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九章 城隍破庙,灵性俊者乌青隼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一场称不得盛会的盛会在藏雀楼里悄然开始,倪女走秀,琴女和歌,泛着粉色的轻纱帷帐在四丈见方的高台上落下又升起,每次升起时都有位闭月羞花的魁女登台示人,或品貌端庄温文尔雅,或白璧无瑕楚楚可人,也有人间尤物娇艳似火,博众家之长,云泥之别大相径庭。博得满堂喝彩。 慕北陵只看了一会就没心思再看,和徐邺青灯烛下抚琴唱一曲《愁伤吟》的花魁杜莹相比,四方高台上的魁女还显青涩,既无纵横风情场应有的狐媚捭阖,也无飞上枝头变凤凰后那种超凡脱俗的气质。 慕北陵觉得这些被五宗六府的公子视若珍宝的魁女,甚至比不得扶苏令尹府内,清池白纱帐里抚琴幽女。索然无味。 郭佶则不然,两颗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每上来一位魁女他都发出高低不同的啧啧声,嘴角边挂着晶莹涎液,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武越和慕北陵差不多,从头到尾也没朝台上看几眼,倒是和郭白聊了不少,大抵都是些临水的管理,未来的发展问题。 不得不说郭白除了生了个没用的种以外,官场黄紫之事还是应对的得心应手,至少在慕北陵看来他提出的几条建议都比较实用。最后说的口干舌燥的郭白端茶润喉,起身后走到慕北陵面前,悻悻拱手拜道:“将军,前两日的事是犬子唐突了将军,下官在这里向将军道声不是,还望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 慕北陵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个位置示意郭白坐下,“前两天事?哈哈,我早就忘了,郭大人不用如此紧张,在下不是个睚眦必报之人,更何况郭大人如今是我王的爱臣,你我也算同朝为官,今后相互勉励便好。” 郭白小鸡啄米似的泪连连点头。 武越不解问道:“北陵和郭卿有过节?” 楚商羽附耳耳语一番,说话时指了指站在北墙前目不转睛盯着方台的郭佶。 郭白趁武越没注意时,抓起桌上蚕糕砸向郭佶,嘴唇嗡动,看似骂了几句。 郭佶吃疼转身,被郭白吃人的眼神瞪得缩了缩头,赶紧走到茶几前,恭谨立正。 武越听完楚商羽的解释后,眉头先是皱了皱,然后斟酌片刻说道:“不知者不罪,我看贤侄的性子是野了点,不过还算过得去。” 武越给了个不算中肯的评价,当着熟络的郭白面,总不能把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批得一无是处?虽然他心里是另一种想法。 慕北陵自然不会拂这个扬言篡夺位的新王脸面,但也只是点点头。 郭白如释重负左右施礼,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不愠不火的争花魁最终在一片掌声中落幕,不出意外获得夺得花魁之名的是柳家大公子柳季同邀来的魁女。 正在雅间里被自己老子语重心长说教的郭佶,听见落定锣声响起时,眼神就开始发飘。都说知子莫若父,郭白郭佶心猿意马的表情就知道又是对牛弹琴,不得放下还没说出口的一大堆话,挥手赶人。 郭佶也乐的轻松,依次施礼告辞后便逃似的离开雅间,使得郭白深感脸上无光。 武越最后想邀请慕北陵用完晚膳再走,被慕北陵婉言拒绝,说是等大王他日荣登九五之际,再痛饮一番。 从藏雀楼出来后慕北陵一头扎进马车,华发赶车老人扬鞭催马,车架缓缓沿来时的方向驶去。 嫩紫霓裳的沐婉挨着老人坐在车头,垂起脑袋,贝齿轻咬下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慕北陵坐在包绒垫的长椅上闭目眼神,跟着马车颠簸上下起伏。 这个时候皇甫方士他们应该已经按照计划到达指定地点,武越所谓的“双管齐下”最迟明日就要实施,临水城始终只是个歇脚地,再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慕北陵睁开眼皮,黑眸深邃明亮,偏头看着嵌金丝的垂帘,女子的后背刚好在帘子上顶出个弧形轮廓。 慕北陵斟酌片刻,还是忍不住轻唤出声:“沐婉姑娘,进来坐会。” 帘子上的轮廓可见一震,女子横起身子爬进车内,左右看了两下,在慕北陵特意空出来的位子上坐下。 慕北陵平静说道:“等会我就要走了,郭佶那里你不用担心,相信他以后不会再找你麻烦,还有,这有点碎银子,就当是对这两日你伺候我的报酬。 慕北陵解下挂在腰带上的钱袋,掂了掂,女子皓齿咬的更紧,没伸手接。 慕北陵叹了口气,伸手把钱袋放在茶几上,“天下乱世,身不由己的人比比皆是,泥腿老农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同样过活,只不过穿的差点,吃的差点,就算是生下来锦衣玉食的豪阀世家子弟,金山银山也买不来片刻安宁,当然,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说这些只是想提醒你你还年轻,有的事做了难保将来会不后悔,千金隽万钧山,有的东西并不是多多益善。” 女子低着头,双手把弄铺在膝盖上的衣衫角,一言不发。 慕北陵似乎知道她不会答话,继续喃喃自语:“我见过比你惨的人不是没有,背负一世枷锁,客死他乡,死后连个举幡扫墓的亲人都没有,你算是幸运的,至少某些方面比我幸运。” 慕北陵自嘲一笑,话锋转向茶几上的钱袋,“这些银子不是施舍,只是想谢谢你这两天来的照顾,仅此而已,他日若真有缘再见,你可以选择把这些钱还给我,不过不是现在,当然,我不会收利息。” 女子破涕为笑,口吐兰芷,伸手将茶几上的钱袋揽入怀中,小心翼翼揣好。 慕北陵满意点点头,不再多言。 马车停在道台衙门门口,孙玉弓率先下车去召集手下,华发老人把车赶到衙门旁边一条暗巷消失不见。 慕北陵负手立在门口的石狮子旁,抬头看天,方才还朗日灿烂的天际变得灰蒙蒙,几朵硕大黑云从东边天空缓缓浮来,眼见有落雨势。 孙玉弓很快牵着马过来,五百追火飞骑整装待发。 慕北陵翻身上马,最后看了眼依依不舍的霓裳婢女,手腕猛抖缰绳,战马唏律律嘶鸣一声,扬起四蹄飞奔开去。很快便只剩下模糊的背影。 飞马出临水! 石狮子旁,沐婉紧握尚有余温的钱袋,眼神迷离。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送她银子,而且只是为个“谢”字,女子觉得自己很幸运,能碰见这个与众不同,又像是修成精的将军。女子又觉得自己很不幸运,良景叹日短,就像城北外的粟米海,只有短短一个月的宿命。 天空开始飘起细雨,很绵,很柔,落在女子睫毛上,挂起雨珠。女子不为所动,视线依然望着前方早已空无一物的宽阔街道。 过往的新人匆匆跑开,谁也不知道这雨会不会越下越大。 直到雨势见长,女子才将钱袋重新揣进怀里,放在最贴身处,紧了紧松开的领口,转身登上进府的台阶。 而也在这一刻,女子的眼神中忽然多了几分倔强。 …… 出城十里,雨越下越大,磅礴大雨中一行铁骑奔至破败城隍庙前,领头的黑眸男子率先钻进庙门,身着白底镶红甲袍的士兵拾柴生火。 庙里破败不堪,看起来应该荒废有些年头,三尊灵官道宝像横七竖八倒在庙堂地上,断垣残壁随处可见,漆红的木柱上盖满厚厚灰尘,蛛丝斜挂在梁*叉的地方,足有大拇指大小的漆黑蜘蛛盘在蛛丝上,等着迎头撞来的饱腹大餐。 慕北陵对着恰好落在香案上的灵官道宝躬身作揖,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铜爷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多拜拜三圣六君可以保平安。小的时候村东头外就有座村民自发搭建的土地庙,里面供着落雪山的山神神邸,慕北陵每次经过土地庙都有拜上三拜,祈求山神保佑。 武蛮跟着他拜了三拜,慕北陵的习惯,就是他的习惯。虽然他打心里觉得这样做没什么意义,但他喜欢就好。 火光袅袅慑人,被雨打湿的衣服放在火上很快就冒起阵阵白烟,暖意十足。 庙外,磅礴大雨没有减弱之势,临水的雨和壁赤的不尽相同,壁赤下的雨幽绵细长,给人一种永远不会停下来的错觉,而临水这里的雨来势很凶,出城时还是淅沥小雨,没走几步就变成倾盆大雨,让人措手不及。 慕北陵没有把衣服拖下来放在火上烤,只是离火堆很近,让散发的热气慢慢烘干衣服,以前在深山打猎时流下的习惯,好的猎人把式从来不会轻易接下装备,哪怕是掉进冰湖起来后,衣服上已经结冰,他们也不会脱衣服,因为一旦遇到危险可以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而不是还要顾及光没光着身子。 门外,一道清亮隼鸣忽然传来,正围在火堆旁打盹的孙玉弓陡然睁眼,从地上一弹而起闪至庙门前,两指塞进口中,发出一道与那隼鸣声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 片刻后,羽毛赞青的雄俊隼鹰稳稳落在孙玉弓肩头,隼目金黄,灵性警觉,两指爪子抓在孙玉弓肩膀上力道刚好,不至于掉落,也不至于伤到皮肤。 孙玉弓从随身包袱里拿出根尺长肉体,塞到隼鹰口中,然后熟练取下系在隼鹰腿上的笺纸。做完这些只见他肩头微震,赞青鹰隼发出道长鸣,扑腾着翅膀飞上房梁。 慕北陵看得稀奇,问道:“这东西哪来的,挺有灵性。” 孙玉弓将笺纸递给慕北陵,“壁赤的回信。” 慕北陵接过笺纸,目光却依然停留在头顶上的鹰隼身上。 孙玉弓笑道:“这畜生叫乌青隼,是几年前一个在漠北的朋友送给我的,灵性,好驯养,本来打算养着可以打打兔子野鸡什么的,后来参了军,就把他忘了,前些日子在壁赤的时候这畜生突然飞了过来,好像挺认主的,那天恰好那位城主大人也在,说是这鸟拿来送信不错,现在干脆就让他干干信鸽的活计。” 慕北陵哑然失笑,老头的话你也听?这鸟一看就神俊的很,不说是难得的品种,至少也是上品,兴许全天下愿意拿乌青隼送信的人,就只有天马行空的老头想得出来。 都说隼出辽东,最俊者海东青,慕北陵上次到漠北无缘见识一番鸟中王者的气质,此时忽然想着是不是找机会向赫连阔讨个一两只,哪怕看看也好。 第三百三十章 棋盘博弈,胜负几何未知数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信是从壁赤发来的,文字走笔青涩,内敛不足,慕北陵很容易猜到应该是老头懒得提笔,让连破虏代为回信,字不多,寥寥八字,“四姓未定大通不死”。 慕北陵皱眉仰头看向正在撕扯肉条的乌青隼,老头的意思很明确,孙家那位四公子虽然入主城户衙门,但还没有真正对大通商会下手,也就是说壁赤大通商会的管事倪元突然出现在临水,和壁赤形势无关,那么他到底是接到武越的命令来临水,还是说另有其事。 楚商羽,佝偻老人,倪元,姻娅,还有那位神秘的七爷,武越到底在下怎样一盘棋? 从昨夜席间的话头可以看出武越并不将心自己,他依然在忌惮,就算已经明里暗里告诉他不会染指那座黄金龙椅,慕北陵仍能感觉到武越不信任。然而,饶是如此又如何,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他武越保留,自己又何尝不是绵里藏针。 这就像两个围棋高手过招,虽然岂面看似风平浪静,暗里却是步步杀招。 男子眼望庙外磅礴大雨,雨水打在地上沾起层层水花。 武越不执明黄大旗篡国夺权已是灭绝天伦,而在这种形式下身为国子监祭酒的左濮前还甘愿涉险来临水,送上城防图,出谋划策。左濮前为何要这么做,他和武越之间又有什么瓜葛? 穿斗篷的佝偻老人不经意表明了身份,曾是朝中之人,左濮前醉酒时老人分明表现出十分厌恶之情,却还是近身五步,明里暗里护其周全,这不是刚刚认识的人无心之表,也不会是武越刻意为之要老人保左濮前周全,而是长年累月形成的习惯,就像慕北陵进庙拜佛,身随心动。 慕北陵捡起脚边的一根干柴丢尽火堆中,火势再旺,似问似答道:“玉弓,你觉得左濮前这个人如何?是不是也觉得很奇怪,武天秀的国子监祭酒,掌管朝城祖殿祭祀,替西夜历代先王守灵的人竟然会和武越混到一起,他们武家还真是乱的可以。” 他没有问武蛮,因为他很清楚后者会直接丢给自己一个白眼。 孙玉弓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盯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仔细斟酌措辞后,才缓缓说道:“左濮前这个人以前见过几次,在朝城的祭祖大典上,和我爹是同年入仕,后来爹去了扶苏,左濮前就卸甲从文,做了国子监祭酒,那个时候先王还在,爹在世时有几次提到过他,说如果他一直为将,成就兴许会超过自己,至于为什么这么做,爹倒是没提起过。” 孙玉弓顿了顿,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属下对他称不上有什么看法,是员虎将,也是个不错的祭酒大寺官。” 慕北陵觉得有趣,“是啊,他是一个虎将,能够驰骋沙场,又是一个称职文官,悉心照料武家祖宗,这种人,真的很有趣。” 孙玉弓犹豫一下,反问道:“主上觉得左濮前有问题?” 慕北陵摇头笑道:“佞臣祸国,宦官亡朝,武越这次能不能成功登顶,左濮前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举足轻重。” 孙玉弓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慕北陵也很有默契的没有说话。 打蛇七寸,斩草除根,武越手里的棋子落得越多,将来就越对他有力。 虽然孙云浪自尽前要求他发下重誓不得夺西夜武家王位,但却没说这个危如累卵的武家不能由其他人操控。 雨势越来越大,从倾盆大雨到后来的遮天蔽日电闪雷鸣,断壁残垣的城隍庙在风雨中发出阵阵悲呛的哀嚎声,令人很担心它到底能不能坚持到雨停。 门前的泥土里已经积下足够没过脚背的积水,像个小水塘似得,烈风呼啸着吹进庙堂,梁上的蜘蛛早已不知去向,留下破了一半的蛛网。 另一边,临水道台衙门中,已经回到衙门的武越站在厢房窗前,外面雷电交闪,倾盆大雨如幕而下。 楚商羽,佝偻老人,就像两尊石雕站在一旁,谁也不敢打扰这即将荣登九五的蟒袍男子。 道台衙门内的景致索然无味,或许也是无心再欣赏凋零景致,武越缓缓转过身来,走到檀木八仙桌前坐下,端起青瓷花杯问道:“商羽,朝城一战,你有几分把握?” 楚商羽想了想,苦笑道:“六四吧。” 武越饶有兴致:“何为六,何为四?” 楚商羽毫不不避讳:“朝城六,属下四。” 武越愣了愣,兀自笑起,“如果慕北陵倾力为之,胜负又如何?” 楚商羽隐晦道:“二八吧,朝城二,属下八。” 武越由衷笑起。 胜负之数,只在一人手中。 其实楚商羽更想说如果慕北陵全力攻朝,胜负之数几乎已成定局,纵然武天秀坐拥三十七万大军,但其中十七万是南元郑王援兵,属于棋盘上摇摆不定的棋子,郑王贪婪,只有有好处他不会放着不占,武天秀能许诺的代价,自己一方同样能许诺,更何况眼下武越已经默认往南元发书信。 所以这场战争的胜负天平,全在一人身上。 武越不可置否笑道:“商羽觉得慕北陵是否真心攻朝?” 楚商羽不假思索笑道:“殿下已有答案,何必再问属下,属下只觉得这场博弈的胜负之数看似在慕北陵手中,实则掌握在殿下手中。” 武越饶有兴致,“哦?说说。” 楚商羽道:“慕北陵天纵将才,但他并无举兵之本,若是殿下有朝一日喻之为叛逆,天下得而诛之,不过在此之前,他确实是攻朝的一大助力,所谓名不正言不顺,与其说此战结果掌握在慕北陵手中,不如说是他慕北陵的将来掌握在殿下手中,所以看上去五五的局面,实掌握在殿下手中。” 楚商羽见武越笑而不答,继续说道:“慕北陵此次出兵是十五万,加上壁赤和蓟城的部队,总共不超过三十万,只要殿下一举攻破朝城,号令天下之时,凭殿下尊贵身份,百侯来朝,不怕他慕北陵不就范,到时候,壁赤,蓟城,扶苏,皆归于殿下囊中,二十五万的军队也不过瓮中之鳖,不足畏惧。” 武越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楚商羽道:“壁赤之战,慕北陵效仿元祖先王火烧连营,高传尉迟镜奔袭壁赤时,武蛮绕过飞鹤山,直取蓟城,实则不敢和高传尉迟镜正面交锋,属下听说尉迟高传部也是慕北陵兵不血刃拿下,究其原因只因为尉迟镜那道将令,属下以为,若是尉迟镜全力进攻壁赤,胜负之数确实不得而知。” “诚然最后的胜者是慕北陵,但也是胜之不武,所以属下以为,区区慕北陵不足畏惧。” 武越平静道:“商羽别忘了,一个尉迟镜,一个孙云浪,一个祝烽火,都是折在慕北陵手下。” 楚商羽傲然道:“几个数典忘宗的老家伙而已。” 武越沉默不语,只是狭长的眼眸中闪着思索目芒。 数典忘宗,胜之不武,如果什么人真将这些烙印打在慕北陵身上,或许最后会死的很惨,武越依稀记得那封来自壁赤大通商会的密函,上面寥寥几字,“慕北陵,强悍如斯”。 阮元仓促发出的密函意味深长,所以武越宁愿冒着被慕北陵怀疑的危险,也要招阮元来临水问个清楚。 “阮元现在何处?” 佝偻老人适时接话,声音嘶哑至极,宛如出自九幽,“正在临水大通商会分部。” 武越点头道:“立刻让他过来,有的东西,孤必须听他亲口所述才能安心。” 佝偻老人已经习惯自己主子说一不二的性格,施以正宗的万福之礼,躬身退下。 …… 倾盆大雨终于逐渐收敛起肆掠大地的意图,夕阳破开云层,洒下万丈霞芒,西边整个天际都被映的火红,好像那个地方刚刚经历过一场嗜血鏖战。 五百铁骑离开破败的城隍庙重新启程,马蹄踏着泥泞浑水,头顶上,乌青隼展翼盘旋,四方鸟雀不敢靠近百丈。 一行铁骑,一鸟,笔直朝东北方向疾驰而去。 驻扎在朝城以南的四旗大营中,今天已经是皇甫方士第三次登上名为南麓的丘陵顶端,翘首西望。 翻过伏龙脉后再往前约莫三百里,就是朝城境内,一望无际的平原一直延伸到天边,广袤的大地上只有几处勉强能称之为丘陵的起伏地势,这条横亘在平原上的丘陵被冠以南麓之名。虽然离“麓”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皇甫方士立在最高那座丘陵顶端,西边尽头是那轮即将落下山脉的血红夕阳。赵胜,任君,雷天瀑,尹磊立在旁侧,眼神中包含翘望之色。 赵胜双手握着一件锦缎绸袍,缓缓走到皇甫方士身后,将锦缎绸袍披在后者肩上,轻声说道:“先生,起风了,回去吧。” 黑白双发的中年人淡淡应了声,脚下却没移动分毫,“已经五天了,主上差不多该回来了。” 中年人伸手系上绸袍系颈,转身轻言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再等等。” 赵胜没有搭话,立在身后一动不动。 中年人也不劝解,视线依旧朝西眺望。 丘陵下不远处,营地中已经燃起篝火,烧的通旺的火光将整个南麓照的如白昼一般,巡逻士兵持枪来回在营地四方,不敢懈怠。 黑白双发的中年浅浅叹口气,然而那叹息声还未完全落下,西方地平线上突然闪现出的火光令他神色一凛。 笑容旋即浮现。 阴霾豁然消逝。 第三百三十一章 鳢首龟趺,蓟城临水皆来信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两日后的南麓,这条在慕北陵看来只能称为坟包的凸起中央,一块大约人高的石碑*进地上数尺,碑上刻着正宗的西夜王家纂文《逢入京使》。武家元祖先王开宗立国,伏龙脉被当时的风水术士赞为龙气隐匿之地,而与之遥遥相望的南麓自然而然被称为凤地,寓意龙凤呈祥。这条朝城边界上的纵贯线绵延不过几里,却是历代西夜大王必来之处,有祭奠先祖一说,也有沾染龙凤瑞气一说。 石碑前站着名戎铠黑眸男子,手指轻轻摩挲凹凸不平的碑文铭字,灰绿色的碑面上盖着薄薄的扬尘,指尖触感滑腻,“都说龟驼碑寓意天长地久,一代君主的文成武治只有刻在这样的石碑上才能承天国运,鳢首龟趺,没了龟如何承载这份气运。” 黑白双发的中年人置之一笑,“所以才有国运一年不如一年,佞臣当道。就连普通的豪阀世家都知道育儿教子的重要性,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有瑕疵,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黑眸男子收起按在石碑上的手指,中年人的话中永远暗藏玄机,触之不得,弃之可惜,不过他很享受这个过程。 男子转身面朝正被,眺目极望时地平线上隐约能见盘亘城池的边缘,那个地方到底是终点还是起点,男子不得而知,“武越还是怀有很强的戒心,我知道他不信任我,这点来说,应该可以用两心相印来形容吧。” 或许觉得这个词形容男女之事更为妥当,男子自嘲一笑,不等黑白双发的中年人搭话,继续兀自说起:“尚城的游侠儿楚商羽,被誉为西夜年轻一辈中寥寥几个能和夏凉戚家两兄弟其名之人,那个就像武越影子的老人前几十年兴许是在深宫大院里度过,估计当年那位丽贵妃托着年幼殿下登上去尚城的马车时,老人也随车而行,大通商会的底蕴基本已经暴露出来,说它还有什么隐藏秘密,可能性不大,倒是虎威镖局和那批交过几次手的死士,眼下是个大问题,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最可怕的就是那双躲在暗处盯着你的眼睛,而且那双眼睛的主人还不怕死。”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狠人害怕找死的人,一物降一物,就像佛家那个模棱两可的“蚁象论”,小小兵蚁可以蹂躏死一头大象。 三年的漠北军行让男子看得多,悟的也多,始终被大军严密保护的镇西大元帅风连城,尚且还怕那些仗剑青衫,来去无影的市侩游侠。一头大象,一只兵蚁,天差地别。 皇甫方士轻声道:“主上看得很宽,也看得很透,那个地方如今只是一块待宰分食的肥肉而已,真正的恶战是在那块肥肉被吞下口之后。” 皇甫方士抬起手,遥指北方地平线,“武越虽被冠以篡权某位之名,说到底他还是武家的人,坐拥江山名副其实,老百姓要的只是一方安定,谁坐这江山倒是无所谓,就像林钩那小子常去的地方,只要给钱,女人不介意谁躺在自己旁边,也不介意到底是金刚持还是银样镴枪头。” 慕北陵微微一愣,随即目瞪口呆,没想过素来将《道经》的冗长大义挂在嘴边的中年人,也会说出这样一番市侩油滑的囹语。 皇甫方士看出男子的想法,没觉得有失体面,不食人间烟火不是他这个境界该做的事,或者真到那个时候,他就变成执棋子的下棋人,而不是一枚看似举足轻重的棋子。 “属下而今最担心的是主上的心境,伏龙脉下云浪大将军以身死换取主上一番誓言,武家的天下武家坐,主上真甘心不染指这半壁江山?” 慕北陵回过头,饱含深意看了眼中年人,嘴唇浅浅弯起,“先生可还记得扶苏关上,三丈高台。” 皇甫方士点点头,那个明月夜色下,男子曾以半壁江山许诺,愿做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人。 慕北陵深吸口气,环视一马平川的幅扩燎原,轻声说道:“先生不是说当年百侯争雄时,曹氏可做那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人?” 皇甫方士深陷的眼眶中灰芒一闪即逝,由衷笑起。 棋到中盘,抢先落子。 …… 落日西下,残阳的余晖洒在平原上,芳草萋萋的平原被涂抹上一层金色,横贯东西的清水河好像条眷银丝带盘绕在大草原上,牛羊返圈,倦鸟归巢,大地上宁静安详。 两只通体雪白的信鸽在离大营数里外的东西高空发出阵阵惊恐唳声,大营上空,翼展超过两米的乌青隼悠闲盘旋,似乎在宣誓主权。 营里,一身白底镶红战铠的孙玉弓含着手指发出声鸣啼,前一刻还在绕天翱翔的乌青隼猛然俯冲直下,稳稳落在男人手臂上。 孙玉弓从随身携带的布兜里抽出根肉体,塞到乌青隼嘴里。 两只受了惊的信鸽这才飞速降在大营后方某处。 中军帐里的空气略显闷热,即便已经把帐门撩起,还是散不尽从脚下升起的热量。盛夏时节便是这样,燥热难耐。 慕北陵端坐在军案首位,皇甫方士居次席,手摇羽扇,二人正天一脚地一脚谈天说地时,戎铠加身的任君快步走进帐中,左右手各握一封卷成拇指粗的密信,“末将参见主上,参见先生。” 慕北陵抬抬手,示意他起身说话。 任君呈上两封密信,“这是刚刚收到的,一封来自临水大营,一封来自蓟城。” 慕北陵道声“辛苦”,展开右手边临水大营发来的密信,细看片刻,随后不动声色说道:“楚商羽说临水的八万大军已经驻扎在朝城西面两百里,明日一早会发动试探性攻击,让我们在南翼策应。” 皇甫方士只点头,没说话。两军交战试探深浅,无可厚非。 慕北陵展开另一封密信,刚看一眼,剑眉猛然蹙起,深邃黑眸中闪动冷色。 不待他开口,皇甫方士便抢先说道:“可是夏凉大军奇袭了徽城?” 慕北陵沉声道:“先生猜的没错,钩子说前天夏凉大军突然强渡艮水,夺下徽城,眼下有往蓟城去的迹象。” 皇甫方士捋了捋扇子中间那根最长的羽毛,轻声道:“林钩带了七万大军入驻蓟城,又有羊蒙部从中策应,凭借蓟城的底蕴,夏凉人想要轻而易举夺下蓟城,难。” 皇甫方士停下手上动作,手指按在羽毛顶端,“我们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结束朝城之战,拖得越久越对蓟城不利,属下担心夏凉大军此举是武越授意,如果真是这样,一旦徽城和襄砚形成犄角之势,蓟城恐难防守。” 慕北陵点头道:“夏凉攻徽城,不图襄砚,反倒意欲蓟城,八成是武越从中授意,当初我在徐邺遇袭时,那个死士很可能就是武越的手下,我记得那位齐国公现在还在夏凉吧。” 慕北陵暗自咂摸,仔细将脑中支离破碎的线索串联起来,从与孙玉弓交恶,后来巾帼纵队粮草被劫,斩首响马贼,再到进驻徽城,去徐邺遇袭,返回尚城时魏易之子欲图赵胜性命,最后的尚城遇袭,绿林坡大战,这中间出现次数最多的就是那批死士,还有尚城外的响马贼。 慕北陵忽然想到一件事,当初碧水关营救孙玉英时,也遇到死士和响马贼的追击,那时叛徒夏玲正和响马贼混在一起,如此说来,响马贼,死士,夏玲,武越,他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慕北陵天人交战一番,越想越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 皇甫方士适时开口道:“现在关键点就在临水的武越,还有襄砚两处,武越全心攻朝,就算有心蓟城,也鞭长莫及,而且他现在不敢向我们摊牌,此战若无我们,他没有胜算。” 顿了顿,继续道:“尉迟镜带走襄砚徽城十万守军,还剩下的估计不足六万,城防空虚,此时进攻襄砚倒是个不错的时机。” 慕北陵苦笑道:“大军如今里襄砚十万八千里,就算杀个回马枪,武越他如何会不知,况且去路上还有夏凉大军,若武越真与夏凉交好,势必遭遇一场恶战,军不遣劳兵,长途奔袭再接恶战,于我们不利。” 皇甫方士额首轻点,下一刻,他忽然站起身,直视首位上的慕北陵,掷地有声,“所以现在我们唯一能把控的就是武越,只要攻下朝城时控制住武越,诸事便定,林钩在蓟城能拖多久能多久,实在不行就弃城回壁赤坚守。” 慕北陵抓起军案上的虎符轻轻摩挲,没有再开口。 一切只有等到朝城之战结束后,才能盖棺定论。 究竟鹿死谁手,即将揭晓。 朝城的宣同门由栗飞亲自率人把守,数日前南元十七万大军进驻朝城,由南元龙家年轻一辈最出色的龙浩瀚出任大将。南元军来的当天晚上,当朝天子武天秀在西鸾殿外大摆筵席,犒劳南元三军,席间同时定下攻防布置,由龙浩瀚领兵镇守成武门广德门,栗飞镇守宣同门,剩下禁军保卫内宫。 对于栗飞来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曾经的死敌并肩作战,北疆战线上,西夜大军和南元大军对持已超百年,时而会爆发小规模的战争,栗飞对南元龙家也异常熟悉,就拿这位能和夏凉戚家二子齐名的龙浩瀚来说,两人交手就超过双手之数,各有胜负。 所以那夜初见龙浩瀚时,栗飞没给他什么好脸色,都仲景却不然,一个劲吹嘘龙浩瀚天之骄子,赞其雄才大略,骁勇善战。 栗飞对都仲景的低眉顺目很是不齿,但也不好拂了当朝帝师大医官的面子,索性退席后直接来了宣同门外的大营,接连几日没再入朝。 第三百三十二章 白马银枪,吕元化初战落败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栗飞面前的青烛油灯逐渐转暗,这个被曾经的西夜国之支柱孙云浪最寄予厚望的中年人伸手捏住灯芯,轻轻提了提,仍有手指落在火焰上,似乎没有丝毫被烈火烤灼的痛楚。如果下细看会发现中年人食指和大拇指上有层淡淡的白芒,很薄,几乎看不见。 十年身为大将扎根在北疆战线,和南元的摩马重兵交手上百次,也没有磨去中年人浑身戾气,反而让那股渗人的杀气深入骨髓。很多年前孙云浪评价栗飞,给出“杀将困心”这个不似赞美的中肯之词,直到现在栗飞也没明白何为“困心”。 保西夜北疆十年安定不是“困心”,从先王时期就束甲从戎也不算“困心”,至于眼下和曾经的对手并肩而战算不算“困心”他自己也不知道。 栗飞身后还站着一人,一袭亮银白铠,铠甲表面嵌着鱼鳞般的大小等同的铁片,战裙及膝,腰配三尺长兽口青铜宝剑,头顶翻云银盔,一簇猩红的戎毛插在头盔顶上,随夜风轻轻摇摆。 男子姓孔,单名一个凤字,颇有几分女子气,如果说南元的摩马重兵将栗飞比作爆熊,孔凤就是这头熊身上最锋利的獠牙,白马银枪单骑闯关,没少干诸如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剑走偏锋之事。 孔凤天生一双丹凤眼,倒是和他的名字很像。 青烛油灯重新燃起,烛光将整个大帐照的通亮。 栗飞收指转身,双手背在背后,遥视帐外压得极低的天空,有落雨征兆,栗飞不急不慌问道:“是不是很想和那个男人来一场对决?我可听说连东南虎尉迟镜都死在他手上,不是群殴,是单对单。”栗飞的声音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平静的让人害怕。 头顶翻云银盔的孔凤眼眸中忽然升起浓浓火热,按在剑柄上的左手不自觉紧了紧。五年期得北疆大将军默许,单枪匹马九千里前往东南襄砚,与那个号称能和国之支柱的孙云浪其名的东南虎霸下一战,此战没人知道胜负,孔凤最后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勉强回到北疆,卧床三月,同时东南虎尉迟镜足足四个月不出厢房。 外人猜测这一战是孔凤赢了,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若不是最后那一枪尉迟镜收力,现在兴许坟头草都几尺高。 孔凤问道:“他很强?” 栗飞摇摇头,“很可惜,他不是个修武者。” 栗飞看着英眉微蹙的男子,笑道:“是不是很意外?他确实不精武学,不过却是个医士,情报上说已经超越小宗师境界。” 孔凤脸上第一次露出凝重,小宗师境界的医士,他才多大? 修行一途庞杂深兀,有阳关道,有独木桥,也有最让人忌讳的鬼门关,可以说愿意修行医士的人寥寥无几,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子,就因为修医一途实在太难,被誉为正统十八修门中的鬼门关,踏进去基本这辈子就完了。 修武者在东州上很多,实力强大的修武者也不少,偌大东州上不说有臻至至尊境的绝顶高手,战境之内至少两只手加两只脚都数不过来,甚至战境中最高的战皇孔凤也曾见识过。但就医士来说,小宗师境界的医士他这辈子也只见过两个,一个是在丛云山终年不落凡尘的采药人,另一个就是官职西夜帝师大医官的都仲景,由此可见修医之难。 孔凤似乎觉得有点不真实,想要确定自己没听错,“他真是小宗师境界的医士?” 栗飞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情报上是这么说的,有机会你可以去自己求证。” 栗飞说完转过身朝首位走去,像是不愿继续这个无聊话题。军案上放着一坛还未开封的老坛酒,里面装的正是过来前武天秀亲自赐给他的上品秋露白。 栗飞这辈子很少沾酒,不是不胜酒力,而是想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孙云浪说他很无趣,男儿生当入沙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他却很不屑这种纵意酒肉池林。当然,也不是没喝过,至少短短三十天中就喝了两次,一次是孙云浪自决伏龙脉时,另一次是东南虎尉迟镜顶天立地死于壁赤城下。 栗飞深吸口气,缓缓吐出,气息悠远流长,一看就是实力不凡的修武高手,他从笔架上拿起一只毡笔,裹了墨,在铺好的白纸上随意画着,笔走游龙,不像字,也不像画。 知道最后一笔在纸上拉出一道寸长笔锋时,栗飞口吐热气,缓缓说道:“武越的部队应该到城西两百里外扎营了吧,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试探性的攻势至少要做到位,免得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堕了士气。” 栗飞抬起头,毡笔上的毫墨已经干涸,“明日首战就由你去吧,运气好的话兴许能遇到他。杀不杀的了,就看你的本事。” 孔凤平视军案那面墙上挂着的遒劲“帅”字,没有开口。 栗飞早就习惯这个白马银枪手下的惜字如金,挥手赶人:“下去吧,明天再来告诉我,咱们这位被云浪大将军看重的天之骁将到底有几斤几两。” 孔凤拱手抱拳,躬身退出帐外。 平静睿智的北疆大将军仔细盯着案桌上不明所物的字画,犹豫了好久,二度裹墨,又在纸上三个不同处添了几笔。 一个漆黑的“慕”字。 平原上早晨的空气清爽宜人,昨天夜里下了场小雨,大草原就像是久旱逢甘霖的裂土,贪婪吮吸从天而降的甘露,这会再看原野上的绿草,长势正旺。 长龙般的军队从南向北碾过草地,十九杆灿金帅字旗迎风飘扬,身着九兽呑炎铠的年轻将军一马当先,深邃黑眸遥视逐渐清楚的巍峨城墙,眼神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身旁,黑白双发的中年人,身高超过两米的魁梧男人左右策马随行,所乘战马是西夜朝军统一配备的红鬃马,披锁子*,再后面则是由一众上将领衔的黑甲黑凯骑兵,这是破军旗的主要战斗力,由原先前锋营和虎豹骑合并而成的部队,人数超过一万,就像一团压过绿草芳地的黑云。压在最后的是刀斧手以及弓箭军。因为只是试探性的进攻,并没有拉出攻城重械部队。 行五十里,城墙近在眼前。刻在九丈高铜钉重门上的“宣同门”三个硕大石字显而易见,门前半里处,十万大军一字方阵排开,白马精铠的丹凤眼将军手持七尺三寸银枪蹙立军前,头顶戎毛随风飘荡。 慕北陵举拳勒止队伍,与那丹凤眼将军遥相对望。 黑白双发的皇甫方士平静看着白马银枪将军,紧了紧手中缰绳,似笑非笑,“北疆的獠牙,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栗飞如此轻易亮出底牌,到底是太过自信,还是狂妄自大。” 慕北陵风轻云淡笑道:“能在第一天就见到白马银枪的孔凤,不虚此行。” 朝城城防比起另外八座城要坚固许多,纵观西夜近四百年战史,不是没有军队不能打到朝城,但是每当与城下对峙时,都对这座超过十三丈高的城墙望而兴叹,就算整个东州上,西夜朝城的坚固程度也能排进前三甲。 慕北陵眯眼笑道:“放弃城防之固出城迎敌,这个孔凤,有点意思。” 几乎把马背快要压弯的武蛮瘪瘪嘴,一脸不屑。 城门下,孔凤双腿猛夹马肚,战马唏律律嘶鸣一声,翻起四蹄飞奔而至。 离得半里,孔凤猛勒缰绳,勒止战马,右手手腕旋转,握抢遥指,厉声喊道:“贼将慕北陵,可敢与我一战?”声浪翻滚。 武蛮猛然手按马头,挺直身子冷哼道:“黄口小将,也敢在军前叫嚣。”抽出斜插在马鞍上的方天画戟,挺兵欲战。 慕北陵伸手将其拦下,“杀鸡焉用牛刀。”回头朝赵胜看去,喊道:“赵胜,你不是一直在我面前吹嘘你手下如何了得,怎样?敢不敢叫个人和孔凤一战。” 赵胜咧嘴笑道:“有何不敢。”偏头朝左,向一黑面髯须将领努努嘴,“吕元化,交给你了,别给老子丢脸。” 被称作吕元化的黑面将领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右手握着左腕,扭了扭,说道:“将军您就看好吧。”挺枪夹马,飞奔军前。 孔凤见有人从军中策马迎出,再看是名黑面髯须将领,黑甲黑凯,露出丝丝不屑,“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本将银枪从不斩无名之辈。” 黑面将领怒极而笑,“黄口小将,爷爷看你生的细皮嫩肉,还是趁早滚回家吃你娘的奶去,免得在这里丢了面子,哭都哭不出来。” 不善言辞的白马将军孔凤脸色转黑,暗骂声“驴操的东西”,手腕猛抖缰绳,挺枪而战。 吕元化不落下风,大吼一声“爷爷今天叫你做人”,驱马迎上。 顷刻间。 两人,两枪。 缠斗一处。 同为使枪,孔凤一竿银枪使得虎虎生风,扫,劈,砍,刺,没招都是直取要害。 反观吕元化这边,只在最开始的两枪中以力压势,接着就没讨到好。孔凤的银枪刁钻至极,别看足有七尺之长,使起来却不落短剑灵活,更有重锤力压千钧之势,就像条毒蛇驱之不去。 这边,赵胜已经驱马立在慕北陵身旁,看着吕元化节节败退,脸上颇有些挂不住。 另一边,十三丈城墙顶上一处墙垛后,北玄武栗飞双臂抱胸,饶有兴致望着城下鏖战,口中念念有词,“白面儿你这处猫抓老鼠的游戏玩的没意思,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战场下,吕元化挥枪横扫逼退孔凤的强突,周身突然暴起刺目白芒。 率先动用玄武力。 右手虎口夹在枪柄上,飞速一拉,白芒旋动间覆在长枪上。 孔凤眼露讥讽,手掌轻拍枪尾,匹练般的白芒同样缠绕上银枪,气势不落下风。 单是这一手吕元化已经无法比拟。 孔凤率先发难,夹紧马肚控制好身型,双脚踏在马镫上,整个上身脱离马鞍,就像站在马背上。 战马飞驰,与吕元化错身而过时,只见他低头躲过长枪横扫,右手握枪杆三尺处,左手按在枪尾,做出拉弓射箭的姿势,而后左手猛抵枪尾,银枪应力送出,携着无可匹敌的冲力直刺吕元化胸膛。 吕元化大惊,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仓皇之下调动玄武力护于上身,身子下意识往左倾斜,长枪顺着右臂擦肩而过。 一枪不中。 然而便在电光火石间,孔凤抓着枪尾的右手手腕猛然下压,方才还呈刺势银*为下劈。 “彭”的一声,枪身打在吕元化右肩,后者直接被千钧之力劈落马下,接连滚出五丈外才止住滚势,再起身时嘴角边已经挂着殷红血迹。 孔凤收枪于背,面不红气不喘,嗤鼻笑道:“你,不够资格。” 转首再视半里外的黑眸男子,聚力喊道:“慕北陵,可敢与我一战?” 第三百三十三章 骄奢溢满,慕北陵怒叱傲将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青心粉面白马银枪。 吕元化的落败显然让赵胜颜面无光,这段时间来他没少在慕北陵面前吹嘘自己手下有多厉害,听那口气似乎区区几十人就能踏平朝城。 骄傲自满,将者大忌。慕北陵虽然没有第一时间拂了心爱大将的脸面,但还是想找机会给他泼盆冷水。所以白马银枪的孔凤阵前叫嚣时,他没有让武蛮出战,而是选择赵胜。 当然,也是为了能在主子面前长长脸,赵胜派出实力最强之一的吕元化,只是后者狼狈逃到面前的样子,实在是啪啪打脸。 慕北陵饱含深意看着赵胜,嘴唇微微扬起个弧度。 赵胜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狠狠瞪了眼霜打茄子似得吕元化,低骂声“滚回去”。 吕元化灰溜溜躲在人后,众人皆不敢出声。 城墙上,双手保持抱胸姿势的栗飞饶有兴致望着城下一幕,孔凤的取胜在他意料之中,凭他的眼里,除了慕北陵身边那个魁梧男人,没人会是孔凤的对手。“竖子登科,你们眼里的黄口小将都能取胜,慕北陵,这一场你准备怎么办?” 这边,端坐马背上的慕北陵忽然抬起头,视线恰好穿过十三丈城墙墙垛的观察孔,在那里,看见一道模糊的抱胸人影。 慕北陵眼眉微挑,正主终于现身了。 半里外,白马银枪孔凤还在不断叫嚣,身后十万将士擂鼓呐喊,为自己的主将助威。 已经抽出丈八蛇矛的赵胜缓缓勒紧缰绳,他在等,等主上一声令下,他便会毫不犹豫挺枪而出,将失了的颜面亲自找回来。 慕北陵对那邀战声充耳不闻,反而更像不着急发动进攻。身旁黑发双发的皇甫方士也颇显轻松,目光有意无意瞄向西边成武门方向。 平原大风说起便起,丝毫没有巍峨群山中山风拖泥带水的味道,齐脚踝深的夜草被刮得东倒西歪,披甲怒马焦躁打起响鼻。 便在此时,西边成武门方向忽然传出惊天喊杀声,黢黑的狼烟扶摇直上,转眼间便被大风吹散开去。 慕北陵精神一震,右臂猛然枪般竖起,“蛮子,你带五万人从左翼进攻,赵胜,你带五万从右翼进攻,记住,一击击退,不得恋战,其余人随我正面冲锋。” 话音落,慕北陵拔剑出鞘,猛抖缰绳,已经瘪满一口气的黑鬃马唏律律嘶鸣一声,甩开四蹄飞冲而上,大喝一声,“孔凤我儿,爷爷来了,有种的别跑。” 刚刚还意气风发的孔凤差点没让这话一口气呛死,他娘的,老子跟你单挑,你带几万人?看着洪流涌动般的大军在平原上铺叠开来,孔凤哪还敢继续待下去,一边驱马后撤,一边大喊防御。 慕北陵举着长剑不停挥舞,边跑边喊“孔凤我儿,来和爷爷一战啊,跑个球啊。” 冲杀声铺天盖地,唯独这道声音孔凤听的最为真切,爆熊的利爪,从来没有后退的先例。 孔凤银牙紧咬,离城门还有半里时突然减慢速度,正当他想要转身单枪匹马冲杀时,栗飞微怒的吼声适时传入耳中,“回来,不要中计。” 白马银枪的年轻獠牙确实了得,两年前西夜和南元一场鏖战中,年轻将军因为一句赌气的话,当真单枪匹马闯进南元摩马重兵的包围圈里,在足足五万大军中三进三出,杀得昏天黑地,得亏龙浩瀚护卫实力超群,不然这位南元最出色的青年将领恐怕已经身首异处。然而那次战斗中孔凤也几乎丢了多半条命,最后还是栗飞亲自带兵解围,把他从鬼门关来了回来。 孔凤转头看了眼站在城墙上的怒目中年人,恨恨锤了下马鞍,继续往城门逃回。 顷刻间。 两军交战。 只见长达百里的巍峨城墙下,蚂蚁般的将士混做一团,喊声,杀声,惨叫声,此起彼伏。流失如雨,漫天箭雨从城墙上疾射而下。 最终仅仅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慕北陵便喝令鸣金收兵,退至城下五里,孔凤也罕见没有领人追击。 双方很默契的退开战场一里,中央空出的一条绿草带已经被血水染成红色,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地上,各方皆有损失。 同一时间,成武门方向的喊杀声也偃旗息鼓,且隐隐能看见一对飞骑正从西面战线飞援过来,骑兵穿的是荆棘藤甲,南元大军特有的铠甲。 慕北陵当机立断撤兵回营,南元人既然能抽出空隙援救宣同门,说明楚商羽那边并没有造成多大压力,一味对持下去恐怕不妥,而且孔凤已经开始反兵入城,欲借城墙之固防守,没有攻城重械想要进攻朝城,痴心妄想。 一场试探战来的快退的也快,南元的援兵在宣同门前绕了两圈后,便依原路返回。 回到大营里,慕北陵召集诸将中军议事。 皇甫方士坐在下首首位,轻摇羽扇,平静说道:“各部伤亡如何?” 武蛮仰面靠在椅背上,身型与行军椅完全不成比例的他,看上去几乎要把椅子压塌下,“破军旗总共伤亡人数五百左右。”他口气颇为轻松,毕竟战前已经告知将士们是场试探战,保命为主。 任君拱手道:“御风旗无人伤亡。” 尹磊也道:“玄黄旗无人伤亡。” 皇甫方士点点头,尚在预料之内,接连几场硬仗打下来,三期军的战斗力的确提升不少,似今天这种攻防战,对方还有城墙之固,己方只伤亡区区五百,已经算得上奇迹。 慕北陵手肘撑在军案上,双手托起下巴,看着脸色不好的赵胜,平静道:“赵将军,可有话说?” 赵胜一愣,似乎没想到主上会第一个点他的名,站起身,步出班列,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有罪,请主上责罚。” 慕北陵不动声色,“说说看,何罪之有?” 赵胜低头咬碎银牙,“末将初战未能拿下敌方主将,使得主上名誉受损,影响士气……” 慕北陵“啪”的怒拍军案,直接打断他的话,“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名誉算个球啊,就算他孔凤骑到老子头上拉屎又能怎样?你以为全东州的人都要嘲笑老子,啊?” 慕北陵气的青筋暴起,“还影响士气?区区一场胜负就影响士气,这天下的仗干脆不用打了,一方出一个人,谁打输了就缴械投降,要不然跪下来叫对方爷爷,啊?驴操的,老子以为你他娘能长点心,不说悟出什么,至少不再骄满自溢,你倒好,满嘴喷粪。” 赵胜低着头,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慕北陵越说越气,“你他娘也算跟着我的老人了,从扶苏开始就一直做先锋,咋地,捉了秦扬田锦飞,攻了壁赤,收了数万将士,你他娘就要上天不是?” 全帐将领噤若寒蝉,没人见过平时温文尔雅的主上发过此般怒火,就算当初抱着夫人的尸体杀出朝城时,也平静的像无风池面。 武蛮双手环胸闭目眼神,所有人中他自然最了解慕北陵,知道他如这般大吵大闹并非真正发火,除非他冷的像块天山寒铁,才是真真到了暴怒边缘。 村子里那对口舌最不干净的武四的老婆儿子,是两个经常叉腰站在村头怒喷四街的泼妇碎子,大武村里没几个人能招架得住母子二人的狂轰乱炸,老一辈人说他们两个是上辈子做了驴,这辈子才会肝火这么旺。 母子两最厉害的一次是把慕北陵从村头一直骂到村尾,只因为慕北陵不小心扔石头打中那个被叫作狗蛋的小子,武四那个婆娘就像得了失心疯一样,而且骂的话还不带重复的,可是让大小邻居开了眼界。 那次慕北陵同样脸红脖子粗和婆娘对骂,只是实在缺言少语的少年很快便落了下风。事后被连累的武蛮本想找婆娘麻烦,再不济也搞些软泥把婆娘家烟囱堵了。不过少年反而回过头来劝他,说是咱被狗咬了口,总不能扑上去咬狗一口吧。 后来有一天那婆娘心血来潮,不知怎么的骂了姨娘,就是慕北陵的娘亲,武蛮清楚记得,那次慕北陵一句话也没回,整个人静的就像块石头一样,然后当天夜里,这个还不喑世事的少年抄了把柴刀直接冲进武四家,要不是蛮汉子武四反应快,估计他婆娘的坟头草现在都快长成树林了。 慕北陵喘着粗气重重坐下,气不打一处来的他再度拍案而已,环视噤若寒蝉的一众属下,喝道:“这话老子也是说给你们听的,谁他娘以后再骄傲自满,恨不得飞上的,行啊,带人去给老子拿下两座城,老子亲自给你们摆酒赔不是。” 皇甫方士停下摇扇的右手,看了眼脑袋快贴在地上的赵胜,轻叹口气,打起圆场,“主上息怒,属下以为大家以后都不会再犯了,气大伤身,主上伤势刚刚痊愈,不宜动气。” 皇甫方士起身走到赵胜面前,伸手将快要哭成泪人的七尺男儿扶起,语重心长道:“今日主上若不训你,我也会训你,骄奢溢满乃为将者大计,你不是可以千里杀人,得手后遁去身影的游侠儿,数万将士的性命还掌握在你手中,需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武道如此,做人亦是如此。” 赵胜顶着通红眼眶重重抱拳,跪地再拜,“末将知错,请主上重重责罚。” 皇甫方士看向好似余怒未消的慕北陵。 慕北陵抓起案桌上的虎符,犹豫一下,又缓缓放下,沉声道:“此次看在并未造成严重后果的份上,暂且绕过你,若有下次,定严惩不怠。” 毕竟是从始至终追随自己的元老,就像心头肉,况且他只想杀鸡儆猴,并没有真正生气。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一击毙命,爆熊猛药商羽怒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这日的中军议事虽不说搞得人心惶惶,那些个平时在四旗军中吆五喝六的中将军上将军着实惊了一把,谁也没想到自己的主子也有火冒三丈的时候,他平时看起来其实就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只不过坐在这里的人都是长年在鱼龙混杂的军队里待着的人,什么人都见识过,市井里混不下去的跳脚地痞,哪个没落世家的公子哥,小偷小摸,干过杀人越货之事的匪人也不说,所以都成了老油子,听着便好,有则改之,无则自勉。 都道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手握重劝,坐拥三城的主上。 赵胜最后通红着眼睛和众将退出中军帐,沉默的有点可怕。 即便如此也没人认为他会因此怀恨在心。 恨谁? 慕北陵? 开什么玩笑,不说能单枪匹马挑翻东南虎尉迟镜的慕北陵有几斤几两,那个能生撕虎豹的铁塔男人就不是他们能逾越的坎。对慕北陵只有感恩戴德的心,不敢有秋后算账的丝毫的念头。 皇甫方士继续轻摇羽扇,耳垂旁的指发微微晃动,连慕北陵都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拿把扇子,品质算不得好,就普通大鹅身上扯下的羽毛,再用丝线串联在一起,和那些世家公子手中的象牙骨折扇,扇面上还有国画大师的题词作画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价钱,一个天,一个地。 皇甫方士放缓手上动作,笑道:“主上这招杀鸡儆猴用的不错,至少以后四旗里的中将军上将军们会收敛许多。”笑容有点牵强,兴许也没想到这场杀鸡儆猴的主角也有暴怒一面。 慕北陵苦笑道:“骄奢淫逸,王家大忌,何尝不是军中大忌,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总不能没被外人打垮,自己先跨了吧。” 他手掌始终摩挲着虎符,冰冷的铜疙瘩被磨出丝丝温热,“先生说齐家治国平天下,连这点家里事都处理不好,又何谈天下。” 皇甫方士欣慰道:“主上能这么想,是他们的福分,打江山易守江山难,百万雄军易伏,蚁穴溃堤难挡,纵观天下,八成王朝覆灭不是因为对手多强,而是自己内部作乱。” 慕北陵以为然,“先生说的极是,希望赵胜他们也能悟到这一点。”顿了顿,他再添一句,“哪怕心里恨我,也得压着火气。” 皇甫方士笑着嘀咕:“他们没那胆子。” 慕北陵收回放在虎符上的手,言归正传问道:“先生对栗飞和孔凤怎么看?” 皇甫方士想了想,回道:“一个爆熊,一颗獠牙。” 慕北陵皱眉咂摸此话中之意。 皇甫方士抚摸扇尖上最长的那个羽毛,似乎这已经成了他思考问题时的一个习惯,“北疆的大英山上流传一句话,猛虎可降,爆熊难挡,说的是下山猛虎投入农家,只要你把他打服了,再野的性子也会屈服,熊却不一样,骨子里就流着股子虐性,如果不一次性把他打死,遭殃的就是猎人把式。” 慕北陵伸手揉着鼻尖,只点头,没有插话。 大武村从来不缺少好的猎人把式,虎,豹,狼,熊,只要落雪山里有东西,村里人都打过。没人会带活物回来,都是打的死的不能再死,武家老幺说这些畜生就是这样,稍微留口气遭殃的就是自己。 慕北陵还记得第一次跟狩猎队进山时碰到一头野猪,块头足足超过四百斤,属于落雪山里个头较大的野兽,往往这样一头野猪村里能吃半个月。那时十几个壮汉又是射又是刺,好容易才把大家伙逮住,最后领头的武大二话没说,掏出别在腰间的大砍刀,对着野猪心脏就是一通猛扎。连扎几十刀后野猪已经死的不能再死,武大还不放心,就地砍下野猪四根粗壮的蹄子,拔了獠牙,这才作罢。 那个时候慕北陵何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最后像个血人似得武大吐出白气对他说,“慕娃儿,这畜生就是百足虫,死而不僵,给他留一口气咱们这十几个人就都完蛋,你以后要是碰到,甭管扎样,打死再说,这些牙啊蹄子什么的,都给它卸下来,别留啥后患。” 慕北陵手指敲击桌面,栗飞现在就是头爪牙齐全的熊,除非一次打死,否则死灰复燃又燎原。 皇甫方士自然不知道他想了这么多,继续分析道:“栗飞的手下不像高传田锦飞养的那种老爷兵,北疆连年战事,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之人,加上朝城之固,此战不易,属下猜想像今天这样倾巢而出的机会不会再有,他孔凤也是蛮将,何况还有栗飞在上面压着,想要破朝城,强攻不可取。” 慕北陵附和道:“是啊,今天我们损失五百儿郎,我看对方伤亡没这么大,栗飞还没亲自指挥战斗,云浪大将军曾经说过,整个西夜朝有望达到他那种高度的,栗飞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可见此人也善纵横伐谋。” 皇甫方士突然想到一件事,抬头问道:“武夜的来信说他已经向南元发去信笺了?” 慕北陵点点头,“国书的可能性不大,就看南元郑王怎么想,十七万的南元大军,比栗飞还难对付。” 皇甫方士不可置否道:“眼下徽城被占,夏凉意图蓟城,朝城悬而未定始终不是办法,久拖下去恐有不利。” 慕北陵想了想,缓缓站起身来,“我连夜去趟楚商羽的大营,看看他会怎么说。” 是夜,慕北陵连晚膳也没用,牵了黑鬃马,带着武蛮孙玉弓,趁夜色奔往朝城以西。 楚商羽的大营在成武门外三十里的地方重新扎营,白天一战损失不小,八万将士足足战死两成,这倒不能说是他领兵无方。这八万将士多是由原先的尚城临水的官军组成,平时也就守守城池,闲来无聊时聚在一起乐呵乐呵,连操练什么的都说不上,毕竟尚城临水二城处于西夜腹地,没什么战乱。 如今把这一群老爷兵拉上战场,与骁勇善战的南元军对峙,几乎可以用砍菜切瓜来形容。 大营中军帐里,青烛油灯烛光寥寥,楚商羽黑着脸坐在主位上,右手按在军案,左手握着刀柄,帐下四名身着将铠的老将皆垂着头,一言不发。 楚商羽拍案怒起,劈头盖脸一通叱骂:“他妈的,你们还有脸坐在这里,吹啊,怎么不吹了?啊?王福。”‘ 被点到名字的山羊胡中年人浑身一颤,艰难起身。 楚商羽骂道:“你不是老吹你不得了吗么?什么跟着魏易南征北战,收复襄砚也有你他娘一分功劳,现在怎么了?焉了?狗日的,你自己看看,战死一万,这他妈一万头驴也死的没这么快吧。” 这个被称为西夜朝年轻一辈翘楚的游侠儿终于忍不住怒火,市井烩言,只要他能想到的都一股脑喷出来。由不得他不发火,正面战斗敢接触没半柱香功夫,自己麾下被冠以箭头军称号的最强王牌军就已摧枯拉朽的姿态被对方碾压,幸的剩下的人跑得快,否则能不能活下一两个还不好说。 被称作王福的山羊胡中年人不停擦拭冷汗。 楚商羽显然怒气未消,指着王福旁边一人喊道:“李洪钟,你他妈还好意思笑,临水兵户衙门一品都统,老子真替你臊得慌,你那三千人是怎么死的?打仗不行,脚底抹油倒他妈挺快。” 手握鬼头大刀的左洪钟脸色青一阵紫一阵,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说实话今天惨败还真赖不到他头上,作为第二方阵跟着王福的大军冲锋,天晓得还没跑几步,就看到王福那些人像是被猫撵了脚,一个劲往回跑,足足十几万的南元大军比他娘的洪水还厉害,得亏他脑子活泛,当机立断叫了声“快跑”后率先逃开,饶是这样自己还是折损三千多人。 其实李洪钟现在挺羡慕陆长徐中两人,还没进攻就开始撤退,损失也小,加起来只被流失射中三千来人。 唉,谁让老子命不好,做个第二方阵。 帐外传来戏谑声,“哟,什么事惹得我们楚大将军发这么大火啊。” 楚商羽剑眉微皱,他不用抬头也听得出声音的主人正是慕北陵。楚商羽朝几人做了个噤声手势,压低声音道:“谁也不准把刚刚的事情说出来,否则军法处置。” 帐门被人从外掀起,慕北陵弯腰钻进大帐,抬眼便看见如丧考妣的王福四人,以及主位上勉强笑起的楚商羽,疑道:“这是怎么了?我来的好像不是时候?” 嘴上虽然这么说,他倒是不客气的径直往里走。 楚商羽取下插在腰带上的折扇,拱手道:“慕将军能来鄙处,小生欢迎还来不及,哪能不欢迎呢。”边说边挥手赶人:“王福,你们先下去,整顿军备,准备来日再战。” 王福四人如获大赦,匆匆施礼后跑着退出帐外。 慕北陵坐在下手首位,似是猜到些什么,忍住没笑,“楚兄,今日一战可还顺利?” 楚商羽面不改色道:“还行,算得上不辱王命吧。将军呢?” 慕北陵痛心叹道:“唉,栗飞的人果然都是精兵良将,此一战足足折损我五百人马,可惜了,可惜了啊。” 楚商羽眼神发自,脸颊狠狠抽搐,心里简直将慕北陵批得体无完肤。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两难之境,武越怒斥楚商羽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楚商羽好不容易压下心中那丁点忿忿不平,甩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扇起,问道:“将军深夜前来,可是为了攻朝之事?” 慕北陵开门见山,“南元的战斗力楚兄眼下应该心中有数,栗飞也是名悍将,依朝城城墙之固短时间内难分胜负,在下今夜前来就想向楚兄讨个底,大王的国书是否已经发去南元,南元郑王可有回信?十七万大军何时可退?” 说起最了解武越的,没人比得过眼前不束戎甲反着白袍的翩翩游侠,十年追随,从一位客卿做到心腹中的心腹。自从第一次见到楚商羽后,慕北陵就没少差人收集这位谈笑间可杀人点头的西夜翘楚。 修武境界臻至战境初阶,十六岁游历尚城时与时任缙候于广义台对弈,附庸风雅一番后被收入麾下,从此出生入死,替武越挡过暗箭,杀过将候,实属实的地道狗腿子。 当慕北陵拿到那些关于楚商羽的情报时,不免大跌眼镜,心想这武越也太走狗屎运,随随便便都能折服这种自由散漫惯了的游侠儿,还是说就像青楼里说唱卖艺的说书先生所述,此人满身王八之气,抖抖都要山河震荡,能人异士莫不往来,骁勇良将莫不敢从。 楚商羽摇折扇的手猛又一滞,很快便被掩饰过去,笑道:“将军此话,商羽如何回答?殿下那日已经讲明,无玺不国书,这国书一说恐失妥当,不过据小生所知,殿下确实给郑王发了封书函,具体内容是什么,呵,请赎小生人微言轻,岂敢揣摩王义。” 楚商羽自嘲一笑,“至于郑王是否回复,内容又当如何,小生更是无从知晓。” 慕北陵“哦”了一声,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恨不得立刻把这个满口假仁假义的东西拉下去剥皮。狗屁的无玺不国书,拉屎都拉到别人家门口了,还往脸上贴金。 慕北陵佯装惋惜道:“唉,那这件事就不好办了啊。” 楚商羽狐疑道:“攻朝本非一朝一夕之事,万事都得从长计议,我们现在围了朝城,断了朝城粮草,成功是迟早的事,将军何须这般焦急。” 慕北陵瞧了瞧案几上空空如也的茶杯,苦道:“楚兄有所不知,昨日得到消息,夏凉的大军已经攻破徽城,现在正朝蓟城赶去,我那拜把子兄弟林钩如今孤身守在蓟城,做兄长的实在担心他的安危啊,唉,国之大义纵然不能忘,但我慕北陵也不能做那被天下人说成不顾道义的北蛮子不是?” 楚商羽惊道:“将军说什么?夏凉攻下了徽城,正在往蓟城去?” 慕北陵抿嘴点头,偷偷瞄了眼楚商羽,见他一脸不可置信,不像是装出来的,继续叫苦道:“可不是咋的,你说放着那么好的襄砚不要,反而倒是想要鸟不拉屎的蓟城,真不知道这次夏凉的主将是谁,脑子多半被驴踢过。要不这样,朝城这边楚兄你先顶着,我明日先领大军回蓟城救援,先退了夏凉大军,再来朝城和楚兄会和,你看如何?” 楚商羽此时连扇子都忘了摇,瞪大眼睛叫道:“这怎么行,将军若是擅自退兵,小生如何挡得了朝城三十二万大军。” 只一战就损失两城兵力,还只是试探性的进攻,真要打起仗来,楚商羽刚拍着胸脯打包票,就他手下那群酒囊饭袋,还不够别人塞牙缝。 “慕兄莫急,此事事关重大,小生即刻出发去临水一趟,少则翌日,慢则两日,必给慕兄答复,如何?” 慕北陵故作艰难决策的表情,最后重重一拍大腿,咬牙道:“好,在下便再等两日,只希望我那兄弟福大命大,能拖到我回去营救啊。” 楚商羽拉着慕北陵走出中军帐,匆匆拜别后牵来快马,带起一百飞骑直往临水方向去。 夜已入深,黑云滚滚的天空中看不到丝毫月色,夜风扑面吹来,风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 慕北陵策马往大营方向驶去,南元的大军已经封锁官道,所以他只能选择小道绕行,比沿着官道走要足足多出十几里路。 武蛮双手扯着缰绳控制战马行进的速度,眼睛眯成一条缝,像是在小憩,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紧绷的神情,分明时刻都在注意周围一点风吹草动。 孙玉弓策马在右陪伴慕北陵同行,行出十里后,这位曾经的扶苏第一纨绔二世祖忍不住开口问道:“主上对楚商羽说的那番话,是在试探?” 慕北陵笑而转头,“玉弓和出此言?” 孙玉弓附和笑道:“看楚商羽的表情,应该还不知道夏凉已经攻下徽城,主上现在把事情告诉他,他必然会上报武越,如此一来,如果夏凉军停止往蓟城去,那便坐实武越和夏凉有染,如果夏凉军继续进攻蓟城,就说明武越和夏凉实则没什么关系。” 慕北陵揉了揉鼻尖,风吹的鼻子有些干燥,说道“对了一半。” 孙玉弓轻咦一声。 慕北陵低声解释道:“如果你是武越,知道挑明关系会让我产生戒心,你会怎么做?” 孙玉弓不假思索道:“当然是默许夏凉军的行动,朝城战事迫在眉睫,这个时候决不能让主上撤兵。” 慕北陵抬手打了个响指,“那不就结了,说和不说有什么关系。” 孙玉弓登时哑然,是啊,事情是慕北陵挑明的,无论武越愿不愿意承认,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让他撤兵,这样一来该头疼的就是武越,若他和夏凉此次出征有关系,眼下当然不能让夏凉军继续进攻蓟城,若是没有关系,想法设法也要让夏凉军停下来。 孙玉弓眼前一亮,恭维道:“主上高啊。” 老神自在的武蛮嘴角边适时勾起抹弧度。 慕北陵摆手笑道:“这有什么高不高的,不过只是和先生学了点皮毛,真正的高人,天天就在你眼皮子低下转悠呢。” 孙玉弓问了个很没品的问题,“有多高?” 慕北陵一愣,低头看了看地,又抬头看了看天,挖空心思也想不出该怎么和他形容。 旁边的魁梧男人突然哈哈大笑。 …… 临水,道台衙门。 披着裘毛披风的武越斜靠在茶几旁,唇红齿白的婢女小心翼翼跪在一旁替他捶腿。 临水这两日阴雨不断,虽然已经过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但几场雨下下来之后,夜晚还是泛着丝丝凉意。 武越很不喜欢这种寒气侵体的感觉,二十多年前就是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和娘亲被赶出朝城,那天夜里他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冻了一宿,他娘亲啜泣了一宿,那天过后他得了场很重的病,差点丢了性命,正是对他母子二人不离不弃的老翁独自去山里采了草药,才让他勉强捡回条性命。 所以无论是尚城缙候府,还是现在的道台衙门,他的屋子里每当夜晚总会煨上火炉,哪怕三伏天最热的时候也如此。 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一年四季披着斗篷的佝偻老人走近茶几前,婢女见状,很自觉纷纷起身告礼,退出门外。 佝偻老人轻声唤道:“殿下。” 武越微微动了动眼皮,睡意朦胧道:“是老翁来了。” 佝偻老人伸手扯了扯领口,房间里的温度让他颇有些不适应,“殿下,楚商羽过来了。” 武越睁开眼,狭眉微蹙:“现在什么时候了?” 老人道:“刚过三更。” 武越坐起身子,抖了抖快要滑下的裘毛披风,疑道:“这个时候他不在大营里待着,跑这里来干嘛?” 武越暗自咂摸几种可能,深吸口气道:“叫他进来。” 老翁轻微颔首,出门不久便带着一袭白衣的楚商羽过来。 楚商羽刚要行礼,被武越挥手免去,问道:“这么晚过来可是有急事?” 茶几上的烛火印在武越浅显皱纹的脸上,颇有几分凝固。 楚商羽见自家主子脸色不太好,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殿下,慕北陵之前来找过属下。” 武夜挑眉道:“他找你?可是攻朝之事?” 楚商羽苦着脸摇了摇头,遂将慕北陵说的那番话原封不动说给武越听。 武越听完后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商羽啊商羽,你跟着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连这么点小伎俩都看不出来,他慕北陵分明就是在试探孤,还有,谁让齐笙那老狐狸跑去攻蓟城了?啊?他夏凉人攻了徽城,不攻襄砚反而攻蓟城,全西夜的人都知道襄砚现在掌握在孤手里,这么做不是摆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武越嗓音越发尖锐,“慕北陵会不知道?皇甫方士会不知道?他要撤兵回蓟城?那就让他回好了。” 楚商羽低着头,默不作声。 一旁的老翁扯着嘶哑嗓子道:“主子无需动怒,龙体要紧。” 武越猛的抬手砸在茶几上,指着大开的窗户斥道:“他慕北陵现在就是想把这个烫手山芋踢给孤,商羽啊,你怎么会连这但看不出来。你说,现在孤该怎么做?告诉齐笙那头老狐狸不能进攻蓟城?岂非坐实孤和他暗中勾结?” 楚商羽双手掬在小腹前,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 武越扶了扶额,深吸几口气平息下怒火,问道:“此事暂且不提,说说今日的战况如何?” 楚商羽用力眨着眼睛,难以启齿,“南元出动十七万大军劫击我部,伤亡,伤亡尚在,控制内。” 武越何等精明,一听便知战果并不好,沉声再道:“孤要听实话。” 楚商羽吸口冷气,咬牙道:“损失,两成兵力。” 武越猛的从榻上站起身,裘毛披风顺势滑落,“两成兵力?不是试探性进攻吗?怎么会损失这么多?” 拢共才八万人马,这一下就损失近两万,任谁也难以坐住啊。 楚商羽连退两步,单膝跪地,“属下有罪,请殿下责罚。” 武越眼皮眯得狭长,眼神中寒光迸射,“现在责罚你还有何用?初战就损失两成兵力,孤真是,真是……”他简直连杀人的心都有。 老翁插口道:“主子,这也怪不得楚将军,临水尚城都是些没打过仗的少爷兵,让王福去剿剿土匪马贼还可以,真拉到战场上,能活着回来已经不错了。” 老翁尽量让自己声音柔和些,但停在旁人耳中依然如鬼魅精怪的刺声。 武越气急反笑,“孤都养了一群什么人啊。” 颓然坐回榻上,武越一手扶额,一手压着膝盖,沉思良久方道:“商羽你先回去,这段时间没有孤的命令不得擅自出兵,还有,派人盯好慕北陵,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开来报。” 楚商羽连声因应下,施了个万福之礼,匆匆退去。 武越重重喘息几声,后背上传来的凉意让他很是不适,伸手拾起裘毛披风披在身上,沉声说道:“老翁,立刻让人传信齐笙,告诉他务必减慢去蓟城的速度,然后通知姻娅,让襄砚的守军出动拦截夏凉军,适当打上几场,无论如何,既然慕北陵把难题踢给孤,孤总要做到让他满意。” 老翁不声不响悄悄退去。 第三百三十六章 平静两日,鬼精丫头可怜隼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接下来两天的日子平静的多,白天带着籽儿绕着大营左转三圈右转三圈,中午回帐吃个午饭,下午再带着籽儿右转三圈左转三圈,到日落时吃饭,晚上和小丫头玩耍一会,和衣而卧,循规蹈矩。 籽儿这小丫头出来一趟似乎长高了点,之前站起来只到慕北陵大腿根,现在已经快齐腰高了。 慕北陵突然发现一个不算问题的问题,和小丫头相处这么久还不知道她到底何年何月生的,当初筑书苑的含川居士送丫头来时也没说个具体。所以闲暇时慕北陵假装不经意问了问,哪知道小丫头很一本正经的冥思苦想过后,给了让慕北陵哭笑不得的答案。 一百三十二岁。 慕北陵当时听到这个数字的时候连掐死自己的想法都有,屁大点个还扎着冲天羊角辫的丫头声称自己一百二十三岁,这么说的话自己岂不是都快长成了精。而随后他又问了几遍,丫头的答案还是一样,且每次回答问题的时候总是闪着明亮的大眼睛,一派天真无邪。 慕北陵几次都在心里默念“这只是个孩子,不得当真不得当真”。权当是小丫头调皮乱说话,他也没心思再问,反正知道得到的不是真实答案。不过有一点却让他头疼无比,丫头的食量真实一天比一天大,特别“长高”了以后,营里的将士撑死一顿也就吃个两大碗,丫头每顿都是四碗打底,有的时候还要来点点心夜宵什么的。 慕北陵很想知道她这么大点个是怎么装下那么多东西,要知道营里为了将士们能吃饱,用的都是市面上能买到最大的海碗,一碗饭差不多能装半斤。 最后几乎已经开始变得麻木不仁的慕北陵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她还是个孩子,正在长身体,该吃,该吃。” 白马银枪孔凤这两日也没再来大营挑衅,兴许是受了栗飞的告诫,暂时收敛着。慕北陵心里其实还是很想孔凤悄悄潜进大营,做点杀人越货的勾当,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把他留在这里,开玩笑,一个能和东南虎尉迟镜斗个几百上千回合的人才,就算不能为己用,也不能留给其他人啊。 况且慕北陵暗地里觉得只要敦敦教诲,牛鬼蛇神都能羽化登仙,变成信徒善士,虽然这种想法只是一厢情愿。 南麓最高丘头的青石碑旁,慕北陵负手而立,西边地平线上的残阳已经快落下帷幕,拼命洒下最后一丝余热,抬头看天,霞光万丈,今夜看上去应该是个明月夜。 小丫头在半丘坡上蹦蹦跳跳,又是踩花又是追蝴蝶,童趣盎然。 再有个把月就是八月十五人团圆的时候,慕北陵没敢想那天到底怎么过,父亲现在被古月那老头带到云梦泽,关于云梦泽到底在什么地方,慕北陵只知道挨着东州中心的皇城不愿,具体位置就不得而知,因为压根就没去过。 孙玉英躺在冰冷的地室里,这么久没回去,福伯应该记得往长明灯里添些灯油吧。伏龙脉上两座西望的衣冠冢,回去的时候也差不多可以打扫一下。 慕北陵突然有种孤家寡人的错觉,以往再苦再难,哪怕父亲关在铁箱子里,至少就在身边,而现在…… 西边的残阳终于挣扎无望落下地平线,夹杂丝丝凉意的夜风骤起拂过,虽不至于冰冷的像刀割,慕北陵依然觉得扎眼,不自觉有些眼眶泛红。 籽儿蹦蹦跳跳跑到身前,手中捧着五颜六色的一大簇野花,刚抬头举起,动作戛然而止,“叔叔,你哭了?” 慕北陵揉了揉眼睛,宠溺的摸着小丫头的脑袋:“叔叔没哭,风大刮的。” 籽儿“哦”了一声,咧嘴笑起,露出满口白牙,“送给你的。” 慕北陵接过花束,深深吸了口,露出享受的表情。小丫头显然高兴的很,跳着跑到旁边继续她的“菜花”大业。 地上忽有出现一条长长的影子,慕北陵不用回头,单凭脚步声就能猜到是皇甫方士,整个营里只有中年人每一步踏出的轻重都如出一撤。 “先生来啦。” 旁边小丫头抬头看了眼黑白双发的中年人,笑了下,继续挑选花朵。 皇甫方士走到一旁,轻声道:“今晚夜色不错。” 头顶上,圆盘银月刚刚露头。 慕北陵笑着没答话。 皇甫方士递去一张已经展开的信纸,上面寥寥草草写了不少,“看看,林钩发来的。” 慕北陵拿过信纸,大致看了遍,想笑没笑出来,无奈道:“这个武越,做什么事都把别人当傻子,他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却不知只是些掩耳盗铃的勾当。” 信上说,夏凉军在蓟城五百里外遭遇襄砚守军突袭,现在已经撤回徽城,武蛮询问是否需要追击。 皇甫方士笑道:“掩耳盗铃总比什么都摆在明面上好,武越不是笨蛋,他也没把我们当成笨蛋,自古以来有纵横捭阖之说,几百年前能被称之为纵横家的人寥寥无几,但都是一朝重臣,食禄万户,这种人讲究的就是左右逢源,明知他在伸手打你,你还得笑着脸迎上去。” 慕北陵错愕道:“先生认为武越是个纵横家?” 这个评价可不低。 皇甫方士淡然道:“只是打个比方,他还差的太远。” 慕北陵吐出口浊气,仰望漫天星辰,“告诉钩子,让他安心做他的地主老爷,只要没人拿刀捅到他屁股上去,就是天塌下来也只管蒙头大睡。” 皇甫方士眼角边弯起个欣然弧度。、 这话,像是做主上该说的。 夜幕降临后凉气越来越足,慕北陵伸手紧了紧系在领口的披风系带,拉着籽儿回到大营。 走到营门口时,那只被孙玉弓视若珍宝的乌青隼见到小丫头的瞬间,像是见了鬼一样,猛然扑腾起翅膀冲入云霄,速度之快,连慕北陵都瞠目结舌。 小丫头藕节般的小手刚伸到一半,随即嘟起嘴,恼羞呢喃道:“总有一天把你烤了下饭。” 慕北陵着实汗了把,一边催促丫头快点走,一边默默为乌青隼可怜的命运默哀。 路过西面第三座军帐时,恰好碰到迎面走来的孙玉弓。小丫头登时偏起头,做出个俏皮的鬼脸。孙玉弓也像见鬼似得怪叫一声,四下环视,确定没见到乌青隼的影子后,才哭丧着脸告饶道:“我的小姑奶奶,你不会真让我的鸟寿终正寝了吧。” 慕北陵听得满头黑线,什么叫把你的“鸟”寿终正寝,笑骂道:“说的什么话,老子还把你的人寿终正寝呢。”小心翼翼偷瞧眼小丫头,见后者正满脸无邪的左视右看,稍稍松了口气。 孙玉弓似乎也觉得有失妥当,尴尬咳了两声,问道:“我的姑奶奶,乌青隼呢?” 籽儿竖起一根葱白食指,指了指头顶。 孙玉弓连忙举头望天,直到看见那一道快如闪电的影子时,才终于放下心,抬手摸了摸起伏不定的胸口,双手作揖道:“谢谢姑奶奶高抬贵手,改明儿我就把它关起来,省的您老人家看着心烦,中不?” 慕北陵看了看唯唯诺诺的孙玉弓,有瞧了眼趾高气扬的小丫头,忍不住气笑了,“你对玉弓的乌青隼做了什么?” 籽儿眨巴着眼睛,蹦出一句连孙玉弓都无言以对的话,“没怎么吧,就是看它脏,想给它洗白白。” 慕北陵嘴角猛不丁抽了几下,孙玉弓更是欲哭无泪。他可不敢说前天看见小姑奶奶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桶热水,把乌青隼整个调了个个按在水里,右手还拿了个灶房伙头用来剃猪毛的刷子,有以下没一下在乌青隼身上剐蹭,那个惨叫声勒,他现在想想都还胆寒。 而且更令他讶异的是,乌青隼见谁都不怕,时不时还会用小刀般锋利的爪子调戏下别人,为此他没少给人赔礼道歉。但是乌青隼见到小丫头时却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好点的时候直接飞的远远地,更多的时候直接吓得瘫软在地上,任由摆布。 慕北陵觉得有必要好好提醒下小丫头,于是曲起手指在丫头脑袋上敲了几下,故作厉声斥道:“今后不许再干这些事,听到没有,乌青隼是你孙叔叔最喜欢的东西,营里也有大用处,再让我知道你去逗乌青隼,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小丫头嘴巴倔的老高,明显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孙玉弓当然知道慕北陵只是嘴上说说,整个大营里谁不知道他最疼爱这个小姑奶奶,他越是这么说,孙玉弓就越觉得自己那只鸟很难活过明天。 打定主意现在就把乌青隼关起来的孙玉弓,逃似得跑开去逮乌青隼。慕北陵着实拿小丫头没什么办法,不痛不痒再教训几句后,就拉着他回到军帐。 敢躺下没多久,帐外传来任君的声音,“主上,属下有军情汇报。” 慕北陵翻身起床,替已经沉沉睡去的小丫头盖好被子,拿过披风披在肩上,走出帐门。 任君立在帐门前,双手呈上一封明黄令书。 慕北陵接令书时微有些惊愕,这种下端还系条红绳的明黄令书,一般只有国之大王才能手谕,给他传令的总不能是如坐针毡的武天秀吧。 “这封信是临水传来的?” 任君点头道:“刚收到不久,正是从临水发来的。” 慕北陵冷笑几声。 武越啊武越,终于不想再掩人耳目了? 第三百三十七章 明黄令书,北玄武栗飞来营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夜风微凉,月光夹杂火把的火光将整个大营照的通亮,戎装素裹的执枪卫士十人一列,迈着整齐步伐在营地里来回巡逻。 慕北陵没有第一时间展开明黄令书,而是翻来覆去在尺长的筒笺外寻摸着什么。 明黄书令只有一朝天子能发,书令上会标明国号以及天子谥号,比如武天秀登基时改国号为寅,武天秀谥号炀王,天子令书正面就会标注“寅炀”二字,禀随之一同进入王家祖庙,被后世供养。 很不巧的是慕北陵并没有在令书上见到国号和谥号,随便想想也合理,毕竟还没有正式加冠进冕,也没有去王家祖庙烧黄纸遥祭天地,想是武越骨子里还存有对西夜先王的敬畏,不敢太过放肆。 慕北陵一手捏住书令端头,一手展开来,只见令上只有寥寥几字,“烽火为讯,南元退,合兵成武,一击溃朝”。 慕北陵捏起下巴,再细看几遍,神秘兮兮的喃喃自言:“这武越挺厉害的嘛,还真拉拢到郑王,不知道他许了什么好处。先生还真说的对,郑王就他娘的敛财奴,丢个肉包子谁都能唤过来,属狗的。” 任君见他嘴唇嗡动,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慕北陵合起令书,不紧不慢问道:“先生呢?” 任君道:“刚才还看见在营门那边巡视。”任君转回头,刚想命左右去寻皇甫方士,却见火光映衬下黑白双发的中年人正往这边过来,抬手指了指道:“先生过来了。” 皇甫方士走近前,不等慕北陵发话便见到他手上握着的明黄令纸,中年人微微一怔,轻咦道:“武越发来的?” 慕北陵点点头,说了句“有意思吧”,笑着将令纸递过去。 皇甫方士简单瞄了几眼就将令纸递还给慕北陵,笑道:“武越动作挺快的嘛,我还以为怎么也得等个四五天的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慕北陵将令纸随意插在内衣腰带上,似是感觉到阵阵凉意,环手裹了裹披风,冷笑道:“就差临门一脚,表面上再怎么表现,心里还是挺着急的,西鸾殿的那把椅子武天秀坐了快二十年,他武越想了二十年。” 皇甫方士嗤笑道:“就怕那把椅子扎屁股啊。” 慕北陵无可奈何瘪了瘪嘴。 皇甫方士突然想起什么,抬起羽扇敲了下脑门,歉意道:“差点把重要的事忘了。”边说边笑:“东北的那头爆熊来了,就在营外们,说等着见你。” 慕北陵猛的一愣,“谁?” 皇甫方士淡淡道:“栗飞和孔凤。” 慕北陵倍感错愕,“他们两个来干什么?总不会想大晚上过来招降吧。” 虽然不清楚栗飞此时过来所谓何事,慕北陵还是迅速回帐中穿好将铠,和皇甫方士一道往营门走去。 营门前,武蛮铁塔般的身子蹙立在夜色下,右手握着九尺九寸长的方天画戟,戟柄拄地。这柄堪称整个大营里最长最重的兵刃,和他的身型相比依然显得小巧玲珑。 三百黑铠黑甲的将士在他身后一字排开,皆手持兵刃,警觉注视前方。 慕北陵穿过人群,放眼看前,十丈外,身着九兽呑炎铠的栗飞端坐马背,双手勒住缰绳,正眼含笑意看向这边,栗飞身旁半丈,白马银枪孔凤扬着下巴,视线笔直不动的盯着营门前的铁塔男人,若有所思。除此之外无一兵一卒保驾,且二人皆没带兵器,看那神色不像是来打架的。 慕北陵压下手掌,示意众人放下兵器,迈步往前。 武蛮脚尖轻踢戟柄,方天画戟的戟叉在空中划出道亮色弧线,被他提在手里,紧随慕北陵三步之后。 皇甫方士,任君跟在最后。 凉意十足的空气上泛着轻微涟漪,涟漪始终不离慕北陵身周半丈。 生的白面皓齿的栗飞其实更像是个读书秀才,若非那一身夹杂血气的九兽呑炎铠,兴许没人会把他和北玄武这个称号联系在一起。西夜朝中有饱腹文墨的大臣称之为白面罗刹,不似中肯但恰到好处的评价,直接或者间接死在他手上的人,估计能铺满半个大英山。 始终面带笑容的栗飞翻身下马,从马鞍侧面的布兜中掏出个酒囊,顺手丢给停在半丈外的慕北陵,笑道:“来的匆忙,也没啥可带的,这袋子秋露白是前两天从宫里拿的,尝尝。”栗飞说完伸出手再从布兜里掏出个一样的酒囊。 北疆之地一年四季都是胡冷风雪天,就算盛夏时节温度也不高,长年行走在北疆边线的将士都喜欢随身带一囊子烈酒,能暖身子,也能提神。 慕北陵晃了晃酒囊,听声音大概有一半。大拇指拗在盖子上,轻轻一弹,顿时有股馥郁香气从囊中溢出,确实是秋露白,和那天晚上在临水道台衙门喝的一个味。 栗飞扬了扬酒囊。 遥敬。 慕北陵耸耸肩,没有要喝的意思,转而颇有些纳闷道:“都说北玄武不喜饮酒,就算当中鹅毛大雪与敌厮杀三天三夜也不曾饮过一口酒,莫不是我的情报有误?” 面若冠玉的栗飞已经把囊口送到嘴边,听他这么一说,顺势又将酒囊放下,不慌不忙说道:“是不喝,不过看对谁。” 慕北陵眉角微挑。 栗飞摇头笑道:“放心,酒里没毒,我还不至于干出那种龌蹉勾当,这辈子活了四十多年,砍过人,也被人砍过,一碗清水就能就着两斤牛肉,上了沙场你给我一刀,我有本事就话就还回去一刀,要是技不如人被人斩落马下,吃一口雪泥也不会咒骂别人一声。” 慕北陵不可置否的嘴角微扬。 是他妈条汉子。 北玄武,白面罗刹,北疆爆熊,他称得上此等冠号。 白面将军微微侧身,面朝正南方向,抬眼看向夜色下清冷的辽阔幅原,咂摸道:“二十五天前喝过一次,是北疆特有的烧酒,醉了。十三天前又喝过一次,秋露白,也醉了。” 中年人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只是那缓缓虚起的眼皮下面,隐约泛起惺惺相惜之色。 慕北陵抿起嘴皮子,一眨不眨紧盯中年人。二十五天前,国之支柱孙云浪自决伏龙脉,十三天前,东南虎尉迟镜战死在壁赤城下。 慕北陵缓缓抬起握酒囊的右手,对着有些毛刺的囊嘴狠狠灌了口,入口辛辣,似有火烧,顺着喉咙流入腹中,浑身腾起暖意。 另一边,收敛起眼神的栗飞仰头灌下大口,显然不适烈酒的中年人刚喝一口就不住咳嗽,呛得泪芒夺框,也不知到底是被酒呛到,还是对两位老将军的怀念。 慕北陵偏头对任君耳语几声,后者得令快步跑回大营,很快拿着两个单耳鹤嘴青铜酒壶回来。 慕北陵将酒囊夹在腋下,拿过青铜酒壶,走近栗飞身前半步,身子一抖,腋下酒囊抛起落入栗飞手中,慕北陵咧嘴道:“前两天喝过一次秋露白,俗气太重,就和人说这辈子不想再沾这酒,没想到才几天就食言了。” 慕北陵自嘲一笑,伸出左手,“虎跑,壁赤的东西,是爷们该喝的味,试试?” 栗飞眉角弯起一抹欣然弧度,他也不做作,伸手接过铜壶,仰头灌下一大口。放下铜壶时发出一声畅快感,啧啧道:“够味,是比朝城的爽。” 慕北陵就站在他面前随后喝下大半壶,栗飞伸出一根长年握兵布满老茧的食指,戳了下慕北陵胸前明晃晃的护胸镜,玩味道:“离我这么近,就不怕我突然出手取你人头?你说要是你这支虎狼之师缺了主将,还能不能称为虎狼之师。” 身后三丈,武蛮虎目陡沉,爆出道道寒芒,握在方天画戟三尺处的大手暗暗紧了紧,周身隐见气力波动。 另一边,孔凤如临大敌,双手暗暗握拳,同样隐晦的气力许许升腾。 同一时间,慕北陵右侧半步,空气突然狠狠颤抖,一道若隐若现的残影好像在撕扯那里的空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陡然爆出。 栗飞目不斜视,布满老茧的食指停在护胸镜上,没有收回,反倒是有意无意的讥讽道:“姑苏家的小娃,我要杀他,你护不住。” 四野寂声,没有回答。 下一刻,慕北陵突然仰天大笑,任由那根比利剑还有锋利的手指戳在自己胸口上。笑罢过后,他兀自摇了摇头,淡淡道:“宁愿在沙场上和对手一人一刀的人,不会杀我,至少,不是现在。”目光分毫不让与中年热对视。 栗飞含唇轻笑,胸膛随笑声不起伏,身上铠甲被震得哐当作响。 他越笑越大声,与之同时收回那根已近冰凉的食指,“好,好,好,不愧是云浪大将军看重的人,大将军死的不亏,尉迟老将军死的也不亏。” 于此时,身周几人紧绷的神经方才松开。剑拔弩张的气氛烟消云散。 栗飞再直勾勾看男子几眼,转身将单耳鹤嘴青铜壶抛给孔凤,说道:“拿好了,有机会回北疆的话,咱们喝。” 翻身上马,栗飞手勒缰绳,胯下战马似乎感受到主人这一刻的豪迈心境,不停打着响鼻。 栗飞遥坐马首,右手执鞭指向慕北陵,“我比你们更清楚南元郑王的个性,南元的十七万大军眼下只不过是摆设,慕北陵,不管你和武越何时攻朝,从何处攻朝,记住,我在宣同门外等你,你一刀,我一刀,来场堂堂正正的决战。” 慕北陵狭长剑眉猛然竖起,很快又舒展开来,扬了扬手中的青铜酒壶,爽朗道:“如将军所愿。” 栗飞放肆大笑,勒转马头,扬鞭催马,就像夜空下的一道黑色闪电,疾驰而去。 北玄武。 有将如此,当与之浮一大白。 第三百三十八章 城下对战,栗飞力压慕北陵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第二天一早,大营里金鼓齐鸣,十五万将士束甲立兵静待即将到来的最后一战。 中军帐中,身着九兽呑炎铠的慕北陵端坐在首位上,手中拽着昨夜接到的明黄令书,猩红披风斜挂在座椅靠背上,身后布惟上高挂一个正宗遒劲帅字。 武越的来信上只说让他等烽火讯号,后从成武门攻入朝城。却没说烽火讯号具体什么时候发出,所以他也不好怠慢,一大早便让武蛮整军集合。 黑白双发的皇甫方士端坐在下手首位,手中羽扇轻摇,出奇的是此时皇甫方士左手里竟然握着从老头那里用一个铜板买来的木簪子,木簪子气韵天成,刻着气逾霄汉的尾端被磨得锃亮,似乎中年人只喜欢磨那一处。 羽扇摇了四十九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然后捏着最尖端那条羽毛,轻声问道:“主上打算什么时候对武越动手?” 慕北陵抬头看着中年人,后者只顾着摩挲羽毛,认真思量后淡淡道:“总得等正主来了后才好戏开场,虎威镖局和隐藏在暗处的死士估计现在已经到临水了吧,那个像武越影子一样的老头子我怎么都觉得不像俗人,不说有云浪大将军那等实力,至少蛮子短时间内搞不定他。” 这是直觉。 皇甫方士玩笑道:“主上觉得棘手?” 慕北陵感慨道:“毕竟是从朝城活着出来,还在尚城韬光养晦二十多年的人精,说不棘手那是假的,不过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棘手,至少单对单的话,我有把握。”慕北陵咧嘴笑起,似乎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皇甫方士拈住羽毛尖端的手指忽然停顿,平静道:“说不定会有这个机会。” 慕北陵轻咦一声,饶有兴致看着说话云山雾罩的中年人,静了片刻,见后者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摇头苦笑一番,喃喃自言道:“其实我挺佩服武越,生在帝王家,从小被自己所谓的兄长撵出朝城,偏居一隅,用二十年的时间韬光养晦,暗中培植势力,还能躲过无数次暗箭刺杀,你说这种人到底是狗老天眷顾呢,还是被遗弃呢?” 皇甫方士笑笑不言。 知道中年人不会在莫须有的事情上浪费口舌,慕北陵拿过放在桌角边的虎符握在手心,轻轻摩挲,“就算是眷顾吧,二十多年,呵,人这一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在这乱世上能活过一个甲子的人已经算幸运。” 似乎突然对这个问题颇感兴趣的黑眸男子继续问道:“先生觉得一甲子是多还是少,以前总听老头说什么神仙下棋人,那些人又能活多久?哪天真要一命呜呼了,不就留下个残局,难不成还指望有人能接着下?” 神色肃穆的中年人微微皱眉,想起曾经在落霞山十二峰头中最高的莲花烙顶上,那个被他称为老师的坐龟老人,也曾问过他类似问题,选择长生大道,还是执棋煮酒,谈笑间翻覆天下的儒士纵横家。他记得那位资质比他好上百倍的师兄当初想也没想,直接甩给坐龟老人一个潇洒背影,然后乘云下山。比起自己的同门师兄,他却足足用了两天时间才决定下山,至少在去留选择间,他知道输给了那个被称之为“惊蛰”的天才,这也是他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几个心结之一。 坐龟老人给他的评价的是“中庸捭阖”。不似赞赏,也不似奚落。 皇甫方士深吸口气,眉头缓缓舒展,“一甲子不少,这是对普通人来说,不对主上,也不对属下,东州上高人很多,活过两个甲子的人也不在少数,真正能坐在巍峨天顶,黑白对弈之人,属下没见过,不过想想至少应该活个三四个甲子吧,否则也算不上和神仙二字沾边。” 他说的很平静,语气中没有丝毫波澜,就像酒馆里的小二问客人想要一斤牛肉还是两斤牛肉。 慕北陵干咳笑道:“还真有,那不真成人精了。” 慕北陵偏着头转动那两颗漆黑深邃的眼珠,突然抬手在胸前比划两下,讶异道:“活那么久岂不是胡子都要长到这里了?乖乖,每天早上洗个胡子都得他娘的花上个把时辰。” 被一语愣住的皇甫方士很自觉过滤掉他这句话,重新摇起羽扇。 这种玄之又玄的问题他没考虑过,也没那闲心考虑。 慕北陵嘿嘿笑着,下一瞬间陡然收起笑容,一股浓浓杀意从双眸中迸射而出,“来人,让武蛮,赵胜,任君,雷天瀑过来见我。” 偏头朝向左侧空无一物的空气,“姑苏大哥,你也出来。” …… 这一等又是一天一夜。慕北陵除了吃饭的时候抬下屁股,其余时间都待在中军帐里,皇甫方士随他坐了一天一宿,期间小丫头第五籽儿来过几次,不过懂事的小丫头并没过多打扰,只问候几句便蹦蹦跳跳出去玩。 快至午时,刀不离身的任君大步流星冲进中军帐。慕北陵和皇甫方士同时打起精神。 任君拱手拜道:“禀主上,成武门方向出现烽烟。” 慕北陵点头,“终于来了。”偏头朝皇甫方士说道:“就由先生带五万将士先行支援,我随后就到。” 皇甫方士平静道:“主上小心。”随即快步走出中军帐。 宣同门前,栗飞遥坐马上,左右拉住缰绳,右手反握一柄轻钢三叉戟覆于后背,猩红披风咧咧作响,一双眯成狭刀的眸子平视前方,仿佛在等待什么。 他身旁,白马银枪孔凤长枪在手,六兽呑炎铠在阳光下闪动刺目冷光,同样白面冠玉,目色含威,冰寒戾气自其长枪上隐隐腾起,周遭空气温度都是比外界低上几度。 两人身后,十万南元大军整装束兵,呈三个方阵扇形排开,刀兵在左,骑兵在右,弓箭兵在最后压阵,气势恢宏。 半柱香时间过去,白马银枪的白面儿不动声色问道:“将军,慕北陵会不会不来。” 面色平静的就像无风池面的北玄武栗飞淡淡笑道:“他一定会来。” 白面儿不再说话,只是握银枪的右手下意识紧了紧。 再过小半柱香,正南方的大地上突然密密麻麻的小黑点。 黑点越来越清楚,同样身着九兽呑炎铠的黑眸男子遥坐马首一马当先,随着马背忽上忽下,男子身后跟着近万黑甲黑凯骑兵,远而望去宛如一团压寨黑云急速靠近。 离得百丈,黑眸男子突然举拳勒止队伍,与山岳般岿然不动的中年将军遥而相视,“栗飞将军,北陵不才,想要过来跟将军讨碗酒喝。” 栗飞放声大笑:“好啊,打完这一仗,你我就在这宣同门上把酒言欢。” 西侧成武门方向,震天杀声已经传来。 慕北陵付之一笑,“行,听将军的。” 而后,二人谁也没再说话。 大地上,无风起浪,漫野绿草突然开始东倒西歪,东侧那片被用来纳凉解暑的翠竹林,碗口粗的竹子仿佛被暴风碾压般,齐刷刷连根拔起,散落一地。 不知何时,一声晴天霹雳从天而降。 一瞬间。 两方二十万将士同时举兵冲锋,百丈的距离在这些训练有书的将士眼中视若无物。 刀光,剑光,戟影,枪影,漫天乍起。 携着死亡气息的流失自两方阵后冲天而起,倾盆暴雨般降落在喊杀声最密集的战场中央。 杀声,惨叫声登时汇成一声声主旋律,在幅员辽阔的大草原上涟漪开来。 不得不说身经百战的南元将士战斗强的可怕,与慕北陵这支精兵中的精兵队伍对战起来也丝毫不让,而且都是些视死如归的主,死之前都要憋住最后一口气多砍几刀。 短短数息之间,浮尸遍野,血流成河。 然而在这漫天得冲杀声中,唯独执戟在手的栗飞,和眼睛眯成一条线的慕北陵谁都没动。两方将士也似乎商量好一样,谁都没有主动攻击两人。 于是刀兵相见的战场上出现滑稽一幕,两位主将周围三丈内仿佛成了真空地带,任由他们驱马缓步前行,也没人多看两人几眼。 喊杀声还在继续,相隔仅半丈之遥时,栗飞陡然大喝一声,率先动手,只见他虎目怒瞪,额头青筋暴起,右手手腕猛然翻转,甩起青钢三叉戟挥出横扫千军之势。 慕北陵飞速拔剑格挡,右手握剑柄,左手抵住剑尾,“当”的一声,携着千钧之力的三叉戟打在兽口长剑上,整个剑身可见弯出狰狞弧度。 慕北陵双掌被震得酥麻,咬紧牙关猛然推剑,卸去力道的同时推开三叉戟。 栗飞肆意狂笑,“力气不小嘛,别说老子欺负你,老子就和你比力气。” 戟随声至,还是蛮不讲理的横劈,这一次力道明显比上上一次大得多,戟尖划过空气时,带起道道气爆声。 慕北陵脸色大变,栗飞本就是个实力不弱的修武者,肉体力量强悍至极,别看他身型没有武蛮来的冲击,但瞬间爆发力却丝毫不必两米高的汉子弱。 慕北陵哪敢再接,电光火石间双脚猛踏马镫,身体腾空而起,而后叉开双腿,险险赶在戟刃扫来之前躲过一击。然后借着身体下冲之势含怒劈下一剑。 栗飞双腿猛夹马肚,与他纵横战场数十年的战马灵性至极,四蹄踏动间横移一个身位,恰好躲过剑势。 栗飞伸出左手拉住刚刚卸去力道的青钢三叉戟,手掌猛压戟尾,三叉戟便扫为刺,直指慕北陵胸口,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慕北陵大惊,若是被这一戟刺中,不死也要脱层皮。 然而栗飞选择的时机刚刚好,正是他前力未消后力不足时,三叉戟的刺法更是刁钻至极,好险毒蛇游走,让他把握不住方向。 匆忙间。 慕北陵只得顺势后仰,戟刃擦着护胸镜刺过,火花翻炸,在护胸镜上留下一道狰狞痕迹。 “给我下马。” 栗飞乘胜追击,抓着戟尾的左手悍然下压,前一刻还在飞刺的三叉戟变刺为劈。 慕北陵情急之下快速偏头。 三叉戟不偏不倚落在他左肩上,千钧力道有如山洪暴发,一股无以言表的摧枯拉朽之力压在肩头。 慕北陵闷哼一声翻下马背,接连翻滚数十下才稳住身形。 再起身时,整个左肩已经失去知觉,鲜血顺着手臂流出袖口,滴在地上。 第三百三十九章 蛮狠拼死,西夜朝城两线破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尸骨遍野的战场上,刀光闪烁,流失飞舞,慕北陵却似充耳未闻,他飞竖两道剑眉,似电的眸子中只有那一人,一戟。 人,是被称之为北玄武的当朝大将栗飞。 戟,是能划破重楼的青钢三叉戟。 西夜的北疆沿线,战死在青钢三叉戟下的英灵亡魂数不胜数,南元的将门世家,王族大卿,无不谈起这一人一戟面色大变,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一道索命符,除非饮血,否则戟不束架。 慕北陵身旁的空气突然泛起涟漪,浑身被白芒包裹的人影凌空落地,人影伸手去扶,被慕北陵甩手打开那支伸来大手,扯着野兽般嘶哑的嗓音低吼道:“滚开。” 人影轻微一颤,没有开口,只静静立在他身后半步。 栗飞反手将青钢三叉戟撩起抗在肩上,伸出布满老茧的食指指向人影,大喇喇喊道:“姑苏家的小娃,你可以和他一起上。” 慕北陵偏头吐出口沾血的唾沫,五官极尽狰狞,“栗飞,别他娘的看不起人,老子还没死呢。” 栗飞无所咧咧嘴,手臂伸直,掌心向上,曲指。 这一时半会慕北陵调动起全部生力,虽然说不得肩上的伤痊愈,但也好的七七八八。 所以当慕北陵没事人一样举剑奔去时,栗飞不由倍感惊咦。 还是粗糙的剑术,仅仅军剑三式,刺,砍,撩。 栗飞闭着眼睛都能轻易化解这些招数。 所以再看两人的战斗时,慕北陵就好像个牙牙学语的婴孩面对精壮大汉,精装大汉也不愿一脚蹬开婴孩,反而和他玩起躲猫猫的游戏。 如此三番,栗飞陡然出手,手中三叉戟猛的撩起,打在兽口长剑上,慕北陵应声飞退,连退数步方才止住身形。 姑苏坤尝试上前,被他二度厉声喝退。 举剑再冲,一如既往被一戟震退。 再冲,再退。 慕北陵也不记得这已经是第几次被震退,生力已经来不及恢复虎口上深可见骨的裂伤,前胸,后背,小腹,皆被打伤。 与此同时,周遭战斗几近尾声,慕北陵的执着向前看得三旗军将士热泪盈眶。 做男人就要做主上这样的男人,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提刀上去闯一闯。 另一边,北疆的将士们也在为栗飞的无可匹敌呐喊助威,这么多年他们不仅一次看见策马百里,在数万大军中冲锋陷阵的玉面罗刹,栗飞就是一面旗帜,一面竖立在北疆边线上令对手闻风丧胆的旗帜。 栗飞眼含笑意道:“还来不?” 慕北陵吐了口血水,“谁不来谁是娘们。” 话音落,举剑再冲,这一次的速度近乎蛮横,有种视死如归的味道。 当青钢三叉戟撩起时,慕北陵出乎意料没有像之前一样横剑格挡,而是咬碎满口银牙,直接丢掉长剑,双手抱在胸前,右脚急速再踏地一次,整个人就像道箭矢撞上栗飞胸口。 戟刃如期而至,狠狠砍在慕北陵双臂上,血光迸现。 不过。 意料之中的击飞场景没有出现。 只见慕北陵双臂上如波流转的碧绿生力翁然乍现,手腕下压,圈住已经砍进血肉的戟刃,双脚再度蹬地,脑袋再度撞向栗飞胸口。 几近玩命的打法。 栗飞狭眉陡竖,胸口处传来的巨力令他猝不及防后退几步,三叉戟被身下男子死命拽住,抽之不得。栗飞冷哼一声,右腿飞踹,直接将浑身浴血的男子踹出几丈外。 彭的一声巨响。 男子砸落在地。 挣扎几下。 颤巍巍站起身来。 男子双臂下垂,碧绿的生力化作道道匹练缠绕在及骨深的伤口上。 脚下已经被血水染红大片。 男子眼神逐现空洞,但空洞下面隐隐可见浓浓战意。 另一边,栗飞怔怔望着之前站立的地方。 自己竟然退了。 而且是被一个只会军剑三式,称得上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击退。 二十多年的戎马生涯,就算在大英山脚下面对号称南元擎天柱的男人,他也未曾退过一步。 四野,寂静无声。 将铠上沾满敌人鲜血的武蛮阴沉着脸走向男子,停在半步外,用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声音问道:“还打么?” 男子眼中稍稍回神。 点点头。 武蛮走近身边,查看一番伤势后,留下方天画戟,后退一步。 男子喉咙里发出怒兽般的低吼,“再来?” 声起时,眼眶中陡然浮起血芒。依然血流如注的右臂抓起插在地上的方天画戟,暴然前冲。 一戟横扫,没什么花哨可言,依然蛮不讲理。 栗飞同样挥起三叉戟,只是此刻他的视线,不再看方天画戟斩来轨迹,而是死盯那双泛着血红波动的眼眸,若有所思。 “叮”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这一次,男子没有后退,就像濒临死亡的人,发出最强力的一击。 栗飞虎口微麻,三叉戟有脱手征兆。 他迅速收敛心神,重新握紧。 然而。 片刻的松懈引来的是方天画戟笔直落下。 瞬间,戟刃离头顶仅半尺之遥时,栗飞周身爆出烈过曜阳的白芒。 又是“叮”的一声。 方天画戟斩上栗飞头顶,意料中的*迸裂没有出现,反而是方天画戟好似斩在金金铜铁上,被弹飞开去。 武蛮诸将眉宇猛皱,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仅凭肉体力量抗衡方天画戟全力一击,北玄武栗飞,强悍如斯。 然而惊呼声还未落下时,栗飞下一个动作却让本就风声鹤唳的原野上鸦雀无声,只见他举起青钢三叉戟,重重插在地上,周身如水流绕身的玄武力飞速收敛,转身往宣同门方向走去,丢下句冷的不能再冷的声音,“我的人,退出宣同门。” 寥寥几字,牵动的却是西夜朝的百年气运,就算说西夜朝会因为这句话毁于一旦也不遑多让。 成武门失去南元十七万大军的阻拦,败北是迟早的事,如今唯有宣同门的十万北疆将士能与之对抗,而作为这支驰骋北疆数年骁勇部队的主将,竟然选择主动让开道路,可想而知朝城中的五万禁军如何能挡住怒马洪流。 其实栗飞知道这场战斗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输了,武天秀宁可将陇源拱手送给南元,向南元郑王摇尾乞怜,殊不知他守卫了陇源二十多载,手下十万将士中超过半数的将士妻儿老小都在陇源城。 他这个主将只能看着一切落入昔日敌人之手,却无能为力。 再者,在他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慕北陵竟然能逼退他几步,而且最后还逼得他不得不动用玄武力,此行径莫过于大庭广众之下啪啪打脸。 单这一点上,他也输给了慕北陵。 栗飞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名儒将,骨子里流淌着不奚下士血液,输就输,没必要做些掩耳盗铃之事。何况十万将士死伤已超三成,他不愿继续看见手下浴血而亡。 脸颊上沾满血污的孔凤背起长枪更在栗飞身后,几次想开口却欲言又止。 他没胆量质疑大将军做的决定。 北疆将士自动让开一条路。 这边,慕北陵眼眶中的血红波动已经散去,双臂传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他接连倒吸几口凉气。 慕北陵偏过头,望着已经走到城门边的落寞背影,发出劫后余生的笑声。 你他娘的栗飞,有本事就再撑一会啊,别的不敢保证,老子一定比你先倒。 这位终于开始后怕的年轻将领噗通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 武蛮一步跨到他身旁,小心翼翼扶着。 慕北陵与之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出对方眼中的侥幸之意。 “走,进城。” 剩下的铁蹄洪流缓缓往宣同门走去,赵胜从地上扛起倒在路边的帅字旗,跟在慕北陵身后,竖起大旗。 此时慕北陵和武蛮同乘一匹马,匹练般的生力依然不遗余力修复伤口。 踏进宣同门的一刻,头顶上突然传来栗飞的声音,“你的虎跑,我在这里等着你。” 慕北陵嘴角边勾起一抹弧度,目不斜视踏上朝城的青石路面。 深宫内,西鸾殿。 龙袍男人正襟危坐在黄金打造的龙椅上,真正的正襟危坐,脸上挂着挥之不散的焦急神色。 殿下,以都仲景为首的一班朝臣战战兢兢,外面的喊杀声很早之前就已经传到这里。还有攻城器械投掷火石爆油的爆炸声。 “报,禀大王,南元的大军让开道路,现在楚商羽正在率人破门。”轻甲斥候单膝跪下铺红毯的大殿上,颤抖着嗓音。 武天秀瞪大眼珠拍案而起,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扶着脑门摇摇晃晃,“你说什么?南元,南元的人让开道路?” 武天秀尖叫惊恐道:“什么叫让开道路,啊?你告诉孤,什么叫让开道路。”满脸不可置信。 班列大臣中,已经不堪消息之人瘫软在地。 轻甲斥候哭着喊道:“南元,南元的人,都撤了。” 武天秀仰面倒在龙椅上,惶惶自语:“都撤了?南元的人撤了?”眼中泛泪,茫然呼道:“孤已经把陇源城送给他们了,他们为何不帮孤扫清逆贼,啊?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 玉阶下,同样震惊的都仲景吓得噤若寒蝉,拢在袖里的细嫩双手止不住颤抖。 武天秀痴痴扫过一众大成,视线最后落在都仲景身上,此时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趴在龙案上疾呼道:“老师,老师,孤该怎么办?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都仲景眼神不停变幻,思量良久后沉声喊道:“大王暂时不必担心,栗飞大将军还在,老臣以为凭栗飞将军的骁勇,定能保的朝城周全。” 武天秀疯癫笑道:“对,对,老师说的极是,孤还有栗飞,他一定能保孤周全。” 殿外,另一轻甲斥候飞身来报,“禀,禀大王,栗飞大将军刚刚让开宣同门,放贼将慕北陵进城了。” 殿中,落针可闻! 再过片刻,第三个轻甲斥候匆匆来报,“启禀大王,成武,成武门,被破!” 武天秀两眼一黑,只觉整个西鸾殿都塌了下来。 第三百四十章 延熹殿忆,宣同门上将谈心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这一日华盖龙撵从玄德门逃出朝城,驾车的是和天子同色的明黄蟒袍都仲景,这位位极人臣,纵横西夜近三十余载的华服童颜老人终于露出疲态,哀莫大于心死,他很清楚这一去估计再难回来。 玄德门门楣上的石字是元祖先王亲自手书,刚中带柔,遒劲大气,喻之“蓄而不著于外,自然无为”,是元祖先王对后世殷切寄托。 字是正统的王家隶篆,中庸风雅,不似草书轻狂,往往五六字一笔勾勒。所谓心境未到不得而草,更何况是题写门楣。 玄德门面朝正东北,直面一万三千里处就是屹立在东州之巅,被无数王朝垂涎三尺的东皇城,那个只有君临东州,拥有敕候封王权力之人方能坐拥之地。由此可见元祖先王亲题玄德门还有另一成用意。 然而兴许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子孙后代会以这种方式车出玄德门。 午后,天落绵雨。 延熹殿汉白玉广场的石阶上,这座占地超百丈的宽阔广场上冷风萧瑟,绵绵细雨落在被打磨光滑的石面上,洗不净百年沉积下来的庸韵王气,从北疆大英山刮来的风中已经开始夹在冰雪的味道,有点冷意。 双臂垂在身体两侧的慕北陵站在最高的石阶上怔怔出神,手臂上深可及骨的伤口还在,已然结痂,迎风而立的眼圈有些泛红,泪光闪动。 身前三步那块汉白玉石板上,血迹似乎还未完全干涸。 远处三宫六院中的烧杀抢掠声此起彼伏,却和此处的幽冷形成鲜明对比。 慕北陵想要抬手擦拭眼角,不经意间牵动伤口,微微皱眉。 那一袭火红将铠此时似乎就在三步之外,皮肤黝黑却明目皓齿的女子娇滴滴站在那里,双手勾在背后,身子微微前倾,正笑着看来。 女子笑的很甜,大眼睛忽闪忽闪,似乎在说“小傻瓜,你看什么呢?还没看够啊。” “榆木疙瘩,你送我的泥人一直在哦,等我们俩成亲的时候,也让他们成亲。” “大笨蛋,你怎么伤成这样了,不是说要照顾好自己么?你看吧,没有我在就不行。” 眼睛已经被泪水覆盖的男子哽咽了,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呼吸困难,心头上也好像压了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然而男子嘴角边依然挂着温柔弧度,即便看上去是那般勉强。 “玉英,你在那边还好么?有没有冷,是不是还穿着那件火甲?” 男子惨然笑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应该是吧,咱们的巾帼将军到哪里都是将军。” “玉英,你看见了吗?你的榆木疙瘩真的站在这里了,西夜的天,变了。” “你是不是会怪我为什么毁了你们守护一辈子的地方?” “呵,这个地方太脏了,你的血是那么纯净,不能被这里的肮脏诋毁” “你看见爹了么?前不久爹也随你来了,你们一定团聚了吧,替我和爹说声对不起,我毁了他的毕生心血。” 银丝般的清泪顺着刚毅面庞淌下,滴在地上,很快便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就像身后这座飞檐攒角的巍峨宫殿,几经更迭,却依然如初建时雄伟堂皇。 远处入殿拱门边,手执方天画戟的魁梧男人靠在漆红门柱上,遥遥望着孤独而立的将铠男子,宫道上不时有面目绷紧的将士快步跑过,却没人敢打扰门内的清幽。 半个时辰过去,形色匆匆的皇甫方士在两列黑甲将士的簇拥下快步走到拱门边,抬头看了眼广场台阶上的男子,轻声叹息,“主上待了多久了?” 铁塔般蹙立的魁梧男人淡淡道:“从进来后就一直在这里。” 皇甫方士复叹道:“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中年人摇摇头说道:“暂时先让他待一会吧,武天秀从玄德门逃了,楚商羽已经开始肃清宫闱,我先赶去西鸾殿,另外,等主上出来后你问问需不需要先把四门占领。” 魁梧男人默默点头,“知道了,有劳先生。” 皇甫方士抬手拍了拍男人肩膀,再看几眼孤独而立的男子,带人离去。 又是小半柱香的时间,慕北陵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下石阶,身子摇摇晃晃。武蛮赶紧上前扶住,关切道:“伤势如何?” 慕北陵摇摇头,示意无需担心。 武蛮松了口气,“先生刚才来过,问需不需要占领四门。” 慕北陵吐出口浊气,有气无力道:“让先生自己做主吧。”不着痕迹的从两只铁钳大手中抽身出来,慕北陵走出拱门,往出宫方向走去。 一路上见到他士兵无不驻足施礼。 至九丈高的巍峨拱门前,慕北陵头也不回丢下一句,“你协助先生处理这里的事吧,不用跟来。” 武蛮破天荒问道:“你去哪?”放在平时他绝对不会问出这种画蛇添足的问题。 慕北陵顿了顿,平静道:“去宣同门一趟。” 那里,城墙上,还有一壶虎跑。 面露忧色的武蛮最终还是没有跟去,只不过等男子走出几步时,这个满身杀气的男人突然对面前空无一物的空气发出类似野兽般的低吼,“保护好他,否则你死。” 没人回答,身型魁梧的男人撂下这句直接转身离开,右手提着九尺长的方天画戟,戟柄拖在地上,沿路留下一条明显的泛白拖痕。 …… 宣同门城墙。 拥有北玄武之称的栗飞席地而坐,面前地上放着一个单耳鹤嘴青铜壶,一个用羊皮缝制而成的酒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白马银枪孔凤抱着七尺三寸银枪站在一旁,目不斜视,脸上的血污早已干涸,头顶紫金盔顶上的戎毛随风晃荡。 年轻将领眼中泛着浓浓的不甘神色,纵横驰北疆将十数载,曾经单枪匹马杀入敌阵,取敌将首级超两手之数,未尝一败。他想不明白为何被自己视若神明的大将军会让开道路,放敌将入城。 精于修武的他一眼就看出慕北陵已经是强弩之末,哪怕再给他轻轻一拳,就一拳,他就会倒在城下,那么十五万壁赤将士也会随之退去,朝城可保。 本来已经注定赢面的棋,却落了个被对手终盘绝杀的下场。 始终一言不发的栗飞突然头也不回的开口问道:“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阻下他?” 孔凤默不作声,只是抱着银枪的双臂不自觉紧了紧。 早已习惯这位出类拔萃将领的少言寡语,栗飞也不气恼,抓起单耳鹤嘴青铜壶放在嘴边,没喝,顿了顿,又摇摇头放下铜壶,似乎已过不惑的中年人就没有自斟自饮的习惯。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王道什么什么,国什么的。” “王道不兴,国之焉覆。”孔凤接口道,一如既往嗓音平静。 栗飞抬手拍拍额头,苦笑道:“多读书就是好,我记得当年你参军之前,还差点考了功名吧。” 孔凤轻微颔首,也不管中年人看没看见。 栗飞问道:“文职可入朝,武职可平天下,你觉得咱们北疆如何?朝城如何?大王如何?” 孔凤认真思量后,皱眉回道:“北疆是烧刀子,朝城是秋露白,大王,大王……”年轻将领似乎绞尽脑汁也寻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栗飞微露诧异,饶有兴致偏头看向这个跟随自己数十载的爆熊獠牙,从不沾酒的他竟然会用烧刀子秋露白来回答,有趣的很,“大王是梨花酿。” 孔凤不明所以。 栗飞解释道:“产自石商,每到秋时梨花盛开时,石商人会把这种花摘下来,用农家自己酿的米酒侵泡,泡出梨花的香味,然后拿到集市上卖,美名其曰梨花酿,其实就是一种涂有梨花香气的农家酒,上不得大雅之堂。” 孔凤蹙眉深思,细细咂摸话中之意。 栗飞旁若无人继续喃喃自语:“壁赤的虎跑和我们的烧刀子一样,适合你我这样的人喝,豪迈拥天下,秋露白文气太重,朝中那些半截身子埋进黄土里的紫冠人喝还行,于我们不合适,从这一点上,慕北陵和我倒是意气相投。” 仿佛很不屑自己心中的神明提起那个名字,孔凤干脆把头别到一边。远处城外,不少士兵正在打扫战场。 这一战,死伤超过七万。 栗飞轻声道:“是不是觉得我的话有点言过其实,把一个比你还青年的人提到这种高度上?” 栗飞偏头,见年轻将领很直接无视自己,旋即自嘲笑道:“你也别不爱听,我们这一辈人大多都是从先王在时开始崛起,几十年的风雨磨去了太多锐气,你让我守守大门行,真要做那开疆扩土之事,有那力,没那心。” 孔凤猛的回头,面露愠色,悲愤道:“将军不行,他慕北陵就行?” 栗飞并没因为手下的言语冲撞恼怒,平心静气道:“西夜的年轻一辈里,楚商羽是个人物,很早以前云浪大将军想把他作为培养对象,只不过事与愿违,好好一颗苗子跑去了尚城,孙玉英不错,可惜是个女的,死的又早,至于你嘛……” 栗飞感慨道:“有勇有谋,但不适合做帅,只能为将。” 中年人顿了顿,终于二度执起单耳鹤嘴青铜壶,浅抿一口,入口醇香,然后辛辣,然后绵柔悠长,这感觉就像沙场征战,一泄银河三千里,剑尖所指不破不归,啧啧道:“真是好酒,我现在似乎明白云浪大将军为何不把苗头扼杀在摇篮里,反而宁愿以死以谢天下,那个年轻人,是他选中的人选。” 栗飞并没有因为那句“不适合做帅,只能为将”而心怀怨愤,反而很享受这种不是赞美的赞美之词,他就是要做让天下人都为之颤抖的虎将,眼前这头爆熊身上最锋利的獠牙。 静了片刻,也许觉得和年轻将领说话有点对年弹琴,栗飞放下手青铜壶后就没再开口,双手抱胸敬闭目眼神。 与此同时一道萧瑟人影已经独自走到城门下,迈上通往城墙的第一阶石梯。 第三百四十一章 对酒而谈,战气彪炳孙太监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天降奔雷,雨势渐大。 慕北陵登上城墙后就席地坐在栗飞对面,不用看也知道白马银枪孔凤对子很不待见,所以他上来后年轻将领很自觉退后几步,和他拉开一段距离,依然抱枪,不过视线却是投向城外。 双臂上幽幽生力还在一刻不停的修复创伤,栗飞不愧是镇守北疆数十载,让北蛮子二十年难以踏足西夜的第一人,青钢三叉戟的锋刃程度超出他想象,若非有浑厚生力护体,估摸着两只手臂早就废了。 拿林钩的话来说,头可断血可流,双手不能废,否则青楼那些搔首弄姿的小娘子就享受不到啥叫金指慰藉,啥叫一指毒龙。 素来不苟言笑的栗飞今天似乎笑的尤为多,朝城的塌陷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挫败感,反而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栗飞笑盈盈说道:“伤势怎么样了?” 慕北陵试着抬起双臂,伤口依然阵痛,苦笑道:“要是换做别人,不说被及胸斩断,两只手至少是废了。” 栗飞玩笑道:“所以说你不是普通人。” 慕北陵不可置否耸耸肩,收下这具不算赞美的赞美之词。 栗飞指着地上的单耳鹤嘴青铜壶和羊皮酒囊,“喝哪个?” 慕北陵想也没想道:“虎跑吧。” 栗飞似乎早就猜到答案,所以还没等他回答,就已经拿起青铜壶斟了两碗酒。碗是军营里最常见的大土碗,沿口有几处破损,碗身上刻着“天武寅殇”四个字,是武天秀的国号以及谥号。 栗飞端起一碗,举道:“能拿起来?” 慕北陵直接伸手端碗,眉宇轻微皱起,但不妨碍受伤动作。 栗飞轻笑道:“是个爷们,干。” 一碗酒下肚,栗飞抹了把挂在嘴角边的酒渍,啧啧道:“比起北疆的烧刀子,这酒的味还是差了点。” 慕北陵淡淡道:“没喝过。” 栗飞干笑道:“有机会的话可以试试。” 慕北陵点头不语。 对坐的两人就像是久未见面的故友,拉的都是家常琐事,又像是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因为每句话都只有几个字,谈不上字字珠玑,但也不遑多让。 很难想象曾经驰骋北疆的西夜大将会和被带上叛将名头的人对饮,而且喝的还是他最不喜欢的东西。 “接下来准备怎么做?迎武越为王,还是自立为王。”栗飞平静问道,就像在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我在伏龙脉下发过誓,西夜的江山,只能武家人坐。” 栗飞执青铜壶的手掌微微一滞,瞬间过后恢复正常,继续参酒,“没听说过,看来情报还是有差池。” 他很清楚这句话的分量,至少这天下,名义上还是武家天下。 栗飞端碗碰了下被慕北陵放在地上的大土碗,轻轻抿了口酒,有意无意道:“武越不适合做大王。” 慕北陵波澜不惊,“但是他姓武。” 栗飞惨然笑道:“你觉得在他坐上王位之后,能控制的住?” 慕北陵剑眉微蹙,第一次正视这位一点不像大将军的北玄武。说话竟然如此直白。 倒是栗飞不觉得自己有失稳妥,旁若无人继续说道:“一个可以卧薪尝胆二十余载,动若雷霆将自己名义上的兄长拉下马的人,这种人很可怕,蛇蝎心肠虽然大多用来比喻女人,但他似乎好不了多少。” 慕北陵端起土碗抿了一口,和栗飞喝的一样多,既然他愿意敞开心扉,自己又何必遮遮掩掩,于是说道:“所以要在他坐上那个位子前,剪掉他的羽翼。” 栗飞深吸口气,双手枕在脑后饶有兴致看着男子,似笑非笑:“大通商会,虎威镖局,还有二十年前但内第一高手的孙太监,慕北陵,你觉得你的胜算有多大?” 孙太监!慕北陵脑中登时浮起长久以来穿着斗篷,佝偻着背的神秘老人,原来他竟有这么大来头。 栗飞语不惊人死不休,“是不是觉得蜗居北疆的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呵,朝城不大,西夜也不大,像坐到我这个位置上的人没什么不知道的,而且我可以很明确告诉你,二十年前我打不赢孙太监,二十年后,我依然胜不了,或许能压那老太监一头的,只有葬在伏龙脉的云浪大将军。” 慕北陵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翻起滔天骇浪。 他试想过那位佝偻老人可能是个修武之人,但决计没想到会强到如此地步,连素来狂妄到没边的北玄武都自问不是对手。老人会是何种境界,战王境?战皇境?还拿虚无缥缈的至尊境? 栗飞似是看出男子心中所想,显得有些幸灾乐祸,“咋地?怕了?嘿嘿,放心,孙太监虽然是曾经的大内第一高手,估计现在也只是触到战皇境的门槛,修武一途越到后面越像在沼泽中跋涉,求快不得,否则很容易把自己陷进去。” 慕北陵面露苦涩,只是触到战皇境?这他妈就已经够自己喝一壶了,放眼整个东州,能修炼到这个境界的,哪个不是一方巨擘。 慕北陵强压下心中波澜,问道:“你呢?战王?” 栗飞没打算隐藏,点头道:“战王五阶,和战王大圆满的孙太监比,差的不少,如果要拼死搏杀的话,我能废掉他两只手,当然,结果还是我死。” 栗飞显然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自顾自说道:“你身边有两个战王,姑苏家的小娃要弱点,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强点,两个人如果围攻孙太监,可以拖半柱香的时间,不过后果嘛……” 他没有明说,但慕北陵已经心知肚明。 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的栗飞一口饮下土碗里剩下的酒,执起青铜壶摇了摇,只剩下丁点。 他朝慕北陵投去询问眼神,慕北陵摇头道:“你喝你的,我那里还有。” 栗飞“哦”了一声,不做谦让,把青铜壶里的酒一股脑全倒进自己碗里,然后抓起羊皮囊给慕北陵倒满。 慕北陵并未拒绝。 雨越下越大,在天空中织出密网,从城墙上往外看去,视野中绿草凄凄,一片生机盎然。 栗飞喝完最后一口酒后,双手撑在膝盖上站起身来,走到墙垛边,双手撑在围墙上,说了句慕北陵听不懂的话,“兵家的战气,加上姑苏家的小娃,加上那个男人,可胜孙太监,不过是惨胜。” 战气? 慕北陵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忽然想起当初朝城一战,自己和姑苏七子陷入必死境地时,体内突然迸发的玄奥感。那种感觉,是不是就是栗飞口中的战气。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小腹,丹田气海中的神秘血色方块依然没有动静,只是此时再感觉时,似乎变大了些。 栗飞回头见他暗自咂摸的表情,猜到些什么,问道:“你不知道战气?” 慕北陵茫然摇头。 栗飞突然觉得自己听了件很好笑的事,一个身负王朝世家谈之色变能力的人,竟然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栗飞认真思量一番后,皱眉解释道:“是一种游离在正统儒释道三家之外的力量,具体如何我也说不明白,就好比修武,只能自己去悟,我只能说这次放你们进城,有一部分就是因为战气的原因,这样说,你明白?” 慕北陵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扶了扶额头的栗飞不打算深入解释,再说他还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要是谈到经脉大穴,侵淫武道的他或许能够侃侃而谈,但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他只能望洋兴叹。 栗飞苦笑道:“既然如此,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你要是想控制武越,孙太监这一关必须过,至于到底怎么过,只有你自己拿主意。” 大土碗里的秋露白让慕北陵露出嫌恶,只浅浅抿了口便将碗放下,起身站到栗飞身旁,问道:“说说你吧,过后准备干什么?” 栗飞故作讶异道:“怎么?还没站住脚就想拉拢我?” 慕北陵不可置否的憋憋嘴。 栗飞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道:“等你能够过了孙太监那一关,坐稳西夜江山的时候,咱们再谈。” 慕北陵小而不言。 没把话说死就是好事。 栗飞突然抬手指向白马银枪孔凤,这位从慕北陵上来后就一言不发的年轻将领似乎很不喜欢这种气氛。栗飞笑道:“孔凤,可一枪于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当初单枪匹马九千里,和东南虎尉迟镜对战不胜不败的男人,你觉得如何?” 慕北陵微微一愣,听他这话的意思像要把孔凤交给自己。 孔凤此时猛的转头过来,满脸疑惑看着栗飞,嘴唇刚刚张开,却被栗飞一眼瞪回。 栗飞转而笑望着慕北陵,道:“说说。” 慕北陵毫不吝啬溢美之词,“骁勇善战,人中龙凤。” 栗飞呵呵笑起,露出白牙,笑的像个三岁的孩童,“等朝城的事尘埃落定后,我让他跟着你。” 慕北陵没有拒绝,也没有首肯。 相视无言,大雨已有倾盆之势,冲刷着这片刚经历战火的富沃大地,血水顺着雨水积起的流径流淌至远处,沁入大地。 慕北陵最终告辞后步下城墙,往中心处的深宫大院走去。 朝城告破不是终结,而是另一场真正意义上大战的开始。 沐着暴雨,他就这样走在宽阔街道上。 城墙上,面若冠玉的孔凤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吼道:“将军,蛮凤儿一生只愿追随将军,终此一生不事二主。” 眼神变得迷离的栗飞浅谈口气,没有去看五官已尽扭曲的年轻人,轻声说道:“你的志向不应该只在终年寒雪的边关塞外,二十多年了,我的棱角几乎已经被磨平,没心情再翻起多大浪头,真正能带你纵横东州的只有那个男人。” 孔凤饱含热泪,“便是如此,蛮凤儿也不会离开将军。” 栗飞摇头苦笑道:“都说这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能交给你的都交给你了。” 栗飞伸出手指向幅员辽阔的天边,“等哪天你能随他踏平这乱世,只需要来告诉我一声,也不枉我这二十年来的付出。” 孔凤泪水顺流而下。 栗飞转身重新坐在地上,抓起羊皮囊猛灌一口,浓烈的酒气让他不住咳嗽。 “对了,到时候别忘了给我拿点虎跑,这酒才够味。” 第三百四十二章 自取其辱,慕北陵威压西鸾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宫门前现在已经换成破军旗的将士守卫,两列八人,长刀出鞘握在手中,警惕检查每一个从门前经过的人,无论是穿着自家战铠的士兵也好,还是那些提心吊胆想混出宫门的阉人婢女也罢,挨个从头搜到尾,确认无异后才会放行。 攻下一朝之都的朝城就是这样,把不定有没有那些浑水摸鱼,想要捡便宜的鸡鸣狗盗之辈,内宫里虽称不上是什么金山银山,但比眼珠子大上几圈的夜明珠,通体鎏金的进贡瓷器还是不少,这些东西随便拿出一样都价值千金。 即便对这些世俗之物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慕北陵,也知道个货不在多的理,就像林钩说的,便宜别人还不如便宜自己。 武天秀走的极为匆忙,以至于接到消息和他一起掏出玄德门的只有那位号称狐媚生南国的望月贵人,现在倒是应该称之为王月贵妃,里王后之位只差一步。 所以此刻西鸾殿前最大的广场上跪满后宫三十六院的妃嫔,连带伺候的下人阉奴等,足足超过三千人。这还是少的,《野史》上记载南唐有名的*暴君单是后宫供其享乐的妃嫔就足超过三千,还不算那些偶尔被灵临幸的宫女,加起来怎么也有个六七千吧。 广场最前排站着一个身着牡丹金丝绫罗袍的威严女人,虽年仅五旬却保养极好,明目皓齿,肌若凝脂,比一些二三十岁的女人还还显雍容华贵。 威严女人自然是武天秀的亲生娘亲,当朝太后婧氏。 婧氏的出身其实并不算好,父亲婧德通勉强混了个翰林院侍诏,连九品都算不上,然而天生丽质的她在一次偶然机会下被先王看中,入宫做了姘人。婧氏为人谨慎小心,阴险毒辣,又专攻心计,后来得以荣升贵人。 宫里有传言武越的母亲李贵人当年就是被婧氏陷害,才落得不受宠的地步,不过也有人说李贵人是婧氏唯一认可的贵人,否则当年也不会放任李贵人母子远走尚城,养虎为患。 当然,人云亦云,这些都无从考证。至少从眼前情况看,笑道最后的还是李贵人。 雍容华贵的婧氏独自立于广场上,身周匍匐三千妃嫔下人,有点鹤立鸡群的既视感,风韵犹存的妇女始终怒视立在玉阶最前面的白袍男人,狭长似刀的眸子中闪动怒芒。 白衣游侠儿很识趣的将那眼神过滤掉,不是说他不敢与之对视,而是长幼尊卑的问题,就算武越现在站在这里也要恭敬称呼女人一声母后。楚商羽之所以能成为武越心腹中的心腹,能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知道审时度势。 楚商羽扫了眼广场匍匐颤抖的宫人,朗声道:“三宫六院从即日起封宫,各宫各院无论主子还是奴才都不得私自进出,若有违令者,杀无赦。” 匍匐众人噤若寒蝉。 楚商羽似乎很享受这种居高临下发号施令的姿态,继续说道:“所有宫中禁军现在已经被押在刑殿外,希望你们不要出什么幺蛾子,但凡被我发现私自接触禁军的,同样杀无赦。” 言罢再添一句,“一切等到大王入朝时再做决议。” 婧氏脸色难看道极点,不阴不阳冷笑道:“你口中所说的是哪位大王。” 楚商羽抱拳冲天,高声道:“自然是即将荣登九五,我王缙候武越。” 婧氏啐道:“偷权窃国的贼子,也敢自封大王,没有国玺御诏,没有祖宗天灵,西夜只有叫武天秀的大王,没有姓武越的大王。” 楚商羽嗤笑一声,显然不想和庸贵妇人做口舌之争,挥手示意左右将婧氏带下去。 长刀在手的铜甲武士跃下石阶,刚要伸手,却被婧氏一个眼神吓得呆在原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还是在朝逾越三十载的一国之母。 楚商羽暗暗皱眉,暗骂声废物,刚想抬手赶人,猛见一身着九兽呑炎铠的黑眸男子转进入殿拱门。 男子双臂垂在身侧,露出的手背上隐见结痂血迹,黑发披肩,腋下夹着虎颜紫金盔,脸色苍白,脚步却沉稳异常,每一步踏下似乎整个广场都会颤上一颤。 楚商羽压下赶人的冲动,挥退左右,眼角余芒有意无意落在男子身上。 站在楚商羽身后五步的黑白双发中年人本在闭目养神,男子进来一刻似有感应缓缓睁眼,而后嘴角边弯起一抹弧度,玄之又玄。 身高朝两米的魁梧男人纵身跃下石阶,右手中提着二百三十一斤的方天画戟,戟尾拖在地上,迎着男子走去。 “回来了?”魁梧男人声若沉雷。 黑眸男子点点头,道了声“回来了”。就像两个老友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黑眸男子步上台阶,魁梧男人跟在身后三步。 男子从始至终都没看楚商羽一眼,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婧氏猛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贼子,你就是慕北陵?” 男子停下最后一阶台阶上的左脚,回头看去,草草打量后反问道:“你就是武天秀的娘,太后婧氏?” 婧氏挺了挺依然饱满的胸脯,威仪不减,“不错,真是哀家,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伙同武越坐上犯乱,你可知该当何罪。” 她虽然身居深宫,消息却不落武天秀灵通,她很清楚这场叛乱的源头正是眼前这个男子,出西夜,夺扶苏,然后以摧枯拉朽的态势击败秦扬田锦飞,夺壁赤蓟城,甚至被她寄寓厚望的孙云浪祝烽火都甘愿以死成就他的叛乱之举。 慕北陵饶有兴致看着华贵妇人,从上到下,就像看白痴一样。他突然觉得要是林钩在这,一定不会介意她的年龄,因为那个胖的像个肉球的家伙本就有个恶癖好,喜欢半老徐娘的丰韵女人,越老越水灵越有劲。 慕北陵毫不掩饰讥讽道:“我有个兄弟,就喜欢你这样的女人,你可以考虑考虑和他生个一儿半女的,姓武也行,反正他也不会承认是他的种。” 他声音极大,以至于守在宫门边的守卫都能听见。 白衣翩翩的楚商羽脸颊狠狠抽动,不得不佩服这家伙是真男人,连这种恶言也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来。 铁塔般的男人更是肆无忌惮的笑出声,仿佛已经想到半老徐娘的妇人怀抱着襁褓婴孩,然后那个很没品的胖子直接吃干抹净走人。 婧氏的脸色青紫不定,贝齿咬的嘎吱作响,分明是到了暴怒的边缘,“你大……” 慕北陵直接打断她的话,嗓音陡然变得有如幽潭冰冷,“你要是再敢说一个字,我立刻让人把你绑到蓟城去,等你什么时候身怀六甲,再接回来。” “说到做到。” 五官已然扭曲的妇人已经咬到嘴边的字戛然而止,那双深邃到看不透的眸子告诉她这话绝对不是开玩笑。 这么多年高高在上的她何时受过如此屈辱,何况这些话还是当着平时被她吆五喝六的贱婢贱奴说出来。 婧氏连死的心都有。 只是慕北陵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彻底崩溃,“别想着死,你应该清楚我的本事,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我保证能救活你,但是救活之后会怎样,我就不敢保证了。” 慕北陵撸起袖子,露出满是血污的左臂,那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匹练般的生机绿芒如水环绕。 曾经的大医官都仲景,也不过如此。 婧氏颓然呆立当场,眼神逐现空洞。 楚商羽适时挥手赶人,左右武士忙不迭压着婧氏离去。 旋即早已吓破胆的嫔妃下人们更是不用提醒,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样垂头丧气各回各地,没人敢有一句怨言。 对他们来说,那个看上去不比武天秀小多少的年轻人,简直比最可怕的恶魔还吓人。 西鸾殿广场重归寂静,除了几列守卫将士,别无他物。 楚商羽堆起笑容看向慕北陵,说道:“还是你有办法,婧氏要真在这里闹起来,我还真拿她没辙。” 慕北陵还以笑意,不可置否,与楚商羽擦肩而过时轻声问道:“大王什么时候入朝。” 楚商羽眼珠一转,圆滑道:“小生人微言轻,哪敢揣度圣意,不过估计也就这两天吧。” 慕北陵“哦”了一声,不再出声,迈步朝前走去,路过西鸾殿的殿门时稍作停顿,并未进去,而是沿着汉白玉石铺叠而成的长廊转左,朝西鸾殿后走去。 皇甫方士武蛮紧随其后。 待其彻底消失后,楚商羽缓缓收敛笑容,脸色阴晴不定。 斟酌片刻,楚商羽招来守候在侧的上将王福,附耳耳语一番,王福眼露惊色,接连点头应下后匆匆往宫外方向走去。 于此时,楚商羽再望向慕北陵消失的廊檐转角,若有所思。 西鸾殿往后五百步就是御书房,再往后就是御花园和嫔妃住的地方。朝城之变让这个本来日日笙歌的地方变得萧瑟冷清。百花依然灿烂开放,花园中那株不知长了几百年的金丝紫楠仍花繁叶茂。 不同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物是人非。 慕北陵走在冷清的千回长廊上,开口问道:“武天秀膝下到底有几子?” 皇甫方士回道:“属下之前特意去了趟宗正殿,查到武天秀共有两女一子,长女安然公主,七岁,次女长平公主,六岁,然后就是三子,公子雍,刚满两岁,武天秀并没有立世子,听说最得宠的望月贵妃就要临盆,武天秀本来打算立望月贵妃的孩子做世子。” 慕北陵放慢脚步,冷笑道:“还没出生就打算立为世子,他就算准是个儿子?” 皇甫方士笑而不答。 慕北陵踏进横亘在御花园和后宫三十六院之间的朱白石墙,停下脚步,“那个公子雍在什么地方?” 皇甫方士道:“就在冬暖阁。” 慕北陵随手招来一名缩在墙角边的阉人,“带我去冬暖阁。” 第三百四十三章 冬暖阁院,聪明黄氏惨人母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武天秀在位不多不少整整二十三年,从少不经事的懵懂少年硬生生架上被天下人垂涎的黄金龙椅,到如今狼狈出逃玄德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藏在别处的龙嗣。 或者说哪个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的晚上临幸了某位发春的宫女,然后很巧妙一枪中的。 长年行走在宫中的老阉人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御花园内那座供娘娘贵妃们解暑纳凉的小莲花池表面看起来碧波清幽清澈见底,实则池底下不知躺着多少副已经发霉的皑皑白骨。 每个月总有几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有人鬼鬼祟祟提着黑口袋跑到小莲花池边,将口袋沉进池里,然后第二天就听见哪个宫哪个院的某某人不见了,当然,这种暗地里做的诡事大多都被后宫的人集体默认,只有不妨碍自己的利益,很多人都乐的看热闹。 宗正殿是宫中唯一掌管王家内务的地方,记录在册的东西被王家认可,将来也会随这些世子公主一并纳入祖殿,为后世供养。祖殿的偏殿里就是专门供奉历朝历代世子公主的地方,灵台上排着的灵位比正殿十四座灵位多上百倍。 带路的阉人年龄不大,穿了件茶色葛布箭衣,腰系白勾黑带,属于职位最低下的太监。宫中太监以箭衣颜*分高低辈分,从最低的茶色,到勉强入品驼色,再到蓝色,最高是相当于三品大员的灰色。像眼前这个阉人,至多也就是到各宫各殿传传话,去浣洗局搬搬娘娘们穿的衣服,连入院资格都没没有,运气好的话碰到哪个心情大好的主子赏几两雪花纹银,已经是这辈子最开心的事。 走在宽阔碎石路上,慕北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茶色葛布箭衣的阉人哪里想到高高在上的将军会和自己说话,方才西鸾殿前像教训儿子一样教训太后婧氏一幕他可看的真切,所以被遣散后本打算躲在御花园某个角落,祈求九天神佛让自己度过这个难关,天晓得还是被撞见。 年轻阉人弓着腰,抹了把冷汗淋漓的脸颊,维诺道:“回,回将军,奴才小春子,是敬事房的小黄门。” 慕北陵问道:“进宫多少年了?” 小春子颤声回道:“回将军,奴才五岁进宫,已经十七年了。” 慕北陵颇感讶异:“十七年,还只是小黄门?看来你很不会讨主子欢心啊。” 小春子再抹把不住淌下的冷汗,尴尬笑起。 其实他祖上家底不错,有个做司经局洗马的太祖爷,官至从五品,走的时候留下些余荫,只可惜他爷爷不文不武,庸碌了一辈子,当了坐吃山空的二世祖,兴许连二世祖都轮不上,到了他父亲这辈就更荒唐,不知怎么迷上了赌博,掏空不多的家产不说,还在他三岁那年被赌坊的小厮打死在屋后暗巷里,后来为了填补赌博输掉的亏空,他娘只能把房子卖了,然后替他做了个他这辈子最引以为耻的事,净身? 小春子还记得那一年整整三个月没下得了床,再后来几乎走投无路的娘脱熟人找到宫里以为旧识,这才以二十两银子的价格将他卖到宫里。 从入宫那天起小春子就知道什么叫人情冷暖,最苦最累的活从来没停过,洗过马桶,倒过尿壶,甚至替喝醉酒上茅房的大人擦屁股这种事也做过。 可惜生不逢时吧,他的上一任主子因为得罪望月贵人,直接被武天秀打入冷宫,连带他们这些下人奴婢也跟着遭殃,重新成了最卑微的敬事房小黄门。 小春子领着几人左转右绕穿过三座拱门,停在一处并不大的院子前,指着紧闭院门说道:“禀将军,这里就是冬暖阁。”说完往后缩了缩,仿佛在惧怕什么。 慕北陵压根没有让他走的意思,扬了扬下巴,沉声道:“敲门!” 小春子硬着头皮走到院门前,抬手叩响铜环,嘴上喋喋不休:“将军等下得小心点,黄娘娘前段时间得了失心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犯病呢,听说大王差点都被她打了,要不是看在公子的面子上,早就打入冷宫了。” 慕北陵若无其事点点头。 开门的是个年方二八的粉衣婢女,长得不算精致,鼻头上满是雀斑,倒是一双丹凤眼中透着几分精明。 婢女第一眼看见小春子时,露出片刻诧异,随后视线越过小春子投向双臂抱胸的慕北陵时,吓得赶忙拉开院门,战战兢兢退至门旁,“奴婢,奴婢拜见将军。” 方才西鸾殿一幕她们都瞧得真切,所以对这个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的年轻将军望而生畏。 小春子自觉站到婢女身旁,慕北陵抬脚迈进门槛。 院子打扫的很干净,正对门两颗六叶子兰差不多有半人高,铺的青石板路面,廊檐漆红,檐顶高挂大红灯笼,院子中央摆着茶座,檀木的太师椅边放着小孩玩的木马。院子不大,一览无余。 重新垂下双臂的慕北陵问道:“你家主子在哪?” 丹凤眼婢女小心翼翼回道:“在,在厢房。” 慕北陵道:“带我过去。” 婢女应了一声,掬着手在前带路。 慕北陵朝小春子扬了扬手,“你也过来。” 穿过正厅就是厢房,离得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刺鼻药味,慕北陵微微皱眉,如今对药理也算登堂入室的他不用看就知道这药中加了不该加的东西。 厢房里的装潢比院子看起来奢华的多,金丝碧螺帷帐,鎏金角的桌椅板凳,随处可见的官窑花瓷,看起来这位黄娘娘之前也颇受恩宠。 房间里人不多,两个守在床榻边的婢女见有人进来,偏头刚看一眼,吓得连忙跪在地上,颤声拜道:“奴婢参见将军。” 慕北陵停在床榻三步外,榻上躺着一位满脸憔悴的女子,约莫二十来岁,清瘦,瓜子脸,病恹恹的,脸上毫无血色。 慕北陵直视女子,女子也睁眼看着他,毫不避让。 对视片刻,慕北陵没瞧出女子有半点失心疯的征兆,只是安静的诡异,突然觉得女子若是彩妆示人,应该称得上国色佳人。 慕北陵问道:“听说你得了失心疯?” 女子莞尔,笑容有些牵强,“将军没来的时候,是,将军来了,病就好了。” 慕北陵对她的话似懂非懂,狐疑道:“是因为武天秀,还是那个望月?” 女子收回眼神,靠在嵌金丝的锦洛丝枕上,看着空空如也的屋顶,喃喃道:“一朝入朝,便入金丝雀笼,笼中香鸟无数,却都做互啄打压的可怜玩物。” 武蛮搬来檀木大椅,慕北陵顿了顿,曲身坐下,笑望女子道:“那就是因为望月,都说母凭子贵,在这里似乎不灵验。” 女子惨然笑道:“命该如此。” 床榻边的案几上放着碗还未服下的汤药,药水发青,表面飘着几丝绿油油的渍迹,刺鼻药味正是从那里飘出来。 慕北陵皱眉盯了几眼汤药,转而凝视面色惨白的清瘦女子,片刻后,眉宇舒展,道:“为了公子雍?” 女子额首轻点,也许是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一咕噜说道:“望月要雍儿的命,为了他腹中的孩子能顺利登上王位,她和我都心知肚明,我和雍儿只能活一个,她不是太后,不会效仿太后放李贵人和缙候去尚城。” 女子深吸口气,两行清泪簌簌落下,“原本以为进了宫,做了贵妃,就能洒然一生,哪知道这才是苦难开始,我现在除了雍儿什么都没有,人格?尊严?呵,都是可笑至极的东西。” 无情最是帝王家。 慕北陵没有插言,安静等到曾经高高在上的女子倒完苦水,收起眼泪后才淡淡说道:“你很聪明,那么一定也猜到我到这来的目的。” 病恹恹的女子拾起放在枕边的粉红丝巾,拭去眼泪,不答反问道:“你能保证雍儿的安全?” 慕北陵直白道:“不能。” 女子直视那双深邃黑眸,看了许久,失笑道:“那我为什么要把雍儿交给你。” 慕北陵冷笑道:“在武越过来之前你还有时间考虑,我说过,你是聪明人,我能给他的东西,或许你这辈子也给不了,当然,前提是几天后我还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比较下来似乎是你占便宜多点。” 女子猛的露出惊色,失声叫道:“你要杀了武越?” 慕北陵眼皮陡沉,目色中杀机尽显。 女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下意识缩了缩脑袋,后背却在这一瞬间被汗浸透。 慕北陵很快收敛起杀意,沉声道:“有时候太聪明了不好,我只能说这么多,这几天会有人封住冬暖阁,这里所有人只能进不能出,如果你告诉我这里没法生火做饭的话,只能怪你们自己运气不好。” 话止于此,慕北陵缓缓站起身来,转身前再重重提醒道:“你没多少时间考虑,记住,西夜的江山永远是武家的江山,希望下一次有机会站在你面前,你能给我个满意的答复。” “还有,那碗药就不用再喝了,否则你就真没机会看见那一天了。”言罢转身往门外走去。 女子双手紧拽着隽梅蚕被的被角,眼神不停变幻。 几息过后,就在男子前脚刚刚踏出门槛的瞬间,女子突然嚎啕哭泣,发疯似的掀开蚕被,从床上爬滚下来,跪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喊道:“我答应你,我现在就答应,大王也好,傀儡也罢,我只希望雍儿能好好活下去。” 慕北陵已经抬起的后脚缓缓后撤落回原地,没有回头,只丢下一句不算笑语的柔声,“几天后或许你会为现在的选择感到欣慰,呵呵,也有可能不能。” 房门吱吱呀呀缓缓合上。 没过一会,便听院外响起一阵急促的兵戎枕戈声。 这座清幽的三十六院之一,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 第三百四十四章 凌空下棋,石亭中神秘二老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王宫是个踏进来就不得不粘一脚泥的大泥滩,前朝的阴谋阳谋争权夺势,后宫的攻心毒斗争风吃醋,都是在给这个大泥滩添砖加瓦,等到哪天浮土盖过西鸾殿最高的象牙顶,横亘东州大陆几百年之久的岿然王朝也就宣告破灭。 慕北陵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挥起铁锹,把这些堆积在宫里的淤泥,一铲一铲撬出去,丢到无人问津的落雪山也好,堆到记忆中原已久的漠北也好,总之不要在出现在眼前。 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想做这件事,眼前还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一道足以将自己吸进去,永世不得翻身的鸿沟。 公子雍那病恹恹娘亲被望月贵妃打压的只剩下半条命,这份毅力让人敬佩,但在慕北陵看来也愚昧至极,她真以为能以命保子?殊不知失去羽翼保护的小王子更容易被财狼觊觎,说不定哪天御花园的小莲花池里又会多一具尸体。 至于那个已经被迷得神魂掉到的武天秀,慕北陵觉得虎毒不食子一说在他这里压根不成立,一个从小看惯了蛇坑坟人,五马分尸的大王,骨子里流淌的就是冰冷血液,最多叹息又叹息,实则没什么鸟用。 沿着来时的碎石路往回走,路两旁绿草成荫,莺莺燕尔,不时有羽毛鲜亮的飞鸟驻足枝头,叽叽喳喳叫几声后跃到另一个枝头,仿佛宫内不同以往的氛围并没有影响到它们。 慕北陵边走边活动手臂,伤口好的七七八八,剩下的只需要静养。他稍稍放慢脚步,等皇甫方士并肩而行时问道”:“先生觉得黄氏是不是真心把公子雍交给我。” 皇甫方士想也没想,道:“半真半假吧,要是说哪个为娘的愿意把自己的子女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黄氏不是庸人,反倒很聪明,其实和主上一样,她也在赌,赌主上几天后真能再去冬暖阁。” 皇甫方士单是想想都忍不住笑出声,“一个两岁的当朝大王,放眼十三州,还没哪个王朝开过这等先河吧。” 慕北陵瘪瘪嘴,没答话。真心不喜欢《野史》的他无法和整天把《道法十三篇》挂在嘴上侃侃奇谈的皇甫方士相提并论,倒是比一言不发的武蛮强上不少,所以不知道怎么接话的慕北陵直接把视线转向身旁的魁梧男人,结果很直接遭到一通白眼。 连他扭下屁股就知道要拉屎还是要放屁的男人,当然不会和他拘泥在这种文绉绉的问题上。 提刀砍人行,说这些,免谈。 慕北陵摇头苦笑,有种遇人不淑的错觉,从武蛮到林钩,再到任君尹磊,他还真找不出一个能帮他耍嘴皮子的人。 这一瞬间他突然想到远在壁赤的连破虏,希望他将来长大了能补足自己这块短板吧。 “诶,对了,破虏应该差不多该行及冠礼了吧。”慕北陵忘了连破虏今年到底几岁。 皇甫方士点头笑道:“还有一个月左右。” 慕北陵感慨道:“真是岁月催人老啊,记得我行及冠礼的时候,就只有爹和娘在,戴的也只是两尺九的珈蓝布帽,爹说过后给我在漠北大营里寻个好差事,娘说我更适合从商,要不就脱了戎甲拿三尺戒尺随便找个学堂教书育人,呵呵,就我肚子里的三两墨水,还教书育人呢。” 搜寻出脑海深处为数不多的几件趣事,慕北陵由衷笑起。 他一笑,木讷的魁梧男人也跟着笑,这辈子最喜欢就是看他笑。 穿过御花园的拱门,小莲花池上碧波荡漾,阳光宣泄在占地极广的清池面上,风吹过时泛起凛凛波光。 慕北陵没有选择继续往前,而是沿着石路转左,往小莲花池方向走去,看着越来越近的清幽池面,有感而谈:“都说王家身负九五龙气,吃的住的用的玩的名字都要恢弘大气,御花园这个名字也就差强人意,小莲花池算怎么个说法,忒小家子气了点。” 皇甫方士玩笑道:“连西鸾,延熹,慈宁,冬暖这些字眼都取出来了,兴许是取名之人字尽词穷吧。” 慕北陵微微错愕,这话不像是从饱腹诗书的中年人口中说出。 皇甫方士明眼笑道:“就不兴属下玩笑几句?” 慕北陵哈哈大笑。 皇甫方士边摇羽扇边说道:“佛家的《大乘弥陀法》和《波若小叶经》里都有一莲二瓶三净世的说法,弥陀莲,观音瓶,净世钟,号称能破业障,普度众生,其中又以莲花居首,谓之能除五欲六尘之欲乐,若是取名莲花池,名头太大,偌大的西夜朝还承受不起,所以前面加个小字,算是差强人意的取法吧。” 慕北陵傻眼道:“西夜王家还信佛?” 皇甫方士摇头道:“不是西夜王家信佛,而是西夜的元祖先王第一任开国宰相就是一位苦佛僧。” 慕北陵眨巴这眼睛等他继说下去,皇甫方士却是点到为止,笑而不语。可是让这位喜欢听故事的杀伐将领好一阵苦闷。 顺着小莲花池池畔漫步向前,前方不远处一方石亭引起慕北陵注意,亭中二人皆是鹤发童颜的老者,两人于石座对坐,双手皆按在桌上,不似对饮畅聊,反而有股莫名的凝重气息。 走近石亭,只见二人嘴唇嗡动,一个个让慕北陵满头雾水的字眼从二人口中跳出。 “尖顶。” “回夹。” “曲镇。” “托渡。” “……” 二人不是宫中禁军打扮,也没穿阉人太监的箭袖裹衣,一黑一白的齐膝长衫,肌肤看上去比二八女子还有水嫩,若非那一头华发,当真看不出已是甲子年龄。 慕北陵压低声音问道:“他们在干什么?” 闭着眼睛聆听二人诡言的皇甫方士闭口不答,只是他手中的羽扇已经变执为托,伸出一指不时在扇面上点一下,古怪至极。 慕北陵转而看向武蛮,此时后者正死死盯着两位老人,左手的方天画戟已经被他换到右手,看起来随时可能出手。 慕北陵脸现狐疑。 武蛮尽量压低嗓音道:“他们很强。” 区区四字,依稀道明二人身份。 一个几百年的王朝中出几个武学高人不足为奇,讳莫如深的朝城宫殿里没几个拿得出手的人坐镇,相信说出去谁也不信,慕北陵从入宫时还在想这件事,宫中禁军只象征性的抵抗一番就束手就擒,没看见一个站出来的仙风道骨之人,立在西鸾殿的穹顶上施展王八之气,一切来的都太过顺利。 此时轮到黑衣老者说话。 只听他开口的时候,皇甫方士也一同开口。 “形崩。” “龟甲。” 黑衣老人豁然睁眼,清明的眸子中闪着慑人光华。 皇甫方士依然双目紧闭,离扇面尽半寸的指尖迟迟未落。 黑衣老人光洁的额头微微蹙起,不过他咂摸斟酌一番后,重新闭眼,口中吐到:“龟甲。” 皇甫方士指尖应声落在扇面上。 “这他娘是在下棋?”慕北陵心中突然升起个荒唐的不能再荒唐的想法,既无棋盘也无棋子,单靠记忆力凌空下棋,乖乖,这是怪物吧。 三人两坐一站。 白衣老者嘴唇嗡动,“奇着。” 黑衣老人不落子,似是在等待什么。 片刻后,黑白双发的皇甫方士吐出二字:“征关。” 黑衣老人接口道:“征关。” 白衣老人第一次挺度超过三息,“点空。” “点目。”皇甫方士道。 “点目。”黑衣老人不慌不忙。 白衣老人停顿超过七息,峨眉紧锁,“俗筋。” “急所。”皇甫方士道。 “急所。”黑衣老人嘴角边已经勾起弧度。 慕北陵安静等在一旁,脸颊已经抽了不下十次。 直到一炷香过后,白衣老人额头上已经渗出密集汗点,终于忍不住睁开双目,回头看向岿然不动的皇甫方士。 黑衣老人嘿嘿笑道:“喂,你倒是快下啊。” 白衣老人直接翻起白眼,抽回放在石桌上的双手,“滚蛋,老子不下了,你耍赖。” 黑衣老人得势不饶人,讥讽道:“白老怪,咋地,输不起啊,输不起你就直说,老夫不要你那一壶秋露白就是。” 白衣老人脸色憋得涨红,“放屁,你他妈才输不起,要不是这个小娃儿帮你,你能赢老子。” 黑衣老人不气反笑:“哟,哟,有的人不是挺狂的嘛,连个小娃娃都赢不了,还敢自称圣手,不害羞。” 说实话,这两人要不绷着脸下棋,倒像是喜欢吵架斗嘴的老顽童。 白衣老人直接选择无视对坐的老人,转头朝皇甫方士说道:“你这小娃娃,忒不地道,观棋不语真君子不知道啊,插个什么嘴。” 皇甫方士适时睁开眼,将羽扇翻转,抱拳拜下。 黑衣老人显然心情极好,斜着身子伸手拉了拉白衣老者的衣袍,挤眉弄眼道:“诶,下不赢别怪外人啊,我看这个小娃儿就挺好,他刚才说的正是老夫准备下的路数。你给被人做什么脸色。” 白衣老人哼哼唧唧几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黑衣老人笑望皇甫方士道:“小娃儿,棋下得挺好啊。” 皇甫方士轻笑道:“二连星布局用十万走马势来破不妥,中盘看似能压制几手,却已经让自己走进死胡同,十六路棋盘不像十九路棋盘,讲个大开大合之势,更需要谨小慎微。” 黑衣老人竖起大拇指赞道:“好小子,说的头头是道,是高手,比起某些人好得多哦。” 黑衣老人似有似无瞥向白衣老人,后者直接将他眼神无视掉。 倒是对那“小娃儿”的称呼,皇甫方士倒没觉得不妥,和这两人比起来,自己确实称不上大。但听在慕北陵耳中却总感觉怪怪的。 黑衣老人笑罢突然伸手指向慕北陵,问道:“你就是占了扶苏壁赤的那个慕北陵吧。” 慕北陵一凛,小心翼翼躬身拜下。 武蛮不着痕迹靠近几许,握戟柄的右手因为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 黑衣老人饶有兴致的看了二人几眼,摆手笑道:“别紧张嘛,老夫不像某些人,上纲上线。” 白衣老人很干脆站起身,走到石亭另一边的石凳上坐下。 黑衣老人视若无睹,继续说道:“而且老夫真要杀你的话,他拦不住,嗯,十个他也拦不住。”老人很谨慎纠正措辞。 慕北陵从头到尾不敢多发一言,因为凭借生力激发的感知力,他骇然发现周身已经被老人的气机完全锁死。 他知道哪怕自己有丝毫异动,这个白眉完成一览月的老人会毫不犹豫出手斩杀自己。 第三百四十五章 太监九局,一句戏言拟杀计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神仙? 慕北陵突然想起老头那一番大道论言,那些玄之又玄的神仙不外乎如此吧。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如果老头在这,兴许会跳着脚劈头盖脸一通怒骂,就这逼模样也能称为神仙?那他妈满大街到处都是神仙了。 黑衣老人对慕北陵的表现索然无味,咂摸几下嘴唇后说道:“你们走吧,只要不把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拆了,随便怎么闹。” 慕北陵感觉自己脸颊已经快要抽筋,堂堂朝城被他说成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乖乖,你倒是说个鸟要拉屎的地方出来听听。 心里虽然这样想,慕北陵还是匆匆拱手拜下后,躬身退去,后背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浸透。 刚走没几步,身后黑衣老人的一句话令他心尖猛颤,“小娃娃,棋下得不错嘛,比二十年前的孙九局好。” 孙九局! 二十年前! 慕北陵记得宣同门上栗飞曾说过一句孙太监,二十年前的大内第一高手。 现在像影子一样站在武越身后的佝偻老人,孙九局会是孙太监的大名? 孙九局也擅长凌空下棋? 重新将方天画戟拖在地上的武蛮冷不丁喃喃道:“老家伙要是在下棋,俺能要了他半条命。” 慕北陵刚刚收起思绪,听到这句话时眼前陡然一亮,忙不迭问道:“然后呢?” 武蛮茫然道:“然后什么?” 慕北陵气笑道:“你要了他半条命,然后呢?” 武蛮舔着嘴唇憨厚笑道:“嘿嘿,然后俺死。” 慕北陵当场跳起来给他个爆栗。 武蛮揉着脑袋笑的更欢。 皇甫方士摇羽扇的手轻微停顿,似是看出慕北陵有何想法,出声问道:“主上是不是想到什么?” 慕北陵点头道:“栗飞把武越身边那个老人称作孙太监,说是二十年前的大内第一高手,方才我听那人说起孙九局这个名字,猜想会不会就是他的真名。” 皇甫方士认真思量后,皱眉道:“很有这个可能。” 慕北陵随手摘下一根倒垂下来的柳枝,握着手中,继续道:“之前我们打算等武越入城时将其斩杀,却没有考虑到那个老人会强到这种地步,栗飞提起孙太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很忌惮,如果强行出击,很可能功亏一篑,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陷进去。” 皇甫方士眯起眼,没有打断他的话。 慕北陵道:“那人既然说孙九局也擅长下棋,我们不妨赌一把,赌孙太监就是孙九局,我来设棋局,先生和他凌空对弈,然后蛮子就可以趁他不备除掉这个心腹大患,我想孙九局再强,也强不过那个两个人吧。” 话说到这里,慕北陵悄悄朝石亭看了眼,猛的发现黑衣老人正趴在围栏上朝这边看来,惊得他连忙收回视线,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口。 皇甫方士没有接话,反倒是武蛮抢先开口,“只要那个孙太监没有防备,俺能一击将他击杀。” 清楚武蛮个性的慕北陵知道他这话不是随便说说,否则刚才走过来时他也不会说只能要了老人半条命,然后自己死。 皇甫方士手中羽扇摇过第四十九下,骤然停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就像算好的一样,“凌空下棋最耗心神,下棋人需得心神合一,精神高度集中才能完成对弈,开盘落子循规蹈矩,末盘收关已成定局,这两个时候对心神难免恍惚,所以最全神贯注的时候是中盘厮杀,如果想要一击拿下那人,棋到中盘是最好的时候。” 慕北陵听在耳中,心底已是升起一计。 将《道法十三篇》《长生大道歌》这种佶屈聱牙的古籍烂熟于心的皇甫方士擅长阳谋,站在面前笑着告诉你下一刻我要如何如何玩死你,你却只能依照他设定好的步骤一步步走向死亡,动弹不得。 慕北陵自问再给自己几辈子也达不到这种高度,不过阳的不行咱就玩阴的,以前搬了泥土填进某家的粪坑里,然后嫁祸给某个掉着鼻涕泡的小家伙,自己躲在一旁看热闹的事没少做。 而且乐此不彼。 …… 壁赤的令尹府衙,自从慕北陵带人离开后这里就清净不少,下人们循规蹈矩归置府衙,有客上门就端茶递水,闲时就做些女红,日子倒也过的舒坦。 新来的城主大人对手下人也不苛刻,至少不像对六府衙门那些管事者吆五喝六,有时候甚至骂的狗血淋头,比如前天城户衙门新上任的指挥使孙大人就来过一次,说是想要请示来年的通商条令。每年令尹府衙都会下达第二年的税收,商会分级,来往货物清单等等。 但是咱们这位城主大人显然不怎么待见新来的孙家四公子,很没品的叉着腰站在衙堂大门前,骂道驴操的小娘奴,屁大点事也要来烦老子,裤裆里那点玩意都他妈长脑子上了,滚蛋,下次再拿这些破事过来,老子断你孙家香火。 可以想象素来文雅的孙家四公子四听到这番话是何等咬牙切齿,然而还要笑着赔不是。 还有就是府里胖子厨头是唯一一个成天过的战战兢兢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和老头命理相克,胖子厨头一开始还是延续慕北陵在时的膳食风格,一日三餐粗茶淡饭,这不刚过没两天就老头堵在后厨好一通血喷,说是你把老子当兔子喂啊,成天沾不了丁点油水,再敢萝卜白菜对付老子,老子当天就把你小子练成猪油。 胖子厨头也算心眼活份,第二天就好酒好肉招待,单是酱牛肉就切了三斤。可怜的是好日子才过没两天就又被老头堵在后厨门口,说是你个狗日的,猪肉蒙心了是吧,你想油死老子啊,再搞这么多荤的老子让你吃半年素。 结果简直欲哭无泪的胖子厨头只好没一顿荤素搭配,先上荤菜,眼见风头不对立马换素菜,一顿饭下来老头倒是吃的舒服,胖子厨头累得够呛,没见才几天时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最后老头有一天终于善心大发,拍着胖子厨头的肩膀大肆赞扬一番。据符力的丫鬟说当天看到胖子厨头恍恍惚惚回到房间,然后房间里就传出渗人的呜咽哭声,整整两个时辰啊。 从那以后看老头血喷胖子厨头成了府里所有人一种消遣,有好事的家丁甚至摆台做庄,赌厨头今天会不会被骂,骂了会不会哭。 此时府衙后院的二尺廊凳上,老头斜靠在漆红廊柱上,翘起二郎腿,有一口没一口喝着上等虎跑。英气逼人的连破虏端坐在他脚尖前,手中捧着本《三清甲子观想》,时而朗读出声,时而蹙眉沉思。 数日未见少年个头似乎长高了些,五官棱角逐渐分明,刚毅中不乏阴柔,极有虎将之风又有文弱之气,特别是一副卧蚕眉,简直和当初的琳琅夫人如出一撤。 少年读到一段,突然把书捧到胸口贴紧,微微偏头,瞄了眼正醉眼朦胧的老头,发现老头在看自己时又赶忙故作镇定捧开书册,念念有词。 老头抬手掩嘴清了下嗓子,右手抓在围栏上拉起单薄的身子,摇了摇被磨得光华铮亮的酒葫芦,轻声说道:“既无读书心,又何必装模作样,这世上最扰人的事不是别人骗你,而是自己骗自己。” 少年重新把书捧到胸口,两个脸颊憋得通红。 老头伸出手,示意少年把书拿过来,看了两眼,刚好到内僣第八篇,说道:“内者,进说辞也,健者,健所谋也,后面……” 少年很快接道:“欲说者,务隐度,计事者,务驯顺。阴虑可否,明言得失,以御其志。” 故作平静实则内心已经乐开花的猥琐老头不住点头,合上书册,幽幽道:“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看你也没什么心思读书,放你休息一天。” 这本《三清甲子观想》其实老头当年被人追杀到金州时,遇到那位送他木簪子高人时,趁那高人不注意顺手牵羊牵来的,里面记载了高人在三圣山苍顶苦禅一甲子的感悟心得,既有世俗中列国伐谋的纵横捭阖之术,也有高人对天道的冥冥感悟,可谓普天之下唯有此本。 且这《三清甲子观想》文字佶屈聱牙,晦涩难懂,他没记错的话少年拿到这本书不过短短三天时间,能做到倒背如流的地步,实属难得。 老头将书册递给少年,执起酒壶饮下一口,啧啧道:“是不是在想姓慕的那臭小子了?” 少年点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想说也在想先生和籽儿,不过没好意思说出口。 老头不以为意,鄙夷道:“那小子有什么好的,用你这么掏心掏肺的对他,还有那个一脑袋黑白毛的家伙,一看就是未老先衰之象,也就小丫头有点意思。” 老头其实想说怎么好东西都被姓慕的小子沾光了,不过觉得这么说面子上挂不住。 少年别过头,撅起嘴,显然不认同老头的观点。 老头赶忙陪不是,“嘿嘿,我这不是喝多了随口一说嘛,乖徒儿千万别生师傅的气啊。” 少年曲起膝盖,右手握着书放在膝盖上,担心道:“也不知叔叔他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老头侧身趴在围栏上,抬头望天,天空阴沉沉的,有落雨之象。 这两天他特意吩咐留守的风营斥候把一切能收集到的消息通通拿过来,目前为止,消息还停留在宣同门那场大战。 老头罕见的叹了口气,感慨道:“慕小子就算攻破朝城,也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能不能冲破桎梏飞龙在天,你师傅我看不清。” 少年狠狠蹙起眉头,问道:“那谁能看清?” 老头摇头轻笑,没有出声。 能看清的,或许真的只有三圣山上那几个老不死的吧。 第三百四十六章 石亭老人,东州秘闻见雏形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罕见的明月当空夜竟然下起小雨,日落时候看天边还是霞光万丈,银盘圆月也冉冉升空,哪知入夜时一阵夜风刮来大片黑云,于是天空上出现怪异一幕,左边有明如镜的半玄月挥散柔芒,右边有淅淅沥沥的小雨弥漫月夜,抬头看去,密集的雨点像是一条条燃着的灯芯从天而降。 这一夜,谁都不知道那个说要当今太后再怀龙嗣的嚣张男子去了哪,前朝七殿,后宫三十六院皆无人影。 小莲花池的石亭里还坐着两个老人,一黑衣,一白衣,手扶着石座嘴唇嗡动,一个个在旁人看来生僻的自言从他们口中吐出,晦涩难懂却包含玄机。这已经不知道是他们下的第几盘凌空棋局。 东州上素来有流水觅知音一说,碰见意气相投之人哪怕半年不吃不喝,也要琴箫鼓瑟大舒胸中豪气。这两个老人兴许就是这种人,虽然表面看起来互呛的厉害,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似这般对坐已经多长时间,一甲子,还是两个甲子。 雨滴落在池面上发出悦耳叮咚声,石座上不知何时多了两个酒葫芦,一个白色,乃是正宗百年凤翅楠木雕刻而成,一个黑色,乃是正宗百年老黄山紫檀。 凤翅楠木和老黄山紫檀都属于木器中极罕见的存在,相传十三州极南之地有座老君山,山上有处留凤台,宽十丈二,台边长成精梧桐木,树大根深,蒹葭倚玉,每五十年有凤栖于梧桐,蹄凤血滋养新生树枝,沾血而成的树枝被冠以凤翅楠木之称,十年生,十年长,百年方的一大尺。 老黄山坐落在十三州极北,山因落日时霞洒山琼,映衬在皑皑白雪上泛金黄炫光而得名,老黄山的紫檀和平常所见紫檀大不相同,同样十年生,十年长,百年成型,所制容器外热内凉,所以装在老黄山紫檀里的东西都蕴含凉意。 鹤发童颜的黑衣老人出奇拿的是白色凤翅楠木酒葫芦,黑衣黑袍前一抹刺眼雪白,看起来颇有些扎眼。老人摇晃着葫芦,声音浅含玩味,道:“那个精通围棋的小娃娃应该就是落霞山荀仲的弟子吧,不入棋局,却身在棋局中,一眼便看出你的二连星布局,是不是有点挫败感?” 同样满头华发肌肤却比二八女子还娇嫩的白衣老人不怒不喜,平静的就像小莲花池底那波澜不惊的一汪绿水,说道:“大凡之世,有几个深喑纵横捭阖之人不稀奇,不过能把十万走马势形容成大开大合,这个荀仲还真是收了个不错的弟子。” 黑衣老人罕见没有呛声,反倒颇以为然点了点头,笑问道:“那个叫惊蛰的娃娃呢?我可听说蜀凉的去鲛人州的出使节度已经出发了,说老实话,那娃娃当初会选择蛮夷东海,真是让我吃惊不小,恐怕就算得尽天机的师叔祖也没想到吧,啧啧,羊入狼虎群,却能把那些不开化的的东西耍的团团转,惊蛰之名,起的真好。” 白衣老人浅抿口酒,附和道:“荀仲这辈子也就收弟子这这件事称得上浅微入关,倒是一辈子守着蜀凉,究竟还是那股子执念去不得啊。” 黑衣老人嘴角边的弧度更加玩味,“你说两仪碰到荀仲,谁输谁赢?师叔祖他们这一手棋下的真是妙绝,唉,我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悟了两个甲子也勉强领会真正的十万走马势,没得比,真没得比啊。” 抹去嘴角边酒渍的白衣老人似乎很享受对面老头吃瘪的模样,轻笑道:“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有的救,等这场风波停咯,估计躲在暗处的那些魑魅魍精怪都要跑出来兴风作浪,这东州,终是不得太平啊。” 白衣老人起身走近靠小莲花池一边的石栏,举目远眺,天空上,黑云滚滚,老人眼中陡然爆出圈圈光华,似温玉暖芒,又似杀伐厉芒,目色刺破天穹,黑云之上,依然是黑云,看不到边际。 黑衣老人左手扶着右肩,扭了扭肩膀,笑道:“那个被三圣山赶出来,跑到蓬莱宝岛耀武扬威,最后被追杀整整十三州的酒倌子好像已经选好队列,说什么染墨三世绘君衣,文绉绉的,听起来就是欠揍。” 石栏旁的白衣老人抬手做掐指状。 三世绘君衣,如今,刚好三世。 黑衣老人没理会白衣老人的不理不睬,自顾自品咂道:“中州那个号称千年不入世的天师府,还不是守不住金萍玉口,话说那个成天提着个破碗的牛鼻子到底有多厉害?道一,还是道二?” 白衣老人转回身,收敛眼中光华,“反正你我加起来不是他的对手。” 黑衣老人不可置否苦笑摇头,并没因为被别人比下去而懊恼,“除非哪天我想找死,就去砸了那牛鼻子的破碗。” 黑衣老人似乎想到某件有趣的事,笑的眯起眼睛,“秃驴的心境就是好,明知是条死路,还是闷头往上冲,没听说白马寺这几年人丁香旺啊,老和尚肯看着自己徒子徒孙白白丢了性命?” 白衣老人晃了晃酒葫芦,听不见酒声,他微微皱眉,似在做某种天人交战,片刻后还是伸*过白葫芦,拔开壶嘴,往自己的黑葫芦里倒了点,惹来黑衣老人一阵白眼。 白衣老人显然很满意自己让对方吃瘪,咂了口,啧啧道:“该来的总会来,甲子之守还有一个月就到期,只要这西夜的大王还姓武,就我们无关。” 老人眉眼微垂,握着葫芦的晶莹玉手闪过瞬间冷华。 他还有句话没说出口,那便是“若这一个月内西夜改名更迭,那么无论谁坐在黄金龙椅上,下场都只有一个。” 西鸾殿的正首大殿上,十九盏鎏金青铜烛灯挂在十二天干和十二地支的方位上,唯独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和正中处没有挂灯,烛火将整个大殿照的透亮,殿首上,黄金龙椅岿然屹立,凤椅相伴其侧,一块九龙壁饰悬挂在龙椅正后方的明黄高墙上,壁饰顶端题有匾额,上书“雄壮波澜”四个大字。 黑白双发的中年人负手而立站在大殿正中的毡绒红毯上,遥视那四个遒劲大字,面无表情。若真要让他评价这几个字,兴许得到的答案只会是“不外如是”。 也对,看惯了秀雅含灵,每勾勒一笔都蕴含天地大道的铁画银钩,这四个字自然不如他的法眼。 毡绒红毯末端,白衣翩翩的游侠儿倚门而立,左腿撑地,右腿蜷起踏在漆红门板上,手执象牙骨折扇,扇面上泼墨雄踞山河图,这个看似游于世外的年轻人,也有一颗大争入世之心。 此时,宫内长鸣钟敲响第十一下,这个悬挂在子午殿顶端的大钟每日都会敲响十二下下,刚好时而天干对应。 皇甫方士收回落在匾额四字上的视线,转身,轻摇羽扇,恰好迎着楚商羽同样投来的目光。 皇甫方士轻笑道:“还不休息?” 楚商羽捻起耳垂边垂下来的一指束发,还以笑意:“先生不也一样没睡?” 皇甫方士淡淡道:“蹲惯了马厩牛槽,突然看见这么个金碧辉煌的地方,忍不住想过来看看。” 楚商羽挑眉玩笑道:“真的只是看看?” 有关皇甫方士的卷宗在临水道台衙门的案桌上堆积如山,从扶苏开始,做马倌,退漠北,再到大将军府中教导*,事无巨细,连每天吃的什么,何时上的茅房,拉屎还是撒尿,只要能记录的,都记录在册。 楚商羽作为武越心腹中的心腹,自然有机会目睹这些密宗,不过最让他们感兴趣的还是中年人入扶苏之前的一切,那卷本应记录这些事的卷宗到现在为止还是空白,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就像凭空出现一样。 皇甫方士习惯性停下摇羽扇的右手,四十九下,不多不少,“要不是过来看看的话,楚大人以为我是过来干什么呢?我总不会无聊到跑那上面坐几下吧。” 楚商羽笑而不语,放下踏在门板上的右脚,站直身子,“小生很好奇一件事,凭先生的大才,放眼东州任何一处王朝都会奉为上宾,但先生却视之如粪土,偏偏选择当时仅仅还称不上有将职的慕将军,呵呵,小生没有贬低将军的意思。” 皇甫方士笑容更盛,“是楚大人好奇,还是武王好奇?” 楚商羽干咳道:“大王心思岂是小生能揣度的。” 皇甫方士轻声道:“楚大人可听过高山流水之曲?” 楚商羽暗自思量。 皇甫方士继续说道:“俞伯可为子期断琴弦,摔琴于万丈深渊,在下又如何不能将心与慕将军?” 楚商羽暗讽道:“慕将军虽难得的不出世之将才,但与先生比……似乎还少了许多吧。” 皇甫方士摇头浅笑,迈步往殿门走去,和白衣游侠儿擦身而过时,嗡嗡喃语:“楚大人有心情与在下讨论这些堂皇之事,不如早些找出玉镌帛书,武王登基在即,没有玉镌帛书何以昭告天下。” 楚商羽合上象牙骨折扇,拱手浅拜,“多谢先生提醒。” 皇甫方士不作停留,直接步出大殿,留下脸色阴晴不定的楚商羽。 与此同时,临水城。 一列身着夜行衣的挎刀黑衣人从西门入城,趁夜色直奔道台衙门,为首一人面容狰狞,脸庞上弯弯扭扭暴起条条青筋,似有虫在脸上爬,此人生的一对烈芒鹰眉,尖嘴猴腮,左眼以黑布遮掩,牵着两条黑绳系于脑后。穷凶极恶形容的也不外如是。 黑衣人驱马至道台衙门前时,翻身下马径直进入府中,一官军在前引路,带烈芒鹰眉之人直去后院书房。 屋内,披着裘皮披风的武越端坐在书桌上,身前案上放着一叠叠飞马送来的情报。穿斗篷的佝偻老人,从朝城赶来的上将王福,此时皆在房中,除此之外,从壁赤悄悄来临水的大通商会管事倪元也在其间,只是和老人王福相比,他的地位显然要卑微许多,只敢站着,不敢坐着。 第三百四十七章 虎威七爷,皇北楼中象牙筷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武越二十年前能从纷乱漩涡中明哲保身去了尚城,一小半的功劳在他那姓李的娘亲身上,另一把半功劳则在二十年如一日,哑言不语的佝偻老人身上。 之所以说他娘亲有一小半功劳,全部来源于认识了这位二十年前的大内第一高手,有着西夜围棋国手之称的孙九局,并且让这位连先王都感叹士出琼林的天之骄子忠心耿耿,功劳于此,也仅此而已。 孙九局和孙云浪说起来还有点沾亲带故,大抵也就是往上倒腾五六辈,有两个以兄弟相称的老祖宗。 天意弄人,孙家的香火算不得好,难得的是在他们这辈出现两个惊世的天才,一个大内第一高手,一个西夜国之支柱,一内一外,孙云浪曾说若非孙九局执着不争,死心待在那座金丝笼里,成就必定比他高上许多,也会比当初的连授关高。 可惜的是这位差一步就能登堂入室,成为西夜名头最响亮驸马爷的男人,却有违天伦爱上当时已经身怀六甲的李贵妃,都说最无情是天子家,先王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誓要将孙九局和李贵人站在午门之外。那个时候全朝堂无不为之说清,最后也是为了保下心爱女子,孙九局不惜当众挥刀自宫。 然后武天秀幼年登基时,孙九局带着李贵妃和尚且年幼的武越直出朝城,来到那座鸟不拉屎的尚城。 所以直到现在,武越对日渐枯槁的孙久更多怀有感激之心,即便外人看来两人是主仆关系,实则私下里亦师亦友。 “老翁,王福说的事你怎么看?”武天秀将视线从一卷竹简上挪开,抬手捏了捏有些发酸的鼻梁。 身型隐藏在斗篷下的孙九局还是那副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嗓音,“竖子登科,耀武扬威而已。” 武越听了这话只是勾起抹淡淡笑容,倒是那王福汗如雨下,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孙九局,关于后者的传闻他称得上烂熟于心,什么朝城第一风流游侠,百官金殿踏玉赋诗,西夜百年最不出世的修武天才。然而即便如此,每每见到孙九局时他还是由衷发憷,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浓浓威压。 武越打了个哈欠,紧了紧系在领口的披风绒绳,说道:“慕北陵身边还有武蛮赵胜,北疆的那头爆熊现在也在朝城。被称为我武家最后一道屏障的黑白祗使到现在都还没动手,我有些看不穿。” 听见“黑白祗使”四个字时,孙九局斗篷下的苍眉微有一蹙,浓浓的戾气散开在房间里,身旁的王福不着痕迹的往后退去几步,满脸惊恐。 武越突然手指轻叩桌面,声音不大,却足够让佝偻老人收敛戾气。 孙九局不动声色说道:“那两人只在武家有难时才会出手,换句话说现在的西夜还姓武,武天秀也好好活着,他们没理由会出手。” 如果非要在朝城找出一两个让曾经意气风发的孙九局忌惮的人,便是朝城那两位一黑一白的老人,他在二人手上吃瘪不是一次两次,除了围棋上能稍微找回点脸面,其他的似乎都被强压一头。 武越静静看着孙九局。 孙九局叹了口气,嗓音陡然转冷,“至于栗飞和那两个小娃,二十年前我能拔他一颗熊牙,现在依然可以。” 武越嘴角微扬,由衷笑起。 叩门声忽然响起,接着房门被人从外推开,烈芒鹰眉的黑衣人快步走进屋内,单膝跪在书桌前,拜道:“属下髯老七,叩见主上。” 武蛮抬抬手,示意他起身回话,问道:“一路上没被人跟踪吧。” 自称髯老七的鹰眉男人咧嘴笑起,“主上放心,遇到两拨不开眼的东西,都解决在半道上了。” 武蛮满意点头,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髯老七恭谨回道:“镖局里的兄弟已经埋伏在朝城外,照主上的意思,宣同门的兄弟最多,正暗中盯着栗飞。” 孙九局适时说道:“让你的人都机灵点,栗飞不是莽夫,一旦被他发现,恐怕功亏一篑。” 绰号七爷的虎威镖局掌领髯老七闻言后,打起都不敢出一下,连忙躬身拜道:“属下明白,请九老放心。” 不怪髯老七对孙九局卑躬屈膝,他还清楚记得当年凌傲镖局前,孙九局一掌震死已经半只脚踏进战王境的大当家,仅仅一掌而已。那时孙九局踏在大当家的尸体上,抛下一句谁愿意踩这尸体一脚,老夫可饶他不死。 他们一共兄弟七人,髯老七自然位列第七,当时其余五位兄长如何肯干,纷纷以死相拼,最后不出意料皆死于孙九局手中,唯独被吓得屎尿失禁的髯老七硬着头皮踏上尸体,于是孙九局用那只没沾染一滴鲜血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虎威镖局的大当家。 髯老七觉得幸福来得就是这么突然,短短三年时间凭借孙九局明里暗里给予的各种资源,名不见经传的虎威镖局一跃成为如今西夜最大的镖局,他也可以从一个小小的七当家,跃居成为各大商会的座上宾。 孙九局对他来说无疑像再造父母,但更多的却是对前者强横实力的心悸。 武越挥了挥手,孙九局自觉退至一旁。 武越走到窗前,抬头望天,月明星稀,东边天空上有颗星辰最为耀眼,“慕北陵,你到底是甘为人臣,还是要做那刀下亡魂,成为孤踏指江山的垫脚石。” 这一刻,他是自封为王的西夜新王。 …… 一夜的绵雨没有洗净朝城磊磊血水,原本人满为患的长安街上门可罗雀,家家闭门紧户,街道两旁的商户酒旗倒地,被马蹄踏稀烂,有那胆子稍微大点的小二,打开二楼窗户悄悄朝外瞥一眼,但凡见到执兵路过的黑胄甲士时,连忙关上窗户,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生怕惹祸上身。 某处大户人家的正厅堂榭中,满脸皱纹的老妪在儿孙簇拥下坐在堂中,堂门紧闭,老妪努力睁开眯成一条缝的昏眼,开始喃喃讲述当年元祖先王入朝时的情景,与此时街外之景,大相径庭。兴许这些事是她爷爷的爷爷讲出来的,然后一辈一辈传下来。 皇北楼,这座名义上为西夜王家专属,非是王宫贵族,世家豪阀之人不得入内的奢华酒楼,今日依然高挂歇业牌。 皇北楼门前,身着九兽呑炎铠的慕北陵叩响门环。 只听门后传出颤巍巍的询问声,“谁?” 慕北陵说道:“店家,有生意上门。” 门里静了片刻,接着又听传话道:“客官请回,今日本店歇业,您想吃的话过几天再来吧。” 慕北陵刚想再说,却听耳旁一阵厉风鼓荡,紧接着砂锅大的拳头直接砸在琉璃门板上,“咚”的一声响,整个酒楼似乎都在颤抖。 慕北陵无奈摇头。 门板上约莫齐头高的地方有处暗格,屋内几声尖叫过后便见暗格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露出一双带着惊恐神色的眼睛。屋后人才看一眼,吓得又是一声尖叫,随后便听一阵拉门栓的声音,厚重的琉璃木门缓缓开启。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不知道是大人驾临。”门旁跪着个小厮打扮的男人,一个劲磕着头。 慕北陵轻声道:“起来说话,我们又不是强盗,要抢你们不成?” 小厮哪敢起身,头磕得彭彭作响。 武蛮走上前像提小鸡一样把小厮从地上提起来,嫌恶的上下打量几眼。他这一辈最见不得委曲求全之人,何况还是个堂堂七尺男儿。 慕北陵微微摇头,示意武蛮放下小厮,扫了眼一层大堂,一如既往的奢华,百年栎木桌椅,官窑青瓷的茶杯,象牙筑的筷子,还有柜台后整齐罗列的一排秋露白,无一不再彰显此处豪气。 他记得第一次来皇北楼时还是和祝烽火一起过来的,那次是都仲景相邀,席间想要拉拢他,不过被他婉言拒绝,也正是从那时开始,都仲景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压他的机会,然而事与愿违,今时再看往日,他还好端端站在皇北楼里,而那权倾一时的帝师大医官却已随帝王逃去。 其实慕北陵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来皇北楼,或许是因为这个地方是一切因果的开始吧,想要在这个地方把这些因果重新结束?亦或是好久没吃那道九五药鸭,还有那道意味深长的沙场迂回鳝。 慕北陵走到最近的一张桌前坐下,问道:“这里的厨子还在吧。” 小厮扯着哭腔道:“在,都在。” 慕北陵笑道:“你不用紧张,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想来吃点东西而已,嗯,就那道九五药鸭和沙场迂回鳝,其余的你看着上就行。” 小厮哪敢说个不字,点头哈腰一番后匆匆朝后厨跑去,生怕惹恼这位笑容温和的官爷。 门口,一百飞骑已经将皇北楼包围的水泄不通,即便似乎现在做这些什么意义,但武蛮还是觉得小心点好。 慕北陵从筷镂中抽出双象牙筷,入手温润,不凉不烫。他饶有兴致反过来翻过去查看筷子,说道:“扎样,长见识了吧,这种筷子你在什么地方见过。” 武蛮不以为意瘪了瘪嘴,学着他的样子抽出一双,左看右看后突然两手用力,象牙筷应声从中折断,恰好从断处掉出一颗沙粒般大小的红色玉石。 慕北陵登时来了兴趣,捻起小玉石仔细打量,有点像火玉石,温温热热。 皇甫方士解释道:“这是佗石,石商那边特有的一种石头,住在山里的石商人喜欢用这石头当柴火,差不多堆这么多,就可以架炉做饭。” 皇甫方士双手抱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又道:“不过这石头现在已经被石商禁制向他朝出售,这里竟然用佗石来温热象牙筷,确实是大手笔啊。” 慕北陵付之一笑,“这个地方是武家亲自兴资修建,自然和其他地方不同。” 皇甫方士无奈放下象牙筷。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殍。 第三百四十八章 再品鸭鳝,山雨欲来浅得闲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皇北楼的镇馆菜绝对不止九五药鸭和沙场迂回鳝,单是用河蟹扇贝烧成的菜肴拢共不下五十种,而且道道味美绝伦。武家在掌管西夜几百年,品尝过的东州美食不下千种,从兴资建立皇北楼的文王开始,只要品尝过皇北楼没有的美食,便会要求厨头去学,然后做,最重要的是做出来的味道必须一模一样。 因为这件事从皇北楼出走的厨头不计其数,饶是如此目前在这里能吃到的山珍海味就不下两千三百种,几乎囊括东州各朝美食,甚至包含少部分其他十二州的好东西。 慕北陵他们并没有等多久,先前被吓得唯唯诺诺的小厮便去而复返,手中拖着一个大大银盘,盘中层层叠叠码着不下二十道菜。和小厮一同过来的还有四人,皆托着银盘,也就是说这么一会时间差不多做了一百道菜,不可谓速度不快。 其中一位自称皇北楼管事的中年人将菜肴摆好后,便恭谨站在旁边替几人介绍。 “大人,这是小店的招牌菜,龙凤鱼丸羹,可以餐前开胃。” “这是山珍刺龙芽,蜀凉朝的王家菜品。” “这是凤凰趴窝,这是太极发财燕,还有玉掌献寿……” 慕北陵抬手打断他的话,说道:“行了,我们还有话说,需要的时候再叫你。” 华服中年管事笑眯眯点头哈腰,连声道是,离开前顺带把准备叫来伺候的丫鬟也一并带走。能做到皇北楼管事位置,耳聪目明是最基本的要求,这个地方常常接待达官贵人,难免有些事情不能让外人听见,于是有的时候就需要他察言观色,该走开就走开,免得惹恼这些手握生杀大权之人。 慕北陵挑了挑象牙筷,示意武蛮皇甫方士无需客气,伸筷子先夹起一片九五药鸭,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还是那个味道,一点没变,被八角茴香香叶加以秘制酱汁浸泡的鸭肉爽嫩可口,咬一口下去酱汁伴随鸭肉的香味流入腹中,浓香可口。 慕北陵舔了口留在唇边的酱汁,发出满意的啧啧声。 皇甫方士和武蛮也是一脸享受,连着吃了十几天的行军灶,突然来这么一顿,犹如久旱逢甘霖,舒爽异常。 慕北陵指着那盘沙场迂回鳝笑道:“上次来的时候都仲景使小心眼,特意让厨头把这道菜做的索然无味,不知道今天味道如何。” 他夹了一块鳝肉放在口中,味道比起九五药鸭只好不差。皇甫方士和武蛮先后尝过后不约而同竖起大拇指。撇开皇北楼和西夜武家的关系,这个地方确实称得上西夜第一食府。 慕北陵边吃边道:“武越入朝的时间差不多定下来了,明天出发,后天傍晚时分到。” 说到这里的时候又一块鳝肉已经被他放进口中,腮帮鼓鼓。 皇甫方士的吃相相比之下就要斯文的多,倡导饥不饱腹,食不多咽的他每一夹都恰到好处,不多也不少,就像摇扇的次数,四十九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皇甫方士拿起叠好放在一旁的雪白布巾抹了下嘴,道:“什么时候定下来的?楚商羽说的?” 慕北陵点点头,“今天一大早楚商羽专门派人过来通知,说是让我准备下。” 皇甫方士冷笑道:“鸠不同食,雀不同巢,楚商羽竟然会专门派人来告知此事,莫不是武越他们已有防范?” 慕北陵专注于碗中的鳝肉,似没听见。 皇甫方士道声“主上慢点吃”,放下象牙筷,喃喃自语道:“楚商羽会如此行事,多半是接到武越的指令,现在武越身边除了那个二十年前的大内第一高手孙九局外,就是虎威镖局,昨日属下特意让任君在城里暗查虎威镖局的事宜,结果一无所获,镖局已经人去楼空,属下以为他们很可能已经去了临水,而且会和武越一同入朝。” 慕北陵见他光顾着说话也不吃东西,催促道:“先生快吃啊,别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皇甫方士看他几眼,点头微笑,拾起象牙筷继续小口品尝。 不大一会那份九五药鸭和沙场迂回鳝便被一扫而空,慕北陵似乎还有些不尽兴,有连着吃了不少别的东西,这才拍着鼓胀的肚皮,放下筷子,看着一桌子堆成小山般的菜肴,心疼道:“浪费啊,这么多东西加起来估计都够普通百姓一年花销了吧。” 皇甫方士不可置否点了点头。 慕北陵长叹几声,想着是不是把剩下的东西打包拿走,接下来几天还能不能享用这等美食尚为未知数。抹了把油腻的嘴唇,他淡淡说道:“武越有依仗,自然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他知道我不会激进到公然领兵与之对抗,真走到那个地步,说不定不需要他动手,自然有人会出手。” 慕北陵半凝重半狐疑道:“主上说的是小莲花池畔的那两个人?” 慕北陵干笑道:“眼下朝城乱成这样,还有人能平心静气凌空下棋,如果不是白痴的话,便是有很强的依仗,我觉得以他们的风范,更应该偏向后者。” 慕北陵整理下思绪,说道:“换句话说很有可能我还没触碰道他们的底线,否则估计我也不能坐在这里与你们大快朵颐了啊。” 皇甫方士眯眼细咂,眼神不停变幻,好几次欲言又止。 慕北陵不知道他想到什么,但却不希望他说出来,于是抢先说道:“不管先生想到什么,暂时都不要说出来,至少在武越死之前,不要让我知道。” 皇甫方士露出狐疑。 慕北陵嘴角边的弧度甚是明显,“我怕一旦知道了,就没勇气对武越下手咯。” 其实皇甫方士也算是当局者迷,直到听到慕北陵这番话时才如梦初醒,对方的身份,他已经隐隐猜到几分,不过既然慕北陵这么说,他也不好直接挑明,毕竟至少现在自己一方还没跨过底线。 当然,对方的底线和自己一方认为的底线到底有多大距离,这一点他确实把握不实。 皇甫方士问道:“主上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慕北陵想也没想,“就明天晚上吧,未免夜长梦多。”说完看向只顾着吃的武蛮,这个家伙面前差不多是个盘子已经被扫的精光,“蛮子,多吃点,明天晚上才有力气。” 武蛮抬起头,下巴上沾着至少五种菜肴的酱汁,咧嘴笑起,笑的异常憨厚。 皇甫方士道:“在什么地方?” 慕北陵抻了个懒腰,抓起那杯从头到尾都没喝过一口的秋露白,浅抿一口,微微皱眉,“有武越定吧,他初入朝城,玉镌帛书眼下都没找到,主人既然回家了,总没有不请客人吃饭的道理吧。” 皇甫方士深吸口气,平静道:“带多少人?” 慕北陵放下官窑青瓷杯,稍稍扫视一番,“就我们三个,加上姑苏大哥吧,对了,姑苏震他们现在何处?” 提起姑苏坤,慕北陵当即想到剩下的姑苏六子,当初从扶苏离开的时候他就只带走姑苏坤,剩余六人留在扶苏保护籽儿和破虏,现在籽儿已经随自己来到朝城,破虏也在壁赤,他们应该没理由再待在扶苏吧。 身后,空无一物的空气中突然泛起层层涟漪,一道黑芒闪过,身着黑衣的姑苏坤缓缓浮现,抱拳回道:“禀司郎,舍弟日前已经给属下来过信,因为籽儿小姐和破虏少爷目前很安全,他们就回去徽城了。” 慕北陵眉角微挑,“哦?回徽城?是去王陵了?” 姑苏坤点头默认。 慕北陵揉了揉鼻尖,猜测道:“是因为夏凉突袭徽城?” 姑苏坤摇了摇头,“夏凉人虽然攻下徽城,但还不敢染指王陵。” 慕北陵瞳孔微有一缩,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初。 十几万的夏凉大军,不敢染指仅有一万王陵卫队的武家王陵,个中含义当真意味深长啊。 姑苏坤并没察觉慕北陵的异样,而是继续说道:“清尘长老前段时间曾经发信给属下,说是王陵中有些事情需要夜部处理,属下需要保护司郎周全,所以就让舍弟先行返回。” 慕北陵笑道:“既然是清尘长老催促,想必事出急缓。” 他瞄了眼姑苏坤,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开口问道:“姑苏大哥,你加上蛮子的话,对上那个孙九局,可有胜算?” 不过问出这话他自己差点笑出声,连北玄武栗飞都妄称胜不了孙九局,更何亮没有踏进战王境的姑苏坤武蛮。 果不其然,姑苏坤想也没想肯定道:“毫无胜算。” 武学一途便是这样,寻常人看来仅仅一阶之别,实则云泥,单就战王境而言,战王二境的强者能够轻松挑落五名战王一境的强者,虽然是惨胜,但也是实打实的取胜,而且境界越高差别越大,所以在修武者中间一直流传一句话,至尊之下皆蝼蚁,便是如此。 慕北陵没有继续拘泥在这件事上,等武蛮吃饱喝足后,让管事把剩下的打包,然后直接走出皇北楼。 直到几人彻底走远后,那个一直笑眯着眼的管事方才长长松口气,面色由笑转哭,就如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上。 耳聪目明有的时候真不是件好事。 慕北陵从皇北楼出来后,打算去当初的祝府看一看,祝烽火虽然已经走了,但他那位终日不得志的侄儿顾苏阳还在朝城,有段日子没见顾苏阳,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样。上次回扶苏的时候见到过邬月儿,也把顾苏阳的心意告诉了她,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有情人终成眷属。 三匹快马,一百黑甲飞骑,从皇北楼直奔城西。 慕北陵一袭记得祝府就是在城西某处,离孙云浪之前的元帅府并不远。 好不容易在一排朱墙黑瓦的府邸中找到祝府,却见祝府那块门楣上的匾额已经歪斜,大门紧锁,门上贴着封条。 遥坐马首的慕北陵剑眉紧蹙,心中没来由升起股不安。祝烽火已经去了,顾苏阳如果再出点什么事,祝家就真的香断人绝,若真如此,他哪还有面目将来去全下面对烽火大将军。 慕北陵举拳厉喝:“来人,把门砸开。” 第三百四十九章 无非人是,可怜家丁昏眼翁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黑甲将士跳下马背,走上台阶撕掉封条,合力撞断门栓。 慕北陵径直踏进三尺高的门槛,入眼处,前院一片狼藉,桌椅板凳乱糟糟倒在院中,地上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堂前两颗梨花树被人连根拔起,歪挂在走廊围栏上。 慕北陵没有继续往前走,整个人静的像冷幽深潭,那一驾华盖龙撵从玄德门逃出升天时他踟蹰过要不要派人追击,认真思量后还是放弃斩草除根的念头,武天秀名义上毕竟还是西夜大王,天下皆知,这等弑君之嫌背起来不轻松,没必要为了已经尘埃落定的大势再给自己徒添烦恼。 然而这一刻慕北陵开始怀疑自己当初那个决定。 正厅东面的走廊转角处露出个鬼鬼祟祟的脑袋,此时虽然日上三竿,但东面本来就是背阳处,加上廊檐遮挡,一时间却难以发现。 不过视线一直来回扫视在院中的慕北陵还是察觉到异动,眯起眼睛,伸手指向走廊转角。 那颗脑袋的主人显然感觉到自己被发现,只见他迅速缩回头,飞速朝后面跑去。 只是他还没跑出几步,便迎面撞在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身上。 那人直接一屁股顿在地上,“唉哟”一声,伸手揉着吃疼的脑门,使劲抬起脑袋,这才看清似鬼魅般突然出现的男人,身高超过两米,血火将铠,虎目豹须,手中提着一柄比他还高出一个脑袋的方天画戟。 那人脚掌蹬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后,牙齿打颤的拖着身子朝后退去,嘴里叫着“官爷饶命,官爷饶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拖过地面留下一条明显的污秽液迹。 武蛮皱了皱眉,见男子一身家丁麻布青衣,年龄不大,左脸上有道明显的刀痕,伤口像是才结痂不久。武蛮沉声问道:“你是这里的下人?” 脸上有刀疤的男子慌忙点头。 武蛮抬手指向府门方向,“过去,放心,我不会杀你。” 早已吓得六神无主的男子哪里肯相信,顾不得胯下屎尿横流,扑在地上不停磕头,喊道:“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求官爷高抬贵手……” 厉眉倒竖的魁梧男人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右手手腕一转,将方天画戟抗在肩上,一个箭步落在失魂落魄的男子身旁,左手指尖勾住后衣领,提小鸡般将男子提至半空,大步朝府门前走去。 慕北陵见武蛮过后,手中提着个惊慌失措的人,微微偏头,面露询问之色。 武蛮随手将男子丢在脚前的地上,嫌恶道:“一个下人,被吓破了胆。” 慕北陵走到男子面前蹲下,上下打量。 男子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周身不停颤抖。 慕北陵伸手拍了拍男子肩膀,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柔和些,问道:“你是祝府的下人?” 脸色苍白的男子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下巴以极小的弧度快速点了几下。 慕北陵道:“你可认识我?” 男子看也没看便使劲甩着头,似是紧张过度,左脸上的伤口开始渗出鲜血。 慕北陵剑眉紧蹙,认真思量一番后,继续问道:“那你可认识白伯?” 男子听见“白伯”二字时,轻轻愣了下,这才装着胆子偏头看来。 慕北陵口中的白伯自然是祝府中的一位管家,当初第一次进祝府时,没少得到面容慈祥的老人照顾。 男子牙齿不停打颤,“您是……” 慕北陵伸出食指指着自己,挤出笑容,“我是慕北陵,记得吗?” 男子猛的一整,然后眼睛陡然亮起,露出凄惨笑容,然后鼻尖衣襟,哇的嚎啕大哭,“慕郎将,你是慕郎将,小人记得,小人记得。” 慕北陵伸手将男子搀起来,闻着那股刺鼻的污秽味道,想笑没笑出声。 家丁男子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双手挡在裆前,大腿使劲夹住。 慕北陵偏头朝左右道:“去拿身衣服来。” 男子慌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小的房间里有衣服,就不劳烦官爷了。” 慕北陵猜想就算给他,他也不敢真穿,索性由他去,便直接问道:“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顾苏阳呢?白伯呢?” 男子刚止住的泪水吧嗒吧嗒再度滴下,双腿一曲,噗通跪在地上,哭道:“郎将,您快救救我家公子吧,十天前大王下令查抄府邸,好多人都被当场杀死了,公子也被他们抓走了,白伯,白伯他,为了保护公子,也死了。” 慕北陵猛的伸手按在男子肩膀上,粗声喝道:“你说什么,顾苏阳被抓了,白伯也被杀了?” 男子低着头,不停啜泣。 慕北陵缓缓收回手掌,冷声道:“知不知道苏阳现在被关在什么地上?” 男子泣不成声,用力摇头。 慕北陵眯起眼皮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个钱袋,拍在男子手中,说道:“我知道了,这些钱你先拿着,雇些人,把家里好好打扫下,说不定苏阳很快就会回来,被到时候看见家里变成这个样子又伤心。” 男子抬起头,不停扯着哭嗝,“公子,公子还会回来吗?” 慕北陵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一定会回来。”言罢转身往府外走去。 至府前石阶,他骤然停下脚步,脸色阴沉的可怕,“来人,吩咐下去,把六院九府的大牢全部翻遍,一定要把顾苏阳完好无损带到我面前。” 左右黑甲卫士得令,牵了马快速离去。 旧时王谢堂,今日落难家。祝烽火的死让这个本就恪守不变的家族彻底失去荣光,曾几何时扶苏火营大将军意气风发时,不说府前宾客罗列,逢年过节时单是送礼攀附之人便能拍出一里长队,如今再看,府邸被抄,朱门被封,之前那些腆脸之人却视之如粪泥,唯恐避之不及。 有道是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然在这大千乱世中,甚少有之。 慕北陵翻身上马一刻不停朝元帅府去,祝府光景已然如此,不知元帅府的情况又会如何。 两里的距离几息便到。 口中含珠的石狮子一如既往卧在石墩上,门楣上“元帅府”三个大字任然熠熠生辉,当看见朱红嵌铜大门只是紧闭,并没如想象中贴上封条时,慕北陵才稍稍松口气。 他翻下马来,亲自登上石梯,叩响门环。 没过一会,门后传来老人的沙哑嗓音,“谁呀。” 慕北陵一只手撑在门板上,将嘴贴近没门缝说道:“福伯,是我,北陵。” 门后顿时传出快速拉门栓的声音,大门缓缓开启,只见一张憔悴的苍老面孔浮现出来,老人眼中闪着泪花,抖着鼻尖细细打量,“郎将,真的是你,你终于来了。” 老人伸出形同枯槁的双手,握住慕北陵的双手,眼泪止不住的落下。 慕北陵深吸口气,紧抿起嘴唇,眼眶有些泛红,随老人一同进去。 老人叹息道:“郎将好久没过来了,二小姐和老爷也有段时间没回来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的好不好,前几天有几个官爷带了一大群官军跑到祝大人府上又是抄家又是杀人,可把小人吓得不轻,不知道祝大人到底犯了什么罪,惹恼大王。” “唉,府里那些个不听管教的小子天天就想着往外跑,回来还说什么老爷死了,二小姐也死了,郎将你说,这些话老奴能信吗?咱老爷为西夜朝操劳一生,老了怎么也该过几天安稳日子,怎么就会死,还有二小姐,我听说二小姐快和郎将结婚了吧,呵呵,郎将别嫌老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成亲那天老奴也要拿份大的良缘钱出来,先说好了,你们可不能嫌弃啊。” 一路往里走,老人自顾自说起,说到高新时咧嘴露出一排漏了风的门牙,说到生气时脸上的皱纹都要挤到一堆。 慕北陵心疼的看着老人,上次来的时候他好像没这么多白头发吧。 福伯领着他走进正堂,堂中一如往常干净整洁,几方茶几上还摆着孙云浪最喜欢的官窑龙口瓷杯,房角焚有涎香,闻那味道应该还是雪里醉,孙云浪曾说这辈子就这股味道,能凝神静气,虽然在旁人看来这股味道确实有些不好问。 福伯拉他坐到下手首位,告饶一声后亲自去侧室烧水煮茶。 上了年纪的人就这样,什么都要事必躬亲才放心,旁人哪怕假一点手也怕服侍不到位。 慕北陵没有拒绝福伯的固执,等他离开后才起身绕过首位的桌椅,来到南墙上那副挥毫国画前,也是整个前堂里唯一一副书画。 画上画的是一副老翁垂钓图,一条清江,一竿竹钓,一名背坐老翁,一身蓑衣,仅此而已。 慕北陵突然想起孙云浪的那一席话,“老夫做了三年小卒,三年统领,十年的将军,十年的大将军,不过到头来只是江水万尾小鱼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只,永远做不了执竿钓鱼的人。” 这话放在当时慕北陵听的一头雾水,现在看来,似懂非懂。如果说西夜朝就是一条经久不息的山川河流,那么朝里无论达官贵人还是泥腿百姓,都是鱼,只是大小之分而已。至于那执竿老翁,或许是武天秀,或许又不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若是老翁愿意,便能依着手中竹竿搅动这一河江水。 清澈也好,浑浊也罢,到头来唯有成为板上鱼俎一途。 眼瞳浑浊的福伯不知何时站到身后,长吁短叹一番后感慨道:“老爷有时候一个人在的时候也喜欢看这幅画,看的时候总是唉声叹气,老奴曾说干脆把这画取下来,免得绕了心情,老爷死活不肯,还说没了这个,心也就不在了。” 慕北陵掬起嘴皮,没有接话。 一个“心”字,换来的却是长埋伏龙脉之苦。 福伯突然抽了抽鼻尖,抬起不知多少天没洗过的袖口,拭去眼角莫名闪出的泪花,“他们都说老奴现在老眼昏花,不中用啦,郎将您是实诚人,您告诉老奴一声,老爷和二小姐,他们现在过的好吗?” 第三百五十章 老翁垂钓,迟暮老人伤心时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老人的眼神在这一刻尤为铮亮,比夜晚最亮的那颗星还要亮上几分,充满期翼,充满祈求。 慕北陵突然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积在胸口的一口气许久吐不出来。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老人。 坐在老梨花木椅上的皇甫方士停下摇羽扇的手,视线没有去看慕北陵,反而落在老人身上。 有的时候老眼昏花也失为一件好事。 慕北陵沉静了许久。最终在老人的一声叹息中打破寂静,“唉,老爷忙了一辈子,到了这个年岁还不愿意停下来,老奴心疼啊。” 福伯转身走到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佝偻着身子,两只手掬在小腹前,眼神空洞,“记得老爷卸任摄政王的那天,府里来了好些个大人,都说老爷戎马一生,终于可以稍微歇歇了,老爷却说只要还活着一天,这把老骨头就要为朝国贡献最后一丝力量,然后就去了扶苏。” “那天早上下着小雨,就像昨天晚上那种雨,下的勒,绵的人心烦,老奴就一直看着老爷的马车离开,自己还能活个多少天我自己清楚,就是想在走之前再多看老爷几眼。” 福伯的嗓音没有半点起伏,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大堂里也没有一个人插言,全都安静聆听老人的倾诉,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眼皮微沉的慕北陵安静站在老翁垂钓图前,眼神直勾勾盯着面前地上的青石地板。 老人长长吸了口气,嘴角微微扬起,“二小姐从小就淘气的很,不像个女儿家,倒是大少爷的性子更柔软些,记得四岁那年大少爷在外面被李家那位公子打了,二小姐啥话都没说,提着架子上的刀就找李家公子算账,把那小子吓得勒,呵呵,脸都吓白了,最后还是大少爷替姓李的公子求情,二小姐才放了他。不过老奴看得出来,二小姐从那个时候起就不喜欢大少爷。” 似乎好多天没有一次性说这么多话,福伯的喉咙越来越沙哑。 慕北陵朝武蛮投去眼神,武蛮会意,端起茶杯递给福伯,却被福伯笑着拒绝。 “二小姐的趣事真要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勒,老奴记得最清楚就是十六岁那年,老爷说要给二小姐说门亲事,你们是不知道啊,当时求亲的人简直快把门槛给踏破了,什么大夫家的公子,王爷家的孙子,豪阀世家就不用说了,我算算啊,反正加起来怎么也超过百八十吧。” “可是小姐呢,一个都看不上,最后还要搞个什么比武招亲,嘿嘿,我那个老天爷哟,别看二小姐只有十六岁,差不多已经快要踏进器武境,按那些个王孙贵族成天不是花天酒地就是到处败家,哪学过什么武,最后竟然没一个敢上擂台的,结果这亲也没招成,可把老爷气的勒……” 说到这里,福伯的生意开始慢慢颤抖,“二小姐……就说……将来一定要……找个比她还厉害的……是那种,能登高一呼,手揽百万雄狮的……大英雄……可是她,可是她……” 福伯再也说不下去,捂着脸嚎啕大哭。 慕北陵缓缓仰头,眼眶逐渐泛红,大大吸上几口凉气后才忍住夺框而出的泪水。 他走上前揽住老人,喘气声沉重,酝酿好久才劝慰道:“大将军和玉英这辈子有您,不亏。” 泣不成声的福伯将头埋在慕北陵怀中,一下一下抽着哭嗝,两只布满皱纹的大手遮着脸,看不清表情。 门边,身着白底镶红铠甲的男人怔怔而立,几个月军营的磨练已经让他丢去一声公子气,脸庞比以前更黑,眼睛比以前更亮,最难能可贵的是,或许继承了孙云浪修武的天赋,这段时间竟然成功步入武者行列,且进步飞速。 那日伏龙脉遥祭大将军时慕北陵曾亲口对他说过,能给他的也只有磨练的机会,至于能走到哪一步,只有他自己才能决定。追火的成立不是给他躺在功劳簿上想逸安乐,而是放在他身后的一柄剑,什么时候停滞下来,便会被这柄剑毫不留情戳穿,届时就算身为三军统帅的慕北陵,也不会保他。 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他回扶苏,消磨度日,至老终死。 其实孙玉弓自己也知道自己能成为追火的统领,和他自己的实力无关,追火中莫说武者,就算器武境的强者也远超两手之数。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乱世,谁拳头大谁就是王,正因为明白这一点,他才能在和手下的一次次对抗中,倒下去,又站起来,再倒下,再站起来。 追火队伍中有个叫吴龙的男人,算是所有人中最强,这段时间也把蹂躏孙玉弓当成是消遣的乐趣,接连三次揍得孙玉弓难再站起来,不过让所有人吃惊的是,无论头天受了多重的伤,孙玉弓第二天一定准时出操,而且全队伍中第一个到达训练场的人。 单就这一点上,吴龙在第四次打到他后,拍着胸脯说你这老大我认了,只要我吴龙有一口气在,就要保你周全。 当时的孙玉弓吐了口血水,却笑得尤为灿烂,说“今天这分量不够啊,再来。”随后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的惨虐声。 孙玉弓脸上挂着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沉静,走近老人身旁,用最温柔的嗓音叫出一声,“福伯,您还好吗?” 埋在慕北陵怀中已经快收起哭泣的老人猛然一震,抬头婆娑泪眼看去,“你是,大少爷?” 老人努力站起身,瞪大眼睛,仔细打量一番后,满脸不可置信,“你真是大少爷?” 孙玉弓含着嘴唇使劲点头。 惊喜万分的老人连忙后退一步,撩起袍摆跪在地上,“老奴,拜见大少爷。” 孙玉弓向左撤去一步,躲开跪拜,然后上前扶起老人,嗔怪道:“都一把年纪了,还跪什么跪?不要命了?”嘴上虽然这么说,眼眶中却突然泛起红色。 捧着孙玉弓右手的老人不住点头,喜极而泣,惨然笑道:“像大少爷的口气,像大少爷的口气。” 孙玉弓抬起左手替老人抚顺气息,转头时恰好见到慕北陵使来的眼神。 孙玉弓会意,点了点头,轻声道:“老福,走,咱爷俩去叙叙旧,好久没看见你了,想的紧。” 已经换上笑容的福伯赶紧点头,在孙玉弓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往门外走去。 待二人从门口彻底消失后,慕北陵才长长松了口气,苦笑道:“难为老人了。” 皇甫方士这时才开始继续摇起羽扇,苍眉轻微蹙起,仿佛刚才那一幕打断了思路,不得己扇了几下。 很快便舒展开来的皇甫方士淡淡说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身在朝堂,哪家没有个天人五衰之时,只是来的早晚而已,属下只是佩服他能在云浪大将军走了之后,还保住这座府邸,这一点上,比烽火大将军府上姓白的老管家强。” 砸了口清茶的慕北陵狐疑道:“先生说元帅府是福伯保下来的?何以见得?” 这茶还是银针茶,孙云浪的口味一直就没变过,哪怕他已经埋骨荒野,府里的下人依然保留这种习惯。 皇甫方士抛出一句让慕北陵恨无奈的解释,“猜的。” 起身走向老翁垂钓图的皇甫方士再一次停下摇羽扇的动作,还是四十九下,不多不少,他背对着众人凝视挥毫国画,眼中,灰芒嗡闪,“云浪大将军说的没错,他们这一代人谁都不是垂钓老翁,只能做江中的鱼,而且是一群任由老翁想钓便钓,想弃便弃的可怜者,他是,烽火大将军是,琳琅是,东林也是……” 慕北陵没有插话,暗自揣摩他这番话的意思。 一壶茶尽,慕北陵亲自斟满第二壶,和坐在旁侧的皇甫方士杯杯对饮,期间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这茶的味道,比虎跑秋露白来的还烈。 执剑的黑甲士兵从门外快步跑来,抱拳躬身告道:“禀主上,顾苏阳已经找到,是送回祝府还是带到这来,请主上示下。” 慕北陵想了想,说道:“送到祝府去吧,我稍后就过来。” 黑甲士兵领命下去。 慕北陵倒完最后一滴茶水,一口饮尽,起身掸了掸袖口,道:“先生就不用陪我去了,我去看看就回来,今天晚上暂时住在这里,那个地方真有点不适合我。” 皇甫方士点点头,起身抱拳恭送。 慕北陵走出府门,带上武蛮和一百甲士朝来时方向过去。 西夜年轻一辈中有三子五将六游侠的说法,三子就是饱读诗书,上能登上月旦台挥毫指点江山,下能坐于苍镜湖泛舟对弈十局的士子。五将则是年轻一辈武道实力最为突出,有望成为军中下一辈统帅的将门人选,六游侠说的则是来无影去无踪,心向广袤天地,无拘无束之人。 很凑巧的是这些人中的几个慕北陵都曾见过,譬如五将之首的将门之后孙玉英,曾一一柄火刀遥立擂鼓场,斩落数位年轻豪杰。又如六游侠的第一人楚商羽,虽然现在他已经成为武越的手下,但多年前游侠榜的透明始终被他占领,还有就是三子之二的顾苏阳,曾经苍镜湖一叶扁舟上,与时任三子第一的周施儒十九道围棋对弈,连战三天三夜,成为一时佳话,即便顾苏阳在终盘时以一子惜败,但有望近距离关上这出棋坛盛事的人,都说顾苏阳将来的成就可比仲商李垚。 唯一可惜的顾苏阳有个忌文如仇,又异常不齿朝堂作风的强硬叔叔,才将已经官职翰林院学士的他直接召回家,并让其许愿钟声不得如西夜朝堂。 可想而知是对于饱腹诗墨的顾苏阳来说这是何等打击,意气不得风发,才华不能报世,无疑憾撼而终。 油光锃亮的黑鬃马停在祝府前已经快到落日,朱红嵌铜钉的大门大大敞开,门前有黑甲卫士值守,见到慕北陵过来时纷纷躬身行礼。 慕北陵直接跳进府门,一眼便见到瘫坐在椅子上,披头散发的顾苏阳,眼下的顾苏阳哪里还有一点西夜三子之一的风范,衣衫褴褛,手上,身上,皆挂着道道鞭痕,气息委顿,直到听见门前响动时才艰难转头,看见慕北陵的瞬间,浑身一颤。 第三百五十一章 撕心苏阳,沉重北陵睿栗飞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慕北陵走上前喃喃抚慰道:“一切都过去了,从现在开始,为了烽火大将军也好,为了你自己也好,好好活着。” 顾苏阳罕见没有落泪,嘴皮已经被咬的淌出鲜血,眼中却还是那股执拗之色,“我叔叔真的死了吗?” 慕北陵没有避讳,点头不语。 顾苏阳露出惨笑,“因为你?” 慕北陵二度点头。 顾苏阳也不恼,转回视线,自顾自说道:“叔叔死的不冤,能死在你的手上,估计是他最大的心愿。” 慕北陵一怔,眼角轻微抽搐。 顾苏阳苦笑道:“没想到吧,其实我也觉得不可能,上次你从朝城离开后叔叔和我说了很多,他说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不是死在这金丝笼里,而是战死沙场,而他最希望能被你杀死。” 慕北陵出奇反驳道:“烽火大将军不是我亲手杀的。” 顾苏阳嘲笑道:“有什么区别吗?” 慕北陵登时语结,是啊,固然大将军是自刎在伏龙脉,但若自己不进逼朝城,他如何会死。 眼神空洞的顾苏阳呢喃语道:“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对你说声谢谢,谢谢你把我从大牢里救出来?呵呵,我也想说,但是你觉得你承受的起这声谢谢吗?” 一直在旁边照顾自家公子,左脸上有道伤疤的家丁吓得战战兢兢,本想替顾苏阳拭去脸颊上的污垢,但眼下右手怎么也举不起布巾。 慕北陵皱眉道:“我救你,并没有奢求你的感谢,或者说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他话还未完,顾苏阳直接打断,用尽全身力气歇斯底里道:“那对你来说什么有意义?攻下朝城,坐上那张被天下人仰望的椅子,就是你的意义?为了你的一己之私,就让叔叔和云浪大将军死在伏龙脉下,就是你的意义?一百三十万朝城百姓,被你的铁蹄吓得缩在家里,惶惶不得终日,就是你的意义?” 顾苏阳剧烈喘着粗气,眼白上挂着道道血丝,“还是说,等天人共愤的武越进城,被你这位天才将军斩落马下,然后扶植傀儡大王,做你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就是你的意义?” 慕北陵剑眉陡然竖起,灼灼杀芒毫不掩饰爆射而出。浑身止不住颤抖的家丁吓得噗通跪在地上,一个劲伸手想要阻止血人般的公子继续说下去,不过得到的只是一声冷哼。 顾苏阳笑容更加幽冷,“怎么?被我说中了是不是,想杀我?好啊,来啊,慕北陵,你今天要不杀了我,你他娘就不是个男人。” 慕北陵冷眼看着近在咫尺歇斯底里的男人,口中忽然泛起股悲凉,都说好人不能做,但自己这报应来的也太快了点吧。 顾苏阳挣扎着从椅子上撑起身子,迈开腿朝慕北陵冲来,只不过文弱的身子终究禁不住酷刑考验,刚走两步便扑倒在地,就趴在慕北陵脚尖前半尺。 慕北陵不动声色,没有要伸手去扶的意思,视线突然锁定在顾苏阳腰间挂着的一个香囊上。 那是个鸳鸯香囊,他记得当初这位风度翩翩的少年俊才曾深夜来访,务求他将香囊交到一个女子手中。而那一夜的扶苏关下,清秀女子带着香囊纵马出关,直奔朝城而来。 慕北陵习惯性的揉了揉鼻尖,想到几种可能,名叫邬月儿的女子把香囊送来,但有情人终究难成眷属,男子心死。还有便是女子带着香囊与男子月下定终身,然而这场朝城之变却让好不容易在一起的郎才女貌二度坟里。 慕北陵突然响起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邬月儿,她是没在朝城,还是说…… 慕北陵开口问道:“邬月她……” 顾苏阳猛然抬头,两眼血红,“住口,慕北陵,你不配提月儿的名字,现在不配,将来也不配。” 男子终于落下清泪,右手握拳一下下砸在坚硬的地板上,拳尖渗出血迹,视若无睹。 慕北陵吐出口浊气,心中因男子辱骂而升起的丁点恼怒的顿时烟消云散。 世间最痛苦的事不是坐拥江山后的日落垂危,也不是两军交战后被飞将斩下首级,而是一个情字,就像一座大山横亘在无数文人士子的面前。 戎铠加身的慕北陵俯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从顾苏阳腰间摘下香囊。 趴在地上似有所感的顾苏阳猛然回头,随即发疯似得想要挣扎起身。然而慕北陵手中的兽口长剑不知何时抵在他后背上,动弹不得。 慕北陵两根手指夹住香囊,举到眼前,只见香囊上的沾着两滴殷红血迹,早已干涸,一只鸳鸯的头被洞穿,只留下一个身体,囊中已然没有香气。 “是她自己走的,还是抓你的人干的?” 顾苏阳被剑鞘压在地上,疯狂挣扎,披肩的长发不断摆动。 待在旁边的伤脸家丁终于忍受不住压抑的气氛,扯开嗓子尖叫道:“是抄家的那些人,他们把少奶奶,把少奶奶……” “旺子,你给我闭嘴。”顾苏阳停止挣扎,声音却冷的像北疆吹来的腊月寒风。 被叫做旺子的家丁赶紧掩嘴噤声。 慕北陵摇了摇头,松开抵在顾苏阳腰间的剑柄,然后将香囊丢在顾苏阳面前,转身朝门外走去。 前脚跨出门槛时他微微停了下,头也不回的说道:“该死的人,一定会死,如果后天一早我还能安然站在你面前,要杀要剐随你。” 丢下这句话,慕北陵大步离开,只给顾苏阳留下一展烈烈飞扬的猩红披风背影。 走出祝府的慕北陵心情颇为沉重,顾苏阳的极端的态度转变令他颇感不适,曾经的风流才子已经不在,剩下的只有一副没了灵魂的空皮囊,而这一切的源头,便是这场已经快要超出他控制的朝堂之变。 站在祝府的石阶上,慕北陵深深吸上几口凉气,朝城的秋凉气息来的太快,夜色未上时已经能嗅到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冷意。 慕北陵看着立在台阶下的两只石狮子,也许几十年几百年过后这对石狮子还蹙立在这里,但那时祝府何在?自己又何在? 这便是心魔,虽然不似修武之人一旦产生心魔就会停滞不前,却也对他心境产生不小影响,这些东西,他现在还不知道如何剔除,也或许不久后的将来便会见见淡去吧。 一直守在他身旁瞧见一幕幕的武蛮去马上取来件绒锦裹衣,披在慕北陵身上,来之前皇甫方士说今天晚上的天气可能转凉,特意让人放了件裹衣。 慕北陵面无表情,抬手系上领绳,良久方才轻声说道:“把那些抄家的人全部找出来,投到宫中的万毒坑里,有本事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让我亲自动手斩杀。” 始终一言不发的武蛮点点头。 他知道这是慕北陵想要吐出胸中的淤积之气。 …… 宣同门,城门顶上。 裸着膀子席地而坐的中年人面前摆着一个羊皮酒囊,和一盘分量十足的酱牛肉,这已经是他坐在这里的第二天,从那个男子走后,他就没离开过一步,此时夜色渐露,他似乎对天地间的凉意毫无感觉。 白马银枪的玉面男子就像一尊石雕站在旁边,手中抱着被擦得锃亮的七尺银枪,视线迷离的望着城外一望无垠的广袤草原。、 这两日,被他们从北疆带来的士兵就驻扎在宣同门下,每日都会有士兵送来菜肴,然后每次中年人都会笑着让手下带壶酒来,先前送菜的士兵还纳闷自己从不沾酒的主子怎么突然喜欢喝酒了,不过一来二去倒也习惯,后来不用中年人发话,便会自觉送上一羊皮囊的酒。 眉宇间英气逼人的中年人抓起一块足有拳头大的酱牛肉塞进嘴里,伸手再抓一块,看也不看抛向一旁,恰好被白马银枪的男子稳稳接住。二人随即有一口每一口的嚼着牛肉,不一样的是中年男人会时不时举起羊皮囊喝上一口,然后露出一脸痛苦。 他似乎还是不习惯这个味道。 很快吃完一坨酱牛肉的中年人笑道:“傻凤儿,喝口酒?” 抱着银枪的男子一言不发。 似乎已经习惯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中年人也不恼,说道:“他说得对,男人嘛,就该喝点酒,沙场征战才能多几分豪气。” 银枪男子很不屑的轻哼一声,别过头。 中年男人再抓起一块酱牛肉,转头看向男子,扬了扬牛肉,见男子半晌没反应,泄气似得苦笑摇头,自顾自说道:“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不行,想说什么又不肯说,什么事都要别人猜。” *上身的男人把牛肉塞进口中,腮帮鼓鼓。 面若冠玉的男子终于正起脸色,舌尖快速润过嘴唇,压低声音道:“将军打算帮那个慕北陵?” 中年男人纳闷道:“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男子惜字如金:“感觉。” 中年人哈哈笑起,将手中还剩一半的牛肉放到盘力,转头反问道:“傻凤儿觉得我应不应该帮他?” 长着一副秀眉的男子轻微摇头,沉默不语。 中年人收敛起笑容,一只手撑在地上站起身来,放眼望着男子方才看向的广袤天地,道:“你觉得这片江山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撑得起来?” 男子皱眉斟酌,依然不语。 似是压根没指望他回答的中年人自问自答道:“有能者居之,可惜的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称之为有能者?武天秀?武越?还是他慕北陵?” 男子秀眉皱的更深,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 眼神平静的中年人侧过身子,拍了拍男子的肩膀,神秘兮兮道:“你的问题我没法给你答案,就像我的问题你也没法给我答案一样,若真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说要帮该帮之人。” 男子很罕见的咂摸起最后几个字眼。 中年人深深看他一眼,无奈摇了摇头,似乎和傻凤儿说这些是多余的。 眼前的这片江山,无论结果如何,兴许都会焕然一新吧。 第三百五十二章 龙运东升,白瓷土碗赵童虎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  朝城西北角城墙的最高那块压天石上,身着破烂麻衣道袍的布冠老道士迎风而立,冠帽飘带毫无章法随风摇摆,右手托着个破了口的白瓷大土碗,碗中静静躺着三枚外圆内方的古钱币,两枚刻有“道武通玄”的正面朝上,一枚被磨得光秃秃的北面朝上。 从这个位置能把整个朝城揽入视线中,包括天子乘驾出逃的玄德门,聚集数万北疆军队的宣同门,巍峨幽深的皇宫大院,还有那牵马缓行在寂声街道上的萧肃人影。 天师府是入世最深的三大正统道派之一,从被冠以“羽不沾山麓”的赵姓大天师掌管教派以来,天师府走出那座培养出无数仙灵道骨的十二支峨眉山脉,这座蹙立在十三州西南伏地的钟秀之地,据说曾有十二名得无上道玄的大天师羽化登仙,或御风飞升,或化虹登天,或驾鹤西去。总之被传的玄之又玄,和阿罗州极西北的三圣山,鲛人州滨海西望的蓬莱宝岛并称道家三大圣地。 有人说那位名叫赵洪武的大天师入世太深,过多干预凡尘俗世,也有人说赵洪武舍不尽一身无量寿佛,和峨眉十二峰背道而驰,所以才会选择离山入驻中州,做了那瘸脚皇帝的第一上宾。 当然,这种事情众说纷纭,身在其中的当事人也没当回事,索性听之任之。 赵童虎也姓赵,勉强称得上和那位赵洪武有点沾亲带故吧,不过这种淡的可怜的血缘只不过是往上倒腾几辈,有个叔侄相称的太爷爷的太爷爷而已。 赵童虎很小的时候就被送上峨眉十二峰中最高的缥缈峰,或许是天生的钟灵气质,加上似无草清流的秀明心境,被时任缥缈峰掌峰大道人的赵洪武收为关门弟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同姓赵的缘故,赵洪武对他青睐有加,什么《道玄帖》,《灵宝登天录》等缥缈峰密不外传的道经典藏,悉数交与还是孩童的赵童虎,十五年的抄经颂典,一甲子的坐卧参道。缥缈峰离天最近的洗笔台上留下他大半生的印记。 那些辈分远低于他的徒子徒孙总说洗笔台上的师叔祖将来肯定会羽化登仙,没听说那块卧青石已经被师叔祖睡掉小半截了吗?所以到后来就传成只要那块坚如精铁的青石被睡成风靡,师叔祖就能羽化登仙,成为第十三位化虹而去的峨眉仙人。 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二十多年前大天师赵洪武一纸敕令,峨眉山人举家迁往中州,入驻离峨眉十二峰三千九百里远天师府。洗笔峰上从孩童长成枯槁老人的师叔祖离开了青石台,那座刚好容得下一人睡卧的青石便再也没有被消磨。 名叫赵童虎的褴褛老道士面朝正西,托着白瓷大土碗的右手缓缓抬起,嘴唇嗡动,一个个晦涩生字以极小的动静落在碗中。 三枚“道宝通玄”突然开始晃动,碰撞在碗底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声,几番过后,钱币停止抖动,眼中蒙了层白芒的赵童虎白眉深蹙。 三枚钱币,依然两枚朝上,一枚朝下。 墙边响起脚步声,身着佛家讲僧青红袈裟的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城墙上,一手执沐浴,一手捏成莲指竖于胸前。 赵童虎看也没看和尚一眼,伸手抓起钱币揣进怀中。 身出白马寺的和尚口吐正统中州官话,说道:“怎么?连位列黄袍小天师的你也推演不出天道?” 赵童虎漆黑的眼珠转向和尚,然后转开,显然没有要搭话的意思。 和尚也不恼,玩笑道:“都说峨眉秀灵,内涵大凡天道,再加上三千大世碗,前可推百年,后可算十年,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啊。” 和尚今天的话似乎有点多。 明显有些不耐烦的赵童虎第一次正视秃头和尚,青红袈裟在他看来尤为扎眼,这些偏隅秃驴成天打着普度众生的口号宣扬佛法,实则三鞭子打不出来一个有用的屁,《大乘佛经》真要那么有用,这世间也没那么的无根浮萍。 “三息,滚!”赵童虎有些生气。 和尚却不以为然,脸上挂着佛门弟子惯有的戒嗔戒怒,“放了两颗棋子自相厮杀,用百万人命做赌注,就算赢了又能怎样?那句虚无缥缈的“龙运东升”值得你峨眉道统大争入世,你们觉得这样就能悉数吞下?” 和尚微微笑起:“不说我白马寺没有争胜之心,北冰荒原那个执锤打铁的老铁匠也不愿意,还是你们觉得蓬莱那几个人会坐观上壁?” 和尚摇了摇头,“洪武大天师素有棋坛圣手之雅名,却下了一步可能翻覆整个棋局的臭棋。” 右手握着白瓷大土碗的赵童虎瞳孔猛然凝起,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型已至和尚面前,空出的左手悍然抬起,一圈灿金的道文符字嗡然浮于掌心之上。 一掌送向和尚胸口,虚幻大手印在符字缠绕下飞速变大,凝成一只灿金大手。 和尚面色大变,捏做莲花状的右手陡然震动,佛连应声而出,将其周身笼罩。 手印至,佛莲轰然破碎。 和尚瞬间被巨力撞飞,在空中划出条优美弧线,轰然落地,气息飞速萎靡,嘴角边挂着一条明显血迹。 “早就告诉你换个十八上缮蹇的弥勒过来,再不济也找个佛陀,不信邪。”赵童虎脸上挂着和他修行完全背道而驰的痞气,甩开袖袍,看也不看和尚一眼,大摇大摆走下城墙,消失在夜色中。 和尚抬起袖子想要拭去嘴角边的血迹,抬至一半突然停下,似乎觉得有辱袈裟,旋即撸起袖口,只用虎口抹了把,摇摇晃晃站起身后苦笑一番。 与此同时,宫中小莲花池的石亭中的黑白老人,宣同门城墙上的眯眼中年人,坐在元帅府老梨花木椅上的皇甫方士,不约而同猛然抬头,视线皆朝向西北。 慕北陵回到元帅府时已是入夜十分,从出来后他没有立刻回来,而是在街上绕了几圈后,才牵马往回走。一路走来,本应夜夜笙歌的大街小巷寂静的诡异,家家房门紧闭,熄烛闭窗,连平时最热闹的长安街也见不到半个人影。 本来想着随便逛逛能收拾好心情,哪知一番走下来越发沉重。 孙玉弓靠在前堂的门板上,后脑勺贴在门上,两眼无神,手中还端着一碗白粥,剩了大半。 慕北陵与他擦肩而过时淡淡开口道:“福伯睡了?” 孙玉弓露出苦笑:“睡了,不会再醒了。” 慕北陵脚下一滞,转头看着似乎又成熟些的黝黑男人,轻叹口气,“睡了也好,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风光了一辈子,到那边后还能有人作伴,挺好。” “挺好”两个字被他咬的特别重。 摇了摇头的慕北陵挨着皇甫方士坐下,揽过皇甫方士喝剩下的小半杯银针茶,一饮而尽,连茶叶都吞进口中。 皇甫方士眉角微微挑起,男子阴鹫的气息让他有些不适应,“怎么了?顾苏阳也出事了?” 慕北陵深吸口气,长叹出声,“没有,只是救下一副空皮囊而已。” 摇扇次数停在四十九下的皇甫方士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而是安慰道:“行走在世间,哪个人不是一副空皮囊,只有光鲜和不光鲜的区别。” 慕北陵以为然的点点头,没有搭话。 半晌后,他撑起身子,往门外走去,“今天晚上没什么重要的事就不要找我。” 元帅府的碧叶清池在整个朝城都是出了名的,占地极广,池中种着无数青莲,每到盛夏乘扁舟泛于池上,享受着和风细抚,欣赏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致,说不出的畅快。 有好事的人说碧叶清池比宫里的小莲花池还美,武天秀也曾欣赏碧叶清池景致时,抛出“天朝上宫惹人景,唯有元帅碧叶池”的金口玉言。 其实无论从造型还是大小上,碧叶清池都无法和小莲花池相比,唯一不同的是碧叶清池的池水很静,很清,也很纯洁。而小莲花池中埋了太多的怨气。 夜色下,一夜扁舟从池畔石亭边悠悠荡出,滑向池中心莲花最盛开的地方。 扁舟上,戎铠男子盘膝而坐,手中提着一个单耳鹤嘴青铜壶,时不时对着壶嘴浅咂一口。 清亮的月色下夜风轻抚,吹皱一池春水,荷叶连摆。 男子收起木浆放于舟尾,仰面倒在舟上,看着头顶盈盈月色,嗅着满池荷香,方才还城中的心情逐渐变得释怀。 一壶虎跑喝去大半,男子眼现迷蒙,眼中似有丽人于半空中和歌舞剑。 火甲火剑,玲珑身段,剑光游走间大开大合,又不失端庄尔雅。似一只精灵翩舞夜空,每一剑落下时都会露出醉人心神的笑容。 男子记得女子曾经说过,天底下最开心的事莫过于无忧无虑荡舟游湖,执一把隽青叶的荷花纸伞,有琴女鼓瑟,有歌女和曲,纵意人生。 男子嘴角呈现出一抹欣然弧度,想起临水城澜江里的乌篷船,还有穿着绫罗绸缎的歌女立在船头,手捏莲花,轻音小嗓。 这,也许就是女子最喜欢的生活。 “玉英,等将来安定下来,我带你去临水看看,那里的乌篷船,比咱家的扁舟好看。” 月夜中,男子呢喃自语。 “你要是嫌澜江太小,咱就在粟米海旁再开凿个更大的湖,比小莲花池还大,也种荷花,到时候身边是绿液花荷,对面就是金灿灿的粟米海,一定很漂亮。” 男子缓缓闭眼,单耳鹤嘴青铜壶斜挂在船舷旁,醉人的酒液从壶嘴流出,扯出一条晶莹的丝线。 池畔,黑白双发的中年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立在随风轻摆的柳枝下,眼眶中时而闪过光华。 该来的始终要来,是化龙升天,拿到踏足中原的金鉴敕令,还是埋骨荒地,成那郁郁不得而终的匍匐困龙。 中年人轻摇羽扇,抬头遥望清朗月色,呢喃自语汇成四字。 “龙运东升。” 第三百五十三章 二临皇北,亡朝旧臣恬不耻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第二天整个元帅府的下人都没见到将铠男子的身影,只有一些胆子稍微大点的丫鬟躲在廊檐阴影处指着碧叶清池的方向书说着悄悄话,大抵意思就是二小姐的那叶扁舟不知道怎么跑到池中心去了,然后又胆大的家丁想要下水拖回来,但是还没靠近小船就听见里面有如雷的鼾声,吓得家丁以为是水鬼现形,扑棱棱扑腾回来,差点没淹死在池子里。 摇羽扇的皇甫方士从一大早开始就坐在前堂正对府门的老梨花椅子上,闭目垂帘,气息悠长,不知在想些什么,下人送去的饭菜也没见他吃一口。 那些个自诩学了几天黄紫算卦的下人悄悄嚼起舌根,说什么这就是大限将至的先兆,估摸着先生活不了多长时间。当然,没人会把这个几鞭子打不出来一个屁的家伙的话当真,只当是茶余饭后的笑话听,也仅此而已。 正午时候满身杀气的赵胜提着丈八蛇矛来了府邸,就在皇甫方士身边坐下,和后者一样,闭眼养神,抱着长矛贴在胸口上。不过他那一副怒眉倒竖的模样实在让人无法和“养神”二字联系在一起,指不定什么时候长矛落下时就有身首倒地。 然后将铠加身的任君尹磊前后脚到,任君看起来不愠不火,想和赵胜聊几句,说了几句话后者都不理不睬,他也只得讪讪找个位子坐下。 几人中唯一给人如沐春风的就属尹磊,他本就长得极美,柳叶眉,丹凤眼,高鼻梁,樱桃小口,唇红齿白,若非人云亦云说他是个男人,相信没人会把他归到雄性这个圈子里。就连府中称得上闭月羞花的婢女们看见他都不觉花容失色,直呼贼老天太没天理,让个男人长得这么好看。 后来穿着紧身黑衣的姑苏坤不知何时出现在前堂里,双手背后站在皇甫方士身后,一言不发。 赵胜几人都不约而同看了男人几眼,兴许是对他的神出鬼没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 皇甫方士从几人进来到落座都没说一个字,心如止水只有到了他这个境界才有所感悟。 下午时分,楚商羽派人送来消息,武越会在日落入朝,华灯初上时在皇北楼宴请还没死绝的满朝文武。 面相端庄的皇甫方士今天第一次睁眼,挥手赶去那送信人,同一刻,赵胜几人的面色同时绷紧。 至日落前,浑身还夹杂淡淡酒气的慕北陵缓步走到堂前,眉似剑,目如刀。身似铁塔的武蛮紧跟其后。 皇甫方士率先起身,赵胜,任君,尹磊,姑苏坤接连起身,跟在慕北陵身后往府门走去。 出了府门,黑甲将士已经牵好马匹候在门前。 慕北陵侧头看向皇甫方士,后者淡淡吐出几个字:“皇北楼。”慕北陵转回头,手腕挥起缰绳,黑鬃马似一道黑色闪电疾驰而去。 七人百骑。 …… 皇北楼。 不知道是不是接到武越要来的消息,皇北楼从中午开始就敞开大门,大迎宾客,即便这个时候没几个人敢冒着掉脑袋的危险跑到这来,门口的迎客小厮依然穿上那就红底黄袖的锦缎袍子,堆起笑脸立在门旁。 这个时候已经有马车从各个街口驶来,穿着朝服面色庸紧的大人们匆匆下车,也不见需要下人搀扶,然后迅速对车把式耳语一番,赶车人便匆忙挥鞭赶车去旁边的暗巷。 不多时,已经零零散散来了十几位朝臣,他们坐在一楼大厅中特意搬来的大理石面圆桌旁,没人说话,最不济只是递去个你知我知的眼神,然后便眼观鼻鼻观心静坐等待。 门外,一声唏律律的战马嘶鸣声传来时,这些平素立于朝堂颐指气和的老人们皆是一惊,心顿时提至嗓子眼上,扯起眼角余光朝门口探去。 此时,重重的脚步声传起,守在门口的小厮正点头哈腰说着些恭迎的吉祥话。 几息后,身着九兽呑炎铠的清瘦男子率先踏入门槛,男子面无表情,淡淡扫了眼落座的一众朝城,嘴角边勾起抹不屑。 男子身后,身高超过两米的魁梧男人,怀中抱着长矛的男人,还有不苟言笑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黑衣男人,以及长着一头与世不同的黑白双发中年人,和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 几人就紧跟在前面的将铠男子身后。 在坐的十几位曾经在朝国呼风唤雨的大臣们纷纷低头不敢视之,他们中间不乏有知晓男子身份之人,或者说当日意气风发的西夜骠骑中郎将,他们都有所耳闻。 而诸如从扶苏举兵造反,夺了扶苏,斩了秦扬田锦飞等令人发指之事,他们更是烂熟于心,接连几个月来,那个两天前才从玄德门逃出生天的龙袍男子没少在朝堂上咒骂此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但就是这个被西夜朝堂上下齐心想要杀之而后快的男子,今天却好端端站在面前,相反,偌大的超过已经被他搅得腥风血雨。 能让这些眼高于顶的朝中大臣畏首畏尾之人,自然便是眼下手握生杀大权的慕北陵。 慕北陵毫不避讳的拉开主座旁的紫檀镂空木椅,栖身坐下,全程寒着脸,黑白双发的中年人挨着他坐下,其余几人则立在二人身后。 静坐片刻,或许是觉得气氛太过压抑,隔着三个位置的华发老人率先忍不住打破沉默,只见身着隽鹤朝服的老人垂首抱拳,拜道:“慕将军,下臣翰林院掌院学士董元同,参见将军。” 慕北陵微抬眼皮,扫了眼开口的老人,以示回礼。 官至从二品的董元同自然不觉有妥,面带笑容道:“将军入文出武,天神天将,挽救我西夜朝于水火,实乃携天命以斩昏王,百姓之福,黎民之幸啊。” 手指轻叩在桌面上的慕北陵嘴角微弯。 马屁精?这是他对董元同的第一印象,狗屁的入文出武,百姓之福,老子也就是今天能坐在这里,换做是武天秀,指不定你个老东西会怎么损我呢。 不过他也不说破,不生气,常年立于朝堂之人哪个不圆滑世故明哲保身,把命看的比什么都重要,要是架把刀在他脖子上,让他骂自己祖宗兴许都不带重样的。 慕北陵笑道:“这携天命以斩昏王在下可背负不起,在下不过一介武夫,和董大人一样,都是替人卖命而已,大人说是不是啊?” 董元同有种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感觉,讪讪干笑几声连忙道是。 秋夜寒凉,他后背却已经沁湿大片。 慕北陵的视线突然落在正对面的一个始终垂着头的大臣身上,眼中泛起些许玩味。 蓟城枢密使芮昌,不对,现在应该称之为兵部左侍郎芮大人。慕北陵记得当初被发配徽城,坐那有名无实的监军,正是这位芮大人的怂恿。他和都仲景,就是一丘之貉,很奇怪连都仲景都逃了,他为何还有胆子待在朝城,就算不怕自己找他麻烦,难道就没一点发憷? 慕北陵伸手拿起摆在玉碗上的象牙筷,捏在手中转了几圈,似有似无的问道:“这位大人就是芮昌大人吧?有段时间没见了,大人可还好啊。” 生着满脸串脸胡的芮昌怎么看怎么不像文官,把他放在五大三粗汉子成群的军营里,指不定有不清楚的人还把他当成是某位了不起的人物。 芮昌悻悻笑起,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恭敬道:“下臣真是芮昌,没想到将军还记得下臣,下臣对将军的敬仰正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 慕北陵不轻不重的把象牙筷拍在桌上,打断他的话,口腹蜜剑道:“芮大人这番话也对帝师大医官说过吧。” 一听他提起帝师大医官几个字,在坐诸人皆是面色一紧,谁不知道都仲景和慕北陵极不对付,后者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说全是都仲景的责任,至少也要占八成。 芮昌汗流如注,两只袖口都已经因为擦汗湿透。 慕北陵摇头冷笑,现在他再面对芮昌之流,真的升不起一点打压心,甚至连念头都懒得动一下,不是不屑,而是压根没必要,这就好比是一个肌肉虬扎的莽汉子,总不会无聊到天天跟襁褓里的婴儿耍刀弄枪吧,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芮昌的吃瘪让十几人不敢再开口,哪怕问候也不敢,生怕被血屠千里的年轻人抓住把柄一通奚落。说起来他们虽然是亡国之臣,但最基本的脸面还是想要保住。 这就是身在跗骨朝堂里,渐渐侵入骨髓的中庸之道。 穿着碧螺霓裳容貌姣好的侍女端着银盘款款走来,盘中托着十七杯热气腾腾的茶水,侍女依次将茶水送到每个人面前,这才躬身退下。 有那好色的大臣想要借着侍女递水的机会一览胸前雪白风光,只匆匆瞥一眼后便赶紧收敛心神,放在平时他们难免会借机掐油,可惜此时有尊大佛同桌而坐,有贼心也没贼胆。 日落西山,楼门口的大红灯笼燃起烛火,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听见响动的一刻,桌上诸人皆是一震,知道正主就要登场。 朱红门口,白衣翩翩的执扇楚商羽率先进来,笑着扫了眼大堂,躬身退至一旁。 身负九蟒明黄龙袍的武越随之迈进门槛,眉如新月,眼似狭刀,嘴唇含笑,笑中却含着不怒自威的霸气。 桌上众人起身相迎。 慕北陵对举目看来的武越拱手作揖,视线却不自觉落在随他一通进来的佝偻老人身上。老人今天还是一身斗篷装扮,整个人缩在斗篷下面,看不清面容,而他离武越的距离不多不少刚刚三步,杀人救人的最佳距离。 武越信步走到主位坐下,老人就像影子一样站在他身后,也不见落座,随后又有几名斗篷遮面的人走近皇北楼,分站在门口两侧。 慕北陵悄悄打量那几个后来的斗篷人,其中一道背影引起他的注意,看不清那人面容,但总给他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武越落座后依次与诸位朝臣寒暄招呼,看起来异常熟络,这些人也乐得往自己脸上贴金,毕竟眼前坐的是他们未来的大王,都一门心思想要借此机会巴结讨好。 正说时,一人匆匆从门口跑进来,嘴上连连抱歉,“哈哈,来晚了,来晚了,大王勿怪,臣今天正在准备登基用的冕冠国玺,差点忘了时间。” 稳坐泰山的武越招招手,示意来人坐在身旁,笑道:“左卿为孤的事操碎心,孤哪会怪罪,来,位子都给你留好了。” 来人赫然是国子监祭酒左濮前。 而听到那句冕冠国玺,慕北陵目光不自觉闪了一下。楚商羽丢了玉笺帛书,左濮前倒好,直接趁做。 第三百五十四章 维诺诸臣,席间聊谈棋坛事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一百三十八道锦玉佳肴在大理石圆桌上堆成小山,最上面那道菜命叫“九五之尊”,上菜的中年大管事特别强调过菜名,可以想象武越听后自然高兴,那中年大管事也会来事,相人巴结的本事一点不比圆环老道的在坐诸人差,心情大爽的武越自然乐的赏赐,佝偻老人孙九局直接从腰间摸出块沉甸甸的金锭子甩给中年人管事。 这么一块金锭子差不多够寻常百姓五六年的花销,但见惯豪阀世家的出售阔绰,中年管事倒没有表现出失态,反而一个劲的推诿,说什么大王能来奴才这里吃饭,是奴才的荣幸。好在最后武越一句皇北楼不就是我的?才让中年管事乖乖闭嘴。 是啊,连整座楼都是被人的,还在乎这一锭金字? 中年管事点头哈腰感谢后很识趣的退出大堂,只留下几个娇媚的侍女贴身伺候。 武越举杯说道:“二十多年了,这还是孤第一次入朝,想必诸位对孤应该很熟悉,就不多做介绍了,以后这西夜天下还要多多仰仗诸位啊。” 众人一齐举杯附和。 杯酒下肚,武越示意大家不要客气,端起婢女重新斟满的酒杯转向慕北陵,笑道:“此次能成功攻陷朝城,慕卿功不可没,来,孤以此酒,敬慕卿比天功勋。” 慕北陵惊愕道:“大王谬赞,末将何来比天功勋,都是大王运筹帷幄,方能得此大胜,一举将昏王逼出朝城,只可惜没能抓住武天秀和都仲景,多少有点遗憾。” 武越宽慰道:“慕卿这就严重了,败军之主而已,难堪大用,何况有道是穷寇莫追,武天秀虽然兵败,但无论如何他都是孤的皇兄,孤也不愿做那赶尽杀绝之事,只求皇兄能自爆多福吧。” 慕北陵笑而不语。 那些听到此番言论的大臣们则纷纷称赞武越心怀宽广,是百年来难得任君,听那口气几乎要将武越抬到元祖先王的高度,着实让慕北陵很是不齿。 慕北陵饮下杯酒,问道:“大王准备何时登基?” 武越笑笑不答,回头对迟的正欢的国子监祭酒左濮前说道:“这就要看我们左大人准备什么时候让孤登基咯。” 嘴里刚刚包了口鸡腿的左濮前连哽带咽想要下咽,却是被一大坨肉卡在喉咙上,连忙不停拍着胸口,脸色霎时间憋得通红。 武越止不住大笑出声,端起酒杯递给他,左濮前顶着几乎快要眩晕的脑门大口饮下,这才长长吸上一口新鲜空气,赧色歉意道:“属下该死,谢大王赐酒。” 好容易顺过气后,左濮前清了清嗓子,道:“黄紫祭文和庙堂事宜属下已经准备妥当,现在就差国玺还在赶工中,估计今天夜里就能做出来,属下昨日查了下祖历,明天乃黄道吉日,大王若是应允,明日便可荣登九五。” 武越显然很满意左濮前的办事效率,伸手拍了拍肩膀,转眼扫视席间诸臣,问道:“各位大人以为如何啊?” 户部尚书文鸿士起身拜道:“下臣以为左大人之言可行,国不可一日无君,大王早登金銮便可早一日安抚万民。” 这荣黄祭祖之事按理说应该归户部统辖,文鸿士现在有点悔不当初,他不是第一个收到武越拉拢之意的人,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只是当时武越偏居尚城,山高皇帝远,他压根没想到这位大王的胞弟真会造反,而且还来的这么快。 单就这一点上他确实不如左濮前脑子灵光。 有人发声,其余大臣哪里还敢说个不字。 武越笑意更盛,“既然诸位大臣都无异议,登基大典便定在明日吧。” 盖棺定论,众臣随即纷纷上前祝酒,将各自看门的拍马屁功夫施展的淋漓尽致。 在慕北陵看来这些人就差跪下来叫武越一声爹了。不过这样也好,他落个清净,说实话和了这么多酒,秋露白依然习惯不了。 正当慕北陵仔细回忆在哪里那个斗篷背影时,耳旁忽然传来武越的笑声,“哈哈,慕卿,怎么不吃些东西呢?难不成是这些东西不合口味?那好办啊,你说想吃什么,孤让人再给你做。” 慕北陵摆手赔笑,“谢大王,倒不是这些菜不合属下胃口,只是昨日末将才来这里吃过一次,现在倒没什么胃口了。” 武越嗔怪道:“哪有这种说法,一日三餐人之根本,哪有昨日吃过今日便不吃的道理,来来,试试这道九五之尊,味道还不错。”武越站起身夹了一筷放到慕北陵碗中,慕北陵连忙起身端碗接住。 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武越敲了敲桌面,唤道:“管事的,出来。” 一直候在侧门后的中年管事听见喊声,提着袍摆小跑着过来,谄媚道:“小的在,大王有何吩咐?” 武越拍了拍有些饱胀感的小腹,道:“你们这里可有抚琴和歌之女啊?” 中年管事眯眼笑道:“当然有,当然有,大王稍等,小的这就给大王叫去。” 中年管事明显早有准备,躬身退去三步后,拍了拍手,随即便见五位打扮小家碧玉的女子从侧门款款而出,皆长得唇红齿白,风韵妖娆,看那清秀模样年龄都在二八左右,正合这些吃饱喝足的衣冠禽-兽胃口。 五女执琴瑟鼓筝,熟练的架起架子,五指动,琴声悠扬,鼓瑟和鸣,最后身着红衣的明媚皓齿女子清声和歌,唱的是东州上享负盛名的《帝王赞》,颇为应景。 武越闭眼垂目静静欣赏,右手执起象牙筷跟着曲子打起节奏,一下一下敲在桌弦上。那些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的大臣们也逐渐放下芥蒂,瞪着肆无忌惮的目光来回游走在几名女子身上。 别看五名女子年龄不大,却早已是风月老手,对那些目光不仅不比不让,反而跃跃欲试的抓住一切机会搔首弄姿,含眸秋波搞得这些大臣牲口般脸红脖子粗,估计若不是顾忌新任大王在场,这些牲口恨不得立马提枪上阵。 一曲毕,另一曲再起,气氛很快被推向*。 慕北陵从始至终没多看几女一眼,心神完全放在门口的斗篷人和孙九局身上,今夜未免武越怀疑,他只带了武蛮几人,连追火的人都一个没带,眼下若是动起手来,难度颇大。 但他同样清楚,机会只有这一次,错过今晚想要再杀武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心事重重但脸上却挂着和煦笑容的慕北陵压低杯口碰了下武越面前的酒杯,有意无意笑道:“这两日在宫中翻出不少棋盘棋谱,以前就听说咱西夜出了几名围棋圣手,一开始末将还不信,现在看来好像确有其事啊。” 武越鄙视道:“哈哈,慕卿身在军中,对这些文人墨客的东西不甚了解倒也情有可原,说起围棋啊,我西夜朝在整个东州都享负盛名,慕卿可曾听过棋圣姚柱子之名?” 慕北陵讪讪笑着摇头。 武越看怪物一样盯他看了半晌,“连姚柱子都不知道?看来慕卿真该好好学学这些东西咯,姚柱子可是我西夜朝有名的围棋国手啊,曾经纵横东州无人可敌,各州各地慕名而来挑战的棋手数不胜数,西鸾殿前鏖战三十六棋士可是轰动了整个十三州啊。” 慕北陵揉揉鼻尖,不可置否道:“看来末将还真该多了解些。”话锋一转,问道:“大王可也对围棋有甚高侵淫?” 武越下意识挺了挺胸膛,骄傲道:“孤三岁就接触围棋,当时还在宫中,二十年来无事时也喜欢钻研一点,虽然称不上国手,还是略知一二吧。” 慕北陵顺坡下驴道:“哦?末将还未见识过大王的棋艺,今日时候还早,不如对弈两句,也让末将能瞻仰一番大王风采如何?” 武越借着酒劲刚想点头,弓腰驼背的孙九局适时干咳几声,武越一愣,转头安抚道:“无事,正好孤也手痒了,就和慕卿对上两句。” 孙九局闷不做声。 慕北陵直接认输道:“大王棋艺精湛,末将岂能匹敌,要不然的话在坐诸位中应该也有精通棋艺之人,便和大王对上两局如何?” 不待武越答应,慕北陵当即出声问道:“各位大人,可有人愿意和大王对弈两局啊?” 众臣面面相觑,纷纷避开慕北陵投来视线。 开什么玩笑,和大王对弈,这棋瘾一旦上来,可就和沙场对垒一样杀伐纵横,而且放没放水对方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输了还好,有个棋艺不精的托词,要是侥幸赢了,惹恼主子,那可是杀头大罪啊,再说就算故意放水,被看出来也只有吃不了兜着走一条路。 如此两头做不了好人的局,傻子才会去接。 武越双手抱胸,明显胸有成竹的模样,“诶,各位爱卿放心,无论输赢孤都不会当真,权当是酒逢知己了,哪位爱卿愿意和孤玩两把啊?” 诸人依然不战先避。 慕北陵看了一圈见没人搭理自己,不由苦笑道:“看来众位大人都折服于大王的棋艺啊,这棋,今天恐怕下不了咯。” 已经被勾起棋瘾的武越哪肯罢休,又适逢心情舒爽,手心都不自觉开始发痒,视线扫过众臣时,忽然落在慕北陵身旁的皇甫方士身上,眼前一亮,说道:“先生不就是棋艺大精者嘛,怎样?和孤来 第三百五十五章 正中下怀,鹤嘴蛇口大雅士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有关皇甫方士的卷宗早在临水道台衙门的案桌上堆成小山,细致到连一天上几次茅房都几率在案,武越自然清楚中年人也侵淫棋道多年,扶苏关用水石重新修葺的马厩里还藏着两罐老木云杉雕刻成的围棋,这种称不上名贵的木头难得就难得在存世极少,非是利剑峭壁,入云飞檐不得寻,所以就算财力不菲的豪阀世家中也鲜有能拿出一块老木云杉。 武越满眼礼贤下士的表情。 慕北陵愣了愣,摆手推诿道:“这如何使得,我家先生哪里会下棋,要说经纶韬略,先生倒可以和大王辨上一辩,这下棋……” 武越饱含深意转头看来,眼皮眯了眯,见他不像是在说谎,哈哈大笑道:“慕卿看来还不了解你家这位先生啊,经纶韬略自然不在话下,这棋盘对弈同样堪称国手。” 慕北陵故意瞪眼张口。 皇甫方士轻声笑道:“大王言过其实了,臣下对围棋只不过略懂一二而已,不过既然大王有此雅兴,臣下自当尊从。” 武越喜道:“好,来人,摆棋。” 作为朝城里唯一一座由王家兴资修建的酒楼,文娱玩乐自然少不了,不说围棋象棋这些喜闻乐见的东西,就连投壶射覆,蹴鞠看戏也是一应俱全。 卑躬屈膝怎么看怎么像给人当孙子的皇北楼管事很快摆好棋盘,端来楼里最上等的两盒象牙棋子。皇甫方士和武越分而对坐,一人执黑一人执白。 真正的围棋高手坐上棋桌便能看出一二,执子落子看似风轻云淡,实则杀伐纵横,有道是围棋之道道法自然,有包罗宇宙之举,神鬼莫测之机。精微处,妙到毫巅;磅礴处,穿云裂石;险峻处,深沟壁垒一线天;壮观时,大河浪涌奔腾急。四时之行寓于中,日月星辰藏于内。可争锋,可顿悟。 所以但凡能被称之为圣手之人,无不是当世一等一的纵横韬略家,各国各朝都愿意奉这等人为座上宾,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但平凡普通的一句话也能达到字字珠玑,指点江山之能。 皇甫方士一手棋下的纵然是门外汉的慕北陵看来也圆润自如,章法有道,不急不躁,每次落子间隙不超五息,子子皆恰到好处。 在座的一班大臣中不乏精喑棋道之人,其中身为内阁次从事的沵温文更称得上半个国手,这位头发花白一半却容颜不老的老者从弈局开始后便一眨不眨盯着棋路,从最开始的星位落子,到中盘的天元相争,沵温文不禁暗自对皇甫方士的棋风大为赞叹。 旁人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棋不过中盘沵温文便知此局胜负已定,之所以武越能撑到现在,全是皇甫方士故意为之,至少不能让这位新王输得太难看,拂了面子对谁都不好。 沵温文将视线转向黑白双发的中年人,不动如山,温文儒雅,这一瞬间他突然想起西夜有名的棋圣姚柱子,若是能让二人对上一局,又会是何等的气吞山河。 果不其然,仅仅落下五十子的武越在一阵蹙眉沉思后,最终放弃再落一子,苦笑摇头道:“先生棋艺精湛,孤甘拜下风。” 满堂鸦雀无声。 皇甫方士将夹在两指间的黑子放进棋盒,合手拜道:“臣下侥幸取胜实乃大王谦让。” 众臣顿时忍不住翻起白眼,才下五十个子就认输,说是惨败也不为过吧,你还好意思腆着脸说大王谦让,再你娘的谦让也谦让不到这种程度啊。 武越并没有想象中的生气,反而感慨道:“输了就输了,孤本以为能在先生手下撑过百子,看起来还是孤托大了啊。” 皇甫方士颔首不语,正待起身离桌时,忽然被武越叫住,“先生且慢。” 皇甫方士停住起身动作,狐疑看去。 武越回头对一直守候在身后的佝偻老人说道:“老翁,你和先生来一局。” 佝偻老人显然没想到武越突然来这么一下,扯着嘶哑的公鸭嗓回道:“主子,老奴多年不摸棋盘了,生疏的很,就算了吧。” 已经重新坐下的皇甫方士缓摇羽扇,纳闷道:“这位也懂棋?” 不似疑问,更像是在激将。 武越似刀的狭眉可见微蹙,压低几分声音说道:“只是对一局而已,无伤大雅。” 整个脑袋都遮在斗篷下的老人让人看不清表情,随即只见他沉默片刻,最终用很轻微的弧度点了下头。 武越这才眯眼笑起,起身把位子让给佝偻老人。 坐定下来的佝偻老人伸手一枚枚收起棋盘上的白子,执一子在两指间,刚要落下,却见皇甫方士没有要执子的意思,淡淡道:“先生不打算落子?” 皇甫方士深深看着佝偻老人执子的右手,轻声笑道:“没想到大王身边还隐藏着如此能人雅士,倒是在下妄自菲薄了。” 说到这里,皇甫方士撑起身子,对着佝偻老人鞠上一躬,方才重新落座。 佝偻老人默不作声,却是观棋诸臣不明所以,这还没开始下怎么就成能人雅士了?而且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被斗篷遮住全身的老人都和“能人雅士”几个字挨不到一点边。 皇甫方士宛如洞悉诸臣心思,认真说道:“能以鹤嘴捻子之士,岂是庸俗之辈。” 一语出,众人齐刷刷将视线转向佝偻老人执白子的右手,果真见其竟然是用中指和无名指夹棋子,整个手势弯成鹤嘴姿势。 此刻稍微懂点的人无不为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高人感叹。 寻常文人墨客下棋都喜欢蛇口夹棋,便是食指和中指夹住棋端,形似蛇口,称之为蛇口捻子,这是在普通不过的捻子手法,还有一些侵淫棋道多年的人却更喜欢鹤嘴捻子,便是中指和无名指夹子,因手型更弯,神似鹤嘴而得名。 会用鹤嘴捻子的人很少,就算那些被称为国手的棋坛高人也有很多不适应这种捻子手法,而鹤嘴捻子真正被大家熟知就是源于有棋圣之称的姚柱子,他也是鹤嘴捻子手法,谓之此手势可在落子前多一息的思考时间,而高手过招,一息便足以致命。 佝偻老人忽然压了下中指,白子在两指之间翻转一圈后稳稳落在掌心中,这一手顿时博得满堂彩。 武越也觉倍有面子,清亮的眼角边几乎快笑出皱纹。 皇甫方士抱扇再拜,道:“人生最快意事莫过于酒逢知己,棋逢对手,你我何不以天做子,以地坐棋,凌空对弈如何?” 够老老人默不作声,若是此刻谁有透视之能,定能见到斗篷下那双凝成一条缝的杀机之眼。 慕北陵故作惊讶道:“以天做子,以地坐棋,还有凌空对弈一说?” 武越颇有些鄙夷神色,摇头笑道:“等朝城安定后,孤亲自与慕卿聊聊棋局之事。” 慕北陵“哦”了一声。 武越对佝偻老人道:“孤也有好多年没见老翁凌空对弈了,今日借此机会,也让孤再开开眼。” 佝偻老人不答话,只微微点头。 随即耳聪目明的皇北楼管事迅速拿开棋盘,放在旁边桌上,沵温文自告奋勇做那摆棋人,走到放棋盘的桌边坐下,左手捻白子,右手捻黑子。 皇甫方士伸手做出“请”的手势,缓缓闭眼,淡淡吐出二字:“冢角。” 斗篷下传出沙哑声,“星角。” “道奎。” “沙楞。” “……” 二人一言一位,没有多余的花哨言语。从入盘时的不假思索,到渐入中盘时的谨小慎微。旁边桌上沵温文跟着每个字眼不停落子,时而做惊喜不已状,时而做蹙眉深思状。 那些本就对围棋一知半解,三鞭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哪里听得懂两人在说些什么,听着听着也就觉得乏味,干脆围到沵温文身旁,盯着棋盘上的落子看。 约莫两炷香功夫后,楼外天色越发漆黑,从打开的窗户往外看去,黑云布天,不见月色,东边隐有隆隆雷声传来,看起来像是有落雨征兆。 皇甫方士和佝偻老人吐字的间隙越来越长,任谁都能看出来二人已经进入一种玄之又玄的状态。 夜风呜咽着从大门吹来,灯笼摇摆,烛光闪烁。 明黄蟒袍加身的武越早已随诸人坐在沵温文身旁,津津有味的盯着棋盘。 坐在大理石桌旁的慕北陵悄悄看了眼门口守卫的斗篷黑衣人,放在桌下的右手缓缓露出,朝武蛮打了个手势。 始终将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似闭目养神的魁梧男人不着痕迹朝佝偻老人走去。 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棋局上,没人发现这里的异动。 武蛮一动,赵胜也跟着动了起来,背在身后的右手轻轻按向腰间兽口佩剑,朝门口的方向移了三步,恰到好处挡在慕北陵和黑衣人之间的直线轨迹上。 皇北楼的中年管事端着精美的果盘过来,这是今天的最后一道菜,等这盘棋下完了这些大人们也该各自回府,他也算圆满完成任务。揣在怀中那锭金字还没放回去,他总觉得收下不妥,想着是不是还回去,哪怕当着新任大王的面交给他的手下也好。 中年管事笑吟吟的走到大理石桌前,刚想开口,余光恰好瞄到单手按在剑柄上的赵胜。凭他的自觉他也能知道后者想要做什么。瞬间的惊恐令他手脚一软,果盘登时直挺挺落向地面。 慕北陵的视线始终盯着中年管事,猛见中年管事脸色煞白,果盘脱手时便知不妙。 于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瞳孔猛缩,抬手拍在大理石桌面上,抢在果盘落地前幡然大喝。 “杀!” 第三百五十六章 惊险得手,石灰粉助力武蛮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武蛮高高抬起的虎掌上白芒似晨光刺眼,淡蓝色的风雷之力旋绕整个右臂,裹在手臂外的古铜色精铠瞬间被狂暴玄武力撕的稀碎,破甲残铁携着刺破空气的劲道四散荡射。 破军旗中流传一句话,提着方天画戟的蛮将不可怕,探出虎掌的蛮将才最可怕,没人见过已经踏进战将行列的蛮将拥有怎样的本命玄器,但那一只足以开山裂石的虎掌却丝毫不输任何一件玄器。 果盘落地声,慕北陵爆出的杀字声,虎掌砸背声,同时响彻大堂。 佝偻老人的气息瞬间萎靡,斗篷下传出道喷血闷声。 堂中静了一瞬间。 正目不转睛盯着棋盘厮杀的武越猛然转头,眼前一幕登时令他脸色大变,那只闪着淡蓝色玄武力的虎掌还贴在佝偻老人背上,整个斗篷被强悍劲道撕的破碎,露出老头精瘦的背身,虎掌贴处,可见一圈劲力涟漪源源不断铺叠开来,玄武力就像是翻到的水缸,一刻不歇涌入老人体内,肆意绞杀。 “护驾!护驾!”武越彻底失神,下意识惊恐叫喊。 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使得守在门口的斗篷黑衣人没有第一时间反应,直到听见瓷盘落地声和武越那极力嘶吼的尖叫声时,这些人才顿感大事不好,转身准备拔剑出鞘进来救驾,却是利剑还未完全出鞘,便见一道明晃晃的剑影闪过眼前。 一人,一剑,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两息过后便有四名黑衣人死于非命,剩下诸人这才得空架刀抵挡,但一时间也被托在门口。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若是拉开架势明枪明刀的干,虽不说短时间能制服赵胜,怎么也不会有伤亡,只可惜慕北陵动手的时间拿捏恰到好处,即是佝偻老人气机全然放在棋盘上的时候,又是整个大堂最安静的时候,没人能想到他会暴然出手。 这边,见势不对的楚商羽悍然爆出玄武力袭向慕北陵,只不过他拳风未至时,早就等候在旁的姑苏坤拔地而起,挡在慕北陵身前,瞬间和他缠斗在一起。 武蛮一击得手并未选择后退,右掌抽离老人后背半尺后,陡然翻掌化刀,二度携着捍山劲力对着后背砍下。 不过佝偻老人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强行收回心神后第一时间两脚蹬地,纵身跃至武越面前,刚好躲过武蛮袭来烈掌。 “彭”的一声,老檀木方桌应声四分五裂。 武蛮顺势变劈为扫,手心扣下,右臂横摆,继续缠上得以脱身的佝偻老人。 掌风过时,吹起遮在老人头顶上的斗篷,露出里面那张颧骨高耸,只剩下皮包骨宛如骷髅般的面容。 老人下嘴唇上挂着明显血迹,目芒似电,右臂从袖笼中闪电抬起,挡下那足以拔山举鼎的虎掌。 “哼,区区战将,也敢在老夫面前叫嚣。” 不得不说已经臻至战王大圆满的老人强悍如斯,形同枯槁的右臂挡下武蛮的虎掌时纹丝不动,硬如精钢,若是仔细看,能看见那只枯萎的手臂表面有层淡淡如玉的薄芒。 武蛮不为所动,左脚猛然点地做轴,脚下坚硬的青石板地被踏出一个新鲜脚印,魁梧身体闪电旋转,左臂再度顺势甩出,化掌为爪,爪风挥动间隐隐可闻虎啸山林之声。 老人深陷在眼窝中的瞳孔猛缩,左手同样化爪,迎着那挥来虎爪抓去。 利爪相交间,宛若奔雷的闷响声再度传起。 武蛮眼神陡凝,手腕恰好被老人扣住,正欲翻转手腕挣脱束缚时,只见那只几近枯萎的手掌上爆出道耀眼白芒,一阵钻心的疼痛袭进脑海,只听骨骼破碎声随着那道闷响落下时传入耳中,武蛮此时整个右臂呈现出扭曲状态,完全是被人硬生生拗成麻花形。 大厅中那些醉醺醺的大臣们终于反神,纷纷瞪大眼睛尖叫不止,抱着头四散逃去,钻进一切能钻的地方,桌子底下,柜子后面,总之哪怕和这两个杀神多拉开一步距离,他们也觉得能多一份保命机会。 左臂俨然已经被废的武蛮不吭一声,搏命似得不退反进,右掌并做蒲扇,掌心玄武力似水波荡漾,扇向老人脑袋。 佝偻老人冷哼一声,竭力压制住胸口激荡气息,飞速抬起左手挡下武蛮一掌。 便在此时,只听慕北陵大喊一声“蛮子闪开”,飞身而起时从怀中掏出个拳头大小的包裹,对着老人甩去。 武蛮闻声侧头,灰色布包贴着脸颊飞过。 老人不动声色,舌尖猛顶上颚,一口劲力自口中喷射而出,径直打在灰布包裹上。 布包应声破碎,慕北陵嘴角便登时弯起抹讥讽弧度。 “彭”的一声响,雪白粉末漫天飞扬,呛鼻的粉尘味令人难以呼吸,一部分散落空中,另一部分则全部铺在老人脸上。 石灰粉! 佝偻老人只觉双眼有如火烧般疼痛,下意识松开抓着武蛮手腕的双手,捂住眼睛。 武蛮得以脱身,一只手掩住口鼻,心神猛动,玄武力聚向右腿,腿风悍然扫出,直击老人脑门。 趁你病要你命,这个时候再讲跟你讲什么狗屁光明正大,那真就是不要命了。 腿风顷刻而至,佝偻老人猝不及防,脑门被一脚重重击中。 不过他身体只是顺着腿力的方向微微倾斜,并未如预料之中踹倒在地。 “蛮子,别管孙九局,杀了武越。”周身已经包裹在碧绿生力中的慕北陵大喊出声。此时他已经听见楼外大批士兵冲锋的脚步声,赵胜和任君抵挡不了多少时间,或者现在二人已经被反应过来的黑衣人逼得节节倒退,倘若拖到士兵进来,便再没有击杀武越的机会。 慕北陵刚刚落地后迅速抬起右脚踏在身前的老檀木椅子上,一个鱼跃扑向佝偻老人,碧绿生力已经被他催至鼎盛。他想做的就是拖延孙九局,让他无暇顾及武越,只要斩杀武越,这场拼斗也就盖棺定论,哪怕因此受到孙九局的玩命反扑。 身随声至,慕北陵伸出手臂勾住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佝偻老人,身子悬空下坠,奋力将其抱住。 他动手的一刻武蛮也同时出手,只见他脚步一错,变掌为爪,探向惊慌失措的武越。可怜武越哪有孙九局这般实力,当初被都仲景赶出朝城时,未免将来有变,都仲景特意让他服下碎气田的丹药,终此一生不得修武。 武蛮眼见虎爪急速放大,失声尖叫:“老翁救我。” 眼前已经漆黑一片的佝偻老人听见叫声,不管不顾翻转掌心拍向坠在身上的慕北陵。 一掌稳稳落在左肩上,慕北陵只觉洪水般的千斤重力压下,整个左侧身子顿时失去知觉。 眼中厉芒闪烁的慕北陵张口喷出一道血箭,生力飞速涌向被拍中的肩头,十指在老头脖颈后面交叉死扣。 宁死不松手。 其实如果老人这一掌拍开慕北陵,他便与足够时间抢在武蛮得手之前救下武越,只可惜他还是低估了男子勃勃生力,这已经足以拍死战将境强者的一掌不仅被男子用生力全部接下,还让他断难脱身。 “给老夫去死。” 佝偻老人怒急攻心,虽然目不能视,但他清楚听到虎掌滑过耳旁带起的呼啸声。双掌猛的打开,掌心相对,凭借气机锁定住慕北陵脑袋位置,悍然合拢。 体内血气不断翻涌的慕北陵此时哪敢松手,就算知道这一下脑袋会像西瓜一样被拍得粉碎,他也只能扛着,因为一旦松手,遭殃的就不是他一个人,在场包括赵胜尹磊在内的所有身边人都得死。 慕北陵双臂锁死老人,不管不顾的楔起牙齿胡乱咬下。 娘的,就是死,老子也要衔下你一坨肉。 呃,这是什么…… 慕北陵只觉舌尖顶到一颗小小的凸起,咸咸的。 直驴操的,慕北陵脑子里瞬间空白,好死不死咬什么地方不好,偏偏咬的是这个地方。他忍住胃中霎时间翻起的滔天骇浪,钢牙瞬间合起。 接着只听一道羞闷到极致的暴怒声。耳中,掌风荡起的气爆声几欲令他失聪。 “住手,不然他立刻死。” 就在老人双掌离慕北陵太阳穴只尺寸之遥时,寒声陡起,武蛮铁钳般的大手已经牢牢锁在武越脖子上,提小鸡似的从老人背后提至半空,后退一步。 “放了北陵。” 本名孙九局的佝偻老人极为不甘的停下手上动作,任由还没完全回神的慕北陵生生撕下胸膛一块皮肉。 武蛮将武越反手扣至身前,沉声大吼:“所有人都住手,否则老子宰了他。” 大门处,已经快要将赵胜任君逼入绝境的斗篷黑衣人充耳不闻,继续挽起剑花袭向二人。 武蛮冷哼一声,手指上力道突然加大,武越猝不及防,只觉喉咙被硬物卡住,吸气不得,脸色刹那间憋得通红,奋力蹦出两个哑的不能再哑的字眼,“住……手。” 孙九局脸上虽然盖了一层厚厚的石灰粉,仍能看出他面色已经阴沉至极,“都给我住手。” 暴喝声下,那些斗篷黑衣人才停住身型,不过手中依然紧握兵刃。 孙九局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嘴角和胸膛上渗出的血液沾湿衣襟,他看起来宛如才从血池里爬出来的,“放了主上,老夫饶你们一条命。” 武蛮右手扣住武越喉咙,视线牢牢锁定在孙九局身上,只要他敢有一丝异动,武蛮能保证抢在他出手前杀掉蟒袍男人,“北陵,过来。” 慕北陵呸呸两口吐出巴在嘴唇上的肉皮,拖着毫无知觉的左半边身子挪到武蛮身旁,尹磊迅速上前查看伤势,不过被他拒绝,说道:“不用管我,先看蛮子的伤势。” 尹磊见他并无大碍,随即闪到武蛮身旁,小心查看左臂伤势。 终于重新睁开眼睛的孙九局含怒说道:“慕北陵,放了主上,你应该知道只要主上一死,老夫敢保证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慕北陵咧开嘴狰狞笑道:“吓唬我?好啊,孙九局,我知道你强,不过你可以试试到底是老子先死还是他先死。” 孙九局压低眼皮,杀意凛然,垂在身侧的双掌缓缓握拳。 慕北陵不以为意的冷哼一声。 武蛮手上力道再增,本就快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武越脸色已经开始呈现出绛紫色,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 孙九局见状牙关猛咬,松开拳头,双手举起,妥协道:“好,只要你们放了他,随便什么事老夫都答应你。” 第三百五十七章 拼死一杀,九局身死北陵熄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随便什么事都答应?”慕北陵偏头吐出血水,全力催动下左肩终于恢复点感觉,不过却是渗入骨髓的剧痛,还不如他娘的没感觉,“好啊,你先自废修为,别跟老子说什么做不到,你要是敢把老子当猴耍,后果你清楚。” 孙九局沉着眼,闷不做声。 慕北陵满脸泼皮无赖的狞笑,“怎么?孙九局,你不是说什么事都答应吗?这才说了头一件就不干了,看来你对主子也不怎么样嘛。” 那一声孙九局直刺在场所有大臣的小心脏。孙九局三个字在他们这一辈意味着什么,恐怕没人会比他们更清楚,那就是一代人的象征,青衫仗剑,执酒人生,可以一剑五千里北入大英山斩敌于刻剑台上,也可以小莲花湖上泛舟赏景,一人,一舟,一壶酒,对饮天地。 二十年前的孙九局身后跟随的爱慕者可以从宣同门排到广德门,可惜的是一代天骄好死不死爱上已怀龙嗣的贵妇,甚至为了保全心爱之人挥刀自宫。 可以想象当时有多少痴女为此愁断肝肠,但这就是孙九局,宁愿抛开一切带着幼主远去尚城,不声不响待在他身后二十多年,单这份衷肠,便由不得外人不为之感叹。 方才一直被姑苏坤缠斗无法脱身的楚商羽寒着脸,左臂上明显被砍出一道口子,冷声道:“慕北陵,不要欺人太甚。” 慕北陵淡淡瞟他一眼,楚商羽和姑苏坤几乎平分秋色,各有负伤,“楚兄这话就说错了,这个时候不欺人,难不成还等到你们抓到我再欺人?” 慕北陵嗤笑几声,随即命道:“赵胜,去吧人都给老子拉过来。” 身上交错着剑痕的赵胜抹了把嘴角边的血迹,狰笑着撞开几个斗篷黑衣人,走出大门。他后背大开时有个人突然紧了紧握剑的手,登时便被慕北陵厉声喝止:“要是不想你家主子这么快死,就给我放老实点。” 武蛮稍稍松了些力道,武越这才借着空隙慌忙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杀意凛然的说道:“慕北陵,真有你的,你以为这样就能控制住我,控制住西夜?孤告诉你,就算你绑了孤,也别想太平,更别想登上那个位置,你若识相的话,就放了孤,孤可以保证不计前嫌,放你和你的人出城。” 慕北陵伸手捅了捅还在嗡嗡作响的耳心,讥讽道:“不计前嫌?大王,你不会真把北陵当成是三岁孩童吧,呵,算了,也不怕和你说实话,我真没什么兴趣去坐那把椅子,这座西夜江山,还是太小啊。” 武越猛的一怔,就连孙九局也意味深长盯着口出狂言的男子。 西夜太小?何以为大? 东州? 还是更广阔的十三州地? 武越哈哈大笑,“慕北陵,好大的口气啊。你真以为这是在你大武村玩过家家游戏?” 慕北陵付之一笑,难得解释。 孙九局从那句冲击中回过神来,沉声道:“你到底如何才肯放了越儿。” 慕北陵笑意不减,“我不是说了吗?只要你自废一身修为,我便放了他。” 孙九局沉吟片刻,“当真?” 慕北陵不假思索点头道:“自然当真。” 楚商羽一个纵跃落至孙九局身旁,劝道:“大人不可,这慕北陵既然烂石灰粉这种下三滥的招数都使得出来,他的话如何能信?” 孙九局目光灼灼盯着慕北陵,相视在说“老夫可该信你?” 慕北陵自然看出他的意思,瘪嘴道:“爱信不信,等下我的人马马上过来,你觉得我有心情和你们开玩笑?” 正说时,楼外传来阵阵马蹄轰鸣声,由远及近,听那人数至少不少于万人。 接着就听外面响起乱糟糟的吼声,再接着,黑色洪流般的束兵黑甲将士从大门鱼贯而入,将整个大堂围的水泄不通。 气色明显好转不少的赵胜从人群中挤进来,手执丈八蛇矛,抱拳道:“禀主上,破军旗三万人马已经带到,剩下人马半柱香内可赶到。 慕北陵点点头,转视孙九局和楚商羽,说道:“现在可以信了吧。” 孙九局沉声吼道:“好,希望你言而有信。” 声落,只见孙九局双手猛然握拳,浪涛般的玄武力呼啸着爆出体内,就像一颗正在燃烧的太阳,磅礴的白芒随着呼吸一起一收,逐渐攀上顶峰。 他周围,桌椅板凳不停抖动,下一刻,似是再承受不住这股气劲的碾压,老檀木的桌椅开始裂出条条缝隙,一息过后轰然破碎,化作木屑漫天飞扬。 这边,慕北陵已经退至武蛮身后,武蛮体内的玄武力也飞速运转,但仍然难以抵挡住那股爆裂气劲。 慕北陵看的暗暗咂舌,后背不自觉冒出冷汗,刚才那一掌孙九局若是打的再重点,自己是不是也会和这些桌椅板凳一样,碎成糜粉。 那些躲在旁边见此一幕瑟瑟发抖的便腹大臣们,有的已经吓得昏死过去,稍微胆大点的也是抱着脑袋不停含着九天神佛的名字。 当玄武力化成的气焰直冲屋顶时,孙九局握拳的双手突然展开,仰头一声长啸,啸声直接掀翻屋顶。 下一瞬间,脱体而出的玄武力从空荡荡的屋顶直冲云霄,在千里高空上迅速爆开,光芒四射,似一轮耒阳般照亮整个天际。 做完这一切的孙九局抬手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吸着冷气,脸色蜡黄如纸。重重咳嗽两声后屈膝蹲在地上,气息萎靡之极,“慕北陵,这下你可以放了越儿吧。”声音中没有半分情感波动。 慕北陵剑眉紧蹙,他没想到孙九局真肯废去一身修为,至少没想到他会废的如此决绝。 并未受到伤害的武越仰头淌下两行清泪,清涕沾在胡须上,嘴唇颤抖不已。 五官已快扭曲到极致的楚商羽伸手想要扶起孙九局,却被老人拒绝,比之前更加深陷的眼窝纹丝不动盯着武越。 慕北陵挥手示意武蛮放手。 武越顿时如一滩烂泥瘫软在地上,四脚并用爬向老人,伸手将老人揽入怀中,哭喊道:“孙叔,你怎么能废去一身修为呢,越儿还要和你共赏这江山美景,越儿还等着听你教诲,你千万不能走啊,孙叔。” 以前那句“老翁”已经改成“孙叔”,武越哭的像个三岁孩童,进城之前他想过慕北陵会用各种方法斩杀自己,用毒,埋伏,暗杀,唯独没想到的是他们最先选择的对象会是孙九局,哪怕方才慕北陵说要对弈助兴,他也清楚孙九局的气机绝对完全将他保护起来。 只是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孙九局挣脱武越的怀抱,笑着伸手拂过他的脸庞,仔细打量着这张看了二十多年还没看够的容颜,“你和你娘真的长得好像,可惜的是你娘命薄,否则现在也能亲眼看见他儿子出息了。” 武越死命摇着头,哭声哽咽。 孙九局喃喃道:“越儿啊,老奴这辈子没什么牵挂,唯独就是你和你娘,十几年前老奴本就是该死之人,凭着一口强撑到现在已经赚了,记着,明日的登基大典上一定要穿老奴亲自为你缝制的那件龙袍。” 武越含着嘴唇不停点头。 孙九局欣慰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深深再看几眼*男人,孙九局缓缓抽回覆在男人脸颊上的枯槁手掌,眼神逐渐充满杀机。 武越忽然见到老人眼神,心头一颤,“孙叔,你想干什么?” 孙九局压低声音冰冷道:“只要老奴还有一口气在,便要帮越儿铲去所有绊脚石。” 这一刻,二十年前那个大内第一高手,青衫仗剑的孙九局似乎又活了。 正在和皇甫方士准备后续事宜的慕北陵猛然回头,只见一张只剩下皮包骨的脸颊飞速袭来,速度之快,远超想象。 慕北陵脸色大变。 武蛮同时发现异动,脚掌已经蹬地,全然不顾左臂伤势蛮横撞来。 只可惜,后知后觉的他为始终离孙九局的速度差上一线。 站在慕北陵身旁的皇甫方士瞬间抬手想要推开慕北陵,但不待他手掌触到慕北陵身体,已经被一股莫名的劲力击飞开去。 三尺。 两尺。 一尺。 武蛮还没放弃,他离孙九局仅一步之遥。 轰的一声奔雷闷响声在武越身旁炸响,与此同时,如爆熊怒吼的嗓音震响整个大堂,“孙九局,住手!” *上身的中年男人鬼魅般出现在武越身旁,包含玄武力的大掌同样离武越天灵盖只咫尺之遥。 孙九局此时的眼神已经完全黯淡,脸色乌青,就像一具死去已久的尸体,完全凭借本能行事。 武蛮终究还是差了一步,孙九局头顶不偏不倚顶在慕北陵小腹上,一大口殷红鲜血喷薄而出,慕北陵的身子就像是断线风筝般倒飞开去,重重砸在巨大的顶梁柱上。 孙九局噗通迎面砸在地上,落地时依然保持着前冲姿态,只是身体上的气机已经完全消失,显然死的不能再死。 被击飞在地的慕北陵瞬间昏厥,低垂着头,生死不明。 另一边,楚商羽甩开力掌击向*上身的中年人,只听中年人沉声吼出一声“滚”,楚商羽登时被叠叠气浪掀翻在地。然而那只压在武越天灵盖上的手掌始终没有落下。 大堂中,孙九局的死和慕北陵的生死未卜瞬间成了打响战斗的*,百名被包围的斗篷黑衣人突然发难,挥刀砍向包围过来的黑甲将士,且战且退。一时间竟是被他们退至后院中。 更多的黑甲将士蜂拥而入,开始追杀准备遁逃的黑衣人。 武越冷眼旁观眼前一幕,突然哈哈大笑,笑声中极尽苦涩。 *上身的中年人淡淡扫他一眼,说道:“你暂时待在这里吧,别想着逃走。” 武越惨然道:“栗飞,你觉得我现在走还有意义吗?” *上身的中年人自然是一只隐藏在暗处的栗飞,他本不打算趟这趟浑水,只是不知道为何当见到孙九局想强行杀掉慕北陵时,他竟然鬼使神差的现身逼向武越。 第三百五十八章 登基大典,侥幸不死卧冬暖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那一夜,十万怒马洪流从皇北楼匆匆离开,抬一人,绑两人。 那一夜,朝城震动,三万由临水入朝的兵士被毫无征兆坑杀,尸骨无存,剩下的五万将士全部被赶到宣同门下,缴了兵械,卸了甲胄。 那一夜,受惊过度的赴宴朝臣匆匆乘马车回家,心照不宣的没人多提一个关于皇北楼的字。 月掩云升,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一大早宫门外聚集超过百辆马车,身着正统西夜朝服的大臣们形色匆匆下车,整齐排在超过九丈高的巍峨宫门外。 两列八名手指蹇矛的黑甲士兵分立宫门两旁,目不斜视,手中蹇矛闪着熠熠冷芒。 朱红宫门许许开启,一条直通西鸾殿的冗长宫道呈现眼前,黑甲士兵收起长矛让开道路,神色凝重的百位大臣方才迈步入宫,沿宫道直往西鸾殿前白玉广场。 今日的西鸾殿与往常略有不同,飞檐斗拱上被人挂上条条象征皇权的明黄锦缎,锦缎上用红丝绣着“武”字,迎风招展。 一百零九阶玉石台阶两旁插着五色彩旗,红黄蓝白绿,上书仁德忠礼贤五字,视线中,玉阶最上面的方台上筑起九丈见方的祭祀台,挂黄髦,插红笙,九尺高香立在香炉鼎中,余烟袅袅。 香炉鼎后五丈,黄金龙椅静静蹙立,五彩琉璃华盖竖在一旁,挡风遮雨。 穿青衣麻履的执拂尘大阉奴恭敬站在玉阶前,看着文武大臣从拱门走来,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谄媚。 卯时三刻,大臣们各入班列,执玉镌帛书的国子监祭酒左濮前从侧廊施然走来,身着绣猕猴祭祖广袖锻袍,头顶四方双菱高山法冠,腰束嵌玉金边全板带。 左濮前走至祭祀台前,右手托起玉镌帛书,聚过头顶。执拂尘大阉奴挥起拂尘,扯着公鸭嗓子喊道:“跪!” 众臣撩袍跪下,天灵贴地。 左濮前双手同举玉镌帛书,三拜天地,展书铺于祭祀台上,朗声道:“天命所归,西武当兴,至德配天,化及草木,陈嫡感佑,玄涤昭告皇天上帝厚土神邸。” 左濮前抬起双手盖在头顶,掌心冲天,对着祭祀台上刻着“皇天后土”四字的三尺神牌躬身再拜。 大阉奴甩三次拂尘,左一,右一,上一,合手胸前,闭目大喊:“拜!” 百臣挺身三拜。 左濮前退至黄金龙椅左侧,立于华盖下,一手执竿,一手托起重新合上的玉镌帛书,喊道:“祷告毕,有请新王登基。” 西鸾殿九扇雕龙大门缓缓开启,身着明黄素袍的黑白双发中年人率先映入眼帘,中年人手中抱着一个约莫两岁左右的婴孩,穿着小巧到可爱的九蟒龙袍,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 小家伙显然没见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随着中年人往前走,一双明亮的眼珠子东瞅西瞅,时而伸出藕节般的小手乱舞足蹈。 腰间插把羽扇的中年人边走边安抚小家伙,走到龙椅前,将小家伙放在椅子上。这椅面实在有点太大,对小家伙而言,与其说是椅子,不如说是床。 果不其然,柔软的金丝绸面坐垫很快勾起小家伙的兴趣,坐在上面盘着两条肉嘟嘟的小腿,不停拍着小手,发出一连串牙牙学语的咯咯笑声。 离龙椅最近的左濮前用眼角余光瞄向小家伙,眼神中闪过一丝不甘,不过很快便被他很好掩饰过去。 玉阶下,虽然隔着有段距离,却任能听见一声声由衷叹息。 黑白双发的中年人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偏头朝左濮前递去眼神,那意思是“该你了。” 左濮前慌忙点头,差点把双菱四方高山法冠甩掉。 踩着不轻不重的步伐,左濮前走到龙椅前,双膝跪地,两只手托起玉镌帛书,颔首道:“大王在上,臣,国子监祭酒左濮前,特奉上祷告诏书,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甚至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家伙瞪着溜圆的大眼睛看去,兴许是被金灿灿的玉镌帛书吸引到,伸手就要去拿,手刚伸到一半顿时一个不稳趴在椅子上。 看见这一幕的众臣强忍住笑。 中年人笑着伸手扶起小家伙,从左濮前手中拿起玉镌帛书放在小家伙怀抱里。 旁边,面白如雪的大阉奴的甩去拂尘高声宣道:“大王登基,众臣拜?” 百臣伏地,齐呼:“臣等叩见大王,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站起身来的左濮前再度回到祭祀台前,伸出两指捻起香炉鼎中的香灰,接连对着高香点了三下,边点便念:“大王武雍,德高仁厚,承天命登基,是为我西夜朝第十六位大王,大王辉诏,得入祖殿,得祖陵供奉。”话毕,香灰同时点尽。 都是些官话,一个两岁的孩童竟被冠以德高仁厚一说,这要是说出去指不定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礼成后,已经快被小家伙逗笑的中年人伸手抱起小家伙往西鸾殿走去,左濮前,大阉奴紧随其后,百臣再度三拜后起身沿着两旁的阶梯登上阶顶,依次进殿。 …… 后宫冬暖阁,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叶肥冉绿的芭蕉叶上,沾起的水花顺风飘落,叶随风摆,映着花红柳绿,别有一番滋味。这个时节正是芭蕉生长最旺盛时候,雨打芭蕉可谓整个冬暖一年四季难得的美景。 古人云“芭蕉美女”,懂的欣赏芭蕉的女子定是那楚楚幽怜,眉目含怨的娇柔之人,所以又有“芭蕉垂帘”一说,谓之只有油绿到能滴出水的芭蕉叶,才能听懂美人的月下倾述。 今日的冬暖阁比三十六院任何地方都显得忙碌,束兵黑甲的卫士将整个院落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穿着绫罗绸缎的宫女们来回穿梭在廊檐上,形色匆匆。 正堂卧房内,原本这里的主人黄氏此刻身着整齐的凤冠霞帔端恭谨站在一旁,挂轻纱的床榻上躺着一名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剑眉,黑眸,五官似刀削坚挺。 床榻旁的凳子上,身高超过两米的魁梧汉子挤在一张并不大的梨花木椅上,扭动身子时椅子不时发出阵阵凄厉的嘎吱声。 紧挨着魁梧男人的是个*着上身的中年人,腰间挂着一个羊皮酒囊,中年人鹰眉斜竖,眼中喷薄灼灼精芒,似虎熊之芒。 中年人解下挂在腰间的羊皮酒囊,大大灌上一口,平静道:“也算你小子命大,受了孙九局拼死一击还能保住性命,这要是换了我,都不一定能做到。” 嘴上这样说,中年人的视线却始终盯着男子放在小腹处的双手上。他清楚记得就在大家都以为男子命不久矣时,是小腹处突然暴起的血芒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别人不知道,侵淫武道数十载的栗飞如何会不清楚,那血芒正是被十三州各朝君主都尤为忌惮的战气,游离在正统儒释道三家之外,独树一帜的特殊力量。 卧在床榻上的黑眸男子苦笑道:“真他娘要再来一次的话,我就该让孙九局那老不死的直接自尽,哪想到都自废武功还能那么厉害。” 躺在床榻上的男子自然是大难不死的慕北陵。 说到这里,他也不禁感到一阵后怕,倘若孙九局当时撞得不是小腹丹田,而是胸口,或者脑袋,说不定自己就真看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栗飞举起手中的羊皮酒囊在慕北陵眼前晃了晃,慕北陵摇头婉拒,栗飞也不强求,淡淡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已经臻至战王大圆满的孙九局,你小子没死就该偷着乐了。” 慕北陵付之一笑,突然饶有兴致的望着栗飞,问道:“为什么帮我?”他清楚记得孙九局还没撞到自己时,眼前的中年人凭空出现,并且控制住武越。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曾经说过不会淌这趟浑水。 栗飞自嘲笑道:“真想知道原因?呵呵,或许是怕你小子死的太难看吧,脑子一热,就现身了,不过并没什么用。” 慕北陵一眨不眨盯着兀自饮酒的栗飞,眼角边勾起抹欣然。 不是没用,而是大用,至少这头来自北疆的爆熊,不会成为第二个都仲景武越。 栗飞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怎么?怕我不动声色,然后背地里捅你一刀子?” 慕北陵用很轻微的弧度摇摇头,拉了拉新换的缎面绣龙锦被盖上胸口,毫不避讳说道:“是有点怕,昨天晚上你真动手,凭借手上的北疆悍将,今天站在西鸾殿前的或许就是你了。” 四目相对,栗飞突然哈哈大笑,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道:“你小子真以为这座江山是个人就可以坐?明白告诉你,无论是你还是我,只要今天坐在龙椅上的人不姓武,下场就只有一个。” 栗飞说着挑了挑眉毛,不像是信口开河。 慕北陵剑眉微蹙,脑中猛的闪过小莲花池畔的石亭,低声问道:“是因为那两个人?” 栗飞也不说破,神秘兮兮说道:“反正现在这座城里,能够伸伸指头就把你我杀了的人,至少四个,至于那些隐藏在暗处连我都不知道的,就另当别论。嘿嘿,而且是那种将你的十万铁骑视为蝼蚁的存在。” 慕北陵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掀起滔天骇浪。 栗飞不等他答话,继续鄙夷道:“所以说云浪大将军让你小子发的那个誓不是害你,而是救你。” 慕北陵眼中出现片刻恍惚,很快便被他收敛,至少现在自己还活着,比什么都强。 慕北陵伸手指了指栗飞手中的羊皮酒囊。 栗飞古怪笑道:“想喝?” 慕北陵不可置否,“秋露白还是虎跑?” 栗飞递上酒壶:“虎跑都被你小子私藏着,难不成我还专门跑到壁赤去?” 那一壶虎跑让他这个甚少沾酒的人喜欢上这个味道,特别是这两天,喝下了差不多大半辈子没喝完的酒。 慕北陵拔开壶嘴,深咂一口,啧啧道:“是他娘的没有虎跑得劲。” 栗飞哑然失笑,慕北陵笑意更盛。 第三百五十九章 龙源黄氏,风平浪静暗流涌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陇源黄氏说起来算是陇源城里小半个豪阀世家,之所以只能称之为小半个,是因为黄氏主上曾是元祖先王征战东州时的洗马从事,后来西夜建立,名为黄德的黄家祖宗跟随时任镇北大将军去了陇源,便在陇源城定居,一代代开枝散叶。 黄德一生也算小有成就,深的当时的大将军司马南信任,黄甲也就此开花散叶,到了黄德孙子这一辈,黄家家势达到顶峰,成为陇源第一家族,不过就像老话所说,富不过三辈,黄家后来的子孙鲜有能人,坐吃山空,偌大的家业也就逐渐落寞,到了如今黄有钟这一辈大部分家业已经改变卖的变卖,家道中落不过如此。 然而难得是黄有钟生了个好女儿,三岁识字,五岁精通诗词歌赋,十六岁位列陇源十大才女之首,被当时的陇源太守朱和看中,推荐进宫做了贵人,后来得宠升至贵妃。黄家也因此重新跻身陇源一流世家行列,虽说不得蒸蒸日上,也好过落寞光景。 只可惜这位进宫做了金丝雀的二八娇女好景不长,刚生了孩子就差点被打入冷宫,一失以往的意气风发,后宫争宠要的就是阴狠毒辣,任你再有学识,明箭易躲暗箭难防,损了自己不说还可能失去牢牢拽在手里的东西。 栗飞走后慕北陵的视线就一直锁定在面前这个时而露出傻笑的女子身上,凤冠霞帔的堂皇臃肿和她清瘦的身子看起来是那般格格不入,广袖袖口已经被卷了一圈又一圈,任然遮住那双本是葱白细嫩的玉手。时间太过仓促,两岁的武雍登基称王,黄氏自然荣升成太后,这套衣服还是从婧氏的慈宁殿拿来的。 脸色病恹恹的黄氏似是察觉到那双盯来的眸子,轻微转头,四目相对,白皙脸颊上许许浮现出半点殷红。 黄氏站起身来,十指扣在腰间,施了个正宗的宫廷贵妃礼,说道:“妾身替雍儿叩谢将军恩典。” 慕北陵随意摆了摆手,伤口处传来的隐痛令他掩嘴咳嗽几声,“你现在已经是太后了,以后应该自称哀家,妾身一词以后就不要用了,说起来你位比我尊,应该是我给你行礼才是。” 黄氏面露惊色,弱弱道:“妾……哀家不敢,将军此言是折煞哀家了。” 慕北陵招手示意她上前几步,轻声道:“我说过,你是聪明人,而我这个人运气一向比较好,所以你儿子才能有今天,当然,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以为武雍只会是我的傀儡是不是?” 黄氏闷不做声,低着头不敢直视那双慑人的眸子。 慕北陵宽慰道:“傀儡也好,大王也罢,总之武雍现在是西夜大王,我一直以来都说过无意西夜江山,只要他做的足够好,等他行过弱冠礼后,我自会把政权交到他手上,只不过现在嘛……” 慕北陵长吁口气,“风雨飘摇,若无人坐镇这高处震慑一方财狼,这江山只会是他人眼中的肥肉,到时候就算给你个东州帝皇的名头又能如何。” 脸色恰白的黄氏维诺道是,心中喜忧参半,这一瞬间她突然有种扇自己两巴掌的冲动,懊恼自己为何没在将军说出那番抛砖引玉的话时就做出表态,反而要等到他说完才回答,虽然只是三两句话的事,意义却大不相同。 慕北陵没心情去猜这个已经贵为太后的女子心思,转过头仰望天花板,自顾自说道:“从现在开始,你的人物就是好好教导武雍,若是他能有元祖先王一半的才华,说不定不及行弱冠礼我就会把江山交到他手上,不过如果他还比不上武天秀的话,你知道后果。” 黄氏娇躯微微一颤,抿嘴不语。 慕北陵转过头看着她一身的珠光宝气,兴许今天之前她压根也没想到会穿着这声衣服行走宫闱吧,视线转到女子脸颊上,病态十足,为了保护刚出襁褓的武雍,这个女人对自己也真的心狠,甘愿连日服用夹杂毒药的汤水。 她还有多少年光景? 十年? 或者更短? 慕北陵自问不是神仙,没本事掐指算天命。当然,如果他愿意用生力替他续命的话,说不定还能多活些时日,不过他并不想这么做,或者说压根不屑这么做,命是她自己选的,既然敢选择这条路,哪怕一条路走到黑也得咬牙走下去。就像他自己,表面上西夜是到手了,但那隐藏在平静水面的暗流涌动却足以让他头疼。 这便是老头和小丫头经常挂在嘴上的命吧。慕北陵无奈哭瞎搜,挥手赶人,“你下去吧,这段时间朝堂里我会安排人执政,你把武雍看好就是。” 黄氏欠身施礼,带着惶恐不安退出卧房。 白衣胜雪一张脸蛋长得比女人还娇媚的尹磊端着汤药过来,这碗用天门冬,枸杞子,白茯苓等普通药材熬制的汤药只有益气补血的效果,慕北陵受的内伤已经通过生力运转明显好转,需要的也只是静养。 慕北陵接过药碗,咕嘟咕嘟大口饮下,露出个比吃屎还难受的表情,“我的娘勒,你怎么还在里面加了黄莲,要苦死我啊。” 尹磊拿回被喝的一干二净的汤碗,满意笑道:“黄连能提这几位药的药效,对你伤势又好处。” 平时有外人在的时候像他和武蛮这种一开始跟在慕北陵身边的人会用“主上”称呼,私下里则要随和的多。 慕北陵抹了把挂在嘴角边的药渍,尹磊换上白袍后的和穿将铠时简直判若两人,柳叶眉,樱桃小口,精致五官,这要是随便放在哪个朝哪地都是活脱脱的美人胚子啊,只可惜是个女的。 慕北陵无不叹惋道:“唉,你怎么长的这么漂亮,要是个女的我都动心了。” 尹磊端着药碗的右手突然一紧,没好气道:“还能开玩笑,看来也好的差不多了,后面的药就不用吃了,你自己恢复就是了。” 说到这里尹磊直接甩给他一个背影,径直往房门走去。 慕北陵嘴角咧了咧,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暗自咂摸道:“没屁股,没胸,可惜这张脸蛋了。” 咻的一声,一个官窑青瓷大碗在空中射出一条叹为观止的直线,笔直砸向还在愣神的慕北陵。 魁梧男人猛的探出只手,刚好挡在青瓷碗射来的轨迹上。 门口传来尹磊冷如寒泉的嗓音,“主上要是觉得实在闷得慌,三十六院里有几个姿色不错的,可以去试试。” 慕北陵大汗,连忙往被窝里缩了缩。 武蛮瞧得挠头憨笑不止。 慕北陵很直接甩给他一个白眼,心里却暖意十足,现在能和他这样开玩笑的,真没几个人了。 慕北陵心有余悸的拍拍胸脯,骂了句“执娘操的老天”,侧面问武蛮道:“武越和楚商羽现在关在何处?” 武蛮见他说起正事,瞬间收敛笑容,道:“都关在宗人府里,由赵胜亲自把守,那些黑衣人跑了一半,我怕他们跑去劫人,所以安排了一万人在那值守。” 慕北陵点点头,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昨天你受伤之后楚商羽的部队造反,被我们杀了三万,剩下的几万人现在在宣同门下,由栗飞看惯。” 慕北陵皱眉思量一番,问道:“你觉不觉得昨天那群黑衣人里面有个好像挺熟悉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武蛮愣起眼睛摇摇头。 慕北陵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索性作罢。此时还未脱去明黄素袍的皇甫方士施然走来,还别说,穿上这么一身衣服的他看起来有几分公卿大禄的模样,只是气质还差点,没那么富态,受伤拿的东西也不对,谁见过一个公卿大禄摇着一把鹅毛羽扇的。 武蛮走到一旁端来把梨花木椅子放在床边,皇甫方士点头致谢,栖身做到椅子上。 慕北陵说道:“登基大典还顺利吧,那些个成天把礼义廉耻挂在嘴上的老家伙就没人站出来说两句?” 皇甫方士笑道:“有昨晚上的前车之鉴,就算他们有怨言,现在也只敢往肚子里咽,比起家国天下这些条条框框的事,命怎么都显得重要些。” 慕北陵玩笑道:“先生这话要是被那几个三公大卿听见,说不定会戳着你脊梁骨骂啊。”慕北陵顿了顿,很是不齿的说道:“平时一个个人模狗样,恨不每天都到祖殿去歌功颂德,就差把武天秀鞋脱了*,现在如何?还不是逆来顺受,尊一个可以做他们重孙子的人为王,先生说是不是很滑稽?” 现在还站在朝堂上的人或多或少都和都仲景有染,有的是直臣,有的是属臣,不过几乎都做过助纣为虐的事,很是被人不齿。 皇甫方士轻摇羽扇,付诸一笑,道:“圆滑世故本来就是立朝的中庸之道,能屹立朝堂十年甚至几十年的人,说没有点本事是假的,但见风使舵墙头草的功夫同样需得炉火纯青,不然宫里俺哥万毒坑就真成摆设了。” 慕北陵唾了口唾沫,表达不悦,读书人的脑子说不好使又好使,一根筋的人活不久,大多成了万毒坑里蛇口下得果腹之物,就像他曾听祝烽火提起的太傅刘唐,一把年纪还整天指着都仲景鼻子骂,说他恃才傲物也好,风骨奇正也罢,最后还不是被五马分尸丢进万毒坑,连个全尸都没有。 病疾得用猛药,乱世当中重典,若非怕这朝城五人可用,慕北陵恨不得把这些尸位素餐的家伙都丢进毒坑子里。 好不容易才掩下火气,慕北陵接过武蛮递来的龙瓷茶杯,吹去表面茶渣,淡抿一口,担忧道:“这段时间就只有辛苦先生了,新王刚立,东边夏凉的十八万大军还在徽城虎视眈眈,南元郑王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来讨要报酬,国中还有大通商会和虎威镖局这两颗毒瘤,武越现在被关起来,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些人会从中作梗起义暴乱。” 皇甫方士以为然,“属下如今担心的也是这个,现在新王刚来,属下以为应趁早昭告天下安抚民心,以防内乱横生。” 慕北陵说道:“这些事就由先生做主吧,你让我领兵打仗我还能冲锋陷阵,管理朝国还真没那本事,要是能培养出一两个可堪大用的人才就好了。” 说到这里,慕北陵突然想到待在祝府里养伤的顾苏阳,名列三子之一,又曾入朝为官,怎么也不会比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强吧。 一想到顾苏阳,慕北陵顾不得还显虚弱的身子,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蛮子,备车,和我去祝府一趟。” 第三百六十章 祝府寻士,挥毫笔墨言中的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绵绵飞雨中,一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马车从最不起眼的一座宫门驶出,没有随从护邑,就连赶马车的也只是个胡子拉碴,看起来半截身子都埋进黄土的老人。 老人名叫李贵,是替宫中浣洗局运送各宫娘娘换洗衣服的老奴才,今天中午刚刚到冬暖阁准备取衣物,就被生着黑白双发的中年人拦下,吩咐他一件差事。 李贵不是什么三公六卿,但是却听说过这位看起来温文儒雅的中年人,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们闲来无事最喜欢躲在某个旮旯里嚼舌根,比如哪个宫里的娘娘这两天又发火啦,哪位王宫大臣又对贵人抛媚眼啦,总之一切捕风捉影的事都会成为他们闲暇时的乐子,然后人云亦云不断放大,没有的事也会被他们说成真的一样。 而李贵恰好又是最喜欢爬墙根的一类人,混的也还差强人意,而这两天宫里谈论最多的就是那位敢在西鸾殿的汉白玉广场上呲骂太后婧氏的年轻将军,简直被传的神乎其神,差不多快被他们供奉到和陆地神仙的地位。 谈到慕北陵自然就牵扯出他身边的人,李贵恰恰听说这位黑白双发的中年人正是神仙将军的左膀右臂,能劳动他亲自动手的,眼下坐在马车里的两个人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李贵寻常驾车时有个习惯,喜欢在座位下藏点娘娘们喝剩下的秋露白,等到没人看见时小酌几口,今天也一样,不过李贵现在丁点喝酒的心思都没有,眼睛完全注视着前面的道路,生怕哪个不长眼的小东西扔块石头在路上,然后他没看见,然后马车撵上去剧烈震动一下。 这可关系到掉脑袋的大事啊,至少李贵心里是这么想的,握着缰绳的两只手从没如此用力过,手心都握出汗。 马车一路直往城西方向去,路过几条街道时,坐在车里的慕北陵撩起窗帘,街旁一些商户已经陆陆续续重开店铺,街上也能见到零零散散的行人,虽然和几天前的繁华相差甚远,至少也算是个好的开头。 出宫前武蛮特意拿了两壶虎跑带在身上,车里条件甚为简陋,座椅都被认为拆卸下来,两人现在只能坐在车板上,整个车中充斥着一股衣物糜烂的味道,看来是赶车的老人特意拓宽了空间,好一次性多装几件衣物。 不过不得不说这车实在该换了,单是这味道就让连马厩都住过的慕北陵也吃不消,可见一斑。 武蛮从随身带着的包裹里拿出酒壶,递给慕北陵一壶,自己留一壶,摆开壶嘴大大舔上一口,扣着挠头虎声虎气道:“先生也是,怎么找这么个车子,味道真他娘难受。” 慕北陵这次倒没反驳,喝了口酒笑道:“越是这样才越安全,咱们要是坐着华盖马车出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盯上,那些家伙就像茅坑里的蛆一样,烦人得很。” 武蛮没想到他会这样打比方,顿时咧嘴笑起,下一秒兴许又被车里的气味搞差心情,武蛮闷头咽下几大口酒,蒲扇般的大手使劲拽着酒壶,好像这东西就是他的出气筒。 慕北陵靠在车窗旁撩起窗帘,已经能看见城西那座九丈高的止步牌坊,说道:“再忍忍,快到了。” 随马车颠簸小半柱香功夫,随着车外一声“吁”的驻马声,马车缓缓停下。不待赶车的老人掀门帘,武蛮已经弓着腰跳下马车,大口大口吸着比车里好上百倍的新鲜空气。 慕北陵下车后对唯唯诺诺的赶车老人说道:“你这车怕是有几年没洗过了吧。” 名叫李贵的赶车人顿时老脸一红,两条腿不停打颤说道:“回,回将军,有,有八年了。” 慕北陵下意识翻起白眼,一想到回去的时候还要坐,胃中不由一阵翻腾,“行了,暂时这样吧,你就在这等,我们去去就来。” 李贵学着宫中阉奴的样子施了个万福之礼,只是他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别扭。 祝府门头上的匾额已经被人重新摆正,府门虚掩,并未上锁,慕北陵推门进去,见前院空无一人,便照着记忆绕过长廊,往后院顾苏阳的卧房走去。路过书房时恰恰碰到迎面小跑过来的伤脸家丁。男子一眼见到他连忙躬身请礼,“小的参见将军。” 慕北陵点点头,“你家少爷在哪?” 左脸有条伤疤的家丁道:“少爷现在正在卧房休息,小的正准备去外面买些跌打疗伤的膏药回来。” 慕北陵“哦”了一声,挥手道:“那你去吧,我自己过去便是。” 家丁躬身施礼,冲二人报以笑容,小跑着出去。 慕北陵带着武蛮继续往前,来到顾苏阳住的卧房时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哼唧”声,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正在忍受病痛折磨。 慕北陵推门而入,见顾苏阳正背对房门斜靠在椅子上,上身*,白皙的皮肤上纵横交错着不下二十道血痕,他手中捧着一瓶白沫样的药粉,正往伤口上上药。 听见门口传来动静的顾苏阳头也没抬,开口问道:“三子,这么快就把药买回来了?” 慕北陵站在门口偏着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这位位列西夜三子之一,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信手拈来的青年俊才也有如此粗犷的一面。 顾苏阳继续自顾*着药粉,兴是药粉起作用的缘故,他不时哼唧两声。 “三子,你听没听见我说话啊,药呢,拿来啊。” 慕北陵依然不动声色。 顾苏阳见久未有人回应,这才转过头,一眼便见素衣素袍的慕北陵站在门前,身后还跟着脑袋比门框都高的魁梧男人。 顾苏阳顿时沉下脸色,迅速抓过搭在椅背上的衣衫套在身上,不悦道:“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那样子就像是来人欠他几千万两银子一样。 慕北陵倒没把他的口气当回事,径直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眯眼笑道:“伤还没好?” 已经重新束起流云髻的顾苏阳显然不领情,寒着脸说道:“我好没好与你何干?我这庙小,不欢迎你,请你离开。” 跟着慕北陵坐在一旁的武蛮轻轻皱起眉头,这般不识抬举还能活着坐在他面前的人,只能说他命好。 慕北陵不怒反笑,道:“我也受伤了,比你稍微严重点,怎么说呢,简单来说就是被一个二十年前的大内第一高手拼死一击,好在我命大,活了下来。” 顾苏阳瞄他一眼,这才方向后者脸色却是有几分惨白,“那又如何?炫耀你能在那个什么大内第一高手手下活过来?还是想过来讥讽下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慕北陵摇摇头,视线扫过房间时落在靠近床边的书桌上,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还铺了张宣纸,看来是顾苏阳还没来得及挥毫。 慕北陵起身走到书桌前,笔架上挂着不多不少九只毡笔,有西夜特产的稚猪毫,有来自北疆的狼毫,也有看似用某种禽类羽尖做成的毫笔,大小各不相同。 慕北陵随意取下一直稚猪毫笔,伸手指压了压毫尖,细腻柔软。他曾不止一次见过皇甫方士挥毫题字,对他这种写字如蚯蚓滚泥的人来说皇甫方士的字就是大家之作,而后者说最喜欢用最硬的黄狼毫制成的笔写字,说能写出苍劲有力的感觉,至于像稚猪毫这种笔只适合初学者练习。 书桌上墨盘里的黑墨已经研磨的均匀,慕北陵提着笔沾了墨,举到一半时却突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于是保持着提笔姿势喃喃自语道:“我对你说这些并不是想炫耀什么,只想告诉你我们都遇到过比我们强上百倍的人,能够用一根手指头就戳死我们的人,而共同点是,我们都活下来了,仅此而已。” 驻笔片刻,他眼中忽然亮起,左手扯住右手腕处的广袖口,落笔勾勒。 顾苏阳却在这一刻陷入沉思。 屋子里落针可闻,除了慕北陵手中走笔的沙沙声,谁都没有率先打破沉默。 约莫十息过后,慕北陵挽下最后一笔,提着稚猪毫的毛笔放在清水里盥洗几下,放回原位。他一边欣赏自己这辈子第一幅大作,一边说道:“我知道你的心结在什么地方,大将军的死和邬月儿的死谁都不愿看见,如果你非要把这些归结到我脑袋上,可以,我也无可厚非,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说一句,正是烽火大将军和云浪大将军在伏龙脉的自决才让我更坚定攻朝的决心,东州乱世,西夜乱纲,若无人做这快刀斩乱麻之事,多年之后还会有第二个烽火大将军,第二个云浪大将军,也会有第二个都仲景,和第二个顾苏阳。” 慕北陵侧过脸,目色平静望着沉思不语的顾苏阳,然后缓缓吐出口浊气,朝房门走去,和后者擦身而过时留下一句:“若是想得通,就来找我。” 武蛮起身跟出房门,或许是有些不甘,也兴许是为慕北陵抱不平,走到门口时头也不回的说道:“你的命很大,比北陵都大。” 半扇房门“彭”的合上,顾苏阳抬手抹了把脸,颤巍巍起身走向书桌,在那张他珍藏已久的木茗宣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入朝”。 顾苏阳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最后扬天高呼淌下清泪。 第三百六十一章 大学士府,清贫如洗陈学士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从祝府出来后,慕北陵依如和武蛮坐进那辆味道清奇的马车中,钻进车内时迎面扑来阵阵酒香,不似虎跑刚烈馥郁,反倒像是秋露白的回甜甘香。两人纷纷错愕一下,接着便很有默契同时笑了笑。 赶车的老头拽紧那两根被磨得毛毛糙糙的缰绳,没有即刻驱马,反倒像是很紧张等着什么,满是皱纹的额头上布着密集汗珠。方才等在他看来权势滔天的两位大人下车后,他就琢磨着把车内清洗一番。没人比他更清楚车厢内的味道是何等清奇。 只可惜四下寻摸也找不到一滴水,加上已近秋凉,用水洗的话一时半会也干不了。正发愁的老头偶然看见摆在车板上的两个酒壶,猜测二位大人应该是喜酒之人,所以便拿出藏在座位下那瓶攒了好久才攒够半壶的秋露白,洒在车厢内。 效果还不错,酒香气很快就把糜烂味道掩盖,虽然总的来说称不上好闻到哪去,但聊胜于无。至少这个名叫李贵的赶车老头觉得味道不错,只是不知道两位大人感觉如何。 此刻李贵心中就像有头小鹿在疯狂乱撞,哪怕听见车厢内传出丁点不满,他都感觉脖子上凉飕飕。 好在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车内只传来年轻将领再平静不过的嗓音,“走,去趟大学士府”。李贵如释重负,几乎快把缰绳捏出水的两只手顿时松了下来,抖起缰绳,驱马拉车沿来时路过去。 坐在车内的慕北陵这次没碰酒壶,盘膝坐在车板上,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起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旁边身型和车厢看起来格格不入的男人一如既往闭目垂帘,偶尔拿起酒壶喝上一口,量不大。 铜壶墩地的响动将慕北陵拉回现实,抬头瞧了眼像是气鼓卵涨的男人,慕北陵笑问道:“怎么?还在生顾苏阳的气?” 魁梧男人眼皮睁开一点,更像是没睁,默不作声。 早习惯男人沉默寡言性子的慕北陵无所谓瘪了瘪嘴,抓起脚尖前的青铜酒壶,浅抿一口,笑道:“你跟个读书人怄什么气,三鞭子打不出一个屁,你要跟他谈个什么礼义廉耻泱泱国事之类的,他能和你辨上个三天三夜,而且还不带重样的,你非要用强的他也能梗着脖子说一声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滚水烫猪皮,你烫不烂的。所以千万别跟读书人一般见识,到头来搬石头砸自己脚,自己吃亏。” 素来喜欢直来直去少些弯弯肠子,武蛮长吐口气以表达心中不满,瓮声瓮气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慕北陵打了个响指,这话放在国泰民安时说行,现在嘛,不行,“有些东西还真只能靠读书人来撑场面,你和我冲锋陷阵还行,管理这么座江山?嘿嘿,还得靠读书人啊,老百姓终归不是将卒兵行,打个半死他就服你。” 武蛮抓起面前的酒壶,提至悬空时突然停顿一下,晃了晃壶身,听不见水声浪荡,又放回原处。慕北陵将自己的酒壶递给魁梧男人,轻声笑道:“以后出来多准备点。” 武蛮也不做作,伸手接过铜壶大灌两口,直到壶中酒液见底才肯放下,淡淡道:“那小子肯入朝?” 慕北陵身子微微后仰,两只手枕着后脑勺靠在车板上,头疼道:“不知道,他能来自然是好事,先生能在朝堂撑个一两个月,但时间太长就不妥了,说起来还是西夜这座天地太小,杀鸡牛刀罢了。”慕北陵咂摸着嘴唇,忽然想起当初扶苏关城墙四方台上的月下对酌。 武蛮没再吭声,继续做难闭目垂帘的养神事。他说西夜天地太小,容不下皇甫方士,此番话何尝又不是说他自己。 大学士陈直是慕北陵在西夜朝中难得有好感的一个人,位同左相,前朝时就是先王的左膀右臂,后来都仲景仗着帝师身份一家独大时陈直才渐屈人后,表面上看起来是被都仲景强压一头,实则深喑韬略之人方才看得懂其中奥妙,朝中诸臣若论中庸圆滑的本事,陈直任第二,恐怕没人敢自诩第一。 这辆看起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散架的马车摇摇晃晃驶到西街口的止步牌坊下,大学士府就在牌坊左侧,和其他朱门白墙府邸不同的是,名为大学士府的府邸更像是一座民宅,没有执双花红棍的恶奴守门,没有超三丈高的气势漆红嵌铜大门,青石黑瓦,栎木小门,整个龙门晃眼看去,除了那象征名头刻着“大学士府”的门楣外,更像是某位教书先生的学堂。 慕北陵跳下马车,嘱咐赶车的老人李贵在此等候,走进门前叩响门板。 不多时,门后传来女子回应,“谁啊?” 慕北陵隔着门板说道:“请问陈大学士在家吗?小子姓慕,特来拜会大学士。” 仅两臂宽的木门许许打开,门后站着位年约四询的中年妇人,妇人身着一身素布麻衣,腰上围着围裙,袖子撸至手肘,光洁的额头上挂着密集细汗,几丝垂发沾在汗水上,看起来像是洗衣服洗到一半过来开门。 走错了?慕北陵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脑袋顶上的门楣。 是大学士府啊。 妇人似是看出慕北陵心思,笑道:“您找陈大人吧,进来吧,他刚回来。” 慕北陵哦了一声,跟着妇人走进前院。 都说庙堂难得清官人,可这也清的有点太清了吧。扫视一圈朴素的不能再朴素的院子,除了花花草草连件像样的摆件都没有,就算是宫中洗马监这种不起眼的小地方也知道摆两个石狮子镇堂,何况当朝一品大学士的府邸。 那看上去更像是篱笆小院里才会出现的妇人径直走到正堂前,朝里面大声喊道:“老爷,有人找。”声如洪钟。 慕北陵瞪大眼睛,然后就看到位极人臣的陈大学士一路小跑着出来,嘴上还不停唠叨着“听见了听见了,小点声,让人笑话。” 慕北陵强忍住想用头撞树的冲动,走进正堂门前。 白须及胸的陈直见他第一眼时先是一愣,随即连忙躬身下去,施了个万福之礼,道:“下臣参见将军,不知将军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将军赎罪。” 慕北陵不等他话说完,闪身上前伸手扶起,“陈大人莫要折煞北陵,北陵如何担得起大人如此大礼。” 陈直忙道不敢,转头瞪了眼惊得张大嘴巴的妇人,压低声音斥道:“看什么看,快去上茶。” 妇人下意识“哦”了声,匆匆步出大堂。 陈直将慕北陵引至主位,慕北陵婉言拒绝,随便挑了个次座坐下。陈直也不强求,挨着他坐在旁边,武蛮则干脆两手抱胸靠在门柱上,在马车上盘坐了这么久,坐着还不如站会。 陈直干笑道:“贱内不识礼数,冲撞了将军,还望将军见谅。” 这次轮到慕北陵傻眼,讶异道:“刚才那位是大学士夫人?” 陈直点了点头。 慕北陵哑然失笑,酝酿半晌才朝陈直竖起大拇指,感慨道:“陈大人真是口味独特,北陵佩服至极。” 陈直哪会听不出他话外玄音,不过并未气恼,干咳道:“下臣出身卑微,早年时辛得内子慷慨解囊,这才考取了功名,慢慢坐上这大学士位子,糟糠之妻才是人生最不易得,下臣不敢忘本。” 面貌称不得上上品的妇人端着茶水过来,与靠在门柱上的武蛮错身而过时微露讶异,想是没见过有人还会长得这么高状。妇人将茶盘放在案几上,替慕北陵和陈直分别斟满一杯,又端着斟满的另一杯走到武蛮面前,武蛮接过茶杯点头致谢。 妇人刚欲欠身告退,慕北陵出言挽留,道:“夫人不急,一同坐坐可好?” 中年妇人面露茫然,偷偷朝陈直递去眼神,见后者点头后才故作矜持姿态坐到旁边,只不过她那姿势怎么看怎么不像大学士夫人应有的风范。 慕北陵说道:“大人在朝堂数十载,不说权倾朝野至少也做得门生遍布天下的上人,没想到日子却过得如此清贫,连洗衣端茶这等小事都要夫人亲自动手,这要是被朝中那些大臣们看见,指不定会说大人是别具肺肠。” 陈直无所谓道:“下臣做事只求本心,倒不是说家里请不起丫鬟家丁,朝廷一年的俸禄也够奢靡之事,只是年轻的时候习惯了,多个人反倒不自在,再说臣的夫人也不是那种贪图享乐之人,一日三餐钟鸣锦食不如粗茶淡饭来的畅快。” 慕北陵拍手笑道:“好个一日三餐钟鸣锦食不如粗茶淡饭来的畅快,朝中众臣要是都有大人这番胸怀,西夜何愁不兴,何以还会落到王走朝覆的地步。” 始终不谈国事的陈直听到“王走朝覆”四个字时,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微有一僵,干笑着唯唯道是。而那糟粕妇人此刻更是浑身轻颤,几乎到嘴边的一个名字被她生生咽下去。 昨夜她还听身旁这位位极人臣的老爷不停念叨“西夜的天要变咯”。虽然不似其他锦衣玉食的妇人太太喜欢在茶余饭后嚼嚼舌根,但能将陈直牢牢绑在身边十年如一日,便能看出妇人并非一个糊涂之人。朝中这两日的剧变饶是深居简出的她也略有耳闻,大王武天秀乘车连夜逃出玄德门,丢下武家百年基业,今日一早老爷便着正装入朝,听他说是要去叩拜新王。难不成坐在眼面前的年轻人就是那位新王? 妇人不自觉打量起慕北陵,感觉不像,若真是新王驾临陈直就该以君臣之礼相待,而非寻常的万福礼。 慕北陵当然不知道妇人在想什么,注意力全放在杯中茶水上,茶绿叶翠,泡开这么久也不见茶叶变色,正宗的上品猴魁。 他不说话,陈直也乐得做那聋哑人,其实他如何会不知道慕北陵今日到来之意。如今新王登基,庙堂飘摇,不说九城诸势肯不肯服主,就是庙堂大臣中也少不了微辞。眼下面前男子的十万铁骑还驻扎在城里,将来呢?倘若他离朝之后呢? 第三百六十二章 老臣悍妻,我欲挟帝不挟王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静了约莫半柱香时,慕北陵放下已经见底茶杯,打破沉默道:“听说大人有个叫寿俊文的门生曾在朝中任通政司参议,后来因为得罪都仲景被外调到蓟城做了同知?” 捧着茶杯暖手的陈直点点头,“俊文抱负挺大,就是性子太直,用牵强点话来说就是恃才傲物,看得惯的不吝赞美,看不惯的会直言不讳,和他同时来的邵文子敬等人虽然才识比不过他,好歹也能安稳做个翰林院侍读学士,他不在朝为官也好,省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得罪人,惹出杀头之祸。” 穿着素布麻衣的妇人小心翼翼起身斟满茶杯,,北陵点头致谢,朝陈直说道:“大人是想说害怕朝里再出个都仲景吧?” 陈直含着茶杯口默不作声,茶水腾起的热气铺在他脸上,老态尽显。 慕北陵含笑道:“或者说大人觉得北陵会变成都仲景一样的人?” 陈直认真思量一番,直言不讳道:“自古以来便有挟天子令诸侯一说,乱舞春秋的曹氏更是将这手段用到极致,先王七岁登基,都仲景那个时候还只是帝师,短短两年时间凭借先*任官至大一品,位同诸侯,兴许一开始他也没料到会有今后的成就,就像将军,兴讨伐之师时应该也没有攻朝之意,但剑已出鞘,有的东西并不受将军控制。” 一语中的。 慕北陵愣了愣,哈哈大笑,“大学士果然是大学士,都说您最懂中庸圆滑之道,是西夜庙堂里难得一见的常青树,此话果真不假。” 慕北陵丝毫没顾及脸色已经开始变化的陈直,喝了口温度正好的猴魁,淡淡道:“那依大人之言,北陵已经注定要走都仲景的老路咯?” 陈直不敢妄言,干笑道:“将军之意,下臣岂敢擅自揣测。” 慕北陵暗骂声老狐狸,好赖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完了。慕北陵轻轻放下茶杯,转头看向大门正对面墙上挂着的“醉听波澜”四字,他暗自品味,一个“醉”字道出万千玄机,问道:“这是大人的墨宝?” 陈直微微点头。 慕北陵赞了句“好字”,起身走到字下,双手背后,抬头瞻仰,“醉听波澜,大人非醉,反倒是比庙堂里那些尸位素餐之人清醒的多,应该书成醒听波澜才是。” 陈直苦笑摇头,及胸白须轻颤,“于此天雷滚滚时,醉和醒还有何分别,不过都是些瞒天过海欲盖弥彰之举。” 背对房门的慕北陵没有接话,反倒是有些不习惯如此压抑氛围的麻衣妇女皱着黛眉低声斥道:“老不死的,说人话。” 陈直白须更颤,回头狠狠瞪了妇人一眼。慕北陵顿时被这市井油语逗笑,就连一直没开口的武蛮也是一个没忍住,噗的喷出一口茶水。 慕北陵收回视线,妇人赶紧低下头,抬手整理沾在额头上的乱发,慕北陵笑道:“夫人,北陵若是希望陈大人重新入朝振兴西夜朝纲,夫人以为是行还是不行?” 眼神明显有些慌乱的妇人想也没想说道:“将军说的,自然行,这是我家老头子的荣幸啊。” 大学士陈大人家有名悍妇,这是西夜朝堂上下人所共知之事,倘若哪天陈大人上朝时带着乌青眼,不用想,一定是在家遭到不公正待遇,当然,这位位极人臣的老臣只会笑着说“意外意外”,以至于后来每次上朝那些重臣都喜欢拿这事开玩笑,戏谑几句“陈大人今天没意外啊”。 但同样,这悍妇一不爱名,二不喜利也是众人皆知,曾经有人为了求官,抬了一大箱子的金条来大学士府,结果被这长相并不出众的悍妇指着鼻子一通怒骂,还把金条直接扔到大街上,那件事当时可是轰动整个朝城。以至于不少人认为陈直一辈子的清贫和他娶的女人有莫大关系。 妇人的一番表态让陈直直接翻起白眼,压低声音斥道:“老夫和将军谈事情,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下去。” 人前人后性格率直的妇人一听此话登时不悦,顾不得还有外人在此,跳起脚撸起袖子骂道:“好你个陈老头,给你脸了不是?还敢让老娘下去,人家将军长得眉清目秀的,一看就是好人,请你去主事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不?老娘告诉你,今天也是将军在这,要不然要你好看。” 陈直布满皱纹的脸颊狠狠抽搐。 慕北陵只觉身子一僵,下意识伸手扶桌。 武蛮差点没靠住倒在地上。 兴许也是察觉到有失体统,妇人脸庞上缓缓浮起尴尬之色,清咳两声朝慕北陵欠身说道:“妾身惊着将军了,还请将军赎罪。” 慕北陵一边替陈直接下来的好看生活祈祷一边干笑道:“不惊不惊,夫人说的极是。”原来长得眉清目秀的就是好人,照这么说武蛮这家伙肯定就是挨千刀之流咯。慕北陵很是替妇人的看人观汗颜。而且好像用眉清目秀几个字形容自己,有些不妥吧。 抹了把不知什么时候渗出的冷汗,慕北陵走到陈直面前轻声说道:“大人醒着也好,醉了也罢,西夜左相的位置北陵会一直替大人留着,还有,大人的的顾忌北陵心知肚明,今日我便能明确告知大人,西夜不会出现第二个摄政王,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武雍虽然登基称王,但也只是王而已,若他是帝,北陵倒不介意做那挟天子令诸侯之事,现在嘛……呵呵,该说的就说这些,希望明日早朝时大人能接下三花黄紫冠,北陵告辞。” 慕北陵拱手深深拜下,施以正宗宫廷求拜礼,转身离去。 步至门前,他突然放缓步子,头也不回说道:“对了,寿俊文这几日会回朝城,具体安排何职就由大人定夺吧。” 陈直望着那渐行渐远的消瘦背影,眯起眼陷入沉思。 挟帝不挟王。 慕北陵,莫不是这西夜江山还未入尔之法眼? 麻衣妇人在两人彻底消失后,才长长送了口气,说到底她只是个普通女人,就算有个位列三公的丈夫,也仅此而已。 妇人伸手指捅了捅目色深沉的陈直。 陈直反神,没好气道:“又做什么?” 妇人饶有兴致道:“喂,我问你,他到底是谁啊?” 陈直瞥了眼好奇心比心眼好大的夫人,鄙夷道:“什么谁啊,没见他穿着将铠嘛,自然是将军。” 妇人露出不屑,“切,你少唬我,一个将军需要你这么低声下气?诶,我问你,他不会是新登基的大王吧?” 陈直显然没心情纠缠此事,随口道:“你说是就是吧。去去去,别烦我,做饭去。” 妇人哼了一声,道:“好,不想和我说话是吧,行,今天晚上你就睡这里吧,休想上老娘的床。” 花白胡须的陈直一听顿时苦下脸,“我的夫人勒,这不好吧,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哪经得起如此霜夜寒天,嘿嘿,再说了,今天不是逢七嘛,好久没那个啥了,你看……” 妇人含眉默默,贝齿轻咬嘴唇,露出一副极尽娇媚之色,“想啦?” 陈直抠着没剩几根头发的脑袋,傻笑点头。 妇人扭起水蛇腰,走近前,伸出一根手指勾起陈直下巴,妩媚道:“行啊,等下个月吧。” 陈直叫苦不迭,妇人很是直接的甩给他个丰腴背影。 已经随马车行出半里的慕北陵自然不知道那座寒门府邸里的打情骂俏,不然的话非得竖起大拇指赞一声“老当益壮”。 坐在一旁的武蛮双手抱胸,忽然闷笑两声,然后小声就像决堤的洪水。慕北陵瞧得稀奇,问他笑什么。 武蛮说道:“这个陈直还真娶了个好老婆,没见过怕老婆怕成这样的,哈哈。” 慕北陵也是忍俊不禁,打趣道:“蛮子你以后准别娶个啥样的媳妇啊?” 武蛮笑声戛然而止,竟是罕见露出小女儿态,“俺啥也不娶,这辈子就跟着你了。” 慕北陵笑骂道:“放屁,你是能给生孩子啊还是我能给你生孩子?” 武蛮挠头讪笑。 慕北陵知道和他这个木鱼脑袋说这些也是白搭,抬手撩起窗帘,看着外面匆匆而过的行人,喃喃道:“等走到山顶上,我一定给你娶个天下第一的美人,然后给钩子也娶个,就娶天下第二的美人,哦对了,还有辽阔。” 提起张辽阔,慕北陵眼神渐露暗淡,也不知道他现在在扶苏过得如何,武越的落马有没有波及到扶苏。 …… 绵雨中,王宫西鸾殿顶。 褴褛道袍的赵童虎手执白瓷大土碗立在穹顶尖上,清风微抚,吹得袍摆烈烈作响,土碗中,刻着“道武通玄”的钱币静静躺着,出奇三枚皆正面朝上。 赵童虎面无表情,扫视脚下巍巍宫娈,眼中闪着玄奥灰芒。 下一刻,赵童虎左手忽然抬至胸口,指捏莲花,口吐晦涩螯语,碗中钱币应声抖动,“道武通玄”四字中的“通”字亮起与他眼中同样的隐晦灰芒,似有灰色的水流在字上流转,钱币波动在碗壁上,发出叮铃铃的碰撞声。 再下一刻,赵童虎口吐“敕”字,莲花手指指向钱币,眼中灰芒煞时消退,与此同时三枚钱币上的灰芒也一起掩下,钱币停止抖动,依然三枚正面朝上。 赵童虎看了眼钱币,两指鹤眉微微皱起,呢喃自语道:“竟然算不出运势,难不成真像上师所说,龙运逆天?” 与西鸾殿隔着一里之遥的慈宁殿顶,手持木鱼的袈裟和尚平静望着远处的赵童虎,嘴唇嗡动,乃是佛门正统的逼音成线之法,“怎么?连天师府的通字卜卦术也看不清这里的走势?” 缓缓收起瓷碗的赵童虎充耳不闻,摇头冷哼道:“不怪你白马寺也想来分一杯羹,难不成十八莲子下都是些不怕死的人?”赵童虎边说边转头看向和尚,杀机尽显。 口中念叨“阿弥陀佛”的和尚却对那凌厉眼神示弱不见,平静说道:“小僧穷尽一生也只不过悟了十八个禅字中的一个,慧根不足,唯有做些跑腿卖命之事,赵中师若是愿意,可送小僧一程,事后只需看眼这副皮囊内可有坐佛的舍利,如此小僧便是满足。” 赵童虎闻言眼中杀机瞬间消散,重新摆出那副迟暮老人般的面相,嘲笑道:“你想坐化,老子偏不遂你意,就算要杀也要杀你白马寺里的佛陀,那舍利方才有些用处。” 和尚不嗔不怒,默念“罪过罪过”。 第三百六十三章 异象再生,黑白二老不请来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马车一路直回王宫,还是从那处不起眼的偏门入宫,赶车老头李贵架着车架一直驶到冬暖阁的大门前方才驻车。 下车后的慕北陵朝迎上前的阉人小春子吩咐道:“挑个时间给他换辆马车。” 小春子唯唯道是,躬身站在一旁的赶车老头差点没感激涕零的跪下,以前他不敢说,马车的两个轱辘已经换过三对,而且都是他自己掏腰包,以前和浣洗局的大管事说换马车的事总遭到白眼,又不能耽误娘娘们的换洗衣裳,反正车轱辘值不了几个钱,他也就没怎么当回事。现在总算好了,李贵暗地里想这次换车怎么也会换个气派点的吧,毕竟是将军亲自开口,没见太后见到他都要低声下气。 李贵接连做了几个揖,直到慕北陵走远后才跳上马车打着口哨优哉游哉离开,沿路见他这般模样的阉奴宫女都以为这个马倌今天是不是得了失心疯,送个衣服还哼上小曲了。 黄氏今天中午的时候已经搬出冬暖阁,这个地方毕竟是妃子贵人们住的地方,不合礼仪,只是现在的慈宁殿中毕竟还有个老太后婧氏,黄氏倒想把婧氏赶出去,不过又怕被那位将军训斥,索性作罢,就挑了个离慈宁殿不远的坤宁殿暂时落脚。新王武雍也被他一并接去。 阉人小春子这两日可谓意气风发,因为那日“不小心”成了带路人的原因,直接被黄氏提拔成宫中总管,水涨船高,以前那些对他吆五喝六的阉人们现在巴结他为还来不及,成了地地道道的人上人。 好在小春子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能有今天全是靠这位新来的将军,所有太后那便没事的时候他就主动要求过来伺候新来的主子。 慕北陵进院后直接去了卧房,丹田内的伤势还没完全恢复,今天又差不多在马车里窝了半天,此刻闲下来只觉小腹隐隐作痛。 躺在床榻上盖上绣龙锦缎棉被,没过一会,慕北陵脑门上突然渗出豆大的汗珠,小腹处传来的剧痛令他忍不住身子都蜷成龙虾状。 看见这一幕的武蛮脸色登时大变,忙命小春子去把尹磊叫来。 很快,尹磊和皇甫方士急匆匆赶来,尹磊手中还拿着把蒲扇,看起来应该是正在煎药就被人叫走,还没来得放放下手蒲扇。 “主上这是怎么回事?”尹磊一眼便见慕北陵惨白如雪的脸色。 武蛮急道:“不知道啊,刚才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慕北陵紧咬着牙关,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令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指着小腹。 尹磊忙将他翻过来躺好,伸出葱白的手指扣住手腕,心念一动,生力顺着指尖流出。不过一瞬间过后,尹磊贴在手腕上的五指如遭雷击般闪电缩回,脸上挂着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 皇甫方士沉眉道:“怎么回事?” 尹磊惊愕道:“好强的劲力,是什么东西?” 接着解释道:“主上的丹田中有股奇怪的力量,能压制生力,我本来打算用我的生力牵引他体内的生力镇压那股力量,只是还没碰到就被那力量绞杀。” 慕北陵再度疼得满床打滚,如果仔细看的话,能看见眼中竟是有淡淡血光涌动。 武蛮一把拎起尹磊的衣领,怒道:“你快点给老子想办法,不然老子剁了你。”声色厉苒。 皇甫方士沉声吼道:“住手,放开他。” 五官几近扭曲的魁梧男人耸了耸鼻尖,这才不依松手,虎目中怒火中烧。 皇甫方士上前两步,和武蛮错身而过时阴沉着脸一把推开他,走到床边,轻声唤了句“主上”。慕北陵如若未闻,弓成龙虾状的身子颤抖不已。 皇甫方士不敢伸手去碰,离得近些,他分明感到男子身上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 晃眼间,皇甫方士忽然瞥见慕北陵眼中的血芒,面色一凝,一个荒唐念头猛地浮出脑海。 该不会是战气吧。 “快,快去宣同门把栗飞找来。” 在他印象中,栗飞就曾提及过战气,虽然他也知道一些,但毕竟只是从古籍上看到的,和真正修武之人不可同日而语。 武蛮应声转身,刚欲迈步时,陡见两道如何也想不到的面孔翁然浮现眼前。雪眉素衣,鹤发童颜,一着黑衣一着白衣。 两人出现时,武蛮只觉周身一紧,接着两条腿似乎不是自己的,任由他如何使唤也动弹不得。 来者自然便是小莲花池旁石亭中的二位老人。 “咦,这个小娃娃还真是不一般啊,黑老怪,看来这次是你赢了。”白衣老人瞄了眼龇牙咧嘴的武蛮,转视周身已经开始闪烁血芒的慕北陵。 被称作黑老怪的黑衣老人不怒反喜,腆着脸笑道:“那是,下棋老夫不如你,这看人的本事嘛,你绝对不如老夫。” 两人走进床前,皇甫方士盯着来意不明的老人没有起身,隐隐挡在慕北陵身前。 黑衣老人头疼道:“放心,我们两个还不会无聊到和一个小娃娃作对,你先让开。” 老人嘴上这样说,皇甫方士依然不为所动。 黑衣老人无奈瘪嘴,漆黑的宽口广袖轻轻一挥,皇甫方士顿时感到一股柔力托着自己身子飘然而起,稳稳落在一旁的椅子上。只这一手,便让他大惊失色。有此本事者若真想对慕北陵动手,这里没人能拦住。 两位老人走到床边坐下,白衣老人伸手抓住慕北陵一直胳膊,强行拉到身边来,然后迅速撬开他右眼眼皮。 如水纹般的血芒顿显眼中。 “啧啧,好强的战气啊。”白衣老人啧啧道。 皇甫方士撑起身子还欲上前,却被黑衣老人一个眼神制止,“小娃娃,看在你围棋下的不错的份上,老夫不跟你计较,再敢乱动,老夫可就要不客气咯。” 黑衣老人抬手瞧了下脑袋,道:“不对,应该是看在荀仲的面子上。” 皇甫方士深深看了老人一眼,终于不再起身。 随即身着黑白两衣的老人就像研究某个珍宝样,有一句没一句的探讨起来。 “白老怪,你说这小子能不能觉醒,娘的,这可是战气啊,估计要是被那几个牛鼻子老道知道了,拼着十年禅修也要破关出来。” “说不定,这东西哪有那么好觉醒,从古至今这么多年,除了千年前的那位,你听过谁还觉醒过?” “也是啊,可惜这么好颗苗子了。” “咦,不对啊,这小子身上怎么会有兵家的东西,老铁匠什么时候来过东州吗?” “不可能吧。” “再等等,说不定真能成。” “……” 房中众人一头雾水,此时武蛮在黑衣老人说出那句“不可能”后,顿时夺回身体控制权,只是顿时被皇甫方士一个眼神制止,焦急站在一旁。 床上,慕北陵的气息已经弱的不能再弱,至少照尹磊看来几乎快接近死亡的临界线。 又过小半柱香,慕北陵呼吸完全停止,瞪大的眼珠中血芒飞速退去。 众人大惊,快急出眼泪的武蛮突然扬天怒吼,玄武力不受控制的轰然爆开,虎目中,宛若冰晶的淡蓝色光芒熠熠乍现,脚掌猛然跺地,飞身扑向床边二老。 黑衣老人猛然回头,当瞧见男人眼中异色时,轻咦一声,闪电般探出右手,化掌为爪,一圈肉眼可见的黑芒自掌心中飞速扩大,呼吸间涨大成一圈足有一丈高的黑圈,随着老人口吐“锁”字,黑圈脱手而出,迎着飞来的铁塔身躯撞去。 “彭”的一声,黑色光圈罩住武蛮,然后迅速紧缩,刚好将武蛮双手捆于身后。 武蛮沉重的身子轰然砸地,扔他如何挣扎也挣不脱黑圈禁锢。 黑衣老人看也没再看他,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呢喃道:“怎么连泰坦王族的人也跑这来了,东州都快他娘的变成百鬼乱行的地方了。” 白衣老人转头面露疑色,黑衣老人连忙噤声,说了声“没事没事”,继续盯向慕北陵。 死寂般的空气中,原本在众人看来已经咽气的慕北陵突然坐起身子,大大吸上一口气,喉咙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吸气声,就像个溺水多时又被救起的人,在最后一口水吐出后急不可耐想要呼吸一般。 下一刻,他胸前的衣衫宛若被火焚尽般,转眼化为一滩灰烬洒在棉被上,一个巴掌大小的青铜虎符悬空而立,虎符上可见一连串纂文仿佛活了过来,光影扭曲间闪动着慑人血芒, 猛吸三口气的慕北陵而后力竭般仰面倒在床上,毫无血色的嘴巴张到最大,一口一口急促呼吸。 白衣老人眉头紧锁,缓缓伸出手指点向凌空悬浮的青铜虎符,指尖触碰虎符的一刻,那一拳扭动的血影纂文陡然凝固,随后一股暴虐血气从虎符中翻炸卷出,化作道道罡风肆掠,整个屋子里的桌椅板凳都被刮得东倒西歪。 白衣老人冷哼一声,周身浮起接近羊脂白玉般的光芒,手掌下压轻旋,似梵音般的翁鸣声自其掌间传出。 罡风消弭,青铜虎符随之化作尘埃。 收敛气力的白衣老人伸手盖住慕北陵额头,闭眼细查一番后猛的睁眼,瞳孔中闪着复杂神色,“真被他成了?” 白衣老人再次转头看向黑衣老人,恰好碰到后者投来视线,从那视线中,二人皆瞧出对方的惊喜,复杂,以及那一丝丝微不可查的惊恐。 第三百六十四章 白衣胜雪,庙堂涌动傻武蛮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当黑白二老离开的时候,屋内众人的心脏就像是被重锤锤了一记,快蹦出嗓子眼。很难想象两个看上去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老人能迸发出如此强烈的杀气,很纯粹,恍若万军踏马逐鹿。离开前黑衣老人丢下一句话,说是西夜只有两个月的太平时间,两个月后牛鬼蛇神魑魅精怪该来的还是要来,到时候管你王室武家还是姓慕的小娃,都只能自求多福。 躺在地上被抽空力气的武蛮动弹不得,视线始终落在床榻上不住喘息的男子身上,尹磊浑身僵硬,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略显单薄的衣衫紧贴在后背肌肤上,勾勒出与男人背道而驰的玲珑曲线。小春子等吓破胆的奴才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就算当年面对龙颜大怒的武天秀也不过如此。唯独默不作声的皇甫方士一直等到二老离开后才收回锁定在背影上视线,垂首眯眼若有所思。 这一夜,冬暖阁外的黑甲将士如临大敌,落日前又新添三千甲士守卫,这些体重超过一百六十斤的戎甲汉子个个髯须豹眼,面目可憎,一看便是长年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人。 有从冬暖阁前快步走过的阉奴宫女出奇看见除了黑甲士兵外,三名身着六兽呑炎铠,七名身着三兽呑炎铠的上将军和中将军也赫然在列,乖乖,那可是将军级别的人啊,还只是在守门?他们虽然知道冬暖阁里住的是谁,依旧无法掩饰心底最深处的震撼,连先王武天秀也没享受过如此待遇吧。 第二日。 早朝时两岁的新王武雍被抱上黄金龙椅,陪小家伙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宫女一位阉人,宫女是太后黄氏的贴身侍婢,也是小家伙的奶娘,长得水灵灵的,一对花白胸脯煞是惹眼,束身的女服几乎快包裹不住那对爆炸,露出一道惹人遐想的深白沟壑。 两年前还是贵妃的黄氏怀起龙嗣,深喑后宫阴险诡计的黄氏挑选出一个最信任的婢女送出宫外,然后在武雍出生一个月后,那名婢女去而复返,和走时胸前的小荷才露尖尖角不同,可谓伟岸至极,便做了武雍的奶娘。 被唤作初雪的奶娘手里拿着个画着老虎头的拨浪鼓,不停安抚着不安的幼主,倒是小家伙黑黢黢的眼珠子看也不看拨浪鼓一眼,一直盯着初雪俯下身子时露出的两坨颤抖雪白,张开肉嘟嘟的小手,咿咿呀呀叫着。 大殿下立着三十几位年过半百的大臣,饶是见惯后宫旖旎春事的婢女此时也禁不住脸红,主子想吃,不喂又不行,但总不能就在众目睽睽下掏出来吧。 婢女脸色羞得绯红,掐一下像是能滴出水来。 好在主持朝会的皇甫方士瞧出这一幕,朝婢女侍女了眼色,示意把幼主抱到后面去喂奶。婢女这才如临大赦,抱起小家伙武雍小跑着轻轻去了后殿。 朝会上鲜有大臣发言,皇甫方士自然不会奢望这群尸位素餐的老家伙一上来就大献殷勤,冷眼旁观半柱香时发现现在的庙堂几乎分成两派,一边是以太宰杨公博为首,还对先王武天秀心存幻想,期盼后者有朝一日还能重掌西夜。另一边则是以陈直为首,举荐贤能,推行一系列大刀阔斧改革。 杨公博在朝多年,又是武天秀的国丈,为人处世面面俱到,在朝中攒下不俗口碑,而且他也是唯一一个这些年能在都仲景和孙云浪之间信步闲庭的大臣,知保持中立,就事论事,绝不轻易选边,所以有人说他是朝中的公平子,就连孙云浪任摄政王时也对他礼让有加。 陈直已经从都仲景手中接过象征左相的三花黄紫冠,官职上稳稳压住杨公博一头,不过兴许是圆滑惯了,陈直没提出一条方案都会主动询问杨公博。当然,杨公博不是那看不清形势的人,既然陈直能坐上左相之位,自然和冬暖阁里的那位有莫大关系,他不会傻到一上来就和那人作对,宣同门外那个万人坑里的三万尸骨还未糜烂,他可不想再去添砖加瓦。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 御花园里的小莲花池一如往常平静徜徉,入秋后很多夏花逐渐枯萎,内务府的花匠们这两日忙碌着挖掉枯萎的花束,换上已经培育好的秋菊,再过个把月的时间就是秋菊盛开时节,以往宫里的娘娘们都喜欢在这个时候赏花,同样也是先王们最喜欢过来的时候。 四方石亭内,已经恢复精气神的慕北陵双手撑在围栏上,望着一平如镜的小莲花池面默不作声,他今本来打算过来找找黑白二老,昨天发生的事已经听尹磊细致讲了一遍,包括二老临走前说的那番话,很不巧过来的时候没有见到二老身影,问花园里的花匠也不知道。 慕北陵没有傻到满宫中去找,似这等高人若真想藏起来不让你找到,估计就算削尖脑袋也别想看到半点衣角。 身型魁梧似铁塔的武蛮靠在石柱上,双手环胸,换上六兽呑炎铠的男人重拾虎将之风,皮肤黝黑,虎眉倒竖,显然还在对昨夜被禁锢之事耿耿于怀。一个老头一只手就让他束手就擒,这让领怒马踏中原的虎将很是闹心。 白衣翩翩胜雪的尹磊坐在石凳上,手中把玩一块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雪白石子,这个比女人看起来还要妖娆的男人似乎天生喜欢白的东西,他和同样雪袍白衣的楚商羽倒是登对,只可惜是个男人。 慕北陵指着小莲花池中央还没完全凋谢的映日荷花说道:“元帅府的青莲碧池虽然不比小莲花池大,但里面的花看起来更娇艳,畅舟游池也好,摘一叶遮顶舒躺暖阳也罢,那些文人墨客不是最喜欢这种接天贴地的事吗,宫里的那些个嫔妃贵人应该不全是些胸大无脑的女人吧,怎么也该有两三个舔过墨拿过笔,怎么就看不到她们过来?” 尹磊手肘抵在石桌上,将雪白石子托在掌心里,看稀奇般盯着石子喃喃道:“或许是怕吧。” 慕北陵愣了愣,将视线从荷叶转向油绿的池水上,这绿色,绿的渗人,“怕?也对,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谁知道水下有什么,估计真要放干这一池水,露出来的枯骨就够捡上个三天三夜,呵呵,小莲花池,先生说莲花是佛家渡厄普善的宝相,现在却被用在一个万人坑上,是不是有点讽刺?” 美目含波盯着石子一眨不眨,尹磊笑而不语。 慕北陵抽回视线,回头瞥了眼这个最不应该是男儿身的男人,兀自叹息一句:“可惜这副皮囊了啊。” 尹磊猛的抬头剐了他一眼。慕北陵干咳两声,连忙转头看向别处,岔开话题道:“你说二老说的一个月时间是指什么?南元?夏凉?漠北?还是被称为最有机会一统东州的蜀凉?” 尹磊收起石子,站起身掸去衣衫上的尘埃,他的职责只是负责玄黄旗事务和眼前男人的安危,至于其他事,他不想考虑,也不愿意多费脑子,“该吃药了,我去拿过来。”尹磊转身轻轻离开。 慕北陵自嘲一笑,像是在对牛弹琴,悄悄回头恰好见到顶在白衫上轻微晃动的翘臀,浑圆,“咦,屁股长大了?还是衣服穿小了。真他娘的可惜啊。” 咻的一道破空声从白衣男子手中射出,雪白石子携着男子的幽怨爆射而来。 武蛮闪电般抬起手,石子“啪”的一声被他稳稳接在手心里。 慕北陵听见那句“下次再敢胡说,我就扔刀”时赶紧眼观鼻,鼻观心,默念着“真是天下唯女子和尹磊惹不得啊”,逗得武蛮憨笑不止。 慕北陵白他一眼,没少和自己做些脱了裤子放屁的男人还是像以前一样憨厚,只要有他在,自己就像多了件保命甲,慕北陵很不愿意男人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他自己的还重,每当说起这事时男人都会掏出那句“俺给姨娘保证过,要你好好活着”。 慕北陵拿他没办法,就像听尹磊说昨夜即便拼着惹怒两尊大神的风险,男人也要悍然出手,这要是在他清醒时,说什么也要当头呵斥男人一顿,他娘的,老子的命比你多不了几个钱,慕北陵叹了口气,感慨道:“傻蛮子,你不该为了我惹那两个老头啊。” 武蛮裂开大嘴,嘿嘿笑起不说话。 慕北陵也被气笑:“笑啥?命差点没了还笑得出来?不许笑。” 憨厚男人立刻收敛笑容。 慕北陵无奈摇头,朝男人伸出手,男人像是一愣,随即把握在手中的石子抛给他。慕北陵转身手扶栏杆,将雪白石子远远抛进池中,“咕咚”一声,激起圈圈涟漪,慕北陵喃喃道:“啥蛮子,下次看清楚对手再出手,要是打不过你的,你就是把他按在地上踩两脚我也不说啥,要是打不过的,就乖乖站着。” 武蛮歪着脑袋笑容不减,用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吐出两个字,“俺不。” 尹磊很快去而复返,过来的时候身边还多了个人,太后黄氏,这个身披凤冠霞帔的女人说起来年龄并不大,熬了二十多年就身居太后之位,不知道该说是幸事还是不幸事。 黄氏过来的时候没有带宫女下人,或许是知道将军不太喜欢大摆排场,她还没那个胆子敢触怒这位强势夺朝的狠人。担心安危?算了吧,没见这小莲花池周围站了不下一千的黑甲将士,这还只是明里的,暗里藏着多少还不知道呢,反正黄氏听过男人身边还有姑苏夜部守卫。 尹磊快黄氏一步走进石亭,将烫龙的官窑龙瓷药碗递给慕北陵后就站到一边。 黄氏立在石亭的台阶下,十指扣在腰间,欠身施礼后拜道:“哀家参见将军,将军千福。” 慕北陵一口喝完汤药,眉头下意识缩紧,这家伙又在药里加黄连,而且还是他娘的没熬好的黄连。慕北陵没好气瞪了尹磊一眼,尹磊干脆对那眼神视而不见。慕北陵恨恨放下碗,这才黄氏说道:“末将如何敢担太后如此礼数,来,进来说话。” 第三百六十五章 心思被破,可怜黄氏踏鬼门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慕北陵坐在石凳上,望着对面婉约清秀却涂脂抹粉的太后黄氏问道:“太后来找末将,可是有事?” 黄氏大气不敢出一口,说道:“昨夜的事哀家听小春子说过了,想着将军可能对那两个老神仙感兴趣,恰好哀家这里有点可用的消息。” 慕北陵轻轻挑眉,错愕道:“哦?太后知道他们是谁,说来听听。” 黄氏整理番思绪,平静道:“两位老神仙具体什么时候进宫的哀家不清楚,倒是有一次听武天秀提起过,从他记事起老神仙就在宫里,而且无论是婧氏还是先王,都对他们非常尊敬,祖殿后面有座仙风堂,就是老先王特意给两位神仙修建的,不过听人说他们平常并不住那。” 慕北陵不动声色静静聆听。 黄氏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武家每年有两次祭祖,春分后第第三日,和霜降前一天,说来奇怪,除了供奉武家祖灵的祭祀台外,每次还会设立另外一个祭祀台,上面摆的不是灵牌,而是幡牌一类的东西,隽的字不是咱们东州上的字,如果猜的没错的话,应该是迦楼州那边的文字。” 祷天祭祖一般来说应该是王家祈求上苍保佑来年风调雨顺的求福之事,台上只会摆登临皇天后土的老祖先人,最不济再摆上三清圣祖或者儒释道的某位登仙老祖,当然,后者是因为该朝有信奉传承方能如此,西夜历朝四百余年,地处东州西北,即便会随大流供奉神祀,但也不会上升到老祖宗的高度,摆两方祭祀台又是为何。 慕北陵沉声问道:“太后确定第二方祭祀台摆的是迦楼州的东西?” 黄氏想也不想道:“哀家确定,虽然没去过迦楼州,但小的时候在家中典藏中看到过关于迦楼州的典籍。” 慕北陵点头不语,如果真如黄氏所言,那黑白二老应该是从迦楼州来,而且和武家有不浅的渊源。迦楼州地处十三州腹地,和东州中间还隔着商州以及济州,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怎么会和弹丸之地的西夜有牵连,贪图东州江山?还是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慕北陵抬头见黄氏黛眉微蹙,眼神稍有恍惚,问道:“还有什么事?” 黄氏讪讪笑道:“其实今天过来找将军还有一事相求,只是说出来怕将军不开心。” 慕北陵淡淡道:“那就别说了。” 黄氏哑然,显然没想到刚开了个头就被一巴掌打死。 慕北陵挺起胸膛坐直身子,脸上挂着波澜不惊的表情,手指轻叩在桌面上,若是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落指频率竟和人的心跳速度一致。 开了生藏后他对周围感知更加放大,不说一点风吹草动尽览眼下,离黄氏这般距离探查心跳还是很容易做到。 慕北陵落至速度突然加快,指尖上闪烁极难察觉的幽深绿芒。 黄氏跟着落指速度逐渐加重呼吸,再到脸色煞白,最后只剩下吐气没有进气,头顶凤冠上的垂帘霞珠叮铃作响。 下一刻,慕北陵指尖重重点在桌面上,没再抬起,指尖插入桌面分寸,要知道这可是由青石浇筑的桌面啊。 就不能吸气的黄氏大喘一声,仰着头长长吸上一口新鲜空气,娇嫩欲滴的秀脸泛着枯槁老人般的土黄色。 慕北陵朝不住喘息的黄氏冷道:“我这个人有个很没品的原则,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更不喜欢有人拿一样东西跟我讨价还价,太后如果觉得一点信息就想换来投桃报李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不过是迂腐文人自圆其说罢了,在我这不成立。” 好不容易缓过气的黄氏瞪起惊恐大眼,凤指按在胸口上,刚才那一瞬间她似乎已经尝到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味道。黄氏慌忙起身,撩起袍摆跪在地上,告饶道:“请将军恕罪,妾身以后再也不敢了。”不敢再以哀家自称。 慕北陵看也没看,说道:“起来说话,要是被下人看见了还以为是我在欺负你这位国母。” 黄氏颤巍巍站起身来,却不敢再坐,掬手躬身立在石凳旁。 慕北陵淡淡道:“现在你可以说你想说的事。” 黄氏眼神不停变幻,摸不准这位狠人的性子,也不知道说出来后会不会再去鬼门关走上一遭,进退两难。 尹磊好整以暇的瞥眼打量这位新晋国母,模样倒还说得过去,就是脑子不好使,像慕北陵这种人你越对他笑他越蹬鼻子上脸,甩给他两个脸色不就好了,非要搞得自己低三下气。 当然,想归想,尹磊自然不会把自己拿来和黄氏比较,压根就不是一路人,有何可比,我敢拿石子砸这狗日的,傻大个还不是只有在旁边看的份,你砸个试试,不把你挫骨扬灰咯估计傻大个连觉都睡不安稳。 长得比女人还好看数百倍的尹磊脸颊没来由飞起一朵嫣红,不过很快便被他掩饰过去。 快把一口玉牙咬碎的黄氏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回将军,昨天夜里慈宁殿来人了,说是老太后想把雍儿带到慈宁殿去,妾身没有应允,今天一早老太后又亲自过来一趟,看那架势不得到雍儿誓不罢休,妾身恳请将军为妾身做主。” 慕北陵转头问武蛮:“慈宁殿的人都撤走了?” 武蛮点头道:“昨日新王登基后按照惯例会大赦六宫,所以先生就让赵胜撤去统领宫防。” 慕北陵哦了一声,嗤笑道:“这老太婆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啊,祸害一个武天秀不够还想再祸害武雍,我真是……诶,对了,这两日又没有钩子的消息,要不然的话就把老太婆送到蓟城去,随便他怎么玩。” 武蛮无所谓的笑了笑,那意思就是你做主咯。尹磊嫌恶的别过头,似是不想搀和这种丧尽天良之事。黄氏一张俏脸由黄转白,这两日她或多或少听到过慕北陵身边人的事,对后者口中那个被唤作“钩子”的人也是略知一二,喜欢风韵犹存的人妇,而且每次都要在床上把人折腾个半死。 慕北陵想了想,头痛道:“还是算了,要是真把婧氏送去,我敢肯定那小子肯定又来个十天不临朝,拉上几个半老徐娘的老鸨子和婧氏大被同眠,眼下东边的战事还没解决,先让他消停一阵子。” 黄氏听得涂脂嘴唇不住颤抖,无法想象一位曾经的国母和几个青楼老鸨子,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的场面。 慕北陵安慰黄氏道:“武雍是你儿子,我还指着他以后好好坐住这西夜江山,婧氏那里你不用管,稍后我自会差人去说,行了,没什么事你下去吧。” 吓得几乎连话都抡不圆的婧氏连忙欠身施礼,匆匆离去。 黑白二老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慕北陵还不会傻到让人去迦楼州打听情况,返回冬暖阁时正好碰到下朝的皇甫方士,黑白双发的中年人看上去有些疲惫,也是,从攻下朝城后他几乎几乎就没怎么休息,白天忙完朝事后晚上还要照看自己,这让慕北陵心中生出几万个歉意。 “主上!” 皇甫方士躬身要拜,被慕北陵抢先一步伸手扶住,担忧道:“先生应该多注意身体才是,这两日大小事都是先生操劳,实在辛苦。” 额头上已经能看见发髻线的中年人笑了笑,说道:“不碍事,也就这两日忙点,过后就好了,现在陈直接了左相职务,朝中大小事今后就交给他了。” 慕北陵喜道:“哦?陈直愿意出任左相了?” 皇甫方士点头道:“反正已经接过三花黄紫冠,还有召回寿俊文的事今天一早也发信给蓟城,估计要不了几天就能回来。” 慕北陵突然想起顾苏阳,问道:“顾苏阳呢?有没有他入朝的消息?” 皇甫方士摇摇头,“已经照主上的意思吩咐下去,如果见到他会第一时间通知主上。” 慕北陵婉叹声“可惜”,叹罢再问:“现在朝中诸事如何?” 皇甫方士抽出别再腰上的羽扇,轻轻摇晃,皱眉道:“属下正想和主上说说这事,武越被俘的消息已经传至九城,现在除了我们控制的扶苏,壁赤,蓟城和朝城外,尚城,襄砚,临水都有暴乱发生,尚城和襄砚的情况最不容乐观,现在三城已经封锁城门,无法得到里面的准确消息,另外据扶苏传来的消息说,近日有大批来路不明的人过去,张辽阔问我们需不需要暂时关闭城门。” 慕北陵蹙眉沉思。 武蛮哼哼说道:“俺带人先去踏平临水尚城。” 皇甫方士没有开口,摇到四十九下停顿三息,然后继续摇扇。 慕北陵说道:“先生以为此事该如何?” 正说时,已经到冬暖门前,阉奴小春子手执拂尘躬身而立,这位被幸福砸中的阉人越来越有大总管的模样。 慕北陵停在门口并未进去。 皇甫方士认真思量一番后,轻声回道:“扶苏是我们竖旗起兵的源头,四旗军里很多人的家人都在那里,决不容有失,武越在尚城盘亘二十余年,城里从上到下都对他甘心俯首,很可能是这次暴动的源头,属下建议可以让赵胜领兵先解扶苏之急,然后转战尚城,等到尚城战斗打响,由雷天瀑人率军占住临水,如此双管齐下,让敌人首位不能同顾。” 武蛮一听和自己一点关系没有,登时垮下脸,不悦道:“俺呢?” 皇甫方士揶揄道:“你以为这个时候你能离开主上?接下来会面对什么连我都不知道,主上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你就暂时委屈下吧。” 武蛮哼哼唧唧两声表达抗议,不过也知道他说得对,和慕北陵的命比起来,一城一池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慕北陵赞同道:“就按先生说的办吧,具体兵力布置您做主便好。” 皇甫方士点头不拒。 慕北陵抬头看了眼冬暖阁的门楣,想了想,招来总管小春子,吩咐道:“带我去趟宗人府。” 第三百六十六章 宗人寒门,语不惊人死不休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用枯门高立冷面奴来形容宗人府再合适不过,森然高耸的两扇百年寒木门,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的严密看守,六进六出三座白墙黑瓦平房构成宗人府的所有一切,没有绿树成荫,没有清池小筑,有的只是不知枯萎多少年的老钱树还展着光秃秃的枝丫立在院中。 绕府那一圈围墙外,黑石垒起的箭塔就像几尊石巨人盯着府内,巨型弓弩架在敞开的瞭望口上,箭在弦上,等待一切妄想从里面飞遁的囚人。 存在翰林院三层木架最上面的那本《西夜朝史》中,记载了四百年来所有被关进过宗人府的王室宗亲,随便翻出一位无不是当朝响当当的巨擘。 宣王时的羸侯武青,一身武力修至战王巅峰,醉酒踏破天子迎道,被打入宗人府。尧王时的武安侯武泰鼎,权谋伐术举世罕见,勾结外寇意图谋反,被曦王打入宗人府,还有瞿王时的安能公主,靖王时的武悠世子,无不都是有过人之处,最后在这阴森寒门中了却一生,化作累累白骨,生不得入庙堂,死不得入祖陵。 阉人总管小春子领着慕北陵一路行至宗人府前,还没走近大门便感到一股寒意入体,小春子下意识放缓脚步,谨慎翘首望向府内。 慕北陵伸手拍了他脑袋,笑骂道:怕什么,又不是要把你关进去。” 把拂尘夹在腋下的小春子悻悻笑了笑,冷不丁冒出一句,“常听人说这里面闹鬼,每到三更半夜时能听到鬼叫声,奴才一开始还不信,后来有次装着胆子跑来隔墙听了下,还真有那声音呢。” 慕北陵作势欲打,小春子赶紧缩起头闭着眼睛,也不敢躲闪。慕北陵落到一般的手掌啪的打在他四方高帽上,揶揄道:“那些鬼啊神的就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人,待会要是碰见了就把你直接丢给它,生吞啊还是活剥的咱就不管了,你说行不?” 顶着一张苦瓜脸的小春子几乎快被吓哭出来,噗通跪在地上求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将军您可千万别把小的丢在这啊,小的还想伺候您一辈子,小的,小的,给您当牛做马,求您千万别啊。” 慕北陵哪知道他这么禁不住吓,抬起脚尖捅了捅哭成泪人的阉人,嘲笑道:“没看出来你小子这么胆小,没出息,行了,快起来带路,哪那么多废话。” 顾不上抹眼泪的小春子连滚带爬爬起身来,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生怕真被丢在这里。 穿过第一座名为落凤的院落,来到通往第二间院落的拱门前,门楣上有石刻院名,书“困龙”儿子,慕北陵瞧了眼那两个字心觉好笑,不知道是什么人取这么个名字,到底是想困龙入潭还是困龙升天,二者可是一脚天一脚地啊。 院子东面坐落一件八开门的平房,平房前面只是一片空地,除了两头捆着黢黑锁链的石狮子外,空无一物,这空地倒是大得很。石锁狮子在东州上倒是有些说法,具体来说就是大户人家都喜欢把这东西当做瑞兽镇宅,然后要是哪天发现石狮子上被人捆着锁链,就意味着有人想动这家主人的祖荫,断了他家的气数,所以一般哪怕是死对头的世家也不会在对方家的镇宅瑞兽上动手,否则便是不死不休。 平房大门前的石阶上孤坐一人,白衣胜雪,手肘抵在膝盖上,双掌拖着下巴,身旁放着一把折叠好的象牙骨扇,慕北陵过来时白衣那人只短短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如若未见。 房门是开着的,虽然时至晌午,但屋内却是漆黑一片,只有摆在临门案桌上的老旧油灯还在闪着袅袅烛光,灯芯只剩下一小截,灯油顺着灯杯流下,挂在杯弦上,淌到桌上,烛光中可见淡淡白气缭绕,阴森至极。 几乎吓破胆的小春子远远躲在一旁,学着佛门合上竖起手掌念叨起阿弥陀佛,慕北陵迈上台阶,与白衣男人错身而过时停下脚步,淡淡说道:“你有机会出去。” 白衣男人如若未闻,闭眼垂帘。 慕北陵没等到男人的接话,兀自摇头笑了笑,迈进一尺七寸高的门槛。 始终贴身守护的武蛮这次出奇没有跟进去,停在白衣男子半个身位旁,用脚蹭了蹭台阶上的灰尘,学着男子背对房门坐下,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白衣男子用眼角余光瞄了他一眼,收回视线,不语。 男子另一侧,空气中突然泛起波纹,一袭紧身黑衣的姑苏坤随着波纹涟漪走出来,也挑了个离白衣男人半步的地方弯身坐下。 三人并做一排,魁梧,白衣,黑衣。男人呆板的脸上露出破天荒苦笑,像是在与二人说,又像呢喃自语,“要杀他的话小生不会等到现在。” 这白衣男人自然就是武越心腹中的心腹楚商羽。 武蛮面不改色道:“你有那本事?” 白皙楚商羽缄口不言。 姑苏坤一如既往波澜不惊。 站在台阶下的小春子显得焦躁不安,一双提溜小眼睛不是探向房内,那里面不会真有鬼吧,可是将军进去了啊,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呢。 小春子额头上冒出冷汗,却不记得擦拭,几近天人交战后还是决定站在外面,他暗地里给了自己一个很好的理由,没见武将军都在外面嘛,咱不进去将军应该不会怪吧。 走进房门的慕北陵在正堂角落里的一张破旧老梨木椅子上看见几日未见的武越,依然穿着那一声明黄九蟒龙袍,袍摆上还能见到明显血渍,不知道是他口中那个老翁孙九局的,还是别人的。 慕北陵见到武越,武越自然也看见他,平静的眼神没有泛起丝毫波澜,就这样看着慕北陵走到身旁,就像看一位陌生人。 案几上的茶壶盖被揭开放在一旁,壶里除了不知多少天没倒掉的茶叶外,再无他物。慕北陵抬起袖口掸去椅子坐垫上的灰尘,弯腰坐下,说道:“近日可好?” 披头散发的武越闷声不言,手中把玩着一块沾血的玉佩。 刀头宫字佩,大内侍卫贴身之物。 慕北陵似乎猜到龙袍男人不会开口,也不急,自顾自说道:“尚城暴动了,你那些追随者看起来还是不肯消停,临水和襄砚也是,不过没有尚城闹得厉害,让我猜猜,那天晚上和你一起去皇北楼的黑衣人里有虎威镖局那位七爷吧,这次临水暴乱是他从中作梗?要不就是倪元,前者的可能性更大。襄砚呢,姻娅在主事,这个女人不简单,相比之下我更担心这个女人。” 慕北陵自嘲一笑,“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怕一个女人,是笑话,说实在的,从在壁赤第一眼见到那个女人开始,我就知道她不简单,能把大通商会做到现在这个样子,换成是男人恐怕也不行。” 武越依然不为所动,刀头宫字佩已经从右手换到左手。 慕北陵舔了舔干涸的嘴皮,纳闷道:“怎么?就不发表些感慨?你的手下看起来比你更让我头疼,所有人都说缙候麾下三势,大通一势,虎威一势,死士一势,现在看来说的没错。” 武越侧头瞄他一眼,鼻腔喷出个重重的“哼”字。 慕北陵无所谓瘪瘪嘴,如数家珍道:“你在扶苏还安排有后手吧,再猜下,死士?确实是个头疼的事,赵胜会马上率人去扶苏,然后杀个回马枪进攻你的老巢,临水这边也有人会去摆平,要不我们打个赌,看是你的三势厉害,还是我的十万铁骑厉害。” 停下转动刀头宫字佩,武越嘴角边弯起抹讥讽弧度,嗓音尤为嘶哑,“慕北陵,你真以为你要面对的只是这些虾兵蟹将?” 慕北陵好奇道:“不然呢?你想说南元还是夏凉?或者漠北?” 武越冷笑一声,不言。 慕北陵盯他片刻,抛砖引玉道:“难不成是那两个神秘的老头,从迦楼州来的那两位。” 武越眼皮瞬间眯起,很快又被他舒展开来,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谁告诉你的?那个被你抬上太后位置的女人,还是武天秀那个被你养在深宫中的娘?” 慕北陵捏起倒在案几上的茶壶盖,盖子上布满灰尘,显然很久都没被人动过,这让他很是讶异习惯诸事品茗的男人如何聊解慰藉。 将茶壶盖轻轻扣上茶壶,慕北陵轻笑道:“就不兴他们两个亲口对我说?” 武越一脸“信你老子就是白痴的”表情,鄙夷道:“慕北陵啊慕北陵,你以为把我囚禁在这里,然后推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坐上王位就万事大吉了?呵,该说你天真呢还是说你白痴呢。” 慕北陵不怒反笑,静待下文。 武越将刀头宫字佩揣进怀中,第一次正视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黑眸男子,嘲笑道:“你把自己看的太高,把西夜看的太小,世俗王家,凌绝帝王,还有那些千年不肯入世的神仙天门,而你,只不过是这盘棋上的最微不足道的一颗棋子而已。” 慕北陵收敛起笑容,剑眉紧蹙。 武越似乎很喜欢看他吃瘪的模样,放声大笑,狭刀似的眉毛完全舒展开来,然后语不惊人死不休继续说道:“四百年前东州诸侯林立,短短三十年间十八诸侯相继死于非命,合纵成如今九国之势,慕北陵,你觉得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武越瞪着猩红大眼,渐入疯狂:“我武家能坐拥西夜四百年,你真当是高高在上的元祖先王战勇无匹?迦楼州的人在我西夜,其他国家呢?那座被称为最有帝王面相的蜀凉呢?没人敢一统东州,你知道吗?没人敢,你以为夏凉人攻下徽城后为何不打王陵的主意?那可是我西夜的一个大宝藏啊,你知道为什么嘛,哈哈……” 打开话匣子的武越显然不肯罢休:“姑苏夜部,元祖先王培养的死士?哼,天大的笑话,那些所谓的族训在他们看来狗屁不是,武天秀掏出玄德门的时候,怎么不见夜部的人?所以说慕北陵,你脖子上架了把刀,一把鬼头大刀,孤就在这里看着你怎么死。” 武越咬牙切齿抬起手做了个刀砍脖子的手势,笑声就像这房间一样,阴森恐怖。 第三百六十七章 悲王忠子,籽儿来朝引欢笑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没有理会状若疯魔的武越,慕北陵唤了声“小春子”,恭谨候在屋外的阉人甩起白马尾拂尘硬着头皮绕过坐在台阶上的三尊煞神走进房中,“将军,您叫我。” 慕北陵指了指案几上的茶壶,噤若寒蝉的阉人当即会意,端起茶壶小跑去侧门。 慕北陵似有似无问了句:“喝茶还是喝酒?” 说出这话时才想到龙袍男人恐怕压根没心思,慕北陵兀自笑起。 满头冷汗的小春子很快沏了壶茶端进来,也不知道是被房间里阴森气息吓的还是跑的太快,整个后背都汗水沁湿,摸一把全是水。 慕北陵端起小春子重新换来的崭新茶杯,端至一半停住,见武越没有要喝茶的意思,问道:“怎么?说了这么多话不口渴?润润喉咙才好继续骂,别客气。” 不过武越依然没有要喝的意思,慕北陵推杯至唇下,笑而浅咂,道:“西夜是你武家的江山,以前也好现在也罢,我从未说过想要染指这个地方,至于你说的这些王家秘闻,知道了又能怎样,不知道又会怎样,该来的始终会来,这就和你一样,卧薪尝胆二十余年,到头来还不是孤注一掷。” 掀起杯底一口饮尽,眼聪目明的小春子迅速接过茶杯再次倒满,慕北陵没去理会武越暴风骤雨后的一声不吭,兀自说道:“烽火大将军曾对我说男人生当战死沙场,就是前面是死地,举刀冲过去大开大合冲杀一番,最后落个尸首无存也畅快,若是一辈子守着茅房蹲坑,外面放个屁也不敢喘口大气,不被憋屈死也会被闷死,话糙理不粗。” 武越眉角微微一挑,很是不屑的冷哼一声,伸手端起还在冒着热气的茶水,嗤笑道:“莽夫而已,真正坐在天地家执掌大道的人,岂会做那身先士卒之事。” 慕北陵抿了抿嘴唇,道不同不相为谋。 纵观东州千年历,将相也好王家也罢,开国立朝哪样不是由身先士卒闯出来的,没有元祖先王的马革裹尸,如何会有西夜四百年基业,躺在温柔乡里就能醉掌天下的咛语妄文,只有青楼里那些插科打诨的说书人才撰写的出来。 越想越是乏味,慕北陵站起身抖了抖袍子上的灰尘,往房门走去,临出门前丢下句话:“不出意料的话夏凉那批人也是你叫来的吧,既然来了,就别回去了。” 夹着拂尘的小春子紧跟着走出门去,眼角余光悄悄瞄了眼脸色成的下人的武越,登时一个哆嗦,躬身垂首跑开。 坐在石阶上的楚商羽从头到尾没有说一个字,望着几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撑起身子回身走进房中,到后面的偏房里取来件裘皮披风,轻轻搭在武越身子上,“天凉了,主子身体要紧。” 和龙袍男人从相识到相知再到心腹中的心腹,楚商羽见过男人登高祝赋意气风发的面貌,也见过打雷闪电夜里男人惶恐不安的一面,南柳台上的一纸《登临士子赋》让他甘心跟在男人身后,做了别人口中尤为不齿的鹰犬。 有人说楚商羽若从了军,不说能做到西夜大将军的位置,上将军之位怎么也唾手可得,再不济翩翩游侠浪迹江湖,一剑入道一剑入世,做那笑看风云卷起的风流事,也好过窝在一个小小缙候府里十几年。 但只有楚商羽自己清楚,真正懂自己的人只有眼前的男人,即便他现在败了,依然是那个可以挥毫做出“胡天塞外游侠地,归马西风啸北凉”的朝之诸侯。 武越习惯性紧了紧披风,目光盯在面前的青石板地面上,喃喃说道:“其实你可以出去,慕北陵想要的人是我,他不会为难你,外面那些人同样不会为难你。” 正在收拾案几的楚商羽微微停下手上动作,主子不喜欢宗人府里的茶叶,所以从进来到现在也没见他喝过一次,楚商羽浅浅笑起,道:“老翁不在了,商羽曾经答应过老翁要照顾好殿下。” 提及老翁,武越眼眶逐渐泛红,抬起头深吸口凉入骨髓的冷气,胡渣颤动,“是孤害了老翁啊。” 楚商羽换来壶清水,斟满一杯递上前,轻声道:“是老翁的幸事,换做商羽的话也会这样做。” 武越偏头看着面若蚕玉的游侠儿,留下两行清泪。 …… 回到冬暖阁的慕北陵一边喝着尹磊熬好的汤药,一边看着小丫头第五籽儿欢呼雀跃的在房间里嬉笑玩闹,小丫头是刚刚才被皇甫方士从宣同门外的大营里接过来,朝城诸事未定前未免籽儿遇到危险,所以特意留在城外的大营中,现在尘埃落定,早就吵着要来看看王宫的她自然被接过来。 这身狮子绒球大红锦衣是黄氏特意差人送来的,小丫头穿上这身衣服就像团火焰,让人喜欢的紧。 小春子躬身站在慕北陵身旁,不时出言替黄氏说些好话,“将军,小公主长得真俊,这身衣服也好看,太后听说小公主要进宫,就让奴才把这身衣服拿来,这衣服本来打算等到大王五六岁的时候再穿,现在穿在小公主身上,嘿嘿,别说,还真别有味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画罗什么什么簇蝶裙。” 歪着脑袋想半天也抡不圆这句诗词的小春子急的直扣脑袋。 慕北陵被他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搞得一头雾水。 端着官窑龙瓷碗的尹磊浅笑道:“画罗织扇总如云,细草如泥簇蝶裙。” 小春子腆着脸嘿嘿傻笑,“就是这句,就是这句,还是尹将军有学问。” 慕北陵伸手拍了下近在咫尺的阉人脑袋,笑骂道:“没看出来你小子拍马屁的功夫也是一流啊,还拽上诗句了,要不赶明夕月坪上诗词做赋你也去试试?指不定把那些穷酸士子都给比下去,我赏你个大官做做。” 小春子身子一颤,忙将身子压得更低,求道:“啊哟,小的哪有那本事,小的这辈子能伺候将军已经是祖上修来的福分,哪敢奢望登堂入庙,将军可别笑话小的了。” 慕北陵哈哈大笑,挥手赶人,“行了行了,别在这献什么殷勤,过去告诉太后一声,她的心意我收下了,叫她寻个时间去找尹磊,开几个方子给她调理下身子,别到时候大王还没长大成人呢就没娘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被鞭挞过两次的黄氏主动讨好,他也不能拂了这位新晋国母的面子。 小春子一阵欣喜,俯身施了个万福礼,屁颠屁颠跑出去。 跑累了的小丫头扑进慕北陵怀中,习惯性的在他胸前蹭了蹭,挑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抬起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娇声问道:“叔叔在笑什么?” 慕北陵伸手捏了捏丫头的鼻尖,怜爱道:“叔叔在笑有的人拍马屁拍的彭彭响。” “马匹?这里哪有马?”小丫头撑起身子扫视偌大的房间,确定确实没有马后,又蹙起精致的小眉头狐疑道:“叔叔骗人,分明没有马。” 慕北陵被逗得前仰后合。 尹磊不仅莞尔道:“傻丫头,你叔叔不就是马咯。” 籽儿歪着脑袋想了想,故意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纠正道:“叔叔是人,不是马。” 尹磊一怔,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便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皇甫方士的声音,“哟,什么事啊,笑的这么开心。” 脱下明黄素袍重新灰布麻衣的皇甫方士兴冲冲走近前。 慕北陵见他眉展颜笑的模样,说道:“尹磊和籽儿在讨论我是不是马的问题,什么事让先生这么开心。” “马?什么马?”皇甫方士从怀里掏出张信纸,递给慕北陵,说道:“先看看这个,蓟城的来信。” 慕北陵接过信坐直身子,籽儿顺势滑到他大腿上,嘟着嘴不得不重新换个姿势,慕北陵展开信细看片刻,拍腿叫声好,“好个钩子,不错嘛,还鼓捣出这玩意了,看来把他放到蓟城还真是不错。” 信是林钩亲笔所书,如蚯蚓滚泥一样的大字比慕北陵写的好不到哪里去,信上说他以暗器暴雨梨花为蓝本,新做出一种名为天女散花的袖里飞针,和暴雨梨花不同的是,天女撒花能装备到普通士兵身上,就藏在袖子里,每次能装下百枚飞针,近身战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发射,杀敌于无形中。 依照林钩屁大点事也要说过天的性子,自然要在信中大吹大擂一番,然后才说些诸如襄砚徽城形势之类的消息。 慕北陵合上黄白信纸,笑逐颜开,“如此一来蓟城的形势就能大大改观,守住应该不难,现在就等临水几城收复后,就可以把全部精力放在夏凉人身上,哼哼,夏凉王的胆子确实不小,看来当初徐邺岐西镐郦的失守还没让他长记性,你说蛮子若是再来一次马踏三城,夏凉王会不会气的吐血。” 坐在一旁的武蛮裂开嘴角,露出抹狞笑。 皇甫方士道:“吐不吐血说不准,被全天下人耻笑是肯定的,当初一战夏凉元气大伤,现在踏过艮水的十八万大军几乎是夏凉人的全部兵力,倘若把这些人都留在西夜,夏凉王也蹦哒不了几日。” 提起夏凉慕北陵忽然想到在徽城时见到的戚乐,开口问道:“这次夏凉领兵人可是戚家二子?” 皇甫方士神秘一笑道:“不是。” 慕北陵错愕道:“不是戚乐戚平?这么重要的军事行动夏凉王竟然弃用二人,莫不是戚家失势了?” 皇甫方士轻笑道:“庙堂之事风云突变难以预料,几天前的缙候都被圈进宗人府,一个家族失势还不平常,不管戚家现在如何,对我们来说总是个好消息。” 慕北陵点头道:“先生说的极是,那就等赵胜他们得胜归来后,夏凉人要是再不走,就把他们一口吞下。” 蜷在大腿上的小丫头张起樱桃小口做了咬人的姿势,顿时逗得满堂哄笑。 第三百六十八章 爆熊归北,中秋临近淡泊室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是夜。 冬暖阁迎来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有爆熊之称的北玄武栗飞。 慕北陵本以为栗飞会在近日去北疆,陇源那边的事情还没得到解决,武天秀之前请南元郑王出兵,以陇源为代价,后来武越强插一脚,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许给郑王什么好处,但总的来说应该不会比武天秀许的少,眼下朝城尘埃落定,郑王估计正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收回报酬, 不过至少对慕北陵来说就没打算把陇源拱手送给郑王,至于武越的国书,谁写的找谁去。 婢女奉上泡好的上等猴魁,绿油油的茶水腾着热气,慕北陵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端起面前正宗官窑龙瓷茶杯轻咂一口。对于栗飞来说茶比酒香,北疆漫天飞雪时他尚且不喜欢用酒暖身子而终于大英山里特有的镇山拔。 久居山中的人都喜欢镇山拔这种东西,长在山巅上,每年拢共采不到百斤,但镇山拔更多被山上的老人喜欢,因为泡出来的茶有股特别的骚味,有点像马屎泡开的味道,不过喝下去比酒还烈,暖身子的用处也不比酒差。 眼睛眯成一条缝淡淡看着男人的慕北陵开口问道:“将军深夜至此可是有事?” 栗飞端起茶杯放在鼻尖嗅了嗅,不答反问:“什么茶?” 慕北陵回道:“猴魁。” 栗飞点点头,小小唆了口,看上去不像在喝茶,更像是在试探茶里有没有下毒。 见到这一幕的慕北陵顿时被逗笑,道:“将军总不会以为我会在茶里下毒吧。” 栗飞干咳两声,摇头笑道:“当然不是,这东西味道不怎么样,透着酸气,不习惯。给那些个文人墨客喝还不错。” 慕北陵付之一笑,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就好比自己更钟意虎跑而不是王家的秋露白。 “这两天准备回北疆,崽子们在这不习惯,虽说朝城离边线不过千八里,少了些东西,浑身不自在。”栗飞说话声很平静,就像在描述一件在平常不过的时。 慕北陵颇为认同点点头,“这个地方俗气太重,撇开绫罗锦缎的被子来说,还是扬马头踏胡风来的舒服。” 生为沙场之人。 今天看起来比以往沉静不少的北玄武说道:“小凤子就不和我回去了,你愿意留在身边也好,发配他去某个边线也罢,给他点人,能活下来是他的造化,不能活下来只能怪他命不好。” 慕北陵略微错愕,男人口中的小凤子自然是他这头爆熊的獠牙,白马银枪孔凤,之前倒是听他想把孔凤交给自己,但那时只以为是玩笑话,哪里会当真,慕北陵玩笑道:“你舍得?” 栗飞面无表情说道:“没什么舍不舍得,鹰崽子总有展翅翱翔的一天,成天跟着我这个老不死的混,有出息也混的没出息。”栗飞面露苦笑,似是想到什么,端起那杯被他变得一文不值的猴魁一饮而尽。 老不死?这称呼用在被整个南元忌惮的大将身上恐怕不合适吧,何况他才多大,抵死不过五十。慕北陵暗自思量一番,说道:“武天秀发国书请郑王出兵,可是以陇源为代价?” 栗飞沉默不语,权当是默认。 慕北陵清楚男人的心思,守了陇源城一辈子,到头来被人拱手相送,换做谁也会窝火,“武越后来也给郑王发了封书信,我估摸着代价不会比武天秀的少,这两天朝城的消息差不多也该传到郑王那里,南元的十七万大军现在退至陇源外五十里,有消息说南元的外使正在往朝城来……” 栗飞抬手打断他的话,眯着狭刀般的眸子沉声道:“你也想把陇源送给郑老头?” 慕北陵深深看了眼男人,笑道:“国书是武天秀发的,信是武越写的,干我屁事,换句话说西夜现任大王是武雍,你见过一个两岁娃儿会提笔写信?” 舒眉展眼的栗飞嘴角旁勾起一抹弧度。 这话,对味。 慕北陵沉吟片刻,道:“我没有多余的兵力给你。” 栗飞瘪瘪嘴道:“我没奢求这个。” 慕北陵担忧道:“对方可是十七万大军。” 栗飞冷笑一声,不自觉挺了挺称得上宽阔的胸膛,这一瞬间,爆熊北玄武的岿然气势勃然而发,“和姓龙的打了这么多年,赢过,也吃过亏,但要说怕过?哼哼。” 慕北陵抿嘴笑道:“等东西两线的战乱平息,我会让人过来,差不多要一个月吧。” 栗飞闷而不答。 摇羽扇进来的皇甫方士一眼见到栗飞时并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惊讶,走到慕北陵右手旁的椅子坐下,先朝栗飞点头致意,而后说道:“去扶苏的大军已经出发,属下给了赵胜三万人马,孙玉弓把那只乌青隼也交给赵胜,那东西速度快,用来传消息不错,等赵胜拿下扶苏就让天瀑带人去临水。” 慕北陵哦了一声,没有表态。 摇扇子要到四十九下习惯性停顿三息,皇甫方士朝栗飞说道:“陇源现在差不多已经是南元的板上鱼俎,南元外使还有两天能到朝城,将军快马加鞭的话,能赶在外使来之前回去,不过那十七万大军的反应,就不得而知了。” 慕北陵和皇甫方士同时看向男人,栗飞咧嘴似笑非笑,张口道:“你这可还有虎跑?” 恭候在一旁的小春子不待主子吩咐,小跑着出去,很快便抱着个大酒坛回来,放在案几上。 栗飞掀掉盖在坛子上的泥封,接过小春子递来的酒碗倒上两碗,豪气道:“这辈子难得何人喝酒,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这碗酒,就当是为老子壮行如何?” 慕北陵站起身,端起酒碗,道:“来日若有机会,北陵当备上好虎跑和将军同醉。” 栗飞笑道:“来日?” 言至于此,仰头饮下杯酒,转身时挥动广口袖袍,不留分毫眷念。 皇甫方士盯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感叹道:“生当人杰,死亦鬼雄。” 慕北陵默不作声,端着酒碗的手久久未能放下,口中酒香犹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与君共饮此酒。 这一夜,北疆数万将士兵出广德门,火把长龙蜿蜒而行,扛旗虎将领先而行,裹着九兽呑炎铠的中年人遥坐马首,腰间不插佩剑反挂羊皮酒囊,两执大戟豹眼将军跟在其侧,步伐整齐的捍卒压后。 这一夜,广德门城墙上,白马银枪的玉面将领驻马门前,眼中望着远去队伍默不作声,手中七寸三尺长的银枪在月光照射下泛着森然寒芒。 …… 还有几日便是中秋,逐渐安定下来的朝城开始恢复应有的热闹,街上人头攒动,酒肆商铺洋挂红贴画,到处洋溢着喜气。 东州历来有两大盛节,一为中秋,一为压岁,年中和年尾,往往这个时候在外游历的人都会回到家中和家人团聚,对于西夜来说中秋之日更是举朝欢庆之时,因为元祖先王建朝便是在中秋这一天。 长安街上,换上素衣常服的黑眸男子抱着瓷娃娃般的小丫头悠哉漫步,身高超过两米极具爆炸性视觉的魁梧男子双手抱在脑后,不声不响暗暗跟着,再后面十丈左右,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可见见到不下五十名换上百信衣的汉子暗中跟随,他们的视线大多锁定在和黑眸男子擦肩而过的行人身上。 秋高气爽时再适合不过漫步赏景,即便朝城的风光比不得临水襄砚,但热闹程度却远不是这两座城池可以比拟的,就像那些喜欢登顶览山畅舟游湖的文人墨客,到了朝城也要感叹一声“繁华不过长安时”,坐下来品几口算不得上品的秋露白。 长安街尽头处有座“淡泊茶室”,说是茶室,实则比城中皇家兴资修建的皇北楼不落下风,唯一不同的是皇北楼亦动,来往多是王公贵族一掷千金的豪绅富少,而淡泊茶室来的更多的是穿梭各州各朝的文人墨客大学之士,据说如今朝中左相陈直未入朝之前就是这里的常客,还留下诸如“夜赏芳华花垂泪,我不怜天尤自人”等经典诗句。 抱着籽儿踏进淡泊茶室一尺一寸的门槛,放眼望去一层大厅中坐着寥寥数人,厅中装潢古朴而不失风雅,檀香木栏镂空雕花的纹饰随处可见,供客人就坐的茶座也清一色五十年老檀木所制,门隔廊回间悬挂大家挥毫所做的笔墨眷品,一派淡雅之风。 上前迎客的是名年龄不过二八的芳华女子,着一袭碧螺长裙,薄施粉黛,束着流云发髻,没有大争入世的庸俗之气,多了几分临院小家碧玉之感。 脸上挂着温和笑容的女子颔首施礼,道:“公子是品茗还是寻人?” 来淡泊茶室里大多是由故友相知邀约,然后三两坐在一起作词祝赋。 慕北陵轻声道:“算是品茗吧,二楼可还有雅间?” 女子微微错愕,眼神若有如无的瞟向站在后面的魁梧男人,如果说眼前男子看上去还有几分雅气的话,这个男人就和这个词完全不沾边,一声戾气就算站的远也能感觉到,女子在淡泊茶室也不是一两天,看人面相的本事不落那些圆滑老狐狸。 护卫? 还是哪个刚从沙场里回来的将领? 这两日朝城的不安定注定女子要多几个心眼,毕竟连一国之君的大王都被逼出玄德门,更何况一间小小茶室,若是惹了惹不起的人,真就是欲哭无泪。 “公子请随我来。” 第三百六十九章 油腻管事,大富大贵不如命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跟着碧螺长裙女子一路走到二楼,要了间靠窗的雅间,慕北陵将小丫头抱在老梨花木椅上,叫住正准备出去的女子,问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叫刘杉的管事?” 长相清新脱俗的女子额首轻点,“刘管事是我们茶室的二管事。” 慕北陵笑道:“可否替在下知会声刘管事,就说有人在在这里等他。” 女子歉意道:“抱歉公子,刘管事今天一大早出去了,回来的话差不多得午时的样子。” 慕北陵摆手道:“没事,我在这里等就行,给我泡壶猴魁吧。” 女子欠身施礼,关门前特意悄悄瞟了眼已经站在窗边的男人。 窗户打开一半,慕北陵负手而立,视线中的街道热闹非凡,很多铺面已经把商品摆到街道上售卖,琳琅满目的商品挂在架子上,煞是惹人眼。 “詹士府的陶龙说那个齐国公和这间淡泊茶室有很大关系,刘杉是他在朝城里的暗桩,你觉得这话能信几分?”慕北陵收回视线,坐在籽儿旁边替她撩起耳垂旁的一丝乱发,小丫头今天穿了件鹅黄绒球小褂,配上里面的雪白罗裙,加上一张精致到无以复加的小脸蛋,煞是惹人喜爱。 慕北陵常在想丫头长大后会是个什么样子,至少照现在看来,不说真的站在那里让天地失色,至少比上倾国倾城还要倾国倾城不少。 坐在一旁的铁塔男人垂帘闭目,双手环于胸前,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早已习惯男人少言寡语的慕北陵看也没看他一眼,他真要吭声才是出了鬼,“陶龙倒是个审时度势的人,听说他以前一门心思巴结都仲景,只是都仲景没怎么给他好脸色看,也是,一个小小的五品詹士府执事,放在二品大员都称不上实权者的朝城来说太小,不过既然是先生叫他来,可信度应该很高。” 前两天皇甫方士特意把陶龙带到冬暖阁一趟,这个名字听起来恢弘大气的人看长相却着实不怎么样,矮小瘦弱,长的尖嘴猴腮,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不知是不是紧张的缘故,反正在慕北陵看来陶龙不像是个当官的,更像是个在市井角落里蹲着不知道憋什么坏水的痞子。 陶龙说他曾经做过齐国公的贴身奴侍,因为话少人呆,所以齐国公做很多事情并不怎么避讳他,而和刘杉的隐秘关系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后来发动政变时有不少学子跟着起势,刘杉在其中就起了很大的作用。 一直等到午时三刻,叩门声忽然响起。 手指扣在桌面上的慕北陵淡淡回道:“请进。” 房门开启,一个身着金钱服的中年人走进来,稍稍打量房中几人后,淡淡道:“听说公子找我?”中年人倒是不卑不亢,别看体型不怎么魁梧,除了那一身本应有的文卷气息外,目光中竟是透着几分精芒。 高手。 这是慕北陵对中年人的第一印象。 中年人踏进房门的一刻武蛮微微动了下眼皮,瞥了眼金钱服中年人后便再度合眼,像是没怎么打上眼。 慕北陵伸手指了指面前空出来的椅子,中年人也不客气,微微一笑躬身坐下。习惯了大场面,又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的人,往往不拘小节。 慕北陵开门见山道:“在下今日突然到访,是想听听阁下对齐国公的看法。” 中年人皱了皱眉。 慕北陵笑着补充道:“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姓慕,叫慕北陵。” 中年人闻言先是暗自咂摸,随即突然瞪大眼睛转为惊恐,最后浑身开始颤抖,似乎屁股下的老梨花木椅子长了毛刺,一弹而起,惊叫道:“你,你是,慕北陵……” 天天游走在文人墨客富贾贵商间,中年人自然知道这几个字的含义,武天秀遁走玄德门,武越被囚宗人府,两岁幼主武雍登基称王,这些都和眼前男子有着不小关系。甚至今天一早他被人叫去,也和这个男子有莫大关系。 慕北陵笑而不语,能当上淡泊茶室的管事至少脑子灵光,如若不然他到不介意替他开开窍。 惊恐过后逐渐冷静下来的中年人苦笑道:“大人不该到这来,现在外面想要大人项上人头的多得是,大人就不怕……” 慕北陵抬手打断他的话,冷笑道:“至少你没那胆量。” 刚说到这里,中年人只觉周身一紧,一股极危险的气息从男子旁边油然而生。 不知何时已经大汗淋漓的中年人僵硬转头,恰好看见那半睁开的虎目,似刀似剑。 中年人气息瞬间萎靡一大半,冷汗顺顺着额头流下,却不敢伸手去擦,只怕稍有异动那头猛虎就会暴起扑食,当然,食物只会是房间中他这个唯一的外人。 “大人想知道什么。” 或许知道今天不吐出点什么自己绝对无法轻易走出这里,中年人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慕北陵很是满意点点头,笑问道:“其他那些狗屁事我也没什么兴趣,你就告诉我夏凉这次的行动是不是齐国公主使。” 中年人顿了三息,摇了摇头,“这件事,小的真不清楚,自从齐大人……哦不,齐国公政变失败后,小的就和他失去联系,据说是去了夏凉,但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 抹了把眯起眼睛,看也没看中年人,端起青花瓷杯仰靠在椅背上,颇有些无奈道:“知道为什么找你吗?一来确实因为你和齐国公关系亲密,这二来嘛,我喜欢和老实人说话,因为谈着不累,一点就通,显然现在看来你只满足前一个条件。” 中年人低垂着头,袖在宽口广袖中的双手悄悄握拳。 慕北陵淡淡瞥了眼中年人袖口出很不易察觉的晃动,突然神经质笑道:“你叫刘杉是吧,我突然有点好奇,都说高手杀人喜欢十步一杀,十步之内的成功率要远超七成,不妨告诉你,我是修武白痴,具体说呢也就比普通人稍微强上一点,咱俩现在的距离差不多只有五步,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杀了我,这笔买卖划算吧,有了这颗脑袋不说你下半辈子锦衣玉食,至少荣华富贵吧。怎样,要不要试试,都说富贵险中求,指不定齐国公后面给你多少好处也说不定啊。” 中年热袖在袖笼袖笼中的双手缓缓松开,脸上挂着尴尬笑容,陪笑道:“大人说笑了,就是再给小的一百个胆子,小的也不敢对大人有非分之想。”躬身拜下。 慕北陵抿了口茶,放下茶杯,双手撑在茶几上身子微微前倾,饶有兴致说道:“要不这样,我们堵他能不能在两息之内杀掉你,如何?” 话音刚落,中年人脸色大变,只见那一直闭眼垂帘的魁梧男人突然鬼魅般暴起,中年人本能想要祭起玄武力抵抗,哪知还没来得及调动气力,只觉脖子处一凉,像是被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抹过,再回神时,只见男人已经重新坐在椅子上双手抱胸,依然那副闭眼垂帘的模样,像是未动分毫。 中年人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下意识伸出手指摸向脖子处,有触水感。入手滑腻,是茶水。 中年人瞳孔猛然缩起,一息半,不到两息。这看上去不显山露水的男人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以手指沾茶水,然后抹在自己脖子上,最恐怖的是他这一连串动作下自己竟然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慕北陵好整以暇盯着中年人,从腰间取下那柄缠着盘龙纹饰的古朴匕首,抽出仅仅一指宽的狭长刀刃,随手丢给武蛮,佯装嗔怒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说了是取性命,这算哪门子,喏,这个给你。” 武蛮伸手握住还没手掌长的刀刃,夹在两指之间,舌尖轻轻滑过薄如纱羽般的刀锋,露出抹狰狞笑容。 中年人刘杉顿时苦着张脸,那刀刃要真抹过脖子,疼不疼的不知道,反正铁定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刘杉欲哭无泪道:“大人且慢,大人且慢,小的说就是了,小的这就说。” 看来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命重要啊。慕北陵重新靠在椅背上,扭了扭身子,换个更舒服的姿势。 刘杉喘着粗气抬起袖口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维诺道:“这次夏凉进攻徽城的事,确实是齐国公从中策划,当初政变失败后他逃往夏凉,夏凉朝里有个叫左功德的人,位居禁军总教头,和齐国公关系匪浅,左功德此人盛得夏凉王器重,齐国公去了后就成了夏凉王的座上宾,前段时间他给夏凉王献策,说是趁西夜内乱起兵,能保当初三城被夺之恨,夏凉王本就对之前三城被攻耿耿于怀,所以这才起兵。” 慕北陵淡淡道:“齐国公和武越是什么关系?” 刘杉知无不言,道:“回大人,具体什么关系小的真不知道,只知道他们两人以前常有书信来往,其中一些齐国公还曾询问过小的意见,不过啊,都是些无足轻重的事。” 慕北陵没揭穿他想要撇清关系的嫌疑,继续问道:“齐国公和夏凉戚家的关系好像不很好?” 刘杉点头道:“确实,这次西伐西夜齐国公和戚家也产生不少矛盾,据说戚家不同意伐西,是齐国公三番五次鼓动夏凉王,所以这次领兵的并不是戚家的人。” 第三百七十章 重返壁赤,三百万黄金首级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这一点倒是慕北陵没想到的,齐国公一个外人能和盘亘夏凉几代的戚家分庭抗礼,还能得到夏凉王的支持,不得不说确实有一手,至于到底是凭他自己的本事还是和那位左功德有关,这些已经不重要,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个左功德既然能助齐国公力压戚家一头,至少说明本事不小。 刘杉继续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大抵也就是自己和齐国公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关系,总之说到底就是他只是个跑腿的,该做的事帮着做了,不该做的也只是帮着做了一点。至于此次进攻夏凉的事,则和他一点关系没有。 慕北陵倒没准备怎么为难刘杉,除了一开始吓唬几句外,从头到尾都在听他说,直到一个时辰后才走出淡泊茶室。刘杉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等人走远后还不停摇着手,一副恨不得送出十里的样子。 对于中年管事如此献殷勤,在座的茶客们倒也见怪不怪,都以为年轻人是哪家的少爷公子,或者就是哪位新贵,这段时间朝城风雨飘摇,新王刚立,哪位识时务的才俊异军突起也不奇怪,当然,他们绝不会把男人和那位被誉为狠人的慕北陵联系在一起,因为西夜很大,但东州更大,现在明里暗里想要那颗向上人头的人简直如过江之鲫,这个时候他们并不认为那个男人还敢四处晃荡。 朝城,坤宁殿。 穿着凤冠霞帔的太后黄氏正在逗弄幼主武雍,体贴的婢女昨儿个见小主子特别喜欢木马,就让宫里的工匠连夜用檀木料做了个木马,走路还战战兢兢的武雍坐在木马上,随着婢女的一摇一晃,发出一连串稚嫩的童笑声。 慕北陵独自进来,看见玩的正高兴的武雍时露出抹笑容,前些天心血来潮时他想抱抱这个小瓷娃娃,哪知道在别人怀中不哭不闹的小家伙,一到他怀里就哭闹不停。 黄氏起身相迎,恭谨施以万福之礼说道:“妾身恭迎将军。” 慕北陵合手躬身道:“太后折煞末将。”走到木马前,小家伙武雍停下摇木马的动作,鼻尖一皱就要哭出声。慕北陵连忙后退几步,和小家伙拉开一段距离,苦笑道:“这小东西还是不亲近我啊。” 黄氏让婢女把武雍抱下去,歉意道:“雍儿还小,不懂事,望将军莫怪。” 慕北陵摆摆手道:“太后这话说的,我能和一个两岁的小家伙怄气?” 跟着黄氏走到茶台前坐下,慕北陵谢过黄氏亲手斟的茶,开门见山说道:“过两天我要去壁赤一趟,朝中的事就请太后多费心,陈直任职以来做的不错,只是和武家系的一些人难免有些摩擦,太后即是大王的娘亲,说起来和这些人也沾点亲,可以的话帮衬下陈直,这也是为了武雍好。” 黄氏点点头。 慕北陵抿了口贡茶,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慈宁殿那边这段时间就少去吧,武天秀虽然跑了,婧氏好歹也是名义上的后宫之主,先生说这两日那些武家旧部暗地里准备搞些小动作,我走之前会把一部分禁军的统领权交到你手上,以防万一。” 黄氏惊讶道:“谁这么胆子,竟敢在将军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 慕北陵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只是些不入流的人,没什么大问题,禁军的统领权你应该知道有多重要,所以我希望你别滥用。” 回扶苏维诺道:“妾身不敢。” 慕北陵安慰道:“当然,也不是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用,都说危险要扼杀在襁褓中,到时候如果真出事了,户部的寿俊文自然会来请懿旨,你和他商量着来就行。” 黄氏“哦”了一声,明知道寿俊文是慕北陵放在这里牵制自己的,也不敢多说一句,毕竟身家老小握在别人手中,只能逆来顺受。 随后又东拉西扯的闲聊两句,黄氏想留慕北陵在坤宁殿用晚膳,被后者婉言拒绝。 从坤宁殿出来后碰到迎面过来的小春子,小春子说国师正在冬暖阁等自己。 国师这个称谓是小春子特意安给皇甫方士的,因为皇甫方士不愿意,慕北陵也不想用一系列响当当的名头把他拴在西夜这条船上,所以一直没有给他加官进爵。 沿着碎石路一路走回冬暖阁,见皇甫方士正老神自在坐在前堂中,赧笑道:“刚才到坤宁殿去了趟。” 皇甫方士起身拘礼道:“黄氏这段时间表现不错,武雍有个不错的娘。” 慕北陵眉角微挑,“能得到先生夸奖的人,她还是第一个吧。” 皇甫方士不可置否笑了笑,道:“赵胜传来捷报,已经稳定住扶苏形势,现在正准备往尚城移动,这几日尚城的暴乱有愈演愈烈之势,有消息说虎威镖局的七爷去了尚城,想要以尚城为据点往周边扩展。” 慕北陵嗤笑道:“跳梁小丑而已,不足为惧。”伸手推了推面前的茶杯,问道:“对了,去壁赤的事准备的如何?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皇甫方士道:“就这两日了,任君的风营现在拦截到想要半路截杀共十三起,以国内的响马贼为主,另外也有夏凉那边的两拨人。” 慕北陵道:“看来这次抓了武越牵连出不少啊,听说连血帖都出来了,知道我脑袋现在值多少钱吗?” 皇甫方士笑着伸出三根手指。 慕北陵扬天长啸,“才三万?不是吧。” 皇甫方士确定道:“不是三万,是三百万,而且还是黄金。” 慕北陵神经质道:“不会吧,这么多,知不知道是谁搞出来的。” 皇甫方士无奈道:“有消息指向蜀凉,不过属下认为可能性比较小,毕竟蜀凉离西夜太远,而且主上和那边的人没什么瓜葛,应该是有人特意放的*。” 慕北陵很是无奈的想要笑出声,三百万黄金,都快赶上西夜小半个国库了,那些拿的出赏银的人也真给面子。 说到一半时武蛮枕着脑袋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不等慕北陵开口询问,武蛮便道:“今天宫门侍卫抓到的,说是有事想要见你。” 慕北陵上下打量来人,绞尽脑汁也没寻到有关此人的一点信息,不由问道:“你想找我?” 那人约莫一米五六左右,算是成年人中比较矮小的,抬头纹很重,跪在地上便开始大声疾呼,“小的猫四,拜见将军,将军千岁千岁千千岁。”他倒是学着朝中大臣的一套,只是用错了地方。 慕北陵笑道:“大王才应该是千岁,我只是个将军,用不着这些,有什么事你尽管说便是。” 自称猫四的男人小心翼翼抬起头,道:“将军可认识张辽阔。” 慕北陵一怔,一股不安涌上心头,忙道:“自然认识,辽阔出什么事了?” 猫四吐了口气,说道:“小的是尚城人士,前段时间恰好碰到张兄到尚城,请我喝了两盘酒,恰好小的这两日要到朝城来,张兄就让小的把这东西带来交给将军。”猫四边说边从怀中掏出封被压得皱巴巴的信纸递上去。 武蛮接过信纸交给慕北陵,慕北陵没有当即展开,反问道:“辽阔去了尚城?你知道他去干什么?” 猫四摇头道:“小的不知,张兄只说好像是去盯个人。” 慕北陵见他不像说谎,随即展开信纸,只见信上写道:辽阔奉上,近日扶苏仲景堂得到消息,虎威七爷已到尚城,准备起兵造反之事,属下已经成功潜入尚城,待主上来日攻城时,里应外合,击溃叛乱。 慕北陵拍案怒道:“辽阔糊涂啊,这等危险事如何能斩后再报。”遂将信纸递给皇甫方士。 皇甫方士越看眉头皱的越深,合上信时沉声道:“属下这就给赵胜发信,让他务必保证张辽阔的安全。” 慕北陵点头,皇甫方士匆匆离开。 慕北陵见猫四还跪在地上,舒了口气说道:“你起来吧。”转头向小春子说道:“他传信有功,给他拿点银两。” 小春子应了一声,小跑着往后门跑去,不一会便回来,递给猫四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猫四舔脸跪道:“谢将军,谢将军。”弯腰躬身着退出前堂。 翌日大早。 慕北陵很早就被皇甫方士叫起来,说准备动身。慕北陵问他为何如此仓促,皇甫方士道:“蓟城这两日似有大的动作,十八万大军有西伐之势。” 慕北陵不做多想,带人随皇甫方士一路出城,直往壁赤方向去。 两日后,大军入城,慕北陵直往令尹府衙,老头一早便接到他会过来的消息,换了崭新朝服,领着连破虏在前衙等候。见慕北陵进来时堆起笑脸,道:“你小子不错嘛,本来以为怎么的也要缺胳膊少腿。” 慕北陵苦道:“您就别笑话我了,先说说蓟城的情况,钩子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因为要来壁赤的缘故,皇甫方士已经率先让林钩把消息全部发到壁赤,这两日来路上他们没收到一封来信。 老头朝案几努了努嘴,“喏,都在那里。” 第三百七十一章 西夜一统 - 十三皇旗 - 永寂山河 林钩的消息上说徽城大军已经出城往蓟城方向来,慕北陵不做怠慢,亲命武蛮率破军旗前去相助。 这一日,匆匆而来的大军东进。 三日后。 破军旗司马先锋羊蒙飞马来报,“夏凉大军被阻蓟城之外,武将军率人绕过夏凉大军,夺回徽城,现正困夏凉军于徽城蓟城之间。” 慕北陵问皇甫方士该党如何。 皇甫方士道:“敌军既无粮草亦无援军,可困于原地,待粮草尽是自会败阵。” 慕北陵以为然,命羊蒙按计划行事。 不日,捷报再传,夏凉十八万大军士气全无,林钩武蛮前后夹击,破敌于蓟城外三十里。 慕北陵大喜,急发军令攻下襄砚。 然襄砚经过上次破城事件后城墙重铸,牢且固,武蛮亲率十万大军强攻七日,于八日晨拿下襄砚,遂命人传信蓟城。 同一刻,临水尚城皆来书信,虎威大通贼人悉数被俘,二城成功解救。 蓟城令尹府中。 慕北陵手握书信颤抖不已,西夜一统之事十之八九,唯独北疆襄砚尚无音信,回想那日与栗飞所言,欲加派人马解北疆之危。 皇甫方士道:“眼下国中虽诸事皆定,却三军劳顿,主上须得养精蓄锐才是。” 慕北陵道:“陇源已成南元板上鱼俎,若不解决此事,北陵心有不安。” 皇甫方士略加思索道:“如此,主上可遣雷天瀑五万人马先行,临水之余陇源近于蓟城,且栗飞自有七万人马,可发书雷天瀑,命其万事以栗飞为主,想来凭栗飞先天之势,可成功挡下南元大军。” 慕北陵点头道是。 皇甫方士遂拟书一封,急发临水。 且说东线战事毕,大将林钩出蓟城往襄砚驻守,武蛮留下孙玉弓于徽城驻守,带人余军返回壁赤。 中秋日,令尹府中铸高台,少年破虏身着黄紫衣,头戴紫金高冠,登台行弱冠之礼。慕北陵亲自主持,点水三次,头一,臂二,谓之:“翩翩竖子,今得黄天厚土之见,履行弱冠,来日踏山行水,望及功比尹周。” 连破虏归于台中,三拜天地,回身时拜于老头。 老头泪崩,得徒如此,夫复何求。 壁赤事毕,慕北陵带三军回朝,少年老头亦紧随之。 至朝中,左相陈直统领有方,出富国安民之策,德广天下。 十月底,陇源传来佳音,栗飞雷天瀑成功据南元大军于大英山外,南元郑王暴怒,发诏天下,谓之:“西夜大王无德无信,发国书而不履行承诺,望诸国出兵讨伐。” 慕北陵得消息时恐受八国之难,告于皇甫方士。 皇甫方士劝其无忧,道:“郑王贪婪天下皆知,前出征朝城劳民伤财,眼下无报,自然恼羞成怒,其所书诸王自由断议。” 慕北陵忧道:“话虽如此,西夜眼下百废待兴,恐被他国觊觎,若是发兵则晚亦。” 皇甫方士进言道:“主上可遣使臣去漠北,告知漠北王西夜愿与之永世修好,后邀漠北王出兵同伐南元,有赫连阔将军在漠北周旋,此事可成。” 慕北陵道:“若破南元,事后该当如何?” 皇甫方士道:“落雪山与南元接壤,漠北亦与南元接壤,时候可许落雪与三成南元国土,如此漠北将做东州第一大国,想必他漠北王欣喜不已。” 慕北陵以为然,遂遣寿俊文做使臣,携国书朝令出使漠北。同时由皇甫方士再书国书,发于东州九国,谓之:南元郑王贪婪如狼,趁西夜内乱欲强占国土,实乃小人行径,如此君王难以服众天下。” 东州七国皆接到国书,与之前郑王之国书对比过后,只笑两*咬狗,却无一国异动。 十一月中,漠北出兵十万越过落雪山脉,直逼南元西线,慕北陵亦发虎符朝令,出兵大英山,逼近南元南线。 龙家飞将龙傲天临危受命压军与南线,西面则有龙家三子龙使然据军阻挡,鏖战三月,南元终以国力不支大败,虎将武蛮一路夺下四城,于南元朝城中发现上吊自缢的郑王。 漠北大军亦攻占三城,拥为自有。 战后,赫连阔带百余飞骑直入西夜朝城,与慕北陵把酒言欢与西鸾殿前。 赫连阔风光满面,道:“我家大王有意与将军永世修好,南元三城虽为我军夺下,愿交与将军。” 慕北陵拒绝道:“既然事先已经说好,便需的行使,赫连将军天将雄才,北陵自然不得夺汝所好。” 席间推杯盏酒,有歌女轻舞助兴,全朝上下一片欢腾。 不日,夏凉来使求见,带夏凉王国书,慕北陵于冬暖阁接见使臣。使臣道:“徽城之事完全是我王受奸人蛊惑,才出此下策,绝无有侵占西夜之心,我王倍感将军天威,愿与将军结为秦晋之好,还望将军明鉴。” 慕北陵只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夏凉王自降身份,变不好过多奢求,谓之道:“夏凉与我西夜一水之隔,本应世代修好,却是奸人从中作梗,致使荒唐之事,夏凉王既有心,北陵自当奉行。” 使臣感激涕零,遂道:“我王已将齐国公关入大牢,不日将其遣返回西夜,任由将军发落。” 慕北陵谓之辛苦,美酒佳肴款待一番,使臣归国。 十日时,齐国公被遣回国,押兵部大牢。 同日,夏凉公主入朝,年芳二八,容貌娇美,如此女子何以嫁于武雍,慕北陵遂接受皇甫方士之建议,册封林钩为安候,享诸王之权,与夏凉公子成婚。 翌日黄昏,慕北陵亲自审问齐国公,齐国公据实交代,原他与武越早已密谋西夜,当日发动政变也受武越指使,后闻武越被关,有营救之心,虽蛊惑夏凉王出兵东伐。 慕北陵曰:“汝心毒如蛆虫,不杀何以立世。”遂命左右将其推至午门斩首。 宗人府中武越听闻此事,一夜白头,心知棋错一着满盘皆输,终积郁成病,于月末时郁郁而终。 至此,西夜全境一统。 (第一卷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