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阴阳家 初次冒出写此书的想法,源自于偶然看见的一篇关于阴阳家历史地位与重要性的文章。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中,将阴阳家列于九流十家之中: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农家、杂家、小说家。 再看看阴阳家的代表人物:邹衍、姜太公、鬼谷子、诸葛亮。 都是有通天彻地之能,举手投足间,便能影响天下大势之人。 可惜现在当人们提到阴阳,第一印象大约会是占卜、算卦、通灵、幻术,这样的与鬼神相关与灵力相关的异界词汇。 而中国真正的阴阳家,专门研究我们所生活的客观世界的阴阳学者,早已因种种原因,消逝于历史硝烟之中。 (关于阴阳家的来历与介绍,在此不做赘述,感兴趣的朋友可自行百度。) 而我认为阴阳五行学说最珍贵的,不仅仅是历法节气、中医养生,也不仅仅是周易六十四卦。而是阴阳学本身,是一种具有辩证思维的哲学思想。 阴阳无处不在=矛盾无处不在。 阴阳流通,五行相生相克=矛盾之间的相互关系。 是不是很熟悉? 在那个时候,就用一种辩证发展的眼光看世界,掌握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思想,我们的祖先真了不起。 所以有了这个故事,试图将这种阴阳五行的辩证思想用于天下与江湖的风云变幻之中,尝试探究那些,已消逝的阴阳家们的精神世界。 以上为梦话,呼……呼…… 楔子 “砰!砰!”撞门声一声比一声烈。 两扇朱红金漆大门颤动着,如蜀之江山,摇摇欲坠。 殿中异常安静,只有龟鹤二鼎飘出的袅袅檀香,萦绕在金顶琼窗之下。 蜀王头戴玉冕,身着王袍,端坐于堂中龙椅之上,面容安详,静待梁军。直到他看见进门来的第一个人,泰山崩于前而不瞬的脸,瞬间收紧,太阳穴猛一跳,眉头深锁,紧抓扶手的手背青筋暴起。 那是他以为已在守城之战中阵亡的太子,此时不死,当生不如死! “儿啊!”他低呼一声,眼角有浊泪漫出。 太子被五花大绑,双脚缠着镣铐,嘴里塞着一团乱麻,一双眼睛跳动着火焰,头发散乱,满身污血,被两个将士押进堂内。 两队梁军呼喝着冲进来,紧跟着,是梁国太子梁佟,背着手,踱着步,如在自家庭院漫步一般肆意,晃着腰走进殿来。 “哈哈哈哈!”他满脸得色,一双青豆眼讥诮地看着蜀王,嚣张道:“蜀王殿下,没想到,还能再见儿子一面吧?” 蜀王一把银须微微颤动,眼神慈祥的看着太子,对梁佟挑衅的话似充耳不闻。 “哼!”梁佟冷哼一声,背着手走到他阶前,睨着眼道:“给你一个和儿子团聚的机会,只要你交出《天兵志》,就放你们父子一条生路。” 蜀王缓缓将眼神移到梁佟脸上,轻蔑道:“若让尔等残暴凶徒、奸吝小人得到此书,我顾唐,上愧神灵、下愧百姓!” 梁佟闻言扯嘴一笑,露出青森白牙,手持兽皮铜钉长鞭,“啪!”甩在蜀国太子背上,褴褛的衣衫尽碎,留下一条血痕。 “犟老头子,不交出来,我就一鞭一鞭,让你看看,怎么抽死你儿子。”他说着,扬起手,又是“啪”!一鞭下去。 蜀王冷哼一声,双眼圆瞪,须发尽扬,高呼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尔等为一己之私,屠城灭族,做尽血腥杀戮之事,必遭天谴!” 话音刚落,殿顶“咔嚓”一声响,一个暴雷炸开,似劈在每个人头顶。 梁佟不由身子一哆嗦,抬头望望天,再往前看时,见蜀王已头歪在龙椅上,嘴角渗出鲜血。 他疾步过去,一看,痛骂到:“老家伙,竟是早已服毒。” 正想掏出匕首补一刀,头顶又是“咔嚓”一个雷劈下。 梁佟打了个寒颤,碎碎念道:“老天爷,不怪我啊,是父王非要找那本书。” 一面说,一面伸手在蜀王身上摸索一番,毫无所获,只好一转身,挥手道:“走,留他个全尸,其他人都杀了!搜宫!” “啊!”宫内顿时惨叫四起,不一会儿,又重归于宁静,只有殿外白茫茫的大雨,哗哗从天而降,倾盆如注。 殿内一个趴在地上的“尸体”忽然动了起来,他推开压在身上的另一具半个脑袋的尸体,费力爬到龙椅跟前,轻声道:“蜀王殿下!” 蜀王还剩一口气,他看清眼前之人,哆嗦着伸手从龙椅座下掏出一本薄薄的黑色绢书,断断续续道:“拿这个,去无命谷,找,找,阴阳家……” 第一章 迷路的血人 “奶奶!都三天了,您再站下去,就要成望夫石啦!”我拖着她瘦小的身子,硬拉着往家走。 “应该快来了。”她揉揉尚还清亮的眼睛,瘪着嘴嘟囔道。 我顺着奶奶的视线往外看去,那落日金亮亮、黄澄澄,趴在谷口外山坳尽头,像一枚盛在青碗底的咸蛋黄。 我不由吞了吞口水,问道:“真的会有人来吗?” 我们手牵着手,光着脚,踩在秋后的田埂上,往村子里走去。 奶奶抬头,望向头顶似鱼鳞叠叠的漫天云彩,喃喃道:“天呈异象,非祥瑞之兆啊!” 那云彩浸染在夕阳的霞光中,赤红如血,铺天而至,似一只浴火而出的血凤凰,落往大地。 “那来人不会是我们仇家吧?”不知为何,我心中也微微不安。 “是客人。”奶奶肯定道。 “哎?”她忽然一扭头,一头银丝颤颤巍巍,双眼眯成一条缝:“你想起我们有仇家啦?” “好像是有那么些人。”我努力想了想,脑中一片空白,搔搔头,放弃努力。 “奶奶,我觉得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情,也没关系,每天也挺开心的。” “是,没关系。” 奶奶柔和地看着我,替我顺了顺耳边垂落的发丝,慈声道:“该记得的,总会想起来。” 这是我奶奶,今年八十五岁。 我叫良雨良,十七岁。 在这良家村里,我俩相依为命,日子简单而惬意。 我喜欢我们的村子,良田阡陌,桑竹美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秋收,夏伏冬休。 村里人人都善良友好,邻里鸡犬相闻,闲时聚在一起,聊山中趣事、享欢歌乐舞,与世隔绝,静世安稳。 除了吃的问题,没有其他问题能烦扰到我。 包括我父亲母亲在哪里?我忘记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也没问过。 我是一个顺其自然的人,相当自然,所以,奶奶说我天生,就适合做阴阳家。 你说什么是阴阳家? 阴阳家就是以研习阴阳五行来窥察宇宙奥义之人,大能辅政治国,功达天下;小能修真养性,却病延年。 前者如姜太公,后者如良雨良。是啦,就是我,我的愿望就是能活得像奶奶那样,活泼可爱健康长寿。 当然,你不知道很正常,因为作为阴阳家的良族早就在一百年前消失于世,嗯,其实我们只是偷偷躲了起来。奶奶说,外面的世界太危险。 我们回到村子,这是一个四面环大山的小凹地,每盘山都是万丈绝壁,不知道山中小路的人,是无论如何也进不来的。 刚进村口,便见所有人都在村子中央的小广场上,围成一个圈。 “篝火晚会?”我眼睛一亮,拖着奶奶就奔过去。 人们回头看见我们,让出一条路来,对奶奶道:“族长,从后山摔下来一个人。” “嘶!”我倒吸一口凉气,后山。 两年前我便是从后山摔下来,虽然侥幸没死,又活过来,但至那时起,除了阴阳五行术,其他事情都忘了,还夜夜反复做着那个噩梦。 我想我应该是摔坏了脑子。 但我很开心,因为没有摔坏胃口,吃吃吃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事情! 那么这个人,如果没有我那么福大命大,估计就成肉饼了。 待看清那个人,虽然不是肉饼,但也差不多,那是一个血人。 奶奶颤巍巍走过去,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鼻息,松了一口气,道:“死不了,抱走。” “奶奶,这就是您说的客人?” “幸好来了。”奶奶也叹口气,拍拍胸口道,“要是我没算准,岂不是很丢脸。” “那您能算出他来干什么吗?” 奶奶举起拐杖就往我屁股猛一敲,瞪了我一眼:“你当我是算命的啊,坏丫头!” 奶奶常说,万物的发展均有定数与变数,定数是大局,是宿命,变数则是其中细节,是偶然。 阴阳家可以窥一线而知天机,此天机也只是发展中的定数,其中的变数,全靠阴阳家个人的资质和努力,去寻找把握。 待那人醒来,已是三天后。 村里所有人都挤来我和奶奶的茅草屋里,糊着破油纸的木头窗户外都是脑袋,许久没见过客人了,大家都像过年看猴一样兴高采烈的看着他。 那人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洗干净之后的小圆脸,细皮嫩肉的,看着我们,张嘴道:“这里,是良族吗?” “你是谁?来做什么?怎么找到我们的?”这人竟然知道良族,我如临大敌,一本正经地问道。 “我叫无缺,是蜀王的近身太监。”他颤巍巍地拿出衣襟里一本墨色绢册:“是蜀王,让我来无命谷,找你们的。我差点,就真的无命了。呜呜呜呜~” 这位小太监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谁让你不从村口进来的。” “那我也得找得着路啊。”他哭得更委屈了。 “是了,忘了村口还有九宫八卦阵了。”我转头对奶奶道,却见她少有的一脸严肃。 奶奶满眼凝重地看着那本册子,接过来,摩挲着那薄绢,一向沉稳慈祥的声音竟激动到微微颤抖:“《天兵志》,蜀国,可是亡了?” “哇”地一声,那小太监,干脆放声大哭起来。 “噹噹噹!”村子里响起了开大会的钟声,所有人都聚到了小广场来,这次,还是围成一个圈,圈中除了那个小太监,还有我奶奶。 小太监很爱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讲完了蜀国惨灭的经过。 原来,自孟朝一统天下百年来,境内四个诸侯小国,和平共处,尚算安定。 不料,前任孟王沉迷女色,至朝纲荒废、倭寇入侵,差点亡国,虽有英明忠勇的柳丞相救孟于危难,可惜各诸侯国已经乱了,纷纷独立。 现今天下,四分五裂,战乱纷起。 原孟国由前孟王五岁的小儿子继位,柳丞相辅国,虽只剩中原地区在掌控之中,毕竟实力还在,欲再次出兵,重统天下。 江南的越国,刚宣布独立,便遭倭寇侵袭,俱无宁日。 中部的湘国,湘王野心不小,对孟和越都虎视眈眈。 黄河上游的梁国,在大将杨昌烈率领下,迅速崛起,四处征战。 可怜意图偏安的西南蜀国,就是被梁国铁蹄所亡。 所有人听完,都面露忧心忡忡的表情,蜀国完了,谁来庇护良族? 奶奶举起拐杖敲了敲地面,清清嗓子,道:“大家都知道,一百多年前,良族智者助孟王一统天下,却在功成之后,因算出孟国百年后会祸起后宫,遭孟王腰斩、灭族。孟王称阴阳家妄言妖语,祸乱天下,实则想夺我良族之宝,阴阳石。” “我们的祖辈四处逃难,最后到蜀国,幸得蜀王庇佑,得以隐世存活下来。良族长老将《天兵志》赠与蜀王,并允诺,将来有需要之时,必报庇护之恩。” “如今天下大乱,蜀国百姓成任人鱼肉之奴,良族绝不能忘恩负义、袖手旁观。” “喏!”族人们齐声道。 “所以,良雨良,你随无缺小兄弟出山去吧。” “啥?”我正一头热血地听着,见奶奶忽然拐杖就指向了我。 “奶奶。”我慌了,“这个结论,下得没有一点因果关系呀。” 我的后一句话淹没在人群的欢呼声中,他们将我推到圆圈中间,围着我们转起圈来。 那个叫无缺的小太监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一副随时想要扑上来的样子,可怜巴巴道:“雨良仙姑,你跟我走吧!” 咦~,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出山?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难道我欢脱的日子,就要这么结束了? 第二章 给一个出山的理由 是夜,我睡得极不安稳。 那梦境,比往日都清晰。 我被绑在一个高高的木台上,动弹不得。 天极阴,乌云卷积成堆,如匍匐在地尽头的怪兽。有黑鸦在头顶盘旋,凌冽的风从脚边掠过,扯起裙角,那裙边,是赤金一样的黄色,刺得眼睛生疼。 我低头看去,四周密密麻麻都是人,却看不清他们的脸,有一个人举着火把从人群中走出来。 “父亲!”我听见自己喊,撕心裂肺一般。 那人是我父亲?可是他充耳不闻,开口对着我说了什么。 然后,他将火把掷于我脚下,熊熊大火升起,将我包围,我瞬间如置身烈焰地狱,火舌如魔鬼的尖牙,扑面而来,炙烫地扯碎每一寸肌肤,我甚至能闻到自己烧焦的味道…… “父亲!”我猛地坐起来。 大口喘着气,一摸额头,全是汗。 我慢慢看清了眼前的屋舍,简陋的木桌、木柜,木板床,“呼”——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太好了,那只是梦而已。要是真如此被火烧,恐怕会痛上三生三世吧。 我猛地晃晃脑袋,到底摔坏了脑子什么地方,为何老做这个同样的梦?还有,那人最后对我说了什么? 我努力回忆着,一面下床去寻水喝。 咦?院门坎儿上坐着一个人,我蹑手蹑脚过去一看,是奶奶。 “奶奶,大半夜地不睡觉,抓老鼠呢?” 奶奶柔声道:“雨儿,又做噩梦啦?” “唔。”我凑到她身边,坐下,遗憾道:“还是听不清那人说了什么?咦?这是什么?白天那本书?” 我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奶奶略得意的笑笑:“我们良族的《天兵志》,可不是普通的书。” “可是,白天看的时候,明明是一本没有字的绢册子啊!” 现在,我眼前的,还是那本绢册,可在这没有月亮只有散星的夜里,页面之上,竟然有一排排闪着白光的小字! “阴阳家的十大秘典,现存世只余七本,除了这本,其他的你都学完了。《天兵志》是兵阴阳家的必修宝典,上面的文字,是用阴阳石之末书写而成,日黑夜白,所以,要在黑暗之中才看得见。 这本书,专讲行兵布阵之阴阳术,当年姜太公,便是凭本书助大周推翻商纣、一统天下。但凡有点野心的人,都想得到此书。若心怀天下者得之,天下兴;若暴戾贪婪者得之,天下难。你若没机会领兵打仗,就将此书授予一个能让天下兴的人吧。” 我听着奶奶的话,掏出脖子上挂着的阴阳石,这是我们良族的传族之宝,白日里,看起来是颗圆圆的小黑石头,到了晚上,比如此刻,则变成一颗圣洁无暇的白玉,闪烁着莹莹柔光,神秘而悠远,似诉说着无数深藏岁月的故事。 黑白一体,是以命名阴阳。 “奶奶。”我看着阴阳石,道:“您给我这石头,是早就准备送我出山了吗?” “百年前的智者,曾用阴阳石,开启过未来。在那之后,再无人能开启。”奶奶并没直接回答我,合上册子,仰着头,直望到夜空中去:“智者看见,百年后,孟祸起后宫,天下大乱,又看见,圣人出世,天下再次统一,和平莅临。” “那圣人是谁?”我急切问道。 “智者说:当圣人身着素白长袍,手持日月之魂,踏羽御风而来之时,和平之光将会降临。” “呼——”我如泄了气儿的皮球:“那也不知道是谁啊。” “所以,你出山去找到这个人吧。”奶奶转头看向我,眼神如一潭深泉,清而不见底,悠远平静。 我倒吸一口凉气:“为什么是我?” 再把头靠在奶奶肩膀上,撅着嘴撒娇道:“我不想离开奶奶,不想离开村子。” 奶奶伸手摩挲着我手上的阴阳石:“傻孩子,是它选择了你。你来的那日,它大放异彩,那光,像太阳一样刺眼。” “我来的那日。”我喃喃道。“那阴阳石为何要选我呢?” “也许你出山去,就能找到答案了。” 我一片茫然:“那我到底要去做什么?” 奶奶伸手搂着我的肩,神秘一笑:“很简单,先去救出蜀国太子,再找到圣人,一统天下。” 我差点晕过去,掰过奶奶的脸道:“奶奶您没说梦话吧。也就是说,我要先去劫狱,然后找到一个会飞的神仙,等天下和平,我就可以回来了。” 奶奶点点头:“差不多吧。” 我觉得自己真可以晕过去了。 “雨儿,还记得阴阳学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势,顺势而为、借势而起。” “记住这八个字,你很快就能回来看奶奶的。” “奶奶。”我转身轻轻抱着她,将下巴搁到她瘦小的肩膀上。 奶奶也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这样,我们谁都看不见,对方眼里的泪。 第三章 花式劫马 第二日一大早,穿上我最好看的一条洗得发白的麻布裙,背上只有两件换洗衣衫的瘪瘪包袱,带上仅有几块儿碎银子的钱囊,便与无缺一起,出山了。 原来山外,还是山。 走了一日一夜,终于见得城镇的模样。 “天啊,好多房子!好多漂亮的房子。” 比起村子里的茅草房,这里的土墙青瓦房真是让我艳羡不已,一栋接一栋,沿着溪流,点缀在田野间。 “我们到益州啦?”我手舞足蹈,欢天喜地问道。 “雨良仙姑,呃,这只是一个大点的村子哎。”无缺怯生生道。 我一颗激荡的心跌落下去,翻了翻白眼,试图用高冷来掩饰自己没见过世面的尴尬:“哎,我说呢,这里也挺破的,还一个人都没有。对哦,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无缺嘴角又耷拉下去:“肯定是有梁军经过,村民们都跑了,那些梁军凶神恶煞,谁见了都要逃。” 我随便推推身旁一所屋舍的房门,门没锁,里面是个小院子,院中一颗枣树,一个空空的鸡舍,一堆凌乱的庄稼农具,看来应该是逃难而去,走得匆忙,屋门也是虚掩的,我眼睛一亮,哎,还有几个番薯。 意外收获。 村口一棵老树下,无缺抬起埋到烤番薯里的脸,眯着眼长叹道:“仙姑原来烤番薯都这么好吃!” 我一面拨弄着火堆里的番薯,一面得意道:“那当然,除了阴阳术,这是我良雨良第二个特长。” “良雨良,好奇怪的名字。”无缺已经干掉一个番薯,一边舔着手指头一边媚笑道:“那仙姑的阴阳术能不能也给小的演示演示。” 我盯着村口土路尽头小丘陵,随口答道:“你叫我雨良就好了。演示嘛,好啊,你想不想骑马?” 无缺的眼睛瞪得老大,包着一口番薯道:“仙姑,那个,雨良姐,还能变马?” 我指指路尽头,道:“那边有一群马在靠近,我刚刚卜了下风相,事吉。”我凑到无缺耳边,一本正经道:“我们可以抢马。” 无缺都呆了,赶紧吞下番薯,惊叹道:“连有马儿来都能算出来!” “那是用看的。”我白了他一眼,日日占星观云察风,我的眼力可不是盖的,耐着性子解释道:“刚刚发现那一路丘陵后面的树林,沿路不断有鸟群惊飞,说明来了不少人,速度还挺快,那不是骑马是什么。” 无缺满脸信服地看着我,随即又忧心忡忡道:“可是,恐怕,是梁军啊。” “是梁军才要抢呢,他们灭你们国杀你们人,你不想抢两匹马报报仇?” “想!”无缺的回答坚定有力。 “可是,抢不过怎么办?”声音瞬间又软下去:“雨良姐你会功夫吗?” “会啊,我太极拳一流。”我舞了两下手摆了个抱月的招式。 无缺声音更软,看起来有点崩溃,无语道:“难不成喊他们停下,看你耍太极么?” “你是猪脑子啊!”我拿起拨柴火的树棍就往他头上敲去:“智取!懂吗?智取!” 我附到他耳朵边吩咐几句,他眼神立马亮起来。 说干就干。 刚才那院子有根麻绳,正好派上用场。一头栓在树干上,另一头无缺握着,躲在路对面的树丛里。 我跳到大树上,这是棵不知几百年的黄桷树,弯弯曲曲的枝桠上,缠着粗若手臂的藤条。 按照约定,待马队行至最后两匹马时,无缺拉起麻绳绊马,同时给我打出暗号。 我就拽着藤条飞过去,落到马背上,拉上无缺就跑。 若马背上的人没摔下地,我就趁人趔趄的时候将他踹下去,再落上马背,拉上无缺就跑。 完美! 刚刚布置好,一队人马便出现在小路尽头。不多,也就五六个人,我暗喜。 眼看他们到了树底下,我一瞅,看无缺对着我又是龇牙又是咧嘴。 现在就荡出去?略一犹豫,抓着树藤,像荡秋千一样,正好从那队人马头上飞过。 可是,等等!说好的绊马呢? 每个人都在马上坐得稳如钟,听见异响,纷纷抬起头来,看着我从他们头上飘过。 “嗖”我晃过去,“嗖”我又晃回来。 没有马背让我坐,咋办? 我就那么掉在空中,脑子瞬间转了365圈,只好趁势,“蹭”落在那队人前面。 他们呆呆盯着我,我也呆呆盯着他们。 场面一度相当尴尬。 幸好机灵乖巧的无缺跑到我身边,他一面挥着手跟马背上的几个粗脸大汉打招呼:“英雄们好呀!”一面拉起我衣角,凑到我耳边道:“不是梁军,这是山贼!” “你轻功怎么样?”无缺小声道。 “很好,我所会的绝技当中,轻功排名第三。” “真巧,我轻功也不错。那还等什么?” “跑啊!” 趁那几人还在发呆,我们俩一溜烟儿,钻进了路旁树丛,往山上跑去。 “嘿!那么漂亮的妞儿,不能让她给跑了!” 身后有人呼喝道。 我一回头,那几人下马爬山追来,手里还拖着明晃晃的大长刀。 “漂亮?是说我吗?”我还来得及问无缺道。 “当然。”他翻了个白眼:“难不成我是妞儿。” 我眼神在他脸上睃一遍,“也有可能。” “专心跑!”他忍不住吼道。 “你刚才为啥不拉绳绊马?” “你没说山贼的马也要抢啊。” “你是猪脑子吗?来都来了,抢了再说!” “还说我呢,你不是算出来事吉吗?” “没被抓到不是挺吉的?” 我俩边吵边在山上兜了一圈。 “咦,雨良姐,咋又回来了。” 我得意一笑,“赶紧着,上马,走人!” 就这样把马抢到手。 刚骑马窜出去,那几个山贼也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我还来得及好整以暇地跟他们挥挥手道:“再见!” 有了马儿真是让人神清气爽! “这比走路可强多了!”我颠儿在马背上,一面欣赏四周的风景,一面舒坦道。 马儿驮着我们向前跑去,转眼就已翻过几个山包。 “是啊,没想到雨良姐还会骑马。”无缺跟在我身后,无限崇拜道。 “挺简单嘛,骑马还用学吗?我坐上来好像身体知道该怎么摆,不掉下去就行了。” “你没拉缰绳择路吗?” “择路?怎么择?” “那刚才好几个岔路口,不是你选的路吗?” “不是啊,马儿自己跑的。” 无缺没马上答话,一阵沉默。 良久,他踟躇道:“雨良姐,那你说,这马会带我们到哪里去呢?” “对哦,会到哪里去呢?” 我回过头去,两人面面相觑,同时想到了答案。 “你怎么不早说走错路了?”我揪着头发吼道。 “我看你骑得那么好,以为你故意选的路。”无缺委屈道。 “可我不认识路啊!” “可你是仙姑,会算啊!” “我又不是地图!” “那我们赶紧掉头撤啊!” “来不及了。” 我呆呆地看着前面小路上竹楼城门,道。 第四章 见鬼 这城楼位于两座大山之间的隘口,约三丈高,由川南坚硬的毛竹搭建而成,大门两旁是哨台,上面各有一个手持弓箭的汉子,那箭头此时正对着我们。 马儿跑到楼门底下,欢喜地喷着白气甩着蹄儿,我猜它今晚会被奖励一大捆干草。 “来者何人?”一个哨兵声如洪牛,喝问道。 “我们,迷路了,马上就走。”我故作镇定答道。 “等等。”另一个略胖的喊道:“二牛子,你看,那是咱们寨子的马。” 正茫然无措间,身后响起哒哒的马蹄声,是那几个在村口山上跟我们捉迷藏的山贼,一语成谶,这么快就真再见了。 “先带他们去见大帅。” 我和无缺双手被捆上绳子,绑在身后,推进寨子里。 “不是说好吉的嘛。”无缺的眼泪又要出来了。 我两眼一翻,“怕啥,反正咱们又没钱。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再说。” 怡然自得地跟着那几个山贼往里走去。 进门便是一大片竹林,中间一条阔约三尺的马道,穿林蜿蜒向山上去。有山泉从竹林中淙淙而过,沿着水势,还布置有回廊凉亭。一路密林遮天蔽日,在这八月里甚是凉快。 过了竹林,两排矮树夹道而栽,五颜六色的野花交错于路旁,园子尽头,一片竹屋累累相连。其中一个二层小楼,雕花竹窗,翘檐飞棂,精巧别致。 “哇!山贼还有这么漂亮的园子。”无缺叹道。 我一面看,一面频频摇头,风景虽好,这景观房屋,位置却绝非吉向。 山贼们一路把我们带到二层小楼门前,喜滋滋敲门道:“大帅,给你带了个惊喜来。” 不一会儿,有一个长得颇为好看的女山贼来打开了门,瞟了我几眼,眼神充满敌意,再将我们迎进去。 原来里面还有一个布花种树的大院子,过了院子,才是主楼。 厅门大敞,我和无缺被推进去,这屋子布置既粗且雅,四壁的竹子都尚未打磨光滑,木桌木凳还有一扇木屏风,也都未打磨细雕,保持着原始的粗粝感,墙上却又点缀着山水画,案上还有竹雕的笔筒和石磨砚台,搭配到一起,有种别样的美感。 这屋子主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正想着,两个女山贼,伺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雕木镂空的屏风后转了出来。 一个充满山贼味儿的男人,不过比其他山贼好看多了,粗眉大眼,鼻峰高挺,下颌方正,一圈儿络腮胡,年纪也不是很大,正歪着嘴露出一丝痞笑:“王胖子,听说你们给我找了个绝世美人儿。” 当他的眼光落到我脸上,嘴角那一丝邪笑忽然凝固。 那表情,怎么说,好像,见鬼了。 他怔立原地,像被点穴了一般,整理衣衫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比牛还大,微张着嘴,略黑的皮肤变得青白,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儿,惊恐、激动又不置信,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 王胖子正是推我们进来的那个,圆滚滚的身体,圆滚滚的脑袋,此时揉了揉圆滚滚的下巴,嘿嘿一笑道:“闵帅,别太激动,晚上慢慢享用。” 迎我们进门的女山贼倒是看出了这个闵帅的不正常,推了推他,柔声道:“闵帅。” 那闵帅眨了眨眼,还是呆呆地看着我。 他指指外面道:“你们都出去。” 奇怪的人,我想着,转身准备跟他们一起出去。 “你不要走。”闵帅两步奔过来,扯住我胳膊。 “他们竟然绑你!”他一面掏出一柄小刀,“嚓”将绳子切开,一面怒目朝王胖子看去。 王胖子一哆嗦,赶紧扯着无缺,并其他人都出去了。 屋里只剩我们俩,他抓着我的肩,离我更近的盯着我,也不出声,气氛怪怪的。 这闵帅是不是脑子也有病。我一面揉着被绑得酸疼的手腕,一面想。 “那个,我说。”还没等我说完。 “月娘。”他哑着嗓子喊道,双目通红,声音万丈深情,与刚才那种风流相判若两人。 我试着掰开他的手:“月娘?不,我叫雨良。闵帅大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雨良?”他伸手摸上我的头,再顺着侧脸,颤抖着,慢慢摩挲下来:“你就是月娘!明明就是月娘,连声音都一样!” 我按住他的手,纠正道:“大哥,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也是第一次见到你啊。” “你仔细看看我,你再仔细看看,我以前没有留胡子,你记得吗?是不是认识我?” 我非常仔细地看了看,连他眉毛里的黑痣都仔细看过了,面相绝佳,上庭饱满带王气,中庭高隆带财气,下颌方正有肉,乃福泽深厚之人,绝不是一山可容,可惜鼻峰有节,略带青筋,中年会遇厄,甚至血光之灾。除此以外,挺好看的,如果没有胡子,会更帅一点吧,我想着。 忽然撞上他的眼神,火热得似大暑天的日头,一双黑瞳深不见底,我脑中隐约浮现一张这样类似的脸,有一样能让人熔化的神情。“什么鬼。”我摇摇头,那脸又黯淡下去。 “确实不认识。”我下结论道。 应该是不认识,我们良族,可没人出过山,也没人进过山,怎么会认识他呢? 他闻言,如受了重击般,整个人似缩小下去,收回搂着我的手,捂住脸,徐徐点了点头,半晌,声音方从指缝里传来:“是的,我一定是疯了,你怎么会是月娘呢?我亲眼看着她死的。” 聪敏如我,一下懂了,他一定是将我看作他死去的爱人。 可怜的山贼,我伸手拍了拍他肩,“没关系,不要难过,等你死了你们又能见面了。” 他放下手,神情稍微恢复正常,哭笑不得看着我,喃喃道:“有这么安慰人的吗?看来,你确实不是她。” “每个人都会死啊,这很正常。有一个你爱的人比你先死,在另一个世界等着你,你死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他咧嘴微微一笑:“好像有点儿道理,被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不怕死了。你到底是谁?” “良雨良,交个朋友吧,你可是我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朋友。”我伸出手道。 他伸出大手,握住我的手:“良雨良,好奇怪的名字。不如,你留下来做我们无名寨的压寨夫人吧。” “无名寨?这名字太不行,要改。等等,你说什么?压寨夫人?” 我“唰”地往外跑去,忘了我的手还被他握着,刚起步就被扯回来,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我:“我说认真的。还有,这名字怎么不行,要怎么改?” 我摸摸瘪瘪的肚子,看来,还得凭特长赚点饭吃,遂对他道:“酒肉伺候好了,本姑娘就告诉你。” 他又恢复了刚见面时玩世不恭的样子,歪嘴淡淡一笑,自有一股慑人的风采,道:“成交。” 第五章 会兵法的山贼 山寨大院内,满满摆开几十桌,各山贼已纷纷拿我当压寨夫人看,排队来敬酒,无缺嘟着嘴在一旁默不作声,我倒无所谓,只要有美食美酒就成,享受了再说。 一面猛吃海喝,一面与闵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闵秋,也就是闵大帅,人还是蛮不错的,看其气度行事,全不像鲁莽粗野的山大王啊,我悄悄打量着他,一个念头从脑子里划过。 酒过三巡,肉也吃饱了,我摸摸肚子,舒舒服服道:“闵大哥,看你人不错,为何要落山为贼呢?” 闵秋又是那招牌性的笑容,懒懒道:“做山贼有什么不好?乱世求存,有肉吃有酒喝,自由自在。” “假话。”我看着他道:“你不是甘心做山贼的人。” “那你看我要做什么?”他一双眸子炯炯生光盯着我。 “你面相乃是万人之上的福泽相,配上生辰八字才能细看,次等为将为官,上等为王为侯。” 他往后靠上椅背,眼神飘忽,伸伸懒腰道:“为官为侯,若说以前,还如此想过,现在嘛,得过且过。你呢,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自小和奶奶在山里学阴阳术,现在出山去让天下重归和平。”我平静道。 周围那些侧耳听我们讲话的山贼顿时静下来。 “噗。”有人没憋住,喷出一口酒。 闵秋楞了楞,旋即哈哈哈哈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他指着我,笑得前仰后合,道:“雨良,你,是不是喝多了?” 这些没听过阴阳家之名的无知小儿,我翻了翻白眼,摇摇头,拿起筷子敲了敲碗,清清嗓子道:“你们这寨子,难发大财。” 闵秋止了笑,饶有意思地看着我,道:“继续说。” “来往的客商虽多,却总逮不到大鱼,可是这样?有两个问题,一个是你们这竹林和竹楼,竹林五行属木,阴气极重,而大门之处,重阴阳之气流通,流通则气旺,纯阴则气滞,气滞则利滞,耳目不通,钱财难留;而竹楼在西,西为白虎,属金,金克木,更是不利。” “另一个是你们寨子的名字,无名,五行数理为石上栽花,难得有活,是乃大凶。山寨行事,乃劫客劫财,属阴行,伤阳运,需配以金土之名,再算其数理,守财积德,方能存阳。如此阴阳失调之地,男人还好,女人可是常常身寒头痛?” 闵秋尚未答话,在座的几个女山贼倒是频频点头。 闵秋抿了一口酒,端着酒碗道:“那我要如何相信你不是胡说八道呢?” 我抬头观星,按时辰方位推算一番,对上闵秋直视的眼神道:“此时财神在正东,但带煞气。你们若想发财,就多带点人,去寻摸寻摸。” 旁边一桌一个山贼头目道:“大帅,东边是坎子山,最是陡峭难行,人烟稀少,怎么深更半夜会有财神?” 闵秋似要将我看透,紧盯着我,举起那只端酒碗的手,放声道:“兄弟们,操上家伙,走!” 说完将酒一饮而尽。 半个时辰后,山贼们沿山脊而行,很快到了坎子山。闵秋选了山梁一处急弯,吩咐山贼们按队藏入路旁山林。我和无缺也被拉了同来,趴在林中山石上,往下望去。 这山果然凶险,山峰似刀,笔直峭立,路窄难行,仅容一辆马车通过,路的一旁是我们藏身的陡峭丛林,另一旁,是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一切都安静下来,繁星满天,只闻林间丝丝虫鸣,偶尔有野兽长啸的声音。无缺趴在我身侧,低声道:“雨良姐,你还真帮他们打劫啊,你到底打什么算盘?我们还要去救太子呢。” 我悄声道:“救太子你不想多个帮手吗?” 无缺还是不解道:“什么帮手?” “轻点声!”一个黑影窜到我身边,是闵秋。 他凑到我耳边,轻声道:“若没财神来,就罚你当压寨夫人。” 热气直往我耳朵里灌,像有小虫子爬一样,痒痒的,我推开他,嘀咕道:“财神有,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拿下了。先说好,我只观望,不出手啊。” 他白我一眼,“就你那弱不禁风的身子,和那小太监,帮忙我还嫌烦。” “咦?你咋知道无缺是太监?”我奇道。 他楞一下,又凑到我耳边:“男不男女不女。” 无缺还是听到了,越过我愤愤地瞪着闵秋,正想还嘴,只见前方林中有火星晃了一下。 这是山贼的暗号。 “来了。”闵秋沉声道。 闷闷的木头击地的声音,从夜色里传来,在这偌大的山林中,如不仔细静听,还真不易察觉。 没有火把,没有风灯,借着淡淡的星光,进入我们视线的,首先是一骑马慢行的长队。 “好家伙。”闵秋叹道:“车轮马蹄都包布而行,看来是重要东西。” 渐渐近了,竟然是身穿盔甲的士兵。梁军!我粗略算了一下,约莫百余人! 这大半夜的,如此僻静山林之中,为何还有整队梁军? 队中有人在悄声讲话,只听一人喘着气道:“杜参军,这算是翻过坎子山了吧。” 另一人答:“是,从这里开始,都是下山路了。” 只听先前那人呼出一口气,“可累死了。” “翻这山到阳城,能省三天的脚程,不抄近路,就赶不上杨将军交代的时间了,并且这边,还能避开黑树林那边的贼匪,属下也是为安全考虑。” 语声渐远去。 队伍后面,是一排马车,至少五辆以上,到马车中段行至我们跟前,林中忽然想起一阵尖利的哨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 “轰隆轰隆。”陡峭的山坡上滚下一排巨石乱木。 巨石阵?就地取材,这般迅速就成阵,这闵秋顿时让我刮目相看。 只听马嘶人喊,行车队伍乱成一团。有人往队伍前后端躲去,有的不幸被巨石击中,有的随乱木跌下山崖。 前方的士兵队中,有人喝道:“备箭!” 可惜山路狭窄,弓箭手也无法列阵。 闵秋忽高声喊道:“兄弟们冲啊!为蜀王报仇!为我们亲人报仇!” “噢噢噢噢!”顿时林中群情激昂,往那马车队冲去。 我瞟一眼闵秋,“明明是劫财,还说得如此深明大义。” 闵秋一笑:“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这些兄弟好多都是因战乱被迫落草的,人人都与梁军有仇。另外,如此一喊,梁军也怕呀,还以为遇上散落民间的蜀军,那些人可不止劫财那么简单。” 我赞许地看他一眼,道:“我再教你个法子。”附声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他眼睛一亮,跳出来,冲出林去,大喊道:“杜参军,快往林中躲,小心兄弟们刀箭不长眼伤到你!” 前方一个愤怒地声音传来:“你是何人,杜某与你无冤无仇,为何陷害于我!” 只听另一个声音厉声道:“你,你竟敢勾结蜀军抢粮?好啊,我说为何如此秘密的行军,会撞上埋伏!” “刘将军,你别听那小人挑”话说一半,只听一声闷响,没声了。 有一人愤懑道:“刘将军,杜参军劳心劳力为你们护粮,你竟不好好查探一番就让他冤死于此。” 这人想必是杜参军这边的人。 那刘将军冷哼道:“坎子山是他的主意,你说他是不是冤死。” 那人怒气冲天道:“你只是怕杨将军怪罪下来,为自己找个开脱的替死鬼而已,若不是给你夹带私货,我们早三天就启程了!你自行跟杨将军交代去吧!兄弟们,我们走!” 只听前段一阵骚动,中后段则已经进入短兵相接的白刃战。 山林中陆续亮起了火把,沿山脊往前,呼喝声阵阵,猛一看,林中火影重重,还以为埋伏着成百上千的大军。好一招虚张声势,闵秋还是有两下子,我暗想。 这山路确是隐蔽难寻,可一旦被堵,也是难以逃脱的死局,中后段的卫兵伤亡惨重,前段的卫兵只能搭弓放冷箭,根本无法大规模包抄,人多也只能挤成一团干瞪眼。 “呜——”撤军的号角响起。 “哦哦哦!”山贼们欢呼着,跑去查看他们的战利品。 闵秋掀开身旁一辆车覆盖的油布,车上堆满麻袋,用小刀花开一条缝,一看,不屑道:“十车粮食而已。” 我也略失望,虽然十车粮食可以让这群山贼吃上半年,但也算不上发财。 山贼们将战利品放上骡马背,一个个开始运走。忽然一个麻袋掉落地上,“哗啦”,里面的东西摔洒出来,映着满天星光,黄灿灿的。 “金子!”有人喊起来。 每个人眼睛里都透出狂热的光,“有金子!” 第六章 姜太公钓鱼 我在贵宾客房里舒舒服服睡到日上三竿,说也奇怪,第一次未做那个可怖的梦,看来奶奶说的是对的,出来跑跑,没准儿脑子就好了,以前的事就能想起来了。 直到两个女山贼来把我唤醒,伺候我洗漱,再给我乱蓬蓬的头发刷了个油亮的双花髻,还特意带了一套绿莹莹的长裙,料子滑滑的,又软又轻,可比我的粗麻短袍舒服多了。 山贼的日子还挺不错嘛,我暗想着。 一路出得门来,寨子里还处处洋溢着过年般的气氛,杀猪宰羊,人人喜庆万分,见到我都一脸亲热地招呼:“夫人好!” 我只好尴尬地笑笑。 远远看见闵秋在带人收捡昨夜拾回来的箭矢等兵器,我哼着小调欢快地蹦过去,“嘿!中午好!” 他抬起眼来,看见我,又如石化一般,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不动,眼神格外温柔。 我伸手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醒醒,又看见月娘了?” 他眼眶竟然微微泛红,眨了眨眼,道:“要你真是她该多好。” “有那么像吗?”我很奇怪,天底下哪有那么像的人呢? “有九十九处都像,特别你穿上衫裙,就像她活过来一样。” “还有一处呢?不像?” “一开口说话就不像了。”他伸手揪了揪我头上的发髻,“良仙姑,留下来,大家一起发财吧。” “好啊!”我一口答应道。 他显然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痛快,张大眼睛看着我,一时无语。 刚好冲我们过来的无缺听见了,急得跟什么一样,两步跨过来,扯着我衣袖,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支支吾吾道:“雨良姐,还要去救人呢。” “救人?救什么人?”闵秋错愕地看着我们。 “算了。”我摆摆手,“蜀国都亡了,救了他们太子又如何呢?还不如就以这个山寨起家,我们先多占几个山头,然后再去占城池,再去扩张,再去……” 闵秋敲了一下我脑袋,“你以为占城是靠算算风水就行的?” 我暴怒,暴风雨般的拳头击在他胸口:“算什么风水?我们阴阳家可不是只用来给你算风水的!” 闵秋抓住我的手,一本正经道:“好了,不要给我挠痒痒了,你先说说,你们要去救什么太子?” “蜀国太子啊。”我翻翻白眼,“我才不想去呢,哪有那么好救的,都是无缺非拉我去。” 无缺眼看就要哭出来。 闵秋诧异道:“蜀国太子还活着?” 无缺连忙点头:“肯定还活着,梁王想要《天兵志》,还指望太子殿下给他找呢。” “《天兵志》?你说那本传闻中有了此书便能战无不败的上古神书?” “是啊,可惜太子才知道在哪儿。”我悄悄朝无缺使了个眼色。 还好无缺够机灵,明白过来我的意思,哭丧着脸道:“呜呜呜,要是太子死了,这本书可再也找不到了。” 闵秋两只大手交握在一起,在原地踱了一圈步子,问我道:“你昨天晚上说要天下和平,就是想靠这本书去统一天下吗?” “本来是那么想,可是想想,哪有那么神奇的事情,一本书就能统一天下,蜀王有书,蜀国不也亡了吗?所以我现在觉得,管他什么太子和书呢,还是你这山寨靠谱。”我晃着脑袋,故作聪明地分析道。 “就你那点小脑筋。”闵秋白我一眼,捋着胡须道:“蜀王只求偏安,失了防备,才遭梁军所趁。那书,传说有用兵如神之效,如果有了书,再加上太子的声威,在蜀国造就一呼百应之势,复国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抓着脑袋,苦着脸道:“救太子,可一不小心就要丢小命的呀。” “风险越高的事情,价值越大。”闵秋收起了那种吊儿郎当的笑,神色肃然,两眼眺望着高远的天空,道:“或许这是蜀国最后一个机会。” 他转头看着我,又恢复了平日的样子:“再说,不是还有一个仙姑你吗?” “真要去救太子啊?”我为难地看着他,“我也不会撒豆成兵啊。就我们几个人,怎么去劫狱?” 闵秋头一撇,指指寨子中忙碌的兄弟们,道:“还有他们啊。” “大伙儿跟你上山,都是求财而已,这种丢命的事情,会愿意去吗?”我满脸狐疑。 闵秋拍拍胸脯,自信满满道:“这你就不用操心了,这点面子本大帅还是有的。” 说完,朝山贼们呼喝道:“大厅集合,又有钱赚了!” “大厅集合了!”山贼们应和着,一面传声,一面乌拉拉集合而去。 这边厢,无缺悄悄朝我伸了伸大拇指:“雨良姐,你太神了,立马拉过来这么多帮手。” 我并没有得意,沉声道:“这闵秋,吃穿用度自带贵气,看似吊儿郎当,实则行事严谨,昨晚只是打劫,便动用那么多兵法战术,绝非普通山贼。若是直接相求,他反而会疑神疑鬼,只需给他点明厉害,但凡他有点野心,自然就明白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只是,他到底安何心思,我还看不准。” “可他,若真要娶了你,咋办?”无缺微微发急。 “猪脑子。”我白他一眼:“他心里住着个死人,谁都走不进去。” 经过一日动员,闵秋决定,先化整为零,大伙儿进了益州城再说。 第二日一大早,我和无缺、闵秋还有十几个山贼,拉了三车麦子,直奔益州而去。 我穿着一身破麻衣男襦,闵秋还特意往我脸上抹了几把麦秆灰,衣衫上沾些粪泥,浑身臭烘烘的。 闵秋一路瞅着我的大包袱,道:“你不是偷了我们山寨的金子吧?” 我“切”一声,“还说呢,一点报恩的心都没有,都不给我两块金子当报酬。” “没拿你压寨就算不错咯。”闵秋嬉皮笑脸道。 这人,若不是见过他对月娘那般深情的样子,还真以为是个痞子。他背后又有什么故事呢?我想着。 三日后,便到了益州城。 车队以贩粮之名进得城内,城门守兵还特意指引我们往城东公所送粮去。 这是一座废城。 原来的朱红城门,只剩下门框,残缺的城墙坍塌下来,堵住了一半门洞,从另一半能容两辆马车并肩而行的门洞穿过之时,还能见到砖块上深深的箭孔和锈红的血迹,彰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多么惨烈惊心的战事,又埋葬过多少含恨而逝的英魂。 城内人烟稀少,户户大门紧闭,随处可见残破的窗棂和只剩一半的土墙,偶有开门的商铺,内有个把人影闪烁,倒是不少野狗成群结队从街上跑过,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我们运粮的马车经过,碾压过石板路,“咯吱咯吱”的声音格外刺耳。 我算是明白了,原来城,便是一座接一座,数不完的方块似的房子。 闵秋叹息一声,道:“你可知为何这些狗儿都这般肥壮。” “吃得好呗。”我随口答道,立马想到它们吃的应该是……,不由打了个寒颤。 战争,真的那么可怖么? 沿路卫兵甚少,据无缺分析,应该是梁军主力往东而去,准备攻巴东。巴东城城主乃蜀王忠心下属,且有长江天险,易守难攻,正好可以缓解益州压力。 我们特意绕路往蜀宫前面走过,纳罕的是宫门也只有小队卫兵把守,门锁紧扣,贴着封条。 到了城公所门口,才略有人气,一队队士兵来往进出,门口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见我们运粮来,也未多加盘问,只指着大门旁边的收粮站让我们过去。 我心一动,悄声对无缺道:“这里有没有监狱?” 无缺低声回道:“监狱没有,不过官员收审都是先押往这里,有刑房。” “太子一定在这里。”我肯定道。 第七章 好消息与坏消息 “你算出来的?”前面假装卸货的闵秋回头道。 “如果你有重要人犯,会关押在什么地方?” “最让人想不到的地方和看守最严密的地方。”闵秋沉吟道。 “这里不就是?”我摊摊手。 无缺喃喃念道:“这里不是监狱,确实想不到;也有很多卫兵,确实看守严密。” 闵秋还是不太相信,“按惯例,皇宫内的地牢才是最难劫狱的。” “可是他们现在有那么多兵力去看守那么大一块儿地方吗?还得守城门,还得维护城内秩序,肯定得关押在兵窝子里。”我费力解释道。 “那如何确定呢?” 我不答话,看着收粮的士兵将车上的粮食倒进斗筐里,扯了腰间一个钱囊,趁人不注意,将几串铜钱并碎银子散到麦子中去。 “你做什么?”闵秋不解道。 “一会儿我给你制造机会,你功夫最高,趁机溜进院子里去,以你的聪明才智,相信你能找到太子的。”我朝他??眼。 他无奈道:“想不到我堂堂闵帅竟然要为你做侦察兵,罢了罢了,拿到《天兵志》,记得分我几页。” 眼看我们这车粮食,倒上了他们的粮筐,装上车就要运往院内,车刚进院门,我就哭天喊地扑将过去。 “干什么?”门内门外两队卫兵立马操着长枪长刀围拢来,挡在门口。 我眯着眼哭喊道:“粮车,粮车,等一下!” 我鼻涕眼泪直冒:“大哥大爷们,开开恩,让我去找找我的钱啊。肯定是刚才搬麦子的时候掉进去了。” 我举起空空瘪瘪的钱袋子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攒了三个月,给我那瞎眼老哥治病的钱啊!” 一听说麦子里掉钱了,士兵们眼睛一亮,领头的那人不怀好意地笑着,道:“行啊,那你去找啊,我们兄弟也帮你找找,可好?” 其余人都跟着起哄,挡门的长枪也稍微收了收, 我一面往院内粮车处挤,一面假装委屈道:“那可是救命钱啊,大爷们,手下留情啊。” 那几人也跟着挤到粮车边上,七八双手伸到麦子里掏啊掏,忽有人喊道:“哎,还真有钱!”手上举起来三个铜板。 只听另一人也道:“嘿!还有碎银子呢,这臭家伙,还有几个钱嘛。”说着就把银子塞衣兜里。 四周围还几个站岗的卫兵闻声也按捺不住,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在麦子堆里掏着。 我哭得更大声:“官爷们啊,给我留点儿啊!我大哥的命就靠这点儿钱啦!” 混乱中,一个身影一闪,悄悄溜进了院内。 我们留下一人在公所外接应闵秋,其他人先行离去,找了附近不远一家客栈住下。 王胖子负责往城中找寻其他潜入城中的山贼接头, 无缺负责去找寻城中以前忠于蜀王的人, 我则跑遍周边几条街巷,终找到水粉铺子,买了一堆香粉, 又找到几个人去屋空的农舍,拿了几把铁锹锄头回来。 半夜时分,闵秋方回来。 他照旧一脸吊儿郎当的笑,撩起袍子,大大咧咧往榻上一坐,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们焦急不安的几双眼睛,扬起一只手道:“茶来!” 无缺早泡好茶端了过来。 闵秋先牛饮一杯,咂咂嘴不屑道:“陈茶,还全是渣。” 再看着我们道:“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我抢答道。 “好消息是,我可以确定,太子就关押在公所院大堂后侧院的小屋内。”闵秋用手指关节轻敲着茶碗盖,自信满满道。 我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无缺忐忑问道:“坏消息呢?” “坏消息就是,侧院中暗哨有四个,明哨六个,门口守卫两个,屋内守卫两个,一个时辰换一班。且院外就是士兵居所,我粗略算了一下,随时在的大概有一百人。”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防守如此森严。 “你有何定计?”我看他一副自在的样子,知他必有想法。 他嘿嘿一笑,拿着空茶碗,举到我面前,我撇撇嘴,到桌上取壶给他添了水。 他方道:“只要不惊动卫兵,我们就能把太子偷出来。” “废话。”我白他一眼,“那如何才能不惊动卫兵呢?” “你跟我两人去,我自有办法。”他朝我挤挤眼。 我狐疑地看他一眼,把一肚子问号吞回去,他又接着道:“等我说完,还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先听哪个?” “坏消息。”王胖子抢答道。 “坏消息就是太子被关在屋内铁牢里,手脚都绑有镣铐,而钥匙并不在室内守卫身上,且我试过,那牢房墙有两尺厚。” “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我有这个。”闵秋两眼神光一现,从衣袖里滑出一把小刀,正是那日他用来给我切开绳索的小刀,他摩挲着刀鞘,道:“此刀削铁如泥,能” “切玉刀!”他话未讲完,我脱口而出道。 他眼神一凛,如电一样扫射过来,盯着我道:“你怎么知道?” 我也一愣,是啊,我怎么知道? 可是看见这把刀,这个名字就自动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我嗫嚅道:“我听奶奶说过,削铁如泥的,切玉刀。” 他仍旧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道:“我给它取了个新名字,如月。” 他抽出刀来,刀身弯弯,泛着黄亮的光,确实如一钩新月。 我被他看得略不自在,催促道:“快赶紧商定计划吧。” 自古劫狱,不外乎两招:明抢与暗逃。 明抢我们是抢不过,只能来暗的。 逃,也无外乎两条路:上天或入地。 从大门逃?那跟明抢也差不多。 我们思来想去,最后确定了唯一可行的方案:挖洞偷人。 还有三个问题要解决: 挖墙怎样才能不被察觉? 什么时候动手偷人? 偷出来往哪里逃? 无缺今天的活动派上了用场。 他佩服地看我一眼,喜滋滋道:“我今天照雨良姐的吩咐,找到了三家尚在城中且对蜀王和太子都忠心不二的人,一个是御厨,屠宫那天他刚好回家去了;一个是太子小时候的奶娘;还有一个是以前宫中的歌女。” “信得过吗?”闵秋质疑道。 “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我问道。 “御厨自己开了饭庄,奶娘在儿子家,儿子是个郎中,那歌女嘛,现在是一家妓院的老板娘。” “奶娘好,他儿子是郎中还能治病。”王胖子插嘴道。 “可是奶娘对太子有感情,他儿子不一定啊。”闵秋微微皱着眉。 我盘算一番,对无缺道:“明日你带我去见见他们,我看看面相与宅子风水,再做决定。” 说干就干,当晚我们便行动起来,先挖洞入院。 我与闵秋并几个山贼来到公所后的围墙外,闵秋指了指院内那侧院和小屋的位置。 这围墙里外皆是树丛,恰好能掩护我们。 刚准备动手,就听院内传来哨岗经过的声音。 我们静听了一会儿,发现这外院的巡逻卫兵不到一刻便经过一趟,要掏出一个可容人经过的大洞,也不是两下锄头的事儿,挖墙的动静那么大,守卫不发现才怪。 众人面面相觑,如何是好? 第八章 劫狱 我与闵秋在深夜的街道上边溜达边琢磨,黑暗中不时有流浪的狗儿跑过,我灵机一动,道:“去多拿点煮熟的肉骨头来,越香越好。” 闵秋虽不解,也吩咐山贼照办去。 很快,香喷喷的肉骨头回来了。 我观测地势,选了吉点,让闵秋用他的如月刀,在墙脚掏了小小的洞,将骨头全塞了进去。 “这是?”闵秋还是看不懂。 “你跟我来。”我带着他和山贼们躲在街对面一间院子后。 骨头的香味飘远,不一会儿,两只路过的野狗嗅味儿而来,发现了小洞后面的宝贝,开动双爪,噗噗噗刨起土来。 一会儿又来了两只,狗儿们急切地扒着土,那洞口渐渐变大,却也只是容野狗通过,不易被察觉。 闵秋忍不住轻笑,揉揉我头发:“这也行?这就是名副其实的钻狗洞了。” 我悄声道:“等我们行动那晚,再把这洞口扩大点就行。” 闵秋转过身子,背靠在墙上,仰头道:“侧院的围墙低矮,出来的时候,我背着太子应该没问题。至于牢房嘛。”他看着我道:“我们从天而降。” 我沉声道:“惊动守卫怎么办?” 他从地上抓起一把土,“蒙汗药,来招天女散花。”松开手,尘土簌簌落下。 我赞许道:“好计。” 闵秋晃晃脑袋,“你要不要算算,我们这番出征,是凶是吉?” 其实我早已卜过,吉凶掺半,卦象中却有龙见血,也就是说,救出来了太子,却仍然会遇血光之灾。 为安他心,我笃定道:“大吉!” 第二日,我随无缺去见那三人。 第一个御厨,已经俨然一副饭庄老板的模样。 饭庄不大,离公所不远,看来主要是做这些兵丁生意,店内人来人往,颇为热闹。出了饭庄,我对无缺道:“此人忠心虽在,可惜毅力不坚,只怕到时候官兵查找犯人时,会扛不住压力。商人,唯利。” 第二个奶娘,更是不行,儿子为赤脚郎中,一家六口挤在一间小院里,再无处可藏人,且有那么多外人,相当不利隐藏。 只剩第三个,歌女了。 白天的妓院,分外安静,侧门打开,一个婢女将我们迎了进去。 那歌女名风三娘,已是徐娘半老年纪,胸脯高耸,风韵犹存,鹅蛋脸长丰鼻,倒不是奸诈之相。她遣开下人,亲自添了茶,朝我们习惯性的媚笑,道:“两位英雄,何时才能救出太子殿下,奴家心中甚急啊。” 语声轻浮飘忽,辨不出真假,我打量四周,屋子布置清雅,只一桌一塌两椅一屏,从此处看来又不是浮华之人。 许是欢场呆久了,她让我觉得面具感颇重,人往往在突如其来的压力下才会露出真面目。 我长叹一声,故作愁苦试探道:“风老板还是不要盼了,我们只怕,救不了殿下了。” “啊?”她一惊,眼中妩媚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与黯淡。 “我们昨夜查探过,守卫相当之森严。” 她满眼迷蒙之色,缓缓坐在软榻上,嗓子也沉下去,道:“那也得一试对不对?可惜我不会半点功夫,不然,早提刀劫狱去。” “蜀国都已经亡了,你现在的日子,尚算不错,对太子,为何还如此执着?” “事到如今,说出来也无妨。当年深宫寂寞,我与做侍卫的表哥偶遇,暗自好上了。后被蜀王发现,宫女私通侍卫,当处死。当时尚年幼的太子求蜀王开恩,认为宫女老死宫中,有违人伦,救了我们一命。且将上了年纪的宫女都允了自愿出宫,那一拨有幸出宫的宫女,哪一个不对太子殿下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那你表哥呢?”我奇道。 “出宫才发现,他在乡下早有妻女。”她讪然一笑:“不过托太子殿下的福,我现在过得也很好。” 于情于理,她都是最佳选择。我又问道:“难得风老板如此念恩,只不过若救出太子,如何安置呢?” 她听得事情有转机,眼神又活起来,自信道:“平日就住我房中,我床底有暗格,有人来查,便躲入暗格内,我称病卧床不起便是。” 阴阳讲究和谐流动,暗格无可逃之处,颇为凶险,可惜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又闲聊一阵,出得门来。 无缺道:“此地如何?就是来往杂人太多太乱。” “妓院往来人杂,反而是藏身的不错场所,只是她这地方,总隐隐透着血光之灾,我有点担心。”我揪着眉头道。 可惜再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们又花了一天的功夫,研究商讨了行动的各种细节,第三日夜,子时,吉。 劫狱行动开始。 我解开我的大包袱,闵秋与无缺都大吃一惊。 “梁军军衣!”闵秋叹道:“亏你想得出来。” 我递给他们一人一件:“坎子山那日我趁机扒了几件。” 闵秋眯着眼瞅我一瞅:“原来你早就打算拉我上贼船了?” “不对吧。”我撅起嘴:“是你拉我来劫狱的哎。” “算计我。”他狠狠地瞪我一眼,拿上军衣出门换去了。 来到院外,还好狗洞还在,我们先将洞口扩大,我与闵秋无缺三人钻了进去。其余人则拖好板车,在外接应。 外院岗哨相隔较远,我们顺利来到侧院墙外,刚跃上墙头,见两个卫兵巡逻过来。三人趴在墙上,屏息静气。 只听那两人一人道:“你刚刚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另一人道:“草丛里传来的吧,肯定又是野狗。这几天院里好几只野狗,一会儿咱们看见也打来吃,昨儿右营那边就炖了两只。” 两人说着话,渐远去。 无缺按照安排,待在这里。 闵秋带我绕过暗哨,悄悄来到暗黑的小屋后,一把搂过我腰,带着往上一跃,轻轻落在屋顶。 我掰开他手瞪了他一眼,他暗笑,对着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指指前面,我俩趴到屋顶靠大门的位置,他小心翼翼揭开片瓦,我凑过去往下看。 正对着的,便是屋内两个卫兵的头顶,两人正趴在一张方桌上呼呼大睡,桌面还摆了两个黑乎乎的茶碗。 再往里,能看见铁栅栏,牢内则一片暗影。 闵秋将我头挤过去,掏出蒙汗药,轻轻往下洒去。 那些土黄色的粉末就像屋顶灰尘一样,飘飘悠悠下去,刚好落到碗里。 我暗惊,这需要遥控体外真气才能办到,这闵秋,可比我想象的还厉害。 只见他又捡起一个豆子大的小石子儿,往其中一个卫兵背上轻轻扔去。 “谁?”那卫兵一下惊醒,抬起头来,东张西望。 趴他对面那人也醒了,揉揉眼睛不满道:“一惊一乍干啥呢?” 那卫兵晃晃脑袋:“可能是做梦了。”一面说,一面端起桌上的冷茶就咕咚咕咚喝下去。 另一个卫兵也打了个哈欠,端起茶碗喝了两口。 门外有人喊道:“怎么了?” 那个被吵醒的卫兵没好气道:“没事儿,刚子抽疯呢。” 屋内屋外又安静下去。 过了一会儿,约莫药力发作,那两人又睡得呼呼作响。 闵秋将瓦一片一片掀开,再一跃而下。 我跟着跳下去。 只见他先拿起匕首,“噗噗”两声暗响,结果了那俩熟睡的哨兵。 我惊在原地,扯着他低声道:“你为何要杀他们?他们都已经昏睡过去了。” 他冷冷看我一眼,像看怪物一样,并不解释,跨步往牢内走去。 刚走到牢门口,瞬间停住了。 我跟在身后,顺着他往前看去,一颗心差点跳出来。 空的!牢房内空无一人! 第九章 偷了座冰山 那牢门都是虚掩的,可见里面确实无人。 “不可能啊。”闵秋眉头紧锁,推门进到牢中,将墙脚的干草堆都掰开来看过了,没人。 他一面摸索最靠里的墙壁,一面不解道:“不可能,我那日看见他们在这牢房中抽打一个手脚被镣铐吊起的人,就绑在这面墙上。” 我紧咬下唇,思索着,若闵秋所言无虚,那人一定还在此屋中。 遂蹲下来,捡了五根干草,卜了个寻物卦。 “在东南方位。”我抬头对闵秋道。 “东南?” 我俩同时往屋内东南角看去,那正是两个守卫并方桌所在地。 闵秋立马大步跨过去,将那两人尸身挪开,再轻轻搬开桌子。 地上一层干草。 闵秋搓了搓手,紧张地看我一眼:“看你学艺精不精,就在于此了。” 两手将干草扒开。 一方铁盖赫然显现在泥土地上! 我俩大气都不敢出,这显然是个地道口,而地道里若是还有卫兵,怎么办? 来不及细想,闵秋手持如月刀,轻轻一划,“嗤”一声闷响,铁盖上的锁链应声而断。 我惊呆了,真正的削铁如泥啊。 我默念了三声“菩萨保佑”,与闵秋合力将铁盖掀起。 “呼!”两人不约而同长舒了一口气。 只是一个仅容两人的地窖,透过地面的亮光,隐约可见一人匍匐趴在地上,估计是为了关押太子特意新挖的。 闵秋跳下去,又是蹭蹭几刀,再驮了一个人,跳上来。 我粗看一眼,这也只能勉强称之为“人”了,裸露在外的皮肤,无一好处,新伤老痂交错,不是乌青就是紫红。 “活着吗?”我问道。 “还有气儿。”闵秋答。 按照原计划,我们要先躲在屋脊上,等无缺将人引开之后再出去。 此时,我有一个更好的藏身之地。 我指了指那牢房内墙脚的干草堆,闵秋立马反应过来,点点头,将人背过去,我俩也并肩躺下,身上搭满干草,呼吸转弱。 没多久,换岗的卫兵就来了。 只听有人在门外喊了两声,见屋内没动静,自己拿钥匙开了门进来。 “糟了!”他们第一眼看见的,应该便是大开的地窖口。 “被人劫狱了!”有人喊道。 “从上面逃的!”又有人喊,想必是抬头看见了屋顶的天窗。 “先四下找找!”有人命令道。 就在这时,无缺扮演的梁军恰到好处的出场,疾呼道:“不好了!外墙上有一个大洞!” 院内的守卫闻言呼啦啦朝外院跑去。 而此时,外墙外拉着一袋泥土和一条死狗的马车,应该正往东北方疾驰而去。 做戏就要做全套,有泥土的重量,车辕痕迹才更逼真,有刚杀的死狗血腥味,才像拉着一个带伤之人。 如果守卫们循着车痕与血腥味追去,会发现,在东北角落一处杂草丛生的城墙下,也赫然有个大洞。 马车丢在那里,重物通过的痕迹现于土洞中,洞外是一群马儿的乱蹄印,隐约往东北而去。 那么他们会推测:敌人已经带着囚犯逃出城往东北方向去了。 但愿他们有那么聪明,我暗自想着。 算算时辰,守卫们应该往城东北而去,遂悄悄转过头,示意闵秋撤。 谁知扭头一看,他一双牛眼正在暗影中闪闪发亮盯着我。 “想什么呢?”我翻翻白眼,爬起身来。 他喃喃道:“你不说话就好了,就像月娘陪着我。” 我一脚把他从草堆里踹起来,“你才要当哑巴呢!” 房门大开,院中空无一人,果然为了追寻囚犯空巢而出。 我们顺利地出得侧院来,再从那个来不及被堵上的洞口处钻了出来,我再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包香粉洒落洞口,以防有人再循新的血腥味道寻来。 当启明星出现在地平线时,我们刚刚好把那个几乎不是人的人,放置于风三娘的软床之上。 无缺用温水给他细细擦拭过身体,再给新伤口和脓肿发炎的旧伤撒上止痛消炎的草药粉,只见他全身鞭伤、刀伤、棍伤、烫伤,体无完肤,根本无法穿衣,勉强盖了一层绵软纱被,一直陷于昏睡状态,身体偶尔轻轻抽搐。 闵秋用真气试探过他穴脉,叹息一声道:“若换了别人,被这般折磨,早死了几十次了,幸亏他内力纯厚,才能撑到现在。” 无迹与风三娘,一个坐床头,一个坐床尾,一个揪着鼻子呜呜地哭,一个拧着手帕嘤嘤地哭。“好啦好啦。”我安慰道,“人已救出,不是应该好好吃一顿庆贺一下么?” “对!”三娘抬起哭得红红的眼睛:“给殿下炖的人参鸡汤快好了。” “我去看看!”我自告奋勇地举起手来。 是夜,由于我偷喝了给太子准备的人参鸡汤,闵秋罚我陪夜。 无缺也不肯走,非要陪在太子身旁,结果还不过丑时,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我守着烛头剪灯花,剪得腻了,便挪过红烛,摆在床头案榻上,再席地而坐,双手撑在床板上,托着腮,看着昏睡的太子发呆。 还真是好看呢,我盯着他如大理石雕刻出来的轮廓,额丰而阔,两鬓似刀裁,直眉如墨画,鼻峰修长挺拔,下颌棱角分明。 若闵秋是潇洒,他便是俊秀,要是眼睛也好看,那可比闵秋更胜一筹。 不知道睁开眼来是什么样,我暗想,又盯着他伸在纱被外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处有厚厚的茧,想必是长期持刀或用剑磨出来的,手掌格外大,怕是有我脸那么大。 我这般想着,不由拖过他的手,放到我脸庞处比划起来。 真的,比我的脸还稍微大一点,掌心凉凉的,贴在脸上还挺舒服。 忽觉那手指动了一下,我吓一跳,往太子脸上瞧去。 一双森若寒星的眸子正冷冷盯着我,看不出丝毫情绪,比冬日里上冻的河面还冰。 “呃。”我心脏骤停一刹,像被猫盯上的偷油小耗子,略不自在的笑笑,没想到刚醒就让他看见这么尴尬的场面,不会当我是什么女流氓吧。 我赶紧放下他的手,试图解释道:“那个,我帮你,暖暖手。” 他还是面无表情,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配上那张脸,似没有心的假人一般,完美到极致,冷酷到极致。 他张了张嘴,好像在说水。 “水吗?”我问道。 他眨眨眼睛,表示回应。 我赶紧扭头喊道:“无缺,无缺,快给太子端水来。” 无缺一蹦,跳起来,冲过来道:“殿下,殿下醒了?” 太子转动眼珠,盯着无缺,一样冷冰冰。 无缺却激动得眼泪夺眶而出,一下跪在榻前,大呼道:“殿下!” 我只好自己一面转身去端来水,一面道:“轻点声,生怕别人不知道太子在这里啊。快把太子扶起来。” 无缺小心翼翼扶起太子,我端着碗送到他嘴边,先给他润润干涸起皲的嘴唇,再小口小口让他抿下去。 喝完水,他终于能开口说话了:“顾因。” 他说:“不要叫殿下,叫我顾因。”声音低沉,略暗哑。 还是那般冰山样子,眼神中没有半丝人气。 “是。”无缺应着,断断续续地跟他说了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情,将如何寻我出山,如何结识闵秋,如何合作劫狱,一一道来。 他面无表情地听完,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淡淡道:“所以,你就找了个算命的女人来救国?” 什么? 费尽心思冒着丢命之险将他从那地窖里偷回来,就换来这么一句话? 第十章 撂挑子 我火冒三丈,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道:“我生平最恨两件事,第一是别人说我算命的;第二是别人歧视我是女人。而你,刚好完美地把这两件事合二为一!要不是看你浑身是伤要死不死的样子,我一定把你又从那狗洞给塞回去,再把洞口给封上,刷十层泥!” 无缺还没见过我如此盛怒的样子,吓呆了,愣愣地看着我。 而那个被我骂的冰山,终于抬眼看了看我,嘴角微微一抽,似乎笑了! 我骂他,他竟然笑! 我更生气,我做的一切很好笑吗?我救了他这很好笑吗?不感恩戴德就算了,还看不起我还笑我? 我委屈万分,把《天兵志》扯出来甩到他怀里,怒气冲冲道:“这是我祖上给你们报恩的,你自己拿去拯救蜀国去!” 说完转身往外走去,一面骂骂咧咧道:“去他娘的圣人,去他娘的天下和平!” 无缺冲上来拦我,我将他一把推开,夺门而去。 老娘要撂挑子了! 天刚刚亮,泛起鱼肚白,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巡逻的卫兵显然比之前增多了,还有人挨家挨户地敲门,估计是在找那座冰山呢。 梁军咋不直接打死他呢?我恨恨地想。 回村子去吧,我想奶奶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迅速地生长壮大,发育得枝繁叶茂。 我也不知为何,他那句话会让我如此生气,可能本来以为他会痛哭流涕地跟我说一些感动的话,谁知。没良心的家伙! 雨良啊雨良,我劝自己,做好事可不能求回报啊。 话虽如此,心里还是委屈难受,一狠心,往城外走去。 没想到,竟然,迷路了。 这些房子、街巷,都长一个样,我朝着城西的方向走,走到中午,还在城内。 肚子饿得咕咕叫,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一摸腰间,糟了,没带钱囊。 我望天长叹一声,回头看看路,怎么办,回妓院的话,那地方又是在哪里? 我捡了路边的小石头,给自己的生路卜卦,财神在西南。 好吧,先往西南去,刚走过两条街,一家包子铺,太好了! 香喷喷的肉包子冒着热气儿,我踌躇在摊前,酝酿良久,还未开口赊包子,一双粗手就把我推开去:“去去,讨饭到一边儿等着去,别碍着我们做生意。” 我?讨饭? 我低头瞅了瞅自己,顿时灰心丧气,还是那身沾着屎味儿的破麻衣,这两天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不怪他,要我也觉得自己是个讨饭的。 “嘿,你新来的?”身旁一个稚嫩的声音道。 我转头一看,是个比我还小的少年,一身打满布丁的灰黑麻衣,干瘦的脸脏兮兮的,只余一双大大的眼睛亮着光。 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昨天于老大给了我两大张饼,还剩一张,分你一半。” “你是乞丐?”我问道。 “你不也是吗?怎么啦,刚开始讨饭不习惯?嗨,我也一样,习惯了就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递过来半张黄亮亮的烙饼。 我吞了吞口水,管他呢,乞丐就乞丐吧,填饱咕咕叫的肚子再说,接过饼就狼吞虎咽往嘴里塞。 和那少年一起坐在墙脚吃完饼,再晒着九月的秋阳,瞬间感觉世界又美好起来。 “你也是女孩吧?”那少年忽然凑近我耳边道。 “啊?你怎么看出来的?”我惊诧道。 她“嘻嘻”一笑:“因为我也是啊。” 我打量一番她,五官端正,下巴尖尖,可惜不是福寿相,至于女孩,抱歉,因为太瘦了,真的看不出来。我不由心疼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她满不在乎道:“叫我阿秀吧,十六岁了,我们丐帮还有更小的,才八九岁。你要不也加入?讨不到吃时还能让帮里的人匀点。” “那你家人呢?” “我本来住在城外于家村,父母和弟弟都被梁军给杀死了,我藏在水缸里才躲了过去。村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一个也没留,一到晚上就有野狗野狼来吃死人,我差点也被吃了,后来还是于老大带我来了城里,跟着他一块儿讨饭。你呢?” 我心下恻然,忽然觉得山中和奶奶的生活幸福无比,道:“我只是暂时出来看看,我家在大山里,过几天就回去了。” 她略失望,黑亮的眼睛暗了下去:“唔,我还以为能多个伴儿呢。丐帮的女孩子太少了。” “没关系,我可以陪你玩两天。”我拍拍胸口应承道。 “真的?”她又高兴起来。 当晚,我便和阿秀一起睡在一间破土院的草棚子里,这是她的蜗居。 第二日,阿秀听说我会轻功,拉我到城郊一所大院子旁,轻声道:“这里面养了好多鸡,专门给梁军吃的,咱们偷一只出来,我给你做丐帮特色——叫花鸡。” 偷梁军的鸡?正合我意。 我与她一击掌,自信道:“小菜一碟,你等着,我能每天给你偷一只。” 在无名村的时候,我就是偷鸡高手,偷鸡的诀窍在于下手快准狠,先捏嗓,让它不能叫出声,就成了。 等我拎着两只鸡出来时,阿秀的表情看起来想抱着我亲两口。 我们来到城南门口的野地里,阿秀将开膛剖肚的鸡用泥土裹起来,再埋到火堆中开始烧,她一面埋一面道:“这是于老大教我的,要是我有你那么好的轻功多好,天天就有鸡吃了。” 我一面帮忙,一面一本正经回答:“那也不行,天天偷,鸡还没长大呢,就全没了,咱们下次偷鸡蛋,自个儿孵小鸡出来,长成大鸡再生鸡蛋,孵小鸡,那才有吃不完的鸡呢。” “咯咯咯咯!”阿秀敞着嗓子笑起来,有点像下蛋的母鸡:“自个儿怎么孵蛋呀,难不成坐在屁股底下!” “先偷两只鸡出来孵蛋呗,猪脑子。” 阿秀笑得更欢畅了:“它们要不肯孵蛋,就摁在鸡窝里。” “好办法。”我竖起大拇指配合道。 香味儿渐渐溢出来啦!将火中那一团泥往地上一砸,再将碎泥扒开。 “哇!”我俩同时欢呼起来。 外焦里嫩,香气扑鼻,不一会儿,两只鸡就只剩下鸡架子。 “明天再来!”我俩异口同声道。 第二日,我们又如法炮制,先从鸡场偷了鸡,再去到老地方,阿秀道:“听说给这鸡裹上荷叶会更香。” “是吗?那哪里有荷叶,我去摘来。” 阿秀指着南边道:“沿官道走二里地,有个荷塘,会不会太远啦?” “不会,我跑得快,很快就回来。”我站起身,拍拍膝盖的土,对她道:“等我哦,荷叶叫花鸡!” 她冲我欢快的一笑,也道:“快点哦,荷叶叫花鸡!” 我便一路蹦蹦跳跳往南去了。 果然一会儿便看见了那荷塘,还好荷塘中还有几片残叶,我从旁边树林里掰了段树枝,准备将那塘中央的荷叶够过来,忽见南方路尽头处,烟土沉沉,似大批人马过来。 我躲进林中,不一会儿,那队伍就过来了,领头两面大旗,上面一个大大的梁字。 竟然是梁军! 好长的车马队,中间还一辆明黄车罩的精装马车,浩浩荡荡直走了半个时辰,才从我面前过完。 明黄?难道是梁国太子?我想着,忽的脑子里电光一闪,阿秀!糟了! 我连忙翻下树,往回赶去! 第十一章 开杀戒 远远的,快到了阿秀所在之处。 路中间停着三匹马,不好,我加速奔过去。 眼前的景象让我睚眦欲裂! 一个梁军,正将一个白花花的小身体按在那树下,做着禽兽之事。 他身旁还有两人,奸笑着站在一旁,一人还道:“快点快点,兄弟我还没享受呢,别给干死了。” 另一人接口:“死了怕啥,一样能干。” 我脑子像要炸裂开来,一双手簌簌发抖,一眼看见为了杀鸡偷来的菜刀还在一旁地上。 顾不上那么多,瞬间从树林中冲了出去,将轻功施展到极限,抓起地上的菜刀,运足力气,直接砍在那压住阿秀的人脖子上。 一股鲜血喷出来,杀人,跟杀鸡原也差不了多少。 我红了眼睛,又冲那旁边两人挥刀扑了过去。 那两人错愕不及,一人本能地挡了一下,被我一个翻身落到背后,一刀劈倒在地。 另一人见势不妙,跑到路上正欲上马,被我追过去,含恨出手,力道非同小可,一刀扔出,砸在他后背,他咚一下掉下地来,哆哆嗦嗦看着我道:“大侠,饶命啊,大侠!” 我紧紧捏着拳头,捡起刀一脚踢开他护着的双手,没有丝毫犹豫,一刀砍上他胸口。 他弹了弹腿,双手便耷拉下去。 我浑身颤抖着,不知是恨是悔是悲,来到阿秀身边,她赤裸的四肢,瘦得跟竹竿一样,小小的身子,满是血痕,下身处,一滩鲜血,还在汩汩往外流。 她看着我,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眨了眨满是泪水的眼,盯着昏黄的日头,不动了。 “阿秀!”我跌坐于地,失声痛哭起来。 忽觉胸口有异,掏出阴阳石来,那黑色石面,似泛起隐隐的五彩光芒。 等我找到三娘的妓院,已是夜幕时分。 妓院门口人来人往,有婢女认出了我,将我拉到后院内。 刚进里屋,坐着喝了杯茶,闵秋便一头闯了进来。 “你去哪里了?为何不告而别?”他一脸焦灼与生气,晃着我肩膀道。 一眼看见我衣衫上的血痕,更急道:“这是怎么搞的?” 我神色木然,脑子里还晃动着阿秀闪亮亮的眼睛和咯咯咯的笑声,呆呆地看着他,道:“没关系,我这不是回来了。” 他扭过头去冷哼一声,斜睨着我道:“我不是担心你,我是气你做事不善始善终,扔下这个烂摊子给我们?你就这样让天下和平?” “天下和平。”我喃喃念道,“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 闵秋还待说话,门口又进来两人,一个是无缺,另一个,则是那座冰山。 他能下地走路了?我第一反应竟是这个。 闵秋松开捏着我肩膀的手,气呼呼道:“若你再如此任性,我便继续当我的山贼去了。”跟冰山略一点头,一甩手,出门而去。 “雨良姐。”无缺可怜巴巴道:“你可担心死我们了!特别是殿下。” 他?会担心我? “嗤。”我不屑地冷笑一声。 冰山挥挥手,示意无缺出去。 待无缺走了,他缓缓走到我跟前,脸上还是那般面无表情,嚼蜡一样吐出来三个字:“对不起。” 我撅着嘴不答话,对不起算什么?我救他可费了那么大劲儿。 又想到,要不是他,我也不会出走,就不会碰到阿秀,那阿秀也不会死,还在继续当一个快活的小叫花子。 顿时眼圈又红了。 他见我如此,也不再说话,屋子里沉默下来。 他就这样杵在前面站着,我觉得颇不自在,想站起来走动走动,一站起,就离他更近了,比他矮了一个头,刚好看到他脖子上的紫色伤痕,心略略软了点。 我往左绕过去,他也往左,我往右边绕,他也往右。 “做什么?”我抬起头,迎上他无风无波的眸子,黑得像我的阴阳石,流动着暗光。 “那句话,没别的意思。”他解释道。 我还是不搭理,白他一眼,固执地想绕过去,他又一挡,差点撞到他胸口。 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飘过来,还蛮好闻。 这人,道歉都这么犟,我干脆坐回椅子去。 还好风三娘及时进来,带着一个丫环,拎着食盒,喜滋滋道:“良姑娘可回来了,我们可顿顿都给你留饭的,饿坏了吧,快赶紧吃。” 还是三娘最善解人意,一听吃的,我一整天的坏情绪才稍微好点。 “准备了你最爱吃的夫妻肺片、香辣猪蹄、酸笋炒肉。”她一样一样从食盒里拿出来。 我食指大动,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就吃起来,一连吃了三碗米饭,将食盒一扫而空。 这才抬起头来,一抬眼,就对上冰山的目光,他还那么盯着我,眼神略略柔和了一点,似乎还带点笑意。 我讪讪地摸摸肚子,打着嗝道:“本姑娘不生气了。哼,不过以后你娶妻,休想我给你看八字。” 正说着,见闵秋一脸沉重地走进来:“梁佟回来了。” 冰山毫无反应。 我问道:“梁佟是谁?” “梁国太子。”闵秋解释道,又说出第二个坏消息:“巴东完了。” 冰山眉毛一跳,侧目看着闵秋道:“长江天险,挡不住梁军?” 闵秋一屁股坐到我旁边,自己倒了碗热茶,道:“巴东城主在七日前,遇刺身亡,副城主王镇山杀了巴东军八员大将,宣布投诚梁国。” “王-镇-山。”冰山一个字一个字咀嚼着念,依然没有表情,但谁都能听出那齿间迸出的恨意。 “我们要尽快走。”闵秋喝两口茶,下结论道:“若那些在城外搜寻你的队伍回来,没发现任何踪迹,恐怕会再次将重点放到城中。梁佟虽然胆小,但也不是蠢人。” 我瞅他一眼,还说只想当山贼,哪有山贼连敌国太子什么性格都摸得一清二楚,问道:“那我们何时走?” “顾兄感觉如何,如无大碍,我们明晚便走。” 冰山冷着脸道:“功力已恢复三成,无妨,可以走。” 好大的口气,才恢复三成就无妨了,十成不得无敌了。 不过我心里好受一点,看来他对谁都这样冷冰冰,也不只是对我。 闵秋点点头:“好,那我叫兄弟们准备下去了。” 他正欲出门,冰山忽然主动喊他道:“闵兄。” “嗯?”闵秋也诧异回头。 “巴东之战,湘国没有派兵相助么?” “湘国?没听说。怎么了?” 冰山脸上竟然意外地浮现一层不好意思的神色,咬咬唇,开口道:“蜀国与湘国有婚约,我准备出城之后,去找湘王。” 我看见闵秋的脸色亮起来,哈哈一笑,道:“顾兄如何不早说,有湘王相助,光复蜀国就指日可待了。” 第二日,我浑身梳洗一番,再换上三娘赠送的碧纱裙与海棠红小袄,终于清爽了。 可是一整天,除了三娘,其他几人我一个也没见着,据三娘说安排出城事宜去了。 到了傍晚,闵秋拉回来一辆大板车,车上放着一口黑乎乎的,棺材! “躲棺材里出城?亏你想得出来。”我一面说,一面掀开那棺材盖子。 “哎哟!”把我尿都差点吓出来,里面真有个死人,一个满脸麻子的女尸。 闵秋道:“赶紧盖上,这可是真麻风病,找到这么一个可不容易。” “你要干嘛?”我不解问道。 “出城啊。”闵秋挤挤眼。 “快来洗手用膳啦!”三娘喊道。 我赶紧冲去水井边,把手冲冲刷刷洗了几十遍。 三娘在一旁甩着手帕笑得前仰后合:“良姑娘,闵兄弟逗你玩儿呢,哪能真的是麻风!” 我们五人在三娘屋里围桌用膳,顾因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这人,真不知道是不是脸皮被打僵了。 “哎,顾因,你知道你为何会有牢狱之灾吗?” 他冷冷看我一眼,不答话,自顾自夹菜。 “为何?”无缺好奇道。 还是无缺好,永远是最懂接我包袱的人。 我赞许的看他一眼,解释道:“这名字不好,你看,你姓顾,本身就带厄,需得取个能散厄转福的名,可你的名,因,拆开来看,一囚,连起来,就是有囚之厄啊。” 他又冰我一眼,无缺又配合道:“那该如何改?” “哎!”我叹口气,惋惜地看着顾因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还差点心,老不近人情,有了心,才有福气,所以,最好在这“因”字下面,加个心。” “那就是,顾,恩?”无缺插嘴道。 “对,你大点儿声念,是不是很朗朗上口?” “顾恩?”无缺又念了一遍。 “噗!”闵秋一口饭喷出来,幸好他反应快,及时低头避开桌子。 三娘揪着筷子忍着笑,全身抖个不停。 无缺这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涨红了一张脸,委屈道:“雨良姐,你耍我!” 顾因一张冰脸铁青,暗含怒意,狠狠瞪我一眼,冷道:“我不信这些。” “好啦好啦。”我挥挥筷子道:“这不晚上就要闯关了嘛,给你们调解调解心情。” 话音未落,一个三娘的贴身婢女慌慌张张闯进来道:“不好了,风妈妈,好多卫兵将咱们院包围了,太子,梁太子来了,正往后院来呢!” 我们五人,同时色变。 第十二章 不蠢的梁太子 顾因首先反应过来,站起身,往三娘床下的暗格躲去。 我想起之前起的卦,见龙血,眉头一阵急跳,阻止道:“别躲这里。” 闵秋一面帮三娘无缺将饭菜碗收拾给婢女端走,一面道:“那躲何处?” “上面。”我指指屋顶,上乃天,天适于龙。 闵秋与顾因对视一眼,“好,我先上去看看。”闵秋说完,穿窗而出。 “那你呢?”顾因道。 我一面收拾桌子,一面道:“反正他们也不认识我,我装成三娘婢女就好了。” 闵秋又跃进窗,沉声道:“屋顶安全,一会儿若有机会,我们不妨拿下梁佟做人质,那出城就更方便了。” “胆子这么大。”我吸一口气。 “见机行事吧,梁佟一向贪生怕死,很是防备,不可冒险。”顾因道。 两人再瞬间穿窗而出,无缺装作小厮,和那婢女捧着碗出门去了。 三娘看看我,道:“良姑娘,快过来。” 将我拉到镜台前,用水粉在我左脸上画了一大块疤。 刚准备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 “三娘,怎么我来了,都不出门迎接啊?” 我低着头,立于门旁,只见一身姜红绸缎长袍,晃着步子,走进来,后面跟着,二、四、六,六个侍卫,门口还站着四个。 看来这个梁佟真的很怕死。 三娘佯躺在床上,散着长发,勉力坐起身来,娇弱道:“哎哟,太子爷,您可回来了。您看您一走吧,我这身子就不好了,日日在床上躺着,起身都起不来。” 那梁佟在屋子里沿四周踱步一圈,想必是在查看屋子情况,道:“是吗?怪不得听说你们院子最近买了不少草药呢?” 好家伙,竟然从药铺查找线索。我心一惊,这人,不是无能之辈。 “多谢太子关心,您要操心那么多军国大事,还能记挂着三娘这个小小院子,三娘真是,感动万分呐。”三娘在床上福了一福,接着道:“还不止奴家呢,前两天一个远房亲戚的闺女,送我这儿来当婢女的,突发重症,用了好多药也没救回来,郎中说是麻风,把我们给吓的,赶紧打了口棺材放进去,准备今夜就出城找个地方给烧了。” 好聪明的三娘,我吁出一口气,不但把草药和楼下的棺材给解释了,还给一会儿出城铺路。 “喔。”梁佟显然放松了一点警惕,坐到三娘床边,伸手搂过她丰肩,道:“小爷可想你想得紧,那些姑娘都太嫩,那及你那般饱满风骚。”语声渐渐猥琐下去。 只听衣衫摩挲声响,三娘喘着气道:“太子爷,这都有人呢。” 梁佟显是好色之人,干脆当着众人面,将三娘压倒在床上,做了个嘴儿,又捏着她胸脯,淫猥道:“你还怕人看吗?要不然,让你那几个艳婢一起?这样,她们就不会不好意思了。” 我心里一阵反胃,这梁佟如此恶心。 又是一阵衣衫与轻微的挣扎声响,忽然,只听梁佟对身旁侍卫道:“拿剑来。” 我心一紧,三娘也是一愣,道:“太子爷?” 梁佟不言声,接过剑,“唰”地往床板下直刺下去。 “太子爷,您这是?”三娘害怕道。 梁佟站起身,将她一把拉下床,冷笑道:“床下还藏有暗格呀,你一个妓院老妈妈,还搞这个做什么?” 两个卫兵过来掀起床板,底下果然有个暗格,里面摆着两个小木箱。 “太子爷。”三娘委屈道:“奴家不得有个地方藏点珠宝首饰的,如今年纪也大了,再做几年,还指望能告老还乡了。” 梁佟打开来看看,见果然是些珠链儿金条什么的,遂撤了剑,道:“嗯,最近城里,跑了个重要的人犯,你这里人杂,要是有点什么风声,记得来报告一声,保管让你荣归故里。” “那是当然。”三娘道。 梁佟一面说,一面往屋外走去,我心里暗舒一口气。 没想到,那身衣袍,到我跟前,忽然停下了。 “抬起头来。” 叫我吗?怎么办?我只好微微抬了下头,一只手伸过来,端着我下巴,往上一抬。 我看到一张浮肿蜡黄的脸,豆子眼,眉毛修长但杂乱,眼泡发白,印堂泛黑,这人体内阳气不足,活不长。 “啧啧。”梁佟打量着我道:“可惜了这双眼睛。” 三娘忙过来道:“这个婢女是乡下亲戚带来的,那死了的姑娘正是她姐姐,天生阴阳脸,娘胎出来就带的胎记,怕她吓到客人,就在后院里伺候我呢。” “唔。”梁佟缩回手,淡淡道:“让翠仙和玉蝶跟我回去,今天先放你一马。” “是!”三娘应道。 梁佟带着侍卫而去,只听外面呼喝阵阵,想是将整个妓院都搜了一遍。 良久,方安静下来。 闵秋和顾因穿窗进来,闵秋道:“果真胆小如鼠,带的侍卫比耗子都多,白白浪费了一个抓他的机会。” 顾因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冰山脸,看着我道:“你就这个样子出城,别洗脸了。” “嗯。”我有点意外他会关心这个,点点头。 闵秋看看我,将一个东西塞到我手中:“你拿着,防身。” 我一看,他的那把如月刀。 “这。”我知道这刀对他很重要。 “借你用的。”他又挤挤眼。 趁着太子刚走,我们立即行动起来。 三娘带了我乘小轿,闵秋扮成车夫,顾因藏于棺中,马车拖着黑棺,无缺与其他山贼扮作亲属随从,一个静悄悄的丧队,趁着夜色,往城东而去。 一路没有异样,遇见巡逻兵,过来盘问一番便走开了。 很快到了城东门前,哨岗明显增加了,卫兵示意我们停下,十来个人围过来,仔细搜查起来。 三娘跳下软轿,往那些卫兵手里一面塞碎银子,一面道:“大人们辛苦了,这棺材里躺的是我一远房亲戚,得麻风死了,大夫让出城给赶紧烧了去。” 一听说麻风,那些卫兵都躲得远远的,匆匆将随行人搜了一遍,又掀开轿帘看看,挥手道:“走吧走吧。” 忽然身后一个声音:“三娘这么急出城?” 竟是那梁佟,没回府,却又带人跑这里来了。 我心念百转,为何他对我们这般怀疑?有哪里走漏了风声么? 三娘面不改色,笑意盈盈迎上去:“太子爷,您还没回府休息呀?” 梁佟道:“我刚折回你院儿里去找你,听说你送丧出去了,赶紧就追过来。” 三娘道:“什么天大的急事儿呀?还要我们太子爷兜着圈找奴家。” 我挑开软轿窗帘一条边儿,往外看去。 只见大约二十来人的卫队,将我们围住,梁佟看了看那黑漆漆的棺材,道:“还是打开来看看吧。” 第十三章 龙血,谁的血? 我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是。”有卫兵应道。 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然后是挪动棺盖的声音。 梁佟又拿起长剑,往棺材里扎了几下,方道:“盖上吧。” 此人算是心细了。 三娘在一旁愁声道:“太子爷啊,那可是麻风病啊,您就为这点小事儿,可得保重龙体啊。”梁佟摇摇头,道:“我这只是看见了,例行查查。我找你,是想跟你要一个人。” “谁?” “刚才你房中那婢女。” “她?”三娘呵呵笑道:“那阴阳脸,看着怪吓人的,太子爷要她干嘛?” 梁佟咂咂嘴道:“说也奇怪,我走了之后,那张脸就一直在脑子里转啊转,要是她挡住一半脸,岂不是就,倾国又倾城了?” 原来竟是冲我而来的。 三娘又干笑两声:“以太子爷的本事,哪儿找不到倾国倾城的女子?她一个婢子,出身低贱,又带残疾。” 梁佟伸手阻止了她的话,朝轿中走来,一面道:“怎么?要你个贱婢还舍不得?” 轿帘忽然被掀开,梁佟那张青黄脸出现在夜色里。 “跟我走吧,小美人儿。” 我心一横,出轿来,暗想,画成这幅鬼样子,都能看出我是美人儿,此人看人眼光还是很准的。 我假装羞怯害怕的样子,道:“太子爷,能不能容奴婢先去送了姐姐,再回头跟您走。” 梁佟不耐烦道:“一个死人,哪儿不能烧,就这城门口,给我拿火油来,原地烧了得了。”我一惊,那可不行,顾因虽没藏在棺材下面,可他藏在棺材盖里! 我忙道:“郎中说了,麻风病人烧出的灰都是带疫的,得送得越远越好,在这城门,怕是益州城都要遭殃啊。” 他伸手过来搂着我道:“那你更不能去了,给你传上麻风怎么办?” 几个卫兵已经拿了火把并火油过来,暗黑的夜色里,我能感觉到闵秋和无缺都万分焦急。 先让他们出去再说,我暗想。 遂对梁佟道:“那待奴婢跟哥哥嘱咐几句,就随太子爷回去。” 梁佟满意地点点头。 我来到驾马车的闵秋身旁,道:“哥哥先带着姐姐去吧,烧了灰埋深点,别漏出来,危险。我回头自会去给姐姐烧香。” 闵秋点点头,压着嗓子道:“就烧那竹林里吧。” “好的。哥哥保重!”说完,我走回梁佟身边。 三娘惨白着一张脸,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异变突起! 那黑乎乎的棺材忽然从马车上滑了下来,“哗啦!”棺材盖四分五裂,一个黑影从棺中飞出,直奔梁佟而来。 我只觉眼前一花,一股森寒的剑气扑面,刺得皮肤生疼。 “诈尸啦!”有人喊道,几个卫兵往后退去。 “保护太子!”又有人喊道。 还未等那些人冲过来,那剑气已将梁佟笼罩,我知机避到一旁。 梁佟也颇有两下,身子一侧,躲过必中的一击,反手朝那黑影抓去。 那黑影速度快至看不清动作,长剑一抖,回身,只听乒乒乓乓,气劲交响声不绝于耳,等到卫兵们冲过来时,胜负已分。 顾因冷冷立于场中,一手绑着梁佟胳膊,一手持剑横在他脖子下,道:“退回去。” 闵秋喊道:“快上车!”又对山贼们道:“你们先出去,城外有马。” 扮作亲随的山贼们一呼啦先跑出去。 顾因拖着梁佟往后挪去,他退一步,周围的卫兵就围拢一步。 梁佟翻着眼哆嗦道:“别过来,都别过来!” 我也往车上跑去,顺路还抢了那卫兵手里的火把火油。 三娘无缺也都聚到车上,待顾因押着梁佟上了车,马车“驾!”往城外跑去。 我们穿过门洞,城墙上一排弓箭手紧盯着我们,我将火油泼洒下去,火把一扔。“哄!”一条火龙挡在城门前。 梁佟抖着嗓子道:“顾因,我可没杀你爹啊,他自己服毒死的。你们都跑出来了,可以将我放了吧?” 我坐在顾因右侧,转头看去,却见梁佟一面说,一面悄悄从袖口中滑出了一片明晃晃的东西。 匕首! “小心!”眼看那匕尖要扎进顾因小腹中,我握着如月刀往梁佟处一扑。 顾因也同时察觉到危险,将他身子往右一转,结果我的刀正好扎进梁佟心窝口,“嗤!”一声闷响,手中只余刀柄。 我和顾因同时呆了呆,梁佟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两眼一翻,“哐当”滚下马车。 “殿下!”有人呼道。 忽然,“嗖嗖”几只箭穿透夜色朝我们飞来,顾因挥起长剑,扫落一片。 闵秋将缰绳交于无缺道:“快跑。”一个翻身落到车后,也助顾因挡起箭来。 在城门外接应我们的山贼此时都围拢过来,闵秋大喝一声:“边打边撤!” 有了山贼们的缠斗,我们渐渐将骑兵队甩远。 忽一支利箭,无声无息来到我跟前,我尚未来得及反应,一个人影一闪,将我护在怀里。 顾因! “啊!”有人中箭。 痛呼的却不是顾因,是闵秋。 一刹那间,顾因挡住了我,他挡住了顾因。 “闵秋!”“闵兄!”我和顾因同时喊道。 那箭威力凶猛,这么远距离飞来,竟破了闵秋护体真气不说,还将他右肩胛骨差点穿透。 顾因冷峻的目光朝身后夜色中看去,念道:“杨昌烈的箭。” 闵秋呲着牙,鲜血已将他后背染得通红,他吸一口气,骂道:“你们两个蠢货!” 三娘赶紧掏出事先准备的伤药,给他敷上。 顾因吩咐无缺道:“去玉屏山。” “不回山寨,去玉屏山做什么?”我不解道。 “闵兄的伤势,需尽快拔箭止血,玉屏山有我们的人。” 闵秋还在骂骂咧咧:“你说你,明明知道都是冲你来的,还冲出棺材做什么?好不容易要出城了!把你送走了,我们自会回来救雨良。” 顾因想是被闵秋挡了一箭,还是有点感恩之心,言语中不那么冷,耐心解释道:“人生在世,必得问心无愧。若是雨良为了救我有什么差池,我逃走了也不会安心。” 没想到这个冰山还有这么暖的一面。 我接口道:“想我也是身负绝学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出差池,闵秋骂得对,你是不应该跳出来,不然这会儿你们都能在马车上喝茶了。” 闵秋咧着嘴,瞪着我道:“你也蠢!好好的人质,被你给杀了。” “我不是故意的。”想起梁佟,我也说不清什么滋味,这和上次杀那三个欺侮阿秀的梁军又不一样,这梁佟虽坏,对我也没有实际的伤害,我却一转眼,就害他没命了,心中多少有点不安。 顾因道:“闵兄,你先好好休息,别多讲话。” 闵秋摇摇头,道:“死不了。你若想复国、争天下,就必须收起那点妇人之仁,什么问心无愧,那就是蠢!” “那你也舍身救了顾因啊。”我插嘴道。 闵秋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语声也渐渐弱下去:“他当然不能有差池,不然,谁去联络湘王呢?” “你到底想做什么?做起事情来比我们都积极,不许说当天下最大的山贼啊。” 他还能挤出一丝笑,喃喃道:“我想要,天下和平。” “嗤!”这一次轮到我笑他,只是,我想起卦象中的真龙见血。 谁是真龙?顾因毫发无损,梁佟死了,难道是? 我的眼光深深地落到满身是血的闵秋身上。 第十四章 偶遇故人 玉屏山,位于益州以南,其主峰玉屏峰,乃益州周边最高的一座山峰。因山高天寒,山顶终年覆雪,似玉砌成的屏障,绵延十余里,故名玉屏。 三娘给我介绍道。 当太阳升上中天时,我们已经能看见远处那逐渐接近的高耸群峰。 闵秋蜷缩着趴在车尾睡着了,血暂时止住,可箭矢还不敢拔,熟睡中的他偶尔皱起眉头,不知道是痛,还是梦见了月娘。 顾因站到无缺身边,看着远方的群峰不语。 三娘接着说道:“传说那山里住着神仙,有绝世神功,还有回魂仙丹,能让人起死回生,还能长生不老。” “要真有神仙,干嘛还看着蜀国灭亡。”我插嘴道,忽然想起我的任务就是找神仙,一下又来了兴致,说不定在这山上能找到呢。 “有神功是真的,有仙丹是假的。”一直沉默的顾因插话道。 “哎,你咋知道?”我奇怪顾因竟然对这种话题感兴趣。 无缺插嘴道:“殿下当然知道了,因为殿下就是山中神仙的高徒。” 顾因冷脸纠正道:“不是神仙,是归阳真人,我的师父。我若学得师父的五成功力,当日便不会被俘受辱,至少来得及自尽。” “活着多好。”我不认同:“虽然你觉得受辱了,可现在你还有机会去替自己和家人、替百姓讨回公道。有时候,活着,比死更不容易。” “是啊,活着多好。”一个弱弱的声音传来。 “闵大哥,你醒啦?”我凑到闵秋身边。 闵秋斜我一眼:“你还是叫我名字吧,叫大哥,我有点心慌。” 我撅了撅嘴,诚恳道:“我是被你舍身救人的大义所感动,以后就叫你大哥了。” 顾因现在只对闵秋温柔一点,看着他道:“闵兄,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到了。” 话音未落,旁边树林里突然传出声响,有人喝道:“什么人?” 这是刚要入山的路口,树林中隐隐有不少人马,还有黑黑的箭矢对准我们。 我倒吸一口凉气,什么运气,出城被箭指,进山还被箭指,上山之前应该先看看卦的,这里不会也被梁军占领了吧。 顾因也是一惊,他眯着眼往前看去,随即松弛下来,他朗声道:“是我!” 树林中钻出一个黑黑的小个子男人,眯着眼抬起头看着车上的顾因。 顾因跳下车,朝他走去。 他猛地眨了眨眼睛,颤声道:“太子殿下?” 顾因道:“耗子,还不快去汇报郭将军?” “殿下?”树林中又钻出几个人,向我们围拢过来。 那个耗子首先反应过来,他揉揉脸,大喊一声:“殿下回来了!” 转身朝山上跑去,边跑边一路喊:“太子殿下回来了!太子殿下回来了!” 这是玉屏山中一座不甚高的山峰,从山腰开始,一路有土石筑成的矮墙,藏于密林之中,还有一里一岗的哨兵,沿路军士见了我们,俱是欢声震天、呼声如雷。 顾因口中的郭将军——郭城,一听闻消息,便赶到半山腰来将我们接入营地,他年约四十,一张黑红的脸,高鼻长眼,两鬓已可见丝丝白发,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 见了顾因就欲跪下,被顾因一把扶住,“殿下!”他激动得两颊的皱纹都微微颤抖。 顾因一张冷脸多了些温度,即使还是不笑的样子,眼神能看出内心的欢喜与激荡,扶着郭城道:“我有朋友因救我受伤了,赶紧上山再说。” 郭城频频点头,一面叫人来用竹轿抬了闵秋往上走,不一会儿功夫,就来到山顶。 峰顶砍树平坑,一座大堡垒一样的木寨拔地而起,四周木屋成片,已经俨然是城寨的模样,看来蜀军是将此处当作基地了。 郭城直接迎我们到总议事厅坐下,厅内一张长条的楸木桌,两排木长凳,一端一张大方凳,上铺一层白虎皮。 郭城请顾因在方凳上坐下,立马就要跪地磕头,顾因又一把扶住了他,叹道:“郭将军,我再想不到,会在此处见到你们。” 郭城站起身来,亲自给顾因倒了茶,满眼激动神色,答道:“说来话长。城门被攻破之后,我在一阵乱箭中跌下城墙,本以为必死,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梁军入城。没多久,多亏归阳真人赶来,救了我,将我放到城外一家农舍里,说要再去救你和皇上。谁知。” 他说着说着,两行泪从眼角漫出:“真人去晚了一步。都怪我,要是他不救我,可能皇上就不会死。” 顾因拍拍他的肩:“你和父皇一样重要,再说,父皇早已经抱定以死殉国,不必再纠结于此。” 郭城缓了缓情绪,接着道:“后来,真人带着皇上,回了玉屏峰。我养好伤后,集结散于各地的蜀军,试图夺回益州,奈何人还是太少,每次都是白白折损兵员,何况我们的兵本就不多,渐渐快走到绝境。” “为何不从百姓中招募?或者招安山贼?”我忍不住插嘴道。 郭城看我一眼,点点头,道:“这位姑娘甚有想法,与当时真人的说法差不多。” 顾因颇意外地看我一眼。 郭城接着道:“后来我们就照真人的意思,在这玉屏山中建了山寨,自己种粮种菜、打猎畜牧,先保证自己活下来,再行慢慢招募。不过,山贼嘛,毕竟官匪有别,还是怕彼此不是一条心。” 我微微一笑,神神秘秘对郭城道:“郭将军,眼下就有个招募山贼的好机会。” “哦?”郭城不解地看着我。 顾因解释道:“我那位受伤的朋友,便是山贼首领,这次,全靠他们救我。” “你看,虽然平日里官匪有别,可这乱世,大伙儿可都是一条心,那就是,赶跑梁军,对不对?” 郭城愣了一下,打量我一番,忽大笑几声,看着我喜道:“小姑娘,你可知你一句话,解了我一个心结,我还自持官兵立场,可如今,你说得对,哪来什么官什么兵,至少现在,所有蜀国人,都是一条心。” 嗯,孺子可教也,我横了一眼顾因,顺势循导:“这便是阴阳的流通变化,以前,官为阳、匪为阴,如今,梁军为阳,蜀人为阴。阴阳之要在于势,分清势,便能顺势而为、借势而起。” 郭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顾因又看我一眼,对郭城道:“你可先与闵兄谈谈,想必可以整合出一番计划来。” 又道:“我今晚先歇在这里,明日,去观里探望师父,给父皇磕磕头。” “真人他。”郭城神色又黯下去,欲言又止。 顾因神色一凛,看着他。 “真人他那次入城受了重伤,一直未愈,一个月前,仙去了。” 顾因显是没想到,呆了一刻,随即低呼道:“师父!”。 那张完美而冰冷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悲怆。 当晚,营寨中央的空地上烤起了三只全羊,所有人围坐在一起,端起酒杯庆贺太子平安归来。 取出箭矢的闵秋,包扎完伤口,半躺在为他特制的竹椅上,端着一碗茶,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大口喝酒。 我撕下一根烤得酥脆的金黄羊排,递到他嘴边,边啃着手里的羊腿,一边道:“羊腿配美女,羊排赠英雄!” 他接过羊排,无奈的看着我:“雨良,我伤口疼,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嗯。”我点点头,托着下巴凑到他跟前,诚恳道:“义不容辞。” “你去把脸洗干净,然后在我旁边坐着,不要说话。” “把我当月娘疗伤啊。”我做了个鬼脸,正想拒绝,看他一脸惆怅的样子,完全不似平日里的活泼,叹口气,道:“好吧,你先告诉我,你和她的故事,我就答应你。” 闵秋的眼神立刻变得悠远而温柔,像蒙上一层雾,怕是已坠落到回忆里,望着天幕上一轮弯月,许久方道:“我负了她。” 我呆呆地看着他,从来没想到,一个男人若温柔起来,连每一根胡须都可以是温柔的。 他看着月,我看着他,过了好久,我忍不住问道:“然后呢?” “讲完了。” “啊?”我才明白过来我被耍了,跳起来气哄哄道:“这脸我从此以后都不洗啦!” 回到人群中,又自顾自啃了一个肥得流油的羊腿,回头看看闵秋,还那般惆怅的模样,忍不住心一软,罢了,去给那什么月娘当会儿替身吧。 从屋里洗完脸出来,往中央广场走去,经过一片山崖边,忽见山石上站了一个人,顾因。 第十五章 阴阳家不是算命的 夜空下,只见顾因如天神一般昂首背手而立,霁白的月色映着刀削般的侧脸轮廓,山风撩动衣衫,猎猎翻飞,似天边的星辰,无边孤寂,无限清远。 “雨良。”他略沙哑的声音唤道。 啊?原来早看见我啦,我颇不好意思道:“那个,我回来洗把脸。” 他依旧望着天的那一边,喃喃道:“良雨良,好奇怪的名字。” 我也好奇怪,他们每个人都要说这句话。 也许是那格外凉的山风,让我第一次说了实话,关于名字:“奶奶说,这个名字,以良开始,以良结束,预示着让我回到原点。” “那是什么意思?”他转过头来,清冷的目光落到我脸上。 我走过去,站到他所立的大石下方:“我也不知道。” 我摇摇头:“不过奶奶说不知道也没关系,以后自然会知道。” “阴阳家,到底是做什么的?” 天哪,他竟然在跟我聊天,他还会聊天? 我难以置信地看看他,正经解释道:“阴阳家相信,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万事万物都有其规律。 你看,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春夏秋冬,年复一年,风云变幻于天,水土滋养于地,万物生而盛,再而衰,生生不息。 阴阳家在日积月累、代复一代观察万物之后,将他们的本源提炼出来,那便是阴阳不息、五行流转,衍生了我们的世界。再试图以阴阳五行的规律,预知将来之事。” “阴阳家先贤们,观星占日,定位二十八星宿,制定节气历法,助农耕牧收; 以阴阳五行之术,衍生八卦,再六十四卦,演算出多种卜筮之法; 以五行归纳食经药经,调阴阳之气,配给五脏,可却病养体、益寿延年; 以五德终始之说,判朝代兴衰,看历史变迁; 将五行术数融入兵法,创兵阴阳家之战术,排七十二阵法,创奇门遁甲术,有神出鬼没之效。 上至皇室登基、祭天,下至百姓婚嫁、丧葬,都会用到阴阳之学。” “但有一些略懂皮毛的小人,将卜筮之法用于夸大骗人,将几时生病几时发财这等事都算得一清二楚,纯属胡掰。” “真正的阴阳家,当会明白,这世界有定数,有的人称之为宿命,但这过程中,更充满了无数的变数,也即是偶然。比如百年前我们家族的智者,预言孟会祸起后宫,这便是定数,但何时会起,因何而起,因何人而起,这些,都是变数。” 我一说到本行,便滔滔不绝,偏头扫了他一眼,见他毫无反应的样子,不满道:“知道了吧,以后不许说我是算命的。” 他的眼神如夜空一般深邃,迎着山风道:“那蜀国的命运,也是这世界的定数吗?” 我思索一番,道:“阴阳之气,时时流转,盛极必衰,衰而再生,乃是定数。 天下分为九州,自古以来,九州一统,九九归一,天下兴。孟后期,分四诸侯国,各自据地称王,互不交通,虽仍归属于孟,龙气已弱。此乃蜀亡之外因。” “从内相看,一国兴盛,需平衡农商官学兵,农为土、商为火、官为木、学为水、兵为金,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任一方气弱,便会失衡。蜀国一直轻兵,算是内因吧。” 他收回凝在夜色中的目光,又转头看着我,道:“那你说,还能再复国吗?” 声音中充满企盼。 “吁——”我叹出一口气,道:“天下会再统一的,蜀国还在不在我不知道,但是这座城,这片山水,这些人,都还会在。” 他有些黯然地低下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我懂了。” 看来我还是说得太直白了一点,我懊恼地拍拍额头。 他跳下石头,走到我身边来,沉声对我道:“对不起。” 我转头抬脸看着他,离他那么近,热热的鼻息似乎都能扑到脸上,这人,好像只会生活在沉重的气氛里。 我故作生气,眨眨眼,俏皮道:“又背着我说我坏话啦?” 他嘴角微微一动,笑了,冰山竟然真的笑了!那笑,就如这山谷的夜风一般,撩得人心旷神怡。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不近人情。”他两眼中似罩着月色,看着我幽幽说道:“我只是,真的笑不出来,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和闵兄,说说笑笑的样子。” 难道他刚才看见我和闵秋说笑啦?为什么他要这样看着我,继刚才笑了一下下之后,现在他的眼神,竟然有点,温柔? 听了他的话,心中又多了一点滋味,好像是心疼,以前只觉他天生自带冷气,从未想过他遭遇的是怎样的事情。 父亲在自己眼前自杀,国家在自己脚下灭亡,而自己的肉身,又遭遇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折磨与痛楚。 忍不住抓过他的大手,努力握了握,宽慰道:“不要自责,也不要活在过去,往前看,可能一统天下的就是你呢!” 他嘴角又动了动,反手握过我的手,诚恳道:“谢谢。” 虽然是座冰山,手心却温暖;虽然是我先拉他手,不好意思的却也是我。 赶紧抽出手,假装扯扯衣衫,转移话题道:“《天兵志》呢,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要学起来呀,等你一统天下!” 他微微蹙着眉,有点不好意思道:“我一直以为,那本无字书,是用来骗人的。” 我翻了个比山还高的白眼,刚才的一点怜惜消散得无影无踪,吼道:“我们良家传了几千年的宝贝,你说是骗人的!!” 他好像特喜欢看我生气,抿了抿唇,道:“那你先教教我,怎么学?” “你掏出来看看。”我双手叉着腰。 “现在?这里?” “对!” 他略带不解地看着我,犹疑着从怀中掏出《天兵志》,翻开一页,那闪着白光的小字,如神迹一般,浮现在黑色绢页上。 他那天塌下来都不动的五官瞬间张开来,忽然合上书,一把抱起我转了两个圈。 吓得我赶紧抓紧他,闭上眼睛:“大哥,别掉下去,这是悬崖边!” 他放我下来,手还不松开,嘴边的热气呵到我头发上,喃喃道:“雨良,真的太谢谢你了!” 冰山,终于开始融化了。 我们回到广场中时,郭城正与闵秋碰头畅谈,见得我们,黑红的脸放出光来,细长的眼睛更是眯成一条缝,先与我们打过招呼,再意气风发道: “属下刚刚与闵兄弟一番详谈,才知以前的想法多固执偏见,那些落草的兄弟们,与我们一般盼着赶跑梁军,夺回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 闵兄弟那边,就益州以东黑树林山区中,至少能招揽来五个城寨的人,约两千多人,我们自己还有三千余人,若能将益州周边的青壮年都集结起来,至少能组成一万人的大军。 如此,用两个月集结,三个月操练,我们准备,明年春天,夺回益州!” “万万不可!”我大惊失色道! 第十六章 打不过就跑 郭城等三人俱是一愣,闵秋打趣道:“良仙姑难道什么时候又给起了一卦?” 顾因倒是沉默不语,静静看着我。 郭城突然被泼一盆冷水,略显不满,沉声道:“良姑娘有何看法?” 我也不能直说,奶奶早看过卦象,认为蜀国复国无望,九州终将归于一统。 只得从阴阳之说替他分析道:“阴阳相合,万物生长,必有其规律。将军的想法甚好,收编所有对梁军不满之兵力,整合起新的力量,但一个新的事物成长,必是从弱而强。人数虽多,战力能否与处于正阳的梁军相匹?” “军队中也讲究五行,兵马器将粮,兵心、马匹、利器、将领、军粮,缺一不可,如此短时间,可能将这五行都顾上?何况梁军占城池之利,只要坚守不出,益州城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攻下来的。” 我掰着手指头道:“这是其一。其二,就算占了益州,对将军与蜀国也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此际放眼天下,正是阴阳之气不稳,内争外斗层出不穷之时,首先梁军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有巴东作呼应,恐又推大军至蜀中,将军能否有把握应付连场死战? 其次如何管城,城中百废待兴,若没有安定的外在环境,又如何让城中百姓重归以前的平静安稳? 再有,有共同目标的联军是一条心,可若赶走梁军,这联军中若有二心,将军可有办法安抚与处置?” 郭城楞了楞。 顾因接话道:“雨良说的有道理。不说其他的,三个月的操练之期为时过短,梁军都是久经沙场的凶悍之兵,相比他们,不得不承认,我们收编起来的队伍,只能算是乌合之众。再加上,马匹与弓箭都极缺,经验丰富的将领也甚少。” 郭城终脸色暗了下去,紧握的拳头砸上大腿,叹口气,道:“那该如何是好?” 闵秋也皱着眉道:“难道要等到湘王发兵,我们才能有所动作?何况现下巴东也失了,湘国要来援,更难上几分。” 我眉头转转,对三人笑道:“你们可知,山中狼群,是如何扑倒猛虎的?” 闵秋眯起眼看着我,似乎猜到了我要说什么,顾因也道:“你的意思是?” “逗弄!”我坐到郭城旁边,拿起桌上的酒杯摆弄着道:“不时骚扰,打不过就跑。” “等老虎累了,再群攻而上,瞄准咽喉,一口致命。”闵秋坐直身体,接口道。 郭城也缓缓点了点头,一张脸又重新亮起来,道:“姑娘的意思,只对他们小目标作战,慢慢守着我们的队伍壮大,等太子回来之时,再大举反攻!” 我举起酒杯,大喝一口,抹着嘴点点头:“要等适当的天下之势,就像我日间说的,顺势而为、借势而起。” 顾因也到我旁边坐下,道:“一来,让梁军不得安稳;二来,用实战操练我们兵员;三来,出则专,入则散,蜀州多山,退入山中,梁军便不敢大肆追击,也保存了我们的人。” 他越说越两眼放光,拿起酒壶,给我斟满酒,举起来道:“阴阳之学,果然精深。顾因代蜀国军民,敬姑娘一杯。” 这么大顶高帽子飞来,我还颇不好意思,忙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郭城也举起酒杯道:“属下也敬姑娘一杯,听君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拨云见月。我这就去和将士们商议去!” 说完,干了酒,兴致勃勃而去。 闵秋看着我俩,眼神怪怪的,过会儿,他方道:“顾兄不是有《天兵志》吗,如何还惧于梁军?” 顾因看看我,略带一丝笑意,再对闵秋开口道:“实不相瞒,在下也是刚刚开始学此奇书阵法。” 闵秋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湘王之地,便是顾兄的练兵场了。” 我们的心思都飞到了遥远的湘国,那里,又是怎样的一番境地? 第二日一大早,便被山寨中的晨号吵醒。 我揉揉惺忪的眼睛,见对面木板床上已经铺床叠被,整理得干干净净,三娘一大早跑哪里去了? 我穿好衣衫,出门打水洗脸,刚拐过水房门,便看见三娘与郭城在膳房木檐下,喁喁私语,相聊甚欢。 待我从水房出来,他俩还凑一处没散。 我悄悄走过去,从侧墙后蹦出来,大喊道:“三娘早,郭将军早!” 三娘唬了一跳,郭城倒先不好意思起来,粗脸上现出略羞赧的神色,匆匆道:“良姑娘起来啦,你们先聊,我去看看出操。”说完转身而去。 三娘看着我笑眯眯道:“良姑娘可真是个小人精儿。” 我悄悄附道三娘耳朵边道:“此人不错哦。” 三娘一个媚眼抛过来,我都觉得浑身一软,她半喜半忧地道:“他跟我说,若我愿意,可留在这里。可是,人家是将军,我对自己的身份,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在这乱世,能活下来的人都不容易,遇到合心意的人,就更不容易了,哪还用顾忌什么身份,他有情你有意,别的都不用管。” 三娘还是微蹙着眉尖,道:“这才认识一日而已,情意这样的话,还为时过早。” 我神神秘秘一笑,道:“三娘,你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将军对你有情的吗?” 三娘拿着手绢捂住嘴,笑着摇摇头:“卜卦?” 我一本正经说:“像我这样的高人,有一种更简单的办法。刚才远远过来,就看见你俩头上飘着四个大字。” “什么字?” “天作之合!” 三娘被我逗得掩面笑个不停,反打趣我道:“那你呢,是与闵公子合还是与太子殿下合?” 还好我脸皮够厚,虽心里微微一动,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搔搔头,道:“我看还是无缺好。” “啊?”身后传来一个惊愕的声音。 我转头一看,无缺! 他显然受到了十万吨惊吓,瞠目结舌看着我:“雨良姐!” 他身后还站着顾因,依然冷峻如一座山,静静地看着我。 不知道为何,他那明明冰冷的眼光却像是有热度,我脸“唰”就红了,干笑一声,打招呼道:“都起来啦!” 坏三娘,肯定是看见顾因,才特意如此相问。 我用木盆挡住脸往房间冲去,“砰”,撞上了一个胳膊。 我放下木盆,抬起眼道:“干嘛?” 顾因手里拿着一个草藤编织的圆圆小包,绿油油,汤圆那么大,递给我道:“给你。” 无缺解释道:“我们一大早去了玉屏峰,刚回来,这是殿下特意为你亲手编的。” 我呆呆地接过来,看着他冒出一句:“送我这个?想说我是草包?” 无缺“噗嗤”笑出声来。 顾因头上隐隐冒起了青烟,他嘴角抖了两抖,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另一个声音插嘴道:“姑娘,这五草囊,可是玉屏峰上最珍稀的五种异草编织而成,很难寻得。那五草结伴而生,方圆两里之内,无虫无蛇,这里面装的是五草之粉,其特殊的香味可以驱虫防蛇。” 原来是这样,我皱着鼻子嗅嗅,嗯,确实有股像柚子的清香味儿。哎,这人是谁? 我这才看见顾因身后还有一人,身着道袍,年纪应该比顾因略小,最显眼的是一对招风耳,一双大眼略鼓,五官倒是蛮端正,厚厚的嘴唇,看着忠厚老实,还有点滑稽。 顾因简短解释一句:“为感谢你。” 又指着身后那人道:“这是我师弟,武三行,和我们一起下山,他武艺高强,可以保护你。” 我顿时眉开眼笑起来,接过草包,看着那武三行拍手道:“太好了,我更喜欢这个礼物。” 那武三行显然被我吓到,往顾因身后缩了缩。 无缺过来凑到他耳边认真道:“我们仙姑脑子有点问题,习惯了就好,虽然我到现在也还不是很习惯。” 边说边摊手做遗憾状。 “无缺!”我扛起盆向他砸去,他围着顾因转着圈躲。 三娘从膳房里端出食盘,笑嘻嘻道:“走吧,一同看闵兄弟去。” 我们边笑边闹,往前走去。 好久没这么轻松了,奶奶,和平的感觉,真的蛮好。 第十七章 千金悬赏令 刚到闵秋房门口,就听得里面热闹非常,原来是众山贼正在屋里聊得火热,一个随我们出城的山贼,正绘声绘色地讲着我们如何险中逃出益州城。 待他说完,一个山贼道:“怪不得说红颜祸水呢,女人太漂亮了,是麻烦。” 只听“啪”一声脆响,听得那人哭丧道:“大帅。” 应该是闵秋一个大耳刮子抽过去, 听得闵秋声音冷冷道:“我最讨厌什么红颜祸水之说,只因男人好色而起,却偏偏将罪推到女人头上!” “是,小的,知错了。”那人捂着脸,再不言语。 闵秋对山贼们一向是重情讲义,从未见到他如此发火。 难道单单为维护我?我一面想着,又想起三娘的那句玩笑话,心中说不清什么滋味,愣愣随无缺他们进门而去。 一大屋子人,正说说笑笑,忽见郭城神色凝重,推门进来,看着我们道:“正好你们都在。”他眼神扫视我们一圈,落到顾因脸上,道:“此去湘国,险阻重重。” “为何?”顾因道。 “我们的人带回来两个消息,都很不利殿下此行。” “讲。” “其一,梁王发布了“千金悬赏令”,称殿下杀了梁世子,愿许千金取殿下人头。” “明明是我杀的。”我跳出来道。 顾因按着我坐下:“算我头上更好。” 郭城继续道:“第二个消息,孟与梁结盟了。” 闵秋从半倚的床头坐起来,摸了摸又长长不少的络腮胡,凝重道:“那就是说,湘国的处境,现在很不利。” 郭城重重点了点头。 闵秋又道:“梁一向与孟不和,当年孟出事,梁王是第一个独立的,为何竟会结盟?” 郭城也满脸问号地摇摇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梁王竟然准备将三岁的独女送去东京,与七岁的孟王结亲。” 顾因神色微动,道:“那我们更要快些赶到巴陵。” 巴陵便是湘国的都城所在。 闵秋也点点头,道:“我的伤没什么问题,越快启程越好。” 当日晚,我们便带足银钱干粮,下山而去。 三娘在众人极力建议下,留在了山寨。 郭城本欲派兵士护送我们一程,被顾因拒绝,实在是怕人太多,目标反而明显。 我们五人,轻装上阵,一路翻山越岭,避开城镇,第四日傍晚,来到位于长江边的泸州。 这是益州以东最大的码头城市,靠山临江,人来人往,商旅繁忙。 人越多的地方,对我们来说,越是危险。 无奈,要去巴陵,还是顺江坐船而下最为迅速。 而且坐船,还能途径巴东,那里,有顾因非杀不可的一个人:现任巴东城主——王镇山。 他们四人各怀心思,一路如临大敌,我却无所谓,巴东也好,巴陵也好,不管最终落在谁的手里,我都只是旁观者而已。只要保得小命在,焉得哪天不开怀。 一入泸州城,我便乐开了花。 吃了四天的干粮,见到满街的肉包子卤牛肉,哪抑制得住。直奔一家飘着酥辣椒香味儿的饭庄过去,刚到门口,闵秋一把拉住我。 “咋啦?怕花钱?”我不满道。 “你看。”闵秋下巴抬了抬,示意我看饭庄旁边的白墙。 我一看,差点笑晕过去。 “那是,那是谁画的顾因,鼻孔那么大,好丑,哈哈哈哈!” 无缺凑上来道:“雨良姐轻点儿声,那可是通缉令,你还笑那么欢!” 我回头看看顾因,头上戴着风帽,低着头,看不见脸。 “还好吧,画成这个鬼样子,谁能认出来。” “你再往前看看。”闵秋道。 “咦,这人是谁?”前面还有一张画像,小圆脸,小圆眼睛,小肉下巴。 无缺!连无缺都给画下来了。 我正准备开笑,忽觉气氛不对。三行一个箭步跨过来挡到我身前,我才发现,周围围拢来四个持剑的江湖人士。 闵秋一甩外袍,将袍角别进腰带,抽出郭城赠送的长刀,道:“好家伙,刚进城就被盯上了。” 顾因抬起眼来,冰冷的眼神扫视一圈,道:“正好,我不用藏了。” 街道上来往的路人发现了这边的剑弩拔张之势,纷纷避走。 四个剑客身着一样的青袍,一人道:“太子殿下,别怪我们川南四剑,只怪你项上人头太值钱。” 顾因冷笑一声:“别那么多废话,想送命就来吧。” 四人相互对视一眼,分从四面,朝我们冲过来。 闵秋与顾因将我与无缺挡在身后,各自挡开一剑,以一击之力将剑客逼退三步远。 三行则冲将出去,横着身子,漂亮的连环腿一扫,瞬间将那两人踢飞出去一丈多。再手中长剑挽起剑花,朝闵秋前又持剑攻上的剑客面目刺去,几滴鲜血落到地上。 好快的剑! 我还没看清,只见那剑客已直挺挺仰天躺下,待躺倒之后,脖子才汩汩冒出血流。 顾因那边也已解决一个,同样是一剑封喉。 被踢飞的两个剑客爬起来,见势不妙,转身就跑。 闵秋懒懒的收回长刀:“真可惜,都不给我出手的机会。” 三行也不屑道:“这是我七岁时的水平。” 我欢喜地直想拍手,三个高手护驾,还有谁! 顾因将长剑回鞘,冷冷道:“这只是开始,他们会像蚂蟥嗅到血一样涌上来。我们必须立即找船走。” 闵秋点点头:“往江边走!” 好吧,再见了我的卤牛肉,我只好匆匆随他们往人群中穿梭而去。 刚走过两条街,见街道那头一队官兵模样的人冲我们杀来。 “走上面。”顾因说着,带头跳上屋顶。 我们赶紧跟着跳了上去,跃屋跨街而去。 川南瓦屋的屋顶,都是一条细长的屋脊,加两侧青瓦覆盖的斜顶,平日里雨多露重,长满湿滑青苔,格外难行。 我刚跟着歪歪扭扭跳过几盘街,“咚”就撞上了顾因厚厚的背。 我喘着粗气,干脆将脸贴在他背上,倚靠一下,道:“又怎么了?” 三行道:“你看前面!” 我探头望去,前方一排大概七八个人,也正腾屋跃房地朝我们冲来。 “还有后面。”闵秋也道。 我再回头看去,我的妈呀,后面这波不下二十个,跳蚤一样在屋顶上蹦上蹦下,朝我们全速接近。 “你形容得真好,果然是闻到血腥味儿了。”我不忘夸顾因一句。 无缺叹口气:“怎么办?” 顾因道:“不要缠斗,我们的目标是到码头。” 我回头看一眼闵秋,提醒道:“闵帅,浑水摸鱼。” 闵秋瞬间懂了,点点头,冲大伙儿道:“跟我来。” 领着我们,不疾不缓地朝前方那波人少的跑去。 两方人马都朝我们接近,差不多同时到达我们身边,闵秋大喝一声道:“兄弟们,来得好,先挡住他们!” 忽然转身掉头,提刀冲进后方来人中,顾因与三行也知机冲将过去。 两边人都是一愣,后方那波人见我们掉转头反击,而对面来历不明的几人也提刀冲来,以为那是我们的帮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提刀就砍。 从屋顶打到街巷,一片混战。顾因他们三两下解决了身边的人,趁乱,我们又偷摸溜走了。 终于来到江边。 啊!我第一次见到长江! 只见一衣碧水从两岸青山之中川流而过,远眺不见头,回望不见尾,江面上苍雾茫茫,轻波翻着白浪,托着点点船只往下游缓流而去,温柔又似蕴含着无限力量,正是“水清石礧礧,沙白滩漫漫”。 “码头在前面。”闵秋指着前方不远处一片大小船只停泊的地方道。 他回头看了看顾因,叹口气道:“先去买船票试试,若不行,就偷条船走。” “你会驾船吗?”我歪着头看着他。 他摇摇头,摊摊手。 顾因想想,道:“只要能买到票,我可以从水中悄悄泅过去,我有把握能不惊动船上的人,与你们会和。” “无缺怎么办?” “原来几位英雄在这里!”忽有人从我们身后冒出来。 “呛!”三行的长剑立时挨上了他,此人功夫还算可以,立马缩身跃开,慌忙摆手解释道:“在下是来给殿下送船的!” 送船?我们五人同时心一动。 第十八章 送船还是送命 我打量着来人,一派富贵书生的模样,虽只着普通的蛋青色文士绸袍,却配着碧玉腰带,头顶束发中插一柄温润白玉簪。 柳叶眼长丰脸,鼻梁高挺,嘴角微翘,神色亲切中带点倨傲,带着几分翩翩公子的潇洒不群,看起来颇有风度。 那人不惊不慌,对三行指着他的长剑视而不见,朝顾因抱拳道:“太子殿下可还记得在下? 小的乃聚源商行李掌柜的长子李昱怀,曾随家父在益州参加过蜀王的赈粮宴。此次听闻殿下顺利出得益州,要去湘国,离益州最近的江城便是这里。小的便一早在此守候,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顾因皱着眉头,警惕地看着他,道:“聚源商行乃长江以南第一大商号,你们的业务遍及各国,一向商不干政,为何对我这区区一个亡国太子如此上心?” 那李昱怀微微一笑,仍旧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道:“我李家,首先是蜀国子民,对蜀有故土之情; 其次,父亲与我,一直感动于蜀王的爱民仁心。我们做商号的,也期望天下稳定,有仁君仁政,方能安心赚钱。梁王对商人一向是夺利重税,若不是为了生存,我们李家,也不会做梁的生意。 因此,内心中,还是期望殿下,可以还蜀于安宁。” 顾因看看我,我茫然摇摇头,此人面目慈善,语气安稳,我实在辨不出其是真是假,若是假,只能说掩饰功夫炉火纯青。 阴阳学中的相面,也只能知人一二,还需听其言、察其行、体其意,才能辨其心。 人心,原本就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顾因只好再问道:“如此助我,若被梁人得知,对你们李家可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李昱怀往前走两步,离我们稍近,道:“商人逐利,乃是天性。而如今天下大乱,每个商号也都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为谁办事,前途如何,都是决定未来命运的关键。直接点说,我们李家,选择将宝,押在太子您的身上。” “你们也不会那么傻,只押一家吧。”我插嘴道。 李昱怀看我一眼,回我一个热情地笑:“这位姑娘冰雪聪明,在下也不必相瞒,确实不止一家,但赠太子一条船,这对我们李家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殿下只用记住这个人情即可。” 闵秋抖抖肩,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们要如何相信你呢?万一你和梁王联手,将我们骗至江中再行动手,岂不是变成你们送船我们送命?” 李昱怀哈哈大笑两声,一面打量着闵秋,一面道:“殿下人头虽值千金,但我李家并不缺这点钱;至于《天兵志》嘛,我们一个商号,更是拿来无益。 所以这种没一点好处的事情,我们为何要去做?” 《天兵志》?我们几人同时对看一眼,梁王将这个消息也放出去了! 闵秋与顾因打着眼色,应该在说:“去看看再说。” 顾因无奈撇撇嘴,那意思应该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正欲开口,忽听一声娇叱, “殿下万勿相信此等奸人!” 只见三个黄衣女子从岸边树林穿出,持剑朝李昱怀扑去。 事起突然,我们几人都呆了呆。 那李昱怀也算身手敏捷,凌空腾身,避开了密集而至的三剑,翻身往后落去,一面道:“我聚源商号与你们龙头帮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污蔑于我?还要夺我性命?” 那三女子剑势不减,空中翻身变阵,三把剑组成三角形,从空中压下,煞是好看。其中一人娇声道:“凡对殿下图谋不轨者,皆是与我龙头帮为敌。” 我往顾因处凑了凑,道:“你人缘还不错嘛,到处都有帮你的。” 顾因面色无波:“是帮是害,还不一定。” 三行也凑过来道:“师兄,我们要不要出手?” 闵秋在一旁答:“帮谁呢?也不知道到底谁是真好心。” 顾因道:“闵兄,你看这李公子功夫如何?” 闵秋答:“必师从高人,这三位姑娘的阵法颇有讲究,看似简单,深处其中,那剑气正好交织成一个圆,若换了我,怕也难以应付得这般轻松自如。” 三行点点头:“是我十三岁的水平。” 闵秋装作嫉妒地瞪他一眼。 无缺嘟囔道:“我觉得,这李公子人不错,听他说得挺有道理。” 我拍拍他头:“猪脑子,没道理的话还如何骗人?” 三行道:“那就是这三位姑娘是好人?” 闵秋打趣我:“仙姑,快算一卦。” 我横他一眼:“你当我是神仙啊,我连你的心思都算不出来。” 他故作惊讶道:“你连我喜欢你都看不出来吗?” 我作势要打他嘴:“你信不信我把你胡子一根根拔下来?” 顾因冷着脸道:“这不是玩笑的时候吧。” 那边李昱怀正掏出一只判官笔,和三个黄衣女子缠斗。 那三人个个剑法高明,又配合得恰到好处,他渐渐居于下风,见我们还站一边有说有笑,无奈道:“殿下,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但你千万不要信这几个妖女,他们龙头帮,背后许多腌臜勾当。若你们信得过我,就找地方住下,我会再找到你们的。” 说完,旋身而起,脱开三个女子的剑网,飘入林中去。 那三个女子见他撤走,来到我们面前,对顾因跪地道:“殿下。” 其中一人举起一把折扇,高过头顶,递到顾因面前,道:“奴家乃龙头帮夫人之婢女,夫人说殿下看了此物,自会去见她,夫人能护各位顺利到达巴东。” 顾因拿起折扇,打开来,我凑过去看,一把精致的湘竹绢扇,上面提着一首小诗,没什么特别。 顾因却凝神看着那首诗,神色渐渐激动,道:“这是父王亲笔所题,你们夫人究竟是谁?” 那女子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殿下请随我们去。” 林外小道上,停着三辆笼着精致帷布的四头马车。 这龙头帮不简单啊,我暗想,不仅这么快找到我们,连马车都早早就位,可见笃定了非接到我们不可。 马车没走多远就停下,我跳下车,只见一个普通灰瓦白墙四方小院,院内铺着青石板,中间一方浅井,似听见淙淙流水声,我往井栏下一看,竟是长江。 原来这院子是盖在江上的! 有和刚才持剑女子穿着一样的黄衣婢女迎上来道:“诸位请,夫人在屋里等着殿下。” 我们进得厅内,只见大门对着一排长窗,雕花窗棂均由木撑支起,窗外便是清波汤汤的长江,十月的江风微寒,带着流水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心旷神怡。 听得软珠帘一响,一个人影从里间出来。 好美的女子!年约二十许,鹅蛋脸,秋水眼,淡弯娥眉,端正方鼻,鬓发如墨肤如雪,发髻轻挽,头簪珠花玉钗,一身海棠红及地长裙,气质绰约而端庄,国色天香当如此吧。 她含笑而出,眼光扫落到我脸上时,表情一愣,随即怔住,连温柔的眼神都凝固了。 她身旁的婢女轻唤了两声“夫人”,她也毫无反应,直到顾因轻咳一声,才恍觉自己的失态。 忙回复最初的微笑,眼神还是不断地扫向我,过来向顾因盈盈一拜,又向我们另外四人一拜。 顾因尚未开口,闵秋插嘴道:“夫人认识这位姑娘吗?”他指着我道。 那夫人娇羞一笑,摇摇头,比划出一阵手势。 她竟是个哑巴! 第十九章 哑巴夫人有秘密 如此貌美如花之娇娘,竟不会说话! 我相信众人心中都暗叹可惜。 只见她身边婢女向我们翻译道:“夫人说,她见到这位姑娘,惊为天人,一时失了态,望各位不要见怪。” 我却不太相信,她那种神色,和当初闵秋见到我,倒是颇一致,难不成是月娘旧识? 我瞄了闵秋一眼,他也同样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龙夫人。 众人落了座,我挑了靠窗的长榻坐下,一面细品着婢女端上来的清茶,一面侧头欣赏着江外风景。 顾因奇道:“不知夫人和我顾家有何渊源?” 那龙夫人又是一番比划。 原来,这龙夫人原是蜀国右丞之女,当年右丞徇私枉法数罪并发,蜀王亲自庭审,判斩首抄家,家族中人均遭流放。 只是见她年幼且是哑女,又乃外室所生,开恩免了她母女流放之罪,并亲手题诗于扇,赠送于她,望其不忘祖罪,好生向上。 顾因默默点头,想是听说过此事。 那龙夫人又继续比划道,她一直感念蜀王的恩惠,此次听说太子逃出,遭梁王悬赏,料想我们要坐船顺江而下,必会到泸州来,遂在此相侯。 今日听说太子现身,忙派人四处找寻,猜想我们会到码头去,果然被龙头帮的人及时找到。 据她所言,聚源商行已将重宝押于孟王,李家的总宅也已北迁,此次是想设圈套夺《天兵志》献于孟。 而李昱怀又是孟王朝所倚靠的最大江湖力量——逍遥宗弟子,奸诈非常。 闵秋待婢女转述完毕,接口道:“逍遥宗不是支持前孟王的吗?据说并不站在现时掌权的柳丞相这边。” 龙夫人解释道,此一时彼一时,逍遥宗本是支持孟前任太子,柳丞相支持现任孟王。 在各诸侯国独立之后,前太子遭叛国罪赐死,逍遥宗便与柳丞相消除嫌隙,重新统一支持现任孟王。 原来这江湖力量与朝堂之间,还有如此深的瓜葛,我暗暗想着。怪不得顾因会拜在归阳真人门下,看来,每个当政家族背后,都有江湖大宗师的身影。 只听闵秋冷哼一声,不屑道:“傀儡而已。” 我瞄了他一眼,他对这些朝堂中事还挺熟。 顾因先谢过好意,再道:“那夫人如此,不怕梁王对龙头帮报复吗?” 龙夫人听得此问,一改娇羞神色,气势傲然起来,微仰着俏丽的下巴,十根纤纤葱指飞舞比划着: 龙头帮为整个长江上游的实际控制者,从川中源头,到巴东三峡,各码头都是龙头帮的地盘,手下儿郎一万余人,皆是风里滚浪里出的水上好手。 梁王此次进军巴东,都首先要关照龙头帮不作插手,才敢让水兵入江。我们到湘国他们不敢保证,但此去巴东,这一段路,必保我们平安。 这可相当于上万专业水军!我暗吸一口凉气。若是顾因有这些人相助,联合湘国,谁能攻破长江防线? 我看着龙夫人一张俏脸,莫名地对她充满好感,似乎无比熟悉,这人,应该是可信任的吧。 我走了一会儿神,再仔细听时,他们已经谈到如何具体行动。 龙头帮将会安排我们上一艘普通客船,当然,这客船就是他们家的。混在普通客群中,安然到达巴东。 这是最理想的,避开了官兵盘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 顾因看看我,我微微点了下头。 他遂对龙夫人道:“那就多谢夫人相助,大恩日后必报。” 龙夫人笑着摇摇头,指着我比划道:“这位姑娘,可是太子妃?是川蜀人士吗?” 我慌忙摆手,解释道:“奴家只是殿下的侍女,自幼长在川蜀。” 龙夫人不再相问,眼神若有所思地停在我身上。 最后,定于第二日一早,将我们送上开往巴东的客船。 给顾因的接风晚宴就在这处江上别院开始了,龙夫人给安排了江边最著盛名的全鱼宴。 清蒸、水煮、辣烤、煎炸、酸溜,各种做法的江中肥鱼摆满一桌,大大满足了我连日来空虚的胃口。 刚吃到八成饱,就见闵秋隔着桌子向我直打眼色,然后往饭厅外长廊走去。 我见顾因与龙夫人正相聊甚欢,无缺与三行也边吃边谈,遂放下筷子,悄悄来到厅外。 这饭厅长廊,如一处伸在江上的露台,比室内的临江窗户,更近水一步。简单的木台延伸出去,没有栏杆。 我跑过去坐在木台边上,双脚悬下去,晃晃悠悠,“哗啦哗啦”,层层浪花沿着鞋底温柔地拍过。 “小心掉下去。”闵秋出现在旁边。 “清江渔火星满天,夜风拂枕不愁眠。吃饱喝足就去睡,明日逃出得生天。”我诗兴大发,出口成章。 闵秋做了个呕吐的表情,扯扯我发髻,道:“说真的,你觉得龙夫人可靠吗?” “不可靠又怎样,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上了船再说吧。大不了抢了船,自己开到巴东,梁军总不能为了一个顾因,把整条江给封起来吧。” 闵秋脸色沉重,也学我的样子坐下来,道:“她好像,认识月娘。” “你也觉得?”看来我没猜错,我道:“刚刚她看见我的样子,和你初见我时,一样的惊诧。” 闵秋点点头,顺着自己的思路道:“我也觉得,可是,并没有听月娘说过,她认识龙头帮的夫人呀。且她一直在深宫,哪有机会结实江湖人士?” “深宫?”我讶异道。 闵秋一愣,笑道:“瞧我,深山,说成深宫了。” “深山?月娘也是隐居深山的?” “差不多吧,反正她是没机会结实江湖人士的。”闵秋肯定地说到。 我狐疑地看他几眼,深山说成深宫?什么逻辑? 闵秋还在思索:“那龙夫人究竟有何意图呢?” 我说出自己的感觉:“不知为何,我直觉她是可信任的,但是,又觉得她隐瞒了我们很多事情。” “明日上船之前,你先起一卦,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要额外注意的,上船之后,也要处处小心。” “唔。”我点点头。 闵秋说完,先进屋去了,我独自坐在水边,听江涛阵阵,享江风习习。 忽听得夜色中一个温柔无比的声音在喊:“月娘。” 谁?我四下张望着,回头一看,见龙夫人由婢女扶着,正出门朝我走来。 她也不会说话啊,刚刚是谁在喊月娘?难道我出现了幻觉? 我晃晃脑袋。 龙夫人到我身边,盘腿坐下,笑盈盈地看着我,婢女道:“夫人说,从未见过像姑娘这么好看的人,不知姑娘有无姐姐,夫人想给做媒呢。” 姐姐?这八成是找借口探我底细吧。 我坦诚答道:“姐姐妹妹都没有,夫人不如直接给我做媒吧。” 那婢子掩口轻笑,如今天下风俗虽说较为开放,但女子主动求做媒,还是颇为厚颜无耻。 龙夫人也是一愣,随即灿然一笑,露出两排贝齿,比划一番,婢女道:“夫人说,像姑娘这么直爽大气的女子,和太子殿下正好相配,不必别人做媒了。” 我脸竟微微发热,幸好夜色中看不太清,单刀直入道:“夫人是不是认识一个叫月娘的女子?” 果见龙夫人笑容僵住,微微摇摇头,问我,为何如此相问。 我道:“只因有人说我长得像一个叫月娘的人,我还以为夫人也认识,所以见到我才那么惊讶。” 我见她嘴张了张,那口型,分明是一个“谁”字。 她又打了手势,婢女道:“谁说的?” 我挠挠头,装作费力思考的样子,道:“想不起来了,好久以前听人说过。” 她脸露失望的神色。 这时,顾因也过来了,龙夫人便起身一拜,先行进屋去。 顾因刚坐下,我便道:“她不是哑巴。” 第二十章 泽天夬 顾因一愣,想是不解我何出此言,愕然看着我道:“我还以为你很信任她。” 我将刚刚试探她之事细说一遍,再解释道:“她说自己天生就不会说话,可天生哑巴之人,是不知道如何做出声音所对应的口型的。 只有会说话的人,才知道,什么口型,发什么声音。” 顾因还是不解:“那她为何要装哑巴?就算是开口说话,那些事情,也没有破绽啊?” 我缓缓摇摇头,道:“不知道。可能为了博取我们信任?或者,原来的龙夫人是哑巴,而这个,是假冒的?” 顾因紧锁双眉,望向江心深处,道:“这个龙头帮,是来得奇怪。不过,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避开城中的天罗地网,将我们藏于此处,力量确实足够强大。 敢和梁军抗衡,不是吃了豹子胆,就是真的背后有足以抗制梁军的隐藏实力。 且将计就计,不管她有何目的,肯定都是冲我来的。你们没有和梁军正面对上过,不知道他们有多恐怖。明日上船之后,万分小心,若有意外,我自会引开。” “傻子。”我瞪他一眼:“引开做什么?要打大家一起上,我也是会太极的。” 他收回目光,看着我浅浅一笑,眼神又瞬间温柔下来,沉声道:“雨良,有你在,我真觉得安心。” 我白他一眼,“因为我是算命的?” 他含着笑,点点头。 我气得跳起来,怒冲冲道:“我要把你推到长江喂鱼!” 龙头帮果然势力非凡,第二日一大早,直接一艘木艇,从昨夜平台处将我们接走,避开所有关防检查,从客船船尾绳梯,送我们上船。 刚上船,船身一颤,便启航了。 船可真大!比房子都大! 头一次坐船的我完全静不下来,到处乱跑乱看。 整个二层舱房都空无一人,留给我们,龙头帮则对外宣称这是一位富商包下的。 一共十个套间,沿中心走廊分布两侧,每套分里外两间,还分别给我们准备了换洗衣物。 走廊尽头是一扇半圆形的大厅,厅内有若干张八仙饭桌,还有临窗长榻,想是供客人下棋品茗。 再往外便是一个阔约一丈的露台,我走上去,可以看到一层甲板。 楼下甲板上也不少人,都是普通商旅模样,有人靠着栏杆三两絮语,有人独自背手临江赏风,有小孩在甲板嬉戏玩耍。 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刚刚学走路,小鸭子般一摆一摆地,蹒跚追着对方。 其中一个无意间抬起头看到我,对着我裂开小嘴一笑,另一个也跟着抬起头来,对我一笑,笑得我心都快暖化了,也跟她俩挥手道:“你们好!” 一只大手把我给拖进去。 “干嘛呀?”我嘟着嘴问闵秋道。 “低调。”他故作严肃道。 顾因带着无缺和三行也来到大厅,见四下无人,嘱咐道:“船上的饮食用水都小心些。我刚刚上来时见到船尾有一艘小船,若有意外,我们跳上那船走。” 大家都点点头,闵秋道:“雨良,你起的卦呢?” 我摊手道:“给我三枚铜钱。” 无缺快速地掏了三个铜板给我。 闵秋道:“铜钱也能起卦?” “当然,云、星、石头、草、钱币、头发,其实万物都可以,只是有的卦象过于隐蔽,不好解。别吵,我要开始了。” 我双手合十,紧握铜板,集中精神,让意念自由的浮于天地间,跨越时间,往前飞去。 铜板起落六次,卦象已成。 “泽天夬!” “那是什么意思?”无缺闵秋异口同声道。 “外卦为泽,内卦为天,泽为水,水在上,天在下。” “那是要翻船?”无缺哆嗦着问。 “乌鸦嘴!”闵秋拍了他脑袋一下。 “究竟好还是不好?”顾因也问道。 “这是一个状态卦。” “啥?”众人又同声道。 “泽灌万物,本为吉,但位于天之上,反常之兆,前途凶险,可凶可吉,全在一念间。我们正行于水,遇此卦,可解为,死路在水,生路也在水。” “说了跟没说一样。”闵秋翻翻白眼。 我瞪他一眼,接着道:“但此卦利于外出,有逢凶化吉之势。” 顾因默不作声,半晌方道:“我信你。” 我颇意外地看他一眼,如此摆明说相信我这个算命的,还是第一次。 但是,从进城到此时此刻,一切都太顺利了,龙头帮顺利地找到我们,再顺利地上船,再顺利地船上没有任何动静,起码到现在为止没有。 我略不安,总觉得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会在前面等着我们。 “但有凶险是肯定的。”我沉吟着,继续道:“大家随时要注意,周围有没有什么不对劲,晚上也最好呆一起,不要分开。迷药、暗器、迷香,这些都要小心。” 闵秋道:“我刚刚问过船工,明日下午能到巴东。如果有什么人要动手的话,今晚绝对是最佳时机。” “敌人会藏在何处呢?”我托着腮道:“扮成船工?还是乘客?不会这一船人都是吧?” 我实在想不到。 顾因忽问我道:“你水性如何?” “恩,算半只鸭子吧,在我们山里的池塘沉不下去。” “嗤!”三行笑出声来。 顾因也嘴角微动,道:“我与三行、闵秋,内力深厚,在水底可暂时憋气转用内呼吸,以体内真气天然流转,保证吐纳畅通。无缺还差点,也只能算一只鸭子。” “殿下。”无缺噘着嘴,略抗议道。 我倒没想过他会借用我的比方这么说,也“噗嗤”笑出声来。 他看着闵秋道:“闵兄伤口刚好,不宜太辛苦,万一到了水里。” 又指着我:“你跟着我,三行护着无缺。” “是。”三行应道。 这一天尚算安稳,除了有船工送吃食来,也没其他人打扰。 傍晚,晚膳送来了大厅,我安安稳稳睡了一觉,伸着懒腰出房而来。 他们四人已在厅内围桌而坐,我刚坐下,闵秋便朝我笑道:“仙姑,你要不要算算,这顿饭安不安全?” 我往桌上看了一看,顺口答道:“茶有问题。” 四双眼睛唰就扫向我,顾因欣喜,闵秋惊诧,无缺和三行崇拜。 “你怎么知道?”闵秋挑着眉问道。 我指指桌上:“都不用算,用看的。” “一壶茶,五个茶杯,只有顾因面前的杯中有茶。若是茶水没问题,你们三个杯中也该有才是,见我来了,也会帮我斟茶,但是没有。” “说明顾因先倒了一杯出来,试出茶水有毒,所以你们都不再动茶。” 无缺与三行不断点头,顾因的手掌摊开,内中握着一根尖端变黑的银针,他叹口气,道:“龙头帮果然还是有问题。” “绕这么大的圈子,究竟想如何对付我们呢?”闵秋道。 我心中一动,下毒这种笨法子,昨日在江上别院就可动用,为何到船上才用呢?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无缺又眼露崇拜之色:“雨良姐,教我几招好不好。” “经历一多,便能从前因而知后果,其实阴阳学的根本,便是观察与寻因果。” 试过饭菜无毒,我们一边谈笑,一边用起晚膳来。 忽觉船身微颤,船速明显减缓,我们不约而同静下来。 闵秋道:“我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上来一个年约三十的粗矮汉子,方脸方额,面容粗糙,一看便是长期经日晒雨淋。他抱拳拱手对我们严肃道:“殿下,诸位贵客,在下船长高苍,前方有梁军舰船拦路,夫人交代,一定要一路护好诸位,所以,眼下只能请五位暂时委屈一下,暂避下层船舱之中去。” “梁军舰船?”我们齐声道。 第二十一章 圈套 “梁军为何会突然出现于此拦截我们?” “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行踪的?” 无缺与闵秋相继问道。 这也是我脑海里盘桓的问题。 高苍一张黄黑的脸阴沉得可怕,摇摇头,不解道:“我们也很意外,从未得到梁军封江查船的消息。龙头帮对长江情况随时在掌握中,上一个码头接到的线报,还是江段平安,而这四艘大船,却忽然出现在这里。” 我看看舷窗外,夜色刚至,还带有一线暗淡的天光白。令人奇怪的不仅仅是梁军舰船的神出鬼没,更奇怪的是,对付一个顾因,需要出动舰船封锁江面吗?并且还是在泸州这样一座小城的水域外。 “此处是不是最危险的江段之一?” 高苍意外地看我一眼,想是不解我为何有此一问,还是点点头,道:“这段江叫碎石滩,江面有连续十二个漩涡,若不是熟悉江性的水手,万万不敢由此过。” “这是梁军与龙头帮的圈套。”我下结论道。 高苍脸色一沉,声音略提高,道:“姑娘什么意思,我们夫人可特意交代要照拂你们的。” 我站起身来,急促道:“若我没猜错,梁军的目标,不仅是我们五人,还有你们这艘大船,也就是,还有龙头帮。” 这下连闵秋与顾因他们都疑惑地看着我。 龙头帮设圈套对付龙头帮? 我急切道:“没时间解释了,请立即掉头,高船长可与梁军试探询问一下,若对方表示要搜船,那我们躲还有用。若对方直接发动攻击,就说明我猜对了。” 高苍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看看顾因。 顾因点头道:“就照她说的做。” 高苍匆匆下楼去。 顾因道:“雨良为何有次判断?” “龙头帮有内奸,或者是内乱。” 我加快语速说道:“目标应该是帮主及夫人。梁军在此水段早有安排,作为水上霸主的龙头帮不可能不知道,只有一个可能,有人故意不让高苍知道。” “而若高苍这艘船连带我们直接毁在这里,最受打击的是谁?” “太子和龙夫人。”无缺道。 “对。”我点点头:“梁军应该是早就知晓龙夫人暗助我们的计划,是以将计就计,在此处守株待兔,又能落实龙头帮背着梁王,暗助太子之实,有了打击的借口。” “可是,那龙夫人,不是说不惧梁军?”闵秋道。 “恐怕是为安我们心,再厉害的江湖门派,对朝廷,都要忌三分。换句话说,哪个朝廷,都不愿意看见,超出自己控制的帮派。” 我说出昨日与顾因的推测:“这个龙夫人怕是假的。” 但我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为何我对她莫名有好感呢?她明明想害死我们。 船身一阵摇晃,该是在急速转弯。 “我们下去看看。”顾因道。 我们直接来到掌舵舱,高苍见到我们,一脸凝重道:“这位姑娘,你说对了。梁军并无上船搜查之意,对我们的旗语不做回应,四船连于江中,摆足开战的架势。可是为何会这样?梁军竟敢直接向我们龙头帮挑战?” “若是他们有理由呢?比如说你们窝藏太子。” 高苍咬着牙道:“他们早就知道殿下在船上,故意让我们行到此处?” 我点点头,心中也有很多疑惑想问他,道:“你们龙头帮,近来有没有什么内斗的苗头或大事?” 高苍皱着粗短的眉头,摇摇头,道:“帮主一向威信极高,并无不服的兄弟。只是一周前,在巴东遇刺,伤得颇重,据说一直卧床养伤。是以此次助殿下之事,只由夫人出面。” “巴东遇刺?”我心一跳,对顾因道:“巴东老城主,也是遇刺。” “这两者有关系?”顾因看着我道。 “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是不管对方到底有何计划,借杀我们之机,削弱或夺权于龙头帮,是一定的。” 正说着,一个水手冲进来道:“报告船长,上游也发现三艘梁军船只!” 我们皆是一惊,对付区区一个蜀国太子,竟出动三艘舰船,还封锁江面,如此大张旗鼓,可见梁王是动了真怒,定要今日让我们葬身长江之中。 高苍矮小的身子一挺,终信了梁军的目标,不仅仅是我们五人而已,咬着牙道:“他奶奶的梁国毛子,不把我龙头帮放在眼里。兄弟们,把大炮给我架上,轰他!” 区区一艘客船,竟然还有火炮弓弩,我一惊,怪不得说龙头帮乃江上霸主,要知道,火药在当世乃稀缺之物,只战船能配炮筒,普通的官船,也都只备有十二孔弓弩而已。 高苍吩咐下去之后,再转头对我们道:“在下并无其他好处,就是一条,认死理,说护好诸位,拼死也要做到。” 顾因一脸冷峻,拍拍他肩膀,神色如常道:“高船长,你先别开炮,让船只往江边靠去,越安全越好,我们去引开梁军。” 我们另外几人同时诧异,看向顾因。 高苍也是呆住,停下往外走的脚步。 顾因道:“他们的主要目标还是我,如此困在船上,只能成死局。不若我们五人驾小船从锁江船只间穿过,还能引开梁军,且这样,他们就不能以攻我之名,直接来攻击龙头帮的船了。” 那高苍一愣,瞬间热泪盈眶,呼道:“殿下!” 顾因此举,确是能转移梁军目标,只是,无疑把我们引到更险之境。后有战舰前有锁江防线,中有湍急江流,我们如何能闯过? 可是,我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那对双胞胎小女孩,是了,怎么忍心见她们丧生在这大江之上。 闵秋领头往外走去:“小船在哪里。” 幸好,我们都是一群胆大包天之人。 我们来到船尾处,黑黢黢的上游,三艘灯火通明的高大舰船,如夜色中悄然而至的猛兽,终亮出獠牙。 “他们为何不并排行船?”三行奇道:“这样我们不是能从旁边抢过吗?” 高苍摇摇头解释道:“这江两侧都是高山绝壁,遍布暗流漩涡。” “那你们能安全躲至边上吗?”我问道。 高苍指指左前方:“那里两块大礁石之间有块平稳水域,我能将船靠至此处。梁军除非用远程攻击,否则能耐我何?” 小船已经放下,落入湍流的江水中。 高苍双手抱拳,一揖到底,激动地看着顾因,接着道:“若不是有满船商客,我高苍绝对会与太子殿下生死同路。他日殿下若有需要,高苍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闵秋轻松插嘴道:“趁梁军未近,你还是赶紧教教我们如何驾船吧。” 高苍平复情绪,沉声道:“此船名赤马舟,一人掌舵,两人摇动船尾桨橹,船底螺旋转动便能前进。此处水流较快,顺流而下,能急速如飞,有利于你们冲破防锁,不过若是梁军用铁链锁江,如何通过?” “这你不用担心。”闵秋掏出如月刀,转了两圈,握在手中:“专削铁链。” 高苍略怀疑地看那小刀一眼,点点头:“那就好。记得千万不要往两岸靠,保持在江水中段。” 此时迎面而来的战舰快速接近,已能清楚看到船上人影,只见船舷上站满手持弓弩的士兵,船头驾着一个黑黝黝的大家伙,船头下方中间还有一个黑乎乎的大洞。 无缺呼出一口气:“投石机和炮筒!” “走!”顾因呼喝一声。 我们五人飘身跳上小船,顾因以真气大喝一声:“梁军贼子,你爷爷我在这里,有种就追来!” 一面掌了舵,闵秋与三行一人一只桨摇动起来。 小船在水中微微颤动着,绕过客船,往下游急速穿去。 不一会儿功夫,我们就将客船甩到身后,只见客船向左拐了个弯,缓缓朝江边靠去。身后一艘大船果然直奔我们而来,鼓满风帆,全速接近。 “遭了,小心!”无缺喊道。 我往回望去,见船头处,那黑乎乎的大洞口火光一闪,“哗啦!”一束浪涛从船尾冲天而起,一声接一声,喷涌而出的水柱似一道道幕墙,倒是正好可以掩护我们。 于此同时,“砰!”一朵黄色的烟花升空而起,估计是在与下游锁江的船只传递信号。 “加速啊!”我喊道。 小船如一片孤叶,在江浪上翻飞前进,涛声变得汹涌,在耳边“轰隆”作响。 忽“砰砰”几声巨响,我往回看去,“不!”我尖叫起来,心缩成一团! 龙头帮的船,虽已靠至江边,仍然被两艘梁军舰船围攻,显是被火炮击中,半个船身燃起熊熊大火! 龙头帮显然也有还击,一艘梁军舰船上,也有成片火林。 “他们的目标果然也包括龙头帮。”闵秋回头道。 “那都是普通的客商!”我尖叫道。 “冷静点!”顾因的声音从船头传来:“梁军从来都是这样,人命对他们来说,只是草芥。” 我一双手簌簌颤抖起来,几十条活生生的生命,就如此没了?同时也惊起一身冷汗,幸好顾因临时决定上了小船。 “哗啦!”一声巨响!一块巨石落在我们身后三丈许处。来不及为江上那些消逝的生命惋惜,炮火与巨石不停在身边炸开。 一个石块的边缘碰到小船右侧,重量一压,整艘小船往右偏去,江水几乎灌进舱中。 “啊!”我尖叫起来,无缺紧紧扶着我:“他们追上来了!” 船身晃荡几下,又落稳江水,继续呈“之”字型在江面上左窜右晃。 无缺看着身后,抱住头喊道:“又来啦!” “哗啦!”又一块巨石落下,小船猛地一颠,被浪送出去。 已经能看见前方封锁江面的四艘舰船,船上无灯无火,淹没在暗沉的夜幕中,似打开大门等着我们送上去的鬼蜮。 离暗黑舰船越来越近,“嗖嗖!”满空轻响。 一片箭网朝我们劈头盖脸而来。 第二十二章 生死都在水 三行跃身而起,扫落部分箭矢,“噹噹噹!”还是有不少箭矢扎到船身上。 还未来得及喘息,第二张箭网又铺天盖地而至。 我终于领略到顾因所说梁军的恐怖,前防后攻,竟是不留半丝喘息之机。 幸好顾因临时决定以小船引开梁军,若我们死守客船,早已在炮火中灰飞烟灭。 “哗啦!”又有巨石落到右侧,溅起大浪。 船速稍慢下来,我回头看看闵秋,见他右肩头略微渗血。 “伤口裂了?” 他洒然一笑:“不碍事!” 顾因转头喝道:“闵兄,前来,准备闯封锁!” 我们的小船只剩下大半个船身,整个右侧被齐舷轰掉,就如此歪歪扭扭,来到了位于靠北岸大船的南侧封锁前。 无缺与我坐上摇橹的位置,三行专责替我们挡箭,屡次险险避开巨石,终快到大船脚下。 只听闵秋惊呼道:“这么粗的铁链!” 顾因向我们道:“先别摇撸!” 又问闵秋道:“能行吗?” 我与无缺停下来,往前看去,只见一根粗若小臂的铁链,横亘在江上,小船晃晃悠悠,顺着水流靠近过去。 闵秋不言声,持刀站于船头,真气鼓动,全身衣衫猎猎,一头散乱的黑发飞扬,那小刀的刀锋竟闪烁出赤红的锋芒。 只见他忽如豹子一般,以迅雷之势往前跃身而起,高举如月刀,朝那铁链劈下,“蹭!” 铁链晃一晃,未断。 闵秋一个翻身又落回船上,右侧肩膀已被鲜血染红,再急速扑出去,一面喘着气道:“断了一半,再来一下。” 此时船身已经挨上铁链,铁索摩擦木头,发出“吱呀吱呀”难听的响声。 一直抬头望天并挡住箭矢的顾因大呼道:“跳船!” 同时拉住我往江水中跃去。 几乎同一刻,身后传来一声巨响:“轰隆!” 就这一刹那的停滞,一颗巨石砸中小船,船身四分五裂。 我从冰凉的江水中冒出头来,顾因扯过一片破碎的舢板,让我趴于其上,大喝道:“你们都好吗?” 闵秋从我们前方不远处漂来,回应道:“没死!” 三行与无缺从右边奋力游过来,无缺吐了一口水,也趴上一块木板,还来得及念叨道:“雨良姐的卦真准,真的翻船了。” 卦!我心念一动,生机在水,北为水。 “我们上岸,往北游!”我大喊道。 闵秋回道:“岸边水险!” “相信我!”我抱着舢板,带头奋力往北游去。 “嗖嗖”数支箭矢从上方飞至,顾因赶到我身旁,一只衣袖甩出,挥舞于我头顶上方,似筑起一层真气网。 众人跟着我,在水中全力前进,暗黑的大船亮起灯火,数艘小船放下水来。 雨良快点啊。我一面想,一面使出吃奶的劲儿,在昏暗的夜色中划着水。 忽觉不太对劲,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我往右扯去,我来不及呼喊,一个浪头拍过来,江水涌入口中。 只觉身子一歪,身不由主朝右倒去。 “漩涡!”只听顾因大喊道:“雨良!” 一双大手拉住了我的脚,来不及了,我们一齐被漩涡卷着往漆黑的水底送去。 奶奶,难道我解卦解错了? 耳中全是哗啦哗啦地水响,如跌入雷阵一般,天旋地转,我闭上眼睛,只觉快要晕过去。 那大手费力将我扯过去,搂在怀中,我方有了一点安全感,顺势勾住他脖子,将脸死死埋在他颈项间。 四周渐渐静下来,我们要一起葬身水底了么? 不行,我不能死,我不想死,奶奶还在等我回去!奶奶! 忽觉体内有异,两道隐隐的气流从背心涌出,一往上一往下,再回流至胸口檀中穴。 胸口处亮起微微白光,阴阳石! 我费力将它从胸口掏出来,错愕不已,这是怎么回事? 我来不及多想,集中精力,将所有杂乱的思绪排开,像刚才那样,让脑子里只充斥一个念头:我不要死!我不能死! 胸口的气流愈加澎湃,那光也愈加亮起来,比平日夜里明亮数十倍,如一盏温润的小小白灯笼,又似一颗千古奇珍的夜明珠,发出莹莹光芒,照亮水底方寸之间。 我往四周一看,闵秋紧随其后,见到我举起的白光,还朝我竖了竖大拇指。 无缺与三行也紧挨一起,掉入水底。 水底暗流依然汹涌,我们五人身不由己,哗哗被往前带去。 等水势稍缓,顾因带着我,拼力往上游去。 水并不深,他刚往上窜几下,便停了下来,指指上面,再一脸凝重的看着我。 我举起手中的阴阳石往上看去,石壁! 漩涡将我们带进了一条地下暗河! 顾因回头,指指前面,我们只好顺着河水往前而去。 胸口渐渐收紧,呼吸不继,我觉得自己快要憋不住了,双手慌乱地挠着顾因宽阔的脊背。 忽地眼前一花,顾因的俊脸无限放大,直到他温热的嘴贴上我的双唇。 我脑际“轰”的一声,全身瞬间僵硬,整个人一呆,似与冰冷的河水冻为一体,再感觉不到自己,只剩下嘴唇处温软如火。 双唇不由张开来,一股真气从他口内循循而入,还有一点甜丝丝的味道,带着他的气息,充塞满我体内窍穴,窒息的紧绷感终于缓解下来。 刚松一口气,透过顾因的耳朵下,见一片暗影,缓缓朝闵秋逼近。 不好! “唔!”我手指着闵秋左侧身后,一阵乱舞。 闵秋也察觉有异,回身看去。 一条好大的鱼!巨鱼! 差不多有一人高,看不清身长,摆动着怪兽一样的躯体,张开足有半丈高宽的巨口,朝闵秋冲来。 一定是嗅到了闵秋伤口的血腥味! 闵秋在水中奋力侧身,顶着大鱼张开的唇颚,避到大鱼侧,如月刀狠狠扎进鱼腮中去,再往下一划拉。 血红的鱼腮翻扯着掉出来,那怪鱼吃痛,扭动着身子,翻起暗浪,闵秋瞬间被推出去。 在闵秋右侧的三行放开无缺,游过来,抓住大鱼侧鳍,抽出长剑往里一捅,大鱼身下也涌起血水,一片模糊中,似乎朝我们冲来。 顾因搂着我往侧避开去,同时回身,一掌透水带出真气,劈在擦身而过的大鱼背上。 那鱼如遭雷击,游动变得缓慢,闵秋与三行赶上,一短刀一长剑,同时刺入鱼腹之中。 也就在此时,我们头顶一空,星星!隔着晃晃悠悠的河水,我能看到天那边的星星了! 终于从地下河出来了! 大伙儿奋力往水面游去,无缺落在最后,眼看也呼吸不继,三行赶到他身边,一个大脚踢在他屁股上, “哗啦!”无缺直接被踢上水面,再摔下来。“噗通!” “啊!”我大叫一声,大口喘着气,能自由呼吸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这是一个湖泊,闵秋与三行也几乎同时冒出水面来。 顾因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响起:“快下来。” “不!”我把头晃得像拨浪鼓,还八爪鱼一般缠在他身上。 水里太可怕了,我再不要自己下去。 忽觉不对劲,搂着我腰的一双大手格外灼热,抬头看看顾因,见他一张白玉脸在星光下变得通红,眼神怪怪的,咬着牙关,面露焦灼之色。 “你的衣服。”他悄声道。 我低头一看,三娘送我的那身碧纱裙! 此时变得透明般,湿哒哒地贴在身上,该露的地方露了,不该露的地方也全露了。 “啊呜!”我一声惨叫,松开扒着顾因脖子的手,钻到水里去。 第二十三章 奇怪的祭祀 “雨良,给!”顾因的大手拿着他半干的外袍从林子外递进来。 我哆嗦半天了,赶紧给换上,一面道:“鱼,鱼肉烤熟了吗?” 这是我们逃出生天的湖岸旁,我一上岸就躲进石滩边树林子里,他们四人则在石滩上找了树枝枯叶,支起木架,烧起篝火,一面烤干湿漉漉的衣服,一面烤着那条够我们吃两三天的大鱼。 换上顾因干净的棉袍,又柔又暖,我连蹦带跳地跑到篝火边,加入了烤鱼大队。 无缺暧昧地看我一眼,忍着笑,故作可怜道:“唉!有人憋不住气了,就有别人“唔唔””。 他噘着嘴做了个亲亲的动作:“可有人同样憋不住气了,就只能被踢飞。” 我想起那一刻,心神微微荡漾,不由嘴角翘起来,拿起正烤得半熟的一块鱼肉就塞他嘴里:“让你唔唔去。” 顾因只着月白色内衫,多了一分儒雅,脸微红,假装拨弄篝火,将脸埋下去,声音冷冷道:“你住嘴。” 闵秋一面拿如月刀切着鱼肉,一面笑着道:“怎么,下次我也来给你唔唔?” 说着,就朝无缺噘嘴探过去。 “啊!”无缺一声惨叫,往三行身后躲。 三行也活泼起来,晃着招风耳,朝无缺凑去,道:“你不早说,我也可以给你唔唔!” 无缺爬起来往顾因处躲,大喊:“殿下救我啊!” 顾因却抬起头看着我道:“你那颗,是什么石头?” 我掏出胸口的阴阳石,现在它又和平日一样,变成一颗漂亮好看的普通白玉石。 另三人也围过来。 我搔搔头,举着它道:“这是奶奶给我的阴阳石,说有知过去未来之能,不过我还不知道怎么用它,平时就是这样的,日黑夜白,我也想不通刚才为啥会那么亮?” 无缺打趣道:“雨良仙姑,是不是唔唔的作用啊,要不你们再试一下?” 这次连我都受不了了,蹦起来朝他打去,“无缺,你皮很痒啊!” 无缺刚跑到顾因身后,被顾因伸手一绊,“啪”,摔了个狗吃屎。 “哈哈哈哈!”众人哄笑起来。 劫后余生的欢喜在夜色里弥漫开去,直飞到星空之上。 无缺特意用干草和枯叶在篝火旁的大石前,给我铺了一块儿平地做床,我静静躺着,脑子里却各种念头翻飞,睡不着。 无缺和三行躺在我外侧,已有微微鼾声传来。 闵秋和顾因围着篝火无声无息坐着,只有树枝燃烧的噼啪声,与无名小虫的歌唱声,在这静夜里交响成乐。 夜更深。 忽听顾因低声道:“闵兄。” 闵秋漫不经意地应了一声:“嗯?” 又是一阵沉默,顾因方道:“今日之事。” 他停一停,又改了话头:“你和雨良,有没有什么……” 闵秋一贯调侃的声音响起:“你怕我和雨良有情,今日算冒犯我?” 顾因不做声,许是点了点头。 闵秋打了个哈哈,笑道:“我只是把她当小兄弟看待,她也应该只当我是个大哥哥吧。顾兄多虑了。” 又沉默一阵,闵秋道:“那顾兄你呢?” 顾因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响起:“家仇国恨未报,哪有资格谈其他。” 只听闵秋幽幽一声叹息,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一下,顾兄和湘国,是有婚约的。” 夜,又沉静下去。 第二日,我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昨日辗转整夜,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着,我存了一肚子的起床火,坐起身来,一面揉着惺忪的眼睛,一面大喝一声:“一大早吵什么啊吵!” 四周忽然静下来,我听见有人说:“有个女人!” 我刚要睁开眼睛,一双大手“蹭”地蒙上我的脸。 “放开!谁啊!” 闵秋在我耳边道:“我放开了,你可别后悔啊。” “你放开!”我使劲儿将他手掰下来。 “啊!”一声尖叫从湖岸直窜上天。 我的老天爷啊,这是怎么回事? 石滩上站了一大群人,而那群人最前面,绑了三个,一丝不挂的青年男子! 我蹭地站起身子,往河边冲去,三行连忙跳过来拦着我,道:“良姑娘,你就算看到了,也不用自杀啊?” “自杀个头啊。”我恨不得揪着他耳朵把他拉开:“我要洗眼睛!” 待我洗了三十遍,终于听清了他们在吵什么。 原来这群人是湖边千崖村的村民,高山深峡,田地甚少,基本以湖中捕鱼为生。 可最近一个多月来,每日能捕到的鱼,越来越少,近几日都是颗粒无收,于是村长去求问了神女峰上的神仙,神仙说有湖妖,让派三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去祭妖。 村长回来和村民们一商议,怎么办?为了生存,还是得照神仙说的做啊。 村长带头,首先绑了自己小儿子,又在村中挑了两个颇为壮实的小伙子,竟是要在今日,在这石滩上祭妖! 谁知一来,看见我们在这里大吃特吃鱼肉,又惊又喜,一直吵吵这鱼是哪里来的,我们又是哪里来的。 我摇摇头,让年轻男子祭妖?这种鬼话也有人说?也有人信? 只听闵秋笑着对村民们道:“我们这里就有个仙姑,你们不如让她算算,这湖里究竟有没有湖妖?” 果然其中一人,应该是村长,以一把苍老的声音道:“这位姑娘真是仙姑?” 我背对着人群,无奈道:“能不能先把他们衣服穿好啊。” 那三个男子的母亲早已在旁边哭成泪人儿,此时见事情有了转机,纷纷回家拿来衣服,给自己宝贝儿子穿上。 我这才转过身来,见那村长干瘦身子,弓着腰,本就不高的个子更矮,头发半百,脸上深沟纵壑,让我想起奶奶,此时抚着一把山羊胡须,颤巍巍地看着我,眼神殷切道:“姑娘,可知这湖到底怎么回事?我们祖祖辈辈在此打鱼,可从未出现过这等情况啊。” 我无奈一笑,见闵秋无缺三行都笑嘻嘻地盯着我,顾因站在他们身后,低着头。这几人,明明都猜到怎么回事了,非要借我口说。 我只好指着石滩上还有一半身子的巨鱼,对村长道:“老人家,你们这湖里可捕到过如此大的鱼?” 村长摇摇头:“从来不曾。” “那就是了。”我摊摊手:“这想必就是那湖妖,被我们杀了。” 村长一双乌鸡眼瞪得老大,“姑娘如何知道的?” 我略思索一番,道:“这么大的鱼,肯定不是这湖里能长起来的,对吧?所以必定是从外面来的。 而一个多月前,正好是梁军大部队进军巴东的时候,这怪鱼想必不知是从哪个江中深潭被惊动,游到此山那一面的长江时,被漩涡卷进地下河,送了进来。 它也出不去,每日在这湖中吃鱼,那么大胃口,这鱼哪够它吃啊?肯定就越来越少了。” 我指着我们几个人道:“我们都是从那地下河过来的,知道那漩涡的凶猛,进得来出不去,要不然,也猜不到这鱼的来处。” 老村长眯着眼睛,略微点点头,又道:“可那神女峰的神仙,要我们给湖妖送祭,神仙的话,也不能不听啊?” 我气不打一处来,最讨厌这种打着神仙旗号招摇撞骗的骗子,义愤填膺道:“神仙在哪儿,我去帮你们问去,若是个冒牌神仙,就拆了他的庙。” 那老村长吓得连连摆手:“姑娘,话可不能乱说啊,这神仙,可厉害着呢。” 厉害的神仙?我更有兴趣了,万一是我要找的那位呢? 第二十四章 是仙是妖 依老村长的指点,我们往神女峰爬去。 那神女峰藏于千崖村后的大山之中,群峰叠翠,处处可见壑谷曲折、峭壁千丈,远远看见一柱巨石冲天而起,直入云霄,似一站立翘盼的仕女,衣裙飘飘欲飞。 “快到了!”这山极陡,和我们无命谷的后山差不多,我基本是手脚并用爬上来的,那巨石近在眼前,再穿过一盘山脊,就能到了。 “浪费时间。”走在最前面的闵秋嘟囔着,“本就着急去巴陵,你还要去找什么鬼神仙。” “一个神仙都不能放过!”我咬着牙道,要是能早点找到奶奶说的神仙,我就能早点回去啦。 忽脚下一滑,“哎哟!” 在摔倒地面之前,本在队伍最后的顾因闪电般绕过无缺,及时扶住了我。 他今日一直没开口说话,离我也远远的。 我看他一眼,他立马垂下眼神,只用力把我拉起来。 “殿下走雨良姐后面吧,我怕她摔下来连累我。”无缺凑上来故作嫌弃道。 “好啊!”我拍拍早晨换回的碧纱裙上的土,大大方方对顾因道:“保镖不嫌多,可要保护好本姑娘我,不然谁给你们找圣人去。” 我猜到他心里想什么,昨晚闵秋的提醒,让他有了顾忌。 因此想宽慰他,我知道他那般对我,只是保护我而已,并不会多想。 他闻言稍楞,随即点点头,默默跟在我身后。 山顶上云雾缭绕,林木渐渐稀少,各种奇形怪状的巨石,横七竖八堆在路边。又走了一会儿,前面的闵秋忽然停下。 “怎么了?”我探头望前看去。 见他站在一个岔路口前,盯着右侧一方大石发呆:“这路,好像有问题。” 他揪着胡子道。 “什么问题?”我只顾低头走路,抬眼打量一下,见路两旁都是这样的大石头,岔路口一往前一往右,往前看去,山腰上能看见的神女峰,已经隐于云雾之中,只隐隐露出黑色石壁。“应该往这边走啊。”我指了指前方。 “这个地方,我们走过。”顾因插嘴道:“确实有问题。” “是吧?”闵秋回头看着顾因:“我也觉得刚刚明明走过这里。” “不会遇见什么,鬼打墙吧。”无缺哆哆嗦嗦道,往我们中间靠了靠。 “而且已经走过两遍。”闵秋举起手指头,比了个二,看着我们道。 三行愣愣道:“那是怎么回事?” 闵秋道:“最开始,我记得我走的往前这条岔路,绕着绕着,又回来了,于是我第二次,选了往右的这条路,谁知,又转回这里了。” 我凝神看看路旁的石块儿,胸有成竹道:“如此说来,这些石头,必是有人特意放置的。” 无缺更害怕,扯着我道:“仙姑,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我看着顾因,顾因眼神一闪,狐疑道:“难道是八卦阵?” 我点点头:“你看过《天兵志》,破此种阵法,该轻而易举吧?” 顾因眼睛亮起来,跳上一方大石,算着方位,口中念念有词:““生门”入,正东,“休门”出,西南,复从“开门”入,正北。你们跟我走。” 遂带着我们在石阵中穿梭,不一会儿,眼前一开,出现一片松柏林。 往前看去,那神女巨石如擎天之柱,矗立在咫尺,我们走进松林,只见林木深处,一座木屋若隐若现。 “站住!”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从林中传来。 我们四下张望,没看见人,无缺又吓得藏到顾因身后。 “你们是谁?来神女宫做什么?”那个小孩子声音又道。 “噗!”我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么个小木屋,取名叫神女宫,神女住得跟我也差不多嘛。 那小孩子生气道:“笑什么笑?小心我爸爸把你抓了烤来吃?” 顾因无奈看了看我,抱拳道:“我们是千崖村的人,来找神女峰的神仙,有事求教。” “有什么事,跟我说。”那小孩子道。 装神弄鬼,见个面还那么费劲,我不耐烦道:“你们家的八卦阵摆得也太破了,如果是真神仙,就拿点真本事出来。” 那小孩子不再出声。 紧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道:“你们进来吧。” 这么容易? 木屋的两扇大门,忽自动张开,露出黑深深的门洞。 “走。”我招呼道,带头往前走去。 顾因忽按住我的肩道:“小心点。” 他越过我走到前面,首先往那木屋大门迈过去。 我们陆续跟进去,屋内没人。 很普通的一间木屋大厅,只有大门,四周无窗,光线昏暗,隐约能看到大厅中央摆着一把太师椅,空的。 “这是仙还是妖啊?”无缺紧张兮兮地挤到我身边:“我怎么觉得那么恐怖呢?” “因为你胆小。”我瞪他一眼,大声道:“我们进来啦,神仙你人呢?” 忽又出来一个女人娇滴滴声音,道:“别着急,你们很快就能见到我了。” 话音刚落,脚下一空,地板忽然不见了! “啊!”我一声尖叫,闭上眼睛,下意识抓紧身旁顾因。 “咚咚咚!”我们几人相继摔倒在地,不疼,软软的,我睁眼一看,原来自己摔在顾因胸口,压得他龇牙咧嘴。 闵秋首先喊道:“笼子!” 我抬起头来,我们掉下来的地板又重新盖住,现在俨然在一个笼子里,四周一圈铁栅栏,将我们围在中间。 这是一个比刚才的木厅大三倍的广阔空间,应该是地下,四周点满蜡烛,墙壁上还有风灯,照得厅内黄亮如昼,烛影跃动, 三行跑到铁笼边,用力晃着,生气道:“你到底什么人?我们只是来拜访,抓我们做什么?” “哈哈哈哈!”还是刚才那个女人的笑声。 厅前方的一面墙壁滑开来,露出一扇门洞,从里面走出来个女人。 身着宽袍大袖的大红牡丹锦裙,云髻高耸,金步摇碧玉簪,满头珠翠,摇曳生姿,一步一婀娜地行至大厅前方,在一张木头长榻上,缓缓倚坐下来。 我这才看清她脸,竟有如此惊世绝艳之人,其明丽之处,比那哑巴龙夫人都美上几分。五官无一不完美,娥眉杏眼,顾盼生辉,檀口微张似脉脉含情,脸颊肤如凝脂,娇如婴孩,每一寸长得恰到好处,此时手托香腮,幽幽地看着我们道:“口气那么嚣张,我以为多了不起的人呢?还不是一样,即将变成我神女的晚餐。” 我见着她却略失望,不是白衣,也不会飞,看来不是我要找的人了。 拉拉掰着铁笼的三行,让他淡定,再对那女人道:“你就是神仙吗?你以为这铁笼子能困得住我们?” 她冷哼一声:“你们还能变成耗子钻出来不成?” 我道:“神女姑娘,不如这样吧,如果我们能出来,你就不要再装神弄鬼,大家坐一起好好聊聊。” “哈哈!”她仰头大笑:“跟你们有什么好聊的?” “比如聊聊如何让你的八卦阵摆得更好啊。” “哼。”她不屑道:“这世上原不止我一人会八卦阵,据说以前的阴阳家,那才懂得真正的奇兵遁甲术。” 我拍手笑道:“你终于承认你是人啦。” “哼!无知小儿!”那声音忽然变成刚才那个男人的声音! 只见那神女将脸一侧,竟然变成一个男人! 第二十五章 绝世仙术 我们几人皆是一惊! 在旁边淡定静坐的顾因与闵秋也坐不住了,双双扑到我和三行旁边。 “我没眼花吧。”闵秋喃喃道。 “这还有点意思。”我端起手,顶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心中默默打起了算盘。 “变脸之术。”顾因在旁接口道。 那男人还是穿着那身红袍,头带步摇,却是一张横眉凶目,男人气十足的脸,看起来格外诡异。 他指着我道:“我等仙家法术,哪容你这样的狐媚妖女口舌?” 闵秋一听这话,脸色随即沉下来,掏出如月刀,怒道:“别跟他废话,直接上手抓了再说。” 顾因颇怪异地看他一眼,想必他也奇怪,为何闵秋对别人骂我为妖女那么大反应。 闵秋手起刀落,“蹭蹭”两下,两根铁条应声而断。 那男人惊得张大嘴,忽又脸一抖,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模样,声音也变得苍老:“你们胆敢破坏仙器?给我来人,把他们拿下!” 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往那出来的门洞退去。 “他要跑!”三行喊道。 第三根铁条,也断了。 顾因一个跃身出去,三两步便落到那老头红袍处,拦住他的去路。 那老头不知从哪儿抽出来一把长刀,往顾因砍去。 顾因轻轻松松就避开,反手握住他的手,抓着他后背衣服,往我们这边带来。 “放开我!”那老头吼道。 我们四人也相继穿出笼子。 “哎?他的脚?” 只见顾因拎着他身子过来,那地上还剩一双脚,套在鞋里,留在原地。 “妈呀!妖怪!”无缺往三行背后一躲,捂着眼叫道。 顾因回身一看,再将那老头下袍一撩。 一双小脚穿着白袜套正在空中乱踢。 “放我下来!你们要干什么?”这次,又变成一个老太太愤怒的声音,似鸮一般沙哑难听。 顾因将他放下来,原来那么矮,个子还没到顾因胸口。 “脚是假的。”闵秋过去一看,将那双留在原地的脚踢倒在地。 “还有什么是假的?”我走到那小老头跟前,低头看着他道。 他一双眼睛喷火一样看着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友好地看着他,摊摊手道:“我们没有恶意,只是听说山里有神仙,好奇来看看。不过说真的,你的八卦阵虽然不怎么样,但你变声音和变脸的功夫是一流的。” 他稍微冷静一点,看着我,冷哼一声,道:“我确实不是什么神仙,但我也不想跟你们聊天,你们看过了,请走吧。” 还是老太太的声音。 我看着她道:“老婆婆,那你不想跟阴阳家聊聊奇门遁甲术吗?” 她眼神一愣,惊疑不定地盯着我,道:“阴阳家?奇门遁甲?你到底是谁?” 我伸出手道:“握个手吧,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良雨良,阴阳家族子弟。” 她不置信地摇摇头,颤着声道:“这世上,还有阴阳家?我师父说,阴阳家早就被杀光了。” 我扬声道:“奇门遁甲的占测主要分为天、门、地三盘,天盘有九星,中盘布八门,地盘看八方,同时以天地两盘,每宫的奇仪为参考。根据具体时日,以六仪、三奇、八门、九星排局。” 那小老头愣一愣,良久,将脸一抹,头上的高云髻一推,便摘了下来。扬起头来,又变成了一个满头银发,干瘪着脸的老太太,小眼龅牙,额头中间还有一个大黑肉瘤。 她看着我,脸露怅然之色,道:“可惜啊可惜,师父是最仰慕阴阳之术的,可惜不知道,还有你这样活着的阴阳家。” 接着,用她那把沙哑的嗓子愤愤道:“叫我丑婆婆吧,我最讨厌长得好看的人了,看在你懂阴阳学的份儿上,跟我来。” 她将我们带到这地下另一处小厅,同样以风灯照明,简单的长条石桌,四方石凳,靠墙处放了两把石椅子,中间一条石案,上面还摆了一尊蜡像。 “这是?”我指着蜡像道,那蜡像小人儿,脸上没有眼睛。 “我师父,盲道人。”那老婆婆瓮声瓮气答道。 “坐吧。”她指着石凳让我们坐下,脱下那身宽大的袍子,露出内里穿着的青衣布袍,再从石案下方拖出来一个茶炉子,烧上水,道:“我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客人了。” “婆婆你为何一个人住在这深山里?”我蹲下身子,帮她拿扇子扇着炉火。 她凶气稍减,站起身,坐到旁边石椅子上,道:“因为我长得太丑了。” 我一愣,那口气似一个二八年华赌气的少女,想必她年轻时被不少人如此说过吧。 遂有些同情地抬起头来,宽她心道:“就因为这个?婆婆你不丑啊,再说你有变脸的绝活,想多美不就有多美。” 顾因也开口道:“这世上人有千百种,每张脸孔都不一样,根本没有那么绝对的美丑之分。并且,长什么样并不重要,有什么心才最重要。” 我瞄了瞄他,这人,表面冰冷,其实心肠比谁都热。 无缺嘻嘻笑着道:“婆婆,您看我不也不好看吗?不也天天乐乐呵呵的。” 那老婆婆叹一口气,神态渐渐柔和下来,道:“算你们会讲话,可惜我年轻那会儿,没人这么跟我说过。” 闵秋也堆着一脸笑,讨好道:“婆婆跟我们讲讲你的故事吧,你那变脸的仙术是怎么来的?” 那老婆婆终于被哄开心了,眯起眼道:“我就是这山脚下,千崖村的人,从小,就因为不好看,没有小孩愿意跟我玩,看见我就哭,朝我扔泥巴;村里的人,见到我就指指点点,说我丑似鬼,乃不详之人;后来长大了,因为太丑,没人肯娶我,我爹倒贴了一头牛,将我许配给村里最穷的汉子。 我想,我爹娘嫌弃我就算了,有个自己的家,再好好过日子。哪知道,那汉子,更不是个东西。” 老婆婆说着说着,咬牙切齿起来:“他日日只知道偷懒喝酒,喝完酒就对着我又打又骂,拿柴棍子打,拿鞋底抽,抓起什么,就拿什么打,又说,像我这般丑似厉鬼之人,只配和猪狗交配,他娶我,给祖宗丢尽了脸,骂得一次比一次难听。” “一日,他又打完我一顿,呼呼睡去,我便拿起柴刀,往他脖子砍下去。”老婆婆干瘪地脸变得狰狞起来,一双半眯的眼睛中透出怨毒的光,似乎那些仇恨从未消散过去。 “杀了他,我便逃到这山里,日日吃野果子,偶尔下山去偷点粮食。那个冬天,又冷又饿,差点冻死,幸好,被我师父所救。”她说道此处,面色才稍缓下来。 “幸好,我师父是个瞎子,他不嫌弃我,收了我为徒,让我与他,在山中修道。我终于寻得一条生路。” 我同情地看着她,忍不住叹道:“原来是可怜人。” 她那张脸咧嘴一笑,看上去确是有几分恐怖,淡淡道:“没什么可怜的。多亏那死汉子,我才变成今日的神仙,那些以前见了我又躲又骂的人,都要跪到我跟前,叫我神女。哈哈哈哈!” “你变脸的功夫,是跟师父学的?”我忍不住插嘴道。 她嘿嘿一笑,摇摇头:“我师父,只是个道士,那八卦阵,是跟他学的,还有这木屋地室的奇巧机关,也是师父所教。但那变脸嘛,嘿,那是我自己的本事。” 第二十六章 天残地缺之人 她说到变脸,脸色戾气一扫而空,瞬间变得柔和自信,五官也张开来,似隐隐散发着一种圣光。 “我活过来之后,跟师父学了一点功夫,经常溜到山外,去偷了水粉胭脂回来,往脸上涂抹,希望能让自己变得好看些。” “后来师父知道了,他跟我说,万物皆有道。不一定要去寻他的道,我可以寻我自己的道。” “万物皆有道。”我重复念着。 婆婆点点头,神态庄严,道:“是,凡事做到极致,便能得道。棋有棋道,茶有茶道,武有武道,只要一心一意,往那极处去,自有一日,会突破天地极限,勘破自身物碍,得所寻之道。 于是我便日日研究,如何画脸,后来再开始用面粉做脸皮,涂抹油彩,敷于脸上。后又不满足只是变美,有时候画成男人模样,有时候画成小孩儿,再学着运功改变声带,发出不同的声音。” “一日,我画成美人儿的样子,在山中遇到了两个村子里的人,他们惊呆了,认为我是这山上的神女。哈哈哈哈!”她张开嘴大笑起来。 “真是好笑!只不过变了一张脸,他们就完全不知道我是谁,从厉鬼,变成神女!哈哈哈哈!怪不得师父常说,这世上,看不见的不一定瞎,看得见的,也不一定不瞎。” “若是有人闯进来,您是不是就像刚才那样将他们吓走?这样,他们就更以为您是神女了。”无缺问道。 “当然,那些蠢货!个个都吓得屁滚尿流,哈哈哈!” “原来您那么不喜欢村子里的人,怪不得他们来求问仙旨,您会让他们用年轻男子去祭湖妖。”我终于明白了,何以会出现那么荒谬的一幕。 她往前倾着身子,斜睨着我道:“你们是为这事儿来的?” 我伸伸舌头:“幸好那湖妖早一天被我们给杀死了,那三人才没被扔进湖里。” “哼。”她瞪我一眼:“我巴不得那些人都死了才好,都是一些以貌取人、有眼无珠的家伙。” 水烧得咕咚咕咚响了。 无缺帮忙将石桌上的茶杯都放了茶叶,我将水倒上,再端了一杯给这婆婆,道:“都这么多年了,您现在有这么大本事,为何不下山去过好一点。” 那婆婆接过茶,道:“我不喜欢自己本来的脸被人看见,但这贴脸之皮,不能长久粘在脸上,湿重闷热,并不是那么舒服的。反正,我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就这样呆在这山中,清清静静,也挺好。” “那您这本事,堪称有鬼斧神工之能,不能传于世,多可惜啊。”我坐到她身边,谄媚着说。 她又瞪我一眼,明白了我的意图:“小丫头,想学我这本事?你都这么漂亮了,还用这个做什么?” 我确实想学,若是能变脸,将顾因画成另外一人,还怕什么通缉令悬赏令? 我嘻嘻一笑:“您不是想学奇门遁甲术吗?咱们交换,您看怎样?” 她显是听得奇门遁甲,稍微动了动心,顿一顿,方道:“还是不行,我跟我师父,都算有残疾之人,我曾经发誓,若是要收弟子,也只收天残地缺之人。” “带残之人?” 我们四人的目光,都转到无缺身上。 无缺尴尬地笑笑,指着自己,对婆婆道:“那您看,我,我行吗?” 无缺与丑婆婆在屋里聊起了拜师认宗之事,我们四个则到屋外,趁机欣赏起山中风景来。 只见红叶满山,松柏成林,一片翠一片火,霎是好看。从此峰看出去,能看到山外滚滚东流的长江水,泛着日光的凌波,似一条银色玉练穿山而过。 “你从何时开始打这个拜师学艺的算盘的?”闵秋看着我笑道。 我白他一眼:“你也打这个算盘了吧?” 他坦然点点头:“变一个人,重新活一遍,是很多人都希望的事情吧。” 我纠正他:“只是变一张脸,重新活一遍怕是不行了。” 三行也道:“可要天天戴着面具活,多痛苦啊。” 闵秋看着远处的长江,似有感而发道:“可每个人,戴的是看不见的面具,比那看得见面具更痛苦。” 顾因闻言,也不由道:“闵兄有何伤心事?平日里看你潇洒万分,为何有此沉重之言。” 我想起月娘,也转头看着他。 他哈哈一笑,收起刚才刹那的颓态,伸长胳膊挺挺腰,道:“这乱世,谁还没几分伤心事呢?” “那为何你总不肯细说和月娘的故事呢?”我揪着这个不放。 他斜斜看我一眼,又将眼神转往山外:“因为,说不得。” 说完,转身往回走去,一面晃着身子喊道:“走咯!去抓只兔子晚上烤着吃,给我们神女尝尝鲜!” 当日晚,按照我们的拜师条件,顾因将《天兵志》借给丑婆婆阅览一夜。 第二日,无缺留在山中学习变脸之术,我们四人则继续往巴东而行。 此地离巴东已不远,只是都是崇山峻岭,山高路险,行了两日一夜,等我能看到巴东城门时,三娘赠送的碧纱裙已磨成了一团黑黝黝的破蚊帐。 “等我进了城,第一件事,就是,买衣服!”我指着前方大声道。 闵秋一脸夸张地道:“我们雨良,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吃!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因为我现在就要去吃。”我转头,指着城门前的面铺。 一眼看见近来愈加沉默的顾因,脸罩寒霜,又回复冰山的模样。 突然想起一事,惨叫道:“糟了,走之前忘记请丑婆婆给顾因做个面具。不然如何进城啊?” 顾因静静地看着我,完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只听他淡淡道:“先去吃饭吧,吃完饭,我们分头进城。” 这人,又想撇下我们,独自行动。 闵秋拉着他胳膊,道:“走走走,吃完面再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三人还可顶个诸葛亮,再加上咱们还有位仙姑呢!边吃边商量。” 面铺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店小二捧着食盘,端着四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穿缝过隙地挤到我们桌前,大喊道:“您的牛肉面,来咧!” 哇!香气扑鼻而来,我半眯着眼深深吸了一大口,抄起筷子,就将脸埋到海碗中。 只听闵秋问道:“小二,你这店天天都这么多人啊?” 那小二匆匆道:“也不是,就这近一个月,好些蜀中逃难的商旅百姓都往巴东来,这巴东城啊,人一天比一天多,要天天都这样就好了。” 边说边匆匆而去。 正吃得带劲儿,耳畔想起一个颇有些熟悉的声音:“能在此处见到几位,可真是太好了!” 我抬起头,一个身着皂色长衫的飘逸身影立于我们桌前。 顾因皱着眉:“你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又是他,送船的李昱怀。 第二十七章 与君结盟 那李昱怀倒是不客气,拉过一张方凳,坐到三行与顾因中间,压低嗓门道:“小的听说殿下的船在长江被梁军击沉,尸首却一直未寻获,便猜到吉人自有天相,诸位肯定是逃出生天了。” 我边吃边拿余光瞄着他,此人拍马屁倒是有一套,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巴东城现下封锁得和铁桶一般,小的便一直派人在巴东城外蹲守,就是怕殿下你们冒冒失失直接进城去。” 闵秋插嘴道:“你怎知我们会来巴东?” 李昱怀似乎对闵秋格外有好感,对他展开热情一笑,解释道:“不但小的知道,只怕梁军与江湖中人都知道,这巴东城主王镇山,也知道。” 他顿一顿,卖个关子,再接着道:“只因以殿下的性格,对卖国卖主求荣这等人,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顾因闻言,停下筷子,额角青筋微暴,语声却仍平静,道:“所有人都知道又如何,此人,非杀不可。” 这头犟驴!就像闵秋骂的那样,真的是蠢。 我急急咽下一口牛肉,插嘴道:“哎哎哎,你再天下无敌,也不能直接拎着剑往里冲吧。要我说,这上下城中肯定戒备森严,不妨换个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再来也不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李昱怀朝我竖起大拇指道:“姑娘快人快语,说的没错。不过,殿下说得也没错。就是要在这万众防备之下,将他杀之而后快,岂不是趁机震慑了那些背叛殿下与想要千金悬赏之人。” “你有办法?”闵秋问道。 李昱怀神秘一笑:“诸位先慢用餐,等到我们别院,再行商议大计。” 我已经连面带汤吃了个底朝天,打着嗝,对他道:“若说送船是小意思,那这次呢?” 顾因也道:“你们到底因何助我?是代表聚源商行还是逍遥宗?” 李昱怀听得逍遥宗三个字,神色一滞,面露难色,道:“既然殿下已经知道了,在下就直说吧,其实不是我聚源商行想押宝殿下,而是,逍遥宗。” 顾因神色微动,闵秋眼神闪烁不定,三行诧异。 只有我若无其事接口道:“逍遥宗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逍遥宗乃天下三宗之首。”在李昱怀带我们来的这所城外庄园花厅内,他如是说道。 这花厅位于庄园主厅之侧,以一四折蚕丝屏风与主厅相隔,两侧墙壁分列四架楠木高榻,共八席软座,屏风对面则无墙,只一排雕花木栏杆并长椅,上罩乳白色轻纱帐,垂丝挂穗,临一方杨柳池塘,景致绝佳。 “各朝各代,除了在明处的军政力量,也都在暗处有自己所倚靠的武学力量,一方面是保护自己,一方面,这些力量适合去应付看不见的战争,比如刺杀、劫拿、擒人等等。 而江湖力量要想壮大生存,也必须依靠当权之政。孟当年,便是在明,以阴阳家为权谋术士,在暗,以逍遥宗为武力倚靠,一统天下。” 听到此处我心一跳,若是这样,那当初良族被满江湖追杀,怕是与逍遥宗脱不了关系。 只听李昱怀接着道:“一统天下之后,兔死狗烹,阴阳家被灭族,逍遥宗虽依然与孟王朝关系紧密,却逐日被打压,每况愈下。 至前孟王时,逍遥宗的死对头——天宗,力量渐渐渗进朝廷,妄图搅乱天下,改朝换代。据我们后来所查,当年祸国乱政的丽妃娘娘,便是天宗之人。” “哐当!”一声脆响,我一转头,只见闵秋的茶碗摔在地上。 他见大伙儿注视他,忙哈哈干笑道:“不好意思,不小心没拿稳,李兄请继续。” 李昱怀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接着道:“在前孟王这一战中,逍遥宗算是败了,不过,天宗也没落到好处,最后,朝政大权握到柳丞相手中,还推举了当今这位7岁的小孟王。” “听说逍遥宗是属意孟前太子的呀?”这是上次听闵秋说的,我忍不住插嘴问道。 李昱怀点点头:“可惜前太子也不知怎么惹怒了孟王,在那之前,就已被叛国罪处死,明处的罪名是勾结倭奴,但宗主认为,以太子当时根基稳固的境况,必不会想要夺权。” 我总算稍微搞清了这些弯弯绕绕的关系,道:“现在,逍遥宗想重新为自己选主,选了顾因?” 李昱怀又朝我亲密一笑,竖起大拇指道:“良姑娘真是聪敏。” 我翻翻白眼,到处追着帮忙,谁还看不出来? 顾因依旧冷着脸,平视前方,道:“为何选我。” 李昱怀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抿上一抿,方道:“很简单,自古以来,得《天兵志》者得天下。更何况,殿下在蜀国尚有威望,再加上一个湘国。只要扛旗一呼,得势立起,与孟相联,区区梁国,便不是问题。” 顾因眼神狐疑地看着他,道:“孟不是与梁结盟了吗?” 那李昱怀转着手中的茶碗,低着头恨恨道:“那是柳丞相的意思。若殿下能与我们站在一起,那我们迟早会把柳丞相一手遮天的局面扳过来。” 看起来逍遥宗与那柳丞相相处也不甚愉快啊,我一面想着,一面不满道:“那为何顾因被梁军关起来时你们不去帮忙?” 李昱怀一笑,放下茶杯,朝我摊摊手:“良姑娘,我们都早以为太子殉国了,哪知道殿下不但福大命大逃过此劫,还手持《天兵志》重返天下。” 我恍然大悟,没想到,单单救了个顾因,这天下大势立改。不论如何,暂时得到逍遥宗这个盟友支持,总比顾因孤孤单单强,我向他看去。 见他好看的两道剑眉揪成川字,显是犹疑不定。 再看看闵秋,他脸色古怪得很,忽阴忽晴,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昱怀又是哈哈一笑,道:“殿下不必即时做出决定,不过至少眼前,在刺杀王镇山一事上,我们可以倾情合作。诸位先行歇息吧,晚膳时,我们再好好商讨刺杀大计。” 我回到李昱怀早为我们准备好的房间,屋子里飘着好闻的淡淡幽香,暖意融融,与外面的秋寒似两个世界。处处布置精巧,物件华贵,都是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摆设,怪不得天天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争权夺利,有钱是挺好。 早有婢女给我在木桶中放了热水,还洒上一堆玫瑰花瓣,旁边摆好了方皂、毛巾并新衣。 “你们都出去吧!”我将她们都哄走,实在受不了有人看着我洗澡,再迫不及待脱了衣服跳进去。 “呀!”又暖又香,闭上眼靠在木枕上,盘算着我的日子。 巴东之事若是了了,出得蜀国地界,我们很快就能到巴陵,顾因与湘国的公主应该会很快成亲,那样他就能名正言顺的领军出征,凭着《天兵志》,还有逍遥宗的帮助,大杀四方。 那时我是不是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再一个人云游四方去找圣人,找到了,就回村子陪奶奶去。 闵秋怎么办?也许他很乐意在顾因手下做个大将军吧。 唉,不过要一个人上路,没有保镖了,还真有点怕。 又想到从益州过来这一路的事,要是顾因不是蜀国太子就好了,陪着我周游天下,有人陪有人保护…… 等等,我怎么能有这种念头!我睁开眼睛,狠狠地拍拍自己脑袋,良雨良啊良雨良,脑子真摔坏了啊? 第二十八章 定计 直舒舒服服泡了一个时辰,浑身通泰,才起得身来,穿上婢女特意为我准备的软软绵绵小衣,系上水蓝菱花绫裙,套上姜黄宽袖齐腰袄。 这山外的衣服好看是好看,就是太麻烦了,这小袄胸口垂了四五条带子,要怎么系啊。 正胡乱打着结,听见有人敲门,喊:“雨良。” 是顾因。 我一面拧着湿漉漉的长发,一面过去打开门。 他也换上一身新衣,月白长衫,腰系玉带,更显得剑眉星目,宽肩阔背,玉树临风。 “要吃饭了吗?”我随口问道。 抬起头,却见他凝神看着我,呆立在门口,眼神如一潭幽泉,深不见底。 “怎么了?”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我衣服穿反了吗?” 他方才回过神来,讪讪地收回目光,打量着我一身新衣,忽然“噗”一笑,轻声道:“确实穿错了。” 这是这些天来,第一次看见他笑,我瞪他一眼。 他进门来,指着我小袄道:“这些带子,应该系在后背,你的婢女呢?” “被我赶走了。”我嘟着嘴,将小袄脱下,重新穿上,将一头湿发撩到胸前,背对着他道:“你帮我系。” 他不言语,默默地走到我身后,只感觉他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直往脖子窝里钻,麻麻痒痒的,直钻到心底。 “好了吗?”我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问道。 他的手在我腰际停了半晌,方沉声道:“好了。” 我松口气,不敢看他,一面去拿毛巾来擦着头发,一面问他:“可是叫我去吃晚饭的?” 他又嘴角翘起来,轻笑道:“尽挂住吃。我是想来问问你,这李昱怀所说,是否可靠。” 我坐到厅中圆桌旁高凳上,一面搓着头发一面道:“真假我没法算,不过从道理上看,他不用这么费劲的骗我们。” 顾因点点头,道:“我也这么想,我除了《天兵志》,一无所有,他们若是冲此书来,又何必绕着圈来帮我们呢?” “比起一本书,一个你加一个湘国半个蜀国再加《天兵志》,显然更有吸引力。” 顾因走到我身边,按住我毛毛躁躁擦头发的手,拿过毛巾道:“我来。” 我放下手,他今日似乎有点反常,想到刚才自己那个念头,心中微微发涩,只觉好多话堵在胸口,又都是道不明说不清的,不知如何开口,干脆,不再言语。 他也不再说话,拿着毛巾轻轻沿着发际擦拭下去,温柔而又有力,再拿起梳子,顺着头顶,一缕一缕,缓缓地直梳到腰际。 一种异样的气氛流动起来,那麻麻痒痒的感觉又来了,像从他的手中,传到头上,再传遍全身。 我呼吸急促起来,一下站起身,手足无措背对着他道:“好了,我们先去吃晚饭吧。” 说完便披散着头发,逃也似的冲出门去。 我顶着一头随便挽起的乱发,刚到大厅口便碰见三行,随口问道:“闵秋呢?” 三行摇摇头,道:“我也在找他,刚才就不见了,师兄呢?他说去找你,怎么就你一个人。” 我略结巴地往后指着道:“在,在后面呢,就来了。” 两个婢女迎过来,先领我到里间,给我挽好发髻。待我出来时,他们四人已围桌而坐。 李昱怀见到我,眼睛一亮,站起身迎来,文绉绉叹道:“良姑娘竟是如此倾国倾城,在下得此一见,可堪不枉此生!” 我皮笑肉不笑地瞪他一眼,难道我风尘仆仆的时候就看不出是美人儿了? 他一面说,一面引我到他左侧坐下,顾因在他右侧,看不见脸,我心情稍稍安稳。 李昱怀举起酒盏道:“先预祝我们刺杀成功!” 众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顾因淡淡道:“李兄现在可讲讲你们的计划了。” 李昱怀胸有成竹一笑,道:“说来也巧。若是这王镇山日日都在城内,布下重兵把守,你们仅是入城出城两关,都成问题。” 闵秋愕然道:“他竟不在城内吗?” 李昱怀拍拍手,见两个婢女拿上来两张图,展开于我们面前,一张是一个建筑地图,一张是人像画。 “你们先看看他的样貌,此人最显眼的特征是眼角处一颗紫色大痣,很是好认。” 他夹了一口菜,放下筷子,又道:“也许是做了亏心事,心神不安,我们的人发现,这半月来,他隔两日便要到这城东郊观云寺上香。且每次都只身一人入庙,守卫都等在门外。” 一面说,一面指着地图上的寺庙道。 顾因道:“为何守备如此松懈?难道是特意为我而设的圈套?” “我们猜测,应该是基于两点,一是因为观云寺住持智空大师乃其至交好友,且武功深不可测;二来,这观云寺位置特殊,乃修建于悬崖边,整个东北两面,都是临着万丈绝壁,下方是滚滚长江,是为极险之地。刺杀最忌无路可逃,若有人在此行刺,必不能从东北两侧逃生,就等于少了两种生还的可能。” 顾因冷哼一声,道:“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也能想到。若我是他,当会在西南两侧布以重兵防守,进不去寺庙还好,若是进去了,岂不是就变成瓮中捉鳖?” 李昱怀拍手道:“正是如此!” 闵秋三行都不解地看着他。 我也忍不住插嘴道:“计将安出?” 李昱怀伸出两个手指头,道:“有两种可能。若是他防范疏忽,在此处留了漏洞,咱们就一击成功,功成身退;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如殿下所说,这是一个诱敌陷阱,那咱们就将计就计,杀进去,然后。” 他顿一顿,再神神秘秘道:“从东面逃出。” 闵秋皱着眉道:“东面不是万丈绝壁么?” 李昱怀一笑:“正是因为绝壁,他们肯定不会在东边布置埋伏。而我们已经悄悄在东面悬崖之上留了生路,两条直坠长江的绳子!” 顾因的声音充满惊诧:“你们竟都已经安排好了?” “正是。”李昱怀转头对他道:“逍遥宗做事,殿下可以放心。寺庙中有我们的人,到时候自会暗暗接应,而在下会亲自驾着小船,在悬崖下等候诸位,若万事顺利,等各位上船之时,便是启程往巴陵之时。” 他忽然想起一事,转头对我道:“良姑娘不去参加刺杀吧?” “我去。”“不去!” 我与顾因几乎同时开口。 顾因又重复道:“你不去,你与李兄在崖下等着接应我们。” 我越过李昱怀瞪他一眼:“我当然得去,万一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呢。” 闵秋也道:“若是有事,我们必能护雨良先撤,还是一起吧,毕竟仙姑也能派上用场的。” 他又恢复一贯的活泼,朝我挤挤眼。 三行也道:“良仙姑,再起一卦吧?” “仙姑?”李昱怀转头盯着我。 我伸开手,闵秋掏了三个铜板置我手里。 “起卦卜术,难道你是?”李昱怀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消失已久的阴阳家?” 第二十九章 意料之外 “下下卦,水雷屯。”我望着铜板道。 众人都失望地张大嘴。 “刺杀失败吗?”闵秋道。 我摇摇头,解道:“此卦下震上坎,震为雷,坎为水,皆是险象环生之兆,也就是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实在是万分凶险。不过结局嘛,顺应时势,苦尽甘来。” 众人都松一口气。 “那看来确实是诱敌之计了。”顾因道。 “那他们必在西南两方布有重兵,只怕不好进得寺庙。” “不然。”我缓缓摇头,“若是我们进不去,又在城外,当好逃走。最凶险之处,却是刺杀王镇山之地。他身侧有个武功高强的和尚,或许还不止一个,寺外又布有重兵埋伏,肯定也不乏江湖高手。所以,他必会留空,让我们顺利进去。” 顾因沉声道:“不管如何,是刀山还是火海,终要一闯,不杀王镇山,誓不罢休。” 闵秋也点点头,自信满满道:“凭我们几个的功夫,再加上绝壁之险,还有李兄的接应。除非三大宗师亲来,否则,谁也留不住我们。” 众人都点点头,我却还有一处不甚明白,这卦象之中,却不见杀生之厄,那究竟刺杀是不是成功呢? 两日后,李昱怀传来消息:王镇山往观云寺而去,果然还和平时一样,只带了两队卫兵。 我与顾因闵秋三行,齐换上夜行衣,带上黑色面罩,悄悄从别院后山出发,没入夜色中。 别院距那观云寺不远,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已到得那山崖脚下。 此山名观云山,西南两面为缓坡,东北两面如天神斧劈而成,绝壁千寻,直插长江。 上山一路未见多少守卫,我们更加料定了这是诱敌之计,安稳来到寺院墙外。 院内灯火稀稀落落,有隐隐的和尚诵经声从内传来,不见其他异常。 据李昱怀地图所指,王镇山每次上香完,都会到智空和尚的主持厢房中谈经,而这厢房,正位于寺院内东北角,屋后便是万丈悬崖。 那本是极安全之地,却不料更方便我们刺杀之后,从北面绝壁飞下。 三行与顾因对视一眼,首先翻身上墙,打个安全的手势,我们沿着他的路线,飞身而上。如此几个起落,就来到主持和尚厢房外。 这是一个简单的小院,院内可听见和尚念经声,想是那智空大师。 按照约定,我们确定院内安全之后,便直扑房中。 因武功高到一定境界之人,其听力直觉,皆比常人高出几许,若是潜行慢进,很可能被智空察觉,还不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将进去,三行与闵秋缠住智空,顾因杀人,我则保证自己安全。 只见顾因凝神细听,确定院中没有防守,向我们一点头。 四人贴墙而上,以极限速度飞进院内。 “哗啦!”两声响,顾因闵秋破门而入,三行穿窗而进,我紧随三行,跃入房内。 房中只有一人! 一个和尚! 王镇山呢? 三行首先朝那和尚扑去,顾因闵秋面面相觑,我脑子一片混乱,李昱怀骗我们? 他说他的人亲眼确认王镇山进了方丈室。 或者,那个王镇山根本是假的?这个和尚扮的? 我正百思不得其解,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那和尚不躲不让,将三行奔面门而去的长剑以两手一夹,紧紧握在手中。 三行拔剑不得,但那和尚双掌,也霎时变红,滴下血来。 “阿弥陀佛!”那和尚瘦脸宽额,此时面露焦急之色,全无高僧风轻云淡的模样,急切道:“王城主一直在等殿下!以老衲性命为保,请殿下先行躲入房中,外面的守卫马上就要冲进来了。” 他在说什么?我们四人皆是一片茫然。 与此同时,那佛龛下方地板一动,露出一个圆形洞口,一个人影跃出,急切道:“殿下先躲进去,待守卫走后,再行相谈。” 那人年约五十,蓄把山羊须,正是眼角一颗紫色大痣,王镇山! 这是什么计? 骗我们自己入牢房?他是找死吗?为何明明躲起来,看我们来了反而跳出来? 顾因与闵秋看向我,我并不比他俩清醒多少。 已经能听见外面穿来衣袂翻飞的声音,那王镇山也一脸焦灼之色,见我们呆立原地,扯过智空,自己往三行剑上一送。 “唰!”剑尖刺破衣衫,划过他臂膀,鲜血渗出来。 “快进去!”他声音低浊,神情恳切而焦急。 应是肺腑之言。 不管了,不能就这么走,搞清楚状况再说。 我带头往那地洞跳去。 地洞盖口刚盖上,院内便穿来呵斥声。 这是一条干净宽敞的地道,尽头处大约是一间方室,里面有昏黄的烛光映出来,使我们目能视物。 只听屋内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一个洪亮的声音道:“王城主,没事吧?快来人,给包扎。” 王镇山的声音哆嗦着道:“谢杨大将军关心,小的只是轻伤而已,只是,他们人数,比我们预料的多,我与智空,没能留下他们。” 只听那杨大将军道:“都怪我疏忽了。” “不不。”王镇山道:“是小的大意了,这么久以来都没他消息,以为是自己多虑,没想到,偏偏没布网的时候来了。” 我们四个仍是面面相觑,搞不清状况,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这王镇山,对我们没有恶意。为何? 他敞开城门迎敌,将整个巴东双手供奉给梁军,顾因是非杀他不可的,他为何对来杀自己的人反而相救? 那杨大将军道:“只是我们一路赶来的时候也没遇见他们人,难道往山后去了?” 智空的声音道:“阿弥陀佛,确实听声音是翻过屋顶往悬崖后去了。” 杨大将军道:“我们赶紧去看看,王城主请好好休息。” 外面又是一阵喧哗,短暂的安静之后,又有脚步声进屋来, 杨大将军去而复返,道:“庙中也搜过了,没看见人,但在山后崖顶发现两根长绳。” “人跑啦?他们竟还有这准备?” “我已将长绳砍断,可惜崖壁太高,不知下方是何状况。不过,城主请放心,已派人出船去这片水域搜寻了。” 我们听得都是心一惊,若是照原计划攀绳而下,只怕刚到一半,绳索就被砍断了。 但愿江面上的李昱怀见得情形不对,能有那么聪明地自行逃走。 又听得王镇山道:“一击失败,他们应该不会来了,我以后也不会再如此疏忽大意。” 杨将军道:“那城主就好好休息,我会再派两队人守在寺庙外,先告辞!” 王镇山道:“谢杨大将军,还劳烦您从进军巴陵的部署中,抽时间管我这点儿破事儿,在下万分不安呐。” 杨大将军道:“哪里的话,梁王殿下十分重视城主,进军巴陵,也还要巴东城全力配合,您的安危,当然重要。城主请回,好生养伤,告辞!” 只听一阵纷沓而出的脚步声,室内又静了下来。 我看看顾因,他的眼中似烧起烈焰,嘴巴张了张,明显在说:杨昌烈。 第三十章 孰对孰错 这杨大将军,看来便是梁国第一猛将杨昌烈了,蜀国可以说,就是亡在他的手下。 自他率领梁军出征以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从无败绩,已成为梁国人心中的一个神话。 听他们所言,他的下一步便是进军巴陵,那顾因迟早会与他在战场上正面交锋。 正想着,头顶一空,地洞盖子掀开,我们正欲上去,只见王镇山的脸出现在洞口,朝我们摆摆手,示意他要下来。 我们忙让开,他跃身跳下,智空再将地洞盖上。 他刚站稳,顾因一冲而上,剑尖指上他咽喉,声音中不带一丝温度:“你以为这样便能保得性命吗?” 王镇山不惊不惧,满眼热泪,看着顾因,压着嗓子道:“殿下!” 我拉拉顾因,道:“看这样子,必是有何内情,何妨让王城主说完。” 顾因依然持着剑,眼睛里喷出火来:“你害了忠心为国的高老城主,杀了蜀军八员大将,开门迎敌,将整个巴东城双手奉给梁军!还有什么脸叫我殿下?” 那王镇山热泪纵横,身子颤抖起来,“扑通”一声跪到在地,仰头看着顾因道:“老臣这一跪,跪的是先王,是高老城主与那八员大将,但老臣,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即使殿下杀了老臣,老臣也还是一样问心无愧!” 顾因气得手哆嗦,剑尖微微颤抖,似随时要刺向王镇山咽喉,语气却更加冰冷,充满鄙夷道:“似你这般卖国卖友之人,有何资格对天对地?” 王镇山双目噙泪,本是白净的脸皮涨得紫茄一般,梗着脖子惨声道:“殿下是更愿意看到巴东八千将士惨死沙场、城中五万百姓血流成河吗?” 顾因被他问得一愣,旋即凛然道:“三尺男儿为保家卫国,马革裹尸又如何?哪个堂堂大丈夫没有精忠报国之志?若人人这般贪生怕死,还建什么国,守什么家?” “殿下!”王镇山的声音都嘶哑起来:“若是蜀国大军还在,我巴东男儿,必勇上战场。可当日,梁军五万大军围城,孤城啊!巴东就是一座孤城啊!” 他泪水滚滚而下:“箭矢只有两万,粮草只够五日,用完了就没了!只有八千血肉之躯,拿什么去和粮草充足后援有力的梁军抗衡?” “还有城中五万百姓,老弱幼小!若是死战,梁军破城之后,又必要发泄心头之气,益州那惨烈屠城,难道还要再来一次吗?” 顾因一时没了言语,剑尖颤抖得更加厉害,脸上一阵白一阵青。 王镇山哽咽着,看着顾因道:“殿下!卖国卖友、无耻卑鄙之徒,这些骂名我都不怕,我只愿这蜀国土地之上,多些人活下来!只要少些荒野横尸,少些流离失所,如今这样,我背上千古罪名又如何?” “呵!”顾因一声轻笑,剑尖垂下来,寒冰似的眼里,有清泪沿眼角而下,他踉跄着往后退两步,喃喃道:“照你这么说,是我和父王的错了?梁军来了,我们不用抵抗,打开城门欢迎就是!为何要牺牲那么多人的生命,来成全我父子的名声?哈哈!” “顾因。”我一颗心揪着疼,跑到他身边,拽着他手:“你冷静一点,王城主不是这个意思。” 他大力挣脱,将我甩开,转头看向闵秋,一双眼通红,问道:“闵兄,他说得对吗?我和父王错了吗?我们不该以死抗敌吗?是我们害益州满城冤魂吗?” 闵秋也面色沉重,见顾因忽然转向他,略呆了呆,拍拍顾因肩膀,道:“顾兄,处境不同,不可如此轻言对错。若换了我,也必会站上城楼挡住敌人,哪怕只有最后一口气。但,王城主的做法,也不无道理。事已至此,他虽选择了委曲求全,苟活于梁军之下,但他保住我们,说明心仍向蜀。” 那王镇山叩头匍匐在地:“殿下,老臣并没有说老臣对,我说的只是无愧无悔,让我重新来一遍,我仍然会这么做。但是,我的心,何尝不痛苦,高老城主对我恩重如山,当日我对他提此建议,他坚决拒绝。后来,见我们军力比之梁军,有天壤之别,他便,自杀成仁了。” “他是自杀的?不是被梁军刺杀?”顾因眼神一片迷茫。 “是,老城主不愿对梁军俯首,也不忍看战士与百姓陷入战争泥沼,服下封喉毒药,追随蜀王而去。他的妻女,如今都在我府中安住,我必好好待之。” “而那梁军刺客,确实想来刺杀老城主,不过来的时候,老城主已经仙去,他本欲杀我,我称只要保得一城百姓与将士性命,巴东愿开门迎梁。” “如此,才与梁军谈妥条件。可老臣,每每想起蜀王与老城主,都如万箭攒心呐!” “你愧对于他们,我则愧对于蜀国十万冤魂,可是这样?只因我,极力主战,死守益州,才将满蜀军民置于了梁军箭矢之下!男儿保家卫国,拼死杀敌,我做错了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究竟是大丈夫之举,还是不自力量?”顾因满脸迷茫之色,哀恸万分。 “你背蜀迎梁,我该杀你,可你又保全了蜀人性命,我又不能杀你。那究竟,我该怎么做?” 顾因靠着洞壁,缓缓滑坐于地,神情似迷路的小孩,眼神涣散,泪水潸然而出。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即使在监狱中遭受千般折磨,他睁开眼依然是铜墙铁壁一样的汉子。 我蹲到他身旁,掰起他肩膀,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句道:“顾因,你听好了!” “你没有错,你带领将士百姓一起抗敌保家卫国,是铁铮铮的英雄好汉!如果不是你们抗敌在先,梁军也不会如此轻松就与巴东谈好条件。因为他们也怕,怕蜀国遍地都是不怕死的汉子,有你的因,才有保存巴东城这个果。” “是梁军的错,他们侵城夺地、滥杀无辜,冤有头债有主,那些蜀国受难的百姓都知道,一切都是梁军的错!你明不明白!” “王城主只是出于考虑巴东一城的安危,才出此下策。你不一样,你是国主,若一国如此,天下只会生灵涂炭,沦为暴虐之人的游戏之所,你为何要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安到自己头上?” 他的剑“哐当”落地,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冒出来,双肩抖个不停。 闵秋过来拍拍我的肩:“让他冷静一会儿吧。” 其实何止是他,我心下也茫然。 王城主做错了吗? 在蜀人看来,他背叛家国,开门迎敌,卖友求荣,无耻无格,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但他如此做法,保全了八千将士性命,让多少盼儿归的娘亲、盼郞还的女子不必再以泪度夜;又保全了城中五万百姓,让多少家庭免了支离破碎、流离失所! 究竟谁对谁错? 此夜,如千年一般漫长。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分,闵秋与三行已靠着墙壁打盹,王镇山依旧跪在顾因身前。 顾因终于抬起了头,他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再缓缓推开。双目赤红,神色却坚决如铁,看着王镇山道:“后世自有公论,蜀已亡,天意如此,我不杀你。” 他缓缓站起身来,向跪于地的王镇山鞠了一躬,平静道:“你保存了那么多蜀人性命,我该谢你。” 又转身往洞口走去,道:“但我与父王,不会原谅你。” “殿下!”王镇山的声音已经变得暗哑:“老臣早知殿下会来,特意常常出城到此,只为摆脱那些卫兵,能与殿下一晤。今日能得一见,感激万分,巴东虽暂屈于梁,但若他日湘军西来,巴东,自会有接应!” 顾因不再言语,也不回头,推开头顶洞盖,跃身上去。 我与闵秋三行紧随其后,出得屋来,才发现,天已将明。 墨青色的天光,在地尽头撕裂出一条极细长的边,山上树木枝叶褪去夜色,在凌晨的暗白中若隐若现,三行打头,一路避开哨岗处的梁军,到得山脚下来。 我们四人都不再言语,默默前行,忽一阵疾风从身旁林中冒起,一柄银色长剑似青蛇般吐着信子,倏忽而至。 来不及反应,人影就已窜至眼前。 痛!我只觉胸口一凉,还未看清眼前人,那长剑已入体即出。 “雨良!”我听见顾因与闵秋的声音同时响起,眼前一黑,最后一个念头:那人,竟是冲我来的! 第三十一章 阴阳之气 那火又来了! 熊熊火焰升腾而起,霎时将我吞没!火光扑面而来,如跗骨之蛆,所及之处,肌肤焦裂、血肉俱熔,像堕入炼金之炉,又像跌进烈焰地狱,永生受那不灭之火! 好痛! 我猛地睁开眼睛,浑身是汗,只是这次,醒了也真的很痛。 室内烛影微晃。 好久没做过那个噩梦了,我眨眨眼,试图抬起身子,刚一动,胸口似扎着刀尖一样。 “嘶——”我吸了一口凉气。 “雨良!” 是顾因,他竟趴在我身侧床榻之上。 “你醒了!”他暗哑的声音传来,一只大手抚上我的脸,俊朗的面孔容色憔悴,眼中全是焦急关切之色,毫无半分冷意。 我抿了抿唇,点点头,来不及问为何他竟在这里,费力张口,道出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谁要杀我?” 顾因转头端来一碗水,一手扶着我坐起,一手斜着碗,将水喂我喝下去,一面摇摇头,一面痛心道:“都怪我,一时分心,没拦住她。” 我十万分个不解,我一个刚出山的无名小喽喽,一没欠钱,二没结仇,可当时那剑客,分明是冲我来的。 我再问顾因确认一遍:“他是要来杀你的吗?” 顾因脸露纳罕神色:“她应该是冲你而来。当时刺了你一剑,被我们三人围攻,并不再作攻击,而是以绝妙轻功脱身而走。似乎目标仅仅是刺伤你,其功力之高,甚至略在三行之上,以我们三人合力,竟然留不住她。” 我更加不解,看看自己左侧肋骨处包着的层层白纱,细细道: “我并无仇家,若真是比三行武功都高,完全可以将我一击毙命,为何偏偏刺向心脏下方?” 顾因的手覆上我额头,低沉的声音化为绕指柔:“先别想那么多,只管好好养伤,你昏迷了两日整,昨日还发起烧,迷迷糊糊一直喊父亲,喊痛,可是做噩梦了?” 他今日与平时判若两人,我从不敢想象他也有这般深情温柔的时候,幽黑的瞳仁深处坚冰融化开来,潋滟闪烁,似三月艳阳、四月春风,缓缓从我心上掠过,暖意熏人醉。 我怔怔地看着他,这份心意我何尝不懂? 可是,这是别人的夫君! 我轻轻将他手掰下,却被他顺手握在手中,我也无力挣脱,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你,你还好吧?” 他明白我所问何事,果然将我手松开,坐直身体,声音又回复些微寒意,叹道:“你放心,我想通了。这天下间,哪有那么多经纬分明的正与邪,对与错,而我,所能凭恃的,也无非是自己的本心罢了。” 我松一口气,就怕他钻牛角尖出不来,是的,心安便是安,一切凭本心做选择就好。 遂点点头,道:“我想再睡会儿。” 其实我睡意全无,只是莫名害怕面对这样的他,我宁愿他还是那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他扶着我小心翼翼躺下,道:“再睡会儿吧,天亮了再唤你起床喝点粥。” 躺下假寐,脑中纷乱异常,一会儿是那噩梦中的烈焰地狱,一会儿是那剑客冰冷的剑刃,一会儿是顾因温柔关切的眼神,却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我再迷迷糊糊醒来之时,耳畔传来悄言交谈之声。 “可如今你这样子,还瞒得了谁?是骗自己吗?”是闵秋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几分责备。 “我不知道,我,努力过,可是,做不到。”是顾因低沉的声音,说不出的彷徨迷茫。 “你总要做一个选择,如果那个答案不是雨良,就不要乱她的心。” “若是闵兄,会如何选?” 一阵沉默,良久,闵秋方道:“曾经,我也面临这样的选择,后来,我选了男儿大业,再后来,我后悔一辈子。” 室内又陷入沉默。 我除了胸口,心也开始疼,顾因顾因,这冷冰冰的一个人,何时开始能让我这么疼? 他生气的样子,他温柔的样子,他流泪的样子,他这样彷徨的样子,包括他冷着脸的样子,都让我如百爪挠心。 奶奶,我该怎么办? 如果心安便是安,那想要一个不属于我的人,要如何才能心安? 放弃,是的,雨良,放弃! 我很快给自己交出了答案。 放弃方能心安。 想及此,我睁开眼睛,若无其事喃喃道:“我要吃饭!” 顾因与闵秋同时扑到床边:“雨良!” 待我吃完一大碗米饭拌山参枸杞老母鸡汤,终于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李昱怀与三行也来看我,四人凑在屋中方桌旁,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那刺客之事。 李昱怀道:“能在顾兄等三人手中轻松脱身,这般功力,必是三大宗之人,但在我的地盘刺杀我的人,逍遥宗可以排除。” “哪三大宗?”三行问道。 “逍遥宗、天宗、归元宗。哎?”他忽然转头看向我。 “雨良姑娘不是阴阳家吗?” “啊。”我看着他点点头。 他满脸疑惑:“那你为何不会太极宗的功夫?” “太极宗?”我听不太懂,解释道:“我会太极,可只会招式,没啥用。” 李昱怀更加疑惑:“姑娘不知道太极宗?” 我摇摇头,奶奶从没说过山外的事。 李昱怀看着我道:“本来天下有五大宗,除了刚才那三个,还有一个太极宗,正是阴阳家中的武学高手,可与逍遥宗、天宗比肩,后来阴阳家族被追杀,太极宗也随之消散。” 我瞪大了眼睛,原来阴阳家族还有武学高手?可这太极,我练来练去,也只是招式而已,奶奶也没传过我什么练功心法呀? 三行插嘴道:“还有一宗是什么?” “鬼王宗,其武功专走歪门邪道,宗内之人也专行恶毒诡异之事,早已被江湖力量联和剿杀,消失于世。” “当今武林顶级高手,除了三大宗宗主,还有两位,一个便是殿下的师父,归阳真人,相传归阳真人本身便是归元宗的人。还有一位,便是佛门的三戒大师,传闻这两位的功力,更在三大宗师之上。” 闵秋摸着腮帮子的一圈胡须道:“如此说来,排除逍遥宗的人,佛门也可以排除,那只剩天宗与归元宗了。” “归元宗也可以排除。”顾因沉着脸道:“师父确实是归元宗的人。” 李昱怀点点头:“那就是了,归元宗一直游离于江湖之外,甚少参与江湖争斗。” 顾因抬起头来,怪异地盯着我,道:“雨良,你真的没有练过任何内功心法吗?” 我愕然地点点头:“当然。” 他两道浓浓的黑眉皱起来:“可在给你查探伤势之时,我发现你真元异常浩瀚,甚至超越你这年龄极限,却一直锁而不出。” “那是什么意思?”我根本就没练过内功,都听不懂他的话。 “若说真气是水,那真元便是水之源,真元的强大与否,决定了真气的力量与攻击方式,是修炼内功之人,最注重的关键所在。可是,你的真元却只蛰伏不出,因你完全不懂心法引导,真是奇怪。” 闵秋也插嘴道:“为何会这样?” 顾因摇摇头,继续道:“更奇怪的是,你体内,有两股寒热相反真气,游离于各窍穴间,散而不聚。如果真和太极宗有关,那么你体内的真气,该是太极宗的阴阳之气。” “阴阳之气?”我想起那日,在水底,背上涌入两股奇怪的气流,那难道就是顾因说的阴阳之气? 顾因站起身来,在我床前踱着步子,细细思索道:“我曾听师父说过关于太极宗的事,却不知,原来太极宗本就是阴阳家,如果真是阴阳之气,为何又与真元完全无关呢?” 我却没工夫想那些事情,只问他们道:“那照刚才所说,伤我之人,就该是天宗了?” 顾因一顿,眼内射出坚决之意,道:“我敢肯定是,天宗多女子,而那刺客,正是女人!” “天宗?”我咀嚼着这名字,莫名其妙有一种熟悉感,脑中一片云雾飘过来,似乎那就和天宗有关,可答案又包裹于云雾之中,根本看不清。 可我什么时候遇见过天宗?难道是我失忆之前?我从未出过山,又怎会与天宗有瓜葛? “天宗的人刺杀我做什么?”我喃喃念道。 第一次,我无比想知道,我忘记的,到底是什么。 第三十二章 迎客的礼炮 卧床养伤一周,伤口已渐渐愈合,每次换药时,看着那红森森的寸余狭长血口,还是不免心惊,天宗的人伤我,究竟为何事? 难道知道我是阴阳家?为夺阴阳石而来? 还有那阴阳石,自在地下河发出过异光之后,它又和平日一样,再无其他异常。 顾因说我体内有阴阳之气,我尝试过用意念让那阴阳之气流动起来,想看看到底是不是这阴阳之气触发阴阳石。 可惜却不得其法,无论我如何意念,体内都再无动静,除了伤口传来一阵阵的痛楚。 顾因自我醒来之后,渐渐又恢复平日的模样,只每天与三行结伴来探望几次。 我明白这是必然的事,这样对我也好,可内心深处,还是会浮上淡淡的失落。 倒是闵秋与李昱怀,往我房内跑得颇勤,不时来陪着我聊聊天,讲讲江湖趣事。 这李昱怀虽有些滑头,却也不失为一个趣人,琴棋书画都能谈上一番高论,又是个名副其实的老江湖,不管是各国朝堂还是武林中事,都知晓几分。 据他所说,自己对掌管商号并无兴趣,李家业务都是其二弟李昱准打理。 聚源商行以药材起家,后涉足矿山,与官府关系日益紧密,却也风险颇大,特别在这乱世之中,得罪谁或不得罪谁,可能都有性命之舆。 其父李元海也希望能有个武林倚靠,便千方百计,让他拜入逍遥宗门下,搭上了这个现今武林第一大宗。 权、武、利,这三者,向来不分家,以权谋利、以武做保,这天下,终究是强者的天下。 此时我对奶奶所说的预言,已更觉是一个遥远的梦。哪有那样的圣人,以一己之力造天下和平? 都是暴力、厮杀、征服,堆积起多少白骨,才能换一方安稳。 一周后,传来消息,梁军大军已集结南下,准备下月,挥军巴陵。 再不能拖了。 王镇山借词托聚源商行运货,亲自登上李昱怀准备好的商行货船,将我们一路护送出梁军边防。 相隔二十里水域,便是湘军边防,比起梁军的重重关卡,封江之长木阵,湘军的边防显得简陋而单薄,无论是军力上还是工事上,都相去甚远。 一路向东。 我斜躺在为我特制的软榻之上,透过一层舱窗看出去,正好能看见独自立于船尾的顾因,向着船后翻起白涛的江水,久久凝望。 不久的将来,这水面的平静将会被战火打破,届时,箭乱清波,血染长江,鹿,又死谁手? 我闲着无聊,拈了六根发丝,为此趟行程起结卦。 结卦是阴阳术中最难的卦象,以发丝打结为象,需结遍八八六十四爻,分成前中后三卦,再以此释象。 我意念之处是湘国之行是否顺利,随着卦象渐成,心中愈发惊疑不定。 主卦为剥卦,顺势而止,主滞厄,象征极其凶险之地。前为大畜卦:止而不止,看似静止,实则仍动。后为遁卦:遁去,乃隐也,可取消失之意。 此三卦连为一体,阴长阳消,小人得志,厄运难止,将身陷险中之险,最终,将,消失。 谁会消失?我捏着发丝不敢动,我?还是顾因?还是湘国? 正想着,忽觉船速渐缓,舱门竹帘打开,闵秋的大头探进来:“湘王派人来接我们了。” 我们出得舱来,见一艘三层楼高的乌木官船昂立江面,船头一人正对我们挥手,待两船接近,只见那人翻身而起,张开双臂,似大鸟一般在空中滑行而来,待去势已尽,再两个翻身,安然落到我们船上。 “好功夫!”闵秋“啪啪啪”拍手道。 那人身量修长,差不多与顾因一般高,年纪也相仿,圆脸长眼,下巴略凹,鼻头厚大,看起来稍显木讷,身着枣红锦袍,头带同色布冕,满面堆笑,对我们抱拳道:“在下湘王之侄韩今是,特奉王命前来迎接各位,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顾因往前一步抱拳道:“在下顾因,多谢韩兄。” 那韩今是脸露喜色,往前两步扶住顾因胳膊,打量一番,激动道:“顾兄竟是这般青年俊秀,难怪叔叔日念夜盼,若是蜀湘两国早日联姻,共抵梁军贼子,只怕蜀国也不会……” 说道此处,哽咽下去。 顾因面色平静道:“湘王殿下能记得小侄,在下已是感恩不尽。前事已尽,如今顾某只想与湘国上下一心,共抗梁军。” 韩今是缓一缓情绪,重重点点头,转向我们道:“这几位是?” 看向我时,眼中划过一抹惊异之色,转瞬而去。 顾因道:“都是这一路来助我脱身的朋友。” 再将我们一一介绍一遍,并不提我是阴阳家族的人,也隐瞒了李昱怀逍遥宗的身份。 韩今是逐个招呼,再指着大船道:“诸位请先上船,我们再行详谈。” 大船那头已放下绳梯并木艇。 顾因看看我,对韩今是抱拳道:“多谢韩兄好意,不过,良姑娘有伤在身,不宜挪动,我们就留在此船,跟随韩兄大船入城就好。” 韩今是闻言一愣,打量着我缠着纱布的胸肋处,旋即恢复笑容道:“当随顾兄的意思!那在下也在这里陪着顾兄吧。” 李昱怀客气了几句舟小地窄,招待不周,再走到前头,往船舱中弯腰一揖,道:“韩兄请。” 顾因与韩今是并排往前走去,我与闵秋跟随其后,刚到舱门口,忽听得“砰!砰!”连声巨响在身后响起! 一阵强大的气浪朝我们扑来,整个船身一晃,幸好闵秋及时伸手相扶,我才得以站稳。 一回身,刚才还好好的大船瞬间笼罩在黑烟之中,船上人影闪烁,尖叫声哭喊声四起,烟幕下火影憧憧! 韩今是与顾因从舱中扑出,皆是面如土色。 “火药!而且不是少量的火药!”李昱怀沉着脸叹道! 对于湘国来说,这是多么惊天骇地之事,在迎接贵客的官船之上,竟埋伏有炸药!岂不是在眼皮子底下拔毛? 此时那黑烟往上升去,甲板四分五裂,可见船腹中一个黑窟窟大洞,窜出丛丛火苗。 那火药是藏于舱下的。 韩今是双手拳头紧握,额筋浮胀,横眉怒目,咬牙切齿道:“竟是暗算到我门口来了!” 顾因眉头紧簇,道:“都是在下不好,差点连累韩兄。” 韩今是一扬手,止了他的话,道:“顾兄万勿有如此想法,如今你与韩家,已是一体,冲谁来又有何区别?还怪我们防范不严,竟连这等眼皮子底下的阴谋都未查出!” 闵秋淡淡道:“必是有内奸,韩兄回头,还得请湘王好好排查排查,梁军渗进湘王身边的人,想必不止一两个。” 那船还在烈烈燃烧,有几个幸运跳入水中的,朝我们商船游来。 李昱怀看着韩今是道:“想来逃生的人中有韩兄想找的人。” 韩今是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都救上来,我一个一个审。” 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传来,我还愣愣地看着火海发呆,若不是因我之伤,我们此时应该刚到那官船之上,如此恰到好处的爆炸,玄之又玄。 是梁军吗?还是,潜伏在暗中的其他敌人? 那卦象,险中之险,就从这迎接的礼炮开始了。 第三十三章 湘之国 天已将暮,商船比预计中晚了两个时辰到达巴陵。 巴陵城西,三江码头。 此处,比巴东渡口大倍许,千帆万橹,停满密密麻麻的渔船、商船、客船,一眼望不到头。 据李昱怀说,巴陵乃南来北往客商必经之地,又是出川入川的长江要道,且作为湘国都城,是一座拥有十余万人口的大城,也是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 “砰!砰!”两声真正的礼炮响起,甲板木梯缓缓放下,架上江岸,一轴红缎地毯直铺至船跟前,湘王亲自在码头相迎。 国宾之礼! 湘王确实很看重顾因。 我们陆续走下船来,我向湘王探头望去,只见一年约五十男子,身着明黄龙纹袍,体态微胖,眼神柔和,圆脸上带着一层略夸张的笑容,两撇八字须翘起来,张开双臂迎向顾因道:“贤侄可来了!” 顾因行礼拜道:“小侄顾因,参见湘王殿下!” 只见韩今是上前一步俯在湘王耳边低语几句,想是报告刚才官船爆炸之事,湘王一张笑脸顿时僵住,略一失神,忙回转笑脸,扶起顾因道:“让贤侄受惊了!且先回宫再说!” 有身着华服的宫女来迎我上了一辆装饰精巧的马车,车内宽敞华丽,四壁皆铺以银线丝绸,垫榻上铺设一层明黄色龙凤图案锦缎软垫,车座下放一盏手持黄铜雕花暖炉,真不愧是皇族,比之李昱怀的奢豪,更多了几分贵气。 直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到巴陵城门口。 入得城内,我闷得发慌,撩起厚厚的夹棉织锦窗帷,见外层还有绉纱遮挡,使得车内人可以观景,车外人却无法看清车内之状,遂放心细细张望起来。 只见城中房屋一律白墙黑瓦,多为二层小楼,飞檐翘棂,比之川中的青瓦房,更似水墨画般闲适写意。 街道宽阔笔直,商铺众多,有的一整条街都挂满各色旗帘。 此时夜色将至,不少楼门口亮起大红灯笼,来往路人多而不乱。 许是帝王出行,马车过处,卫队先行,行人纷纷避到一边。 多为商旅游侠、走足贩夫,还有不少打扮精致华贵的女子穿行其中。 铺子吆喝声、酒楼谈笑声、车马隆隆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常。 我尚是首次进入一座城,益州不算,泸州浅尝辄止,巴东过而不入,只觉琳琅满目、眼花缭乱,根本看不过来,原来真正的大千世界是这个样子。 要是能把奶奶接出来,找一座这样的城,安安心心住下来,也挺好。 不一会儿,街道两旁行人渐少,又穿过两条长街,来到一排足有两层楼高的灰墙之前。 这便是宫墙了。 穿过宫门,又走半盏茶的功夫,马车才停下来,有宫女来撩开车帘,扶我下车,一面道:“姑娘,湘和殿到了。” “湘和殿。”我自言自语念道,下得车来,三列宽达两丈的白玉台阶,延伸至高台处,一座雕梁画栋的宫殿巍峨矗立眼前。 我张大了嘴,这便是皇宫了,就这一座房子,比我们村的小广场都大。 只见四周都是这样的宫殿,在夜色中绵延开去,处处高悬的大盏灯笼,间隔着高高的围墙,映照着朱栏碧瓦,更显得神秘辉煌。 一队长长的马车停于阶前,湘王已与顾因并排拾阶而上,沿路到处都是持长枪而立的侍卫,还有成群结队、着锦带绣的宫女。 三行跑到我身边来,悄声道:“姑娘还好吧,师兄让我跟着你。” 难得他这个时候还惦记着我,我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这才是属于他的地方,琼楼玉殿、百侍千军,一言一语间便能决定天下大势,如何是我一个区区山中民女能比的。 进得殿中,已是人影憧憧,火烛交相辉映,满堂泻玉流彩,宫女衫裙如蝶般飞舞在宴座之间,盏盏瓜果食盘、琼珍玉露置于席上,晃得我眼花。 我捡了个靠后的位置盘腿而坐,肚子已咕咕叫,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桌上的碧玉葡萄就吃起来。 “唔,真甜!” 三行坐到我旁边,一个劲儿给我打眼色,我瞪着他:“咋啦?” 他悄声道:“湘王还没宣布开筵呢?” 我伸伸舌头,皇家规矩就是多,见四下无人注意,赶紧把手上两颗葡萄扔到嘴里,一抬眼见坐斜对面的闵秋正盯着我偷笑。 我翻了个白眼,笑我做什么,他自己不也是山贼来的。 湘王与顾因他们已落座,湘王居上首,顾因在其右下侧,再往下依次为韩今是与两名我不认识的男子,听湘王为他们介绍,似乎是湘王当前最为看重的文臣武将。 再往下,为正交头接耳的李昱怀与闵秋,他俩倒似有说不完的话。 左下侧三张席位都还空着,众人刚坐好,只见一朵彩云飘进殿来。 一个年约双十的女子,红衣彩裙,头顶仙女髻,插满金钗步摇,与那日神女峰上丑婆婆的扮相倒颇为相似。 这该是湘国公主了吧,我仔细打量着。 她继承了湘王的小圆脸,似苹果般带着少女的娇嫩,配着圆溜溜的眼睛,眉目娇俏如画,腮如凝脂,嘴唇略丰,嘟嘟的样子,更显几分活泼刁蛮。 顾因算是有福的,这位公主倒也配得上他。 只见她一路小跑到顾因跟前,张嘴便是:“顾哥哥,听说你们的船遇袭了,你没事吧?” “芝芝!”湘王佯怒道:“不得无礼,先好好打个招呼。” 顾因倒是站起身来,朝那芝芝公主一拜:“公主殿下安好!在下并未受伤。” 芝芝道:“你跟我还这么见外,我七岁的时候我们见过,你忘了吗?你还是叫我芝芝就好。” 湘王又道:“芝儿,先坐好!” 又对顾因笑着摇头道:“你看,都是我给宠的。” 那芝芝不情不愿地到顾因对面的桌子坐下,看看身旁的空位,道:“哥哥还没来吗?” 湘王点点头:“就快到了。” 哥哥?我可没听说过,湘王还有个儿子,还以为顾因一来,便是妥妥的国储继承人呢。 话音刚落,三个人影从侧殿走出来。 一个是*****看样子不过三十许,双目似波,容色端庄秀丽,且带有一份天生的羞怯之态,神色宛如少女。 只见韩今是迎了上去,拜道:“母亲!” 竟然是他的母亲,看着像他姐姐还差不多,这般年轻美丽! 还有一个仪表堂堂的年轻男子,黑目点漆,口方鼻正,面带微笑,在一个女子搀扶下,坐到芝芝旁边。 湘王对他道:“桐儿,与顾兄打个招呼。” 只见那男子闻言站起身来,还是那个微笑的表情,眼神柔和却茫然,看着大殿中央,木然道:“顾兄安好!” 这一看便不是正常人! 顾因起身回礼,对湘王道:“桐哥哥看起来好多了。” “哎!”湘王叹口气,道:“该看的大夫都看过了,还是那样。” 怪不得人都说湘国无太子,原来,这湘王儿子,竟是个傻子! 第三十四章 焦点 筵席已开,宫人端着一盘盘我从未见过的珍稀佳肴送上来,我哪还顾得上其他,左右开弓,伏案大吃起来。 正啃着一只烤得流油的鸭头,只听湘王对顾因道:“还未好好感谢这几位,一路护送你的朋友,来人哪,赐酒!” 顾因站起身,谢过恩,再指着李昱怀与闵秋简单介绍一番,李昱怀与闵秋也相继站起,谢过湘王赐酒之恩,再行坐下。 然后介绍了三行,该轮到我了。 我忙抹抹一嘴油,正准备站起身来,顾因越过大堂,径直来到我身边,亲自扶了我起身。 满堂的目光瞬间都聚在我身上。 顾因对湘王道:“这位姑娘名良雨良,是小侄特意请出山来相助的谋士。” “良,姑娘。”湘王脸上的微笑略一凝滞,浮现一抹疑惑之色,想是从这个姓氏想到了什么,随即道:“想不到如此弱质纤纤的美貌娇娘,竟是能出谋定策的巾帼女子,好!好!好!来人,给良姑娘赐酒!” 我还未开口,顾因又抢道:“谢湘王殿下,不过良姑娘在巴东因保护我而受了重伤,暂时无法饮酒,请容小侄代饮一杯,以报救命之恩。” “唔!”湘王笑得圆脸上的肉微微发颤,忙道:“那是应该的,应该的。良姑娘快请坐下好生歇息吧!” 我微笑着鞠躬答礼,回道:“谢湘王殿下!” 然后在顾因相扶下,缓缓坐下。 别人都还好,只两道充满敌意的目光紧紧揪着我不放,我心中暗叹一声,这芝芝公主,怕是惦记上我了。 不用开卦,已知道这湘国皇宫对我来说非是吉处。 酒后宴罢,歌舞尚酣,我已有些撑不住了,倦意一阵一阵袭来,用胳膊撑着头,歪倚在食案上。 顾因偶尔看看我这边,许是看出了我的疲色,见他与韩今是低语几句,韩今是再到湘王跟前,耳语一番。 湘王举手止了乐舞,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贤侄你们也累了,早点退下休息,明日再好好商议大事。” 顾因起身抱拳道:“谢殿下!” 湘王又对我们道:“真武殿已经派人收拾妥当,诸位就请先好好安歇。” 有宫女来扶了我起身,我正准备告退,只听一把娇憨的声音道, “父王,良姑娘一个姑娘家,怎好和男人们住一起,不如先暂住到长阳宫中,女儿那里地方宽敞。” 我忙道:“公主乃千金之体,民女怎敢与公主殿下同住。” 一阵香风飘来,芝芝公主已到我身旁,代替宫女扶上我胳膊,看着我笑盈盈道:“姑娘不必客气,顾哥哥的恩人,便是我的恩人,我也好久没人陪着说说话了。” 湘王道:“难得芝芝如此知礼,良姑娘,你便安心去住下吧。” 我只好谢了恩,与芝芝公主一同出殿来。 芝芝扶着我,一路缓步走下台阶,语气变得冰冷,悄声道:“你真是顾哥哥的谋士?” 谋士?这个叫法也不错。 我点点头:“正是。” 她狐疑地看我一眼,冷笑一声,道:“那你最好不要对他打什么主意。” 说完,上自己的凤舆而去。 我无奈苦笑,惹上这刁蛮公主,怕对我没什么好处,等伤好了,我就早点离开罢。 芝芝公主的长阳宫在一片后殿之中,坐着湘绣软轿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到宫门口。 刚下轿,迎在门口的宫女便道:“公主请姑娘去锦绣殿相见。” 我只好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又往锦绣殿去。 这锦绣殿便是公主日常居所所在了,充斥着淡淡的花果香,比之湘和殿的华丽,又是另外一番精巧秀丽的风格。 金饰银器满屋,层层轻纱帷幔,殿中央的一张梨花木贵妃软榻,铺锦叠绣,背垂重纱,芝芝公主正端坐在上,充满敌意地看着我。 我躬身行礼,道:“不知公主殿下又有何事?” 芝芝冷哼一声:“你是川蜀人吗?与顾哥哥认识多久了?” “确是川蜀人,认识。”我掐着指头算了一下,答道:“三个月了。” “才三个月?”她上下瞟着我:“他为何对你那么好?” 这话说的。为何对我那么好? 我也很想问他,还非得当这公主面对我好,不是给我找麻烦嘛? 只好答道:“因为,救命之恩吧。” 芝芝对这个答案尚还满意,正准备开口,门口进来一个宫女,拜道: “公主殿下,蜀太子殿下派人送来一只药膏,说转交给良姑娘,让她要是伤口疼,记得自己擦上。还说。” 那宫女拿眼瞄了瞄芝芝,接着道:“还说姑娘有伤在身,公主不要尽念着让人陪着说话,让姑娘多休息,其他事情都不要操心,养好伤再说。” 越说声音越小下去。 眼看芝芝刚消下去的怒火又升上来,冲我凶道:“拿着药走吧,若是被我知道你敢勾引顾哥哥,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听说能走,我谢天谢地,哪还计较她说什么,打个哈哈,拿了药就告退。 芝芝在身后吩咐宫女到:“带她去玉叶殿,派个人好好伺候着!” 出了锦绣殿,沿路都有宫女盯着我絮絮私语。 只听有人道:“听说她是蜀太子殿下从山里带来的。” “那身破衣裳,啧啧,穿得跟乞丐似的。” “嘻嘻!瞧她头上,连个珠花都没有。” “听说蜀太子殿下对她可好了呢!” 我充耳不闻,面不改色的跟领路宫女穿过两条长廊,就到了玉叶殿。 殿外一片幽静的湘竹,我暗暗摇头,这些园林布景之人,都喜欢瞎用竹子。 院内倒还好,只门口两簇新竹,其他地方颇为开阔,殿前铺有大理石台阶,我拾阶而上,见正殿比锦绣殿小了不少,往里是屏风隔开的外居内寝,装饰也一般精巧秀丽,摆设各类金玉玩物,处处香纱软帘,坠满流苏垂绦。 不过比锦绣殿那边冷多了,壁炉未升,只摆着两个小炭炉。 那领路宫女的脸比屋子里还冷:“姑娘可真是命好,能住到这样金贵的屋子里,你的包袱在里间,一会儿派个人来伺候你。” 我微微颔首,对宫女回礼道:“多谢姐姐!” 许是没想到我如此有礼,那宫女一愣,轻哼一声,转身出去。 哎哟,终于可以休息了,我直接撩开帷帘,进到里间,直奔床榻,外袄也不脱,踢了鞋履,拉过被子裹住自己,小心翼翼躺在玉枕上,两眼一合,就要找周公去。 忽听大门“哗啦”一声响,有人进来,又是“砰”一声,关上。 第三十五章 风水有问题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没好气道:“姑娘,小雀儿来伺候你。” 我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一个硕大的身影来到榻前,那声音惊讶道:“姑娘,你就这么睡了?” 又搓搓手,自言自语埋怨道:“怎的炭炉都没有,我就知道不会让我去什么好地方?” “唔!”我勉力回她一声。 这哪是小雀儿啊,明明是一只大鸦雀,背壮腰圆,面孔黑实,要不是知道是宫女,还真以为是个男扮女装的汉子。 她打量我一番,惊讶道:“姑娘,你怎么能,就这样睡下去?” 我翻翻白眼,在山里行路时,坐着都能睡着,哪还考虑怎么睡的问题。 我努力从困意中挣脱出来,对她道:“小雀儿姐姐,不用管我了,你快去睡吧。” 她万分愕然,满脸嫌弃,一面往外走一面嘟囔道:“怎的如此邋遢,还不如我一个下人呢,怪不得说乡下来的。哼,我进宫是来伺候贵人的,怎么这种脏活儿尽派上我?” 我进湘国的第一夜,就在这碎碎念叨声中,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便听有人高声道:“姑娘,该起床去给公主请安了!” 娘娘!该去请安了! 娘娘!给您请安了! 一时间耳边回响着各种这样的声音,莺莺燕燕的声音。 我幻听了吗?我迷迷糊糊地想。 只听那声音提得更高,道:“小雀儿,你个懒蹄子,又死哪儿去了?还不给姑娘更衣梳头?” 我努力抬起眼皮,还真有人在喊我,那几声娘娘又是怎么回事? 一大早,吵什么吵! 是昨天那个领我进来的宫女,身着碧绿夹袄月白绸裙,头簪香兰白玉钗,正鼻孔朝天眼转朝外斜瞪着我。 我挥挥手不耐烦道:“公主找我有什么事?” “哟!”那宫女声音转了八个弯,阴阳怪气道:“姑娘好大的架子,凡这宫里的人,都要给公主请安,还要有什么事,才请得动姑娘么?” “我不是你们宫里的。”我抬眼看着她。 “嗤!”她一声轻笑:“姑娘难不成还真想当个清客不成?可惜啊,跟了蜀太子殿下,迟早都是公主的人,我劝姑娘你,还是早点学点规矩。” “这是你们特意给我定的规矩吧,凡皇家后宫,只有妃嫔依序排列,给太后皇后尊长请安的道理,哪里见过宾客给公主请安的?” 我随口答道,话刚出口,自己不由楞了,我怎么知道皇宫是如何请安的?谁告诉我的? 那宫女被我话一堵,又轻哼一声:“公主宫里就这规定,你不要以为跟了贵人就鸡犬升天了,就你这样的粗人,给我们公主提鞋都不配!” “既然如此,我就不配去请安了。”说完也不搭理她,闭眼继续睡。 “你!你个不知好歹的狐媚子!”那宫女气哼哼,转头便走。 刚到门口,听见“哗啦”一声响, “哎哟!”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你瞎了眼啦,一大早乱跑什么劲儿?”是那宫女尖尖的嗓门。 “姑姑恕罪!奴婢,奴婢去抱点炭来烧着,这里,太冷了!”小雀儿哆哆嗦嗦道。 “这么好的炭你用得起吗?不长眼的蠢材,你还真把人当主子伺候上了!送回去!”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还想回去洗恭桶?” “不不,奴婢,这就送回去!” 两人声音渐远去。 我裹紧了被子,小气的公主! 等我再一觉醒来,听见呜呜的抽噎声。 小雀儿? 我起床来到正厅,见她正缩在墙角哭呢。 “有什么好哭的?不就被骂了一顿么?” 她抹了抹脸,冲我吼道:“你懂什么?都怪你!我这什么命啊,还得伺候比我更下贱的人!” 我看了看桌上的冷茶,自己倒了一碗,咕咚咕咚喝下,向她摆摆手:“第一,我不要你伺候;第二,你不下贱,我也不下贱。” “不要我伺候?”她停止哭泣,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干脆坐下来,好言好语问道: “小雀儿姐姐,谁派你来伺候我的?” 她闷头道:“阿兰姑姑呗。” “她是不是只派你做脏活累活啊?” “你怎么知道?” “你平时都干些什么?” “洗衣服。”她答:“清洗恭桶。” 果然是最粗最脏的活儿。 “是不是别的宫女都不愿来伺候我?” 她直截了当道:“是啊,我们进宫都是来伺候贵人的。” 我笑着看着她,这人倒也是根直肠子,挺有意思的,遂道:“阿兰姑姑她们是不是总欺负你?” “啊?”她略惊讶,还带点委屈地点点头,道:“总骂我笨,稍微做不好还挨打受罚,上次阿娥打烂了锦绣殿的玉花瓶儿,也推到我身上,害我被罚跪了半日。” “她们让你来我这里,也是想害你呢!”我替她分析道:“你也看见了,她们如何苛待我,可好歹我也是湘王的客人,万一惹恼我了,上顾太子或者湘王跟前告一状,难道他们还能责罚公主不成?最后受罚的还是你。” 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道:“姑娘说的当真?” “当然,你们不是都传开了吗?知道顾太子对我多好吧?” “嗯。”她点点头,大脸上露出胆怯地神情:“那,那姑娘会去告状吗?” 我看着她轻轻一笑:“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不但不告状,还帮你报仇。” “报仇?”她眼睛亮起来:“我都听姑娘的。” “那首先,还是去抱点炭来吧。从西门进,遇不到那阿兰姑姑。” “姑娘怎么知道?” 我眨眨眼睛,“西不冲王气,吉。” 壁炉和地龙都烧上炭了,暖洋洋的,真舒服啊。 我躺在壁炉前的贵妃榻上,细细思量着即将到来的湘梁大战,院子里响起纷沓的脚步声。 “砰!”门被推开。 一个红影冲进来。 韩芝还真爱穿红。 芝芝公主,大名韩芝,小雀儿告诉我的。 “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到宫里白吃白喝白住,连叫都叫不动你?还有,为什么顾哥哥不愿意见我!” 她冲进来便一脚踢在长榻上。 我好整以暇坐直身子:“公主言重了,这宫里并不是我想来的。还有,顾因见不见你,你应该问他,而不是我。” “你,你还直接叫他名字?” “我一向如此。”这刁蛮公主,跟她讲道理是讲不通了,我抬起眼,冷冷看着她。 她胸口急速起伏着, “来人,把她给我赶出去!赶出宫去!” 来人!把她给我赶出宫去! 我脑中忽然飘过这样一句声音,更尖利,带着无穷尽的恨意。 待我努力捕捉那说话之人时,又变成一片空白。 这宫里,风水如此不好么?怎的老让人神思恍惚? 第三十六章 下毒 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并没人来赶我出去,反倒两个宫女围着韩芝细细低语,似是劝阻。 韩芝瞪着一双圆眼,恨不得一口吃掉我的样子,叉着腰看着我,待她们说完,气鼓鼓道:“你给我等着!” 冷茶冷餐,冷言冷语,且熬吧,这一天总算要过去了。 我站在院内,素冬无月,正合观星。 抬头细看,漫天繁星如撒落的珍珠,莹莹生辉。 “姑娘,水烧好了,快进屋吧。” “唔。”我应道。 “外面这么冷,你看啥呢?”小雀儿的大头凑到我身边。 “看星星。” “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我正欲回答,听到院墙外竹林角落,传来细细的笑声。 总有几个人不时到那角落听墙角,为何?监视我? 我心念一动,对小雀儿低声道:“你快骂我?” “啊?”她一愣。 “你想不想报仇?” “想啊!”她点点头。 “那你快骂我,越难听越好,一边骂一边将盆里水泼出去。”我指指墙外。 “可以?” “可以!”我点点头:“说不给我热水”。 她领会过来,立马扯开嗓子吼起来:“都说我傻,我看你才是傻,伺候你这么个山里来的,白瞎姑奶奶我的力气了!” 她一面说,一面往屋里走去,再端了那盆热水出来:“你还想用热水?我呸!” 一面说,一面将那盆水从墙头外泼出去! 只听“哗啦”一片水响。 “哎呀!”“啊!” “烫死我啦!” 一阵吵扰声从墙外传来。 一个宫女扯着嗓子道:“你个烂雀儿找死啊!乱泼什么水?” 小雀儿憨厚着道:“阿兰姑姑,你们怎么在这儿呀,这大晚上的不睡觉,蹲这冷飕飕的墙脚干嘛?” “你个死蹄子,给我等着!” 那几个声音一溜烟远去! 小雀儿舞着盆晃到我跟前,吃吃笑道:“姑娘,我可太开心!哎哟,阿兰姑姑那么威风,被我泼成个落汤鸡!哈哈哈哈!” 我微笑着跟她进屋来:“明日你再去找公主,跟她说一番话,阿兰她们便再不敢欺负你了。” “什么话?”她停住了笑:“对啊,她们明天找公主告状怎么办?” 我一面自己倒茶,一面道:“放心,你先再烧一大锅水,我再告诉你怎么说。” “咦?”我抬起头看着她:“这茶哪里来的?” 茶水黄绿如新,晶莹透亮,清香扑鼻,还冒着腾腾热气。 “哦,是刚才我去打水时候,公主殿里送过来给姑娘喝的。” “这茶不能喝。”我淡淡说道,一面将茶水倒回去。 “为何?”小雀儿奇怪地看着我。 “有毒。” “哐当!”小雀儿手里的木盆掉地,“姑娘,你不要乱说啊!奴婢,奴婢不会害你啊,也不敢啊,不敢!” “不是你。”我简洁答道:“是别人。” “那,那是?”她一脸惊恐的看着我:“公主殿下?” “应该不是。”我缓缓摇头。 “可你,怎么知道有毒呢?” 我揭开茶壶盖:“上好的碧螺春,公主会拿来给我这样的贵客喝吗?” 小雀儿双手止不住地发抖:“那,那我们平日里吃的饭?” “是要小心一点了。明天,你帮我去给顾太子稍个信儿吧。”我看着她道。 “可是,泼水的事,公主要怪罪下来,怎么办?我,我就出不去了。”她哆嗦个不停。 “不怕,你明日先去见公主,照我说的做。”我拍拍她肩,笑道:“没事,只是有人想害我而已,你没事。” 第二日,小雀儿早早就起床,依我所言,到锦绣殿负荆请罪去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才回得院来,悄悄关了门,一手背在身后,眉眼间喜不胜收,憋着快压不住的笑意,问我道:“姑娘可知,公主赏了我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我确实很好奇。 她手从背后伸到我眼前,一晃,激动道:“玉如意!公主竟然赏了我一柄玉如意!” 她坐到床榻前,连珠炮一般跟我讲道: “我照姑娘说的,一大早就去公主殿前等着,她一出门口,我过去,扑通就给跪下了。” “公主殿下被唬一跳,张嘴就骂我。我就哭着说,殿下,我是来请罪的。” “她就问我啦,说你请什么罪?” “嘻嘻,兰姑她们还以为我是去为昨晚泼水的事儿道歉呢,一个个得意洋洋地看着我。” “我就说,奴婢昨夜做了个梦,在梦里失礼了。” “公主殿下就更好奇了,问我是什么梦。” “我说,奴婢梦见您和蜀太子殿下大婚,还生了个小太子,我在路上遇见小太子,竟给忘记下跪磕头了!” “公主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我说,你这个傻丫头。” “虽然她骂我,看起来却高兴得狠。” “我又说,都怪良姑娘你,害我天天想着公主的好,才会做这种梦的。” “她便问我,说你怎么了?” “我就把你教我的话都给说了一遍,我说,良姑娘又脏又臭,邋遢得狠,又没教养又不知礼节,跟个山里来的野人一样,跟咱们金枝玉叶的公主可完全没法比。” “我说,我不给你热水,烧了宁可泼掉,也不给你用。” “公主听了,直夸我做得好。哈哈!还赏了我这柄玉如意!良姑娘,你可真是个神人!” “那阿兰姑姑她们呢?” “她们哪还敢说被泼水的事儿啊,哈哈,阿兰姑姑气得脸都歪了。” “恩,现在你有了公主做靠山,以后你不伺候我,也不用受她们欺负了。”我满意地点点头。 “姑娘。”小雀儿的笑容一下褪去,看着我道:“姑娘长得漂亮,人又好,要我是太子殿下,我也喜欢你。” 我楞了楞,慌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小雀儿朝外面努努嘴,道:“她们都这么说,说你是太子殿下养在房里的人。” 奇怪,这种话到底是怎么流传起来的,就算那日顾因对我态度略为亲密,也先摆明了说我是救命恩人啊,怎的就变成我是他的女人了? 我一面想着,一面对小雀儿道:“你帮我去给顾太子传个话,让他想个办法让我出去,这里,太被动。” 小雀儿点点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收起玉如意,欢欢喜喜走了。 我细细思索着这两天的事情, 下毒的人会是谁?一定是皇宫里的人,公主?按说她是最恨我的。 可若是她干的,送来的茶就不会是上等碧螺春了。 还有这流言,摆明是想让公主更恨我,或者说,想借公主的刀杀我,目的何在? 我威胁到谁了吗? 而这宫里,除了公主,也没几个人了。 湘王?还是,韩今是? 第三十七章 遇刺 小雀儿很快回来了,告诉我顾因说会尽快想办法。 我点点头,继续在这里呆下去,还不知会遇到什么麻烦。 一上午过去,还好韩芝没再来找我,正庆幸时,那阿兰姑姑又来了。 “公主叫你!”她直接在门口扔下一句话,便转身走了。 又来,庆幸得太早! 小雀儿忙过来伺候我更衣:“看她那样子,嘴都快歪到天上去了。” “不碍事,反正我也不看她的脸。”我无所谓道。 “噗嗤。”小雀儿笑起来:“姑娘真有办法,下次我也不看,嘿,请我看我都不看。” “哎呀。”她翻着红木衣柜里我的小包袱:“姑娘,你没有冬袄啊!公主也没给备下,怎么办?” 是了,从巴东出发的时候还没这么冷呢,随身带的只有李昱怀当初着人给我准备的秋裳。 “随便穿吧,无所谓。” 这点冷怕什么,总比村子里一年四季穿麻衣强。 小雀儿跑到她住的耳房,又“咚咚”跑回来,拿出一件桃红滚边的月白素袄,襟边袖口略发黄,有点大,憨憨道:“姑娘若不嫌弃,先穿小雀儿这个吧。” “好啊,谢谢!”我欣然接过。 锦绣殿中。 暖意融融,穿着冬袄,颇有些发热。 韩芝正立在窗边,着一身胭脂色柔纱长裙,头梳倭坠髻,一把金凤流云钗,用一支开得正好的腊梅逗弄窗边笼子里的鹦哥。 见到我进来,放下腊梅,冲我打量道:“哟,还挺自觉嘛,宫女服都穿好了,什么时候开始学规矩啊?” 我打定主意不招惹她,恭恭敬敬行了礼,道:“公主叫民女来,有何吩咐?” “哼!”韩芝停下踱步,站在我身前阶上,居高临下打量着我:“整天摆着一副端庄的样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里怎么哄顾哥哥的?” 我皱皱眉:“公主都听到些什么?谁说的?怕是有人故意要挑拨顾殿下与公主的关系?” “挑拨关系的人就是你!若不是你,为何这几天顾哥哥都对我避而不见?为何那日殿上又对你那般亲密?” “公主若不信我,我也没办法。” 我正待再解释,一个宫女急匆匆跑进来,大呼小叫道:“公主殿下,不好了,蜀太子殿下他,遇刺受伤了!” “什么?”我和韩芝,同时喊出来。 要知道,顾因的师父归阳真人,乃是归元宗这一代的顶尖人物,而归元宗本就是天下三大宗之一,由此推来,顾因的武功,这天下能胜他的,也没几个人。 而现在,他竟然在这禁卫森严的湘国王宫内,遇刺受伤了? 难道为了让我出这宫,编出这么大的借口? “伤得重不重?”我忍不住出声问道。 韩芝鼓着腮帮子瞪了我一眼:“你闭嘴!” 再问宫女道:“你好好说,说清楚点。” “是。”那宫女跪地,道:“据说是在真武殿门口,那刺客忽从屋内冲出来,与殿下过了几招,后侍卫与闵大人赶至,刺客就逃了,殿下也受伤了。” 韩芝往外跑去,道:“我去看看。” 我跟着后面走,她一回头,怒目指着我:“你不许去!” 又对身边宫女道:“你们看着她,别让她出后宫。” 说完,一路小跑走了。 这坏丫头,我暗骂道。 真遇刺了?到底是谁?有让顾因受伤流血的本事! 还有那日刺伤我的人,功力之高,似也不在顾因之下。 他们是同一人吗?或是,同一派? 和那下毒害我的人又是一起的吗? 我们的敌人,究竟都有谁? 我心中涌起深深的不安,至少,那些暗中的敌人,比我想的,更为强大。 我坐立难安,忍不住往外走去,两个宫女拦住我:“姑娘,还是先等着吧。” 我推开她们:“公主只说不让我出后宫,又没说不让出门,我就在外面花园里走走。” 那两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讪讪地在我身后跟着。 我出了宫门,也不知往何处去,看西边似乎是一大片园子,便往那边走去。 这是一片偌大的花园,数座足有一楼多高的假山奇石,将园子间隔开来,山丘沟壑、高峡流瀑,布景为一片微型山野。 此直寒冬,除了松柏腊梅,并无其他颜色,但也可想平日里,亭台流水、绿枝花榭,是如何旖旎风光。 我也不知要做什么,只挂着顾因,心下烦闷,出来透透气也是好的。 忽听见轻悄悄地一声“喵!”。 又一个温柔软绵的声音,带着嗔怪道:“跟你说了多少遍,给你留着鱼干呢,你还到处偷食吃。” 我觉得怪趣,绕过一盘假山,探头看去,只见那假山上,一个着藕荷色长袄的小姑娘,正蹲在一人多高的山石上,抚弄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猫咪。 她闻声也抬起头来,我不由一颤,那双雪亮亮的眸子,那纤巧尖尖的下巴,竟像极了当日我在益州城里偶遇的阿秀! “喂,你小心点。”我仰头道:“怎么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那姑娘站起身来,怯怯地看着我,身形纤弱,娥眉微蹙,唯一与阿秀不同之处在于,肌肤不是脏脏黑黑,而是苍白不带一点血色,望之楚楚可怜。 待看清了我,她蹲一蹲身子,道:“良姑娘好!” “咦?”我奇道:“你怎么认识我?” 她低低答道:“那日随殿下晚宴,见过姑娘的。” 殿下?我脑子要转一转才想起来。 哦,就是那个扶着湘王儿子进来的姑娘,那个傻儿子叫什么来着,韩桐? “你就是韩桐身边的那个女孩子?” “正是芊儿。”那姑娘点点头。 “你是韩桐的侍女?”我对那个韩桐也蛮好奇的。 她缓缓摇了摇头,一张瓜子小脸涨得通红,弱弱道:“芊儿,是殿下的嫔妾。” 那个傻子,他还糟蹋姑娘? 我略为惋惜,可怜了这么清秀的一个女孩子。 “可他,不是,不是……”我也不知如何表达,满脸可惜之色,遂又住了口。 芊儿连脖子都红了,连连摆手,道:“殿下只是,小时候,练功走火入魔,邪气一直散不去,才会呆呆的。” 是这样啊,想起韩桐那个木木的样子,怪不得呢,我说他为何表面看起来不似痴呆之人。 天生呆傻之人,体内先天之气已乱,五脏之气不得归位,是以或歪嘴、或斜眼,五官上便与健康人有异。 那韩桐五官端正,貌若常人,若只是走火入魔招了邪气,想来怕是有救的。 便对芊儿道:“听闻武功高强之人,能以真气疗伤,顾因殿下功力高绝,不妨回了湘王,让他看看韩殿下情况如何?” 芊儿闻言,眼中盈盈含着泪光,朝我深深一拜,道:“多谢姑娘关心。” 我叹口气,忍不住道:“这么大的宫殿,你孤零零的,多无聊啊。” 她抿嘴细声道:“这还不算大呢,听人说,大孟王宫,占地三千亩,数不清的亭台楼阁,深宫大院,还有一座四壁全用骠国翡翠砌成的碧玉宫殿,仅仅是运翡翠的马车就用了五百辆!” “醉玉宫!” “哎,姑娘也知道啊!” 我听不清她还说了什么。 醉玉宫是什么? 为何我会知道? 她说的时候,我脑中自然浮现一座流翠泻玉的油青色宫殿,幽绿的墙,莹翠的床,金砖为阶,白玉为台,银纱窗,流云帐。 这些东西为何会在我脑子里? 难道,这是我失去的记忆吗? 第三十八章 走与不走 “姑娘?” 我醒过神来,呆呆地看着眼前人喊我的人。 这宫里,真的风水不太好。 “喵——”猫儿娇滴滴的声音传来。 “你喜欢猫?”我举起手,正好能抚摸到那只又胖又懒的大白猫。 “猫儿又乖巧,又能给人解闷,我每日都拿了吃食到这园子里喂它们。这只叫雪儿,还有小黄,玉卷,小尾巴,这宫里好多只猫呢。” 正说话间,一个响如洪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良姑娘,师兄找你呢。” 吓我一哆嗦,我回头道:“三行,你走路能不能出点声音。” 那芊儿泪痕未退,听我如此说,忍不住噗嗤一笑。 带着婆娑泪眼,宛如春蕾含苞、梨花带雨,没想到这姑娘笑起来这般好看。 我倒还好,回头见三行,似痴了一般,呆呆地望着芊儿。 芊儿见三行盯着她,刚白回去一点的脸又飞满红霞,满面娇艳。 我赶紧推了推三行:“你师兄伤得重吗?快些走吧。” 话音刚落, 身后一声惊呼,“啊!” 三行一个箭步冲过去,可惜没来得及,芊儿姑娘已从假山上跌下来,摔在地上。 “姑娘没事吧?”我急切道。 她小脸皱成一团,捂着脚道:“没事,听你们讲话,分了心,踩了个空。姑娘赶紧去吧,我回宫敷点药就好。” “那,三行。”我对三行道:“你送芊儿姑娘回去,我先去看你师兄。” “嗯。”三行点点头。 真武殿中,侍卫林立,据说湘王刚走,赶来抹着泪贤侄贤侄一番,再将那刺客叱骂诅咒一顿,留下三五十侍卫而去。 这湘王宫还真不是个安全之地,只不知究竟是外患还是内祸。 我随三行进得内殿,顾因正斜躺在一张四方高床上,销金纱帐高高挂起,倚着一方团枕,本就玉色的脸更加苍白,倒与刚才的芊儿颇为相似。 闵秋坐在他床头,我便过去,坐在床尾矮榻:“伤得重吗?” 咬着牙才将心中波澜之情压下,装作若无其事地打量他伤口。 只见左肩处缠了厚厚白纱布,间中一圈红,透着血痕。 “这点小伤,不碍事。”他一贯的看不出喜怒哀乐的神色。 “不要担心。”他又补充一句。 我撇撇嘴,我看起来很担心吗? “是谁?” “是谁不知道,但知道,那人,是为《天兵志》来的。” “确定?” “此人功夫不在我之下,虽占了偷袭之出其不备,但剑势之快、剑气之强,让我与他好好单打独斗一番,怕也难料输赢。 好在闵兄及时赶到,那人见杀不了我,便逃了。我们进得屋来,里面一片混乱,到处被翻得乱七八糟,想必是在找那本书。” 我心一动:“会不会也是天宗的人?” 顾因缓缓摇头,目透思索之色:“那日刺伤你的人,招式轻盈灵巧,而这人,胜在快。真气快,剑势快,招式简单,毫无花巧,直取要害。” 闵秋揪着眉道:“我查看过顾兄的伤口,不似一般的剑伤。” “那是?” “是圆的,伤口是圆的,一个小洞,很深。也就是说,那人的剑,是一柄圆形剑。” 我满脸疑惑:“那知道谁用这种武器吗?” 他们二人俱摇摇头:“从未听说过。” “要是李公子在就好了,他是老江湖,应该有些线索。” 闵秋道:“我已传信给他了,让他打探打探。” 他还挺厉害,与李昱怀联系已这般紧密。 顾因也道:“不管是谁,必和梁脱不了关系。我再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双眼射出仇恨之色。 “也可能,有别的人。”我沉吟道。 “谁?” 我扫扫外面,闵秋起身,将门口侍卫差遣到院外。 “我昨晚的茶里,有毒。” 顾因一震,坐直身子,伸手过来抓住我的手:“你没事吧,谁要害你?” 我看了闵秋一眼,挣脱出手,道:“我猜,是这宫里的人,贵人。而最大的可能,是韩今是,但没有证据。” “可最恨你的,该是韩芝。”闵秋道。 “不会是她。”我摇摇头:“下毒,这不是她的方式,她如果恨我,应该会直接拿刀来砍我。” 闵秋扑哧一笑:“这你倒是说对了,真怕顾兄成亲以后,动不动就被刀砍。” 我微微一笑,心里有些发堵。 成亲以后,成亲以后,闵秋这坏蛋是故意的! 顾因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血色,他定定看着我,话却对着闵秋说:“我想与雨良单独说两句。” 闵秋丝毫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大大咧咧道:“说吧,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敞开说的。” 顾因侧过脸瞪着他,眼神应该是零下三十度。。 “我想,等商议完破梁之计,就走。”我转移话题道。 “不行!”顾因和闵秋同时道。 “你要是怕不安全,就跟我们住一起,上午那宫女来过之后,我已经着人将侧殿收拾好了。”顾因道:“本来想下午就去接你,没想到因为这个事情让你出来了。” “你还说呢,刚刚把公主拦在外面,雨良更不能回去住了,我看公主当时那表情,吃人的心都有。”闵秋幸灾乐祸道。 “为什么不见她?”我忍不住问。 “不见对她好。”顾因冷梆梆抛出一句。 闵秋干脆也往床板上一靠,一脸络腮胡晃晃悠悠,只一双眼睛透着笑:“你越如此,雨良越想走了。” 我坦坦荡荡道:“是的。” 在这里呆着,除去安全不说,有顾因在,心便不得安宁。 我以为自己真正能做到心怀空明,如雁渡寒潭,去留无影。怕是高估自己了吧。 还有那些在脑子里偶尔闪过的陌生话语或场景,总带起异样的、令人战栗的恐惧。 像点燃炸药的火引,蛇线蜿蜒,不知哪一刻,会火光四射,把我的世界炸个山崩地裂,再露出深不见底的暗黑重渊。 我无比怀念深山峡谷里的那个小村子。 无所挂碍,无所思怖。 我还回得去吗?我想回去。 “打退梁军再说,至少那之前,不许走。”顾因定定看着我,黑漆漆的瞳仁似漩涡一般,让人控制不住跌进去。 闵秋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插嘴道:“是啊,雨良好歹也要等喝过顾兄的喜酒再走。” 我与顾因同时瞪向他。 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唯恐天下不乱。 不过,好歹,顾因执拗的眼神淡了下去,抹上一层浅浅的灰。 而我,再怎么压抑着情绪,闵秋这句话,也似针尖扎进肉里,刺刺一疼。 难道我还要看那人身穿红袍迎娶娇娘的样子? 那画面一想,脑子就抽得慌。 我压抑着拔光闵秋胡须的冲动,又忍不住好奇道:“你说的,那是,什么时候?” 顾因沉默不语。 闵秋嘟着嘴搓着下巴一抹须,答道:“嗯,听湘王的意思,这次若胜了梁军回来,就宣布婚约,然后就准备成婚大礼了。是吧顾兄?” 他看向顾因。 顾因不答他,只看向我,眼神黯淡下去,瞳仁却愈加幽深,他说:“反正你不能走。” 第三十九章 梁军东来 闵秋叹口气,转过身子摇摇头,他想把顾因往另一条路上拉,我知道,可似乎,失败了。 我不走,我不走又能如何? 且过一日算一日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对了,我听说韩桐是走火入魔才傻的。” “唔?”闵秋颇感兴趣地转过身来。 顾因点点头:“我知道。” “那找个内功高强的人,将他体内散乱的真气拨正,赶跑邪气,不就行了吗?” 顾因摇摇头:“湘王找江湖最著盛名的宋神医看过,宋神医除了医理,本身也是一等一的气功高手,治了大半个月,最后还是放弃。后又陆续找了各种江湖郎中,用过稀奇古怪的偏方,都不行。” 我想起那弱质纤纤的芊儿,哎,到处都有可怜人。 闵秋伸出手指头戳了一下我脑袋:“你是不是傻?” “湘王正是因为儿子这样了,才如此依赖顾兄。你倒好,还想着给人治病,治好了,顾兄就永远只是湘国一员大将了,还如何成国储。” 顾因皱着眉,出乎意料道:“我倒是希望韩桐好起来,就是做一员大将,我也没关系,只要能与梁军决战沙场,为父为国报仇,做不做储又如何。” 我心头一跳,似乎有点把握到他的想法。 闵秋闻言,脸色转沉,有些生气:“你有《天兵志》在手,又有湘国数十万大军,就仅仅只想打跑梁军而已吗?韩桐就算好起来,也傻了那么多年了,他能守好湘国?还有蜀国,你就这样放弃了?以湘国大将,如何去复蜀国?如今这天下,你不去抢别人,别人便会来抢你的,你还想继续守着一方小国安稳过日子?” 语气很冲,也只有闵秋敢如此说他。 顾因一张脸冷得更可怕,他看着我:“蜀,无望了。” 我不知该怎么说,正犹豫间,三行匆匆进来道:“韩今是来了。” 闵秋犹自带气,独自起身站到窗畔去。 韩今是跨门进来,收起了一贯的笑,绷得脸,一进屋便道:“梁军已经在益州集结,据说月初启程,到巴东后,顺流而下,直攻巴陵。” “什么?”屋内众人皆惊,来得这么快。 我们随韩今是来到与湘和殿遥遥相对的湘南殿中,湘王与一名龙川的大将已等着我们。 湘王满脸忧色,见到顾因,立刻起身迎过来:“唉,偏偏贤侄在这个时候受伤,不知可会有影响。” 顾因拜过礼,平静道:“谢殿下关心,小伤无妨。且梁军要到巴东,还有一段时间,我们来得及操练布防。” 龙川与众人见过礼,道:“既然大家都到了,卑职就继续说。” 湘王扶着顾因坐下,再回到龙椅上,点点头。 “刚才说到,据准确情报,梁军十万大军,已抵达益州,半个月后,便能到巴东,再从巴东顺流而下,直攻巴陵。也就是说,快则二十日,慢则一个月,梁军就会出现在湘国边境。” “这只是一方面。”他顿一顿,继续道。 “同时,孟军五万人,集结在长江以北的襄樊城外,随时准备南下。” “更糟糕的是,越国也有两万大军,在我们最东的鄂州城外,虎视眈眈。” 竟是三方同时来袭! 可从昨日的星象来看,只有西方陷厄,是为何? 假象?我在心中盘算着。 湘王叹息一声,圆脸上圆圆的五官纠在一起,总结道:“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必须要三线作战,而湘军,一共只有十五万。” 他看向右手侧的顾因:“贤侄你看,可如何是好?” 顾因先向湘王颔首, 再看着龙川道:“越国不是与倭奴在东海绵延作战吗?怎还有余力来攻湘国?” 龙川道:“据属下得到的消息,孟国助越国力战倭奴,倭奴暂退。因此,越国也回助孟,守在湘国东线。” 顾因噙着浓眉,徐徐道:“孟既联合梁,又联合越,只为攻占湘国,那孟王对湘,看来是志在必得了。” “是啊!都盯着我们湘国,可如何是好?”湘王愁得直跺脚。 “无妨。”顾因直视湘王,道:“合纵连横而已,虽同时来攻,但都怕对方真的攻下。毕竟,湘国占两江流域的城镇众多,现在孟梁可谓势均力敌,可一旦有人占得巴东,这平衡马上会打破。” 他转向龙川道: “湘军兵力如何分布的?” 龙川抱拳答道:“我们的人,一共十五万。西线留了八万,因梁军最是凶悍,又由杨昌烈率领,是目前压力最大的战线。” “北线有五万人,襄樊三万、荆州两万;东线两万人。” 顾因沉声道:“留在西线的八万中,熟悉水战的为多少?” 他这个问题可谓是关键,梁军虽人多,但以陆军为主,对于江上作战,无太大优势,而湘国以长江为轴,境内多水城江城,相应的,水战为湘军优势。 龙川答:“保守估计,五万,我们的战舰比他们多近千艘。” 顾因沉吟一番,道:“所以,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敌军会三线同时来攻吗?” “不会。” 回答他的是我。 这几日夜里,我都不顾天寒地冻,观星算术,只为求解湘国之困。 此时听得战局之势,与我所观之象,大致吻合,心下已有定论。 殿中之人俱向我看来,湘王还好,韩今是与龙川尤其惊诧。 “姑娘凭何作此判定?”韩今是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我扬一扬头,清声道:“观星可察天下。星象者,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 “越虽有大军集结于湘边境,恐是受孟所托,虚张声势,因,若湘亡,下一个就轮到越,对他们并没好处。其次,星象上看,越已身陷困厄,其沿海倭奴之局未解,且将愈演愈烈,不久恐是大战连场,顾不上湘国。” “孟与梁的结盟,也并非完全情投意合,就如刚才顾因所说,两国都想将湘据为己有,特别是梁,他们有了湘,才有统一天下的希望。 而孟不然,孟除了中原,还有随时吞并越的实力,孟暂时不动越,只不过借越之力,抵着倭奴而已。” “因此,梁必会赶在孟之前,对湘开战。星象之中,孟为虚,也就是说,其集结兵力,多为观望。若梁军大破湘军,他们便会抢来分一杯羹,但若梁军败北,他们则会继续做壁上观。” “破梁,才是关键。”我总结道:“西线无虞,则湘国之困自解。” 第四十章 仗要怎么打 韩今是哈哈一笑,道:“我道姑娘想说什么呢,其实我们之前的想法也是如此,破梁才是关键,只是,关键要怎么破?” 我看着他,继续道:“很简单,集结所有兵力于西线。” “这个。”那龙川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是不是太冒险了?” “当然,这是暗地的军力布置,表面上,当然要让敌军以为,我们依然有大军在北线与东线。” 湘王一直闪烁着目光看着我,忽问道:“良姑娘,可曾,听说过,阴阳家?” 我看向顾因,朝他点点头。 他转向湘王道:“良姑娘便是阴阳家,小侄为了姑娘的安危,是以一直没将这层身份说破,还望殿下恕罪。” 湘王手捏圆圆的下巴,忽闪着小圆眼看着我,缓缓点头道:“怪不得,怪不得。” “当年大孟一统天下,便有种说法,功在阴阳家。可后来孟王斥阴阳家妖言惑众,到底这阴阳家如何厉害,后人也不得而知了。良姑娘这番见地,颇为有理,不过,若是全部兵力集结于一线,终究还是太过冒险。贤侄的意见呢?” 他不太相信我,我不置可否。 顾因看着湘王,朗声道:“我绝对相信良姑娘。” 韩今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看向湘王道:“殿下,侄儿的意思,还是要留点准备在孟越边境,毕竟这一赌注太大,若是赌输,湘国也没有退路了。” 这意思,便是埋怨顾因,盲目信我,等同于将湘国一国押上庄在赌命,而不是谨慎做打算。 果然是暗地里捅刀子之辈。 顾因面色不变,冷着脸道:“对非常之敌,当用非常之策。而战场上的每一战,都没有必败必胜之说。” 我也插嘴道:“对湘国来说,只有一次机会,便是将梁的夺湘大梦打破。若成,湘国困局暂解,若不成,就算有五万兵力在北线抗孟,巴陵也难逃一劫。” 殿中陷入沉默,湘王苦着脸,揪着圆下巴上的一点山羊须不说话,韩今是仰头望天,似在思索对策。 龙川低头沉吟半晌,抬起头来,道:“蜀太子殿下与良姑娘一路同来,想是对良姑娘颇有了解,才下此判断。 属下认为,湘军在战力上,比梁军不足,只有通过兵力优势,方可补上差距。因此,可以按良姑娘所言,在东北两线留少许兵力,布下疑阵,再在西线暗伏大军。” 韩今是点点头,道:“那就从东北两线,各抽调一万兵力过来。十万对十万,顾兄没有问题吧。” 看来他们已经议定了,对上梁军这场仗,由顾因领兵。 顾因还待开口,湘王一拍龙椅扶手,道:“我看不错,也不能北线东线完全空虚,就按今是说的办。” 十万对十万,若是平地缓攻,或可决一胜负。 但梁军顺流而下,占地势之利,且作战经验丰富,勇猛凶悍。 湘军若正面对上,还真不敢说多少胜算。 我无奈看看顾因,他眼内略现失望神色,一闪而过,再沉着道:“好,小侄定不负殿下所望。” 韩今是再转头看着我,眯起一双长眼,幽幽问道:“不知姑娘对破梁军,又有何妙算呢?” 我对此早有筹谋,闻言,放下手中茶杯,胸有成竹道:“梁军此战,主在利用水,而土能克水。要以土克水的话,在下有一计。” 众人看向我。 我看着韩今是道:“韩兄可查清楚了,当然迎接我们的官船为何会爆炸?” 韩今是一愣,显是没想到我为何突然问这个,呆了刹那,方道:“船舱内被人藏了炸药,只是,藏炸药之人,如今却查无对证。” 我道:“想必是梁军的奸细,针对顾因所来,那咱们这次,就以炸还炸。” “姑娘也要炸船?”韩今是身子向前倾,问道。 “非也。”我摇摇头:“炸山。” 顾因闻言一震,接口道:“是了,此次坐船而下,我便一直在观察沿江地势。” “距巴东关防约十余里,便有高峡窄江,两岸皆是山石嶙峋,若是在山上布放炸药,等梁军船只经过之时,引爆炸药,当有天崩山裂之效。” 我点点头:“正是此意。” 众人闻言都脸带喜色。 韩今是也道:“妙计。只是梁军出行,一向哨岗甚严,要避开他们的耳目,在山上布放炸药,怕不是那么容易。” 一直沉默未出声的闵秋自行满满道:“这个交给我,我只要一百精兵,便有把握避开梁军耳目。” 湘王脸上忧色褪去不少,看着顾因道:“很好,很好,就依贤侄所言,湘国,就靠你们了。” 顾因眼中闪着光彩,道:“炸山之事,就交由闵兄;情报方面,巴东会有人接应;梁军东来之时,龙将军就率八万大军于夷陵城外,给予江上拦截;在下要单率两万先锋军,在那炸山之地,对梁军予以痛击。” 闵秋与龙川轰然应喏。 我挪挪放得僵麻的腿,笑着对顾因道:“交锋布阵之事,就看你的了。” 湘王脸上的阴郁之色终于散去,许是被顾因等人鼓舞,慷慨激昂道:“好,有尔等良将英才,破梁之兵,指日可待也!” 会议完毕,湘王先行离去。 我照地图推算了合适的地点与方位,最后埋火药之处定在鹅肠峡,顾名思义,弯弯曲曲狭窄悠长如鹅肠,山石易填,最合适不过。 顾因则按《天兵志》上的阵法,画了布置火药的图则,能隐于山石,不易被发现。 又与龙川热烈讨论起行兵阵法来。 我与闵秋先缓缓出得湘南殿。 冬月的傍晚,日头昏昏黄黄,隔着重云,映得大理石台阶闪着灰白的亮光。 我们拾阶而下,闵秋最近似乎多了不少心事,早收起了我初见他时那副疲懒顽劣的姿态,总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也闲闲打量着我,道:“可在公主府中受气了?” 我无所谓道:“受不受气全在一念间,若自己不觉得受气,任别人如何待你,心下还是安稳。” 他微微一笑:“听这话,还是受气了。不知顾兄是故意的呢,还是无意的呢?那韩芝公主,一看就是被宠惯了的刁蛮,又对顾兄那般着紧,主动要你住她宫里,能给你好果子吃?你这性子,也就适合在山里呆着,要真是住在深宫别院,早被啃得骨头都没了。” 我摇摇头:“顾因的举动,虽然惹她恼,但不至于恼成这样,你可知,那公主殿中的人,都把我当成顾因带来的侍妾。我怕,这是有人故意传言。” “韩今是?”闵秋挑挑眉:“湘王尚在,他那么有胆?” “他的胆,可能比你我想象的都大呢。” 第四十一章 各有所求 闵秋面色转冷,看着肃杀的日头,点点头:“也是,皇家无父子无兄弟,所以,皇上都是,称孤道寡。何止皇上呢,皇族中人,谁不是? 这湘国宫内算是干净的,自王后仙去,只有两个不甚得宠的嫔,守着各自宫门住着。湘王这点是好的,不好女色,是以子嗣也单薄。 有些皇家,后宫子嗣一多,那筹谋之争,何止是吃人而已。” 我斜睨他一眼:“说得好像你经过似的,不过人性本贪,大至天下,小至家宅,都是你斗我争,有几个能真正看破名利的?所以啊,还是我们村子里好,等顾因在湘国立了足,我便听奶奶的话,找圣人去。哎,你呢?有什么打算,在湘国争个大将军当当?” 他眼底闪过一抹亮色,歪着嘴笑道:“当大将军挺好啊,你以前不是说我有将军命么?” “征战天下,大杀四方。不过。”他顿了顿,认真道:“若顾兄不做国储,掌整个湘国之权,我就要再想想,是不是呆在这里。” “为何?”我不解:“顾因就算与公主成亲,湘国之君毕竟还是湘王,也无法短时间内掌揽大权啊。” 闵秋神神秘秘一笑:“难道就没有办法让他让权吗?” “你打算。”我倒吸一口凉气:“逼宫?”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若顾兄能打赢这一仗,那他在湘国人心中就能立足,再发展些时日,让湘王让位,也无不可。” 早知道闵秋是有野心之人,不曾想,他都想到这一步了。 湘国不会让他满足,他看中的是,天下。 顾因呢?他除了对梁军的仇恨,与失蜀的怅惘,似乎并没有统一天下之心。 如此看来,他们二人之间,分歧也只会越来越大,我告诉他蜀国复国无望,是不是错了? “顾因会同意吗?”我皱着眉道。 以我对他的了解,忠勇义气一根筋,让他逼自己的岳父退位?不太可能。 “若他真想争天下,就一定会走这条路。”闵秋悄声道:“难道你觉得湘王是个争天下的料?” 我闻言苦笑,这几日见下来,湘王多是堆起一脸夸张的笑,却对湘国如今的形势,无半点真正的打算,一心只想倚靠顾因。 只看那日在迎接我们的官船上,竟然被人放了炸药,可见平日这王宫里行事疏漏之多。 遂开口答他道:“优柔寡断、怯弱无能。” 闵秋点点头:“英雄所见略同。” 他伸出手将我手一握。 忽一双手从后伸出,将我俩手分开。 是顾因追了上来,他若无其事地插到我们中间,眉头微蹙,道:“湘王又派人传令来,一万兵力留守巴陵,怕我们到时在前方失利,巴陵失却防护。” 闵秋摊摊手:“他看不出来么,若是梁军顺利行军至巴陵,别说留一万兵力了,五万都没用,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梁军堵在门外。” 顾因有点垂头丧气:“他虽说信任于我,但心中还是觉得我们抵不住梁军的攻击,妄图自保,留了后路。畏手畏脚,敌人还没来,自己先失了气势。” 正说话间,韩今是也赶了上来,我们暂停议论。 韩今是满脸堆笑的样子与湘王有几分神似,与我们招呼道:“顾兄可要好好招待两位贵客,看良姑娘,冬日的衣物都没备上呢,可真给怠慢了。” 顾因与闵秋这才打量着我身上那件冬袄,因是小雀儿的,我穿上松松垮垮,似披着大袍。 韩今是接着道:“怎能给姑娘穿宫女的冬袄呢?芝芝也真是。” 宫女的冬袄不能随便穿?我看顾因与闵秋两人脸色都暗得可怕, 忙道:“不关芝芝公主的事,是我自己挑这件穿的,觉得暖和。” 韩今是笑着道:“我还得去忙点别的事,回头再与顾兄闵兄好好聊聊,先行告辞。” 说完匆忙而去。 顾因一张脸却是真的沉下来,拉着我道:“一会儿我让宫女去将你包袱拿出来,住到真武殿侧殿内,不要回去了。” 闵秋插嘴道:“虽说你是湘国的金刀驸马,可你暂时也是客而已。这些事情,最好不要亲自出面安排,更何况,雨良毕竟是个女子,你作为顾因可以不避嫌,但作为公主的未来夫婿,难道也不避嫌?” 顾因眉头锁得更深,他松开拉着我的手,声音低下去:“我再想想办法。” 闵秋不客气道:“这一路我也说得够明白了,现今在这湘国王宫里,你若还是无法放下,干脆就跟湘王挑明了,带着雨良远走高飞浪迹天涯,别管什么梁军什么天下。” 我一张脸涨得通红,闵秋还是头一次如此直接地把我与顾因凑一起说。 忙扯了他衣袖,道:“瞎说什么呢?顾因和你一样,关心我而已。” 顾因神情似有些恍惚,也不反驳,冷冷抛下一句:“我自会有办法。” 撇下我们,大步往前而去。 我揪了揪闵秋胳膊,埋怨道:“你看你,整天瞎说,搞得大家多尴尬。我可不要什么远走高飞,我找到圣人就回村子里去了。” 闵秋定定地看着我:“我还不知道那傻小子什么样吗?他瞒得了别人,瞒不住我。” 我忽然想起一事,道:“穿宫女的冬袄很不好吗?” “傻丫头,你是宾客,宫女是下人,给宾客穿下人衣物,失了礼数不说,更显得主人刻薄失德。” “若韩今是不说,你们也没看出来这是宫女冬袄,他偏偏要挑破,你说这是为何?” 闵秋沉吟道:“很简单,他明知道顾兄多看重你,如此一说,要不是无意,要不就是想让顾兄与公主生嫌隙。” “所以,我有理由怀疑,那些流言,从他而起,顾因与公主决裂,是他最想看到的。我那杯茶,也八九不离十,来自他,你想,若我中毒死在公主府中,顾因会如何?” “那直接除了他。”闵秋眼内寒光一闪,用手刀比了个划脖子的动作。 我头晃得像拨浪鼓:“直接杀了他,湘国非乱不可,内乱若起,还如何与外斗?况且 现在,暂时他不会动我们,他也要先靠顾因,去拦截梁军。” “可他若是自己有《天兵志》呢?你觉得他还需要依仗顾兄吗?”闵秋道,眼中亮光闪烁。 “你是说,顾因的遇刺?”我看着他。 闵秋点点头。 第四十二章 挑明心迹 用过晚膳,我自行回长阳宫取东西,顾因不放心,硬派了两个姑姑跟着我。 我有话想跟韩芝说。 回到锦绣殿时,厅堂内一片狼藉。 打碎的杯盏、残断的花枝、撕烂的团扇,里间还有呜呜的哭泣声传来,宫女们见我来了,也不敢通传。 直到我站在厅中,才有人朝里弱弱地说了声:“公主殿下,良姑娘回来了。” 那呜呜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果不其然,一支不知是花瓶还是杯盏的东西先飞出来,然后才是芝芝窈窕的身影。 幸好我早有准备,头一偏,避了过去。 “哗啦”!那东西撞上窗?,摔得粉碎。 “你还有脸回来,你还要搬到那边去住!你个不要脸的狐媚子!我今天就要撕烂你的脸!”芝芝叫着冲上来,两边宫女都静静站一边。 那两个姑姑算是起了大作用,立马挡在我前面,拦着芝芝道:“殿下,姑娘是皇上的贵宾,更是蜀太子殿下带来的人,咱们可不能乱了礼。” 芝芝挣脱不过她们,红着眼睛指着我骂道:“你还说没什么?凭什么顾哥哥受伤了还不让我去看,却巴巴的叫了你去。” 我镇定地看着她:“你别跟我打架,咱们好好说几句。” 韩芝就那么看着我,胸口一起一伏,盯着我看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道:“好,你们都出去。” 后一句是对宫女们说的。 两个姑姑看看我,我点点头。 屋里又静下来,只剩我们两个人。 我径直走到靠墙一张长榻坐下,看着她道:“等顾因此仗回来,你们就会大婚。” “我知道。”她倨傲着脸看着我:“父王跟我说过。” “那你还在怕什么?” 她走到我跟前,一双圆眼生生盯着我:“怕你那张脸。” “自见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你是男人见了就会失魂的那种女人。而顾哥哥,我本以为他会不一样,可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对待一个女子。” “虽说我们远隔千里,但与蜀国从没断过联系,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冷性子,特别对女人。” “可你,他看你的眼神,专注得无所旁骛。又对你毫不避嫌隙,刚刚他是不是在广场上拉了你的手?他还可以代你喝酒,受伤了又只想见你。若说他对你无心,除非是我瞎了!” 我苦笑一声:“或许,是因为他把我当男人呢?” 韩芝就算在生气,听我如此说,也忍不住脸色缓了缓,再绷回去,认真道:“我知道你美,你不着锦服美裙,不用水粉胭脂,不言不语往人群里一站,却比我见过的那些皇亲贵女都风华出众。我见过你才相信,这世上真有人能当得起倾国倾城之赞。所以,我理解顾哥哥。” 她走到我身前,转开一直放在我脸上的视线,看向窗外:“只要你安分守己,我可以让你坐到嫔位。” 我啼笑皆非,能如此坦白恭维情敌,这个公主也还蛮可爱。 “谢公主,不过,我并不打算留在这里。”我很无辜地摊摊手。 “你真没想过要跟了顾哥哥?”她诧异得回过头来。 我深吸一口气,该怎么说呢,我下了决心,坦然看着她道:“想过。” 韩芝没想到我如此直白,小圆脸都绿了,眼看就要捏着拳头扑上来。 我赶紧道:“但他选择了你。” “你怎么知道?”她的拳头又松了点。 我补充道:“我也希望他选择你。他与你,才是同一类人,而我,区区山野小民,这里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 虽然还是仇视着我,但她表情又松弛下来,起誓一般道:“自小开始,我就知道,我将来要嫁的人,是顾哥哥,从此,我便心心念念只他一个。就算是蜀国亡了,我也只认定他一个人。” 我有些喜欢她了,虽然脾气不好,但有一说一,毫不忸怩,透如一方清潭。 “我替他高兴。”我诚恳地看着她道:“现在能帮他的只有你了。” 我接着宽韩芝的心:“等这次与梁军一战回来,我便会离开。” “真的?”她毫不顾忌地喜上眉梢,我真的很庆幸她是这样一个坦率直白的女人。 “真的。”我点点头,伸出手:“所以,暂时握手言和吧,我虽住到那边去,但不会发生你担心的事情。” 她嘟着嘴嫌弃似地看了一眼我的手:“不握。” 我打着呵呵笑道:“差点忘了你是公主了。好了,我去收拾东西,走人。” 我站起身,终于把这个小炸弹解决了,轻松地往外走去。 “嘿,你,帮我照顾好顾哥哥。”韩芝在身后道。 “这你就别指望了,我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我头也不回地道。 真武侧殿,比玉叶殿小得多,只一进一出两间,加两侧厢房。 挺好的,我喜欢小一点,床上还放着特意为我备好的冬衣,足够好了。 我换上姜色新绸袄,来到正殿这边,顾因正斜倚床头,与龙川讨论行军事宜。 室内灯火辉煌。 我静静地坐到对面方凳上,眼睛不由自主落到顾因身上。 见他微蹙着眉头,那眉尖又黑又浓,像两撇走完的墨,灵动飘逸。 眼神还是那般幽深,时而看着手上的地图,时而看着龙川,黑漆漆的瞳仁不结冰的时候,是闪耀着濯濯亮光的。 鼻峰从眉心间高耸而出,线条是刀削一般,锋利轩昂。 薄薄的唇,不说话的时候,紧抿在一起,那唇,温热、软糯。 我不由想起地下河中那一幕,手指抚上自己嘴唇,胸口闪着星星点点的疼,不剧烈,不刺痛,却钻着往心上去。 总要告别的。 忽见他双眸扫过来,正好对上我偷偷打量的目光,我慌忙放下手,挤出一个淡定地微笑。 他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再继续和龙川讨论。 直谈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方把我叫过去,道:“此次行军,以龙将军为主,我对将士都还不甚熟悉,需慢慢磨合一些时日。你若有何想法,可直接对龙将军说。” 我点点头:“行军布营,《天兵志》上都有说法,我一路上自会留意日月天气,布营配合天气时辰,当更好。” 龙川又客气几句,再与顾因商议了明日去兵营亲自操练,告退而去。 龙将军一走,气氛立时尴尬起来,我四周打量道。 “三行呢?” “刚刚出去了。反正他也不带兵,他的任务就是保护你。” 我讪讪低下头:“都怪我,武功低微,帮不上忙,还老拖累你们。” “雨良。”他声音忽沉下来,目光柔和,低低唤着我。 我抢先道:“你看,终于可以和梁军对决沙场了,多好。” 他神色一顿,有点恼羞成怒道:“你不用日日提醒我,我需要这个婚约。” 他不是笨人,显然不是。 我颓然,不知为何,也许是想到离别在即,忍不住吐露一丝情绪:“可能,我不是提醒你,是提醒我自己。” 他明显怔住,接着嘴角微微翘起来。 “雨良。”他又唤了一声,春风化雨般的温柔。 他凝视着我:“这里就我们两人,我跟你说实话,我很痛苦,因为,我想让你等我,可又怕你等不到。”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等,等什么?”我猜不到他的意思。 “等我复仇,然后,带你走。” 我脑子“嗡”的一声,虽想过千百遍这个近乎不可能的可能,每次还是很有理智地将这个念头扑灭。 此时被他说出来,心头一时发涩一时发酸,一时又生甜。 “可是,复仇,是什么时候,还有,芝芝公主。”我艰难地说出这个名字,刚我还夸着海口祝福人家,现在就与她的未来夫君在此讨论我们的未来。 我觉得自己很卑鄙。 “所以,我怕你等不到。”顾因又沉沉地说: “湘国,我想借他们之力,打败梁军,解湘国之困,也为自己报仇。然后,就带你回蜀国。蜀国没了,可蜀人还在,我会尽自己的力,集结旧部与义军,守护百姓过上安稳平静的日子,等明君出现,只要天下一统,便可太平。” 心乱如麻。 我也坦白而对:“我也想你带着我走,可是,怕你同样后悔一辈子。毕竟,山野义军,与湘国储位,差了太多。” 他一怔,眼神如雾如波,“那日,我与闵兄说话,你醒着?” “嗯。”我点点头。 顾因目锁浓愁,探出手,抚上我的脸,带着一丝叹息,道:“我并不贪图富贵王位,是王是将,只要有心抗敌,在何处都能施展抱负。只是,若选了你,便是负了父王。” 如同他初初醒来之时一样,大手贴上我的脸。 被他指尖触及之处,小虫子爬过一般又麻又痒,我僵立着不得动弹,只想,应该,让韩芝划破这张脸的。 第四十三章 血染长江 庚戌年腊月初二。 夷陵城,长江以北的重要渡口,位于巴陵城上游五百里,距巴东城三百里,乃湘国之西关。 距夷陵上游一百二十里处,鹅肠峡外断头崖下,顾因率领的两万大军偷歇于成片的松柏林中,将士头顶皆覆以枝叶藤蔓,以避开梁军前站的探哨,静静等待着闵秋炸出开天辟地的雷声。 这个冬天一直未曾下雪,每次天阴沉到极致,再飘下来些许零星碎雨,剩下的云干脆直接笼罩下来,大山之中,一片云雾茫茫,倒是给了湘军最佳的掩护。 到了未时,真正的平地一声雷,“轰!”炸响在山的那一侧,也炸响在众湘军的心上。 接着又是数声“轰隆隆!”,山崩地裂,我们脚下的大地也微微颤抖起来,附近山上有松动的石块滚落,带起阵阵烟土。 一片地动山摇的惊天吼声中,隐隐传来号角声与嘶鸣声,湘军静静按兵不动。 这是顾因的意思。 梁军骤遇突袭,必全力戒备,待其开始清理落石,稍稍放松警惕之后,我们再由两岸夹击而出。 大地的颤动渐渐停止,山那边冒起滚滚黄烟。 半个时辰后。 满天黄烟之中,升起一股麦草燃烧的青烟,那是闵秋给出的信号。 顾因举起右臂,身旁的旗手在林间挥舞着黄白相间的旗帜,再不远处,又一面旗帜舞起。埋伏在林中的士兵如行走的树,悄无声息地循着陡山,往上爬去。 我跟在顾因身后,三行紧随着我,终迈上山顶。 只见沿江的山头已被火药削平,对面的山顶上亦如是,飘起了猎猎的湘军旗帜。 我抬眼往下看去,数不清的舰船如长蛇一般,沿江而上,列满江面。 “速战速决!”顾因喝道。 不能让梁军有组织上山反攻的时间。 “呜——”进攻的号角响起。 夹江两岸的山头顿时呼喝阵阵,朵朵闪着火光的箭矢铺天盖地,往梁军舰船上砸去。 前路被堵,行进不得,且有数十艘舰船被山石砸中损毁,梁军正想法清理山石之际,火箭劈头盖脸而来。 鼓张着油布全速前进的桅帆来不及收下,遇到火星,便如干柴一般烈烈燃烧起来,不大一会儿,长江变成一条火海的模样。 熊熊火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木柴与油火的焦胡味升腾上来,那味道,让我作呕。 “哇!”我忍不住干呕,身上一阵一阵的冷汗。 顾因正张弓、放箭,一支接一支流星一般,往山下射去,见我不适,匆匆过来道:“雨良,怎么了?” 他身旁一个长相粗犷的中等身材汉子也凑过来道:“姑娘,这还没到见血的时候呢。” “没事。”我虚弱地摆摆手。 我也不知为何,那火光和那气味儿,让我浑身发颤,就像,在那个噩梦里那般,疼,从里而外蔓延出来的疼。 上游山头有火光传来,那是梁军组织反攻的信号。 “来得真快。”顾因喃喃道。 “兄弟们,我们撤!”他运足真气,放力喊道。 “噢!噢!噢!”欢呼声此起彼伏。 对面山头也传来闵秋打出的撤退旗号,毫发无伤的湘军迅速组队,沿来路而撤。 开局,小胜。 身后的梁军沿山而来,穷追不舍,想是吃了这口亏,憋一肚子火,动了真怒。 好不容易跑出山区,我已是腿脚发软。 群马在群山之外等着我们,刚上马奔袭几里地,顾因忽地拉停缰绳。 “怎么了?”我回身问道。 “梁军若要快速疏通土石,会如何做?” “炸开,用火药。”我毫不犹豫道。 “你能想到,他们必然也能。那若是山石突然决口,堵塞的江水奔涌而下,会如何?” “如山洪。” 顾因毫不迟疑地掉转马头,吩咐身边将士道:“你们先回去,我要去通知刚刚路过的村子,让他们赶紧撤离,再以军费做补偿!” “顾将军,就一个几十人的小渔村而已。不能回头,梁军就在后面呢!”他身旁一个副将道。 “我一个人去,碰上也能安全逃走,你们速回营地,与龙将闵将会和!” “顾因!”我喊住他:“你现在是大将,手下数万儿郎,你若出点差池,大军怎么办?” “可我不能不管,如此回去,若碰到梁军,我一人当可逃身,别人却不行。”他停下来转头看着我,说完,又继续往前奔去。 “顾因!”我尖叫道:“你这个蠢货!” 我一面骂一面策马掉头。 三行一把拉住我:“快走吧,雨良姐,你去了师兄还得照顾你,你相信他,师兄一定会没事的。” 我心内一片慌乱,顾因单骑已朝莽莽山林而去,林中隐约可见梁军喧嚣战旗。 “走吧!”三行猛一鞭,抽在我马屁股上。 马儿朝前狂奔! 我们于第二日清晨,终赶到夷陵城西的营地处。 等到日沉平江,终等来兵士遥远地呼喊:“报!顾将军回来了!” 我与闵秋等人纷纷赶到营寨门口,远远一匹马缓跑而来,到我们跟前,马上那人一个翻身,高大的身躯滚到地上,盔甲已去,衣衫皆是血! “顾因!”我扑过去。 闵秋也冲过来,赶紧扶起他:“你要是回不来,我们都会恨你一辈子!” 顾因闭着眼睛,俊秀的脸庞也沾满血渍,就如那日刚从地牢中将他救出来那般。 三行背起他,往里冲去。 只听一个声音,喃喃道:“我没,受伤,太困了,两夜没睡,杀了,梁军,一百六十二个,村民,已撤。” “你这个蠢货!”我噙着泪骂道。 梁军的行进比预计中晚了两日,想是清理山石,疏通航线颇费了功夫,湘军大营驻扎在夷陵外,当然,里面是空的。 真正的湘军主力则连夜行军来到夷陵上游一百里处,舰船齐备。 一万工事兵,早在这片江水缓流的江底扎满两端削尖的木桩,木桩间连起数条锁江铁链,静候梁国大军的到来。 尖木阵外,泊满大小舰船四百余艘,由总帅龙川带领,沿水岸驻扎。 我与顾因、闵秋,则率三万大军,埋伏在北岸阔野江原之上。 这日中午时分,梁军舰船的身影,终于缓缓出现在江尽头处。 我们期待中舰船摩过尖木阵的“吱呀”声没有响起,反而是大地另一端隐隐传来的暗雷声,越来越近。 “报——!”一个探子扑到顾因跟前:“梁军的轻甲骑兵来了,足有五万人!已到落霞山外!” 我们皆是一惊! 他们早已料到我们会堵截? 竟放弃水运行军,换以奔波劳碌的骑兵? 第四十四章 前阳谷之战 梁军轻甲骑兵乃其征战四方的必杀武器,由梁军精锐组成,尤其擅长马战,将士只着银灰轻甲,手持长枪,迅如闪电,就像此刻,来得又快又悄无声息。 顾因身着锈红细鳞铁甲,两端护肩铮铮发亮,更显得蜂腰猿背,威猛无铸。 只见他闻言双眼眯成一条缝,似是远眺到了那汹涌狼军,道:“好一个杨昌烈,知道水战难取胜算,竟不惜以骑兵千里行军,如此一来,也不惧我们拦截!” 闵秋接口道:“定是在鹅肠峡遭了埋伏,干脆上岸翻山过来,想给我们一个意外惊喜。” 另一位副将名王虎的,望向顾因,忧虑道:“顾将军,我们的陆军只三万,且梁军骑兵凶悍战力尤在我们之上。” 顾因镇定自若,道:“可惜翻山越岭,他们必人马疲累,我们不可予他们休息时间,速战速决。不过,需改变策略!” 他向王虎果断道:“这里只留两万人。” 闵秋与王虎皆是一愣。 顾因再向闵秋道:“此处往东三十里,东北方前阳谷处,请闵兄带一万人埋伏于谷中山林。待我们两万人退到此处时,再以侧翼之势冲击梁中军。” 又转向王虎:“此处留下来的两万,等梁军冲来,佯做不敌,听我号令,往后撤。五千精锐跟着我断后,王将军带一万五千人,作为撤军先锋,到前阳谷,以昨日所布之阵法排列。” 闵秋瞬间懂了:“诱敌入瓮。” 顾因点点头:“只有装败,让梁军生了轻敌之心,我们才有机可乘。” 再向另一人道:“传信给龙将军,拨一万水战高手,以轻巧小舟贴近梁舰船,以凿穿船底为任。两万水军留守战船,两万人随时准备登岸,追击梁军骑兵队尾。” “喏!”几名将士齐声应道,迎接梁军骑兵的慌乱荡然无存。 “雨良。”顾因看向我:“你与三行随闵兄去。” “那你。”我忍不住开口,说到一半,又生生把下半句的“千万小心”四个字咽了回去。 他微微一笑,点点头,似是懂我之意。 “快走吧!”闵秋催促,率先策马领军点兵而去。 前阳谷内,我与三行伏于山腰林间,往前看去。 “来了!”三行视力比我好。 待他说完这句话后,我才看见远处山脚腾起的阵阵黄土,王虎的一万五千人过来了。 却不是有序而来,只见队形凌乱,旗帜残破,骑兵歪歪扭扭,正慌不择路地策马狂奔。 我皱着眉:“这佯败,装得也太像了。” 三行忧心忡忡道:“这看起来是真败,梁军轻甲,名不虚传,不知师兄那断后的五千人怎样了。” 我微微有些担心,如此追击之下,顾因的反攻之计,能起效吗? “你去帮忙吧,接应一下你师兄,我躲在这里肯定没事。”我推三行。 他看看我摇摇头:“不行,你万一出点事儿怎么办?” “不会的,我躲这儿不动,再说我轻功好,有人来我跑得快。”我拍拍胸脯。 他思量一番,道:“好吧。”悄然摸下林间而去。 我惆怅地拍拍脑袋,良雨良,不会武功,只会拖累人。 只见那一万五千人到了谷内停下,稍事修整,在谷口内腹,宽阔的山坳中,迅速摆开六宇连方阵。 这是《天兵志》当中一个宜守宜攻的阵法,兵分六路,分列布阵,变幻多段,精妙无穷,令敌人难以摸清主力所在。 我继续艰难地等待着,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山道尽头处出现一队残败人马,几乎人人带伤流血,匆匆而驰,队伍中还不断有人跌下马来。 到了跟前,我大概算了一下,也就剩了不到两千人,想那拦截之战况,何其惨烈! 好不容易搜寻到顾因的身影,他在队尾,所骑青棕大马已被染成红马,不知洒落过多少人的鲜血,整个人更是浴血而出。 他身后跟着三行,一面疾驰,一面偶尔回身扫落身后衔尾追来的梁军羽箭。 我一颗心稍稍落回胸膛,最艰险的时刻总算过去了。 远处马蹄咚咚声,震地如雷,传说中的轻甲骑兵,终于来了。 一片银灰潮水,似林间巨蟒,从山的那一边迅猛而至,霎时山动地摇。 幸好此处地势不甚开阔,梁军无法羽翼展开,否则顾因这五千人之队,恐怕早已被银色火焰吞没。 山谷一片寂静,梁军已近至山前,行动的号角还未响起。 我知道顾因在等什么,《天兵志》上的刑德之术,可占风卜云,借天时之机,发动攻势,有事半功倍之效。 顺风逆风、雷雨阴云,都与战场息息相关,而这山谷之中,最好的时机,便是等落雾。 但愿顾因这个初学者不会出岔子,我默默念声菩萨保佑。 果然,梁军轻甲前段已插入山谷,一片白雾刚刚好从山腰飘落,将布阵的湘军罩入云团之中。 “呜呜——”凄厉的牛角号响起,穿破马蹄轰隆声,直上云霄。 霎时,谷口两端山腰上,箭矢如蝗虫过境,铺天盖地朝轻甲骑兵涌去。 轻甲,顾名思义,战士只着简单束甲,轻巧方便,适合马上速战,千里追敌。 可惜,遇上尖利箭雨,也不如重铠甲那般善于防护。 转眼间,收势不住的轻甲骑兵队中,惨叫四起,血染草木。 而前段已冲入顾因阵中的骑兵,只见浓雾之中,人马憧憧,却根本摸不清敌人主力方位所在,一时如撞入渔网的鱼儿,慌乱四散。 摆好阵的湘军按阵而上,长枪长弓轮番袭击,鸣喝阵阵,角鼓争鸣。 又一阵号角响起,“冲啊!”,闵秋率领的一万人从山腰而下,冲进梁军轻甲的中腰,展开近身相搏的白刃战。 不一会儿,谷中已是血流成河,一股腥臭之气蔓延开来,山脚尽是横尸残体,伤兵死马,血肉与土地侵在一起,一片模糊。 这就是战争,人如虫蚁,没有任何珍贵的意义,那么多鲜活的生命,瞬间消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终于忍不住,真的狂吐起来。 “呜——”梁军撤退的号角响起! 梁军不愧为战场精兵,即使撤退,也退而不乱,一波接一波,在前方两队人马掩护下,后方轻甲迅速撤走。 顾因打出“勿追”的手势,号角连声,闵秋所率之队围拢过来,集中兵力,力战留下掩护的梁军。 故而虽其他梁军撤走,但剩下两队却成了湘军的的瓮中之鳖,以一千对两万,顷刻间,几无一活口。 山谷重新安静下来,片刻后,响起震彻长天的欢呼声! 晚间,众人在夷陵城外会合,才知杨昌烈警觉性太高,见前方山谷有埋伏,即时迅速后撤至落霞山外。 龙川怕陷入梁军前后夹击,临时改变策略,不做登岸,只加派人手乘轻舟小艇,往江上凿船,凿破大小船只百余艘,多为辎重器械之兵船。 前阳谷之战,为梁军前锋一吴姓将领贪功冒进,中了顾因圈套,基本全军覆没,梁军轻甲折损两万人,湘军伤亡八千,缴获马匹五千,箭矢一万。 到第二日,消息传来,由于船只辎重损毁严重,无法继续前行,加之轻甲伤亡惨重,梁军已开始退回巴东。 第四十五章 庆功宴 湘军大营处处喜气洋洋,初战告捷的喜讯也早已传至巴陵城中。 我们的将船刚到码头,便看见湘王挺着微鼓的肚子,堆着合不拢嘴的一脸笑,喜盈盈地望向船头的顾因。 他身后还有一个熟悉的红裙身影,朝船上兴高采烈地挥着手,韩芝。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站到闵秋身后。 顾因刚走下船,湘王便一个箭步跨上来,挽着顾因胳膊,连声道:“好侄儿,好,本王没看错你!” 韩芝也冲上来一把抢过顾因胳膊,亲热挽上,娇声道:“顾哥哥,你没事吧。” 我看不见顾因脸色,只见他稍稍扭动一下,却抽不出胳膊,只得左湘王右公主,被父女俩挽在中间,亲热而去。 倒是韩今是朝我们迎上来,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笑得快看不见,对我们拱手道:“诸位辛苦了!宫里已准备好庆功晚宴,也顺便宣布一件大喜事。” 我心知肚明这喜事指的什么,心不由更沉。 闵秋皮笑肉不笑道:“湘王也太心急了,这才第一战,梁军休整之后,会再度攻来,离太平日子还远着呢。” 韩今是哈哈笑道:“取个好彩头嘛,首战告捷,自当庆贺。” 又颇关心地看着我道:“姑娘看起来脸色不甚好,是不是那些血腥场面,让姑娘受刺激了?” 我探究地看他一眼,他看起来像是真个儿高兴的样子,不应该啊,他不是不希望看到顾因成为湘国女婿么? 遂淡淡道:“是有点不舒服,不能像韩相这般高兴了,毕竟对你们来说,不仅是赢了这一仗,还得了个未来国储。” 韩今是如今担着湘国丞相一职,是以外人称韩相。 他听得未来国储几个字,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地冷笑,再一贯地堆起一脸憨笑道:“是,对湘国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几位这边请!” 一面说,一面往前引我们上马。 这一路可真难行,巴东城内沿街站满了迎接凯旋大军的百姓,夹道欢呼,热情冲天。两侧护卫要费好大的劲儿,才能挡着那些热情高涨的百姓不扑上来。 我作男装打扮,与闵秋并行骑着大马,跟在三行与韩今是身后,徐徐前行。 闵秋一脸兴奋神色,意气轩昂,和我的意志消沉形成强烈反差。 他伸腿踹了我的白马一脚,我恨恨瞪他一眼,他嬉皮笑脸道:“仙姑是不是不想走?” “当然不是,我早就想走了。”我确实很想走,一面说,一面瞟了瞟走在最前面,与韩芝并肩而行的顾因。 不走,难道真看着他成亲? 正好顾因也回头往后看来,正对上我的目光,我忙又往侧看去。 闵秋看在眼中,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 “哎,这可是杨昌烈头次吃憋,顾兄心中肯定比我还痛快。 我算是见识到了《天兵志》的神奇,那轻甲骑兵追来之时,顾兄不让我们放箭,我还犹豫,难道眼睁睁看着梁军冲进谷中?” “没想到转瞬间便有白雾落下,天时地利,进谷的梁军哪还有活路?” “还有那阵法,若换了我领军冲进去,也万般不得其法,比当日丑婆婆那八卦阵更让人头晕。” 他见我默默不答话,又踢我一脚:“什么时候把《天兵志》借我看看?” 我往前伸伸下巴:“现在那是顾家的,你找他好了。” 他哈哈一笑,戏谑道:“我们那个天不愁地不愁的仙姑也知道发愁了,看来是长大咯!” 我强撑着挤着脸笑笑:“我哪里愁了,我是在想,要去什么地方找圣人。” 他收起了笑脸,认真看着我:“若是不想走,就留下来,兴许时间长了,就能习惯了。” 我惨然一笑,知他这一路来,将我与顾因的状况看个清清楚楚,也不打算瞒他,只讪讪道:“这也能习惯?” 他幽幽地看着前方:“你还小,不懂命,有些事情,改变不了,又躲不开,只能去习惯。” 我知道他定是又想起了月娘,问道:“你与月娘,也是这样?” 他头一次没有提起月娘便转移话题,满脸络腮胡也压不住戚戚之色:“这是月娘跟我说的。以她那般绝世国色,也只能屈就于命运,嫁非所愿之人,走非所想之路。” “她后来嫁了别人?”我稍微从愁绪中解脱出来,好奇道。 “嗯。”闵秋一点头。 “那后来她怎么死的?” 闵秋双目微颤,那是在压抑眼泪之象,已这么久了,他堂堂七尺男儿,提到自己心爱的女人,竟还会生泪,该是何等伤心之事。 他艰难地开口:“她是,被火烧死的。” “被火烧死的。” 五个字如一道闪电贯穿我脑际,瞬间涌起那噩梦中清晰似往事的片段,高高的木台,熊熊包围我的烈焰,地狱之火。 那梦境是什么?我又是什么? 我真的与月娘长得一样?我忘掉的过去是什么? “雨良,雨良?” 闵秋大手在我眼前晃过,我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看着他,他又究竟是谁? “你怎么了?为何脸色那么苍白?” 我嗫嚅道:“有点,有点被吓到了。” 闵秋疑惑地看着我,还待再开口,几声礼炮响起,宫门到了。 回到真武殿稍作歇息,洗去一头一身的臭汗和血腥味儿,我挑了一件素色夹袄穿上,头发只随便挽了个书生髻,插一柄裹银钗,脂粉不施,随宫女往庆功晚宴去。 夜幕已至,湘和殿前广场上,四步一杆风灯,中央搭起一座高台,台上张灯结彩,挂满大红灯笼,台下摆开百张方桌,每桌皆是上悬三盏锦绣宫灯,光亮堂堂,满场生辉。 场内已挤满人,应该都是湘国的达官贵人,男子衣着光鲜,女子裙钗环佩,满场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香汗笑语不断。 宫女正领着我在人群中穿梭,忽听见有人喊:“良姑娘!” 我往回看去,竟是那龙头帮的夫人,只见她身旁婢女急切道:“良姑娘请留步。” 我颇感讶异,打招呼道:“龙夫人,好久不见,你为何也在这里?” 那龙夫人美貌依旧,今夜盛装打扮,身披白狐无袖斗篷,头顶高髻,珠玉流苏层层坠在耳间,更显得端庄风华,不可方物。 她向我盈盈一笑,比划道:“民女特意来庆贺湘国大胜,为湘王献上贺礼。也想为殿下与姑娘在长江遇险一事道歉。” 我也一直想知道江上遇袭的真相,问道:“龙头帮可是出了内奸?” 她点点头,又一番比划,婢女翻译道:“正是,副帮主高升勾结梁军,欲借害殿下之机,借梁军之手推翻帮主,夺权龙头帮,不过已被帮内清查正法。” 已经查清了?想不到这看似柔弱的帮主夫人,还有点本事,我叹息道:“那就好,只可惜当日与我们一道出发的那船人。” 龙夫人又赔罪:“都是龙头帮行事不周,害殿下与姑娘受惊了。” 我连连摆手:“夫人太客气了。” 她又笑着示意:“在下送完礼就回府了,就在宫门外南二街最北端,那颗最粗的大榕树下就是,姑娘若是有时间,不妨到府上坐坐。” 我笑着应两声,龙夫人再告辞而去。 如果我们江上遇袭的事用内斗夺权可以解释,那这龙夫人呢?她为何又要装哑巴? 我一面想,一面跟着宫女到一方桌前坐下。 刚坐好,忽觉不对劲,一桌子均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眷,披红戴绿,穿金着银,一个比一个华贵,但是,基本没有正眼看我的,不是用白眼仁看就是斜着眼角看。 我长得,很得罪女人?我暗想。 我拉拉身旁的宫女,悄声道:“这位姐姐,我可不可以换一桌?”我偏头寻找闵秋三行。 那宫女冷冷道:“女眷都是坐这边,这桌可是公主特意为姑娘安排的。” 怪不得,我叹口气,忍着吧,吃饱算数。 果然,身畔一个尖脸大眼的姑娘开始发作了,用余光扫了我一遍,冷哼一声道:“跟我们坐一桌,可是拉低你身份了?” 她身旁一个细眉细眼状甚温婉的小姑娘,悄声嘀咕道:“这就是驸马爷带来的那个女子?” 另一个年纪略长额巾间一颗硕大珍珠的女人道:“她能有什么身份,以后能让芝芝收为侍女就不错了。” 只听一个温柔沉静地声音道:“良姑娘虽是庶民,却是以谋士身份入宫,各位姑娘,言语间还是注意些分寸。” 第四十六章 离席 我抬头一看,一个美貌妇人,坐我对面,正是韩今是他娘,她见我望过去,朝我微微一笑,略点点头。 我也回报以感激一笑,以她的身份看来,这桌应该都是皇亲贵女了。 最开始发声的那位姑娘不服气道:“什么谋士,不过是方便带在身边做幌子罢了。” 另几个都拿手帕捂着嘴偷笑起来,一个还挤眉弄眼道:“瞧你那张嘴!知道也不能说出来嘛!” 这种闲言碎语对我来讲构不成什么伤害,更何况我也心虚,谁让我对顾因并非无所图呢?无法做出反驳,只好听听作罢。 不过由此看来,韩今是的美貌娘亲,在这宫里地位也不甚高,连几个小辈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我任由她们笑着,忽一阵唱礼声,众人放眼往高台上看去,湘王正领着顾因与韩芝坐到首席上,男俊女俏,好般配的一对。 韩桐与那个叫芝儿的秀美女子紧跟其后。 待台下众人见礼之后,湘王先讲了一通湘军大捷、国运昌隆一类的话,再宣布开筵。 有吃的就很好,翡翠玉丸、香煎野鹿尾、八宝芙蓉鸭、荷叶糯米蒸排骨,一道道菜布上来,我懒得管身旁那几个莺莺燕燕的脸色,风卷残云一般,来什么吃什么,还把盘子中的菜搅得一塌糊涂。 我能吃好,还能让你们吃不好。 果然那几个姑娘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一个气呼呼地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拍:“我不吃了!” 另一个也阴阳怪气道:“这可是上辈子饿死的呢。” 一抬眼见韩今是他娘,憋着一脸笑,古古怪怪地看着我。 吃饱喝足,我还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挺了挺腰。 那几位娇滴滴的姑娘气得脸都歪了,尖下巴的姑娘首先怒道:“我要换桌!” 另外几个也纷纷起身附和,不一会儿,就走了个精光,只剩下韩今是她娘。 世界终于安静了。 “姑娘实乃非常人。”她温柔的声音似能掐出水来。 我不知如何称呼她,只好道:“韩夫人不嫌弃我这等山乡野民鲁莽就好。” 正说话间,四周人声丝乐都静下来,湘王站起身,举起酒杯道:“今夜,湘国还有一件喜事,与诸位分享。” 顾因的脸在灯下埋得低低的,看不清楚,韩芝倒是高仰着脖子,一张娇俏的小圆脸满含喜色,看着湘王。 韩夫人低声道:“姑娘若是想离席,可以先行回去,没关系的。” 她的声音温柔而恳切,无丝毫嘲讽之意。 连她都看出我心思了?是有多明显? 我思绪开始混乱,只听湘王开始长篇累牍讲述湘与蜀的一片深情,我喃喃道:“去哪里?” 韩夫人指指我身后,我回望去,广场围墙一方小小的侧门,露出黑沉沉的洞口,似通向另一个世界。 也好,何必坐在这里折磨自己。 我勉力向她一笑:“民女确实不习惯这种场合,吃饱喝足,先告退睡觉去了。” 她微笑着点点头,指点我道:“出门右转,一直走,便能到真武殿了。” “多谢夫人!”我站起身,踩着一地斑驳的光影,往那门洞处走去。 身后是憧憧人影,似那皮影戏的角儿,既真又假,饶是精致繁华,却隔了一层幕布,与我是两个世界。 遥遥传来湘王喜庆的声音:“故,大蜀独子顾因,与本王独女韩芝,永结秦晋之好!” 阵阵欢呼声如潮水响起,鼓乐齐鸣,铮铮有音。 我跨过门洞,挪着步子,往右走去,有礼官唱道:“赐酒!” 按闵秋所说,正式宣布婚约,等同于定亲之礼,喝完定亲酒,再择吉日成婚,便礼成了。 这会儿,顾因应该在喝那杯定亲酒吧,必是琼浆玉露,沁香甘甜。 我已将那喧哗鼎沸之地甩在身后。 宫内静悄悄的,月黑星稀,日间的朱檐碧瓦,此刻都褪去富丽颜色,静默蜷伏在深不见底的冬夜里。 大半宫女侍卫都聚在湘和殿上,此时四下无人,只有檐角的风灯,在寒凉的夜风中打着圈儿,发出“哐哐”地轻响。 我走上一道回廊,两旁的树木如张牙舞爪的鬼怪,透过暗沉的夜色,猝不及防扑面而来。 隐隐前方月洞门处,站了一人,静立无声。 “谁?”饶是我胆大包天,也不由一阵哆嗦。 “月娘。”一个女子的声音,如筝音,悠扬动听,却是陌生的,我从未听过。 “你是谁?”我放下心来,只要不是鬼便成,又一个月娘旧识。 那女子缓缓朝我走来,身姿婀娜,脚步轻盈,踏地无声。 到离我三步远,我终于看清了,一个脸覆重纱的女子,头戴风帽,只露出一双亮如星月的凤眼。 只这双眼睛,便已能看出绝代风华之姿,娥眉长挑,斜飞入鬓,眼中波光流转,暗夜也无法掩饰其夺目之辉。 她也定定地看着我,脸上似笑非笑:“你果然没死。” 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为什么都把我当成那个死了的月娘:“你到底是谁?我不是月娘。” 她娇笑一声,揭下遮脸重纱,露出几乎完美的下颌,高挺长鼻,鹅蛋圆脸,看年纪约在二十许,配上那双眼睛,妩媚入骨,绰约动人。 “你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连养了你二十年的师父都不认了?”她娇声如莺。 “师父?”这人养了月娘二十年,那她多大,难道我遇上妖精了? 我慌忙摆手:“你认错人了,我真不是月娘,再说,我才十七呢,哪找人养我二十年。” 她又走近我一步,目波闪烁,吐气如兰:“我还能认不出你吗?当日在那火堆里,没找到你尸首,我便觉诡异,他们非说你是烧成灰了,我却一直觉得,你一定还活着。” 她温柔地看着我,如一个慈爱的母亲:“跟我回去吧。” “去哪里?”月娘果然是被烧死的,我只觉汗毛倒竖,后背发凉。 她长眉一挑:“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有点慌了,不会非当我是月娘拉我走吧,忽见前方几盏灯笼晃着昏黄的光过来,宫里的巡逻队。 我正待出声,一阵刺痛从后颈处传来,我身子一软,转瞬已被这女人抗起,出声不得,再然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四十七章 天宗 我悠悠地醒转来。 好痛! 不是肋骨伤口痛,不是后颈处痛,是全身四肢无一处不痛! 酸酸涨涨,身体欲要炸裂一般。 我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耳畔有声音传来,我想起那掳走我之人,心一动,闭眼继续装睡。 “他竟然没喝那杯酒?这怎么可能?”是那个声称是月娘师父的人。 “是!算他命大,要我们出手吗?”一个年轻的陌生的声音,也是女子。 “他直接拒绝了吗?” “那倒没有,只说现下还有连场征战,局势未明,难报湘王赏识之恩。” 他们在说谁?喝酒,湘王? 我脑子也痛,思维乱乱的。 “且再看看,这人还有点用,能叫杨昌烈败走。能利用最好,若真到了那一步,想让他死,太简单了。” 顾因!她们在说顾因!她们为何要杀顾因? 那酒是什么酒?有毒?难道是今夜的定婚酒? 他没喝?! “是!”那女子答道:“这真是月娘吗?可那日我明明试探过,她是不会功夫的。” 试探我?功夫?难道这便是在巴东刺杀我之人? “我也奇怪。”那月娘师父道:“我刚刚以真气探她周身穴脉,却无半分天元之气,倒是有两种不甚分明的寒热真气。” “不过。”她沉吟道:“她定是月娘无疑,就连右肩头的小痣,位置都一样。” 我听得浑身一激灵,我右肩头,确实有一颗小痣,难道,我真是月娘? 只这一个微小的动作,那两人迅速来到我身畔。 “月娘,你醒了?” 再不能装了,我缓缓睁开眼睛:“你们到底是谁?” 这是一间布置甚为精美的闺房小屋,床顶罩着秋香色绣花丝帐,雕花床栏,馥香扑鼻。 那月娘师父身边,站了一个姿容秀美的年轻女子,着墨青劲装,头发梳成公子髻,脸容也是花般鲜妍,肤白如玉,长眉平直,眼神凌厉,娇艳中带几分英气。 月娘师父轻叹一口气:“看来你是真忘了我们。” 她指着身旁女子:“这是你蓉师姐,可还记得?” 我摇摇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 忽想起,那日他们推断,刺伤我的,乃天宗之人。 遂问道:“你们,是天宗?” 那蓉师姐抢着道:“你想起来了?这是宗主呀,我们的师父!” 果然是天宗!位于天下三大宗之列的天宗! 完了,我要如何才能逃出去。 我觉得脑子快要爆炸了:“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月娘,也不认识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只恨昨晚出门前不算上一卦,怎么没避开这个灾劫! 那宗主慢悠悠在我床榻坐下,垂下脸,看着我道:“没关系,我会让你慢慢想起来,只是,你先想想,切玉刀,去了哪里?” 切玉刀?她们怎么知道我知道切玉刀? 不对,她们以为我是月娘,而切玉刀在闵秋那里,那一定是月娘给他的。 可我不能说啊! 我盯着那宗主,果断道:“什么切玉刀?” 宗主眼神如波,轻飘飘看我一眼,似将我看了个通透:“你再好好想想,当年,你带进宫的,一柄小刀。” 我摇摇头:“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眼神依旧温柔如水,语气也柔和道:“那只好为师来帮帮你,努力想一想了。” 我这才发现,我四肢根本无法动弹。 “你要干什么?”我慌道。 她不言语,探出两根芊芊手指,按压到我下腹关元处。 身体瞬间灼热起来,一股强大的气流,带着滚烫的气息,沿着四肢,流窜进身体各条经脉,再直冲脑关! 我只觉血脉卉张、头痛欲裂,那种酸胀的感觉扩大了上百倍,像是奔往皮肤经络所能承受的极限! 连张嘴呼叫这样的微小动作都办不到,只能硬生生承受着体内汹涌气流的冲击,耳中嗡嗡作响,脑内真气激荡,如重锤一下下砸在脑际,撞得头要爆炸开来! 我是要死了吗? 头中还有仅剩的一点清明,这么难受,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 就在那狂吐的气流浪涛快要将我完全吞噬之际,狂风大浪徐徐缓了下来。 我全身无力,如死了一般瘫在床上,灵魂似已飘到半空,身体再不属于自己。 终于积攒起一丝力气,我费力睁开眼睛,竟然还没死,见那宗主双眼紧闭,双掌持奇怪手势,脸色苍白,两颊一抹诡异的艳红。 那蓉师姐静立一旁,不动不言。 良久,宗主睁开眼来,吁出一口气,凤眼含冰,还带着一丝疲惫。 “还是不行吗?”蓉师姐问道。 宗主缓缓摇摇头:“找不到天元之气,我的真气所及之处,却被她自身真元排斥,那真元如铜墙铁壁一般,守着最后的脑关。” 我整个人似被拆散又重新拼凑起来,努力张口道:“就算,我是月娘,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宗主脸上闪过一丝笑:“不要着急,来日方长,我每日不惜以自身真气损耗,来助你恢复记忆,等你想起来时,自然明白我们要做什么。” 天!难道这样的酷刑折磨,每天都得来一次? 我终于明白当日李昱怀提到天宗之人时,称其为妖女,这些人,果然妖邪可怕。 在这里,我便如待宰的羔羊,毫无一丝反抗之力。 想及此,我干脆闭上眼睛,只默默念祷:惟愿顾因他们能早日发现我失踪,快点来救我,快点来救我啊! 我的念祷上苍似乎并未收到,那宗主言出必行,每日必来催发我真气一番,让我日日受那万蚁噬体的煎熬,这坏女人,艳若桃李,毒如蛇蝎! 就这样生不如死地熬过大概四五日,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因从未出过门,这房间又连一扇窗都没有,四壁时时亮着豆大的油灯,想来是暗室之类。 每日便这样半瘫状躺在床上,吃饭洗浴之时自有人来扶了我起身,然后再继续躺回床上。 开始还好多次想咬舌自尽,却连咬断舌头的力气都没有。到后来,想着,反正我也杀不了她,恨她也没用,干脆如此受着吧。 肉体虽受百般摧残,精神倒是平和。 日日躺在床上,神智清明的时候,便将这些日子来关于月娘的零落信息拼凑起来。 她是天宗弟子,与闵秋有情,且把天宗之物切玉刀给了闵秋,后被火烧死。 那我是谁?我是良族弟子,生于无命谷长于无命谷,唯一奇怪之处,便是我那被大火焚烧的噩梦,与一片空白的记忆。 这两者之间有何联系?大火。 忽脑中灵光一闪,想起出山那日奶奶说的话,“你来的那日,阴阳石大放异彩。” 我来的那日? 当时很自然地认为是我出生那日,可现在想来,奶奶的说法,甚为古怪。 我是哪日来的?怎么来的? 第四十八章 获救 这日,那美艳宗主又折磨我完毕,盘腿坐于床尾,静心修气。 比第一次受刑好多了,也许是经脉已习惯了她狂猛真气的冲刷,此时已有力气开口说话,向她道:“再这样折磨我,记忆还没恢复,人都先没了。” 她闻言睁开眼,微微一笑,仍是那般温柔:“你放心,不会让你死的。” 我不解道:“若我真是月娘,那我不是被烧死了吗?为何还会活着?这么荒谬的事情,为何你如此执着?” 她抬抬眼,凝视着我:“荒谬?” 再淡然笑道:“经历越多,越会明白,这世上,有太多无法解释的事情,这不是荒谬,这是天意。” 我想着那个噩梦,喃喃道:“还是荒谬,早知道,我就不出山了,山外都是疯子。” 她站起身来,抿嘴一笑:“你这性子,倒是比月娘可爱多了,难得有受这气驭之术后,还能如此心平气和的人。好好躺着,我明日再来。” 说完,转身而去。 我头痛欲裂,闭目昏昏欲睡。 忽听得外间传来一个女子沉静的声音:“月师妹还是那样吗?” 宗主的声音传来:“嗯,我们到前厅说话。” 那女子的声音,好耳熟! 是谁?我一定在哪里听过! 我绞尽脑汁,将出山以来所有遇到的人都细细过了一遍,还是没想起来。 可那般熟悉,到底是在哪里听过呢? 脑中有个声音不知从哪个角落飘出来,“月娘!” 是了!就是那声“月娘”!那日在泸州,龙头帮江上别院露台外,那个喊“月娘”的声音! 我心念电转,如果那声“月娘”,是那龙夫人为试探我喊的,那么,这就是那个装哑巴的龙夫人! 她也是天宗的人! 那就不奇怪,她为何会认得月娘了。 可是,天宗与龙头帮,又有何关系? 我随即想到一个可能,龙头帮帮主遇刺,副帮主被杀,而现在的帮主夫人又是天宗之人所扮,那么,龙头帮,已是落入天宗之手? 又想到那日她们谈论顾因,若我所料没错,天宗也想主掌湘国,而顾因的到来,对她们构成了威胁,因此,在他的定婚酒中下毒。 可阴差阳错之下,他竟没喝那杯酒,逃过一劫。 天宗要害顾因! 那韩今是呢?我冤枉他了? 从动机来看,顾因不来,湘王儿子已傻,那未来的湘王之位,应该就落于韩今是囊中。 还是,他与天宗有何关系? 我心中不由涌起一股寒意,若我的猜想无误,那此人呆在顾因身边,就太可怕了。 又一日,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天宗宗主袅袅娜娜走进来,她身着紫棠花枝宽袖锦衣,下摆垂着层层幅幅的苍青流光缎裙,头挽蓬松斜髻,插一支金凤衔玉珠钗,简单大方而不失华贵,怎么看怎么是个雅致秀美的贵妇人。 她脸带浅笑,来到我床榻边坐下:“今日觉得如何?可想起什么没有?” 我懒懒道:“没有。” 她似有点恼怒我这般油盐不进的态度,微皱眉道:“若是不想再受罪,你就得乖乖配合,让我天元真气冲开你脑关要穴,或许会想起遗忘之事。” 我毫不惧怕地瞪回去:“你放心吧,我比你还着急想起。” “那就好。”她一面轻笑答道,一面又将手指放上来。 那真气轻车熟路地流转三周天,再朝脑关汹涌而至,我咬紧牙关,任那涨裂之感充塞皮肤之下,似一寸一寸将灵魂抽离开来。 那气流愈加汹涌,无尽无终铺天盖地而来,终于,我脑内唯一一线清明被吞没,意识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那梦又来了,熟悉的高台,灰霾的苍穹,围绕着我低飞盘旋的黑鸦,这次,我竟能清晰看到脚下众人的脸! 那手持火把之人走出人群,脸容端肃,下巴垂三绺长须,宽眉善目,此时却状极威严,举着火把大声道:“除掉妖女,安我大孟!” 我听见自己撕心裂肺地声音:“父亲!为何要这样对我!” 可我的声音淹没在群情激愤地怒吼声中,黑压压的人群,人人赤目冷眉,怒视着我,举起拳头在空中挥舞:“除掉妖女,安我大孟!” 那怒潮蔓延开去,目能所及的广场尽头,都是这般狂热而愤怒的呼喊! “父亲!”我心如刀锉,泪如泉涌:“送我入宫的是你,让我报仇的是你,如今为何这样对我!我是你女儿呐,父亲!” 忽见那人群之中,一黑袍黑帽之人,抬起脸来,望着高台上的我。 “千秋!”我眼泪滂沱而下,朝他喊道,“你走啊!” 他们都听不见我的声音,在一片轰天如雷的欢呼声中,那火,吐着长舌,“轰!”升腾起来。 “不!”我听见自己尖利狂啸的声音。 一切又都静下来。 “快再换盆水来。”耳畔有杂乱的声音响起,我努力想睁开眼睛,无奈精疲力尽,一动不能动,心中充斥着莫名绝望的哀恸,泪犹不止。 有湿热的毛巾在脸上擦过,嘴里满是腥咸的味道,是血吗? “宗主可还好?”门开了,进来一人,是那蓉师姐的声音。 “宗主说她要回府闭关三日。“是平日里照顾我的那个婢女声音。 “究竟是怎么回事?” ”据宗主说,是月娘体内的真气反噬了,她的真元有复苏迹象。” 那蓉师姐来到我床边,声音从头顶传来:“七窍流血,竟然没死。” 七窍流血?我吗?这么可怕! “你们先看着她吧,我去看看宗主。”蓉师姐吩咐道。 “是。”两个婢女答道。 那真的是梦吗?那般清晰! 那痛,又那般刻骨! 而最后抬起头来的那人,黑衣黑帽间,闪烁着一双灼灼大眼,我看清了他: 是闵秋! 原来他一直在我的梦里! 我真的,是那个,死掉的月娘吗? 昏昏沉沉,不知又过了多久,忽听屋外传来阵阵呵斥打斗声,我仍然没力气睁开眼睛,宛若体内只剩一丝游魂,静静守望着肉身。 “砰!”木门瞬间碎裂的声音! 一个我无比熟悉的低沉男声,带着焦灼响起在耳边:“雨良!雨良!” 下一刻,我已经到了一个宽阔的胸膛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鼻端充盈着他特有的气息,他的怀抱温暖安稳,他的大手宽厚有力,真好,噩梦就要过去了。 我还是那个良雨良,他还是那个良雨良喜欢的,顾因。 我放下心来,沉沉睡去。 第四十九章 第一场雪 等再次醒来之际,我终于见到了天光。 这是黎明还是傍晚? 天色泛着米粉白,半透明的油纸糊在刷满黑色桐油的窗?上,将那天光滤过一层,透进屋来,伴着摇曳的烛光,一屋都是半青半黄的朦胧光影。 我试着伸了伸手,真好,手指能动弹了。 我朝床畔摸索过去,果真摸到了一个毛毛的大头。 “雨良!”那头瞬间凑到我眼前,露出一张俊美无匹的脸。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在这里,这个傻子。 他双目通红,眼下黑青,温柔而疼惜地看着我,下巴上冒出丛丛青色的胡苒,像我们村子里,秋天收割过后的田地,留下簇簇密密的麦桩。 我微笑,抬起手,抚上他的下巴:“我才不在几天,你就变丑了。” 他抓过我的手,贴在脸上,眼中有晶莹的水光一闪而过,柔声道:“所以,你不要再走了。” 我任由他握着手:“那酒,你没喝?” 他目光一顿:“你怎么知道?” “天宗,宗主说的。” “带走你的人是天宗?”他咬着牙关:“我必找她们讨回这笔债。” “为什么没喝酒?”我只关心这个。 他神色又变得温柔,干脆俯下身来,贴近了我耳朵,仍紧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认真道:“我说过,我想让你等,我不会让你白等的。” 他的气息钻进颈项间,热热酥酥直透心底。 “那公主呢?” “我不愿,为了自己的私愿,害了她。”他垂下头,目光幽幽而坚定:“若为报仇而娶她,岂不是利用她?” “可是,你们的婚约,湘王如何肯?”我心底又甜又酸。 “我会说服他。”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抛下你去娶别人。” 我觉得脸颊发起烧来,滚烫,对上他火辣的目光,故意问道:“那你要娶谁?”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那笑意如涟漪般慢慢扩大,直到剑眉星目也含满笑,直到腮际鬓间也堆满笑。 “我喜欢的,是这世上最洒脱成性、不拘礼法的女子。”他取笑我。 一脸宠溺,伸出小指头点了点我的鼻子。 我才发现,因他剑眉深目,不做表情的五官聚到一起,便显得坚毅冷酷。 可温柔起来的时候,那眉目间冰雪融化开来,深邃清眸里渡起春风,水波微漾,薄唇上翘,温柔如玉,足以让任何一个少女深陷其中。 他再次俯身到我耳边,双手将我手握在掌心之中,轻声道:“我要娶良雨良,我顾因,只想娶良雨良!” 我心中说不出的熨帖踏实,虽浑身仍酸痛,却觉从未如此静好快乐过,只知望着他傻笑,好想,好想马上就带他回村子里见奶奶。 奶奶你看,我给你找了个多么帅气好看的孙女婿呢! 我觉得自己像偷吃了蜂蜜的熊,嘴角抑制不住地翘起,从里甜到外。 窗外还是那样的昏昏的白,昼夜仿佛停顿下来。 就这样停下来吧,似梦非梦,不醒,也不眠。 “现在是什么时辰?”我问道。 “应该快要天亮了。”他一面回答,一面往窗口望去。 “咦?”他奇道:“怎的已经亮了?” 他起身踱到窗前:“下雪了!” “真的?”我开心起来,还没见过皇宫里下雪是什么样。 “我带你去看。”他回到床前,小心翼翼抱起我,我一手勾在他脖子,头微微靠着他胸膛。 来到窗边,他推开窗棂。 一股冷风卷着飘飘扬扬的雪粉扑进来,呵气成雾。 这是真武殿二楼,看出去,天色将明,殿堂广场,已铺上一层白雪,莹润微亮。 雪从穹顶飞扬而下,整个世界如混沌初开的模样,朦胧恍惚。 远处的翘檐白顶、衬着碧栏朱墙,如玉宇琼芳,美似仙境。 “你可,舍得这里?”我喃喃问道。 “当然。”他毫不犹豫:“宫外的雪景,更美。” “我们离开以后去哪里?” “杀梁王,报仇,这是唯一可慰父王的办法。你可害怕?” “只要跟着你,去哪儿都不怕。”我勾紧他脖子。 大雪无声,世间一片清宁。 他将我小心翼翼放回床榻上,从腰间摘下一块润白透亮的五瓣梅镂空玉佩,塞到我手中,笑道:“初雪吉日,这个玉佩,是娘留给我定亲的,现在给你。” 我只会傻乎乎地乐,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郑重点点头。 他将玉佩小心翼翼系上我腰间,与他送的那个圆圆草囊绑在一起,再将我头轻轻搂过,靠在他胸前,心满意足道:“好了,你是我的人了。” “我什么都不怕。”我听着他心跳的声音,开口道:“你让我等,我就会等,我不怕等不到,也不怕你后悔。” 我真的不怕,我的世界是那么简单,现在,多了一个顾因而已,其他人,怎么说,怎么想,怎么对我,我统统不怕。 他将我的手放到唇边,那短短的胡须扎上来,痒痒麻麻:“可是我怕。” 他喃喃:“你失踪那日晚,等不到你,找不到你,我怕极了,我怕你真的就那样不告而别!我到处找,宫内,宫外,找遍了整个巴东城,每一日,每条街,我都要亲自去看看。” “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忽然想起来。 他也不解道:“那日,我们在真武殿中,收到一张纸条,是扎在箭矢之上,从殿外射进来的。上面写着你被关的地址,并写着:暂时少人看管,尽快营救。” 那想来是天宗里的人了,会是谁呢? 蓉师姐吗?还是那龙夫人?还是别人?为何要救我? 他继续讲道:“那是城中一间花楼的后院,我们带兵包围了院子,在后院内厢房找到了那间暗室,我踢开门,见你像个假娃娃般浑身是血地躺在床上,不省人事,我不敢想象,若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 “直到回这里来,给你把脉验伤,大夫确定你只是虚弱,并无任何问题,我才放下心来。可是,你那满身血,是怎么搞的?还有,天宗的人抓你是为何?” 第五十章 退婚条件 我一下从云端跌回现实,那梦,又浮上心头,我真是月娘吗? 我勉力一笑,答道:“她们,把我当成另一个人。” “那个月娘?”他问:“我听闵兄提过,说你长得很像一个叫月娘的女子。” “嗯。”我点点头,忽想起来,晃着他手道:“你一定要小心天宗,小心韩今是,那日,你的定婚酒中,有毒!” “韩今是?”他皱眉道:“你确定那酒有毒?” “是的,我亲耳听那宗主说的。”我肯定道:“十有八九与韩今是有关,不管怎样,你以后提防点他。” 门外传来婢女通报声,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天已大亮。 进来的正是韩今是,他身后跟着三行,竟然没看见闵秋,我很奇怪。 还有两个端着清粥小菜的宫女进来,我这才发觉早已饥肠辘辘。 韩今是一脸关切地过来,道:“姑娘可醒了,这几日顾兄可是茶饭不思啊。现下没事了吧?” “没事了。”顾因也不避嫌,关上窗,扶我坐起身,接过那宫女端来的小米参片鸡粥,亲自喂我。 我仔细打量着韩今是,那关切应是发自内心的,顾因放弃做驸马,最开心的应该是他了。 “没事就好!我已吩咐下去,给姑娘准备些补身体的汤药,一会儿宫女就送来。”他呵呵笑着,圆脸上满是喜色。 “多谢韩相。”我勉力抬起身子,颔首道。 他看着顾因,张张口,又闭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朝顾因身后使使眼色,他转头看着韩今是,韩今是道:“顾兄,可否在外厅稍待片刻,湘王有些话,托我带给你。” 顾因略颔首,回头对我道:“我一会儿就来。” “嗯。”我乖巧地应道,自己接过粥吃起来。 屋里只剩三行与我,我奇怪道:“闵秋呢?” 三行挠挠大头,愁眉苦脸地在屋中央的圆桌前坐下,叹口气道:“姑娘有所不知,那晚师兄婉拒了定婚礼,湘王还好,只说过些时日再说。芝芝公主当场发飙,推了一桌的杯盏,哭着跑了。回来之后,闵兄和师兄大吵了一架,他俩背着我在屋里吵的,也不知道是吵什么,后来闵兄也气冲冲地走了,第二日中午才回来。后来,要不是找你,他跟师兄见面都不说话。” 韩芝的反应是在我意料之中的,闵秋为这个和顾因吵架?却是为何? 他是我梦境中那个叫千秋的人吗? 正想着,门一响,正是闵秋推门进来。 我看见他的脸,忍不住打了冷颤,那身影立马与梦境中的黑衣人重叠起来。 粥也吃不下了,放到床头。 还好,不是梦中人那阴冷悲痛的表情,还是属于闵秋的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痞笑道:“可吃够苦头了吧?以后不乱跑了吧?” 我愣愣地看着他,脑中有一瞬的空白。 “怎么了?”他搬了把方凳,放到床榻前坐下,摸摸自己的脸:“见了我像见鬼一样,抓你的人把你打傻了?” “你。”我开口道:“月娘。” 他听我提到月娘,也是一愣。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道:“是天宗的人抓我走的,她们说,月娘是天宗之人。” 他脸色埋在浓密的络腮胡中,看不真着,语气低低道:“她们把你当成月娘了。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月娘是天宗之人。” “你以前不知道?”我很奇怪。 “是,她连我也骗过了。”他惨然一笑。 “你要小心。”我不知该问什么,太多关于月娘的疑问。 “小心什么?”他疑惑道。 “切玉刀,天宗在找切玉刀。” 他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月娘有这样一把宝刀,原来是天宗之物。” 门又开了,顾因走进来,浓眉深锁。 闵秋见到他,站起身来,坐到三行旁边,指指方凳,示意顾因坐我旁边。 顾因径直坐到我身边,执起我的手:“我与雨良说清了,退掉婚约。” 我脸又微微发烧,没想到他如此直白。 闵秋“嗤”一声轻笑,“啪啪”拍手:“恭喜恭喜!不要江山要美人儿,这份心胸,有几个人能做到?” 听他满口讥讽之意,我不禁微微皱起眉头,顾因却无所谓,坦然道:“我不想后悔一辈子。” 闵秋冷哼一声:“大好的机会你不会把握,还有,湘王难道同意你退婚?” 顾因接着端起粥,一面喂我,一面道:“同意,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忍不住道。 “除掉杨昌烈。” “除掉?怎么除掉?”三行问道。 一碗粥被我吃了个精光,顾因拿起手帕,替我细细擦拭嘴角,一面回答:“杀死,或者让他不再出现。” “那和杀死有什么区别?”闵秋装作不忍直视我们的样子,扭过头去。 “原来他最怕杨昌烈,他不怕孟国吗?”我沉吟着道。 “似乎有使者来说,孟有和谈之可能。”顾因道。 “使者?孟与梁结盟之际,还会来与湘和谈?”我不解。 “韩今是牵的线,不知他们谈了什么条件。”顾因回答。 我略懂了当前的局势:“怪不得湘王肯退婚,他定是信了韩今是的话,认为可以与孟和谈。若和谈成功,越国自顾不暇,他就只剩下梁国这个威胁,所以只要你帮他除了杨昌烈,那湘国就暂时安全了。” “他们拿什么和孟国谈?”闵秋长叹一声:“除杨昌烈,更是个笑话,他本身武功高强不说,又是在军营最深处,怎么除?我看,你不如带着我们良仙姑私奔逃走,浪迹天涯。” “那,那不行。”竟然是三行。 “为何不行?”我们三人都疑惑地看着他。 他一张憨厚的脸憋得通红,挠着头道:“师兄说了,要替湘国解困的,不能,言而无信啊!” “你这么想呆在这里?”闵秋冷笑道:“湘王软弱,那韩今是整日皮笑肉不笑,一肚子诡计,将这湘国治理得乱七八糟,哪有能为人君的样子?若顾兄执意不接这摊子,我都不想呆了。” 三行一张脸涨得更红,捧着桌上的茶杯猛喝。 顾因道:“三行说得对,我说到做到,已答应了湘王的条件,除掉杨昌烈。” “其实,要除掉他,不一定要我们自己动手。”我思索着。 他们三人齐声道:“那该如何?” “阴阳五行最重借势而起,那么对他,我们可以,借刀杀人。” 第五十一章 借刀杀人 “借谁的刀?”闵秋问道。 “北齐第一名将斛律光,骁勇善战,戎马一生鲜有败绩,多次击败北周军队,其声势尤在当今梁国杨昌烈之上。”我缓缓讲来。 “最终被北周的韦孝宽所离间,死于北齐皇帝之手。而韦孝宽只用了一计:传谣。” “他编造了两首歌谣,命人在齐民间传播,利用与皇帝有嫌隙的大臣,暗喻斛律光不满皇帝,要做天子。功高震主,乃所有帝王都害怕猜疑的事情,齐后主便听信谗言,最终将斛律光诱杀。” 顾因道:“这个故事倒是听过,可若是梁王不似齐后主那般昏庸呢?” “任何人的信任都是有限的,尤其是帝王,只要踏上了他的禁忌之弦,就不怕梁王不猜疑,只要生了一丝猜疑之心,那嫌隙便会如长堤之蚁穴,不受控制地扩大。” “那我们就要知道,梁王的禁忌是什么?”三行问道。 “对,也就是想想,梁王最担心的是什么?” “孟湘结盟。”顾因道。 “还有,无国储。”闵秋补充。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不错,梁无太子,根基已受动摇,梁王现下最担心的该就是后继无人;还有便是孟湘结盟,刚好韩今是不是说能牵线和湘一谈么,咱们便将这个消息夸大了放出去。” “确定梁王能中计吗?”三行还是不太相信。 “天下一统之势,从中原而起,事关天机,我无法明说。但梁之势已转弱,我相信,梁的弱,必从失杨昌烈开始。”我只知道,最后一统天下的,并不是西方之国。 “如此不费兵卒之计,值得一试,尽人事,听天命。”顾因立起身,略激动道:“没了杨昌烈的梁国,便如无牙猛虎,翻不起什么浪涛。” “恐怕还是要费兵卒。”我微笑着看着他:“以目前杨昌烈的威信,只传谣怕是火力不够,我们可再添点柴。” “快说。”闵秋邪笑着,催促道:“良谋士还有何妙计?” “造信!”我坐直身子:“湘国王宫之中,想必找到杨昌烈的手迹不难,再模仿其字迹,写一封来自孟王的和谈信,当然,不是第一封信,而是已谈到中间部分的重要信件。信上表明孟王欣赏杨将军的诚心,故意放水,没有一举攻破巴陵。为表示孟的诚意,将与湘和谈得来的《天兵志》赠与杨将军。愿与之携手,共统天下。” “《天兵志》?”顾因颇不解道:“这关《天兵志》何事?” “我们放出两个消息:一是梁王无后,杨昌烈生了觊觎之心;二是孟湘已和谈。和谈条件众人当会猜测不已,《天兵志》不失为一个让孟心动的理由,更是让杨昌烈心动的理由,如此说法,更有说服力。” “那如何让梁王得到此信呢?”闵秋追问道。 “造好信的同时,再造几页《天兵志》,将真正内容写上一部分。再派人伪装成孟国军士,出现在襄阳城外,孟梁交界之处。穿行过界之时,不小心被梁守边士兵发现,遂心慌之下,烧毁文书,落荒而逃。当然,烧毁得不够彻底,剩下刚刚好这封信的大部分内容,以及,几页残破的《天兵志》。” 顾因抚掌一击:“我亲自去!必保万无一失!襄阳城外的梁军由梁国另一大将马中平率领,此人生性多嫉,心高气傲,据传与杨昌烈关系不甚好,所以才失去攻湘之机。若被他得到这些文书,必很快传到梁王手中!” 闵秋也兴奋起来,点点头:“我与你同去,这般重要文书,当然要有高手护送才行。” “传谣快,三四日定会有回应,你们此去襄阳城外,七日左右可开始行动。” “杨昌烈,杨昌烈。”顾因喃喃咀嚼着这个名字:“若他真被梁王召回,我必不会放过刺杀的机会,不能让他死在梁王手上,此人,必须死在我手上。” 闵秋也站起身,拍拍他肩膀,安慰道:“若杨昌烈倒得快,你不妨继续呆在湘国。破梁,就如破竹之势了。” 我心头升起隐隐的忧虑,梁之势已弱,那之前卦象中,湘所面临的灾祸,更可能是由萧墙而起。 思量半晌,对着正讨论细节的顾闵二人道:“这个计划,只对湘王与韩今是透露大概即可,我总觉得,他们不是特别可靠。” 顾因闻言点头:“他们也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们,特别韩今是,他究竟是如何与孟牵线的,我们不得而知。” “天宗”两个字在心头打了个转,还是没说出来。 谁牵线的,不要紧,最重要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只是这次,雨良不能一起去了。”只听闵秋道。 “我想去!”我脱口而出,留在这里可能更危险。 三行道:“我会留下来保护雨良姐。” 顾因微微颔首,看着我道:“我正作此想,此去一路太过艰险,穿孟与梁之境不说,还要佯做被发现,再在围追堵截之中逃走。你现在身体虚弱得紧,更不能奔波,还是安心在这里好好养着。” 他又补充一句:“等我回来。” 我咬着嘴唇,因这最后一句脸微烫,轻轻点了点头。 闵秋道:“那我们得给雨良找个好好安置的地方,至少不能老受公主骚扰。” 说着,拿眼角瞟了瞟顾因,那意思是说,都是你惹出来的麻烦。 三行颇不好意思开口道:“我倒是知道有个好去处。” “什么地方?”我们三人同时问道。 “韩桐宫中。” “啊?”我与闵秋惊呼。 顾因也疑惑道:“他自身尚且不保。” 三行小声解释道:“那日,芊儿姑娘受伤,雨良姐让我送她回宫。我见他们住的地方,在西北角,离这边较远,自成一殿,守卫相当森严,估计是为了保护韩桐。” “且那日芊儿姑娘还说,她希望雨良姐住到那边去,可以陪她,还能挡了公主之扰。” “芊儿姑娘是谁?”闵秋问道。 “是寿王妃。”三行嗫嚅道:“我想,她倒是可以保护雨良姐。至少,公主没法在寿王宫里闹。” 我想起那纤弱的小女子,这宫中上下也只有她不仇视我了,遂点点头:“只要湘王同意,芊儿姑娘同意,我住那里,应该还不错。” 第五十二章 我是谁 过两日,便是除夕。 村子里的除夕,只多了祭祖和守岁,其他都和平日一样,大家凑一起吃吃喝喝唱唱跳跳。 或许因为对我们来说,每一天都似过节。 没有游子归乡,没有分离聚合,日日岁月静好,只管守着山中风月安心度日。 山外不一样,山外的除夕比平日明显热闹多了。 我虽暂不能下床出门,也能感觉到年味儿,连房中的绢纱宫灯都换成了红绸灯笼,凭添几分喜气。 “一起去吧。”顾因与闵秋都劝我去参加宫内的除夕宴。 我拿被子蒙了脸,不置可否。 我哪还有脸见韩芝,只盼湘国早日事了,早日离开。 顾因一脸忧色,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守着我。 叹一口气道:“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即使是皇宫内院,天宗的人还不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我探出脑袋,点点头表示赞同,忙又摇头:“这次不一样,周围这么多守卫。你们快去吧,” 闵秋见状道:“顾兄你去即可,我反正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不如在这里陪着雨良好了。” 顾因面上阴晴不定:“那,不如三行也留下。” 我催促他:“好啦好啦,有一个保镖就够了,赶紧去吧,记得酒水吃食小心一些。” 他这才三步一回头的离开。 闵秋闲闲地挪了个方凳到窗畔坐下,遥望着我道:“雨良,你知不知道,你运气真的很好。” “哼。”我不以为然:“我要是运气好,当初就不会被奶奶派出山。” “你遇到顾兄,多好,为了你,连到手的江山都不要。”他语带调侃。 我挠挠头:“这很难吗?说真的,我觉得逍遥自在比守着江山好多了。你看这皇宫里,勾心斗角防人害人不说,天天还跟坐牢似的。” 他“噗嗤”笑出声来:“你是红尘之外的仙姑,哪懂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苦,只要做到最强,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哎,算了,跟你说也不懂。” 日头偏西,夕阳余晖透窗而入,掠过他的身影投到对面墙上,留下一层淡淡的金,从我的位置看他,只余一个朦胧轮廓。 和那个黑袍黑帽的人,一样的轮廓。 难道我是月娘? 这个念头又一刹那在脑中晃过,我喊他什么,千秋? 想及此,不由念出了声:“千秋。” 屋内死一般沉寂,闵秋似哑了一般,直到远远地响起零碎炮竹声,打破沉默。 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张张嘴,一闭眼,干脆将堵在胸口好久的话吐出来:“你,叫千秋吗?” 他豁地站起身,似一堵墙,缓慢地、重重地,挪到床榻边。 屋内未掌灯,一双眼在暮色里灼灼发亮,定定看着我:“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我当然是良雨良,良族后人,从小,与奶奶和族人生活在山里。 我以前能毫不犹疑地如此作答。 可现在,那清晰的梦境,那场烧死月娘的大火,让我再不能那般肯定。 可我还是希望,我是良雨良,仅仅是良雨良而已。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让我安心做良雨良可好? 闵秋又问道:“你到底是谁?” 语气沉重,满是迷茫与疑惑。 我双手紧紧揪着被子:“你,真叫,千秋?” “你怎么知道的?”他捏紧了拳头。 “天宗,宗主说,月娘,那个人,叫千秋。”我隐瞒了自己的梦境。 我感觉闵秋的身体松弛下来,他缓缓坐到床榻上,静默一会儿,才道:“宗主竟然知道?那她,知不知道,闵秋是千秋?” 我摇摇头:“她应该不知道,那你,为何要改名?” “还有,月娘,为何会被火烧死?” 闵秋的拳头又捏紧了,似乎尽力绷着情绪,不让自己崩溃,他深吸一口气:“你为何不问天宗宗主?” 我假装轻松地支着身体坐起来,靠在床头,闲闲道:“这个月娘可真神秘啊,你们个个这么讳莫如深。” 闵秋的头低下去,隐隐可见,那把胡须,在轻轻颤动。 我叹口气,喃喃道:“叫宫女,掌灯吧。” 烛火亮起,殿外炮竹声声,此起彼伏。 宫女送来了丰盛的年夜饭,闵秋小心扶着我一只胳膊,到圆桌前坐下。 再亲自给我斟上酒,隔着烛光举杯道:“来,往事不再提,为我们的将来干一杯!” 我举起杯盏,青绿色的玉杯在光影下晶莹透亮,映出我的脸。 苍白容色,琉璃清眸,迤逦娥眉,挺鼻红唇,端的是,秀如清风霁月,娇若海棠芙蕖。 是曾经有个女子,拥有和我一样的脸么? 还是,我占了这具身体,这张脸? 脑中又浮现那个举起火把的人:“除掉妖女,安我大孟!” “她是妖女!”我脱口而出。 闵秋捏着杯盏的手缓缓收紧,“嗞啦”几声脆响,那玉杯竟在他手中四分五裂。 他的声音却静如止水:“不,她不是,她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我闭上眼睛,狠狠地捶了捶脑袋,不要再想了! 不可能的,月娘已经死了,跟我没关系,不可能的!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闵秋冷冷道:“天宗的人,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我看着他的模样,从未见过他这般严肃,那目光,带着几分生冷。 不由垂下眼,小声道:“她们说,说我是月娘。” 他楞了片刻,“哈哈哈哈!”随即放声大笑起来,捶着胸口,拍着腿,笑得停不住。 见我被吓傻了一般看着他,方稍停下来,摇着头道:“她们怎的,也这般犯傻,哈哈哈,已经死掉的人,还会复生吗?哈哈哈!” “在聊什么,闵兄这般开心。”房门被推开,顾因走进来。 我才发现自己一直紧张到微微冒汗,我紧张什么? 见到他,才从茫然不安的情绪中稍稍挣脱出来,笑道:“除夕宴这么快结束了?” 闵秋也止了笑声,仍咧着嘴看着他。 他面色凝重,坐到我身旁,道:“湘王生病了,出来见过宾客便回宫去,我打过招呼就回来了。” “什么病?严重吗?”闵秋道。 顾因摇摇头:“我没机会问,韩今是照顾着他,看起来病得不轻。” 我转了转手中的玉杯,怎么在这个时候生病呢? 孟湘和谈,顾因即将出征。 是真生病,还是有人,想让他生病? 我撑起身子站起来:“我去看看星象。” 顾因扶着我来到窗边。 天际不断有火光一现,炮竹和烟花阵阵,照亮苍穹边沿,头顶上几颗疏星,落落看向人间。 紫薇移宫,龙气尚存。 可左辅、右弼、天魁、天钺皆暗淡无光,只剩孤星夺目。 湘国将要易主,不过只有灾厄而无断生之象,当可逢凶化吉。 可易主之后,只会更加艰险混乱。 我皱起眉头,新主,会是谁呢? 不管是谁,怕都落不到好下场。 我念声阿弥陀佛,只要不是顾因便好,除掉杨昌烈,我们速速离开此地吧! 第五十三章 不得安宁 大年初三,顾因携闵秋等人,趁着年味未散,悄然往北,朝襄阳而去。 湘王一直在病中,自顾不暇,朝政之事自然就落在韩今是头上,也忙得顾不上我。 我则在顾因安排下,静悄悄迁到韩桐与芊儿所在的太元宫中。 太元宫位于湘国宫城西北角,内含三宫六殿,相当于另一个相对独立的宫城,只开东侧一小门与宫城相连,宫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森严。 颇让人费解,这么一个半残的嫡长子,为何还要如此费心保护,难道还有人想害他不成? 我住进清欢殿中,与芊儿和韩桐所住正殿仅一桥之隔。 是芊儿的安排,为方便照顾我。到这里来才知道,虽然她看着纤弱羞怯,但在这太元宫中,人人以她马首是瞻。我这才明白三行所说,她确实能护住我。 天宗的驭气大法真是厉害,七日过去了,我浑身仍虚脱无力,筋骨酸疼。 每日只能卧床休息,无法到处走动,幸好有芊儿,她心思单纯,天真善良,常带了猫咪来探我,二人聊天、逗猫,倒也不觉寂寞。 这夜,我心没来由地不安,遂勉力起身,披上芊儿送的银红织锦裘袄,立于前殿宽窗下,推开斜窗,遥望天际。 云厚夜浓,风静雪轻,没有星光,只有灯辉。 我叹口气,回到室内方桌前,将三枚铜板捏在手中,闭眼遥想顾因之行,六起六落,卦成。 还好,无惊无险,安然遂愿。 我拍拍胸脯,想是忧虑过多。 门“吱呀”一声,芊儿提着一盏鸳鸯双嬉羊角风灯走了进来,姿如弱柳。 “姑娘怎的起来了?”她声线也纤细,犹如幼猫。 她身后跟着一名太医,也道:“姑娘还是先卧床静养好些。” 我伸伸胳膊,放在桌上:“娘娘来了!康太医也来啦,再躺就真要发霉了,只要起得来,我就尽量动一动。” 康太医俯身,立于我身旁,隔着一方绣帕,伸出大拇指轻压在脉搏处。 芊儿一面吩咐身后的宫女将食盒置于桌上,一面笑着道:“姑娘还如此客气,你我以朋友论交,叫我芊儿就好。” 一方方食盒打开来,香气扑鼻。 一碟豉油皇鹅肠,一碟鸡汁素三丝,一碟双椒蒸鱼尾,一碗八宝豆腐煲。 我食指大动,正咽着口水。 身旁康太医忽道:“姑娘先勿动。” 我与芊儿俱是一愣,看向康太医。 为防食物被人下毒,我日常饮食茶水,均由芊儿亲自安排。 芊儿先道:“康太医可是觉得哪里不妥?可良姑娘所有饮食,皆与正殿一样啊。” 康太医含腰一揖,道:“老臣自幼鼻子比常人要灵,姑娘的豆腐煲中,隐隐有蓖麻之味,这蓖麻子乃是毒性之物,以防万一,还是先试毒为好。” 芊儿俏脸冷下来,一个宫女递上一根银针。 这宫中食盒,都备有试毒针。 针入汤煲,瞬间转黑。 芊儿大惊失色,道:“这,这怎么可能!我和殿下,刚刚才用过!” 我叹口气,防不胜防:“只对我这一碗下毒也简单,或是在娘娘和殿下用过之后,或是在这食盒之中。” 芊儿紧咬着唇,一改柔弱之色,严肃道:“姑娘放心,从膳房到此处,也就经过几人之手,我必会查清楚。以后姑娘饮食,皆先由宫女试毒。撤下去!” 她转头对着宫女道:“重新为姑娘换一份汤来。” 又站起身对我道:“不行,我得一起去,顺便先办两个人。” 康太医诊脉完毕,恭敬道:“姑娘仍是气血两虚,还得继续用药,老臣再加重两味,再有半月时间,当可康复。” 两人再一同告辞而去。 不一会儿,芊儿就带着人回来,手里还抱着那只雪儿。 带着歉意对我道:“姑娘放心,已经查清了。厨房里的刘姑姑已经畏罪自杀,据说之前,公主府中的阿兰找过她。” 我轻叹一口气:“韩芝知道我在这里了。” 她微微颔首,面带忧色:“毕竟这是她的王宫。” 遂又面露浅笑,安慰我道:“不过只要在这里,她还是不能乱来,芊儿一定会尽力保护姑娘。” 一面放下雪儿,打开桌上食盒:“为了省时间,厨嬷嬷做了荸荠鱼籽羹,姑娘快用膳吧。” 我满含感激地点点头:“芊儿娘娘真好,幸好遇到你。” 宫女盛了一碗鱼籽羹递到我面前,荸荠清爽,鱼籽鲜香,我正欲动勺。 “喵——”一团白影扑上桌面,往我跟前冲来,瞬间碗碟齐飞,那碗鱼籽羹“唰”倒在我胸前。 “雪儿!”芊儿慌忙起身抱住了它:“姑娘有没有被烫到!都怪我不好。” 我拍拍湿黏黏的胸口,无奈笑道:“没事,可惜这么好的衣裳,只怪鱼籽太香。” 芊儿放下雪儿,拍了拍它头,教训道:“下次不可这样了,你要想吃,我给你留一碗。” 一个宫女带了雪儿出去,一个忙收拾混乱的桌面,一个拿了件新的锦袍过来。 芊儿亲自过来,扶了我到床榻边,替我解开外衣,见中间褥袄也湿了,也一并帮我脱下,一脸忧心道:“都是芊儿大意,害得姑娘现在都没用上晚膳。” “咦?这是什么玉?” 胸前小衣外,露出白莹莹的阴阳石,在烛光映照下,呈乳白色,透出淡淡的光晕。 我犹疑片刻,虽然已将她当作好友,但阴阳石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遂只答道:“我也不知道叫什么玉,不过是家里祖辈留下来的。” 她一面扶着我,给我穿上新衣,一面不住用眼瞟着阴阳石叹道:“该是羊脂白玉吧,这么大一颗毫无杂质,好像会发光似的,真少见,真漂亮!” 我则欣赏着身上的新衣裙,轻软暖和,石榴色对襟夹棉小袄,外罩云狐皮风袄,转了个圈,不由喜道:“我都没想过,世间还有这样的衣裳!” 芊儿也笑盈盈道:“是姑娘穿着好看,天仙下凡一般。” 宫女已摆好新的食盒,我迫不及待坐到桌边。 忽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有人急匆匆进来道:“娘娘,芝芝公主闯进来了!” “啊?”芊儿扶额:“她怎的来了?” 我则不管不顾地举筷大嚼,再不吃,她进来我又吃不了了。 芊儿见我猴急的吃相,忍不住轻笑道:“你放心,侍卫会拦着她的。” 话音刚落,只听院门“砰!”被踹开。 “公主殿下,没有湘王允许,任何人不得到太元宫中来的。” 模糊中,可见一排侍卫挡在门前。 “任何人?那那个妖精怎么就住进来了?” “是王的命令!” “哈哈,父王,父王病成那样,哪有功夫管她!芊儿!我知道是你!你为何要护着那个妖女!” 韩芝声嘶力竭地喊道:“良雨良,你个贱人,我知道你在里面!有种你就出来见我,你躲什么?” 第五十四章 祸 芊儿眼露忧色地看着我,见我面不改色,稍微心安,叹口气,道:“芊儿去跟她说说。” 我拉住芊儿衣襟,恳切道:“不要刺激她,就说我伤重无法见人好了。” 毕竟确实是我对不起她。 芊儿点点头。 “芝芝殿下。”芊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确实是王安排良姑娘住过来的,也特意嘱咐芊儿,要照顾好贵客。” “嫂子,我叫你一声嫂子,你是不是不该帮着我,维护一个外人。”韩芝冷然又气愤的声音。 “正是因为我为嫂,所以更不能让你犯傻。芝芝啊,我知道你想不开,可那良姑娘,身受重伤,日日卧床,若被你刺激,出了什么问题,可如何向王,向顾因殿下交待?” “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要死大家一起死好了!”韩芝厉声道。 门外又一阵喧扰,似是她又要往里冲。 “你让开!” “娘娘!” “啊!” 有人惊呼道。 “娘娘受伤了!” 我坐立不安,想往外去看看。 韩芝的声音传来:“你们都疯了,你们为什么都向着她!她就是个妖女!良雨良,你这个妖精,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声音渐远。 院门又关上,两个宫女扶了芊儿进来,地上洒一路血渍。 “芊儿!怎么样,她伤了你?”我焦心地迎上去。 她脸色更加苍白,右手小臂裙袖被血染红一片,她摇摇头,浅笑道:“不碍事,芊儿只是不小心被匕首划到胳膊。没想到芝芝那么冲动,竟然掏出小刀想往里冲,正好我想去拦住她,被碰到了。不过这么一闹,她也有点被吓到,正好被侍卫拉走了。” 我愧疚无比,垂下头:“她竟然带了匕首,看来她真的很恨我。我还是越早离开越好,对不起,拖累你。” 她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握住我胳膊,细声道:“芊儿没事,芊儿喜欢跟姑娘在一起。” 门口有人喊道:“娘娘,康太医来了。” 芊儿起身:“不打扰姑娘了,我先回去,你也好好休息,我包扎一下就没事,你千万不要在意。” 我点头,忙起身送她到门口,再心事重重地躺回床上。 本来只是报恩,没想到叨扰出这么多事故,还连累这么多人,心中喟然。 韩芝那几声“妖女”,又让我想起那月娘,更是嘈杂心事,乱成团麻,毫无头绪。 夜渐渐深了,脑中却依然思绪纷纭,早先那心头不安的感觉不但没散,还愈加忐忑。 殿外静悄悄,想是两个守夜的宫女早已睡下,偶尔烛火爆起灯花,轻声“噼啪”一响,震得铜鼎香炉中升腾的青烟微颤。 今夜这汉宫梅香,格外浓。 我欲侧身枕眠,忽觉四肢灌铅般沉重,施力不得,无法动弹。 心中警醒,中毒! 想要张口呼救,却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 是韩芝吗?终究不放过我。 眼皮也开始慢慢下坠,我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撑住,不能睡着,不能睡着! “吱呀”一声,在安静的冬夜里,开门声格外刺耳。 是谁?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嗒、嗒、嗒”,每一声,都似踩在我心门上。 是谁? 寝殿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桌上红烛将尽,亮起最后一蓬炫目的火光,再转瞬沉寂于墙壁风灯的暗影中。 就那一瞬,足够我看清他的脸,韩桐! 竟然是韩桐! 他双目通红,面无表情,眸子似乎无焦点,四下转头乱看。 我浑身汗毛倒竖,后脖子凉风阵阵! 他来干什么?他不是傻的吗? 他徐徐走过来,嘴里念着:“床!” 不要过来!我在心里尖叫! 不要过来! 他走近,低头,目光调整焦点,似乎看见了我。 神情木然,呼吸粗重,动作却不慢,似被人控制的木偶一般! 忽张开大手,伸向我。 我动不了身,张不开口,眼睁睁看着他的手落到锦被上。 他要干什么! 我喘着气,拼力让自己动起来,额间有汗珠滴下,四肢似与大脑断开,任凭我如何努力,都纹丝不动。 锦被被掀开,“呼啦”落地。 空气中的凌寒之气扑面而来,皮肤刺痛,中间带着一股热气,那是韩桐抚过我身体的通红手掌。 他双目亮起,在暗影中如幽冥的狼,闪着野兽般的绿光! 往前一扑,压到我身上,粗重的呼吸落到颈项间,双掌滚烫,撕开我胸前衣衫! 不! 我闭上眼睛,有泪从眼角滑出。 心中愤恨到极致,羞辱到极致,用尽所有力气咬紧牙关,集中念力,雨良,要靠自己,雨良,要动起来! 让他滚开,快滚开! 韩桐伸手在我胸口处乱抓,嘴里胡乱念着什么。 那极恨之气从心口澎湃而出,心血翻涌,脑际一片空白,四肢忽簌簌颤抖起来。 让他滚开! 我只有这一个念头,怒意宣泄,排山倒海而来! “砰”! 忽下腹处有暖热气流似利箭钻进窍穴,一支接一支,渐渐连成箭网。 转瞬如决堤的洪水,如奔腾的瀑布,来势无阻,咆哮着席卷全身,冲向脑内最后一丝清明线! 如那宗主的驭气之术,却更为凶猛凌厉,从筋脉到皮肉,不止是胀痛,而是寸寸欲裂,整个人如被撕裂成血肉碎片! 与此同时,后背火热,两股气流朝那汹涌洪水奔腾而去,两潮在胸口檀中汇合,激起山崩地裂之气墙! “滚开!” 随着我一声尖叱! 双手抬起,朝面前的身躯出掌而去! 那气流随意之所到,化作汹涌浪涛,直冲韩桐! 他庞大的身体飞起,撞破床榻方顶,如失却生机的死物,沉沉摔往地面! 就在我气流喷涌而出的同一刻! 胸前的阴阳石如太阳般发出极亮的白光!夺目而耀眼,那光似箭,刺得眼睛生疼! 刹那间,屋内一片亮堂,光华乍现,明如白昼! “轰!” 脑关穴清明之守碎裂成灰,无数前尘往事似纷飞的大雪,从未知的天际滚滚而来,跌落苍穹。影像轮回,我的过往,在那白光中一幕幕上演! 奶奶,我看到了! 奶奶,原来这阴阳石,真的能知过去未来! 可是奶奶,为何你不早些告诉我。 我,并不是我! 白光渐暗,我精魂却还在那个世界中,回转不来。 “砰!”撞门声似在另外一个世界响起。 繁复的脚步声,还有呵斥声,好多人进屋来,领头的是个熟悉的身影,韩今是! 他的声音像从九天外传来,模糊带着回响:“良雨良,你阴谋勾引寿王,又将其加害致死,来人,将她给我押下大狱!” 我来不及想这是什么状况,气血仍在翻涌,眼前一黑,全身全心都跌回到那个过往的世界中去。 第五十五章 往事 益州,鹤鸣山。形似仙鹤展翼,欲振翅长鸣。 山顶,清云观。藏于青松翠柏,落轻雾流云。 “月娘,从今往后,你跟随师父在此修行,爹自会来看你。” “爹!”小小幼童走路还带蹒跚,羊角双髻挂垂耳尖,玉面粉唇,仰着头,踮起脚,拽紧爹爹衣襟,一双琉璃猫儿眼,含着依依不舍,露着惴惴不安。 男子蹲下身,扶住她双肩,面如寒松,眼含重山:“你是我上官家长女,家国之报负,皆数要托付于你。不可贪玩,不可退却,好好听师父的话!” 一青衣道袍女子走近,衣着朴素至极,气质却艳冠芳华,雪肌香腮,凤眸娥眉,伸手牵过幼童,声线清冷:“天宗弟子,需断情绝意,从今日开始,你先修行这断情之念吧。” 男子起身,与道姑一拜,不发一语,转身而去。 幼童欲追上去,小手却被道姑紧紧握牢,挣脱不得,只得伸长另一只胳膊,奶声奶气呼喊道:“爹爹!爹爹!” 眼泪似珍珠颗颗挂在腮边,男子背影清冷决然。 清云观后,朝霞台,十年修行如一日。 清丽少女,脱去道袍,换回尘衫。 那男子在门口等她。 玄黄衣衫,玄色面孔,鬓间添了风霜,一年见一面,情虽断,血脉仍在。 “从今以后,你是益州太守杨常之女,因克母之命,被送入此间修行,改姓杨,杨月颜。杨常明年将入京任兵部侍郎,你随同入京,参加后年秋选。” “是,父亲。”少女拱手,眉间清冷平静,语波不惊。 “上京之后,我不会再与你有直接接触,自有人为你通传。” “女儿明白。”少女颔首。 作为前朝皇室后人,上官月颜,这是她的命,也是她的任务。 入宫乱政,助父夺权。 益州所属诸侯顾,此代诸侯主,顾唐。 排了大宴,为杨常进京送行。 “杨大人在我蜀地功德数载,造福于民。若不是皇上亲点,本王,还真舍不得放行啊!” 杨常举杯:“蜀地物泽丰厚,百姓安居乐业,都是蜀主宅心仁厚,宽政爱民,小人哪敢贪功。” 少女无心参宴,多年未出山,游转林园间,喜乐自得。 此值夏日,见一池碧水,盏盏荷莲,四下无人,玩心大起,以脚踏凌波之姿,点足荷叶间,踏莲而去。 一人道:“嘿,你吓跑了我的鱼。” 一少年,坐于池凹边山石垂钓,脸若雕玉,眼如墨石,俊秀明朗,端望少女。 “你是谁?”他问。 少女想起父亲所嘱,不得在人前显露功夫,不敢言明,只低头怯声:“奴婢乃杨大人府侍女,不知公子在此,多有打扰,望恕罪!” 说完匆匆回身,没入园内。 留下少年一脸惊艳,原地犯疑:“侍女能有如此轻功?” 仁和三年,杨常携家眷入京,任兵部侍郎。 是年冬,杨家女,名月颜,恭贺长明公主芳诞,一曲《玉楼还》彩衣舞,艳惊四座,名动京城。 那场舞,让计划出现意外。 一男子对月颜一见钟情,执着非常,不顾嫌隙,四处追寻她芳踪,吐露心迹。 若是别人,杨家势必拒绝,可那男子,是大孟太子。 他搬出皇后之命,向杨府求亲。 天宗传来父亲的命令,太子亦可。 遂放心,接受那深情柔意,欣赏他潇洒倜傥,渐渐芳心轻动,假戏真作,少女刚毅之心,化为绕指柔。 订婚之前,进宫面圣。 孟王见殿下女子抬头,衣衫清简,乌发云髻,白瓷玉肤脸,桃花秋水眸,光辉夺目,后宫三千,顿失颜色。 订婚未成,孟王昏庸好色,欲将女子纳入后宫为妃。 父亲欢喜,师父满意,计划终将回到原位。 惟少女戚戚。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生出挣脱命运之心,她找到太子,晃着他的手:“带我走!” 太子望着她,肝肠寸断,却最终,推开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将来,更是我的天下,我的王土,走往何处?” 终于,修炼历劫完毕,从此,断情,绝意。 锦绣满身,珠翠簪发,敷粉面,贴花钿。 莲步轻抬,裙袂漫阶,出凤辇,入琼殿。 杨家有女倾国色,后宫三千无欢颜。 孟王亲旨: 爱妃静时清丽,动时俏丽,笑时艳丽,嗔时娇丽,当赐丽字,可配其貌,不辱其姿。 丽妃娘娘! 在明,她受尽恩宠,金山玉林,锦罗绸缎,世间宝物,只要她要,只要他有。 挖十座玉山,琢纯粹石料,为她建造醉玉宫;聘工匠千人,费黄金万两,为她打造金砖台;取东瀛绫罗,采西域天蚕,为她织造蝶玉衣。 在暗,她踩踏一切后宫敌人,躲圈套,破陷阱,折皇后,灭贵妃,或武力相逼,或恩威利诱,渐渐,荣宠不减,再无对手。 孟朝严禁后宫干政,孟王更是胆小多疑,害怕前朝后宫有所联手。 她便反其道而行,低诉父亲坏话,赞美能臣干吏。 内外配合,所向披靡。 计划很顺利,五年后,父亲便成为大孟权倾天下之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她的处境,却渐渐不妙。 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怒,叫众怒。 自她进宫,孟王疏于朝政,连毁能臣,引众臣怒; 奢侈浪费,劳民伤财,淫逸专横,引百姓怒! 太平二年,倭奴从黄海来犯。 国库空虚,用人不当,军心不齐,连场战败。 区区五万倭奴,竟沿山东入内陆,直逼上京。 梁王首先宣布独立,湘越蜀王依次称帝,天下大乱,孟之朝四分五裂! 群臣万民联名上书:除掉妖女,安我大孟! 天下之乱,在她意料之中,她等着,等父亲揭竿而起,逼宫登基,她们上官家的千秋夙愿,即将实现。 可等来的是一道命令,见太子,赐酒。 她的人生,就是命令。 当年的潇洒少年,变成郁郁男儿,他后悔,他说:“我会让父亲退位,重振山河,你等着我。” 她没等,笑隐梨涡,轻抬玉手,替他倒了一杯酒。 他醒后,便成了勾引丽妃的不轨之徒,勾搭倭奴意图谋反的谋逆之子。 孟王大怒,将他下入大狱,欲以叛国罪处死。 她心终不安,她只想要他江山,不想要他性命。 夜入大狱,切玉刀,切断牢锁,切断铁链,交到他手中。 她说:“对不起,你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转身,以为从此是永别。 她继续等。坐在醉玉宫中等。 这次等来的,是父亲,他笑吟吟端上一杯酒:“祝我们大功告成!” 她笑颜顿开,天真明媚,接过美酒,一饮而尽。 可当她醒来,却上了高台,四肢被绑,黑鸦压头。 “父亲!”她终于可以当着众人面喊他。 可谁也听不见! 再也听不见! 第五十六章 牢狱 我睁开眼。 眼角是湿的。 触鼻而来的是夹杂着霉味儿的腐闷空气。 阴暗的墙角,挂满灰白满尘的蛛网,闪着锈色暗光的一排铁柱。 我坐起身,身下腾起一片灰尘,干草窸窣作响,两只听到异动的老鼠箭一般顺着墙角溜走。 身上罩了一件黑灰色的囚袍,我伸手掸掸灰,囚袍内露出被撕裂的中衣。 我摸上脖子,空的。 怪不得,我尽挂念着给顾因算卦,忘了自己。 他们是冲我来的,确切点说,冲阴阳石来的。 韩今是,小看你了。 我闭目打坐,天宗心法修炼而成的天元之气,一直蛰伏在体内。 现已苏醒,被后生的阴阳之气吸收,在体内集结成两股循环往复的相反真气。 我还有些未习惯真气游走,故静心纳吐,让真气一点一点将窍穴充塞的地方完全打通,浑身清爽。 气生势,越来越汹涌,所过之处,浑身似春之新柳,盎然生机,耳聪目明,脑内清醒异常。衣衫渐鼓,墙角的蛛网晃动起来,摇摇欲坠。 我的触觉随着真气延伸开去,瞬间将这牢狱之内情形了然于胸。 这是一座地牢,内有三间牢房,想是关押重要犯人专用,外有两名守卫,一名在打盹,一名在玩骰,阶梯往上,又有两名守卫,再往前,该是牢门。 牢门轻响,传来脚步声。 我睁开眼睛,那急促而微滞的脚步,我知道是谁。 “把牢门打开。”是芝芝趾高气昂的声音。 “是。”狱卒恭敬万分。 我略觉不妥,不应该,不应该这么顺利。 “良雨良。”芝芝进来,身着绯红团花罗锦裙,罩灰鼠毛镶边银红风袄。两袖各一抹白,那是尚未来得及融化的落雪。 “又下雪了。”我喃喃道。 “你把哥哥杀死了?” 若是她知道韩桐是被我真气反弹致死,不知还敢不敢只身站到我跟前。 “韩今是告诉你的?”我可以猜到答案。 “对,你到底想干什么?还有芊儿呢?你把她弄哪儿去了?” “芊儿失踪了?”我挑起眉。 “你这个妖女,自你来我们这里,什么都变了,顾哥哥不要我,父王生病,如今,哥哥也死了,芊儿失踪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抬眼,目敛真气,冷冷看着她,芝芝骄横盛怒的脸一顿,瑟缩下来。 “我没有杀你哥哥,是韩今是干的。” “今是哥哥?怎么可能?”她往后退两步,靠在铁栏杆上。 “怎么不可能。他想当湘王,所以你父亲需要生病,你顾哥哥需要离开,而韩桐,需要死。”我垂下眼,淡淡道。 韩芝虽然刁蛮,但也不是笨人,发生这些事情,最后得益的是谁,显而易见。 她不言声,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我会去找他问个明白。”她往牢门冲去。 又停下,回转身到我跟前。 “我相信你。”她道。 “谢谢。” 她在我面前踱起步子,踏得干草沙沙作响。 掂量半晌,开口道:“虽然我嫉妒你,羡慕你,还曾经想杀了你。” “但是,我只是想出气而已,我气顾哥哥那么爱你。可我,并不是真的想你死。”她语气急促,但真诚。 “我相信你。”轮到我说。 我抬起头,怜惜地看着她,对不起,你也是受害者之一。 “所以,你走吧,赶紧逃出去!”她拉开牢门:“狱卒会听我的话。” 我忽然想通一事,心头一颤。 是了,韩今是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因为顾因。 他不会干等顾因回来,毕竟他们几人武功高强,若等人回来交易,胜负难料。 所以,为提高胜算,他必会同时对顾因下手! 若他死了,我也会被处死;若他死不了,我就是最后那个谈判的筹码! 我对韩芝道:“我不能走,我若走了,顾因只能死。” 韩芝不懂,疑惑地看着我。 “顾因有危险,你快出去,派人通知他,让他小心身边人!小心刺客!” 若韩今是要动手,最佳时机便是与敌短兵相接之后,突出重围的众人,身疲力尽,放松歇息,只要在顾因身边安插两个高手,如那日的刺客那般,顾因功夫再高,怕也难逃一劫。 韩芝喘着气道:“虽然我不太懂为什么,但我相信你。” “快走!” 韩今是不会那么轻易放她进来见我。 芝芝转身往外跑去,刚上台阶,脚步声顿住。 “今是哥哥!你要干什么?” 衣衫扫动声传来。 我暗叹一声,佯作无力,斜靠在干草堆上。 “芝芝别慌,既然你来了,就在这里呆上几日。” “你要将我关在这里?哥哥真是你杀的?” “怎么是我呢?大家都看见的,明明是那个良雨良。” “放开我!你们!我要告诉父王!你,枉父王那么疼惜你,重视你!你却背叛他!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人!” 韩今是不气不怒,声音仍带笑意:“哥哥只是怕你坏事,让你暂时呆在这里,谁让你脾气那么爆呢?” 韩芝一边骂,一边被两个守卫押着推了进来,关进对面牢房里。 “你放心,我会让宫女给你拿两床棉被来,可不能委屈,我的妹妹。”韩今是一面说,一面转向我:“良姑娘,可醒啦?” 我装作无力害怕的样子,瑟缩着往里退去。 “不要害怕。”他圆脸堆满笑:“你还能多活几天,等顾因回来,再让你们死在一起,你看可好?” 说完,不再搭理一直破口大骂的韩芝,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韩芝骂了一夜,哭了一天。 韩今是还是有分寸,至少韩芝的待遇比我好多了,除了锦被棉垫,一日三餐也比我丰盛得多。 看来他说的是真的,确实只是不想韩芝扰乱他的计划。 “他不会杀你的。”我对垂头低泣的韩芝道。 韩芝抬起头,满脸泪痕,天真傲气的眼神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惶恐和仇恨:“可是,爹爹,还有哥哥!没想到,这人禽兽如此,竟是披着羊皮的狼!他不杀我,等我出去,一定找机会杀了他!” “还有顾哥哥!”她看向我:“他不会有事吧。” “没事,我没死,说明他是安全的。”我叹口气:“不要难过,以后的湘国,还要靠你。” 我已打定主意,放弃顾因,以及,取韩今是性命。 第五十七章 人质 半月过去,我体内天元之气已与阴阳之气完全融合,收放自如,功力尤高于旧时。 也有时间,将过往与现在,好好整理一番,与良雨良告别。 那时,在火中失去意识,醒来之时,已身在无命谷,眼前是奶奶。 她说,我是她的孙女,叫良雨良,从后山跌下来。 躺了三个月,蜕掉一层疤皮。 也许是太想以这个身份活下去,所以,从未怀疑。 奶奶,虽然我不是良雨良,但我还是您的孙女。 我终于明白,您让我出山的意义。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本是罪孽之人。 这天下,乱由我起,现在,再让我去将那和平之光,找寻回来。 虽然还不知圣人在哪里,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雨良,你再看看,顾哥哥是不是还活着,我爹呢?” 韩芝每日必让我算上一卦。 “都活着。”我答。 她又松口气:“你好像变了,你以前话也挺多的。” 我淡淡一笑:“你也变了,不凶了,更可爱。” 她眼露无奈之色:“任性,不过是知道有人宠罢了。现在,只有自己了。” “你还有顾因。”我已决定放下,心若刀绞,却波澜不惊地说出这句话。 “顾哥哥喜欢的是你,我知道。” “他喜欢的不是我。”我侧头看墙:“他喜欢,因为,他不知道真正的我。很快,他会喜欢你的。” “什么意思?”韩芝看向我。 “有人来了。”我指指上面。 “啊?”她张望着,“我怎么没看见?” 话音刚落,一串脚步声下阶而来。 一队金甲侍卫,湘国王宫军阶最高的卫兵。 狱卒打开我的牢门,两个人进来,喝到:“良雨良,跟我们走。” 我微微一笑,很好,顾因终于安全回来了。 站起身,其中一人拿了铁锁链,将我双手置于背后捆上。 我指尖真气微吐。 “哐当!”锁头暗响。 看似锁实,实际却被真气一挡,形同虚设。 我握着锁头,缓缓跟在侍卫身后,走出去。 “雨良!”芝芝扑在铁栏上,抓着栏杆,恐慌地看着我。 “我不会有事的,你等着顾因来救你。”我静静看她一眼。 “快走!还做梦呢!”身后侍卫呼喝道。 仁和殿,湘王寝宫,我望着那朱红大门,对身边侍卫道:“是韩相派你来的,还是湘王派你来的。” 那金甲侍卫头领一愣,道:“我们只听从王的命令。” 我微笑颔首,很好,看来韩今是并不是真正控制了王宫,他还要借湘王之名做事,说明其夺宫之举,在暗地进行。 果然,如我所料,金甲侍卫守在殿外,并不让进去。 过来两个黑衣内侍,将我迎进宫中,关闭殿门。 这才是韩今是的人。 内殿。 我跨过朱红门槛,铁链哗啦声,让殿中站立之人回过头来。 “雨良!”他声音嘶哑。 容颜俊朗如昔,想是日夜赶路,略显疲惫,鬓发微乱,眼底涌起潮水般的忧色。 我朝他微微一笑:“我没事。” 他两手拳头握紧,要朝我走来。 我身后一尖利硬物,顶上腰际。 一个黑衣侍卫道:“顾殿下若再动一步,这剑就会刺进去!” 顾因的拳头微微颤抖。 韩今是坐在龙床床头,湘王的白发从他身后露出几簇,干枯萎乱。 他背着手站起身,微笑道:“湘王的命,顾兄不怜惜,那良姑娘呢?她可值得上一本《天兵志》?” 侍卫押着我,越过顾因,走到韩今是身旁。 “我说过,《天兵志》不在我这里!你先放了她!”顾因低吼,满眼抑制不住的怒色。 “看来,顾兄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韩今是拉过我,掏出一柄青峰小刀,明晃晃的刀刃贴上我的脸。 我假装害怕,往后倾退,撞上床前井栏,跌坐在床侧。 黑衣内侍剑尖追上来。 韩今是也紧跟而上,站立床旁,匕首仍贴上我脸庞。 轻笑:“良姑娘可是女中豪杰,就这点胆子?见了刀就腿软?韩某还真是高看你了。” “韩今是!”顾因暴喝:“雨良为你湘国解困,现梁王已中计,召回杨昌烈的圣旨不久便送到巴东。与你有恩无仇,你竟如此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很好,我心中暗叹,接着说,给我争取时间。 在跌坐床侧的瞬间,我的手指搭上卧床的湘王脉搏。 阴阳二气吐出,游走湘王全身。 果不其然,中毒,此时生机枯萎,只剩丝丝真气,维持着仅剩的呼吸。 阴阳之气天生便有疗伤之效,所到之处,接经暖穴,我再将真气灌注到湘王丹田,以驭气之术,催发他潜在生机。 “少说废话,你只要交出《天兵志》,你们这对小鸳鸯就可以远走高飞,为何还如此冥顽不灵?难道非要良姑娘破相?”韩今是加重了小刀的力度。 “呼——”一声长喘,躺着的湘王睁开眼睛。 “今是!”他喉头咕哝出两个字。 韩今是受到惊吓,猛一回头,旋又镇定下来:“老家伙,算你命大,竟然这个时候醒过来。” “今是!”湘王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圆脸早已干瘪下去,沟壑丛生,老泪纵横。 “我本就,打算,将这王位,让与你,你为何,还要如此!”湘王有气无力,费力吐出一个一个字。 “哈哈!什么叫让与我!这王位,本来就是我的!”韩今是的小圆脸终于不再笑,面露狰狞,五官扭曲。 “你敢将王位给我,你敢跟天下人明说吗?你占我母亲,杀了自己亲兄弟,生下我这个孽子,你敢认吗?敢吗?”韩今是咆哮着,忠厚的面具裂开,这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生气吧,愤怒吧,越激动越好。 我轻轻地,将双手从锁链中挣脱出来。 “这明明就该是我的位置,我才是湘国嫡子,我才应该是太子!我是名正言顺的那个!什么叫你给我?你给了我什么?我的哪一步不是靠自己走过来的?” “若不是我将你那宝贝太子废掉,这位置会轮到我?若不是顾因那傻子不愿做驸马,这位置会轮到我?哈哈!到现在,你身边没人了,你终于想起我了!”他双眼赤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头上发冠急急颤动。 “你醒了,挺好,我就让你亲眼看看,我是怎么得到这一切的!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他状如疯癫。 是时候了。 第五十八章 隐 我轻身一侧,迅疾往前,那黑衣侍卫剑尖再追不上我。 探手一抓,真气劲吐,电光火石间,一手点上韩今是腰穴,一手夺过匕首,横在他颈项间,匕首入肉即止。 再对屋内一圈黑衣侍卫道:“谁都不许动。” 也许是动作太快,屋里人都未来得及反应,忽然落入一片沉默。 顾因率先反应过来,朝我冲来,将那黑衣侍卫两拳打倒,夺剑立于我身侧,急促道:“雨良,怎么回事?” 我来不及解释,对他速速道:“快拿虎符玉玺,去殿外,让金甲侍卫与禁军护驾勤王。” 湘王犹自挣扎着:“不要,不要伤害今是!” “只要你配合听话,就留你这点血脉。”我冷冷对他道。 说到底,他是这萧墙之祸的根源。 韩今是咬着牙:“我竟然算错了你,良雨良,你不是不会武功吗?” 顾因拿着虎符出去。 我悄声在韩今是耳边道:“良雨良,确实不会,可天宗柳月颜会。你认识吧,韩大人,天宗,你该很熟的。” “你。”他颤抖起来,眼珠子似要蹦出来,偏头瞪着我:“你真是,那个,死了的,月娘。” 我点点头,幽幽道:“所以,你杀不死我,因为我不是人。” 吐气在他耳边:“是鬼!” “啊!来人啊!救命!”他双腿打颤,厉声嚎叫起来。 “韩相竟如此胆小,我真是高看你了。”我将话送还于他。 忽身后扬起疾风,似针尖的气劲瞬间而至。 我知道来的是谁,早该猜到,天宗不会袖手旁观。 侧方同时扬起劲气,似一片气网将我紧困。 探其气意,她们不会顾忌韩今是的死活,目标只在我。 我将韩今是往侧面来人处一推,旋身而起,脱离气网,再回身扬掌,对上身后那人剑锋。 “轰!”气剑交击,如惊雷炸开,两人同时往后一退。 “想不到,你功夫又精进了。”那脸覆重纱女子,口吐檀音。 正是天宗宗主,我曾经的师傅,凤姑。 “谢师傅谬赞。”我冷冷道。 对话间,真气愈加凶猛,招招夺命而来。 “跟我回去吧,月娘,人要懂得归宗。”凤姑轻声劝慰。 “可师傅你教我的第一课,便是断情忘义,师傅你忘了吗?”我避开她剑尖,仰身下腰,再避过蓉师姐的长鞭,顺势阴阳之气从脚尖吐出,直踢她下身。 凤故眼神转冷:“你要叛出师门?” “只是被师门抛弃的可怜人而已,或者说是,被你们抛弃的棋子而已。我受火刑之时,不知师门在哪里。”我心如寒铁。 在火中炼过的心,似滚烫铁水重新凝固、浇铸,再一遍遍捶打,终坚硬如斯。 她凤眼升起寒意:“好!我本来还想留你一命,你执迷不悟,别怪师傅狠心!” 娇叱一声,剑势更加凌厉。 这才是她的真功夫。 三大宗宗主之一,不容小觑。 我应付起来颇为吃力,躲避不及,右小腿被剑气刮破一道血印。 “护驾勤王!” 顾因带着金甲护卫涌入殿中。 “撤!”凤姑轻呼,见情势逆转,难有胜算,拎起韩今是衣领,似拎着一只小鸡,穿窗而出。 她们来得快也去得快,一转眼,打斗吆喝之声已在殿外广场外。 顾因赶到我身前,不顾周围众人,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双臂紧紧箍住我。 黑衣内侍已被金甲侍卫斩杀殆尽,屋内一片血腥之气。 他在我耳边低语:“对不起,对不起,我每次都没能好好保护你!以后再不会了!再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我双手轻轻抚上他背脊,心下苍凉,安慰道:“没事,你看,现在我可以保护我自己了。” 他搂住我的头,手指插入发丝间,呢喃道:“我不是不肯拿《天兵志》换你,只是,书真的被偷了。是闵兄,在我们回程路上,趁我沐浴之时,拿走此书,不告而别。为什么?我想不明白,他要看,我自会给他看,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难得相信一个人,闵秋如此,定让他难过万分。 我轻叹一口气,若我早知道闵秋的真实身份,必会料到,他迟早如此,因他的目标,不止是湘国而已。 我抱紧了顾因,头倚上他肩膀,悄声道:“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他本名,不叫闵秋。” “他叫,孟千秋。”趁顾因听到这名字的惊愕瞬间,双掌真气瞬间探入,直冲要穴。 顾因身子一颤,不可思议看向我,再直挺挺往后倒去。 我托住他,扶了他到龙床床沿,斜靠在湘王身侧。 “湘王,下旨吧,顾因娶韩芝,继湘王位,延你血脉。你活不过三天了。” 湘王大口喘着气,颤抖着伸出手,拼尽力气,喝道:“来人,拿纸笔!” 仁和殿侧厢房,紫檀木龙纹塌上,顾因高大的身躯躺在那里,如一座小山。 我静坐床头,双肘托着下巴,凝望着他。 如救出他那日一般。 还是一样紧闭的眼,一样山川般起伏的俊朗侧颜。 我细细讲述了过往,从入山修道,到结识闵秋,再到入宫为妃,生受烈火,没有一丝保留。 “虽然很难解释,但我没死,以良族弟子的身份,活了下来。我想,上天不是让我偷生,是给我机会,去释我冤屈,弥补罪孽。希望你能理解。” “我知道,你听得见,我不想让你,不明不白地放开我,那样你会痛苦。不如告诉你所有真相,你会接受得容易些。从此安心守护湘国,静候明君,等待一统。” 我摘下梅花玉佩,系到他腰间。 “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想不起来往事,永远做那个,要嫁给顾因的,良雨良。” 我抬起他大手,贴上面颊。 泪是沁凉的,手是暖热的,厚实的。 “但可惜,我不是。再过一注香时间,你便会醒来,所以,我该走了,忘了良雨良吧,再见!顾因!再见!珍重!” 我的唇落在他掌心,再放下,起身。 装作看不见他眼角一行清泪,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大风从重云上来,卷起积雪,紧裹成团的雪粒扑打在脸上,落在发间。 想那日初雪翩飞,两情深定,如今积絮未融,已隔沧海。 只愿走完这段路,似踏过奈何桥,赐我孟婆汤,忘人间烦,抛尘世忧。 为乱世而来,现济世而去。 原来,那隐世之卦,不是指湘国,不是指顾因,是我。 是良雨良。 世间,再没有良雨良。 世间,再没有我。 第五十九章 神仙 红烛上跳动的火苗,随着渐明的晨光褪去暖色,只余几星亮点,在三头青铜烛台上闪烁。 大丫头春苗蹑手蹑脚靠近屋子正中的八仙方桌,一口气吹灭了烛火,青烟从满滩烛泪上升起。 正对着烛台的佛龛内,一尊彩泥金身圆光观音慈目凝悲,面前长案上的铜鼎八仙过海香炉,炉内三根仅剩寸头的佛线香,蕴起袅袅白烟。 映着透窗的青色天光,一时满屋烟云缭绕。 “哗啦!”里屋竹帘子一响,出来一位脸纹苦深的干瘦妇人,双眼微肿,脸色灰暗。 春苗吓得一哆嗦,急回头:“夫人这么早起了,怎的不唤奴婢进去伺候?” 外间的茶水丫鬟听得屋内声响,忙端了茶进来。 那妇人摇摇头,接过白釉莲瓣茶盏:“睡不着,干脆起来罢!你快去看看,方婆子回来没有?” “是!”春苗应道,蹲了福,匆匆往外去。 妇人说完,热茶漱口,再从香盒里新拿了三根香,点燃,插入香炉。 到案旁水盆净手,拭干,双手合十,望着观音拜了三拜,口中喃喃念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女早日归家,保佑老爷身体康健!民女王氏,愿日日吃斋,上香供佛!” 春苗手刚搭上内院门青铜环,门便被推开了,冲进来一个人影,正好撞她身上,摔了一背土。 “哎哟!”两人同时叫道。 “姑娘没事吧,都怪老奴不长眼。”进来那人慌手慌脚忙将她扶起来。 春苗一看来人,顾不得呼痛,忙道:“没事没事,方妈妈快进去吧,夫人一宿没睡等着呢。” “是!”那方婆子拍拍衣衫尘土,忙往里匆匆跑去。 “夫人,夫人!”她还没进门便喊:“宁二奶奶说的那神仙找着了,还在那庙里!” 屋里妇人捂着胸口,匆匆迎到门口:“啊!那快请来啊!” 襄北杨府,乃南阳郡有名大家,虽是商户出身,至这一代,一家三子齐齐致仕,声名鹊起,成为南阳新贵。 这日午时,三进三出的高墙大院内,正寝房里间,古朴厚重,一排乌木长柜,一张红木弥勒榻,一面打满紫檀多宝格的奇珍陈列墙,一方松寿齐天乌木架床。 床上卧着一位发须灰白的男子,双目紧闭,容色泛青,两颊凹陷下去,一看便是病入膏肓之人。 床头坐着那位妇人,是此宅主妇,杨氏大夫人,此时重新鬓了发髻,插上一把镶翠银梳,添了几分贵气。 身旁站着一溜儿丫鬟,一色的青褂墨裙,个个屏气噤声,不敢言语。 外间传来方婆子“咚咚”地脚步声:“姑娘快请进!” 杨大夫人睁大眼睛,盯着进来之人。 身着灰蓝青花半臂,对襟月白旧衫,下系藏青团花襦裙。 她略显失望,这衣着还不如她家一个中等丫鬟尊贵,哪有什么仙气。 再细看,来人身段纤细,走路身姿轻盈,踏地无声,短短几步,竟让观者生出优雅之感。 杨大夫人微微颔首,果然是有来历的,再看到脸,不由暗叹可惜:这样的不凡身姿,竟配了这样一张脸。 来者在她跟前站立,不卑不亢,一双斜挑的单皮眼静静看着她,微屈身福道:“杨大夫人!” 杨大夫人一个激灵,才想起来者何人,忙忘了挑剔来者容貌,就要站起身跪拜下去:“神仙娘娘,都说你能呼风唤雨、判人性命,救救我家老爷吧!我们杨氏一大家子,就靠这个主心骨撑着啊!” 拜到半空,被一双秀手托住,再下不得。 来者沉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夫人客气,奴家不是什么神仙,也不能判人性命。” 杨大夫人抬头,面露失望神色。 “不过。”那来者道:“且先看看,若是能救,自当会救。” 杨大夫人心头微微打鼓,如此年轻的一个普通丑姑,真有传言中那么神奇? 自家老爷从那日晕倒卧床之后,请遍州县名医,用了三月的药,苦的酸的偏方的,依旧头晕目眩,无法起身。 她尚有一丝犹疑,那来者已径直走到床畔,轻撩宽袖,伸出右手两根手指,搭在杨大老爷青筋尽现的脉上。 阴阳之气在杨大老爷干枯的筋脉中穿行,唤起新的生机。 “思忧过度,急怒攻心。” 来者说道。 杨大夫人点点头,其他大夫也这么说。 真气力道加重,集中于心胸间,打通堵塞之郁气。 “呼哧——”一声粗重的呼吸声,杨大老爷睁开眼睛,迷茫地眼神,看着床顶,紧接着是喉头痰动的声音。 杨大夫人瞪大了眼睛。 “痰盆。”来者道。 “快快!”杨大夫人推身边一个丫鬟,再叫另一人:“快扶老爷起来!” “不用。”来者阻止道:“他自己可以。” 杨大夫人举起手帕捂住了嘴,老爷可是三月不曾起身! 一个丫鬟赶紧端了痰盆过来。 杨大老爷猛地咳嗽起来,随着咳嗽一震,手肘着床榻,上身抬起,俯身往痰盆一咳! “哎——”发出一声长叹。 “老爷!老爷!”杨大夫人抢过去,倚坐在床畔,激动地看着杨大老爷。 杨大老爷微微闭了眼睛,蠕动着干皱的嘴唇,轻声道:“舒服了,胸口,舒服了。” 杨大夫人见状大喜,抓着来者的手,欢喜得语无伦次:“姑娘,真是神仙啊!敢问姑娘姓名,杨家定要为姑娘立长生碑!” “阿秀。”来者依然平静:“长生碑就不用了,杨大老爷命不该绝,才有此生机,但内忧未除,难消病根。” 杨大老爷斜依在方枕上,闻言双眼泛红:“我都知道,我这病啊,就是被气出来的。可这病根,怕是消不了了。” “老爷有何忧事?不妨相告。”阿秀道。 杨大夫人也抬手用绢帕擦拭眼角:“不瞒阿秀神仙姑娘,我家这家丑,我今天就都摊开说了。我家老爷,老来得女,上头三个儿子,好不容易盼来这个千金,当宝贝一样养着。谁知三月前,南阳郡守林家上门提亲,我家养的那讨债的,竟然,竟然为个穷酸秀才,跑了!至今生死不明,下落不知!” 语声转为低泣。 “噢?夫人可告知小姐闺名与生辰八字?” 杨大夫人听那意思,神仙有办法!忙一气报上。 阿秀低头沉吟,掐指念算。 一会儿抬头道:“老爷不必再气了,失而复得。贵千金明日便可回来。” “明日?”杨大老爷坐起身子,愕然道。 “明日?”杨大夫人放下手绢,难以置信看着阿秀。 “人已近在咫尺,最晚明日。”阿秀补充。 屋内噤声的丫鬟婆子也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明日?跑了三个月的小姐自己回来? 要真说准了,这人真是神仙吧! 第六十章 成全 第二日一早。 “咚咚咚”敲门声响。 “阿秀姑娘,老爷夫人请您与婆婆去用早膳。” “好,马上来。” 阿秀端坐紫藤棱枝铜镜前,将一张比纸还薄的软面皮贴往脸上。 幻术一般,镜中人立马变了! 明亮桃花眼变成耷拉着眼皮的斜挑眼,玉雪肌肤变得黑沉,眼下还布满麻点,高挺鼻子侧,多了个小指头大的肉瘤,让人不忍直视。 “婆婆,你看这次怎样?” 她凑到屋内罗汉榻上盘腿而坐的一个老妇跟前。 那老妇也一般貌丑,若是旁人看了,必会想:不愧是一家。 她细细看过阿秀脸侧,将面皮边沿隐于发髻之中,再掏出身旁布兜中一柄毛笔,沾了不知什么粉,仔细涂抹。 微微点头:“还不错,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出破绽了。” “多谢!幸亏婆婆肯陪我下山。” “阿秀姑娘,我老婆子虽貌丑,还不笨。你不过是看我人老病多,又孤零无依,带我出来好照顾我罢了。” “婆婆多心了。”阿秀静静道:“你那日不是说,我们两个,一个孤魂,一个野鬼。这孤魂野鬼,自然要互相作伴了。” “是!”那婆婆哈哈笑起来,大嘴裂开,倒也不至于那么丑:“就差一个判官了。” 两人相携出门而去。 正堂花厅,一扇整屏的黄梨木雕山水彩绘漆插屏风,透着富气尊贵。 杨大老爷与杨大夫人已端坐在黄花梨石心圆桌旁,见阿秀二人进来,忙起身迎接。 阿秀微蹲见礼,道:“杨大老爷体弱力虚,还需好好休息,快请坐下。” 杨大夫人喜中带忧:“阿秀神仙姑娘,我家秋洛,真能今天回来吗?” 杨大老爷阻止道:“问那么多干嘛?神仙说了回就肯定回,先让姑娘好好用膳。” “是是!瞧我,一激动,礼数都忘了。”杨大夫人一面笑道,一面吩咐丫鬟布菜。 杨大老爷又对阿秀道:“姑娘请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昨日听姑娘说要上京,杨家有三个不成器的孩子,如今长子杨循,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正在京中为我皇效命,若有需要之处,只管吩咐。” 阿秀颔首。 “特意为神仙姑娘准备的一桌素菜,从今往后,我也跟你一样,吃素,念佛。”杨大夫人诚心道。 阿秀颔首。 “老爷!老爷!”声音从院外传来。 阿秀静静看出去,道:“这么早就来了?” “啊!”杨大老爷和夫人同时站起身,面面相觑:“来了?” 一个丫鬟跑得气喘吁吁,扑到花厅门口:“小姐,小姐,回来了!” 杨家两老张大嘴,杨大老爷双手筛糠一般微微颤抖:“真是秋洛?” “还有,还有姑爷!”那丫鬟低声补充道。 杨大老爷正欲往外走的身形一顿,脸上表情僵住,大吼一声:“他是哪门子姑爷!” 眼看又要气厥。 阿秀一把抓住他手,阴阳之气顺脉而上,压下心口惊火,大声道:“老爷莫急!人回来就好。” 杨大夫人忙扶住他,也道:“老爷,顺着气儿,慢慢来,别又把秋儿给逼走了!” 绕过花厅屏风,是一处三面门柱的敞房,杨大老爷与夫人并坐在罗汉榻上,阿秀与婆婆坐另一侧高背长脚凳。 一男一女被领进来。 女子秀丽瓜子脸,小鼻小嘴,淡眉慧眼,端端正正的小家碧玉模样。 身着鹅黄长裙,进厅便扑到杨大夫人怀里,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娘亲乖女”喊个不停。 男子穿着藏青书生长衫,头扎一字巾,浑身穿戴虽略旧却干净,五官俊秀,一双眼明亮坦然,颇有儒雅之范,进门先跪地拜过,再磕了三个响头,伏身不语。 杨大老爷不言声,拄着龙头拐,冷着脸,仰头望天。 杨大夫人搂着女儿道:“我的乖乖,你可回来了,你这一走,你爹的老命差点留不住啊。” 那杨秋洛也起身跪到男子身旁,磕过三次头,道:“女儿不孝,可爹非要女儿嫁到林家。女儿,宁愿死,也要跟着砚郎,所以,才跑去南阳找他。可砚郎,说女儿做错了,非逼着女儿回来的。” “你,你这傻孩子。”杨大夫人抹着泪:“从襄北到南阳,这一路全是难民流兵的,你一个女儿家,跑那么远,可不是要爹娘的命嘛!” 杨秋洛也泣声:“砚郎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违背父母自择婚约,乃是一不孝;女儿弃父母于不顾不养,私自奔逃,是二不孝;女儿远走他方,害父母担惊受怕,是为三不孝。不孝乃十恶之罪,他定不容女儿如此!” 杨大老爷双目湿润,此时方低下头来,看着跪地的二人,轻哼一声,对那砚郎道:“算你读过几天书,还算知理。不过,娶我杨家女,休想!” “爹!” “杨大老爷恕罪!小生李砚本有自知之明,家贫如洗,无阶无品,只因小时蒙老爷厚爱,能进杨家私塾读几年书,不敢忘恩,也不敢高攀!无奈,又不愿不忍辜负秋娘一片深情,是以斗胆求之。小生必寒窗苦读、发愤图强,来日高中,必保秋娘富贵平安!” “高中?遍地的穷酸秀才,你说高中就高中?”杨大老爷不屑道:“你早日死了这条心吧!” “杨老爷!”阿秀起身一拜:“请容阿秀插一句嘴,这李公子山门高隆,福泽深厚,眉眼正气,将来必是大富大贵之人,倒是可作佳婿。” 屋内人都愣了。 杨大老爷和杨大夫人对看一眼。 神仙都说了,不还跟圣上钦点一样的么? 这可是把脉就瞬间救活人性命,张口就算准女儿今日回来的活神仙! 杨大夫人抑制着激动道:“那姑娘可知,什么时候能高中?” 阿秀缓缓摇头。 秋洛跪走到娘身边,抱住她腿,拼命点头道:“这位姑娘说得对,砚郎一定会高中的,娘,爹,你们就信他一次吧!” 杨大夫人心疼地看看女儿,又一脸盼望地看着老爷。 杨大老爷一闭眼,一掌拍在腿上,咬着金牙道:“好吧!既然神仙金口已开,老夫,准了!” 秋洛与李砚同时大喜,磕头猛拜:“谢谢神仙姑娘!谢谢神仙姑娘!” 第六十一章 赎罪 南阳城外,一排排衣衫褴褛的路人聚守在路边。 都是蜀、梁、孟边境逃出来的难民,被连场战争摧毁家园的无家可归之人。 有头上插草头的少女、女童,有出劳力求主的壮汉少年,还有捧着破碗,乌头黑脸,只讨一口饭吃的老弱病残。 相同的是,都眼巴巴看着过往商旅的马车,希冀来人能给自己带来一线生的希望。 “有菩萨发银子了!” 忽有人喊道。 所有人都往官道前看去,一辆普普通通的黑木四头马车,缓缓而来,马车周围的人群都沸腾着,欢呼着,身后更多的人,往马车旁涌去。 “那日我还不懂,姑娘为何要杨老爷将给你的元宝银锭都换做碎银子,原来你早就想散财了。”身后的婆婆道。 “不算散财,算赎罪。”阿秀平静答道。 马车走得很慢,她站在车头驾座后,在每个伸到车前的手掌上放上两颗碎银。 有少数贪婪之徒,得了银子,藏起来再伸手,却逃不过阿秀锐目明眼,不放银子,只指尖真气一吐,那手便如针扎一般缩回去。 有对马车起觊觎之心之人,也即时能明白,这不是肥肉,是狼牙。 大都是知足之人,握着银子,已是欢喜万分! 车后已跪了一大片人,密密麻麻挤在官道边,磕头大呼:“谢菩萨!菩萨长命百岁!” 成百上千的人,半车碎银子,很快所剩无几。 二两银子,便是一个大户人家上等丫头的月利,这半车三千两白银,说散就散了! 丑婆婆也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城门在望,门前粥棚白烟升起,放粥的锣声“锵锵”敲起来,拿了银子的众人,又欢天喜地围过去! 人群中鼎沸声起。 “娘,喝了粥,再给你买几个大肉包子去!” “这下可好了,可以给麻姑买点布缝新裙子了!” “不知是哪家菩萨,我家老爷终于可以去看郎中了!” “还是这孟国地界好,有菩萨老爷开粥棚,还有菩萨姑娘送银子!” “只要不打仗,哪儿都好!唉,可惜我家那十亩良田。” 马车一空,四匹健马轻松抬蹄,“哒哒哒”穿过城门,进南阳城去。 “我家阿秀可真舍得,我这老婆子,一辈子还没见过那么多银子呢。”丑婆婆咧着嘴笑。 “钱若换不来有价值的东西,便如死物。”阿秀似乎从不会笑,脸上永远是冷冷的表情。 丑婆婆看习惯了,并不以为意:“你这钱,送出去了,对别人倒是有价值,对你呢?” “心安。”阿秀幽幽叹口气:“可这些银子,也不过能管他们几日温饱,不是长久之计。” “姑娘可有长久之计?”丑婆婆大概猜到几分,这位姑娘的本事,比她想的还大,她这么说,便是有了想法。 “若能找到那里,应该可以。”阿秀看向窗外。 南阳算是一座富庶之城,长街宽阔,沿路丝槐杨柳,在四月春光里尽情盛绿。 街道两旁高门大院紧连,多为乌木门青石墙,高檐高窗,比长江南地灵秀楼阁,多了几分大气浑厚。 马车直奔闹市,街道两旁,渐渐商铺酒肆增多,来往行人渐密,一派繁华祥和之气,比城外难民聚集地,天差地别,犹如两个世界。 马车在一间两层小楼的四开门铺面前停下来,车夫粗声粗气道:“姑娘,你看可是这里?” 阿秀撩起车门竹帘,黑漆乌木桐油牌匾上,红漆书着四个大字:“聚源药堂”! “应该是了,进去看看再说。”她下车,再扶过婆婆,那婆婆走路腿脚颇为不便,略瘸,拄着拐杖,在阿秀搀扶下,二人入店去。 “姑娘,问诊还是抓药?”一个正在堂内方桌前打瞌睡的小二迎上来。 “聚源李家,可是你们东家?”阿秀开口。 那小二见来者貌丑衫破,早已没了笑脸,听开口问东家,不由嗤笑:“你们有病看病,管我们东家作甚?” “你们这里,谁是掌柜的?” 小二甚觉奇怪,见来者不看病不抓药,问了东家又问掌柜,莫不是来闹事的吧? 想及此,将二人往外撵去:“去去去,没病就别来捣乱,我们药铺开堂坐诊,不是让你查东家的?” 阿秀不急,只道:“小哥,我确实找你们东家有事,还烦请通报。” 那小二眼一皱,一个貌丑村姑,找自己那财大气粗的东家能有什么事?不是寻仇就是穷亲戚打秋风,自己要报上去,不得被东家怪没眼力劲儿? 便一个劲儿将人往外赶:“走了走了,东家不在,你们真有什么事儿就跟我说。” 丑婆婆被推了一个趔趄,幸好阿秀一把扶住,后者脸起寒霜。 “只是通传一声,小哥何不与人方便呢?”门口不知何时进来一个年轻男子,插话道。 那人身穿石青色水云长衫,外罩天青蜀锦如意纹长褂,发束镶碧玉冠,脚蹬墨青朝天靴。 玉面长眉,明目端鼻,手持折扇,温润毓秀,清新如玉,不知是哪家的翩翩佳公子。 小二早换了副脸色,笑道:“这位公子问诊还是抓药?这两位是来闹事的,公子不必搭理。” “闹事?我见她们只是让你通传而已,这算闹事?” “这。”店小二摸不着头,这贵公子明显帮这俩丑货说话,他们有啥关系?不太可能啊。 “公子可认识这二位?” 公子摇摇头。 “那就是了,他们就是想找东家来闹事的,当然得赶出去!”小二不耐烦解释道。 “我看,还是你自己出去吧。”那公子轻轻扔下一句,便端着折扇,往里走去。 小二愣在原地,什么叫我出去?什么意思? 发愣间,后院门帘一掀,进来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身形壮实,一见那贵公子忙迎上去拜道:“二公子这么早到了,怎么不先通传一声,小的也好派人迎接!” 二公子?掌柜的叫他二公子? 店小二的额间滴下汗来。 那二公子往身后一指:“这小二好像不懂通传,请他回去吧!” 掌柜的不再多问,双目一蹬:“陈二,你领了月钱,回村去吧。” 店小二终于明白过来,忙跪下抽了自己两个嘴巴道:“掌柜的,二公子,小的错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没给二公子通传。” 他呜呜捂着脸,怪委屈道:“不过,小的不是不给二公子通传,是不给那俩人通传而已。” 那二公子蜀锦绣竹折扇一挥,在胸前摇着,淡淡道:“你还不知错在何处吗?” “上门即是客,你以貌取人,失了诚意,怠慢客人,这是其一;你不问缘由,自作主张不做通传,越了规矩,这是其二;你拒人于门外也就罢了,还上手推老者,失了礼数,这是其三。” 不待那小二反驳,掌柜就已明白怎么回事,叫来人,将那小二叉了出去。 阿秀与婆婆在一旁看着,心下已知此人是谁。 第六十二章 金矿 “李二公子好!” 那二公子处理完店小二,正准备招呼阿秀婆孙两人,还不待开口,阿秀已先上前拜礼。 此人正是聚源东家,李家二公子,李昱怀之弟,李昱准。 他闻言一愣:“姑娘怎知我是李家二公子?” 此女相貌虽丑陋难看,但言谈举止间,大方舒朗,不卑不亢,惹人好感。 又见其一语道破自己身份,不由多了一层好奇。 阿秀直言:“民女与公子兄长昱怀曾在江湖有几面之缘,称得上为友。听其说过李家事务,所以知道二公子。” 她本不想搬出李昱怀的旗号,但兹事体大,不是百分百信任,这件事情怕不好操作,是以只好冒着泄露身份之危险,实言相告。 好在,李昱怀江湖朋友甚多,他一时半会儿应该也想不到自己。 李昱准果然面色稍缓,能听大哥言及李家事务,当不是普通之友,遂道:“既是大哥好友,也是昱准贵客,姑娘若不嫌弃,请到里院,同饮清茶!” 药堂屋后,一方四合小院,侧厢房外一道曲廊,直通花厅,厅堂只东西二墙,后临清塘,边布垂柳,前临中院,正对五彩缤纷的月季花圃。 有丫鬟来递过茶水,再在廊下烧起茶炉,茶香花香并于一味,清中带甜,春风送暖,不由让人心神愉悦。 李家的人,都很会享受。 李昱准屏退掌柜,与阿秀婆孙分榻而坐,闲闲道:“不知阿秀姑娘,找兄长有何事情?” 阿秀时间紧急,不想绕弯子,单刀直入:“恕奴家冒昧,阿秀是来找二公子的。” “哦?”李昱准微皱眉:“找我?” “正是。昱怀兄说过,李家生意,都是二公子经手,那开矿之事,当然,只能找二公子。” “开矿?”李昱准更加不懂。 他刚从蜀南一座李家铜矿视察回来,途径襄阳,顺道看看店铺情况。 那铜矿已落入梁军之手,分利比孟国还狠,商三官七。也就是说,他们雇人采矿炼矿运矿,完了还要白白分出去七成! 他正愁是不是将这矿山转手出去,见这貌不惊人的姑娘一开口就是开矿,不由心生抵触。 “姑娘此说何解?” “听昱怀兄说,李家手中有不少矿山生意,不知对金矿开采,是否熟知?” 李昱准正端着茶的手腕一抖,金矿?这女人竟敢说金矿? “姑娘的意思,有金矿在手?”他语气不由带点质疑。 要知天下金矿,世间珍稀,比铜矿铁矿盐矿的寻找、开采,不知难上多少倍。 官家倾一国之力,要费多少年,多少工夫,才能寻到一个金矿之地,这样一个普通少女,敢说金矿? 不过,话说回来,他李家倒是在黔南金矿中有几分股,利已不少,若真有金矿送上门,由他李家所主,那比现下所有生意加起来都值钱! 想到此,心头一阵激动,但又迅速冷下来,就凭这女子一句话?金矿?想太多了吧! “并没有。”阿秀静静看着他道。 李昱准不由轻笑:“那姑娘到底找我何事?” “与你合作采矿,你负责与官府协谈,组织开采;我负责找矿,矿山开采产出全归你,我只有一个条件:采矿工,从城外难民中出。” “姑娘怕是说笑吧。”李昱准端起刚放下的茶碗,轻饮一口,笑道:“姑娘可知这金矿有多难找?凭姑娘一双腿,走遍秦川五十山,每山细细挖开看,怕都要十年。” “不难。”阿秀道:“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在从襄北来南阳的途中,奴家经过一溪,见有金水色,溪水源头,三山鼎足,生土黄之气,土生金,金为黄。公子可派人,与奴去此处寻金矿。” 李昱准一口水差点呛到肺腑,这姑娘,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看上几眼,便说有金山? 抚胸道:“姑娘莫不是来戏耍李某的?” 阿秀轻叹,此人不是闻金忘形之人,故也难以劝服,于是细看他面相。 李昱准见阿秀不再言语,只静静凝望自己,那细细单皮眼中,两颗黑瞳竟泛着流光溢彩的宝石锋芒,不由一愣。 “二公子出身富贵,为人聪慧明直,一生衣食无忧,但有一苦,无妻运。” 李昱准回过神来,苦笑道:“原来姑娘还会断相,不过你既已知我乃李家二公子,便能说我衣食无忧也不奇,你认识我大哥,也可能知道我尚未娶妻。” “不是未娶妻,是已丧妻,且不止一个。不过,一个是有实无名之妻,一个是有名无实之妻。”阿秀看着他道。 李昱准越听越恐,放下茶杯,手执折扇,转着扇柄。 此人难道真是方外高人? 他确有一个订过亲的青梅竹马,却在十六岁那年生病夭亡。后来有一个通房丫头,怀了胎,母亲便说若生男就抬为妾,可惜那丫头生产时一尸两命,就这么没了。 这都是家中秘事,大哥应该不会跟江湖中人说起。 不由对阿秀所言,信了三分。 阿秀见他神色将信将疑,道:“公子可否打开折扇扇几下?” 李昱准闻言,打开折扇,轻摇数下,摇过后纳闷自己为何如此听话,道:“姑娘还想说什么?” 阿秀见扇风扬发,闭目心中暗算,再开口道:“公子所虑之事,不妥。” 李昱准更奇:“我所虑何事?” “买卖之事。”阿秀道:“此事宜静不宜动,静观其变,不日将有好转。” 李昱准见她言语间虽不详,却能对上心中正忧虑的转卖铜矿之事,心中大懔! 若说家事,要是对方有意打听,也可能会知道。 但这自己心中盘算之事,从未对人说起,这陌生女子又如何会知道呢? 不由问道:“我心中确实掂量一件买卖,姑娘可怎么知道的?” “此扇乃公子常用之物,能吐主人心思。公子所虑,当与钱财有关,但外环境不久会变,公子之虑,将不动自解。” 李昱准已是拜服,但心中仍有怀疑:“姑娘世外高人,请恕李某得罪,但这金矿之事,姑娘到底有几分把握?” “公子派人随我去一看便知,若是有,李家当可跻身天下极富之家。若是没有,公子又有何损失呢?” “好!”李昱准一拍大腿,端起茶杯:“那昱准,就亲自跟姑娘,走一趟!” 第六十三章 逃兵 南阳西南方八十里,关口山中。 山势平缓,双涧环抱,内中林木繁茂,四野猗蔚。 一条小溪边,三人正在一人多高的茂密草木丛中沿水穿行。 灌木封路,草可蔽日。 “这草怎地长这么高?”一个扎黑色头巾,着红边墨色武士服的魁梧男子道。 “土厚,水肥。”走在最前面那人答。正是阿秀,她扮男装,头扎书生髻,身着褚黄短褂,青色阔腰绑腿裤,脚踩草履,踏着溪边小石,一面低头细看,一面往前探路。 走在中间的是穿着墨紫色长衫的李昱准,一面走,一面学着领路人的模样,低头在溪水中四看。 忽然前面人猛然停下,直接踏进溪水中。 “阿秀姑娘,可是有发现?”李昱准急切问道。 虽然同意跟了来,但他心中,还是不相信真能找到金矿。 阿秀探手在水中石下摸索,抓起一把溪砂,缓缓在水中轻筛。 李昱准撩起长衫,也踏进没过脚踝的溪水中,往阿秀处俯身看去。 溪水清亮,一双雪脂凝肤的玉足沁在水中,宛如白心冰糯翠精雕而成。 李昱准不禁心头一跳,赶紧收住目光,往阿秀手上看。 阿秀缓缓直起身,武士服也探头过来。 象牙白掌心中,一小滩细碎砂石,映着盖住溪水的蓬草隙间阳光,泛着星星点点刺目的亮光。 “金砂?”那武士服首先道。 李昱准张大了嘴,伸出拇指食指,捏着其中一星亮光,凑到眼前,手指分开,那亮光粘在食指上,黄亮夺目。 “金砂!”他脑中有半分空白,随即被狂喜填满! 真的是金砂! 他抬头看着阿秀,那张丑脸在此时看来比花魁都美,要不是对方是女子,他都想抱着她抛到天上去。 “真的有金子!”他压抑着心头激动,声音带颤。 “我的老天爷!”那武士服捧着头呼道,再撩了袖子,弯下高壮的身子,在溪水中不停捞着溪底泥沙。 “保柱,别找了,这点还不算什么,对吧,阿秀姑娘?”李昱准掩不住满脸喜色,举着食指,信心满满。 “嗯。”阿秀颔首,面色无波。 忽她头微侧,往岸上草丛深处看去,“有人缀着我们。” “谁?”那保柱本是李昱准的随行保镖,见阿秀都发现有人跟踪,他却毫无所觉,不由有些微赧。 他乃蜀山弟子,一柄蜀门短剑使得风生水起,随同李昱准大江南北走遍,也不曾误过职,失过手。 他功聚双耳,果然听到草丛外树林中,隐有人呼吸声传来。 这阿秀姑娘都能听见?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张丑脸。 “什么人在此?”他踏上溪岸,呼喝道。 “你爷爷我。”来人见被识破,干脆从树林中走出来。 草叶树枝窸窣声响成一片,草丛中隐隐绰绰多了一大片黑黑的人影。 一个黑脸汉子穿草而出,来到溪边,头扎烂布巾,身着宽袖短褂,身形高大,只比保柱略矮几分,肩宽背厚,方脸方颌,眉弓凸起,一脸凶相,手持长枪,威风凛凛地看着三人。 他身后紧跟着钻出一个干瘦的矮个男子,猴儿脸尖腮,嘻嘻一笑:“我就知道你们三个小贼,鬼鬼祟祟进山,肯定有什么勾当。原来是在这儿偷我们的金子。” “你们的?”李昱准自身也武功高强,不把这些山贼流寇放在眼中,一面轻摇折扇,一面踏上岸来:“可有官府凭证?” 那领头男子洒然一笑:“老子说我们的就我们的,要狗屁凭证。” 一上来就不认官府,看来对方是摆明要明占。 “这位是当家的吧,怎么称呼?”阿秀仍在溪水中,依江湖中礼抱拳问道。 “这位小哥还懂点规矩,在下倪某,此山此水都是我寨中的,我兄弟皆可作证。”那倪某皮笑肉不笑道。 “既然如此,这溪水里的金砂,就归你们了。”阿秀淡淡道,走上岸来。 保柱眉宇间怒色变厉,正待开口,李昱准挥手止住了他。 草间一片唏嘘声,山贼们本是跟着三人而来,看李昱准像贵家公子模样,准备绑了换点钱。 没想到竟听说他们在溪水中找到金子,一时变了主意,此刻亲耳听到说溪水中有金砂,哪按捺得住,个个摩拳擦掌,激动万分。 倪老大也面色轻动,没想到这么容易,想来对方人少,知难而退,一挥手道:“兄弟们看看去。” 他话还没说完,身后十几个黑影呼啦冲进溪水里,纷纷弯腰掏起来。 李昱准站到阿秀身边,轻声道:“姑娘真让给他们?” 阿秀微抬眼:“公子勿急,你觉得找他们做金矿护卫如何?” 李昱准哑然失笑:“山贼?做护卫?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心有贪念,守着金山,护卫也变贼,心有禁忌,奉上金山,贼也不敢收。是贼是护,只在一念间。” 李昱准心中生起高深莫测的感觉,这位姑娘,究竟是何人? 话说山贼众人在溪水中扑来扑去忙活半天,一无所获。 阿秀往前一步,看着倪老大道:“这条溪给了你又如何?你能找到金子吗?” 众贼光着手抬起头来,倪老大冷笑一声:“我就把这条溪翻个底朝天,不信找不到。” “溪水蜿蜒悠长,就算你们兄弟天天在这儿捞,一天能得一两金又如何?够你们这么多人穿衣吃饭娶媳妇儿吗?更何况这山溪分岔甚多,你们如此捞法,还不如继续回去做贼。” 倪老大脸色忽青忽白,看着阿秀道:“好,只要小哥你说,哪儿还有金子,我就放你们三人一条生路。” “你觉得,找到金子,你们就能平安喜乐过日子了吗?”阿秀又往前走一步。 倪老大轻哼:“当然,有钱了还愁什么?” “那好,你看看。”阿秀说着,往溪水上游三尺处一个往右的小分支流处一指,对众人道:“此处有金。” 山贼们呼啦着全扑过去,争相恐后,后面的拉着前面的衣衫,前面的踹着挡着身后人,唯恐落在后面。 动作快的三两步跳到那水流中,不一会儿,就有人激动得涕泪狂流:“有,金砂!我找到金砂!” 他身旁有人喊道:“这是我先看到的!” 有人伸手在他掌中一抓,“分几颗给我!” 有人在附近水中又有发现,正要伸手捞,被旁边人推到一边,转眼又有人扑过来,比的就是手疾眼快,身强力壮。 转瞬间溪水中乱成一团,你推我攘,你抢我夺,个个眼光发绿,湿透衣衫,水花四溅。 “看见了吧。”阿秀看着面色铁青的倪老大:“为几颗金砂,就打成这样,金子多了,恐怕就要出人命了。孟国铁马元帅麾下的西征军,也不过如此。” 倪老大闻言眉头一跳,双眼眯成一条线,眼睛像利刃扫过来:“你说什么?” 第六十四章 冤狱 阿秀站定:“我不喜欢浪费时间,你既然是众人老大,就给个答复吧,是愿意做护卫跟着我们李公子,还是愿意做逃兵,等着官府来抓?” 倪老大脸色一沉,长枪撩起厉风,朝阿秀当胸刺来。 也不见阿秀有何动作,他直觉眼前一花,枪头一空,面前无人。 一只秀手搭在他左肩,一股森寒凛冽的真气从肩头狂涌而入,霎时左肩一麻,不得动弹。 “我不杀你,只想帮你们。” 李昱准与保柱都是神色一惊,这姑娘身手竟然如此骇人,连他们都看不清她是如何动作的,只一个照面,就将这贼头子拿下。 身在其中的倪老大更是惊魂未定,他知道她不是说笑,若她想杀他,此刻他早没命。 那边溪中众人捞金抢金乱作一团,完全没察觉到这边的动静。 倪老大又是惊疑又是羞怒,大喝一声:“崽子们都滚过来!几粒金子就把你们**子都给卖了,看你们那熊样,还有没有点兵气儿!” 众人这才发现,自己老大被人挟持了,个个脸上变色,围拢过来。 阿秀朗声道:“铁马元帅金左傥乃铁铮铮的汉子,不知为何他手下儿郎竟做了逃兵?” 众人见她一口道破自身来历,不由都愣在原地。 “小哥如何知道我等是西征军?”有人扬声道。 李昱准与保柱也很想知道。 “你们掌中皆有箭茧,站姿双腿微分,内屈,一看便是长期骑马握弓之人。打斗之时,一拳一腿皆有招式,而孟国,只铁马元帅亲编一套格斗拳授予麾下军士演练,专门针对近身肉搏战。你们空有金元帅的架子,却无金元帅之忠勇豪义,为几颗金子兄弟相争,真是给西征军丢脸!” 听得众人大懔。 倪老大终究是刀口喋血之人,沉下气来,见阿秀提起西征军,红了眼眶,叹气道:“小哥知道金元帅,却不知道堂堂元帅却被小人诬了做阶下囚,如今已拿进上京。我等逃得性命,却无力伸冤报仇,只得在此偷生。” 阿秀当然知道金元帅,当初金左傥本是孟国第一大将,领京淮十万兵马,但因性情忠耿,难以收为己用,被自己与父亲设计,调往西边做了西征军元帅。 也因他的离开,导致东路无将,后来倭奴偷潜入境,直逼上京。 “被何人何事所诬?”阿秀道。 之前那瘦小汉子红着眼道:“两个月前,五万梁军在襄阳外偷袭我军大营,被金将军诱敌包抄,中了我军埋伏。金将军亲带我们一万人,深入敌营,断了梁军后路,与周宓那厮的五万人,将五万梁军围困三日,终大获全胜!可惜,那本该来接应我们的周宓,迟迟不出现,我们单军落入后援的梁军手中。” 他声带哽咽,周围人肃穆而立,拳头捏紧,似又都想起那惨烈战场,厮杀狂吼,血雨满天。 “后来,后来我们仅剩五百余人逃出。好不容易回到自己营地,却被周宓带人拿下,说将军私通梁军,要奔逃梁国。将剩下的兄弟们,又都,斩杀了。” 说到此,呜咽声变成无声长泣,倪老大也眼眶湿润,接着道:“我们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变成通缉逃兵,大伙儿无路可走。连难民都能喝碗官粥,我们却连难民都不如,常常饿得头晕眼花,被逼无奈,上山为匪。” 说到此,手中长枪“哐当”落地。 “倪某知道小哥乃世间高人,若小哥有救将军之法,倪某等人愿追随效命、肝脑涂地!” 阿秀听到金左傥被下狱,便明白,这是父亲的手笔。 杨昌烈被召回梁都长安,生死不明。梁军五万人战败,孟军大捷,趁这好时机抢了功,又除了眼中钉,一箭双雕。 她松开压着倪老大的手,淡淡道:“金将军能不能救,还不知。不过你们,倒是有条现成的好路可以走。” 倪老大身子一松,差点倾跌,踉跄站稳,立马拱手道:“小哥请说。” 阿秀回身指着李昱准道:“这位是李公子,准备在这片山中开采金矿,你们可在此担任护卫,负起守护之责,身份问题,李公子当可解决。” 李昱准点点头:“户口问题,只是小事,只要各位愿意诚心相护,李某必将以诚待之。” 人群中有个声音低低道:“有金山了,还当什么护卫?” 阿秀纤手一抬,人群中一个蓝衣胖子“哎哟”一声跌出来,趴在她脚下。 隔空驭气! 在场之人皆是脸上一惊。 阿秀道:“我知道,爱财之心,人皆有之。但见了金子,也要先想想,有没有命花。首先,你们众人齐上,也不是我们三人对手,能不能活过今天,还不好说。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们占了这金山,一传十十传百,官府迟早会知道,就凭你们几十人,能守得住?与其为点守不住的财丢了命,不如规规矩矩在此做个护卫,拿着月钱,安心找个媳妇儿,组个家,生个胖娃娃,好好过日子。” 一席话说得众人心头服服帖帖。他们本是亡命之人,见有横财,以命相博,也想拿下。 但听得有机会过上安稳日子,尤其后面几句话,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美梦,谁还愿意去冒丢命风险? 倪老大“噗通”一声,朝李昱准跪下:“腾州倪其勇,望公子收留!” 其他人也纷纷跪下,报上姓名,求李昱准收留。 那胖子摔得一脸泥,也颤巍巍跪下道:“英雄饶命,小的不敢再胡思乱想,也愿跟随公子!” 当下双方约定,倪老大回山寨与其他兄弟商议妥当,不日李昱准便会派人去与他们接洽统计人数,安排户口职务等事宜。 众人离开之后,阿秀三人继续往山中行。 “没想到阿秀姑娘如此深藏不露。”保柱还为阿秀那手隔空驭气震撼不已。 越往山中走,溪流越窄,山越陡峭,草高林密,前行困难。 阿秀一面以掌气推开杂草,一面道: “他们终究是亡命之徒,不吓吓,难以服气。金矿守卫终是大事,倪老大算是忠义,但他手下的兄弟,鱼龙混杂,还不好说。好在公子可以以户口拿捏住他们,比聘来不熟的人,尚安全几分。” “姑娘聪敏细致,深谋远虑,李某自叹不如!”李昱准道:“却不知姑娘师从何家?” 话音刚落,见阿秀立于溪沟边不动。 “你们看,这是什么?”她回身抬头,指着脚下一方土石。 二人俯身看去,剥去层土,只见红土石间,露出丝丝金黄亮色,见过金矿的李昱准立马明白过来。 捏着拳头看向阿秀,脸上掩不住的激动欣喜:“这是,金母岩!” 第六十五章 救人 接下来的事情都很顺利,南阳郡守同样欢喜,亲自带了人来测山量地,估了矿山规模,上报朝廷。 李昱准一面派人去黔南请矿师炼金师等技工;一面调了各处有经验的矿山掌事,筹组准备;一面在南阳亲招人手,照阿秀所托,在北逃难民中选了青壮劳力,解决了若许难民家庭的生计问题。 阿秀婆孙只停留七日,待开矿事宜尘埃落定,便继续北上。 越往北,战争气息越淡,中原沃野,城村安宁。 这日马车经过许昌城外一处村郭庄园,官道边聚集一群人,正围着一棵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马车近了,阿秀隔着帘栊抬眼一看,那树上,竟绑了个书生。 看样子受过虐打,衣衫褴褛,发髻凌乱,垂着头,双目紧闭,脸上有些微血迹。 她本不愿多管闲事,扫过那书生面容之时,心下一惊,这五官轮廓,倒是与那人有几分相似。 “停!”她喝到。 正闭目打盹的丑婆婆睁开眼来:“可是到许昌了?” 阿秀摇摇头:“婆婆,可下车帮我打听打听,是为何事?”她指指窗外。 她今日没打算见人,是以没带面皮,让脸透透气,此时腮含凝霜,目色幽幽,外间春暖花开,车内人却如冷空秋月。 婆婆看看窗外,喃喃道:“姑娘善心!” 一面说,一面下车去。 “哎呀,这么俊个后生,怎的被绑树上了?” 婆婆身旁一老婶子看她一眼,道:“老姐姐外边儿来的吧?这猢狲捉弄了周二爷,被打了一顿绑出来,恐怕命是留不住了。” 一面说,一面叹气摇头。 “怎的捉弄了人,就保不住命?这断案判命,也得衙门来审啊?” 那老婶子慌忙摆头:“老姐姐小声,那树下都是周家护卫,可别让人听见了。” 丑婆婆掏了一串铜板藏袖里塞过去,凑到那老婶子耳边:“那烦婶子给我说道说道,究竟是什么事?” 半晌,丑婆婆回到车上,向阿秀道: “这人姓丁,几年前寡母去世,就剩自己讨生活,给人写写信,测测字,人称丁秀才。 几月前,这周家说家运不顺,请高人算命消灾,姓丁的便去了,将那周二爷小时之事算得清清楚楚,摔过几次头都知道。把周二爷说得心服口服,再照他所说,驱邪消灾。 遣了六房姬妾,放了几十口仆人,往村子里散了几箩筐铜钱,还每日在村头槐树下供上好果好肉好酒。结果昨日抓到这丁秀才,偷了那供奉的酒肉,自个儿大吃大喝。那周二爷才醒觉上当,一查发现,丁秀才买通了他院里一个老头儿,才知道他小时的事情。 于是将姓丁的抓起来,一顿毒打,今晨给绑到树上,杀鸡儆猴,说要给周围的乡亲们看看,坑骗周家,是什么下场!” “敢这么办,这周家的来头,也不小。说这周二爷的叔叔,是镇国大将军周府上的大管家,这镇国大将军,本身是当朝元帅第一人,再加上今年,与柳国相结了亲,权势滔天,谁还敢惹?这周二爷在这一带是横行惯了的,管着大将军家千亩田庄,作威作福,这好几村,都是他家的佃农。官府都惹不起。我看,咱们要赶路,救下人就走吧,姑娘就别出面了。” “婆婆说的是。”阿秀颔首,心中将镇国大将军这名字念上好几遍,再掏出几锭官银,交到她手里:“婆婆去交涉吧,能用钱解决最好。” 丑婆婆瘸着腿,蹒跚到那树下,揉着眼,仔细看了会儿那秀才,忽扑过去趴他腿上大哭起来:“我的侄儿哎,我的亲侄儿哎,婶娘晚来接你几天,怎的你就丢了半条命了哎!” “什么人?走开走开!”果然有两个家丁模样的人手拿皮鞭从路旁树荫下出来。 丑婆婆趴在地上,抹着泪抬头道:“两位小爷,我侄儿何事得罪了你们,要将他绑在这儿?” 一个家丁叉着腰道:“你侄儿?这混账东西诳了我家二爷,你找人抬口棺材来救他吧。” 丑婆婆一听,吓得脸煞白,颤巍巍揪着一个家丁道:“小爷,这侄儿可是我丁家独苗,且留他一命可好?” 一面说,一面将手中银锭递了一个过去。 那家丁平日得点碎银打赏已算齐了天了! 没想到这丑妇出手如此阔绰,眼睛被白花花的银子晃得睁不开,握着银锭藏进袖口里,吞了吞口水,嘿嘿一笑:“这穷秀才还有这样的富亲戚!” 丑婆婆又给另一个凑上来的家丁手中塞了一锭银。 两人相视一看,眼珠转了转,后来那人开口道:“老婆子,你这侄子可坑了我们二爷不少钱哪,这两锭银子,可换不来他性命!” 丑婆婆手往褡裢中一掏,那两人瞅着里面白花花一片,喜上眉梢。 丑婆婆动作停下来,看着二人道:“两位小爷放心,只要二位将人放下来,这袋子都是你们的。不过,二位可能做主?” 两人被这话一激,又受那银子诱着,心头噗通直跳,有了这银子,随便去哪儿置些田庄不能过日子,哪还管什么周大爷周二爷。 其中一人道:“婆婆你只管带人走,二爷跟前我们自有说法。” 说着过去扇扇丁秀才脸,“醒醒!丁老四,你婶娘来了!”一面长刀砍断绳子。 那秀才恍惚着抬起头来,见一张陌生丑脸杵在自己跟前,吓了一激灵。 见她过来扶了自己就走,忙反应过来,一把抓着她肩袖,道:“婶娘!” 丑婆婆见这人倒会顺杆儿爬,微微一笑,凑在他耳边悄声道:“算你运气好!” 一面假装抹着泪,扶着他,穿过人群,坐上马车车辕。 接了银子的家丁慌忙挥手:“赶紧走吧!” 四匹健马长啸,往前奔去。 丑婆婆进了车厢,端了茶,递出车帘子。 那丁秀才在车架座上,接过茶碗咕咚咕咚几口倒底,伸手递过碗道:“再来一碗。” 连喝三碗热茶,方缓过来,一双亮眼透着几分机灵之气,用破了洞的袖口擦擦嘴:“多谢婆婆救命之恩!小的丁巳,身无半文,不知如何报答恩人!” 另一把如珠玉撞盘的声音响起:“不必报答,到了许昌城中,你便自己逃吧。” 丁秀才虚弱地笑着道:“有恩不报,非君子。不过,那周二爷骄横霸道,必不肯放过我,小的,只怕,给姑娘添麻烦啊。” 忽听得身后马蹄哒哒而来,站起身往后看去,几匹黑头大马疾驰而至,叹口气道:“姑娘,周二爷带人追来了,此恩留待有命再报,丁某还是就此别过吧。” 说完,就要跳下车。 第六十六章 讹钱 车帘忽扬起一条缝,一道狂猛真气涌到他身边,生生将他倾斜的身子扶正! “既然救你,又怎能再让你被抓回去?”帘内人道。 丁巳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车帘。 刚刚车帘掀开的一瞬间,他恍惚见到一双秋月般明亮清烁的杏眼,还有那阵拦住自己的风,怎么回事! 自己可是遇仙了? 再看看身后渐渐追近的人马,微微一笑,放下心来。 周二爷,看来今趟你要栽了。 八匹大马,喷着气儿打着蹄儿,将前进的马车逼停下来。 “丁老四,两锭银子,就想走啊?” 领头一个蜡黄脸,方头长腮,青眉凹眼的中年男子,一看便是酒色过度之徒,身着紫棠绸衫,扬着马鞭喝道。 “周二爷是觉得,我这表叔,性命不止值两锭?”阿秀掀开车帘,下车来。 周二爷见下来一个容貌丑陋的村姑,厌恶之心顿起,要不是听说这人出手阔绰,他才懒得跟她说话,搓着手中银子,道:“当然。” “那你觉得值多少?” 周二爷晃着大脑袋:“至少二十锭官银。” “既然如此,那烦请周二爷给我婆婆二十锭官银,人你带走。” “这。”周二爷不妨将自己给绕了进去,支吾半晌。 身旁马上一人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他一扬马鞭,居高临下道:“哼,这穷孙子的命值几个钱?是小爷我屋子里那被他遣散的美妾婢仆,还有那供奉的酒肉值钱,都得给我赔回来!” “谬也谬也!”那丁秀才摇头晃脑道:“二爷,那怎能让我赔呢?那是为二爷您散财消灾的道法!” “呸!你个满口胡说八道的龟孙,买通我宅内丁老头来诳我,害老子家财倒散了不少,灾还一点儿没消,我道你个屁的法!” “咦?二爷,你说我是龟孙,又说你是我老子,那你这辈分,是龟儿子?” “噗!”那周二爷旁一个随从没忍住,笑出声来。 周二爷一张黄脸恼得通红,“啪”一鞭子朝丁巳甩过去:“你这狗嘴子!” 眼看要落到丁巳身上的鞭子,被两根手指夹住,定睛一看,竟是那丑不可耐的村姑! 他咬着牙一扯鞭,鞭稍稳如山石,岿然不动。 他身旁随从见势不妙,纷纷下马围过来,拔剑出鞘。 阿秀淡淡道:“我表叔说的没错,你确实需要散财消灾。” 周二爷知道遇到了高人,心悔不多带几个人来,咬着牙看着她:“你道我要消什么灾?” “绝后之灾。”阿秀道。 周二爷眉毛一跳,这是他心头痛病。 他本贪女色,十六岁就开始通房纳妾,十八岁娶妻,妻妾成群,子嗣也多,本已有四子一女。可这两年来连失三子,唯一一个两岁的儿子如今又在病中,不由日日操心烦忧。 此次寻高人解困,便是想为此子去灾免祸,没想到按照丁巳说的折腾几个月,儿子病不但没好,反而加重! “你跟那丁老四串通一气的吧!”他嗤笑:“一家子靠算命骗钱骗财!” 丁巳忙摆手:“我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 “周二老爷,你命中有六子,本是贵命,可惜,伤了祖业,动了根,现下只余一子,命悬一线。我说的可对?”阿秀不恼不气,手一松,放开鞭稍。 周二爷扯着鞭子的手骤然失力,往后一仰,差点跌落,又听阿秀话语,瞬间出了一背冷汗! 他有两妾确实流过胎,若加上那两个,就是六个,这事儿,丁巳可不知道,周家都没几个人知道! 他呆了刹那,连滚带爬下了马背,跪道阿秀身前,“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拱手道:“高人!这位高人,可有法消我周家之灾?” 这一变动,丁巳看呆了,那几个拿剑的随从也呆了,他们何尝见过自家老爷给人下跪磕头的! “我表叔已经教过你法子了,你照做就是。只是这财散得还不够。你祖宅,这两年是不是动过?” 周二爷浑身汗津津,抬起头道:“去年买了个戏子,打通了西园,新盖了几片楼。” “那园中可有松柏青竹等林子?” “有一片松林。” “园子外可有海棠桃花等三月花树?” “园外是片山,好像是,是。”他思索着。 “那山上都是桃树,二爷!”一个随从插嘴道。 “对对。”周二爷点头如啄米。 阿秀叹口气:“你家祠堂灵牌,是不是靠西位?” “正是。” “松林正阴,桃花正阳,阳抱阴,犯了大忌,又冲了祖脉,子孙不昌。不仅如此,你夫妻不睦,你与妻家成仇,成了孤困,家业难保。你自己,面色晦暗,眉毛低垂,唇冷齿松,藏病于后腰,近来是否鸡鸣前必醒,心悸难安?再不小心,有断命之厄。” 周二爷见自身秘病,从未向外人道起,都被这个陌生女子一一说中。 此时已是完全折服,别说找阿秀要二十锭了,就算要自己给出去二十锭都不带眨眼,将怀中银子统统递了过去:“高人,求高人救我周家子孙!” “我救不了,只能你自己救。” “高人请说!” “不但要散妾,以后也不得近女色,此其一。其二,拆屋放园,将新盖的屋子园子都还成原样。其三,将那松林烧毁,不得留根。其四,将你儿子交于生母带走,三年后才能回来。可保他一命。至于你自己,很简单,不再为周将军家办事,便可解厄。” 周二爷愣在原地,前几项都好说,可他自己,不为周家办事,那做什么去? 他虽凶蛮好色,可也不蠢,战战兢兢,颤声道:“姑娘此意,周家,可有不详?” 阿秀说出最后一句:“两年之内,上京周家,必亡。” 说完跨上马车,道:“启程吧!” 周二爷还呆跪着,见马车扬起尘土,忙喊道:“高人!高人请留步!” 马车绝尘而去。 两旁随从忙过来扶起他,“二爷,那人说的上京周家,可是大将军家?” “怎么可能?大将军家声势顶天,怎么可能两年必亡?这姑娘,比丁老四还能忽悠!”另一人道。 “啪”!这人话音刚落,脸上便挨了一耳光。 “你懂什么?这才是高人!” 周二爷搓了搓扇人的手,浑身被汗湿透,喃喃道:“快,找个人,给叔叔送信!” 第六十七章 听书 丁巳心中疑云重重,刚才那姑娘上车之际,经过他身边,他斗胆抬眼看去,目光掠到她耳后小小一块皮肤,白玉般,和黑黄面色截然不同。 而车内,似乎除了那丑婆婆,再无第三人,那他看见的眼睛,莫非。 还有她刚才噼里啪啦放豆子般一串话,将那周二爷说到下跪磕头,想来定是样样准。 还有她那手功夫! 这才是高人,真正的高人! 丁巳心中热血沸腾,拿定主意,向车内道:“请问恩人姑娘怎么称呼?” “阿秀。”声音清冷。 “阿秀姑娘。”他在车外朝里虚拜一下,道:“刚才姑娘所说,是真的还是诳他的?” “我孙女怎会诳他?”丑婆婆得意道,她最膜拜阿秀的阴阳术数,简直五体投地。 “没想到,我这个假算命的,竟然遇到个真高人,惭愧,惭愧!”丁巳家中有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周易,自己也喜欢研究六十四卦,凭着自己的理解和三寸不烂之舌,倒也能说得人迷迷瞪瞪。 可这姑娘,一相面就能道人心事,这才是高人! 他更坚定了主意,接着道:“那阿秀姐姐后来说的消灾之法,是真要救他?” 姑娘一下变成了姐姐。 “是。”阿秀答。 “啊?”丁巳大奇:“他想趁机讹钱,我还以为,你会好好教训他,让他灾不可化。” “阴阳之术,只可帮人,不可害人,若是害人,便成巫。”阿秀淡淡道。 “阴阳之术?那是什么?是周易吗?”丁巳不懂。 阿秀不做解释:“差不多吧。那你的消灾之法,是如何算出来的?” “嘿!”丁巳不好意思笑道:“我就看不惯他平日里仗着有门好亲戚就作威作福,抢占民女,占田占地,才想了那么几个嗖主意。” 阿秀难得嘴角微微一动:“倒是说的没错,散财积福。” 她略顿一顿,“你的名字挺有意思。” 丁巳挠着头,笑道:“我爹偷懒,丁巳年生我,就取了这个名字,要是丙辰年生,估计就叫丁丙辰了。不过大家都以为我是丁四,都叫我丁老四。” “阿秀姐姐,你们既然救了我,不如让我再多跟你们一程,到京城如何?”丁巳又道。 “你怎知我们要去京城?”阿秀奇道。 “这马是大宛雪蹄青骢马,乃西域贡品,只有京中权贵人家才用得上。乘这马车的人,从南往北,当然是要去上京的。” 这马车是李昱准从自己车队中分出来赠与阿秀的,没想到,这秀才,能从马匹推断出此行目的。 “你还懂马?”阿秀暗忖,此人倒有几分聪敏。 “不懂,不过是天天在官道上晃,来往马匹看得多了。” “你猜得没错,不过,还是各行各路吧,你想上京,我们自会给你盘缠。” 丁巳笑嘻嘻道:“丁某获姐姐相救,怎能再收姐姐盘缠。不如一路相随,牵马打尖儿,也算是给姐姐报恩了。” 他基本看出来了,这一老一小不似普通婆孙,阿秀才像是做主的那个。 说话间,已到了许昌城内。 丁巳见天色渐晚,主动张罗道:“阿秀姐姐,咱们就找个能吃饭能住店的客栈吧!我知道城内有个地方好!” 不等阿秀回答,他便向车夫道:“去南城柳街庆丰居!” 丑婆婆看着阿秀,笑吟吟道:“这小子,看来是赖上了。” 庆丰居地方不错,前院饭堂,后院客栈。 中间一方碧水池塘,垂柳依依,莲叶田田,塘上两条曲廊,每道廊中两座水阁,坐满食客,水中红鱼摆尾,游弋争食。 车夫歇马而去,店小二将三人引到后院客栈,阿秀要了两个独门小院,对丁巳道:“我与婆婆住这里,你与田哥儿住隔壁小院,一人一间。” 田哥儿便是车夫。 丁巳瞪大眼睛张着嘴合不拢,自己有一间房,车夫也有一间房! 车夫跟主子出门在外,多是住客栈通铺,他本打算自己也跟车夫住通铺去,没想到,这姑娘,竟然让他们住独院儿,一人一间房! “阿秀,秀姐姐!”他激动到口吃:“我们,只是下人。” 阿秀打断他的话:“跟我一起,没有上人下人,既然同路,就是朋友。” 她还是她,她也不再是她,良雨良的某些部分,也根深蒂固在她心里。 “歇息一下,去前面用膳吧。” 丁巳还呆站原地,热血澎湃,他本想以仆人身份跟在她身边,她的本事,他要能学到一星半点儿也好,没想到,她说,是朋友! 阿秀与婆婆先出院来,沿着池塘曲廊,缓缓往前走去。 路过水阁,阁上无丝曲之声,只穿来一把抑扬顿挫的说书声。 阿秀耳朵一动,忽住了脚步。 “……这韩今是在湘国以丞相之职,经营多年,胜在根基深厚;湘女王则有湘王遗旨,虽是女子,却是名正言顺!兄妹二人终金戈相见,一个宫墙之上,巾帼英姿,领金卫铁甲;一个宫墙之外,烈烈战旗,引千军万马,欲知他二人究竟如何结局?请听下回分解!” 楼阁内传来一片嘘声,有人喊道:“能不能一气儿讲完!” 有人笑:“这家伙,就跟山羊拉屎蛋儿,一次几粒儿!” 有人道:“再不说,过两天消息就传这儿来了,谁还听你说啊!” 忽众人见一个貌丑衫旧的女子进来,将两锭银子往说书人案前一拍:“你继续说下去。” 那说书人故意在关键时刻停下,就是想多讨点赏银,见白花花的银子往眼前一放,口水都差点流下来! 装模作样地饮了几口茶,喜滋滋站起身,继续说起来。 丁巳与田哥儿寻婆孙二人过来,见二人在水阁中占了临水一方桌,正凝神听书,遂也进来在旁坐下。 “……这内城金卫铁卫加在一起,也仅五千人,虽有顾将军用兵入神,英武无敌,又如何挡得住那两万精兵!……守城两日,城内金卫尽数牺牲,城门将破一刻,只见那韩今是身旁一蒙面骑士,射出如雷霆电击、似风驰电掣,惊天动地的一箭! 那箭尖,瞄准的正是墙头上精疲力竭的顾将军!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身旁人影一闪,挡在他身前,替他承了这必死一击!那人,正是湘国女王!” 丁巳发现阿秀的手藏在袖中,抱着双臂,微微颤抖。 “城墙上登时扬起一蓬血雨,湘国女王躺在顾将军怀中,二人双双跌下城墙,落入城外攻城兵马之中,殒命而去!……” “砰”!一声响,丁巳一回头,见阿秀晕倒在桌边。 第六十八章 上京 庆丰居内,说了一场书,晕了一个人。 食客们津津乐道着新任湘王的奸诈狠心、杀妹夺权,以及湘国女王的重情重义,舍身挡箭! 没人注意晕倒在桌旁的那个丑脸女子。 也没人注意到她身旁那个瘦高男子不顾男女之嫌,抱了她起身往客院跑去。 阿秀悠悠睁开眼,这胸膛,不是那人胸膛。 瘦骨伶仃,宽大的麻衣车夫衫穿在他身上,跑起来晃晃悠悠,真是难为他了。 “放我下来。”她说。 丁巳喘着气,正跑到院门口,怀内女子轻如羽扇。 “阿秀姐姐!” “我没事。”她挣脱下来,站立于地。 婆婆和田哥儿也跟了上来。 “怎么,突然晕了?”丁巳担忧之情真诚不伪。 “饿的。”阿秀道。 她向丑婆婆伸出手,丑婆婆忙一把抓住,紧紧握在掌心,揪着心道:“是饿的。” “走吧,回去吃饭。”阿秀下巴朝水阁一指。 饿的。丁巳不再问,犹疑着,与田哥儿往水阁走去。 夜幕已临,华灯初上。 阿秀立于池边,抬头望天,呼吸渐渐微乱。 “我算不出来。”她向婆婆道,语气戚然:“心乱,算他算不出来!” “姑娘放心吧!”婆婆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顾公子福泽深厚,必能逃出生天的!” 阿秀定定神,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是,他不是早厄之象,明明是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一面说,一面抬脚,往水阁走去。 两颗泪滴落下来,被风掠到湖水中,漾起一圈儿涟漪,瞬间了无痕迹。 巴陵东去八十里,长江北岸一座山峰脚下,几点渔家小屋,黑瓦白墙,静静枕靠在江边。 一青衣男子头扎额带,立于江边,看白涛滚滚而下,五月江风迅疾,带起衣袂翻飞,更显丰神俊朗。 一白衣老者从他身后小屋出来,往江边走去。 青衣男子听得脚步声,回头抱拳道:“师叔早!” 白衣老者仙风道骨,白须飘飘,脸容清癯,虽已过知天命之年,一双眼却似孩童般纯真。 他把过青衣男子脉搏,云淡风轻道:“已完全恢复了,你主意可定了?” 青衣男子脸容冷峻:“是。还请师叔先往越国等候,小侄尚有一事未了,想先去上京,寻一人。” 白衣老者叹口气:“好,既你有心,我归元宗弟子,也算为天下人尽尽心了!” 他们身后不远山石上,趴着两个脑袋,一男一女。 那男子白面皮,细嫩肉,眨巴着不大的圆眼睛,低声道:“可怜的殿下,但愿早日找到良姑娘。” 那女子年纪更小,背靠在山石上,懒懒道:“你说那良姑娘,可比师兄更好看?” 男子搔头:“这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怎么比?反正,良姑娘,可好看了。” 那女子眼睛发亮,微微一笑,面颊露出两个深深酒窝:“只要是好看的,我都喜欢!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六月初,日头渐炽,蝉声不知何时,从枝繁叶茂的杨柳树荫里漫出,转眼无处不在,“知啦知啦”,宣示着夏天的到来。 北地的夏,燥热干爽,空气中不带一丝水气,随处是明晃晃的炙阳,烤得日头底下的人畜口干舌燥,汗流浃背。 是以,这上京城南门口的茶肆生意特别好。 茶铺前搭起两个大棚,已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还有没座儿的,蹲在路旁的竹林荫里,叫上一碗凉茶,让竹林子里阴凉凉的风,爽爽一身汗,再起身赶路。 一个赶着牛车的老汉在茶铺前停下,热得满脸大汗,面色通红,扯着嗓门喊道:“小二,一碗冰镇凉茶!” 他身旁竹棚下,一个坐在条凳上的女子开口道:“老丈,你还是用碗热茶好。” 那老汉瞪着铜铃眼看了那女子一眼:“这么热的天儿,你还让我喝热茶,那里外都得熟了!” “我说老伯,听我姐的没错,你还是喝热的吧!”女子身旁一个高瘦男子道。 老汉扯着嘴一笑:“你两人是卖炭的吧,大夏天哄人喝热茶!” 说完不顾那么多,接过店小二递过来的凉茶,就要往里灌。 “哐”!一声脆响。 那泥陶茶碗掉地上摔了个粉碎。 老汉一愣,自己明明端得挺稳的,怎的就碎了。 茶棚里只有少数眼力高明的客人,看出那茶碗是被高人真气所击落。 “老大哥,这碗可要两文钱一个啊!”捧茶的小二心疼道。 那老汉的脸崩得更红,气汹汹道:“两文就两文,再来一碗!” 小二又端上一碗,“哐”!第二个茶碗和第一个的命运一样。 “哪个王八孙子逗老子玩儿呢?”老汉终于觉得不对劲,瞪着牛眼,鼓着一腔中气吼道。 “再来一碗!” 第三个茶碗端到嘴边,他鼓着眼四下打量着, “碎!”茶棚里有看热闹的人低声道。 “哐”!果然,第三个茶碗也碎了。 老汉暴跳如雷,额上青筋迸出,瞪着门口刚刚说话的女子:“是不是你们搞的鬼,我孙老汉哪里得罪你们了?连口茶都不让吃!” 那女子不气不恼,起身叫了店小二过来,拿了一贯铜板,道:“多的钱算茶碗钱,再请这位老丈喝一碗。” 众人皆楞住,她如此一说,就等于承认那茶碗是她砸的。 见她说完,也不再解释,扶了身旁老婆婆,一行四人出了茶棚去。 老汉目瞪口呆,直到店小二把第四碗茶捧到跟前,才回过神来,接过茶咕咚咕咚一气儿灌到肚子里。 喝完还咂巴咂巴嘴,似在回味那丝凉气儿,开口道:“爽!” 又看着那女子远去的背影,皱着眉念叨着:“喝了凉茶也没怎么嘛。” “老丈,那可是你救命恩人!”茶铺中一黑眉黑长须的清瘦中年男子,叩着茶碗道。 “哦?”不仅老汉,茶铺里众人也抬起头来,疑惑不解地看着男子。 “他面色赤红,目含燥火,乃是热毒攻心之象。若那时喝下凉茶,冰气将他穴脉封冻,热气无处可散,急攻心脉,必死无疑。”阿秀耐心解释道。 “那姐姐何不直说?”丁巳对阿秀更是膜拜不已,这女子貌虽丑,其他方面却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 “他性子倔强,说了怕也不信。砸碗三次,他怒气外冲,热毒随之散发,气血通畅,此时再喝凉茶,虽与五脏无益,但也无性命之虞了。” 第六十九章 借力 说话间,四人来到路旁马车边。 城门在望,阿秀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钱褡裢,递给田哥儿:“多谢哥儿一路相送,就此别过,请哥儿代阿秀谢过二公子!” 这田哥儿壮壮实实,脸庞憨厚,就一个好处,听话,跟谁便听谁的,见阿秀吩咐,只管点头称是,也不推辞,也不挽留,也不问缘由。 接过褡裢,便上了马车,扬起鞭子,“得儿”一声,驾车而去! 阿秀又转头看向丁巳,他精神已完全恢复,身量颀长,眉眼与那人确有五分相似,只没了冷肃之气,眼神活泼,脸颊依然瘦削,显得腮骨略方。 见阿秀看着自己,仍旧笑着道:“阿秀姐姐,我还没报恩呢,我是不走的。” 阿秀道:“你真想跟着我?” “是!” “你不问我进京做什么?” 丁巳正容,不再戏称姐姐,道:“丁巳的命是姑娘给的,姑娘要上刀山,丁巳就给姑娘垫脚;姑娘要下火海,丁巳就给姑娘挡火!” 他说到末一句,见平日里眼都不多眨一下的阿秀,眉毛微微一跳。 “那好。”阿秀神色转瞬又恢复平静,听到火海二字,她浑身还是禁不住发冷。 她俯身示意丁巳稍稍蹲下,就在丁巳耳边,说了几句。 丁巳面不改色,眼睛里隐隐有激动之意,不顾官道上不时有车马经过,朝着阿秀便拜了下去。 “丁某愿誓死追随阿秀姑娘!” 阿秀静静打量着他。 阴阳之气,名不虚传。有了融合天元真气的阴阳二气之后,她的阴阳术也进入到前所未有的境界。 观,察,理,觉,灵。 阴阳术的修习,沿这五个层次,越往上越高明。 以前的良雨良,判人判事,在理、觉之间,多靠理,觉有几分,却不清明。 如今的阿秀,已远远超过了理的阶段,甚至进入灵。 很多时候,她看周遭万物,脑中便自动呈现这些事物的阴阳五行分布之气,徐徐流动,是盛是衰,是正是邪,一目了然。 丁巳,有胆有谋,可用。 她点点头:“起来吧,既如此,你我可姐弟相称。” 丁巳跪在地上,嗫嚅着不肯起身,眨着眼看着阿秀:“可以,可以师徒相称吗?” 阿秀一愣:“我,并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 “以姑娘的计划,若是师徒相称,有我解决不了事情,师傅再上,不就名正言顺了?” 阿秀想想,倒也有理,遂点点头。 丁巳忙磕头道:“多谢师傅!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 阿秀忙拉了他起来,从怀中掏出几颗碎银,并一张银票:“你找个不大不小的宅子,再到我说的地方留下暗记,我办好事情,自会去寻你。” 丁巳点头:“这些天我需要做什么吗?” 阿秀嘴角微微一动:“给人测字吧,遇上麻烦的,记下来转告我。” “徒儿明白!”丁巳接过银票,向阿秀与婆婆一揖,拜别而去。 “等这件事定下来,婆婆也能有个安稳居所了。”阿秀搀着婆婆,往城门走去。 丑婆婆拍拍她手:“你不用担心我这婆子,我就怕给你拖后腿。” “只是,我看那李二公子人是极好的,为何姑娘不求他们相帮?” “时候未到。”阿秀淡淡道:“且现在形势不明,等势头起了,他们自会找上门来。关键,还看今日要见的这一位。” 上京南城门口,一个乔装挑夫,坐在城门砖墙下的大个男子,与城门口酒楼上缓缓饮茶的白衣男子,视线都紧盯着一辆普通官宦人家常用的榆木黑漆清油车,在四匹雪蹄大马的拉驰下,缓缓驶入厚重巍峨的南城门。 两个男子起身,一往东,瞬间没入城中。一往西,尾随马车而去。 一个时辰后。 上京城东南,大觉寺,一间普通禅房内,一浓眉大眼男子,脸容风流,黑须挂鬓,把玩着手中一把小刀,问着跪在下首的白衣男子:“你看清了吗?确定是李家马车?” 白衣男子道:“一清二楚,车厢外壁右上角标了一个小小的聚字,那马是大宛特有的雪蹄青骢马,确是李家无疑。” “好,若真是她,救金将军之事,没可能也会变得有可能。”他想起以往的合作,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可又暗叹一声,不知她会不会生气自己如此做法,还有,她到上京来做什么?那人,她和那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迫不及待地往外走去,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城东上善坊,离巍峨宫城仅一条街之隔的镇国大将军府邸。 正院书房内,当朝手揽兵权的镇国大将军周坤,正半阖着眼,手中转着青花鱼戏莲纹茶碗盖,听下首管家回话。 他年过四十,身为孟朝军中第一人,权可倾天。膝下两子两女,两子皆在军中出力,长子周宓,刚在边境立了军功,朝廷又赐了爵;长女去年与柳国相的长子结了亲,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如此权柄大握、富贵滔天之时,竟然有个小小算命的,敢说他周家,两年必亡! 他是不信这些的,但此人敢如此信口雌黄,还是个女子!必要找来问问,谁给她的胆,又凭什么,如此咒他周家。 他听完管家回话,将茶碗盖往桌上一扔,“当”!茶碗盖稳稳落在茶碗上,不偏不倚,滴水不洒! “聚源李家是吧,好,你明日,拿我的帖子,派人去李家,请!” 同一个时辰,上京城西北,一所略显破败的青瓦石墙大院门口。 门庭萧索,虽是夏日,却不见有甚绿荫,大红朱漆门匾上,刻着几个描金大字,金漆剥落,覆满了灰。 只有缺了一只眼的两尊石雕麒麟旁,两株半枯半黄的耸天银杏,立着旗杆一般光溜的树干,强撑着一线生机。 就如这长久无人踏入的忠亲王府。 今日是个例外。 门房老舍头听见有人敲门,还几疑自己年老耳鸣,直到那铜环扣门声又响了七八下,他才徐徐打开门来,露出一条边。 眼前一把闪着光的碎银子。 他不由瞪大了眼。 “老伯,我们是王爷旧识,烦请老伯将这封信转交到王爷手中。” 老舍头有点激动地揣下银子,还多问了一遍:“你们要找的王爷,可是忠亲王?” “正是。”那年轻女子道。 老舍头乐颠颠地往里跑去,那女子如此年轻,她身后的老婆婆,怕才是王爷旧识吧。 会是谁呢,这皇家的亲戚早都死绝了,其他攀关系的,也早不来了,会是谁呢? 躺在床上的忠亲王,看完那页素笺,浑身筛糠似的抖成一团,再将那纸狠狠揉碎。 心里想着,会是谁呢? 不管是谁,他都要见上一见,他挥手道:“带进来!” 第七十章 故人 阿秀与婆婆正侯在角门处,等着通传,一面打量着院中那面座山琉璃影壁,双龙戏珠图的彩绘已经斑驳,显得黯淡无光,只那泛着五彩暗光的琉璃,隐隐透着旧时的富贵庄严。 “婆婆的腿,只要好好将养两个月,便能好了。”阿秀握着婆婆的手,怕她路途辛苦,顺便以真气探查一番。 “多亏姑娘相救,还每日推拿按摩,阴阳真气,确实神奇!”丑婆婆活动了一下腿脚,叹道。 阿秀去神女峰找她那日,正是她不小心摔断右腿的第二天,她好不容易爬回地屋中,半瘫在石床上,以为自己将要拖着断腿死去,阿秀来了。 她二话不说,先给她接了骨,以阴阳之气激活经脉,她的断腿神奇般的复苏起来。待阿秀道出来意,获得假面相助之后,又提出希望她下山,陪在身边。她才终于告别呆了四十年的神女峰。 “二位,王爷有请。”一个小厮从影壁后转出来。 二人由小厮领着,穿过前院抄手游廊,再穿过花园,直接往园中林木深处一所大宅子走去。 到了宅子门口,迎上来一个穿着半旧杏黄春裙的婢女,再将二人领进去。 阿秀不由暗叹一声,果然是没落了,当年这王府内,仆丁婢女,随处随行,哪个不是衣鬓华贵,服饰精巧。 到了内宅,更是大吃一惊,房中只窗边一张罗汉长榻,花梨木束腰案几,连个摆设都没有,空空荡荡,只对面一张金楠木龙凤呈祥架子床,罩着销金色秋香帐,还有几分当年的贵气。 床上斜依着一老人,靠着大方迎枕,显是新梳好的发髻,插着一枝青玉逍遥簪,鬓角一丝不乱,只当年一头不羁黑发,变成灰白色,面容凹陷,颧骨高耸,两道眉又粗又长,也是灰白夹杂,失了当年的威严,添了岁月风霜。 特别是一双眼,暗淡无光,了却生机的模样,木木地打量着来者。 阿秀见过礼,道了一声:“民女阿秀,见过忠亲王。” 也暗自打量着他,这与记忆中那个驰骋飞马、手握神箭的英雄王爷相差太远,算来现在也不过四十出头,豪迈英姿已变成垂垂老者模样,她又是一声轻叹。 转头扫了扫坐在床头半扶着王爷的侍女,颇有点面熟。 “阿秀?你是何人,那信上内容是你所写?”忠亲王有气无力地问道。 阿秀点点头,转头打量四周道:“王爷竟无半点防备,这屋外,连个侍卫都没有。” “防备?”忠亲王干涸的神情动了动,随即咧着嘴大笑起来:“哈哈哈,我还要防备什么?我一个残废老头子,无子无孙无财无权,还要防备什么?” 他忽的停住了笑,看着阿秀:“姑娘是来取我性命的吗?你究竟是谁?怎么知道的那些事?” 阿秀摇摇头,淡淡道:“王爷答应民女一件事,民女就告知王爷民女的身份。” 忠亲王的眼珠动了动,十分不解道:“我还能有什么事,是能答应你的?” 此女,来得诡异,长相诡异,所写之信,更是诡异,她会要自己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头子做什么事? 这朝堂之上,还有他的利用价值? 阿秀低着头,垂着眼,恭肃答道:“容民女给王爷治腿。” 忠亲王一愣,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耳朵:“你说什么?” “民女说,给王爷治腿。”阿秀道。 忠亲王身旁的侍女也激动起来:“我们王爷的腿,能治吗?” 忠亲王挺起的胸膛又往迎枕上靠去,呵呵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个江湖骗子,打探一点旧事,便冒充故人。可惜啊,你们打错了算盘,我这王府之中,可没什么好骗的了。” “民女不要报酬。”阿秀道。 忠亲王又愣了半晌:“那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给王爷治好了腿,民女自然会说。就如王爷所说,王爷现在,可谓一无所有,败得不能再败,除了性命,又有什么可忧的呢?但王爷的性命,说句实话,现在也没人在乎,即使是柳相,也不想将孟家子孙逼迫殆尽,留下骂名。” 忠亲王激动与好奇各占一半,他知道这个陌生姑娘说得没错。对方留了他半条性命,就是知道他再成不了认识事,就如没了爪牙奄奄一息的老虎,只余静静等死。 他点点头:“好,你要治,便随你治。治不好,我也不会怪你,若治好了。” 他黯淡的眼神亮出一丝精光:“我这条老命,就是姑娘的。” 他身旁的侍女面容清秀,神色激动,起身对阿秀道:“姑娘请!姑娘可需要金针纸笔等物?” 阿秀摇摇头:“不用。” 那侍女与忠亲王皆是一愣,不用金针倒可以理解,不用纸笔,如何开药方? 但这阿秀太过奇怪,不可以常理推之。 阿秀先扶了婆婆到罗汉榻上坐下。 忠亲王此时才吩咐道:“为客人上茶。” 领她们进屋的婢女才端了茶进来。 阿秀径直走到床榻边,对忠亲王屈身一拜,道:“王爷,失礼了,可能会有些疼。” 忠亲王眉头一跳,疼?他这双腿已麻木多年,他多想尝尝疼的滋味。 婢女掀开锦被,阿秀半跪在床头,隔着衫裤,双手似蝶舞般快速扫过血海、曲泉、伏兔、梁丘几个大穴,再按到三阴交处。如此反复。 她有把握能治好,因为,用天元之气毁了忠亲王双腿的人,就是她自己。 阴阳之气,从生处死,再从死处生。 忠亲王开始还只是皱着眉看着,后来竟隐隐约约,双腿传来如针刺的感觉,刚开始是一两根针,尖锐的瞬间的疼痛,然后那针扎愈加密集,疼痛愈加剧烈。 “痛!”忠亲王坐直了身子,口中惊呼,不是难过,是惊讶,还有喜悦! “会痛了!会痛了!啊!”后面一身呼叫却真的带着痛。 那针扎的感觉已经变成刀剜。 他双腿血肉就如春天的田地,被犁头挖到地里,将每一寸土地翻过来,再重新生出生机。 他咬着牙忍着,额头豆大的汗珠滴落下来,身旁婢女双目含泪,神情逼切地握着他手。 身下双腿传来铺天盖地的凌冽之气,冲破血脉,直奔脑际,“啊——”! 巨大的浪涛卷过之后,是徐徐缓缓的风平浪静。 “王爷感觉如何。” 阿秀立起身,微喘,黑黄脸色却一丝不变。 忠亲王缓过气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腿,轻轻动了动脚趾头,动了! 他再轻轻将腿往外挪挪,也动了! 他眼眶润湿,张大着嘴,一下下朝着阿秀的方向挪过头去,双唇打着颤:“姑娘,神医啊!” 阿秀微微颔首:“阿秀不是神医,只不过是王爷的故人,前来叙旧而已。” 她抬起手,宽袖拂过脸庞,袖袂落下,那黑黄脸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张玉白莹莹的绝色面庞! 第七十一章 旧事 忠亲王看见那张脸,张大的嘴瞬间僵住,脸色巨变,面容惨白,饶是他疆场多年,生死血腥场面见得无数,也比不过此时的惊骇! “你,是人,是鬼?”他听见自己从打颤的牙缝中迸出一句话。 他身旁的侍女也神情惊愕,双目透着刻骨的仇恨,一面扶着忠亲王,一面死死盯着眼前的女子。 这侍女,该是忠亲王心腹,但说无妨,她也认得自己?阿秀思量着。 “民女当然是人。”阿秀垂首,她知道,若忠亲王先知道是自己,绝对不会让她治腿的。 “你,你不是?” “民女没被火烧死。”阿秀淡淡道。 忠亲王胸口起伏得厉害,他刚刚还只是润湿的眼眶,再忍不住,滚滚老泪纵横而出,突然坐直身子,猛地拔出床头挂着的一柄青玉玄天剑,朝阿秀掷来:“你,都是你,害我几兄弟骨肉相残,毁了我孟家天下,怎的就没死!你这妖女,还回来做什么!还想将我孟家断子绝孙,斩草除根吗?” 说着,额头青筋暴起,眼如铜铃,面色赤红,发须根根直立! 阿秀将飞来的剑一把握住,眼神如黑潭,深不见底:“王爷莫急,请先冷静,看在民女治好了你的腿的份上,听民女说几句。” 忠亲王这几句,似用完了所有力气,又仰身靠在迎枕上,大口喘着气,想起面前这人,刚刚治好了自己的腿,自己还说什么,命都是她的! 怎么就将自己的命,交给这恨不得千刀万剐的仇人了! “你又想,做什么?”他近乎绝望地问。 早知道要落入她手里,还不如死了算了。 阿秀叹口气:“民女以往罪过,愿以两事相抵,一事,是治好王爷的腿,王爷的腿是被人以真气断绝经脉,眼下经脉生机已复,还需好生将养,给民女七日时间,王爷必能恢复自如。” 忠亲王面色动了动,罪过,她的罪过,滔天倒海,如何相抵?除非。 他正想着,听阿秀接着说道:“二事,民女将助王爷,让孟家天下重归正统,重统四海。” 忠亲王感觉心跳骤听了几下,定了定神,方道:“娘娘是否在说笑?” 阿秀摇摇头:“民女叫阿秀,不是什么娘娘,请王爷牢记。” 忠亲王大口喘了喘气:“为何?” 阿秀轻叹,声线清朗,字字明晰:“我本柳相之女。” 忠亲王只觉心跳又停了几下,脑中如雷击,纠缠的旧事纷繁芸杂,忽然间清晰起来,此女乃柳相之女! 他懂了!他终于懂了! 原来如此! 怪不得此女入后宫以来一直兴风作浪不得安分。 他一直看不明白,她图什么? 打压朝臣,祸乱后宫,将皇室宗亲赶尽杀绝! 人都以为她要效仿则天大帝,夺宫谋权,偏偏她从不结党交朋,只管作乱! 原来,柳相! 他一直知道此人野心不小,借清除妖女之机,拥立新王,辅国成相,现在,孟家天下只是个名号而已,实权早已落到此人手中,改朝换代,差的只是一个契机。 原来如此!他早就布好了最精妙的一招棋,看着孟朝渐渐乱下去,弱下去,再一手收拾残局! 忠亲王只觉几个呼吸间,天地变得分明起来。 为何忠心耿耿的自己会遭王兄猜忌!为何威风凛凛的王爷府会突遭抄家!为何自己一子两女皆被人所害!为何大孟朝会落得四分五裂! “柳相!”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牙齿咬着咯咯作响:“他好狠,竟能舍骨肉为棋!” 阿秀平静道:“王爷此刻,可信了信上的内容。” 他信了,他也终于懂了,孟家真正的仇人是谁。 他有些不知所措,知道又如何?治好了腿又如何?孟家现在,只剩那个被柳相牢牢把控在手的七岁傀儡皇帝。该怎么做? 他终于抬起头,平静地看着眼前这张脸:“娘……,阿秀姑娘,你想,怎么做?” 阿秀看了看他身旁的侍女。 “晴儿,你先出去。”忠亲王道。 “王爷!我。”那晴儿心有不甘。 忠亲王叹口气,对阿秀道:“也罢,阿秀姑娘既想赎罪,这,晴儿,你看着可眼熟?” 阿秀侧头仔细打量着晴儿:“似颇为眼熟。” 那晴儿清瘦瓜子脸,脖颈雪白纤细,凤目婉转,娥眉修长,望之温柔如水,此时一双眼中尽是深深恨意。 “这是王皇后的侄女,他们王家与我有恩,我偷偷救了这么一个。” 王皇后。 阿秀眼一闭,怪不得这么眼熟,是长得像她啊! 她不知被这表面端庄宽仁的皇后害过多少次,可惜别人不知她深浅,下毒、刺杀明里暗里各种陷阱都躲了过去。 终被她逮到机会,由父亲做局,她配合引诱,治了王皇后勾结外戚,预谋夺宫之罪,将王家,抄家灭族。 她本不想那么多人死,可她身不由己。 阿秀轻轻道:“晴儿姑娘,可愿让阿秀赎罪。” 晴儿双肩抖个不停,语气清傲:“你,我原以为,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妖女,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被人摆布的可怜之人罢了!” 阿秀心中微微一痛,虽然她心知如此,但被人如此直白道出,还是第一遭。 她颔首:“是。都是可怜人。” “阿秀姑娘现在是不是可以说说,你究竟有何打算?”忠亲王按捺不住道。 “阿秀刚刚说了,还孟天下。” 忠亲王又是几个深呼吸:“你打算对付自己父亲?你可知现在是他的天下?还有,孟家现在,只剩下那个七岁孩子了。” “王爷,还有您呢!”晴儿插嘴。 “我?”忠亲王干笑几声:“我就算腿好了,折磨这些年,也是油尽灯枯,只愿好好颐养天年,了却残生而已。” 他看着阿秀:“姑娘若是寄希望于老朽,怕是想错了。” 阿秀淡然道:“柳相,暂且不动,先把兵权夺回来给王爷可好?至于那个位置,自然有合适的人去坐。” “谁?”忠亲王直起身子。 “我想,过不了多久,此人便会找上门来。” “到底是谁?”忠亲王动了动腿脚,似乎想站起来。 “孟前太子,孟千秋。” 忠亲王终忍不住,双腿着地,一把扯着床帐,颤巍巍站了起来,失声道:“他还活着?” 第七十二章 测字 这是丁巳在柳树胡同口摆摊儿测字的第五天,胡同口一条平缓的城中河,清平河穿流而过,河上一座三孔石拱桥,连接城南城北,是上京城中著名的望柳桥,更是上京南城门往城中最繁盛的正阳坊所去的必经之路。 日日人来人往,路边闲摊儿也多,挑担儿的货郎,烧饼摊儿,卖珠花儿的,磨菜刀的,杂耍卖艺的,沿河堤一字排开,吆喝声讨价声此起彼伏。 丁巳的算命测字摊儿每日也能有几个铜子儿的生意,他喜欢凑热闹,扎堆头,没事儿就跟人闲聊,在这一带也混了个眼熟。 这日午后日头正盛,他背倚着一颗大柳树打盹,忽前面摊贩中起了一阵骚动,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往前看去,见一队人往这边走来。 领头一人头扎赤红一字巾,两撇倒八字粗眉,一双青牛眼,肩膊粗壮,腰间插一柄弯刀,正是这一带人称三爷的地头蛇,在京中颇有势力,周围行人纷纷避开。 丁巳暗叫不妙,正准备卷摊儿走人,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测字的小子!” 丁巳回头,赔笑道:“三爷,您怎的亲自来了,没在家歇个午?” 那三爷神色不善,皱着眉,大喇喇往他跟前一坐:“新来的吧,你眼还挺贼,认得爷!你这摊儿,一天至少得交五个铜板的地皮费。” 一面说,一面举起粗糙的大手,比了五个手指头。 丁巳带着笑,眼皮子下却没有恭顺的意思,坐回河堤石条上:“三爷,您看我这儿摆了三天都没五个铜板儿呢!还得三爷多提携提携,介绍点生意,等丁某挣了钱,自然要孝敬三爷。” 三爷八字眉一挤,凶相更甚:“你小子,我还没落到好处呢,你倒想巴结上了!这样,你给我测个字儿,准了,就先免你这些天的地皮费,要是不准。” 他指了指丁巳身后测字算卦的条帛:“这玩意儿我就先抗走,等你拿铜板儿来赎。” 原来是来测字的,丁巳暗松一口气,虽然阿秀给他的银票足足有五百两银子,租了宅子还绰绰有余,但拿来交这莫名的地皮费,他是千万个不愿意。 随即又愁起来,他这半吊子算卦,能不能准,全凭运气,事到临头,也不能说不测,直接砸了自己招牌。 只好强着笑道:“三爷请说。” 周围摆摊儿的、行路的,见三爷要测字,纷纷围拢过来。 三爷睨着眼,四下打量一圈儿,听头顶柳树上有黄雀喳喳鸣叫声,遂道:“就黄雀两个字。” “那三爷想问何事?”两个字,更难解,丁巳盘算着,如何给对付过去。 三爷歪着嘴,摸摸下巴短须:“你算算我要问何事?” 丁巳强装镇定,在纸上写下黄雀两字,心中却敲起了小鼓,是从黄字开始掰呢还是雀字开始掰? 正冥思苦想,耳边穿来细语声,他心头一亮,抬起头来,见人群中多了一张熟悉的丑脸,顿时踏实下来,清清嗓子,坐直身子,敲着白纸道:“黄字有田有土有人,想必此事中人为乡下农人;雀子拆开来少佳,少年佳人,为少女;黄雀,擅鸣,口舌之意。又有言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三爷想是为一乡下少女,与人有口舌之争,此事若处理不好,则有闹大之嫌,且难以预料后果,倒不如学黄雀在后,坐等收成。” 听着丁巳的话,三爷的倒八字眉渐渐放平,大嘴微张,眼中有不可思议之意,他本来只是心情烦躁,见这测字的,随便测测,想刁难此人一番,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此人竟将他心中所忧之事,猜了个八九分。 他乃京中三大帮之一京帮的三把手,前几日有个乡下地痞在京帮赌坊欠了债,被京帮收了他几十亩田抵债,这小子为了祖田,愿意以妹抵债。 本来这种人口买卖,你情我愿,在京中都属平常。 这地痞妹子姿色上佳,二哥一见到,就欢喜万分,想纳为小妾。只没想到这姑娘倒是个硬头货,声称与个外乡穷秀才有婚约,誓死不从。 京帮在上京城也算是势力不小,与官宦权贵爷多有来往,二爷哪会把个穷秀才放在眼中。 三爷觉得不妥,现在是秀才,万一明年春闱,一跃龙门变举人,那就是有了官身之人,强抢官妻,就不是小事了。 虽为江湖帮派,也要遵守江湖规矩,与官府两不相犯,乃是规矩之一。 为此女子,他与二爷辩了几句,二爷本就为帮主之位与他有隙。老帮主退位在即,论资历,二爷在他之前,论声望,他却略有胜出。因此,二爷认为此事乃他刻意针对,两人为此闹到明面上,甚至隐有动干戈之意。 有人建议他以此为名,趁机扳倒二爷,但他也无十分把握,犹豫不下。 此时听丁巳一番言语,心中有所动,又不想将帮中之事在大街上说,略收起惊讶之意,淡淡道:“你小子倒是挺能瞎掰的,你住哪儿?” 丁巳一愣,知道这是要上门拜访之意,往人群中一瞄,见阿秀一颔首,嘻嘻笑道:“小的就住在柳树胡同鲁府旁边的歪脖儿槐树旁院里。” 三爷不再多说,扯了地上白纸,揉成一团:“你算得不准,那条帛我先拿了,明日歇摊儿凑钱去吧!” 手一挥,身边汉子拿了丁巳测字的条帛,一行人便离开了。 围观人群中,看得懂的,知道这测字的小子是说准了,三爷是要上家门拜访呢! 丁巳苦笑着,甩甩袖子,卷起摊儿,往柳树胡同内走去。 这是一间普通的三进五架宅子,共十五间房,在这上京城中,并不算大。 丁巳引着阿秀与婆婆进到屋内,先带二人四下转了一圈,回到前院正厅坐下,高兴道:“师傅来得可真是时候,再晚一点,徒弟这三脚猫的功夫就要露馅儿了。” 阿秀面色平静,毫无反应般,先道:“这宅子不错,适合你的身份,既是有本事的算命高人,也不能住得太寒碜。” 丁巳喜道:“可以开始了?” 阿秀点点头:“正好借三爷的口,将你扬名,你刚刚路上说他是京帮中人对吧?” “正是,此人乃京帮三把手,听说和京帮老二为争夺帮主之位,颇有过节。” 阿秀道:“明天我在这里看着,若此人可用,咱们就助他一臂之力。只是,那柳府乃有去无回之地,你真不害怕?” 丁巳自信满满地摇摇头:“师傅看我可是短寿相?” 阿秀嘴角微微一动:“长寿相。” 丁巳晃着脑袋,本来脑袋不大,只是身子太瘦,显得一颗大头晃晃悠悠,道:“既有师傅金言,我还怕什么?” “对了。”丁巳好奇问道:“师傅刚才那传话之术,叫什么?” 丑婆婆在旁笑着插嘴道:“传音入耳,这你可学不会。” 三人正聊着,忽听“咚咚咚”叩门声响起。 第七十三章 京帮 会是谁呢? 这是他们在这里的第一个客人。 “等不及了,看来。”阿秀望向门口,道:“我去开门,充作婢女,婆婆先回房休息吧。” 丁巳见阿秀如此说,也猜到了来者何人,道:“幸好已备上了茶。” 说完,亲自去廊下茶炉烧水去了。 来的果然是去而复返的三爷。 他见这院子虽齐整,却空空荡荡,来应门的是一个丑婢,除此外再无他人。 心知这算命的乃新来的外乡人,不由暗想,若此人真有几分本事,不如收为己用。 丁巳亲自奉上热茶,端坐正厅太师椅的三爷接了茶,屏退两名随从,只留了身旁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 三爷正待开口,见那丑婢也留在厅中,不由皱了皱眉。 丁巳忙道:“三爷放心,这是我妹子,都是自家人。” 三爷方点点头,先盘问了一番二人籍贯、家世,丁巳都照之前约好的说法一一作答,说从襄阳逃难而来,家中父母双亡,兄妹俩带着婆婆到京城,想混口饭吃,算命乃祖传之艺。 三爷半信半疑,不过表面看起来却无破绽,他遂道:“本人姓许,丁先生既有算命之能,不妨先看看,能知许某多少。” 阿秀站到厅中屏风之侧,只因这传音之术,嘴唇轻启,怕内行之人见了生疑。这个位置刚刚好从三爷的角度看过来,脸容被屏风所挡。 丁巳清了清嗓子,道:“若是三爷报上生辰八字,丁某能看得更多。” 三爷双手撑在腿上,大马金刀地报上生辰,目光炯炯地看着丁巳。 丁巳装作掐指细算的模样,不一会儿抬头道:“许三爷,请容小的直说。您本不是江湖中人,祖上乃是金玉世家,出身非富即贵,小时遭遇大变,家道倾落,孤身闯荡江湖。少年时最为辛苦,多次险些丧命,幸亏您义薄云天,结下善缘,保得性命。青年得遇贵人,受了女子恩,算得上一步登高,成为今日的京帮扛把子。不过。” 许三爷脸容神色不动,但双手变拳,紧紧捏在一起,一双牛眼波光浮动,闻言道:“你只管说。” 丁巳略欠一欠身:“不过现在有个大关口,若过了,人上人,贵中贵,若过不去,性命堪忧。眼下只有宜静不宜动,方有可能过关。” 许三爷脸色渐深,盯着丁巳:“说,你收了徐二多少银子。” 他手握三彩斗杯,那杯子竟“呼啦”一声响,碎成片。 门口两名随从听到声响闯进屋来,三爷一个眼神,两人掏出长刀,架在丁巳脖子上。 阿秀一动不动。 坐在下首的丁巳眉眼平静,对明晃晃的长刀视而不见,只好整以暇地撩撩长袍,叹口气道:“我丁某只帮有缘之人,三爷若是有疑,那只好算我两人有缘无份了。” 说完,将案上茶杯倒扣,示意送客。 许三爷继续盯着他,忽然“哈哈哈”大笑数声,击掌道:“好!丁先生能如此镇定自若,长刀架脖依然谈笑风生,不愧是高人。请恕许某孟浪,添茶,许某要好好敬先生一杯。” 长刀撤去,室内箭弩拔张的气氛瞬间消失,阿秀亲自拿了新杯盏,给许三爷添上茶。 许三爷端了茶杯,朝着丁巳道:“丁先生所言,句句不虚,许某已是五体投地。请恕许某交浅言深,刚刚先生说的关口,许某已有所体会,还请先生指点,过关一二。” 说完眼神一示意,站他身侧文士模样的人,从怀中掏出两个明晃晃的金元宝,放在丁巳面前。 有阿秀在,面对长刀的丁巳还能镇定自若,可这两个黄澄澄的闪着金光的胖娃娃,真个儿把他惊到了,就是阿秀给他那银票的时候,他也没如此合不拢嘴。 许三爷看在眼内,倒是一喜,拿捏一个人,要么知道他的痛处,要么知道他的喜好,若此人还是刚才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怕是不好收服,但见他见钱眼开的样子,遂放下几分心来。 其实丁巳是在想,原来算命算得好,就能挣这么多钱,比自己以前一天几个铜板儿的挣,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丁先生。”许三爷脸色和缓,原本的倒八眉也稍平下来,看起来没那么粗鲁了。 丁巳闻言方收了盯着金元宝看的目光,转向许三爷,笑嘻嘻道:“三爷出手如此大方,小的就却之不恭了。三爷请说,如今究竟有何难处?” 许三爷便将徐二爷近日新收小妾,两人引发争执的事情说了一遍,道:“此事正合午间,先生给测的字,只是,先生所言,黄雀在后,刚才又说,宜静不宜动,是让许某避其锋锐吗?” 许三爷身旁文士,名许意的,乃许三爷师爷,接口道:“丁先生明见,三爷如今的境地已是相当危险。三爷在帮中一向威信甚高,已是让徐二忌讳,此次之争,徐二认为三爷是故意灭他威风,毁他声誉,据我们所知,徐二已准备向三爷动手。此时再不动,怕就晚了呀!那徐二本就是帮主女婿,继帮主之位,名正言顺,若他成了帮主,我们三爷,更没路走了!” 阿秀听得明白,这三爷若真是那般怯弱,怕也坐不到这个位置。说不定眼下的情形,包括为那小妾所引发的纷争,都是三爷故意为之,意在激怒徐二。只要引得徐二先动手,三爷这边再以反抗之名发动,便能趁势除了他。 阿秀心中已有了主意,向丁巳口吐秘音。 丁巳终于不晃脑袋,将阿秀的话在心中反复掂量,开口道:“许三爷,你既如此看重丁某,丁某若说话再绕圈子,便是对三爷不敬。方才丁某说宜静不宜动,实则是已看出,三爷布了个坑,只要徐二跳到这坑里,三爷便收网。丁某可有说错?” 许三爷心下惊骇更甚,与师爷对看一眼,坦白道:“先生既已看出来,许某再否认就熊了。没错,我是布好了局,他若是有异动,我便不会手软。” 丁巳将手中三枚铜板抛落六次,看着三爷道:“此方法虽可行,但乃险中求胜,且两派人马如此大动干戈,容易造成帮众分裂,京帮有虞。三爷威望虽高,比之帮主又如何?如今老帮主虽在病中,但若他老人家想帮徐二,三爷便成了反帮之贼了。” 第七十四章 扬名 许三爷听得汗津津,丁巳所说,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他与徐二之间已是水火不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只想占了先手,夺了主动权,保自己性命,没想过若老帮主插一手的话,他就算保得了命,也保不住京帮了。 “先生教我,许某如今该如何自处?”他双手抱拳朝着丁巳一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恳切。 丁巳摊摊手:“丁某只会看卦,不会出谋划策。从卦象看,三爷目前最好示弱,以不变应万变。方才京帮的卦象之中,内乱必起,若三爷不动,这乱会从何而起呢?” 许三爷愣住,摇摇头,那许师爷插嘴道:“丁先生的意思,徐二和别人会起内乱,咱们三爷要收黄雀之利?” 丁巳点点头:“差不多吧。这徐二是帮主女婿,如今却收乡下农女为妾,不知这帮主女儿,是什么个性子。” 许三爷看着师爷,后者笃定道:“心小善妒,冲动暴躁。” “那她与徐二关系如何?” 许三爷“嗤”一声笑:“她看中徐二油头粉面,徐二也不过是看中她乃帮主之女,关系能如何?” 丁巳笑着道:“这就是了,三爷只管静观其变,若是徐二,对老帮主有所不轨或无礼之时,三爷再帮帮老帮主就好。” 许三爷定定地看着丁巳:“若事情真如先生所说发展,那许某自当再备厚礼,亲来相谢!” 丁巳笑着听他说完,道:“厚礼倒不必,只是三爷也看见了,我们外乡人,初来乍到,家徒四壁,只想好好谋个营生。若三爷真看得起丁某,不妨在这京中,帮丁某推荐推荐。” 三爷哈哈笑起来,粗眉笑成顺八字,道:“好!许某得势之时,便是丁先生扬名之日!” 许三爷带着师爷等人告辞出来,步履轻松很多。 许师爷把着下颌一缕山羊胡子,闪烁着目光道:“三爷真个儿先按兵不动?” 许三爷不答话,先道:“你看那丁先生和他妹子,真是兄妹俩?” 许师爷皱着眉:“单从外貌来说,确实不太像,那丁先生虽瘦得落了形,但五官还是能看出乃俊朗玉树之状,他那妹子嘛,啧啧,小的看过两眼,就不想再看了。” 许三爷哈哈一笑:“你看那丁先生,见到元宝之时,还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可他那妹子,竟是眼皮都不抬一下。邓老牛把刀架到她哥儿脖子上时,她也是纹丝不动。若真是个乡下妹子,能如此宠辱不惊?” 许师爷笑道:“三爷英明,小的是觉着不对劲,却没三爷这种火眼金睛。” 许三爷只是看似五大三粗,实则心细如发,善于察言观色,是以才能以孤身之力,爬到今天京帮老三的位置。 他闻言背着手,停下来,向许师爷道:“若我没猜错,这丁先生的妹妹,才是真正的高人。这丁先生每次答话之前,都先沉吟一会儿方开口,有可能,便是在听这妹妹教词儿。” 许师爷不解:“这怎么教?也没见他兄妹二人私语啊?” 许三爷往前继续迈步:“江湖中功力高绝者,能将声音束在一束真气之内,只传入想传之人耳中。” 许师爷倒吸一口凉气:“您是说,那丑女!能有如此功力!” 许三爷摇摇头:“只是猜测,但是,这两位绝对不是普通人。因此,我决定,赌一把!”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道:“你送两个小厮过去,给丁先生看院烧茶。我们,按兵不动,且看螳螂捕蝉去!” 京帮的纷争渐渐消散,帮内人都明白,是三爷服了软,任二爷抬了那乡下女子为妾。二爷声势更盛,却也有暗流之声隐隐传来,说二爷不知轻重,强抢人妻,不堪大用。 接下来的事情,却谁也没想到。 二爷夫人也不知为何事,哭着跑回了娘家。老帮主尚在病中,仍撑着身子,招了徐二爷去见,据说二人争执一番,不欢而散,老帮主病得更重。 听说老帮主是威胁徐二,若不处置那小妾,这帮主之位便轮不到他。 这徐二虽长得英俊潇洒,却自大好色,在帮内多仗着帮主女婿身份,才有声威。 平日想多抬几个小妾,都被帮主女儿各种压下,如今这美貌娇娘,可是人欠债送到自己跟前的,怎能不收? 此时又见老帮主已奄奄一息,那个平日里蠢蠢欲动的老三也服了自己,还多次主动示好。 自己大权在握,就纳个小妾而已,你老帮主不劝着自己女儿收了善妒之心,帮着自己开枝散叶,竟还拿帮主之位来威胁? 真是老糊涂了!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软柿子女婿么? 七月初一晚,月黑云厚,雷雨欲来。 徐二带人暗地里包围了帮主宅院,自己亲拿一碗药,送到老帮主床前,以示敬孝。 老帮主跟前却突然冒出来个试药之人,端过药碗咕咚喝了两口,竟七窍流血而亡。 老帮主大骇,徐二终露凶色,见计划败露,直接拔刀朝老帮主扑去。 关键时刻许三爷不知从哪儿带人冒了出来,从刀口下救了老帮主,再绑了徐二,传老帮主口令,徐二阴谋夺帮,已被擒获。 徐二院内亲兵为许三爷所带勇士斩杀,外院之兵本就京帮之人,自然还是听命于老帮主,见大势已去,领头之人主动放下弓箭,称徐二误导众人,甘愿受老帮主发落。 外院之困不战自解。 老帮主悔恨不已,亲自杀了徐二这忘恩负义、逆杀长辈之徒,宣布传帮主之位于许老三。 京帮就此改朝换代。 京中大街小巷、茶馆酒肆开始流传着一个故事,许帮主在还是许老三的时候,就受过高人指点,说他乃帮主真命,只要规规矩矩做事,帮主之位必然就是他的。 当时听过这个说法的人都嗤之以鼻,京帮老二可是帮主女婿,他不当帮主,谁当帮主? 没想到,那既定的帮主继承人,帮主女婿忘恩负义、贪欲无穷、胆大包天,意图谋害老帮主,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害人终害己。 许老三果说高人所言,坐在家中,就得了帮主之位。 大家都暗地里打听,那高人是谁? 原来是柳树胡同口,那测字的丁秀才! 第七十五章 上朝 镇国将军府内,周大将军也听说了这个消息。 屋外烈日炎炎,屋内盛了四个冰盆,分放四角,窗棂上的湘竹帘半卷,隔开了明晃晃的日头。 鸡翅木罗汉榻上铺了竹织凉覃,周大将军坐上去,再喝一碗丫鬟端上的冰镇酸梅汤,浑身通体生凉,刚刚下朝赶路的炎热焦躁一扫而空。 他定了定心,朝立在下首的周管家道:“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周管家哈着腰道:“并不是。老家来信说的那人为一女子,此人却是个年轻男子。不过,据说当时那女子,救了一个秀才,带上一块儿走了。小的已经给老家去信,问问那女子带走的秀才,是不是姓丁?” 周大将军觉得自己有些不可思议,一个区区算命的说法,竟在他心中盘桓这么久,像一团乌云,要么来团风给吹走,要么化成大雨哗哗落下来,偏没有。 就这样堵在心口,他要不找人来问个明白,就真个儿不死心。 “这样。”他松松领口,开口道:“你先把那丁秀才带来,既是高人,问他也无妨。” “是!”周管家退下。 周大将军坐在榻上发呆,四周静下来,刚刚朝堂上的一幕又涌上心头。 若说他之前完全当那女子说法为无稽之谈,可刚才的事情,让他觉得,隐隐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还是,是自己多虑了呢? 忠亲王,瘫了四年的忠亲王,腿好了! 竟然自己来上朝谢恩了! 他来上朝又怎样?一个空架子王,无权无财无子嗣,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威风八面的将军王爷了! 可他看自己的眼神,总是不太对劲,似笑非笑,掩藏了许多东西。 还有柳相,他以为他会下朝后留他说几句话,可他什么也没说。 那这事儿,真的是没有事儿? 对自己这个亲家,他有点怕,有点敬,更多的是看不透。 自己能坐上这个镇国大将军的位置,一方面当然是自己有这个本事,另一方面,不可否认,也看他这个亲家的面子。 不过话说回来,若当年忠亲王不倒,他也没机会坐这个位置。 忠亲王是怎么倒的,他不是十分清楚,却知道,和自己那个亲家,脱不了关系。 那忠亲王也应该知道,他现在腿好了,会不会想要报仇?怎么报? 虽然现在是柳相当权,可天下明面上还姓孟! 这是孟朝! 若他要报仇,会拿谁开刀?自己?忠亲王虽倒了,可他在军中经营多年,旧部芸芸,要想给自己下刀子,也不是没可能! 他胡乱想着,心头又燥热起来。 干脆起身,叫过小厮:“走,到相国府去。” 柳相府坐落在宫城东边长善坊内,自仁宗九年他升丞相开始,柳府就一直安在这里。 小孟王登基之后,封了相国,赐了新泉胡同占地近百亩的大宅。柳相虽受了恩,却一直未曾搬家,依然住在这里。 周大将军的软轿直抬近园内洛川堂,在院门口停下来,周大将军三步并两步跨入厅内。 厅中一扇十二幅云纹象牙屏风,将正厅与侧厅隔开来,周大将军轻车熟路转过屏风,来到一间敞厅书房。 身着靛蓝团纹锦袍常服的柳相,正在一架紫檀书案前挥墨,书案后的墙上,挂了一张六尺横幅隶书大字:宁静致远。 笔力遒劲刚健,如金钩铁划,细看笔锋,端严而峻逸,方整秀丽兼有,正是柳相亲笔之书。 周大将军却顾不上赏字,抱拳见礼,略定定神,道:“相国大人。” 柳相面白须黑,及胸长髯,长眉端目,鼻梁高挺,儒雅翩翩,只抬眼略看了看周大将军欲言又止的模样,将笔搁在寿山石雕五峰笔架上,净了手,道:“亲家请坐!” 转眼有婢女来奉了茶,不待柳相出声,均一律退下。 周大将军见柳相不急也不问,只端了茶用杯盖细抚,自坐不住,开口道:“不知这忠亲王,相国大人,有何看法?” 柳相一脸平静,放下茶盏,沉声道:“忠亲王有此后福,能去疾康全,我等当然是恭喜有嘉。” 周大将军见柳相言语含糊,言而无物,直接道:“可他,直接上朝来谢恩,是什么意思?” 柳相依然不急不缓:“他家中四贫,能走得动了,当然想来讨点封赏,好安度晚年。此事自有皇上审度,亲家公为何着急?” 周大将军乃武将出身,最不擅长绕弯子,急得一脑袋汗,干脆道:“他不会对我们有何不利吧?” 柳相长眉一挑,眼睛略过一丝不可察的寒意:“何出此言?忠亲王当年与前太子相斗,两败俱伤,皇上念在自家骨血,保他一命,他怎能以怨报德?再说,你堂堂一品大将军,还用怕谁?” 周大将军心头一堵,这个亲家,万事不留痕迹,表面看过去,抓不到他丁点儿错处,哪怕他猜到他想要取孟王而代之,也从不敢说出口,吐露这个意思都不行。 即时是亲家关系,他也总是对自己打着官腔,甚少交心。 见他此时答得不明不白,也没有给自己一个准确答复,要不要合作对付那忠亲王? 心头不由堆了一股怨气,道:“大人说的是,当然不怕他。” 柳相看出他心头情绪,轻言道:“听说金左傥下了狱,这人,当初和忠亲王,倒是有不少过节。” 周大将军眉头一跳,他此时提金左傥做什么? 儿子周宓早与金左傥不和,此次抢了金左傥的军功,将他下狱拿进上京,他是知道的。他也担心儿子此举会惹恼柳相,毕竟现在战事四起,正是用将之时。 心头不由埋怨儿子做事不周,不如直接在战场上将那金左傥杀了,报一个敌阵身亡即可,现在拿进京,是杀是放,他可不敢做主。 柳相见他似乎没领会自己意思,无奈接着道:“周家一门三名将才,已是兵权大握,可也要留点人,去扛旗带兵才行。一统天下之后,再做清算,也不迟。若无将带兵,那忠亲王若请命上战场,圣上可不一定不准。” 周大将军额头滴下汗来,终于懂了,这金左傥,杀不得!有用! 第七十六章 挑拨 周大将军离开之后,柳相仍端坐太师椅上不动。 屏风后转过一个袅娜的身影,高髻乌发,裙袂轻摇:“查出来了吗?忠亲王的腿,是谁治好的?” 柳相摇头:“早已撤了他身边的眼线,没想到,死灰也让他燃起来。” 那女子正是天宗宗主凤姑。 凤姑坐到柳相身侧另一把太师椅上:“他双腿乃月娘所伤,要修复天元真气的伤害,解铃还须系铃人,若我没猜错,月娘,来了京城。” 柳相脸色白了一瞬,刹那又恢复如常:“她来又如何?送死而已。一次死不了,那就两次。” 凤姑轻笑数声,如清风遇铃:“她已恨透了天宗,只怕你这父亲,她也不留半分情面了。” 柳相轻哼一声,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喝道:“来人,换茶!” 再转话题道:“阴阳石的奥秘,究竟解开没有。” 凤姑停了笑,缓缓摇头:“没有,一块石头,真有那么厉害?恐怕,也只有月娘能解。” 柳相端起新茶,抿了数口:“你就这么放心湘国那边?” 凤姑自信满满道:“你放心吧,韩今是,很好打发,只要你刀往他脖子上一架,再许他个世袭爵位,他保管整个湘国乖乖奉上。” 柳相稍微松口气,他做事一向有万分把握才进行,甚少冒险,对于所有敌人,必要牢牢握在手中,再行出手。 可这次,他有点急,有点怕,怕那个自己杀过一次的女儿,作出什么乱来。毕竟,她有多厉害,他是知道的。 想及此,他不由憎恶道:“那个周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抢了金左傥的功,反而倒打一耙,若不是我派人相护,只怕金左傥就死在襄阳了。杨昌烈未去,他区区一个周宓就敢自己跟梁扛上?真是自不量力!” 凤姑斜睨他一眼,似是猜到了他心头所想:“放心吧,我们的人早已经盯着了,若月娘现身,必逃不了的。你不如,先吞了越和湘,直接与梁打硬仗,岂不更好?” 柳相手指微弯,扣着桌面,沉声道:“越,是他们的,既然许出去了,他们会不会帮我们对付梁,还不好说。湘国嘛,韩今是是个废物,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在暗处,拖拖后退,分散分散梁的注意力。只要灭了杨昌烈,梁王,跪下求我们还来不及。” 凤姑点点头:“你既然心里有定数,那就尽快吧。小皇上,今年可就八岁了。” 柳相面髯轻动:“拿下梁之前,孟不能乱。若有必要,忠亲王,也是可以用的。” “还是得先查出治好他的究竟是谁?我总觉得,和月娘脱不了关系。”凤姑噙着娥眉。 说来说去,关键点还是月娘。 柳相捋着长须,眼神森寒,本来慈祥的面目带上几分煞气:“你放心吧,宫老大不日就到上京,我跟他们也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丁巳在镇国大将军府上呆了一个时辰,才见到请他来的周大将军。 周大将军顶着日头跑了半个京城,又没落到准信,一颗心在肚子里七上八下,一时担心忠亲王有动静,一时担心金左傥的事处置不好,柳相国怪罪下来。 见到丁巳,也没什么好气,又看其一副落魄秀才样,一袭杨柳青薄绸夏衫,穿在他身上晃晃悠悠,没点肉。 “给丁先生看茶。”见丁巳恭恭敬敬地见了礼,他方瓮声瓮气道。 桌上的霍山黄芽换成了上等的洞庭碧螺春。 丁巳扬着笑脸,盯着周大将军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通红的脸,想起阿秀说过的话,心中安定几分。 “丁先生笑什么?”周大将军瞪他一眼,这小子,胆儿还挺肥。 外面的人见了他,莫说怕,至少敬畏是有的,谁敢像眼前这人一样,无品无阶,还敢笑嘻嘻地盯着他看。 丁巳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手无缚鸡之力,就敢作弄许昌城外的周家二爷。此时有了阿秀撑腰,更是哪怕见了皇帝都面不改色心不跳。 他看着周大将军道:“小的笑大将军,祸到门前还不自知。” 周大将军横眉怒对,一掌拍在茶案上:“大胆!我周家门楣,何时轮到你一个江湖算命小子胡言乱语!不过是看在你有几分名的份上,尊你一句先生,请你一杯清茶,你竟敢如此妄言!” “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绑了!” 丁巳神色镇定自若,状似遗憾地摇摇头:“周大将军,您在怕什么?我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难道您就不想知道,是什么祸?祸又怎么免?” 周大将军顾不得茶烫,端起来一饮而尽,那热气又让心口温度上了几分,涨红着脸道:“我听你说,说了,再杀你不迟。” 丁巳淡淡道:“在等将军的时候,丁某卜了个卦,不妨让丁某先说说,将军此时所虑何事?” 周大将军冷哼一声:“说吧。” “将军此时,面临混沌深渊,一个不谨慎,可就不止是粉身碎骨。若要保命,必看清身边人才行。” 周大将军想起那女子说的周家两年必亡之语,盯着丁巳道:“你和那算命的女子,有何关系?” 丁巳晃着脑袋:“将军勿急,请听在下说完。” “将军心中,目前有两根刺。一根刺,和故人有关,这个人,对将军,暂时无害而且有利。还有一根刺,与将军亲人有关,这个人,却是陷将军于险境的关键。” 周大将军哑口无言,还真说准了! 一个忠亲王,一个儿子惹出的金左傥,这人是怎么知道的!难道真那么神? 他心头冒出几丝凉气,将那暑热压下几许,脸色也缓了很多:“你能不能说得,详细点?” 丁巳摇摇头:“卦象卦象,只看其象,究竟是何事何人,想必将军心中清楚。只是这卦象之外,还有一个关键之点,决定了将军命运。” “是什么?”周大将军忘记了自己刚才说他胡言乱语,急切问道。 “将军家去年是否有一桩喜事?” 周大将军点点头,这喜事,自然就是和柳相结亲一事了。 “这便是那卦象的关键,将军家的这喜事,暗藏灾厄,包藏祸心,是周家衰落之源,望将军深思。” 周大将军的眉头又突突跳了起来:“大胆狂徒,原来是来挑拨我周家与相国关系的,来人,拖下去砍了!” 第七十七章 千秋 丁巳叹口气,对冲进来拉自己的随丁不拒不拦:“将军若有疑,不如先看看,你们周家想害的人,是谁想护,就知道丁某说得对不对了?” 周大将军闻言,挥手止了随丁,阴鹜地眼神盯紧丁巳不放:“你什么意思?这些事,是你算出来的?还是你打听出来的?” 丁巳两手一摊:“小的初来乍到,又穷到只能摆摊测字赚铜子儿,上哪儿打听大人们的事?不过是将军有所求,小的便能算,算出来的象,必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大将军心中千百个疑问,难道真如这小子所说,自己和柳相因为这金左傥结下了梁子?可自己好歹是柳家姻亲,就算害了一个金左傥,也没杀他,事情还来得及挽回,怎么说,也说不到粉身碎骨上面去啊。 他沉下心来,道:“你继续说,言无不尽。” 丁巳嘻嘻笑道:“只要大人别动不动就要绑我砍我的,小的当然会说。按当前卦象推算,将军这祸源,算是埋下了,但这祸引,却是从兵势上起,现在还看不出来,再等两三个月,将军必将有所醒觉。只是这将来的事,小的说了,将军也无法印证。不如先等等看,若是觉得小的说得准,将军再请小的继续来说道说道,如何?” 周大将军闻之有理,是了,且看看,若这小子说得不准,那周家之前途,当不可忧;但如果说准了,就再来求方不迟。 遂点点头:“你小子嘴巴闭紧一点,若今日之事泄露半分,你这小命就不用留了。” 丁巳回到柳树胡同时,日已偏西。 院内除了许三爷送来的两个小厮,还有忠亲王送来的两个婢女,主要照顾婆婆起居。 阿秀凡事亲力亲为,拒绝有人近身伺候。 丁巳也孤身自在惯了,喝茶饮水,更衣出门,统统自己动手。 此时回到院内,便被阿秀叫进二进院西侧厢房外的书房。 这个院落做了主宅,婆婆住东厢房,阿秀住西厢房,丁巳则住前院。 书房紧挨阿秀闺房,不论书房还是闺房,布置均简单至极,除了必须的桌椅家具,其他装饰一概皆无。 阿秀亲自给丁巳添了茶,不笑不急道:“如何?” 丁巳笑着捧过茶杯,将他与周大将军的对话重复一遍,他记性好,竟是一字不差,说完道:“姑娘真是神人,连他的反应都猜个正着,我这小命差点丢了两次,不过每次都是虚张声势,幸亏有姑娘提醒在前,我才不怕。” “他已答应下来,过几个月,看是不是印证了我的说法,再做处置。不过姑娘,咱们说得那么隐晦,他能不能懂啊?” 阿秀平静道:“他就算暂时不懂,也会去查。按照周宓的习性,怎会放金左傥一条生路?必是有人暗中做保,才全了金左傥性命。能有从周宓手下保人之力,除了柳相,还没别人。” 她顿一顿,嘴角透处一丝隐约的笑意:“若周大将军发现,自己儿子要杀的人,是自己亲家保下来的,他会如何呢?” 丁巳愣愣地看着阿秀,只觉得她的笑容也太诡异了,颇有点肉笑皮不动的感觉,回过神方道:“那姑娘如何就能确定,金左傥就是柳相保的呢?” 阿秀不答,因为她懂他的手段。 天下四分五裂,在他意料之外,若他只想得一个乱世小国,又何必牺牲自己女儿,辛苦经营数十年? 他要的,是一统太平,是名正言顺,是百官朝贺,是万人称颂。 所以,他从来都是在暗处诡动谋算,露出来的是为国为民的胸怀大业,而将自己这样的棋子,摆在万人唾骂的位置上。 正是“奸雄欺世,纵似挥霍,全没半点真心”! 如今他迟迟不夺位,只不过时机未到,必是想,利用孟的声势,一统天下,再行其计。 可周宓,损了金左傥,便是损了他一统天下的计划。与梁国对决,凭一个周宓,怕是拿不下来。 他怎能不保金左傥? 这些,阿秀却不能说,要怎么对付他,她还犹疑,她只想将这江山还归和平,还归孟国,并不想毁了那人,毕竟,那人是父亲。 于是只沉吟道:“算出来的。” 丁巳正欲开口,只见阿秀头一侧,静静道:“有客人来了。” “谁?”丁巳站起身,走到门口张望去。 阿秀扬声:“进来吧!” 丁巳莫名其妙地看着前院。 一个人影忽然从屋顶翻下来,如影子一样落在院子里。黑衣黑裤,脸罩黑布,正是日头降落时,院中光影朦胧,此人一身黑魆魆,如鬼魅一般。 丁巳吓得往屋里退两步,见阿秀一脸镇定,才没那么慌,看着那人道:“你是谁?为何要偷翻屋顶进来?” 那人却不答话,看着屋内,疑惑般问道:“雨良?真是你?” 丁巳不解地看看阿秀,正要开口,阿秀道:“丁巳,你去前院看看。” 丁巳有点迟疑道:“师父,没事吧?” 阿秀点点头:“是朋友。” 丁巳方放了心,与那黑衣人擦肩而过,往前院走去。 师父身上有很多秘密,他知道,不过师父不说,他就不问,该让他知道的,他就会知道。他百分百信任师父。 黑衣人走进屋内,夜幕已临。 阿秀取过火石,点了烛,再点了门口壁上两盏油灯。 黑衣人就着烛光细细打量着她的脸:“你找了丑婆婆?改变样貌进京,为何?还有顾兄呢?听说他在湘国与韩今是一战中……” 阿秀手执蒲扇,扇着茶炉跳动的火,闻言一怔:“那你呢,拿了《天兵志》,跑到上京,为何?” 黑衣人扯下面罩,露出络腮胡面颊,一双眼闪亮有神,似笑非笑地往书案前圈椅中一坐。 “你们俩不是要浪迹天涯去了?那《天兵志》对顾兄来说就没用了,从此逍遥红尘外,远离风波里。可我不一样,我还有事情要做,才借了《天兵志》。你是为追究这个事情来的?” 阿秀摇摇头:“我是来助你重掌天下的,孟千秋。” 孟千秋的脸色忽的变了,似在思量阿秀话中之意,他坐直身来,眼神如电盯着阿秀的脸,半晌方道:“你好像有些不同了?” 阿秀手拂过脸,一张薄薄的面皮握在手中,露出国色天香的真容,却是毫无表情的一张脸,冷似冰:“我来此,是要找天宗算账,她们拿了阴阳石。” 孟千秋猝不及防见到这张脸,心中隐隐作痛,转瞬又压抑下去,道:“那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为何顾兄又没和你一起?” 第七十八章 复国与复仇 阿秀站起身,冲了茶,碧绿澄明的西湖龙井,将小小一盏白釉彩绘碧江垂钓杯,隔空往孟千秋身前一抛。 孟千秋还未来得及反应,见那茶杯稳稳当当落在书案上,滴水未洒,他心头疑问更多,一双虎眼睁得更大,瞪着阿秀。 阿秀早已想好了,如何和他解释这一切,淡淡道:“阴阳石被盗之前,激活了我体内的阴阳之气,我本是有功夫的,阴阳宗,还记得吗?阴差阳错,功夫回来了。” 孟千秋瞪着眼睛点点头。 “天宗的人,非把我当月娘,将我赶尽杀绝,又夺了阴阳石,我当然要报复。于是一查,查出了两件事,一个,就是你的身份,叫千秋的人并不多,最为人知晓的,当然就是大孟前太子,孟千秋。这样一来,你拿走《天兵志》的举动,就可以理解了。你本来想借助顾因之力,占了湘国,你再回孟夺权,可惜,顾因的拒绝,扰乱了你的计划,你只好只身回来,寻找机会。” 孟千秋静静听着,渐渐平静下来,点点头:“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便是天宗的秘密。你可还记得月娘是天宗的人?” 孟千秋再点点头。 “天宗和柳相早已勾结在一起,月娘,还有一个身份,是柳相的长女。” 孟千秋失声道:“月娘,是柳相女儿?怎么可能!” 阿秀脸上略过一丝苦涩:“千真万确。你当年被冤狱,想来也是柳相与月娘的阴谋。” 孟千秋站起身来,双手握拳,走到窗前,他从来不曾怀疑雨良,她既然这么说,必是有十分把握的。 手扶着窗棂,不由微微颤抖道:“这么说,月娘进宫,是早就有预谋的?这么说,月娘对我……” 阿秀看着他的背影,熟悉的雄伟的背脊,以他的聪敏,应该想到了,想明白了,自以为是的一往情深,不过是人家的棋子而已。 她轻轻掐了掐虎口,控制出自己,装作无察觉他异样的情绪,继续道:“不仅如此,她们还是韩今是背后的控制者。也就是说,天宗,已暗地里控制了湘国与孟国。” 孟千秋猛地转过身来,除了双目微红,脸上看不出异样:“可是,要夺权,必须洗清我的罪名,我在京中探查几个月,却毫无所获。如今知道和柳相有关,你准备如何助我?” 阿秀在心中轻叹,不愧是孟千秋,就算再儿女情长,遇到大事,自当不乱。 “我的计划很简单,先对付天宗,再对付柳相。至于洗清罪名,只要人们愿意相信的人,说你是无罪的,那你自然就是无罪的。” “人们愿意相信的人?” “当年谁认定你有罪呢?” “父王。”孟千秋冷冰冰道。 “没错,只要皇上说你有罪,就是有罪,但皇上说你没罪,便是没罪。” “你有办法让那七岁的小孩儿说我没罪?他现在可是在柳相手中。” “不用着急,我会有办法让他说的。至于柳相嘛,他现在比我们更急一统天下,你且去助他一臂之力,等时机到了,你再出面,接收果实即可。” 孟千秋一双眼亮起来:“我自然信仙姑的,雨良,我说你怎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呢,你终于开始入世了!早这样多好,要是顾兄在,就更好了,可是,我还是不太明白,他怎么舍得放你走?他可是。” “我现在叫阿秀。”阿秀打断他的话,一双眼冷冰冰地扫过去。 孟千秋竟觉得在这夏夜,忽然凉意沁骨,见她不想说,也不再问,恢复嬉皮笑脸的样子,往圈椅上一坐,晃悠着身子道:“阴阳宗的功夫,确实厉害,好,我们现在,又是同盟了!你说,如何对付天宗?” “你能代表逍遥宗吗?”阿秀忽然道。 孟千秋一愣:“你连这都知道?不过,宗主只是教过我几天功夫,我并不算逍遥宗的人,李昱怀可以,他们,暂时是站在我这边的。” 阿秀颔首:“有逍遥宗就好办了。当日你知道李昱怀身份后,便秘密通过他,联系上了宗主,有了逍遥宗的支持,你才敢回京,对吗?” 孟千秋嘻嘻一笑:“果然是仙姑,什么都瞒不过你。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可没以前可爱了。” 阿秀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我们现在是同盟,你那边的情况,也最好一丝不漏的告诉我。还有,把胡须剃了吧,你这个样子,也没以前好看。” “婆婆,你知道那人是谁吗?”丁巳百无聊赖,跑到后院找丑婆婆。 丑婆婆闲不下来,在后院花圃中恳了一块地,种上豌豆苗、白菜苗,日日浇水松土。 丁巳点亮小油灯,扶着婆婆从地里走出来,二人在院中石桌旁坐下。 忠亲王很贴心,送来的,是两个哑婢,不会说话,做事却很勤快利索。 哑婢给二人奉了茶,便又悄无声息的退下。 丑婆婆接过茶碗,大口喝了,才擦擦额上的汗道:“姑娘说了是朋友,自然就是朋友,你不放心?” 丁巳摇摇头:“我看那人气度非凡,虽一身夜行衣,却潇洒磊落,丝毫没有偷摸猥琐之气。” “姑娘的朋友,当然不是普通人。”丑婆婆瘪着嘴笑道:“还有更不凡的,你还没见过呢。” 送走了孟千秋,阿秀独自坐在灯影里发呆。 计划又扣上了一环,忠亲王,孟千秋,逍遥宗,这几个力量,已能让她在上京站稳脚跟。 还有一个金左傥,必须让他为他们所用,在这个时代,兵权才是最重要的。 首先,开始对付周家吧。 只是那人,那人到底在哪里,生死又如何呢? 要是他在多好,领兵打仗,他似有天赋一般,天生的将领之风,加上《天兵志》的奇兵险阵,若是他在,灭湘挫梁,收服越国,都不是难事吧。 还有柳相,暂时不对付他,还是先查查吧,若查出来什么,她也好死心了。 正想着,院门外响起脚步声。 她连忙将手中面皮往脸上一抹,她动作之迅速,似一阵风掠过,眨眼间,雪肤玉肌便被掩盖起来。 “师父,有南阳的客人来了!” 第七十九章 周家 前院正厅内,候着两个脸容陌生的男子,年轻的站着,年长的那个正坐在厅内圆墩上,端着一杯茶。 见阿秀进来,立马放下茶站起身,拱手抱拳道:“小的聚源陈通,见过姑娘!” 阿秀还过礼,请两人坐下,带着丁巳坐到上首长背椅上,询问道:“陈掌柜可是李二公子派来的?金矿可还顺利?” 那陈通满面喜色,略欠欠身回道:“小的只是矿上一名小小管事,托姑娘的福,如今矿上一切顺利,陈某出发前,已经出了第一批矿。李二公子特意排陈某,为姑娘送文书来。” 阿秀微愣,什么文书? 陈通向那年轻男子点头示意,那人立即从怀中掏出一盒长方木匣,递给陈通。陈通再恭恭敬敬奉到阿秀面前:“请姑娘过目。” 阿秀带着疑惑,拿出木匣内一卷牙黄毛边纸,展开来。 丁巳见师父没有回避自己,也探着大头往这边一瞟,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那是一份金矿份子书! 写着南阳金矿,位于何处,分制十份股,官家五份,聚源四份,还有这份文书占一份!文书上所有人姓名为空,其他官押章印一律齐全。 也就是说,只要阿秀愿意,她填谁的名字都可以! 这可真是一份大礼!丁巳虽不知这金矿是哪儿冒出来的,但见对方对师父如此恭敬,知道师父一定是出过力的。 阿秀却茫茫然,倒不是利的问题。对于金钱,她虽不贪图,却也知道,现在要做的事,离不开这铜臭之物。 钱财,取之有道,用之有道,不受钱财所累,不遭金银之罪。心自坦然。 只是,她该填什么名字? 柳月颜?她虽应该随父亲姓柳,但她从未以这个姓生活过,存在过,连柳家宗谱内,也不会有她的名字,除了父亲,生母早死,柳家再无人知道她的存在。 杨月颜?她以这个名字这个身份活了最久,可杨月颜是已死之人,早已销户。 良雨良?无命谷的人,都是世外之人,世间户牒文书,一概没有,如何在官府立户? 阿秀?更是借尸还魂一般的人,顶着这个名字,做些未竟之事。 活了二十年,茫茫天下,原来却无根无靠。 陈通见她发呆,轻咳一声,再转身从年轻男子手中捧过一个大方盒:“这是开山之利,还请姑娘先收下!” 丁巳接过来,也不打开,规规矩矩放在案几上。 阿秀方从思量中回过神来,眼神一片茫然:“谢陈管事,公子客气了!” 却没有拒绝。 陈管事见已交付成功,又说了一些矿上之事,遂带着年轻男子告辞而出。 一出门,那年轻男子微带不屑道:“七叔,这姑娘倒实在,一点儿不推辞。” 陈管事敲了他一指头爆栗:“这算什么?咱们那金矿,可是这姑娘送的!” 与此同时,镇国大将军府内,却气氛压抑。 周夫人鲍氏在厢房内,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绕着檀木圆桌踱着步子,头上珠翠互撞,叮咚作响。 忽门开了,闪进来一个身影。 “夫人,有消息了!” 周夫人忙拉了来人进了侧厅,坐到窗前炕上,只留了身边最常服饰的大丫鬟,悄声道:“快说!” 那丫鬟跑得杏脸通红,喘着气道:“刚刚周管家跟老爷说话的时候,老爷身边的梅香进去送 茶,听得老爷说,真是他?他是柳相国的学生,那必定是柳相的意思了。” “周管家点头说是,说金左傥的案子柳相交代了刑部左大人亲审!还说左大人也是柳相提上来的,摆明要放金左傥一马!” 周夫人越听,脸上神情越欢喜:“那周宓,这次可是捅了马蜂窝了!哼,他一向胆大妄为,仗着老爷的名头,在军中胡作非为,也该让他受受苦!” 她说着,站起身来,含着一丝冷笑道:“不行,我得走一趟,劝劝老爷,提点提点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周夫人带着人匆匆往周将军书房去,刚到门口,迎面出来一个哭哭啼啼的身影,正是周宓生母,黄姨娘。 见到周夫人,不由一怔。 “哟,姨娘这是怎么了?”周夫人出乎意料的没等她行过礼,便主动开口。 黄姨娘心里明白,夫人定是知道了消息,过来落井下石的,却无奈,拿绢帕擦了擦眼角,福道:“夫人万安!奴婢身子不适,现行告退了。” 说完不再多言,忙带人走了。 周夫人心中熨帖万分,更加昂首挺胸,走进周将军书房。 那周宓还想以军功,袭老爷的爵位,哼,自己女儿周宁可是柳家的媳妇儿!这次他惹了祸,让女儿再在亲家那边吹吹风,治了他的罪,看他还拿什么袭位! 周大将军正坐在书案前寻思,如何补上柳相心中的嫌隙,脸色阴晴不定。 周夫人亲自捧了茶盏,递到将军手上,柔声道:“老爷在忧虑何事,这么晚还不歇息,刚刚在门口,还碰见了黄姨娘,可是她惹恼了您?” 周将军接过茶,听见黄姨娘,冷哼一声:“当初说把宓儿放你在房中养,她不肯你也不肯,现在好了,竟给我办好事儿!” 周夫人给周将军亲自捏着双肩,委委屈屈道:“老爷,那时候,宇儿还小,奴家哪有功夫再养个小子。再说,您不是,也顺着黄姨娘嘛!她不给养,我也不能强要啊!” 周将军伸手拍拍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叹息一声:“哎,要是宇儿还在多好!” 周宇是他周家长子,也是周夫人所出,十四岁跟着父亲出征,十六岁即带兵平北蛮,是孟朝著名的少年将军,十八岁即收封为宁远将军称号。 可惜二十岁那年,孤军在山东抗倭,亡于阵前。 周家如今封将封侯,有一半功劳,也是这个周家长子所赐。 周宓虽也勇猛彪悍,领着南路军镇守襄阳,可眼浅心狭,好功逐名。为了争功,生生灭了一个西路将军,不仅如此,还让人抓到把柄得罪了人! 而这个得罪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前权倾天下一人当政的柳相国! 虽然这个人是他亲家,可他的手段,他的想法,周将军从来都看不透!他怎能不怕! 周将军尚在左思右想,周夫人听到提起英年早逝的长子,不由悲从中来,眼角噙着泪,低声道:“老爷又何苦提宇儿,来惹奴家伤心!只是不知宓儿惹了何事,想来他也是要袭老爷爵位之人,不会犯什么大错!” 周将军将手中茶盏狠狠往桌上一放:“他还袭爵位?休想!这次我能放过他,柳相能放过他,金左傥要是起复了,能放过他?” 周夫人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吓得往后一退,忙跪道周将军身旁:“老爷,究竟出了何事,竟牵扯到柳相?要不要宁儿那边,跟柳相说说?” “胡闹!”周将军拉了周夫人起身,压抑着怒气道:“内宅妇人,就不要乱插手外宅之事了!你让宁儿好生将养,早点生下柳家骨血才是正经!” 他忽然想起一事,喃喃自语道:“明天,再请丁先生来问问!” 第八十章 战败 第二日一大早,还没等周将军着人去请丁先生,更可怕的消息传来。 梁王重新启用杨昌烈,为报战败之仇,轻甲骑兵两万人于襄阳城外突袭孟军大营,周宓仓惶率军迎战,不敌,伤亡惨重,带残兵退回襄阳城内! 柳相国一早得知这个消息,早膳都推了,将一口白牙咬得咯咯作响。 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就一直不顺了! 先是孟梁之约被毁,谣传杨昌烈投孟,接着湘国内乱,为助韩今是夺权,孟军也费了不少力气。 孟梁若要战,也就战了,反正趁着杨昌烈被召回,孟军有金左傥,还有个周宓是能打仗的,总该能占到便宜。 没想到,那周宓,梁国余火未灭,先抢功灭己,自断臂膀!眼界如此狭隘,自私自利,有何大将之风! 他又想到周家,娶他周家女儿,就是看中周家在军中的实力,没想到,却如此拖自己后腿! 现在好了,要想再和梁结盟,不是那么顺利的事!梁王也放弃了以女和亲,转对孟利刀相向,看来,是启用下一颗棋子的时候了! 还有金左傥,得速速安抚了他,让他重新上阵去,若丢了襄阳,南阳也就危险了! 想到此,朝屋外道:“备轿,去大理寺!” 大理寺后的刑狱,刚走出一个身着文士七品官服的人,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随从。 二人走出大理寺,转过两道侧巷,巷内四下无人,二人对视一眼,文官反而朝那随从恭敬一拜,那随从翻身上马,文官上了轿,二人一东一西分道扬镳而去。 那随从模样的人抬起头来,满脸黑髯,只露一双眼,格外明亮。 他这般模样,就是以前熟识他的人,都要仔细思量一番,再敢认,何况这么多年,这京中大街上,也没几个熟悉他的了。他又是已死之人,就算从他的脸想到什么,怕也不敢认。 因此,孟千秋昂着头,自由自在地让马驰骋起来。 马儿沿着清平河河岸大街一路向西,迎面走过来三个人,一高瘦老者与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与孟千秋的枣红大马擦肩而过。 那老者身形一顿,闪电般回身,低声道:“你们先去客栈等我!”说完,遥遥缀着枣红马而去。 大街上行人只觉此人行路迅速,匆匆从身侧而过,却不察此人脚踏奇步,暗施轻功,竟能不被快马撇下。 孟千秋心中快慰,丝毫不觉有人跟着自己。 快马到了一处河岸码头,停下来。孟千秋翻身下马,进了河岸旁一处上题“桃花坞”的高头门院。 院内便是个渡口,正是清平河的支流落霞溪,此溪上流为溪,中端连着几个大池塘,下流宽阔更似河。 落霞的名字,也正因中间有个大塘,水静波幽,芦苇丛丛,杨柳依依,正对西边远山,落日观霞,如火如画,美不胜收,故名落霞湖。此溪,也被称为,落霞溪。 孟千秋上了渡口一艘小船,小船再载着他,往落霞湖的方向而去。湖口边上,杨柳成荫,湖岸一大片桃树林,岸边,一长排黑漆油亮的敞口船停驻水上,摇曳生波。 这便是“桃花坞”了。以水上船只为席,为客人供膳,此法据说借鉴了江南的花船,只不过便成了小船,一船一桌,既得了水趣,享了美食,又各自为营,藏了隐私。 因而,特别为京中贵人所喜,尤其是春看桃花秋赏落霞,一船难求,此值夏日,又是晌午,倒是人烟往来稀疏。 孟千秋上了其中一条小船,掀开船舱纱帘,步入舱内。 他身后紧跟着另一条载客船,船上一个人影,进到他身后的另一条小船内。 舱内只有一女子独坐,背靠舱门。 孟千秋笑道:“怎的没在舱外看看风景,这可是上京一景。虽然现在不是春日桃花盛开,看不到粉云连海,碧波倾天。但湖上莲叶丛荷,岸边杨柳成荫,也是盛景,你没来过北边,一定没见过这样的风光,和西南的奇山俊水,又自是不一样。” 阿秀不答话,头微微往外一侧:“那跟着过来你的人是谁?” 孟千秋一愣,往身后舱门看去:“好像是个老头,不认识。应该不是跟着我来的吧?” 他坐下来,自斟一杯杏酒,笑着看着阿秀道:“怎的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比我还知道身后跟了人。你功力到底如何?我试试。” 一面说,一面探手过去,要抓阿秀脸庞。 阿秀不恼不怒,双手轻抬,转眼二人已在桌上过了十几招。 孟千秋手快,阿秀比他更快,每一次都刚刚好挡在他手前,让他寸步不能前进。 终于放弃,他睁大眼睛:“你赢了!怎的阴阳之气这般厉害,之前丝毫不露痕迹,转眼就成了一顶一的江湖高手!顾兄是不是都打不过你?” 阿秀带着面皮的脸永远是一个表情,语气也波澜不惊,先道:“那人一直在注意我们这边的动静,但是,似乎没有恶意,你说,是个老头?” 孟千秋点点头:“那我们船走远一点?” 阿秀颔首。 孟千秋往舱外打声招呼。 船家撑起竹竿,小船晃晃悠悠,顺着莲叶荡出去。 阿秀看着孟千秋:“现在说说吧,金左傥那里,怎么样?” 孟千秋嘴角一歪,露出一丝邪笑:“仙姑猜猜看?” 阿秀静静道:“成了一半。” 孟千秋拍怕手:“不愧是仙姑!不过,既是我亲自出面,又怎能不成?” 他又饮尽一杯杏酒,咂着嘴道:“他以前受过我恩,又知我为人,又对孟忠心耿耿,见到我,虽有几分犹疑,却也不会卖了我。我抢了柳相一个人情,告诉他,他会被起复,我会跟着他上阵杀敌,让他看看,我到底是不是那种勾结外敌卖国之人。” “他当然很感动,堂堂太子,竟然要去他麾下做一小兵。” “我又跟他说了忠亲王的事,说当年皇族尽数被灭,乃是奸人之计。但是,为何不直接告诉他,是柳相害的大孟祸乱呢?” 阿秀淡然道:“在他看来,柳相是杀掉妖女,救国于危难的功臣,此次,虽有你放话在前,但难保柳相不会亲自出面保他,他承谁的情,还不一定。好在,此人不是施恩就能收买的,极有原则。不管对你还是对柳相,相信他都只是尽三分心,对他来说,杀敌保国,才是要尽十分心意的。” “那要如何才能让他完全信我们?” “人,各尽其用,现在,不需要他完全相信我们,只需要他对抗杨昌烈即可。明日,该轮到你见见忠亲王了。” 孟千秋摊摊手:“他要是想杀掉我,你可得护着点。” 第八十一章 冰释 第二日,忠亲王府传来消息,约了孟千秋晚间在忘忧阁见。 自忠亲王上朝之日起,几近荒废的忠亲王府又再次繁荣起来,除了络绎不绝登门拜访的客人之外,还有明里暗里几重眼线,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年纪已大,亲眷俱无,好不容易断腿复生,自然珍惜万分,务必要享尽人间乐事,以慰残生。 是以日日流连京城烟花之地、酒肆场所,将上京之中的好食好景之处游了个遍,这忘忧阁乃京中第一花楼,出入此间,当不会惹人生疑。 以防万一,阿秀又换了一幅面孔,以一个年轻黄脸汉子的形象出现,身穿杭绸夏衫,头簪白玉如意钗,腰系青玉绿宝石革带,配翡翠双鱼佩,俨然一个富家公子。 孟千秋则稍微易容,将眼睛变成上挑丹凤眼,留了满脸黑髯,又涂黑脸皮,活生生变成了张飞模样。扮作护卫,跟在阿秀身后。 丁巳扮作车夫,驾车将二人送到无忧阁门口,便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在周围晃荡,看有没有什么跟踪之人。 阿秀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还是以男子身份,虽心如死水,但那些袒胸露乳、半掩薄纱的玉体在眼前晃来晃去,还是不免有些脸红。 幸好,幸好带了面皮!她强作镇定地报了房间,随着一个徐娘半老的妈妈往上走去。 孟千秋则昂首挺胸跟在他身后,肆无忌惮地到处打量。 包厢内,两个花枝招展的花娘正陪着忠亲王喝酒,见到阿秀两人进来,俱是眼前一亮,看出阿秀是主客,忙迎上来。 阿秀挥挥手推开二人,装作恼怒的样子,沉着脸道:“王爷可真大好了?那我们那笔账,也可以算算了。” 两个花娘见来者不善,犹豫着后退了几步。 忠亲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挥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再笑嘻嘻看着阿秀道:“算,怎么不算!坐下慢慢算。” 两个花娘退出之后。 忠亲王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神色肃然地看着阿秀身后的孟千秋,沟纹丛生的眉眼间,透出深深的恨意。 孟千秋首先抱拳作揖道:“王爷,多年不见!” 忠亲王正待开口,正盯着窗前案几香炉的阿秀忽然悄声道:“此处不宜谈话。” 忠亲王收回盯着孟千秋的目光,疑惑地看着阿秀。 阿秀继续悄声道:“隔墙有耳,找个借口,出去再说。” 忠亲王闻言,点点头,遂假装大怒,一拍桌子喝道:“你们有胆就跟我来!” 再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推门而去。 阿秀与孟千秋忙跟在他身后,也都一脸愤愤状,出了忘忧阁。 阁内,两个花娘正与那带路的妈妈窃窃私语,一个道:“看样子像是有过节的仇家。” 另一个补充道:“听起来应该是银钱上的纠纷。” 妈妈皱皱眉,自言自语道:“银钱?忠亲王自腿好之后,就像掉钱眼儿里了,据说已在朝堂上多次向皇上讨赏,惹人憎鄙。难不成他欠了这年轻公子家钱?” “要上报给姑娘吗?”一个花娘问道。 “当然。”妈妈白她一眼:“你去说吧,姑娘说了,事无巨细,都要上报。连那男子长相穿着,都要一一报上,最好能查出,是谁家公子。” 出了花楼的三人,直接上了马车,沿着大街奔驰而去。 车厢内宽敞舒适,三面布座,三人分坐三侧,忠亲王居上首。 忠亲王眼神怪异地看看孟千秋,再看看阿秀,道:“阿秀姑娘可发现什么不妥?这花楼,我可来过好几次了,没什么奇怪的呀?” 孟千秋此时撕下上半脸面皮,露出本来面目,也盯着阿秀。 阿秀解释道:“那领路的妈妈会武功,且身手不弱,我能察觉到她体内的真气运转。那两个花娘,也都有点底子,至少轻功不弱,走路的节奏和呼吸,都是经过训练而成的。这花楼,定不是普通人家开的。” 孟千秋点点头:“我会让逍遥宗的人盯着。” 阿秀继续道:“进屋之后,我见那香炉青烟,便卜了个香卦,卜得此屋为敞,不是密谈之所,必定隔墙有耳。” 忠亲王叹口气:“老了,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我这老头子,还能做点什么!” 孟千秋深吸一口气,看向他:“王爷切勿妄自菲薄,还等着你领兵打仗呢!孟家,只有你和我了。” 忠亲王眼神一寒,沉声道:“杀子之痛,岂能说放就放。虽有阿秀姑娘作保,但老夫,还想亲耳听贤侄解释!” 孟千秋苦笑,举起右手,五指并拢,立掌成刀朝天,道:“王叔,我以孟家江山起誓,安王兄绝对不是我所害。当年,听到王叔谋反的消息,我不太相信,才约了安王兄一聚,只想亲口问问,才安心。” “王兄与我开怀畅谈许久,嫌隙尽除,我亲自送他出门,怎么可能要杀他!就算是我要杀,也不会在自家门口动手!” 其实当时他不是不相信,毕竟忠亲王兵权在握,若是要反,也不是没有胜算的。父亲与他,对这个能打仗的王叔都是又爱又有几分警惕。 他摆了鸿门宴,请了安王兄,但孟以安身怀磊落,上交军印,表明愿自请离军,以证清白。 他便放了他走,决定夺了忠亲王兵权之后,就放他们去幽州。 没想到,刚走出王府大门的安王兄,竟被刺客所杀,而这桩命案,自然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忠亲王心内五味杂陈,他是想过要反的。 皇上宠溺妖女,荒废超纲,政事紊乱,军中朝中均怨声一片。他手握五路兵马大权,要反,随时可以打回京城。 无奈,儿子在京中。 他挂念儿子安危,只得放下兵权,只身回到上京,迎接他的,确实儿子身亡的消息,以及,谋逆的罪名。 他连夜奔出王府,要找皇上问个明白,却在宫内遭遇绝顶高手,将他双腿废掉。 皇上念在他身已废,子已亡,又是血亲,便饶了他必死之罪,抄家软禁于王府内。 他身含冤屈,心志焚灭成灰,拖着残躯,苟活于世。 没想到,竟被打伤自己的仇人所救,如今,又要与曾经的仇人结盟,人生啊! 他虽早听阿秀说过一遍,但听完孟千秋亲自解释,仍心潮起伏,双目通红,喃喃道:“我们,都是被人给设计的!” 孟千秋朝他伸出手:“王叔,现在报仇,还来得及!” 第八十二章 铃儿 马车在灯火掩映的夜色里,绕着喜乐坊大街跑圈儿。 车厢内三人正密密细谈,忽马车车身一顿,似碰到什么东西,再往前倾去,车外传来丁巳惊慌喝马的声音:“吁!停下!” 阿秀忙撩开车帘,向外道:“怎么了?” 丁巳忙道:“师父,撞到人了!” 他已跳下马车,跪在地上,扶起马儿身旁一个娇小的身子,结结巴巴道:“马跑得不快,她,她自己,她自己从巷子里跑出来,撞到马身上!不知,被踏伤了没有!” 话音未落,阿秀已赶到他身旁,孟千秋也探出大头来往外看着。 阿秀俯身看去,见到一张小小如玉的脸,此时闭着双眼,睫毛密扇一般,长长垂着,不知是伤的还是吓的,仿佛晕了过去,面如苹果,粉嫩中带点红晕,是个少女。 肩头渗出鲜血,鹅黄色的夏衫已被染红一片。 阿秀忙以真气给她止血,再道:“你先带她回去,我去请大夫。” 丁巳疑惑地看着她:“师父不是会治病吗?” 阿秀垂下眼:“内症可解,外伤,不会。” 孟千秋下来,帮着丁巳将晕过去的姑娘抱上马车,闪烁着眼神道:“这女子怎会突然跑出来,又被撞伤,会不会有问题?” 阿秀答道:“不是天宗的人,我刚刚试探过,体内没有天元之气。” 虽然她也觉得大街上这么多人,这么多车,偏偏撞上她的车,有些蹊跷,但她的灵觉告诉她,此人无害,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只道:“应该不是敌人。” 周围已有人、车停下来,往这边张望,孟千秋只得上车,道:“王爷说他自己回府,我们先带人去丁府。” 阿秀点点头:“我一会儿就到。” 丁府,便是丁巳租的那个院子,此时成了他们的京中的落脚处,自然要取个宅名,就取了丁巳之姓,叫丁府。 丁巳拿着扇子,拼命地扇着跟前的小炉,炉上的茶壶变成了药盅,正咕咚咕咚地冒着浓稠的药泡。 他看看院外,师父真有本事,请到了难得出诊的京城女郎中符三娘,看过那姑娘之后,说是受到惊吓,伤口只是皮外擦伤,没有大碍,他们都放下心来。尤其是丁巳。 他又探头往屋内看去,隔着纱窗,可以看见油灯轻帐,帐内人似乎还是静静躺在那里,没有动静。 他不由叹口气,怎么自己这么倒霉,遇到这样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姑娘。 药已熬好,他取过药碗,隔上纱屉,将药汤倒进去,再端上,走过庑廊,刚跨进厅堂门,却对上一双比天上星星还亮的琉璃猫儿眼。 他手一颤,药汤差点泼在脚上:“你!” 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眨巴着大眼睛,抢先道:“你是谁?” 阿秀刚送走三娘,听见后院有动静,赶过来一看,丁巳正堵在门口,不进不退。 “何事?”阿秀清声道。 “姑娘声音真好听!”丁巳侧开身子,阿秀才看见他面前那个娇小的影子。 一张珠圆玉润的娃娃脸,一双黑影憧憧的猫儿眼,笑起来脸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可爱至极,此时正忽闪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阿秀只轻声道:“姑娘醒了?伤口可还疼?” 那姑娘点点头,委委屈屈道:“疼!” 再看着丁巳:“这是给我的药?” 不等丁巳答话,就接过碗,退回屋内中央,坐到圆桌旁凳上,咕嘟咕嘟一气儿灌进嘴里。 丁巳回望阿秀一眼,无奈摇摇头,跟进去道:“姑娘,你没事就好,你家住哪里,我师父已经请大夫给你看过了,我送你回家养伤吧。” 那姑娘放下药碗,圆圆的鼻头翘起来,瘪着嘴,大叫:“好苦!没有糖么?” 丁巳一愣,糖?这人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喝药还要糖。 他搔搔头:“你等着!”跑去厨房捧了冰糖罐子来。 阿秀已坐到那姑娘身边,给她把着脉。 丁巳把糖罐子放到桌上,那姑娘抓了一把,就往嘴里塞,还咬得咯嘣咯嘣响。 阿秀收回手:“姑娘,你已无碍,可以回家了。” 那姑娘吃着糖,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无辜地看着两人:“我叫香铃儿,我没有家!” 丁巳看着她的吃相,仿佛这冰糖是世间美味,不由跟着吞了吞口水道:“你没有家?还有,刚才你为何那般匆忙忽然从巷子里跑出来?” 香铃儿接着吃糖:“因为有仇人在追我,还好遇到你们,你们就是铃儿的救命恩人,我决定,以身报恩,跟着你们啦!” 丁巳皱着眉,这姑娘,怎的这么不讲道理:“香姑娘,我们没看见追你的仇人,所以呢,不算是救你,反而伤了你,你也不用报恩,想去哪儿就走吧。” 香铃儿也不看他,只盯着阿秀:“我哪儿也不想去,你们是好人,我就跟着你们,我会功夫的,可以保护你们!” 丁巳哑然失笑,这姑娘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保护我们? 师父武功那般厉害,就跟神仙一样,还用你保护? 他想着,眼神里就透出几丝讥笑,笑着道:“姑娘还是自保吧,下次不要被仇人追得慌慌张张,撞到马车。” 香铃儿看懂了他的眼神,不怒反笑:“你们比我更厉害?那你们可以保护我!” 丁巳无奈,这是遇到赖皮了! 他有些恼怒,却见师父一直一言未发,只打量着这赖皮姑娘。 他看着阿秀清咳一声:“师父。” 阿秀还是扮着男子面皮,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看不出喜还是怒,淡淡道:“保护你,可以,但是,为什么?” 她想听理由,香铃儿有一百个留下来的理由,但她只想慢慢说,一个一个说。 她转转眼珠,俏皮地盯着阿秀:“追杀我的人,是鬼王宗的人。” “鬼王宗不是早已经消亡了?”阿秀掩不住满面的惊诧。 丁巳从未见到师父这个样子,那鬼王宗很厉害不成? 香铃儿甜甜一笑,露出深深酒窝:“这世上的事情,本来就很难说,人们不都以为阴阳家也消逝了吗?可是好像并没有呢。” 阿秀这一次真的郑重起来,看着她:“你到底是谁?” 香铃儿伸个懒腰,又不小心拉动了肩膀的伤,龇牙咧嘴“哎哟”一声,捂着伤口,圆眼睛眯成一条线道:“让我留下来,我就告诉你们,我是谁。” 阿秀仔细打量她,心无煞气,一片坦荡,是友非敌。 她知道鬼王宗,知道自己是阴阳家,还能被鬼王宗追杀而安全逃脱。 阿秀只觉一丝模糊的念头一晃而过,却没有抓住,罢了,想留下就留下吧,自己也想看看,她究竟有何目的,万事顺其自然。 想到此,她对香铃儿道:“上了我们的船,可就下不去了。” 香铃儿笑得更开心了:“我们本就是一条船。” 第八十三章 消息 丁府是个很奇怪的院子。 第一奇怪在,住了四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一个老一个丑一个伤一个弱,互不知根底,却丝毫不见别扭隔阂,大家都该吃吃,该睡睡。多了一个喜欢热闹的香铃儿,院子里正日就没断过声儿,她不是缠着丑婆婆听故事学种菜,就是缠着丁巳猜字猜铜板儿。独独不敢缠着阿秀。 第二奇怪在,偌大的院子没有伺候的仆人,只得门房两个小厮,后院两个哑婢,住在这里的人,都喜欢凡事亲力亲为,不假人手。 第三奇怪在,来这里的客人,走正门的不多,翻墙飞檐的倒是不少。这不,今天早上,又从院墙上翻下来一个。 阿秀已经习惯了孟千秋这样的走法,香铃儿倒是吓了一跳。 不过,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可以保护他们。于是她冲上去,和刚刚翻墙进来的人缠斗在一起。 阿秀听见声音方赶过来,才看见来人,并不是孟千秋,是另一个熟人,李昱怀。 身着皂色长衫,俊脸微怔,与李昱准相似的清秀面貌,多了几分老成的世故圆滑, “铃儿,住手,是朋友。” 香铃儿停了手,她手持一柄奇怪的半圆弧形刀,李昱怀的武器偏是一杆判官笔,两者正好相克,过了几十招,谁也没占到便宜。 香铃儿气喘吁吁地躲到阿秀身后,嘟着樱桃般鲜润的小嘴:“谁让他不走正门的。” 李昱怀也上下打量着香铃儿,眼神中几分好奇几分欣赏,然后又愣愣地看着阿秀。 阿秀又开口道:“李公子,是我。” 李昱怀才反应过来,确定是自己要找的人,收起判官笔,眉间堆起一丝惋惜:“在下此来,本以为又能见得姑娘美颜,谁知姑娘却藏珠掩玉。不过。” 他又嬉笑道:“这位小姑娘,却也让在下觉得,不虚此行。” 香铃儿见他言语间颇为唐突,冷哼一声,鼻头翘得高高的。 阿秀知道他油滑惯了,一向如此,倒也不以为意,往里邀请道:“李兄既然来了,就请屋里坐下喝杯茶,是千秋让你来的吗?” 李昱怀双手抱拳一拜:“正是。殿下说你此次来京,希望身份守秘,我看你们院门口,好几处暗线盯着,不得已,才走了偏门。” 阿秀将他带到前厅坐下,丁巳见了,烧起茶炉子来,香铃儿仍问道:“是什么人在我们门口盯着。” 俨然已是此家主人。 阿秀微扬着头,数道:“周将军的人,京帮的人,朝廷的人。” 李昱怀叹服:“姑娘怎能知得这般清楚,京帮的事情我听说了,他们该无歹意,那周将军和朝廷的人,又怎会盯着你们?” 阿秀淡淡解释:“周将军,急着找人算命,朝廷的人,多半是柳相安排来的,想来,他是从周将军处得知了这个地方,对丁巳起了怀疑。” 遂又将丁巳去给周大将军算命的事情说了一遍。 丁巳见香铃儿还在一旁眨着大眼睛静听,拉了她出屋跟自己一道烧茶。 香铃儿撅着嘴,十万个不愿意地跟出来,丁巳训着她:“我师父的事情,你就不要多管了!” 香铃儿瞪他一眼:“你是她徒弟,我却是她朋友,你比我小一辈,凭什么管我!” 嘴上虽这么说,却还是乖乖地拿起茶杯,往里分茶。 丁巳哑口无言,香铃儿又神色转柔,娇俏一笑,拍拍他手:“好啦,乖侄子,进去送茶吧!” 丁巳正要发怒,听阿秀声音道:“铃儿。” 香铃儿朝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丁巳吐吐舌头,甜甜答应一声“哎”,一蹦一跳进屋去了。 丁巳端着茶,也跟了进去。 只见李昱怀脸色沉重,看着香铃儿道:“姑娘的仇人,真是鬼王宗?” 香铃儿点点头,毫不隐瞒道:“是的。当年鬼王宗被江湖追杀,逃到东瀛。如今随着倭奴,又回到中原。我与师父在越国金州海边抗倭,才发现里面混有鬼王宗的人。” “姑娘怎么确定,他们就是鬼王宗?” “鬼手。”香铃儿干脆道:“鬼手分宗,是鬼王宗的绝密之术。还有他们的武器,最擅长的,便是圆剑。剑身为圆,剑尖尖利。” 李昱怀不由与阿秀对看一眼,两人同时想起一件事情,当年顾因遇刺的伤口! 剑伤为圆! 李昱怀在接到孟千秋密信之后,查探一番,也得知那种以圆为剑之术,乃鬼王宗所有,只是鬼王宗已在世间消逝多日,不敢肯定。 此时听香铃儿如此一说,心中便有了定数。 阿秀也如此想,朝李昱怀点点头,认为香铃儿所言不虚。 若倭奴真是与鬼王宗的人狼狈为奸而来,那,远不止打家劫舍而已! 李昱怀接着问道:“你师父是何人?” 香铃儿大咧咧往圈椅上一坐:“我师父就是我师父呗,姓李单名一个丹字,你认识吗?” 李昱怀苦笑着摇摇头,李丹,还真不认识,他只好道:“贵师抗倭御敌,乃是英雄豪杰,小的若有机会得见,还望姑娘引荐。” 阿秀心中的疑云却越发的大,看着香铃儿道:“那你师父现在何处,何不去寻他?” 香铃儿嘟着嘴:“我们走散了。等我玩够了,就去越国找他。” 真是个孩子!三人听了都哭笑不得。 李昱怀看着阿秀道:“那你们这里,怕迟早要被鬼王宗盯上了。” 阿秀不置可否,她并不怕被盯上,只是事情,似乎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天下已经够乱了,又出来一个鬼王宗,还是和倭奴混在一起! 她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再看着李昱怀道:“李公子刚刚说,有所发现,又是指何事?” 李昱怀看看屋内其他两人,欲言又止。 阿秀道:“无妨。” 香铃儿立刻毫不掩饰地开心起来,她很高兴阿秀将自己当成自己人,投去感激的一瞥。 李昱怀方道:“自那日殿下传信来,我们便派人日日盯着柳府,前几日你们不是去了无忧阁吗?我们发现,柳家大公子,经常出入无忧阁。按说富家公子,流连这些场所,本没什么问题,但每次,大公子都是不带一丝酒气的回来。所以才奇怪,去了那种地方,不喝酒,那他干什么呢?” 阿秀身子立马坐直,眼缝内透出丝丝晶光:“无忧阁!” 第八十四章 遇险 这是阿秀亲来盯着无忧阁的第三天。 她蹲在无忧阁对街的一颗大榆树上,大树高出屋顶两三丈,树冠如荫,枝叶繁茂。 从此处看去,整座无忧阁可以尽收眼底,可惜距离较远,只可勉强辨别人影,要听到他们讲话,是万万不能了。 无法,阿秀在无忧阁踩点数次,发现这里暗哨众多,特别是院内,几乎三步一防,且有高手坐镇,根本进不去,也更加确定这无忧阁不是普通的花楼。 如果按之前所想,柳丛浩频繁的出入其中,那这花楼和柳府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或许,这是找到柳府秘密的突破口也说不定。 柳丛浩,是她同父异母的大弟,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不止他,柳府的人,除了父亲与两岁前在蜀州照顾她的仆妇,再没有人知道她和柳府的关系。 两岁时,父亲娶了继母,她被送入鹤鸣山道观,从此几乎和柳家断了联系。父亲,是从那时候就计划好了的吧,自己一早,就是颗弃子。 想及此,饶是一颗心经过千锤百炼,还是酸痛起来。 被绑上高台的那一刻,她最恨的人,不是孟王,不是师父,是父亲,是生她养她的父亲! 利用,再放弃,是为什么?除了复仇,她的存在,就没有一点其他价值了吗? 她要知道答案! 脚下大街上驶来一辆装饰华贵的梨木马车,伴着几头随行大马,在无忧阁前停下。 门口的妈妈忙带了人迎出来,笑嘻嘻扶了来人下车,口中甜声道:“公子来啦?翩翩姑娘可等了好久了!” 一面说,一面簇拥着这人进院去。 衣饰华丽,神态倨傲,儒雅的五官和柳相颇有几分相似,只一双眼更加细长,像狐狸般,透出几分滑不留手的奸诈。 终于来了!阿秀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凝起真气,极目往院内看去。 他们早打听到了,据说柳大公子迷上了无忧阁的翩翩姑娘,故而三天两头往这里跑。 阿秀的直觉告诉她,这不是真相。且不说他每次出来不带一丝酒气,就以柳相严谨的计划、一丝不漏的为人来看,他是不允许自家长子,还是已娶周家女儿为妻的长子,迷上一个花楼红妓的。 阿秀的目光跟着柳丛浩进了院门,穿过跨院,进了中门,人影消失。 她闭上眼睛,心中浮起了一幅完整的无忧阁楼图画,眼睛如穿透墙壁般,似乎看见了柳丛浩与人寒暄,再抬脚上楼,二楼,三楼,走过长廊,进屋。 这便是阴阳之气的灵觉! 她猛地睁开眼睛,朝三楼最东边的厢房窗口看去。 透过一丝未合上的窗棂,见到一角属于柳丛浩的银丝团纱长衫,一个女子弱柳翩翩,身着丁香色蝉翼纱裙,桃红色青烟披帛,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女子转过身的刹那,窗棂被人合上,挡了个严严实实。 但就那刹那的侧颜,已让阿秀一颗心澎湃起来,这是无忧阁的红妓翩翩姑娘?似乎是个故人! 必须要听他们在说什么,或者,直接带走那女子! 她知道自己有些异想天开,对街的暗哨,在她的灵觉里,都如刀子一样插在院内,明晃晃寒森森,标示着危险! 可是不行,她必须要冒这个险! 她轻悄悄来到树冠边缘,伸长胳膊,一身漆黑夜行衣融在夜色里,纵身一跃,整个人似只大蝙蝠般,划过月色,落在无忧阁前院屋脊上。 她猫着腰往最东面厢房摸过去。 刚行至东面范围,前头一丝强烈的杀机袭来。 只一瞬间,她又感觉道身后两道风声逼近。 就在同一时刻,院内还有个闪电般迅疾的身影,在向自己靠近。 最危险的人物,当属院内那个迅速接近的人。 刚有这念头时,前方已有一道破空而至的长鞭,朝自己悄无声息地卷来。 只刹那,她已知来者是谁,抬手将脸轻抹,露出本来面目,抓住隔空而来的鞭稍,朝前方一跃,刚好让身后两柄长剑落在空处。 “蓉师姐别来无恙!”她与前方来人轻松打个招呼。 蓉师姐俏脸凝霜,纤手一抖,长鞭落出,转个圈再朝阿秀腰身卷去,她轻声道:“若想活命,就随我回去吧!” 身后长剑又紧随而至。 “师姐想太多了。” 阿秀腾身而起,三人围攻虽伤不了她,一鞭两剑,却也难以脱身,更何况,还有一个更危险的人物,仍在暗处,还未出手。 她只有逃往大街,还有一丝希望。 她在出手空隙凝神静听,下方厢房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就在她分神的同一刻,一道狂猛如电的真气从下方倏然而至! 那人终于出手了,他能把握到她分神的刹那,再闪电出手,这份高明,阿秀也要自叹莫如。 这是她出道以来遇到的最危急的时刻,就算往日在王宫内处处险境之时,也不如此刻生死一线。 她在那人剑气送到的前一刻,借着身后两人的剑势,不挡不推,往外一跌,似被打下楼去,顺势避过了那必中的一击。 也就在这刹那,她看清了来人的武器,那是凝在眼前一团小小的刺目的圆点,剑锋! 圆的剑锋!鬼王宗! 虽然是借势下跌,但身后天宗子弟的剑气也不弱,在她借力的同时,也伤入肌理,胸前有刺痛的感觉传来。 她来不及停留,就地一滚站起身,正准备沿长街逃走。 街上响起连声惊呼,头顶上剑气鞭气已接连而至,更糟糕的是,她看见街道旁奔过来一辆马车,驾车的赫然是丁巳与香铃儿。 她暗叫不妙,若是天宗知道这两人与她有关,丁巳这个算命先生的幌子就打不下去了,且还会有生命危险。 她憋住一口气,往相反方向逃去! 丁巳实在是担心师父,又禁不住香铃儿的蛊惑,二人才架了马车偷偷跟着,停在无忧阁旁,想若有情况,好方便接应。 刚刚他们发现有身影从楼顶跌落,似乎是阿秀。 忙架了马车过来,丁巳却一愣,四人围攻之中的,是一个玉面寒霜、眼波生辉的绝色女子!那女子也似不认识他们一般,反身往另一边而去。 香铃儿却急道:“糟了!他们人这么多!” 一面一跺脚,跃身往前追去,一面对丁巳娇声道:“快去找闵公子!” 孟千秋在他二人面前,仍自称闵秋。 丁巳仍恍惚不已,他不懂为何香铃儿这般确定,那女子,那美若天仙的女子,就是自己那个丑丑的师父? 第八十五章 是谁 阿秀穿屋过巷,逃到清平河南街上,身后仍有两道身影紧贴自己,还有两人,似乎在后面被人绊住了,失了踪影。 她虽然以阴阳之气为自己止了血,但已无法全速前进,知道自己若是再如此奔逃下去,只能气血力竭,到时候若被追上,更没有还击之力。 她干脆停下来,以片刻功夫,将阴阳之气运转到极限。 紧追着她的两道人影转瞬到了跟前,两人一句废话都没有,似怕她又逃了,两柄长剑如出海长龙,卷起汹涌真气,狂猛而至! 两个鬼王宗的人!蓉师姐呢,她为何没追上来! 阿秀来不及细想,赫然发现,后来的那个鬼王宗的人,比前一个更为厉害! 两人都带着全黑头套,将眉脸遮了个严实,全身黑衣,在夜色中只有两点寒星,迅如闪电在身前爆裂开来。 她的动作快,他们的动作更快,她以手为刀,全靠真气相拼,在寒星及体的刹那,堪堪挡住那嗜血的圆剑。 明知如此打法眼中损耗真元,但眼下却无更好的办法。 她面色愈加凝重起来,伤口崩裂,鲜血缓缓渗出,她慢慢往后退去,想着若是跳进河中逃生,是不是有几分机会。 其中一名黑衣人冷哼一声,似是看透了她的意图,出声道:“阴阳之气与天元之气,果然有点意思,老夫有怜才之意,若你乖乖跟我们回去,便饶你不死!” 阿秀喉头一甜,知是气血上涌,翻腾不已,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勉力压下去,冷言道:“鬼王宗也不过如此,仗着人多欺负人少而已。” “哼!”那出声的老者果然道:“阿松停手!老夫便让你服气!” 后一句是对着阿秀说的。 那阿松果然立时收剑,站往一边。 老者剑光大盛,朝阿秀围拢过来! 这才是他的真功夫! 那剑势发出莹莹绿光,在空气中虚划几下,绿光幻成一只骨节分明的鬼手,似张开五指,朝阿秀迎面扑来! 鬼手分宗,果然名不虚传! 阿秀明白,这是真气快利至极限,演化而成的幻术,闭上眼睛,在鬼手中双掌往前空处推出,“当”一声金石相击之音! 准确地迎上似从鬼蜮中刺出的锋利一剑。 阿秀檀口一张,吐出小半口血,身如一片风中柳叶,轻飘飘往河中落去! 那老者看出她想从河中遁走的意图,紧随而上, 糟了,这样下去,还未落入河中,已被他追击!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河面上轻轻一踏,干脆往对岸投去,紧随而来的剑气,又送了她一程,拉开了与身后人的距离,只是,如此一来,胸前伤势更盛,小腿处传来剧烈痛感。 那老者到河中央,又是全力出手,眼看真气已尽,突然寒光一闪,一柄长剑送至脚下,是那岸边叫阿松的,以剑送出去势,老者脚尖一踏,又往阿秀追来。 阿秀再无一丝力气,在空中看得分明,眼睁睁看他再往自己扑来,不由闭上眼睛,难道自己要死在此人手中? 忽然身子一暖,竟没有如意料中掉在地上,而是落入一个稳妥温暖的怀抱。 阿秀浑身一颤,却没力气睁开眼来,这怀抱,这气息,是那么熟悉! 是他吧? 从益州城门逃出的那晚,这个怀抱挡住了飞来的箭矢。在漩涡激流之中,这个怀抱安定了如乱流的恐惧。在天宗的软禁之后,这个怀抱带她逃离了那个生不如死之地。 她安心地闭上眼睛,是做梦吗?还是已经死了? 都好,反正在这里,她怎样都好。 “雨良!快醒醒!雨良!” 阿秀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喊,她皱了皱眉,这不是想象中那个声音。 她勉力睁开眼睛,凝神看去,是一张熟悉的焦急的脸。 “你可算醒了!”孟千秋舒了口气。 阿秀侧头打量,身下颠簸不已,这是在一辆马车上,她斜斜躺在车垫上,车内还有三个人,李昱怀脸露关怀之色,看起来比孟千秋更着急,见自己看过去,忙道:“姑娘先忍着,我有个安全之地带姑娘过去。” 还有一个陌生男子,年级比李昱怀略大,约二十七八,持浮尘着道袍,脸如长松,目如死鱼,本来五官尚可,被那眼睛一衬,显得整个人死气沉沉。见阿秀打量他,也只微一点头。 李昱怀主动介绍道:“这是逍遥宗门下大弟子,我师兄,无争道人。” 阿秀略一颔首,问孟千秋道:“是你们,救了我?” 孟千秋听她言语中隐隐有遗憾之意,却不知为何,只点点头。 阿秀又在车厢内搜索一番,这样的地方,也藏不了人,那,那人,那怀抱,只是自己错觉吧! 还是,是做梦呢? 她垂下眼,低声道:“可知那两人在鬼王宗里的身份?” 车厢内众人皆摇摇头。 李昱怀不急不缓道:“不过我们去的时候,见你躺在地上,有一青衣老者正和那两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三人功力皆是惊世骇俗,那两个黑衣人该是你说的鬼王宗的人,都手持圆剑,一招一式迅猛如电,快到极致。那老者手持普通刚剑,招式之间却是大开大阖,似慢实快,以一敌二,功力深不可测!” “老者见到我们加入战圈,虚晃几招,便退开了,那二人也趁机逃走。我们怕你伤势过重,只好放他们一马,先带你回去再说。” 阿秀心念一闪,老者,是他吗? 她知道他有变幻面目的能力,因为他有无缺。在她找到丑婆婆的时候就知道,她与无缺算是擦身而过,就在她上山的七日前,无缺刚下山找顾因而去。他应该能找到他的。 那么她刚才的感觉,到底是真的还是错觉? 如果是他,说明他没死?那他有何打算呢?会恨自己吗?又为何救了自己? 孟千秋凝视着她,自在京城重逢以来,从没见过她脸上这般表情丰富的神情,一会儿喜一会儿悲一会儿忧。 他轻叹一口气:“以后不要一个人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阿秀察觉到他口中的关切之意,轻声道:“至少,我们知道了,柳相的背后,除了天宗,还有鬼王宗。鬼王宗的人,必是跟着柳丛浩去的,之前忘忧阁内,并没有他们的痕迹。” 孟千秋与李昱怀的神色都凝重起来,兵权,朝堂,都在柳相把控之下,现在除了天宗外,还多一个鬼王宗! 以他们目前的实力,想夺这个天下,无异于虎口拔牙! 阿秀看出了二人所想,神思也从缥缈中收回来,淡淡道:“无妨,只要将兵权握在手中,任何江湖势力,都不足为惧。让忠亲王,提前上吧。” 第八十六章 出路 清晨,坊间朦胧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带着一丝早秋的清爽,似有若无地四处飘荡,笼罩着沿河点点人家。 丁巳快步沿着河堤走了六七里,四下静悄悄的,只偶尔布鞋踩到落叶,发出微弱的沙沙声,他只好再尽量轻的放缓步子,做贼一般,拐进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巷内道路交错,他又拐了几道弯,停下,略等了等,一个娇小的身影闪电般从巷内一座高墙上翻下,悄声向他道:“没有跟踪的人。” 丁巳提着的心才稍微放下,这个姑娘看起来虽然有点不靠谱,功夫还是一等一的好,那日要不是她,自己贸贸然冲上去,救不了师父不说,自己小命肯定早丢了。 “我在门口看着,你进去吧。”香铃儿警惕地看着四周道。 丁巳点点头,来到巷内一扇不起眼的小红漆木门前,照着来人传递的暗号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内人看清是他,一把将他拉进屋内。 “可有人跟着你?”来开门的是李昱怀,难得收起了笑,一本正经的看着丁巳,一面带着他往里走。 “铃儿说没有,她在外放哨。”丁巳还是不敢大声说话。 李昱怀不笑的时候,脸色有点阴沉,带了几分凶气:“你的身份很重要,我会再派些人去你们院四周暗地里护着你,但千万要小心,不要被人发现你和姑娘的关系。” “我晓得。”丁巳也严肃道,他有些担心,昨日见师父没回来,便知道事情不好,后来有人通知他,师父在此养伤,让他悄悄来一次,他更忧心了。 从没想过,无所不能的师父,还会受伤!是谁,还能伤她! 丁巳一面想,一面跟着李昱怀往里走。 这是一间小小的四合院,只前后两进,沿着庑廊穿过内院,院内窗下一个婢女正守着冒着浓浓药味儿的炉子,李昱怀指着内厢房道:“姑娘会在这里住一段日子。” 丁巳有点忧心,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继续在外摆摊,除了过往的路人,更多的是拿了拜帖上门请他相看的客人,其中不乏京中权贵。 想来是除了京帮帮忙宣传之外,周府请他的事情也传了出去。他看的每一个,不管是测字还是算卦,都是经过师父之手的,师父一面帮他算,一面教他金钱卦的六十四相,究竟如何看如何解,渐渐地,他也能独自给人说上几分。 可若是师父不在家,让他完全独自掌门户,他还真有点忐忑。 进了内厢房,孟千秋站起身来迎了他们进去,他倒是一脸轻松之意,眼睛含笑道:“丁兄来了。” “殿下!”丁巳知道他身份之后,不敢冒犯称兄道弟,每次见面都规规矩矩半跪行礼。 孟千秋拍一拍他的肩:“起来吧!在外面千万莫要这么喊,等我正名之时,你再拜不迟。” “是。”丁巳站起身,往屋内看去。 见一素白罗衫女子,乌发云髻,斜斜坠在雪白颈项间,杏眼桃腮,肤如凝脂,眉不扫而黛,远山含翠,唇不点而红,娇艳欲滴,不嗔不笑的面容静如秋水,沉如春月。 “师,师父!你,没事吧?”丁巳看呆了眼,结结巴巴道,虽早猜到,那丑面不是师父的真面目,昨夜惊鸿一瞥之下,也看了个大概。 可到了近在咫尺地看着这个静静坐在罗汉榻上的女子之时,他还是压抑不住心内的不置信与惊艳! 这么美的师父,为何要戴上那么丑的面具! 怪不得,怪不得连孟太子殿下这样的尊贵人物,都要尊她为友,待她为上宾。 “没事,先坐下吧。”阿秀微颔首,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 “可是吓到你了?很抱歉之前一直瞒着你。” 丁巳坐到李昱怀身旁,听阿秀如此说,忙站起身道:“师父折煞徒儿了!您对徒儿有救命之恩,又有教导之益,就算再瞒我什么,也不能说抱歉啊!” 阿秀见他慌乱又一本正经的样子,唇角微微一翘,道:“那金钱卦,本是阴阳学中最简单的,世人看看周易,也能通晓几分,我实在算不上什么师父,也无意教你真正的阴阳术,你我之间也没有什么拜师之礼,你不用真正把我当什么师父。” 丁巳仍严肃道:“师父在我心中,永远是师父!不管你当不当我是徒弟,反正我会当你是师父!” 孟千秋一把扯过他坐下,懒洋洋道:“好啦好啦,你小子,尽会爬高杆儿。先把这差事办好了,不要丢你师父的脸!” 丁巳听有差事,忙坐下,乖乖地看着阿秀。 “周府估计这两日间,又会请你去问话,你便如此说……” 周大将军背着手,在正院厅堂内来回踱着步子,已有三炷香的时间。 三天前,得知是柳相的人保的金左傥之后,他便请了丁先生回来,请他算算此事如何了结。 丁先生推演之后,当时是这么说的:此事之象为蛊卦,卦中爻象如推磨,顺当为福反为祸,心中有益且迟迟,凡事尽从忙处错。祸福在此一线,且祸根绵延,若处理不当,怕是要毁祖业根基。 看起来炙手可热的权柄,实则是烫手的山芋,看起来风调雨顺的时机,实则是藏雷埋暴的前兆。该起之人因此事而起,该伏之人因此事而伏,顺应上心,放手放权,方能免灾。 周大将军亦是半信半疑,又将这几句话日夜琢磨,也不知究竟该如何。 直到今日上午,皇上亲旨,金左傥无罪有功,命其重掌西路大将军印,驻守晋中。 周宓辨事不明,识人不清,延误战事,革绥远将军印,降为南阳郡总兵,听令调遣。 忠亲王忠勇两全,圣上遵其护国之心,掌四平将军印,领中路军五万人南下,守卫襄阳。 虽烈日炎炎,周大将军却浑身冷汗淋淋。 这不正应了那丁某所说吗?该起之人因此事而起,金左傥,忠亲王,都起来了,该伏之人因此事而伏,还能有谁伏,他儿子周宓呗! 他知道柳相是给足了他面子,没有把金左傥真正被害的缘由给捅出来,而是压了下去,也没有真正要治周宓的罪,只算了一个延误战事而已。 这混账小子,来了这么一出,偷鸡不成,反蚀了几十把米,如今忠亲王要去南阳,周宓哪还有立功之日?不将他寻个由头发落出来都是轻的! 而现在周家,领兵打仗的,除了周宓,还有谁?幼子才九岁,虽有女儿作为柳家媳妇,但他还是不放心。 只有兵权,只有兵权握在手里,才踏实。 亲家之好,也不过是利益之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从此事就能看出,柳相在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并不会看女儿的面子,当然也不会给周家面子。 他又想起那陌生女子的预言,周家两年必亡。 一颗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跳得更厉害。 要是找到那女子问问就好了,不过,还有个丁先生,对,还是得找他! 周大将军想到此,朝外喊道:“去请,柳树胡同丁先生!” 第八十七章 动静 丁巳走后,孟千秋有些不解地看着阿秀。 “我们真要帮柳家打天下?” “是你们孟家。”阿秀坐得有些累了,斜斜往后靠在团枕上。 孟千秋忙起身体贴地给她挪好团枕位置:“可是现在谁都明白,孟家,只剩一层虚名而已。” 阿秀见他情绪有些低落,一双眼闪着雪亮的光,细细解释道:“如果我们现在,在朝廷内夺了权又如何?外患依然在,到时候你在明面上,一面要对内对付柳相天宗余孽,包括鬼王宗,对外,还有虎视眈眈的梁国,一心依靠柳相的湘国,还有不知情形的越国,来路不明的倭奴,你能保证稳得住脚吗?” “不如先攘外,借他们的力量,越快统一天下,越好!”阿秀眼中透出希冀神色,黑如点漆的眼珠莹莹发亮:“等用完周家的力量,再对付周家,就等于削了柳相的臂膀,所以这一战,你必须去!孟不能输!” 柳府,柳相国沉着脸听完了长子的汇报。 “真的是她?”他背手临窗而立。 窗外是后园,竟是个小小的菜园子,种满了辣椒、扁豆、青菜。园子一角,一颗大青枣树枝叶繁茂,夏日将尽,树上结满了指甲盖大小的青色果子,坠得枝桠低垂。 柳相不喜欢一切没用的东西,包括那些只能开开花供人看的花树花草。 午后黑云骤起,渐渐盖住了白亮的日头,也许在酝酿夏日最后一场暴风雨。 他想起那天,也是一个乌云压头的日子,不过是冬日,云是寒云,风是朔风,饶是如此,他也不曾觉得冷,特别那火嘭地燃起之时,他心头也跟着燃起熊熊大火。 从此以后,他就是孟之功臣,万民敬仰歌颂!谁将孟从危难泥沼之中救了出来?谁灭了妖女赶走倭奴? 当然就是他! 若不是梁王也想来分一杯羹,挑得天下大乱,他早就坐上了那个位置!那该死的梁萧! 至于烈火中跳动的衫裙,那只是一颗棋子意料中的下场而已,送她入宫的时候,不对,送她入道观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这一天。或是毒酒,或是白绫,或是其他。 只是没想到,这棋子堪称完美,不但配合他拿到了所有想要的,最后还以死来成全他的名。她越惹怒众人,他的声威才越高。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颗牢牢握在手中的棋子,竟然成了漏网之鱼。 她活着回来了!这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发生了!是老天要跟他作对吗? 凤姑告诉他的时候,他还有点侥幸,天下相似之人那么多,万一凤姑搞错了呢? 直到儿子亲口告诉他,她不但回来,还功力尽复,还有若干高手相帮,以至于宫二亲自出手,都没有将她杀死! 五十多年来,他第一次觉得有点害怕,她知道的东西,对他来说,是致命的,她究竟想要如何? 他倒是不怕她说出一切真相,世人皆知那个妖女已死,谁会相信一个冒牌货的话呢? 他只是怕,她将那些学到的手段,尽数对付于他! 不,也不会,毕竟,在她心中,自己是父亲! 他心跳忽然停了一下,思路迅速展开,背着手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柳丛浩见父亲只问完一句话之后,就不再言语,静静侯在一边,对于父亲,他既敬且畏,可以说,畏占了大部分。 柳家今日的地位,都是父亲谋划而来,而他的事情,也只有透露给自己的,自己才知道。不该知道的,不要问。 而今日之事,他有点不解,父亲,有点紧张,看起来,好像是害怕,为何要怕那个死而复生的妖女? “你悄悄的,将当年蜀中带过来的嬷嬷,都清理干净。”柳相忽然道。 柳丛浩更不解,为何要清理嬷嬷,但他不敢问,只垂首恭敬道:“是!” “要尽快了。”柳相回头继续看着窗外,有点急切,有点低沉,似自言自语。 丁巳刚跨进周府书房厅堂大门,豆大的雨点便从天幕之上直坠而下,噼里啪啦地落在屋顶上,打在芭蕉叶上。 狂风卷起雨滴和着泥土的味道,从窗缝里送进来,给屋内郁浊的空气带点一线清新。 “丁先生不愧是通天之人,这雨,可是等先生进了门才敢下来的!”周大将军一早不像最初相见时那般傲慢,此时笑容满面,只似一个和蔼的老者。 丁巳比刚来上京时,长胖了不少,凹陷进去的骨头架子里,填了多多少少的肉,一身竹青长衫,配着月白银线革带,倒也能撑起来,配上他清目朗面,有几分玉树临风的仙姿。 他微微一笑,不客气地在太师椅上一坐,高深莫测道:“要选了好时机,才能避过暴风雨!” 周大将军听懂了他言中之意,在红木案几另一边的太师椅坐下,一手撑在案几上,侧面向他道:“何为好时机,还望先生指点!” 婢女奉上茶,再退了个一干二净,窗外雷声大作,屋内静默无息。 丁巳一手端着茶碗,一手盘着碗盖,轻轻拨动翠绿茶水,上好的西湖狮峰龙井! 待轻抿了一口茶水之后,丁巳方半眯起眼,突然来一句,道:“该起之人已起,该伏之人却还未伏。” 周大将军却听懂了:“小儿以降职被罚,为何还未伏?” 丁巳只盯着茶,似在欣赏那如片片金钉,缓缓道:“小将军现在待的位置,不是他该待的位置,只怕,会命不保夕,还会牵连亲眷。” 周大将军大骇,却不敢说丁巳胡言乱语,事实证明,他前两次说的,都说准了! “先生何出此言?”他虽也有过如此担心,但毕竟儿子好歹还是总兵,手下也要过万儿郎,柳相也没有继续追究此事,为何会丢命? “因为已起之人,不是他的贵人。” 周大将军明白过来,忠亲王,这个忠亲王,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当年忠亲王是何等威风狂妄,他不是没有见识过,当时作为小小百户的自己,便又羡又妒,以至于后来自己到了这个位置,多多少少在行事风格上,学了当初忠亲王的架势。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虽然仅限于在军中,柳相也多少给了自己一些暗示,要有容人之量,要低调,他才收敛了羽芒,没有将对手赶尽杀绝。 还有金左傥,儿子杀尽他手下将士,他难道会善罢甘休? 丁先生的意思,就是儿子会被这两人所害? “那该怎么办?”周大将军额上开始生汗,好不容易捏到手的兵权,就这么看着不见? “很简单。”丁巳放下茶碗,整整衣衫:“大将军和小将军换个位置即可。” 周大将军脑子像是被什么重物锤了一下,换位置?他去带兵? 大孟朝是严禁父子齐上阵带兵的,如果有人在军中,就必须有人在京中。 他一心想推儿子上位,早退到京中,当了闲散将军。 丁巳的话让他猛的醒悟过来,是了,儿子现在得罪了人,自己为何不顶他下来,一方面,重掌了南路兵权,不至于让忠亲王一手遮天,其二,保了儿子性命,在京中,不管是忠亲王还是金左傥,要下手都没那么方面;还有其三,以自行请罪之姿,让儿子退回来,也是向柳相赔罪,说明自己周家,还是以他为尊,让柳相不忌讳自己。 可谓,一石三鸟啊! 第八十八章 决定 进入八月,午后的风依然温热,烘得人昏昏欲睡。 阿秀盘腿打坐了一盏茶功夫,阴阳之气天生有充盈气血疗伤之效,但也耗精气神,等浑身放松下来,不觉有些困倦。 干脆跟李昱怀派来照顾她的小丫鬟说了一声,放下青纱帐子,阖眼而憩,渐渐睡着了。 屋内静悄悄的,秋蝉拖着长长的尾音,在院外的老榕树上奋力鸣唱,风不知何时住了,枝叶纹丝不动。 只有阿秀住的厢房,半开的窗棂旁,细白娟纱无风而动,翻飞起一角,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没入窗内。 在外院廊下打盹的小丫鬟恍了恍神,揉揉眼往屋内看了一看,没听见动静,又继续拿了团扇虚摇了两下,闭上了眼。 那人身着月白绣银竹绢衣,腰间没有系带,似道袍般宽大飘逸,玉面俊秀如天工细雕,仙姿郎朗。 不是顾因又是谁? 他静立床前,不发出一丝声响,只默默凝视着帐内人的脸庞。眼内充盈着浓浓的悲伤与不舍,还有深不可测的、难以名状的情感。 当日她离开之时,是不是也曾像自己这样,想以一眼,抵过万年。 这是她选的路,这条路没有自己,所以,她的身边,再没有他的位置。但这又如何呢?他心中有她的位置就好,她要往那条路走,自己尽自己所能,帮她一把就好。 就如她当初所说,心安,人生,唯求一心之所安矣! 她只有走这条路,方能心安。自己呢?她所安处,便是他所安。 你要好好的! 顾因在心中默念几遍,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坚毅,依着来路,穿窗而去。 他是从后院翻墙进来的,等他再回到后院之时,有个人伫立在院中那棵老榕树下。 “顾兄,请坐。”孟千秋一脸坦然,似乎二人是昨日刚刚畅聊分别又再相见而已,宽大的褚红色衣袖扫了扫榕树下一方石桌旁的四墩石凳,自己先捡了张凳子坐下。 顾因也不惊奇,也不多问,在他对面,两人并肩而坐。 “顾兄既然来了,为何不走正门,大家坐下好好聊聊。” 顾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峻如山:“闵兄想聊什么?” “不对,孟千秋,太子殿下。” 他转过头,看着闵秋,一字一句道。 孟千秋看着他,不以为然地笑笑:“雨良都告诉你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册子,放到石桌上,伸出两根手指推到顾因面前:“留下来吧,我们再一起作战,这个,物归原主。” 顾因略蹙了蹙眉,他还叫她雨良? 伸手将《天兵志》又推了回去:“这本是她的东西,她来找你,这个,想必也是愿意给你的。” “我,还有其他事。”顾因又转过头去,看着眼前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两只粉蝶纷飞相随,在花丛中翩翩起舞。 孟千秋见他语焉不详,当日雨良独自来上京,他知道他们二人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可雨良不说,顾因也不说,他也不好问。 只知道,这二人,该是分道扬镳了,可看顾因的样子,也不是无情,遂道:“既然舍不得离开,为何不留下来?” 顾因心中翻腾起丝丝苦涩,留下来? 他看着眼前人,大眼高鼻,一脸黑髯,掩不住眉眼英气风流,此时意气风发,不羁中更添了几分威严,豪气飞扬,不愧是大孟的真龙之后。 雨良是他的,可月娘呢?月娘,是孟千秋的。 她选了孟千秋。毕竟,他先遇见她。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孟兄。” 孟千秋甚是奇怪,自己让他留下来,却好像得罪了他一般,竟站起身要走了? 顾因也怕雨良醒过来,看见自己尴尬,看着孟千秋拱手道:“孟兄,请照顾好她!后会有期!” 不等孟千秋答话,两个纵身,飞过后院石墙而去。 孟千秋还有一肚子疑问,见他非走不可的模样,也只好叹口气:“真是一对冤家,不要天下要美人,现在美人天下都不要了。” 第二日,阿秀已能起身,用过早膳,在前院内沿着青石小路走圈,活动活动手脚,让真气活起来,吸收着天地晨光之气。 她看着头顶晨云,默默舒了口气,今日有好消息。 她转头吩咐守在一边的小丫鬟:“碧玉,烧一壶大红袍,备上四个茶盏。” 茶水刚刚滚沸,院门小厮已领了人进来。 孟千秋领头,眼睛闪着跳动的光,见着阿秀便喜滋滋道:“周大将军请兵了!皇上命他往襄阳,掌南路兵印,周宓先回京待命。” 阿秀点点头,似是意料之中的模样,朝着他身后道:“王爷怎的亲自来了。” 说完微微屈身福了一福。 忠亲王抱拳弯腰,哈哈笑着:“姑娘太客气了,姑娘是老朽的救命恩人,老朽怎能受礼?” 忠亲王身后跟上来一个穿银红衫裙的身影,朝着阿秀深深一拜,柔声如沥沥春雨:“晴儿见过姑娘!” “请屋里坐!” 四人在屋内分榻而坐,碧玉就端上正好的茶汤,滚沸的乌红茶汤,氤氲出浓浓茶香,孟千秋接过茶,笑道:“阿秀又精进了,看这茶,是早就备好了待我们上门的。” 忠亲王只知阿秀阴阳之气神奇无比,虽听孟千秋说过阿秀也通阴阳术,但还不知具体如何,见状微愣:“姑娘是早知道我们要来?” 晴儿也道:“方才在廊下,见那茶盘上正好摆着四个茶杯,难道姑娘是早知道要来三个客人?” 阿秀点点头:“晴儿姑娘仔细,见微知著而已。” 晴儿见她夸自己,脸颊微红,垂了头,正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 忠亲王捧着茶喜道:“那姑娘可否知道,我们此战如何?” 阿秀毫不犹豫,直接道:“大捷!” 忠亲王呵呵笑着,下颌银须抖个不停,虽皱纹纵深,但脸色红润,容光焕发,早不是当初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头子模样,看着阿秀道:“姑娘如此肯定?即便是千秋跟着我,周大将军也是个会打仗的,可对手,可是杨昌烈啊!” 阿秀意味深长地看了孟千秋一眼:“有千秋在,王爷可放心。杨昌烈,这次,可能你们遇不到。” 孟千秋知道她是说自己拿了《天兵志》,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再想起一事,狐疑地看着她:“为何?杨昌烈不是驻守襄阳?” 阿秀轻轻摇头,转向忠亲王道:“观星西北,天狼位移,有兵动之势。梁国换了攻防战略,还请王爷提醒皇上,小心晋中。” 又向孟千秋道:“你可给金将军送去一封密信,告诉他,小心杨昌烈带人南上。” 忠亲王是懂兵之人,一听就明白,皱着灰白的浓眉,道:“姑娘是说,梁国想夺晋中?梁大军屯南线,晋中空虚,要真让他夺了晋中,离上京不过数城,岂不是等于扼住孟之咽喉?” 他猛一拍大腿:“好狠的杨昌烈!” 阿秀补充:“怕他是作的两手打算,若夺了晋中,当最好,若夺不了,必会调头包抄,直扑南阳。” 要知道,南阳是襄阳的大后方,南阳与襄阳若断了线,襄阳的几万大军,便如陷身孤岛。 忠亲王不住点头,眼中闪现一丝狠厉,年轻时的热血又涌上心头,豪气万丈道:“既能提前预料他的打算,还怕他得逞吗?好!方才老夫还有些怀疑姑娘,但此番姑娘说得头头是道,老夫信了,定是大捷!” 第八十九章 离开 天已凉,野菊满山,黄灿灿地摇曳在秋风里,代替春花夏草覆盖山野,在上京南城外官道旁,尽情地盛放。 城门外不远处的小山坡上,一座六檐凉亭倚山而望,远可眺望城门,近处下临官道,不少进京或离京之人,都将此处作为会别之地,无名小亭也被人题名:酒香亭。 只因聚散离别,少不了一两杯清酒,酒洒山亭,香飘山野,久而久之,在这亭中,鼻尖总能嗅到一股淡淡地酒香。 顾因也闻到了,空气中隐隐有一丝清甜甘冽,即使没有饮酒,也仿佛酒入愁肠,离绪中多了几分茫茫。 一匹枣红大马从官道上疾驰而至,到了山下,策马转头,从山道蜿蜒而上,几息之后,便到了凉亭外。 一个身穿黄衫的小姑娘从马背上跃下来,急冲冲跑进凉亭,头上双髻坠着的钗环,一晃一晃地颤动着。 “师兄,你就这么走了?见到她了吗?说什么了?”小姑娘一双眼又圆又亮,满眼不甘地瞪着眼前人。 顾因背着双手,脸色平静,看不出内心丝毫波动,他不是喜欢解释的人,只是现在,有个人可以跟他聊聊她,他觉得挺好。 “见到了,知道她有人照顾,就好。”他胸中有百般情绪,到了舌尖,最后却只化作一句话。 挺好,她回到他的身边,他们才是应该在一起的。 小姑娘嘟起了嘴,质疑着:“好吗?真的好吗?可我看她从来不笑,她不开心。” 顾因倒是笑了,微微地,嘴角上翘,像是想到了什么很美好的事情:“经历过那些事,她现在当然笑不出来,和我那时候,倒是一般样子。所以,我会尽自己所能,去助她一臂之力。” 小姑娘视线转往亭外,看着天之南:“也不知道师父怎样了,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顾因摇摇头,郑重道:“玲儿,你留在这里。鬼王宗的九子,还有六子在南方,京中反而更安全一些,军中也不适合女子,更何况,有你在,她也多个帮手。” 小姑娘正是香玲儿,归元宗宗主唯一的弟子,女弟子。 香玲儿揪着眉,小圆脸蛋满是愁色:“可我总觉得她不是那么无情的人。” 顾因长叹一口气,眉尖微蹙:“正因为她不是无情的人,所以,我离开,才是对她好。她做出了选择,不管是什么选择,我都是支持的。” 他伸出手,摸摸香玲儿头顶乌发:“她心中已经够乱了,我何必再去添乱。” 香玲儿做个鬼脸:“知道了,我不会告诉她,不给她添乱。” 顾因再往遥远的城门看了一眼,虽然看不见那人,但只要他想,她的音容笑貌会立即浮现眼前。 他微微一笑,大踏步往亭外走去:“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阿秀已经完全康复了,搬离小院,回到丁府。 进到屋内,撕下面皮,到净房洗了把脸。 丑婆婆跨进门的时候,她刚刚从里转出来,额顶还有细碎的水珠。 “好久不戴,再戴上,就不太舒服了。”丑婆婆的双腿走路已经比较稳了,虽然还有些慢。 阿秀点点头:“是不太习惯。” 丑婆婆坐到桌旁,阿秀给她倒上茶。 “既然你不用出面,也不见那些人,何不以本面目出现?裹着那面皮的滋味,我知道,出山以后,我一刻也不想用了。”丑婆婆接过茶。 “还有许多暗地里盯着我们的人。”阿秀垂着眼,坐到桌边。其实她最怕的,不是自己的身份被天宗或父亲知道,而是暴露了丁巳与丑婆婆的身份,那才是最糟糕的。 丑婆婆叹口气,阿秀的事情,她知道得最多,都是被家人抛弃的人,都是被世人唾骂过的人,同病相怜,有时候也是种深刻的感情。 阿秀当初虽有求与她,但她救了自己,又治好自己的腿,照顾了自己这么久,就算自己帮了她忙,也早就还完了。 “可惜我只会拖累你,我腿好了,还是回去吧。”丑婆婆说话的时候嘴有点瘪,掉了两颗牙的缘故,她抿着嘴。 “婆婆。”阿秀伸手搭上她扶着茶杯的手,诚恳道:“没你的巧手,我哪能走到现在,堂堂正正地住进这京城。” 不过,她收回手扶着额:“你提醒了我,我们就在这京中,分开住吧。” 门外响起丁巳的声音:“师父,李公子来了。” 阿秀站起身,刚迎到门口,丁巳带着李昱怀进来。 阿秀迎了二人进厅堂内坐下,再亲手烧起茶,一面道:“李公子来得正好,阿秀有两件事想拜托公子。” 李昱怀点点头:“是殿下托我来说一声,离京启程的日期定在两日后,他正忙着与忠亲王编队点将,今日就不过来看望姑娘了。不知姑娘有何事,尽管吩咐。” 阿秀有一瞬间的恍惚,殿下,曾经那个人,大家也是这么称呼他,只是如今,殿下已不是那个殿下。 她努力驱散脑中那个念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凝神对李昱怀道:“一个,是为婆婆在这附近,再寻一个住处;另一个,是想你派人盯着无忧阁的翩翩姑娘。” 李昱怀洒然一笑:“住处没问题,就在隔壁巷子,寻一间小院如何?” 丑婆婆知道阿秀决定的事情,不会再改变,自己与她们同住一处,怕是反而会添麻烦,遂干脆点头:“没问题,我这老婆子,呆哪儿都成。” 阿秀嘱咐道:“这里的两个哑婢都不错,婆婆一并带过去。只是平常没个说话的人,还得麻烦李公子,再寻一个嬷嬷,一面照顾,一面也能聊聊天。” “姑娘!”丑婆婆嗓音沙哑,感谢的话却说不出口,她那么多大事要做,这些小事却也能替自己想得周全,这样的姑娘,为何要受那么多苦! 李昱怀点头道:“姑娘放心,交给在下便是。翩翩姑娘那边,逍遥宗的人要跟着殿下去军中,保护殿下安全,我会派商行的人手去盯着。” 阿秀冲开滚烫的茶汤,端上一杯茶奉到李昱怀面前:“多谢公子!无忧阁乃危险之地,派去的人还得多加小心。” 丁巳在一旁插嘴道:“师父,前两日京帮的许帮主来过,说有事相求,因你不在,我也没把握,便几句话打发了。不知道他所求何事,若是能成,是不是可以让京帮帮忙打探消息。” 阿秀眼睛一亮,闪出莹莹神采:“京帮打探消息,倒是更合适。他们的人遍布京中,出入无忧阁这样的地方也更方便。你可约许帮主会面,看看到底所求何事。” 第九十章 离开 柳府的书房阁楼后园中,一大片地,绿的黄瓜红的辣椒紫的茄子,倒是如别人家春天的花园般,姹紫嫣红,别有一番滋味。 柳相国立在窗前,欣赏着本来要在田园中才能看到的风景,每到这个季节,便心怀快慰,收获的季节,是的,他的收获的季节,也快到了。 凤姑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也不言语,扫了柳相背影一眼,自顾自坐到书案旁,拿起桌上一枚小巧的象牙雕花笔架打量着,雕的宝瓶葫芦。 “葫芦,这园子,倒是可以搭个葫芦架。” 柳相国听到突如其来的声音,也不以为意,对别人来说是悄无声息,对他来说,空气中流动的气息,已告知他来者是谁。 他今日心情很好,温润的声音带着笑意:“不急,等明年此时,或许可以在御花园开一片园子,种上葫芦。” 凤姑娇笑几声:“难得啊难得,我们柳相,终于开口说这话了,看来,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柳相国转过身:“周子征自请出山,算他识相,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早该滚回来了!忠亲王也请命带兵,还有一个金佐堂,想当年,朝中无将,而现在,天下兵将,皆数为我所用,梁国区区一个杨昌烈,还能有三头六臂不成?” 凤姑附和道:“原来如此,周子征年轻时也是狂傲惯了的,只如今他女儿在从浩身边,到时候,必然会上船。只是。” 她微微笑:“金佐堂是个认死理的木头,不保他到时候就会听话;还有个忠亲王,打的什么算盘,相国可清楚了?” 柳相国冷哼一声:“金佐堂确实软硬不吃,但他认理,这样的人,不好对付,但说起来,又好对付。只要到时候给他个理,他站队站得会比谁都快。至于忠亲王嘛,给他立功的机会,就算他背后是月娘,等军中事了,我就不信,一个月娘能护得住他!” 凤姑听他如此说,也便放下了心,这么多年的合作,她明白面前这个人,是最喜欢做无风险的事情,稳妥,他做任何事情,要的就是一个稳妥,即使是蛰伏几十年,宁愿徐徐图之,绝不肯冒一丝风险。 如今看来,知道他心中已有对策,自己对军中之事也不熟悉,便稍稍放下了心。 遂转了话题道:“我们需要做什么?” 柳相国转到书案前,掂了茶盏在手,胸有成竹道:“你们回湘国,让韩今是将湘兵聚于北线,拖一拖梁的后腿,再悄悄地,往巴东去。” 凤姑凤眼一亮:“果然要全力对付梁王了,我还以为,有了欢儿,相国不用如此大费周折呢。” 柳相国轻轻吹了吹茶盏中漾开的银针,不以为意道:“那是最后一步棋,但前提是,除掉杨昌烈之后,不然,就算梁王肯拜服,杨昌烈也不肯。你又不是不知,那杨昌烈在梁国的威望,梁人本就重武,最喜欢功至俊伟的武将。他现在,可谓一呼百应,比之我现在的位置,声望尤在其上。上次被那顾因做局,坑了一把,梁王本想下了他兵权,无奈文臣武将,无一不反对,马某又吃了败仗,只好再将他派出来。这样的一个大将,梁王也是,又爱又恨哪!” 他忽然转头看向凤姑:“对了,那顾因,找到了吗?” 凤姑双眼透出寒光,微微摇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到处都没他踪影。” 她这一生很少会怕过谁,也很少遇到解不开的棘手之事,但这顾因,竟然从自己眼皮子底下,从千军万马之中,凭空消失了,以他当时气血疲尽的情况,自逃是不可能的,他也不可能扔下韩芝尸首而去。 那只有一种可能,他被人救了,究竟是谁呢? 她心中浮现一个人的影子,只是想到那个可能,便有些胆寒,难道那人,终于按捺不住,出山了么?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摆脱这种情绪,他们现在,才是最后的胜利者,绝对胜利者,从江湖到朝堂,万事都在掌握中,她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此,她不由问道:“宫老大那边如何了?是不是也该把越国先拿下再说?” 柳相国开怀的神情一暗,这是今日他第一次觉得心情不好,他拂拂衣袖。 “那些倭人,终究还是差了几分,给他们那么好的机会,竟然迟迟攻不进去,这都多久了,好不容易攻陷了几个州县,近日又被越军占回去了。宫老大将京中几个弟子都召回去了,只留了老二在从浩身边。不过,反正,越国是他们的,就随宫老大折腾去吧。” 凤姑闻言,意味深长道:“也未尝不是好事啊。” 柳相国明白她的意思,他与天宗和鬼王宗,各有交易,但这两宗之间,却不如和自己般合作得亲密无间,多少有些互相猜疑。 他安慰道:“中原如此博大,区区一个江南,给他们又如何,毕竟,九牛一毛而已。” 凤姑倒是不想去跟鬼王宗的人争什么,但见他们不顺利,心中莫名有些爽意。 想到湘国那个韩今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不由心情更好。 柳相国接着道:“长江水域可都在龙头帮控制下了?” 凤姑自信满满地点点头:“除了下游越国的部分,中上游,一条鱼一只虾都逃不过龙头帮的眼睛。” 那龙头帮的龙夫人,确如阿秀所料,是天宗的人,在天宗帮助下,又借了梁王之力,早已铲除了异己,将整个龙头帮收入囊中。 柳相国又露出舒畅的神情:“龙老大,没什么用了。” 凤姑明白他的意思,计划,该收尾了,她站起身,徐徐道:“且放心,我明日启程。” 说完,便向门外走去。 刚迈了两步,柳相国忽想起一事,道:“阴阳石,还是无解吗?” 凤姑摇摇头,回过身来:“和普通玉石一般,看不出有何用处。” “既如此,不妨用它做点别的用处。比如,引了月娘来,或许,我们也能看看,她是如何用这石头的。” “那,翩翩留下,就用她作饵吧。” 第九十一章 靠山 许帮主在收到丁巳口信的第二天就亲自上丁府来了,这次,他师爷都没带,留了两个随从在门外,独自一人进院来。 “看来许帮主这次,是遇到不想被人知道的事了,幸好我这里也是人少清净,帮主大可放心开口。”丁巳亲自端了茶,坐到许帮主对面。 许帮主升任帮主之后,肤色倒白了不少,想是不用日日上街转悠,养得脸上的凶气也消了几分,倒是更添了一丝沉稳。 “丁先生,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许帮主低声道,接过丁巳手中的茶碗,举起右手伸出大拇指比了一下。 丁巳微微一笑,潇洒如风:“如今京帮,还有什么应付不了的事情么?” 许帮主举起双手一拱,道:“丁先生,许某想借您贵口断一事。” “请讲。” “那许某便直说了。这京中的市井帮派,不比江湖,谁的拳头狠,谁说了算。说实话,我许某若是论拳头,双斧帮那些个货色我是不怕的。” 丁巳沉吟,双斧帮是上京城另一个帮派,势力也不弱,听许帮主继续道。 “只是这京官遍地,随便走在街上扔块砖头,指不定就砸死个七品官身,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皇亲国戚,天家贵胄。说白了,我们这些帮派,拼的不是拳头,是背后的人。” 这些事情,丁巳也略懂几分,表面看起来是帮派争斗,实际都是些隐藏在暗中的大人们,互相角力,不要小看这些市井帮派,一些官面上不好操作的事情,正好由他们去做,更何况,这些人欺行霸市,带来的利益也不容小觑。 丁巳已大概猜到许帮主所求何事,接口道:“许帮主的靠山,出了什么问题?” 许帮主叹口气,道:“实不相瞒,京帮上头,原是大理寺丞王卿王大人,可就在几天前,王大人重病不治,身亡了!那我们京帮,只能换山头,本来,已和兵部的牛大人谈上了,牛大人本就和王大人交好,也有心收拢京帮。结果,龙虎卫的风统领找上门来,想收了京帮。” “虽说牛大人是正三品侍郎,可毕竟手中无兵无员,又在朝阁高处,虽有权,却不实用。而那风统领,手下数千虎卫,日日在京城中转悠,若是逆了他的意思,怕我京帮,没有好果子吃。更何况,风统领,本来就是双斧帮的靠山。” 丁巳翘起嘴角一笑:“这风统领倒是野心不小,想吃了京帮,和双斧帮合成一体,那整个京城市井的一举一动,就在他手中了。” 许帮主一拍大腿:“此事害我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自上次风统领派了人传信,还一直等我去赴约,丁先生请教教许某,我应谁好呢?” 丁巳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呵呵一笑,神神秘秘地看着许帮主道:“许帮主,这件事情,关系非同小可,一不小心,就要得罪某位大人,说不定,京帮的生死,就在此抉择上了。” “正是,所以,想听听丁先生的卦词。” “丁某才学疏浅,上次之事,还可略解一二,此事嘛。” 许帮主见他一副迟疑的样子,不由着急,这丁巳上次不管是测字还是算卦,都正好解了他心头之惑,如此大的能耐,都还有推却之意,不知他是否是想以此为借口,来提高报酬。 遂沉声道:“只要丁先生肯赐教,许某定当尽力相报。”一面说,一面伸出右手,竖起五根手指。 上次之事,他给了丁巳三千两白银,此次,看来是五千两了。 五千两,可以买下这个宅子了。 不过丁巳意不在钱,只笑道:“许帮主的诚意,丁某当然明白,只是,丁某的意思,是想给许帮主引见一位高人,丁某的师父。” “师父?”许帮主心头一喜,丁巳都这么厉害,他的师父,当然更是厉害非常,忙站起身喜道:“还请丁先生引见。” 丁巳也站起身,依旧是云淡风轻地微笑:“其实此次帮主的来意,师父已经算出,我解不了,是以,早已等候在此。” 他走到厅堂中屏风旁,躬身弯腰,往外一伸手:“师傅,请。” 许帮主看着屏风后转出一个人,心中顿时了然,正是上次立在丁巳身后的那个丑婢!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婢女看起来有几分神秘,没想到,她竟然是这个丁巳的师父! 阿秀微微屈身,算是拜礼,许帮主却是想起一事,心中一惊。 以他的身手,按说这屋内还有第三人的存在,是逃不过他的耳目的,轻微呼吸声,甚至心跳声,他都能有所感。可这姑娘,竟在这屏风后藏了这么久,自己竟然一点都未察觉,此人功夫,深不可测,已达可以收敛气息之境界。 想到此,不由对这姑娘更高看了几分,也拱手拜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叫我阿秀即可。”阿秀不想浪费时间,一面跨步到桌面,缓缓坐下,一面道:“失礼了,为省了帮主再说一遍,阿秀便直接将此事听了去。” 许帮主忙摆手道:“阿秀姑娘客气,若能帮许某解了此难,许帮报答恩情还来不及,又怎会怪姑娘失礼。” 阿秀一张脸如僵冰,淡淡道:“那阿秀就真不客气了。刚才帮主所言之中,虚虚实实,阿秀算了一算,王大人之死,与牛大人的招揽,还有隐情,此为人祸,而非天灾,可有说错?” 饶是许帮主混了一二十年,听到这番话,背上也不禁竖起汗毛。之前丁巳的指教,也只是在指教而已,而这阿秀姑娘,只听自己一番话,便猜到他心中最隐秘之事。 他许老三也不是吃素的,自坐上帮主位置,那王大人便一直找他麻烦,虽让他是徐老二那边的人呢?多次言语相威胁,要分帮中更多的利,更妄图直接插手帮中事务,安插自己亲信。如此,他才搭上了牛大人,害死了王大人,找了个有利于自己的靠山。 阿秀此番话,让他冷汗淋淋,哪还顾得上她客气不客气,早已服气得五体投地,拱手道:“阿秀姑娘,许某惭愧,本想这些污垢之事,不想说出来污了两位高人耳朵,只是,若再遮遮掩掩,便失了诚意。没错,那王大人乃是京帮旧人,对许某多番为难,许某一开始便想搭上牛大人这个码头,没想到,被风统领横插了一脚!还望姑娘,救救许某!” 阿秀早知道这许帮主不似外表般粗犷,若真是大大咧咧之人,又如何能坐到这个位置,不过此时,他越有本事,对自己越好。 遂语气平稳,不气不恼,道:“阿秀且为帮主奉上一卦。” 摊开双手,手中各持六枚铜板,双手同时上扬,十二枚铜板各落于案上左右两侧,如此六次,双手似扬花拂柳,只见铜板翻飞。 丁巳也看呆了眼,以前只见过六枚铜板算卦的,还没见过两卦一起卜的。 阿秀收手之时,心中已有了定数,双眉微皱:“许帮主,这风统领,背后是谁,你可知道?” 许帮主早花了眼,见阿秀如此问,一愣:“他背后?姑娘的意思,他还不是最后的码头?” 阿秀点点头,风自彪,人称疯子,当年还只是龙卫中的一个小小领队,冲动凶狠,义气好斗。父亲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暗中扶持他,坐到龙虎卫大统领的位置上,负起上京城的守卫之责。 许帮主茫然摇摇头。 阿秀看着他,细缝眼里射出一片寒光:“当今朝中,惹不得的大人物。” 许帮主愁道:“那姑娘的意思,京帮只能落入被吞并的局面了?大人物?究竟是谁?” 他想起一人,心口一跳,大人物,除了柳相国,还有谁能比他大? 阿秀道:“是谁不重要,但若是从了他,上京城中便不再有京帮。卦象:断。” “那姑娘的意思,还是牛大人?” “更不行,牛大人,自身难保,已临灾厄之局。” 许帮主是真愁了:“那该如何是好?” “寻第三人,有权无害,有名无党。” 第九十二章 谋划 第三人? 如今还有谁,能不怕朝中的大人物?能和柳相国作对? 被柳相国看上,京帮难道真的要毁在自己手中? 无害无党,朝中有这样的人? 阿秀见许帮主脸色瞬变,一双倒八字眉拧到一起,直接干脆道:“此人为皇亲,此时为孤家寡人,为东山再起之象。” 皇亲!许帮主的脑中瞬间跃出一个名字,孟家的人,前几年已没得差不多了,如今东山再起的皇亲,只有一个刚刚重新领兵的忠亲王。 “忠亲王!”他脱口而出,疑惑不解地看着阿秀:“他能,和柳相国分庭抗礼?” 阿秀摇摇头:“分庭抗礼,办不到,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人,能为京帮带来生路。” 许帮主沉吟不语,显是在思考,到底要不要走出这一步棋,心念百转,眼前这人,真能算出未来之路?或许,还是有其他目的? 阿秀静静看着他,许帮主的胸口随着他的目光一起一伏。 他思量着开口道:“恕许某妄言,不知姑娘和忠亲王是什么关系?本来这是姑娘私事,许某不该相问,但此事,关系到我帮中百千儿郎的生死存亡,不得不多此一问。” 能有此问,说明许帮主不是个草包帮主,看事看人,倒也深思熟虑。 阿秀并不以此为愠,坦诚道:“我治好了忠亲王的腿。” 许帮主一听之下,心中如投进一块大石,波涛翻涌,这相貌丑鄙的年轻姑娘,竟有这样的本事! 她武功高绝,可勘先机,甚至还有绝妙医术,瘫痪多年的忠亲王,她都能治好!上京城中,何时竟出现了这般人物!这样的人物不管是在江湖还是朝堂,若说不能掀起波浪,那他几十年的江湖就白混了! 他心反而沉下来,既然两边都靠不上,干脆,就靠这姑娘好了! 他终下了决定,坚定看着阿秀道:“许某信姑娘的。” 那意思就是,他要靠的,并不只是忠亲王,而是阿秀。 阿秀点点头,不管忠亲王也好,自己也好,只要京帮能为自己所用,一切都好说。 许帮主接着道:“还请姑娘赐教,许某该如何做?” 阿秀双眼微眯:“既然牛大人与风统领皆不能靠,许帮主不如让他们互相撕扯去,等他们出事时,自有人出面来收拾残局。” 语声渐渐低沉下去,窗外秋风呼呼作响,倒愈加凛冽起来。 李昱怀来的时候,正好撞见许帮主出来,阿秀将二人互相引荐过了,领李昱怀回厅内坐下。 她说了许久的话,有几分疲累,捡了窗前罗汉榻,斜斜倚靠上去,闭了眼,揉着太阳穴。 李昱怀坐在榻上案几另一侧,仔细打量着阿秀脸颊,不可思议道:“世间竟有如此精妙之面具,真是天下奇巧之艺,难以想象啊!” 丁巳正端了茶过来,闻言笑着接口道:“师父摘了面具吧,反正今天不见客了。” 李昱怀端过茶杯,苦笑道:“还是戴着吧,我好像被人盯上了,不知道她们会不会盯到丁府来。” 阿秀睁开眼睛:“怎么,被翩翩发现了?” 李昱怀凝起眉,潇洒倜傥的脸上多了几分平日里不常见的沉重:“那翩翩姑娘,果然不是个简单的,之前派去无忧阁的人,都连她裙角都盯不到。总是一进了内院,就丢了,不知是出去了,还是在内院另有安置她的地方。” “所以昨天晚上,我亲自跑了一趟。也是运气好,正好赶上她从一个包厢出来,进了内院,我提前翻到了后门处守着,竟真见她出了门,做男装打扮,要不是我识女人有几分功力,怕就让她溜过去了!” “她是个会功夫的,轻功尤其不低,我可是全力以赴,才没把人跟丢,她去了城南慈安寺外一座民房里,我悄悄爬到屋顶,想看看这是不是她落脚之处,或是约了谁在此见面。没想到,被一个埋伏在院中的男人发现了。” 李昱怀说到此,脸上掠过一丝心惊胆战之色:“那男子年纪轻轻,头缠长巾,脸罩黑布,武功高绝,尤在我之上,剑势凌厉,若不是我见机溜得快,怕就被他留下了。” 他脸露惭愧之色:“没想到,一开始就打草惊蛇了。” 阿秀问道:“男子?不是天宗的人?” “天宗?”李昱怀愕然:“那翩翩姑娘,是天宗的人?” 阿秀咬了咬唇,迟疑道:“我只是怀疑,她还有一个身份,是那韩桐的嫔妃,当年湘国王宫里的芊儿。” 李昱怀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行踪如此诡异,原来也是天宗妖女。” 李昱怀与丁巳一样,都不知道,阿秀本是月娘,也是天宗之人,说话间还是把她单纯看作良雨良。 阿秀也不以为忤,淡淡道:“你暂且放下这事吧,先解决京帮的问题,还要拜托李兄一事。” 李昱怀最怕的就是和天宗的人打交道,见让他放下此事,心中一松,轻快道:“京帮有何事?姑娘只管吩咐。” 阿秀问道:“京城龙虎卫中,可有你们的人?” 京中常驻禁军,为龙虎卫,龙卫守卫皇城,虎卫守卫京城,统称禁军。 李昱怀胸有成竹点点头:“当然,这么重要的地方,逍遥宗还是不会让柳相一手遮天的。虽说现在的风统领是柳相的人,但他手下东南西北四卫的头领中,有两个是我们的人。” 阿秀放下心来,呼出一口气:“那好,你赶紧与他们联络上。” 阿秀在替京帮谋划的同时,无忧阁内也没闲着。 翩翩回到无忧阁时,天已大亮,厮混笑闹一晚的姑娘们都疲乏下来,各自回房歇息去了,四方大院内,格外安静。 她本名翩翩,芊儿只是化名。在天宗,算不上嫡系弟子,只是宗主培养出来的一个刺客而已。 好在天宗的刺客,并不比别的刺客那么危险,她们化身平常女子,隐于暗处,只在关键时刻,再给予敌人最后一击。 就像,棋子。 她上一个任务已经完成了,完成得很好,她拿到了阴阳石,得到了宗主奖赏。回到京城这么久,第二个任务,终于又来了,只是,还和那石头有关,她心内有些没来由的忐忑。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身影扭着腰肢闪进来。 “刘妈妈,请坐。”翩翩盯着桌上锦盒中那块石头,眼睛没抬一下。 刘妈妈约四十岁许,在这无忧阁的妈妈中,也算年纪大的了,不过脸上除了眼角有些细纹,其他地方依旧丰腴润泽,风华不减。 她轻身踱步到翩翩身前,盘腿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宗主都告诉你了?” “是。” “今晚开始吧?” “是。” “依宗主的意思,我们是不插手的,怕有人发现无忧阁与大家的关系。” “是。”翩翩并不多话:“翩翩明白。” 刘妈妈满意地点点头,起身而去。 第九十三章 陷阱 送走了南征的两员大将,上京城中一片欢腾。 夹道围观的人群还舍不得散去,望着马队远去的方向,议论纷纷。 “咱们大孟终于要收拾梁国贼子了!” “忠亲王,周大将军,那都是打了几十年仗的老将啊,金战甲红缨枪,跨坐马上,那叫一个威风!” “柳相国就是英明,还有金将军,听说被人陷害下狱,也被柳相国救出来,送去南边继续打梁贼了!” “早就该这样了,梁国一群蛮子,有什么好嚣张的!” 阿秀听得人群中各种声音,脸上浮现似笑非笑地一丝恍惚,是的,早就该这样了。 她来送忠亲王与闵秋,闵秋的胡子留得更多更密,除了两只眼睛闪在外面,其余地方都被覆盖了,黑黑密密,完全不怕被人看出他本来的面目。 令她意外的是,晴儿也跟去了,扮作男装,与闵秋并肩而行。 阿秀心中想到些什么念头,又一晃而过,被听到的另一个消息给压下去了。 “柳相国是英明大义,可柳公子好像不怎么样。” “柳公子,他怎么了?”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问道。 “听说柳公子包了无忧阁的翩翩姑娘,赏舞三晚,与民同乐呢!一个妓子,搔首弄姿,说什么与民同乐,不是给他爹丢脸嘛。”说这话的人满脸鄙夷,秀才模样,想是很看不惯出入风月场合的人。 另外几个听说的人则两眼放光,一人眉开眼笑道:“我说子余,你懂不懂欣赏,那翩翩姑娘,可是卖艺不卖身,是这上京城中出了名的雅妓,平日很少露面,多少王孙公子都愿意一掷千金,争相一睹芳颜,尤其是她的舞姿,据说是如天上地下,难有出其右者。” 那子余轻哼一声,不屑与之同乐。 又有几个伸长耳朵听见这话的路人挤拢过来,欣喜问道:“可是谁都能去?” 另有人接口:“当然,只要你出得起银子,与民同乐嘛!” 听得银子二字,有人灰溜溜走了,有人心下暗喜,一人传一人,大街小巷都传了开去。 阿秀回到丁府时,李昱怀也来了,进门便说:“姑娘听说了吗?” “柳公子请了翩翩姑娘赏舞三日。”不等他说完,阿秀便替他接上。 李昱怀张开的嘴还没合上,急急点了点头:“这事怎么想怎么觉得蹊跷,翩翩姑娘最是闭门不出,那柳公子以往与她相会,也都是层层护卫,严不透风,怎的此次如此大张旗鼓,唯恐有人见不到翩翩姑娘。” 阿秀嘴角微微一撇:“正是唯恐有人见不到。” 对方知道,自己已经盯上了柳公子,或者,该叫他一声,弟弟。近日逍遥宗的人频繁出没无忧阁,想来对方以为自己继续在盯着柳公子。 那他们以柳公子的名义,约了翩翩姑娘,知道自己是必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那他们有什么目的呢? 之前藏得如此严密的翩翩,突然主动出现,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吗?让自己去发现翩翩,原来就是那个芊儿? 想到此处,阿秀便明白几分。 对方自然不知道,自己早就知道了翩翩的身份。那如此一来,照他们所想,自己见到翩翩之后,肯定会去查她的真实身份,还有一个重要的东西和她有关,阴阳石。 “阿秀姑娘?”李昱怀见她发愣,忍不住出声。 “我们可要去继续盯着?” 阿秀回过神来,颔首道:“自然要盯,你们只需做做样子,不要跟出无忧阁,等到明日,我再亲自去。” 要她上钩,那她就要配合一点,上钩得太快,不像她的风格。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阿秀又想到一事,向李昱怀道:“还要麻烦李公子传个信给许帮主,让他们,不要错过这场盛事。” 无忧阁这两日热闹非常,比选花魁的日子还喜庆几分,太阳还未落山,门口就排起了长队。 “都是来送银子的。”排在队中的人有的悄声道。 一百两银子的进门费,厢房的,茶座的,厅堂的,位置不同,又要加收白银不等,可不就是来送银子的。 “你懂什么?要平日里,你包下无忧阁,翩翩姑娘都不一定出来献舞呢?”排在他身后的人以送银子为乐。 这都是京中各贵重人家的家丁仆人,公子们自然不会自己来排队,但也绝不想错过这种难得的机会。 更有想要借花献佛的,邀友请客的,不惜将价格往上抬,也要抢到包厢好位,以显示自己的诚意和实力,京帮便是如此。 为了择靠山,许帮主终于决定,快刀斩乱麻,将风统领与牛大人同时约了来无忧阁,事先说好,一面欣赏翩翩姑娘的倾国舞姿,一面大家交个朋友,好好谈谈京帮的归宿,并给两位大人都悄悄透出风声,自己是属意他的。 这是翩翩姑娘献舞的第二日,包厢价格越抬越高,许帮主花了前两银,才包下二楼西廊边的上房。 阿秀姑娘让他这日行动,他便这日行动。 一来,他信她,二来,他也想看看,这位神算子姑娘,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月已攀上枝头,华灯渐起,眼前的无忧阁盏盏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门前人声鼎沸,车马络绎不绝,当真比过年过节还热闹。 许帮主在无忧阁街对面一辆普通的黑漆马车上,一个小个子随从穿街而来,趁无人注意,跳上马车,轻声道:“帮主,风统领已经进了包厢了。” “嗯。”许帮主点点头,起身迈出马车。 那随从一愣:“帮主要去吗?” 许帮主微微一笑:“我混进去看热闹。” 牛大人的马车在路上出了点状况,是以晚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到,他火急火燎地往里冲。谈事事小,区区一个七品京官,怎么也得给自己几分薄面,但误了翩翩姑娘的舞姿,就得不偿失了! 第九十四章 命案 无忧阁内早已挤满了人,二楼包厢外的走廊上,还摆起了茶台,过道更窄,来往的人肩踵相摩,更有衣裙单薄的女子穿梭其间,人人脸带喜色。 牛大人忽觉身后被人一挤,一个头簪白玉冠的年轻公子越过他身旁,往前伸手招呼道:“李兄等等我!” 说完又往前挤进人堆里。 牛大人微皱了皱眉,嘀咕道:“看把这些小年轻给急得,一点沉不住气。” 等他来到厢房门口时,听得屋内静悄悄的,一面推门一面问道:“怎么,他们还没来吗?” 领路的堂倌殷勤替他推门道:“风大人来了,许帮主还没到。” “哼,许老三自己请客,却还姗姗来迟,看不罚他……”话未说完,牛大人站在进门处,愕然张大嘴,眼睛差点瞪出来! 那风统领,正仰头瘫在厅中红木椅上,眼睛瞪得比自己还大,心口处插着一把短刀,一动不动! “啊!杀人啦!杀人啦!”那堂倌尖叫着,转身便跑。 走廊外顿时一片骚动,凑过来看热闹的,害怕了往外奔走的,乱成一片! 有胆大的往里探头看了一眼,惊呼道:“是禁军的风统领!” 消息立马传了开去,风统领死在无忧阁! 牛大人愣在原地,醒不过神,直到身后有人问道:“牛大人,你怎么在此?” 牛大人转身一看,正是此间包下翩翩姑娘的柳相国之子,忙微微颔首示礼道:“牛某与风统领在此有约,却不料,到来之时,却见到这副场面!实在是,令人震惊!” 柳从浩皱了皱眉,心下掩不住的怒意,这风统领,是父亲用了好几年的人,培养不易,怎的折在这里?龙虎卫的统领权,可不能旁落,这一时半会儿,又上何处去找人呢? “牛大人与风统领所约何事?”他语气生硬,丝毫不掩饰心中的不爽。 牛居正这人,奸猾似鬼,又好色好利,办事倒也有几分本事。父亲只看在此人为真小人,好拿捏的份上,让他坐在兵部担个虚职,以后起事之时,说用就用,说不用就扔。 对柳从浩来说,反正对他也没什么好感,更不用巴结。 牛大人对柳家,畏之又妒之,同样是朝中肱骨,凭啥什么事情都他一个文官说了算。不过毕竟人家实力摆在那儿,他对着柳公子,也不得不态度恭敬。 因此也不好隐瞒,有些踌躇道:“是京帮的许帮主,约了我们在此喝酒。” “京帮?”柳从浩一双剑眉皱得更深,一听就明白过来,这二人是想在京帮伸手呢。 “呃,柳公子,若没什么事,牛某就先走了,今日这彩头,实在是不好啊。”牛大人见柳从浩不言语,觉得气氛怪怪地,忍不住想先走为上,反正跟自己没关系,呆在这里干嘛。 柳从浩还没开口。 忽然身后涌进来一群人。 一人手持长剑,厉声道:“谁都不许走!” 牛大人一怒,挑着眉定睛一看,是个颇眼熟的军官,看看兵服,一个虎卫的从七品小将,便冷哼一声道:“放肆!这么多大人在此,何时轮到你出声?” 那人面不改色,看清是牛大人和柳公子,抱拳作礼道:“牛大人,柳公子,在下虎卫南翼孙猛,负责南城坊间安危,在小的地盘上发生这样的案件,请恕小人冒犯,此举也是为了查清案情!” 牛大人气愤地拂拂袖:“你什么意思?难道还是我们害他不成?” 那人却丝毫不怯,理直气壮道:“若是大人光明清白,自然不怕随我们回去查案。” 牛大人还带发怒。 忽然另一个声音在他身旁响起:“牛大人,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即使与风大人谈不拢,也不必如此啊!” 牛大人听此言更是火上加油,转头一看,正是许帮主,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咬着牙道:“许帮主刚进这门,就来不及地往我身上扣屎盆子,敢问牛某何处得罪你了?” 他又气又怒,早年的兵痞之气便带了出来,出口就骂。 一直默不作声地柳公子先是打量着那虎卫小将,又听到许帮主一番话,不由诧异起来,也转头看去。 许帮主脸上的惊骇之色却不似假装,战战兢兢道:“牛大人,您老是官身,杀个把人,没什么了不起。可我京帮,从来都是规规矩矩,怎惹得起你们这些大人物啊,哎哎,早知道,我们从了你便是!” “许老三,你把话说清楚!怎么就是我杀个把人了?”牛大人气得一把揪住许帮主衣襟。 许帮主害怕得往后直退,指着屋内风统领的尸首,失声道:“那把短剑,我可认得!” 说完,他朝柳公子和那小将扑过去,似是要来不及地甩脱牛大人,急道:“二位大人,这事儿跟我们京帮真没关系呀。本来我们只是想约风大人和牛大人心平气和地谈谈,他们谁收我们京帮,都是我们京帮的福气,但没想到,会闹成这样!二位大人都在此,小的不敢不说,那短剑,就是牛大人的!” “你!”牛大人气得直哆嗦,探手往腰间摸去:“哼!我的短剑……” 忽然语声卡住了,他一双眼瞪得比看见风统领尸首时还大,腰间的剑囊,空了! 他木木地转过眼,盯着风统领胸口上只露出剑柄的短刃,是有点眼熟,不对,是非常眼熟!他怎么刚才就没注意呢!自己的剑,什么时候跑到风统领心口上去了! 柳公子看着脸色发白的牛大人,淡淡道:“牛大人,你的短剑呢?” 牛大人头上冷汗直冒,哑口无言,等反应过来,才朝着许帮主道:“好你个许老三,暗算我!” 许帮主的倒八字眉放得平平的,恳恳切切道:“大人啊,您可是我们的靠山啊,我怎会害自己人呢?这对我们京帮又有什么好处呢?再说,我可是比柳公子还晚进来的啊。” 柳从浩微微叹一口气,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工夫跟这几个人在这里耗着,他对着那小将道:“你叫孙猛?好好查查吧,这里就交给你了!” 孙猛眼睛一亮,立马抱拳道:“是,小的一定给柳公子查好了!” 柳从浩微微一笑,倒是个人才,真会顺杆爬,自己就说了一句话,这人便抱上自家大腿了。摇了摇头,带着人转身出门去了。 孙猛看着仍呆立原地的牛大人,一点不客气道:“牛大人,走吧,咱们回去坐下慢慢说。” 又对许帮主道:“许帮主也请一起回吧。” “应该的,应该的。”许帮主点头如捣蒜,直起腰,领头往外走去。 朝外面围观的人群中一位普通模样的贵公子眨了眨眼,穿过人群去了。 第九十五章 柳府 那贵公子正是阿秀,神不知鬼不觉拿走牛大人贴身短剑的是她,再在瞬息之间,从隔壁包厢穿窗而入,将短剑插入风统领心口,再从容离开。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她施施然走到隔壁包厢,对坐在桌边喝酒的李昱怀点点头,李昱怀竖起大拇指,笑道:“接下来,该我们了?” 阿秀点点头:“献舞,快开始了。” 悠扬的丝竹乐声忽起,四周的楼座间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挤到廊边,睁大眼睛盯着中央高台上的女子。 女子身着紫纱罗,在靡靡乐声中婉转蹁跹,扭动腰肢,轻迈莲步,款款而动。忽乐声从细语到激昂,女子将身上轻覆的紫纱罗曳地长裙一扯,四周一片惊呼! 但并未露出欺霜赛雪的玉体,紫纱罗下,还有一袭薄如蝉翼的素白罗裙,有人叹息,有人嬉笑,又忽地眼前一花,那被扯开的紫纱罗变成两条长长的飘带,似伶人水袖,又似天仙披帛,一抹艳人的紫,宛如灵蛇,在空中翻飞舞动。 四下响起一片欢呼,翩翩姑娘,果然名如其人,舞姿翩翩动人! 一曲终了,四周爆发出雷般掌声,无数的鲜花彩绸往高台上抛去。 李昱怀也早已戴上丑婆婆为他特制的面皮,变成一个相貌普通的文弱小生,见翩翩往后退去,忙穿过人群,往后院挤去。 阿秀明白,他们让翩翩露面,就是想让自己跟了去,等着她的,必然是陷阱,应该有上次那两个鬼王宗的人,还有天宗的人,父亲必会动用全部的力量,务必将自己一击而中。 那此时,柳从浩身边,柳府,将是最空虚的。 她悄悄混在人群中,出了门,柳府的马车,她一眼便认了出来,一起一落呼吸间,避开任何人的耳目与感觉,如夜色中的一片落叶飘过,贴身车底,静静等待着。 翩翩已换上男装,悄无声息地出了无忧阁后院侧门,钻进一辆侯在门边的马车,往城东而去。 刚出门,就察觉到有人远远地跟来了。 她有一丝不安,若真是要等的那人,会这么轻易被自己发现吗? 总得试试。 马车驶进了一条胡同,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却越来越弱,直到在一所宅子跟前停下,她下了车,故意现出身形,走了几步,跨进大门去。 没感觉有人过来,很奇怪,但她又安心了,也许是那人开始追得急,才露了痕迹,后来注意藏身隐形了,自己便再感觉不到。 她进了屋,盯着桌上锦盒内圆圆的一颗小石头,也静静等待着。 柳从浩的马车弯弯绕绕走了很远,开始向东,后又折回来往西北,好久才停了下来,阿秀一路提气轻声,车身重量并未增加,是以车夫也未曾察觉异常。 等到四周都安静下来,她真气耗损也不少,遂坐地凝神吞吐半息,方轻悄悄从马车底钻了出来,似一阵青烟,越过一座低矮的围墙,翻进院内。 她闭上眼睛,灵台一片清明,触觉向四周延伸开去。果然,宅子内只有一些普通的巡卫和哨岗,并没有什么危险人物。 这是她的家,又不是她的家。 或者说,这本来应该是她的家,但是,却从来不属于她。 天宗的绝情断义,便是连血脉亲情都一概抛舍吗? 她抑下心口的不平不甘与惆怅心酸,深吸一口气,朝柳从浩之前走的宅院北边摸去。 一座灯亮烛明的堂楼出现在一排高大的银杏树后,初冬时分,银杏的叶子早已掉光,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夜色里伸展。 阿秀趁着夜色,攀上其中一棵树枝相对茂密的高树中部,从这个高度,可以看见院内灯火与花窗。 院内也只有三个暗哨,且是一般身手,看来高手果然倾巢而出往翩翩处去了。 她真气贯耳,立时捕捉到柳从浩低低的声音。 “……已经派人去查他背景,若是干净,倒可以一用,看起来是个知晓分寸的。” “嗯。这些事情,你看着办就好。姓牛的倒了正好,正好周觅要回京了,去顶他的职。只那京帮的许老三,也太奸猾了些,一下算计了两个朝中官身,你再派人去探探他的底。” 阿秀一听这声音,便止不住地心血翻涌,胸口憋闷,喉头腥苦,这声音,这带她来到人世间,又送她入地狱的那人! 是父亲啊! 牵过她的小手,抱过她举过头顶,送她入道观,年节来看清修的她,带来山外的礼物。她是那么欢喜,女娲娘娘的糖人、八仙过海的花灯、绣满珍珠装满香草的小荷包…… 虽然他总是神色清冷,虽然他总是语气严厉,可他是唯一让她觉得在世间有牵绊的。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气息变得浑浊。 忽然一丝微不可查的声音从旁边另一棵树上传来:“咦?” 阿秀一凛,忙镇下心神,凝神看去,一个黑衣黑面巾的夜行人,和她一样,蹲在树梢间。 此人是谁?自己刚才一时分神,竟未察觉他什么时候来的。 而那人也是同样的反应,没想到这树林间还有一人,是个面容丑陋的瘦小女子,看样子也不是柳府中人,江湖上也听过有这样一号人物。 此人武功高深莫测,以自己的修为,竟没提前发现此人的存在,要不是她忽然呼吸变浊,恐怕自己还一直察觉不了,不由涌起一丝难得的恐慌,不知此人,对他今晚的计划,有没有影响。 他守了柳府好多天,终于等到今晚,府内高手竟都不见了,才摸进这府中深处的书房来。 他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好好利用这一刻。 他静静地看着阿秀,阿秀也静静地看着他。 二人皆明白,对方至少不是敌,都是冲柳府来的。 阿秀不想节外生枝,她还想听听那父子二人说什么,她也不知道她想要知道什么?问他为何要放弃自己?问他有没有过将自己当作女儿? 不能问,没法问,那就偷听吧,守下去,总能有些收获吧。 在二人的僵持中,书房内的声音又断断续续传来。 “那边我去了一趟,静悄悄的,还没发动,怕是鱼儿漏网了。”柳从浩道。 阿秀明白他说的是翩翩那里。 她自然不会让李昱怀去冒险,只让他记住大概的屋舍位置,回头让京帮的人去探寻,总能找到翩翩所在。 柳相国叹息一声,声音传来:“迟早回来的。” 窗前多了个黑影,身材魁梧,正是柳相国,此时往银杏树这边看来。 忽地阿秀心中掠过一丝警觉,扭头看去,离她两丈远的树上黑衣人,正拉开一把小巧的折叠弓,一支通体乌黑的袖箭,搭在上面,他的动作潇洒如流水,转眼弓如满月,一切都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进行。 他是来刺杀的! 他要杀父亲! 第九十六章 密道 阿秀的脑中瞬时转过这两个念头。 几乎是下意识的,在袖箭扎破夜色的一瞬间,拔下头上挽着一头青丝的银簪,往袖箭处追去。 “叮当!”一声轻响,横空而去的银簪撞上袖箭,竟断成两截,落往地上,袖箭往斜飞去,如流星般,“锵!”扎进书房花窗旁青砖墙面。 就在银簪撞上袖箭的同时,柳相国也察觉到夜色中的危机,往窗内避开,紧接着有人喝道:“有刺客!” 夜色中人影跑动起来,向银杏树而来。 阿秀轻叹一声,此人敢来刺杀柳相,果然有两下子,以她灌满真气的银簪,也只能迫得剑势稍歪,现下引来护卫,只得离开了。 那人的骇然比阿秀更甚,以他的箭意,能百步入盾穿甲,更何况这袖箭,乃精钢所至,坚硬无双,此女子竟以一枚小小银簪,在半空中截击袖箭! 这分准绳已经是世所罕见,要知道这一箭破空,也就一呼一吸间的事,更何况,她还将袖箭击歪,破了自己必杀的一箭! 他又恼又悔,错失这个良机,下次更没机会了。 见护卫赶来,不敢做停留,见北边暗沉一片,似无灯火,遂穿林过树,往北跑去。 阿秀也同时在四下查看,抓过手边树枝卜了个出路卦,被困于木,生路在南,穴中别洞天。 忙跳下树,追上那黑衣人,拽了他衣襟一把,低声道:“跟我走!”遂回头朝南边摸去。 那人已不奇怪她的轻功能追上自己,只是奇怪她为何要往南走,此女看来与柳相是敌非友,刚刚为何又要救他呢? 以她的本事,当不会以此伎俩来害自己。他本是行事果敢磊落之人,只楞了半息,便回头跟在阿秀身后,迅速往南而去。 柳府中的高手虽不在了,护卫却如蝗虫一样,一群一群涌过来,幸好二人身手够快,渐渐将护卫甩在身后。 南边房舍密集,倒也成了绝佳的掩护,眼看要到了外墙,二人凝神看去,墙头竟密密麻麻布满弓箭手。 “这边。”阿秀又轻声道。 几个起落,折回园内,一座小院外有一方池塘,塘中几座嶙峋的太湖石假山,阿秀摸进假山中,按卦象看,此处该有隐秘洞穴。 进去一看,心下大喜,假山中的小径,竟然是个拙劣的八卦阵! 她左拐右转,几步就到了假山中间,一方洞穴立在壁上,二人闪进洞内。 黑衣人大奇,此女怎的对柳府很熟的样子,他虽不懂八卦阵,但刚才进来的路线,明显是种障眼的阵法。 外面传来呼呼喝喝跑动的声音。 阿秀则悄悄在洞内四壁摸索,很奇怪,这样一个山洞,为何要用阵法护住?洞内必有蹊跷。 黑衣人察觉到了阿秀的动作,瞬间明白过来,这不是普通山洞,也学着阿秀的模样,走到山洞另一头,用手摸索起来。 忽地脚下一顿,刚刚踏地两步,隐约感觉到地下有空旷之感。他拉拉阿秀衣袖,眼神朝地面一扫。 阿秀忙蹲下,摸到地上泥土,这气味,是新鲜的腐泥,长埋于地下的。 此时在地面出现,只有一个原因,有人将这些泥土挖了出来,那么被挖的,显然就是这洞穴下方。 阿秀摸到土地中一块凸起的边缘,该是地道口。 黑衣人也蹲下身,阿秀以传音入耳在他耳边道:“地道。” 黑衣人点点头。 外面声音忽然嘈杂起来,显是有人往这边而来。 有人喊道:“湖中央还没查过。” 一个可能是总管的人答道:“假山上面的机关没被触动,显然没人去,恐怕那小贼往北去了。这里留下看守的,其他人跟我来!” 二人不约而同的呼口气,假山上竟然有机关,幸好阿秀知晓阵法,避了开去。不过,这地道,怕也有什么机关,他们二人不敢贸贸然打开,黑衣人忽然跪在地上,以耳贴地,静静听了一会儿,方抬起头来,对阿秀低声道:“空的。” 阿秀心中一动,这声音好熟,似乎在哪儿听过。 她仔细搜索着记忆,雨良认识的人很少,难道是月娘那时候见过的朝中之人? 等到周围声音渐渐散去,阿秀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触手处微微一动,阿秀一愣。 她摸上的是一块凸起的山石,这是地道开关? 黑衣人也察觉了她的异常,一动不动继续跪在地上。 阿秀闭眼思考着,既然外面是八卦阵,里面的开关,必也与阴阳五行有关,八卦门! 她想着,试试吧。 遂按照开启八卦门的方式,以山石为门环,天九地九,白虎青龙各六,地面泥土忽然发出西索西索的摩擦声,泥土下的两扇铁板缓缓分开,露出一个洞口。 黑衣人呼吸也重了几分,他一直在监察地底动静,见并无意外,率先跳进洞口去。 阿秀暗叹此人大胆聪明,虽初次相见,却如此相信与配合自己。 一面想,一面跟着跳了进去,洞口很高,没有台阶,想来洞中之人要出来,若是没有轻功,怕是难了。洞中昏暗,一条通道只得半人高,想来该是湖底,通道尽头有昏白色的模糊光亮。 这感觉,让她觉得,不是密室,而是地牢! 通道不长,想来是刚刚到湖岸,一间四四方方的壁室出现眼前。 二人见到光亮,皆是一愣,室内并无灯火,那光亮,乃是四壁各两颗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发出的光芒,莹莹生辉,满室月华一般。 饶是阿秀在后宫时,见过众多稀世珍宝,面对这种大个头光辉明亮的夜明珠,也不免概叹。 那黑衣人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柳相国,不知占了孟朝多少金山银海。 室内再无通道,空气有些憋闷,置放了一张四帷红木床,一张湘妃长榻,榻上一个小巧的束腰茶案,上面还摆着一套黑玉宫雕茶具,旁边还有女子梳妆用的镜架,一张红木柜。 可没有被子,也没有缎枕,看起来没人住的样子,那这样一间房,是为谁准备的?又为何如此隐秘? 第九十七章 秘密 二人怀着疑惑,在室内四壁又摸索一圈,再无任何出路,对视一眼,均发现对方因为知晓了这个柳府的秘密之处而多了点激动,颇有些战友之感。 地底下相对安全,二人也皆是武功高强之人,对外面有无来人清楚得狠。 黑衣人首先开口道:“姑娘对柳府很熟?为何会知道往南,又能知道这处地室?” 阿秀摇摇头:“赶巧而已。” 此人的声音真的很耳熟,绝对在何处听过,但看此人露在黑布外的一双眼睛,虎虎生威,熠熠发亮,又绝对没见过。 到底是谁呢? 二人互相很有默契地不问对方来历、缘由,至少确定的是,都是想来找柳府碴子的。 黑衣人又想起一事,道:“姑娘又为何要挡我那一箭?” 阿秀心口一痛,她能看着他死吗? 即使她恨他恨到骨血里,可那一刻,还是下意识地出手了。 她抬眼看着黑衣人:“这位好汉又为何要出那一箭?” 黑衣人颇疑惑地看着她:“难道姑娘到此,不是为了寻某人性命?难道只是为了夜宿高枝,倾耳细听?” 阿秀有些迷茫,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喃喃答道:“我只是想找答案。” 黑衣人更加疑惑:“什么答案?” “柳府的答案,柳相国的真相。” “哼。”那黑衣人冷哼一声,似乎听到柳相国三个字,便流露出毫不顾忌地鄙夷。 “柳府的答案?这不过是个最腌臜黑暗之地,柳相国做的勾当,岂止是小贼那么简单!此人凶狠毒辣,无半点人性可言,偏偏伪装成一副君子大义的模样,骗尽天下人!其实乃是盗国祸民之大贼!” 阿秀听他此话,句句诛心! 父亲是什么人,她是知道的,而此人,知道的似乎比自己还多,不由开口问道:“他做过何事?你可清楚?” 黑衣人昂首道:“只他搜罗各地幼女,贩卖人口一项,便可以断定此人丧心病狂、做事不择手段,以如此行事之风,不难想象他是喝了多少人血,才走到今天的位置!” 搜罗幼女,贩卖人口几个字,像惊雷一样炸在阿秀脑际。 若不是此时戴着面具,当会发现她的脸,白如苍纸。 “你,怎么知道?”阿秀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嗫嚅道。 “我亲眼所见他屠尽我家人,又纵火焚宅,我如何不知?那时我才六岁,后来,足足找了他二十年。”黑衣人语声悲怆,高大魁梧的身躯在那刹那似瑟缩一般,像回到惨痛的回忆里,孤单苍凉。 阿秀怵然无语,她想过,想过那种可能性。 或许,他,并不是自己父亲呢? 那自己是谁?真的不是他女儿吗? 可若是亲生女儿,他会亲手一把火活生生将自己送入火海吗? 她的心如跌进油锅,历经煎熬,心思翻来覆去,只觉苦海沉浮,望眼无边。 不管是哪种答案,都是剜心之痛! 她深吸一口气,极力让自己哆嗦的手镇定下来,闭上眼睛,触觉延伸开去,她开口道:“走吧,天快亮了,现在是防范最弱的时候。” 黑衣人点点头,领头像秘道外走去。 二人原路返回,天色还是漆黑,一弯下弦月孤零零挂在天边,四处悄然无声。 府中守卫遍寻不获,想来该以为二人已逃出去了。 二人继续往南,避开沿途哨岗,顺顺利利地翻墙逃出。 黑衣人拱手道:“姑娘保重!”便要转身而别。 阿秀一团心思仍在他刚刚那一番话上,总要有个答案的,她费尽千辛万苦,不就为求一个真相吗?于是费力地张口:“那你,怎么找到他的?” 黑衣人明白过来她在问什么,奇怪地看了这个女子一眼,莫非,她跟自己是同样的受害者? 于是好心道:“当日我只知道仇人在上京,后来在上京西的清凉寺中,遇到那日见过的一个女子,当时已是清凉寺的女尼,从她口中得知,仇人便是柳相。” 阿秀忙道:“那女尼是何名号?” “慧净。”黑衣人见天将亮,他本是在此不能见光之人,说完,便匆匆一揖,告别阿秀而去。 慧净。阿秀在心头盘旋着这个名字,一咬牙,直接往西而去。 直到快日暮时分,阿秀方一身疲惫,回到丁府。 李昱怀与香铃儿早等得十万分着急,一个叫了逍遥宗的人在柳府四周打探,一个通知京帮的人在京中搜罗,皆毫无所获。 见到阿秀毫发无损的回来,都松了口气。 李昱怀拍着胸口道:“姑娘可吓死我了,怎的才回来?” 香铃儿忙乖巧地捧上茶,噘着嘴道:“下次还有这样的事儿,得带上我。” 丁巳倒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照旧笑嘻嘻:“我早就说了,师父怎会有事呢?师父可是会算凶吉的!” 阿秀进屋抹去面具,先接过茶一饮而尽,干涸的嘴唇略润了润,仍控制不住地发抖。 三人见她面色有异,不再是平日里波纹不惊的样子,面面相觑,都静了下来。 李昱怀先道:“那翩翩姑娘,在城南安和坊靠东一带,昨日我跟到安和牌楼时,已察觉处处是哨岗,便按兵不动,今天白日间,再派逍遥宗的人在那四周走了一圈,还是哨岗处处,更说明有问题。” 阿秀点点头,一双杏眼满是疲惫之色,轻声道:“麻烦李兄,让京帮再去查一个人。” “姑娘请吩咐。” “上京西郊李家村,一个姓柳的嬷嬷,做过尼姑的,年纪大约五十岁。” 李昱怀记下了,郑重点点头,知道这人大概和阿秀昨晚夜探柳府有关系:“那翩翩姑娘那边。” 阿秀道:“明晚我亲自去会她。” “我也要去!”香铃儿扬着下巴道。 阿秀迟疑:“铃儿,很危险。” 香铃儿不满道:“就你会功夫啊!我可不是丁小四,至少我自保没问题。” 丁巳在一旁作势要拿茶杯砸她。 李昱怀也接口道:“就让铃儿去吧,她能跟鬼王宗的人对上,还是有几分实力的。” “当然!”香铃儿的头扬得更高。 阿秀看着她:“到底为何,助我?” 香铃儿眼珠转了转:“你让我去,我就告诉你!” 第九十八章 翩翩 安和坊位于上京东南角,以平房居多,豪宅贵第较少,巷直窄小。 要在这里找一个人,不容易。 不过,京帮出马,又不一样。 京帮中多的是地头蛇,特别这种市井小民遍布之地,是他们最熟悉和擅长的地方。 很快就有消息传来,安和坊内后井街王铁匠家隔壁的院子里,住进一对神神秘秘的男女,从未露过面,只见马车出入院内。 只听院中仆从无意提过,他家公子与夫人。 阿秀有些疑惑,为何还有一个公子,会是谁? 不过既然知道是陷阱,怎么也得去看看的。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 一个如拂柳的身影从屋檐顶攀缘而下,黑漆漆的窗门半开,身影似蛇一般,缩骨摇身,从窗缝中挪了进去。 屋内有人,在黑暗中,端坐桌前。 不,并不是完全黑暗。 桌上一个匣子内,一颗发着白光的幽幽小球,照亮方寸之间,映出坐在桌边的女子面容。 一头乌发如云,包裹这一张纤弱秀美小脸,尖下巴水灵眼,楚楚可怜。 “你来了。”她的声音也纤弱,似小猫,却不急不怜,似在招呼一个久远未见的朋友。 来人不答话,似看不见她一般,只管伸手往桌上小球抓去。 “你不问问三行在哪里吗?”娇弱女子继续道。 话语不停,手却开始动,纤纤五指一扬,正好挡在小球上,与那来人的手一碰再撞开。 来人冷哼一声,继续换手变招往小球抓来。 见来人听到三行的名字,却不起任何反应,翩翩有点奇怪,盯着来人美若天仙的脸,继续道:“你是不是该感谢我,若不是那日的刺激,你又怎能恢复记忆呢?只要你告诉我,如何运用这阴阳石看过去未来,我便让三行跟你走。” 来人仍是无任何反应,除了手上动作更快。 二人渐渐你来我往如织成一团,围着桌面过了几十招,翩翩渐渐落在下风。 却仍轻笑道:“怎么?记忆想起来了?却变哑巴了?” 她轻呼一声:“来吧!” 一道寒光从里间扑出,直朝来人扑来。正是自阿秀出事那日,便不见了踪影的三行! 来人一愣,转身迎上那凌厉凶猛的长剑。 就在同时,一张四方铁牢网从屋顶猛地落下,地面也晃动起来,往上升去,似乎迎着铁牢而去。 来人被翩翩和三行一前一后夹在中间,脱身不得,上下空间也被堵死,一瞬间的功夫,眼睁睁看着铁牢网将三人罩在中间,与抬起来的地板拼接得丝毫无缝。 好计啊,引得人来,再困于其中。 来人顾不得之前商量的许多,脱口而出道:“二哥!” 三行与翩翩皆是一愣,翩翩是楞这个声音,不是月娘! 三行却是楞在,这个声音,好熟,又叫他二哥! 他生生收了剑势,呆在原地。 “哐当”!铁牢落地。 来人再顾不得那许多,摘掉面具,露出本来的一张小圆脸,一双灵动的大眼满是诧异与不解:“二哥!你怎么在这里?” 正是香铃儿! 她从小与师父修行,云游四方,曾在玉屏山住过四年,与三行和顾因都很相熟,因着顾因身份的缘故,只喊一声“师兄。” 对着三行便没有忌讳,从小时开始,就直喊二哥。 三行何曾想到,等来的是自己多年未见的小师妹,一时没了主意,喃喃道:“铃儿,怎么是你?” 翩翩一张小脸惨白,静心设计的牢笼,等来的却不是寻摸已久的猎物! 屋外的人却没想这么多,见屋内机关已启动,知道猎物已上钩,按照计划,数支火把亮起,透进屋内去! “轰!”一声,屋内瞬间变成火海。 饶是铁笼上,也有火苗蔓延上来。 铁笼顿时便烤屉,三行心下大惊,冲过去晃着翩翩:“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我们围住月娘即可吗?” 翩翩惨白着脸,眼眶含泪,梨花秋水般看着三行道:“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月娘必死。” “那你呢?那我们呢?”屋内黑烟腾腾,三行不由一阵呛咳。 香铃儿捂住嘴,冷冷看着二人,从指缝里嚷道:“二哥,你怎么变成和天宗的人一伙了?为何要设陷阱害月娘?” 三行却来不及搭理她,只搂着翩翩,将她口鼻护在怀中,慌道:“不行,你告诉他们,抓错人了!快让他们灭火!” 翩翩却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和我死在一起,怕吗?” 三行对她早已情根深种,看她表情言语,知她早知会落到这个结局,不由一阵心疼:“我不怕!可我怕你疼!我还没带你过过好日子,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他张大嘴说话,又一阵黑烟呛入,剧烈咳嗽起来。 翩翩一面抚着他的背,一面柔声道:“你陪了我这么久,翩翩知足了。进了天宗的门,从没有活着出去的道理。只是,要拖累你陪我了,对不起。” 火势更烈,铁板变得烫脚,隔着鞋袜,也如灼烧一般。 三行双眼侵出两行泪来,猛地摇头:“我愿意的!陪着你去哪儿都行!你要死,我陪你一起死!” 香铃儿也跳着脚,一面继续捂着嘴道:“二哥你怎么越来越二了?死什么死,一会儿出去了,你俩跟着我,不然我让师父来绑你!” 三行与翩翩诧异回头看着她。 翩翩苦笑,轻摇着头:“出不去了。” 话音刚落,屋顶“哗啦”破开一个大洞。 一个人影钻进黑烟火光中。 那人口罩面纱,屏住呼吸,只见黑烟中闪过一道寒光,“咔嚓咔嚓”几声轻响,铁柱应声而断。 三行忘了黑烟,不由开口:“切玉刀!” 阿秀忍着浑身冷汗,拿了桌上阴阳石,瞬息间又穿过屋顶而去。 香铃儿首先跟随其后,三行抱起翩翩,跟着香铃儿,穿过火海,跃上屋顶。 屋内已是火光成龙,四周却仍然陷在寂静的黑暗中。 阿秀冷冷扯下面罩,开口道:“杀了宫二和几个鬼王宗的人,废了点时间,赶紧走。” 她一见到火,便忍不住地开始战栗。 好狠的毒计,让她再被火烤一遍么?知道她在火中,会失却反抗之力么? 说完话,便投身往长街另一端去。 李昱怀的身影出现,牵着两匹大马,见三行抱着翩翩而来,一愣。 阿秀急速道:“铃儿和我一骑,快走!” 三行咬咬唇,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太突然,还没有死里逃生的那种喜悦,只像扯线木偶般机械地跃上大马,对脸色仍然苍白的翩翩道:“抱紧了。” 追着阿秀等人,策马而去。 第九十九章 三行 对三行来说,一切都和想象中不一样。 他出山以来,不对,应该是出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动情,那时的芊儿,现在的翩翩。 他终于理解,师兄为何可以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天下,他觉得自己也可以,为了这个女人,放弃一切,只因和她在一起时,生命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他随着她来到上京,想带着她脱离天宗的控制,他不喜欢看到自己的女人顶着花魁的牌子出现在人前,即使一切都是为了天宗的使命。 宗主说了,这是最后一次,只要他们困住那个女人,他们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和天宗再无瓜葛。 雨良姑娘,若是在以前,他必定不会对付师兄所爱的女人。 可这个女人,师兄为她抛弃了一切之后,她却抛下师兄,跟了那闵秋而去,如今师兄生死不明,都是她的错! 所以三行是不会拒绝对一个害了师兄的女人出手的。 可铃儿怎么会和她在一起? 还有天宗,是一直打算置自己和翩翩与死地吗? 冬夜的风呼呼刮过耳侧,刺得脸颊生疼,马儿飞驰,他搂紧了怀中的翩翩,不管怎样,既然逃出来了,他再不会回去的。 “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众人刚进到院内,香铃儿就冲过来,揪住了三行衣襟。 她比他矮了一个头,踮着脚尖仰着头怒瞪着他,三行被迫弯了腰随她揪住领口。 翩翩忙过去想要护在三行跟前:“姑娘,不管三行的事。” 三行打断她,柔声道:“没事,这是我师妹,叫铃儿。” 又拉过翩翩对香铃儿道:“这是翩翩,你该叫二嫂。” “二嫂?”香铃儿一双粉拳捏得紧紧的,气得小脸鼓得圆溜溜:“明明是天宗的妖女,还差点害死我们,要不是阿秀姑娘的切玉刀,大伙儿就一起变烤猪了,你这个猪头!” 一面说,一面挥拳往三行身上砸去。 她可不是闹着玩,拳头带风,真气脱手而出。 “铃儿。”阿秀的声音传来。 他们三人闹得不可开交,倒把阿秀给忘了。 三行先不解道:“不是月娘吗?怎么变阿秀了?” 香铃儿也才醒悟过来自己身份已暴露,讪讪地走过去,故作俏皮道:“阿秀姑娘你看,我说了,只跟你去了就会告诉你我是谁吧?” 阿秀心中压了许久的过往又涌上来,翻腾不已。 刚刚经历的火中逃生,莫名出现的三行,偷走了阴阳石的翩翩,变成归元宗小师妹的香铃儿,忽然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心中只涌上这一个念头。 原来,原来他从来没放弃过自己! 即使选择了相忘于江湖,但她从未真正忘记,他也是。 “姑娘?”香铃儿奇怪道:“你笑什么?” 阿秀被喊声惊醒过来,对上香铃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她摸摸自己脸颊,笑了吗? 好像是,嘴角微微上翘,好久没笑过了,原来自己还记得怎么笑的。 只要他记得自己就好,她很自私地想,即使不能在一起,也要在他心中占据一个位置。这样就很好。 她觉得充满前所未有的振奋与动力,不管等待她的前路是什么,她都有百般的勇气和决心迎上去。 “三行、翩翩,请进来吧。”她任凭嘴角的笑意飞扬,走到厅门前,回头喊道。 这是她养伤时候的院子。 怕有意料之外的高手跟踪,暂时不能回丁府去。 刚进厅门,众人分位坐下,翩翩便“扑通”跪在阿秀身前。 “月娘,翩翩斗胆相求,放了三行!当初,设计夺你阴阳石的是我,这次设陷阱等你来的也是我,三行只是,只是为了我,他绝对没有要害你的心思的!” 她纤弱的身姿似玉瓷,一碰便碎,小小尖尖的下巴扬得高高的,眼中却没有一贯的梨花带雨,取而代之是满满地坚定。 三行忙跪到她身边,看着阿秀道:“雨良,翩翩也只是无奈,受天宗挟持,为天宗办事!她并不坏,她也只是可怜人而已!” 阿秀歪着头,微微一笑:“你们这样,还如何说话呢?我只想好好问几个问题而已。” 坐她对面的李昱怀,好久没见到她脸上这般的小女儿神态,娇俏动人,不由看了一呆。 三行与翩翩对看一眼,似乎不置信一般,看着阿秀,真诚而坦然,不似作伪,坐她旁边的香铃儿依旧嘟着嘴,瞪着两人,小腿够不着地,垂在罗汉榻前一晃一晃的。 二人微微安心,相互扶着起身,在下首坐下。 阿秀摊开手掌,一颗洁白如玉的小石头在掌心幽幽发着荧光,即使有暖黄色的烛光,也挡不住那白光的清幽冷莹。 “阴阳石,是一定能找回来的。对于你们来说,拿了,也没用。当初,让韩桐神智不清的,是你吧?”阿秀看着翩翩。 当初她只顾防着韩芝,防着天宗,却不妨天宗还有这样一着棋,放了个芊儿在湘王宫里。 “你是天宗弟子吗?”阿秀问道。 “翩翩并不是宗主弟子,只是丝娘,由三娘授艺,再送去湘国。翩翩的任务本来只是看着韩桐,防着他被治好,也防着他死掉。是后来月娘你出现之后,宗主才让我接近你,为了拿走阴阳石。” “丝娘?”阿秀扬起半边眉,她也想到,翩翩应该不是嫡系弟子,当初她们师姐妹只有三人,在道观日夜修炼。 对于天宗其他部分,她知之甚少,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使命,其他全不操心。 “三娘又是谁?” 翩翩解释道:“三娘是丝娘的掌控者,她手下还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丝娘,专为宗内做事。” 说到后来,她脸色微红,语调渐渐低了下去。 阿秀想起那柳府中遇到的神秘黑衣人,他曾说过,天宗掳来年幼女童,培养为己用。 想来这丝娘,便是这类女子的代称,听翩翩的意思,这些女子,不外乎是送去各种有用的男人身边,或窃取情报,或暗杀夺权。 她又想到一个人,龙夫人!她想来也是这样的棋子之一。 她轻叹一口气,这样的女子,天宗不知还有多少,甚至,整个无忧阁,怕都是这样的被天宗所控的女子。 这样一来,江湖上有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天宗的耳目,又有丝娘这样的温柔武器,将男人的江山一点点蚕食,好个天宗! 又忽地想到自己,不也做的是同样的事吗? 只不过自己的路更艰难,对手更厉害,江山更庞大而已。 丝娘,哈哈,以女为丝,结织成网。 父亲,当初送自己入天宗,便是培养自己做那个最坚不可摧的丝娘罢了! 第一百章 他在何处 李昱怀忽然插嘴道:“翩翩姑娘可知,还有哪些丝娘,都送去了何处?” 翩翩摇了摇头:“翩翩不知。姐妹们同处时,与领任务出行时,皆是化命,且我们平常,不得互通消息,更不知别人领了何命,去了何处。” “那三娘是谁?”阿秀追问道。 “是无忧阁的妈妈。”翩翩答道。 “那只要抓了她,咱们就知道天宗的丝娘去哪儿了。”香铃儿兴奋道。 “铃儿说的是。”李昱怀顺着她道:“聪明。” “我现在就去把她抓来!”香铃儿立马就要冲出门。 “铃儿。”阿秀喊道,哭笑不得,要是自己还是雨良那般无所知无所惧的样子,定能和这铃儿玩成知交好友。 “天宗见翩翩和我们一起逃走,定会在无忧阁布下防守的,现在去太危险。不急在这一时,对天宗,我们要的不是断其爪牙,而是连根拔起。” 香铃儿和丁巳一样,从来都对阿秀言听计从,乖乖地回到榻上坐好。 好久不出声的三行道:“那雨良你,不是,我,师兄呢?为何铃儿和你们在一起?” 香铃儿一听他出声又来气了,凶巴巴道:“你还说!你自己扔下师兄跑了,要不是我和师父去的及时,师兄就要给湘国殉国了!” 三行脸涨得通红,连招风耳都红起来,却一本正经道:“下山的时候,师兄就说过,让我去走自己的路。我以前以为,自己的路就是帮师兄复国。可后来。” 他看了阿秀一眼,颇不好意思道:“师兄他,放弃复国,要和雨良姑娘走。我当然不能跟着了。” 他头垂下去,寸长的新长的头发铺在头顶,乌黑黑一片,果然是和当初不一样了。 他刚刚还洪亮如牛的声音变得似蚊子嘤嘤:“再说,我想,和翩翩一起走,她一个人,在天宗太可怜了。” “那你们现在有何打算?”阿秀看着他。 “月娘!”翩翩不可置信地看着阿秀:“你不怪我们吗?” “现在我叫阿秀。月娘已死,雨良本就不存在。”阿秀又恢复了一贯的淡然:“你们有何可怪的?就像三行所说,都是天宗手下的可怜人罢了,月娘,又何尝不是呢?” “再说,我已经拿回阴阳石,和你之间,也无恩怨。” 三行激动地抬起头,看看翩翩,她一双秋水眸,又含露带雨,烟雨蒙蒙,又惊又喜。 又看看阿秀,眼睛发亮,拱手抱拳道:“雨良,不,阿秀姑娘!我与翩翩,愿和铃儿一般,追随你左右。” 阿秀摆摆手:“其一,铃儿并不是追随我。” 她看了香铃儿一眼,无奈一笑。 又接着道:“其二,你们现在的处境,并不比我好多少。天宗对于逃出门的弟子,只给一条路,死路。你们最好,还是离开上京城。” 香铃儿眼珠一转,喜滋滋道:“是啊,你们可以去大师兄那里,帮师父呀!” 李昱怀知道了香铃儿乃归元宗的人,倒也一直颇感兴趣,怪不得她小小年纪,身手都比自己略强,他好奇道:“顾兄现下何处?” 这也是三行和阿秀此时最想知道的。 香铃儿噘着嘴,托着腮,假模假样道:“师兄是不让我说的。不过呢。” 她看了阿秀一眼,坏笑道:“要是阿秀姑娘想知道嘛,我就说。” 阿秀嘴角微扬,自从知道香铃儿就是顾因师妹后,她有一种,他从未离开的感觉,那种感觉,让她满足而心安。 “我想知道。”她坦然道。 “师兄和师父去了越国抗倭。”香铃儿想着,要是师兄听到这话,必定欢喜得开怀了,自己就说嘛,阿秀姑娘可不像是那么无情的人。 “越国抗倭?”阿秀与李昱怀同时惊叫道! 三行却像是早料到一样,高高兴兴道:“好,那我与翩翩就去越国,和师兄师叔一起抗倭!” “好吗?”最后一句却是对着翩翩说的。 翩翩眼中带泪含笑,柔顺地点点头,看着三行道:“你去哪儿,翩翩就去哪儿。” 三行是她遇到的人中,唯一一个献出真心的,赤诚、坦率,毫无保留。当初她勾引他,本是想借此接近雨良而已,没想到,这个人,除了百分百相信她,还事事将她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有谁还能如此呢?翩翩本就没有父母,也是从小在天宗长大,她有时候会想,就是父母亲人,怕也不过如此地维护自己吧! 她不确定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以真心换真心,她的真心,也悄然付了出去。或许在他想要带她走的时候,或许在他一日日安静等待的时候,或许在他一直陪伴的时候。 一起走吧,获罪于天宗又如何? 阿秀却还震惊于顾因的消息中。 倭奴,和鬼王宗与柳相,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顾因虽有了《天兵志》的奇兵阵法,可战场上日日喋血,无一日不险,更何况对手是以狠辣著称的倭奴,越国被倭奴侵犯了好几年,可还能打退么? 李昱怀则喜道:“这是个好消息!我还怕顾兄归隐了,可就浪费了一身好本事!如果能将越国争取到我们这边,对柳相,可是个绝大的打击!” 远处有鸡鸣声传来,四人往窗外看去,才发现天色已发白。 惊心动魄地一晚终于过去,各有收获。 “大家先休息吧。”阿秀站起身:“铃儿在这里陪着三行吧,我先回丁府。” 她又朝李昱怀福了一福:“多谢李公子,你也累坏了,回去歇息吧!” 待阿秀出门,李昱怀还笑嘻嘻地看着门口。 香铃儿瞅过去:“喂,你笑什么呢?” 李昱怀眯起双眼,晃着脑袋道:“你不觉得,阿秀姑娘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不一样?多了阴阳石?” 李昱怀背起双手,哈哈一笑,也往外走去:“小傻瓜!多了点人气儿了!” 香铃儿揪着眉头仔细思索一番,也不由咧开嘴笑起来,看来,师兄的相思苦,不会白苦的! 三行过来拉着她,低声问道:“雨良,不,阿秀和顾师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天宗的人说,她离开师兄走了,师兄和湘国公主成亲了呀!” 香铃儿跳起来敲了他脑袋一下,拉着他往里走去:“猪头!来来来,我告诉你……” 第一零一章 失踪 阿秀在上京城中绕了一大圈,确认无人跟踪,从一条小巷子出来时,俨然变成了丑女的模样,才又悄悄回到丁府。 天刚亮,府中竟然有客人。 丁巳看见她,才放下一脸忧虑,欢喜道:“师父,你可回来了!许帮主来了!” 阿秀想起京帮打探的事情,忙挑起门帘进屋去:“许帮主,怎的你亲自来了?” 许帮主昨夜得知消息,一大早就亲自往这边来。对他来说,京帮与其说是投靠了忠亲王,不如说是投靠了这位阿秀姑娘。 反正,有她罩着,柳相国他都不怕了。 这是阿秀姑娘给他们的第一个任务,他当然要做好。 只不过,这事情,看起来不那么顺利。 他已喝完一杯茶,见阿秀进来,忙起身迎接,待三人坐下,道:“阿秀姑娘让打探的那人,应该是失踪了!” “那尼姑?”阿秀接过丁巳奉上的茶,匆匆喝一口,不由皱了眉。 许帮主细细讲述他们查到的事情:“姓柳的尼姑没找到,倒是找到一个姓刘的,年纪对得上,曾经做过尼姑,也对得上。据村子里的人说,这刘大娘是从庙里出来的,投奔她侄子,与她侄子一家四口住在田庄上。不过,月余前,刘大娘连同她侄子一家,都失踪了!” 阿秀心中一寒,徐徐倾了茶水在黑漆案上,以手指推画着。 良久,那茶渍渐渐成卦。 丁巳与许帮主都看呆了眼。 阿秀闭上眼,沉声道:“是这人,不过,已没在人世了。” 许帮主唬了一跳,疑惑道:“那她侄子一家?” “都不在了。”阿秀睁开眼,细细的眼缝中,透出冰冷寒光。 究竟为何?是巧合吗? 还是,父亲知道,自己迟早会找到这条线索上来? 不,以父亲的行事风格,应该把所有可能的路都堵死了。 她心中的疑云越发扩大,为什么,为什么那么怕自己去找这些旧人? 父亲想掩盖什么? “这可如何是好?”许帮主捶着手,他虽不知阿秀找此人有何用,但见她那么重视,知道此人也必定是个重要人物。 “多谢帮主亲自跑一趟来相告。”阿秀起身福了一福。 “还请帮主立即撤了在庄子里打探的人手,否则怕引火上身。此事帮主就不用管了。” 许帮主点点头,抱拳道:“多谢姑娘提醒。姑娘还有何吩咐,只要京帮帮得上,必定百死不辞!” 阿秀微微还礼,道:“那还烦请帮主手下帮忙盯着一个人。” “姑娘请说。” “几日后回京的周大将军之子,周宓。” 说到周宓,她便想起了忠亲王与孟千秋,也不知他们那边情况如何了?她是不怎么担心的,一来,他们不会正面对上杨昌烈,二来,孟千秋有《天兵志》在手,三来,周大将军终究是个能打仗的。 忽的心中一惊,如同两个齿轮的缝合对上,咔哒一响,杨昌烈! 她脑中一个声音与那夜闯柳府的黑衣人重叠起来。 “城主还请先休息!” 那还是和顾因同去刺杀王镇山时,躲在地道之中,听到过杨昌烈与王镇山对话的声音。 那个声音,就是那个声音! 柳府中的黑衣人! 是他了,就是他了!自己怎么早先没想到呢? 杨昌烈,那般高明的箭术,除了杨昌烈,去哪儿找第二个人? 她心中了然,原来杨昌烈与柳相国,有不共戴天的家仇血恨,怪不得他带着梁国,起兵反孟,征战四方。 只可惜自己没有早点发现是他,不然,怎么也要设法留下此人,没有了杨昌烈的梁国,只能为鱼为肉而已。 不过,谁能想到呢?这样一个领兵出征的大将军,会孤身一人出现在敌国权臣的府内,进行暗杀! 若不是自己阴差阳错碰到了,恐怕真让他成功了! 果然是百战百胜的将军,将奇兵险招运用得淋漓尽致,任谁也想不到,他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这样可怕的对手。 阿秀第一次为孟千秋他们捏了一把汗,但愿杨昌烈被金佐堂成功拖住。 等到她睡一觉起来,已是日头西沉。 她带了一盒京中盛名的小点去了另一条街上的丑婆婆处。 她只要没事,每日必来看看丑婆婆。 “婆婆。” “你来了。”丑婆婆看见她,双眼眯成一条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即使知道她的分寸,知道她的本事,但她还是为她担了不少心。 这可怜的女子,比她更可怜。 阿秀看出了婆婆所想,放下点心盒,亲自挽了婆婆的手,扶着她坐下,柔声道:“婆婆放心,老天爷既然让我再活过来,就不会轻易要回我这条命的。” 丑婆婆宽慰似地拍拍她手:“难为你对我这般好,老婆子却帮不了你。” “怎么会?眼下又要婆婆帮忙了。” “这次,想扮成什么样?”丑婆婆笑嘻嘻道,让她做面具,是她最高兴的事情。 “这次,要两张面具,晚上,会有软轿来接婆婆去个地方。” 阿秀所安排的,自然是为三行和翩翩的离京做准备。 她想的没错,父亲和天宗的人,正四下寻找他们。 “还是没消息吗?”柳相国一向喜怒不行于色,似这般满眼怒火的时候,说明他是动了真怒了。 三娘跪在一侧,轻摇摇头。 “一群废物!”柳相国将手中茶杯掷到墙脚,气得一向肃然的脸容都有些狰狞。 月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即使是天元心法的第九层,也无法将宫二与其弟子全部杀个干净。 但她偏偏办到了!破了自己第一层防备。 她还有切玉刀!这是怎么回事? 当初她昏迷之中下了大牢,天宗早就搜过,她身边绝对没有切玉刀,怎么忽然那刀又回了她手上,生生切开铁笼,破了自己第二层防备。 还有那翩翩,好死不死带了个归元宗的男人回来,自己本没将此二人看在眼里,随他们折腾去。却不料,二人竟被她掳了去,也不知是何状况,但要翩翩以死相护天宗,恐怕是不可能了。 阴阳石也没了,人也没抓到,还损兵折将! 这月娘,当真是难对付了! 祸害,祸害啊! 第一零二章 线索 阿秀再次回到小院时,带来了一乘软轿内的丑婆婆。 翩翩虽不认识丑婆婆,却也恭恭敬敬地见过礼,三行却是惊讶得不得了。 “这,这不是,神女峰……” 丑婆婆咧着嘴笑着,头上的肉瘤一晃一晃:“正是丑婆子我,你这小和尚,几日不见,不做和尚啦。” 三行一张方脸憋得通红,挠着头解释:“婆婆我,我本来就不是和尚。” 丑婆婆哈哈大笑起来:“却不曾想那时见到的你几人,你却是命最好的一个。” 阿秀请她来之前,早说明了三行与翩翩的事情。 丑婆婆一面说,一面来到翩翩面前,盯着她小脸目不转睛地看,一面微微点头,嘴里呢喃道:“好命啊,好命。” 三行还有点讶异,看着阿秀道:“难道是?” 阿秀点点头,像被盯得脸上腾起一片红云的翩翩也解释道:“婆婆是易容高手,为你俩人特制易容面皮,这样,你们出京的事情就好办了。” “啊。”翩翩一声低呼,感动地看向阿秀,又看看三行。 她本来以为,自己这一生的结局,天宗早已定好。随时为了天宗牺牲自己,是她们作为丝娘,首要记住的使命。 昨夜的大火,她已存了必死之心,没想到她一心想害之人,反而救了她,不但如此,还答应庇护他们,送他们出京,逃离天宗的围补。 三行也感动万分,对着阿秀和丑婆婆长揖到底,诚声道:“多谢姑娘,多谢婆婆!” 做天衣无缝的面皮易容,最关键的,便是依照个人脸型与五官,做出恰到好处,能完全贴合的面皮。 丑婆婆打开随身带来的木箱,拿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工具,先在三行脸上比划着。 阿秀则拉了翩翩到一旁,问起了天宗之事。 “你可听说过一个年约五十的柳嬷嬷?” 翩翩仔细想了想:“倒是听说过好几个柳嬷嬷,年龄倒不是十分清楚,不过并未直接接触过。我们除了授艺的几个娘子,并不与天宗其他人接触。” 阿秀无奈,这却是是天宗的风格,自己何尝不是呢? 她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自己家乡何处,父母是谁?” 翩翩惆怅地摇摇头:“从我记事起,便在巴陵呆着了,和我一起的有四个姐妹,据当时照顾我们的嬷嬷说,我们都是捡来的孤儿。其中一个姐姐,年岁比我们稍大,记得自己是滁州人,另外三个,和我一般,都不知道自己家在何处。” “后来十岁时,再到了上京,由三娘管着我们,还有几个娘子授艺,在我十三岁时,便又被带回巴陵,做了一户富贵人家的女儿,再送入湘王宫。” 阿秀蹙着秀眉,细细思索着翩翩的话,如此说来,送她入巴陵,应是她会说巴陵话,可充作巴陵人。或者,她本来便是巴陵人。 只不过,这入宫路数,和自己倒是颇为一致。那自己在川南学道,又是为何呢? “阿秀姑娘,想查身世吗?”翩翩问道。 她只知道月娘是天宗弟子,却不知她与柳相的关系,还以为她和自己一般,也是孤女。 “我估计三娘倒是能知道些线索,我们当初的任务分配,都是由她指示的。” “无忧阁的妈妈?”阿秀心中一动。 翩翩点点头。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阿秀想着,能掌管那么多丝娘的来往,必定知道些什么。且此人又在明处,要抓她,也比较简单。 在这件事情上,她一刻也不想多等,换过一身男装,黑巾蒙面,并不带面皮,带着香铃儿一起,往无忧阁摸去。 香铃儿非要跟着去,自从阐明了身份之后,她更加要缠着阿秀了。 “师兄可是叮嘱了我的,无论如何要护你周全,不然他的幸福可就被毁了。”香铃儿趴在无忧阁对街屋顶上,悄声对旁边的阿秀道。 阿秀哭笑不得,自己何时需要这么一个小保镖了。 “铃儿,你的功夫是不错。不过一会儿要是有危险,你切记要跑快一点。” 铃儿笑嘻嘻道:“我才不怕,你连宫二都杀了。说实话吧,是跟着你,有人能保护我。” 她一双猫儿眼弯成月牙,乖巧温顺的模样让人怜意顿生:“和你在这里,比跟着师父上战场好玩多了。” 她一句话,将阿秀的思绪带向南国,那从未去过的战场之上。 “倭奴,真的那么可怕吗?” 香铃儿收敛了笑意,纯真的眼内透出血流成河的恨意:“他们不是人,比一切猛兽都可怕。” 从她娇嫩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让阿秀不禁打了个寒颤,那顾因他,岂不是很危险。 香铃儿似懂了她的意思,又转头微笑道:“你放心,师父和师兄那么厉害,定会将那些禽兽倭贼打得落花流水的!” 忽见阿秀眼中神光一闪,她也跟着往无忧阁看去。 想必是个贵客出门,无忧阁那风韵犹存的刘妈妈亲自扶了那男子,送出门来。 男子由众人众星捧月似的扶着上了马车,刘妈妈则挥着帕子目送那人的离开。 阿秀口中念着,刘妈妈,刘。 那神秘消失的尼姑柳嬷嬷,也是姓刘。 如此看来,怕不是没关系的,实则,都是柳吧。 就在刘妈妈回身的刹那,忽觉后背一股寒意顿生。 紧接着,一股狂猛至极的真气似潮水般卷过来,却不是将她往前推,而是生出一股往后拉扯的黏力。 她也是身手不弱的,不然也不能在天宗之中,人称柳三娘。 护卫与暗哨,均在院内,此时刚好就只有她一人,面对着铺天盖地地一击。 一切在电光火石之间,她猛地旋身,想脱离开那股拉扯的劲道,再往门里退。 就在她旋身的刹那,那力道忽得松开,所有真气似消失殆尽,蒸发于空中,周遭的一切如常,让她差点以为刚刚的感觉,都是自己的幻觉。 她的警觉提高到极致,可刚刚旋身的力道扑出,却撞上空气,如驶出吃奶的力气一圈打在棉花上,轻飘飘地不受力,浑身难受得似要吐血。 忙将真气收拢回来,压下翻涌的气血。 就在收回的刹那,那真气又扑面而来,这次不是身前,也不是身后,而是从头顶狂袭而至。 她只觉四肢僵硬,不得动弹,那真气瞬间冲入太阳穴,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在两旁随从看来,只见她一回身,一道黑影飞过,刘妈妈就从眼前,活生生不见了。 “看来我果然是个摆设,唉,你好歹给人家一个出手的机会呀。我动都没动,你就把人给逮来了。” 香铃儿嗔怪道。 她们二人没带着刘妈妈走远,这是清平河边一片柳树林的凹地处。 阿秀并不打算将她掳走,只要问她几句话便成。 她对香铃儿道:“现在很需要你,你去林外守着,我要马上对她施功,不得受半丝干扰。” “是!”香铃儿听说有事做,兴高采烈地一个跟头翻上柳树梢,跳跃而去。 第一零三章 金州 天宗的天元驭气之术,让阿秀根本不需要严刑拷问,这本身,就是最严酷的一种刑法。想当初,凤姑对她施以驭气之术之后,她在床上躺了足足半个月才能下地。 这刘三娘有功夫护体,想来经受得住。 阿秀将人平躺,放在草地上,盘腿坐与她头后,伸出双手,张开手指,缓缓按上刘妈妈太阳穴。 真气循窍而入,绕过周身要穴,冲入脑关之中。 躺在地上的刘妈妈忽然睁开眼睛,眼神呆滞,看着天空。 “你是谁?”阿秀沉沉地问。 “我是柳三娘。”刘妈妈说话速度缓慢,吐字却很清晰。 “你认识月娘吗?”阿秀直接问道。 “月娘是宗主弟子,排行第二。”刘妈妈如此说。 “月娘是哪里来的?” “杨常大人。” “在那之前呢?她的亲生父母是谁?” 刘妈妈微张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阿秀一声叹息,看来她也不知道。 她有些颓丧地垂下头,还有何处有线索呢?还有谁能知道她的过往呢? 也许,她是柳相亲手带去的,所以,下面的人都不知道吧? 也或者,她要找的真相,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她确实是,柳家的女儿。 她不信。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如果她也是被拐来的孤女,那么,就算刘妈妈见过她,恐怕她那时候也不叫月娘。 而选中自己做这个最艰险的任务,而不是别人,至少说明,自己在当时,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的! 想到此,她又打起精神问道:“二十年前,你经手过的女童,有送往蜀州的吗?” 刘妈妈呆望着天空半晌,机械地点点头:“有。” “几个?”阿秀迫切道。 “两个女婴,一个三个月,一个六个月。三个月的死在船上,六个月的送到蜀州。” 阿秀按着她太阳穴的手微微有点发抖:“为何这两个要送到蜀州?” “宗主说,资质奇佳,柳大人要了。” 阿秀抑制着跳得过快的心脏,让真气不要波动得剧烈,以免不小心要了刘妈妈的性命。 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个送到蜀州的女婴,是哪里来的。” “越国金州。” 金州! “金州什么地方?她的父母是谁?” 刘妈妈又变成呆滞的模样,张着嘴,眼神一片茫然。 这已是她所能知道的极限了。 “啪!”一声重响,一个人影从无忧阁楼上跌落下来,摔倒在后院之中。 “刘妈妈!”有女人尖叫的声音。 “快来人啊,是刘妈妈!”后院中四五个人迅速围拢过来。 刘妈妈昏昏沉沉醒来之时,见到的是柳相严肃的脸。 “柳大人!”她吓得浑身一哆嗦,想要爬起来,却发现脑袋生疼,浑身软绵绵的,没半分力气。 “可知道是谁吗?”柳相伸手一晃,阻止她费力爬起来,直接问道。 刘妈妈努力想想,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无忧阁大门前那道狂猛真气上,只好摇摇头:“恕在下无能,实在是,想不起来。” 柳相半眯着眼,一双半灰的长眉下,射出刀刃一般的寒光:“多半是她,她抓你做什么?难道翩翩跟她说什么了?” 刘妈妈浑身哆嗦成一团,她知道柳相指的是月娘:“在下,什么也不知道,她问我,也问不出来的。” 柳相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嗯,你且安心休息吧。” 说完,便起身要走。 刘妈妈却丝毫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她紧张地点点头,目送着柳相出了房门。 这才缓缓吁出一口气,无力地闭上眼睛,忽地胸口刺痛,冰冻的感觉瞬间僵住全身。 她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刚刚睁开的眼睛就不动了,似乎还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柳相等在门口,护卫跟了上来。 “收拾干净了吗?” “是。” 柳相迈步往外走去,真是该死,竟然漏掉了这个人,也不知道,月娘到底问出什么来了。 数次杀不死她,也罢,让她先得意几日,先收拾了这天下再说,到时候,看她能躲到何处去。 香铃儿耷拉着快合到一起的眼皮,感觉阿秀的脸在眼前越来越模糊,她口中喃喃念道:“金州啊,我知道啊!和师父,抗倭。” 阿秀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越国金州,那是自己的来处吗? 二十年过去了,那里,还能找到自己存在的痕迹吗?金州那么大,又上哪里去找呢? 她看着窗外,天黑无月无星,厚厚的重云似黑浓的帷布,牢牢罩住天地。 “快下雪了。”她自言自语道:“我要去金州一趟。” 她听得身后无动静,转头一看,香铃儿已倚靠在罗汉榻的迎枕上,闭着眼睛睡着了。 她微微一笑,替她将身侧的缎被盖上,再给地笼里加了两块银炭,屋内暖意更盛,又自己说给自己听了一遍:“我要去金州。” 第一零四章 同行 香铃儿知道这个消息,雀跃不已。 到了越国,阿秀就能见到顾师兄,见到顾师兄,两人就能重新开始了! 她一想到两个金童玉女般的人儿凑在一起的画面,就像看到一副赏心悦目的珍惜奇画一般,喜得眉眼带笑,弯成月牙。 和她的欢天喜地相比,丁巳不高兴了。 阿秀南行,留他守在上京。 “师父,难道你不需要一个牵马打尖的吗?”丁巳仍不死心,做着最后的努力。 阿秀还没回答,香铃儿便抢着道:“不需要!” 丁巳还要开口,香铃儿又抢白他:“你除了一张嘴会说会吃,还会干啥?越国可到处是倭奴,遇到敌人还得你师父保护你。” 丁巳一张俊脸愁云密布,低垂着头,神色黯淡下去,是的,铃儿说的没错,虽然自己很想帮师父,但自个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除了给师父拖后腿,还真帮不上什么忙。 阿秀在一旁道:“上京有更重要的事情留给你去做。” 丁巳一听自己有任务,忙抬起头,一双眼亮起来。 “周易六十四卦可精解了?”阿秀问道,这是阴阳术的入门之学,也是世人最易接受的解卦之途。 丁巳昂首自信道:“熟记于心!” 阿秀点点头:“除了熟记,更要熟用。除了用卦象之外,仔细观察求卦人,也有很大用处。” “是!”丁巳恭敬答道:“师父是让我在上京继续给人卜卦么?” “对。最主要的是,你要做好准备,去周府和柳府卜卦。” “周宓回京之后,我会让李昱怀和京帮的人,随时盯着他的动静,如果周府再请你去,你记得和李兄多联系。若我卦象没错,周宓此次,会遇到血光之灾劫,你可提醒他。周家,反正不用我们对付,你只要提醒周宓,他日若是柳相事起,周家就成为外戚,一个兵权大握的外戚会是什么下场,他就算蠢,也应该想得到。” “是。那柳府?” “柳相国应该会找上你。” 丁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周府还好,他打过几次交道,心中有底,只不过,柳相国! 柳府对他来说,以前算是金玉宝殿一样的地方,现在,则是龙潭虎穴一般。 他刚刚还自信满满的气势不由蔫了一截:“师父怎么知道,柳相要找我卜卦?” “京帮那日的事情,柳从浩在场。依柳相办事的风格,任何有些微奇怪的地方,他都要查探一番。如果他查一查京帮,就必定会查到你这里。不过你不必慌张,我会尽量详细地告诉你柳府的情况,你到时候结合卦象,自我发挥便是。” 丁巳一想,师父让自己独自承担如此重要的任务,心情又渐渐振奋起来,忙昂首道:“是!” “柳相虽毒辣,但他不会乱杀人,以免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和漏洞。就算你算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要借你的口,告诉他一件事情。” 香铃儿见二人密谈下去,添了茶便出来,寻三行去了。 三行与翩翩正在试带丑婆婆制好的面皮。 薄如蝉翼,连皮肤上的细细纹理和小小褶皱都仿制得精细无比,三行戴上,大牛眼变成了普通的圆眼,肤色变得更深更粗糙,眉毛更粗更浓,鼻头多了一堆肉,又肥又大,看起来多了些凶相。 香铃儿乐得哈哈大笑:“二哥,这个样子更适合你!” “像卖肉的屠夫!” 翩翩抬头一看,也是掩嘴一笑。 她则变成了一个带点秀气的瘦弱中年女子,眼角多了些细纹,鼻翼两侧还有淡淡的法令纹,水汪汪的眼睛被缩小,拉上,变成上挑的丹凤眼。 香铃儿按照分配的角色笑着喊来:“王夫人,奴婢给您上茶。” 翩翩满意地看着镜中完全与自己本身不一样的脸,不好意思地笑着扯过香铃儿:“应该你扮成夫人,我扮成婢女好照顾你的。” 三行在一旁接口道:“她整天一刻不停歇,哪坐得住?” 香铃儿笑得咯咯直乐:“当然当然,二嫂嫂娴静端庄,这才是大户人家夫人样!” 翩翩羞红了脸,看镜中那面皮上也呈现粉红云霞,不由大奇,这面皮竟薄到极致,连细微的表情都与本来皮肤贴合严密。 不由忘了香铃儿的调笑,转头向二人道:“这面皮,真是巧夺天工一般,我都想和婆婆学这本事了。” 三行慌忙摆手:“不行不行!婆婆收徒有一要求,必须要是天残地缺之人。” 翩翩惊讶地长大嘴,竟然还有这样的要求! 香铃儿又乐了,指着三行,故作正经道:“二哥,你可以呀!” 三行转头不解地“啊”了一声。 香铃儿指着三行大脑袋:“你这里是不是有点残缺?” 翩翩忍不住噗嗤一笑,三行臊得比刚才翩翩的脸还红,耳朵尖都红起来了,憋着气低声道:“现在我也是成亲的人了,你好歹,好歹给我点面子。” 香铃儿与翩翩干脆搂作一团,大笑起来。 阿秀刚好进来,见三人笑闹如一家,和谐非常,心头微微一暖,她好久没这种感觉了。 柔声对三人道:“可收拾好了?等李公子来了便出发。” 午时过后,两辆黑漆平顶四头马车停在巷口,扮作夫人的翩翩独自一辆,三行作她车夫,扮作婢女的香铃儿和阿秀合乘一辆,李昱怀派了逍遥宗的人作车夫。 众人收拾妥当,李昱怀将阿秀拉往旁边,低声道:“到山东后,我们宗主可能会去找你。” “严宗主终于出山了?” 逍遥宗宗主自前孟王病逝之后,便闭关修行,消隐于江湖。 “宗主说,是时候了。” 阿秀点点头,逍遥宗如今虽势微,但若宗主出面对付凤姑,她便可轻松许多了。 李昱怀继续道:“越国如今越发乱了,除了倭奴,还有遍地乱军,你们要万分小心。” 香铃儿从车窗中探出头,抢着道:“有我师父和师兄在,你们可放心吧!” 李昱怀微微一笑:“还有你,可不要给姑娘添乱!” 边说边伸手要捏香铃儿圆乎乎的脸蛋,香铃儿嘟着嘴往后一缩,嚷嚷道:“好啦快走啦!李大哥怎的这么啰嗦。” 李昱怀哭笑不得,送阿秀上了车。 “驾!”车夫扬鞭,两匹马车哒哒哒,朝城门驶去。 第一零五章 投军 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阿秀等人正好赶到伊川的驿站。 夜幕即临,大团大团的雪花从乌蒙蒙的天空垂垂飘飞而下,驿站院中昏黄的灯光映射过来,飞雪仿似晶莹的流萤,在夜色中蔓延开去,无边无际。 香铃儿还是小时候来过北方,和师父去了南方之后,再未见过这样厚重的大雪,忍不住探了头盯着窗外,啧啧不已。 拿了聚源商行名帖的三行匆忙从驿丞院子过来,气呼呼对阿秀道:“正院被周宓占完了,只剩下后院挨着马厩的两个小隔间。” 阿秀倒是无所谓,香铃儿也是,她们二人都是入过江湖的,深山野岭露宿是常有的事,有隔间就不错了。 三行的气,怕是担心翩翩不习惯。 阿秀安抚道:“能安全南下就好。” 翩翩也下了马车过来,闻言忙道:“没关系,阿秀说得对,安全就好。” 她们下了车,车夫将马车赶往马厩,四人徐徐往后院走去。 正院大门已封,门口站了两排兵丁,个个耀武扬威,院内还有丝竹声起。 阿秀一双眼眯起来。 好个周宓,撤职待罪回京,还如此嚣张,还真以为是与他父亲换职么? 看这样子,怕是带了两百来号人进京,家眷婢妾,估计一个不落,将正院三十多间房子,占了个满。 柳相这下,可该更气了。 他好不容易挣来的江山,自己都没好好享受,就有人抢在他跟前,开始享受了。而这人还差点坏了他的大事。 怕是周大将军也护不了他了。 阿秀想着,又多看了那院子一眼,继续嚣张吧,越嚣张越好。 后院已挤满了人。 交得起银子的,包了厢房住下,多为行商文士。 还有交不起银子的,挤在后院廊前屋檐下,躲着大雪,瑟瑟索索。 阿秀一眼看过去,见其中有个妇人坐在廊下,头缠额巾,脸色发黄,憔悴不堪,怀中包着个襁褓,正尽力搂在怀内,一面哄,一面上下摇晃安抚着,襁褓内传来断断续续,弱得似小猫的哭声。 她身旁还依偎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女孩,梳着垂丫,穿着薄薄的蓝花布夹袄,打着几个布丁,小圆脸乌红色,正抱着一个烧饼,啃得津津有味。 阿秀侧头对香铃儿道:“让她们母女进来挤一晚如何?” 香铃儿也看见了,点头如捣蒜:“正好跟姐姐想一块儿了,这么冷天,小孩儿怎么受得了。” 阿秀心中微暖,自己何其不幸,又何其幸运,能逃火海不死,又遇到这样一些赤心之交的朋友。 香铃儿主动走过去,弯下腰对那妇人道:“大婶子,带着你闺女进屋跟我们挤一晚吧,今儿晚上要积雪,太冷了。” 那妇人闻声一愣,忙摇头道:“怎么能麻烦小娘子,不了不了。我们没事,我男人去前院管柴房要点热水,有热水了就好了。” 香铃儿拉了那小女孩的手:“走吧,屋外拿能和屋内比呢?” 那妇人着急起来,略黄的脸皮又感动又羞愧,忙扯着香铃儿道:“贵人小娘子,真不敢打扰,我男人会臊我们娘俩不要脸皮的。” 她说话又实在又直接,香铃儿不由一笑,正待劝。 旁边一人声音道:“大婶,小娘子真心为你们好,你为了孩子,就且去暖着吧。现在就别管什么脸皮不脸皮的了。” 阿秀与香铃儿抬眼望去,见是廊下另外一拨人,五个大汉,一水儿的深色粗布长袄,个个魁梧,长相各具异色。 说话的那人,大头粗脖,鼻头圆溜溜地泛红,看着颇有点滑稽。一个年纪相对较大,不过也中年而已,却额头宽大,顶上无发;一个嘴边留着鼠须,身形偏瘦,长鼻长眉,眼神灵动;一个五官凌厉,眼神阴兀,下巴微微前翘,有点地包天,破坏了美感;一个年岁较小,面白脸圆,相对比较秀气,个头却不小,坐在众人中,却是最高的一个。 阿秀将那五人打量过去,知道是五个江湖客,武功都不低。 有如此本事,却穷得连一间驿站房都住不起,可知是懂礼克制之人。要知道,现在的江湖,最重懂武之人,从军也好,行商走镖也好,只要拳脚功夫厉害,到哪儿都吃香。 而这五人,不以武谋财,必是有更高所图。 那妇人见旁边人劝,低头看看襁褓中冻得无情的婴儿小脸,终缓缓站起身,向香铃儿与阿秀一弯腰,鞠了一躬,再跟着向里走去。 阿秀则向走在前头的三行低声道:“烫一壶酒,给五位壮士暖身。” 她声音并不大,对面廊下的五人中,倒是有一人听见了,抬眼朝她看来。 她仍是那张丑脸,一般人看了,眼神先不免跳一下,或是惊,或是吓,这人却没有,眼神平静,内无波动。 好定力,阿秀不由心中暗赞,还是顺风耳。 是那嘴上留着鼠须的汉子,似是看见最普通不过的一个朋友一般,自自然然朝她咧嘴一笑,拱手道:“先谢过小娘子!” 阿秀微微一笑,坦然地朝他点点头。 进屋去了。 三行烫了酒,送出去到廊下,那妇人的丈夫回来了,先到房门口谢过阿秀等人的照顾,又送了热水进去,待出来,众人又邀他围坐一起。 五个汉子竟然还随身带了两只肥肥的烤兔子,想来是哪个山中打到的野味儿,分给三行与那男人,一起喝酒畅聊,气氛热闹非常,又惹来驿站房内两个文士模样的客人,自备了牛肉黄酒,加入进来,趁着院内洋洋洒洒飞舞的大雪,倒有几分豪迈的热闹。 等到三行送了晚膳过来,阿秀问道:“可知那几个人,是何处人士,去往何方?” 三行喝了酒,头脸微红,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脸,答道:“是燕州人士,说要去南边投军。” “南边?”阿秀皱了皱眉。 燕州乃上京之北地,是孟朝最北的一个州,此次天下大乱,北边却反而是最安全的,连山东都曾早倭奴侵入,燕州却一直平安无事。 若是投军,在上京城中寻了军营也行,为何还要南下呢? 她不由生了好奇之心。 正想着,门外传来一阵豪气冲天的爽朗歌声。 竟是那五个汉子,借酒高歌,唱的是北方著名的长歌,从军赋。 “……北地寒兮,送君行; 故土家园,寄豪情; 浊酒饮尽,悲欢去; 策马扬鞭,裹革里……” 阿秀尚是首次听到这般悲怆豪迈的北歌,与南方和宫廷中常见的婉转清平乐完全不同,不由随着歌声,想到经过的那些战场,血肉厮杀,生离死别,眼眶发涩,胸中似有一股沸腾之气要喷薄而出。 正沉浸于歌声中,忽听得一声呵斥:“谁人在此喧哗!” 第一零六章 周宓 院内众人皆是一愣,三行回头道:“我出去看看。” 阿秀点点头,也起身来到门旁。 那粗脖大汉瓮声瓮气道:“怎的,驿站唱歌也不行?” 来者是个兵士,身着兵服,一手举着长枪,威风凛凛。 见竟然有人敢出声呛他,眉毛一竖,大声道:“周将军在此,尔等岂敢喧哗?若不是将军良善,容你们这些小民在此歇脚,你们早滚雪地里去了!” 早知道周宓嚣张跋扈,却不知他嚣张至此。 且不说他一个被消了职遣送回京的将军,就是周大将军亲来,未奉皇命,也不敢说包了驿站。 除非是皇子亲王级别出行,才能独住驿站,外人不得靠近。 院内众人都心有所感,互相对看着,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不屑之色。 那五官颇为凌厉的汉子目露凶光,以并不低的声音道:“败军之将,有何颜面威风!” 同行的四人嗤嗤作笑。 那回头正往回走的兵士显然听到了,一杆长枪横过来,指着围坐饮酒的众人道:“谁说的?有种给我站出来!” 那汉子蹭地站起来,神色凶狠,不眨眼地盯着比他矮了半头的兵士:“我说的,怎样?” 他身旁粗脖子汉子也站起来,瞅着兵士道:“是我说的,怎样?” 那年青汉子也跟着站起来,脸上带着一丝笑,不急不慢道:“不对不对,是爷爷我说的,怎样?” 那兵士见三人不是好惹的样子,已经有点心生怯意,枪头朝下偏了偏。 三行喝了点酒,久违的豪气也涌上来,加上在京中,过了些憋屈日子,此时只觉天高海阔任鸟飞,天不怕地不怕,也跟着蹭地站起来,拍拍胸膛道:“我才是爷爷,我说的!怎样?” 兵士哪还不知众人是故意耍他,抓人又不敢,转身走又丢脸,正进退不得,忽听得身后“噗嗤”一笑。 原来是趴在门前看热闹的香铃儿,难得见三行酒后半疯半豪的痴狂模样儿,不由笑出声来。 那兵士回头一看,见是个小丫头,觉得终于找到软柿子捏了,回身长枪一掉头,指着香铃儿,怒气冲冲道:“还敢笑?你们敢嘲笑将军?你,跟我走!” 众人见他欺软怕硬,对着一个小丫头胡乱喝使,都上了真怒,三行倒是不急,香铃儿的脾气他知道,惹上了这丫头,不掉层皮也得拔几簇毛。 那最开始说话的凶悍汉子正要站出来替香铃儿解围。 不料阿秀先他一步,抢先挡住香铃儿面前,对着兵士行礼道:“民女久闻周将军英勇无双,却不知原来周将军手下也都是这样的豪勇之辈。若梁国都是我们这样的弱女子,怕周将军早就挥军玉门关去了。” 兵士听着第一句时,还觉得此人虽然貌丑难看,但知情识趣,说话让人心头舒服,可听到后面,渐渐变了脸色,原来是绕着弯骂自己欺负弱女子呢! 不但骂自己,还骂了将军! 勃然大怒,上前一步,枪尖抵着阿秀腰间,恶狠狠道:“好个不知好歹的村姑,有种你把这话跟我们将军说一遍!” 三行与香铃儿都有些不知所措,阿秀并不是多话的人,此时她显然是故意激怒这个兵士,她要做什么? 那五个汉子都站起身来,想着要是兵士动武,他们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三行却挥了挥手,阻止大家静观其变。 阿秀微微一笑,往前迈步道:“好啊,勇士请带路,我正想说给将军听。” 那兵士一愣,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干脆,回过神来冷哼一声,跟在阿秀身后往前院走去。 “咱们不管她?”那粗脖子汉子看着三行疑惑道。 “这位小兄弟身手不在咱家之下,他都不着急,只怕这姑娘更不简单了。”那脸容稍长的鼠须汉子道。 秃顶汉子也道:“没错,她像是故意要去见那周宓的样子。” 三行见他们提起周宓,连名带姓,言语间更是不屑,便道:“五位不是前去投军么?难道竟不是投这周家军?虽然周小将军回京了,周大将军和忠亲王还在南线呢。” 话说阿秀跟着兵士主动来到前院。 那兵士倒是有些踌躇起来。 他本来就想拿周将军的名头吓吓这些人,没想到这丑村姑竟然要自己跑过来。也不知带她到将军跟前,会不会惹将军不高兴,又不是什么美人儿。 前院正厅厅门大敞,垂着厚厚的夹层布帘。 钻进帘内,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熏得那兵丁头一胀,晕乎乎地到正饮酒听曲儿的周将军跟前跪下道:“报将军!后院喧哗的人带来了!” “来了?谁来了?来干什么?”周宓正端着一杯三脚银盏,喝着伊川秘酿,闻言眯着眼往前看着。 兵士还未答话,跟他进来那人便抢先道:“来给将军算命的。” “算命?”周宓和那兵士同时讶异道。 阿秀抬头打量,见周宓和周大将军长得有六分像,阔脸方腮,肩膊雄壮,眉眼间少了几分阴沉,多了几分嚣张,倒是个猛张飞的模样。 “我要算什么命?” “以行赏之名,认领罪之命。” 周宓的酒倒一下醒了大半,睁着通红的眼睛,打量着来人,丑,仔细看,还是丑。 如此丑人,口气倒是不小。 他忽然想起一事,前不久,父亲一封信上曾提起,有个貌丑女子说他周家两年必亡,还让他也在南阳附近打听打听这个人。 他当时也就嗤之一笑,这等胡言乱语的江湖术士,遇到了就乱棍打死,遇不到还寻她作甚? 此时看到眼前这人,倒与信上之事对上了号! 他拧着眉,含糊打着嗝道:“难道你,就是那个,给我周家算命的人?” 阿秀微微一笑,丝毫不怯,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二,神神秘秘道:“半年过去了!” 那意思就是,周家,还剩一年半! “胡说八道!来人,给我拖出去打,打死!”周宓将酒盏一放,拍着大腿喝道。 几个护卫瞬间持着刀围拢来。 阿秀不慌不忙道:“难道我刚才那句说得不对吗?周将军,你自己不知道?你此次回京是领赏还是领罪?” 第一零七章 煽风 周宓打了个冷战,酒又醒了一半。 他知道回京是免不了受一番罪责的,金佐堂这事儿没办干净,让父亲骂了,人还被柳相救了。 本来他要在南阳待命的,父亲请了领兵,才将他请回上京。 不过,父亲也提前给他放过信,皇上的意思,怕是要将他放空了。这也是柳相的意思,或许,责罚也是免不了的。 这都是暗地里的事情,明面上,是他父亲再度出山,两代人都能领兵打仗,一个守外一个守内,是他周家父子荣光。 这女子却知道,他回京是要领罪的! 柳相要怎么对付自己? 他是周家亲家不假,可他柳从浩娶的自己妹子,却是跟自己娘亲斗了几十年的嫡母之女。她不落井下石就好,能帮到自己才怪? 他脑子里瞬间将这些事情转了一遍,挥挥手让围着阿秀的护卫退下,低着头,睨着眼盯着阿秀:“你先说说,为何说我周家两年亡!” 阿秀拿眼睛扫了周围一圈。 周宓低喝一声:“都退下。” 屋内婢女护卫,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别的不说,周家人,治兵的本事还是有的。 阿秀立在原地不动:“因为,柳相国,两年内,夺朱。” 周宓脑子轰地一下,似被重锤猛敲,被阿秀一句话砸得眼冒金星。 他掰扯着这短短几个词,柳相,夺朱。 他们周家,知道柳相势大,威遍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才要跟他联姻,以保周家之势。 不过,他要是真不甘心于此。 周宓冷汗淋淋,这个念头,他不是没有过,却不敢想,但此时听到,却不由他不相信。 柳相的野心,柳相有野心吗? 若说有,当年前孟王病逝,柳相当权,却为何推了年金七岁的小皇子做孟王? 若说没有,又为何这些年,孟家子孙一个个或罪或死,莫名其妙就剩下这个七岁的小皇子? 若是柳相真有野心,他会甘心吗?换了他周宓,离那王座一尺之遥,他会甘心吗? 做了那么多功夫,到了今天这一步,朝中六部,军中五将,绝大部分是柳相的人。 若他不夺权,将来小皇子长大,柳家怕是他第一个要除尽的吧? 如果,这个算命的说准了,柳家把了天下,成了真龙皇室,会容下一个手握兵权的外戚吗?这屋内地笼烧得太热了,他抓起身旁一个花娘遗落下来的绢帕,擦着额头汗水。 “为何,是两年内?”周宓艰难地开口道。 “算命算的。”阿秀坦然道:“柳相等的,是攘外,梁灭之时,便是孟换天子之时。而梁还能撑多久,我想,周将军比我明白。” “要不是看准杨昌烈失宠,梁军不足为惧,周将军也不敢对金将军下手,对吧?” 周宓的汗冒得更厉害了:“你还能算出什么?”他瞪着眼前这个人,仿佛见鬼了一般。 “还算出,周将军此次回京,必受打压,轻则领受虚职,重则连累周家,只待周大将军得胜回京,周家的爵位怕是首先保不住了。” “为何父亲得胜回京,还保不住爵位?” “过了河,还不拆桥,等什么?”阿秀不多解释,只反问一句。 柳相是利用周家! 周宓猛地惊醒过来,若是灭了梁,或是忠亲王得力,周家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他心中惊疑,面上仍强作镇定:“若真如姑娘所说,我周家,该如何过这一关?” “韬光养晦,远离柳家。” “要我韬光养晦容易,不带兵嘛,日日喝酒作乐正好!可这远离柳家,如何可远离?” 阿秀微微往前踱了两步,压低声音道:“周将军可是身在局中,看不分明。世间本就不止一条路,若柳家这条路是死路,何不另辟蹊径?” 周宓一愣,如今除了柳家,还能靠谁? 阿秀却不再解释,转身要走:“周将军乃聪明人,回京见机行事即可,只要记得,死路活路是哪条路,就好。” 周宓也不敢留,只觉全身都湿透了,眼睁睁看着她出门而去,唤人道:“来人,拿笔墨来!” 阿秀回到后院,众人便围了上来。 三行哈哈一笑:“看吧,我就说不用担心的。” 那鼠须汉子首先道:“姑娘没事吧?那周宓没难为你?” 阿秀微微一笑:“没事,刚好民女有相面算卦之术,与周将军倒是相聊甚欢。” 众人听说她是去给算卦的,方放下心来。 那秃顶汉子似是领头的,闻言挑起眉,微笑道:“姑娘还有此本事?不如给我兄弟几人算上一卦?” 阿秀欣然坐下,围坐在院中廊下火盆旁,抽出一根未烧尽的柴枝,在地上推演起来。 众人走南闯北,算卦的也见过不少,都是或用铜板算金钱卦,或掐指算时辰八卦,却没见过那柴枝推卦的,一时看得呆了。 不一会儿,阿秀抬起头来,拿着柴枝点着地,看着五人道:“几位兄台此行皆顺,必能心想事成,此乃利国利民的大功业。” 五人相对一看,有的喜上眉梢,有的不动声色。 鼠须汉子笑着道:“那姑娘可知我们此行为何事?又何时能大成?” 阿秀见他有所不信,也不为意,见这五人不似普通人,各有本事,有意结交之,便道:“不瞒各位英雄,方才听我兄弟说,诸位是要去投军的。只这卦象来看,诸位的目的是不是孟之南,而是江之南,看来诸位,是想去越国参加义军。” 五人又是面面相觑,刚才阿秀走之后,他们才和三行谈起如今天下形式,言语间也就说了对孟当朝不满,并未清楚说明目的何在,见阿秀竟然一言道破,都是心下微凛。 秃顶汉子肃然道:“姑娘高明,我五兄弟,正是不想看各国窝里斗个火朝天,任了那歹毒倭贼占我土地,奴我百姓。听说越国义军杀倭奴贼子最是豪勇,我等区区几人,也去凑个热闹。” 阿秀继续道:“英雄当如此,小女子替天下人一幸。诸位的贵人在台州,正月是最好的时机,诸位可要加紧时间赶路,若是错过,就太可惜。” “正月?会发生什么事吗?”那年青汉子问道。 阿秀站起身来,伸开手掌,似在抓握那卷着雪花呼啸而过的北风。 “江之南,正月变天,新日升起,由东及西,席卷南地。” 第一零八章 逍遥 第二日阿秀等人起来时,驿站中已静悄悄一片。 昨夜与那五人谈过之后,他们连夜便踏雪赶路而去。周宓的人马,也一大早就往京城去了。 翩翩一大早去驿站厨院烧了热汤,备了早膳,四人悠悠闲闲地用完,上马车往南而去。 雪后路滑,马车慢行,直到出了许昌,马儿才能撒欢在官道上跑几步,等到亳州之时,已是十日后。 再往前,过了宿州灵璧,便是越国境内了。 阿秀一路自占卜卦,风云星相也在心中日夜盘算,皆是九死一生之局,却有能获所寻之事之象,便只管定了心往金州去。 就算是九死一生,也要找到那个想要的答案。 过了亳州,天气虽仍阴冷,却比北方那能穿膛刺骨的寒风好多了。 四人都是有武傍身之人,区区寒天,不在话下,遂弃了马车,骑马轻装而行。 刚出亳州行了半日,阿秀忽然心中一动,让铃儿等人先往下一个镇上等她,她则独身策马往南去。 行了半盏茶的功夫,一条平缓无波的大河出现在视线中,是流经亳州城的涡河。 河岸颇为荒芜,粗土砂砾遍地,草木枯萎,只留下夏日洪水漫堤的痕迹,偶有丛丛野蒿,映在泛着灰白的河水边,更添萧瑟孤冷。 就在这样一条河边,一艘无桅双篷黒木小舟,无风自动,沿着下游徐徐往上游而来。 船上有人,可却不是划桨人!那人盘腿坐于船头,头戴笠帽,身穿灰衣,手持钓竿,杆下似钩了重物般,拉得钓竿和鱼丝呈大圆弧,绷得十分紧。 可这一切,若在别人眼中,便如见鬼了一般,诡异! 船无风自动不说,在行船途中,还能钓到大鱼?更是诡异! 阿秀自然不觉,她轻吐一口气,像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般,驰马直奔河岸,待到马儿四蹄落住,在逐渐软绵的泥沙中陷入一个一个蹄坑,方停了下来,朝船上人清声喊道:“可是严老前辈?” 逍遥宗宗主,姓严,不知名,人称严宗主。 船上人并不作答,一把似笑非笑似干柴的声音传来: “千帆烟波淼,万海起怒涛, 寻此经年去,江山路迢迢。 看尽红颜老,听得枯骨笑, 醉醒浑忘岁,逍遥不逍遥?” 此诗半吟半唱,配着把那把干涩沧桑的声音,飘荡在河面上,那缓缓流逝的河水,沉重又悠长,让人想起,它千年前是这般模样,千年后,许还是这般模样,亘古久远,犹如忘川。 阿秀胸中涌起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半惆怅半激昂,定了定神,方拱手抱拳道:“前辈好逍遥!” 船停了下来,摇晃着船身,船上人站起身,接着摇晃之势,身姿一晃,不知怎么动作,就如同柳叶一般,飘飘荡荡,落到岸上,立于阿秀身前。 阿秀翻身下马,又再次见礼道:“阿秀见过严前辈。” 她不由抬头打量来人,此人脸容黑红粗糙,皱纹沟壑丛生,乍一看去,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渔民模样,经历风吹日晒,形容沧桑。 可再仔细一看,那双眼,竟如宝石般能璀璨生光,亮如明星,看得人不敢逼视。 “姑娘何不以真面目相见?”严宗主声如其人,千般沧桑,不见丝毫逍遥。 阿秀还恍神在他刚刚那首诗中,遂道:“红颜又如何,百年化枯骨,何为真面目?” 严宗主抚掌大笑:“正是,正是!想当年我见你真面目时,又何尝看出,你这小姑娘乃是天宗之身,又何尝看出,那柳相国,是鬼王之子!” “鬼王之子?”阿秀大惊失色,她只道柳家真是前朝遗孤,不然为何对这天下如此执着?花费数十年数百年来细细谋夺。 严宗主一双眼微眯,眼内精光化为一片利刃,微微点了点头。 “前辈此番闭关,乃是去了东瀛?”阿秀心中一动,问道。 严宗主微错愕,这才郑重地看着阿秀道:“果然是集了天宗与阴阳宗两家之长,如此聪慧。” 阿秀认真解释道:“这并不难猜,前辈刚才诗中一开头便提到,千帆,万海,想是走了不少水路。而阿秀又恰巧知道,柳相与倭奴贼子之间,又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才做此想。” 严宗主哈哈笑起来,眼中射出称慰神色:“看来我这次,不会白回来跑一趟。千秋有你相助,柳相怕是,不能随心所愿了。姑娘,请船上相谈。” 阿秀跟着严宗主纵身一跃,来到小船上,篷前缀着草帘,泛着如水波一般的鳞光,阿秀不由多看了一眼,立时睁大了眼,那草帘之中,竟编着根根银线,怪不得能闪光。 进到舱中,更是别有洞天。 小小船舱不同于外观的普通单调,竟是精巧雅致,五脏俱全。 一盏不小的梅花案几,下置茶炉上置茶具,从茶盏到茶钳一应俱全。茶案对面是一卷经书,旁有笔墨纸砚。 舱壁两旁还有类似多宝格的隔板,书案之上的格子中,书卷玉瓶高低错落,摆放有置。 书案之下,则是食盒茶罐等物,还有个鎏金铜顶的八仙过海手柄香炉,精巧非常,连何仙姑头上的金钗鹊羽的羽毛,都根根分明。 再仔细一看,这些物件都由似钓丝般的细线牢牢绑在格中,想来小船遇到大浪之时,也不会翻落下来。 舱底铺了厚厚的毡毯,下面垫了一层防水布,上面放置蒲团。 阿秀一面在蒲团上坐下,一面心中暗叹不已,真是巧心巧思巧布置! 香炉中正飘着淡淡的青烟,升上寸许,便融散在空气中,只余袅袅清香,只扑鼻端而来。 那香极淡,只留了一丝丝余味,偏就那一丝淡如水的香味,从鼻而入,上冲脑,下侵胸,瞬间呼吸都清新了几分,似鼻尖充盈的,不再是这河水莽莽之气息,而是空山新雨、大雪初晴之后的山川灵气。 呼吸几口,脑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全身经脉血液如清洗过一遍,浊气尽除。 “这是什么香?”即使以前在宫中,用遍好香,阿秀也从未见过这般神奇的熏香,淡而不乏,香而不浊,不是花香果香,也不是药香,如钟灵毓秀之气,闻之忘神。 严宗主在她对面,从容坐下,道:“说起来,也到了该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第一零九章 合作 他探手到案下的多宝格,只听“吧嗒”一声响,暗格打开的声音,然后,再盖上。 手拿到案上时,手中多了一本书,《天香谱》。 “这是?”阿秀迟疑着拿过来,翻看着。 是本关于香料的制作秘谱,记载了多种香料的制成法,包括线香、薰香、香粉各有列举,正奇怪严宗主为何说物归原主,忽然发现,这制成之法中,竟包括了制香吉时,日月位置,山水地势,还有香料五行之分。 这是,阴阳术! 她豁然抬起头来,严宗主点点头:“这本是阴阳家族之秘本,不知被哪一代的逍遥宗主得了,一直传下来。但我研习多年,也只得其一二,有的部分,阴阳术语,也看不懂。想来,还是归还原主好一点。” 阿秀握着香谱的手便微微颤抖起来,阴阳奇书,遗落三本,这想来该是其中一本了,没想到,是关于香料制作的! 应该是当年阴阳家先祖被追杀的时候落在逍遥宗手中,如今,得还归来,奶奶该很高兴吧! 严宗主此意,一开始便表现出了合作的十分诚意,她也诚心诚意道:“谢宗主!宗主放心,月娘是天宗之人,阿秀不是。阿秀只愿同宗主一般,做个天涯逍遥人。” 毕竟,自己曾经是天宗弟子,隐于暗中,借孟王之刀,将逍遥派斩枝去桠,结过不少血仇。 她也要让严宗主放心,一来,此时的自己,已和天宗割裂得一干二净,二来,将来孟千秋坐了江山,借他之势的,也仍然是逍遥宗,不会是自己,不会是归元宗,也不会是阴阳家。 严宗主亲自煮了茶,徐徐点头:“有姑娘相助,乃千秋之福。” “还请宗主细说,柳相,当真是鬼王之子?”阿秀想到此,合上香谱,纤手将书卷紧紧抓着,忐忑问道。 若父亲当真是鬼王宗的人,那他以前所说的什么前朝遗孤,都是骗自己的! 那自己这个长女,身负祖先使命的长女,也都是骗自己的! 用这个说法让自己那么死心塌地付出了一生么? 她有些想笑,有些想哭,一颗心七七八八,静候着严宗主的说法。 “你刚才说的没错,我出海,去了东瀛。到那边才知道,东瀛也有个鬼王宗,在当地得了东瀛大君信任,开枝散叶,收徒无数,称为武士。更为嫡系的弟子,传授鬼王宗绝技神功,除了鬼王斩之外,还有潜行术,刺杀术,遁地术等等,这样的弟子,在东瀛中,称为忍者。他们的这些秘术,与当年中土的鬼王宗,如出一脉,我细查之下,才确定,这便是当年被中原武林赶尽杀绝的鬼王宗后人。原来他们逃到了东瀛!” “后来又无意中得知,鬼王宗之子,早已送入中原,伺机报仇,夺取中原天下,而那人,就是和天宗勾搭上的柳相国!我这才明白,为何当初倭奴能在山东如入无人之境,直扑上京!” 阿秀眼中升腾起水雾,心中翻山倒海一般! 那不是她的错,是因为柳相作为内应的缘故!五万大军,百万百姓,丧于倭奴之手,不是她的错! 虽然她一直认为,自己被火烧死实在是冤,但也从不否认,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祸害朝政,祸乱后宫,以至于孟国力衰弱,被倭奴所侵,又被四分五裂! 是以她愧疚不已,自恢复记忆以来,以过苦行僧般的日子,折磨着自己,不欢喜不放纵不食荤,克情克己,小心翼翼行走在这世间,以期能挽回过往犯下的罪过。 可原来那不是她的错! 她有些难以克制心中的情感,泪水迷蒙,双手紧紧掌在桌沿,怕自己失控。 严宗主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轻叹道:“姑娘原本也是可怜人。” 而阿秀对原来关于自己身世的猜测又更信了七八分,若真是那样。 她想着,不由紧咬牙关,再开口时,挟着无穷尽的恨:“若真是那样,必要一雪此恨!” 严宗主也不问她真是哪样,只继续道:“如果我没猜错,鬼王宗应是与东瀛大君达成了某种协议,目的很明确,瓜分中原。倭奴所得,或是金银财帛,或是中原土地。只不过他们没料到中原陷入四分五裂,倒是一时不能完全如愿。所以,柳相拼命地挽回孟当年的形式,而倭奴则咬紧越国不放。” “他们的协议,或许就是越国是倭奴的。”阿秀冷冷道。 她将心思转到此行上来,更坚定了一往无前的决心,她要找到想要的答案,更不能让倭奴在越国得逞。 还好,还好那个人在。 “越国如今不用担心,义军勇猛,倭奴今日节节败退,大本营已撤往山东。”严宗主似是对越国形势很了解。 “所以我决定前往襄阳,助千秋一臂之力。”他冲开茶汤,碧绿的茶叶在白瓷清釉盏中片片舒展开来,盈盈清清,霎是好看。 “宗主不用担心襄阳。”阿秀思量着,笃定道。 “哦?”严宗主先挑眉看了没阿秀,随即眉心如茶芽般舒展开来:“对,我差点忘了,你还是阴阳家,还请阿秀姑娘指点。” 阿秀没想到他丝毫没有一派宗师的架子,突然多了点身为晚辈的羞赧,也多了些彼此合作的信心,垂了垂眼,方抬起头来,微笑道:“千秋有《天兵志》在手,他本身亦是有勇有谋,粗中有细,再加上忠亲王是懂兵之人,二人合作,哪怕是杨昌烈亲临,也是不惧的。” “听姑娘意思,杨昌烈是不会争襄阳?” 阿秀点点头:“柳相急,梁王更急。虽不知是为何,但星象所占,梁国有蛰伏之青龙,即将现世,此龙会影响中原定数。若未出世即死,中原方能速定,否则,战火连绵,怕不好收场。” “因此梁国看似争襄阳,实则放弃了越,直取孟之咽喉,想一举攻入上京。而忠亲王与千秋的任务,便是将计就计,趁梁南面空虚,占关东沃野千里。” 严宗主不由击掌大笑:“好!好!好!《天兵志》与阴阳家尽出,千秋这小子果然顺天应时啊!” “那看来,襄阳是不用我去了,我便提前进京,看着柳相吧!” 阿秀浅浅回笑,继续道:“若宗主无事,不妨到巴陵,会会老朋友。” 第一一零章 越国 “老朋友?”严宗主眯起眼,随即领悟过来:“凤姑去了巴陵?” “柳相是等不及了,想尽早将湘国吃掉,变成孟的血肉部分。” “哈哈!”严宗主拿起茶盏,抿上一口,毫不掩饰地喜上眉梢:“如此甚好!对于湘国,姑娘是又有何建议?” 阿秀手指轻轻敲着茶盏边沿,细声道:“本来,是想让柳相先顺利接手过来,时机成熟之时,我们直接从他手上摘果子。” “不过嘛。” 她罕见地露出一丝调皮神态,只不过带着面皮,只能看见她嘴微微斜挑:“越国即将变天,借此势,不如换个办法,让柳相手忙脚乱一些也好。” “姑娘的意思?” “湘国就先交给宗主了,如果不出意外,明年春天,我们会在巴陵相见。” 严宗主立马明白过来,笑得更加豪放:“如此,严某就在巴陵等着,且看看传说中能开山定国的阴阳术,是不是有那般厉害。” 阿秀并不谦虚,淡定道:“一切皆为借势而已。” 二人谈完正事,又闲聊了一番阿秀的阴阳两气,越国的风土人情。 阿秀忽然想起一事,道:“刚刚宗主过来的时候,小船无风自动,这般神奇,难道是逍遥神力办到的?” “哈哈哈!”严宗主狡黠地眨眨眼:“你可看见那鱼竿了吗?” “看见了,对,那鱼竿,可是钓到鱼了?” 严宗主洒然一笑:“那鱼竿,钓的不是鱼,是船!” 以鱼竿钓船前行!这份扉人所思的功力,着实让阿秀也震惊不已。 她双目闪着亮色,拱手道:“恭喜宗主!逍遥大成!” 七日之后,四人顺利进入越国境内。 越孟边境小镇竟然连关卡都未设,四人出示上京户籍,都顺利过去了。 要么是越孟有协议,合二为一,要么就是,越已经国不成国了。 阿秀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比较大。 镇上人迹萧条,他们不曾停歇,备上干粮,又一路往东南而去,许是冬天,一路山寒水冷,并无半分江南鱼米之乡的富庶之气。 一直到苏州,城内黑瓦高棱,楼阁鳞次栉比,雕饰精巧。数支活水在城中交织川流,小桥或如弯月或如长虹,连接起条条长街,街上行人车马虽不多,但酒楼茶肆商铺处处皆是,还是显出此地原本的锦绣奢靡模样。 四人寻了一间颇为清净的茶肆,临街靠窗而坐。 香铃儿看着大街道:“这边算不错了,倭奴贼子还没打进这边来,越往南,人越少。” 捧茶过来的店小二接口道:“可不是,只不过好多人家为避祸,都往西边去了,除了躲倭奴贼子,还要躲数不清的流民山匪,哎,这一年来还好多了。几位客官是外地来的吧?这南边自从有了万安军,倭奴贼子被打出海不说,流民山匪都少好多,稍微有点志气的汉子,都入义军杀贼去了!” 店小二说得红光满面,打了那么久的仗,终于看到了新希望。 “万安军!”香铃儿喜滋滋看着众人道:“是师父领的军!” “师叔,还能领军?这么厉害?”三行不由咋舌。 “那时候我和师父天天在台州的小渔村里转,见着倭奴就杀,后来遇到一支自发组织的义军,师父便将他们收了来,带着大家一起跟倭奴作战。” 香铃儿颇为自豪地介绍着:“后来,周边村镇的好多人都来了,再后来,还有越军逃出来的逃兵逃将,要加入我们。” “嘻嘻,我才离开半年,没想到万安军竟然这么有名了!” 三行一颗心变得火热,热切地看着翩翩道:“我们也去,我跟着师兄师叔上战场,你在营中等着我。” 翩翩摇摇头,微嗔道:“铃儿都能上战场,为何我要留在营中,我跟你一起。” 香铃儿拍手笑道:“一起去一起去,杀一个倭奴就少一个祸害,那些倭奴贼子说话跟鸟叫一样,一见你厉害就吓得叽哩哇啦到处乱跑,可有意思了。” 阿秀微微摇头,也只有香铃儿能把上战场说得那么有意思吧。她一面听三人闲聊,一面低头翻着那本《天香谱》。 香铃儿不一会儿又凑过来:“姐姐你在看什么?” 从她跟阿秀表面顾因师妹的身份起,便不再叫她姑娘,直接喊姐姐了。 阿秀往她面前推推,道:“呶,讲香料的制作。” 香铃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神奇道:“哎,还有这样的书册啊?我以前小时候倒是喜欢摘花儿自己来做香露香粉的。” 她一面说一面朝着三行道:“二哥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在玉屏山,我们把你师父养的一颗金桂上的桂花全摘了下来,后来被真人罚去山中采寻雪莲,你还差点掉进雪洞里。” 三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铃儿,能不能,说点我小时候威风的事?” 三人听了都嘻嘻哈哈笑了一阵。 阿秀认真问香铃儿道:“你喜欢制香?” 却见香铃儿已看着香谱秘法,一动不动,似乎阿秀说话都没听见。 阿秀见她模样,自言自语道:“看来是喜欢。” 三行替她回答道:“铃儿特别喜欢香,不然为何叫香铃儿呢?从小就要把身上弄得香喷喷的,都是自己做的各种香料。后来出入江湖,被师叔严令不得再用香粉了。” “为何?”翩翩奇道。 “江湖上有专门的跟踪术,用特制香粉,很容易被敌人盯上。” 翩翩虽然为天宗做事这么多年,却从未独自出入江湖,闻言恍然大悟,江湖之大,无奇不有啊。 阿秀则看着香铃儿,后者正聚精会神地翻阅着书册,一双猫儿眼闪闪发亮。 江南风味的素斋小菜,一碟碟端上来,不知是因快到了此番行程目的地,还是因感觉离那人近了,阿秀深觉心安,胃口大好,竟出人意料地进了两碗饭,看得香铃儿目瞪口呆。 “姐姐,是不是江南的食物特别合你口味?”她合拢张大的嘴,带笑问道。 “唔。”阿秀净着嘴,坦然应道。 “以后,上京事了,你和顾师兄一起,和我跟师父就住江南好不好,咱们人多热闹,才好玩呢。” “怎么能漏了我们俩。”三行揽过翩翩秀肩,抗议道。 “以后啊。”阿秀喃喃念道。 她早定了归隐川中小谷的心,陪奶奶安度晚年,香铃儿的话却如同石投江心,将这番决心荡出圈圈涟漪。 第一一一章 算己 金州近海,本是江南丰饶富庶之地,江河如织,川流汇聚入海,更是中原大陆与出海入海的交集之地,海外泊来的香料绫罗、洋货珍奇,运出去的茶叶丝绸、青瓷白玉,人来人往间,带得金州的繁华如冬笋出节,日日高升。 但那是以前,没有倭奴的以前。 现在的金州,城中行人稀少,店铺凋敝,走上一整条街,阿秀与香铃儿才看见一间开了半扇门的客栈。 他们与三行翩翩已经分头走,那日打听得知,顾因所在的万安军目前正在青州扎营,便在苏州分手,阿秀与香铃儿往东,三行与翩翩迫不及待继续往南,向青州去了。 香铃儿松了一口气,牵着马匹过去,上了台阶探头喊道:“住店!” 暗幽幽的屋内传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客官,不好意思,这店啊,住不了了。” 阿秀跟过去,见是一个头缠麻巾的老掌柜。 香铃儿收回迈进屋内的一脚,抬头看了看店门口的匾额:“宏福客栈,没错啊,是客栈啊!” 那老掌柜微哈着腰,一脸无奈:“不瞒姑娘,今日我们东家是趁着倭奴贼子没来,回来收拾东西的,等马车来了就又要关门回乡去了。” “为何?倭奴贼子经常来吗?他们不是被打跑了吗?”阿秀不解地问道。 老掌柜打量着二人,叹口气道:“二位姑娘是远道而来的吧?如今这金州还好,来了不至于丢命,若换了之前,二位怕是不能好好地走进这城门。” “那?”香铃儿忽闪着大眼,看着老掌柜。 老掌柜接着道:“现在是打跑了,金州,越王不敢要,他怕倭奴,倭奴也不敢要了,他怕万安军。可万安军刚走,他们又回来。就好像安了眼睛耳朵在这金州似的,没回都这样。万安军一走,他们就登岸,一路烧杀抢掠,见人杀人,见财抢财,连只鸡连块铁都不放过!万安军就留了李将军守金州。可金州三十里海,哪能处处守得住啊。” “那些倭贼,真是贼精贼精的,李将军打过去,他们就躲海里,李将军一走,他们就登岸。义军他们怕,可百姓遭殃了啊,指不定哪天那些恶鬼狗贼就闯进来了,日子没法安生过,还不如走为上策呢!” 他说得脑袋直摇,连声叹气,忽然想起一事,道:“二位姑娘来此地是为何,若是无事,劝二位早些离开吧,别遇上倭奴贼子,那就是玉皇金仙都救不了你们了!” 阿秀在老掌柜说的期间,一面听,一面低头五指细细掐算。 待老掌柜说话,她心中已有定数,抬起头来,诚恳道: “老掌柜,我们此来,是为找人,一时半会儿怕是离开不了。这城中,实在找不到地方住了。您看这样可行,您这客栈,我们就包后院,住半个月。银钱先付于你,我们走时,自会给客栈落锁。” 说着,伸手低了个布袋过去。 老掌柜先还摇着头:“不妥不妥,先不说银钱的问题,这半个月,谁知倭贼来不来呢,姑娘你们住此实在是太……” 话未说完,忽然顿住,原是眼角被什么东西晃晕了神,他低头一看,布袋中,沉甸甸的,至少四五根金条。 他突然觉得有点口干,不由舔了舔唇,他那破后院,堆柴火,放马匹的,这些金条能买十间了! 这人怕是钱太多花不完吧,住半个月,给这么多! 阿秀将袋子往前递了递,他下意识便伸出手接了下来,忙又尴尬道:“那后院,实在是太,太破了。前院房间任姑娘住,若想吃什么,厨房姑娘随便进。你们走时,给我落锁就成。哎,不过这锁不锁的,倒也无所谓,倭奴贼子要是想进,锁个十遍八遍也不管用啊。不过话又说回来的,这院里,除了些木头家伙什儿,也没别的东西了。” 香铃儿见他看到金子时眼中掩盖不住的喜色,又一直碎碎念,不由啼笑皆非,顺着他道:“是了是了,您这院子啊,就砍柴的看了高兴,所以您就放心让我们住吧。” 一面说,一面回头道:“姐姐,我去喂马,你先进去。” 阿秀点点头,任她牵了马往后院去,拿了包袱进门,刚走两步,又回过头来,对扔站在门边望着金子喜不胜收的老掌柜道:“老掌柜,半个月后,你们可以回来看看,那时候,应该可以长住了。” 老掌柜愣了一愣,回过神来才听明白她说什么,刚想多问几句,见她已经往前院走去,不由嘟囔道:“半个月?半个月能杀光倭奴么?哎,不知凶险的有钱人!” 二人生火,洗漱做饭,夜幕降临时,客栈内只剩她们俩。 香铃儿巡视一圈院子,回到屋内时,阿秀面前的案桌上正摆满东西,铜钱,香烛,茶碗,发丝,每样都呈卦象,每样都不一样。 “姐姐,你这是要摆摊算卦呢?” 阿秀双肘撑在桌面,秀手捂住脸庞,晃着头,似无限烦闷,低语道:“算天算人却无法算己,我算不出,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答案!” 香铃儿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怜悯,坐到她对面:“姐姐,我虽然不会算卦,但我有直觉,我相信,我们会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阿秀一双手忍不住将脸上面皮揉皱,索性摘了下来,露出本来的秋水泓波芙蓉眸,潋滟着水波,看着自信满满地香铃儿,苦笑着:“去何处找呢?” 香铃儿也拖着腮,也不知脑中转着什么念头,忽振奋道:“不是有阴阳石吗?它不是能知过去未来吗?” “阴阳石?”阿秀眼中漫出迷茫之色,她也不知该如何开启这阴阳石,当日只是意外,也许是阴阳石的力量,助她忆起了不想记住的前生。 阴阳之气?她想起暗河下,阴阳石的微光,与湘国皇宫中,阴阳石忽亮如白昼的异彩,都和阴阳之气有关。 她咬了咬下唇,掏出重新挂回胸口的阴阳石道:“我试试吧。” 室内烛火熄灭,冬月的清辉透过窗棂映进来,平添几重寒意。 与暗淡的其他地方不一样,桌上有光辉,似萤似星,一点点的光亮,却似润泽温暖。 阿秀将阴阳石握在掌心,闭上双目,催发下关真元,阴阳二气升起,聚于后背中枢,再如灵蛇攀往全身,所游走之处,带起烈烈呼啸之风,直奔掌心阴阳石而去。 霎时,那阴阳石中仿佛涌起无底漩涡,又似打开修罗大门的暗黑地狱,将阿秀所有生气裹进去,卷进去,吸进去。 阿秀也察觉到那股深不可测的力量,想要停下来,却发现有些控制不了,全身开始颤抖,尽力保持着一丝真气游走体内,不被那无底洞般的漩涡狂卷至深渊。 香铃儿原本安心坐在对面,等着看阴阳石有何奇迹,直到发现她不太对劲,随着那白色小石头越来越亮,光芒越甚,阿秀的身子不停颤抖起来,如风中蔷薇,簌簌不停。 她双目紧闭,双掌紧合,那光芒却越盛,这是走火入魔之象啊! 香铃儿顾不得那许多,忙一掌向她握着阴阳石的双手劈去。 只听“轰”一声真气交击的劲响,阿秀如两耳震雷鸣,耳中嗡嗡哄哄,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于此同时,香铃儿也被那强大气劲震得往后跌去,落地的瞬间,那白光似白日落在眼前,刺眼至天地一片辉亮,整个世界都被那白光吞没,她心神被那白光所慑,似灵魂出窍,漂浮到了九天之上。 第一一二章 往北 香铃儿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了撑着头歪在床畔的阿秀,娥眉紧蹙,眼神迷茫,脸色从玉白变得惨白,整个人三魂丢了七魄的模样。 她来不及想自己刚才梦中所见,忙坐起身子来,扯着阿秀道:“怎么样,姑娘,可看到什么了?” 阿秀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忙又摇了摇头,看着香铃儿道:“你没事吧?” “我。”香铃儿想起自己刚刚的梦,脸一红,这是什么,是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吗?还是只是晕过去之后做了一场梦。 阿秀倒是诧异起来,从来未见过香铃儿娇羞的少女模样,还以为她脸红是神志依旧不清,忙手覆上她额头,关切道:“怎么了?刚刚你也碰到阴阳石了么?可是阴阳之气伤了你?” 香铃儿咬了咬唇,脸上的红霞依旧不散,终抬起头来认真问道:“姐姐,那阴阳石,是不是碰到了,就能看见过去未来?” 阿秀又陷入那种茫然中去:“我也不知道,刚才我以真气灌注进阴阳石之后,只觉再无视无觉周遭的一切,一片白光将我包围,那真气源源不断,停不下来,似要将我整个人抽干!后来似碰到什么东西,真气倏然中断,白光大盛,我便晕了过去。倒是看见了……” “你看见了什么?”香铃儿迫不及待问道。 “火。”阿秀从胸口深处吐出这个字,似乎费了好大的力气。 说完,轻喘了两下,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又凉了几分,不由往里侧了侧身子。 为什么又是火?为什么还是火! 她想到那场景,还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在火中煎熬的滋味,她最清楚不过,生不能,死不能,那生死辗转历经煎熬的滋味,修罗地狱的永生之火也不过如此吧! 但看见的不是她在高台上的那场火,似在一个好大的园子中,花木房舍,统统都被夜色中的火海笼罩,耳边尽是绝望的哭喊与痛彻骨的尖叫声,比她独自在高台上承受大火的时候,更悚然惊魂,更悲绝无尽! 那是什么?是她想要的答案吗? “姐姐?”香铃儿见阿秀又双目毫无焦点,透射出深深的无措与悲痛,忙扯着她衣袖呼唤道:“姐姐!你还好吧?” 阿秀茫然点头应道,反手握住香铃儿的手:“没事,只是,看得不真切,不知道是梦还是什么?” 香铃儿也有同感,那梦太累人,她现在有种打了一场剧战之后的疲惫感,神身皆虚弱无力,想到那白光盛放的瞬间,不免有些后怕,若自己再被那白光笼罩久一些,怕是要神魂俱碎,阴阳石之力,果然非同凡物。 她晃晃脑袋,将梦中所见之景压下去,整整嗓子道:“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往北。”阿秀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又有点楞了,她起的卦象之中皆是一团乱麻,透过阴阳石看见的又是一场大火,为何自己下意识要说往北? 冥冥之中可有指引? 她仔细想了想,那往北的念头却越来越清晰。 香铃儿倒是将她的话一律确信不疑,闻言安心往床上一躺:“姐姐也早点歇息吧,明天一早,咱们往北。” 第二日天将明,灰青色的云幕还未从天空散去,城门刚开,两骑骏马便出北门而去。 金州城早在一年前便被倭奴破过,城中守卫早已被朝廷撤得一干二净,后倭奴退去,也成了无人管辖之地,直到万安军过来,才在此安置了军队护卫。 若倭奴来得少,便杀几人,若来得多,便放狼烟呼叫救兵。 倭奴打过几次夹着尾巴逃跑的败仗之后,便不再敢硬碰硬,只做骚扰状,不时偷上海岸,抢完东西便走。 万安军也无法守住整条海岸线,便将附近村镇普通百姓集结起来,互相放哨做岗,大军则一路南下,收复沿海南路仍在倭奴控制中的城池。 是以阿秀二人一路往北,所遇到的村庄中倒也不是全无人空置的荒废景象,以民做兵,倒是一个好办法,倭奴来时战,不来时耕作生活。 但人确实少了很多,且老幼不见,多为青壮年。 二人沿北走了一段路,一直策马来到金州东北出的一小渔村,名陈礁村,离海不过十里。 阿秀也不知此处有什么事,什么人,只凭着灵觉,信马而驰。快到村子时,已能感觉风的味道颇不一样,带着一股咸湿的腥味儿,吹到脸上,略粘。 阿秀心中涌起不对劲的感觉,这海风的气息,很不平静。 来到村外的时候,隐隐觉得村内有不少人,便放缓马匹,踱了过去。 刚到村口,便听见有人喝道:“什么人?” 阿秀偏头望去,见是村头一土院墙头,两支弓箭正张满月,对着自己和香铃儿。 香铃儿清音郎朗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们来找人的!” “此处倭奴出入,两位姑娘上这儿来找什么人?”一把浑厚的声音从村内传出,一个身着青色军服的壮年男子从屋内走出。 来者身材魁梧,脸上络腮胡只比孟千秋一脸黑苒稍疏,绕过两腮直连双鬓,眼眸精锐,左眼角一道红疤,直陷入黑须中,显是新伤,使人看起来更多了几分豪勇,几分可怖。 阿秀下马抱拳道:“这位军爷可是万安军?我们是来此处打听私事,不知这村里,是否还有当地村民。” 那军爷听是私事,知道对方不欲说明,听口音,不是本地人,便排除了奸细之嫌,命两旁军士放下弓箭,道:“我们正是万安军,此地村民倒是有,不过此时非平时,姑娘不宜久留。要打听何事,不如先问问军士们,他们大部分都是当地人。” 他指着身后一排士兵道: “打听完就速速离开,倭奴随时会来。” “是!” 怪不得他们隐蔽在此,原是守着等倭奴上岸。 阿秀也不想耽误军情,长话短说道:“不知此地村民,有没有人听说过,二十年前,有哪户人家丢过女孩。” 阿秀也不知该如何找她想要的答案,既然灵觉让她来这里,她想,该是有些线索才对,干脆直接问出来,如瞎猫乱撞,看能不能撞到死耗子。 军爷和周围兵将皆是一愣,二十年前,那得上了年纪的人才知道。 一个身材瘦小的兵士道:“咱们村的老人都上山里躲起来了,只怕姑娘要问他们才知道。不过。” 他搔搔脑袋:“没听爷娘说起过哪家丢了女孩儿。二牛,你听说过吗?” 他转头问身旁另一个兵士。 那人摇摇头,他身后还有几人也都摇摇头。 那军爷抱拳道:“姑娘要找这样的人,我可以在军中都帮你问问,除了陈礁村,还有往南几个村,都可以帮你问。不过现在,姑娘还是先行离开吧!” 阿秀有些失望,不过寻这答案,犹如大海捞针,想来是不好找的,仍微笑回礼道:“多谢军爷!” 香铃儿对万安军犹如自家人一般,殷殷道:“这位将军为何在此等候倭奴,难道是得了信儿知道他们要从此地登岸吗?倭奴的行踪可不是那么好把握的。” 那军爷自信满满道:“此次终被我们抓到倭奴的尾巴,得知他们今日要从此处登岸,是以在此地守株待兔。二位姑娘快走吧,等倭奴来了,我们怕就顾不上你们了!” 香铃儿微微一笑,偏头向阿秀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也来逮几只兔子?咦,姐姐。” 她手痒痒了,好久没杀倭贼,心下大动,又怕误了阿秀的事,才询问她的意见。却见阿秀抬头看着天,嘴微张,双眼灼灼生光,闪个不停。 阿秀没回答香铃儿,面色沉重,却对着那军爷道:“将军,怕中了倭奴之计了!” 第一一三章 地动 阿秀在香铃儿与将军对话时,心神从寻事的困境中转出来,那不同寻常的海风气息再一次引起了她的注意。 抬头望天,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只见晨间的满天卷云,已层层铺开来,似被强劲地海风吹开一道道口子,云与云之间似沟壑般纵深相列,一道天一道云,布满整个天空,又似柄柄长剑,直指东海。 那尽头处,发出不同寻常的黄亮光芒,幽幽深深,直落往海尽头。 那军爷听此话,脸上胡子颤了颤,略不满道:“姑娘何出此言?” 心下则多了几分戒备,本来这个时候,金州就没什么外地人,这两人来的诡异,说话也诡异,让他已打消的防备之心又起。 不由一手按在了腰间长刀上。 阿秀脸色发白,匆匆往前走去:“将军请行个方便,让小女子往海边一看。” 军爷“唰”一下抽出长刀,立在阿秀身前:“姑娘此来,到底所为何事?又为何口出妄言?若不说清楚,别怪我们不客气!” 阿秀来不及解释,似寻常一般伸出手,可所有人皆是眼前一花,只觉眨眼间,再定睛看时,将军的长刀已到了阿秀手上。 身在其中的军爷更是愕然至极,他只觉握刀的右手轻轻一麻,手中便一空,自己的刀转瞬就没了! 幻术?还是妖术? 他又惊又骇,呆愣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又是手中微动,那长刀,又回到自己手中。 两下动作,只一呼一吸之间。 阿秀诚恳道:“将军,小女子名阿秀,懂一些观天之术,此时海中波涛诡谲,风不平云不静,此事怕不是倭奴登岸那么简单!” 军爷这才反应过来,额上滴下一行汗,知道若眼前女子真要对自己不利,自己便连一分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对她所言观天之术虽半信半疑,仍拜服了几分,稍稍让开路,道:“阿秀姑娘,你也是中原人。” 香铃儿哭笑不得,见他意思,仍是有些怀疑自己,一面跟着阿秀往前走,一面道:“将军,我们不但是中原人,还是万安军自己人。李将军是我师父。你留在北边,是不是北路马帽子的人?” 马帽子是香铃儿刚和师父在金州一带抗倭时,最早收编的一支义军,他本是金州人,对此一带非常熟悉,敢打敢冲,当初出了不少力,很受师父重要。 因他常年喜欢戴顶渔夫笠帽,便被军中人称马帽子。 那军爷听他说出马将军的绰号,心中又多信了三分,马帽子这名字都是熟悉他的人才知道的,又听说这小姑娘是李大帅的徒儿,忙道:“姑娘是李大帅的徒儿?请恕末将失礼,不知姑娘有何凭证?” 香铃儿见他谨慎,倒也心中颇为嘉许,不过凭证,她还真没什么信物,可以证明师父是自己师父。 不过想到仙气飘飘的师父被人称大帅,笑得前仰后合,忽想起一个办法,道:“你们谁的弓箭借本姑娘一用。” 周围几个兵士听她说是李大帅徒儿,又是吃惊又是好奇,又有几分欢喜,一个忙递过来一把寻常铁弓。 香铃儿接过来,抬头看看,寻了身旁一颗棕榈,拉弓搭箭,只听“嗖”一下,箭矢复又落下,箭上空无一物。 几个兵士都大失所望,他们以为李大帅的徒儿怎么也要射中个飞鸟什么的。 可那军爷却一眨不眨眼地看着那棕榈树上的一片叶子,其他人也跟着看去。 见那细长阔叶上,多了一个箭洞。 “这是,一箭穿花!”军爷满眼惊奇激动之色,他是知道李大帅展示过这个绝技的。 要知道叶片花朵,轻风可拂,用箭击碎容易,可只在叶片花瓣上,只留下箭洞,不损花叶本身分毫,这份功力,天下间都没几人能办到,就连以神箭名闻天下的杨昌烈,怕都不一定能成! 这是归元宗宗主李丹在入军杀倭奴之时,利用归元宗真气,特创的箭法。将真气裹于箭尖,使其力道发挥至极限,真气越足,威力越猛,在战场上,能一箭穿一列兵,神勇无匹! 香铃儿笑嘻嘻地将弓箭递给那长大嘴的兵士:“看来你在军中职位也不低嘛,见过一箭穿花。” 那军爷哪还不信,忙单腿跪地抱拳行礼道:“小的北路军金州所千户石腾,姑娘来此,可是李将军有何吩咐?” 香铃儿忙还礼:“军爷快起!叫我铃儿就好,我们确是为私事来的,我这位姐姐,却有观天之能,我们快先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行人忙匆匆折返,往海边寻阿秀去。 海平静得可怕,海风吹得越来越猛,却没翻起大的浪花,只有微波,轻轻漾到细沙滩上,再缓缓退下。 “姐姐,可算出什么来了?” 阿秀紧盯着一望无尽地大海,眼神不断闪烁,对香铃儿的话置若罔闻。 又过了一会儿,方转过身来,对香铃儿和那石腾道:“必须赶快离开这里。东方海中有地动,惊龙搅海,此处地势低浅,海潮或可登岸!还有两刻钟的功夫,请军爷尽快发令,让大伙儿速速往山上撤!一人不留!” “地动!”香铃儿和石腾同时大惊失色道! 石腾还有些迟疑不定,就算是海里地动,他们在岸上,又怎会受影响,如果倭奴真的来了,岂不是让他们漏网了! 香铃儿则毫不犹疑,忙催石腾道:“石千户,快传令下去,大伙儿赶紧走!听姐姐的,准没错!” 阿秀看他迟疑,急急道:“石千户可仔细想想,往日倭奴是不是根本摸不到首尾,为何此次又刚刚被你们抓到蛛丝马迹,知道他们要今日登岸?倭奴长期出没海上,定是有懂得海潮之人,也知道今日事非寻常,方设此局,诱了万安军主力到此。” 石千户心中有所动,倭奴贼子奸猾异常,也不是没有此种可能,又见香铃儿对阿秀信之不疑,终于下定决心,振臂道:“传令下去,全军立刻西撤,进山!” 第一一四章 陷阱 风不知何时忽然停了,大地变得愈加静谧,连一丝鸟鸣都不曾响起。刀锋云一道道静止在空中,似被寒意冰冻,就连空气中的潮湿气味似乎都凝固起来,万物皆止。 只有行军人的马蹄声,踏在泥沙土地上,发出如暗雷滚过的惊动。 村民是早已撤走,石腾手下,包括埋伏在村庄中还海岸两旁的,约两千人,都尽数撤退。阿秀和香铃儿自然也随军一起,往西边山区而去。 等他们登上最近的一座小山丘时,远处天极,可见大海尽头,那一丝黄亮已湮灭下去,似沉入海底。 正是正午时分,本该当空的太阳,许是被云层所挡,不见踪影,留下一道亮白一道乌黑的天,如一张粗线织就的渔网,将呈现乌黄色的大地牢牢罩住。 石腾和兵士们也发现了天色的诡异,今日真有地动吗? 众人平气凝神,透过似凝住时间的空气,看着海际,一切都安静得可怕。 风又动了,如一堵风墙从海上生,越过沙滩礁石,掠过村庄,或高或低的树丛枝叶翻飞,嗡嗡作响。那风,瞬间推至跟前,风中还带着海边的沙尘,劈头盖脸朝山丘顶上的众人扫至。 砂砾砸得脸上生疼,有人“哎哟”叫了起来,大伙儿都捂上眼睛,呈弓步站定,透过指缝,穿过大风,继续盯着海的尽头,不肯转过身漏掉一丝变化。 风声可真大呀,呼呼烈烈,扎扎作响,刺得耳膜发疼,有听力高绝一些的人,渐渐发现那风声起了变化,愈加低沉,开始如松涛阵阵,后来渐变成滚雷隆隆,似有千军万马踏风而来,踩着云端,擂响战鼓。 “那是什么?”忽然有人喊道。 几个能扛得住的兵士首先放下捂着脸的双手,罩在头顶顶着风,往远方看去。 只见天极处,多了一条长无止境的白线,像是在天与海之间撕裂一道长缝,漏出宇宙无极的真容。 滚雷隆隆声越来越响,随着那声音愈烈,大风愈乱,白线也越来越粗,越来越近。 “是浪头!”有人喊道! 那如雷似鼓的喧声,自然也是这海浪滚滚而来的步响。 众人皆是色变! 许多都是住在海边的村民,对浪自然熟悉万分,暴风雨起时,那大浪便是从远处翻腾起浪墙,越往前越低矮,越往前越萎缩,直推上沙滩,变成一丛丛水花。 他们可没见过这样的浪! 离着这么远的距离,便能听见那看见那白腾腾的浪花,那该是多高的浪! 很快,快到几个呼吸起落之间,山丘上已能看见浪的形状。 高如城墙般的九丈水墙,黑蓝如墨,顶着滚白的浪头,牵引这身后汹涌而至的波涛,下渡海上齐天,厚不见壁,硬生生在天海之间,撑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怕是东海龙宫的宫墙也不过如此吧! 有人正在怀疑自己的眼睛,怎能将那海上的波浪看得如此清晰,下一个念头便从脑中升起,那浪,是已推到了岸上! 陈礁村虽然地势低矮,却是位于起伏海岸线的凹处,内水环抱,平时浪不进港,何尝有过这样的直推上岸的浪潮! 众人随着那浪潮一往无前的奔涌,原本静止的山丘发出一片“呼呼嗬嗬”地惊叹声! 石腾也早已看呆了眼,口中喃喃道:“海神怒了!海神怒了!” 那代表着海神之怒的浪潮奔腾到岸上,仍丝毫不停歇,卷起浪头,推入村庄之中,九丈高的浪头遇到陆地阻碍,缓缓往下降去,却不减浪威半分。 那澎湃起的浪花,咆哮着,嘶吼着,打在村舍屋头,推道泥墙,漩走屋顶。牲棚草舍,更是如孩童玩耍的泥沙般,瞬间浸泡在浪里,渣土不剩。树木如杂草,被浪卷进去,再吐出来,带着泥沙的绿叶沉浮在水面,更提醒眼前人,这是大地,这本不是大海! 天地苍黄昏昏,只剩一片汪洋! 有人经受不住此等场景,“扑通”跪倒在山丘上,对着滚滚而来的浑浊墨浪磕头不止。接着,更多的人跪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都诚服在这大自然的浩瀚威力之中,对着充满敬畏的上苍,五体投地。 那浪就似无穷尽一般,一波接一波,浩浩而至,直到吞进整个村庄,快到山脚下,才渐渐跌落成股股污水,如溪流般,在山脚的丘野中留下印记。 两刻钟过去,那浪才渐渐弱下来,退回去,仍留了汤汤水痕,卷着泥沙,在村庄与田野间打着转,玩耍嬉戏似不肯尽兴离去。 那充盈耳膜间的轰隆声渐渐散去。山顶上重新陷入一片寂静,每个人都目送着那退去的潮水,毫不掩饰神色中的震惊激动。 石腾微微松一口气,若是他们一直守着村子里,这会儿只怕,早已葬身无底汪洋之中。 想到此,他忽地朝阿秀跪下,撑地磕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兵士们也早已得知,就是这位忽然到来的陌生女子,说动了石千户,让大家撤出村子。开始时还认为石千户被人诓骗,跟着瞎胡闹,现在才知后怕。 来不及怕起来,都纷纷跪在原地,跟着石腾齐声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阿秀也方从那滚滚浪涛的惊天动地之威中回过神来,天地之力,人与之比,如螳臂挡车,蜉蝣撼树,根本不能相匹。 此时也更明白阴阳术中,借势而起,乃是借天之力,方能一定乾坤。 她扶起石腾,沉声道:“倭贼奸猾,竟知道以天之力,来设下陷阱。” 石腾眼露庆幸之色:“幸好这一代沿海村子,早已撤空。也亏得神仙一般的姑娘到此,救了尔等性命,也才不让倭奴奸计得逞!哼!我们必要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说道最后一句时,目露凶光,眼角刀疤都狰狞起来。 阿秀看着蜿蜒延伸出去的海岸线,静静道:“眼下便有一个加倍偿还回去的好时机。” 香铃儿忍不住插嘴问道:“姐姐快说,什么办法?” 石腾此时早已对阿秀心服口服,丝毫不疑,也大喜问道:“姑娘请说!” 第一一五章 引敌 阿秀指着海岸线南端,比陈礁村更靠西的小小凹点,道:“只要你们能够,在明日午时前,将倭奴引到此处。” 石腾顺着她指去的方向,疑惑道:“那边是仙人湾,海边多礁石,虽然比这边靠近内陆,但不好泊船,倭奴甚少从那边登岸。” 阿秀沉吟道:“所以,才要说引。” “倭奴能在海上隐得见首不见尾,每每避开万安军登陆,说明他们在我们的人中,也必有奸细。石千户不妨利用此点,想个说词,传到倭奴耳中去。” 石腾低头思量半响,他终是有勇有谋之辈,倒是想到一计,复又抬起头跟阿秀确定道:“只需要将他们在午时引来么?姑娘究竟有何妙计?” 阿秀嘴角轻翘,在石腾看来,这张貌不惊人的脸上,此刻的笑容却明媚无匹。 她胸有成竹道:“只要他们肯来,来了,就必遭天谴!” 她扫过石腾一眼,再盯着茫茫大海,道:“石千户可还想看看,天神之威?” 石千户想起刚才的一幕,心血顿时澎湃起来,立定行礼,大声道:“非常想!姑娘等着,明日午时,倭奴必来!” 万安军在金州,长期以流动状态沿海岸线巡逻,是以军粮仓储,也转到沿海的几个据点中。其中一个据点,便在这陈礁村后的山里。 不过,这日的登岸之潮,将金州千户吓得不轻,虽侥幸逃了性命,但再不敢去陈礁村晃荡。连日命人,将山中五大仓军粮并军需等物,转移到更内陆更安全的仙人湾去。 兵士们也都很配合,谁见了当日那潮水,不心惊?别说这山丘了,要是潮水再往前冲冲,就算金州城墙,都挡不住它! 军马都成了物资拉货马,众人齐出力,将一袋袋粮食连夜往仙人湾驮去。 有人向石腾提议:“千户大人,这军粮放在此处,是不是离海太近了,不甚安全。” 石腾累得脑袋发晕,像属下解释:“此乃权宜之计,这边暂时山中没有苍库,只得放此。再说,仙人湾的礁石,倭贼的船敢靠近吗?他们要来,也只能从陈礁村登岸过来。嘿!那他们要是从那边来,正好合爷爷我的意,正等着呢!再说了,昨日那神仙姑娘多厉害,你们都见识到了吧,她亲口算过的,粮食放这里,绝对安全!” 几个幕僚下属方放心去了。 仙人湾旁的小村子,暂时成了军仓所在。 士兵们累了一夜,将军粮码好,都横七竖八在营中躺地便睡。 日头刚升上半空,整个仙人湾静悄悄一片,军士们都放心休息了。 恢复平静的大海,此刻也不太平静。 海风掀起浪头,哗啦哗啦,一层层浪花抛起,再落下来,碎裂开。 浪花丛中,一片黑色船只,悄然往仙人湾靠近。 船只拉着黑色的帆帷,丝毫不惧浪花的戏耍,破开浪头,摇晃着往海岸而至。 守在简单答成的哨台上的卫兵,也在声声有节奏的海浪声中,昏昏欲睡,空气中一丝木头的味道飘来,他抬抬略微沉重的眼皮,心中一个激灵,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眼前的海域上,上百艘黑色小船泊在海面外,还有更多数不清的木筏子,独木舟,气势汹汹朝海岸而来。 他立马跳起身,“呜呜……”吹响了号角。 仙人湾的军营中,一片混乱,有人大喊:“不得了啦,倭奴贼子来啦!” 惊醒过来的石腾冲出营帐,与正来报信的军士撞个正着。 “从哪里来了?”石腾急切问道。 “报告千户,从仙人湾外的海域,来者差不多五千人,将大船泊在海面外,以小舟进入内湾,再泅水登岸!” 石腾不惊反笑,咬着牙道:“好奸猾的倭奴贼子!水性也是了得,且让他们来吧,给我杀出去!” “是!”传令的将士出去,一队队士兵迅速集结,往海岸边杀去。 先行的倭奴已登上岸,万安军来不及接阵搭弓,只好拖着长枪长刀,迎头冲上去。 安静的海岸瞬间陷入血肉激战之中! 刀刃如风,枪尖如电,先头的倭奴部队只得几百人,瞬间陷入万安军以多打少的刀光剑影之中,死伤惨重。 但倭奴一向凶悍血性,越战越勇,一波接一波着黑色水服的汉子,往岸上冲来,万安军似有些抵挡不住了! 战线渐渐往后退,从海岸线,退到了村子内,里粮仓已不远。 日头已靠近正空,白亮寒冷的日光,将四处飞洒的鲜血镀上一层寒光。 万安军已退到粮仓口,倭奴仍一波一波冲过来,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猛。 石腾无奈,只得高呼道:“兄弟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先撤!” 军令如山,纵有人舍不得那么多军粮军需,也只好纷纷上马,往村外撤去。 倭奴果然是冲军粮而来的,见万安军撤走,也不再乘胜追击,直奔村内房舍。 石腾与扮成士兵的阿秀和香铃儿撤在队后,三人左顾右盼,阿秀忽然道:“南边!” 石腾看去,果然一个中将似在撤退,却左弯右绕的,往存粮处跑去。 石腾恨得直咬牙,腮上黑苒根根直竖:“原来是这贼子!” 倭奴们果然跟着绕了个弯,不追万安军,而扑那片粮仓去了。 香铃儿搭上弓箭,瞄准最前面那着万安军军服之人,松手。 “嗖——”轻响破空而去,白羽化作一道电芒,扎中那人后脖处。 “扑通!”那人掉下马来,咽喉处一个血窟窿,汩汩直冒。 身后的倭奴对他视而不见,打开粮仓门,看见袋袋码放整齐的军粮,嘴里叽哩哇啦叫着鸟语,欢呼不已! 阿秀三人又放了几支冷箭,一人干掉几个倭奴,才跟大部队往西撤去。 日头已升上中天,万安军黑压压地站满山头,与昨日一般。 只不过眼前不再是海潮,而是倭贼,拖着他们的军粮,一袋袋搬到船上。 有人恨得牙痒痒,终于忍不住出声抗议道:“千户长,就这样看着他们搬走吗?” 石腾心情大好,呵呵一笑,对众人道:“诸位兄弟不要急,阿秀姑娘说了,请我们看好戏!” 众人疑惑不解,难道海潮又来一遍? 可是此处地势高些不说,那种百年不遇的海潮,也不能天天来吧!更何况,倭奴不是自己也会观潮么? 第一一六章 借力 眼看军粮都已经尽数搬上倭奴的黑船。 船帆升起,黑压压如长蛇的船队,洋溢着兴奋之情,往东北方向驶去。 有人心提到嗓子眼儿,有人已经泄了气,这就是好戏么? 看倭奴运粮的戏? 石腾也有些慌了,看看阿秀,依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香铃儿更是一脸兴奋,喜滋滋地看着渐行渐远地船队。 忽然,有人出声“咦”! 有人悄声道:“他们怎么回来了?” 有人自言自语:“莫不是海潮又来了?” 可没有昨日那惊天动地的奔雷声,四周连丝风都没有。 海的那头渐渐现出端倪。 黑蛇般的船队身后,一团遮了半个海际的黑云,如追赶他们的巨兽,盘踞在海面上,随着船队往岸边靠来,那黑云,也越来越近。 “那是什么?”有人高声道,声音中是止不住的战栗! 有经验丰富一些的海边渔民,忍不住出声惊呼:“那是海龙飞天!海龙飞天!” 所有人都惊叫起来,在那黑云的中央,一条盘旋的粗壮黑龙从海中升腾而起,直连在黑云之中,黑龙方圆几十里,黑雾笼罩,蒙蒙之中,依稀可见电闪雷鸣,风疾雨暴,与周围的清平世界如两个时空! “那是龙戏水!我爹说过!他出海见过!”有人道。 “是海龙飞天!”有人激动地纠正:“我们那边的人都见过,有一次那龙尾扫到岸上,多大的树都被连根拔起!” “反正是真龙现身!”有人高兴地吼道! “真龙现身,杀光倭贼!”有人兴奋地喊道。 石腾激动得浑身血液沸腾,眼看那黑龙扫进了躲避不及的倭奴船队中,霎时间,整个船队如水面浮叶,在风暴中飘摇乱坠,黑龙经过之处,更是惨不忍睹,船只四分五裂,看不清地黑点千千万万,被那黑龙漩涡席卷入云中! “真龙现身,杀光倭贼,护我国土!”石腾也跟着喊道! 士兵们见首领带头,更激动更统一地喊起来:“真龙现身,杀光倭贼,护我国土!” 那黑龙如被齐天大圣拔出海底的定海神针,所到之处,搅得船翻板列,船队瞬间溃不成军,若是近些,想必能听见那烈烈风号之中,声声惨叫与呼救。 黑龙来得快也去得快,正好在仙人湾前扫荡一阵,避过海岸,又退回深海之中,仿佛专曾为收付倭奴妖魔而来。 石腾等人兴奋起来,正欲往山下冲去。 阿秀静静在他身旁道:“还是先下山避雨吧。” 海面静下来,风再起,头顶白日,不知何时被黑云遮蔽,转眼间,大雨倾盆而至,寒意更深。 香铃儿在石腾作为军帐的村舍中,围着屋内篝火,捧着一只烤番薯,吃得津津有味。 “姐姐,你烤的番薯可真好吃!” 阿秀微微一笑,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对,是无缺,好久没见到他了。 这烤番薯的本领,可是奶奶亲传的。 石腾与几位幕僚将领,一面烤着香喷喷的海鱼,一面谈论着倭奴的末日之灾,个个兴奋不已。 有人大着胆子,看向阿秀道:“阿秀姑娘,冒昧问一句,为何你能知道这个时候会有海龙飞天呢?” “是啊,倭奴能算出海潮,为何不能算出这海龙!”有人也问道。 阿秀淡淡一笑:“算海潮,懂海懂天的人会,但这海龙卷,除了要懂海懂天,还要会看地势。昨日海中地动,海上阴阳之气巨变,必生危机。这仙人湾,内水环抱,三山似屏,正合海龙生的福地,午时阳气最旺,金生水,水多金沉,天地阴阳交会,金水生龙。” 几个人听得似懂非懂,一人道:“阿秀姑娘如此高明,能借天力除倭贼,何不留在我们军中,大伙儿一起将倭贼彻底打跑!” 香铃儿帮着答道:“别急别急,等我姐姐办好事情,自然会的!” 这几人也都听说了,阿秀此来,是为打听二十年前失踪的女孩。他们互相看看,都摇摇头,爱莫能助地看着阿秀。 阿秀神色微黯,勉强一笑,道:“不妨,此事还需慢慢打听。” 有人叹口气道:“哎,虽然这波倭贼伤亡惨重,可咱们的军粮也赔光了。” 石腾大口嚼着一只烤得酥脆的银梭鱼,神神秘秘道:“等雨停了,晚上,咱们搬军粮去!” 原来,此次搬的军粮,只有一小部分,为了诱敌,用了真正的军粮,其他都是草土伪装而成。 大部分军粮,都还藏在原来的西山之中。 雨停之后,石腾便带了几队人,将西山之中的军粮搬到西山南面脚下,一个名海溪的村子里。 当晚,大伙儿便在这村中过夜休息。 原来这村子是万安军的一个隐蔽据点所在,附近村子不少没有撤远的老人妇孺,都在这里暂时住下来。 听说倭贼五千人几乎全葬身海底,个个兴高采烈,在村中燃了篝火,相聚一团,听兵士们讲述他们两日间经历的海神之威与天神之威,惊叹万分,又深感神恩! 人人跪地朝大海叩拜感谢! 香铃儿撇撇嘴,悄声道:“都应该感谢姐姐才是!” 阿秀止住她,淡然道:“我只是借了天之力罢了!” 造物之主,神力非凡,她比谁都深有体会,不然,她又如何能从那已死的月娘,变成现在的阿秀? 自从她知道自己就是月娘之后,深信冥冥之中,自有神力,引着世间一切。日升月落,春来冬去,潮退潮起,万物的一切,自有本来的道理。 以人度天,只能是自不量力! 石腾倒是替她想起来了,问这村中的人道:“各位可有谁听说过,金州二十年前,谁家丢过女孩?” 众人面面相觑,几个老者思索半天,也都摇摇头。 其中一个老者叹气道:“二十年前,金州最大的事情想必就是阳氏灭族了。丢女孩的事情,倒真没听说过。” “阳氏灭族?”阿秀重复着,心头微微一动,看着老者道:“老人家,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第一一七章 阳氏 众人围火而坐,篝火上架着的烤鱼、虾、贝的香味儿飘出来,弥漫在夜色里,为寒夜增添了暖意融融的烟火气息。 阿秀坐在离火稍远的角落,脸上暗黑一片,只有两道眼缝里,映着明黄的火光,濯濯生亮。 那老者整张脸都映在火光中,脸上沟壑深的更深,交织成岁月的印记,其他人也都望着他。 阳氏,年长一点的人都听说过,闻言不由一脸惋惜之色,年轻点的没听过的,都好奇地看着,二十年前这金州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那阳氏可是金州排得上号的富户!听说往前数几百年,还是江湖门派众多的时候,阳氏是江湖上一个赫赫有名的武学大族,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阳氏后人便在金州城外的梅山隐居下来,那梅山也怪,专生好得不得了的黄芽茶,别的地方长出来的芽茶,都没那么香。等我们小时候,阳家已经靠着梅山的茶叶发了家。梅山也因为阳家,被称为阳梅山。” “富归富,可从没贼子敢打阳家的主意。一来,阳家的人个个武艺高绝,二来,阳家好为善,当时的阳夫人,出金州城出了名的大善人!施粥放饭,济养孤寡,金州城不少人都受过她的恩,不仅如此,这阳夫人生得绝顶貌美!我十九岁那年,村里遭了天火,一村几百户,没粮没屋。 阳夫人竟然亲自带了粮食来给大伙儿,还带着人一块儿抗木挑石,修房修瓦,我才有幸见过一次。” 老者说着,混浊的双目格外发亮,神色如梦如幻,似回到了那时,沉浸在莫名的激动和欣喜中。 “我当时只觉自己是遇仙了!她看起来又温柔又和善,眼睛比中秋的月还亮,站在那儿,浑身似会发光,所有人都盯着她,挪都挪不开,我到现在想来也不敢相信,世间还有这般玉做的人儿!我这一辈子,再没见过比阳夫人更漂亮的女子!” 老者越说越激动,语声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怕自己言语不足以形容阳夫人的美貌,又似乎怕大家不相信他一般,强调道:“其他见过的人,也无一不说是画中走出来的一般模样,世间难有,所以啊,都把这阳夫人叫梅山观音。” 有见过阳夫人的其他人,也都纷纷出言附和着。 “没错,那阳夫人一定比皇上的妃子都漂亮!” “我见过的女子当中,也数阳夫人最美了。我们年轻时候的女子,都想和她梳一样的发式,穿一样的衫裙!” 还有听说过的,也说着自己知道的消息。 “梅山观音我知道,我们山中的庙里还有一张画着梅山观音的像呢!” “那画像呢?”阿秀忽然出声问道。 “后来倭贼来了,庙都给烧了,画,估计也早没了。”说话的人黯然道。 “后来呢?阳夫人怎么了?”香铃儿忍不住问道。 “后来,阳氏夫妇救了一个落难的道人,谁知,那道人,竟是个疯的!” 老者摇摇头:“所以啊,这人啊,都是命数!阳夫人做了那么多善事,却有一难,就是一直未有子嗣。大伙儿都说,她是太美了,又有用不完的金银财帛,阳家少爷又对她一心一意,夫妻伉俪情深,占太多天福,月盈满则亏,是以不占子嗣运。后来阳家出了个疯道人大伙儿才知道,阳梅山上特意建了一座庙,奉了送子娘娘,日日香火不断。” “那跟疯道人有什么关系呢?”香铃儿又忍不住插嘴。 “因为那疯道人,把那送子观音像给砸了!阳家人气坏了,把他给救了,他不报恩反而惹乱,你说这人是不是疯的?” “后来阳家就把疯道人请出了山。说来也怪,听说不久之后,阳夫人便有身孕了。第二年秋天的时候,阳夫人生了,你猜生了男还是女?嘿!诞下了一对龙凤双生子,男女双福!去他们阳家送礼庆贺的人,据说将梅山的山道都挤满了,从山顶直排到山脚下!” “结果啊,那疯道人,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回阳梅山去了!” “他回去做什么?” 老者微微瞪了香铃儿一样:“小姑娘莫急,听我慢慢说。谁也想不到,这疯道人回去,日日夜夜在阳府门外大哭,哭什么这祸害留着作甚,不如与我去吧!原来他说那双生子中的女儿是妖孽祸害,竟然想要阳家把那女婴舍了给他入道去!” “这人怎的这么厚颜无耻,人家救了他,他不报恩不说,还要诓人子女!” “唉!”那老者又缓缓摇了摇头:“当时金州城的人都这么想,谁知道,那疯道人,却是在这般报恩呢!” 香铃儿越听越糊涂,直催他:“为什么?阳夫人把女儿给他了?” “阳夫人当然舍不得,他们算是中年得子,一儿一女,据说粉雕玉琢般,跟年画娃娃一样,怎么舍得给道人带走?” “结果,就在那双生子百日的第二天,阳家,没了。” “没了?”好几个人失声同时道。 “没了,阳家所有人,好几百口。一夜大火,秋干物燥,烧得整个阳梅山亮如白日,那片天亮得,整个金州城都看得见。”老者说着,两眼微微眯起来,似不忍想那场面,面色悲怆:“听说是江湖上的仇家找到了他们,将阳氏灭族。后来官府追查,查了几十年也没个消息了。阳家就这么没了。” 他长叹一声,吁尽胸中惋惜之气:“可怜那阳夫人,还有那两个刚出生的婴儿,都是可怜人哪!” “阳家人不是武功高绝么?”有人问道。 “肯定是仇家武功更高呗。”有人回道。 “我看啊,能一夜灭尽几百口的,下毒比较有可能。” 众人皆是一脸惋惜,纷纷议论起来。 那老者忽然想起一事,道:“那疯道人竟然没死,消失了几年之后,忽然又回了阳梅山,还住在当年阳家奉送子观音的庙里。” “说不定啊,就是那疯道人干的!”有人道。 “不应该,那疯道人不是说阳家女婴会带灾吗,他说的没错,看来是想救阳家的。” 众人都沉浸在故事中,又继续议论开去。 没人发现角落里的阿秀,浑身簌簌发抖。 “老伯。”一道暗哑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阿秀往前挪了挪位置,坐到火光可照之处。 众人往她看去。 她双手抬起,宽袖遮脸,再放下时,袖中笼进去一张薄似青纸的面皮。 她抬起脸,火光映照着玉肤冰骨,清如幽潭的双眸蒙上一层烟云水雾,声音因强抑情绪而低哑微颤:“老伯,您看,这张脸,可曾见过?” 第一一八章 梅山 篝火边忽然一片安静,瞬间都静下来,只剩下火焰猎猎作响的声音,干柴噼啪轻爆的声音。 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惊呆了,那明明是丑面如斯的女子,竟如幻术一般,成了个琉璃为眸冰霜为肤的绝色美人! 那老者张大着嘴,眼睛似要将眼珠子瞪出来,浑身如雷击一般,伸出一只手,指着阿秀抖个不停,口中“啊啊”直叫,却答不出话来。 他的反应就是最佳的答案。 阿秀却忽然冷静下来,又往前挪一步,黑宝石般的眸子注视着老者,探着身子问道:“可是和那阳夫人,有几分相似?” 老者手指还抖个不停,闻言头捣如蒜,又收回手,捂着胸口大声喘气。 阿秀忙上前,单手覆上他胸口,太过激动,心血上涌,痰堵穴塞,阴阳之气入檀中,老者喘气的声音缓下来。 他仍然见鬼一般盯着阿秀,缓过来之后立马跪在地上,双掌合十,念念有词道:“观音娘娘显灵了!显灵了!姑娘难不成是阳夫人转世而来?一模一样啊!一模一样啊!” 另外几个见过阳夫人的老者也都围拢来,仔仔细细看着阿秀的脸,再和老者一般跪下来。 石腾从阿秀摘面具开始,便只觉云里雾里,见此时这般场景,也大概猜到了几分。 从惊艳之中回过神来,方问阿秀道:“姑娘莫非是,那阳家当时的女婴?” 跪地的人们也渐渐反应过来,如此相似的容貌,除了血脉相传,还有什么可解释呢? 从大约猜测这可能性开始,到听到这故事,心已翻过九重天,跌过九重渊。临到此时,阿秀反而心如大海上风暴中的风眼,只觉周身惊涛骇浪,心内却平静安稳。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已回复清亮:“还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她看着老者问道:“那疯道人,可还在阳梅山?” 老者不知何时已是满脸泪,闻言不住点头:“应该在的,前两年还有人逃难到那庙里,说疯道人一直在那儿。” 阿秀霍地起身:“我去找他。” 他是阳梅山那场火唯一的生还者,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石腾猜自己大概是拦不住她了,忙吩咐兵士牵了阿秀和香铃儿的马来,又塞上干粮,抱拳对阿秀道:“我派几个兵士随姑娘去。” 阿秀摇摇头:“多谢石千户,不过这是阿秀私事,不必浪费军力。” 香铃儿也道:“石大哥放心,凭我们俩,不会有危险的。” 石腾想也是,自己的兵士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道:“那两位姑娘还请保重,阳梅山在金州以北五十里,夜寒路滑,小心为上。” 二人跨上马,不再多话,和众人抱拳告别而去,剩下一宿篝火边人梦也梦不完的故事。 一路往北,马蹄哒哒,踏破夜色,踏出天明。 难得江南阴冷的冬日,出了一个大晴天,日头金黄高照,那暖意却入眼即止,身体感受到的,仍然是寒意凛凛。 第二日午后,二人方才到阳梅山脚下。 一丛青山连绵,往西延伸而去,阳梅山是这群山最东的一座大山,山峰和缓,下伏丘陵,即使冬日里草木凋敝,看上去也秀丽婉转,可想象春夏之时的旖旎风光。 阿秀带头翻身下马来:“铃儿累坏了吧。你在这里休息,我独自上山就行。” 香铃儿也下马来:“我倒不累,马儿累。要知道,我可是骑着马都能睡着的。” 她拍拍大马额头:“马儿乖,好好吃草去吧!在这里等着我们哦!” “我自己可以。”阿秀坚持。 “不行,反正我就要跟着你。”香铃儿摆出一副无赖模样,往山石小路上迈去。 她见阿秀不跟着,又回过身来:“就算是师兄没让我跟着你,我自己也要跟着。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些,是不?” 说完,又转身蹦蹦跳跳往前走去。 阿秀嘴角微微上翘,心中不由一暖。 深吸一口山间空气,抬脚往上走去。 一路无人,山中林木丛丛,溪流叮咚,只路旁间或有些破布破鞋干草之类,像是有大批人走过。 二人来到山腰,已隐约可见山顶处一座小庙。 刚拐个弯,走在前面的香铃儿差点撞到一人。 “哎哟!” 那人吓一跳般,大叫起来。 阿秀定睛一看,见是个年轻汉子,背着背篓,衣衫破破旧旧,神色匆忙。 见到阿秀不由呆愣在原地。 阿秀与他稍微点头,再和香铃儿接着往前走去。 “姑娘请留步!”那年轻汉子忽然道。 阿秀与香铃儿纳罕回头。 “这位兄台,有何事?” “不知道二位上山为何,不过这阳梅山北面来了一股倭贼,山上人都避难去了,恐怕此时倭贼已经上山了。二位姑娘不可再去。” “那你怎的此时才走?”香铃儿好奇道。 “我有个道爷爷,住在山上庙里,我想去背他下山,他不肯。” “可是那疯道人?”阿秀问道。 “道爷爷不疯。”那年轻人皱了皱眉,不满道:“他是好人,他救过我,所以我想背他走,他腿脚不方便。可他说什么也不肯走,说要藏在庙里。我还得去找我娘,只好下山了。” 说完看看日头:“我还要赶路,先走了,二位姑娘也赶紧走吧!” 倭奴怎的从北面来了? 阿秀抬头望着山顶,手指掐算一番,拉过香铃儿,道:“铃儿,你看。” 铃儿顺着她往山中看去,忽觉腰上一痛,两股凌厉的真气刺进身体,瞬间动弹不得。 “小哥!”阿秀向前喊道:“麻烦你帮我将妹子带下山,山脚下有两匹马,你们一人一匹,你先带她走,两个时辰后,她便能自己走了。多谢!” 香铃儿又急又气,却开不了口,只好直瞪眼。 那年轻人回转来:“那你呢?” “我去看看便走,不会遇到倭贼的。”阿秀将香铃儿放入背篓里。 谢过那年轻人,年轻人诚恳道:“我叫牛大海,我先带这姑娘往金州城西的罗山去,姑娘可尽快来找我们。” 说完背起香铃儿,匆匆下山去。 原来阿秀方才一算,此行大凶,乃是万劫不复、九死一生之局。 可对她来说,就是刀山火海,也得一闯,方将香铃儿送走,独自继续往山顶去。 第一一九章 疯道 快要到山顶的时候,阿秀已发现了倭贼的踪迹,有几个哨岗布在山中一片密林外,密林中隐隐有房舍院落。 孤庙则在这片山后。 避开这些哨岗并不是什么难事,阿秀提气轻身,踏地无声,连草叶枯枝都不曾踩碎,悄无声息地从林畔掠过,似一阵风,悄悄往山顶飞去。 孤庙并不小,一座两进三开的院落,可惜已经破落了。 粉白的院墙残了半截,露出内里的大块灰砖,院中还有生火熄灭后的炭痕,一簇簇,似诡异的黑色花朵,开在院中青石板上。 左边房屋的屋顶已有一半塌落下来,露出半边天窗,黑色的横梁露在空气中,一小段已长满青苔。 阿秀往后院走去,她耳朵比常人灵敏数倍,略一用心,便听见右厢房中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费力的,冗长的,奄奄一息的呼吸。 她快步走过去,门虚掩着,她悄了悄门。 屋内并没回应,只响起一串咳嗽声。 她自作主张推开了门。 屋内不算简陋,方正的六柱床,临窗的罗汉榻,靠墙还有一排木柜矮几,另一面是一个小火炉,想是以前用来烹茶烧水用的。 只是都旧得似封住在岁月中,红漆早已斑驳,柜旁结着蛛网,从横梁上直垂下来,倒像是天然的隔帘。 屋内人躺在只有一床露着黑棉花的烂棉被里,咳嗽停了下来,喘息声似拉着风箱,每一下都用尽全力。 有人进来,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走了两步,站在窗前,外头的亮光正好打在她背上,将她的脸容映在阴影里。 一个女子,他心头咯噔一下。 没错,是一个女子。 他揉了揉还算清亮的眼睛,将脸上打结的碎发胡须抹开。那女子走近了,再近一点。 他瞪大了眼,看见了! 看清了! “嗬——”他喘气的胸脯剧烈起伏起来,喉咙里发出一阵长音。 阿秀走到他床前,蹲下身,替他将脸上还剩的一绺灰白头发拨开,她轻声地问:“你认识我吗?” 床上的人眼中瞬间有泪流了出来,他费力地张开嘴,动了动嘴唇,却发现抖得厉害,说不出一个字。 只能流泪,再流泪。 阿秀替他将眼角泪拭去,搭上他瘦如竹竿的腕脉,心中冰凉,此人病入膏肓,生机已绝。 她渡入阴阳之气,一面缓缓道:“你认得我,是吗?” 床上人呼吸渐渐平稳,他嘶哑着嗓子,发出似锈铁般刺耳的声音:“你是,阿沅。” 阿秀尽力控制自己,让阴阳之气平缓地在他周身游走,听见他话语的刹那,只觉脸上冰凉一片。 “阿沅,是谁?”阿秀又问道。 床上人忽觉从来不曾如此清爽过,躺了许多年的身躯,忽然有了使不完的劲儿,他眼中射出精光,吐字清晰起来:“阿沅啊,阿沅!我就知道,阿沅会回来的!长珩,夫人,阿沅回来了!” 阿秀再忍不住,跪坐在地,伏在床头,嚎啕大哭起来。 床上人却心情变得大好,一双手在空中手舞足蹈,口中言语颠倒,状甚痴狂:“他们抱走你,黑衣人,数不清的黑衣人。我知道迟早有那一天,长珩偏不信我,我只好躲在你院子外。可他们人太多,太厉害,太厉害!我只找到阿沂,阿沅没了!阿沅不怕,阿沅回来了!” 阿秀泪水止不住地滑落,湿了衣衫袖袍,心中情绪如那地动后的海潮,一浪一浪汹涌摧毁所有坚韧,只觉自己如一叶孤舟,跌宕在那水波间,漂浮无着,直坠深渊。 头上忽有一只手,轻轻落在乌发上,她抬起头来,似小孩一般无助地抽噎着。 “阿沅不哭。”那床上人声音诡异般的温柔:“去找阿沂,阿沂寻你去了,好久没回来。” “阿沂是谁?”阿秀抽泣着问。 “长珩说,你们两个,男孩叫阳沂,女孩叫阳沅。名字好,人却不好,留不得,留不得啊!”床上人又难过起来,双手捂住脸,也学着阿秀的模样,抽着肩膀哭起来。 “阳沂,是哥哥啊!哥哥没死?我还有哥哥啊!”阿秀又哭又笑。是了,那老者说了,阳夫人生了一对双生子。 “阿沂走了很远,我送他走的,他去找阿沅。” 阿秀流着泪,握住床上人的手:“后来呢,他去了哪里,阿沅去找他!” “去了哪里,去了很远的地方,很多地方。”床上人的目光散乱起来,似在努力思索。 阿秀又捂着胸口哭起来,脑中一片空白,心又痛又涩,似油煎火熬,似抽丝滴血,可转念又庆幸,终于找到一直想要寻找的答案。 原来她真的不是柳相之女,原来那说是他生身父亲的人,却是她灭族灭家不共戴天的仇人! 还有哥哥,她还有哥哥! 心思所及,一念九天之上,一念地狱之下,心如浮萍,顺波而流,反而平静下来。等哭够了,哭累了,全身说不出的轻松,又说不出的疲惫,细细擦拭了眼泪,喃喃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杀阳家所有人?” 床上人松开捂脸的手,呆呆看着阿秀:“阿沅,去找哥哥。” 阿秀看着他,重重点头:“阿沅一定会找到哥哥!” 床上人松口气,整个人像放干了水的茄子一样,忽就蔫儿了下去。 阿秀暗叫不好,忙又扶住他手腕,再渡入阴阳之气。 床上人直直看着她,喉咙间咕隆作响:“在观音后。” 说完几个字,头一沉,闭上眼,似睡着一般。 阿秀将他手轻轻放下。 起身跪在床旁,双手抚地,磕了三个头。 方起身,来到前院正堂,观音像的后面是一层沾满灯油香灰的红布,她轻轻一拉,那红布便簌簌落了下来,覆盖在观世音上。 随着红布露出来的,是墙上一个小小的佛龛,龛内两个灵位木牌,阿秀颤抖着手,将那牌位取出。 一个上书:先兄阳氏讳长珩之灵。一个上书:先嫂阳姜氏昔棠之灵。 阿秀顾不得去尘,将木牌捂在怀中,又跌坐地上,呜咽哭泣起来。 第一二零章 鬼王 夜色已至,群山死寂一般,如冬眠的兽,伏而凶险。 山中寒意更重,一轮冷月高悬于空,月华冰凉如霜,所及之处,冷意刺髓沁骨。 庙中后院有一口薄木棺材,想是疯道人早就为自己备好的,阿秀将他小心放入,再盖好板木,想着就在这阳梅山中葬了他,或许他会喜欢一点。 她一夜一日未睡,又心神受刺激太多,哭得真气散乱,累及脏腑,待收拾好疯道人身后事,就那般靠着棺木,抱着未曾谋面的父母灵牌,沉沉睡去。 等她醒来之时,天已大亮。 惊醒她的,是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她睡得太沉,直到来人已到了庙门口,她方才听见动静,忙敛了气息,躲进疯道人起居的厢房内,略一思索,钻进大床青色帐子之后,贴墙而立,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纷乱的脚步声进了庙内,再四下散开去。 “此地距金州城不过五十里,南是平川,北是大山,进可攻退可守,安营扎寨,最好不过。”一个细声细气地男子声音道。 “嗯。”一个声音颇为阴柔的男子道。 阿秀还以为来的是倭奴,但来人竟然说的是中原官话。 不过再转念一想,倭奴中有鬼王宗的人,便猜到这要在金州安营扎寨的,怕是鬼王宗在倭奴中的军队了。 有人到后院来,在厢房门口探头看了一下,又去了别的地方。 “宗主,这是一座空庙。”一人道。 另一个声音道:“只在院后发现一具棺材,躺着一个干瘦的老人,想来是饿死的。看样子刚死不久,尸体还未完全僵硬。” 宗主?鬼王宗宗主竟亲来了? 阿秀不由心跳快了两下。 严宗主说柳相是鬼王之子,那来人竟是柳相父亲? 阿秀一面想着,一面极力控制呼吸,心跳放低,宗主级别的人物,哪怕有半分紊乱的气息流出,怕都会引起对方注意。 “抬出去烧了。”那把阴柔的声音响起。 这是鬼王宗宗主了?听声音年纪并不很大。 阿秀盘算着,若是在这里刺杀此人,成功率有多高。 随即又打消这个念头。 既然宗主来了,那鬼王宗的精锐也必都在此,加上对方人多势中,若是一击不中,遭到反噬,恐怕难以逃脱。 且他们来到金州城外安营,必是有大计划,再占金州? 万安军的主力现下在南方,朝廷的军队早龟缩在金陵,根本不敢出来。 他们想以北攻南,倒也是个机会。 越国朝廷军队已在倭奴和万安军等其他义军的双重打击下,早已军心溃散,不堪一击。 若是此时,倭奴直接将大本营从海上搬到陆地,等他们站稳了脚跟,直奔金陵,万安军也难以一气呵成将他们打跑。 想到此,决定逃生为上,得把这个消息传出去,让万安军及早北上。 院外又是一阵喧扰,脚步声再渐渐散去。 想来他们是巡山一番,一面找安营之地。 阿秀松了一口气,待完全悄无声息,再悄悄从纱帐后溜出来。 正堂内疯道人的棺材已不见了,想是被人搬出去烧了。 也好,从尘外来,归尘中去,化作梅山一簸灰。 和爹娘一样。 想到此,又心内酸涩。 “阿沅。”她轻轻地叫着自己的名字:“阳沂,阳沅。好听。” 一面想着,一面往前院走。 刚走到院中,忽心中一紧,一阵阴风从身后屋顶刮至,迅急无匹。 阿秀知道是自己分了心神,一时才没察觉竟然还有人躲在屋顶上。不过对方也是了得,竟然猜到庙中还有人。 刹那间一个旋身,躲开身后必中的一击,再转身,扬起匕首,对准刺上来的圆点锋芒中心,狠狠一砍。 “呛”一声脆响。 偷袭者呆了一瞬,好锋利的神器!他手中的忍剑乃精钢打造,千锤百炼,竟被一个照面劈断了! 就在他分身的瞬间,阿秀转退为攻,旋起一圈狂猛气浪,挟着匕首,朝那偷袭者心口扑去。 偷袭者也是了得,快如闪电往后退去,双脚动如车轮,但被阿秀真气扫过未来得及躲开的右腿,顿时只觉小腿火辣辣一般生疼。 阿秀不等他反应过来,又追上去,气机将其锁得更紧。 偷袭者只好举起剩了半截的钢刀,勉力劈出,挡在切玉刀上,“呛!”钢刀只剩了齐桩的部分。 又见刀光一闪,偷袭者左躲右挡,两人电光火石间已过了十几招,阿秀真气道道猛烈,偷袭者眼看抵挡不住。 阿秀身后又传来一袭阴冷得让人战栗的森寒剑气。 阿秀心有定计,不躲不顾,直抓前方人咽喉,就在剑气及背的刹那,将偷袭者脖颈拽住一带,变成偷袭者面对那背后来的剑气,自己则一手持切玉刀,抵住偷袭者咽喉,一手持着偷袭者腰下生死穴。 “姑娘好身手。”阴柔的声音:“不知是何方高人高徒?” 后来的剑气正是鬼王宗宗主。 他知道庙中人功夫不低,刚才若不是她心跳忽然烈了几下,他竟然没发现这庙中藏了人。不过却不知道,此人功夫竟高到深不可测。 他本来以为留下一个宫五,能将此人拿下,没想到,一个女子,竟然将宫五给活捉了去。 阿秀也仔细打量着,此人面白无须,眉毛却格外地长,和柳相面貌果然有几分相似,年纪也相似,五官柔和,眼角略有几丝鱼尾纹,一双凤眼却格外阴兀深沉,眼神冷若寒冰,不带一丝生气。 “你和柳相国是什么关系?”阿秀冷冷道:“你若说了,我也告诉你我是谁?” 鬼王眼角微微一挑,嘴角轻动,似笑非笑,一双眼却更加森寒,紧盯着阿秀脸,一瞬不眨:“如此倾国之色的美人儿,又有这般的身手,若我没有猜错,你便是杀了宫二的那个月娘吧!” 他虽未见过月娘,但与柳相国的来往从未断过,对柳相身边的事情也都一清二楚,知道月娘离开了上京,却不知她竟然来了南方,还出现了金州,出现了此处孤庙中。 他想到一事,心头一寒,脸色更加如寒霜。 事到如今,怕是她已经发现了! 阿秀冷哼一声:“不愧是鬼王,不过我并不是什么月娘,小女子名叫阿沅。宗主可曾听过?” 阿秀见他脸色顿变,猜到当日阳氏灭族之火,此人必是知情人,甚至参与者,不然,他们也不会那么巧,就来了这阳梅山! “若我没有猜错,宗主和柳相,乃是一家之兄弟罢!” 第一二一章 落网 鬼王眼中杀机大盛,此女非除不可! 阿秀看出了他的意图,将切玉刀一横,稍稍用力,刀刃便嵌入宫五脖子皮肤中,鲜血渗入,凝成血珠,沿着刀锋滑落。 “若鬼王还想要此人性命,就由我下山去。” 鬼王脸色不变,丝毫看不出是着急抑或愤恨,就像和朋友随随便便聊着天一般,往侧走了两步,一指大门道:“姑娘请便。” 阿秀没想到这般容易,或许手中这人真是个鬼王宗的重要人物。 她抓着人,一步步往外退去,山顶空旷,除了门口还有两个黑衣人,再无一人。 黑衣人,她想起疯道人所说,全是黑衣人,眼中恨得似要喷出火来。 这仇,是一定要报的! 她丝毫不敢松懈,鬼王倒是一直留在院中,不再露面。 她小心翼翼地将人反手绑着,沿着陡峭的山路小心翼翼往下而去,心头却略觉不妥,当真就让自己走了? 还是鬼王,没有传说种的那么厉害? 她想借物再算上一卦,可惜心神俱疲,这两日,本就耗费太多真气,刚才又恶战一场,现下再无余力想其他。 她定了定心,既来之则安之。 一步一步踏定了,往山下行去。 等来到山腰那片密林外时,心中警觉提至极限,林中有人,且人不少! 刚想及此,只听一阵长号,密林中“唰唰唰”不知伸出多少支黑黝黝的箭头,朝向她。 军队!倭贼! 身后也同时出现动静,她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同样是密密麻麻的箭矢之阵! 原来如此! 鬼王只是怕留不住她,刚才她与手中人激战之时,他不会不知道,定是那时候就已经吩咐下来,让军队在此处布下陷阱,只等着她上网。 鬼王的声音悠悠从她身后传来:“看来姑娘,你我如此有缘,还是留在山上吧!” 他不想叫她月娘,也不想叫她阿沅,反正此人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已死之人,叫她姑娘就好。 “你对你们鬼王宗的弟子,就这么不在乎吗?”阿秀提了提手中的人,虽然她也料到,此人的利用价值已经不大。 鬼王依然那般淡然,双手背在身后,似看着远方山下风景:“宫五,你告诉这位姑娘,鬼王宗的弟子,是什么样的。” “是!”一直不开口的宫五沉声答道。 阿秀刚觉不妙,只觉手中人自己往刀刃上一送。 “噗!”切玉刀锋利如斯,瞬间将宫五脖子割开半拉,鲜血如涌泉,喷上半天高。 阿秀还来不及反应,一个倭奴大喊了一句鸟语,箭矢如漫天蝗虫,黑压压朝她扑来。 箭风阵阵中,只听鬼王的声音依旧不急不缓地送入耳中:“用一个宫五,换你,值了。” 阿秀冷喝一声:“鬼王估价的本事差了点。” 在箭矢飞出的瞬间,她已将真元提升至极限,真气源源流出,她探手将手中仍在抽搐的宫五甩在身前,宫五瞬间变成刺猬一般,再从半空“噗通”落往地上,再无动弹。 于此同时,阿秀身后的真气竖起如一道气墙,将她牢牢护住,箭矢未及触体,皆被真气击落。 阿秀腾身而起,趁着第一波箭雨的空荡,往林中扑去。 “拦住她!”鬼王的声音终于变得冷起来。 又是一阵叽哩哇啦的鸟语,阿秀刚刚在第二片箭网中撕开一个缺口,这次她不将箭矢击落,左探右抓,双手各抓了一把铁箭,扬声朝林中的倭奴喊道:“还给你们!” 箭矢如暗器一般,根根飞出,一根不落空,林中一排倭奴应声而倒! 阿秀一个翻身,身后的箭雨落在林外,她人影已扑进林中。 她想好了,入了密林,还有一线逃生的希望,只要不是正面对上鬼王,怎么都有机会从山上下去。 她落地即探出切玉刀,刀刀割喉,一刀毙命,转眼涌上来的周围十几个倭奴已躺下一片。几个起落间,她便跃往密林深处。 虽然倭贼在林中遍布,但多了密林的掩护,枝叶的阻挡,箭矢起的作用不大,倭贼们一个个哇啦哇啦喊着,朝她冲过来。 她要的就是这种打法,一一击破,来一个杀一个,这对她来说,是最省力的打法。 杀着杀着,身上也不知溅了多少鲜血,衣衫尽红,血腥之气扑鼻罩面,终于,眼前一空,脱离了倭贼大部队所在。 她丝毫不敢停歇,继续往密林深处钻去。 夕阳收起了在大地最后一丝余晖,苍山平野笼罩在无边黑暗之中。 一两颗星子在天边闪烁,冷冷地缀在夜空上,如世间过客一般孤寂苍凉。 阿秀已经在阳梅山上绕了一天了。 她凭着算生机卦与超人的灵觉,屡屡避开寻她踪迹而来的大部队,偶尔回身杀几个人,再潜入山中。 好几次想往山下去,却发现倭贼在山腰布下了严密防线,若不能快速冲过,必然引来围攻。以她目前的体力,实在不适合再陷入到围攻之中,只好再往山上撤,就在半山上,来回绕着圈儿,尽力给自己留一些休息和回复体力的时间。 她拿出几颗刚刚在林中寻到的冬枣,青枣的甘甜枣汁儿绽放在舌尖,清如泉甜如蜜,脆生生的枣肉爽爽可口,她大口吞咽着,已接近枯竭的真气又重新在体内生起来。 刚吃完最后一颗枣儿,风中又传来人群密集的脚步声。 她轻叹一口气,身上的血腥味儿,让她怎么也不能彻底摆脱这些狗一般的杀才。 她用吃剩的枣核儿为卦,看了生机,便再往西而去。 幸好这片山够大,西面更是莽莽山林,为她提供了足够多的掩护。 又在山上绕了一天一夜之后,她发现,山腰上的守备,再缓缓往上移动,也就是说,包围圈在缩小。 第三个夜晚来临,她已经两日没睡过觉,只在极困之时,合眼休息几息,待得有动静,又起身继续走。 此时又绕了回来,来到最初遇袭的那片密林中。 阿秀已经非常疲累了,幸而她能一直有短暂的歇息,好几次在真气耗尽的边缘,又新生出真元,支撑着不断地躲避、奔跑。 她判定周围暂时无人,浑身一软,靠着一颗大树躺在一丛冬草下。 今夜无月,透过冬日的疏林,看到的是黑如墨染的天空,与黝黑大地连成一片,似一张大网,将她笼罩其中。 她忽的想到很久以前,身为丽妃的时候,乘凤辇与老孟王去西山围猎。 他将她视为娇弱的内宫深闺女子,为哄她开心,特意着人放了兔子在山野上,再由她带着卫士围捕。 兔子们在山上乱跑乱钻,自以为屡屡避开猎人的弓箭,却不知,它们落脚之时,就早已在猎人的围网中。 人们只是戏耍之、追逐之,待耐心渐失,待走兔奔疲,再一箭穿之。 阿秀冷笑,这是将她当成兔子呢。 第一二二章 刺杀 不过,以目前的实力来看,她与对手,确实相当于兔子与猎人。 但兔子急了还能咬人呢。 她索性定下心来,卦象早已说过,此乃九死一生,那么,就奔那九死去吧,若老天还想留她性命,自会得那一生。 与其躲躲逃逃,不如以自己换那鬼王性命,也算值了。 只可惜,她想到奶奶,自己终究辜负了奶奶的期望,天下一统,和平,圣人,她浮起一丝苦笑。 是奶奶为了诓她出山,编的故事吧! 还有那人,良雨良想嫁的人。一想到他,心中总有一个地方便得柔软,他知道的话,会难过么?会难过吧。 不过也没关系,她早就和他好好告别了。 不在一起没关系,反正一辈子,很短。 她静下心来,先占了吉凶,天火同人,下离上乾,很好。事顺可勘,需敢作敢为,忧闷自消。 再起了方位卦,以山为盘,北水南火东木西金,中土落于巽辰位,此时节为大雪,***以天心星为轴,适合奇门阵。 林外有声音传来,她扰乱石卦,故意发出一声折断树枝的声响,果然,嗖嗖嗖数支羽箭破林而来。 她几个腾跃,将飞来的箭矢抓在手中,脱下半臂袖袄,往林子另一侧扔去,自己则收敛呼吸,蹲与树枝高处。 她既已知道对方要将自己当兔子般戏耍,那这些追来的人,只是普通士兵而已,只能做做吓唬之用,不然自己也不能次次都将他们甩得干净。 果然,追来的兵士听衣服破风声起,纷纷往林子另一方追去。 待人走远,她跳下树来,往东北方向,巽辰位摸去。 这边是哨岗最多的地方,有不少屋舍,想来被倭贼做了军营,少了密林草木的遮挡,行走间更需多加小心。 她全凭高人一等的灵觉,堪堪在兵士眼皮子侧,一路无恙悄然来到一片占地颇广的院落后。 后门紧闭,她手摸上围墙,如青鹞般轻轻翻身便落进院内,再如灵蛇攀壁,转眼就伏在了最高阁楼的屋顶,将正片院落尽收眼底。 阁楼前是一间花厅,厅内烛火盛明,直闻茶水咕噜冒泡的声音,暂时不闻人声。 阁楼与花厅以曲廊相连,若是进得曲廊,就很容易进入花厅了。 她想着,轻手搬开屋顶黑瓦,黑瓦下的木脊露了出来,她手抚过之处,木硬如焦炭,带着久远的烟火气息。 她心中一惊,差点跌下屋顶。 捏着黑瓦的手不由微微颤抖起来,这是,这么大一片宅子,在阳梅山,除了阳宅,还有哪里? 可阳宅不是早就烧毁了?或是有人后来重建的? 她不知道这里为何又成了院落,她知道的是,眼前这经历过火劫的屋顶,和自己一样,都是涅槃而存世的。 她将脸轻轻贴在木脊之上,木头寒凉,散发着久远的安静的气息,它们是她的见证,是现在的她与那些血脉相连之人唯一的关联了。 似乎这些炼过火的木头给了她力量一般,她抬起头来,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血债血偿! 阁楼屋顶很快出现一个洞,她钻进去,顶层很矮,仅容人勉强通过,楼内无人,无灯火,她迅速从楼梯盘旋而下,木梯尚新,踩上去不曾闻咯吱声响。 很快来到曲廊上,曲廊直至花厅门口,两边皆布有护卫。花厅门外的院内,则布满半人高的杂草,通往后院的石径小路埋藏与杂草中,想是住的人来不及清理。 阿秀有了算计,如壁虎,轻身贴在曲廊顶,再游走出去,与廊下隔着木梁,没了外袍的拖掩,她纤巧的身姿正好可以藏在木梁后。 卫士门都背靠着曲廊,谁也没有想到,身后近在咫尺的梁上,有身影匿与黑夜中,悄然而过。 她到了曲廊尽头,花厅内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传来。 有人在说话,是鬼王,他阴柔的声音不大,却似能穿透夜色一般,落在耳中,清清楚楚,可惜,是倭国的语言,她听不懂。 另一人同样用倭语回答,两人一面喝茶,一面交谈着,阿秀将眼眯成一条缝,尽量散开眼神,用一丝余光透过花厅斜支开的窗棂打量进去。 她怕一个眼神,一个注视,就引起鬼王的注意。 余光一扫而过,屋内情形已落入眼中。两人身前的茶台上,没放茶盘,反而放了张宽大的画卷,似是地图模样。 那与鬼王对话之人穿着军服,不是黑衣人,想来是真正的倭贼,而鬼王对他的态度,带了几分恭敬。必不是普通军士,能让鬼王恭敬的,在军中的职位恐怕相当不低。 不知那人武功如何,只要他有鬼王七八分厉害,怕自己就不好得手。 不过,她也是有备而来,静静待了一会儿,一轮弯月从云层后露出尖尖下弦,烛火不曾映到的后院中,多了一层白雾。 她捏了捏手中箭矢,不多不少,九支,手轻扬,九支铁箭无声飞了出去,“笃笃笃”转眼牢牢扎在后院泥土上,藏于杂草之中。 九门奇阵,困兽于央。 于此同时,花厅中的人和花厅外的卫兵,纷纷往后园围去,几声鸟语哇啦哇啦响起。 不进后园的还好,进了那院内的人,顿觉奇怪,明明一片不大的园子,怎的似望不到头一般,杂草丛生,迷了方向,草中又似月华似夜雾,迷迷茫茫,竟看不到半分人影。 鬼王在踏进后院的刹那停下脚来,他仅凭直觉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夜色憧憧之中,那院内似有许多人影晃动,却似杂乱无章在奔走,根本不像追击刺客的模样。 那着军服的倭奴紧跟着他过来,叽哩哇啦说了一通。 却见鬼王紧拧着眉毛,摇摇头。 又一丝风响,一支箭带着白羽,朝鬼王飞来。 鬼王手一抬,那箭牢牢被他握在手中,虽如此,他掌心也一阵火辣。 阴阳之气,名不虚传。 阿秀的这支箭当然只是试探,她在箭飞出的同时跃身而起,手中长物一卷,闪电般冲向鬼王,朝他脖颈勾去。 鬼王早知道有后着,将箭矢顺手一抬,挡在身前,那快至看不清模样的武器竟如灵蛇般,绕过他双手,刺破护体真气,直扑咽喉。 鬼王另一只没有握箭矢的手刹那间挡上咽喉,将带着凌厉真气的武器捏在手中。 心下大凛,此物柔弱冰凉,竟是束腰锦带! 第一二三章 末路 他冷哼一声:“不愧是天宗高徒,可惜凤姑给自己养了条蛇。” 阿秀知道他是有意如此,妄图激怒自己,心中波澜不惊。 天宗的养育之恩,她非但不想报,不能报,还要以血为债,将自己为天宗为柳相送出的孽业,一点一点还回来。 “杀血亲,毁家园,鬼王宗与天宗就是这般养育弟子的吗?你们就不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宗内弟子尽起而反,到时候你们便知道什么叫自作孽!” 阿秀抽回腰带,转眼间已与鬼王过了几十招数。 鬼王身旁的倭奴身材也颇高大,只比鬼王矮上半头,持长剑,正寻机偷袭。 可阿秀和鬼王二人真气营造的气场都太过强大,他迟迟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又怕被气机所牵引,将自己拉入战局。 只听“斯拉”一声响,阿秀手中的腰带裂开成两半。 “鬼手分宗!鬼王终于舍得出杀手锏了!”阿秀轻笑,手脚不停,转瞬手中变出切玉刀,刀刀划出白光,风声嗡嗡作响,往鬼王泛着幽幽青光的手掌刺去。 那手掌在夜色中幻化出千万个血色手影,手指枯如白骨,果有厉鬼凶煞的模样。 切玉刀刀刀落在空处,鬼王自诩自己一手鬼手,比尖兵利器都厉害,但也不敢和上古神器的切玉刀硬拼。 他打的就是消耗战,二人真气功力实在仲伯间,他虽然比阿秀年长几十年,但阿秀身上是由天元之气融合阴阳术化成的阴阳而气,比他修炼几十年的真元,绝对不低。 他胜在精神丰沛,对战经验高出阿秀若许,而阿秀则有切玉刀在手,一刀抵万箭,也不容他轻忽。 好在阿秀已奔波数日,精气神皆已是强弩之末,总耗不过自己。 他想的没错,阿秀确实快要支撑不住,切玉刀的刀势渐渐缓下来。 鬼王察觉出来,掌中青光大盛,反守为攻,避开切玉刀,一个旋身,往阿秀双肩抓去。 阿秀再挡不住,那手掌探空而来的劲气,已穿透薄衫,刺进肌肤,她勉强提起一口气,往后退去。 就在同时,战圈外的军服倭奴已察觉到了阿秀的败相,持剑往阿秀刺去。 “不可!”鬼王见阿秀往后退的刹那,已觉有诈,她正好退进那怪异无比的后院之中,见那倭奴往里追去,忙出声示警,可脱口而出的,是中原官话。 也不知道那倭奴听懂没有,还是来不及收势,跟着阿秀扑了进去。 可真奇怪,他明明追着阿秀跳进院子,刚刚还在眼前的人竟一下找不到了。 就在他落地四下张望的刹那,一支利物似从苍茫夜色下的幽冥而来,无声无息,带着凌冽无比的真气,直透咽喉。 他只来得及察觉脖颈一凉,想要开口,却咽喉漏风,血汩汩冒出,他眼前已变成黑幕天空。 鬼王没想到,阿秀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他身边这个倭人! 刚才的布阵也好,刺杀交手也好,只不过诱那倭人出手而已。 鬼王恨恨地咬紧了牙,只觉腮帮子咯咯直响,这是大君最为看重的大将军,此次攻克金州的主力人物!就这么折在阿秀手中! 他恨恨地喊道:“将后院围住,把草都给我砍光!” 阿秀一头乌发直垂腰间,飞扬在夜风中,随着头上的玉簪飞出的刹那,她知道,得手了。 这才是她在天宗十五年所学到的真正功夫。 长使练,中使匕,短使钗。这三者才是她的真正武器,可惜天蚕玉带早遗失在孟王宫中,只有切玉刀和青玉钗一直伴她左右。 她拔出插在倭贼咽喉上的青玉钗,用已被撕扯成两半的腰带擦拭着钗上血迹,擦干净了,再收回袖内。 阵内暂时安全,她找到园中一角的暖阁,藏了进去,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只觉浑身再无半分力气。 此时就算一个普通兵士前来,都能取她性命。 她强撑着,盘腿坐直身体,想将干涸的真元重新催生起来。 九门奇阵,不知能挡他们到多久。她强迫自己放下求生的念头,凝心专神,天地之间,除了天地,再无其他,无楼无风无我。 心渐渐静下来,真元似涓涓细流,从天地之气的浩瀚中,缓缓而来。 天色将明,后院内的杂草,似无止境一般,除不完。 鬼王一直守在院外,却苦无破阵之法!看着已露出鱼肚白的天空,忽心生一计,喜上眉梢,咬着牙喊道:“用火烧!” 反正这院子他烧过一次,再不怕烧第二次。 阿秀从混沌深渊中渐渐醒过来,一阵熟悉的噼里啪啦声传来,那声音让她瞬间后背汗毛直竖,牙关发酸。 她站起身来,四肢已稍微回复些力气。往窗外看去,园中已是一片火海! 这暖阁前刚好有一道溪流环绕而过,幸好那火烧不过来,只是那灿亮一片泛着红光的火焰,让她觉得头晕目眩,想跨过这片火海,她知道自己办不到。 更何况,那火海之后,定有鬼王宗的黑衣人与大批军队严阵以待。 也许,是注定的吧。 奶奶说的对,她命中缺水,所以一次又一次困于火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院中的火焰渐渐低下去,随之而来的,是衣袂破空声不绝于耳,然后是踏地声。 园中草木已烧光,只剩下角落的孤单暖阁,鬼王将身边所有力量调来,围攻而上。 你活不过今日了。鬼王暗暗咬牙想。 怕是活不过今日了,阿秀看着向暖阁围拢来如潮水的兵士。 她守在门口,以一挡十,真气似海奔涌而出,将一波又一波冲上来的兵士挡在门外。 几波之后,暖阁前已血流成河,兵士们放缓了速度,而阿秀退回到屋内。 太累了,她知道好不容易回复起来的真气已近干涸,就倒在这里吧,至少,可以和爹娘同在。 她已无力再去想其他,只是,奶奶。 她摸了摸胸口的阴阳石。 阴阳石! 她脑中亮光一闪!想起前两次以真气注入阴阳石之时,产生的强大气场。 也好,以一人之力,尽量多带走几个倭贼也好,若是来的是鬼王,那更好了! 想到此,她复又盘腿坐起来,掏出在白日里黑幽幽发亮的阴阳石,握在手心中。 体内仅剩的真气尽数从窍穴中流出,缓缓注入到阴阳石内,可奇怪的是,不同于以往真气被吸收的情况,那黑色石头虽然发出比刚才更烈的黑光,那黑色光芒却似一道屏障,将真气隐隐隔开。 阿秀闭上眼睛,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不管石头的异样,拼命将真气吞吐出去,一层又一层,将黑色石头笼罩其中,黑色光芒中隐隐透着黑烟,那烟气攀升出去,越来越盛,越来越亮。 空气中似泼洒了青墨一般,诡异的光柱忽然冲天而起,直透窗外! 就在同时,门“哗啦”裂开,一群挥舞着刀剑的兵士冲了进来,阿秀勉力睁开双眼,看了最后一眼,暗想,可惜了,鬼王竟没有来。 最后一丝念头随着眼前的黑暗湮灭,她闭上眼,在大盛的黑芒中沉沉睡去。 第一二四章 又见 阿秀不知道,在那黑光冲天的刹那,鬼王得知了他出道以来听到的最为骇人的消息。 探子来报,万安军两万人马,已快到阳梅山脚下! 他惊得几十年功力都差点散去,万安军怎的会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他们不是在那边台州,和松本将军的部下死战么? 旋即想到一件更为可怕的事情,万安军来此,那么,松本那边…… 又想到已有半月没听闻那边的消息,心中更是忐忑。 不过他来不及替松本默哀,眼下,那万安军又是怎么得知他们来到阳梅山的! 他们这支宫山将军的嫡系人马,本在山东登州扎营,南下只是数日的时间,到这里,更是才四五日,万安军竟来得这般快! 是巧合?还是,出了奸细! 而偏偏这里又遇到个月娘,折损了宫五,折损了上百人不说,连宫山都没保住! 他觉得有些上火,不,似乎非常上火,一阵一阵的战栗从胆间传上来,让他说话都有些颤声,他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大喝道:“统统给我往里冲,谁拿了此女尸身,就可以领二十锭金子!” “轰隆”!暖阁木门碎开,众卫蜂拥而入! 鬼王身边仅剩的弟子宫四细声细气道:“宗主不必担忧,这阳梅山,虽不高,却也有几分陡峭,马匹不得上来,器械不好搬运,易守难攻,且我们身后是群山苍茫,不得已时原路撤回,谅万安军也不敢追来。” 鬼王恨得几乎把银牙咬碎:“退当然简单,可若是退了,还想来这里就更难了!” 宫四没有说话,却暗暗心道,若连命都保不住,留在这里又如何? 他虽不是鬼王弟子中武功最高的那个,却是心思最深的。 宫二被派去保护柳从浩,也就是他们弟子中的老幺,宫六,已死在上京,据说也是这个女人下的手。 宫五也没了。 宫三顶替宫二的位置,去了柳府。 现在的鬼王宗,与其硬拼,不如留下青山,回头好砍柴。反正,还有柳相那步棋。 只要大孟在他们手中,这江山,就不怕分不出来一块儿。 只是现在看来,要鬼王就这么撤走,他是无论如何吞不下这口气的。 也许月娘的尸身能让他好受点。 师徒二人各自想着心思,却突然被一道黑芒惊呆了眼,那黑亮光芒透暖阁而出,眨眼间,数十名卫士接二连三从暖阁门窗中摔了出来! 鬼王还来不及冲过去查看,又有探子来报,万安军的先头部队已经上山! “到哪里来了?”鬼王揪着那跑得气喘吁吁的探子,厉声喝问! “到这里。” 话音刚落,一把柔和清越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实在没想到,老夫今生还能见到鬼王宗的人,实在是,三生有幸哪!” 鬼王大骇,回头一看。 三道人影从天而降,中间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素衣草鞋,不沾一尘,宛如仙道。 身后跟了两个女子,一个大眼玲珑,灵气可爱,一个粉眼桃腮,柔弱可人。 就这样一个老者两个稚女,竟能冲过山腰层层封锁,冲进大营,直冲到自己面前! 鬼王全身戒备起来,手势打出,让所有鬼王宗弟子都放弃暖阁,朝他围拢过来:“你便是万安军的首领?” “不敢称首领,归元宗李丹,下山抗倭而已!倒是鬼王宗,何时成了倭贼走狗?”李丹一面说,一面将围拢过来的黑衣人一个个击杀。 于此同时,鬼王愈加觉得不妙,他们的人,不该这么少,他猛的回头一看,暖阁处,不知何时多了两个青衣男子,一个宽胸阔背,神勇无敌,鬼王宗内仅剩的几个嫡系弟子正与他战成一团。 另一个长身玉立,举手投足无限潇洒,却招招狠辣,将暖阁众人一个一个扔出门外来,经他之手,无一活口。 鬼王正运气的手掌暗暗捏成拳头,且不说两万人,就这五人在此,自己怕就先难过这一关,遂对宫四打了个眼色,运足中气喝道:“传令所有人,全部回防大营!” 阿秀醒来的时候,还以为是在做梦,或者,是死了,才会见到心中想见的人吧! 眼前那张脸,带着熟悉不过的关切,那如墨似画的眉眼,还是那样的情浓,她不由伸出手,自然而然地,贴上那张熟悉的脸侧。 “雨良。”那人握住她的手,声音低沉沙哑。 他总是见到她那么狼狈的样子,从天宗宗主手中救回的她,从湘国大狱中见到的她,被鬼王宗的人追杀的她,以及,今天那暖阁内,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她。 总是能让他一次又一次心疼,越心疼越想珍惜,要是她不放手,自己再不会放手! 不,就算这次她要放手,他也不会再轻易放开! “顾因啊!”她张开嘴,轻轻道:“怎么死了会见到你呢?” 眼前人眼中的怜惜不散,多了一丝宠溺的温暖:“傻丫头,你还没报仇呢,怎能死?” 她被握住的手轻轻一颤,是啊,他的手,是热的,暖得她的心,似要融化一般。 “没死。”她喃喃:“怎么没死。” 顾因再忍不住,一把将她搂入怀中,紧紧箍牢,似要将她揉进自己胸膛内:“怎能死?老天爷不会让你死,我也不会!” 她还是仿佛在梦中一般,这个怀抱,是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怀抱,那气息都是那么熟悉,让她觉得安全又温暖。 她似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我是阿沅,顾因,我不是月娘,也不是雨良,也不是阿秀,我是阿沅,阳沅,爹娘取的名字,真好听!” 她似小孩一般,碎碎念叨着。 顾因已经听香铃儿说过一切,知道她已经找到了她要的答案,心中又酸又甜,伸手在她披散着青丝的头上一下一下抚过,哄小孩一般柔声道:“阿沅,真好听,阿沅。” 她不去管自己混沌的意识,只顺心而为,伸出手,牢牢揽住他宽阔双肩,将下巴在他胸前蹭了又蹭,蹭了又蹭,似找到一个最舒服的位置,再紧紧贴上,闭上眼睛,真的安安心心地睡去。 香铃儿打开门的刹那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她瞪大眼睛正要惊叫出声,三行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出门外。 第一二五章 是你 等阿秀,不,现在是阿沅。 等她这正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两日后。 这一觉,睡得可真香,真沉! 她还做了个美梦,梦见顾因,梦见他抱着自己,叫她阿沅。 她忽然看着青纱帐顶,想着,是谁救了自己? 明明在暖阁内,已经被围攻至再无半分力气,那些鬼王宗的人呢?那些倭奴呢? 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熟悉的身影跳进来。 “阿沅姐姐你醒啦!”香铃儿甜滋滋的声音响起来。 “铃儿!”阿沅欣喜非常:“你怎的回来了,你救了我?” 她又顿下来,半张着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真正的名字。” 香铃儿眨着眼:“当然是顾师兄告诉我们的啊,你什么都没说,就说自己叫阿沅,然后就抱着他睡着了。害得他不敢放下你,直抱了你一夜,实在受不了才将你放回床上,没想到你一觉睡了这么久!” 她夸张得手舞足蹈道,说道抱了你一夜,还特意加重了语气,眨了眨眼。 阿沅面上飞起一片红霞,喃喃道:“那,不是做梦吗?你顾师兄,也来了?” 香铃儿还从未见过她这般小女儿神态,像发现新大陆一夜,饶有兴致地双手托着腮,望着她继续道:“我回去找石腾的时候,碰上了师父和顾师兄他们,顾师兄听说你独自在阳梅山,马都不下,扯着我们就奔了来,一路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还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我自己跑回去。幸好你没事,要是你有一点点事啊,怕他就从这里直接杀到东瀛岛上去!” “咳咳。”门口传来一声清咳。 顾因老远就听见香铃儿叽叽喳喳的声音,猜到是阿沅醒了,忙进门来,就听到这番似夸张又毫不夸张的话。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来,阿沅从未觉得脸这般烫过,阴阳之气都压不住心跳加速引起的火辣辣之感,直想钻进被子里去。 好在香铃儿看见顾因进来,吐了吐舌头,装作惊讶道:“师父让你洗个澡休息一下,你怎的打了个转儿又回来了?” 顾因佯怒瞪了她一眼:“师叔叫你去休息。” 香铃儿笑得两眼弯成月牙儿:“我不累,我再陪会儿阿沅。” 顾因拿她没辙,知道她故意捣乱,投降苦笑道:“好师妹,我想和阿沅说几句。” 香铃儿这才笑着站起身来,又朝阿沅挤挤眼,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二人,顾因三两步跨到床前,静静站着,他如玉的肤色黑了不少,却丝毫无损其风姿半分,反而增添了阳刚之气,凸显了刀削般的五官轮廓,俊美脸上,一双目还和初见时一般,似深不见底的幽泉,涌动着无边无际的情意。 “我们,重新认识一遍可好?”他开口道:“我叫顾因,是归元宗弟子,川蜀人,现在越国义军万安军中任副将。” 阿沅明白他的意思,不管过去,她是谁,他是谁,都忘了罢。 她抬起脸来,静静地迎向那汪深泉,任其中的柔情将她淹没,从没一次,介绍自己,介绍得这般坦然踏实、笃定不疑:“我叫阳沅,越国金州阳梅山人,阴阳家弟子。” 没有其他,她就是她,她就是阳沅。 他不再是那个亡国太子,她也不再是那个祸国妖女,抑或那个失去记忆的天真雨良。 他又还是他,她也还是她,不管身份如何,心始终是同样的心,不曾改变。 顾因坐到她床头,他们好像经常这样相对。 “为什么,没有告诉闵秋,孟千秋殿下。”知道她没有和闵秋重续前缘,他在心中纠结了一遍又一遍,忽而高兴忽而忐忑,却拿不准她的意图,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想的。 阿沅自然知道他问的什么,直视着他的眼:“我欠他一个天下,所以现在,要替他找回来。其他的,不需要多做解释。” 顾因心中终于石头落地,他明白的,她的意思,她亲口说了,她终于亲口说了,她当初选择离去,并不是要去续那段感情,只是去弥补曾经的愧疚而已。 他欢喜得几乎要雀跃起来,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心中千言万语堵在胸口,那些日日夜夜的牵挂和思念,历经生死之间对她的不舍和惘然,太多想说的挤到一起,反而不知道先说什么好。 干脆只牢牢抓住她的手,不会再放开了。 阿沅自然察觉到他的欣喜,心中微酸,她仔仔细细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该我问了,你为什么,不舍这样的我?我以为,顾因喜欢的,是良雨良。” 顾因心中微微一痛,看着她有点恍惚,又带着点小心翼翼地脸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潋滟着他终其一生都想徜徉其中的柔柔波光。 他又忍不住拥她在怀:“傻阿沅,你就是你,顾因喜欢的,就是你。不管你是月娘,是雨良,还是阿沅。或者,是阿秀。不管是带着那面具的你,还是扔下我独自离开的你,还是现在被我捡回来的你。” 他拥着怀中软玉,不真实的幸福感填得心中没有一丝缝隙,喃喃道:“就是你啊!” 阿沅挣扎着从他怀中直起身子,脸上又飞起红云,眸中却闪着无比幸福的晶光:“该说正事了。” 顾因又把她搂回去:“这就是正事,这是最大的正事!” 阿沅争不过他,心中一片安宁,如提早迎来春日暖阳,尽情享受着充盈全身的舒畅愉悦。 干脆倚在他怀中,问道:“你们不是在台州么?怎的忽然来了金州?” “那五个北方来投军的人,是你授意过来的吧?” 阿沅略想了想,是了,驿站中那五兄弟,她点点头:“嗯。” “我猜就是。”顾因得意洋洋道。 “他们是北方苍狼山庄的弟子,其中两人来自山东,此次过来,得了山东那边的线报,说在登州一带的倭奴即将南下。我们也得到情报,倭奴有南移的动向。恐怕是他们知道台州的倭奴已撑不了多久,怕在越国前功尽弃,便想趁越北空虚,攻占金州。” “大败台州的倭奴后,我们留守了部分人,大部队北上,一半人往金陵攻去,一半人跟我们来了金州。没想到,遇到石腾和铃儿,知道你来了阳梅山,又听铃儿说阳梅山有大批倭奴。我们便来了。” 阿沅的眼泪又漫了出来,虽然他寥寥数语,可能几日之内敢到这里,又带着那么多万安军,可见他有多担心自己。 有一个人把她视作珍宝,不计较她的过去,不在乎她的出身,总是将她看作最重要最珍惜的那人。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世间的孤魂野鬼,这种感觉,真好。 “你,怎么会到越国来抗倭?” 问完这句话,她感觉顾因身体微微一颤。 第一二六章 变天 她刚离开的时候,他心里很痛,但是更恨。 恨她自作主张,恨她不管不顾他的想法,恨她将自己一个人留在湘国,留给韩芝。 他执意没有和韩芝成婚,但也没有放弃湘国,到韩今是大军围城,守到最后一刻。 他想找她问个明白,所以在死里逃生之后,到上京寻她,却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所有的恨意都消散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怜悯和痛惜。 那时候的她,那个带着丑陋面皮的叫阿秀的女子,和刚亡国失父的自己何其相似! 他在那时候忽然懂了她的仇恨,她的冤屈,她的不甘,以及她的愧疚! 这些他都没有说,他只是开口道:“你要天下一统,我如果不能陪着你,也要助你一臂之力。” 如果说刚才的他,对阿沅来说,是感动和幸福。 那么现在,是震撼!她没想到,即使在她以为的二人分道扬镳之后,他仍然将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用他的方式,默默支持着她,陪着她。 无以为报,她在心中暗念,此情此意,无以为报! 顾因只觉怀中人反手紧紧搂着他,猜到她心情,不由更加怜惜,让她抬起头,看着她双眼,脸上闪过一丝霸道的凌厉:“这次我不会再放手了,即使孟千秋知道了你的身份,即使你想回去,我也不会放手。” 阿沅不以为忤,反而轻叹一声:“月娘的一切,都是错的,都是错的,我只愿能早日看天下一统,洗清罪孽,还要,血债血偿!” “我都听说了。”顾因双手攀上她的脸庞,细细从眉眼划过:“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阿沅茫然摇摇头:“疯道人,大概也不知道。” 她忽然振奋起来,迫切道:“你知道吗?我有个哥哥,叫阳沂,听说去找我了,可是,不知道他现在哪里!” 顾因也听香铃儿说了双生子的事情,并不意外,只挑眉道:“他还活着?那太好了!我们一定能找到他!等一统天下之后,走遍所有地方,也要找到他!” 自从找回记忆以来,阿沅第一次觉得人生充满希望和滋味,她细细将疯道人的话和自己所知道的关于鬼王宗的事情,和顾因讲了一遍。 顾因听得鬼王宗与柳相的关系,不由气愤道:“虽早料到倭贼在中原有内应,还以为只是鬼王宗的旧人而已,却没想到,这内应竟然是堂堂大孟的相国!真正当得起卖国贼一称!” 又思量着:“孟与梁在中原相持不下,无力顾及越国,正好给了我们机会,如今越国义军遍地,除了在东边一带抗倭的万安军,还有数支义军,都是不忍越国窝囊软弱,又对内严征苛待,揭竿而起的老百姓,这其中甚至有本身是越国兵士的人,万安军中都收编了不少越国军队,连著名的戚家军,如今也是万安军的一支。” “所以。”阿沅仰着头看着他仔细思索的模样,他想问题的时候,眉头微微蹙在一起,眼如宝石,熠熠生光,好看至极。 她顺着他的话头:“这是极好的时机!” 顾因点点头,看着她温柔一笑:“你已经看出来了?” 阿沅点头:“在来越国的路上,已见星象有异,年前变天,越国陨龙。” “越王早已形同虚设,我们不打算攻占金陵。”顾因笑得愈加温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这般和人讲话:“只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只要越王答应退位,越国静候天下明君,我们便继续抗倭。” “不。”阿沅打断他:“只要鬼王宗和柳相一灭,倭奴成不了气候,一来他们只是小岛之民,人口不多,二来,过海而来,哪及中原战士养身以待,没了内应,再凶悍,怕也难以攻进内陆!” “不过,等天下一统之后,自然要打得他们不敢再来。” 顾因知道阿沅这么说,必是知了天机,遂问道:“那我们往哪边去?” “往西。”阿沅微微一笑,眼中透出悠远的光芒,似看到了湘国金碧辉煌的深宫。 “沿江而上,直奔巴陵!” 顾因眉头一跳! 他终是没想过要攻占它国。 “且必须要快!”阿沅补充:“若慢了,怕巴陵就要落入孟之手。柳相已经着急了,他怕更多的义军起来,像越国这般,到时候,孟不成孟,他又去哪里夺宫?夺谁的天下?” 顾因一双眼渐渐亮起来,心头明镜一般,瞬间懂了。 湘国如今只是个虚幌子,当年祸起萧墙,韩今是领兵围城,大伤湘国元气。韩今是又名不正言不顺,多少忠于湘王的军中之才都愤而离去,湘军,早不是当年称霸长江的湘军! “我有信心!”顾因眯起一双俊眼:“千里奔袭,出其不意!” “还有巴东,王城主该动动了,还有益州,玉屏山的兵,应该练得差不多了!”阿秀一面说,一面以顾因胸膛为地图,顺势画了起来。 顾因还陷在挥军西上的激动中,忽觉胸口一痒,忙抓住她纤纤玉手,只见手掌珠圆玉润,十指纤纤如葱,捏在手中,滑腻非常,胸口便腾起一团火,沿着身体蔓延开去,只觉口干舌燥,不由吞了吞口水。 阿沅见他忽然不出声,抬起头疑惑地看过去,却冷不防正好他低下头来,还来不及反应,一双唇已重重压在自己唇上,软软的,暖暖的。 整个身子一软,陷落到无边的温柔中去。 等她费力挣扎着推开他时,脸若芙蓉,娇艳欲滴,顾因依依不舍地放开那温软小嘴,似吃了蜜一般,直甜到心底。 可还有一股欲望紧紧箍着他,让他开口说话都觉费力,他凝望着阿沅,稍稍将她搬离自己胸膛,怕她又勾起自己的邪念。 “阿沅。”他低声道,声音格外暗哑。 “嗯。”阿沅低着头,这不是在水底需要渡气,这是真真正正的,来自他的爱意。 “我想,去看看你爹娘牌位。”顾因道。 “恩?”阿沅抬头,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个:“我留在山顶庙中了。” 顾因严肃而又诚恳道:“我想在他们面前,求娶阳沅为妻。” 第一二七章 西去 那日在万安军围山之前,鬼王带着残部逃往北面山区,一路撤回山东。 万安军放弃追击,留下部分精锐,其余则准备前往越国都城,与大部队在金陵城外会合。 等顾因和阿沅从庙中出来的时候,天空刚飘起雪花。 江南的雪,和江南的水一般,玲珑秀雅,一小片一小片从天际翩然而落,花瓣分明,晶莹剔透。 顾因牵着阿沅的手:“这是我们第二次订婚了。” “嗯。”阿沅乖巧略羞涩的回应。 上一次,算是私定终身,这一次,有父母作证,似得了他们的祝福一般,她内心妥帖无比。 二人从山上小路而下,越过密林,便能看见之前被倭奴所占,现在则是他们所住的房屋。 黑瓦白墙,沿山而筑,丛丛簇簇占了小半盘山坡。 “阿沅有家了。”顾因看着那曾经是阳府的房屋:“不知道是谁后来重新修建的。” 房屋外并没有大围墙,围住所有建筑,只一个一个院落,或毗邻相连,或错落分布。 像一所大宅,也像一个村落。 他们顺着山道,在院落间穿行。 “也许,是庙里的道长吧。”阿沅答着,轻轻叹了口气。 从疯道人口中,也只是证实了自己是阿沅而已,其他诸多事情,却永远堙没在过往的岁月云烟中。 她拉着顾因的大手,往前指着:“这里应该是待客的地方。” 那是一所坐北朝南的敞亮厅堂。 穿过厅堂继续往山上走,又指着一所两层小楼的院落:“这里应该是爹娘的院子!” 顾因点点头,拖着她:“走,进去看看。” 院中无人,地上还散落着一些锅碗瓢盆,或许是之前难民住过,或许是倭奴留下的。 阿沅有些惆怅,看又如何? 也看不到爹娘曾经生活的痕迹,墙是新的,家具是乱的,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 只能靠自己闭上眼睛想象,也许,爹爹曾在窗前给娘亲簪花,也许,娘亲曾在这院中伺弄山茶,也许,自己是在这个位置这个大床上出生,也许…… 她眼角静悄悄渗出一行清泪。 几许年华覆流水,空留粉墙无人对, 旧人故土无枯骨,唯见青山望阳梅。 顾因见她伤怀,不免有些懊恼,不该让她进这院落来。 替她拭干泪水,再拖着她往外走:“等事情都了了,咱们接了奶奶,上这里住。” “奶奶不知道愿不愿意离开村子。”阿沅果然移开了心思。 “我们带着小阿沅去请她,她一定愿意的。” “小阿沅?”阿沅有些莫名。 “小阿沅啊!”顾因抿着唇坏坏地笑起来,用手比划着:“这么一点点大的小阿沅!” 阿沅才反应过来,他是说他们的孩子! 不由飞红了脸,甩开顾因的手,匆匆往前走,嘴里嘟囔着:“哪有那么快!” 顾因紧跟在她身后,脸上的笑意越漾越开。 阿沅比雨良多了些女儿家的娇羞,比月娘多了些女儿家的温情,这才是她,真正的她,最好的她! 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顾师兄,你们在这儿啊!”香铃儿忽然斜里钻出来:“师父找你!” 她说完正事,又向阿沅挤挤眼:“你也一起去吧,嫂嫂!” “铃儿!”还陷在羞涩里的阿沅脸更红! 香铃儿笑得前仰后合,顾因揪了揪她双髻:“你等着,等我们给你找个妹夫,天天围着你笑!” 香铃儿忽的想起那天阴阳石的白光中做的那个梦,自个儿脸也腾地红了起来,圆圆的,红苹果似的,飞一般地往前逃去:“你们快点儿!” 阿沅在醒了之后已见过一次李宗主,李丹对她的事情,也都得顾因所讲,知道得比较清楚。 天下五宗,除了自身的阴阳宗,其他四宗宗主她都见过了。 乱世出英豪,这些平日里避世出尘的人物,都相继卷入这个天下漩涡中来,阴阳宗也不例外,她不也被奶奶给逼出来了么? 李丹对阿沅很是亲切,应该说,他对任何人都这般亲切,看似飘飘似仙,不同于凤姑的贵气自傲,没有鬼王的深沉阴冷,也不同于严宗主的逍遥出尘,相处起来则格外平易近人。 归元宗,总在江湖的边缘,若即若离。 说他们入尘吧,他们不显山不扬名,连江湖中都很少有他们的消息,说他们出尘吧,又带出了蜀国太子这么一个徒弟,宗主自己又下山领兵起义。 阿沅第一次见到李宗主的时候,便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李丹则答:“随心而已。”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荡气回肠。 最难的事情,不是控制别人,而是控制自己的心!懂自己的心,还能随自己的心,当真要无比强大才能办得到。 因此她在亲切之外,还对李宗主多了几分敬意。 李丹见他们来了,笑着招呼道:“我们的尤营长,非要等阿沅来,才肯喝茶!” 厅内除了李丹和三行翩翩香铃儿,还有一个故人。 正是那日在偶遇周宓的驿站中,遇见的五兄弟之一,那最年轻的汉子,年纪只比顾因略长,原来姓尤。 因轻功高绝,为人机灵,身手敏捷,已经在万安军的骠骑侦查营中任了营长。 他见李大将军如此说,忙站起身道:“小的尤五郎,一直想奉茶感谢……” 话说到此忽然顿住,呆呆地看着眼前人。 不是说来的是他们驿站中见到的那位阿秀姑娘吗? 怎的眼前站着的,是个貌若天仙,让人不敢多看一眼,生怕亵渎了的美娇娘! 阿沅微微一笑,向他蹲身福礼道:“原来是尤营长,小女子阿沅,那日在驿站中,不得已掩去本名本面目,还望尤营长不要见怪。” “不,不,不!”尤五郎结结巴巴道:“哪能,哪会见怪。” 忙又慌乱地捧起茶道:“小的早就想代哥哥们,敬姑娘一杯酒,多谢姑娘当日指点!现先以茶代酒,待万安军扬旗金陵时,再和姑娘好好喝上一杯!” 阿沅见他渐渐恢复了豪气,也不由开怀,举起香铃儿递过来的一杯热茶,道:“不如在巴陵扬旗的时候,再饮烈酒可好?” “巴陵?”尤五郎一震,愣愣地看向李丹,又看看顾因。 李丹看着顾因点点头。 顾因笑吟吟,按着他肩膀道:“坐下说话,你几个哥哥,已到金陵了吧?” 尤五郎点着头,思路还没理清,怎的忽然就扯到巴陵了。 顾因笑着道:“我们正想找个人往金陵送信。李大将军两日后,将启程赶往金陵,亲见越王,希望能让越王自动退位!” 他转头看看阿沅,意气风发道:“我则带余下部队,往西而去,直奔巴陵!” 尤五郎见他眼中闪着精光,坚定慑人,脑中嗡地涌上热血,想到万安军遍布江南,如此又要挥军西去,不由豪气万丈,道:“我们愿跟随顾将军去!” 第一二八章 水路 简单的行军会议之后,尤五郎先行下山往金陵赶去送上最新消息。 李丹在两日后,亲自往金陵而去,三行与翩翩随行。 顾因则前往金州镇江等地,整合新收编入万安军的义军与散兵,同时派出人往巴东与益州送信。 一切都在大孟的感知之外,悄然进行。 柳相关注着西线的战事,除了在收到鬼王的密保,大骂一声,一群废物之外,再没有更多对越国的兴趣。 对他来说,越国是早已舍出去的肉,至于倭国的人能不能啃得下,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虽然鬼王宗是靠着倭国东山再起,但是,在自己能够掌控中原的时候,倭国的支持,对他们来说,也算是可有可无的。 大不了等自己收了梁与湘,再慢慢吃下越国。 只是,月娘知道了真相。 她是怎么找去的?柳相百思不得其解,他自认为没有留下一丝破绽。 因此月娘给他的震撼,除了火中奇迹重生以外,还多了这个不解之谜。他不懂,想不通,而对于自己不懂的事情,总是能感到恐慌与畏惧。 难道真有老天爷在冥冥之中操纵这一切? 不,他随即打消了自己这个可笑的念头,他不信天,只信自己。 从流亡东瀛,到如今大孟权臣,这几十年,都是凭自己的本事一步步走过来的。 天宗鬼王宗合二为一,大孟的龙椅离自己一步之遥,区区一个女子,就算她拿自己当了仇人,又能如何? 他决定早日给予梁最后一击,恐夜太长,梦生变。 他在给鬼王的回信中,让他放弃倭国,到上京来,先合力对付梁再说。 对梁,他有百分百的把握! 毕竟,没了月娘这一颗棋子,他的棋盘上,还有很多棋子! 而被他恨得牙痒痒的月娘,不,现在是阿沅。 则在腊月二十八这一天,和香铃儿一起出现在长江边的汉阳城。 要从金陵西上攻越,就必须要用到水路,而走水路,就必须要面对一个庞大的水手巨兽,龙头帮。 自从确认自己的身份一来,阿沅再不带那张面具,不管去到何处,都坦然自若,不再藏匿那张曾被她憎恨不喜的脸。 一路行舟西上,也见惯了各种惊艳的目光。不过她发现,当她以平常心对待自己,再多奇异的目光,她也能坦然视之了。 是谓不是风动,是心动。 这长江水路还真是繁华,一路上大船小船不停,以商船居多,她大概能猜到,越国的战争,最受益的大概便是湘国长江流域的城市,源源不断的物资粮草运往东方,再有一船一船的银钱运回来。 而商船中,其中又以龙头帮标志的船只为主,她粗略估算了一下,照船只比例来看,龙头帮至少把控了长江上百分之六十的物运。 要达到这样的程度,得需要多少水手与船工!这些人,若是都用在为万安军运送物资、探送情报上,便是如天之助! 汉阳东濒长江,北依汉水,是数条黄金水道十字交汇的中心,码头沿江遍布,船只鳞次栉比,如幢幢水屋布于江岸,好一座繁华江城。 阿沅的船泊在汉阳最东的晴川码头,下了船,便是行行密布的牛马骡车,货担一箱箱堆码成山,人人匆忙而行。 完全没有年关将近的冷清,反而更加热闹。 香铃儿兴致盎然地东顾西看。 “汉阳自战乱以来,一直未受打扰,在现在的湘国,繁荣程度尤胜巴陵。”阿沅向她细细解说。 这也是她们为何要来这里,龙头帮的总舵在此地,如今年关将近,想来,龙夫人也会在家过年吧。 二人在码头雇了辆马车,一路穿街过巷,来到一间名“江上居”的客栈。 阿沅出发之前已经借顾因的人,向上京递了消息,借李昱怀的明义,在汉阳落脚。 江上居便是聚源的客栈。 阿沅向掌柜出示了李昱怀的名帖,掌柜忙殷勤将二人迎接进去,上好的碧螺春端上来,自己则往后院通报去。 李昱准等了很久了。 听说那阿秀姑娘要来汉阳办事,他特意从襄阳南下,赶了两日路,到此处迎接。 还不等掌柜的通报完,忙匆匆往客房而去。 刚进门,便欢喜道:“阿秀姑……” 话还没说完,只楞在原地。 这是谁?这二位姑娘都如此面生,他保证从未见过。一位灵动娇俏,机灵可爱,另一位,如河畔洛神,如月宫嫦娥,朱颜如玉笑靥如花,令人一见难移,过目难忘! “二位姑娘是?”他迟疑地问道。 “李二公子,你怎的在此?”那秀妍绝伦的姑娘起身问道。 “你们?”李昱准张口欲言。 阿沅忙笑着解释:“小女子正是阿秀,本名阳沅,公子叫我阿沅即可。上次相见,迫不得已用了假名假面,还望公子见谅则个!” 李昱准一张嘴张得更大,阿秀!这就是那个貌丑不堪的阿秀! 他想起那金砂河中,自己见到过她一双玉笋般秀足,恍然大悟,是了,这样的脸,才是那样一双脚的主人。 他心下一阵怅然,仿佛自己错过了什么。 又止不住地欢喜,道:“阿沅姑娘!你于我们聚源有恩,听大哥说你来此有事,正好我在襄阳,便过来看看,若有什么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姑娘请尽管吩咐!” 不待阿沅回话,又拿出一封信,递过去道:“这是大哥传来的上京信报,想着姑娘快到此地了,托我带来。” 阿沅拆开来,打开一看,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再将信递给香铃儿,对李昱准道:“二公子在襄阳,想必更早就知道了。” “忠亲王与周大将军大胜梁军,将梁军逼退至十堰,离商洛已经不远。金将军则和杨昌烈僵持,双方各有胜负,直到梁军南线不支,杨昌烈率大军回防商洛,金将军乘胜追到洛南!” 李昱准欠一欠身笑着回道:“正是!孟军此次大胜,梁王大骇,现下连蜀国境内的军将都悉数招了回去,就怕孟一举攻到长安。” “若孟真的追过去,怕是正中杨昌烈下怀!” “哦?”李昱准虽不懂军事,但也能看出来目前形势对孟大好,怎的又不能追过去呢? 阿沅仍是那般恬静如水的模样,只是比起当初的阿秀来,言语间更如一道风景,看了令人赏心悦目。 第一二九章 相见 孟千秋也是这个意思,不能再追。 周大将军则激动不已,眼看三路大军就要在商洛城外会合,梁则一溃千里,为何不能追? 孟军气势正盛,若占了商洛,就像断了长安一个犄角,打开了进入关中的大门,多好的机会! 当然孟千秋不会出面与他解释,出面解释的人是忠亲王! “将军不要忘了,在襄阳我们对上的人,可不是杨昌烈!”忠亲王老而弥坚,在战场数日,他反而如鱼得水,满面红光,嗓子都亮了不少,头盔上的红缨随着讲话的抑扬顿挫,左右晃动,全身英气勃勃。 这样的忠亲王,并不是周大将军喜欢看到的。 周大将军假意笑着道:“王爷怕是太久没带兵,对自己的信心便不足了,梁虽有杨昌烈,我们孟可是三路大军啊?” 忠亲王毫不客气地朝他瞪着眼训斥:“你儿子那莽撞跟你倒是一模一样!” 一提到周宓,周大将军就哑口无言,气得直捋胡子。 忠亲王接着道:“你以为金佐堂顶得住杨昌烈,我们三路军就更没问题?你也不看看,那时的杨昌烈,和这时的杨昌烈,又怎能相比?” “杨昌烈在洛南时,正是梁王猜忌他之时,只给了他一万兵,他能顶住金佐堂三万人!要不是我们这边遇到些废物打得快,他们二人谁能抗到底还不好说!” “我看那杨昌烈本来就有诱敌之意。梁王对襄阳之战不清楚,杨昌烈带兵打仗那么多年,不可能不清楚襄阳的是些什么货色。” “他可能早就预料到这边会败退,就必定会在商洛附近做些功夫。而现在呢,梁国上下,不光是梁王,在军中,杨昌烈的威信可算是达到顶端,他又已经坐回了梁国大将军的位置,统率五路军马。那可不是襄阳那么好打的。” 一番话一直说襄阳的敌人都废物,那就是说他们打了胜仗,也没什么好得意的,而自己儿子周宓,连这些废物都打不过,岂不是比废物还废物? 周大将军一气,恨不得揪下几根胡子,又生生忍了下去:“若是错失良机,等他们蜀国境内的大军也集结起来,怕是更难了!误了事,柳相那边,可别怪我没提醒过!” 忠亲王听他拿柳相威胁自己,翻了翻白眼冷哼道:“你只管上书领功,柳相在想什么,怕你还没搞清楚!” 周大将军气得,当场就立即回营,给柳相去了一封密报,说了自己乘胜追击的打算,说了忠亲王的不配合。想想离京之前,丁先生的那些话,心内不免有些忐忑。 自己打了胜仗,也不知道对周宓到底会有些什么安排,继续闲散他?还是让他在兵部占个坑? 便又提笔给周宓去了一封信,让他没事就请丁先生来府上坐坐,多聊聊。 阿沅和孟千秋的看法不谋而合,杨昌烈并不是软柿子,梁国铁蹄也不只是传说,只不过杨昌烈的兵,也许只有在他手下,才能变得那么英猛无敌。 阿沅说完,李昱准首先大喜:“梁国从蜀撤兵,那我那矿山!” “是。”阿沅看着他微笑道:“恭喜二公子,终于能摆脱苛捐重税了!” 李昱准起身抱拳,向阿沅一揖到地:“半年前,姑娘曾金口玉言,说李某担心之事,当会自解,真是,神仙判词一般!” 香铃儿在一旁打趣道:“李二公子的谢礼也不必太重,将这汉阳城好吃的好玩的尽数招待就可以了!” 李昱准忙醒悟道:“正是,正是,尽顾说话,还没为二位设宴接风!二位姑娘请,咱们江上居的鲜鱼锅堪称长江一绝,请!” 江上居,顾名思义,居于长江之上。 一丛水榭屋舍沿江而筑,内布置成酒食厢房,厢房间以水廊相连,廊上可见水中游鱼浮动,乃是特意放置的鲜鱼,大的足有十余斤,小的也有两三斤,正是长江上肥美可口的花鲢、乌江、青鱼,客人可以在游廊上择鱼选之,也可以以钓竿享受垂钓之乐,上钩哪条吃哪条。 鲜鱼现杀现做,以鸡汤鱼汤做底,辅以鲜料调之,至于炭火之上,铜盆之中,鱼片薄如层雪,焯烫即熟,再蘸以作料,鲜香非常,入口即化。 阿沅吃素,只在锅中捡些笋片、白藕之类,香铃儿则是吃得香汗淋漓,满面红光,喜不胜收! “姑娘到汉阳,可是为何事?”见阿沅放下双箸,饮了茶,李昱准方问起正事。 “想与龙头帮商议一些事情。”阿沅想到龙头帮的哑夫人,不由心中微叹。 “那要李某去投名帖求见吗?聚源在江湖上也有些地位,他们还是会见的。” 阿沅见他脸带傲气,言语又无比谦虚,不由扑哧一笑:“李二公子太过客气,李家在江湖上何止有些地位,中原商行首富,除了李家,怕有人难争其二吧!” 李昱准见她娇笑出声,如见芙蓉花开,娇妍芳艳,美不胜收,一时看呆了眼,等回过神来,方不好意思道:“不敢当不敢当!那李某明日便去投帖?” “不麻烦二公子。”阿沅收了笑道:“阿沅已经备下名帖,公子派人帮忙送过去即可。” 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张帖来。 李昱准接过一看,简简单单一张白帖,下面落款为,良雨良。 不由奇怪,这样,龙头帮就能见他们? 不过对阿沅的事情,他不做多问,也百信不疑,便点点头道:“在下马上派人送去!” 龙头帮的回应相当地快,快到让李昱准惊讶不已。 正是年节时候,江湖上来汉阳送帖投拜的人想必不少,怎的对一张白帖,回应得如此迅速。 龙头帮说他们夫人就借江上居厢房一用,见见故人。 晚间,华灯初上时分,江舟渔火星星点点,如星辰落水,将整个汉阳点缀在一片水山环绕的珍珠玉带之中。 一辆华贵小巧的马车停在江上居门口,一个美艳动人的女子披着孔雀翎的狐狸毛大氅,袅袅娜娜进得院来。 李昱准怕龙头帮有什么陷阱,执意要在隔壁厢房守候。直到听手下来报,来的只是那哑巴夫人,且只身一人进了厢房,方放下心来。 龙夫人进了厢房,解了大氅,先对着窗前静坐那人跪拜下去:“娘娘!” 哑巴,真的开口说话了! 第一三零章 旧恩 那龙夫人不但开口说话,且满脸是泪,梨花带雨一般,望着阿沅,哽咽得再说不出话来。 “云裳,谢谢你!” 阿沅伸手将她扶起,拉了她上榻坐上,又递过去一张月白绢帕。 “你知道的吧,我都想起来了。” “是!”龙夫人仍止不住泪,呜咽道:“奴婢,真替娘娘高兴!” 若说身为月娘之时,还有人对她是真心相待,就该是云裳了。 云裳是从小随她一起长大的婢女,五岁时被柳相送来道观,作为她的婢女,后来和她一同入杨府,再一同入宫。 称呼了十几年,早已习惯,仍然叫她娘娘。 想来当初应该是柳相派来监视她的,所以在她出事之后,云裳仍然在天宗留了下来,并成为龙夫人。 “我早已不是什么娘娘,从来也不想做什么娘娘,如今你叫我阿沅吧。你是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真正的龙夫人呢?”阿沅来不及说自己的事情,先问道。 原来的云裳虽也清秀漂亮,却不是长成这样的。 变了样貌,成了哑巴,潜伏在龙头帮,天宗的棋子,可真不少。 云裳止了泪,仍喃喃道:“知道娘娘,阿沅您出事之后,奴婢那时已经被宗主从宫里带了出去。奴婢还以为,此生再见不到娘娘了!” 她又哽咽下去,整了整情绪,才继续道:“奴婢苟活了下去,后来宗主派了新的任务,扮作龙夫人,将龙头帮置于天宗控制之下。那龙夫人被抓来,脸皮被整张剥下,因为奴婢脸型与她有几分相似,便植到奴婢脸上。” 她语调如常,阿沅也熟知天宗的行事风格,只香铃儿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胳膊鸡皮疙瘩直冒。 “龙帮主在那时已经被刺伤了,本来宗主想让他死,也亏他命大,竟活了下来,宗主便改变主意,留他一命,让那些他的旧部仍然能忠于我,而我则负责让他,一直不能好起来。” 云裳说着,脸上露出无奈一笑,她用了什么手段,阿沅猜也能知道七八分,就如同当年天宗控制韩桐一样。 “现在帮内换血已经差不多了,那年娘娘你们行船东去的时候,我们借机除了副帮主,再安插了自己的人,如今,龙帮主的旧部已经去了七七八八,天宗接手已经完全没有问题。我也可以走了!” 她说着,殷切地看着阿沅:“娘娘,你回来吧!宗主一直念着你,再说了,柳相也毕竟是您父亲,只要你回来,宗主一定很高兴的,奴婢也愿意继续伺候娘娘!” 当初与柳相传递消息,云裳是直接向她覆命的一环,所以她是除了凤姑之外,唯一知道自己与柳相关系的人。 阿沅轻叹一口气,看着抹干眼泪又笑起来的云裳,她对自己的感情是真的,她对天宗的感情,也是真的。 她无奈道:“云裳,你知道我当年是怎么死的吧?” “是,被火烧。”云裳说着,也心有余悸地说不下去了。 “那你知道,是谁往柴堆上投下第一把火的吗?” 云裳看着阿沅寒冰一般的眼神,竟不由轻轻打了个颤:“是,龙卫亲军?” 龙卫是孟王身边最贴身的禁卫军。 “不是。”阿沅轻轻摇了摇头,定定地看着她:“是柳相。要我死的是他,不是孟王。” 云裳睁大眼睛:“这,这怎么……” “怎么可能是吗?”阿沅站起身来,临着江边望出去,当初也是这样的江边,云裳那一声月娘,让她起了怀疑。 “我以前也想不通,觉得不可思议。”她为此辗转纠结了多少个日夜,只是想知道,为何父亲要这样对自己的亲生子女?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不是说我现在叫阿沅吗?你知道这名字吗?”她转过身,眼神蒙上一层水雾,嘴角微微含笑,看着云裳。 云裳不解地摇摇头,还陷在柳相亲手杀死女儿的震惊中。 “这名字,是我爹娘取的。”阿沅说道爹娘,心中一暖,声音转瞬又变寒:“柳相,根本不是我父亲。他那么骗我,只不过要我死心塌地入宫乱政而已。” 云裳大惊,忍不住也站起身来,扑过去抓着阿沅的手:“娘娘!” “叫我一声阿沅吧,我喜欢这个名字。”阿沅握着她胳膊。 “阿沅。”云裳迟疑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辗转千里,才找到身世的答案,不过这样就不惊奇了。哪有真正的父亲,舍得将女儿作为棋子,用完即废?” 云裳本就可怜阿沅,修道十年,入宫四载,却在快要功成之际,丢了性命,只没想到,这从一开始,就是设定好了的局,而阿沅,是一颗早就注定要被吞食的棋子! “阿沅!”她不知说什么好,她们看似主仆,而关系胜似姐妹,所以当初,即使凤姑想要置阿沅于死地之时,她宁愿冒着被发现处死的危险,也要救她。 在送她们前往巴东时,她确实没有动任何手脚,梁军的陷阱,连她都不知道。 在阿沅被凤姑囚禁于巴陵时,是她通风报信给了顾因,让他们及时救出了阿沅。 她一直以为是因为阿沅帮了孟千秋,所以触怒了宗主,却没想到,阿沅早已成了一颗弃子。 阿沅看着她,淡淡道:“如今你清楚了我的立场,你还会帮我吗?” 云裳茫然地看着她,怜惜又无措。 阿沅似将她的反应早已料到,拉了她到榻上坐下,继续道:“你可还记得,我们刚出山,入杨府的时候。曾经遇到一个妇人,口口声声说你是他的女儿,追到杨府要人。” 云裳想了想,点点头:“是,后来宗主说她是疯的,怕被她扰乱计划,派人杀了。” 阿沅道:“不瞒你说,我查自己的身世之时,也查到了天宗一些事情。天宗这么多的貌美孤身女子,当真就是孤苦伶仃漂泊无依的孤女,被天宗收养的么?” 云裳迟疑道:“当然有些是收的,有些是买的。” 她就是五岁时候,被叔叔卖给天宗的,再小些时候,跟着叔叔,吃不饱穿不暖,还受堂哥欺负,至于父母,叔叔说因灾荒年早就饿死了。 “我却听说,天宗选弟子,都要挑资质万中无一的,所以,那般齐整的一颗颗好棋子,可都是他们亲自挑上来的。所以,再想想那当日追着你跑的妇人,口口声声说她女儿和你一般,左耳下有颗朱砂痣,你就不曾,对自己的身世有过怀疑么?” 第一三一章 选择 云裳被她一说,顿时浑身如堕冰窟,一阵寒意漫上来。 自己当真也是被从父母身边带走的? 她忽然想到一事:“那,可是,那妇人已经……” “那妇人没死。”阿沅道:“师父让我去动手,我一时心生慈软,放了她一马。当时想,只是个丢了女儿的可怜人罢了,何苦取人性命呢?便将她带到益州城外一处荒村,随她去了。” 云裳的手轻轻颤动起来:“莫非,莫非真的。” “你若不信,可在宗内打探打探,丝娘们都是怎么来的。” 云裳心中,早已对阿沅的话信了七八分。 她说的没错,哪里去找那么多个个美貌可人的孤女。她知道丝娘,天宗的弟子,除了嫡系以外,还分丝娘,卫娘和花娘。 资质最好的丝娘,都是去王公贵族身边,或卧底或行刺或筹谋,其次的,像她这样的,也都是江湖上有名望有利用价值之地,或是达官贵人家中。 卫娘则是专责习武,不习媚术;花娘则是在各地妓馆内,刺探消息,略习武功,主习媚术。 只是她从未想过,自己是有爹娘的! 阿沅见她呆愣愣没了反应,轻叹一声:“以仇为亲,这种感觉,我懂。” 云裳喃喃:“我得去找她,我得问清楚,若我有爹娘,那个叔叔又是怎么回事?” 她只记得有叔叔,关于父母的记忆,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你相貌已变,她还能认出你吗?” 云裳闻言,脸色一变,忍不住又流出两行清泪。 “天宗如此泯灭人性,荼毒多少人家,害人失女,甚至家破人亡。你还不知,或许是我这个棋子的作用格外重大,天宗将我抢走之际,一把火,烧了我家,爹娘亲眷,统统葬身火海。只除了,一个哥哥。” 云裳又伸手过去,握住阿沅的手,心中酸楚凄苦,涩涩发疼。 她忽听得阿沅说有一个哥哥,脑中闪过一件事,忙道:“倒是有人打听过你!” “什么?”阿沅惊讶道:“谁?” “那时你刚被送入大狱,我在宫中等着宗主派人来接,宫中一个浣衣局的小宫女找到我,说有个男子想打听丽妃娘娘下落,若有消息,可付五百锭金!” 五百锭金!这些钱,足以买下一座城了! 谁那么有钱,有那么迫切地要打听她的下落? 云裳之所以记得,就是因为那酬劳太过可怕。不过她当然不会说出去,后来那宫女有没有在别处打听得知,她就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那男子是何人,又为何要打听阿沅。 阿沅则一颗心扑通跳起来,是哥哥!一定是哥哥! 那时候唯一关心她的男子,一个该是孟千秋,可他自身难保,以去了蜀国,还是云裳帮忙找了人成他的替死鬼,顶包替他上了刑场。 那另外一个,唯一的可能,就是哥哥了! 五百锭金!能拿出五百锭金的,天下想来也没有几人,会是谁呢?阿沅这么想着。 一旁默默无言的香铃儿也想到了,忍不住跳起来:“一定是阿沅哥哥!” 云裳惆怅道:“可惜那时,我没动别的心思,没去打听那人是谁,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香铃儿掰着手指道:“能拿出五百锭金的,非富即贵,等咱们一统天下之后,一家一家富商挨个儿找过去!” “一统天下?”云裳愕然张大了嘴。 阿沅定定地看着她,点点头:“是的,从天宗和柳相手中,将天下抢过来。云裳,你要决定,是帮天宗,还是帮我。” 云裳骇然望着她,就算她想到自己可能是天宗从父母身边抢来的,可是和天宗作对,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阿沅当然知道她心中的犹疑,是以刚才说了那么多,就是希望她能认清,天宗对她们,没有恩,只有仇!只是几句话间,就想让一个人改变原有的信念,太难了。 她看着她诚恳道:“就算不帮我也没关系,我们今日的见面,只要你的人不说,天宗不会知道。还有,益州城外那个荒村,我会把地址给你。龙头帮在益州有人,想来你去查找也非常方便。” 云裳默默退回榻上坐着,沉思不语。 阿沅轻叹一口气:“数日之内,会有一支大军经过长江,我不是非要你帮我,但为了你的安危,也为了少些人送命,你最好,让龙头帮的人不要插手。” 云裳又一次愕然,大军!此时孟梁酣战之际,还有哪里来的大军! 连龙头帮都不知道! “阿沅。”她轻声喊道:“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只是龙头帮内,还有不少柳相的人。” “鬼王宗的人。我知道。”阿沅点点头。 “鬼王宗?”云裳的眼神又迷惑起来。 “是,还没告诉你,柳相的真实身份,他是上一代鬼王之子,这一代鬼王的兄弟,也许就是他牵线,鬼王宗与天宗合作,准备瓜分天下。” 云裳喃喃:“怪不得!所以,我怕龙头帮的人,我不能完全控制。” “你是对龙头帮有感情,还是对龙帮主有感情?”阿沅忽然问道。 云裳心头一震,讶异地看着阿沅:“你怎的,问这个?” “因为对你了解。”阿沅微微一笑:“其实你是多情的人,虽然我们从小修习忘情之术,又有几人能真正无情呢?你看你对我,一直以来都是情深意重,直到此刻。” “而你对龙帮主,刚刚你说到负责让他生不如死的时候,那带着苦涩的一笑出卖了你。你对他,是有情意了吧。” 云裳听着阿沅的话,一张脸变得惨白,静了半晌,方道:“若是以前,我必不会告诉你,因为这违背了宗内教义,违背了我们修习多年的心法。而对目标者生情,更是大忌,违者将受宗内一等责罚。” 一等责罚,剐皮剔骨,尸不如穴。 她抬起头幽幽地看着阿沅:“可现在,我反而可以轻松地对你说了,因为你已不算天宗之人。” 她惨然一笑,微微点头:“是的,我敬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又对我百般柔情,虽然,那柔情,可能并不是对我。” 她说着,低下头去:“所以我不希望,自己结束这个任务,我希望我一直有利用价值,龙头帮也一直有利用价值,那样,我便能一直,做龙夫人。” 第一三三章 办法 隔两日,阿沅在汉江畔一所宅院内见到了龙帮主。 她细细查看过龙帮主双腿,比之忠亲王的情况还更好一些,一来他更年轻,即使躺了几年,经脉血肉还留有部分活力,二来云裳日日替他施针,虽没让他好起来,但也没让他更坏下去。 “……就照这样,你一日针三遍,再配以活血药汤泡浴,七日之内,便能见效。”她教云裳如何运气施针疗伤。 云裳与龙帮主皆大喜过望,没想到在阿沅看来,他的伤势如此简单。 龙帮主当即抱拳弯身,感激淋涕道:“这一谢,谢姑娘对龙某及内子的点化。” 说罢看了云裳一眼,再一弯身:“这一谢,乃是谢姑娘救腿之恩!” 又第三次弯身:“这一谢,是替龙头帮谢姑娘!若不是姑娘指点,龙头帮怕是过不了多久便不存在了。” 云裳也随着他朝阿沅深深相拜。 阿沅微微屈身回礼道:“这是帮主和云裳福缘深厚。不过,要整顿帮内,还需一番功夫,阿沅还有要是,恐帮不上忙。只盼帮主多忍耐几日,也就七八日的功夫,便可放心了。” 她又向云裳道:“你也一样,等那时候,你便可以尽情开口说话了。” 云裳忐忑不安地看着她:“七八日,你有把握吗?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多个人,好歹多分力!” 阿沅摇摇头,轻轻握住她的手:“你放心,还有逍遥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早已开始动手了。” 从宅院内出来,已是午时过后,街上不时传来炮竹声,噼啪震耳,喜气隆隆。 龙帮主与云裳要留阿沅守岁,阿沅却一刻不愿多耽误,向他们借了船,决定连夜启程。 回到江上居,宅院内已是鞭炮声阵阵,夹杂着红光和阵阵欢笑,满地的垂髫小童跑来跑去,捡着藏在纸屑中间被人捡漏的大铜板子! 见她回来,香铃儿和李昱准都迎了上来。 “姐姐你没看见,刚才李大掌柜撒钱呢,满满两大簸箕铜板,我一个人便抢了两贯!” 李昱准难得笑得如此开怀,一改平日里的沉稳,斜睨了香铃儿一眼:“你还说,亏你好意思,功夫那么好,还跟一伙小孩抢铜板。” “喏!”他说着,伸手掏了两个小金鱼出来,黄灿灿,晃得人眼花:“给你的,压岁钱!” 香铃儿睁大眼,不敢置信道:“真是给我的?” 说完又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太贵重了!虽然你有钱得不得了,可无功不受禄,公子您还是赏我铜板吧!” 李昱准尴尬地缩缩手:“不贵重,拿着玩儿好了。” 香铃儿吐吐舌头:“你给了我,将来我可要给李小公子回礼的,到时候,上哪儿找那么多金子去给压岁钱呀!” 说完,一溜烟儿跑了,和满地捡钱的小孩子们闹成一团。 “她呀,还跟个小孩儿一样。”阿沅无奈笑道。 李昱准眼神追着她,轻声道:“赤子之心,却是难得。” 阿沅心中一动,看着李昱准:“二公子可是有藏娇之心?” 李昱准俊秀的脸色涌起淡淡的红潮,颇不好意思垂了头:“我比铃儿姑娘年长不少。” 阿沅却觉得不错,李昱准俊雅沉稳,为人踏实,倒是一个好归宿,只是铃儿。 她皱了皱眉,铃儿野惯了,婚姻之事,怕她根本就没想过。 李昱准则颇为严肃地看着阿沅道:“不知阿沅姑娘以为何?” 阿沅见他心诚,抿嘴一笑道:“你也看见了,铃儿的喜好和一般姑娘不太一样,不过若是有心,她也省得,这一路上,二公子可好好相处一番,到时候,我再替二公子问问。” 李昱准大喜,他初见阿沅时,是惊艳,不过她太好,好得似天上神仙,让人自惭形秽,不敢与之比肩。 后来则渐渐被香铃儿开朗心性吸引,这猫儿眼的姑娘,总是笑嘻嘻,做事爽朗不拘小节,活泼中带着几分可爱,与她靠近,便能跟着开心起来。 此次阿沅二人去巴陵,他也求着一路同去,大好的机会,自要好好表现一番! 一艘小型客船在守岁的炮竹声中离开了汉阳晴川码头。 遥远的上京城中,也有人没有好好守岁。 周宓已经摔了两个花瓶,一套茶盏,丁巳还没来。 周夫人的婢女从外院回来,悄悄到里宅中回话:“大少爷去柳府送礼回来之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中。” “宁儿有没有话带回来?”周夫人急切道。 “暂时还没有,夫人不用着急,初二姑娘就回来了,到时候您再仔细问问。” “可知道柳相都和大少爷说了什么?” 婢女摇摇头:“说见柳相的时候,大少爷的仆从一个都没让进,大少爷出来就脸色铁青,什么话都不说,回来就让去请丁先生。” 丁巳本来想陪着丑婆婆守岁的,见周府的人来得这般急,忙匆匆跟了出来。 天空飘着小雪,映衬着大年夜夜空中不断绽放的烟花和炮竹,更增添了几分喜庆吉祥,来年必是个好年。 可周宓并不这么想。 “丁先生来了!”门口仆从通报道。 “快请进来!” 丁巳刚进门,周宓便迎上去抱拳道:“丁先生金口铁断,都说中了!” 周宓刚回京的时候,就召丁巳见过几次,丁巳早有阿沅嘱咐,对周家的形势一清二楚。 当日周宓问周家家运,他的回答和阿沅的一般无二,周宓虽仍半信半疑,但见他与那丑女说的一样,又有父亲对他多加看重,便对他多了几分放心。 后来他到兵部代职,只是落了闲,柳相几乎是对他不闻不问,和丁巳说的差不离。便常叫了丁巳来,饮酒吃茶。 前些日子,周大将军大胜的消息传来,他本欢喜万分,丁巳却说,他恐有一难,一直未躲过,怕是近日要应验了。 只因之前有周大将军顶着,如今周大将军自己立功,周家便被摆上了油锅柴顶,火烤油煎。不是锦上添花,却是火上浇油。 当然,丁巳是阿沅告诉他的。 周大将军此次出征,结局早在她之前的卦象中。 若胜,当然也是非胜不可,胜了,周家的富贵也基本到头了,利用价值已接近尾声,再没有进一步的可能,柳相还会对周宓百般打压,以防周家借势而起。 若当真败了,周宓更要被拿出问罪,金佐堂的账还没算呢。 周宓还以为,父亲立功了,周家长脸了,自己也能落点好,对丁巳的算卜,不以为然。 没想到,丁巳的话,果然应验了。 第一三四章 弃爵 周宓与丁巳让了座,脸色暗沉,黑似锅底:“今日柳相说,看在姻亲的份上,提前告诉我,孟王已知道当日金佐堂的事,非常不满。之前对我散而不惩,乃是怕父亲在外带兵,军心不稳。如今南线战事已妥,孟王便有了惩处周家的意思,功有赏,过要罚。先生可知,怎么赏,怎么罚?” 他一双略重的青眼盯着丁巳。 丁巳胸有成竹道:“是孟王的意思,还是柳相的意思,想必周小将军比小的更清楚。赏,必有金银等重利,那只是虚的,罚,才是真的。至于怎么罚,横竖是想夺你周家兵权而已。” 周宓冷哼一声,宽肩一抖:“丁先生看得透彻,果真是容不下了!年后朝会,孟王便要当庭问罪,柳相让我,最好先有个心理准备。” 他满怀期待地看着丁巳,似看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先生之前曾说过,有办法使我周家避开灾祸,此时,这个办法,是不是可以说出来了!” 丁巳微微一笑,放下手中杯盏,略整理整理腿上皱衫,好整以暇道:“其实早在夏天的时候,丁某便已和周大将军说过,若想避祸,很简单,离开柳家即可。” 周宓眉头跳了跳:“可如何离开?如今我妹子已是柳家妇,难道我周家举家告老还乡不成?” “不,不不。”丁巳摇头道:“周家要做两件事,第一,弃爵;第二,推柳相为帝。” 哐啷! 周宓吓得蹭从椅子上弹起来,长袖拂到茶杯,那茶杯滴溜溜在桌上打了个圈儿,还是掉到了地上,摔个粉碎。 第二个被摔碎的茶杯。 外屋的仆从听得动静,也不敢进来。 屋内寂静无声。 周宓大口喘着气,瞪着丁巳:“丁先生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丁巳看着地上的茶盏残片,似没听到周宓的提问,啧啧两声,摇摇头:“可惜了,上好的钧瓷!” 说完立起身,朝周宓抱拳道:“摔盏送客,那丁某先告辞了。至于丁某的建议,周小将军当然要和周老将军好好商议商议,不过,周家要想留下来,就得有留下来的价值,周小将军,您说是也不是?” 说完,一躬身,甩甩长衫,往门外走去。 柳府的守岁人,心情倒是不差。 柳相国送走了宫中来的内侍,让人将赐礼搬走,自己则与儿子离了家宴,在宴厅一旁的暖阁内,细细品着茶,守着岁。 “周家的信送出去了?”柳相搓着手中一对油光可鉴的狮子头核桃,闲闲靠着椅背坐着,难得的清闲。 “是!”柳从浩不敢懈怠,依然恭敬答道:“周宓回去之后,便请了那姓丁的卜卦先生去府上,那丁巳走了不久,信便送了出去。” “叫人盯着。看看他们的反应,若是聪明,说明那丁巳也是个聪明的。”柳相干脆闭上了眼:“若是不聪明,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柳从浩点点头:“女人而已,儿子明白,那避子的药也没停过。” 柳从浩知道,如果要对付周家的话,周宁是必然留不了的。对他来说,无所谓。 当初娶这个女人,也不过是因为她周家的兵权,如今周家听话倒还好,若是不听话,留她也没用。 “唔。”柳相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屋子有静了下来,只有桌上莲花炉鼎飘着袅袅青烟,檀香冉冉。 他忽然又睁开眼睛:“你叔叔有消息了吗?” “还没有。”柳从浩答道,他的叔叔,自然就是鬼王了。 “按时间算,他应该是这两日到长安。” 柳相又“唔”了一声。 鬼王弃了倭奴,到上京来,也是他的意思。 暂时,他们不需要靠倭奴才能做事,那些异族人,随他们折腾去,中原这块肥肉,自己先吃下肚再说。 如今梁已经紧张起来了,要打,他是不怕的。 只是若打起来,不免浪费时间,越国的义军还在折腾,他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那龙椅,在他眼中,一天天火热起来。 他决定用最后的棋子,将梁王一击即中的棋子。 谁也阻止不了他,包括月娘。 想到月娘,他的好心情凭空多了一层阴云。 这是一枚失控的棋子,一次又一次逃出他的手掌心。在他得知月娘寻到身世之后,本还有一丝恐慌,可后来见她依然在南边杳无踪迹,便放下心来。 她知道真相又如何?一个已死之人的话,谁还信?她武功再高又如何?一人何敌千军万马? 不过万安军。 他的手狠狠捏住了八仙椅的扶手,等梁垮了,他就要名正言顺地开始收拾那些刁民! 用他的国号,他的旗帜,他的军队! “轰轰!”“噼里啪啦!” 窗外的炮竹声渐渐成片,吵得人耳朵一刻不得宁静。 他不觉喧嚣,反而愉快起来,嘴角轻轻带着笑,似听到了自己坐上了最高台阶上那把黄澄澄椅子的礼炮。 三日后,阿沅等人到了巴陵。 巴陵城热闹依旧。只有带些残破的宫墙,还留着去年那场激烈战场的痕迹,九丈墙,百里长。 阿沅轻轻将手贴上去,那墙,想来是带着韩芝的鲜血。 若当初她不护在顾因身前,顾因也不一定会死。 但是她护了,那她便是为了顾因死的。 虽然阿沅从不曾问起关于韩芝的事情,但她知道,顾因会有歉疚。 他即使对她没有爱,没有那种超越男女的感情,但他会有歉疚。 就让他偷偷歉疚去吧! 毕竟自己心中,也有那么一丝歉疚。 如果不是她,韩芝的命运是不是会不一样,湘国的命运呢,是不是也会不一样? “你来得很快!还没到春天。”一把熟悉的如生铁的声音传来。 阿沅略侧头,便看见了身旁一辆缓缓驰来的马车,赶车人头带笠帽,脸容沧桑,任谁看来,都是一个风里雨里跑了几十年的老车夫。 阿沅微微一笑,踏上了车,钻进车厢坐罢。 “宗主好久不见!” 她刚进城,便发现了严宗主留下的暗号,将香铃儿与李昱准留在聚源的客栈之后,独自出门来赴约。 严宗主的声音从驾车座上传来:“你来得正好,我打算两日后动手。” 第一三五章 制香 马车在巴陵城的大街小巷穿梭而过,年的热闹尚未散去,街上行人纷纷,冬日的日头晴好,就着阳光喝酒的,闲聊的,走街串巷的,一群群人聚而不散,享受着一年到头为数不多的几日闲散与安逸。 阿沅与严宗主也似闲聊般,语声低低,意态懒懒。 “宗主要动的,是天宗还是韩今是?”阿沅也低语,声音从车厢帘布飘出去,正正好落在严宗主耳朵里,旁人则听不到半分。 “阿沅的意思呢?”严宗主的声音也同样不急不缓地回过来。 他已不叫她姑娘,直接称她阿沅,多了几分自己人的味道。 “不瞒宗主,阿沅越国之行,非常顺利,等大军到时,再动韩今是不迟,宗主意下如何?” “哈哈哈!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比我想得更深,走得也更远,那天宗这边,是不是不能打草惊蛇?” 阿沅点点头:“是!” 和聪明人讲话就是好,不用多费口舌:“不能让一个多嘴的将这消息传出去。” 严宗主脸上闪过一丝冷酷地笑,他有很多年没做这种事情了,手有些痒:“当然,一个不留。” “不,宗主。”阿沅道:“我的意思是,留活的。” “噢?”马车微微缓了缓,想是驾车上手上使劲儿,拉住了缰绳。 阿沅坐得丝毫不动:“那《天香谱》,宗主是否未细阅过?” 严宗主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看是看过,不过那制香要占时占地占风,我看了无法制作。这其中,可是有好法子?” 阿沅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平常未有的金石冷声:“最迟明日午时,必会给宗主答复。” 阿沅回到客栈中时,却没见到香铃儿和李昱准。 客栈掌柜来报:“二公子带着香姑娘出去了。” 话还没说完,门口便进来两个人,不是他俩还是谁? 香铃儿挺着滚圆的肚子,打着饱嗝儿道:“阿沅姐姐,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这巴陵好多好吃的,我觉得我能吃上三天不重样!” 阿沅看着她一脸娇憨,不由微微笑,想到当年自己出山之时,也曾盼着到山外日夜吃些不重样的美食,若一直是良雨良,倒也不错。 李昱准跟在她身后,一脸宠溺:“让你留着慢慢吃,你非得一晚上吃四五家店,当心肚子撑疼了!” 阿沅拍拍香铃儿肩头:“不怕,晚上给你找些事情做,消食。” “做什么?”香铃儿瞪大了眼睛,好奇又期待地看着阿沅。 阿沅总能给她惊喜。 “制香。”阿沅从衣襟里掏出一卷册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啊,这个!”香铃儿喜得眼睛弯成月牙儿,搓搓手道:“我喜欢!不过这吉时吉方位的,铃儿不懂啊!” 阿沅抿嘴一笑:“当然还有我做你助手。” 她又朝李昱准道:“还得麻烦二公子,去你家香料铺子和药铺中,备些材料来!” “檀香一两,龙脑半钱(另研,香成旋入),白芷、柏子各半钱(法制),橘叶一钱,窨过的桂花一钱,菖蒲二两,粘粉两钱,炭皮末、朴硝各一钱,生蜜拌匀。”香铃儿捧着香谱念道。 “没有窨过的桂花,只好用桂花香粉代替。”阿沅一面查看着李昱准购置来的各种原料,一面道。 “金木吉时,生水之位,借白风,请天罡阵。”香铃儿摇摇头,皱着眉头对阿沅道:“这是制香还是施术啊?” 阿沅指指卷首:“都说了,这可不是香,这是器。” 器者,可用也。 以香为器,无形无色,软如烟,侵入骨,用在阳处,则为利器,用在阴处,则为杀器。 二人直捣鼓了一夜,直到天色将明,才勉强将那合香从蒸笼中取出,存入泥土中。 “就是寻常原料而已,真那么厉害?”香铃儿还舍不得走,守着那盘土,要等它取用。 “不知道,且试试吧。”阿沅虽没做过,但对于阴阳家留下的书还是很信服的。 此物若在江湖被人知晓,又不知掀起多少的血雨腥风。 她想着此香的详解:舒眉香,强效安眠,恬淡静谧,烦恼尽除。香入三息,则沉睡。 到底效果多好,要明晚试了才知道。 阿沅来不及休息,好不容易等到快午时,先取出一盘,请李昱准带了两个仆从来做试验。 两个仆从被带到厢房之中,阿沅屏住呼吸,将点燃的香炉放置进去。 青烟泛白,从炉顶小孔袅娜升起,向空气中弥散开去,转瞬失去行迹。 几息之间,先是那桌案旁的仆从,头一垂,爬在桌上呼呼大睡,然后是稍远一些,坐于窗前的仆从,头歪了歪,往后倚靠在墙上,张着嘴睡着了。 窗外的三人看呆了眼。 阿沅又屏住呼吸,进屋内将香熄灭,再开窗开门,散去香味。 李昱准与香铃儿捂着嘴鼻进屋来,李昱准推了推两个仆从,完全没反应,睡得死沉。 “你闻着可觉有异?”阿沅问道。 香铃儿抢着道:“很好闻,桂花香,要是以后我睡不着,点上一丝,那可比点昏睡穴都好。” 李昱准不敢多嗅,仍捂着嘴鼻道:“只有一丝非常淡的桂花香,连檀香那么重的味道都闻不出来了。” 阿沅沉吟了一会儿,方道:“应该是有檀香味的,可能我们窖藏的时间太短,再加点檀香味儿的话,便与天宗日常所用香料无疑。” 天宗的人,生活奢侈,又多女子,喜爱讲究衣食住行,尤喜熏香,衣裙起居,均离不开熏香。凤姑尤其精于此道,且有自己专用的香料,不管在何处,从不苛待自己。 就算当日在鹤鸣山道观中,她依然日日屋中沐着一味清欢香,便是以檀香为主,夹杂着淡淡桂香。 李昱准道:“既然如此,何不在这香之外,再单点一盘小小的檀香。” 阿沅一双眼亮起来:“是,这样一来,空气中自然有这两种香的味道,熟悉凤姑的人闻到,也不觉有异了。” 等用过午膳,严宗主应约上门而来。 一见阿沅脸上带着一丝志满意得地浅笑,便知事情顺利。 “如何?”他还是问道。 李昱准与香铃儿与他见过礼,阿沅方道:“宗主可以安排人手下去了,明晚,你们负责拿人即可。” “不费吹灰之力。”香铃儿眨着眼插嘴道。 第一三六章 凤姑 白日的喧嚣过去,夜来得更加暗沉。 年下的夜,像疲惫远游归来的人,睡得悄无声息,偶有远方哪家不睡的孩童燃放的炮竹声,更衬得暗夜清净,寂静无声。 一重云飘过,挡住了一钩上弦月,夜色更重了。 这是湘国宫城外不远处的一处大宅子,若不是严宗主潜入于宫内,暗中查访数日,任谁也想不到。 一向衣锦夜行的天宗,会将总据点安在这么一个堂皇富丽、夺目抢眼的豪园之中。 二更的梆子声传来,阿沅与严宗主亲自拿了香,隐匿行迹,在哨卫的感知之外,似鬼似影,进入园内。 香料有限,只能去主宅内使用。以凤姑等人的警觉性,便只能阿沅与严宗主这样功力的高手亲自出马。 主院很大,三进院落,五间主房,阿沅举手向严宗主做了个拜托的手势,悄无声息往第一层院落的东厢房爬去。 严宗主懂她的意思,凤姑住在后院,毕竟曾有过师徒情分,阿沅不想自己动手,拜托严宗主先留她一命。 阿沅从屋顶沿墙壁滑下来,屋内有轻若微尘的呼吸声传来,绵长深厚,凤姑亲带的,果然都是天宗的高手。 点燃香泥,将窗户上糊得精致富丽的高丽纸轻轻捅一小孔,那香泥盘绕着袅绕的青烟,在屋中蔓延开去。 阿沅暗数着,一,二,三…… 数了十下,方掩住口鼻,推门而入。 屋内毫无动静,绵长呼吸声依旧。 她看也不看床上人,袖箭飞出,有鲜血顺着床褥渗了出来。 血债,血偿。 不一会儿功夫,她这边已清扫干净,翻上屋檐,见严宗主在前方打了个手势,便掏出袖中烟花,往天上一扔。 “砰!”烟花绽开炫丽的颜色,染红头顶墨戚戚的天空。 前院这才有了动静,于此同时,等候在墙外的香铃儿和其他一干逍遥宗弟子,早按捺不住,纷纷越过墙头,与天宗众人混战在一起。 高下立分,天宗少了最有优势的主力人物,便如同以下驷对上驷,只有挨打的份儿。 夜又渐渐静了下去,沉睡的人们和沉睡的巴陵城,谁也没被这半夜的意外打扰,就如同阳家从阳梅山消失一般,这一夜,几乎霸占了半个朝堂的天宗,也神秘消失了。 阿沅好好睡了一觉,醒来时,香铃儿已从街上带回了久负盛名的素馅儿包子,还有一品居的什锦粥,还有即鲜斋的糕点,满满一大盒,拎了进来。 “李二公子又带你上街了?”阿沅一面梳着齐腰长发,一面问道。 “其实不用他,我自己也能找到地方了。”香铃儿一面往外拿,一面喜滋滋道。 忽然又歪了脑袋想一想:“不过,有他去,我就不用自己掏钱了,嘻嘻!” 说着说着不由笑出声来。 “这可是特意为你选的,姐姐,快来尝尝!你喜欢哪个,等我们上京的时候,买一大车走!” 她摆好勺子和粥碗,向阿沅招招手。 阿沅随意将乌发挽成道姑髻,再用青玉钗簪好,镜中人清婉如仙,眉眼似画。 她只用了两个包子,喝了一碗粥,便放下筷子道:“都好,这糕点帮我装一小盒,我去看看师父。” 香铃儿清脆地应了一声,帮她装着盒,又道:“你还叫她师父呢。” 阿沅微微笑:“叫什么,并不重要。” 是的,又什么关系呢? 柳相还曾叫她乖女,凤姑也曾叫她乖徒儿。 又怎样?他们心中的她,还是那个要物尽其用的棋子而已。 阿沅到的时候,凤姑还未醒。 阿沅以真气***催发她脑明窍穴,凤姑幽幽然睁开一双凤眼。 她有一丝恍惚,待看清眼前人,眼神大变,想坐起身子,却骇然发现全身真气飘飘荡荡,无法束缚,竟像随时要散开一般。 阿沅好整以暇地微微一笑:“师父,早啊。” “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这个叛徒!”凤姑浑身冷汗淋淋,她只不过睡了一觉而已,怎的就悄无声息成了阿沅的阶下徒。 她看着阿沅,似看着一个令人恐惧的怪物。 “师父可知我的姓名?” “姓名?你可是傻了?还是疯了?” “师父你是知道的吧,我不叫柳月颜,我叫阳沅,阿沅。”阿沅静静地说着,脸上一片平静,一双眸子却似剑似刀,寒光逼人,让凤姑几乎睁不开眼。 “阿沅……”她轻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她听过,很多年前,在一片风景甚好的大院子里,她隐在树林中,有一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抱着怀中粉嫩的婴儿,在一片花丛中漫步。 “阿沅,这是粉蝶,这是木槿,阿沅喜欢吗?” 那婴儿咿咿呀呀,藕节一般的小手往那粉蝶抓去。 还有就是那个夜晚,她们天宗和鬼王宗的人将园中人尽数杀去,如屠宰鸡鸭一般,鲜血流成河,浸透了那片园子。 她听到那女人凄厉的哭喊:“阿沅,把我的阿沅还给我!” 凤姑看着眼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浑身一哆嗦:“你,你都知道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不可能!他们都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沅依然安静地看着她:“因为我也早就死了,你忘了吗?柳相亲手烧死了我。我早就是鬼了。” 凤姑美丽的五官都扭曲起来,惊恐得睁大眼睛,没错,这个人,早就死了! 死在阳梅山的那个女子也好,还是后来的月娘也好,有这样一张脸的人,早就死了,都是死在火海中,怎么可能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努力想往后退,可浑身使不出劲儿来。 “你,你真不是人,你用妖术!” 阿沅点点头:“是,所以你怎么都杀不死我,最后,还会死在我的手里。可我想,让你慢慢体会死的滋味。” 她说着,脸朝凤姑贴近:“你想怎么死呢?是放血,一点一点血尽而亡,还是剥皮?就像你们对那龙夫人那般?” 凤姑更加不可控制的哆嗦起来:“你,知道龙夫人?” “我说过,我是鬼,鬼有什么不知道的呢?”阿沅的脸快凑到凤姑跟前:“对,我不知道的是,你们为什么要将阳家的人全都杀死,还一把火全部烧光?你们一向是这么抢偷女婴的吗?” 凤姑慌乱地摇着头,厉声道:“不是!是鬼王,他们被你们阳家先祖赶尽杀绝,逃往东瀛,当然要回来报仇了!跟天宗没关系!” 阿沅心中咯噔一下,怪不得,怪不得他们要如此残忍地对待阳家!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忽然觉得好疲累,一报还一报,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站起身,将桌上飘着青烟的香炉熄灭。 一脸平静地看着凤姑道:“师父,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第一三七章 向西 她疲惫满身地回到屋中,只想着,等此间事了,找到哥哥,再不管世间诸事。什么天宗、鬼王宗,究竟谁是正义谁是邪恶?没有,没有区别。 阴阳宗当初助孟王一统天下,当然也不是善类,而鬼王宗被杀到东瀛,自然也不是没吃过苦头。 遭难的是谁,是被他们摆上棋盘的棋子,是中原千万普普通通的百姓。 若真有奶奶说的圣人就好了,找到圣人,他来助天下统一,她的罪孽也就洗清了。 正想得出神,香铃儿和李昱准的脚步声在院外响起。 “阿沅姐姐!”香铃儿跟只小鸟儿似得飞进来,声音清脆可人:“你猜谁来信了?” 李昱准跟在她身后,面带笑容,手中持着一张素花笺。 阿沅这才又恢复过来一些精神,脑子念头闪过,自然而然浮现出顾因的笑脸,心中微微一暖,柔声道:“越国的事成了?” 李昱准与香铃儿楞在原地,再几乎异口同声道:“神仙啊!” 李昱准递上信:“这是顾将军飞鸽传书而来的,还有逍遥宗的人也传了口信来,越王已于三天前退位,所有越国军队都被收编为万安军,更名为越安军,分三帅九将,集结十五万大军,挥军西上。” 阿沅同时看完信,嘴角浮起一丝浅笑:“这个时间,他们该已经到江上了,是时候给云裳和龙帮主带信去了。” 她又看向香铃儿:“我们,速回上京,可舍得?” 香铃儿莫名其妙起来:“这有什么舍不得的,赶紧回去吧!别柳相国又有什么动作,我们错过了!” 阿沅偷眼看李昱准,见他脸色微微暗淡下去。 相处这么多日,香铃儿对他可是半分不舍都没有,看来他的功夫都白费了。 阿沅无奈摇摇头:“李二公子,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回上京,襄阳与巴陵,还麻烦你多加看顾了。” 李昱准苦笑着回道:“姑娘放心,这边的消息,我们都会有快马快人专送。你们回京的马车行装,我现在就去吩咐人准备。” 阿沅向香铃儿道:“铃儿一块儿去吧!” 香铃儿脆脆地答应一声,和李昱准离开了。 阿沅这又才掏出刚才那封花笺。 除了说越国的战况以及万安军的最新动向之外,只在最后添了六个字。 无一日不相思。 短短六个字,已将那花笺映得滚烫,阿沅看了一遍又一遍,嘴角忍不住地上翘。 真好,还有人让她觉得,活着真好。 要在一日之后,上京城才接到这个消息。 柳相在府中大发雷霆! “废物!”他发髻都歪了,却不觉得,在屋中快速来回踱着步子,歪在一边的发髻摇摇欲坠:“一群扶不起的废物!连个越国都拿不下,还被一群刁民给抢了先!” 原来他骂的是东瀛倭奴。 “那如今之计,是先收梁还是先收湘?”柳从浩小心翼翼地问道。 柳相怒目瞪了他一眼:“你都成家了,这些事情还用问我?将来这还不是你的天下,你要靠老子靠一辈子吗?” 柳从浩从未见过父亲这般发脾气。 他从来不敢忤逆父亲,对父亲既有尊敬,更多的是敬畏。万事有父亲安排,有父亲做决策,他习惯了跟在父亲身后,做一个听命行事的执行者。 但父亲忽然对他不满了!他格外惶恐,扑通一声跪下去:“父亲息怒,儿子不是要用这些事情来烦父亲,是怕做错事,误了父亲的大事!” 柳相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事,你还知道你要做的是大事!这不明摆着的,先把湘给拿下!快派人给凤姑送信!让韩今是,将湘军往东去,全部都去东线,把那什么万安军都给我干掉!” 柳从浩见父亲发了话,心内反而安稳下来,忙道:“儿子也是这个意思,就是怕,杨昌烈那边压制不住。” 一面说,一面跳起来,往桌案旁铺纸磨墨。 “哼!”柳相一甩衣袖,冷哼一声:“等你叔叔将人带回来,十个杨昌烈又如何?梁王还不是要乖乖听我们的!” 他说着,顿了顿,又道:“多派些人去迎你叔叔,回来得越快越好。” 同样气急败坏的,还有远在长安的梁王。 对梁国来说,最近就没有什么好消息。 跟孟连场大战,梁输多赢少,眼看就要将孟国大军引入瓮中,孟军竟然按兵不动了! 而最让他揪心的,是后宫内,刚生了小王子的容妃娘娘不见了! 自他独子死在顾因手上,他一夜白头,焦虑重重,后宫日日塞人,他就不信不能再有个太子! 可也怪,那么多嫔妃,不是生不了,就是生公主,好不容易有人献上一个旺子娘娘,他试着收了。 没想到,真让她一举得子! 梁王欢喜万分,将此女封为容妃,恩宠有加,只盼她能为自己多带几子。 而新生的小王子,自然也成了他心肝尖尖上的肉,可是数日前,刚刚满月的小王子,竟和容妃一起失踪了! 他本已花白的头发又瞬间白了一层,是老天要他梁国后继无子么? 而火上浇油的事情还不止于此,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屋漏偏逢连夜雨! 攻占已久的蜀国,最近又蠢蠢欲动,见孟梁大战之际,蜀内旧军民,纷纷揭竿而起。 原来的老将新兵,甚至本忠心耿耿投降效忠的巴东,都反了! 他现在哪有功夫去管他们?本来就是山高水远最难行军之地,刚撤回来的兵,不可能又放回去。 只好暂且让他们嚣张去,等他打败孟国,再收拾那些曾经的手下败将! “殿下!殿下!”宫中的大内侍喘着气儿从白玉广场上跑进来,一路疾呼。 梁王忙迎出去,一脸急色道:“可是麟儿有消息了?” 大内侍闻言,沉默了两息,脸上的喜色收了些,来不及均匀呼吸,断断续续道:“殿下,并没有。” 梁王脸色又暗沉回去,正欲发怒,大内侍忙道:“不过,有别的好消息!” “什么?快说!”梁王又提起了一丝兴趣,难道是军报? 大内侍一脸谄媚:“天助我王也!越国被义军攻陷,越王已经宣布退位了,如今只有三大帅统领越军,越国群龙无首!而且,那越军向湘国去了!” “哦?”梁王脸上浮现一丝久违的喜色:“当真?” “当真!杨将军的人马上就到,亲自给殿下讲述这事儿,老奴一时心急,先跑了来,让殿下欢喜欢喜。” “好!”梁王击掌道:“果然是天助我也!湘国那韩今是可算是拖了孟的后腿了,让杨昌烈,速战速决,梁二十万大军,尽数让他带去!给我开进河南!” 第一三八章 摊牌 阿沅和香铃儿回到上京时,丁府的院子里却没有丁巳,只有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人,悠悠然半躺在榻上喝茶。 香铃儿已知道他是孟前太子,也是他们现今要扶持的王,首先吃惊喊道:“殿下!你怎么在上京?你不是在忠亲王军中?” 阿沅见到他,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讪讪道:“你独自回来了?” 院外转进来一个女子身影,杏黄夹袄,曳地长裙,比之阿沅和香铃儿一身的风尘仆仆,为冬日冷清的院子添了几分春色。 榻上的人朝那女子努努下巴,对阿沅道:“还有晴儿跟我回来的,怎么,打仗累了,不能回来歇歇?” 最后一句是对香铃儿说的。 晴儿见到阿沅和香铃儿,笑如一汪春水,对二人见过礼,忙转身去添茶。 孟千秋大咧咧地打量着二人道,歪着嘴笑道:“你们行啊,不声不响地跑去南方,闹了个天翻地覆。” 又调笑地看着阿沅:“我们雨良竟然不带面具了,你是早和顾兄安排好的么?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等候时机。” 香铃儿看着阿沅,眨眨眼睛,仿佛在说,你怎么解释,你是阿沅。 阿沅知道,迟早要过这一关,必须要和他说清楚的,那么,不如现在就说了吧。 她深吸一口气:“千秋,我有话和你说。” 香铃儿趁机退了出去。 孟千秋见她一脸凝重,也正了色,坐直身体:“可是南方之行出了什么事?” 阿沅坐到他榻上案几的另一侧,垂着眼看向案上他握着茶杯的手:“我去越国,是为了找回身世。” 她鼓起勇气向孟千秋看去:“那日在湘国,和顾因分道扬镳,我独自去寻丑婆婆,再和她来到上京。是因为,我想起来了,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什么事情?你又有什么身世?”孟千秋胡须中的一双大眼睛闪着迷茫,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阿沅张张嘴,又咬咬唇,再鼓足勇气张开,清声道:“我想起来了,以前的事情。我不是良雨良,我本就是月娘,天宗,没有找错人。” 孟千秋眨了眨眼,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愣愣地看着阿沅问:“你说什么?” 阿沅又重复一遍:“你没听错,我也没说错。我就是月娘,良雨良,就是你以前认识的月娘,也就是,丽妃。” 阿沅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似惊雷,不断炸开在孟千秋耳边,他脑中嗡嗡作响,不复清明,陷入一片混沌,眼前那张脸活生生地立在跟前,离他不过一丈远,她说,她是月娘。 她就是月娘啊!她是月娘么? 孟千秋听见自己从嗓子里吐出几个字:“雨良,你不要耍我,月娘,是死了的。” 阿沅怜惜地看着他,他眼中的慌乱、震惊、心痛,都是她从未见过的。 “我没死,千秋。约你在翠玉宫中相见那日,不是我给你传的信,是柳相,他让云裳以我之名传信给你,再命我在你酒中下毒。那日你跟我说,让我等你,你要赶了倭贼,逼父王退位,让我等着你。可你不知道,柳相已经暗中请人叫了你父亲来,你说那些话,正中他下怀。后来你被下入大狱,我去看你之时,给了你切玉刀,让你走得越远越好。再后来,是云裳带人,让你扮成宫奴,随她出宫去……” 孟千秋只觉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她说的种种,都是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东西,从未和旁人讲过,从未! 她都知道!她真的是月娘! 而自己一直深爱的那个月娘,又真的是妖女,是害他大孟害他父子二人决裂的妖女。 孟千秋只觉浑身不受控制得发抖,连牙关都咬不紧,口中上下牙砰得嗑嗑作响! “可是月娘死了!”他沙哑着嗓子,似一只陷入末路的兽般呜咽着。 阿沅不忍,细声道:“虽然难以解释,但我真的没死。那日在高台上,我看见你累了,穿着一身黑衣,带着黑笠,我大声喊你,我喊你快走,快走。你听到了吗?” 孟千秋摇摇头,眼前人的面容模糊起来,才醒觉有泪漫出眼眶,那是月娘,是他日思夜想的月娘! 他伸手“轰”地推翻案几,探手将正在说话的阿沅一把揽进怀中,紧紧抱住。 “月娘!”他哽咽着:“月娘!” 阿沅不敢出声,也不忍推开他,伸手在他后背,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似抚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晴儿的身影在门口闪了一下,她刚端了茶过来,便听见屋内的动静,刚推门张望问着:“殿下,出什么事了?” 孟千秋厉声喝道:“滚!” 在这刹那,那个吊儿郎当的浪子不见了,有的是天家天生的凌厉威严。 晴儿打了个哆嗦,脸色煞白,差点没拿稳茶盘,慌忙退了出去,掩上门。 阿沅轻叹一口气,任他抱着自己嚎啕大哭。 直到感觉他颤抖的身子渐渐缓下来,哭声渐息,才轻轻推开他的胸膛,谁知刚往前推,又被他更紧地搂住。 “我不许你再走!”孟千秋犹带着哭音,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与肯定。 这本是他的天下,这本是他的人,兜兜转转,他一样一样都要找回来! 阿沅无奈,只好从他肩头探出脸来,继续道:“千秋,你冷静一下,月娘也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月娘。” “我知道!”孟千秋声音冰冷:“你是来乱我大孟的妖女,是天宗派出的人,你当初是骗我的,对吗?” 阿沅不知该如何回答,还迟疑间。 孟千秋将她缓缓移开胸膛,双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流过泪的眼睛红红,让那眼中的一缕深情更多了些沧桑:“可我是真的,月娘!我的感情是真的!你呢?你敢说当初对我都是假的么?若是假的,为何在入宫之前让我带你走?为何在父王要杀我之前冒大险救了我?还将天宗的切玉刀交给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这样的深情的孟千秋,阿沅见过的。 在她被绑在高台上,远远凝望他时,在那玉屏山山顶,他凝望夜空时。 她点点头:“我知道你是真的,当初我,也确实对你有感情。” 孟千秋心中又酸又喜,一把将她搂紧:“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就是月娘,为什么?你怕我怪你?怎么会?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以后,以后我们好好的,在一起好好的,再不会有人逼迫你,抢走你了!” 阿沅这次用上了真气,使着劲儿挣扎着从他怀中爬起来,凄然看着他:“千秋,可是月娘也并不是真的我!” 第一三九章 前看 她用力地晃着他双肩,坦然地迎试他深情如水、又滚烫如火的目光:“你听好了!我是曾经对你真心,但是在我求你带我走那天,那颗心就已经碎了!后来入宫的我,再对你没有半分幻象,自然也没有了男女之情。后来救你,只是因为念在曾经的恩情,你懂吗?毕竟那时,你是我身边难得对我真心的人。” 孟千秋似听不懂一般,呆呆地看着她,不动,也不回答。 阿沅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那些事情,对我来说,如同上辈子,如同前世,都是早就该忘记的!所以,你也忘了吧!” “你,自己静静!”说完,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身后一只大手拽住她胳膊:“月娘!” 那把曾经风流潇洒的声音如今沉重如铁,暗哑如砂,带着伤心欲绝。 阿沅狠心地甩开他的手:“还有,我真正的名字,叫阳沅。我不是月娘,也不是良雨良,我叫阳沅,你可以叫我阿沅。这才是我!”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关上门,脚边差点踢到一个人,定睛一看,是晴儿。 晴儿慌忙站起身,拭着眼泪,柔柔弱弱道:“姑娘,殿下,殿下没事吧。” 阿沅摇摇头,晴儿的心思她一眼便看明白了:“你让他独自待会儿,晚些再去看看他吧。” 晴儿感激地看着她,点点头。 刚出院门,便遇到正进门的丁巳。 他一见阿沅,脸上笑容止都止不住,几乎是蹦着过来的,欢喜道:“师父你可回来了!早知道你今日回来,那周宓八台大轿抬我我也不去。” 阿沅收摄心神,笑着对丁巳道:“看来你跟周府处得不错,走吧,回屋聊。” 丁巳一路跟着她走,一路碎碎叨叨说着和周宓的数次见面,以及二人说过的话。 阿沅先点点头:“你做得都很好。事情很顺利。” 丁巳笑得不能自己,嘴都快裂到耳后,刚进房门,一个身影从天而降,将他吓得往后一跳。 “哈哈!丁小四,你还是这么胆小。”香铃儿从门上翻身落下来,笑得比他还灿烂。 丁巳白了她一眼:“你这么皮,去越国你师父没教训你?” 香铃儿得意地扬着头:“嘿!这次去南边,可遇到好多好玩的事情。” 她拉着丁巳坐下:“来来来,慢慢讲给你听。” 三人这一讲,就讲到夜幕时分。 丁巳听说了阿沅的身世,又是惊奇,又是怜惜。又听他们说到越王已退位,万安军也就是如今的越安军,已西上湘国,又不由激动不已,听着已是豪情满怀。 阿沅还惦记着前面孟千秋的状况,便留了他二人继续聊着,自己往前院去。 前院中黑压压一片,没有灯火,没有人声,但阿沅能感觉到,孟千秋还在这屋子里。 刚推开院门,一个黑影在倚在门边,声音弱弱的:“姑娘。” “晴儿?”阿沅奇道:“怎么不点灯?还蹲在这里?” 晴儿抽噎许久,嗓子也哑了,低声道:“殿下他,不让点灯。” 阿沅扶着她起身:“你去后院歇会儿,吃点东西吧,我去看看他。” 待晴儿去了,阿沅推开房门,进到厅内。 厅中漆黑一片。 屋外没有月光,没有星星,一切都陷在暗黑中。 “月娘。”孟千秋不用点灯,也知道进来的是谁。 “我叫阿沅。”阿沅坚持道。 屋内人迟疑了一刻:“阿沅。” 阿沅走到圆桌前,打燃了火折,点上桌上一盏青油灯。 灯火刹那融进黑暗中,所到之处,暗暗明明,影影绰绰,更似梦似幻境。 阿沅走到孟千秋身边,还未开口说话,整个人又落入他怀抱中。 他不顾一切地贴着她的脸,让自己的胡须在她光洁如玉的脸颊上摩挲着,怀中的身躯又熟悉又陌生:“你是怪我,是不是?那时候,我扔下你,眼睁睁看着你被他们送进宫去!你还在怪我,是吗?” “千秋。”阿沅不忍推开他,忍着疼痛声道:“怪不怪你又如何?早就已经过去了。” “可是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孟千秋沙哑着嗓子,似嚼着砂砾般:“我太傻了,我以前不知道自己有多傻!你入宫之后,我害怕见着你,又无时无刻不想要见着你,我太后悔了,日日夜夜都后悔着,都恨着自己!” 他乞求着:“还能给我机会吗?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阿沅轻轻推开他,他的脸落在烛影里,一双眼像长不大的小孩,还是当初那样的深情和温柔,脸容却不见了,曾经的俊秀潇洒,风流不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黑苒的沧桑,眉间眼角藏也藏不住的细纹。 她轻声说道:“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对付柳相的事了,我便回蜀中隐居不出,你会陪我去吗?” 孟千秋情深似水的眸子里透出深刻的痛苦,他双手攀住她双髻的乌发:“月娘,可以不走吗?我可以让你做王后,你若不喜欢后宫三千,我便一个嫔妃都不要!只要有你一个就好!可以吗?” 阿沅嘴角微动,浅浅一笑,似是早猜到这个答案:“千秋,还有大孟的天下在等着你,就把那个已死的月娘忘了吧!” 孟千秋的手,倏然从她乌发上滑落,低低地垂了下去。 她太知道他的死穴。 他颓然坐回榻上,双手捂住脸,低沉暗哑的声音从指缝间传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我做这样的选择?为什么要逼我?” 阿沅轻轻拍拍他的肩,就像好兄弟那样:“这一次,是你自己逼自己。” “看来你已经做好当皇帝的准备了,趁你这次回来,不如我们好好商量一下下一步棋怎么走。” 她语调又轻松起来,似是明白最沉重的阶段已经过去了。 孟千秋放下手,仍然是一脸不甘地看着阿沅,眼睛似露着猛兽一般幽幽的光:“你不再爱我了。” 阿沅不置可否,坦然凝视着他:“孟千秋,我比你更清楚你自己,你更爱这天下。” 孟千秋不否认,也不承认,心中酸涩难当,除了天下,我什么都可以舍弃。这句话,在唇边绕了绕,最终又吞了回去。 那又如何?终究给不了她要的。 远离红尘,伴君逍遥。 他看着尽在咫尺的她,却仿佛那么远,隔了不知多少年的光阴岁月,那个曾经眼中闪着纯真期盼,一脸热切地看着他,说带我走的女子,早已经不见了。 是他自己弄丢了,再找不回来。 阿沅似乎看透了他心内的想法,嘴角露出一丝良雨良特有的不羁微笑:“向前看吧!” 第一四零章 新颜 第二日李昱怀来的时候,香铃儿一脸疲惫,看着他眼泪汪汪。 李昱怀奇道:“铃儿姑娘今儿个怎么了?” 香铃儿嘟囔道:“我真傻!” “怎么了?”这次阿沅和丁巳以及早上接过来的丑婆婆也看着她道。 香铃儿噘着嘴道:“我应该趁人到齐了,一起给你们讲的,结果你们一个一个来。丁小四讲一遍,给婆婆讲一遍,现在还要给李公子讲一遍。我已经累得嘴都快抽筋了!” 众人不由轰然大笑。 李昱怀啼笑皆非道:“那在下可就不敢劳烦铃儿姑娘了,幸好,二弟早在信中跟我说过大概,还幸好铃儿姑娘曾经跟他讲过。” 香铃儿眼一下亮起来:“那最好不过了!” 阿沅也收了笑,再捡了当下南方比较重要的情况跟李昱怀说了一遍,特别是逍遥宗在湘国的动静。 逍遥宗如今已经全盘接替了天宗的位置,将韩今是与湘国王宫牢牢控制在手中,只等顾因大军到来。 算来也该快了。 正说话间,孟千秋带着晴儿走了进来。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他除了眼眶有些红,似乎没睡好的样子,其他看起来都很正常。 阿沅很欣慰,自己没有看错人,这样的孟千秋,才有站上那最高权力位置的实力。 不以己悲,不以己喜,所有情绪入心如入海。 李昱怀首先站起来:“殿下!” 丁巳与香铃儿也起身施礼。 孟千秋仍然那副万事无所谓的表情,大辣辣往椅子上一坐:“对了,你们这次去南边,越国那边情况究竟如何?万安军是怎么把越王拿下的?” 香铃儿做了翻白眼吐舌头的表情,众人又是一阵笑。 丁巳直乐得直不上腰。 孟千秋搔搔头:“怎么?越国出了什么事这么好笑?” 阿沅怕他情绪不稳,忙道:“是刚才铃儿正发牢骚,要将南行之事讲三遍,结果你这一问,怕她要讲第四遍了。” 孟千秋也咧嘴笑了笑,阿沅却看出来,那笑,太干太涩太不自然。 “那绕了铃儿吧,我们不如先聊聊,上京之中,下一步棋怎么走。” 他其实并不太想听到关于顾因的事,虽然阿沅没有明说她与顾因现下如何,但他也能猜到几分。自己不能给她的,顾因能给。他不能为她放弃天下,顾因却可以。 这一点,他比不过他。 李昱怀正色道:“正是在讨论此事。” 孟千秋再装作若无其事,也不敢直视阿沅的脸,斜斜地看往窗外,背着手,颇有君临天下的气势,沉声问道:“何时动手?” 只有阿沅能回答他。 “等待湘国的消息。若湘国的情况顺利,就不必再等了。越湘蜀一统,梁只是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孟千秋闻言,脸上也不见喜色,只淡淡道:“那忠亲王是否要回来?” 阿沅缓缓摇了摇头,思索一番道:“忠亲王需要在前线看着杨昌烈,不知为何,梁最近战意十足,成出鞘之势,颇有急战之意,还要告诉忠亲王和金佐堂,多加小心。” “姑娘为何不提周大将军?”李昱怀奇怪道。 阿沅看着丁巳,微微一笑道:“周大将军,请放兵权的密折应该差不多要到京了。” 丁巳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师父神算!确实如此,周家父子已经对柳相的态度惶恐不已,决定弃权保命为上,以退为进,待柳相上位之后,好歹有从龙之功。” 孟千秋与李昱怀一听便懂了,孟千秋道:“那我暂时不回襄阳,在此等候柳相发动。” “正是。”阿沅回答他时,微微施礼,那是显示对王的恭敬。 孟千秋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却又无可奈何。 众人又议了一番,到午膳时,方往前院膳厅走去。 孟千秋和阿沅落在最后,晴儿远远的回头看了一眼,又默默走开了。 孟千秋转过头,正好能看见阿沅如山川起伏的钟灵侧颜,卷翘的睫毛似蝴蝶翅膀,在粉脸上扑扇着,似拍打在他心上。 他轻叹一口气,低声道:“阿沅。” 阿沅知道他有话想说,故意落后与他并肩而行,闻言也不出声,只静静等着他说话。 “你。”孟千秋嘴角噙起一丝笑,眼神却无比温柔,无限惆怅:“你能帮我,刮胡子吗?” 阿沅惊讶地抬起头,没想到他如此郑重其事的,竟是提起这个要求。 她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这一脸须苒,除掉它们,就像和过去告别。 和那个怀念这月娘的闵秋告别,和那个亡命天涯无处可去的闵秋告别,和那个失去太子之位被冤枉下狱的孟千秋告别。 她点点头,也笑起来:“怕是要费一番功夫了。” 午后冬日的阳光洒在院里,一丛不曾凋落的冬青闪着苍绿的光芒,昭示着勃勃生机。 无风,静默的阳光将园子烤了许久,终于有一丝浅浅淡淡的暖意。 但阿沅的手落在孟千秋脸上上,还是将他冰了冷战。 “你的手太凉了!”他嘟囔着,顺手将她拿着皂胰的手握进大手里。 正在打热水的晴儿眼睛往这边瞟了瞟,默默放下水离开。 阿沅无奈地看着他,此时的孟千秋,像个赖皮的小孩,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反复地摩挲着。 “好了。”过了会儿,他松开手,语气清淡,仿佛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阿沅轻叹口气,将皂胰沾了热水,替他在脸上打上泡沫。 在泡沫接近他的嘴之前,他睁大眼睛,盯着阿沅道:“你看,总是要放手的。” 阿沅终于笑了,赞许地看着他,是夸奖一个孩子:“你做得很好。” 孟千秋闭上眼睛,他害怕再睁下去,眼泪会钻出来。 他也对自己说,你做得很好。 一寸寸黑苒落地,渐渐脸上露出青青的一片一片的胡茬根,阿沅又细细将剃刀推过一遍。 真气控制手中力道,不轻不重,锋利的刀刃划过孟千秋的脸颊,腮边,下巴。 原本的玉色皮肤,带点青色,逐渐露了出来。 “好了!”她拧上热毛巾,给他轻轻擦拭着:“可以睁眼了。” 他顺从地睁开眼。 玉面檀郎,高鼻直挺,薄唇紧抿,一双黑黝黝的大眼深邃无际。 阿沅很高兴,这才是孟千秋,那个玉树临风,潇洒霸气的孟千秋。 曾经,她害他变成闵秋,如今,她终于,又亲手将他变了回来。 孟千秋看着她笑意盈满的双眼,似沉着两汪碧泉,他读懂了她的心思,也笑了,替她高兴,也替自己高兴。 一切都会变回去的。 第一四一章 动静 周宓在年后大朝会的第一天,被批捕入狱,贪冒军功、诬陷功臣、败军之将数罪齐发,拿入刑部天牢。 接下来第三天,周大将军的请罪折子送到柳相手中。 除了明发的请罪折子之外,还有一封密折。 密折中细数对孟王之不满,对当前朝政之不甘,愿以周家富贵性命,请柳相居正,扶正纲纪,一统大孟。 柳相弹着手中的密折:“这是个聪明的,甘愿将把柄送到我的手中。” 柳从浩按捺下心头的激动,脸上却仍迸出一片红光:“父亲,只要有领头的,以父亲日下的声威,不怕朝中不一呼百应!” 柳相脸色却淡然得很,似乎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小事:“不急,周家很不错,不过以兵将带头,难免落得一个以武挟宫的污名。周家的意思,可以稍微在朝中传一传,文臣之中,除了几个我们自己的人,探探其他人的口风,那些酸臣腐文,有时候比刀剑更可恨。” “是。”柳从浩低头应道。 “还有。”柳相摩挲着手中密折:“将那,常在周府出没的丁先生,请来,聊一聊。” “是。”柳从浩答应着,却抬头诧异地看了父亲一眼。 父亲从来不信这些江湖术士,怎的会请这人来。 柳相今日心情很好,遂耐心解释道:“周家不像是有这么聪明的,我猜这必是这丁某人出的点子,若他一个局外人,能让周家这么做,那这人的能耐,我便要重新估计几分。” 柳从浩恍然,应喏着退了出去。 他刚走,柳府大管家便进来汇报了另外一个好消息:“相爷,西边的人带回来了!” 柳相惊喜万分地抬起头来:“走,带我迎去!” 忙站起身,匆匆往外走去。 丁巳接到柳府的请帖后,急急忙忙来找阿沅。 阿沅却一点不意外,柳府要是不找来,她才奇怪了。 “这么快。”她看着那张烫金镶黄的龙纹请帖,大张旗鼓的僭越,他已经不害怕人看出他的心思了。 她抬头看着丁巳和坐在旁边的孟千秋。 “柳相着急了,想要入宫了。” “师父是说,柳相找我,是要问入宫的事情?”丁巳斟酌着,心头不免敲起小鼓,这可是谋逆。 “若我没猜错,他入宫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找你,无外乎是想安安心,另外,这样的大事,也想问问风水吉时吧!” 丁巳稍微松口气,似乎这样一来,柳相夺宫就不会是他推动的,虽然知道师父必不会让他成功,心头还是有些忐忑。 孟千秋则一脸喜色,对阿沅信心满满,笃定她一定有后着:“岂不是他什么时候动,全在我们掌握中了?” 阿沅点点头,思索了一番,方缓缓道:“没错,不过他若问起吉日吉时,你先拖上一拖,等南边的消息传来之后,才能定夺,我暂时有个日期,但目前还不确定。” 遂又将丁巳去柳府需要注意的地方细细说了一遍,又将相国可能问的话和他要如何回答,絮絮说了不少,想着丁巳差不多能应付了,放让他去了。 待丁巳出门之后,她掐着手指算了一番,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们应该到湘国了,最迟明日,湘国也该变天了,消息传到上京,快马不停,三天。很好。” 她看向孟千秋,难得地俏皮眨眨眼:“恭喜殿下,可做登基准备了。” 孟千秋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阿沅点点头,再起身道:“我还需去找个人,有此人相助,想来会更顺利。” 阿沅来到丑婆婆处,丑婆婆将新制的面皮取出来,细细帮她贴到脸上。 “这是最后一次用它了吧?”丑婆婆瘪着嘴,声音被压得扁扁的。 阿沅将下颌的部分细细压紧,微微一笑:“希望是了,婆婆,你这手艺可不能失传了,要不再收个徒弟吧。” 丑婆婆但笑不语,自下山以来,她心境也变了很多。 “教你吧就。”她想一想,笑着道。 阿沅那张丑脸上浮现一层微笑,看起来再自然不过,连肌肤纹理都贴合完美。 “好!等我学会了,便一天变个样子,日日上街戏耍人去。” 丑婆婆张着没牙的嘴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是她当初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姑娘。 丁巳来到柳府的时候,柳相刚安顿好了鬼王和西边接回来的人,心情很是不错。 他拉着鬼王道:“二弟不如与我一同去见见此人。” 鬼王知道这是关系着他们计划的大事,也点点头:“走吧,我去见识见识,若是只会胡言乱诌的江湖术士,当时便一刀砍了。” 二人同时进了门来,均穿着常服,梳文士髻,一个头顶带着白玉簪,一个带着一柄木簪。 二人进来也不讲话,丁巳行过礼之后,也不讲话,默默退回去。 柳相将丁巳打量一遍,朝鬼王使了个眼色,鬼王立马懂了他意思,朝丁巳道:“丁先生既有卜秘卦象之才,不妨算上一算,我柳某所求何事?” 丁巳也在悄悄打量二人,见他二人面貌相似,他又知道鬼王的存在,心中便有了定数,知道柳相这是与鬼王一同来了。 二人必得考上他一考,看谁才是正主。 丁巳见二人衣衫,一个紫檀色团花纹长褂,一个枣泥色盘龙锦长褂,均是富贵之气扑面而来。 细看之下,那说话的着枣泥盘龙卦之人,衣衫新整,还带着樟脑的熏香气息,想是刚从柜中取出不久。 而旁边那不语凝望他的,团花纹看起来则是有日常磨损之色。 便朝那不出声的人拜了一拜,道:“不知柳相此次邀了丁某来,是为柳相看卦,还是为这位柳大人看卦?” 柳相与鬼王对看一眼,眼中均是火花一闪。 柳相撇着嘴轻笑道:“你怎知我是柳相?” 鬼王也道:“你怎么就说我是柳大人?难道这里还有两个柳大人不成?” 丁巳知道自己猜对了,点点头,落了一颗心,开始自己最擅长的工作,胡诌:“相士相士,相乃第一关。中品人相貌,上品人相气。二位均是贵气冲天之人,不过。” 他朝着柳相道:“贵气色有不同。柳相乃是紫气,一脉冲天,宛若惊龙,小的不想相中都难。而这位柳大人。” 他又转向鬼王道:“乃是金气,金贵无匹,必是大富大贵,为商必为豪贾,为官必为丞相,为侠必为开宗立派之师。” “二位大人虽气,色有不同,但气出同源,乃是一脉相承,故而这位大人,与柳相国大人必是血亲之脉。” 他说道鬼王身份时,句句点在明处,开宗立派四字一出,鬼王与柳相皆是心中暗服。却在说到柳相国之时,紫气惊龙这般隐晦地说了一下,却不在往深了讲。 柳相国只觉被人拿鸡毛掸子轻轻从皮肤上扫过,酥酥麻麻,痒得蠢蠢欲动。 待他判定二人关系,又多了几分信服,方抱拳道:“丁先生不愧是名士,请坐!” 第一四二章 天意 三人坐定之后,侍婢又重新上茶,与刚才的茶相比更是名贵了几许。 柳相端起茶轻抿一口,便忍不住开口道:“丁先生刚才说柳某,冠为紫气。请恕柳某愚钝,这紫气,不是王者之气么,怎的会出现在我区区一个相国府中。” 丁巳正色道:“柳相难道还不明白天命吗?” “天命?”柳相国的眉毛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若我丁某是谋求富贵功名之人,在见到柳相之时,便下跪乞恩了。” “哦?这是为何?” 丁巳见他明知故问,非常配合道:“如今天下大乱,皆因真龙未出,龙气不旺,不能一统九州。柳相乃是天命之人,为何迟迟不让真龙归位,好一统中原,安百姓之居,赐万民于福!” 以柳相的淡定自持,听到此番话,也不由手心微微出汗,心跳得愈加快。 难道自己真是有天命之人?天意如此?所以才事事这般顺利,走到今天? 他脸上呈现难掩于心的喜色,口中却装作惶恐道:“先生慎言!当今天子即在,真龙不是好好的吗?” 丁巳一脸严肃道:“大孟气数已尽,孟之龙气早灭,所以才压不住四海之内魑魅魍魉,处处战乱丛生。先生有忧国忧民之心,又有龙命在身,何不早日正名,为天下万民挺身而出?” 柳相装作悲天悯人的样子,又踌躇道:“这,先生所言万民之苦,柳某深有所感。战乱频起已有数年,柳某也推动无数次,想让大孟重统天下,却举步维艰,听闻先生有过人之才,能相过去未来,察人察心,故想请先生,为柳某,也为大孟,为万民,指点迷津!” 丁巳明白他是要借自己之口说出想做的事情,也装作一脸大义道:“丁某刚刚的话中便已经说过了。要想一统天下,重安万民,只需真龙归位即可。柳相国,请顺应天意!” 说罢,竟起身抱拳跪地。 柳相忙伸手扶起他,犹豫又痛心道:“可为人臣,此乃大逆不道之举啊!先生是要置柳某于万民唾骂之中么?” 丁巳见时机已到,正色道:“柳相大可放心,如今孟王年幼弱小,根本担不住王位之责,上天自有天意,罚罪于身。柳相只是顺天行事,何来大逆?” 柳相国闻言大喜,忙道:“什么天意?” 又心中暗惊,这丁先生说的一套一套的,天意真会罚罪于孟王? 丁巳装模作样掐指算了一番,又晃了会儿脑袋,方道:“天意难测,丁某这几天便为相国细观星象,若有端倪,必立时报于相国,早知天意,早做应对。” 柳相已听明白他的意思。 若要夺位,自己说自己是真龙,是不行的,就算朝中一半人向着自己,可还有一半呢,忠亲王金佐堂这样的手握兵权的人,若是他们只忠于孟,又该如何? 还有老百姓,众口可烁金,自己若是名不正言不顺,又如何执政施政? 他本来就为这个名义的事情伤脑筋。 如今丁巳的话,可是帮他出了个大好的主意,或者说,这是老天爷帮他解决这个难题。 若天意要将罪于孟王,命他为真龙,那他上位,便是理所应当,顺天应命的了。 想到此,他来不及地得意起来。 真是,天助我也! 于此同时,阿沅扮成阿秀时候的模样,来到上京东南处的一所宅子前。 宅上上书“杨府”,门口两座戏绣球大石狮威严肃穆,雕工精细,栩栩如生。 通报阿秀的名字之后,那门房极冷淡地往里传话去了。 可能是自家主子老家来的打秋风的亲戚,长得那么丑,恐怕是没活路了找上门来的。 门房懒洋洋地往内院去,大爷不在家,老爷和老夫人在,便请人禀报老爷去。 内院婢女刚进去一会儿,只见老爷和老夫人都匆匆忙忙从院内出来,老爷杵着拐杖,走得像要把拐杖给甩出去,老夫人脸色激动不已,迈着小脚,匆忙跟在老爷身后,还一面向前问道:“真是一个叫阿秀的姑娘?” 门房楞了楞,忙垂首答道:“正是。” 老爷将拐杖狠狠敲了敲地:“还愣着干什么?快请进来!泡上宫中新赏的玉眉茶,快去!” 门房又惊又呆,见老爷和老夫人的阵仗,这来的可比宫中的内侍赏赐还让他们激动。 那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杨老爷见他还发愣,一拐杖抽过去:“赶紧去!算了,我跟你去,我亲自去迎去!” “老爷慢点!”杨老夫人也匆匆跟了上来,后面几个婢女也忙跟着相扶,一行人慌乱着往前院大门走去。 阿沅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心中一愣,随即看见杨老爷和杨老夫人,明白过来,一阵暖流涌出来,他们还记得她。 她忙迎上去,拜了一拜:“杨老爷,杨老夫人,二位也进京了!” 又对杨老爷道:“杨老爷看着是大好了!” 杨老爷见了阿沅就要行大礼,被阿沅一把扶住:“杨老爷不必多礼!” “多谢神仙姑娘大恩哪!要不是姑娘,我家老爷的命和我家秋儿的命,怕都保不住了!”杨老夫人赶上前来,对着阿沅又是行礼,又是拿着帕子擦着眼角。 阿沅见他们如此情真意切,也心头暖暖:“二位不要再称什么神仙姑娘了,也是有缘不是,才能遇上。” 杨老爷大声道:“是!是!是我杨家的福气,没想到如今在京中还能遇到姑娘,快请进!” 婢女将三人领到一处暖阁坐下,屋外天寒地冻,草木凋敝,而这暖阁来温润如春,一圈隔着椅子的几案上,还摆着数盆兰草,开着或黄或蓝的小花,溢着淡淡的芬芳。 杨家果然是有些底蕴的人家。 阿沅先道:“请恕小女子无礼,之前因种种原因,不便以真名真面示人,如今与老爷夫人真心相交,若还以假面,不免有失诚意。” 说完,轻轻抬手,以袖遮面,双手从面上拂过,手落下时,露出珠目玉面、清如芙蕖、亮如朝霞的一张脸。 她起身重新见礼:“小女子阳沅,见过杨老爷、杨老夫人,二位叫我阿沅即可。” 杨老爷和杨老夫人不免都看呆了眼,面面相觑,眼中都掩饰不住惊讶和惊艳之色。 杨老夫人喃喃道:“早知姑娘是神仙般的人物,没想到真是,长得也是神仙一般模样,真仿佛是菩萨下凡了。” 口中说着,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杨老爷却知道,她今日特意找上门来,又示以真面目,必是有事,于是正色道:“阿沅姑娘,不管姑娘是真面还是假面,都是我杨家的大恩人!杨某还是那句话,只要有能相帮之处,姑娘尽管开口,杨某自当竭尽全力,以报救命救女之恩!” 第一四三章 吉日 阿沅是由杨府的马车和车夫亲自送回来的,还带了一车的礼,锦缎布匹、金银首饰,装了好几箱。 香铃儿都睁大了眼,打开一盒银锭数着个头:“我的好姐姐,怪道你花钱那么舍得,这钱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丁巳敲敲她头:“师父说了,这钱要花了才有价值,让你守着一仓库银子,守一辈子不花,那银子跟石头也没区别。” 香铃儿不满地推开他的手:“就怕你赚银子的本事没学到,花银子的本事倒是学到了!” 丁巳气得又要去抓她发髻,被她一侧身躲了开去。 孟千秋从里院出来,清咳一声,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自他剃须之后,除了香铃儿日日盯着他看之外,其他人都觉得多了一层无形的压力,那张俊朗神秀的面孔,带来的不止是皇身贵胄的满身贵气,还有不可名状的威严和气势。 丁巳和李昱怀低低叫了声:“殿下。” 阿沅也轻轻一蹲见了礼,只香铃儿还是那般模样,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的脸,那眼神也在说,真好看啊! “可都顺利?”孟千秋过来拖着阿沅就往里走。 阿沅轻轻不着痕迹地挣脱他手,跟着往里一面走,一面回答:“都安排好了。和杨家长子杨循见了面,他如今是都察院右都御史,说的话,在朝中颇有分量。他本就不是柳相的人,算是忠于大孟的。只待我们定了详细的日子,他便会有行动。” 孟千秋已经听丁巳汇报过柳相的情况,脸上不由自主浮现一层暗笑:“很好。” 走到屋内,他亲自从晴儿手中接了茶,端到阿沅跟前:“多谢你了!” 阿沅接过茶盈盈一笑:“谢殿下赏赐!” 孟千秋无奈地摇摇头:“你们这是,提前要我做孤家寡人啊。” 众人又大笑起来。 日子安静地过了四天,很多人都察觉到,在这安静的背后,有暗流急速地涌过。 不知何时会遇风而起,掀起滔天巨浪。 终于,阿沅等人期盼的消息随着第一缕春风进了上京城。 李昱准亲自来报信,富家公子出身的他第一次长途奔波数日不停,将自己在马上的精力都用光了,终于赶在京城的千里快马密报之前,将消息送到。 “巴陵,拿下了!”他推开院门,说完这五个字,就地一躺,只余大口喘气的份儿。 香铃儿和丁巳冲在最前面,首先跳起来欢呼成一团。 李昱怀无奈地亲自扶起二弟,嘴角挂着一丝谑笑:“你何必亲自跑这一趟,派个人送信不就好了。” 在商场摸爬滚打十年的李昱准也无奈又满足地笑,看着眼前活蹦乱跳的香铃儿,只觉这一路来受的罪都值得了。 阿沅和孟千秋及晴儿也先后走出来,都是惊喜不已! 孟千秋和阿沅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欢喜之后是难抑的激动和期盼。 孟千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替我谢谢顾兄!” “你何不自己相谢?”阿沅心中也是止不住地欢喜,如沸腾地茶,咕噜咕噜开心地冒着小泡。 虽则对他有信心,但战场之上,刀箭无眼,他又本是不喜欢战场杀戮的人。 却因为她一心所愿,为她披战甲,驰烈马,长枪羽弓,刀光血影,一寸一寸将这江山一点点围至麾下。 孟千秋也想到这些,他可以为她打天下,再放天下。自己远远不及他。 他想通这一点的时候,有些怅然有些遗憾有些不甘,却也有些,真的放下。输得心服口服。 身后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他回头一看,见晴儿欢喜得眼角直掉泪,当真是梨花带雨,芙蓉带露。 他递过一方绢帕:“高兴了应该笑呀,怎么倒哭了。” 晴儿诧异地抬头看着他,见孟千秋眉眼带笑,温柔如风地看着她。 “殿下。”她不由有些楞了,呆呆地忘了接手帕。 她的心思从未瞒过人,她也曾经是贵家女子,千金小姐,现在却甘愿追随他左右,随他南奔北走,照顾他衣食住行。他却只是当个真的是婢女而已。 而现在,居然! 孟千秋见她发呆,含泪的样子更勘娇弱,不由心头一软,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之前心头全是月娘,任谁也容不下。 现在,他觉得心头有些空空落落了。 他亲手伸过去,用绢帕拭干她眼角,不再说话。 阿沅默默往前行了两步,留下他二人在廊下。 一番欢腾之后,众人马不停蹄地开始了下一步行动。 阿沅心中早就定计,此事的时间,也在她预料之中,遂与丁巳交代一番之后,匆匆赶往杨府去。 当日稍晚一些时候,这消息已送到大孟皇宫,同时也送到柳相手上。 可惜对柳相来说,这不是春风,这是惊雷! 他又惊又怒又骇,怎么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将湘国丢了! 哪里早就已经是他的,巴陵是他的,韩今是是他的,龙头帮也是他的,怎么就让越国那群乌合之众悄无声息给夺去了! 韩今是战死,凤姑至今下落不明,天宗在湘国的势力瞬间瓦解,溃不成军。 他从未觉得如此慌乱过,在他的计划中,从没有出现过这样失控的时候。 鬼王倒是镇定一些,他早见识过越安军的神出鬼没,虽没想到他们能沿江而上,千里奔袭,但也没那么震惊。 他试图稳住柳相的情绪:“事到如今,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收了梁再说。” 屋内还有柳从浩,他见父亲都慌了神,自己更是无主,听叔叔如此说,不由道:“那登基的事情。” 鬼王沉吟着:“不如先缓缓。” 柳相却不甘心,事到临头,再缓,又恐夜长梦多。 现在,孟国真的是双线开战了! 他犹豫不决,向柳从浩道:“你去,把丁先生请来!” 丁巳早就在等着柳府的请帖了。 从容登上马车,进了柳府,直接被柳从浩迎往花厅内,见到一脸肃容的柳相,反而笑得舒畅至极,双手抱拳道:“丁某也正想来找柳大人,恭喜恭喜,吉星已现,吉时已出,变天之机,近在眼前!” “吉时?什么时候?”柳相和鬼王不由异口同声道。 第一四四章 变天 湘国被越安军攻占的消息,如一块大石投入汪洋,溅起一圈水花,后来就再没了声息,仿佛这和孟国,不相干一般。 却有另外一个消息传遍了上京城,孟朝大乱,天将将罪于君,另择真龙,传递大统! 要变天了! 上京城的官官民民都在口口相传,真龙将在三月三现身。 一传十,十传百,这个故事越传越神,越传越真。 人人都在心头期待着,三月三那日,天将如何罚罪于君,又如何择得真龙。 这个消息当然是柳府让人传出去的。 既然丁先生说,那日会有天变,借天之力,顺理成章夺过正统,不费吹灰之力,深得柳相之心。 朝堂上,近日来,也是议论纷纷。 先是周家上书,请小孟王下罪己诏,因年幼不堪国重任,误国误事,才导致孟之天下长久不得统一,越战越乱,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而后以杨循为首的一干御史,也纷纷弹劾圣上,认为当今天子失德失能,应另选贤明。 一时间,京中不论是朝堂还是街巷,议论纷纭。 而在这些声音之外,又出现另一股来势汹汹的谣言。 当年的大孟太子孟千秋没死,他才是真龙天子,当今小皇上没有天命相助,皆因为不是天使真命的天子! 而当初孟千秋正是被当今柳相国所诬陷下狱的! 不过这些说法只在民间传播,还未及传到柳相耳内,三月三,就要到了。 三月初三这日,上京城中春光晴好。 澄天瓦蓝,几丝零碎浮云,如同被风送上天的杨絮,在徐徐春风中起起浮浮。 烟柳葱茏,桃红李白,虽仍有几分春寒料峭,一大早,上京皇宫的南殿广场前,却早已是人山人海,火热非常。 原来,为平息近日京中谣言,小孟王于这一日,亲自登南天阁祭天问罪。 南天阁外的广场,与天街相连,百姓可以从天街过来,在广场上,遥望南天阁。 当日,祸国乱政的妖女丽妃娘娘,便是在这南广场上被架上高台,在众人唾骂声中被火烧死。 这一次,长街上广场上,又是万人空巷。 “小皇帝要祭天了!” “天当真要罚他吗?” “真龙天子到底是谁?难道是柳相?” “我听说啊,是当年的孟太子!” “嘘——孟太子可是又叛国罪的。” “是啊,他不是死了吗?” “你们没听说吗?他是被柳相诬陷的,如今真龙天子要归位了!” “那他怎的没死?” “真龙天子,上天都不敢收他的命!” 底下长街上议论纷纷,小孟王身后领着柳相为首的文武百官,并龙虎禁卫,缓缓朝南天阁走去。 “吉时已到!” 随着一声喊,小孟王纤弱的身子,迈着小小的步子,颤巍巍地朝南天阁楼台上登去。 到小孟王登上楼顶时,正是巳时三刻。 柳相国按捺住心头的忐忑不安,不时往上看看天。 天空依然澄澈,日头明晃晃挂在半天,暖阳似金。 会来吗?天意。 小孟王的手擎起第一柱香,袅袅青烟升上半天。 那青烟忽地在人眼前扩大,遮天蔽日一般,本是看着小孟王的众人,不由自主刚刚才还晴空万里的青天看去。 天色忽暗,不知从何处起的黑影,渐渐吞噬了那白日一角! 人群中开始是一片寂静,不知是谁,首先发出一声尖叫,有人惊声喊道:“天狗食日了!” “老天爷将罪了!” 登时风势转烈,春风变朔风,刮得满地飞沙走石,柳絮落花乱舞似魔。 不知谁带头,跪了下来,紧接着,不管是官员还是百姓,广场上,台阶上,大街上,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乌泱泱一片。磕头不已。 有的口中念念有词,有的乞求神佛保佑,所有人都惶惶不安,惊恐万分,眼睁睁看着太阳被那黑影一点一点吞掉! 百官之中,位于右列第五位的杨循稳了稳心,率先出列,大声道:“天威已现,君子失责,请王退位,另择明君!” 清朗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穿透而出,直传到长街上。 惶恐不已的民众纷纷抬起头来,小孟王早已颓然跌坐在地,孤零零地跪在阁楼之上。 都怪这天子!不是真龙,压不住天威! 另有几位大臣出列,附和道:“请王退位,另择明君!” 有民众跟着喊起来:“请王退位,另择明君!” 那声音像一道道溪流,汇聚成海,翻涌成浪,一浪高过一浪,席卷而来,让柳相心头的火焰“砰”!地燃烧成熊熊大火。 他双目不由通红,朝百官中看了一眼。 接收到他暗示的人在浪涌间隙,插声喊道:“柳相国才是真龙!真龙登位,天狗退散!” 天色益发暗下来,刚刚还晴空白日,瞬间变成暗黑天地,人人心口惶惶,感受着怒不可测的天威,听到此话不由心头添了一丝希望。 立刻有人跟着喊起来:“柳相登位,驱散天狗!” 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渐渐形成新的浪潮! 柳相国心跳得更厉害,他看了看日晷,巳时四刻,轮到他上场了。 他缓缓踱步,往阁楼高台上走去。 众人一时似看到了希望,纷纷静下来,屏气凝神朝高台看去。 偶有小孩儿惊吓的哭声,旋即被妇人用手捂住嘴,生怕惊扰了真龙,又触怒上天。 柳相国缓缓抬起手,端起本该由小孟王端起的香。 举上头顶,朝天空肃然喊道:“柳某代君,受天之威,请天神息怒!” 所有人的眼神都从他身上,转到了天上,真龙现身了,太阳是不是要还回来了! 没有动静,那黑影依然将太阳吞噬在口中,遮天蔽日。 柳相有些不安,举起香的手微微颤抖,但他随即又静下来,大不了多喊几次,这天狗总不能一直咬着太阳吧! 于是他又一次,更大声地呼喊:“请天神怜我大孟子民,众神息怒!” 白日依然没有现身,风更烈了,转着弯儿打着圈儿,砂砾刮到脸上,吹得人睁不开眼。 柳相又喊了一遍,天寂然。 万巷俱静,连小孩的哭声都不闻。 就在下一刻,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穿过人群,传进柳相的耳中,传到广场上百官的耳中,自然也传到了众百姓的耳中。 “你不是真龙,天神当然不会息怒。” 第一四五章 现身 一个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广场尽头,迈着沉稳的步子,朝南天阁走去。 那人着朱红盘龙冕服,头戴黄冕,五官俊雅中带着凌厉,眼眸如寒星,眼神似利刀,不怒而威,不肃自严,岳峙渊渟,满身贵气,每往前走一步,都含着撼动山岳的力量,往前。 “太子殿下!”不知是谁,惊叫出声。 所有人都楞了,这是五年前就已经死了的太子? 真的是他! 朝堂中的不少人还是记得他的脸,是他,孟千秋!大孟太子! 广场上的禁卫似乎不敢阻拦,以孙猛为首的龙虎卫,往后退开三步,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那朝南天阁跪下的百官,不知谁领头,朝他来的方向跪下,似在好奇打量,又似在恭候迎接。 他穿过官员队列,继续往前。 柳相早已被这变数惊呆,楞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来人似妖怪一般凭空幻化出来,直到站立到自己跟前。 他怎么没死! 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月娘! 没错,一定是她!她早就背叛了自己!她救了孟千秋! 柳相心中的愤怒和不甘达到极点,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孟千秋对他冰冷似寒剑,又灼人似烈火的目光视而不见,先扶起仍跪坐在一旁抖成一团的小孟王,再走到柳相身边。 柳相国一双手颤抖着,眼睛布满血丝,红得发亮,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人不该出现! 他伸手想掏出袖中匕首,却赫然发现,浑身僵硬,不得动弹。 这是怎么回事? 他又试图有所动作,手脚依然不听使唤。而在旁人看来,他只是呆立在原地发愣。 他就知道,他看见孟千秋的刹那,明白一定会有事发生,他们是有备而来的,他们还有后着! 没想到,第一个中招的是自己,还是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 他没办法向暗中的鬼王和广场上的柳从浩发号施令,更没法应对,眼睁睁地看着孟千秋从他手中拿过那柱还剩小半的佛香。 香线牵着青烟,从柳相面前飘过。 柳相倏地想到什么,他一路来,吃用都未碰过其他东西,怎的会中毒不能动弹! 这不是妖术,是香,这香有问题! 他恨恨地看向孟千秋。 孟千秋似明白了他的意思,还特意将香又从他面前晃过。 再背转身,朝着广场和长街,一拜到底,再举高对天而呼:“我孟千秋,大孟第十二代龙子,愿以身舍天,息天神之怒,还大孟安宁!请天神息怒!” 又伸手将身旁呆立的柳相轻轻一摁,柳相普通跪倒在地。 “大孟天之子,遭奸臣把控,误国误民,罪及天下,惹怒天神……”他一手把持着柳相,一面朝天朗声将柳相数罪一一道出,包括送妖女入宫、勾结倭贼、把持朝政,种种数出,又道:“如今奸臣伏罪,还我大孟正统,请天神息怒!” “柳相竟然勾结倭贼?”有人轻声道。 “当日那妖女也是柳相送入宫的!”有人气愤道。 “原来柳相才是那奸人!” “怪不得他无法请动天神息怒!” 百官与百姓,所有人,包括禁卫,又一次将视线转向那黑暗中带着灼人金边的泱泱白日,白日中央,鬼魅似的黑影憧憧。 “动了!”有人喊道! “真动了!”有人低呼! 那黑影,似听到了孟千秋的召唤,竟如有灵性一般,缓缓往东退去。 那白光越来越盛,日头越来越亮,灼得人睁不开眼,双目生泪! 无数人被这一刻,受到真龙感召的天神之威而震撼! “这才是真龙!”有人喊道,带着哭声! 没有人觉得好笑,也没有人觉得不对。 更多的哭声和喊声响起来! “天狗退散了!” “真龙天子归位!” 广场中央,百官开始呼喊起来:“请真龙天子归位!” 一声接一声,形成新的浪潮,朝南天阁上扑去。 柳相只觉心中瘫如软泥,头脑一片空白,任凭那浪潮将自己淹没。 鬼王终于觉得不对劲。 广场上异变突起,一群黑衣人忽然从广场外扑进来,对龙虎禁卫视若无物,直奔南天阁。 人人黑巾遮面,手持长剑,行动如风。 人群中尖叫声惊起,有人喊道:“是倭贼!他们用的圆剑,就是倭贼的兵器!” 有不少人是从山东逃难来上京,对倭贼的印象当然深入刻骨。 “真是倭贼!” 更多人喊起来。 反应过来的龙虎卫也朝南天阁扑去,却晚了一步。 孟千秋静立如山,沉稳一笑。 霎时间,阁楼上多了数道人影。 阿沅与香铃儿将孟千秋护在中间,逍遥宗的人在外圈,与扑上来的黑衣人战作一团。 一道人影闪着青芒,似电光般,穿过人圈,只扑中央的孟千秋。 阿沅与香铃儿合力而上,一前一后挡住他。 那人双掌带起一阵鬼厉之风,两招将香铃儿逼退,朝阿沅扑来。 阿沅蓄势待发,阴阳之气似利剑随着掌风,往来人刺去。 “鬼王这是何苦?”她娇声道。 鬼王却突然收势,让她掌风落了个空。 转眼间,扑空的鬼王却抱起了旁边跪立的柳相,双脚踢向朝他伸手劈来的孟千秋,又往后避开从外圈追来的严宗主,在空中几个旋身,几柄短剑分别朝围攻他的几人飞出,再带起凛冽寒意,往阁楼外扑去。 随着一声唿哨,黑衣人般如来时一般鬼魅,又瞬间往西而去,转眼不见踪影。 阿沅轻叹口气:“大意了,他只为救柳相而已,竟中了他计。” 广场上与长街上的人群又重新沸腾起来。众人又惊又喜。 惊的是竟然是倭贼救走了柳相,喜的是这更加证明了孟太子的话确信无疑,这才是真龙! 此时黑影已全推开,明晃晃的白日重临大地。 这是天神的旨意!孟太子殿下,才是天神命定的真龙! 所有人都似劫后余生般,恭敬地垂下头颅,朝南天阁五体投地。 “请真龙登位!”百官齐声道。 孟千秋整整衣衫和冠冕,来到阁楼前,面对黑压压伏地一片的百官万民,压抑着心头澎湃起伏的浪涛,沉声道:“众爱卿平身!” 这天下,久违了! 第一四六 诱敌 鬼王带着柳相在兵动之前回到柳府。 柳相虽仍无法动弹,神智却清明,这一筹,是他输了,不是输给孟千秋,而是输给月娘。 他压抑着无穷的恨,盘算着手中还剩下的筹码。 龙虎卫虽被孟千秋握在手中,可还有豹鹤二卫在自己手中,还有西营,还有周宓。 随即又想到,周宓已经被退职收押,周大将军又远在襄阳,心中不由一凉。 府上的大夫在柳从浩带领下匆匆赶来,查探一番后,发现柳相果真是中了毒,方施针放血,黑血从指间流出。 柳相张了张嘴,艰难地开口:“不要,让他们进宫城,全,杀在门外!” 他还有西边的大营,只要西营的人过来,百官承认又如何,命都没了,要承认有何用? 柳从浩看出了他的想法,脸色惨白,平日阴兀的一双眼中满是惊惧和绝望:“父亲,金佐堂,入京了!” 柳相从榻上直挺挺坐起来,双眼瞪得滚圆:“你说什么?” 柳从浩一哆嗦,忙重复道:“金佐堂,带着两万东路军,如今制着西营,又带了数千人,进上京。” 柳相一双长眉拧成茧,双眼垂下来,口中喃喃念道:“这怎么可能,他们敢冒这个险?金佐堂一走,杨昌烈岂不是就能长驱直入!” 不知从何时开始,事情发展变化得太快,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 从越国易主,到湘国被占,再到今日借白日蔽天,将他恨恨打落。 好大一盘棋! 他忽的眼睛一亮,模糊把握到对方的想法。 他们,比他更着急一统天下! 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他们的动作快速,目的明确,正一步步朝这个方向前进。 那么,让金佐堂回京,孟国西线犹如空门,如此引诱杨昌烈往东攻来的原因是什么? 凭着一个忠亲王,一个周大将军,便想拖住他吗? 他脑中一个念头瞬间闪出来。 梁王! 他们的目标,直取长安,不对,应该是,直取梁王! 梁已无国储,唯一的希望又在自己手中。 别人却不知道,都以为梁王一死,杨昌烈没了依靠,梁国必散。 而他们靠的也不仅仅是忠亲王和周大将军,他们还有越安军,还有归元宗! 柳相又振奋起来:“若我没猜错,归元宗的人,已经在前往长安的路上!” 鬼王和柳从浩都是一愣,不太懂柳相为何突然说这个。 柳相却不做解释,一双眼又慢慢红起来,满头须发微微颤抖:“只是为了引开杨昌烈,好给他们下手的机会。他们不敢和杨昌烈真打,只会拖住他!杨昌烈是聪明之人,如此空门大开,他必会想到有诈,又怎会直接冲进来?” 他越说越激动,干脆从床上站起来,却不料四肢仍有些僵硬,一时未完全活络,晃了一晃差点摔倒,又只好坐下,一拍床榻,大笑起来:“哈哈哈!他们想装腔作势,不想打,我非让他们打起来!就让杨昌烈和忠亲王比一比,谁先拿下对方!哈哈哈哈!” 柳从浩被他的癫狂状吓呆,怯怯道:“父亲,你在说什么?你还好吧?” 鬼王倒是听明白了一些意思,他知道他们手中还有什么筹码。 沉思道:“大哥的意思,是将质儿带出去?” 柳相扶着柳从浩的胳膊,终于站起来,双眼眯成缝,得意地想象着那个场面:“没错!他们想唱空城计,我们就陪他们唱到底!” “走!”他喝了一声。 半个时辰后,当虎卫来到柳府外时,柳府已成一所空宅。 孟千秋被百官迎回宫中,仍然还像做梦一般,面对着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锦绣宫殿,那种不真实感更重。 只是现在,他再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感觉。 有那种不真实感的,还有扮成护卫随同他进宫的阿沅。 毕竟她曾在这深宫中,呆了一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 还来不及行登基礼仪事宜,第一步是罗列柳相罪状,清扫柳相余孽。 事情吩咐下去之后,他屏退众人,只留了阿沅等人在御书房中。 “杨昌烈有动静了吗?”上京城,他们的网已张了那么久,再加上今日之事太过于震撼,如今万民一心,想来是乱不起来。 他担心的是,还是杨昌烈,毕竟这步棋太险! 若是杨昌烈破釜沉舟,真个儿往上京攻来,忠亲王只能追在他身后,不知道仅凭正面的金佐堂,能不能拦得住。 他颇有些担心地看着阿沅。 “往东行进了,若我没有算错,他会止步在栾川城外。” 阿沅静静答道。 李昱怀倒吸一口凉气,他现下主要负责与越安军那边联系,逍遥宗已和顾因他们会合,正往长安而去。故而他对杨昌烈这边的动静倒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金佐堂被调回上京对付柳相。 这一听才知,杨昌烈竟直如大孟之境,还要到栾川城! 要知道,栾川城离上京只有八百里路程!他若要攻入栾川城,上京便岌岌可危! “这是要?”李昱怀忍不住皱眉道,一时忘了是在新晋皇上跟前议事。 孟千秋看了一眼阿沅,示意她来解释。 阿沅点点头,沉声道:“只要扔出栾川,杨昌烈才舍得东进,只有他动了,我们对孟王才有机可乘。不过,我们的目的不在和梁开战,而在议和。” “议和?”李昱怀更纳闷了,“不打了?” 阿沅面上浮现一丝困惑,声音却依然笃定:“夜观星象,天下一统之机将近,而孟梁双星都由亮转白,相协相合,此乃有和谈之兆。且梁王与杨昌烈之间,现在已有了很大嫌隙,而杨昌烈,似乎比梁王更急着吞并大孟。” 她说着,想起那日在柳府遇到的黑衣人,他便是杨昌烈,那么,他对柳相,似乎有着深仇大恨,不惜放下战场来进行暗中刺杀。 现在柳相下台,她隐隐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和谈机会,如果梁王再落入他们手中,那么,不战而统,将是最好的结局。 阿沅继续道:“比起梁王,杨昌烈更难对付,但对杨昌烈来说,梁王,等同于他的七寸。当年梁王如此待他,孟多次试探,他却一点反心都无,实实在在忠于梁。所以,对此人,要么打败他,要么,就只能让他自己屈服。” 孟千秋虽然对阿沅的推卦深信不疑,但想到杨昌烈,还是有些不安:“若是杨昌烈真的要攻入栾川怎么办?” 阿沅抬首道:“我亲自前去栾川等着他,若拖不住此人,便杀了他。” 她说得声音清淡,听起来似乎带着一丝狂妄,但在座听到此话的人,却无人觉得她托大。 对她来说,有由天元之气幻化而来的阴阳之气不说,如今又有了奇香相助,她想刺杀一个人,任是谁,怕都不是难事。 正在此时,殿外有急报。 “呈上来!”孟千秋命道。 立刻有内侍将一封火折密报送到龙案上。 第一四七章 质子 孟千秋展开密信,刚看数行,一直看不出喜怒的脸上顿时色变。 他匆匆看完,将信递给阿沅,皱眉道:“你先看看,我们再议。” 阿沅恭敬地接过信,倒是一路看下来神色不变,不过暗暗也皱了皱眉,才将信掩上,对屋内众人简单解释道:“对梁王来说,此战是非打不可了。密报中说,两个月前,梁王后宫的容妃诞下一位小皇子,但小皇子刚满月,便和容妃一起失踪了。据线人说,容妃带着小皇子逃到了孟国。” “一个女人,怎么能带着刚满月的小孩子逃跑?”香铃儿不解道:“难道她不想当容妃?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当梁王吗?” 阿沅刚看到此事,便猜到了几分,他的风格,他一贯的风格,女子为棋。 阿沅看着香铃儿道:“这个容妃,乃是之前孟梁议和之时,由柳相所送。”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柳相定是想拿小皇子来要挟梁王,只是没想到,自己登基成帝的美梦落空。 “柳相的棋盘还真是扩得远,到处都布了棋子!”孟千秋冷哼一声。 “那杨昌烈,岂不是真要攻城?”李昱怀推测着道。 阿沅点点头:“梁王肯定心急如焚,如此重压之下,杨昌烈确实可能攻入栾川。” 她起身向孟千秋一拜:“民女明日启程,前往栾川。” 孟千秋对她自称民女的谦卑模样皱了皱眉,随即道:“朕和你一起去!” 李昱怀忙道:“殿下刚刚登基,不宜离开啊!” 阿沅则沉吟不语,见孟千秋看着她,似在等她答复,方缓缓道:“倒是可以,毕竟殿下是懂带兵的,若杨昌烈真要攻城,咱们也能挡上一挡。” 孟千秋听她如此说,知道她是对和谈没有百分百的信心,心中一紧,更坚定了要去的想法,遂道:“你明日先去,朕将朝中事宜处理一下,三日后,前往栾川。” 众人回到丁府时,夜已深,孟千秋让他们留宿宫中,但阿沅为明日出发栾川做准备,执意回来做收拾。 香铃儿关上门,长舒一口气:“孟哥哥当了皇帝,气势都不一样了哎,我都不敢在他面前大声笑了。” 阿沅看她一眼,微笑道:“坐上了那个位置,自然有了那个位置赋予的气质。对上,有敬畏是好的,不过,握着自己的本心就好。” 香铃儿点点头,又道:“阿沅姐姐,你可有办法对付那个杨昌烈了?” 阿沅摇摇头,眼中微露茫然:“要是能找到那小皇子就好了,不过,柳府人去楼空,他们必是带上了小皇子跑的。” “你说,难道柳府的人真的插了翅膀?整个上京城都戒严了,柳府外又布满重兵,他们怎么都不见了呢?” 香铃儿这么随口一说,阿沅却忽的想到一事,柳府湖中假山下的密室和密道! 若要藏人,那里是绝佳位置。 她将自己正收拾的包袱往香铃儿身前一推:“你帮我捡几件平日穿的衣裳即可,我出去看看!” 柳府宅院已经被封,阿沅翻墙而入,院中草木依旧,无人打理的春花春草借着暖势,长得更加繁盛。 她略定了方位,朝着那日那假山湖而去。 夜色中的假山,黑樾樾地矗立在湖心,阿沅几个踏步从湖面飞过,照着上次的小路,来到假山腹中,摸索着开关,打开地道口。 她贴耳细听,地道中有呼吸! 但非常微弱,若隐若现,又似乎很沉重,很费力。 应该不是柳相,若是柳相他们,不会只有一人,那会是谁呢? 她顾不得那么多,跃下地道去。 地道内依然闪着昏黄的光线,还有丝丝的血腥气息,除了那似有若无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动静。 阿沅很快就来到地室中,那张床榻已挪开,露出一扇黒木门,地道! 怪不得,柳家的人就是从这地道出去的吧。 床榻旁边,一个女人的胳膊无力地摆在地上,胳膊下渗出血迹。 阿沅转到床榻旁。 一个将死的女人。美丽的女人。 她的发髻乱了,想是经过一番挣扎,头上的金凤钗歪在一边,几缕青丝覆在脸上,闭着眼,呼吸微弱。 即便如此,依然能看出她高挺的鼻子和欺霜塞雪的肌肤,有着绝代的风姿。 阿沅稍微抬起她身子,又再放下。 刀口在后背,从肩直劈到腰上,她一动,她的身子就像要被分裂开一般。 阿沅忙以阴阳之气渡进去,将她渐渐散乱的真气归到一起。 这是,天元心法的天元气! 阿沅心中一禀,催发真气的力道加重,强烈的真气鼓胀,让晕过去的女人又醒过来,微微睁开眼。 “你是天宗的人?”阿沅不想浪费时间,直接问道。 “救,救我孩子!”那女子未语泪先下,伸手勉力抓着阿沅衣襟,迫切道。 “你是容妃?”阿沅已经猜到几分。 那女子点点头:“柳相,将琅儿带走,他要,他死。” 她嘴角涌出一口血,声音略断了断,努力将那血吐出来,又继续道:“他要,孟梁,死仇!” 阿沅明白过来,柳相要以梁王幼子之死,触怒梁人,这样,杨昌烈也好,梁王也好,必会对孟大举攻来,不战不休! 若一旦被他成事,她想着,心头一凛,那他们的和谈之局,就无从可期了。 阿沅看着眼前女子,似看到自己的影子,又一个月娘,又一个被遗弃的棋子。她当初也是这般狼狈吧,还未等清醒过来,迷迷茫茫中,面前只剩死路一条。 她尽力以阴阳之气托着她体内愈加涣散的真气,重重点头:“你放心,我会救他。” 那女子眼睛放出光来,抬起的胳膊软下去,又拼着最后一口气道:“子苏香,我给他,熏过,子苏香,能认出他!” 子苏香,那是带着薄荷和龙涎香味相合而成的味道,极淡,但很与众不同! 和平常柳相常用的龙涎香味道非常相似,更淡,更清冽。 若不是她最近常看《天香谱》,又自己试着合过几味香,怕也不是知道得那么清楚。 是个聪明的女人。 阿沅又点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救他!” 那女子将手搭上阿沅的胳膊,轻轻握了握,似在表示感谢,头一歪,眼神涣散开去。 第一四八章 临城 顾因本应该和师叔及三行翩翩去长安,他们的目的很明确,擒贼先擒王。 擒住梁王,孟军将不战而退。 而在大梁皇宫中擒王,岂不是说笑一般。 不过没人觉得这是笑话,归元宗人少,名不见传于江湖,能在五宗有一席之地,本就是依靠超高的武功。他们弟子虽少,可无一不是顶尖人物,足以开宗立派之人。 所以,当归元宗集中力量去拿一个人,并不是笑话。 更何况,逍遥宗的严宗主也来了,还带来几个逍遥宗的精锐。 同时带来的,也有上京城中的最新消息。 严宗主比阿沅更早一日出发,待他和顾因等人碰头时,阿沅刚到栾川。 顾因听说了梁王幼子之事,心中颇为不安。 若是梁王幼子真出了事,或者,杨昌烈不肯和谈,那栾川,是第一等危险的地方。 “师叔,我想去栾川。”在思索完严宗主带来的消息后,他向李丹建议道。 李丹微微一愣:“你是担心阿沅姑娘,还是担心梁王幼子?” 顾因诚恳道:“两者皆有。” 他站起身分析着:“拿住梁王,和拿住梁王幼子,效果应该差不多。不过,若梁王幼子真死了,只怕,梁国人也不愿意停战了。” “你怕他们救不了梁王幼子?”李丹问询。 “柳相已是末路,被逼出凶性,此人又一向诡计多端,不知会如何对付他们,但,要在战场上让一个幼子死,太容易。” 严宗主哑着嗓子道:“想去就去吧,有我们两个老头子在,还怕对付不了一个梁王?” 李丹也明白梁王幼子的重要性,遂点点头:“去吧,只你一个人,千万要小心!” 阿沅到达栾川城时,杨昌烈已兵临城下。 从九丈高的城墙看出去,梁军旗帜漫山,扎营于山脚,帐篷似丘峦,绵延无边,与城楼遥遥相对。 栾川城中只有五千人,杨昌烈却不敢攻。 他怕这是诱他深入之陷阱,梁国皇子已在对方手中,他这里不能再有一次差错,不然,梁国就只有成为孟的一部分了。 可他不允许,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 扎着和谈请柬的白羽已是第三次飞到梁军营中,可又第三次被人一箭射回栾川城墙之上。 阿沅看着那晃着羽尾的铁箭,微微一笑,又掏出一封信递给身边的兵士:“再送一次!” 这一次,信上注明:柳相已逃,柳府银杏树上人,邀黑衣人一聚。 杨昌烈看到此信时,大惑不解。一看这信,他就知道这银杏树上人是谁,是那日他刺杀柳相却被她破坏的那女子。 只是,她如何知道黑衣人是自己,她又如何会出现在栾川城中,并以孟军的名义发起请帖?若她早知道是自己,当日在柳府,又为何会救自己一命,让自己随她逃出去? 他觉得一定要去看看。 阿沅知道,这么说了,杨昌烈便一定会答应会面的。 香铃儿却也同样不解:“我们不是还要去找柳相带走的那个孩子吗?” 阿沅微微抬头,看着城墙远处的天空:“柳相就在这里。” 她的卦象,所有的症结点,都指向这个位置。 而从道理上来时,柳相要让孟梁接下死仇,必然会当着梁军的面,处死这个孩子。 这次和杨昌烈会面,不仅仅是商议和谈一事,更是给柳相一个机会,引诱他带着孩子出现。 “那我们不等殿下到来之后再行动吗?”香铃儿还是有点担心。 毕竟,这一出城,面对的可是梁军的千军万马,还有躲在暗处的柳相和鬼王宗。 “他来,反而是我们的破绽。”阿沅摇摇头,她心中也有些忐忑,但卦象看起来很平稳,她相信卦中之意。 她充满信心地看着远处的梁军战营:“我一个人去。” “啊?”香铃儿大吃一惊,惊讶地转过头看着她:“那怎么行?” 阿沅淡定道:“你和护卫远远跟着我,不要离城门太远,我一个人去见杨昌烈。若去的人太多,反而怕不好回来。” 虽然她觉得此事无虞,但心中有隐隐担心,加上柳相,到时候必有一番血战。 她只要救下梁王幼子,杨昌烈又和柳相有死仇,便不会对付她,所以,梁军倒也不是那么可怕。 第二日,阴了三天的天空罕见地飞起雪花。 三月雪,说奇也不奇,只是这春雪却不逊于冬雪的凶猛,片片大如鹅毛。 午时,栾川城的城门打开,一队人马在雪中,往西飞驰而去。 到了一座小山丘前,梁军大营已遥遥可见,阿沅回头道:“你们在此处等我。” 众人应喏,香铃儿还是担心道:“那你一个人小心点,若有不对劲,就赶紧放出信号!” 阿沅点点头,一拉缰绳,策马朝山丘后而去。 与杨昌烈会面的地点就在此处,以防万一,她带着头盔一身铁甲,只露出一双眼睛。 杨昌烈带了副将和几十名护卫,策马而来,他见阿沅只一个人,便也让跟着他的人稍稍后退,独自前来。 “杨将军,果然是信义之人。”阿沅在马上抱拳开口道。 “怎比得上姑娘,单枪匹马,既敢夜闯柳府,又敢独进敌营,杨某佩服。”杨昌烈的声音一入既往地浑厚沉静。 “杨将军与柳相,有何深仇大恨,竟能让将军舍弃战场,千里行刺?”这是阿沅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 杨昌烈微微一笑,在他颇为粗犷的脸上露出强大的自信,形成特有的风采和魅力。 “姑娘约杨某到此,就位这件事?” 阿沅缓缓摇头:“如杨将军所知,大孟皇位已物归原主,由孟太子殿下继承了大统,而柳相则成为大孟的罪人,如今正被搜捕。在下此来,是想和将军商议,不如战事稍歇,大家齐心找到柳相,救下梁王幼子,将军意下如何?” 杨昌烈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姑娘连面目都不露,诚意在何处?我要如何才不会觉得,这是柳相和姑娘合谋设下的圈套呢?不然当初在柳府,姑娘为何替柳相击偏那一箭?” 第一四九章 哥哥 阿沅手拉开领上红缨,将轻甲除下,露出棉布夹袄,又将头上头盔轻轻摘下,坦然看着杨昌烈,带着浅笑道:“当日在柳府,阿沅不得已带着面具,还望将军不要见怪。不过,若” 话还没说完,她便停下来。 只因杨昌烈的表现太令人惊讶了。 他刚刚还踌躇满志的身姿忽然绷得僵硬,脸上分不清是惊恐还是激动,呆呆地看着摘下头盔的阿沅,目光包含着阿沅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阿沅奇怪地喊了声:“杨将军?” 杨昌烈似大白天见鬼了一般,冲杀疆场这么多年,他也从未有一刻似这般震惊! “你,你说你叫什么?”杨昌烈楞了半晌,方回过神来,大雪给天地带来诗意,更带来迷茫。 他像陷入一个古老的悠远的梦境。 “小女子名阿沅。”阿沅大惑不解地看着他,奇怪他为何突然如此失态。 “你,是不是,丽妃?被火烧死的!”杨昌烈的声音低哑,带着颤。 阿沅恍然大悟,他见过以前的自己?怪不得这般失态,想来以为见到已死之人。 阿沅如释重负笑道:“不瞒将军,正是,不过阿沅幸而没死,捡回一条命。” 杨昌烈觉得心口有股酸涩之意,刚想压下去,那酸涩却往上蔓延开来,到嗓子眼,他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又到了鼻端,鼻子跟着发酸,又到了眼睛,双眼一涩,有滚烫的水气升腾出来,和雪花打在脸上的冰凉,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不由自主跨下马来,一步一步穿过大雪,朝阿沅走去。 “你,没死?” 阿沅又疑惑起来,见他朝自己过来,不由稍微警惕几分,但也下马来,面对着离自己仅几步之遥的敌国将军,点点头:“是,杨将军以前认识我?” 杨昌烈听她一问,再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让阿沅更是吃惊。 “那你,知不知道,你有个哥哥?” 这次轮到阿沅元神出窍,呆立雪中。 哥哥? 他怎的这般问? 她的身世,只有身边最亲密的几个朋友知道,她的脑中瞬间浮现一个念头。 只觉浑身都紧绷起来,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头皮发麻,怔怔地看着眼前人,一动不动。 她不动,杨昌烈也不动,两个人就这么对望着,似要从对方眼睛里找到答案。 山丘上伏在一片密林中的柳相却不解了,这两个和谈的人,怎的忽然不动了,他有些沉不住气了。 鬼王也觉得诧异,不过,只要达到他们的目的,管那两人谈成什么样呢。 “行动吗?”他问柳相。 柳相点点头,一咬牙:“行动吧。” 鬼王转身一招手,一群麻衣人,沿着山间杂草灌木丛,悄无声息往山下潜去。 阿沅任自己情绪翻腾许久,身上已盖满雪花,晶莹地覆住她身姿,贴上她秀发,托着她脸颊,让她看起来似雪中精灵一般。 她尽量用平稳的声音,问道:“杨将军,认不认得,阳沂。” 杨昌烈听到这话,再不迟疑,一个箭步上前,将阿沅拥入怀中,颤声道:“阿沅!阿沅!我就是阳沂啊,我是哥哥啊!阿沅!是不是道叔告诉你的?你回阳梅山了?” 阿沅心中一酸,眼角也滴下两行泪来!是哥哥吗? 可是除了哥哥,还有谁会知道自己叫阿沅,还有谁会知道疯道人,还有谁知道阳梅山?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只剩点头的份儿。 就在这刹那,警觉忽至,她猛的抬起头来,一支利剑卷着寒雪,裹着利风,眨眼间飞到杨昌烈身后。 杨昌烈不愧是久经沙场之人,那箭支出鞘之音已传到他耳中,就在箭矢飞至的刹那,他抱着阿沅一个旋身,堪堪避开那支凌厉无匹的利剑。 他想到没想,下意识顺手从腰间掏出烟花,“砰!”一丛火光在雪之半天炸开。 因怕这和谈是孟军的诡计,梁军早已结阵侯在营前,见到暗号,千军万马,立马压拢过来。 他百分百相信阿沅,便觉得这射箭之人,必是柳相的人。 一回头,却和阿沅同时楞住。 只见落后他百米开外的护卫群中,一人着梁军战甲,和其他护卫打成一团,一面挥剑,一面策马朝他和阿沅冲过来。 阿沅看见那身影,更是呆住,顾因,他怎么会在这里! 虽然他换了一张脸,应该是无迹给他做的面具,可他怎的会出现在梁军护卫中,还朝杨昌烈射出一箭! 杨昌烈已掏出怀中袖箭,朝着顾因,箭在弦上。 一切都发生在几个呼吸之间。 “不!”阿沅疾呼一声,推手将杨昌烈的箭打落:“是我朋友!” 杨昌烈见状,忙出声道:“停手!” 阿沅也同时喊道:“顾因住手!” 顾因也已经懵了,他好不容易潜进梁军军营,又伪装杨昌烈的近卫之一,只为能近距离保护阿沅。 可看见阿沅被杨昌烈抱在怀里,还以为杨昌烈欲行不轨,大怒之下,一气出手。 转眼又看见阿沅好好地朝自己跑来,还喊自己停手。 双方都突然停下来,剑气未消,将身边的雪花割成片片碎屑。 大军乌泱泱压了过来,离山丘前的众人越来越近。 山丘后的香铃儿见势头不对,对方大军已动,又一枚烟花升空,城中候着的数千兵马,也朝这边驰过来。 顿时栾川城外原野上,一片剑弩拔张的沉重之势。 已走到山下的柳相和鬼王等人皆愣住,双方大军已动,莫非和谈破裂? 鬼王皱着眉,低声道:“不如先回吧,两边人怕都会冲着我们来。” 柳相冷哼一声,不甘心爬满他的脸:“都已经到跟前了,岂有临阵退缩之理?反正我们的目的是让梁王幼子死在他们手里,孟军所杀也好,梁军所杀更好,就让他们结下你死我亡的仇恨去。” “只要还是乱世,我就还有机会。”他眼色发青,目如浸在火海之中,又凶又烈地瞪视着前方的人。 阿沅已跑到顾因跟前,拉住他来不及为何在此,急忙道:“杨昌烈,是哥哥,是我哥哥!” 顾因的震骇比阿沅更甚,刚刚他那一箭,除了有看见杨昌烈搂了阿沅入怀的怒意,更有报家仇国恨的深怨。 若不是杨昌烈,蜀国怎会被梁军铁蹄所踏? 若不是杨昌烈,自己怎会被擒入狱?父亲又怎会自戕于宫中! 一幕幕仇恨,烧得他眼睛通红,看着眼中含泪的阿沅,心中一痛。 可是,他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是阿沅的哥哥!是阿沅唯一的亲人! 天意为何这般弄人!他报不了仇了,此生,他是报不了仇了! 他深深看了阿沅一眼,忽地掉头策马,剑鞘往马屁股上一拍,驾! 马蹄踏起雪粉,洒洒扬在空中,绝尘而去。 第一五零章 圣人 阿沅又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僵立在原地,心头一时酸一时甜一时涩,竟五味俱全,斗了个翻江倒海。 就在这当口,又是惊风从雪中而至。 一群人似鬼魅般,从雪中冲出来。 一双鬼影之手穿过雪花,直扑阿沅,阿沅神魂俱分,直到杨昌烈喊了一声“小心!”,才反应过来,直直抬起手,与那双鬼手硬拼一记。 可惜她终究因为分神占了下风,来不及等杨昌烈赶过来,已被鬼王制住,鬼手卡主她的脖子,将她往后带去。 梁军与孟军大军都已至,一片银一片红,如棋盘一般,在雪原上泾渭分明。 而中间楚河部分,便是杨昌烈及被制住的阿沅。 “哈哈哈哈!”一阵长笑声传出,柳相施施然从雪中走了出来:“杨大将军,没想到,原来你是月娘的哥哥。” 他们虽未听到二人前面的对话,但最后阿沅对顾因说的那句,他是哥哥,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柳相的样子有些奇怪,可能是怕死,胸前举着一面长盾,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用盾牌护着自己。 他仔细打量一番杨昌烈,拖长声音道:“哦——!原来是你!怪不得月娘火刑那日,你盯了我好久。” 他接着又故作神秘道:“杨大将军,如你所见,那日你妹妹就已经被火烧死了,眼前这个,是个妖怪,你还是杀了她的好!” 杨昌烈朝柳相啐了一口,恨恨道:“快放了她!” 柳相缓缓朝阿沅和鬼王的位置走去,两军阵前的弓箭手都已经举起长弓,将箭头对准场中央的柳相和鬼王。 阿沅却又是难过又是高兴,原来哥哥早就找到了自己,却迟了一步,还目睹自己被火烧死! 她正想着,鼻端忽然飘过一阵极细微却很清冽的香气,闻之让人精神一振。 这是,子苏香! 柳相果然把孩子带来了! 她四下张望,柳相身后还有一群黑衣人,也举着箭矢,不过是朝着杨昌烈和自己。 可孩子呢? 她看向柳相身前的盾牌,孩子一定在那盾牌后,在他身上! 果然柳相开口道:“那杨大将军可要为难了,梁王幼子,还是你妹妹,你可以选一人带走,可是。” 他笑着看向杨昌烈:“你要选谁好呢?” 杨昌烈面不改色:“柳相真是爱说笑,梁王幼子怎会在你手上,若你真有我们小殿下做人质,早该去和梁王殿下谈条件了,何苦在这里顶着风雪呢?” 柳相知他是想借此探听梁王幼子的下落,哈哈一笑,洒然道:“话我只管说,杨大将军听不听随意,我只是想知道,你想选哪一个。” 阿沅想开口,无奈被鬼王制住,动弹不得,一个劲儿朝柳相的方向使眼色,意思是梁王幼子就在此人身上。 杨昌烈却以为阿沅的意思是不能放了柳相,他略一示意,身后的箭矢统统朝柳相瞄准。 阿沅心头发急,她不担心鬼王对自己有动作,毕竟他们的目的是挑起孟梁死仇,在此时,梁王幼子更为重要。 必须要保护他,不能让他受伤害,可是这样的情况,怎样才能及时毫发无损地将他从柳相怀中抢出来呢。 她闭上眼睛,咬着牙,苦苦思索着对策。 体内真气自然流转,忽感应到胸口那冷冷的石头,不由计上心来。 她让真气在鬼王的察觉之外,悄无声息地流注到阴阳石中,只要阴阳石中的真气充盈起来,便能护他无恙! 得找机会过去,她看了柳相那边一眼。 柳相与杨昌烈之间的气氛却在慢慢紧张起来。 包括香铃儿那边的孟军,箭矢随着柳相的身影而动,只待一声令下,必是漫天箭雨。 柳相自然看出了杨昌烈的心思,他就是要引他们往自己处射箭,他自有脱生的办法。 他假装要对阿沅不利的样子,往她那边移去,一面嚣张道:“你不开口,就当你选了梁王幼子,那月娘的性命,便随我去了!” 眼看他离阿沅不过一丈的距离,杨昌烈闪电般的拉弓、上弦、放箭,一气呵成,动作快若惊雷,迅如闪电,身旁人皆是眼前一花,根本看不清他动作,便见一支羽箭破空而去,直刺柳相! 柳相早防着他,只待他一动作,瞬间往上跃起! 他躲过了杨昌烈那一箭,这一跃,却暴露在空中,给了箭手绝妙的机会。 就在杨昌烈那一箭飞出的刹那,柳相刚跃上空中,便只听楚河两岸的无数长箭破空的声音传来,“嗖嗖”不绝于耳,仍在空中的柳相不惊反喜,哈哈大笑起来。 加速跌落之势,那扇长盾忽然变成两面,挡在他身侧,而他头顶的空中,出现了一个襁褓,漫天羽箭,都朝着那襁褓而去。 柳相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哈哈哈,这便是梁王幼子,你们拿去吧!” 在他抛出襁褓的刹那,杨昌烈已经预料到不好,他怎么也没算到,柳相不是要拿梁王幼子做人质,他只是要他死在这里! 死在梁军或孟军的乱箭之中,那仇恨,便是任何利益都解决不了的! 杨昌烈伸出手想大声喊停,可发现那只是徒劳,离弦的箭,谁能唤得回? 就在箭矢靠近仍被抛力往上托生的襁褓之时,一道黑芒,刹那间,划过所有人的眼。 阿沅早在柳相往她和鬼王身旁靠近的时候,做好了准备。就在柳相跃起的刹那,她胸口的阴阳石已注入了她山洪爆发般涌入的全部真气,黑芒瞬间大声,划过莽莽雪际,如一张白画纸被划上一道浓黑的墨。 黑芒触处,鬼王首先被那莫名霸道的真气之力弹开去,往后退跌三丈,以他的功力,猝不及防下,仍吐了一小口血。 阿沅见箭矢已飞至襁褓处,刹那间握住阴阳石,一把拽下,举在手中,那黑芒在她手中闪烁着,将周遭雪花碾碎成粒粒雪尘,越过她已被白雪覆盖的素白衣衫。 阿沅使出最后的力气,腾空而起,踩着那已飞至脚下的支支羽箭,白羽烈烈,琼屑纷纷,素衣胜雪,托着手中阴阳石,再拼尽力气,往前一掷,不偏不倚,正好落到襁褓之中。 于此同时,第一波箭雨已纷纷落下,却奇迹般地被那护住襁褓的黑芒弹挡开去,那黑芒似有灵性一般,遇到攻击,倏然大盛,耀眼刺目,被弹开的羽箭,一部分朝阿沅身上落去。 阿沅只觉肩上一痛,知道自己已无力抵挡这汹涌箭雨,又被那黑芒摄住心神,眼前一黑,心神渐渐如将尽的红蜡,燃尽最后一滴泪,在暗黑里沉寂下去。 在最后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奶奶,你没有骗我! 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他身着素白长袍,手持日月之魂,踏羽御风而来,而那时,和平之光将会降临。 会降临的,她想,只是奶奶,你没告诉我,那个人,会是我自己。 她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