 再说了,最高的那把椅子肯定是阿乞买的。没了最大的由头,女真贵族为何要窝里斗? 不论是“兄终弟及”的部落规矩,还是出于稳定全局的考量,抑或金国老底子的人心向背,年富力强、行事稳健、力劈虎豹的完颜阿乞买都是金国皇位的不二人选。 韩民国等汉人官员,和契丹族官员一起上表,请求阿乞买陛下将阿骨打追封为“大金国太祖皇帝”以安人心。完颜阿乞买从之,女真本族人心遂安。 “相传虞允文大人和李纲大人,竟然一直担心女真小族灭亡辽国之后,会举兵南下犯境,所以极力反对连金灭辽之议。在下以为全无必要,女真族不过数十万人,能有多少人手可用,也许未等辽国灭亡便自己腐化了,哪有余力南下来犯?” 希尹用凶狠的眼神制止几位女真勇士,掏出小本子,用优美的文字记下“李纲”几个名字。他来到汴京的一路上已经搞清楚了,大周的士林风评里面藏着不少真东西,故而向来注重收集大周士子的风言风语。 “邵兄说得极是。据说那女真战士茹毛饮血,所到之处淫辱掳掠无恶不作,不论是契丹人、汉人、奚族、渤海人,都如身处地狱一般……我倒是觉得,提防是一定要提防的,比女真更加不堪的草原蛮族,我大周完全可以拉拢他们去牵制女真人的手脚嘛。” 希尹都要气乐了,女真战士烧杀抢掠是不假,可奚族、室韦人、少部分契丹人已经被编入猛安谋克,成为金国的重要作战力量。金国权力中心拉拢他们都来不及,哪来的任意欺凌?最后希尹皱眉细思,在本子上着重写下“草原诸部”四个字。 “那什么女真贼酋,叫什么完颜阿骨打的那位,死因或许有蹊跷。指不定就是如今的金国皇帝,完颜阿乞买干的!瞧瞧这名字,真贱!阿乞买,求着别人买,这是卖身都没人要的意思吗?” “要说这辽国人真是废物,数十万大军打不过女真几万。好在我大周的禁军和厢军加起来超过百万,算上乡兵弓手之流,两百万都打不住,更有十万能征善战的西军……宗泽老帅正在大名府整训十万大军,神臂弓、火器和七梢炮一出,任他女真弓马再娴熟,也是无用!” “还是汪黄二相说得好。契丹人美滋滋地拿着每年数十万的岁币,却不知我们大周每年通过互市,赚回来的不止十倍之数!百多年下来,契丹贵人就沉溺在戏曲杂戏、丝绸华服、瓷器茶叶之中不可自拔。” “有道理!我大周大可以再来一次。女真族数十年前还在茹毛饮血,辽东的深山老林里至今还有很多生女真,他们再凶悍无畏,也在花花世界面前坚持不了几年……” 进入十月,草原和辽东已经开始飘雪。汴京虽不至于下雪,或者刮白毛风,晚上也是要盖被子的。 就在这样的天气里,希尹流出一身冷汗。无它,纯粹是被身边吹牛逼的大周士子们吓的。 希尹透过雕花窗户,仔细听着百万人口巨城的喧嚣,极目远眺高大雄伟的汴京城墙,最后将视线从密密麻麻的炊烟和街道上收回,继而浑身一震。 几乎握不稳筷子的希尹微喘粗气。太可怕了,他被吓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女真族人数十万,会写自己名字的不足千人。大周亿万生民,到底培养了多少会写诗词的才子?虽然是吹牛逼,但大周士子不乏真知灼见,这真是…… 太可怕了! 进入大周后,凡有士子吹牛逼的地方,完颜希尹都会心生感叹的同时,对大周的文华心生警惕和向往。在深入了解到士绅阶层的自私、懦弱、无耻之前,完颜希尹一直在心里将大周当作天朝上国。 圣熙三年,大周的识字率大约为百分之三。 短短几年之后,靖康二年,大周的识字率超过百分之五。几十年后拿到分析数据的李毅夫先是被吓得不敢说话,然后又哭又笑。 几十年太远,先说现在。 就在完颜希尹的隔壁,李毅夫和张展郡、刘德成、渠正言、四眼仔等门生,吴小玲、方维良等属下,申泼皮、李姓大汉、潘铭哲等合作者一起用餐,刘素素和刘小慈两位自然也在。 看到女真战士使用的重型兵器之后,李毅夫的内心一直不能平静。那些武器虽然简陋,但出自工匠之手。虽然质量差,但重量弥补了一切。 听着外面几位穷酸士子的高谈阔论,李毅夫实在吃不下了。他把筷子放到小木架上,用毛巾擦擦嘴,坐回椅子里摇摇头。 刘德成和张展郡等东主门生来到汴京之后,一直陪着东主大人拜访汴京武人开设的数十家作坊,直到今天才告一段落。汴京武人半请半逼地把李毅夫一行人拖过去,主要是为了改进流水线和引进新器械。 汴京武人又不傻,对汉江边上作坊器械的更新换代一清二楚。不过李毅夫也乐得向他们出售新式器械,帮他们改进生产流程。 赚钱嘛,赚谁的不是赚!合作者的力量越强,李毅夫的势力就越安全。 李毅夫通过陈老夫子的门路联系上汴京将作监的几位官员,成功将四眼仔送进去“偷师”。作为重点培养对象,渠正言通过邝医官的关系报名,成功考入了太医院做学徒。 四眼仔正和渠正言吹得起劲,说自己只要半年时间,就能学到变速擒获装置和转轴淬火工艺的精髓。就在这时,他被刘德成戳了两下。 四眼仔扶扶眼镜,看了一下场面就明白了,原来是让他这位最受喜爱的门生调节气氛。于是他先敬了陷入郁闷的东主大人一碗酒,然后大咧咧说道:“东主切莫理会那些个嘴上没长毛的士子。我胡吹大气都是讲根由的,那些前来参加科考的读书人嘴上可是没把门。” “我就不明白了,女真人不能傻到有技艺高超的匠人、识文断字的读书人不用吧?就算只留下两三成,也足够金国打造军械、管理文牍了。他们是凶残不假,却不能称之为蛮族吧?” 潘铭哲等人没有严格按照李毅夫的嘱托行事,被士绅大户抓住了把柄,如今沦落到和申泼皮等人当二道贩子。他们还要咬牙坚持几个月,才能再次拥有自己的作坊。 只听喝到脸红的潘铭哲竖起大拇指道:“这位小兄弟说得不错。” “两百年前的辽国人蛮吧?居然能打造上万具装甲骑,一路打到黄河北岸!” “两百年前的西夏人蛮吧?铁鹞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天底下一等一的强兵!咱们大周的宝贝神臂弓,还是从西夏国偷师过来的。人家的冷锻甲独步天下,青盐卖得全天下都是,这样的能是蛮夷小国?” “西夏和辽国如果是蛮夷。那咱们大周屡次败于蛮夷之手,又算得什么?” 吴小玲和方维良等人对视一眼,都微微点头。禁军尽管腐朽不堪,但祖辈相传的一些学问还是很有用的。潘铭哲等人多少受过一些熏陶,不是纯粹的废物那么简单。 申泼皮和李姓大汉这次过来,主要是为了争夺地盘的事情来求李毅夫帮忙。他们两个多少懂一些军阵知识,却不敢在席间插话,安心当个鼓掌凑趣的角色。 李毅夫如今是大周厢军指挥使,穿的自然是相应品级的武人常服。他心情好了一些,接过刘素素递来的小碗汤羹一饮而尽,呼口气道: “咱们大周,就是有太多人想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岂不知身处高位者,没有几个傻子,女真大军血战数十年,能轻易让大周占去便宜?” “说到底,还要要有一支能打硬仗的大军才行,还不能在指挥上掉链子。做到了这些,只能说是有一定的自保之力……想要渔翁得利,却是太难!想要幽云十六州,不想着靠实力夺取,偏偏想什么联金灭辽,太也荒唐!” “只有联弱制强的道理,哪能联强灭弱?赶走一头年老体衰的老虎,放进来一只年轻力壮的恶狼,真是好得很!” “把金国比作商号来看,完颜阿乞买也是女真老一辈人,完全能够调节各方利益,将金国改变得更可怕。在女真一族吃撑之前,金国只会越来越强,真不知会强到什么地步……” 正说话间,有和尚带人过来敲门。 却是完颜希尹听得心痒难耐,起了惺惺相惜之感,用二十两黄金让管事的僧人引见一二。 于是酒后微醺的李毅夫,就这么和完颜希尹这位一生宿敌见了第一次面。 第326章 手铳逞凶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因为在大周军队征讨方腊时,弯月番商出力不小,所以如今在汴京城内,弯月番商的地位水涨船高。 阿卜·费斯是身在汴京的“番客回回”群体中的一张名片,其本人和表面上的大周第一阿拉伯商人蒲家交好。 有钱有地位,阿卜费斯自然很讲究吃住。 汴京数百样美食,足够阿卜费斯每天不重样地吃。可架不住唯一真神的子民讲究多,不能吃这个不能吃那个,甚至于嫌弃动物的宰杀方式,阿卜费斯选择养几个厨子了事。住的方面因为要做礼拜,床铺摆设也和大周不同,阿卜费斯便只能耗费重金打造后宅。 有专门的护卫、厨子和雇婢,回家有雇仆,出门有马车……作为一位成功的弯月番商,阿卜费斯各方面的享受直逼资产数十万贯的富绅豪商。 可阿卜费斯也有自己的烦恼。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弯月世界黑白两派的内斗问题。 过往百多年间,弯月世界的黑衣派和白衣派一边内斗,一边应对天方世界的十字军,没有一天安生。最近的十几年,随着弯月世界和天方世界的控制线稳固下来,弯月世界的新一轮内斗开始。 蒲家和阿卜费斯这样,主张亲近大周官府,在东方大地上攫取更多利益的番客回回,一直想在弯月世界的内斗中保持超然地位,却总是做不到。 说到底,番客回回的根还是在弯月世界。不选边站队,万里海运回去的商品保不住,也不能从弯月世界招揽更多船员、账师和护卫,阿卜费斯这样的人就在大周立不住脚。 选边站队所带来的内耗,又让阿卜费斯这样的豪商头疼。真是两头堵。 “充满智慧的唯一真神,请保佑你虔诚的子民,早日停下内斗,一致剿杀异教徒。忠诚的仆人阿卜费斯将献出全部财富,将真神的福祉洒遍四方,包括脚下这片大地。” 阿卜费斯认真地祈祷道。他以额贴地,双手掌心朝天,沉浸在一种纯粹的气氛里。 房屋后面传来几声闷响和一声惨叫。 阿卜费斯皱眉站起来,他倒是要看看,是哪个卑贱的仆人敢打断他每天好几次的祈祷。一开门,阿卜费斯没有看到仆人,却看到了一位衣衫染血的黑衣大汉。 阿卜费斯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却知道自家豪宅进贼了。他嘴巴颤抖数十下,刚要发声大喊,就被黑衣大汉打蒙捆了起来。 “鹰头儿,这家伙还真是大胡子!嘿,瞧这胡子卷的,哎呦这个大包头。真好玩儿欸,鹰头儿……” “闭上你的鸟嘴!办事时不能说话,想挨揍吗?!点火走人,再出差子回去关你两天小黑屋!” “知道啦鹰头儿。咳咳,咱俩还是老乡呢,小黑屋就不要了吧,我宁可挨竹编……这么好的宅子,烧了真可惜。” “你再絮叨下去,小心老子提请东主大人,把你全家赶出去,别连累老子。这宅子再好又能怎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是让家里人吃饱穿暖更实在些……行了行了,看上什么好东西捡小的拿,该走了!” 不受山民待见的申老鹰抓紧东主大人在山里的机会好好表现,终于再次引起了东主大人的注意,得以陪同东主大人到汴京办事。他对几个才能有限、脑子呆愣、嘴巴聒噪的老乡很头痛,可是他想要培养几个心腹手下,也只能凑合着挑了。 李毅夫离开汴京之前,就是申老鹰负责监视对姜芝等小尼姑有企图的大胡子,如今也算是重操旧业。 “得罪谁不好,偏生得罪咱们东主大人。老是盯着一群小尼姑,真不是东西!” 十几具尸体被扔入阿卜费斯的卧房。熊熊烈火随即燃起,将阿卜费斯这所低调奢华有内涵的汴京内城豪宅烧个通透。 三个多时辰后,汴京城外西南方,一片荒地上的大院子。 李毅夫挡开申老鹰递来遮面巾的手,努努下巴。 申老鹰略一愣神,反应过来之后快步上前,将阿卜费斯的罩头布拿掉,然后泼上一大盆冷水。 “咳,咳咳……你,你们是,什么人?!”阿卜费斯在地牢里醒来之后,脑子嗡嗡响,失声惊呼道。 李毅夫上前几步,摸着下巴,环绕绑住阿卜费斯的椅子走两圈,“阿卜费斯,弯月番商,番客回回。你不好好做你的商人,成天盯着大相国寺角落的小小尼姑庵,有何居心?” 阿卜费斯闻言眯起眼睛,借着火把的亮光仔细观察李毅夫。渐渐的,李毅夫的身影和去年那场万姓交易大会上的某个身影重合。 “你是,李响?在京畿道和江南搅风搅雨、在勋阳等地闯下偌大声名、立功升任指挥使的忠训郎李毅夫?!” 阿卜费斯惊呼道。 “知道是咱们东主大人,还不快快如实招来!” 申老鹰下压单刀,凶神恶煞地说道。看来他没少从唐国豪、成江海等人身上学习察言观色,捧哏捧得恰到好处。 李毅夫多看了身边的申老鹰两眼,对狂笑摇头的阿卜费斯说道: “你可以不说话,我也没把握让你这种信念坚定的教徒开口。你有好几个手下,还有写手札的习惯,我想要的东西应该能拼凑出来,咱们慢慢等……” 不到半个时辰,隶属于成江海的一位阴私人员就利用一整套“科学”刑罚,从阿卜费斯的账房、手下、护卫口中得到一切消息,涉及到不同语言也有将门马家介绍的人才帮忙处理。 李毅夫拿着交叉比对之后的情报,和紧急梳理出来的手札大纲,成功击溃了阿卜费斯的心理防线。 阿卜费斯有选择地交代了一些消息,比如监视姜芝等小尼姑的动机,意图保命。他坦言想得到姜芝姜兰等天生丽质的小姑娘,给素好大周美女的蒲家子侄送去,以此加固自己和蒲家的同盟关系。 李毅夫翻看了一会儿弯月番商的经营范围、交易流程、地位高低、海上见闻等情报,最后对阿卜费斯点点头,紧接着又摇头。 “也许你想留着最核心的情报等以后保命,也许觉得我会慑于你是朝堂重视的番客回回就不敢动手,没准还想着回去之后怎么报复。可阿卜费斯先生,你要失望了,你活不过今晚!” 李毅夫口中这样说着,同时从腰间卸下两根紫红色的短粗铜管。 手铳在过去的三个月里,被改动过十几次。李毅夫如今握着的钢轮打火式手铳,相比在南山堡见到的第一版已经简洁很多。 熊成武和成江湖还是第一次见“东主神器”的真面目,踮着脚尖往李毅夫身边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申老鹰专注于自己本职工作的同时,也时不时往这里偷瞄两眼,心里痒痒的。 男人,天生对武器没有丝毫抵抗力。 “你,你想干什么?那是什么东西?你想杀我?我可不是一般的番客回回,我是汴京很多大官的友人,你不能这么做!”阿卜费斯咽口血沫,心里空空的,摇头喃喃道。 再次操作手铳,李毅夫竟然还有些紧张。 只见李毅夫呼口气,咬开一个小纸包,将黑亮的米粒状火药倒入枪管,用通条轻轻捣几下。然后从腰间口袋里掏出一个亚麻布包好的铅丸,塞入枪膛,用通条轻捣几下收起。最后打开引药锅,用羊角皮袋倒入细密的引火药,将锅盖扣回原位。 “等,等一下。你还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商量。航路图我只有几张,海上的补给点我也知道一些,蒲家在福建路隐藏了很大家业……你别冲动!”阿卜费斯语无伦次,开始飙情报,站在墙边的阴私人员强忍好奇心开始速记。 虽然看不懂,但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阿卜费斯感觉李毅夫手里的东西真能杀人! 李毅夫没有被急于求生的阿卜费斯打乱节奏。他将丝线一端的铁钩挂到钢轮上,飞快地将丝线缠绕到钢轮上,然后稳稳拉开…… “呲~~~咔啦~嘡!”钢轮里的发条上劲儿完成。李毅夫取下丝线铁钩,开始填装另一支手铳。 据李毅夫估算,他填装第一支手铳用时一分半左右,填装第二支手铳耗时接近一分钟十秒,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 “这玩意能杀人?不是,李毅夫你别冲动,咱们都是商人,有什么不能谈非要动手杀人?你不能杀我,我和蒲家有合作,你们大周的大官不会放过你的。你不敢杀我!”阿卜费斯剧烈地挣扎着,到后来已经胡言乱语,弯月世界的语言和大周官话杂混一片。 李毅夫双手握着手铳,将黑洞洞的枪口指向阿卜费斯。熊成武、成江湖、申老鹰等人狂咽唾沫,搓着大手,双目放光地等着。 “轰~”的一声过后,阿卜费斯好端端坐着。 “嘿,哈哈,呼呼呼!李毅夫你一定是在开玩乐,根本不想杀我。快把我放开,咱们好好谈谈条件!”吓得小便失禁的阿卜费斯请求道,还以为李毅夫是在拿玩具吓他。怪模怪样的铜管,塞上中国雪和小丸子就可以杀人?闻所未闻嘛,简直自己吓自己! 李毅夫似是恼羞成怒。他没有理会揉眼睛的熊成武等人,单手拿起另一只手铳,抬手侧身击发。 爆响和强光过后,红白黄的东西洒了一墙。阿卜费斯被爆头,脑袋里的东西喷了两个墙角的阴私人员满身。 从整理出的情报脉络上来看,弯月番商群体已经和江南某些人家接触,想摒弃前嫌好一起对付南山堡。阿卜费斯本人对大周百姓和商户犯下不少恶行,长相迥异难以拉回南山堡后山,再加上阿卜费斯觊觎姜芝姜兰的私仇…… “把他的罪行记下,传回南山堡。让公中人员看完后,直接烧掉信件!” 私自杀人是很不好的行为。李毅夫以身作则,也严格要求阴私人员将处决的所有敌人名单整理好,定期上报公中,让公中高层心里有个数。 这些年的气候越来越冷。汴京第一场雪落之前,李毅夫动员南山堡人手,烧杀了阿卜费斯的豪宅和店铺。然后利用汴京内城一片大乱的有利时机,针对有劣迹在身的弯月番商展开行动。 汴京内城火光四起,普通百姓毫无所觉。 开封官府和大周朝堂忙于出兵辽国的事宜,没有细察弯月番商被大肆烧杀的惊天大案。李毅夫低调躲过了搜查,番客回回群体飞快地与大周官府离心。 圣熙三年,雪落当天。 大周皇帝在“联金灭辽”的圣旨上签字用印,入驻国宾馆的完颜希尹无声狂笑。 第327章 二十五年 上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到圣熙三年底,刘光世、姚平仲等将剿灭了盘踞淮西的王庆势力,岳飞等声名鹊起的新锐将领参与了围剿河北田虎的数十场战事。 值得一提的是山东梁山泊势力。 其首领宋江不甘被包围,带领两万余人一路奔袭,竟然杀到海州城下,却被大周名将张叔夜打得大败。 宗泽率十万大军兵临梁山泊,将八百里水泊当成了练兵成果的验收场。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梁山一百零八将带人左冲右突,始终无法击破宗泽设置的层层包围。 皇城司的人难得立功一回。他们挑动了梁山内乱,秦明、林冲、关胜等对宋江核心极度不满的头领反正,彻底将梁山势力葬送。 宗泽将关胜等人充军,杀了一批头领,押送了一批头领回汴京。剩下的人交给了突然现身的周侗宗师。 李毅夫神色复杂地在汴京观看宋江、田虎等重大头目被凌迟的当天,河东的赵疤子正式向官府投降。赵疤子此前已经送出去上万贯财货,刻意交好了靠近吕梁的一些大户,足以保证招安顺遂。 “四大寇”被全部剿灭,在十几年内逐渐兴起的起义盘踞之风受到重大打击,大周各路的治安情况迅速转好。尤其是陕西六路,察觉不妙的西夏国、黄头回鹘、吐蕃诸部等敌对势力偃旗息鼓,西军得以向黄河边上集结精锐大军。 大年三十,大周皇帝陛下诏告天下。贼寇授首,海晏河清,故而大赦天下! 同样是在年底,化名“袁东海”的方腊在高丽半岛立足不稳,被联合起来的高丽贵族赶下了海。乔装打扮的沈寿带着一行人来到汴京,请求李毅夫给与药品和武器支援。 用战利品换到南山堡核心作坊生产的大量武器、药品、衣物之后,彻底放弃占据一大片大陆的袁东海袭扰了东瀛诸岛,并且在两年后入主琉球王国,恢复了本名。在“辛苦创业”期间,袁东海的势力完成了由大海盗向走私海贸集团的转变。 圣熙三年之后的宣和元年,大周的治安状况前所未有地好。 将近两百年,从没有哪一次能像过去的几年一样,有数百万的失地百姓投身作坊、矿窑、茶园漆园和船队。大周百姓仍然视土地为根本,他们被迫投身工商行业的背后,是士绅豪商犯下的种种罪恶。 不管怎样,自宣和元年开始,大周的工商业开始新一轮飙涨。 李毅夫建立的秦岭势力,一边用流水线生产的货品从“袁东海”手中换取大量真金白银,一边将耗费大量银钱和物资才积累下来的古董文物出售,彻底解决了公中收入不足的窘境。 有了充足的钱,秦岭公中得以牢牢掌控秦岭东部、控制秦岭中部的关键村寨、在合适的地方挖矿建作坊开垦田地。 南山堡和明月集团结起来,成功游说了勋阳、十堰、襄阳等地的高官,利用剩余的战俘疏浚汉江上游。 有私心的京西南路大员,很愿意将明月集缴纳的赋税留在本地。 毕竟一旦疏浚了整条汉江,明月集的货品到达四川路和汉中就方便很多,到达关中和陕西也便捷不少。到时不仅商税大涨,最重要的是能够吸收大量失地小民。 大周重商。大周官员从不惮以商业手段解决实际问题,这是先前历朝都没有过的。 南山堡的财富再次飙涨。 凭借烟花、香水、纸本等层出不穷的新货品,李毅夫低调晋身大周首富。 再怎么掩藏,李毅夫也难以瞒下向秦岭内部汇集而去的大量货币。江南工商势力、京畿道的士绅大户、对南山堡产生兴趣的各地大族联手施压,想要打开李毅夫设置的多层乌龟壳,看看南山堡和秦岭到底有多少东西。 李毅夫的老岳丈受到排挤打压,去职之后回到南山堡,专心看顾大肚子的女儿。 一个闲散王爷被推到前台,想到南山堡打探虚实,李毅夫面临两难选择。关键时刻,被李毅夫搞大肚子的安静公主柴凝馨出手,到皇宫里拜见了母后和身为皇帝的哥哥,李毅夫转危为安。 屡次被欺辱、快要气炸肺的李毅夫邀请柴凝馨到秦岭赏玩,其实就是秘密产子。他还说服了不善经营的刘素素,将首饰香粉等产业交给懂得贵妇人心理的公主殿下打理。 李毅夫出轨,导致后宅不稳。不好面对刘素素、刘成栋、核心山民的李毅夫实在忍不住了。 李毅夫感觉自己继续在大周当乌龟,不是愤而造反,就会心理变态。他一怒之下……和大理国公主段麟恬搞在一起,并承诺帮忙解决大理国王室的困境。 说到做到。 在李毅夫的命令下,南山堡加强了和大理国商人的合作,推动更多商人前往大理国经商。 做脚夫打扮、隐藏于商队中、分批到达荆湖南路的披甲内丁达到了五百人,商队中的其它人手全部由“乡兵弓手”充任。 李毅夫到达潭州城,先是到王家老宅拜访,然后以“为大周买马”的名义,带着两百名内藏铁甲的亲卫开赴大理国。 荆湖南路的高官眼见大周对辽国宣战,却急缺战马和驮马,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阻拦全部由商人组成的“发财大军”,任由其赶到位于边境的大周-大理榷场。 李毅夫一到大理国,立马露出其暴戾的一面。 在大周一直装孙子的铁甲亲卫和披甲内丁高呼酣战,直接击溃了在名义上归属段麟恬两位哥哥的三千大军,突入大理国腹地。 跟随李毅夫一道进入大理国的商队,有南山堡人家组成的商队、有明月集商户凑出的几支大商队、还有中途加入的四川路和荆湖两路的商人作坊主。总之他们全都疯了,除了不滥杀之外,强买强卖、搜刮特产、买卖人口的事情全都干了,甚至守卫边境的大周军队也参与了发财狂欢。 李毅夫没有理会身后的乌烟瘴气。他打起“扶王讨逆”的大旗,一路招降纳叛,直逼权臣高家的老巢,势要趁乱解决大理国王室的重大隐患。 大理国一片大乱、各族百姓人心惶惶之际,抖擞精神的大理国王一边暗中联络大江以东的军队配合李毅夫行事,一边派出花费重金打造的近万大军开赴权臣董家的老巢。 图穷匕见! 大江以东,北高南董迅速达成和解,全力应对关系到生死存亡的挑战。 李毅夫带领近千精锐、一千秦岭乡兵、一千三百商队护卫列阵,对阵高家拼凑而起的两万四千人马。 临开战时,段麟恬作为秘密武器出现在阵前,历数高董两家犯上夺权、荼毒大理国百姓、奢侈淫靡……备受大理国子民爱戴的小公主,成功用眼泪击垮了董家大军的军心。 李毅夫一战而破高家,带领兴奋到癫狂的手下向南进军。 因为在迫使王六王七投降的过程中使用的种种手段,李毅夫被冠以“杀人诛心李天王”的外号。李天王的身后,赶上来的大小商队利用车队、弓箭和护卫抵挡散兵游勇,成功保护了身家性命。 尝到血的大周商人冷静下来之后,开始极度渴望力量和地位。他们意识到,官府手中的刀枪,和他们手里的刀枪没有多大区别。 王室新军和董家陷入鏖战之际,李毅夫率两千五百援军神兵天降,将董家大军覆灭。之后李毅夫和心向王室的大军合兵一处,在东面的山道河谷之间抵御南越国的趁火打劫,消除了大理国百姓对他本人的怨气。 逃脱高董两家控制的两位王子,即段麟恬的两位哥哥现身大理城,争相拉拢“大理国女婿”李毅夫。 李毅夫对大理国王位有极深的考量,李梦空、张万里、王三、方维良、成吏员等人对大理国有非常隐晦深刻的用意。 李毅夫没有多参与两位大舅哥的争权夺利,而是利用待在大理国的数月时间和老国王签订了几分商业协定。同时在大理国建设了十几座新式作坊,作为对段麟恬的补偿,段麟恬的身家飞速膨胀起来。 秦岭公中的人手分批回撤。在大理国拿到太多不正当利益的大周商人,听到老国王和李毅夫商定了一系列合作协议,顿时坐不住了。他们商量一阵,决定花钱买长远,主动上税给大理国官府。 身体状况每日愈下的老国王强打精神,利用临时聚起的大量财富,将混编之后的大军开往边境,和西部的蒲甘和南面的黑齿十姓展开旷日持久的战事。 大理国在外部势力的影响下,开始了一系列改变,国运滑入另一条轨道。 打得酣畅淋漓、彻底抒发意气的李毅夫在大理国待到下半年,才和段麟恬依依惜别,带着几百人手返回大周。他有选择地帮助大理国建立了几十家武器作坊,还留下几位门生拉起一支私兵,只听命于段麟恬。 李毅夫坐船到达襄阳城的时候,号称二十万的大周军也逼近了幽州城。 耶律明率领悲愤至极的近万披甲契丹兵和一千多具装甲骑,打开城门拼死一击,将指挥混乱、没有统一号令的二十万大周军打得大败。 难以回天的杨可世等数十位大周名将阵亡高梁河,近七万名大周士兵被杀,汴京武库数十年的积累毁于一旦。回到金国的完颜希尹大惊之余,认真思索在大周境内看到的一切,发觉大周并不像表面那般强大,或者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听闻噩耗的李毅夫无语望天,利用在秦岭的一个多月时间,对秦岭公中进行了新一轮改动。他改变了钱粮投入,增加数倍资源,加快研发各种先进武器,尤其是火器。 沉迷于书画金石的周钦宗心烦之下撂了挑子。他让位于艺术造诣同样很高的周徽宗,周徽宗改元靖康…… 李毅夫送别官复原职、即将被调往辽周边境的老丈人,口中不断重复着“靖康”两个字,随即喷出几口黑血,卧病在床。 靖康元年,大周的工商业突飞猛进。大周平均识字率突破百分之五,财政收入突破一万万贯,人口也正式突破一万万。 大周似乎要迎来又一轮盛世,前所未有的盛世…… 第328章 二十五年 下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整个靖康元年,李毅夫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然而金国并没有南下。 二十万大军被不足三万的辽国军队打得大败,皇帝陛下和太上皇震怒。几位宰执大人痛定思痛,减少了一些内耗。重新出发的大周军稳扎稳打,逼向幽州城。 幽云地区,耶律明的统治已经名存实亡。 出于不让一人掌握太多权力的规矩,宗泽依然未能挂帅。刘成栋、刘光世等将领一路进逼,大周的文官趁机招揽幽云大族来投。 背景各异的大周文官到达幽云各地之后,忽视了当地百姓已经远离中原王朝统治数百年的事实,采用的一系列政策激起了广泛不满。然而随着三支最强汉人军队的投附,大周军终于将幽州城团团包围,并且在内应的配合下攻入幽州城。 与此同时,休养生息三年、进行了一系列改革的金国大举进攻苟延残喘的辽国西都大同,攻下后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频繁作死的辽国天祚帝向西夏国边境奔逃,完颜宗翰正在飞快地扫清辽国残余。 割据幽云地区的耶律明依照萧振之计假死示弱。在城内巷战的大周军士兵本就轻敌,更是被文官集团折磨得放松了军纪。幽州城内剩下的十多万各族百姓不堪淫掳,群起反击,竟然配合穷途末路的契丹兵打败了入城的幽云汉儿军。 大周军灰头土脸地退出幽州城,并且在辽军的追击下发生大营啸,一路败退到辽周边境。大周的文官集团很快通过决议,派遣使者到金国求助,用上千万贯钱粮物资从金国手中购买土地城池。 完颜宗望扫清了幽州城西北的诸多要塞,很快攻下了幽云全境。突然诈尸的耶律明带领数万军队和族人,分散向西面、北面奔逃,依靠沿途数年积累的钱粮到达大草原,开始了万里西行的漫漫征程。 占据幽云的女真大军将人口财富掳掠一空,给大周官府腾出半个幽云地区。大周文官集团将购买的行为瞒下,在大周全境散发“国朝大胜,幽云得还”的消息,迷惑天下百姓,却瞒不过洞若观火的李毅夫。 受到李毅夫重点照顾的秦岭东南麓武器产业,得到充足的钱粮供应之后,终于结出了累累硕果。重力抛石机、扭力弩炮、踏张弩已经可以大量生产,防护力不一的几种铠甲正式定型,震天雷等火器也能够小批量生产…… 北方风雪格外地早。完颜希尹和投靠金国的汉族臣子一起,跪在大定府的皇宫地面上,请求阿乞买陛下下令灭周。 尽管大周朝堂和大周军表现得太过不堪,然而部分女真贵族还是犹豫不决。他们已经不是井底之蛙,知晓大周生民太多、土地太大、财富太多,财富就意味着国力。 女真一族最为出色的战略冒险家完颜宗翰,却突然从大同南下! 即将被文官和大户害死的赵疤子转投金国,完颜宗翰才得以干净利落地击溃十几万大周军,其中还有两万余西军。 大战骤起,大周的虚假强盛就像肥皂泡,被一戳而破。在心里大骂完颜宗翰鲁莽的完颜宗望率领东路军南下,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就在幽云大户和降周复叛的幽云汉儿军的帮助下扫清幽州十六州,然后举兵南下。 李毅夫的岳父大人刘成栋,聚拢三千人马,战死在辽周边境。 完颜宗望的东路军消灭刘成栋之后,一路摧枯拉朽,南进千里,将宗泽老帅的层层防御压迫到大名府附近,随即渡过结冰的黄河包围汴京。 西边的完颜宗翰逼近太原、东边的完颜宗望掀起滔天血浪的同时,身在汴京的李毅夫提早得知了岳丈大人战死的消息。他抓紧时间疏散隐藏手下,自己留下作为诱饵,因为他知道大周有太多人恨不能他死。 大周面临亡国之危,跟李毅夫有私仇的人家、眼馋南山堡财富的人家、在商场上有利益争端的人家便迫不及待地下手,丝毫不顾及刘成栋尸骨未寒,悍然向李毅夫下死手。 李毅夫终于在大周暴露出狰狞的一面。他在汴京街头浴血拼杀,亲自用手铳结果了不下二十条性命,在各方人士的帮助下杀出汴京城。 逃回秦岭的李毅夫暴怒未止。他点起三千披甲精锐,在山口处大败八千厢军。 为了麾下势力的财源计,李毅夫逼迫明月集的商人集团养兵自重,建垒自守,打定主意要将京西南路的商人群体绑上战车。他很清楚,商人和作坊主掌握武力之后,就很难放下。 汴京被包围。 不到六万的女真族士兵、不到四万的附从军士兵、超过十万的汉人投降军在富甲天下的京畿道肆意烧杀掳掠。他们陆续击溃了超过二十万的勤王军,完颜宗望更是击溃了折种两家的数万西军精锐。 汴京城内战和未定的文官集团坑害了太多武将。只有名将张叔夜违命进军,成功进入汴京城。 不相信大周会战败所以留下的七十多万市民初步觉醒。他们组织青壮上城防守、搬运物资、拉动器械,以十几人换一人的交换比收割着女真士兵的性命。 火器成为了大周的救命稻草,更多西军陆续赶到黄河边上。 完颜宗望迟迟攻不破汴京,于是采纳了汉人臣子的建议,向汴京朝堂狮子大开口。得到充足的割地赔款之后,完颜宗望引兵北返,屠杀了太原全城的完颜宗翰也恨恨罢兵,两路女真大军带走了高达三千多万贯的财货、超过三十万的青壮年、超过十万的妇人。 获得喘息之机的大周朝堂彻底陷入党争,政令朝出夕改。想要尾随追击的十几支大周军无功而返,只能眼睁睁看着女真军一路杀一路奸,安然退出国境。 彻底看透士绅阶层腐朽、大周虚假繁荣的李毅夫仰天狂笑。他出兵攻下了勋阳府,并且暗中下令,让汴京城内的人手转移对秦岭势力有用之人,顺便做了一些以防万一的准备。 不出李毅夫所料,尝到甜头的金国不到半年便撕毁了合约,再次包围汴京。 不足六十万的汴京市民依然有战心,担心武人掌权的士大夫阶层却一心想着求和,甚至对市民阶层和工商群体心生警惕。在摇摆不定、反反复复中,大骗子郭京被士绅阶层推出来搞“六甲神兵”,想要反抗到底的士兵群体和高素质市民竟然被官府镇压…… 汴京陷落。 女真人挑唆汉人内斗,让汉人自己将金银、工匠和妇女送出城,等汴京市民快要饿死之后,才入城为所欲为。 眼见汴京成为地狱,一再鼓动市民反抗、却屡屡遭受失败的秦岭势力阴私人员悲愤欲绝之下,在汴京城四处放火,制造大混乱。汴京市民四散奔逃,汴京巨城的大火半年不熄! 女真押着两位大周皇帝、数百臣子、数千皇女命妇、数万民女、数十万俘虏北返。大周直系皇室几乎被一扫而空,汴京朝廷灭亡。 在两次大战中,一再代表大周朝堂到女真军营谈判的柴构先是跑到了大名府,收获了张俊、岳飞、刘光世等将领的效忠,同时将辛苦牵制女真军的宗泽架空。然后跑到了商丘,并且在汴京灭亡后登上皇位。 大周名儒、一派学宗、青石先生王珪单人独骑,到达勋阳城下,规劝满腹暴怒的学生李毅夫为大周效力。 勋阳城归秦岭军驻守、明月集商人自守、到丹江口为止的汉江地段不设防。三个条件满足之后,李毅夫在数万绅商百姓的围观下,将完颜希尹派来劝降的使者凌迟。 女真第三次南下,数百万流民南逃。泼天的灾难降临大周,大局揭开序幕。 大周临时朝堂点算兵马,发现还有超过五十万的禁军、厢军,以及数量超过百万的乡兵弓手。兵虽众,却在马战步战皆精、坚韧不拔、悍不畏死的金国军队面前溃不成军。 李毅夫尽起六千披甲内丁、两千铁甲亲卫、近万乡兵弓手土军,直扑被多达九千之众的幽云汉儿军、奚族军、渤海军占据的洛阳城扑去。 完颜宗翰总领西路军,从河东渡过黄河,肆虐元气大伤的陕西六路。完颜宗望总领东路军人马,击破商丘后,开始屠杀抢掠除京西南路以外的整个长江以北,崭露头角的岳飞等新锐将领踏上历史舞台,韩世忠等大周良将在败退中锻炼兵马。 以全部家当正面硬刚比女真本族大军稍弱一线的九千人之后,李毅夫轻松占据洛阳城。此节点被夺回,各处战场的大周都校和将校受到极大鼓舞,超过三十万的金国军队提前北返。 秦岭军出天下惊! 之后的两年,女真第四次南下。在江南搜山检海捉赵构的同时,金国还派遣精锐压阵,逼着将近十万投降汉军和数十万青壮俘虏进攻秦岭。 李毅夫一边应付着多次逃跑的南周朝堂的种种刁难和暗算,一边和二十多万秦岭山民一起勒紧裤腰带,在收入大减的情况下与金国大军、伪齐大军在崇山峻岭中血战。 不只是依靠弩炮、直弓、踏张弩、火器、钢制刀枪等军械,李毅夫还集思广益,和飞速成长的门生一起开发阵法,才做到了多次在秦岭中击溃敌军。强军始成。 重新上岸并且在临安城站稳脚跟的南周朝堂提拔了岳飞等优秀将领。 岳飞成为除李毅夫之外,唯一能给金国大军带来实质性重大伤亡的将领,是反抗金国侵略、收复河山的一面大旗。他从江淮出发,沿江而进,一路剿灭收服各路水匪、巨盗、起义军,从荆州北伐,收复襄阳六郡。 李毅夫唯一所惧者,只有岳飞。 岳飞到达丹江口和李毅夫相会,奉劝李毅夫报效朝廷,不要有什么异心。李毅夫半是开玩笑说,除非岳飞英年早逝,否则秦岭军永远忠于大周。 完颜宗弼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提振女真本族战士的素质,率领金国大军第五次南下。岳飞、刘琦、韩世忠、张俊等将领全线迎上。 岳飞取得郾城大捷,攻下朱仙镇,杀伤了数万金国有生力量。正要将金国大军全部赶回黄河以北、收复中原地区的岳飞却收到了十二幅金牌,只能洒泪退兵。 汪伯言、黄潜黄二人联合财力人力滔天的江南大族,在皇帝柴构的默许下杀害岳飞。 绍兴和议成,李毅夫血冷。十数年浴血奋战的成果成为了士绅阶层继续把持天下的交换用品,缓过劲来的金国和大周军一起,将李毅夫的核心占领区团团包围。 靖康耻,犹未雪。李毅夫,不会灭。 李毅夫的惊天后手发动。自逃离大陆后已经隐忍十多年的方腊从琉球诸岛发兵,在金国和南周水军决战之后捡了便宜,一举摧毁了金国和南周两国的水军主力,而后大举上岸袭扰。 李毅夫和方腊一西一东,大战好几年,终于将金国和南周的国力拖垮。李毅夫手上有技术优势,方腊的船队掌控了东方海面,两大走私集团等于是趴在东方大陆上吸血。 先是榆木炮,然后是火石炮,然后是口径不一的几种青铜炮……李毅夫手下的秦岭军团正是依靠厚积薄发的武器优势,才打得御前军、驻屯军、西军、女真军、签发军死伤惨重,屡次挽回危局。作为代价,秦岭东南部各大洞窟里积攒了十多年的火药原材料消耗一空。 受到李毅夫突然拿出火炮、大杀四方的刺激,东方大陆上的火器技术飞速发展。 大周和金国短暂联合,引兵超过五十万也没能奈何李毅夫,反而被李毅夫夺走了四川路自立。 李毅夫一边镇压士绅阶层的反抗、推广新势力、传播新学问、遍地建作坊,一边在立足未稳之际,坚持带领大半精锐登上雪域高原,和西征归来、向吐蕃诸部伸出触手的蒙古大军决一死战。 东方世界、弯月世界、天方世界共计数千万平方公里,其上生活着超过三万万人口,他们未来数百年的命运都取决于猝然爆发于拉萨城下的世纪决战。 直面弓马无双、战力超绝、装备精良的蒙古铁骑那一刻,李毅夫来到大周刚好二十五年。 第329章 布衣天下(大结局) - 勋阳布衣 - 余生风起 早在彻底和大周士绅撕破脸的那一天起,李毅夫的秦岭势力便开始展露一系列奇技淫巧。 新式作坊、新式蒙学、新式管理机构、新式商品让东方大陆上的所有人震惊,更让士绅阶层警惕愤恨。 层出不穷的新式火器和新式军队最终让金国和大周的剿灭行动失败,金国和大周更加重视百工制造,尤其是武器制造。 金国的完颜希尹、完颜宗弼等人都下了大力气发展新式火器,大周的陈康伯、虞允文等朝堂支柱辛苦支撑着变革。 然而秦岭势力积累十多年,新式蒙学培养出的上万人才构成了新文明的基石,秦岭实力的进步速度越来越快,外儒内法的统治秩序受到极大威胁。技术研发和市场拓展到达极限之后,李毅夫毅然起兵,发挥整体优势夺下了四川路,为新文明找寻更大的容器。 从李毅夫和整个天下作对,到李毅夫率领老底子和所向披靡的蒙古铁骑决战,刚好是十年的时间。 十年时间,金国在塞北进行了大改革,挡住了蒙古铁骑的东侵。为了获得劳动力,金国侵入高丽,将整个半岛当成了厕所。大周也没有闲着,依靠超过一亿两千万贯的岁入组建新式水军,在大海上和琉球岛的方腊势力保持了均势,期间大周的海商群体在李毅夫的挑拨下灭亡了福建路蒲家。 李毅夫在四川路的深层改革让大部分小民无所适从。为了转移辖地内部矛盾,为压抑之后飞速增长的工商势力找寻新市场,李毅夫吞下了纷乱不止的大理国,鼓励民间武装四处捕获苦劳力、获取财富。 南亚大陆战火四起。李毅夫登上高原决战的前夕,王室禁卫军终于打通了两个出海口。 崛起于大草原的蒙古铁骑西征数次,摧毁了两河流域的水利设施,最远打到了天方世界的腹心之地。见识过各族风貌、迫使各族工匠效力、装备战术发展到绝巅的蒙古铁骑得到了足够力量,终于将獠牙对准了汉地,攻灭回鹘诸部后向雪域高原进军。 李毅夫不敢让麾下势力陷入蒙古大军的大迂回战略中。他再次披甲上阵,毅然集中大部分老底子共计五万精锐,和五万蒙古铁骑对决于拉萨城下,在数万吐蕃牧民的目光中抵死拼杀。 李毅夫带领的,是在战争中不断改革、武装到了牙齿、训练管理迥异其他所有军队的全新军队。 蒙古大王子带领的,是屠灭无算、见识过各种军队、打小便骑马射箭的悍勇武士,是人类历史上最为优秀的骑兵。 辅一交战,蒙古铁骑妙到毫颠的骑兵战术和弓箭造诣,近乎击溃了李毅夫一方五万铁甲军的斗志。 虽然一再遇险,但李毅夫的五万大军依靠密切配合、铁架车阵和具装甲骑顽强支撑了下来。虎蹲炮、青铜小炮、铁铸大炮、重型火绳枪等优势军械一波波投入使用,蒙古大军的伤亡急速飙升,两支截然不同的强军打到以命换命的地步。 李毅夫和蒙古大军厮杀三天。大战十几场,小战过百场,鲜血凝成红色冰原。 李毅夫没有充足的骑兵,不能一举将可怕的蒙古大军彻底击溃。蒙古大军也没有多余兵力斩断火铳火炮的补给线。 和李毅夫结盟的西辽帝国派遣五万马步军到达战场,一直和李毅夫保持着经贸往来的吐蕃诸部选择投靠,战局瞬间翻转。剩下不到三万人的蒙古铁骑冲破二十多万大军的包围,想要退回大草原,但终究是奢望。 割据关中的新一代西军跃上高原。将近七万的年轻士兵不断被蒙古铁骑冲散,却一次次地聚拢死战,终于等到了吐蕃诸部兵马和西辽帝国骑兵的支援。 蒙古铁骑全部丧生雪域高原。将近两万的核心部族兵、一万六千附属部族兵、超过一万五千的仆从军全军覆没,蒙古帝国损失了超过两成的老底子,元气大伤。 在李毅夫建立的楚国境内,棉纺和毛纺技术终于取得重大突破。 技术大进步的消息传到拉萨城。正在安排高原牧民撤离、在关键山口河谷地带建立棱堡、准备在雪域高原挡住蒙古帝国大反攻的李毅夫松了一口气,转而寻求和枭雄铁勒谈判。 李毅夫不想将楚国的大量财力投入到和蒙古帝国的消耗上,因为金国居然要突破天花板,走上原时空沙皇俄国那般的道路。何况还有财富无双的大周政权,士绅阶层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一统草原、霸凌四方的铁勒能屈能伸,竟然接受了李毅夫的条件。他赎回了自己的大儿子,组织工匠打造新式火器,还为了建立作坊、获得粮食的土地而彻底灭亡了党项西夏国。 李毅夫眼睁睁看着金国的变革在完颜希尹等惊世之才的推动下走向深处,眼睁睁看着夺回荆襄的大周装备了一门门大炮,他自己却无能为力。只因为在蒸汽机技术和冶炼技术出现代差前,装备了大炮的蒙古骑兵无比可怕,搞不好楚国只能和蒙古帝国拉锯数十年。 幸运之神终于光顾了李毅夫。 蒙古帝国建立者,大可汗铁勒,竟然在凌辱西夏国王妃时被咬掉了下体,流血而亡! 李毅夫念头通达,趁着蒙古帝国大乱,利用经贸往来挑唆草原部族反叛。这还不够,李毅夫还威逼利诱蓝贴儿,扶持了蓝贴儿的小儿子当大汗,然后便忙不迭地举起贸易往来的武器,飞快地掏空着蒙古帝国。 雪域高原的防线基本够用。和蒙古帝国签订一系列协定之后,李毅夫迫不及待地带领平均年龄不足二十岁的青年禁卫军、装备大量中等口径火绳枪的紫荆军、经过扩充和整编的老牌主力秦岭军从汉中北上。 李毅夫先是收编了军阀林立的西军,然后引导楚国境内的工商势力到关中各地经营,顺便建立支撑大战的补给线。完成一切准备之后,李毅夫终于带着二十万大军,在陕西富平地区与金国决战。 面对气势汹汹的楚国大军,内斗不断的金国终于初步团结起来。完颜宗弼和完颜希尹各退一步,完颜宗弼领军到徐州盯着大周,从监牢中出来的完颜宗翰调集精兵强将出征。 新兴楚国和金国大战一年零两个月,最终以经济崩塌的金国全面撤退告终。楚国赶到黄河边上,时刻威胁着金国占据的河东地区。 蒙古贵族终于意识到,再接着被楚国吸血下去,耗尽抢掠所得的蒙古帝国将要退化到几十年前的部落形态。心力交瘁的蓝贴儿签订了条约,将河西走廊等战略要地卖给楚国,带着交换得到的火枪火炮技术再次西征,花费数年时间便打下了上千万平方公里的领土。 确定蒙古铁骑主力离开大草原之后,李毅夫发动了灭国大战。他要赶在金国走上另一条近代化道路前将其扼杀。 大周不是没想过趁着李毅夫的楚国和蒙古帝国、金国等国轮番大战之际,出兵牵制楚国大军,却总是陷入可悲的内斗。改革陷入停滞,士绅陷入囚笼,儒学终显落后。 先前楚国大战时,南亚各地的反抗势力勾连发动,楚国移民和官员、商人只能躲在少数城池中。等楚国熬过困难时期后,李毅夫默许武装商队在“安全区”外大肆抢掠、捕获紧缺的劳动力,于是热带雨林也挡不住疯狂的民间武装,南亚再次平定。 练兵数年的风帆舰队终于拿到了拨款。年轻的楚国水军将领利用六分仪和望远镜带来的巨大优势,用火炮击溃了上百艘弯月战舰。充满进取心的楚国朝堂开始鲸吞盛产香料珠宝的东南亚群岛,楚国国库收入再次暴涨。 暴涨的军费也不够楚国在数千里外维持数十万大军。楚国立法发行了大量国债,堪堪满足消耗。 有了巨额钱粮作为支撑,楚军指挥部得以组织三十万青壮民夫整修道路,然后制造大量木筏顺黄河而下。在京畿道和山东路的交界地一举击溃完颜宗弼组织起的四十万大军后,金国在黄河以南的统治土崩瓦解。 眼看楚国有鲸吞天下的态势,始终对士绅阶层抱有极大警惕的李毅夫又几乎不能被暗算,江南绅商阶层居然想将大周皇室卖给楚国。 即位不久的楚国小皇帝露出獠牙。原来小皇帝在成长过程中,一直被李毅夫的人教导各项知识,骨子里对士绅阶层反感。 大周小皇帝在楚国的帮助下,拉拢武将和单门独户的工商阶层,在江南掀起腥风血雨。数十万心思顽固的士绅、大户、商户身死族灭,小皇帝凑够了迁移到东瀛诸岛的路费,还献给李毅夫一万万贯军费。 人心惶惶的大周再无威胁。大草原开始被楚国剪羊毛,只顾着发财然后到城内享受的部落头人更是对楚国没有丝毫威胁。 楚国从两处地方渡过黄河,分别进攻太原-大同一线,和大名府-幽州城一线。楚国的舰队航行万里,轻而易举地消灭了金国水军残余,然后在辽东半岛和津口卸下火器大军,直扑幽州城和辽东平原。 跟随灭国大军一起出动的,还有楚国朝堂派出的一支支官员接收队、民间清算队、工商发财队……形形色色的队伍迅速稳固着后方秩序,保证了楚国大军能够一鼓作气灭亡金国。 太原城被火焚,大同城被轰塌,幽州城爆发了内乱。这三例只是揭示了战事残酷的一角,事实上,完颜希尹等金国俊杰带领女真族人不惜死伤地拼,却还是无力回天。 长江上游某处江边,蒸汽机开始喷吐浓烟。 金国灭亡。 大周皇室只用了短短几年时间,便向东瀛诸岛移民百万,接下来的二十年还将移民两百万。 李毅夫带着一群布衣小民,艰苦奋战数十年,终于从蛮族和士绅手中夺得天下。 全书完结。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