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飞机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明楼上飞机的时候,孟敖就在舷梯旁边站着,像在等人。明楼冲他点点头,笑了一下:"我们这些人的命就交到你手里了。" 孟敖也笑:"明先生也怕坐飞机?" 明楼摇头,还没说话,就听见后面拎着箱子的阿诚问了一句:"什么叫也?" 孟敖没答话——上一个说这话的人,是徐铁英。但是这次,徐铁英是不会坐上他的飞机了。 他这么想着,忽然感觉肩头压了一只手——明楼的手。 "你怕吗?"明楼问。 孟敖皱了皱眉,反问道:"我怕什么?" "此去,再无归期。" 明楼这句话出口,非但孟敖愣了一下,正往飞机上递箱子的阿诚也停住了,扭过头来看向明楼。 "兴许过些日子我们就回来了。姑父在这看家,我们也不能老留他一个人。"孟敖抬眼望向方宅的方向,"又或许,到时候,姑父就亲自去接我们了。" 明楼看着孟敖,在他肩头拍了两下:"你说的对。家在这里,总是要回来的。" 他对站在舷梯上的阿诚挥挥手:"上飞机吧。" 家在这里,总是要回来的。也许,很快就会回来。 彼时,他们都这样相信,或是,只愿这样相信。1 “大哥,中央急电。” 彼时,抗战已臻终末,日本人早已是强弩之末,败退已是预料之中之事,但此时,显然不是中央密电可以毫无风险地抵达上海站的时机。不说日本人,军统的把控,也不易走脱。也就是说,有比当前局势更严峻的情况发生了。明楼接过电文神色凝重。 北平地下党行动组全面瘫痪,急调眼镜蛇,青瓷接手北平地下工作,另调夜莺配合行动。 明楼放下电文后坐回椅子上,北平将是未来的一个重要战场,明面暗面上都是,这一点他们心里都大略有数。一整支行动组被废,自然不是小的损失,然而……上海,也不是轻易能走脱的所在。思虑再三,明楼只得折中考量。 “阿诚。北平地下党此时遇伏,很有可能是国民党的手笔。” “恐怕,是有叛徒了。”阿诚谨慎地提出自己的猜测。 “恐怕不是叛徒,是早就布好得暗棋。”语罢明楼突然抬眼截住阿诚的目光。紧张的神色就写在眉眼间,明楼强抑下改变主意的冲动,调整回平和如水的声线后,缓缓说到:“你带夜莺先去北平,尽快恢复行动组的工作。” 几乎就在明楼收起最后一个尾音时,阿诚因有些压抑而略嘶哑的气音便堵了上来,斩钉截铁一句“不行”。“上海地下党在伪政府内部只有我们和夜莺这一条能运作的线,您怎么能一个人留在这里!” “阿诚你听我说,组织会冒这么大风险急调我们过去,必然是有我们不可替代的特殊性,你不能由着性子来。现在无论是汪伪还是日本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而北平形势关乎大局 这是命令。” 一句大局,一声命令,让洪水中的怒狮停止嘶吼。他强迫自己冷静,考虑一个两全之策。局势,他不可能看不明,命令 他不可能不遵从,但放任大哥一个人在虎穴里,哪怕只是关了病疴缠身的老虎,他也是不敢的。 阿诚试探着看了看明楼的眼睛,颇有几分肃穆,斟酌片刻后他说到:“大哥,我听命令,去北平,您让夜莺留着好不好。您需要她。” 明楼看着眼前的战友,活脱脱就是庭院里那株白杨,退,能遮挡风雨,进,也是伟岸地傲立一方。阿诚能心甘情愿地走出他的壁垒,这太好了。潜伏六年来,他们始终在一处并肩作战,而阿诚,总是不由分说地做着替他披荆斩棘的战士。即便是死间计划,所有人的生死都悬在一线之间时,阿诚仍是将自己与明台的命摆在一个至高的位置。如今历了亲人的生离死别,阿诚到底是成长了。独立人格的最终形成,虽不算完美,倒也算欣慰。 明楼点了点头。 阿诚掩着心里的慌乱,匆匆回房发报。 第二章:接头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第三章:明诚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另一头,却是坐着一位有些嚣狂的青年。倒也不是明诚刻意表现地盛气凌人,只是眼前的军统副站长沉静如水,反衬着他不知轻重。 那就索性不知轻重吧,军统这边的态度,明诚也算是探明一二了。 “王站长。” 对面的人仿佛从冥想中被惊醒,不好意思的赔了个笑脸。 “王站长秘密调查在下,也有两日了。不知王站长可否给在下一个结论,不然在下可是不敢轻举妄动。” “明少校说笑了,例行调查而已,明少校对党国的忠心,自然是无需怀疑。只是,”王蒲忱吸了一大口烟,似是难以启齿,“只是明少校身边的那位小姐,党国很是不放心,还望明少校多加保重。” “王站长,您不会不清楚,于曼丽自始至终受命于我,生变,也是她报告的上海站。巧的是,党国下达的调令也是指向北平,明诚怎敢怠慢。” “若如此,自是最好。只是明少校,您现下恐怕是不方便在北平有大动作了,想必您也知道方家公子方孟韦的情况了。” 明诚笑了笑,点头应道:“自然是知道的,这不,在下特来请教王站长。” “诶诶诶,请教不敢当。”王蒲忱摆摆手,“情况呢,也是显而易见的,只是不知明少校是否已有决定。” “王站长,您希望我姓方,还是什么姓明呢?”狭小的办公室内,弥散的尽是明诚的威压。论军衔,明诚自然不及王蒲忱,但了解军统对他的心思后,明诚心安理得,顺势而为。 王蒲忱掐了手中的烟:“党国希望,您既姓方,又姓明。”争取方步亭的立场。这是王蒲忱的潜台词,明诚了然。 明诚起身,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是。” 王蒲忱忙起身请明诚坐下,目光对上的一瞬,明诚竟觉得这位左右逢源的北平站长,实在深沉内敛的可怕。 “明少校的能力,党国向来是信任的。啊对了 ,”王蒲忱突然咳嗽起来,声嘶力竭,不像矫揉造作,“老毛病,恐怕明少校今后要多多习惯了。” “这是当然。只是王站长您刚才想说什么?您不是被咳嗽给咳断思路了吧。”明诚言语针锋相对,决计一探深浅。 “哪能呢,我不过是想问问,明楼上校计划何时就任,上海站也好及早准备。”明诚闻言放声笑了出来:“敢问王站长打算作何准备?是昭告全国,他明楼不是伪政府要员,而是军统特工?王站长您恐怕多虑了,明长官何时抵达,我不清楚,不过,您也知道的,不会太久。” “是啊,不用太久了。六年多来,您和明楼上校都辛苦了。” “好说,好说。” 从王蒲忱处离开,明诚才发现内里的衬衫已是湿透了。本以为军统北平站站长还是马汉山,不知怎的,竟是无声无息地就换成了王蒲忱,那一声声咳嗽仿佛还在他耳边敲打。 对付梁仲春那一套,倒是一点也用不上了。 于曼丽在休息室等得久了,再见到明诚仿佛要急出泪来。明诚亲昵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渍,柔声道:“小家伙,看你急成了什么样。我怎么会有事呢。” 监视于曼丽的人识趣地离开了。 “找个由头,我明天去一趟北平警察局。” “是。您和张月印同志的会面安排在今晚八点,东中胡同二号。” “辛苦了。” 第四章:争取方步亭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争取方步亭的立场。这是王蒲忱的潜台词,明诚了然。 明诚起身,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是。” 王蒲忱忙起身请明诚坐下,目光对上的一瞬,明诚竟觉得这位左右逢源的北平站长,实在深沉内敛的可怕。 “明少校的能力,党国向来是信任的。啊对了 ,”王蒲忱突然咳嗽起来,声嘶力竭,不像矫揉造作,“老毛病,恐怕明少校今后要多多习惯了。” “这是当然。只是王站长您刚才想说什么?您不是被咳嗽给咳断思路了吧。”明诚言语针锋相对,决计一探深浅。 “哪能呢,我不过是想问问,明楼上校计划何时就任,上海站也好及早准备。”明诚闻言放声笑了出来:“敢问王站长打算作何准备?是昭告全国,他明楼不是伪政府要员,而是军统特工?王站长您恐怕多虑了,明长官何时抵达,我不清楚,不过,您也知道的,不会太久。” “是啊,不用太久了。六年多来,您和明楼上校都辛苦了。” “好说,好说。” 从王蒲忱处离开,明诚才发现内里的衬衫已是湿透了。本以为军统北平站站长还是马汉山,不知怎的,竟是无声无息地就换成了王蒲忱,那一声声咳嗽仿佛还在他耳边敲打。 对付梁仲春那一套,倒是一点也用不上了。 于曼丽在休息室等得久了,再见到明诚仿佛要急出泪来。明诚亲昵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渍,柔声道:“小家伙,看你急成了什么样。我怎么会有事呢。” 监视于曼丽的人识趣地离开了。 “找个由头,我明天去一趟北平警察局。” “是。您和张月印同志的会面安排在今晚八点,东中胡同二号。” “辛苦了。” 第五章:看着后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方步亭看着这个后呢,也不想去管他早先的各种揣测了。趋炎附势的汉奸走狗,阴险狡诈的军统特务? 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阿诚承他的照拂,成长的十分优秀。之前二人的眼神交流他自然不会无视,他很感念明楼在他缺席的年月里给了阿诚一个可靠的家。 “方行长,很抱歉,今天的场合明楼本不应在场,但明楼实在有要事想请托方行长。” “你这是哪里话。你是阿诚的兄长,和我也没什么可客套的,你一声伯父,我还是当的起的。你有什么棘手事,但说无妨。” 明楼点点头,从公文包中掏出一份文件递给方步亭。正是明诚的调令。“方伯父,党国委派阿诚到您身边工作,其中意图想必您能体察几分。您也知道,前些日子军统局公开了我和阿诚的身份,阿诚在他这个位置上也不好做。” 方步亭了然。军统,国民党内部那些个尔虞我诈,阿诚没办法抽身,能给的照拂,做父亲的怎会犹疑?方步亭握着明楼的手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战后国民党全面接盘,中央银行这边的纷争不会少,我自当护阿诚周全。” “这点明楼不敢怀疑。明楼的意思是,希望方伯父能适当的给阿诚一些空间,有时候,阿诚也是身不由己的。” 方步亭不说话了,在上海时,阿诚便要忍着千夫所指,如今却还不能堂堂正正地行走在阳光下,恐怕是党国内部一些明争暗斗,他不得不参与,党国内的一些陈腐窠臼,他也无法独善其身。若非当年……阿诚也能和孟韦一样,做个纯粹的官员,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吧? 明楼看出方步亭的愧疚之意,不敢道破。倒是一直未出一言的谢培东说:“放心,这些事,我会帮衬着。” 方步亭随后说道:“我还是那句话,我必定会护阿诚周全。” “明楼明白了,多谢二老。只是,明楼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阿诚他……能否偶尔回明家住一段时间?” 这话明楼说的有些艰难,工作上确实有需求他们不能断联系,否则两方潜伏的行动会变得很不灵活。只是与阿诚还有那层关系在,这话说着,就带了点不明意味。 所幸方步亭并未多想:“我了解你们工作需要,也知道你们兄弟情深,到底是三十多年了……阿诚与你一起,我很放心,时时回来看看就好,至于孟韦那边,我会同他好好谈的。” “多谢方伯父理解。” 一席话谈的在场三人都心绪难平。 方步亭对这段父子情大约也是不自信的,自觉没有资格在明家的亲情中抢占太多。 明楼本不应不自信,但今日阿诚与方家人的倾心相交,血亲之间的相依,还是在明家的时日里或多或少地欠缺了的。 而谢培东,恐怕是看得最透彻的人了。两兄弟比他能设想的还要艰难的多,早年的三面伪装,今日的双重潜伏,都太难了。横亘拳拳赤子心上的国仇,太沉重。所幸一路走来,都有人分担。 第六章:法官看向明诚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法官望向明诚:“被告人对公诉人的指控是否认可?” 明诚抬手看了眼手笔后从席上站起:“我有异议。我要求公诉人宣读我与梁仲春的交易记录。” 法官点了点头:“被告人提出的要求合理。请公诉人宣读证据。” 曾可达望向这个沉稳的军官,心里有些犹疑。明诚不是一个能够简单把控的人,建丰同志对他的安排是否过于冒险了? 曾可达将数额最大的几笔交易一一宣读。 “庭上,我要求对此做出解释。”得到法官允许后,明诚将曾可达所述的条目一一回应:“1939年12月末,彼时我就职上海汪伪政府不过月余,请问一个在伪政府无任何根基,职务仅仅是一个秘书的明诚,为何会得到特务委员会高官的重视并按照曾将军的意思足足分得了三成利润?1940年1月,我安排梁仲春将他的妻小转移至重庆,曾将军应当知道1940年从上海转移一个人去重庆有多困难,稍有不慎也许我明诚的命就交代了。我认为梁仲春给我这个数目的报酬,不为过。1940年10月,梁仲春已经被特高课处死一个月了,曾将军认为梁仲春先生托梦送了保险箱的钥匙与密码给明诚让明诚拿走自己的利益?那是梁仲春留给其妻的财产,自然是托我运送至重庆。期间,我也曾多次替梁仲春转移过财产至重庆。以上种种,曾将军若是未从梁夫人口中得知,不妨问问梁仲春之子。曾将军想必也早已掌握了梁苗苗吧。” 明诚这话说的理直气壮,细细想来却不经得推敲。因为他需要一个将梁苗苗推上证人席的机会。彼时的梁苗苗也不过十二三岁,是个经事却并用不太懂事的年龄,从他口中说出的证据,最可信,从他口中推敲出的线索,也最像无心之失。 梁夫人与梁苗苗被带上法庭时,脸色不算太好。生下来便是优渥的梁家少爷,梁仲春死后,明诚也从未亏待过他。这些天被曾可达囚禁着,估计也是吃了些苦头。 “请公诉人质询证人。” 曾可达从席位上缓缓走下来,居高临下地面对着梁苗苗。“证人,被告人表示他曾帮助你们转移至重庆并为你们一家转移过财产,请问是否确有其事。” 梁夫人恶狠狠地瞪了曾可达一眼,点点头。梁苗苗也在一旁跟着点头。 “请问被告人与梁仲春除了上述利益关系外,是否只有工作往来?” 梁夫人有些犹豫,她拿不准应当怎么回答。明诚对她一家恩重如山,她自然不敢连累。 而这正是曾可达希望看到的反应。若是明诚能先手这么多便安排好梁仲春的妻子,这水就太深了,他不能让一个过于不可控的因素成为建丰同志的计划关键。 许是被曾可达锐利的目光吓唬了,梁苗苗突然开了口:“我知道。” 庭上许多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梁苗苗不过是一个孩子,说少不更事也不为过。 “明叔叔和爸爸曾经在我家打起来过!那时候他们打得很凶,而我爸爸一直在问明叔叔你是什么人?后来我爸爸看到我在就把我支开了……妈妈我……”梁夫人突然捂住梁苗苗的嘴,眉头紧皱,一脸愠色。这孩子想干什么。 曾可达满意地望向明诚:“被告能对此做出解释吗?连一个孩童都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工作关系啊。” 明诚似有难色,犹豫着缓缓开了口:“我得知梁仲春手上掌握了军统一条走私线的部分名单与交易记录,其中包括上海一支行动组的组员。明诚时任军统上海站情报科副官,有掩护组员的责人,因此我必须销毁这份证据或者策反梁仲春。” “公诉人对此是否认可。” “不认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梁仲春拥有过这样一份名单,而梁仲春也没有被策反。” “请被告正面回答公诉人的问题。” 明诚目光突然暗了下去:“我……不能。我没能顺利销毁这份名单,不知道梁仲春将它藏匿在哪。也许梁仲春自行销毁了。” “怎么可能销毁,这样一份名单可以将你明诚牢牢掌握住,梁仲春怎么舍得!” “梁仲春死后我清查过他的遗物,的确没有。曾将军,我无法回答您的质疑。” 曾可达回望法官,而法官示意他自便。他于是走回坐席上,取出了另外一份材料。正是他方才反复拿捏的一份。 第七章:小番外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第八章:跟踪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明诚:在跟踪你? 方孟韦:嗯嗯QwQ 明诚盯着方孟韦偏着脑袋想了想,随即笑出了声。 明诚: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孟韦:[懵逼]大哥你笑啥? 明诚:你今天下午是不是和木兰出去玩儿来着? 方孟韦:对啊。 明诚:明台现在肯定一五一十地向我大哥汇报你今天的一举一动…咳,包括什么和女孩子聊得眉飞色舞之类的……方孟韦:……[脸红]大哥…我可以打他么? 明诚:[端起茶杯]悉(wǎ g)听(sǐ)尊(lǐ)便(dǎ) 然后我们明小少爷和明大长官敲门回家了,开门的是明诚。 明台:阿诚哥~~~[得意的笑] 明诚:[冷漠脸]哦,我是方孟韦。 明台:咦孟韦哥?那你就是了![扑向方孟韦]阿诚哥! 方孟韦:[笑]明小少爷,似乎跟了我一整天啊。 诶诶诶?总觉着哪里不太对? 明台转过头去看了看身后正在喝茶的两位,均以一种关爱傻子和看好戏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明台瞬间明白了什么。 卧槽!!!难道小少爷我今天跟着的一直是孟韦哥?! 后知后觉啊,小少爷。明诚心里如是说。 然而在明台想这些的时候,方孟韦已经一脚踹过来了。 方孟韦:大哥批准我打你了。 第十章:红脸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第十一章:暴露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于曼丽暴露了吗?” 明诚犹豫着说:“我不能确定,曼丽也不能确定。但是大哥,崔中石为什么会暴露?” “崔中石那么干迟早要暴露!”明楼有些恼,“蒋经国今天已经直接地说了,他怀疑崔中石有通共嫌疑,王蒲忱应该是顺着他的意思在作文章。” 明楼在窗前来回踱步。 “阿诚你记住,当务之急,崔中石与于曼丽哪一个都不能暴露,我们必须解决掉王蒲忱,彻底掌握北平的军统势力。安排夜莺,想个办法避开监视的人,尽快与崔中石建立联系。” “明白。”明诚见底下抗议的声浪有渐息的趋势,便动作利落地整理好衣着站好,指指民调会的大门说:“同学们,你们不知道你们要找的马汉山局长就在里面?” “有本事让他滚出来!要不就放我们进去见他!”学生的队伍们又沸腾了,他们甚至在军警黑洞洞的枪口的注目下,艰难地向前移动。 明诚递给单福明一个无奈的眼神,却发觉单福明的眉毛拧成了一团,龇牙咧嘴的。 戏是真难演。 他三两步跑到单福明身旁,焦急地说:“单局,这好像控制不住啊?” 单福明的眉毛拧得更紧了。 明诚又说:“我说,这学生们见不到马汉山,恐怕是不能消停。司令部那边又完全撂摊子不管是,这恐怕要闹大啊。” 单福明瞪了他一样。你小子刚才不是还把学生唬得一愣一愣得,怎么现在就熄火了?单福明一拍大腿:“要不,让他们见见马汉山?” 明诚单手挥去拍弯了他的警帽:“马汉山的事能擅作主张吗!” 单福明揉了揉太阳穴,又把脸上的拧巴结一一解开。“方局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事要再闹大,你是没啥事,我的话,你估计就再也见不到了。” 单福明一边说着,一边抢过喇叭冲着学生们说:“这样吧同学们,请你们派五个代表,我和方副局长啊,我们陪你们一起进去见马汉山,你们慢慢谈,怎么样?” 第十二章:方孟韦抱明诚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方孟韦一手攥拳抱着明诚,一手仍握着枪犹豫不决。 “大哥,崔叔的事,我……能知道多少?” 以为创造了一个互诉衷肠的氛围,以为自己的怀抱足够坚实,可实际看来没能起到任何宽慰作用,方孟韦依旧小心谨慎,在他的亲哥哥的周身徘徊,犹豫着想接近,又只敢选择疏离。这让明诚有些丧气,他附上方孟韦紧攥的拳,将那一只只纤长的手指掰开,与他紧紧相握。“孟韦……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我希望你什么也不要知道。” 明诚无法预料方孟韦会怎样选择,将实情半遮半掩地告诉方孟韦并不会是一个阻碍,甚至孟韦还会无条件地提供支持,甚至孟韦还会过问得更多直到与他一同加入组织,毕竟孟韦是这样……这样的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但明诚仍希望方孟韦能选择不再追问。 有些事,一个人知道就好了。有些风险,一个人担就足够了。 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人行走在黑暗下,不能再多了。 方孟韦反手用枪背狠狠地砸在明诚腰间,不知是在恼恨大哥,还是在恨自己的懦弱与无能。他从明诚的怀里挣脱,迅速地背过身去,不愿直面那双他永远看不懂的眼睛。“大哥,崔叔那围的孩子们估计还没散,我去处理一下。” 明诚一愣,点点头说:“注意安全。” “会不安全?” “诶不是,我随口一说。” “那我走了,崔叔……就劳大哥照看了。” 明诚没敢点头,只得尴尬地替孟韦理正了武装带,再将他的枪插回原位。目送方孟韦离开后,落寞地坐在沙发里,也不知是不是该松一口气。 未过多久,一阵仓促的敲门声响起,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躁动。“谁啊!”明诚烦躁地朝门口一声怒喝,在楼上商谈的明楼与崔中石自然得了讯号。 “您……是明副站长吧?”明诚一整日未出过门,这会穿着休闲的衬衫,与方孟韦确实难以分辨。 “我是。怎么,王站长派你们公干,公干到我家来了?” 领头的人面露惧色:“明副站,是这样的。王站长听说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崔中石被暴徒胁迫,特派我们前去保护。但我们去崔副主任家时,却发现崔副主任早已离开。几番打听才知道是方副局长将崔副主任带回了家,我等不敢耽误王站长的命令,这才上门来打扰明副站了。” 明诚朝楼上意有所指地望了一眼,又看回这几个军统特务,笑意森然。“崔中石确实是我弟弟带回,他现在很安全,你们可以离开了。” “这……王站长的意思是,命我们将崔副主任接到北平站保护。” 明诚双手负于身后,轻哼一声说到:“看来,王站长对明诚的能力非常不信任啊。罢了,你们先回去,我稍后会亲自与王站长交涉。” 一行人连连点头,再不敢久留。是说向来体察下属的明长官今天怎么和另一个明长官一样,官威大的吓人。 明诚快步上楼,朝书房内的二位点了点头。“王蒲忱派人来了。” 崔中石扶正眼镜,理好压出了褶皱的长袍,沉声说道:“我知道了。” “那我去给王蒲忱打电话。” 明诚从衣柜里翻出与王蒲忱的专线电话,掸了掸灰才连过去。“王站长,我是明诚。” 王蒲忱大约在抽烟,说话都带着点吞云吐雾地高深感。“明副站,有何要事?” “您刚才派人来抓崔中石了,我需要知道为什么。” “当然是保护。崔副主任家被围堵,再住家里显然不安全,住明副站家里,显然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觉得,军统会让崔先生无后顾之忧的。” “王站长这话蹊跷。崔中石往公了说那是中央银行职员,我父亲的下属,往私了说那是我们家的至交,似乎不需要王站长保护,也不会有后顾之忧吧?我弟弟将崔中石带回家,我却把他交出去,您让我怎么和我弟弟交代?我一个北平分行主任将北平分行要员推给了军统,您让我怎么和我父亲交代?” 第十三章王蒲枕带人来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崔中石到底是个书生,一番折腾来也是喘得厉害。于曼丽一面将磕碰了几处的崔中石安置在沙发上,一面说道:“时间紧急,我长话短说。王蒲忱的人马上就来,五爷已经安排好人了,你将东西交给五爷,然后他们安排你转移。” 崔中石逐渐将呼吸放平缓,才说道:“明白。记得转告他们,小心梁经纶。我细说不上,但是梁经纶恐怕不那么简单,你们找机会多探探他。” “知道了。” 再来,王蒲忱那边察觉变故,派人前来,于曼丽立即动作,将崔中石压在墙上。倒是崔中石,一副文人的身子骨被这么一闹,确实有几分事后的模样,也难怪几个小特务看得有些呆。 曼丽将短暂的几刻钟内的行动又梳了一遍,确认没什么意外后才算安心,也无心再想其他事。崔中石大概是要被转移到解放区去的,但是现在不是伤感这个的时候。崔中石的安排,明长官的安排,还差一环才算真正结束,而于曼丽作为一个重要执行者,无疑处在一个关键位置上。 临近住处时,于曼丽一咬牙给自己肩头来了一枪,随即又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前行着,任血从肩上涌出,淌了一路。最终在离门前几步之处,于曼丽难以支撑地晕倒在地。 再醒转时,不意外地被安置在了自己房里,肩上的枪伤也已经处理过。四下探寻,明楼未见踪影,明诚倒是有些焦急地等在一边,见她醒来,总算送了口气。 明诚未来的及开口关怀,倒是于曼丽先开口说道:“请放心,一切按计划进行,非常顺利。崔中石已经被安全转移了,夜莺应该过来报告过了?” 明诚点点头,又指着她的伤说道:“你这叫顺利?” “这我自己打的,我算好了我的承受能力的!”曼丽这莫名其妙的骄傲,堵得明诚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诶哥哥,还有件事,中石让我转告你,梁经纶有问题。” “你说什么?!” “刚才梁经纶去找过中石,你们应该也知道了,但是梁经纶不是中石的安排,他的出现是您和中石计划外的。” 明诚思绪复杂。梁经纶,初次了解到这个人时便觉得他深不可测,若真有隐藏身份,那他这个结论还真是没下错。但梁经纶在组织内的角色不算轻,更兼与经济顾问何其沧先生关系密切,与方家又多有牵扯,这个人有问题,太可怕了。 明诚思量许久,却突然发现曼丽状态不是那么好,唇色苍白,额上不住地渗着汗。 “梁经纶的问题,我会和大哥商量,想办法尽快解决,你先好好休息。”末了,明诚突然想起些什么,指着曼丽补了一句,“回头再收拾你。” “诶我做错什么了?” “崔中石是你爱人还是你长官?你帮着他放出他是共产党的消息时候有没有请示过我们?崔中石这样做多危险你不知道?如果不是王蒲忱疑心重,他怎么活得到今天!” 于曼丽有些委屈,又突然觉得如释重负:“中石的计划里,包括了他的牺牲。中石希望能顺利地彻底铲除障碍,而一点牺牲也是必要的。但是我……我有信心能保护他的。” “你哪来的信心?!你一个人拿什么去拼一整个军统站的人?!” “保护不了,我也可以替代他完成他的责任。” 于曼丽的眼神坚毅,明诚有所感,也难再责怪她。总归还是有惊无险吧,明诚叮嘱几句后便请了医生过来。 第十五章:抗议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明诚见底下抗议的声浪有渐息的趋势,便动作利落地整理好衣着站好,指指民调会的大门说:“同学们,你们不知道你们要找的马汉山局长就在里面?” “有本事让他滚出来!要不就放我们进去见他!”学生的队伍们又沸腾了,他们甚至在军警黑洞洞的枪口的注目下,艰难地向前移动。 明诚递给单福明一个无奈的眼神,却发觉单福明的眉毛拧成了一团,龇牙咧嘴的。 戏是真难演。 他三两步跑到单福明身旁,焦急地说:“单局,这好像控制不住啊?” 单福明的眉毛拧得更紧了。 明诚又说:“我说,这学生们见不到马汉山,恐怕是不能消停。司令部那边又完全撂摊子不管是,这恐怕要闹大啊。” 单福明瞪了他一样。你小子刚才不是还把学生唬得一愣一愣得,怎么现在就熄火了?单福明一拍大腿:“要不,让他们见见马汉山?” 明诚单手挥去拍弯了他的警帽:“马汉山的事能擅作主张吗!” 单福明揉了揉太阳穴,又把脸上的拧巴结一一解开。“方局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事要再闹大,你是没啥事,我的话,你估计就再也见不到了。” 单福明一边说着,一边抢过喇叭冲着学生们说:“这样吧同学们,请你们派五个代表,我和方副局长啊,我们陪你们一起进去见马汉山,你们慢慢谈,怎么样?” 明台:啊啊啊啊啊!!!大哥救我QwQ!!!果然长着阿诚哥这张脸的都没有一个好人啊!!! 明诚:[微笑]明台,再扣两个月。 明台:QAQ不要啊!!!会出人命的!阿诚哥我错了!啊!孟韦哥你轻点! 然而明大少爷和明大管家都没理小少爷。 明楼:诶阿诚你这茶不错呀,哪儿来的? 明诚:马汉山那儿拿的,喜欢的话我再去要。 ——————————— 某办公室 马汉山:混账王八蛋!我这儿的一盒茶叶呢! 秘书:局长…被…被明长官拿走了。 马汉山:混账王八蛋!你怎么不早说!赶快给我再多送几盒过去!!! 秘书:是…是…… 第十四章:归航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三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台北晴 仍与老二长谈,其实也无甚可谈,对坐喝啤酒,消磨时间而已。 报纸不好读,到处都是转进,播迁,乱七八糟。 保密局昨天把人送来,进门不吃也不动,倒头就睡。仪式一切从简,孟韦和老孙(他是父亲在台北的司机,四十许岁,四川人)搀着他按手印走过场,天亮以后程姨看了看,说是没事。醒了,起来喝了半碗粥。 二十六大队换装的事情明天下午在桃园开会,下午两点半。 这边的人我他娘的一个都不认识,郭晋阳飞去沈阳起义,无音讯。十七日三厅下的通知,所有降落台北的飞机一律不许起飞,怕我们回大陆。 也是三厅下通知,让所有飞官驻桃园机场听用,有宿舍,立刻走,我一天都不想在这呆下去。 老二说要去香港,做做生意,运气好了有书读。 写不下去,心烦!不想在这里呆下去,房子里都是鬼! 重庆老城像一条饥肠辘辘的舌头,疯狂舔舐着嘉陵江下滚滚浊流。 公历六月份的朝天门码头,早晨五点钟天蒙蒙亮,江面上就飘来成团的水气。一浪一浪,岸上人仿佛行走在水底。抬头四望,触目都是一片一片或浅或深,污浊的灰白色。 气味他闻不到,喉咙里火辣辣地在烧。方孟敖无知无觉地在码头小路上游荡,脚边不时会踢到什么东西……有软的,有硬的,草席毛毳毳的边沿扫着他的脚踝,十七岁的孩子,身量已经开始抽条。细细高高地在这成团的雾气中晃荡,一个不人不鬼的影子。 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臂,把他往后拖。 “我妈呢。”他抽抽鼻子,消失了几天的嗅觉,五感重新回到身上。硝烟,水雾,几千具尸体在盛夏水汽中腐烂。“我妈……中石哥,我妈呢!” 那人不应答,握住他的手指温暖,也在颤抖。 民二十六年卢沟桥战端初开,方家也连夜搬离北平东城内务部街十八号老宅。在财政部就官的方步亭博士随政府就往首都南京,方太太带着两儿一女前赴重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平津已然沦陷,上海必将保不住。那么——六朝古都,金陵六郡,柔弱的咽喉也已然暴露在倭寇战刀之下。 方博士的计划完美无缺——从前总是完美无缺。但谁想到,日本鬼子不光有卡车重炮,还有飞机!炮打不到的那些所谓后方,炸弹竟然从天上来。也不知道他们从那里飞起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总是在上午,阳光明亮亮暖洋洋的时候,突然沉闷又尖利的防空警报就响起,你甚至看不到飞机的影子……铁炸弹扔下来,啸声尖利,一只长长的竹哨。 落地时候,有些铁西瓜是啪地一声脆响,窗户摇晃几下,多了长长一道裂痕。有些更为恐怖——只是喀嚓一声碎裂,随即热浪逼人,火光冲天,玻璃彷佛一块夏天从窖里掏出来的肮脏的河冰,树在窗框里摇晃摇晃就化了。 方孟敖用力喘了两口气,原地站定了没动。刚进六月,日本鬼子发疯一样把整个重庆老城从里到外炸了个遍。那天早晨他刚要出门——戴上制服帽子,骑自行车去共立中学。孟韦上小学,每天都像个跟屁虫,等他把车子推出来,就助跑两步咚地跳到后座上。 母亲也有职务,在电报大厦工作,待兄弟俩出门后把小妹送到教会女校,才转电车去上班。重庆山多,洋车跑不开步。母亲也托人从印度买来一辆英国坤车,他每天放学的时候都看到小妹凑在院里坐在紫红色皮软座上,两条穿白毛线袜的小腿踢起来…… 他像个鬼一样在重庆街头晃荡了两天。每个白天跑遍各个停尸场寻人,晚上才勉强收拾起一身零皮碎骨,像个人一样在江边码头讨点水洗干净头脸,强打精神回家去—— 家也没了,一堆瓦砾。孟韦还死活要去废墟里翻找他的那些宝贝:烟牌,弹球,美国进口铁皮卡车……邻居婶娘一把拦腰抱住:可不能,炸弹把砖都烧酥了,一碰一坍! 他只能搂着孟韦,感觉十三岁男孩的肋骨像个小鸟儿的双翼,在他掌心一舒一紧:老二,我还是没找到。妈……大概上班去了,他们疏散,是往北碚去走,明天我过江去找…… 孟韦只是哆嗦,装作看不到一堆残垣碎砖里闪亮亮的,镀克罗米凤头坤车把手。兄弟俩总算是在救难署门口领了一条白布单,两碗杂面粥——邮电所总算还开着。中学生给在南京的父亲发了封足足三十个字的急电,没告诉孟韦,直接就说:遇空袭,母妹皆亡,请派人来接孟韦! 父亲很忙,父亲总是很忙。各种的公事开会,业务交对。财政部大楼里永远有成百上千的职员出出进进,头顶传递文件的钢丝滑道呲呲作响。钱,钱永远重要。连孟韦都知道钱是好东西,母亲每个月给零花钱是给他两块钱,孟韦五个双角银毫子。幸亏他书包里还有点存项,能够买几个锅盔填饱肚皮。孟韦完全指望不上,狗窝里存不住剩窝头…… “回去吧,大少爷。”这天早晨父亲派来的人终于通过学校找到了他。一个二十多岁年轻人,自称姓崔,双名中石,是财政部国库司方司长的秘书。中等身材,单薄肩膀。架一副圆片金丝眼镜,国语带江南口音。 方孟敖只觉得悬了两天三夜的心落回肚皮里——但天亮了,他不敢继续在家的废墟上待着。白天暑气蒸腾,尸臭呛鼻——头天晚上他还对孟韦说,是碗柜里的炒肉丝馊了,但孟韦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他怎么自己骗自己? 于是方孟敖只能继续去找寻,听说救济署和洋教堂的人把死尸都用芦席卷了,搭到朝天门码头上让家属认领。他不敢去,也不愿去——听说重庆驻军,刘峙的兵,掀开席子挨个翻检。什么手表戒指,堂客的耳环发簪,连嘴里的金牙都会给敲下来! “大少爷,回家吧,孟韦今天要去上学,我还要送他。”崔中石握住他小臂的手指仍然温暖,略带汗湿,见了鬼,这个闷热的早晨,他竟然感觉又热又冷……并不是生病,他素来体健,绝少感冒咳嗽。他只是累了,从前在学校里自以为已经是个大人,但遇到这种生死大事…… 他只不过,是一个,空长了一副健壮躯壳的大孩子。没经过生死,终究是河边一根青芦苇,没见过秋天的严霜。 太阳升起来,雾开始慢慢散去。方孟敖站在一千五百具肢体不全的尸体中间,把脸埋在崔中石肩上,放声嚎啕起来。 第十六章:北平雪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司机把两大袋米面搬进方家前厅,依照明楼吩咐的那样,对前来道谢的谢培东道:“明副处长让我送一下,他就不进来打扰了,也请您留步。” 谢培东自然不肯,解下围裙,跟着司机出门。 傍晚他接到明楼电话,说是最近粮食紧张,怕方家人多不够吃的要送些过来,那会儿还没想到会是这么多。 天色擦黑,明楼等在车里,见谢培东出来,摇下车窗冲他点头示意,算是问好。 谢培东过来径直拉开车门,不仅道谢,还说晚饭快得了,执意邀请明楼进来坐坐。 明楼推辞:“哪有刚送了粮就吃饭的道理?” 谢培东却说:“再没有饭吃,礼总要讲,您送这么些粮来,我们一口茶不请您喝,说不过去。” 明楼这便不好再“推辞”,下了车放司机回家吃饭,说他一会儿可以自己回去。 进了院子,谢培东没有带明楼进方家小楼,两人径直往小竹林去。 竹林里只能见到一点天光,竹影暗沉沉地连成一片。 谢培东带明楼在一隐蔽处站定,道:“趁着行长和孟韦还没回来,我长话短说。明楼同志,你同崔中石同志是什么关系?” 明楼满以为谢培东找他有要紧事,不想等来的却是对自己的查问,微微一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托我转一封信给你。”谢培东虽这么说,却没有拿信的动作,只是一动不动看着明楼。他目光很定,心神不稳的人在这样的目光下,多半会露出马脚。 好在明楼不是那样的人,哪怕心里各种心思,表面依然淡淡。 他说:“不错,我们算是旧识。” “分属不同战线,彼此联络是违反纪律的。”谢培东重申。 明楼点点头道:“可您还是把信带来了。” 被明楼看穿,谢培东也不好再藏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好的字条,但仍然没有把它交给明楼,坚持道:“纪律我已经和崔中石说过了,但他是我的下级,信给你之前,我需要知道你们的关系。” 闻此,明楼可以断定方孟韦帮他保守了崔中石就是明台的秘密。当然,明台也不会蠢到自我暴露,他精得很。 但明楼还是明知故问道:“他是怎么说的。” “他什么也没说。” “那好,我来告诉您。”明楼顿了一下,郑重其事道,“他曾经也是我的下级,在更早的时候。” 谢培东一怔,这个答案他从来没有想过——明明是他当初将崔中石发展成为共产党员的。 他难以置信地问:“怎么?在我发展他之前他就已经是——” “是之前的战线不再适合他了。”明楼意味深长地接过话。 谢培东不说话了。 当初崔中石出事,组织上让他找明楼,从那时起,他就心存疑虑。因为以明楼的身份,断不应该为了此等级别的状况就轻易向其他线上的同志暴露身份。 现在想想,疑点似乎都有了答案。 只是,若崔中石是明楼的下级,那他的本领就绝不仅仅是与人周旋和在账上作假那么一点点了,自己这么些年,竟丝毫都没有发觉。连他都瞒过去,看来不只崔中石本事了得,组织的智慧亦深不可测。 “他原本不姓崔吧。”谢培东不笨。 明楼笑:“这重要吗?” 谢培东赞许地点头:“你做的对,不必告诉我,我也不需要知道。”他本无意探问,就此递出手中的信。 明楼有意活跃气氛,接过信纸夸张道:“多年不见,他竟抠到连个信封也不包?” 同志之间彼此传信,都用暗语,故而有没有信封并无差别。谢培东知是明楼玩笑,配合地微笑一下。 “您最近看过他吧,他怎么样?”明楼状似问得不经意。 “去看过一次,闷得太久了。”谢培东摇摇头,“精神不太好。” 两人不由又陷入沉默。 于明楼,明台是为了民族大义连亲大哥都可以拔枪相向的战士,是他至亲至爱的弟弟。 于谢培东,崔中石是宁死也要把贪污款转到组织账户上的勇者,是他朝夕相处多年的同志。 所以他们最是了解,他不是一个能够两耳不闻外界纷乱,甘心窝在方寸之地苟且偷安之人,这比死更加折磨他。 明楼轻轻抖开信纸,拿出火机打着火,映着火光去看上头的字句,没看两行便忍不住笑了。 还以为是什么复杂的暗语,原来竟是他当年独创的字谜游戏。 明台小时候有一阵子玩得上瘾,话都不肯好好说,面对面还非逼着他拿个小本子以字传意,书房桌上也时不时就多出一张纸条,传达的核心意思无非是三个字——“我要买”。 这小子,都长这么大了,还跟他来这套,可是吃准了他。 只是……他这次要的,自己能给吗? 明楼笑意隐去,轻锁眉头。他把信的一角伸进火苗,静静看着整张纸被一点点烧成灰烬。 方孟韦脚步轻快地走近客厅,还维持着下午与明楼分手那会儿的好心情。 后来去完医院,他又折去警备司令部,过问了珠市口围堵粮车的后续处理,一来一去就过了饭点。 谢培东早早给方步亭送晚饭去了,程小云正在餐厅收拾碗筷,听到响动迎出来,见到方孟韦额头上的纱布,惊道:“孟韦,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方孟韦摸摸额头,笑笑:“没事,程姨。不小心碰了一下,过两天就好了。” 程小云看着方孟韦,半信半疑,但孩子大了,他若不愿说,问是问不出的,便也不再深究,改问道:“吃晚饭了吗?” 一听这话,方孟韦的肚子立刻配合着叫唤了两声,但他打定主意当没听见,道:“吃过了,在警备司令部吃的。”说着就要往楼上去。 这个谎程小云无法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哪有连续一个星期晚饭都在警察局在警备司令部吃的?以前也不见衙门如此大方。 “不行,”程小云不戳穿,只是叫住他,“吃了也再吃点,晚上新发了白面,做的葱饼。” “白面?”方孟韦一怔,“家里什么时候又有白面了?” 近来粮食吃紧,他们家连续半个多月只能勉强吃上玉米面,虽然和其他人家比已然好上许多了。 “明副处长傍晚送了不少来,可以吃上好一阵子。” “他送的?” 程小云点点头。 本以为方孟韦会高兴,谁知他脸色既疑虑又担忧地问:“他哪来的粮?” 程小云自然不知:“他给姑爹的,你要不先来吃点,等姑爹回来再问问他。” 方孟韦似乎已经能闻到葱饼的香味了,但还是不能立刻安心地去吃,他咽咽口水:“您等我一下,我马上下来!”说完飞快地转身上了二楼。 回到房间,他立刻拨通明楼家电话,等了几秒,如愿从听筒里听到了明楼的声音。 “明先生,是我。”方孟韦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亲昵,“粮的事我听说了,谢谢了。” “不必客气。”明楼声音淡淡的,“你的伤医生怎么说?” “放心,没什么事。”方孟韦匆匆应着,心里关心粮的事,“倒是您,您哪来那么多粮啊,把粮都给了我们家,您自己够吃吗?” 听到这毫不迂回的关心,明楼在电话那头无声地笑了笑,道:“我就一张嘴,怎么都吃不了太多。粮呢,是我从黑市买的,你爹管着北平分行,我猜多半是要以身作则,宁肯断粮也不肯和黑市交易的。” 明楼说得没错了,但方孟韦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也……没到断粮那么夸张。” “房间有镜子吧?”明楼问。 “有啊,怎么了?” “去照照,看自己的脸瘦了多少。” 面对明楼的无情戳穿,方孟韦抬手摸摸的确清瘦不少的脸颊,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傻傻笑出了声。 明楼听见这笑声,神情变得微妙而复杂,他缓了口气道:“不用太谢我,粮我不白给,还要劳你跑腿,分一些送到崔家。” 方孟韦一听,正色说:“嗯,那是肯定,您交给我吧。”哪怕明楼不说,他也会这么做。 “好,”在这一点上,明楼很放心,“麻烦你了。” 方孟韦点点头,又忍不住傻笑:“和我您还客气什么。” 本以为会被打趣两句,谁知明楼紧接着说:“还有事吗?”听口气似乎无意多聊。 方孟韦一愣,忙说:“哦,没、没事了。” “好,再见。”明楼说完毫不留恋地挂了电话。 方孟韦捏着话筒,愣愣听着短促的忙音,心里若有所失。他知道明楼忙,并不打算一直缠着他,但总归还想再闲话几句,两句也行。 他从不是个喜欢聊闲天的人,但不知怎么,到了明楼这里,就事论事反倒令他不情愿了,明楼果断挂上电话的举动,似乎在拉起一道看不见的界限,他不喜欢。 可明楼对他依旧关心,电话也照接不误,一切都是他想要的样子。 那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是啊,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方孟韦费解地问自己,一时连饿也忘记。 另一边,明楼挂断电话,便也一道按下了心中的波澜。太多的事等在前方,对已有决断的事,他很少停留。 此刻亟待决断的是明台的请求。明楼虽知自家弟弟不受管束,不是个好领导的下级,但也万没有想到,明台竟主动来向自己张口,还不惜打感情牌,就为讨一个任务。 明台明明知道,组织暂时再不会安排任何任务给他。 无奈他更知道,他想要的东西,他大哥永远都会给他。 明楼内心挣扎良久,终于长叹一声,锁紧门窗,拿出许久未用的秘密电台,给自己的上级董书记发报。 那天过后,方孟韦发现,明楼再一次失联了,剿总几乎见不着人,听说,是因为冀处长到任,明楼得以卸下剿总经济处的担子,工作重心往保密局北平站偏移的缘故。 最近城里特务活动越发猖獗,搜捕共产党的行动已然被摆到明面上,针对民主人士的暗杀爆炸也发生了数次,这都是北平站的杰作。 方孟韦无权过问保密局的行动,只有一次帮忙善后过爆炸现场,亲眼目睹死伤者惨状,由此对暗杀行径更加深恶痛绝。 要说这里头有明楼的“功劳”,方孟韦是不信的,但终究是何种情况,也需问个清楚。 可他去明楼家里找,下人总说明先生不在。 方孟韦这才觉察出不对来,似乎别人都能知道明楼的行踪,只自己一点也捉不到他,这是为何? 方孟韦一阵心慌。曾经他总以为,明楼就住附近,想找随时可以找到,如今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只要明楼不去剿总不回家,自己便无从寻起,更何况明楼孤身来北平,无牵无挂,如果哪天悄无声息地离开,自己也可能一无所知。 他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由此,方孟韦开始特别留意明楼家的动向,几乎日日去问,甚至于摸清了老妈子上下班的确切时间,终于在一天晚上,被他发现明楼家的窗户久违地亮起了灯,方孟韦一下雀跃,连晚饭也没顾上,回家停了车就匆匆跑到明楼家大门外按门铃。 老妈子很快来应门,方孟韦指指亮灯的窗户:“今天总在家吧?” 老妈子面露难色,请他稍候,说要去通报一声。 方孟韦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神色中的暧昧,但他固执地视而不见,催她快去。 见面要说的第一句话早已想好,他要问明楼这些天都躲去哪了,害他死活找不到,打算怎么赔。 若还打算再用一顿饭搪塞,他就让他先把欠了的的那顿兑现再说。 至于保密局的事,容后再问吧,万一问太多惹明楼不高兴就不好了。 方孟韦盘算着,期待让他的脸泛起光彩。 见老妈子从宅子里出来,甚至等不及她走到近前,方孟韦抬脚就进了院子。 老妈子忙快步迎上来阻住他:“方副局长,实在不好意思,我刚刚进去,明先生正在忙……” “在忙?”方孟韦笑着,“不要紧,我进去等他。” 老妈子只好实话实说:“明先生说,请您回去,他不方便见您。” “不方便?”方孟韦不由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你确定,他真这么说?” 老妈子点头:“是原话,您看您天天来,我也不敢乱说。” 方孟韦笑意维持不住:“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方便?” 老妈子低下头,愈发小心道:“先生说,最近太乱,让您以后……也别来了。” 太乱?呵,北平城哪天不乱,真是好理由。 方孟韦再无话可说,只觉得可笑非常,冷哼一声,扭头就走,可真到迈出大门那一刻,脸上的冷意瞬间通通化成委屈。 心中连日的猜疑和不安,那些他执意不肯相信的,此刻全都被证实。明楼的确在躲他,不,不是躲,是彻底不想见他了。 什么很高兴在北平认识他,还和以前一样——全是撒谎。 一想到明楼恐怕早已计划如此,先哄住他,再想办法抽身,心就一阵阵发凉。 以前老看明楼骗别人,只觉得厉害,终于也轮到自己被骗的一天。 为什么这样对他?他终究是哪里做错了吗? 方孟韦漫无目的地找了处花坛坐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过就是不被允许进门,比这更不近人情的拒绝他也经受过,缘何这次就像被当头棒喝似的,没出息地连走回家的力气也没有了。 连同那一点点被拒绝的愤怒也随着力气消散殆尽,仿佛二十多年来赖以维生的骄傲、自尊、意气,那层天生便跟随他、保护他,此前从未觉察的外壳,在这一刻猝不及防地碎裂,蜕出一个他全不认识的自己。 这个人崭新而脆弱,制造出毫无理性的汹涌心伤淹没他,让他除了放任眼泪不停涌出之外,再也无计可施。 十一月底的风刀子一样地刮,方孟韦本来仗着年轻,成天只穿一件薄大衣到处跑,此时却冷到了心里,止不住发抖。 但他连裹紧大衣这么点简单的动作也不想抬手,任凭干燥的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定定地看着路边的野草。 看着看着,突然发觉,这条他自夏天同明楼相识那日起,便走过无数回的林荫路,不知不觉间,满目的郁郁葱葱都已纷纷褪去了颜色。 原来,夏天早已如梦般过去,北平的冬天这就到了啊。 第十七章:九月底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自九月底率飞行大队全天候从天津向北平空运物资以来,方孟敖吃住都在军营,几乎没休过假。 本来他拒绝赴美出任武官,既是打算留在北平为党稳住傅作义大军,也是想弥补此前十年的不在家的亏欠,结果还是一直忙着在天上飞,家里依然没顾上。 眼看短短两个多月,解放军已全面解放东北,于华东战场亦捷报频传,如今正逐渐逼近北平,方孟敖觉得,是时候回家了。 车子开到家门口,刚一下车,就见方孟韦迎面出来。好一阵没见,竟瘦得叫他认不出来,脸色黯淡不说,印象中走路带风的人,此刻竟没有半点精神。 “孟韦?”方孟敖试着叫他。 方孟韦正低头走路,闻声惊醒一般抬头,茫然盯着方孟敖两秒,方道:“大哥?你怎么回来啦?” “我打过电话,木兰没跟你说吗?”方孟敖见他一脸浑浑噩噩,笑着上去拍他的背,竟隔着大衣触到他肩胛的瘦削。 方孟敖担心道:“怎么回事,家里断粮了?你们吃不饱?” “才没这回事呢!”木兰听见响动迎出来,抢着说话,“大哥,隔壁明先生前阵子送了不少粮来,是小哥自己古怪,这几天饭总吃两口就说饱,刚刚中午也只喝了半碗粥,整天茶不思饭不想,也不知怎么了,问他只说没事。” 方孟韦听见“明先生”几个字,心中一刺,嘴上反驳道:“别跟大哥乱讲,没有的事。”可有气无力的声音反倒更加印证木兰的话。 方孟敖扫视方孟韦:“你现在去哪?” “去警局,我下午当班。” 方孟敖二话不说,把手上纸袋交给木兰,想想又从里面捡出个鲮鱼罐头收好,道:“袋子里面都是配额给我的军需,跟姑爹说一声,今晚加餐。再给孝钰打个电话,说我傍晚去接她。”说完,他指指方孟韦,“你跟我走。” “去哪?” “送你去警局。” 方孟韦不明所以,只能乖乖出去。兄弟二人各自开车。方孟韦老老实实跟在方孟敖的军用吉普后头,本以为要去警察局开,谁知却一路穿街越巷到了什刹海。 方孟韦同方孟敖一道在一座石桥前停住,不解地下车,“大哥,你带我来这干嘛? 方孟敖跳下车甩上车门,“我看你这会儿也没力气爬山,就看看水吧,北平眼下也就这里还能看,凑合一下。” 方孟韦瞥了眼景色,只见天灰蒙蒙一片,没一点太阳的影子,空气干冷,远处的亭台都蒙着层雾霾,湖边的枯树光秃秃的,树枝刺一样直戳着天,看着只让人更加郁闷心冷。 方孟韦小声说:“大哥,我今天当班,晚了不好。” 方孟敖不理他,掏出那个鲮鱼罐头,用军刀三两下撬开递到他面前:“整罐都是你的,吃光了,不许剩。” 一阵肉香混着鱼的咸腥飘过来,方孟韦有些不适,为难道:“我不饿。” “不吃?”方孟敖收回罐头,“也行,那就说。” “说什么?” “说你最近出了什么事,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方孟敖目光炯炯。 方孟韦极力挤出一丝笑容:“我……没什么事啊。” “孟韦,”方孟敖正色道:“你是咱们家最不喜欢骗人的那个,一向有什么说什么,但你数数,从今天咱们见面算起,你骗大哥几回了?” “我……” 方孟韦喉咙一哽,心中翻滚搅数日的情绪一下漫上来,他憋了太久,很想说些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大哥是在为他担心,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都知道,可是……他能说什么呢? 说他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只因明楼的一句“不见”就极受伤害? 说他连续几天,几乎要把一颗心想烂,想他究竟哪里做错,以至于被人讨厌,拒之千里? 想自认识以来,明楼对他的亲近究竟有几分真,是为他的长相,还是为他是方步亭的小儿子,是身兼军警要职的同事,才不得不同他敷衍? 说他一念及此,就止不住伤心——伤心,委屈,想不通,咽不下这口气——却还控制不住翻来覆去地去想,一个劲钻牛角尖熬着自己? 他要多没良心,没出息,才能说出这些…… 方孟敖见方孟韦欲言又止地看着他,脸上透出愧疚痛苦之色,本来还在为他不爱惜自己而生气,这下倒心疼起来。 还没来及说些熨帖的话,手中罐头突然被人夺去,抬眼一看,方孟韦正捏了块鱼肉塞进嘴里。 方孟敖以为他想通了,刚要松口气,却见他吃得又急又快,嚼也不嚼一下,一个劲地闷头往嘴里塞肉。 方孟敖忙去拉他:“孟韦,不是这么吃的,你停下!快停下!” 方孟韦的动作丝毫不见减慢,眼看整罐鱼肉被去掉了大半,他突然脸色一白,丢下罐头,捂嘴冲到路边草丛,哇得呕了出来。 连续几日没太进食的胃承受不住鱼腥的刺激,刚吃第一块时方孟韦便已犯了恶心,可他对自己的糟糕既恨又无力,对大哥的追问亦无法招架,如此反倒有种自惩般的痛快。 方孟敖忙从车里取了水壶来给方孟韦漱口。他从没见过弟弟如此,吃惊之余更悔方才做法过于简单粗暴。 方孟韦无心讲究,漱完口用衣袖擦了嘴,依旧蹲着,不起来也不说话,只愣愣盯着水面,泛红的眼角还挂着被呕吐逼出的眼泪。 方孟敖有些怕,矮下身小心地喊他名字,却见他一低头,眼泪线一样掉下来。 “孟韦?”方孟敖慌了神,忙伸手揽住他的肩,谁知下一秒,方孟韦突然扭头,轻轻将脸埋进他怀里。 只愣了一秒,方孟敖便伸手抱住他。 方能敖知道,弟弟看似直来直去,其实是个隐忍的性子,如此这般定是受了极大委屈。 他轻拍方孟韦的后背安慰道:“没事孟韦,想哭就哭,跟大哥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数日来,仿佛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怀抱,这么一句话,一时间,方孟韦所有情绪都有了出口,他一下哭出来。 想哭的冲动其实一直都有,随便一件与明楼相关的东西,哪怕吃一口明楼送的米,路过一趟颐和园,都会令他想起自己也曾同明楼那样好过。 可那天明楼在车上明明看到他,却急忙扭脸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他也是看见了的。 想来当初在这什刹海,他也挨过明楼的冷言冷语。如此看,的确是他一直在主动靠近,明楼则始终推拒。后来突然开始亲近于他,恐怕也是为他不介意明诚之事,反还送出照片而感动。 又或许,明楼终于想通,放他在身边实在无甚损失,弟弟回不来,能看见相似的脸也算不错。 但不论如何,眼看国民党就要败,北平官员都计划着南撤逃命,明楼多半也不例外。既要走,之前各种打算便都不做数,自然再没有同自己周旋的必要。 此前他并非没想通这些,只是不愿相信,一味伤心,搞得其他事皆浑浑噩噩,饥寒渴痛之类皆是麻木。 但也因此增加了个人体悟。他以前从不知一个人竟能真为什么人这样难受,戏文里的小姐死了情郎,整日郁郁寡欢,以至憔悴至死,他对此一向不屑、不信,如今再看,似乎也并非全无可能。 各种心思在心中过上一遍,百般情绪也都随着眼泪倾泻,方孟韦渐渐觉得好多了。 他抬头抹去脸上的泪痕,小声道:“谢谢大哥,我没事了。” “真没事了?” 方孟韦点点头,起身掸去膝上的尘土。 见他好些,方孟敖试探道:“没事的话,把情况跟大哥说说?怎么回事,是……失恋了?” 方才抱着方孟韦时,他便一直琢磨,弟弟发起脾气来一向不管不顾,对着父亲都难免甩脸,北平恐怕还没人能让他受如此委屈却无计可施,除非是……感情问题。 方孟韦不料方孟敖这样讲,急忙反驳:“大哥,你想哪去了?也不一定……就是失恋吧……”眼神却有些躲闪,语气亦不是十分理直气壮。 这次反应得这样过,其实连他自己都着实意外,对自己的心意亦有些糊涂犹疑。 方孟敖看他不坚定,心里反倒更加笃定:“说吧,喜欢上哪家的小姐?反正,肯定不是木兰。”孟韦心思早已不在木兰身上,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 方孟韦垂眼不答,默了一会儿,反问道:“大哥,你为什么那么肯定,我是喜欢上谁了?” 见他问得一脸认真,方孟韦难免在心里叹气——弟弟实在不开窍,都已经为人家茶饭不思,恨不能摧心摧肝了,还不叫喜欢? 他忍不住道:“你这何止喜欢,我看是喜欢得不得了。” “这就算喜欢得不得了吗?”方孟韦没觉察出方孟敖的揶揄,困惑地追问。 方孟敖觉得有必须敲打一下他了,启发说:“我问你,你这么伤心为了什么?” 方孟韦仔细想想:“好端端地被人讨厌了,我想不通。” “看你不顺眼的人可不少,把你看成眼中钉的也有,我瞧你一向不大在乎,怎么偏这个人能叫让你难受?孟韦,你不是个没脾气的,要不是因为在意狠了,会什么都不做,只自己个儿憋着伤心?” 方孟韦愣住。他本就知道自己肯定有一些喜欢明楼,却一直以为是出于仰慕。如今听大哥的意思,或许真不是那么简单。 可这又如何?事到如今也没什么意义。 方孟韦不禁黯然:“就算如此,他不愿理我,我又能怎样?” 方孟敖一点儿见不得人纠结,鼓动道:“喜欢就放手去追,没什么大不了,男人脸皮要放厚些,说不准人家也不是真不想理你。” 方孟韦并不敢信:“不会的,喜不喜欢,讨不讨厌,我一看就清楚。” 见他还是逃避,方孟敖摇摇头,掏出雪茄盒子抽出一支咬上,悠悠抽了两口,语重心长道:“孟韦,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板,板荡识诚臣,古人还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人的心思光靠看不行,说的也不能听,得瞧他关键时候怎么做,看久一点,往深里看。” 方孟韦正听得认真,却听他突然话风一转:“但这都是常规做法,我没这耐心。我喜欢快刀斩乱麻,出其不意,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逼人说真话。” “快刀斩乱麻,出其不意……”方孟韦琢磨着,“比如呢?” “比如……”方孟敖回想起自己动辄逼人跳水的做法,觉得实在不宜传授,含糊其辞道:“方法因人而异,你自己好好想想。” 方孟韦体会着方孟敖的话,越想越觉得甚有道理,与其自己闷头乱想,倒不如直截了当问个清楚。 其实,依他的性子,早该如此。这些天他并非没有去问明楼的念头,只是一想到极可能再看一次冷脸,便又退缩了。 方孟敖兀自吞云吐雾,想的却是,姑娘大都口是心非,强攻通常比润物细无声奏效,万一人家不幸真对孟韦没那层意思,也好叫他彻底死心。北平解放是迟早,孟韦离开北平左右不过月内的事。 想到这个,方孟敖提醒道:“去找人家之前,你自己也要想清楚,眼看你就要走了,别到时候把人追到手,你倒成了那个负心的。” 方孟韦知道大哥实打实误会了,却情愿他这样想,并不辩解。 那本《Salomé》至今仍在桌上,提醒他逃避从来不是明智的决定,而事实证明,人与人的关系亦不会迁就他的节奏发展,也不总允许他完全做好准备才做出选择。 大哥说的没错,是时候想明白,自己究竟想同明楼如何了。 可这件事,似乎又已经一望而知。 冷风刮了许久,方孟韦终于感到阵阵寒意,不仅冷,头脑也倏忽清明,出走数日的心神尽数归位。 他捡起被他丢在地上的罐头道:“大哥,我晚上不一定回家吃饭。” 方孟敖看他脸色,知他想通了,放下心来。 “有事儿?” “嗯,”方孟韦捏起一块鲮鱼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我要去趟弓弦胡同。” 那是保密局北平站的地方,方孟敖皱眉:“王蒲忱又有动作?” 方孟韦摇摇头,拿出手帕仔细擦去指尖的卤汁,脸上浮现果决之色。 “是我自己的事。” 第十八章:孙方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那人的眉眼如同泼墨山水中一抹氤氲雾气,眼角自眼尾处缓慢地收成道细细上挑的墨线,周耀卓默念了几遍“目如凤凰”,心下耸然一惊,不由自主朝坐在自己对面的方孟韦看过去。他视线在方孟韦,方明薇和身边这个陌生人之间来回游走几次,便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决意不去做个讨嫌地电灯胆了。 方孟韦没有答话。 “方副局长。”那人不急不躁,依然是一派平淡神色,仿佛在香港茶楼里遇到故人是每天都会发生的寻常事。 “谁是方副局长?”方孟韦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尾音的颤抖,“这里不是北平,也没有什么方副局长。” “……孟韦。”孙朝忠从善如流地改口,像是没看到方孟韦不善的脸色,“能否借一步说话?” 方孟韦一张雪白面皮上已经隐约泛出铁青之色,是难看到了极点。他其实已经烦透了这样的重逢。每一次,孙朝忠总是以一个全然陌生的身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从颜色温柔肃穆的师兄,到徐铁英面无波澜的机要秘书,再到如今香港。他和孙朝忠之间的过往,就像是一个完整的圆,没完没了,隔着回不去的时光,再不知起点终点。 而他终究是没法拒绝这个人,迟疑了片刻,方孟韦搁下手中茶杯,起身同孙朝忠走到不远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他留着心,虽然周耀卓做了个让他放心的手势,却还是不敢离得太远,走了几步,便在那个能看得到方明薇的角落停了下来。 “在你眼里,是不是我一直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他讲,倏然想起曾经在北平,自己也对大哥说过类似的话。如今他对孙朝忠说出这句话,光阴已远,连同当年会因为心里烦闷对着大哥嘟起嘴唇的青年一起被抛在了身后。 孙朝忠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特别是北平重逢之后,方孟韦记忆里,好像只有在接崔叔回去的车上,孙朝忠曾经对着自己露出过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你知道的,不是。” “好啊,”方孟韦下巴微抬,“那你就给我说说,你当着周耀卓的面,叫我方副局长,是个什么意思?” “没想到会在这里与你重逢,”孙朝忠说,“太过突然,便忘了改口。” 胡说八道!方孟韦心里暗恨,一时忘情?根本就是算计好了!这人表面上严肃得很,说出来的话,鬼才知道几分真假。 “你这三年……一直在香岛?”方孟韦心绪激荡,还是忍不住问了。 孙朝忠没有回避,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回他。“之前在台湾,上周刚到的香港……今天是第一次来莲香楼吃早茶。” 方孟韦冷笑一声,“倒是巧得很!” 话说到这一步,两人都沉默下来。孙朝忠于香港再遇方孟韦,究竟是巧合?是刻意?彼此心知肚明,却不想点明。孙朝忠目光自方孟韦脸上移开,缓缓落在不远处托腮望着他们的方明薇身上,出神一样只是盯着她看。 方明薇小孩心性,见自己父亲一脸难色,同个陌生叔叔起身去另一边讲话,就放下手里在吃的点心,伸着脖子往父亲那边张望。此时那个面善的叔叔看向她,她倒也不怕生,露出一口整齐的小乳牙,对着孙朝忠憨憨地笑。 方孟韦顺着孙朝忠的视线也看过去,一打眼就是自己那个对外人惯了缺乏表情的女儿正对着孙朝忠笑得没心没肺,他眉头紧蹙,心底暗忖:Mi weet初见孙朝忠就是这样光景,真是父女天性,隔不断的。 只一件事,他对孙朝忠突然来了香港还是心怀疑虑,更不想让方明薇此刻认下孙朝忠,清清嗓子,岔开了话题,“孙……朝忠……”过了三年,乍一相见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最合适,“你到底为什么,来香港?” “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孙朝忠说得含糊,就是不想让他牵涉太多之意。 “哦,那你忙。”方孟韦觉得一股血气弥漫在自己咽喉之中,三年了,他竟还纠结在这些烂事里不得脱身!心里更似打翻了调味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更怕自己一时失态,草草应了一句,转身要走。 “……孟韦!”孙朝忠竟一把抓住了方孟韦的手!语气里已经是少有的激动,“孟韦,那个孩子……” 方孟韦身子猛地一晃,又转过身,一双眼睛被日光映成了琉璃一样的浅金色,直直地望进孙朝忠眼底,“师兄,你记不记得你在北平警察局对我说过什么?” 孙朝忠没有答话。 “你说,为你这样的人,没有用,也不值。” 孙朝忠挺拔笔直的身影今天第一次,颤了一下。 方孟韦的声音淡淡地,“我早就想告诉你,有没有用,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 说完他再不看孙朝忠,背过身去,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边。方孟韦并没坐下,只弯下腰替女儿擦了一下嘴角,笑问她“Mi weet,吃完了吗?” 方明薇仰脸叫着要他抱抱,也顾不上摆了一桌的甜点,一叠声催促,“爹,我不吃了,我们去崔伯母家玩!去崔伯母家玩!” 方孟韦抱起她往怀里托了托,逗她说,“唉,你胖的像只小猪,爹要抱着你一路走到崔伯母家,太累了,要不还是改天吧,改天叫了车再去崔伯母家玩。” 方小姐那张圆圆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周耀卓这时也不再装无口的路人,抬起头来道,“恰好恰好,我正要去新界东替我爹地办点事,孟韦兄,你就不要和我客气,坐我的车一道去吧。” 方孟韦道了谢,抱着方明薇同周耀卓一道往楼下走,方明薇趴在他肩上挥了一会手,直到出了茶楼再看不见孙朝忠的身影了,才咬着手指尖儿问,“爹,刚才那个叔叔是谁啊?他一直看着我笑呢。” “怎么可能,”方孟韦随口说,“他那党章脸哪里会笑?” 方明薇就不能罢休了。一路上便缠着方孟韦,追问那个叔叔为什么不会笑?可是叔叔真的对我笑了啊,笑得可好看啦!方孟韦给她缠地头疼,又兼乍见孙朝忠心绪不能平复,攒了一堆无名火不知往哪里发才好,车里连上司机也才四个人,周耀卓就作了那个无辜炮灰。 “周公子,”方孟韦叫他,“平日你说媒拉纤,没人比你更聒噪,今日怎么哑巴也似。” 周大公子的表情像是刚刚被人逼着吞了一斤生黄连,说不出的苦楚,“方兄,孟韦兄!方同学!我这不是怕你先生误会吗!我要是早知道你先生……我可断断不敢给你保媒啊!” “晚了,”方孟韦对着他微微一笑,“我已经同他说,你就是方明薇的生父。” 周耀卓几乎要两眼一翻晕过去!许是受的刺激大了,他右手就在腿上打起了拍子,只当没听到方孟韦的话,自顾自唱起了词,也不知是哪门哪派荒腔走板的唱法,方孟韦凝神听过去,却只是《乩仙》里的一段: “何处重寻旧翠钿……涛声如梦恨如烟……泉台一去千余载……只抵相思半日眠……” 一去千余载,哪抵半日眠? 孙朝忠就是那把插在方孟韦心头的刀——拔,则死。 第十九章:方家父女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方家父女未等到晚饭时间便辞了崔家人出来,方明薇舍不得崔家新近养的那条金毛猎犬,老大地不高兴,抱住方孟韦的腿缠磨,方孟韦不管她怎么闹,一把抱将起来,捏她小脸,“还闹?今早出门之前,我还特地嘱咐姜妈晚上做你最喜欢吃的天梯鹅掌,那好吧,你今天就在崔伯母家住下,鹅掌嘛,爹回家帮你吃了。” 听说有自己最爱的天梯鹅掌,方小姐也不闹了,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大狗狗,就由着她爹抱着她往电车站走,待看着他们走出街角,叶碧玉方掩了门,带着伯禽平阳回屋不提。 方明薇玩得累了,窝在方孟韦怀里,小口小口吸着叶碧玉买给她的姜汁撞奶。方孟韦抱着她,心里却还想着早些时候同崔婶讲的那番话。最开始无非是些最近生意好不好,伯禽平阳功课如何的家常话,叶碧玉又说起最近几个月有个英国人来店里来得很勤,每次来倒不似来吃点心,一双眼只知道乱看——当年崔家刚到香港,方孟韦帮着叶碧玉在新界盘下这栋复式小房,一层用来开了个小小的店面,专门卖些江南小点,叶碧玉手艺了得,如今香港又多得是自内地而来的人,时间长了难免思乡之情。几口小点心虽然解不得愁绪,多少也算是几分慰藉,因此崔家这生意倒很是红火——方孟韦心里头隐约明白,又觉得自己不好多说什么,也只好问问这人是什么职业,到香港几年了之类的问题,两个人一问一答之间,他倒莫名地想起之前打电话时大哥无意中提起过——马汉山临被押往南京前,还说过转告崔夫人,如果改嫁还得留点心眼儿,最好别找我这样的。 叶碧玉说着说着,话题突然一转,又到了方孟韦身上,“孟韦,过了十一月,明薇要三岁来。” 方孟韦一愣,一时也摸不清她是什么意思,便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叶碧玉看着庭前跟大狗玩成一团的几个孩子,说是一起玩,但伯禽平阳比方明薇大了不少,是两个大孩子带着一个小豆丁,“我还记得伊刚养出来的样子——不足月,身体啊伐好,比一般小囡都要小。” 方孟韦忍不住笑了,“不单比别的孩子小,养起来也比别人费劲多了。也不知道哪来的毛病,一定要有人抱着,没人抱就哭闹个不停。” “倒是宁长大了,稳重了交拐。”叶碧玉说,“孟韦,个许多年数过去了,有种事体啊伐想再讲了。个小囡的阿爸,是伐是还在北平?” 方孟韦手一抖,杯子里的茶水泼了些出来,他就连忙去擦,也不敢抬眼去看叶碧玉,敛下眉眼低声问了一句,“崔婶,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我是看明薇作孽,到现在啊伐晓得自己亲生阿爸是撒宁,还当自家亲娘死特了……”叶碧玉横了他一眼,“从来没看到过侬这种宁,这种闲话哪能好讲!” “崔婶!”方孟韦叹气,“Mi weet还小呢,跟她解释什么她爹要殉他的党国——她也听不明白。” 他已经这样说,叶碧玉就晓得这个方副局长是不打算在自己女儿面前捅破窗户纸了,对这么小的孩子,要解释什么家什么国,也太为难他了。只好喝几口茶,又讲了几句今年的明前茶远不如往年品质,价格却翻了一番不止——把这一页揭过不提,方孟韦因为孙朝忠的出现,整个人便似猛然被往后推了几丈远,只余一堆冰冷残烬。更觉得自己不应再崔家多留,待日头西移,暑气开始散去,便带着方明薇告辞,出门前再三提醒叶碧玉留心身边,万一有什么情况记得要赶紧联系他。叶碧玉晓得厉害,便连连应下。 电车缓缓往浅水湾方向行去,方明薇靠着方孟韦坐在临窗座位上,抱着他胳膊随着车子行驶中的晃动来回地蹭。方小姐这一颗心,一半落在姜妈做的天梯鹅掌上,另一半却还系在崔家那条大狗上。方明薇之前是没见过这条大狗的——这几年伯禽平阳年纪渐大,叶碧玉手里也攒了不少钱,又怕生意蒸蒸日上惹得宵小之辈觊觎,方孟韦便托了周耀卓,不知从哪里弄了条金毛猎犬回来,以供崔家看家护院之用。狗是周耀卓约着方孟韦直接送去了崔家,因此今日方孟韦带着她去崔家送点东西,她才是第一次见着。方明薇一直对毛绒绒的东西喜欢得不行,在叶碧玉身边叫了几声“崔伯母”,就挣着下地和伯禽平阳追着狗满地跑了。 方明薇惦记着狗,没一会就爬到了方孟韦怀里,抱住他脖子嗲嗲地叫,“粑粑~粑粑~” “酸死了,”方孟韦笑道,“说吧。” “粑粑~Mi weet也想要大狗狗,我们养一条大狗好不好?” 方孟韦揉揉她头顶,“大狗狗每天都要溜的,养了谁帮你遛狗?” 方小姐有一个好处,不管什么事,好事坏事,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她爹,“爹爹遛!” “爹要去上课,还得去赚钱养你这只小猪,每天给你遛狗,爹拿什么养你?” 方明薇“哦”了一声,“那姜妈带着Mi weet遛。” “小脑袋倒是快,你和姜妈老的老小的小,你放心爹还不放心呢。” 电车转了个弯,方小姐借着惯性把头磕在她爹肩膀上,“爷爷给Mi weet遛狗,爷爷最喜欢Mi weet了!” 方孟韦是打定主意不给她养狗的,听她这样胡搅蛮缠,却只觉得怀里这小东西越发可怜可爱,“爷爷在台湾呢。” “那大伯遛!”方孟敖是方小姐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爹一直很听她大伯的话,大伯又最疼她,于是方明薇小姐这样从小就鬼精鬼精的,就有一个很迂回的策略,但凡有事过不了方孟韦这关,方小姐就要姜妈偷偷挂电话给她大伯,有了方孟敖几句话,方明薇多半是能称心如意的。 “Mi weet这么想大伯啊。那这样好了,爸爸把你和大狗狗一起送到台湾,以后每天早上让大伯一边遛你,一边遛狗狗,爸爸呢,就每年春节过去看看你们,好不好呀?” 方明薇的回答是用那口整齐雪白的小乳牙啃在了方孟韦脖子上。 香港岛的夜生活一向热闹,对于周耀卓这类人来说,过了七点,才正是要开始狂欢的时候。虽然是同学又是好友,方孟韦却是从来不掺和到周公子的夜生活里去的,周耀卓以前还叫过他几次,后来也就明白他放心不下家里小女儿,从此晚上有什么活动,也都不来打扰他了。 此时方孟韦正坐在客厅沙发里看一本学术专著,姜妈在厨房给方明薇蒸她每晚睡前要吃的糖蒸酥酪,一时间整栋房子里只听得到时钟走针的声音,方明薇抱着自己的毛绒玩偶窝在离方孟韦不远几步的地方,一双肉乎乎的小腿踢来踢去,显然是还在努力思考如何才能让父亲给她养只狗玩。 厨房里姜妈嗳哟嗳哟了两声,慌慌张张熄了灶火出来,一行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行对方孟韦说,“方先生,您看我这脑子,今日您带着小姐出去——下午家里就来了个客人,是一位先生,说是西边那栋刚搬来的,特地来拜访咱们家哪。” 方孟韦一怔,合上手里的书,心里有了猜测,却也没说出来,“新搬来的?他可有说自己姓甚名谁?” “说是姓孙,见您没回来,说晚上再来拜访。我说我们家小姐睡得早哪,您明日再来罢!”姜妈露出几分不满,“这人也是怪,知道咱们家休息的早了——还说不打紧,他早些来便是。嗳哟,我这也是忙糊涂了!竟忘了跟您说,可您看看——老妈子我年纪是大了,眼可毒着呢!孙先生一个没有标记的alpha,这哪有这个点还来拜访的道理?!” 方孟韦忍不住一笑,这分明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当下一歪身子,胳膊撑在沙发扶手上,“姜妈,都这个点儿了,你只把家里的杏仁茶准备准备就罢了。” 姜妈便应了,嘴里咕弄着现在的alpha都不像过去一样讲究,又赶着回厨房准备,方孟韦也无心看书,把书搁到一边,只是靠在沙发上看着门口出神。这一天里他其实已经想得明白,大哥说的没错,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事,难不成真要为过去那些不能再提的往事,一辈子瞒着方明薇不成,也不知怎的,方孟韦却想起了还在三青团的时候,孙朝忠同他说,他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 方孟韦觉得一阵揪心,到底还是放不下,舍不得,入了执。 方家的门铃响了一阵,方孟韦没有动,方明薇丢下手里玩具,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望向门口,姜妈一边高声喊着“来啦!来啦!”一边过去开了门,见了门口站着的人,姜妈挤出个笑脸,“嗳,孙先生啊!快请进吧,我们方先生早等着您哪!” 孙朝忠僵僵地笑了,对着姜妈点点头,跟她进了门厅。 方孟韦还未想到如何开口,就听见方明薇欢快地小鸟一样的叫声,“你是早上的那个叔叔!” 第二十章:答应女儿吃早茶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方孟韦自答应了女儿去吃早茶的要求,昨晚便早早往车行打电话订了车。待父女二人洗漱完毕,他给方明薇换了一身粉色天鹅绒裁成的小洋裙——姜妈心思细,每件衣服收起来时都专门在腋下的位置挂了丁香花末子填的软缎荷包,待到拿出来穿时便染上一股淡淡的香气,衬得方明薇更加像个西洋画里走出来的小娃。任谁看来,方小姐都是个十足的小淑女了。女儿和妹妹们,总归有几分像。方孟韦其实已不大记得小妹和木兰小时候的样子,但抱着明薇上车时,仍是恍惚了一下。 车并未直接开到中环威灵顿街,而是拐了个弯,先去了花旗银行。方明薇看着花旗银行阔气的大门,嘴巴一扁,几乎便要哭出声来,讲好要去莲香楼吃早茶!做父亲的人却并不吃这一套,揉了揉她头顶,语气很是平淡,“吃完饭要去看崔婶。” 方明薇立刻便不闹了,方家平日里是不太与邻居来往,方小姐也并没有什么要好玩伴,只有同自北平而来的崔家小哥哥小姐姐与她关系最好,但崔伯母一家并未有男主人在,方孟韦一个单身男人自当避嫌,虽然是同乡又是故交,方小姐也并不能常去崔家做客。 这其中许多关窍,她这样小的孩子,自然不懂得。北平城过去的阴影虽不曾落在她身上,但也并未远离。叶碧玉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方家不该也决不能令这阴影再次影响这一家孤儿寡母。方孟韦平日里离崔家越远,对崔家反而越安全。 马汉山留给崔家的十几根金条,一早被方孟韦兑了现替崔婶安家。余下的,都在花旗银行中挂了叶碧玉的户头。本来这里无方孟韦什么事,但崔婶平日里省惯了,少不得须他留神,置办些吃玩给那一双儿女。 这样在银行里一来一往,等到了莲香楼,已经是座无虚席。方明薇抱着方孟韦的脖子,小嘴巴一噘一噘地,很是不开心的模样。眼看着要哄不住,方孟韦额上都要生出几滴冷汗,可也巧了,二楼上有人探出半个身子,冲着他父女两人招手,“孟韦兄,小小姐!” 方孟韦会认识周耀卓,也不知是福是祸。周耀卓是他港大同窗,学业上并无瓜葛,却因他身份不同而格外起意。今日邀他去体育馆打球,明日又有茶会赏花,后日铜锣湾办了马会,肯定要约方孟韦同他一起去欣赏他那匹He essy在赛场上的英姿。入学时方明薇刚刚出生,方孟韦自顾不暇,屡屡好言语地将他拒个干净;但他明日便再来,花式翻新,也不记事——总之,定是要交这个朋友。一来二去,倒也有了交情。方孟韦后来倒是有些感谢周耀卓,平常有这么个折腾人,好像就也不会那样频繁地想起孙朝忠了。 周公子见了他俩,兴冲冲地扬手叫停点心仔的小推车,一股脑点下许多奶黄包蜂巢糕之类堆在方明薇眼前,又取了其中一个格外饱满奶香四溢的奶黄包,逗着方明薇叫他叔叔。方小姐年纪虽小不减风骨,只当听不见,抱着方孟韦点给她的一碗鱼片粥自己喝得香甜。周公子见状只好摸摸鼻子,刚要把手里的奶黄包放到她盘子里,马上就被方孟韦喝住,“你手拿过的东西,别给我女儿吃。” 说完方孟韦取了热腾腾的湿毛巾擦干净手,才拿起一块水晶奶黄包放到方明薇手里。方明薇拿着父亲给他的点心,对着周耀卓直笑,“周伯伯,我吃不了的可以打包吗?我想拿给平阳姐姐和伯禽哥哥吃!”周耀卓便连连点头,听她要拿了给人,又张罗着要点心仔继续给上菜。 周耀卓一边嘱咐点心仔给方明薇打包点心,一边扭头对着方孟韦赔笑,“孟韦兄,也是赶巧了今天在这里碰到你……实不相瞒,我正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方孟韦只盯着手里的碧螺春,没有搭腔,只听他继续说下去,“我们商院的胡诗芳小姐,自从上次在网球场见过你之后,一直央我将你介绍给她,你看……”周公子干笑两声,看着方孟韦板起来的脸,自觉有些说不下去了,“唉,你看,你一个人带着明薇,总归是辛苦。姜妈再能干,也到底不是亲妈……” “哟,这不是周大少嘛!”斜刺里逸出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一时间香风四溢,就有双戴满了珍珠翡翠的玉手来挽周耀卓的胳膊,“这可真是白日里不说人,说人人必到,刚刚我跟赵太还在讲,上周日你那匹He essy,在铜锣湾,可是把其他马都甩到了身后哪!”周耀卓少不得起身应酬走桌边的两名夫人,耐着性子听她们絮絮讲着上周在尖沙咀假日酒店一场婚礼——香港阔太们似乎都是这样,在她们想要结交讨好的人面前,总是有一种的健谈本领,或者活灵活现地讥讽某一位朋友,又或者妙趣横生地讨论某一场茶会,周耀卓虽然从小见得多了,每每也不由自主打心中佩服。 待到两位夫人说得尽兴了,又约定这个周末周耀卓一定要参加她们举办的联谊舞会,才心满意足地相携走开,周耀卓看着她们婀娜身姿款款地离开,才重新坐下来,不死心地继续开口,“嫂夫人去得早,你总要为明薇考虑,以后她长大了,也要有人带她出门应酬不是?再说我办事,两个字,放心。”周耀卓这个人,只要说得兴起,就记不得看别人脸色,自顾自眉飞色舞,“你也听见了,我刚答应了赵太和闻太,这周末参加她们的联谊舞会,到时候我约上胡小姐,你只要远远打一眼……” 他剩下的话都被自己硬生生憋回了嗓子里,方孟韦手上本来正拿着茶楼提供的餐刀给女儿削水果,周耀卓压根看不清他是怎么动作的——那小银刀在方孟韦手上转出两个流畅的弧线,下一秒刀柄已经握在了掌心,刀尖被稳稳指向周耀卓的眉心。他眼珠子转了两圈,看方孟韦扬起下巴斜睨着他,眼神里已经是满满的讥诮。 方孟韦声音一贯低沉,现在又格外多了几分凉薄,“我手里如果是枪,你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周耀卓只好抬起手做投降状,“好好好,方兄,孟韦兄,你饶我这遭,我以后若是再在方小姐面前提这些事,只管叫我不得好死。” 方孟韦到底嫌他不着调,又不搭腔了,只叫方明薇好好吃饭,吃完饭好去崔婶家的。周耀卓在旁边细心看过去,刚才闹了这么一出,方明薇一个两岁的小孩子,只当作没看见,不但没有一点受到惊吓的模样,脸上那副淡薄的表情更是连一丝裂纹也无——也不知道是平日在家见惯她爹发脾气,还是压根不觉得这种危险有什么可怕的。 日后再想起这天,周耀卓便觉得自己当时出门真是应该看一眼黄历,上面一定写着四个字:诸事不利—— 在他仔细观察方明薇时,背后响起一把切金断玉般的嗓音:“方副局长。” 第二十一章:崔中石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崔中石走后,春天依旧先到南方,那里的首领迫不及待地种下了大片罂粟,但是我的父亲却迟迟没有动静。 这几年,由于汉人土地上内战的打响,在土司广袤领地上种植罂粟的暴利已经不止被四川军政府这唯一一个势力盯上。越来越多的汉人车马驶进了这片神秘原始的土地,曾经专属于我们的罂粟花火一样地在别的土司领地上燃开了。 当年,也就是崔中石走后的那年,鸦片价钱就下跌了一半。但价格越是下跌,种植罂粟的土地面积就越大。这样过了几年时间,秋收的时候,贪心的土司们才发现,来年的粮食不够吃了。我的土司父亲财大气粗,用不值钱的鸦片从汉地换回了粮食,今年开春后又按兵不动,探听着别的土司正在往地里种些什么。 春风一天天地北移,各地的头人都担心误了农时,接连几天堵在官寨门口求见土司。我也觉得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不然还没等到崔中石回来,我就已经饿着肚皮死在饿狼环伺山塆里了。 土司听了我的话,不置可否,而是把询问的目光转向我:“你说该种什么?” 我愣了愣,以前这时候,我都会悄悄问身后的崔中石,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种粮食吧!”我鲁莽地给了答案,因为罂粟总让我想起崔中石这个罂粟精来,越想他我就越难过,越难过我就越想他,为了避免相思病发,还是眼不见为好。 可是想不到土司听了竟冲我微微一笑,他满意地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心里一紧,不懂他究竟说的是哪重意思,若是关于崔中石的那一部分,现在的我足以被激怒了。土司似乎看出了我眼中闪现的敌意,他叹了口气,走到了烟榻旁,用看傻子一样的眼光看着我,他对我说:“你相不相信今年秋收时麦子的价格会高过罂粟?” 我瞪着他摇摇头说不知道。土司遗憾地抚摸着自己手指上的翠玉扳指道:“北方不下种不是因为他们聪明,而是因为那里天气不好,冬风还会再次回到他们那里。而南方呢,他们的确是不聪明。”我的父亲笑了笑,对我语重心长地说:“你可不能再这样没心没肺下去,我的儿子要有我的样子。” 他还告诉我,土司和土司永远不会成为朋友,我们的目标是让他们变成忠心耿耿的奴才。这一次他没有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而是搭在了我的肩上。 就在半个月后,有消息传来,北方的几个土司因为严重的霜冻只能改种生长期较短的罂粟了。可是相比于预想之中的兴高采烈,我却活活气了一整天,因为我发现我的脑子,似乎的确比土司差了好远。 这年秋天,小麦丰收,紧接着晚秋的玉米也丰收。院子里,管家拿着账本,指挥人过斗。下人们一阵阵欢呼,一个满得不能再满的仓房炸开了。金灿灿的玉米瀑布一样哗哗地泻到了地上。 我呵呵笑着,说:“这么多玉米,把官寨都撑破了。”土司问我有什么想法,我提议免除百姓一年的贡赋。土司满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老百姓高兴了,凑钱请了个戏班子,在官寨广场上热闹了四五天。这期间,我的土司父亲曾亲自点了一出戏,演的是汉人的旧事,讲了古时候有个皇帝因为贪恋女色以至亡国灭种。土司陪着我从头看到尾,戏演完后他问我有什么感受,我皱着眉头看着他,顿了顿才指着台上的伶人说,那个妃子没有崔中石好看。土司无奈地摇了摇头,问我还有什么想法么。于是我又说,那个老皇帝不该抢走自己的儿媳妇。 秋收之后,土司授意我在领地的南北边界各建立起进行粮食交易的市场。临走之前,我特意带上了一束这一年在我们的土地上并不多见的罂粟花。崔中石在我身边时,我爱他,被他迷得头昏脑胀。他离开以后,时间长了,我的脑子里他的样子没有慢慢模糊起来,反而日益清晰可触。我一边想着崔中石,一边安排着边境市场的建设。 我们在边界原来用来防御外敌的碉堡附近卸下了大包大包的麦子,盖起了一座座磨坊,在河滩上搭起了帐篷住下来。其他土司派来的人马也是这样,不过他们还从领地上运来了包括罂粟在内的各种东西,专门和我进行粮食交易。 在这之前,我已经让手下在市场周围安置好了武装,无论是机关枪手还是投弹手一应俱全。虽然土司已经嘱咐过我,对于那些饥肠辘辘没有士气的队伍大可不必如此戒备,但是武力一向是我最拿手也是最信任的方式,我可不会在此时掉以轻心。 其他土司的队伍不光用银子买我的粮食,而且运来很多药材和皮草以及宝马作为礼物送给我的人。我想着罂粟真是种怪东西,它使我们的土地肥沃起来,但是又令别的土司陷入窘境。我遵从土司的意思,把麦子换来的东西运往汉地,从那里换成粮食回来,再换成别的东西。一来二去,经常可以得到十倍以上的报偿。一个繁荣的边境市场,就这样在我的枪口下和土司的指尖上建立了起来。 土司领地上建立市场的壮举令我声名大振,这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几年之间,无论是求亲的还是寻仇的消息无时无刻不在土司领地上的上空飘荡。郭晋阳和陈长武请求我增强安保措施,而这一切都被年轻的土司少爷抛在脑后。 我依然那副我行我素的狷狂样子,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策马扬鞭,挺拔的身影永远背着猎枪奔驰在队伍的最前列。这份豪气甚至影响到了高贵的土司,就连我的父亲都说,年轻是死神的天敌。 可是,偏偏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不缺不识时务的怪人。 这一天,我一到市场上,一个人便影子一样跟在我的后面,跟着我来来回回,在大街上转了七八趟。 我不理睬他,走到市场上和茸贡土司交谈生意,那个人缩在帐篷外面,似乎准备伺机而动。就在我即将走出帐篷时他终于飞冲过来,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尖刀,可惜还没把那幽幽凉凉的东西架在我脖子上就被我一脚踢开了。 茸贡土司扬了扬下巴说:“少爷好身手,但是没想到你也有仇人。”他把两个精悍的手下叫了过来问我要不要把那家伙抓起来。我想了想说:“不。”然后走过去踩住了那个正在地上一个的男人持刀的手臂。 我扯掉他的帽子,终于看清了他的脸。我先是有些吃惊,之后就在茸贡土司眼皮底下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到了远处。 “起来吧。”我对他说,这个男人叫次仁,之前是官寨里负责给土司家打造首饰的银匠,不过在我认识崔中石之前他就已经没了踪影。 次仁打了个空翻,站了起来,但不说话。 我看都没看他,说:“来给谁报仇?”我的话音还未落,他黝黑的脸颊和阴郁的目光快速地闪过了我的眼底,紧跟着拳头恶狠狠地冲着我砸了过来。我懒得和他废话,用手臂挡开他的拳,然后揪着他的腰带把他扔到了地上。随着一声摔落的重响,仇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呸!有本事你直接杀了我!” 一向暴躁的我被他的莫名其妙搞得发了火,我揪着他问他发了什么疯。这下他的声音没那么低沉了,他说:“你们杀了我妹妹!” “你妹妹是谁?”我轻蔑的目光让他的声音又发起紧来。“她叫木兰。五年之前,你们把她献祭了。” 我听后放开了他,说:“那你应该去找喇嘛和活佛报仇。而且,我从没听说过献祭要寻仇的。” 他听了我的话大笑起来:“以前的确没有,不过很快就要有了!你们这些上等人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 次仁说着,把刀扔在了地上,他看着我,眼睛像是要冒出火来:“很快,就是和你们这些土司算总账的时候了!”他看着藏地蔚蓝的天,眼睛里闪着泪光:“春天要来了。” 是的,春天要来了。不过这年春天,许多有颜色的不速之客一齐涌入了土司的领地。听说是红色汉人把白色汉人打败了。在这年春天,我再一次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徐特派员和孙朝忠。徐特派员较之当年苍老了许多,他告诉我们,他因为反对联防军帮着中央军打共/产/党而被明升暗降,成了有职无权的省参议员,而如今又被战争的炮火逼到了老地方。我问他红道和白道他究竟想走哪一条,徐特派员嘿嘿笑着地告诉我,他只想财路畅通,荣华富贵。我听后学着他的样子笑了两声,紧接着却和孙朝忠一样阴沉着脸不再说话。 这些汉人最初小看我们,想凭着手里的枪取得粮食和肉,我叫人给他们这些口粮。他们吃饱了,又来要酒,要女人。土司也被他们折磨得头痛,他对这些汉人的有色政权还保持着观望态度,但是他的底线不会变,那就是他的江山必须永固。 这样混乱的时局让我每天每夜都在担心着崔中石的处境。自从他和姑姑姑父离开后就没了音讯,整整五年。如今汉地硝烟四起,战火连天,我却不知道他生活的地方是否太平。我混乱的大脑里的种种设想令自己心乱如麻,不知我和崔中石,究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这段混乱的时间里,我的父亲为了平息这些蛮横狡猾的汉人,默许他们在自己领地的边界开设妓院,其他土司也纷纷效仿。这样一来,在街上闹事的汉人少了,但是不幸地,他们带来了更加可怕的东西——传染病。 很快,那些染上了梅毒的士兵开始整天整夜地躺在四面透风的帐篷里,为了避免这些人死在自己圣洁的领地上,天一下雪,土司只好送些酒菜给他们。 但是祸不单行,没多久一种新的传染病又在人群中爆发出来。徐特派员带来的军医告诉我们这种病叫猩红热,汉医也叫它“烂喉痧”,可能是从难民带来的小孩身上传播起来的。起初,土司并没有过于重视这些仅仅流传在汉人之间的传染病,但是很快,他的命运就和一向自命不凡的土司开起了玩笑。仅仅十几天后,我一向健康的父亲开始畏寒、发热,他的手臂上长出了红红的皮疹,直到医生确诊了这就是此刻正在汉人中间爆发的猩红热时,我看到他眼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医生告诉他,这种疾病通过呼吸和唾液传播,藏地没有对付这种病的特效药,除非土司和特派员能从已经烽烟四起的的四川省购进足够的抗生素以便控制疫情。 自从土司得了这病,就被独自一人隔离在官寨的顶层上,我去问了一个军官,他告诉我,这些部队之前储备的抗生素大多在战败转移中遗失了,而现在藏地通往四川的路基本已经被解放军封锁了,我无话可说,但是不想叫自己的土司父亲烂在床上,死在床上。 官寨的初春和冬季没什么两样,我从官寨牢房里找到了那个曾经想要刺杀我的银匠次仁,让他帮我捎封信给下面的红色军队。 但是我没想到,当自己再次看到这封信时,它正被那个我最熟悉最思念的人握在手上。而土司也没有想到,这次救他性命的使者不是别人,而是那个他曾费尽心思打算杀死的罂粟精。 第二十二章:1948年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1948年,北平整个冬天格外寒冷昏沉,那天夜里却突然放了晴,最后一架飞机消失在东南天际,徒留一轮凄冷大月笼罩着空荡荡的西苑机场。王蒲忱将卷宗插进大衣外袋里,淡定地点燃一支烟,军统的人在他背后整齐站成一排,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好奇和讥笑。徐铁英到底是能单挑铁血救国会的人物,瘫在地上慢慢回过神,自己就爬起来。 回去再说吧。 王蒲忱一句话结束了所有尴尬。他示意行动组组长带孙朝忠上军统的车,亲自开党通局的车。孙朝忠脸上依旧看不出表情,动作僵硬地上了军统的车。行动组组长专程过来在王蒲忱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顺带看了脸色铁青的徐铁英一眼。王蒲忱嘴里又换了一支烟,含义不明地一挥手,组长也就闭了嘴。 北平城里已经开始乱了。各大机关基本瘫痪,对外挂着警察局人口调查科牌子的党通局已是人去楼空,被人砸了锁进进出出大肆偷盗家具文具。王蒲忱只能带着车队奔向北平警察局,只见四门洞开,灯火通明,警察们老老实实蹲在大院里,另有一些新面孔秩序井然忙着糊掉警察局名牌上巨大的青天白日徽章,贴告示,插红旗。王蒲忱皱起眉头,立即在胡同口停了车,征询徐铁英的意见,徐局长? 徐铁英还没从方孟敖那一记窝心脚里醒过来,就又遭遇沉重打击,部下们竟这么怂,共产党的手竟这么快!车队已经引起了门口注意,有人大步流星走过来,再走,就露出逃窜意味了。王蒲忱大大方方下了车,扔掉残烟,眯眼打量着警察局的新主人。徐铁英只来得及低声提醒“刘云”,来人已经到了跟前,立即强堆起官僚应有的笑容,主动躬身握手,寒暄说,车经此地,未免兴起六朝之叹,不想贵党思民众之疾苦,这么快便接管警察局,鄙人实在钦佩感动之至啊。 再晚来一步,徐局长只怕就将北平罪犯流氓底档焚烧殆尽了。 刘云同志面相和善,说出的话却并不客气。他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王蒲忱,主动向他伸出了手,说,中共北平城工部部长刘云。您是—— 向来温和低调的王蒲忱,此刻微微抬起了下巴,双手一动不动负在背后。徐铁英从脚掌心往上冒寒气,急中生智,含混地说,鄙人一位故交。贵党履新接管,事务繁忙—— 我是王蒲忱。 要糟! 行动组长第一个推开车门跳了下来,军统的人包括孙朝忠都下了车,如临大敌,围站在王蒲忱身后。中共的人马也迅速聚集在刘云同志身边,满眼怒火,盯着这帮军统狗特务。倒是院子里单副局长那帮黑狗子,麻溜抱头就地趴下,动作之利索整齐叫徐铁英这张老脸顿时觉得火辣辣。刘云同志突然笑了笑,下意识往兜里摸,王蒲忱身后立即一片枪上膛的响声,被王蒲忱抬手止住了。刘云同志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什么来,回头问同志们,谁有烟? 北平物资断供已经半年,卷烟本就是紧俏品,在如今市面上可以当硬通货换粮食,谁兜里会有这个?有位面目黢黑的同志愤愤看了眼狗特务头子王蒲忱,咬牙在腰带里摸索了半晌,满脸不情愿地拿出了一根不知藏了多久、返潮变形的纸烟,递给刘云同志。刘云同志把烟递到王蒲忱面前,爽朗地说,王先生,北平城百废待兴,如此待客失礼了。想当年延安被经济封锁,烟草奇缺,有个烟瘾大的同志用茴香荆芥叶子晒干了自己做卷烟,这法子很快流行起来,解了不少同志的困难。共产党能从延安走到北平,就有能力、也有信心让这座旧城变新城。若王先生有意,三个月后,我保证用最好的纸烟款待你! 刘云同志的手稳稳举在半空,王蒲忱稳稳站在当地,两人一步之遥,火药味道渐渐弥漫开来。徐铁英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珠,王蒲忱出人意料地强硬不识时务,怎么就非要在此时,此地呢?!孙朝忠的手一直按在枪上,见王蒲忱身形微动,立即向前一步试图阻拦,王站长! 王蒲忱已优雅地伸出手,接住了那支烟,刘云同志用老式火镰帮着点燃,北平的寒风卷裹沙石垃圾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吸了一口霉旧的卷烟,王蒲忱又变回了徐铁英所熟悉的那个温良无害王站长,款款如对老友般问,民国二十五年,延安边保处来了位叫萧虎城的科长,专门负责肃反,民国二十八年三月离开延安到口外重建中共地下情报网,民国二十九年,军统在北平击毙倭皇特使,马汉山遭追捕外逃,得贵党暗中援手顺利脱身,执行人便是萧科长吧?贵党高义,军统上下十分感佩,不期今日得遇,幸会。 马汉山在抗战期间是条好汉。 刘云同志感慨地说,为了抗战,马家被鬼子杀害三条人命,共产党人同是国人,怎能束手干看。他后来腐化堕落之快,转变为人民公敌之快,令人震惊,也发人深省。王先生也是对抗战有功之人,贵站后期尚可说一声纪律整齐,鲜有屠戮无辜、劫掠侵占之事,在军统已属可贵。有句诗叫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王先生,共产党的手,也是可以握的。 刘云同志再次向王蒲忱伸出了手。 贵党毛润之先生也有句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 王蒲忱细长的手指捏灭那只闪烁红光的烟头,温和而礼貌地说,刘部长,多谢款待,就此别过。 第二十三章:方崔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向官寨去的路,我们走了三天。 解放军的队伍已经压到土司的官寨跟前了。山脚前一片树林中间,面面红旗迎风招展。 他们已经把大路都封住了,路口架好了机关枪。 我在崔中石的陪同下趁着夜色偷偷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告诉守路的士兵我们是去劝降的,官寨里那个顽固的封建土司就是我父亲。 走进官寨的大门,到处都埋伏好了荷枪实弹的人,有我们的人,但更多的是白色汉人。 楼下的院子里堆放着一些白天刚刚死去的人,这番苦战已经有十来天了,死人无处掩埋渐渐地有些发臭。 崔中石跟着我冲进了土司的房间,门口把守的两名护卫不敢拦我,但是凶神恶煞地对着崔中石大吼,说再靠前一步就打破他的脑袋。这话瞬间激得我脊背发冷,头顶发热,伸手掐住其中一个的脖子将人甩在地上。 “少爷!大少爷饶命——” 他哆嗦着喊道:“我对土司忠心耿耿!” “那以后说话之前记得把眼睛睁开!” 我怒喝着,却被崔中石从后面拉住。 正在这时,房间里传来了土司低沉的声音。 “放他们进来。” 他朗声说着,没有一丝疑虑或者恐惧。 “该来的总会来。” 我们推门进去,土司就端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他背对着我和崔中石,没有更苍老,虽然须发已经泛出了花白。 片刻之后,土司转过头来,那双一向冰冷的眼睛反射着光芒,嘴角噙着冷笑。 我看着他的脸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土司难道真的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么,哪怕这其中还包含着他自己的那条! 我尽力提高声音,大声说:“我来劝你投降了,这样下去人都会死光!” 可是,土司淡淡地笑了笑,说,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他老了,会死去。但是本以为只是要平平淡淡死去。 说到这里,一向高傲冷漠的土司终于满足地叹了口气。 “想不到赶上了这样一个好时候。” “一个土司,命中注定高贵的人,就是要轰轰烈烈地完成他的一生。前人都没做到这一点,但是我要做到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将是最后一个土司,这段历史就要结束了。对不住你了,我的儿子。” 这时我感觉自己是个傻子。 在赶路的三天里我不止一次设想过父子相逢的情形。我以为,自己会悲伤、会遗憾,甚至会不甘心。 但是现在,我的心里只剩愤怒。 “为什么要这样?!” “只要你打开门,这里的所有人都不用去死!”我冲着他红着眼睛大喊道。 “你不会明白的。官寨门外的是洪水。”他冷静地说着,“打开闸门,洪水涌进来,一样是死。” “那可不一定!”我冷笑着,“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而已。” 土司听了我的话,仍然不气不恼。他背着手走回窗前,看着夜空中的月亮停顿了半晌,终于开口。 “那好吧。” “想离开的人都可以离开,我不会干涉,你也一样。” 我听着他的吩咐,握着枪的手已经被汗水打湿。土司这时也跟着低头瞥了瞥我手上的枪,说:“把你的枪放下吧,我想和你最后谈谈,可以吗?” 我心软了,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门口的小厮。崔中石问我他要不要先回避,土司点了点头说:“你先下去休息吧,我有话和孟敖说。” 崔中石向来不敢看土司的眼睛,即便是如今还是有些后遗症。他带着羞怯的神情小声说:“我知道了。” 土司点点头,让下人带着他离开。 “我的安排,你还满意吧?” 我的父亲一向不喜欢卖关子。 “我还是不明白。” 我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土司案上的熏香熏得我头晕眼睛疼,怒气过后发现自己几乎都快站不住了。 “你明知道现在是汉人利用你们打汉人。” “是的。” “那为什么还要这样?” “因为这是历史。一段漫长的历史马上就要终结了。但是不可能所有人都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新的。” “那好吧。”我睁开眼盯着他,涩声道:“土司的神灵会饶过我吗?” “也许吧。” “那共/产/党呢?” “也许吧。” “你是我的儿子,我可以放你过去。” 转过身的土司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臂,然后笑了起来,声音越笑越冷。 “但是那个汉人......”他手上迸发出了我从未体会过的巨大力量。 “他不可以。” 这天破晓的时候,月亮落下去。一个军官用刺刀挑着一面白旗,踏着月光向着解放军的阵地走去。 他一出去,对面的机枪就响了,他一头栽在地上。机枪一停,他又站起来,举着白旗向前走去,机枪再次格格格格地叫嚣起来,打得他周围尘土飞扬。 对方看见他手里的白旗,不再开枪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解放军同意,官寨里不愿抵抗的人都可以出去,不会受到机关枪的封锁。 这个勇敢的人在官寨的广场上感慨着说,对方是仁义之师,同时又感叹道,只是他们之前的路不一样。 最先出去的,是一些白色汉人的士兵,他们把双手举高,往对方阵地去了。土司手下不想死的人向西,向着还没有汉人的地方进发。而我那时,就被绑在一辆颠簸前行的货车上,一种略带点腐败味道的甘甜冉冉升起,萦绕在我的身边,只是眼前仍是一片如梦如幻的星空夜景。 我是被土司的熏香呛晕的。 也是在这时,崔中石却被我的父亲派人押到自己房间。他拿出一副一直放在自己衣柜里的纯银打造的手铐,把自己的手腕和崔中石的牢牢拷在了一起。 “你勾走了我儿子的魂,现在跟着我一起留下吧,你不能再和他一起了。” 土司冷笑着,像审视将死的猎物一样打量着自己身边已经陷入绝境的崔中石。 或许在他心里,这就是神诋对于我们的惩罚了。 那个紧紧攥着我的心脏的瘦弱的男人凄惶地苦笑着,他低下头说:“我不敢,但是现在行刑人终于没有用处了。” 天亮的时候,俘虏已经走尽。对方攻了几天,又把不想死的人都放出去了,也算是仁至义尽,这回,不再客气,士兵顶着枪弹往上进攻了。 或许这边的白色汉人还想枪对枪干上一场,却赶上人家已经不耐烦了,直接用炮轰。 第一颗炮弹落在官寨前的广场上,轰隆一声,炸出了一个巨大的土坑。行刑架被炸得粉碎,碎片粉齑都飞到了田野里。 又一发炮弹落在了官寨背面。接下来,对方竟然停了一会儿。 几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到了土司震得掉渣的房间里,告诉他,他的几个姨太太已经上吊自杀了。可是土司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去。我的父亲淡然地和崔中石并排坐着,等待着新的炮弹继续落下,但是这颗炮弹老是没有跟上趟,小厮们又跑进去告诉他管家被炸弹炸碎了脑袋。土司听后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只是问他们还有没有大烟泡和茶叶。 崔中石说:“这是何苦呢?” 但是他身旁的土司没有眼泪也没有叹息,只是冷淡地笑了笑。他看着崔中石,声音有些嘶哑地说:“你不害怕么?” “不怕了。”腼腆的男人摇摇头,“被孟敖从行刑架上救下来那天,我就不会再怕死了。” 土司听了他的答复意料之外地笑了笑,他顿了顿,叹着气说,如果自己再年轻二十岁,说不定也会像自己大儿子那样喜欢上他。 官寨外的白色汉人军官扔了枪,坐在地上,说人家用的是炮,没意思。第三弹就要准准落在自己人头上了。 就在这时,天上又响起了炮弹呼啸的声音,只是不是一发,而是一群叫嚣着的弹群直飞过来。 在这片土地上风雨不动矗立了几百年的官寨,现在正在剧烈的爆炸声中摇摇欲坠—— 这一晚余下的时间,我一直都在梦里。零零碎碎。但却把自己二十年来的人生都回忆了一遍。 这些回忆,大多数是有关崔中石的。 当太阳晃着眼睛的时候,我醒了,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房间里。一切景象似曾相识,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下雪的早晨。 画眉鸟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声声叫唤着。 响成一片的爆炸声已经过去了,火光、烟雾、尘埃升起来,又落下去,遮住了眼前的一切。 这时我才知道,在昨晚猛烈的炮火中,土司的官寨,这座巨大的石头建筑终于坍塌了。 据说塌下时的感受非常奇妙,大地陆沉般的下降,让所有人感觉好像是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就连我的崔中石也在里面...... 第二十四章:求生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码头上最近好像乱的很,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子势力四处擦枪走火,放出话来要收场子,几个小码头没几天就被砸了个稀烂,却也不见闹事的收盘,只是不断地挑衅,倒像是专门来报复生事的。 “伤着人了?”明楼将手里的几页纸放进公文包,随手放在身边。“都出人命了,”明诚扫了一眼后视镜,“警察出动了几次,连个影子都没看见。”“伤到的劳工都怎么安置了?”听到出了人命,明楼打起了几分精神。“没伤到劳工,都是帮会分子,”明诚稳稳地踩下刹车,熄火,下车,顺手开了后车门,明楼下车,两人并肩走着,“出事的大都是些老码头,明面上有正经生意的还没听说有什么影响。”“多注意一下,另外告诉自家的兄弟们注意安全。”两人进了公馆,暑气一下子降了不少。“好。” “大哥,不能追了,前面是明公馆!”一众人眼看着前面的黑影翻墙而入,白日里大理石色调的公馆已是灯火阑珊。“妈的!”领头的大汉啐了一口,“这就怪不得老子了,明公馆也敢闯,告诉兄弟们,散开守着,等明家人把他弄出来我们就去要人。”身后的小喽啰听命四下散开隐在暗处。 再看那黑影蹬蹬几步就上了铁门,转身一翻直接落地,一条动作干脆利落,可落地的一瞬左腿一软身子顺着歪了下去,伸手撑了一下才稳住身形。黑暗里隐约看着黑影扶了一下小腿才站直了身子。人刚站稳就听身后一声断喝:“什么人!”紧接着就是一声刺耳的哨笛声。身后的人一手拿着手电一手端抢慢慢走过来,直到枪口顶在黑影后脑都没见他有任何回应。 双方对峙。 不过几分钟,一队人就拿着枪围了过来,为首的一人问道:“你是什么人?闯进明公馆要做什么?” “我要见明楼。”几束手电光打过来,黑影昂然面对,只是微微眯了眼。寸头,下巴微昂,肤色偏黑,露着些发青的胡茬,脸上有一些不明显的擦伤。一身黑衣短打,敞开的衣怀下隐约能看到武装带上的枪和匕首。 “你是谁?见明长官要干什么?” “……”黑影不再回话,只是低了头,扶了下腰侧,再抬起手来便是一手的血。 “怎么回事?”那为首的人想要再问,便见一人拨开围着的人墙走过来,白色衬衫,深灰色的西裤,发丝微微有些凌乱,像是匆忙出门的样子。“长官,”为首之人立正回话,“这人翻墙进来,说要见明长官。” “你是谁?”来人问道。 “你是谁?”黑影抬头,不答反问。 “明诚,明长官的秘书。” 黑影顿了一下,从裤兜拿出一个小包裹,打开包着的手绢,露出一直朱钗。 第二十五章:方孟韦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孙朝忠望着正在发愁的方孟韦,顿时就明白了。他悄悄走了上去,二话不说便拿走了方孟韦手中的衬衫。 几分钟后,宿舍外, 月光下: “朝忠兄,你真是手巧! 还会这个。”方孟韦赞叹道。 孙朝忠悄然看了一眼方孟韦明亮的双眸,一怔后,又匆匆低头继续着手中的针线,说了一句,"这没什么。" “听说你是我们培训班里的神枪手,连左手开枪都是百发百中。” 孟韦难掩心中的羡慕和钦佩。 “枪法再好,也不过是用来杀人的。” 孙朝忠说得很淡。 轮到方孟韦一愣。 察觉到方孟韦的不自然,孙朝忠没有再说下去。 “孟韦,听说你明天会代表班里唱团歌?” “嗯,”方孟韦特别兴奋地说道,“朝忠兄,我现在再练习一遍,你帮我提提意见!” 孙朝忠点了点头。 (歌)“烽火满天,血腥遍野,中华民族遭受着,空前的浩劫。 我们在苦难中长成,我们在大时代的洪炉里锻炼,成一个革命的青年。 党的新生,民族的复兴,两种任务已紧紧地压在我们双肩。 我们誓为主义奋斗,我们誓为革命牺牲,为了抗战只有向前。 …光明就在前面,胜利就是 - 明天。” 方孟韦的声音很好听。 他唱得十分忘我投入,歌声充满了激情。 孙朝忠听着出了神。 “朝忠兄,你觉得怎么样?” “孟韦,你唱得真好!” “朝忠兄过奖了! ”方孟韦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顿了顿,又问,“朝忠兄,你刚才在想什么?” 孙朝忠犹疑了片刻,抬头相望时,情绪暗涌的双眸忽然闪烁。 “孟韦,如果为了..., 如果一个人必须要做一些不得已的事,你会怎么想?” 孙朝忠一向柔和淡然的声调波动了。 方孟韦有些意外地看着孙朝忠,刚才的笑容渐渐消散。 “我刚才随便瞎说的。” 孙朝忠又低头。 “朝忠兄,人总是有选择的。” 孟韦注视着孙朝忠,忽然很认真地说道。 孙朝忠的手停住了。 他仰首望了一眼已经看不见月亮的夜空,转头对着孟韦说道,“但愿如此。”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孙朝忠的声音哑了。 方孟韦看了看孙朝忠,真挚地说道:“朝忠兄,我知道你的父母…已经不在了。 但,不管将来有什么事,你还有我呢!” 那双眼睛天真又动人。 “谢谢你,孟韦。” 孙朝忠不敢再看。 “现在太暗了,再看下去眼睛都要瞎了。明天再弄吧。今晚真是麻烦你了!”方孟韦匆匆说道。 孙朝忠低语了一句。 “你刚才说什么?” “我随口说了一句家乡话。没什么,我说会钉好的。” “噢。” 方孟韦傻傻地应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孙朝忠终于咬断了线头。他把衬衫一丝不苟地叠好,递给了方孟韦。 ----- 毕业典礼结束没几天后,孙朝忠便消失了。有人说,他是被挑去做秘密任务了。有人说,他是被选中做特殊训练了。 再次见面,孙朝忠已是徐铁英的秘书。 后来,孙朝忠的右手受伤了。 再后来,方孟韦为了木兰,打了孙朝忠。 当年,早已不复再。 ----- 香港: 有一天,方孟韦整理衣柜时看到了那件衬衫。 那件曾在木兰面前穿过的衬衫。 穿了很多年。 后来,多少年不穿了。 很多纽扣开始有点松了。 除了…那一颗当年一针一线仔细缝好的纽扣。 当年,方孟韦以为自己听错了。 后来,他才知道当年自己没有听错。 其实,孙朝忠不知道方孟韦老家在无锡,童年还在上海居住过。吴兴话是能听懂的。 当年,那句话孙朝忠说得很轻。 当年,孙朝忠说,“就是瞎了,也会帮你钉好的。” 当年,方孟韦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孙朝忠笑。 ----- 当年的那一晚: 孙朝忠终于咬断了线头。 断了线头,也断了念头。 “好了,纽扣钉好了。 明天你穿这件衬衫在三||青||团培训班毕业典礼上表演,你的表妹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对着还在发呆脸红的方孟韦,孙朝忠忽然温柔地一笑。 第二十六章:王莆忱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王蒲忱回到大陈岛一周后,收到马汉山儿子来信,徐部圌长将一副唐寅美人图送给了他,说是他父亲临终前托孤留下的。王蒲忱亲自给建丰同志发去密电——徐铁英接受警告,贪腐方面应该会有所收敛。 王蒲忱一生独立,此时却必须扶着孙朝忠才能悄悄渡过命里这道劫。他不能休息,需要王专员处理的事务之前就强压了一大堆,再休息就要彻底停摆,只能对外称专员痛风发作行走不便,将专员办和会议室合并设在卧室外间的会客厅,撑得住就亲自办公,撑不住就口述给暂时兼任机要秘书的孙朝忠副主任,由他全权代为传达处理。 朝忠当天就搬进他隔壁书房,照顾他休养期间一起饮食起居、医药治疗。他待蒲忱极为细心,服药,换药,清理,如时钟般准时,略皱一皱眉,就能看出来是哪里不舒服。朝忠不怕忙,起草文稿、记录传达口述指令、组织各色会议几乎将他忙成陀螺,都没问题,他怕王蒲忱那隐藏在风平浪静下的火山蓄积状态。 蒲忱自那日心潮破禁汹涌而出,坚固心防数度濒临崩溃,全凭自己过人毅力强压下去,勉力维持着宁静内敛的外表。他急需下属们嗡嗡噪音,急需各式各样紧急事态和坏消息,急需自己大脑高速运转,为此他办公室门全天敞开着,不拒绝任何前来汇报请示的下属。夜晚就难熬了,体贴的副职私下下了死命令,除非大军登岛,一律不准打搅王专员。白天压抑下去的心潮猛烈反扑,抗争异常煎熬,他自觉没有动静,朝忠却总能察觉,起身过来看看他有无异常,又怕惊散他睡意,悄悄地不发一言,常常披衣陪他枯坐到天明。蒲忱知道自己心魔将成,他必须对自己下一次狠手,这夜便交待朝忠,他要自己在院子里待些时候,万勿打扰。朝忠犹豫了下说,决绝地说,十分钟。 海岛月圆之夜,蒲忱带着一瓶已成为珍稀品的贵州白,走入小院,坐在已开始凋零的萱草丛中,对着月光拿出了一对儿瓷杯。他满满斟了一杯,敬给月光,向着西北那座古老帝都扬手抛洒;再满满斟了一杯,一口饮下。敬给月光,敬给自己,敬给月光,敬给自己,他速度极快地一杯一杯连续饮下去,半生谨慎从不饮酒,此刻烈酒入腹,烧灼,疼痛,醇香,迷醉,天旋地转中倒映在脑海里的是一轮圆月,人向后栽倒。 专员。朝忠跪在地上接住了他,用力跟他争夺出那瓶贵州白,坚决地说,可以了。你说过,你只喝一杯。 他准备好王蒲忱会给他一耳光,或者更为疯狂的举动,却只看到怀中的蒲忱极缓慢、极缓慢地点头,很长时间后沙哑地说,朝忠,我心跳很快。 孙朝忠急忙伸手去摸,果然那颗心脏跳动得要爆裂出胸膛一般,魂魄俱失,哑着嗓子喊,专员!王蒲忱慢慢抬起头,月光下仍能看出他脸上不正常的潮圌红,犹如那夜目光散乱迷离,他自己也知道不正常,用手捂住脸说,别怕,别怕,不要惊动人。我清醒下就好。朝忠……你去将白天的会议纪要找来,给我读一读可好? 专员,孙朝忠的手不敢离开他的脉搏,知道他不过是要分心,情急之下结结巴巴地说,您还记得北平吗?北平的风总是硬的,夏天酷热,冬天酷寒,可是清朗天气里站在城墙上,看月色洒在紫禁城琉璃瓦上,教人觉得美如梦幻。 没看过……你们离中圌南圌海近。北平站太远。 孙朝忠哽住了。 专员,他随即又结结巴巴想出个极其糟糕的话题,说,北平警备司令部接风宴,军圌警宪特都去了,唯独没见到您。他们说你身体不好,从不喝酒也从不参加宴请。 警备司令部……警备司令部…… 王蒲忱明显在配合着努力思索,终于在混沌中抓圌住了一缕记忆。啊,那天出了事……南京,南京有人指使北平特别行动组去炸死北平市长……市长姓什么?姓刘还是姓何?保密局装聋作哑,我知道了就赶着去阻止,可是我离开北平后他们还是炸了市长家。 蒲忱浑身发软,全靠朝忠身体支撑,意识却努力保持着清醒。他听到那孩子的声音像是隔着水面,遥遥地问,他们不听您的吗?您才是保密局委任的北平站站长。 站长?蒲忱笑出了声,他只觉得天地旋转得厉害,烦躁地扯开衣领,语速开始变快,保密局在北方,没有嫡系!全靠收编收买地方特务势力,北平站是马汉山一手组建,从不买保密局的账,下边大小特务能人辈出,各有势力,连他都不能完全节制。保密局想彻底收编北平站,又怕亲信被炮灰,建丰同志想让我管理外勤大站锻炼能力,这样一拍两好,我就到北平站上任,当上了这个站长。 他仍旧用手捂着脸,在自己纤长的手指下发出了笑声。 我这个保密局少将总督察、北平站站长,北平各路特务一万余人,流氓盗贼拐子人圌渣五六万,天天在死人,良民活不得,徐铁英忙着抓学生,我忙着抓共圌党,各自家里一团糟,互相还要防着对方把自己拉下马,谁都不敢去戳破这层牛皮。王蒲忱、徐铁英、陈继承是一路货色,名字都写在最脏那一页历史上,徐铁英总拿我当敌人,笑话,我跟他本就是一路人,都是该被审判枪毙…… 孙朝忠立刻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低声说,专员!这些话您不该讲!我扶您回去睡下,躺躺就好了。 他努力想把已经无法站立的蒲忱扶起来,可是不行,徒劳地两人都翻到在花丛里。朝忠想站起来,蒲忱的手却摸上了他干净年轻的脸颊。 朝忠……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 蒲忱几乎是伏在他身上,他的脸离他极近,黑不见底的眼睛凝视着他,砰砰心跳声带着体温传导到朝忠的心脏里,让他跟着震颤起来,丧失了一切行动能力。蒲忱细长的手指埋入他的头发里,轻轻梳理一遍,再轻轻抚摸一遍,不胜酒力地喘息着说,朝忠,你想要什么? 朝忠没办法回答。 是我说错了话。我不清楚你想要什么,年轻人总是要发一阵疯,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我知道你需要什么就成。 他推开朝忠,侧身滚到花丛中,闭着眼睛躺在月光下,轻轻地唱着从一个死囚那里学到的哀歌,含混不清,声声慢下去,渐次不闻,终于消失了。 王蒲忱次日清晨是在床上醒来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整个人都恢复到了出事前的状态。他拿起那瓶半空的贵州白看了看,走出房门,朝忠已经将他沾染花汁的衣服清洗干净,晾晒在明亮晨光中,年轻的脸庞上朝气蓬勃。王蒲忱看着他把衣服晾好,向他致谢说,谢谢。朝忠同志还会洗衣服?是跟着徐局长那时学会的? 孙朝忠怔了一下。很快就说,专员,您先吃药,我让人把早餐送来。 王蒲忱自己调整到正常,病也就一天天好起来。孙朝忠在夜里极少听到他醒来,他的烟抽得次数越来越少,两个月后彻底断掉,人也逐渐繁忙起来,忙到没什么时间跟孙朝忠说话。朝忠依然忠诚执行着他实际上的秘书和副手职能,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照顾着他那丛很快就将凋零的花。专员行署有唯一一部接通总统府的电话,每当王专员使用这部电话,所有人都要远离那间小小的密室,朝忠为他守着门。朝忠再次经过密室时,看到军统的人在站岗,他诧异地做了个手势,对方回个手势,示意他王专员正在通话,不要靠近。 王专员病愈之后,特意私下到演武场测试了下圌身体素质,打靶依然精准,只是翻越障碍确实不大如从前。他让孙朝忠也试试,眯着眼看孙朝忠精准的左右手连射,跟军统精英不相上下的擒拿,若有所思。遇上了好对手,朝忠今天打得格外尽兴,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他很想看看王蒲忱是什么表情,回头却没看到人。下属说,王专员有事先走了。 朝忠对一切征兆毫无察觉。不久后的某个清晨,他去厨房给王蒲忱煮粥回来,却没有见到人,卫兵诧异地说,孙副处长,王专员出发去舟山群岛巡查,您不知道么?朝忠怔在了当地。人事处处长满面春风进来,声音洪亮地送上一张来自建丰同志行辕的调令:原职暂代侍从室机要科科长,简单说,建丰同志的配枪机要秘书。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朝忠固执地不愿意承认那纸调令,然而调令就在眼前,秘书就如同领导的女人,一个用过了,就不会有人再用,何况是领袖?他快步走出房门,去给王专员打电话,希望他能在电话里告诉他确实是建丰同志行辕弄错了,他会去协调。人事处处长及时按住了电话,说,孙副主任,王专员走的时候交待过,请您接到调令立即启程,最好当天报道。 朝忠对着那纸调令,静静圌坐了一个小时。 他从未如此清楚地看懂自己,看懂自己在王专员心中的位置,他是个眼线,一个可以怜悯但决不能放在自己身边的眼线。这天海岛温度接近三十度,可朝忠却坠入了北平那个月圆之夜的机场,北风呼啸,徐铁英将法院传票居高临下扔下来,这一次没有人替他接住,他死于寒冷和绝望。 朝忠尽最大努力清理掉自己留在王专员房间的一切痕迹,将晾晒好的衬衣熨烫平整,叠好放在王专员床头,悄无声息离开了大陈岛。跟他同班次飞往岛内递送物资的副处长,羡慕地看着这位面无表情、鸿运高照的年轻人,想,这就是贵人相啊。 孙朝忠入职极为顺利。建丰同志的随从刚刚经过一番清洗,新补入的人不多,都是他长期考察、绝对信任的心腹,行辕办公室对他们相当看重,各方面安排得非常妥帖,行辕办公室副主任甚至亲自带着他认人,到现场手把手教导他各种规矩和工作诀窍。曾经偶然出现在电话那头的建丰同志,如今朝夕相对,见到总统也不是新鲜事,孙朝忠却已经没有了应该有的激动,按部就班地埋头工作。行辕办公室夸奖他,沉稳,踏实,能办大事。 朝忠经常会收到来自大陈岛的秘密报告,每份后边都有一个签名,王蒲忱。建丰同志也会经常书写批示交给他,抬头每每是,蒲忱同志。他听到建丰同志常常拿起电话,说,接大陈岛,然后说,蒲忱吗?也会听到建丰同志拿起电话,说,蒲忱啊。王蒲忱在看不见的电波和信息来来去去,擦身而过,没有一丝是给他的。这个名字后是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没有丝毫光亮能透进去,刺得他整个人都疼痛难忍,蜷缩起来。他会在最沉重的梦里反复梦到那只手,一遍遍梳理着自己的头发,没有一丝温度地问,你,想要什么? 他如今倒是常能见到徐铁英。徐部圌长对他的进步十分满意,还会私下教导他如何圌在领袖身边工作,他默默地听,默默地记,自嘲地想,还有人肯利用他,不是很好么? 这天徐铁英被建丰同志叫来,他自己却临时被总统叫走,这一等就没了长短,朝忠便到侯见室去陪着寒暄一阵。徐铁英捧着茶杯眼神放空,一言不发,说明对面被盆景挡住的背影是个生人,他毫无防备地走过去,叫了声徐部圌长,却发现徐铁英露出了一个被解救的微笑,对他背后那人说,王专员,还是你的手下出人才啊! 倏然转过身,朝忠就看到了王蒲忱。 王蒲忱穿着一套他从未见过的孔雀蓝中山装,露着雪白衬衣边缘,气色略有些憔悴,闲散地微微点头示意,对徐铁英说,徐部圌长客气了,是建丰同志识人能用。 徐部圌长连连称是,赞扬建丰同志几句就翻过去,这个话题再多说就尴尬了。话开了头,不能截断,于是徐铁英跟王蒲忱讨论起情报学院的政治课程设置,一来一往,不急不慢地熬时间。孙朝忠此时应该得体地退出去,他没有,而是向前走了一步,正站在两人中间,平静地说,王专员。徐铁英抬头看着他,王蒲忱也抬头看着他,满室寂静,他们同时听到这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说,我没有给徐局长洗过衣服。徐局长就在这里,我不会撒谎。 王蒲忱静静地看着他,黑不见底的眼睛没有任何波动。 徐铁英茫然地看着孙朝忠,然后又茫然地看看王蒲忱,机智地一言不发。 我没有给任何人洗过衣服,除了你。 他向两位高官点头致意,离开侯见室,没忘记轻轻关上门。 第二十七章:太子系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太子系已成大器,再不知趣就不可预测了。徐铁英大难不死急流勇退,主动放弃资料室主任,转入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大陆工作委员会蛰伏去了。 没权柄就是落水的狗,徐铁英有准备,到底也架不住这世情恶,人情薄啊。他被查时,外边就疯传徐铁英在北平捞到一张唐伯虎美人图,别说外人,党部里一双双赤红眼睛就先盯上了他,咬上来就是奇痛彻骨。大儿子在大陆千好万好,送到台湾来,谁也不晓得这孩子何时被漂泊异乡的孤独恐惧打垮,迷恋上各种交圌友舞会,被人引着聚众吸毒给稽查队抓了,任凭徐铁英想什么法子,就是不放人。折腾一个月徐太太眼看要发疯,这才摊出底牌:拿唐寅美人图来换。 徐铁英气了个倒仰,送画简单,可送了之后会不会引来更多猜测和压榨,会不会重新引来调查组,就马汉山那个熊儿子,徐铁英都不敢想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幅画。他现在只求孙朝忠能多来坐坐,镇圌压住那些贪婪的嘴,不说话也行,用茶叶泼他都行。 孙朝忠真来了。徐铁英欢喜得连老上司脸面都不要了,主动倒茶奉水,拉椅子坐到孙朝忠身边说,朝忠同志,你们都在政治行动委员会任职,是不是经常能见到王蒲忱?孙朝忠终于肯正视他,冷漠地说,王副主任。徐铁英觉得贴身口袋里那张纸在发烫,烫得他有点不理智了,忙收敛起急色,笑得真诚无比地说,我如今不方便去给蒲忱同志添乱,请朝忠同志代我向蒲忱同志问好,西山一别,再未谋面,寒夜相依取暖、共度时艰之情常常入梦啊。 孙朝忠盯着他不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是看得徐铁英后脊梁发凉,然后一言不发站起来走了。 徐铁英还没有斟酌妥当如何再次掐住王蒲忱的脖子,一个学校打来的电话,将晴天霹雳砸在徐铁英头上:他的小儿子好好地在学校读书,校园外被追捕的共圌党暴圌动队开圌枪还击,子弹飞出射程,打在墙上又弹入教室,好死不死正击中孩子的心口。徐铁英顾不得去接徐太太就往医院跑,看到老师抱着鲜血染红校服的小儿子站在抢救室门外,孩子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大夫说,人当时就没有了。 徐铁英轻声说,报应,便向后直圌挺圌挺倒去,眼前全是谢木兰那张紧闭双眼、溅上鲜血的脸。 徐铁英醒来时候,大儿子已经被保释回家了,跪在床边哭得泪流满面,请求他原谅。徐铁英像是老了十岁,心都灰了,仍挣扎着问,你母亲和妹妹们呢?大儿子说,徐太太不太好,妹妹们在伺候。徐铁英招手让儿子起来,又问,是谁帮忙保的人?大儿子回答,以前没见过,是您在北平的同僚,王叔叔亲自去领的我,拿出证据证明我是受人陷害。 太子心腹当然没时间坐等徐铁英醒来,只留下了话,请徐大公子多为父母着想,今后小公子的孝敬,也要由他一并承担了。这话说得,别说大儿子悔的不能自已,徐铁英自己都想流泪了。他长叹一声,摸圌摸心口那张纸想,这个人精啊,明知道是假的也暖心,就暂时放过你吧。 徐铁英其实猜错了,自从西山一别,孙朝忠就没有机会再见到王蒲忱。王蒲忱在政治行动委员会有一间办公室,基本不用,他一半时间在建丰同志行辕工作,另一半时间忙着组建全新理念的情报学院,委员会有事务,直接就在有工作交叉合作关系的委员办公室共同处理。孙朝忠到情报学院听王蒲忱的课,热情求学的学生们总将他淹没在人潮外;借工作机会到建丰同志行辕拜会,工作人员总是客客气气地挡驾,王副主任正陪同蒋主任开会。 孙朝忠不愿意承认那个已经很清晰的事实——王蒲忱不见他。孤岛多雨,无声无息或者铺天盖地,都会让人沉浸在无处可逃的回忆中。坚固险峻的西山监狱,踩着满地大雪跟随在这个人身后,穿过一盏盏寒风摇晃着搪瓷廊灯,最终伫立在背风的隐秘角落里。模糊光影将他深色中山装淹没在黑暗中,只浮现出光洁如玉的面孔和闪耀着微光的党徽,他向自己缓缓伸出手来,说,朝忠同志…… 他用已生长出冻疮的手,迟疑着,迟疑着,握住了寒夜中唯一的温暖。 孙朝忠点燃一只纸烟,放在搪瓷烟灰缸上,任由烟雾缭绕弥漫,一点点浸圌润整个身心,恍若就在他的身边。电话铃圌声不合时宜地炸响,活生生将他从回忆中撕裂出来,孙朝忠足足平复了五个呼吸,才平静地拿起电话。 电话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朝忠同志吗?我是王蒲忱。 徐铁英暂时不再想攀扯王蒲忱,王蒲忱倒在徐家办完丧事后的当夜,带着孙朝忠送上门来了。 王蒲忱跟四年前没有任何变化,容貌、气质,连身上那套浅灰色的夏布中山装、那枚党徽位置都一模一样。湿漉漉海风从窗户里扑进来,台灯明亮的灯光将他眉色唇色淡得要化去,越发显出那双沉静温良、黑不见底的眼睛。徐铁英很想笑,他还记得在北平警备司令部那间华丽如宫廷的会议室,自己何等春风得意,王蒲忱的下属都跑到自己身后坐着,而如今,自己的秘书倒坐在他王蒲忱身后。 铁英兄,这个人向他倾斜过来,用那种熟悉的柔和语调说,节哀。 徐铁英瞬间激起了无限斗志,目光烁烁,伸手攥圌住了王蒲忱细长的手指,凶狠地说,谢木兰,不是我一个人杀的! 王蒲忱被拉了个趔趄,他用另一只手制止了孙朝忠,静静看着徐铁英。 下决定的是我,放弃阻拦的是你,开圌枪圌杀人的是他!王蒲忱,谢木兰是死在你军统的监狱里! 我今天刚刚收到密电,就到铁英兄这里来了,真是巧,刚坐下,铁英兄就提起了这个话题。 王蒲忱没有挣扎,反而将另一只手覆盖在他青筋暴露的手上,抚圌慰似的轻轻拍打着。 原任北平央行襄理的谢培东,在解放军进驻北平后,先任人行组建委员会专家委员,现在是人行总部汇率司司长,民圌主人士,非党员。铁英兄,你一直追寻的答案已经有了,谢培东不是共圌产党。另一个消息是,前燕京大学副校长何其沧,再次拒绝国府参与协商美国援助要求,留在美国执教,原因是他的学生梁经伦被诊断出应激创伤后遗症,需要长期休养。曾可达的坟墓仍然在西山,当局重新修建了西山公路,取直裁弯,原来的道路渐渐荒废。可以预见,除非我辈同志重新返回大陆,曾将军的坟冢将会在两三年内消失在荒草枯杨中。 他脸上泛起极为浅淡却清晰的苦涩,从衣兜里拿出一张轻薄如雪花的金圆券,放在两人之间。 中央党部百般阻扰,铁血救国会全力牺牲,最终得到的只是这张永不能兑付的废币。铁英兄,中统是杀人的,军统也是,纪律从不要求我们为牵连无辜而反省,可任务结束了,我们也败退到了海外孤岛,该讲讲属于人的那部分。杀了人家女儿,不该再占着人家股份。谢襄理为了救金库副主任崔中石,为了保住方家老老小小,向尊夫人让渡了北平分行驻台湾办事处下属公司的股份,还给方家吧。 徐铁英像是听不明白一样,惊异地盯着王蒲忱,越凑越近,眉头开始跳动,蒲忱?蒲忱? 铁英兄。 是你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醒醒,醒醒,啊,不能说梦话! 铁英兄曾经批评北平站,反圌共无能,放任无为。当时不便讲,今天向铁英兄做个答复:反圌共,也要遵守南京工作部署。崔中石是不是共圌产党,保密局北平站秘密调查了,谢培东是不是共圌产党,保密局北平站也调查了,报告就在保密局总部,上边有毛局长的批阅签字。崔中石被枪决当夜,我就在西山,北平警圌察局和中统跟他谈了什么,他在执行前都告诉了我。 你就听信一个共圌产党的挑唆! 所以,我没有上报。王蒲忱平静地说,北平央行再能做账弄鬼,它的公司也是在国府决定经营台湾后注册的,不用专业人员解读,名单和股东注册时间列出来,国府任何一个工作人员都能看明白。方家通情达理,是因为他有必须通情达理的理由。铁英兄,该做个了结了。 了结?你带着我的秘书,闯进我家里,就是来跟我说这两个字?我来猜猜,党纪调查组审不下去了,杀几个虾米动不了他们真正想整的人,上报给了经国组长,你自觉捏有我的把柄就自告奋勇,还带着我的秘书,假情假意来杀我立功,嗯?孙朝忠!用你党员和铁血救国会会员的良心,你告诉王蒲忱,我有没有搞过贪腐,有没有收受北平央行的贿赂?! 孙朝忠置若无闻。 徐主任误会了。王蒲忱神情自若地说,你知道我的,从不是多事找事的人。 你不是!我把股份还给方家,我的账了结了,你王蒲忱的账难道也一并归还了吗?谢木兰的命是命,那两个中正学社的学生呢?那一车被送进雷区的学生呢?王蒲忱,官升得太快脑子容易糊涂,你该怕的不是什么天理,是我徐铁英!你给我建议,我也给你王蒲忱一条建议:拿你的前程、拿孙朝忠的前程去填谢木兰的命,好不好?告诉你王蒲忱,我明天就去向国府检举,我不要这条命了,你们也别想再混下去! 王蒲忱平静地点了点头。 应该的。铁英兄遵照本心,该做就做吧,我等待组织处理。 徐铁英气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抓起烟灰缸想摔,又放下了。他粗暴地扯了扯领子,索性把外衣敞开,俯身狞笑着轻声说,蒲忱,你真的不怕,我把那天对你说的话,再说一遍给孙朝忠?嗯? 孙朝忠突然站了起来,用手掌挡住了他即将凑到王蒲忱面前的脸,冷漠地说,徐主任,请自重。 徐铁英脸上现出了要气疯的表情,他丝丝抽着冷气说,哈,哈,我自重,我自重?我比现在还不自重的时候,王蒲忱他也不敢顶回来!王蒲忱,中央党部对铁血救国会不义,我对你不义过吗? 没有。最多挑拨下铁血救国会内部关系。 那是你们自己不中用!王蒲忱,我要是再进了党纪调查组,我就要向经国先生掰开揉碎了谈谈我怎么挑散了你们四个人! 徐主任息怒。经国组长务实亲民,言路开放,有想法和建议尽可直接向他本人报告。我今天来,只为私交和往事,徐主任不妨考虑下。 王蒲忱将那张金圆券放在他手边,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突然回头说,还有个也许不足为你道的消息。谢襄理在北平和一位同业结了婚,去年添了一个女儿,名字,还是叫木兰。 离开徐家走到大街上,孙朝忠打开车门,以手相护请王蒲忱上车。孤岛的雨说来就来,孙朝忠还没有打开驾驶位的门,已经淋湿了半边身体。台北的霓虹在雨水中纷乱模糊成一团,王蒲忱划着了一根火柴,轻轻挥灭,任由带着硫磺味道的烟雾吸入体内。 孙朝忠低声说,老师。 改不了了。王蒲忱有些疲惫地说,朝忠同志,虽然铁血救国会不再提了,但建丰同志对我们的要求仍在。我们没有师生关系,请称呼我为蒲忱同志。 我无法直呼您的名字。 那叫王副主任吧。 我懂规矩。请允许我在只有你我的空间里,称呼您为老师。 朝忠同志,我记得我在情报学院授课时,你旁听过。那堂课的中心内容正是如何以日常细节打造铁律,我也举过几个因无意识用语泄露秘密的著名案例。 车里出现了令人窒息的寂静。王蒲忱安静地坐在后座上,看着窗外模糊成团的滂沱大雨。 孙朝忠终于说,王副主任,我错了。 你是建丰同志亲自掌握的中统暗线,建丰同志将你的名字交给我,是要我心中有数,不要因为军统和中统矛盾误伤到自己同志。我们都受过专业特工训练,组织纪律就是铁律。即便工作暂时交叉,没有建丰同志指令,过后你我必须做到相逢不识。记住,无论建丰同志还会不会提起这段历史,你永远只有一条上线,建丰同志。 是,王副主任。孙朝忠低声说,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如果不该问,最好不要问。 孙朝忠还是问了。 犯一个错误,需要用多大的代价来偿还?我自己不够,还需要我的师长付出代价?如果是这样,我愿意退出公职。 代价? 后座上那个声音如静夜雨声般优美,很多。比如我,犯过一次纪律,此刻就得接受朝忠同志质问。 车内再次出现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谢木兰的主要责任在我,你只是忠诚履行组织任务,没有任何责任。带你来,是希望你能正确面对这件事。徐铁英未必比许多人更坏,却比许多人都聪明,他想通了就会去方家退股,或者更有勇气点,以实际行动告诉我恩怨两清了。 是,王副主任。 孙朝忠把车停在门前时,雨还在下。王蒲忱看了下时间,不让孙朝忠下车,自己拿起伞,细长的手指放在车门上就要扭动。孙朝忠突然说,王副主任。 王蒲忱抬头看着他。 孙朝忠伸出手,触到了他的左臂。 您可以相信我。今后您若有任务,务必带上我。 王蒲忱的脸半沉浸在黑暗中,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朝忠同志,这件事情很快就会结束。王蒲忱,徐铁英,梁经伦,从此后只是几个名字,与你再无关联。年轻人没心没肺,快活点就好。 他推开车门,独自撑伞走入茫茫大雨中的总统府。 机要室资料组设置在一幢独立的三层楼内,组长办公室灯光亮着,有个重要会议将于十分钟后召开。 王蒲忱一走进来,建丰同志就笑着问他,回来了?辛苦你去面对那条老党棍。王蒲忱恭谨地回答,徐铁英在党国立场上还是坚定的,抓共圌产党一抓一个准。向您汇报下谈话情况:徐铁英已经领会到了要点,目前尚有顾虑,需要点时间才能就范。我跟他的谈话始终围绕谢木兰,期间他的太太、一个女儿分别在房间外偷听,我想这会对徐铁英下决心跟中央党部切割有帮助,就没有提醒。 方步亭是铁了心要死站孔宋这条船,账本就算真被他焚烧在北平,他也要重新给我背出来!就让徐铁英去当这个木槌敲打方步亭,他若还不肯与国府共鸣,国府也无法再顾念他的功劳了。 王蒲忱安静地垂手肃立,仿佛并不存在。 孙朝忠呢?他是什么状态? 朝忠同志始终认为我带他去,是了结他枪圌杀谢木兰之事,避免徐铁英日后借题讹诈。徐铁英对他毫无惧色,虽然没有跟朝忠同志深谈,我认为他对徐铁英秘密贪腐交易所知不多。 徐铁英手段老辣,行圌事素来严谨不露痕迹,抛开贪腐讲能力,我们很多同志,包括党纪调查组的同志都比这条老党棍差远了。靠他们是不行的,蒲忱你去做,做两手准备,明天就让你圌的圌人监控方孟敖和他那个在大学教书的夫人,记住,先不要打草惊蛇。 是。 还有什么事?你直接讲。 是件小事。遵照您的意见,朝忠同志并不知道是您亲自营救他,加上今天晚上去徐家,他似对我个人产生了感激之情。我已批评过他,明确表示以后不会跟他有私交。我想请示您,是否将您对他的关怀向他讲清楚。 建丰同志沉默片刻,离开办公桌拍了拍王蒲忱的背,亲切地示意他跟自己共同坐到沙发上。 币制改革失败后,我在党内处境艰难,无力维护身边同志们,只能放手让你们独自面对考验。可达同志没能经受住考验,这是我最大遗憾。你处处维护我,不必往我脸上贴金,朝忠同志确实是被我疏忽了,若非你及时营救,放任徐铁英得逞,预备干部局威严何圌在,铁血救国会组织威信何圌在!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力,一个遭受了组织不公正待遇、自己正处于困难状态的同志,还能主动阻拦你接受共圌党的拉拢,维护党国尊严,这样的同志是值得信任的。朝忠同志已经彻底与中央党部切割,组织是考虑重用他的,何时讲,如何讲,都交给你去把握。 是,蒲忱明白。 不必过于谨慎。建丰同志流露出了温情,叮嘱他,你是最重组织规矩的,我都知道。今后这样的事情,你自觉不需我知道的,不必报给我知道,你来决定就好。 建丰同志的手宽厚温暖,就放在自己后背上,可王蒲忱却生出寒意。 建丰同志立即感觉到了王蒲忱的紧张,他的脸色似乎都有些发白了。 建丰同志,军统两任局长都是顶尖人物,最终为党国厌弃,蒲忱认为不是他们本心对党国不忠诚,问题都出在“防微杜渐”四个字上。情报部门事权宽泛模糊,小节随便,久后必亏大节,蒲忱一介基层外勤受您栽培提拔至高位,更应自洁自律,谨慎再谨慎。 建丰同志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背,爽朗地说,走,开会去! 徐铁英他还没从诡异的愤怒里冷静下来,就听到王蒲忱接任大陈岛督导副专员、陪着督导专员小蒋先生飞浙江前线的消息。真就这么走了?徐铁英破天荒主动拜会了孙副处长,试探着问,王专员身体不好,真要常驻前线了?孙朝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中的笔却停住了。徐铁英来回踱步,目光瞥见孙朝忠办公桌上摆放的一包拆封纸烟,没话找话说,王专员把烟戒掉了?我看他那手指,好几年没抽过了。 孙朝忠突然有了反应,目光闪动,冷冰冰地说,徐主任好眼力。 徐铁英被他看得发毛,横竖已经知道王蒲忱真的没有留下任何话给他,就要告辞。孙朝忠却站起来给他倒了杯水,伸手让他在沙发上坐下,问,徐主任到北平之前,就认识王专员吗? 徐铁英气了个倒仰,妈圌的,给他当了三年多秘书,现在问他跟谁熟!刚开口要怼过去,老狐狸灵光一闪,旋即装作不在意地说,各自家规都严,也是到了北平才有深交。孙朝忠果然对这个话题有兴趣,不由自主向他倾侧身体,神情专注。徐铁英越发坐得稳当,两个大拇指快速轮转,默想着王蒲忱的档案,说,你来党部晚。那会儿他在洪公祠做文职,有时会来党部交涉些公事,身段放得下,不像军统牛皮哄哄的做派,总部上下都肯给他面子。 军统规矩,没做过外勤,要重用都得从地方督察、专员虚职干起,王蒲忱可是直接任命一类站站长。徐铁英觑着孙朝忠,放低了声音说,你们北平那伙人里,小蒋先生真正的心腹只有一个,会保的,也只有这一个。 孙朝忠居然赞成地点了点头。 妈圌的。徐铁英大惑不解了,他这个前任秘书,是真傻呢,还是真修炼成党章了? 徐铁英还未下定决心去做调查组的枪,徐太太就用股权证书砸破了他的鼻梁,她把这几年股权收益都打点好了,徐铁英再不去退钱,她就亲自去。徐铁英急了,砰的一掌拍在桌子上说,王蒲忱是军统出身,你要信的是我!徐太太哭得眼睛红肿,学着他的声音说,谢木兰不是我一个人杀的,下决定的是我,不拦着的是你,开圌枪圌杀人的是他。徐铁英,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吧?三个人里,只有你拿了那姑娘家的钱,我没听错吧! 徐铁英像一只不详的枭鸟,时隔四年,再次带着丧音飞进方家。王蒲忱已经给他准备下了所有材料,有情,有理,有利害,有退让,只需这条老党棍临场发挥出惯常水平,枪枪中的,方步亭自然知道方家该如何抉择。 成功撬动了北平央行这条杠杆,后党内幕交易黑箱就掀开一半。徐铁英办完事就缩起来,孤岛天上的云谁打雷谁下雨,大概都能猜到。半年内政坛数位大佬或下野、或辞职、或赴外休养,后党涉案亲属永不许回台,党、政大权彻底回到总统手中。方步亭以老病辞职,平安脱身,带着全家去美国定居。徐铁英得到了一张党纪调查组正式通知,他没有违纪事实,望日后严守党纪,勿忘党国期许。 王蒲忱依然远在浙江,杳无音信。 第二十八章:恶浪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案圌件审查开始破冰之际,建丰同志钦点孙朝忠进入圌党纪调查组。他跟在家“养病”的徐铁英达成了微妙的默契,徐铁英将多年积攒的资料信息和审讯诀窍在一次次闲谈中让渡给他的前任秘书,由孙朝忠回炉化为利箭,将审讯室里的悍将纷纷射落下马。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孙朝忠谦逊地称呼徐铁英为“主任”,徐铁英慈眉善目称呼孙朝忠为“孙副处长”,仿佛芥蒂从不存在。徐主任倾心相授的形象铺垫足了,就开始润物无声地提及王蒲忱,提及北平那些往事。 他有洁癖。 孙朝忠一愣。 看人看指甲。徐铁英耐心解释,下回你注意看看他的指甲。枉开了那么多会,没发现他从不真喝水?再好的茶,来什么样走什么样。一个烟鬼,肺痨样整天咳咳咳,别说衣服,床上都一星污渍和烫洞没有。不要看他那随和做派,这人心里有是非。 年轻的孙副处长显然被这位成精的老中统震住了。 后来他们关系越来越融洽,关于王蒲忱的话题就可以再深入点了。 王蒲忱跟马汉山不是一路人。一个操守自持的君子,一个吃喝嫖赌的流氓,王蒲忱就能把自己的床让给那个猪猡睡,仁至义尽啊。忍常人不能忍,必有常人不能之狠。我从前叫你学他做人,你以为是学什么,和稀泥? 主任,孙朝忠声音里都有了温度,你也认为,王副主任是位君子? 铁血救国会能招揽死猫烂狗吗?我们不过是各有立场,除了那个共圌产党梁复生,我对你们哪一个真下痛手了?徐铁英语重心长地说,我在你心目里怕早是个龌龊党棍形象。可你回去自己想想,你铁血救国会那叫信仰,谢木兰难道就纯是脑病?有信仰,更要能站稳,在北平你多尴尬、王蒲忱多从容还不能说明这点? 主任……请您教我。 你是小蒋先生亲自掌管的死士。徐铁英老辣地看着孙朝忠,一针见血地说,死士,就是打出去不用收回的子弹。真是打得我老脸生疼,我是拿你当接班人栽培啊!孙副处长,你对我说句真话,你跟王蒲忱关系如何? 王副主任从不联系我。我前去拜会,他也不见。 瞧瞧,这才是聪明人。在北平王蒲忱连个眼神都没给过你们,曾可达是个傻横,你跟那个梁经伦眉来眼去只当我是瞎子,若不是陈部圌长把名单拿给我,我都没有发觉王蒲忱是铁血救国会的人。小蒋先生的死士,他才不会招揽。如今小蒋先生让你在政治行动委员会任职,你要抓圌住机会,让小蒋先生看到你的才华,撕掉死士的标签。要紧,要紧! 中统在政治委员会说不上话,在铁血救国会我也不认识其他人,除了王副主任,我如今是孤立无援。孙朝忠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主任,王副主任身边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我想做他的学生。 两人碰撞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 徐铁英的心妥妥放回了胸腔,他发出了一声孺子可教的叹息,靠近孙朝忠,意味深长地说,王蒲忱念旧。你这个铁血老人,为什么不请调大陈岛,去给王蒲忱雪中送炭? 孙朝忠醍醐灌顶,当天晚上就拿起了笔。他点燃了烟草,浸圌润着熟悉的气味飞快写着请调报告,嘴角泛起难得的笑容。 主任,你利令智昏了。 得到嘉奖令的当天,孙朝忠就将那份请调大陈岛的报告呈送给了政治行动委员会,他愿意将年轻的生命铺垫在最危险复杂的前线。建丰同志大为感动,专门抽时间见了见这位铁血故人。孙朝忠并不是善于彰显自我的人,他冷静地说,建丰同志包容他激进刻板的错误,给予他第二次政治生命,他便不能躲在后方贪图安逸。 孙朝忠的调令当天就由建丰同志批准,调任大陈岛政治部副主任,直接隶属督导专员行署,三天后陪同前往大陈岛视察的建丰同志出发。 徐铁英闻讯大笑开怀,私下叮嘱孙副处长,好好向王蒲忱学习,切莫与他争宠。 怀着成功培养出一棵绞杀藤的快乐,徐铁英精神抖擞,专门做了身新衣服参加先总圌理纪圌念日,没料到在纪圌念堂外遇上了王蒲忱。王蒲忱穿着黑色中山装,像只若无其事的鹭鸶,在树荫里徜徉,看到人群中的徐铁英,眼睛微微一弯,点头示意。徐铁英立即走过来握住他的手,寒暄说,蒲忱兄,久违了!说着就在身上摸烟。王蒲忱说,谢谢,我戒了。徐铁英上下打量他一番,半真半假地赞扬说,蒲忱兄有毅力啊。这烟戒掉了,大陈岛又养人,瞧瞧这春风满面,可比在北平时候好看多了。你们这老远回来祭奠先总圌理?王蒲忱点点头,开个会,晚上就走。徐铁英立即明白他是在这里等不能说的人物,浑身一肃,就要告辞。王蒲忱却歪头看看他鼻梁上隐约可见的伤痕,温良无害地说,铁英兄,这是不小心摔跤了? 徐铁英强忍着才没骂出来,凑近他杀气腾腾低声说,你还有脸说!我老婆如今都跟我分居了,儿女都不愿意搭理我,别跟我装傻,那天晚上你就是故意的!王蒲忱一副无辜模样,说,是这样?大陈岛如今正缺经验丰富的政治干部,不然——徐铁英立即握住他纤细的手腕,下死力攥紧摇了摇,一副情重恩深模样说,蒲忱兄,你安心为党国尽忠吧!头也不回就走了。 王蒲忱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了连日来难得的笑意。 孙朝忠临走前特意来向徐铁英告辞,临走时突然问,主任,那天您说了什么,能把王副专员逗笑? 徐铁英楞了下,明白孙朝忠那天是在场的,下意识反问,他笑了? 旋即恶狠狠地骂,那是在笑我可笑! 孙朝忠看到王副专员第一眼,就不得不把手藏在袖子里,以免别人看到反常的发抖。王蒲忱安静地跟随在努力靠近建丰同志的官员群外围,步伐不紧不慢,目光间或快速扫过全场。建丰同志隔一阵就要在人堆里找找他,冲他发火,蒲忱呢?蒲忱呢!下车进入候机室,他突然箭步冲向建丰同志,用身躯将一个突然扑进人群的妇女挡在建丰同志身前不足一尺之地。随员们还没反应过来,王蒲忱已经伸手遮住建丰同志,掩护他快速离开,人群这才轰然跟上来。 飞机晚起飞了5分钟,等王蒲忱再次出现才关闭舱门。他靠近建丰同志,躬身低声汇报,建丰同志不停地点头,喔,嗯,嗯,然后示意拍拍身旁座位,就坐这里。王蒲忱拒绝了,又陪着建丰同志说几句话,悄然转身往后舱来找个空座坐下。孙朝忠早看见他脸颊上几丝渗着血色的挠痕,要来冰块用手绢包起递给他。王蒲忱向他点头致意,接过来轻声说,谢谢。是位空军遗属,已经劝离了。 孙朝忠摸了摸左胸说,王副专员。王蒲忱低头发现党徽被拉扯不见了。孙朝忠把自己的党徽摘下来,径直走过去,弯腰替他带上。王蒲忱配合地摊开双手,藏青色中山装料子很硬,孙朝忠手指发抖,别针一次扎不进,两次还是扎不进,越急越扎不进。王蒲忱细长的手指掠过,轻声说我自己来,轻巧地戴好了。孙朝忠回到座位上,两手还在颤抖,那如轻圌盈鹤翎拂过的触感仍停留在指尖,几乎要让他的心脏爆裂开。孙朝忠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他不是去工作,而是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王蒲忱没有对孙朝忠显示出丝毫特殊照顾。 专员行署的人大半是军统出身,对孙朝忠这个盖着小蒋先生戳的中统客气而不亲近,每次他来都有几双眼睛若有若无落在背上。孙朝忠哪里会在乎,有事就汇报,没事就老实坐着听吩咐。王蒲忱如今位置显赫,他那副万事低调不紧不慢的做派就有了新的解读,看到王副专员没事在山道上散步,人心躁动就消去大半,仿佛当前的太平光景既是永恒。 孙朝忠照例晚饭后会过来。专员行署兼管大陆重要情报汇总直报,这天更加忙碌,人来人往唯独不见王蒲忱。等了一阵仍然不见,孙朝忠坐不住了,慌张地问,王副专员呢?军统们面面相觑,一个看一个,竟然谁都没发现王副专员什么时候不见了。 丢了高官自然不能张扬,大家几路分兵悄悄寻找,孙朝忠主动接过最不可能的后山海边,装作饭后散步的样子出发了。他枪上了膛,额头上全是细汗,爬山下山快步如飞,转过山凹,只见晚霞海浪之间独自站着一个瘦高的身影,面向西北遥望海天深处。孙朝忠心跳到最高处又落下来,一边快速跑去,一边扫视四周环境,气喘吁吁,看清王蒲忱那张脸了却说不出话来。霞光染红了天与海,王蒲忱眯起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孙朝忠,犹如当年在经济稽查大队院子里,看着一个冒冒失失要求他进去保护自家局长的小秘书。孙朝忠低声说,王副专员,这里不安全。请您回去。 王蒲忱点点头,走在前边,孙朝忠拔圌出枪警觉地护在他身后,只觉得怪石海浪,处处都像埋伏着匪谍。直到爬上山,专员行署和军营已然在望,警戒执勤的士兵正列队穿梭,孙朝忠这才透出口气,举手擦拭不停滚落的汗珠,无意踩中生着滑溜藻类的山石,被王蒲忱伸手稳稳扶住了。孙朝忠只觉得有电流从被他碰触的部分播散开来,传导至头脑四肢,一瞬间无法呼吸、无法动弹,脑子一热说,您刚才在看什么? 北平。 孙朝忠回首,眼前只见云蒸霞蔚,海天一色。 行署大院差点就要疯了。王蒲忱当真没架子,一回来就向下属做了检讨,保证以后出门必然带人。下属们不依不饶,最终以掐光王蒲忱种的萱草做肉饼加餐为威胁,看王专员真流露出心痛,方欢欢喜喜各自做事去了。孙朝忠这才知道他门前那一大蓬黄灿灿的萱草是他手植,主动过来帮他浇花。王蒲忱今天只穿了件衬衣,袖子挽起,夕阳照耀得皮肤像鎏了薄金,直要晃瞎孙朝忠的眼睛。他不由自主问,王副专员,您想家了吗?说完立即发现自己又发了傻,王蒲忱并不是北平人。王蒲忱却很清晰地回答,嗯。孙朝忠的嘴已经不受理智控制了,自己往外涌圌出,您是有亲人在北平吗?王蒲忱把水壶夹在腋下,转头看着孙朝忠,夕阳温柔的光线将他素来黑不见底的眼睛照耀通透闪亮,点点头说,有。 军统多老粗狠人,王蒲忱除了种点能吃的花草,再无任何风雅爱好,孙朝忠立即把中统推崇的学贯中西才子做派改了,凡事以务实为先。军统们此后逐渐接纳了这个小中统,毕竟年轻,又谦逊,瞧着跟那群王圌八蛋不是一回事,不再明里暗里拦着他来见王蒲忱。但这天他来的时候却被挡在院外,保卫处的人低声说,专员派特使来了。 特使离开后没几天,王蒲忱就悄然不见了,据说是小蒋先生要他返回台湾办理特殊事务。孙朝忠知道这是托词,他很清楚,连日来飞机乘客里没有王蒲忱。将近一个月过去,孙朝忠心中煎熬,脸上不露,外人只觉他清减许多,行署以为他不适应岛上风土,特意派了回总统府移交档案的差事,让他回去散几天心。 孙朝忠哪里有心思在台湾久待,匆匆办完差事就要走,却遇上台风天飞机无法起飞。他点燃烟卷,坐在烟雾里心乱如麻,猜测着风雨中王蒲忱的去向。有一群不速之客敲开了办公室大门,黑压压堵着门向他一笑,孙副主任吗? 第二十九章:杳然一生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1948年11月2日,币制改革宣告失败。 同年11月5日,曾可达自杀。 蒋经国在很久以后才收到曾可达留下的信。 王蒲忱把信交给他的时候,他只随手放在桌上。 当时王蒲忱用讶异的目光盯着他,问他怎么不看。 平日里的王蒲忱是断然不会这样质问别人的。 蒋经国记得自己当时说,人都没了,看这个有什么必要呢。 然后王蒲忱一言不发的离开。他离开后,蒋经国也没有再去看桌上的信件。 直到要动身到台湾的那天,蒋经国才拿起那封书信。 先前他一直没有拆开看,开始是害怕。怕信上是曾可达埋怨他这个一直以来作为那么多人的信仰领袖的人也无能为力,怕他怪他让他一个人继续走下去。后来,是真的忘了。或者说是不愿再去想。 可最后要离开的时候,却总希望能有他的东西陪着。 其实直到币制改革失败了,他都是希望能和曾可达继续共事的。 以前两个人一起谈政治的时候,曾可达总说他手段太过凌厉,说他不通人情。可最后,最狠心的,却是他。 那时自己赞他是为达信念,不畏生死。 他做到了。 若不可达,唯死而已。 蒋经国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没有拆开信。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不愿意直面曾可达最后留下的话。 留给自己的话。 离曾可达走的那天也有半年了,那天他举枪的时候还是飘雪的日子。现在的窗外,却是芳草遍地。 或许也应该放下了。然后继续自己的计划,继续坚持自己的信仰和主义。毕竟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到了台湾以后,他努力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忙。好像这样,就真的可以忘记那个人。 1975年,蒋介石去世。 蒋经国开始接手台湾的全部事物。 有一天晚上,他心血来潮,想要看看曾可达到底留给了他什么话。 他有些颤抖地拆开信封,里面仅仅40个字而已。一首五言,方方正正的字体让他突然信服了老祖宗留下的那句字如其人。 信纸的大半边都是空白的。 蒋经国突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曾可达时,他站在一群人中间滔滔不绝,可现在留下的,却只有40个字而已。 临了他要对自己说的话,居然就只有40字而已。 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愤懑和委屈,不满或指责。 却让这个经历任何事都从容淡定的人捏着信纸泪流满面。 信上写: 经年羁旅客,终老异乡人。 雨雪寒窘迫,掩泪风尘中。 我还是不会写诗,字也丑,你别笑话。 勿念,可达绝笔。 其实他倒宁愿他恨他怪他。 可是信上的每一个字,却又告诉他,那个人,他都懂。 懂他的无奈和倔强。也懂他的失望和不甘。 透过信,他都可以想到曾可达写下这首诗时回想起当年他笑他字太娟丽像女人而有些羞涩的样子。 可却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回忆起那时两个人约好要一起去登南京的某座山。可最后,还是没去成。 于是,蒋经国决定,去爬一次阿里山。 挑了一个冬天的清晨。 没有任何人陪着,就把曾可达的那封信揣进了口袋里。登顶的时候,他特意从上往下看了看,果然是风景如画。 只是,他一直以为,这样站在山顶,看着下面景色的,应该是两个人。 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蒋经国把信烧了。 如果可以,他其实还是希望没有去看这封信的。 那天晚上,他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把信收着不看的原因。其实他还是害怕的。 害怕看完了,就没有别的念想和盼头了。 1988年,蒋经国于台湾逝世。 第三十章:暴雨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第三十一章:徐副局长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徐副局圌长办公室毫无意外被各色人等淹没了。他故交旧友太多,同圌僚朋党太多,春风得意时锦上添花,血雨腥风无处躲避了,他这尊高大牌坊就成了最后指望,男人们威圌逼利诱机圌关算尽,女人们哭闹上吊花圌招百出,无非是想让他舍生庇佑或者干脆一并垮塌来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痛快。徐铁英太明白人心,他都听着,随便讲,随便闹,只要不动手杀他,都听着——也只能是听着了。他在喧嚣里放空思绪,任由飘渺记忆穿梭来去,检点着自己捉摸不定、大起大落的气运,到底从何时、从哪里出了问题落到今天这地步呢? 一个时点在混乱中渐渐浮现,彻底清晰。徐铁英准确抓圌住了它,恍然如悟,哦,从这里啊。 尽管时隔多年,民国三十七年北平那个初秋深夜,依旧历历如在眼前:台灯安静光幕里,南京绝圌密文件上的姓名化为铁锤,一锤砸在他脑袋上。徐铁英特意去了机要室,两重铁门将孙秘圌书牢牢隔绝在世界之外,他用绝圌密专线拨通了南京总圌部电圌话。叶秀峰的声音在加密传输中凉薄如匕圌首,极为锐利地说,消息来源绝对可信,王蒲忱就是铁血救国圌会,小蒋独自掌握的绝圌密核心成员。这件事你不必管,我已安排人手,明天就闹到毛人凤脸上去,毛局圌长正在军统杀异己杀红了眼,他家内贼他去收拾,不出三天,必定让王蒲忱押圌解南京! 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叶秀峰话音未落,他就紧紧揪了上去,声音里透出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别呀,局圌长,那就闹僵了!他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象推心置腹,又象恳求地说,打掉军统圌一类站站长,这么大梁子,就算跟毛人凤犯得着,跟想接圌班那位,犯得着么?天上云彩这么多,地上风向变这么快,谁能说定这块云彩就不会下雨? 听到太子名号,叶秀峰到底是沉吟了。 你有什么想法? 王蒲忱跟那帮愣头青不一样,懂事,脑子清圌醒,对老人对党部都很谦恭。徐铁英果断下了判定,加重语气说,拉,他,上,船。不用他干什么,只要他什么都不干,这颗棋还不是废掉? 电圌话那边是令人心悸的沉默。 连孙朝忠都没必要清理出去。接圌班那位给党部送来的人手,为什么不用,要“好好的”用!铁血救国圌会惹出来的麻烦,就让铁血救国圌会去清理,脏的是他铁血救国圌会的手。谁对党国更忠诚,怕上南京特种军事法庭的,可不是党部和中统。 把王蒲忱的身份告诉陈继承。 听到徐铁英应下,电圌话那头传来叶秀峰阴沉的声音,肯听话,党部自然不会赶圌尽圌杀圌绝。若不肯就范,谁也救不了他! 放下电圌话,才发觉后背已经冷汗湿圌透,满心满腹的焦虑,竟是他也拿不准王蒲忱会不会顺从,若被圌逼急了一意孤行,玉石俱焚,如何收场。多年后的徐铁英只觉得无比讽刺,那时候自己都在想什么?他徐铁英的人情,给侯俊堂值十万美金,给方孟敖值十万美金外加黑交易20%股份,给崔中石就值四十七万美金,从不落空,从不轻许,就这样急匆匆分文不值、声息不闻给了王蒲忱?一个抽烟装死爱咳嗽、几乎陌生的军统? 后悔无用。 咬断牙也无用。 民国三十七年的北平烟消云散,党部早不是南京雕梁画栋里的党部,中统早不是有党圌员处即有中统的中统,叶秀峰落魄成四处磕头求点经费办报纸的老帮闲,陈继承退下来就老得不像样,毛人凤,哈,这会儿烂的是肉还是骨头?他徐铁英那一点愚蠢恩圌德竟成了救命稻草,王蒲忱没有消失在民国三十七年,他也没有沉沦在民国四十一年里,一路跌跌撞撞,命运还能施舍他当个活牌坊,好歹在血雨腥风里高大巍峨立着,已是死里逃生,再多哭声骂声求救声围上来,他也只能佛爷一般似睁非睁闭着眼,似睡非睡垂着头。老中统见他药石无用,索性撕圌破脸指着他大骂,徐铁英!你也算参加过淞沪会战的好汉!跪着舔不知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王蒲忱,丢尽了党部的脸,丢尽了中统的脸!反正王蒲忱死了老婆,你趁早割了那玩意儿,改名叫王徐氏吧! 混账王圌八蛋!徐铁英勃然大怒,抓起笔筒砸在这老小子脑袋上,各种铅笔钢笔洒落一地。满屋子人听见他气势非凡地喊,那也是我上他! 整个走廊为之一静。 小马汉山推门进来,毫不犹豫地指着几个闹圌事中统说,带走。背后行动队立即冲上来按地堵嘴,五圌花圌大圌绑成猪猡。小马汉山的孩子气全然不见了,此刻更像民国三十七年的孙朝忠,圆圆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一板一眼地说,徐副局圌长有指示,办成铁案。别让人笑话情报局的本事。带着人来见徐副局圌长的中间人知道不妙,觳觫起身,求救似的说,徐副局圌长……我,我耳朵正化脓,什么都没听到啊!小马汉山示意行动队架住他,客客气气地说,请这位处圌长现场监圌督办案,免得冤枉了中统老功臣。 徐铁英端坐如佛,声息不闻。 副局圌长办公室迅速安静下来,阳光从窗户里投射圌进来,无数生命或者非生命在光柱中爱恨纠葛,翻滚死生。小马汉山盯着他,叹口气,便又成了那个天真无邪的大孩子,歪着头极为恳切地说,叔,金口玉言也没这么值钱,四条人命呢!您放心,谁都不敢传这话。您从此,可都改了吧。 徐铁英没什么不放心。狗要维护他的主人,咬死几条人命才能显示出忠诚,可他更了解这位主人,王蒲忱要的是一位资深副局圌长政圌治上完全宾服,将这个位置及位置所代圌表的庞大资源掌控在手,运用自如,至于被人在言语上占点便宜,那完全不在考虑中,连一笑都不需要即可了之。他身心疲倦地回到了空荡荡的家里,太太如今彻夜玩牌不归,儿子戒圌毒后更名重新进了大学,女儿们已经出嫁,孤灯下竟然只有年华不再空余体面的他。徐铁英有他自己不能说的秘密,一场淞沪会战下来,血肉器官再不是神圣隐秘,他顿悟了生命之脆弱荒诞,人圌体之粗糙丑陋,无非是体面肌肤包裹起散发着恶臭的各种肉块,命在犹有性灵,命去便是臭不可闻一滩垃圌圾。法庭上听到方孟敖追思八一三空圌难亲人遇圌难的不幸,三十多岁大男人,居然泫然欲泣,徐铁英不屑地抽圌动了下嘴角,幼稚。尚在青年的徐铁英自此丧失对肉圌体兴趣,转而孜孜不倦投入文圌字、逻辑、人心权谋等等更形而上玄而思的追求中,乐此不疲,津津有味。为国尽忠,为家尽孝,能和两位太太生下四个儿女,徐铁英都觉得自己堪称圣雄,甘地不过是忍着不做罢了,他可是忍着去做,还做得各方都体面满意,这是什么境界? 万事萧瑟。徐铁英在孤独夜晚里磨墨推纸,灯下静心写字,写来写去,那字竟始终不能成形。他终是索然掷笔,自嘲地想,终究不是圣圌人,被狗蹭了一身毛,居然就放在心间里。这些年大风大浪都过了,怎么临老临老,这点委屈就受不住了。 可是—— 一个恶圌毒的声音在空荡荡房间里回响,针扎在耳道里,疼痛入心:那不是别人的狗,那是王蒲忱的狗呀。 这一晚徐铁英没有失眠。他很快睡熟了,然后在梦境里奇异地回到了民国三十七年,不,也或许是更早些,血液沸腾着重新充盈血管,骨骼肌肉噼啪作响滋圌润丰盈,他要比民国三十七年更年轻些,以绝对碾压的气势在对面这位军统少将站长面前坐下来,居高临下,递给他一份绝圌密名单。一切都是模糊的,像是党部那间庄严干净办公室套间卧室,又像他在北平警圌察局局圌长办公室内里那间私圌密舒适的卧室,可王蒲忱坐着的,分明是西山监狱站长休息室那张干净到没有褶皱的床。灯是他审讯崔中石那间密室里的灯,从头顶照耀下来,白光刺破绝对黑圌暗,黑发愈发乌黑,聪明开阔的额头愈发白圌皙,笔直挺拔的鼻梁愈发光洁,他看到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里光芒一分一分熄灭,终至令人怜悯的灰败,抬起头,瑟缩中仍坚持着冷静,说,徐局圌长想让我圌干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 离得太近了,近得能闻到王蒲忱被烟草浸透的体圌味,看到常年辛碌艰难在他肌肤上留下的瑕疵,活生生的,生命纯粹的庄严和诱圌惑。 蒲忱,什么都不用做。 他们距离近得已经过了暧昧,接近色圌情了。他身圌体里突然迸发出恶圌棍或者圣贤才会有的放肆情圌欲,毁天灭地,不管不顾,他用手指试着碰圌触那已并不算年轻的面颊,只是肌肤接圌触那一瞬间,星云崩塌,时光倒转,没有什么八一三,没有什么淞沪会战,国运清明,生灵太平,他还是那个年轻干净如一张白纸,走路都要弹起来的少年徐铁英。他凶狠地扯下王蒲忱胸前那枚肃静到像是报丧的党徽,扔在地板上,踩了上去。 这个人是他的。剥掉党国这层皮,经历了不知多少世的分别,冥冥中天可怜见,终于在梦境里找回了他。这场梦境无比色圌情和混乱,悲悯和恣肆,一切细节却又活生生存在,蒲忱比常人略低的体温,蒲忱比看到的更为纤细的手腕,蒲忱比看到的更为瘦削的腰,蒲忱比想象中更为诱人的气味,蒲忱连想象都未能想象到紧实饱满的肌肉,蒲忱比认知中更为可怕的杀性——他在欢娱潮头即将到来之际一手扼住徐铁英的咽喉,黑不见底的眼睛里有利刃锋芒无声划过。拿去。徐铁英听见自己急切地说,尽管拿去,只要有用。蒲忱的手指一节一节软圌了下来,黑如寒夜的眼睛渐渐开始透圌明,最终变成琥珀般澄净剔透,脸上绽开一个令徐铁英潸然泪下的真正笑容,闭上眼睛,尽情享用他给予的欢娱。徐铁英整个后半段梦境都浸泡在湿圌漉圌漉泪水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明明是极致的喜悦,明明是极致的疯狂,明明是极致的温存缱绻,为什么他要哭得像根燃圌烧的蜡烛,淋淋漓漓,下一刻就要成为灰烬? 徐铁英在醒来之后,发现自己梦到了什么,看到自己留在床榻被褥里的一塌糊涂,就疯了。小马汉山早早就来到徐家,在厨房里跟帮佣有说有笑讨论北平焦圈的八种吃法,跟早晨打着哈欠回来的徐太太共同研究痔疮膏到底能不能克制熬夜黑眼圈,得到一个娇嗔无比的“小杀才”评价。他们都听到了楼上卧室卫生间里不断的水声,只有小马汉山感觉到了不对,我叔这洗了有快一个钟点了吧?徐太太嘴角一撇,鄙夷地说,人老多作怪,理他呢。我刚淘弄来的美国维他命,小马呀,你搀在牛奶里吃,啊! 小马汉山终究是警觉,上来敲徐副局圌长的门,敲一次不开,敲两次不开,早餐点过了,上班点也过了,徐太太都自顾自沉入梦乡了,徐铁英的房门里还是一片死寂,只有哗哗水声。小马汉山真的急了,他跳起来一脚踹开门锁,却只见所有窗户洞圌开,海风吹得窗帘和崭新床单都在翻飞,徐铁英正装严谨,仪容整洁站在窗前,手里是不知第几根烟。他迅速装上掉下来的下巴,结结巴巴地说,叔,我赔你锁。你能不能先从窗户边过来?你要杀我剐我都行,咱先过来行不? 王蒲忱在小蒋先生行辕办公室接到了小马汉山的电圌话。朝忠拿着文件的手就被蒲忱抱在怀里,借机顺利抽回来。他看到蒲忱脸上第一次流露圌出了诧异,然后是个抑制住的微笑,抬起头对他说,小马的电圌话。他说,徐铁英可能要自圌杀。 ********************************************************************************** 叶秀峰(恶圌毒地):所以我就是个恶圌毒男配吧?好好好,坏事都是我来干,还有个隐藏剧情也归我圌干了吧! 毛人凤(翻白眼):你踏马还出镜了,我直接化渣啊老兄! 陈继承:……好吧我确实退了。 中统圌一干人马(绝望地):不要啊徐渣局!不要忘记南京玄武湖畔的我们! 徐太太:这个月水费我不管!都不准管! 王蒲忱:老徐看我的眼神好奇怪…… 马秘书:叔,你好可怜,这家里如今只有我关心你的死活了哎哟! 第三十二章:熟悉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徐铁英突然感到,身边这位自觉熟悉的王站长,他其实从不了解。千年老狐狸自然能嗅到点若有若无的味道,又弄不明白,便意味深长地盯着王蒲忱,想从这张看熟的脸后边挤出些秘密来。王蒲忱这次来真的了,发霉卷烟刺圌激了他孱弱的肺,刚把车开出胡同就咳得收不住,勉强开出大街,不得不仓皇踩下刹车换上徐铁英,自己用手绢捂着嘴咳成一团。徐铁英把油门踩到底,还能腾出一只手拍着王蒲忱后背给他顺气,带着车队在城门关闭最后一分钟出了北平城。王蒲忱抖着手摸出特制长杆火柴,点燃又熄灭,硫磺气味弥散在车里,终于平静下来。 徐铁英关切地说,好些没有?你是党国干城,更该保重身体。方才我摸着你这背上,怎么比纸都薄了? 为了验证,他得寸进尺摸了摸王蒲忱并不存在的肚腩。 王蒲忱果然还是那个好脾气的王蒲忱,警圌察局前的锋芒好似是场幻觉,半躺在车座上,窸窸窣窣,居然又摸出一支烟点上,说,有中央党部陪同,我这不算通共吧? 啊。徐铁英真假难辨地说,王站长面对中圌共利诱,节操凛然,为党国为军统保留尊严,我在旁边感同身受,甚为折服。回到南京我会向中央党部报告,为王站长申请嘉奖。 王蒲忱很快吸完这支烟,将烟蒂扔出窗外,说,待会儿到了西山,委屈徐局长,对人只说是我在警备司令部的故交。 军统在北平有总站,还有两个分站,对外圌挂着民政局统计调查科之类的牌子。西山监狱是军统远离北平的单独堡垒,王蒲忱不留在城里大晚上跑到这里,徐铁英也是搞特务出身,心知肚明,并不多问。迎接他们的人里多了一张新面孔,狐疑地在徐铁英孙朝忠脸上扫来扫去,很有几分不客气地盯着行动组组长,那意思竟是要求证王蒲忱所言是否属实。 徐铁英这才知道,在他急着上下打点、安排直飞台湾的一个月里,保密局北平站站长已经换了人,王蒲忱如今只剩个少将督察员的虚衔。马汉山死了,保密局北平站这鬼传统倒留了下来,此刻所有人只看着老站长王蒲忱,对他背后这两个来惯的中统视若不见,一脸空白。王蒲忱在新任站长肩膀上拍了拍,径直吩咐,客人就住在我房间里,加两个地铺。 徐铁英堵在门口往里张望一番,站长休息室依然是前番来时模样,一床一桌几个文件柜,干净到清冷。他把公文包重重掷在办公桌上,拉着脸说,王站长,你让我跟亲手送上南京特种军事法庭的人住在一起?王蒲忱又点燃一根烟,说,嗯。徐铁英提高声音说,犯罪嫌疑人应该有专属去处!王蒲忱毫不在意地说,不是还没上么?徐铁英指着他插在口袋里的案卷,提醒他注意那颗象征党纪国法的青圌天圌白圌日狗牙徽章。王蒲忱终于从烟雾里抬起头,灯光将他清瘦的脸映照成一片空白,黑不见底的眼睛不见一丝反光,毫无感情地望向徐铁英。 徐铁英只觉得衣领突然勒紧,不由自主让开门口,悻悻拿起公文包坐在王蒲忱床上。总务处处长亲自拿来两床被褥,迅速在地上整理出两个地铺。王蒲忱对孙朝忠说,徐局长是你的上司,睡床,我睡靠门的地铺。徐铁英立即反对,笑容真诚地说,那怎么行?莫说客随主便,蒲忱你身体不好,受了寒气怎么得了?王蒲忱亲手拉严窗帘,叮嘱说,枪上膛,放在身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与你们无干,最好不要出门。孙朝忠立即将手放在枪上,徐铁英下意识抱紧手里的公文包,压低声音问,到这地步了? 王蒲忱整夜都没有回站长休息室。 身边睡着个仇人,窗外不时有闷雷般炮声滚过,脚步声、奇异的低语声,间杂着惨叫、枪声和不知道什么来源的声响交错碾压,徐铁英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党国已开始全面崩塌。黎明前最黑暗时分,王蒲忱悄然打开门,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看向孙朝忠。孙朝忠明显也没有睡着,犹豫了片刻,起身跟在王蒲忱身后,消失在黑暗中。 两个铁血救国会,不,前铁血救国会成员这般默契神秘,徐铁英不由自主打起寒战,将上膛的手圌枪抓在手里,紧张盘算起来:孙朝忠会双手圌枪法,格斗术能以一挡三。王蒲忱,妈圌的,根本没在他身上摸圌到枪,可他毫不怀疑在杀人时,王蒲忱能如同那次在陈继承面前瞬间变出把枪来。徐铁英自嘲地笑了,索性摊开手脚躺下睡觉。王蒲忱的床铺意外很洁净,除了浸染着烟草味道,连一点污渍折痕都没有。徐铁英小心翼翼把被头折在下巴下,忧心忡忡地想,军统审核严格,不会任命个肺痨当省站站长吧? 天亮后,王蒲忱带了两个馒头、两碗热粥回来,陪着徐铁英吃了顿简单无比的早餐。徐铁英难以置信地看看手里的馒头,试探着问,蒲忱,孙朝忠去哪里了?王蒲忱速度很快地吃着早餐,吩咐勤务说,所有上报南京的文件票据晚上一起拿过来,我集中签。——南京法庭可能要南迁,他等不及,自己设法先去了。他终于看到徐铁英吃药似的捏着馒头,扭头对勤务说,还有罐头和炼乳没有? 徐铁英要是信他就出鬼了。 王蒲忱白天更忙得不见踪影。徐铁英独自无聊,下楼去透透气,看了不到十分钟就钻回了站长休息室,再不愿出门。他莫名想起抗战围城那一年,不,那不同,那时候他的血都是热的,如今是党国末世,时局和他都已千疮百孔无力浮沉,眼前这间静谧的站长休息室,是这末世劫波中能容纳自己的一条船,王蒲忱就是能带他度过劫难的摆渡人。 北平站的暖气早就停了,太阳都被冻得半死不活,寒气能将人钉在地板上。王蒲忱百忙中给徐铁英弄来一个老式铜铸煤球炉子取暖,徐铁英一边烤着火,一边研究如何用炼乳烤馒头,烤得奶香四溢,焦酥金黄,装在铁罐头盒子里给王蒲忱当夜宵。王蒲忱再回来时,看到徐铁英带着马汉山留下来的那副玳瑁老花镜,一边翻着馒头片,一边认真地叮嘱他,蒲忱兄,你要多吃点啊。爱甜的还是咸的?还有沙丁鱼罐头,我来烤! 比徐铁英小十来岁的蒲忱兄眼睛一弯,没有拆穿他。 徐铁英在烤馒头的间隙,发现了王蒲忱整理好堆叠在柜子里的书籍,准确说,是加盖了保密局限制阅读印章的禁圌书。他惊讶于王蒲忱对共圌匪各类文章研读的数量和精细度,那些密密麻麻眉批、夹批蕴含的理论水平,就是放在中央党部也完全可以给陈部圌长起草讲话了。这个从不拽词儿的王蒲忱,背后竟是如此人才!徐铁英心中突然弥漫起了不安,作为中央党部的一把利刃,他成功戳进铁血救国会的软肋,逼走梁经伦,斩落孙朝忠,断送曾可达,挟持王蒲忱,可是,铁血救国会和它背后的小蒋先生,真的会永远沉寂吗? 他无意识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王蒲忱用铅笔行书写了几行字: 漫天皆白 雪里行军情更迫 头上高山 风卷红旗过大关 中夜嗽疾,有感于心,录毛润之先生词半阙。某年某月,蒲忱于北平。 徐铁英听到自己那颗老心脏砰砰乱撞如初恋,差点大笑出声来,小心翼翼地避开保密局印章撕下这半页纸,放进公文包装着唐寅美人图的牛皮纸袋里,想想又拿出来,抖着手贴身藏在衬衣内袋里。他自己激动得吃光了所有馒头片,亲昵地想,蒲忱啊蒲忱,真是没看出来,你怎么还有谢木兰一样的脑病呐! 王蒲忱几乎没有睡眠,不到三圌点不会回来,时不时还有人轻叩门扇,嘶嘶向他汇报公务,有的时候他很快会回来,有的时候一去便不回来,徐铁英概不过问,只管体贴地研究烤制沙丁鱼馒头片。第三天夜里,徐铁英朦胧间被一声脆响惊醒,翻身而起,只见王蒲忱坐在台灯前,目光呆滞看着手中钢笔掉落在地板上。深重寒气即将冻灭所有活气,徐铁英跳下床,摸圌摸圌他冻得僵硬的四肢,抄起脸盆飞速冲下小楼,挖了一盆雪回来,一把把抓起来给王蒲忱擦手擦脚。枪声突兀炸响在西山之间,夜鸟惊飞悲鸣,王蒲忱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终于回暖一丝光芒。 徐铁英摸圌摸圌他单薄的大衣,用被子厚厚将他裹起来,忍不住骂,王蒲忱,你可真有共圌产党做派,还是模范党员呢!王蒲忱由他搓圌着僵硬的手,低声说,劳您驾,给模范党员点支烟。徐铁英抖着手点了两次才点燃,塞进他嘴里,又慈眉善目地劝说他,蒲忱,你,我,党国,来日方长呢! 王蒲忱一口气将烟抽掉半根,这才活过来。徐铁英怕他会咳死,夺过来扔到空罐头盒里。 马汉山当接收大员时候,军统北平站为圈地跟中统火并,死伤十余人,军统理亏,这才让出警圌察局长和警备司令部的职位给中统。 我知道。 那批人其实一个也没调离,疏散到各区县做基层工作,如今都在西山。新来这位站长,跟你们中统也有夺功之仇,不让你出去,是怕有人借机打你黑枪。 徐铁英神色一凛。 共圌军有协议不能动西山,游击队和江湖帮派就不一定了,西山监狱里有不少各方面想要的人。王蒲忱眼睛下一片青黑,试着慢慢活动双手说,我必须把事情安排妥当,再等两天,我们就动身撤离。 王蒲忱坐起来整理衣服,准备下床,徐铁英赶紧抄起自己厚厚的貂绒大衣给他披上。王蒲忱说声谢谢,徐铁英自嘲地说,我从来没干过伺候人的活儿。何必呢,难道你还敢把党国要员丢给共圌匪? 第四天清晨,果然叫王蒲忱说中了,徐铁英还在穿鞋,几十个来历不明的持枪者冲破外围防线,用手圌榴圌弹炸开西山监狱围墙,突然杀进大院。王蒲忱推开窗户,闪电般连发三枪,枪枪命中冲在最前方的三个人,随即敏捷如豹翻身跳下楼,迅速组织反击。徐铁英知道到了要紧时候,把手圌枪上了膛,飞奔下楼拦住一群要去支援的特务,大声喊,弟兄们跟我到监舍去!架起机圌枪,防着匪徒声东击西!王蒲忱耳朵贼灵,立即高声喊,听徐局长的,跟他走! 监舍后墙果然跟着进了人。行动组扛出来的机圌枪成为结束战斗的关键,对方死伤殆尽,军统也死了5个人。新站长直到死尸都清理完毕才出现,上下打量着徐铁英,阴阳怪气地说,徐局长?久仰,幸会!徐铁英正正衣领,气势十足地说,鄙人已经卸职,徐站长不必客气。党国事务要紧,我就不留徐站长闲话了。 徐站长脸色铁青,盯着王蒲忱说,王督察,好交游,中统的人都能俨如兄弟,徐某领教了! 王蒲忱吐出一口烟雾,细长的手指夹着烟卷说,谬赞。 徐铁英在深夜里被一阵奇异的歌声惊醒了。那旋律如战鼓震震,如铁铉嘶鸣,血泪交织,节奏昂扬,徐铁英侧耳听去,正是军统抗战期间的出征歌。徐铁英穿好衣服下了楼,寒夜无星无月,天昏地暗,朔风嘶鸣,数百名便衣人影瞳瞳围站在大院中,齐声歌唱,看着整箱整箱的文件、胶卷、照片倾倒入篝火中,喷吐出奇异的红蓝两色交织火焰。王蒲忱正装矗立在中央,像一只在帝宫久历风霜的仙鹤,凛然不可侵犯,带头唱着出征之歌。在最后一个节奏即将完结之际,王蒲忱将一份证件投入篝火,几百份证件如雪片般跟随而至,卷入烟火,灰飞烟灭。 王蒲忱高高举起了手,全场肃静,火焰似乎都为之一凝。他闪闪发光的眼睛在每个人脸上掠过,轻声说,出发吧,细长苍白的手划出一个优雅果决的手势。人群如无声的潮水般悄然退去,没有人讲话,没有人回头,徐铁英只看到一张张青白模糊的面孔在眼前闪过,很快就只剩下矗立在熊熊火焰旁边的王蒲忱,还有刚刚从黑暗中走出的、带着两个心腹的徐站长。 徐站长的脸色一如既往地不好看,不,是几乎要翻脸了。 王督察辛劳,终于将潜伏方案部署完毕了?留下这么一所空荡荡的站房给我,你倒是可以潇洒而去了! 王蒲忱慢慢向火堆伸出了手,带着点孩子气的宁静,烘烤双手。行动组组长和几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毕恭毕敬地向王蒲忱束手弯腰说,站长。王蒲忱轻声纠正他们说,王督察。几个人立即再次束手弯腰说,王督察!副站长、行动组、电讯处、总务处及中层骨干都到齐了。现在对账吗?王蒲忱征询似的看看徐站长,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地说,徐站长,为了方便对照,账本就到库房一并交接吧。 他看着藏在黑暗里的徐铁英,微微一笑,铁英兄,你身上还有个国防部调查组副组长的官衔,刚好,代表国防部做个见证吧。 徐铁英头一次见到王蒲忱真正的下属骨干,他恍然发觉,在王蒲忱若有若无引导下,矛盾旋涡从未波及北平城内那座保密局省级大站的大门。王蒲忱步履从容走在前边,亲手打开了一个更大的秘密,西山监狱地下竟然藏着巨大的秘密库房。他跟同姓的徐站长一样,被满满当当、堆放整齐的美元、银元、金条、成箱燃油、武器、各类布匹服装器材以及杂七杂八各类东西震撼了,距离徐铁英最近的赫然就是马汉山留下的黄花梨书桌。总务处处长打开账本,一样样带着徐站长点验,两个心腹忙不迭地在后边关闭箱子,生怕被人看光了去似的。 徐铁英只觉得牙齿发酸,快速避让到通道口不去看堆积如山的宝贝们,仍控制不住口水汩圌汩从牙缝中流出。王蒲忱主动给他递了支烟,帮助他点燃,温和地说,铁英兄,今天多劳你帮助。徐铁英猝然转头,一把攥圌住王蒲忱的手臂,像攥着久别重逢却已在老死的情人般,从牙缝里一字一句痛切地说,蒲忱!徒劳,徒劳啊。 他们俩坐在仓库通道处抽着烟,王蒲忱就睡着了,烟灰落在石青色中山装上,被徐铁英眼疾手快拍掉。徐站长带着人从库房出来时眼睛都是亮闪闪的,居然主动跟徐铁英打招呼,徐主任,北平站欠您一个情分!徐铁英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轻叹口气说,老徐,以后你就明白了,蒲忱待你,厚道啊。 王蒲忱坚持洗了个澡才睡下,临睡前叮嘱徐铁英,若无必要,不必叫他。王蒲忱睡过早餐,睡过午餐,直到第五天太阳落山才醒来。徐铁英早就衣帽整齐坐在他铺位边等着,如疼爱九世单传儿子般慈祥地说,蒲忱兄,晚饭我都给你烤好了,咱们可以路上吃!迫不及待伺候他穿衣服起身。王蒲忱已准备好了一只旧藤箱,大概放着些随身衣物之类,只将抽屉里的一只闹钟和两条卷烟放进去就上了锁。 他们借着夜色离开了西山监狱。王蒲忱没有回头,徐铁英也没有。车辆沿着山间公路前行,在一处山道边停下,王蒲忱嘱咐两个下属在山脚下等待,自己打开手电下了车。徐铁英警觉地跟了下来,去哪里?王蒲忱指着山顶露出的一角残月说,这个方向上去约两里,跟故人告个别。徐铁英立即夹紧公文包,攀住王蒲忱胳膊说,一起!山高路险,我得陪着你! 王蒲忱向来体贴,不用徐铁英再找借口,主动走在前边把脊背露给他。面前这个一边漫不经心衔着烟卷,一边灵敏稳健攀行在山道里,轻松将自己甩下十余丈的人,化为三个字,重重砸在徐铁英心头,少,壮,派,让他突然感觉到了年华的残酷。寒风扑面,满山枯木瑟瑟如涛,正是杀人灭口的好时间,他的手不由自主放在已被体温暖得温热的手圌枪,说出口的却是,蒲忱,你等等我呀。 王蒲忱有意放慢速度,让徐铁英赶上来。 徐铁英这回把枪真拿了出来,打着寒噤说,蒲忱兄,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说着离王蒲忱再近些。此时已走到一处林木合抱的开阔处,月上中天,王蒲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面容在光影切割中光洁如玉,淡然地说,听到了。徐铁英手心全是汗水,紧握手圌枪,背靠背贴紧王蒲忱,张皇地说,你听……像不像有人正往这里来? 主任好耳力。 徐铁英的头皮瞬间一炸,等他看清楚从草丛中走出的孙朝忠,自己已经落在两个铁血救国会成员射程内。徐铁英飞快地去抓王蒲忱的手,明明近在咫尺,却抓了个空,他厉声说,蒲忱! 王蒲忱没有理会他,向孙朝忠点点头说,你很准时。孙朝忠走上来,两人绕过徐铁英,两束手电光同时照亮了一块簇新的墓碑: 江西曾可达之墓。 孙朝忠向这位长眠异乡的昔日同志敬了一个标准军礼,垂首默哀满一分钟,看着王蒲忱。 有什么疑问,就问吧。 国防部……没有来人吗? 王蒲忱以沉默回答了这个问题。 曾将军埋骨此地,为何是您料理的? 可达同志自戕的西苑机场,只有西山监狱离他最近,方孟敖通知了我。 他知道—— 想必阻拦陈继承冲击稽查大队那次,他就知道了。王蒲忱似笑非笑,目光在徐铁英身上一掠而过,北平聪明人扎堆,哪儿有猜不透的谜。 徐铁英突然发现,王蒲忱总用咳嗽来避免尴尬真是太他圌妈妙了,可他不能用,于是很爽利地打了个喷嚏。孙朝忠以标准步伐向前一步,将一页纸双手呈送给王蒲忱,说,这是按您要求,将曾将军墓定位的精准坐标。王蒲忱并不看,直接装进大衣里中山装口袋,轻声说,我没学过地形测绘,难为你了。可达同志家境贫寒,双亲年迈,如今这个时局,莫说去他家中报信的王副官没有中途失踪,就算收到了我的信件,怕是仍难以迁回故里。朝忠同志年轻,若是我们这些人都不再能说话,可达同志的埋骨之所,就要靠你记住了。 王蒲忱和孙朝忠并肩而立,向这位生前与他们并不和睦、却收获了最大尊敬的同志鞠躬告别。 那里还有一座坟墓,去看看吧。 王蒲忱带头在荒草中向下走出十来步,把手电光聚集在一座修建得整整齐齐、却没有墓碑的坟墓上,对孙朝忠说,这是崔中石的坟墓。马汉山错杀他之后,坚持自己出钱收敛尸骨,还请风水先生在西山点了吉穴,将他葬在这里。 这次徐铁英不得不过来了,他背着手看了半天,叹息着说,老崔啊,老崔!恭恭敬敬在崔中石墓前深深鞠躬。孙朝忠站在原地,人已经轻微颤抖起来,终究没有出声。 崔中石的确是共圌产党员。王蒲忱站开了些,避免手中烟雾飘向坟墓,淡然说,我的人,当时已在崔中石准备乘坐那趟火车沿线监控着共圌党地下组织异动,但凡行动,便是人赃俱获。你杀他是组织预案,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这个军统站站长没有尽到职责。 孙朝忠颤抖得更加厉害,他低下头,不让任何人看到表情。 王蒲忱细长的手指轻轻按在他肩膀上,低声说,忘了吧。在这位共圌产党员的墓前,我们三个,都是失败者。 徐铁英叹口气说,走吧。我们站在这里,老崔怕是不会欢迎。 王蒲忱和徐铁英先走了上来,举目远眺,巨大的北平城隐没黑暗,几不可见,仅余模糊轮廓。徐铁英装着没有听到不远处压抑的呜咽声,感叹说,就这么走了。王蒲忱将烟卷捏灭,不放心又丢在地上用脚踩进土里。徐铁英等了半日不听见他说话,自己送上去问,蒲忱兄?王蒲忱说,嗯?徐铁英说,按着锣鼓点,这会儿该是你出头向我讨情,收回那份传票了啊。王蒲忱摆摆手说,中统的事我不能插手,也没这么大面子。徐铁英亲昵地说,收容之恩,我们怎么也算共过患难吧?若非你那床小,咱们就有抵足同眠的交情了!王蒲忱说,若非如此,我的命也没人救了。因果纠缠,何必计较,该如何还如何吧。 徐铁英盯着他看了半日,直到孙朝忠已经收拾好身心走过来,才叹息说,蒲忱,前途无量啊。 1、话说徐局会有这么无私么,紧要关头冲上去?原剧中徐局也就是爱财,胆小怕事是木有的,心黑手狠常见,假定他对王美美是真爱吧,嘴上嫌弃心里真爱哈哈哈哈。明明自己人马齐全,走哪里都要拖上装死的站长,能把站长档案倒背如流也是醉了。 2、让美美也当一回骑在新站长头上的老站长~ (≧▽≦)/~历史上这位站长愤然投共了,噢耶 3、想起可达同志独自埋在西山,好难过……美美他们一走,连个上坟的人也木有了…… 第三十三章:程小云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小儿辈,大破贼” 方步亭慢慢抬起双眼,迎着程小云担忧的目光,缓缓伸出微微颤抖的左手 “小云,我是个贼吗?” 程小云紧忙上前,右手抓住方步亭的左手 “好烫!” 她左手探着方步亭的额头 “步亭,你在发烧!王妈!王妈!蔡妈!” 大夫起身,移步到窗前桌旁。程小云整理着方步亭的枕头,窝上被,用湿毛巾蘸着擦拭方步亭的额头,面露忧色。 “方夫人” 程小云将投好的毛巾,放在方步亭额头上,起身退到大夫身旁。 “赵大夫” “方夫人,按照这个方子服药即可,方行长这是急火攻心导致的发热,加之最近北平的天气不稳定,时冷时热,昼夜温差又大,前些日子,我给方行长看病的时候,也曾提起注意温差,这种天气,健康的小伙子都有可能一不留神就会伤风,更何况…” “前些日子?” “是啊,前些日子,谢襄理来找我,说方行长心脏突然不舒服不便行走,为此,在方行长的车上进行的诊断” “他心脏不舒服?” “方行长长期处于紧张的情绪之下,加上工作压力,过度劳累,神经衰弱导致的休息不足,致使心前区疼痛感,压榨感,伴有烧灼感,同时多汗和颈肩部的放射痛,我当时开了一些药,缓解疼痛,改善睡眠,还叮嘱一定要注意休息,不然就会落下实体病的。”赵大夫叹了口气,他明白,虽然自己只是大夫,不过问政治,但是从方孟敖带领着青年航空服务队驻扎北平担任起经济稽查大队大队长时,学生的沸腾,老一辈派系波涛暗涌,整个北平陷入极度狂热和相对沉默,没有一寸草地,未被扶动。他知道方孟敖与方行长爱恨纠葛的父子情,他明白方行长为人之父,有爱说不出,又恨对自己出的揪心与忧愁。赵大夫摇了摇头,将药和方子一并放在桌子上“方夫人,请您叮嘱方行长按时服用,赵某就先告辞了。” 程小云虽是方步亭续的弦,此前也一直住在别馆,但她是一个懂礼节,深谙世事,但又很知性的女人,往日的她,一定会将客人送到门外,但此时,她只想握住眼前这个,将一切苦难自己默默抗的男人,碎了牙齿将血水咽下的男人,虽然将自己藏在身后却又对自己愧疚的男人,她只想握住,她深爱的这个男人,握住他的手,除此都将不复存在。 翌日清晨,方步亭迎着初阳的光,睁开眼睛,他看着程小云红彤彤,泪汪汪的双眼:“一夜没睡?” 程小云擦了一下眼角:“你本该和我说的。” “说什么,说北平分行的账,说我们这对父子,皆因我抛妻弃子,那样对你不公平。”方步亭喘着粗气,但说话有气无力。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程小云刚要起身,方步亭握住她的手,“再陪我,坐一会吧。” 程小云弯下身子,伏在方步亭的胸膛,随之起伏,不语。 程小云熬了些蔬菜粥,方步亭吃半碗,服下药就又睡了。 晚上谢木兰回到家,一听说方步亭生病的消息,就哭唧唧的趴到方步亭床前:“大爸,你可不能有事,你有事了,我怎么办呀!” 三个孩子中,方步亭最疼的就是谢木兰,因为看到她,他就像看到自己在大轰炸中去世的女儿,方步亭将手放在谢木兰的头上,满眼宠溺的说:“大爸没事,大爸就是累了,过两天就好了,啊~” 谢培东看着自己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上前拉住谢木兰的胳膊:“走吧,别在这胡说八道了,让你大爸好好休息休息。” “大爸,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谢木兰不情不愿又不敢反抗,只得起身。 “小嫂,你费心了。” 程小云看着谢培东点了点头。 方步亭看着谢木兰微笑着点了点头。 谢培东拉着谢木兰退出房外,回身又看了一样方步亭,看了一眼程小云,将门关上。谢木兰噘着嘴,头也不回,直奔自己的闺房。 方步亭转过头,对着程小云说:“好了,你守了我一天一夜,也回房间去休息一下吧,我都已经好多了。” 程小云用身子依着方步亭,把枕头铺平,又扶着方步亭躺下,转身走到床的另一边,坐在床边上说:“回哪去啊?孟敖回来后说夫妻就应该住一起,让我搬回来住。姑爹坐着孟伟的车把我的行李搬过来,你让我回哪去?” 方步亭楞楞的看着程小云,程小云慢慢躺下,将手搭在方步亭的胸前,“以后啊,你在哪睡,我就在哪休息。” 方步亭抬起一只手,叠在程小云的手上,包裹的严严实实,就像他想要把程小云保护的严严实实一样。 方步亭养病期间,也未落得消停,五人组解散后,方孟敖不消停,梁经伦不消停,徐铁英不消停,马汉山是不得消停。他方步亭气的心脏病发都不得抽身,现在想以病退养,更是痴人说梦,这场用儿子打老子,靠老子压儿子的戏,就算是主角想罢演,写戏的人,看戏的人,也不会撤戏台子的。 方步亭的烧是退了,可是总会咳,大夫说是烧虽然退了,但体内的火还未全部消散,才会落得个咳嗽的毛病,但不是永久性的,只要慢慢调养,就会见好。生了一场病,方步亭整个人瘦了一圈,程小云瘦了两圈。 程小云每天都会在厨房,变着方的熬一些缓解咳嗽症状的养生汤。方步亭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怕咳嗽声被程小云听到,每次都用手帕把嘴捂严实,克制自己尽量不要咳嗽,可这咳嗽不像是腹痛用力按压可以稍作缓解,有时甚至,越是想克制,越是咳,情况抑制不了,还会憋的脸通红,适得其反。方步亭本是怕程小云担心,结果被程小云全看在眼里,只不过,你不闻,我不语。 赵大夫嘱托过,方步亭需要多休息,少工作,这样不仅是对止咳,更重要的目的是对心脏。程小云从不干涉方步亭的工作,北平分行的事,她也绝不会过问一丁半点,她从不踏入家中二楼那间永远关紧的书房,但她有底线,她的底线是方步亭的身体健康。自方步亭恢复办公后,她令人在书房外安置了一处茶餐桌,只要是方步亭一进书房,她就坐在外面喝喝茶,看看书,她不进入书房,也不去敲书房的门,她就是坐在那等着,隔着房门陪着,一直到方步亭出来,两人一起回卧室休息,因为程小云一直默默的等在外面,方步亭还会有所顾虑。 方家二公子大闹五人小组后,这天,曾可达登门,嘴上道是拜访,实际是醉翁之意,却未曾想,他拿出范大生的壶,“蒋先生ji g国清赏”,更是将一壶三杯,比作方家父子,面对眼前这个青年将军,他和他所代表的少一辈势力正在逼迫着方孟敖亲手割裂这血水筋肉,现在却在这冠冕堂皇。 方步亭送走曾可达,目光远远地望向了仍然摆在桌上的那套茶具,茶壶上的字在这个距离是看不见的,可那几个字竟像自己能够跳出来,再次扑向他的眼帘——“蒋先生ji g国清赏”! 程小云又温了遍汤,坐在书房外加设的茶餐桌旁望向虚掩的缝,听着方步亭一阵剧烈的咳。终于,方步亭推开门走出来,在程小云的对面坐下来。 “小云” “先喝汤” “小云” “刚温好的,一会该凉了” 方步亭起身,坐到程小云旁边,握住程小云的手,迫使程小云停下盛汤的动作,“小云,过些日子,我会安排孟敖,孟伟,木兰还有孝钰一起出国,去留学,你也一起去,我会安排好住处,会给你们开设一个账户,存一些钱,够你们在国外生活,衣食无忧。” 程小云,转过头,抬起眼睛,迎上方步亭的目光“你不走,我哪都不去,我说过,有你的地方,就有我。”方步亭望着眼前这个外表柔弱内心坚毅的女人,他意识到,这些年来,他带着对过世的妻子、女儿的亏欠,带着对儿子的思念,他的一颗心,分享给程小云的太少,太少。 这一夜,方步亭抱着程小云,自从方孟敖带着青年航空服务队抗命不投一弹一炮,再到程小云搬到方府,每日照料他的身体,他还从未这样抱过程小云。他吻她的额头,吻了一双为他流尽眼泪的双眼,吻了她的鼻尖,再到她的双唇,随着舌尖的碰触,喘息逐渐加重。他们彼此褪去衣服,倒在床上,愈吻愈烈,他的手探向她的伸出,她的手握住他的激情。方步亭抬起头,深情的看着程小云,她略微红的脸,发热的双耳,他爱她,他慢慢地低下头,从她的脖子向下吻,吻她的锁骨,吻她的双峰,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最后与她融为一体,共同起伏。 阳光透过窗洒进来,懒洋洋,程小云在方步亭的怀里醒来,她抬眼看着方步亭熟睡的脸,她是如此幸福。她想起身,去为他准备早餐,可刚一挪动身子,便被方步亭双臂紧紧抱住,“就这样,再睡会,就这样,让我再抱你一会。”程小云环着方步亭,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她听到他的心跳,咚,咚,咚,这一刻,这颗心为自己而跳。 第三十四章:李春秋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公安局家属楼,李春秋家。 姚兰急事出差,李唐一个人被留在家里,屋子里被扔得乱七八糟,衣服毛巾锅碗瓢盆散落得到处都是,凌乱不堪。 他本来每晚都会去丁美兮家借宿,但是昨夜一对青梅竹马因为爸爸的事闹了别扭。李唐一气之下跑到了屋外才发现没带钥匙,但赌着气竟然坐在墙角干守了一整夜。等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李春秋抱回到了卧室里。 此时,他满脸通红地躺在床上,额头上盖着一块凉毛巾,身体烧得连呼吸都热了。 父子连心,刚刚进门的李春秋也格外憔悴。 他的发丝有些凌乱,额头冒着细汗,微微喘着气,从床边的不锈钢药盒里取出一支玻璃制的注射器。敲掉了玻璃瓶的顶端,用注射器的针头扎进去,吸了一管药水。 他拿着这管消炎药,走到李唐身边,轻轻推了推他。李唐被推醒后,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爸爸......” 李春秋红着眼,一只手拿着针头,一只手再次轻轻地摇着李唐:“听爸爸话,打一针才能退烧。” 李唐闭着眼睛愤懑地摇了摇头。 “听话,来,起来,我保证很快,很快就好了。”李春秋说着要把他扶起来。 李唐又翻了个身:“不,我不想打针。” 李春秋耐着性子继续劝他,在儿子身边坐好,结果李唐一甩胳膊,他手里的玻璃针管掉到了地上,碎了。 “我不要!你都不要我了!干嘛还管我!” 李春秋腾地一下站起来,声音听上去难得严厉起来:“李唐,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打个针你都怕!现在还有个我,等我死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李唐被骂愣了,他睁开眼睛看着李春秋发红的眼眶,挣扎着坐起来,吃惊地问:“爸爸,你说什么?你为什么会死?方叔叔呢?” 这一句话让李春秋彻底愣住了。他感觉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这地上的玻璃一样稀碎。 看着面前紧张的儿子,李春秋憋在眼里打转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讷讷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浸着哭腔的哑,沙而润:“爸爸只有你了。” 说着,李春秋已经心酸地扑过去搂住了不明所以的李唐。怀中的男孩怔忡地看着他,垂在身体两侧的小手也慢慢环住了爸爸的腰,抚着他的后背的模样反倒更像是在安抚孩子。 “爸爸,我想打针。”李唐瞪圆了眼睛,用稚气的嗓子闷闷地说,“我不许你死。” 话音刚落,又指了指爸爸的肚子:“他也不要。” 李春秋听着,泪花已经沾在了李唐的皮肤上,他轻声抽噎着去亲儿子:“好……好……” 哽咽了几声后,男人终于擦干脸上的泪水,苍白清秀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一身书卷气一如既往地温柔干净。 “爸爸不死。” 他给李唐打完针,孩子终于又睡了过去。 不一会儿,厨房里就升腾起了袅袅热气,灶台上的小锅里正热着牛奶。 案板上,李春秋拿着长长的面包刀,切着一个几斤重的大列巴。 就在前天早上,他甚至还在这样给方孟敖开开心心地做早餐。 想到这里,李春秋黯然神伤。 他想念方孟敖,而且是在心理和生理上地、双重地、加倍地、情不自禁地想他。 因为月份渐大,他感到自己受孕的身体反应越来越强烈,食欲差、头晕、恶心、干呕…… 仅仅是一天没有见到方孟敖,李春秋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干瘪了,原本充盈的灵魂仿佛都被人从这具苍白瘦弱的躯壳里抽离了出去—— 这让他感到自己格外的空虚和寂寞。 他渴望那个年轻人身上呛人的烟味,渴望酣畅的欢爱过后,方孟敖那种甜甸甸几乎成了实体的目光。 那时候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四周的黑暗,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中对上方孟敖注满星斗的眼睛。 幽邃深情如有千言万语,那种汹涌的深情几乎要溺杀了他,让泛着涟漪的柔情在李春秋的心头慢慢漾开。 那时候的方孟敖语气里都带着股恃宠而骄的骄纵:“春秋,你是不是也特别爱我?” 精疲力尽的李春秋握住他的手,后脑靠在他的肩头,溺爱温柔地说:“是,比你还爱。” 锋利的刀刃在不经意间划破了手指,鲜血涌出来的刹那,李春秋意识到回忆中暧昧的气氛被硬生生地掐死了。 他抹着眼睛,将简单的饭菜端到桌上,努力平复着自己跌宕的心情。 趁着儿子没醒,李春秋回到卧室里蹲下身子,把手伸到沙发下面,悄悄摸索着,终于找到了几个月前藏在这里的照片胶卷。 他将那视如珍宝的东西捧在手里,掸去表面沉积的灰尘,才稍稍把空悬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刚刚李唐那一句“不许你死”,不啻被人在他胸口狠狠捣了一拳。 面对方孟敖,他永远是第一个点燃心火。而面对李唐,他却是第一个举起白旗的。 这两个人一大一小的身影在他的脑内慢慢重合,可最终浮现出来的却是魏一平和保密局那些特务的脸。 李春秋身子猛地一颤,心惊之余,不禁想对自己的人生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去找陈立业! 抬头见嗅到奶香味的儿子已经睁开眼,李春秋淡笑着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神情温柔,感情很笃厚的样子。 “爸爸喂你吃饭吧。” 奋斗小学。上午十点半,考试结束。 刺骨的寒风中,一身棉袍的陈立业抱着一摞厚厚的试卷,穿过学校杂草丛生的院子,往教工楼的方向走去。 身后,传达室的窗子突然拉开了,一个门房探出头来,冲陈立业喊:“陈老师,陈老师——” 陈立业停下脚步,转过身疑惑地看他。 门房接着说:“早晨没找着您,陈老师,刚才有个电话,让给您捎句话。” “捎话?谁打来的?” “说是您十年前的一个朋友,姓秋,秋天的秋。” 陈立业一下子明白了,眉毛一立,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他说什么了?” “他说之前有你一组照片,中午十二点,他在之前碰面的那家伯爵咖啡馆交给你。” 陈立业一愣,赶忙看看手表,马上急了:“你怎么不早说?!” 没等门房继续说什么,他把手里的试卷往窗口里一塞,转身往外跑去。 身后,试卷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 可没走几步,他又掉头回来,抓起门房手头的电话便问:“快给我查查,哈尔滨航校的电话是多少!” 哈尔滨市中心,一条繁华的街道上,离开家的李春秋匆匆前行。 这条街道很宽,车水马龙,好不热闹,这里正是两个月前那天早晨,李春秋无意中撞见陈立业和社会部同志见面的那条街道。 街对面的一栋公寓楼二层的房间里,厚厚的窗帘紧紧拉着,只留了一道缝隙。 窗台上,搁着一架望远镜,旁边还有一把搭着毛毯的椅子。显然,有人在这里监视着对面。 刚刚回到公寓的郑三,便看见桌子上放着一个铁皮罐子。他把皮夹克脱下来,扔到了椅子上,径直走到小桌前,拿起铁皮罐子,只见上面写着“铝粉”两个字。 “这么快就搞到了?” “嗯,不过我们新唤醒的邱海把他的老婆和孩子都送走了。” 已经回来了一会儿的彪子站在他旁边,沉着声音告诉他。 郑三看着铝粉,在耳边摇了摇,平静地说:“这个很正常。睡得太久,叫醒了,要干事,当然得把孩子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彪子点了点头,释然了。 郑三放下铝粉:“不过我刚才发现他跑到外面,去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见面,这就不对了。” “是共产党的人吗?”彪子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郑三皱着眉头,盯住他:“我们假设她不是。那他干什么一大早就急着跑出去,,这么大冷的天儿,眼巴巴地见个女人,再眼巴巴地赶回来,继续上班,等着和我们去电影院见面呢?为什么?” 听郑三这么一分析,彪子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面色凝重的郑三走过来举着望远镜观察着,不一会儿,他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里。 只见李春秋走过一家出售西服商店的橱窗前,停住了脚步,挂在橱窗里的一件大衣仿佛吸引住了他。 他驻足看着,洁净的玻璃里,反射出身后来来往往的行人。 郑三远远地看着,嘴角有些意外地一撇,心里鄙夷地冷笑一声。 国难当头、大厦将倾了,这人还有心情买衣服! 放眼整个东三省,也就魏一平还不相信这个李春秋已经叛变了! “三哥,时间差不多了。”彪子在旁边小心地提醒着他。 郑三“哦”了一声。 “下手吗?”彪子问。 郑三看着放在一边的铝粉,轻轻地说:“胳膊肘都朝外拐了,不下手怎么办呀。死是肯定得死,得想想让他怎么死。” 说完,他拿起铝粉,手指头在铁皮罐子外面轻轻地敲着。 “等会儿我去银行门口等着,等他出来,跟上去,找个人少的地方,一枪打完就走。这么整,行吗?”彪子在一边问。 郑三没说话,继续仔细地观察着李春秋的一举一动。突然,他眼一瞟,见李春秋身形一晃,已经进了一座四面八角的红顶欧式的小楼。 那门口上方的霓虹灯招牌上,除了英文,还有艺术体的汉字:伯爵咖啡馆。 郑三先是一愣,脑子里念头一闪,接着只觉周身的血沸腾了。 他突然看着彪子:“我要邱海死在那里。”说着他指了指窗外,“那个伯爵咖啡馆。” 彪子愣了下,看看郑三,说:“计划有变,是不是得和站长说一声?” “魏站长的上面还有向站长,向站长的上面还有毛局长。层层请示,来得及吗?”郑三眯着眼,盯着彪子的眼睛,“等不到上面的消息,还干不干事?” 彪子被问住了。 郑三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给邱海打电话。告诉他,接头地点和线人都改了。” 哈尔滨航空学校。 接到陈立业电话时,抓住救命稻草的方孟敖便开着吉普车一路狂奔到奋斗小学门口。 “他在哪儿?”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一把推开副驾驶的车门要陈立业坐上来,“你给我指路!” 相比之下显得矮胖的男老师点了点头,挪着笨重的身体爬上车。只听见汽车马达嘶吼咆哮起来,冬日的寒风就从窗口突突地灌到自己包得像粽子一样的衣服里。 陈立业冷得揣起了手,叹息着说:“十年前,刺杀汉奸腾达飞的任务失败后,全城警笛大作。那时候,李春秋还年轻,恩师牺牲了,自己也受了伤,满身是血,只能从火车站一路跑。在他身后,几个穿着伪满时期制服的巡警举着枪拼命追他。” 方孟敖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心里却渐渐泛起一阵掺杂着烦躁的难过。他垂睫,漂亮的眼睛里是一片黑沉的阔海,问:“然后呢?说下去。”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身边风一样地跑过去,拐了个弯,还差点摔了一跤。”陈立业说到这里似乎察觉出了对方的不对劲,竟然缓解气氛似的笑了笑,才继续说,“他冲进了一条死胡同,里面除了一棵大树,什么都没有。” “我猜李春秋当时肯定一脸绝望地躲在树后,直到我支走了那些巡警,进去发现他已经浑身瘫软地靠着树坐到了地上。” 而那棵树,就是他们车子刚刚驶过的那棵树。 陈立业望着窗外记录着光阴的大树后面的那条小胡同,淡淡地说:“十年了。这小胡同一点儿都没变样。方团长,你是抗战英雄,李春秋按说也算是,只是没立那么大的功而已。他刚才给我打电话,心里放不下的其实是你。” 方孟敖沉默了。 李春秋离开的一夜之中,他发现自己的情绪进入了某种先入为主的死胡同,甚至丧失了理智和正常的思考能力。可他却也没办法不胡思乱想,生怕那些失去崔中石的痛苦再重来一次。 方孟敖甚至不敢去找李春秋。直到谢培东和他谈完话,他才下定决心重新开始。 不管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过往,他在心底还想和李春秋有更多以后,他甚至还没见过李春秋肚子里自己的孩子—— 只这么想一想,他都觉得急不可耐,脚下的油门踩得更死。 “以后,我会好好对他的。”这个一向高傲的年轻人沉声许诺。 陈立业听了一愣,他还当以方孟敖桀骜不驯的倔脾气,肯定要隐忍着不说,没想到这位方团长竟会如此通情达理。 “你不介意他的身份?” “我之前也给国民党空军干事,蒋经国还加入过苏联共产党。”方孟敖扇了扇眼睛,目光中带着些许的愧疚,“昨天是我太冲动了。” 陈立业一听,心里登时很满意。 这就是他和谢培东希望的效果! 策反李春秋,让李春秋把方孟敖一颗翱翔在万米之上的心稳稳定在中国大陆! “快到了。” 说着,他指了指面前一座矗立在繁华的街道上的欧式建筑,红瓦,坡屋面,线脚粗壮有力。 方孟敖的双眼逆着阳光循声望去。 透过咖啡馆玻璃窗,他恍惚间看到晒着冬日暖阳的李春秋就坐在窗口。 他笑容未改,熟悉的面庞心有灵犀般地向自己转过来。随着骤起的微风,那股特有的茶花味的体香紧跟着便灌进了他敏锐的鼻腔。 他们四目相对,只隔咫尺。 两个人的眼波都是湿润又柔软的,像春风细雨,写满了对彼此的爱意与宽容。 方孟敖心念神转,一瞬间只觉福至心灵。 无言。 沉寂。 这份美好让他想起了一句诗—— “阳光还没有落在身上,你却已经开始微笑了。” 然而,几秒后,一切安静都紧跟着轰然倒塌—— 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在冲天的火光中震耳欲聋! 第三十五章:叶碧玉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我和中石迁至北平新居,是一九四六年的早春。他初任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我虽不知这官衔具体为何物,好歹有“金库”二字,到底风光,心里欢喜,连拌嘴也罕少和他拌了。其时伯禽八岁,平阳才四岁,都是吵着吃糖的年纪。我牵着两个小人在房中转了转,在心里赞了回方行长的眼光:房屋虽小,屋内陈设却简而不乱,稍作扫除便可直接安顿;平日里光我一人打理也足够,着实省下一笔雇佣费用。 这么想着便欢欢喜喜地唤他。 ——并无人应。回头一看,他早已利落地将书桌收拾出一角,钻研他的账本去了。 也忒无趣。 我心里怨他一句,只因心情愉悦,无心与他计较,径自牵着两小人出门。 院落颇规整,四四方方干干净净。围墙边立着一棵老槐,此时固然无甚妙处,换作日头生猛的夏季,便是一块乘凉好去处。 时值七月,中石一早便往中央银行上班去了。算来他任那金库副主任也有三个多月了,我们的生活同先前在上海老家却并无不同,吃穿用度仍旧只够勉强糊口。中石日夜忙碌,家里事一概不过问;我也默契地不去管他那一堆破账本。他倒变本加厉,前阵子居然找人将他那间账房门锁换成了暗锁,也不知是要防着谁。为此我们又一通吵,他说不过我,只得干楞,幸得伯禽平阳从中劝解。 那日平阳又委委屈屈扯我衣角说要吃糖,我心念一转,院内那棵老槐正开花,虽不见得有多少,摇下来做了槐花饼,也好解解两小人的馋。谁知忙活了一上午,摇下来的花竟铺不满半个桌角。想寻一方巾帕将花晾着,奈何遍寻不得,路过中石那间账房时只略微一瞄,房门竟没锁,漏出大半个屋子的风光。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却发现那个搬家时带过来的铁皮箱子竟还摊在地上,里头的杂物堆了一片。我登时冒火,口中埋怨,仍推门进去帮他收拾起来。翻到箱底时,却冷不丁看见一方洁白手帕。角落用鹅黄针线绣着一个蕙字。 我着实不知该作何想,对着巾帕瞪了半天。明知是他的秘密被我窥去,应当是我有愧于心,却终究做不得没事人。遂取了手帕将花一裹,走出门去。 傍晚中石归家,见账房房门洞开,正欲和我理论,见到我手中巾帕,彻底收声。 你自己说,是不是拿着你那小金库在外面养的相好? 他睁大眼正欲争辩,被我打断。 那就是先前的相好咯? 他眸光一颤,接着整个人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不动了。 我见他这样就知道差不多猜中了,只是不好发脾气,半晌才软了声气说: 崔中石,你连骗都不肯骗骗我。 这大约是我头一次在他面前伏低,因而他慌起来。我却无意与他再争,绕开他径直走了。整个晚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直至入夜前我气已消了七分,余下三分梗在胸口,犹自撑起凌人的画皮。 翌日一早睁开眼,哪还见得到人,只是床头多了两份油纸包的枣卷果儿。我将一包分给伯禽平阳,忖了忖还是将另一包打开了。我本嗜甜,入京一载却未沾得几次甜味:一来家中实在清苦,二来平日里也不好和小人争食。枣味绵软,像是把半辈子的甜都熬烂在里头。本想给他意思意思留两块,却不料嘴下没留神竟给吃净了。翌日醒来往床头一瞧,果不其然又放着两个纸包:连包装都和昨天的分毫未差。他当真连着买了三日重样的吃食,直到我实在忍不住了: 你要死啦,买稻香村不用钞票的呀! 他不说话,拘谨地立着,嘴角却漏出一抹笑意。 敢情正等我这句话呢。 我被他盯着,脑海中不知为何浮起那个温水煮青蛙的掌故,面上一红,没忍住笑出声来。这原本不是什么浑话,我只觉得放他身上着实贴切——便是这样温温软软地将人泡着,待反应过来时却哪里还跳得出去。 得知可以同中石一起回老家的消息,是一九四八年的七月。那时离我最后一次和他置气已过了些时日。算来我们自一九四六年初迁至北平,也快有三年了。期间因中石公务繁忙,我要带两个小人,便一直抽不得空。如今听闻能马上重返故园,着实难掩心中喜欢。我不知怎么记起那句“吴地桑叶绿,吴蚕已三眠”,便念给中石听了,又说老家虽无桑蚕,桃树倒植有不少。现下回去蟠桃应当尚未熟透,脆生生的正合平阳口味。中石本是一副极困顿的模样,却还是强作欢喜地附和我。翌日下午孟韦接我们去火车站,临行前中石却被人拦下。可笑我当时毫无觉察,读不出他临别那一眼是谓诀别——想来他本是沉敛似水的性子,自然连诀别也做得滴水不漏。 收到中石的来信已是八月初。我读完信,目光在开头的“碧玉吾妻”处流连许久,终是不忍松开那张薄薄的纸。平阳关切,拉着我的手问姆妈你怎么啦。 姆妈没事,只是你阿爸要有秘密任务,很久不回家。平阳会不会想他? 平阳乖巧答会,看我满面愁容,又讷讷地加了句不会。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叹口气。 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 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 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 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 中石,你怎么忍心。 这一别就是半载,中石这封信写得糊涂,说是教我放心,却只字不提归期,恁地教我盼无可盼。期间另来过两封信,却不是他的笔迹,想来应是孟韦强写来教我安心。我明白他的用意,自然不好拆穿,却抵不过心头不安的苗头簇生,将心脏一圈圈绞紧了。无法,只得撑起一口气对自己说,他崔中石得了美差,自去娇妻幼子快活逍遥去了。叶碧玉离了崔中石,却未必活不下去。如此一来倒免去许多胡思乱想:他既不肯骗我,便教我自己骗骗自己吧。 一九四九年,北平初雪。我们便在茫茫大雪中趁夜离开了这座埋葬了许多记忆的城市。初到香港,我便病倒了。孟韦忙得脚不点地,一边要购置生活用品,一边还要分出精力照顾我。我那时撑着的一口气已到强弩之末,加之烧得迷糊,便顾不得许多。一日神志清醒了些,窗外传来两个小人的嬉闹声,白衣白裤的青年立在窗边静静看着,阳光在帘上投映出一棵挺拔的白杨。 孟韦,你一向最听话,想必不会骗崔婶的。 你实话告诉崔婶,我不怪你的。 你崔叔他……是不是,回不来了。 孟韦先是被我唤得一愣,猛地转过身来。继而哽了哽硬是没说出话来,一双小鹿眼拼命眨了几下,似是想眨去并不存在的水光。 我心里登时明镜一样,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气。这半年悬着的心思终于得了印证,却并无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我病了几日,不论噩梦美梦,都该是醒来的时候了。 孟韦后来帮我在永安百货觅了一个柜员的职务,是我要求的,因实在不好在钞票上事事劳烦他。再往后伯禽和平阳先后上了学,孟韦从谢襄理处接来一位名叫王晓蕙的女子,约莫和我差不多年纪。只说如今国内形势复杂,应故人所托,请孟韦务必照顾好她。我携伯禽平阳去孟韦家拜访时见过她几次,孟韦说她从前是书香门第的女儿,果然容貌端方,谈吐不俗,与我这样的市井女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她约莫历过些大事,只是不想说,我们便也不问。 再后来国内形势愈下,孟韦为此日夜奔走,我也不好相扰。再见面时他仿佛老了十岁,只说如今故园不再是故园。问及谢襄理近况时,孟韦却不肯说了,大约是如中石一般的回不来。我叹口气,便也不再问。被这苍凉人世打磨愈久,便愈懂他为国为家委曲求全的一番深意。好在伯禽争气,平阳懂事,年轻时做过清平年月儿女绕膝的梦如今也差不多圆了,唯独缺一个他。 我却不怨他。 他曾在黎明前鹰隼遍地的荒野里留给我一个糖罐,后来糖罐碎了。可我捧着这些碎片,便似有了无尽的甜蜜与勇气,好捱过余生漫长荒芜的冬。 第三十六章:梦断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第七天晚上,方孟韦开着车,突然对明楼说,“都准备好了。” 明楼点点头,盯着后视镜里方孟韦的侧脸,道,“你去吧,送他出去,你要回来。” 方孟韦抬眼,目光在后视镜里与明楼相遇,眼神闪着光,说,“好。” 那一瞬间,明楼心神恍惚,他差一点脱口而出一声呼唤:“阿诚——”可是方孟韦的目光马上移开,侧脸又恢复平静淡然的样子。明楼的声音卡在自己嗓子里,那两点星光也成了他在夜色里的错认。 第十天,一下班方孟韦就不见了。张秘书告诉明楼:“方助理又被羽田大佐找去了,不知道这回是要修什么。” “羽田大佐动不动就把方助理叫走,这也太过份了。”张秘书小声嘟囔着。 “说话谨慎,”明楼低声说,张秘书人不错,心里也藏着想做点什么的心,是个不错的争取对象,只是明楼认为目前还不到争取他的时候。 张秘书立刻低下头,道了声:“是。”咳了一声,又道,“陈秘书已经备好车,等下就送您去凯旋路的月夜餐厅。” 明楼记得,方孟韦已经帮他约好了傅姗姗共进晚餐。 “到任何时候,都必须撇清你的嫌疑。”方孟韦说这话时,嘴角的笑意比平常浓,似乎,还带着点嘲讽。 爆炸声传来时,明楼正在给傅姗姗讲解如何只看杯中液体来区分不同的香槟。大地突然一串震颤,玻璃杯碰在一起,发出幽长细脆的“叮——”两名保镖随即冲进来,挡住他俩。 傅姗姗脸色一下子变成惨白,靠进明楼怀里,“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明楼伸臂搂住她,脸上一副担心里带着一丝恐惧的表情,“好像什么地方发生了爆炸。”他安抚地拍拍傅姗姗的后背,柔声道,“我得回办公室去,我派人送你回家,好不好?” “不要,师哥,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傅姗姗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令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又强迫自己放平眉峰,继续柔声道,“我一定得回办公室,这么剧烈的爆炸,难保不会有伤亡,我最不愿意你看到这些,听话,我派人送你回家。” 他刻意放缓的语调配上他特有的沙哑嗓音有着类似催眠的效果,傅姗姗终于点了点头,随着两名保镖走了。 刚进办公厅大院,就看见陈仲站在车门口焦急等待,见他下车,立刻打了个立正,说道,“明长官,外港码头发生爆炸,火势非常凶猛,特高课和军部都已经派人过去,我们能动用的人员也都调过去救火,但目前仍无法控制。” 明楼觉得心里颤了一颤,火势无法控制?那人呢? “去现场!”明楼丢下这句话,直接上了陈仲的车。开往外港的路上,明楼才问道:“为什么会发生爆炸?人员伤亡呢?” “对外是原因不明,这我们心里都清楚,铁定是被抗日分子袭击了。”陈仲回答着,没敢回头。 “外港虽然有驻军,可是平常不过做个中转港口,这两天又没有转港的船进来,为什么会遭袭击?” “这个——”陈仲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战俘当劳工卖到日本本土去这事儿,从梁仲春还在的时候就一直有,不只劳工,还有鸦片膏。陈仲原本也有份参与,梁仲春一失踪,陈仲就没了联络人,外港的买卖走得再大他也只能干瞪眼。最近好不容易搭上个方孟韦,眼见着这一趟又能分一杯羹,谁知居然炸了。 明楼瞪着陈仲的后脖颈,让他感觉到后颈发凉。 “我听说,今天确实有船要出外港。”陈仲有点心虚地说。 “什么?有船要出港?我居然不知道?外港的船出去难道已经不需要特工总部批条了么?”明楼暴怒,越过车座抓住陈仲的领子,几乎要把他的脖子勒断。 “长——长官,这事儿都是方助理经手的,我哪知道您不知情啊——”陈仲憋着气几乎带出哭音来。 “方孟韦?他经手的?”明楼脸色稍微和缓了些,手下却一点都没放松。 “是是,长官,据说是羽田长官亲自给他下达命令——”陈仲急忙把自己知道的信息都抛出来,好撇清自己。 “你早知道这些?”明楼忽然露出微笑,陈仲心里却实在抖了抖,“你知道我却不知道。看来羽田大佐说的没错,我还真是御下无方啊。” 车在这时候停了,大火的红光映透了整个车厢,不只是码头在燃烧,连江面都在燃烧,旁边的人报告给明楼,船开出港口不到十分钟就发生爆炸,燃油泄露,近港江面一片火海。码头上本来存放着后天要给转港船只补给的油也被点燃,根本无法扑救。 “照这个烧法,不管是船上还是码头,都不可能有人能活下来。” 明楼的心沉了下去,码头乱成一团,明楼也无睱再去找陈仲的麻烦,他与羽田碰面,连招呼也没打,就离开了。 整整一夜,方孟韦没有回来。明楼在书房坐到天亮,明台怎么样了他无从知道,方孟韦怎么样了他也无从知道。 大火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渐渐熄灭,整个外港化为灰烬。别说生还者,连一具尸体也没有找到。 七天后,明楼得到消息,明台带着所有战俘和营救人员安全返回苏北。 可是,方孟韦,却再也没有回来。 从这一次开始,明楼常常枯坐到清晨,头疼让他无法入眠。 然而,再也没有谁能帮他减轻那疼痛了。 第三十七章:战争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战争是每一个人对每个人的战争。因为战争不仅存在于战役或战斗行动之中,而且也存在于以战斗进行争夺的意图普遍被人相信的一段时期之中。”——《利维坦》 “青瓷下午送到。”明楼烧掉电文,习惯性地揉揉眉心。 两年半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明楼帮着明镜将明家大部分产业转卖囤成黄金,剩下的一部分虽仍然挂在明楼名下,也是长房堂兄在帮忙经营。明镜带着七叔阿香搬回苏州老家去,只留下李嫂。李嫂别无亲人,铁了心留在上海照顾明楼,只好由她。 明台走后,受战局影响军统上海站调整很大,暗杀任务也基本停滞。南方局扛过两次清乡,陆续撤回好几位同志,上海地下交通站几乎全数被掐断。家里重新做了整顿,决定安排一个新人给他做助理。新人的身份不简单,表面上是由日本经济司官员直接推荐给日本上海驻军,再安排进新政府来。 明楼几乎要习惯了孤军奋战,如今,要有一位亲密战友直接站在身边。他叹口气,这也算是件好事吧。 “明长官,办公厅直属秘书处高级秘书方孟韦前来报道。”门外传来清澈却略显低沉的声音。 “进来——”明楼坐直身体,等着外面的人进来。 “明长官您好,从今天开始,我是您的私人助理,我叫方孟韦。” 明楼没有去握对面人伸出的手,甚至没用去看那人放在桌上青花瓷茶杯,他的脑子在看到那人脸容时就变成空白。 他看到阿诚。 方孟韦的到来着实给内政部这边掀了不小的暗潮,有几个旧人觉得他长得跟之前的阿诚助理太像,可这方助理明明是日本那边派过来的人,谁也不敢乱猜。而且之前也没几个人真正把阿诚放在眼里,只能说出“有点像”具体怎么个像法,谁也说不清,毕竟大家之前都觉得,阿诚不过是个靠裙带关系硬塞进来的关系户罢了。 只有明楼,每天都要找各种机会观察方孟韦好久。说起来方孟韦跟阿诚确实不是像得那么厉害,真把两个人摆在一起,阿诚眉目更柔和些。方孟韦面目清秀,可是棱角更利,显得刚性十足。 从他一来,秘书处一众人员就私下设了赌局,赌他是乾元是坤泽还是中庸。 三个月过去,明楼居然还是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属性。 明楼知道他是家里人,代号“青瓷”。他也知道明楼的身份,似乎还不只是作为南方局的“银色子弹”,连军统那边的事好像也心里有数的样子。但他一直都是淡淡的,除了工作一概不谈。每天送明楼回家后就不知所踪,第二天早上准时在明家大宅门口等着。 明楼接到的指示里并没有说明二人的从属关系,明楼只能认为,二人平级。方孟韦不说,他就无权过问方孟韦的行踪,明楼觉得有点泄气。 他也对比过笔迹,看不出明显的相似。自从回到明家,阿诚一直写正楷,一笔一划的。方孟韦是左撇子,字迹没什么棱角,一手行楷写得又快又潇洒。 连开枪也是左手。就明楼能看到的部分,方孟韦的枪法只能算一般,跟阿诚没法比。身手应该差不了太多,阿诚腿功扎实,身手是咏春拳打底。方孟韦据说有跆拳道黑带,明楼还没有见他跟谁动过手。 时间越久,明楼越觉得,或许就是长得像罢了。 “先生是不是在找什么人?”方孟韦来内政部第四个月第二周的某一天,上班的路上,他问明楼。 明楼不动声色,他观察了方孟韦这么久,才问出来,也是很沉得住气了。 “如果先生要找什么人,大可以吩咐给我。”方孟韦突然笑了笑,他笑起来,非常好看,跟阿诚一样好看。 “我曾经有个爱人,”明楼轻轻地说,像是在叹息。他半眯着眼睛仰靠在后座着,却刚好可以看清方孟韦的侧脸。后来好几天,他都在琢磨,那一瞬间方孟韦手背上一闪而过的青筋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后来他离我而去,我找不到他了。” “我得到的资料显示先生一直单身,这倒真是想不到的事情,”方孟韦声音如常,“先生可需要我来帮忙寻找?我可以托托军部本部那边的朋友。” “不必了,”明楼闭上了眼睛,“找不到的,他不在了。” 方孟韦没有再说话。 一个星期后,他们接到营救的任务,方孟韦负了伤。他重伤失血后没有信息素紊乱,照这么看,难道他是……中庸? 为了不引起怀疑,方孟韦照常工作,伤口发炎,方孟韦高烧不退,晚上开车回大宅险象环生。 “你今晚不要回去了,家里有药,明天请假,在家休息。”明楼的语气不容置疑,方孟韦无力反驳。 吃过药,方孟韦直接扎到一楼明台的房间里蒙头大睡,任凭明楼在外敲门像敲鼓。第二天早上明楼起来时,方孟韦已经吃过早饭并发动好汽车,好像头一天烧成稀里糊涂几乎把车开到路灯上去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局势越来越紧张,维新政府风雨飘摇,上海经济一片混乱。明楼的身份也越来越敏感,日本人不信他,但得靠他和他背后的明家来维持经济稳定。军统下了刺杀祝宾宜的死命令,戴老板要断汪先生的后路,明楼是唯一有机会下手的人。 但是,一旦明楼动了手,自己很难保全。明楼怀疑戴老板根本就想一箭双雕,表面上看,明楼在维新政府如鱼得水,上海沦陷,明家的买卖也没受多大影响,长此以往,明楼的势力怕不好控制。 明楼和方孟韦所有的谋划都在车里。方孟韦车开得悠闲,明楼闭目养神,看不出丝毫焦灼的样子。 “家里的意思,你绝不能暴露。”方孟韦淡淡地说着,“所以刺杀任务需要另行安排。”军统那边的事情,明楼从开始就没有刻意瞞着方孟韦,“是否向家里汇报随便你。”明楼这么跟方孟韦说。 方孟韦就微笑,什么都不说。他的目光清亮,微笑生疏有礼,明楼猜不透他想什么。刺杀的计划确实需要精细安排,必须有铁证来撇清明楼的嫌疑。 “下个礼拜,南京特派员要在梅公馆召开工作会议。”明楼闭着眼神说,“特高课也会派人参加。”方孟韦从后视镜了里望了一眼明楼的脸,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停了好一会儿,明楼才又说,“最好的证人,莫过于日本人和祝宾宜自己。我若不动手,就只能你来动手,”明楼睁眼,正好对上方孟韦在后视镜里的目光,“我能信任你的枪法吗?” 方孟韦别开眼,将车开进明家大宅,熄火时,他说,“你可以。” 第三十八章:梦碎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日子还是像平常一样过去。 然而明家大宅真的就只剩下明楼一个人。阿诚走后全无音讯,他并没有回到梁仲春的身边。梁仲春失踪后,他的死士有几个投到杜刚手下,明楼也曾旁敲侧击地查探过,他们都只知道梁言可远赴日本,其他一概不知。 明楼觉得,过去的一年就像是做了一场梦,只除了自己的书桌上多了一方清透的砚台。那是阿诚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阿诚记得他的生日,这许多年,除了大姐,再没别人记得。 而那一天也正是阿诚的生日。 阿诚从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他也从不知道自己也能过生日。是明楼说,阿诚以后就跟我一起过生日。那之后的每一年他都会送礼物给阿诚,而阿诚自然也会回送。明楼送得不贵重,多半是笔或本子纸张之类,阿诚便也回得精巧,折的花朵,晾干的叶子,好看的石头。 今年的生日,他送阿诚一枚袖扣。阿诚随着他工作,日常都是穿正装,也只有袖扣做装饰。阿诚送他一方砚台。砚是阿诚自己雕的,大片的玉兰花瓣很写意,旁边镌着两行小字: 棠棣之华,鄂不诚诚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明楼闭上眼睛,遮掩那里泛起的酸涩。他私心地以为,他所做的一切只是试探,若阿诚存一份真心,自己的计谋便不成,他们,便仍是他们,不会变。 殊不知,天下最深是人心,山可探海可探,唯有人心探不得。 阿诚的心,毕竟不是他期盼的样子。 阿诚第一次如他所愿将他希望传递出去的情报交给梁仲春里,他几乎疯狂。他躲在书房的角落时盯着阿诚回来,恨不得冲出去质问他。但他不能,利用阿诚是他的任务,他给自己的任务,可笑吗?这该死的可笑。 他是战士,箭已开弓,便无回头。 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以重来。什么也不能重来。明楼不是他自己,阿诚也不是他自己,所有爱恨情仇离合悲欢,在战争的齿轮里碾成齑粉,不值一提。 直到…… 两个月后,他收到一个邀约,使用的是一个被他亲手废弃的暗号。 当他来到约定地点,看到对面的人时,他的耳边炸响晴天霹雳。 “你是——”明楼几乎不敢出声,他怕这是一个梦境,一旦出声,梦就会醒来。 “是我。”不只脸型略有些变化,连声音也有了些变化。但明楼只要看到那双眼睛,就知道,那是明台,是自己亲爱的小弟。 “你没有死?” “很意外吧,”明台苦笑道,“我醒来的时候,也很意外,我居然能没死。” “阿诚,说……他……亲手杀了你。”明楼的语气颤抖,不知为什么,他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寒意。 “是,他亲手开的枪,”明台指着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这里。他的枪法可真准,打裂了我两根肋骨。”明台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粘在一起的银元,上面嵌着一颗变了形的子弹,摊在手心,“他还换了子弹。” 明楼觉得那寒意从心口向四肢蔓延,他好像想到些什么,可是—— “我伤的比较重,脸差不多毁了,照顾我的人给我动了几次手术,躺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床,”明台接着道,“大哥,我想我是错怪阿诚哥了。” 错怪?他带出去那么多资料,他绑走了傅宅的二姨太和厨子,他亲手将明台的袖扣跟那两人的尸体埋在一起,他把明台和于曼丽在一起的照片交给梁仲春……怎么会错怪? 明楼不自觉地摇头,这不可能。他强压下心口几乎喷薄而出去的寒冷,郑重地对明台道,“你呆的地方,安不安全?” “应该是安全的,毕竟已经呆了五个月。” “好,你暂时还留在那里,我回去着手安排,看怎么送你离开。这期间,我们还用今天的办法联络。” “我知道了大哥。”明台望着明楼不同寻常的脸色,把想问的话压了下去。 明楼回到明家大宅。他这才记起,从当年阿诚离开后,直到现在他再没进过阿诚的房间,记忆中好像每次都是阿诚来书房找他,仔细想一想,也许自己是顾及阿诚是坤泽要避嫌……吧? 房间比较小,但朝南,光线足。今天好不容易晴了天,比明楼的屋子暖得多。 他走进去,闻到一股淡淡的玉兰花香。窗外那棵玉兰树还是十八年前他跟阿诚一起种下的,原是为了哄她玩,不想居然活了下来。十八年,长成挺拔的一棵,几乎将要高出窗棂。白净的大花随微风摇曳,好像阿诚嘴角弯起的淡淡笑容。 明楼觉得心口被那花狠狠揪了一下:原来,那个献宝一样笑着叫他大哥的小人儿早就住进他心里去了,十八年,从未离开。 可是他,为什么直到今天才知道呢? 干干净净的一张床,干干净净的衣柜,干干净净的书桌。几本书摆得整整齐齐,都是小时候明楼拿过来要他认真读的。一个习字本,只剩下一半厚度,打开来,撕掉的残迹都是整齐的。最上面一页,端端正正写着两行字: 心凛凛以怀霜, 志眇眇而临云。 阿诚的字迹俊秀里透着硬朗的刚性,每一个转折都棱角分明,力透纸背。明楼还能想起他第一次教他这句话时,他的眼神晶晶亮,他说,就像大哥你。我以后,也要像大哥一样。 后来,后来呢? 明楼的心被那字迹慢慢撕开,温热的腥气蔓延开来,他知道,他错了。 和平号炸了,明台还活着。 阿诚在哪里? “明长官,这是和平号上所有人员的身份核实记录。”张秘书一边将一沓资料捋齐,一边向明楼汇报,“报告已经给特高课送过去了,这些资料我等下放到76号去归档。” 见长官只是皱眉不语,张秘书深吸口气,不敢再多言。和平号事件的调查没有进展,梁仲春又不见了,日本人施加给特工总部的压力全落在明楼一个人身上。两节车厢全部炸毁,炸弹只能是装在车厢里,而且负责执行爆炸任务的人清楚地知道车上人员的时间安排,把握准确的就餐时间。既然抗日份子有本事中途上车又能在爆炸前全部撤离,车上必须有内应。 日本人要求特工总部必须找出和平号详细安排的泄露途径。明楼安排了76号核对登车记录,一个人一个人去查。事实上,和平号上所有安保人员在拿到特别通行证之前都经过日本军部的背景调查,查也查不出什么异常。 唯一的异常就是:梁仲春失踪。而且是在和平号被炸前一天晚上失踪。 调查的指向慢慢落在梁仲春的身上,似乎正是他泄露了和平号的秘密。有证据显示,他暗地里做情报交易也不是一天两天,简直胆大妄为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反正现在梁仲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无人对证,谁都愿意赶快把这个大锅甩出去。 明楼因为管教下属不力要引咎辞职,被汪先生驳了回来,日本人那边恨得牙痒痒却也无法可想,于是,一件大案居然就这样不了了之。 “你先放下吧,下午我要去76号,一起带过去就是了。”明楼揉着眉心,让张秘书先出去了。 明楼长出口气,拿起那沓资料,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和平号事件虽然尘埃落定,但一天找不到梁仲春,明楼的心就一天落不到肚子里。他做的安排坐实了梁仲春私通抗日份子出卖情报之后潜逃,万一梁仲春突然出现,日本人一定会对自己起疑。 警察局、76号、军统、南方局地下党、青帮,明里暗里都在找,没有消息。 明楼一页一页地翻着,很多画面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突然,一个名字跳进他的眼里:“郑天,27岁,特工总部推荐,原为特工总部副主任梁仲春保镖……”后面详细写了军部对郑天的背景调查,孤儿,从小在梁家长大,后来接受特别训练成为保镖,参与过几次清剿行动,对大日本帝国十分忠诚。 明楼自纷乱的思绪里突然抓住了一个线头,这个郑天他是知道的,资料里写的也都没错,郑天和梁言可,都是从小跟着梁仲春,可算是梁仲春的左膀右臂。 可是,郑天早已经死了。明楼亲自下达的处决命令,执行人也非常可靠,明楼清楚地记得梁仲春发现郑天失踪时着实慌乱了一阵子,那几天阿诚往回跑得很勤,明楼几乎以为梁仲春要把阿诚召回去了。 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和平号列车上?他压住心头翻涌的念头,屏住呼吸去找原始资料,却几乎抑制不住手指的轻抖。 登车记录上,持特别通行证者需要签字。 看到郑天的签字那一刻,明楼觉得,整个世界都黑了。 “大哥,对不起。” 那一夜,经过那幅字走出书房时,阿诚说。 第三十九章:吴淞口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吴淞口码头。 阿诚一身黑衣,站在暗影里,仿佛溶进黑暗里。梁仲春就在那些木箱后面,他不用发出任何动静,阿诚也能感觉得到。异于常人的天份和十三年前的严格训练,让他有一种特殊能力:他能迅速分辨不同人的气息——尤其是信息素——并且记住,日后再遇到这人三尺之内马上辨认出来。 梁仲春不是一个人。阿诚知道,他来这里不可能只是为了见自己。这个码头暗夜里那些见得不光的生意才是他挥金如土的真正支撑,也是他会养着自已和小飞他们几个的真正原因。 梁仲春养了他十五年,他曾经对此心怀感激。尤其是当梁仲春将他从那个地狱一样的魔窟里带出来时,阿诚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做牛做马以为报答。然而当他被丢进另一个修罗场,开始接受专门针对“死士”级别间谍的特殊训练时,他终于明白,这乱世,容不下半点温情。在梁仲春的眼里,什么也比不上黄澄澄的金条,买他,也不过因为他能为自己赚回更多。 娘不要他了,其实他不吃惊。从有记忆开始,娘就是恨他的,一到晚上,尤其是在月圆的晚上,娘就会骂他,用针扎他,都扎在看不见的地方。因为第二天,他还要去跟着大哥学识字,这样将来才有机会帮大小姐看着小少爷念书——大哥说这是他以后的任务。 他不知道娘为什么恨他,这恨一直就在那,他反而都习惯了。 可是,大哥也不要他了。 大哥,那个唯一知道他的伤痕的人,那个每天温柔地教他识字的人,那个给了他名字的人。 也不要他了。 那段再见不到一丝光明的日子,在他心底深沉的恐惧里织出一缕又一缕的恨意,绵绵密密地裹着关于大哥的所有记忆。正是这被他缚茧封存记忆支持着他的生命力,他要活下来,他要有一天站在明楼面前,让他看看被自己遗弃的人有多强。梁仲春要他学的,他全部都拼命去学。他变成了梁仲春组织里最好的死士,一丝一毫,都是梁仲春买下他时预期会有的样子,甚至更好。也正是这记忆,让他在意外与明楼重逢之后,立刻就答应了梁仲春的要求:回到明家,监视明楼。 然而,这个世界,永不会随了谁的心意。 若不是阁楼里落满灰的旧报,他怎会相信当年明家是真的花尽了心思寻找他?当他心心念念求上天让大哥来救命时,他的大哥是真的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力量,从未放弃。明楼的书里,甚至仍然夹着自己初学写字时临下的字贴,纸已泛黄,折痕处绽出细毛,像是快要断了。阿诚知道,那是经常打开看的缘故。 十几年,他那些带着恨的记忆突然无处安放。 他回到明家半年,物是人未变,儿时点滴慢慢涌回来,他竟心生眷恋。 于是,梁仲春的贪婪便再掩不住腐臭的味道。 阿诚隔着木箱站更近,隐约听到梁仲春与日本人交谈中的只言片语,梁仲春笑声中的谄媚让他胃里升起一股恶心。 日本人终于走了,阿诚待梁仲春向手下交待后续事项,抬手看表,指针向上指上十点整,他脚下用力,踩出声息。 “义父。”阿诚向梁仲春行过礼,就肃立一旁,等着问话。 “最近明楼有什么动静?” “新年前后,刺杀案频繁,明长官所有精力都在追捕抗日分子上,每日行程非常规律,除了去了几次市长家拜访,没有其他特殊安排。” “他与市长千金在重叙旧情?”梁仲春与明楼同时兼着特工总部副主任的职务,不过,他是靠了自己原来从中统反正过来的底子卖友立功生熬上来,而明楼却一上来就空降成跟自己平级,不只专门负责执行还兼管警务整顿管理,手握实权,而自己不过负责情报工作,算起来,相当于是在给明楼打杂。 这让他怎么甘心。可是明楼的来头不小,据说这次回来,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祝先生亲自写信邀请,他看在当年求学之时曾上过祝先生的课,有份师生之情,才力辞日本军方给的职位回到上海。这样的一个人,轻易不能与之明面为敌。 “傅小姐对明长官十分有意,常常约明长官见面,明长官也送过几回礼物给傅小姐。”礼物还是我挑的,阿诚心里偷偷加上一句。不知为什么,谈起这位傅小姐,阿诚心里总有一丝不舒服。 “这位明大长官还真是如鱼得水呀,要是真做了市长家的东床,想动他就会更难,”梁仲春的眼里现出一片杀机,“有什么可疑之处?” “并没发现他与任何可疑人士接触,他的办公室和家里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阿诚机械地汇报着。 梁仲春皱着眉凝思。半年多前他从中统那边得到的消息,军统重建上海联络站,会派个新头头,位衔不低。这个明楼刚好在那时候回到上海,未免太巧了。像明楼这样的人物,有身份有地位,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若不能找到足够大的帽子,根本扣不倒他。 阿诚接着又道,“义父,在属下看来,以传闻中明楼与日本军方的关系,若真有抗日分子嫌疑,特高课绝不会放过。” “说的也有理。小可啊,你是不是还是对我派你回去心里有怨气啊?” “属下不敢。” “小可,我知道你怨恨明家,但明楼这个时候回来,只有你才是潜伏到他身边最好的人选,我也没有办法。” “义父言重了,能为义父出力是属下份内的事情,”阿诚平静地道,“况且,属下与明家早无瓜葛,请义父放心。” 梁仲春望着得力部下完全不同的装束但同样顺服的表情,嘴角扯出一丝笑容,道:“好,你再委屈一段时间,若明楼确实没有嫌疑,我就想办法把你接出来。” 阿诚拱手答应,心底却泛起一丝冷笑。 第四十章:密码本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两份密码本终于葬送了十万日军,日本人这才突然醒悟,他们对这场战争,其实没那么有把握。一场大捷让明楼在两方面都静默了几天,维新政府里乱成一团,他的头疼也越来越厉害。 自从明台被捕,阿诚就一直不出现,连祝宾宜都在问,明楼只能用“老家人得了急症”来搪塞。他不知道阿诚去了哪里,也不想去探究。 明镜出院那天,明楼刚刚接到新的任务指令:炸毁护送和平大会参会人员去南京的专列。 明镜受的刺激太大,连续两个星期一直高烧不断,直到两天前才稍稍稳定下来。明楼不敢接她回家,怕她再受刺激,也出于安全的考虑,就请七叔安排了车直接送大姐回苏州长房堂伯家,阿香也跟着回去了。家里就剩下李嫂照顾明楼的起居。 明楼烧掉纸条,他没有开灯,就在黑暗里等着,他知道,他会来。 阿诚来了。进门,关门,锁门。 他跪在书桌前。明楼没有动。 “是我干的。”阿诚的声音平板,像是在念一段空洞的旁白,“从一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干的。我是梁仲春养的死士,只听他一人调派。他派我来,整垮你。是我出卖了明台,我恨他,我想他死,前天晚上,我已经亲手杀了他。” 暗夜里“叮”地一声轻响,阿诚太阳穴一凉。他闭上了眼睛,凉意顺着太阳穴慢慢流进心里,所有流经的地方,都化成寒冰。 “原本我什么都没有,也算是活着,可是有一天,你给了我一切,让我以为我也可以像你们一样。然后,你再把这些都拿回去,再不给我。我恨,我恨明家,我恨你。”阿诚一个字一个字机械地吐出来,落在深夜的空气里洇着水气,又湿又冷又沉重。 沉默,长久的沉默。明楼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在咆哮怒吼着冲向食指,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看到自己已经扣下扳机,看到血花从阿诚的太阳穴迸出来溅在他的手上,看到阿诚倒下时对他微笑…… 他们之间从来不过是利用与被利用,筹划了这么久,阿诚,明台,包括他自己,都是局中子,都是这场战争中的炮灰,明台已经得其所,而他和阿诚早晚也会有各自的结局。 “丧钟”计划绝不能以他为死棋,他不但是楔在敌人心口窝的一条毒蛇,也是一颗上了膛的子弹,怎么能随便暴露。用明台来做死棋,明镜不知道已经哭晕多少回,尽管提前做了无数准备,这打击还是太大。 从看到阿诚不俗的功夫,明楼就知道他背后的梁仲春从未放手。明台也没有隐瞒当年的旧事,于是,阿诚后来的所有动作,尽数都在明楼的意料之中,甚至有些是出于明楼的刻意安排。 被刻意忽略掉的,是心尖上一下一下被刀割过的疼痛。每次看着阿诚按他预料般行动时,明楼多么希望阿诚能放下那些文件,或只是拿起笔来写几个字,然后献宝一样拿给自己,“大哥大哥,你看阿诚写得好不好?” 那时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能装下整个天空。 可是慢慢地,当他在暗夜里将自己安排好的信息从书房带到梁仲春手里时,空气中只留下他身上一股玉兰凋落尘泥被碾成快要腐烂的味道。 连他说的话里,也透着同样的味道。明楼的枪抵在他的太阳穴,食指甚至没有颤抖。明楼想,就这样消失吧,带着你的恨和你手上遍布的血腥。 “你杀我,很公平。”阿诚抬起头来,他的眼神居然晶亮,就像十八年前一样。即使他的心已经腐烂,却一丝一毫都没有渗透到眼睛里。明楼被他的目光迷惑了,他怎么可以还有这么干净的眼神? 他出卖了祖国出卖了明家出卖了自己,可是,他的眼神仍然干净,就像说出口的话根本不是“我恨你”。 “大哥大哥,你看阿诚做得好不好?” 明楼突然泄了气,那枪像有千钧重,颓然而落。 “你走吧,别再出现在我和大姐面前。”明楼深深地叹一口气。日本拿到的密码本已经启用,“丧钟”计划已经完成,现在他的手上另有棘手的事情要处理,至于他,棋局已完,弃子无用,随他去吧。 也许是应该杀了他,可是,做不到。 阿诚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夜色中他看到明楼的目光又落在对面那幅字上。水汽氤氲了他的眼,他深深地望了明楼一眼,似乎想用这一眼,将明楼刻进骨肉。然后他站起来,转过身,经过那幅字时,他轻声说了句什么,明楼没有听清楚。明楼抬头去看,阿诚已经慢慢走了出去。 当天色渐渐亮起来,明楼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四肢,从书房里出来,偌大明宅,似乎就剩下他一个人。 还有硬仗要打,他对自己说,收拾好形容,他继续奔赴他的站场。 “你说什么?” 明楼的表情让对面接头那人以为他下一秒就会掏枪崩了自己,连忙摆摆手,示意对方冷静,再警惕地看一看四周,才道,“刚刚确认,火车已经出站,但是火鸟没能上去车。火鸟说,对方说了我们的接应暗号,把货接走了,”这位同志在上海地下交通站工作多年,目前他是唯一一个明确知道明楼“银色子弹”身份的人。他瞄了一眼明楼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继续道,“火鸟被那人打晕丢在煤场,醒来时车已经开走了。” 明楼太阳穴的青筋几乎爆起来,他确实安排了重庆方面的人同时上车以做策应,但行动中决不可能包含最终执行者不能上车这一项。况且他们的任务都是单线联系,火鸟这里一断,他安排在里面接应的地下党同志的行动也会全被打乱。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回到办公室的明楼太阳穴仍然在突突地跳动。火车已经发出,绝来不及再改变,他现在能做的事情就只有等。他只期盼火车上的人员能全员及时撤离不被暴露,至于清除行动,只能另行策划。 白白浪费这么好的全灭机会。明楼在心里诅咒了千万遍。 “哐——”办公室的门被张秘书撞开,他人几乎是摔进来,结结巴巴地道,“炸、炸、炸了,火车炸了——” 明楼抬起头来,脸上风平浪静,“张秘书,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报,报告明长官,和平号专列,炸了。” 瞬间变色,“你说什么——”明楼刷地站起来,一个晚上,竟然要把同一句话吼两次,他脸色苍白,嘴唇轻抖,“和平号炸了?消息确实吗?” “确实,说是在快到苏州时爆炸的,军部那边已经派人过去了。”张秘书的声音总算是稳住了些。 他的语声刚落,明楼桌上的电话就响成一片,好像要自己跳起来。张秘书看看长官发黑的脸色,心里暗骂一声真倒霉,不敢等长官吩咐赶紧下去备车了。 三个小时后,明楼在祝宾宜的办公室里得到确切报告,两节车厢同时爆炸,车上无一人生还,现场暂未发现可疑人员,仍然在搜捕中。 第二天,明楼得到消息,他从两边安排的所有人员全部安全撤离,太具体的细节他无法得知,只知道有人告诉他们炸弹都已经安排好,用的也是他们事先订好的暗号。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除了他,还有别人在盯着这列火车吗? 然而这还不是最让他疑惑的。 和平号列车被炸,这么大的事情梁仲春却没有露面,明楼派人去找才知道,梁仲春从前一天中午开始就不见踪影,警察局和76号联手几乎进行了地毯式搜索,没有找到。 第四十一章:明家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明家一楼,书房门口。 阿诚推开书房门,却发现明台正站在书柜前面。他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呗,门又没锁,我就进来找本书。”明台语气闲闲,从书柜里拿出《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二卷,“终于被我找到了。” 阿诚清楚地记得门是早上离开时自己亲手锁的,他不想跟明台争,只说道:“既然找到了,你还不快出去。” 明台把书挟在腋下,摇头晃脑地走过来,停在阿诚面前,道:“诚——表哥,大哥看到也只会骂我不会骂你的,”他低头,让自己的气息落在阿诚的鬓角,“你在紧张什么呀?”他的声息很低,几乎是用气呼出来的,“为什么要躲着我?” 阿诚只觉得心口一紧,扯着晕眩感直冲眉心,几乎令他窒息。他对信息素特殊的敏感原来是挺得利的武器,可是现在,这武器却反过来将要伤了自己。 明台再度对他释放了信息素,而这个信息素,他怎么可能忘了这个信息素。 他才回到上海时,梁仲春早已为他在这边铺好了路,他当然能很快就出名,因为他不只是个年轻的好看的坤泽,他还很有才华,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永远带着冷漠疏离的气质,在见惯了庸脂俗粉上海社交圈里立刻物以稀为贵。 越是得不到得越会被捧上天,人性向来如此。 而当他有了这样的背景和形象,当他需要放下身段做些什么时,对方才更加抵挡不住,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一些别人得不到的东西。他身为梁言可所接受的特别训练让他非常清楚地知道怎样用一个侧脸一抹浅笑摄人心魂,不难,却是最易引火烧身的游戏。 两年前那天,是在大世界俱乐部。 钓着冈田正村快一个月,借军船夹带私货的桥也都搭得差不多了。可是这个冈田对他的兴趣却越来越高,他暗示了几次对方都没有要退后的意思。就在头一天,他不小心听到梁仲春跟别人提起,冈田正村的真正身份其实是日本军部的高级特工,他就知道,这次,梁仲春根本没打算保护他,甚至明明白白需要他以“坤泽”这个“优势”替自己出力—— “也到你要真正开始回报我的时候了。”冈田正村约他去大世界,他想拒绝时梁仲春对他说。 第二杯香槟见底时他才发现不对。四肢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感到震颤的麻热,手里的酒杯差一点掉在地上。对面的冈田正村却在此时挪过来,坐到他的身边。一双带了枪茧的大手轻飘飘地放在他腿上,轰地一声,他的大脑几乎空白。 酒里有诱发剂。冈田正村大概已经对他的若即若离失去耐心,也许梁仲春早就知道,甚至已经默许过。 他全身都像火在烧,心里却凉如水。以他曾受过的非人特训为凭借保持住脸上的微笑,控制着自己令人垂涎的坤泽信息素不外泄,他向冈田提出得去洗手间的请求,冈田许是知道猎物到手无路可逃,使个眼色,一个卫兵跟着他一起出来,往洗手间走去。 他用尽了力气才能维持正常的姿态,两头的楼梯都有冈田的卫兵。以他眼下的状况,跳窗逃走绝无可能。 看来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他想。 虽然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如今真的来了,他居然并没觉得有多恐惧。用冷水激一下脸,身上的热意稍稍被压抑下去。他深吸口气,借卫兵想要搀扶自己的时机迅速干掉了他,并将他拽进洗手间。只这几个动作,潮热再次从小腹冲上来,冲得他几乎晕过去。 也只能先塞进卫生间去了。他想,才一转身,就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居然有人,他的心冷下去。与一眼认出明楼不同,他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看起来很标准的纨绔子弟就是明家小少爷明台。他当年离开时,明台还是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 三分醉的明台被一个带着淡淡坤泽香气的发着热的身子撞上来,心里早荡了三荡。再看眼前这人,垂着头,耳轮犯着不正常的红晕,颈后那一块肉眼可见地搏动着,这情景对身为纨绔子弟的乾元明台来说一点都不陌生:不知道哪家的乾元少爷又玩得兴起,连这个都用上了。能进大世界二层包间的人非富即贵,这坤泽身上火热,信息素似散非散,绝对是身中诱发剂的状态。 阿诚——那时还是梁言可——抬起头来,明台认出他是刚刚跟在那个日本人身边的,他是红人梁言可。明台看了眼还没能关严的隔间门,那个日本卫兵是死了吗?梁言可的身手不错?日本人为什么要对梁言可使用诱发剂? 这可太不对劲了。 “你没事吧?”明台扶住梁言可,皱眉问道。 这人是中国人。这是梁言可第一个认知。 梁言可脚下一软,明台立刻上前扶住,却避嫌地只撑住了他的胳膊。 他是个绅士。这是梁言可第二个认知。 “请带我走。”他控制不住信息素了,玉兰香溢出来,扫着明台的神经。 哪怕在劫逃,也想做最后的挣扎。 明台愣了,脑子里在迅速盘算。这么说,这人果然是被下药了。谁不知道梁言可是梁仲春的义子,谁不知道梁仲春暗地里跟日本人做生意。难道梁仲春竟舍得用义子去套狼?明台倒吸口凉气,这个梁仲春可真够狠的。 “得罪了。”明台发现梁言可的身体靠了过来,知道药力在发作,他保持不了几分清醒了。而如果任他信息素四溢,自己也撑不了多久。况且梁言可进来洗手间已经快五分钟,那个日本人随时会派人来查看。明台边说着边将梁言可撑进旁边舞女们的更衣间,先是给他套了顶长而卷的假发,再给他裹一件毛领的华丽大衣,同时弄乱自己的头发,搂着她一起撞了出去。两旁的卫兵听到动静探头查看,只看见不知谁家的少爷下搂着舞女又亲又啃的,一头撞进了旁边的包厢里。 这样的情况太常见了,卫兵们相视一笑,又回到自己的位置。 明台对大世界太熟了,知道东边那间包厢窗外不远就是后墙,墙边有栅栏。墙外那条路是条废巷子,这个时间不会有人经过。以他的身手,背一个人翻出去也不成问题。他用最快的速度撕开备用床单,将梁言可绑在了自己背上。 三分钟后,他翻过围墙时,听到二楼响起夹杂着日语叫骂声的喧哗。 十五分钟以后,他带着梁言可来到自己临时落脚的旧仓库。他这次的任务已经完成,明天必须坐事先安排好的船返回香港。他原想将梁言可放在医院门口,一定有人可以救治。但当将梁言可扶进仓库,两人一起摔倒在草垫上时,玉兰香已经将他整个包裹住,他再也没办法进行正常的思考…… (此处省略三千字,请看官自行脑补) 第二天早上明台醒来时梁言可已经不见了。他出去等船,听到路人说梁老板居然在大世界俱乐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被人绑架了。 明台回望向大世界的方向,再看看那个旧仓库。昨夜里的一切痕迹都被收拾掉了,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汽笛声响,明台上船,离开。 梁言可回到梁家是三天以后,他身上没什么伤,梁仲春问他,他不说话,只望着梁仲春。梁仲春自知理亏,不敢深问,冈田那边也只能先自己想办法应付。幸好不久之后冈田就被军部调回日本,这事也算不了了之。 梁言可用了两年时间让自己相信,这件事其实没发生过。 两年以后,明台再次出现,虽然面目模糊,但那股信息素的气息却直指真相。 “我为什么要躲着你?”阿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来如常,“我工作很忙,小少爷,书已经找到了,我看你还是出去的好。” 明台盯着阿诚的下巴,尖锐地微微扬起,与颈侧形成一个几近脆弱的角度,让他很想伸手去抚摸。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阿诚像被烫到一样向后跳去,抬眼对上明台的眼睛,“你干什么?” 明台笑道,“哟,这么大反应。”他靠在书桌上,好整以睱地望着阿诚,“这好像是你第一次正眼看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阿诚深呼吸,告诉自己绝不能失态。好在明台离得远了些,气息也淡了。 “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来我家想要什么?”明台明明白白地摊了牌。根据他从老师那边得到的情报,梁仲春确实一直养着死士,他能放梁言可去陪日本人还任由人下药,梁言可又有这么好的身手,是死士无疑。 问题在于,梁仲春舍得放自己花血本养成的死士远嫁日本?换句话说,梁仲春会放着连他都能看出来的疑点不追究梁言可的真正下落? 绝无可能。 没有信息素的影响,阿诚很快恢复了常态,道,“我来工作。” 明台看他平平淡淡的样子,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怒气,他一把揪住阿诚的衣领,“不管谁派你来的,如果还想要命,就马上离开,滚回你主子那去。” 阿诚呼吸一窒,反而心下平静,没有信息素压制,明台对他的影响便没那么大。他凝视明台,轻轻地道,“大哥让我回来,我就回来了。大哥让我走,我就会走。” 明台心里动了动。如果他都能想到的事,大哥会不知道么?他想着,松开阿诚的衣领,任他去收拾书桌上的文件。 “你敢伤害我大哥大姐,我绝不会放过你。”拎着书出门时,明台说。 第四十二章:苏医生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明家书房 “苏医生马上就到,您需要再做一次检查。”阿诚把明楼的帽子挂上衣架时说。 “我的伤早就好了,不用麻烦苏医生了。”明楼揉揉眉心,近来头疼得有点频繁,“阿诚,你先别出去,我想跟你聊聊。” 阿诚正在整理资料的手僵了一下,道:“好。” “你别干站着,坐。” “谢谢大哥。”阿诚见他又在揉眉心,默默地把头疼药拿过来递给他。 “我听说你昨天晚上跟76号的陈仲吃饭去了?”明楼拿起杯子,温度刚好。阿诚真是非常能干,对细节的把控简直无可挑剔。 “是。”阿诚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虽然你下班时间去哪里是你的自由,但是,我很希望下次这样的情况你能知会我一下,”明楼说得非常慢,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但阿诚知道他在生气。他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呼吸非常缓慢,嘴角的线条平直,而这些正是他生气时特有的表现,恐怕连他自己也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为什么生气?他发现了吗?还是……阿诚心里惴惴地居然藏着某种雀跃,“我知道了,大哥。”阿诚以为他会继续追问自己见陈仲做什么,也准备好了一套说辞,谁知道接下来竟是一片沉默。 阿诚不安地抬头,发现明楼沉思的目光正落在侧面墙上,那里挂着一幅字: “棠棣之华,鄂不诚诚,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转折处能看出线条生涩,整体笔法却坦荡磊落。很多年前,明楼教会阿诚写自己名字时,写下了这幅字。被长房的大伯说写得好,当时就拿去裱好挂了起来。 十六个字在阿诚的唇齿之间辗转,很疼。 “阿诚,陈仲有没有提到前些天抓到的那个抗日份子怎么样了?”沉默了很久,明楼才以很公事化的口气淡淡地问,“这也有几天了,还没看见报告上来,不太符合陈仲的风格啊。” 听到明楼的问话,阿诚也立刻收拾好情绪,回道:“听说是熬不住刑,准备招了,却被一个辅审人员用铁棍子戳了个穿胸,紧急送到日本陆军医院去了,据说昨天下午才完成抢救,活了下来,但还没醒。”阿诚静静地说着,说得很详细,这也是陈仲需要他做的事情,把转变者的消息透露给明楼。“陈处长知道您内政部的事务繁忙,就先报给我了。” 陈仲是梁仲春的嫡系,虽然现在76号主要行动权把在明楼手里,可像抓到抗日份子这种事,陈仲一定还要是先报告梁仲春的。 如果在审讯时再小心一点就好了,原本此人一旦转变,中共在上海的地下人员就能一串撸下来,说不定还能挖出那颗神秘的“银色子弹”到底埋在那里——据“传言”中共在上海地下交通站的代号便是“银色子弹”。谁知76号里居然也有中共潜伏者。那一棍子捅下去,两败俱伤。潜伏者死了,转变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眼看没戏唱了。 陈仲报到梁仲春那里时,梁仲春真是一枪崩了陈仲的心都有。不过一转念,转变者还没死,那戏就能继续演下去。 梁仲春的计划非常简单,这个转变者在中共那边级别不低,中共方面知道他叛变一定会要解决他,目前转变者在陆军医院的消息已经全面封锁。只要出现刺杀行动,就能坐实明楼跟中共有勾结——即使他不是重庆的人,勾结中共这帽子也足够大了。 谁知才不过第二天,傅大小姐到陆军医院探望自己的老师,不知怎么的就发现了这件事,傅大小姐深受“自由主义”影响,天天把人权挂在嘴边,看到这样的事自然十分气愤,回去跟市长父亲一通哭诉,把“76号重刑审讯弄出人命”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明楼和梁仲春同时被祝先生叫去训了一个上午。 第三天没过完,转变者就死了,死的时候,明楼正在跟傅大小姐花前月下。而这三天当中,明楼除了跟傅大小姐约会之外,居然大部分时间都与梁仲春同进同出,甚至挨训那天晚上,两个人还一起出去喝酒,梁仲春清晨醒来的时候,明楼仍然在他隔壁的包厢里醉得一塌糊涂。 怎么查,都查不到明楼身上。 只有阿诚知道,那天他在包厢里扶着明楼出来时,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硫磺味道。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当梁仲春问起时,他如实说了明楼在明家的每一个细节,却唯独没有提到这一点。 场景五:维新政府办公厅,总秘书长办公室。 时隔半月,梁仲春和明楼再次被叫到祝先生办公室。 祝先生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分明就是乌黑。见两人进来,怒气上扬,“啪”地一声,手上的青花盖碗碎在了梁仲春脚边。 梁仲春与明楼面面相觑,发现对方跟自己一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顶头上司已经怒火攻心,只能一言不发等着他继续。 “短短两个月工夫,光政府官员就死了19个,遇袭无数。你们,你们到底有没有在做事?”祝宾宜把书桌拍的咚咚响,听在旁边的人耳朵里都觉得手疼,“不是说上海的治安很稳定么?怎么能连市长的坐驾都能在大街上被枪击?” 明楼和梁仲春都傻眼了,市长遇袭?为什么他们不知道? 原来,祝宾宜今日原订与市长傅安林共进午餐,早到了一会儿,便在餐厅先处理些不太要紧的文件。却见傅安林的车自门前经过,车里还坐着明氏企业的董事长明镜。祝宾宜记起傅安林说过早上要与明董事长谈一下救市的问题,想是谈完要送明董事长回去,便低下头去继续处理文件。 就在这里,几声枪响。傅安林的车急刹停下,后面车里的卫兵也立刻下车。餐厅门口祝宾宜的卫兵立刻分成两组,一组护住他,另一组奔上前去协助,但开枪之人行动非常迅速,一击不中,马上撤离,没能抓到。 幸好傅安林只是伤了肩膀,并无性命之碍。一起刺杀行动就在祝宾宜的眼皮下发生,而且刺杀的还是市长,怎能不让他暴跳如雷。臭骂了一通随后赶来的唐青之后,他立刻吩咐将明梁二人叫到办公室来,继续发火。 待两个都被训斥的脸色发白,他的火气才算消下去一些。深吸口气,先对明楼道,“抗日份子如此猖狂,完全枉顾汪先生和平救国的努力,绝不能任他们这样胡闹下去。” 明楼站起身来打了个立正,说道,“是,长官。属下办事不力,没能替长官分忧,属下失职。” “我知道前些日子你也被袭击了,伤好些了吗?”祝宾宜轻轻拍拍他的肩,放缓了语气道,“你的压力大我知道。我实在太需要你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将特务委员会上上下下以及警务工作都理顺,也不负汪先生对你的厚望。” “属下明白,谢长官栽培。” 祝宾宜又转向梁仲春道,“老梁啊,你对各方面的情况都比明楼熟悉,要多多配合他的工作,他年纪轻,处事不够老道,你得多帮他才是。” 梁仲春听了,心里暗骂“我操你姥姥,妈的老子辛苦这么多年居然要给姓明的当副手”,脸上却挤出个微笑来道,“属下明白,长官放心。” “下月就要召开中日和平大会,汪先生对这次会议非常重视,日本方面来参会的也都是政军商三界重级的人物,千万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祝宾宜语气沉重,说完不等二人表忠心,挥挥手让他们回去。 “明楼啊,”二人正转身往外走时,祝宾宜又说,“你回去安慰一下令姐,让她受到牵连真是万分过意不去,我明日要去南京出差,就不能亲自过去探望了。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安排,一应费用都签秘书处的单就好。” 明楼当场愣住,硬生生压回想要冲过去拽住祝宾宜问问怎么回事的冲动,推开身前的梁仲春,跑了出去。 梁仲春被他一推撞在门边,“这是——”他刚想问,就听祝宾宜道,“袭击发生时明董事长与傅市长会面,也受了点伤。”梁仲春这才明白过来,对祝宾宜躬了下身,离开了。 第四十三章:阿诚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阿诚——” 明楼虎身立起,怒气全数发在正在面前低头道歉的人身上,“连个酒都倒不好,我养你干什么?” “先生对不起,”阿诚一边手忙脚乱地帮明楼擦拭身上的红酒,却被他一把推开。 “小田切先生,实在抱歉,我看我还是去洗手间整理整理,失陪一下。”明楼对坐在对面的两个日本人致歉。两人表情也略显尴尬,连声道,“明长官请便。” 明楼大步走了出去,阿诚向内抱抱拳,慌慌张张也跟了出去,留下两个日本人面面相觑,左边的低声说,“他刚刚喝过一杯了,应该能成吧?” 右边的看了一眼包厢门,虽然两人说的是日语,但考虑到明楼曾短期游学日本,不知日语到了什么水平,故而仍把声音压得很低,说,“看着不太像,一杯太少了吧?” “不是说只要一口就会有效的吗?” “我看未必。” “那等他回来还要继续劝酒。山本小姐说了,她只要人。今天把人交给她,明天咱们的货就能进来了。” 右边那人点点头,两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包厢门上。 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明楼,而是俱乐部的经理,身后还跟着几位姿色过人的美女坤泽,一看体态就知道受过特别训练。 “两位先生,明长官家里人找来,说明长官的长姐明董事长突发急病,明长官非常着急,只能先走了,吩咐我一定要给二位道歉,二位今晚所有花销,都会记在明长官的账上。” 二人噌地站起来,都傻了眼。 而这一边,阿诚正开着车在黄埔江边一路狂飙。后座上的明楼蜷着身子喘着粗气,哪有半分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样子? 阿诚从不知道松香也能这么霸道,明楼的信息素已经开始外泄,肯定不能回明家大宅了。阿诚咬咬牙,方向盘打旋,转向明家在狄斯威路的厂房,灭灯熄火,靠惯性滑进了仓库的后院。 明楼第一杯酒入口就知道这酒加了料,所幸不是毒药,他也便没有太过紧张,给阿诚丢了个眼色。快一年的磨合,这点小默契他们还是有的。阿诚立刻装做倒酒失误给他机会发作,出了包厢他就知道,明楼中了诱发剂。 阿诚脑中闪过上一次山本大将家的那位千金第101次向明楼示好被明楼软钉子回绝时阴狠绝决的眼神。 必须立即走。 他马上找来俱乐部经理嘱咐一番,半点没有迟疑,几乎挟着明楼走出俱乐部推进车里,开车离开。 后座的人从喘息变成了疼痛,看来药力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可他仍然死死拽着车座,不让自己的意志屈服于身体。 “你,把我,打晕吧。”阿诚看着他拼死守着一线清明,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心口一紧,眼眶有点发热。 打晕要是有用就好了。阿诚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并没有动手。乾元的诱发剂非常阴损,就算晕过去,药力也会一直持续,除非……阿诚下了车,站在那里,被扑面而来的乾元信息素激得脚下发软,心里却偏偏想笑:这个情景,何其讽刺。 明楼实在抵受不住身体里火热的灼烧,他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只能用头去撞车门。门外的阿诚被他撞得一惊,慌忙拉开了门,不让他再撞到。明楼抬起头,眼睛已经变成血红色。 阿诚就这样望着他血红的眼,突然叹了口气,跨进车里,关上车门。 (此处再次省略一万字,请自行脑补) 深夜时,阿诚把车开回明家大宅,叫醒了七叔,说大哥喝醉了,要七叔帮忙把大哥架回房去。 第二天明楼醒来时,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场景九:东平路39号,傅公馆 傅安林死了,就死在自己家的书房里。 现场一片狼籍,文件散落一地,沙发上血迹斑斑,看样子,像是工作至晚并未回房。奇怪的是,如此凌乱,通宅上下却没有人听到异响。 明楼只露了一面,问了问情况、督促要尽快破案就离开了。他还要赶去安慰那已经哭晕过去几次的傅姗姗,自然也没人敢说什么别的闲话。 傅安林是维新政府正式任命的市长,现在死在自己家里,死因不明,不只南京政府震怒,连日本人也非常重视,特高课川崎先生和芳岛小姐都亲自督察现场。 内眷全数被拦在后院分别审问,对外封锁一切消息。 小报记者直到好多天以后看了通缉令才知道,傅府的二姨太和大厨都在案发当夜失踪,最终的结案记录也是情杀后私奔出逃。不管怎么样,这毕竟是丑闻,翻出来谁脸上都不好看,所以新闻头条全都被官方压了下来。 半个月后的某天半夜,明台出去参加聚会回来,随手把外套扔在沙发上。明楼在楼梯转角的暗影里看着阿诚扯下了明台外套上的定制袖扣。 时间闪回一个月前,明家书房。 阿诚进来的时候,明楼刚刚烧掉一张纸,烟味和没有烧完残烬都还在,明楼也没有刻意遮掩,见他进来,手不自觉地按上眉心,很随意问了句,“明台呢?” “小少爷出去了。大哥你又头疼?”阿诚倒茶给明楼,“顺便”看到看到灰烬里似乎有一个“台”字,另一个“充”字小一些,应该是半边。 “又出去,最近这小子在搞什么鬼,整天都不着家。”明楼叹口气,脸上一派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把药递给我。” 阿诚拿出书桌里的药瓶,一边倒清水一边说,“这药还是少吃的好,越吃越疼,”他看着明楼把药吞下去,又去帮他烫了温热的毛巾擦脸,“大姐去香港出差,大哥又忙,小少爷自然乐得没人管。” 毛巾敷在脸上,头疼缓解不少,“你也不管管他。”明楼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漫不经心地道。 阿诚心里咯噔一下。自从上次见过梁仲春之后,他就开始一步一步改变与明台之间的关系。明台也马上回应了他的示好,两人你来我往,看上去相处融洽,很有点日久生情的架势。明楼则冷眼旁观,三个人表面上越来越亲近,心里却都明白对方试探的心思,进退攻守,都是心机。 “你都管不了,我怎么管得了他。”阿诚不咸不淡地说着,保持着一贯的平静。 阿诚一向知道明楼绝不简单,便若不是那次兄弟书房夜谈,他无法确知明楼的身份。只是——他不敢想。 他原以为只要按梁仲春的吩咐挑拨兄弟关系就够了,如今连日本人都知道明家兄弟不合,明家小弟时不时要故意拆自家大哥的台,那他的任务是不是已经完成? 他觉得明楼什么都知道,这场兄弟不合的戏也只是在配合他演出。有时候他觉得明楼看他的眼神像是在问,“你到底要什么?” 他觉得自己快演不下去了。尤其是梁仲春给他压上最后一根稻草之后。 “傅安林的死与明台有关,但是76号没有确实的证据,让我们来推他们一把。”梁仲春说这话时,灯光将杯中红酒折射在他脸上,如同嗜血恶魔。 阿诚知道梁仲春也不算凭空栽赃,怀疑明台是军统特务的所有线索都是经自己的手给出去的,他本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宿命,为什么还要在心底痛恨自己? “你不恨明台吗?”梁仲春问他。他没有掩饰自己发红的眼,直视他,说道,“恨,我恨不得一刀一刀剐了他。” 梁仲春并不清楚当初明台是在什么情况下掳走梁言可,但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判断。默许冈田正村下药时不是没想过梁言可会与自己闹翻,可他不过是个坤泽。一个坤泽,一旦被乾元标记过便只能跟着这个乾元,除非以特别的药物抵抗标记的影响。也就是说,如果他不想跟着冈田,依然得依附自己。 谁知道这事儿竟然被明台占去了便宜。而从后面的情况看,这位明家小少爷不知为何竟然没有标记梁言可。不过这下也好,梁言可可能会以为是明台下的药,加上之前被遗弃的遭遇,把明家恨到死,也便成就了梁仲春整垮明楼的计策。 想及此,梁仲春不禁要冷笑,明楼啊明楼,看我怎么让你家破人亡。 “义父,属下有一个请求。”沉默了良久的梁言可突然恨声向他说道。 “你说。” “如果有可能,我想亲手要他的命。”梁言可几乎是从牙缝里磨出这几个字。 梁仲春大笑,道:“等他进了76号,还不是随你折腾。” 梁言可摇摇头,慢慢地道,“属下不懂刑讯,那些还得交给陈处长他们,属下只要最后,他没用了,请义父能让我来执行最后的步骤。”他盯着梁仲春,眼底的恨意让他心里居然从心里颤了颤,“我要亲手洞穿他的心脏,亲眼看着他入土。” 场景十。76号审讯室。 明台已经周身暗红只能挂在椅子上,衣服破损得不成样子,四处翻着发黑见腐的血肉。只要出声,除了哭喊“大姐救我”,就是痛骂“明楼你混蛋”。但这挡不住76号循着蛛丝马迹端了大成影楼,也挡不住他们抓到了就要逃走的于曼丽。 自从于曼丽被抓那天开始,明台似乎就变成了个哑巴,或者更甚,他变成了一个壳。眼看着于曼丽在自己面前被蹂躏折磨,他就像是一块石头,再无任何反应。于曼丽在被捕第二天就死了,死于失血过多。一个特务在用刀威胁她时,她自己突然撞过来,割破了咽喉,就倒在明台的脚下,血流过来,淹没了明台的脚。 日本人根据情报,从于曼丽的肚子里得到一个包裹在蜡丸里的微缩胶卷。再隔一天,日本人抓到了郭骑云,得到了第二个微缩胶卷。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哪个才是真正的国民党做战部队电文破译最新密码本,但终究是两份都到手,对照破译也不是什么问题。 “卑职本以为像这样的小少爷熬不过酷刑,总能招出一两个上线来,现在看来,这位明家二少爷还真不是一般的硬骨头……”陈仲有点心虚地向梁仲春汇报,他其实想说,明台可以不用留了,留下也问不出什么。可明台毕竟是明长官的亲弟弟,人家兄弟再不合,这个主意自己也不敢拿。 梁仲春心下也有点犯难。明楼的冷血绝情他算是见识了,监审的时候亲自动刑不说,家中长姐找来求情直接驳回,几乎在办公厅的大院里大打出手,直接把那位从来高高在上的明董事长气得晕死过去,直到今天还住在医院中。这是一丝一毫也没有想保住弟弟的姿态。 但自己若真下了这个令,那之后跟明楼这道暗梁子就会变成死结,暗下了斗了这么久,真要摆上台面,他竟有点怵明楼。 思来想去,他还是跑到日本人那里请了一道手令,又请祝宾宜给签了字,这才敢宣布明台的死刑。明楼撑住额头深叹口气,颓然的样子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梁仲春想起答应过阿诚的要求,便派了人把他找来,将死刑的执行令交给他,道:“明天晚上,你来执行吧。” 第二天晚上十点整。梁仲春眼睁睁看着阿诚站在明台面前对他冷笑,明台已经发不出声音的嘴唇似乎说了句“果然是你”。下一分钟,阿诚端起枪,直射明台左胸。梁仲春以前并不知道,阿诚的枪法竟然这么准。 梁仲春看着阿诚放下枪时唇边的那抹冷笑,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把这个义子培养得太厉害了,厉害到他自己都开始怕。 所以当日本人提出要征召可靠的人去协助保护前来参加和平大会与会人员时,他毫无犹豫地推荐了阿诚。日本人对阿诚进行了各种调查,最终批准了他加入安保队伍。 第四十四章:两个月后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再见,是两个月后。 明楼刚刚整理完最近的几项工作,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家去。大姐这两天还在气头上,说起来也是他咎由自取,若是他不告诉大姐自己派人跟踪她,大姐也不会知道,更不会生气。但是现在他现在必须要在维新政府站稳脚跟,绝不能让大姐无意中的“报国”之举破坏了他的计划。 然而……他已经两天没有回家,回家,就意味着需要给大姐一个合理的解释;回家,就意味着要摊牌。 要不要摊牌? 秘书在外敲门,说有一封给他的信。他应了声“拿进来吧”,起身接过信,顺手拿起外套,打算出去先吃个饭。信上的字迹很陌生,清灵隽逸,一看就知道是练过多年的手笔。他一边走一边打开信。却在门口停住了。 信上只有几个字:亚尔培路梧桐咖啡馆,玉兰茶杯。阿诚。 阿诚,这两个字让明楼觉得胸口似乎有什么要翻涌而出。十八年了。这个名字,再也没有人提起过。直到离开故土,他一直也没完全放弃过寻找他,整整十四年的时间,竟是海底捞针,全无音信。 然后战争来了,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明楼这样对自己说,然后离开这一片土地。 如今,明楼回来,看到一封写给他的信上署名“阿诚”,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去赴约。 可是,若不是他,还能是谁呢? “大哥,这个字太难写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写得像你写得那么好看呢?”稚嫩的童音响在耳畔,期期艾艾地,带着犹豫和慌张。 “不难写,你只要沉住气,手腕再压得稳些,像这样,”明楼自己的声音也同样带着些稚气,还有变声期独特的尖利。 那时,他还只有九岁,为了练好这个“诚”字,足足写完一捆草纸,只因为,那是明楼送给他的名字。他有名字了,多么开心啊。 明楼叫他阿诚,让他跟着自己姓明,让他管自己叫大哥。 那时,他笑得多幸福。 可是…… 可是…… 他怎么就不见了呢?不只他不见了,他的妈妈桂姨也不见了。在那五年之后,当明楼辗转在寒冷的北方找到桂姨的时候,才知道他根本不是桂姨的孩子,其中隐情曲折,桂姨又不肯说明白,只知道,桂姨痛恨他的生身父母,将他偷出来,竟不过是为了复仇。 “我把他卖掉了,他父母都是坤泽,他只要分化一定是个坤泽,我卖了个好价钱呐,我终于也能衣食无忧啦……谁知道竟碰到瘟疫……这都是报应啊,报应啊……”桂姨呆滞的目光平直伸向远方,嘴里不断了喃喃着。 桂姨病入膏肓神志不清,除了知道自己把阿诚卖掉了之外,再不记得什么。阿诚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明楼的生命里,消失了。 明楼熄了火,隔着车窗望向马路对面的咖啡馆。里面灯光通明人来人往,阿诚在里面,阿诚在里面。 他经历过最严格的训练,他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他甚至曾经看到鬼门关的样子。在这个特殊的年代里,他走到今天,血泪都已经被他甩在身后。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像是回到十四岁那年的夏天,拿着一张写好的字纸去找阿诚时的紧张和慌乱。 他甚至想嘲笑自己。面对愤怒的大姐,他也不会这样。 下车,走进咖啡馆,一抬眼,素白的玉兰茶杯落入眼底。 “是你——”他愣在那里,惊讶来得太突然,几乎震掉了他以为已经深入皮肤的平静微笑。 在他对面,玉兰茶杯的后面,是梁言可俊秀的脸清亮的眼。 “大哥”,梁言可直视着明楼,淡淡地笑着,“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明楼只能盯着他,无法言语。是的,难怪那日的熟悉如此令人难以释怀,明楼该认得出的,面目虽依稀,记忆里的眉眼也早已有些模糊,可这一刹,明楼知道,他就是阿诚。 “我——呃——”明楼抿了下干涩的嘴唇,借由坐下的时间平复自己,稍稍恢复正常,说道,“我们找了你很久,我们以为——” “我知道,”阿诚的声音平稳而利落,“我不想让你找到,或者应该说,我不敢让你找到。”他端起面前的红酒杯,“那些年,我过得不太好。” 他说的云淡风轻,却每个字都结结实实地在明楼心上划出道道血痕,过。得。不。太。好。 “回家来吧。”他按住他的第二杯酒,“大姐一定会很高兴。” 阿诚抬眼,眸光流转,缓缓道:“只有大姐会高兴吗?大哥你呢?你不高兴吗?” 第四十五章:认识君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那人的眉眼如同泼墨山水中一抹氤氲雾气,眼角自眼尾处缓慢地收成道细细上挑的墨线,周耀卓默念了几遍“目如凤凰”,心下耸然一惊,不由自主朝坐在自己对面的方孟韦看过去。他视线在方孟韦,方明薇和身边这个陌生人之间来回游走几次,便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决意不去做个讨嫌地电灯胆了。 方孟韦没有答话。 “方副局长。”那人不急不躁,依然是一派平淡神色,仿佛在香港茶楼里遇到故人是每天都会发生的寻常事。 “谁是方副局长?”方孟韦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是用尽全部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尾音的颤抖,“这里不是北平,也没有什么方副局长。” “……孟韦。”孙朝忠从善如流地改口,像是没看到方孟韦不善的脸色,“能否借一步说话?” 方孟韦一张雪白面皮上已经隐约泛出铁青之色,是难看到了极点。他其实已经烦透了这样的重逢。每一次,孙朝忠总是以一个全然陌生的身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从颜色温柔肃穆的师兄,到徐铁英面无波澜的机要秘书,再到如今香港。他和孙朝忠之间的过往,就像是一个完整的圆,没完没了,隔着回不去的时光,再不知起点终点。 而他终究是没法拒绝这个人,迟疑了片刻,方孟韦搁下手中茶杯,起身同孙朝忠走到不远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他留着心,虽然周耀卓做了个让他放心的手势,却还是不敢离得太远,走了几步,便在那个能看得到方明薇的角落停了下来。 “在你眼里,是不是我一直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他讲,倏然想起曾经在北平,自己也对大哥说过类似的话。如今他对孙朝忠说出这句话,光阴已远,连同当年会因为心里烦闷对着大哥嘟起嘴唇的青年一起被抛在了身后。 孙朝忠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他很少有这样的表情,特别是北平重逢之后,方孟韦记忆里,好像只有在接崔叔回去的车上,孙朝忠曾经对着自己露出过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你知道的,不是。” “好啊,”方孟韦下巴微抬,“那你就给我说说,你当着周耀卓的面,叫我方副局长,是个什么意思?” “没想到会在这里与你重逢,”孙朝忠说,“太过突然,便忘了改口。” 胡说八道!方孟韦心里暗恨,一时忘情?根本就是算计好了!这人表面上严肃得很,说出来的话,鬼才知道几分真假。 “你这三年……一直在香岛?”方孟韦心绪激荡,还是忍不住问了。 孙朝忠没有回避,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回他。“之前在台湾,上周刚到的香港……今天是第一次来莲香楼吃早茶。” 方孟韦冷笑一声,“倒是巧得很!” 话说到这一步,两人都沉默下来。孙朝忠于香港再遇方孟韦,究竟是巧合?是刻意?彼此心知肚明,却不想点明。孙朝忠目光自方孟韦脸上移开,缓缓落在不远处托腮望着他们的方明薇身上,出神一样只是盯着她看。 方明薇小孩心性,见自己父亲一脸难色,同个陌生叔叔起身去另一边讲话,就放下手里在吃的点心,伸着脖子往父亲那边张望。此时那个面善的叔叔看向她,她倒也不怕生,露出一口整齐的小乳牙,对着孙朝忠憨憨地笑。 方孟韦顺着孙朝忠的视线也看过去,一打眼就是自己那个对外人惯了缺乏表情的女儿正对着孙朝忠笑得没心没肺,他眉头紧蹙,心底暗忖:Mi weet初见孙朝忠就是这样光景,真是父女天性,隔不断的。 只一件事,他对孙朝忠突然来了香港还是心怀疑虑,更不想让方明薇此刻认下孙朝忠,清清嗓子,岔开了话题,“孙……朝忠……”过了三年,乍一相见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最合适,“你到底为什么,来香港?” “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孙朝忠说得含糊,就是不想让他牵涉太多之意。 “哦,那你忙。”方孟韦觉得一股血气弥漫在自己咽喉之中,三年了,他竟还纠结在这些烂事里不得脱身!心里更似打翻了调味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更怕自己一时失态,草草应了一句,转身要走。 “……孟韦!”孙朝忠竟一把抓住了方孟韦的手!语气里已经是少有的激动,“孟韦,那个孩子……” 方孟韦身子猛地一晃,又转过身,一双眼睛被日光映成了琉璃一样的浅金色,直直地望进孙朝忠眼底,“师兄,你记不记得你在北平警察局对我说过什么?” 孙朝忠没有答话。 “你说,为你这样的人,没有用,也不值。” 孙朝忠挺拔笔直的身影今天第一次,颤了一下。 方孟韦的声音淡淡地,“我早就想告诉你,有没有用,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 说完他再不看孙朝忠,背过身去,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边。方孟韦并没坐下,只弯下腰替女儿擦了一下嘴角,笑问她“Mi weet,吃完了吗?” 方明薇仰脸叫着要他抱抱,也顾不上摆了一桌的甜点,一叠声催促,“爹,我不吃了,我们去崔伯母家玩!去崔伯母家玩!” 方孟韦抱起她往怀里托了托,逗她说,“唉,你胖的像只小猪,爹要抱着你一路走到崔伯母家,太累了,要不还是改天吧,改天叫了车再去崔伯母家玩。” 方小姐那张圆圆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周耀卓这时也不再装无口的路人,抬起头来道,“恰好恰好,我正要去新界东替我爹地办点事,孟韦兄,你就不要和我客气,坐我的车一道去吧。” 方孟韦道了谢,抱着方明薇同周耀卓一道往楼下走,方明薇趴在他肩上挥了一会手,直到出了茶楼再看不见孙朝忠的身影了,才咬着手指尖儿问,“爹,刚才那个叔叔是谁啊?他一直看着我笑呢。” “怎么可能,”方孟韦随口说,“他那党章脸哪里会笑?” 方明薇就不能罢休了。一路上便缠着方孟韦,追问那个叔叔为什么不会笑?可是叔叔真的对我笑了啊,笑得可好看啦!方孟韦给她缠地头疼,又兼乍见孙朝忠心绪不能平复,攒了一堆无名火不知往哪里发才好,车里连上司机也才四个人,周耀卓就作了那个无辜炮灰。 “周公子,”方孟韦叫他,“平日你说媒拉纤,没人比你更聒噪,今日怎么哑巴也似。” 周大公子的表情像是刚刚被人逼着吞了一斤生黄连,说不出的苦楚,“方兄,孟韦兄!方同学!我这不是怕你先生误会吗!我要是早知道你先生……我可断断不敢给你保媒啊!” “晚了,”方孟韦对着他微微一笑,“我已经同他说,你就是方明薇的生父。” 周耀卓几乎要两眼一翻晕过去!许是受的刺激大了,他右手就在腿上打起了拍子,只当没听到方孟韦的话,自顾自唱起了词,也不知是哪门哪派荒腔走板的唱法,方孟韦凝神听过去,却只是《乩仙》里的一段: “何处重寻旧翠钿……涛声如梦恨如烟……泉台一去千余载……只抵相思半日眠……” 一去千余载,哪抵半日眠? 孙朝忠就是那把插在方孟韦心头的刀——拔,则死。 第四十六章:庆功宴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北平警察局庆功会,方副局长又被灌酒了。 酒楼昏黄的吊灯光晕下,方孟韦嘴唇从艳红到粉白。此时他坐在孙朝忠对面,敛着眉,目光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温顺。孙朝忠不动声色地给他夹了一著菜,方孟韦微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勉强想夹起来送进嘴里,手却是抖的,洒得桌上到处都是。孙朝忠蹙起眉,忽然感觉到身侧投来的一束凝视目光,不得已收起眉头,继续他的面无表情。 这桌酒席上有一个人始终是清醒的,就是此刻正面带微笑,看座下众人喝得东倒西歪顺便暗中观察自己秘书和第一副局长关系的局座大人。 他和方孟韦合租的事情瞒徐铁英瞒得已经够辛苦了,不想功亏一篑。孙朝忠强迫自己无视对面随时可能发起高烧的方孟韦,默默垂头咽下最后一口饭,搁下筷子。搁筷子的声音在一片嗡嗡的醉意朦胧中有些过于清脆,立刻吸引了徐铁英的注意:“小孙啊,今晚没有什么事了,早点回去吧,啊?” 脑子反应了两秒。确定徐铁英的语调神态一如平常,孙朝忠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却依然不能有表情:“是,局长。” 方孟韦委屈巴巴地看着孙朝忠起身,拎着公文包离开。眼睛在他的背影上生了根,怎么扯都扯不回来。孙朝忠大步流星地走,后背火烧火燎。他知道是谁的目光,却绝对不能回头。 这种滋味,以后也该让徐铁英尝尝。孙朝忠铁青着脸搭上黄包车回到住处,把公文包一扔,澡也不洗就坐在沙发上等。 他倒要看看,这个徐铁英要把方孟韦折磨成什么样送回家来。 十一点。 孙朝忠起身到厨房寻摸了一通,没找着任何能煮醒酒汤的东西。才想起来这几天他都是夜班,孟韦也在警察局食堂吃晚饭,家里是不会有屯菜的。 十一点半。 孙朝忠把书橱翻了个底朝天,终于翻出一本他在中央党部当秘书的独居时候用过的《急救大全》。书里写了,最快速的解酒方法就是…… 吃鲜杨梅。 孙朝忠的心一下子落回胸腔,如释重负地看着已经干掉的荷叶里剩下的两斤杨梅。幸亏他一时冲动在宁波买了三斤,一路遮遮掩掩的辛苦也算是没白费。赶紧晾凉白开,放了盐把两斤统统洗掉。 十二点。 两斤杨梅干干净净地摆在搪瓷盆里,方孟韦仍然没回来。孙朝忠把书房整理好,坐在客厅掏出枪开始擦。一边擦一边暗想,马汉山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骂徐铁英一句“混账王八蛋”倒真是骂对了。 这个老狐狸,真不是东西。 “是,局长,我会……我会把方副局长安全送到家的。” 徐铁英话没说完就被一个喷嚏挡在半路,已经醉得摇摇晃晃的单副局长还没忘记抖机灵,赶紧接过话茬来,揽了送已经快成泥的方副局长回家的任务。 徐铁英点点头,突然觉得头有点痛,刚想让孙秘书给他倒杯热水,想起刚才人已经走了。 最近老是着凉,这小孙也不知道留下来照顾照顾。真是没眼力见。 没能服侍局座到半夜的孙朝忠,快到一点钟才等来楼下的动静。 “方副局长,你家就住这楼上对吧……兄弟就把你送到楼道口,你自己上去,没问题吧?” “……” “方副局长?方副局长?” “真是的……不管了……” 孙朝忠悄悄打开家门,下了几级台阶便看见方孟韦以触目惊心的姿势躺在水泥地上,而单福明正打着醉嗝往外踱。他等不及了,三两步跑下楼梯把方孟韦背起来,转头往上走。 刚刚走出楼道的单福明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醉眼朦胧间往回看了看。 咦?那个背着方副局长上楼梯的人……好像是孙秘书? 可孙秘书不是一直独来独往嘛,怎么可能跟方孟韦有交集? 肯定是自己眼花了。唉呀今晚真是喝太多了,头疼。单福明拍拍脑袋。 第四十七章:孙朝忠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孙朝忠从厨房回来,床上的方孟韦已经翻滚折腾了好几周。 “怎么了?是不是发冷?”孙朝忠慌神,赶紧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还好,一点也不烫。 “唔……*&#%……”方孟韦一双眼睛还没睁开,嘴倒是张得够大。孙朝忠没听明白,凑上去看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慢慢说,怎么了?” 方孟韦痛苦地咽了口口水,皱着眉头勉强咬出几个字:“牙倒了……” 如同一闷棍砸在头上,百灵百通的孙秘书懵了。 好端端的,牙怎么会突然倒了? 赶紧回想,想着想着思绪不由自主地飞到刚刚被他放到厨房的空盆上。 两斤杨梅下肚,方孟韦烧是不会发了。 然而一口牙毁了。 孙朝忠狠狠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恨得直咬牙。这下好了,方副局长大概两三天之内是说不清楚话,也吃不了什么的了。偏偏这几天是北平全市消防警备演习,他每天都得跑好几处检查。 方孟韦含着孙朝忠泡的盐水,含了半天还是酸得麻心,索性咽下去,微微张开嘴防止上下牙磕到,两眼一闭准备二会周公。 孙秘书哪里还睡得着,赶紧又跑到书房翻他的《急救大全》去了。可惜这回没这么灵验,找了半天也没有关于牙倒如何医治的半天资料。已经满头是汗的孙朝忠放下书突然模模糊糊想起,蒜头好像是碱性的东西,大概能中和杨梅的酸? 于是摇醒方孟韦,逼着他生嚼了半头蒜,等到不得不开窗透气的时候,总算是听到好消息:“已经不酸了,能不能不吃了……” 屋里坐着一个被折腾整夜快哭出来的生化武器,外头天都亮了。孙朝忠揉揉眼睛:“嗯,别吃了。你要不再睡会儿。” 方孟韦感觉眼前一片火辣辣的模糊,强行睁开眼睛望了一眼挂钟,五点多。八点上班,还早得很。于是把孙朝忠拉上床来,两个人窝成一团。 床头没被设好的闹钟看着他们,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等到孙朝忠的意识清醒过来,艰难地驱使肉体从床上爬起,已经是七点半了。 赶紧先跑到厨房熥上馒头,回来把自己收拾利索,离上班时间还剩十分钟。顶着鸟窝头的方副局长被他一把拉起来,拎着制服就往汗背心上一通套,套好了塞一个馒头就扯着他出了门,下楼坐上车就发动,和往常小心翼翼分开走的模样迥乎不同。 【警察局蝉联优秀干部孙朝忠: 形象诚可贵,早饭要吃好。若为上班故,二者皆可抛。】 单福明目瞪口呆地看着孙秘书前脚挂着两只黑眼圈出现在自己眼前,后脚方孟韦遮遮掩掩鼓着嘴睡眼惺忪地进办公室。 他俩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单副局长暗自下了决心,今天下班就跟踪孙方两人,然后把他们的阴谋偷听窃取到手,再举报给局长,自己就可以立大功受重赏得表彰从此走上人生巅峰啦! 美滋滋地想着,孙秘书青着脸走过来,看到单福明被自己吓到变色,冷冷解释了一句。 “局长说有异味,让我来开窗。” 方孟韦差点被强行塞进嘴里的最后一口馒头噎着。 第四十八章:睡眠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第四十九章:天竺牡丹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明楼正看那片开得极盛妍的天竺牡丹,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明先生”,神色一动,转身时便带上了笑。果然,方孟韦正沿着小径上来。 待他走近,明楼道:“还以为你不来了,怎么找到这儿的?” 方孟韦迟疑一下,还是说:“我、我陪木兰来的,还有何小姐,何小姐您知道吧?何其沧先生的千金。我送她们来这儿烧香。” “哦,烧香啊,这么巧。”明楼挑眉,笑容淡下去,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万一你忙的是别的事情,我们今天或许还碰不上。” “是、是啊……”方孟韦承受着明楼神情语气中不轻不重的压力,只好也笑。 在这里遇见明楼确实尴尬了些,无异于表明他下午有空却推掉了邀约,但方孟韦不想过多解释,叫上木兰本就是他对于赴约心存犹疑的折中选项。 方孟韦将话岔开:“您呢,也来烧香祈福吗?” 明楼在心里轻笑。他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信什么神佛,约到城外来,还不是因为城里太多双眼盯着,见面不方便么? 但他故意长叹口气,面露无奈道:“没办法,一个人登高,总缺少趣味,只好来这古刹寻幽了。” 这话说得颇为哀怨,唬得方孟韦一愣,瞬时自责——是啊,说来怪他,若他直说不来,或者来,都不必害明先生空耗这大半个下午。 “对不起,我……” 道歉的话刚出口,却见明楼突然嘴角一弯,笑道:“玩笑话,你也真信?”说着指指四周,“你看,花木深深,曲径无人,最是静心的好地方,没人烦,才好读书呢,正好这书也翻完了,给你吧。” “给我?” “忘记了吗,你在店订了书的。” 方孟韦这才想起来书店学生中午打的那通电话,诧异:“真买书了?” “这有什么好作假?” 但要花钱啊…… 方孟韦没准备将腹诽说出来的,可他接过书,不经意瞥见封面的法文单词,还是没忍住:“原文书?您为了打通电话,竟买了本原文书?” 明楼耸耸肩,口气无辜:“春明是外文书店。” 方孟韦抚摸着书面皱眉:“真奢侈,这钱能买不少粮食呢。” 明楼不以为意:“精神食粮就不是粮吗?你若不想要,给你表妹也行,我记得她也要同你一道去法国的。” 方孟韦立刻将书收进臂弯:“不用,她……学得比我好,她不需要。” 明楼这下真笑起来,往前一步道:“书我送到了,走吧,下山吃饭。” 方孟韦没有异议,跟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神色一动。 “明先生。” 明楼不解,回头看他。 方孟韦上前,伸手从明楼左肩捻起一枚枫叶,尚未红透的,小小薄薄的一片,举起来给明楼看,明楼眉眼一弯:“多谢。” 这声音连带笑意,都轻轻柔柔,如同流云划过天际,被山间的风清清爽爽吹过去,拂过方孟韦的面颊,送至耳畔,盈盈地将他的一颗心托得一动,投向明楼的眼神当即不自主地闪了闪。 明楼倒浑然不觉,继续往山下去了,方孟韦回神跟上,手中那枚叶子本打算丢掉的,这下改变主意,抬手将它夹进了书里。 刚和木兰孝钰在斋堂碰上头,方孟韦突然想起来,他忘记和明楼提借住的事了。但眼下似乎又不方便提了,只好先吃饭。 之前,方家为感谢明楼帮忙救出木兰请客,木兰虽没出席,但也知是明楼救了自己,对他身份的反感淡化许多,加上早有明楼在法国当教授学问好的印象,这次不仅极力邀明楼同桌用餐,还兴致勃勃地问起中国人留学法国的诸般情况。 明楼一向受姑娘欢迎,木兰很快被他的谈吐吸引,就连话不多的孝钰,脸上也带着笑。 方孟韦几次插不进话,索性作罢,做好今晚在车里囫囵睡一夜的准备。他边嚼苦瓜豆腐边考虑,虽没地方住,但寺里或许还有多余的被子可以借来裹裹,总不至于挨冻。 正想着,就听一声夸张的惊呼:“这是——《Salomé》吧!”抬头一看,明楼给他的那本书已然被木兰拿去捧在了手里。 明楼很给面子道:“谢小姐法语水平很不错,已经可以读懂原文书了。” 木兰不好意思:“法文我刚学,差得远呢,只认得这个名字——听国文教授说这是个神话剧,被翻译到中国了,早些年还在上海演出,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没什么特别,”明楼回想一下,淡然道,“女演员过分漂亮了些吧。” 木兰兴奋:“您看过演出!?” 明楼点头。 民国十八年夏天,明楼放假回国,正赶上由《Salomé》翻译过来的戏剧《莎乐美》在上海滩首演,随便花一块大洋凑了个热闹,回家被大姐知道,挨了顿数落,说怎么看那种有伤风化的东西,不学好。 木兰的兴趣立刻被演剧吸引,话题转到剧情和古典神话。方孟韦听得云里雾里——他连书封面上的那个单词都不认得。 看着三人相谈甚欢,方孟韦觉嘴巴里的苦瓜更苦了几分,怏怏放下筷子道:“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出去转转。” 木兰敷衍地应一声,整副心思全在明楼那儿,倒是明楼看他没怎么动筷子,问 :“这就饱了?” 方孟韦笑得短促:“嗯,不太饿。” 出了门,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方孟韦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不可能扔下木兰孝钰独自回去,可住处又尚无着落。 方孟韦只好在庭园里找了个石亭坐下。 山上虽然通了电,但电灯还少,这会儿除了小范围的光亮外,大部分山色被黑暗整个吞没,不留轮廓。 四下很静,方孟韦遥望着黑幕上孤零零镰刀似的月牙,身侧凉风阵阵,形单只影感油然而生。 还是吃了没读大学的亏,他想,不然就能说出比木兰她们更精彩的见解,提出更有价值的问题,好让明先生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这样就—— 等等,方孟韦一惊,他在想什么? 近日里挥之不去的忧虑再一次钻出来,很快化成一块石头压住他。 方孟韦不由叹气。 “想什么呢?” 明楼声音冷不丁响起,没等方孟韦回头去看,人已经在他旁边坐下了。 方孟韦吓一跳:“您走路没声音的吗?” “不好意思,习惯了。”明楼笑笑。 “您怎么出来了?不是……”聊得正好么——方孟韦在心里嘀咕。 “本来何小姐想来,她看你情绪不高,有点担心,我看她饭还没有吃好,主动代劳了。” 看明楼一副甘愿服务的模样,方孟韦没好气地:“您对姑娘倒周到得很呢。” 明楼奇怪地看他一眼,笑着:“我对你就不周到了?” 这话接得又快又自然,方孟韦愣住,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是你自己说,今天陪两位小姐。”明楼语气戏谑,“要陪就应当好好地陪,可你又不陪,只好我陪。” 明楼话说得平常,神情却半笑不笑,让人看着总觉得别有意味。 难道……他不高兴了? 方孟韦琢磨着,恍然领悟。是了,人家邀他出游,他却对赴不赴约含糊其辞,姗姗来迟不说,还托词陪别人同行,换谁都会不快。可傍晚初见明楼那会儿,他明明没什么反应,难不成是装的? 方孟韦不敢乱猜,一心找补:“也不完全为了陪她们,我们先去的香山,没看见您……” 见方孟韦紧张为难,明楼叹了口气:“一次郊游而已,你不想来可以不来,没什么大不了。” 这话语气很轻,像眼睁睁看着一片枯叶被风刮落,即便无可奈何,却也理所应当。 方孟韦被明楼的叹息扰乱了心绪,脱口道:“没有,我没有不想来……”嘴上这样说,眉头却打着结。 明楼看他半晌,更退一步:“我问过谢小姐了,她说要和何小姐要在这住一晚,你要有事,明早我可以送她们回去。” 言下之意,方孟韦若想走,随时可以。 方孟韦心知,明楼这是看出了他的勉强,给他自由。 可他也清楚,自己并不想离开,只是不知为何,他从来按自己心意行事的,却头一回觉得,只因为想和明楼待在一起便留下来,是……不合适的…… 只好含含糊糊说:“这、这怎么好意思……” 眼见方孟韦一脸犹豫,明楼即便隐约知道他在想什么,仍忍不住拔高声音:“想,就留下,不想,就离开,你不好意思什么?” 方孟韦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厉惊到,下意识搬出现成的理由:“可、可寺里好像没地方给我住……” “没地方住?”明楼一愣,挑起半边眉看着他,显然不信。 “嗯。”方孟韦的头低了下去,“寺里的僧人跟我说的。” 明楼缓下语气,再一次让步了:“那你想怎么样?” “我……”方孟韦扣在膝上的手下意识攥成拳,头脑乱成一团,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似乎正站在一个分岔路口,他没有余力想什么是对的,只能说出此时此刻心里所想。 “我想住您那里,”方孟韦抬头看向明楼,“可以吗?” 明楼皱眉凝望着他,似在掂量他话的真伪。 但很快,明楼便站起身,连哪怕再问一句确认一下也没有,道:“那走吧,外面冷。” 回房前,方孟韦先去大雄宝殿拜了拜释迦,下午没来及,此刻补上,求的无非是战事早了,一家人能在一起平安度日。 夜晚的佛殿比白日更加昏暗阴凉,佛祖的面目被烛火照得阴晴不定,更加威严难测。方孟韦不愿久待,见明楼没有参拜之意,便适当添了香油钱早早离开。 等随明楼进到寺里待客用的房间,方孟韦反复在心里默念:借宿借宿,就像夏天借住明楼家的那次一样。可眼睛仍下意识向床铺瞄—— 还好,榻虽古旧,但不算狭窄,两个人睡足够,床褥看着也厚实,虽然只有一床被子,但和衣而卧,也无甚所谓。再去看房间的桌椅陈设,虽简单,但收拾得干净整洁,而且通电,有灯。 椅子上放着明楼的随身物品,桌上有份报纸和一个纸包,上面印着店家字样。 “这是……”方孟韦认出,快步过去拿起来,诧异道:“您去吉士林了?” 明楼捻起报纸坐下:“顺道路过,吃吧。”这原本是他怕方孟韦爬山会饿,去完书店又绕回吉士林买的。 一听“吃”字,方孟韦立刻就感觉到饿。正逢艰难时节,晚上的素斋没多少油水,量也不多,方孟韦偏又没有吃好就跑了,不饿才是不可能。打开纸包,一见是两块面包,方孟韦惊讶:“如今市面上还能买到面包吗?” “也就这两天了,吉士林今天也挂了告示,后天歇业。”明楼从报纸后面探头。 方孟韦认真想了想:“是因为共军包围归绥,切断了平承铁路线?”这是昨天的军报。 明楼赞许地“嗯”一声,“除了空运,以后粮食暂时都进不了北平了,空运来的物资,也只会进军队。” “那……岂不是要断粮?” “显然。” “这要怎么办?” 明楼不为所动:“没辙。” 方孟韦不满:“您饿不着,自然悠闲。” 明楼好笑:“我不悠闲有用吗?” 这话说得没错,可方孟韦听着仍难免愧怍,再看诱人的面包,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下手了。 “怎么,良心不安啊?”明楼看他盯着面包发愁,无奈地摇摇头,放下报纸过去拿起一块来,“要愁以后有的是机会,这会儿你就算想施舍,也只能舍给我。”说着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那……好吧。”方孟韦也拿起一块。 剩下的面包自然都进了方孟韦的肚子。面包真是香,味道也是久违的,方孟韦慢慢嚼着,目光落到桌上那本《Salomé》上——那是明楼从斋堂出来时从木兰那拿回来的。 方孟韦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想弄清这本书到底讲了什么,于是重拾不懂就问的精神请教明楼,明楼自然乐意讲授,便从莎乐美来源的四福音书讲起,说到王尔德的戏剧,剧中少女莎乐美向施洗约翰求爱被拒,利用希律王做出允诺先杀死约翰,然后她亲吻了死去约翰的头颅。 “怎么能这样……” 方孟韦听完,怔怔许久,既难以置信又感惊惧。 世上怎么会有人为了求爱,杀死爱人再亲吻他的头颅,毁灭别人也毁灭自己呢?这得是多么强烈而可怕的情感…… “你觉得恐怖?”明楼看他半天不说话,知道他不习惯这种故事。 方孟韦点点头:“和我们的志怪故事不一样,这个女孩儿太厉害,太狠了一些。”他回味着,“不过……也有些叫人佩服。” “佩服?” “嗯,至少同样的情形,我做不到。” 明楼笑道:“这么说,你也会有这种想法?” “我……”方孟韦想说没有,但不可否认,不顾一切是具有吸引力的,只是极端到何种程度而已。 看他模样苦恼,明楼没再追问,只说“能让人惊惧之下,仍有向往,看来王尔德把圣经故事写出了古希腊戏剧的味道”。 向往?他向往吗? 方孟韦对圣经和古希腊不了解,只一味想着明楼的“向往”一词。 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投在床前的地上,窗外果然隐隐有铁马互相击打的声响随风飘荡,屋里安静非常,方孟韦在黑暗中眨巴着眼,终究没弄明白自己对不顾一切的隐隐向往从何而来。 今晚他和明楼一人睡一头,这是军队里二人同床的惯常睡法,明楼也没提出异议。无奈床看着不小,真躺上去却显得局促,二人个头又都比寻常男子高挑,四肢皆修长,于是举手投足动辄打架。 方孟韦不敢乱动,怕扰到明楼,僵着身体侧躺了好一会儿,直听到明楼的呼吸声渐渐均匀,才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一点一点慢慢转平身体。 一切都很顺利,最后只剩下放平胳膊这一个动作——方孟韦轻出口气,谨慎地将靠近明楼的那只手在身侧轻轻放下,却在即将碰到床褥的那一刻触到什么。 方孟韦立刻抬手,随即意识到,那是明楼置于身侧的左手。 方孟韦的手堪堪停住,指尖新奇的触感尚在,仿佛极力要将他的手吸引回去。 难道这也是……向往? 不管了,方孟韦想,既然连杀死一个人亲吻他头颅的行为都能广为流传,那他碰一下手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明楼今天睡得很沉,何况自己也并没有旁的意思。 于是,那只悬起的手渐渐松懈了控制的力道,沉潜下去,覆上明楼毫无防备的左手,又大胆地轻轻收拢了些指节。 明先生的手好凉啊——这是方孟韦的第一反应。随即,掌心在黑暗中感受到的轮廓,和他印象里,明楼指点事物时伸出的那只关节峻秀、指节修长的手对应上了。只是平日里充满威严与力量的手,此刻竟全无防备,安静温顺地被他握着。 一股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充盈方孟韦的心脏,无比陌生又无比令人满足。 他双眼迷蒙地望着覆了一层月色的天花板,正恍惚,一声梵钟鸣响骤然而起,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钟鸣阵阵,从钟鼓楼的方向层层荡来——这是寺庙熄灯的提示,亦是对混沌的洗濯。 方孟韦心下一凜,猛然惊醒,心中惭愧大作,只觉得对佛祖不敬,却也顾不上分辩究竟是哪里不敬,又为何会有这般念头,只一门心思想着快快收手,乖乖躺好。 手正往回撤,明楼却突然抬起那只刚刚才被松开的手,向前一伸,反手拉住他。 这动作干脆迅捷,惊得方孟韦差点惊叫出声,心跳连同呼吸一并都要停止。 明楼分明是醒了,却不说话,指节不轻不重地扣住方孟韦掌根,与他掌心相对,指腹若有似无地贴在他的腕侧,既无压迫,也不畏缩,好似一切都自然而然。 试探的突兀与暧昧被明楼静水流深地压下去,化成一股端方的温存,默默侵染着周遭的空气,直到钟声止歇,余音消散,深山的夜重归寂静。 方孟韦不敢想这意味着什么,更不敢出声,明楼何时醒的,他的意图……通通无力追究。 他恨不得马上抽手,昏睡过去,只当做一切都是梦,醒来便没有了。 可他同样无法漠视惊诧之后的轰然欣喜,无法不去听胸膛下如擂的心跳,无法不被几乎喷薄而出情感挽留。 他自甘沉沦于此,也终于清醒。 他知道自己怕什么了。 第五十章:本想说什么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明楼本想再说点什么,却见方孟韦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神色三分讶异,三分茫然,又仿佛被什么击中,目光中闪现一丝脆弱,却只是一瞬。 明楼以为自己没头没脑的话吓到人了。以前他突然念诗,又改换脸色,是被大姐骂过神经的,正常人眼里,他这样搞不好还会被当成癔症。但其间的心念变换,他自觉已然表露,且依他的性子,这都多了。 但他还是把笑容维持得稍久了一些,不由显得愈发温柔。 方孟韦立刻慌乱,突然间,他隐约地觉察到,有什么不太对了。 方才自我剖白时的勇气此刻竟荡然无存,他无措到只想逃。 这感觉很陌生,让人害怕。明楼的身影映着月色,连笑容都仿佛沾上皎洁的光华……他脑子里冷不丁冒出一个词——沦陷。 如同只身陷没于敌阵的士兵,敌兵汹涌,而他被什么东西死死攫住,使不上力。 方孟韦不懂自己为何会有对敌之感,那么敌人是明楼吗?一定不是,此情此景,明楼的亲近……他分明那样期盼的,如今不仅得到了,甚至比预想的情况还要好些。 那他到底在怕什么? “您别这样笑……”他别开眼,声音发紧,“怪奇怪的,不像您。” 明楼不料他这样讲,稍稍一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短暂的沉默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他重新拿出那个信封:“孟韦,这张照片,你从哪儿得来的?”言下之意——对方是何身份,为何有这照片,是否安全。 方孟韦立刻明白过来意思,他巴不得有个话头好让他接,答说:“放心,我从燕大的一个外国教授那要来的,他说是您二弟在法国时的油画老师。” 明楼点点头:“那就好。” 方孟韦生怕他再说些什么,自己无法招架,于是趁着这个空隙突围,“那……您休息吧,改天见。”说着头也不回地逃脱。 看着方孟韦匆忙离去,背影紧绷,明楼笑笑,以为终归是念诗的错,心想,的确是神经了点,以后还是要有铺垫才好。 当晚,明楼锁了房间门,斟一杯红酒,将明诚的照片竖着靠在杯身上。 “你的。”他说着,给自己倒上一杯,和那杯轻碰,“这酒是别人送的,你尝尝看。”说罢饮上一口,旋即微微皱眉——酒的口味偏酸甜,非他所爱。 明楼没什么兴趣地放下杯子,“送酒的人不仅模样同你八九分相似,连送的酒都是你爱的口味。”他指指照片上的青年,语气笃定,“你故意的。” 接着又抱怨:“你知道我看人挑剔,如果没有你这张脸,我肯定一眼也不会瞧他。” 这是指方孟韦。 可纵使有一张脸能引他注目,若那个人平庸俗气,他瞧了只会觉得面目可憎,加倍厌恶。若那人虽好,品性却有明诚的影子,哪怕只一点,也会令他见之思人,难免躲避。 “明明是差不多的脸,怎么会全不一样呢……”明楼似是发问。 不一样得根本不可能混淆。却又鲜活生动得仿佛与他身处不同的世界——于他也自然是个过客。 明楼一直这么想的。 谁知方孟韦竟固执地靠近,如逆风执炬者,非要走出一条路。 “所以……这是你的意思吗?”明楼凝视着照片上的明诚。 “看我孑然一身,终归放心不下?” 照片里,明诚笑得意气风发,透出一股子不羁,似在讽他自作多情,又似与他打谜语。 “狡猾。”明楼轻骂一句。默了默,伸手轻触照片上明诚的脸,唤道:“阿诚……” 他从未像今夜这般想他。 翌日清晨,明楼雷打不动去上班,到了办公室,照例先收信件,很快,他发现一封私人信件又一次被人拆过。自从不久前觉察到秘书小赵的可疑,他便一直留意观察,由此愈发笃定猜想。 又过了几日,一个上午,明楼算好小赵九点钟要进来送当日的文件,故意摆出一个半背对门口的深沉姿势,拎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 “王站长,你上次说的名单我拟了几个人,晚一点给你送过去。”他嘴上胡诌,耳朵竖起,留意着门口——果然,有脚步声。 “怎么会这么快就要部署青岛站了,战况已经这样不好了吗?”他佯做叹息,余光瞥见小赵推门,便恰到好处地在说到“青岛站的留用人员最好还是……”时“发现”了他。 明楼捂住话筒,厉声问:“为什么不敲门?” 小赵面色如常:“敲了,您没听见。” “下次敲到听见为止。” “是。” 小赵搁下文件出去。 明楼重新把听筒放回耳边,抱歉道:“刚才乱说的,别在意。” 电话那头的人方才一直没说话,这才出声道:“我知道,没关系。” 声音仿佛堵了团棉花,没什么精神,却有可爱的鼻音。 明楼以为他会问长问短,等了等却无下文。 “怎么,你那边有事?” “没有,昨天值夜班,没睡够。” 仿佛为了证明,方孟韦在电话那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明楼点点头,不多讲了,“那你忙。” “嗯。” 电话挂断。 听着筒里传出忙音,明楼顿了一会儿,方才搁下听筒。他听出方孟韦有些不对劲,但没有多想。 因为他已想得十分明白。年轻人的热情和仰慕虽气势惊人,但正如此时的金圆券,一天一个价,说贬值就贬值,倒是他,任何决定无不经过深思熟虑,轻易不会更改。 他已决定对方孟韦的接近不再推拒,至于对方如何,顺其自然好了。 本以为还要再等几日才有动静,没想到隔天中午,小赵便悄悄离开办公室,独自步行出了剿总。 明楼从办公室窗口俯看他离开,计算着时间下楼开车,远远跟上对方搭的人力车,一路跟到东安市场的吉士林餐厅门口。 受金圆券贬值和北平物资匮乏的影响,餐厅已不见往日午市的热闹,进进出出的人很容易就能看清楚。 眼见小赵进去不久,又一个熟脸进了餐厅,明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方向盘,心里有了数。他不再多盘桓,发动车子朝北开去春明外文书店,借了电话打去缴总秘书处称事请了假。 看店的小姑娘一直偷偷看他,明楼环视一眼只有书没有人的店面,问她:“生意不好?” 小姑娘突然被搭话,答得紧张:“是、是啊……饭都吃不上,没人买书了……” 明楼去书架上抽了本书,连同一张美钞递过去。 “同学,结账”,明楼故意抛出一个微笑,小姑娘红了脸。 “再劳烦你帮忙打一通电话。” 方孟韦接到转来的电话时还疑惑自己何时在书店订了书,直到听到电话那头明楼的声音,才明白又是他搞的把戏。 费这劲打一通电话,看来是私事了。 昨天公事,今天私事,方孟韦脸上忍不住浮现笑意,但心里立刻有另一股力量冒出来,压制住了这股兴奋。 他极力控制语气:“您找我?” “下午忙不忙?”明楼听起来却是心情不错,“我要去趟香山,一起吗?” “香——”方孟韦一下叫出声,旁边的警员全朝他看过来,他赶紧把“山”字咽了回去。 “您去那边……有事?” “没什么事,随便走走。”明楼说得轻巧。 随便走走……什、什么意思?郊游吗?和我……一起? 方孟韦慌了神,呆愣愣抓着电话不知怎么回话。 想到和明楼并肩行于山道,光是这幅画面就足以让他心潮涌动。可是下一秒,不安再次袭来。 中秋那晚明楼的笑容浮现眼前,好几天过去,方孟韦仍然记得那一刻美好又危险的复杂感受,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害怕了,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 他像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魔怔了一般,明明与深渊只一步之遥,竟还控制不住地想要迈脚。 半天没听到回话,明楼在那边追问:“如何?来不来?” 方孟韦咬咬牙:“不……”他想说“不去了”,可话到嘴边,吐出来的却是“不、不一定,或许有事。” 明楼在电话那头沉默。 方孟韦立刻恨起自己来。前几日说什么“要成为重要的人”的是他,这两日,说话不咸不淡的也是他,这是干什么?欲拒还迎、反复无常吗?那和玩弄人心的骗子何异? 他平生最不喜欢拖泥带水腻腻歪歪之人,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如此作态…… 方孟韦自我唾弃着,却听明楼道:“不要紧,你要是下午得空,愿意走走,就过来。”好像对他的推拒也不甚在意。 电话虽然挂了,但方孟韦整个人都焦躁起来,警察局里但凡有心的人,都能看出他们这位副局长午休后的坐立难安,一会儿叫人进办公室问“有案子吗”,一会自己跑出来问“巡逻人够吗”,平时一副懒得管事的态度,今天事无巨细地把大小琐碎全问了个遍。 再一次被他揪住的警员几乎要垂泪,斗胆说出真相:“方副局长,今天下午真、真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们应付得来……” “你的意思是,我不在也没事了?”方孟韦修长的手指烦乱地敲着桌面,抬眼看一眼座钟,眉头皱起来——什么钟,怎么都快两点了? 警员嘴上毕恭毕敬:“您放心,保管没事。”心里却想,平时你也总不在啊。 方孟韦站起来:“行,好好盯着。” 警员点头称是,还没抬头,便见方孟韦一阵风似地冲出去了。 方孟韦疾驶回家,噔噔噔上楼,径直去敲木兰的房门:“木兰,你在家这么些天,闷不闷,带你出走走?” 门立刻开了,木兰一脸惊喜:“小哥,你没骗我吧!你要带我出去?去哪?” “香山。” 木兰眼睛唰得亮了,马上兴奋地回头冲房间里喊:“孝钰,你来巧了,小哥要带我们去香山!我们刚才不是还说要去卧佛寺的吗?” 原来,方孟韦来之前,木兰和孝钰正说想找一天去卧佛寺给北平民众祈福。而这座古刹就在香山附近。 本来方孟韦想得很好,自己既然觉得独自赴约不自在,正好带着木兰同去,这样再遇到明楼,方显得自然,不露心思。但他忘了自从何其沧和梁经纶去了美国,孝钰独自在北平,因着和大哥的关系经常来家里。 这下彻底沦为司机和跟班。 一个是表妹,一个是未来嫂嫂,方孟韦照顾她们本就应分,但与计划的不同,难免叫人郁闷。偏偏今日秋高气爽,阳光正好,两位小姐难得出游,看这明朗天气,不由一扫连天的阴郁,一路说笑,倒显得方孟韦寡言少语,格格不入了。 “小哥你快点,不是你说要来的吗?怎么走得这样慢!”木兰挽着孝钰走在前头,见方孟韦一直慢慢跟着,忍不住回头抱怨。 “我们来郊游,又不是来赛跑。”方孟韦随口应付,眼睛四处张望。 方才一上山,他就忍不住留意,做好了随时会遇见明楼的准备,谁知山爬了一大半了,只见到几个登高后下山的市民,明楼连半个影子也没有。 见木兰被方孟韦怼得不高兴,孝钰忙打圆场道:“慢一点也好,等我们登顶,正好能领略黄昏的景致。” 这让方孟韦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加快脚步赶上二人:“何小姐,我随口讲的。还是快点的好,不然下山天要黑了。” 木兰不依:“孝钰你看,我说他不听,非得你说。不行,小哥,我要罚你!” “罚我?罚什么?” “罚你和我们赛跑!”木兰一秒换了脸色,笑嘻嘻地拉起孝钰朝山上飞跑。 “哎,慢着点!”方孟韦怕她们摔着,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 三人沿着山道一路你追我赶,仿佛一下抛却了身份和经历,暂时变成了普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有的只是旺盛的精力和大把的青春。 一登顶,方孟韦只觉豁然开朗,心胸顿时畅快。此时未到十月,满山遍野的黄栌仅仅红了个树顶,俯瞰下去宛如团团火红云霞笼罩山林,在夕阳金色的光晕照耀下,连空气都泛出清冽的浪漫味道,美好到虚幻。 如果明先生也在就好了…… 方孟韦心里冷不丁冒出这个念头,顿时后悔。自己下午真应该答应的,有什么是不能以后再计较的呢?还是说……明先生听他讲不一定,便也没有来? 不能再想了,再想就自作多情了,方孟韦打断自己,转头去看木兰和孝钰,见二人一副醉心美景、心旷神怡的模样,又觉得这趟并没有白来。 趁着天色还未暗淡,三人下了山,除了方孟韦错过明楼而感到心有遗憾外,木兰和孝钰都算尽兴,这便上车往卧佛寺去了。 眼看离寺越来越近,孝钰道:“以前我同我爸来过卧佛寺,我们还在寺里住了一晚,夜里能听到屋子檐角下的铁马在风中击打的声音,很有禅意。” 木兰来北平没两年,从未来过,一听起了兴致,“既然这么好,我们干脆也住一晚吧!你说呢小哥?等我们去了法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北平……” 只听前半段,方孟韦肯定不答应的,可木兰说到归期难测,还一副怅然的口气,他便不忍心拒绝了。 卧佛寺不算大,依山势建在寿安山的凹陷处,作为千年古刹,很是肃穆静雅。 木兰同孝钰相携前去请香。方孟韦找到管事的僧人说明来意,对方先是应允,随即又面露难色,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称近日庙里香客寥寥,大半厢房都堆了杂物,只余两间待客,今天不巧,有一间已经住上人了。 方孟韦忙说不打紧。心想,只要木兰她们有地方住,自己倒不是非需要房间不可,反正他隔三差五值夜班,不睡便是。 僧人却好像不愿让任何一个人受苦,想了想道:“若施主不介意,可征求住另一间的男施主同意,一间房能住两人,你们挤一挤。” “挤一挤……”方孟韦呆住,他可从来没有和人同住的习惯,何况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简直想也不敢想。 “多谢师父,还是算了吧。”方孟韦笑得勉强。 僧人认真地摇摇头,不无担忧地说:“施主有所不知,山上夜里秋寒深重,极容易受凉得病。若能征求那位施主的同意,合宿一晚最好不过。” “附近总该还有别的住处,我记得南面双清那边……” 方孟韦还在挣扎,却见那僧人一侧身,遥指寺后通往山顶凉亭的一条曲折小径。 “去吧,他来了。” 方孟韦抬眼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见不远处的山路上,一名高挑的男子正穿过茂密的林木缓缓下行,手上拿一本书,颇有闲庭信步的意味。 “他便是……住另一间房的客人?”方孟韦的声音不知不觉泛起涟漪。 “是了。”僧人颔首。 方孟韦的目光却早已经黏在那人身上——看他在一株山花前悠然驻足,看他从口袋里抽出金丝眼镜展开,架上鼻梁,看他挺拔舒展的身形像一只惬意的狮子,看镶嵌在他肩上那枚疑似从山上偷渡的红叶——看得人几乎挪不开眼睛。 方孟韦头一回发觉,明楼原是这样好看的男人。 他鬼使神差般地说道:“挤一挤就……挤一挤吧。” 第五十一章:1966年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第五十二章:葱油饼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突如其来的冷空气从更北的方向来势汹汹,北平城仿佛在一夜之间冻结成冰。路上几乎看不见走动的人,只有街边的路灯亮着惨白的光。警察局的几个巡逻警察都偷偷的躲在全天开张的几家卤煮店里,天寒地冻的,也没有人愿意去路上认真执勤,除了警察局副局长方孟韦。 方孟韦搓了搓手,朝带着手套的双手哈了一口气,拉紧了身上的警用尼制大衣,还有一小时就要换班,方孟韦频繁的抬手看看手表,显得有点着急。 “方副局长,换班了!”单福明伸手拍了拍方孟韦的肩膀,朝他点点头。 “单副局长,这不是还没到时间吗?” “哎…看你一直看手表的样子,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儿吧?” 方孟韦看了单福明一会儿,才缓缓的点点头。 他心中确实很着急,自己的办公室休息室里还躺着一个高烧不退的家伙,自己还很担心这家伙会不会有什么事。 “那就麻烦你了,单副局长,改天帮你值晚班。” 方孟韦带着屋外的冷空气开门进屋的时候,连手套都没来得及脱,就跑进休息室,陷进床里的人睡得昏昏沉沉的,平时敏锐的警觉感在此刻都变成了全身燥热的温度。 “朝忠?”方孟韦脱掉手套,两手摩擦了一会儿,等手掌有点温度了才慢慢的放到孙朝忠的额头上,相比额头滚烫的温度,方孟韦的手还是冰凉的。 “嗯…”孙朝忠皱着眉头蹭了蹭方孟韦的手,似乎这种触感让他感觉舒服了不少,所以就在方孟韦收回手的瞬间,孙朝忠下意识的抓住方孟韦的手,然后轻轻的嘟囔了一句,“别走…” 方孟韦笑了起来,他稍微往孙朝忠的衬衫里摸了摸,然后收起了笑容,皱了皱眉,怎么还没发汗,这都烧了3天了。 孙朝忠因为刚刚孟韦的动作而终于醒过来了,他看见方孟韦坐在边上有点诧异,“你不是值夜勤去了吗?”浓重的鼻音,让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平时那样平淡低沉还带着一丝金属的气息,现在孙秘书的声音有点撒娇的意味。 “单副局长和我换了班,我先回来了。” “嗯…”孙朝忠就着方孟韦的手掌又蹭了蹭,翻了个身打算坐起来。 “诶…你别…”方孟韦赶紧把人压回被子里面,“乱动什么…” “喝水…”孙朝忠被困在被子里,看着方孟韦,让方孟韦无端端的觉得现在的孙朝忠像是警察局门口那几只经常窝在自己吉普车下面取暖的小奶猫。 方孟韦有点发现孙朝忠发烧的时候,这个机器人一样的秘书已经烧了一天了,要不是因为听到他剧烈的咳嗽,自己都没想到这家伙烧的这么严重,“一定是那天你给我送吃的来,降温了感冒了。” 方孟韦一边熬着姜茶一边数落着窝在沙发里的孙朝忠。 “我这不是体质比较好一点…”孙朝忠的话在方孟韦的眼刀下吞了回去,不再说话。“我说你怎么最近一直睡在警察局里?”方孟韦咬了口面条,问面前的人。 “最近暖气坏了,一直没时间修…”孙朝忠喝了一口面汤回答。 “哎…你这样可不行啊!” “没事儿,最近我一直晚班,也不碍事。” “哎…我今晚也是夜勤,不过时间是前半夜。” “在哪个区块?来得及吃晚饭吗?” “东交民巷那边,估计要换班之后才能吃得上东西了。” 孙朝忠笑了笑,“我知道了。” “什么?你知道了什么?” “没什么。” 孙朝忠找了其他警员换了班,一下班就赶紧回家准备了起来。 进门的时候,屋子里冰冷的感觉让孙朝忠下定主意要找人把暖气修好,为了方便做事,孙朝忠一咬牙脱了制服,卷起衬衫的袖子边,拿面粉和了水一点点的揉搓开来。 用筷子搅拌着加了热水的面粉,等到所有的面粉都均匀的吸收了热水,变成了雪花状之后,孙朝忠再慢慢的把一边凉好的凉水倒进面团里,等到所有的凉水都倒进盆里之后,孙朝忠开始揉搓起面团。 孙朝忠深知揉面团不可仓促,大约将面团揉的比较软之后,孙朝忠将透风的罩子罩在面团上。 趁着醒面的功夫,孙朝忠把葱花和猪油版切成细小的丁状,又把面粉和熬热的猪油混在了一起。 面醒好了之后,孙朝忠把面团揉搓成一个个小团子的样子,用擀面杖细细搓开,小心的加上一勺酥油,撒上葱花,放上小块的猪油丁,最后将面饼卷了起来。 孙朝忠卷了大概5个面团卷之后,用小火把锅子和油烤热了,竖着将面团卷放到锅子里,大概等面饼表面有点硬了之后再换一面。孙朝忠用锅铲一点点把面饼往下压平,一点点的把面饼的厚薄保持统一。 五个热腾腾的葱油饼装进了油纸袋里,孙朝忠匆匆关上炉灶上的火,洗干净了灶台和锅子,拿上纸袋匆匆出门。 车子停在东交民巷的口子上,孙朝忠坐在车里看着方孟韦朝自己的车子走了过来,“你怎么…”方孟韦边说边坐进车里。 “饿了吧?”孙朝忠把油纸袋递了过去,看见方孟韦的双眸亮了亮。“快趁热吃。” 简单的几个字,一袋热腾腾的葱油饼,把方孟韦的衬得暖暖的。狼吞虎咽的吃了几口,方孟韦这才想起什么,“你吃了没?” “没事,我不饿。” 方孟韦把油纸袋推到孙朝忠的手里,“你别逞强,喏,吃!” 孙朝忠笑着接过纸袋,咬了一口,嗯,很香。 “朝忠,你手艺可真好啊!” “你怎么知道是我做的?” “上海葱油饼!”方孟韦摇了摇手里的纸袋子,“在北平,谁给你做这个?” “好好好”孙朝忠边回答边伸手,轻轻的抹掉方孟韦嘴边的饼渣,“我先回警察局了。” “嗯,路上小心。” 第五十三章:北京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北京。 早上九点半,Ce t al官博终于慢吞吞发了一条声明,澄清了方孟敖的离婚和七子传言,放在高位热搜挂了两个小时。 与此同时,一趟不起眼的航班神不知鬼不觉降落在了首都机场。 方孟韦早就在停车场等着了,甚至是亲自开车来接的人。他一边亲热地叫“大哥”,一边客气地叫“崔叔”,却隐约觉得这两位之间总有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大哥,你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啊?”方孟韦从后视镜里看着大哥。这么些年过去,方孟敖黑了,壮了,也成熟了,而在方孟敖的眼里,小不点一样的弟弟居然也一晃成了个男子汉了。两人在后视镜里对视,都有些唏嘘,但儿时的亲密终究是种在血脉之间的,那两对十分相像的眼眸互看了片刻,一下子都露出了笑意。 “不着急走,慢慢看吧。”方孟敖说,“和大哥说说,你这些年都吃的什么,长这么结实了?” 方孟韦便叙起这几年的家长里短来。也有许多年没当面听弟弟聒噪了,方孟敖脸上带着笑意,听他说完这个说那个,又说到木兰和孝钰吵架的事情。 “听说是那个梁经纶想找木兰去拍戏,但是孝钰不同意。”方孟韦说,“哎大哥,你和梁经纶是不是关系挺好的?我看网上你们俩CP现在特别火。” 方孟敖看了崔中石一眼,见对方不为所动,心里也有些酸酸的。 “没有,不熟,小时候一起拍过几部戏而已,我连人微信都没有。” “真的啊?我都有呢,当时木兰去参加选秀的时候,他是飞行嘉宾,后来一直对木兰挺关注的,我们还见过几次。” 崔中石倒是在此时插了一句:“那你觉得梁经纶这人怎么样?” 方孟韦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实话实说,我是真不太喜欢他。” 方孟敖有些讶异,崔中石倒是微笑了起来。 一路开到了方家别墅,孟韦去停车,方孟敖则拽住了崔中石,低声问:“我早就想问你了,怎么你对我和梁经纶的CP,从来也没多想过什么?” 崔中石波澜不惊的口吻:“知道是假的,多想做什么?”又对方孟敖莞尔一笑:“其实,你们俩CP通稿很多是我让他们推的。” 方孟敖只惊讶了一瞬,颇有些五味杂陈,只深深凝视着崔中石。他毕竟年长自己几岁,已经不算年轻了,这两年眼角和额上都添了几道细纹,只是整个人仍是那副清朗斯文的样子,眼中常含怜悯宽柔,像是一尊永远都不会变的白玉菩萨。 “是那时候的事吗?” 崔中石没有否认。这时方孟韦停好了车,木兰和孝钰也从别墅里跑了出来,崔中石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一点和方孟敖的距离。 “大哥!”木兰一头扑进了方孟敖怀里,热忱地搂着他的脖子大叫,“大哥,你可太坏啦,害我黑历史在热搜待了一晚上!我要你赔我!” “好好好,赔赔赔,想要什么,大哥给你买!”方孟敖一只手就将木兰举了起来,另一只手则伸向了孝钰。孝钰羞涩地笑,也叫了声“大哥”,随即也被方孟敖举了起来,就这样扛着两个女孩子进了大门,留下崔中石和方孟韦跟在后面。 “谢总在家吗?”崔中石问道。 “在的,姑爹知道大哥今天要回来,特意亲自下厨了。崔叔,你今天可来着了,姑爹的手艺真的是一绝,平时轻易不亮出来的。” 崔中石刚要犹豫怎么回答,方孟敖又从屋里出来了,立在门口,袖子卷了一半,目光黏在崔中石身上,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昨晚刚刚做过什么。“还站在外面干什么?都等着呢。”方孟韦自然跟了上去,崔中石和方孟敖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某种固执。最终,崔中石妥协了,也两步踏上了门口的台阶,和方孟敖一起进了门。 崔中石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谢培东了。后者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其熟练程度远超过打下手的保姆,看着还真像个干了一辈子的大厨。方家兄妹和孝钰在客厅里话家常,崔中石自觉是外人,便来到厨房这边。 “谢总。” 谢培东点了点头:“来了?”又吩咐保姆:“你把这蛋饺先端出去。” 厨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谢培东不紧不慢在松鼠鳜鱼上淋了汁,擦了手,才转过身来,仔细看了崔中石一眼。 “小崔啊,你和孟敖,是又在一块儿了。” 这不是问句,是陈述句。崔中石看着谢培东那深不可测的眼睛,轻轻地说:“是。” 谢培东将抹布从左手换到右手,也目不转睛望着崔中石,半晌,问道:“为什么。” 崔中石的嘴角扬起了些微弧度。“我爱孟敖。他也爱我。” “爱……”谢培东嘴里念念有词,“——爱。”他又将抹布放回了架子上,掸了掸围裙,“爱。那之前,又是为了什么分开?” “谢总,您很清楚。”崔中石说,“那时候徐铁英自身难保,却还能想出脏办法拉孟敖下水,我为了保护他,您也是为了保护他。那时候知道我跟他关系的,除了我们,就只有您老,甚至连孟敖都不知道您知道。和他断了,才不会给徐铁英王蒲忱之流留下把柄。” “那现在,你就不怕留把柄了?” “您知道,我这两年,也没少收集徐铁英的材料。”崔中石淡然一笑,“如果有人想要伤害孟敖,我们手里也不是全无武器。但更重要的是,孟敖想做什么。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我就会支持他。” 谢培东垂下眼,思考片刻,问:“那他要是想借今天晚饭的机会,直接跟全家人公开你们的关系呢?董事长如果知道了,会怎么做,你考虑过吗?” “董事长不管如何选择, 也都是为了孟敖好,所以我能理解。”崔中石说,“但是,我不会放弃和孟敖在一起的机会。” 谢培东深深地叹息一声:“算了,你让他过来见我。董事长那边,我来做思想工作。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做事情就不要那么莽撞了。孟敖性子急,你也该多提醒他一点。” 崔中石听出了话里话外的意味,眼睛一下有些湿润。“谢总……” 谢培东终于露出个不怎么看得出的笑脸:“孟敖呢,一直叫我姑爹,小崔,你要是不嫌降了辈分,就也叫我一声姑爹吧。” 第五十四章:毒贝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脑中混沌一片,四维虚无,好似悬空不受力,又似坠于万丈深空。 浑浑噩噩,飘飘忽忽,犹如胎卵之中,如梦初醒。 崔中石开双眼,不同于灵魂飘荡的虚无,而是上下眼睑分离后的真实清晰的世界。 微微低下头,审视着自己,胸口没有破洞,藏青的细纹西服仍旧剪裁得体。这副血肉之躯,是完好的。 怎么,原本早已死去了,绕了一圈竟回到了最开始吗? 静心观察着四周,来往的办事人员和熟悉的建筑及摆设,这里是一一国民党党员通讯局,中统。他回到了故事最开始的地方,就是在这里,他拿侯俊堂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说动徐铁英,让他做方孟敖的辩护人,好摆脱方孟口口的嫌疑。 而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让他被曾可达和方步亭怀疑,被徐铁英用北平的警察日夜把守着自己的家门,卷入利益的中心漩涡。最终落了个被孙秘书逼死的结果,不,不能说是他,而是孙秘书背后的人. 端午安康 崔中石一只手挽着贵重的包,一只手轻轻扶了扶鼻梁上的细框眼镜,弯起嘴角微微笑了起来。温和俊雅的眉目让人看了顿生好感和信任感。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迈着沉稳的步子,最终到了徐铁英的办事处门前一一政治处,党通局的要部门。 门的秘他来了,转过身轻轻敲了敲门,侧过脸朝室内通报:"主任,崔先生来了。" "请他进来。"徐铁英的声音很平淡。 崔中石仍旧微微笑着,但这次他没有再拉过孙秘书的身子,轻巧地递上那支专为他准备的名贵钢笔。上辈子他这么做了,却没想到孙秘书竟是清廉之人,只得一边将笔收回,一边夸赞孙秘书几句。 孙秘书转过身,打开门:"请。" 第五十五章:归巢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归巢 1949年1月,北平城的上空阴云密布,局势如紧绷的弦,一触即发。方孟敖驾驶着运输机,在北平的天际盘旋,他的任务是将国民党在北平金库的黄金白银外汇运往台湾,但他真实的身份是中共地下党员,这趟飞行承载着特殊使命。 飞机缓缓降落在临时停机坪,方孟敖走下飞机,冷风扑面而来,他紧了紧身上的飞行夹克,眼神警惕地打量着周围。远处,何孝钰一袭素雅的旗袍,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方孟敖,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 “孟敖,你可算回来了。”何孝钰快步迎上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方孟敖看着眼前这个温婉而坚韧的女子,心中泛起一阵涟漪。他轻轻握住何孝钰的手,低声说:“孝钰,委屈你了。这乱世之中,让你跟着我担惊受怕。”何孝钰摇了摇头,回握住他的手:“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这时,方孟韦匆匆赶来,他身着笔挺的军装,神色焦急。“哥,情况有变。徐铁英他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正准备对我们动手。”方孟敖闻言,眼神一凛,他早料到国民党内部的腐败势力不会善罢甘休。“孟韦,别慌。我们按计划行事。”方孟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沉稳地说道。 三人回到临时住所,屋内灯光昏暗,气氛凝重。方孟敖坐在桌前,摊开北平城防图,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孝钰,你联系一下城工部的同志,让他们做好接应准备。孟韦,你去稳住徐铁英那边,拖延时间。”方孟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任务,眼神坚定而冷静。 何孝钰起身,轻轻抚摸着方孟敖的脸颊:“你一定要小心。”方孟敖握住她的手,点头示意。方孟韦看着哥哥和何孝钰,心中满是担忧,但他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哥,我会的。你也保重。” 深夜,北平城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方孟敖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月色,思绪飘回到了过去。想起母亲和妹妹在日军轰炸中离世的惨状,想起崔中石为了革命事业牺牲的身影,他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使命感。“崔叔,你放心,我一定会完成任务,为你报仇。”方孟敖低声呢喃着。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方孟敖警觉地转身,手迅速握住腰间的手枪。“谁?”他厉声问道。只见一个黑影从窗外一闪而过,方孟敖毫不犹豫地追了出去。在黑暗的小巷中,方孟敖与黑影展开了激烈的搏斗。黑影身手敏捷,但方孟敖凭借着多年的战斗经验,逐渐占据了上风。最终,他将黑影制服,揭开了对方的面罩,竟然是一个国民党特务。 “说,是谁派你来的?”方孟敖冷冷地问道。特务咬牙不语,方孟敖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别逼我动手。”特务疼得冷汗直冒,终于开口:“是徐铁英……他怀疑你通共,让我来杀了你。”方孟敖闻言,心中一沉,看来徐铁英已经迫不及待要动手了。 他押着特务回到住所,将情况告诉了何孝钰和方孟韦。“看来,我们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行动。”方孟敖说。何孝钰点了点头:“城工部的同志已经准备好了,我们随时可以出发。”方孟韦也握紧了拳头:“哥,我跟你一起去。”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方孟敖、何孝钰和方孟韦带着黄金白银外汇,在城工部同志的接应下,向着城外进发。一路上,他们小心翼翼,避开了国民党的巡逻队。终于,他们来到了城外的一处秘密据点,这里已经停好了一辆卡车,准备将黄金运往安全地带。 就在他们准备上车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枪声。方孟敖回头一看,只见徐铁英带着一群国民党士兵追了上来。“方孟敖,你跑不掉的!”徐铁英大声喊道。方孟敖神色冷峻,他将何孝钰和方孟韦护在身后,拔出手枪:“徐铁英,你别做梦了。今天,你休想拦住我们。” 双方展开了激烈的交火,子弹在夜空中穿梭,火光闪烁。方孟敖凭借着出色的枪法和战斗技巧,一次次击退了敌人的进攻。但敌人越来越多,他们渐渐陷入了困境。 关键时刻,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阵飞机的轰鸣声。方孟敖抬头一看,只见几架飞机朝着他们飞来。原来是城工部安排的支援力量。飞机在空中盘旋,向国民党士兵投下了炸弹,敌人顿时乱作一团。 方孟敖趁机带领大家上了卡车,发动引擎,向着远方疾驰而去。身后,徐铁英望着远去的卡车,气得暴跳如雷。“方孟敖,我不会放过你的!”他声嘶力竭地喊道。 卡车在公路上飞驰,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方孟敖看着身边的何孝钰和方孟韦,心中满是欣慰。经过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他们终于成功地将黄金白银外汇运出了北平,完成了组织交给他们的任务。 “孝钰,孟韦,等战争结束了,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过日子。”方孟敖轻声说。何孝钰靠在他的肩上,眼中闪烁着幸福的泪花:“好,我们一起。”方孟韦也露出了笑容:“哥,我就盼着那一天。” 随着卡车的远去,北平城渐渐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但方孟敖知道,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未来还有更艰巨的任务等待着他们,但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 。 第五十六章:破晓之后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破晓之后 卡车颠簸着驶入解放区,晨光穿透云层,将众人身上的硝烟染成金红色。方孟敖跳下车时,看到远处土坡上立着熟悉的身影——是谢培东。老人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手中紧紧攥着一份《中央日报》,报纸边缘被汗水浸出深色痕迹。 “孟敖,”谢培东的声音在晨雾中微微发颤,“南京已经知道黄金失踪,毛人凤亲自下令,要在全国通缉你们。”他展开报纸,头版头条赫然印着“空军叛将方孟敖携国库资产潜逃”的大字。方孟敖接过报纸,目光扫过那刺眼的标题,突然轻笑出声:“正好,这样就没人怀疑我父亲了。” 何孝钰将沾着硝烟的头发别到耳后,从卡车上抱下装着账本的铁皮箱:“徐铁英在北平的爪牙已经被肃清,但我们在南京的内线传来消息,他们正在追查所有与方家有关的账目。”她话音未落,方孟韦突然指向天际:“有飞机!” 四架国民党战机呈雁阵飞来,机翼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方孟敖立刻将众人推进附近的防空壕,自己却逆着人流冲向卡车。“孟敖!”何孝钰的惊呼被引擎轰鸣声吞没——方孟敖已启动卡车,将车身横在众人藏身之处,又扯下油布盖住黄金箱。 第一枚炸弹在二十米外炸开时,方孟敖感觉耳膜几乎要被震破。他趴在地上,用身体护住车上的账本,碎石和泥土不断砸在后背。待轰炸间隙,他翻身跃起,发现防空壕出口已被坍塌的土墙堵住。 “用炸药!”方孟敖扯开喉咙喊道。谢培东颤抖着摸出怀中的手榴弹:“这是最后一枚了。”方孟敖接过手榴弹,计算着爆炸范围,将它塞进墙根的裂缝中。轰然巨响后,尘土飞扬间,方孟韦第一个钻出缺口,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住——哥哥的飞行夹克已被鲜血浸透,右肩插着半块弹片。 “别管我!”方孟敖咬着牙推开要搀扶他的弟弟,“先转移黄金!”就在这时,西北方向传来熟悉的解放区军号声,一队骑兵挥舞红旗疾驰而来。为首的军官翻身下马,竟是方孟敖在延安时的联络人老周。 “同志们来得正好!”方孟敖抓住老周的胳膊,“这批黄金是国民党最后的命脉,必须连夜运往石家庄。”他说着,眼前突然一阵发黑,何孝钰眼疾手快扶住他:“你失血过多,必须立刻处理伤口!” 深夜,战地医院的油灯下,医生正小心翼翼取出方孟敖肩头的弹片。何孝钰握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方孟敖却突然笑了:“疼得好,说明我还活着。”他转头看向门口,谢培东和方孟韦正在整理从北平带出的账本,“这些数字,能让多少国民党高官睡不着觉?” 窗外,解放区的军民正在搬运黄金。远处传来隐约的欢呼声,有人唱起了《解放区的天》。方孟敖望着跳动的灯花,想起崔中石曾说过:“我们做的事,要对得起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此刻,他终于明白,那些在暗夜中坚守的日子,那些失去的战友和亲人,都化作了迎接黎明的曙光。 当第一缕朝阳再次升起时,方孟敖在病床上接到新的任务——随解放大军南下,用他的飞行技术,为解放全中国贡献力量。何孝钰坐在床边,为他系上新配发的军装纽扣:“这次,我要跟着部队做战地记者,把你们的故事写下来。”方孟敖轻轻搂住她:“等胜利那一天,我们去北平看新升起的五星红旗。” 而此刻,在千里之外的南京,徐铁英对着电话那头咆哮:“方孟敖?他跑不掉!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听筒里传来冰冷的回应:“不用找了,徐州已经解放,下一个就是南京。”徐铁英握着听筒的手开始发抖,望向窗外,天边乌云翻涌,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第五十七章:长空破晓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长空破晓 方孟敖伤未痊愈便迫不及待地重返战场。他站在简易机场,望着新接收的战机,手指轻抚过冰冷的机身,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在昆明航校意气风发的年代。然而此刻,他的使命不再是为腐朽的政权卖命,而是要让这钢铁之翼,为新生的中国保驾护航。 何孝钰果然如她所说,成为了一名战地记者。她总是背着一台老式相机,穿梭在战火纷飞的前线。每当方孟敖执行任务归来,总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的身影。她的目光里,既有对爱人平安归来的欣喜,也有对下一次未知的担忧。 “孟敖,最新的情报显示,国民党残余势力在长江防线部署了大量防空火力,你们这次任务很危险。”谢培东戴着老花镜,仔细研究着地图,语气中满是忧虑。方孟敖却神色自若,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正好,让他们见识见识,真正的天空该由谁主宰。” 任务前夜,方孟敖在帐篷里整理飞行装备。何孝钰轻轻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件崭新的飞行服。“这是我托人特意做的,”她的声音很轻,“上面绣了和平鸽,希望能给你带来好运。”方孟敖接过飞行服,指尖触到细密的针脚,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将何孝钰拥入怀中:“等打完这一仗,我们就结婚。” 破晓时分,方孟敖率领飞行编队腾空而起。云层之下,长江如一条蜿蜒的银带,对岸的国民党阵地隐约可见。突然,防空警报声撕裂长空,密集的高射炮火力织成火网,向他们扑来。方孟敖沉着冷静,带领战友们灵活穿梭在炮火之间。 “注意!右前方有敌机!”耳机里传来战友的警告。方孟敖定睛一看,四架国民党战机正气势汹汹地扑来。他毫不犹豫地拉杆拉升,与敌机展开激烈的空中缠斗。天空中,战机呼啸,机枪轰鸣,金属碰撞的火花在云层间闪烁。 方孟敖凭借着精湛的飞行技术和过人的胆识,咬住一架敌机,迅速锁定目标,扣动扳机。敌机拖着浓烟,坠入长江。然而,就在他准备支援其他战友时,突然感觉机身剧烈震动——后方一架敌机击中了他的尾翼。 “孟敖!你中弹了!快跳伞!”何孝钰通过电台焦急的呼喊传来。方孟敖看着受损的仪表盘,心中闪过一丝犹豫。但他很快做出决定——不能让战机落入敌手,更不能暴露轰炸目标的位置。他咬紧牙关,调整航向,朝着国民党的一处重要弹药库飞去。 “孝钰,别担心,我没事。”方孟敖的声音异常平静,“告诉大家,任务一定会完成。”何孝钰在地面指挥中心,泪水模糊了双眼,她死死盯着雷达屏幕,祈祷奇迹出现。 方孟敖驾驶着摇摇欲坠的战机,冲破层层阻拦,终于抵达目标上空。他果断投下炸弹,看着弹药库在爆炸声中化为火海。然而,此时战机已经失去控制,开始急速下坠。方孟敖最后看了一眼地面,打开了降落伞。 当方孟敖平安落地的消息传来,何孝钰疯了似的冲向他。两人在战火后的废墟中紧紧相拥,泪水与尘土交织。“你这个傻子,”何孝钰捶打着他的胸膛,“以后不许再这样冒险了。”方孟敖笑着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放心,我说过要娶你,就一定会做到。” 不久后,南京解放的消息传来。方孟敖和何孝钰站在南京城头,看着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微风中,何孝钰手中的相机快门声不断响起,她要用镜头记录下这历史性的一刻。方孟韦也赶来与他们会合,兄弟俩望着眼前的一切,眼中满是感慨。 “哥,你看,”方孟韦指着远方,“这就是我们拼命守护的新世界。”方孟敖点点头,握住何孝钰的手:“以后的日子,我们要一起建设这个国家,让和平与希望永驻这片土地。”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三人身上,为他们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色。远处,传来人们欢庆解放的歌声,那声音,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 。 第五十八章:新生之路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新生之路 南京解放后,方孟敖被调往新成立的人民空军筹备组,负责组建飞行训练体系。他脱下战时的硝烟征衣,换上笔挺的空军制服,站在航校的操场上,望着一群年轻学员朝气蓬勃的面孔,仿佛看到了中国空军的未来。 “飞行不是蛮干,是要用脑子,更要用信仰!“方孟敖在开学典礼上这样对学员们说。他将自己多年的飞行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从基础操作到实战技巧,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讲解得细致入微。何孝钰经常来航校探望,用相机记录下学员们训练的点点滴滴,她撰写的《蓝天雏鹰成长记》系列报道,在全国引起热烈反响。 这期间,方步亭也辗转来到北平。昔日的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经理,如今成为经济建设顾问,每日伏案研究新中国的金融体系。方孟敖兄弟俩常抽空去看望父亲,一家人围坐在简陋却温馨的小院里,终于能安心地吃上一顿团圆饭。 “孟敖,你母亲要是能看到现在的景象,该多好啊。“方步亭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儿子碗里,眼角泛着泪光。方孟敖握住父亲的手:“爸,我们现在做的一切,就是在完成她的心愿。“方孟韦在一旁笑着说:“等过些日子,我要带爸去天安门看升旗,让您亲眼看看这焕然一新的北平!“ 1949年10月1日,这个注定载入史册的日子终于到来。方孟敖作为空军代表,受邀登上天安门观礼台。当**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时,方孟敖热泪盈眶。他身旁的何孝钰,手中的相机一刻不停地记录着这伟大的瞬间。 “看!飞机来了!“人群中爆发出欢呼。方孟敖抬头,看着由他参与训练的飞行编队,正以整齐的队形飞过天安门上空。战鹰的轰鸣声响彻云霄,仿佛在向世界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中国的天空,将由中国人自己守护! 观礼结束后,方孟敖带着何孝钰来到天坛。夕阳下,祈年殿的飞檐在余晖中熠熠生辉。方孟敖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简单的银戒指:“孝钰,战火已经过去,你愿意嫁给我,和我一起建设这个崭新的国家吗?“何孝钰含着泪点头,将手轻轻放在他掌心。 婚礼办得十分简朴,却充满温情。航校的学员们用野花装点礼堂,方步亭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家乡菜,谢培东作为证婚人,感慨地说:“这一路走来,我们见证了太多牺牲,今天终于迎来了属于和平的日子。“ 婚后,何孝钰怀孕了。方孟敖将飞行帽挂在婴儿房,笑着对未出生的孩子说:“等你长大了,爸爸带你飞遍祖国的大好河山。“窗外,新中国的阳光正暖暖地洒在大地上,庭院里的和平鸽扑棱棱地飞向蓝天,在湛蓝的天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多年后,当白发苍苍的方孟敖向孙子讲述那段波澜壮阔的岁月时,总会指着墙上的老照片说:“孩子,记住,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无数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你们这一代,要让祖国的天空永远晴朗,让和平的阳光永远照耀着这片土地。“ 第五十九章:新生华章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新生华章 解放的浪潮席卷全国,方孟敖被调入新成立的人民空军筹备组,参与组建新中国第一支现代化空军部队。他的办公室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飞行训练计划和战机改良图纸,窗外不时传来新学员们激昂的口号声。 何孝钰结束战地采访后,被调入新华社工作。她伏案撰写的第一篇报道,便是《蓝天卫士:记人民空军的诞生》,文中详细记录了方孟敖和战友们如何将缴获的破旧战机拼凑成钢铁编队。每当深夜加班,她总会收到方孟敖让人送来的热牛奶,保温杯上贴着便签:“给最会写故事的记者”。 一个细雨绵绵的清晨,方孟敖抽空回到北平。站在焕然一新的方家老宅前,他见到了久未谋面的父亲方步亭。老人鬓角的白发又添了许多,却精神矍铄,正带着技术人员调试新引进的发电设备——这是他主动请缨,为建设首都电力系统贡献力量。 “孟敖,过来看看。”方步亭招手示意,眼中满是欣慰,“现在终于不用为那些蛀虫发电了。”方孟敖走上前,父子俩的手第一次在没有任何政治博弈的情况下,紧紧握在一起。一旁的谢培东擦拭着眼镜,笑着摇头:“这下好了,咱们方家总算是真正站在了阳光下。” 婚礼筹备得简洁而庄重。1949年10月1日的前三天,方孟敖和何孝钰在空军基地的礼堂举行了婚礼。崔中石的女儿小朵作为花童,捧着野花编成的花环走在最前面。当方孟敖为妻子戴上用弹壳打磨的戒指时,礼堂外突然响起阵阵掌声——战友们驾驶战机低空掠过,在空中拉出七彩烟带,为这场特殊的婚礼献上最壮丽的贺礼。 开国大典当日,方孟敖带领飞行编队飞过天安门广场。他透过座舱玻璃,看着地面上欢呼的人群和飘扬的红旗,眼眶不禁湿润。耳机里传来总指挥的声音:“人民空军,接受祖国和人民的检阅!”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崔中石、程小云,还有无数牺牲的同志,都在云端含笑注视着这一切。 何孝钰作为记者,在观礼台上记录下了这震撼人心的一幕。当晚,她在日记中写道:“今天的天空,终于属于人民。而我们的故事,将和这个新生的国家一起,继续书写下去。” 多年后,已是空军高级将领的方孟敖,常带着儿孙来到航空博物馆。他会指着那架曾与他并肩作战的战机,讲述那段峥嵘岁月。“爷爷,你害怕过吗?”小孙子仰着天真的脸庞问道。方孟敖摸着孩子的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当你知道自己守护的是什么,就不会害怕。” 暮色中,方家老宅的灯光亮起,方步亭和谢培东在下棋,何孝钰在整理旧照片,方孟韦带着家人从上海归来团聚。远处,空军基地的夜航训练仍在继续,闪烁的航灯如同繁星,照亮着新中国的长空,也照亮着无数像方孟敖一家一样,在时代浪潮中坚守信仰、追逐光明的人们的未来。 第六十章:烽火恋歌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烽火恋歌:北平风云中的爱与信仰 1948年,北平城被战争的阴云笼罩,局势波谲云诡,人心惶惶。方孟敖,这位潜伏在国民党空军的王牌飞行员、中共地下党员,正深陷于一场惊心动魄的经济与政治斗争漩涡之中。 这天,方孟敖执行完任务后,来到一家隐蔽的茶馆。他刚坐下,就注意到角落里一位身着素色旗袍的女子,正安静地看着报纸。女子名叫沈念秋,是北平大学的历史系学生,同时也是中共北平学联的秘密成员。她生得眉清目秀,眼神中透着聪慧与坚毅,浑身散发着独特的书卷气。 方孟敖点了一壶茶,不经意间朝沈念秋的方向瞥了一眼,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沈念秋微微点头示意,方孟敖心中一动,直觉告诉他,这个女子不简单。 此时,茶馆里突然走进几个国民党特务,他们大摇大摆地四处张望,眼神充满警惕与怀疑。方孟敖立刻警觉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枪。沈念秋也察觉到了危险,她镇定自若地将报纸折好,轻轻放在桌上,手指微微颤抖,却努力保持着表面的平静。 特务们在茶馆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方孟敖的桌前。“你,干什么的?”领头的特务恶狠狠地问道。方孟敖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冷冷地说:“喝茶的,看不出来吗?”特务们上下打量着他,看到他笔挺的军装,心中有些忌惮,但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开。“证件拿出来看看!”方孟敖不紧不慢地掏出证件,特务们仔细查看后,没发现什么破绽,却仍不死心,又开始搜查他的随身物品。 就在这时,沈念秋突然站起身,故意将茶杯碰倒,茶水洒了一地。特务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吸引过去,沈念秋连忙道歉,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子收拾,巧妙地吸引了特务们的注意力,为方孟敖争取了时间。方孟敖趁机将一份重要文件藏进了衣袖里,没有被特务发现。 特务们折腾了一番,一无所获,只好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茶馆。方孟敖松了口气,看向沈念秋,眼中满是感激:“多谢姑娘刚才帮忙。”沈念秋微微一笑:“不必客气,都是为了共同的目标。”两人简单交流后,发现彼此都在为中共地下党工作,心中顿生亲近之感。 此后,方孟敖和沈念秋因为工作的关系,接触越来越多。他们常常在秘密据点碰头,交流情报,共同商讨如何应对国民党的种种阴谋。在一次次的合作中,两人的感情逐渐升温。 然而,他们的爱情之路并不平坦。国民党内部的贪腐势力察觉到了方孟敖的异样,开始对他进行严密监视。沈念秋也因为在学联的活跃表现,被特务列入了怀疑名单。 一天,方孟敖得到消息,特务们准备对沈念秋下手。他心急如焚,不顾危险,立刻赶到沈念秋的住处。此时,特务们已经将沈念秋的住处包围。方孟敖孤身一人,面对众多特务,毫无惧色。他巧妙地利用地形,与特务们展开周旋,成功地引开了大部分特务,为沈念秋争取到了逃跑的时间。 沈念秋在混乱中逃脱,两人在一处废弃的仓库里会合。看着对方疲惫却又安然无恙的样子,他们紧紧相拥,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个深情的吻。 随着国共决战的局势日益紧张,方孟敖接到了一项重要任务——执行“孔雀东南飞”行动,但他的真实目的是保护中共地下党和人民的财产不被运往台湾。沈念秋也积极参与到组织的行动中,为保护北平的进步力量而努力。 在一次激烈的交锋中,方孟敖和沈念秋不幸被敌人抓住。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他们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信仰,没有吐露任何机密。方孟敖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沈念秋,仿佛在告诉她,无论遇到什么,他们都要一起坚持下去。 就在敌人准备对他们下毒手时,中共地下党成功策划了营救行动。方孟敖和沈念秋在同志们的帮助下,死里逃生。 1949年1月,北平迎来了解放的曙光。方孟敖和沈念秋手牵着手,走在北平的街头,看着欢呼雀跃的人群,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历经风雨,他们的爱情在烽火中愈发坚定,他们也将携手走向新的生活,为建设新中国贡献自己的力量 。 第六十一章:薪火长明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1948年深秋的北平,寒意已浸透青石板路。方孟敖驾驶着飞机掠过紫禁城上空时,上海法租界的梧桐树下,明台正将情报塞进皮鞋夹层。 两个看似平行的时空,因同一片国土的命运开始交织。在南京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崔中石遇害的档案尚未蒙尘,而明楼早已将类似的密电码熟记于心。 当梁经纶在清华园与学生辩论时,明镜正周旋于汪伪政府的宴会上,两人都戴着面具,只是一个用思想,一个用微笑。 北平分行金库的金条与上海银行保险柜里的密码本,同样沉甸甸地压在各自主人的心头。 徐铁英深夜翻阅的特务名单,与王天风的 “死间计划”在某个维度达成诡异的共识——为了所谓的 “信仰”,总有人要成为弃子。但谢培东在账本里暗藏的玄机,与明诚在西装口袋里反复摩挲的微型相机,又昭示着真正的信仰从来不是口号,而是藏在具体而微的坚持中。 当方孟韦在街头举枪对峙,与明台在火车站突围的身影重叠,两个年轻人眼中燃烧的愤怒,是对这个腐烂时代最直白的控诉。 而程小云深夜灯下的棋局,与何孝钰在教堂默念的经文,都在用各自的方式丈量着乱世里仅存的温柔与坚守。 北平城墙上的炮火与上海滩的霓虹,终究在历史的长卷中汇流成河。那些行走在暗夜的人,或许从未相遇,却在同一场破晓前,用不同的笔触,共同书写着民族的黎明。 第六十二章:乱世恋曲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乱世恋曲 1948年的北平,局势动荡如暴风雨前的海面,暗流涌动。方孟敖,身为国民党青年航空服务队队长,外表冷峻,内心却藏着炽热的正义之火,飞行技术高超,在蓝天之上,他是让人敬畏的存在。何孝钰,燕京大学的进步学生,温婉而坚定,怀揣着对新中国的美好憧憬,在学运中积极奔走。 一个午后,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燕京大学外文书店的橱窗上。何孝钰按照组织安排,前来与方孟敖接头。她身着素色旗袍,步伐轻盈又带着几分谨慎,走进书店。店内弥漫着淡淡的书香,她轻声询问店员,目光在书架间搜寻,终于看到了那个挺拔的身影。方孟敖身着军装,正翻阅着一本外文书籍,察觉到有人靠近,他抬起头,目光与何孝钰交汇。那一刻,周围的喧嚣似乎都消失了,只有彼此眼中的坚定与信任在悄然传递。 “方队长,久仰。”何孝钰微微颔首,轻声说道。方孟敖放下书,起身回礼,嘴角微微上扬,“何小姐,幸会。”简单的寒暄后,两人进入正题,低声交流着情报与对局势的看法。窗外,偶尔有行人匆匆走过,却无人知晓这看似平常的会面,正关乎着无数人的命运。 此后,他们常常秘密相见,在北平的大街小巷留下了匆忙的身影。一次,他们在胡同的茶馆里碰头,茶馆里人声鼎沸,人们谈论着物价飞涨、时局动荡。方孟敖眉头紧锁,将最新得到的国民党军事部署消息告诉何孝钰,何孝钰认真倾听,不时提出自己的见解。谈完正事,两人短暂沉默,看着窗外胡同里玩耍的孩子,心中满是对和平的渴望。“等一切结束,这里会不一样的。”方孟敖突然说道,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何孝钰轻轻点头,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随着局势愈发紧张,危险也如影随形。一次接头时,他们被国民党特务盯上。特务们狡猾地隐藏在暗处,准备随时动手。方孟敖敏锐地察觉到异样,不动声色地暗示何孝钰。两人佯装镇定,慢慢走出约定地点,却在转角处突然加快脚步。特务们见势不妙,立刻追了上来。方孟敖拉着何孝钰在狭窄的胡同里穿梭,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矫健的身手,一次次摆脱特务的追捕。在一个死胡同里,他们被逼到了绝境。方孟敖将何孝钰护在身后,准备与特务们殊死一搏。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培东带着地下党的同志及时赶到,击退了特务。何孝钰望着方孟敖,眼中满是担忧与关切,而方孟敖则回以安慰的微笑,那一刻,他们的心贴得更近了。 然而,命运的齿轮并未停止转动。国民党要求方孟敖带领飞行大队运送北平分行的金银以及重要人物前往台湾。方孟敖知道,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归来,也不知能否再见到这片深爱的土地和眼前的人。他带着何孝钰来到以前梁经纶常来的图书馆,这里曾经见证过许多秘密的交流与理想的碰撞,此刻却弥漫着离别的哀愁。 “孝钰,我不能留下来了。”方孟敖的声音低沉而无奈。何孝钰紧紧地抱住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真要是这样,我跟你一起走。”方孟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如果你想等我回来,就在北平等我。”但最终,何孝钰还是决定跟随方孟敖去台北。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方孟敖和何孝钰的爱情,就像黑暗中的星星,虽微弱却坚定地闪烁着,照亮彼此前行的道路 。他们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和对彼此的深情,踏上未知的旅程,而这份乱世中的爱恋,也成为了他们心中最珍贵的回忆,在岁月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第六十三章:初到台北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飞机在台北机场缓缓降落,方孟敖和何孝钰走下舷梯。热度的空气裹挟而来,与北平的凛冽截然不同,这让他们顿感陌生与怅惘。 初到台北,生活的压力便接踵而至。方孟敖凭借飞行技术,在一家民航公司谋得职位,然而微薄的薪水,仅够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开销。何孝钰则四处奔走,寻找工作机会,最终在一所学校谋得一份教职。每天清晨,方孟敖会早早起床,为两人准备简单的早餐,随后便匆匆赶去上班。何孝钰则会在下班后,去菜市场挑选新鲜的食材,回家做饭。日子虽过得平淡清苦,却也有着平凡的温暖。 然而,平静的生活下暗潮涌动。方孟敖的特殊身份,始终是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秘密调查的特务如影随形,每次出门,方孟敖都要格外小心,留意是否有人跟踪。何孝钰也常常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梦中是那些在北平牺牲的同志,还有被他们抛下的亲人和故土。 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方孟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刚进门,就发现何孝钰坐在黑暗中,满脸泪痕。原来,当天在学校里,有同事因为发表了不当言论,被秘密带走。何孝钰害怕这样的命运有一天也会降临到他们头上,更害怕两人的爱情在这步步紧逼的恐惧中被消磨殆尽。方孟敖紧紧地抱住她,轻声安慰着,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他们的未来充满了未知和危险。 在这段艰难的时光里,两人的感情却愈发深厚。他们相互扶持,相互慰藉,成为彼此在异乡唯一的依靠。闲暇时,他们会一起漫步在台北的街头巷尾,回忆着北平的点点滴滴。路过一家卖糖葫芦的小摊,何孝钰总会停下脚步,眼中满是怀念,因为这让她想起了北平街头的热闹场景。方孟敖见状,便会买下一串糖葫芦,递给何孝钰,看着她吃得满足的样子,心中的疲惫也会消散几分。 随着时间的推移,局势愈发紧张。方孟敖所在的民航公司,时常受到军方的干涉,工作变得愈发艰难。何孝钰的学校也开始进行严格的思想审查,同事们都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话。在一次公司的聚会上,一位同事借着酒劲,抱怨着现状,结果第二天就被公司开除。方孟敖深知,在这样的环境下,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然而,即便身处困境,他们也从未放弃对未来的希望。在每个寂静的夜晚,两人会躺在床上,低声谈论着新中国的发展,想象着有一天能够回到祖国的怀抱。他们坚信,总有一天,阴霾会散去,他们将迎来真正的自由和安宁。 第六十四章:余响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新政权的曙光中,两个城市开始重塑筋骨。北平城墙斑驳的弹痕旁,工人们架起梯子修补砖石,而上海码头起重机的轰鸣声里,曾藏匿过无数密信的货箱正装载着建设物资。 明诚脱下笔挺的西装,换上工装加入街道改造,他搬运青砖时,恍惚听见王凯运粮车队的车辙声正与自己的脚步声重合。 崔中石的儿子在复兴门外的小学读书,课本里夹着父亲最后的家书;明台收养的战争孤儿在弄堂口踢毽子,笑声惊飞了梧桐树上的麻雀。 这些孩子不会记得父辈们在暗夜中的厮杀,但他们手中崭新的课本、身上干净的衣衫,正是用那些隐秘的牺牲换来的勋章。 梁经纶走进了北方的劳改农场,在春耕时望着翻涌的泥土,突然理解了明楼曾说的 “信仰需要代价”。而远在香港的徐铁英残党仍在做着复辟美梦,他们发出的加密电报,总会在破译后变成废纸——因为谢培东培养的年轻情报员,正守着新一代的电台,延续着守护家国的使命。 某个深秋的傍晚,方孟敖驾驶民航客机掠过上海上空,透过舷窗,他看见黄浦江蜿蜒如银带,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与此同时,在北平航空学院的实验室里,明楼捐赠的老式发报机静静陈列,铭牌上镌刻的 “家国永念”四字,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岁月流转,当后人翻开尘封的档案,会发现1948年至1949年间,北平与上海的电波曾有过无数次隐秘共振。 那些被历史长河淹没的姓名,那些未曾留下影像的面容,终究化作了城市血脉里最坚韧的基因,让每个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都带着永不褪色的炽热。 第六十五章:共赴黎明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1948年,北平城在风雨飘摇中苦苦支撑。方孟敖,这位国军王牌飞行员,被卷入了一场没有硝烟却惊心动魄的战争——币制改革引发的金融风暴与政治漩涡。 方孟敖站在北平民调会的办公室窗前,望着外面灰暗的天空,眉头紧锁。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进来。”方孟敖低沉地说道。 进来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名叫苏瑶。她身着一袭素色旗袍,眼神中透着聪慧与坚毅。苏瑶是地下党的秘密联络人,此次接到任务,要与方孟敖建立联系,引导他走向光明。 “方队长,你好,我叫苏瑶,受组织委托,来和你谈谈。”苏瑶的声音清脆而坚定。 方孟敖转过身,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心中充满了警惕:“你们组织?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苏瑶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怀表,缓缓说道:“方队长,你还记得七年前,在上海救你的那位陈先生吗?这块怀表,就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方孟敖的眼神瞬间变了,他清楚地记得,七年前在上海执行秘密任务时,是一位陈先生暗中相助,才让他逃过一劫。那块怀表,正是陈先生的信物。 “你到底是谁?”方孟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苏瑶微微一笑:“我是地下党,我们知道你心怀正义,不愿与那些腐败分子同流合污。如今,只有和我们一起,才能真正为百姓做些事情,拯救这个国家。” 方孟敖陷入了沉思,这些日子,他亲眼目睹了币制改革下百姓的苦难,也看透了国民党内部的腐朽。良久,他抬起头:“好,我信你。但我有我的原则,我只做对百姓有益的事。” 从那以后,方孟敖在苏瑶的引导下,开始暗中协助地下党。他利用自己的身份,获取国民党内部的重要情报,传递给苏瑶。在一次次的行动中,两人配合默契,逐渐产生了深厚的信任与别样的情愫。 然而,危险也在悄然逼近。国民党保密局察觉到了方孟敖的异常,开始对他展开严密监视。一天,方孟敖在送情报给苏瑶的路上,发现自己被跟踪了。他不动声色,巧妙地甩开了尾巴,来到了约定地点。 “情况不妙,我们被盯上了。”方孟敖见到苏瑶后,神色凝重地说道。 苏瑶却很镇定:“没关系,我们早有准备。但接下来的行动要更加小心了。” 随着局势的日益紧张,方孟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考验。国民党高层要求他执行一项秘密任务,轰炸中共在华北的重要据点。这让方孟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旦执行,无数无辜百姓将遭殃;若拒绝,他和苏瑶以及地下党的同志们都将面临危险。 苏瑶得知此事后,找到方孟敖:“孟敖,我们相信你的选择。无论你做什么决定,组织都会支持你。” 方孟敖紧紧握住苏瑶的手:“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得逞,我要带着兄弟们起义,投向光明。” 经过一番周密的策划,方孟敖带领着飞行大队,在执行任务的关键时刻,调转方向,宣布起义。这一行动震惊了国民党高层,也为北平的和平解放做出了巨大贡献。 北平解放后,方孟敖和苏瑶漫步在焕然一新的北平街头,看着百姓们脸上洋溢着的幸福笑容,心中满是欣慰。他们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只要携手共进,就一定能迎来更加美好的明天。 第六十六章:破晓之后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北平和平解放的欢呼声尚未消散,方孟敖与苏瑶便投身到新的使命中。作为起义功臣,方孟敖被任命为航空训练组副组长,负责将国民党空军的技术力量转化为新中国航空事业的基石。而苏瑶则继续以地下党联络员的身份,协助处理起义人员的思想工作与物资调配。 深秋的一个傍晚,方孟敖刚结束飞行模拟训练,就看见苏瑶抱着一摞文件站在机库外。夕阳为她的身影镀上金边,发丝被风轻轻吹起,恍惚间,方孟敖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在危险中传递情报的夜晚。 “又在出神?”苏瑶笑着递过一杯热水,“后勤部送来新的燃油数据,这批苏联专家带来的技术资料里,关于发动机维护的部分可能需要你过目。” 方孟敖接过文件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两人皆是一愣。自从起义后,他们虽朝夕相处,却总被接踵而至的工作占据,连一句知心话都没来得及说。方孟敖突然鼓起勇气:“苏瑶,等这批学员结业,我们......” 警报声骤然撕裂宁静!远处的防空哨传来急促的哨音,方孟敖脸色瞬间变得凝重——国民党残余势力的轰炸机趁着暮色发动突袭。他立刻冲向指挥塔,身后传来苏瑶冷静的声音:“我去疏散学员!” 夜色中,方孟敖带领着刚组建的防空编队升空迎敌。透过驾驶舱的玻璃,他看见敌方机群如同恶鸟般扑来,而下方的训练场里,苏瑶正举着信号灯引导人群撤离。 “二中队左舷包抄,保持高度!”方孟敖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来。激烈的空战中,一枚炮弹擦着他的机翼飞过,机身剧烈震颤。他咬牙稳住操纵杆,瞄准敌机发射了一串子弹,只见夜空绽放出绚丽的火光。 地面上,苏瑶在最后一名学员进入掩体后,发现远处弹药库附近还有个掉队的孩子。她毫不犹豫地冲向那个方向,却在半途被气浪掀翻。当方孟敖击退敌机匆匆赶回时,只看见倒在血泊中的苏瑶,她怀里还死死护着那份未送达的航空资料。 “苏瑶!”方孟敖跪倒在地,颤抖着抱起她。苏瑶艰难地睁开眼,嘴角溢出鲜血:“别...哭...你看,天快亮了......”话音未落,她的手无力垂下,指尖还攥着半块怀表——正是当初证明她身份的信物。 黎明的曙光穿透硝烟,方孟敖紧紧抱着怀中的人,终于明白,有些情感还未来得及诉说,有些承诺永远停在了黎明前的黑夜。但苏瑶用生命守护的那份理想,将如同破晓的朝阳,照亮新中国航空事业的征途。此后无数个深夜,当方孟敖独自在飞行图前工作时,总会摩挲着那半块怀表,仿佛又听见苏瑶轻声说:“我们的路还很长......” 第六十七章:长空留痕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苏瑶牺牲后的日子,北平的天空依旧辽阔,却再没有了方孟敖眼中的亮色。他将那半块怀表用红绸仔细包裹,贴身收藏,每次抚摸金属表面的纹路,都像是触碰着她未竟的温度。训练场上,他对学员的要求愈发严苛,“战场上没有重来的机会”这句话,成了他最常说的训诫。 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方孟敖主动请缨,带着曾经起义的战友们奔赴鸭绿江彼岸。临行前,他站在苏瑶的墓前,将一朵野菊花轻轻放在石碑旁:“这次,我要替你看看更广阔的天空。” 朝鲜战场的夜空被探照灯和炮火割裂成碎片。方孟敖带领着年轻的志愿军飞行员,驾驶着米格 - 15战机与美军王牌展开殊死搏斗。某次空战中,战友的战机被击中,他毫不犹豫地调转机身,用自己的飞行轨迹为对方制造掩护。子弹穿透机翼的瞬间,他眼前闪过苏瑶在北平街头微笑的模样,操纵杆在手中变得滚烫,仿佛握住的是她最后的力量。 战争间隙,方孟敖总会在简陋的营帐里,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在笔记本上记录空战心得。字迹工整得近乎执拗,他想着,如果苏瑶还在,这些技术总结定能帮她更好地协调后勤保障。有一次,他在缴获的美军地图背面,无意识地勾勒出苏瑶的轮廓,直到战友的呼唤才将他拉回现实。 战争结束后,方孟敖带着满身勋章回到国内,却婉拒了所有表彰。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航空学校的建设中,亲自编写教材,手把手教导新学员。在他的办公室里,始终挂着一幅手绘的中国空域图,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潜在的航空站点,那是他和苏瑶曾经讨论过的“未来蓝图”。 1956年,新中国第一架国产喷气式歼击机首飞成功。当轰鸣声穿透云层时,方孟敖站在观礼台上,眼眶湿润。他从怀中掏出那半块怀表,让阳光透过表盖的镂空花纹:“你看,我们做到了。”风掠过他鬓角的白发,仿佛苏瑶的指尖,轻轻抚过他这些年坚守的岁月。 此后的每个清明,航空学校的学员们都会自发来到苏瑶的墓前献花。他们知道,这片蓝天之下,不仅镌刻着英雄的传奇,更藏着一个跨越生死的约定——有些信仰永不褪色,有些爱情化作星辰,永远照亮着追寻光明的航程。 第六十七章:故园花落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北平的深秋,风里已经有了刺骨的冷意。方孟韦站在警察局的窗前,望着外面车水马龙,眉头微微皱起。手中的茶杯里,热气渐渐消散,一如这看似繁华却风雨飘摇的时局。 “副局长,徐局长请您去一趟。” 警员匆匆走进来,打破了一室的寂静。方孟韦放下茶杯,整了整身上的警服,稳步朝徐铁英的办公室走去。 “孟韦啊,最近活动频繁,你可得多上点心。” 徐铁英靠在椅子上,眼睛半眯着,看似随意地说道。方孟韦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答道:“是,局长,我一定尽力。” 他知道,徐铁英不过是想利用他方家的关系,为自己谋取更多的利益罢了。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方孟韦心情愈发沉重。他信步走到了街上,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处四合院前。这是崔中石曾经的家,如今人去楼空,只剩下大门紧闭。方孟韦抬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门环,思绪飘回到与崔中石相识的过往。 “孟韦,这世间有些事,看似黑暗无边,但总有光会透进来。” 崔中石温和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那时的方孟韦,虽身处官场,却对许多事情充满迷茫,崔中石的话,如同一盏微弱的灯,在他心中点亮了一丝希望。 正沉浸在回忆中,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方副局长,好巧啊。” 方孟韦转身,看到了一身学生装扮的叶澜。叶澜是燕京大学的进步学生,方孟韦之前因为调查与她有过交集。 “叶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方孟韦微微诧异。叶澜笑了笑,目光看向四合院:“崔先生是个好人,我来看看。” 方孟韦心中一动,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也有如此情义。 两人并肩走在胡同里,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叶澜轻声说起学校里同学们对时局的担忧,对自由和平的渴望。方孟韦静静地听着,这些话,他在官场中从未听过,却在叶澜的口中,感受到了真诚与炽热。 “方副局长,你身为警察,难道就不想为这混乱的局面做点什么吗?” 叶澜突然停下脚步,直视着方孟韦的眼睛问道。方孟韦心中一震,他想起了自己的理想,想起了那些在战争中受苦的百姓,可官场的黑暗,让他举步维艰。 “我……我会尽力。” 方孟韦的声音有些低沉,却透着坚定。叶澜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信任:“我相信你。” 此后的日子里,方孟韦在警察局里,一面应付着徐铁英等人的命令,一面暗中留意着共的动向。他知道,或许才是这乱世中的希望。而叶澜,也时常与他分享学校里的情况,两人之间,渐渐有了一种特殊的默契。 一日,方孟韦接到线报,说有一批进步学生将在城外秘密集会。他心中一惊,若此事被徐铁英知晓,后果不堪设想。他立刻赶到与叶澜约定的联络点,想通知她取消集会。 “不行,这次集会很重要,大家都盼着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叶澜坚决地说道。方孟韦焦急万分:“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徐铁英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 叶澜看着方孟韦的眼睛:“我知道,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方孟韦沉默了,他明白叶澜的决心,也明白自己不能让这些学生陷入危险。“我陪你去,我会保护你们。” 方孟韦最终说道。叶澜眼中闪过一丝感动:“谢谢你,孟韦。” 城外的树林里,学生们陆续到来。方孟韦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手紧紧握住腰间的枪。就在集会即将开始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汽车声。方孟韦脸色一变:“不好,是警察。” 他迅速组织学生们疏散,自己则留下来断后。枪声响起,方孟韦奋力抵抗,手臂却不幸中枪。叶澜不顾危险,跑回来扶起他:“孟韦,你怎么样?” 方孟韦咬着牙:“别管我,快走。” 混乱中,方孟韦看着叶澜安全离去,心中松了一口气。自己却被警察团团围住,带回了警察局。 “方孟韦,你居然敢背叛党国,和共勾结!” 徐铁英怒不可遏,拍着桌子吼道。方孟韦冷笑着:“我只是做了我认为对的事。” 在狱中,方孟韦身受重伤,却始终没有屈服。他望着狭小牢房外的天空,想着叶澜,想着那些为了理想而奋斗的人们,心中没有丝毫后悔。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突然被打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是叶澜。“孟韦,我们来救你了。” 叶澜眼中含泪,快步走到他身边。 原来,得知方孟韦的情况后,精心策划了这次营救行动。方孟韦被救出监狱,在叶澜的照料下,伤势逐渐好转。 “孟韦,和我们一起走吧,去一个新的地方,为了真正的和平与自由奋斗。” 叶澜看着方孟韦,眼中满是期待。方孟韦望着她,又望向远方,心中涌起一股豪情:“好,我跟你们走。” 在一个黎明,方孟韦和叶澜跟着的队伍,离开了北平。身后,是渐渐远去的故园;前方,是充满未知却满是希望的未来。 第六十八章:星火长明 - 北平无战事之方孟敖 - 宋仁宗爱萱萱 马蹄踏碎晨霜,方孟韦将染血的警徽埋在燕山脚下。叶澜递来灰布长衫,他抚过衣料粗糙的纹路,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流民图》——此刻自己竟也成了画中仓皇奔走的人。 队伍在太行山深处的窑洞驻扎下来。方孟韦跟着战士们挖战壕时,总觉得腰间空落落的。从前佩枪是为了威慑,如今握着铁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叶澜常抱着油印机穿梭在各个村落,她教孩子们识字的声音,像山间清泉淌进他心里。 “小方同志,来帮我翻译电报。“老政委的话打断了思绪。方孟韦望着密密麻麻的电码,突然发现这比警局里的公文更让他热血沸腾。当第一封破译成功的密电送到指挥部时,他看见首长眼里跳动的火光,那和崔中石说“光明总会到来“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隆冬的某夜,日军突然发动突袭。方孟韦抄起缴获的步枪冲出战壕,子弹擦过耳畔的瞬间,他忽然理解了二哥孟敖在战场上的心境。叶澜背着伤员在弹雨中穿梭,她发间的槐花香气混着硝烟,成了他战斗下去的执念。 胜利的消息传来时,方孟韦正在教新兵拆解枪械。他摸着枪身崭新的刻痕,想起北平街头那把始终未开过火的配枪。叶澜举着红旗跑来,晨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上,恍若当年四合院门前飘落的海棠。 和平年代,方孟韦在公安系统任职。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两张照片:一张是穿着警服的全家福,另一张是他和叶澜戴着红领巾站在天安门城楼前。每当年轻警员问起那段历史,他就会说起太行山的窑洞、密电码的光芒,还有那个教会他什么是真正信仰的女子。 暮年的某个清晨,方孟韦坐在摇椅上翻看老相册。泛黄的纸页间,叶澜的笑容依旧明亮。窗外,鸽哨声掠过胡同,恍惚又回到了北平的秋天,那时他还不知道,命运的齿轮会将他带向如此壮丽的远方。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