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速之客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不速之客 奉德四十八年,景帝病逝,皇子源虹承继大统,阁殿大学士白吾沁、都察院都御史凤栖梧监国。仅一年,白吾沁、白墨渊父子二人狼子野心,毒害幼帝,凤栖梧识破其诡计,奏请诛其九族。次年,凤栖梧领两千白虎精骑,平定东南叛乱,经此一事,凤栖梧官拜宰相,兼掌内阁,权势熏天,炙手可热。 若问京都第一烟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时人必提“四院一阁”,四院便是西水巷子里的月华馆、楚客销香、梦回千里、流栏,其中又以月华馆为首,原是有一个更加风雅的名字,只因此间的花魁娘子粟月华把江南的一干名妓都比下去了,故而改成此名。 天下娼门,江南艳名独占七分,如今以月华馆为首的京都四院声势浩大,大有一较高下的意思。再说这南风阁,可就有点儿意思了,一间专门消费男色的妓院,竟是一等一的销金窟,地处京郊,偏偏客人络绎不绝,行事低调,但若问及圈内人,没有人不摇头感叹的,那可真真儿是一座铁桶,不可撼动。 南风阁等级严明,地位最高的被称作“少爷”,其次是“公子”,再次是“优伶”,剩下的就是寻常小倌了,说是寻常,却也是各有各的颜色,不比女子逊色丝毫。少爷和公子深居内院,轻易不外出,娇养的如同真的少爷一般,眼红得好些女妓,只恨不能身为男子。 南风历来人才辈出,前些年的鸣琅公子,艳惊四座,绝代风华,可惜天不假年,早早地去了,据说下葬那日,许多人哭昏在地,只差跳下葬坑与之同埋。现今的索欢公子和赤枫公子,亦是了不得的孽障,多少空闺妇人日日扎小人咒他们死,还有坐镇的南风四少,白虎星宿入世,凭她哪个名妓出来,都赶不上其一根纤纤指尖——此话实乃市井流言,只因少有人见过真容,只凭口耳相传,越传越玄乎。 不过,露落冷漠,重锦张扬,喜来娇艳,青黛柔顺,赤枫多情,索欢妖气,各有千秋倒是真的。 南风内,正人声鼎沸,欢闹不止,喜来少爷生辰,自然是该闹一闹的。他们中的许多人,向来避讳生辰,那只能提醒他们又老了一岁,喜来年轻,性子欢脱,又生在闰月二九,难得得很,因而从不避讳。 是夜,喜来身着深蓝团花锦衣,腰束银带,松松地系着红色丝绦,黄色璎珞,盈盈现于众人面前,众人皆道,天人之姿,莫过于此。一个客人上前捏了他一把,调笑道:“一打扮,喜来愈发水灵了。” 喜来抬起下巴骂:“死鬼,今日莫来招我,当心我吃了你!”他长得小巧,做出凶恶样子来,一点不吓人,反倒更惹人爱了。 “喜来少爷本二月生,特特推迟到今日,为的就是祭奠母亲,如此大孝是好事,怎么死鬼长死鬼短的。谁是死鬼?让那真正的死鬼听见了,岂不啐你,嘿嘿,假孝顺么!” 众人鼓掌起哄,喜来气得一把提起那人耳朵拧圈儿,“去你娘的胡唚,今儿是小爷爷进南风阁的日子!你见谁家儿子孝顺得去做小倌儿?这么多好酒好菜还堵不了你的嘴,去找个嚼子衔上,若再多说一个字,当心我把你那孝顺儿子请来,听他爹立规矩,也好叫我多个同行!” 满堂大笑,都说喜来这个嘴啊,谁也别想讨着便宜。正嬉笑打闹时,喜来见一人偷向内院去了。 ——是他,必是找索欢来的! 喜来心中冷笑,跑那样快,看来那位林怀衣林大人也不像传闻中那样清心寡欲嘛! 镜漵斋内,索欢正翻箱倒柜找一件好物件,打算送给喜来,门外突兀地闯进一人,吓了他一跳。 却是林怀衣。 入秋的夜晚十分寒凉,他却跑得汗水淋漓,眉间尽是焦愁,哪里还有半点儒雅从容。 “你嫌命长么,敢佩着金龟来这里?”索欢十分讶异,他的官位不高,处事分外谨慎,向来是要乔装一番才敢来的,今晚怎这般粗心,也不拍被人瞧见了捋了他的官儿! 林怀衣皱了眉,把金龟解了掖在腰带里,他扳住索欢的肩,严肃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你一定要应允!” 既是不情之请却一定要人答应,他极少这样强人所难,到底发生何事了? “自然,你若不愿也无妨……可是,除了你,我不知还能交给谁。”林怀衣痛苦地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封薄薄纸笺,沉沉按到索欢手里,仿佛交托性命般郑重。 索欢蹙眉,将薄纸抖开,只见上头密密麻麻一片朱砂字,红得像血,烙在白底上,看着越发不详。 该不会是什么赃证吧?索欢有些头皮发麻了。 “索欢,此事关系重大,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若走漏了风声,不仅我,这上头的所有人都会遭受灭门之灾!” “这样严重?这到底是什么?”索欢低喝道。 “你不用知道,你最好不知道……索欢,我思虑再三,若非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愿拿你的安危去赌。”他拥住索欢的身躯,眼睛里满是密布的血丝,显然许久未合眼了。 索欢沉吟片刻,推开他问:“我若不肯,你当如何?” “唯有一死。”他闭了眼,猝然睁开,道:“林怀衣死不足惜,只恨不能匡扶社稷,铲奸除恶,终究有负圣恩!” 索欢细细看着他,思忖片刻,利落把纸叠好揣进衣袖,轻声道:“放心,此物我会藏好,必不叫奸人拿到。” 林怀衣退后一步,突然跪下行了一个大礼,道:“怀衣替苍生社稷在此先谢过你!” 索欢听了,垂眉凉凉笑一声:“苍生社稷与我何干?我只知我不想你死罢了。”说罢瞅一眼窗外,道:“天色不早,林大人快些回罢!小心些,莫让旁人认出你。” 林怀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然而喉头滚了数次,终究是转身走了。 这晚,索欢施施然梳洗完毕,闲着无事便早早就寝,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他往日里迎来送往,哪里热闹哪里有他,近日天气转凉,到现在还病着,连喜来的生日宴也不能去,到底病得不是时候。 不想,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开门后,喜来睨了他一眼,叉腰喊道:“好哇!连我的生日都不来!” 索欢让他进屋,低笑道:“你又不是不知我病着,哪里能把病气带到宴上去呢,这话可是无理取闹了。” 喜来愣了半晌,才抓抓脑勺含糊道:“好像是……”转而又皱眉看索欢,“你是女儿吗?这样娇弱,不过一阵秋风,人家都无事,就你倒了!”话是指责,却是带着关心的。他见索欢倒茶,忙跳起来摆手,“不要那个!我现在满肚子酒,真是一口也喝不下了!” 索欢抬手看看茶壶,又诧异地看看他,顿时明白过来,他这是醉了呢!忍不住扑哧笑出来,喜来向来海量,轻易不醉,今日也不知被人怎样灌了,竟露出这般怯态。 说到醉,喜来醉了可是好玩得紧。 喜来席地而坐,托腮望着索欢吃吃地笑,“你这样好看。” 这又怎么说?索欢低头看看自己,皱眉道:“蓬头垢面的,好看什么?你可是在打趣我?” 喜来缓慢地眨着眼,显出醉后的迟钝来,他忽而甩甩脑袋,仿佛这样就能甩脱醉意,伸出手,道:“拿来!” “什么?” “贺礼!” 索欢惊讶道:“差人送去了,你没收到?” 喜来一挥手,嚷道:“谁要俏色水芙蓉!不合意!不合意!!” 索欢过去蹲到他面前,摸摸他的额,不烫啊—— “你不是常说那个好看,怎么又不合意了?” 喜来轻轻打了一个酒嗝,熏得索欢离远了些,喜来不干了,伸手拽住他的衣襟拖回来,道:“你戴着好看,我不要!”指下捏了捏柔滑的寝衣,觉得甚是舒服,就道:“我要这个,你给我!”口气很有些霸道。 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索欢扶住额,苦笑道:“你要什么好东西没有?这都旧了,怎么好给你。” 喜来却嘟了嘴,直接在地上打起滚来。 索欢惊得嘴巴都合不拢,这在做什么呢?!急急止住他道:“快些起来!地上凉,小心病了!” 这话好像起了作用,喜来爬起来,拍一下脑袋,拉住索欢道:“病了……你病了,也不知多穿些衣裳!陪我说这么会子话,冷不冷?快去床上躺着!” 索欢上下打量他,心想:到底醉了没有?可是装醉来耍弄我的?还没想出个所以然,门外响起敲门声,只听阿祥焦急道:“索欢公子,少爷可在么?” 喜来冲上前就咆哮:“找找找!我能丢了不成!”说完,一转身飞快地向小竹轩的方向跑。 阿祥急忙去追,边追边回头赔罪:“公子对不住,少爷他喝多了……哎,少爷,你等等!” 小竹轩是青黛的住所——今晚是有的闹了。 2. 审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2.  审 索欢想过会不好,不想这不好来得这样快。睡前还蜷在温暖的棉被中,四周挂着天水碧的罗帐,醒来就是地砖的冷硬,地上一滩水渍铺开,亵衣亵裤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好似裹着一层冰凉的铁。 他打了一个寒噤,慢慢撑起身,撩开眼前的湿发向四周扫视一番,才道:“索欢不记得伺候过老爷,不知何时开罪了……” 话未完,只听一人厉声打断:“大胆!府丞大人在上,还不快跪下!” 这话却只在戏文里听过呢。索欢心中一笑,偏头看看那说“戏文”的差役,见他脚边一只铁桶,桶沿犹向下淌水珠。索欢忽而笑开:“这位老爷倒是见过的,不知对南风的滋味可还满意?” “你——胡说!”那差役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大叫,对上首的长官跪下表清白:“大人明鉴,小的身负公职,断不会去那种地方!” 府丞大人脸色阴沉,摆摆手道:“滚!”那差役忙不迭地退下去,大人脸色好了许多,但仍是吓人,他轻蔑地瞥着索欢,口气不善道:“你记性好,那定记得林大人交给你的东西了,交出来,免你一死。” 听到死,索欢哪能不怕,腿脚一软便跪下了,颤声问:“却不知青天老爷说的是哪位林大人?” 府丞冷冷一笑:“林怀衣。” 索欢想了片刻,终于想起来似的,喜道:“原是林郎将!只是他那人穷得很,赏不出什么好东西!蒙老爷青眼,相中哪件,小人一定双手奉上!” 府丞的胡子抖了抖,眼中隐有怒气,却压抑住了。“你说得不错,确不是好东西,而是取你狗命的催命符!林怀衣私匿丹砂契,罪犯滔天,已经处以极刑,你若不交出,便是步他的后尘!” 索欢是彻底地骇软了,整个儿趴在地上发抖,许久才缓过来,哭喊道:“青天老爷!青天老爷明鉴!他是给过小人一些珠玉银钱,只是那丹砂契是何物,小人确实不知啊!”见府丞神色愈加阴鸷,忙抹了眼泪提醒:“且请老爷细想,那丹砂契既如此贵重,他又怎会给一娼妓?必是那该挨千刀的短命种,想转移视线,作假供蒙蔽大人!” 府丞低头沉思,缓缓道:“你说的也不无可能……”正当索欢松了一口气,他忽而又冷笑:“可惜林怀衣死前并未作任何口供!林怀衣做事谨慎,与你私相往来,自以为交于你就无事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问你,八月初三那晚他找你去做什么?” 索欢偷偷看了一眼府丞,低声道:“他来找小人做、做那档子事,可小人恰恰病着,婉拒再三,他就走了,此后再不来找,许是小人惹恼了他……” 府丞紧皱眉头,显出不耐,拍案大喝道:“刁嘴贱民!本官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出实情,自可放你回去,否则难保你南风都要被本官一锅端!” 索欢听见这个,悚然抬头:“小人实在惶惑,已然说出实情,大人若是不信,自可带人去南风搜查,若是搜到丹砂契半片碎纸,小人甘愿伏诛!只求大人三思,不要妄造杀业!” 府丞再次审查了他一番,着实是个畏惧到不行的情状,不禁动摇起来。他小心起身去向堂后,只片刻又转出来,却是个威严镇定的模样。 索欢伏在地上,心中思忖到:不好,看来这事他做不得主,真神还在后头,敌暗我明,如何见机而动?须得想法子见上一见! 这边索欢心思百转,那边府丞一拍惊堂木,道:“你既说未见过丹砂契,却如何得知它为纸制,说出‘丹砂契半片碎纸’的话来?哼!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来啊,上刑!其余诸人,搜捕南风阁,务必将林怀衣的同谋一网打尽!” 索欢大惊,猛地跳起来,瞪视着府丞大人,豁出去道:“大人好大的官威!设私堂动私刑,还要抓南风诸人!敢问大人,索欢罪犯何条?再问大人,可有搜捕令?” 众差役面面相顾,皆迟疑地望向上首的府丞。府丞大人暴怒,大吼道:“刁民,你藏匿丹砂契,与林怀衣一丘之貉,还敢说无罪!” “大人,”索欢捋着头发冷笑:“没得这样平白冤枉人的!丹砂契?鬼知道它是个什么劳什子!听都没听过的东西,却要为他搭上许多条人命,竟不知我朝律法上记着这些!莫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惹得你们滥用公权?一丘之貉,说的却是谁呢!” 差役们张大嘴,这人是活腻了么!府丞亦震惊不已,他须发尽张,目眦尽裂,“大胆!敢污蔑本官!你方才明明不打自招,现在却……” “呵!”索欢轻笑着打断,斜睨的双眼带上尖锐锋芒,如淬毒的绣花针一般。“大人疾声厉色,我只问大人,既是丹砂契,一纸契书,不是纸的还是铁疙瘩么,不打自招之说未免好笑!”他直视府丞,扬声讽道:“不打自招,何谓不打自招?以小人看,大人欲动私刑,是想来个屈打成招呢!” “贱民!贱民!巧舌如簧,污蔑朝廷命官,罪加一等!你们愣着干什么?给我打死!”府丞一根手指乱指着大叫,难为他一把年纪竟能气得跳脚,样子实在难看。 索欢被按在地上,犹刻薄嘲讽:“大人雷霆之怒,小人不堪承受,必是污蔑无疑了。只是大人睿智,知道打死小人,如此便还是清名远扬、爱民如子的青天老爷——”话音刚落便被一板子打得惨叫起来,他咬住唇强忍剧痛,将脸埋在地上,心中不无平静:今日若死在这里,也当是个好了局,终是不负怀衣所托…… 3. 凤栖梧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3.   凤栖梧 “停下。”突然出现的声音很是特别,清脆利落如冬末破冰,金玉相击,分外醒脾,却是带着挥不去的凉意的。 索欢抬眼,见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府丞大人亦畏畏缩缩跪在下面不停擦汗,战战兢兢道:“下官无能……”甚至哆嗦着站到差役队里去了。 府丞官职不低,却给吓成这副孬样,莫非上头坐的是皇帝? 待索欢看到那人的脸,突然意识到,这一关,怕是脱不了身了。 上面那人端坐于官帽椅,着一袭紫衣,外罩黑纱,领口围着墨狐毛,柔软蓬松,索欢越发觉得身上冷了。然而最叫人注目的是他脸上戴着的银面具,那面具做工精美,把整张脸覆了个严实,只留鼻底通气,面具右方额角至眼尾处錾刻着一只凤尾蝶,长长的凤尾拖拽至脸颊,翅端花纹皆镶同色玉片,显出几分内敛的华美。 索欢再孤陋寡闻,也知“凤鸣九天,蝶舞霄汉”,说的便是这人的家徽。 这人是谁?民间有“国乃九江,可覆其八;权是五岳,独掌岱宗”之语,专指当朝第一权相凤栖梧。 是权相也是奸相,听说他架空幼帝,把持朝政,戕戮老臣,排除异己,手段之狠辣,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些话借着恩客的醉语吐出,他只当耳旁风从不放在心上,不想竟有遇上的一天。 整个堂内肃穆至极,忽然闻得一声轻笑。府丞简直肝胆俱裂,对着索欢怒吼:“大胆刁民,宰相大人在此,岂容你放肆!” 索欢白了府丞一眼,咕哝道:“狐假虎威!”气得府丞额上青筋暴跳,却不敢发作。 那人左边侍立的一名男子问:“你笑什么?”他护臂肩甲,高靴窄衣,双手环抱一把剑,衣襟上是一只翩然欲飞的凤尾蝶,定是宰相的近身护卫无疑了。 索欢微微一笑,轻轻吐出三字:“兰陵王。” 该男子皱了皱眉,府丞察言观色,冲索欢暴喝一声:“住口!”又向上座拱手一拜:“宰相大人匡扶社稷鞠躬尽瘁,兰陵王貌若妇人,你敢讽刺宰相!” “我赞他同兰陵王一般英武不凡,风华无双,怎到了你口中就这般难听?”索欢不由忖道:“……景随心生,莫不是在你心里,这位大人只同妇人一般?” “你!——大人,我绝无此心!” 疑是护卫的男子嫌恶地看了府丞一眼,道:“闭嘴,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 区区护卫都敢如此,凤家气焰之嚣张可见一斑。 索欢撑着腰站起来,心里庆幸只打了几板子,若是真往死里打又没打死,那他吃饭的家伙可就没有啦! 宰相身后的另一男子与护卫不同,貂绒锦带,透着几分富贵和文气,他见一男娼竟如此刁滑,心里早已不喜,俯首道:“大人!这混账好生无礼,要不要——”阴狠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无礼?无礼的可在后头呢! 索欢的头发和衣服都湿哒哒地黏结着,他注重外表,垂头好一番归拢整理,忽抬眼问:“你真的是宰相?” 这下连一直不动声色的凤栖梧都明显地怔住,更遑论旁人。 “你一直缩在那银壳子里,谁知你是真是假!若你是冒充的,我倒无所谓,府丞大人好歹是朝廷命官,对着一个假货大人长大人短的,简直把所有官儿的脸都丢到护城河里喂鱼了呢!” 府丞身子一软,当即跌在地上,急得转身低吼:“你要死别拉上本官!” 左边护卫碰了碰右边男子的手臂,不可思议道:“这男倌莫不是吓得疯了?说什么疯话呢!” 右边男子遂冷冷评价:“自寻死路。” 索欢还在说着疯话,“不若你把面具摘了让我瞧瞧,我虽没见过宰相,却相信面由心生,你若生的凶残,便信你是宰相,若是长得好,那就是比王仙姑的水豆腐还水!假的!” 场面一片死寂,众人皆低下头,索欢刚开始还求一线生机,事已至此,只求死得干脆,反而有些癫狂而狠绝的快意。 然而,让人瞠目的一幕出现了,那高高在上的宰相大人握住面具一提,将它放到公案上,又解下腰间荷包,从里面掏出一方金印立在面具旁,金印上头坐着一只麒麟,怒目圆瞪,虎虎生威。 他垂眼看着索欢,淡淡道:“可够了?是否把金吾卫和羽林卫调来?” 索欢之前口若悬河,此刻却言语不能了,脑中倏忽闪过林怀衣的一句话: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匹。 “索欢公子,听说你不识字?”凤栖梧也不知是什么意思,竟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索欢一听,立即不服,大声道:“谁说的?!”转身去提了那桶过来,指尖沾着桶底的水,艰难地在地上写出一个“钱”字,写完看着那个歪歪扭扭的“钱”,感觉不甚满意,又沾水把其中一笔加长了些,这才叉着腰,洋洋得意卖弄:“如何?” 众差差役抿嘴窃笑。凤栖梧瞥一眼那字,又看向索欢,“可还会别的?” 索欢面子挂不住,理直气壮地声辩:“会一个不也是会么?” 凤栖梧笑了,先勾起一边唇,接着仰头笑出了声。索欢见他笑得开怀,不禁赧颜,偷眼看了看那个字,心想:本来就会嘛!还写得不错呢! 凤栖梧托腮仔细打量索欢一番,脸上笑意未消,摇头感叹道:“真没想到,林怀衣还是个有情的!想着你不识字,看了也不懂,把丹砂契交给你,他日就算事情败露,你毫然不知内情,尚有一线生机。”他对索欢扬扬下巴,轻声道:“快些交出丹砂契,莫辜负了他为你做的好打算!” 索欢睁大眼,惊道:“如此说来,他倒给过我一些纸条!依大人所言,其中真有丹砂契也未可知!”索欢忙跪下请求:“还请大人命人前去搜查!这样害人的东西,索欢是万万不敢留它在房里的!” “还用你说?若能搜我早已将整个儿都城翻过来了。我不搜,我要你交出来。” “可是大人,索欢真的不知那物是何模样,如何交得出来?”索欢小心道:“不如大人提点一二,让索欢好好想想……” 凤栖梧短促地笑一声,温言道:“那成,咱们就好好提点一下索欢公子。” 索欢忽然背心发冷,还未转过弯儿,后背一个闷棍将他打趴在地,紧接着板子就疾风骤雨般落下来。 在击打肉体的沉闷节奏中,夹杂着索欢的哀嚎。凤栖梧悠然拿起面具,抚摩着上头的凤尾蝶,道:“想起来了就说一声。” 索欢贴着灰扑扑的地,手指抠过,留下数道血痕。喉头微腥,眼见一口血就要喷出,他急急捂住嘴,把血硬生生咽了下去,一些血回溢,从鼻中流出,糊了昨夜的妆容,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凤栖梧抬起眼皮凉凉地看他一眼,啧声道:“你这是何必?林怀衣若真心疼你,就不该弄那些幺蛾子,省的你今日受这份儿罪。”说完又低头看面具,目光之缱绻,好似它是温柔的情人一般。 索欢闭上眼,心中念道:怀衣……我定不负你……你安息罢…… 护卫讥诮道:“是了,林大人何等洁身自好的人,怎会同个娼妓厮混在一起?如今看来,原是抱着目的往来的,这林大人面上一派斯文,内里也是心机深沉的!”见凤栖梧不置可否,转而问旁边的人:“楚钦,你说呢?” 楚大人冷漠地看着前方,道:“愚不可及,死有余辜。” 索欢听到这句评语,睁眼看了看那位楚大人,又闭上眼,唇边却是含着笑的。 怀衣,怀衣,我死也不负你! 就在宰相大人无聊得快睡着的时候,差役跪下道:“大人,他昏了!” “昏了?那就弄醒。”凤栖梧揉了揉额角,站起身向内堂走去,不忘回头吩咐:“不准弄死!” 差役们顿时蔫了,这种情况下,不弄死很难。 4. 就这么放了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4.  就这么放了 “大人,我们不是秘密搜过,确实是没有,这样的苦刑他都不招,会不会真找错人了?”凤麟凤护卫不禁怀疑起来。 凤栖梧摇头,“情报不会出错,林怀衣当晚去找他,第二日便自尽,可知是心愿已了,甘心赴死,况且林怀衣耿直不知变通,与他交好的人不多。” “大人!”楚钦按上腰刀,急切建议:“干脆杀了他一了百了,也省的我们这样焦灼。” 凤栖梧笑一声:“你以为我不想?是现在还杀不得。若他真如面上那般愚蠢轻狂就罢了,就怕他不是。假设他聪慧过人,知道留后手,杀了他岂不遗患无穷!” 楚钦忍不住道:“大人也说了,只是‘假设’而已。” 凤栖梧皱眉,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道:“你真以为林怀衣会把丹砂契托付给一个蠢人?”他瞟一眼楚钦,沉声道:“你就这般草率行事!” 楚钦脸色一凛,欠身道:“下官知错!” 凤麟接过侍女的茶,挥手撵她们下去,她们都是特意训练的聋女,商谈机要时亦不用回避,用起来安心得很,可她们老偷眼看凤大人算怎么回事?凤麟很替凤栖梧不乐意,玉楼里的那些人就算了,这些丫头也配么?! 凤麟把茶放在桌上,说出自己的看法,“大人,我倒觉得,如果他是个聪明人,杀了他会好些。” “哦?” “如果我是他……呃,大人、楚钦,你们不要这样看我!”凤麟不爽地嘀咕,那是什么眼神啊!嘀咕完他继续道:“我若是他,不会费那么多心力去打算许多,因为不值得。我搜索欢的住所时看了林怀衣的书信……原来那林怀衣竟是柳下惠,他两人从未真正结合,原因是他有指腹为婚的妻子,虽然连面都没见过。” “都说林朗将正直,”楚钦轻蔑一笑:“正直之人怎会去风月场所?去了又不做事,竟不知是虚伪还是迂腐。” 凤栖梧也笑:“居然还有这么一出?但月华曾说过,越是风尘中人遇到这样的死心眼越会陷落,那是劫数,逃不脱的。” 粟月华是风月之人,凤栖梧此时提起她来,熟稔的口吻像无意中提起一位老朋友,楚钦面色突变,后悔自己三番四次失言。 凤麟没有察觉楚钦的难堪,仍旧把自己得到的消息如实报告给凤栖梧,他神秘一笑,道:“按常理是这样没错,可是大人,你知道索欢多有本事吗?”顿了顿,伸出一指,“听闻他不理钱万贯的时候,钱万贯是哭爹喊娘,以头抢地,只差顶着爹娘的牌位跪下告罪了!”然后伸出第二指,续道:“前些日他病情反复,苏宓在床头亲奉汤药,细心备至,只恨不能替他受罪。”接着又连伸两指,“这两人相貌不佳,花时开、何清秋总拿得出手了吧?他们对索欢亦是百般讨好——看,和他们比起来,林怀衣简直屁都不是!”五根长长的手指得意一收,更显出可信。 楚钦暗暗颔首,即便他统领龙城禁骑,身份十分矜贵,不屑于结交当世的名流雅士,这几人的大名却是听过的。钱万贯巨贾,苏宓鸿儒,花时开乃京都的风流才子,人称“小宋玉”,何清秋似是燕州那位有名的美男,有歌谣传唱:赳赳雄鸟,其鸣若何?空山弦震,清秋之声。其羽灼灼,灿比三春……凤麟说得虽粗鄙,却也是事实,林怀衣是亲勋诩卫羽林朗将,此职典型的品级低作用大,司各方军情奏报整理,再加以归纳呈上,要求在位者知文识武,八方皆通,对人的历练可想而知,他却占着此位整整五年毫无建树,空有一个任劳任怨、清贫如洗的名声,实在无能庸才一个! “所以我觉得,索欢不太会把林怀衣放心上,碍着情面,把丹砂契藏得好好的就算仁至义尽了。”凤麟倒了一杯茶给宰相,道:“如果他聪明,把丹砂契藏在一个无人能找到的地方,杀了他,这世上就再无丹砂契。” 凤栖梧勾唇一笑,颔首道:“比起落入敌人手中,这样的结果确实好很多,不过既有机会将丹砂契上的人找出来杀了,如何竟要留着未知的祸患?”他端起茶水正要喝,见茶色太浓,皱了皱眉又放下了。“你漏了很重要的一点,真如你所言,林怀衣于索欢无足轻重,索欢为求自保早已交出丹砂契了,我们也无需在此费尽心思。” 凤栖梧喝了一盏白水,想着索欢该被弄醒了,便向外踱去,他忽对跟上来的凤麟说:“你有闲心去查那些有的没的,怎么没有时间和凤谨学学手上的本事?” 凤麟抓着脑门干笑几声,偷偷靠近楚钦,不无得意地说:“我告诉你哈!南风不仅做下面的生意,还做上面的生意,他们称之为‘刃’,现在的少爷露落和肖重锦就是最贵的刃。我还知道某些大人物是刃的常客,你知道这些人是谁么?”眼中放出皎皎的明亮光彩,满是希冀的眼神一个劲望着楚钦。 楚钦心情正不好,赏他一个冷冰冰的大白眼:“我不想知道,你真是越来越八婆了。”凤麟愣在当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索欢受了苦刑还是什么也没说,弄得众人皆是无法。 凤栖梧覆上面具,淡淡道:“程大人,你钦慕索欢公子已久,今日总算得偿所愿,恭喜了。” 府丞先是惊骇,待看到凤护卫的眼色后才恍然大悟,急跨两步上去跪下道:“下、下官不胜欣喜。” “既如此,你让他这般回去,也不怕他怨你刻薄?” 索欢垂头静静听着,心中止不住冷笑,一个不注意,一口血便伴着一串咳嗽喷薄而出。凤栖梧转头轻瞥了一眼,脸上盖着面具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倒是凤麟坦荡些,直白地显出嫌恶的样子。 索欢回到南风后只说是被大人物带走了,其余一概闭口不谈。众人见他妆容精致,衣裳华美,还捧出一封银子,只道他真是被请出去春风一度,便都收了担忧或嫉妒,各忙各的去了。只露落没有走,背着索欢站立,背部线条是肉眼可见的僵硬,显然很生气。 “你走便走,好歹留个口信,免叫人担心罢!” 作为大老板的义子,露落自小帮着打理南风生意,自从大老板不辞而别,他便成了这南风实际的掌管者,按说他责问两句是应该的,只是索欢此刻再无力周旋,屁股刚挨了板子,能站着已是勉强,哪儿还有余力去解释许多。 “我乏得很,改日再兴师问罪可好?” 露落一甩袖子,回身怒道:“我并非问罪……”但见索欢笑得虚弱,不禁忖道:莫不是遇到了厉害的,折腾得过头了?当下便不忍再怪他,命贴身小厮龙井送他回房。 “公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却是一把脆生生的好嗓子,嫩得滴出水儿。一个灰衣灰帽的童儿不知何处冒出,若不是龙井拦着,只怕是要撞到索欢怀里。 “你看你,整日冒冒失失的,龙井比你小许多,也不见他像你这般。” 龙井听了索欢夸赞,只谦恭笑一笑,把他交到灰衣小童手中,道:“好生照顾你家公子。”又对索欢作揖:“元宝哥哥也有元宝哥哥的好呢,给了我许多点心吃,若不是买通了我,我岂能对他的主子好呢?平时烧香临时便不必抱佛脚,总是元宝哥哥功夫到家的缘故,公子不要看错他。” 索欢忍不住一笑:“机灵鬼儿。无忧做的点心是比别处的好,你喜欢,我让元宝天天给你送去。” 送走龙井,元宝软乎乎的手心拉着索欢,黏糊道:“公子,我担心死你了……” 索欢抬手止住他,干脆道:“去找无忧来。” 元宝一愣,转身向外院跑去。 无忧是常驻南风的女大夫,为南风诸人看病,公子要请无忧,必是有伤在身了。 5. 秋伤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5.  秋伤 待索欢养好了伤,已是月余后,今年的秋风格外清寒,菊花早早杀尽,早晨一推开窗,满院碎黄,加之天际几行哀鸿掠过,抖落片片薄羽,让人无端增添萧瑟之叹。 索欢手里捏着一片鸿羽,看着晦暗的天色,心想这是要下雨了,便叫元宝赶着去院里拾些菊花给露落送去,露落最喜烹茶时放这些花蕊松针之类的时令物。 此事本不该假人之手,可无奈……索欢咳了两声,乖乖把窗子关上。病去如抽丝,他现在是吹不得一点风,连中秋夜宴都不曾出去过,更遑论重阳登高。期间赤枫来看过他几次,说了好些古怪的话,现在才知道那是告别,叫人跌掉大牙的是,他跟的居然是一个杀猪卖肉的屠夫。 莫说其他人,连索欢也是叹惋,美如赤枫,一个屠夫如何能护得住? ——这世间,不相称的东西总是无法长存的。 譬如林怀衣和他。 索欢将手上鸿羽,叠着厚厚的一沓信笺,毫不可惜地丢进了火盆,信封上端端正正的“虚怀若谷,素衣胜雪”几字便在火舌的舔舐中卷曲,渐渐化为黑灰。 鸿雁传书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明知阴阳两隔此举荒谬,到底要取个伤缅的意思。 “虚怀若谷,素衣胜雪,林大人果真好名字!” 原是自己先招惹的他,如今为他遭罪算是现世报了。 这些信索欢一封也没拆看过,可封口已经被人撕了,可见那位宰相大人是真的重视那丹砂契。索欢扁扁嘴,负气地想:林怀衣,你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就这么走了,把烂摊子交给我,你当心,我拿那劳什子换许多好处去,叫你魂魄不宁! 养病的时日里,他过得十分平顺,可他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甚而说,根本过不去。欲擒故纵的伎俩索欢太知道了,他知道自己一旦放下戒备,那伙人耳目通天,一定会来杀他个措手不及。这种情况下,敌不动我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最恰当。 晌午时,喜来和青黛来了。 索欢看到青黛手里托着一盅什么东西,迎上去笑道:“哟,带了什么好东西,走得这样小心?” 喜来拉着青黛后退,急道:“你离远些!我们身上湿气重,仔细扑着你!” 外头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上午,没个歇处,他二人身上确是沾了些秋雨。 “说什么呢,”索欢嗔怪道:“你们不嫌我的病气,我却来嫌你们的湿气了?”上前拉了两人坐下,笑问:“可用过午饭了?如若不弃便在这里用些……” 青黛止住他,将手上的东西放到他面前,“先莫多说,这是露落哥托我带给你的,趁热尝尝!” 揭开看时,盅内用滚热的水烫着一小杯茶,汤水透亮宛如水精,只在杯底沉着几弯淡黄花瓣,空气中浮动着幽微的菊花特有的苦香。 青黛见了,如释重负地舒一口气,“好在赶上了!露落哥说此茶妙在机缘二字,多一刻不得,少一刻不得,多了花瓣失色,茶汤变浊,少了花瓣还未沉到底,香气不能出尽。你快喝了罢,也不辜负他这番奇妙心思。” 喜来伸长脖子望了一眼,皱皱鼻子道:“我当什么呢!一杯茶也值得这样巴巴儿地送来!”喜来对茶一向不感兴趣,喝茶也尽是牛饮,白白糟蹋了露落许多好茶。 索欢看了喜来一眼,端起那比掌心还小的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是沁透心脾的甘香。“露落对掌握火候与掐算时机最为在行,向来是南风一绝的。” 喜来耸肩:“我对这些事狗屁不通,不就一杯水么,哪里能整出那么多花样!” 青黛忍不住逗他:“有本事你把这话当面说给他听!” 喜来吐吐舌,装出可怜的样子,“你们可不能告我的状!”样子可怜,却是恶地主催租时的语气,见索欢和青黛轻笑出声,权当他们答应了。他一指勾过小杯,迅速地全倾在口中,末了咂咂嘴道:“露落哥真小气,就这样一小口,连解渴都不够,好歹凑一壶送来,面子上也好看些。”索欢听了,无奈地笑着摇头。 青黛责怪道:“菊花性寒,他现在能多吃么?露落哥思虑周全,在你这里倒成不是了。” 喜来顿时讪讪的,索欢见了忙岔开话题,问他:“怎么重锦没来?他和你不是一向焦孟不离?” “嗨——”喜来挥挥手,道:“在教训下人呢!他现下情绪不好,不便叫他来。” 索欢点点头,不作多想,倒是青黛蹙眉道:“他也该改改这富家子的脾气,弄得下边人都怕他有什么好!” “他若肯听劝就不是肖家小少爷了,好在他那臭脾气去得也快,否则依着他的性子,大家怕都要跟着遭殃的。”喜来摇头道。 青黛深以为是。重锦疯起来六亲不认,听说他极小的时候就闹得家里差些和舅母家决裂,但这还不是他被送来南风阁的原因。 据传,肖家三少爷是一等一的大贵命格——肖家便是在他出生后迅速发迹,可他又贵中带煞,克父克兄,万不能养在家里,唯有送去那极贱之地,从极秽之业十载,方可破命中煞气。 原是要送去做夜香郎的,肖夫人到底舍不得幼子受苦,便做主送来南风当男倌。只一条,肖家男人断不能屈居人下,就算是做男倌,也要做上面的那个! 初次听到这些时,索欢就想,肖小少爷这是得罪什么人了,想出这样的法子炮制他,肖老爷可真是老糊涂,江湖术士的鬼话也能信得的么!如今掐指算来,重锦在南风早过了十个年头,理该回去才是,可他却不愿,想来应是存了怨念的。肖老爷派人催了多次无果,渐渐地就不催了——这便罢了,重锦的两个哥哥也不催,只月月送来许多银钱,好叫他吃穿不愁。肖老爷是为了当爹的面子,他两人却是为了什么? “怕甚?早早送走这尊魔佛不就结了!”索欢挑挑眉,说:“南风也不差他肖家赠的那些银两。” 索欢这话颇没心没肺,青黛有些生气了,“难道我们与他交好竟是为了钱?你说这话可是该被打嘴的!这话断不可再浑说,听了实在心寒!” “心寒?”索欢握住青黛的手捏一捏,笑着反问:“他要再不回去,等到家业被哥哥们把持,会是谁更心寒呢?” 青黛顿住,“你是说他们……怎会,他的兄长明明待他极好……”他蹙眉片刻,犹疑着点头:“依你说来未为不可,富贵之家最不缺的就是这些事,一碗水难端平,他兄弟多,见父母多疼着他,难保不起那个心。喜来,你以后倒要提一句才是。” “别急,”索欢道:“我不过多想一层,未必他哥哥们就这样坏,平白无故当成正事去说,像离间人家手足感情似的,讨嫌得很。再者,人家亲兄弟的事,轮得着咱们去多嘴多舌?” 喜来啧啧摇头:“你也太多心了!”他挤到青黛与索欢中间坐下,“重锦可没把什么家业放在心上,早和哥哥们摊了牌,所有字号归他们,自己只要一栋宅子栖身,几亩良田收租子过活。谁想,俩哥哥和肖老爷都是一路人,深信命理之说,反骂他不成器,一定要他以后帮着家里打点,休想清闲图受用。现在争着给他钱,大约是想拉拢这位大贵的弟弟吧!”喜来细瞧索欢一番,嗔道:“我说你怎总不见好,原是病中忧思过度。” 喜来与重锦素来亲厚,他的话很有几分可信。青黛放下心来,拍拍索欢的手,“且把心放在肚子里,重锦的哥哥们大上他许多,想来也是该疼爱幼弟的,即便他们藏奸,也要等你好了,咱们揪住了狐狸尾巴再说。” “我才不,”索欢笑道:“他们的家事与我何干,要揪狐狸尾巴让喜来去。” 只听喜来嘿一声,戏道:“是不相干,你向来不关心重锦家事,怎么今日开口便叫他走?赤枫走了不够,还想重锦走,公子是何居心呢?”却见索欢变了脸色,青黛亦拉了拉他的袖子暗暗摆手,才猛然记起赤枫和索欢同样位处公子,关系很好。赤枫离开时索欢都不知,必然不是滋味,如今开这般玩笑,真是大大的不合宜。 他拍拍脑袋,满是歉意道:“索欢……” 索欢低头默默片刻,抬头后脸上俱是模糊笑意,“已经除名的人,就不要再提了。”其实赤枫赎身,他遗憾归遗憾,却也没多少想念。 赤枫不糊涂,既选了那样艰难的一条出路,总有他的道理在。只是以后少不得要添些苦楚,只盼他能甘苦自如,自舒心怀。女妓从良都不易,何况男倌?世人的冷眼挤兑,他又那样敏感多心,到时连累了心爱之人,怕是要厌恨自己了。 青黛强笑道:“外头海阔天空,来去自由,怎么比不过南风好。”心下却愀然:贫贱夫妻百事哀,哪有那么容易就相守一世呢? 之后,三人又闲话一阵,喜来说了好些俏皮话,终是不能缓解隐隐悬浮的沉闷幽怨之气,渐渐地都不再言语,凄风苦雨中,似为昔日好友献一场迟来的祝祷。 九月月中,索欢大病初愈,首位客人喝了他奉上的一盏清酒,中毒暴毙。死的乃是宰相的家臣程如海,男倌索欢交由刑部严审,南风阁由宰相亲卫监管,所有人非诏不得出入,誓将程大人遇害一事查得水落石出! 当真祸从天降。 7.霍将军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7.霍将军 刚说完,右边牢房突兀地发出苍老嘶哑的笑声,笑了一阵,又变作撕心裂肺的咳嗽。索欢细细看去,哪里有人?只有呼呲呼呲的喘气声罢了,破风箱一般。 过了半晌,只见角落里的一堆干草动了动,从里头爬出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儿。那老头儿极力地伸了个懒腰,索欢都能听见骨骼干硬的摩擦声,不禁有些担心他的骨头会不会散架。 “老头子是听够了,你吓唬新人就不能想点新招儿?‘兔子一样’?嘿嘿,顶多也就三尾貂那么大!也只有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会相信。” 三尾貂!索欢眯了眯眼。 三尾貂是异国进献的宫廷神物,一来为庆贺景帝诞辰,二来示归顺之心,可是由于水土不服,仅三天就死了,景帝大为不悦,视为晦气,对外秘而不宣,平头百姓根本不知世上有这东西,更别说议论它的大小! 脑子里想得虽多,却只是一瞬的事,他当即恭敬拜道:“前辈。”连自己不是姑娘的事都忘了澄清,不过他一直易弁而钗,雌雄莫辨,是不是姑娘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索欢借着低头的动作斜眼看那疯子,见他只是悻悻,对“三尾貂”一物并未流露出半分疑惑的样子,心中不禁暗自揣摩起来。 老人拖着身子朝索欢这边爬来,呵呵笑两声,道:“丫头,你过来,跟老头子说说话儿。” 索欢窘了一下,慢慢挪过去,把老人的手放在自己的喉结上,“前辈,我不是女子。” “原来是个小子!”老人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哼一声道:“妖佞当道,世道艰难,好好的儿郎,竟给糟蹋成这般!” 索欢顿时惭愧不已,到底没接话,把是自己堕落逐欲的话说出口。他盯着老人,想透过他白蓬蓬的乱发辨清他的面容,可惜只能看见一张疤痕虬结的脸。老人被看得不悦,沉声道:“你看什么?到了这里,你早晚和我一样。” 索欢没有收敛目光,反而笑道:“前辈误会了,我只想看看前辈是哪路神仙罢了,可憾前辈容貌毁坏,纵然曾有幸见过前辈,如今也是不识,索欢在此先告罪了!”说罢艰难站起,行了一个大礼。 他说得十分坦荡,形容虽是女子的风流,举止却是中规中矩,不见一丝轻慢。老人敛下怒色,有些伤感的慈色浮现,“你起来吧!小东西好眼色,可惜如今,凭他是哪路神仙也救你不得。” 索欢笑笑:“同是天涯沦落人,像前辈这样的人物在这里都是龙游浅滩,挣脱不得,索欢只是小小的娼门男倌,如何会妄想出去?!”他并没有起身,而是郑重叩首道:“对前辈恭敬是因为,索欢临死前能得见先朝功臣,实在是不枉此生!” 那老头面露讶异之色,索欢见了,拿手帕掩嘴笑道:“恩客李大人喜欢和索欢说说先朝之事,以表对先帝的追思之情,其中便有三尾貂一事。前辈竟然见过三尾貂那样的稀罕物,必不是凡人了。” “哈!就凭这个?”另间牢房里一直不作声的疯人轻蔑道:“当年宫中谁不知那对宝贝玩意儿,王族、重臣就不必说了,就是亲近些的太监都知道。” “知道却不一定见过。我一路过来,见其他地方的罪犯都是成群地关在一处,偏偏这里一人一间,而且,”索欢看看四周,说:“此处潮冷,角落里挂满霉渍青苔,可知是天牢深处关押重犯之地。曾听闻,获罪王爷是要幽禁在芜宫的,获罪臣子则多发配流放,前辈被困于此处,绝不会是皇族宗室,免于流放之苦,应是高于一般大臣。结合前辈的年岁,我猜前辈极有可能是崛起于当时的功勋卓著的重臣,正因如此,才能受尽折磨却好好地活到现在啊!也是如此,索欢才能有机会拜见前辈。” 索欢之话,涉及到景帝中期那段风雨飘摇,内外交困的时期,彼时涌现了好几位武雄文杰,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北御戎狄,南抗蛮夷,革新政治,砥砺前行,这些人被称为奉德年间的中兴之臣,是老百姓心里神乎其神的存在,大可以呼风唤雨,保家卫国,中可以驱邪纳吉,兴旺门户,小可以包治百病,延年益寿。 “那他也可能是奸臣,居心不良,同蔡芜那老狗一般!”好似故意唱反调,那疯子的刺耳声音又响起。 “怎会?”索欢转过头惊讶道:“他感叹妖佞当道时可不是作伪,亦无须作伪——在此处有必要沽名钓誉么?” 那疯人望着他怔怔片刻,突地邪笑:“美人儿,快转过去,我一见你的脸就想……” 索欢无语地白了他一眼,转而看看老人,垂下眼眸,唇边含笑,显得无比柔顺。他缓缓道:“前辈身陷囹圄,心忧天下,实在可敬、可佩。”又顿了一顿,好似在思忖什么,突然眸中光彩四溢,抬眸惊喜道:“前辈莫不是——”他猛地掩住口,看看外头才压低声音:“平王之乱中被殃及的霍老将军!” 老人一怔,脸上激赏之色淡去,看不出什么情绪,道:“你知道的还不少。” 索欢心中叫糟,过犹不及,反叫他怀疑了。他方才确实激动,那位传说一般人物居然还活着! “霍将军!”索欢藏不住眼中的喜色:“您可能不记得李求汝大人了,他是您的门生啊!李大人常常提起将军,说您对他有提携再造之恩,还说过您大战平宛时,单手持戟连斩敌寇首级八颗,当真好豪气,好威风啊!” 提起当年之事,老人的神色渐渐柔和了,盯着虚空处好久,才点头道:“李求汝……是有这么个人。” “噢对了!霍将军,我可以看看您肩膀上的箭伤么?”索欢凑上前热络问道。 老人下意识地按肩膀,看向索欢的目光中有一丝探寻:“他连这些都告诉你?” “没有啊!”索欢直起身,动作太疾,忘了屁股刚挨过板子,痛得“哎呦”一声,他揉揉屁股,学着说书人的样子眉飞色舞道:“却是那、飞来一箭,洞穿肩胛,霍将军握住箭羽,蓄力一拔,只见一蓬血雾炸开,将军神色不变,飞身上马,斩敌寇数十于马下,众将皆呼真乃神人也!……您别笑啊!他们就是这么说的!” 索欢满脸兴奋,如同跳跃的火焰,或许男儿天生骨子里就带着一段豪情干云,即便是日日裹着裙钗的小倌也不能例外。 “霍将军,我真想瞧一眼,就一眼!”他举着手作出发誓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些灵动的淘气,半点女气也没有了。 老人终是叹了一声,“陈年旧事,难为有人还记得。”他把手放在衣带上提醒道:“小子,可别吓哭了!”犹豫了一下,利落地褪去上衣。 索欢还是哭了。那副躯体太可怖,苍老干瘪,伤痕密布,早已重重覆盖住箭伤,那些伤口也不知是什么造成的,歪七扭八,毫无路数可循,有的竟深深凹陷下去,形成长长的一串坑洞。 “是蚁刑。”疯人笑道:“先把人弄伤啰,再在药水里掺些蜜糖抹在伤口上,一窝蚂蚁循着味道而来,密密麻麻地钻入你的伤口,啃咬你的皮肉,那滋味儿可真是爽快啊!哼——他那点儿伤算什么,你见过一个人活活地被筑成蚁巢么?” 如此丧心病狂的刑罚索欢闻所未闻,看着那些伤,仿佛能看见里面密密地填满蚁虫的样子,不由得寒毛根根竖起,连打几个寒战。 “美人儿,你这一会儿撒娇卖痴一会儿梨花带雨的,真是勾人得紧啊,那老头有什么好,我可比他强多……” “住口!”索欢喝道:“不许你侮辱霍将军!” “嗤——将军?多少年前就被革职了,如今只不过是个无用的老头子罢了。你现在不肯,到时他们在油里添上蜜,蚂蚁钻进你的小嘴里,咬得受不了了,可不要来求我给你捣捣!” 索欢狠狠地摔下手绢子,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对准他的面门就是一脚。那疯人感觉不到疼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反而伸手钳住索欢的脚腕一拖,索欢顿时后脑着地,摔得神智全无,那人张嘴咬他的脚腕,满脸得逞的淫笑,任是索欢如何挣扎也不放。 “撅什么蹄子踹人啊!”他拽过索欢,一边隔着木栏对他上下其手,一边含住他的脖颈急切吮弄,同时胯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鼓胀起来顶在他的臀上。 索欢看向老人,见霍将军指端捏着一枚石子,直觉使然,忙把头偏开了些,只觉耳边一道劲风呼过,接着便响起一声凄厉鬼号,索欢看准机会,抱住那人的胳膊来了狠命一口,然后猛地挣脱,跑到安全距离后,才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看笑话。 那疯人捂着眉骨蜷在地上,只要再往下一点,就能毁了他的狗眼,索欢擦了擦嘴边的血沫子,唾道:“活该!” 疯人听了,一挺身跳起来,移开手掌,眉上的血流进眼睛又流下脸庞,配着淫邪的笑容,叫索欢生生后退两步。他像毒蛇一般盯着索欢的唇,然后伸出舌头舔过手臂上血淋淋的牙印。索欢皱眉,问老人:“他是真疯还是装疯?” 老人靠在墙上,道:“真也好装也罢,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突然笑笑:“你会猜,你猜猜他是谁?” “他?”索欢斜着疯人,一甩袖子道:“一头*罢了!”他跪坐到老人身旁给他捏肩,“甭理他,咱们说咱们的。” “小东西!”老人叹道:“我虽被关了多年,却也知道外面早已变天,可你能犯什么事,竟给抓到了这里?” “他们诬陷我毒死朝廷命官,要拿我的命抵罪哩!” “你身份低微,他们为何要如此?” 索欢咬着唇垂下眼,犹豫道:“我不知该不该说,我怕给您招来祸患……” 老人“哦”了一声,沉下脸,“我这样的还怕什么?你说!” 索欢惴惴不安地看看牢门口,笼着老人的耳朵悄悄道:“丹砂契。” 老人的神情顿时大变,目眦尽裂瞪着索欢。 “霍将军,他们咬定我拿了,可我没有啊!那是个什么东西嘛!”索欢很委屈,一下一下地揪着地上的干草,他看看老人的神色,小心翼翼问:“您好像知道些什么……那是个很厉害的东西么?” “哼!狗急跳墙!”老人冷笑,直直看着索欢,“如此你是真的要把小命交代在这里了。” “我知道,”索欢不禁眼圈红了,十分不甘道:“可是我连为什么而死都不清楚,死了都是个糊涂鬼。” 霍将军拍拍他的手,道:“那上面的都是忠君死节之士。” 索欢想了半天,憋出说书人才经常用的三字:“保皇党?” 老人点头无言,心想:连丹砂契都出来了,可见是社稷堪忧,可惜我削爵去官,垂垂老矣…… 8. 狱中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8.  狱中 晚上老鼠确实出现了,好在索欢能跑能跳,倒也没被咬着。接下来的几天,什么都没发生,他闲着就和霍将军聊聊外面,什么新出的糖人儿啊,时兴的衣裳啊,聊得不亦乐乎。再来就是摸出贴身藏着的蜜粉打扮,无忧专门给配的,不同颜色的小块儿粉嫩嫩地堆在小盒里,由小格子隔开,细腻服帖,用起来方便得很。压鬓上的细齿正好可以梳头,他的头发比女子的还长,柔泉似的流到腿弯,每次一梳,大半个时辰都要过去,好在还算顺滑不易打结,否则更加费时费力。他这样悠闲,连霍老将军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确实,如果忽略那个每天冲着他发痴发傻、疯狂*的人和夜间不断追逐的老鼠,这样的清闲日子与其他牢犯比起来可真是享福。 “这样的日子最是消磨心气,你倒好,日日匀面梳头,与我闲话家常,果真一点也不怕?”霍将军睡了一觉醒来,见索欢又在梳头,这次没再弄什么样式,只松松地挽在脑后,慵懒随意,愈见风致。他在军中多年,所见男子多威武雄壮,尚刚尚猛,这一个却是个异数。 “霍将军睡得可好?”索欢笑问一句,想了想他的话,回道:“心里头自然是怕的,只是他们心毒,使出这样阴损的法子来挫磨我,不过就是想叫我怕给他们看,我偏不趁他们的意就是了。”说罢反手一泼,将一碗浮着虫子的腌臜东西尽数泼在墙脚——送来的米粥一日不如一日,若只是馊了,他尚能咬牙吞下两口,可今天这东西,送来就是白叫他恶心的罢! 隔壁的疯子见了,忙把自己的白粥连同馒头一股脑儿地递到这边来,还很嫌地上脏似的,特特的用手托着,蹲在木栏边巴巴儿地看着索欢,蹲了半天,索欢只作不见。他恶狠狠道:“你就撑吧!这哪里就是阴损了,以后有你受的呢!”手却不自觉地更向前伸了伸,只恨不能穿过木栏直接捧到他眼前去。 索欢并不看他,只道:“他们把我关在你旁边,整日听你大嘴嚼舌吓唬我,这还不是阴损是什么?有本事真的给我几下子,怎么着都比挨着这软刀子痛快。” 索欢明摆着挖苦那疯子,可满口都是你啊我的,那疯子听着受用得紧,竟喜得眉开眼笑,比夸他还高兴。索欢十分不解地朝他瞟一眼,这疯子,瞎乐乐个什么劲? 疯子抓紧这一眼的时机,忙把手中馒头往前送了送,索欢摇摇头,听得霍将军唤他吃饭,转身就去了,道声谢,一点不客气地捧着碗就喝。待到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东西分吃完,只听后面一声碎响——却是那疯子不知又在抽什么疯,把碗也踢翻了,馒头也踏烂了。 索欢不理他,仍旧和霍将军凑成一堆儿说话,因方才说到怕字,便问:“将军这一生可有怕过的时候?” 老人极伤感地笑了一下,缓缓道:“怎么没有?日日悬心,夜夜害怕,现在却是什么都不怕了。” 他一生大起大落,上过沙场,诛过奸臣,哪一步不是如履薄冰,直到下了大狱,才不用那样小心了。 “拥有的越多便害怕失去的越多,反而是一无所有了,才无所畏惧了。”索欢顿了片刻,小心道:“我原以为将军战神转世,早已超脱个人荣辱,不想也有这样凡人的心思。” 老人听他说了实话也不怪他,坦然道:“我本就是凡人,否则也不会在这里。”他叹了口气,平静道:“你也别将军将军地唤我了,要讨我喜欢换个法子吧,这称呼我听着既高兴又难过,五味杂陈的,倒更不好受了。” 索欢僵了一僵,心里对这位失势英雄敬佩之余更生了些真心的亲近。他摸摸鼻子,脸上飞红道:“您眼明心亮,什么都瞒不过您。”看着老人苍老却不乏凌厉的轮廓,心中赞道:不愧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纵然已到末路,也比他那不争气的门生强太多了。 “说句实话您别见怪,若不是我动了些小心思,您老未必肯理我。” 这可是大实话。霍老将军虽早已沦为阶下囚,可气性儿还在,索欢这么个身份,他纵然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瞧不上的,若不是索欢先发制人留了个好印象,凭日后如何亲近可能都是枉然,甚至适得其反。 老人笑着点头,看着索欢的一身女儿装,笑意里颇有些惋惜的意思。 索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摆弄着衣角,摆弄一阵,忽然直视老人,不无诚恳道:“您不让我叫将军我不叫便是,但是我不叫外边的人会叫。您确实只是一个凡人,可在天下人心里不是。我确实说了不少好听的来讨好您,可这些好听的是真的。我……我觉得我必须要解释一下。”说完,索欢面朝潮湿的墙壁躺下。 许久,身后传来一句苍老嘶哑的多谢。索欢闭上眼,不自觉地挽起唇角。 这个人,戎马半生,辉煌半生,结局凄凉,算不上完人,可是谁能否认他是英雄?谁也不能!哪怕他行将就木,哪怕他被困至死,哪怕他蒙着不白之冤,哪怕化为尘土,他依然会以各种形式活在世上,并且越活越传奇! 正静默间,旁边那疯子十分不安生,一会儿站一会儿坐,铁链子弄得哗哗作响。索欢见他这样,心里不免好笑,面上却老神在在,随意道:“哎疯子,问你个事儿。” 难得索欢主动搭话,那疯子顿时打了鸡血一般,颓然之气一扫而空,嗖一声窜过来,喜欢得只差生出一条摇得圆活的尾巴。 索欢乐得笑了,心道:阅人无数,倒是少见这样的色中饿鬼。他很快敛下笑意,问:“今日送饭的是生面孔,往日的那位呢?” “他告假了,你想做什么?”疯子腆着脸笑道:“若是那事,我可以代劳……” 索欢早已习惯他三句不离那事儿,连鄙视都不想给了,垂眸抚了抚鬓发,道:“无事。只是想着今天送的东西格外差,还是以前的那个厚道些。” 疯子不屑地嗤一声:“厚道什么,都是上头吩咐下来的,存了心炮制你!” 索欢点点头不再言语,只望着虚空处出神,那疯子就愣愣地看他,如同傻了一般。 9.南风阁内(一)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9.南风阁内(一) 南风阁内一片寂静,寂静底下又暗含躁动,各人都在打算着自己的小九九。 喜来已经砸碎了好几个定窑青瓷,伸着脖子乱骂:“一起烂鸟的狗腿子,什么东西!死在那里才好呢!” 阿祥急得直拍大腿,口中又是哎哟又是祖宗的,“我的少爷,您千万小声些个儿,那些人哪里是能骂的唷!” “我呸——”喜来跳了三丈高,唾了阿祥一脸,越发放开了嗓门儿道:“我把你这头生疮脚流脓的鸟奴才,你除了会挡道拦人还会做什么?好狗不挡道!披着人皮干着狗才干的事儿,活该一辈子都是奴才!子子孙孙都是奴才!!!” 阿吉瞥见旁边,忙急呼道:“少爷,别说了!” 喜来看着楼下三五个阴沉着脸的金甲官兵,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他不紧不慢地从阿吉手里接过水来润润嗓子,皮笑肉不笑道:“哟!官爷们不去看门儿,到这里来了?我教训拦路的奴才呢,让官爷们笑话了。” 阿祥骇得腿都软了,哆哆嗦嗦道:“少、少爷,别说了……” 喜来奋力把杯子一掷,摔得震天响,“你还不服!” 他“服”字还未落音,一柄利剑便从楼下直线飞来,贴着头皮掠过,将一顶绿玉发冠钉在后面的廊柱上。 喜来头发散逸,衬着发白的脸色,直挺挺地立着动弹不得,如同僵死了一般。又一个官兵冷冷地拔出佩刀,阿吉和阿祥见了,吓得哇哇怪叫,抓着喜来就要跑。喜来恨恨地甩开他们,红着眼圈,梗着脖子瞪着下头那些人。 眼见着就要飞来一刀,身首异处,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人挡在他前头,拱手施礼道:“肖重锦见过各位官爷,我这弟弟年幼不懂事,吵到各位官爷了,还请各位担待则个!” 肖家财大势大,不可小觑,故而就算南风整个儿的封了,肖重锦照样能寻常出入。可肖家三少爷何时多了个弟弟,他这样说就是存心袒护的了。 重锦绕到喜来身后,握住剑柄蓄力一拔,朗声道:“得罪之处,明月楼雅间,重锦亲自赔罪!”手一扬,那柄剑便原路飞回剑鞘,断位之准,让几个官兵刮目相看。 明月楼是京中最好的酒楼之一,向来是大人物才去得起的地方,重锦如此给面子,他们却不一定敢接这个面子。 “不必!”那官兵将刀用力插回刀鞘,转眼看着喜来道:“再敢吵闹,钉的就是你的头!”说罢,把头盔上的面罩滑下遮住口鼻,整齐划一地出去了。 喜来身子一软,险些没站住,给了重锦一拳,道:“不错嘛,有板有眼的!” 重锦抱臂笑道:“拿腔调谁不会?倒是你,半点底子也无,怎么敢和他们叫板,滚刀肉一块,真不知该夸你还是骂你!”正说着,露落从拐角处出来了,身后并排跟着龙井和水儿,重锦忙招呼:“露落哥!” 露落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喜来和重锦对视一眼,都跟上露落的步伐,一路七扭八拐,终于停在听风轩前。露落目不斜视,淡淡道:“留在外头,别让人进来。”龙井和水儿便自觉留下。 三人进去,甫一关门,露落转身劈头就是一记耳光甩在喜来脸上。 早已候在屋里的青黛见此场景,惊得大步上前拉住露落,“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 喜来被打得懵了,睁大眼望着露落动也不动。 重锦记忆中,露落虽不苟言笑,却从未动手打过谁,他不知所措道:“露落哥……”语气仿佛他才是被打的那个。 露落冲他喝道:“你救他干嘛!他要找死就找死,你救他干嘛!” 喜来一抖,被这话激的跳起来,如同疯了一般大叫:“是!我找死你不找死!你冷静!你看看那起子狗娘养的,不让出又不让进,便是管犯人也没这样严!那些外边看笑话的,口水都要把南风淹了!——你还想怎么冷静?” “你能!你要能到天上去?”露落冷笑道:“义父在时你便这样,如今越发由着性子胡天胡地!你也不看看那是谁,宰相亲卫军!九条命也不够杀的!” 喜来攥紧拳头,狠声道:“宰相亲卫军?便是皇宫禁卫军又怎样?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干净!”他突然停下打量着露落,哈哈大笑:“好个露落哥哥,好个南风之主!南风就要没了,索欢也要没了,你还有脸提义父?若义父还在,怎会眼见今日的局面而无动于衷?!” “喜来!!!”青黛断喝一声,上前捂住他的口,几乎是拉着哭腔道:“你这是什么胡话呀——” 喜来咬牙推开青黛,跌跌撞撞、一步三摇地上前,双手把住露落的肩,执拗地望进那双漠然的眼。“露落哥,索欢就要没了,你怎么能无动于衷呢?他……他不能死……我……”喜来流下泪来,摇着头,哽咽到不能言语,许久才泣不成声地说一句:“我们对不起他啊!” 青黛飞快地看了一眼重锦,并无异样,忙拉开喜来:“露落哥没有不要索欢,能动用的人都动用了,只盼能早些救他出来呢!只是你性子急,没消息前不敢告诉你。”又看向重锦,“你别愣着,再不说露落哥都要冤死了!” 重锦一拍脑门,回过神来,蹙眉道:“按理说死了个府丞不算天大的事,可那么多银子丢进去连个响都听不见,我派人打探过了,竟连一丝儿消息也没有,只说在查,我看这事儿不简单!” “果然如此。”露落眼角闪过凌厉,不可逼视,“索欢没事毒杀府丞作甚,敢是另有玄机。” 喜来怔忪地看着三人,不能相信似的不断重复道:“你们都知道了却不告诉我……”越说越委屈,一双桃花眼里泪水就要决堤。 青黛赶着掏出手绢替他擦脸,温言道:“我们里面就你最小最沉不住气,这样严重的事哪里敢告诉你?你瞧,没告诉你都闹了一场呢!民不与官斗,既要斗,便得亮起十二万个心眼,一步错了,满盘皆输,到那时南风才是真的毁了呢,你说是也不是?” 喜来抓住青黛的手腕,道:“你别和稀泥,若不是你们瞒着我,我何至于着急上火闹这一场!” “罢罢,是我的错——”青黛拉长声音叹气,“是我提议不告诉你的,你要怪怪我好了。但凡你行事稳重些,我们什么事不告诉你呢?” 重锦拍拍喜来的肩,“我喜欢你的性子,你还是不要改啦!但有一点要不得,你这嘴也太厉害了,索欢虽然也厉害,可他能见好就收啊!今天算是长见识了,以后可不敢惹毛了你!” 喜来嗔怪地瞪他一眼,笑骂道:“去死!” 重锦挑挑眉,谑道:“我可不去,谁爱去谁去,鱼死网破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喜来顿时又羞又气又愧,狠狠地掐重锦一把,“还说我嘴厉害要不得,你自己呢!啊?” 重锦疼得抽气,揉着胳膊道:“我也是青黛的同谋,这下子算是给你出气了!只是你怨谁也不能怨露落哥,他可是费尽了心思要捞索欢出来,就连打你也是为你好,你要怨他就是一等一的没良心!” 喜来顿时悔恨不已,低下头偷眼看露落,他仍是那副淡漠的模样。 “露落哥……”他挪过去呐呐道。 露落眼观鼻鼻观心,却道:“你不是要鱼死网破么?不过一副棺椁钱,我出就是了。” “嗤——”他竟也会说这样的刻薄话,青黛和重锦都忍不住笑了,又赶忙憋住。 喜来白了他二人一眼,硬着头皮撒娇道:“露落哥——”露落却背过身去,喜来抓抓脑勺,头痛不已:这可真是生大气了! 若是平时,他涎皮赖脸怎么着也得想法子糊弄过去,但方才自己的一番话,现在回想起来是越想越刺心,哪里好意思随便赖过去,但要他正经八百地道歉,因着没做过终究难以启齿。 不想,露落却先开口了。 “鸣琅去了,赤枫走了,索欢下了大狱,这个节骨眼上,你偏偏意气用事,你就那么想下去陪鸣琅是不是?你口口声声说我不要南风不要索欢,果真是我不要么?!”他向来冷言冷语惯了,此番虽是诘问,却难得地透出几分柔情和伤怀,又关乎旧人旧事,莫说青黛,就连重锦也红了眼。 正是危急存亡之际,身为少爷,不仅不帮露落哥分忧,还这样气他,真是该死!喜来悔愧之至,将额头抵在露落的背心上哭道:“对不起露落哥……是我太莽撞了……” 露落闭上眼,半晌睁开,眼中有丝丝萧瑟,如帘外秋风。 “此事是我欠妥。”他静静道:“我不该还将你作孩子看待,你放心,以后我不再瞒你就是。” “至于索欢,我会尽人事。”他的语气仍然淡淡,青黛听了却眼波一漾。 喜来得了他这样的承诺,心里自然感佩,又不免泛出一点酸意,却不知是为何。蹭了蹭,脸下靠着的是坚实的背脊,抬眼看,是挺拔如松的身影——原来,他早已从一个孤傲冷淡的少年成长为一个男人,周密隐忍,顾全大局,可以让所有人都放心依靠。 却再不是那个直白锋利却舍不得动他一根指头的露落哥哥了。 10.南风阁内(二)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0.南风阁内(二) 青黛本该和重锦喜来一块儿走的,抬头望见听风轩檐下挂着的串串檐铃有几处锈了,便让那二人先走,自己去屉里拿出几串新的。 “青黛事必躬亲,这样小事哪儿犯得着你来做!”重锦、喜来笑他操劳,果然先行离去。 “你寻由头留下,有什么事?”露落道。 青黛褪去笑意,如同花谢一般。“露落哥,你老实告诉我,接下来你要如何?”他脸色凝重。 露落沉吟片刻,终是垂下眼,不说一字。 青黛拧着眉,急道:“你连我也不告诉么?你说会尽人事,那就是不知天意呵——既这般严重,咱们总要有个对策,便是我不能帮你出主意,也能分担忧愁。” 露落叹息,许久才道:“你也不想他死是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青黛有些气苦,死死瞪着露落不说话,眼睛却红了,慢慢蓄起一汪莹亮。露落起身捏着袖子给他擦眼睛,青黛避了避,哭道:“在你心里,我原这样恶毒,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原是虚的!” 露落、青黛、喜来三人均是南风阁老板的养子,是拜过天地焚过香的义兄弟,感情深厚,本来还有一位,却是命蹇,未及弱冠就被阎王老子收去了,在此不赘述。青黛向来最好气性儿,现在这样说,必是被伤了心了。 露落拢住青黛的脖颈,道:“你总是多心,我本不是那个意思。”他抚了抚青黛交领深衣上的点点白梅,领子饰以襕边,是浅浅的碧色。青黛最适合这样干净的颜色,嫩而不娇,雅而不素,同他的人一般。“我是想,你未必看不出来此次的矛头尽是冲着索欢的,他没了,南风的困境大抵就解了,你向来把南风看得比天大,竟也不肯舍了他。” 青黛擦了泪,道:“哪里就能轻易舍了!日日都看见的人,和你们比起来也不差多少,若要较真儿,不过就差一炷香罢了,若能渡过这劫平安归来,补上就是。” 露落点点头,却道:“现在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待他回来再说。” 青黛微微一笑,“好在索欢有些道行,自放出消息起,不知多少人急得跳脚,明里暗里要救他出来,省下我们许多功夫。”又略不甘道:“可惜我们被身份拘着,南风又被监管了,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使不出!” “谁叫对方是那么个角儿呢,硬碰是肯定不行的。”露落道:“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他们究竟为何要抓住索欢,才能对症下药。” “还要确保索欢无虞才行,我看那个钱老爷跳得最凶,有的是钱,就推他出去如何?” “有没有当官的?” “有肯定有,可官再大能大过宰相?”青黛迟疑道:“当官的有官帽压着,不比有钱的放得开手脚,况且……除非不要前途不要命的,哪个官员敢敲锣打鼓地和个男倌搅在一起。” “我们被人盯着,不好太过招摇,也只能这样了。”露落按着眉头考虑了片刻,摘下中指上的戒指给青黛,“交给重锦,现今他是自由之身,方便办事!” 青黛紧紧握住戒指,双色菱形碧玺的戒面硌得他手心生疼,南风主人的信物,谁也不会小看,青黛紧张而郑重地点头,又听露落道:“还要防着阁里的人坏事,你去敲打一下,千万别要咱们自己人把索欢给害了。” “那是自然。”青黛看着露落眼下的青黑,知他操劳辛苦,便道:“你赶紧回屋睡会儿,余下的交给我们去办就可。”又怕他不听,出去时便悄悄儿地吩咐龙井和水儿多看顾着,泡茶要泡安神茶,点香要点安息香,窗上挂着的雀儿太吵,莫忘了移到外屋去……如此种种,皆是些微末如发旁人注意不到的东西。 他先将信物速速地给了重锦,说了几件要注意的,又马不停蹄去办另一项差事。 露落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刚进南风那会儿,索欢十分浅薄乖张没道理,说句不好听的,如不是有露落兜着,义父早剁了他丢去喂狗,哪能修炼到现在的八面玲珑?直到现在十分的性子收敛了九分,还有人恨不得嚼了他的骨头呢!其实大家都清楚得很,一个天生地长的人精,少不得有人要嫉恨的。 青黛心里苦笑,莫说旁人,便是自己,早些年都有一段时间,莫名其妙地讨厌他,后来偶然看到一句“既生瑜何生亮”才恍然大悟。 这差事着实不好办,搞不好会适得其反,青黛向来宽仁,不愿凶神恶煞的,便携了喜来一起去,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双管齐下,效果出奇地好。即使不好……青黛看了看得意洋洋的喜来,愧疚地想:也不是我一个人担待。 11.青黛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1.青黛 是夜,喜来穿着寝衣,坐在镜子前老僧入定一般动也不动,阿祥进来看见了,疑惑道:“少爷,大冷天的你做什么?参禅也没有这样的。” 喜来摸了摸脸,盯着铜镜喃喃道:“阿祥,你看我像个男人么?” 阿祥边铺被子边道:“不像才好呢,男人粗胳膊粗腿的,难看死了!” 喜来顿了一顿,镜子里阿祥正专注地把被面抚平,看也没看这边一眼。他莫名火起,冷道:“你懂什么?——出去!” 待阿祥真的出去了,他更加气闷,镜子里的桃花眼巴掌脸越看越可厌,索性扣了镜子,找出许久不碰的玉箫,靠在窗边呜呜地吹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身子都被秋夜浸冷了。恰此时,一件衣裳披到肩上,却是阿吉静静道:“少爷有兴致,也该加件衣裳,冷冰冰地站着,吹出的箫声也是冷冷的,听着怪怕人的。” 喜来望着残缺的月亮,迎面吹着风,喃喃道:“越来越凉了这天儿,他可要怎么挨过去呢?” “少爷放心,索欢公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阿吉从来一副敦厚样子,不比阿祥活泼,然而嘴角常常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让人心里舒服。 喜来笑道:“托你吉言吧!” “少爷,”阿吉一拍手:“你一向爱笛声的悠扬婉转,不如吹来换换心情,吹好了,没准儿索欢公子都能听见呢!” 他哪里能听见,也把我当孩子来哄,喜来心里不高兴,却也希望如他所言,果然就命取了竹笛来。 青黛一觉醒来,唤贴身小仆鱼潜拿水,鱼潜端了水到床前,气呼呼道:“喜来少爷可是疯了,一会儿萧一会儿笛的,深更半夜,还让不让人睡了!” 小竹轩在下风口,那笛声顺着风声传来,格外清晰响亮。 青黛闻言一顿,问:“你说什么?” 那鱼潜本撅嘴瞪眼,听得青黛语气不对,忙闭紧嘴,但看时,青黛又在一口一口的垂眸喝水,看不出是什么意思,于是犹犹豫豫道:“少爷今天累着了,好不易歇下,喜来少爷这般闹腾,真太不懂事了。” “也没怎么的,”青黛把杯子放到他手心里,淡道:“分内之事而已,只要大家好好儿的,我哪怕是跑断腿呢。” 鱼潜贴上去笑道:“哪能断呢——谁不知道咱们南风阁最服的就是您,什么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不像喜来少爷,帮不上忙不说,还怕现在不够乱似的!” “啧!”青黛摇摇头,忽捏着他的下巴,打量道:“你是不是瞧着坠雁成了优伶,所以耐不住心痒痒了?!” 坠雁本是青黛的贴身仆从,因为办事牢靠,长得清俊不俗,深得青黛喜欢。青黛就和露落商量,让他做了优伶,而且还是在上头的“刃”。本来少爷都是由两个人贴身伺候着,重锦自不必说,他的人都是肖宅拨来的,莫说两个,便是二十个也不成问题,且无贱籍,不受南风阁约束,青黛向来简单清净惯了,不喜欢那么多人在屋里,只挑一个清倌,先前是坠雁,现在就是这鱼潜——也难怪他要生出许多旁的心思。 “我若是不抬举你,倒对不住你这张好脸面了。”青黛柔声一笑。 鱼潜又羞又怕,摇头道:“少爷,我……” “鱼潜坠雁,沉鱼落雁,你真以为像旁人揣测那般,你有沉鱼之姿,便一定有西子之运么?老实告诉你,‘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他山之石,可以为错’,你可别会错了意!” 鱼潜虽不太明白意思,却觉着不是好话,冷汗沁出,忙跪下磕头,“少爷,我怎么敢!” 青黛把杯中剩水轻轻一泼,浇他满头满脸,“不敢你成日上蹿下跳的搬弄是非?喜来是我弟,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编排他!不要以为我好性儿耳根子软,就当我是软柿子好拿捏,下次再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个没眼色的话,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是……”鱼潜跪在冷硬的地砖上抹眼泪,吓得瑟瑟发抖。 青黛侧着身子朝里假寐半个时辰,终于起身叹道:“起来罢,莫要怪我话说重了,你是我身边的人,怎能不知轻重,让外人听去了,还以为是我教的呢。你在我的身边日子短,不知我的为人,这辈子就这两个异姓兄弟了,只盼着和他们一直在一起呢!你说谁不好偏去说他们,我可不就恼了?” 鱼潜抽抽搭搭地点着头道:“是我错了……”就是不敢起来。 青黛忙扶起他,满面自责,“我也有错。南风出了大乱子,我心绪败坏,难免火气大些,可你若是外人,我也不对你撒气了。”青黛拉他坐在床上,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难得你有志向,我不该说那些话打击你,你莫见怪罢。”见鱼潜又要缩下床去跪,神色间俱是赔着十分小心,就按住他缓缓笑道:“你放心,谁得力我知道,坠雁一开始也是莽莽撞撞的,一历练,什么都好了。” 鱼潜自从被青黛挑了去,旁人少不得要奉承一番,他又一向自傲比一般人长得好,故而三番两次,言语之间多见轻狂,青黛偶尔撞见,也只一笑了之,未有苛责,就越发长了他的性子,竟发展到青黛前脚一走,小竹轩就成了他的天下。如今青黛发作,方才知道这个以温柔和善著称的主儿也不是一味好欺负的,只觉得他苦一句甜一句,叫人又是敬又是怕,又是喜又是惊,晕头转向,跟灌了三五碗迷魂汤似的。 12.暗通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2.暗通 却说刑部大牢刑讯室,索欢终于再次受刑,小腿上筷子长的几条伤口,是拿钝刀活活剐出来的,伤口不深,没动到筋骨,血却流了满地,场面相当可怖。 “好日子到头了,接下来啊,您就慢慢熬着吧!”一狱中医官说完,将手上的绷带用力一系,打个活结,起身拍拍手,十分满意地看着索欢痛得汗湿重衣。 “咱们大人说了,前几日是给你的机会,你既然不悟,就休怪咱们大人无情!”旁边的狱卒嘿嘿笑道:“本来要用‘蜜里调油’之刑,宰相大人说你刁,不见点儿血还当我们跟你闹着顽呢,这才用了‘自食其果’——谁叫你敢和宰相他老人家过不去,可不是自食其果么!”(“蜜里调油”,在油里调上蜂蜜抹在伤口上,虫蚁循味而来。索欢是男倌,屁股挨了板子,所以下面有人会说那话猥亵他。) 旁边牢房里老人愤然道:“你们滥用酷刑制造冤狱,置王法于何地!” “啐——老东西!”那狱卒用大拇指指着自己,“认清楚啰!在这块地儿,爷爷就是王!就是法!”旁边的人拽拽他的袖子,用下巴指了指索欢,不怀好意笑道:“说起来,他这样的,却是‘蜜里调油’更适合呢!” 那狱卒看去,只见索欢瘫在地上咬着牙关忍痛,汗水流了一脸,顺着颈子聚在锁骨窝,倏忽没入红衣,饶是神情痛苦,也蕴着一点莫名的惑人感。 “哼!”那狱卒不屑道:“若不是有两分姿色,外边儿的人也不会个顶个要保他。” “不中用——宰相大人下的死命令,凭他谁来都不中用。” “真不明白那些人怎么回事,男人再好看,还能生大胖儿子么?” “就是这个理儿!要我说,把保金留着,娶几个媳妇儿,生一屋儿子才是正经。” …… 他们走远了,索欢终于忍不住*着流泪,口中低道:“一屋子儿子全跑去做小倌,气死你!”想象着一群娃娃全顶着与那人相同的脸,穿红着绿地挥舞帕子招揽顾客,顿觉无比解气,就笑着抹干眼泪。 那疯人在牢里团团转开了磨,口中期期艾艾,咕哝不已,也不知在焦愁什么。霍将军见惯了血腥的人,多天相处下来,在别人身上还可,在索欢身上就十分不忍了,呼道:“好孩子,疼你就叫两声!” 索欢咧出一个汗津津的笑:“不正叫着哩么!”又问:“您老瞧瞧,我的脂粉可花了?” 老人气道:“什么时候了还担心这个!”终是软着心肠告诉他没有,索欢方才放心,心想无忧果然没骗他,这蜜粉当真不易脱落。 老人和那疯子都知道接下来等着他的是什么,却不知该不该告诉他。 ——所谓“自食其果”,就是把肉一条条刮下来,涂上生肌的药,等过几天伤口长出新肉,再把新肉割下,如此循环往复,痛不欲生。而那些剐下来的嫩肉,会出现在这个人的伙食里。 如此挨到了晚间,索欢听到牢门前有轻微声响,迷蒙间睁眼,见是以前那个送饭的牢头,忙挣扎着唤道:“这位差爷!” 那牢头驻脚,脸色阴沉,眉间愁云惨淡,没好气道:“何事?” 索欢粲然一笑,从干草下翻出项圈和银锁亮了亮,爬到牢门前,哀声道:“差爷行个好儿!小人受了刑,牢中这般阴湿,这么着下去只怕拖不了几天。南风阁的魏无忧姑娘医术高明,宅心仁厚,比得过十个郎中,我想要些止痛祛湿的药,烦请差爷跑一趟。”说着,便把那亮闪闪的项圈递出去。 那人后退一步,盯着那项圈没有接,却也没有走,“南风阁被禁,谁进得去?便进去了,她如何能信我?” “无忧住在南风却不算是南风的人,差爷在刑狱做事,若想见一面也不是太难。我于无忧姑娘有恩,差爷只要把这圈子给她看,什么她都答应的!” 牢头犹疑地接过项圈,皱眉问:“果真医术高明?” “枯木生新枝,白骨返红颜!” “如此……我就替你当这个差。说好了,就一副药,旁的就不行了。” “那是自然!劳动差爷和无忧说,芍药、长生草、桑枝是一定要加的,只一样,千万不要景天。”索欢又递过银锁,“不敢让差爷白当差,一点子小心意,烦请差爷笑纳!” 那牢头接过银锁掂了掂,十分不客气地揣进怀里,“好说好说。”见他再无事,便拔脚离开了,十分匆忙的样子。 索欢露出一丝满意的笑,不慌不忙地挪回墙边靠着。只听霍将军道:“这买卖,亏了。” 索欢抿唇微笑,“只赚不赔。” “他若去了,取了药来,能解你一时之急,姑且算是赚,可刚才那陈牢头,贪财得很,多是要昧了你的东西去。” “您老这回可错了!”索欢摇摇头,见老人不服,就问:“要不咱们赌赌?” 老人嘿然:“赌就赌!” 索欢本是随口一说,见对方兴致这样高,也欢快起来,连腿上疼痛都忽略了。他摸出蜜粉,拔下压鬓推过去,道:“这是我所有,前辈押什么?” 只听哼哼一笑:“倾其一切!”老人十分自信。 一旁的疯子早被吸引了来,闻言嘲笑道:“老东西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屁都没有一个,敲断你的骨头卖了也换不回二文钱!” 这一瓢冷水泼的——老人沉脸噤声了。 其实索欢也就那么个意思,只是陪着老人家苦中作乐,不想这疯家伙这样扫兴。正想着开解说辞,却听老人开怀大笑:“我输了就收你做干儿子,让李求汝那老小子在九泉之下见了你,也得恭恭敬敬叫声大哥!” 索欢一口气哽在喉间,差点没噎死。 这个熊样!老人生气了,眼睛一瞪,喝道:“你赌不赌?!” 索欢被老将军的意气飞扬感染了,牙一咬道:“赌!——我若输了从此再不用这些劳什子,死前当一个英伟好男儿!若赢了,你可不许耍赖!后悔认了个脂粉气的男娼儿子!” “老东西你输定了!”疯子大笑,又对索欢翻白眼:“这买卖才是亏了,这个便宜爹认了可一点好处都没有!” 索欢眯了眼睛,还是那句话:“只赚不赔!” 13. 宫里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3. 宫里 凤栖梧闲闲地坐在椅上,抬眼瞧了皇帝一眼,还未发育的身子撑着龙袍,顶着帝冕,还坐得那样笔直,也不怕压垮了自己。 凤栖梧丢了茶盅,漫不经心道:“皇帝爱读书是好事,只不过也该抽空打算些其他事。” 李源虹不说话,手上的《帝策》又翻了一页。 凤栖梧看着苦读的皇帝,不由得心中冷笑,面上却还是坦然。那本书尽是讲的帝王弄权之术,他也曾看过一眼,只觉满纸的荒唐,若朝堂如斯简单,岂非人人都能当上皇帝了? “昨日阁老们商议,皇帝也该择一位皇后了。臣瞧着赵尚书家的小女儿不错,皇帝选个吉日吧。” 李源虹放下书,定定看着凤栖梧道:“爱卿瞧着不错那定是不错的,只是朕尚年幼,立后之事不急,且等两年再说。” “年幼?”凤栖梧好似听到笑话一般,“前日李侍郎上的折子里,那些皇帝年岁大了,劝皇帝亲政的话儿,可是下了朱批的,怎么现在又年幼了?!” 李源虹抿了抿唇,脸色涨得通红也没想出应对之词。 “皇帝辛劳,偶有笔误也不稀奇。”凤栖梧拨开杯中悬浮的茶叶,却不入口,拨了片刻,道:“赵家女儿慧敏大方,温柔得体,于诗书上也颇通,想来与皇上投缘。” 李源虹不甘地看看凤栖梧,道:“爱卿一向眼高于顶,竟如此称赞赵家小姐?说起来,爱卿比朕要大上许多,怎么自己的事不急倒操心起朕的私事来了。” 凤栖梧闻言顿了顿,心想看帝策倒把他的胆子看大了。 “孩子话。”凤栖梧笑了:“皇帝是国君,能和臣下相比么?赵家是诗礼之家,一家子面皮都薄得很,皇帝这话传出去可是要闹大乱子的,伤了老臣的心不说,对皇帝清誉亦是有损。君王理当稳重慎言,以后这种话休再说了。” 只见李源虹渐渐地塌下身子,失了力气一般。 凤栖梧起身踱至御案前,一手负在身后,拿起那本《帝策》,“圣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皇上不肯齐家,如何治国平天下呢?还是少看些杂学,多读些四书为宜。”说罢,将《帝策》随手丢在一旁。 李源虹顿时被抽了一鞭似的,猛地起身,却被身后的老太监张德按下。“宰辅说得是,是老奴的错,以后一定在皇上面前提醒着!”他躬身拜倒。 凤栖梧睨着他弓得像虾子一样的背,不置可否,更不叫他起来。张德是先帝留下来的,办事妥帖得很,为人精滑又不失忠心,可惜,太忠心了…… 李源虹袖下紧握拳头,强迫自己坐在椅上,嘴角带着僵硬笑意,脸色却是铁青。 “朕年幼,有爱卿治国平天下,安抚社稷,朕还齐什么家?” 凤栖梧不理他的讽刺,恶劣地笑道:“陛下圣明,臣定不辱皇命!” 待那道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几重宫门外,小皇帝终于抓起茶盏狠狠掷在地上,飞溅的茶水溅了自己一身。他撑在案沿上冲外面哭吼:“乱臣贼子!其心可诛!” 张德大惊失色,忙捂住他的口,摇头道:“皇上,可使不得呀——” 李源虹气得头脑发昏,胸前剧烈地一起一伏仍无法遏制滔天的怒火。他挥开张德,大叫:“连你也要帮他吗?” 张德跪伏在地,抬头道:“皇上信不过老奴,难道也信不过先皇么?老奴是看着皇上长大的,皇上说老奴帮谁?”张德磕了一个头,颤声道:“皇上生气,老奴死不足惜,只是如今禁宫里耳目众多,皇上要沉住气,不可因小失大啊!” 李源虹顿时红了眼眶,蹲下身子扶起张德,像小时候一样缩进他的怀里,流下泪来,“公公……”只是他身体已抽条,比终日佝偻身躯的张德要高出许多,这样一来便有些可笑了。 张德老泪纵横,拍拍皇帝,叹气道:“皇上大了,老奴抱不动了。”虽说如此,却还是揽住了皇帝的肩。 想着这些年受的委屈,李源虹不禁悲从中来,又想着,公公年迈,纵能帮他一时,如何能帮他一世,等公公去了,又有谁来听他诉苦呢?于是更加伤心,又隐隐含着一股狠劲,一定要杀了那贼子! “公公,这宫里能相信的也只有你了。”李源虹吸了吸鼻子,咬牙恨道:“在宫里养了鹰犬还不够,竟想在朕的枕边插人,做梦!——哼!那赵家小女儿定是奇丑无比,否则怎么会塞给朕?” 张德失笑,这可真的是孩子话了…… 14. 款曲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4. 款曲 玄字一号房里,索欢一只手夹着药瓶,一只手提着烧鸡和酒,对老人笑道:“如何?只赚不赔。” 老人干瞪着眼,含了两分喜悦和惊异看着索欢,“陈牢头转性了?!” 疯子抢话道:“并非转性!据我所知,他老娘久病不愈,知道那什么阁有个神医在,可不得走一遭!”又看向索欢,“并未见谁告诉你,你是从何处晓得?莫非你能未卜先知?” 索欢忍住笑,故作高深地捻了两个诀儿,沉声道:“被你看出来了。” 他摆弄着手里的东西,左看看疯子,右看看老人,两人俱是怔愣的样子,不由得摆手笑道:“好啦好啦!骗你们的!”先打开小瓶闻一闻,确认没有景天,才安心地饮一口,然后坐稳,慢条斯理地解释说:“其实很简单,他身上有药味,淡淡的,日日都是一种,而他走路脚步生风,说话中气十足,绝不是有病的样子,我便猜他家里人病了,且是缠绵病榻,不得治好。之前偶尔还能见到个笑影儿,他告假回来后却整日愁眉不展,身上的药味也更浓,想是那位的病情加重了罢。”索欢皱皱眉道:“我不知牢头一月的奉银是多少,反正请不起好大夫就是了,否则他也不会那样贪财。你说他母亲久病不愈,那他告假可是为了照顾母亲?!真没想到,五大三粗的一个人竟是个孝子!” 索欢如此一说,的确是简单,然而也不简单,皆得益于风月场中察言观色的功夫,加上有个亦友亦仆的魏无忧大夫跟着,久而久之,也算识得一些药性。根据那药味判断,那牢头的母亲也不是什么绝症,只是其中苁蓉一味生于藏地高原,比较难得罢了,他那点银子买不起,故而把人生生拖累坏了。 老人十分慨叹,抚掌道:“如此,便是龙潭虎穴,他也要想办法见见那位姑娘。只是我不明白,一副药而已,找谁不行非要大费周章……”老人毕竟曾是将军,天南海北见多识广,行军途中受伤自医也是常情,他忽然想起什么,睁大眼不说话了。 索欢点头道:“前辈明白了?” “你啊你,我这辈子服的人不多,如今你也算一个!若我还是将军,就提拔你当我的幕僚!” 索欢理了理鬓发,抿嘴一笑,“前辈过誉了,如果不是您嗅觉和味觉被弄坏了,我这点雕虫小技也入不了您的眼。” 老人怔住,见鬼一样盯着索欢。 索欢嘟嘟嘴,略显无辜道:“是啊!您闻不见嘛!有时粥坏了您都不知道,只当好的给我呢!——可惜了我这认亲酒,前辈竟要喝得没滋没味儿了。”托起小酒坛摇一摇,颇有些遗憾的样子。 明明是意外之物,他却偏说得像提前准备好的一样,随机起意,机敏练达,十分逗人喜欢。老人忽狂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怜我那儿子,只要有你一半慧黠,也不至于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霍老将军此时念起他亲儿子,索欢替他伤感之余,也生起自知之明。“小霍将军刚直不阿,仁孝无双,索欢怎比得上?您放心,我是青楼男妓,不会妄想和霍家……” 老人一把夺过酒猛灌一气,喝道:“住口!愿赌服输,我还耍赖不成!” “前辈自是守约!”索欢急道:“只是那赌约实是意气之言,索欢心血来潮,竟鲁莽应承了前辈,是索欢轻率之过,决不与前辈相干。”他急于为老人辩解,老人却一眯眼,锋芒乍现。 “你看不起我?” 怎会?!索欢猛摇头。 “不是?那还不跪下磕头!”老人断喝一声,当即把索欢吓跪在地,撞着腿上的伤,疼得嘶嘶吸气,泪花溢出。 他擦了擦眼角,想:认就认吧,死前能有爹陪着,赚了。 疯子替索欢不值,不断碎碎念:“嗤,凶什么!心里怕是乐开花了吧!有个聪明好看的儿子乐开花了吧!如意算盘哗哗响乐开花了吧……” “住口——”索欢和老人一齐喊,动作竟出奇一致。 “妈的,真像父子了!”疯子撇嘴骂道,没趣地抚着下身,回窝睡觉去,刚躺下,肚子不合时宜地叫起来,“咕噜”声在空荡荡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响亮。 索欢先是一愣,然后失笑,扯下一只粗壮的烧鸡腿,忍痛走到木栏边,也不敢太近。 “疯子。”施施然的模样极好看,饱含笑意的音色也很动听。 那疯子瞬间坐起来,两眼放贼光地望着索欢,脸上渐渐浮现出甜蜜傻笑。 索欢晃晃手中的鸡腿,“以后不准多嘴,我不问你不准乱说……不许面朝着我*,不许整天盯着我,不许让我看你的*,不许……” 疯子开始还头如捣蒜,听到后头,气咻咻地恨他一眼,往草上一倒就打起震天的呼噜。 得!索欢转身就走,他向来不吃这些,便把那腿子撕成丝儿逗耗子玩儿。 露落展开刑部大牢的地图,上头做了好几处标记,均是防卫薄弱之地。 “清楚了?”露落问:“没异议就通过了。” 重锦、青黛、喜来表情凝重地点头。这时门被轻叩两声,门外龙井禀道:“少爷,无忧姑娘来了。” 片刻后,无忧垂首立在四人面前,她穿着月白窄袖交领短襦,下着浅青瘦长裙,素白的双手交叉放在腹前,梳着极平常的闺阁女子的发式,除了一把雕花木栉,全身上下不见一点金玉首饰。 都说无忧姑娘不爱俏,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来说,这素得也太过头了。她总是得体的,有礼的,疏淡的,带着超然物外的味道,只要不说话,她能淡出所有人的视线,仿佛冬阳下稀薄的树影,即使她其实是个挺好看的女子。 无忧看见桌上的地图,道:“你们要劫狱?不必了。” “什么叫不必了?”喜来拉住无忧:“你昨天不是还信誓旦旦说索欢不会死!” “那是昨天。”无忧不着痕迹地躲开他的手,抬眼静静道:“公子已经给我传信,是封诀别书,我们还是不要妄动的好,我想公子也是这样希望的。” 众人俱是震惊。喜来最先跳起来,“胡说!索欢根本不会写字,哪来的诀别书!” 无忧环视众人一圈,默默上前铺开纸,执笔落下几字:芍药、长生草、桑枝,笔尖顿了顿,将笔放下。 “昨日傍晚刑部大牢有人来,说公子要一副祛湿止痛的药,公子指名要这三味,芍药又叫将离,长生草便是独活,桑枝谐音伤之,如此你们还不明白?” 青黛皱眉道:“他是叫我们不要管他,自己活着么!他还说了什么?” 无忧敛眉,“没有了。” “不行!”喜来拍桌叫道:“不能听她的!就凭几个药名,我不能相信!” 无忧似若未闻,只看着露落,“您说呢?” 露落铁青着脸,看着周详的牢狱地图,眼神莫测。 “我们的计划很周全,总要试一试。”重锦拍手声明,不愿放弃。 无忧疏落一笑:“我了解公子,不到绝路他不会如此,而且就算你们救他出来,他也只能亡命天涯,他不会愿意的。你们若信我,就听我一言,收回所有的人,停止所有的动作,这对南风阁和公子都是最好的。” “确信是索欢送的消息?”露落问。 喜来乍然惊跳,“露落哥,不能信她!”又转向无忧恨声质问:“你凭什么认定索欢的想法?万一他不是那个意思呢!” “就凭我比你们先认识他。”无忧轻声道,让所有人瞬间颓丧。 “露落少爷,消息确是公子传来的,您看着办。”说完,她行礼告辞,却在转身瞬间,湿了眼眶。 露落慢慢闭上眼,吐出低哑三字:“听她的。” 15. 败露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5.  败露 陈牢头从袖中滑出一瓶药和一快米糕放在地上,已经三天了,他日日如此。索欢心里明白,抿唇一笑道:“多谢。”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他并未立马离开,反而低头道:“用不着谢我,是无忧姑娘的钱。” 咦——你倒肯答话了。索欢心里讶异,上前低声道:“以后别买吃的了,将死之人,也不在乎这些……对了,令堂好多了罢?” “好、好了……” 如此支支吾吾,索欢皱皱眉,心里慢慢生出一丝凉意,颤抖着捞过那瓶药,甫一旋开,便识出了红景天的气味。心中疑虑得到证实,索欢不由得手一软,将那药瓶摔在地上,药汁蜿蜒着流了一地,一双云头官履出现在视线中。 陈牢头即刻被缚住,抬起颓败绝望的脸,道:“我有老母和妻儿,对不住……” 索欢思绪纷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忧呢?无忧没事罢? 吴舸冷冷盯着索欢,抬手动了动指头,陈牢头惊恐道:“大人饶……”只见刀光一闪,一溜儿热血横溅到索欢脸上。 霍将军猛地扭住牢门,怒吼道:“狗官——你怎敢草菅人命?!” 吴舸拿眼角一瞟,道:“尸山血海里走过的人却来教训我?”口气相当狂妄不敬,仿佛杀人只是切断一截瓜果。 “记住,此人是你害死的。”他转身,捎了两分狠戾喝道:“带走!” 索欢双目茫然,任人推搡,也不知即将被弄去什么地方,只是一扇牢门打开后,顿时眼前发黑,心神都要灭了。 刑室里,凤栖梧立在无忧身旁,似笑非笑地瞧着索欢:“你这仆人有两分气性,怎么*出来的?” 烛火忽晃动不已,明灭火光中,魏无忧脸上赫然一道翻卷的刀口。她像往常一样屈膝施了一礼,颔首道:“公子。”脸上的口子便动了动,可眼神还是惯有的宁和从容,便是这眼神,生生止住了索欢急欲迈出的腿。 索欢暗暗咬碎一口牙,强迫自己掐出一个漂亮的兰花抚在额角,闲闲道:“无忧是大夫,可不是仆人。” 凤栖梧一哂,到上首坐下,对吴舸道:“这两日本座事忙,把他交予你发落,不想你如此慈心,他竟还有力气与我饶舌。千帆,你可知错?”话虽如此,却抬手止住吴舸告罪,闲话家常般笑道:“魏姑娘,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将离独活还可,只是这景天,本官却真参不透了,烦请姑娘告知一二。” 索欢心中苦笑,陈牢头果然什么都招了,也算是个好人,就这样白白死去。 无忧淡道:“凤大人方才言语之间竟是半个大夫,大可不必这样谦虚。” 凤栖梧还未接口,只听得脆亮一声“他哪里懂谦虚!”随即,一个小姑娘着了火一般闯进来,气咻咻道:“你只晓得捡现成的便宜,可苦了我翻烂三本医书!” 众人看去,只见这姑娘容貌明艳可爱,穿戴亦奢华非常,叉腰俏生生地往那儿一站,便像烈焰焚膏,使黑洞洞的监牢都充满光辉。 凤栖梧按着额头:“你怎么来了?”表情颇见无奈和宠溺,又对另一随后进来的温婉女子道:“你也不拦着她。” “怪旁人做什么!我要去的地方谁拦得住!”小姑娘眼波一转:“凤哥哥好狠心,叫我啃书去,自己却在这里和毁了容的漂亮姐姐闲话吃茶!” 后头那女子恭顺一笑:“郡主,我们大人审案呢,这里鬼气森森的,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可好?” 这小姑娘竟是郡主!在场众人忙跪地行礼。郡主却理也不理,只灼灼地盯着凤栖梧,喜道:“审案——我帮你审!”不由分说就挤到凤栖梧腿上坐着,执起一支狼毫在纸上写写画画。宰相大人一点不恼,反揽住她的腰往怀里一收,让她坐得更稳些。红袖添香已属乐事,他倒好,直接美人在怀了。 这什么情况?! 索欢与无忧对视一眼,眼中俱是藏了些相同的担忧与歉意。 ——你还安好罢? ——对不住,拖累了你! 一个两人都能读懂的眼神省略了千言万语,索欢和无忧同时低头,敛声屏气,不再动作。 索欢面上老实,心里却在做着激烈斗争:喊冤?或是不喊?事关帝祚,这位郡主绝不会袖手旁观!电光火石之间,索欢打定主意,喊! 可是一抬起头,就见宰相在郡主后面凉飕飕地看着自己,嘴角一丝了然的笑。索欢一抖,匆忙低头。 只听郡主娇声问宰相:“让他们画押么?” 凤栖梧看着那大大的“杀无赦”三字,温言道:“这可不对,你该说‘堂下何人,报上名来’,再问清所犯何罪,人证物证一一传上澄清案情,才能按律定罪。” “这样麻烦?”她皱起脸,“一刀子就完了,何必这样麻烦!” 死促狭小妇!索欢心里忍不住乱骂,原来竟是外头亮堂,里面草莽,幸亏没冲她喊冤! “可不是麻烦?你先回去,等我解决了麻烦带你骑老虎玩。”凤栖梧扶着郡主站起来,交到旁边的女子手中,吩咐道:“好生送郡主回去,不准有一点闪失。” 16. 惩罚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6.  惩罚 郡主走了,凤栖梧摇头自嘲:“魏姑娘莫要见笑,我于药石上是一窍不通,又懒得去看,是叫旁人照着医书念与我听,这才解了你们的哑谜。方才不过趁着还记得些,卖弄两句,不至于在行家面前太丢份儿罢了。” 凤栖梧权倾朝野,现下竟不顾身份说这样一番话,狡猾中不失坦诚,矜贵中透着亲和,不管是真是假,都让人松了戒心。 无忧道:“凤大人既这样说,我也不好再故弄玄虚。景天其实没有任何意思,公子他十分不喜景天的味道,我曾与公子顽笑,骗他喝下许多,他整整两日没缓过神,从此便连碰也不愿碰了。” 索欢好似很不愿意提及此事,没好气道:“要你多嘴,让他们绞尽脑汁猜去岂不更好?” 照这反应,这味药竟像是掩人耳目搅混水的。凤栖梧一笑:倒有点儿意思了! “谁没个怕的东西呢?”凤栖梧看着索欢道:“你急什么,我又不给你喂那玩意儿。” 索欢胸中一动,险些燥得耳根子发红,忙垂头掩饰。这位宰相可能不晓得,南风阁里“那玩意儿”指的什么东西。那个名噪一时的花时开,自持风姿绰约、容貌昳丽,最爱在欢好前耍手段,非把人整得心痒欲狂,张开腿迭声哀求不可。他便常抵住索欢渴求得不断抽搐的身子,谑道:“别急,这便喂给你!” 凤栖梧是无心之语,根本没想到自己挑起索欢的一段风月,也大概想象不出男子之间情事的香艳。 “索欢公子,魏姑娘如此能干,就送给我如何?” 他抓了无忧来,明摆着是要给索欢一些颜色看看,却是许久不说到点上,索欢纵然心中焦急,也不得不稳住心神与他打太极。 “大人贤名远播,麾下人才自然不少,连我一个端药扫地的人也要抢么?” 凤栖梧踱到无忧身旁,笑看索欢,“宰相府可不缺瞧病的,就做我的侍妾吧。” 什么!惊怒之色如乍现的冰上裂痕,哗哗破开一片平静。索欢到底压下心中厌恨,扯起嘴角笑道:“大人写意风流,刚送走了佳人,便想着讨侍妾,也不怕佳人伤心?无忧蒲柳之质,怎好高攀大人?” 凤栖梧怎会看不见他的失态,心情大好,故意绕着无忧走了一圈,贴到她后背一把揽住,悠然道:“问你不过是意思一下,我偏要她,你又能怎样?!”说着,用小指刮一下无忧颊边的伤口。 只见索欢明显抖了抖,好像痛在他脸上一般,他终于冷下脸,认输道:“你说过只要我受遍狱中刑罚,就信了我,如今我一道还没过,你就坐不住了?出尔反尔,拿个女子来迫我,算哪门子男人?我便是娼家男倌,也打心底看不起你。” 受此侮辱,凤栖梧不怒反笑,“你一个小倌和我谈论什么是男人?你果真要和我谈论什么是男人?”两次奇怪的发问,配上那抹倨傲笑意,让人胸腔里突突激跳,脸颊发热,同时又遏不住遍体生寒。 先时他不过背后单手环在无忧的肩上,做个样子而已,此刻简直是亲昵地压下去,低笑道:“你们公子不知道什么是男人呢,你来告诉他。”边说着,修长的五指便探入女子的层层衣襟,几下摸索,从中利落地勾出一条蓝布兜肚来。 现场尚有六七名狱卒,皆是见惯刑狱的人,匆匆瞟了一眼,都低下头去故作不见。索欢做不到,做不到视若无睹,事实上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地瞪着,下唇已经咬出血来,若不是被人扭着,早已冲上去与凤栖梧拼命了。 凤栖梧对这反应却不甚满意,嘴角越发带上戏谑,将女子的衣物一件件解下,最后只剩着一条素色绒裤,上身是一览无余了。他的双手按在女子肩上,如同在展示着一件物品。 无忧从头至尾神色不变,坦然得好似不是自己的身体,见索欢开始失控,只是摇摇头,目光柔和而镇定,带着安抚的力量。 “公子,你别难过,想是我命中合该有这一劫。”又加重声音一字一句道:“你可是索欢公子!” 索欢公子,决不会这样脆弱。 这句非常有效,索欢一下子停下挣扎。 凤栖梧可不管他们打的什么哑谜,只觉得这事可越来越有意思了,难不成果如南风阁里所说,这二人名为主仆,实为夫妻么?不管是否是真,这二人情意深重乃是事实,若真能逼得此人说出丹砂契下落,他也不枉做小人了。 于是凤栖梧挑眉:“千帆,放开他。”与此同时,手从无忧肩头滑落,堪堪停在双胸上。 索欢被放开,却闭上眼莫名地笑了笑,睁眼直直看着凤栖梧,把手放在腰上重重一拉,柔软腰带瞬间散开,衣裙蓦然撒下,赤红的艳色,如同花瓣委地。 “凤大人,不知……我比无忧姑娘如何?”他扯开贴身小衣走向凤栖梧,脚踩语调,一步一步皆是引诱。 此语一出,石破天惊,冷面如吴舸都显出异样神色。旁人不知他还不知道么,凤大人从未沾染过龙阳,似乎深恶此道,就连白墨渊那样的人物为他葬送了一切,都不曾换得他一个垂盼。 索欢拖拽着自己的衣裳行到女子面前,将她严严裹住。 女子终于失了镇定,一双眼动荡如水,失声唤道:“公子!” “嘘——”索欢抱住她,“女儿家留着清白总是好的。”见无忧紧紧望着自己只是摇头,便道:“你曾发过誓,此生唯我不从,可是骗我的?”无忧咬住唇不说话。 索欢拨开无忧,抬眼见凤栖梧眼底流过淡淡的厌色,挑衅道:“不会玩男人?——无妨!睡过的都知道,我除了不能生个娃娃玩儿,其他与女人都是一样的!” 凤栖梧愣了愣,突地冷声一笑:“谁说要我了?”昂首扫一圈在场众人,含了两分戾气大喝:“赶紧的!” 他是打定了注意要灭此人的嚣张气焰,狠道:“再去外面多叫几个来,就说本座批准的,务必要拿出看家本事伺候索欢公子!”说罢冷冷一哼,拂袖而去。吴舸身为刑狱之首,自然不会碰肮脏娼妓,目不斜视地随他出去了。 本朝律例,凡在朝为官及各级公门办事者,不得出入妓寮娼馆,违者轻则罚奉,重则革职。狱卒们都你瞧我我瞧你,一个个都不敢动作。如今吴大人都走了,万一是宰相大人另有深意,就算没有,他朝稍有差池,上面一生气,这便是极好的理由可以发落了他们。 索欢领着无忧站到角落,将她按坐在地上。“乖,别动。”把一条长腰带叠了蒙上她的眼,凑近她的耳,双眸冰冷,语气甚是温柔道:“待我去了结了他们……” 17. 怒气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7.  怒气 凤栖梧双唇紧抿,神情冷郁,甫一落座,吴舸当即跪下,“大人息怒。”他一跪,下头的人哪敢站着,瞬间唰啦啦跪倒一片,满屋子都是弓成虾米的背。 “哦?”凤栖梧端起盖碗茶呡一口,似笑非笑道:“本官有什么好怒的?” 吴舸低头不语,他旁边的一位主事心里可明白得很,上面坐着的这位,宰执天下,自视甚高,被一个下九流的男倌“调戏”了,必是不爽得很。 ——他站在刑室外瞧得真切,那男娼脱得溜光敞亮,觍颜走向凤大人时,大人眉间的鬼火烧得那可叫一个旺啊,虽然转瞬即逝,却叫他抓住了。 现下的机会也是转瞬即逝,能否抓住呢? 这主事贼眼珠转了两转,伏趴在地:“大人,男娼净是些下流无耻颠倒阴阳的妖人,大人金尊玉贵,不值得与他们生气。” 一阵穿堂风吹过,带着森森的寒气,这主事抖了抖。一阵难忍的静默后,只听宰相饱含笑意的声音响起:“千帆,你养的好手下!”他心中一喜,又怯怯地望一眼身旁的吴大人,发现他双眉微蹙地斜着自己,眼里毫无感情,像是无意间瞟到一只死了的蚂蚱。 “带下去,杖杀。”凤栖梧冰冷道。 主事猛瞪大眼,给拖走的时候都不晓得是何缘故。吴舸心想:连哪些事该说都不知道,朽木难雕,便只能做薪柴烧了。 他神情依然淡漠,道:“大人息怒,下官有罪。” 凤栖梧放下茶杯,“说对了。你跟着我的时间长,倒是说说看你何罪之有,说错了就别起来了。” 这番怒气来得诡异,必是和狱中那个惫懒货脱不了干系,可若说全是他的干系也未免太抬举了他。吴舸垂眸道:“一罪,下官不仅没撬开索欢的嘴,还叫他买通狱卒,联系外界,此为办事不力;二罪,下官掌管下的刑部天牢,居然连女子都能未得首肯就闯进来,实有玩忽职守之嫌。” 凤栖梧抬手屏退众人,道:“办事不力好好栽培即可,玩忽职守可就要不得了。”点头示意吴舸起来,“说办事不力着实委屈你,是我让悠着点儿不准弄死的,不怪你缩手缩脚下不了狠手,可安南王郡主怎么回事,随随便便就放进来了?” 暝华郡主不比常人,是安南王的爱女,若安南王得知凤栖梧在查丹砂契,局面会陷入无可挽回之地。 “大人,”吴舸提醒道:“她的身份谁敢拦着?” 凤栖梧微怔,旋即嗔怪:“一个郡主而已,把你们吓的!记着,以后长些眼力劲,该怎么吩咐下头,自己掂量着吧。” 吴舸要是还不懂,便可以辞官回漠北重操旧业了。 四年前,凤栖梧平定叛乱,回程之时途径安南王戍守的岭城。庆功宴上,欢乐声中,暝华只偷偷看了一眼,一颗心从此就交出去了。南国民风开化,她在此处生养长大,性子热辣大胆,喜欢也喜欢得与别处女儿不同,人家会情郎都是偷偷摸摸眉目传情,偏她每次去找凤栖梧,只恨不能寻了唢呐和锣鼓,一路敲敲打打地北上,弄得鸡飞狗跳人尽皆知,多少人刮破脸蛋、笑破了肚肠也无济于事。这两年大了些,倒不再做那强塞人红盖头、花绣球的事儿了,但世上谁人不知安南王郡主喜欢惨了凤栖梧,嫁衣都做了好几身,嫁妆都堆了好几屋,唯一差的不过是凤栖梧点个头。 很多人都在猜宰相会不会点头,甚至有好事之徒把这事摆到赌桌上押大小。当然大部分人都断定宰相会点这个头的,且不论郡主的天资国色和满腔爱意,便是那传说中的嫁妆就叫人眼馋,何况凤家与安南王爷联姻,个中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只想一想便使人头皮发麻。 吴舸一点都不在乎暝华是不是将来的宰相夫人,却要替手下的人问一句,所以他说的“身份”不仅仅指郡主身份,而凤栖梧回答的也很明白:郡主而已。 他突然想起凤麟曾自信满满地押凤大人不会娶暝华郡主,还贴着自己的耳根笑得话也说不明:“柳川老小儿深信大人会娶郡主,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押上啦!劝他还不听,这下底裤都得赔上!啧!以为咱们大人跟他一样好色么……” 倒真给他猜对了。 “什么事高兴?”凤栖梧问。 吴舸收起唇角的微小笑意,将凤麟所说一一道出。 “胡闹!”凤栖梧拍案道:“竟敢以本座的婚事作赌!让他帮我也押一注,否则叫他输得倾家荡产!” 恰这时,敲门声响起,三重两轻,正是凤麟。他大步进来,单膝跪下呈上一叠赋文,“大人,这是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凤栖梧捻着那些纸一页页地看,边看边道:“措辞激昂,行文大气,不愧是诗赋大家。” 吴舸低首,“大人不爱看就别看了。” 凤栖梧冷笑道:“我不看别人也不看么?”末了,将一叠纸撕作两段扬天一洒,纸片纷纷做雪落下,“苏宓老来风流,竟为了个男倌这样与我作对。” “他们读书人满口仁义道德,骂起人来都不带一个脏字,殊不知自己一把年纪还沉溺风月、宠爱男娼,才是大大的不堪呢!”凤谨忿忿道:“大人,这些东西已经传开了,士人争阅,咱们……” “杀了他,”凤栖梧道:“看谁还敢看这些!” “大人要杀鸡儆猴。”吴舸上前一步,刚好踩在苏宓的赋文上,“杀他之前,大人可要以牙还牙?” 凤栖梧轻笑一声,给了吴舸一个赞赏的眼神,“自然要的。以笔做刀,杀人不见血,自古文人厉害,子虚乌有的事都能吹得有理有据,更何况那老家伙本来就不检点!” 这几日凤栖梧心绪不好,多半是苏宓那伙“清直文士”给闹的,他一直隐忍的火气,却被索欢这根引线给点着了,如今发作,可少不得几个人遭遭殃,给他出了这口恶气。 正安静,却听外面鸡吵狗斗,一群人连滚带爬闯进来,慌道:“大人!不好了!天牢那边出事了!!!” 19. 艳(二)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9.  艳(二) 这群人均可怖地望向索欢,然后立马磕头捣蒜,呼道:“大人饶命!是他!是这妖人迷惑我们!” 索欢一听,可不得了,当下掩嘴蹙眉,无比嫌弃。“他自己身体弱与我何干?我迷惑你们?你们有什么值得我迷惑的?半年的奉银也未必能睡我一遭,我迷惑你们?笑话!” 吴舸听他居然抬起身价显摆来了,本来就看不惯他乔张做致,现下更觉他毫无廉耻。心下烦腻,虽一向不惯于表现情绪,此刻也不得不骂一声:“淫物!” 索欢托着下巴,奇道:“咦,大人这话我可不懂了,男人生性本淫,远的不说,眼下就是一群。我虽没读过书,却听过一句话叫‘人之大欲,食色性也’,连圣人都这样认为,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他换上一脸严肃:“便说你吧,看着冷眉冷眼儿的,难道就从来没有长夜漫漫,身不由己的时候?若有,除非神仙,便只能是不举。” “噗——”凤麟可没有他家大人的好定力,能勉强憋住笑已经不易,偏生吴舸要瞪他一眼,一见那张禁欲的脸,便想到“不举”二字,终于破功。可索欢仍一本正经揣度道:“孔老爷子说的这样有道理,必是深有体会罢!” 凤麟憋笑憋到肝疼,心想:怪不得抓了他跟得罪了全天下似的,原来是这么个活宝! 凤栖梧踢开脚下碍眼的人,走过去蹲下,抬起索欢的下巴,“啧!如今我倒真觉得林怀衣除了把丹砂契给你也不会给别人了。” 索欢甩掉他的手,“我不知道丹砂契什么东西!” “你想知道?”凤栖梧挑挑眉:“那上面的可都是反贼。” 跟义父说的不一样,索欢心想,斜眼看他道:“大人何故作这诛心之语?如今安乐盛世,四海归附,何处来的反贼?”他哼哼一笑:“大人百官之首,也不怕被拔了舌头!” 凤栖梧掀起嘴角,“你再说一个字,本座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 索欢大惊,忙捂上嘴。 凤栖梧笑了笑,站起身道:“千帆,不必手下留情了,下死手弄就是。” 20. 疯子名叫蔡殊痕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20.  疯子名叫蔡殊痕 索欢总算体会什么叫下死手弄,各种刑具走马灯似的上,才一天而已,他已不成人形,被随随便便丢在牢房里,还是那疯子的牢房里。 这下好了,他可如愿了。索欢昏迷前这般想着,殊不知自己现在血淋淋的,跟块儿烂肉似的让人倒尽胃口,否则,那疯子如何不肯动他? 索欢被唇上的触感弄醒,他睁开眼,眼神毫无焦距。疯子见他醒了,兴奋地又抱紧他,一迭声问:“还疼么?你冷么?你的衣裳呢?” 好吵……索欢蹙眉,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觉耳旁嗡嗡嗡地响,像有一群小蜜蜂似的。那疯子以为自己抱疼了他,卸了手劲,只敢虚虚抱着,握住他的手揉搓呵气,间或吻一下。索欢睁着眼任他作为,他更是欣喜若狂,就凑上去亲嘴,索欢根本提不起一分力气去躲,由着他去,只闭紧嘴巴任他在外面挨蹭。 疯子劳动许久总不能入其门,不由得有些懊恼和委屈,却不敢迫他。索欢见他抓耳挠腮的焦躁样儿,突然觉得自己就是赶驴人长竿上吊着的烂菜叶,而他活脱脱就是一只傻毛驴儿,又像一只被拴住的赖皮狗,自己就是那咫尺之外的剩骨头。他被自己这想法给逗乐了,索性腰杆一软,直接倒在这人臂弯里半死不活地倒气儿,越发像个被磕裂的花瓶,戳一下就要碎似的。 疯子真是吓得颜色都变了,急急揽住他生怕摔着,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和胯下小弟的不满。 次日早晨,那疯子把馒头撕得碎碎的,搅在粥里喂索欢喝,索欢一点吃不下,便示意他自己吃,疯子不肯,说他的饭食从来是新鲜的,好话说尽,索欢勉强吃了两口,却是胃里翻腾,心里烦闷,哇地一声全吐出来,好在心里有准备,不曾吐在人家身上。那疯子搁下碗毫无办法,只有抱着他一下下地给他抚心口。 疯子想:早知道就不告诉你老头子走了。 霍老将军痛恨奸臣无道,在牢房里大骂吴舸,吴舸来了,只三言两语,便激得他心脉失守,吐血而亡。 “胡说!!!”索欢听后惊痛难当,失声大叫:“他老人家还有什么受不得的!怎会叫吴舸三言两语给气死了!” “就、就是他儿子的事嘛……”疯子急忙跳上去揉着索欢的胸口给他顺气。 天下人皆知,昔年霍家遭难,因着霍家功绩,小霍将军本来可以逃过一劫,可他坚决为父亲请命,惹怒了皇帝,最终被赐以五马分尸之刑,死无全尸。霍将军沙场饮血,为李氏王朝立下汗马功劳,到头来,一生拥护的君王,连他唯一的爱子也不肯放过——这,便是他碰不得的命门! 索欢趴在地上,险些哭晕了去…… 义父那样气性的人,在牢里憋屈这么些年,想来也受够了。他安慰自己,垂眼看着胸口上安抚的手,叹了口气道:“你别管我,去把东西吃了。” 听到关心,那疯子笑得牙花子都了露出来,他天生一张奸人的脸,很怕人,此刻却因为这笑容,显出几分不协调的憨态来。 他从小好美人,可是美人要么怕他要么讨厌他,从来没有真心喜欢他的。后来被关在这里,连活人都没有几个,更别说美人了。这地方只有一个成天睡觉的老头子,一群会咬人的老鼠,以及来了几天就被折磨死的重犯。 他快疯了,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是不是做错了选择,他帮着别人扳倒了自己的亲叔叔,是一点正气使然,更是因为他胆小。凤栖梧说得对,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他是蔡家的子孙,不可能独善其身,唯有像老鼠一样活着才能叫人放心。 “你是功臣,陛下封赏你;可你也是叛徒,陛下会提防你。别人不一定记得你的功劳,但一定会记得你的背叛。你还不明白吗,一个叛徒是不会得到重用的,你在这个位子上越久就越危险,因为陛下会想:他什么时候也会背叛我呢?” 当初凤栖梧的一番话让他汗湿重衣,于是他光头赤足向景帝请罪:黄天不佑,竟作蔡氏子孙,臣深以为耻,圣上圣明,察臣之忠心,悯臣之不幸,不弃臣鄙陋之资,再三拔擢。然臣岂敢侍圣上之隆恩,忝居高位?臣不胜惶恐,望圣上收回恩遇。臣每思极蔡氏行径,羞愧不能自已,日夜难安,故自请入刑部大狱,为蔡氏万死之罪忏悔! 景帝龙心大悦,成全了他的苦心,并且念他忠孝兼具,留着他的官位以作嘉奖。 他就这样进来了,进来才知道这样难熬,难熬地只有通过发疯来排遣寂寞,久而久之,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疯了没有。 直到这个人……不,这个天仙进来,一切都不一样了!他是男子,却那么美,举手投足、一嗔一笑都带着浑然天成的韵味,他温柔,他聪明,他淘气……啊,活着好像有盼头儿了!疯子曾怨恨自己为什么要生做蔡家人,现在明白了,生做蔡家人就是为了入狱,入狱就是为了遇到这个……嗯,天仙! 索欢厌恶拧眉:“吃个饭,你又在傻乐乐个什么劲?”其实心底隐约知道他在乐什么,却故意做出这样子给这人看。他若同刚开始一样,只想要一场欲宴,那拼着痛死给他三五场又怎样?就当报偿他的照顾。可偏偏,他现在要的东西,自己可给不起,既然给不起,就干脆什么都不给,不曾拥有总好过曾经拥有。 这疯子得了这么个表情,一愣,旋即笑得更欢快,“你皱眉真好看!” 索欢气得哽住,无言以对,半晌才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笨蛋。” “翻白眼也好看!” 好看好看好看!索欢捂住耳朵,气咻咻堵他:“死了更好看你要不要!” 顿时像挨了一棍子,疯子的脸色慢慢沉下,捧着碗在牢房里车轮似的连轴转。索欢算是知道了,他一情绪不好就喜欢转圈子,非转到人眼晕不可,但这次他只赚了两圈就停下,坚定道:“你不会死,我要救你!” 索欢怀疑自己听错了,当下就要讽一句,却见他真的跑到牢门前大喊:“来人!本大人要见凤宰相——” 来的却是吴舸,领着一群趾高气昂的狱卒。 “怎么是你?宰相呢?” 吴舸懒得开口,旁边懂事的忙帮忙回答:“宰相大人事务繁忙,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吴舸这才问:“你有何事?” 这疯子扒住牢门,扬声道:“你承不承认,若没有我,蔡家不会那么快倒台?” 吴舸神色寡淡地点点头。 “同样是有功,我蹲监牢,凤大人步步高升,我从未有过一句怨言,如今我只有一个请求,”那疯子一指索欢,“我要他活着。” 吴舸听他如此理直气壮,不由地冷嗤一声,道:“据我所知,凤大人当年并没有求着你背叛族人,况且要不是大人提点你,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吗?怎么听你说着,倒像是凤大人欠你人情一般。” “你敢说你们大人帮我不是为了私利?”疯子发现谈话的重点转移了,急忙回归正题:“又不是放他出去,只是留着他的性命陪我而已。” 吴舸很鄙视他,老大不小的人了还如此愚蠢。当下也不想多说什么,只道:“不行。”然后眼神朝索欢一扫,即刻有两人打开牢门架起索欢往外拖。 疯子急跳起来,冲上前拽住两人一人一巴掌,喝道:“谁敢动他!” “色迷了心窍!”吴舸跨进牢里,冷冷瞧着疯子,“本官要动他,你有什么资格妨碍本官?” 疯子昂起头,加重声音道:“吴大人忘了,本官并未革职,你是几品官儿?——连朝堂都上不了,本大人的枢密副使可甩你几条街!” 吴舸摇摇头,显出一丝悲悯之色,眼神却越发冷戾阴沉,给人的感觉就像看到念经的刽子手一样。 “蔡家造孽,生下你这个蠢玩意儿,焉有不亡之理!景帝早已仙游,你算哪朝的枢密副使?” “你……”疯子欲上前,被狱卒紧紧拖住,他挣扎着踢蹬几下,连吴舸的一片衣袂都没碰到,不甘地大吼:“你居然敢蔑视先帝!” 吴舸不言,掸了掸袖子,动作随意懒散,明明白白地传达他的轻慢之情。他本是江湖人,江湖重义,最看不起景帝老儿刻薄寡恩,卸磨杀驴那一套,也不惯于朝堂上的嘴甜心苦,阿谀奉迎,倒是掌刑狱,主杀伐之事更适合他。 吴舸调头离开,他的手下都摸清了他的脾性,话不说二遍,你要是不懂那就滚吧,忙擒了索欢跟上他的脚步。 疯子大吼大叫,可是他毫无办法,一直都毫无办法。他急红了眼,不要命地挣脱,力气竟出奇的大,他撞开那些恶吏,夺回心爱之人,从背后抱住他蜷起来,像一只护住柔软腹部的刺猬。狱卒们气极,抓住他用力地拖,他却如长在索欢身上一样,剥都剥不开。狱卒们虽恼怒,却因此人太过特殊,都不敢太过分,慢慢地先后收了手望向吴舸。 索欢被这一番推来抢去,没死也咽了三分气,他试着挣一挣,竟是纹丝不动,心中泛苦,道:“你让我走吧!我哪里值得你这样了?”回答他的是一个更紧的拥抱,紧到骨头都快被勒断了。 吴舸有些吃惊,又有些厌烦,“你真不想活了?” 只听疯子哈哈大笑:“我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将脸贴在索欢颈侧,“反正你们谁也别想带走他。” 吴舸淡道:“如此,就对不住了。” 一般他说对不住的时候,犯人就可以被弄死了。狱卒们得了令,立马挽袖抽刀,吴舸却摆摆手: “他不是罪犯,不折磨他。”他“唰”一声戴上手套,面无表情地看着疯子的背影,“本官亲自送你上路……” 索欢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哭喊道:“你就听他们的吧!快放开!!!”那疯子恍若未闻,只一味笑道:“生在世上、背叛家族、加官进爵、入狱赎罪,都不是我自愿的,唯有现在这件事,我心甘情愿……嘿,美人儿你哭得真好看,终于有人愿意为我而哭了。”他亦流下两行泪,絮絮道:“我叫蔡殊珩,不叫疯子,也不叫笨蛋,是蔡芜的侄儿,喜欢养花和遛鸟,最喜欢——” 一切戛然而止,他的头垂在了索欢的肩上。 吴舸褪下手套,他断人脊骨只一瞬间的事儿,没有丝毫痛苦。旁边狱卒见惯了各式奇巧残忍的酷刑,对这种轻巧的手法没表现一点惊讶,如果在场有个懂行的人,一定会大骂他们不识货。他们见蔡家这最后一根苗绝了,心底无不称快,赶忙上前拖他,不想这死人的双臂竟像铁水浇筑一般,两人合力都拉不开。 一狱卒拿刀往那臂上一比就要砍,吴舸推开他,伸指在疯子肩上、肘弯一划,那手臂便像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切断了关节一般,软软垂下。 那拿刀的狱卒是个小头头,拱手道:“大人英明,这样便不会有人追究他的死因了。” 吴舸瞥他一眼,道:“少自作聪明,本官见他虽然愚蠢,但也算有点骨气,想留他条全尸罢了。” 原来刑狱中有些杀不得又非杀不可的人,他们死后身上不会找到任何可见的伤痕,尸检不会查出任何有毒的药物,这些“暴毙”的人或牵涉多方利益或身份特殊。狱卒们以为,蔡殊珩便是特殊之人,突然死在牢里,手若还断了一截,难免某些人会借题发挥。 索欢反手架住疯子,慢慢将他放平在地上,端详了片刻,竟慢慢俯下身含住他的唇。他吻得甚是仔细,先是下唇,再是上唇,连嘴角也没落下,均一寸不漏地吻成水润光亮的色泽,待到差不多了,再将舌尖探入中间缝隙,顶开紧合的牙关,仔仔细细地舔舐里面所有的角落。 大概是吴舸没有出声,所以狱卒们也没喝止,任由他完成这艳丽而纯洁的告别仪式。 却哪里知道,他只是在还他一个吻而已。 索欢放开蔡殊珩,擦掉眼泪,眉目一凛:“走吧!” 21. 招供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21.  招供 “索欢公子,你都这样了,还是不说?”凤栖梧手里拢一只小巧手炉,问话带着闲适的慵懒,坐在专为他而设的黄花梨圈椅上,椅面上垫着带穗的软垫。 他今日着窄袖白色纱袍,交领压住素纱中单,领上袖上腰带上,皆以银线绣苍山水波,那料子不知掺了什么,竟闪着柔和光泽,那料子又轻,稍动一步路就能飘起,舒美俊逸,光随人动,仿若仙人临世。 索欢只瞧了一眼,便肯定:是来挤兑我的! 他双手掉在梁上,身上滴水,冒着寒气,牙关打得咯咯响,还没喘匀气,便“哗”一声落入脚下冰池中。虽手脚被缚住,也断不至于连挣扎都不能,这水面平静得也太可怕了。 凤栖梧才不管,端起参茶喝一口暖身,硬是等足了时候才让人拽绳子。 于是索欢又“哗”地被吊起来,脸色青白,口唇乌紫,眼睑是淡淡的红色。他呛出几口水,勉力把胸前的头抬起,无奈头太重,才刚抬起又向后仰去,浑身呈现一种无力的绵软感,脚尖软软垂着,水流顺着身体汇集于此,连线坠落。如果不是湿透的囚衣贴在身上显出性征,谁能相信这真的是个男人,他四肢纤长,腰线尤为细瘦,皮肤光洁,腿上没有男人浓密的毛发……这,便是南风的小倌么。 凤栖梧支着头等了一会儿,等索欢缓够了,才道:“方才我听说你在牢里又搭上一个,就有些纳了闷儿,你既不喜欢林怀衣,又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久久没有回应,凤栖梧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不想他虚弱地问一声:“凤大人把情爱看得很重么?”带着冰水的寒凉和彻骨的讽意。 凤大人把情爱看得很重么? 大概是这问题新鲜,凤栖梧认认真真答道:“志不在此,自然不看重。”他用小夹子挑了挑手炉里的碳,问:“索欢公子呢?” 索欢阖上眼,“皆是……过眼云烟。”嘴角泄出一丝轻嘲:“大人既不看重,却以情爱论人事,岂不可笑!”又道:“何况,我没为林大人做什么。” 凤栖梧起身走到冰池旁,抬头望着索欢,眼神沉沉的看不出在想什么,旁人是大气也不敢出,一瞬间气氛凝重,仿佛暗示着尘埃落定,又似预演风暴前夜的宁静。 今天是个大风天,外面阴风呼啸,撕扯木叶而过,一股风从天窗灌进,把凤栖梧的袍摆层层卷起,如同一朵盛开在幽冥河畔的重瓣白莲。 索欢已经冻得麻木了,对这阵风毫无感觉。他幽幽道:“兰陵王,你的面具呢?” 见凤栖梧不答,便捎上一丝哀伤请求:“送我一副可好?我想戴着上路。” 凤栖梧摇头,“那东西只有我凤家人才能戴。” “可惜……” 众人以为他可惜自己没生在宰相家,没想到他说:“可惜……我不是女子,否则便嫁了你,如此就是你凤家人了。” …… 在场多是练武之人,耳力非凡,怎么会听不见,面上皆不做色,心下却都惊奇,这样的犯人也是少见,死到临头了还能开这样的玩笑。这样的宰相也少见,不急不怒,审犯人跟聊天似的,这样下去,可一百年都没个结果! 凤栖梧直直后退几步,道:“放手!” 扑通——冰水四溅,瞬间灭顶。 一方小池中,那人除了因窒息和寒冷产生的痛苦神情外,肢体是认命的安静,不曾挣动一下。 “索欢公子,”凤栖梧缓声道:“不管你有没有我要的东西,如今我只当你有,你不怕死,可以。但你务必记住,你死之后,本官会踏平南风阁,鸡犬不留。” 水下的人悚然睁眼,凤栖梧如若不见,犹自说道:“蔡殊珩为你而死,你都内疚不已,那本官就让整个南风阁给你陪葬,让你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以解本官心头之恨!” 那人在水中激动得厉害,张嘴要叫,冰水灌入封住喉口,叫也叫不出,手足俱被捆住,挣扎也是不能,只能够剧烈地扭动。 凤栖梧一点不急,立着看了片刻,仿佛真要他死了好去践行他踏平南风之言。眼见他扭都扭不动,知他已到极限,才命把人捞上来。 凤麟见他家大人嘴角一丝得意,弯腰低道:“大人高明,怎知此法可行?” “我也只是一试,之前还不见怎样,此次却连垂死挣扎都不屑了,应是蔡殊痕的缘故。” 凤麟恍然道:“此人轻浮放荡,不会对蔡殊痕用情,那便是心有愧疚,才做出那般模样!” “蛇打七寸,他既有良心,本官当然要利用。”凤栖梧看着索欢紧一声慢一声咳嗽,每咳一声,口鼻中都涌出大量冰水,他笑一笑,愈发从容地品茶。 索欢咳够了,趴在地上有气无力道:“那东西不在我手上……” 居然还是嘴硬!凤栖梧现出一丝被愚弄的恼恨,“哐啷”掷下茶盏。 “大人且别生气……那个早毁了。” 凤栖梧一怔:“毁了?” 索欢点点头,喘着气缓缓道来:“确如凤大人所料,林大人八月初三给了我,也没告诉我是什么,只说干系重大,求我帮他。后来……我被程大人抓了去,知道那是个了不得的东西,回去后日夜不安,不敢再留着它,可是我又答应了林大人不会给旁人,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把它混在林大人的书信里一块儿烧了,就当还给林大人了。” 凤栖梧目光锐利,“你即毁了,之前怎不说?可知是在编谎话。” “凤大人,我一先就说没有,怎好后来又说毁了?说了只怕大人们更不信,只当我是为求活命耍诈扯谎,就更有的苦头吃了,不若受刑也不改口,兴许大人们还信些……我如今招了,你们若还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便是杀光天下人我也不能变出张丹砂契给你们。” 凤栖梧沉下脸色,将信将疑。凤麟摇头,疑惑道:“不对啊,抓你之前,我带着好几名探子潜进南风阁搜了几遍都没找到。” 索欢本就被折腾得快死了,此时强撑着一丝精力弱弱道:“我不说,你们怎么可能找到?” 嘿!凤麟不服了,只要他愿意,禁宫里的国玺都能给他找到。他扬扬剑眉,“那倒要讨教一下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必要去造访造访!” 索欢忽抬头看他,翘起一边嘴角,目带嘲弄,然后终于失却所有力量似的,莫名将脸埋进臂弯里。 “我做什么营生的?” “不就是……”凤谨突然明白,表情变得尴尬不已。 他居然把丹砂契藏在那处,实在是……实在是…… 凤栖梧忍不住摇头道:“即烧了,你也没用了——凤麟!”凤护卫抽出佩刀,利落一晃,寒光举过头顶。 “小人是世上唯一见过丹砂契的人,大人……三思……” 凤栖梧不吃威胁这套,不紧不慢道:“那又如何?”凤麟一提气,刀急速下落。 “等等。” 刀刃险险顿在索欢后颈上方,凤麟收刀入鞘,埋怨道:“大人要试他,也提前给我使个眼色,我若收不住,他脑袋就真搬家了。” 凤栖梧偏头看看地上的人,“他是不是又昏了?” 凤麟探指一摸,神情凛然道:“快不行了!”看向凤栖梧,“大人的意思?” “救他,抱上,回府!”凤栖梧言简意赅,拔脚就走。走了几步回头,瞥见凤麟扭扭捏捏不知如何下手的样子,便笑道:“都要造访造访人家了,还装什么?” 凤护卫仰天发出一声悲叹,他们大人有时一句话能把人气死!一咬牙低头,啪啪点了索欢几处要紧穴位,抱着跟上凤栖梧。 22. 魏无忧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22.  魏无忧 凤麟转进门的时候,无忧刚为索欢把完脉,正站在桌旁看一本极晦涩的医书,看到紧要的,便提笔写下。见凤护卫来了,只轻轻放下册子,双手搭在腰侧施了一礼,复又执起书籍,旁若无人地看起来,不曾招呼他分毫。 便是这么个冷淡女子,那日看到冰坨子样的索欢,以为他死了,抱着痛哭失声。凤麟自是听过天牢一节,想她遭当众脱衣之辱亦不改色,此等女子岂是庸常凡物,却能对着个男娼真情流露,柔肠百转,可知这世上之事,真是一物降一物的。又想到他家凤大人,风华绝世,偷心无数,却是要负尽天下的样子,不知将来可有降他之人。 凤麟放下手中瓷盒,“这是新制的丸药,对他的病症再好不过了。” 无忧闻言放下书,绕过桌子到他面前拿起那药盒,揭开盖凝神一嗅,方才放心收下。 凤麟好心送药,站了半天水都没喝上一口也罢了,还要被人疑心,当即不悦道:“可有毒?” 无忧诧异相看,旋即一笑,“我家公子正吃着我佩的药,我怕药性犯冲,才格外谨慎些,大人莫要误会。” 凤麟本以为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想她是这个意思,倒显得自己是小人了,一时无语,有些懊恼地看向别处。 “确是好药,替我多谢凤大人。”无忧知道此人是宰相的贴身近卫,若无宰相吩咐,没人能使唤他送药。又道:“大人自己随意便可,这本是你们的地界儿。”复回到桌旁执起书看。 此话乍听没什么,柔和有礼,但往细里一想,却是划清界限,再一琢磨,其实有送客之意——您可自行离开了。 可见她对他们伤了索欢是有些介怀的。 若是楚钦早已拂袖而去,可凤麟哪里能听懂这样拐弯子的话,果真随意地走到床边看索欢,见他呼吸平顺,脸色莹然,心想:原来不施粉黛的时候是这样的。 这样的是怎样的? 干净的脸,细长的平眉,唇色是柔和的水红,不是涂上口脂时的艳红,两排眼睫柔软地翘着,很自然的弧度,很长,叫人想扯一下…… “你做什么?”无忧道。 凤麟讪讪缩回手,觉得丢脸,反理直气壮道:“扯一下怎么啦?我心上人的睫毛比他长多了。” “我家公子好不易睡熟,你别扰他。” 一个男倌弄得多大的主子似的!凤麟到底男子汉,只在心里腹诽,不愿和个女子生气,何况他心里隐隐地佩服这女子。 她悉心照料索欢,亲手配方儿,用尽相府所有的好药,使索欢那样可怖的伤口,只数天就生出新皮肉,十数天就光滑如初,真真神妙至极!可她对自己脸上的刀口,却是不管不顾,任其结成一道丑陋疤痕。 试问世上女子谁不爱惜自己的容貌?她怎么舍得? 无忧翻过一页,眼角余光见凤麟还在那儿,想:原来是个直脑子。 “大人还有吩咐?”无忧放下医书道。 凤麟这下听出来了,忙顺着台阶下。“哦,你要尽快养好你们公子的身体。我还有事,告辞。” 无忧屈膝一拜,见他身影消失在门外才重拿起书。如此看了近两个时辰,到了喂药的时候,便去隔壁房间端了煨在炉上的药,又拿了一颗凤麟送来的丸药,看那丸子团得大大的,乌黑光亮竟像念珠,就拿刀子切成八瓣,再拦腰一刀,分成细细的十六粒。 她轻轻摇醒索欢,“该服药了。” 索欢恍恍惚惚睁眼,迷蒙了半天总算清醒了,望着无忧道:“怎么睡得这样沉?” “我在公子的药里放了些助眠的,可还难受得睡不好么?”说着,去把那药端来。 一见那碟切碎的药丸,索欢大惊,“什么东西小山似的一堆?” 无忧劝道:“就一颗而已,怕公子吞不下,才切小的,公子快服下吧,确是好药呢。”便把凤谨送药之事说了,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笑道:“公子都多大了,还怕喝药。” “喝得多了,可不是怕了么。”说着,拿了那药粒就着药水冲下。 因索欢一直在养病养伤,从未出过门,如今虽不见全好,却是可以出门了。他让无忧帮着梳洗一番,想要出去。 “这几日天儿都阴阴的,昨晚下过一场夜雨,到现在地还湿着,公子见了可不要心烦。”无忧边说边取过兽皮暖额给他勒在额上,又找来厚厚的长外帔,后面拖着一个老大的兜帽,帽缘饰着白毛球,一颗一颗宛如兔子尾巴聚了一圈。 索欢看着心都累,想:可不得把我给勒得断气了。不想披上后轻软舒适,也没背着多少重量。原来那毛是挑白狐腋下最轻最保暖的茸毛集成的,看着一大蓬,实则轻若鸿羽。 他把暖额往上推高些,免得被兽毛挡住视线。“关了那样久,现在见见天日,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心烦。”他凝神片刻,忽道:“无忧,你此番无辜被连累,就不问我到底做了什么?” 无忧静静一笑:“有什么好问的,公子做任何事,无忧总会支持。我命是公子的,自是与你生死同体,没有连累不连累的话。” 索欢的唇边一朵笑意,指腹轻轻抚摩着她的脸蛋,目光哀伤地在她面上逡巡。无忧要一世跟着他,他一个男倌,注定没有好下场,怎么好拖累人家一世?曾多次暗示她去找个安稳男儿,琴瑟相御,莫不静好,不想竟叫她这样吃心,宁愿容颜毁损,断了找位好男儿的可能。 她用此举向他表明立场,狠辣决然,索欢如何不心痛自责?此后可再不敢萌生叫她找人婚配的念头了。 无忧握住他的手,慢慢道:“公子无需介意,这都是我自己的意思。” 索欢咬了咬唇,终是叹了口气,捡起笑意道:“咱们走吧。” 初初醒来时,他就命她治,不想她说早已误了时机,纵然拼尽一身本事,也不能恢复如初,干脆别费力气。 可他不知,其实是无忧不想治,故意搪塞他,拖到现在才真正是误了时机了。 23. 宰相府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23.  宰相府 其时衰草连天,木叶尽脱,风来露落,凉气袭人,本该是一片惨淡萧条之景,但相府内遍植常青之木,繁枝茂叶,托绿拱翠,站在高处,便能看见树木尽头有一片湖水烟波浩渺,倒映苍穹,好似天空落下一块,正正好掉在相府里,景象苍凉大气,自成一派风格。正是: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凤栖梧立于高台,后面侍立凤麟与一黑衣仆从,却没有一般仆从的卑微神情,他只及凤麟肩臂,应年龄尚小,可面上神情,断不是一个孩子能有。 天际阴云破开,漏下几道金光,凤栖梧看在眼里,眸色泛金,绚丽惑人。 “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真不知为何那么多人一登高便要抒悲亡之叹,这江山胜景四时不同,明明都好得很。” 凤麟道:“文人酸腐,穷发牢骚而已,大人志在天下,他们哪里能懂。” 凤栖梧微微一笑,敛下眉目不语。 “大人,”凤麟上前拜道:“苏宓老儿羞愤自尽,其门下弟子皆颜面扫地,再也蹦哒不起来,平日里往来密切的名士,纷纷作诗嘲讽,以示与此人撇清干系,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墙倒万人推,破鼓万人捶。” “做得不错。”凤栖梧嘉许道。 “此次捉刀的是两京怪杰许如汜,有心依附大人,不敢不尽力,那句‘老树逢春,一枝梨花压海棠’尤为精辟,昨日楚钦告诉我,现在连刚会跑路的小孩儿路过苏宅,都要羞脸吐口水,骂一句老不要脸。” 好个怪杰,梨花白,海棠红,鹤发对朱颜,可不就是梨花“压”海棠么?即俗又不俗,即雅又不雅(凤栖梧后来称其为“雅艳”),闭上眼睛,如见其景,心思正者,从此鄙视了苏宓为人,心思不正者,更激发其窥探私密的欲望,茶余饭后,添油加醋,把苏宓说得愈发不堪——如此,苏派文人可永无抬头之日了。 “许如汜,若我没记错,两年前东都文会上,以为他追名逐利,给予其难堪的,便是苏宓吧,汜水浩瀚,他这名字可取得不实。”言下似有此人心胸狭隘,不堪大用之意。可凤栖梧自己也不大方,不照样稳坐宰相之位么?可知世人多是对自己松泛,而对别人严苛的。 “不过,”他话锋一转道:“苏宓身为会长,以一己好恶度人,许如汜少年成名,与会时连末座都没有,叫他怎堪其辱?此仇不报枉为人也。” 凤麟一喜,正要附和,只听凤栖梧淡淡道:“楚钦与你相交多年,你为他求情我懂,可许如汜才和你认识几天,他给你什么好处了,让你这样为他进言?你不是挺讨厌文人?” 凤麟本以为自己毫无破绽,却不知在宰相大人眼里处处是破绽,好在宰相并不生气,若他此时冷笑着说,那就要不得了。 凤麟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哪有好处,我和他很聊得来,又见他是真心投到大人门下,所以才多说了两句。” “聊得来?”凤栖梧道:“才几天而已就把你收服了,是你太无用还是他太厉害?” “我怎会无用?” 凤栖梧笑道:“那便是他厉害啰,既厉害,如你所愿,抽空儿见见吧。” 凤麟高兴不已,又想到一事:“那楚钦……” “你能干了是吧?”提高音量,明显不悦。 见这样,凤麟也不敢再多言了,默默了一会,忽感觉气氛有些微妙变化,就看看凤栖梧,他正垂首看向某处,不是出神也不是沉思,确是在看——带着一丝奇妙的戏谑神情。 “大人在看什么?” “郎情妾意。” 凤麟顺着凤栖梧的目光看去,只见峋院那边,一对人站在一块大的淼湖千业岩前指指点点,一人襦裙披帛,另一人裹得厚厚的,远远瞧去,只有一尖儿下巴露在外头,可不正是无忧和索欢。 索欢把手放在外帔系带上,似要解下,无忧摇头,索欢懊丧地放下手,却趁无忧一个不注意,扭身攀上千业岩的一处小突起,无忧惊得上前,又不敢拉他,只好点点头,似在说小心,索欢回头一笑,继续攀爬。那岩顶夹缝中,几丛淡雅的米黄色在风中摇摆。 凤麟笑道:“这两人也真有意思,被软禁着还跟在自己家里一样。” 正说着,那厢索欢一个不稳,脚踩空了,定在岩壁上不敢动弹,无忧骇得脸色骤变,那人却笑嘻嘻地收回脚,对无忧眨眨眼,继续往上爬。 高处的人当然未被骗,只觉得好笑。凤麟瞧一眼身旁的矮个儿少年,见他双目平视,毫无表情,不禁想:连小瑾也不玩这种把戏,他都多大了,真是没正经。转念一想,噢,不对,他本就不是正经人儿,要什么正经! 那没正经的人掐了一朵花放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凤麟怪道:“咱们饿着他了?”凤栖梧摇摇头,示意他继续看,笑影里有着瞧好戏的期待感。 只见那人像吃花生米似的丢了两粒花苞在嘴里,然后挑挑拣拣地寻了一朵中意的,咬着茎干就要原路爬下,却不想,才下一步就把脚提上去,颤颤巍巍地探了好几处,都不行,忙把脚缩回去,蹲在岩边观望。他扶了扶暖额,似要从另一处下,转来转去看了一圈,均无可下之路,穿得又厚,碍手挡脚的,看上去很不灵活,下边的女子也渐渐急了,绕着巨岩跑了好几圈,终于没有其他办法,对上面苦巴巴的人说了几句什么,转身匆匆地去了。 千业岩石质坚密,生于淼湖之畔,沙侵风袭,淼湖潮水巨浪,昼夜交替冲击,被噬得怪异嶙峋,如同经受过千般罪业,故而名曰千业。索欢见它凹凸有致,以为好攀,不想有上山容易下山难一说。 他大概等得无聊,自己又没本事下去,满脸不高兴地揪花撒气,一朵接一朵,一朵又一朵,一朵再一朵!好家伙,竟是一个辣手摧花,转眼间,那几丛美葩,落得跟狗爪儿刨过似的。 “他不怪自己,倒怪花招了他去,”凤麟实在又可气又可笑,“咱们相府的花苑可不敢让他进!”凤栖梧听了亦是一笑。 远远的,无忧领了人赶来,打头的却是个女子。凤麟眼尖,只一眼便认出是凤隶。凤隶是谁?就是那日陪暝华郡主到刑部监狱的女子。 凤隶原名棠棣,是玉楼里养着的闲人,后来成了宰相府的侍女——不是一般的侍女,是在凤栖梧房中侍候的女人。凤栖梧取隶书古朴端庄之意,赐其凤隶之名,可见是很喜欢她的。 索欢大概也看到了人,忙把石顶上甩得到处都是的花朵用手扫做一堆儿,捧起来团一团按到石缝里,动作好不迅速。 凤隶来到岩下,只一跃便至索欢眼前,再一跃就带着他落回地面,索欢惊魂甫定,那女子早带着一帮女婢一言不发地去了。 索欢把最漂亮的那朵花从背后兜帽里掏出,掖进无忧的发髻里,看着凤隶消失的方向,摇头道:“这里的女人都冷冰冰的,这宰相当着也大没意思。” “对你自然是冷冰冰的。” 这声音索欢死也能记得,忙转身行礼,用了女子的姿势,可他今日装扮均为男子服饰,如此便很不伦不类了。 “本官本想过两日再问你话,现在看来是不必了。”宰相负手向前。 24. 生机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24.  生机 索欢让无忧先回去,自己低眉顺眼跟在凤栖梧后头,沿途树影婆娑,冷绿森然,走了多时,绕过一段天然藤萝屏障,一片洪泽撞进眼帘,视野骤然开阔,碧水寒烟,波澜不兴。岸上伸出一条长堤,直接水中央一座小小凉亭,一只巨大的白鸟立在亭顶,鸟禽敏锐,知有人来,“嘎”地一声长鸣,掠过水面飞向远处。对岸隐隐是红枫片片,如火如荼,兼于其他奇异花草,瑞气升腾,掩映高耸楼阁,气贯长虹,端的是泼天繁华,富贵人间。索欢被眼前盛景惊呆了,立在当场,动一动都不能。 凤栖梧寻了一处石凳坐下,道:“索欢公子请坐。” 索欢不敢与他平座,勉强上前回道:“不敢。”他其实根本不必害怕,凤栖梧就是这调调,高做的时候非常高做,仿佛天底下都是鞋底泥土一般,但当他不想端或不屑端或没必要端的时候,哪怕来的是个臭叫花,他也能耐心说上两句。 索欢这种贱如蝼蚁的小人物一个指头就能抹去,属于他不屑端架子的那类。 “那就站着吧。”凤栖梧只客套一句,就切入正题:“你既以见过丹砂契为由求得一线生机,那肯定有理由说服本座继续让你活着,现在给你机会。” 索欢认真道:“我说我记得上头的东西,大人信不信?” “哦?”凤栖梧支着额,眼睛望着远处水面的倒影,笑道:“看不出你还有过目不忘之能,可本座好像记得你说过你不识字,既这样有本事,如何连几个字都学不会。” “大人误会了,索欢并非过目不忘,只因那丹砂契上皆为红字,煞气横生,索欢着实好奇,点着烛看了许久,故而记得。只是我无能,记得归记得,大人要叫我照样写下来,却是不能的。” 凤栖梧不置可否,起身走到他面前,索欢立马退后拉开距离。 “啧,别做出那个样子,我知道你没那么怕我。” 索欢低眸呐呐道:“身上有药味,怕熏着凤大人。” 凤栖梧心里闪电一念:你那骚劲儿才熏人呢。可现在不是取笑的时候,他思忖道:“如此倒是个麻烦,你既不识一字……” “识得一字。”索欢纠正。 凤栖梧脑海里立即现出一个极不像样的“钱”字,微微恼道:“闭嘴!”原来他自己写了一手好字,也见惯了好字,物极必反,却是那极丑的字能刻在脑海里,轻易不能忘。 他哼一声,接着道:“你既不识字,那就去学,学会后把丹砂契里的名字全部写下来。” “什么!”索欢大骇,失声叫道:“宰相大人可千万饶我一饶罢!我一学字就头晕,就连苏先生,哎,就是那个很有学问的苏宓都说我是一截儿朽木!”他是真的厌学,也顾不得什么合宜不合宜了,只软着声音耍无赖道:“我的好大人,你可行行好,与其叫我读书识字去,不如一棒子把我打杀了,还省了大人请先生的钱!” 凤栖梧背着手踱两步,似打定了什么主意一般。但他先把问题抛给索欢,省得自己说了,他又屁事一堆。 “那你说怎么办?”他虎着脸。 索欢泫然:“不知道……” “想!”凤栖梧打断他:“想不出就先打杀了魏姑娘!” 索欢一跳,两股战战跪下,“索欢愚笨,真想不出,大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别叫我去当学字的书虫就成。” 凤栖梧假作思索样,慢悠悠道:“这样吧,本官给你几本字帖,你瞧着哪个字像的,就在上面画个圈儿,如此可不算为难你了。” “大人,这可是相当繁浩的过程,您确定?” “本座自有分寸,倒是得给索欢公子提个醒儿,莫要胡乱圈来应付,连累了无辜,人命账可记在你头上。” “索欢绝不敢,如若我敢欺骗大人,叫我不得好死!”他磕了一个头,道:“也请大人仔细排查,索欢并不能保证毫无纰漏。” 事隔多日,他又鬼门关走了一遭,有些遗忘也是情理之中,若说能一字不落地记住,那才奇怪。凤栖梧以为不能一味紧逼,压他太死反倒不好,就冲索欢点点头,“起来吧,你尽力就是。” 索欢松了口气,起身抖抖衣摆,凤栖梧正往湖边走,突回头笑道:“索欢公子,可知你从今往后要多个字号了?” 嗯?索欢疑惑,忙赶两步追上他,问:“什么?” 他不知这是自己方才提到了苏宓的过,此刻凤栖梧闲的没事,可不要趁机打趣他一句。 “海棠。”凤栖梧回答,见索欢还要问,便道:“至于为什么,若你能出这相府,自己打听去吧。” “只要我办好大人交待的事,就能出去了?”索欢边问,脚下紧赶了几步。凤栖梧身高腿长,索欢纵然不矮,但常年做女儿态,习惯提着脚尖慢行,加上病未痊愈,当然跟不上凤栖梧的步调,一路上走两步,跑三步,累得气喘吁吁。 “嗯。” 索欢得了肯定答复,心里高兴,不忘好心提醒道:“那大人可得悄悄儿地放我出去,莫惊动了旁人才好。否则都城的茶寮酒肆,可有新鲜话要说了。” “可不是得悄悄儿的。”凤栖梧挑唇一笑。 索欢十足十被这笑容晃了眼,忙低下头去,若他不低头,必定可以发觉宰相大人眼角闪逝的冷意,一如眼前湖面,寒气瘆人。 25. 怀衣之情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25. 怀衣之情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林怀衣对你不错,你为保他人性命毁了予他之诺,没有一点愧疚?” 索欢揉了揉眼,道:“人死作古,他又感觉不到我毁诺,我怕什么?就算能有感觉,也是他对我愧疚才对,把那么个东西囫囵塞给我。再说,活人总比死人重要些,他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听你的口气,倒对他没有多少情意,可怜他却情深难赋。”凤栖梧摇头轻叹:“林守鹤为扬州知事时,造田修渠,积劳而逝,其人松石之质,林怀衣颇有乃父遗风。” 索欢唔唔两声,手还在揉眼,揉得眼睛都红了,显然没认真听宰相说话。 “你老揉它做甚?” 索欢放下手试着眨眨眼,还是难受,又抬起手揉。 “……好像暖额的毛飘到眼睛里了。” 凤栖梧轻嘲道:“摘了它去,这天儿就冻死你了?”然后向水边扬扬脸,“莫揉了,去洗洗。” 索欢两根手指撑着眼皮儿,另只手不停朝眼内扇风,很快两颗泪珠冲出眼眶,大概是眼内异物被带出,他露着牙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小跑至水边捧水洗脸。 就这般,不着痕迹地为林怀衣哭了一场。 回来时,果然解下那毛茸茸的暖额,他嫌拿在手里麻烦,反手丢进了背后的兜帽里。 “大人,你是在可惜林大人么?可他不是你的敌人?” “敌人?”凤栖梧眉目一轩,昂首朗笑不已。 他的敌人很多,但不是每个都够资格当他的敌人,还不够资格却硬要跳出来当他敌人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林怀衣就是不够资格的人,所以他死了,但这并不影响凤栖梧对他的一丝欣赏以及惋惜——若是能成长为对手就好了。 可见他的对手已经很少了,对于能成为对手的人,他都会给予一份尊重和忌惮,同时痛下杀手毫不留情。从这种对对手隐隐的期待之情,足以窥见他是多么自傲。 索欢不明白他的意思,难道自己说错什么了?凤栖梧见他一脸傻像,也懒得与他解释。 索欢想了想,道:“大人不说话,可是觉得我无情无义,不想与我多言?凤大人说林大人好,是因为林大人恪守君子之礼,不像一般寻欢客那样与我睡觉么?大人明鉴,大人以为好的,索欢却不以为好,大人以为那是尊重,索欢却以为是侮辱。” “哦?”凤栖梧有些惊奇,难道林怀衣以君子之礼待他还错了?这可新鲜了! “大人可知他已有未婚妻子了?——嗯,那好,他既有妻子了还喜欢上旁人,这是不是对妻子不忠?他既喜欢我了又不肯舍下一个未谋面的女子,这是不是对我不仁?你不同意?那再看,他既都有喜欢的人了还要娶一个不爱的女子,累这无辜女子一世,是不是残忍?他要娶那位女子不是因为自己想娶,他不睡我也不是因为不想睡,处处受礼义所制,处处违背自己心意,这是不是虚伪?他的君子之礼,不仅辜负妻子与我,更辜负了自己! “凤大人会认为林大人好,是以大人们的眼光看的,可索欢是男倌,娼门有道,钱货两讫,他花了钱来却不和我做,这便是看我不起,再说他这样只能衬我更加不堪罢了,哪里是爱重我。” 凤栖梧先是讶异,再是沉思,最后抚掌叹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是我们错了。” 索欢抓抓脑袋,“什么鱼什么乐?” “没什么。”凤栖梧回答,但见索欢抓着脑袋兀自念念有词,然后试探着问:“可是鱼水之欢的意思?” 凤栖梧好不易收住笑,清咳一声,“别瞎猜。”又道:“一位女子和我说过,越是妓越天然一段痴处,对端正洁净之人物毫无抵抗之力,看来也不尽如此。” 索欢摇头:“这位姑娘说出这样的话,敢是我同行?!她说的自己还是旁人?若是自己就快些改了罢!妓馆本是寻欢之处,怎么能谈情,谈了又怎样,总归是没有结果的。譬如林大人,他喜欢我却不能给我结果,明知没有结果还要来找,找了又连一场欢爱也不愿给予,一次次叫我动情动心,冷情冷心,煎心煮肺,真真浑身不利索。” 一个好好的林怀衣能让他挑出诸般错处,此物当真一绝。凤栖梧一哂:“依你之见,林怀衣竟不如那些个狂狼之徒?” 索欢却道:“哪里的话,那些人给他*心也是不配呢!” 他既不以林怀衣为好,却将他看得无比珍重,可知哪怕是风尘中人,亦能辨善恶,别清浊。凤栖梧望着天边,目光渺渺,沉静内敛。恰此时,对岸远远地传出女子歌声,穿过平阔湖面,沁染水音,越发清越悠扬。歌曰:瞻彼祺奥,绿竹依依。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情意绵绵,不绝如缕。 林怀衣就是那如玉君子,惹人爱慕,索欢亦不能免俗,可他是小倌,见惯了风流浪客,面对这样一位男子是何心情? 凤栖梧道:“你对林怀衣的态度如此复杂,是为何呢?”他停顿片刻,审视索欢,“林怀衣这人,万中无一的好男儿,你知他是可托终身之人,心里或许希望他干脆一些,不要管那未婚妻了,可他若真为了个风尘男倌就不要未婚妻,那他还算可托之人么?你由此纠结不已,好在他当真不愿背弃婚约,可你又生出些许怨怼和失落。所以你只有看他的不好才能不那么难过,你嘴上说出他的千般不是,其实是心里喜欢他又得不到他,说出来骗自己的罢了。” 索欢听了,先一愣,随即脸色炸红,竖眉嚷道:“谁喜欢他了!”眼神飘忽不定,最后转向别处,小声道:“他只心心念念要娶那指腹为婚的扬州娇小姐,我才不喜欢他呢!” 他垂眸绞弄着手指,完全不想此时是在对谁嚷嚷。凤栖梧见他被道破心事恼羞成怒了,觉得挺有趣,就上去捏着他的下巴转向自己,指腹按着他的下唇瓣揉一下,道:“都说死鸭子嘴硬,可是真的?”指下的热度更加明显,凤栖梧摇头笑笑,放开了他。 索欢知他故意取笑,却一时无话反驳,兼之被凤栖梧突兀又自然的举动吓到,脑中一霎空白,闷闷地面向湖水蹲下,捡一颗石子用力丢去,水面泛开一圈小小涟漪,转瞬归于平静。 凤栖梧瞥他一眼,心中愈是好笑,也拾了一枚石子,朝湖中反手一掷,只见那小石头如跳兔一般,在水面连打一串水漂,摸约有十来二十个。索欢怔怔盯着一溜儿漾开的水圈,嘴唇渐渐抿紧,眼圈渐渐发红。 他可委屈了——心里本来就不好受,还要被这样嘲笑,可不委屈么? 凤栖梧佯装不见,心情颇好地仰脸看天边破云而出的阳光,想:天可快晴了。 对岸一曲终了,四下无声,身后幽林寂寂,身前冷湖无言,凤栖梧忽缓缓道:“玉香球,花中无物比风流。芳姿夺尽人间秀,冰雪堪羞。翠微中分外幽。开时候,把风月都熏透。神仙在此,何必扬州!” 他说得慢,加上内容浅显,索欢也听懂了八成,因方才大大的丢脸,想趁机捞回一些面子,也想窜开林怀衣这个话题,便道:“大人是在赞玉香球花么?即物起兴方是赏心乐事,可现在就要入冬,玉香球在哪儿呢?”俨然一派很懂的样子。 凤栖梧听得出他在发难,微微一笑,道:“确是眼前之物。”见索欢诧异四顾,寻找那所谓的“玉香球”,便出言提醒:“但不是赞花,是赞人。” 索欢并不笨,他都这样说明了,焉能不懂?顿时惊疑不定地望着凤栖梧,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红红白白好不热闹。 在南风,容貌在他之上者比比皆是,他亦自知够不上倾国二字,不大能叫旁人看几眼就喜欢上,何况这个已经坐拥世间美好的男人?且这男人似乎不喜男风。 那必是调戏耍弄了,索欢想。可这人一脸端然,绝没有半点耍人的意思。一时间,心中滚过万千念头,仍不明白这人为何要如此。 “林怀衣家中有一叠诗歌词赋,多端肃严谨,唯这一曲不同,绮秀热烈,那纸上还沾有酒渍,应是酒后所作,想他严于克己,也只有喝醉了才敢流露真情。其中‘神仙在此,何必扬州’一句到底什么意思,索欢公子自个儿体会去吧。” 他又用微微戏谑的语气道:“林怀衣如斯心意,索欢公子大可不必掩藏感情,亦不必羞惭。” 索欢立在水边,失魂落魄,连凤栖梧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26. 寂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26.  寂 书桌上,厚厚六摞书,把索欢围了个严实,他间或从书中抬起头来,看看窗外,接着又埋下头去,盯着满篇的字兀自伤神。 这些字一笔一画,结构工整呆板,是学堂里教孩童认字的书。凤栖梧所说的“几本字帖”就是这些东西,垒得和城墙一样高,索欢每日对着它们,头昏眼花,手里的毛笔似有千斤重,拿了又放下,放下又拿起,踌躇不已。这般过了三五天,他才翻完两本书,圈了不到十个字,书边缘的空白处,乌龟倒是画了一大堆。说是乌龟,其实也不太像,不过一个小圆圈支楞出六根小棍儿,长的是头尾,短的是脚爪。 “死乌龟,你怎么不干脆剁我几刀算了……”索欢抓握笔杆,嘴里念念有词,随即纸上又添了一只长尾巴乌龟。 这时,门静悄悄开了,索欢没有察觉,直到来人站在桌案前,高高的身影挡住了光线。索欢抬头一看,吃了一吓。 ——来者不善! 楚钦冷冷地瞧着他在纸上捣腾的那些东西,轻蔑地哼了一声。 索欢忙捂住书,露出畏惧而谄媚的笑,低唤道:“楚大人……”想到还未行礼,又把书扣上,退到一边跪下磕头,道:“楚大人好!” 颠三倒四的人,礼节也颠三倒四。楚钦没理他,只顺手翻看那些字帖,一页都不曾漏下,半晌才合上。 “你可知本官来做什么?” 索欢木然摇头。 楚钦道:“丹砂契非同小可,你可仔细着,落笔之前先想想,有些字到底该不该画!”说着,他严厉地一甩衣袖,袖子扫过腰带下几块闪亮的腰牌,“啪”一声打在索欢的脸上,索欢先是疑惑,随即豁然明朗的样子,举手保证:“大人放心,小人明白。” 毋需多言,楚钦满意离去。索欢起身,沉沉地注视门口一会儿,唇部轻抿,做了个微小的口型—— 呸! 白日越来越短,才酉时天就擦黑了,索欢到窗边张望,果见无忧提着一只灯笼沿路缓缓而走,马上就要到无音阁下。 “今天就到这儿,你进来吧!”索欢一扫颓丧。 一位侍者推门而入,躬身行到书案旁拿出纸笔,索欢翻着字帖指示:“喏,这个,还有这个。”侍从忙拿笔小心记下,恭顺退出。 四下晦暗,寒气袭人,索欢紧了紧身上的毛领斗篷。无忧打着素纱灯笼领路,回头道:“公子整日呆在无音阁,一星儿声响都无,难受得紧罢?” “可不是,一点人气儿也没有,冷得冰窖似的。”索欢赶上两步,与无忧并排而行,“你知道么,那笔就像勾魂索一样,我一笔下去,也不知要有多少人要遭殃。” 无忧握住他的手,温言道:“公子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 索欢勉强一笑,点点头继续前行。折过几道路口,见远处一楼阁张灯结彩,仙乐飘摇,忽然,“咻咻”声不绝于耳,顷刻间绽开一片绚烂,赤橙黄绿,把夜空铺染得不似人间。 烟华漫天,何其热烈。 索欢不禁驻足观望,眼底微光晃动,脸色却冷寂至极,夜风吹乱他的额发,也慢慢吹熄了他眼中的一点光彩,眼帘垂下时,是漆黑静默的两口深潭。 “当风口冷,咱们走吧。” 无忧颔首,与他一道转身,将那繁华热闹远远地甩在身后。 “相府有喜事?” “好像是安南王郡主日间比箭赢了,在摆宴庆贺。”无忧默了一瞬,道:“和凤护卫比。” 索欢本惊讶又赞叹,惊讶的是这郡主好豪奢,不过赢一场比赛,便要摆宴,赞叹的是她贵为郡主,天娇地贵,居然箭法精良,也是英豪。可听了无忧后面那句,不禁哑然失笑:“安南王镇守一方,其女自然不差,可若说她能赢过凤麟护卫,我不信。” 无忧亦懂,点头轻叹道:“郡主骄蛮霸道,旱地也能掀起三尺浪头的人,若不让着她,还能有清净日子过么?莫说凤麟护卫,就是后羿再世,和她比也注定一个输字。” 索欢眉心一动,微微讶异看向无忧,想要说什么,凝眸半晌,还是作罢了。 翌日清早,索欢一用完饭便被接去无音阁。无忧与平时一般研习医理,桌上整整齐齐放满小碟子,里面盛着各式草药,她挨个小碟子里抓一些放进药钵里捣碎,看似随意,实则几钱几两,均是心中有数。 这时门被敲响了,她道:“请进。”捣药的节奏是一点不慢,直到来人走到桌前,她才放下药杵,眼里盛着温和笑意道:“我说的不错罢,讳疾忌医,是要拖成大毛病的。” 来人是这西边四苑的管事,小有权势,前几日无忧偶遇了此人,见他面部浮肿,眼白浑浊,细细观察一番,料他有难言之症,当时告诉他时他还怒得拂袖而去,这不,今儿可就来了。 这管事好面子,多是不愿到药铺抓药的,无忧早有准备,从屉中拎出两药包放在桌上,淡淡道:“文火煎服,早晚一次,忌食辛辣生冷,两日后即可见效。” 管事未曾说什么,只默默地收下了无忧的好意。此人走后不久,又一位客人来了,却是一个粗使的仆妇。 “姑娘,您行行好,再给老婆子一副药吧!” 无忧抬眼,些微讶异道:“上回的药给足了,您还没好?” “不不,是我那侄女儿,也有这毛病,您看她年纪轻轻的……” “我知道了,可她年轻女孩儿,用的药也不同,您且坐着等等。”说罢寻出一张纸,提笔微一思索,开了一张性温的药方。她把方子交给这老仆妇,道:“应是可以的。” 仆妇千恩万谢喜滋滋地去了。 一整日,来找无忧的人颇多,多是爱美的年轻女仆,自从她一帖药把一个黑丫头变白后,这些人简直将她奉若神灵。无忧喜静,不喜欢旁人为着一些小事来打扰,可今时不同往日,哪能随心所欲呢? 27. 欺雪园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27. 欺雪园 傍晚,无忧把门窗全打开,让风灌进屋里,去去生人味儿,然后吩咐了小丫头们一声,便执着灯笼去接索欢。路过欺雪园时,望见所有的枯瘦老梅枝上都密密匝匝挑着五色绸花,冥冥暮色之下,依然那样鲜亮华丽。想着白日里女仆们的话,她不由地摇摇头。 无音阁由数颗巨大的梧桐环抱,若在夏日,定然一片荫翳,最为清凉,而现在已入冬,桐叶早已落光,交叉的黑色枝桠凝在寒冷的黄昏下,沉静古老,还略带一点阴森。此处少有人迹,石阶缝隙里均是褐色枯苔,只正中间最常被人踩踏的地方没有,由于近来无忧天天来这里接索欢,那中间没有青苔的地方拓宽了些。 看守无音阁的是一个看上去很倦懒的花白胡子老头儿,永远把手笼在厚厚的衣袖中,靠着门框打盹儿,无忧近前去朝他施了一礼,退至檐外等待,老头儿撑起眼皮扫她一眼,继续低头打盹儿。 无忧静立着等了许久,一个侍者才从阁里匆匆出来,将一密封信函交给看守老人,然后迅速转身,匆匆回去。这侍者儒巾包头,长衫大袖,生得极为腼腆,无忧日日来此,居然不曾看清过他的正脸,然而只为数不多的仓促几眼,无忧竟然记住了他! 并非他面貌有何奇特,说实话,自从随了索欢,无忧见过无数俊美男子,有的能俊到人怀疑上苍,所以现在,除非至丑至美,一般的姣好面容已经很难让她记住。那侍者不丑不俊,不黑不白,着实是钻入人群再找不出来的那种普通。无忧之所以会留意他,全因他有一种罕见的忧郁纯净的气质,而这种气质对别人还罢,对作为男妓的索欢……将是致命的吸引。 不见索欢出来,无忧不禁蹙眉:往常这个侍者一出来,遂后就是公子,今日怎么了?这样想着,便见门内缓缓走出一人,发髻微松,衣襟微乱,不是索欢却是谁?待他走近,无忧嗅到一丝独特的味道,她是大夫,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不由得转眼看看门内。 “等久了么?”索欢温声问。 无忧摇摇头,笑一笑道:“没有。”抬手将索欢的衣领拉紧些,遮住了隐隐现出的吻痕。索欢亦一笑,拉着她迈下石阶。 夜色浓重,无忧的灯笼只能照亮一小块区域,她专心地看着脚下的路,偶尔看到一块石子便出言提醒,忽听索欢轻声道:“你会生气么?我随便找人。” 她有些诧异,自己跟着他这样久了,什么没见过,却是头次听他询问她的看法。沉默了一霎,无忧平静道:“公子的身子我知道,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没什么可生气的。”又回头看索欢,宽慰道:“公子也不要生自己的气。” 索欢听了,微微垂眼,唇角一点温和的弧度。每当他这样笑的时候,完全没有装腔作势的风情,而是温凉如玉——既温润,又含些微苍凉。他抬眼看着前面的女子,眼里满是感激,又隐藏一丝不快,可惜夜色太沉太浓,这一点点别样的情绪没被任何人看到就迅速淹没在黑暗里。 前路很黑,夜风很冷,他终究没有上去握住那只手。 古人言:饱暖思淫欲,就是说呀,人在饥寒交迫时最易满足,一旦吃饱喝足不受冻了,就开始妄想更大的享乐,所以拥有越多的人越贪婪,追根究底,是因人心不足,欲壑难填。 索欢完完全全地用行动阐述了这一真理。他在狱中冷着饿着的时候还不见怎样,一给放出来,这才几天,就敢在相府里和个下人搞起来,真是色胆包天!索欢其实挺自厌的,所以想着询问无忧,经无忧一说,果然好多了。 ——本来嘛,自己就是干那个的,找个男人纾解欲望很正常,反正那人不也快活了么!而且,鉴于是自己主动求索,都没想过问那人要钱呢,真是大大的有良心! 索欢胡思乱想了一路,要过转角之时,无忧停下神秘兮兮道:“公子,等一下你可不要惊讶。” 索欢不解,便跟着她继续走,慢慢地,脸上现出讶异的神情,不由地“咦”一声道:“那是什么树,冬夜还开花?” 无忧抿唇一笑,“前面是欺雪园。” 索欢更加奇怪,“欺雪园里的不是白梅?时候还早呢!再说,梅花哪是那个样子,密得都不透气儿了。” 无忧不禁失笑,靠近索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原来是那暝华郡主嫌园中梅枝枯槁干瘦,毫无喜气,竟突发奇想,命人用千匹彩绸制成花朵,一天之内就叫一园子老梅提前开了异花。 “这可要顺道去瞧瞧了。”索欢游兴大发。 欺雪梅园一无院墙遮拦,二无下人守卫,只在路口立一峥嵘山石,上刻“欺雪”二字,用的是草书,刻痕粗粝,连红漆都没填,凛冽之气透字而出。 还未走近,一股浓香扑面袭来,索欢不禁停步,皱皱鼻子道:“还熏香了。” 无忧引他到一簇花前,挑高灯笼以便看得更仔细。不得不说这每朵花都做得相当精致,被微光一照,流光溢彩,确有一种独特美感。 索欢啧声道:“果真郡主,这绸子可是上等货,寻常人家求也求不来的好东西,她就这般糟蹋了。”他伸出手触摸枝头,唇边含笑,眉头却皱着,露出非常奇异的表情,像是想到什么美好往事,又像掘出了不堪的回忆。 “公子在想什么?”无忧问。 索欢轻笑一声,道:“那年我用胭脂,把碧梅谷的珍奇绿梅都染成了红色,本以为是大俗至极,如今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么浓的香,闻久了怪熏的,咱们回吧。”无忧放下灯笼,无奈道:“公子要惹梅谷主生气,好歹换个法子,那碧梅花香挺好的,被公子三弄两不弄的就给弄没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果然头晕晕的,只想快些离开,索欢夺过灯笼柄,抢步先走了。无忧知道他其实是惭愧,就不再提往事,快步跟上去。出梅园时,索欢挑起灯笼往那比人高的山石上一照,道:“性子迥异如此,难怪那人还不娶她。” 索欢何出此言?原来他主仆二人到此已有一段时日,亦听说过一些事,譬如那位暝华郡主为何在此,譬如此园之名为谁所提。白梅凌寒独开,开时欺寒压雪,如冰如玉,仅从这梅园之名便可窥见一丝主人的喜好。 无忧回看一眼满园的俗花异影,道:“白梅最合宜自然,哪怕费尽世间绫罗绸缎呢,焚琴煮鹤而已。” 其实暝华郡主的绸花也有其妙思,若放在别的花树上还可,偏就老梅不行,此花傲骨铮铮,怎堪浮华之气玷污? 他二人回到碧萝苑,一进屋无忧就忙里忙外的没个歇息的时候,索欢唤她坐下,道:“哪里需要你事事亲为,叫那几个丫头去做就行了。” 无忧一笑,“公子此话差矣,咱们不是这里的正经主子,怎么好事事全赖旁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去打个下手。”说着,系上围裙向厨房那边去了。 索欢叹了口气,心里十分纳闷:无忧这样好相处的人,偏偏很不喜暝华郡主,昨日今日,言及她时都语带讥刺。 ——原来无忧看着冷淡,其实极是个心慈之人,看人都尽量往好了看,连凤栖梧那样折辱,她也不见怎样记恨,何况那小郡主与她前无旧恨、后无新仇?索欢晓得她断不是那小气量的女子,看不惯暝华定有充分的理由。索欢支颐一想,眉目骤冷,心道:她该不会在府里遇到过暝华郡主,被欺负了吧?! 若真被欺负,也只能是一件事了,刑狱里凤栖梧要无忧做侍妾的戏言。可刑讯隐秘,本不该往外透漏,何况攀扯了丹砂契,便更不能告诉作为郡主的她。是谁?这样大胆! 当日观者多是些小喽啰,不知道宰相真正在查的事,或是他们不明就里向郡主卖好,告诉了她也未可知。可那郡主看上去世事不知,竟把手伸到刑狱去了么?还是说,其实是那几个深知内情的大爪牙在使坏呢? 索欢有点郁闷了,当下决定,且行且看。 28. 小王八无聊了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28.  小王八无聊了 夜空压得很低,一轮毛月亮半匿在乌云中,微弱光亮下,有两人在小路上徐徐前行。 “大人,等一下郡主要来找,这样不吭一声就出来,不太好吧!”凤麟说完往手心呵口气,搓一搓手。今晚也太冷了些,手都要冻住。 凤栖梧不发一言,步伐更快了。 他生气了。凤麟摸摸冰凉的鼻头,想:郡主这回也太不懂事了,怎么能拿欺雪园胡闹呢? “大人不要生气,等过两天郡主新鲜劲儿一过,命人把那些东西拆了就是……” 凤栖梧顿住步子,没好气道:“你跟着就跟着,费什么话!” 凤麟立马闭上嘴,安静地跟在凤栖梧身后。他看得出他烦,暝华郡主为了试探他的心意,也为了证明他对她的宠爱,竟做出这般庸俗之事。 “她砍了又怎地,谁会为那个生气。”凤栖梧沉默半晌,叹气道:“她也不小了,大晚上的不在自己房里,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如此便回答了他为何要出来,也回答了他为何要生气,说话的口气,竟像责怪不听话的妹子。 凤麟摇摇头,心道:她若怕人笑话,也不会来都城看你了。 两人走了一阵,凤麟惊讶道:“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凤栖梧不答,掠进小院,凤麟紧随其后。四面均是一片幽暗,只一间房里透出些微暖光,凤栖梧示意凤麟开门,凤麟拔出靴中短匕,插入门缝中一挑,门栓被挑开了。这是他的老本行,做起来真是得心应手得很。 凤栖梧缓步迈进,循着亮光深入内室。 索欢只着白色寝衣坐在被子里,身披毛大氅,发结打散,落了满身。他放松地前倾身子,一点浅笑望着无忧,无忧坐在床边,将手里的书翻页,问:“公子还要听?” 索欢正欲点头,忽觉眼角有个人影,转脸看去,顿时唬得脸色大变。凤宰相端端正正地立在房门口,微含戏谑地看着索欢,看他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 无忧也吓到了,那神情好像闯进来了一伙贼人似的,她眼神一动,下意识地把书拂到床尾,力求动作自然。 “藏什么藏,都听到了。”凤栖梧道:“胆子不小哇,《蔡氏列传》可是禁书。” 索欢忙掀开被子,下床跪迎,又小心告罪:“只是缅怀已逝之人,宰相大人通融一下罢!” 凤栖梧不作声,行至床尾将那书执起来,翻了两页,纸质糙黄,字迹模糊,是极容易搜罗到的东西。他微微一笑,随手丢下那书,闲闲道:“身子孱弱,去床上坐着吧。” 索欢有些莫名其妙地瞄他一眼,乖乖缩回床上。 “这样晚了,大人怎会来这里?想是有重要的事?” “没事就来不得了?这可是我的府邸。”说罢,他随意地坐在了凤麟为他端来的靠背椅上。 你倒是撵走我啊,我巴不得呢!索欢被堵得无语,不甘心地想:这人可着实讨厌,见人一次奚落一次,却偏生是个官儿,还是最大的官儿。 索欢现在攥他手上,既不敢太嚣张顶嘴,又不敢用妓馆里那一套去对付他,只能沉默应对,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道:“无忧,别看茶了,这可是别人家里,没的反客为主,落人话柄!”说话的样子十分小心眼,小心眼的索欢公子哼哼笑道:“凤麟大人,可得劳累您尊手动一动了。”直接把此间最大的那位忽略掉。 凤栖梧并不计较,抬抬手指道:“不必忙活,本官稍坐片刻就走。此次前来,为着一件小事。”随后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抖开,道:“解释解释。” 纸上却是一群长尾巴小王八,围成一圈儿也不知在干嘛。凤麟只瞟了一眼便满脸嫌弃,心道:什么难看玩意儿! ——可他不知,这已经是最好的一张了。 “索欢公子正事不做,画功倒是见长。”凤栖梧讥诮着把“画”摊在被面上,听到夸奖,索欢小脸儿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是那只乌龟镇纸。” 乌龟?那是赑屃(念“必细”,古代瑞兽,形似龟)!凤麟嘴角抽搐了一下,艰难地说:“画风……呃,很凝炼。” 索欢小脸儿又一红,捏着手心道:“凤护卫喜欢,改日可以送你一张。” 凤麟面色一僵,马上摇头又摆手,“不不不,索欢公子的丹青,怎能随便要!” 索欢也摆手:“信笔涂鸦,信笔涂鸦而已!”一双大眼热忱地望着凤麟,“凤护卫不用客气。” 这千里马总算遇到伯乐的眼神,只差热泪盈眶,凤麟不忍拒绝,看看他们家大人,犹豫再三,终于苦笑着道:“如此,便多谢你了。” 饶是凤栖梧涵养一流,现下也难以绷住冷脸,唇角的笑意越来明显——来这里果真没错,至少可以换换心情。他点点那张画,道:“不像乌龟,分明是被大石头压住的长虫,爬都爬不动了。” 这话索欢可不爱听了,这怎么不像乌龟,脚都在那里嘞!捧过那张图看了又看,怎么看怎么好,于是不高兴地咕哝道:“谁说它们要爬了,它们聚一块儿说话呢。” 凤栖梧看他半晌,促狭一笑:“哦?小王八无聊了,就找到一群同类来陪?” “就是就是!”索欢点头赞同,心里却道:小王八没事来挖苦人,可不是无聊么! 恶习难改啊——凤麟心里长叹一声,居然拿个小倌来逗闷子,看来暝华郡主果然把他闹得够呛。 一旁的无忧眉心微皱,眼锋极快地恨一眼宰相。他家公子什么人,拐着弯子骂人的话听得多了,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不过是惮着此人的身份,故意顺着毛摸而已。无忧心里为索欢抱不平,可她不知他们公子在背地里,早不知骂过这人多少回乌龟,怕是连下下辈子的份都一并骂完了呢。 如此闲散地过了盏茶功夫,凤栖梧起身抖抖袍裾,索欢不禁坐直身子问:“大人要走?!” “嗯。”凤栖梧懒懒答一声,又佯怒叮嘱:“你折腾归折腾,可别耽搁了我交代的事!” 索欢举手发誓,喜道:“自然自然,夜深露浓,两位大人仔细些!无忧——”声音拔高:“送客!” 无巧不成书,二凤刚到门边,天际电光闪过,紧接着就是一声沉闷的冬雷。 “怪不得这样冷,原来是有冻雨。”凤麟微微打个寒战,想问无忧要把伞,才张嘴,内室里传出一道清晰催促: “无忧,快把伞和斗篷给大人!” 话音刚落,凤栖梧顿住,脸色变得和天上的乌云一样阴沉,他收回已经迈出门槛的脚,旋身直直朝内室走去。 凤麟与无忧对视一眼,低声埋怨道:“怪你家公子!我们大人可没受过这种闲气,这下就等着他在这里呆到过年吧!”说罢,急急转身,大抵是要去劝劝凤栖梧。 屋子里,凤栖梧稳稳当当坐着。索欢疑惑不已:“大人这是……” 凤大人起身行至床边,下巴微抬,一脸傲慢:“本大人突然不想走了,索欢公子说该怎么着?”见索欢顿时苦着脸看向随后进来的凤麟,便冷哼一声:“凤麟,叫魏姑娘拾掇一间屋子出来,你去歇着。至于我么……”他双眼一眯,慢慢道:“你该不会指望本官睡偏房吧!” 宰相大人当然不能够屈尊睡偏房,索欢一个小倌儿占着主卧的确不像个事儿,乖乖下了床。 凤栖梧想要整整这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惫懒货,这才多久不见,他的尾巴又翘起来了。其实想来,娼门中人最擅逢场作戏,便是心里不喜欢也不该轻易露出颜色,但索欢有时就爱明知故犯,也不知脑子里装的什么。喜来曾在人前侃侃而谈,说索欢软,身子软,性情软,妥妥属棉花的,软棉花,看着卧着都舒服,可就是不踏实,得时常弹压一下,否则非飘上天不可——真乃鞭辟入里。 主人家要睡主卧,理所应当,索欢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蹭着找无忧去,想叫多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凤栖梧可不愿叫他好过,唤住他:“大晚上的,别劳师动众了,就在地上将就一晚如何。” 这用的可不是商量的语气,索欢哆嗦着站住,轻轻抿住了唇:这好端端的是找哪门子的茬儿!就是见你一脸晦气,才故意说了许多蠢话逗乐,你乐都乐了,还不准人送客?——讨人厌! “抖什么,本官有那么怕人?” “……冷。” 索欢光着脚丫站在绒毯上,圆润的脚趾头都蜷进毛里,凤栖梧静坐在床上,闭上眼,任由他不尴不尬地晾在地上,直到无忧打了一盆热水进来请宰相大人盥洗,才勉强令索欢打个地铺凑合。 想是被子刚晒过,凤栖梧平躺在床上,鼻端满是阳光的气息和一点清幽的香气。 一夜无梦。 29. 诊病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29.  诊病 凤隶为凤栖梧除下朝服,换上家常衣裳,又踮起脚尖为他挽头发,一张明净柔和的面庞正对着凤栖梧的嘴唇,漾开一点沉静的笑意。 凤栖梧拿唇碰了碰她的脸,环住她的手腕拉近:“别挽了,马上要散的……”说着,玩闹似的将女子一颗珍珠耳坠子咬住,轻轻拉扯。 凤隶嗔怪地横他一眼,道:“别闹我了,郡主昨夜受了风寒,相爷快去看看吧!”手指灵巧地为他挽好发髻,一根玉簪贯穿其中。 “怎么回事?”他放开她,语气颇有些责怪,突然想起昨夜之事,祸首原是自己,不由皱眉,道:“瞧过大夫了?” 凤隶是他枕边人,算是摸到了他几分脾气,忙简短地解释:“一早就瞧过了,可郡主不愿喝药,好几拨人送药进去,都给掀翻药盅撵了出来。” “胡闹!”凤栖梧拿起外袍自己穿上,转出门去。 凤隶知道他这是要去看暝华,赶忙顺过一把伞跟上,轻叹道:“昨夜那样冷的雨,郡主金枝玉叶,怎么不懂爱惜身子呢?那样的寒雨也是淋得的?好歹避一避,也不至于眼下难受——这也不说了,只是不喝药病可怎么好?相爷可得好好哄哄郡主,郡主殿下康复了,咱们伺候的人才能放心啊!” 凤栖梧听了,下意识地皱起眉:“我又不是闲汉,何以该去哄她?这样小事都要我来,又要下人做什么使?” 语调竟是严厉,凤隶是众女婢的管理人,此事不禁垂首忐忑道:“旁的小事相爷自不必管,可是这事……也要殿下她肯听才行啊……”凤栖梧凝眸半晌,终于点头道:“起来吧,她这是怪我,故意糟践自己呢。罢了,你替我去看看她,务必使她把药喝了。”说完竟转身朝摘星台那边去了。 他宁愿独自去高台站着出神,也不愿费心思与那位美丽郡主虚与委蛇,太伤神! 凤隶微微一笑。她跟着这个男人四年,即使无法全然了解,总能知道一两分的,特别是他的喜恶,作为侍婢的她必须留意。其中喜好还好,不能发现也无妨,顶多伺候得不得人意,失宠罢了,可若连他的厌恶都不能烂熟于心,那就不是失宠、而是丢命了。整整四年,凤隶对他的厌恶如数家珍,其中有一条关于女人的:愚蠢。具体表现为故作聪明,不知进退,摇尾乞怜……暝华想用生病激起他的愧疚和怜爱,简直大错特错,他不仅不会“怜”,可能连本有的一丝“愧”都完全消失。 郡主太蠢了。 凤隶从来没有过分期望,也清晰地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够聪明,玩不了手段,所以总是谦卑守成,不爱与人相争。她很不愿卷入女人之间无穷无尽的心机暗算,凡能忍让的忍让就是,可暝华那小丫头片子太可厌,往往退一尺,她就进一丈,如此这般几年,小怨已成大仇。 反正,凤家女主花落谁家无所谓,就是安南王家绝对不可以! 无忧正在房中低头忙活,房门轻轻开了,她以为又是哪个求药的婢女,便道:“抱歉,今儿抽不开身,改日再来罢。”抬头看时,居然是那位相府女婢总管。 此人身份特殊,虽然只是侍女,可全府上下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隶姑娘。无忧微一踌躇,放下药杵,跪着见礼:“隶姑娘。” 凤隶忙扶起她,“使不得,咱们都是一样的人,叫旁人见了,倒说我怎样猖狂呢!” 怎么头一句就是这样的话?交浅言深,最是尴尬,无忧有些不自然地咳一声。 凤隶只作不见,抽开身淡淡一笑道:“魏姑娘在制什么药,忙得连客也不见了?” “不是药。”无忧倾斜药钵给她看,“是花汁。” 凤隶见案上还放着一盒米粒大的珍珠,一叠研得细细的米粉,几罐不同色泽的花油,并一些自己也叫不上名的药材,便知她要做什么了。忍不住看一眼她的脸,笑道:“魏姑娘需要脂粉说一声便可,哪里要劳神自己做这些。” 无忧垂眉淡淡道:“客气,诚如姑娘所见,我已需不着这些,这是替我家公子制的。”她把捣出来的花汁子用几层细纱网滤进白瓷瓶里,道:“外头的脂粉都怪香怪气儿的,也不知加了什么,不若自己动手,用着也安心些。” 男人搽脂抹粉像个什么东西,凤隶倒也没多纠结,她知道那男子是什么身份,若不是有个好奴仆替他广结善缘,恐怕西四苑这一片儿下人的舌根都要嚼断了。 “魏姑娘忠心。”凤隶拉过无忧的手,道:“咱们做下人的,最重要的就是忠心,能为主子排忧解难。唉,暝华郡主病了,闹脾气不肯喝药,大人他急得很,我也急,魏姑娘好歹去看看,治好了郡主,不仅我感佩不尽,连大人也要对姑娘另眼相看呢!” 这话恶心。无忧按下一丝恼意,冷道:“姑娘好殷勤,相府里医者如云,却偏偏大老远跑来叫我,未免太看得起了些。”她难得地兴起一点恶念,道:“郡主生病,有凤大人操心就够了,何需旁人操心?更别提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了。隶姑娘为主分忧是好的,可也别做吃力不讨好的分外之事。” 没想到凤隶不以为意,仍保持一抹柔和微笑,道:“魏姑娘杏林高手,仅谦虚这方面,就胜过那些老头子许多。”她眼波微转,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魏姑娘如此推脱,莫不是介意郡主上次那一耳光?!好姑娘,快别记心上了罢,郡主她不是故意的!” 常言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现下两个女子为着旁人的事情你一耳光我一耳光的,实在好没意思。 这女人真不是善茬儿,明明讨厌暝华讨厌得要死!无忧心里腻透了,冷笑道:“我介意又如何!暝华郡主为着凤宰相一句戏言便侮辱我,还捎带上我主子,我怎能不记在心上?一个姑娘家,娼妓长娼妓短的,哼!” 她竟可以当着旁人道出对郡主的不满,于我,这种痛快只是奢望罢了。凤隶忽生了同仇敌忾的好感,也就带了两分坦诚,指着自己道:“敌友尚未分明,姑娘你失言了。” 无忧收好案上的瓶瓶盏盏,认真地看着凤隶,眼神笃定:“是友不一定,是敌不可能。暝华郡主心眼恁小,容不得人,凤大人一句做侍妾的话,不过是逼迫我家公子,就叫她那般不能忍,而你千真万确是宰相的人,还奉命时时照料着她,日子恐怕不好过吧。”无忧见她保持不变的笑影里实则有深深的勉强和浅浅的动容,便寻出药箱来挎在肩上,自顾自道:“隶姑娘说得不错,我是杏林高手,我会医病,但不会给人当剑使。” 她这是要去给暝华看病了。凤隶在前头领路,心中叹道:难怪西四苑给她收的服服帖帖的……可惜到了暝华那里,就看你的造化了。 一个人,对别人好,并不能每每都换来相同的好,那要看对象。在下人堆儿里如鱼得水,只因为他们是下人,拥有的太少,自然会记得旁人给的恩惠,而到了主子那里,哪怕你豁出性命呢,那也是分内的。 更何况暝华郡主那种不把下人当人的主子。 凤隶将无忧领进暝华郡主住处皎梨院,安置她在堂屋等候,自己则先去求见。出来时,恰见她盯着小桌上的双面异色绣台屏,那东西十分机巧,正面是几个美人儿执扇而立,轻轻一拨,活轴转动,便可见屏芯背面是美人袅娜的背影,这样绝顶的绣功,无忧自是没见过。 皎梨院的女婢多是郡主带来的人,生着一双富贵眼睛,看不上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乡气女子,几步上前移开台屏,怒道:“干什么你!眼皮子浅,没见过好东西么?” 另一人娇声冷笑:“这就算好东西,那殿下房中十二折的琉璃围屏算什么?上头的星宫图可是足足地镶满了明珠。快放下,别为它怠慢了人家,叫人笑话!”说着,往凤隶那边狠狠瞥过。 无忧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们,自己只不过是觉着它精巧,想起了南风阁里那几座以历任少爷的画像为屏芯的檀木插屏而已,竟得了这样一番奚落,当下也不做解释,只转头看向凤隶。 凤隶朝她颔首:“你来,郡主要见你。” 走在长长的游廊上,只听凤隶幽幽一句:“你见着了,我在她面前实在没斤两,上回并非我故意不帮你。”原来暝华曾教训过无忧,当时凤隶就在一旁站着,冷眼旁观。 “你何尝知道,她哪里想打你,分明就是因着我在,打给我看的。” 无忧静静听着,她晓得凤隶说这些的用意,却不大想接茬。 “我本想着避其锋芒,过几年也就好了,可她实在叫人避无可避,我只能等待机会,一击必杀!”凤隶面色冷峻,默了半晌,才缓和过来,柔声道:“莫要见怪,我看你是个极稳妥的人,所以也不惮说这些。” 无忧心道:有些事,倒是不说才好呢。 转眼到了郡主闺阁,凤隶换上笑颜,温顺道:“郡主,魏姑娘到了。” “带进来。” 甫一进去,便是一股热香扑面而来,原来地上足足三个熏笼,燃着上好的银骨炭。银骨炭无烟无味,但也搁不住放恁多,想是为了掩盖些微炭火气,房中点了极浓的香。暝华郡主端坐在床上,面色不善地瞧着两人进屋,无忧不敢大意,忙放下药箱跪拜行礼。 “听说你医术尚可,”暝华道:“若你治不好我,那可是徒有虚名,拿着本殿的身子开玩笑。” 她虽病着,鬓发却一丝不乱,长发松松挽着,面容娇慵不已,分明梳洗妆扮过。这般用心,自然不是等着两个女人来看的。 只可惜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无怪乎她这样不客气。 无忧捡起十二分谨慎,叩首道:“民女自是尽力。”刚要起身把脉去,床头端水的婢女断喝一声:“郡主许你起来了吗!” 凤隶上前笑道:“魏姑娘要给郡主瞧病呢,不过去怎么瞧?” “哼!”暝华轻蔑一瞥,故意作对道:“便叫她跪着来吧!”她何尝不知魏无忧只是小角色,更兼毁了容颜,根本构不成威胁,一口恶气早在上次出完了,本不必如此为难。可偏凤隶要多嘴,只要她说话,暝华一贯是反着来的! 可恶,竟敢和凤隶这贱妇搅和在一起!叫你不得好死!暝华越发觉得那张带疤的丑脸可厌。 无忧只迟疑一霎,果真的依她所言跪行到床边,低头几乎能嗅到婢女的绣鞋。 果然是贱人!暝华郡主俯瞰着她,抬眼见凤隶欲言又止的神色,愈发快意,亦越发痛恨。她施施然伸出皓白的手腕,无忧双指刚搭上脉门,她便夸张地惊叫一声,一个耳刮子刮上去,叫道:“你敢掐我!” 无忧捂着脸颊,冷飕飕地望向暝华——也许已不是暝华,而是暝华周身上下的各大机要穴位。 距离不过一尺,药箱触手可摸,银针就在里头,命中率,十成。 “你瞪什么!”暝华根本没瞧无忧,只冲凤隶嚷叫:“贱婢,难道不是你找她来害我的?” 这贱婢二字叫凤隶完美的笑容现出一丝裂痕,但瞬间恢复如初。“郡主何苦这样拿旁人作筏子,”她越发温和,“郡主着了寒,应当心平气和养着才好……” “好不了。”无忧冷冷地打断凤隶,抬眼直直盯着郡主,“你再这般可好不了了。” 众人俱是一愣,不过是普通的风寒,怎么会好不了?暝华更两颊发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发热所致,她瞪眼喝道:“贱人敢诅咒我,掌嘴!” 床边婢女得令,扬手就是一巴掌下来,却被无忧扣住脉门截在半途。 “好个奴才,有什么脸来打我?自己伺候不得当,把月季摆在屋里头,还焚着炭,可是要害死你家主子?” 那婢女又疑惑又害怕,下意识看向凤隶,凤隶上前解释道:“月季花能使人胸闷,若在平时也没无不妥,可郡主病着,本就头晕发热,再加上这么些熏笼,花儿受暖气一蒸,香味越发浓郁,可不是更不好么,还不快快撤下去。” 那婢女听了这些,哪里还敢迟疑,忙唤人撤了熏笼和花瓶。暝华郡主看着一屋子人兜兜转转,凤隶站在中间气定神闲,自有一番与众不同的气派,顿时一股酸浊袭上脑门,激得额头跳疼。前不觉如何,现在果真是头晕胸闷,直欲发呕,她恨得把帐钩上挂的匕首拽下,劈手摔在婢女脸上骂道:“你是谁养的狗?竟冲外人甩尾巴!你是聋了瞎了,认不得到底谁才是主子?” 无忧见那婢女额上都肿了一块,心中不禁摇头:对身边的人都这样狠心,也是刁蛮得少见。 “馨儿是为着郡主,怎么竟成了不是?想着都替她委屈。”凤隶轻叹道。 她不帮着熄火就罢了,怎么还可劲儿添柴鼓风。无忧静静跪在地上,睫毛都不曾抬一下,木偶泥胎一般,乐得看一场好戏。这次是赶上火头了,好在心中早有计较,不怕她殃及池鱼。 暝华呸一声:“贱人,就会抓乖卖俏,假情假意。”她扫了众婢女一圈,神情刻薄而得意,“我再说一次,这个女人是凤哥哥派来照看我的,不是来指手画脚的。你们一样的身份,若再敢听她指使,便是自轻自贱,本郡主自会打发你们去该去的地方!” 听着这极难堪的轻侮,凤隶却笑出声:“郡主何必这般与我怄气,难道因为他们听了我的,就命人把那花儿和炭再端进来不成?!” 暝华明显吃了一噎,眼神几乎没把凤隶杀死,一字一字道:“想害我,你做梦!” “我怎么敢?”凤隶笑道:“诚如郡主所言,我是大人派来看顾郡主的,郡主若不好了,我也难辞其咎。我只盼郡主快快地好起来,我能了账,郡主也能遂愿去见大人。” 这番话于情于理都是好的,可暝华却连连冷笑:“少废话,你若真盼我好,就去把凤哥哥请来——呵!别以为我不知道,凤哥哥昨晚在你房里是不是?是不是?”话音到最后变作厉声喝问。 暝华这样说倒像把着寒的缘由怪在了凤隶身上,凤隶哪里能担这样的干系,忙蹲身道:“天大冤枉,当真不是!郡主若不信,自可养好了身子亲自问大人去。” 一个女孩儿,怎么好跑去问男子夜晚宿在何处?暝华郡主咬了咬牙,白生生的闪着一星儿冷光,“你估摸着我不敢去,就故意拿这话来搪塞,我告诉你,我自有办法知道,等我拿住了证据,叫你好看!” “凡我说的,郡主只是不信。相府这样大,怎么见得大人一定在我屋里?郡主忘了,定璘湖对岸,一整个儿玉楼呢,大人兴致来了,要到里头逛逛也没准儿。” 玉楼?无忧极少听西四苑的仆婢们提起这地方,只晓得那里全是女子,是一些攀权附贵的人送来给宰相当顽意儿的。 “……郡主若真是脂粉英雄,就违了大人的命令,去到里头把那些妖精挨个儿审一遍,想来大人疼爱郡主,必不会怪罪的。” 凤隶一边唇角微挑,颊边的梨涡漂亮极了,暝华被怄得说不出话来。玉楼一直是她心中隐痛,现下却被人专门拿来说事,便是凤栖梧没宿在那里,也足够叫这位小郡主妒得揪被面的了。 无忧见暝华的五根手指几乎把锦被揪破,便垂首一拜,道:“郡主明鉴,凤大人昨晚在碧萝苑。” “碧萝苑?”暝华想了许久,才想起有这么个地儿,“他去那里做什么?”眉心一皱,乍然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惊急的一问,使无忧晃神,眼中显出些微疑惑,不由道:“郡主不知道么?” 凤隶微笑,先回暝华:“无忧姑娘住着碧萝苑。”又看向无忧:“碧萝苑清净,郡主爱热闹,不常到那边,不知道姑娘住在那里也是常情。” 西四苑那片儿多的是屋子,本来用做客房的,可凤栖梧很少留客,渐渐的也就闲置了,下人们每日打扫不过做做样子。就拿那碧萝苑来说,里头的藤萝都长疯了,也没个花匠去理理。 难道竟是我错怪了她?无忧敛下心中纷乱,且应对眼前,谁知一抬眼,便对上暝华凑近的嫉恨目光:“在你那儿?” 先有宰相要无忧做侍妾的铺垫,现在他又去了无忧住处,任谁都没法不做一番联想。无忧心头一惊,忙细细解释:“凤大人有些要事要问我家公子,刚要离开,便下雨了,因此才和凤护卫留宿,郡主若不信,可使人去问凤护卫。” 听到是凤麟同行,有了对证,加上无忧说得冠冕,暝华已然妒火全消,目光明显和缓下来,“你且起来,我自然会去问。那什么公子,光听名字就知是鼠窃狗偷之流,你难保干净,以后别来这边晃悠,惹人丧气!” 这果真是个姑娘?街上的妇人也比她有口德些!无忧死死皱眉,若非计策未完,她必定甩手离开。 “郡主此后不必和隶姑娘斗气了,凤大人其实不喜欢你们两个。” “什么?” 无忧知道暝华不是没听见,从那表情就能知道她听见了,并且非常非常地羞愤,但她一点不退缩,反而更笃定地重复一遍: “我说宰相他不喜欢你们,他已经有心上人了。” 暝华猛地掀开被子,一脚踢过去,跳下床来扑到她身上又掐又骂:“贱人,你再说一遍!你再敢说一遍!——我撕烂你的嘴!腌臜下流的东西,他喜欢谁轮得到你来说?你也配说?” 她下死劲儿扯住无忧的头发,左右开弓连打几个嘴巴,骂道:“是,他不喜欢我不喜欢全天下,就喜欢你是不是?呸!娼妇不照照自己的鬼样子!谁不知道你和你那不男不女的主子打哪儿来的,便是跪着给人*心都污人的脚,就是路过也臭一条街顽意儿罢了!”说着,照脸啐了一口。 凤隶掏出手绢来掩了掩口鼻。本以为无忧有胆子激怒暝华,就有法子对付,没想到她只是倒在地上任打任骂,丁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暝华郡主可是练过的人,她那手劲儿岂是开玩笑的,等她出完气,人也差不多死透了。如此一想,凤隶忙抢上去拽住无忧,一个旋转避开郡主将她按在屏风上,喝道:“吃错药了,胡嚼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快和郡主解释解释!”一边说一边微微做眼色。 无忧轻轻推开凤隶,“郡主与其与我们过不去,不如留些力气去对付正主儿,凤宰相可是极喜欢那个人,连睡觉都念那人的名字。”无忧缓了声气,冷笑道:“不知郡主可知道此人——熹微。” 这下不止暝华,连凤隶都愣住。 熹微,暝华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太知道了!暝华,熹微,熹微,暝华,这正是自己的名字啊! 暝华郡主紧紧抓住无忧,一脸难以相信:“谁?”眸光像是复燃的草灰,一波比一波更亮。 她的确是少见的美人,宛如刚绽放的玫瑰花儿,娇俏喷香,美得毫不掩饰。 “熹微。昨晚我守夜时听见的,凤宰相在梦中不停唤着这个人。” 30. 探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30.  探 无忧边走边挽松了的头发,她发式简单,不用看镜子也能弄好,把最后一缕散发理顺归拢,一把半圆木梳和一支素银扁簪斜插进发苞侧边。 “肿了?”她抚着颊边问。 “有一点。”凤隶点头,又道:“你骗她。” “别乱说,”无忧看她一眼,“这罪名我担不起。” 凤隶笑道:“别藏三掖四的,我当你一条线上的才和你掏心窝子。这谎话也只能骗骗她罢了。”当无忧说凤栖梧在睡梦中唤人名字时,她便知道她在扯谎——凤栖梧心思藏得深,从来不说梦话,她伺候过宰相那么多夜晚,再知道不过了。 “我只好奇,你怎么知道暝华郡主的闺名?” ——原来暝华出生那年,刚好安南王荡平南部蛮夷,熹微郡主就此得了她的封号:暝华。这样的天大恩典,可不是得天天叫着么?时间一长,许多人还以为她就叫“暝华”,熹微二字倒少有人知道了。 “我自有我的路子。”无忧道:“我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骗郡主,你也别过问我太多。” 凤隶知道她人缘好,少不得有人告诉她,便收了好奇,担忧道:“你编这种谎话骗她,待她发现了……” 无忧打断她:“待她发现,我和公子早已离开相府,若她拉得下脸面去南风阁,我就服她。” 凤隶正要笑,只听她诚恳说道:“隶姑娘,莫要怪我不帮你,一来我与我家公子无依无靠,白人一个,实在不能冒险得罪郡主;二来我与公子皆是外人,过不久就要走,你们的纠葛我不好插手。” 凤隶听了,心下叹一口气,正是想着无忧不久就要离去,才专门找她的,原当她恨极了暝华,又有些手段,拉来当帮手未尝不可,不想竟是白忙活一场。强扭的瓜不甜,凤隶只好无奈道:“罢了,我只当今日没找过你。” 无忧本当她难缠,肚里早备了一筐子的借口,不想她竟这样好说话,倒像之前错看了她,又想她在夹在宰相与郡主之间,处处被作践,也是可怜,便踌躇道:“按理我不该多嘴,只是姑娘方才义举,无忧感激之至。姑娘果*了心要与郡主斗,不妨……想想玉楼。听说姑娘就出自那里,扒拉一两个可用的人出来,如何不比我这外人可靠?” 她知道的还真多,可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宰相最欣赏她温顺安分,所以才在那么多美貌女子中独独看中并不算惊艳的她。若她敢兴风作浪,那人能前一刻风月情浓,后一刻就撂开了手送她回玉楼。 玉楼,那是死也不想回去的地方。 无忧见她摇头不语,知她另有考量,便不再多言,盈盈拜别,兀自离去。 回去后,无忧打开镜匣左右瞧了瞧,知道这是遮瞒不过的,忙敷上祛瘀消肿的药补救,这时小丫头宛淳进门来收拾屋子,惊道:“怎么随隶姑娘出去一趟,脸都大了一圈?” “不干她事,是我冒犯了暝华郡主,郡主略施惩戒而已。” 小丫头嘻嘻一笑,“若只识得你一两天,我必是信的,无忧姐姐这般妥帖的人,怎会冒犯旁人?必是那醋缸里泡大的郡主不讲道理!” “你又晓得了,嘴上不把门儿的,仔细祸从口出。”无忧揉着两颊,让药膏渗进肌理,“晚上千万别多嘴,叫公子知道了,看我还理不理你。” 宛淳扬脸道:“知道了,好姐姐,你还信不过我么?上回的事我可不瞒得好好儿的?还有下毒那次……”未说完,无忧就按住她的嘴,低喝道:“还说呢!” 宛淳悻悻低头,埋怨道:“你也太小心了,左右就我们两个罢了,有什么说不得的?”抬眼看看无忧,见她一脸忧色,只好举手道:“好了好了,我若再敢胡说,就叫我口里生疮烂了舌头。” 无忧扑哧一笑:“妄口巴舌,谁叫你起这恶誓了。” 宛淳抓抓脑袋,手脚麻利地收好屋子就要出去,无忧唤住:“你近前来,我有话问你。”她眼珠一转,道:“姐姐还嫌我,若是那嘴上把门儿的,不知要多费你多少工夫呢,可见还是不把门儿的好。” 无忧忍不住笑,“偏你伶俐又多话,叫人又爱又恨。”她敛了容色,悄声问:“那玉楼,是个什么情况?” 宛淳锁眉,“姐姐可问错人了,那里原是‘禁地’,我只是小小婢子,哪能知道那里的情况!不过姐姐放心,玉楼里的人不能出来,便是妖魔鬼怪也祸害不到咱们这儿。” 无忧大惑不解:“不能出来?那不是监禁?”许多大户人家都有常人去不得的地方,像这宰相府就有好几处,譬如无音阁,譬如玉楼。可“禁地”只有进不去的,没听过还有出不来的。 “哎——姐姐这可说着了,就是监禁!玉楼外边看着气派,其实就是个金笼子,里面那么多女孩子,都雀儿似的,还不如咱们呢。宰相大人也怪,那么多女子,偏偏只要了隶姑娘,其他的都跟抹布似的丢在脑后,不闻不问的,真是作孽。”宛淳摇摇头,很为那些女子惋惜。 再放任她讲下去,她又要扯出许多家长里短,无忧忙截口道:“行了,这些歪话又是从哪位老嬷嬷那里听来的,别拿来与我献宝。” 小丫头噙着一抹坏笑:“嬷嬷们说的有理我才说与你听,姐姐找夫婿千万别找宰相大人那般的,不知疼不知热,没血没肉的,嫁了哭不完呢——”说完,做了个鬼脸溜之大吉。 无忧追至门口,喊道:“小蹄子有本事再别见我!” 笑闹完了,她踱回屋里,拿起之前丢下的活儿,把珍珠倒进乳钵里舂碎,回想今日种种,更觉胆寒心惊。看暝华的反应,像真的不知自己住在碧萝苑,那上次的毒就不是她所为——是了,她是郡主,想叫谁死大可明着来,下毒这样下作的手段,她大约是不屑的,可除了她,还有谁那般厌恶自己和公子? 越往深了想,越觉得可怕,这相府里处处是威胁,偌大的地方,竟只有方才那个丫头可信些。 凤麟才到院内,就听见一声痛呼,跑进屋看时,见无忧捧着手指吹气,急忙上前道:“怎么了?” 无忧甩甩手指,避重就轻说:“没什么,不小心捣到手了。凤护卫怎么得空来这里?随便坐。”说着,便去厨房里拿来一碟糕点并一盏甜汤。 凤麟不喜欢甜腻的东西,但见那糕点码得相当漂亮,还冒着热气,就忍不住吃了一块,没想到香软清甜,于他倒也能入口,那盏汤也是,味道淡淡的,里面半透明的小粒口感很好。 “是山药?” 无忧点头,“可还吃得?” 岂止是吃得,凤麟是爽快人,不吝赞道:“姑娘不仅通医道,厨艺也了得!”他把那些东西吃光,从怀里摸出一方小盒打开,“这是龙脑,姑娘看可够用了。” 无忧看那盒中之物,一片片犹如冰雪,是上好的梅花脑,香气馥郁,实则凤麟一靠近她便知道了,这样的珍贵物什,即使凤栖梧许她动用药房的各类药材,等闲也不敢随便乱要。 “凤护卫知道我想用它制妆粉时,不是说糟蹋,现在竟肯拿给我糟蹋了?” “这是旁人送我的,我用不着,放着更糟蹋。”凤麟扬眉一笑,“吃了姑娘的东西,总要谢礼不是?” 无忧也笑,“不过一顿饭,值得什么?” 凤麟放下盒子,想了一想,问:“那以后多来几顿?” 这竟是个极热心爽利的人,无忧抿唇笑笑,收了桌上的碗碟,两人聊了些闲话,凤麟离去,不提。 31. 夜谈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31.  夜谈 晚间,索欢没注意无忧的脸,却注意了她的手,真是好不心疼,握着她的手放在灯下瞧了又瞧,吹了又吹,揉了又揉。一根尾指挑了化瘀药膏细细匀开,两瓣唇里呼出轻轻气流,宛淳见了,一边收桌子一边冲无忧眨眼睛,无忧没注意,倒叫索欢抓个现形。 “风迷眼睛了,鬼眨什么?” 宛淳掩口笑道:“风没迷眼睛,旁的东西迷了。”又看着无忧道:“原来姐姐不用我提醒,白日里是我瞎操心了。” 索欢一头雾水,问无忧:“她操什么心?” 无忧气极了,抽出手来撵着宛淳打,宛淳只顾躲,一时没防着脚下,踢到了地毯边缘,直栽个大跟斗。幸喜地毯厚,她一点事没有,却把无忧带倒在地,只听“咔”的一声,无忧的右手打在桌腿上,疼得涨红了脸。 索欢本来看着笑,这下可吓得不轻,赶忙上去扶起无忧,惊道:“疼不疼?疼不疼?”捧起手来,却见那指上有血。 宛淳吓得真魂出窍,既不敢凑上去,也不敢走,坐在地上呆若木鸡。索欢喝道:“你就看着?还不去叫人!” 他在碧萝苑这么久,还从未这样凶人过,宛淳怕极了,跌跌撞撞往门口跑去。无忧咬牙喊道:“回来——我就是大夫,你去喊谁?快回来!”她反握住索欢的手暗自摇了摇,对宛淳道:“你去柜子里拿些纱布来,还有药粉,在第三格抽屉里,用油纸包着的。” 宛淳觑着索欢,见他没反对,就照无忧的吩咐去做,待给无忧包扎时,终于一抽一搭地哭了。 这本是两人打闹,也不是哪个人的错,索欢后悔刚才那样失态,放软声音安慰她:“你也别哭,一个意外罢了。” 无忧亦勉力笑道:“昨晚做梦意头不好,竟是有血光之灾,今日一天都惴惴的,原来只是这点子血,现在可放心了。” “无忧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打量她的手指,应是折了一根,她还这样说,宛淳越发哭得厉害。 “我晓得。”无忧道:“这点小伤不过养两日就好了,你放心。倒要你尽心些,我不便动手的事只好麻烦你了。” 她忙擦干泪,“不麻烦不麻烦,索欢公子和无忧姐姐有什么事可着唤我就是!姐姐不用我,才是不肯原谅我呢!” 无忧笑了,拔下头上银簪给她插上,“这便算谢了,我平时怎么做的你就怎么做,现在先去叫其他人烧些热水,等一下你伺候公子洗漱。” 宛淳摸着头上银簪,这是无忧平时偷偷拿来试毒的,她人机灵,马上便懂了无忧的意思,所以并不推脱这份“谢礼”,反而将银簪更往发髻里推了些,然后飞快地跑着同人烧水去,唯恐显得不尽心。 无忧抓药号脉都惯使右手,索欢托起她坐在椅子上,忧心不已。 “今晚你别走了,就在我屋里歇着,省的夜里口渴,连个端茶的人都没有。” 无忧拍拍他,“不过伤了手,就金贵成小姐了?公子省省吧,这里不比南风,叫旁人知道了,不知要怎么说呢。” 索欢自己是男倌,旁人怎么说都无所谓,反正皮也厚了,可无忧的感受不能不顾及,所以纵然满心不悦,到底同意了,只叮嘱道:“那你找宛淳一块儿睡。还有,明日你也别去接我了,天天是那条道儿,我便是瞎子也能摸得回来。” 无忧恐他吃心,便把宛淳开的玩笑告诉了他,说:“公子你瞧,我们虽问心无愧,到底人言可畏,按理不往心里去就是了,可听多了那些混话也恼人。” “我说呢,怎么但凡我待你亲密些,他们就探头探脑跟看稀奇似的。”索欢苦笑着叹道:“果然哪里有闲人哪里就有闲话,以后注意就是了。” 后无忧又请索欢把白日榨出的花汁拿去倒掉,她伤了手,这几日都不能再弄这精细活,花汁子放不久,只能浪费了。索欢看着可惜,也是闲着无事,就让无忧在旁指导,学着怎么加药液保存花汁,怎么调和,怎么熬煮,怎么蒸制,竟生了兴趣,每每无忧做这些,他都要赖在一旁帮忙,渐渐的触类旁通,连房事迷情之药都能制得——自然,这是后话了。 暝华身披赤金斗篷,捧着一盅夜宵来到书房门口,凤麟正要禀报,被她美目一瞪,乖乖闭了嘴。门轻轻推开,她站在原地往里痴看,凤麟奇怪,也伸头看一眼,灯影通透,大人坐在那里看书,没什么不妥啊! 他试探唤道:“郡主?” 暝华没瞧他,挺了挺胸,含笑进去了。 凤栖梧不曾抬头,只余光见桌角一盅东西,以为是下人,却久久不闻下人退出的响动,便知道不是。 他抬头笑道:“怎么来了不出声儿?” “我以为凤哥哥不想见我了……”她侧过身子,斗篷上的金线在灯火下闪着耀眼的光泽。 凤栖梧揭开夜宵喝一口,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暝华满心委屈,“我生病了你都不来看我!” “我有事,不是叫凤隶代我去了?现在可好些?” “刚服了药,好多了,谢凤哥哥关心!”她容光焕发,雀跃道:“凤哥哥,我命人把欺雪园里的绸花都摘去烧了。” 凤栖梧怪道:“怎么想到要摘,你不是喜欢那样?” “可你不喜欢!”她脸一红,垂首低声道:“……只要你不喜欢的,我从此都不做了。” 凤栖梧失笑,合上书,“怎么突然扭捏起来,还是刁蛮些更逗人喜欢。” 暝华偷偷抿嘴一笑:“那好啊!”偏着脑袋凑上去,一把夺过凤栖梧的书,“凤哥哥看什么书,给我也瞧一眼!”不想才看了几行就还回去,无比嫌弃道:“这样的书,多看几眼都要成老头子。” “哦?那小郡主都看些什么书?”凤栖梧逗她道:“小猴儿整日停不下来,也会看书?” 暝华气道:“凤哥哥小瞧人,我怎么不看书了!看着——”说着拿起纸笔,当即写下几本书的名字,均系名家所作,很符合她贵族女儿的身份。 “李收苏放,许奇沈唱,天下情劫,尽在三杨。”凤栖梧微笑道:“你这几本书,这些人可都占全了,竟不知你最喜欢哪位的书?” 凤栖梧说的乃世人对当世几位文坛名将的评价:李铭世文风含而不露,意味深长,苏宓大气磅礴,犹如长天高歌;许如汜落笔奇崛,常有妙思,沈染本人善于作曲填词,曲风昳丽,文字艳绝;而写尽世间男女相思的,就要算杨一赋、杨晟、杨朗三位了。 其实有名的何止这几人,只不过这几位比较有代表性罢了,严格来说,李铭世老先生不应该在此之列,他的格调高出这些人许多。 “这些书我看过,却都不喜欢。”暝华摇头道:“李苏过正,许如汜过激,沈染浮糜,三杨又有些矫情。我喜欢的,只一人而已,虽他行事歪调,却真是天纵奇才。” 她铺好一张新纸,提笔写下一行字:道是凡尘仙,堪叹女无缘。 凤栖梧凝神细想,皱眉道:“怎么是他?这人没留多少作品,倒留了许多逸谈供人解闷。”说着刮一下暝华的鼻子,笑道:“你们女孩儿家,就喜欢他那调调。” 暝华揉着鼻子,道:“什么调调?若说为人,他德行有亏,气死父亲,我不敢苟同,若说文笔,景话辞的笔调天真烂漫,浓艳似火,甘洌如酒,显名时才七岁,连我父王都说他世间少有呢!” 凤栖梧对此子略有耳闻,都系传说,也不好品评,只沉默着听暝华说。恰凤麟进屋添灯油听见了,皱脸嘀咕道:“七岁时都不肯下地走路,行动要人抱着,的确是世间少有……” 暝华气他插嘴,抢白道:“凤护卫没见过他就不要瞎说!是不是个人他还不给抱呢,像凤护卫这般粗人一个,刚凑上去,人家就吓得哭了,侍卫瞧见,不给你一顿好捶!” 难得她眼里装下一个人,凤栖梧来了兴致,“你见过?” “当然!”暝华戳着下巴回忆,道:“许多年前,他父亲殷德候爷携他为我父王拜寿,好大的排场,十几人围着他一人打转,席间他为我父王弹奏一曲《千秋岁》,合情合景,可罕小小的人,比筝还短些,竟弹得那样好,我父王伸手夸他,他一见这个动作以为是要抱,提着礼服一头扎进我父王怀里,蹭几下就睡着了,逗得众人大笑不止,父王就一直抱着他直至宴会结束,把我那哥哥气得七窍生烟。可惜我中途逃席,没见着哥哥的丑样儿,还是下人巴巴儿地告诉我来。” 凤栖梧也笑了,“说起来,他与你家原有些渊源,他的祖母德康公主乃是瑄帝的嫡长公主,与皇族关系匪浅,怪不得王爷喜欢他。”因暝华是李氏旁支,景帝的亲侄女,宗室重视出身,联姻最求门当户对,凤栖梧这样说,是在影射安南王爷想来个娃娃亲。 “凤哥哥你说什么呢,你……”她低下头,面上不禁羞赧,真是个“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凤栖梧见她这般,越发要羞她,手指点着她写的那行闺阁小字道:“偏他不着一字,风流尽得,女子心性,多爱他俊俏痴情,你何必否认?” 自暝华得知凤栖梧心中也有她时,情绪就微妙地变了,背地里依然敢毫不避讳地说喜欢,当着面却有许多话不好意思说出来,他的一言一笑,均像是含着别样意味。凤栖梧是趁势玩笑,暝华听着却是出言试探。 “什么痴情?他罔顾人伦,和男子私奔,还喜欢他?恶心都来不及呢!”她信誓旦旦望着凤栖梧。 “诶——”凤栖梧故作惊讶:“口风变了。” 暝华又气又急,推了凤栖梧一把,恨恨道:“不理你了!”转身走了几步,又回来夺了夜宵,“也不给你吃!” 凤栖梧目送她出去,脸上笑意渐渐化作忧虑,他背着手立在桌前,眼神渐渐由混乱变作平静以至于显得冷酷。 32. 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干活了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32.  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干活了 索欢虽日日如同坐牢一般呆在无音阁,但好在凤栖梧不苛待他,许他三日一歇息,这日他仍去无音阁,但若想出去转转也可以,只要人远远跟着,不叫乱跑就是。 每逢这日,索欢一到无音阁,椅子还没坐热,就难受得扭来扭去,好像那椅面上长针似的,不消一刻,必甩了书,披起外衣蹦出去,好似那脱缰的马儿,出笼的鸟儿,哪里收得住,不到饭点儿,绝不会回来。 “老公公好啊!” “……” “老公公每天枯守在这里,好耐性啊!” “……” “老公公我走啦!!!” “……” 看守无音阁的老人再怎么无视,索欢的情绪丝毫不会受到影响,笑得和过年一般,伸手招呼上门口等待的仆从,乐呵呵地逍遥去了。 索欢站在风雨桥上,望着水中倏忽闪过的游鱼,喃喃自语:“你们相府里的水真多。”许久没人答应他,回头一瞧,人都在老远的地方站着呢,垂首侍立,动也不动。索欢就招手唤他们过来,问:“你们相府里还有什么新鲜地儿?” 一人回道:“红林圃、百兽园、七星池、洗胭脂、菱花洲。” 另一人回道:“落霞飞雪、寒暑一线、鲛人泣月、鸣清秋,旁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索欢知道自己肯定去不得,就不讨那个嫌了,只道:“听名字挺好,却不知是什么样?你们说给我听听,从红林圃开始。” “红林圃是花苑,百兽园养着许多动物,七星池是一串水池……” 听着这苍白的描述,索欢翻个小白眼,连忙止住他:“行了,我知道了。”他抓起一把石子怔怔地看着水面,突问:“你们会打水漂么?” 两个仆从面面相觑,一同点点头。 索欢简直玩得忘乎所以,回到无音阁时已是正午,穿过重重回廊,掠过一道道门扇,一进自己那屋,呆了——只见凤栖梧坐他的位子上,正翻着那些字帖儿。 吓得他,马上收了喜色,正儿八经招呼道:“宰相大人,今日不当值啊?” 除去年节,凤栖梧一月里有两次例假,分别在初一和十五,今日既非初一也非十五,他怎么坐在这里? “内阁无事,本官就早些回来了。”凤栖梧淡淡道:“不回来也不知道,索欢公子还挺能逛的,乐不思蜀了这是。” 他生气了……索欢脑中飞快转过好几个使人高兴的法子,生怕自己唯一放风的时间被收了去。 “你过来。”他合上字帖,看着索欢。 索欢心肝一颤,突然想起喜来脾气大,若下面的人叫他恼了,他能笑嘻嘻地唤人过去,然后迎脸一耳光,包管打得人拧一个圈儿。 ——这位大人,不会也会这招吧? 怕归怕,到底壮着胆子过去了,却听凤栖梧问:“这里果真闷得慌?”索欢不知他什么意思,咬了咬下唇,呐呐道:“也不是……就是又大又空,还没点声音,怪怕人的。” 凤栖梧四下里一看,道:“这是专门为你腾的,你不喜欢?” “喜欢喜欢!”索欢连忙改口:“空空的,挺好的!” 他点点头,深以为是的样子,“无音阁安静,本官偶尔也来这里坐坐。” 你怎么不天天来这里坐坐! 索欢垂眉一笑,小心提醒着自己与他的区别:“无音阁藏着卷宗,大人随便抽一本也够打发一天的了,索欢却不能。” 凤栖梧想了想,道:“还有什么,继续说。” “还有……”索欢不好意思地沉吟片刻,问:“大人不觉得这里有些冷?” 凤栖梧穿着毛领缎面长袍,戴着鹿皮手套,一只手还握有手炉,然后非常好意思地摇头表示不觉得。 “空,冷,还有呢?一并说了。” 听他的口吻,像是要满足自己的要求,索欢毕竟识相,确实没有太多的要求,便如实道:“没有了。” “真没有了?” “真没有了!” 凤栖梧一笑,起身道:“成,今日你先将就些,明日起你去本官书房,再不能有怨言了,若还挑三拣四,可就仔细着。” 索欢目送他离去,低头看见桌上坐着只银白色手炉,在深色的桌案上异常醒目。 真是——连这都能忘! 漏壶未满,不到酉时,可索欢想早些回碧萝苑,不叫无忧担心。他搁下笔,如往常一般唤道:“你进来。”静了一阵,那侍者推门进来了,把门紧紧关上。 见那下意识的关门动作,索欢心中不禁一笑。每当想要时,为了不耽误时候,他总会早些唤他进来,今儿……他倒养成了随手关门的好习惯。 “先别忙着铺纸,今日我没看几个字,叫你进来只想问你几句话。你在哪处当差?” 等了一阵,并不闻侍者回答,索欢只好继续问:“尊姓大名?” 那人还是不说话,索欢无奈地一叹,笑道:“你除了插进来的时候会喘两声儿外,其他时候也就是个死人,没什么意思。罢罢,反正我明日就不在这里了,知道你的情况又如何,多是没有机会再见的。”说完起身端端正正揖一礼,笼着双手径自离去。 一阵风从窗户扑进,把案上的字帖吹得一页页翻起,哗哗响。 从头至尾,侍者没说一句,没动一步,待身后的脚步声终于远得听不见了,他奔到案前,将手按在字帖上,嘴唇止不住颤抖。 第二日,索欢刚起床,外面传话来说凤护卫已在外等候,忙不迭穿好衣裳到堂屋,果见凤麟坐在椅上吃茶。 凤麟见他披头散发,忙起身催促:“你快些收拾,我送你去大人书房!”他一起身,身上的金鳞甲胄与佩刀碰撞出很冷硬的声响,大红披风几近逶地,与铠甲同色的面具斜斜覆在脑门上,雀翅金冠上的一小簇貂尾晃动不止。 这样齐整的正装,定是要护送宰相入朝,索欢不敢拖沓,唤两个婢女去打水,自己钻入卧房,抓起一把青丝梳到头顶,拿布条儿一扎就了事。 走得急,他连饭也没吃,凤麟告诉他不必怕,饿了尽管喊人,下人们已经得了吩咐,不敢怠慢他。索欢听着,注意力全在凤麟胸甲上方露出的雪白衣襟上,上有金线绣着的一只凤蝶,凹凸感甚强,细看他的面具,也隐着一只凤蝶,用极细的线条刻就。 这样的图案,已成为与龙凤并列的身份的象征了,寻常人是不能用的。 “你看我做什么?”凤麟拿手在他眼前晃晃。 索欢一笑,挑眉道:“护卫大人好英伟!”心想:却也不合仪制。 ——凤栖梧位列三公,出门架子大得很,一整个编队的皇城禁卫,全做了他的私人仪仗,若是去远一些的地方,还要先遣巡城卫肃清街道。平时上朝,由凤麟骑高头大马开道,后面几十人披甲戴胄,手执兵戈,明晃晃,冷冰冰,拥簇一顶八抬的青呢官轿徐徐前行,一般人老远看到,不消说,自觉就躲了。 凤麟低头看了一下这身儿,并不以为有什么,显然这么着惯了,他生怕误时辰,步子越迈越大,索欢有些跟不上,因怕误他正事,只能铆着一口气跟在后面撵。 到了凤栖梧的书房,凤麟只嘱咐一句不要乱动东西,立马匆匆离去,房里没一人看着,真是放心得很。 其实索欢并不敢乱碰,他环视一圈,没他想象的那样大,反倒因为东西放得多而显得有些逼仄,靠墙一排全是书架,上头满满当当的书籍,有新有旧,甚至有竹简。屋角放张古琴,手指拂过,有些积灰,显然是许久不曾碰过,或者只是一件摆设,房里还有许多长颈大肚瓶,或冰裂纹,或青瓷,约半人高全都插着大大小小的卷轴,窗边放满绿植,叶子却瑟缩着,看上去没精打采的。绕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能让他想“动”的东西。 一个宰相,还是首辅,这也太寒碜了,连青黛的书房都比他的好。 索欢又转了一圈,彻底失去新鲜感,坐到一张老鸡翅木桌前,桌上是那些字帖,原原本本地照昨日的样子摆放着。他望一眼左手边那张阔大许多的书桌,不禁苦笑——从此,可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干活了。 33. 凤麟很好哄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33.  凤麟很好哄 其时已是十一月十五。今年的雪似乎来得迟,都快冬至了,还没下雪的兆头,可天儿却是真冷,站在外头能把人冻死。索欢往脸上手上抹一层防冻的药膏,急急忙忙地出门去,果见凤麟站在碧萝苑院子里等他。 “凤护卫,怎么不进去坐着?”索欢边问边顺着凤麟的目光看去,见无忧正在一丛枯了的藤萝下用花锄钩土。 “魏姑娘在做什么?”他问。 “哦,她说那株藤萝长得不错,枯死了可惜,看能不能救一救。”说着,果见无忧将一个浸透药汁的小囊埋进藤萝根部。 凤麟不禁佩服,她还会救这些花花草草!索欢跟着他出碧萝苑,边走边得意道:“想不到吧,一个女人家的竟如此能干,可惜……”他原想说可惜跟着我,但一想,凤麟毕竟不算熟人,没的说这些淡话,也就闭嘴了。 不想凤麟缠问不休,定要知道他可惜什么,索欢只好照实说,凤麟是大松一口气,颇没好气道:“谁让你要做男倌!” 索欢挑唇笑道:“想做啊——” “做”字咬得很重,把凤麟闹得有些尴尬。索欢看他嘴角下拉的样子,微微挑眉梢,眼里全是戏谑的笑。 没沉默太久,他又闲话道:“说起来,只要是和医药沾边儿的,无忧都会个八九不离十,我记得他今年春初泡制了几坛药酒,就埋在我院子里,不知道现在……” “埋在芍药花下面的?” 你怎知道?索欢皱眉,忽想起此人秘密搜过南风阁,大约找到过那几坛子酒,顿时哭笑不得:掘地三尺,连酒都掘出来了。 没等索欢回答,凤麟抚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滋味不错……” 索欢一瞪眼,大声道:“你喝了!” “怎么了?酒而已。”凤麟的眼神很无辜,想:魏姑娘到冬至那天还要请我吃饺子,不是那小气的人啊。 索欢扶住额,心里很有些恼怒:那酒可是要送给露落他们的,你说得倒轻飘飘!眼神一闪,抬头时的表情,是十足的兴奋,接近于幸灾乐祸:“不怎么,那药酒是无忧所制,颇有些古怪,没到时间喝不得。” “喝不得?”凤麟一愣:“怎地喝不得?” “无事,”他欲擒故纵:“彼时凤护卫任务在身,责任重于泰山,必不敢贪杯,尝过一点点,无甚大碍。” 凤麟听了这样的话,心里打鼓,越发想问个明白,又不好说自己“失职”、“贪杯”,只好诳他道:“嗯,我是没多喝来着,是一个下属好酒,给喝光了——那酒到底有何古怪?” 索欢心下暗笑,口里却故作神秘:“那酒名唤只欠东风,你可知为什么?因为那酒加了几种毒物,每年春初,在它们将醒未醒之际捉来,封在酒水里埋到地下,如此低温避光一年,毒性才能消解……若是没到时候就取出,毒性未消,那可就……” 见他不说了,凤麟忙问:“可就如何?” 索欢摇摇头,似笑非笑道:“那可就成大笑话了。” 凤麟又愣住,如果索欢说会死,他多不会信,这么多日子以来没一点不适,自己又不是被吓大的,可什么叫做成大笑话? 索欢叫他撩起袖子,自己也撩起袖子和他一比,问:“有什么区别?” 什么区别?都是手臂能有什么区别?凤被他故弄玄虚的腔调弄得不耐烦,气道:“你只管说,别问我!” 索欢放下袖子,冷哼一声,道:“我本会和你一样,长成一个英伟男儿,可自打喝了那酒,体毛脱落,皮肤也变得同女孩儿一般。这倒也也没什么,可若未到时间就喝……”他顿住,拿手在胸前比了一个饱满的圆弧,问:“懂了?” “不、不会吧——”这一惊非同小可,凤麟抓住索欢的手腕,“这不可能!你别走,说清楚!” “凤麟护卫,”索欢眯眼看他,“这么着急,你该不会全喝了吧!” 凤麟满脸懊丧,正要点头,却听索欢噗嗤笑道:“开玩笑的,护卫大人的为人谁不知道?断不是那种眼皮子浅的人!”他揉揉手腕,垂眸叹息:“可是你那下属也忒作死了,药酒也是能混喝的,更何况还埋在地下,这下可好了,阴阳混淆,日后还怎么做人?” 凤麟生性耿直,已然信了五分,但感情上实在不能接受,简直想一想都不能。 “我从未听过这种东西,你少来唬人!” 索欢有恃无恐,“信不信由你,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凤护卫事事都听过?到时候长出来了,你就叫他日日拿布条裹了吧,夏日穿厚些,总归多受些罪也比丢人好。我算算,还有多少日子……”说着便掰起手指来。 凤麟心中叫苦不迭,若是旁的事他还能找个人商量一把,这样的事可怎么有脸。当然,他也看出索欢从一开始便成竹在胸,不紧不慢的,便知肯定有解药。 索欢抬起眼皮,懒懒道:“你也别这么看我,好歹相识一场,我便做个顺水人情吧!法子我有,只看那下属去不去做。” “什么话!只要能解毒,什么都做!” 真憨啊,看着挺俊气的一人,怎么这么憨呢!索欢心里顿时滚过无数恶毒主意,看在他憨直得有些可爱的份上,选了最简单的一个。 “你听好,此毒畏寒喜热,冬日正好是毒性蛰伏期,只要每日饮八碗冰水,只一月,毒便可消了。” “就这样?!”凤麟听着简直像个笑话,这也太容易了。 “奇毒解药若非最罕见,便是最常见,罕见者易想难得,常见者易得难想。”索欢凝重地点点头:“此法贵在坚持,不可中断,切记切记。” 他二人到了“思来居”外面,有下人上前禀报,宰相大人在思来书房接见外客,令凤麟带索欢出去逛逛,等过了辰时再回来。索欢自然高兴,凤麟却心不在焉,他现在哪有心情带他乱逛去,一想起体内那邪门的“毒”,浑身都发毛。 凤麟想带他到“洗胭脂”去见识见识,不想那人见着水就挪不开步,随便地在一湾小池子边停住,也不怕冷,捡了一把石子玩起打水漂。池子里的鱼很通灵性,有人站在岸边以为是要喂食,全都聚拢过来,索欢几颗石头下去全打散了。 凤麟看不下去,从他手中捻了一枚石子,屈指一弹,石子贴着水面划过,破开一道水浪。 “好厉害啊!”索欢又惊又喜,迎上去道:“你教教我,教教我!” “这算什么,吴舸一石子下去,入水二尺,还能打死一只鱼呢。” 索欢对吴舸无甚好感,便鄙视道:“鱼又没招他,平白无故就打死人家,真缺德!” 凤麟拿眼角睨他一眼,道:“别叫他听见,否则下回落他手里,非揭你的皮不可。” 索欢闭上嘴,过了一会子才低声咕哝:“他公报私仇,你家大人也不管管。” 凤麟笑道:“呵,大人说了,公报私仇不让旁人抓住把柄,也是一种本事,所以只要明面上能过去,细枝末节他不管。” 呸——有其主必有其奴。 左右现在无事,加上凤麟心眼里并不讨厌这个男倌,就教他如何能把水漂打得又远又好。索欢这把废材,在名师的指导下总算能打五六个,他却不知足,连比带划地描述凤栖梧打水漂如何在行,希望凤麟师父能教会他那一手。 凤麟被逗得大笑,指着他的鼻子,“够了啊你,知道大人练过什么吗就敢胡乱和他比,那一双手……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回去的路上,凤麟一想到身后那人苦心孤诣要练成打水漂的高手,就止不住偷着乐。索欢向来皮厚,但也经不住被嘲笑一路,脸黑成锅底,眉头直皱成两个疙瘩,心里很不开心:早知道就说要吃两个月的土猴儿才能解毒! 34. 思来居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34.  思来居 凤栖梧刚命人送走客人,凤麟就领着索欢回来了。屋里烧着地龙,暖如春日,他穿着一件天青色雷纹深衣,舒袍阔袖,颇得古意。头发由一根素色发带束于后脑勺,既没挽髻,也没插簪,发丝和发带一起垂在身后,额发留了几绺,长长的垂至腰腹,既文雅,又带点疏狂。 他放下茶盏,看着凤麟微有笑意。“你先别走,过来瞧瞧。”凤麟遂解了外帔凑到书桌前。 凤栖梧扣着桌上的一副长联,道:“他胆子不小,敢拿我的名讳打趣。” 凤麟只一眼就识出是许如汜的字迹,细看,原来是一副对联,上书: 如汜得缘,高翔远止,凤栖梧 逸尘染香,浅斟低唱,蝶恋花 横批:各有天命 凤栖梧虽是指责,却不似生气,反而挺有兴趣和凤麟聊一聊此人。 凤麟玩笑:“谁叫大人名字起得刁钻,若真要避讳,凤栖梧这一词岂不要绝迹?”又道:“凤栖梧、蝶恋花原是同一词牌名,划一分二,喻两种不同人世境遇,且嵌了大人和他的名字,而释义也不无不通之处,此人高才,又不缺胆色,实属难得。” 凤栖梧不置可否,只说:“你再看看。” 凤麟闻言又看了两遍,甚至念了出来。 这副联确实有些门道,以物喻我,以物喻事,物我不分,一语双释。因为汜水极广,每年候鸟南迁之时正是水位下降之际,鸟儿便会在湖中岛屿上歇息一阵,濯洗羽翼,汜水便附在鸟羽上被带到遥远的地方,所以是“如汜得缘,高翔远止”。而鸾凤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本就有人在高位,不落凡俗之意,把凤栖梧三字放在此处,虽是拍马屁,却毫无错处。 再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了,说的是他许如汜有缘遇上凤栖梧,就能大展宏图,夙愿得偿了——仍是拍马屁,不过说的也是眼下的实际情况。 至于下联,倒像一个对比,作为陪衬而已。凤麟与许如汜私交甚好,想他平时说话做事,藏锋于拙,甚有玄机,如此难得的会面,他断不会、也不能拍拍马屁了事,所以下联定有可揣摩之处。 凤麟眉头深锁,不敢再把话说死,犹豫着道:“属下不常在文墨上下功夫,竟看不出什么。只觉得……‘逸尘’二字似乎对得不工。” 凤栖梧摇头笑他:“亏你平日里最好探听江湖秘辛、朝堂秘闻,却连逸尘是个人都不知。” “是人?!”凤麟确实没想到,他原还觉得不工,如此看来,竟也是一语双义,对得极工。他对着下联看半晌,道:“恕属下孤陋寡闻,从未听过此人名号,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人?” “本朝本代之人,逸尘是他的表字。” 凤麟更加一头雾水,既是入文不可能选个没有出处的人,本朝耽于情爱、放浪形骸的人不少,但浪出名的也只那么几个,岂有不知之理。 索欢一脸索然坐在一旁,凤麟错眼看到了,想他身在风尘,听过的趣闻轶事定然不少,便顺口问他:“你说呢?” 他们主下之间对话,索欢哪有去插嘴的道理,况且说文解字,他既不懂,就更不会去讨没脸了。 凤栖梧叹笑道:“你问他无用,此人身份贵重,连名讳都是常人不能唤的,又怎会去风月场所?——不久前安南王郡主还提过他,你也在场。” “景话辞景三公子!”凤麟恍然大悟,又看一回那联,赞道:“这人放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他是世家子,却为情爱抛却所有,确是个中典型。” 景话辞的传闻凤麟知道一些,但由于此人已销声匿迹多年,凤麟不曾细查过,的确不知晓他表字逸尘。景氏一族远在江南,远离权力中枢,历代殷德候不插手政事,只作天地间的富贵闲人,而且景话辞早已从景氏族谱中除名,现在的殷德候是景家的长子景凉城,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只当是没有这个人。 “景三公子生于簪缨之家,却罔顾人伦,和一个男人私奔,当时闹得满城风雨。大人,景话辞也是少年成名,并且出身高贵,前程似锦,许如汜在此提到他,似有攀比之意。” “岂止是攀比,”凤栖梧道:“他艳羡的东西,另一人说丢就丢,换做是你,做什么想法?” 凤麟盯着那副对联,慢慢地笑了,“原来这才是重点,差点被他花哨的隐喻迷了眼睛——他心里必有不忿,拿景话辞与自己比,是要向大人表明志向!然而纵观全联,并没有贬损旁人的意思。” “正是,”凤栖梧赞同:“他以两类人代指两种不同的选择,景话辞是典型自不必说,他是不是却还未知,提前把自己拔高成典型,可见此人有才子身上的通病:自命不凡。但他的横批是‘各有天命’,把自己和景话辞的选择归结于天,并不以为景话辞的选择就比自己的选择下乘,又见此人颇为中肯,见事理智。” “倒真是,若是换成‘人各有命’,纵然大意不变,却隐有一股小人得志的得瑟劲儿。景话辞所作所为,多为文士儒生不耻,他对此人的看法,说明他并不随俗同流。” 凤栖梧听了,眉尾一轩:“他若随俗同流,也不会投靠我。” 宰相把持朝纲,辖制幼帝,这是许多人都知晓的事,敢怒不敢言罢了。 凤麟眉心一动:“那么大人的意思是……” “人生各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他先天命数不足,敢于行动,后天补救,这剖白心迹之联,本座怎可辜负?传口谕,洛阳人氏许文翰锦心绣肠,庸中佼佼,实乃昆山片玉之质,拔之为亲勋诩卫羽林郎将。” 这是要补林怀衣的缺了,位子虽然不高,可细想,林怀衣先有父亲荫庇,加上他本人极为恪尽职守,好容易才混到了一个从五品上。他许如汜何德何能,年纪轻轻,一点经验也无,就凭一副对联,轻易仕宦,怎能服众?且郎将为武职,一介书生如何担当? 凤栖梧却自有考量。今日见客,表面上宾主尽欢,实则处处刁难:不许论经济之道,也不许畅舒抱负,只与他谈诗说词。那人不骄不躁,从容应对,一派风度,没有半点可指摘的地方。确如凤麟所言,是个人才,先放在下面历练历练,等磨练得成熟些再提上来。 ——何时成熟?至少要对帝国军事布防了如指掌,笔能倾覆三江,胸怀兵戈战场。会写文章算什么,若能体会到授予他武职的用意,那才是大本事呢! 凤栖梧收了对联,铺开一张玉板宣,道:“你去告诉他,这次是例外,下次再拿本座入文,可要收拾他了。” 凤麟告退,但见凤栖梧旁若无人般,镇纸镇角,蘸了砚中残墨书写起来,左手压挡垂袖,右手回风舞雪,神情平和,甚是认真。 索欢慢慢把目光收回到手中,却一时看不进去字帖上的任何东西。 荧荧绰落兮雪霜华,雪霜清郁兮拟谁家,谁家士高兮难矜夸。 索欢虽在思来书房呆过多日,但由于凤栖梧白日去内阁议事,晚上才到书房,时间完全岔开,所以两人极少同处一室,便有那么一两次,凤栖梧也是到耳房歇息——思来书房通有一间耳室,房门是北面一扇嵌在墙里的山水座屏,装有活轴,只需轻轻一推屏芯,就能像门一样打开。索欢不知此处别有洞天,头次见凤栖梧进来后转眼又没了,还以为见了鬼。 知道真相后他曾于屏外望过一眼,见箱柜卧榻一应俱全,多宝格上翠绿红白不落一处,与外间的质朴雅素绝不可同日而语。 装穷!好东西都藏着。索欢捂着差点被闪瞎的眼睛直撇嘴。 其实外面的才真是好东西呢,那些他瞧不上眼的破书、旧书、“糊墙也不配的卷边书”,件件珍品,很多是难得一见的孤本,就连那装卷轴的缺了口的素胎瓶儿,均出自名窑。索欢有眼不识金镶玉,只认真金白银是钱,不晓得这些更值钱。 过去的不多说,且说眼前—— 向有耳闻,凤栖梧的字是极好的,传闻景帝在时,凤栖梧多亲笔上疏,那一笔好字,景帝是置于案头,朝夕赏阅,最后还带进了皇陵。传闻的真假不得而知,天下皆知的是景帝的哀悼辞是一字难求的凤大人亲手所书,款印齐落,烧成了灰,可惜。 手腕运转,扫点提按,落笔风生,玉版宣吸墨性极好,运笔稍慢,大团墨迹便会在纸上晕开,所以对书者的要求也高。凤宰相看了一眼砚池,道:“研磨。” 这屋里再没旁人,自然是吩咐我了,索欢这般想着,果然起身至他桌旁,捻起墨块蘸水细细研开。 凤栖梧看看他动作,又看看他的脸,挑眉不语。 索欢轻轻道:“我本摸不着文房四宝,也厌这些个,无奈有那喜欢舞弄文墨的客人,知道我不懂,偏叫我伺候在侧,次数一多,自然娴熟。”才说完,一位侍者推门进来,凤栖梧挥手令他退下,说用不着了。 索欢顿时大窘,原来挑眉的意思不是他想的那样,那句“研磨”也不是对他说的。 不过也就这样了,凤栖梧没叫他走,他就继续研,还能看看凤大人在涂甚么东西。初时看不出,慢慢地现出全貌,浓写花枝淡写梢,鳞皴老干墨微焦,一树好俏的梅花。 索欢抿唇一笑,欺雪园的梅花鼓朵了,再过不久便可看到,等他回了南风,估计绿梅也开了,看完白的再看绿的,挺好。 “笑什么?”凤栖梧淡淡道。 “凤大人画得好呢,现在这个时节再合适不过了。” 搁下笔,问:“哪里好?” 索欢偏头看一会子,道:“哪里都好。” 这样囫囵的场面话听多了去了,凤栖梧疏懒一笑,重拿起笔,却听索欢迟疑着道:“……只是太冷太傲。”转头看去,他正盯着画面看得认真,的确不是随口说说。 “何以见得?” 索欢摇摇头,“不知道,就是一种气蕴……啊,我说不清楚。”他微笑道:“孤芳自赏不是好事,至少过了头不是好事,大人对梅的看法似乎有些偏激。” 凤栖梧皱眉,似乎不悦,不过一霎又恢复如初。 “能有什么看法,花朵应时而开,不过造物使然,世人推己及物,闲暇无聊附庸风雅而已。” 索欢微微咋舌,不禁看他一眼,怪不得画面无情无绪,寂然无声,这人的心肠比这花更冷更傲呢。 世人都无聊,偏你也是世人,身在世间,免不得就要受世人影响,否则何故喜欢梅花?何故作欺雪二字?何故弹琴作画,以文论人?索欢暗自将他抢白一顿,脸上笑得愈加欢快:“大人原来这般想,那等府里的梅花开了,我这俗人少不得要折些去插瓶,大人可不能心疼的。” “……” 索欢咬着唇吃吃地笑:“大人怎么不高兴了?方才和凤护卫不是聊得挺好的?是索欢不会说话,让大人生气了,这么着,我说说文解解字,让大人高兴高兴!” 你?凤栖梧懒得理他,自顾自拿起一本书来看。索欢不敢再聒噪,轻手轻脚回到座位上。 他其实并未胡扯,自个儿虽没学问,但捡现成儿还是会的。在南风,并非人人都只以色侍人,色艺兼备,内外兼修者比比皆是,像青黛,才思敏捷,南风二十位最出色的“舞姬”同台共舞,一舞寂毕,他能交出二十篇七律,篇篇写舞,篇篇写人,找不出一点雷同,使人一眼就看出他写的是谁。阁内的对联,多是他的手笔,那真只能用妙字形容,索欢日日看见,不记得也记得了。 35. 原来如此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35.  原来如此 圈圈画画,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说话,懵懂地抬起头来,凤栖梧已站在桌前,微带笑意看着他。 “出去走走?” 索欢揉揉眼,“脑子看糊了,没听见大人说话,有罪有罪!”忙起身穿好外袍,凤栖梧往他手里按一个手炉,便带他出了书房。 刚从那样暖和的屋子里出来,外面的冷风吹着实在不好受。索欢把小手炉贴在脸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我记得你之前戴过暖额,现在天真冷了,怎么反倒不戴了?” “累赘得慌,不如这样子好,每日里地龙烧着,也冷不着我什么。”索欢说得轻松,身体却不争气地打了个抖,凤栖梧一笑,将自己的厚外帔解下给他系上。 外帔是元宝领,温柔地贴合颈部,上面还带有另一人的温度和气息,淡雅的,似有若无,却透过几层衣物,侵入肌体。 只不过刹那愣神,凤栖梧已走出几步远,索欢甩甩脑袋,追上去问:“大人不冷?” “还好。”凤栖梧道。他里面并没有太厚的衣物,只是在深衣外加了一件罩衣,能从下摆看见浅色的高头履。 索欢原以为他是有什么事要吩咐,不想真的只是带自己出来走走,而且没有目的地,只是一味乱逛,每逛一处,就与自己说这是些什么东西,有何来历等。旁征博引,天上地下,包罗万象,讲的自然比那些什么也不懂的下人好太多了,索欢被吸引住,不时地发问,两人俱是神色轻松。 小潭里的水流不大,水声也是细细的,大量红色花瓣在水面上打着转儿婉转飘过。凤隶蹲在潭边,小心拂开花瓣,将水翁没入谭中满装一瓮,起身时,见不远处的树下,凤栖梧言笑晏晏,另一人亦满脸带笑的痴迷。 这不是那位索欢公子? 凤隶好生讶异,这个时辰相爷怎会同此人出现在这里? 反正要躲也来不及了,凤隶按捺住满心疑惑,袅袅娜娜地走上前去见礼,笑道:“相爷好兴致,竟带着客人来此地。”然后又向索欢颔首表示问候。 凤栖梧道:“他想知道洗胭脂有什么由头,就带他去长长见识。你在这里做什么,也同其他人一样用这里的水洗脸么?”凤隶拍怕水翁,说:“这里的水干净。” 他拉住她的手指轻轻一握,放开,含着两分关切责备道:“也不怕冻着,下次叫旁人来打水,别由着她们懒。”凤隶垂首一笑,温婉羞涩,但她毕竟不是小女子了,羞得太过反而不像,马上抬起头来对索欢介绍: “公子不知道,这水就是洗胭脂那边流过来的,被石子砂砾过滤,更加清澈。洗胭脂的名字来历有二,其一是它水质洁净,相府里的女孩儿都喜欢到这里来打水洗面,其二嘛,索欢公子去了一见便知。” 凤栖梧默然一想,道:“这样,你既在这儿,便领着索欢公子走一趟,我还有些事亟需理理。他还未用午膳,看够了你就送他回思来居传膳。” “是。”凤隶柔声道:“相爷别忘了加件衣服,您的手也冰得很。”凤栖梧拍拍她的肩,脚步轻快地离去。 索欢暗自皱眉,这算什么,说走就走了? 凤隶招手唤过一个婢子,将水翁交出去,然后对索欢爽朗笑道:“洗胭脂水性阴柔,倒是我这女人家更知道些,我陪着公子,若有不周之处,还请担待些个儿。” 女人善变,峋院那次你可是没给好脸色呢。索欢心里赞叹,原来习武女子,居然也能这样柔顺,长相虽不惊艳,却也赏心悦目,笑起来时颊边的梨涡尤其动人。可惜……苦命之人,怎么碰到了郡主那个夜叉! 原来索欢已知她二人不和,亲眼见过暝华郡主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呼来喝去,不给一点颜面,彼时是索欢到无音阁的第四日,点卯之后自然跑到外面游荡,竟好巧不巧隐在树后瞧见一场好戏。 这姑娘也是太好脾性儿,好歹傍着宰相,居然默默忍受。心宽啊心宽,索欢不住叹息,这么宽的心有什么用啊?拼的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郡主又怎样?麻袋一套几棍子下去照样哭爹喊娘。 并未走多久,跨上一拱石桥,眼前蓦然出现一方水池,不是很大,却叫索欢惊叹,继而恍然大悟:池子对岸地势渐高,花树绵延,笼在湿润的水汽中,恰似女孩子腮边的胭脂。一阵风来,轻薄娇柔的花朵被扯得离散,花瓣纷纷扬扬,落到水里,低头可以清晰地看见池底铺了一层厚厚的胭脂红,随着水波轻晃。 “公子你瞧,这花开得多热闹!皆因这片儿有一脉温泉,地气湿暖,地上的花得以常开不败。水里的红是花瓣沉入经久化开所致,把它们舀回去晒干,真可以做胭脂使。” 凤隶转向索欢解说,目光从他的外帔上溜过,定在他的侧脸上。 这男子,长得很好。不过也就是好而已,到不了惊为天人的地步。相爷怎么偏选中他? ——从见他二人开始,凤隶就很疑惑,这表面平静的相府暗里多少双眼睛,相爷竟亲自领着一个男倌四处走,让他穿着自己的衣服,一路上有说有笑……他不是不知道底下的人会传出什么。并且自己每日到此打水是习惯,春夏秋冬,风雨无阻,相府里尽人皆知,他却佯作不知,还叫她带这男子观览。 若郡主知道了,必定从此视这公子为仇敌。这位公子,他可明白相爷的用意? 且待我试他一试! 凤隶打定主意,便不时瞧瞧索欢,面带哀怨神色。 “怎么了?” 她轻轻摇头,努力一笑,目光低迷地飘过他的脖子。索欢摸了摸颈下盘扣,瞬间了悟,忙摆手道:“姑娘别误会,这个确是你们那位的,不过是看我身体弱,暂借我御寒而已,你们大人是好人,不像外头传的那般……呃,坏,姑娘你可千万别多心啊——” 他不明白。凤隶释开愁眉,心里想笑,好人?哈! 既然相爷终于受够了暝华,不帮一把,也就算不得与他心有灵犀。 “原来如此,那公子可得好好保重自个儿,还有的冷呢,要是冻坏了,魏姑娘可不得心疼死。”她格外意味深长地笑两声。 索欢并不喜欢这样的玩笑,面向池水淡淡回道:“医者父母心,谁生病她都见不得。” 凤隶翘着唇角,赞叹道:“确乎如此,魏姑娘菩萨心肠,郡主那样打她,她还不计前嫌去医治,更何况公子与她的情分非比常人。我平日忙,且要避嫌,不好去看望,公子代我问个好。郡主习过弓马,手劲是大些,可毕竟女儿家,应不至于伤筋动骨,公子你告诉她,要什么药材尽管说,大宗的我没办法,小忙还帮不上么!” “……”一丝扭曲极快地划过,索欢勾着唇尖冷笑道:“多谢,隶姑娘若真有心,攒着小恩小惠帮个大忙吧!只怕姑娘是无心之言,来日别说帮忙,便尊面也难一顾。” 凤隶胸中一动,忙道:“公子谬矣,凤隶着实有心,却要看公子的大忙,是否让凤隶有心,无力。” “好一个有心,无力。”索欢道:“姑娘之有心无力,由索欢略尽绵薄,使之为有心有力,何如?” “此话当真?” 索欢微一沉吟,咬破食指伸出桥栏,一滴艳红落入水中散开。 “以血为誓,若有一字虚言,愿同此花,遇风即散,遇水则化,今生飘荡,来世无依。” “好,”凤隶笑道:“公子爽快!我原以公子得魏姑娘为幸,竟不知魏姑娘得公子亦幸。公子与魏姑娘待彼此之意,令人羡妒。” “男儿怎比女子情深?我待她远不及她待我。”索欢摇头道:“我饿了,烦请隶姑娘带我回去吧。” 凤隶回到住处,站在偌大的屋子中央,慢慢地笑起来。看这屋里的摆设,没有一件是下人用的,可是,她没名没分,的确就是个下人——有什么要紧,只要中用,宰相就用得着她,不止是床上,还有监视暝华。 最初的确以为暝华会成为相府的女主人,她娇俏美丽,贵气天成,一片痴心,家族,地位,权势,哪一样不是对男人的致命诱惑。最重要的,凤栖梧也很喜欢她,在都城里寸土寸金的地界置了一所豪宅,方便她上京居住,甚至在府里专门为她划一片地建起皎梨堂,许她把家奴带进去伺候。 这样宠上了天,不为娶为什么? 后来才知道,宰相大人,宠她惯她喜欢她,但是,不爱她。一个爱上权力的男人怎么有心思去爱女人?暝华能得到他的喜欢也许只源于投了个好胎,她是逗趣的小孩儿,是安南王的独女,是天晔的郡主,但不能是女人,尤其不能是他的女人。 凤隶知道他对一个女人产生兴趣时的眼神,志在必得而又漫不经心。他口味独特,相对于美丽痴情的少女,似乎更中意睿智成熟的女人,至于容貌出身,有才无才,清白与否,倒不是首要考虑的标准。事实上,凤隶的年龄就不算小,还曾配过婚,若非丈夫故去,孩儿都能上学堂了。 凤栖梧对暝华好么?好!喜欢么?喜欢!有兴趣么?凤隶可以保证,一点也没有。宰相叫她去照顾郡主,名为照顾,其实就是变相的监视。 他让人监视暝华,并非想掌握她的情况,也不为满足好奇,只是担心她太过骄纵而闯祸,起到防范于未然的作用。除此之外,她的爱好,她的口味,她的交际,他全都没兴趣,很少主动过问,甚至可以说,他对暝华的了解还不到凤隶的十分之一。 曾有件很尴尬的事,他想到要送暝华东西,却是糖画,画的一只小狗,因为是他送的,暝华当然异乎寻常地高兴,不想悲剧发生了——接下来的一个月,暝华每天都收到几支糖画,画尽了世上的飞禽走兽。凤隶很想告诉他,郡主为了纤细的身材,早就不吃甜食了,并且也不大喜欢动物。 可见,宰相大人对郡主殿下的好都是虚的,也许他早就受够了她,只是碍于安南王情面不得不装装样子,现在他终于下定心赶走郡主,凤隶觉得,自己一直等待的机会来了。 可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岂不直接有效,为何要攀扯一个男倌进来……这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打断了凤隶的思考。 打开门,是一婢子神情慌乱:“隶姑娘,出事了!” 36. 每个人都不简单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36.  每个人都不简单 院子里,无忧拿着把小扇子扇炉火,碧萝苑上空飘着一股诱人的混合着草药味的鸡汤香气。 宛淳绕过照壁,奔上来直唤:“无忧姐姐!” 无忧用手指压住嘴唇,眼珠朝屋里一轮:“小声些。”宛淳忙放满慢脚步,低声道:“公子没走?” 无忧点点头,将她拉到角落,问:“什么事?”宛淳一拍手,喜形于色:“好事!暝华郡主纵马伤人,宰相大人生了好大的气,给了郡主好大的没脸!” “这算什么好事,”无忧皱眉道:“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家属把死者抬到相府外头,也不敢靠太近,就远远地坐着哭,哭得好伤心、好可怜呀——” “不是只伤了么,如何死了?”无忧惊道。 “噢!听说原只是受了伤,可那人缠磨不休,郡主哪里有那耐性,一顿鞭子下去,把人给抽死了。” 无忧脸上现出厌恶神情,宛淳继续道:“说来可气,郡主死活不肯与那家人赔罪,最后还是隶姑娘出面,也不知是怎么办的,反正这事是了了。姐姐你看,明明是郡主打死了人,他们却把人抬到相府外面,难道外边都认定了郡主是宰相大人的人?” 无忧沉吟半晌,问:“你们大人什么反应?” “具体的不晓得,只听说气得连话都不肯和郡主说了。” “你们大人没出面?” 宛淳摇头:“没,这样小事需不着大人出面。”宛淳知道在大夫眼里,人命无小事,怕自己这样说显得无情,便补充一句:“和军国大事比起来,这算小事的吧?!” 无忧冷冷一笑:“不出面就对了,出了面岂不是坐实外边的传言。” 索欢静坐在屋里,宛淳进来许久了,她们又在说什么?自那日遇见凤隶后,他原想找无忧问个清楚,自己果真那般无用,要她处处隐瞒、处处维护?后来一想,无忧打定主意要瞒他,必然不会讲实话,索性按捺住,好静观其变。 两人说完了悄悄话,院子里重又响起女子的交谈,宛淳看着炉上的砂锅,凑上去努努鼻子,道:“索欢公子不是不爱肉食?姐姐何必淘神?” “这是为凤麟护卫做的,他每日接送公子辛苦,我没什么东西谢他,只能做些滋补药膳聊表心意。”无忧揭开盖子搅一搅,又继续扇风。宛淳蹲在炉子边,了然笑道:“姐姐真了不起,连凤麟护卫笼络上了。” 无忧淡淡一笑,道:“若他不好,身份再高我也不费这个闲心。”说着,拿布包住砂锅双耳,却是递给宛淳,“馋嘴猫,拿去吃。” “咦!姐姐不是要给凤麟护卫,我怎么好拿?” “从进来眼珠子就没移开过,拿着吧!凤大人现在心绪必然不好,凤护卫作为下属,怎么好来吃喝,不如你拿着,也不枉我劳神。” 宛淳的眼睛顿时大亮,接过锅子雀跃道:“那可谢谢姐姐啦!” 这丫头,有了吃就什么都忘了,无忧摇头笑笑,颇有些宠溺的意思在里头。进了屋,只见索欢定定地出神,眉宇间笼着一抹轻愁。 无忧浣了手,端上一杯热牛乳放他面前,轻声问道:“公子这两日都怏怏不乐,有心事么?” 索欢叹息道:“我是想,我带累了你来此处,辛苦不尽,还要委屈你做些不喜欢的事。想我们初被软禁时,谁不是冷眼相对,纵然宰相吩咐了下人要好生照拂,谁又不是明里敷衍,暗里怠慢,人前人后地说三道四?如今才过了多久,那些人的态度竟都变了,我晓得这是你的缘故。你做了这么多,而我却不能为你做什么。” 无忧看看院子,宛淳已经走了——想是方才的话被他听去了一些,联系眼下境遇,故而心生凄然,作此自弃哀语。索欢是玲珑剔透的人,无忧没刻意告诉他,却也没指望能瞒住他,原以为他不提这茬儿就是能明白,不想心中还是计较了——他啊,心事太重,纵然事事看得清,却不能事事放下,总是逼着自个儿,徒增烦恼。 无忧向来知道索欢性子,这时候软语安慰没用,便没好气道:“又说这些淡话!咱们人在屋檐下,该有的样子还是要做出来,便说公子,在阁里那般恣情纵性,现在不也软了脾气?我虽是有意经营,却也不能说委屈,巴结讨好之事做起来,纵然不喜欢,总归没失了底线,于自己来说就不算难受。”她慢慢冷下声音,显得有些无情:“我晓得公子心疼我,但我并不是毫无杂质的善人,世人都会用的手段我也会用,世人都有的私心我也会有,有些事情,我做起来非但不辛苦,还比旁人更得心应手——这一点,公子早在十年前便知道了。” 果然,索欢无言以对,神色懊恼地垂下头,心境却变得明朗。是啊,多少苦都吃过了,到头来这点子委屈倒受不得了?与其坐在这里哀伤,不如赶快做完了凤栖梧交代的事,离开这里就是。 “你总能宽我的心。去拿外袍来吧,虽说今日不用去,到底我要勤勉些才是。” 无忧依言取了厚衣服来,又加了一双手套,只听索欢低声叮嘱:“凤护卫能得宰相信任,必有过人之处,他不缺人奉承讨好,既是故意攀交,就做得漂亮些,别露了痕迹。” “正是呢,”她蹙眉道:“宛淳看上去傻乎乎的,实则鬼精鬼灵,竟说我在笼络凤麟,难道我果真做得太明显了?”连一个丫头都看得出来的事更别说凤麟了,所以小心为上,她借机把东西给了宛淳。 “那倒未必,你问过宛淳许多事,她人机灵,又生着一张不会绕弯的嘴,说出那样的话更见单纯。倒是凤护卫那人,虽是武夫,行事率直,但粗中有细,不可不小心,与他打交道,你别太热络,也别太冷淡,顺其自然是最好的。” “是。” 索欢穿戴齐整,便出了碧萝苑,其实还挺好奇宛淳,到底是相府的奴婢,却对无忧言听计从,无忧帮她什么了,竟叫她这样死心塌地?思来想去,也唯有一个理由: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若救命之恩,便是再生父母了。 可索欢想不通,那丫头看上去没病没灾儿的,哪里用得着无忧给她施一个救命之恩? 37. 凉薄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37.  凉薄 近来相府不平静。 听说暝华郡主被拘在皎梨堂;听说暝华郡主哭了好久;听说郡主终于胳膊拧不过大腿,委委屈屈地道了歉,并且保证再不胡闹;听说大人原谅了郡主。 风萧萧兮易水寒呐。 索欢站在定璘湖边,湖水的寒气似乎能侵入肌体,生生地将心脏封住。对岸丹枫已落,那座直插云霄的高塔应是玉楼无疑了,索欢想起第一次来此处时的惊艳,此时虽不能说颓败,到底不如深秋那般浓艳醉人。 “两位大哥,带我回去吧。” 两位侍从对视一眼,竟舍得这样早回去,真少见。 方转身,一片白色滑落,擦过鼻尖,留下冰凉的感觉,索欢抬头,一蓬蓬雪花随风飘下来,如同漫天纷飞的柳絮。 今年的初雪,来了。 不过片时,雪作鹅毛,洋洋洒洒,天地间连成一片白幕,连定璘湖心的小凉亭,都变得影影绰绰、模糊不清了。 “回吧,初雪虽好,着了寒可就不好了。”索欢说着,往手心里呵了口气,把手笼进袖里。三人急匆匆地冒着蒙蒙雪花回思来居。 屋外大雪纷飞,屋内却和暖如春,索欢将手放在熏笼上烘烤,血流渐渐加快,手指恢复了知觉。他抬眼看向那个沉默的正在磨墨的人,一时间心里头竟不知是何滋味。 明明在无音阁干得好好儿的,干嘛要费尽心力来这里。索欢叹了口气,见四下无人,便上去按住那人的手,道:“别磨了,多了我也用不完。” 这人正是和索欢春风几度的侍者。昨日在思来书房门口见到他的时候,索欢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悄悄地去问旁人,才晓得这傻子是怎么被调来的。 宰相在无音阁作画,画至酣畅处,可巧没了朱砂,带去的两个书童急得乱找,这人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划开手掌,滴血入砚,凤栖梧轻轻挑眉,饱蘸一笔鲜血落于纸上,说:“瞧好了,这副秋山闲游图,长阔过四,你的朱砂够用?”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大人雅兴,小人不敢打断,只能如此。” 凤栖梧朗声大笑,连道两声好,神色一转,饱含兴味,“若本座未画完时你便倒下,这可扫兴得很呐!” “小人说不敢打断大人就不敢打断大人,若小人真敢倒下,便是无用,相府不养无用的闲人,大人只管拿刀自行取用‘朱砂’。” 就这样,凤栖梧一时兴起,将他调来思来书房里伺候。 手背上传来很暖的温度,秦风停下磨墨动作,侧头望着索欢,轻声道:“我以前在无音阁当差,名唤秦风。” 这话突兀,索欢眨着眼想了一下,想起在无音阁与他告别时的两个问题,不禁笑了:“我知道,我打听过的,你一直在无音阁,把无音阁打理得很好。”索欢拉着他到熏笼前,将他的双手展平放在上面,见他左手手掌被布条包扎着,掌心隐隐沁出轻红,皱眉道:“无音阁虽然冷清,到底平静,你何苦要出来。” 秦风垂下眼,他生性沉默,此刻心里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天才道:“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出自《诗经。秦风》,抒写的是思念之情和害怕被忘怀的担忧。)索欢微怔,待明白过来后咬着唇笑,眼珠一转回他道:“君子至止,黼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亦出自《诗经。秦风》,多种含义,其中一种表爱慕,誓言终身不忘对方。) 秦风有些吃惊,原以为他不懂的,没想到他不仅懂了,还……还这般挑逗。 索欢瞧着他的傻样儿,靠近他呵气,“死相,想考我?无音阁有书,南风阁有情,秦地民歌温柔多情,我未必不知一二。倒是你,无音阁寂寞如斯,只有有情之人才会留意有情之诗,也只有你,才配得上秦风这样缠绵多情的名字。” 秦风痴痴望着他,一双眼睛如潋滟水波,一颗心打着鼓点似的在胸腔里挑动,这样的人,此生何幸,竟能在无音阁那么寂寞的地方遇到这样的人。 秦风有点踌躇地低下头,鼓起勇气靠在索欢肩上,索欢搂住他,手掌插进他的衣领,感受那处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 秦风的脸有些红,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更猛了。 索欢喜欢这样失控的节拍和热度,所以将耳朵贴到他胸前,说:“听,你怀里揣了个小兔子!”秦风猛地按住他的肩,同时喉中发出一丝愉悦的*,他舍不得推开他,只得极力忍耐:“别……这里不行。” 索欢闭着眼低低地笑了,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动着。“无事的,宰相带郡主去城郊翠微山狩猎,凤护卫陪护在侧,今日少不得要大雪封山,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铅灰色的云层很低,大雪一点没有歇脚的意思,像是要把积攒许久的雪花一股脑儿撒下来。 傍晚时分,无忧打开窗看看天空,抱过一领狐毛斗篷,撑着伞出了门。思来居占地不大,白墙青瓦,此时透过雪幕看去,只剩一痕房檐可见,还有盘虬的青衫古松,现下只有个模糊影子罢了。 一路上都有树枝被压断的声响。索欢唇边含笑,手伸出伞外兴致勃勃地接雪玩。 “公子很高兴?” “瑞雪兆丰年。” 他收了嘴角的笑,却收不住眼里的。无忧挨近去,“不止如此,也是因为思来书房门口的那位吧,他如今在书房做事,也算是近水楼台了。” “正是。”索欢垂眸一笑:“我原以为他是个木头,不想也有许多心眼,竟能哄得宰相把他调到身边,以前倒真是小看他了。” “公子处世之道,从不小看任何人。”无忧浅笑着,把索欢还在接雪的手拽下来,“此地举目无亲,那人有两分真心,公子若觉孤单,不妨与他做伴,多少能得一时慰藉。” “真心。”索欢摇摇头,“所谓真心,看不见摸不着,谁知道呢。浓情蜜意时有,劳燕分飞时无,这些年咱们瞧的还少了?说到底,真心二字无形无相无关轻重,称斤论两也不值几文钱罢了。” 无忧默默一会儿,道:“那公子就不必理会他,省得他作无谓妄想。” 索欢不言,只撩起衣袖,现出肘弯处一个小小的红斑,那是嘴唇吮出来的痕迹。无忧在他身上见过各式各样的情事痕迹,这样一枚淡薄的红色,映着他干净修长的小臂,非但毫无色气,反倒像少女怀春的颜色,隐隐透出一种纯情之感。 无忧怕他冷,忙将他袖子捋下。“公子这样,怕要伤人伤己呢。”她劝道:“此人微贱,若只是贪淫好色也罢了,偏就动了心,恕无忧直言,公子来日要撂开时,必致动其根本。公子听我的,那人不过末流之辈,咱们犯不上。” 索欢抚着斗篷上的绒毛,舒服得闭了闭眼,神色柔和道:“谁说我要撂开了?” “那公子是何意?” “无忧,你可听过鸡鸣狗盗的典故?” “自然听过。”她放慢脚步,道:“传说齐孟尝君的食客三千,其中一人只会学犬吠,另一人只会学鸡鸣,为众人不耻。后来孟尝君出使秦国遇难,若非这两人,薛公可出不了函谷关。” 索欢翘起唇角,“不错,鸡鸣狗盗之徒尚有可用之处,何况秦风自小便在无音阁打理,期间所阅典籍何止千万,到了思来居,正是如鱼得水,凤宰相招贤纳士,目光如炬,迟早会发现他的。” 无忧垂下头,想:他从前并不在意这些。只要带足银子的,凭他如何,都能与之一夕欢好。有选择地挑选客人,平衡利弊,协调各方关系,这是青黛少爷的做法,所以青黛少爷的常客即便同处一室,照旧谈笑风生,而公子的客人若是聚在一处,那……可是比搭台唱大戏还要精彩。 “不过在相府两月而已,公子就变了许多,很得青黛之风,可知什么地方养什么样的人,南橘北枳,诚不我欺。” “南橘北枳?”索欢笑笑:“有什么不好,论世之事,因为之备,世情诡吊,幻化无定,唯有应时而变,方乃存身之道。” 无忧轻叹道:“公子说的是,如今我们诸多掣肘,自顾不暇,确是不能再顾及旁人。情到浓时情转薄,来日他飞上枝头也好,默默无闻也罢,公子总要做一个了断的,我只望公子能等到彼此情薄时再做这个了断,于人于己都好。” 否则,难保早年两败俱伤的惨剧不会再现——但这个,他多半不愿想起,所以无忧只是在心底说说。 索欢微一点头,牵起无忧的手,在雪中缓缓前行。“我晓得你心底里不喜欢,但你要信我,他那人性子里很有几分刚毅,绝非软弱无能之辈,区区情殇,还不至于就伤了他。” “我只怕伤了你,旁的也无甚关系,而且……”她顿一顿,略带欣慰地看着他,“公子如今一心求生,无忧很高兴。” 索欢扯了扯嘴角,望着前路,道:“雪大了,咱们快走吧。” 却说碧萝苑,宛淳等几个小丫头在园子里打雪仗玩儿,见无忧回来,先每人一个雪团子招呼上去,打得无忧直躲。闹够了,无忧拍着身上的雪沫笑道:“孩子心性,也不怕手冷,快进屋去烤烤。” 宛淳亮出双手,红成萝卜样,“不用的,我们已经跳了好一阵子,一点都不冷!倒是公子和姐姐,快些进屋换了湿鞋袜才是!” 晚饭早已备好,全在锅里焖着,婢女们摆上饭食,无忧看向宛淳,见她若无其事地摸着头上银钗微微点头,遂放下心来。寂然饭毕,雪夜无事,干坐着也冷,索欢早早上床,一床被子裹了个严严实实,无忧怕他太早睡去,不消食,便有意和他说些闲话。 “公子说那人叫秦风,倒叫我想起一篇诗,很是贴合此人与公子。” 索欢托着下巴凝神一想,笑道:“莫不如《蒹葭》一篇得其意耳。”(《蒹葭》出自《诗经。秦风》。) “公子聪慧。” “无关聪慧,”索欢把发丝别到耳后,“你不知道,今日从他这名儿生出多少花样。” 宛淳进屋添炭听到了,偏着脑袋问:“公子和姐姐在说什么,蒹葭是什么?” “嗯,就是在说一个人看中另一个人,却怎么也追不到的故事。” 宛淳听了解释,恍然大悟道:“求不得啊!那岂不是很辛苦?”她皱着小脸,唉声叹气地出去了。索欢盯着被面上的缠枝花,笑容淡薄:“可不就是辛苦么?我不是伊人,他本用不着追寻,即要追,当然只有求不得,只有辛苦了。” 屋外风雪凌冽,呜然有声,仿佛沉闷压抑的悲吟。屋内红烛滴泪,一室寂然,索欢的发散着,顺着背脊流淌至枕上,铺陈开来,额发本是有意修短,如今也长了,稍稍低头便会挡住脸颊。漆黑的发丝笼着他的面庞,遮住了轮廓,亦模糊了神情,只能见着一双极美的眼睛,却无悲无喜,悠远而沉静,较之屋外飞雪,更见凉意。 无忧记得初见他时,他还是弱质少年,面容朗润,顾盼飞扬,如何就长成了现在这般阴柔撩人的模样?可知年岁不仅刻蚀心性,亦雕磨容颜。 无忧盯着他,眼前的脸慢慢和记忆中那张稚嫩的脸重合了,隐隐有竭力忍耐的呜咽和一声声沉重粗鲁的撞击,肃杀而惨烈,突然又有纷乱的尖叫、嘶鸣、低吼直贯双耳,真实得可怕。无忧一个轻晃回神,只听屋外风雪声中果然隐着一片嘈杂,锣声此起彼伏。 片时,一个小婢探头进来,“欢公子,管事派人来传话了。”说着掀开门帘,只见一个小厮模样的小孩子垂手立在门边。 无忧忙起身:“进来坐着说,无事的——快倒上滚滚的茶!” 小厮拱手一拜:“管事的命小的速来速回,不敢叨扰姑娘。管事问姑娘好,方才百兽园里的兽栏被风刮倒,猛兽出笼,侍卫们全力围捕,故而喧哗,请姑娘不必惊慌,再来姑娘要锁好院门,不可出去,天亮之前,定然无虞。” “知道了。”无忧笑道:“多谢你们管事费心想着,天冷,你吃杯热酒再去吧,厨下现温着,不麻烦。” 小厮抬头灵动一笑:“姑娘盛情本不该拒绝,可院外还有几个兄弟等着呢!姑娘不知道,出来的有一头斑斓大虫并两只金钱花豹,凶得要死,我也不敢一个人出来,特特求他们陪我,怎么能使他们雪中久站而我独自吃酒呢?管事说,姑娘是客,主家原该照拂,宰相大人忙于国事一时顾不到,我们做下人的便该尽心。所以小的这趟不白跑,回去后多少热酒讨不来?” “如此我就不强留了。”无忧笑道。 送走小厮,她拿了剪刀坐到床边,“公子的头发又长了,修一修吧。”他便背过身,把头发拢好,道:“比着原来的长度铰。” 背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索欢闭目养神,只听无忧续着之前的话题道:“你们生出了什么花样?莫不是公子伶牙俐齿,拿他打趣儿?” “倒没有,他没多少话,拿他打趣是唱独角戏,没意思。” 无忧貌若无意道:“如今他是凤宰相眼前的人,公子谨慎些,莫叫旁人看出来了。” 那是必须的,凤栖梧若知道索欢与他的家奴勾搭成奸,还在他的书房里乱来,肯定会重重地处罚两人。 “无忧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她的话十分犹豫,像是在顾及什么。 索欢奇怪,他二人并无多少避讳,如何这般不干脆?反手将发揽到前面,转过身,见她十分为难的样子,便问:“什么事?” “那个……宰相对公子似乎……别有用心。” 这话何止天方夜谭,索欢噗嗤一声乐了:“怎么可能,且不说他不爱男色,便只说我身份。他柄国大臣,便是不怕弹劾也要顾及声誉,和男倌?传出去像话么?”他眨眨眼,俏皮道:“你是不是看他在我屋里宿过一宿,所以作此猜测?可他睡床,我睡地,彼此并无半分逾矩。” “无忧并不敢这样想,只是这两天听到许多闲话,所以想提醒公子,万万不可去招惹不该招惹的。” “噢——”索欢听明白了,神情一下子冷下来,“敢情,不是他对我别有用心,倒是我对他存有非分之想。”他屈起右膝,右手“啪”地一声撑上面,拭目以待的架势,“他们说什么了,你说与我听听。” 无忧跪下,望着索欢道:“他们说的不堪,公子不用听,也不必生气。” “嗤,本就是不堪之人,有什么不能听的?左不过是说我寡廉鲜耻,自不量力罢了!”索欢一甩手,没好气道。 他这般模样,倒不是为着外人的闲话,是无忧特特地说来,估计是信了那些无稽之谈,加上自己白日里的言论,十足十一个好拣高枝儿飞的人,怪不得无忧要提醒他。 索欢瞟了两眼地上的人,冷意很快就没了。“你起来,多少年没跪过我,现在为着这样的事跪,不仅不值得,看着也生分。”他掺起无忧,把她按坐在床头,自己侧身躺下,头恰好枕在她腿上。 无忧忍不住抚摩他的鬓发,一下一下,温柔而细腻。 他闭上眼,静静道:“我晓得你担心我,可我有分寸。有些人飞上高枝就是凤凰了,可我这样的人,飞得越高只会跌得越惨,我不会蠢到依附一个看重权势的男人——不,我不会再依附任何男人……无忧,这么多年了,只有你对我最好,可我偏偏喜欢男子,我为什么要喜欢男子……你为什么不是男子……”话音渐渐染上一点痴妄。 傻话。无忧的鼻子有些发酸,长叹着笑着,将额头抵在他鬓上。 “公子本来就是凤凰,不依附任何人,是因为世上没有一人能配得上公子,无忧,也不能……”她的声音哽住,缓了缓才继续道:“若不是公子行事向来没有章法可循,我也不必操这份闲心。” 久久不闻动静,抬眼一看,他的眼皮已经阖上了,神态安宁,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醒的样子。无忧终于忍不住哭了,一边默默地流泪,一边轻轻拍他的肩。 睡着了就不会伤心了。 38. 合谋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38.  合谋 话说凤栖梧从翠微山上猎下一只小狐狸,郡主喜欢得很,特地向凤栖梧要了去养着玩儿,可小畜生野性难驯,不是趴在笼子里要死不活,任人怎么戳弄也不肯动一动,就是摆出一副攻击的模样,幼小的尖牙龇在外头,闪闪发光,像是要吃人的样子。一次两次就算了,日日这样郡主也不高兴,打小儿都是别人顺着她,现在要她来顺着一个畜生,这算什么?侍女们见主子不喜欢,也懒得伺候它,就偷偷放了出去,暝华问起来,只说逃跑了。 索欢在思来书房,见凤栖梧抚弄着一只狐狸,笑嘻嘻地上前要戳它的脑袋,凤栖梧格开他:“去,它咬人。”索欢没戳到,有些不甘心,伸着鼻子一嗅,道:“有味道,臊。” “按在水里洗过了,还有味儿?”凤栖梧低头闻了闻,没闻出来,抬眼便见某人一脸狡猾的笑,明白了,冷不伶仃把狐狸朝他一丢,索欢吓得赶紧接住,怀里小东西怏怏的,嗷嗷声毫无生气。 凤栖梧说:“看你还臊不臊。” 索欢不满地皱皱鼻子,一指窗外煞有介事:“大人养的大虫又跑出来了,追着人要吃,大人快把它捉回去。” 凤栖梧忍不住一笑,斥道:“胡说,阿虎是最温顺的,你站他面前他也不吃,不信你试试。” 索欢一软,连连摆手:“不不不,也只在大人面前温顺罢了!” 这倒不是拍马屁,凤栖梧喜欢猛兽,尤其爱他那只养得毛色光亮的大老虎,以至于老虎跑出笼子也无人敢动它分毫,侍卫们怕它伤人,万般无奈下就地扎栏,时时投喂,硬是在风雪中守了一夜,守到凤栖梧回府时才做打算。却不想凤栖梧一回来,遛弯儿似的溜着它回笼,它乖乖的样子,哪还是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分明就是一只温顺的大猫,因此这一人一虎,不消说,被人夸上天了。 索欢虽只是道听途说,可看这光景也知道宰相大人是真喜欢他的阿虎,真怕他一个得意把自己关进老虎笼,显摆他爱宠的温顺。索欢忙转移话题,视线落回怀里,点着狐狸脑袋问:“怎么没精神啊?” 凤栖梧心里高兴,便如实回答他:“饿了两天,打了几顿,脾气打没了,精神自然没了。” 索欢手里揉弄着一片薄薄的尖耳朵,认真道:“铁腕使之畏惧,蜜枣使之奴相,大人喜欢这样?” 凤栖梧往椅背上一靠,反问:“我杀了母狐,它恨我入骨,不这样倒由着它来咬我?”他盯着索欢看片刻,顿时生了一个念头,展颜道:“不如这样,你先替我养几日。” “我从未养过狐狸,养得不好大人可别怪我。” “要养得好的我何必找你,你只记得吃上面别亏着,就是别太理它。” 动物亦有灵性,分得出谁是真心待他好,谁又是敷衍,幼狐性子未定,倒也容易*,索欢明白他的意思,道:“这是要我做坏人了。”因玩笑:“等着吧,我拿它做领子呢……”话未落音,表情便凝固了,一股难闻的臊气传出来。 凤栖梧又是皱眉又是捂鼻又是好笑,将他道:“还拿它做领子不?”索欢僵立着,脸色更尴尬。 “还不去换身儿衣服。” 凤栖梧把狐狸提放到椅子上,带索欢去了耳房。 索欢第一次来里面,怕丢份儿,纵然好奇也没四处张望,这可是宰相的私人领地。他略不自在地扯着尿湿的那片衣料,立在屋里,身上散发着狐臊气,倒像应了勾栏瓦舍的传言,真真儿的一只骚狐狸精。 凤栖梧寻出由里至外一整套行头,忍不住指着一件狐领长袍说:“它还小,做不得狐毛领子,我送你一条好的,就当谢你照顾它如何?” 索欢经不住这变本加厉的逗弄,羞怒之色现于脸上,硬邦邦道:“不必了!一股子狐狸味,穿着不舒服!” “你还嫌?”凤栖梧将衣物往榻上一丢,拍拍手转身出去,边走边道:“本就一身狐狸味,还嫌?” 一语双关,索欢面色忽红,明知被他坏心眼儿地拿来取乐,却无可奈何,扭脸看着榻上一堆别人的东西,心里头实在烦乱得很。 说来也怪,他在风月场中浪荡多年,身子早被糟蹋个透,什么秽物经不得,偏偏就是不喜穿别人的贴身衣物,不仅如此,连自己的也不给别人穿。真干净也好,假正经也罢,就是不愿意,所以当初喜来要他的寝衣时被敷衍过去了,尽管他们曾一夕云雨。 只换上外袍夹衣,把亵衣亵裤整齐地叠好置于榻尾。出来时,凤栖梧正吩咐下人去将脏衣物拿走,回头见他,挑着嘴角看了一会儿方才回到书案前,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不曾想索欢公子竟压得住这样的衣裳,只是这样一来,头上那支细簪就显小气,不若用这个。”说着抬手欲将头上高冠解下,索欢深觉不妥,忙道:“大人折杀死我了,小人万万不能受。” “连衣服都穿了,一顶发冠又何必在意。”虽如是说,却依了索欢,并未再解冠。索欢刚落座,就听他道:“雪后初霁,公子可愿同我一游?” 索欢举着手中字帖,惊讶道:“从前大人生怕小人耽误功夫,怎么现在马上就要结束,大人倒宽泛起来?” “到年底了,不急于一时,这一个多月,你尽心尽力,现在放你歇息几日,也是应该的。”他这般回道,颇为满意的样子。经过一一排查,昨日拟定的“丹砂契”,虽不是十全十美,但也算不错了,一百多名顶尖刺客已经整装待发。 ——所谓年关难过,有的人当然是过不了的。 索欢略微踌躇一下,放下笔,“大人既要尽地主之谊,索欢当然愿意同往。” 外面的冰雪琉璃世界,模糊了原先的翘角飞檐,越发显出底下的朱廊画柱,少了许多森严磅礴之气,倒添上许多富庶小家才有的精致繁复。几位老仆正在扫雪,见了凤栖梧,都一一行礼,并不多说一句话,也不敢抬头看一眼。 索欢提着袍裾跟在后头,边踢着路旁的小雪堆边笑道:“大人别尽带我往人堆儿里去呀!” 凤栖梧回头见他把刚扫好的雪踢得满地都是,也觉得不该带他走这条路,便说:“前头是梅园,你不愿走这里可就要绕远了。”说着马上改道,是一条颇为偏僻的小径,雪还没来得及清理,一脚一个深坑,格外不宜行走。 许是久久听不见后头有踩雪的声响,凤栖梧回头一看,见索欢落在后面老远,也不知他是怎么走路的,两只脚都陷在厚雪里行动不得,头顶的松枝漏了他满身雪渍。他笑着折回去,道:“你就这么呆着,等被发现时,就成一个惟妙惟肖的雪人儿了。” 索欢苦笑道:“让大人见笑。”凤栖梧伸一只手过去,他赶忙握住,挣扎着十分艰难地出来了。凤栖梧等他拍净身上的雪,然后拉起他的手腕带着他走,并且嘲笑:“你好笨。” 索欢脸红,竟无言以对。在某些事上他的确笨拙得可以,连元宝一个小孩子都不如,因为在南风阁,行动有人照顾着,他不需要学会料理杂事,只用考虑怎么讨客人欢心就成,就算早些年还只是一介普通小倌,生活上也有无忧打理——所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大概说的就是他这号人。 一路九曲回环,当索欢看到一园子红梅竞相吐蕊时,深深觉得前面辛苦尽可消了。深深吐纳一回,道:“白梅孤洁,红梅冷艳,大人的府上遍植梅树,可见大人是极喜爱此花。” 凤栖梧“咔哒”一声折下一段含苞的梅枝,闲闲道:“多么喜欢倒说不上,只是此花开时百花杀,冬日拿来插瓶不错。花朵开时固然美好,到底只一季之物,比不得青松翠竹,经年不败。” 索欢低低一笑,“大人喜欢长久的东西,可惜世上少有真正长久的东西,物如是,人亦是。” “索欢公子此话叫本官听着大有深意。”他瞥了索欢一眼,“似乎在影射我这宰相做不长久。” “小人并无此意!” “你不必紧张。”凤栖梧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你有感而发,本官则就事论事,长久之物难得,所以更需经营。譬如本官,拜相四年,主阁四年,如今根基已稳,却仍旧有人妄图扳倒我。”他微微垂首,细嗅一支绽放的花朵,点头道:“反观索欢公子,虽是区区男倌,却能看清形势,趋利避害,由不得人不喜欢。想来可笑,有人竟还不如你看得通透,妄想以蚍蜉之力碍着本官的长久,这样的糊涂人真是百死无惜!” 他在说林怀衣和丹砂契么?索欢原该极力附和的,却偏忍不住低头委婉道:“大人说的极是,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若有人敢明目张胆与大人作对,大人当然可以杀之后快,可……有些人明明不曾得罪过大人,大人却要……” “哼,你懂什么!”凤栖梧松开梅枝冷笑道:“现在不得罪难道永远不得罪?本官从政多年,树敌甚广,想必索欢公子也有所耳闻,若不是惯于未雨绸缪,先发制人,公子以为我还能与你在此踏雪赏梅么?除夕佳节,合家团聚,这上路的日子好得很,一家子同生共死,本官已经很对得起他们了。” 他在梅园里寻找中意的梅花,总要那些含苞待放的,手指轻轻掸去枝子上的积雪,指尖被冻得有点红,在黑色树枝的衬托下,当真是比冰雪更白净,指甲整齐干净,指节修长有力,轻而易举就能折下一条梅枝,配着枝桠折断的脆音,真是十分的赏心悦目,可他的话却不那样美好,在这雪地中听来,尤其寒彻心扉。 苍茫冰雪,殷红梅花,看着竟是不祥。 “你脸色不大好,是在雪地里站久了?”凤栖梧如是问道,心里却冷冷一笑。 索欢摇头,轻声道:“大人事事要占先机,难怪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只愿大人能求仁得仁,果真权柄永握,富贵长享。索欢没有大人的好魄力好本事,保不得长久,所以只喜欢短暂之物,风花雪月,人间最好。” 这话说得诚挚又乖巧,凤栖梧听着大为受用,朗笑两声道:“富贵就罢了,权柄还是李家的。不过——”他唇角一挑,分外耀眼,“借公子吉言了!” 离开梅园,原路返回,索欢抱着满怀的梅花,寸步难行;凤栖梧两手空空,怡然自得。刚至小径路口,有一队光鲜亮丽的婢女匆匆而过,四人抬的步辇上坐着一位钗环满头的女子,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索欢停住脚步,“暝华郡主往思来居那边去了,大人先行吧。” 凤栖梧亦停住,“不必,她见不着人自然会回去。” 索欢紧了紧怀中梅花,“大人无甚惜花之情,却也不该狠心至此,天寒地冻,郡主出来一趟不易。” 凤栖梧转身,见他目光淡淡,盯着一束花只是浅笑,不禁皱起眉头。 “我以为索欢公子惯看风月,早已参透我的意思。” “小人驽钝,不懂大人的意思。” “不懂?!”凤栖梧像是没想到,有些烦躁地啧一声,几步回来,把索欢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肩上,问:“懂了?” 索欢微微挣了挣,未果,便索性靠在他身上,哀哀的声音全是请求:“丹砂契之事小人可做,此事小人不愿做,亦不能做,郡主妒心甚重,断不会放过我的。” “只要她死心,自会回去南边,从此山高水远,便不想放过也只能放过。”他按了按他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很强势。 “大人!”索欢冷道:“大人一向快刀斩乱麻,利落至极,却在郡主的事上迂回婉转,一拖再拖。暝华郡主的纠缠不休,究其根源,皆因大人,须知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能叫郡主死心的,唯你一人而已。” 不错,若早早与暝华说清楚,拒绝她,冷淡她,绝不会是现在这样,凤栖梧的目光慢慢滞重,忆起往事。那时他刚刚升做宰相,入阁主事,年仅二十二,虽然军功在身,又是托孤大臣,可一大帮比他有资历有根基的老臣如何能甘心,一时间物议如沸,朝堂不稳。安南王是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镇守南疆数十年,威望颇深,拥者甚众,代表着宗室王爷们的看法。所以无论如何,那时的他绝不会疏远安南王的女儿——即便早已预见今日,也不会那样做。 这些事,自是不愿说与一个小倌听。他推开索欢,摇摇头,满脸烦恼,“我何尝没有过暗示,也曾多次婉拒,可她反而愈挫愈勇,实在叫人无可奈何。” “大人的无可奈何,只是因为做得不够绝,让她还怀有期望!对于这样的女子,大人应该冷眼相对,冷言喝斥,不该采取迂回之术!” 你说得轻巧!凤大人有些生气,若能狠下心肠,何必要借旁人之手? 索欢看着他的样子,挑挑眉毛道:“噢——我知道了。暝华郡主虽然任性妄为,却也不失率真可爱,几年来,对大人那是一个一往情深,大人,你舍不得啊?”说着,竟得意忘形地扭胯碰了凤栖梧一下。 凤栖梧垂眸扫过自己与他相击的部位,又看看他,眉头微皱,不说话。 索欢自顾自笑几声,慢慢地回过味来,倏忽失色,立即跪下:“大人!” “怎么了?”凤栖梧若无其事地问。 索欢语塞,竟不知这三个字是刁难还是饶恕。方才那女气的动作,是在南风阁里调笑常用的,此情此景对着此人做出来,是冒犯,更是轻侮。 索欢小心地抬头看一眼,见他神色虽平常,却目视前方,下巴微抬,很有点傲慢的味道。索欢基本确定这若无其事的三个字是他给的一道台阶,至于下不下,怎么下,全看自己了。 既然已经没脸拒绝,那就知趣一些。 “大人鼎鼐调和,操劳万分,岂可再为小情小爱烦心?这种小事就请放心交给小人。” “你想好了,安南王郡主不饶你的。” 索欢脸一苦:“大人一定要这样抢白我?大人的连番举动,已然使府中流言四起,暝华郡主听了,必不肯与我善罢甘休,我还有别的选择?大人说自己惯于先发制人,索欢信了。” 凤栖梧蓦然一笑,令他起来,道:“索欢公子称自己驽钝,本官则不信的。公子不是不懂本官的意思,而是过于懂了。” “非也——我也是才想明白的。大人若不是早有计划,如何近来频频约我闲游,且多往那人多的去处。”他凝眉一想,建议道:“诶大人,要不我们一起就回思来居!”说完,鬼精灵地眨眨眼睛。 39. 暝华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39.  暝华 暝华在思来居等得不耐烦,劈手摔了一盏茶,满面怒容。“不是说你们大人出去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么?怎么还没回来?莫不是你们这起子奴才在骗我!” 下人们擦着额上汗珠,回道:“郡主息怒,大人他确实与索欢公子出去一个多时辰了。” 暝华面色微变,道:“索欢公子?那个男娼?” 旁人不说话,她的贴身侍女馨儿凑上前耳语了几句,暝华一拍桌子,满脸憎恶,“我知道,不用你提醒!”她按了按头上的金丝累凤牡丹步摇,随手指着一人道:“你来,本殿有话要问!” 秦风默然出列。 暝华拔下步摇一面把玩,一面道:“那男娼果然与你们大人有事?” “没有。” “撒谎!”暝华猛地把步摇的尖头对上秦风的嘴,厉声道:“府里的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你却回答得这么快……” “郡主,”秦风朗声回道:“谣言止于智者。” 暝华一怔,而后气得嘴唇发抖:“你不过是个贱奴,怎敢用这般口气和我说话!”说罢,举着簪尖儿要戳下。 这哪里要得!旁边年长的男仆多少有些见识,知道这样下去不好收拾,连忙抢上去一脚踢中秦风腿弯,把他踢得跪下,同时接住暝华的手腕,“郡主殿下,这人是新来的,不懂规矩,郡主大人大量,饶了他吧。大人若此时回来,看了岂不烦心?” 不想话刚说完,外面女婢跑着进来通传:“郡主,凤大人来了!” 暝华喜上眉梢,忙把手中步摇插入发髻,上下捋一捋,瞧见那些下人还在,秀眉一拧,道:“还不快下去!” 暝华迎出去时,凤栖梧和索欢将将到阶下,索欢故意现出一点惊惶,放开凤栖梧的胳膊,退后拜道:“郡主。” 暝华冷漠地瞥他一眼,看向凤栖梧时却笑靥如花,搂住他的胳膊向屋里走,“凤哥哥到哪里去了,叫我好等。” 凤栖梧拍拍她的手,看着索欢微笑,“带客人出去走走。” 暝华不高兴了,拉着声调道:“哟——这位大人好大的面子,竟能劳动凤哥哥亲自陪同,不知在哪处高就?” “暝华,别淘气,你知道他不是什么大人。” 暝华睁大眼,道:“凤哥哥开什么玩笑,他衣裳上的团魑灵芝纹是宫绣的花样,若不是达官显贵,谁人敢如此僭越?那是要处鞭笞之刑的!”她盯着索欢,眼里闪过一丝刻薄的冷光,“暝华身在都城,竟不知朝中何时崛起一位新贵,实在是白长了眼睛耳朵,还要请大人实言相告,暝华也好去一封书信给父亲,请他多走动走动,不至于像我一样闭塞。” 暝华咄咄逼人,索欢却是不语,只默默跟随凤栖梧进入,凤栖梧敬他是客,居然令他落座。上座两张,中间连一方几,上有茶水果品,一张当数宰相,另一张却是要员上门方有资格坐的,暝华不够格,坐在右边首座,索欢更不够格,选了左边次座。索欢此举谦让懂礼又不过于卑微,宰相很满意,郡主却很不自在,依她的意思,娼籍贱民,连末座都不配,只配跪着。因此时时讥讽,处处刁难,问索欢姓名表字、籍贯学识、娶妻与否。 索欢实言相告:“花名不雅,恐污尊耳,胸无点墨,幸得南风立业,朝醉夕死南柯梦,平生自误岂误人,因此不曾娶妻。” 暝华大惊作色:“汝勿戏言,观君秉高华于外,蕴温雅于内,彝鼎圭璋,非同卑污水下之流!”然后长短句,骈文体,极尽状物喻人之能事,抒发对娼妓一门、龙阳一支的鄙视,视其为天大之大害。 文绉绉摆龙门阵还能对付,真刀实剑掉书袋可就怂了,索欢一脸茫然,一句也听不懂的样子。 常去月华馆逗留的凤栖梧,此时托着茶却不喝,嘴唇直抿成了一条线,表情是相当的凝重。 索欢大概挡不住了,想要脚底抹油,起座款款揖一礼,道:“大人,郡主来找必有要事相商,梅花摘下许久了,不能没水养着,小人还是先下去吧。” “也好。”凤栖梧也想他先离去,听他这样说,随口一问:“你懂插花?” “略懂。”索欢笑道:“好比女子插簪一般,总要显出美感,且与主人风韵相宜。”以前都做女子装扮,这样比喻倒很实在。他转身欲走,忽回头看着暝华一笑,“就好比郡主的发钗,美则美矣,然不与郡主相宜,牡丹倾国,凤凰来仪,郡主还是摘下来吧。” 暝华冷道:“你一个男人何曾知道这……”却突然沉默不语,索欢则笑得越发柔婉,抱着满怀的花枝去向书房。 凤凰牡丹,历朝皆是指代后妃之物,而暝华只是郡主,所以不相宜。气韵不相宜,不过不美,身份不相宜,是为:僭越—— 其实宗室女不必细细计较,但配上来仪倾国等字就很不妥了。凤栖梧心里默笑:他倒是会还击。 索欢走后,偌大的堂屋里只剩他二人,剑拔弩张之气没了,却也多了些莫名其妙的沉默。 “大冷的天,出来做什么?有什么需要,告诉凤隶就行了。” 又是凤隶!暝华心中一阵气苦,但今日来不是为着闹气,是真的有要事。她按下满心不快,笑道:“我就不能只是来看看你?从翠微山回来后,咱们已经好几日没见过了。” 凤栖梧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却十分不喜她这样的口吻,还是那个满口凤哥哥,欢快得像小雀儿一样的暝华更惹人爱些。 “难为你念着我,专门走一趟。”他回答着,语气像极了长辈。“都城的冬日一向难捱,比不得南国,若是在岭城,你大概一刻也闲不住,不用像现在这般日日拘在屋里。” 暝华微微凝滞,掩不住的失落之情蔓延开,她迟疑道:“凤哥哥这么说什么意思,是要我……回去?” 他定定看着她,像在想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想,良久叹了口气,道:“哪里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起你极怕冷,往年一入秋就急急回去,大雁似的。现在马上就过年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就不想家?” 思亲之情勾起,暝华的眼角湿了,但她却缓缓道:“父王有哥哥陪着,你也是一个人,我陪着你。” 凤栖梧垂下眼,不再说什么,暝华上前挤到他身边坐下,低声道:“凤哥哥,翠微山上,谢谢你。” “没什么,大雪突至,你扭伤了脚,又不肯让侍卫们碰你,只好由我替你正骨了。” “我是郡主,若让下人看我的脚,终究……不成体统是不是?”她小心问着,腮边一抹薄薄的红晕。 女儿家的脚怎么能让男子触碰,除非是她心仪之人。 凤栖梧点点头,“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好向安南王爷交代。”他起身,拉开与暝华太过亲近的距离,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等等,凤哥哥!”暝华见他要走,忙站起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四下展望,并无旁人,于是从袖里掏出一物,展开手心。 赫然一块兵符! 玄铁所制,乌沉沉的光芒,便是不拿在手里,也可知道它的分量,饶是凤栖梧这般的,也失了镇定,沉声道:“你是何意?” 暝华将兵符收回袖里,固执的抿了抿唇,“我是何意凤哥哥难道不知道?” “暝华,”凤栖梧逼视着她:“私盗兵符是死罪!” “凤哥哥,其他的你都不必管,你只需知道,这兵符是安南王郡主的嫁妆即可。”她大胆地握住凤栖梧的手,眼含了泪花笑着,“这也是我父王的意思!” “你胡闹,你父王也糊涂!你即刻启程,把这东西送回岭城!!” 凤栖梧一阵低喝,使暝华难以置信,连兵权都打动不了他么!作为极其高傲的女子,要用筹码来说服一个男子娶她,这本就已经伤了自尊。她顿时失控叫道:“为什么!你为什么……”她哽住,到底不敢往深了问,或者说不敢听到不想听的答案。看看对面的人,他连揉眉心的样子都那样吸引人,暝华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已经这样儿了,他还是不愿意,甚至连以前的迂回婉转都没有了。眼泪决堤,她狠声道:“我才不要回去!” 凤栖梧见她这般,拉了她的手,似有妥协,“你跟我来,我与你说清利害关系。”暝华的犟脾气却上来了,一把挣开他,抹泪道:“我才不要听什么大道理,反正我想听的你也不会说。凤哥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若你执意要我回南,就送我的尸首回去!!!” 40. 无爱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40.  无爱 索欢屁股还没坐热,就见凤栖梧背着手进来了,黑着一张脸,招呼他他也不答。 晦气! 于是挑挑眉梢,识相地闭上嘴。 凤栖梧仰靠在椅上,手扶着额头,苦恼的样子使屋内的气氛变得异常压抑,忽有一丝丝梅花暗香混着墨香萦绕鼻端,他睁开眼一斜,见窗边花几上放着的葡萄紫钧窑瓶内错落有致地插着一大束红梅,已被修剪过,被淡碧色的纱窗衬着,风韵独具。自己书桌上的黑檀笔筒内,亦斜插一小截梅枝,枝身光秃秃的,曲折得很有力道,却在枝尖儿上绽着三两朵梅花。 这样柔弱与遒劲的对比,倒显得有些可爱了。 只不知是花可爱还是这样做的人可爱。 他把那支梅花移插到笔洗里,防止它过早凋零。 “你过来。” 索欢放下遮面的书,傻傻地过去,只听他一本正经道:“会按肩么?” “不会。”索欢摇着脑袋。 凤栖梧怀疑地看着他,腹诽:连这点伺候人的本事都不会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男倌。 “大人莫不信,索欢无才无能是人尽皆知的事。”他伸出手看了看,“不过大人若实在想要,小人可以一试。” 索欢力道太轻,揉肩跟挠痒痒似的,弄的人起鸡皮疙瘩,凤栖梧很不满意地将他的手移到自己额上,“揉这里。”这下好像不错了,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舒服地闭上眼。 索欢随着自己的心意胡乱揉着,只注意不让指甲戳到他,看他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便试探着问道:“郡主让大人头疼了?” 只见他蹙了蹙眉,随后又舒展开,轻声道:“你说女人家成日里在想什么,恁地不顾大局,不知轻重!” 索欢并不细问,只玩笑道:“大人该去问女人啊,何故问我来。” 凤栖梧张开眸子沉沉看他一眼,又闭上,懒懒地嗯一声。 按着按着,他似乎有睡过去的迹象,索欢低声询问:“大人累了,要不去里面睡会儿?” 凤栖梧依言起身,见他不动,便道:“你也来。” 索欢低下头呐呐:“不好吧……”咱们只是做戏给暝华郡主瞧啊! 这想哪里去了,好在凤栖梧以为他是碍着上下规矩,满脸不耐烦道:“你也是男子,没那么多瞎讲究。” 索欢大窘,敲了一下脑袋,心中唾弃:都想些什么呢整日!又暗自庆幸凤栖梧没懂,否则自己还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耳室陈设雍容沉稳,并不见多么苛求细节,比如那一整套名贵的紫檀家具,居然连雕花都没有,也少见托角牙,而是依着个人喜好嵌入大块云石,石质光滑细润,纹理逸趣横生。 长窄的弥勒榻上铺着一张巨大虎皮,凤栖梧解了腰间佩戴的琐碎玩意儿,往上一倒便了事。索欢咂咂嘴,扯过旁边的毯子给他盖上,凤栖梧抓住他的手腕放到头上,道:“别管那个了,你继续。” 索欢蹲在地上给他揉额角,瞧他心安理得的样儿,有些不高兴,恨不得戳他脑门儿几下,却不敢,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干活。还好他很快便睡去,索欢起身捏着发麻的膝盖小腿,恨恨地看着那人的睡颜,心道:得亏我不是林怀衣他们,否则你还能睡得这样安稳。 说来也奇,怀衣死了,自己惋惜伤心,可却不恨害他之人。对林怀衣的那几分心思,当真如此淡薄么?想他在时,纵然与自己同床共枕,也是衣冠整齐,不露一点轻薄相;而自己呢,活脱脱的衣冠禽兽,表面上不现坏形,心里却想见他发狂的样子,想让他像那些下流粗鲁的男人一样对待自己。这样,对他的那丝不甘和不舍就可消了,这样,他和世间的其他男子就一般无二了。 后来,林怀衣自刎,他还是没得到,可是原先那些不甘心和舍不得,竟像飞灰一样消散。 索欢站直身体,细细打量着周围,最后目光又回到榻上的男子身上,却是凉凉一笑。你那般言之凿凿地说我喜欢林怀衣,焉知不是太自以为是的缘故?喜欢不喜欢林怀衣,连我自己都摸不准呢,你又知道什么! 到底喜不喜欢呢?索欢慢慢踱到镜台前,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子。“神仙在此,何必扬州”是吗?那你为何愚蠢至此,你晓不晓得,若你活着,我会因求而不得而记你一辈子,可你死去,那就是往事如烟,你的神仙很快就会忘了你的。 是了,你心怀大义,宁愿舍生取义,自然不会为了区区男倌而活,可最终,有谁知道你的牺牲,在所有人眼中,你都不过是个畏罪自杀的小人罢了——你啊,总是这样愚蠢……可是,偏偏就是这愚蠢,让人敬重,让人珍惜,也让人……索欢移开目光,不再想下去,如今,任何把自己和他联系在一起的卑劣肖想,都是对他的亵渎。 索欢信步走着,脚下碰到一团柔软的东西,随即听到低微的叫声,低头一看,是那只小狐狸。索欢蹲下身,低声道:“嘘,吵醒了他,剥你的皮呢!”说着便怀抱了它,一边轻轻安抚着,一边观赏墙上的挂件。宝剑扇子什么的倒也不稀奇,只是角落里紧挨着多宝格挂的那幅画儿,画的竟是桃花千里,浓艳绮丽,与此间的风格极为不搭。 正细细看着,背后响起声音:“你认得此画?” 凤栖梧醒了,索欢并未回头,只道:“哪里,只觉得这花好看罢了,可惜画中之景,镜花水月,美得太不真实。” 凤栖梧知道他喜欢花,也不多言,由着他在那里痴看。 “……可是我不明白,大人既然不喜欢这幅画,为何还要将它挂在房中?” “我不喜欢?你又知道了!”凤栖梧谑笑着反驳。 索欢回头看他一眼,又偏头看向那画,“大人若真喜欢就不会将它挂在角落里,这样点眼的颜色,如不细看还真发现不了呢。” 风尘中人,惯会揣摩旁人的心思。凤栖梧存心逗弄他,便也走过去同他一起看,叹气道:“自己画的,不喜欢也只能挂着。” 索欢离远了些看:“我见过大人的画,画风与这个迥乎不同。” 凤栖梧怀抱双臂,一挑眉梢,“人会变,画风亦会变,此画是我早年所作,不行么?” 如此强词夺理,简直令人无语。索欢点了点留白处的一枚印章,“这是落款吧?一个字。大人的名讳,三个字。——您这是欺负人不识字吗?” 凤栖梧编不下去了,点着头赞道:“嗯,虽不识字,数数儿还是会的。” “而且,”索欢没理他,继续道:“人虽会变,但若非突遭巨变,心智性情很难有大的变化,大人可是一直顺风顺水,敢问是遭遇了什么才一改往日的柔靡之风?” “行了,伶牙俐齿,说你不过。”凤栖梧仰头观望着画面,笑意慢慢减淡,“这是白墨渊的真迹。” “白……墨渊!”索欢惊得瞪大眼,顿时不敢再摸。白墨渊最擅绘桃花,可惜英年早逝,所遗画作不过十数幅,其中桃花不超五幅,价值连城。 “大人,我曾听说,白公子的桃花,从来不题款,不落章,这副不仅提款了,这印章看着也十分奇怪。白墨渊,该是三个字啊,难道白公子落的是什么别号之类的?” “那是旁人盖上去再赠予我的,一个‘华’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华。”凤栖梧略带讽刺地一笑。 “怕也是‘暝华’的华吧。”索欢轻轻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极赞女子贤良淑德,郡主待大人之心,日月可鉴。” 凤栖梧无话可答,许久才勉强点头:“你知道这个,倒也不全是白丁一个。” 这不知是夸赞还是贬损的话叫索欢窘得低了头,摸摸鼻子道:“南风阁里都编成唱曲儿了,听多了可不就知道了。” 凤栖梧似乎没在听他说什么,自顾自上前摘下那幅图,随手一撕,连城之价的宝物立时毁了。 索欢瞠目咋舌,痛惜不已:宝贝呀——是金玉也就罢了,没了总还能收罗到,可白墨渊已故,到哪儿再寻出一双丹青妙手,重现一副桃花源? 凤栖梧看着他那肉痛的样子,不免好笑,“你不必可惜,白墨渊的桃花从来不落款是因为自信无人能出其右,可世人不明就里,竟以此作为鉴定真伪的标准,所以从这幅画烙上题跋的那一刻开始,就已一文不值。” “可大人知道它值!”白墨渊画风独特,自成一派,行家一见便知真伪,怎能因为如此牵强的理由就将它撕毁。 “在我看来,不值。”他淡淡说着,面上心里都没起一点波澜。 这是当年白墨渊专为他而作的东西,他没要,不想辗转数人,还是转到了他手中。同一幅画,不同的人,一样的情,原来在他心里,从始至终都只两个字:不值。 其实若不是被索欢提起来,他何尝记得房里还挂着这样一幅画?再浓艳的颜色,再热烈的情,连他的眼都不曾入,又谈何进他的心? 纵然其泼朱撒赤的奔放、如火如荼的境界使郡主心醉神迷,视它为最好的礼物,寄予了自己全部的美好愿望。 奈何,收礼的人铁石心肠。 几截残画落在地上,颜色沁透纸背,正负皆红。索欢低头看着,突然双目一亮,将小狐狸给凤栖梧抱,自己蹲下去一片一片拾起残毁的画作。 凤栖梧笑他财迷,道:“此画已断,就算拼上……”却不说了,一脸疑惑地看着索欢将那拾起的残片重撕一遍,撕得细小破碎,再不可能修复。 “画者,话也。送画有送话之意,话已送到,画毁了也不算冤屈,好比那鱼传尺素,不也得剖腹取书么?方才竟是我俗了,这画中之话大人早已收到,我若痛惜一幅画,不啻买椟还珠,本末倒置了。” 明明是暴殄天物之举,硬被他说得这般高雅,凤栖梧有些惊讶,嘴角一弯,虽是哂笑,却真心觉得这小倌很有点儿……机变。 凤栖梧立着看了一晌,正欲走开,索欢捧着满满一捧碎红纸片送到他眼前,一脸认真地问:“大人不爱瞧画中虚景,可爱化虚为实?” “化虚为实?”凤栖梧心里豁然明白,果然,索欢将手举高,让一捧红纸自然零落,屋内无风,纸片很少飘散,多是堆磊在地。 真像一小堆凄美的桃花,真像一小座红色的坟冢。 “桃花易落,谓之薄命之花,纵然绝代风华,终是随水飘零。不祥。” 宰相大人话语深邃,应是意有所指,索欢猜不准他指的是谁,只好选择听表面,摇头道:“此言差矣,桃花逐水,桃花债,桃花劫,均言风流,所以小人以为桃花是多情之花。不过……”他亦含了别样意味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嘛——” 郡主不愧人间贵胄,不同凡响,早早地就预料到今日结局,送了这样一幅画,真是一语成谶啊! 凤栖梧眯了眸,啧——这张嘴! 41. 针锋相对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41.  针锋相对 索欢怀着小狐狸,心情颇好地回了碧萝苑,一到院门就觉不对,怎么静悄悄的?待进了院子,看到那阵仗,心中笑道:毕竟年轻啊,这般沉不住气。 暝华郡主的婢女们鄙夷地瞪着他,眼睛都快翻到后脑勺去。 索欢视而不见,兀自理了理衣袍,现出慵懒而疏离的神情,不疾不徐地踱步至堂屋,扬声道: “咦——我说怎么悄没声儿的,敢是有贵客降临,蓬荜生辉呢!”他径直到椅边,没骨头般坐下去,懒懒吩咐道:“无忧,还跪着做什么,去给郡主看茶。” “是。”无忧从容不迫地起身,既是索欢不让跪,便是天皇老子坐在上头她也会起来。 暝华拍桌喝道:“谁敢起来!”除了无忧,其余人一律不敢挪动分毫。 索欢掩唇笑几声,目光水水的。“这可就是郡主不对了,你在你的皎梨堂,我在我的碧萝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怎么郡主却到碧萝苑来耀武扬威?” 婢女馨儿柳眉倒竖,咤道:“放肆!你怎敢对郡主出言不逊!咱们?谁和你是咱们?”暝华冷冷一笑,眼中几乎激射出冰锥,“不知羞耻的下贱人,也配和我相提并论!” 索欢不知被人当街骂过多少次下贱,岂会为这两字感到羞愧,因此不仅没有一丝不快,反而甚是轻松地用手指去勾缠胸前的发丝,一圈一圈又一圈,期待暝华能骂出点新花样,然而暝华一时骂不出新花样,他就失望地叹口气,颇温婉地笑着:“郡主也是人,也是女人,女人们向来是没有底气和我比的。” 坊间有一语,流传甚广:青黛画,露落茶,重锦剑,喜来管,赤枫唱,索欢床——极言南风阁六大镇阁之宝。最后一项实在有辱斯文,原是有人说来戏谑他的,不想传开后竟得到一致同意,可知他床上功夫有多好。 但这里毕竟不是行院,索欢也只点到为止,并不把话说透,他把怀里的小狐狸交给无忧,继续道:“再者你是客,我也是客,大家做客相府,何必要分个高低长短。我不想弄得鸡犬不宁,扰主人清净。” 暝华气恨不已,兼之品出了索欢那“女人没底气和我比”的意思,一时又羞又怒,竟不知如何回他。贴身的侍女没听出弦外之音,只当是普通的叫板,见主子不反驳,立马不忿道:“郡主,这厮这般不分尊卑,无视礼法,您是堂堂郡主,他比得了么?大言不惭,咱们断不能容……”凤隶脸色尴尬地咳了好几声也不能制止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片子。 索欢淡淡地看着各人之间的动作,一直等到她们都安静了,才露出嘲弄的表情,故意翘着指头理理鬓发,道:“啊,尊卑的确要分明,瞧我这记性,还忘了给郡主行礼呢!”说罢,手放于腰侧,微微蹲身,粉颈轻垂,“小生这厢有礼。” 这样矛盾的组合竟给他做得理所当然,动作是娼女的轻浮孟浪,语气是纨绔的轻佻调戏,再加上一分诱惑,两分妖调,七分颜色,浑然天成一只十分的妖孽。 索欢抬眼盯着婢女馨儿,慢慢勾起水红的唇,问:“……‘大言不惭’,你要试试吗?”馨儿微愣,被索欢一张直直转过来的漂亮面孔弄得脸红,心里满是疑惑:试试什么??? 暝华的脸早已煞白,她的侍女她能打骂,可不能让别人作践去,打狗还看主人呢!便厉声道:“馨儿,你去给我打烂他的嘴,看他还敢不敢口出狂言。” 馨儿不知被男倌用混账话欺负了,一边不明就里地走过去,一边纳罕郡主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不想索欢见婢女扬手过来,竟然伸着脸等待,还担心自己个儿高人家打得不顺手,干脆直接跪下,婢女见到这样无赖的做派,反倒胆子怯了,巴掌举得很高,就是迟迟落不下去。 “你倒是打呀!”暝华气急败坏地大叫,馨儿吓得一抖,果然一巴掌下去……却像放了个哑炮,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索欢愣愣地眨巴着眼,继而“扑哧”一笑,越笑越大声,难以置信地看着馨儿:“你是在摸我么?” “没用的东西!连这都不会!”暝华郡主脸上无光,一只手揪过馨儿对脸一耳光,紧接着“啪啪”两声甩在索欢脸上。“可学会了?要是不会本郡主就继续教你!——给我接着打!” “公子!”无忧担心唤着,索欢抬手一摆,直视暝华警告道: “有言在先,小的很不禁打,殿下可得悠着点儿,打坏了小的,虽然没人抬着到相府门口喊冤,但凤大人的怒火未必会比上回小。”视线移向暝华身后,“你说对吗?隶姑娘。” 这是在故意为难凤隶了,即便凤栖梧与索欢真有什么,也不能从她口中得到证实,因为暝华善妒且与她交恶,会连带着更不让她好过。可她又与索欢有约在先,此时不能不站在索欢一边。凤隶是聪明人,立马冠冕回道:“公子身涉命案,真相大白之前,公子若有闪失,岂非是相爷的不是。” 这是对外头的说法,真正的情况是他正在拟丹砂契,干着杀人夺命的勾当,轻了讲是在替凤栖梧排除异己,重了讲是帮他变相夺权,所以说,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凤栖梧一定会大发雷霆。 索欢揉揉脸颊,赞道:“隶姑娘说得极是、极识大体,无怪乎宰相大人喜欢你。”说到此处,只见他眉头微蹙,目光有意在凤隶和暝华两人之间流转,似在比较什么。最后目光定在暝华身上,打量一番,冷笑道: “郡主听信旁人捕风捉影之词,以为索欢蛊惑大人,不顾雪天路滑,火急火燎地就来问罪了。其实仔细想想,郡主大可不必。若宰相大人无意,任谁蛊惑都没用,而若大人有心,还需得着人蛊惑?”说完,极自然地伸出手,无忧忙上前接住,他按着无忧的手自己就起身了,并且直直去到上首坐下,自顾自斟了两杯茶,推一杯过去,道:“思来居让郡主一步,这里就少不得要同郡主并列了。请上坐,喝杯茶消消火气。” 真真儿……不可小觑,凤隶心里赞叹,总算明白了为何相府里那么多女子,宰相大人却独独要用这个男人。这样的人精,寻常女子怎么斗得过?寥寥数语,明褒暗贬,挑拨离间,祸水东引,借力打力占全了。凤隶深恨暝华,纵然方才也被推了一把,但这些都及不上目睹暝华被打压的痛快,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后续发展,但她习得了凤栖梧的好涵养,喜怒不外现,所以脸上是惯有的平和,俯到暝华耳边道:“郡主别与他说没用的,还是让下人们先退下,说正事吧。” 暝华铁青着脸,不愿回答,凤隶见此,便冲众婢使眼色,碧萝苑的下人们都默默退出了,独皎梨堂的人得暝华多次训诫,不许听凤隶吩咐,故而都踌躇观望,欲退不退,可笑至极。暝华越发窝火,大喝:“蠢货!”她们才忙不迭地下去了。 索欢暗暗摇头,翘着尾指搔小狐狸的下巴,对无忧道:“把它带下去,好生养着,瘦了凤大人要怪我呢。” 屋里已然没有多余的人,方便把话说开,暝华看见索欢那柔柔弱弱的女人做派,心内无比嫌恶:“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做我凤哥哥的*老婆了?” 她从哪里捡来的这些秽言俚语,说着倒十分不像一位郡主呢!索欢双目含笑,道:“*老婆?呵,小人没读过书,不比郡主知书达理,劳烦解释一下,这*老婆何意呀?” “哼,你是行家里手,却来问我么?我不想与你做口舌之争,只是来告诉你,你若趁早死了那贼心,我尚可饶过你,否则,我有办法叫你死——或者你存有侥幸,以为背着我弄你们那里见不得人的下流手段勾引我凤哥哥,我就不知道了,我可告诉你,每年我在这府里花出去的银子不少,你做的什么事我都会知道!” “郡主可真是奇怪。”索欢疑惑道:“既然郡主根本不觉得自己能嫁给凤大人,那我勾不勾引他与你何干?做不做他的*老婆又与你何干?” “无耻之尤,也知道本殿的想法。”暝华冷冷一笑,坚定道:“本殿当然知道自己会嫁给他,并且一定能够嫁给他!” “是,外面也这么传来着,可事实是郡主在相府十面埋伏,一点风吹草动也能使你如临大敌,请问郡主殿下为何如此不安?是不是你知道,宰相大人根本就不想娶你,所以你才要排除一切对手,让他没有选择只能娶你。”索欢幽幽地饮一口茶,转头看着暝华,眼里浮出哀哀怜悯之色,却在片刻后破功,掩嘴嘲笑道:“你好可怜,苦巴巴儿地缠着男人娶你,而你看不起的我,只要勾勾手,上赶着扶我做正的男人就能绕皇城两三圈,不是我说大话,争男人,你肯定争不过我,劝你还是早早死心,否则成了老姑娘可就……” 暝华怒不可遏,突然扬手一掌,把他未尽的话通通打回去,这男娼真是太不要脸、太嚣张了! “说话就说话,你怎么突然打人哪?”索欢翻在地上,怨气深重地摸摸脸颊,然后化怨气为行动,贱贱地接上前话:“你嫁不出去了!扇人跟汉子似的!肯定嫁不出去了!” 只见暝华一脚飞出,索欢顿时石碾子似的滚了大半个屋,被暝华追上去提起领子,狠狠擂了几拳。 “你懂什么?你一个娼妓懂什么!!我爱他,我爱他你知道吗?你这贱人知道什么是爱吗?” 一座火山突然爆发,其激烈、炙热,足以震撼人心。索欢看到那美丽脸庞上滑下的泪水,有些畏惧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眼神迷惘而带点悲哀。当然,只有一点而已。 “我从十三岁那年开始,就梦想着能嫁给他,所有人都笑我,说我不矜持,不害羞,可我还是忍不住追着他跑。这里离岭城多远你知不知道?车马劳顿要走两个月,可我年年都来,就为了能见到他……我也想像个温柔女子一样等着情郎三媒六聘地来娶,我也很在乎旁人说三道四……”她哽咽地诉说着,毫不在意地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外,忘记了屋里的两人都是她敌视的人。 “他总是很忙,就算来了我也不能常常见到他。可是没关系,只要离他近些、再近些就好。他说过他喜欢我,我好高兴,我相信只要在长大之前他没喜欢别的女人,就一定会娶我……可没想到的是,我长大了,他反倒冷淡了。”暝华含泪苦笑,突然回头对凤隶尖叫道:“我恨那些送女人给他的人!我恨你!要不是你们,他何以是现在这样?现在,连个男人都要插足进来——哼!我倒要看看,你们拿什么和我李氏皇族争!” 索欢脸上生疼,艰难笑道:“争不争得过不是你说了算,全看凤大人的心思。” 暝华冷然一哼,将他搡在地上,鄙夷道:“你才认识他多久,就敢妄言他的心思,告诉你们,你们以为的他的心思说不定只是他想让你们那么以为而已。我知道,你们以为他亲近我是因着我父王的缘故,可笑!近年来我父王身子每况愈下,早已大不如前,而他一朝首辅,正是如日中天,何须忌惮我父亲?!” 暝华说到此处,倨傲地坐回上首,指着凤隶冷笑:“你跟着他也挺久的,倒是说说他的心思,是不是一念之间说变就变,难以捉摸。不过有一件事倒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他对我的感情比你们想象的要深,也许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感情,但也绝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利用!务必要记住这一点,否则他会让欺负我的人死得很惨。” 凤隶完美一笑,道:“郡主莫要玩笑了,谁能欺负你呢?” “谁都不能!”她指指自己的嘴角挖苦索欢:“但我却能欺负你们,而他不会往心里去——啧!请教一下凤隶,她可是感触颇深。” 凤隶还是那笑,却是僵硬苍白的,作为被暝华欺负了四年的人,她此刻的感觉是无比刺心。 索欢抹了唇角的血渍,莫名想起凤栖梧要他帮忙时的复杂表情,他觉得郡主可能不是夸口。宰相舍不得郡主,舍不得亲自伤害她,所以要旁人代劳,而若是旁人做得过了逾,他一定会忍不住矛头反指,伤害这个帮忙的“旁人”。 这个事情他娘的棘手了哇!索欢感觉比跟癞汉睡完觉才发现人没钱还坑,坑惨了!宰相授予索欢斗争的权利,心底却向着斗争对象,这就意味着他对此事采取的态度是回避,顶多观望,而绝不会参与进来;这就意味着索欢要为了莫须有的“上位”而孤军奋战! 索欢难看的脸色和身上弄脏的华服与方才的趾高气扬形成巨大反差,让暝华觉得可笑又可怜,轻蔑的眼神愈发冰冷得不像在看一个人。 “你以为他对你很好?算了吧!他对人好的样子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别把他的一时兴起当做你猖狂的资格,你不过就是个活顽意儿罢了!我原先还悬着心,以为多厉害的人,不想来了听你满口男人长男人短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言行举止,活脱脱的妓馆养出来取悦男子的玩物。你放心,凤哥哥纵然有意也只图个新鲜,玩不久就要丢下,到那时你还有今日这张狂劲头儿,才是好本事呢!”她悠悠抚着发髻上的步摇奚落索欢,步摇下面的穗子一摇一晃,如同此刻的心情明亮得意。 “有人说得不错,我原不必火急火燎地来,杞人忧天!”她缓缓站起身,不依不饶道:“对了,你流血了,去和他撒撒娇说我欺负你,也叫一声凤哥哥,看他会不会也赏你一巴掌。” 索欢捂着腰从地上爬起来,笑容毫无破绽,“能唤宰相一声哥哥,被打一巴掌又如何?”一伸手,“不送。” 暝华走了,他还一直呆在原地,无忧进来,犹豫唤道:“公子?”他才慢慢回过神,望着无忧,“这丫头可真讨厌,可我却讨厌不起来。” “郡主心系凤大人,事事在意,只是她不顾身份,与公子吃醋,实在大失体统。”无忧拉他进内室,脱下滚脏的衣服,换上普通的干净棉服,又用熟鸡蛋给他敷脸,边敷边道:“公子前儿还说那些下人的话是无稽之谈,怎么听着今日口风,倒像要故意坐实谣言一般?” 索欢疼得嘶嘶作气,连连唤道:“轻些,轻些。”抓住无忧的手腕,制止那足以杀人的力道,很无辜地撅着嘴,“怎么女孩子家力气都这么大啊?先别忙着生气,过来。”他勾勾手指,无忧附耳上去,越听神情越惊讶,低呼道:“竟拿一个女孩儿没办法?!——可为什么偏是公子,他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 “这事儿,还真不能由女子去做。”索欢示意无忧坐下,缓缓分析道:“你想,暝华郡主高傲,若是一个地位容貌皆不输她的女子与她相争,反而激起斗志,越发来劲,而寻常女子呢,她又看不起,就更不会退却。反而是我这男子出现,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无忧懂了,点头忖道:“情郎断袖,郡主再不甘心也无法可想,因为阴阳无可逆转,她总不能化身男儿。” “正是如此,且这个男子越卑贱,就越能打击她,一心爱慕的男子与一个男倌厮混,这恐怕是任何自恃高贵的女子都不能忍受的吧。” 无忧不喜欢他说自己卑贱,也不喜欢旁人利用他,便劝道:“公子原不必搅这趟浑水,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宰相府,耽搁久了,恐生变数。” 那下毒之人至今不知是谁,虽已事事留心,叫那人无从下手,可凡事就怕万一。无忧微微垂头,心想:公子还蒙在鼓里,可要叫他知晓?正想着,只听索欢发狠道:“已经搅进来了,只能尽力而为。再者我想出口恶气,她羞辱了你,不治治她我牙根痒痒,睡不着。” 无忧摇头一叹:“你还是知道了……此事公子有把握么?” 索欢摊摊手,“原是有的,现在想来挺悬。” 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这是打定主意要和暝华作对了,无忧叹气不已,既劝不住,也只有帮他。她拉着索欢问:“公子想过没有,暝华骄横也只是对旁人,断断不会对凤大人如此。人非草木,如果他于郡主没有丁点情谊,怎会有数年如一日的疼爱?若公子真过了分,难道他会袖手旁观?那时里外不是人的,可就是你啊!” 无忧说的正是索欢所虑,他到现在都不明白凤栖梧为何在暝华的事上如此纠结,他那人颇具前瞻性,性子又狠,一般不会允许自己陷入此种境地,难道那个暝华果真有什么旁人没有的好处? “那么以你的意思,该如何办。” 无忧早有了主意,一丝笑容从面上掠过,静静道:“想索欢公子艳冠南风,惹得多少男儿夜不能寐,相思断肠,宰相虽位高,却也是男子,难道就不能为公子倾倒一次?” 索欢会意,点头不绝,“男倌喜欢宰相,那是痴心妄想,可若是宰相自己迷恋男倌,索欢不过是惧其淫威不得不从,那可就是宰相的不是了。” “不错,”无忧道:“所以公子此后不能在旁人面前做出一副要与郡主较高论长的样子,反倒要说许多郡主的好处来;对凤大人则能避就避,逼着他主动来找;还有,郡主面前要激她多多地去找凤大人,这样大人就会更迫切地与公子黏在一起,如此,看谁还敢说出公子半个不好!” 无忧变坏了——可是这坏,哪一处不是在为他打算?当年他救无忧,不过是心死之下的心死之举罢了,既未想过回报,也不求以后——不想,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女子成了他困苦时的依靠和最贴心的人,即能因他而悬壶济世,也能为他变得工于心计。 索欢拍拍她的手,温柔道:“好,听你的罢。宰相大人允我几日空闲,不必去思来书房办事儿了,从今日起,我便同你好好地游一游这相府。” 42. 雪中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42.  雪中 不知不觉,已是廿九,碧萝苑属于客房,却也被贴上春联,宛淳的好一双巧手,银掺的正丹纸在她手里,剪什么像什么,什么喜鹊梅花、春桃竹叶、蝴蝶蝙蝠,一溜儿的好意头,把“卍”字窗贴了个满满当当。喜气的红似乎让人也变得活跃了,下人们虽仍是谨言慎行,却也不似平日里死气沉沉,一个个勤快匆忙,洋溢着年节时才有的喜悦。 无忧为索欢编了满脑袋辫子,像极了回纥人,还别出心裁地在每个辫梢系上一颗小铃铛,索欢提着一条细辫儿晃一晃,轻细的嘤嘤声就传了出来。 “不会太招摇了?”他侧过脸,眼尾是一小朵绘得异常精致的桃花,明丽的绯色与清浅的淡红过渡得非常自然,与水红的唇色呼应,越发衬出一脸好皮肉,莹白清透,叫人止不住掐一把。 无忧偏头一看,觉得甚好,“公子嫌招摇只管拆去,只是这样一来,可就白白早起了一个时辰!” 无忧知道,于他而言这本不算招摇,如在南风阁里,他必是最让人期待的一个,想上年今日,他一支翠羽长钗配曳地孔雀裙,熠熠辉煌,和着细细眼波,如梦似幻,晃碎了多少人的心肠。他不是最美的,却永远使自己惊艳、精致。 露落他们,现在肯定是华服加身,祭拜先人,祝祷来年诸事顺遂,宾客盈门。 “不仅白起了,还白费了你一番辛劳。”索欢在屋里跑几圈,清脆铃铛声不绝于耳,“就这样儿吧,挺好玩的。” 匆匆用过早饭,他拿过两只巴掌大的小瓶兼两支毛笔,雀跃道:“咱们走吧!”无忧要去收集梅蕊上的积雪,索欢闲着无事,便吵着要去帮她。 “公子现在想着新鲜,到时候可别嫌麻烦啊。”无忧笑着撑开伞。 索欢不服气,驳道:“前年露落用来煮茶的露水,可不是我给收集的?整整一坛子呢,全是竹叶尖上的。” 二人刚出院门,只见凤栖梧抱着满怀白梅立在正门口,锦衣玉冠,笑意盈盈。 他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索欢愣了一下,笑问:“大人这么早来找?怎么不进去?” 凤栖梧将怀里白梅过给无忧,拍拍手,道:“大早上的,见你这里一派祥和,我进去了,下人们少不得要战战兢兢,忙里忙外,反倒不好。” 索欢垂首轻笑:“大人也知道自己治下太严不好啊!”他嗅嗅梅花,道:“可巧要去欺雪园,大人就送来了白梅,多谢。大人若不忙就进屋坐片刻,我与无忧一会子便回。” “不了,我同你去,就劳烦魏姑娘把这些梅花插上。” 他这是有话说,所以不想叫无忧跟着。无忧也懂事,将伞交给索欢,叮嘱一句“遮一遮,仔细被风扑着”,便转身回屋。 一路上,稍有吹风,凤栖梧便笑着伸出两指,将伞竿朝前一按,挡住索欢的脸。索欢开始还不好意思地傻笑着道谢,后来渐渐看懂了,他这是嘲笑他呢! 还谢他?真够蠢的!便暗暗撅了撅嘴,装作无意地把伞收起。 “做什么把伞收了?不怕风扑着?”那人佯惊道,可眼里分明是狭促的笑意。 这人怎地生得这样坏!索欢停下不走了,气鼓鼓地蹲下,刨开厚雪把伞埋在里头。 凤栖梧瞅着忍不住乐,“埋了可就没东西挡风了。” 他气得抓起一把雪扔过去,嚷道:“传言果然不错,你就是坏!”可惜那把雪根本没捏实,飞到半途便散做碎屑,凤栖梧连躲都不必躲一下。 这下可好,更要被笑话,索欢气呼呼地在地上戳出许多小坑。可凤栖梧非但没笑他,反而摇摇头,很烦恼的样子,走上前去伸出右手,道:“起来。” 索欢看那手半天,一屁股坐下,“不要!” 凤栖梧挑眉:“不要?反了天了——”说着,抓住他的手腕子一扯,就将他整个儿的锁入怀里。 欢场浸淫多年,任谁都是想抱就抱,早已习惯,所以对于这样突然又莫名的动作,索欢倒不十分抗拒,至少身体上不抗拒。而且雪地相拥,另一个人身上传来的暖意,也的确舒服得叫人不想推开。 “你倒是乖。”凤栖梧满意地笑着,手指轻捏索欢颈侧的小辫儿。 索欢把脸往他脖颈处一贴,低低道:“大人突然如此,想必是有人在看。”气息喷在颈侧皮肤上,潮潮热热的感觉,凤栖梧微微把头撇开,离远些。 “是有人在看。”他的语气平淡,似乎习以为常,又深藏着些无奈。 “好大胆,大人走到哪儿都有人盯着么?”索欢似乎很为他不平,“是郡主的人?” 他摇头,“是相府的人。安南王郡主每年有小半年都住在这里,下人里面,畏惧者有之,讨好者有之,只要她露出个意思,还怕没人做眼线。”他无奈一叹:“怪我对她太好,纵得他越发失了分寸。” 索欢暗自咋舌,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一直由着她,这于一个宰相而言,怕也是极限了。这种纵容宠溺,若不出于男女之情,便只能归结于亲人之爱了。 索欢抬头,映入眼帘的人有着一张极富魅力的面庞,很难用某个准确的词去定位,一般而言,太过精美的男子会带有柔弱感,使旁人生出轻慢之意。这人却不然,他的精美有尖利危险而高不可攀的味道,比如微向下的嘴角,比如高挺的鼻梁,再比如一双瞳色略浅的双眼——这样的组合,使人一见便知他心肠冷酷,不能亲近。 这个人,应对暝华郡主生出了亲情。一个年轻男人,对着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美丽女子,产生的竟不是爱情,而是亲情? 真……诡异…… 凤栖梧见他这般盯着自己看,不禁心生不悦,放开他继续向欺雪园行进。索欢捡起地上的瓷瓶和毛笔,快步追上去,直截了当问:“大人长得好,小人一时看呆了,大人不会介意的吧?” 凤栖梧直视前方,淡淡回道:“嗯。” 嗯?嗯是什么意思?索欢有些懊恼,他现在已经不认为凤栖梧不近人情了,可也不希望惹着他,眼瞧着很快就能回南风阁,这个节骨眼儿惹他不痛快,还想不想回去了? “大人别嗯啊,不高兴就给个明白话,小人保证以后再也不看大人了!”又盯着凤栖梧疑惑道:“……大人长得好看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生气?——呃!大人别生气!大人我错了!我闭眼行了吧?我现在就闭眼!”——就真的重重闭上了。 虽是闭上了,却时不时阖开一条眼缝儿看他的反应。 真是,净会耍宝。凤栖梧忍不住一笑:“行了,闭上眼还能看见路的也只有你。”只见索欢马上睁开眼,涎皮赖脸笑道:“就知道大人没这么小心眼,瞧前面那颗大树,大人若不让我睁眼,我可只能装作没看见,狠心撞上去了!” 索欢摸摸脑门儿,想象着那愚蠢的场景,从此深深记住了他不喜欢被人盯着脸,与此同时深深记住了……他的脸。 怪不得要弄个面具遮上呢! 索欢想对了,可也想错了,凤栖梧戴面具的确是尽可能防止别人看到他的脸,因为他年少时行走江湖,结下不少生死对头,为了减少麻烦干脆戴上面具,渐渐地竟成习惯,进入仕途以后也没改过来,自然,也含了五分避仇的意思。那些人可能做梦都想不到,昔年的鬼蝶金蝉脱壳,成了当朝一品大员。 尽量避免叫无关的人看到真容已经是凤栖梧下意识的行为,然而对索欢从无避讳,丝毫不怕面貌特征被泄露出去。因为从始至终,他都相信嘴巴最严最使人放心的不是重诺君子,而是,死人。 44. 风情、秦风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44.  风情、秦风 索欢思归心切,无人催促亦主动去思来书房,想把事情快些办完好早日回南风阁。 他抱着个长条锦盒,约三尺来长,一路闲庭信步,长长的衣裙逶地,走起路来极为不便,却美得很,海棠红的裙摆在白色的雪地上拖出一条名为风情的痕迹。路上无论是年轻婢子还是年老仆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忍不住偷偷瞟几眼。 太扎眼了。宰相府肃穆,女孩子们都规规矩矩的,就连凤隶得凤栖梧垂青,也不曾装扮得花红柳绿过。只暝华除外,他是郡主,自然可以娇艳非常,可是她就算娇艳,也是带着与身份相当的奢华庄重,哪能这般……风尘味十足。 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简直看傻了眼,目光好奇又艳羡,索欢停下脚步回看她,温柔地笑笑。老嬷嬷连忙捂住女孩子的眼睛把她拖走,口里嘟嘟囔囔净是“造孽哟”“看不得唷”之类的。 书房里,秦风正在整理书卷,见索欢进来,低头鞠了一躬,便要出去,刚至门口,只听淡淡一声:“回来。”用的是居高临下的命令口气。 府里皆秘传,索欢公子被相爷收用啦,再也不是外人啦,咸鱼翻身啦! 秦风默默地站立一会儿,垂下头,满面痛苦而认命的妥协,旋身大步至他身前,恭顺地立着,却不肯说话。 索欢双眸斜剪,冲桌案扬扬下巴,“去研磨。”声音淡的听不出情绪。 墨锭与砚石相摩擦的声音响起,索欢从容不迫绕到桌后坐下,翘起指头理一理垂在颈边的长发,才拈着纸页细细地看,与之相对的是研磨声却越来越疾,透出一股子浮躁。而这并未影响到索欢,他仿佛大学者一般专心致志地盯着纸上一个个斗大的并不认识的字。 直到,门“吱呀”一声打破焦躁的平静,凤麟闯了进来。 “哟,是凤护卫,听说你回老家过年了,这么快就回来,真是恪尽职守啊。”索欢托腮打趣,红红的唇勾起,眼眸细眯,吊梢眉尖尖的,像是要勾住谁的魂魄。 凤麟哪是回家过年,分明是去办凤大人交代的要命差事,身上血腥气未散,片刻不待地回来复命。昨日刚到相府,一进门来就听到了不得的大事,吓得他,差点儿没连人带马栽倒在雪里,因此现在见到大不一样的索欢,不禁微微一愣。 看到秦风也在,忽想起正事,吩咐道:“正好你在,崔滟大人的那副字收哪儿了,大人急着要呢。”秦风立即找出一副锦匣交给他。凤麟想了想,终是忍不住好奇问索欢:“喂,你和大人……” “假的。气暝华郡主而已。” 就说,谁都可能断袖,大人不可能——凤麟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他与凤栖梧相识得早,所以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东西,譬如凤栖梧以前不叫凤栖梧,叫凤无章,取“凤凰出云日,百鸟无文章”之意;譬如他曾被多少男人……呃,纠缠,惹得他大开杀戒,搅动一片腥风血雨,最后还被人连手追杀,只能逃入漠北,可见他对分桃断袖之事是多么不能忍…… 屋内再次回归静谧,不过这次气氛却悄然改变。索欢抬眼看看那闷葫芦,道:“好了,我可解释了,若再不吱声就永远别和我说话。” 秦风突然跪他脚下,抬头仰望他,目光灼灼。 “真的是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假的真的,拗口死了。索欢抓起他的手臂,掀开袖子,弯腰在那肘弯处咬了一口,一个红红的唇印包着一圈小小的牙印留在上面,留在肘弯,红红的。 秦风目光瞬间柔软,低头偎在索欢腿上,想起上回的浓情蜜意。原来我没忘,你也没忘。 “傻样,又低头。”索欢摸着脸颊痴痴道:“来的路上就有人捂眼睛,难道我果真这般难看?” 秦风急忙抬起头,却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其中微微的戏谑带有蛊惑的意思,他失了神地望着,咽了咽口水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他很认真,却让索欢笑出声:才见过几个人啊就这般言之凿凿。 这反应像听了个笑话,秦风摇摇他的手,有些不满又有些急切,“我没说谎——” 索欢慢慢敛下笑意,露出平静的神情,抱住他的头,声柔若水道:“我知道。可总有一天,你会见到更好看的人,我则已老丑。” 他原很爱美,在无音阁男子打扮且无没人看见的那段日子里都很注意保持外形的整洁,每每房中总放上一盆清水净面净手,袖里还藏着一把小木梳子。秦风以为会听到他的叹息,可是没有,只字音里带有遗憾,却不幽怨、不伤感,仿佛在低诉一件无法避免又理所当然的平常事。 “年华如水,谁能青春永葆?我会一直记得你现在的模样,到时候一比,还是你好。”秦风扣住索欢的十指,郑重说道:“卿之华容,卿之相知,终我之世,风亦不负。” “不可,”索欢忙抽出十指,“你记住,若将来能遇上一个又好看又喜欢你的人,千万要忘了我。” 秦风皱了皱眉,低头不语,索欢滑下椅子,捧着他的脸摇一摇道:“别不高兴,你知道的,我不属于哪一个人,我是个妓,谁给钱就和谁好。” 秦风的眼神先是慌乱,而后渐渐平复,“我想过了,你就是那个既好看又喜欢我的人,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愿意记你一辈子……” “嘘——”索欢贴在他脸边摩挲几下,低声道:“别做承诺,我不爱听。一辈子很长,谁也说不准儿,咱们且看眼下就是。”指节擦过腮边,揩下一点温热的水迹。 秦风抱住他,心道:别哭。那点水迹大概也少,两人贴面挨蹭,片刻便磨没了。在一起的时间总是显得短暂,秦风若再不出去只怕要惹人怀疑,索欢递上手绢,弄得他不明所以。 看你那个木头样子,索欢瞪着眼,把娟子甩在他身上,背过身去,“擦擦吧,这样出去,谁不知你干的好事。”腮上的轻红扩散至耳后。 秦风捏着手绢往唇上一抹,口脂的颜色,和索欢一样明丽的颜色,那怎么也抑不住的笑容,爬上了眼角眉梢。 45. 顽笑与威胁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45.  顽笑与威胁 晚间,凤麟到碧萝苑找无忧,索欢一瞧见他,马上回内室捧出锦盒,笑道:“可巧你来,喏,这个送你,白日护卫大人走得急,不曾给你,原想着拜托宰相大人转交,不巧大人整日都不来书房,现下好了,你既来了这儿,可不能空手回去。” 说得这样郑重,却是什么?凤麟好奇不已,接过那长条锦盒打开,见是一副装裱甚为精美的卷轴。 “展开看看。”索欢道。 无忧奉茶进来,看见此景,一向稳重的她竟然把茶水洒了出来,杯盖碰着杯盏,发出挺大的脆响。索欢对她飞快地眨眨眼,无忧抿住那已经现出来的笑意,手笼在袖里冲他家公子摆手,眼里颇多的无奈:就会欺负老实人! 凤麟甫一展开,脸上的笑便僵住了。那一副卷轴上,旁的没有,就是密密麻麻的小乌龟,头尾连缀,一只只、一排排、一队队,目测总有上千只,画得真齐整! “……你为何送给我这个?” 索欢立马显出受伤的神情,急道:“护卫大人怎么忘了?你说我画得好,向我讨要过,我也答应了!” 凤麟差点喷出一口血,我何曾向你讨要过!!!正要理论,凤栖梧神不知鬼不晓地出现在他身后,瞟到那卷轴,亦是微微凝滞,而后眼中精光一闪,点头道:“嗯,我记得是有那么回事。”说罢转身去上首坐下,老神在在地端起茶杯——看戏。 见有人帮衬,索欢越发来劲,道了一个万福:“护卫大人,旧年辞去,万象更新,索欢身无长物,只能以此聊表心意,祝贺大人福寿绵长。”说罢偏头非常期待地瞧着凤麟,又慢慢撇下嘴角,“你不喜欢啊……无事!大人不喜欢定是嫌尺幅太小,索欢再画幅大大的送给大人!” 大大的……大大的…… 凤麟一顿,猛地把卷轴两端一合,拱手道:“不必麻烦!多谢公子美意!” “不谢不谢!”索欢摆摆手,骄傲地扬起下巴,“为了方便大人挂在堂屋里,我特地选用上好的丝绢布裱糊,金光闪闪,很能衬出大人身份呢!来客见了,还能给脸上添光不是?” 挂堂屋……挂堂屋…… 凤麟苦大仇深地望着手里的满纸乌龟。 边儿上的两人,一人支颐敛眉,一人垂首按唇,皆是在装没看见。凤大人真个好定力,尚能悠悠嘬一口茶,面色如常地走上前去,接过卷轴展看,“索欢公子考虑得周到,”他赞道,然后坏心地拍拍凤麟,“别叫他失望啊——” 大人你来凑什么趣儿?!凤麟哭笑不得地看着凤栖梧:“您是认真呢还是说笑呢?” “认真。十分的认真。”又凝眸看那卷轴片刻,道:“不过既然要挂堂屋,就不能没有名头,此画上小龟绵延无绝,少说也有千数,俗语‘千年王八万年龟’极言长寿,正切合索欢公子赠画之意,不如题曰千寿图,如何?” 索欢头如捣蒜:“甚好!甚好!!——宰相大人真是学识渊博!!!” 什么学识渊博,他不过在使坏捉弄人罢了。 只见凤栖梧兴致高昂,自取一支狼毫,按着纸面,在右上落下“千寿图”三个大篆,又于其下就一行小字:隆冬数九,雪清玉寒,友作此幅,酬吾爱将伯乐识才之心,吾感其诚,附款。写完将笔一丢,掏出一枚篆刻阴文的私印摁上。 “拿去挂着,看谁敢笑你!”凤栖梧道,傲慢的神情在他脸上甚是迷人。 被迫得了这样的礼物,凤麟真是无话可说。等到字迹晾干,索欢将“千寿图”收入盒中,双手交给凤麟,“大人看着不太高兴?得啦——有你笑的时候,接好了,宰相的字贵重着呢。”说着,面对面抛了个亮闪闪的媚眼。 凤麟受不了这个,赶紧地逮了个借口出去寻无忧。 烛光是暖黄色的,加之新春喜庆痕迹还未褪去,灯笼,红烛,窗花,营造出别样的祥和安谧。 凤栖梧已盯着索欢看了许久,灯光不暗,他眼里所含的情绪却晦暗难明。索欢下意识地靠上椅子扶手,垂下眼睫淡笑道:“大人似乎见过小人女儿妆扮,却为何还是这般的……兴味。” 兴味?凤栖梧半眯起眼,自己看上去兴味了?! “许久没瞧见,乍一瞧着挺新鲜,索欢公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难怪暝华那丫头跑了。” “听着大人像是在怪我。” “我是夸你。”凤栖梧慢慢说着,神色有点冷。索欢心里咯噔一下,坐直身体思忖片刻,缓步走到凤栖梧身面前跪下。 “大人不满意索欢?” “是不满意。” 凤栖梧握住索欢的下巴,目光十分尖利:“我问你,下边儿人纷纷议论说本官仗势欺人,乱发淫威,这是不是你弄得鬼?” 索欢料到会有这个,便回道:“是。”话音未落,下颚传来疼痛,他皱皱眉,马上又舒展面容,异常平静道:“大人不准旁人实话实说么?” “实话实说?”凤栖梧冷冷一笑,逼近喝问:“本官强迫了你?本官强要了你?” 索欢抓住他的手腕,道:“大人未曾明言要挟,但若非忌惮大人官威,索欢会愿意干这几边儿都不讨好的事?不瞒大人,即便到了此刻,我仍是不愿意!”他狠狠咬牙,继续道:“至于用强,我也只向郡主露出过那个意思,为何旁人也会这般猜度,实在是情理之中而又意料之外。” 确实在情理之中,他是女孩儿就罢了,但他是男子,男男之间,本就存在诸多禁忌与遐想,索欢柔弱似女子,凤栖梧竟然“强迫”了他,那么帷帐之中自然也不可能两厢情愿。 索欢不求饶就算了,还敢这般言之凿凿,凤栖梧气极,一拍茶几,将跪着的人打横抱起,却是走向内室,脚步沉稳,面色冷厉。 “公子!!!”无忧站在门口,焦急而惊讶。 凤栖梧止步,回头一瞥,警告道:“你们,不许进来。” “怎么了……”凤麟随后而至,见此情形,惊得咬不住嘴里的糕,心想:不会吧……不会的吧…… 门是用脚踹开的,亦是用脚关上的,门一关上,凤栖梧松开手,直接把人摔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睨着索欢。索欢捂着屁股咬牙嘶气,满脸扭曲,还未回过魂,凤栖梧箭步跨上,单膝跪住索欢大腿,分开其中一条压向侧边,动作一气呵成,转瞬间,索欢变成了毫无防备的姿势。 “大人这是要让传言成真?”索欢扭了好几下都没能从他的桎梏中解放,遂认命地平躺在地,张开双臂,浪声浪气地说出这句话。 凤栖梧不回答,目光中一点邪气迸散,突然从靴筒里抽出一把铮亮匕首,抵在索欢喉口位置,然后一路向下,轻快地断开衣带,接着刀锋竖起,左右拨开层层松软的织物,外袍,襕衫,中衣,小衣,最后贴上的是那人白花花的肉体。 刀尖在胸腹上游移刮擦,制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索欢受不了这样的惊吓和刺激,皮肤战栗起一层小疙瘩,连呼吸的幅度都不敢太大。那刀刃慢慢地离开,却突然移到下体鼓起之处,隔着裤子贴上器具根部,凤栖梧使出一点力,索欢顿时发出一声惊喘,额上出现密密冷汗。 ——这可不是调情! “索欢公子,”凤栖梧的声音如匕首般危险、冷冰冰,“这才是强迫。” 听到威胁,索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泪濛濛的,身体虽不敢动一下,手却慢慢摸索到凤栖梧握匕的手,牵引着他向下一些,对上另一个地方。 “于我而言,这才是强迫。” 他的手很稳,动作从容,似乎经常牵引“利器”对准自己,可是此刻的利器,却是真正能要命的东西。 凤栖梧看着他的手,又一路到他的脸,微微勾起嘴角,这下,是出现了明显的兴味表情。 “大人,”索欢微微放松了,温声恳求道:“放开好不好,被个冷冰冰的东西挨着,又冷又怕,想尿尿。” 凤栖梧气的嗤笑一声,“你还知道怕?你怕什么?”说着将匕首收回,站起来轻踹他一脚,“起来。” 索欢踉跄起身,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吓得腿软。”然后跑到床上坐下,拿被子裹住自己,拍拍床上空处,“大人过来坐着,容我辨白辩白。” 凤栖梧依言过去,只见索欢撅了撅小嘴,挺委屈的样子。“大人的吩咐,本来不该有怨言的,可是大人把小的往前面一推,就撒手不管了,这算什么呀!郡主那脾气大人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敢真的和她叫板——为了自保,也为了让她更快死心,只好叫别人都误以为大人非常喜欢我。若大人果真这般介意,趁早儿去找个女子,小人没那底气和郡主斗。” “这么说,倒是我的错?” “就是大人的错!”索欢理直气壮,见凤栖梧一个眼刀飞来,立马颓了,举起小指掐出半个指节的距离,讪讪道:“我也有错。” “哼!”凤栖梧发出不屑的音节,似乎是生气,唇角却向上挽着。 索欢鼓着脸颊,拿眼睛偷瞟他,小声埋怨:“大人好潇洒,整天出去串门吃席,我给她欺负了,也没处说理去……” 你以为我想去?凤栖梧摇摇头,掰过他的脸,问:“她如何欺负你了?” 一提这个,索欢顿时激动万状,小嘴吧啦吧啦地指控暝华郡主怎么怎么不讲道理,如何如何仗势欺人,好在——哈哈,自个儿好聪明,不畏*有勇有谋神机妙算以半击倍,终于将她的险恶用心一一化解。 ——完完全全一部迂回曲折、有始有终的折子戏。凤栖梧听着既幼稚又可笑,心里的不快却渐渐烟消云散了。 “大人她还打我!追着打,吊着打,沙袋肥的拳头,蒲扇大的巴掌,可劲儿往我一边脸上招呼!您看您看!都不对称了——”索欢指着一张脸几乎要凑到凤栖梧眼睛里去,执意要使凤栖梧了解他到底牺牲了多少。 凤栖梧左看右看没看出所谓的不对称,实在了解不到索欢牺牲了多少,于是“啪”一掌拍上去,推开,哼哼一笑道:“这下对称了。” 干嘛不娶啊这么维护!索欢翻了个小白眼,道:“我看你们才是一伙儿,”用力地一戳右脸,“喏,她也打的这边,更不对称啦!” “哦?”凤栖梧阴险一笑:“我可以修正。” 索欢吃蔫儿,立马挡住脸,强烈表示自然修正就很好,不劳大人您费心了。 玩笑归玩笑,正经的还得说,索欢提议宰相大人还得把暝华郡主接回相府照顾,有碰面才会有冲突,有冲突才会有胜负,有胜负才会有悔悟——然后才能郡主拜拜,好走不送! “已经派人去了。”凤栖梧也知道暝华一味逃避不是办法,他见索欢坏笑嘻嘻,狠狠一捏索欢的——左脸,“听着,再敢私自打坏主意不和我说,就真阉了你!” 哇——索欢赶忙捂住裤裆,头点的鸡啄米一般,心里却在叫嚣:来啊来啊,反正也没什么用!这时凤栖梧推他一下,道:“你下去,本官困了。”索欢眨巴着眼反应了好久,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顿时气结不已。 “地、地上好冷的。”他可怜巴巴地说。 “嗯。”凤栖梧点点头,那表情好像在说,地上当然是冷的。“蜷缩起来就好。”凤大人很好心地给他些建议。 索欢怒了,气呼呼倒下,呈大字趴在床上。我住的屋子,我睡的床,我暖的被窝——哦,让给你?我蜷缩在地上?凭什么! 凤栖梧抱着手臂,冷声道:“你下不下来?” “不下!”强硬的两字。 不下是吧?凤栖梧懒得和他多说,两下就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往地上一戳,蹬了鞋袜,钻进暖乎乎的被窝。 索欢气得快哭了,索欢真哭了,就戳在床边哭,越哭越惨,和死了亲娘一样。 哭着哭着,没劲了,伸头一看,那坏种呼吸绵长,早已睡熟,只好瘪着嘴,吸了两下鼻子,乖乖儿地去柜子里寻出棉被打地铺。凤栖梧面朝里睁开眼,听着那委屈的抽噎声,勾唇一笑。这下,心里的不快才算是真正散去。 堂屋里,无忧阴沉地盯着凤麟,“你说过你们大人不爱男色。” 凤麟被盯得心里发虚,一拳捶在桌面上,说:“是不爱啊!一直都不爱,今天怎么了?……你家公子不是说是假的么?是为了做戏给安南王郡主看的么?这要被朝里的言官晓得,不得闹翻天!”凤麟曾被言官弹劾得体无完肤,偏偏刑不上大夫,连凤栖梧都懒得和那几个不怕死的老腐儒计较。吃过言官的亏,所以知道利害,他此刻深深地为凤栖梧担忧。 “你的意思是,我家公子引诱你们大人?”无忧冷冷的,抬手抹去眼角的湿痕,道:“大人难道没听见他在哭?” 面对这样的逼问,凤麟无言以对,他焦躁地抓着脑袋,暗想:大人也太不会办事儿了,男人和女人怎么能一样嘛,弄得他哭那么凶,想替你说句好话都找不着理由。 “那个,我们大人他……初次和男子……”这话对着一个粗糙老爷们儿说还可,对着一个姑娘,到底难以启齿,只好转过身极快地说道:“反正请你们公子担待着些……我先走了!” 无忧知道他没说的话是什么,一点都不觉窘迫,有的只是深深的难过和一点厌恶——倒不是对具体的谁,而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一股她无法改变的现实力量。 46. 都是些什么事儿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46.  都是些什么事儿 春寒依然料峭,有人却早早就换上春装,争奇斗艳,比花儿还招摇。索欢一袭妃色长裙,裙尾上绣着朵朵淡雅的春桃,花朵间隙点缀小片的嫩叶,翡翠的色泽,异常可爱,宽大的领口露出纤细的锁骨,肘弯挂着一条长长的淡绿色帔带,虽是红配绿,却也不显得俗气。凤栖梧正在批阅公文,看到他这个样子,也不由得看了一会子。 他拎着裙摆转一圈,然后偏着脑袋,睁大眼睛,像是在询问凤栖梧的意见。 “帔带略显累赘,不若系于腰间,更显轻灵俏丽。”凤栖梧放下公文,扶着他的腰,将浅绿织物一圈一圈缠上去,松松地打了一个活结。闻到他脸上的香气,便道:“你涂了茉莉粉。” “唔,大人给的当然要涂,不过无忧给我弄了许多脂粉,大人以后就别送东西来了,碧萝苑小,装不下啦!” 凤栖梧摸一把他的脸,道:“魏姑娘给的是情谊,我给的是底气,不一样。”索欢听了会心一笑。凤栖梧为他理着腰间的配饰,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何事禀报?” 索欢一愣,转头却见秦风站在门口垂首立着:“大人,郡主来了。”说罢闪开身子,暝华就站在他身后,眼含泪珠地死瞪着屋里两人。 这有意思!索欢无声一笑,目光在屋内外流转,很是识相地敛裾告退,走在长廊上,秦风默然跟在后头,于无人处抓住他腰间的飘带。索欢拂开他的手,没正经地坏笑:“再动手动脚,我可喊人了。” 秦风好欺负得很,也不知道回嘴,就直挺挺地站着,半天才闷声闷气道:“他摸你的脸。” “放你娘的屁,”索欢义正言辞,“明明摸的是粉!” 他被骂了反而舒展眉头,不复方才的僵硬,揽住索欢的腰温柔摇晃,“别骂我娘,她死得早,我都快忘了他的样子了。”停顿一会儿,复幽幽续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和旁人一样,从小被爷娘卖进相府做下人的?其实我天生就是下人,我爹娘是前宰相蔡芜的奴仆,蔡芜获罪后,诛连众多无辜,他们也不能幸免。他入主宰相府之后,把所有蔡家的旧仆都打发了,独我双亲尽丧,再无亲眷,出去难有活路,他就将我派去打扫无音阁了。” 天空的铅云压得很低,空气冷而沉闷,他们静静地坐在房檐下,一个说一个听,倒是显出格格不入宁和。索欢从一开始就不搭腔,只听他断断续续地述说以前,多是黯淡寂静的,带着斑驳古巷的味道,唯一的温暖明亮是无音阁门口的老者,因为日子漫长枯燥,也因为可怜一个孩子将要像他一样漫长枯燥,便教这孩子识字,两个同样孤僻不爱说话的人在无音阁里生活多年,像师生,又像陌生人。 秦风看过许多书,用词很是雅致,只不过因为常年不与人交谈,在说一段话之前总要沉默一会儿,不知是在酝酿感情还是在积蓄勇气。 “无音阁虽然清苦、虽然单调无趣,但是与世无争,有舍必有得,挺好的。我原是为你而来,不想到了思来居,发现这里的人满腹学问,谦和有礼,对我照顾有加。获此意外之喜,我倒不想无音阁了。” “随遇而安者常得上苍眷顾。”索欢点头微笑道:“还未贺你意外之喜,你要什么,但能弄到,我必弄来给你。” 秦风蓦然脸红,“多谢,你现在一餐一衣都是别人的,哪里有东西给我。” 索欢挑挑眉,“所以要‘弄’啊,若在南风,就是这么大个宝贝,我也轻轻松松给你了,可是不费力的东西,你拿着有什么趣儿?倒不如一无所有的时候,弄件能入眼的东西,才可见我的心意。”秦风想了想,也不推辞,低头道:“我现在不好说,先欠着好不好?不需你费力的,只求你到时别忘了欠我的意外之礼。” 对于语焉不详的延时约定,索欢向来谨慎,此时心中懊悔,却不好收回前话,只能半娇半嗔玩笑说:“小倌能力有限,你要狠狠敲一笔,我不依的!”秦风这傻小子却急了:“我怎么会敲你?——我是想为你赎身……” 发现说漏了嘴,他很是羞愧地闭上嘴,头几乎埋到地下。也难怪,一个小小的奴仆,一年银子攒不了几个,自己的卖身契还在别人手上攥着呢,说什么替人赎身的空话?然而他并不觉得空,实际上他已经开始努力了,每一个钱都留着,思来居的月钱和赏赐都比别处多,平时也没有使钱的用项,可谓只进不出,来思来居真是来对了! “别跟别人走啊,”许久,他终于抬起头来,眼神满是卑微的哀求,“在我攒够银子前,别跟别人走。” “……” “别跟别人走,等我几年。”他见索欢一副惊讶的样子,越发小心的拉了拉他的衣角,问:“四年可以么……不,三年,等得么?” “……” “你别不信,我能赎你的,我现在每个月有二十两纹银,一年下来,加上年节赏赐,足有三百来两呢!” “……” 索欢可真是呆了,呆得一点不含糊,真呆之后,就是装呆。不然能怎么办?告诉他三百两就是自己一笔衣裳钱?告诉他照这速度别说三年,就是十年、二十年也别想到南风阁赎人?更重要的是,索欢不想赎身,在南风顶烦顶怕的就是有客人要帮他赎身,一厢情愿,问过他的意思了吗?! 望着秦风的面容,介于少年与成年人之间,眼神带着浓浓的执拗感觉,索欢真想给自己一刀,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反正回过神时已经在思来书房外,还没走近,就听到女子失控的声音。 “凤哥哥,我从来不知道你喜好龙阳!” “我以前也不知道,遇上他才晓得,原来自己喜欢男人。” “男人?”她冷笑,“他那样儿的也算男人!” “是不像。但确实是。”他回答。索欢能听到他声音里的笑意,以及放下茶盏时杯底碰着桌面的轻响。 “别听墙根了,进来吧。” 索欢瞪了瞪眼,缩着脑袋进去,讪讪一笑,感觉怪不好意思的。 “啧,冻坏了吧,快去烤烤。”他不由分说拉着他到熏笼边,暝华一把将索欢拽回来,吼道:“你撒谎!你们都撒谎!凤哥哥,你何时变得那么体贴,过犹不及知不知道,你们的眼里根本没有情意,故作姿态的给谁看?!” 她是对的,女子总是如此地敏感纤细。 凤栖梧有些无力地揉着额角,正事还有许多,怎有心力在此儿女情长? “你先走吧,我很喜欢他。”这并不算撒谎,某种角度而言,那小倌的确讨人喜欢。不想暝华扳住索欢的肩朝前一推,道:“哈,喜欢?那你亲亲他!” “暝华!”凤栖梧严厉地瞪着女子,她反而声音更大:“你连亲都不愿亲他一下,谈什么喜欢!谈什么上床!!” 凤栖梧气极了,几步上去拨开索欢,冲暝华怒吼道:“你是郡主,是正经女子,这是你该说的话!” 他的脸近在咫尺,他的唇正在开合,女子含泪看着,出人意料地撞了上去,含着豁出去的勇气和一股子韧劲儿。她终于毫无距离地贴近他,尽管有太多的难以启齿,仍然不管不顾,只因为太喜欢,破釜沉舟,在所不惜。 宰相被郡主强吻了这个事实已叫索欢瞠目结舌,然而接下来发生的更叫他呆若木鸡。宰相大人一下子推开暝华郡主,狠狠给出一耳光,喝道:“出去!!!” 她被打了,第一次有人敢打她,也是第一次这个人舍得打她。火辣辣的痛提醒着她刚遭遇了什么,一瞬间好像有太多东西哗啦碎去,尊严,勇敢,理智…… ——我还管什么,我还用管什么!你还晓得我是郡主,是正经女子!我一个正经女子连他一个男倌都不如,正经有什么好!有什么好! 索欢看着满屋子狼藉,如同狂风过境,女子声嘶力竭的哭喊言犹在耳。那静立在狼藉中的人,看样子也不好受,从暝华被带走后就一直默然闭着眼,没动过。 目睹今日这一幕,索欢总算深切感受到什么叫做“凤大人宠爱郡主”,那个女子几乎把他的书房拆了,他却没有暴怒,没有惩罚,只有深沉的静默和一点失望的表情。索欢静悄悄地走过去,将他周围的东西拾起来,旁的什么就不要管了,郡主送来的那个精致食盒还是要的。 “……对不起,我……”索欢提着食盒,想要放到他手上,凤栖梧一挥,食物又洒落一地。 “不关你的事,下去吧。” 索欢再次把食盒收好,提着出去了。几乎一瞬间,他觉得窥见到凤栖梧深处的一些东西,朦朦胧胧,像是隔着厚厚的冰墙,看得到,摸不着,而且看这情形,宰相大人连看都不愿让外人看。 太特殊了。索欢不得不承认暝华于他是意义非凡的,他放任那个女子在他的世界扎根,现在要连根拔起,自己当然会反受其害。索欢知道他受伤了,他落寞的情绪足以说明一切。 亲人之爱是吗?这位凤大人白手起家,崛起得那样迅速,那样突然,现在所谓的凤家人,不过是他的家臣和少数家仆而已。所以说,如果他真的只是视暝华为至亲而对她好,那就太可笑、太可怜、太损了。 眼前忽然飘起了细雪,很冷。索欢停下来望着灰白天空,嘴角划出一丝诡异的笑:人啊,总是想方设法弥补心里的缺失,可越是弥补,反越容易暴露真正的弱点。心愈坚,其弱愈弱,何其易于攻破啊—— 他按着胸口,轻轻一笑道:“小心。” 无忧赶往思来居的路上,正看到这景象,不由得急行改为缓步,笑道:“是该小心,眼见雪下起来,不说快走,反站住了,冻坏了可不是顽的。”一把伞就撑在了索欢头顶。 “来得真及时。”索欢把手上的东西递给她,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无忧打开盖子一看,皱眉道:“这不是郡主做的糕点么,散成这样了,公子提着做什么?” 索欢翻捡出一块相对完整的,放入口中,道:“她辛苦那么久才做成的,扔掉多可惜。”细细品了一下,点头道:“还不错,要不要尝尝?” 无忧是做点心的能手,看不上这些没卖相的东西,不高兴地说:“公子想吃尽管叫我做去,巴巴儿地捡人家不要的东西来,可是在羞我?” 索欢忍不住笑,暝华郡主这几日在学厨艺,点心虽小,但她十指从不沾阳春水,连哪个是面哪个是糖都不晓得,做起来也是格外辛苦的。仅仅两日,不知从皎梨堂丢出多少不要的次品,无忧以为他去捡人家丢出来的糕点,生气了呢! “这可是正儿八经送到凤大人手上的,才不是皎梨堂外狗都不吃的脏东西,你尝尝嘛——”说着拿起一块放到她唇边,无忧依言咬了一小口,淡淡评价道:“勉强吧。” “分明就很好,满满的情意。” “公子的舌头什么时候这么灵,连情意都能尝出来。要不今晚我也做几盘情意,咱们吃个够。” 这东西吃点儿就行了,还能管饱不成,那得多腻啊,索欢猛摇脑袋,瞟了瞟那食盒,一股脑儿地就给倾在雪地里。无忧这才笑了,细细盯着他的脸颊,问:“他们吵架了?有没有祸及你?” 怎么可能!闹得那么热乎,大概都忘了旁边还有个人。其实索欢觉得他俩挺般配的,至少亲吻的时候看着很赏心悦目不是?可惜啊可惜,可惜郎心似铁呀。 他摇着脑袋哀哀叹气,一副假惺惺悲天悯人的模样,无忧看他这样,便知他好得很,也就不问了。接下来的一路都闷闷的,索欢觉得无聊,接了一捧雪放进口中,无忧顿住脚步严厉道:“公子别什么东西都往嘴里放!” 索欢一愣,慢慢放下手,“这是做什么,往常我这么着也不见你怎样,今儿怎么这样敏感?你要是不喜欢我夸暝华我再不夸她就是。” “我是那般小气之人?”只见她从袖里摸出一根银质扁簪,簪头已然发黑。“已经是第三次了,有人要害你我。” 47. 颜色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47.  颜色 夹道两边,寒鸦在雪里扑腾争食,灰黑的羽翼分外醒目,可这些引不起楚钦半分兴趣,他昂首阔步地走着,觉得今日的相府聒噪得讨厌。 到了思来居,下人恭敬地奉上茶水,一如数月前的一般,他的脸色才微微好看了些。 “楚大人,相爷不在,您请自便。” 虽说是自便,他一向不会乱走,但今日不同,他想去书房里看看那个传闻中的祸害。 本来该住在客房,昨日宰相大人居然让他迁入思来居,吃穿用度无不按着上上宾的规矩办。不过卑污之尤,尚为戴罪之身,真是岂有此理! 行至书房门口,侍从见是他,忙躬身行礼,楚钦不忙着进去,只问:“有人在里头?” “是公子在里面,大人吩咐过不让打扰。” “我不打扰,就进去瞧瞧他,你们先退下。”楚钦面无表情。甫一进门,只见一个脂浓粉厚,翠翘满头的人伏在案头,不由得唾弃一声。 索欢听到响动,好整以暇地坐直,却不见礼,反稳稳坐着露出一丝深幽冷笑,“楚大人稀客,请坐。”似乎对他的到来毫不意外。 楚钦听这俨然一派主人的口吻,心中不悦之至,更兼被“稀客”二字戳中痛点,瞬间脸色大变。自天牢一节后,他便少来相府走动,只是兢兢业业做好本职,只盼时间能叫宰相大人忘了那事儿。不想昨日凤麟告诉说,那男倌好生奇怪,近几日竟常常在大人面前提你——楚钦是又气又急,男倌嘴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他可是见过他煽风点火的手段,如不是他,柳川何以与自己撕破脸?说到底,他见罪于宰相,这男倌脱不了干系! “公子才是稀客,相府这地方,你一辈子也只能来这么一遭儿。” 索欢轻启红唇,做叹息状:“我啊,巴不得早些出去,再别来这里,可惜,凤大人不同意,有什么办法呢?”说着颇羡慕地看着楚钦,悠悠笑道:“不比大人您,想来就来,不想来便是十天半月不见,凤大人也不会提起只言片语,当真是叫小的眼红呐——” 这话极尽讽刺之能事,楚钦怒得上前喝斥:“你是什么东西,这般放肆!莫要以为大人看上你,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 索欢装模作样地拍拍胸口,眼神是万分嚣张。“不怕您听着刺耳,凤大人还偏就喜欢我放肆,像旁人一般平平淡淡,畏畏缩缩的,他还瞧不上呢。” 这就是在编谎话了。他要扯起谎来,面不红耳不赤,有理有据,有恃无恐,且还真假参半,有章可循,让人不得不信——这个前面已见识过,现不多说,只说楚钦看他这样狂妄自大,心里越发讨厌,也越发鄙视。 “喜欢?”他负手于后,冷漠道:“公子如此自信,那就祝你能讨得一世的喜欢,否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威胁。可若怕威胁他岂会坐在这里?索欢沉默有顷,抬眼凝望楚钦,微微有点逼视的意思:“又是死呢,大人是真厌恶小人,不过小人不明白到底哪里得罪了大人,竟让大人三番四次,必欲除之而后快。” “嗤——胡说八道!”楚钦昂首挺胸,对索欢甚是不屑,“本官为何要除你?公子说话之前可要三思。” “胡说?”索欢轻扬眉尖,“刑部天牢里,大人明明对我毫无兴趣,却硬要和柳都统争,大人好狠的心肠,居然想借交欢的名头掐死我,难道我风尘中人,连谋杀和前戏都分不出来了?柳都统也算幸运,稀里糊涂的反倒救了自己一命,否则你事成之后岂不推到他身上去。后来我到了宰相府,大人却还是不愿罢手,竟使出下毒这般上不了台面的手段,还有郡主那儿,宰相大人要纳无忧为妾的话,是您透露的吧?如此种种,索欢是真疑惑,到底哪里不对大人的眼,使您这样憎恨?” 难以想象,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的楚大人竟是个属恶狗的,咬住了就不放。索欢知道有人下毒,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从头到尾梳理一遍,排除了所有人,觉得也只有楚钦有动机和能力这样做。 “不瞒大人,小人托身的妓馆,强人如林,倾轧残酷,小人能跻身公子之位,自有旁人不及之处,心细机变之类的不足道哉,唯独一个“信”字为众人所称道,亦为小人之自豪。”索欢信手翻着字帖,仿佛清谈般徐徐道来:“客人醉后真言,小人听过便忘,同行托付之事,小人铭刻于心,除此之外,小人以为欲信人,必先自信,故此对自许之诺尤其在意,旁人粒米之恩,小人经年思报,旁人一语之仇,小人刻刻不忘,如今大人您这一番为难,小人真的是很难忘怀呢!” 楚钦一贯狠辣,却也敢作敢当,况且他瞧不上的人,根本不会存有忌惮,当即便冷笑道:“不错,是我做的,你不忘又如何?难道凭你卑娄贱民,能奈何得了我么?” 索欢听罢,连连叹笑摇头,“楚大人莫要以贱民卑娄就任意欺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大人是宰相大人的亲信,若非心有顾虑,如何今日来见我这贱民?若非要与大人消释顾虑,如何索欢会在此恭候大人?” “这么说,凤麟是与你串通好了的?” “青棘附绒,兔安可知?小人为大人释虑之前,大人可否先为小人解疑?”索欢嘴角一勾,指着字帖上一字问:“大人,这是何字?” 楚钦不知这男倌一通神神叨叨的自说自话是何用意,听他问到实处,双眼往那字体上一扫,霍然俯身双手按桌,面色苍白瞪着索欢,咬牙低声道:“你识字?!” 索欢短促一笑,悠悠行至他身前,伸指一弹他的腰牌,发出“叮”的清音。 “这东西大人刻不离身,如何竟忘了。” 楚钦下意识垂眼,果见错金腰牌半掩在衣纹里,上镂姓名官阶,一个“楚”字大而抢眼,且是行书,极好辨认。 此乃自由出入相府的通行令,由宰相亲授,只有极信任的亲信才有,包括凤麟的吴舸的,世上也只那么四五块而已。 “大人深得相爷的信任,仿佛凤麟护卫也有这么一块儿。”索欢执起笔,用笔杆抵着额头忖道:“不过我想知道,若大人的名字出现在丹砂契里头,相爷他还会不会信任大人。” 这正是搅得楚钦食宿不宁的事,此刻被索欢当成把柄拽在手里耀武扬威。楚钦死死皱眉,重重问道:“你真的想和本官作对?” 索欢嫣然一笑,“不敢。冬天手冷握不住笔,不当心那么一划也是有的。”提着笔杆,笔尖悬在“楚”字上头画圈,只要向下毫厘,纸张便能着墨,偏他眼睛还不瞧着手下,反而斜挑楚钦,直到楚钦满面阴沉,嘴角划出一丝残毒的线条,他才悠然地把笔丢入笔洗,结束了捉弄一般的威胁。 “大人不必认真,玩笑而已。”索欢起身恭敬一拜,一字一句认真道:“宰相大人看重您,小的断不敢诬蔑大人,也希望大人能替小人美言几句,让小人和无忧姑娘,可以早早离开相府,如此,小人谨记大人恩德,日后思报,大人亦不必再担心我谗言迷惑宰相,此等互惠之事,大人岂可不为?” 按这说法倒不错,可楚钦如今是“戴罪之身”,已经自顾不暇,断无闲心和机会为旁人美言。 “哼,你该去找凤麟,他能扒拉一个许如汜,就能再扒拉一个你,现今我失心于宰相大人,说话分量还不如你。”他反剪双手,斜睨长眸:“某人不趁机踩我一脚就罢了,怎么反倒求上了。” 索欢张大嘴,十分惊讶的样子,“大人何故自轻自贱?小的与相爷说起楚大人时,相爷对您可是赞誉有加呢!他说您忠心耿耿,坚毅果断,只因建功心切,偶尔冒进,显得轻率罢了。您说,相爷这般看重,小的怎么踩大人一脚?” 楚钦和柳川犯了同一罪责,柳川不过被打了三十军棍,罚奉了事,而楚钦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整整一百军棍,官降一级,在床上足足躺了一月不说,现在柳川见了他头抬得比以前高三倍,叫他如何不灰心失望。 现在乍听索欢之言,不禁喜上心头,但他毕竟有涵养,不曾将喜色表露出来,反而皱眉道:“你别乱说,我在狱中所做,有失为官本分,大人生气,因而重重地惩罚了我,如今又怎会说出我诸多好处来。” 看这意思,也不尽是失望,还有许多愤懑和怨怼呢。索欢忍不住一笑,赶忙拿手掩住,不想对着楚钦猛然变得难看的脸,越发制不住笑声。 “大人莫要介意,小的实在忍不住,大人连宰相大人为何生气都没弄清楚就颓丧至此,实在是……”他摇摇头,又笑起来。好在知道分寸,在楚钦爆发前整衣肃容,端然道:“楚大人觉得宰相大人惩罚你是因为大人要和柳都统与我玩三人行,失了为官者本分么?” “难道不是?”楚钦冷声一笑。 “那么小人斗胆问一句,楚大人平时可去青楼?” “放肆!”楚钦怒道:“我楚氏乃六代名门,端正不苟,怎会去那不堪之地!” 他怒得真真切切,没有一丝作伪,且眉目间的神情像是受到极大侮辱,索欢总算明白为何柳川说他不解风情不识风月,也多少明白为何他那般看不上柳川。 “楚大人,”索欢跪坐在地,垂首道:“自景帝一朝开始,狎妓之风渐盛,娼寮妓馆多如雨后之春笋,食禄者虽有律例管束,但私下里哪个敢说自己一清二白?难道宰相大人果真糊涂至此,不知道这些?还是他只看楚大人不顺眼,专门针对你呢? “为什么同样的罪,凤大人会区别对待?他是不是从此要疏远大人?——索欢以为,绝对不是。大人作为宰相门人,大人之错,错不在于有没有嫖,和几个人嫖,而在于在一个错的时间错的地点和一个错的人一起嫖!懂了吗?他觉得你丢了他的脸,觉得你和柳都统那种货色争斗特没出息,因此才惩罚得格外狠。” 是这样吗?楚钦神色略疑惑,会是这样? “大人,”索欢抬头道:“小的幼年时,邻家住着一位老郎中,他对悟性高的那位弟子极其苛刻,只要认错一味药便要打肿手心,对资质平庸的弟子反倒和颜悦色,慈爱有加,后来那位手心总是肿着的弟子继承他的衣钵,成了晓誉八乡的名医,后者却因学艺不精而误诊,治死了人被关进监牢。小的不曾读书,不懂多少大道理,说句不恰当的话,凤大人就如那位郎中,爱之深责之切啊。 “大人若不信,便请看这腰牌,为何凤大人不把这特殊的恩荣收回去,仍准你不经通传便来拜访?为何你明明姓楚,他却许你戴着刻有他家徽的面具?” 他停顿许久,像是在等楚钦想清楚,趁此空隙满上一杯热茶,恭恭敬敬奉上,低声道:“大人前途远大,小的以茶代酒,先祝贺大人了。”楚钦并未接那茶水,而是满脸深沉地盯着他。 索欢不需想也明白,举起衣袖半掩红唇,轻声道:“呀,大人以为有毒,放心,索欢不恨大人。”说着,轻呡一口杯中液体,然后举到楚钦唇边,静静地看着他,“……也请大人别再恨小的了。” 楚钦很是嫌弃地皱皱眉,身体稍稍后仰,显然是不愿意碰这被喝过的和解之茶。 “智人千虑必一失,大人洁身自好,但不该以己度人。您心里以为狎妓是大罪,娼妓是脏污,宰相大人他可不这样认为呢。难怪这次会错他的意是不是?”索欢慢慢凑到楚钦耳旁,压低音色,自然带上性感的磁音,“小的只想与无忧姑娘安然无恙地离开,并不愿旁生枝节,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大人逼人太甚,您觉得我这只兔儿爷被逼急了,会不会反咬你一口呢?”说罢一伸下巴,衔住楚钦耳下的一点嫩肉,并不重,只是轻轻地叼在齿间。 楚钦浑身僵直,握了握拳,终是夺过挨着嘴唇的茶杯一饮而尽,推开他道:“公子好自为之。”撒袍要走,索欢唤住他,笑道:“再给楚大人一个警醒儿,大人自恃名门之后,家风端正之类的在小的面前显摆显摆无妨,但要拿到宰相面前去说,那就是找死了。” 楚钦顿了顿,并未回话便快步离去。他知道索欢说得对,凤大人曾经是江湖人士,凤麟也是,这也许就是他和宰相之间总比凤麟和宰相之间多一层无形隔膜的原因。 英雄不问出处,原都是有本事的人,他的确该抛却门第带来的优越感,就算不能抛却,也该隐藏起来。 48. 压抑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48.  压抑 开春之后,又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雪,不大,持续的时间却长。索欢已完成丹砂契,只要暝华一走,他就能洗刷“毒杀”罪名,带无忧回南风阁。其间偶有几次向凤栖梧问起南风近况,那人一脸无所谓地说不知道,早已解禁,就再没闲功夫管它。索欢听后满心感激,若南风阁被禁到他放出去为止,生意必大受影响。 如此一来,他就再没可担心的,只全心全意地投入一场戏中,凤栖梧让迁入思来居他便迁入思来居,让晚间与他同床而眠便二话不说与他睡到一处,一切只为效果逼真。 索欢对同榻而眠这件事其实颇有微词的,身体毕竟不同于一般男子,咫尺之外的另一具男体诱惑太大,特别是在夜晚,于他而言真算是一场折磨。习惯被进入的身体骚动难安,自动唤起某些感觉,独寝之时尚可自己解决,而当宰相大人睡在身旁时就成奢望了…… 索欢回头望一眼,凤宰相平躺着睡得极好,窗外雪影澄明,透过窗纸撒下一片朦胧微光,那人的面容也由此染上清冷的霜白。 公子颜如玉,遥在天一方。 皎若云中月,冷如兰上霜。 芬芳良夜发,随风闻我堂。 闻我堂,隔山海,生不见,死不忘。 痛到深处,魂殇不如相思断人肠。 索欢闭上眼,自嘲的笑了。是挺痛的,由内而外的痛,自下而上的痛,却不是因为相思,而是欲念作祟。 不能动……别动……熬过这阵儿就好…… 也真难得,向来是没有操守的人,从来不分对象,管他喜不喜男风,先勾搭一番再说。可是凤栖梧不一样,他站得太高了,高到旁人不敢攀的地步,索欢预测不到和他发生关系的后果,一个代君主政的权奸,一个预谋篡位的反臣,是不能与之为伍的,太危险。 另一方面,索欢觉得凤栖梧的人还不错,对于还不错的厉害男人,他愿意抱着庄重态度。尽管外头宰相风评不佳,可是真正相处下来就会发现真实和谣传有很大出入,最浅显的例子就是人们普遍以为当朝宰相年已不惑,生得相貌丑陋,夸张一点的说他青面獠牙,双目暴突,形如恶鬼。还有诡异的版本:凤栖梧其人俊俏非凡举世无双,堪称神君入世,其夜饮*鲜血,以保不败容颜…… 听听,已然不是人,活生生吓唬孩子的妖怪!老百姓的想象无穷无尽。索欢认为凤栖梧不算一个十足的恶人,至少比前相蔡芜倒行逆施要好很多,何况索欢也是臭名远扬,所以他看凤栖梧王八看绿豆,很是对眼。 且说他整夜整夜的睡不好,加上惯用流食,人消瘦起来特别快,仅仅几天,单薄得连衣裳都挂不住。连凤麟现在十分避讳评论人的外表,也忍不住问无忧:“你家公子近来清减不少啊,他没吃饭么?”无忧大概猜到缘由,却不好多说,只道:“怪你们大人非要和他睡。” 这下倒好,凤麟完全误会,头脑一热便跑到凤栖梧面前旁敲侧击:“大人你看,索欢公子都不活泼了呐!” 凤栖梧顺着看去,回廊上靠着一个无精打采的呆子,继续低头看奏报,简短道:“嗯,好事。” 因丹砂契已完,索欢无事可做便常去玩雪,也不兴戴手套,就光着手团雪人儿,兔子绵羊、桌椅板凳什么都堆,一天时间就能搞出一院子的花样,还不准旁人移走,这些幼稚玩意立在相府里有损威严也就罢了,关键是走路都要绕弯子。前儿东四苑管事急着来回话,没注意脚下,他硬说人家踩扁了他的雪人儿,管事的一脸愤慨,为避开这些恼人的东西,足足比平日多走了一倍的路,这样万般小心还能踩着什么! 你倒是说说看我踩着你什么?哼,无理取闹! 你踩了我的大蚂蚁。索欢指着路中间拳头大的一小堆雪回道。 管事悲愤不已,调头就去找凤栖梧告状。 所以说,他能消停消停,的确是好事。 凤麟皱眉,大人没理解他的意思,当即换了个说法:“大人呐,东西要悠着点用才不会坏,物尽其用这话没错,可也要懂得……” “你到底要说什么?”凤栖梧将奏报重重一按。 凤麟深吸一口气,都是爷们,的确没必要拐弯抹角的!双手一拱,朗声回道:“属下劝谏大人晚上还是少做些,索欢公子身体弱,比不得大人鼎盛春秋,精力过人!” 空气微微凝了一下,凤栖梧低下头挥挥手,重拿起奏报,道:“知道了,你退下。” 屋外风雪正紧,索欢却挨着栏杆睡过去,手臂搭在栏上冻得乌紫,明明是怕冷的人,却这般睡着,像在自虐一样。凤栖梧站在回廊上漠然地看着他。他的脸的确小了些,显得下巴越发尖俏,配上艳丽妆容,尖尖的眉梢,尖尖的眼角,一看就不是好人家出来的孩子。 人的偏好多反映性子。索欢五官偏于柔媚,但素颜时绝不妖调,反而清俊多一些,他眼睛大,睫毛长,眉毛平直修美,却被修剪成了尾部尖细上吊的形状,水红嘴唇薄厚适中,视觉上总肉肉的,显得丰满。他的五官组合有一种特别的韵味,灵动而不失大气,朗润又不乏俊美。妆容深化了他的五官,也将那天成的气韵掩盖殆尽,从这一点说,得不偿失。 可他喜欢,他极喜欢那种尖利妖娆的妆容,也只有他大气的五官能撑得起那样的妆容,不至于显得刻薄俗气。 难不成男倌都这样?凤栖梧不知道,他了解妓是什么,但女妓和男妓毕竟不同,纵然听闻过男风,却从不屑于触碰。男儿,总要顶天立地才好,怎能雌伏在同性身下?况且把自己放到另一人的排泄口里去,太肮脏。他本就以为欢情并非人生最重,连女子都不曾贪恋,更遑论男色。所以即便对着这样的东西,与之同床共枕,依然没动那个心思。 昨夜三更,中庭积雪如梨花盛放,他看到一个人将脸埋在冰雪里,缩得小小的,只期望能浇灭*。见那颤抖的身躯在雪里无助地挣扎,不可否认,心里有一霎摇摆,如果上去,与彼此都是一场酣畅淋漓。 可他还是躺回了床上,照着之前的姿势。有些事,就当不知道,那是个要死的人。既然要杀还要霸占人家身子,未免太无赖了些。 凤栖梧不是一个寡欲的人,身边从不差泄火儿的,其中没有男子,但不代表他没动过男子。其实初尝人事就是在一个被他救下的男子身上,很久远的事——并不算什么愉快经历,因为最后那个男子还是死了。 如今他阅历丰富,早已忘记那人的容颜和滋味,只记得一道温柔多情的目光。他对做过的事甚少感到后悔,这个算是其中一件:早知要杀何必去救,费劲! 廊外风声正盛,微雪轻扬,树影当中,暝华郡主的发上早已积了一层蓬松的雪花,也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凤栖梧与她对视良久,慢慢抬起手指放到唇上:嘘——别吵。做完这动作后便甚是温柔地抱起睡着了的人回屋。 粘在女子睫毛上的冰雪瞬间融化,流下。 不得不说凤大人的演技还是很不错的,连凤麟朝夕相对都没觉出不妥,暝华就更不用说了。 52. 喜来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52.  喜来 入夜的南风阁灯火繁华,与往日没有一丝不同。房檐上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把一点子没扫干净的残雪映成暖红,轻柔得像梦中残影。 “曲香厅”内,喜来酒量过人,以一对五,居然把别人都喝趴了。他一人独立,面带醉色,桃花眼染上迷离,兀自大唱道: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 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 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 想象更无怀梦草……”(引曹雪芹之《望江南》) 喝多了,咬字不甚清晰,但悲伤的情绪还是像水一般潺潺而出。喜来一向开朗,客人们少见他情绪低迷,现下看到觉得很有趣,都涌上去逗弄他。不远处的角落里,青黛与重锦双双默然并立,本是来找喜来商议事情,见他醉成这样,也不好上去。 喜来被一群人掇弄来掇弄去,像颗滴溜溜到处滚的球,肖重锦疑惑道:“怪了,他最近老伤春悲秋的。” 青黛淡淡一叹,“并非伤春悲秋,而是伤逝怀人。”语气忧虑而沉缓。 重锦豁然明亮,拊掌赞道:“喜来和赤枫没打多少交道,和索欢又经常斗嘴,没想到他俩走了,他倒愿意真心怀念,真是重情义的人。” 青黛眼中奇异一闪,不再言语。沉默间,只听杯盘碎裂之声乍然响起,原来那边厢喜来被弄火了,逮着一人便正反两耳光下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大声唾骂道:“老瘪三,你什么玩意儿!快给小爷爷滚开!”话一出口,周遭鸦雀无声,一个个转着这边,表情各异,但绝对不是愉快:大家花钱来找乐子,怎倒变成受气? 挨了阴阳掌的人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一把将喜来掼倒在地,踩上去道:“黄汤灌多了,大爷我是谁,由得你没大没小!” 喜来许是真喝高了,惹怒客人却没有一点悔悟,反而拂着额头,很是轻蔑地大笑:“你不就是那个——”话未尽,被赶上来的重锦捂严了嘴。 “黄老爷,良辰美景,您可别动气呀!”青黛恭敬地插到客人身前施礼,“我给您换个地方,安排几个可人意的好好给您消火,如何?” 黄姓客人打量青黛几眼,突嘿嘿一笑,勾起他的下巴道:“说到可人意,谁比的上你呀,甭费事儿了,就你吧!”说着搂住青黛香了好几口。 严格来说,如果要动南风阁的少爷,需得走一套极其复杂的程序,这是任何妓馆的台柱都要讲究的门面,一来彰显身价,二来趁机捞钱,三来满足客人虚荣——行内规矩,任何人都不得破坏。 何况南风阁不是普通的妓院,是京都男风的开山鼻祖,追根溯源可至前朝,这样传了几代人的地方,规矩更大过天了。 南风少爷们身价不菲,普通陪酒都要客人大放血,如睡一次,那更是天价,绝非普通人能承受的。加上少爷们主要习艺习德,倒是放在酒桌上活跃气氛更合适些,少爷们亦讲究矜贵自重,断不会随随便便接受旁人求欢。所以历任南风少爷的客人有许多,但床上的宾客却屈指可数。与其说这是妓,倒不如说是一种精神象征,可以适度地消遣,但不能任意玷污。 这就是索欢至今成不了少爷的原因,他太随便。 言归正传,青黛是南风阁以才情著称的少爷,一般情况下不能在公开场合予以狎弄,此时若较起真,他是有权利命人将“狂徒”赶出去的。可他青黛少爷,知书达理,断然不会做出粗鲁举动,何况喜来得罪客人在先,他若还紧随其后,只怕要影响南风的声誉了。 所以他只敛眉一笑,委婉而谦和。“您晓得我的规矩,不沾染孩子们的恩客。您经常指名要喜来作陪,不就是喜欢他的泼辣劲儿?今儿小孩儿喝多了,您可疼疼他,别和他一般见识,改明儿他醒了,我让他免费陪您一次。” 啊,多么得体,多么动听,话说到这份儿上,不同意可就太没人味儿了,但黄姓客人似乎很介意那大庭广众之下的两巴掌,不讨回面子实在不甘心。重锦不愿给他机会,扶起喜来站定,笑道:“这么着吧,重锦与喜来是好兄弟,他冒犯你理当我来偿还,不知老爷愿意否?” 姓黄的客人极为尴尬,摆手道:“言重!既是肖少爷出面,黄某人给你这面子!” 一场风波就此化解。 重锦背着喜来回房,恶谑道:“这里可没有肖少爷,只有‘刃’重锦少爷。”——敢接我的话,今晚弄不死你! “哈哈对啊,重锦,你是刃!”喜来大笑,从背后箍住重锦的脖子,像骑马那样重重拽几下,“干死那老贱人,你不知道,他背地里舔我脚丫子喊爷爷……”重锦反手打他屁股,无奈道:“行了爷爷,别勒我了行不?” 青黛没好气,一下子停住责备道:“你还纵着他,这脾气早晚得闯祸,瞧瞧他——醉成了什么样子!” “别生气嘛,你也说了他还是小孩子……露落哥正好不在,可不敢叫他晓得了。其实喜来挺好的,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肆无忌惮还是有那么多人喜欢。”他顿了顿,侧头看着青黛,貌似随口道:“你少年老成,活得不累吗?” 青黛被噎住,但他很快回道:“肆意洒脱、快意人生固然好,却也要因人而异。重锦,我们和你不一样的。” 重锦,我们和你不一样¬——这真是有感伤又疏离。 肖重锦的人生有太多种可能,没有一种是坏的,他们却只一种,就是一辈子守着南风阁,强颜欢笑出卖自己。 你可以戏谑自己不是肖家少爷是“重锦少爷”,但终有一日你会回到肖家少爷的正路上。你看看,客人忌惮的,不也是你肖家人的身份么?所以就当我求你,别再纵容喜来的坏脾气,会害了他的! 重锦烦躁地加快步子。 他们几人虽然要好,对境遇的看法却始终无法保持一致。露落从不以为男妓是个见不得人的行当,所谓有求必应,如果没有需求,就不会产生娼妓。重锦虽然认为妓业污秽,可就个人而言,还是有高低上下、清浊好坏之分的。青黛是一个成功的男妓,得到了许多人的欣赏甚至尊重,可他似乎喜欢顾影自怜,不肯行差踏错半步。至于喜来么——重锦瞧一眼肩上软哒哒的脑袋,想:他大概从未想过这些问题。 喜来的头靠在重锦肩上,一只手捶打他的背,眼泪像掉豆豆一般,抽噎着道:“你凶我——二哥哥,我这么难过,你为什么要凶我……” 青黛垂下眼帘,神情变得柔软。喜来还是小娃娃的时候才唤他二哥哥的,现在听到这个称呼,仿佛又看到一个孩子吮着手指,一团孩气地问:“小倌?小倌和小二一样有饭吃么?……好啊好啊,我要做小倌!” 青黛盯着廊外,睫毛上带点水光。重锦迟疑片刻,把喜来放下来往青黛身上推:“我凝思园有点事,你送他回去。”富家少爷不善于宽慰别人,回避得那叫一个快。 青黛让鱼潜扶着喜来,一根葱白的手指拂过他眼角,贴上去柔声道:“你乖乖的,我就不凶你。” 喜来迟钝地眨眨眼,几颗眼泪又滚下来,含糊道:“二哥哥,我好心疼……欢儿哥哥他……” 难道这段时日的反常竟是为了索欢公子?!鱼潜难掩惊讶,他曾听过一些隐秘往事,说的是许多年前的索欢公子完全不是现在这样子。 那时他既没眼力又俗艳,人半疯不痴的,还特别下贱,能众目睽睽之下打开双腿叫嚣着让人上,被上的时候又哭又笑,说出的话让人杀他的心都有……阁里年纪稍微大点儿的,十有八九都弄过他,排着队弄!鱼潜盯着喜来,不禁咽口水:不会……他也在其中……? “你,”青黛冷飕飕地扫过他:“什么都没听到。” 这个贴身侍从现在极其服青黛,一点不敢造次。他做出迷茫的样子,“喜来少爷说话了?”青黛嘴角一翘,点点头道:“没有,是我听错了。” 有些不能昭示于人的事就让它翻页。既然索欢和鸣琅一样已经成为回忆,那就让他的痕迹从南风阁里消失吧。 南风两位公子已缺,急需新人上位。 53. 兔死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53. 兔死 凤栖梧阴戾地看着脚下匍匐的人,“我似乎说过这个地方不准人进。” 之前提过相府里有禁地,这儿又是一处,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不过一处院落坐着一间悬山青瓦房,没有提匾没有阶石,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通向朴实无华的大门。话说狡兔三窟,凤宰相可不止三窟,他住的地方多着呢,这一处屋子偏僻,平时并不常来,偏他生性乖戾,自己不来也不准旁人来,还专门调了几个会功夫的守在这里,现在暝华闯了进去,他是大大的不高兴。 “小的该死!”守卫仓皇不已。 “那就死吧!”他冷冷斥道:“连个女子都挡不住,养你们何用?” 其中一人微微抬起头,露出满脸肿包。“郡主殿下凶悍异常,小的们不怕,但殿下以死相逼,小的……实在无法。请大人责罚!” 凤栖梧挥手:“罢了!你们先退下。”负手于后,大步跨入院中。 丫头越来越放肆,竟将他的话当做耳旁风!凤栖梧直直去向屋里,刚到堂屋,就见女子伫立在屋子正中,仰头看藻井上繁复勾连的卷云飞天纹路。 暝华知道他来,却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好像从未见过似的,摸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转向凤栖梧道:“原以为凤哥哥金屋藏娇,不想这里更像佛堂。” 凤栖梧表情不变,只是眼神微微动了动。 “凤哥哥你看,”暝华轻轻一笑:“这里面虽然雕梁画栋,却空空如也,连把坐的椅子都找不到。佛曰四大皆空,凤哥哥在这种地方待久了,难怪以为色即是空呢。” “佛理不是这样曲解的。万物入心,无须一地之满,心空眼空,心不空虽无则有。” 暝华点点头,说:“这里没有旁人,我们不打哑谜。我只问你,我以为我对你是真是假?” “真。” “你是否要娶一位豪门望族之女,不管喜不喜欢?” “是。” 得了肯定答复,暝华逼问道:“那为何不能是我?!” “暝华,”凤栖梧亦问:“你想要的是宰相夫人的位子还是我这个人?若你只想做宰相夫人,不日我便派人向王爷提亲,但婚后我不会碰你,不会理你,你将永远是宰相夫人,而不是凤栖梧的妻子。” 你怎能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么残忍的话?暝华不禁潸然泪下,名位固然重要,可是女子得不到夫君的爱恋,再高的位子又有什么意义?隔着一层泪雾,凤栖梧的面容是模糊的,她不死心地靠近他,问:“为何不能爱我?你明明待我极好。” 为何,为什么,女子们总爱追问不休,非要问出一个让自己满意或绝望的答案方才罢休。其实有什么可问的,如果喜欢到极致,天大的阻碍也能视若无物,若是不够喜欢,半点理由也能成为高山深涧。 凤栖梧叹气,轻轻把住她的肩,“你应当知道我对你并非无情,这几年我一直视你为亲妹妹般爱护,娶你,既伤了你也伤了我。暝华,你埋怨我不能爱你,我何尝没有埋怨,你为何不能像敬重兄长一样敬重我?” 他的态度是少有的恳切,可越恳切才越显得残酷:没有骗谁,付出的情感也是真心,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爱更难得,可这终究不是她想要的啊!哪个女子会想做意中人的妹妹? “我不要,”暝华推开他,任性大叫:“我不做妹妹,我才不稀罕做你的妹妹!我姓李,你姓凤,我怎么会是你妹妹?” 一个女子对心爱的男子说:我不稀罕做你的妹妹——多么平常,任谁也不会多心,甚至还会产生一点悲情的怜惜,可偏偏郡主不能这么说,尤其不能对凤栖梧说,宗室女子,拿姓氏来说事,就像在贬低他,讽刺他,嫌他不配和李氏相提并论。 这种话凤栖梧是万万听不得的,他感到很难堪,也很心寒,整个脸色变得铁一般冷硬,连周身的气场都瞬间肃杀。他默默看着暝华,目光像刀子一样。“是,我不配做你兄长,你的兄长是李世子,何曾有我这外四路的兄长。你姓李我姓凤,那你还在凤府做什么?——回你李家人该呆的地方去!!!” 暝华一震,大叫道:“好!算我痴心错付!算我有眼无珠!那男娼说得对,你就是配不上我的真心!我乃一国郡主,天子的亲堂姐,原不应屈尊降贵,自讨苦吃!!!”说着推开凤栖梧冲出屋子,连门都没来得及关。 穿堂风呼呼刮入,卷起厚重幔帘,突然,披挂而下的锦幔自房梁断裂,而后飘动中化作无数散碎布片,无声的,像是有千万看不见的利刃,将它们寸寸铰碎。 凤栖梧闭上眼,冰冷一笑。 屈尊降贵是吗?倒要看看你们李氏还能尊贵多久! 54. 狗烹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54.  狗烹 却说索欢本着话听三分,七分求证的原则,悄悄着无忧去打听外头的事,无忧欣然领命,可相府重重关卡守卫,哪里那样容易突破?因此好几天都探不出个可信的结果。再有一层,索欢在花柳街的名气不小,但也只限于花柳街,出了那花柳圈子,他谁都不是,真正贱如蝼蚁。 世上没人会关心多了或少了一只蝼蚁。 何况相府高墙大院,处于皇城核心地带,离闹市很有一段距离,此地带禁行,除去戍守巡逻的甲胄卫士,看不到半个平头百姓,所以想要知道市井的消息,难于登天。 这日无忧匆匆而来,却是带着另一个消息:暝华郡主与宰相闹翻了,盛怒之下带着所有人撤出相府,紧锣密鼓地打点回南的行装,干净利落,连辞别也没有一句。 索欢不很惊讶,散漫地趴在桌上,梳理一条搭在脸前的蓬松狐尾。小狐狸大了些,也肥了些,毛色滑亮,大约不乐意再被人爱抚,拖着大尾巴噌地跳下桌子跑走了。 索欢撇撇嘴,对小家伙不念养育之恩的白眼狼行径很是不满,口中却淡淡说着其他事: “走了就好,但愿她快些吧,别耽搁了。” “公子曾于林大人的公函中得知边南情势,风静水平于上,暗流涌动于下,揣测不久之后必生大变,王爷辞世之时便是生变之机,安南王爷已是西山日薄,岭城局势岌岌可危,郡主不说快马加鞭,反带一帮子人拖拖拉拉,几时才能挪回岭城?” “你急什么?操心。怀衣曾上疏,说得星火燎原、悬河决堤一般,朝廷也不见有什么动作。此番我大略说给了郡主,事关她的家族,她愿急就急,不急还有个凤宰相,国家干城。咱们?管好自己就成。左右郡主已经离开,比原先预料的早得多呢,与其担心她几时能回岭城,不如担心自己几时能回南风。”他形容倦怠,没有一点心劲儿的样子。 无忧联想近来种种,疑惑道:“公子对结局了然于胸,不知从何时开始预料郡主必黯然离开?” 索欢微微垂下眼,他理解无忧的这种无意识的奚落行为,隐逸平和的人往往烦厌暝华那种无事找事的骄横蛮性,何况两人动过手,无忧迫于情势不能还报,肯定大大的不舒坦。此时一方灰头土脸败北回南,另一方作为女子没有当面嘲笑已经很有气度了,所以尽管对她的紧紧纠缠感到一丝不耐,索欢还是认真地想了一下,回答:“大概,刚入府那会儿。” 无忧笑道:“公子可是蒙我,彼时宰相郡主往来亲密,未露任何端倪,端的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她自是知晓索欢心细如发洞悉人心,但要说那样早就料到宰相和郡主之间的结果,未免有夸张不实之嫌。 “不信?”索欢慢慢支起脑袋,道:“我问你,你可会当着我的面唤公子,背地里却改口称索欢公子?” 无忧皱皱眉,她当然不会如此,索欢公子叫着虽然恭敬,却也十分生疏。 “这不就是了。”他指着圆凳让无忧坐下,道:“凤大人提起暝华,从来都是安南王郡主,然而当着面又改口了,说明他对暝华的感觉非常复杂,似疏似亲,心意不专,还把凤隶指派到她跟前,存了心不让她舒坦。再者他正处在敏感微妙的时期,的确不宜再娶一位李姓的贵族女子。四年钻营,比起百年权贵的树大根深、盘根错节,说他一句根基尚浅不算辱没,新贵专权之初,似稳而易折,切不可妄涉是非风雨,否则连根拔起,绝非回天难事。咱们这位宰相大人,再能干也是白身一个,若非先帝疑心功臣能将,致使强臣凋零,世族畏缩,他岂能那般轻易地钻了主少国疑的空子,一举晋身阁首,总揽军国大政?”索欢沉吟片刻,笑道:“不过依我之见,他的确该娶暝华,只是不能现在娶,要稳几年。毕竟他那种人,最需要的就是一股庞大的、以亲缘为纽带的宗室力量做为支撑,以及提供舆论庇护。” 宰相那种人是什么样的人,索欢也就不说破了。无忧听得他一篇阴谋长论,心中折服,慨然道:“其实以公子智谋,如果不在南风……” “无忧,”索欢却霍然打断:“再说空话,我可恼了!”无忧自知失言,立时现出妥协神情,默默半晌,重起话头道:“您让打探的事略微有眉目了。”便将四处得来的片段整理归结,一一报于索欢。 原来,举世皆知索欢公子因“毒害命官、顶撞宰相、死不悔改”而伏诛,可讽刺的是,相府里的知情人都以为凤栖梧“处决”索欢是出于独占欲,因为在索欢的有意诱导下,他们一致坚信:大人真真是喜欢惨了男倌,看,为了男倌连郡主都不要了呢,所以绝对绝对不能多嘴,男倌跑了,宰相大人连饭也吃不下的! “作茧自缚啊。”索欢听完,颇为自嘲地笑笑,悠长叹道:“亏我还以为你不讲情义至少讲道义,不想咱们半斤八两,都是满口谎话的主儿。” “公子以为凤大人会当如何?”无忧担忧。 “狡兔死,走狗烹。” “公子该如何应对?” “……”索欢沉吟良久,果断抬头道:“你去找凤麟,想办法让他带你出去。” 无忧细细一颤,“又要撇下我?”说话间已站了起来,从上往下盯住索欢,眼神满是失望。 “听话!”索欢断然喝出,才发现语气过重了,顿时懊恼地抿了抿唇,长出一口气说:“对不起,我现在有点乱。”默了默,拉住她的手耐心解释:“我从未想过他如此不讲信用,现在真是方寸大乱,你……” “无事。”无忧淡淡抽开手,“我魏家父女欠你良多,今生合该做牛做马,报完一世恩情。” 提恩情,不提感情,这便是在闹情绪了。索欢蹙起眉头:“你非要在这个时候和我犟么?生死关头最忌妇人之仁,多少年了总是没学会。” “对你,无忧学不会!”她目光坚定。 索欢气得一滞,“里应外合总会吧!出去之后该做什么还用我教?”无忧哑然,马上便明白出去目的,立刻燃起一腔凛然斗志,却又不大放心,犹豫着问:“我走,你会好好儿的?”她不相信他,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死亡对面前这个男子的吸引力。 “放心,生死得由自己做主,叫旁人算计死,我丢不起那个人。”索欢拉过无忧,吻了吻他的额头,悄声道:“记着,凤率百兽,龙归何处,丹砂现世,天下清肃。若能再见便罢,若我不幸殒命,就用此谶,为我报仇!” 凤率百兽,龙归何处,丹砂现世,天下清肃。无忧虽不知个中情由,却也觉出厉害的点在哪里。 所谓里应外合,无忧一走,他在府里当然不能无所作为,索欢冷冷一笑:宰相大人这么不君子,就别怪我做小人了。 55. 求情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55.  求情 将批完的奏章往边上一推,宰相大人另捡出几本丢在地下,怒叱:“有空跪在这里,不如去处理这些人!” 无极殿正殿之中跪着的三道身影坚如磐石,直挺挺三道硬弓,打头便是凤麟。足足三个时辰,他不曾动一下,眼见折子摔到面前,翻开,果不其然,是弹劾宰相的奏章。 默默地把折子叠好置于身侧,凤麟拱手道:“望大人收回成命!”仍是三个时辰之前的那句话。 凤栖梧霍然立起:“放肆!” 无极正殿空阔非常,这声怒喝被放大到震耳的地步。无怪乎宰相生气,手下的人太没出息,今日这般齐整地跪做一处,竟然只是为一个男倌求情! 凤麟并未被喝退,反定一定神,再次恳求:“大人,属下甘效犬马之劳,只求大人能允属下这一次。”此言一出,身后的吴舸和楚钦具心惊不已,凤麟竟说出这样的重话,实在太没分寸! 作为近侍,他多年来鞍前马后从不邀功,两肋插刀在所不惜,只因和宰相除去上下尊卑外,更有一层朋友关系。眼下他居然摆功劳,这不是要抹杀这层朋友关系?即便是迫得宰相答应他的请求,往后二人也不能像从前那般毫无芥蒂了。 这代价太大。吴舸皱起眉,万分不解。 “你们,也和他一样?”凤栖梧看向后面两人,语气堪称平静,然而越平静越说明愤怒,吴舸深知这点,如实回答:“属下不屑与男倌相交,此番全看凤护卫的面子。” 楚钦亦回:“属下不过投桃报李,断断不敢忤逆大人。”凤麟在他失势时做过不少功夫,此次只是报答。 “很好,”凤栖梧笑了,睥睨凤麟道:“为了个女人,当真不管不顾。你与那魏无忧打得火热,本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到头来你却因私废公,真是高估了你。” “罢罢,”他大叹,“温柔乡英雄冢,你既有家室之念,便再不适合跟着本座,你走吧!”容色一凛,竟是转身挥袖。 凤麟大惊,吴舸更惊,“嚯”地起身道:“哼!——原只为了女人!当真笑话!”拂袖而去,连告退都不曾,可知恼怒已极。 宰相抱臂而立,笑道:“瞧见了,千帆看不上你。”凤麟面色扭曲,大吼着几拳砸在地上,留下清晰的血印。 “大人,”他道:“属下是真心对魏姑娘,大人要我去了结索欢,她必定记恨,即便她不知是我做的,属下从此也不能再坦然面对她。”他弯下腰去,咚咚两个响头:“索欢与无忧区区微末,再安分没有的,他们死不死于大业何碍?属下从不敢居功,但请大人看在早年的交情上允我一次,属下肝脑涂地,报答大人!” 凤麟是左膀右臂,也是道义之交,无论如何他的话都是有分量的,哪怕凤栖梧心里拧巴,也不得不权衡一番。终于,他退了一步:“索欢非死不可,本座会让别人去做,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至于魏无忧……”他一哂:“你可得看牢了,莫叫她跳出来碍眼,本座的交情不是无限用的。” 这样,算是准了凤麟。 春初的阳光并不强烈,透过云层只见一片晃眼光斑,饶是如此,无极殿外的白石阶依旧亮得夺目。百来级的汉白玉阶,拱托出无极殿的器宇恢弘,较之皇宫的丹墀,并不差到哪里。“殿”是高高在上的字眼,宫室庙宇专用,也不知凤栖梧是不是真的已经无所顾忌,竟以“殿”命其私邸建筑。 可知,他确是野心勃勃。 凤麟回望一眼匾上的三个鎏金大字,缓步下台阶。此前并非没想过凤大人要赶尽杀绝,但鉴于索欢已和他有肌肤之亲,便放下心来。因为凤栖梧对伺候过自己的女人,虽说不上好,却也不差,至少不会轻易取人性命,索欢不是女人,但他做了女人才做的事,床上的吟哦婉转,身体深处的触碰交融,是能改变一些东西的。 所以当凤麟接到暗杀索欢的命令时,他非常吃惊,非常可惜,为凤栖梧感到可惜:男人身边应该有个合心意的“女人”,索欢表现如何他不知道,但从他们相处时融洽的氛围来看,应该很不错。 楚钦与凤麟并行,见他难得的寡言,便玩笑道:“你总让人意外,在女人方面也是如此,撇开身份容貌不谈,那魏无忧性子冷淡,还和男倌不清不楚……” “住口!”不容他说完凤麟便一记老拳,“魏姑娘是有情有义的女子,你再乱说我便与你断交!” “见色忘友。”楚钦脚下轻点,腾空跃下好几级石阶,躲过迎面而来的另一击,凤麟心绪败坏,岂肯轻易放过,遂飞身而至,穷追不舍。 两人打架,你追我赶胜似玩闹,阶下在等一个说法的吴舸简直怒火万丈,狠狠一劈手,劲风裹挟着杀气铺面而至,惊得凤麟直接倒退数步。 “砰——”石阶绽开裂缝,凤麟瞪大眼,气道:“事情紧急,没与你说清,有必要这样较真?!” 吴舸不答,只阴森森立在原地,冰冷杀气一波一波荡开,配上从头至脚的玄色服饰,好一个索命的无常。 楚钦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拍手大笑道:“千帆的脾气你还不清楚,够你受的!”凤麟直欲上前,吴舸却赏他一个冷笑,使出独门轻功,瞬间远至路尽头,哪里能追上。 该死!可恶!吴舸脚下生风,脸上是欲杀人的阴鸷,一路上仆从见到,招呼都不敢打,立马闪到路边躬身躲避。偏有一人行色匆匆,擦身而过时快得来不及辨清面容。 吴舸走出一段,赫然顿住,回头看那跃动的背影。 ——白衣皎皎,飘然若仙;唇边小痣,娓娓动人。 白墨渊……? 不!不是白墨渊,斯人已逝,何况白墨渊点尘不惊,断不会毫无形象地疯跑。 那就是……看那甩动的长得过分的头发,加上空气中遗留的衣香,吴舸轻蔑而又厌恶地皱紧眉。 索欢来到无极殿下,正见凤楚两人战得难分难解,他们功夫相当,正是棋逢对手。这是在……以武会友?他观望一会儿,寻着空档跑上去,揖礼笑道:“两位大人好兴致,宰相大人可在无极殿?” 凤麟不看不要紧,一看险些跳起来。突然忆起,一个清逸脱俗的年轻人同样诚挚地问:麟公子,你们大人可在? “看这样子,必是在的。”索欢理理鬓发,提脚步上台阶,凤麟一把拉住他,“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有,谁教你打扮成这个样子?” “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还用的着人教?”索欢嘻嘻一笑,合起手掌搓一搓,哀求道:“通融通融,我是真想见大人,自郡主走后,他就再没见过我。”边说边就急切地甩开凤麟直往上跑,楚钦摇摇头,殿外的刀斧手可不是摆设。 “大人是假意,你说他是真情还是假意?”凤麟问。 楚钦:“管他呢,但愿他别蠢到一个劲儿往里冲,刀剑无眼,死了正好,了去大人一桩心愿。” 刀斧手一字排开,虎目圆睁,连鸟雀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索欢当然不会蠢到闯殿,他只正正地跪在大殿门口,从日影当空到日影西斜,从暖意融融到寒风津津。膝盖酸痛难忍,脸上却洋溢着期待笑意,神色温柔,目光专注,仿佛能越过重重阻隔看到心心念念的人。 这招管用吗?不知道。 ——宛淳,你们大人平生最对不起谁? ——宰相大人对不起的人多着呐!真要算起来,还是白墨渊白公子首当其冲…… 剔除小姑娘长篇累牍的感叹,归结起来就是凤栖梧利用白墨渊的信任和友谊,诛灭人家九族,从此一家独大,登上权利巅峰。 “……那时大人还是都御史,论身份当然不及白公子显赫,白公子不以为大人的傲气为傲气,反赞为傲骨,隔三差五的倒亲自来拜会大人。” 果真只是“友谊”么?他在红罗帐中得知的版本可不太一样:白墨渊其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倒贴的兔儿爷。索欢以为说这话的人真是极其无耻,看得见别人背上的痣,看不见自家脸上的痦子,也不想想一掷千金睡男妓的自己是什么。 倒贴?倒贴便倒贴,只要能达到目的,谁在乎什么手段。白墨渊腰斩于市,怪只怪贴得不够彻底,世家子的尊严和底线放在那里,他做不到卑躬屈膝。索欢可不一样,索欢没有尊严没有底线,必要的时候他可以低到泥里,只为看“喜欢的人”一眼。 无穷无尽地,满足男人的征服欲和尊严。 终于,厚重的殿门缓缓开启,刀斧守卫潮水一般退下,瞬间消失无踪。通过巨大的门洞,可以看见宰相大人高高远远地坐着,背后有巨幅气势磅礴的山河图,黑沉沉地压下,冥冥薄暮透过窗棂,模糊了他的容颜。 “索欢公子,”他语气异常平缓,“今日稀奇了,一个接一个地来跪本座。” 索欢握紧拳头,又松开,似乎在极力压制感情。“大人不愿意见我?” “安南王郡主已走,本座为何要见你?” “大人承诺过要放我离开相府。” “不错。”凤栖梧点头,“时间到了,自然让你体面上路。” 索欢心里“咯噔”一声,叩首禀道:“望大人收回成命!” 56. 欢,非欢(一)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56.  欢,非欢(一) 望大人收回成命? 凤栖梧颇为意外地扬一扬眉尖,“为何?” “我不想离开你!” 他用堪称洪亮的声音说着不想离开,没有犹豫,没有心虚,凤栖梧却怪桀一笑,带着排斥,带着疑惑,还有几分鄙夷的戏谑。 “索欢公子似乎入戏太深。” “大人以为我在做戏?” “不是?” “我记得大人说过,”他顿一顿,朗声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学得倒快。凤栖梧离了位子,招手道:“你近前来。”索欢坦然走近,凤栖梧看到他这模样,感到一丝恍惚,随即眸色寒战,冷笑道:“便不是做戏,又与我何干。”手指点上他唇角一抹,“小痣不错,可惜不适合你。” “哎,还以为能沾点白公子的光,看来是错了。”索欢笑了笑,更靠近凤栖梧一些,“故人美如斯,大人毫不惦念,叫人伤心呢。” 他知道还挺多,可知道得太多的人一般是不长命的。凤栖梧脸色冷漠,看他越靠越近,最后像块狗皮膏药一样干脆贴上来了,贴上还不足,还要翘起一条腿来盘上他的腰,一条白晃晃的大腿,竟连底裤都没穿。 无赖,无耻,还想学白墨渊?滑稽! “再不说话,我可当你同意了。”他没臊没羞地攀上他的脖子,体温在明显上升,脸蛋变成了娇嫩的粉红色。凤栖梧视若无睹,抓下他的手用力一捏,“适可而止,真当本座舍不得杀你么!” 索欢臂上伤未痊愈,被捏得瞳孔收缩,却是故意啊啊叫两声:“小洞好疼,大人轻一点。”轻浮孟浪的样子惹得凤栖梧大皱其眉,撩开索欢衣袖,对着一个圆点伤痕用力抠弄,直到沥沥鲜血顺着手指滴下,方恶谑道:“你的小洞可裂开了。” 没想到话音甫落,索欢从喉中发出愉悦音节,皮肤好似被热水淋了一遍,迅速潮红,眼眸湿漉漉的,盯着他,跃跃欲试! 这下凤栖梧没法子了,丧气极了,推开他背过身去,冷漠道:“本座对男人没兴趣,不管你打的什么歪主意,趁我没发火前,滚!” “还没火啊?”索欢乐不知疲:“一般人早就上火儿了,大人定力忒好了些……”只见凤栖梧猛然回身,修长手臂横向一划,指端拖着一弯白色残影,辨不出是真是幻,索欢困惑地眨了眨眼。 啪嗒。啪嗒。 液体滴落在地,砸开一朵朵红艳的小花。索欢低下头,身上并无伤口,下意识摸向脸,一手的湿腻。 裂口由嘴角贯至耳下。这张脸,毁了。 “大人,”索欢舔着手上的液体,笑道:“这样不好吧,我会赖上你的。” 到这地步还敢胡言乱语,凤栖梧气得笑了,抱臂往桌沿一靠,十分倨傲地问:“如何赖?靠你的,后穴?” 这样的鄙视也不能叫索欢窘迫,他沉默一会,缓缓转向窗外,道:“凤大人可曾听过广智大师的首座弟子了悟,佛法精深,普济世人。” 芥子山须弥寺的广智大师乃一代宗师,断没有不知的道理,只是这了悟,却着实不曾听说过。凤栖梧不知他突然提起一个不相干的人是何意,却不出声打断,耐心听他自言自语一般的叙述。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他到京中开坛论法,当时我还是优伶,可以随意出南风阁,我想:了悟,如何悟?为何悟?悟了又如何?于是就去寻他,度化我。”说到这里,他突然陷入沉默,又突然邪邪一笑,配上嘴边裂口,真是扭曲阴森,“之后他成了恶名昭著的淫僧‘无花头陀’,您定力再好,还能好得过清修的和尚?” 无花乃佛门败类,专好淫辱在室女,早被正义人士联手缴杀,不想这段孽竟是他造下的。 “说句话您别恼,妄断未体验之人事,有失公允,而作为男人,送到嘴边的鸭子都不吃……”虚着眼往凤栖梧胯下一扫,索欢做了一个略显轻蔑的表情,“小人不知该如何揣测,许要笑你一辈子的。” 你可没有一辈子,凤栖梧淡淡沉思半晌,转到太师椅前,撩着袍摆大马金刀一坐。 “上来,自己动。” 58. 为什么要生气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58.  为什么要生气 “寒暑一线”为一冷一热两脉泉水引到同一方小池里,池底满铺的小石头光滑圆润,踩着踏实却不硌脚。 凤隶将衣物放到池边,正待退下,发现凤栖梧耳后有一弯指甲扣痕,淡红的,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扎眼,不由眉心微动,心下纳罕不已,纳罕之后就是深深的为难:要不要告诉他呢? ——耳后不是留扣痕的地方,何况只单单一弯?略一想就知是故意为之,前夜之事她已知晓,那位公子竟敢这样作怪。 床帏中,凤栖梧大毛病没有,小怪癖却能数出一筐子,其中以不愿在身上留下印记一桩最令人费解,如有人不明就里犯他忌讳,便在最动情处也能冷下脸来袖手而去,若是明知故犯,那就不可料了,得看他喜欢那人的程度。 凤隶不知凤栖梧喜欢索欢到了什么程度,是浅尝辄止还是食髓知味,他们痛爱一夜,据说出来时那位公子都脱了形。如果只是普通的中意,怎会纵情如此?可若真喜欢,缘何他病得那样厉害也不去看看? 要说么?今日朝会后,宰相大人可是要随君接见异国来使的,带着这样的痕迹,莫说官威,连国威都要丢了。即便退一万步,单就带着这弯扣痕上朝,于他也是极不庄重。 这样的特殊情况,说了索欢定要受罚,可他那身子哪里还能百上加斤,但要不说,害得堂堂宰相失了体统,凤隶作为贴身侍女,就得承担一定的责任了。 许是她站得太久,凤栖梧本靠在池边闭目养神,这时睁开眼睛问:“怎么?” 既他主动问及,她便如实言说,凤栖梧淡淡道:“无妨,遮一遮就是。” 本以为有场雷霆,不想只是一句轻飘飘的无妨,亏她还想出一通求情的好话!称奇之余,到底免不了一丝涩味,当初她犯错的时候,可是得了好大的没脸。 她笑:“您是真喜欢索欢公子。” “还成吧。”没什么表情的他面相寡淡得可以,好看却叫人隐隐畏惧。“当时没留意,否则不撅了他爪子。” “相爷下得去手?”凤隶俏丽微笑,明知没什么是他下不去手的,偏要多此一问。凤栖梧似乎不想回答这问题,静静闭上眼,水汽蒸腾,将他的容颜笼在一片缥缈的雾气中,女子识趣地退下了。 出浴已是半个时辰后,凤隶领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女婢为他更衣,从冠到履,一色的镶珠嵌宝,繁琐厚重,他本能地厌恶皱眉,凤隶本已抖开配套里衣,看到之后连忙放到一边,另择一套相对简单的服色。 玄缎礼服层层加身,勾连的白泽纹路是用两种不同的织法直接织出的,精致内敛。他年轻,却也穿得出玄缎的老成霸气,还因风华正茂带上美而危险的气息。 今日特殊,腰前要配长长的绶带,凤栖梧官高位显,绶带竟长达八尺,比人还高,需对叠了方不至于垂到地上,先用较细的腰带固定,再扣上九环玉带,带扣的式样是新出的,女婢们没见过,翻来倒去看半天也不知如何下手,渐渐地急出一头热汗。凤隶见了接过手,“我来。”只一下就扣上了。 凤栖梧淡淡一哂。 这玩意儿没几人知道该怎么弄,她看都不看就搞定,该是拿着琢磨过一阵子——真是表面无争背地用心的女人。 问情何时绝,心有千千结,女人们的心思如丝如针,细微得不值一谈,可却往往能在不经意间绞杀别人,扎伤自己。 忽然一串杂乱的玉击之声,原来是凤隶托着一串龙虎组佩正欲挂到他腰侧。凤栖梧见此一僵,面色忽然沉下去:“你做什么?” 女子一愣,畏惧地缩回手,很不解其意,宰相的礼服都是礼部精心准备的,应该不会有错吧! “相爷,他们说此物乃效仿先古……” “效仿先古?”他蓦地冷笑:“分明是讽刺本相不守规矩,僭越犯上!”可以啊,礼部的老古董真是会办事了,尽送些虚有其表的无用劳什子不说,还敢送女人的东西来,是要翻天了么! 盯着女子不知所措的脸,他冷厉的眼神明明白白写满厌憎:“还有你,常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如今竟是反过来了。——此物你拿着罢,也好时时提醒你何谓本分,何谓愚笨。”说着甩袖而去! 冤枉——东西又不是我做的,话也不是我说的,如何莫名其妙就成了负气包?对衣裳不满意,就连伺候穿衣的人也要否定么?凤隶尴尬之余,有些难过起来,他以前很少对她不满意的。 心念一转,她赶忙追上凤栖梧,殷殷跪下道:“奴婢不知哪里做错,还请相爷明示。”温婉的样子能抚平任何男人的怒火。然而凤栖梧只是冷漠离开,并且不忘丢下狠话:“那就知道了再来见我!” 凤隶眼前一黑,努力定神方才不至于倒下,婢子们连忙扶住声声关切:“隶姑娘,您没事吧?”也有不知事的一味追问:“大人他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我如何知晓他怎么了! 其中一位狭目薄唇,看面相就知不是好相与的,撺掇道:“隶姑娘,咱们大人之前可从来不这样啊!依奴婢看,都怪那……” “住口!”凤隶火起:“狡婢多事,还不快下去!”她嫌人多聒噪,只留两个年纪小的随自己回房,一路上心中戚戚,深知此后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得脸了,指不定现在就有人在指名道姓的骂她贱婢呢。 手中握紧的组佩几乎陷入肉里,上好羊脂玉雕成的玉璜玉珩,碧玉打磨的玉珠冲牙,四股金丝结绳攒成,明明是最为人熟知的礼器,如何竟惹他大动肝火?! 凤隶不明,也是有因,她山野小户寒门女,如何晓得这组佩的讲究。组佩确为男女通用的礼器,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除了特别讲究的场合,如祭天祭地、封禅大典之类,已经很少有男人还用这个,反而是贵族女子为练仪态,佩戴以做规行矩步之用,因为组佩构造复杂,一脉分支,步伐过大则使玉串互击,声音急乱杂驳,步伐轻缓有致则玉声清脆动听。今日接见外使,佩戴此物略显突兀却也不会惹笑话,然而差就差在凤栖梧代君主政,正是不规不矩,他原事事比旁人多想一层,见到这东西当然恼怒。恰好又想收拾索欢,觉得借刀杀人不错,能同时拔掉已经没有价值的凤隶,真正一举两得。故而有意将五分的脾气发作到十分,挑动这“温顺”女子暗藏心中的龃龉。 然,凤隶岂是狭隘之辈,几分心机从来只自保而已,哪里会想着无端端去害无辜之人。纵然有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和嫉妒她的人背地里唆使讥笑,落在耳中也只做邪风罢了。 59. 异邦来使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59.  异邦来使 是夜,紫宸宫里,钟鼓齐鸣,彩绸高悬,宫灯攒聚,灿如星河。 此番来朝的是西北的卓罗和北方鞑靼的一支,刚吞并周边的小部落,声名鹊起,定名扈烈,惮于天晔威势,特派部落里最受人仰慕的一批勇士前来拜谒。 卓罗是老熟人了,早已称臣纳贡,与天晔友好往来互通商贸,市上随处可见彼此的特产。那扈烈却还陌生得很,陌生归陌生,对方可是一点都不客气,首次来便为求娶公主。文武百官听闻大牙笑掉眼皮一翻,且不说天晔有没有公主,就算有,也不是塞外戎狄能垂涎的! 殿柱粗高好似能拱托寰宇,环柱盘旋的升龙尽显天家威仪,李源虹端坐主位宝座,玉藻十二旒遮挡他的面庞,只能看到光洁的下巴和几乎抿成一条线的嘴。头顶上空一条巨大金龙脚踏日月,口含夜明珠,不需熄灯,便再华灯齐上也无法与之争辉,但外在的光芒显然不能令他成为真正的君主。他,在等一个人,不,应该说,所有人都在等一个人,只要那人不来,宴会就永远不能正式开始。 嘭嘭嘭……扈烈勇士未蒙教化,性子粗豪率真,一腔饿火早烧上紫宸宫屋顶,把桌面拍得震天价响,幸得副使霍火尔颇通中原文化,几番眼神压制,才让他们老实下来。相比之下卓罗那边就规矩多了,主使沙乌提王子是卓罗王最喜爱的儿子,精谙几国文字风俗,别国的诗书礼乐,无不信手拈来,有他在,使者团一派雅儒风度,比正儿八经的天晔人还像天晔人。 舞娘们轻歌曼舞,舒带广袖宛如仙姬,扈烈男儿不能欣赏慢悠悠的软舞,一个个呵欠连天昏昏欲睡,摆明了欺辱皇帝无权。如此又过个把时辰,其中一位终于耐不住,起身骂道:“唱唱唱,唱他个鸟!从早等到晚,磨磨蹭蹭难道在绣花不成!” “哈刚木坐下!”副使霍火尔低声喝止,怒火从独眼中射出,编成辫子的络腮胡抖动不止,他是一个筋肉饱满的半百汉子,却有着不符年龄的暴躁易怒。 “霍火尔大人,他们兀的欺负人,那厮鸟宰相从朝上露过一面之后再不见人,戴着个什么狗屁雕花的面具,遮遮掩掩,鬼鬼祟祟,上朝要人等,宴会要人等,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难道他天亮不来我们要等到天亮?那皇帝明明一肚子火却屁都不敢放一个,庸懦得女人一般,哈刚木我倒想问问这天晔到底谁当家!” 霍火尔冷冷一笑:“我早说过天晔今非昔比,他们皇帝等得,满朝文武等得,你我外人偏等不得?闭嘴吧,中土规矩大,比不得我们扈烈,你再吵闹当心被拖出去!” 哈刚木不甘不愿地坐下,口中犹自气咻咻:“索性一斧头劈出他脑花子,看他还敢目中无人!”下意识往后腰一模,才记起兵戈利刃早在朝会时就被缴除,不由地暗骂一声。 “人臣凌驾君主之上,乃天下大乱之兆。” 这说话的乃此次出使的首脑、亦是带领扈烈扫平多个部落的大将西尤都敏,此时正饶有兴趣地直视李源虹身下的九龙出海云纹螺钿宝座。 ——好在他们用的是鞑靼语,无人能通其意,否则必是一场不小的风波。然而即使如此,天晔众官仍以扈烈无礼,一时间怒目而视,充满鄙夷。 内廷总管张德垂首到李源虹耳边问了两句什么,直起身来浮尘一扫,扬声道:“何人起座喧哗?” 扈烈使团来这些日,礼数没学会,骂人的话倒是捡了许多,哈刚木探到霍火尔耳旁,低问:“那阉竖眼瞎?” 霍火尔解释道:“明知故问,以显天子尊贵。”西尤都敏微哂,“欲盖弥彰,王者尊威岂需刻意示人。”霍火尔点头不语,起身深拜,用不太标准的汉话道:“贵国物宝天华国富民绕,敝邦塞外苦寒之地,难见此景,故情难自抑,赞叹不已。圣上见谅,诸公海涵。”张德略一颔首,“我天晔以礼相待,还请诸位以礼回之,切莫君前失仪。” 霍火尔又行了一个汉人的大礼方才坐下,他长得壮实,一张方脸咬肌暴突,却偏要学天晔斯文人行礼,众勇士均窃笑不已。主使西尤都敏不悦,“何故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霍火尔嗤笑:“他们爱听奉承话。” 正是此时,殿外传来一声连一声的通报:“宰相大人到——”由远及近,声震苍冥。刹那间,歌舞管乐骤然停下,女乐急速分立两边,让出中央宽阔走道,文臣武将有序起立,屏声敛气,四下恭肃,整个大殿只余通传声回音激荡。 片时,凤栖梧领着凤麟缓缓步入,血玉发冠临风,黑缎礼服曳地,丰姿卓然,气度凌人。早上的厚重面具没了,换成一款轻质雕银面具,菲薄的羽状银片层次分明,从右边眼头扩展至耳后,拼镶出半边凤蝶翼,凤尾弯曲,正好掩住那见不得人的痕迹。凤麟腰悬佩剑,一身利落的剑客打扮,身为宰相近身护卫,他是特权多多,堂而皇之佩戴兵器出入宫殿,举国只此一个。 “臣来迟,圣上恕罪。” 凤栖梧见完礼,径自于首席落座,支着额头,漫不经心,凤麟侍立后侧,不苟言笑,如同随时要出鞘的剑一般危险。李源虹关切臣下,摇头微笑道:“爱卿从来守时,今日友邦来朝,何故姗姗……” “宰相大人偶感不适,念及友邦使者及满座公卿,执意拖着病躯前来,稍有延时,还请诸位同仁体谅!”凤麟昂扬抱拳,目不斜视。 一个小小护卫,打断皇帝说话在先,无视皇帝圣颜在后,却无人敢吭声,反而有几个大员比赛似的对凤宰相嘘寒问暖,紧接着殿内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最后竟是满殿离座,齐声拜道:“大人辛苦,愿大人千秋鼎盛,万载长春!!!” 千秋鼎盛,万载长春,连呼三遍,场面壮观,很有山呼万岁的气势,来使们皆目瞪口呆。 凤栖梧也真受得住这样的恭维,稳如泰山般坐着,连话都懒得说一句,只动动手指示意他们坐回去。看到这样的景象,小皇帝哪能不胆寒,不由得往宝座里缩一下,说话气势顿时矮下半截。“今日下午朕听公公们说,礼部赵、姜两位大人被革去顶子赶回家去,两位老大人一向是与人无争,虽不知哪里惹怒爱卿,却要请爱卿高抬贵手,全了他们的晚年颜面。” 凤宰相冷漠道:“赵璃,姜之玢尸位素餐,居然把妇人的东西送到我宰相府来,以下犯上,还说出什么仿效先古的浑话来。我瞧着两位老大人如此好古,毋宁学那古代先贤致仕归田,把机会留给年轻人,从此躬耕垄野,野鹤闲云,未尝不是一桩美谈。”他端起犀角杯朝皇帝一举,似乎转怒为喜,“老家伙还敢喊冤,说是圣上授意,臣记得先帝平生最痛恨迂化僵木之人,常说为民僵化害一人,为臣僵化害一群,为君僵化害一国,故圣人不期俢古,不法常可。圣上常蒙先帝训诫,理当比臣记得还牢些,断不会做出这样糊涂事。两个老家伙胆敢诬蔑圣上,万死都不为过,区区革职真是便宜了。” 李源虹听罢五内翻涌,气血沸腾,差点当场怄出一口血来,他将酒杯往龙座扶手上重重一拍,琼浆飞起,污了衣袖,唰啦立起,帝冕上玉藻劈啪乱摇。 “朕去更衣,众卿且开宴吧!” 紫宸宫偏殿侍卫寥寥,李源虹脚步飞快,眼前的玉珠打在脸上生疼,他凶狠地拔下固定的簪子,沉重帝冕咕噜滚下,衣襟朝两旁一掀,龙袍也随即落到地上。 ——不要了!统统不要了!谁爱谁拿去,省得受这份气! 张德一路追一路捡,压着声唤:“皇上!仪态,仪态!”李源虹充耳不闻,顺脚踢开一间屋子,取过悬挂的宝剑就是一阵乱削乱砍,直砍得房里七零八落,自己也哭了起来。 “公公,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肯说句话的,全去攀附他,朕坐在上头就是个摆设,还要时不时受他嘲弄。”说着越发伤心,竟发了恨将剑横在自己脖上,大叫道:“我看这窝囊皇帝不当也罢,免叫脸丢到番邦去!” 张德三魂皆散,扑上去死死抓住剑刃,失声喊道:“皇上别说傻话,百官里总有一个衷心的,只是拘于形势不得不做做样子罢了!——户部李大人不就是明眼人?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泰斗,深受先皇隆恩,他们的心也是向着皇上的!” 小皇帝被张德这样一说,又见他不顾性命扑将上来,真的是个衷心不二的样子,心里一股暖流淌过,顿觉得前路光明可走了,便丢开剑哭一阵,然后掀翻桌子,愤然骂道:“凤贼该死,指使门庭走狗做下那么多可恶事,朕只不过借赵姜之手警醒他一下,他就这般计较,竟在外人面前给朕难堪,实在可恶!可恨!!” 想到“凤贼”明明整日在内阁议事,为耍派头偏要护卫胡诌什么身体抱恙,做出好一番戏来,心头恼恨,不禁恶毒诅咒凤栖梧:“真抱恙了才好,恶事做绝,伤了阴鸷,可不得遭报应么!” 张德既笑又叹又忧:先皇早在儿时就懂得养精蓄锐,沉稳收敛得像个大人,虹儿是他独子,却一点不随他。身在天家若没有心思和城府,无异于自掘坟墓。想来一切皆因独出缘故,极万千宠爱于一身,缺少兄弟阋墙,又因幼年丧父,无人教他为君之道,因此显得格外不成熟。 陛下啊陛下,您以庶出皇子到荣登大极,历经多少阴谋龌龊,立志不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只留正统一脉,这是您严君之下的慈父心怀,可大仁不仁,昭昭天道,身为国君岂能因一点私心逆天而行?如今强臣当道,虹儿疲弱幼稚,您天外有灵,何其痛心哪—— 异族来朝,小皇帝突发奇想,想趁机提醒凤宰相安分一些,不要太过僭越,不想适得其反,得了好大的羞辱。 说来却是个误会,之前外人在时凤栖梧还是愿意给皇帝一些面子的,表面功夫得做不是?此次端的是毫不留情,只因他实实在在被李源虹恶心了一把。 这还要从凤栖梧刚入官场时说起,那时他擢升很快,又因少年美质,形容潇洒,难免遭人妒恨,渐渐的就流传出极为不堪的话,污他是董贤弥子瑕之流。听到风声的凤栖梧差些掀翻屋顶,提了刀就要往那些人家里去,幸得凤麟拉住,说现在比不得从前,你安心做一番大事业就别再动刀舞枪,打杀之事交给下人去办即可,堂堂命官没的为些小人跌了身份。 好一番劝说,才保住了他的前程。凤栖梧受此羞辱岂肯善罢甘休,报仇之事断断不肯假他人之手,只是隐忍不发,直到掌权之后才罗织罪名,亲自雪耻。奉德四十四年,只要和那谣言沾边的人全没逃脱,主要的几个更是曝尸街市,连老家的祖宅和祖坟都给人刨了去。 景帝自然不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见他年纪轻轻办事利落,甚为欣赏,刚好蔡家的嚣张让他老人家很不开心,于是,轰轰烈烈的蔡芜一案展开了,牵连之广,害命之众,堪称自皇子争储、平王之乱以后最大的冤狱。 自此,谈凤色变。 前事少提,只说凤栖梧雪耻归雪耻,那隐忍的日子却叫他不爽得紧,到现在都难以释怀。李源虹送给他的组佩是妇人喜爱的东西,在他看来不吝于武侯送巾帼的侮辱,这般心思作祟下,哪里会有好果子给小皇帝吃。 李源虹在偏殿气得发疯,凤宰相悠哉游哉地打量两拨来使,早上匆匆见过一面,也算认识了,就不再着人介绍。 沙乌提早听过凤栖梧的大名,恭恭敬敬带人上去献上卓罗最高的礼节。卓罗人有回鹘的血统,高鼻深目,身材硕长,英姿勃发,但那沙乌提身染怪病,药石无用,几年下来,竟落得形销骨立、见风就倒的地步,方才坐着都止不住阵阵咳嗽,现在走动几步,更是摇摇欲坠。 宰相命人扶起他,道:“王子不必多礼,回去坐着罢,卓罗王来信说王子身体欠佳,若有失礼之处叫本相担待着,卓罗实在客气,王子身体欠佳还能万里来朝,可知其诚。”说罢,命人给卓罗众使搬来软座,酒水菜色立马换上西域风味,就连歌舞都变成活泼激烈的胡旋舞。 扈烈人心中不平,个个脸色阴郁,甚至有人忍不住用鞑靼语爆粗口,凤麟冷笑着扬声道:“你们来求亲,连个会讲话的都没有?” 霍火尔不知这护卫何意,是针对那句骂人的话还是指他们不会说汉话,便示意左右勿躁,起身道:“尊驾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们心里清楚,入我天晔朝见吾王,不知礼数满口脏话,扈烈到底是来求亲的还是来宣战的!” 霍火尔心中一惊,难道护卫竟能听懂鞑靼语,转眼又看凤栖梧,只见他敛眉垂眼,不发一言,真是个什么都不管的样子,任凭自家护卫嚣张。正待说话,主使西尤都敏按下他,微微欠身道:“扈烈汉子生性粗犷,我等常年征战,不拘小节,得罪之处还请海涵。此来确实受吾王之托,前来求娶公主,若得贵国应允,当为永世之姻亲,缔结兄弟之盟约。” 他正当盛年,猿臂蜂腰,阔鼻高额,眉毛浓黑,头发微卷,乌铁制的兽头箍勒在额上,越发显得目光似电,不怒自威。说的好一口字正腔圆的天晔官话,举止间带有非同凡响的大将风度,断不是副使霍火尔能比肩的。 凤栖梧慢悠悠喝完一盏酒,放下犀角杯,道:“西尤都敏将军客气,将军战功赫赫,若说得罪本座都还未与将军打过招呼岂非更加得罪。”他站起来略一颔首算回礼,“按理呼古都邪王指派西尤将军亲自来求亲天晔是不该拒绝的,可惜诸位勇士粗犷得太过头,连我朝有无公主都不加打听就贸然前来,恐怕天晔只能让诸位失望而归了。” “什么?天晔没有公主!”这显然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不是说中土男人非常喜欢女人,三妻四妾那是平常,开枝散叶人伦大事,皇帝就更不必说了,三千佳丽,儿女成群,怎么会寒碜到连个公主都没有! 凤麟觉得那句“什么”蠢极了,不由得轻蔑笑道:“先帝膝下凉薄,的确没有公主,贵使若不信尽管差人去打听。” 扈烈勇士们你看我我看你,颜面扫地,天晔众臣正要假意安慰两句,小皇帝李源虹大步流星出来,放声笑道:“无妨,没有公主有郡主,朕的堂姊李熹微正当妙龄,生得花容月貌,难得的是还会拳脚功夫,真可谓当世女杰,不知贵使意下如何?”爽朗大笑两声,话锋突然一转:“自然了,朕还年幼,不懂邦交大事,一切还要请宰辅拿主意。” 气氛骤然跌下,凤麟心里叫糟:完蛋,怎么竟忘了她! 60. 探病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60.  探病 午后暖风一阵接一阵,屋上溶雪滴答,偶有冰凌断裂,掉落在地便是飞珠溅玉,脆鸣犹如玉石相击。玉?凤隶烦躁地拧眉,寻思着左右无事,便寻出妆奁来装扮一番,前去思来居探望索欢。 方至门口,见一小仆端着脸盆急匆匆而来,水色泛红,面上浮着白色绷带。凤隶吃了一吓,不只说病了么,怎么还伤着了?晃了晃神,瞬间明白过来,男子与男子,自然和男子与女子不一样,受伤不奇怪。 只是如此一来便不能热剌剌地直往里去,看到不该看的倒彼此没意思了,凤隶想了想,信步去了西边暖阁,候上移时三刻再做理论。 卧房,一仆妇拿着剪子往索欢嘴部的绷带上横向铰出个小口,然后端起药来喂他。那小口是真小,且被牙挡着,银勺送不进嘴里,才挨着唇就洒了,沾满新换的绷带。索欢的眼睛半睁半闭,眼睑绯红似昏似醒,眼缝里透出的光昏聩无神,该是昏迷的,但眼睛又时不时缓慢地眨一下,这样看,或是清醒的。 门外突的有人扣门,他大约听见一点,半昏迷中也不忘朝床角缩,那仆妇见了,少不得要先放下帐钩再去迎人。 凤隶见开门的是个黄脸蓬鬓的粗使下人,粗手大脚,一脸烟火之气,又闻见屋里冲天的苦药味和血腥气,不禁退后。见那床帐遮挡得密不透风,窗户也关得严严的,屋里满是沉重浊气,不由得大皱眉头,要去挑开床帐。 仆妇立马摇头摆手,推着凤隶出去,关严门方敢悄悄道:“索欢公子脸受伤了,怕见人得很,连嘴张大些都不能,只因大夫说伤口结疤之前最好不要开口,为这个,他喷嚏不敢打一个,咳嗽也憋着,所以无论姑娘有甚么紧要事,都请改些日再来罢。” 脸伤了?!凤隶脑中自动浮现出妖妖乔乔的一张脸,真不愧是行院里调弄出来的,素也素得,艳也艳得,下意识地追问一句:“如何竟是脸伤了?”问完才知这话很不庄重,忙侧过头去掩饰。 那仆妇什么没经历过,十分坦然地描述道:“何止脸呢,说句该死的话,相爷太作孽,把人整得青青紫紫有什么好,一双膝盖剥了皮儿的柿子似的,稀拉拉的流黄水呢!” 凤隶掩了鼻,默默半晌,道:“知道了,去告诉他好好将养着,我就不扰他了,缺什么只管要就是,千万别客气。”说完就想走,可那仆妇犹犹豫豫的,连送一句的话也不说,只管低头捏手,竟大没个样子。她本就郁闷难平无处发作,这笨妇人的言行不啻于一条引火线,让她瞬间垮下脸,斥责道:“你打哪儿来的,思来居好歹是相爷的书房,怎么出现你这么个唯唯诺诺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谁知那仆妇听了不自愧赔礼,反连推带拉的把凤隶弄到僻静处,凤隶心里吃惊,越发作色道:“这可了不得,谁教的你这般,不回话就罢了,牵衣动手的是什么规矩!” 仆妇这才跪下,磕头作揖告告罪:“姑娘息怒则个,奴才本是西苑厨房里劈柴添火的,得过魏姑娘的恩惠,魏姑娘走时对奴才说,来日索欢公子若困苦无依,千万不要嫌他,只当做好事帮扶一把,便不能像她那般事事周全,只陪他坐着也是好的。魏姑娘还告诉奴才,索欢公子旁的都好,就是心思敏感了些,想法孤拐了些,说话时千万要小心,不知道的宁可做只闷葫芦,可别不懂装懂胡乱引出他的痴狂来。姑娘不知道,奴才原还想着,一个男儿再敏感又能如何,哪知昨日不过对着他的脸叹了两声,竟惹得他眼泪涟涟,口中发痴作傻,含含糊糊尽是谁谁不要他了,谁谁又死了,什么此生累赘万事堪惭之类听也听不懂的话,说不到两句,就要吐起来,直呕得气虚身颤,胆汁子都要出来,看着真是怪吓人的。奴才方才不懂事,姑娘要打要骂都是该,只求姑娘别在索欢公子房门口,叫他听见弄出个好歹,一来奴才当不起,二来也愧对魏姑娘。” 凤隶才道是这番缘故,却听不惯她一口一个魏姑娘说,如同接了圣旨一般,哪里还是相府的人,分明是魏无忧的家生奴才,当下便冷笑道:“你这模样,倒只差买了神龛来把魏姑娘装着,一日三炷香的上供罢了,俗话说爱屋及乌,却是应在你身上,小心谨慎地伺候亲祖宗也不过这般。” “诶呀呀,姑娘说得真不错,魏姑娘就是那活菩萨来着!”仆妇长年累月在伙房里待着,哪会察言观色,只当凤隶真夸魏无忧,连唱几句佛号,煞有介事道:“悄悄儿告诉姑娘,索欢公子房中总无故多出些伤药,这不是魏姑娘感动了神灵是什么?想来老天爷也不忍叫魏姑娘悬心,所以显出神迹来,诶呀呀,魏姑娘妙手仁心,来日定要成仙成佛的,那时少不得万人供养,便缺了我也不碍着什么!” 一番夹枪带棍的敲打竟是对牛弹琴,凤隶心中又气又惊,气的是这妇人好蠢,满口怪力乱神,那“神迹”摆明了是思来居里得过魏无忧恩惠的人做的。惊的是魏无忧好本事,邀买人心,四处排兵,可谓十面埋伏,一处也没落下。 这时,那“蠢妇人”突然拉住她的裙摆,权当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叫道:“隶姑娘掌管相府女婢这几年,恩威并施,以理服人,奴才们私底下哪个不赞姑娘一声好?那暝华郡主仗着模样儿好出生高,眼睛竟长在天灵上,说到底她也只在身份上压姑娘一头,论人品、论大度,给姑娘提鞋也不配!今日姑娘万万看在与索欢公子同侍一夫的份上,权且救他一救!” 这话也能胡说的!凤隶羞怒难当,将裙子从她手里扯出来,勃然怒道:“打嘴!上头的事由你们来说!同侍一夫,亏你说得出!看我回了相爷去,你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那妇人情知凤隶去了自己只一个死,唬得紧紧抱着她双腿告饶,任凤隶如何推也不撒手,只一泡鼻涕一泡泪儿地哭诉陈情,话里话外全指着暝华骂,又说思来居的人拜高踩低,见风转舵,又暗讽凤栖梧朝秦暮楚,心性凉薄,对不住隶姑娘您。 凤隶惊得一跳三丈,生怕连累了自己,也顾不得什么上下虚名,只紧紧握住妇人的嘴。她左右看看,颜色慢慢缓和下来,心想凤栖梧还未回府,便回了府,凤栖梧因组佩之事也未必肯理她,竟没必要去无事打脸。并且这妇人虽笨,关于暝华的那段却说得委实中听,入情入理,一时心情大好,索性就坡下驴,还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罢了罢了,颠三倒四的,谁晓得你要说甚么,慢慢来,思来居如何对你不住,竟惹出这一番罗唣?” 那妇人听凤隶这般说,神魂俱定,止住眼泪,理顺了字句方道:“姑娘可知,相爷他把人弄成这般就撒手不管了,问都不问一声,这处的下人都道索欢公子失宠,再没人肯尽心的,姑娘方才说缺什么只管要,这可难死奴才了,正经去求都不带搭理的,哪里敢充大爷去要?!听说思来居的男仆是相爷钦点来,一个个知书识礼、稳站高枝,与别人不同,可再不同也只是主仆中的那个仆不是,还能飞到天上去?奴才冷眼瞧着他们是要割据山头,自封为王哩!” 她一个伙房里的却能描摹传神,可以想见在思来居受了多少气。本来嘛,思来居的侍者常年侍候宰相,高人一等,向来只认凤栖梧一个是正经主子,又怎会听凭粗使的生面孔使唤,遇着什么只管把脖儿一扭,转身就走,傲慢的样子和主人家如出一辙,莫说她,便是凤隶这般有头面的,热乎剌儿的上去,也少不得碰一鼻子灰呢。 凤隶听他将他们说成草寇一般,不由得失笑:“你自然不晓得他们的厉害,翰林院的那几位,多数都是从思来居走出去的。” 那仆妇咋舌,半晌才换了话头:“这倒没什么,只一件千万求隶姑娘做主,奴才这双手水里走火里过的,磨得锉刀一般,真是做不来换药喂水的精细活儿。索欢公子嫩得娇花儿似的,给我碰一下就要皮开肉绽,这哪是照料,分明是挫折,所以请姑娘发发慈悲,另拨两个好的来,奴才也好安心回伙房去。” 诶?以魏无忧的盘算,必不至于只用一人,需是方方面面尽善尽美的,如何只这一人来了呢?凤隶正要问,那仆妇自己多嘴解答了:“索欢公子的伤比较难堪,年轻小姑娘哪里能看,怕羞也要羞死。我原当捡了大便宜,一则可以轻松些,二来报答魏姑娘,谁知那药勺子比劈柴的斧头沉多了,怎么拿都不趁手,我看我还是做回老本行吧。姑娘,这次调来的丫头旁的都不打紧,但必须是极稳妥的,千万别藏不住事儿,把索欢公子的伤吱喳乱嚷出去——这便是阿弥陀佛大慈大悲了。” 61. 往事.凤隶(一)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61.  往事.凤隶(一) “都听着,都御史大人是托孤重臣,排场自然是极大的,你们等下可不许失仪!哎哎,忆秋,你这娘们儿哭什么,死不捡好日子,今天可是都御史他老人家的寿辰,触了霉头有你好下场!还有你,棠棣!你别再给我整天苦着个脸,咱家大人把你从活死人墓里扒拉出来,你要知恩图报!” 棠棣看着直戳到眼前的手指,墩身拜了拜,露出一点点笑容,又侧头望着眼前披红挂彩的巍峨府邸,想:从此以后这就是归宿了。 奉德四十八年,是都察院都御史凤栖梧风生水起的一年,各种好事接踵而至,自然要做一做寿宴。一时间,大官小官乐得团团转,蓬门贫家愁得团团转,特别是地方上的官员,提前三月就在着手准备贺礼,人不到情要到,又有那一心梦着做京官的,苦于没有门路,更是绞尽脑汁也要送上一份让惊绝的大礼。 这些贪官哪里来的钱,还不是民脂民膏,百姓们怨声载道,家家给凤栖梧立上灵位,巴不得他立时三刻死了。 这个,凤栖梧大约是没想到的。彼时他春风得意,高坐在首席上,听着管家高唱礼单,享受万人称颂的荣耀。念到邠山县令‘十美图’的时候,宾客们哄堂大笑,都讽刺说难为他一张图画万里迢迢地送来,也算有孝心的。及至十辆马车停下,从上面依次款款地步下十位美人的时候,他们笑不出来了。 单单十位美人就罢了,无甚稀奇,这十位女子个个打扮成西施王嬙、飞燕杨妃的模样,手执不同乐器,合奏佳音,衣香细细,拂芷兰之清露,柔荑纤纤,挑流云之高妙。远远观之,如仙人送寿,较之一旁须眉乐人,清浊妍丑,判若云泥。 棠棣外着飘飘对襟素纱,里面是一痕抹胸云锦百褶裙,胸上绣着浅淡的出水芙蓉,惊鹊髻旁簪一朵雪白木芙蓉,横吹一管玉笛,虽不事雕琢,然更见天然之工。一曲完毕之后,她们十个女子静静立在庭中,垂头等待命运的安排。 来客们已然改了口声,一致交口称赞,纳罕着小地方也能出产这般的绝色,将来可要去游一游,又带了一句邠山县令有心。品评一番之后自然就是看寿星的反应,都撺掇着说凤大人艳福不浅呐艳福不浅! 凤栖梧扫了庭院一眼,都垂着脑袋也看不见面庞,便挥了挥手,道:“赏!带下去。” 棠棣心里早猜到是这个结果,京城大官么,什么美人没消受过。没抱期望自然不甚失望,转身那刻,一个白衣皎皎的男子风一般擦过,留下淡淡的香味,很是好闻。 “凤大人千秋,我来迟了!”那白衣男子人未进屋声已先到:“墨渊不才,亦送一卷《十美图》,可惜凤大人连活脱的美人都不看一眼,这纸上的美人就更不入眼了!” 正堂里即刻就喧闹起来,只闻众人高声笑道:“白少爷吴道子托生,云林子转世,丹青初成万人争抢,虽是纸上美人,定比百个庸脂俗粉更能动人。”就要请出白少爷丹青墨宝。 凤麟迎下堂去,笑道:“白公子来迟,该罚!”凤栖梧支着脑袋递出小小一杯,道:“虽是罚却不可罚太狠,倪瓒‘逸品’代表,给他罚狠了可是要逃的。”(倪瓒的别号之一为云林子,逸,即逃跑的兔子,本指倪瓒不为身外物所累的洒脱态度,这里凤栖梧故意曲解,有戏谑的意思。) 白墨渊欣然接受,甚至道:“这谑得雅,难得你庆生,便罚我喝光府里的酒也不怕。” “白少爷画雅人也雅,连雅谑也当夸奖,竟是好雅成痴了,”一人见气氛正热,愈发站起来助兴:“方才的礼物雅称十美图,里面正好有个白衣美人甚是雅致,你们觉得她和白少爷站在一处像什么?” 白墨渊微愣,他一双眼睛只黏在凤栖梧身上,哪注意到什么白衣美人,然而凤栖梧却故意恍然道:“本官疏忽,差点叫一对天造地设的有缘人错过。管家,你去把她叫回来,就说有贵人看上她了,要和她拜堂。” 满堂人大笑,管家也欺负白墨渊文质彬彬脾气好,当下高声喊道:“好咧——” 棠棣一行方才转了一道弯,就有人追上来拦住她们,“白衣服的那个随我来。” 棠棣不知发生何事,人生地不熟也不敢问,同行女伴以为她被选上了,都投来复杂艳羡的目光——她们都经过千挑万选才出来,临行前有个性子奇烈的,一头碰死了,“十美”变“九美”,父母官没法,还好师爷足智多谋,提醒一句女囚里面有个姿色极好,拿来凑数岂不正好。 谁知竟让这凑数的拔得头筹,可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棠棣不明就里,跟着管家前去,方到庭中,又有人迎上来短住两人:“不必了,白公子不经闹,认真生起气来,咱们大人在那里好言赔罪,叫小的仍把这姑娘带下去,管家快些到堂上去帮忙招呼客人为是。” 棠棣听到此话,知道自己无意中做了爷们间玩笑取乐的,心中好生不乐,却知侯门一入深似海,连正经做夫人的也不得任性,何况她们只是一份礼物,连姬妾都不是。就跟随小仆折回大部队,由一位老妈妈接手,送到二门内去。 时值夏日,夜凉如水,远远地传来笙歌舞乐,棠棣她们初来乍到,看哪里都是琼楼玉宇,精致繁华,冷冷地透着没有人情味的秩序。天上一轮皓月,人间万家皆休,女子们新奇又害怕,趁夜深无人携手聚到阶前,起个互通心绪、排遣寂寞的意思。 阶下一片霜白月光,清冷空寂,把个人间私邸,竟作天上蟾宫桂殿。女子们因白日棠棣被叫回去,料是好事,心里早就好奇不已,都拉着她打听凤大人的高矮胖瘦、年轻与否、可曾说些什么。 棠棣哪里知道这个,献艺时紧张得要死,不敢乱瞟一眼,及被唤去又半道折返,当即就随便塞责一番,不肯将实话说出来,恐惹人耻笑。女子们当她藏奸,纷纷瘪嘴,发酸道:“这还用问么,你没听见人都称他老人家,做上都御史的人么,能年轻到哪里去,只要不是须发皆白就谢天谢地了!” 女子们又自报家门,都是些良家女儿,念及棠棣是女囚,但看她温柔洁净,不像那妖娃泼妇,为奸作恶之辈,就向她打听犯了哪条律法,可是冤罪。 “没犯律法,也不是冤罪,你们别问了。”棠棣说完就侧过身去,缄口不言。往事不堪回首,她实在不愿多加提及,再说这样的丑事也不好宣扬,难道要告诉她们自己是合过八字、换过庚帖、配过人家的弃妇么? 众人见她态度冷淡兴致缺缺,此后便有意疏远起来,有什么事都撇开她去。后来府中又陆续进来好些女子,或一个一个来,或一批一批来,后院中热闹起来了。 可人一多,嘴就杂,何况这么多女人,环肥燕瘦,个个秉倾城姿容,少不了要夸耀比美,斗狠争艳。今天你拿了我的衣裳,明天她偷了我的脂粉,一天下来少说也要生出五次口角。 之后不知怎么的,斗争的重心一下子转到都御史身上去,好似是因为有几个极为出色的,因缘巧合得了一夕之幸,从此竟像被摄了魂魄一般,日日倚门张望,苦等凤栖梧前来。 这些女子多已及笄,春心易动,甚至有经了人事的成熟少妇,举止轻浮来历不明,这些人听说饲主如何如何风华无双,帷幕里如何如何温柔款洽,竟不拿人当做下贱玩意,焉有不动心的道理? 只棠棣不参与其中,她因经了些波折,又看了些冷暖,早有些心如死灰的感觉。女伴的冷落她乐见其成,看见这些女子为个一年都不来一次的男人斗得热火朝天,当真没有意思,就更不屑与之打交道。每日家素面朝天,不争不抢,竟越来越像个佛门的俗人,红尘的道姑。 然世上有句话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 棠棣一心躲避争端,不料身在争端之中,断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这些女子听说棠棣入府那日被凤大人专门差人叫转回去,一腔醋汁子早拧巴出来,又不知从何得知她原是个吃牢饭的女囚,越发要闲中生事,每天都捏着这个短儿,寻隙到她窗外骂一阵方才过得。 好在棠棣性子颇为隐忍,觉得都是女儿,何必自相践踏,又可怜她们看不透,所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她们本是造化之秀,这样的容颜若放在外面,哪一家的男儿不来求? 可惜在这里,就注定无人观赏无人怜惜,养得越来越心性刻毒,一天天靠斗嘴来消耗自己的美貌和光阴。 ——但凡女子,谁不期望找个入心合意的夫君相守百年?谁乐意每日捻酸泼醋,任性斗气?温柔女儿都是养出来的,这个养不是荣华富贵,而是情郎真心实意爱的滋养——她们这些人,注定此生无缘了。 可曾知道,棠棣也有过对月许愿的时候。 说来不可思议,她虽然是女子,却自小痴迷功夫,一心想要仗剑天涯。为这个可是吃了不少苦,自己照着画本子打基本功,吵着阿爹做一把木剑给她,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耍弄,春去秋来,从不间断。 阿母见她出脱得越来越标志,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么个漂亮姑娘要是练成母大虫可怎么好,岂不阻碍她的姻缘?就拿着笤帚打,不许她耍弄刀兵。 母命不能不从,自己的心意也不想违背,棠棣左右为难,最终与母亲各退一步,她不碰刀兵,转练轻功。 轻功?便是像仙女那般飘来荡去的功夫么?阿母打量着自家女儿的美貌,笑得合不拢嘴:她将来必定会过上仙女一般的日子! 也合该命中与武有缘,棠棣遇上一位江湖卖艺的落魄武师。武师虽只是卖艺人,却有两分真本事,见棠棣根骨奇佳,且又刻苦,就收了这女弟子,每日只需两餐饭的供养。 学成以后,她已经是十六七的大姑娘,每日求亲的人踏破门槛,阿母不许她随师父去闯荡江湖,要为她择一门好亲事,送到豪门大家里做贵太太。 无奈蓬门小户,哪里容易攀扯贵亲家,左挑右看不中意,如此又耽搁几年,阿母渐渐急起来,再这样下去,就留成老姑娘了!只能勉勉强强的挑一个中等人家,敲定吉日就要送出门去。 棠棣不太愿意就这般嫁了,但“女大当嫁”,千古不变的道理,如何能够违拗?加上母亲成日眼泪汪汪,殷勤嘱咐她: “我的儿,你是个心软意坚的孩子,到了别人家做媳妇,千万把心软收着些,大家人户不像咱们这般和顺。再来,男人娶几房姨娘正常,夫妻之道,宽容方能长久,你要做主家奶奶的人,别学那小女子动不动就喝醋,叫人笑话。” 听得棠棣伤心不已,不忍让母亲忧心。再则男方家里三天两头派媒人来探望,看看有什么需要增补的东西,真是个用心得不得了的样子。棠棣看着热闹,心里渐渐的也生出期待:这辈子就是他了,却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呢? 终于顾不得羞耻,逮着爹娘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向媒婆儿打听。 “哎呀好姑娘!”媒婆拉着棠棣的手拍了又拍,腮帮子上的肉笑得直抖:“说起那家少爷,年岁比你虚长一岁,那可真是个难得的,性情温柔,模样儿也与你般配,只可惜……身子怯弱些,但有药调理着,一点妨碍也没有!” 棠棣听到身子怯弱,心里就咯噔一跳,脸上现出些失落来,眼珠儿也暗淡下去。 这和她的少女初心着实有些出入。爱耍剑、会轻功的女子怎会期许嫁给一个病弱的男儿?婚后临窗对坐,却说些什么? 媒婆儿见这样,以为她不愿意,暗暗嗔怪她心太大,也不看看人家什么样的家底。 “姑娘,你别怪老婆子说句实话,多少比你模样更周正、家底更厚实的女孩儿,哭天抢地想嫁到他们家去!不为别的,他家虽只是一般富户,背后靠山可大着呢——皇城里有人!说话硬气腰板儿直,连咱们的父母老爷也惮三分的。若不是他家少爷多病,想要个命硬的贫家女子挡一挡,这门亲呀,未必轮得到你头上!” 棠棣给他说得满面通红,心中隐隐不服——又不是我贪爱富贵,是……然而脸更红了,爹娘一心攀高是事实,怪不得旁人,而且人家不也没嫌弃她是寒门女儿不是?三媒六聘的来说亲,礼数一点不差,正是迎娶正房妻子的礼。 妻子……她,要做人家的妻子了?……棠棣羞怯一笑: “您说得是,我女儿家懂什么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不满意的道理。您是本县有名的活月老,您说他是难得的他必是个极难得的,我还要感谢您坦诚相待,让我心里有底儿,婚后也好奉养公婆照顾夫君,不至于太过仓促。” “就是这话!”媒婆转嗔为喜:“不过你放心,他们家公子很会体恤人、心疼人。你过去后,他见你这般的美人坯子,又温柔懂事,爱你怜你都来不及,哪里舍得叫你劳动一根手指,伺候人的粗活,自然是丫头老婆们去做了。” 棠棣这下是真真正正臊得说不出话了。 媒婆子吃了几碗茶,临走时拍着胸脯打包票:“老婆子拿金字招牌赌誓,这桩婚再好没有的!你们一样柔水性子的人儿,这样都不能白头到老,我宁可吃饭咬断舌头,从此永不说媒!” 这誓发得狠,棠棣再没什么可疑心的,且盼着大红花轿来抬,言谈举止皆带着待嫁女儿方有的娇羞,一颦一笑真是美极了…… 可谁知,命运弄人,祸福相依,往事已然不可追忆,想起来徒增伤心罢了。 62. 往事.凤隶(二)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62.  往事.凤隶(二) 棠棣入凤府两年,日子平淡似水,外面的波澜引不起她的兴趣,何况所谓的“波澜”不过是女人之间的争吵,日日如此,听得太多似乎也成为必不可少的一道餐点,哪天消停了反倒可怪了。 谁知,竟真有这可怪的一天。 那是早春的一个清晨,柳条初软,微雨笼烟,草木上凝结着细细的水珠,空气寒润而芬芳。凤栖梧负手缓缓走来,凤麟执一把青花纸伞为他遮雨。两个气质迥异的男子,一路来到后院的青石路上,好似冷松与劲竹并立,寒梅同谷兰对开。 他们看上去深沉了,成熟了,眸子里有些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却是,一如既往的让人移不开眼。 “大人,不日就要迁入宰相府,这些人要怎么办?” 凤栖梧似乎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但显然考虑得不够用心,目光很快被内院的风景吸引,碧草滋润,青瓦生烟,这里是他住了多年却不曾留意的地方,要离开时才发觉它的美丽。 “反正大人不喜欢她们,不如每人给几两银子发放了吧。”凤麟建议道。 凤栖梧点点头,却是有所保留:“愿意走的就走,不愿意的带去相府。”他望着空中的细雨霏霏,轻声道:“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凤麟恍然大悟,安南王郡主来信说,春雨一过,她就要动身北上,叫凤栖梧赶紧把婚房备好。 真让人哭笑不得,他们大人出门没看黄历,不过南下打个仗,居然撞上了小天魔星。小天魔星人小鬼大,吵着嚷着要嫁凤栖梧,人才同凤栖梧的腰一边儿高,却整日绕着他打转,凤麟看了是揪心不已:这么个小人儿绕来绕去,也不怕大人一个不注意踩到她! 如此热火劲头,是该拿几个女人来缓一缓。 窗户隙里陆续出现一双双窥视的眼睛,好奇的,惊艳的,迷恋的,疑惑的,期待的…… 凤麟莫名打个寒战,嘟囔道:“怎么回事,突然有些毛骨悚然,难道是雨里站久了???” “嗯,走吧。” 两人还未转身,只见一个女子发疯一般跑出来,也不打伞,也不怕路滑,冲到凤栖梧面前抱住就哭,却是个喜极而泣的模样:“大人,您终于来看我了么?!” 凤栖梧还不见怎样,凤麟却羞到了,这女子髻亸(音“朵”,下垂)鬓松,正是个春睡懒起,未及理妆的光景,就这般跑出来,他这外人看着可大为不雅。 凤栖梧似乎也这样认为,虽然不曾将她推开,一双眉头却越皱越紧。 女子见凤栖梧不言语,有些急了,紧紧抓住他道:“大人,我是入婳啊,您不记得了?您赞我的名字好,‘姽姽于幽静兮,婆娑乎人间,好女娴雅,几可入画’,还记得么?嗯?还记得么?” 凤栖梧挺认真地想了一下,回道:“不记得。”说罢,将手从那女子手中拽出,决然离去。 背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哭,他也没停下,凤麟悄悄回头看一眼,那女子跌在雨中哭得姿态全无,如同春杏遭雨残。 “娴静好女子,姽婳不自知。大人不过赞一句,她就记得这般久,还姽婳呢,您什么眼神儿!”凤麟觉得那女子有些可怜,便故意正话反说,旨在强调她的用心和专情,希望能激起凤栖梧的怜香惜玉之心。 凤栖梧却道:“真的不记得了,瞧那张脸挺眼生的。” 这就没法儿了。他要记得还好说,煽动煽动或许能成事,毕竟那女人挺美的,可是他能忘得一干二净,说明当真不曾将人放心上过。可憾的是,方才那么一闹,他从此肯定记住那个入婳了,却偏不是什么好印象。 这一段公案只棠棣不知,她一向当屋外哭了闹了是极寻常的事,不值推窗一看。直到入婳突然之间成了笑柄,她才后知后觉,原来是都御史、哦不,是宰相来了一趟。 这给她带来了某些实惠,比如,大家都把矛头转向入婳,再没人肯站她窗沿底下说难听话了。 之后一月,合府搬迁,有的女子将那日情形尽收眼底,思及自身,不免灰心绝望,便不再恋栈,一走了之。然而大多女子家在天南地北,有的更是家败人亡被人买下来,出去后举目无亲,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更可怕的是女人家生得这般漂亮,被骗了、拐了、糟蹋了,推到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去,如何后悔来? 想来想去,与其出去后惨遭各种蹂躏,不如安心待在相府,至少衣食不愁。 ……何止衣食不愁,那玉楼美得缥缈,一层一个样儿,完全不似人间之物,施金戗银,镶珠嵌玉,髹漆钿螺,花石相错,连梁柱都是名贵香木雕刻,住在里头,简直能令人产生脱去凡骨,即刻飞升之感。据说前相蔡芜死后,宅子没官,抄出许多珍宝,也毁了许多楼宇,但这玉楼,竟精致地让人不忍心毁伤一毫,因而得以完整保留。 好个老狗!不愧是牙缝里扣肉,蚊子腿儿熬油的大奸贪,搜刮了多少民财才建起这栋罕见的玉楼!女子们住在里头,连举止都变得矜贵,不是她们想装,而是担心粗手粗脚会碰坏东西。 如此过去几月,女人们看惯后也觉得不甚稀奇了,就是大东珠滚到脚边也只当球来踢,百无聊赖中又把从前的恶习捡回来,权当打发时间罢了。 入婳性柔,禁不住一点打击,竟忧郁致死,棠棣重新成为箭靶。 正是半夏好时光,棠棣择了一片浓郁的树荫消暑,古树蝉鸣,荷叶蜻蜓,如画的景致倒也能让人磨去下午漫长时光。 恰此时,楼阁上一位秾艳女子推开窗户,也要观景。看到凤隶靠在树下,穿着白白的衣裳,亮眼得很,扎眼得很,本来绿意正好,偏眼角余光里老有片白色在闪,不挑去端的不痛快! “呸,死囚,好死不死在这里,到一边儿凉快去!” 棠棣偏头一瞧,是那位最爱鸡蛋清里挑骨头的主儿,本来天儿就热,看到她浓丽的妆面,越发觉得热,便不愿看她,仍旧回过头去观赏碧荷。 一上一下,相看两厌。 那女子见棠棣不走,也不理自己,很是来气,随手操一个花瓶砸出去,恰在棠棣脚边哐啷碎开。“喂,说你呢!好好的景致生生给你坏了,倒是死开些啊!” 棠棣料她没胆子真砸人,只看了脚边一眼,动都没动一下。 女子又捧出一大个笔筒,筒中毛笔如林,手一挥,唰啦一声,来了个漫天洒雨。棠棣在下面,满身毛笔零落,且那笔头都舔了墨的,她顿时激跳起来,又是跺脚又是拍打,无奈白衣上已经污开团团墨迹,便再拍再打也于事无补。 那女子这下开心了,拍手大笑起来,正自得意呢,只见棠棣忍无可忍,一个鹞子翻身飞到她眼前,提了衣领拖出窗外用力一丢,将个雪肤华容的丰满美人,作个破麻袋一般挂在树杈上。 女子活了这么大,何曾遭遇过这个,直吓得花容失色,红舌翻吐,险些昏死过去。棠棣仍不解气,落到地上运一口气,随着一声娇喝,腰部侧弯,腿部横扫,把一棵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树,踢得枝摇叶颤、飒飒作响。 那女子紧抱树枝,怕得哭天叫地,口中只管求饶,才晓得棠棣身怀武艺,整个玉楼的女子加起来都惹她不起。 突然,传来一声男子的冷嗤:“树上的老鸹聒得慌(鸹:音“瓜”,乌鸦),暑热天的,蝉儿已经够闹了,这还让不让人活。” 棠棣下意识仰脸看,那女子一身黑纱绣金线广袖裙,可不就像只抓着树枝的老鸹在呱呱大叫么!不禁“噗”一声笑出来,又意识到说话的是个男人,顿时收住笑,露出警惕的神色:“谁?出来!” 叫他出来他果然出来了。一男子从山石后转出,一手负在身后,一手端端正正地撑着一把竹骨伞,长身玉立,峻拔如峰,休容俊目,质美绝伦。 他穿着圆领宽边素罗服,袖口上缀有几道彩色锦边,圆领里露出交领藕荷色薄中衣,虽然薄,却理得整整齐齐,不见一丝衣褶。 这不是凤栖梧又是谁? 棠棣虽不曾见过凤栖梧,却见他中指上一枚个头不小的紫色蛋面戒,紫为贵色,来人必定不凡,又听说过关于凤栖梧外貌的种种,况且玉楼也不是谁都能擅自进入的地方,心里早猜测他是不是宰相。 “拜见宰相大人!”且不管他是不是,先拜拜看。 “嗯。”他点点头,看着树上已经呆滞的人,道:“我还以为你多大能耐呢,方才的神气去哪儿了?” 树上的女子知道刚才的丑态全叫他看见了,羞愧欲死,加上心中害怕,又莫名委屈,只趴在树上闷头啜泣。 凤栖梧打量一番棠棣,冲树上使个眼色,棠棣明白,跃上枝头,勾了那女子,仍旧送回窗内。 “你,很好。叫什么名字?” 棠棣听到夸赞,微微吃惊地抬起脸来,正好看到凤栖梧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棠、棠棣……赫棠棣。” 63. 往事.凤隶(三)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63.  往事.凤隶(三) 接下来的事似乎变得可以预料了。 当夜,就有人恭恭敬敬的来请棠棣姑娘去相爷房里一聚。 一聚就一聚,为什么要说房里?有些事心照不宣即可,说出来就不像话了。棠棣怀着复杂的心情去了,带走所有人艳羡的目光。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们真的只是在房里聚一聚而已—— 棠棣一进门,只见重重碧纱自梁上垂下,走入犹如置身千嶂之中,又如步入青烟或绿藻里,有一种迷失感和未知的危机感。 她难免有些慌,绕了几个圈,已然不知方向。突然,重重纱帘一齐拉开,现出房间里本来的面貌,如同拨云见日,雨过天青。 凤栖梧歪靠在椅上,浑身上下散发着浴后的湿润香气,虽然衣冠整齐,却不再像白日所见的那般端正凛然。 他将手中一枝淡黄花朵抛给赫棠棣,道:“棠棣已谢,找不到真的给你,送枝以假乱真的,聊胜于无。” 棠棣本以为是真,细细一看,方知花枝是由檀木雕刻,花朵和花苞是俏色玉雕,通体做成了发簪的模样,精巧别致。 “谢宰相大人,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要。”她以为贵重,断不能收。 “这是见面礼,白日仓促,不曾备得,晚间补上了,倒跟我拿乔了?”凤栖梧措辞颇有责备,若不是他神色温和,棠棣定要跪下告罪。 除去白日匆匆一面,她与他算是初见,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能冷场,还是凤栖梧寻出话来问他:“你看这屋子怎样?” 棠棣四处看了看,不知该如何作答,她觉得这屋子风流秀曼,实在不似男子的起居室,但这话是不能说的,只折衷了讲:“很好看,但不像大人的房间。” “怎么不像?”凤栖梧道:“严格说来,相府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 棠棣垂下了头。 凤栖梧笑了,不再为难她,摸着身旁的纱帘道:“这里的确不是我的卧室,你们女子才喜欢这种轻飘飘的东西,既然是我主动相邀,自然以你为重,我是不大喜欢的。” 棠棣轻轻一笑:“我也不喜欢。” “嗯?”凤栖梧微微疑惑:“我记得你,我生辰那日穿白纱的那个,难道你竟不喜欢么?” “……”棠棣呐呐提醒:“大人,那是被人安排好的。” 这下轮到凤栖梧沉默了。 要是别的女人,早顺着他说喜欢,这个倒很有些不同。 “你挺老实。”他再次打量这个素净得有些哀伤的女子,闲聊般地又寻出闲话:“为什么总穿白衣?”他想这次该是因为喜欢吧——他有个朋友也喜欢穿白,一尘不染,白得发亮的那种白。 棠棣却语出惊人:“为丈夫戴孝。” “你丈夫死了?” 这句明知故问,有揭人创疤之嫌。“你丈夫死了”和“你有丈夫了”所体现的情感可是大大的不同,作为此女目前的所有者,他显然不关心人家是不是“经过手”的,这在对女子有着苛刻要求的天晔,实在很奇怪。 “成亲那日,一下花轿,他就死了。” “然后呢?” “然后……”棠棣默了默,淡然道:“他们说我命太硬,把他克死的。” 人生大悲,莫过于喜堂作灵堂,嫁服变丧服。这本是她此生最痛之事,现在说来却只遗一丝伤感。 毕竟,已经过去两年。 想想那时,一下子从云端摔到地狱,真是非常的绝望痛苦,新夫突然丧命,乡人毫不怜悯,反说她是扫把星,夫家更把她恨到骨子里,不许她给亡夫扶灵不说,还直接扭送到官府,要治她克夫之罪。 现在,好像没那么悲痛了——应该还是悲的,却不再痛,时光是良药,可以治愈所有的伤口。 “一下花轿就死,有趣。你此前可见过他?” 媒人牵线怎么可能见过!棠棣有些生气,有些想哭,然而只垂下眼冷漠摇头。她曾梦到过他,一个清瘦的身影,一会儿穿着红补服,一会儿躺在棺材里,却都看不清长相。 现在他已化灰了罢,带着她的情窦初开,带着他们无缘无分的一场百年好合。好想问问他,如果你活着,真的会疼我怜我一辈子吗?可是,无论现实还是梦中,永远得不到他的答案。 “死了好,你挺幸运的。”凤栖梧点头笑道。 棠棣猛地拧眉,柔美面庞上终于现出极力压制的愤怒——她不允许!她不允许有人这样不敬,哪怕他是宰相! “你这是想怎样?”凤栖梧嗤道:“我说得不对么?这世上有那么多女人都要嫁给一个不曾谋面的男人,一张红盖头遮着,也不知是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便是禽兽拜过天地也只能认命。你能逃过这劫,比那些嫁了禽兽却无处说理的女人幸运到哪里去。”方说完,一个手刀劈至眼前,凤栖梧一压一扣,锁住女子脉门。棠棣毫不畏惧,另一只手瞬间转动棠棣花发簪,以簪作剑,劈刺过去。 凤栖梧嘴角一勾,几乎是同时动作,握住她被锁的手侧击她左手腕骨,只闻得“咔哒”一响,似竹节折断之声。棠棣吃痛,发簪脱手,凤栖梧一边接住簪子,一边带着她转了个圈,从背后单手缚住。行云流水,一招制敌。 “有什么可生气的。”他道:“就假设那短命鬼儿活着罢!你们可能伉俪情深,也可能貌合神离,伉俪就不说了,若不幸貌合神离该当如何?甚至夫妻成仇又当如何?然而他死了,可能你命中再无良人,孤独终生,也可能因缘会际,别有洞天,谁知道呢?难道将来果真遇着良缘,你也要抱定死鬼,置生人不顾?所以我说,他死或活,于你竟没分别,你无需这样气急败坏。” “而且,”棠棣感到耳边的声音变得危险又饱含谑意:“我只用一只手就制住你,你能怎样?别惹我生气,我现在喜欢你,自然不计较;要是我恼了不喜欢你了,你可就,活不成了。”他将那支发簪轻轻推入她的发髻。棠棣起先还死皱着眉,这时已知无法反抗,便眉结打开,抿着嘴唇,一副认命的模样。不料,凤栖梧却松开她,冲门外喊道:“来人,将赫姑娘好生送回!” 棠棣以为他肯定不想再看到她,谁知第二晚又被唤去,还是那间屋子,只纱帘被拆了,仍旧是闲聊,却绝口不提她的丈夫,只问她学功夫的种种,问完又让人送她回玉楼。 到第三晚,两人实在找不到要说的,气氛沉闷地叫人犯困。凤栖梧独自找出一本书来看,棠棣则规矩地垂首立在下方,时间一点点溜走,定昏已过,将到子时,她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困了?”凤栖梧抬起脸来,认真问:“想走吗?” 棠棣不回话,并非不想走,只是在想该如何说才得体,踟蹰间,凤栖梧已端过烛台走到她面前,站定。 “要走要留都随你,我一般不强迫女人。只是事不过三,今晚你走了,你我便缘尽了。” 棠棣听到“缘尽”二字,心神动荡一如如凤栖梧手中的烛焰,猛一飘摆便再也停不下来。 “大人言重……我和大人本就无缘,何来,缘尽?”她的声音有一丝颤音。 “有缘无缘皆由人定,就如今夜,你走,我权当没见过你,这便是无缘,你留,从此以后便跟了我,这就是有缘。”凤栖梧将烛台慢慢移到脸面前,轻柔道:“你未见过夫君一眼?” 明明知道为何又问?棠棣这般想着,疑惑地抬起头来,正见凤栖梧一张灼灼含情的俊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愈加清晰夺目,且增添几许暧昧惑人的色彩。 先是惊叹,然后就是心乱。凤栖梧看出女子的窘迫,嘴角坏坏勾起,“呼”一声吹熄蜡烛,四周陷入一片昏暗…… 黑灯瞎火,宜,偷香窃玉。 64. 善心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64.  善心 凤隶从思来居一路回房,环视房里陈设,回想起与凤栖梧相识的种种,不免伤怀。他是在这间房里俘获了她,然后开玩笑地说:“别回玉楼了,这里是专门为你准备的,虽不是金屋,大抵也藏得起你。”一句话说得人心跳不已。 然而那时的情浓也只是那时的,四年时间,不长不短,刚好够叫一个男人生出厌倦感。她自是晓得凤栖梧不专情,她也没本事让他变得专情,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的感情被时间稀释,变得越来越像主仆——亦或原本就是主仆,凤栖梧其实从未对她许诺过什么。 本来暝华走后,她想试着挽回凤栖梧的心,却谁知半路杀出程咬金,跳出那么个妖魅邪门的男人来。那男人能耐得很,一边冠冕堂皇地除去暝华,一边因势利导爬上宰相的床。加上一个不显山不露水儿、闷不吭声耍手腕的魏无忧帮衬,实在不好对付。 凤隶虽与索欢达成协议,也确实在背后出力,但对他那个人却一直有一种微妙的回避心态,一则她是侍婢,他是男宠,见面何其尴尬;二则她心底里实在不太喜欢索欢,有一种心理上的反感:是男子就好好做男子,干嘛学女人呢!天下龙阳不止你一个,也不见得都捻着兰花指搽胭抹粉的。 然而她看不起他,凤栖梧却说出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之类的话,摆明了将他两个比较且以为凤隶不如索欢。不止他,早有多少下人也在背后戳戳指指地说她苦熬四年,都头来全叫一个男倌抢尽风头,实在无能。 这虽是老婆子们的闲话磕牙,却也说出她两分心事:旁人便罢,索欢是什么人,三教九流里的那个下九流,如何却连他也不如了! 但饶是如此,凤隶也不想做违背良心的事,即便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说到底,索欢虽然讨厌,到底不曾像暝华那般处处针对,何况他们曾是联手赶走暝华的盟友。 罢了罢了,就像那妇人说的,权且救他一救,就当阿弥陀佛。凤隶想定,果断命人传来宛淳,听说她和无忧索欢甚是亲厚,必会细心备至,索性就卖个人情让她去。 “现在服侍的粗手笨脚,连药都喂不好,你是熟悉欢公子的,此去万事都要尽心,不可偷懒敷衍。” 宛淳大喜,顿时铭感五内,插秧似的拜了三拜,诵着千万句佛号,兴冲冲地回到碧萝苑打包裹卷儿,翌日一早飞奔至思来居,连饭也顾不上吃。 彼时索欢已烧得人事不知,浑身火球一般,连叫几声都不见反应。宛淳没想到他病得这样厉害,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嚷着传大夫,谁知却引来思来居众人一颗颗的冷钉子:自个儿去,乱吵乱嚷,成何体统。宛淳气得快要炸开:若有你们那张通行相府的令牌,我早自去了,还用在此低三下四仰人鼻息!当下就想分辩,却知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只能亲自跑去央告凤隶。 “拿去吧,”凤隶将通行令交给她:“我身子不爽,麻烦你走一趟,只点名叫汪先生,相府里他切脉最准的。” 宛淳抹一把泪道:“相爷也忒心狠意冷,若不是隶姑娘……” 凤隶忙摆摆手止住她,“相爷哪能同我一般得闲呢,自然是朝务要紧,好多日都没回府了,大约这次来的人不好对付罢。你快些去,听你讲着索欢公子已经等不得了。”宛淳应一声,揣着通行令一溜烟跑了。 好歹大夫请来,开方,领药,又是通炉子亲自煎药,思来居地方不大,一切陈设以文气精致为主,主要是读书之用,修建之初便没有规划厨房,大约也是个“君子远庖厨”的意思。如今宛淳在此通火,且药味浓郁,把什么书香墨香全给抢了,思来居的人纷纷抱怨,刻薄说熏出满屋子的晦气。 宛淳可不是一味软弱的,闻言把嘴一撇,手下蒲扇更呼啦啦摇得风轮一般,反唇相讥道:“且找那没晦气的地儿站去,赶紧不送!金銮殿倒是不晦气呢,可惜又没本事!”刺得人一下就不说嘴了。 人都以为她聪敏灵俏,最是活泼爽利的,却少有人懂她自幼失沽的艰难,做人做事的道理,哪个不是靠自己点滴琢磨出来?有那不通的地方,也只一个魏无忧肯教她,亲和善诱之状如同长姐。 回想第一次相见,她馋嘴在厨房偷吃东西,不想那饭食里被人做过手脚,若非无忧撞见,她早就一命归西。 ——自古伶俐之人总有一段特别痴处,宛淳被救下后,暗暗观察无忧数日,见她沉静之至,并不把自己偷吃中毒之事当做笑话宣扬,也不以为一手施针逼毒的功夫有什么值得炫耀,竟将一场惊心动魄瞒得一丝不漏。自此宛淳便有意接近,以为天缘巧合,上苍怜她,特特送个好姐姐来。更可喜的是,无忧好静,却不烦她无话找话,宛淳激动之余更生亲近,哪里还有他念,一颗心只扑在魏无忧身上罢了。 无忧走后,宛淳深恨不能离了魂随她去,心知索欢是她最放心不下的,如今有机会陪护在侧,全把那一腔子殷勤转到他身上,聊作慰藉。 65. 凤栖梧回府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65.  凤栖梧回府 晚间,凤栖梧回相府,身乏心累,看哪儿哪不顺眼,连一口茶略烫些,都要惹出好大不痛快,下人们因此倍加小心,走路都猫儿似的不敢有声。及至房中,手伸了半天也无人敢上去为他换衣,便自己除下冠戴,冷笑道:“罢了,滚出去!” 收拾妥当,与凤麟一径来到思来居,刚进门便皱眉:“哪来的药味?”瞧那模样,又有一场气要生,下人赶紧回话:“是索欢公子。” 凤栖梧明显的愣了愣,才猛然想起索欢还在思来居,而且还病了。忙了几日早把人忘得一干二净的凤栖梧便不冷不热地问:“怎么,他还没好?” 侍从们哪敢实话实话,只道:“公子身子弱,好得艰难些也是有的。”凤栖梧沉吟半晌,命人领路。 凤麟已看透凤栖梧对索欢的寡情,见他要去尽虚情儿,轻叹一声也随着去了,却终究有愧,不敢面见索欢,只守在门外聊胜于无。凤栖梧却是不愧的,极坦然的进去,见着人便伸手摸额,潮乎乎的手感,尚在低烧中。 宛淳跪在地上吓呆了,她手上的药碗倾斜都要洒了,凤栖梧没正眼看她,自顾自扶起索欢,道:“你赶紧喂。” 宛淳红着脸,将手中的竹管捏了又捏,还是不敢。因索欢昏迷着,牙关紧咬,加之两颊受伤,是如何都不能硬灌的,她便想出一个法子,用竹管哺药,特殊情况,于彼此也不算轻薄,谁知,方才竟叫凤栖梧看个正着。 “难不成你尽心侍候本座还来怪你,你只当本座不曾来,几口喂完便罢了。麻利些个儿,等会儿要带他走。” 凤麟静静立在房外,侍从们哪里肯放过他的,早拉了他到远处问东问西,打听凤大人对那男倌到底什么想头。 “怎么着,大人忙于政务一时没顾上,你们就苛待他了是不是?”凤麟眼明心亮。 “这可不敢,却也没太尽心。”一人咂咂嘴,实言道:“您不晓得他多费事儿,估摸着普天之下也只有那个魏姑娘受得了他,咱爷们断没有在那些针眼大的琐事上费神的理儿。” 提及无忧,凤麟有一刻的失落,立即笑道:“少来,我还不晓得你们,跟着大人惯了,行动爱搭不理的坏脾气学了个十成十,怎么不捡好的来学?他再费事也只一个人,不过每日几顿饭几口水就完了,还能如何?我劝各位都能着些儿,别还没做主子呢就摆起相爷的款儿来。” 侍从们听他这话刻薄,个个都不服,因凤麟为人爽朗又与他们相熟,高兴时还称兄道弟的,所以私下里很不讲究,都是有话直说。一人排开众人,叹了一叹,脸上全是怨气: “麟护卫太小看我们了,哥儿几个祖上积德被大人选了来,纵比旁人得意,却也不敢忘本。可那索欢公子当真多事,三个相爷没他一个难伺候,便说之前吧,好好的银针茶吃着还不足,偏还要兑上牛乳,什么怪口味?——这也罢了,竟要吃第一茬儿春草的母牛产下的奶,需用微火煮滚,再晾到八分烫,配上六分烫的茶,在露水里镇一镇,方可吃呢——这不是闲的么!我当时就回他说干脆咱们别做事了,全去割草喂母牛,盯着它产奶,盯着人煮茶,得这一杯能叫人长生不老的琼浆玉液。他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憨儿,竟托着下巴说怎么能只得一杯,自然也要叫众位哥哥们尝一尝了,露落创的‘霜凝绿’,真是好滋味呢。——我真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他才说完,紧接着一人又道:“不止如此,肉整块儿的他不吃,要碎碎的肉糜,蛋整个儿的他不要,非要炖成蛋羹才喜欢,厨娘心里不高兴,倒戳着我们的脊梁骨骂,说又不是没牙的老爷子和奶娃娃,哪里娇贵成这般?有本事钻回娘胎里投生帝王家,吃人肉都是该的,天杀的下流种子,既没王侯的命,偏得王侯的病——您听听,实在不堪,我们听了,也只能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 听他把厨娘的话原封不动的在凤麟面前说,众人都感到窘迫,拿手肘捅他。凤麟听了也笑,他晓得这些人其实没那么狂,读书人的自尊是有的,却不像旁人说的那样一个个斗鸡似的争着往上爬,若果真那样他也不和他们好了。可难的是外人不知啊,眼瞧着他们只用在思来居端端茶,理理书,行为举止不似下人,加上宰相用人不拘一格,去年才从思来居里挑出两个好的,销了奴籍,送去翰林院侍讲,这样少不得有人眼热,又没法子扭转局面,便想了话来编排,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合府上下都知道思来居的侍从不同凡响,竟是凤雏龙蛋,将来要做大官的!但凡思来居的人有不到位的地方,只要用做官啊、封侯啊、出人头地之类的话来酸他们,准没错的。 “我们本就里外不是人,给人当个笑话似的取乐,索欢公子可了劲儿作,背黑锅的却是我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怪我们不待见他?!麟护卫深知我们,不说安慰一把,竟也笑成这样,什么意思呢?” 凤麟摆摆手笑道:“无事无事,反正你们就是比旁人娇贵,理论这些做什么,权且忍一忍,动心忍性才能增益其所不能嘛!” 他话中有话,叫他们都谦虚地低下头,纷纷道:“不敢,麟护卫说笑了。”又相顾笑道:“千忍万忍都这样了,若不忍,指不定还要惹出什么好听的来呢!” 这边正说着,那边凤栖梧横抱着索欢没声没息地出来,把众人吓了个死,他们没见过凤栖梧这样抱过谁,不由得多看几眼。 凤栖梧觑着眼挨个打量他们一会子,才道:“都别跟着,我去去就来。”语气竟出奇的冷漠。 却是到寒暑一线,站在寒泉旁,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跳下去,怀里的人突然受激,在昏迷中亦痛苦*,眉头死锁,四肢乱蹬,想要逃离突如其来的奇寒。凤栖梧越发收紧怀抱,闭上眼睛任他挣扎,不一会儿,丝丝缕缕的寒气化作点点冰晶挂在两人的眼睫和发梢上。 寒泉本是一股药泉,疗伤治病功效显著,为进一步增强效用,泉眼里特意镇上玄冰,如此好虽好,下去一次却如同冰刃剐肉,痛苦非常。 凤栖梧将五指穿插进索欢的发中,一下一下梳理着,像是安抚一般,唇边呵出的暖气拂过索欢脸颊旁,他神奇地渐渐安静下来,柔软地依偎在他的肩上。这个乖样子,叫凤栖梧想起凤麟求情时说的:……再安分没有了……死不死于大业何碍…… 思及此,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思,他竟然莫名地勾勾唇角。 66. 怎么看都像调情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66. 怎么看都像调情 索欢堪堪醒来,见一条皓腕搭在被上,顺着腕子定睛一看,竟然是凤隶睡在床边。凤隶警觉,也醒来,笑吟吟地看他。 一时四只眼睛睁得圆圆的,索欢眨巴几下眼,呆头呆脑地抬起手来,对准面颊,戳—— 嗷!好痛!! 凤隶惊地按下他的手,“可是烧傻了么?好容易才愈合,少爷别乱碰。” 索欢大骇,当即把手摆成两个小扇面:“不不不!我不是少爷,南风阁少爷的称呼不能随便喊的!” “看你急的,”凤隶笑道:“这里可不是南风阁,相爷的吩咐我们下人也不敢不听。” 凤栖梧损得要命,竟以为凤隶做事周密细致,派她到思来居照看索欢,还让所有人都尊称索欢为少爷,也不管大家什么感受。 其他人的感受且不管,反正宛淳是高兴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托着一块热毛巾附和凤隶:“是啊,大人说一不二,说你是主子你就是主子,说你是奴才你就是奴才,说你的方的我们就不敢说是圆的!” 她是无心之语,奈何听者有心,凤隶心头好大的落寞与不舒服,却极力压抑着,反接了毛巾来给索欢擦脸。“宛淳你先出去,我来照顾就好。” “啊——”小丫头的撒娇音拖得老长,“少爷好不容易醒来,我还想和他说说话呢!” “瞧你嘴碎的,”凤隶笑骂道:“你也说他好不易醒来,最需要静养的时候,再吵吵闹闹的我可赶你了。” 宛淳撅撅嘴,伸着脖子给索欢比了一个“我走啦”的动作,雀儿一般跳出去。索欢似乎想起什么,下意识摸脸,凤隶连忙抓住他,道:“少爷放心,大人让用极好的药,已经结疤了,估摸着过个三五日就能痊愈。” 那“少爷”两字让索欢头皮一阵发紧,鸡皮疙瘩能起一身。“我哪是什么少爷啊,不过就是个小倌罢了,你们一个个高一声低一声地唤,怕要折我阳寿呢!”他小声嘀咕。 凤隶微微一笑,“大人让这样唤的,这是喜欢你,别辜负他的心意。”索欢脸色“腾”的变红,只管捏手心,想:快别了,喜欢什么的,怪恶心人。 凤隶为他理了理头发,问:“昏睡好几日,可有什么想吃的没有,我叫人去做。”才问完,只听他肚子咕噜一声空响,便自走笑道:“看来想吃的有许多,成,我按着医嘱吩咐下去。” 房中终于无人,索欢的脸色凝重下去:凤栖梧搞什么鬼,怎的把这专业盯梢户给安排过来了? 下了床,一路步子打飘,看来是真的躺了许多天。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枝鼓满花苞的桃树枝弹到眼前,原来,都已经是春天了呢。他捧起妆台上的镜子,见镜中人皮肤雪白,一条红色的伤疤横贯脸颊,顿时厌恶地扣下镜子,乖乖回床上躺着。 果然愈合得不错,不然还真没勇气按着计划行事。 凤栖梧进来时,正见索欢盘腿坐在床上盯着窗外的春桃看得入神,便到窗边折了那枝桃花按进他手心,道:“醒了?” 索欢一点没有被整治过后的自觉,手心摩挲着未开的桃花,挑眼轻笑道:“大人毫无惜花之情呢!” ——多么耳熟,梅园同游那日他也是这般,托着梅花笑意轻浅,明里指责他折了太多梅花,实则怪他不懂怜惜暝华。 凤栖梧略一想,伸手刮弄一下他的脸蛋,“怪我弄伤了你?” “怎敢。”他拿桃花点了点脸上的伤口,道:“这个是小人口不择言在先,大人略施惩戒而已。这次说的是隶姑娘,大人该不会甩了郡主之后又想甩隶姑娘吧?” “不全是。” 连掩饰一下都不愿意,鸟尽弓藏这一手玩得挺理直气壮啊!索欢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那可不妙呀。”他哀声长叹。 不妙?凤栖梧疑惑。 “您看,小人现在这副模样,可再挨不住隶姑娘的一簪子,再者要是连隶姑娘都没了,大人以后的晚上,可当真寂寞得很!——这可不是不妙?” 凤栖梧坐到床沿,托起他的脸道:“我就不该划破你的嘴,应该拔去你的舌头。”一边说一边靠近,头部微微偏转。 一个最佳角度的吻。 索欢侧一下脸,便错开了,“风尘中人不喜欢接吻。” 纯粹亲吻是很干净美好的行为,比性器衔接更能触动心扉,许多娼女宁可得罪客人也要守护自己唯一的洁净,难道男倌也如此? 凤栖梧轻捏他的下巴,“你不是表现得很喜欢我?”语气平静,丝毫不同于其他男人被拒绝后的恼怒。 索欢郑重其事地点头,说:“喜欢啊,用下面喜欢就够了,上面还是留着做其他的吧。”又说脸还没好,亲一下不得裂开啊。 凤栖梧听着他有一句没一句的瞎扯,居然也点点头,并不强迫,索欢庆幸之余不忘调侃:“大人这么好说话,换做旁人,早霸王硬上弓了。” 凤栖梧放开了他,“相悦在一个‘相’字,强买强卖的生意没趣儿。” 达官显贵的竟能说出这样的话,索欢微微一笑,不知该如何评价眼前这人,定睛看他一会儿,侧身躺下背过身去,别别扭扭道:“你撒谎!” 他说他撒谎?这人怎么总口没遮拦,有一出没一出的。凤栖梧这般想着,却并不如何在意,也懒怠解释,因来这里有一会儿了,起身抖抖衣摆就要走。不过才提脚,只听背后弱弱道:“这次强买强卖,我们不都很得趣儿?” 年轻的宰相诧异回头,见背身躺着的人也被自己的话臊到了,羞得耳朵尖尖发红。凤栖梧眉峰微挑,俯身去拨弄他的耳朵,直把那一点点红扩散到他腮边。 “得趣?我还以为你得的是教训呢。”他用唇碰碰索欢的耳垂,笑道:“怎么?还想那么着?”这低低的声音传进索欢脑子里,他靠得那么近,半个人都压了上去。索欢侧过脸,见一双瞳色略浅的眼睛,带着冷冷的邪气,和那晚很像,冷的眼眸被热的*点燃,像一束没有温度的火焰,吓人,却也迷人。 还想那么着?……索欢咽了咽口水,那晚可真是被修理惨了,但他本痴迷于痛苦的欢愉,又怎会害怕?那种身体上的疼痛会带给心理无与伦比的舒坦,那是任何简单的快乐都无法与之比拟的超脱。 “问我做什么,想怎么着不得随你?!”他咬着唇吃吃的笑了。 凤栖梧眸中异色闪过,顿时兴起坏念,就勾起一边唇角,掀开被子抱他出去。刚至门口,凤隶托着药盅迎面而来,背后跟着三两个女婢,手中托着捧盒行得飞快,生怕食物跑了热气儿。 索欢到底是男子,见一群女人来了,自己衣衫不整被抱着大没体统,心里不免紧张又羞怯,眼瞧着凤隶也在,就更加不能面对,干脆脑袋一缩,严严实实埋到凤栖梧颈窝里,权当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 凤栖梧顺势搂紧,低笑着逗他:“不是才说要随我?抬起头来。”久久不闻动静,颈侧却像贴了一块越烧越热的炽炭,因对凤隶道:“他害羞,你们别看了。东西先拿回去温着,我们等下就回来。” 他说“我们”,他很少说“我们”,大多都是“本座”、“本官”之类,最不济也是“我”,如今却抱着一个男倌说“我们”?而那个“你们”指的是奴婢们,即使凤隶不同,终归不过是“你们”而已。 “你们”低眉顺眼地走开,凤栖梧也不放下他,抱着弯弯绕绕走了多时,索欢一路不敢抬头,跟只缩脖龟一般。等到终于停下,只闻得水声细细,温柔软絮如同低语,然而侵袭而来的却是一阵强势的寒气,索欢打了个寒噤,还未来得及抬头瞧一眼,突然整个儿的就被抛出去! 哗啦——一束好高的浪花。 那寒泉之冷岂是开玩笑的,只一刹那,索欢就从水里蹦起来,手脚并用乱划一通,口中哇哇怪叫,扑腾出更高的水花。凤栖梧把他入水前愣头愣脑的模样看得真真切切,又见他乍惊之下连四肢的协调都失去,在水面翻来翻去的如同油锅里生煎的鱼,不由地大笑道:“喂,再扑腾一阵子水可要被你扑干了。” 索欢被吓得狠了,两眼的泪水儿沾在睫毛上凝成霜花。他知道被凤栖梧耍弄,却也无法可想,只能稳住脚步,搂着身子哆哆嗦嗦往岸上爬。 凤栖梧一骨碌就给踢回去:“泡足半个时辰再上来。” 索欢气得用力摔打水面,“为什么!!!”这次又没惹你生气! “不为什么,我高兴。”凤栖梧恶劣地笑着:“瞧你方才脸烫成那样,冰镇着缓缓还不好?不准上来,不然捆着你丢下去!” 太坏了!怎么会这么坏!索欢又气又恨,一双眼睛竟要射出飞刀来。凤栖梧才不理他,径自绕到另一边,褪去外衣,长腿一跨迈入热泉。 一潭池水,白烟袅袅,却是截然不同的两重天地。索欢四面扫去,见绿植环绕,虽是人工,却也幽雅。开始他不曾注意,还纳闷凤栖梧跳进这寒池子作甚,直到发现自己这边长的全是耐寒植物,针叶上挂满类似雾凇的小冰晶,而凤栖梧那边居然开着几星散碎的木槿,颜色甚是鲜艳,一线之隔如同两个季节,突然心电闪念,记起相府里原有一处名唤“寒暑一线”,莫不就是此处?! 提起脚来悄悄往那边挪,凤栖梧道:“呆那边,忽冷忽热对病情不利。” 忽冷忽热?果然——索欢想着想着,一张嘴越抿越紧,眼睛越来越湿,瞪视着凤栖梧,两汪眼泪一齐冲出眼眶,出水量之大,连寒气都来不及冻上。他傻不愣登地站在冷热交界处,两只眼睛“哗啦啦”跟泉眼比赛似的,也不出声,就倔强地瘪着嘴,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凤栖梧是越看越可乐,舒展了手臂靠在池边的青石上。 说起来索欢公子这双眼,那可叫一个绝,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绝不含糊,关键时刻连感情都无需酝酿,一直能哭到眼睛发肿。并且他的哭很有学问,首先不能难看,譬如号啕、涕泪交流之类是杜绝的,想想五官都拧巴在一起,鼻涕眼泪一股脑儿糊在脸上,这样哭法多恶心!其次要掌握分寸,是一颗一颗的掉还是一行一行的流,是打湿眼眶还是泪如雨下,都需时时做出调整,多了少了都不到位。 简而言之就是要讲究美态和感染力,索欢在这方面造诣颇深,如有必要,他能哭得哀艳、凄绝,哭得人心醉兼心碎,多少铁石心肠的薄情郎就是这么给他哭回来的。 只要不吵人,凤栖梧实在没所谓,就淡笑着看他能哭到几时,看着看着却睡去了,等一觉醒来,抬眼一看,哟,挺厉害,还在哭。 “成了,你上去,水都咸了。” 索欢就等这句呢,现在等来了,反倒不动了,一双手只按着眼睛,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 凤栖梧没耐心陪他耗,上去一把抓下他的手,隐隐不悦道:“差不多就行,你还上瘾……”却见他眼下指缝间全是淡红的液体,血液混着泪液滴滴落下,在脸上滑出清晰的痕迹。 心里微微一惊,从未见过这样蠢的人,为着芝麻大的事哭出血来,不禁皱了眉,揽住索欢要抱上岸去,谁知却被推开。 “我溺死算啦——”他大叫着一头扎入水底。 凤栖梧极其厌恶要死要活的把戏,这次却不知怎的“噗嗤”一声笑出来,许是那带着哭腔的尾音太逗人,或是那人竖起眉毛、鼓起脸颊的悲愤样子很可爱,反正他就是在该厌恶的时候笑了,然后非常迅捷地沉到水里将人捞上来,以防这家伙真的气性上来把自己淹死。 在寒泉里冻了那么久,又哭得晕乎乎的,索欢躺在岸边,全身已然没有力气,却不忘撒气一般胡乱蹬腿儿,蹬得宽松的裤脚直卷上腿跟。凤栖梧握住那不安分的脚腕,感觉握着冰柱一般,就把住他的腿用力搓揉,直搓得皮肤发红,触手生热。 因着他已经抱过下面的身体,一回生二回熟,摸到哪里就是哪里,坦坦荡荡的并不避讳,直把人搓成一只醉虾,红通通地蜷在地上。想着他身体暖回来就不该委屈了,凤栖梧吓他道:“不准哭了,哭成瞎子就只能披着破麻衣沿街乞讨去。”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做什么这样安慰他? 他觉得是安慰,索欢可不这样以为,且不知触到了哪根伤心筋,脑袋一埋,直接把脸塞进膝盖里,哭成浑身抖搂的小团儿。 凤栖梧坐着看一会,想他眼睛的细血管都已经破裂,再哭下去非出毛病不可,就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再哭,就夺了魏姑娘做小妾。” ——居然比符咒还灵验,他立马抬起脸来抹干眼泪,纵然委屈也只能抿住嘴抽噎几下,将眼泪硬憋回去。 凤栖梧穿戴好就去到外面储物的柜子里,找一套干净衣裳和一条手巾,下人们知晓他不喜带着仆从到此处伺候,便在绿植屏障外设了许多暗柜,定期到此添换一些必要的东西,要什么顺手拿就是。 却说凤栖梧拿着手巾,填进冰霜,团起来给丢给索欢,“拿去敷一敷,肿成鱼眼泡,丑死了。” 听见说丑,索欢哪能不管,纵然哭得手指头软软的,头脑懵懵的,也要捡起那冰团子往眼皮上乱按一通。笨笨的样子,凤栖梧很瞧不上,就掰了他的脸亲自上阵。 他都这般了,索欢自然不能再拿乔,露出乖乖的表情,主动把脸送上去,转眼间好似忘了方才被欺负的事。 “原当你作假,却没想到真这样会哭,像是水做的。”曾有一段书,说男儿是泥做的,女儿是水做的。凤栖梧不禁心下反驳:不尽然,也有水做肌骨的男儿,啧啧,伤起心来能流下几缸水呢! 索欢不知他拿书里的话来侃自己,只当是字面上的意思,还傻头傻脑地点头,凤栖梧忍不住掐他的脸,心说:挺傻。 索欢担心脸上的伤口,微微躲开道:“要捏破了。”凤栖梧笑道:“破了不正好?先放出一条河来,省得以后发涝灾淹了整座皇都。” 这下可明白了,坏种拿人逗乐儿呢。索欢很不乐意地扭开脸去,“不就哭两声么……” 两声?凤栖梧问他:“那三声四声五声是个什么情状?” “是是是,”索欢不开心了,“我就是湘妃来着,哭一次能涝半个天晔,劝大人我离远些儿,别哪天给冲没了。” 他这张嘴是一点不带忌讳,也不怕被人听见拉去上绞绳,也只有凤栖梧这般不在正道上的官能不以为意,甚至揽着他玩笑:“那可好,哪里闹旱灾了本座派你去,倒很能福泽一方。” 得了吧,我看你巴不得天晔涝一半旱一半,好借机将李氏踢出禁宫,自己登堂入室。索欢想着排揎的坏话,脸上却不露一点坏形,反黏哒哒的靠上去卖俏说:“听凭大人做主。”——靠着也不安生,拱来拱去的,蹭凤栖梧一身的水,凤栖梧拍他道:“先换上干衣服。” 趁着换衣服的空档,凤栖梧仔细地看他腰侧的淤青,打量着是不是淡了许多,索欢却反手挡住不让看,还*地说:“人不可貌相,大人是真猛哎!” 凤栖梧默了默,不做理论,只道:“明日让凤隶带你来这里,可不许再做出这许多现眼的样子。” 还来!索欢光想想就心悸,马上觍(音“腆”)着脸求道:“大人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您换个法子罚我吧,别老把我往冰池子里扔。” 凤栖梧毫无解释,甚至将错就错:“不成。”——他习惯发号施令,只要旁人听令即可;此外索欢实在嘴欠,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主儿,他说多了又要引出多少涎皮赖脸的话来。 宰相甩两个字是轻松,可累了某人苦苦思索:到底是哪里触他逆鳞?及至次日凤隶告诉他那“冰池子”的奇效,方才恍然大悟,想着竟无端端的白流了那么多眼泪,心下羞悔难当,一张脸红成柿子样。 原来在寒泉里,他本是假哭,哭着哭着不知为何就做了真,眼泪不受控制一股脑儿地淌,真如凤栖梧比的那般在发大水。 索欢作揖,因说误会了你们大人,请隶姑娘代为传达歉意,凤隶笑他道:“这可奇了,如何是‘你们大人’呢?难不成少爷倒白跟了相爷?”宛淳在外屋洒扫,耳朵灵嘴巴快,隔着房门接话道:“正是呢,你们你们的生分得很,依我说不如随隶姑娘唤。” 凤隶立马转头喝道:“丫头你少些话,多做事!”又对索欢笑道:“别信她胡说,你如今也算我们主子,怎么倒随我?相爷听见了不见得怪你,却要说我不懂规矩呢。” 这样的阴阳怪气的话出来,索欢有些结舌,竟不知该如何回她了。 67. 姐姐好糊涂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67.  “姐姐”好糊涂 索欢养病期间,镇日无事,凤栖梧偶尔来看他,也是坐一坐就走,并不与他相亲,倒是有时凤隶在,他状似无意做的各种亲昵样子,叫人面红耳赤,不能观之。索欢渐渐咋出味儿来,他不仅要甩了凤隶,甩之前还有好些花花肠子呢。故一边心里暗骂他卑鄙,一边提防着凤隶,顺带着将计就计,每每他来,就与他滚做一团,言语放浪手脚乱缠,全然不知廉耻为何物。一次两次方罢,次数一多,凤栖梧也是正常男子,少不得要兴动欲念与他厮缠。他又最是个会弄花样的,床上百般俯就,千般迎合,万般勾引,如此做了几次,倒真叫一向克制的宰相大人有些食髓知味,欲舍不能了。 这日一清早,宛淳方挑开窗户,索欢见窗前的一树桃花已经绽放,便马上梳妆,戴了风帽要出去。 宛淳拉住他,“少爷省省,外头桃花才米粒儿大小,你要到哪里去看?身子才好,仔细着了风,不如我去拿些画册子来,咱们在屋里看,也是一样的。” “小丫头你做什么和无忧一个口声,她是大夫才每日担心这担心那,你就别了吧,快快放我出去,好处多着呢!”又指着窗外的桃花问:“莫哄我,那是什么?” 这时凤隶进来,“思来居地气儿暖,催得桃花早开,实则外头还冷,少爷不要被眼前的假象蒙蔽了才是。”将端着的小粥并几样小菜放下,道:“这是相爷昨日就吩咐下的,时令下的菜蔬,新鲜爽口,正好佐粥。” 索欢看了一眼,绿的青翠欲滴,红的嫣然可爱,最妙的是一小碟酱黄瓜,酸津津的闻着就开胃。他坐下道:“虽是他的吩咐,却是姐姐准备的,多谢姐姐。”夹了黄瓜咬一口,放下道:“有些酸。” 隶姐姐伺候大人已久,年岁也比我略大,难道我不该叫一声姐姐么?——这是他前日与凤栖梧玩笑时随口所说,便从此改不了口,人前人后只管叫姐姐,也不管人臊不臊。 凤隶日日听着姐姐两字,此刻又听他说酸,就好似有人拿锥子刺自己的心窝。偏宛淳心思单纯,听不出个什么,还责怪索欢嘴刁:“能有多酸,又不是醋泡的。”索欢闻言笑出声:“只怕是呢。姐姐老实告诉我,你偷偷添了多少醋?” 凤隶心中恼怒,上去收了粥菜道:“少爷既不喜欢,换了去吧。”索欢招手,“淳儿你去,要顿好的,费些时候也无妨,就说我要和隶姐姐一块儿吃。” 宛淳方离开,索欢起身关好门,却是往地上一跪,哀声大唤道:“姐姐救我!”凤隶惊讶至极,这又在做哪出?双手赶忙搀起他:“少爷使不得,快起来!” “姐姐不救我,我如何也不能起来。”索欢摇头,满面哀戚,一双手紧紧抓住凤隶,似有许多苦楚要说。凤隶见此心中好奇,便先点头骗得他起来。 “姐姐不知道,相爷他要杀我呢!”一句话说得凤隶睁大了眼,瞬间笑道:“可是逗我,相爷他疼你还疼不过来,如何会杀你?就说前儿,你没分没寸唤我姐姐,相爷明明是不高兴的,不过笑骂一句就完了,何曾舍得弹你一指甲盖,今儿你倒好,无凭无据就说他要杀你。大清早的,也不忌讳。”看来她着实介意被索欢喊姐姐,寻到机会就要“点拨”出来。 索欢却“冥顽不灵”,摇头道:“姐姐好糊涂,难道凡事要有凭据才能下定论不成?我……”他蓦地住嘴,起身往窗外看了看,又关严了窗,才又坐回来,低着头忐忑不安地掰手指。 凤隶见这煞有介事的一番动作,心里冷笑,却又疑惑,便耐足性子等他开口,等了一会子,只见索欢红了脸道:“不瞒姐姐,我和相爷的事,都是我做成的,他不过是勉强,可有可无罢了。诚如姐姐所知,一开始我是做戏赶走暝华郡主来着,大人不在的日子里,全靠姐姐背后尽力周旋,我才能保得此身。我心中感激姐姐,原不该假戏真做夺姐姐的宠爱,可郡主激我,说宰相不同于其他男人,我男倌再有本事也栓他不住,我哪能服气?故此才糊涂脂油蒙了窍犯下大错。又逢着他那么个天上地下少有的俊俏人儿,我就渐渐地……不能自已了。”神色竟羞愧欲死,感觉一千个对不住凤隶,言中却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 凤隶冷冷道:“不相干,各人凭各人本事,你只保证弄走暝华,没说过不会取而代之。公子‘索欢’,当之无愧。”挥挥手,“说罢,这和他杀你有何关系?” “姐姐大度。”索欢点头,对这明褒暗讽照单全收。“姐姐忘了我是因为谁才得幸的。彼时他用得着我,当然愿意顺水推舟,郡主一走,我就没了价值,除了能在床头取个乐子还能拿来做什么?所谓兔死狗烹,若哪天相爷腻了我,便是我的死期。” “别杞人忧天了,相爷他哪里就这样绝情呢,想是你病了些时日,郁闷消沉,才生出这许多没道理的念头。”凤隶表面不在意,心里却是吃惊的,他在得意之时还能保持如此想法,不可谓不清醒,反观自己……不也是因为暝华而得幸的么…… “如何没道理?你想想,我一没家世二没背景,还有个难登大雅之堂的身份,现在靠的不过是年轻,一幅皮囊勉强能入眼,等过几年,谁知道是个什么光景?”他拽了凤隶的手握住,急切道:“所以想请教姐姐,相爷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可有什么特别看重的人,从此以后加倍小心伺候着,争取见弃得晚些——望姐姐看在我诚心的份儿上,千万不要藏私,这便是救我超生了。” 这说得好不可怜见儿的,无奈凤隶听着句句应着自己,句句都是刺心,挣脱他的手道:“我不过是下人,哪里知道那么多,你还是去问凤护卫罢!” “姐姐敷衍我,”索欢气道:“我当你是稳重宽容的好人,并非那一味好妒的小女子,想了好久才敢将心里话告诉你,姐姐不说可怜我,倒拿凤护卫来搪塞。凤护卫是什么人,姐姐是什么人,难道姐姐跟着相爷四年还不如一个护卫明白么!” 凤隶被哽得气苦难言,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见他又笑嘻嘻地凑上来,道:“这样罢,我不好叫你吃亏,咱们物物相易如何?我告诉姐姐一个天大秘密,姐姐也把相爷的事告诉我。”随即便靠在凤隶耳畔,将自己为何被捕,为何被禁相府等事一一交待,还生怕遗漏地补缀说:“相爷大概也怕郡主待在相府太久会知道些什么,所以才忙不迭的要她走。” 凤隶懵住了,凤栖梧的雄心野志她略知一二,却从来不曾知道得详细过,短短几月,这样大的事她竟浑然不觉。 “一天里,满门都灭了?!”她低呼,关心的显然不再是暝华。 “嗯,还是在除夕那晚动的手,相爷做事最是要斩草除根的,可惜我无能,记不起所有人来,还有漏网之鱼呢,相爷只派了少数人暗访,说只要有一星儿可能,就不能放过。”索欢说完,好像看不见凤隶发白的脸色,一味摇着她,追问凤栖梧的喜恶。 他有心思打听这个,凤隶却没心情再呆下去,脑中一团乱麻,不知是何感想。她木木的推开索欢,木木的出去,连门都没关,一路上魂不附体,辨不清东西南北。 像凤隶这种平民女子,什么委屈都受得,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这种戕戮无辜平民的暴行,她幼年的梦想,可是仗剑天涯除暴安良呀……一瞬间,她觉得天塌了地陷了,内心美好的土壤被恶草占领了,良心永远不安了。 凤栖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反复无常暴虐无道的无耻狗官!难道隐忍周全这么久,只因一个狗官虚浮的宠幸?难道接下里的所有日子,仍然要献媚狗官而活?第一次,凤隶感到深深的彷徨。 68. 思来居的书生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68.  思来居的书生 女子一走,即刻有人滑入索欢房中,无声无息。 索欢默默看着秦风,倒了一杯茶,道:“何事?”秦风默然有顷,上前坐下:“相爷若知今日之事,才真正是你死期。” 索欢闻言知他听去大半,摇头笑道:“此事血腥秘密,无干之人尽可不知,她外秉柔弱内蕴刚强,是极聪明的女子,当然知道该如何选择了。宰相绝对不会知道的,除非……”他以手托腮,眨了眨眼,“你去把我卖了。” “我不会。” 三个简单的字,被他说得许诺一般重,索欢心头一动,踌躇地覆上他的手,“我还以为你再不会理我,再不会见我了。” 秦风皱皱眉头,又舒展开,似将所有痛苦都压了下去,只余眼角一点湿润。“这不怪你。” 真的,不怪你。 索欢将秦风的痛苦和隐忍都看在眼里,想起不久前他十万火急地将自己带到无人处,告诉自己宰相要灭口——“我亲耳听见他对凤麟护卫说的,咱们快走吧!” 早在猜测的事,终于在秦风口中得到证实,索欢没有惊慌,反而有一种目标明晰的镇定。秦风却以为他吓傻了,忙于怀里掏出两块通行令牌,“你看,有了这个,你就可以出府了。”说着他居然笑了,抱住索欢激动道:“我们逃吧!逃出去后就不必偷偷摸摸的,我们永远在一起!” 那两块通行令,一块属于秦风(思来居的人得宰相重视,人手一块通行令牌),另一块肯定是偷了什么人的,总之,想要破釜沉舟不留后路。索欢看着这个冒死来报信的人,筹谋着大胆而美好计划的人,因为兴奋或是紧张而前言不搭后语的人,不可否认,有一刻的冲动,有一刻的心动,要陪他一起冒险。 可惜,心动只是心在动,冲动也只一刹那罢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呢?”索欢问。 “不拘什么地方,有我们的地方就是家。”秦风浪漫至极,将偷来的令牌按到他手心,道:“快点,否则会被发现的。” 索欢重复:“有我们的地方就是家,‘吾心安处即故乡’——你做梦!”将令牌一把拍在秦风心口,冷笑道:“你书看多了吧!别说你打小儿呆在无音阁,不知外面人心险恶,只说一样,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出去后拿什么养活我?卖字?卖画?还是给人做教书先生?告诉你,我挥金如土惯了,你辛苦挣一年的钱未必够我打个水漂儿。再来,”他伸出双手亮了亮,“这双手没沾过一滴阳春水,柴米油盐一概不知,即便我耐得住穷,你愿意为我洗衣煮饭一辈子,只为着晚上那点快活?” “退一万步讲,”他背过身道:“我爱你爱到死,愿意为你行妇人之事,每日洗煮洒扫,蓬着头,花着脸,像妻子盼夫君一样盼你回家,你呢,辛苦一天回来,吃的饭是夹生的,换的衣是没洗干净的,还要对着一个离了仆人就没了人样的蠢男人,你正为生计发愁,他倒和你说起风花雪月——这样的日子,你受得了几天?一天两天受得了,一年两年呢?” 一席诘问,竟让秦风无言以对。 “把令牌放回去吧,这辈子我只属于南风阁,浮华,糜艳,却最不伤人。你想为我赎身,你要带我走,我很感激,可你根本不知道穷酸的爱是多么痛苦。” 之后,便有了无极殿之事……此刻,他还能眼角湿润地说出“不怪你”,相府纵有千万样不好,只得这一句便可将千万不好都抵消了。索欢捂上眼,恨恨的打他一拳,埋怨道:“干嘛不早些遇上呢!”却语义不明,不知到底在怨谁。自己?秦风?或是无形的命运? 秦风心内亦柔肠百转,掩饰地侧过脸,想:不许哭,你已经是个男人,有要保护的东西,不许再哭了。正想着,见索欢到门口插上门栓,转过身道:“我们什么事都做过,除了真正的亲吻。你别动,让我吻一次可好?” 秦风心中痛极,焉有不好的,主动闭了眼睛,片刻后,只觉得两瓣柔柔软软贴到唇上,磨蹭几下,然后唇缝中探进一点湿滑的舌尖。几乎不用考虑,秦风立即张开嘴,一条软舌登堂入室,邀他缠绵共舞,刹那间,两耳轰鸣,天旋地转。 或许恒久,或许只短暂如白驹过隙,正情热时,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两人立马分开,相视一笑,整肃一番,方若无其事去开门。 宛淳托了髹(念“休”)漆的捧盒进来,见到秦风,两只眼顿时立起,哎呦叫道:“我说是谁,原是思来居的老爷们,大清早的贵步临贱地,就不怕晦气了么?” 秦风深深一揖,不假思索道:“相爷叫我来看看欢少爷,身子可大好了?饭进得香不香?初春乍暖还寒,少爷需多多保养,早晚不忘添衣才是。” 那个人哪里会操心这种小事,好在宛淳并不知宰相为人。索欢深知这些事都是秦风心心念念的,不过借凤栖梧撒个谎,当即也从善如流,淡淡一笑回礼道:“烦小秦相公和他说,竟不劳费心,丫头们自有分寸的。” 秦风被“小秦相公”四字弄得耳热,又听见宛淳咋呼道:“别拜天拜地的,快离了这里是正经,少爷还没用饭呢!”便更加心跳如擂,赶紧敛了袖速速离去,深恐失态。 赶走闲人,宛淳揭开捧盒,端出三菜一汤,说:“不是要同隶姑娘吃饭么,她人呢?”又冲门外招招手儿,只见一溜儿双丫髻女婢鱼贯而入,人手一捧盒,索欢吃惊道:“便有十个我和她,也用不了这样多,快快退回去!” “少爷不是说要顿好的,我就去央了顿好的来,为此落下多少闲话,少爷要退回去,我可不依!”宛淳顶委屈。 “隶姑娘有事走了。”索欢捡了盘鱼脑冻留下,对宛淳道:“旁的端出去散了罢,想来其他人还不曾用饭,正好省得走一趟。” “那可不成!”宛淳竟竖起眉毛,大叫道:“倒泔水桶里也比给他们强,少爷可知你病的时候他们使了多少坏?我还听见他们悄悄议论什么下流种子,什么王侯病,什么打回娘胎,不堪入耳,少爷可千万别便宜他们!” 索欢闻言一愣,脸色忽地血色褪尽,一口白牙直要咬出血。这时立马闯进一人,正是管着思来居一干男仆的管事,山羊胡子,年已不惑,原来他见许多女婢立在索欢房门外,个个拿着食盒,就来一看究竟,却正好听见宛淳之话。 “姑娘别冤枉人,我们可不是在说索欢少爷,是别人消遣我们的话。” 索欢很不相信,眯了眼道:“你们在人前得脸,竟有人敢这样骂你们么?”恰好三五人路过,闻见动静,都涌进来附和,又将近日下面那些人的难听话描摹了七八分给索欢,纷纷道:“当真我们处境尴尬,所以如此,大家伙儿再不济,也是读了几篇圣贤书的,哪里能编出这些。”又有一人心直口快:“咱们的确对少爷有所怠慢,还不是因为您挑吃捡穿,他们怨声载道,我们白白担不是!” “我呸!”索欢冲天火起,唾弃道:“你们混账书读多了,这都听不出?不知道有句话叫‘打在丫鬟身上,羞在小姐脸上’,他们这些,哪一句不是在扇我的脸!” 此时门口又挤进数人,都羞愧不敢言,门内女婢听他这个比喻,大意是通的,又有哪里不对——当真索欢少爷不通文墨,骂人都要捎上自己,言下这里的一众爷们竟都成了丫鬟,自己是小姐!一时间个个紧咬嘴唇埋下脸面,想笑又不敢笑。 索欢却是无心理论这些,恨得咬牙切齿,点着一个个文人雅士大骂:“枉自读许多书,被宰相精挑细选了来,还不如添柴烧饭的呢,不会骂人?给一大耳刮子会不会!亏你们在宰相跟前儿当差,受了气只缩起乌龟脖子生闷气,倒给我脸子瞧,也真他娘的妙!屁的读书人,个个面条儿脊梁,草包,活该李代桃僵受窝囊气!” “告诉我,是哪个混账婆娘无事磨牙,本公子倒要去瞧瞧,管叫她一辈子都记得。” 宛淳听他骂得狠,心中很是解气,及至听到这句,吓得张大嘴,忙上去劝解:“少爷原不必气成这样,那些人不懂个中曲直,自然浑嚼,若个个都要去理论一番,哪有恁多精力?才说要保养身子,现在生这么大气,很伤身呢!” 她几乎从一开始就跟着索欢,也听无忧提过两句,自然知道。说来难以启齿,索欢公子是做*生意的,很注重保养,干硬的油腻的一概不吃,多年来已经养成习惯,这样的说省事也省事,只认准几样弄得细碎些,他肯定没话说,但要遇到不熟悉他的,那就是个麻烦了,当中的缘由不便直说,遇到不合意的只能一遍遍退回去,白落了个挑嘴的恶名。 且说他听见下流种子几个字正气得发疯,把行院的谱儿都摆了出来。本来骂他一人足矣,还将他爹牵扯进来,能怪他生气?女婢们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个争着献殷勤说谁谁最爱讥讽思来居,谁谁嘴巴最毒,牵三挂四,平白扯进许多人来。 索欢随手指出一人,冷笑道:“我只要‘下流种子’那句,你有胆子带我去么?”思来居的男人被他一顿难堪好骂,反倒激出满腔豪气,想到之前有事无事所受的排揎,心中愈加激愤,争着撸袖管要前去帮腔。索欢点出几个年轻气盛没资历的,对剩下的道:“诸位都是有身份行事稳重的,不便和妇人一般见识。”又对跟着他嘱咐:“好男不和女斗,你们不必说话,站在一旁壮威就行,至于本公子么,既是‘下流种子’了,肯定不是好东西,少不得要动口又动手的。” 一群人立即叫好起哄,吆五喝六,竟是贼头子下山,一点不见之前的儒生雅气。宛淳年纪小,到底胆气不足,怕生出事来,跑上去拦住,急得跺脚:“少爷别去,出了事只有你担着!你们不说劝,倒个个上赶着拨火儿,现在硬气,等宰相大人知道了,你们就做软脚虾,把他推出来,是也不是?” 索欢大约真失去理智,把眉头一皱道:“我担就我担,思来居的哥哥们为我白受了许多冤屈,便这次为他们死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淳儿你让开,我自有我的道理!”说罢拨开宛淳,带着一行人气势汹汹地冲出去。余下的沉吟片刻,道:“淳儿姑娘放心,若相爷怪罪下来,咱们领罚,不叫欢少爷掉一根毫毛。” 有好事的早让人抬了大圆桌到一间闲置的屋子,叫女婢们把带来的菜全摆那边儿去,还启开了几坛酒,美其名曰“庆功宴”。 69. 皇宫,开阳武场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69.  皇宫,开阳武场 下朝后,李源虹到开阳武场习弓马,一身戎装好不少年英朗。本来他这个年岁首要的是学习处理政事,可惜有凤栖梧压制,整日清闲,冬日冻人骨头懒怠出去方罢,眼下已是二月,一年之计在于春,便开始将骑射之事又捡了起来,也不辜负大好光阴。 凤栖梧和凤麟亦是一身武装,站在场边探视,不过做做场面,尽点臣子虚情儿。李源虹见凤栖梧也在,少不得要发发狠,一条马鞭儿甩得呼啦啦响,把满腔子悲愤失意全倾泻在箭靶上,一筒鹞羽箭转眼就完了。 他在这边逞能卖技,二凤却根本没瞧他,连带着吏部尚书申思远,由凤栖梧一手提拔上来,专为他网罗党羽,任人唯亲,天下官员选拔任免,尽在掌握之中,占着如此美差,不可谓不专横得意。主仆仨正自顾自说话,凤麟看着他家大人,不可置信道:“暝华郡主当真同意了?” 凤栖梧现出少见的柔软神情,“与其将来听安南王世子摆布,不如自己做回主。” 郡主虽然骄纵,却没多大的坏心肠,天地君亲、家族荣耀、纲常人伦这些规尺面前,也不过是受人摆布的弱女子罢了。“天下竟有这样的兄长,我算长见识了。”申思远讽刺一笑。 申思远约莫四十来岁,保养得极好,瞧着左不过三十出头。他信奉君子美服冠,穿戴整洁,一丝不苟。朝中其他有些年岁的多爱美髯,留着一把顺直的长胡子,如同戏台子上的净角儿一般,他却反其道而行,年轻时还肯留一些胡茬,年岁越大越把下巴刮得光光的,一点不怕人议论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天下熙熙,皆为利生。权利面前,父子尚且反目,何况兄妹,当初宣帝子嗣众多,为夺皇位不也争杀得只剩寥寥。”凤栖梧说着扫一眼申思远,“长光履历颇丰,却连这个也没见识过么。” 申思远心里“哎呀”一声,想起李潮风李熹微兄妹不睦是因为凤宰相的缘故,当下赔脸笑道:“下官失言。” 凤麟叹道:“可惜了儿暝华郡主,听说那呼古都邪王年纪不小,还是死了王后的,大人满意罢,郡主这下可总算恨你入骨了。” 申思远眉心一攒,想:怎么说话的,越发没大没小。抬眼却见凤栖梧盯着武场内目光缥缈,眼中哪里放得下小皇帝,不由得心里嘲解:这大概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郡主心仪宰相是人所共知的,不然小皇帝岂会想出这个法子来难为他。无数双眼睛都看着,都知道他和暝华关系非常,都想知道他会不会护短儿,稍处理不当会落下多少不是。凤栖梧挑出许多容貌武功皆不输暝华的女子做备选,又不能做得太明显,自然要去信一封询问郡主的意思,想着她心气儿高,必是不肯的,那时再来堵悠悠众口也容易些,谁知竟肯了。 彼时回南大步队尚在途中,信使飞马拦截,呈上宰相亲笔书,郡主洒泪一阵,当即回书一封,弃车蹬马,单骑赶回岭城,旨在送回兵符,二在天伦聚首,见一见时日无多的父亲和一直疏离的哥哥。 回书曰:自君以后,余者皆为将就。或远或近、或长或幼,实无不同。今见君字,华实闵闵顿首,北戎宿敌,和乎?患乎?华天下弃人,效文成乎?效夷光乎(文成公主和亲为和,西施入吴为丧吴王心志)?安享尊荣十七载而无寸功于国,无微业于家,岂惧避己祸而罪王君之于大不义?暂回岭城,永别父兄,星火北返,朝王请嫁,君安君安。 ——这才是一见栖梧终生误。凤麟不曾瞧过郡主的雪花笺,故不知那字句之间,竟是爱多恨少慷慨昂扬,只当暝华是负气远嫁。 然而爱也罢恨也罢,女子的爱恨,原就是因爱而生爱而不得。 三人正各有所思,忽听得四下惊呼,回过神,只见一支鹞羽箭对着宰相直扑而来,镞羽花白,箭头乌青,三棱尖头以中心点高速旋转,转瞬已至眼前。凤麟大惊,身体几乎是本能的挡上去,凤栖梧眉心一皱将他扫开,身子只微微一侧,电光火石间,已将那箭接在手里。 转头于来箭处,目光阴寒,刹那间杀气暴涨,气贯长虹。所有禁卫唰啦跪下,震天一吼:“大人恕罪——”便再不闻动静,前一刻还喧闹无比的开阳武场瞬间雅雀无声。场内白石铺就,为防马蹄打滑,石面未曾抛光,小皇帝骑在马上,一张三尺长弓尚在手中,远远的看不清表情,身下那乌黑油亮的彪马却甚为醒目,正不安地转圈打响鼻。 凤栖梧静静一笑,左手捞过一把精制的玄色弯弓,就着李源虹那支箭搭弓、扣弦、瞄准,一气呵成!一张弯弓被拉成满月,发出紧绷的声响,箭头正对着马上皇帝,申思远头皮发麻,失声叫道:“大人!”远处张德也是一边摆手一边往这边跑,边跑边叫:“大人使不得!宰辅大人!”可怜他大把年纪竟跑得那样快。 凤栖梧眸色一暗,随着“砰”的低沉弦鸣,箭矢流星电火般飞出。众人皆道完了,莫不国丧就在今日?只凤麟看出端倪,暗暗笑道:劣根难改! 果不其然,那箭竟在离弦之后折一个弯,随后越偏越远,冲那箭靶飞去。原来他在射出的刹那已微微调整箭身方向,只是动作太快无人看清——小小花招,不足称道,真正令人害怕的是他一箭蕴含的劲道,若再注入两分内力,波及之处,足以使草木枯折、金石俱碎,说千军之势也不为过。 凤麟虚眼往靶上一瞧,不中,离红心尚有一拳距离,靶子也完好,不见碎裂的迹象,便笑道:“没中,经年不练,倒成稀松平常了。” 凤栖梧随手将弓放回架上,疏懒道:“人生不过百年,总要有所侧重。如今有你挡刀挡箭,我还练这些末技做什么。” 凤麟情知他在笑自己方才不经大脑地冲出去,着实莽撞,明明佩刀佩剑都在身上,只需将箭拦腰一挑便可断了。他嘿嘿地抓抓脑勺,“事出紧急,顾不得许多了。”却见凤栖梧双目扫过场中箭靶,挑唇轻笑道:“我怎么觉得中了呢。” 他闻言望去,只见那圆靶后面细细碎碎飘下几片淡黄,似是……一只粉蝶!凤麟顿时瞠目结舌,大人原是要射这个么?他控制内力已经到了如此精准的地步,未洞穿箭靶,却将靶后飞舞的小小蝴蝶震碎——这可比全盘摧毁要刁钻多了,也艰难多了。 申思远听他两个对话,努力睁大眼看武场内环立的箭靶,却因距离太远什么也瞧不见。凤麟拍他,龇牙乐道:“习武之人目力精深,你还是别瞪了吧。”申思远文人,只能无奈摊手。 话说那张德总算跑到场边,当下感激涕零深深跪拜:“多谢宰辅!”凤栖梧负手道:“谢?本座技痒在场外试试箭艺,你这老东西忙不迭跑来作甚。”张德脸色一僵,口中诺诺称是,凤栖梧的箭法他也见过,说起来还算是皇帝的一箭之师,若他较真儿起来,虹儿安能完好无损的坐在马上。 “今日皇上格外勤恳,只一小会儿就射出三筒箭,皇上臂力不足,想是伤了力,一时挽不住弓,箭才斜飘出来,让宰辅受惊了。” “才三筒箭就撑不住,却是怎么的。说到底是武师无用,皇帝的箭术怎么着都是从本座这里学起的,别让人教左了,本座去瞧瞧。”便认镫上马,扬鞭出去。 一路绕到李源虹身边,见他满头大汗惶然失措,双手犹自发抖,又见他手指被弓弦扯伤,扳指缝隙里沁满血,知他是急于求成,一时用力过猛导致。张德所言非虚,那一箭确不是有意为之,打量着他眼角犹有泪意,怕是吓得不轻,如此一来心头的刻毒恼恨顷刻消去八九。 “怎么着,还未出师就要欺师灭祖了?” 李源虹经历了方才种种,大起大落,大惊大喜,险些骇破了胆,此刻见他来了,却笑笑地开了句玩笑,一时心内茫然,露出点孩气,软弱道:“我……不是,故意的……”连朕字都不说了。 凤栖梧跨马与他并排,从他手里接过弓,又反手从鞍上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折去箭头对靶射出。箭虽无头,却端的不可小觑,直没入红心尺来深,只剩尾羽在外头,李源虹不禁兴奋惊呼,众禁军终于与皇帝齐心,尾随其后轰然喝彩。 凤栖梧矜持道:“练箭不在蛮力,要化外为内,感受弦的反力,心静,眼准,气平,手稳,来试试。”将弓递还皇帝。 小皇帝怔怔接过弓,恍然想起父皇在时,此人文武皆精,才惊四座,一箭飞流,冰碎雪崩,留下的箭气竟让飞雪短暂凝滞后化为齑粉。自己如何见识过这等绝技,当即便要拜师,他笑容可掬,蹲下身来把住自己的手,“射向太阳。”对着长空就是竖直一箭! 第一次看到箭能飞得那么高那么远,太子卫队花了两天时间也没寻回,李源虹的激动仰慕之情是难以言表的,很长时间他都相信那箭的确在太阳上,他笃信这件事如同笃信着凤栖梧一般,却原来,是这么个一身反骨,满腔贼心的东西。 李源虹也拗断箭头,咬牙射出,却未到中途就掉下来。“箭矢没了箭头,重量不均,是如何也射不远的,太傅如何做到,还请教我。” 凤栖梧从未封过太傅少傅之类没有实权的虚衔,也没正经做过李源虹的老师,都是他年幼无知时一厢情愿乱喊的,现在还这么喊,凤栖梧可不太愿意,板着脸纠正:“是宰辅。”又训诫说:“皇帝心不静,当然没有长进,与外物同心,所见所感即可用,不需飞花摘叶,无物亦能伤人。” 小皇帝不能理解这些内功法门,不服气地撇撇嘴,只当他在胡扯。忽闻得场外一声断喝:“说得好!盛传中原武学博大精深,高手毋需兵刃,飞花摘叶也可取人性命,方才之见更胜一筹,难道贵国宰相大人竟已臻入化境?” 众人循声望去,见扈烈将军西尤都敏立在边上冲场内拱手高喊:“不才闻言甚是佩服,不知可有幸与贵相切磋切磋。” 凤麟深为纳罕:他是何时到的,众多禁军竟无一人察觉。凤栖梧也觉吃惊:隔了这样远,他竟将这边低语听得清楚,此人造诣颇深。 先挥退流水般涌上去的禁卫军,又着人送皇帝回寝宫,打马上去道了礼节,却是作别:“本相乏了,请西尤将军回驿馆。”西尤都敏听他有命令的意思,自觉受辱,也不客气道:“天晔宰相方才说得头头是道,现在却怯战了?可不是外强中干?”凤栖梧扣上面具,道:“求亲之事已妥,暝华郡主两月后方才能到都城,西尤将军还怕没有切磋的机会。”说罢,一夹马腹绝尘而去,凤麟亦飞身上马,紧随其后。 申思远摇摇头,笑着上去对西尤都敏道了万安,伸手道:“将军不请自来,入宫犹入自家后院,禁军统领庭杖一百,二犯者,斩立决。将军请吧!” 70. 卓罗王子的请求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70.  卓罗王子的请求 凤麟跟着凤栖梧回到相府,因之前提到宣帝的皇子们互相戕害,便想到七王爷不日就要抵达京城,依着相爷的办事章法,必要联络联络感情的。 想当初宣帝有多少皇子公主,大大小小总有百来号人,最后斗的只剩十位,除去嫁得早的德康长公主和后来登上王座的景帝,八个王爷可谓大浪淘沙,能活下来自然个个人精。又有没福寿的病死老死,到如今承德年,余下的几条孤脉都被拱得稀世珍宝一般。 无疑,七王爷是这稀世珍宝之一。七王好闲游,三五年不在京都都是有的,他封号本为“贤”,因为这癖好,被人戏谑为“闲王”,好在闲王果真“贤”,听了只浑不在意,还摇着扇子说:这就是命。 “大人,七王归来,十三王入朝述职,两处来使皆在京中盘桓,大人不着手准备着?” 凤栖梧点头道:“是该准备着。来使入乡随俗好说,七王和十三王一个奢侈风流一个节俭端正,完全不对盘,真是难办。把他们请到一处,可是给自己找罪受!” “大人分着请呗!小宴也是一样的,情到了就好。” 凤栖梧挑眉赞道:“好主意,你出钱,我没恁大家业。”凤麟一下子蔫儿了。 “还是一块儿请罢,”宰相负手前行,道:“三天小宴两天大宴的烦得很,淘腾一次便罢了。” 倒是这个缘故。凤麟心里笑他:这麻烦那麻烦,不爱飨宴不好美人的,却不知你费尽心机登上绝顶做什么。 他二人闲庭信步,正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凤麟道:“对了大人,扈烈要等郡主北上,他们自然不用走,卓罗王子却作甚只管赖着不走?”凤栖梧听他问起,沉吟有顷,道:“正为这个烦恼。说来是桩奇事,他多年前到天晔游玩,偶遇一位女子,从此魂牵梦萦不能忘却,以至于相思成疾,弄到现在这要死不活的地步。这次主动请缨来天晔竟是圆梦的,暗暗托我为他寻访这个女人,说势必要娶了她病才能好。难为他长情,还记得与那女人初见的样子,亲自画来交于我,只盼我能看在天晔卓罗交好的份儿上帮他呢。” 凤麟是一头雾水,沙乌提王子既这般倾心那女子,为何当时不娶,及至听说有画像,更加不能理解宰相为何犯难。画像都有了,布告天下或派探子打听便容易多了,实在寻不到,也算有交代。 凤栖梧自袖中抽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画儿,“这是画像,你也瞧瞧。” 该是何等的一位绝色佳人,凤麟迫不及待地展开画像,凝神一看,“噗——”,喷了。 烟雨朦胧中,一位美人儿执伞立在舟中,身姿绰约,嫣然无方——然而,只是微波粼粼湖中的一个倒影,还是侧影! “逗人的吧,这面目都不清,谁知是什么魑魅魍魉,哪有人只见了个影子就爱上,镜花水月,这不是痴人说梦么?!”凤麟气愤不已:“大人日理万机,别理那疯人。” 凤栖梧道:“若不是他说得认真,且拿自己的性命赌咒,我也只当他胆大包天拿我消遣呢。” “爱上水中倒影,还为此害了病,也真有人做得出。大人,您真要帮他找,清楚明白的人儿还大海捞针,这、这分明……”凤麟啧啧称奇,却不知该如何办了。 “天晔卓罗交好已久,沙乌提拿这个说事,言辞恳切,若不是碍着王子身份,只怕要跪下来,这让我如何回绝?”凤栖梧叹气道:“他说是在北郊漓江边遇到的,我看画中人服饰该是京中有钱人家的小姐出门游玩,你派暗探到周边查查,实在找不着便合该他命数到了。” “有方向就好,查找东西我可是好手一把!”凤麟拍胸脯,完了突然想到,就算找到这姑娘也该嫁人了罢,再次细看画中人的身影,便更加确定彼时她少说也有十六七岁,平常小家的女子都该出阁了,更何况大富之家。若果然找到却嫁了,这又是一通好热闹。 “现在大包大揽,找不到才打嘴。”凤栖梧转身向思来居去。 71. 一群醉鬼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71.  一群醉鬼 不寻常——凤麟抱臂看着空无一人的思来居想,凤栖梧亦满面疑窦。 “有喘气的不?出来一个!”凤麟喊了一声,却无人应答,待又要喊,凤栖梧止住他说:“有人。”两人侧耳细听,果然自屋子深处传来断续的嬉笑声。 思来居的男仆,个个衣松带解,冠歪帽斜,四下里醉成一片。有的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有的已睡得不省人事,有的酒量惊人,还在桌上雄赳赳地斗酒。宛淳喝了两口,早趴在角落的一个坐墩儿上昏昏睡去。 肴核已尽,盘盏狼藉,管事醉醺醺地再满上一大杯给索欢,嘟囔道:“索欢少爷,我……从此以后可服了你,敢不敢……再喝一杯!” 三五人听了都自斟上,纷纷鼓动:“一口闷了!闷了!”只见索欢慢悠悠地抬起头来,满脸醉红,“啰嗦,闷就闷。”顿了顿,挥手嚷道:“不许叫少爷!本公子才不稀罕,要叫就叫,嗯……老爷。”夺过那酒,脖儿一仰喝下去,迎来众人一片鼓掌。 “……欢老爷……”大家都醉得糊涂,果真有人顺着他,“老爷,兄弟们今天扬眉吐气了!都是老爷金言点醒兄弟,今后要龙肝凤髓咱们也依你……” “对!唯少爷马首是瞻!!”原醉倒的一人突站起来大叫一声,又软了下去。 索欢托着下巴,美滋滋地笑两声道:“不值什么!不值什么!哥哥们要不拦着,我还有好事要做呢!”跟着去的一人听了立即拍桌,大笑:“那……”却不会说脏话卡住了,转脸盯着索欢,索欢抬抬手指,道:“贼婆子。”他恍然大悟:“噢对!贼婆子!那贼婆子原不是三头六臂火眼金睛,要不是看他满脸鸡血哭得可怜,磕头鸡啄米一样,我才不拦!” 一人抱起酒坛猛灌一口,道:“女人老了都这般可恶,专爱打牙咬舌,咱们思来居好好的人,给她们传成恶霸,怪道相爷不要女人了,真是英明!”才说完,只见一个人影飞到面前二话不说按自己的嘴,他气得摇头晃脑,推开他喊道:“我说得不对?相爷难道没睡索欢少爷?!” 什么逻辑,睡了索欢就是不要女人了?凤麟懒得和醉鬼理论,心道:我救你呢,你还不识好,谁管你们,还是走罢! 大家认出是凤麟,更热火朝天起来,见他要走,哪里肯依,三两个上去抱住拖上酒桌,“来来来,麟公子,亲兄弟,大好人儿,咱们喝几盅!”一边说一边端着杯子就要灌。 “酒虫!你们要造反么?——拿开,我不喝酒!”凤麟着急地推拒着,却听索欢一口酒喷出,伸指唾道:“你放屁——我芍药花下的酒竟是狗喝了?”他坏笑着戳戳凤麟的胸口,“一个月冰水好喝罢,凤护卫没长出来,我没骗你呢!” 凤麟呆住,一时不备,被众书生按住灌进一杯酒,呛得伏桌大咳,当即又推又慌,对索欢道:“你就带着他们闹,相爷来了你才晓得厉害!”——这是乍然知道索欢哄他,心里不忿,下套子让他钻。索欢不知凤栖梧就在门外,又喝得脑子不清,把平日里的心思计算全丢到九霄去了,拉着腔调儿大为嗔怪:“来啦又怎地,再添一副碗筷,一起乐呵就是了,难道他能变老虎,拆开我吃下肚去不成?!”果然不知收敛,越发放肆。 一时众人响应,越发开怀,酒动雅兴,取下墙上装饰的佩剑,叩剑而歌,乃曹公之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又有人抽出条案上供着的宝剑随歌起舞,青衫飘飘,大有魏晋遗风。 这些人成日里恭谨严整,心有烦恼而无处排解,如今发泄出来心中畅快,身随心动个个逞才,似没了拘管的野人。 索欢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本领,只在一旁嘴巴张着,惊奇、艳羡。看到这里,凤麟又有些可怜他了,感叹着眼下打成一片,终归不是一路人呐。眼见叩剑而歌,便无端想到垓下之围霸王击剑别虞姬,有人挥剑起舞,便想到鸿门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一节。脑中所想,无不是暗藏杀机、慷慨悲凉之景象。 索欢身为男儿流落烟花,已是不幸,摊上丹砂契,更是不幸中的大不幸,现在饮酒作乐,得过且过,真的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悲歌和命蹇,竟是两相应和,徒增诡异无常之感。 思及这些,凤麟不由得瞥一眼门口,后悔方才太心窄,引索欢说出不逊之言——便再坐不住,上前拍拍他的肩以作安慰。却没想到,索欢见有手伸来,脑袋一歪竟在他手背上蹭了蹭,然后扬起脸来只管笑,笑得不知忧愁灿烂无比,眼角的闪闪水光配着颊边的酡红,真是漂亮鲜嫩极了。 凤麟的手和心皆是一颤,连忙收回手定定神,像做了贼似的往门口看一眼。虽说他以前差不多就是个贼,却是个讲道义的贼,朋友“妻”,不可欺。闷闷地坐回去,心里无不遗憾,要是无忧有这一半儿娇憨可爱,便折寿也愿意。 彼时桌边有人在行酒令,文人雅致,行的令也雅,联句加飞觞,前人笔墨也可,自家之言也可,总要欢字打头,压着韵,不带悲意的。索欢听不懂,却也觉得好听,歪在桌沿儿上看这个说一句,那个接一声,不好的就罚一杯。看了一会子,调过头不高兴道:“做什么只管贼眼珠瞟我,我脸上有花么?” 凤麟摸摸鼻子,心道:他们句句说你,我能不看?却听一蓝衣士子大笑道:“少爷就是花,‘梨花压海棠’,许郎将的进身之阶,我们都知道!海棠么,素有‘国艳’美誉,听闻少爷以‘妖’‘艳’扬名,占这个‘艳’字,端的不辱没。” 酒色误人,真真不错,这些人年轻,醉了酒便把持不住,言语之间竟渐渐带有轻薄之意。凤麟有心帮他,便狠骂一句:“混账杀才,少撞丧两口!”手底下却扯他衣角儿,悄悄道:“好兄弟,千万去睡着,别来凑趣儿,他虽不大明白,却轮不到你们拿香艳典故来作践。” 这人却不领情,埋进酒坛猛灌一气,道:“什么撞丧!什么作践!兄弟们说的不过是眼前之事,麟护卫也太多心!许如汜明明白白拿他做枪,楚钦大人和吴舸大人真真切切看他不上,也不见麟护卫说半个字,难道只他们和你好,我们没和你好?还是我们是奴才,连说两句玩笑都不配呢?”说得伤感,便滴下两滴泪来,越发壮着酒胆,一把揪住凤麟领子:“我晓得人都是势利眼儿,凤护卫也不必多说,横竖我们不上不下,浑泼奴、假秀才的名儿是担定了的,便有不敬也没什么!我还要问问少爷,和相爷干得可好,弄了哪些法儿,竟将隶姑娘比下去,做什么叫得那样欢,没日没夜的勾出旁人一身热来,又没半个女人,竟要求少爷疼疼人,兴坛作法,狠狠变出几只妖精,容我们也杀杀火儿!——你听听,这才是作践呢!” 凤麟冷冷瞧着他的醉脸,拽开他的手一推:“罢了,这下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喊了一声:“都听清楚了,别连累无辜!”喊罢踢开窗子,直接跃出避祸去了。 索欢不知祸事将近,尚勾勾手指,冲蓝衣士子笑道:“我不是妖怪头子,没那通天手段,你过来,教你个杀火的实在法子。你去找根大号的药杵子来往屁股里捣几下,就和你家大人做是一般无二的,也不枉你成日家看着,远观不可亵玩,抓肝挠肺烧得慌。”几句话,臊得人脸面全无,也不知谁拿了谁取乐。饶是如此,他还要歪着头噙着笑,做出一点荡样儿来:“我可疼你了呢,还不斟一杯来谢我?” 却见那人盯着自己,面皮一青,双眼上翻,插倒在地。索欢意有所感,回过头去,不知凤大人何时站在他身后,冷着脸儿眯着眼睛,浅色的眸子变得很暗、很暗。 他揉了揉眼,确认来人是凤栖梧无疑,果然践行方才之言,满上一碗酒,大笑着招呼道:“药杵子来了,快坐下!” 73.装病之后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73.装病之后 近两日相府发生了三件怪事,其一,思来居的男仆消失了一位,这个没什么,思来居男仆多,少一个无妨,但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宰相的侍婢,为人勤恳本分的凤隶姑娘一夜之间也没了,这是其二,其三,宰相的新宠索欢少爷又病了。 一个又字,足见下人们的心情。都说这个索欢少爷啊,真真儿病秧子,十天倒有九天病,七尺男儿,竟是药给填出来的,别瞧他药罐一个,嘿,凶得很呐,瞧见赶紧绕道走,若好死不死触他霉头,叉腰骂遍你八代祖宗。甚至有人揣测,隶姑娘失踪是不是和他有关…… “来了来了!”宛淳冲进屋把门一关,端起早准备好的药盅装模作样地倒药。索欢手中的汤婆子前一刻还在脸上,后一刻就被塞到床底,拿了两块膏药煞有介事地贴在太阳穴上,皱眉微微酝酿,只片刻,两眼便泪水儿汪汪的。 凤栖梧进门后,看到的就是索欢正要喝药的场景,同时看到的还有开得大大的窗户。 “他怎么了?”凤栖梧问。 宛淳见了礼,如此这般回禀一通,简言之,受了惊,着了寒,发了烧。 凤栖梧到床边探探索欢的额,烫手,并且,不是一般的烫手。 “……你来了。”索欢弱弱道。 凤栖梧还未答话,宛淳便端了碗来,“少爷喝药吧。”索欢扭过脸去不搭理她,宛淳只能巴巴地望着凤栖梧,“相爷,不知怎的少爷如何也不喝药。” “不爱喝就算了,到寒泉里泡一泡,一样的。” 索欢和宛淳均嘴角一僵,正常的不都该问一问不喝药的原因么!!!还未反应过来,凤栖梧就掀了被子要抱他走。 “慢、慢着!我不去!!”他一挣动,膏药掉了,泪水儿也不流了,生龙活虎吃了两大碗壮阳药一般。 “这就好了?我还当你病入膏肓要升天了。”凤栖梧冷哼一声,甩袖就走。 索欢急得跳起来抱住他,“先别走先别走,我是发烧来着,本以为要多烧几天,谁知恁不中用,竟又好了!” “哦?”凤栖梧气得推他:“好了竟是不中用,非要烧得和上回一样方才中用?你一脖子挂死就完了,别糟蹋药。” 这分明就是情人间的拌嘴嘛——宛淳很有眼色,早溜了出去。索欢腆颜道:“哪能挂死呢,我舍不得你呢!”说着锅巴一样贴上去在凤栖梧下巴上啾啾啾亲了好几口,真是非常非常的不要脸。 “说罢,什么事?”凤栖梧突然很鄙视自己,怎么就忍不住睡了这么道狗皮贴。 “大人,都说思来居要大换血,可是真的?大家都惴惴的,我听了也三魂走七魄,所以想出这个法子来求求大人。” 凤栖梧奇道:“这和你什么相干,我的事你少管,没罚你就该谢天谢地了,还想为旁人求情?” “怎么能和我不相干!头是我起的,祸是我挑的,倒让别人担干系不成?那也太孬了!”索欢急道:“再者,好不容易酒桌子上喝出来感情,该不给我穿小鞋了,大人一下子全打发走,新来的谁知是不是魑魅魍魉,只怕思来居更没有我站脚的地方了。还有,新人一时三刻把不住大人的脉,大人也不知他们性情,万一是那盗跖之徒,把我偷去卖了倒没什么,横竖不值几个钱,若把大人书房里的金珠子、银宝贝偷出去卖了,那才可哭可叹呢!” 没读半篇书,说得头头是道,若读了书,那还了得。凤栖梧挑了索欢的脸,揉一下唇瓣,道:“满嘴歪话。” 索欢抓住凤栖梧的手道:“话歪理不歪!”他一心只不想让秦风走,见凤栖梧没有正面回答,心里焦急,无法可想之下只能勾住他脖子摇来摇去:“大人——”又一叠声撒娇:“大人大人大人大人!!!” 一个男人这么着也真好意思,好在凤栖梧挺吃这一套,并且也没想过什么“大换血”,不过是处置几个过头的做榜样罢了。他握了索欢乱扭的腰杆,拍一下道:“这么挂着成什么样子,你下去,依你就是了。” 索欢自以为讨了个大情儿,简直喜出望外,笑嘻嘻地用额头蹭一蹭凤栖梧方才松开,又见凤栖梧梳得齐整的鬓发变得微蓬,自额角上不经意地搭下一绺,大约是自己给摇下来的,他急着走,不曾留意,就赶忙拉住道:“大人头发乱了,我给您理一理。” 凤栖梧一模额角,点点头,寻了个敞亮地儿坐下。虽说是理一理,却见索欢捧着雕花镜,捡了头油,茉莉水,芦荟膏并其他一些东西来。凤栖梧笑道:“杂货郎,敢情平日里你都这样梳头。” “您找个同我一般的杂货郎试试看!”索欢将所有物品一一排开陈列,亦玩笑道:“客人要哪个,自己选。” 凤栖梧点着芦荟膏,“就这个,用多了串味道。”索欢立即取下他的发冠,解开发带,一把凉滑的头发蓦地散逸开,乌黑顺直,仅看着便是一种享受。索欢笑笑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将脸贴在他发上,惬意地长声舒气。 “你快些,我还有事。”凤栖梧微笑着,动动肩头示意他起来。 他都这般说了,索欢不好再赖他身上,便拿细齿的红木梳蘸芦荟膏轻轻抿过手中的发丝,脑中想着要梳个什么样的发式,男子的发髻虽然不如女子的名目繁多,细数起来却也有几十种,披发、辫发、束发、绾发、盘发……复杂的好几种相结合,打理起来并不比女子的省事。索欢私心觉得凤栖梧额角留下几绺头发的时候风流俊逸,简直能迷晕人,然而他毕竟不是纨绔公子,也不是逸士野老。一国之相,虽然年轻,到底要严谨端肃一些为是。 想定,便将他前额的发分出相当一部分来,剩下的全梳至头顶束起,再将之前留的发分成左右两部分,都旋扭成漂亮的麻花状,一圈圈绕着主要发束,最后用小夹子卡紧,看着就像是以发作发圈将头发捆起。 “这个沉甸甸的,压得人头皮疼,今日若不入宫,不妨换一顶简单的。”索欢掂了掂之前取下的纯金嵌宝发冠,想这东西戴着累,便这般建议,凤栖梧亦默认。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顶没封顶的刻丝金冠套进发束,拧紧卡扣,“这个轻巧多了。”收拾完毕,托起妆镜让凤栖梧看,是从背后环住凤栖梧的,两颗脑袋紧挨着,一面镜子里映出两张面庞,一个阴柔清艳,润泽耐赏,一个深幽冷峻,凡笔难描。 ——虽同是男子,竟毫不违和。 “杂货郎挺不错,手也巧,那些东西不要了,要你。”镜子里的他一本正经地说着顽话,索欢先咬着唇笑,接着佯惊道:“那可不成,小生奇货可居,势必要等一位有缘人方可脱手,客人要竞标,得破费好大一笔银子呢!” 凤栖梧微微一愣,旋即反手捏索欢的脸:“势利鬼儿,吃我的用我的穿我的还不够,还想要钱么?!” 我是谁,当然钱字为大,给你睡了那么久,要点钱怎么啦!索欢心里这般想着,头却摇的拨浪鼓一般:“不不不,遇上您这般的,我就是个饶头——白送!” “哦?”凤栖梧转身揽了他,笑问:“这般是哪般?” “长得好看,有文采,会画画儿,很有钱,当着大官,不倒金枪……呃,我知道的就这些,但肯定还有许多许多我不知道的!” 他说得飞快,凤栖梧好像听到什么特别的东西,气得用力捏他的腰,索欢“哎呦”一声,腰杆一软,笑嘻嘻扑到他怀里,“腰断了,直不起来啦!” 凤栖梧本来忙得很,发现陪他这么不正经地调笑一番整个人倒轻松不少,索性不急着走,将他合身抱住:“那就趴一会儿。” 索欢果然乖乖地趴在他怀里,偶尔地轻轻蹭一蹭,像只惹人疼的小宠物。 凤栖梧静静抱着他,听他轻柔如梦呓道:“大人的头发好香。身上,也香……”感觉脖子根部的皮肤被轻轻噬咬一口,垂眸看,他已经将脸埋进了自己的领口里。 他笑笑,将索欢拉出来,附耳轻声道:“大天白日别说这些,等晚上。” 索欢闻言腮上微红,眸子亮晶晶地望着凤栖梧,“那你要来。”知道他这几天事情多,怕说一遍会被忘记,便又加重语气说一遍:“你要来……” 像是有无限的期待。 “好。”凤栖梧摸摸他的脑袋,看模样是必须要走了,索欢起身,恋恋不舍地送出门去,还是不舍,又陪着走一段,直送出思来居。 “你回去,早春风大,别又着风了。”凤栖梧见他还不住脚,想起之前他说实实在在是发过烧,便不准他再送。 索欢低下头去,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在思来居大门口告诉凤栖梧为什么会发烧。 ……那些东西射太深,不清理干净,是会发热的…… 凤栖梧不知道这些,只道他身体弱爱生病,就沉吟一下,笑道:“东风恶,欢情薄,病魂常似秋千索。”(改自唐婉《钗头凤》) 这意思是明明白白戏谑他多病。 索欢没读过书,听到“欢”和“索”,又听“恶”“薄”“病魂”之类的不吉字眼,心中不乐,驳道:“我的名字可不是这般解的。有‘无忧’,所以有‘索欢’,离于爱者,无忧无怖,才说大人有文采,却连这样现成的对子也看不出么?” 经他一提,凤栖梧才发现果然如此。“无忧”可理解为“离愁”,与“索欢”字面上的相生相对,饶有意趣。除此之外,这几字内涵上也大可玩味,有佛偈云: 由爱故生忧, 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 无忧亦无怖。 “无忧”生于“离爱”,而他是“索欢”,一个“索”字,主动、强求、贪婪之态呼之欲出,注定不能“无忧无怖”,反“多愁多怖、多灾多病”,人生八苦,世间七罪,一下子就占了好几样。 凤栖梧掂着他的下巴看了又看,道:“你还不高兴,照你自己说的解来意头并不比我说的好,你一个小倌化用佛偈取名,和尚们知道了要跳脚。” 索欢挥挥手,不屑道:“谁管佛偈不佛偈,我只根据无忧取个名字,以示珍重罢了。再说,我不叫索欢,难道要叫‘离欢’‘弃欢’‘厌欢’?妓嘛,自然希望客源多多,索了欢,客人的银子不就是我的?这叫在其位,谋其政。”本质上和大人是一般的! “方才还软乎乎的讨人喜欢,怎的变脸这样快?”凤栖梧按住他的肩道:“就当我借你的名儿联个句什么的,听就听了,无需认真。” 思来居门边正垂首立着两位男仆,听见他主动提起那日醉酒之事,本就紧张愧怍,这下更不啻于迎脸一鞭,几乎要跳起来,及至听到“无需认真”,似乎没有怪罪他们酒后失检,就稍稍地放下心来,更加要摆出万分恭谨的姿态,大气都不敢出。 索欢左右看看,明白了他这是给思来居的人吃定心丸,又笑起来,道:“那你该罚,说好不许带悲意的,他们虽吃醉了,说得却都是好话。” 好话?凤栖梧挑眉道:“你把‘欢愉在今夕’、‘欢多不让秦汉赵’之类的当好话来听?”(赵姬,亲王嬴政之母,据说原是青楼女子,后成为太后,蓄养男宠。汉成帝宠妃赵飞燕,舞女出身,前期宠冠后宫,后因与男子通奸被打入冷宫。) “难道竟不是好话么?”索欢吃惊地睁大眼。 男仆们好不尴尬,头深埋下去,后悔得要死:酒后失言呐酒后失言! 凤栖梧深深看索欢一眼,“是好话,但放在那时那刻的你身上就不算好话。”说罢离去,嘴角带点揶揄的笑意。 74. 悬崖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74. 悬崖 等凤栖梧走得看不见了,索欢的神色一下子冷淡下来,转了身笼手回房。两位男仆见他如此,忙追上去赔罪:“少爷,兄弟们醉后胡话,千万见谅,不要当真!” “见谅?你们怎么说的,原原本本的解释出来,我就见谅。” 那怎么好解释?他们犯了难,犹豫一阵方才吞吞吐吐道:“……好罢……方才相爷说的那两句是‘欢愉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和‘皓齿明眸巧倩笑,欢多不让秦汉赵’,大家都喝多了,我也记不大清,好像还有‘欢会鹊桥日,情酒祭佳期’什么的,也没有太坏的意思,都是些顽话……”便藏两句、漏三句地翻译出来,即使如此,也越说越没底气,最后羞愧地闭了嘴。 索欢抚一把鬓发,停下冷笑道:“旁的便罢了,我就当大家喝多了顽话,并非有意轻薄,但‘欢多不让秦汉赵’,赵姬与赵飞燕都是出身低贱且不得好死的*,哥哥们比的真好,也不枉我挖空心思为你们求情!”说罢又走,脚步匆匆,不给人一点解释的机会。 “少爷!”他两个越发紧追上去,“咱们不是那个意思,明眸皓齿,巧笑倩兮,貌比赵姬,姿赛飞燕,真真切切只夸你长得美,没有轻视、诅咒的意思啊!” “我长得美,我长得美不美与你们什么相干!你们口口声声说不轻视不诅咒,怎么不拿正经男人比我,必定我是男娼,和女人原一般,拿男人比太抬举,只有那两个女人,一时风光,结局凄凉,方可道出我攀龙附凤的下场。”索欢越说越气,自眼角流下泪来,静静挂在润白的脸上,如梨花凝露。 两人真个叫苦不迭,恨不得立时将心掏出来给他看看。他们读书识礼,原对他看法复杂,心底里免不了轻蔑,然而也因为太不同、太罕见,不免滋生一点点好奇与向往。好奇方可,向往是绝对不能的,那是主人的东西,且与自身的认知相背,便一直按捺住各种主观情感,甚至于越向往越刻意疏离。 及至大家闹一场,才发现他的好处,又被他一声声哥哥喊得心里发飘,故而都上赶着亲近起来。心里虽明白他是半个主子,不可觊觎,然而也愿意多多看他笑脸,伺候好了,皆大欢喜。 此时他哭了,他两人真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路追着连声道歉。 “喂!你们!”突然一声娇咤,是宛淳远远看见他们,忙不迭跑来制止:“做什么赶鸭子一般撵得少爷到处跑!” 两人见是她,心下大喜,想拉过来帮忙说几句好话,还没开口,就听索欢喝住宛淳:“淳儿使不得!人家文采精华,能想能说,能算能写,你才几斤墨水,就敢跑来嚷嚷,你躲开些,别被骂了只当好话听!” 他们是最听不得这些的,心下也有些着恼了:“少爷端的会呛人,我们可是那心口不一的人?说没有坏心就没有坏心,人无完人,碰上不好的也只是巧合,并非我们初衷,你一味要往坏的想,就拿三皇五帝比也能挑出错来。少爷说过要见谅,我们才实话说给你听的,早知这样,还不如随便编出两句,骗的你喜欢也就罢了。”话里带有埋怨的味道。 索欢听完将他们一推,大喊道:“你们还想骗我?!还好意思说没有坏心!是我蠢,信你们读书人老实,你们说什么我都以为是好的,结果呢?——罢了!我没读过书脑子笨,不晓得赵姬之貌,不晓得飞燕之姿,更不晓得三皇五帝,看来是不配与你们结交的!此后大家别凑一块儿了,省得鱼目混珠讨人嫌!” 宛淳不知来龙去脉,听得一头雾水,按理说应该要帮索欢的,但见他咄咄逼人,不留一点余地,那两位男仆笔直的身板儿,给他说得足足矮了好几寸,这样看着,倒像是索欢在无理取闹,一时也不知该帮谁劝谁了。 “却又来!少爷定要这样想,我们做下人的也没办法,大不了请出条子来,打我们一顿行不行?”他两个苦苦道歉,索欢反越闹越凶,便也说起无情的气话,“反正你是主子,怎么都是对的,从此果然离远些也好,免得主子奴才伙儿一块闹,外面看着不像!” 这下宛淳再站不住,奔上去劝解:“好端端的又拿出主子奴才来,相府里的主子是谁?其余的谁又比谁强?大家顽话一回还好,认真理论起来伤感情呢!”又踮起脚尖附在他们耳边:“少爷糊涂在先,我替他道歉可好?别动不动说出离远的话,说多了,伤了心,假的也要成真。他在火头上,你们也有气,不如大家都避避,冷静两天,想通了也就好了。”果然先送走他们,再推着索欢回屋,关起门来劝道: “公子太占强了些,不论什么,人家真心道歉改过就罢了,何必得理不饶人,定要吵得大家都急脸。况且万事讲究个先来后到、论资排辈,他们是思来居的老人儿了,把地皮踩得溜溜熟,公子要想顺遂,还得仰仗他们,万不可闹僵了。” 索欢一个眼锋斜过去,“小丫头,谁要你多管闲事,真以为我吃饱了撑的喜欢和他们闹气,自然是有我的道理了。” 他一脸沉着,哪里像个刚生过气的人,原来方才竟是故意的。宛淳戳着脑门一想,恍然大悟:“哦——少爷怕与他们走得太近,相爷会吃醋是不是?这大可不必,我们从未见过相爷吃谁的醋。他啊,大度得很,记得有一次,相府里来了个什么客人,隶姑娘端茶上去,那人却没接稳,一盏滚烫的茶全淋在手上,隶姑娘肯定急啦,忙捏着袖子给客人擦,客人自然要推辞的,拉拉扯扯间两人踩着地上的碎瓷片,抱团儿摔在地上,头发都摔散了,脸贴在一起,当真很不好看,可偏偏相爷就是见着了,你猜怎么着,他老人家连眼风都不带动一下,那可是他最喜欢隶姑娘的时候呀!” 还有一次,宛淳没好意思说,就是给索欢喂药的那回,也让他看个正着,仍然不怒不恼,真正极“大度”的。 索欢原以为她机灵,应该会猜中他的用意,没想到竟说出这样不着边际的话来,还牵出凤隶的陈年往事,就像亲眼见到的一般。 不禁讥诮道:“哟,你厉害,什么都知道,连相爷眼风动没动都知道,难道是开了通天眼?既开了通天眼,就该猜准我的心思,如何连明摆着的事也看不出呢?” 宛淳抓抓脑勺:难道自己竟说错了?便拖只小凳子出来坐到他脚边,说:“我没开通天眼,那时年纪小,成日躲猫猫,藏在帘子后什么看不见?彼时不懂何谓男女有别,还觉得两个大人摔成那样真好玩,后来稍懂事了,回想方觉心惊,相爷若计较起来,隶姑娘早该浸猪笼了吧……啊,又说没紧要的了,少爷说的什么明摆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索欢点点她的脑门:“成日打听别人的家长里短儿,自然没空关心眼前的。你不觉得这几日他们对我太热络?三五不时地来看,送走这个迎来那个,这实在不是好现象。” 宛淳一点即透,惊诧道:“少爷是说他们对你起了邪心?” 邪心……呃,这太难听,索欢僵了一僵,“可以……这么说吧。所以耍些花样,叫他们悬崖勒马。” “少爷是悬崖吗?” 索欢微微一笑:“我不是,情爱是。” “情爱是悬崖,世上却还是有许多痴男怨女愿意纵身一跳,可知就算是悬崖,跳下去未必不好。大人们说绝处逢生,焉知那悬崖底下不是世外桃源,灿烂荼蘼?” “不对,”索欢垂下眼睫,唇角一点薄薄惆怅,“得到了是世外桃源、灿烂荼蘼,得不到的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荼蘼谢了还会重开,然而心字成灰,就再也活不过来了,淳儿,你聪明,却说说这也值得?” 宛淳认真地想一想,坚定回道:“值得。即使是粉身碎骨,那纵身一跳的痛快也比得过半辈子游离徘徊。爱过才是人生,痛过才守得住快乐。” 索欢微微愣住,转眼打量宛淳,眉峰扬起,眼中全是精明笑意:“我说宛淳,这不像你能说出的话,还不快速速招来,谁教你的?” 宛淳一捂嘴,连连摇头,“没有人教!” “有甚好隐瞒的,不就是无忧么。”索欢叹气,带着一点别扭:“她就是爱瞎操心。” 宛淳不高兴地嘟起嘴来,“无忧姐姐事事周全,时刻怕你自苦自扰,少爷怎么还不领情?我就觉得她说得对,人嘛,总要轻狂一次,不求厮守,不计得失,方不负大好年华!” 无忧也是绝了,短短时间就把人*成这样。索欢掩嘴一笑,逗她道:“说你聪明又犯起傻来,你无忧姐姐骗你你也当真?她于男女之情上最淡泊了,不然平头正脸一个好姑娘,怎么到现在还独身?你呀,必是春心动了,才相信那些奋不顾身啊放手一搏之类的,其实是借这些给自己鼓劲儿呢!” 宛淳的脸腾地烧红,也不回嘴,只瞪着一双大眼睛,躲躲闪闪看索欢,索欢本是开她玩笑,看到这反应,当下惊讶地“啊”一声,想:不会吧,给说中了! 惊讶之后,就是真心的喜悦。“是谁这样福气,被淳儿相中了?如果可以,带我去看看,就当帮你掌掌眼,看配不配得上。” 宛淳低下脑袋,一左一右两个饱满可爱的圆髻对着索欢,髻下耷拉的两条穗子随着身体不安地摇晃。“那自是世上少有的好人,说配不上也是我配不上她,少爷若不反对,便是我再生父母……” 咦——这话从何说来,我有什么资格反对……索欢疑惑地眨着眼,见她突然站起来,直勾勾对上索欢的眼,捏着拳头大喊道:“少爷不是那些迂儒,告诉了也没关系!我喜欢女子!少爷先不要告诉无忧姐姐!”喊完就调头捂着红透的脸飞奔出去。 真……是惊吓连连啊!索欢先被她声音镇住,反应过来后又被她的话镇住。 无、无忧……她相中了无忧!我死去的爹娘耶,我不会在做梦吧…… 75. 有贼潜入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75. 有“贼”潜入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西尤都敏一身踏雪无痕的好功夫,入相府犹入无人之境。 此来天晔,目的有三,一为勘察天晔山川地理、关防布局;二为联系当朝宰相、探其态度;三才是缔结姻亲,粉饰太平、暂为缓兵之计。 天既生我,就理当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天下将乱,逐鹿在即,山川如画,舍我其谁! 西尤压低身体,踞在高高的五脊重檐的庑殿顶上,俯瞰整个宰相府格局。 早春的夜雾,朦胧的月光,让相府里的绿树都失去原本色泽,变成森森暗影,唯有东面一片芳林,殷红如血,一阵风过,如同起伏的血浪。那林子的生长态势盘桓狭长、状如游龙,丝丝缕缕的雾气缭绕其间,若在白日定是游龙出云的磅礴景象,然而夜里,却有诡艳阴森之感。西尤都敏见此情景,无声冷笑,避过一队巡夜的侍卫,不自觉地向那“游龙”飞去。 原来是一片花林,花朵大如茶杯,花瓣重重堆叠,呈半球状。它们极其易落、且易散,地上的厚厚花瓣好似揉碎的红绒毯,踩上去柔软无声,倒无需再放轻步子走路。 一阵“咔滋咔滋”的声响突兀响起,就在正前方,西尤一惊,连忙闪身至树后,小心伸出头来看,却是一个红衣服的女人坐在树下,一口口咬果子吃。 女人打扮得相当漂亮,薄的红绫裙铺在地上,几乎与满地芳菲融为一体,然而坐姿却十分不雅,叉着腿,光着脚,两只白白的脚丫子上沾满湿泥,摇来摆去。只见她一手一个果子,怀里还堆着好几个,左一口右一口,脆生生的大概还没熟,酸的直眯眼,那咔滋声就是他咬果子的声音。 西尤放下心来,正想悄悄离开,却见那女人猛地跳起来,呸呸两声,将手里的果子扔出老远,然后仰起脸看树顶,发侧一支欲坠不坠的金步摇便随着这抬头的动作丁零当啷晃起来。 月光透过树枝照在她脸上,西尤这才发现,她长得也相当之漂亮:眉尾上挑,红唇性感,两颊上各有一颗小红点,看着十分妖娇。 他是异族男子,不知这是仿唐妆容,称为“面靥”,还以为天生着两颗对称的胭脂痣,一时大感新奇,便将目光全放在那女人脸上,谁知竟越看越觉得美。中原女子多端庄柔美,这个却蓄着英气与灵动,妖魅与可爱,特别是那双眼睛,大而有神,盯着树梢果子的时候光彩四溢,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无论如何,漂亮女人对男人总是有吸引力的。西尤饶有兴致地捡起一颗滚落地上的果子——这怪树结的怪果有那么好吃? 咬下一点皮尝尝,扔了——真的很酸! 那女人却锲而不舍,脱了摇来晃去的耳坠,脱了晃人眼目的绞丝金镯,一扬手,叮咚咚全部丢进树旁的水池里。头上的步摇拔下来看一看,大约太贵重,没舍得扔,放在了地上,紧接着,一卷袖子一掖裙摆,抱住树干就往上爬! 这冲击蛮大!西尤来天晔这么久,还没见过会爬树的女人,还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女人。 ——自然,这“贵族女人”就是索欢了。西尤见他插戴奢华,头上步摇足金打造,长长的垂珠细环扣成,一环金,一环玉,极容易发出响声,手镯与耳坠亦是精美之物,他看也不看就丢到水里,可知不是相府里的寻常女眷。 这边,索欢是一鼓作气越爬越高,心中料定树顶上的果子接受阳光雨露充足,比下面的好吃,定要摘到最上头的果子才罢休。终于,他选了一个稳当落脚点,拨开繁密的花瓣,果然见到许多大果子,就心满意足地跨坐在树枝上,随手拽一个,衣服上蹭一蹭就往嘴里送。 观花树木的果子大多酸涩,再如何成熟应当也是酸的,但这次他却吃得津津有味,纵然酸得皱脸,还是舍不得扔。想来万事万物都如此,水到渠成反而不美,总要费番波折,到手方觉可贵。 诶嘿,许多年不练手,还是能爬这么高,我真是太厉害啦——索欢很是陶醉于自己的宝刀未老,竟忘情地哼起小调儿,边哼还边晃腿,一副得意洋洋的派头。西尤不懂地方方言,支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他在哼什么,只觉得哝哝软音,甚是动人心肠。 正在这时,乐极生哀,只听一声树枝折断的声响,索欢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头朝下,倒栽葱似的撞破树下原本平静的水面,入水前,似乎听见不远处传出响动。 原是西尤见索欢掉下,不禁低呼出声,此刻正抿紧嘴,懊恼地皱眉呢。还好不曾惊动什么人,西尤左右看看,打算就此离开,然而那女人落水之后就如同消失了一般,不见游上来,更不见挣扎呼救。 莫不是水池太浅,她摔伤了?他决定上去看看。 站在月下水边,才发现这水与别处不同,水质分外清澈,水里却有浓浓的红色滚动,且水面上飘荡着成片的花瓣,遮挡视线,纵然是白天,也不一定能看清水底。 ……他看着静静的水面,忽然想到什么,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水面“哗啦”破开,立起一个人来,抹着脸上的水,冷声质问:“你是谁?躲在那里作什么?” 西尤已猜中自己落入圈套,却还是吃惊不小,这人,竟然是男的! 索欢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薄衫湿透,上身一览无余,长发被手指耙到脑后,脸上毫无遮挡,脂粉洗掉,更加能看出是个年轻漂亮的男人。 “深更半夜,形迹可疑,必不是好人。”索欢冷喝道:“若再不言语,我就叫人来!”话音刚落,喉咙便被一双铁臂扼住——那人不知怎的已到身后,手肘一收:“你试试看。” 喉头微甜,险些吐出血来,索欢心脏发紧,心知此人必有来头,如此不凡身手,加上处变不惊的态度,能解决任何麻烦的自信。经验告诉他,这类说话从容下手却狠的一般不是小鱼小虾,比如凤栖梧和吴舸。 此人一身深蓝短打,头戴黑色软脚幞头,分明是深夜打劫上房的行头,可是进宰相府劫财,胆子会不会太大了?!——“偷天鼠”梁上君算是道上数一数二的,他曾说过做贼要想做出点名堂,都必须遵循两条原则:偷富不偷穷,偷民不偷官。 什么意思?前者为良心,后者为保命。穷人没钱,偷他们既没前途又损阴功,划不来;偷富相反,富人钱多,良心上能过去,且事后就算他们报官,官府也不会尽心抓捕,反而会趁机狠狠敲一笔。 偷民不偷官就更重要了,堪称底线,触碰不得。特别是大官,再肥得流油,再看他不顺眼,你不能动,动了,任你通天本事,逃到海角天涯,只要他一句话,下面成千上万的小官谄媚上司,拼了老命也会争着把你抓回来剁手。所以不是穷到丧心病狂的贼,绝不会铤而走险。 都城大官多,这一片儿的小偷大盗,全部死守这一原则,就连街边扒手,也要洗亮招子,谨防一个不慎偷到微服官员。 基于此,索欢大胆猜他不是贼,没有立下杀手,可见不是非杀自己不可,不杀,那就好说。 “英雄饶命,我若真心喊人一开始就喊了,何必等人来扼喉咙?” ……那手臂略松了松。 索欢一笑,“在下南风阁索欢,谢英雄不杀之恩。宰相家大业大,英雄劫富济贫,在下从不挡人财路,英雄请便!” 西尤不知南风阁是什么,见他以为自己是贼,反而放下心来,手臂又松一寸。“你是何人?” “我已说过,南风阁索欢,幸会!英雄尊讳不便请教,若有他日,一并拜见。” 他绝口不问来人信息,非常上道,西尤很满意,小心为上还是想点他哑穴,却突然传来一声凌厉喝问:“谁在那边?!”索欢只觉脖子一紧,又被死死扼住。 那是凤麟的声音——索欢捏捏西尤的手臂,低声道:“会水么?蹲下去。” 西尤听了这话,反倒一愣,深恐有诈,动作便迟疑起来。索欢冷冷一笑:“事已至此杀我何用?便算你有无穷本领,凤护卫也不是平庸之辈,给他发现你休想全身而退!相信我,蹲下去!” 凤麟赶到洗胭脂时,正见索欢衣衫半垮在洗澡,忙背过身去,问:“怎么是你?”一双利眼却不忘往林子里四处扫视。 “诶,这话问的怪,为什么不能是我。”索欢笑笑的往身上撩水,“凤护卫还是转过来说话吧,一样的身子,看了会长针眼?” 凤麟心有疑惑,果然转过身来,却是循着池边打量,深感纳闷:明明听到两个人的声音。“大晚上的你不睡觉来洗澡,也不怕撞着什么。”他终于看向池中“洗澡”的人,凝聚的目光在月下显得很是锐利。 “能撞着什么?难道……水里有鬼,拘了我去不成!”索欢微一挑眉,冲凤麟勾勾手指:“你下来,帮我把水鬼捉走。” 凤麟抿了抿嘴,将目光微微别开,“不怕鬼,就怕有歹人。你在这里洗澡,方才可听见什么动静么?” 索欢垂眸支腮,似乎在仔细回忆,脚下却暗暗踢西尤一脚:做什么一直捏我!“刚才我只顾着自说自话,竟不曾留心别的,凤护卫既这样说,只怕真有歹人,还是快快命人将这里围起来,切不可放跑了才是!” 凤麟听了这话,疑心顿消大半,想着索欢古灵精怪,平时也喜欢嘟嘟囔囔地学人家说话,那两个声音莫不都是他的?便笑道:“事情没底,许是听错了,更深夜半,平白兴师动众反不好。”又问:“你大老远来这里洗澡?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 “正是呢!提起我就来气!真不该来这里!”说到“不该来这里”时,他又踢西尤一脚,悲愤道:“还不是你家相爷!骗我说今晚要来要来,结果他人呢?在无极殿做书虫!侍卫里三层外三层,苍蝇都进不去谁能进得去?我心里气不过,就到处散心——他娘的!怎么没人告诉过我洗胭脂的花瓣能染色,我好好的衣服给染得血衣一样,所以下来洗洗。凤护卫,你当心脚下,那些花瓣看着好看,却黏哒哒的沁红水儿,很恶心呢。” 因为刚才被威胁,索欢故意使坏,将短短几句话长篇大论地说,啰啰嗦嗦拖延时间。心里得意道:你不是厉害么?倒是变成鱼游走呀,再不游走可要憋死了。 西尤内功深厚,屏息一时半会儿不怕,即使憋不住,将脸蒙了出去痛痛快快战一场也未尝不可。只是上面这人可真奇怪:说要帮他吧,一脚又一脚的生怕不能将他踹出去似的;说不帮他吧,一句一句都是以进求退,消了护卫疑心不说,还借机透露了许多信息。 ……看来,今晚是见不到天晔宰相的了…… 西尤在下面细听他二人对话,还要时时提防踹过来的暗脚,虽急乱,也渐渐觉得有趣。 索欢踢来踢去,搅得水惊红涌,使人更加不可能看见水下事物,凤麟却以为他是对凤栖梧的失约而不满,便摇头失叹。复望着漫天飞红,解释说:“这是异国品种,名为‘红颜’,喜湿喜暖,我们脚下站着的,其实是一脉天然温泉,直接‘寒暑一线’。红颜易开易落,地上厚厚捂一层,下面的花瓣自然会腐化。” “红颜,”索欢万万想不到相府中居然有这样糜艳到糜烂的花树,怔愣道:“所以这临花之水便叫‘洗胭脂’,真是奇妙。” “不错,”凤麟颔首:“红颜成阵,水洗胭脂,生于斯,归于斯,这才是大人起名的本意。此等不吉之名,竟也合他的脾性,我可不喜欢。众人皆道香艳,岂知其中哀婉,丫鬟们若知底细,断乎不敢来打水净面了。” “红颜成阵,水洗胭脂……”索欢喃喃重复,似被这几个字魇住了心神。 嘿,你倒聊起来了!西尤拍索欢的腿,提醒他水下还有一个人。索欢回过神,不动声色地往岸上走,对凤麟说道:“我不太认得回去的路,你送送我吧。”又从草丛里找出一双鞋子提在手上,说:“鞋底都浸红了,像印章似的,一脚一个印儿,凤护卫要不也脱了鞋,咱们光脚走回去。” 凤麟抬起脚来看看,“不妨事,又不是做贼,怕被看见?”踩着一丛草随便蹭几蹭,就像在蹭泥土。 索欢微微一笑:“是呢,贼才怕人看见。咱们走罢。” 76. 别对宰相使气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76. 别对宰相使气 次日午后,凤栖梧刚进思来居,看到宛淳往里跑,喝道:“回来!”宛淳被发现,只好讪讪地转回去见礼,神色很有点慌张。 “人不大,心眼子挺多,他又要玩什么花样,叫你来望风?”凤栖梧说完,也没指望她答,自顾自朝索欢的卧房走去。 “相爷!”宛淳唤住他,“少爷他不在卧房,在……您的书房。” “在书房?”那可是个宁愿眼瞎也不愿看见书的人哪! “是,少爷在学写字……” 凤栖梧感到难以置信,进了书房一看,桌上果然摊着本翻开的字帖,只不过……一张小脸儿压在上头睡得正香。墨水倒研了满满一池,白纸上却只临着一个字,乱七八糟的堪比鬼画符,实在叫人认不出这临的是什么。 凤栖梧心生好奇,轻轻扯那本字帖,猝不及防,牵出老长一条莹亮的水丝,而字帖上正是一个张狂的凤字,已经被口水晕出了毛边。 无法直视——宛淳闭上眼。 凤栖梧嫌弃地丢开字帖,一时看看“毛边凤”,一时看看“鬼画符”,真是越看越不爽!提起笔在砚池里狠狠滚上那么一道,就着索欢的脸画起画来,也不肯好好画,怎么丑怎么来,直画得宛淳看不下去,小心说道:“少爷昨夜没睡好,才打起盹儿来,且看他足足等您三个时辰的份上,饶过他吧。” “真有那么久?”凤栖梧停下笔。 宛淳点头:“太阳没落就开始打扮,直等得所有人都歇下了。奴婢觉得那样晚,您肯定不会来了,可少爷说您与他约好了的,肯定会来。后来他不见了,是去找您么?” 凤栖梧不答,挥手让她下去。昨晚自是听侍卫们通报过,说索欢来找,献上一只步摇,深夜读书伤眼睛,留给他挑亮灯芯——作为男人,这样的知情体贴,连女子都自叹弗如。 若没记错,当时已经月挂中天。凤栖梧点了点索欢的大花脸,勾着肩膀和腿弯,将他抱进耳房的弥勒榻上。索欢当真是昨晚睡少了,经过这样搬动,居然只是皱皱眉,并未转醒。 还挺招人疼的……凤栖梧想亲亲他的脸,无奈寻不到一块干净的肉。他昨夜也没怎么睡,正想趁午后略歇歇,便将索欢朝里推一推,自己侧躺在外。 春日和暖,身下垫的虎皮厚实柔软,和衣睡下倒也便宜。 移时,索欢醒来,还未意识到身在何处,脸颊上就有气流拂过,偏头却看到一张睡得心安理得的脸,靠得很近,呼吸相闻,索欢顿时那个气大啊——背过身去,不想看你!!! 凤栖梧被他的动静弄醒,睁开眼笑道:“昨晚的灯芯可亮了。” 索欢不理他。 凤栖梧又逗他:“白丁会写字了,真厉害!” 索欢还是不理。 他取出一件叮当作响的事物推入索欢的发髻,正是昨夜收到的金玉步摇。 “昨晚谁打扮得花枝招展?今天我想看了,怎么不转过来?” 索欢没好气的将步摇拽下:“看什么看!书中自有颜如玉,肯定比我好看!——看书去!”说着,习惯使然,手肘往后一顶。 他力气原不大,但坏就坏在凤栖梧没防备,加上这弥勒榻是单人的,面积狭小,凤栖梧不过将将歪在边沿上,于是只这样轻轻一顶,一大高个儿“咚”的掉到地上。 凤栖梧被摔得有些懵,睡过那么多人,第一次被推下了床……索欢也懵,自己竟然把他推下床……只见宰相懵懵的表情很快回归平静,平静且冷漠。他起身掸掸衣袖,负手便走,再不看床上的人一眼。 索欢大惊,立马跳下去展开双臂拦住,急得快哭出来:“不,你不能走!不许你走!!” 凤栖梧一拧眉头:“让开!” 怎么办怎么办?事发突然,简直没了主意,只这半刻犹豫,他已经现出厌烦神情了。索欢心一横,扑过去紧紧抱住凤栖梧,喊道:“我不让!我让一次你就再也不会来了。好好的谁叫你睡床沿?地方不够你睡我身上啊!又不是故意推你,就是在气头上嘛,你也说我昨晚打扮得花枝招展——我何止花枝招展,简直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就等你来,你忙也罢,不想来也罢,好歹打发人来说一声。难道那书就那么好看,让你把说过的话忘得影儿都没了?!” 嗤!凤栖梧冷冷推开他,直白地说那书就是好看,比你还好看。 话一出口,索欢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流下。之前说过他哭起来很漂亮,能把人心哭软,但这次,许是他脸上的墨迹被泪水冲得乌七八糟很难看,或是凤栖梧真的生了气,总之心意坚决,一双腿径直绕过他向门外去。索欢不放弃,紧跟着追出去,边追边哭,像根尾巴似的粘在凤栖梧身后,也不敢再犟嘴,只一声声的哀告道歉。 好熟悉的场景,思来居的男仆们心情很复杂,一个个躲在暗角里叹气:风水轮流转啊,这扎手的花儿也有今天,看来只有宰相大人能拿捏住他,其他人就别想了! “大人,你生气就敲我几棒,千万别不理我……”索欢嘴上软软地说着好话,实则心里边恨得牙痒痒:等本公子出去了,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才懒得待见你这小气的王八!恨到极处,直把凤栖梧千龟孙、万国贼地骂。 索欢表里不一,凤栖梧其实也有另一段心肠。他不想再杀索欢——那是愿意对他打开腿的人,且不管是男是女,做了,见识过彼此最隐私、最丑陋、最真实的一面,感觉就会不一样。“男人下面软的时候心就硬,下面硬的时候心就软,所以枕边风呀,最能成事了。”这是一个风尘女人与人玩笑时所说,凤栖梧觉得有一定道理。 索欢长得顺眼,可爱又识时务,为什么不能放在身边养着玩儿呢?然而要长久地放在身边,就不能太惯着,毕竟他是养男宠,而不是供着一个祖宗。 正这时,背后“哎呦”一声,却是索欢的声音,凤栖梧未及回头,一个人影便从侧后摔出,沿着台阶车轱辘似的连滚三转才到底,吃了满嘴的泥,沾了满头的草,额头上还肿起老大一个青包。 索欢呆呆地坐在地上,有些不明白地眨着眼睛:怎么摔了呢?——原来方才只顾着要挽回凤栖梧,根本没注意脚下的门槛,所以绊了个狗啃泥。 在场诸人除凤栖梧外皆大惊失色,想索欢平时就是瓷人儿一个禁不得半点磕碰,这样摔下去焉有完好的,都忙忙的聚上去搀他起来。 “少爷无事罢?可有哪里疼么?” 谁知不问还好,一问,索欢便“哇”一声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众人皆以为他哪里摔坏了,纷纷叫嚷着“大夫大夫”,却哪晓得他真正的心思——他是看大家都赶过来,独独凤栖梧无动于衷,可见是厌了他,又恨自己太笨,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摔得这样丑,凤栖梧肯定更不会心软…… 他不知道,凤栖梧给他弄了满脸墨,就算不摔也很丑。 “他哭着好看?还不快想办法!”凤栖梧露出烦躁的神情。 办法……哦!!!众人恍然大悟,不能光等大夫来,要先止痛!便一个个争着拿帕子捂住那颗大包,一边揉一边求少爷收收声儿。 啧,真笨!凤栖梧不耐烦地上去夺过帕子,拍在索欢脸上秃噜一擦,再卷吧卷吧塞到索欢嘴里,喝道:“别哭了,这么多人瞧着给我长些脸!” 这简单粗暴的方法他做起来还真管用,索欢不仅收了眼泪,还扯出口中脏帕子傻傻的笑起来……他说给他长脸,是给他长脸,嗯,看来还没厌弃他。 然后张开手臂,要抱凤栖梧。 凤栖梧伸手挡住,嫌弃道:“满身灰。”索欢啪啪拍几下衣服,还是要抱,仍旧被嫌弃。 却哪里能拦阻,他飞扑上去,如同一颗小炮仗撞进他怀里。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就这么好意思!凤栖梧气得扯他面皮,故作严厉道:“别忙着高兴,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且关两日禁闭,那个凤字,不练好了不许来找我。” 77. 故事(一)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77. 故事(一) 正是三月初,淫雨霏霏,城郊行道旁的一家小小酒馆,挤满躲雨的路人。躲雨,就不能不顺便喝杯酒,喝酒,就免不了吹吹牛。卖茶的小哥儿看生意好,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酒煮好,菜摆上,小哥出来看看雨大约什么时候停,若下一时还好,若下久了呀,他这小地方,装不下恁多客人唷! 却见檐下站着一个女子,头戴美人笠,脚穿连齿屐,背上一个小小行囊。卖茶小哥心情好,忙邀她进屋去坐。 “姑娘出远门儿也该备着雨具,这三月天,小儿脸,一天变三遍!”小哥每日迎来送往,说话做事极利落周到。不需多问,只看穿衣打扮便知她性情喜恶,主动帮忙辟出一个安静角落,问:“姑娘要茶要酒?” “都不要,只避雨。” 小哥是好人,没有生意也热情依旧,摆上茶来,“进门皆是客,就当请姑娘的,图个吉利!” 女子道一声多谢,微微掀起笠沿上遮脸的白纱,将茶端进纱内微微一嗅,方才喝下。 小哥见她不摘斗笠,有些失望的走开。 雨没有住脚的意思,行人们便不急,长篇大论地说起来。一个身材肥壮的莽汉颇嫌这里伸不开脚,因骂道:“奶奶的,对面就是驿站,却要挤在这鼻屎大的地方!” “兄弟喝多了吧!”有人冷笑着接口:“那是官驿,只接待吃皇粮的,兄弟不忿,去捐顶帽子,也能进去白吃白喝。” 一石激起千层浪,紧接着就有谈起卖官鬻爵的,说他们那里仅小县丞就要万两黄金,当真心黑得可以。一时间,骂叹交杂,不绝于耳。 卖酒小哥急了,连忙点着门外:“客官们别说这些,对面就是官驿,官来官往的,给听见可大祸临头了!” 一个壮汉立起来哈哈大笑,然后冲门外唾一口:“禄蠹民贼!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取出板斧,转两圈,“哐”地砍在桌面上,酒坛与碗筷皆跳起来。 “小本生意,小本生意!客官体恤些!”小哥赔着笑脸,将板斧起出,拿抹布擦一擦,给他别回腰后。 与壮汉同行的标致女人拉他坐下,道:“小老板不容易,你斯文点。”主动赔了小哥两个钱,又去关了门窗,方对众酒客道: “天地之大,今日有缘逢于一庐,何等乐事。横竖大家是喝酒闲谈,不如行酒令,一来混时间等雨停,二来不至于酒后胡话,叫小老板难做,三来不负春雨如酒、相逢之乐,他日记起也不觉得无趣。” 众人都道这主意好,只那壮汉挠头道:“你爱那文绉绉的玩意儿,大家多是粗人,如何行来?”又嘿嘿一笑,指着女人道:“我浑家,出乖露丑的让大家见笑了。”虽如此说,神情中却是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女人道:“酒令也有雅俗之分,不都是文绉绉的。只是俗令行起来吆五喝六,激动处更要掀桌踢椅,倒辜负行令的初衷了。”她低头略略沉吟,拍手笑道:“有了,不如大家轮流说个故事,不拘什么,却要沾个‘奇’字。” “小婶子这提议好,只是这个‘奇’不好,神鬼怪谈、妖魔异志奇不奇?依我说,萍水相逢,要紧的是真诚相待,就取一个‘真’字,说些真人真事岂不更好?” 那女人姿色颇佳,绝不显老,谁这样没眼色竟喊她婶子?众人看去,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粉粉嫩嫩,灵气逼人,叫一声婶子绝不为过,何况这年龄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难能可贵的。 那小孩儿说得有理,却被她母亲一个榧子敲在头上:“大人说话别插嘴!” 这时,两个结伴踏青的书生站起来,一高一矮,高的说:“小嫂子有理,小兄弟也有理,不如并在一起,大家说几个奇且真的故事。只是普天之下,奇人奇事原多,在下冒昧提议,说的这些故事,需切中喜、怒、哀、乐、贪、痴、爱、恨中的一个,这样才不至于杂杂拉拉,无边无涯。”矮的端起酒杯来附和: “正是‘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谈笑中’,世间百态,万千气象,都成你我佐酒之物!”将手中酒水豪放饮尽。 “好好好,”一位老叟大笑:“后生妙思,焉得不从。越性一难到底,将那八字改为‘喜怒’、‘哀乐’、‘贪痴’、‘爱恨’罢!” 众人皆说有趣,令老叟与两个书生做判官,将几张小方桌合拼成一张大方桌,围坐起来,酒菜也成了公物,不分你我随便吃。 先说“喜怒”,判官摇好骰子,四点,顺着方向点到第四个,正是那带斧的壮汉。他清清嗓子,道:“合该我捡现成便宜,方才听人说家乡狗官明码标价、兜售官职,想起我们那里也是如此,甚至更为猖獗——安抚使崔滟管着淮南西路,他的最低要价是两万金,两万啊,一个州三年的税收!百姓们知道后哀嚎不绝,咒天咒地咒贪官,甚至挂着灵幡聚到府衙外点名开骂,砸臭鸡蛋扔烂菜叶都不好使,崔滟依旧每天喝茶练字,养得愈发白胖。” 他停了一停,众人听得愤恨难平,惊问:“是那个一笔瘦金写得出神入化的崔滟么?听说他的字有市无价,却还这般贪婪?” “不错,”壮汉点头继续道:“百姓们气不过,一把火烧了崔府,写了万言血书告他,只不过十日,上头派下人来,谁知竟不是抓他,而是重修崔府,府邸建成那日,崔滟举着火把,对众百姓道:还要烧么?我帮你们,反正烧的征税,说到底是你们的钱,我不心痛。——你们说可怒不可怒?” “啊呀呀,狗官如斯猖狂,自是可怒可恨,只是喜从何来?大兄弟文不对题,少不得要罚!” 壮汉一摆手,得意笑道:“别急,还没说完!自此,百姓们都知那崔滟背靠泰山,根基牢固,实实动不得、告不得,有气也只往肚里咽,咽着咽着,却发现淮西路各州的大贪小贪纷纷落马,苛捐杂税没了,只剩了一个崔巨贪。 你道为何?——原来崔巨贪性属豺狼,吃人不吐骨头,但凡有人贿赂买官,他概不多说,来者不拒,事后却寻隙揪错、有意拿短,直弄得人抄家问斩。抄出来的东西上报不上交,拿来修水利,淮西路辖内八州,再无一人敢向他买官,一时间政治清明、百废俱兴,百姓们歌功颂德起来,改称他为崔青天。你道怎地?那崔滟却说:还是叫我崔巨贪吧,那抄出的东西我留了一半儿给自己呢!” 壮汉说完,众人都目瞪口呆,不知该笑该骂。有人说崔大人是个好官,不求为官者大公无私,半公半私就很难能可贵了。也有人说是上头以贪治贪,崔滟见不得人家比他贪,断不能称为好官。两派各执一词,僵持不下,便请判官公断。 老叟抚须笑道:“世上诸事,难辨对错,概不能一言盖之,依老朽之见,既是听故事,就无需争论对错,否则不像谈笑,倒是讲道学了。”两位副判亦连连称是,说:“崔帅司奇人奇行,淮西路百姓遇上他可怒可喜,大哥的故事有趣且切题。过!” 78. 故事(二)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78. 故事(二) 众人喝了一回,故事继续,骰子摇毕,点中那个肥壮的莽汉,要说一件哀乐的奇事。那汉子满脸横肉,面相凶恶,挽起袖子来,手臂上几条淡了的伤疤,应是江湖旧客,开起口来,果真三句一奶奶,两句一骂娘,实打实两浙流寇的做派。 “老子早年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方才那个崔滟难评对错,老子说得这个人,亦正亦邪!” 江湖的刀光剑影历来吊人胃口,在场众人都放下碗筷,侧耳细听,生怕错过精彩。 “中原武林,多好刀剑,刀法剑法一招一式明来明往,绝不藏奸,历来为正派所推崇,其中,天玑山常家剑法兼容并包,将刀法的浑厚霸道与剑法的轻灵多变溶于一炉,故而名声大噪,门人众多。常家收徒最重品性,资质还是其次,谁知日日捕鹰却叫鹰啄瞎了眼:二十年前,常家主人千挑万选的弟子当中,出了个日后让中原武林战栗的小魔头! 人道歪竹生直笋,那倒霉封家竟反过来。听说小魔头自小性高手辣,为同门不喜,偏师父爱他天赋异禀,自以为衣钵有传,将那小魔头当个宝一样日日带在身边。可惜那小魔头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长到十三岁,叛离师门,在之后的半年内,将江湖上的名门宗主、后起之秀连杀大半!” “扯谎!”有人当即驳道:“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如何竟这般毒辣,如何有这般手段!” 那汉子听不得人质疑,怒得又爆粗口:“扯你奶奶裹脚布的谎!那魔头有名有姓有诨号,稍加打听就知道,这也是老子扯谎不成!” “那他叫什么?” “姓凤名无章,人送外号‘鬼蝴蝶’,形容他心性残忍、郎艳独绝。” 问话之人明显一愣:“他长得好?” “若不好也不会成为魔头。”汉子神秘一笑,扫着众人道:“那凤无章即便蒙着脸,也掩不住绝代风华,加上天赋灵秉,无论男女,见者无不动心。女子方罢,须眉男儿也示之以情、诱之以利,甚而有自恃强悍者,欲以武力迫之,凤无章大为反感,深以为耻,故而不计后果,全部杀死了事。 正派人士不问缘由,要除害扬名,被杀的那些人门徒亲眷甚众,也要报仇雪恨,昔日同门恨他辱没门楣,更要清理门户,几路人马联起手来,广撒悬赏令,结成绝命盟,一时间,中原武林、不论正邪,有仇、无仇、为名、为利,皆要杀之后快!” 那汉子说得口干,停下来喝酒润嗓子,酒客们正听到紧要处,哪里容人停下,都催促他快说。汉子得意起来,偏要慢慢品酒、细细吃菜,叫人着急,酒客们就自行讨论起来,都说半大孩童,如何应付这许多强敌,必要命丧黄泉了。也有反对的声音:既是魔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怎么会这般轻易丧命?! 汉子吃喝够了,拍下筷子继续道:“绝命盟布下天罗地网,扬言只要捉住鬼蝴蝶,活的千刀万剐,死了也要鞭尸。谁知那鬼蝴蝶生性狡诈,知道绝杀盟并非一心,先用离间计,使得几班人马互相猜忌,自杀自灭起来,然后声东击西,分而破之,一个声势浩大的绝命盟,未百日就被瓦解。” 酒客们只是一些普通人,从不涉及江湖正邪之争,所以魔不魔的他们不管,只啧啧赞叹好少年!好手段! “然而——”那汉子一个转折,唬得众人又提起心来。“然而联盟虽解,仇家仍多,鬼蝴蝶正是乖戾暴躁的年纪,遇着寻仇的就杀,遇着缠着他的更要杀,越杀越红眼,越杀仇人越多,终于逼得几位不问世事的高僧出手,鬼蝴蝶从此人间蒸发,动荡了好几年的中原武林终于重归平静。” 故事到此便戛然而止了,众人莫名其妙地连声追问:“故事虎头蛇尾,如何就这样结束?!高僧做了什么?鬼蝴蝶是死是活?”还有人将信将疑:“未及弱冠之年便这样本事?莫非有什么奇遇?” 故事已完,汉子又捡回粗话,嗔怪道:“奶奶的老子怎么知道!要不是曾被鬼蝴蝶一个多话的朋友搭救,连这五分也不能知道的!世人多只知两三分,以为他恶贯满盈,就是天生的魔头。今日我将恩公的话告诉你们,帮他洗刷一些好友的冤枉,也算变相报恩。” 众人听如是说,都怅叹:“邪非全邪、正非全正,你们江湖人寻仇报恩都是寻常,不寻常的是这个故事有警世意义。壮士既不忘报恩,又说了个切题的好故事,我们敬你!”果然一起斟满,狠狠浮一大白。 只那小孩儿问:“我只觉精彩,不觉切题,众位叔叔伯伯,‘哀乐’在哪里?竟要请壮士叔叔再饮一杯了!”虎头虎脑,甚是可爱。 “哈哈,他还嫌你没喝够呢!”矮个儿书生指着小孩儿对莽汉笑道,然后摇头晃脑:“小魔头像你一样聪明,他消失了这不是哀?小魔头像你一样坏,他消失了这不是喜?” 高个书生接着说:“才貌双全本是喜,惹众人觊觎却是哀,可知无论男女,都不宜太过貌美多智。” 老叟作结道:“少年奇才,为美貌所累,恶名缠身,生死不明,乃人生大哀,然此儿生性孤高,不容侵犯,宁可创下弥天大祸,杀得所谓正道闻风丧胆,如此决绝,快哉!快哉!” “我却不能理解,爱美之心人皆有,他怎能不论对象一概杀之,这不是太无情了么?”那壮汉的娘子忍不住皱眉。 讲故事的莽汉闻言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妇人之言!女人希望美貌能迷倒所有人,男人可不会如此,何况一个有才的男子多是孤标傲世、自命不凡的。听说那鬼蝴蝶常常戴着鬼头面具,大约也是对自己的容貌感到无奈吧。” 众男子连连称是,妇女们则不好意思起来。 判官又掷骰子,这下轮到那小孩儿的娘来讲一个贪与痴的奇事。妇女却没有见识,只讲了一个贪心汉与糟糠妻破镜重圆的故事,这样的老套事话本里原多,加上她口才不好,讲不出话本的曲折起伏,众人很不满意,便嚷着要罚酒。 “壮士叔叔珠玉在前,再好的故事也要成瓦砾烂石,我做儿子的,只能代母受过了。”小孩说罢皱着脸儿嘬一口酒,辣得直扇舌头,大人看见又是喜欢又是不忍,都要放过。 肥胖莽汉搓一把他的小脑袋,“好小子,我要不帮你娘们儿两个喝了这杯,就辜负你给我戴的高帽子!”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连听三个故事,神思都有些倦了,那小孩儿狡慧又不失真诚,端的好玩。酒客都纷纷逗他取笑,说他不是他娘亲生的。 “借壮士叔叔一句话,歪竹生直笋——越发可见我是亲生的。即便不是亲生,养恩大于生恩,难道我就不孝敬娘亲了么?” 此言一出,两位书生啊呀叫绝,对那妇人称颂不止:“育儿如此,夫复何求。”又道令郎可造之材,切不可误了,城中某某书院授课甚佳,推荐她送孩儿去那里读书。只那卖酒小哥一直淡淡的,听到此处甚至将眼移向别处,似有不屑。 肥胖汉子颇喜欢那小孩儿,看到这个,立马将小哥从柜台里揪出来,怒声问喝:“你奶奶的闪什么眼!难道有异议吗?” 小哥推开他,扯下帕子抖几下又甩回肩上,冷笑道:“你这汉子好没名堂,我闪我的眼,你吃你的酒,井水不犯河水,你凭着甚么来强出头!” 一句井水不犯河水好有深意,汉子一愣,回头看看那“河水”母子,旋即恼羞成怒,提起拳来:“凭你爷爷砂锅大的拳头!!!” 小哥吓得抱头四蹿,边蹿边不服气道:“怎么有你这样的人,容不得丁点异声,我这鼻屎大的小庙容不下你这尊佛爷爷,钱我不要了,你出去!” 酒客们恍然大悟,怪道热情和顺的小哥对这汉子恶语相向,原是他无意中先开罪了店主。都上去拉住汉子,道:“你踩人家饭碗在先,怪不得小老板跟你急脸。”又替小哥扶好歪了的毡帽,送上一杯酒道:“和气生财,他们老江湖,说话粗鲁些也是有的,并非诚心看不起你。小老板吃下这杯,不计前嫌也就罢了。” 79.故事(三)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79.故事(三) 小哥是明白人,看到酒客们来劝,忙接了酒,向众人一一作揖,连那小孩儿都没略过,独独漏了那汉子。 大家又是气又是笑:好有脾气的小老板!便不再将他当做那狗事儿巴结、唯利是图的小生意人看待,都挟了他到桌前同乐。 小哥看看那母子,再次施礼道:“大婶子小兄弟,方才多有得罪!容我说句不中听的实诚话,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书上有仲永之伤,我家乡有景侯之憾,想是古往今来,这样的事屡见不鲜。所以提醒婶子,世人多重才华而轻德行,小兄弟若不能德才兼顾,宁可抱德弃才,平庸一世未尝不是你的福气。” 一听“景侯之憾”四字,即刻有人皱眉埋怨:“好端端的提那孽子!——快别说了,莫要带坏了孩子!”也有没听说过的,嗅到一丝隐秘的不好的意味,伸着脖子急问:“什么什么?景侯是谁?不要说囫囵话,快快讲出来!——噢!就当是警戒大婶子。”那小孩儿也扯他娘亲的袖子:“我想听,不会学坏的。” 小哥经不住众人鼓动,不情不愿地开口:“好罢,那人具体做了什么我不清楚也不便在小儿面前细说,各位若好奇大可去江南一带,找个说书的或唱戏的,听一天评书或折子戏,就大概知晓了。” “小老板有什么不便说的,反吊大家味口!”一个尖尖的声音道:“我帮你说,殷德侯的爱子景话辞罔顾阴阳、背德叛亲,为了一个穷秀才,把他老爹气死啦!”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果真为了男人把父亲气死!他该遭雷劈! ——这样无双不肖子,生下来就该溺粪坑! “溺粪坑?”卖酒小哥一笑,“叫殷德侯听见打不死你。殷德侯极其宝贝他的第三子,从小捧在怀里长大,恨不能将天上的北斗星宿摘下来给他当勺子耍。” 殷德侯已死,小哥这话好瘆人,大家不禁打了个寒战,闭嘴不言。小哥见场面已静,终于进入正题: “江南景家,世代列侯。到景帝奉德年,是最为显赫的国戚没有之一,概因第六代殷德侯景汐的生母乃宣后唯一的公主。彼时殷德侯育有三子,长子凉城,次子幽心,三子话辞,三个儿子,原该一般,偏殷德侯疼爱幼子,成日抱着一个小娃娃寻访名胜、穿梭市井,骄傲的模样,较炫宝更甚。” “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但堂堂侯爷,这也太过了。”众人仿佛看见一只到处招摇的雄孔雀。 “何曾不是这样。”小哥继续道:“但景话辞确有可疼可炫之处,景汐侯爷已是江南东西两路十四州内数一数二的俊才,他那幺儿更是天赋灵犀、一点即透,年方八岁,诗书画乐字,皆可称道。” “别说大概,往细了说!景三公子天悟神聪,人所共知的,小老板既与那殷德侯是同乡,肯定接触过,说些我们不知道的!” 卖酒小哥摆手,“虽是同乡,一个人间贵胄,一个黄泥小民,怎么能有接触?”却不愿败客人的兴致,运神一想,笑道:“有了,印象深刻却是一件极普通的事,你们听不听?” 众人连连点头:“怎么不听!”身体前倾,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只听那小哥絮絮道来: “家父曾是江宁府境内的名厨,在七星斋里做掌勺师傅。我当时十二岁,还喜欢搓泥巴条儿的年纪,常跑到七星斋后厨里蹭吃蹭喝,老板也不管,只在忙的时候唤我做跑堂。那一天,也是个客满为患的日子,我小孩子劳累不得,送了几回菜,就钻到角落里打盹儿,醒来后,发现堂倌儿们愁眉苦脸,老板娘骂骂咧咧,满满的客人都不知哪里去了,几个泥瓦匠人站在酒楼里最大最堂皇的一堵墙下面和老板讨价还价。” “怎么回事?” 小哥眯眼一笑:“对呀,我当时也这样问,堂倌儿们拉住我,说:嘘,别提了,今天运道背着呢——方才一群少年人来打尖儿,麻衣草鞋的,每人只要一碗清水面。客人这样多,谁顾得上几碗清水面嘛,动作就略慢了些。嘿!一伙人年纪轻、脾气大,催促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师傅们当然忙着煮好啊!谁知忙中出错,叫其中一碗飘进柴灰,我们没注意就端了上去,结果他们恶霸似的跟我们拍桌子,逼我们换一碗。——我的爷!清水面,能赚你几个钱,还叫我们换!掌柜的当然不愿意,掌柜夫人帮了几句嘴……女人嘛,说话不大中听……嗨,你还小,说了也不懂! ——我就问:他们发火闹事啦? 哟!闹事还好些!堂倌指着那堵墙说:你瞧,他们中的一个人取了笔出来,写的一首小令,听说是讽刺我们掌柜的贪图小利,写完就走,面也不吃了,真怀疑他们是不是福临楼派来坑害咱们的!掌柜正要停业换墙呢!” 高个书生很有兴致问一问,打断道:“写的却是什么,这样厉害,竟逼得老板换墙?” 小哥摇摇头:“彼时不认几个字,看不懂,也不感兴趣,只听说满楼食客看到那首令,笑得哎呦不止,跺脚声险些将七星斋震垮,老板脸上没光,可不得换墙么?” “老板笨,”小孩儿道:“何必非要换,七星斋难道没糊墙纸?或者重刷一道漆,怎么着都比换墙便宜。” 小哥笑一笑,“是我没说清楚,七星斋是我们那里有名的大酒楼,装修富丽,风格统一,到处都糊了漂亮的洒金纸,老板原也以为换一张纸就行了,谁知揭下厚纸,墙上赫然是清晰的字迹,刮开一层墙灰,仍是清晰的字迹,那些字竟像扎根到墙砖里面去了,你说邪不邪?这就好比扎在肉里的刺一样,不除不痛快。” “高人!高人!”矮个书生当即立起来拍手大叫道:“力透纸背,入木三分,洒金纸不薄呀,那写字的必是位书法大家,他们真的全是少年?” “据说是,我没亲眼见到。”小哥看看众酒客的表情,道:“你们以为那写字人是景小侯爷?——不是,他哪会吃清水面呢!——但他随后就到了,一个水灵灵的小孩儿,在店门口探头探脑的。老板认得他,赶紧请进来,拿枣糕给他吃,他不要,一双大眼睛只忽闪忽闪地盯着墙上的小令,问是谁写的。老板如此这般禀告一番,小侯爷听说那墙马上要被推倒,大为惊讶,断不肯依,竟肯花大价钱将那整堵墙买下。 老板原还高兴,以为狠赚了一笔。但小侯爷买下墙后,不要人挖走,也不许人拿东西遮挡,说是他的墙,日日要来视察一遍。食客每每看到那首讥讽小令,都要捧腹大笑,拿老板打趣,老板是欲哭无泪呀,渐渐的就后悔了,但卖出去的墙泼出去的水,如何能收得回来?终于,老板受不了了,亲自带着店员拜到府上请景汐侯爷做主。” 故事到这里,卖酒小哥终于眉飞色舞起来,声音也变大:“侯爷听后是哈哈大笑啊,说:我儿并非戏弄你,那字我看过,当真笔力遒劲,字锋凌厉,大开大合,蕴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那写字少年绝非池中之物,他日一朝扬名,你七星斋就是想求一个字也不能够了。” “景汐侯爷何时看过?”一人打断道:“这是偏疼儿子,有意包庇了。”小哥却摇头一笑,神色很有些感叹:“不是,景小侯爷惯习百家之长,他日日来店里是为看字的肩胛结构,揣摩运笔走向,悟其神,状其形,誓要将那字迹学到手。景汐侯爷当时就拿出一叠字来,我们看着与墙上字迹无差,侯爷却说:辛苦三月,只得九分神韵,到底心性不同,剩下一分难以补全。我儿才高志不高,罢了,罢了——” 酒客们久久无言,虽是他人转述,却也听出了那几分怅恨、几分释怀。景汐侯爷舐犊情深,大约只求爱子安好一世,老来含饴弄孙而已,可惜这世上从来痴心父母多,孝顺儿孙少,殷德侯宝贝来宝贝去,竟宝贝出了个索命鬼儿。 “咦——其他人都称他景三公子,为何小老板尊他为景小侯爷,彼时他父亲仍在,何况还有两个哥哥在头上呢!”那小孩子心细,指出这一点。 “哦,”小哥反应过来:“按理是该叫景三公子,可我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我们那里都叫他小侯爷——别看他年龄最小,却是实实在在的嫡子,两个哥哥侧室所出,反而低他一头呢。反正将来是要袭爵的,早叫晚叫都是叫,加上景汐侯爷不在乎,巴不得人家管他儿子叫西天佛主,所以大家都乐得讨殷勤了。” “诶,嫡子,这可是天精地秀钟于一人了!嗯,嫡非长……”众人若有所思,一齐捉住见势要溜走的小哥:“小老板逃不掉,非给我们说说其中的情由不可!” 小哥挣扎着叫道:“这个我真没法儿知道,就算说出来也是编的,你们放开,我还要看店呢!” 但他们就是不放,不信他全然不知,牵衣扯袖的样子,竟是要将他知道的榨得干净,一句半句也不能漏下。 “你们说警戒大婶子是假,满足好奇心是真!我是卖酒的,又不是说书的,你们既要喝酒又要听书,倒是给我双倍的价钱呐!”卖酒小哥生气了,只管推拒起来。这时,只见凭空里一双素手,轻巧如拂纱,在酒客的手腕上各拍一下,那些手就如树枝被风折,蓦地垂下。 小哥抬头看去,是坐在角落里一直不动声色的女子。垂眼一看,那些手腕上各扎着一枚银针。小哥心里一惊:“姑娘什么人?” “我是大夫。”女子说着,将银针一一收回,道:“老板不想再说你们何必强逼。酒令还未完,不觉得本末倒置了么?” 手臂微麻,酒客们担心针上有毒,转两圈手腕,活动如初,想这姑娘说得是,便讪讪道:“酒兴上来,闹一闹小老板,万望海涵!” 凡事有始有终才算圆满,众酒客归位,重新拉开架势,却都有些疲乏了,不复方才的兴致高昂。因说道:“爱恨”二字亘古不变,不过是痴男怨女幽期秘合、多舛夫妻破镜难圆,有甚可听。倘或掷到一位不善言辞的,听着就更无味了,不如各位能者自荐罢!” 80. 故事(四)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80. 故事(四) 年轻女子最爱说这些,转来转去,转到那位女大夫身上。这位女大夫看上去甚是冷淡,大家料她不会开口,不想女大夫安稳坐下,说:“世间欲断钟情路,男女分开住,掘条深堑在中间,使他终身不渡是非关。‘爱恨’之事,多涉男女,男女有别,自可严防死守,然而男子与男子起情,又当如何防范?” 开门见山,石破天惊!女大夫不管众人惊讶,继续道:“病,破财败家的元首,伤身毁人的恶煞,病到重处,神形俱脱、寝食兼忘,世人惧厌甚之。 偏我有一位朋友,与其他人不同,害病多年,不仅食得饱睡得香,还越来越肌滑肉香、丰神饶韵,身为男儿,较少女可人,比少妇妩媚,让凡是见到他的风流轻薄子,都心旌摇曳,意迷神痴。若再与他眠上几宿,无论千金万缗都做了粪土,任他泼洒,娇妻美眷都成了破鞋,弃之不惜。 而人在病中都是喜怒无常的,我这朋友,逢着高兴的时节,不仅可以分文不取,哪怕白赔上许多也愿意;碰着不高兴的时节,莫说千金万金,就是在他床前一脖子抹死了,他也只嫌你腥臭弄污了地皮。” 众人听到这里,都大约明白这是一位做皮肉生意的龙阳,不由自主地就现出厌恶的神色来。前面的故事也多多少少涉及男色,然而不以男色为主,况且小魔头不屑男色,合了众人的心思,所以得到一致赞誉;景话辞再如何不端,也只害了自家人。做皮肉生意的就另当别论了,自甘下堕!坏人家室!为挣昧心钱,把一个个好好的男子汉都勾引上邪路。 “哼!”肥壮莽汉道:“我说那些人忒没出息,世上的标志龙阳就一个不成!下贱之人,死有何惜,依着我旧年的脾气,必立斩汝等狗头,方不屈男儿威名!”点着甲乙的名,骂的却是丙丁,众人都说骂的极是。 “诸位说过不论对与错,只看奇与否,若再如此我不说也罢!”女大夫戴着美人笠看不见怒容,却能听见冷峻的怒声,众人记起,她说得乃一位“朋友”,都连声称得罪。 “我这朋友病入膏肓、无药可治,外面看着完好,心肺皆已腐坏,凡遇着爱他不过的男子,他只随着心意践踏,偏要厌嫌他的,反费尽手段取悦。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孤拐处,譬如爱钱一项——一个俊俏郎官和一个白须老翁,哪怕一钱之差,他也宁愿舍少而就老——为此同伴们常笑他对客人雁过拔毛,轮到自己就一毛不拔,猜他攒了多少梯己,常派小幺儿们去诓骗一些来。只我知道,那时的他实在是位光杆司令,挣来的钱不为吃不为穿,全拿来打水漂。” 打水漂?众人不解,他是有什么没趣儿的爱好么,所以用打水漂形容,不想女大夫说: “他最爱听银子丢到水里的响声,每月初都会带着钱到揽苍江边,风雨无阻。起先还知道换成碎银,后来生意做大,越发不知顾惜,一个元宝接一个元宝地往水里扔,我深知这些钱来得辛酸,就劝他留备一些为将来,岂止越劝越不中用,愈发珍珠翡翠、金钗玉环一股脑倾到江里。短短三年,不知抛洒了多少,而故事就因此而生……” 引子说完,就是正题,酒客瞠目结舌,心道如此靡费短视,绝非多福之人。 “那是一个初冬的阴天,江上寒雾四起,我朋友站在江边,我则在不远处的马车上等他,突然一阵哒哒马蹄,一位骑着马挎着大包裹的男人飞驰过来,提缰下马隔空喊话,问我朋友为何要抛洒金银,语气神色,竟疑少而怒多。我朋友转头一瞥,见是一个年轻剑客,浩然正气,俊亭不凡,如同玉竹临风,就一边将已剩不多的宝物全丢下去一边说:狗拿耗子。——他彼时正心情欠佳,平生又多厌管闲事的‘正人君子’,如此说来已是极其客气的了。 那剑客无端被辱,却不甚在意,只说:河南各州正闹雪灾,百姓衣食无着,饿殍覆野,哀恸苍冥,富家纨绔不知人间疾苦,与其将钱财白白填了江河,不如捐献出来,救万民于水火,积些眼见的功德。 我朋友听了只是冷笑,说:河南雪灾自有官府放粮,与我有半毫关系?朝廷什么时候派下你这位天大的赈灾钦差,说的什么屁话,我拿银子填江河?我拿银子填江河我高兴!我就爱听那一声水响儿,就爱看那一个鼓泡儿,你削我一剑?捐出去,说得轻巧,捐出去我还怎么找乐子,难道你能让河南百姓对我感恩戴德,结成串跳进江里让我开心不成!” 带斧的汉子听闻此言,登时大怒,擂桌子大吼道:“姑娘你别恼,我是根直肠子,这样的人你还认他做朋友,真是瞎了眼、蒙了心、昏了头!!!” 女子沉默一会儿,并不申辩,待众人火气小些,方接着讲故事: “彼时那剑客的怒气比你们更大,我看他背上一柄青光宝剑,怕他对我朋友不利,连忙赶上去跟他解释。我这朋友最近五内郁结,肝火躁动,劝他不要往心头去。那剑客倒不是一味不肯饶人的,听说了缘由,便缓下脸色自报家门,原来竟是一位响当当的青年侠士,为人仗义,家资丰厚,听说河南受灾,四处募集钱款物资,明说是助朝廷一臂之力,实讲蔡相暗吞灾款,州府层层盘剥,送到灾民手中的只是毡上之毫,不足万一也。 我听说了这番幽情,知他应是那位侠士无疑了,他家原是皇商,到这辈弃了祖业,乐得做个逍遥儒侠,然而保留着皇商根性,知道些隐秘、打得了官腔,他将我朋友当成坐拥金山的富家子弟,话里话外想叫他慷慨解囊。 我朋友却很不乐意,还讥讽说:哪儿来的拐子,骗人不打腹稿。皇商之后,一代少侠,有钱有势有名的,既那般豪阔,又那般仁义,就该忍痛自己割一笔才是,怎么倒磨穿鞋底四处游说旁人给钱呢?尊驾打着募捐的旗号大发灾难财,啧啧,好智谋! ——气得那位侠士直接拔剑,却是挑开几层包裹,现出满满的黄澄澄的金条,指天发誓:这是我一路募得,正欲往应天换取粮食,雇镖局日夜押送至河南,家兄捐出棉衣炭火无数,早已行在路上,某人若有一句不实,或擅自侵吞一毫一厘,就叫天亡我一门! 我朋友闻言大笑说好,冷冷地将身上所戴悉数除下扔到江里,指着江心道:看见没,我的钱仓,本公子这些年所得都在这里了,你要救黎民于水火,跳下去,金山银山任君搬。 时值初冬,江水寒冷,我朋友所站之处正是无定崖,我怕出问题,连忙拉住朋友让他不要闹。不想还未开口,那剑客就扑通一声扎入江心,瞬间被一个巨浪卷得没影。” 故事的主角是女子的朋友,酒客们的心跳却随着剑客的举动而起伏,听说他一个猛子跳入江中,焉有不担忧的。 揽苍江,那可是出了名的河床深窄、水流湍急的凶江!一水笔直,偏在无定崖来了个大转弯,如同巨臂挽揽苍山,故而得名。无定崖下惊涛翻卷,密布漩涡暗流,正是最凶险的水段!那龙阳可是疯了,不给钱就不给,何故害人性命? “那位侠士上得来罢,无定崖不高,他又有本事,应是上得来的……” “大侠姓甚名谁?若他不幸枉死我也好回去烧几部往生经,有名有姓才不至于被野鬼抢走。” “你没听大侠提及蔡老贼么,想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你烧一百部往生经也无用!” ……女子等着众人为剑客担心完,才笑道:“你们放心,他至今都活着,只是方外之人,尘缘已断,我不便透漏名讳就是了。” 此语一出,又是一片抽气声,这个说如何大侠成了缁黄(黑衣和黄衣,指和尚和道士)?那个问是不是你那有病的朋友做的好事?纷纷讨大侠宝讳,要回去立上长生牌。女子当不住众人苦问,只好透露一个“岳”字,余者再不肯说。大家见她嘴巴严实,断断强逼不得,就断了妄想。 女子侧头看窗外,说:“雨快停了,长话短说罢。那剑客为民如此,我朋友焉有不解囊的,约定每月初在无定崖等他,将一月嫖资尽送与他赈灾。那剑客终究也没能落出俗套,一来二去的竟生出欲心,在得知我朋友的身份后,更是不可自控。可是……我朋友病了,他爱人,又不会爱人,那骄傲剑客眼见无望,灰心之下从此参悟玄黄,做了寻仙之人,誓言永世不复相见。” 故事接近尾声,大家还是有点懵,这个故事不是说爱恨的吗?虽然弥漫着一种说不清楚的酸涩味道,但是话没说透啊!“为何无望?你那朋友干了什么?”又为剑客痛心,反而问她:“到底得的什么病?可能医得好?” 女子摇头叹息:“我朋友对那剑客的心肠,一言难尽,似友非友,似爱似憎,连我在旁边看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要他远离还是接近。至于那病,便是故事点题之处,区区医药之家,未食五谷先食药草,悬壶多年,所见痼疾沉疴何止千百,唯独这位朋友的病,不仅我束手无策,就连医圣在世,也只能闻之回避,见之遁走。 “何病?乃相思之疾,情深之毒,此二者无形无相,无医理可循,无医书可鉴,世上杀心夺魂于无形者,当数之最!” 众人哗噪,惊、疑、怒、悟各种表情都现在脸上。“依你说来,贵友竟不是薄情,反是深情之至了。” 女子听到讽刺,冷冷一笑:“物极必反,盈满则亏,原是最常见不过的,难道仅仅因为我的朋友身在风尘,便连最基本的世情规律都不必遵守了么?” 众人还要争执,说她是诡辩之言,只老叟抚须长笑,笑过方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依老朽之见,你的朋友做了一桩大好事呀!担风荷露、求仙问道之福并非人人可享,须得缘法二字。焉知不是剑客本具仙根,冥冥借你朋友之手,替他斩灭尘缘,方能缔结仙缘。”说完,凝目一回,口称“命理玄妙”,兀自放下银钱,也不点数,仰天大笑而去。 众人诧极,眼见他步入细雨中,越行越远,一抹缥缈身影再难寻觅,猜他歆羡黄老,可惜缘法难求尘缘难断,故而难入其门,此番情状,应是悟到了什么。 冥冥之中有天意,岂知今日在座路人不是他的缘法? 一时间也觉得玄之又玄,然而天意命理终究不能验证,近于无稽,众酒客恍惚一回,重起杯箸,酣畅痛饮。 女大夫也抿一口,道:“说得不好,权且罚一罚。雨小了,就此别过罢。”几个男人还有些东西要讨教,拦住她不许出门。 “你们想跳无定崖?那剑客本领非凡尚且九死一生,你们有何能耐?何况这事情是多年前的旧事,财物已经深埋于泥沙底下,断断寻不到了。”女大夫说罢,绕开他们就走。 卖酒小哥怔怔的,连忙从柜台底下拿出一把纸伞,追出去道:“姑娘缓些仙步,过了我这店便离开京城地界,此去百里少有人家,姑娘带上这个,以防不测风云。” 女大夫双手接过:“赠伞之恩,必当铭记。”小哥见她不推辞,不觉又跟着走了几步,道:“我听懂了!” “嗯?”女大夫一顿,回身道:“说说看。” “爱极生恨,你的朋友必然深爱过一个人,爱而不得,所以分爱于万千男子,又迁怒于万千男子,爱恨交织,作出这许多荒诞之举来。姑娘的故事很好,本不该罚酒的。” 女大夫无声一笑,对小哥点头,“不中,亦不远矣。” 女子转身时,一阵风过,将她笠沿下的纱幕掀起一角,小哥惊得睁大眼,好像看到一条疤痕……揉揉眼又看,女子已经行入微风细雨中,衣袂飘飘,足下的连齿屐在石板路上扣出清幽的响声,白袜纤尘不染。 他打自己一下:一定是看错了,这样漂亮的女子怎么会有创疤! 行至山前,路分两边,左可往紫竹山,右可至天玑山。女子望望左边,迷途难寻,毅然踏上右边小路。 公子,我有更好的办法救你。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丘山道人,你既已得缘法,无忧就不来搅扰了。 81. 粟月华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81. 粟月华 “猪脑子,你是用脚趾写字的么?”凤大人点着纸上的字,喝道:“写!继续写!写不好就撅你的手指!” 索欢鼓眼看着一个个的“凤”字,他练了两天,费了两个墨锭,这辈子估计也不会再像这般用功,哪知兴冲冲送到凤栖梧面前,直被他嫌出屎来。 “拿走,我看着硌眼睛!”凤大人又命令道。 索欢讪讪地收起一叠字,重新摊开白纸,抖抖索索地握住笔,照着字帖写出一个草书“凤”,绵软无力的两笔,宛如两条懒虫,再写一个,硬僵僵的笔画,好似一双死蛇。凤麟在旁边乐得要死,凤栖梧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 “为什么一定要写草书呢?草书最难练好,不如写那个,比较容易。”凤麟指着正楷好心提醒。 “胡说八道。”索欢直撇嘴,“那么多笔画,哪里容易?这个草书只要两笔呢,最简单了。” 凤麟摇头:“听我的,真的是那个简单,你只需一笔一划写端正,大人一定会让你过的。” 果真?索欢心动了,绷着神经、全神贯注地写,简直费尽移山心力。盏茶后,凤麟伸头一瞧,枝舞杈巴,犬牙差互,好一个“端正”的凤字。 “大人,你放弃吧,他不是朽木难雕,他是木屑,是草灰,是渣渣,根本没法儿雕。” 凤栖梧深以为是。 索欢被嫌了半日,已经无话辩驳,凤栖梧瞧他霜打的茄子样,必是被这些字弄得心力殆尽,心想树已长歪,强扭不来,便另取毛笔,替他书完一个草“凤”——索欢套了两日的紧箍儿总算解开。 是夜,凤栖梧坐在月华馆前厅内,身着最常见的便服,偏将满座锦衣华首的公卿子弟全比下去,唱曲儿的歌姬频送秋波,他反阖上眼认真品曲,视若无睹。 款款走来一位美婢,悄声道:“月华娘子说,故友来访,何故迟迟不见?”凤栖梧起身,自去后园,穿花而过,进入一处精致小巧的绣楼,拾阶而上,登堂入室,是个无比熟悉门路的模样。 花名远播的名妓粟月华的确是他江湖旧友,两人相识于微时,如今她已成了部下,和凤麟吴舸一样。然而女人,到底又有些不一样。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说的是三四月,却谁知是五六年。你要再不来,我可派冰儿那几个小妖精去宰相府上请了。”(引卓文君回信开首。司马相如打算抛弃卓文君,写家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卓文君一看便知夫君已无“意”于自己,便用这些数字回了一封信,情真意切,挽回了司马相如。) 这说话女子就是栗月华,只见她:眉目若描,熠熠似神妃仙子,粉生两靥,态度若流霞飞云,一袭雨过天青素裙衫,赛得过文鸳彩凤锦霞帔。 凤栖梧微微一笑,“不过数月不见,哪里有五六年,文君之才你学不来,就别卖丑了。” “我学不来文君,你却学得来相如,见异思迁,好不薄情也!”栗月华亲自摆上茶果糕饼,说:“茜冰想你想得哭,你来了不说去看一看,却和新来的歌娘眉来眼去,叫他看见,又得上吊。” 凤栖梧垂下眼,神色颇为寡淡。“上了几回吊总不见死,不如你拿麻绳绞了,既遂她的心愿,又能攒些阴功。” 栗月华掩口而笑,说他好刻薄的一张嘴,人家爱上了你,连闹一闹都不能? 闹得不讨喜,惹人厌嫌罢了。无端想到一张气鼓鼓的面孔,虽然一闪而过,却让他忍不住勾嘴角。 “哟,看样子是有新人入怀了,什么样的绝色能让你笑起来?”栗月华故作哀伤状,“比我还美么?” “不是,想起一些可笑的事。”他岔开话题,问:“最近的武林动向如何?” “都还好,只一件事,本是两邪相争,需不着你插手,但我觉得你会感兴趣。”女子详细上报:“镇远关附近一向是炵教独大,自几年前教主与少主死后教势渐微,周边小教联合起来,时常挑衅,下月他们要在离魂谷一决雌雄,谁知叫沧剑门人晓得了,密谋埋伏,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记得沧剑派与你有仇,咱们是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凤栖梧并不正面回答,反蹙眉疑道:“山谷决战,此乃大忌,他们怎么想的?” “‘千秋环’的探子说历来都是正邪之争,从无两邪相杀,恐被正道耻笑,所以选在离魂谷,虽险要却隐蔽,是个遮丑的意思。自然,这事还有疑处,待探子们细细访来。” 凤栖梧点头,正要喝水,突然放下杯子,说:“告辞。”却不说缘由,推开窗子直接跳出去。 栗月华刚关上窗,门就被敲响,传来茜冰的娇柔声音:“月华姐,无章公子来了么?”月华一愣,而后哑然失笑:连见一面都懒待见,可知真是有新人了。 84. 玩具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84. 玩具 自此,索欢宠绝一时,万事万物只要一个眼神,自有人送到面前,每日不过斗斗草,拈拈花,或是找思来居男仆掷骰抹牌,或是不拘抓个什么小厮小婢一起斗蟋蟀,变着法儿打发时间。凤麟也算个融洽人,连他都觉得惊讶,悄悄在吴舸和楚钦面前说:“相府要成勾栏院了,什么大的、小的、男的、女的混在一起耍杂技,吃的、穿的、插的、戴的,不论贵贱,只要旁人讨,他就给,一头的珠钗,出去转一圈,光光的回来——好个败家子儿,幸喜是男人大人不能娶,否则这偌大家业不给他败个精光!” 楚钦嘲笑他道:“前儿谁还可怜他来着,今儿又换了说法,担心起大人来,可知你是个无事忙,瞎操心的婆娘性子。”凤麟推他道:“去去,你才婆娘性子!这不得赖大人反复无常吗?之前催命阎罗似的怕他不能早死,现在又稀罕成什么了?用丫头婆子们的话来说,‘恨不能把他打造成金人儿’——怪!认识大人这么久,也没觉得他特别喜欢穿金戴银的女人啊!”想了想,百思不得其解,咕哝道:“看来以前都是白担心,罢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只要那索欢别捅破天,还有好多年活头儿呢!” 其时也是闲来一聚,并没什么正经事要说,楚钦爱排揎凤麟,便笑他看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近些日你收罗的女人东西还少?结果那魏无忧悄没声儿一趟跑了,你怎样?——还担心她没带钱会不会饿着。”凤麟听提起这茬儿,心里着实难过,喝一口酒,用“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遮掩过去。 吴舸冷漠少言,头一直转向一边,这时忽转回来说:“我把她抓回来,要不要?”凤麟指着自己愣了愣才明白过来,笑着拍他的肩膀,“谢啦好兄弟!强扭的瓜不甜,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这样英杰还怕讨不到夫人么?!”说毕哈哈笑两声,豪饮一番。 这日,凤栖梧正在教索欢写字,抱着手把手地教,索欢自己不上进嘴还瘪上了天,说:“我又不求为官作宰,又不求列土封侯,平白学那么多学问在肚子里,动辄之乎者也、子曰诗云的,胃里泛酸呢!” 凤栖梧握着他的右手,“不指望你学成大才子,自己的名字却要会写,来,左右一个‘雚’,白雚的雚,右边一个“欠”,欠债的欠。”比外面的开蒙先生还耐心。 一笔一笔,白纸上出现一个“欢”,大概头次“写”出如此漂亮的字,还是自己的名儿,索欢表现得很高兴,问:“白雚是什么?” “一种水边的鸟儿。” “嗯……”索欢若有所思,“你有鸟,我也有鸟,大鸟对小鸟。” 凤栖梧握着他的手打算再教几遍,才写了两笔,猛然明白,腰一弯将他压在桌上,贴着耳根吹气道:“认得个凤字,能耐了,你还要诌出什么来?”(繁体的“凤”,里面是个“鸟”字。) 索欢痒得直缩脖子,呵呵笑个不住:“我怎么了嘛,凤是百鸟之王,肯定比其他‘鸟’都大,我倒想反过来说小鸟对大鸟,只怕你还不依呢!”说着,臀部贴紧有‘大鸟’的地方摇摆,带着身后的人胯部也微微晃动起来。 “大人,有人来访!”正逢凤麟有事禀报,直捅捅的闯进书房,见到这*的一幕,几乎捂眼退出去,心里仰天长啸:伤风败俗!伤风败俗!! 既是凤麟来报,来访的绝非普通人,而且是“来访”不是“求见”,更可见不一般。凤栖梧非常淡然地直起身,冲凤麟点点头,然后重重打索欢的屁股,威胁道:“你给我等着!” 索欢眸子一眯,晃了晃手腕金镯,“我什么时候不等了?”——也只有凤栖梧能懂其真义。 他两人走后不久,有女婢用托盘托着一只精工雕镂的首饰匣子进来,索欢拿眼一睃,心里烦厌,想:什么爱巴物儿,天天送来,戴到死也戴不完!便一眼也不愿看,只捧着一块“华容道”在那里研究,移开“关羽”,“马超”挡住,拨走“马超”,“张飞”和“赵云”横阻,兵来将挡,层层围阻,“曹操”就是滑不出“华容道”。(一种古人玩的战略滑块游戏,取自曹操兵败赤壁遁走华容道的故事。十块木块一起嵌在一个方形木盘里,最大方块代表曹操,下方横块为关羽,左右四块长方形为蜀国四位大将,余下四个小方块代表小兵,游戏者任务是帮曹操逃出华容道,即把最大方块从木盘下方的开口里取出。) 索欢眉头一皱,将“华容道”盖住,不耐烦道:“放下吧。” “相爷说了,要公子亲启验一验,奴婢方能交差。” “嗤——”索欢笑道:“几样首饰,还怕你昧下不成,你拿走,人问起来就说我怜你跑一趟辛苦,赏给你的。” 谁知那女婢深深跪下,将托盘高举过头,“万万不可,相爷说此物贵重,是怕少爷等得无聊,特地送给您解闷的。想来不是寻常的头面首饰,少爷胡乱送人,只怕相爷要生大气。” 索欢听如此说,只好上去一根手指儿将匣扣抠开,挑起匣盖来,方启开两寸,突然“啪”一声盖下,背过身嚷道:“我不要!你送回去!!!”倒把婢女嚷懵了,抬起头来惶悚而对:“少爷最体恤下人,如何不要来?白眉赤眼儿命奴婢送回去,相爷岂不怪奴婢不会办事?还请少爷心疼奴婢,竟收下罢。顽两天,若果真不喜欢,或赏人、或送人,都是好的。” 索欢似乎被说动了,略回过头去,见那婢女明眸里含着一汪泪水儿,好不可怜见,且一个女孩子家,竟说了这样的话,肯定不知匣子里装的什么,可知她原无辜,并不是与凤栖梧合谋来捉弄自己。待要扶起她,又想到方才说要将把盒子里的东西赏她,及至她又求自己收下顽两天,什么拿来赏人、送人的,都是些好糊涂的混账话。他红了脸,竖起眉,回身速速把匣子收到怀里,用宽大的衣袖掩了个一丝不透,硬邦邦道:“满意了罢?!” 等婢女走后好一阵,索欢才敢将匣盖完全打开,凝眸细看,越看越羞臊,越看越生气,待要砸了,又知道不能。——原来里面的绿细绢上衬着一根既粗且长的玉势,洁白光润,油滑通透,乃是名贵的和田羊脂,仿着真正的阳茎雕成,连头端的小孔都能看见;茎身上鼓出的经络浮雕成一束束梅枝,花朵或开或合,俯仰生姿,傲态毕现;尾部打着条同心结的丝绦,配色极其淡雅,附在这样的东西上,却无端显出十足的香艳来。 凤栖梧说怕他“等”得无聊,送给他“解闷”,分明就是对那句“什么时候不等了”的回应——他今晚会来,而且提前让一个女子送来这春意儿,明摆着很期待,才这样撩拨,若认真上脸将此物砸了,于彼此倒没意思了。 他一路掩着回房,对着屋子检看许久,才决定将它藏到衣箱底层,且不得不装出严厉的样子对正在掸灰的宛淳说:“淳儿,这是大人刚送给我的,东西很贵重,你打扫的时候可别碰,要是哪天不见了,我只找你说话,要是挪动了一点儿,我也认得!” 宛淳正奇怪呢,好好的首饰匣子做什么放犄角旮旯里,斜起一双眼睛偷看个不住,听索欢这样说,立即收回目光,心想:这必定是极其贵重的,否则他不会这样小心。因笑道:“好小气的少爷,相爷给的好宝贝,连看一眼都不给看么?哪天趁你不在,我偏要请大家都来观摩观摩,法不责众,谅少爷也不好意思找谁。” 对一个小姑娘这样的撒谎,本就让索欢羞得想钻地缝,现在更是急得想抹脖子,仿佛马上就要有一群人闯进屋里,抄出这件东西来。做贼心虚的人,哪里还分辨真假,索欢一头闯出屋子,不过一刻又跑回来,却是从怀里掏出一把如意头大锁,“咔”一声将衣箱锁上,钥匙由红线穿着,挂到脖子里。 宛淳见他这样当真,心里哭笑不得,道:“我的少爷哎——您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心实啦?我不过顽话一句,您就弄了把锁锁上,我要再顽话一句,您是不是得弄个大铁笼将箱子关起来?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不明摆摆告诉飞贼偷儿们里面有宝贝么?依我说,快将锁卸了去,我发誓不去动就是了。” “宰相府守卫森严,飞贼偷儿不可怕,怕的是你这鬼灵精。誓言也不作数,要真有应验天下人只怕都死光光啦——你也别劝,一根红线还勒不死我!反正你瓜田李下,我帮你避避嫌倒是好的!” 坚决如斯,宛淳也不好再劝的,一条鸡毛掸子扑扑扑挥得生风,讪讪道:“牛眼背篓也成了厚底儿书箱、破渔网也化了密实布兜、败金爷今儿也作了守财奴——嘿,要变天!”(牛眼背篓:织得很稀疏、孔眼很大的背篓,用来淘洗东西时水可以很快漏走,这里用来比喻他守不住钱财。) 索欢双眼一瞪,“你叽里咕噜说的什么!……哼!丫头你收着些儿,你的那个事我还没表态呢!无忧最听我的话了,九分活络的生意只要我略皱个眉尖儿,她能办得一分也没有!——你可怕不可怕?” 宛淳怎能不怕,当下将鸡毛掸子一丢,跳过去指着索欢脖根道:“少爷,这一根细细的红线怕不保险呢,我去打根红络子,包管结实又好看!”果然寻出丝线,手指如飞地做起来。 索欢看了一会子,心里纳罕着女孩们手指的灵巧,自去思来书房里拿了之前没玩完的“华容道”来,和宛淳安安静静坐到一堆,一个打络子,一个思考着“逃出”华容道的方法,窗外花香鸟语,看着是极为闲散美丽的场景。 络子打好了,穿上钥匙,红嫣嫣、黄灿灿,很是鲜艳夺目。宛淳给索欢挂到脖子上,见索欢凝着眸光,只顾盯着一盘刻着人像的方木块,连夸一句也没有,便皱皱鼻子,不高兴道:“我说少爷滑不出去!” 索欢眸光一闪,抬眼道:“为何?” “你看啊,层层设防,无一丝空隙可钻,寡众悬殊,非一己之力所能敌也。”宛淳摇头晃脑道。 索欢垂眼微笑,纤长睫毛盖住眼中情绪,食指一指“华容道”盒盖上刻的蝇头小字,“这是什么,你念念。”宛淳弯腰细看,一字一字念道:“只为当时恩蒙重,故开金锁放蛟龙。”却抓抓脑勺,不甚明白,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呵,孟德只得云长一人相助,华容道千军万马如若无物。而宰相府里,不也有自己的关云长么?他将手上的“华容道”竖起,按着滑块就是劈里啪啦一阵拨动,顺畅得如同在打算盘,路线精准,没有一步多余,少时,“曹操”从底下开口处漏出,索欢接住,夹着亮一亮,坏笑道:“怎么说?滑出来了。” 宛淳跺脚:“少爷使诈,流利得什么似的,分明是个老手了,还捧着它看恁半天,装出没玩过的样子!”索欢亦默笑不否认,两人顽笑磕牙一阵,自不必细说。 85. 花船上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85. 花船上 这天傍晚,西尤与哈刚木穿上中原服饰,团寿花纹的绸缎直裰,像两个颇有产业的富商,两人沿着漓江边走边瞧,江上有许多大型花船静静漂浮,偶尔还有一些捡漏的小蓬船摇摇摆摆开过来,船娘千娇百媚地问人要不要上去。哈刚木用阴阳怪气的口吻说:“天晔男人真太他娘的会享受了。”又问西尤瞒过驿丞的眼睛是要去哪里。 西尤掏出一支叮当作响的金玉步摇,说:“南风阁。”哈刚对这叮铃叮铃的声音已经听腻了,埋怨道:“将军近来总是带着女人的东西,莫不是想在天晔纳一位三夫人?” 西尤闻言仰天大笑,将步摇递给哈刚,“这真真切切是男人的东西!” 哈刚木托着细看,好像是卓罗那个病秧子贡给草包皇帝的,这形制也认得,钗头回首龙,口吐九个金玉圆环,环环相扣,代表的就是九五之尊一言九鼎之类的。形制已定,应该不能赐予旁人,外观虽然不如女子簪钗那样繁复,到底不能插在男人头上,所以只是一件没用的赏玩之物罢了。 “卓罗什么居心,把个废物送给皇帝,按他们天晔人的想法,这不是讽刺皇帝空有虚表,实际无用么?”哈刚最近在霍火尔的教导下,很晓得天晔的那套虚礼。 西尤却不知道这是的贡品,原来哈刚木率性鲁莽,朝会那日听说卓罗有礼物,一双眼睛由不住乱盯乱瞟,刚好看见。西尤听哈刚说了缘由,就笑道:“卓罗什么居心不重要,重要的是天晔宰相和皇帝的居心,可还记得紫宸宫御宴那日?据说皇帝幼稚,送了个女人的东西羞辱他,许是这次皇帝老毛病又犯了——当然,也可能是宰相私吞上物,总之,帝相关系恶劣如斯,也算少见的,我们扈烈坐山观虎斗就是了。”心里却纳闷,宰相的东西竟在那个人的手上,他们什么关系? 将军夜探相府,这件东西是在相府得的?哈刚木算算日子,时间恰好吻合。事关大计,两人都不再深入,换了闲话来聊,名山大川,皇都气象,一路说说停停顺着江岸而上,转过几道弯,来到一座高大的牌坊脚下,抬头看时,只见坊头四个俊秀阴文: 南风过境 其下两条立柱上各刻着: 红尘难断,一朝旧事他年看 翠露易散,五更晓筹催夜浅 一字字疏朗匀称,如檐前雨珠坠连。牌坊之后,赫然一座堂皇院宇,透过繁密花木,隐约可见众多琼楼飞阁,攒尖亭台。西尤和哈刚如坠梦中,如何几步之遥,恍恍然另一重世界?再看,挑檐翘脚的门楼下悬着包边大匾,“南风阁”三字古拙稳健,惹眼非常,门边一双巍峨石狮,左右一排叉手瞪眼的魁梧大汉,背负长棍,威武如同金刚。西尤刚要上去,领头人就侧过身子一拱手,隔空喊话道:“贵客上门,乞谅不能相迎!再有一个时辰方才营业,贵客请先到别处逛逛!” 西尤与哈刚吃了闭门羹,也不灰心,果然退出去,雇了一只花船,暂吃几杯花酒,船娘倒也知趣,见他两个没有云雨的意思,言行也就规矩许多,只摆出许多好酒好菜,执起牙板咿咿呀呀唱小曲儿。技巧自是没的说的,可是西尤就是觉得没有那晚偶然听到的随意哼的几句来得令人回味。 因哈刚对方才的守卫不满,口中牵三挂四地抱怨了几句,船娘掩着嘴笑道:“两位相公是外地人,当然不晓得,南风阁最会拿乔了,旁的妓馆进门就是客,它还挑人呢,若不按着它的那套规矩来,闹得大了,管你什么人物,是要被叉出门去的——这也怪不得,人家面子里子都有,调养小倌从没有舍不得三字,天下的绝色郎官儿,尽收其中了。” 旁边服侍的老妈妈觉得小娘子说话太收敛,不足以道出万一,便伸着脖儿添嘴:“不错不错,相公们若早些来,就能赶上今年他们结伴踏青的日子。咦呀呀,那场面可叫一个壮观哪,就像突然降下一堆儿神仙似的!这十几里漓水上的花船,哪一只不凑过来?哪一个娇娥美婢不伸出脑袋?连我们这水上最俊俏的姑娘,也是又妒又恨又羡又爱的。我们姑娘方才唱的那句好,‘乱花渐欲迷人眼’,可不活生生就是那样的情景么!大门大院儿养出的男倌儿就是不一样,一个个公子哥似的,爱煞!爱煞!不像咱们,守着一条船飘来荡去、风吹雨打,实在可怜呐——”装腔作势长叹一声。 船娘笑着斥道:“妈妈太没道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别嚼些有的没的。” 哈刚木一脸茫然,西尤却明白了,对她二人道:“只管烫酒唱曲,赏钱少不了你们。” “相公若这样说,还请下船去!”船娘微现愠色,“听得出你们是北面下来的,奴家虽是风尘女子,却也是天晔的风尘女子,难道竟这等没脊梁,腆着脸讨外客的赏么?” 哈刚听得愣愣的,用家乡话对西尤说:“船娘怎有这样骨气,一定是故意做出这副铮铮的模样来骗咱们,好榨取更多银钱!”就转过头拍桌子,指着满桌酒菜,“你是天晔的船娘?好!不妨做个东道,把这些白请我们!愿就罢,不愿可折的你天晔的脊梁!” 船娘冷笑:“这有何难?”立即对烫酒的老妈妈吩咐:“妈妈去取最好的酒来,他们草原上的人喝不惯甜滋滋的米酒,所有都记在我账上。” 哈刚木觉得屈辱,正要发火,被西尤止住。西尤都敏对船娘微微颔首:“贵东盛意,敬受不辞。”两人相对而坐,自是相谈甚欢。少时,西尤道:“听说南风阁有个索欢,姑娘可知道他?” “他啊,谁不知道他呢!”不同之前的和悦,船娘眼光一飘,露出点轻蔑来:“难道他的‘好’名声都传到塞外去了?可惜相公们脚程慢,来迟了。去年秋末,索欢毒害命官,早已被当街正法。” 当街正法?这可大出西尤所料,其中必有一番隐情,他想问个清楚,无奈船娘所知不多,且神情言语间,似乎讨厌此人,不愿提起,倒是老婆子话多,蹦豆似的说出许多索欢的花边传闻,却是鬼迷魇道的,不可相信。只一件事还稍微可信些—— 她拍着胸脯说:“老身在漓江上飘了大半辈子,这周边几十年的事都得问我——那妖物,哎哟,不是我说,当年哪是现在这个妖精样子!那副尊容,一窝乱糟糟的头发上横七竖八插着大牡丹花,脸上两坨红胭脂只比猴子屁股好些,瘦得麻杆儿一样,还觉得天底下谁都美不过他去,见了人就搔首弄姿地卖弄风骚。他呢,也是脑子有毛病,否则怎么会妄想进南风阁?不撒泡辣尿照照自己给南风阁倒夜壶配也不配! 尖酸人都笑他说:‘漓江没有盖盖子,我要是你就跳下去,免得活世上臊我八辈先人的皮’,‘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你这张二皮脸哪里还需打粉啊,本就很厚的了,过来让我锥一锥,哎呀,使不得,锥子要断哩’。 ——谁知越笑越认真上了,那可是老身亲眼所见,大暑的天儿,头上火盆子晒得柳条都焉焉的,他在南风阁外跪着磕头,求老板收下他。啧啧,一连四月,风雨无阻,头上的伤从不见好过,连原先笑的人都动了恻隐之心,纷纷说南风阁太没人味儿,就把他收了怎地,当个小幺儿使唤也好嘛——南风阁老板迫于无奈,这才接收了他,谁知竟是收了棵摇钱树哩!前年还见过一次,我的亲娘,了不得,从这头摇到那头,汉子们那口水流的呀,让漓江水足涨了八寸!!!” 这说得实在太俗太可乐,哈刚木听得很合脾胃,笑个不止,西尤也只笑不言,船娘添了一杯酒上去,道:“老妈妈快润润嗓吧,尽会逗人发笑。我在江上飘了这样久,从来没听过他有这样难堪的过去,可知是妈妈杜撰——若真有,不早被人当成笑话传开了么?” 妈妈老脸一红,嘿嘿讪笑几声,方才实言相告。原来索欢做野妓的时候不叫这个名字,后来变化太大,以致于就算见过他的人也不敢相认,还当是别个,加上南风阁方面有意隐瞒他掉价的过去,外人更加晓不得两人实为一人。 这老妈妈运气好,偶然听得无忧唤公子,温顺态度触动昔年记忆,定睛一看,觉得两人的五官轮廓似曾相识,便试探着叫他的旧名,果然回转头来,一愣,然后现出冷冷神情,给了封口银子,令她不许向旁人透露半个字。 “你这婆子不厚道,既收下人家银子,就应该守口如瓶,如何又翻出旧事来耍宝。”西尤都敏道。 “这不是相公们在问么!”妈妈大手一挥,强辩说:“他不过怕旧事翻出太丢人,如今人都死了,哪来的人可丢?料他早投胎生成另一个人,前尘尽忘,也不须在意这些!——哦,只愿别又投成孽根祸胎,为害一方罢咧,阿弥陀佛!” 哈刚木听了,阴测测吓她:“按说这辈子就是孽根祸胎的,应是不能转生,仔细今晚要来找你算账。” 老妈妈吓得面如金纸:怎么竟忘了这条!当下大叫一声,两只老眼四下乱扫,好像“它”就在周围似的。 86. 南风阁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86. 南风阁 要知端的,还得去南风阁一趟。日头方落,西尤就带着哈刚木重回南风阁,红灯早挂,正门大开,人们带着迷醉的神情进去,不见一人出来。 西尤信步进入前厅,只见明灯荧荧,灿若八月星河,华顶高拱,广似九天穹隆;雕廊随墙盘桓,四通八达,绣帘依窗而垂,落落生辉;画柱冲天,珠幕扑地,佳木为梁,芳馨暗绕。 哈刚转了一圈,暗赞不已,又盯着高台上正在合奏的几个男孩子发愣,为首的那个尤其出色,眉目温婉,辨不出是男是女,他怪笑一声:天晔男人怎么尽娘唧唧的。转头去瞧西尤都敏,见他立在东面一排姿态各异的男人面前,正看得出神,那些人却连都理没理他。 将军这是做什么!哈刚木气得赶上去拉一把西尤都敏,“将军!”斜眼看去,却见那排男人是平的。 诶——原来是一排连着的檀木绣屏,每扇都比人高两三尺,里面绷着绣品,曲曲折折摆着,像折屏的模样,脚垫须弥座,十分稳固。一溜儿过去,总有一二十扇,屏身均阳刻图案,或花草,或木石,白绢屏芯里的“男人”是绣娘巧手绣出的。 这些绣像真人大小,质感写实,细腻平整,色彩淡雅,应是绣派中的南绣无疑,巧夺天工,令人叹为观止,难怪塞北来的哈刚木要认岔了。 哈刚同西尤一路看过去,发现每副绣像旁都嵌着小诗,是用黑色丝线绣出,浓淡枯湿,尽得书法之妙。 “美人挥舞袖,素腰佩琳琅。而今画图中,仙风依旧香。风佩琅喧。”哈刚木随意挑出一首来念,念完后喃喃自语:“是夸人很会跳舞吗?只是‘风佩琅喧’是什么东西,狗屁不通。” 因他的官话还很蹩脚,是个人都晓得他来自外族,有过路的热心小厮听见,不以为冒犯,反而停下来解释:“相公头次来罢?难怪了,狗屁不通这个却通,上面说的是故去的鸣琅公子,‘风佩琅喧’不正是风吹过玉珠时候的情景么?而且诗中‘佩琳琅’也应着鸣琅二字,这样比只绣上一个名儿要有趣多了,也文雅多了,您说是不是?” 哈刚木一咧嘴,“真他娘啰嗦!还有,人呢?怎么只有一丛半开半落的花?” 小厮耐着性儿微笑道:“这是牡丹花,据说鸣琅公子姿容绝色却生性怪桀,生时连画师照着画都不能摹其神韵,更不用说死后用绣的。所以竟只能以一株半开半落的牡丹,喻其国色天香,以及同牡丹花儿一样开落任我、来去自由的处世方式和开得任性、死得轰烈的短暂一生。” 哈刚满脸不耐烦,一声冷笑打断他:“是你们故弄玄虚罢了。”小厮忍住气,心想:遇上夯心的粗人了,真是自讨没趣。正要走,西尤却饶有兴趣地留住他,问:“凡是少年亡去的都会出现在屏上?你们阁里悼念的方式还挺特别。” 这个态度却还好,小厮想着,对西尤道:“相公误会了,别看这只是一架屏风,却是精工细造,价格不菲呢,哪能亡去一个就造一个?还堂而皇之地立在正厅里。我们阁里规矩,人死万事休,花名册上除名,上下皆当从无此人。只有‘少爷’以及实在好的‘公子’能造像保留,被人记住。”眼睛快速地溜过西尤的全身,觉得这个生客有潜力成为上宾,就主动指着右边一扇介绍:“凉风添茶爽,落露焙道心。滴碎霜花——这是我们现在当家的,露落少爷,什么事找他才靠谱。” “人俊冷,附诗也俊冷。” “他一贯这个样子,不带笑相,只在煮茶品茶的时候还可亲近些。” 西尤细看,果然绣面上有淡淡的轻烟缭绕,像是吊茶炊的景象。 一路走马观花,上面的男子长相或艳丽或素净,或秀美或英俊,有吹笛的,看书的,执剑的……旁边的小诗总能写出各人的特色,且又在诗中嵌入屏中人的名字。“碧水带石”、“喜春初绛”、“锦绣千重”……直到最末,西尤停了下来,仰面看着上面乱花丛中的“女子”。 “她”侧着身体,神情慵懒地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银狐,眼里的水光自微垂的睫毛中透出,像是斜斜地睥睨着、诱惑着屏外驻足观望“她”的人。右角上绣着: 色分三间人尽索,痕梦一落岂过欢。欢大无非悲。 藏尾诗,如此清楚明白,连哈刚木都一眼看出,“这就是那个索欢?怎么是女人?”自然不是在问西尤,小厮不太热络地回答:“咱们阁里除了魏大夫,没有女人。” “就请索欢公子出来一见。”西尤掏出一锭五两的金子给那小厮。小厮连连摆手:“公子哪能随便见人?‘少爷’和‘公子’见客的规矩刻在那边木牌上呢,相公去看看。而且索欢公子去世了,您挑其他人吧,咱们南风阁什么样儿的都有……” “去你的——你爹才睡男人!”哈刚木一掌推开他。 小厮被推了个仰倒,心里恨恨道:这里又不只是能睡男人,若不喜欢,大可掉过身去给男人睡。却是起身拍怕衣服,仍旧笑脸相迎,“不拉铺(与妓夜宿),打茶围(喝茶聊天)、摆饭局都行啊,咱们这里幽默风趣的小公子多得很,也有知书识画的,像这个,”他指着索欢公子屏上的诗句,“就是我们老板作的,还很一般,要让青黛少爷来,指不定能留下什么脍炙人口的名句。” “索欢怎么死了?几个月前不还好好的。”西尤都敏表现得很惊讶。 小厮四下看看,悄悄道:“得罪了宰相,给喀嚓了。多少客人因为这个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咱们老板和几位少爷也感到可惜,都觉得索欢公子是冤枉的,否则怎么是‘痕梦一落岂过欢’呢。” 西尤听完,仍将金子赏给小厮,状似遗憾地离开了南风阁,眼神却如草原苍鹰一般敏锐。 87. 暴风雨之前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87. “暴风雨”之前 完事后,凤栖梧从索欢的身体里退出,带着血丝的浊液从穴口里流到臀上,一片狼藉。这次交合的确过于粗鲁了,他们连前戏都没做。 凤栖梧握住索欢的臀瓣,拿白绢擦拭干净,擦着擦着,轻轻揉弄起来。索欢泪眼朦胧地回过头,*之后的表情餍足迷人。 “还想来?” 凤栖梧摇头,披上衣服,玄色带暗纹的薄深衣,隐隐透出性感的身体,腿间的器具……索欢转回去,喉头不自觉吞咽一下。凤栖梧垂着头,目光全在他左臀的蝶翼文身上,“半边蝴蝶,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索欢无声一笑:“没有。”停顿一会儿,问:“为什么大人会觉得有意义?” “人们不会毫无意义地给身体施加疼痛。”他的指尖随着翅上精细的花纹游移,底下的人耐不住这样的挑逗或是温柔,就像一只真正的蝴蝶震颤翅膀那样震颤着身体。手指到了穴口边,可以看到墨色深入到肉体里面,凤栖梧皱皱眉,说:“身体上的痕迹会暴露很多东西,也会唤起很多东西。我从不愿在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我的‘痕迹’丑吗?” 凤栖梧弹一下他的臀尖,肉嘟嘟的质感令他表情愉悦。 “大人觉得美,或许就是意义。”索欢蹭了蹭脸下的被褥,闭着眼笑道:“知道吗,每当你打我屁股的时候,我感觉你很在意自己的家徽出现在一个男倌的屁股上。” 凤栖梧覆到他背上,说:“没有的事,你想多了。”覆得严严实实,他比他高大,这样简直看不出是两个人。 他们没有目的地厮磨着,并不怎么倾心,却享受彼此的触感。热度还没有降下,身体依旧敏感,相贴的皮肤酥酥麻麻的,连鼻息喷在肩上都能引起一阵战栗,索欢舒服地眯上了眼。 “凤护卫曾说,大人喜欢凤尾蝶,以至于用它做家徽,乃是凤凰涅槃,破茧成蝶的意思。”他反手勾住凤栖梧的脖颈,侧过脑袋舔他的喉结,边舔边含糊道:“升华,蜕变,大人对自己的期望好高,索欢无才无德且不思进取,玷污大人了。” 凤栖梧抚过他的乳尖,意有所指地挺身体,“别瞎说,当心我再玷污你一次。” 索欢屁股一翘,笑嘻嘻道:“好呀——”两瓣臀肉正夹住他那里。他连忙紧紧压住身下的人,将脸埋在他颈边的发里,长声舒气:“不了,明天有人准闹屁股疼。凤麟说过东西要悠着点用才不会坏,你要坏了,叫我到哪里再去找这么一只好用的公狐狸精……”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只有性感的气声,要不是刚做过,索欢会以为他在撩骚。 啊,气氛真的太好了,也许应该再来一次。这样想着,索欢微微偏头,露出更多颈边皮肤,道:“都是那起子混账闲的牙疼胡说,大人别跟着凑趣儿了,我要真是狐狸精,就吸干你的精元。” “你还没吸干我?嗯?”凤栖梧低笑着打趣,顺势拨开眼前的发丝,啄吻索欢白瓷一般的脖颈,上面印有许多吻痕,还缠着一根红络子,异常好看。脑中一瞬间觉得:若不是狐狸精,哪个男人能把红穿出惊艳天下的味道。 除了大小登科,男人一般不穿红,平白无故一身火热颜色,那很违和。然而索欢……凤栖梧记得在牢狱里他就是一身正红,站在下面,仰着似笑非笑的脸,那般鲜艳醒目,醒目得过目难忘。 索欢正渐渐动情,突然背上一轻,随即有布料盖上来,冰冰凉凉,丝绸的质感,转过头去,凤栖梧已经穿好裤子,在穿外袍了。 诶——“你要走?!”他急了。凤栖梧按下他欲起来的身体,重拿衣物盖好,亲了亲他的面颊,“要走。” “哦……”明明白白的现出失望情绪,他问:“那大人什么时候再来?”他可不想某天他来了,看到的是野猴子一样的自己,提前知道也好做准备不是? 凤栖梧笑了笑,给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总会来的。接下来的几天你好好呆在思来居,别乱跑。”见索欢虽然在点头,嘴却微微噘着,显然又疑惑又不满,索性竟告诉他缘故倒好。 “相府宴请客人,人多眼杂,不似平日清净,你别出去,仔细磕碰了。” 不是怕磕碰了,是怕被人看见毁你清誉罢!索欢心里明白,凤栖梧亦知他心里明白,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不说出来。宰相大人很怜惜这样懂进退的他,从枕下掏出一个小匣子,本来想让他自己发现的,现在决定当面给他。 从里面拿出一套小小的戗金九连环,他说:“拿着解闷儿。”索欢接过,看着这复杂精巧的玩意,摇头道:“我见人家解过,弄得一团糟,我哪里能解开?” “这比‘华容道’有意思,哪天解开了哪天来找我,有赏。”凤栖梧知道解九连环费事,解开要三百多个步骤,这小东西够他琢磨一阵子的了,省得静极思动,闹出什么事来。再者也有警告的意思:你的动向我知道,哪怕是在玩什么这种小事。 索欢当然听出那点弦外之音,乖乖地握住九连环,凤栖梧又亲亲他的脸,才直起身,似乎想到什么,又弯下腰,说:“白日送你的东西别藏着,想要了就拿来用。” 他说得一本正经,索欢羞得将头抱住,闷闷地道:“大人怎么蔫儿坏啊,就不能不捉弄我么?” “谁捉弄你了。”凤栖梧拉开他的手,认真道:“玉养人,那个对你身体好,以后多用用。” “还说没捉弄,女人才有事没事用那个呢!你喜欢女人,所以一直送我女人的东西,胭脂水粉是,金玉首饰是,那个也是。” 被误会了,凤栖梧无奈地想。他只是因为他在用那些,而且好像很喜欢用那些,所以送他,并非一味把自己的喜恶强加给他啊!他怎么不知道他是男人?他怎么不知道自己睡的是男人?只是,心思这样敏感,确实不太像男人。 他掰过他的脸,“若当你是女人,我也不必费这个神。你是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现在不养着后面,老了想落下一身病么?”指了指被褥上的血迹,道:“等一下会有大夫来上药,你就大大方方让他们看,倘或谁敢笑你,告诉我,揭他老皮。” 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脸,索欢居然不敢看,明知道他看似体贴实则并不用费多少神,一句话的事,自有人去办,然而还是不敢看他的脸,想着自己要做的事,想着他这样的人,十分的精神能用半分在自己身上,止不住就生出了一点愧疚。 大夫明着不敢笑,心里肯定要笑的。索欢想着其他事来分神,却还是抑不住,抑不住自己去讨要一个根本不相信的承诺。他说:“管我老了的事作甚,难道我老了你看着不硌眼睛,不赶走我?” 风尘女子给人当小妾,逃不过秋扇见捐。人微势薄,备受排挤,平安终老是痴人说梦,重回烟花又已色衰,风光难继,只能做最下等的妓女,生不如死。凤栖梧认识粟月华,与妓馆大有联系,自然听过见过这样的事。 男人贪爱美色,再正常不过了,然而凤栖梧,也许是受少年时经历的影响,他其实不像旁人以为的那样看重皮相。 “哪里就到了硌眼睛的地步。”他无法承诺谁长远的感情,便老实说道:“世间万物没有不变的,人更如此,情爱并非人生最重,也许有朝一日我会烦你,但无论怎么烦,都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更不会允许旁人欺辱你,因为……你拥有我的秘密。” “丹砂契。”索欢点点头表示明白,心里有一种高兴夹杂着郁闷的复杂滋味,就像买了一件不喜欢的古董,然而它货真价实。凤栖梧笑着离开,他觉得索欢没明白,“秘密”并非丹砂契,而是指交合,他一直很克制,但在索欢的着意勾引下,他们恣意了好几回。 他一直认为男人在交媾的时候很丑陋,激烈交媾的时候更丑陋,所以刻意保持着有条不紊的床事作风,多年来几乎化作本能。 而索欢击碎了他的本能,见识到他的丑陋,就如同窥探到他的秘密,拥有了他最真实的一角。对于能共享某个秘密的人,大多数人都会高看一眼的,秘密极多的凤栖梧尤其如此。 88. 平静之后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88. 平静之后 天色渐渐暗下,索欢细致地描眉,红红的胭脂笼在脸上,眉间一抹华丽的花钿,秦风立在他身后,垂手默然,看着镜子里的他由清俊漂亮慢慢变得艳丽妩媚,露出一点痴迷与悲伤。 “听,曲子换了。”镜子里的索欢微微笑着,表情宁和。 曲子的确换了,换成委婉秀丽的琵琶古筝合奏。“《春江花月夜》,很符合现在的良辰美景。”秦风去瓶子里掐下一朵芍药,掖在索欢头上两把并排的扇形扁簪前,道:“欢儿美貌,本不需任何脂粉点就。” 指尖抚触芍药娇嫩的花瓣,索欢微微侧头欣赏着,对镜子作出一个坏坏的勾人表情,很确信地喃喃道:“但还是这样好。”这样绝对是好的,谁都喜欢他这个样子,而且他们也只认得他这个样子,今天就要重见天日了,可不能出现那种被人认不出来的尴尬局面啊。 “其实……我不愿意你去,与其从此见不到你,我宁愿你待在这里,待在我能看见的地方……但是,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吧,你是不愿意为了我而留下来的。”秦风默默说着,眼神里是浓浓的自厌,他好没用,既无法让他跟随,也无法成为牵绊。 索欢吃惊地转过身抓住他,“你不会要反悔吧?” 盯着他着急的模样,秦风苦涩地笑了,“怎么会呢,我已经答应过要帮你,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日后你也会因为这个偶尔想起我……” 真没想到他居然选在这个时候话别,之前一直都在沉默,好像无论他说什么他都会配合的样子。索欢叹一口气,抚摸他的脸,道:“说得好像再也见不到似的,以后你可以去南风阁,我不收你的钱。” 南风阁的规矩,去内院要有特制的牙牌,索欢现在没法儿给他,想送一件特别的信物,摸摸身上没有一件东西属于自己,他想了想,说:“欢乐有几回,美酒何须催。临别歌一曲,前缘梦中追。以此为号,我必见你。” 秦风点着头,眼角微湿,这首五言的前两句是那次聚众饮酒联句时他作的,后两句如何得来他已不想追究,只知道,自己的心上人是很聪明的人,聪明得谁也别想抓住。 很早之前索欢就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一丝都没有隐瞒,包括今日宴会上的主角之一——那个七王爷,和他很有“交情”! 什么交情?肯定不是一般的交情。秦风没问,怕问明白了心里会难过死。宰相、王爷,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只有自己…… 他握住索欢的手,最后一次确认:“真的要这样?我们都看得出,凤大人喜欢你,不会取你性命了。好好留在他身边,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索欢却不屑地冷嗤,道:“什么出路,不过就是个新宠,所谓新宠,就是新鲜的宠物,等到新鲜劲头一过,谁还管谁呢?我总不能每天换个新鲜花样取悦他吧。何况就算他喜欢我了又如何,我不喜欢他,却要困在这里靠他的临幸过活吗?左右不过张开腿伺候男人,不如回南风阁好了。” 还能说什么呢,秦风只能低着头,解下自己的通行令牌放在妆台上,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保重!”然后,听凭索欢一个花瓶敲上脑门,陷入昏迷中。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索欢揣着属于秦风的通行令,有了这个,除了“禁地”,他可以去宰相府的任何地方,甚至可以出去!思来居的仆人是除了凤麟外与凤宰相接触最多的,为了方便差派做事,也为了表示优待,凤栖梧给了他们每人一块在相府畅通无阻的令牌,这可不是谁都拥有的特权,一般人只能在自己特定的范围内办事,这是为了秩序和整个相府运作的高效。 索欢没有这件东西,很多地方是不能去的,像今日这种情况,守卫极其森严,若没有令牌,他一道关卡也别想过。 夜幕降下,宾客全都入席,侍女们提着的一盏盏宫灯照得呈明殿通明如昼,宰相命人说了一些场面上的堂皇话,敬了一回酒,透过舞姬玲珑的身段打量着下面的三班人马。 右首只有闲游归京的七王,今上的亲叔叔,手执一把玉骨描金的折扇,闭着眼悠然地跟随乐声打节拍。十三王爷因看不惯七王空长年岁的吊儿郎当样儿,听说他要出席,十分不屑,干脆称病在家,乐得两眼干净。卓罗和扈烈的使臣并坐左边,扈烈人很是放得开,以西尤都敏和霍火尔为首,兴致高昂,畅饮开怀,邻座的卓罗王子则完全是另一番气象,嘴唇紧抿,心事重重,东西吃不下多少,酒就更不用提了,随从见主使如此,自是不敢造次,因而都正襟危坐,一片沉默。余下的还有一些前来作陪的朝臣,不过按品级依次入座,各自随意罢了。 “王子不必拘束,今夜不谈公事,随意尽欢便可。”凤栖梧笑着,命人为沙乌提布上滋补的药膳。 沙乌提象征性地喝两口汤,起坐道谢,霍火尔干完一盅烈酒,转头冷笑道:“如此良夜,王子可不要扫兴啊!” 沙乌提略颔首,道:“本王子常年抱恙,实在吃不下,让西尤将军见笑了。”不拿正眼瞧霍火尔一眼。 霍火尔面色一僵,啪地将酒盅放下,西尤都敏冷飕飕地扫他一眼,然后对沙乌提道:“自然是王子贵体为上,有什么可见笑的。对了,听说王子是因为一个女人患病的,卓罗人可真是多情哪!”他鹰眸微闪,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温柔乡,英雄冢,儿女情长多了,难怪王子没有半点英雄气概。” 沙乌提握住嘴唇压抑地咳嗽,直咳得面色通红,又化作青白,额上筋脉浮现,一跳一跳的。随行人员为他顺气,端上茶杯与痰盂伺候漱口,好不易才让他稳住气息。 “卓罗英雄众多,小王的兄长们都和西尤将军一般拥有强健勇猛的体格,自古弟不越兄,小王是否是英雄又有什么关系呢!”说罢坦然离席,对首座的凤栖梧行礼道:“凤相,可否借一步说话?” “慢着——”这时,一直不动声色的七贤王发话了,他展开扇子摇两下,又合上,问:“今日在座的都是同僚、朋友,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众人说的?”语调缓慢,一副随性不羁的模样。 凤栖梧道:“的确没有不能当着众人说的,不过是沙乌提王子的私事,王爷亦是性情中人,相信早有耳闻,又何必明知故问。”作势要起身。 沙乌提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摇头道:“不必了,我们卓罗风俗,男子对女子一见倾心、共度白首,被认为是神安排下的,能够得到众人的祝福,所以小王实在无心隐瞒此事。今日说个明白也好,还请在座诸位也能为小王留意一下,他日迎娶仙姬,卓罗必有厚礼相赠。” 他话音刚落,七王爷哈哈两声,连连称妙,因说道:“沙乌提王子果然有趣,男儿心肠,英雄反不甚稀罕,情深最为难得,便是掀一层天晔地皮,本王也要帮你找到那位女子,看看什么样的容貌,能让王子不吝赞美之辞。” 一提起她,沙乌提连病容都减淡几分,眼中神采奕奕,“我永远都记得,她一个人站在孤舟上的样子,那么寂寞又那么美,单薄宁静的身影一触碰就要碎似的。那天的雨,微微的,敲在江面上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不敢开口唤她,只能呆呆地站在芦花后,怕一出声,会像传说中那样惊得她化出翅膀飞走……” 说七王爷心里没点儿惊讶是不可能的,天晔重视三纲五常,连平民男子都不会如此无视体统地夸赞一个女人,更遑论王子之尊。 再让他说下去就要出事儿了,凤栖梧皱皱眉心,道:“沙乌提王子,今日不宜讨论此事,待明日本座会派人将具体情况告知你。” 沙乌提还未回答,七王爷起身道:“诶¬——凤相果然事事快人一步,竟有那女子的消息了?王子本人都不避讳,凤相却遮遮掩掩,莫非……是那女子出了什么差错?” 出差错!沙乌提一下子就急了,上前一步,焦急地望着宰相。凤栖梧睨一眼七贤王这根巨大的搅屎棍子,恨不得立刻将他赶出去。 ……事实上,的确出差错了,一开始就错了。 那个人不是什么富家小姐,甚至不是一个良家……这是凤麟带人到户部查遍七年前京中所有富户的结果,他们上门问询的时候差点给人用笤帚打出来:呸,挨千刀的!你家女儿才到漓江去呢! 然后他们面面相觑,突然意识到,风光宜人的漓江在百姓眼里可不是正经地方,哪家不要脸面的黄花闺女会孤身一人到那里泛舟呢?而七年前,不正是漓江边妓馆林立、暗娼横行的时候么,直到现在,江面上依旧笙歌不断。 凤麟越想越觉得可疑,于是重新审视了画中人的服饰,终于确信了这一点。她裙摆、荷包上的图案极像是“鸳鸯戏水”和“狂蜂采花”,长长的披发表明她还是闺中少女,可是在天晔,就连好人家的少妇都不会将这类含有轻浮意思的东西带在身上。 王子看上的女人应该身份贵重,他们被这先入为主的观念误导了。现在,凤栖梧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告诉沙乌提王子,你心心念念多年的仙姬八成是个娼妓。 “王子安心,许多年都等下来了,还怕这一时半刻么?明日本座告诉你原委,届时王子再决定还要不要找。”凤栖梧几乎没给任何人说话的空隙,立马示意开始新一轮歌舞,鼓点已起,沙乌提看到穿着暴露的舞娘鱼贯而入,只好将哽在喉咙口的话咽下去。众人不再说话,重入席位。 就算要告诉也要缓着点告诉,沙乌提身体羸弱,倘或气出好歹,必对邦交不利。凤栖梧垂眸支颐,思考着明日该如何将这晴天霹雳委婉地告诉他……忽然觉得,四周好像变得很静,虽然应该是安静的没错,可是这阵安静也太过诡异,很像那种因为见到不可思议的事物时不禁屏住呼吸的那种窒息一般的安静。 凤栖梧轻轻抬起眼皮,瞬间,他也陷入了那种安静状态,终于知道,确实有不可思议的事物出现了。 索欢环着手臂在一群舞娘前,和煦地冲凤栖梧笑,然后一步一步走到凤栖梧身边,撒娇地将脑袋蹭到他肩膀上,皱着脸儿埋怨道:“大人在想什么呢?人家站了好久了你都没发现。” 似乎投下一枚*,轰地爆开了! 索欢!是南风阁的索欢!——他怎么还活着?! “红狐狸!” “小野猫!” “花蝴蝶!” “小无赖!” …… 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各种昵称喊了出来,多得连索欢自己都窘了一下:“呃……我叫索欢。” 他们好像突然记起来这里是宰相府夜宴,应当避嫌才是,一个个又都心照不宣地缩了脖子,一脸严肃,好似没听见那些没羞没躁的称呼一样。 很好,要的就是这效果!索欢看着下面一张张错愕惊诧的脸,心脏扑通扑通跳起来,激动的血液冲击得手指头都麻木了。 ——现在、这一刻,南风阁索欢死而复生! “你,退下……”凤栖梧不动声色地说着,索欢却能听到他牙齿摩擦的声音。 “不嘛,你还没给我奖赏呢!你看——”索欢伸出握着的拳头,松开,九个环一个接一个落在桌上,丁冬冬弹起来。“三百四十一步,真挺难的。” 他清楚地感受到凤栖梧的气息微微凝滞一下,嘴唇几乎抿成直线,脸色阴沉得骇人,许久,才缓缓开口:“知道了,你先下去。” 索欢的眼角余光极快地溜过下方,七王正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他们。勾起一弯可以忽略不计的笑容,大胆地吻过凤栖梧的鬓角,说:“好。” 目的达到,他可以退场了。然而—— “呔!小瘪三,你哪里去!!!”凭空出现的一声暴喝,震得索欢脑子嗡嗡响。 瘪三,我什么时候得过这个外号??? 索欢疑惑地偏过脑袋,见是一个北戎打扮的高大汉子,腰束兽皮,外箍革带,络腮胡结成辫子,一张方脸十分坚毅,本来五官还算顺眼,可惜少了一只眼睛,圆圆的黑色眼罩为他的形象增添了几分凶残和暴戾,令人不敢直视。 此刻他正压低下盘,紧握着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对金瓜锤,恶毒的怒火在独眼里燃烧,紧绷的身体蓄势待发。 喊我?索欢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明所以地皱起眉。“尊驾有何见教?” 不止索欢,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扈烈副使霍火尔跳出来做甚? “哐啷——”不由分说,一个巨大的金瓜锤掷向索欢,被尖叫着躲过。 “小瘪三,当年你眇我一目,难道都忘了吗?哼哼,今日老天有眼,把仇人送到我面前,此仇不报,我霍火尔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看着被金瓜砸出大坑的地面,索欢吓得跳起来,叫道:“你含血喷人!你问问他们,我连只鸡都抓不住,何来的本事挖你眼睛!”手指点着下面避嫌的官员们。 霍火尔才不管许多,扯着嘴角狠狠道:“小瘪三,你与我有深仇大恨,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毋需旁人作证!”话音未落,手中另一只金瓜脱手,贴着索欢的头皮掠过,索欢抱着脑袋蹲下,霍火尔目光似电,从哈刚木腰侧踢下一双面盆般宽阔的斧子,直奔索欢而去。索欢简直魂飞魄散,牙一咬,直接往凤栖梧脚边滚。 “让开!”霍火尔怒吼,板斧毫不迟疑地落下。凤栖梧稳坐不动,手掌翻转,两指相扣,一个四两拨千斤将斧面弹开,清越的金属铮鸣后,斧头已经钉进远处的立柱里。哈刚木眼珠赤红,一击不成又来一击,左挥右砍,举重若轻,将沉重兵器使得极其娴熟。 索欢惊吓之余,眼珠一转,趁他二人缠斗之际,寻隙冲出,夺了侍卫的偃月刀,笨拙地举过头顶,大喊:“敢伤他,我要你死!” 哐——巨刃劈下,凤栖梧身前的桌案一分为二,若不是他及时将霍火尔踢开,一分为二的就是扈烈使臣霍火尔的身体。 索欢收刀,耍了一个难看的把式,将刀抗在肩上,他没想到那么沉,一个趔跌差点被压垮,虎口发麻,已然绽裂。 惊惧似乎打通了索欢脑中某根筋,他隐隐约约记起来,好像曾经是遇到过一个叫霍火尔的异族,不过…… “喂,我想起来了,分明是你自己技不如人才被眇目,冤有头债有主,有本事找正主报仇,何故往我头上乱扣屎盆子!” “啊呸——小混账,若不是你在旁边挑三唆四地下软刀子,你那姓岳的姘头怎会那般凶狠。” 索欢冷笑道:“老混账记性倒好,既连那姘头姓岳都记得,如何不记得我为何要下软刀子?!老混账,你有脸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吗?——哼,半个钱没有,却想把你肮脏的黑溪巴塞到爷爷嘴里,啐,没削了你的算好的,还敢旧事重提!” 紧张的场面似乎滞怠了,七贤王想努力撑住严肃的表情,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噗地一声笑起来,连忙端起酒杯道:“别管本王,你们继续。”喝一口作掩饰用,还未吞下就已喷出,展开折扇遮住嘴,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 “啊!!!”霍火尔狂怒已极,失控地大吼,指着索欢暴跳如雷:“小瘪三,你本就是肮脏之人装甚么清高!今天我就杀了你,再寻那姓岳的报仇雪恨!” 索欢将偃月刀重重立在地上,刀背一排铁环晃啷啷作响,手一挥,干脆道:“不必寻,本公子今儿就告诉你,紫竹山道号丘山者,上丘下山乃为岳,正是你的仇人——呵,你若能杀得了他,无需你动手,本公子亲自将人头割下来给你当凳子!”毫不掩饰的轻蔑。 “小瘪三你欺人太甚!” “哈哈,独眼龙你听着,本公子眇得了你一目,就有法子眇第二目,就算旧日之事不再提,今天的梁子也结定了!” 一句独眼龙正戳霍火尔痛处,他怎能饶过他,提起斧子正要冲上去,卓罗那边却传出一阵可怕的嘶哑喘息。 ——沙乌提王子揪住胸口,另一只手呈钩状,几乎要将坚硬的桌面抓出痕迹来,随从们顿时炸开了锅,乱糟糟地用回鹘语夹杂着蹩脚中土语叫救命。凤栖梧神情凝重,一面差人火速去请大夫,一面亲手封了王子重要的穴道护住心脉,同时转身冷喝道:“把闹事的全捆起来!” 侍卫得令从四面八方一拥而入,将扈烈使团和索欢围住。沙乌提却声嘶力竭地叫道:“不,不……叫他们下去!”他的神色非常可怕,似乎随时都会一口气喘不上来。 可别死在天晔……凤栖梧担心起来,生怕刺激他,连忙挥手让侍卫退下。沙乌提挣扎着立起来,死死盯着那个外貌和言行极端反差的人,颤抖着道:“是你、是你……你是……男人?” 什么是我是我我是男人?他到底要说什么?索欢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你是男人?” 那人的表情太过复杂,有惊恐,有悲伤,有愤怒,有责怪,索欢不认识他,也不明白他没头没脑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好像他不应该是男人似的。所以他用轻松甚至有些俏皮的语气反问: “不可以吗?” 噗——沙乌提一口鲜血喷出,痉挛的身体弄翻桌椅,圆睁的双目瞳孔扩大,终于失去了意识。 凤栖梧看着索欢,表情可以称得上阴鸷了。 “七年前的秋天,你去过漓江南湾渡口?” “啊?”索欢骇然,呆呆地老实回答:“……我忘了……应该去过吧,南湾渡口离南风阁又不远,芦花漠漠很美,我喜欢下雨天去瞧瞧。” 唯唯诺诺的声音被七王豪放的大笑打断:“索欢呐索欢,认识了这么久,怎么就没发现你有这样的魅力呢?”神色一转,揶揄道:“真是一场好戏啊,也不枉本王今日苦巴巴儿地跑一趟。凤相,好手腕,金屋藏娇也不是这个藏法儿,明天咱们这帝都,又有热闹瞧咯!”唰一声展开扇子,摇着满意离去。 大夫已经赶来,对着沙乌提又是掐人中又是针灸,扎得和只刺猬一般无二,卓罗使团痛哭不已,道: “凤相给我们卓罗一个说法吧,王子的恋人为何成了凤相的人,贵国常说‘君子不夺人所爱’,凤相答应为蔽邦王子寻访所爱,却又言行不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现下王子命悬一线,若有长短,我卓罗虽小,宁做蚍蜉撼树之壮举,不为苟且偷生之瓦全!” 霍火尔情知现在不是报仇良机,直把拳头捏得嘎嘣响,“天晔宰相,公是公,私是私,霍火尔方才多有得罪。只是那索欢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竟要请宰相大人割爱了——若好便好,若不好,咱们刀剑相见!”行礼,离去。 “嗤,戎贼,大言不……” 话未完,凤栖梧反手一记耳光掴在索欢脸上:“闭嘴。”声音沉闷得让人窒息。中指上坚硬的宝石戒面硌破了索欢脸蛋,他也不看一眼,反倒是西尤都敏,沉沉地盯了索欢一会儿,才转向凤栖梧,却什么都没说,轻笑着施一礼,带领使团离开。 89. 失控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89. 失控 计划赶不上变化,事情的发展似乎失控了。 凤栖梧已经沉默许久,空气似乎都不再流动,思来居的气氛异常压抑。索欢跪在地上,心里很焦躁,他宁愿被骂一顿,或是罚一顿也可以。 下手挺狠的,他用舌头顶了顶高高肿起的右颊,回想着宴会上各种层出不穷的意外,貌似他们俩都有*烦了。 “大人,我……” “嘘,”凤栖梧修长的手指压上了形状美好的唇,“再想想,想出一个让我认同的理由,想出一个能让你逃过一劫的理由。” 索欢闻言寒毛炸起,他深吸一口气,还挺委屈地道:“大人说过我解开了九连环就可以去找你。” “索欢公子!”毫无预兆的断喝让他吓得一抖,凤栖梧起身走过来,钳住他的下巴重重掰起来,“你打昏思来居的人,偷了令牌,跑到呈明殿就是为了告诉我你解开了九连环?——在明知我不愿你出现的前提下!” 果然,这个理由太牵强了。索欢抿抿唇,抬起眼来对上凤栖梧,说:“没错,我是故意的,你杀了我吧。” 听着他无所谓的语气,凤栖梧微微地勾起嘴角,手指滑到他的颈项处,好似要掐住他,然而只是轻轻地摩挲他的动脉和喉珠。 “知道么?明天、后天,或者说从此以后,我都要处理堆积如山的弹劾宰相行为不端、豢养男宠的奏章,你不知道那些言官有多难缠,他们会从一个小问题扯到天地君亲师,我可能要破例杀几个言官才能堵住他们的嘴巴,然后还要应对各种人对此事所采取的行动——所以你如果够聪明的话,最好别摆出这种威胁的姿态,我现在火大得很,死是很简单的,而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有很多。索欢公子,我现在觉得睡了你有点得不偿失了呢。”他声音温柔,表情也说不上愤怒,一点点靠近的脸几乎要吻上索欢,“为什么,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从某一点来看,他的确给予他莫大的信任,如果不是相信的话,就不会只是口头约定而连个看守都不安排。 索欢利用了他的信任。 “我很丢人吗?”索欢默了默,漂亮的眼睛泛上水光,有固执而委屈的感觉,“因为我是男倌,你是宰相,所以就要把我藏起来,为什么别人能光明正大养男人而你不行?我才不要偷偷摸摸的做谁见不得光的情人!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了!我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和一个很好的男人在一起了!” ……好的男人?他可不算一个好男人…… 为何要把一堆歪理说得理直气壮呢?男人和男人,宰相和娼妓,下位者和上位者,本就天经地义不能在一起。 凤栖梧咧了咧嘴,是那种刻意强调的过于明显的轻蔑表情:“凡是有权势的在你们这行看来自然都是很好的人。” 索欢愣了愣,他竟如此歪曲自己的意思,“你们这行”,作为宰相,你很了解“这行”?正疑惑,凤栖梧已抬起索欢的下巴,摇一摇,嘲弄道:“野心不小,若是个女人,还不知要怎么痴心妄想。” 索欢毫不掩饰,大声说道:“若是女人,照样爬你的床,生几个儿子出来,让你不娶我都不行。”他眯起眼,神秘地笑笑,“其实当初若不是答应大人赶走郡主,我倒很想建议她这么干。生米煮成熟饭,若能怀上你的种,你赖都赖不掉……不过,郡主殿下尊贵之至,肯定不屑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所以她注定得不到你,而我得到了。” 凤栖梧没想到会听到这种论调,身为男子的羞耻心在这人身上已经荡然无存了么?那些人可是疯了,竟被这么个东西迷得颠三倒四!懊恼之余,他无法不生出轻蔑,就连以前那些觉得可爱的言行都成了可鄙的肤浅。 暝华……若果真发生了那种事,他的确赖不掉,不只是安南王爷及外界所带来的压力,还有自己这关,他……过不了。所以他一定会娶暝华,同时将那个出主意的人,千刀万剐! 这般丑陋之事,想一想都恶心。面前的男子,如此污秽不堪,浓脂艳粉,面目可憎。之前竟会有好好待他的想法?凤栖梧皱紧眉,狠狠丢开索欢,负手背过身去。半晌,才听见他冰冷的声音响起:“索欢公子还真是自信,不过与其胡思乱想些莫须有的事,不如想想扈烈使者霍火尔,照今日的情状来看,你别想留下一具整尸!” 怎么了?牵扯到暝华便不能忍了么?前日还浓情蜜意,今日便这般无情,转变之快真叫人无法适应呢。人家说伴君如伴虎,这阴晴难测的脾气和君王也相差无几了。 索欢心里想笑:再像君王又如何,还不是要面对言官们锲而不舍的攻击和“清流”们源源不断的口诛笔伐,哦,还有无聊闲人的恶意揣测,他们喷起人来的那个唾沫星儿,用天花乱坠、柳絮纷飞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这下,宰相大人可算墨渍烟煤,腐骨泼粪,黑上增黑,臭上加臭咯! 这两日,索欢过得那叫一个寂寞,凤栖梧恨不能剜他几刀生肉,自然不会像以前般来找他,为什么说“恨不能”呢?因为是真的不能,他是卓罗王子惦念多年的爱人,王子至今昏迷不醒,倘或王子醒来说不介意他的男儿之身,那么索欢必要赠给卓罗,凤栖梧作为宰相,不能不考虑友邦王子的感受。 而且说实在的,他现在还真没空儿脱身来整治索欢,舆论来得过于突然,威力巨大,汹涌澎湃,就连深宫中理当不谙世事的李源虹都敢在朝堂上嘲讽他说:“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宰辅的眼界真是高啊,朕常纳罕什么样的佳人能入爱卿的法眼,原来竟是京城名妓,果真配得上宰辅的无双门第,果真与爱卿佳偶天成!”一连说了十几个想不到,说得凤栖梧鬼火直冒又无可辩驳。 言归正传,索欢这两天相当寂寞,原先对他还算恭敬的下人们一夜之间全变了脸,见了要么不理,要么绕道,要么干脆恨两眼,索欢真想抓住他们问问:我和你们主子的事有你们什么事儿啊?然而除了思来居的人,没人肯和他说一个字,不,就连思来居的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满脸作难的模样。 啊——王八蛋!已经憋出毛病的索欢对着定璘湖一遍又一遍地扔大石头,扑通扑通的水声不绝于耳,一时间鸟雀惊飞,游鱼乱窜,自己也被溅成落汤鸡。 秦风远远地观察好久,见四下无人,定璘湖又极是个幽僻所在,便大胆地跑上前去,还未靠拢,一束水花兜头浇来,索欢见来人是秦风,扭脸儿就走。 “怎么了,怎么看见反不理了?”秦风抢上一步抓住,索欢挣开,“到底谁不理谁了?你快走吧,仔细给人看见打你小报告去。” 秦风将这两日相府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对夜宴之事亦风闻不少,到底人算不如天算,卓罗、扈烈的到来可谓平地风波,让事情的发展超出预料、脱离掌控。 本来照他们预想,宰相只有将索欢遣还南风阁才能洗去自己龙阳之癖的恶名,堵住悠悠众口,现在看来,就算宰相放过他,卓罗王子和扈烈副使也不会放过他。 一心想逃离的宰相府反倒成唯一的庇护所了。然而也庇护不了多久,看凤栖梧的意思,是要等卓罗王子醒来再做决定,要么将索欢送给卓罗王子做男妃,要么丢给霍火尔任凭处置,反正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这道箭靶子。 一想到索欢要被带离天晔或是丢掉性命,秦风就坐不住,他非和他谈谈不可,总会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鬼知道那些个使团也要来,霍火尔就算了,沙乌提何许人也,此前听都没听过,竟要将我的以后交由他来决定,这不是滑稽么!” “是呀是呀。”秦风紧张地搓着手,心里又萌生了带他逃走的想法,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大家都盯着他,逃走已是梦话,何况他这个性子,即便刀卡着脖子也不会说半个逃字。 “那个七王……会想办法救你吧。”秦风不情不愿地说出此人。 “为什么他会救我?”索欢奇怪道。依着对七王爷的了解,此奇葩平生最好只观戏而已,说得平白一点就是喜欢站干岸儿,管你搅得风惊云涌,他只作壁上观。 当然也有插手的时候,前提是能让戏更出彩,譬如知道索欢在相府里,他一定会天不怕地不怕地大肆渲染,譬如若索欢求他伸只援手,他一定会因为不想好戏中断而把金贵的手揣回袖里,然后跑到凤栖梧那里将此事天不怕地不怕地大肆渲染,就是这样。 这种遭人恨的搅粪荡作风能帮他好端端地活到现在,若不是神迹便是此人心机无比幽深。索欢从不敢招惹他。他们的交情只限于酒桌上,旁人海喝,他俩胡侃,七贤王游遍山川湖水,见识广博,索欢知晓各种风月秘事,阅人无数,两人一拍即合,成了一对儿清白的嫖客男娼。 但秦风不知此事,兀自吃着飞醋,道:“堂堂王爷,难道连所爱的人都不能维护么!” 他好像误会了,索欢听着他别扭的语调,掩口而笑:“可别胡说,王爷敬重王妃,自王妃仙逝,许多年来不曾续弦,纵然姬妾众多,却无人能令他动心,所以寄情山水,做个有家的浪人。” “连你也不能?!”秦风推己及人,显得很吃惊,他为他倾倒,自然也偏颇地认为他足以倾倒众生。 索欢上下看他一眼,心里软软的:这傻小子!上去将他的脑袋揽进怀里,叹道:“我不过是个小倌儿,怎么可能让所有人喜欢,七王不好我这口,不止如此,许多人都蛮讨厌我的,只是你没见过罢了。” 这样的姿势让秦风窘迫,虽然比索欢小许多,可他已经是男人了呀!他固执地挺起身板儿,扶着索欢颈项反揽进自己怀里。索欢较他高,这种抱法不可谓不难受,但他笑嘻嘻的主动压低身体,还极其幼稚地学牛犊,拿脑门儿去顶他的胸口。 秦风快乐又悲伤地享受这一刻,抚摸着索欢头上簪的樱花。今日他是少有的男儿装扮,干净柔软的布料,利索的小袖,鲜亮的襕边(就是古人衣领和袖口处那道宽边),直领罩衣薄薄地挂在肩上,风流而文气,头上彩绳紧束黑发,发束根部的花枝不是真的,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竟和真的一模一样。 在衣饰器物方面,凤栖梧一向大方。秦风勾卷他看似简单实则精致的头绳,悲哀地想:若我也能给他这些,便不会是现在这样了吧…… 爱你的人给不起,给得起的不爱你,从来都是无解的难题。 “我之前以为相爷和王爷都喜欢你,结果他们都不喜欢你,明知这样对你不利,我却有点高兴,欢儿,我这样是不是很不好?” “怎会,嫉妒心和占有欲人人都有。”索欢抬起脸来,俏皮地冲他皱鼻子:“你这么说我很高兴,说明你是真的喜欢我啊!” 索欢想起从前,鸣琅一舞倾城,连个什么魔教的教主和少主都为他神魂颠倒,那少主尤其是痴儿,极其好妒,哪个人多看鸣琅一眼都要被剜去双眼,鸣琅多看哪个人一眼,那更了不得,要出人命的!而他自己的妻子呢,堂而皇之地跟人跑了,他却没事人一般,还挺怅恨夫妻一场,居然没能送份大礼贺她二嫁之喜。 这就是喜欢与不喜欢的区别,那少主处事极端,却说明了妒意与爱意的关系,以及,男子的嫉妒心发作起来起来比女子更可怕。 凤栖梧没有嫉妒心,甚至没有一份男人该有的占有欲,对暝华、对凤隶、对索欢皆是如此,也许他是真的不喜欢他们吧,更准确地说,他对他们的喜欢也仅仅只是“喜欢”而已。 或许将来的某天,会出现某个让他心动到无法控制、疯狂地想去占有的某人;又或许什么都不会发生——毕竟少有人同那魔教少主一般拥有如此强烈的爱憎,强烈到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依旧让人心惊不已,心惊之余,是一丝淡淡的庆幸和遗憾。 ——还好没遇上他; ——可惜没遇上他。 凤栖梧理智沉稳,虚伪老辣,他可以轻易地做到宠而不爱,可以毫无吝啬地施舍温柔,可以云雨之时把情搀进欲里,可以云收雨霁之后将情与欲分离。 多么令人眩惑的男人! 索欢私心觉得,爱上他的人一定会游离于幸福和痛苦,因为他总有温柔脉脉的拥抱,却带着,陌生的脂粉气息。 深深吸一口气,索欢满意的笑笑,秦风的怀抱只有干净的少年的味道,他很久没闻过这种纯粹的味道了。 许是埋头久了的缘故,他的脸颊微微充血泛红,秦风痴痴看着,不由自主地将嘴贴上去,剥啄、游移,直到对上他柔软的唇部。索欢没有拒绝,反而闭着眼翘起一弯柔柔笑痕,秦风得了鼓励,动作急切起来,贪婪地吞咽他嘴角的笑意。 不够、不够,想要更多,想要他只属于我……唇舌越来越放肆,抵开他的牙关,入侵进去,一定很柔软,他肯定很柔软! 忽然,索欢睁开眼,将那已经探入的舌尖顶出去,五指按住对方后脑,旋转,压下,然后就是令人气滞的研磨、吸吮,流畅到不需要考虑下一步,任何技巧都早已化进骨子里成为本能。秦风不久前才初尝人事,怎会是他对手,很快就满脸通红地喘不上气。 “可够了?!”索欢松开他,笑容坏得要滴出水来,为他整整衣领,做出一个告别的手势。秦风不知这是哪种意义上的告别,只知道他走了,毫不迟疑,没有回头。 可能是此生的最后一次,居然没能尝到他的味道,秦风遗憾地舔舔嘴唇,罢了,能这样已经很好。 这么久以来,无论如何动情,他从未放他进入口中。亲吻是常事,但永远咬着牙齿,这样的严防死守,叫秦风心疼又无奈。 或许真有他自己的理由吧,比如不喜欢。然而……不喜欢的话又是从何处得来这高超的技巧?还是说……只是不喜欢和他而已。 90. 乱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90. 乱 正是晌午,凤麟抽空回一趟相府,途中遇上吴舸,因许久不见,吴舸也无甚紧要事,便陪着凤麟,并骑马儿一路嘚嘚哒哒地回去。凤麟将那晚宴上发生之事告诉给吴舸,并抱怨卓罗王子眼神太差,将活脱脱的男人认成女人,害他一番好找,还将脚翘了起来,极尽夸张之能事:“你看看,鞋底都磨薄了好几双!” 吴舸看一眼他的脚,对他鞋底的厚薄没有丝毫兴趣,只淡淡道:“剜霍火尔眼睛的是个道士?” 凤麟明白他的用意,回道:“应当不错,俗姓为岳,很有些本事,可惜入了玄门,难以为我们所用了。” 听他口气,似乎知道此人,吴舸说:“你好探听江湖之事,必猜到他身份了。” “别告诉我你猜的不是他。咱们一起说出来,看看是否一样。” 小儿把戏。吴舸扯出丝笑意,轻轻地开口。 “潇湘君子。” “岳‘潇湘’。” 不约而同地,两人说出那人别号,果真为同一人。凤麟笑起来,无不感叹道:“想当处多少女子爱慕他,却那般义无反顾地做了道士。据说他消失前只留下一句诗: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时人不解其意,原来症结竟在我们府里。” “又不是没见过他招蜂引蝶的本领,何须再三言说。” 凤麟嘿嘿地眨着眼,驱马靠近他,小声道:“……千帆不觉得他和咱们大人其实挺般配的么?” 吴舸从鼻腔里发出短促的不以为然的声音,道:“不觉得。家世背景,身份地位,风骨手段,没有一样配得上……而且,他可是男子。” 凤麟翻个白眼道:“少来,旁人说这话还可,你什么时候看重这些了?况且旁人说说就罢了,你提家世背景羞也不羞?咱们这伙人,撇开楚钦不谈,有几个望族出身的,就连咱们这位,”他比出大拇指,“也是寻不到族谱,追不到根源的来历不明的黑户儿呢——提醒你一句,他心里挺烦人家叨叨这些的,你可别到他跟前儿去念。” 我没你那么多话。吴舸这般想,却马着脸道:“念了又如何,你不是惯会替人求情的?” 还没忘掉上回的事儿呢!他这兄弟就是脾气太怪,不知宽宏大量,难怪众人都敬而远之。凤麟知道上回诓他为“不相干的女人”求情让他很介怀,此刻少不得要恭维说:“晓得你不一般,从来爱说什么说什么,大人都不恼你,我就是想为你求情也不会有机会呀!”眼见相府就在前方,他跳下马来笑道:“好兄弟,我为你牵马行不行,你可忘了上回吧!”见吴舸不言,便当他同意了,真就一手一条缰绳,像马夫一样拉着两只马儿走。 刚至正门,正逢楚钦神色不愈地飞走出来,见他二人,脸色更暗,责备凤麟道:“许多手下看着,你也做得出来,凭你关系如何好,想怎么顽,私下里谁管你们,偏到正门来点眼。好歹挂着正三品的名儿,倒给人牵起马来了,嫌不能给宰相府再加个尊卑不分的骂名么?” “吃了*了,照脸就是一顿呛,我不就拉个马,搞得像到宗庙牌位前撒了泡尿似的,连尊卑不分都出来了,你怎么不说我要翻天呢!”凤麟说着,担心地看一眼马上的吴舸,吴舸却是淡淡的,没现出半分不悦。 他的本事在凤麟之上,资历也不比凤麟低,若非看不上那些官衔浮名,早供职六部内。 “我为你们着想,倒想错了,谁愿意多管闲事,走了。”楚钦朝吴舸拱拱手,晃眼儿已去了十几步,却身形顿住,一撒袍摆回转来,对犹立在门楼下的两人道:“见着大人说一声,想法子尽快将那祸害打发走,如若不然,整个相府的名声都得给他生生败了,连我们也不能幸免!” “我说怎么脸抹锅灰似的,原来为这事。他们说他们的,咱们过咱们的,乱一阵子也就好了。”凤麟将重心移到一只脚上,闲闲地甩着缰绳,一派轻松。 楚钦冷笑道:“那你可知,城里好几个班子将大人和索欢的事排成剧目,增增减减,已然是一出‘权奸倚势欺压男倌、爪牙险恶助纣为虐’的好戏,不日就要轮番上演,连戏名都定好了,就叫‘凤锁欢’,连你我都在里头,做小花脸,跳梁小丑一般的人,哼,*就要戳上脸面,你倒是很看得开!” “什么!!!”这下凤麟急了,大怒道:“狗胆包天,谁许他们这样的!” “哪要人许,百姓爱看,一伙人就写,这下更要满城风雨了。刁民难惹,最能捕风捉影,指不定以后会演化出多少新奇版本呢。”他突然瞪着凤麟:“我早说过他是害人精,非除不可,偏你以为他可怜要拦着,现在怎么说?!” 凤麟抓抓脑袋沉默了,果真恼火,言官那边还没搞定,民间百姓又来凑热闹。 “我将他们抓进天牢。”吴舸道,面上波澜不惊。 楚钦扬起脸来:“抓人也要师出有名,戏班子排这样的戏当然不敢用我们名讳,不管不顾地去抓人,不仅落个滥用职权的罪名,还要遭讥笑——说我们正是心里有鬼,才忙不迭地赶上去冒领戏上的污名。”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事交予我。” 吴舸的手段是没的说的,怕只怕太有手段。凤麟拍拍马鞍:“关几天吓吓就好,可别过逾了。” 楚钦点点头,“如此便多谢了。”皱着眉恶声道:“若他们不知悔改,就割了舌头,看谁还敢造谣!” 楚钦告辞离去,凤麟绕过照壁,见吴舸没跟上,以为他为方才的事生气,便道:“楚钦好洁,最看重声誉的,遇上这样事,定然气极了!他又深知你的人,信你不在意那些才说话没打弯儿,千帆莫往心里去。谁不晓得你有大本领,屈居刑狱是委屈了。”吴舸只摇摇头表示自己没往心里去,然后提着缰绳拨转马头,说:“那事宜早不宜迟,我先回衙。” “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凤麟回去拉住马缰,努努嘴让他下来,说两人都不曾用午饭,正好换上便装到明月楼喝几杯。吴舸只能下马,把缰绳交到下人手里。 索欢嘴里叼着截蒿草根,甜滋滋地嚼着,手里舞弄着个什么飘带一样的东西,百无聊赖地在相府里闲逛,突然眼睛一亮,前面并排而来的不是凤麟和吴舸?! 赶紧将手中旧年的蛇蜕扔了,嘴巴一噘,“呼”的一声,蒿根飞到草里,跑着迎上去道:“嘿!凤护卫!” 凤麟被突然冒出来的他吓了一跳,拍拍胸口,问:“你怎么到这边来了?没人拦你么?” 索欢摇摇脑袋,想:拦什么拦,连话都不和我说一句。扬起明媚的笑容,寒暄道:“凤护卫近来少见,去哪里发财啦?” 凤麟的眼瞬间被闪了一下,低下头道:“没去哪里,不过办相爷交待的事去了。就是卓罗王子那档子事儿,唉,竟应了那句老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想着索欢到现在一定还是云里雾里,便将事情的始末说给他,包括扈烈此行的目的。 索欢闻言很是不屑,翻了无数个白眼,“真怪,难道他们那里女人死绝了,还是只天晔女人是好的,一个个都来求。凤大人也是,自己还没讨着媳妇儿呢倒黑天白日地张罗着帮外人找媳妇儿,我瞧着别当什么宰相了,去做媒人是极好的。牵个红线搭个鹊桥,嘴皮子上下一碰,促成一桩好姻缘。”又垮着一张脸儿,显出无比愤恨的模样,“保佑那病秧蹬蹬腿儿死了,我才不要跟着他去吃黄沙、磕西北风呢!卓罗到处都是沙子!沙子!” 凤麟忙握住他的嘴,“去,说话没忌讳,再怎样他们是使臣,宴会上也是,当着人家面儿劈头盖脸喊戎贼,要早十几年,非挑起战争不可。若不快快改了这毛病,大人气还大着,给听见了看打不打你。” 又不是没打过,瘪着嘴捂住右脸,似乎还在作痛。 “本来就是贼么……不是说他们常在边境骑着快马又抢又烧,就是贼就是贼……”索欢不死心地嗫嚅着。 “嗯,但老实话要存心里。”凤麟教导他。 吴舸等了半天,终于不耐地插言:“该走了。明月楼生意好,晚了没座儿。” 明月楼!索欢张着嘴,不禁跟着走了一步。 “怎么啦?”凤麟问。 我想吃明月楼的蟹黄包,可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你可不可以……偷眼看到吴舸紧皱的眉心和冷飕飕的眼风,索欢咽了咽口水,识趣地说:“没什么,你们慢走。” 目送凤吴二人远去,索欢望向天边飞翔的鸟儿,一展眼便没了影,又追捕一双成对飞舞的蝴蝶,上上下下地飞远了,去扒拉草里的蚱蜢,也跳进石窟子再也寻不见。终于觉得没意思,坐到路边一块石墩子上发呆,呆着呆着,眼泪水成串淌下来。 哭了小半晌,终于觉得倦了,兀自钻进一个假山洞子里,蜷缩着抽抽搭搭地睡过去。 却是做了一个纷繁冗长的乱梦。梦到自己长出翅子飞上云端,然而脚上套着绳索,一会儿便飘飘荡荡的坠下去,卡在树枝间。 树下人来人往的,每个过客都要停下来,说他是好漂亮的风筝,都要拿竿子打下来。 我是风筝?竿子在他身上戳了好几个洞,却不疼。 下面的人见他坏了,纷纷摇着脑袋散去。他就一直挂在树梢,风吹日晒雨淋,直到褪尽颜色,只残存一副斑驳的篾丝竹骨。 这时突地出现一个戴面具的人,背过身子说道:“本座忙得很,你回去吧!”一挥手,景象登时大变,繁华热闹,却是回到南风阁。 露落、青黛、重锦、喜来全都围上来,就连赤枫也在,然而都冷冷淡淡地盯着他,问:“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 我是索欢啊!——正惊慌之际,人群分开,赫然一个与他十分相似的人袅娜上前,冷笑道:“我才是索欢公子,尘归尘土归土,你一个死人回来作甚?”将他推出。 这才记起,原来自己是“死了”的。 于是没有目的地走,穿山过水,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渐渐迷蒙,一颗颗雨珠打在额头。他感觉腿酸,靠在一块石头上休息,那石头冰冷刺骨,回首细看时,却原来是一块冷冰冰的墓碑。 迷雾呼啦褪去,现出雨地里的一座荒冢。 啪嗒。啪嗒……是雨?不,是泪。 索欢捂住眼睛,我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吗?为什么要哭?悲伤之中夹杂着浓浓的眷恋,跪下时是那么地心安,就像漂泊多年的游子终于回到故土,就像十恶不赦的罪人终于得到宽恕。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我错了…… 一声声道歉伴着悔恨的泪水飘散,然而墓碑无言,只静静伫立,他跪行上去,伸出手想要触碰,背后却隐隐响起低吟的歌谣: 谁家俊少年,笑招采莲船。 鱼儿不知耻,摆尾迎向岸。 并蒂花解语,借风头轻点。 攀叶悄争看,面红怪莲染。 正待移桡整鬓边,却道不来我将返。 反反复复,温润动听。一瞬间,残败墓冢边生出十里长荷,拱桥流水,朱门繁花。背后的人轻唤他的小名,他却不敢回头,只泪如雨下。 …… 醒来时,天已黑尽了。外面吵吵嚷嚷,不知在做什么。索欢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地爬出去。 整队整队举着火把的侍卫小跑着,忽而聚拢,忽而散开,烟雾燎燎,十分壮观。索欢上去拉住一个侍卫,“这位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侍卫回头,猛地瞪大眼扭住他,伸着脖子高喊:“找到了!找到了!” 所有侍卫登时聚齐,整齐响亮的步子犹如兵营演练。若不是被侍卫扭得手疼,索欢会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不过,这绝对不是梦,看那三道气势汹汹的身影就知道了。 91. 解决麻烦的法子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91. 解决麻烦的法子 索欢已经秃噜噜喝下两大碗面条儿,凤栖梧坐得远远的,侧着身体,目光放在窗棱下的燕窝里,几只没毛的乳燕被闹醒了,张着鲜艳的小嘴叽叽喳喳要食,与秃噜噜的声音倒很能应和。 凤、吴二人立在一边,吴舸自是垂着眼一脸入定模样,凤麟却表情丰富,盯着要埋到巨碗里的索欢,龇着牙、咧着嘴、拧巴着眉,满面惊恐扭曲。 索欢的手伸向第三碗面时,凤栖梧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上去牵起桌布一掀:“吃什么吃!就只会吃!”索欢赶在他掀桌之前捧起面碗护在怀里,一跐溜儿跑到凤麟身后。 要不是凤护卫说好话,他现在已经被锁起来了,哪里还有面吃。 凤栖梧冷笑道:“躲那里就无事了?” 索欢望向他,感觉有点陌生,其实也就几天不见而已。抱着面碗挪到他面前,低着头道:“你也饿了,这个留给你。”原来这一碗是给他的。宰相被人突然请回来,说索欢不见了,从那时起到现在的确连口热水都没沾过。 “我没想跑,也不是故意藏起来的,你就别气了。”索欢拉过凤栖梧一只手,将面碗放到他手里。 那面碗真是大,凤栖梧托着个花盆似的,场面说不出的可笑。凤麟抿紧嘴,不停地冲吴舸跳眉毛、使眼色:我说什么来着! 这个表情……吴舸想起他夸索欢“温柔可爱又好玩儿”时就是这贱兮兮的表情,不由得地轻嗤一声。 凤麟没管他,仍旧将目光投向索欢那里,却见凤栖梧将一碗面条慢慢举起,慢慢倾斜,慢慢地全倒在地上,溅起的汤汁弄脏索欢的衣裳下摆,最后手一松,碗哐啷碎裂。 “你不必和本座解释什么,只需在卓罗王子醒来之前消停些就好。” 索欢尴尬不已,面色顿如白蜡,僵硬地维持着嘴角不往下撇:“你真的要把我送给卓罗王子?” “不,索欢公子并非本座所有,何来‘送’之说法。历来外族王室只与中土宗室结亲,索欢公子作为天晔臣民,能得王子青眼,乃胜于前人的佳话。流芳青史,即在眼下,恭喜索欢公子了。” 索欢苦笑道:“大人非要这样剜人的心么?两边使团难缠,令大人伤神,我也不愿这样。霍火尔之事算我咎由自取,但沙乌提王子,我真的从未见过他啊!” “所以才要恭喜索欢公子,天缘巧合,因缘际会。”他淡淡下着定义,末了还补一句:“千里姻缘一线牵,索欢公子勿要错过有缘人。” 一个当官儿的哪儿那么多“缘”啊“缘”的!索欢气的噎住,恨不得跳起来指着他大叫:你就是个做媒婆的料! “罢了,怨不得大人夹枪带棍,大人现在四面楚歌全怪我太不懂事。我若解了困局,大人能不能别再这般厌恶我?”索欢扯了扯嘴角,露出惨然的笑,“‘由奢入俭难’,习惯了你的温柔,现在对着这副冷面孔还真难受呢。” 三人忽一齐看向他,并非因为结尾处近乎煽情的祈求,而是因为“解了困局”。 凤麟快人快语:“就凭你?” 索欢抬了抬下巴:“就凭我!” “你何德何能,如此棘手的邦交大事岂是你区区男倌能解决的,亏你说得理所当然,连本官也替你脸红。”吴舸眼观鼻鼻观心,却极其难得地说了许多话。 “吴大人此言差矣,其他事我不行,唯独这件事非我不可。”索欢面向吴舸,挑唇扬声道:“因为我才是症结所在。” 三人默不作声。他们都明白,众人向宰相发难的缘由或者说借口是他¬——百姓们不知内情胡乱揣测就不说了,只说卓罗和扈烈两边,一个爱他不行,一个恨他不行,明明正主是索欢,却一个个都围着凤栖梧闹,弄得人烦不胜烦——这也是凤栖梧对他十分窝火的原因。 “咱们天晔自家人再如何闹腾大人们是有法子整治的,让大人们感到棘手的不过就是那两拨儿外人——戎狄兵强马壮很不好惹,西北一带又诸多藩属,其中尤以卓罗与天晔往来最为密切,若不以他们为重反倒偏帮侵犯过天晔的北戎,不仅叫人齿冷,引起龃龉,还易催生反叛之心。而卓罗是西北最富饶的大邦,一呼百应,即便不敢与我们交战,切断中原与西北的贸易是完全可能的,大人优先考虑将我交给沙乌提王子,是否也是基于这一点?” 凤栖梧点头道:“不错,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敌友未明的扈烈,当然是巩固与卓罗关系更重要。况且塞北之人勇武好战,逐水草而居,为了争夺地盘相互争杀,彼此交恶,比不得西北各族与天晔相交日久,汲取孔孟之礼,性情温良,以和为贵。”他略一沉吟,抬起眼来,却是看着凤麟和吴舸: “自奉德三十年霍冉川将军带领霍家军收回‘雁阳六关’,划荒何古漠为界,到如今已将近二十年,天晔得以修生养息,北方各族未必不是。霍家已满门消亡,霍冉川亲手埋下的界碑不过就是几块随时可以摧毁的石头。一个男倌的生死于扈烈而言很重要么?那不过是霍火尔的个人恩怨罢了,但这个人恩怨会不会成为将来扈烈挑起争端的借口,可就难说了。我看晚宴上闹成那样,西尤都敏不过冷眼旁观,态度模糊得很,扈烈起决定作用的是西尤都敏,连呼古都也要让他三分,你们派人去探探口气,赔释赔释,看他什么反应。” “赔释什么!依大人的意思,扈烈虎狼心性,大人这边说什么都没用,估摸着他们正挑着蜡烛合谋着怎么才能把事情搞大,好留待他日借题发挥呢!”索欢一步跨到凤栖梧身前,截断他看凤吴二人的视线,“扈烈自然要防,眼前的麻烦也要解决,大人到底要不要听听我的建议?” 凤栖梧将目光移到他脸上,示意他说。索欢得意笑道:“很简单,既然把我交给谁都不好,那就谁都不要给!” ——那不是卓罗和扈烈两边都得罪了?!纵然宰相要护短儿,也应当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有时为了家国天下,连皇妃都能割舍,况一民间男倌?为了他而无视外邦使臣,实乃见笑于四方。吴舸和凤麟深知,那不是一句风流不风流就能遮盖过去的,直接叫人怀疑天晔的宰相大人是否有足够的理性继续胜任这位子。 这厢两人心电一念,那厢索欢继续道:“只需把一件东西交给霍火尔,扈烈必无话可说,卓罗的沙乌提王子也会因此而避之不及,问题将迎刃而解。” “什么东西?”凤麟不禁上前。索欢没回答他,只深深看着凤栖梧,笑意在眼中闪烁,戏道:“大人聪明绝顶,难道现在还没想到么?” 凤栖梧目光飘忽着,突然猛地背过身,断喝道:“不行!” 索欢一愣,气滞。忙绕到他面前道:“为何不行?——我好容易才想出的法子!只需将我的一只眼睛给霍火尔,他就报了剜目之仇,沙乌提见我容貌毁坏,面目可怕,自然是送他他都不要的!” 一只眼睛!这也太……凤麟顿时眉目纠结,喉头滚了两滚,然而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两全的法子。 “自然不用你们挖,我自己来,总不能让那该死的霍火尔把我当孬种看!”索欢极讨厌此人,提起他眼睛都要着火了。突然他又目光一闪,满含姽笑:“哦不,让霍火尔来!如此沙乌提王子就和我们同仇敌忾了!” 那摩拳擦掌的样子,似乎在期待那激动人心的场面。这并不是简单的“卓罗王子所爱”被扈烈人剜去眼睛的问题,稍做文章,就可以变成卓罗是否不被放在眼里的天大问题! “代价是你的眼睛,可要想清楚了。”凤麟不禁提醒。老实说,江湖险恶,一个不慎就会带点残缺,他并不以为丢只眼睛是多么了不得的事。壮士断腕,丢卒保车,如果有一天他陷入了不得已的困境,自然也不会顾惜一只眼睛。但是索欢不一样,他看上去是那么柔弱,那么爱漂亮,而且凤麟能够想象,像他们这种人,容貌简直是存活于世的所有筹码。 索欢的双眸不可避免地黯淡,然而瞬间又明亮起来,跳跃着欢快的火焰。“一只而已,不影响视物。当务之急是确保沙乌提王子不要出意外,否则一切都是空谈,我之前不该咒他死,他情况应当好些了罢?” 大夫说沙乌提王子已然没有性命之忧,凤麟给了肯定答复,索欢听罢,知道计划可行,洋洋得意地叉腰道:“一只眼睛能换来这些,本大侠没什么好舍不得的!”说罢学江湖人打了个哈哈,颇有点豪壮的味道。 凤麟似乎被说服了,上去拍他的肩膀,“好,既然你识大义,咱们就做戏做全套,先让我与那霍火尔真刀真枪打一架,最后‘力有不怠才让贼子有机可乘’,别被人瞧出了破绽。” “嗯!”索欢重重点头:“我激怒他,你保护我。可千万留心呀,别叫他把我两只眼都挖走了,否则,人家就真只能披着破麻衣沿街乞讨去了!” 最后的话带着点糯糯的撒娇味道,吴舸听不惯,臭着一张脸上去拉开凤麟,刚拉开,凤麟又贴上去,安慰道:“谁要你乞讨了,难道偌大一个相府还养不起你?放心吧!啊!” 索欢心里一笑,大睁着眼,对不知内里乾坤的凤护卫故作惊疑:“难道眼睛瞎了,竟不该去讨饭么?” “谁告诉你眼睛瞎了就要去讨饭?——胡说八道的骗子!”凤护卫很是单纯,表示完鄙视后还生气地哼两声。连吴舸都看出端倪来了,不住地拉他,最后干脆逼出一丝杀气作为提醒。无奈凤麟觉得吴舸一向满身杀气,这点杀气根本算不得什么。为了彻底表示对“骗子”的轻蔑之情,他狠狠地做一个削砍动作:“我削他的皮!” 手还没落,凤栖梧侧过头不咸不淡丢一句:“我削你的皮。”浅色的眼眸斜睨着,虹膜上丝状的花纹清晰可见,如同某种危险的冷血动物。 凤麟面色一僵,顿悟。讪讪地收回手,很是尴尬,心里大诽道:不正经,两人都不正经! 看来他还记得嘛,索欢很高兴,捻了凤栖梧的袖子柔声道:“等我解决了麻烦,你可别生气了,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罢……大人说过会疼我,也不会嫌我硌眼睛。” 凤栖梧却甩开他,面冷似铁:“我说了不行,你是聋了吗?!”虽然骂的是索欢,然而也觑了眼凤麟。 吴舸见罢,蹙了漆黑的眉,行礼告辞,见凤麟仍旧呆在原地,心里啧声道:今天这人是傻了么!便沉下脸:“不送我?”凤麟这才噢一声,跟着匆匆告退,几步追上吴舸,同他没入夜色。 见他二人已去,索欢咬了咬下唇,问:“为何不行?” “没有为何,我说不行就不行。” 毫无商量的语气,毫无情绪的话语,让索欢竖起了眉,厉声道:“凭什么你说不行就不行!!!眼睛长在我脸上,干你什么事!既不理我,又要管我,没有这样道理!”说着气得哭起来:“从那晚后你便这样,总一副爱搭不理、老死不相往来的脸。好也罢,歹也罢,你说给我我都听着,那天过后,我实实地想过,知道自己做错,也想法子弥补了,你却还是这般!到底要我如何?你还要我如何!” “我只要你……”指尖触碰他的眼,为他擦去泪水,“高高兴兴、完好无损地随沙乌提王子去卓罗。” “——不要!”索欢抓住他的手,放到唇边,只一味摇头悲泣:“……求你了,我不想去卓罗!”慢慢低头靠进他怀里,闻着他的气息,越抱越紧。 终于,凤栖梧回抱了他,一手按他腰上,一手拢他后颈。索欢得了这回应,越发哭得起劲,心里大叹:呼——总算没白费!毕生演技都在今晚了!他感到很庆幸,庆幸而得意,甚至喜形于色,借埋在他颈窝的机会微微勾了唇角。 “别哭了,眼睛这么美,哭瞎了怎么办?想去乞讨么?” 这是他许多天来第一次这么温柔地对他。感受到那有力的手指温柔地揉弄后颈,听着似曾相似的话语,索欢忍不住笑起来,拳头恨恨的却轻轻的砸上他的肩头,几乎就差娇嗔一句讨厌。 然而后颈忽然有尖锐刺痛,眼皮瞬间沉重,最后入耳的是那人凉凉的声音:“留着美丽的眼睛,去哭给沙乌提看。扈烈那帮子我来处理……” 我呸!耍这种阴招儿你算什么好汉——如果索欢还有意识他一定会这么说。 92. 沙乌提醒来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92.沙乌提醒来 青天飞霹雳,宰相大人遇刺了! 不,严格说来,是有帮毛贼自不量力,当街喊冤,却趁隙闯入宰相卫队,招势狠辣只为夺下凤栖梧的面具,自然没有得逞,反被捉住带回刑狱。 刑狱长官好本事,只一日便撬开他们的嘴,原来江湖上渐生一种说法:当朝宰相乃是销声匿迹多年的魔头“鬼蝴蝶”。 ——如此耸人听闻,多数人都摇头不信的。为何?只因江湖庙堂从来互不牵涉,江湖人有自己的信条和骄傲,生如浮云,自在不羁,瞧不起那些饱食俸禄、肥头大耳的官场禄蠹。自祸国殃民的奸贼蔡芜伏法后,原先的“瞧不起”简直变成憎恨了。鬼蝴蝶生性高傲,断看不上朝廷的走狗。 何况也听得一些传闻,现今的宰相年近四十,丑陋如鬼,只能时时戴着一张面具以防吓到旁人。鬼蝴蝶的相貌可是用“看杀卫阶”来形容也不为过啊!名动江湖之时是小小黄口,而今若还活着,撑死不过二十六七,怎能做上宰相高位呢?那凤栖梧乖张跋扈,行事靡费,本就招人恨,加上最近和男娼搅在一起,流出些无稽流言来补上一脚也是有的——可知空穴来风了! 然而也有‘无风不起浪’一说,显而易见他们都姓凤,凤家家徽不是一只蝴蝶么,谁能说这不是某种隐晦的联系? 所以,探一探吧!若果真是那魔物,必将举天下之力而销之! 可见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古训原是不错,许多年过去,鬼蝴蝶留下的传说仍震慑着众人,鬼蝴蝶犯下的罪孽仍焚烧着众人,越怕越要清除,那些做梦都想生啖其肉的仇家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丝报仇的可能;那些嗅到名利气息的人们,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咦,看官你说,为何多年风静今日一朝浪起呢?——这无疑是魏无忧的手笔,她本欲往紫竹山寻昔日的潇湘君子,想他虽撂下俗事做了道士,然而毕竟与她家公子有些了不清的烂账,便不想插手也难。谁知半道上听了些江湖旧事,竟灵机一动,跑到天玑山暗暗造下这等谣言来。 她原并不知宰相的曾经,不过想着武林正派最好颜面,清理门户之事历久不忘,且传言庄主常封之手乃鬼蝴蝶所断,如此深仇大恨岂会随时间消弭,便欲借天玑山庄众门徒之手,杀死凤栖梧,好救出索欢。怎奈歪打正着,狸猫即使太子,正有极巧的一句俗语:“弯刀撞着瓢切菜,夜壶合着油瓶盖”,虽略嫌粗鄙,然非彼巧不能道出此巧。又有:山水自古有相逢,始末从来不可说。谁能想到日后整个天玑山庄的覆灭乃至几场撼动江湖的缴杀,源起于一场春雨,一庐酒家,一场擦肩而过的萍水相逢。 好,闲话不多说,咱们重归正题。且说凤栖梧得知江湖上传出这般流言,自是烦恼,无奈流言无根,不比旁的能顺藤摸瓜、按图索骥,竟只能随它去了。 这一日傍晚,晚朝归家,刚出宫门,便有驿差来拦住舆驾,呈报说沙乌提王子于巳初醒来。欣慰之余,为表郑重,虽见西方天际卷上一团乌云,仍绕道去了专门接待卓罗使臣的使馆。 沙乌提躺在胡床上,面有病色,精神头儿却好,见宰相亲自降临,忙着人穿鞋子参见,口称愧不敢当。凤栖梧令人扶起他,问了些餐饭服药的客套话,又传主诊的大夫来细细问明情况,叮嘱王子要静心保养,闲话两句,便欲提脚离去。 “凤相且慢。”沙乌提唤住他,面有难色,“小王今日醒来,听闻说小王要寻的人仍在凤相府中。” “不错,但王子大病初愈,不宜情绪太过波动,且缓两日,本座再将他送至王子身边。” 沙乌提听罢怅然叹气,慢慢地从枕下翻出一枚锦囊,空气中原就存在的淡雅芬芳突然浓郁起来,连淡淡的苦药味都盖住了。 “这枚香囊,装的是合欢、白菊并一些外来的异草,自小王染病后,常常夜不安枕,小王的表妹古再丽与小王早有婚约,得知这些花草能助眠,每三日便要做一个送与小王。小王自知不能回应表妹心意,心中愧极,她亦知小王心里有人,却不曾埋怨过半句。这次出使贵国,表妹得知我的打算,纵然百般难过,临行前还是熬夜赶制了许多香囊,免我异乡难眠。婢女们偷偷告诉我,这些香囊上沾满了她的泪水……” 沙乌提絮絮说着,目光黏在那枚香囊上,柔软地要化开。半晌他抬起头来,对凤栖梧苦笑道:“贵国民间有一个‘猴子捞月’的故事,我就像那些愚蠢的猴子,被虚幻的美景迷住了眼睛。整整七年,我睡里梦里全是他,到头来,果然只是睡里的一场梦罢了。这场病,这个结果,许就是上苍对我痴妄的惩罚吧!” 凤栖梧明白他说这些的用意,却还是问了一句:“你不要他了?” 沙乌提笑了,眼中带泪:“他同我一般的男儿身,我怎么要?小王读过贵国的一些野史,晓得你们自古有分桃断袖之风,但在卓罗,这是不被允许的,即便强行为之,也逃不过神的惩罚。小王一直梦想的是能与我诞育王嗣的温柔女子,而非一个空有美貌的悍猛男儿。” ……悍猛……这就是他留给沙乌提的印象?凤栖梧笑了一笑。 沙乌提没有察觉凤栖梧的笑意,将香囊放到鼻端闻一闻,才放回枕下。他道:“大夫说我的脉搏竟不似从前那般虚浮了,大约是要好的征兆。可凤相你信么?我虽好了,却再不能少了这花香伴我入眠。” “古再丽郡主情深义重,王子是有福气的。”凤栖梧说着,良久方道:“王子闻了七年的味道,一时半刻少了定不能安眠。世间哪有什么不能离的,习惯成自然罢了。待王子身子健朗些,慢慢地丢开手,莫养成瘾症才好。” “多谢挂劳,”沙乌提一笑,是以前不曾见过的熠熠神采:“凤相可知‘舍不得’三字?得到了,习惯了,喜欢了,猛然丢开,那种寝食不安,那种坐卧不宁,那种牵肠挂肚,那种郁郁不乐,是为‘舍不得’。人生在世,能遇到一样让自己舍不得的东西,真难,真好。”他闭上眼,平静地长舒一口气,似要把七年的郁气吐出,又满足地动动鼻翼,捕捉空气里细微绵长的香气。 凤栖梧等了片刻,见沙乌提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送客的意思,便自起身:“王子的意思本座明白了,天色不早,王子好生休养,告辞。” 沙乌提一脸惭愧:“此前竟叨扰凤相做好些无用功,实在不安,小王回去,定要禀明父王……” “相爷不好了!祸事!祸事!”突然一声高亢的呼喊夹杂着“咚”的跪地声音,打破屋里平和悠长的气氛。 门外凤麟即刻大喝:“糊涂!你小子才不好了!” 凤栖梧隔门问道:“何事慌慌张张,扰王子休息?” “相爷,祸事啊!”那小厮气未喘匀,着急叫道:“索欢少爷他——他自尽啦!!!” “什么!!!”是凤麟的吼声。 噩耗总是来得出其不意,连凤栖梧的脸都极快地抽搐一下,下意识看向沙乌提,沙乌提大瞪双目,一副惊骇模样。凤栖梧稳了稳神,拉开门低叱道:“不是锁起来了?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声音有点变了调。 小厮见他这个样子,吓得哭起来,边哭边回道:“少爷醒来,见自己被锁了,倒也没哭没闹,还和小的们玩笑呢,给东西就吃、给水就喝,一切都好好儿的!后来,他说要出恭,求小的们给他留些颜面,还主动要求将手脚套了,就是链子留长点儿。小的们赔着十分小心跟着,生怕跑了,却也没什么事儿,出来后,他仍旧和我们玩笑,说什么‘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生是天晔人,死做天晔鬼’的,还说男人怎么做明妃,贻笑后人罢了。说着笑着,竟一个飞冲就碰向柱子了呀——” 凤栖梧闻言,不知作何感想,只慢慢地闭上眼,眉心蹙紧。凤麟满心震动,脚步不稳地后退一步。卓罗王子早挣扎着过来,听了个十成十,若非有人搀着,早已跌在门上。 毕竟是念了七年的人,沙乌提听人说过所谓“小倌”是什么,虽已不再恋栈,却也痛心疾首,不住叹道:“天晔果然地灵人杰,连龙阳都有如此气骨,可叹、可佩!他尤如此况乎良家女儿,是小王不自量力,才枉害了一条性命……” “哦!”小厮听沙乌提这般说,忙胡乱抹两下眼儿,笑道:“王子放心!相爷放心!小的们眼疾手快,幸亏是救下了!” “混账东西——”凤麟怒得飞起一脚踢开他,骂道:“没死你乱号你娘的丧!” 那小厮几下爬回原地磕了几回头:“小的该死!一时情急惊了王子和大人!实在是少爷他面皮儿娇嫩,不过堪堪擦上柱子,便头破血流,乌眉肿脸儿的,怕人得紧。小的们已经忙忙的缠住伤口止住血,可少爷他求死不成,竟一刻也不安生,皇天后土、祖宗八代地乱骂,手脚皮都磨烂了还是狠命拽,三个大汉都按他不住,还险被咬掉耳朵!现在没人敢近他的身,这可怎么办,到底要请相爷拿主意!” 沙乌提温和识礼,听不得、见不得血腥之事,当下又惊又怕,想这样的风雷性子,便是女子也断不能娶的!忙对一脸暗色的凤栖梧道:“这可不是疯了?凤相快快回去告诉他,小王没福,竟消受不起他那等花容月貌!” 凤栖梧一甩袖子,恨得喝道:“让他疯!看他疯出什么花来!”虽如此说,却是片刻不待地离去。 93. 雨夜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93.雨夜 一行人行得飞快,片时,浩浩荡荡地进入宰相府。未及换下朝服,凤栖梧带上三五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个个背着手腕粗的大棍,挽着蟒蛇似的粗绳,煞气腾腾杀向东苑厢房,才过抄手游廊,便听到一阵悲戚哀鸣:“姐姐发发慈悲心,山长水远,我活着还身子弱,死了魂儿也薄,西北风大,必是走不到家乡就要被吹散的。况我听老人家说,路隔得远,那一线牵念就要断,连生人的几张纸钱都收不到,飘飘荡荡,只能做只野鬼。姐姐就当可怜我,就近拿条绳儿勒杀了,我死了也感念你,为你念佛呢!” 弄得人心里毛森森、酸微微的。 凤栖梧一脚踹进门去,喊道:“没人想你念你给你烧纸,索性死了这条心罢!”随即一股风吹进屋里,带着干燥的灰尘味道,梁上的八角灯摇晃不止。 众仆婢见主人来了,全部跪下哭诉陈情,索欢犹在虚弱挣扎,弄得铁索细细作响,鼻涕眼泪灰土的糊了满脸,鼻青脸肿,额头渗出的血结块黏住发丝,衣带也扯断了,坦胸露腹。 凤栖梧只一眼就看到他的心口上头的红络子,黄铜钥匙穿在上面,他不禁晃了神,又见他乳首被刮擦破了,鲜艳地肿立着,整个人都因此充盈着一种残虐色气,顿时死皱眉头,愈发火大,指着骂道: “你要上天,耍起寻死觅活的把戏了!沙乌提堂堂王子、一表人才,哪点配不上你个草芥?让你跟着他去享福折辱了你?日日跟我这边吵啊闹的!你要死,没问题!——来人,给我饱打一顿,打死活该,省得每日生出一桩事来,令人糟心!” 带来的汉子们立马拥入,抖开绳索,解开床头床尾拷住索欢的手脚镣,拽了手腕拖行下地,索欢顿时发出尖锐惨叫,弄得众人皆抖如筛糠。凤栖梧心道不对,觑眼看去,见他手腕反常地弯折着。 “不干我们的事啊相爷,是少爷他自己用力挣扎拗断的!”听下人们如此回答,凤栖梧瞠目结舌。然而更叫他如雷掣顶的是索欢接下来的言辞:“大人别磨磨蹭蹭的,赶紧打杀了我是干净。今天把话撂这儿了,大人执意要我跟沙乌提王子去卓罗,可以!但一出天晔的地界,我定会杀了沙乌提,再告诉所有人是宰相大人您命我做的——大人今日不杀我,来日可有的后悔呢!” 什么???所有人都震惊,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凤栖梧更气得来回踱步,方才不过想叫人打几下吓唬吓唬而已,现在话已说死,后路堵绝,不打吧下人面前威严尽扫,打吧又不打死更显滑稽可笑¬——那就打死吧,打死了就没人日日惹他生气,让他闹心。然而心中冒出千百个打死,到头来却喝命众人:“都下去,叫上大夫来,他已疯了,疯话做不得数的!今日之事要是谁敢泄漏半个字,哼!” 房门被关上,外面天已黑尽,鸟雀归梁,越来越近的闷雷吓得它们全把脑袋钻进翅膀里,甚是可爱。风是紧一阵缓一阵,裹挟着碎石枯枝打在瓦上,北方的春一向没有喜气可言,冷冽干燥,还时时刮狂风,雨水来了,也就意味着夏天要来了。 竟然活不过春天,还挺遗憾呢!索欢想着,冷眼看向凤栖梧:“我没疯,我是认真的。” 凤栖梧点点头,走到他身旁蹲下,粗暴拽起他的长发,亦认真不过地问:“不说旁的,世间有几人能见一面而钟情七年,沙乌提是真心爱你,性子软和弹压得住,跟着他有什么不好?你不愿做明妃老死异乡,我去和他说,你死了仍命人将你尸骨送回天晔。你只安心陪着他,为天晔卓罗百年之好锦上添花,功在千秋,扬名万世,如此连你前半生淫奔不才、错入风尘的孽业也尽可抵消了,这有何不好?” 索欢道:“我不过是个小倌,从未想过扬名万世,我也不以淫奔不才为耻,也不是错入风尘,我贪恋富贵,追逐享乐,一切都是自愿的,什么‘孽业’、什么‘抵消’,于我竟无关紧要。大人要谈大义大礼、要拉拢卓罗,只去找那识大义大礼的人,料想定能欢天喜地背井离乡,去全了大人一个安国经邦、贤能通达的万世美名儿!” 他这张嘴刻毒起来真是举世无双,再没对手的。凤栖梧默然以对,还未出声,只见索欢眼中冷光战战:“大人以为卓罗王子对我一见钟情,是真心爱我,我就必定要跟了他——那我也问问大人,郡主殿下对大人难道就不是一见倾心,难道就没有苦苦追寻,四年时间也不算短,大人却为何不下聘,反令她和番扈烈呢?” 索欢与沙乌提去卓罗有利大局,暝华远嫁也是有利大局,明知他的逻辑不对可以反驳,凤栖梧却一时无言。熹微郡主马上要由他安排,被送往荒蛮之地。不愿吗?是的。难过吗?有点。伤心吗?倒不至于。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何想让你和沙乌提王子在一起?”凤栖梧终于开口,连带着奇怪地笑了笑,慢慢松开拽他头发的手,“让你和卓罗王子在一起是为了天晔,但让你和沙乌提王子在一起是因为私心。” 这话难懂,卓罗的王子不就是沙乌提吗?索欢困惑不已。 “他曾信誓旦旦地说是如何真心地爱慕你,以后会如何地爱护你,你虽为男倌,我却希望你能过得好些,别再以泪洗面。可是现在,怎么办呢,那该死的似乎移情别恋了。” 什么……意思?索欢的表情变得惊讶,还有一丝不确定的喜悦。斜上方凤栖梧正俯视着索欢,挡住了八角灯的光亮,脸上的神情因背光而显得模糊不清,只有一缕柔淡的哀伤,他的声音是那么幽远: “到底哪里可怜了?尖牙利嘴,又不让人省心,骂起人来让人想撕你的嘴,还总让人记起一些不快回忆,看着你我就想起了……” “哗啦——”骤雨倾盆而下,将屋瓦打得一片乱响,索欢只见凤栖梧的嘴唇开阖,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你又拥有我的秘密了。”凤栖梧的眼神变成一种很缥缈的寂寞。 什么东西?他方才说的什么?索欢出神地望着凤栖梧,看着他空泛的表情,觉得天地间轰鸣的雨声远去了,独剩一片荒凉。许多年后,他会晓得现在错过的是什么,这件事串联起了凤栖梧的一切,他的狠,他的绝,他的暖,他的执。 可惜现在的他不是多年后那个历经人事、浮华尽褪的他,现在的他没心没肺、偏激无情,即使听到了也不会想太多,他对面前的这个男人还没有探索欲,对他的过去不想追根溯源,对他的未来也不想参与,唯一有的,只是逃离的迫切。 雨越下越大,从窗户斜飘进来,蜿蜒着流向屋子正中。凤栖梧收回思绪,握起索欢断了的手腕,两指一捏,还好,不算太严重。索欢嘶嘶叫几声,粗声嚷道:“大人可想清楚了,今儿放过我,明儿可再不能提沙乌提三个字!想好了,别到时又后悔来!” 凤栖梧嗤之以鼻:“你别狂,人家对你才如避蛇蝎呢,晚宴上见你那么一搅合,原本十分的憧憬是一分也没有了。说到后悔也是你才是,再没见过捡芝麻丢西瓜的。” 这话是明明白白地告诉索欢不必去卓罗了。索欢恨恨地瞪起眼,问:“谁是芝麻?谁是西瓜?他爱上的是他的想象,哪里是我!大人既早知经纬,何故摆那么大阵势,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来唬弄我?什么以泪洗面,什么过得好,真真我一分也不明白!”说罢,哎呦呦直叫疼,想着不用去卓罗,又高兴地笑,想到自己为个没着落的事儿弄成这副尊容,又觉不值和可笑,径自掉泪。真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悲喜交加了。 凤栖梧翻看着索欢的手腕,小心地摆正骨位,找出几条木棍,拿布条简单地固定起来,抱怨道:“这半天过去,大夫如何还不来,屋里水淋淋的,难道要本座一直等着不成!”边说边不大情愿地去关窗户,被浇了一脸雨水,簇新的紫色官服晕湿一大片。 “这样大雨,许是路上耽搁了,或是下人们惊乱,浑忘了也未可知。”索欢接了一句,两人便再无话,连索欢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都掩在急乱的雨声里。 凤栖梧很想走,可他来得急,未曾备得雨具,东四苑的东苑本就因风格太过冷郁而人迹罕至,这样的雨夜就更不必说了,人是没有的,冤鬼倒可能撞上,蔡芜在时这里本是专门惩罚犯错下人的地儿,大伙儿心里都挺避讳这里的,因此他现在想找个送伞的人,那是决计不能。 尴尬的气氛同越来越重的雨气一般如影随形,潮乎乎、凉丝丝,沉默之中又似乎蛰伏着一点莫名的躁动。 索欢别扭得很,一心想让凤栖梧先开口,不拘说点什么,只要他主动,偏凤栖梧那个人,你不和他说,他乐得闭目养神,还不会像索欢那般眼睛虽看着不知名的某处,却调动起除视觉外的所有感官去窥探对方: 他去了屋角; 他搬了凳子; 他打开了一条窗缝; 他在听雨; …… 索欢都觉得自己可气可笑又可鄙了,然而更可气可鄙的是,在打了几个寒噤后,他想……尿尿。 心里唾了自己几口,他毅然抬起脑袋,大声道:“我想出小恭!” 凤栖梧扫了他一眼,目光回到窗外,道:“西北角。” 索欢挪到门边,探出身子左右一看,檐下的灯多被斜雨淋熄了,乌漆嘛黑辨不清方向,便缩回来道:“大人可要同去……呃,我们可以比一比谁尿得远。” 窗外雨声哗哗的,凤栖梧侧过头道:“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索欢想了想,加大音量:“大人能不能陪我去?外面黑漆漆的。” 他说了实话,不过凤栖梧貌似没有领略到他的意思,稳坐如山淡淡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人陪么?这边虽闹鬼,总不过是无稽之谈,没有哭声,也没有尾随的冤魂,你自去罢。” 索欢面色一白,强笑道:“我不是怕,只不过天太黑,我不晓得哪边是西北。” “出门,右转,过月洞,左转。自己去。” “外头看不见路,那么远,路上有个阶儿坎儿什么的……” “出门,直走,假山石后。自己去。” 自己去自己去,自己去就自己去,有什么了不起! 索欢出去后,凤栖梧嘴角微微一翘:比谁尿得远?嗤!又将目光投向窗外,疾落的雨珠在屋内一线光亮的照射下流光溢彩,格外美丽。他自幼练箭,目力不同于寻常,于极细微处见泰山,于极迅猛时见滞缓,一场夜雨在旁人眼里不过天地混沌,水雾渺茫,在他眼中便是漫天珠帘缓缓下坠,或如飞花乱舞,或如柳絮轻飘,很有看头。只不过从方才到现在他看的都不是雨,而是雨幕后一只迷途的幼鸟,卡在灌木底下苦苦挣扎,积聚的水流正慢慢灭顶。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虽不是那个意思,此时倒只能想到这一句了……他背着双手,踱进雨帘里,伸手将那只鸟儿从树枝里小心取出。是一只红嘴乌鸦,刚展开手心,便嗖地一声不见了。 他回到廊下,对着泼天大雨立了半晌,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看向西北方向,皱了眉:忒久了,不会真那么没出息走丢了吧? 倒没丢,正和裤带儿奋战呢。索欢一只手折了,使不上力,急得什么似的,好容易勉强系上,走两步,裤子唰啦掉下,险些将他绊倒,他慌不迭地提上裤子,四下望了望,见没人看见,方放心地吁了口气,然后望着垮到屁股下面的裤子,呆呆得站着不动。 好久,一个人从背后拥住他,勾住两条裤带一挽,打上一个活结。“系不上就提着回来,值得巴巴儿地站在风里掉眼泪。” 他的身子瞬间僵硬,凤栖梧反倒整个的压到他肩上,冰冷的嘴唇似有若无地触碰它的耳垂:“不哭了,回去罢。我淋了雨,好冷……” 他带回了他雨夜里哭泣的小鸟。 95. 重归于好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95.重归于好 当凤栖梧撩开帘子时,索欢正托着一枚圆镜看个不了,见他来了,忙忙用衣袖挡住脸面,婉言请他过几日再来,凤栖梧知他介意什么,越发近前去看。索欢道:“别看了,乌眉青眼儿,小鬼儿似的。”凤栖梧执意拉下他的手,果见鼻梁还青着,额上一块血痂,被白嫩嫩的皮肤一比照,越发显得可怖,也越发让人怜惜。 索欢改用手掌遮住脸,“说实在的,现在莫来挨我,鼻子堵着,喉咙也毛毛的,当心把病过给你——快些去罢,等我养两日再说。” 他以为他来是为那档子事儿,故有此说。从昨日开始,鼻子就不通,声音瓮瓮的,还神眩眼饧,身子老大不爽快,哪里经得住再被弄一回。凤栖梧大略听出了那个意思,笑道:“我不做什么,只来看看,丫头们说你一味憋在屋里,味口也不好。平日里遇到这样好天气你断不肯窝在房里,可知人果真很不舒服,怎么,大夫开的药不见效么?” 索欢听见问,慢慢背过身去,低头掰弄手指:“不是……只因我现在这样子,没的出去乱吓人。” 他这模样大有情由,凤栖梧想他禀赋弱,前夜同在雨中缱绻,连泄元阳,虽第二日喝了祛寒的汤药,到底身子不受用的。不禁收敛笑意,要立马传上大夫来当面诊一诊。 “诶——别!”索欢急了,眼泪汪汪地拉住凤栖梧,一副委屈得要死的模样。凤栖梧见他这般,越发肯定他身上不好了,拥着好一阵轻声软语,旁敲侧击,还举出许多小病不看终成大患的例子来吓他。索欢怕了,红着脸泫然欲泣道:“里面……疼。” 里面?凤栖梧眨了两下眼,忽明白那个“里面”是哪里面,不禁抿了嘴,半晌才低声道:“不是没裂……?”说着竟浮上一丝可疑的异色。但越如此他越要做出严肃的样子,一张俊脸绷得紧紧的,好在索欢臊得厉害,一眼也不敢看他,深埋着的脑袋只现出一个小小发漩。 “不知道……但就是好疼,不是裂开的疼,是里面,很里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饶是如此,索欢也不好再说下去。 凤栖梧莫名觉得耳热,见索欢动了动,像要抬头的样子,忙一把将他按进自己颈窝,下巴抵住他头顶,问:“疼的狠?” 怀里的人几乎把脸埋进他衣裳里,用力地点点头。 ——是日午饭毕,有婢子端药来,温温的,既不烫口也不太凉,应是掐着点儿送来的,索欢只略一想便明白了,什么也没问便一气饮尽,本以为回味极苦,不想却是隐隐的甘甜,心里着实高兴了一把,此后并不要人催,自觉准时准点地喝,不到两日,钝钝的疼痛就减缓了。 正值月中,宰相闲在府里,命人将思来书房里阴了一年的竹简、木牍、古籍等物搬出来晒一晒,以免潮润生虫。索欢头上勒着宽抹额,一头长发在背后随意打了个结,结痂的创口被抹额盖住,鼻上的青紫好了许多,敷上一点薄粉,真个看不出来。他见上上下下干得热火朝天,连老资格的管事也高声吆喝着不许碰坏这个那个,心里便痒痒的,不肯独自呆着,立逼宛淳帮他挽高袖口,拿细绳扎劳,一个刺溜儿加入搬书大队。 “哎呦,使不得,少爷手还不灵便呐!”管事赶上去,作势要接过索欢满怀的竹简,索欢不肯,和总管扯皮,好说歹说才勉强恩准了,只是约好不许搬夯重的大件儿,只许捡拿些轻巧物什。索欢亦知自己出不了大力,不过凑个虚热闹,欢欢喜喜地燕儿啄泥一般来来回回,居然跑了个满头汗。 “过来。”凤栖梧立在堂屋里冲他点头。索欢见了,飞也似的赶上去,傻呵呵笑着扑到他身上,明明没有多么用力,却让凤栖梧的神情有点,似乎……撞到心尖儿上了。他撒娇起来真是不分场合对象,众人都加快步子,装作没看见。 热的气息掺着一点香味蒸发,很好闻,凤栖梧嗅到了,任凭他猴子似的挂在自己身上,完全忘了得体不得体这一说。 “才好些,又跑一身热汗,等会子去换件干爽里衣,别潮乎乎的捂在里头。”说完似乎想低下去亲亲他的额头,碍于大庭广众的实在不像话,方才罢了。正想扶起他,当不得索欢仰起脸来,眨着大大的眼睛道:“虽是日日打扫,到底有些见不着的旧年老灰,一搬挪,全扑腾起来了,大人没的站在这里受腌臜,且去寻个干净的屋子坐着喝茶罢。” 凤栖梧听了这话,一发疼他疼得紧,哪里还肯放开,直接拦腰抱着坐到椅上,亲手托了桌上的蜜枣茶给他,“跑得口渴,喝口水润润嗓子。”索欢捧过喝两口,转送到他唇边:“你也喝。” 正黏腻地说着体己话儿,忽有一小婢蹑手蹑脚地进来,手里捧着只巨大的瓦片风筝,加上拖拽的尾部,足有四五尺。索欢一见,急得站起来拍腿,喊道:“哎呀,要死了,你怎么把它给捡回来了!那是我故意剪断的,只盼他飞得远远儿的,把我的病也带走呢!” 小婢这才知道手上的风筝是祛灾祈福的,不由得慌了神,缩着身子解释说:“原是前两日见您放过,爱得什么似的,今见挂在树杈上,只想着还回来,并不知其中的缘故。”又道:“您别恼,奴婢这就放回去。” 索欢懊丧地止住,“罢了罢了,都捡回来了,放回去也不中用,倒白累掯你跑一趟。”接过风筝看了看,叹气道:“连相府都没飞出,果然注定我多病的,不关你的事,且回去吧。”摸摸身上没有钱,便往桌上抓了几把果子与她,打发走了。 凤栖梧在一旁看着,发现索欢挺不像个伺候人的,一举一动就是个富家少爷的做派,赏人赏得那叫一个顺手,当下玩笑:“他们就爱讨你的好儿,总不过想着能得便宜,什么样大事,就把大半盘儿贡果给她,来日越发你丢张草纸,他们都要眼巴巴地送来。之前便听下面人赞你大方,果然名副其实,说你是个娇哥儿少爷没人不信的。” 索欢闻言愣了愣,讪笑道:“南风阁教的么,这么着才气派。再者谁不认钱呢?穷酸抠巴的,人家明着不说拐着弯儿也要说,照面不说背着也要说,日子久了,就没人肯替你办事了。”眼睛朝凤栖梧一轮,嘴儿便微微噘起来:“肯定是我拿大人的钱装门面让您老人家心疼了,大不了以后不这样了嘛!其实我也好心疼,跟剜肉似的,这下可好,使唤不动人的时候就抬出您来,再没人敢犟嘴甩脸子,只是您老又要嫌我沾着您的光了。” “随你。”凤栖梧很不介意他沾他的光,伸出两指捏他噘起的嘴,笑道:“并没有心疼什么,只是你以后要拿出些做主子的威严,别一味由着他们讹,没好处就不动,相府没有这样规矩。” 拿出做主子的威严……索欢更是个呆头鹅了。怔愣间,风筝已到了凤栖梧手上,他问道:“怎么这样素?” 索欢回过神,说:“让小子们糊的,想着要剪断,就没在意好不好看,何况花里胡哨的风筝也实实的不大好看。” “人可以花里胡哨,风筝就不能了?”凤栖梧玩笑着去向索欢的卧房,且示意他跟上。索欢今日穿着一件棉纱混纺的雪白上衣,借了胡服的特点,大大的灯笼袖口上掐着一圈褶儿,褶儿外面飘扬的彩带,什么鲜亮颜色都占全了。“花里胡哨”的他跟在凤栖梧后面皱鼻子:哼,就是不能! 回到房间,凤栖梧叫他去换了里衣,一面自己摆上笔砚,将风筝摊在桌面,提笔一想,写下: 云絮乍离树,杨花入水初,飘零草木尚无辜。 人间可憾只一出?最堪怜,天外蘼芜。 性薄身轻浮,质洁后来污,忍教只影入胡途? 刚到此处,索欢换好衣裳凑上来,凤栖梧见了他的脸,心念一动,拉他入怀,握住右手续上结句: 千年总道离别苦,却怎如,黄沙漫漫,吹断薄魂归乡路。 写完,搁笔,环着他道:“如此,不花哨也不过于素淡。” 索欢打量着那只风筝,白纸黑字,字迹勾连,疏密有致,看了半晌,夸赞:“好看。”凤栖梧一笑,捏他的脸,“画儿也罢了,这个你看懂什么了,就乱说好看。” 索欢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只要你做的,不拘什么都好看。”而后坚定地点点头:“就是好看!” “奉承话。”虽如此说,却是满面春风,显是被奉承到了心坎儿里。他拿着风筝给索欢,哄骗道:“不是好意思呢,你去放了,病自然就好了。”又看了眼窗外晃眼的阳光,说:“近几日没有风,或可到摘星台上边,方能放得起来,等会子叫人带你去,高高的放,不愁它飞不远。” 病好不好和风筝有甚关碍,索欢不过闲来耍着顽,并不当真,而且他听说凤栖梧随便一副字就可以狠卖一笔钱,心下很舍不得,脚下就磨磨蹭蹭的。耐不得听他安排得极妥当,不忍拂他好意,心一横,脚一跺,“我这就去!”生怕自己脚步慢了要后悔。 凤栖梧念索欢胡跑了一上午,现在将到午时,摘星台又远,他的病也未全好,不欲使他过累,便拉住道:“你歇会儿,花脸猫似的往哪里去。” 一听脸花,他立马丢下风筝冲到镜子前,见薄粉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露出鼻梁上的淤青来,顿时大惊失色,捂住脸一头扎进床帐子,埋怨道:“什么时候的事?大人怎么不早说?若这丑模样他们都瞧见了,我没脸再出去。” 这人忒爱美,凤栖梧早知他会有反应,却不想这样大,当下苦笑着撩开床帐,见索欢横躺在褥上,整个脑袋钻入叠好的被里,听见自己来了,双臂反更牢地压住被面。 他却不去拉他,只道:“不出来我搔你胳肢窝了。”索欢手臂半举,正是没有防备的状态,而且他身体敏感,浑身都是痒痒肉,不说出来还好,一经人说即便不碰也能呵呵呵自笑一阵。 凤栖梧深知这点,手指只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小肚子,他便受刺激似的护住腹部,侧着身体蜷起来。凤栖梧觉得好玩,便又戳他一下,这下更不得了,整个人都坐起来,大笑着抱住凤栖梧的手,“好了好了,我出来还不行么?” 凤栖梧道:“现在才出来,晚了!”抽手便往他身上招呼,揉搔的全是最不能碰的地方,脖根,腰腿,腹部,腋下,索欢又笑又叫,朝床角爬,被凤栖梧拖回来半压在身下,这下无处可逃了。他翻来覆去扭个不住,鞋子都被踢掉,掩住前心了后背暴露出来,护住上面了下面没有防备,一时恨不得生出十双手来防御。 笑闹够了,索欢跪坐在床,边挽头发边斜眼儿看凤栖梧:“你这么着和我混闹,叫人知道了有你臊的。”样子俏皮温柔,风韵十足,凤栖梧不觉情动,托着他断了的手腕,问:“手儿好了?方才只管拿它推我。”双目停在他脸上,一寸一寸的细看。 索欢被他沉沉的专注眼神看得脸辣辣的,下腹又贴着他那里,怎么会不知道,但大正午肚子正饿,又实实的笑闹一场,身子发软,实在没力气来应付他可怕的持久力。想着与其不得尽兴倒不如不做的好,他低头道:“哪能好呢,正还疼着,方才是痒不过竟顾不得疼了——你别看我笑着,其实疼得想哭哩!” 听了婉拒之词,凤栖梧越发靠近他,吹了吹那张红红的脸,低声坏道:“你一向只顾痒不顾疼的。” 索欢顿时眼睛湿湿的,心想这是非要不可了,既他兴致高没的浇盆冷水上去,少不得随他的意倒好,否则不仅不好开交,更像恃宠生骄了。便着意做出含羞带怯的模样,慢慢躺倒在被褥上,轻轻打开腿,闭眼侧过头说:“那你来罢,只求轻些个儿,虽说我顾痒不顾疼,到底是怕疼的。你别像上回那样飞梭子似的打进来就是疼人了,我念你一辈子恩情儿呢。” 凤栖梧合身压住他,隔了两拳距离也能感受到他脸上的腾腾热气,遂用指节轻轻刮弄他的脸,细腻的触感,烧灼的温度,让人忍不住整个手心贴上去。 “你这个人,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却偏偏能羞成这样。” 听到赞叹,索欢睁开眼眸,是满满一池的动荡春水,晃着情与情欲。凤栖梧看得心猿意马,捧了他的脸闭眼凑上去…… 他这是要——!嗅到那越来越近的湿热吐息,索欢心中警铃大作,唇齿不由自主合上,瞳孔也缩了一缩,好在凤栖梧的嘴唇只是擦过鼻尖,然后循着鼻梁一路向上,最后才一个轻柔微冷的吻落在眼睛上。 索欢闭上眼睛。 凤栖梧道:“睁开。”潮热的吐息扑在睫毛上,索欢心里怕怕的,睫毛颤了好一阵,终于睁开眼。长睫刚柔软地刷过凤栖梧的嘴唇,就被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又啄一下,然后被柔软口唇覆住。 舌尖探出,小心翼翼地扫过那颗晶体,唇下的眼皮颤动得厉害,如同亲吻一只振翅的蝴蝶。 蝴蝶,凤栖梧一直都喜欢,优雅,灵动,自由,最重要的,它们经历过蜕变。他也喜欢这双眼,含情脉脉水汪汪的时候,真的太美丽。那日听索欢说要把它们挖下来,他很生气,也很反感——怎么能够容忍这样美丽的眼睛脱离母体,变成暗淡无光的死物? “别这样,怪怕人的。”索欢怯怯地推着,被那双唇呡住睫毛扯了扯,松开。索欢等着下文,凤栖梧却从他身上起来了,下床挂好两边床帐,见他还傻傻躺着,朝外面努努嘴道:“今日这里忙,别劳动他们伺候你了,同我去其他地方传饭。” “嗯?”索欢撑身起来,眨巴着大眼:“你不要了?” 凤栖梧弯腰拍拍他,勾唇笑道:“我何时说过要了,你尽乱想。想也不给你,病还没好呢,仔细颠得头疼,等你养好了,可别怨我……”他不说了,半眯的眼眸说明一切。 是是是,没说过,有本事别翘那玩意儿啊!索欢瘪瘪嘴,蹬上鞋子去理了个简单的妆。 两人用过午饭,半日闲度,不必赘述。 97. 告白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97.告白 且说西尤从怀里取出一物,究竟是何物?原来正是沙乌提赠给皇帝、又被凤栖梧要来赏给索欢的龙吐珠金玉扣环步摇——本为一对,一支仍在索欢手中,另一支以为遗失了,也曾到洗胭脂去寻过一次,却终究不能得便罢了,没曾想竟落到西尤都敏手里。 索欢见着那步摇,瞬间醍醐灌顶:那夜闯相府的“贼人”就是扈烈主使! “凤麟护卫是人证,此乃物证,两证俱全。贵人多忘事,公子既非贵人,忘性却大得很。”西尤露出得意笑容:“包庇贼踪、协贼潜逃在前,隐瞒不报在后,你这小倌,胆子可大得很呐!” 索欢面目一白,他深知西尤都敏夜闯相府可疑,但自己的包庇和隐瞒则更加可疑,若这事抖出来,决计是百口莫辩的。索欢不是西都敏的对手,也不指望能将那步摇夺回,只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平静,意味深长道:“主使大人特特出现在索欢眼前,想必是有什么难处,在下帮过您一次,自然不介意帮第二次。帮过之后,还望大人将在下的爱物归还。” 如此识趣,西尤很满意,道:“那是自然,只要公子能在枕边替扈烈美言几句,让你们宰相协助扈烈讨伐几支不义的草原大族,本将军必定归还此物,忘记与公子夜遇之事。” 话刚完,索欢冷笑了,拉起一个怪腔怪调的长音:“哟——主使您太看得起了,旁的还可,这样的大事我怎么懂呢!主使大人有所求,应当去找宰相大人,我一个小倌儿顶什么用,只知道把人伺候高兴罢了,没事儿扇这些枕边风,我还想不想活?那晚呀,是我糊涂,是我不对,我自个儿向宰相大人认错儿去,哪怕吊起来打一顿,也好过煽动他勾结异邦来得强——您说是不是呀?” 勾结?忒难听了!这小倌儿有意无意就展露强烈的排外情绪,让西尤脸上挂不住,好在四下无人,暂时忍耐也无妨。 “并非我不找你们宰相,只是他态度模糊,似有顾虑,西尤提出与之共利,依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万般无奈之下,方才想到了公子,公子能言善道,达于人情,若肯相助,本将军必有重谢。” 索欢抬起下巴,嘴角透出一点蔑视。他的确是不喜欢北戎的,更不会随随便便做出那么样吃里扒外的事,想着:怪不得他一身贼行头儿造访相府,敢是要做这勾当,可惜凤栖梧已将白*纳入麾下,又操控了皇都禁卫,要什么不得?私通外族是大罪,权衡一番,他肯干才有鬼。思及此处,索欢忍不住一问:“主使大人肩抗重任,却如此轻率,将秘事说给我么?敢问在下哪点入了您的法眼,竟以为区区男倌可以扭转局面?” 话一出口,西尤倒挺意外:“你不知道?” 索欢茫然。 见这般,西尤发出极不符合身份的“呦呵”声,似戏谑又似嘲弄,如同讲笑话一般,道: “昨日热闹,两位谏官联名弹劾宰相德行败坏,荒*堕,洋洋洒洒一篇长序,皆与公子有关。结果你们的宰相就有那么长的手脚、那么肥的胆子,把人夫妻间的私房助兴物搜来,晚朝上一张张、一件件甩人脸上,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神气。那些秘戏本子、羊眼圈子之类的,大模厮样摆在乾亘殿的腾龙绕海地砖上,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好景致! “此事引起轩然大波,岂料你们宰相愈加放诞,罢朝后居然邀着满朝文武去看新出的戏文《凤锁欢》,五百持刀禁军包围整座戏楼,不许放出一只苍蝇,硬逼着所有人陪他看完整出戏,据说还很是评价了一番,嫌写得不好,赏下润笔费命人大改。”西尤都敏观察着索欢的面部神情,慢慢道:“方才本将军出来时,你神色似有惊怯,可是害怕霍火尔?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心,因为你们的宰相大人早已私下会晤我等,说什么暝华郡主相伴四载,与亲妹子无异,问扈烈要多少嫁妆。好冠冕堂皇,为了你的命,真是大手笔呀。” “大手笔?这么说你们是逮着机会狠命讹了。” “花钱消灾,两家情愿的事。让一个记仇的人放下剜目之仇,这本就不容易。”西尤都敏笑着,显然对那笔意外之财感到满意。 索欢扬眉,道:“折本生意。” “折本不折本的,你们宰相不在乎。本将军看,他必定喜欢极了你,才如此不惜钱财,公子将自己看得轻贱,却不知自己是旁人的心头宝。”他盯着索欢,从紧抿的红唇皓齿看到半垂的眼眸,“嗤”一声笑道:“以公子的绝世花容,要什么不能呢?换做我是他,也会满足你的一切需求的。” 索欢瞥他一眼,神色淡淡的,“过誉了。”接着微微一忖,道:“主使大人,您既知宰相大人待我不寻常,何必来这一趟呢?难道您以为一个小小的过错就能让他厌了我?洗胭脂那晚我原不知将军大驾光临,只当是寻常毛贼一时糊涂才摸进相府,心里怜悯故才伸出援手。不想西尤将军生性轻狂,今日趁着替卓罗众使饯行之机,尾随索欢,意图不轨,扈烈欲威胁索欢算计宰相大人,索欢怕极了——我想,他听了这样的解释,就算有气也是冲着您吧。” 索欢说完,西尤都敏竟然抬手鼓起掌来,锋利的眼角透出志在必得的傲慢,道:“你真是既美丽又聪明,我很喜欢。” “哦,那又如何?”索欢内心毫无波澜。 “我要带你回草原。”西尤凑上一步,近得几乎要贴上索欢的脸。 他们草原男人,一旦喜欢起来,是毫不矜持的。“那晚,我藏在水下,你的脚勾在我腰上,我当时就硬了,那时我便发誓,一定要得到你。我要带你到扈烈,让整个部族用最甘醇的美酒、最欢快的歌舞,庆祝他们的将军得到一位聪慧的美人。塞北草原一望无际,夏日水草丰茂,你应该在那里挥洒你的美丽,而不是被圈禁在漂亮的笼子里。” 去你娘的淫棍,什么叫做我勾你腰子你就硬了,那老子勾你鸡儿上你岂不是要废了!索欢瞧不上这么没定力的人,当下便要耍他一耍,斜睨的眼锋带出冷森森的清艳:“心若无限,何须在意居处大小。将军盛情美意,在下本不该回绝,奈何先来后到,凤大人已占得先机,索欢不敢妄生他念。日头大了,将军且回罢。”说着便走,却又回眸,伸出两根葱白的手指:“将军多次赞我美貌,据我所知,将军的两位夫人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美人。谁说的异族男人努直没人心?‘醒定天下事,醉卧美人怀’,将军铁血柔情,在下很是钦慕。可惜啊——我偏喜欢圈禁在漂亮笼子里。野到塞北去?等下辈子吧您!”说着轻笑一声,丢下个盈盈眼波,步上回廊头也不回,一径去了。 却不曾立时回去,而是借这难得的机会信步闲游,扶着雕花廊柱一壁走一壁想:听他道来,实令我可惊可悲,凤大人如何是那不知轻重、肯做出许多荒谬之事的人?他如此,定是下决心要豢养男宠,他下决心,我如何全身而退?岂不叫我前番心血付诸东流了么?想来皆是近来发力太猛的缘故,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不外如此,从此以后可要干几件轻薄猖狂事,叫他一溜溜儿地放手才好。 却不知何时踏上一座古朴的桥亭,亭下细波如鳞,倒映破碎阳光,水面上已然生出几簇荷箭,暖暖地挥发着初夏方有的清香。索欢凭栏侧坐,望着水下出神,一边思量如何做出凤栖梧不喜欢的事,一边又念起他的好来,具体哪里好总说不上,就是觉得好……又有点儿坏……哦不,是很坏!昨天做了那么多缺德事,欺侮朝臣,威胁良民,难道为着这些,人家便不骂你了么?难道改了剧本,戏便不是戏了么?哪怕改出一个花团锦簇的结局,戏终究只能是戏。 太阳越发大了,索欢四下望了望,起身理理衣饰,朝着荫凉处走,才到花墙下立定,便有窸窣的人语从另一端传来。他料是下人们闲来谈心,正要悄悄离开,无奈“相爷”“欢少爷”等字眼直直贯入两耳,伴着一阵窃笑。 眨了眨眼睛,终是绯红着脸附耳上去。 四下蜂蝶缠绵,花气喷鼻,只听另一边说的,全是两人的私事,却多为猜测——思来居上下很得凤宰相看重,兼之深恨搬弄口舌,自不会将两人的秘事拿去卖弄体面,宛淳虽然多话却也知道深浅,故思来居以外的下人们,虽晓得两人关系,也不过雾里看花。 “诶,你说他该不会真是狐媚子变的吧?咱们大人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一个大男人哪来恁大本事,纵然相貌生得得意,也不过是个男人,能弄出什么滋味?我看隶姑娘温柔得体,肚子也中用的,倒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倍。” “狐媚子都是女人,最爱穷书生,哪有变成了男人又装成女人的,可不是多此一举?总是相爷他老人家就爱那性格儿,你们想想暝华郡主,和他差不离儿,可不被宠上了天?我晓得你得过隶姑娘恩典,很为她抱不平,但也要摸着良心,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哪有那许多鬼迷魇道的!” “可外头盛传咱们大人是被索欢少爷下了咒儿,昨个你晓得吧,我侄儿在戏楼里看得真真儿的。大人在坐席上稳稳不动,顶着凤家面具,活阎罗似的,台上戏子吓得小溺,只把唱腔变成哭腔,抖搂着演完一出戏呢,班主脑门儿都磕破了,大人他只是不走。他不走,谁也甭想走,哪个敢起来,一把冷生生的大刀就要架上颈子嘞!有两位大人不知怎么冒犯了,他老人家竟说:‘本座睡不睡男人,你们跳得凶,本座很不安,总以为睡了你们亲爹呢!’——你听听,这可是宰相讲的话?” 大概学得像,几人都吃吃笑起来。 索欢听得心里难受,凤栖梧虽不是高风亮节,却也不荒淫,只因为和他沾上边,就被下人们这样消遣,相府里头都这个光景,外头还不知是怎么样呢! 思绪飘摇,想到他昨日那般辛苦,夜晚却极尽温柔,胸中顿感憋闷,茫茫然不知所以,待两颗水珠先后打在手背上,才回过神来,见手上水迹,不觉骇然,摸上脸面,更是神魂驰荡,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冲撞,一股一股的涨疼。 98. 心乱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98.心乱 回到思来居,凤栖梧已经在书房看书了,余光见索欢在门口偷看,招手唤他进去,索欢刚走近,一张绢帕就挨上脸颊。 “去哪里了,满头是汗。” 索欢笑着按住他的手,“没去哪儿,就是看沿途风光甚好,迁延住了。” 凤栖梧点点头,“宛淳丫头做了口味清甜的玫瑰糯米酿,只等你回来,快去罢。我安静看会子书就去找你。” 索欢口中答应着,只一刻又回来,将一盅温热的糯米酿放在案头,接着剥了一碟松子儿,也轻轻置于案头,自去一边坐着,不吵不闹地玩围棋。凤栖梧静静看书,偶尔提笔写下见解,或一句,或长篇大论,燕子来来回回好几趟,偶尔撞进屋里打了个旋儿又飞出去。 花影东移,日照当空,凤栖梧读完大半本《鬼谷子》,搁下笔揉揉眉心,指着糯米酿:“我不爱这个。” 索欢捏着棋子,托腮笑道:“我吃着挺好,不敢独享,知道你不爱甜的,特地用竹叶露兑淡了,只借点玫瑰膏子的香味儿。你尝一口,若果真不好我再换去。” 凤栖梧依言尝了,清淡顺滑,很是对味,遂用瓷勺舀着吃了大半。索欢见他不想吃松仁,怕放久了走油变味,端了出去给宛淳嚼着玩,回来时托着一盘剥好的橘子,又拿细签剔净白丝,挑尽籽粒,方才送到凤栖梧唇边。 凤栖梧张嘴含了,狐疑地看他:“有事相求?” “没有啊,”索欢道:“我就不能伺候你么?”又站到后面给他揉太阳穴。 凤栖梧轻轻一笑:“黑天白日都要你伺候,我过意不去。”原该十分色气的话因着他坦然说出,反变成临窗闲话般的恬淡美好,索欢垂眸不言,半晌才强笑着:“说来枕席之欢,倒是你担待我多些。若果然觉得有愧,便教我读书吧。” 凤栖梧看不见他的失态,一口回绝:“不成。”索欢手下越发轻柔,失笑道:“我有那么愚笨么?不敢让大人降格做我的老师,只随便教篇文章都是好的。” 凤栖梧这才点头,牵了他到书架前让自选。索欢看着满满的书简,只觉眼花,说道:“我不认得,不晓得哪本好,大人闲时读的哪些书?” “天时地利、政史兵法、水利农桑、文字品题乃至奇门遁甲、各朝野史,也没个定数,多是逮到什么读什么。你别看我,只说你想学什么。” 索欢本想随他喜好,看碟儿下菜,听这般说便不多想了,只问:“大人教不教诗词?” 诗词短小易懂,朗朗上口,且多以情爱入题,是他容易接受的体裁。说到浅显,非元人小令莫属,然抒写情词,多出宋人艳笔,其哀、婉、清、艳,与此人风韵何其类似。凤栖梧以为诗词过艳易失诚挚,流于滥俗,倒不如自然雅正、兴象遥深的好。 他从书架顶部取下金元文章大宗元裕之的诗词集锦给索欢,索欢哗啦啦快速翻过,也不曾细看,随机取中一页,“喏,就这个吧!”凤栖梧张目看去,是写女子闺情的《西楼曲》,一面转回书案一面道:“切韵换韵极佳,只是你未必喜欢这悲调子。” 索欢紧跟了他,笑道:“怎见得我不喜欢呢?人生长聚不常有,花好月圆最难得,别说什么生死离散,横竖我不是诗中人,一看而过便罢了。” 凤栖梧闻言不再多说,将一首《西楼曲》逐字逐句教给他,索欢跟着念,倒也聪明,只两遍便背得了。然后讲解用词,释义,手法,意境,末了指着诗结尾处道:“‘镜中独语人不知,欲插花枝泪如洗’,活生生你的写照,其中‘泪如洗’三字尤为生动,可不就是你哭成泪人儿时候的样子么?你虽不是诗中人,却与诗中人如出一辙,情所共鸣,原该为她一悲。” “大人这是拿我打趣,她哭她的情郎,我哭什么?”索欢不满地嘟起嘴反驳:“虽都是哭却情发两处,断不能有共鸣的,再者我看这诗喜气得很,何来一悲?” 哦?凤栖梧挑挑眉梢:“你说说看。” 他饶有趣味的样子给了索欢莫大的鼓励,果真两手托着脸儿,说道:“有情之人最怕别离,恨不得好景长留,良人长聚,一不可得便要伤春悲秋,怨愤于怀,生别尚且如此,到了路分阴阳,参商永隔的境地又该如何?——最喜欢‘海枯石烂两鸳鸯,只合双飞便双死’,通篇悲意只得这一句,也可转悲做喜了。与其空余思念,凄凉残生,不如双双赴了黄泉,做一对比翼鸟、双飞蝶却很值得欢喜。” 这人总能有不同于常人的看法,看似无理细细琢磨却也有些滋味。凤栖梧故意难为他:“照你说来世上都没人了。事无常态,人无长情,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有续弦、改嫁之俗,就连以钟情著称的禽鸟原也不钟情,就拿这鸳鸯来比,一只死了另一只很快另结新欢,可知见异思迁不独人有,万物皆是如此。” 索欢摇摇头道:“大人偷梁换柱,我说的是有情有心之人,你说的却是无情无心之人,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凤栖梧悠然一笑,问他:“何谓有情有心,何谓无情无心?为一人负千万人可算有情有心?怕负一人而游曳于千万人可算无情无心?先钟情而渐移情何以论之?始于无心而终于痴心则又何以论之?” 几句话问得索欢哑口无言,默然以对,良久才看着凤栖梧:“大人以为呢?”凤栖梧却只是摇头:“随缘罢。” 看似敷衍的两字实为真经正解,既然情缘不可控,人心不可猜,如何强求得来一个天长地久、矢志不渝?只能随缘而已。然而……然而道理人人都懂,可真正到了泥陷之时,谁又能风轻云淡地说一句:随缘。 凤栖梧见他神色怏怏的,便挽他到膝头,点了一下鼻尖道:“你说得也不错,世上原也有痴心人,只是少之又少,无法忍耐孤寝独眠的可不得殉情么!” 孤寝独眠……说得好像都是因为那点快活才去死的。索欢微微起身,从他膝头滑到腿跟,笼着耳朵道:“大人说得超逸,改明儿我离了你,你才知道孤寝独眠的好滋味。”又轻轻往他耳内吹气,“哦,我错了,大人必定不缺红粉知己,哪里能晓得什么是孤寝独眠呢!”一只手就要往下探。 凤栖梧立马捉住他,“好好的学诗,你要做什么?”指尖托着他的下巴摇一摇道:“红粉有,知己却没有。” 大概不想深入这个话题,他重回到诗词上来,说:“你喜欢的那句,让我想起遗山先生(元好问的别号)的另一名作,缠绵悱恻,直击人心,比‘只合双飞便双死’不知好多少。”说罢压低索欢,同自己眉心相抵,一字一字如冷雨穿石,玉碎昆山,唯美而清寒地吟诵那首千古绝唱。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幽远低徊,动人心扉。索欢闭上眼,不自觉地启开唇,与他合念这首情词或者说悼词。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词未完,泪先滴落。凤栖梧用手指抹去他的泪水,微微诧异:“你会背这个?” “从前在南风阁,好友赤枫常常念诵这首词,说捕雁人杀一雁,脱网者悲鸣不去,投地而死,诗人感其生死相随,葬之作《雁丘词》。物尤如此人何以堪?后来他果然找到一个依靠从良去了,我们连话别也不曾。”索欢言及此处,鼻头更是一酸,哽咽道:“赤枫为人最是心痴,虽身在风尘却真纯犹如拳拳赤子,整个南风阁,也只有他会将这样悲绝的情词挂在嘴边。” 随便一首词,倒惹得他思念好友哭起来,凤栖梧对什么赤枫一无所知,更想不出话来安慰,只能一下一下轻轻抚摸他的背脊,待他伤心够了,才逗他笑,因夸赞说:“小脑袋瓜子这样聪明,先生们却一味打你,可知糊涂。” 听他这样讲,索欢果然破涕为笑,因刚哭过,本能的想撒撒娇,就故意做出些痴态来:“哪能人人都像大人一般慧眼识珠呢!”展开手心给凤栖梧看,“韦夫子打人好卖力,现在还疼……”话音未落,一个轻吻点触手心,猝不及防,瞬间让心泛起涟漪,温柔荡漾得快要化开。 “亲一亲,就不疼了。”凤栖梧对他说。 索欢不知道他怎么能把假话说得这样认真,明明现在……是真的疼了。疼意淡淡地、持续地、准确地叩击心防最脆弱的地方,不难以忍受,却令人心虚心软。 软了的索欢靠在凤栖梧颈边,鼻端全是他好闻的气息。先是衣料上一层层幽淡华贵的熏香,细细分辨就可以嗅出他惯用的洗浴之物的味道,如雨后空谷般清新凉润,混合着年轻男人特有的体味,醇厚、干净、煽惑,好似七月骄阳,熏热地叫人心跳,整个身体连同思绪一齐被烘烤得慵懒。 冷的特质和热的感觉在他身上如此和谐地共存,冷多一分是凉薄成水,热多一分则调和成温暖如风。 凤栖梧由着索欢在身上折腾,脸都要钻进自己衣襟里,也不知在找什么。 “大人身上……”没有其她女人的味道了。 凤栖梧听他话说一半,不禁低头问:“嗯?”见他像只小狗似的拿鼻子在自己胸腹处嗅闻,还以为身上沾了外边的什么怪味道,就牵起袖子来闻一闻。 索欢却憨甜一笑,接上未完的话:“……香。”说着醉了似的脚下一飘,整个人往前栽倒,不想一张脸恰好撞向凤栖梧腿间。 凤栖梧本欲扶起他,手伸到中途不知为何又收回去,双腿微合将他脑袋锁住,问:“这里也香?”完完全全使坏的语气。 索欢浑身一麻,臊到了极点,却不是退开,反而依照平日的习惯更深地埋下去,实实地压住那柔软有弹性的部位。或许是压得太紧,被憋着了的缘故,他的气息开始不顺,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把原本淡定坐着的人都带动起来,蛰伏的东西似乎有了动静。 索欢当然感受得到,双手摸索着解开自己腰封系带,凤栖梧反松开腿拉他起来,勾着带子重新系好,含笑看了他一会儿,直把人看得低下头。 屋外燕雀脆鸣,映着摇曳的花影,阳光透过新换上的薄窗纱照进来,一室的澄明通透,美好宁静。凤栖梧牵了牵索欢红透的耳朵,说:“你也不是凉茶,专门拿来败火儿的,从今下后不必如此。” 午风轻轻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有什么东西彻底乱了…… 99. 兄弟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99. 兄弟 辰中,青黛和喜来结伴到凝思楼的时候,重锦正气不打一处来地摔桌子掀板凳,小厮们都门外远远看着不敢近前。 “唷,天儿渐热了,人火气也大,谁惹咱们重锦少爷生气了这是?”青黛一袭鹅黄春衫,配着半扎半披的头发,柔美脸上挂的全是温和笑意,任谁看了也发不起脾气。 重锦见是他,手上花瓶重重放下,跨过横躺的椅子,郁闷去上首坐下。 “坐。”他道。 青黛还未寻到可坐之物,重锦到底按捺不住,拍桌而起冲到门口咆哮:“去告诉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等本少爷手头闲了,有的是时间给他捋骨头!” 只见喜来叉腰一站:“你要捋谁的骨头?!”风风火火上去推着重锦三步并做两步进到堂屋,扶起两把椅子,将青黛按着坐了,说:“你好快的腿子,重锦发火,常跟着的小幺儿们都避着,你只管进来,也不怕飞个杯子碟子出来误伤了你!”自己也随意岔腿坐下,抱怨重锦道:“又怎么了?大好的天儿倒窝在屋里翻江倒海,伤了青黛,我才捋你的骨头呢!” 贴身小厮红丝有眼色,见有人来帮衬,忙赶着上去给客人端茶递水。 “青黛少爷是稀客,今儿头遭来,也不提前派人来知会一声,要不是我们少爷收手快,可不叫您给碎瓷片迸着——倒成小的们的不是了!”又苦哈哈地同喜来倒苦水:“喜来少爷来得好,快去劝劝少爷,他不知怎么被花房里没脸的下人惹着了,憋了两天气。您是知道的,少爷火气上头,十个小的也不中用啊,还得请您出马!”说得热忱,心念一转,好似薄待了另一位客人,转身笑着行礼:“青黛少爷也是,最是知书达理、肯扶危济困的,帮着略劝一句,就是小的们的造化了。” 青黛敛眉一笑,手指轻转茶杯盖,细瓷偶尔相碰,却并不答言。喜来正要说话,重锦挥手赶小厮:“囚攮的多嘴多舌,倒完茶了么?倒完就出去!” 红丝贫嘴道:“这不能!少爷们大老远来了,看着咱们这儿跟牛圈似的,可怎么坐呢?”便指人来收拾满地狼藉,小厮们手脚麻利,显是因重锦经常生气砸屋子给练出来了。 一时红丝等一干小厮无声退出,屋内重归整洁。喜来啧啧赞道:“这样的下人,便有一二百也不嫌多——凭什么下人有不是,只看着他们也该担待些儿。” 重锦仍是不快,碍于青黛在场不好太过发作,一气灌下一大杯冷茶消火,拍下杯子道:“说罢,找我何事?” 青黛道:“新近拔上来的一茬儿底子好,悟性也高,考较了一段时间,总算跳出来三个,你也去瞧瞧,大家商量着定个什么名位。” 重锦脱口而出:“我瞧他们做什么!”口气非常冲,他显然也意识到了,懊恼地看青黛一眼,竭力忍住烦躁的神色,“这事该由露落哥来定,只找他便是。” 喜来截口道:“看你,一发连露落哥前日出去的事都忘了。虽说现在阁里诸般事宜皆由青黛定夺,但拟定新人名位是关乎南风阁前景的大事,你可不能做甩手掌柜,少爷理应协助阁主的!” 青黛看重锦一直皱着眉头,不时拿了杯子又放下,一副坐立难安、心神不宁的模样,也就不太想叫他了,起身告辞:“看你状态不很妙,还是叫大夫来开几剂清肝宁神的药吃着,没的为了旁人把自己气坏了。你静一静,我们不叨扰了。”携着喜来离去。 喜来新做的衣裳有些长,路过花径的时候怕沾上露水,提着衣摆蹑手蹑脚的。青黛看左右无人,站到后面给他托起衣摆,笑道:“请走吧!”一直托着走出去才放下,说:“去年个头儿蹿得飞快,衣裳全短了,如今新做的又长了,改明儿请裁缝来修去一截。” “不用——”喜来抖抖衣摆,很是臭美:“有时睡一夜醒来,脚都露在外面,我看这个头还得长,过不了几天就合适了。” 青黛道:“那是你睡觉不老实,我园里的竹子才长那么快呢!”见他穿得实在单薄,责怪说:“虽说一天热似一天,早晚也该披件氅衣,哪能这么爽利地出来,着凉了又该吵着要烤栗子吃。” 一提着凉便想到不该想的人,喜来压下心中有关那人的一切,笑着回了几句嘴,因看青黛容色恬静,步子从容,方道出心中疑惑:“好容易上凝思园一回,偏撞在重锦火头上,倒白看了不该看的脸色,你不恼么?” 青黛闻言只风轻云淡一笑:“我和个病人计较什么。重锦的狂躁症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吃多少药总不见好,我瞧就是心太窄、好计较的缘故。下人们不好,教训一顿就罢了,没的生两天闷气,真降了格儿了。方才他肯克制已经是看你我天大面子,我若还恼就太不知好歹了,倒不知是他病还是我病。” 他总这样大度,难怪在阁里最得人心,喜来偏头笑道:“你总肯体谅旁人。”又纳闷地搔搔脑袋,说:“说起重锦这个病症,好一阵歹一阵,也够磋磨人的。那么个模样,生在那样的家里,爹娘手足龙蛋似的宝贝着,他还有什么不如意,竟肝火躁动,烦郁攻心,养出这样恶症来?” 青黛轻叹一口,道:“你和他那般投缘,只差一条连裆裤穿着了,竟看不出么?他啊——大约就是生在那样的家里,又被断言万中无一的大贵命格,爹娘反把他当亲爷养着,不肯教一点不顺心。若能一辈子使他顺心顺意倒也好,偏偏又不能,竟将他送到咱们这火窟子来,你叫他小孩子家家的怎么想,自然越想越偏,想魔怔了。” 喜来头次听到这种说法,关于重锦隔段时间就狂躁异常的坏脾气,那是众说纷纭,有说他被爹娘宠坏的,有说他是胎里先天不足的,更有以为他犯了造物之忌,水满则溢,往往太好上苍反要降下几桩不好,使之不能圆满的。 “照此说来,重锦该是埋怨爹娘的,可他从不曾提起过呀。在咱们南风阁也是如鱼得水,花心大少的派头做得十足,且不比旁人被拘死了的,他有心情便接个客,没心情即使扯下裤腰带也能再拴回去;高兴了到外面走鹰跑马,不高兴了躺在床上睡个昏天暗地,什么门禁对他来说就是个屁,待遇比露落哥还好十倍呐,逍遥得都不愿意回去了——我可不认为他讨厌南风阁。” “没说他讨厌南风阁,但心里肯定承认这里不是好地方吧,就连咱们,心里再不愿意,不也得承认这点?重锦埋不埋怨肖家二老我不知道,我只知他从不在我们面前主动提及爹娘,一方面固然是念你我自幼失怙,怕我们吃心,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心有芥蒂的表现呢?”青黛顿住脚步,仰望钻出树梢的朝阳,说道:“从不提及若非毫不在意,便是怨念太深……但愿,如你所言是前者吧。” 青黛对重锦从不疏远,却也不过从亲密,很有点书上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不像喜来整日和重锦搅合在一起,好到连他家几口人都晓得,不提旁的,只从小厮红丝招呼两人的态度中就可知谁亲谁疏。但也许是太熟稔,该留心的反忽略了去,倒是不常与重锦私交的青黛看出了端倪。 喜来心下自是惭愧,也很佩服,夸道:“到底是青黛,旁人看不到想不到的,你都看到想到了。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要去问问重锦,若真像你说的,我定要好好开解他,喝几坛子酒,一疏散,什么事都没有了。” 青黛大惊,抓住喜来的手:“万万不可,妄议他人乖症陋短已是不恭,你还到他面前去掏问!你白想想,如若那果真是他不愿提及的心病,你当面说破,岂不是翻人痛处,叫人难堪,他从此可要忌讳你了;若猜错,则更叫他怪我们轻狂自以为是,怎么都不好。还是只我们两个说说就过了,切不可告诉给第三个人!” 他的小心喜来却不能理解,嗔怪道:“你也太见外了,重锦又不是外人,哪会在意那许多。”青黛听了并不急,慢悠悠欲笑不笑道:“他自不是外人,你就和他结契,待他以后回肖家,你少不得要和他同去的。”(中国传统的同性恋关系,特别是南方沿海地区,当要受社会承认时,就要举行一种“契”的仪式,建立“契父”和“契儿”、“契兄”和“契弟”等关系。现在肯定不行啦,契弟变成很粗俗的骂人的话。) 喜来立时炸了毛,甩开青黛的手,道:“你不怄人就罢,一怄人恨不得把人生生怄出血来。”青黛却只抿嘴笑,恨得喜来一把抱住他说:“我和重锦‘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面条下锅——硬不起来’,你才是我正经八百的契哥哥呢,拜过天地交过酒的,就差洞房花烛了,要不今晚咱们补上!”(青黛是喜来的义兄,举行过结拜仪式,喜来故意将两者等同,来臊青黛。) 青黛反应敏捷,当即点上喜来的唇:“连‘义哥哥’都说成‘契哥哥’,这么爱咬舌头说话,哪天咬下来我才称颂呢。” 喜来气结不已,一伸脖子含住唇上的手指,道:“咬下舌头之前先咬下你的手我也不亏!”一口白牙就在指节上研磨,龇牙咧嘴,不过故作用力而已。 青黛越发掩嘴笑他:“你这么着跟咱们池子里的大鳖一个模子,被逗急了就伸脖儿咬人。” 最爱拿人比乌龟的是索欢,喜来一恍惚,慢慢松了口,道:“你读书罢了,别学得索欢一般张口乌龟闭口王八,玷污了书本儿了。” 青黛自悔失言,收起笑容,欲待安慰两句,转念一想:我虽知晓喜来心思,他却并不知我知晓,索欢在时他动不动就要奋起来较劲吵嘴,极少作款洽之状,未必不是遮掩的意思。南风阁里不许男倌们私通心意,相互爱恋,喜来是少爷,自该以身作则,他不欲使人知晓,我何必要他知道我知晓? 遂反做出嗔怪的模样,冷笑说:“是了,全天下的乌龟团鱼都是他养的,只许他消遣取乐,别人半句也不配说得,自然是我学他的了。” 喜来闻说此言,倒觉得是自己说了错话,忙打转作揖赔礼不止,“好二哥”叫了不下数十声。甚至仗着自己面目小巧喜人,善做小儿憨态,拼命挤出两颗泪说:“求二哥把尖刻歪才收回,我斗不过你呢!二哥在露落哥面前何等水样言语、春风解意,求二哥把给露落哥的温情儿略分给小弟一星半点儿,否则我今晚定要摸到小竹轩,跪到床下给二哥起夜踮脚使。”拽着青黛的袖子直把他摇得像棵风中嫩柳。 青黛本就是佯怒,这下更忍不住笑,捏起衣袖给他揩眼角,唾弃道:“呸,谁要你假惺惺的。总说自己大了,偏又做出这许多无赖章法,谁肯把你当大人呢。” 晨光映照他的含蓄笑容,发丝闪烁柔光,清素耀眼如叶上朝露。喜来看得发痴,胡乱想着:当真青黛美得脱俗,虽温婉而不粘半分粉气,色若春花实秉松竹之性,学富五车,胸有丘壑,若非他本人无心,现在的阁主是谁还未可知。这样亘古少有的聪慧贤人,也不知谁有那个福分能得他垂盼…… 青黛见他呆看自己,不禁疑惑地摸摸脸颊。聪明人犯起傻来别有一番可爱,喜来笑了,情不自禁与他说起情趣话儿。 “人都说张扬绚烂,喷薄如九天绮霞者,鸣琅为首,索欢次之;端美静好,贵如三春细雨,润物于无声者,非青黛少爷莫能属也,且有第一没第二,第三差着十万八千里儿。从前只觉说得好,今日才算真正有所体悟。鸣琅的美太过凌厉逼人,不若青黛之美,和煦无害,越看越耐看。” 这些溢美鼓吹之辞青黛向有耳闻,不想喜来平白无故的也到跟前来弄嘴。遂沉下脸:“鸣琅是索欢一手调理出来的第一得意弟子,两人同宗一脉,自然双星并列,我原平常,不足与他们相较。你以后别提这个了,鸣琅、索欢皆已不在,你白白提起来岂不叫人刺心?——走罢,一拨人去一拨人又来,别让玄雀他们久等。” 100. 旧人旧事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00. 旧人旧事 且说喜来正拿青黛的美貌说情趣话,却被青黛一本正经地呲儿了,顿大感没趣,只得住嘴跟了他去。两人路过一处芭蕉环绕的小竹楼,是以前赤枫的住所。赤枫的爱好很是别致,只见楼下一畦绿韭,几行油菜,都被竹篱护着,葫芦藤、大倭瓜相互缠绕,爬了满地,已然结出拳头大青绿色的小瓜,楼檐下挂着三五个燕窝并一颗硕大的卵圆蜂巢,蜜蜂采粉忙碌,一派乡情野趣。 青黛、喜来驻足凝望片刻,见匾上“蕉庐”二字颜色已褪,不禁伤感,这才是燕子依旧人已空。 这里的蜜蜂认主,两人不敢久站,垂首离去。喜来道:“金猊、玄雀、双天都要进来,这些空了的地方空着也是可惜,不如就叫他们搬进去用现成的,缺什么再置办,能省下好大一笔银子。” 青黛点点头:“旁的不说,只是蕉庐旧主生性节俭,使的东西三两年都不带换一次的,房子里还很堆了些锄头簸箕等农具,任谁住进去,都少不得抱怨我们悭吝,还是整修一番的好。”又道:“整修归整修,却也不能失去原有特色,那些瓜菜蜜蜂看着热闹,切不可拔了毁了去。” 赤枫水养花堆的人儿,为种菜养蜂花了不少心力,留着既是尊重,也是个念心儿。 喜来深为赞同,建议道:“瓜菜还可,那蜂巢怪大的,很是吓人,玄雀胆小羞怯,没的让他住进去日日受惊吓,金猊心高志大,最喜奢华,便没有蜂巢也要嫌蕉庐乡气,倒是双天不拘小节,胆大性野,住蕉庐再合适不过了。” “双天是‘刃’,自不爱纤巧繁缛。”青黛忖度道:“金猊很有些索欢的影子,便将镜漵斋给他,那里大抵也衬得起他的‘心高志大’。玄雀么,住孔雀台吧,空了许久,派人去擦擦,精致繁华不输镜漵斋,就是院子里的牡丹许久不开花了,倒要让花匠移栽些旁的进去,看着也喜气。” 说的不提他们,到头来还是免不了要提。孔雀台原是鸣琅的住处,里面竖了一座华丽的孔雀石台,专供练舞之用,可惜他命短没福,住了不到一年就撒手西去。玄雀亦擅舞,住在里面该是高兴的——只要他别听信肤浅谣言,觉得里面晦气就好。 一想起这个,青黛便添了许多闲愁野恨:本来男倌的寿命就较一般人短,少爷不常陪客还好些,普通小倌元阳亏损、饱受揉搓,一旦过了而立便迅速衰老,如同被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抽去所有活力一般,朱颜鸡皮,青丝白发只在转瞬,人人见弃,无比苍凉。更不用说鸣琅这类因太美而被客人扭曲的独占心态害死的,更有冤没处诉去。阁里培养一个好的不容易,新上来的人里头,玄雀亦是那种美得令人销魂的角色,所以鸣琅之痛是断断不能再发生的! “应该不会,”喜来宽青黛的心,“鸣琅惨死与他那性子脱不了干系,玄雀最是个规矩的,多说一句话也要脸红,绝不肯招惹上什么危险人物,就算不幸招惹上了,管他是‘鸡’还是‘鸭’,咱们先下手为强!” 原来争夺鸣琅的乃一对父子,姓姬,生前是江湖邪魔炵教之教主和少主。那教主神秘非常,是圆是扁无人得知,要见鸣琅从来只遣教众来请,声势浩大,群魔乱舞。 少主与其父不同,在都城赁了一所豪宅,日日亲自来找,琼珠宝玉,异花美服,凡是能收罗到的无不挖空心思收罗来奉到鸣琅脚下。如此常来常往的,男倌们倒也熟悉,都赞他好个伟岸英挺的样貌,爱他痴情、出手豪阔,私下里无不暗暗较劲使手段,想将他从鸣琅手里挖走。可那姬方岑就是天上地下第一个怪人,眼中独一个喜怒无常的鸣琅公子是天,任旁人千种风情万种姿态,只当成癞猪贱狗,死了也不看一眼。 而鸣琅的怪桀不输姬方岑,先是与他蜜里调油,山盟海誓,不出两月便腻味了,只欲将人踢开,转去兜揽旁人,今儿赵公子,明儿钱相公,后儿李官人,怕不能将《百家姓》收集全。可请神容易送神难,姬方岑乃魔教少主,心性狠毒狂狞不过,如何容忍得下,一方面辣手除情敌一方面千求万告地缠住鸣琅,日夜只守着他,唯恐一个眼错不见他就要去寻野男人。鸣琅自是感动,也爱他英俊不同凡响,可爱不到两天,又想起“百家姓”来,不拘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谁都能带着出去浪几天,寻找新鲜刺激。 姬方岑发了狂似的大街小巷到处寻他,有时寻得到,有时寻不到。寻到了就是一次惊天动地的大吵,吵过之后就是一次翻天覆地的大干;寻不到时只能等他自己满脸疲惫带着爱欲痕迹回来,然后又是吵又是闹,无论如何最后结局都会重归于好,好不了几天,重蹈覆辙! 如此一次次堪比凌迟,把个意气风发、言出必行的硬气男儿,作践得连路边的烂泥草根都不如。最后凡是多看鸣琅一眼的都要被嫉妒成狂的姬方岑赶尽杀绝,再无人敢以身犯险向鸣琅献好。鸣琅自觉无味,竟勾搭上人家父亲来压制他,从而将三个人都送上末路。 南风阁的所有人都记得,最终的姬方岑状态是那么不正常,感官敏锐,眸子亮得惊人。 ——方岑,我没办法不去找别人,没办法只喜欢你。我是火,我要去点燃一切,看啊,人世间多么死气沉沉!……什么?你只想要我的心?那来拿吧,但你要放过我。 于是,炵教少主真的就对那主动亮出的白嫩胸膛一刀剜下去,痴迷地捧吻着一颗跳动的血淋淋的火热心脏离去。 而鸣琅表情安详,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扬起一抹笑意,跳他的成名舞“惊鸿羽”,用毕生余力舞成一只翱翔苍穹的绝美飞鸿。 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不清是谁的错,但鸣琅是南风阁的人,青黛喜来自然护犊子,更倾向于是那姓姬的一味强求,过于偏激导致。 两人想起旧事,不由得对眼相看,其实一直到现在他们都读不懂鸣琅的心思。鸣琅并不深沉稳重,反而炙热外向,心里怎么想便怎么做,一点也不屑于虚伪谄媚,偏偏他的所作所为无人能解。曾有人指责他太冷血,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他反托起酒盏,笑着说了一段叫人恶寒的话: 到底是谁冷血?世上男儿各具魅力,我欣赏他们,真心爱他们,而你们唯利是图,睁着一双眼睛只看到钱,哪里知道体味不同男人的美妙。其实男也好女也罢,最高明的妓不会为了钱而虚情假意,而会被男人吸引而投入真情。啊——你们不懂,我爱全天下的男人,我爱你们,也爱我自己!可你们不爱我,只把我看做力敌,嫉妒我的皮相,祈祷我能倒霉——真令人心痛,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爱你们,看,你们嫉妒而无力的样子,轻蔑又自大的表情,善恶美丑,鲜活生动,多么妙不可言!我敬你们,我死了也要在下面爱着你们…… 不懂,实在不懂。索欢睡尽天下风流郎君的滥情已经够令人费解的了,他更是离经叛道。好在这样惑乱天下的祸害并不多见,偏偏南风阁一出出俩,还结成师徒,也不知是孽是缘。怪不得从鸣琅走后南风诸事不太平顺,许是伤了阴鸷了。 101. 三位新人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01. 三位新人 一时来到宣花观,雀、猊、天三人早候在厅里,宣花观是南风阁少有的庄重冷肃的地方,玄色丝线捻金线织成的厚重缎帘高垂而下,翘头梨花兽足香案上供着各色鲜果,主位上是黑纱盖着的第一任阁主的整套华丽衣冠,昭示此地非同一般的地位。 三人都是第一次步入宣花观,玄雀垂眉顺眼,恭肃站立,双天神态轻松,环视屋里的种种陈设,金猊则咕哝一句:“过简了些。” “此乃首任阁主穆宣花之衣冠祠,和普通人家的祖宗祠堂差不多,并非喝茶谈天的地方,自然一切从简。”青黛一壁进来一壁说道,后面跟着喜来。 三人见两位少爷来了,忙站成一排行礼。青黛与喜来没搭理他们,先轮流于香案前上香,默祷半晌,才回转来说:“今日是你们定位请香的日子,一旦有了名位,拜过香,就要迁入内院,从此与南风阁荣辱与共,生死一体,不论何时何地,均要以南风为念。”然后便赐给宝册印信,宝册绸带封腰,印信坠连翠玉红绦,十分闪烁,给到金猊的时候,他正欲双手接过,青黛又故意收回去,笑道:“别忙,你叫金猊?” “是。” “金猊乃是狻猊的别称,龙五子,民间神兽,这名儿会不会太大了点?况且你是‘鞘’,不宜起太过凶猛的花名儿。” 听他口气似要为他另起一名,南风有资质的清倌们有师傅指导调理,名字大多由师傅给的,没资质的和下人差不多,不论阿猫阿狗随便拿来做名字,若能得少爷赐名,那是极其荣耀的事。 不过金猊貌似不这样以为,回道:“巧了,家母夫家姓龙,娘家姓金,我在家排行老五。狻猊乃佛前座席,家母一贯礼佛,所以为我取了这个名字,我母亲去得早,除了这个名儿什么也没留下,这名字是我对母亲的一点感念,也不枉她生我一场。” 青黛听罢不以为忤,反倒夸他有孝心,把宝册印信好好的放到他手里,嘱咐说:“入了南风阁本该前尘尽忘,但你感念母恩,百善孝为先,我不能阻拦,只是以后别跟旁人说那是你的真名姓就是了。”金猊自然连连应声。 一旁的双天展开宝册来看,发现自己的名位是“公子”,不由得皱皱眉,拱手道:“两位少爷,我以为不妥!” 不妥?此前从未有人这般大剌剌地当面打开宝册来看,还说不妥,喜来欣赏他大胆真性情,当即拉下脸面佯装不悦:“怎么,你还想当少爷?可惜南风阁四位少爷是惯例,要不我下去,给你腾位子?” “不敢,”双天笑道:“喜来少爷要下来,我更该去当小厮了。”他对青黛跪下,“双天资质愚鲁,难当大任,我有一人举荐,必然比我合适百倍。” 喜来以为他只是打退堂鼓,不想他要推荐旁人,佯怒变成真怒,指着道:“不识抬举,阁里的名位由得你置喙吗?”青黛拉住喜来,问双天:“是谁?” 双天一笑,露出小粒的尖尖虎牙:“坠雁!” 喜来一下子噤声了,坠雁曾是青黛的贴身小厮,被青黛一手提拔成“优伶”,双天要举荐他,除了青黛,谁也不好反对的。 青黛点点头,道:“坠雁我晓得,最是个不争不抢爱清净的,容貌禀赋虽好,到底不如你,公子是个心劲活儿,他应付不了。”说着背过身去,状似看着香案上袅袅上升的轻烟,声音有了一丝寒意:“我想知道,好的优伶千千万,坠雁并非最出色,你为何单举荐他?” 玄雀心中一凉,正待为双天解释两句,金猊却暗暗拉住他,皱眉不语。喜来抬起下巴,冷笑着一语戳破:“这还用说么,坠雁曾是你的人,不举荐他举荐谁?” 此语诛心,双天却不辩解,反而笑道:“喜来少爷说得不错,正因坠雁曾是青黛少爷的人,得青黛少爷指导历练,必不同于我等凡物,他若不能做公子我们几个怎么配?” 金猊听他把自个儿也算了进去,再不能置身事外,只能拉着玄雀一同跪下,道:“正是如此,坠雁是一等一妥帖稳重的人,跟着青黛少爷时就没出过岔子,做上优伶之后更没听说得罪过谁,在优伶的位置上也待了好几年了,此时若不出头,岂不寒心。” 对谁寒心?怎么就寒了心?连话也不会说,这骚包有意来帮倒忙的,双天恨恨地瞥金猊一眼。玄雀察言观色,垂眸一想,便跪行上去贴着青黛的衣摆,好不乖巧。“少爷别听他们耍花腔,其实是因为南风阁一向‘鞘’多‘刃’少的缘故,双天与坠雁同是‘刃’,自然惺惺相惜,加之双天还是清官人时没少得坠雁的照拂,若此时不报答,他也不算个人。古有‘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方能克敌制胜、上下和睦的佳话,今双天不贪慕名位向您举荐旁人,少爷何不‘用人不避亲’、不拘一格呢?若坠雁是个没行止的,别说您,我们都要劝阻,可坠雁的确是好,做了公子断不至于给南风阁抹黑,您脸上也有光,谁能酸歪歪昧着良心说您偏心?” 这说得合情合理又真诚,喜来不禁蹲下身重新审视玄雀,想:难怪三人里面青黛独独对他赞不绝口,想来不止是合眼缘的缘故。就拽了拽青黛的袖子,说:“他说得在理,反正阁里四公子的位置从未满员过,这次就一气儿提上四位公子,博个四方俱全的好彩头儿吧!” 青黛拉起喜来:“你糊涂,跟他们闹什么,他们小孩子不懂其中的利害,你也不懂?”转头示意他三人起来,叹道:“这么和你们说吧,不是我避嫌,也并非瞧不起坠雁,历来南风妖孽多出公子之位,为何?因为少爷极少与客人同宿,这重任便落到名位最高的公子身上,这就要求他们既要八面玲珑、随机应变,又要个性鲜明,房中手段了得,除非是鸣琅那种仅凭外貌就倾尽天下的美人,平平庸庸谁能稳占公子之位?你们要犯的错还多着呢——不要怕犯错,重要的是从每一次错误中汲取经验。坠雁是从不犯错,不犯错但就是不出色,他的资质仅限于优伶罢了,若还将他往上提,只能让他无所适从,变相地害了他而已。何况你们也说,南风阁一向‘鞘’多‘刃’少,就没想过为什么么?若四位公子‘刃’就占去一半,看似平衡实则与客人需求不符,那才是真正的不平衡。” 雀、猊听了这番话晓得自己也是公子,惊喜之余不免紧张,也明白了青黛对坠雁的苦心,都同声说“谨奉少爷教诲”,只双天一味固执道:“坠雁对双天有恩,双天绝不敢居于之上,请青黛少爷将我也定为优伶。”说罢叩首,久久不起身。 青黛见他态度决然,实不能勉强,也只能随他了。雀、猊、天这才对上首衣冠行大礼,敬香,因明日还有“亮相”、“见客”等繁文缛节,青黛让他们先回去好生准备。 一出宣花观,双天便揪下一朵花簪在发冠上,打了一声长哨,简直喜形于色。金猊看不起他胸无大志,冷笑道:“我知道,你不过性子野,不愿进入内院被门禁约束,优伶是最自由的,只要和管事的说一声,给两个银子,轻裘快马的就出去了。哼,你倒巧,拿坠雁说事儿——这我不管,下次你若还敢把我拖下水,可别怪我不客气!” “你客气过吗?方才那是客气?”双天白他一眼,一手揽住玄雀消瘦的肩膀,抱住亲一口道:“还是玄雀最好了,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像有些人,拐着弯给人下绊子,‘苍蝇掉进饭碗里——恶心’!” “那也比有些人咸菜疙瘩上不了席面的好,我可提醒你,现在我是公子你是优伶,嘴巴放干净点儿!” “嗬,好大一位公子,急吼吼地摆谱儿给谁看?没听见说么,公子不是好当的,仔细死在床上,那才是有命耕耘没命享!”双天恶毒地讥讽,金猊却轻蔑挑唇:“做公子的也不止我一人,还有你最好的玄雀呢,好好的咒他做什么?——噢,还有,没有犁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耕耘这种苦活儿是你们‘鞘’干的,我还要提醒你别累死在床上才是。” “龙金猊!”双天气得跳起来。 “你爹在此。”金猊从善如流。眼见双天就要扑上来,被羞红了脸的玄雀拦腰抱住:“别激动。”又对金猊叫道:“别杵着呀,双天是‘刃’,身强体壮,你打不过他的!”金猊这才瘪瘪嘴,慢悠悠地去了,背影很是嚣张。 双天气不过,冲那背影呸了好几口,骂了许多句贱人,玄雀死劝着将他拖走,说:“这么久你还不晓得他,心冷意狠嘴巴锋快,连他的教习师傅都给吃得死死的,你还去惹他?!” 金猊做清倌的时候就不是好相与的,教习师傅换了好几个,南风阁看重上下尊卑,他竟能凌驾到师傅头上,的确有几分本事,而且他争强好胜,与他同样走艳丽风格的几位的清倌全被打压得抬不起头,有一位甚至跌下楼折断手脚,却只哭哭啼啼地说是自己不当心,一双眼睛不住往金猊身上瞄,分明是受了极大惊吓。诸如此类的小手段不胜枚举,双天自然听说过,但他一点不忌惮,反而非常瞧不起这种耍阴招、放冷箭的卑鄙小人。 “惹了他天就塌了不成?好不好,揪住头发胖揍一顿,他才晓得谁是大爷!” “可别,他已经是公子,你打他,还想不想好好儿的,再说金猊已经很可怜了,可不能够欺负他。”玄雀说着左右看一眼,悄悄道:“我听师傅说,金猊和我们不同,是自愿卖身到南风的。他曾亲眼目睹全家被匪盗杀死,幸而年纪小,藏在米缸里才躲过一劫,可家里被洗劫了,没有办法只能卖身,他可用那笔钱给母亲办了好风光的葬礼呢!” 双天有些吃惊,立马又把脸子一甩:“该!谁叫他做事尅毒来着!”担心地拉起玄雀的手,“以后你们同为公子,他必定要给你气受,可别一味忍让,只记着,万事有我,他敢拿捏你,告诉我,我宰了他!” 我不与他相争,处处以礼相待,他如何无缘无故给我气受?玄雀打定了主意要安分守常,和睦上下,怎会请双天来挑起无谓争端,但这话双天听了可不会依,只好玩笑说:“那你以后要常来内院看我,否则我怎么和你告状呢,再来也和我说说外面的新鲜事,想来孔雀台大得很,你常来坐着,日子也就不那么闷了。” 双天突然笑了,虎牙亮亮地直闪,“我来了你还是闷,要鸢寂来了,你方能有趣呢!”说着意味深长地看玄雀。果不其然,身旁俊美绝伦的少年脸上浮现羞赧,且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幸福忧伤:“我想让鸢寂哥做我的贴身小厮,你说他会同意吗?” “怎么能不同意?”双天爱怜地揉着玄雀的脑袋,“你们情分非同寻常,打小儿一块长大,同桌吃饭同床睡觉,连师傅都是同一个。鸢寂最疼你了,但凡有人欺负你,就算鼻青脸肿也要帮你讨回公道,师傅要处罚,也是他二话不说替你受着,现在能名正言顺地照顾你,他做梦也要笑醒呐!” 玄雀听得眸中光彩熠熠,大受鼓舞,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垂首羞涩一笑:“我不要他照顾,现在换我照顾他……” 双天点点头,鸢寂和玄雀之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不是因为那件事,鸢寂也不至于被贬为小厮,这都要怪那可恨的龙金猊……想到此处,他不禁暗暗地攥紧拳头。 103. 克星(一)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03. 克星(一) 索欢最近很学了几首唱曲来讨好宰相,因以前接客之时都压着嗓子说话,柔柔细细的和女人一般,所以学起来很能上手,但毕竟与他原本的声音差别很大,音调极高的地方不上去,反倒把嗓子弄沙了,被人暗地里好一顿耻笑。索欢无地自容,幸好凤栖梧不笑他,还夸他唱得好,惊得凤麟怀疑他老人家是不是耳聋了。 索欢感动得要死,操着一把喑哑的老鸭嗓唱得更卖力,哇啦哇啦吹唢呐似的。这下凤栖梧不敢夸了,赶紧叫人整几副治嗓子的药来,看他一碗药下去,苦得打摆子,眼泪都逼了出来,只有那么可怜,可怜得叫人想抱住亲亲他。 索欢的才艺展示失败了,转向房事上苦下功夫,把种种登不上台面的手段重新操练起来,时而天雷地火,勾魂夺魄,时而娇软态度,绕指温柔,还特喜欢痴痴地说一些傻话,凤栖梧喜欢死了,巴不得把他揉进骨头里,一回相府就要和他黏一块儿,甚至抱着他处理公务。索欢很乖,知道这时候不能打扰,就安静地埋在他颈窝子里睡觉,或不睡,只默默靠着,时不时支起脑袋来看一眼完了没有,若完了就给凤栖梧揉肩按腿,心疼他好辛劳之类的,若没完,就继续低下去靠着。每每这时,凤栖梧总要垂下眼看他,顺带轻轻一笑,把人迷得无可不可。 且说这日,从早上开始,雨水没住过脚,倒不大,只是稀稀拉拉几颗总不见停。索欢伸着脖子瞧,摊手接檐上漏滴,后张开伞站到檐外,把伞把一旋,上面的几只工笔蝴蝶和两句怪诗:蝶化两生面,一世魔佛间——也一块儿转起来。 索欢回身笑道:“我很喜欢定璘湖碧波千里,藤萝如瀑,前儿还去看过,当真绿茵浓郁,一派初夏好景,想来雨中更别有滋味,我去访访,很快就回来。” 谁知出门后不过百来步,刚穿过风雨桥,有几个伶俐小仆眼睛贼精,见他腰上围珠绕翠,便像见了香花的蜜蜂一样追围上来,这个奉承,那个夸赞,直把他说得天上有地下无。 索欢忽闪着一双眼,丝毫不为所动,反戳他们脑门子道:“猴儿们,少来,你们这起人,打量着我傻呢,一会子守株待兔,一会子雁过拔毛,成日家弄鬼,石头缝子里的好处也要抠出来。府里地儿大,水深,怎么不来钱?旁的不说,只说每日拜谒的人不少,门子那样多,处处设卡,最得利的可不是你们这起上不了台面的小子。怎么?门礼、抽头儿没足够,又打量起我来了?——趁早起开些,败了我的兴,有你们的好儿!” 一仆当即打个千儿,笑道:“少爷倒门儿清,这也不单我们这里这样,大家子大户都这样,只是大头哪轮得上我们呢,能分着点沫儿就该称颂了。我们小人儿家,不是那坏肠子烂心肝的,拔毛也只拔野雁子的毛,少爷是家雁儿,溜光水滑俊着呢,可不敢伸手!只求您老疼我们,略奓(音“乍”)个翅儿,抖下一根毫毛来,我们捡了,做梦也笑醒了。” 索欢从腰上解下个金铃铛丢过去,乐道:“好乖的嘴,拿去卖糖吃。” 其余人看他要走,纷纷不干了,拉住道:“少爷少爷,我们呢?” “哟,”索欢咧嘴道:“你们是没皮没脸惯了,这么一票人,每人半根毛我也秃了。休多纠缠,我悄悄告诉你们,你们去那思来居正门口站着,等相爷回来,也这么拉着,他自然疼你们,别说一根毛,肉也割给你的。” 吓得一群人纷纷撒手,作鸦散去,只那得了赏的小仆还立在原地,愣神看索欢,索欢气得笑道:“小不知足的,还不去,弄烦了我,扇不死你!” “少爷,”那小仆也不知出于什么样心思,竟鬼鬼祟祟地低唤一声,跳上去道:“告诉不得少爷,南风阁热闹翻天啦!我叔叔管采办的,出去一趟回来,和人闲唠说,南风阁选了新公子,好大气派,好多供货的大佬都去了,我叔叔因此抱怨说‘东家找不着,西家人不在,一群兔崽子,倒费我不少功夫’,我听了可为少爷担心了!” 小仆年龄小,听话只听表面,以为他叔叔骂的是那些不在家的供货商人,索欢当然知道那“兔崽子”骂的是南风阁的男孩子们,只是他哪还有心思计较这个? 赤枫从良,自己身在相府,南风阁提新人上位是意料之中的,可是,乍听南风阁三字,居然有一阵恍惚之感,好像……都快忘了那个地方了。 “你……为我担什么心?”难不成你也知道我耽误太久,江山易主了? 小仆一惊,瞪着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您还问我担什么心?您难道不知道相爷他其实逛妓院的么?以前只喜欢姑娘,现在开了荤,保不住不去南风阁,倘或南风的公子都那般好看,您的地位岌岌可危呀!” “……” 索欢眨了眨眼,居然无话可说。宰相逛妓院,也不算什么惊奇事,毕竟大半个朝廷都逛妓院,只要乔装一番,用个化名儿,就可以尽情地逛,只是有的显贵逛个新鲜好奇罢了,像七王爷,上行院从不沾妓一块儿肉,嫌脏。 凤栖梧……他衣襟那陌生的女人香气,很固定,类似一种兰草清香,不俗。或许某个地方的某个女人,也像他似的喜欢腻在他胸前,触摸那纤长的锁骨,辨认除了自己以外是否有其他人的气息。 不管她是谁,她会发现,近来有一种比兰草更浓郁的香味,热烈、煽情、充满攻击性,来自一个叫索欢的男人。 挑衅、击退不知名的对手,真是充满乐趣而又令人厌恶的活动! 索欢因此郁郁怏怏,到晚间就闷闷地喝了几口酒,早有人来打过招呼说宰相大人今夜留宿宫中,不回来了,于是更放心大胆,只希图一醉。 风尘中人酒量颇佳,奈何那酒是凤栖梧给的,没有一点酒味儿,甜甜的像果汁,索欢喝了两瓶犹神清目明,脑子转得飞快,知道去想凤栖梧为何留宿宫中。 暝华郡主前几日到京,当今恩典封为公主,待嫁皇女,身份贵重,自然要养在皇宫,他俩关系一言难尽,可不得伴在宫里么。 他还知道自己为何越来越不想南风阁,越来越随心适意。 人啊,总是太贪安了。 我安心了吗?我怎么会安心呢?这许多年来,男人走马灯似的过,应该早忘了安心是何种滋味了…… 窗外有檐水滴沥之声,索欢对着一盏孤灯,想着喝着,不一会儿困劲儿就上来了。原来他喝的是卓罗王子带来的西域葡萄酒,口味甜,不烧胃,不冲脑门儿,很容易喝忘了,此时酒劲儿泛上来,懵懵懂懂的只当是犯困。 宛淳进来伺候洗漱,看到他凉凉地趴在桌上,抱怨道:“就这么摆着,夜间冷,又吃了酒,着凉了才欢喜!”就给净了头手,又洗了脚,才宽去外衣扶到床上,问:“今儿又怎么了,一整天只是这样?” 索欢只直着两眼不回答。 如此冷淡,宛淳赌气去收拾酒具,弄得动静极大,“罢罢,无忧姐姐走了,活该我伺候你、关心你。” 索欢这才有了反应:“无忧知道的,我时常这样,并不针对谁,你只当我抽风罢了。”言毕闭上眼,完完全全掉过身去。 屋里雅雀无声,桌上一盏灯平添许多孤冷。宛淳默看他,放下手中活计坐在凳上,掏出心窝来:“我知道少爷不快活,却不知你为何不快活。容淳儿说句过分的话,少爷出身不好,这辈子顶破天也不过这样了,相爷他你也看到了,锦衣玉食把你养着——这固然是你的能耐,也要他肯接招才行。人该知足时就知足些吧,别把好好的日子作践了。” 索欢静静的,好像睡着了,宛淳肯定他没那么快睡去,兀自坐一小会,见他实在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叹口气,退出了。 她哪知道,若他单只不快活,那倒不必不快活了。 凤栖梧推开门时,不禁皱了皱眉,不只为浓郁的酒气,还有莫名的空落落的氛围。 他是踩着戌时的尾巴出宫的,宫门已落,路又湿,却突然很想回来,落轿后,并不许人声张,只自己荡尘洗沐,爽爽利利地来思来居。 这是喝了多少?凤栖梧在床边站定,床上的人虚着一双眼,脸色薄红,不知什么时候把被子蹬到了脚边。 他见他醉得惬意,心里忽然有点不高兴了。 为何? 那酒是沙乌提临走时送的,他心里透亮,一股脑儿全给了索欢,却不说明原委,还告诉自己说,索欢那机灵脑瓜会将西域果酒同沙乌提联系起来的。 可惜,索欢从不曾将二者联系起来,就算联系起来了也只领宰相大人的情儿,这可是想多了——或者很尴尬地说,他原本就想多了——这酒千真万确只是沙乌提赠给他的临别礼物,没有旁的意思。 多么令人诧异,在卓罗王子身上,他先一味大度,现又一味小气,还不愿叫人看出自己小气,哪还是个大风大浪里过来的成年男子,简直是在给自己添堵的少年。 索欢见到他,怔怔了好久,突然爬起来趿上鞋,张着双臂扑过去,谁知脚下太急、打绊儿,险没一头栽在地下。 凤栖梧及时抱住他,道:“一身酒气!”嘴上说嫌,由不得自己的人不能不疼,脸直贴到他颈边去,嗅了好一阵才将他放回床上,拉过被角盖住,然后转去另燃几盏灯,将顶亮的一盏置于床头的灯架上,帐中顿时大亮,回头看时,他又把被子蹬了。 “喝了酒,身上燥得慌。” “怎么喝醉了?” 索欢见问,一只手撑起脑袋,笑吟吟道:“并没很醉。”拍拍床,无声地邀请凤栖梧上去,眼睛湿湿的,闪闪的。 凤栖梧这才高兴了,果然与他脸对脸躺下,细细观他情意绵绵、似醉非醉的神态。 “平日里并不好酒,今儿怎的喝成这样?”他重新问一遍。 “兴致来了,多喝了点儿,原不知你要回府,若知道,我不喝的,干干净净等你回来。” 凤栖梧“哧”一声笑了,将冰凉的手放到他脸上,“男人喝醉再正常没有的,只别故意买醉,就是醉得其所了,花钱买醉,糟蹋了身子是小,糟蹋了钱,又糟蹋了美酒,那才罪过。下次高兴了,再想饮酒时,告诉我,我陪你一起醉。” 索欢的脸滚烫,被凉凉的手贴着,很舒服,那只手从脸上一直摩挲到背心,又从背心滑到后腰,偶尔挑弄亵裤边缘,他闭眼享受一会儿,睁开时便满含着淡淡的、浪浪的谑意:“你回来就为了这个?” 凤栖梧挺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就为这个。” 这一本正经调情的模样真爱死个人,索欢翻到他身上去,装腔作势说:“你个坏胚,可不像刚认识的那会儿,见了我正正经经、拿腔拿调的——哼,敢是装的呢!你走,我不要你这样!” “你那时恭恭敬敬,何尝又是现在这样。”凤栖梧捏捏夹在自己腰侧的大腿。 两人对眼相看,不约而同地笑起来。他们的初识并不美好,此刻却相拥作趣,连那些血腥逼迫都像带了一层朦胧丽色和别样情趣,变得值得回味起来。凤栖梧不过无声淡笑一阵便罢,索欢却“倚酒三分醉”,直笑得趴在他身上,一颗眼泪顺着鼻梁滑下。 凤栖梧心软得一塌糊涂,想抱他,想立刻插入他,可是不行,他要忍着,因为今晚要做一件事,一件不厚道到堪称下流的事。 ——想法子把索欢的嘴给亲了。 今夜特特回来,大约就是因为这样的夜晚很凉,而人在冷雨夜情感会很脆弱,本能地渴望温暖。他要让索欢感到温暖,然后交付所有。他们可以慢慢做……好吧,快些也可以——但是,必须要亲吻。 是的,亲吻。 以前情分不到,索欢也不情愿,他就浑不在意,但自那日午间,他面对他的贴近,一下子嘴唇抿紧、浑身僵硬,如临大敌一般,凤栖梧开始在意起来了。 其实何止是在意,索欢如此抗拒接吻,简直令人介意,简直大煞风景——在他并不带着狎侮心态去吻一个人的时候,被无声拒绝了,每一寸肌体都是浓浓的防备,去他娘的侵犯他时都没见那么紧绷过! 说到底,会不情愿也是情分不到的缘故,情分到了,谁会拒绝那样甜蜜的交流?这种事讲究个水到渠成,凤栖梧不愿强迫,可他与索欢,别说“渠成”,就是“库成”“堤坝成”,该成的也都成了,怎么倒不能对个嘴儿? 凤栖梧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恶的是索欢,不仅没这意识,还老喜欢噘嘴,而那嘴又见了鬼的丰满润泽,像颗花苞一样,直接让他的不是滋味上升为难受,开始打起主意来。 他去放下外面帘幔,把烛光围住,隔出一片暖乎乎的小天地,又去外间储物柜子里拿来几瓶子葡萄酒。决定了,就在今晚,一定要咬下这颗花苞,不管这人是哭是笑或要死要活,决不能罢手! 前人说得好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为了所谓的“无穷”,凤栖梧可是煞费苦心,打算先把索欢灌得半醉,然后肏得迷糊,最后为所欲为,亲个一次两次三次乃至七八九次,不怕他以后把嘴噘到天上去! 106. 突变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06. 突变 消息来得过于突然了—— 当凤麟五更天时被拍得震天响的门惊醒,得知索欢被关起来时,他还只是不信。 “千真万确,索欢少爷火烧思来居,早给拖到地牢里了!” 仿佛当头一个霹雳,凤麟火速套上外衣,拉过马跨上就跑,方冲出正门,却见一个黑影挡在路中,五指微钩,势猛如鹰,正是吴舸的功夫架子。凤麟死死提住缰绳,马儿跃起仰天嘶鸣,前蹄踏地,离吴舸只一步之遥。 “我猜你肯定要去,果然不错。” 马儿受惊,不停地刨蹄喷鼻,吴舸拍拍它的脑袋,拉住笼头往回走。 “别拦我!”凤麟急叫道:“你不喜欢他大可不去,我与你不同,不救他,对不住无忧姑娘!” 吴舸本没怎样,听到这话便不高兴:“就凭你?” 这如何说?他不过情急之下才说了个“救”字,实则不以为事情到了要“救”的地步,没想到吴舸竟这反映,可知事情当真严重了。凤麟冷静下来,带吴舸进屋回房,关严了门,道:“依他现在的盛宠,别说烧书房,就是烧玉楼也无妨。说罢,究竟他犯了何事,到了救不了的地步?” 彼时天色尚早,公鸡远远地打鸣,刺耳且突兀。吴舸默了默,实在不好意思将那消息说出口,犹豫了半晌,言简意赅道:“丹砂契,没烧。凤谨说,大人在索欢口中发现了丹砂契,他一急之下,便纵火企图烧死大人。”又补充一句:“如此一来,大人岂肯放过的,你平日里与他走得近,此时不说避嫌,倒赶着去惹得一身骚?” 凤麟当下大惊:“怎会?当初那般严刑逼供,他死磕着不松口,若果真随身带着,早该说了才是呀!” “这便是此人的可恶之处了。”吴舸道,看着凤麟的眼神略带关切:“凤谨让我转话给你,叫你当心,现在大人的状况不很好,恨不得将所有与索欢有关的人事全部抹去,你躲着些,或者装聋作哑,怎么着都比直捅捅地冲到前面去说情来得强。” “哈,我装聋作哑?丹砂契之事我手头没少沾血,现在倒不吭气儿了?”凤麟烦躁不已,在房里转开了磨,转了几圈后,满心忧虑道:“大人他没事吧?一场火应该伤不着他。” “按理是伤不着的,但据凤谨说,大人为了带上那个什么都不会的索欢,难免受了点轻伤。你先坐下来,我详细与你说。”吴舸说得嘴干,看了眼杯子,空的,恰好下人来扣门,奉上茶果小酒,又直接问吴大人还要什么不要,显是吴舸经常拜访,熟识了。 凤麟上前接了托盘,吩咐两人的早饭下去,仍旧关上房门,笑道:“来,大清早的湿气重,吃杯滚滚的热茶,劳慰你想着兄弟我。”说着将杯子用烫水淖过,沏上一杯新茶,吴舸顺手接过,点头道:“你我之间,无需这样客气。” 他们这几个凤栖梧的心腹手下,自成一派,一得到什么重要消息都是第一时间彼此通气的,虽职责不同,性格不同,平日里不常见,却关系甚佳。吴舸一贯寡言少语,不擅交际,幸得凤麟背地里为他活络疏通,减少了许多暗敌,如此他待他,自然极是不同。 “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我老家那边‘黑月亮’的事?” “漠北金脉么?自是记得的。为了进入‘黑月亮’偷金,多少汉子不惜性命,竟将金沙用绢袋包裹,吞进肚子里,法子用多了就暴露了。你说你在山坳放马时,经常能看见成片的被开膛破肚的尸体,怎么,这次的事与‘黑月亮’有关?” 好友还记得自己闲聊时一笔带过的事,吴舸很欣慰,难得一笑,道:“那倒没有,只是索欢藏丹砂契的法子与漠北藏金的法子颇为相似。他将丹砂契塞入小盒,用腊封口,拴上丝线吞入腹中。据说大人是在他的后槽牙上发现一截线头,顺着扯出来,故此才发现了。一个男倌心计如此深,知道的忒多,你查过南风阁的卷宗没有,他到底什么来头,是否……与丹砂契有渊源?” 吴舸一问,凤麟吃惊,他的意思是怀疑索欢也是丹砂余孽,做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细细考虑后,凤麟大摇其头,压低声音道:“不会的,忠臣之后,傲骨铮铮,怎会堕落卑污?你看那林怀衣就知道了。我翻南风阁卷宗时,虽未十分留心,却也记得,索欢少年时就是流妓,在漓江一带做出了名儿的,后来主动入南风阁,才有了容身之地,那时咱们大人还不知在哪里,做什么,索欢怎么知道将来会出个摄夺帝权的凤宰相?想是风尘中人,纵然见识不多,阅人却多,许多东西从哪个相好儿那里听到,有样儿学样儿,派上用场了也说不准。”说到此处,凤麟怪怪地咳一声,靠近上去,悄声道:“别看他弱不禁风那模样,猛着呢,我瞧过他的接客单子,满满摞了一架子,都蒙尘了,上面有好些奇奇怪怪的字,像是西域胡人的名儿,你说,胡人都有,接个从漠北逃来的淘金汉子算什么。——哦,别告诉大人啊,否则他又该骂我不干正事了。” 吴舸瞥他一眼,道:“你是觉得大人心里会不舒服吧?你以为事到如今他还会在乎么?” “便不在乎,面子也会挂不住吧,那时倒霉的还不是我?!”凤麟抓抓脑门,嘿嘿地笑,笑过之后,猛然立起,咋咋呼呼道:“对了,大人拿到丹砂契,定有一番大刀阔斧的整顿,这节骨眼儿上少不了我,我去表现表现,也好叫他老人家消了疑心!” “坐下!”吴舸冷冷呵斥:“我还不晓得你,说得动听,不过是找理由去相府探风不是?告诉你吧,那样大火,丹砂契是真的被烧毁了,你去也无用。何况昨晚救火闹了一夜,现在天还没亮,府里好不易歇下,你再去把门打得山响,成什么样子。” 凤麟只好讪讪坐下,吴舸叹了口气,将茶推给他,“性子忒躁,该来的你挡不住,冷静一下吧,天亮了我陪你一起去,届时你做什么我都不拦你。” “罢哟,出了这样事,我一个侍卫能做什么?只求他没把丹砂契之事告诉给无忧,我就谢天谢地了。” 原来他心念着的是那个默然离开他的女子有没有搀和进此事,可谓用情至真了。凤麟念起无忧的名字,就好像真能片刻无忧一样,嘴角双双上翘,口中话着家常:“你别笑我,我长这么大,看上的姑娘不多,现在好不易有了一个,偏偏一副慈悲心肠,满心里顾着他那不争气的主子,我一个大男人,只有顺她罢了。要是以前,我吃醋起来,一不做二不休,一刀肉一刀血活剔了索欢也是有的,现在不行啦,当了官儿,就好比脚上铐了环儿,有挂系,把那些歪剌贼性都收了……嗯,说起来,好在他只是个男倌,算不得真正的男人,我吃那闲醋做什么?”这话豁达,却像在安慰自己,怎么听都有点儿可怜。凤麟自己也意识到了,摇头笑了笑,拿起钳子剥核桃,转移话题:“这个不错,你尝尝。” 吴舸盯着送到嘴边的核桃仁,呆呆地……张开嘴。凤麟忍不住笑他:“接着呀,还要我喂你呀?”说是这样说,说完之后却将核桃仁摁进对方嘴里,貌若嫌弃地摇头,继续剥。 他是知道的,吴舸很不会照顾自己,他的家空无一物,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仆人帮他打理。 吴舸微微垂下脑袋,嘴唇动着,像是在品味这瓣核桃的滋味,又像有什么话想说。然而终究,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绽出一丝古怪的笑影,狠毒而有点落寞。 107.下属们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07.下属们 一连三日,相府平静如水,无人敢提起那晚之事,凤栖梧照样去上朝,包裹得严实而华丽,纯金的面具狰狞威严,是恶鬼罗刹的形象,森冷得叫人不敢接近。 凤麟倒了霉,因为料定凤栖梧受伤要告假修养,那天早上略去得迟些,结果错过了宰相上朝的时辰,便因为失职而被下了带刀侍卫的衔儿,变成见不得光的暗探头子啦。 这日,他正与吴舸讨论新到手的任务,一人飞马而来,身上大红披风猎猎作响。 “吁——”来人一扬披风,提缰下马。“好啊你们!出了这样大事竟没一个人来告诉我,我说怎么突然之间派我兼凤麟的职,必有缘故。阿麟我问你,丹砂契真烧了?!” “嘿,楚大哥!”凤麟忙迎上去,重重锤一下他的肩甲,哈哈笑道:“你这一身儿崭新的行头是越发威风了,跑起马快得看不清脸,近前来气儿没喘匀就忙着问东问西。我还没问你呢,禁军骑尉兼上正三品带刀侍卫的滋味怎么样?年前小登科,我出外务没去贺你,现在你顶我的职,就当是给你的补偿了!” 楚钦作势拿马鞭抽他:“你看你,大概和男倌混久了,也学得这般牙尖嘴利、不讲道理起来。你放心,等你查清了丹砂契,大人自然给你官复原职。这位子我先给你占着,谨防别人见缝插针,抢了这美差。” 凤麟大笑,一副哥俩好地搭上他的肩,道:“那时我可要你的禁军骑尉,不知你肯不肯给?” “给!若你赛马赢得过我,什么我都给!”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侃起来。禁军骑尉份量不低,领着皇城骑兵的同时操练宫中骑士,帝国精锐白*便是骑兵组成,其重要性可想而知。只是,职能虽重,却常驻宫中,不似凤麟一般做着宰相眼前的工作。况且禁军众多,同级的骑尉尚有几个,彼此之间常意见不合,如今加任宰相贴身亲卫,任谁也不能不忌惮了。 凤麟说得对,楚钦真是威风了。 正说着,又见一人匆匆而来,凤麟揉揉眼,那不是许如汜么?!顿时喜笑颜开,拨开楚钦,飞上去迎接:“文翰兄,来得正好,我为你引见引见!” “不必,两位大人的盛名如雷贯耳。”许如汜堪堪停于三步外行礼,一段疏离而不显失礼的距离:“这位,应该就是忠义祠堂老令公的玄孙,楚子敬楚大人,另一位,便是阿麟你经常提起的刑狱司吴大人,宰相大人手下的得力能人。” 这样清楚,绝对是早早做过功课的,看来这位新晋的亲勋诩卫羽林郎,还挺有心。只是,做过功课却不早来攀交,这样看,又似乎太没心。楚钦略一拱手,寒暄道:“许大人这一向少见的,怎么今日倒有空来相府走动。” 许如汜不紧不慢接招,笑道:“公务繁忙,这新官上任,不敢怠慢呀。且听说,楚大人也是乐公忘私的,十天倒有九天宿在宫里,因此下官不敢贸然登门。今日,也是听见同僚们议论,说宰相大人身体抱恙,如汜大感意外,放买了极好的滋补佳品前来叨扰,聊表孝心,马上要走的。” 楚钦知道,宰相把他抬举到这个位置上,一是林怀衣走得突然,一时寻不出合适的人来,二也的确是此人有些真材实料,将来前途无量,未为可知,因此不欲太过为难,只点头不语。他一向高傲,乍见平民出生的许如汜,能够招呼两句已经很给面子了。吴舸则不同,凭他谁来都是那副不动声色的冷脸,看不出喜怒,但今天,他似乎很不高兴,从头到尾拉着脸,听见许如汜说来探病,居然冷笑一声,道:“那你快去罢,大人在荣熙堂。” 凤麟立马睇他一眼:“千帆,别耍他。”然后拉着许如汜坐到亭中,道:“你别听他的,我劝你呀,悄悄儿回去,大人他不想叫人知道自己受伤了,虽然百官都在猜,却没一个敢来打探虚实不是?你打头来,可不是叫他恼你呢。” “不是生病,竟是受伤?”许如汜愣了愣,略有些尴尬地放下手中针对养病的滋补品,摇头道:“这有什么不能声张的,大人未免太要强了。既是受伤,更该告假休养,何必日日宫中府里来回跑,弄得百官猜疑。” 凤麟早已不把许如汜当外人,因此靠的很近,悄悄说:“你来的日子浅,摸不准大人的脾气,若是寻常受伤,他乐得告假休养,记得早年平叛时,只不过臂上那么一条小口子,他硬是在家歇了小半月,搞得众人以为他受了多大的伤,连先帝都下旨来嘉奖问候,还有一回,李侍郎仗着自己有个得宠的妹妹,公然上门挑衅,两人大打出手,大人脸上挂了彩,连上三道折子请假,也不上东宫授课了,也不去都察院坐班了,一直等到先帝训斥了李夫人,责罚了李侍郎才罢休呢!这次,若非伤得不光彩,你看他歇不歇,怕是歇一年也有的。”接着,便把凤栖梧为何受伤,受了怎样的伤,捡能告诉的都告诉给许如汜。许如汜听着有些吃惊:“原来受的情伤,大人他不该……罢了,是我多事,许某告辞。” 凤麟忙道:“甚么情伤,这话说不得,他都快悔死了,这段日子好处一点没捞着,还赔了个养男人的臭名声,换你,你气不气?大约以后,是再不会沾染男风了。” 许如汜颔首:“这样很好,早该如此。吃一堑长一智,大人不是富家纨绔,有的时候也该收着些,戏楼那回,百姓都炸了锅,为了旁的也罢了,为了男倌,终究不成个事儿。若果然这次能迷途知返,也不算白白受伤。” 两人谈着,旁人插不进一句,许如汜坚持要走,说手头上有紧要事,凤麟留他不住,只好约改日再聚,且亲自动身送出门去,回来时,楚钦免不了笑他:“送客送了小半时辰,称兄道弟,还要请他吃饭喝酒,你这自来熟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一个从五品,给你跑腿儿都不够。” 凤麟美滋滋坐下,欢喜地抖开二郎腿,“你看你,又说这些,他不一样,我俩一见如故,跟他喝酒聊天,是天底下最美的事儿。” 吴舸身形微顿,抬眼看凤麟。凤麟正对着茶壶嘴儿喝水呢,见他这样,自然少不了一番维护,说许如汜是自己担保推荐给大人的,当然希望他好,你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可不许打压人家。 吴舸无言低下了头,对打压之语不做反驳,到是楚钦嗤道:“我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壳,谁有那闲工夫。方才是头次见面,我理该拿出点架子,像你这样,岂不乱了套!话说,他也忒不会做人了,咱们同是宰相门下,又是前辈,他不来拜谒还有理了。有空,你提点提点他,总是这样,终究要吃大亏。” “提点他?!”凤麟仰头笑:“他呀,自上任那天起,就与和咱们作对的那群人走得近呢,人前连我也远着,更别说你们了。他有自己的盘算,你别小看了。” “这么说,他还想打入敌人内部?”楚钦颇为意外,托着茶盏久久不入口,“一介书生,行么?不过若能成功,倒也方便。只是对待这种虚实难辨的人,最要当心,抓牢些,仔细他们反水了。” “文翰不是一般书生,想法、眼界都与旁人不同,他吃够了没权没钱的亏,下定决心才跟着大人,势必要扬眉吐气才甘心。话说回来,谁说书生都是读迂了书的,怎么咱们大人看中的那些书生,前有崔滟,现有许如汜,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凤麟点着手指,啧啧不绝。 楚钦也想起了那位爱钱如命的崔大人,人模人样,一肚子坏水儿,做着京官时,连吏部尚书都怕他,自外放到淮西当安抚使,几年下来没少贪,照样活得滋润。两人闲话一会,渐转到正题上来,楚钦最关心的莫过于丹砂契,因问道:“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凤麟大摇其头,叹气说:“苦活儿!之前咱们已经打草惊蛇,这次要想查出个结果,难!若说探听隐秘,上房揭瓦,顺手牵羊,偷梁换柱的本领,我是一流的,偏那丹砂契上的人,泥牛入海化了一般,我竟没有一点头绪。”他盗贼出身,开口闭口就是那身贼本领,楚钦名门士子,却也不讨厌,还主动为之分忧,道: “找宝贝与找人不一样,宝贝是死物,藏得再深,搁哪儿就哪儿了;人是活的,有脑子会走动,还等你去抓不成?哪怕就在眼皮底下呢,你也未必能发现——丹砂契上都是跟着大始皇祖打天下的功臣,功成身退,隐逸江湖去了。那些人各有神通,贤达广博,深知鸟尽弓藏的道理,岂肯上演‘杯酒释兵权’的丑戏,落后人褒贬?江山始定,昔日过命的部署要走,大始皇帝反而不舍,千留万留,留下了一封鲜血契约才罢了,‘丹砂血契,一片丹心,他日若有鼎迁,凡吾血脉,独保尔之子孙,君万安矣’。如今几代人过去,他们的后代散落江湖,或萍踪鹤迹,或泯然众人,或更名换姓,谁还记得祖上的盟约?依我看,丹砂契既然已毁,你不妨睁只眼闭只眼,让这事成为过去,省得再起风浪,惹人厌烦。” 凤麟笑道:“你可真是马上不知马下苦,饱汉不知饿汉饥,说得轻松,事情没落到你手上。经过索欢这次的事,大人他是死磕上了,非要查出个结果不可,我不敢和他打马虎眼。”楚钦想了想,道:“也罢,大人要争这口气,我做下属的没话说。只是遇到困难你别一个人扛着,告诉我,我给你合计合计。” “那自然,楚家老望族,这些牵涉开国伊始的秘事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的。” 楚钦意气飞扬地一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校场上还等着我,我先走了。”马儿就拴在亭外,看来他确实是临时溜出来的,着急回去呢。凤麟一拍脑袋,唤住他,面有难色。 “……兄弟,那个,有一件事不知该怎么跟你说。” “哦?什么事?” “前几日嫂夫人派人送来衣帽等物,说怕你在宫中疏于照顾自己,意思是托我转交。我哪儿方便啊,再说你们夫妻间的东西,我不好插手,就给回绝了。兄弟,听说你已经十天没着家啦?新婚燕尔的,这哪成啊……” “哼,”楚钦冷笑道:“你不好插手,就好插嘴?都说一等公爵家的女儿家教好,看来也不过如此,这才嫁进来多久,就有怨言了!” 凤麟大惊:“我没说嫂夫人有怨言!” “你是没说,可谁告诉你我十日不着家的?!连我母亲都晓得我在为朝廷尽忠,怜我辛苦,晨昏定省都免了,她倒好,竟使人到我朋友面前说嘴,成何体统!” 凤麟要辩两句,他哪里听得进,扬起鞭子狠狠抽一下马腹,飞也似的离开。凤麟忙着人去看,看他是往宫里走还是家去,还说:“这可是我多嘴的不是,若他们夫妻失和,我万死难辞其咎。”一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吴舸倒很淡然,道:“你不必如此,即便他们夫妻失和,也不是因为你。年前你不在,所以不知,一等公爵上门说亲时,他原就不很乐意,只因为母亲看上了,才勉强答应。楚钦一心重振楚门往日荣光,旁的皆不放在心上。一个妻子,就如同放在家里可有可无的摆设,你跟他说那些,太没眼色。他是绝不会为了女人耽误回宫的时间,你等着吧。”果然,话音刚落,刚才派出去的下人就小跑上来,禀报说骑尉大人往宫里去了。 凤麟舒了口气,道:“我真怕他回家训斥嫂夫人。都城里哪家小姐怎么样,我都知道,嫂夫人在家做小姐时温良娇怯,循规蹈矩,现在肯托旁的男子给夫君带东西,必定是鼓了极大的勇气。他再不喜欢,也不能外人面前连句好话都没有呀!” “温良娇怯。”吴舸重复着,哼笑一声:“你这样评价别人的妻子?” 啊?凤麟忙坐正,微红了脸,道:“说错了,是羞怯!羞怯!”然而羞怯也不对,羞怯,娇怯,用在朋友妻子身上,总有点儿不尊重的味道。何况人家夫妻好不好,原不干他的事,即便好意,终不妥当。 说到底,都是太热心的过,又好探听八卦,老娘们儿似的!凤麟拽了拽吴舸的衣裳:“知道了,我改。” “改?改了多少年了。”吴舸有些怪里怪气的:“今儿一个,明儿一个,全是你兄弟,全和你熟。都城里的小姐你都知道,好意思!你撞死在魏无忧面前算了。” 是是是,千帆教训得对!凤麟低下老脸,彻底怂了。 108.无题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08.无题 又是几日混过去。“寒暑一线”冬夏两分,一如既往的怪异。 凤栖梧散着头站在寒泉边,垂眼看满地的绷带,血迹星星点点,暗红色,好似雪地红梅。 很久没流过血,他是含着执念在看那些红。 一连两次,一个不可能伤他的人伤了他,前次在胸口,好了,这次在心口,好不了了。 举手瞻仰上面的串串燎泡,不禁嘲讽一笑,十指连心,真的是好不了了…… 身后美婢拨开他的头发,小心翼翼挑开背部斜扎的绷带,黏腻的烧伤膏混合血液,边缘处结成块,十分不易处理。她用匕首分开粘黏的血肉与绷带,一点红唇吹了吹,贴上那药血斑斑的肩胛,柔情蜜意。 “大人,烧伤最好别沾水,要溃脓的。” 凤栖梧这才发现来了两个人似的,颇感意外地瞧着水中央一位薄纱覆体的女子,葱绿抹胸遮不住饱满雪脯,两胸间一痕赤色莲印,极其妖娆。打量了片刻,他不甚满意,勾勾手指道:“你上来,水被弄污了,谁沾了都要溃。” 女子倒不羞怯,袅袅娜娜游到他脚下,笑得银铃儿一样:“大人真会开玩笑,奴家是正经人,不脏。” 凤栖梧可不信第一次见面就宽衣解带的女人是正经人。“你们,滚出去。还有,带你们来的人,吩咐下去,赏顿嘴巴子!” 滚出去,好吧,两个女人真就傻兮兮地滚着出去了,后面那个还挺风情万种地自我介绍:“大人,我叫朱莲,不是株连九族的株连,乃佛下红莲,渡人苦厄的。” 他不觉得好笑,站在寒泉边深吸一口气,任由身体坠落。 林木之下,冷泉无声,水面倒映天光云影,微蓝。凤谨垂首而立,盯着水底的男子,四肢舒展,神态平静,发丝随水缓缓流荡,身体周围有血丝扩散。一只小巧的白鸟于上空飞过,翅子扑棱声清晰可闻,抖落几蓬鸟羽,飘然如雪。 “你很难过。”凤谨哑口无声,只能双手比划:“在我印象里,你只两次如此难过,一次是白墨渊腰斩,一次是景帝驾崩。” 水下的人慢慢浮出水面,冷笑道:“师兄,活该你是个哑巴。”手一挥,轻飘飘的鸟羽改变下落轨迹,咻咻如利箭一般冲凤谨而去,凤谨张开五指一扫,将几支羽毛全部接在手中。 “伤成这样,就别动武了。” 凤栖梧毫不意外师兄能轻而易举解除自己的攻势,笑了一笑,转身伏到水边青石上,后背大片烧伤显露,他闭着眼,像睡着了。睫毛因寒气凝出一片霜白,唇色发紫,悲伤而鬼魅。 良久,他自言自语道:“墨渊是良朋,陛下是伯乐,皆于凤某有知遇之恩。” 凤谨点点头,无言。凤栖梧见他不走,懒懒问:“你来做什么?” “领嘴巴子。” 凤栖梧直起身来,“这么说那些女人是你带进府的。”正视凤谨,教训说:“别这样了,你这模样,搞这些事不好看。” 我这模样?凤谨低头看了看,水面的倒影是一个矮个子,细瘦的身板,稚气未脱的圆脸蛋。自加冠以后,师弟就以年长者的姿态跟他说话,根本不管自己的年岁比他大得多的事实。 谁叫自己还是罗生门人,而他因为脱离师门,停止修炼异术,一切生命体征都正常进行着。凤谨想到这个就有点郁闷,四五十岁的人了,却有一个十四五岁的身体,本来也没什么,偏这唯一的师弟,仗着比他高比他壮,师兄也不叫了,开始直呼其名,偶尔叫一声,还带着戏谑的意思,说他一句,他还反了,竟然顶嘴说:你的样子哪像我师兄,像我儿子还差不多。 可恶啊可恶,怎么我长得这么慢!话说我模样小怎么啦?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就凭这点你也得叫我师兄!! 凤栖梧见师兄愤愤难平的样子,笑道:“罢了,我不敢打你嘴巴子,你退下吧。” 凤谨不退,反盘腿坐下了,认认真真道:“我想和你谈谈那名男倌,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大抵知了。下山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叫我擦亮眼,别叫不良女人把你给骗了,还说你什么都好,就是看女人的眼光很让人着急,好的拴不住你,偏要那个样子的,你喜欢得紧。” “他不是女人。” “也就身体不是女人。老实说,我不知道他哪点吸引你,若你玩玩也就罢了,但你似乎认真了,还问了凤麟关于南风阁赎身的事,怎么着,真想把人长长久久留在身边?” 凤栖梧自嘲一笑,并不算否认地说:“现在不想了。”回想之前种种,他嘴角带出一丝温和笑意:“我想想,哪里吸引我。……大概是他死也不肯跟沙乌提走,那晚开始,我觉得他真不错。” 是的,真的很不错。沙乌提王子之尊,生来得老王宠爱,想要的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而他呢,哪怕穷尽毕生来一场豪赌,赢了,史书工笔上也不过是窃国的贼子,输了,更万劫不复,输赢都遗臭万年,他却那般执拗地认为,他比沙乌提好。 好吧,既然你死也要与我在一起,那么我们就在一起好了,如果有一天我输了,那你就陪我一块儿下地狱好了,反正你连死都不怕,还在乎什么呢! “那位异族王子让你感到自卑吗?” 非常直接的发问,凤栖梧皱紧眉头。凤谨伸出手指,缓慢地比划,生怕师弟看不清楚。 “你喜欢他,是因为他毫不犹豫的选择,无异于在你自我否定的时候给了极大的肯定,所以本质上说,你不喜欢他,你只是喜欢那份安心感与自尊感。栖梧,我不知道你哪来的这些负面情绪,需要靠一个男倌的花言巧语来驱散。” “师兄,你让我静静吧。”凤栖梧说着,略微不耐烦的眼神表露心中挣扎,他是一个挺强的人,承认脆弱需要勇气与时间。但凤谨是非点破不可的,他不愿看到师弟这般颓丧与沉沦。是,他每日都如从前一般入朝理政,但心中充满了期待破灭后的失望与被欺骗后的愤怒、耻辱,他在压抑,他甚至有点儿恨自己。 “我不是你的属下,可以不听你的。师弟,当初你阴差阳错投入罗生门,短短时间学会摩醯首罗,说明你有修行潜质,但当你得知修行必须斩断尘缘时,毅然闯过八十一道仙门法阵,重回人间。我以为像你这样的少年郎,眷恋红尘俗缘,却不想你醉心的,乃是凡世功业。我很佩服你,记得刚入仕途那几年,你一心扑在事业上,文要出口成章,武要征战沙场,生怕皇帝看不见自己的才华,得到重用后,皇帝多疑,擅于分权驭下,朝廷分为几派,你未及弱冠就周旋其中,自然十分辛苦。” 回看彼时汲汲营营,拼命争上,凤栖梧是释然的,淡淡道:“所以,怎么了吗?” “不怎么,只是一直想问,为了理想,牺牲了最适合醉眼看花、卧眠柳下的那段韶华,你遗憾吗?” “师兄以为呢?”凤栖梧不答反问。 “遗憾。”凤谨一双清明的眼,似要将一切看透,从来,只有一颗糙心才会对逝去的柔美毫无感觉,而这位师弟,其实很有雅士风范,闲时也爱花鸟怡情,诗书怡性,至于林下松风,盘上坐隐,更是高手中的高手。这样琴棋书画均有造诣的男子,怎么能说他只爱冷硬的权势,而对情爱无感? 师弟呀,你可知,索欢的痴软娇嗔,恰是所有少年人都无法抵御的甜蜜一击,他的出现填补了你那时的空白,让你在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依然体会到肆意饱满的激情。 “栖梧,人世不可两全之事太多,你要权倾天下,就不能奢求十丈软尘,他既不愿,你便随缘,放他去吧。” 师兄说得对,一切……皆是迷障。凤栖梧轻蹙着眉,仰头来看天空,尖细的眉尾担不住水珠,滑了下来,离眼只有毫厘,似一滴冰冷的泪珠。 109.交易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09.交易 无极殿,扈烈主使西尤都敏由人引进。 这老贼来干嘛?凤麟好奇之下,偷偷纵上房顶,点脊划过,踏上无极殿顶,选好方位翻身跃下,脚勾雀替,复跨阑额,倒挂金钩推窗钻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带半点响动。 西尤都敏见到凤栖梧,做礼,开门见山:“听说索欢公子因为纵火而失心于您,小小男倌,笨手笨脚,宰相既然腻了,不如给西尤吧!”这般直接,凤栖梧倒不好打马虎眼,把之前打好的腹稿统统抛去,命人将坐椅抬到正中,与之对坐,悠悠道:“也不很腻,把他给了将军,本座能得什么好处?” 爽快!西尤笑了,根本没想到花费心思打听的消息是凤栖梧故意放给他的,两人开始奸诈的讨价还价:这个说怎么卓罗要就给了,天晔如此厚此薄彼,不好不好,那啥看啥才低呢,礼仪之邦怎会如此呢?那个说卓罗没要,是本座要给,卓罗与天晔关系好,自然好处多多,等扈烈与天晔情分到了,一样的,何况沙乌提可没喊打喊杀,硬从本座这里要走一笔钱不是? 哦,重点来了!西尤一拍手,立马许诺将某次从宰相手里敲走的那笔钱物归还,极言结了亲,天晔和扈烈就是亲兄弟,不谈钱。 甚是甚是,不谈钱,谈感情。凤栖梧痛心疾首地表示和索欢真的很有感情,这乍一离,睡不着可怎么好? 让一个“重感情”的人断了感情需要多少钱?大概就和让一个记仇的人忘记剜目之仇的钱差不多。 西尤都敏恨恨的,不敢再财大气粗,咬牙道:“便宜点儿!” 凤栖梧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西尤着恼。 凤栖梧笑道:“不是我说大话,本相张嘴要钱,还没人敢说便宜点,就算再穷,倾家荡产也得给我凑齐了!所以这话,本相听着耳生得很,一时掌不住就笑了。将军离家在外,手头吃紧也是人之常情,这样吧,您不是和朝中另几位大员关系挺好的么?去向他们借,借到之前,本相的人就不劳您惦记了。”敛起笑容,端杯送客,不屑一顾的高傲神色很扎眼。 “啪!”西尤手里的杯子突然碎裂。“本将军虽比不得宰相家大业大,几万银子还是有的。明日,准备好人,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凤栖梧神态自若,想了想,道:“明日不行。” “为何?” “我说了,我俩感情深厚,他该多陪我几天,不然我睡不好觉。” “哼,感情深厚——”西尤讽刺之情溢于言表,“感情深厚竟不是舍不得,倒是睡不着,难道索欢有安枕之效?!” 宰相饮一口茶,一本正经道,每晚累得你半死,可不很快睡着了? 哈哈哈——西尤一愣,随即大笑,“凤宰相可真是风流啊!”笑完,指指上头:“上面有人,您这样可不太好!”凤栖梧认真回说:“无妨,是我的护卫脚痒,改明儿折了便是。”话一落,凤麟一个“平沙落雁”滚下来。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男人同样精彩,凤麟是下属插不上话,加上心中郁郁不乐,暂不必论;凤栖梧和西尤就不同了,两个老奸巨猾刚达成一桩生意,说话诸多机锋。 西尤都敏年长,心里欣赏凤栖梧年轻有为,凤栖梧私底下也挺佩服西尤用兵如神,抛开立场只看个人,两人其实很有些共通之处,先后被同一个小倌吸引便是活生生的例子。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个准奸雄倒也乐于没有刀光剑影的交战。 因离京在即,西尤盛赞了一番天晔物宝天华,翰海深精,连戏耍之物往往也能品出滋味,因说: “西尤因一出热热闹闹的《凤锁欢》而对贵国戏文萌生兴趣,前日看汤公的《牡丹亭》,其中‘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实在值得玩味。想来人生如戏,世事真假表里,皆在人之一念,就如宰相你,前不久还那般果决地回绝西尤,短短数日,判然若两人矣。宰相自然不少梦中之人,至于荐枕成亲,挂冠而安的肤表之论更是不屑的,只是西尤不明,如何能瞬息之间,由魂至形,由血成骸?” 一席话半褒半贬,似言宰相风流多情,性子不定,实探索欢究竟犯了何事竟致失宠。 凤栖梧却不正面回答,反而笑道:“将军之解,可有断章取义之嫌,凤某从不于风月戏文上留意,只记得将军所引题记中亦有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更值得玩味。请教将军,情既不知所起,为何会一往情深?这一往情深之情,竟是何时起、因何起的呢?” 尴尬了,他竟问西尤对索欢何时起情?按理,西尤与索欢只呈明殿上匆匆一面,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讨要? 扈烈将军吃瘪,只能打哈哈:“这些戏文皆是杜撰,破闷而已,破闷而已!西尤静极思动,不过随便观览几句,实在不懂宰相之问。” “这便是了,”凤栖梧很愿意放过,举杯敬道:“这些东西最能移情转性,闲时看个乐儿也就罢了。西尤将军远离家国,难免烦闷,本座倒有一本好戏推荐,《桃花扇》,必合将军心意。” “哦?”西尤回敬一杯,“却不知有何看点?” “正旦是妓。” “咳!”西尤大跌眼镜,险被茶水呛死,这姓凤的,未免太促狭了。擦擦嘴,又气又笑道:“如此我也荐一本,《怒沉百宝箱》,里面不仅有妓,还有个把妓卖与别人的李甲。” 凤栖梧一哂,抿着茶水淡淡道:“他没有百宝箱,卖了他,不亏。” 见他毫无眷念的样子,西尤都敏啧声道:“那就多谢宰相成全了。”又续着之前的话题谈好交易细节,最后达成共识,公主出嫁前一天,相府交接。 西尤走时,终有不甘,且也好奇,便扬着眉尾,半戏谑半挑衅地问:“方才宰相说不在风月戏文上留意,据西尤看是过谦了。倒请宰相你说说,那一往情深之情究竟是何时起,因何起的?” 这是逼着人把话说透,可有些事太透脸上就不能好看,凤栖梧还不想撕破脸,只似笑非笑地引一绝:“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 西尤听见这个,终于相信他是真的知道那晚在花林中发生的事,倒认他作心地宽大有涵养,现出两分感激之色,拱手作别。可惜他不知,凤栖梧所引乃是《西厢》的首本三折,张生夜窥双文时所吟绝句,凤栖梧一贯以张猥琐浅薄,见个漂亮小姐就魂飞天外,处心积虑想把人搞到手,凤栖梧拿张珙比西尤,可见对其夜入相府、窥看索欢、后又恋慕索取的一系列行为极为反感。 彼时索欢什么身份?垂涎垂涎就罢了,还敢采取行动,这不是太放诞了么!凤栖梧回看过去,之后霍火尔大闹,西尤不管不顾,未必不是搀着私心想把索欢掇弄过去。若非他是外使不便深究,自己早发作了,还肯像现在这般替他保全颜面的? 西尤一走,凤麟终于跪下大呼:“大人不可!索欢性情外柔内刚,连卓罗都看不上,又岂肯去扈烈?他曾与我谈起北戎,言语之间极为排斥,直以‘贼’字呼之,大人把他三万两银子抵给西尤都敏,极有可能使他因怨生恨,把丹砂契之事抖落给异族呀!” 凤栖梧摇摇头,指尖摩挲杯上的老梅花,瓷上的釉质的确细腻温润,但他戴着手套,根本感觉不到,却久久地停留着。“等我给他下道紧箍咒,他就什么都不敢说了。” 紧箍咒?凤麟搔首,愣愣的。凤栖梧叫他起来,上座,看茶,道:“你把魏无忧的发梳借我用一用。” 主属多年,凤麟何等了解凤栖梧,立马猜到他想拿无忧威胁索欢,便装傻道:“什么发梳,我不知道。” 凤栖梧啧一声,亲手把茶盏推到他面前,似笑非笑道:“就是那把半月形双雕燕子乌木梳,你随身带着的,你忘了?”凤麟寒毛一炸,不敢再多言,慢吞吞自襟怀里摸出一块乌木发梳,雕着一双飞燕,既能梳发,又能插在髻子上作装饰。 心上人留下的唯一物品被拿去作威胁的勾当,凤麟心中不是滋味,然而更让他恼火的是,大人如何得知发梳之事,连细枝末节都知道,自己可从来没把这事告诉别人,除了吴舸。 只有吴舸,他们关系亲密,吴舸又是寡言少语的一个人,凤麟信任他,才把自己怀揣着一个女人的东西,而那女人不大喜欢自己这种丢脸事当烦恼倾述出来,凤麟心里是生气的,比无忧离开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凤麟,你这样子,是不乐意?”凤栖梧笑笑的眼,冷冷的傲,模样还挺得意。 “是!我不乐意!”凤麟发作了,道:“大人不忿被索欢骗,一定要骗回来,自可用旁的!这把木梳是我心中寄托,非比寻常,即使奉上心里也不爽!再说了,报复索欢有千百种方法,何必非要冒着丹砂契被泄密的风险把他给别人,放在身边岂不更安心!至于银子,大人哪里弄不到银子,要他扈烈穷酸抠巴的。所以属下斗胆,属下以为大人有欠妥当,因小失大!”铿锵有力,一吐为快,凤麟嚷得面红脖子粗。却闻凤栖梧冷漠一笑,充满慑人之意。 “凤麟,你直接骂我蠢好了,必定要拐弯抹角地拗词儿?不怕告诉你,我原打算悬红缉捕魏无忧的,一把木梳能顶替她,偷着乐吧你。” 缉捕!凤麟眼角一抽,顺着椅子跪下了。“大人,当初我来投奔的时候就说了,此生唯你马首是瞻,绝无怨言,现在我仍不改初心。对魏无忧,我是真心,能不能请您看在昔年朋友的份上,别动不动就拿她威胁。我是您的下属,但我也是个男人,她被利用,我知道而无法阻止,这种感觉很难受,比她离开还难受,您明白吗?”他的神态冷静,只眼睛有点红,他问凤栖梧明不明白,凤栖梧肯定不明白,他的情,混合了崇拜与欣赏,然后便是默默等待,不求回报,这种当然不是凤栖梧所能理解并做得出来的。 但是,他尊重他,因为这个小贼,是自己顶着魔头恶名时唯一相信自己的,也是听完自己弹琴后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的。他一开始就明白凤栖梧要做什么,却想也没想就加入了。这种人,称句知音不为过。 从朋友知音变为主属,是天底下最难处理的关系,近了,蹬鼻子上脸,老拿情分说事,远了,自己就是小人得志,忘恩负义。何况,凤麟心思不坏,让不坏的人做坏事,太不放心。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样,凤栖梧不知该皱眉还是该笑。 或许该笑吧,这种人心善,仗义,一眼看到底,只要不让他寒心,他永远不会背叛你。 轻叹了口气,他放下那把发梳,“我另想办法吧。” 从此,再未提过魏无忧。 110.无题(二)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10.无题(二) 思来居,众男仆洒扫修缮,一片忙碌,老管事正立在阶上监督众人,大约立得高看得远,忽见一素白人影支着伞缓缓而来。 那人影走得很慢,飘飘荡荡,如同游魂一般,慢得老管事等了一刻钟,他才近前来,收了伞,夹在腋下,端行一礼。管事皱了眉立在原地不动,冷淡道:“公子不在碧萝苑养着,大日头底下,来此作甚?你看这里火后修缮,乌烟瘴气,你来了连个坐处都没有。” 索欢抬起脸来,苍白的皮肤在光照下几乎透明,消瘦面颊上一双深陷的眼睛,大而无神,有些迟钝,有些空泛,不细看都不认得了。 “叨扰您老,我站在这里就好。我来是向你们赔罪的,虽说那夜下过雨,火势没有蔓延,到底让众位哥哥们受了惊吓。如今,凤大人责罚我,遣我去扈烈,不久就启程,从此再不能回来。我想,我先蒙各位照顾没有报答,后为一己私欲纵火烧房,实在对不住,今日觍颜脱簪,素服请罪,望众位哥哥前途大好,一世清欢。”言毕跪下叩头,撑开伞默然离去。 回到碧萝苑,已经半下午了,喝下一碗补血益气的药,神思倦怠,自去里间睡下。宛淳也不跟进去伺候,而是坐在窗下,聚精会神地翻着无忧留下的医书。她心里有气,和思来居的所有人一样,充满了对索欢的心寒和不理解,若非看在无忧的情面,她是断断不肯再理他的。 黄昏日落,鸦声零落,整个碧萝苑寂静无声,宛淳看了眼时辰,放下医书,要去厨房准备晚饭,转过身,却见索欢不知什么时候倚在卧室门口,冲她笑。 “淳儿越发坐得住了,那本医书晦涩艰深,你看得懂么?” “看懂看不懂无妨,睹物思人罢了。公子去里间躺着罢,我去备饭。” “我同你一起。” 语声有些哀求,偌大的院子空无一人,他热闹惯了,一个人当然会怕。宛淳这般想着,同意了,有个人帮忙烧火,倒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索欢坐在小草墩上,伸着脸,撅嘴去吹灶膛里的火,火光把他的脸烤得红红的,眉目如画,乖巧单薄。 宛淳看着有些心软,温声提醒道:“离远点,仔细火星嘣着了。” 好久没听人这么温柔地对他讲话了,索欢应一声,果然退远些,又有点舍不得。“四月末了,身上还是凉凉的,离近点暖和。” “那是你是失血过多导致,养好就好了。”宛淳不知道他怎么会失血过多,明明身上没伤口,但他瘦了一圈,身软乏力,时时昏厥是事实,在地牢里发生了什么呢?无人知晓,问他他也不说,只知道管地牢的有位管厨房的婶娘,恰被索欢欺负过的那个,此次有意报复,他在下面吃点苦头是在所难免的。 据说,还好凤麟护卫去得早,否则他已没了。 据说,凤麟护卫启开牢门的时候,竟然软在地上。 据说,凤麟护卫那般好说话的人,当天不顾体面将所有牢卒打了一顿。 然后,就是召集所有大夫抢救了。等宛淳再见到他时,他就成了这个样子,丧失了活力,变得文静而孱弱,甚至对凤栖梧将他陪送扈烈的命令,也没有任何异议,对放火那晚,也没有解释,只是每日安静地等着,等着离开的日子。 “公子,”宛淳盯着锅里咕嘟咕嘟熬煮的汤,道:“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夷狄虎狼之穴,风俗、饮食皆与我们不同,淳儿要陪我去受苦?” “那位异族将军为你花了好大一笔钱,离开未必是受苦。反而是相府留不得了,说不定相爷恨屋及乌,哪天不高兴了拿我开刀,即便他宽仁,下面一起子人怎么不给我穿小鞋?在这里没指望,索性跟你到塞外搏一搏。” 索欢默忖一晌:“也好,是我连累的你,理应把你带走。我找机会问问,凤大人应该会恩准。” 凤大人……不动声色的就改口了。宛淳看着索欢,想辨认他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哀伤,但他只是半垂眼帘,专心致志地挽柴禾。 庭院摆饭,绿萝掩映,白色小花一串串挂在枝头,素雅美丽。 “你看藤萝愈发茂盛了,想是无忧姐姐埋在地里的药囊的功效,咱们之前就该搭个竹棚,让藤萝顺着竹竿长,夏夜乘凉,轻摇蒲扇,如今该是何等闲逸景致。” 索欢想着那情景,点点头,深里一想,又觉不妥:“不成,没有竹子,难道咱们要把那几竿观赏竹伐了么?这边管事会骂死我们的。” “让无忧姐姐和他要去啊,你不知道,他见了无忧姐姐就像见了活菩萨一样,只差念阿弥陀佛了,姐姐说什么他都点头。”宛淳说起无忧就高兴,叽叽咕咕把无忧的神通数了个遍,眉飞色舞,好像是自己做下的一样。索欢一边听着,一边朝口里刨饭,不知不觉,就刨下去两碗,也难怪,地牢里伙食不好,他肯定给饿怕了。 “慢点,没人和你抢。”宛淳拍拍被呛了的索欢,又给盛了一碗,看他被撑得鼓鼓的腮帮子,突然有些心疼了。 干嘛要作死呢?好容易飞上枝头,现在不仅打回原形了,比刚开始还不如。宛淳不懂,他为什么放火,又为什么这般,日见消瘦。 她年纪尚轻,当然不知世上有比情可贵的东西,比如守诺,比如死者为大,比如离开的愿景……任何一种,都比一段真假参半的情重要。他有林怀衣的临终遗言,有对凤栖梧的一丝歉疚,还有对自己的规划,种种理由叠加,别无他法,只能如此,只能,如此。 “你怎么哭啦?”索欢嘴里包着饭,含含糊糊道:“女孩子忒喜欢伤感,去,给添些灯油去,暗的都看不清了。” “这些天公子一直点灯睡觉,费得很,现在用完了,我明天去领。” “……”犹豫了又犹豫,“那饭呢?” “也没了。”这是谎话,,只不愿让他再吃,留些肚子喝药。 “哦。”索欢失望,举起筷子,将盘底儿剩菜卷扫一空。 从前灌都灌不进去的人现在饿死鬼投胎似的,吃起东西来犹如一口黑洞,怎么也填不满。填不满便罢了,他还光吃不长肉。宛淳很忧心,怀疑他在牢里待了段日子,肚里长虫了,次日特特找大夫下一剂猛药,结果虫没下下来,险把人给下死了。 “淳儿,你恨我就直说,干嘛这么整我呀?”索欢捂着肚子,不知道第几次去茅房。 “公子,还不是你么,吃那么多,叫人害怕呀!” “我一大男人,多吃点儿怎么啦!怎么啦!吃的又不是你家的米,你怕个屁!”他瘫在椅子上,笑得没心没肺。宛淳很久没见他这么放肆地笑过,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便在阳光明媚处扎一座秋千,每日饭后,带他去坐坐,一来消食,二来去去他的阴气。 索欢身着薄衫,惬意地歪在秋千上,阳光把他的皮肤照得通透,隐隐可见颈侧的青色血管,长发柔软,散发出干净香气。秋千一摇一晃的,阳光暖熏熏,他晕乎乎地睡着了。宛淳女孩儿家心性,去掐了一捧盛开的花放在他怀里,又簪了一朵在鬓边,纤薄的花,纤薄的人,怎么会这么好看?怎么会这么好看??像、像……宛淳苦恼地抓抓额头,一拍手:像受伤的狐仙。 公子银狐,狡慧多变;容至矣哉,倾国清艳……宛淳想起小时候听嬷嬷常哼的一曲童谣,出自《百妖集》,赞青狐公子的,传说青狐公子不似一般妖物祸乱人间,反而救黎民于水火,道行高深,早已得道成仙。当时自己什么都信,就对狐仙的性别不信,那怎么会是位公子,该是小姐才对,如今看来,公子倾国不是不能。 女子忪忪的,有一丝嫉妒而羡慕的情感,手指伸出,撮他的脸蛋,软软的,滑滑的,凉凉的…… 凉凉的……凉的? “公子?” 没有回应。 宛淳颤抖着,又唤一句,奈何,那人陷入酣甜睡眠,就像再也醒不过来般。 111.临行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11.临行 凤麟展开巨大的天晔疆域图,别别扭扭道:“千帆怎么不来?” “营救计划他最先得知,不需来。”凤栖梧按着羊皮地图,观览帝都到塞北的一段距离,闲闲问一句:“你要与他恩断义绝?” 看来自己与吴舸吵架这事闹得挺大,大人都晓得了,恩断义绝之语实是气话,当时说完就后悔了,后来一想,正因千帆将发梳之事报给大人,才免于无忧被捕之祸,理该谢谢他才是,怎么还去责难?凤麟现在后悔不跌,只想找机会向吴舸道歉。 “怎会!我便是死了,也不与他断绝呢!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凤栖梧不过随便问一句,不希望自己的手下闹矛盾,不想凤麟见他过问,头脑混乱,这说的是啥?凤栖梧白了他一眼:“你啊,有空多读些书吧!” 凤麟抓抓脑袋,“嗨,我和他好兄弟,意思到了就好,干嘛那么讲究。” 凤栖梧哼笑一声,“不讲究归不讲究,到底向他认个错儿,他那性子,我都得顾虑几分。” “诶——大人,”凤麟托着下巴,打听道:“您是在漠北和他结识的哈,我算算,那时他还未及弱冠吧,那时他就这个鬼样子么?” 凤栖梧回忆了一下,点头:“大差不差。话还少些。” “大人,”凤麟觍着脸往深了打听,“您好像挺包容他的,他犯了错,您能放过就放过,他甩脸子,您就跟没看见似的,怎么其他人误事您就往死了罚呢,我和楚钦都快眼红死了!” “是么?我不记得他误过事。”凤栖梧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目光落在地图上,心里不断算计——暝华天性骄纵,任意妄为,绝对不能嫁去扈烈,否则不仅不能为母国增光,还可能引起两国龃龉,得不偿失。镇远关是天晔最北关隘,镇远以外就不属天晔管辖,即便公主被抢了,扈烈也无从责怪,反是天晔可以声讨他们保护不力。再来,魔教离魂谷决战,沧剑派密谋埋伏,机缘凑巧,决战之地离魂谷与镇远关仅一山之隔,正好可将设伏的沧剑派卷入其中。 只是……时间对不上,迎亲使团到达镇远的日子比魔教决战早了七八天,这还是保守估计。 什么概念,就是等到魔教混战的那天,扈烈一行早已穿越荒何古漠,进入草原。而且,凤栖梧无法堂而皇之地尾随扈烈到镇远,须得另抄小道,秘密进行。 没错,他要亲自出动了,此举关乎天晔体面,不能不谨慎。他在看,从帝京到镇远,走哪条小路能最短时间且最隐蔽地赶到镇远。 凤麟对凤栖梧截亲扈烈的计划已经有谱,整体攻略是以少胜多,出其不意,制胜关键是兵贵神速,而自己与吴舸,大约是要跟他走一趟的,三人又能像从前行走江湖时拉伙儿大干一场,爽! 凤麟颇有些沾沾自喜,继续开玩笑:“您看您看!连他的过失都选择性忘记了!他一个手下,您居然人前人后称他表字,搞得我们都不敢直呼其名了!他是不是有很大的来头?……或者,你们有不可告人的关系,比如说,他是您失散多年的哥哥什么的。” 凤栖梧一哂,抬起头来,仔仔细细打量凤麟一番,“凤谨是我老太爷,吴舸是我哥哥,你还怀疑什么?” “嘿嘿,”凤麟厚着脸皮笑,“那小谨啥都不用干,就每天修修花木,打打太极,训训仆人啥的,不就像个老太爷么!” “行,闲得皮痒,想松活松活了不是?”若非手伤着,凤栖梧此时能一拳捅到凤麟脸上去。“这次若搞砸了,我先给你一百棍。” “别啊大人,您还没说我的任务,属下不敢领命啊!” “不难。坚守后方,混淆视听。”凤栖梧拿出宰相的派头,将一款纯金面具掷在凤麟面前,清晰命令道:“现在开始你是宰相!” 哈???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甩开地图,“唰”一声抽出长剑指天大喝:“青冥在上,昭彰正道,一干邪魔自相残杀,沧剑百年大宗,岂能坐视不理?铲奸除恶,就在离魂谷!” 这说话的青年红唇皓齿,朗目斜眉,剑指苍天,好一身不可逼视的浩然正气!同门皆随他举剑高喊,一时间群情激昂,不可抑制。此时,一长者压下众人,捻着白须对为首青年道:“釉儿,这是你第一次肩抗重任,你勇武好胜又有主意,这是长处,却也偶尔冒进、过于固执了。此行关乎我派声誉,成,姑且扬名一时,败,便是众矢之的,为谨慎起见,我决定派你师叔同往,遇事须多听取他的意见,不可一意孤行。” “掌门在上!弟子遵命!”青年收回佩剑,昂昂拱手道:“掌门放心!釉儿功夫由您亲授,便不能一举将邪魔歼灭,也能使之元气大伤。此次乃天赐良机,现又有师叔从旁协助,釉儿再无用,也不至于连一帮残兵剩将都收拾不了!” “说起残兵剩将,乌兰山毗邻要关,翻过一座山头,倒真有许多戍士守将,离魂谷决战,惊动官家怎么办?”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申屠釉回头一瞥,是小他许多岁的小师弟。申屠釉指他出列,训斥道:“但凡交壤处总不平静,我们江湖人的事,官兵有什么资格管?!何况乌兰山三教九流时常械斗,官家早已见怪不怪,乌烟瘴气的谁管得过来?连这都不知道,还未出师胆子先怯了,你别去了,留在无涯宫看家吧!” 小师弟赌气跑走,众人也陆续散去,各自回房打包裹收拾行囊。掌门颔首一笑,示意申屠釉留下,随后有一侍者奉上一雕漆长匣,掌门手托长匣,慈爱而不乏严肃地盯着申屠釉:“釉儿,你不小了,这东西我该交还与你,打开看看。” 申屠釉拂过匣盖,毫无划痕,手感光润,显然被保存得很好,他微一踌躇,快速打开,只见一把战战生光的修长黄金剑,箭鞘正反各嵌七颗红宝,足有指腹大,抽柄一看,剑光似水,锋刃如银,七颗眼睛一般的涡状花纹错落地分布在剑身上,照得人睁不开眼,用手一震,清亮铮鸣直刺耳膜。 “好!果真一把内外兼美的好宝剑!!”申屠釉恃才傲物,此时却忍不住大喝,沧剑派以精修剑术开宗立派,他作为首座弟子,自然对好剑有着深深的崇拜。 “这七星剑乃你父亲遗物,你父亲就是拿着它,开创了我们沧剑最为鼎盛的时期,可惜……”掌门叹了口气,显得很痛心,忽又昂然断喝:“现在你拿着它,要以你父亲为榜样,弘扬正气,重振沧剑威名!” 申屠釉不禁大震,紧握七星剑微微颤抖:“师父……” 掌门听见他改了称呼,不再冷冰冰地唤掌门,便些微伤感,道:“于公,我是掌门,是你师父,于私,我却是你亲伯父。我老了,将来妍儿和整个沧剑都要托付与你,我怎么不望你出息?按理我早该让你出去历练,可申屠家只你一根独苗,若有个三长两短,百年之后我如何去见你父亲?釉儿,我知你心里埋怨,怪我不让你出头立功,今日我将七星剑交给你,你要好好地立一大功回来,让武林同道们看看,什么是虎父无犬子。” “伯父,您的苦心釉儿怎会无所察觉?”申屠釉突然沉重跪下,犹豫了半天,终于艰难开口:“我一直在意的是……我父亲死得不明不白,伯父做代掌门这么多年,却对报仇之事只字不提……”说到此处,他哽咽一声,愤恨低吼道:“他可是您亲弟弟啊!!!” 沧剑掌门一愣,随即面目猛然抽动,惊喝道:“这什么意思!釉儿,难道你怀疑是我——” “釉儿不敢,只是有人这么说!” 掌门大怒:“胡说!胡说!!谁告诉你的?是不是三剑盟主向阳?阴险小人,睚眦必报——他与我有过节,他的话断断做不得数!”他气极,竟一掌轰碎桌子,申屠釉见此自然惶恐懊悔,连唤数声伯父,才使这平日敦厚守成的沧剑掌门冷静下来。 掌门仰天长叹:“老天啊老天,我若再瞒下去,只怕要变成弑杀胞弟的恶人了。”老泪滴下,他的表情十分凝重,“釉儿,你起来听我说,我对报仇之事闭口不谈,并非如向阳小人所揣测的那般是因为做贼心虚,而是你父亲的死实在难以启齿,若捅出来,沧剑百年声誉,毁于一旦呐——” 百年声誉毁于一旦?!申屠釉满心错愕。 “江湖皆叹沧剑掌门申屠延秀英年早逝,对此众说纷纭,可他们哪里知道他真正的死因。你父亲是一箭穿心,伤处佩一只鬼脸蝴蝶,此乃臭名昭著的邪魔鬼蝴蝶的杀人标记,彼时他魔功未成,又不使常家剑法,最喜暗箭杀人。”掌门徘徊沉吟一阵,压低了声音:“可、可这都怪你父亲不听人言,一意孤行呀!” “伯父!”乍闻父亲死法的申屠釉异常激动,怒道:“这到底发生了何事?” 掌门扶起他年轻正直的侄儿,一齐行到窗边,遥望苍翠秀美的无涯群峰,痛心疾首地讲述了一段他不敢公诸于世的往事: “……我记得,那是十四年前广智大师五年一度的开山结缘论法大会,修佛之人心怀天地,广纳世间万法,并不以黑白正邪区之,连炵教护法闻讯而来都受到礼遇,一时间大半个江湖齐聚芥子山,你父亲便是在那里见到了随天玑山常封庄主前来论法的鬼蝴蝶。 “彼时鬼蝴蝶小小年纪,已是天玑第一得意弟子,玉树寒烟,不语自矜,一场武斗中,将一柄秋水剑舞得雪屑银花一般,力挫群雄,惊艳全场,还是你父亲以前辈之尊出面,让了十招,最后才以一招险胜。本来同为武林俊秀,又是佛门净地,你父亲理该尊重才是,可此后几天,他竟然三番四次,于无人处对那鬼蝴蝶出言试探。我看那鬼蝴蝶年龄虽小,却人事尽知,他见你父亲行动轻薄,一双眼只是冷飕飕地睨着,立时立刻想将他斩灭在土里的样子,偏你那不争气的父亲,*,被一双俊眼扫过,连句整话也说不出了。 “——这也合该是孽,延秀他什么都好,就是男女不忌,尤其贪爱桀骜少年,偏那鬼蝴蝶不止桀骜孤高,剑法了得,还生得一等一的俊美容貌,你父亲便从此惦念上了。后来鬼蝴蝶众叛亲离,你父亲也要捕他,谁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想把他捉去做了禁娈!我当时就力阻,说万万不可,那少年的气度高于云天,绝非身下玩物,你趁早打消这念头!奈何你父亲竟是着了魔,哪里听得进一点好话? “终于有一夜,一支赤羽箭洞穿正门,钉入中堂。赤羽箭当时被人称为‘鬼箭烽烟’,其实就是一支镞羽被血浸红的普通铁头箭,此箭一出,说明鬼蝴蝶要取收箭之人的性命了。延秀武艺高强,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是又气又恨又怕啊,苦劝他召集同盟围杀鬼蝴蝶,甚至威胁要将他的用心大白天下,谁知延秀羞恼成怒,竟拿掌门身份压我——惭愧我虽为兄长,但武功声望皆不如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亲弟弟自掘坟墓……”说到此处,申屠掌门大为自责,从装七星剑的长匣暗层里抽出一支血锈斑驳的长箭,老泪纵横道:“这就是‘鬼箭烽烟’,你父亲死时都握着,他自得了这箭,每每将它同放在供七星剑的剑架上,时时擦拭把玩,那样子真是可恶又可怜……你要我为你父亲报仇,这如何报?延秀死得不光彩,莫说仇人消失多年无处寻觅,就是他此时此刻站在眼前,我们也挺不直腰杆,喊不亮号子。所以釉儿,别再想报仇之事,就让这件事永远不为人知吧!” 掌门说完背过身去,似乎不愿看这与弟弟长得极为相似的侄儿。申屠釉如遭雷殛,是如何也没想到这番情由的,在他印象里父亲虽然对母亲冷淡,可在任何人口中他都是经天纬地、除暴安良的大侠,这给他带来了无上的光荣,他一直感到自豪,哪怕他父亲对这唯一的儿子并不怎么上心。 父亲是标杆,是理想,他过早死去,他心思龌龊地爱上一个少年……?! 申屠釉凌乱了。 “伯父乃沧剑掌门,自然以沧剑声誉为重……釉儿明白了。”一阵难言的沉默后,申屠釉深深吸气,是那样平静,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凛然铿锵地说:“我父嶕峣君子,武功盖世,正直仁义!鬼蝴蝶卑鄙无耻邪祟小人,嫉恨我父亲胜他一招,竟狠心设计杀害我父亲,我身为人子,决不忘记父仇!——哪怕他鬼蝴蝶上天遁地,我也要将他找出来杀了,扬我名威!壮我沧剑!!” 见多识广的掌门身躯一震,旋即惊诧回身,瞪着申屠釉像是不认识似的,瞪了一会儿,忽然抚须长笑:“好!好!!好釉儿,你竟这样有志气!——延秀的好儿子,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112.再见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12.再见 虚惊一场,宛淳抓着靠在床头的索欢的手,哭着骂道:“你吓死我了,吃那么多怕是流到了狗肚子里,怎么回事啊,晒也能把你晒晕……” 索欢露出一个苍白的笑靥,紧了紧身上披风,安慰道:“没事的,我昨晚上没睡好,坐在秋千上只觉得困。我还体质偏寒,大夏天也是凉的,吓着你了,对不住。你放心,我便死也不死在你身边,害你脱不了干系。” 宛淳抹泪儿道:“呸,什么死不死的,不嫌晦气,再说我是怕担干系吗?”哭一阵,“对了,昏了一天,饿不饿,我去给你做好吃的!” “现在什么时候了?” “酉初。” “难怪,屋里昏昏的,我没胃口,你去点盏灯吧。” “好咧。”宛淳爽快应着,方迈出门,撞上一个人,惊愕:“宰……宰相大人?!” 索欢闻见声音,瞬间从床上弹起,愣了几秒,急唤道:“淳儿,先别点灯!”无论男女,都愿为悦己者容,形容枯槁,不敢见面。不需人请,来人已大步进屋,一撒衣袍坐下,索欢有些紧张,偷偷望他,他戴着一张面具,正对索欢,却相对无言。 凤大人。索欢张嘴唤他,居然唤不出声,稳了稳,再次张口,是隐不住的颤抖:“凤……大人,扈烈路途遥远,我身体弱,能……给我配个丫头么?” 来人想也没想,点头。索欢很高兴,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爬下床趴在地上:“拜见大人!”然后,愣了愣,又拜一次:“谢大人恩典!” 来者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看似冷漠矜持,实则却在皱眉,这是索欢么,行动颠三倒四,没有章法,莫不是个假的吧?便迈过去,搀起他,顺势推回床上,覆压住,戴面具的脸离得很近,认认真真端详着。 他看他,他也在看他。索欢惊讶地瞪大眼,瞳孔里满是凤栖梧离得近近的黄金面具,他呼吸续不上似的喘一口,整个人的状态紧张而期待。 期待什么? 期待……仿佛闻见一声咿呀娇笑,不知不觉间,双腿已环上那人腰身。他什么人,自然就期待什么。 这下轮到“凤栖梧”紧张了,明显地身躯一震,想要退却,却已来不及。忽然,亮光闪过,一道匕首抵在颚下,一挑,面具掉落,现出的是凤麟的脸。索欢毫不意外,拿刀把磕磕他的胸口,“就知道是你,还压着作甚?起开。” 凤麟直起身,笑着叹气,换了自己的站姿,随意叉腿,环抱手臂,一副武功高强很了不得的模样。 “怎么知道是我?我扮得不像?为了个子一样,我垫了四双鞋垫儿呢,你看看,挤死我了。”凤麟脱了鞋,当面磕出四双厚厚鞋垫,人家千针万针千层底儿,他怕是有万层。 索欢莫名觉得好笑,回道:“世上除了你天天跟着他,谁对他的姿势习惯这般了解,先不说别的,喝茶的状态就很像,他是喜欢把手笼在茶杯上,要喝又不喝的。” “这么着,我还有破绽?”凤麟不能相信,掏出小本本,准备记一笔。索欢嗔怪地睇他一眼,咬着嘴角笑道:“我圈住你,你不该退,换他,直接上。” “就是说,我不能与非常了解他的人做亲密接触是吗?”凤麟习惯了索欢的调戏,脑中直接他的话转成有用信息。 非常了解?亲密接触?索欢若有所思:“你要让他当王八???” 这家伙,没法聊了,凤麟给了个白眼,在本本上记下:不能动他女人。 “还有眼睛。”索欢积极地提供建议:“你的眼睛像黑豆豆,他的比你浅很多,光线昏暗时虽不明显,但一靠近,马上显出来了。” 嗯……有道理。凤麟又记一笔:不能大白天出去蹦跶。 “还有香味,你得学他熏熏衣裳。” 正要写,凤麟放下笔,一挥袖子,“熏过了,沉水,西红,加上一点当门子,味道一模一样。” “不一样,有别的。”索欢非常肯定。 “配香方子都在我手上呢,话说回来,你能识得几种香?必定是你闻岔了。” 索欢揉揉鼻子,还是坚持,咕哝道:“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说不出来,反正不一样。” 哦。凤麟撇着嘴角,记:偏心眼儿的鸡蛋里挑骨头。写完指指自己:“大老爷们儿要屁的香,我凤家面具一戴,拉的屎都是香的!” 索欢给他做了个恶心的表情,在青楼混,关于屎尿屁的低俗话没少听,自己也是张口就能顺出一溜儿,偏现在,居然听不入耳了。 嘿,这个人啊,近朱者赤,真是太奇妙了。 “我晓得,现在你看他,就是看一尊神佛,听不得一点他的不好。这样,你唤我声恩公,我带你去见他。” 索欢垂下头,不吭声。好吧,虽然他被吸血虫吸了好多血,弱成菜鸡,但还是不好骗的。实际上,这次凤麟是凤栖梧派来的,当然,扮成这模样只是个人恶趣味而已,一想看索欢见到大人的窘样,二想检验自己的冒充水平。 “愣着干嘛,拾掇拾掇跟我走吧——小媳妇样,看着烦!” “寒暑一线”,树影里两个人鬼鬼祟祟,很猥琐。 “去啊,看能看出朵花来。” 凤麟时不时推索欢一下,索欢怕自己给搡出去了,抱住树干不敢撒手。 “等一下,我再看看。” 凤麟急了,指着不远处的人影:“再看就跑了,我告诉你,大人每天只在这里泡一个时辰,现在快到点儿了,错过这次我可不管你!” 索欢定定看着坐在泉边的凤栖梧,白衣墨发,气质冷冽干净,连眼睛都舍不得转一下。“一个时辰忒久了,他煮饺子呢,皮泡皱可怎么好。”呐呐说着,简直牛头不对马嘴。 凤麟好气又好笑:“你懂什么,人家在疗伤,那是药泉,不泡他能好么?——我的小祖宗,别净扯有的没的了,再不现身他可真走了。” 索欢低下头,样子有些畏缩,终于看向身后的凤麟,求救似的:“我害怕……” “嘿!你怕什么呀,以前那么粗棍子打你你都不怕,现在倒怕?我偷偷告诉你,他要打你你就跟他耍横,说不去扈烈了,他一准怂。” 索欢没见过凤栖梧怂的样子,想一想还挺乐,道:“那你先走,我马上出去。” “怕我偷看呐?——行!我不看。”凤麟羞了羞脸,很爽快地拍屁股走人。 “诶!等等——” “又怎么啦?” “恩公地牢里救了我的命,多谢。” 索欢的声音又柔又好听,凤麟被声恩公唤得心旷神怡,很逗乐地即兴舞出两式掌法,美其名曰“大杀四方”,遥指凤栖梧鼓励道:“拿下他!” 拿下他,拿下他……怎么拿呀?索欢脑袋里空空如也,什么招儿都想不出,现在他见了凤栖梧就跟蠢蛋一样,话都说不直还想拿下?勇气像泡泡,一戳就破,索欢钻出树丛,踏在“寒暑一线”的地界上,犹豫着朝前走去。 凤栖梧原坐在岸上,听见脚步声,头也没回一个,直接滑进水里,悄无声息。 他知道是他。 索欢觉得他是再也不肯看见自己可恶的面容了,难过得要死。但……他想见他,他们之间也许有些差错,却绝非全错。 有些事不澄清就走,便如鲠在喉,不能甘心。 索欢蹲在岸边,对着平静的水面傻乎乎地唤:“凤大人,您出来一下。”等了一会,没人理他,接着唤,还是没人理,回应他的只有泉水叮咚声。 他顺着岸沿侧躺下来,头枕手臂,探了探泉水,寒气侵体,很冷。 但凤栖梧潜在水下,肯定更冷。 “凤大人,我表里不一,你厌恶我是应当的。”他喃喃着,不管凤栖梧有没有在听。 “我是帮林怀衣,也引诱了你,但我没想过杀你,从来没有。” “……也许你不会相信的吧,我……”袖子已经湿了,索欢是真奇怪,怎么明明不想哭,眼睛就跟放闸似的呢?这可太丢人了。眼泪这种东西,捂住也会从指缝跑出来,他“我”了好多声,终究没能把那句喜欢说出,改成了——“我是舍不得伤你的……” 不合宜,现在说什么都显得那样不合宜。 凤栖梧潜在水下,一直在听,听他哽咽,听他哭泣,听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不想听的话,他在等,等一句“我错了”,或者一句“你原谅我”,但久久没有等来,不由地想:或许在他心里,他从来就没做错过。 声音传到水里会有延迟,凤栖梧怀有一丝希望,希望下一句,就是他所期盼的。可是最终,索欢都不知道他在意的到底是什么。 两心不一,再无可续。 凤栖梧不由得满心失望,自嘲地摇头。 薄指纤纤,指端印着一个冰凉的吻。索欢抬眼,见凤栖梧在轻轻触碰他的指尖。 索欢歪了歪头,看不懂了似的,可不懂之中,有一丝喜悦是骗不了人的。凤栖梧拉住他的手,笑容冰冷尖刻又嘲谑。 “舍不得?——你骗谁呢!” 没骗人,放火不是为了害你。索欢心里大叫,却无法说出一个字,他想要解释,但事情已经做下了,解不解释都不能改变什么。可是……似乎可以解释,否则,他压着自己做什么? 索欢真的看不懂了。 113.相信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13.相信 这日浓雾锁地,黎明之时,日夜交替之际,一阵马铃由远及近,破开晨雾。都城的人们尚在酣梦中,不知外面正有一队威武车队行过,车马披金挂红,充满吉庆,却无论是人、车、马,清一水儿的戎狄家什。 街边有格外赶早的买卖已经张开了铺子,西尤跨马行在车边,问:“难为你醒得来,那里有买卖人,可要吃些什么?” 车内无人应答,仿佛一辆空车。西尤却微微一笑,鞭儿快活一甩,小跑至队伍前头。 朝阳升起,扈烈正副使者及哈刚木等一众要员进宫面圣,索欢坐在车内于第二道宫门外等候,身旁由一位异族打扮的女子喂她喝药。 这侍女不是旁人,乃是宛淳,她将头上高高的帽子一把掀掉,生气道:“什么怪帽子这么高,戴也戴不稳,还老顶车蓬!” 索欢笑起来,捻起一条长耳坠往耳上挂,闲闲道:“这就是你少见识了,这叫顾姑帽,在他们族里还是有身份的女人才能戴的呢——快捡起来,别叫人瞧见了,以为咱们不尊重……你看看,这样好看么?”笑嘻嘻仰起脸来。 宛淳对着他的脸左看右看,心里纳闷:奇了怪了,前两日那般抑郁不乐,怎么突然之间,脱胎换骨了似的,重新爱打扮了,爱笑了,也爱说话了。纳闷归纳闷,毕竟是好事,宛淳也高兴,拍拍他的脸蛋哄道:“是,你最好看,快些把掉的肉养出来,就更好看了。” “是吗?”索欢捧起圆镜,笑笑地端详镜中人:“我觉得这样挺好哒!就是气色差些……嗯,宛淳,去把凤护卫给的那些阿胶炖了,补血。” 相府搭的东西在车队后头,大箱小箱的,不好拿,宛淳打起车帘来望一眼外边的扈烈武士,道:“现在西尤将军他们都不在,不方便,一早驿馆里就熬好了公子一天要喝的补药,都在皮囊里装着,就喝那个好不好?” 索欢不乐意,偏要喝相府里带出来的那些,宛淳只好烦人去取,跟扈烈武士比划了半天他们才明白,一时弄来了,贵的有参、茸、胶、燕等物,常见的有枸杞、当归,黄芪、熟地等,都是补血益气的良药,按分量一道道封好了的,每日用多少,写得清楚明白。 “拿来了,吃生的吧。”宛淳无奈地怪一句,将药包重新包好,索欢凑着脑袋,从里面拣出一块饴糖来含进嘴里。更有蜂蜜、花露等物,都被他两眼放光、搂宝贝似的搂到枕边。 “那是怕你苦,放在药后吃的,你别一会儿一口、一会儿一口吃完了,辜负了凤麟大人的好意。还说人家是粗人咧,真是白冤枉了他,这周到的,都不知道怎么感谢的好。”宛淳感慨着,将药收进箱里,叹道:“可惜都没机会谢他。” 索欢嘴里包着一块糖,欢喜的坐不住,直接趴到窄踏上,难得的乖巧:“我知道——我喝药怕苦,不会一下吃完的。”拉长的声音很有撒娇的感觉:“有其主必有其仆。凤护卫粗中有细,人所共知,咱们总会有机会谢他。” 有其主必有其仆?这话有来头!宛淳那般机灵,早在往那个方向猜了,听他这样说,又这样开心,瞬间便了然,蹲下摇他道:“那晚你跟宰相大人走,莫不是你们……你傻呀!他都把你给别人了,你还跟他去?!” 跟谁谁有一腿子这种事,索欢其实可以藏得很好,偏这次他不想藏,那种满胀的欢喜,快要让他炸裂了,如果条件允许,他必要跑到崖边大叫一通才好! ——他喜欢的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他喜欢的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即便有情有义的对象不是他,也依旧那样惊喜。 是的,索欢已经知道凤栖梧要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简言之,拖扈烈后腿,叫他们别那么快到镇远关。 这种事,简单,索欢行家里手。 被一个比他小的女孩子这样拉说,真够臊的。索欢把脸埋进靠枕,半天,现出半边脸,问:“淳儿,你觉得我美吗?”虽是面红耳赤,却问得认真,宛淳“嗤”一声道:“你不是一贯对此深信不疑么?” “那是我,你觉得呢?” 如此这般两次三番地问,必是宰相大人跟他说什么了,两个再也不可能的人,不知他喜欢的什么!“美!美死你!”宛淳没好气地赏一句,想要点醒他,索欢却听不出,反羞得一头扎进薄褥,滚来滚去,乐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从未见他这般单纯地快乐,甚至是忘我,罢了,他高兴就好。宛淳忍住脸上笑意,道:“看你,还是个男人呢,撅着屁股咯咯咯咯的,笑得老母鸡下蛋一样。您自个儿先乐着,我下去看看,咱们皇上住的地方,到底长啥样。” 索欢钻在褥子里,又闷,又热,脸红,心跳。“你这么美,做什么都是对的。”这是那个人亲口说的,在耳边,一边抽动一边说的。索欢摸向耳朵,脸边立刻烧起一片酥麻。 他不听解释不要理由,只回这么一句煽情的话,索欢不敢相信,却那般触动。无条件的宽容,是任谁都做不到却又想得到的吧。其实他知道床上爱语不可信,但那人说来,便没来由地可信,因为他是那种非常傲气的类型,一旦有芥蒂,恨不得把人冷到天边去,又怎么会再触碰呢? 而且那触碰,带着点惩罚的疼痛和微妙的占有,他在挣扎,推送中,差点将人拆皮剔骨,却在喷发之后,揽着不断抖搂的人沉沉睡去。 索欢终于知道,自己所有的空虚、饥饿,在他那里都能被填满。那苍白失血的躯体,被瞬间注入新的生命力,皮肤红润滚烫,连每一丝呼吸都带着妙不可言的悸动。或许这次回去,他可以不回南风阁了,从此是生是死,他们都在一起。 索欢想着,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裹,这是从相府带出来的,或者准确地说,是偷出来的。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代表凤家的纯金面具,压着一方烟灰色手帕。面具是凤麟落下的,脸部刻有凤蝶徽纹,里侧铸一方相位大印,另一方极小私章:思来处不易。 “思来处不易”,凤栖梧与索欢说过,“思来”者,一是提醒自己常居于书房,手不释卷;二是“智中思来”的意思,三是常思来处不易,朝警夕惕。 一方印,便可见为人。以居处名为印信,叫“斋印”,无怪乎他烧了思来居,他那般生气。索欢将面具扣在胸口,拿起那方手帕。无疑,也是凤栖梧的,随手搭在椅上,索欢看了半天,厚着脸给顺了。 他喜欢这帕子,灰色暗花罗,只斜角压一朵精致白梅,微凉的触感,雅中蕴贵,像他。 索欢将两件物品摆弄一遭,权作慰藉,指尖滑过面具上的刻纹,无端地想:真好看,只有凤家人才能戴的东西,我勉强也算半个了。 ——你是凤家的主心骨,大家都信你,我没有理由不信。所以哪怕你说的是六月飞雪,草树开花,我也相信。 114.一路欢快(一)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14.一路欢快(一) 天晔嫁女,自有一套繁文缛节,皇帝李源虹坐在华盖下,脸拉得老长:凤栖梧当了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管。 明明之前是管的,怎么偏今天不管?下面奏说宰相大人连日操劳,深感不适,勉强到场已是不易,断不能再劳累,因此送亲一事皆由圣上主张。 主张?诸般事宜一概不知,怎么主张?他之前就没插手管过这事,现在突然要他“主张”,皇帝纵然有心也是无力。李源虹冷眼扫过凤栖梧,觉得他就是关键时刻装病,存心报复自己擅举暝华郡主之过。 她是郡主,朕是皇上,怎么不能抬举她了?!小皇帝快要气死了,除了景帝崩逝,他根本没经历过大的红白事,什么都不知道,干坐好一阵,终于感到局促起来,软了脸盯着凤栖梧,道:“爱卿身体可还好?” 凤栖梧握嘴轻嗽、略有病态,不复往常的飞扬跋扈。“臣还好,不劳圣上关心。”他四下看一眼,诸事齐备,只等皇帝主持,便道:“吉时已到,皇上乏了,交由礼官罢。” 李源虹当然准奏,大乐轰然奏起,礼官代为主持送亲仪式,各方唱和,无不妥帖。临到登车之际,公主天家女儿不同凡响,居然端起喜酒挥洒谈吐,对皇帝称“御弟”,自称“本殿”,仪态端方地说了一大篇利于邦交的体面话,又使近侍击筑,自己拉塞外胡琴,道:“吉日催逼,不及谙熟,微技不堪,聊慰离别之伤。”当即诵一曲古风,诵曰: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胡琴低沉悠远,筑声激扬震荡,倒把一腔凄恻不甘传了个十成十,诵罢登车而去,毫不顾返,众人皆知她别的“君”是谁,只不敢相看,唯低头默默而已。 正当迷梦中,有人忽被抢命似的一阵推搡:“你这小倌儿倒还好睡!将军使我来问你,离京了,就没有话跟你从前那位说的?你们的公主,可是好情真意切的表白呐!”索欢被粗鲁惊醒,木木地坐着,先看那粗糙大手,再看那凑上来的硕大脑袋,灰头土容,说话粗野,一股酒臭肉气,与凤栖梧何止夜叉神君之别?打起帘子看,绿意盎然,蝉儿聒噪,才意识到已经出城。 “我没有可说的,你去罢。”索欢神情冰冷,哈刚木凑近他细瞧,嘿嘿嘿嘿笑得很猥琐,突然打出一个响亮饱嗝,正对着索欢。 索欢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唰”一声扫开车帘,“出去!” “我呸,臭*,了不起了。”哈刚拖着虎背熊腰出去了,索欢从一方小窗往外面看。 他平时很少出门,一年到头没几次,出城就更屈指可数了,多是坐在车轿里,不接触任何人。他看,外面的人也在看,那些卖酒卖茶的,行路的,捡柴的,放牛的,侍弄田地的,都陆陆续续赶来,挤在官道旁张头张脑,数着多少嫁妆,探讨车里新人长什么样,对那些异族打扮的武士尤其感兴趣,指指点点,切切查查。忽见帘角掀起,里面的“小姐”居然趴着窗口往外瞧,顿时轰一声,惊为天人,议论不休。 深闺小姐张望热闹,无异于倚门卖笑,大大的伤风败俗,但这些路人是喜欢的,巴不得连新娘子都掀开盖头走出来。一个牧童尤其可爱,牵着牛来看,头上顶一枚荷叶做的遮阳帽,叶下两只水葡萄似的眼睛,居然冲索欢眨了两下。 索欢心情大好,回眨两下,提醒说:“牛!牛吃你帽子啦!”才说完,荷叶果然被牛含走,露出一个晒得贼亮的光头瓢。众人哄笑,连听不懂汉话的扈烈武士都跟着乐,买东西回来的西尤看见这一幕,也觉有趣,顺手将身旁武士的头盔取下来,扣到牧童的光头上,“拿去,这个它吃不了,以后别放牛,当个武士。”回头笑看索欢。 人家做什么关你什么事?有病!索欢把脸子一甩,帘子一放,半点都不想搭理西尤。西尤不以为意,将一笼蟹黄包从窗口给他丢了进去,“宛淳姑娘说你喜欢这个,刚买的,趁热。”接着又当面儿吩咐哈刚:“从今以后你给他驾车。”才说完,哈刚与索欢双双反对。 哈刚说:“我是汗王嘉奖过的猛士,岂能给贱人当车夫!” “一嘴腥膻,一身马味儿,臭烘烘的丑男人,谁稀罕!”索欢掩不住嫌弃。 哈刚天晔之行,最感兴趣的就是粗话,文绉绉的对诗不懂,骂战是向来不惧的,听见索欢敢这样挤兑自己,竖起粗眉就要骂,却不想一个“婊”字才出口,剩下的就被西尤都敏瞪回去。索欢恨他俩一眼,不需打腹稿,张口就是巧样污词,俚俗翻新,直把哈刚说得狗也不如。 哈刚有西尤压制,不敢回嘴,气呼呼地跳上车,甩起长鞭赶马。西尤令人将坐骑牵来,跨上去陪索欢走一段,问:“你到底嫌他臭还是嫌他丑?” “既臭,又丑,且粗鲁。” 西尤立马拍哈刚:“听见没有,以后要改了。” “将军,容貌爹妈所生,改不了。至于气味儿,”哈刚冷笑一声:“他倒是干净,这*里走一路,穿过沙漠,我看他还敢嫌谁!”支起脖子回头对车厢道:“老子告诉你,扈烈啥都没有,就是马多,一群一群到处跑,你要闻不惯——两腿一蹬,去死!” 西尤似笑非笑,装模作样鞭指哈刚:“不许粗鲁!”又和索欢聊:“他叫哈刚木,爱马如命,从小与马儿同睡,亲手给它们刷洗,曾经草原遭遇了百年难遇的旱荒,他自己不吃也要喂饱马儿,所以再烈的马到了他手上都会驯服,就同你们那个中土人伯乐一般神奇。奇人有异术,他身上的马味儿可是驯马的秘密武器。” “至于模样,咱们草原女人都爱他爷们儿,够劲儿,像菟丝子缠着不肯放手。”西尤逗他道:“你倒不喜欢吗?”说罢哈哈大笑,周围也跟着哄笑,一片热辣辣的暗示。哈刚木见西尤都敏帮自己说话,也感到了他们将军有意调戏,欢快地打着长哨,高声唱一嗓子:“金灿灿的太阳,似她的脸儿啊!” 众扈烈武士听见了,狂笑,跟着吼:“白绵绵的云朵,像她的奶儿啊!” “天边的月亮是她的脐儿啊!” “脐下有清泉……” 哈刚挥舞马鞭,呱呱大叫:“让我来!”正要唱,后背一记窝心脚,将他连人带小凳一块儿踹下车去,摔得头破血流。 “西尤都敏,”索欢立在车头,阴冷笑道:“我知道你想搞我,却也不必这样猴急,路还长着。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未实现你的诺言,用美酒歌舞迎接我,我也还未忘记凤大人,心里没你。我是个有名的泼辣货,搞不好,让你人财两空!如今我也算从良了,你给我起码的尊重,到扈烈后,行过礼数,咱们该怎么着怎么着,现在么——管好自己,管好手下,别来惹我,我烦着呢!” 哈刚木被人扶起来,满脸血,捂着额头乱骂,“车还开着,他咋那么混啊!将军,他……” 西尤也被此举驳了脸,想发作却有所顾虑,只喝道:“住口!”恨得狠抽马腹,一路跑到队伍最前头做引路使。 115.新王后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15.新王后 在此不得不提一句扈烈所要走的路途,从帝京出发,途径燕、大泽、临沧、韩、密五州,过平、临崂、孤渊三道大关隘,最后出镇远。镇远关属“雁阳六关”最后一关,是北上的必经之路,出了镇远关,便进入荒何古漠,荒何荒何,何时大荒,风沙裸石,极其恶劣,除却沙匪异邪,再无良人出没。扈烈要走的行程不短,这几日,迎亲队伍马不停蹄一路向北,逢山涉水,短短数日已经离开燕州,直奔大泽。 索欢虽不知马,却也惊讶于草原马的脚力,照这样下去,凤栖梧要求的五月廿四这日才停于镇远外乌兰山侧,是断断做不到的。索欢苦思冥想,仗着是西尤好不容易得来的,整日要东要西,要停下喝药,要停下解手,要停下歇息,甚而要停下看风景,哈刚直接啐他:“要死你!”马缰一抖跑得车身直晃。 这日日头偏西,扈烈人马赶了整天路,已然人饥马乏。离京越远路越偏僻,虽说天晔颁布文书,敢乱亲事者以反叛罪处,西尤还是本着带兵的谨慎习惯,派人勘探地形,没有发现危险,才大手一挥,指示人马沿河谷停下。 背山面水,视野开阔,是个歇息的好地方。 迎亲队层次分明,最前方由正副使引路,其后为公主披金挂彩的凤舆,前后左右各插三名勇士保护,再后为陪送的人和箱奁,由寻常武士护送,最后才是索欢的车,沉甸甸坠在后头,颇为累赘。 扈烈武士都是沙场男儿,精干默契,吃苦耐劳,无需争论推诿,只一个眼神便各自散开,又各自聚拢,不消片刻便煮好一顿简单的饭菜。 凤舆中,暝华揭开盖头,馨儿带领众宫婢奉上早已备好的糕点及肉,糕点是和上猪油、炼乳制成的上品,浓香顺滑,易于保存,肉脯劲道弹牙,醇厚入味,暝华尝了几口就不要了,她整日坐在车中不动弹,的确没有饥饿感。撩开车帘,只见黄昏下大河滔滔,河滩上青烟缕缕,一众男儿围坐汤釜,用听不懂的语言高声谈笑,暝华心生好奇,跳下马车驻足观看,众武士呼噜噜吃着东西,忽见那华贵美丽的天晔公主竟在远距离地看,顿感局促。 霍火尔河边饮马,闻见此边有异,忙丢下缰绳赶来,正巧暝华拿下盖头,凤冠的垂珠挡不住娇美容颜。霍火尔大为惊讶,单手放于胸前行礼:“王后何事驾临?” “无事。” “既无事恭请王后回舆,有事吩咐即可,毋需亲临。” “本宫坐了好几日车,骨头都快散架了,下来走走,可否?” “王后自是辛苦,但王后新嫁,未见我王前不宜抛头露面。” 暝华爽朗一笑:“副使草原男儿竟拘泥了。本宫远嫁扈烈,自要熟悉扈烈之礼,嫁娘帔头覆面,乃故国风俗,本宫何须守之?” 霍火尔更加惊讶,拱手请道:“王后自便。”说完要走,却被暝华唤住。 “赶路辛苦,这些粗物如何吃得?你带人将本宫车后的几箱肉脯取出,分给众勇士食用,明日也好早早上路。” “这……”霍火尔犹豫着,心里惊讶地无以复加。历来中原公主,视东夷、西胡、南蛮、北戎为荒芜苦厄之地,鄙夷甚之,宁嫁本国平民不嫁外族宗亲,若遇到国难当头不得不嫁时,那是哭天抢地寻死觅活,哀恸堪比赴死!而今且不说无战事催逼,就单看这位公主的表现,也不像是被逼的,难道……她果真心甘情愿嫁给老汗王??? “副使何以呆滞若此,是本宫的命令不够清楚么?” “非也。”霍火尔道:“王后贵体为重,我等粗糙莽夫,不堪王后珍馐赐之。” 暝华冷冷笑:“副使也忒磨磨叽叽了,莫非是嫌本宫之物陋薄?或是疑心本宫之物有毒?本宫的第一道口谕副使就这般推脱,往后到扈烈本宫还唤得动谁?” 霍火尔听完心中震动,凛然一拜道:“王后赏赐,何以克当?”然后冲满脸迷茫的武士喝道:“还不谢恩!” “不必,到扈烈朝见汗王,本宫安然无恙,众位自然有更丰厚的赏赐,届时一并谢恩也不迟。” 小小女子,邀买人心。西尤都敏远远看着,哂笑之余感到由衷的欣慰,毕竟,一位勇敢赴嫁的公主比一位哭哭啼啼的公主让人舒心多了。 暝华独自去到河边,将沉重凤冠摘下,一边盥手一边观看浅滩处饮水的马儿,马儿油亮的鬃毛沾了水,在黄昏下异常耀眼,暝华临河漫步,默默无言。夕阳余晖在她年轻的脸蛋晕出朦胧金边,众武士无心吃饭了,美味的腌肉放在口中,如同嚼腊一般辨不出滋味,又好像比原先更多一种滋味…… “王后似有惆怅,可是眷恋故土?”西尤上去,对这位年轻的新王后拱了拱手。 “西尤将军,”暝华微微点头,朦胧地望着远方,道:“本宫在思考宰相嘱咐。” 西尤对这吊人胃口的回答给予了意味深长的默笑:“罄罄大才深谋远虑,天晔宰相对外主和不主战,王后此番入扈烈,必定要对王后有所嘱咐的。” “将军差矣。”暝华笑道:“宰相嘱咐与国事无涉,请将军放心。何况本宫之心,安邦经国当由男儿肩负,纤弱女子,针凿女红、织机桑麻即可。宰相之嘱咐,乃是告诫本宫收敛蛮性,养出一份属于大国公主的开阔器局。他说北人刚暴率直,本宫若还同在家做女儿时那般恃贵生骄,只怕贵邦不容;过骄不容,过卑,亦不容,这驭下分寸,须得自己好生斟酌——说来惭愧,本宫从前痴人一个,不知放弃为何物,终致强求太过而延误己身,将军可能不信,本宫对于嫁入扈烈还是怀有期待的:天晔讲究礼法,本宫却名节染污,强留于此难免沦为万世笑柄,不若主动请缨,于己有一归宿,于国亦有绵薄之功。所以眷恋故土之意,本宫无从有起。” 西尤一行在天晔数月,自是从市井闲人口中听过郡主对宰相穷追不舍的逸闻,其用词粗鄙,显是看不起这位倒追男子、抛头露面的贵女,暝华此番自我评价“名节染污”“万世笑柄”,可谓痛定思痛后的剖肝沥胆,让西尤这位不矜名节的草原男儿大为感慨。 “王后天家贵女,如今却沦落到只求一归宿,实在令人扼腕。我们那里的女人若遭此羞辱,必定将罪魁祸首剜心掏肺,王后同为女子,反以深情长歌辞别,的确是有大国公主的‘开阔器局’。” 暝华深深皱眉,正对西尤道:“如今本宫一无所有,青春貌美却要嫁一老鳏夫,心中当然含恨,然则究其根本,皆因本宫执著太甚,与人无尤——将军怎么能将错误归到他人头上呢?”竟毫不掩饰其维护之情。 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样!那凤栖梧到底哪里好!西尤很不甘心,去找索欢探讨这个问题。他前脚刚走,馨儿托着描龙绣凤的大红长袍过来:“日头落了,初夏晚间尚还很凉,公主且披上。”暝华摆摆手:“凉风习习,正好理清思路,此时此夜回望昔日,本宫才分外明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真谛。” 公主在想什么?马上就要嫁给北戎老头子,她还如此平静?馨儿怕极了——她可不乐意做北戎老头子的媵妾,可她是自小陪伴郡主长大的贴身大丫鬟,怎么敢不“忠心护主”、同去塞外?那些北戎男人可真讨厌啊,为什么非要到天晔求亲呢? “公主,方才那大胡子带人去我们车后抬东西了,那么精腌细制的火腿肉,他们几下就吞到肚里,佳肴空填了脏腹,真真暴殄天物!咱们以后吃什么呀?”她不敢怨恨理所当然把她带走的郡主,更不敢怨恨将郡主许配给扈烈的帝相,只能迁怒那群求亲的扈烈使者。 暝华却听不得抱怨,她还指望着能在到达扈烈之前,让这些异族人接纳自己呢。沉下脸道:“他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本宫不怕你一个丫鬟倒先怕了?记着,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那些人是扈烈的受人景仰的勇士,若能得他们敬重,本宫融入扈烈便轻而易举了。你去吧,让本宫独自待一会儿。” 馨儿乖乖退下,低垂的眼掩盖住了浓浓失落。 116.一路欢快(二)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16.一路欢快(二) 索欢要笑死了,那个西尤都敏居然来问,凤栖梧哪里比他好,拜托,哪里都比你好好么?但是为了大计,索欢不能这么打击他,所以张口胡说:“他哪里会好?兴趣杂驳,各种东西都会但一点不精,吓唬人还可,真正遇到行家时就怯了,所以他才网罗了那么多能人。若说好,只欺良霸弱是好,当初把我掇进相府,我快恨死他了,处了一段,他处处顺我,这才依他的。” 西尤听出话外音,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最近他能明显感觉到索欢对姓凤的越来越淡薄,转而试探他的心意,其表现之一就是事儿多,老是想些无关紧要的招儿来折磨他,要折崖壁上的花,要活捉树梢上的鸟——可笑,他怎么会做这些事情,岂不叫人笑话。不满足他就使小性子,说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连这都给不了还能给什么。 我倒希望你要些贵重东西。西尤都敏无奈之余免不了生出厌烦,觉得索欢太不懂事了,自己已经告诉过他必须赶在一年一度的祭祀大会之前回去,那是关乎风调雨顺、牛羊茁壮的大事,西尤家族在扈烈举足轻重,不能缺席,他听着连连说好,过后还是不让人省心。 当初怎么会看上他呢?西尤开始反思,似乎是因为美,可是除了美,他还有什么?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因为聪明。可是现在,他的表现不仅不聪明,还像一个侍美而骄的蠢女人。 西尤觉得该做点什么了,否则后果将是一旦办了他,索欢将彻彻底底变成一块鸡肋。 ——他可不希望用那么多钱买来的人,瞬间变成鸡肋。 “到了扈烈,你跟着本将军习武,学习用兵之道吧。”这是西尤深思熟虑后的结果,索欢脑子灵,身体也柔韧,应该能学有所成。 “不干!” “那你要干什么?” “什么都不干!吃喝玩乐赌钱败家。” 西尤气的一滞:“不思进取!” 索欢四仰八叉躺着,往嘴里丢了颗葡萄,懒懒道:“我要思进取,还去做妓?早考状元去了。” 西尤打量了他一阵,冷冷道:“凤栖梧怎么偏看上了你!”恨铁不成钢,直接打马而去。他本想骂“凤栖梧怎么看上你个废物,思及这废物是自己死乞白赖要来的,才嘴下留情。 “哎——”哈刚木拉着嗓子长吁短叹:“这下好咯——惹怒将军咯!” “他怒什么?我从来就这样。谁叫他当初眼瞎,死活要带我走。”索欢躺得腰酸,翻个身,哼哼着让宛淳捏捏——哦,闲插一句,索欢本来一出京城就让宛淳走来着,还托她给无忧带话,说以前交代的事不作数了,又从喝的药里挑出一片白附子道:“交给她,她自然明白。”(白附子长得像一颗鸡心,别称“鸡心白附”,谐音“机心白付”,无忧走的时候得索欢嘱咐,如果他死了,就用丹砂契的事搞凤栖梧,现在索欢觉得不用了,故以此提醒。)无奈宛淳心有顾虑,怕扈烈武士不听他使唤,便坚持陪他走到边关。 哈刚木叹罢可惜,回头道:“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将军诨号‘七杀将军’,各部落都有子弟想投到将军门下学习,将军不收,现在主动提出教你,你怎么不识好?” “嗯……‘七杀将军’,听着倒挺威风的。” “不止是威风,七杀星知道不?将星!将星入世,教你这等无用之人,你不感激就算了,还有脸拒绝!” “将星。”索欢慢慢念着,粗声一笑,道:“我不知道什么‘兵星’‘将星’,我只知‘七杀’乃‘七煞’,是一等一的凶星。您家将军要煞哪方啊这么牛气冲天的。” 宛淳伸嘴提醒:“公子,扫把星才带煞。”哈刚挥挥手让她闭嘴,很感兴趣地问:“你知道星象之学?” 索欢乜斜哈刚一眼,摊开手,宛淳很配合地放进一把羽扇。因为天气渐热,他一路上已经囤了好几把扇子,团扇折扇芭蕉扇,羽扇香扇描金扇,每天换着扇。此时便摇着那把据说是“卧龙先生拿过的宝扇”,优哉游哉鼻眼里哼一声,道:“术士之言何以成学?只不过洒家与高人结交,听得一二句而已。命宫七杀者,主‘肃杀’,为乱世之贼,我看……啧啧,大势不妙呀!” 哈刚被唬得一愣:“如何不妙?” “我不知道,去问高人。” “高人在哪?” “看来你们真的很信这一套,高人就在南风阁,青黛少爷饱读诗书,经学史论无一不通无一不晓,闲暇时喜欢夜观天宫、推演命理,你折回去问他就晓得了。” 哈刚听说是妓,不由得大失所望。 “妓怎么了?妓就不能有学问了?他可是南风阁当家二把手,‘雅妓’代表,曾一手将南风生意打入到清流文人领域的,唯一被‘东都文会’认可的娼门男倌——你看不起他?他没看不起你算好的了。” 三年一次的“东都文会”乃名士创办,门槛极高,连哈刚之辈都有耳闻,回忆一阵,拍手道:“我记起了,‘青衫不减倾国色,黛若远山凝秋波。淹埋书卷心堪在?沉醉东篱狂且歌’,这说得可是他?” 虽口音不甚标准,但那诗却是一字一句咬出来的,索欢如何不识得?喜得挂起车帘,坐到哈刚旁边,“正是,你去过南风阁?” 不是嫌我带马味儿么?哈刚瞪一眼,挪了挪,没好气道:“去过,但没见到他,你起开些。” “哦。还想问问他们近况来着。”索欢失望地躺回榻上,向宛淳要茶喝,为着不用起身,特地在茶中插一麦管,躺着喝。 宛淳长见识了,索欢懒起来连体面也不顾,净做一些掉价之事,让西尤将军不高兴。说他他也不听,只要自己舒坦。宛淳方还抱怨,听索欢一顿忽悠,却忽地殷勤得紧,跪着一边捶腿一边问:“公子,我也知道东都文会,之前也听无忧姐姐提起过青黛少爷,说他‘貌比潘郎,才追子建,阁里阁外莫不爱重之’,‘爱’是应当,这个‘重’却叫人费解。公子能与我仔细说说他么?” 索欢道:“说什么,我与他少时相识,交往却不多,真要说起来,未必深知。你好奇的不过是他身份卑贱,却为何能被人尊重。青黛接客有一条:爱而不重,视谓轻薄,爱而过重,视谓束缚,重而不爱,视谓交易,从中取中,方恒久之。这取中,便是一个分寸问题,他求的是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关系,不似接客,竟似交友。” 宛淳露出疑惑的表情。 “再讲个故事,他当上少爷那日,阁里排流水宴,照规矩这是男倌的大日子,来客都得尊重着点儿,偏有人借酒耍疯,拉他的手,他二话不说,扭脸儿就唤护院来把人叉走,在一片沉默中举杯说:‘诸位爷是明白人,为了什么我就不说了,别让那起不懂事的坏了兴致,咱们接着乐,记我账面上。’同样的事轮到我,我把那作兴的老小子一口气亲到软,趴在地上告饶;后来到喜来,他笑着给人一耳光,骂:‘死鬼存心垮我台,明个不行啊’,然后满堂乐,起哄,跟吃了*一样兴奋。必须强调的是我们三个都化解了尴尬,让客人尽兴而归,但是宛淳,你觉得谁处理得更好?” “那还需说,当然是青黛公子!” “为什么,明明我们都取得了好结果。”索欢似笑非笑的。 “这……可能是他更自尊吧。” “可‘自尊’是男妓需要的东西么?坦白说,那是累赘,让他失去了不少,我和喜来因为玩得起,吃得开,日子过得比他潇洒多了。” “是这样没错,但……但……”宛淳“但”不出个所以然来,却还是坚持。索欢微微一笑,起身拍拍她,道:“但物以稀为贵,男倌或许不必自尊,但若有,便弥足珍贵,因为人们对好的东西总会偏心,总会欣赏,就像你毫无理由地偏向他一样。其实我想说的是,你想别人高看你,就别低看了自己,必须时时刻刻用高标准去塑造自己。淳儿在这方面做得尤其好,没有人要求丫鬟必须识字,但你是那丫鬟堆儿里唯一识得的,后来去思来居,你越发连字也会写了,甚至做得几首打油诗,我时常见你缠着思来居的人请教,心里可真高兴。” 宛淳低下头,这点小心思终究是被看破了,于读书上,她其实有些天分,人一旦发现自己有某种天分后,就会念念不忘,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以前偷空学字,不是被骂成“偷闲躲懒不干正事的小蹄子”,就是被讽刺成“心比天高的才女”,被称赞可是极少的。 “公子不觉得可笑吗?‘女子无才便是德’,奴婢微贱,读书何用?被人笑话罢了。所以我羡慕青黛少爷,那样的身份,居然得到尊重。”宛淳有点害羞,脸红嘟嘟的,毕竟一个丫鬟说这话,是有点不安分的。 “什么呀——”索欢道:“他是到了一定火候了,等你到火候,看谁还敢笑你?淳儿已经是自由身了,以后千万不要囿于身份之别或男女之见,多结交些饱学之士,不耻下问,终将受益。‘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我可不同意,你看那历史上有名的女子,有几个是无才的?可见女子更要比男子好学有才,方能有自己一番道理。淳儿不是一般女子,有想法,有决心,特立独行,我说的你可都懂?” 索欢是唯一知道宛淳喜欢女子的,故有此说,礼法为世人而立,却对女子比对男子更为严苛,宛淳怎能不懂,灰心归灰心,但已经改不了了。既不想嫁与男人,那便立一番道理,堵住他们的嘴吧! “多谢公子,婢子谨聆兰慧!” 哈刚侧着耳朵,听得哈哈大笑,“这说得是啥呀,怎么有一茬没一茬的,丫头,到了咱们那边,你读成个孟子没有用,咱们不兴那套!还是找个汉子要紧,你过来说,喜欢什么样子的,哈刚大哥给你找!给你保媒!” 短短几日,这两人关系变得很不错,哈刚木有个癖好,喜欢赶路时放歌,他们草原人旁的不说,唱歌跳舞那是融在骨头里的。哈刚虽然粗鲁,但唱起歌来悠扬豪迈,仿佛能穿过天边。索欢听惯了靡靡之音,注定对这种类型接受无能,反倒是宛淳,一心想着快点学会鞑靼语,又真心觉得好听,没事就跟着哈刚瞎哼哼,要他教。哈刚得遇知音,又被索欢那矫情模样一对比,更觉知音真诚可爱,便一下引为知己,以兄妹相称了。 世事难料,这丫头机敏好学,交际一流,无论本族异族,皆在最短时间内被信任,被接纳,将来别有天地,未为可知啊!索欢笑望着宛淳冲到哈刚身旁,两人熟稔斗嘴。看了一会子,累了,捞过羽扇盖在面昏昏睡去。 ……只有我,活在过去一隅,而今,才终于又见天地。 117.骨相杂谈(一)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17.骨相杂谈(一) 宁静的山间小道,一人一骑惊破黎明,风行草折冲上高坡,骏马长嘶,堪堪立于崖口,马上的人黑衣墨发鬓角如裁,挽着缰绳静静等待。 片时,白马如电跃出,在漆黑山道间犹如一片升起的祥云,待到双骏并立,黑衣人扬鞭遥指:“靖州,青崖镇,可暂做歇息。”连日连夜的赶路,使他冷白的面皮上出现一丝疲态。 白马上的男子头戴斗笠,默望笼在黄沙中的小镇,点点头,拨转马头疾驰而下。 且说说不相干的闲话。靖州与大*西毗邻,两州界线正是他们脚下的这座山,南北走向,定名“两界”;山如其名,一脉分割东西,东面雨水丰沛、四季分明,西面黄尘漫漫、粗粝干燥,赫然便作两个世界。 两界山高而不陡,土质含有大量岩石,不宜开垦居住,正适合需要隐蔽行藏的赶路人。 可惜有利必有弊,譬如昨晚,四更天时一场雷雨当头而至,冲掉了地表稀松土层,暴露的尖锐山石随时有刺穿马蹄的危险。无可奈何之下,这两名赶路人只好徒步前行,等到天色将明,汗水已将他们的衣裳浸透,又被清凉的晨风吹干。 两界山有处天然缺口正对青崖镇,乃是中原通往西北的捷径,所有逃犯、刀客、贩私货的黑商都喜欢这条道,如此,青崖镇就很热闹了。 漠北直下的黄沙吹得人面色粗朴,镇口厚厚的夯土墙上压满牛羊骨,满眼望去,偌大的镇子只镇口一棵老槐木,槐木下,一个灰扑扑的老术士在替人算命。 术士很特别,灰衣灰发,灰蓬蓬的乱眉毛下两眼灵动,自称“相骨大师”,声称只要看一眼人的骨骼,就能卜出此人姻缘、预测命运。 还有一套逢人必说的相骨经:什么‘美人在骨不在皮’,万物因骨而立,骨相好坏远胜于皮相好坏;又是什么‘相骨难于摸骨,摸骨准于相面’,他神通广大,一双眼睛堪比火眼金睛,能直接透过皮肉直接看到骨相的好坏。 最可笑的是,他还对人家漂亮姑娘说:你只皮相好,骨相实在一般,美则美矣、毫无神韵,腻味,实在腻味!又对旁边相貌平常的姑娘说:你的骨相倒正呀,可惜皮相差了点,无妨,耐看,有韵味。 这不讨打来的么?! 也许太过卖弄,镇上的人都讥刺他为半仙儿,说他“别无长处,只会夸夸其谈”,又说整天美人美人的,必定没安好心,警告孩子们不许亲近他。 可惜的是半仙活泼有趣,偏就逗孩子喜欢——这不,一大早的才摆开卦摊,刚张上写有“相骨断命”的幡子,就有一群顽童围上来戳他痒痒。 “半仙爷爷,你怎么天天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呀,”半仙儿一边反戳回去,一边笑嘻嘻:“但我很快就要走咯!” 顽童们掇弄他腰间造型各异的破烂玩意儿,问:“你要走到哪里去?”半仙护住腰:“这就更不知道了。哎哎,别碰这个,迷魂铃玩不得哩……啊!那是伏妖镜,照不得哩……” “你算命先生啥也不知道?难怪爹娘喊你骗子,叫咱远着你。”男童们抢不到东西,都一窝蜂跑了,只一个绑双角丫的女童留了下来。 “花末你咋又来了?”半仙伸伸懒腰,找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靠在槐树根上。 “寨子里忙着给阿姊找夫君,没空理我,怪闷的。” “别抱怨,你早晚也得这么一天。” “不好,不好。”尚带婴儿肥的光胳膊摇了摇,“夫君无趣,爷爷有趣。”女童皱起鼻子摇头,脸上的小雀斑很生动,她突发奇想:“诶,爷爷带我一起走,我跟爷爷学相骨去!” “丫头莫胡说,爷爷岂能做拐骗女童的恶事?”半仙点一下她的额头:“你命里没缘,学不会,学不会也——” 女童眼睛一暗,学着他的模样坐下,垂头丧气道:“无聊,真无聊,这个镇子这么无聊,连唯一有趣的爷爷都要走了。爷爷要走,就把那两个妖神的故事说完,玄蛇为情堕天,银狐一心修佛,然后呢?” “不知道。” “不知道?” “你爷爷既叫半仙,万事只知一半,另一半儿当然不知道。” 女孩儿没有强求,转而问:“那‘聚骨扇’呢?” “老本行,自是全然知晓。”半仙嘿然坐起,道: “聚骨扇,聚骨扇,聚天下风骨而观之——扇子通体白色,看似平平无奇,实乃上界仙物,传说凡能佐证此扇所述之风骨者,皆为人间难觅之奇男子,或才德无双,或大忠大勇,或有奇情,或有奇智,或有奇遇。” “无奇貌么?”女童凭空一问。 “容貌肤表之物,于风骨无关,何况骨相绝佳之人断不会丑陋,做不做评述都一样。丫头亲近于我,不似重貌之人,何来此问?” “是我阿姊啦,她非要找个会打架的美貌夫君,至于品行、家世、身份统都不顾了。我说不好,万一招来大奸大恶的夫君,岂不祸害?姊姊却骂我,说美貌之人岂会奸恶,还说发现不好了便要休夫再找。我可知道为何没人敢要她了,就冲她这话呵。” “话莫说早了,你阿姊行事大胆,勇武刚毅,或有男儿与众不同,就爱上她也未可知。” 女童不以为然,耸耸肩膀讽道:“那可真是聚骨扇上排名第一的奇男子了。” 半仙摇头:“聚骨扇上不录人,只录骨。除去头尾两片大扇骨白玉雕刻,其余十八道均为奇骨削成,扇上记录相应的十八种骨相,其形状、颜色,以至于生有该骨相的男子会有何性情、遭际等,均有备述。 “比如最难得的‘雪骨’,被相骨人誉为‘玲珑透’。据说生有这种骨相的男人,性情孤寂空绝,骨骼凉如冰雪,最适合去往苦寒之地修炼仙术,且人家百年之功他十年便成。上天眷顾,天生仙品,老道我行走四海多年,至今未能一见,若今世有缘见到,也算死而无憾了。” “还有爷爷没见过的骨相?” “多呢,排在扇子首位那几个,百年不遇,爷爷我一介凡夫,怎么短短几十年就能阅尽天下风骨呢?” “那至今为止,爷爷可有遇到过难得的骨相?” “这……”半仙显出为难,故弄玄虚道:“不可说,不可说!” 女童撅起小嘴摇晃半仙,“可说可说!爷爷总是这样,故事说一半,吊花末的胃口!” “好好,我说我说,”半仙扶住脑袋,悄悄道:“那花末可不许告诉别人哪,这是天机,泄漏了要折寿的。你看爷爷就是泄露了太多天机,才四十岁,就像个糟老头了。” 女童看一眼半仙沟沟壑壑的脸,很畏惧地点点头。半仙凑到女童耳旁嘀咕了一句,女童满脸懵懂,半仙哀叹一声,捡起树枝往地上划。 “艳——骨——?”女童跟着一字一顿地念。 “嘘!轻点儿声!”半仙像要告诉花末什么惊天秘密似的,“艳骨,又叫‘胭脂骨’,起初是妖界修炼成精的狐妖骨相,后来不知哪个不要脸的狐狸精逆天行事,与人结合,打破人妖壁垒,艳骨便传到人间了。” 花末捂着小嘴,配合地做出惊讶表情:“艳骨原是妖精才有的?……那妖精骨头长什么样?” 半仙撩开袖子,脱下腕上的串珠递过去:“长这样。” 这腕珠一粒一粒比黄豆略大,共一百零八颗,品相极好,是红珊瑚一样的血红。花末不接反笑,道:“爷爷哄人,你说过这是血菩提,怎么又成了艳骨?人家说‘白骨累累’,你看这颜色就不对。” “没哄你,开光的叫血菩提,没开光的就是艳骨。妖骨可以制成各种法器,这串佛珠取自狐妖指骨。至于颜色,‘聚骨扇’上有记:艳骨,异色,骨质软,形纤细,初生淡粉,成年茜素红,年岁愈增其色愈深,死时浓艳如胭,故美名:胭脂骨。所以,这色泽,如假包换!” 女童听得惊奇不已,托过细细观看,红艳欲滴,圆润可爱,竟是越看越喜欢,不由得心生羡慕,就要将它戴上。半仙拦住笑道:“不可不可——”没说完,女孩儿的眼珠已然恍惚,自说自话道:“有何不可,爷爷老头子,要它无用,还是给花末吧……” 半仙神色一顿,心道不妙,忙劈手将血菩提夺回。女孩儿手中一空,眼神登时清明,念起方才之言,羞惭之余更觉匪夷所思。半仙知道个中原因,安慰道:“花末不必难为情,血菩提妖骨磨成,你小人儿家根骨不够,压它不住,自然要被摄住心魂。” 花末深感歉疚:“爷爷说过,不正之人常招邪祟,心念互感所致,想是花末心底里原就想要爷爷的血菩提,所以才被摄住。” 半仙欣慰地摸摸她的脑袋,将血菩提戴回手腕,“艳骨美艳惑人,不是吉物,我们相骨人有‘胭脂女生天下死’的说法,花末该知道,书上有一类女子被称为亡国祸水,绝代妖姬,后世对她们的美貌百般渲染,却哪里知道,她们的容貌并不见得多么出色,出色的,只是那媚人的艳骨而已。” 原不是爷爷小气,实在艳骨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花末想着,不禁心生一惑:“爷爷有道高人,肯定不会被摄住,可常年戴着血菩提,总有个说法吧,您不知道,大家都在议论,说大把年纪还戴这样红艳的东西,不像话呢。” 半仙叹笑两声,道:“议论罢,议论罢,这东西我戴着无用,确实不像话。多年前,原是要送人的,没送出去,艳骨难得,丢了不舍……嗨,一桩陈年往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哟——”神色似有遗憾。 花末懂事,果然将目光从血菩提上移开,另起一问道:“爷爷曾说聚骨扇只记男子风骨,记女子的另有一把,叫‘桃花扇’。可方才爷爷说起艳骨,总是女子如何如何,并没有一言关于男子的。既然艳骨只长在女子身上,那聚骨扇上为何会有记录?” “花末真细心,没错,聚骨扇的确只记男子骨相。可惜天道无常,命理奇诡,这世上有一种错生,叫男生女相,更有一种错生,叫男生女骨。何况艳骨原并不单单只女子有,男人也可以媚人的。” 花末年龄小,没听完就笑:“男人怎么媚人嘛?” 这可难答了,半仙只是支吾:“这个……不好说,花末长大了自会明白。”随即便岔开艳骨,继续吹牛,说是扇上骨相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清骨、孤骨都是仙骨,六根清净,适合为僧为道,最稀罕的就是那从没见过的“玲珑雪骨透”;胭脂骨为魅骨之首,其次是情骨,情之魅人,当之无愧;铁骨、烈骨、傲骨是英雄骨,长着的人性情刚暴,不畏强权,历来死家国的豪情男儿多有之;与英雄相对的当然是美人啦,美人骨纤纤脆弱,肩架小而比例均匀,生着这种骨相的男人美貌弱质,不堪一击,性格略显温吞与优柔……林林总总,扇上骨相抖出大半,半仙还不足,掰起指头一数,拍脑门道:“就说嘛,怎么独漏了它去!——香骨之尊‘无心檀’,又是仙骨,又是魅骨,十分难得的一骨多品。” 特特提出,必定不凡,花末就问:“怎么说?” 半仙记起此骨,得意得摇头晃脑:“聚骨扇上有载:无心檀,骨质异香,骨架立体修长、至刚至纯。无心彻骨,无心无欲,无欲则刚,秉此骨者,缘多情少,花开一瞬,终其一生,无果矣。” “爷爷是说‘无心檀’还带香的吗?” “当然,‘檀’字就是这么来的。据说那种香非花非麝,似有若无,很玄妙,更玄妙的是,当无心檀骨脱离肉体后,不为外力摧折,是锻造天兵神器的辅料。” 不知不觉,青崖上空聚起乌云,就在半仙还抖落的时候,雷声轰然,炸裂半边天空。半仙见此赶忙闭嘴,作为一个半吊子道士,他只测人情不知天心,见到这样的景象自然要生出无限畏惧。花末却觉得只是平常天象,喃喃道:“昨晚山那边下好大的雨,今早轮到我们了。也好,立夏已至,是该下一下,只是一下雨,阿姊的比武招亲就要搁置了。”说罢与半仙作别,劝他收摊躲一躲,“别在树下,引雷哩!” 眼见女孩儿走远,半仙颇觉无趣,天空灰蒙蒙的,自己也灰蒙蒙的,只有腕上一串红珠鲜亮刺眼,不禁倚树躺下,似有惆怅道:“谁晓得你命宫贪狼啊,若早知道,我岂会不给你。”忽而愤愤然冲到大路上,指天叫嚣道:“泄露天机又怎样?谁叫你弄出个带艳骨的小罡星来耍我!又贵又贱双命格,不带这么玩儿的!你就是存心耍我,不让我成仙——我偏要泄天机,偏要泄!你劈我啊!!” 叫完,空中的乌云却戏剧性地散了,半仙一愣,又要骂,岂知身后响起了如雷吼声:“何人找死!闪开——” 回头一瞧,是一群头戴风帽和斗笠的神秘人,飞马而来,煞气全开。半仙毕竟肉胎凡骨,岂有等在路中被踏成泥的,忙忙闪避路旁,将对天公的怒火发泄到这群刀客身上:“了不起啊!我就看不惯你们这些人,闹市不准纵马知不知道?不准!” 哒哒哒的马蹄炒豆似的过,没一个人理会他,还留了滚滚的尘土给他吃。半仙气极了,叉腰在飞尘中走来走去,忽然,双眼一亮,不可置信地瞪着刀客们绝尘而去的方向。 这味道是…… 无心檀和……艳骨?! 118.骨相杂谈(二)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18.骨相杂谈(二) 却说客栈这边—— “干净上房两间,备上沐浴热水。刷好喂饱我们的马,要净豆子。” 吴舸摘下斗笠,顺手将一锭元宝掷上柜台,掌柜先看元宝,再看人,很是惊异。吴舸不知何意,皱眉道:“不够么?你莫要以为我不晓得这边的行情。” “够,够,客官楼上请!”掌柜只是小小惊异一下他的容貌,这青崖往来的多是恶汉、糙汉,什么时候有这样清秀的刀客?小心掂起元宝一咬,心下思量,问:“两位?” 吴舸眼睛朝外一轮,示意他另一人还在门外。掌柜伸脖望去,见是一个白衣人在拴马。那马可真罕见,通体雪白不见一根杂毛,偏偏腿部以下全然漆黑,如同穿了四只长筒靴,看着还挺可笑。 可笑归可笑,却有一个文雅的名字,叫“踏墨”,为那四只黑腿子。凤麟曾很不赞同:“叫什么踏墨?叫靴子!靴子通俗贴切。” 的确很通俗很贴切,吴舸一见踏墨的四条黑腿心情就舒畅,不禁想:神骏都该取俗名,就像富贵人家的子弟取贱名一样,为的是好养活。当然,这样私心极重的养马理论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凤栖梧是不会同意自己的爱驹名叫“靴子”的。 很快,凤栖梧拴好爱驹跨进客栈,四下望一眼,赞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下掌柜是彻底连眼睛都直了,连连称赞:“可罕,可罕!” 忽然—— “可怪,可怪!”插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可罕”与“可怪”都有少见的意思,但是褒是贬就不好说了。 “谁装神弄鬼。”吴舸四下一扫,只见一个衣衫褴褛堪称乞丐的术士坐在门槛上,腰间挂满破烂法器,单掌结印竖在胸前,拇指上挂一串红色念珠,不僧不道,怪异至极。虽是闭眼打坐,他却像坐不住似的晃来晃去,口中只管夸张大叹“可怪”。 吴舸一指踏墨,问他:“不过四条腿一个头,有甚可怪?” 老术士淡淡张开一目,瞬间傻眼:“马?!”随即咧嘴大笑,连连挥手:“去去,不开眼的,跟你有甚可说。” 吴舸脸色一暗,掌柜的早已越出:“老乞丐,怎的又是你?不在树下蹲着,上我这儿干嘛?快走快走,别等我拿扫帚。” “乞丐?”术士深感被辱,一个蹦子起来:“谁乞丐啦?你瞧瞧这些,法器!法器知道么???”腰一挺,把破烂儿玩意拍得价天响,“方才打坐,见到了了不得的贵人,老道我特来会会。”说完便往凤栖梧跟前贴,吴舸横刀阻拦:“想作甚?” 见这架势,掌柜忙向凤、吴作揖:“这老乞是个半仙儿,成日神神叨叨诓骗过路的,客官们不必理会他,两位出手阔绰,不用想都知富贵了。”他当和事佬,既怕客人们在店里闹架,也是劝术士快走的的意思。 不想术士却不领情,还嘲谑道: “掌柜差矣,贵者虽富,富者却不一定贵呀,譬如老掌柜你,宰客无数,富是富了,可能说你贵么?说了老道要烂舌的呀。” 此人自称道士,做派却像顽童,让凤栖梧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当下觉得亲切,直想溜他一溜。 按下吴舸的刀,负手踱过去,问:“那你可怪的是我?贵人说的也是我?不知我有何贵?有何怪?” 术士一喜,伸鼻子嗅了嗅,又细细盯他的脸,终于全然确信,张口道:“你的无心檀骨万中无一,身上带有龙气,定是位高权重出入宫廷之人,这还不贵?皇城贵人扮成刀客模样到这穷乡僻壤来,这还不怪?” 吴舸心中一惊,握刀的手顿时收紧,凤栖梧亦眼风一变,不敢再掉易轻心,打量这道士两眼,转身冷喝道:“妄言!孤鹰,我们走。” 术士见他走,急了,忙赔罪道:“好好,我妄言,贵人勿要介意。老实说罢,我有急事望贵人相助。” 这老道邪门儿,还是少接触为妙,凤栖梧一心避开,断不会管他闲事,冷漠道:“不得闲儿”,便丢下他,同吴舸上楼了。 话说这老道就是那槐树下的半仙儿,这一世本有机会脱去凡胎成为全仙儿,无奈资质不够,只好功德来凑。二十年前,他遇着一个生有艳骨的男娃娃,天灵地秀粉团可爱,一张小嘴儿呀呀地要他抱,半仙儿心里喜欢得不行,不免动了恻隐之心,欲行以毒攻毒之法,将珍藏的血菩提送他,用来压制那骨中艳气,保一世安好。 岂料这难得不求回报的慈悲,竟换来那娃娃的混账老爹一顿好打,并且——扒了裤子,当街打! 光天化日,人流如织,扒裤子!! 彼时初出茅庐,年轻气盛,被那样当街脱裤子一通板子,半仙焉得有脸再混下去的?一气之下,远走他乡,走时还扬言“要你个仗势欺人的地头蛇悔断肠子”。 可惜天意弄人,地头蛇断没断肠子不得而知,他是悔断肠子了。 几年前,他精通占星、即将羽化的师兄找到他,说:“今世你有契机做成一件大功德,帮‘北斗天枢’化解命劫,今见血菩提还在你手,可知你错过了。” 半仙痴迷骨相,对占星不甚了解,却也知“北斗天枢”坐北斗首宫,俗称“贪狼”、“小罡星”,命座之人,多才多智多情,是为一鸣惊人、谋定江山的大出之辈。当下心里一跳,问:“可是‘贪狼’智星吗?与我血菩提有甚干系?” 师兄羽扇轻摇,低声慨叹,说今世之贪狼星异光闪烁,似有妖态,应是生有妖骨的缘故。命座贪狼、泛水桃花,何堪妖骨加持?救世名臣还是祸世妖孽,原只在你一串血菩提。而今天枢星星芒黯淡,几没寰宇,怕是回天乏力了。 你说半仙能不悔么,今世错过又要等到哪世?师兄师弟陆续登仙,唯独自己还在人世瞎转,虽然嘴上说着不在意,实则梦里都在呼唤:老天爷,你哪怕给我个小地仙也好哇! 今天,半仙总算又看到了希望——那无心檀竟然身染妖气,虽然淡得快消失了,却还是能捕捉到那一丝纯正。半仙肯定,凡人能生有那般纯正艳骨的,只有那颗小罡星,几近于狐妖,他非常确信。 半仙想成仙想得发疯,一定要从贵人口中问出小罡星的下落,毕竟师兄说的是“回天乏力”,而非“回天无力”,兴许努力努力,还是可以补救的。 师兄、师弟你们等着,老道我这就去完成那件大功德,大贵人不理我,呵,难道我就没办法了吗? 连赶两天路,铁打的人也累了,房中沐浴,热气氤氲,凤栖梧睡得很沉,换好绷带的手原本搭在浴桶边沿,此时忽地砸进水里,他被水声惊醒。 怎么睡着了?怔忪片刻,免不了有些懊恼,只能重新为伤处换药。 说来烧伤难愈,的确如此,在凤栖梧手上就更如此。他一路御马,双手不得养息,情况更坏了,方才打开看,竟然已经发炎。 凤栖梧的手啊,与常人很不同,奇经交错,武脉汇集,那是非常金贵的,根本不能受一点伤,一旦受伤,内力大减,严重时更殃及心脉。 门尊授他功法时便提醒:你此生的利器也将成为你的命门。“摩醯罗天手”以御气为本,改双手经脉,勾连十指与心房,所以无论如何,护好你的双手。但是,罗生门尊却“忘记”告诉凤栖梧:“摩醯罗天手”化的是密教大自在天之主神——摩醯首罗天的名字,一旦修炼了,就必须投身仙佛大道,否则凡胎肉骨更受其害。 没错,从某种意义上说,凤栖梧是被骗进山门的。哎,前事不多说,左不过是有得必有失罢了,拜师茶奉了,绝技也学了,总不能一知道坏处就怨他老人家。 关于这项绝技,江湖人都称天魔手,因为谁都没见过,对其误会甚深。他们以为那是一种掌法,催逼内力伤人无形,实则却是聚气成刃,完完全全靠外力伤人。 真要算起来,凤栖梧的内力没多深,他这年纪,每天忙于政事,又不痴迷武学,怎么可能修一身高深内功。内功不深,却也不浅,打坐疗伤还是够的。 刚运完一个周天,房门忽被劲力扫开,吴舸在门外道:“此地留不得了,主上离开,我去牵马。”说罢提刀离去,凤栖梧不问缘由,抓起行囊、戴上斗笠便踏窗而出。 声势浩大,客栈里竟已堵满官兵,客栈外也围了人,一个个满脸横肉。打头的壮汉光头无眉,表情凶恶。 只见他脚踹桌凳,一边拿小指剔牙一边威胁掌柜:“我晓得来咱青崖的都不是啥好鸟儿,平常一有风吹草动你们这些老油条就赶着给住客通风报信,帮他们逃过搜捕。但今天,本寨主借兵前来,既不为闹事也不为抓人,为的是帮我家女孩儿带回如意郎君——你也晓得,她出了名的挑,脾气出了名的躁,耽搁的这些年,长到二十五六,竟是一个没瞧上。我听说你们这里刚住进一位贵人,容貌万里挑一,谈吐十分不俗,寨主我特地来帮闺女看看,做成这桩婚,不仅我从此省心,你也可以得一大笔谢媒礼。可若跑了他,害喜事做不成,别怪我没提醒你,本寨主一向先礼后兵,不饶人的!” 听到这狗屁不通的理论,吴舸险没打鼻眼儿里哼出声来,原以为凤大人身份暴露才引来衙门的人,却原来碰上逼婚的——简直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掌柜见他来,原指望着能解围,不想他只提刀前行,看也不看余老大一眼,急忙叫道:“客官请留步,把话说清楚,否则小店有*烦呐!” “就是他?”余老大看几眼,似乎很满意,道:“年轻人,恐怕你得跟我走一趟了。”大手一挥,众衙役围住吴舸。吴舸刀把一旋连退两人,接着快刀斩断套马索,飞上马背,道:“竟敢逼婚路人,简直闻所未闻,老匹夫,休言你女儿如何,仅从你便可窥知一二,官不官,匪不匪,怪女人,怪道士,我看这青崖也该治一治了!”说完缰绳一抖,大喝“挡我者死”,带领踏墨撞破包围圈! 镇子口,已经知道怎么回事的凤栖梧掀开笠上垂纱,无奈地看着的半仙儿,叹气道:“我服了你了,连我名字都不晓得就将我介绍给土匪的女儿。罢了,你到底有什么麻烦?只要不棘手,我尽量。” 半仙嘿嘿直笑,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不是什么麻烦,只不过问几句话,望贵人实言相告。” “问。” “你近来是不是和男人睡觉啦?” 风声忽地静了。 “哈哈,我就知道!这气息混合不是普通接触能达到的!无心檀者绝代风华男女不忌,果然不错呐!嘿——你都和什么男人睡过……哦不,应该这么问:你睡过的男人里,有没有一个交欢时会流红,让你特别不能自持的?” 他娘的臭道士! 凤栖梧不等说完便兀自朝前走,满脸写着“我不与疯子计较”,半仙却紧追不舍,亦步亦趋地跟着:“年轻人害什么羞呀?我又不要你说那些风流快活的细节,只要告诉我他是谁、在何方,老道我自会去寻他。” 他娘的死臭道士!! 凤栖梧猛地止步,扭身就是一掌,半仙没有防备,被击飞丈余,四脚朝天。 “干嘛啊?”半仙跳起,拍拍屁股上的黄土。 “你无耻!若非看你上了年纪且有两分神通,我打死你也很容易。” “诶,骂人就骂人,你别打人啊,打人就打人,你先提醒我啊!”两分神通的臭道士竟然还敢叫嚣。凤栖梧冷笑还口道:“不知所谓!打你是轻的,若再敢纠缠,可不止一掌这样便宜。”见半仙扶着老腰龇牙咧嘴,就是不肯走,便举掌恫吓:“还不滚是吧?” “好好!这就滚、这就滚。”半仙怕了一般背过身,才走出两步又回转来,哭丧脸道:“你就告诉我吧,等我成仙后保佑你心想事成行不行?” “不行,你要能成仙便是老天瞎眼。”无情拒绝加嘲讽。 “那我给你烧高香行不行?” 诅咒我?凤栖梧嘴角一抽,什么也不说开始计数:“一,二……”不管,等数到三就废了这叽叽歪歪的臭道士。 年轻人怎这般火气大啊……好在,无心檀骨人过留香,只要偷偷跟着他,决对能找到那具艳骨!半仙想到此处,不由得露出招牌奸笑。 可惜凤栖梧也是个多心的,暗想臭道士为了打听这种无聊事,竟然一路追到客栈,又使计迫自己跑到镇口来,如此诡计多端,端的不可不防。臭道士有点儿神通,若他一个不死心追我到镇远,岂非坏我大事! 想定,计从心生。凤栖梧曼声道:“道士回来。” 半仙儿屁颠屁颠赶来。 “看你一把年纪的份儿上,我改主意了。若你说的女人,我真记不起来,至于男人嘛,只那一个了——数月前遇见的,鬼使神差有过几次,现在已经断了。他是个瞎了眼的乞丐,四处漂泊,我不知他去了哪里。” 乞丐!还瞎了眼!!——天哪,贪狼入命的小罡星竟然落魄到如此地步!都怪我!都怪我!! “贵人可否告知他的姓名?” “道士可否告知找他理由?” “天机不可泄露,还请多多包涵。” 凤栖梧仰天一笑:“自然包涵。他姓苟,叫剩子儿,听说往南边乞讨去了,你南下试试,或可寻到他的踪迹。” “苟剩子?”半仙收回欣喜,显出疑惑神情:“不对吧……” “不对?何处不对?”凤栖梧生气道:“或是化名也未可知,花子一般不用真名的,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你快走,别让我再瞧见你,一经瞧见,立刻打死!” 出家人不打诳语,从不打诳语的傻道士相信了凤栖梧,赶忙跑回槐树下收拾家当。这时吴舸也来了,报告客栈种种,并指出“此地长官大胆,竟然官匪勾结。”言下提醒凤栖梧管一管,凤栖梧点头:“不急。”翻身上马。 道士贫陋,没有多的东西,几下就打点好了行囊,挑在棍子上远远地冲凤栖梧挥手,凤栖梧微微点头作别,亲切地目送他离去。 “走远路才需要棍子,他去哪?”吴舸心中奇怪。 “南下。” 云层退散,日照当空,端的适合赶路。目送那半仙一蹦一跳完全消失,凤栖梧终于放心,催马上道,衣袂飞扬,疾如火电般朝北奔去。 119.复仇者.晏苛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19.复仇者.晏苛 两界山阳坡,灌木丛生。 山腰处,一队士兵正潜伏于此,屏息以待。个个手拿镐锹,身穿与周围环境相容的青色藤甲,严肃的神情预示着即将上演不平常的大事。 这里是大泽,雁阳六关范围内最丰饶的一块宝地,同时也是南侵之战中遭受摧残最严重的地区。 摧残。在北人占领的二十六州里,其他地方不过是被劫掠财富,为何单单大泽被摧残? 这都要从大泽的地理环境说起:大泽地势低平,坐两界山阳坡之下,水草丰茂,滋养林兽万千,是一块不错的狩猎区。在狩猎文化中长大的大泽男人,桀骜不驯,以不通弓马为耻,戎人入侵时,他们自发组成箭队,反抗异常激烈。这一做法激起了戎人的暴虐,在大泽终于被攻破后,为杀鸡儆猴,等待他们的自然是意想不到的屈辱了。 有一个丑陋的传言:九成大泽人不纯,因为他们的弓马是那样厉害,厉害得叫人怀疑。任何人想最快激怒大泽男子,只需轻轻说三个字:北杂种。 不过最好不要这样,会死的。 大泽人在南侵时的创伤没好,又被流言二次伤害,即使朝廷年年表彰,免除徭役赋税,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屈辱还是不能消减半分,所以他们的报复心理极强,近乎偏执地寻找一切机会洗刷屈辱,也是变相地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们是堂堂正正的天晔子民,与戎狗没关系! 当然,他们的手段是比较阴险的,从不正面交锋,特别当对象为“使臣”,任务是“求亲”的时候,尤其不能顶风作浪。这种时候布陷阱,搞埋伏才是聪明选择。 从日初到日落,大泽兵士以非凡的耐心蹲守着,只要迎亲人马一到,手中镐锹便撬动早已凿松的山岩,届时滚滚巨石保准将戎狗砸个稀巴烂!之后他们的头头——大泽知州兼总兵大人晏苛,将会拟一份情真意切的奏报给朝廷,说公主与使臣死于一场夜雨导致的山体滑坡。 多么完美! 这时,远处响起异声,领头士兵跳上巨石张望,只见一片金红里立有几杆白色纛旗,正是草原民族崇尚的颜色。 扈烈到了! 车马辚隆声越来越响,已经能听见粗蛮的异族语言,大泽兵士抖擞精神,抽出腰后铁榔头,准备巨石阵后,一齐冲下去将幸存的北人开瓢!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在这,忽地传出一声锣响。众士兵面面相觑,眼神无不疑惑:鸣锣……收兵? 知州府衙正堂,晏苛一步一狞笑,似要用眼光杀死身前的秘使。 “你说——扈烈一行但出事故,都在本官身上?呵,本官没听错吧,本官自从白*退役,荣归故里,一直心念圣上天恩,谨记宰相训诫,兢兢业业治理一方,勤勤恳恳操练军士,每日忙得脚打后脑壳,饭都顾不上吃,凭什么要为外人的生死负责!” “此乃宰相大人之命令,其余本使一概不知。” “狗屁!老师怎会下此命令!”晏苛吼道,本来眉毛上扬角度就大,此时简直要飞起来,加上凸眼睛圆瞪,极具攻击力。此外,他的额上还有一块茶杯大小的烙痕,黑黑红红,凹凸不平地鼓起来,看上去可怕至极。 师爷生性谨慎,看晏苛态度粗鲁,怕秘使回京后有所谗谤,忙劝晏苛去后堂,自己上阵与秘使打官腔:“上官日夜兼程,必定劳乏,且在衙中安顿下来再做道理。上官有所不知,做主将我们大人调入白*的正是宰相他老人家,恩准我们大人荣归故里的也是他老人家,这是信任我们大人的缘故,我们大人时时铭感五内,与他老人家同心同德,不敢悖逆。” “说的好听,”秘使冷冷道:“那么宰相大人发下的文书晏知州为何视而不见?两界山上你们在搞什么把戏?好大胆子,是想让公主殿下给扈烈陪葬吗!姜师爷,别怪本使没提醒你,你家大人当知州的这两年,纵容百姓与戎族为敌,宰相大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和亲事关重大,晏知州若不收手只怕是想被革职查办了。” 秘使显是探清一切再来的,师爷细里一想,冷汗涟涟,忙点头哈腰设言转圜,又亲自安排下处,安抚秘使情绪。忙完一切后,姜师爷去到后堂,道:“大人,这事不好办哪,看来宰相大人有所防范,早派那厮来大泽监视咱们了!” “我听见了!”晏苛语声沉闷,突然怄气不过,拿铁拳砸自己胸口,切齿大吼:“晏苛不服!晏苛不服!!天晔如何能与戎族结亲?老师糊涂,老师糊涂啊!!”说到急切处,竟怒火攻心,生生呕出一口心血来。 他是白*里出来的,有谋断,有魄力,刀扎下去不喊一声疼,偏偏那群北人,就是不能妥协的底线。师爷惊骇,忙道:“大人息怒,依小人之见先收回埋伏,再另想主意,秘使在,咱们也不能违逆,宰相大人的脾气……” “他有脾气我就没脾气了吗?”晏苛气得直发抖,骂道:“他的脾气都在朱门酒臭、龙阳*儿里磨光了!所以才能痰迷了心同意与戎狗结亲,浑忘了他们当年是怎么践踏咱们的!为了结亲连郡主都能封为公主,哼,无中生有,舔痈之举!难怪要派秘使下来监视本官、约束本官——本官才不怕,本官偏要做!” 师爷脸色一暗,跑去开门看看有无人偷听,关严了门窗,才实话道:“大人,宰相大人年轻,南侵之战只怕还在娘胎里嘞,哪里能明白大泽的痛楚,真正能感同身受的,只有同是大泽人的您了。宰相局外人,原不必管他,奈何他是大人的领路恩师,几分情面不能不顾。方才有人来报,扈烈在城外驻扎了,想来也对大泽有所忌惮,咱们不妨拉下面子请君入瓮,再来个关门打狗,有老百姓的支持,大人做什么不都易如反掌吗?” “这……”师爷虽然说得隐晦,但晏苛听得明白,其关隘处就是“百姓”,只要将百姓卷入,将这件事做成全大泽人的过错,法不责众,他晏苛只是顺应民心,那宰相大人就不能拿他怎么样。 “这……利用无辜百姓,于心有愧呀。” “有何可愧,”姜师爷十分冷静:“杀北人不是您一个人的事儿,是全大泽的共同使命,同仇敌忾,何来利用之说?” “老姜,再容我想想。”晏苛负手在屋中踱步,心情十分沉重。 大泽城郊五里处,扈烈一行正埋锅造饭,忽然正对正涌来一群人,扛旗举扇,鸣锣呐喊,打头骑马的披花挂翎,青袍银带,一照面儿便滚鞍下马,迈方步上来,甩袍行跪礼,大呼:“大泽知州晏苛拜见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山长水远,殿下辛苦,恭请殿下移步城中——”随从山呼海啸:“公主福泽深厚,佑我大泽百姓!” 混淆视听,没安好心!霍火尔与西尤对望一眼,面色冷郁。 马车旁,宛淳正在帮哈刚木解鞍放马,她如今已经很做得来这些事,也说得几句常用的鞑靼语,笑起来嘴角很开,露出小白牙,活像个开朗的草原少女。 “只迎公主么,这知州忒没道理了。哈刚大哥,我昨日就听你们议论说,大泽很危险,宁可天床地被露宿郊外,也不愿涉险城中,可是现在大泽知州盛装来请了呀!” 索欢搬着个小绣墩儿,坐在车头舞手绢扇风,幸灾乐祸道:“是呀,人家来请了,虽然只请的公主,半句没提你们,但肩负着公主安危,你们不能不厚着脸皮跟去呀。”完全忘了自己也要跟去。 哈刚见不得他动不动软成一滩泥贴在车板上的模样,没一点刚性儿,飞斧子扎在车厢上,把索欢吓得屁滚尿流滚下地。宛淳捡起他摸一摸,没事儿,重又按到绣墩上,对哈刚道:“大哥,好歹你去跟馨儿姑娘通个话,让她劝劝公主,这鸿门宴是怎么着也不敢去的。” 哈刚未答,索欢笑道:“没用,公主好面子,喜排场,那大泽知州亲自来请,口口声声百姓欢迎公主,她能不去?便真不想去,母国百姓来请,这等理由也不好回绝的。他们是深思熟虑有备而来,你们刀磨快些,别进鞘,仔细把本公子也带累得不能超升。——哦,哈刚木,这队里你最莽撞没脑子,又有点身份,你去叫嚷几句,激一激那知州,看看能不能将他激出原型。” 哈刚呸他一口,一溜烟跑到最前头,嚷道:“哼,大泽知州,哪个目中无人的七品芝麻小官!” 晏苛看也不看,仍旧跪在公主车驾前几度叩首,细述城中百姓如何盼望公主御驾,语声凝噎,更抬出宰相,说:“宰相大人早早发下文书,令各州府大开方便之门,下官辈怎敢怠慢,公主不肯移驾,岂不把母国百姓与宰相大人的殷殷之情一并辜负了?” 简单利落,一箭中的,若非情况不许,索欢真想为他鼓掌。凤舆中传出矜持不乏伤感的叹息:“西尤将军,起驾吧。” 车马入城,夜幕降临。疏疏风声,呜呜然似女子呜咽,沉沉马蹄,竟踏不出一丝回音,四下无人,疑影憧憧。憷人至极的是,整条街在月下呈现诡怪的暗红,两边墙跟也随眼可见可疑红痕,喷溅状,流动状,滴落状…… “万人空巷呢?夹道欢迎呢?人呢?晏苛,你欺瞒公主罪同欺君!”霍火尔想借这声喊叫驱散心中不安,毕竟他是风闻过族人到大泽后的离奇死状的。 “人……”晏苛沉吟半晌,奇怪道:“副使没看见么?”拍马掉过来,正对霍火尔:“难道是瞎了一只眼的缘故。”离得近的天晔宫婢听见,当场就吓晕了。 霍火尔最恨被人提起独眼,旁人就罢了,他晏苛有什么资格?当即怼回:“大哥别说二哥,麻子点点一样多,晏大人只顾着戳人伤疤,却忘了自己才真正是面带伤疤的人。” 西尤也发难,轻松谑笑道:“晏知州真会说笑,本将军目力非凡也没见着半个人影,难道也眼瞎了不成?” “不错。”晏苛理直气壮,“如此月光皓皓,你们竟都不见,有眼无珠,不遑多让!” 西尤挺起胸膛,傲慢道:“我看不是我们有眼无珠,而是你晏知州装神弄鬼吧。” “装神弄鬼?哼!”晏苛随手唤上一名侍卫,喝声激昂:“告诉他,看是他们有眼无珠,还是本官装神弄鬼。” “是。”侍卫毕恭毕敬,转向西尤时却头颅高昂,语气冷漠而无起伏,“此地是我大泽主街,名唤万人巷,奉德十九年七月七午时末刻,戎军攻破大泽,屠城三日,天地变色。被男人提前送出城的女人们听见消息赶了回来,齐齐碰死在这条街上。七月流火将汪洋血泊晒成血旺,厚厚腻在这条街的青石上,一脚一个坑,听不见一丝步响。之后天长日久,青石变成了红色,凡人马踏上全部消声,仿佛还是当年血腻腻踩不到街石的样子。男子殉国,女子殉夫,我们这万人巷岂止万人,今晚全都在这里了,你们当真看不见么?” 尴尬,担忧,除次之外西尤找不到任何词来形容此时的心情,他是见过尸体成山的人,早已没了怜悯,至于愧疚,更没法说,南侵时他还小,未曾加入。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且做做样子罢。 西尤下马,对四方各作一揖:“各位父老,各位乡亲,西尤路过宝地,在此多谢你们盛情相迎啦!” 宫婢又倒了一批。 “西尤将军,”晏苛又阴又狠,“你以为这样就完了么?”“啪啪”两声拍手,刹那间,窗口里冒出无数冷颤颤的星点来,同时咔咔咔的搭箭声,密密麻麻辐射至街道尽头。 ——四面楚歌,他们被包围了! 众武士大惊失色,紧急形成包围圈,将公主凤舆护在正中;霍火尔脑子飞快,犹不忘以最正确的姿态呵斥:“晏苛!你好大狗胆,妄图对公主不利!”西尤都敏倒是镇定,心平气和道:“晏大人有话好说,本使听说你仇恨北人,但我扈烈此来迎娶公主,礼敬有加,并无冒犯,有必要兵戎相见?” “哈哈哈——”晏苛仰天狂笑,“将军也知晏某仇恨北人,那就请说说,晏某仇恨何来。” 西尤并无犹豫,直视晏苛脸面:“仇出家国,恨因毁容,但是我扈烈在南侵之战中并无多大作为,冤有头债有主,彼时打头阵的是厄多一族,晏大人既这般不能释怀,何不穿越荒何古漠,斩下厄多首领的头颅,反为难扈烈?话说回来,烙面之刑是厄多族人针对罪大恶极的俘虏制定的,说明晏大人在抗击北人时有过不凡作为,这是奖章,是荣耀,大丈夫何须以容貌为意,耿耿于怀?” 晏苛摇头嗤笑:“西尤小儿,你不知我。”而后猝然严肃,喝道:“听着!凡是加入南侵大军的,蛇鼠一窝,贼狼匪性,没一个干净。晏某人不怕告诉你,依着我的脾性,将你们剁成肉泥撒在这里也是有的,但眼下非常之机,朝廷文书层层下来,我晏苛地方小官,焉能顶风做浪、授人以柄?只能违拗心意,放你们走罢了。” 他的样子十分不甘,但语气坚定,因为如果不这样,他说服不了自己。西尤朗声一笑:“好!晏知州快人快语,本将军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汗王重视这次联姻,派来求亲的都是奇人勇士,即便你晏知州真有什么龌龊手段,我扈烈未必能让你全身而退。” “是么——”晏苛骑在马上,睥睨众生的神态,恶喊道:“放箭!” 出尔反尔,怎么回事……来不及细想,箭芒已发出,嗖嗖震刺耳膜;扈烈集体跃起,手抡武器舞成一片防护网,霍火尔更狠,直接扼住晏苛当挡箭牌,西尤都敏跳到公主舆轿顶上,拉开弓步,双手横操,欲使罡气弹回箭矢,反杀敌人! 然而……那箭光却带着火花蹿上夜空了,然后……砰然炸裂,碎红如婚庆时节的纸礼花般漫天撒下,为了夜中可见,事先掺上的金粉与荧光粉发挥效用,让整个场景如同一场光华灿烂的梦。 扈烈确实如堕梦中,摸不清头脑了。 暝华爱好华美,步出凤舆观望,转眼就被染成一个荧光点点的仙女儿。如此奇思妙想的欢迎仪式定然少不了百姓支持,她难得点头:“大泽百姓有心,惊是虚,喜是实,先兵后礼,委实下了功夫,本宫不虚此行。” 扈烈武士皆陶醉于公主容貌,不知不觉间武器全掉到了地上。晏苛见此,心中鄙视,高傲道:“副使还揪着做甚?还不松手!”霍火尔松开他。晏苛振衣拱手,禀道:“公主将门之女,一向有胆有识,下官本还担心惊了公主,不想您定力非凡,万箭环伺依然安坐舆中,国母风范,再不复旧时少女跳脱情状了,下官苦心思虑,不入公主法眼罢了。” 这口气竟像是旧识……暝华扫一眼晏苛的官袍服色,蹙眉道:“本宫时刻谨记今非昔比,当为子臣表率,岂能张皇无状、仪态尽失呢?本宫的确爱跌宕起伏胜过莺歌软舞,晏大人拳拳揣测上意之心,值得嘉表。” 晏苛如何不懂,说话间已然屈膝跪下,做足了谦卑姿态:“公主明鉴,除了揣测上意之心,下官也有愧对旧主之意,所以不敢马虎。”随从拿来火捻子,晏苛置于脸边,“下官昔年微末,公主殿下定然不记得我了。” 暝华定定观他脸面,看到那疤,心里一热,待要下舆,却又止步,故意将目光移至他青色品服上,道:“本宫已是待嫁御女,自然前尘尽弃,什么都不记得。难为晏大人还记得,一方知州,却在本宫手下当过差么?” 晏苛笑得了然,道:“公主既如此说,那下官也不记得了。府衙中已备得上等酒席,专为公主接风,请——” 120.设计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20.设计 酒过三巡,晏苛说起昔年事迹,原来竟是白*箭技教头,一弓在手,无人能敌,深得宰相看重,特许衣锦还乡,兼管大泽守军操练,虽只是流职(不固定,无品级),但将一方的军政通通交与他,可见恩隆,真是个官微职大的典型。 扈烈一方心里更加忐忑,原只当他是个七品知州,不免低看了些,可他还是操练大泽军士的总兵,只要一声令下,整个守军拔营而来,忒他娘的牛气!如此别说七品,就算是八品,九品,无品,也轻看不得呀。 “北人擅骑射,拿出来亮亮添添酒兴,闷闷地坐着,倒像怪本官招待不周似的。” 晏苛的提议,遭到扈烈集体反对,推脱说骑射是神灵赐给草原男儿的神圣技艺,不敢歌舞酒宴上拿来娱乐,再来杀伐气重,恐惊了王后。 晏苛当即冷笑,“说得好像只有你们异族会骑马射箭一样,难道天晔就不能出两个箭术奇才?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可见射箭与御马都是中土男人修养的重中之重。莫说男人,就连女子——譬如公主这般的,将门出身也颇通此道,看了只会高兴,又怎会惊恐?你们的眼睛未免长得太高了些。” 西尤嗤笑:“晏总兵曾是白*教头,言语间颇为自得,莫非愿意以技助兴?” 晏苛正中下怀,马上唤人摆上皮鹄来,府衙正堂虽不及校场宽阔,倒也狭长可充箭道。五个厚实皮鹄一字排开,他不甚满意,竟向公主告一声“得罪”,命人将皮鹄移到公主座前,如列队士兵般一个跟一个的摆放,正面看去只有一个,实则后面还有四个,最后的便是公主金尊。那皮鹄小得几如公主的脸一般,霍火尔深觉不妥:“岂敢以我扈烈王后为戏?如此射法,稍微走偏便危及王后性命。” 暝华却坦然自若:“副使勿急。方才晏大人说,他一向喜欢以人作靶,参选白*箭技教头时就是拿自个儿当靶子,请凤宰相试手,然后再以箭拦箭。据本宫所知,凤相作为文臣,却是军中数一数二的神射手,历来箭不虚发,晏大人能在他箭下留命,必定有真本事了。真金不怕火来炼,本宫何惧当一次试金石。” 晏苛也不谦虚,当面脱下宽大官袍,露出窄紧小袖,黑靴蹬在脚上,愈显劲瘦干练,手臂与小腿的腱子肉微微鼓起,一见便知是练家子儿。他嫌箭道太短,背起箭壶大步出门,约摸行了一百多步,合上正堂距离,怎么着也不少于两百步。 人们常以“百步穿杨”形容神射,这可比百步足足多了一倍,箭鹄又小,箭道又长,且看你如何发挥,倘或伤及暝华,便是万死之罪! 还在惊讶晏苛太过卖弄,三支箭已连贯而来:第一支漫卷风声,打头穿过一道皮鹄,钉在第二道的红心上;第二支正正穿过一个箭孔,将第一支箭打得透出红心;第三支力发千钧,直接让前面两支箭穿过几道皮鹄,悬在暝华挺直的鼻梁上。 “好——”众人爆发出一阵喝彩,晏苛随后进来,命人撤走箭靶,穿好官袍向公主告罪。暝华暗暗松开袖中紧攥的手,平静赞一句“神技”。 西尤都敏取过晏苛的长弓试拉一下,道:“二十石,两百步,小箭靶,撇开花哨技艺,晏大人当真让人刮目相看呐。只是三发连珠箭,到底是为了炫技,还是为了隐藏臂力不够,不足以一箭洞穿五靶的缺憾呢?藏拙反而露怯,晏大人还是稳稳当当练百步吧。”他也是个行家里手,一语道破真相。 晏苛在这方面相当较真,闻言并不否认,承认自己的确杀伤力不够,两强相对往往吃亏,“从前与宰相赌箭时,两箭空中相击,我的箭整根暴裂,他的箭来势不减,一般要三箭连珠,才能打落他一箭。” “哦?”西尤感兴趣道:“多次听你言及凤宰相,他果真那般厉害?” 晏苛昂首道:“天晔我只认两人是箭技大才,一个是我,一个是他,白虎营房无人能及,曾经独守拐子口,凭借箭术与地利,两千敌军不敢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你说厉害不厉害。”然后略带惋惜扫过西尤:“你马背扬名,箭技一绝,在京数月,居然没找他切磋么?” “并非我不找,实在宰相藏技,不肯切磋。” 晏苛点头:“老师不喜斗武比狠,近两年四边安定,朝堂渐稳,他也越发不肯动武了,有碍祥和。但我晏苛……”飞扬跋扈笑一声,目光似刮刀,满脸挑衅神气:“公主下嫁蕞尔小地,晏某人一百个不愿意,无奈圣上下旨,老师首肯,百官附议,我官小职微说不上话。——今天你既撞上门来,晏某人正式向你挑战,明日大泽洼地,弓马一决雌雄,赢了,晏苛认这门亲,从此不与扈烈为难,凡你族人进入大泽,不仅完好无损,晏苛还摆酒招待;输了,扈烈留下公主滚出天晔。这挑战够分量,却不知将军敢不敢?” “敢不敢!敢不敢!……”轰雷般的吼声响起,外面全是守卫将士,这阵仗,就像在说:你敢也得敢,不敢也得敢。 西尤当然是敢的,一来赢的结果确实具有诱惑,二来他想见识,这么狂自称与凤栖梧箭术齐平的晏苛,到底什么水平,三来他是真的很想教训晏苛,挫挫他的锐气。 “客随主便,怎么比法?” “死靶、定靶见不得真章,大泽腹地兽类奔逐,野鹿最为机警,咱们就比射鹿,只射眼睛,收获完整鹿皮最多者胜。” “可以,但有一个条件,”西尤饮了一杯,正襟危坐道:“你输了,不仅要兑现方才的诺言,还要代表凤宰相向我下跪认输。” 晏苛思忖片刻,不解其意:“我俩比试与他什么相干?” “你唤他老师,还说你们水平相当,学生输了,代表老师认个输不过分。你不代表他认输,我宁可不接挑战,明日一早接着赶路去。” 晏苛急了,拍胸脯解释道:“我尊称他老师乃官场风俗,他提携的我。至于箭术完全由晏某自悟得来,并非经他传授!输了,晏苛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己下跪,何以代表别人!将军条件,晏某绝不答允!” 晏苛赳赳地声明自己箭术好与凤栖梧没有半毫关系,西尤却难得地任性,凭他什么理由都不听不信,只要宰相认输,为了正当合理,还硬把晏苛的箭术与凤栖梧扯在一起,气得晏苛都要踢桌子骂人了。索欢在角落里磕着瓜子儿看得起劲,瓜子壳堆了一山也没见他们争出个结果,这晏苛也真是的,退一步又不会死,干嘛急得脸红脖子粗,再说了,输赢还不一定呢,先哄哄他怎么啦! 索欢见那晏苛为了自己箭术的来源赌咒发誓,吵得满头大汗、毫无风度,心里是实实地有些喜欢了。初见那面容时的一丝厌嫌烟消云散,又从他口中听到诸多凤栖梧的过去,又得知是师生,心里怎么会不喜欢,忍不住就跑到西尤身边,嗔怪道:“将军别忒欺负人了,晏大人也有难处,他一口答应了您,以后不就完了吗,传到京城里宰相能放过他?两个人没有师徒之实,擅自代表另一方下跪,于情于理不合适,众人心里也不会承认。您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言语间西尤肯定会赢,晏苛答应了肯定要遭殃。 西尤眼睛一横,抱住他香一口:“不懂规矩,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先下去!”待索欢要走,西尤一把拉回怀里,道:“你是不是心疼旧情人,心疼这野学生,所以帮他啊?”说话时,眼睛一直戏谑地看着晏苛。 晏苛刚以为索欢是女人,很嫌他多事,后听西尤调侃,一头雾水,细看索欢形容,心中渐趋明朗,脸色漆黑,背过身去。 索欢根本不看他,顺顺当当倒西尤臂上调情,说:“旧情人多,野学生也多,每个心疼一会子,我岂不得疼死了。——哎哟,这不是我说话的地方,你放开,让我下去。”西尤吧嗒吧嗒亲几口,打屁股,推开:“乖得你,等下跟你算账!” 索欢站直,瞧着晏苛刚正桀骜的背影,也拿出傲慢语态,道:“晏大人,说句您不爱听的话,不论什么绝活儿,切磋就是一个相互借鉴、融合、提高的过程。高手过招,重在知不足,您与宰相大人不分伯仲,各有所长,难道就没有切磋比较、取对方精华而用之的情况?言之凿凿强调箭法自悟得来,只能显得你自大、偏狭。你们互为老师,只少了杯茶,则名不正言不顺罢了。索欢浅见,大人以为然否?” 晏苛终于回头,正眼看他,冷笑道:“然!”一杯酒推给西尤,一杯酒举起:“论箭术,我准度高,凤大人力量强,兵士曾予我二人‘双神’称号。晏苛输了,自己与你磕头,我虽离开白*,但名声还在,从此白*都将知道,双神之一乃扈烈将军。这分量,够不够!” “够,够极了!”西尤拍桌而起。 交酒成约,尽欢而散。 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下是玩大发了。 121.难道明月夜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21.难道明月夜 晚,三更。窗棂上有剥啄之声,间或一下。索欢披衣坐起,开门查看。果然庭中一人背身而立,官服官帽一如昨日,非常正式。 想了一想,索欢掩门理鬓,出门相见。 “我说了,名声没输之前是你的,输了就是白*的。这下别说输赢,只传出去都够你受的。” “大泽是我的地盘,传不出去,本官既然敢拿在白*中的名声做赌,就有十足的把握。漏液前来,不为旁的,只是告诉你,后门有辆马车,明日卯初,你走吧!”言毕并无多话,径自离开。 待他走后,索欢掏出那条烟灰色手绢,细心地折成恰到好处的样子。也是奇了,那个晏苛明明厌嫌他,见到这绢子后竟微微好些了,说什么“暗花罗严华软腻,白梅孤傲高洁,都是老师钟爱的,你随身佩戴,可见诚意。” 索欢忍不住默笑,这种心情……这种心情就好似被他的某个亲戚认可了,然后轻松、愉悦、得意的情绪挡也挡不住;让他不能成眠,让他意迷神痴,让他大晚上独自坐在池水边,觉得天地万物无一不美。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做下的这点子坏事,走到天边都知道。”索欢对一轮涓涓月影打趣,说完自己都想笑。忽闻得背后有木屐扣地之声,回头看时,却是……熹微公主。 他起身让座。暝华道:“夜天凉,青石冷,本宫就不坐了。况且一路都坐着,好容易有机会沾沾地气儿,公子何不与我秉烛共游?”她流霞红衣,披帛光华委地,手上一只红烛,轻曼地立在石子路上。 索欢素面一笑,如同月下的青玉白昙,“公主好雅兴,月色如银,何须秉烛,熄了罢。” 霜白路面映出两个影儿,配着几竿竹,活生生美成画里的留白意境。 “这世事难料的,叫人怎么想,从前本宫如何能相信,有一天会与你心平气和地月下闲游。” “是公主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暝华不满意地蹙蹙眉尖,道:“这里没别人,别说不中用的客套话,咱们说说心里话。” 索欢摇头,轻声道:“和知心人才说心里话,我与公主,说不得。” 暝华也摇头,坚定道:“只要利害相关,就说得。马上就要到扈烈,公子难道不为自己打算么?老实说,本宫每天都担忧得睡不好觉,一到那边举目无亲,母家又远,帮衬不到,什么都得自己忍着、扛着,将来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每每想到这些,本宫都不寒而栗,觉得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公主害怕就不要去想,与其自寻烦恼,不如顺其自然。有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想得再完美,打算再周全,终究派不上用场。所以别自个儿吓自个儿了,每天吃饱喝足,一切都会好的。” 典型的一拳打在棉花上,索欢不仅不为自己担忧,还劝暝华也别担忧,暝华无力,她原想说服他与自己联手,一个搞定西尤,一个搞定汗王,也不为什么,只是让日子舒坦些,但索欢稀泥糊不上墙,好像根本没这意识。 “公主别失望,许是你高看了,我搞不定西尤。”索欢是那样淡淡的语气:“我搞不定西尤,他骨子里就不好我这口,眼睛也许会一时迷惑,但骨头里的东西不会改变。这种人我知道,心、意、神永远在对手身上,高度自我肯定,只被同类吸引,那种混杂着欣赏、相惜、相杀的复杂快感,会占据他们的所有,永不为羽翼下的弱者流连。” “公子就这般笃定?” 索欢垂首含笑,不做回复。 他每天就是与各种人打交道,怎么能不笃定,暝华想了一会,不再细问,半晌,笑道:“明早我要去大泽洼地。” “哦?”索欢有些惊讶,一忖,马上又不惊讶了,点头赞同道:“也好,是该去。公主有安南王爷那样的父亲,马背上的功夫必定十分了得的。” 想到幼年父亲如何教习马术,暝华显得很开心,又有些感伤,叹道:“本宫的父王也老啦,再见不到从前的样子,英雄暮年,是儿女为他增光的时候,我嫁不了宰相,但愿嫁一位异族之王,能使他老怀稍慰。” 安南王如何不知呼古都年岁,作为人父怎会欣慰?索欢有些心疼,心疼身边的女子,明明那般无奈,那般不满意,却找尽理由宽慰自己;她如此年轻,如此美丽,会骑马射箭,会品评书画,还对爱情抱着无限的憧憬。索欢真心疼她,即便知道她最终会被救走,在这一刻,还是心疼她。 索欢以前不怎么心疼人的。比这惨、比这绝、比这不公道的事情他见多了。南风阁里有位老清倌,一生等着最初与他盟誓的年轻人,他借了阁里一大笔钱给他,为此走不掉了。他干着最苦的活儿,吃着最差的粮食,帮下人们洗衣,倒马桶,但就是不接客——死也不接,所以成了阁里年纪最大的清倌,成了笑话。他原算美貌,却被岁月和劳苦糟践得不成样子,阁里嫌他有碍瞻观,前两年才将他赶出去。他出去那日,索欢都没告诉他:我见过你的那个年轻人,他信守誓言发达了,但他好像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发达起源于一个小倌,他和以前一样恋慕年轻漂亮的少年,但就是不记得你了。 索欢也曾狠狠地笑话过他,故意扔个饼子在地上,看他捡不捡,若捡了,就摇头晃脑地说:可怜啊可怜。若不捡……不,他总会捡,因为他饿。 索欢就是这么坏的一个人,心硬得像石头,把外人和内人分得很开,对外人,他是死活不与我相干,只有对内人,他才会施与一丝温柔。 但现在不一样了,除了对西尤装模做样,他的语声总带点柔和的,眼神软软的,像盛满许多丰盈美好的情感。 他开始善意看待这人世了,只有充满感激的心才会如此。 “他老人家的身子怎么样了?听说因为公主有功,荣及父兄,世子已经提前接印袭爵,老王爷总算可以放心颐养天年了。无忧说老人每日吃些温补药膳,最能养精神的;王爷早年落下的病根儿没有除,换季时难免疼痛,我有一张止痛方子,是碧梅谷梅神医开的,用了许多年,觉得很好,我明儿叫宛淳写下来,公主寄回岭城,有不妥处可叫大夫们添减些,料想无差。” “碧梅谷么?医家圣地,其谷主更是有名的怪脾气,不死不救的,难得你能淘腾到他的方子。如此厚礼我真不想拒绝,只能代替父王谢谢你了。 索欢垂首一笑。暝华道:“其实我父王金戈铁马、荣华富贵都经历了,现在什么都看开了,他说一年有春夏秋冬,一生有生老病死,时序使然。可我总不忍看他被病痛折磨,他是个将军,保一方安宁,不能老了老了,连吃饭睡觉都不安生。” 父女情深。索欢鼻子发酸,他想,无论如何也要配合凤栖梧把暝华带回去的。他原还有一丝不安——凤栖梧费尽心机救暝华,到底是出于兄长对小妹的保护,还是一点属于男人的爱怜,或者二者兼有。现在他确信这个娇蛮的女孩子内里善良又可爱,她值得更好的。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没有主题,却不约而同地避开那个人。那是他们产生交集的楔子,却在如此良夜被两人默契地隐去,就好像生命中从未有一个凤栖梧让他们结识,就好像他们是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对方存在的旧友一般。 如同那句:人世间所有的相识都是阔别重逢。 “夜很深了,公主还要早起,且回去歇下吧。” 暝华透过竹叶看一眼月亮,点点头。原来不知不觉,他们已经顺着石子路走了这么远,置身于小片竹林中,竹枝悬在头顶,密匝匝遮住夜空。 一根细竹横在眉上,走过去不会擦疼皮肤,但竹叶粗糙,会扫乱头发,索欢平日很注意这些,碰上了就会拂开,这次也如此,凡有枝条挡路的情况,他就伸手将枝条抬高一些,让暝华先过,一路上,竟没让她碰上一片叶子。 暝华忽地停下,索欢奇怪地看她。 “你背过去。”用的是命令口声。 啊?索欢不明白,但照做了……然后……有一具柔软的身体靠上来。 黑夜中,竹丛里,一个马上要成婚的女孩子靠在他这男倌的后背上!索欢僵住,想躲,却不舍,因为身后的女子是如此放心而小心翼翼地靠着,他不想摔着她,更不想伤她颜面。 女孩子的骨架小小的,身躯也软软的,压着并不难过,反而很舒服。索欢渐渐放松了,安安静静地立稳,反正深夜竹丛谁也看不见,想靠就靠着吧,只要别嫌他后背硌脸就好。 暝华抵在索欢肩胛之间,闭上眼,小心地感知,小心的呼吸,生怕惊破这一刻的迷幻。活生生的男子,实实在在的美好,但她,却要嫁给一个老人了,从此萦绕身旁的将是行将就木的腐气,她才十七岁,很多东西还未开始就宣告结束。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但至少这一刻,让我知道与一个柔情的年轻人靠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一颗泪浸透索欢的单衣。 索欢低下头,心思从未如此纯净,好像被那颗泪涤净了灵魂一样。或许在她心里,他已不是索欢,不是任何人,只是一个象征,象征着她从未了解过的、以后也终将不能了解的群体。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公主?再不回去眼睛就要眍䁖了,就不好看了。” 暝华忙直起来转过身,一边擦眼一边道:“方才的事……”索欢接口:“方才什么事?索欢在此赏月偶遇公主,叙了会儿旧,什么事也没有。” 暝华点点头,很快消失在小路尽头。夜真是深了,寒气一点一点漫上脚背,索欢扫视一圈,冷月皎白,凤尾森森,三两树棠梨零落,镀着朦胧的冷玉光辉,却误合着“暗香疏影”四字,天然的孤标傲世。人到痴处,万水千山总关情,索欢看着,眼角微有泪痕。 这真是:相知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122.孤鹰与鬼蝶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22.孤鹰与鬼蝶 凤栖梧和吴舸老交情了,有多老?老到凤麟以外的第一人。凤麟是老友,是知音,是拥趸,而吴舸,则是另一个“鬼蝶”。他们很有缘,身量相当,功夫路子相似,一个心狠,一个手辣,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然后在一场关于求生与守护的搏命中,不打不相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黄沙连天,骄阳裂土,年少的鬼蝴蝶逃入大漠,漠北的赏金死士来了一场集体狂欢,全体接受中原委托:活捉鬼蝴蝶者,得三万金,斩鬼蝴蝶头颅者,得万金,提供鬼蝴蝶行藏者,得五千金。 角落里,一位年轻人冷眼看着为丰厚赏金欢呼的人们,默然走开。这位年轻人在漠北杀手排行榜上高居榜首,却是唯一没有接受委托的人,他被同行冠以“大漠孤鹰”的称号——漠北杀手中唯一名号前挂有“大漠”的人。因他极小便与父亲隐居此处,吃大漠的饭,喝大漠的水,血肉早与这片荒凉净土紧紧联系,不可分割。 无疑,他热爱大漠,一直劳记父亲的遗命:只管大漠之事,莫插手中原纷争。——但,现在他必需要违背父亲遗命了,杀死鬼蝴蝶,还大漠一个安宁。自那家伙来到大漠,大批寻仇者也蜂拥而至,与当地赏金猎人混在一起,成日吵嚷,喊杀震天,吵死个人。他平生最厌吵闹,喜欢安静,喜欢安静的大漠与安静地杀人,在他眼中,这般大肆宣扬,只会惊跑猎物,顺带搅扰旁人。 烦不胜烦的孤鹰终于忍不下去,打算从源头着手:他狠心卖掉自己的马群,换来新的鹰爪钩,负上大包干粮,踏上寻找鬼蝴蝶的路途。作为一个对漠北了如指掌的杀手,他很快便在阿拉尔山脉的一段峭壁间,找到了那个据说是非常棘手的鬼蝴蝶。 竟是一个如此年少的少年! 却又少年老成,与自己个子相仿,哪怕重伤在身奄奄一息,仍抿紧嘴唇在清理伤口上的腐肉与砂砾,崖上的秃鹫起了又落,虎视眈眈,只等他死。 孤鹰看了一会,难免失望:亏得自己变卖全部家当,对手却如此不堪一击!杀鬼蝴蝶实在太容易,他不着急,于是悠闲地坐在崖边啃干粮,等待对方完成清理工作。“做个饱死鬼。”顺手甩过一张干饼。 好久没吃东西的鬼蝴蝶并不推辞,捡起饼拍了拍,送到嘴边就去了大半个,然后将割下的腐肉掷与一旁等待的秃鹫,丑陋的食腐者瞬间结成一蓬,嘎嘎怪鸣,争抢不休。 “像不像……追杀我的人?”含糊的声音带着嘲谑。 孤鹰凝望片刻,点头。 “孤鹰金盆洗手隐匿漠北,不争名利,此次竟也变成争利秃鹫了?”他艰难地吞咽干饼,咽不下,便伸手道:“水!” 孤鹰丢过水囊,解释道:“你说的是我父亲老孤鹰,他死了,我是小孤鹰,继承老鹰的本领和遗志,守护大漠宁静。我未接受佣金,算不得他们一员。你我素无仇怨,我会让你死得没有痛苦。”他不接受自己是秃鹫的说法,便阐明杀对方的理由,但他许久不与人交流,似乎表达的不在点子上。好在少年是听懂了,还表示明白他的坚守:“子承父业,应当的。”见那弯刀样的鹰爪钩在烈日下锃锃发亮,忍不住赞了句:“兵器不错。” 孤鹰不失少年心性,摆动手指让那耀眼的金属反光落到对方脸上。“那当然,倾家荡产换来的,非常锋利,割喉的时候你不会有痛感。” 鬼蝶放声一笑,道:“那还真是多谢抬爱,累你倾家荡产来杀我。啧,漠北是块宝地,竟养出你这样杀人不眨眼、又天真如斯之人。” 孤鹰面孔一变,举钩喝道:“你找死!” “我本就要死,何惧有之?”少年迎上利爪,昂然道:“但请你听听我这将死之人的善言,你要大漠平静,绝不是杀一个我能办到的,必须将此次随我而来的中原人全部清除,方能保大漠安宁,否则漠北将再无宁日。” 孤鹰听着,唇边一抹冷锐的鄙意:“无稽之谈,你不过是怀恨那些人,想利用我报仇罢了。”少年却扬眉叹笑,大有讽刺之意:“说你天真还不服,是当真忘了漠北有个‘黑月亮’金矿?还是以为所有人都与你一般视钱财如粪土?‘黑月亮’之名在中原早有传说,许多人都想进漠北一探究竟,苦于大漠凶险,无人同行方才罢了,而这次……呵,你没觉得跟着我来的人有点多么?” 孤鹰不言语了,嘴角绷得很紧,良久,一钩扫碎崖边巨石,喝道:“群丑跳梁,乱我大漠者,死!”阴冷眼锋一转,想到什么似的,举钩刺向少年:“你是故意的,你也该死!”语声未落,少年的肩膀已被洞穿。 “不错,我故意的,有金矿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我便可借机逃脱!”鬼蝴蝶汗水涔涔,不禁切齿冷笑,然而受伤多日疲累交加,又兼被戳了一爪,终究难以支撑,一口鲜血喷出,遗憾道:“可没想到漠北的环境如此恶劣,让我腿上的刀伤溃烂……我走不了了,你不为赏金,死在你手下我不屈辱。足下高名上姓?” “姓吴,名舸,字千帆。”孤鹰如实道。 “凤无章,无字。”少年亦报家门,一抹轻笑之下,落魄如此竟然灿若流霞:“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乃是旧死新荣,生生不息的好意头,甚好——”言毕取下臂上的青铜恶鬼面具:“吾命虽休,吴兄切不可昭示于人,你我身量相仿,且戴着这面具去歼灭贼人,一来还大漠安宁,二也可置身事外,三……就当我自己手刃了仇人,九泉之下聊以慰藉吧。” “你要我借你之名去杀人?”吴舸皱皱眉,鬼蝴蝶臭名昭著,他不太愿意,再来给个死人身上继续泼污,太损阴德。但不得不承认,这提议是明智的,于对方是报仇,于自己是把杀人罪名撇的干干净净,互惠互利,何乐不为?更重要的是,大漠孤鹰若大开杀戒,传出去必然将仇恨之火引向漠北,更给贪婪之人进犯漠北提供了绝好的借口,不如扮成鬼蝴蝶……这般想着,吴舸接受了鬼蝶的提议,并对这小小少年萌生出一丝好感,以至于鹰钩搭上那段雪颈时竟犹豫了。 平生喜欢安静杀人,此次却难得地聒噪:“天若予之,亦必罚之,风华之人往往超出造物本意,是故天地难容,是故群起而灭,尔今葬身,非舸之过也,乃天之过也,人之过也,尔风华太盛之过也。” 少年忽闻此言,心中一恸,竟是抑不住悲伤与不甘,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古人云出师未捷身先死,但他连师都未出就要先死。他如何知道,知道世上有那么一群不正常的疯子!若早知道……早知道…… “为何哭泣?” “后悔!” “悔?”吴舸怪桀笑道:“临死之前终于为自己的罪孽忏悔了?” “不,”少年含泪的眼里满是恨火,大吼:“我后悔当初心慈手软,没有斩草除根——我不该只杀一个,我应该将他们的妻儿门人、亲邻旧友全部杀光,我应该灭族!如此便无人报仇,无仇可报!!” “好,那你便记得,来生做一个穷凶极恶,无情无义之人!”孤鹰举钩压下,入脉三分,却忽地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半空里爆出一道断喝——“天地不容我容”!声如洪钟,一语毕,黄沙如波涛层层迭起,将六月流火遮得半丝不透,天地顷刻间陷入天狗喰日般的黑暗。 好狂的口气。旋起的风沙迷人眼睛,吴舸挡面高喊:“何方神圣?出来一见!” 大笑之声老迈健旺:“小娃儿,本尊岂是你轻易能见?!观察数月,这个娃儿颇合我意,本尊先取走了,一载之后,此日此地,你若还能杀他,本尊磕头拜你!”笑声隆隆远去,霎那间风停沙止,晃晃白日灼人眼目,好似方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然而鬼蝴蝶是切切实实不见了,他身受重伤,断不能独自逃走。吴舸脱下斗篷,从里面抖出足足一捧黄沙,又四下查看一番,岩壁确无踏痕,终于确信鬼蝴蝶是被高人救走了。 “可恶!” 口中骂着可恶,眼底却见喜色,怎么着也不能否认,他心底其实是希望那个少年能活下去的。正欲解下鹰钩打道回府,却闻得背后滚滚马蹄,回过头,见远方有一队人马裹挟黄尘而来,为首者舞刀狂喊:“杀呀——小魔头在那里,杀了他,兄弟们扬名立万!!!”杀声四起,将大漠晴空震得变色,黑云蔽日,乌烟瘴气。 原来孤鹰早已被跟踪,现下立得高远,被错认成了鬼蝴蝶。吴舸对着这片浩瀚无垠的沙漠展目,但见黄云翻卷,苍茫大地上一行巨大古体字: 罗生门尊幸会小友。 几个字写得壮阔,绵延百里,绝非人力所能为,宛如天之巨笔在沙漠上留下的神秘刻印。 罗生门啊,传说中脱离仙门正统“离境冰川”、于天山之巅自立门户的罗生门? 天意啊——吴舸一边想着一边将青铜鬼脸面具缓缓扣在脸上,透过这副面具看下去,是一张张混合着仇恨、贪婪与狂热的面庞,越来越扭曲,亦越来越清晰……这,应该就是人最真实的样子吧。很少笑的吴舸仰天大笑,猛地展开鹰钩呼啸而下。 ……自此,中原武者再不敢轻易踏足漠北,渺渺江湖间又种下一个传言:奉德三十六年夏,鬼蝶于漠北阿拉尔山脚屠尽仇敌;同年,“黑月亮”被炸毁,数百沙匪葬身金矿无一幸存,现场只有几片随风飞舞的破碎蝶翼。 123.难道明月夜(二)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23.难道明月夜(二) 晚,四更。 火堆将熄未熄,吴舸坐一旁给腰刀上油,刚经了一趟青崖,刀上附了些细沙,不养护回去没法交代——刀是凤麟的,吴舸不爱带刀,太露,杀气这种东西,得藏。但凤麟爱玩刀剑,也爱收藏刀剑,这把是他费了大功夫才弄到的,不能出一次任务就给废了。 一个给了人又不许弄坏,一个不擅长却偏带着,也是奇怪的默契。 凤栖梧则站在高高的树枝上,对月吹笛,先是苇笛,声音尖细不耐听,吹了两声便弃了,后是竹笛,新鲜竹管现削成的,试了一下,调子还成曲,便即兴来了首,也不知什么曲目,只觉得格外清丽。 “山里湿热,夏蚊成雷,前两日下过雨,虫蚁越加活泛了。”凤栖梧放下竹笛,挥开缭绕耳边的毒蚊子,苦笑道:“诸事齐备,独独忘了这个。” “主上不是带了艾草么?我见沉甸甸的差些把踏墨压垮。”踏墨毛多不怕咬,站在树后睡得香,听到这句居然在梦里打个响鼻声援吴舸。 凤栖梧摊手:“刚出京,经过田沟时都甩了,只忘了随身的一小袋,我几辈子没见过蚊子的人,怎么想得到这些?失策失策。”说罢拉下腰间纱袋丢给吴舸,吴舸抓出一把撒在火堆周围,青烟带出独特的艾草香,蚊群慢慢退散,虽还有个别顽固分子,但好歹能过得了。 府里知道凤栖梧要出远门的,只有凤麟与索欢,所以能帮忙打点行囊的也只那两人,但凤麟的可能性大些,行囊里有鬼蝶的行头,索欢是外人,不应该碰。吴舸闷闷地收好纱袋,道:“给打点了就留着,丢了可惜。” “艾草罢了。”凤栖梧说罢继续吹笛,心里却想:留着?留着踏墨的背早断了。那小子,一会担心五月蚊虫多,卸了床帐;一会担心地上湿气重,卷了铺盖;一会担心吃,用麻绳串了两口铁锅;一会担心喝,把能带上的茶具全塞入包裹,若非凤麟劝阻,他能把整座相府装了。 “轻装上阵懂不?轻裘快马懂不?嗯?不懂,就是除了银子,什么都不用带!”凤麟敲着那小子的脑瓜教训,直敲出一块红印。顶着红印的小子不仅不听,还胆敢在踏墨鞍侧挂一个五十来斤重的巨大包裹,凤栖梧亲见踏墨马躯一歪,险被坠倒在地。 那小子还很有脸,回头笑得牙闪闪,叮嘱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山里毒蚊子多,旁的不带,五十斤艾草一定要带上。” 五十斤,你要我炒菜吃吗?凤栖梧彼时撇嘴,而今终于尝到苦头。 笛声走音,乍然飙高的调子惊飞夜鸟,“呼啦啦”一片扑起,似带一丝杀气。吴舸警觉,有人! “哪位朋友,大晚上的也不松懈,出来打个招呼吧。” 四周沉沉的,半晌才从树后走出一个神态高傲的女子。吴舸往火中添一把柴,火苗呼地蹿高,只见那女子从腕部到肘打着缠臂,其上露一截光胳膊,服色简单,有质感十足的提花——显然,这是一个简练又不失精致的女子,暗红的唇与上挑的细眉显露出霸道。 凤栖梧垂眸一想,已猜着七八分,却故意问:“女侠高名上姓?” 女子冷笑,倒不为着这句戏谑,而是自己现身,对方还居高临下地立在树上,神态不可一世。 “青崖寨余老大之长女叶初,拜上!”女子铿锵一语,斗笠旋出,将凤栖梧所站之树枝拦腰斩断。传言果然不错,青崖寨的大小姐已经凭借高超武艺接了父亲的班,只因女子身份多有不便,才继续由余老大撑台面。 难怪急着招女婿。凤栖梧笑道:“女土匪?” 女子怒不可遏:“那也比朝廷鹰狗强——看招!”喝声未断,铁鞭已裹挟厉风刮到眼前,凤栖梧听见“朝廷鹰狗”四字,笑意一沉,看向吴舸:“杀了她。” 吴舸哪消吩咐,早已飞身断了铁鞭去势,随后一阵刀风疾扫,惊得夜鸦层层远去。女子也是强悍,见了如此对手反倒激出赫赫战意,冲上去与吴舸正面对战,战得火星四迸,落叶飒飒。银蛇吞吐,火电凌空,天下武学,唯快不破,吴舸虽不擅刀,身法却快,招招直逼要害,以期最短时间压制对方。女子先还硬拼,过了十来招后便自知不是敌手,只好改变策略,且战且躲,有意耗费对方体力。她本就占优势,所使长鞭乃刀剑克星,攻击距离长,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局面,现在又遇着一个不擅用刀之人,更加从容应对,进退自如,直把吴舸耍得耗子一般。 吴舸领了绝杀之命,岂能容她嚣张,立马弃了腰刀,挑开包裹欲取趁手兵器——这也合该是今夜撞着鬼了,女子见他弃刀,大喜过望,一记抖鞭斜切欲断敌人双腕,却不想鞭梢扫过包裹,从里头劈出一个什么青幽幽的东西来,划了条弧线正正落在脚下。 夜中不便视物,却依然可见青生生的獠牙,狰狞可怖。 “鬼脸……面具?”女子似有疑惑,亦有些恍惚:怎么竟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不过失神一霎,背后已挨摧心一掌,顿飙三尺鲜红!——是凤栖梧,他悠悠捡起面具丢还吴舸,道:“藏好了。” “背后袭人,阴险!趁人不备,无耻!” “死到临头了还给我对对子儿。”凤栖梧睨着地上苟延残喘的女子,冷笑反诘:“我是朝廷鹰狗,岂是磊落之辈?”堵得女子提气不畅,又吐一口血,恨道:“你果然承认了,我就说,青崖如何会来贵人,贵人如何会与你们一般鬼鬼祟祟,跟来一看,果然不是善类——说,你们、你们到底干什么来的!” 听见此问,凤栖梧一愣,随即啧声道:“这么说来你方才乃出言试探,实则并不确定我二人身份?——这可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了。”语气甚为惋惜,嘴角却略含讥笑的,手心聚起掌力直压下女子天灵!忽传来一道细微铮然,随即黑夜中闪现一线金光,如游丝一般,凤栖梧收手闪避,三支坠着金线的长针恰恰擦过掌心扎在身旁树上,顺着金线看去,是一个女娃娃,双手拽着金线,正目光焦急地望着地上女子。 “花末,你怎么来……”女子话未完,便利叱道:“来做什么,快走!” “阿姊有危险,我怎能不来?”女娃娃眼急得要哭出来,冲凤栖梧道:“既然是误会,还请两位手下留情,我姊姊并不是坏人,只是担心寨子安危罢了!” 那金线细若发丝,绷得很紧,横亘在女子身前,仿若一道利刃,若非方才及时收手,凤栖梧现在必然已经断掌,“又来一个,你姐姐不是坏人,我是。三根小小的金蚕丝能奈我何?”他冷笑。 “花末没有恶意,只求大哥哥放过姊姊,姊姊死了,花末不能怎样,但寨子里所有人都会为她报仇的!纵然大哥哥武艺不凡,来者不惧,但若误了要事可怎么办呢?不瞒哥哥,马上就有人来了,不如放了姊姊,花末来打圆场?”女娃娃出着主意,却是询问的口气,和她那跋扈的姐姐绝不相同。吴舸也说:“此二人是青崖寨少主,出了寨子众匪岂有不知的,即便不知,消失两日,也该循着痕迹找来了。匪盗难缠,若发现此女已死,必定倾巢出动,到时我们就难脱身了。” 凤栖梧厌烦至极,生气道:“赶个路也如此不顺。听着,我二人系朝廷密探,你们休再胡缠,若误我要事,只等着官兵剿匪!”余氏姐妹如何会不识好歹,隐忍不语,相持回返。 124.赌箭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24.赌箭 烈日当空,大泽洼地却一片阴凉,阳光自正午的林间穿过,筛下一片光斑。扈烈的人马已然乏了,各自卸下猎物,就着沼泽里的水剖腹洗净,架火就烤,数十大泽兵士则自备干粮,坐在另一边畅饮,两班人马相距虽近,却如架着楚河汉界一般,互不理睬,只等着主帅归来。 林间深处,一头雄鹿自叶间撞出,只见它角高三尺,状如珊瑚,行动如风,奔跑时身体擦过树枝,带起一片碎叶。西尤于后方穷追不舍,一连串箭自指间飞出,直将那鹿逼至死角,眼见就要拿下猎物,却不想一声尖锐弦鸣,晏苛从斜里刺出,惊了自己的马不说,还让那牲畜趁乱逃走了。 “承让。”晏苛毫无不惭愧,甚至面含冷笑、优哉游哉打马离去。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已是第三次,他总能在关键时刻驱走猎物,然后捡漏一般收为己有。 西尤懊恼不已,万万没想到晏苛这样脾气的人也会使无赖,便拽马追了上去,叫道:“喂!” “比试前并未规定不可如此,你瞪也无用。午时过半,你再不抓紧可就悬了。”晏苛不慌不忙的,如走马观花般闲散。西尤抬头望望太阳,气得咬牙:“走着瞧!”调马另寻猎物去,边跑边想:那晏苛既为白虎“双神”之一,又是姓凤的学生,于公于私,这场比试都只能赢不能输! 念起凤栖梧,西尤气不打一处来,按年龄算,那只是不值一提的小儿,然而那小儿凭借权谋与运气,竟然坐拥数倍于自己的财富,掌控数十倍于扈烈的国土,想我虽望族出身,地位却是真刀真枪里砍杀出来的,何其艰难!自古窃珠者盗,窃国者侯,那窃国贼子目空一切的面目,真真叫人气愤,叫人羡慕。 恨火烧心之下,西尤都敏的箭法奇准,竟然连杀一路,收货颇丰,转眼正午已过,日渐西斜,夏日悠长而使人倦懒,更别说林中蝉儿枯燥的调子催人欲眠,西尤都敏打算歇息片刻,便下马徒步前行,所过之处,留下一行草叶被鹿血染得鲜红。 找到一湾小溪,西尤将脸埋进去,洗净血汗,又拿手舀起水一气猛喝。不想才喝两口,便听得耳边有鼻息喷薄之声,急促,又小心,偏头一看,呵,好只威武的雄鹿,真是天助我也!当下就去捡弓,刚捡起来,就见那鹿身侧,晏苛一身戎装,早已搭弓上箭。 西尤恶意一笑,也靠箭拉弦,道:“承让。” 晏苛见着他,只现出一个轻蔑的表情——他承袭老师精髓,多是一双鼻孔看人,对北戎将军更加如此。西尤心里边无比窝火,火着火着就笑了,居然将箭慢慢举起,直瞄准晏苛的头颅。 他的箭术自不必说,一张铁弓在手,视千军万马如若无物,曾创下隔三重盾墙取敌军首级的战绩,早已威名赫赫。草原辽阔,战场范围亦大,两军主将少说相距一座山头,其间障碍岂止三重盾牌?那样的距离都不在话下,更别说眼前的咫尺之遥了。只见他猎装被鹿血沁透,泅染成一片血色,血色中可见用力时绷紧的肌肉,下巴上挂着水珠,分不清是汗是水,双眸灼灼,遍布血煞之气。晏苛心中一惊:糟糕,难不成他发现有诈了?下意识手臂一紧,欲要先发制人。 “别动!”他的声音含有些许警告,但并无杀气。晏苛不禁狐疑,凝滞一霎,只这短短的迟疑,就见那箭飞来,随即有东西“啪”地爆开,一股热液飞溅至脸,气味腥浊。 是*?不,是蛇——密林多毒物,晏苛僵硬地偏过脑袋,果然肩上搭着一条花绿长虫,虽然脑袋炸得稀烂,但可见尖利的毒牙翻在外面,令人胆寒。 晏苛提起那蛇丢开,转去溪边清洗面上污浊,弓箭被放置一旁,鹿也借机逃跑,四只蹄子慌不择路,踏溅起泼天盖地的水花,淋了晏苛满头满身。 许久,他一字一顿略显突兀道:“方才的情,本官,还你!”扬手将一把弯刀切入肩膀,被肩骨硌住,便旋转角度,把条尺来长的利刃直推入三分之二,虽未伤及要害,却是切肤之痛。西尤猝不及防,竟然生生怔住,这天下还有如此不识好歹的人!想着,一把火冲上头顶,三两步上去将晏苛踹入水里,踏住伤口碾道:“这就够了?本将军可是救了你性命。” 这说得不错,那晏苛下手虽狠,却避开要害,不曾伤及性命,可若被毒蛇咬中,此地密林深处无人救援,后果可想而知。西尤都敏举手之劳,还未想过还报,晏苛便如此表态,怎不气煞人也? “本将军救了你性命,按那戏上的说法,该要做牛做马,以身相许,这浅浅的一刀如何够?” “……”晏苛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 一个激灵回魂,晏苛出手如风,怒道:“狗 贼安敢辱我!” 西尤酷爱玩火,躲过这记铁拳,冷笑道:“辱的就是你,自踏入大泽,本将军受你多少折辱?!这下连本带利一并讨回来!” “狗 贼看打!”晏苛可谓怒发冲冠,提拳便向西尤,肩膀血流如注,呈弧状飙出,几拳之间,西尤都敏已然有数,应对颇为自如,那晏苛见拿他不下,竟然以命相搏,抽出肉中弯刀丢过去,紧接着化拳为掌……哦不,为指,直插西尤双目,然后趁对方出手防御之际反抓住手腕,脚下直奔对方裆部而去,乃是毁人宗庙的下三 滥手段! 西尤大吃一惊,也顾不得手下留情,提膝挡住那只断子绝孙脚,然后一推一转一扯,将晏苛扛过肩,重重摔在地上,摔得口鼻出血。 “你……”话未出口,但见那晏苛翻身跃起,自袖中抛出一截细线,还未辨明何物,只觉颈上疼痛,来不及多想,忙使内力震断束缚,定睛看时,乃一段精铁锻造的弓弦,极细极韧,已然入颈三分,抬手抚摸,满手血腥。 竟见血了——西尤不可谓不惊讶,一抬眼,那晏苛又来! 西尤气极,切齿骂道:“我扈烈怎么惹你了,竟万般不入你眼,我西尤又如何惹你了,竟要遭此飞来横祸?忘八羔子,老子今天就陪你玩玩!不就掏蛋吗?谁不会啊!”说着,飞身而至,同晏苛一样,招招戳人眼窝、拳拳取人下方的阴损路子——却不似对方那般认真凶狠,只是招式刁钻,叫人目接不暇,疲于应对。 若他认真还罢了,偏是这样近乎于侮辱的戏弄,直把晏苛气得浑身发抖。“滚开!”突然似野兽一般扑向西尤,唇间抿着一柄从发髻抽出来的极薄的细刃。 “行啊,出门狩猎,十八般武器都带全了!”西尤已经有些明白,扯了一抹冷笑道:“哼,打不赢我 日 死你!”说话间,两具强悍躯体撞在一起,你来我往地进行力量博弈,一方兵刃在手,恨不能刀刀到肉,另一方化守为攻,只要把人打服,间或有粗喘嘶吼、野性腥臊气震荡在寂静深林里。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筋疲力竭了,一起倒在溪水浅滩中呼呼喘气。西尤都敏的心情不对,很不对,尤其当晏苛拿眼角瞥他,然后望天的时候,这种不对的心情简直在噬咬他的心,又痒又麻,又热又躁。 ——哦,知道了,必定是打猎时不小心吞了两口鹿血,后打斗一番,血脉激荡,有点反应在所难免的。 晏苛心头空茫,因为空、毫无思绪,竟也感到有点轻松,虽然身上无一处不疼痛,但心里有那么一瞬间从未有过的好过。就那样眯着眼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望着林木之上的晴光大好,忘记自己曾见过的阴翳。 西尤偏头看他,看得前所未有的仔细,发现那张本不美观的脸,因为被揍得鼻青脸肿,居然有点顺眼——这可真绝,被打成这样都不影响观看体验,可见此人丑到一定境界了。 “丑八怪!”西尤发疯,腹诽也罢了,竟然喊了出来。 “作甚?” 不意对方竟毫无压力地承认这蔑称,还给出如此平静的回应,西尤原不指望他答,这下真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道:“不做甚,就叫一叫。” “无聊。”晏苛恨他一眼,立起身来跌跌撞撞朝岸上走,走着走着,只闻身后低低道:“逝者已矣,晏知州老为着过去的事劳心费力,何必呢?” “何必?哼!”晏苛昂了昂头,言下又见熟悉的鄙夷:“这些事你自然不懂得。”语毕,几丝生人气息侵袭而来,缥缈若雾,刺骨如冰,片刻后便笼罩周围,逼得人背脊生凉,杀气! 西尤环顾四周,林后窸窸窣窣,似乎潜藏着一些人影。那些人虽然做普通的猎户装扮,然而动作轻捷,行动颇有纪律,身上还负有长矛刺刀一类的军中武器。 西尤想了想,好整以暇站起身,道:“你这个疯子。”私自调用守军是株连重罪,更别说设计谋杀外使。而于晏苛而言株连不株连的根本无所谓,他早就孑然一身,眉目间甚喜,甚冷,隐有几分大事将成的明媚,如同冬日的冷冰冰的晴空,寒冷,明亮,干净。 “我大泽军民勠力同心,何愁戎人不尽。” “你这是要圈地为王,造反了么?” 晏苛不言,只耳朵动了动,看向侧边。 林外马蹄飒踏,渐渐人吼马嘶,周围长一声短一声的“将军”,此起彼伏。 晏苛一挥手,杀气瞬间隐下。宛淳与哈刚木相继寻来,扈烈诸人随后都到,宛淳下马禀道:“将军,事情紧要,索欢公子他卷着公主的嫁妆跑啦,您快去追吧!” 西尤感觉荒谬,前一刻还杀机四伏,这一刻便像闹剧,骂道:“这黑心的小 畜 生,自己跑便罢了,如何连公主的嫁妆也不放过,往哪边跑了?” “东南,京畿。” “哈,我看他是思念旧情人,带东西回去邀功呢,踹不死他!——都给我听着,那小子花了本将军不少钱,绝不可跑了!!”当即传令回程,雷厉风行,不消片刻便集结所有人。“晏知州,看来今天这场比试是没有结果了,只待他日另有良机,必定陪知州一比到底。” 晏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又气又急,也上了马,道:“公主嫁妆不可遗失,将军要追,本官义不容辞——来啊!所有人紧随西尤将军!” “是!”林子里响起一片回应,也不知何时多出这许多人。 一路上,晏苛的人马呈新月形抄在扈烈后方,且不断有压缩包围圈的趋势,简直图穷匕见。出城不过数里,忽然一片白纛旗在斜阳里招展,映着莽莽远山分外壮观,索欢端坐在一匹白马上,手挽缰绳,脸上略可见闲闲笑意,脚下有几名低等的留守武士在清点箱奁,还有些过路的在帮忙搬东西。西尤飞上前,心里清楚了,逃跑只是幌子,现人马财货全都聚集城外,是再不用回那大泽送死了。 晏苛对着索欢打量一番,目光刺人,森然若刀:“也难为你,这大半日的才跑几里。”索欢知他此刻对自己恨之入骨,也不在意挖苦,道:“拖着这些笨重家什能跑几里已是不易,不怕大人笑话,小人不会御马,只这几里都是挣命跑出来的——自然,也托赖大人给留了道方便之门,否则莫说几里,就连那知州府的大门也出不了。”吩咐脚下武士道:“莫点了,我瞧着不差,这一路辛苦你们赶车,自去向你们将军领赏吧。” 听着这些话,晏苛的脸色越来越差,攥紧老拳眼见就要冲出,被左右压下,道:“不可,城外耳目众多,且回去,另作布计。” 话是这样说,但晏苛明白,此次一回去,便再无机会了。那边厢索欢掩口大笑,道:“晏大人,你道他们说什么——我让他们去领赏,他们竟都不敢,说是有药材落在府上,难道不知本公子魔星将退,鸿运将来,再使不着那些药材,反倒晏知州血气翻涌不能归心,回去必能派上用场。——看事憨蠢如此,真真令人喜欢。” “你——”晏苛大叫,按住心口,若非左右一齐扶住,必定跌落下马。 索欢转头向西尤,笑道:“你瞪我作甚?不是早知我精通戎语,连突厥、满蒙、中西东各部落骂人的土话也能说么。” 晏苛曾于戎族为奴多年,如何听不懂他们的话,还未回去,已然面色涨红,七窍生烟,看来急需那补血益气,平肝醒脑的药材。脚程飞快,当他领着百余骑冲进自己府邸时天还未黑,姜师爷见他形态狼狈,神色骇人,所到处桌椅具折,碗盏齐飞,便知事情坏了。忙屏退众人,奉上凉茶,道:“小的查清了,真乃百密一疏,原来秘使大人竟认得那下贱男娼,知道老爷计划后,二人串联起来做下这桩勾当……” “你无用!”晏苛哗啦一声打翻茶碗,暴喝道:“秘使何在?” “小的自知保密不严看护不力,让那贼厮得逞,现已将功折罪,将那贼厮押至堂外,听凭大人处置。”语落,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被搡进门,撞在晏苛脚下。 晏苛抽出刀,质问:“本官念在曾与你共事的份上,从不相为难,你为何要以怨报德,与男倌合伙坏我好事?!” 秘使大笑,然后蓦然收声,冷道:“晏苛,此话该由我来说才对。若非我顾及昔年之谊对你所作所为瞒七报三,你以为你还有性命在此倒打一耙吗?我警告你,速速放了我,否则……” “否则如何?”晏苛呵斥着,将刀拍在案上,道:“放你,我会的,但在此之前本官要夜袭迎亲队,亲手将扈烈贼子的头颅斩下,慰我大泽上空英灵!” “果然如此,你要做好抵命的准备——晏苛,你可知我袖里有什么?” 不消指示,姜师爷立刻翻他袖子,摸出一方木匣交给晏苛,晏苛接过才掂了一掂,便换了颜色,脚下连连倒退,跌坐在椅上,姜师爷心中惊奇,只见那木匣应声而落,从里面摔出一截漆黑的箭头。 箭头很普通,冷冷泛着幽光,是从前迷雾山剿匪,二人酒后发疯,单枪匹马独闯贼巢时所得。他开路,自己断后,也算天衣无缝,奈何贼众甚毒,惯袭暗箭,他酒后无防,幸得自己生受了,却恃酒逞能折断箭杆装作无事,旨在不灭前方士气。虽险胜,酒醒后却都惊怕,感叹如此匹夫之勇绝非将帅之能,他尤其惭愧,竟弃了上将之尊,道:若非你搭救,栖梧便湮没这小小一役了,纵有吴、管之权,陶、猗之富,胡有命享哉?便将医官掏出的箭头收走,承诺将来官路上不论何事,必相庇佑。 医官说,那箭再偏一寸,就能毁了他的手臂,从此再不能拿箭,形同废人。晏苛一身本事全在于此,若不能拿箭当真是比死还难受的事,好在手臂保住了,还换得官运亨通,也算做了笔一本万利的好买卖。此时言尤在耳,只是情势却大不同了。 秘使挣扎着站起来,道:“宰相大人吩咐,见到此物你若还不听,他就你恩断义绝,前尘种种一笔勾销,本使完全可以先斩后奏!晏大人,你运气好,叫宰相大人欠你条性命,许你荣华富贵前程似锦,放在以前,哪个奴隶出身的俘虏能坐上你这个位子,还是在安南世子帐下办过事的。这一切是你费心所得,因为一时冲动就尽数搭上,值得?他们并非枭首,你何必如此狭隘偏激,将人赶净杀绝?” 说得姜师爷不忍耳聆,退到一边深深低下头。他略知道的,他们大人有些刚愎自用,又不屑打点人情世故,往往得罪人,因此在官场上声誉不佳,一直有人说他仗着一点子交情,靠向宰相卑躬哈腰,摇尾乞怜而封官。秘使的话虽没那样直白难听,但也有那个意思,而且因为遣词委婉,反多出几分遮遮掩掩的卑猥,听着讨嫌。 晏苛垂手而立,道:“城外马蹄声犹振,长街石上血未干。荣华富贵非吾愿,不斩敌首誓不还。凤姓小儿无信无义,晏某何堪与谋?”一刀送入秘使颈侧,目眦尽裂,大吼:“你们怎懂我的恨!” 一注热腾腾的鲜血浇上他额头的作为奴隶标记的烙印,青的痕,红的血,异常刺目,将在场几位亲信吓得噤若寒蝉,晏苛也失了力气般有些颓然,姜师爷跟着他见惯了大世面,等到秘使气绝,使眼色让人收拾干净,默了半晌,移步上前请示:“大人,咱们,做……还不做?” “……”他捏着满手血腥,语气苍老了十岁,“散了罢。” 125.终于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25.终于 五月的阳光真真好极了,万里无云,微风阵阵,若风里没有细小的尘沙,躺在地上小憩一会儿不失为极好的享受,扈烈一行将入镇远,回家的喜悦弥漫在众人之间。 索欢解开腿上缚带,道:“养了十几日,可算好了。”宛淳回头看时,见他目光清浅,笑意微然,阳光明晃晃地铺在脸上,通透得如明玉一般。 “是呢,谁叫有人跑几里路滚十几次,连我这个小女子都不如,摔断腿也不说,强忍着,还把药材都丢在晏府里。你白问问自己,为这点子小伤陶腾了多少人,耽搁了多少事,如今幸喜是好了,否则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关呢!” “你光会抢白我,你和哈刚木亲近,学得些马术,我可不曾。” “这倒是,公子以后也学着些,草原上不会骑马是不行的。” 索欢笑道:“你倒是马术精进,有用么?” 不论驰骋草原还是游历天晔,马术怎会派不上用场,宛淳想他是否在试探自己心意,抑或催促自己赶紧离开……我何尝不知将到边关,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可是……可是前路天高云淡,草木无边,的确叫人神往呀。 脑中交战许久依然没有明确答案,女子索性抓一把团扇去他身边徐徐扇着,道:“公子着急作甚?该走时我自会走,用不着你赶。我何尝不想立时就走,只是你这样多病多灾,总不叫人放心。况且自馨儿那蹄子死后,公主身边总没个可靠的人,都说我是相府旧奴,知道公主脾气的,将军非得指派我去,这么多眼睛,这么多事情,哪里敢走。馨儿尸骨未寒,便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女子不过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却让索欢在阳光下显得明朗的眉眼染上一抹阴翳。“她死得冤,大出我意料。我这般的人,竟也能吸引女子,终究……是我害了她。” “这是胡说!”宛淳不服这话,叉腰辩道:“公子神仙样的容貌,先有宰相大人,后有西尤将军,她只不过是个丫鬟,也有资格肖想?要逃跑自己逃跑就算了,为什么拖公子下水?公子好不易才博得西尤将军的欢心,她这样做岂不害苦了你!”一番维护下来叫索欢想笑又皱眉,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啊呀,这说的什么话——”话音未落,西尤都敏打帘进来,道:“这丫头说了什么话,笑得这样开心,也说给我听听。”将一囊水掷在索欢腿上,脱了外套抖一抖,挂在榻沿,说:“这天儿可真热呀!” 索欢肌不生汗,并未感觉多热,也不要那水,只道:“将军一双顺风耳,才不信你没听见。”别过身子不理他。 西尤笑了笑,心里很不愿折了身段去迁就他,奈何天干物燥,这心里暴跳如雷,一阵阵的发紧。想到索欢大泽所为,与自己遥相呼应,机敏果敢,并非完全是个酒囊饭袋;又见他颈后红痕,映衬着雪白皮肤,真是个冰肌玉骨,不由得膝盖一屈便蹲下,伸手碰碰他的脸,问:“你怎的不出汗?” 宛淳见此,赶忙退下。才出去,就见哈刚木远远的望着这边长吁短叹,便踱步上前,嘻嘻笑道:“大日头底下横眉竖目,筋都暴起来了,仔细将军看见。” 哈刚一梗脖子,扬声道:“偏要他看见!” 宛淳忙拉他走,嗔怪道:“我的好大哥你怎么了,从前未见你这样,怎么这几日偏要做出这副面孔来?岂不知他好我才能光彩,大哥就算看我薄面,也不该这样。” “谁不要他好了——”哈刚木抽出手,暴跳起来,“他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想怎样给个明白痛快话儿,难道咱们不允他?偏要那么样,我就看不惯!” “怎么样?看不惯什么?” 哈刚一窒,也说不清怎么样,就觉得不像样,道:“我哪知道他怎么样,我只知道我看不惯将军旗纛渐倒的样子,他算什么东西,居然敢仗着大泽一点功劳勾引我家将军!” 宛淳凝神细听,听出许多不满,不禁辩道:“公子一贯怯弱,兼在大泽骇破了胆,从此学会乖乖做人,生怕惹大伙儿抱怨,惹将军不快。我天天儿看着,他躲将军都躲不及,还敢勾引他?——若非今日日头毒,他怕晒,早躲出去了,还能见到将军么?” “你看看,看看,多可恶,既不愿意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非到现在才来装贞洁烈妇。我看那小子态度反复,做事可疑,肯定有图谋。丫头你帮我盯着他,我亏不了你。” 宛淳冷笑一声,道:“哈刚大人这话叫人好不明白,敢情迎也不是,躲也不是,亲近不是,回避也不是,反正不入你眼的,怎么着都有不是就是了。”说完竟走开,招呼都不打一个。 居然没人肯相信他,哈刚木心里不是滋味儿,直把嘴瘪到了脖子:“臭丫头太单纯,走着瞧,老子非揪住他的狐狸尾巴不可。” 不日驰入镇远,边城长官戒心奇重,在通关文牒上落了大印后再不肯见,唯恐他们多留一日,镇远便多一日危险。好在下面小官还肯尽心,聚在一起商议为使臣践行的份子钱,权当周全礼数撑场面。说句不好听的,边关一带多有摩擦,说不得以后还要见面。 前方需穿过炎炎烈日,浩浩黄沙,白日里正副使紧锣密鼓地筹备水粮,整顿人马,晚间便被一群连名字都叫不上的小官吏接去宴饮。场面不甚奢华,甚至有些微弊陋,天无片瓦盖头,地无一席容身,一概歌舞管弦俱无,只难得“体察用心”二字。你看那:篝火丛丛,肥羊尊尊,酒列四座,浓香醉人。真正是以天为屋,以地为席,哈刚等欢呼雀跃,喜得摩拳挲掌,连西尤与郡主自矜身份,亦不住点头微笑。 主客分定,各自落座,众官吏个个自谦:备得粗简。公主心里纳罕:大泽不靠边关,尚且民风剽悍,个个斗鸡似的恨不能生吞了咱们,此地年年为外寇忧扰,却肯费力兜揽?索欢一语道破天机:强邻毋惹,果然常来常往的,留几分情面才好看。 “这说得不错,”西尤笑眯眯道:“强邻在侧,安敢志骄。我扈烈之强悍,视城寨如糠粉,铁蹄过处莫不臣服。” 索饮尽一杯冷酒,面目冷淡道:“北戎兵强马壮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只是这个‘强’是强悍的‘强’还是强盗的‘强’还有待商榷,我不敢浑说,得看将军自己了。” 西尤褪去笑容,不语,诸官吏也都尴尬。暝华忙打圆场:“今日只言私情,不谈公事。”众人擦着冷汗,诺诺附和:“是,只言私情,言私情……”唯索欢一声笑,扬声道:“私情?镇远居然和关外戎族有私情,想想真教人不安……” 啪——酒杯被掼在地上。索欢冷眼瞧着碎杯,道:“你摔那哑巴东西做什么,要摔摔我。” “你怎么回事,这么多人面前就不知道脸面二字,再说话,撵下席去!” 索欢根本不要他撵,当即拍下杯箸,拍得价天响,自己主动退席,退了两步,又回转来。西尤当他知错了,面色稍缓,正想说什么,却见他在一个什锦盘子里戳戳捡捡,戳了一大碗能入眼的,方才端着慢悠悠出去了。 可恨。西尤额头隐着青筋,齿面搓得直响,全程盯着他,恨不得盯出两个透明窟窿。霍火尔对这场官司多少知道一点,便冷笑道:“同样去国离乡,王后都不曾做出这般歪声丧气的嘴脸。” 原来昨晚索欢办完事后,趁着情浓,问西尤讨了一个不情之请:在镇远关外盘桓几天。具体几天呢?三五天吧。理由很充分: 这一去扈烈,便不是天晔人了,料想此生无缘回还,我一路连伤带病,不曾有过闲闲游玩的时候。眼下将出国门,求你怜一怜我这羁旅之人,允我几日时光,教我看一看故国山水,便是死也无憾了。——末了还加一句:从此死心塌地做你扈烈臣民,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实打实的枕头风吹过来,西尤又不傻,怎会答应?虽然他说得情真意切,叫人伤感,换个时候西尤一定会允,且亲自作陪——但这次不行,理由也很充分:必须赶在一年一度的祭祀大会之前回去,那是关乎草原风调雨顺、牛羊茁壮的大事,西尤家族在扈烈举足轻重,家主不归,视为对神灵的不敬,要降灾。 家主不在家主婆在,再不行,有你儿子在,一个不行两个,两个不行三个,反正将来要接你位子的——如此不算不敬了……可任他百般恳求,作好作歹,西尤就是不允。少不得,索欢怒气上来,嚷道:我才不信你往年东征西讨、扫平部落的时候次次都在,也没见说哪年少了个西尤家主,北边就落刀子了、不长草了、牛羊都得瘟病死了——还不都好好儿的,我就不信那个邪!你晓得一路火急火燎回乡,跑得轮子呼啦啦的,那马都死了几匹!我身上伤痛,却有说半个不字?如今倒好,这一点子请求你都推三阻四的,难道只你的思归心切是恋乡心怀,我的眷恋故土就不是?没这样道理! 西尤被堵得哑口无言,气得推开他:你还记得你身上伤痛,为那点伤痛咱们歇了几天?有那功夫耽误的现在就别跟我大喊大叫,总归是用在你身上了。 索欢不敢相信,惊惶不已,当即扯出条小手绢儿来擤鼻子哭,拍床板哭,边拍边哭边指天骂日,扑到西尤胸前大锤大闹大放悲声,骂他“你个没良心的”“你个天杀的”云云。 西尤都敏从未想过他这样容貌的人儿居然有如此撒泼放刁的一面,惊得下巴都掉下来,扎撒着手不知该如何应对。好不易将人从胸前扒拉下来,忙不迭扯过衣服,边穿边跑出去,情态之急,连鞋子都是反着的…… 昨晚的争执和哭闹众武士都听到了,也目睹了西尤的窘态,目送肇事者出去后,忍不住彼此挤眉弄眼,“嗤嗤”憋笑,镇远众官自然好奇,于是那些会天晔话的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介绍索欢,有说着怪话酒桌取乐的,也有正经描述、不吝给两句褒奖的,说着说着,气氛慢慢活络起来,开始天南地北地胡侃。镇远诸人乐不可支,都卸下心防,神色轻松。 西尤看着,心情终于好了些,操刀从盘中割下几片兔肉,菲薄透光,唤上宛淳道:“端去给他。在碗里翻来铲去,铲地皮一样,也没铲出好东西,全是些地瓜蛋子。” 宛淳双手捧过,拉长声音甜甜应道:“诶——” “慢,与其这样,不如叫他进来吧,想是在外面反省过,不会闹了。”暝华的脸上满是笑意。 “不行,他那样的人对他好不得,给根竿子就要往上爬。” “话不是这样说,都是在宰相府跳脱惯了,凤宰相那脾气,惯起人来没天没地,难免把人养出些歪性子。” “哼,我可不是那天晔宰相,随便他怎么闹。既跟了我,就把歪性子都收收,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本将军可是信奉‘黄金棍下出好人’的。”西尤恨恨的。 “要教训也等回扈烈再教训,现在途中,明日就要出关,搞得这么僵有什么意思。”不等西尤同意,便示意宛淳把人请进来。 人是进来了,脸上却没有感激之色,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踢蹬着步子,挤到暝华身旁坐下,道:“还是公主心肠慈悲,不像某些人。” 暝华笑劝道:“莫置气了,将军不允,实是有不便相告的隐情。祭祀大会只是其一,还有一桩你不知,汗王在他启程时千叮万嘱,说务必要赶在他大寿前回去,寿辰当天举行婚礼,吉时吉事,双喜临门。与汗王约定在先,怎可食言。” 索欢心里正百般烦恼,想明日就要出关,若再不设些法子留住人,事情就遭了,心急之下,嘴里连长几个燎泡,连那自戕、投毒、杀马、放火的烂招儿都想过,已经做好了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把人拴在乌兰山外的准备。现下听了暝华之言,脑中一刻空白,看看西尤,又看看暝华,问:“果真?” “果真。我知你并非不识情理,胡搅蛮缠的人,还是说给你好。” 索欢缓缓地眨一下眼睛,想:这下好,再争辩就是不识情理、胡搅蛮缠了。把视线移向西尤,点头笑道:“早说嘛,原来是老汗王下了命令,既这样断没有不遵的道理!我错了,自罚一碗,也敬将军一碗,给将军道歉。”果然提着坛口泼了两大碗出来,都一气喝尽了。 明明有杯,他却用碗,边关酒烈,又是为扈烈准备的,更烈上加烈,入喉如烧刀一般,他如此道歉法,也算心诚。 从昨夜开始闹了整日整夜的气,花样百出,就为着不允他那几日时光,暝华劝的时候西尤还觉得索欢油盐不进,说也无用,防着他再吵,连呵斥的话都想好了。不想索欢竟能理解,不歪声丧气了,也不强头别项了,还敬自己酒?!——这真是意外之喜!忙拿碗满上,也饮一海。 本当饮完便无事了,那索欢却提着大腹酒坛一碗接一碗,没个歇处。暝华吃了一惊,按下碗口道:“莫要贪杯,这酒烧心得很。” 索欢唇角儿一弯,挂着晶亮酒渍,“非贪杯,乃自罚。” 暝华见他不挽发髻,散着头发,只在背后用丝带松松系住,头发自然分垂,弯出温柔的弧度,丝丝缕缕搭在肩上、胸前,有些莫名的风流潇洒;因着来赴宴,衣着比平日隆重些,里面是交领右祍的弹花暗纹锦衣,外罩瓣瓣菊纹的滚雪细纱袍,白色为主,秋香为辅,鲜亮而不失清新淡雅,面上也无多余脂粉,只眉心一点花黄点缀,似男若女。 一般人是不敢用黄点面的,怕衬得肤色脏暗,他用着却像雪地上落了颗锦灯笼,白愈白,黄愈黄,界限分明,当真如书里写的那般:肤若凝脂。 暝华察觉自己看他看得久了,忙错开眼睛,顺便把捂他碗口的手轻轻缩回,惑道:“方才认错,业已罚过,何需再罚?” “殿下不知,我的错处不止一件,乃一错再错,大错特错,故而一罚再罚。”见暝华方才所问还有掩饰失态之意,如今是真正感到不解了,便托起酒碗侃侃而谈道:“人云时势造英雄,其实不然,时势亦为人所造。自来智者造势,贤者顺势,愚者逆势,尝闻凤相曰:‘吾今所为,皆造势矣,纵观天下之中,唯扈烈西尤家势如中天之阳。国君老迈,诸王子早夭,兵戎世家,积威甚重,两代之内,当振臂一呼,登顶九霄,否则转顺为逆,必为时势所销。’故小人以为,当世唯将军与凤家宰相可并列称雄矣——可谁知,谬,大谬!今日才知将军胆小如鼠,缩首如龟,莫说两代内登顶九霄,便是百代、千代,也不过是为人臣下给人当打手的命罢了。”双目往西尤处一睃,将碗送至唇边,道:“诸位说,我大谬如此,如此大谬,不当罚么?” 场中诸人皆为他言词惊倒,紧闭唇舌不敢应答。唯西尤都敏听完,气冲斗牛,飞上来一脚踏在长条案上,条案当中折断,汤水果肉四溅,索欢头顶一片油污,暝华亦受池鱼之殃。西尤当胸一把抓起,喝道:“谁教你说的这些篡逆之言,鬼话连篇!” 索欢酒才入喉,忽受这等威吓,直呛得血液逆流,面红耳赤。 “咳咳!哈,哈哈!我不是说了吗,我朝宰相说的,他评你扈烈之事,没毛病吧……”说罢又一阵咳,且狂妄大笑。 “你敢激我?”西尤咬牙。 “放手,先放手,我错了还不行吗?”索欢噙住笑意,举手做出讨饶模样,待领口一松,抚平领子退至门边,忽故态复萌,指着西尤哈哈笑道:“是激你,也是事实。之前听你多么多么厉害,我还挺当真,今天才知道名不符实,你西尤都敏再居功至伟,照样要毕恭毕敬,受制于人——还想和凤大人比,哈,差着一重天儿!他敢把皇帝小儿的家私搬到自己府里,也敢截留贡品,皇帝说句话他就当听个响屁;可瞧你,提起呼古都老儿活像见了猫的耗子,惶惶如狗,唯唯如鸡,哪里还有一点七杀将军的样子!” 西尤气得跳脚,指着骂道:“混小子你住口!你再放屁!再放屁!——信不信我……”摸摸身上,压根没有佩刀,才记起来时为显友好,所有人寸铁未带。四下里一扫,见上首屏风前横有兵器,也不管是什么,立马卷过来“喤啷”抽出,道:“信不信本将军削了你!”为增加威慑力,他十分霸气地举起来一扫。 没想到……没想到那是条供刀,经久不用,手柄上的木头已经腐朽,被这样用力一甩,哪有不脱落的,那刀条斜向飞出,直往一旁的镇远官员们去了,还正好扎在一个看热闹的倒霉鬼的脚板上。 索欢一见那刀、那血,顾不得笑,双眼一翻,恰到好处地醉倒过去…… 第二日,镇远关外,哈刚木杵着木拐,脑壳缠着绷带,粗声大气道:“我没有!是他们先动手的!凭什么赶我们出来!” 西尤脸色比铁沉,“你有没有推人?有没有威胁过要把他们宰了?” 哈刚懊丧不已,深深垂下头,片刻后又奋起来,嚷道:“我就轻轻推了一下,哪个晓得他们那么弱……是他们先扭着将军不放的,还要扣下我们的粮食和马,我能不着急么!” “那都是些弱官人,又迂又善,能把我怎样?不过被吓坏了,扭着讨个说法,我好好道个歉、赔点银子就完事了,你偏要掺和进来——这下好,粮被扣下,也不卖东西给我们了,把咱们栓在这里了。” “那、那该怎么办?他们不能这样,他们朝廷下了文书,不许为难我们的……”往日里暴躁得像灰熊一样的人,现在却缩着身子如同受委屈的小绵羊,西尤早骂够了,眼下真是被折磨得没什么脾气,拍着他的肩膀教育道:“天高皇帝远,咱们现在不占理,说什么都没有用。人呢,不能长着一颗猪脑子,该怎么办?自然是随我再去扣关致歉,记住,他们现在就是爷,你就给我装孙子,最好能哭出来。” 听到这里,索欢“噌”一下跳起来,“哭!我会啊!” “跪——下。”西尤双眼似刀,冷不伶仃投射过去,索欢忙又跪着。 他须从日出跪到日落,每天跪足六个时辰,哪天西尤把马和粮食要回来,哪天他就可以起来了。眯眼看看落日,傍晚的阳光是没有什么温度的,不像日中那般晒得人脸疼,索欢回头看看,西尤和哈刚已经去远了,只隐约听见哈刚说什么“迟了”“怪罪”之类的。 那西尤都敏闻言直接拔高三个调,声音清晰传过来:“怕逑,老子又不是给自己找婆娘,千难万险回去了他还有意见?慢慢要,要他个十天半月再回去,看他敢把我怎地!” 天呐,十天半月!甚好!甚好! 126.山雨欲来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26.山雨欲来 五月,廿四。 乌兰山头,彤云密布,似有一场暴雨。 镇远关外,斑驳的墙头略有几点荒草,越往远处越荒凉,可见一线沙漠。广漠上群鸦蜂起,一层压一层,据传乃荒何古漠上特有的异象,名曰:鸦阵。因曾为古战场,堆垒的成千上万的尸体吸引来附近百里的乌鸦啄食,久而久之,渐成惯例,每年这个季节,总能看到这些黑黢黢的嗜血鸟类的身影。 “可伤活人么?” “形单形只肯定不行,结伴而过便无碍了。” 宛淳闻说点点头,转去伺候暝华。索欢起身揉揉膝盖,自去丈远外一处孤零零的界碑前站定,这界碑取材自乌兰山的红石,虽坚固无比,却敌不过关外的风吹日晒,碑身上已字迹模糊。 然而再模糊,仍可见昔时强硬的姿态,尤其右下角依稀一个“川”,三条笔直竖线如同宝剑一般,端的气势逼人,铁骨铮铮。 足足小半晌,索欢望着界碑眼波缥缈,神情庄重,叫围坐一边的诸多异族人都感觉诧异。哈刚木喊道:“那是霍冉川老儿的手笔,你认得么?” 索欢觉得好笑,讽刺地扯一扯嘴角,转身靠在界碑上,不回答。他这几日晒黑了不少,脸颊上的棱角都磨出来了,又不兴作女装,倒是显出些男儿郎的精气神——只是,忽然不入众人眼了,心里一日日轻贱起来,倒不为着容貌上的改变,只因他日日众人眼皮底下长跪,难免折了身板,失却尊严。 旁人态度的改变,索欢毫不在意,只心里一遍遍数着日子,等待那人到来。他为妓多年,早已将一切抛却,如今好不容易心里走进个人,怎肯为旁的分去心神,自然是全心全意只为心中人打算,为心中人周全。 眼下午时过半,索欢等得心中焦急,又怕叫人看出端倪,只得去一边等待。天上乌云密布,沉沉地压在山头,似凝固一般,远处乱鸦怪鸣,吵得人心中不安,更兼乌兰山庞大而不生寸草,巨兽似的守在身边,无形中给人以压迫感。 镇远那边已经松口,今日要把所有马粮还给西尤,至多一天,再一天,扈烈就要离开。时间一分一分流走,叫人坐立难安,索欢一会想凤栖梧是不是有事耽搁了,不能准时来,一会又想是不是遇到麻烦了,或者……遭遇不测了?念头一冒出来,把他吓了个半死,马上摇头甩开这念头,心道:不会的,他身边有吴舸呢,吴大人岂是吃素的。甚至他开始追悔前愆,不该鄙视僧道,厌憎诸佛,心内只道:求随便哪路菩萨保佑他平安,弟子愿意从此斋戒礼佛。 虔诚话说起来端的好不恶心,索欢自己都被酸到了,凤栖梧却一根人毛都不见。 “还钉在地上做什么呢,准备准备,走了!” 是西尤都敏回来了,带着此行的财物马匹。众人被搁置在镇远关门外,走不能走,进不能进,早已心急,听到此言,巴不得一声儿,立刻跳起来收拾东西。索欢眉头紧锁,欲言又止,那霍火尔率先跑到西尤都敏面前,道:“将军你看这天,怕是走不得,反正迟了,咱不争一时半刻。” 西尤都敏望望天边,道:“不过如此,行军时也不知遇到过多少回。你跟在大汗身边,所以不知,打仗时别说下雨,就是下刀也得上,都习惯了。” 霍火尔默默无语。 那天却仿佛通得人语,话音甫落,漫天死气沉沉的乌云开始晃动,开始只微微的,转眼似水滚沸一般,又似天河翻覆,兴起无边浪潮,浑厚,浓浊,可怖。原本云间乱窜的乌鸦,此时都连成一片,如大难临头般,争先恐后朝这边飞来。 忽有人惊骇道:“那是什么?!” 纷纷踮脚看,只见那密密鸦群后,飓风咆哮着将平地上的黄沙卷了百尺来高,凡所过处,山石草木尽皆拔起。禽 兽都知危险,鸦阵溃散,虫蛇奔走,身旁马声嘶鸣,渐有骚动之势。 场面顿时大乱,跑的跑,叫的叫,扈烈武士身经百战,立刻撕衣服给马蒙住眼睛堵上耳朵,又有抓着弱质女流们不让她们往山脚躲的,说山落滚石,极其危险。 好容易控住女人和马,将他们汇在一处,不准乱跑。 索欢被裹挟着挤到人圈中央,满眼全是人和马,看不清谁是谁的脸。混乱间被推到一人身上,回头看乃西尤都敏,旁边还有暝华、宛淳,和陪嫁的宫婢若干——一路上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这些都是心怀大义,极其衷心的。 西尤豪爽之人,一点小事绝不肯放在心上,方才见到索欢在人群里乱碰乱转,就想去拉一把,无奈身旁有暝华,一时走不开,现见他自己过来,脸色犹苍白,忙紧紧抓住,道:“别怕,只是风沙。” 索欢见他拉自己拉得理所当然,说话时毫无芥蒂,便道此人不记仇,多半将之前冒犯悉数购销。定神之后,微微挣开手,道:“没怕。” 西尤不以为意,偏过头去安抚暝华。暝华生的美若天仙,一路上矜持之余又不乏可亲,深受扈烈礼待,若非特殊情况,是断然不会掉落凡尘,与糙爷们、臭马匹挤在一起的。她此时鬓发微蓬,一边是西尤结实的手臂,靠之不恭,一边是乱糟糟喷鼻子的马匹,近之不愿,正左右为难,心中大感狼狈。 “本宫虽是闺中女子,也曾览得各地物志,从未见说此地有这等怪象。西尤将军,这荒何巴掌大的地方,也能吹起这样的风沙?” “不瞒王后,本将军也是头一次见,否则怎么会毫无准备。” “这妖风起得邪,为保险起见,咱们还是进关内躲避吧。” “大可不必,不过一阵风沙,何必劳烦人家。你瞧瞧,门都关了,何况也来不及。” 话说得淡然镇定,仿佛无论什么麻烦都能从容应对。暝华方罢了,宫婢们娇养在深宫之中,未曾经过这等风浪,都垂首嘤嘤低泣起来。 索欢见她们小鸭子似的牢牢挤在一块甚是可怜,那漂亮脸蛋儿都粗了,不似出京时剥壳荔枝般的水灵,这风里来雨里过的,难为她们还跟着。便悄悄挪过去,举起大袖子挡在她们头上,低声提醒道:“姑娘们当心,等下就别哭了,那沙子钻进口鼻岂是玩的?还有,你们生得这样美貌,可别忘了护住头脸,别被沙子刮花了脸。” 女子们听这话呆气,都抿着嘴角儿笑起来,心道:难道我们不知道要护住头脸,要你特特来提醒。但因着不相熟,都没吭声。索欢见她们笑,心中十分高兴,越发哄着说:“姐姐们看,战马耳朵里塞着布条,是不是好可爱?” 宛淳听见,抻着脖子喊道:“别乱认亲戚,又不是刮刀子,要你又挡又遮的,且站回去,紧顾着自己罢!” 再看西尤,安顿好众人,身子一纵便踏地飞出,越到乌兰山前站定。那沙暴如猛虎下山,洪水出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山口刮来,风声撼天动地,除非神佛,哪个挡它得住? “将军危险,快回来!”众人纷纷呼唤。 西尤置若罔闻,只提气闭目,慢慢翼展双臂——刹那间,路边碎石,地上砂砾,皆听他号令,慢慢地悬浮起来,朝他身前聚拢,眨眼间,形成一道高约三丈的坚石土壁,纵然有强风怒沙冲击,也可保众人无虞。 “将军,可顶得住?是否要我们帮你?” “住口,保护好后面的人,别叫迸裂的碎石所伤!”说罢腾出一只手,掌心直朝乌兰山抓去。 那土壁因维持的功力撤走大半,被狂风撕扯出无数道口子,眼看就要土崩瓦解。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呼兰山庞大的一块竟脱离山体,滑行着挡在众人身前…… 风沙歇止,西尤的卷发渐渐落回胸前,以此同时,身形一晃,似受了伤。 “将军!”众人从震撼中惊醒,都呼喝着围上去。 “无事。路途太过平顺也很无趣,到底要有点波折,才是走这一遭。”西尤捂着胸口,不忘宽慰众人。又问:“王后有无受伤。” 暝华忙道:“本宫很好,将军神勇,快坐下调息!”即命众武士陪护。 索欢被隔在人墙之后,只能听见声音,悄悄伸头去看,见西尤都敏唇边挂着一点血迹,心道:这正是好时机——下意识往乌兰山望去,方抬头,一颗冰凉砸在眉心,紧接着两颗,三颗,无数颗,如注的雨倾泻下来,似东海翻覆,似天河漏底。 真是一难未消一难起。乌兰山巅,那被西尤内力所削的断崖之上,一人沉默站立,于雨幕中静观山下发生的一切。俄尔,身后多出一人,与他一样的身姿峻拔,一样的黑袍墨发,雨雾迷茫中隐蔽脸面,直如一双孪生兄弟般。 “西尤都敏聘师雾隐湖四大名宿,其化骨掌绵柔,可夺人内功,有移山填海之能,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那身后人朝他双手看去,一双手被厚厚手套包裹,看不出端倪,但雨中的一丝血腥气是骗不了人的,毕竟方才那样大的动静。 回想昔时阿拉尔山脉所见之事,这师徒俩,装神弄鬼的手法倒如出一辙。便问:“与你摩醯首罗比?” “路数不同,不可比。”那人动动手指,将指尖挂着的血色水珠抖落,淡淡续道:“但若论人的内功修为,他一没有反噬之虞,二来年积月累,三可夺人所用,自然胜我许多,你此去当心。” “是。” 127.风满楼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27.风满楼 西尤都敏调息完,自觉没有大碍,便起身道:“送王后回车里,各自避雨吧。”众人都放了心,连连称是,突闻霍火尔在人后大叫:“谁在那里?胆敢挑衅!” 瞬间一片哗啦啦亮兵器的声音,扈烈武士刚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朝霍火尔看去时,只听雨声杂驳,只见水雾迷漫,而并无半个人影。 面对一片质疑的目光,霍火尔深感委屈,大声辩道:“当真方才有个人站在那里!” 接连几日倒霉,众人心里都腻起了皮,各各屯了些无名火气,尤其哈刚木,跟着西尤去与那看不起的天晔弱书生道歉,折了饿气与人,早已情绪败坏,此时被浇得落水鸡一样,也顾不得副使不副使的,随着心意高声发作起来:“哪有什么人,该是你眼睛不好看花了——散了散了,大家伙疲累得很,还听你瞎说!” 这反调唱得够妙,正戳霍火尔忌讳,他哪里肯忍下,当即拿斧头甩过去,怒道:“你个马夫,那人形容鬼祟,一看便意图不轨,正该紧密防备的时候,你倒说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说也无用,看打——” “啐!瞎眼的,你骂归骂,还动上手了,老子会怕你?”说完撸袖子。 西尤皱眉道:“都住手,晓得你们心中不耐烦。这样,别歇了,马上启程。”心内疑道:莫不是老天爷看这一路太平,临到尾巴上才设些古怪?此地山高路险,情势难测,据说还有邪教势力盘踞,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风未止,雨不歇,马蹄溅起的水花比人高,西尤都敏引着长长的队伍,猛龙过江一般穿过界碑,穿过乌兰山口。队伍将将过半,正是路口转向之时,只见天外一剑,将队伍拦腰折断,后半部分人马皆惊,四处溃散。尔后天降五人,齐齐落在扈烈的马上,也不坐下,直接踩着鞍部任马狂奔,朝前方追去。 突逢变故,索欢探出脑袋,恰好迎上一道白光,随即双目一凉,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周身暴露于无边冷雨中——所乘的马车已被利刃削去一半。 来者身手矫健,闯入迎亲队中翻腾跳跃,扬起的黑斗篷甩开雨滴,手挽几个剑花,电光激射间,将扈烈迎亲队的固车之辕、套马之缰通通斩断。 “恶贼休走!” 那打头一位先声夺人,道:“出门在外,各走大道,你们为何狗拿耗子,插手我等之事,还伤我门人性命?” 一句铿锵喝问,别说扈烈诸人摸不着头脑,连索欢都是云里雾里,百思不得其解。西尤都敏早被引了来,见五个黑衣人在队中大闹,横冲直撞,视扈烈刀兵如若无物,心中恼怒之极,然他毕竟谨慎,见他们只是毁坏财物,并不伤人,便觉有所转圜;又听来者声音,中气十足,血气方刚,应是年轻小子,虽着宽大斗篷,戴黑纱面罩,有意隐去身份,然而所做所说不加思考,透漏的讯息颇多。 既为寻仇,却不伤人,还发出纠纠喝问,这般做派,绝非穷凶极恶之徒,反倒有那么点正派行事的味道。 西尤笑一笑,有成竹在胸之态:“几位少侠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出手留有余地,想必也有所顾虑、有所怀疑。既如此,不妨听我等辩白两句,再决定要不要动手。” 那打头之人闻言沉思,立即有另一人插言:“师兄休听贼戎胡说,方才偷袭咱们的操着一口戎语,所使弯刀,刀上狼毒,均系北边产物,证据确凿,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扈烈推崇武力,所使兵器多为重器,弯刀掏人肚肠,刀上涂毒更是阴毒的宵小行径,为武士不齿。此中只有哈刚木一人擅用弯刀,却不对人,乃战阵中专划敌军马腹所用。哈刚木性急,见天大的屎盆子扣下来,早已暴起,道:“你别放 屁,会用弯刀的又不止咱家一人!咱这几天跟着将军寸步不离,必定是有人拿了咱的弯刀故意陷害!” 原为撇清,却似冒领,那指控之人一见他腰间果然挂有弯刀,瞬间眼迸火星,并起双指正戳哈刚木鼻梁,道:“就是你!刀一模一样。哼,以毒袭人,下作!” 这边西尤未发话,霍火尔已忍不住,越众而出:“你们又是什么行事磊落之人,藏头露尾,鬼鬼祟祟。”转而向西尤抱拳:“将军,就是这伙人,方才就是他们站在石后窥视咱,一模一样的装扮,断乎错不了。说偷袭,我看是他们才对,心里有鬼,倒打一耙。” “哈哈,听见没?是你们偷袭咱,恶人先告状!”哈刚木已忘了不久前与霍火尔的争执。 随后,关于“你偷袭”“你才偷袭”的轮番骂战不绝于耳。索欢在雨中看着,抓抓脑壳,理不出半点头绪:这、这……凤大人没告诉我说会带这么多人来扯皮呀。要不……趁现在乱着,带公主溜走??? 想定,悄悄滑下车,方挪两步,听见身后有如雷的马蹄,并夹杂狂妄大笑:“哈哈哈!好一出狗咬狗!沧剑派,你一向标榜正道君子剑,竟也干出偷袭捡漏的勾当,有什么脸面说别个?我炵教与你千里之遥,一向秋毫无犯,你都领着门人千里来袭,这几步开外,人家袭你,就不准了?哈,好一个正道君子剑,好一个婊 子立牌坊!” 顿时,充满嘲讽的笑声响彻云天。 索欢窘了一下,想:这活路没法儿干了,宣战也能捎上我?想着想着,脸上写满“去你祖宗”的不爽。 那五个黑衣人一回头,满眼尽是妖魔鬼怪,浩浩荡荡奔来,不只炵教教众,连那与之决斗的小邪教都在其中,叫嚣着要将伪君子悉数杀灭。 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片混乱中,沧剑与扈烈心照不宣,暂时连成一线对抗哇哇乱叫的妖邪。扈烈岂把不入流的小喽啰放在眼里,尽皆鼓勇,奋力迎敌,谁也没有去注意开始飞来的一剑并非沧剑门人所持之物。 只有索欢,想起那五人佩剑俱在,打量那地上插着的,分明是凤麟的私藏,号曰“凤鸣”。索欢喜之不尽,拉了一竿扈烈白纛站上车头,挥舞着叫道:“将军,他们人多势众,不宜久战,派一队人带公主先走,咱们且战且退!” 西尤也正这般想,心说难得他这般积极,雨中看去,是一张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灿烂笑颜,纵使隔着万千雨雾迷障,依旧动人心肠,只是他不知,这笑颜从不为他,而是为那绝壁之上冷眼旁观的薄情人。 索欢以为雨中迷眼,这人又多,场面又混乱,凤栖梧不一定能发现暝华在哪儿,就算发现,这刀剑无眼,倘或伤了可怎么办?不如使人护暝华退出战圈,他那边也好下手。自家扯一杆旗,心说免得他救我时找不着。——岂料大错特错了,那凤栖梧一早在人堆里发现他,甚至分辨得出那张脸被着意修饰了一番,那身花衣也十分鲜艳,简直花孔雀一般生怕不能晃瞎人眼。而凤栖梧的本意不止劫走暝华,更是要扈烈、炵教、沧剑三方互相残杀,即便不能团歼,也要他元气大伤,所以这场恶战,自然越持久越好。 见那所华丽凤舆冲破包围向北而去,凤栖梧道:“孤鹰,你去。” 吴舸扣上青铜面,脱去与沧剑门人一模一样的漆黑斗篷。沧剑所尚水蓝,门人弟子均以该色为服制,然而此次埋伏离魂谷,说的是铲除魔教声张正义,实则是乘人之危宵小行径,怪不得不敢用沧剑服饰,只能穿江湖上人手一领的黑布斗篷。吴舸不愧诨号“孤鹰”,端的是来去如影,敏捷如鹰,箕张双臂,几下轻点便向那婚车飞去,倏忽不见人影。 凤栖梧则锁定西尤都敏,慢慢将面具戴上,这一刻,他是鬼蝴蝶,不是传说,而是实实在在活着的人间恶鬼,急欲饮血。扭动脖子间,俯视众生,全然不见了高官显贵的教养,一派魔道头子的邪狞骄狂味道。 嘴角翘起一边,可见狰狞贝齿,舌尖扫过牙齿时,五指勾张向天,漫天雨珠停滞,渐成牛毛松针状,手掌用力下压,一片密密麻麻的针状物,齐刷刷朝山下毫无准备的人们头上落去。 山下打斗早已停止,因为他们所处的境地实在奇异,明明前一刻还暴雨倾注,这一刻居然停了,停便停罢,偏只这一块停,几步开外仍是雨点不绝。方抬脸看去,那雨丝忽又下来,风驰电掣,闪电雷鸣,一片杀气间,还未看清,面上已布满血点,扭曲着倒下去。 西尤都敏负着索欢,及时从魔教手中夺过一方铁盾,挡住从天而降的水针。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般异景,心知上有高人,正待纵上崖壁一探究竟,上方竟扑下一抹黑影,如一只振翅蝴蝶,挥动间,五指带出罡风,将乌兰山的崖壁击得爆碎,巨石滚落,顿时哀嚎遍地,死伤无数。 西尤都敏喊话询问来人身份目的,那黑影一概不答,如鬼魅一般脚踏尸体朝他袭来。那双手并无特别,手套上也无暗器,却似装有绞刀一般,所过之处人马俱碎,一片血水,甚而有拦他路者,无论无意故意,全被当胸掏心,弃于地下,或未走近便已四肢绞扭,头颅飙飞,暴尸荒野,手段之残忍,杀人之利落,当真骇人听闻。 只片刻,那鬼魅的双手悬到西尤脸前,犹挂着一截肚肠,指了指索欢,吐出沉沉两字:“放下。” 索欢不敢相信这嘶哑的声音来自凤栖梧,亦不敢相信这人是凤栖梧,浑身已经不能动弹,感觉西尤手一松,身体不由自主重重跌下,手脚虚软地向后爬去,爬到一半,“哇”地吐出。他对这个陌生的凤栖梧有些恐惧,亦对所见场景感到恶心,这些年交游广阔,三教九流中,王侯富贾里,也不乏性情残暴,杀人头点地的恶棍,却从未有这般轻而易举就制造炼狱的恶魔;就连当初碧梅谷围剿大劫中,那梅桑有名的人屠毒医,面对毁家灭室的暴徒,也给留了条全尸。 浓浓的杀气围绕,西尤毫不畏惧,直视对方面目,问:“你是何人?” 不答。 “你认得他?” 不答。 “那便是认得我了?”面露挑衅。 终于,来人嘶哑的声音带上蔑视之意:“七杀将军,无人不识。” “呵,我还以为阁下哑了呢。”西尤都敏貌似轻松地掸掸衣袖,道:“那么阁下此来是为杀我,如此身法我不会不记得,何时结下的梁子?还是……受人请托?”话音未落,倏然出手,一双化骨绵柔掌直卡来人颈侧。那人也是了得,不曾退避,反倒迎敌,手臂一隔将西尤来势隔开,随后两人出招似电,挥、扫、击、劈、踢、缠,你来我挡,腿部连弹,不曾有一丝躲避,均是正面硬碰,以招制招。 听那声音,“咯咯”的骨头相击不绝于耳,看那身影,只有劲气隐着一片残影。快,像风过无痕弹指惊雷,快,像流星穿云蛟龙出水。西尤都敏掌带玄机,战了百回合竟未取中一招,对方面具下的眸子,是那样冰冷不带感情,似能勘破他一切动作。 高手过招,本就胜负在于毫厘,正打得难舍难分,对方突然退后,拉开一段距离,道:“来了。” 什么来了?西尤正疑惑,忽听到气喘吁吁的呼声,山头拐角倏的冲出几匹马来,皆是保护暝华离去的扈烈武士。 “将军!王后被一黑衣戴鬼头面具者劫跑……”说话的是哈刚木,乍见这边惨象,惊得眼珠子溜圆,又见那残肢断骸里站立的鬼蝶,顿时怒发冲冠,吼道:“你这厮怎在这里,把王后还咱!”双腿一夹奔马上前,手中巨斧高举,直往那人头上劈去。 “住手——”西尤雷霆一吼,隐着些许痛惜,些许愤怒,不知唤的哈刚木还是喝止鬼蝶。然而随着吼声而落的,是整匹马被斩首!快得马躯未倒,能见到马颈断面上齐平的组织,隔一瞬,鲜血才喷涌而出,而鬼蝴蝶,早已踞在哈刚身后,悄声道:“我不绣花,只杀人。” 多么突如其来,哈刚木如坠云雾,而后目光大盛,惊讶道:“你……”视野却猛地翻转,寂灭,一句“你是宰相”卡在喉咙里,永远也无法说出。 众武士看到哈刚木滚动的人头,都骇叫道:“这不可能,他方才明明在我们那边,怎么转瞬到了这里,莫不是鬼?” 这战圈里原还有些活人,都要么跑要么躲,那来不及跑和躲的,就趴在地上装死,实则虚着一双眼紧盯外界动向。那有些本事的,则早早攀上岩壁,观看这场凶恶修罗与异族将军之间的恶战,以供他日谈资。见那修罗形容手段,原有几分熟悉,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及至见到他单手斩马,臂侧结出那道透明气刃,又听见扈烈说“鬼”,陡升心中大明,犹犹疑疑尖叫道:“这、这是不是鬼蝴蝶?” ——鬼蝴蝶?天啊,鬼蝴蝶! ——鬼蝴蝶复活啦!鬼蝴蝶又要血洗江湖啦,快跑吧!! 不知谁起的头,那些装死的,观望的,全都跳起来奔走呼号,然后结成一窝蜂以最快的速度撤离,瞬息之间,乌兰山脚只剩下卷动的风雨,静如人间地狱。 偏有一人不惧。谁?正是沧剑派的大弟子、申屠延秀的好儿子申屠釉,不久前刚从伯父口中得知父亲死因,立誓为父报仇的青年少侠。 “鬼蝴蝶,你还我父亲命来!”他一把揭开遮面纱罩,甩去宽大斗篷,现出沧剑大弟子的白地水蓝镶边战斗服,缠臂缚肘,革带束腰,手持一柄旋涡花纹的黄金剑,那剑被用力拔出,竟然毫无声响,可见锋锐。 鬼蝴蝶杀过的人多,大半儿都是成过家室的,又没一笔一笔记在簿子上,哪里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因此看也不看,只拿手轻轻一挥,掀起的气浪将青年推向一个插满刀剑的土坑。幸好这青年福大命大,被及时赶到的师叔跃上半空接住,否则便是肠穿肚烂之危。 “釉儿切勿冲动,此魔头重现江湖,气焰正盛,我们应该避其锋芒从长计议,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 申屠釉吃这一推,自知不是对手,然而仇人就在眼前,如何甘心就此离去,直恨得肝肠寸断,拾起七星剑,恨恨道:“我们走!” 鬼蝴蝶本以为杀父之仇深似海,那小子至少该痛苦纠结一番,不想就这般轻易地被人劝服,跑得比兔子还快。“嘁。”扬起愉快的尾音,呈现一种讥诮的恶意,似在讥诮那青年不自量力的叫嚣,还有那说走就走的爽快。 西尤都敏虽为异族,却并非对中原武林毫无所知,想起此人斩落哈刚时,手臂旁凭空出现巨大气刃,并非实体,原不可见,只因雨中被水勾勒出了形状——那高速流转的气流可将皮肉搅成血雾,更别说雨珠。御气成刃,随心而结,随心而收,不正是十几年前搞得人心惶惶的少年魔头的扬名绝技吗? 西尤心道:我此前从未见过他,谈不上结仇,他这般截杀我,必定有人主使。王后已被挟走,若不夺回,我西尤有何面目回?难道折了自己的兵不够,还要赔上大汗的夫人?岂不笑杀人也!退一万步讲,即便不为大汗,不为颜面,自家的性命也要紧,拚得此生功力,也要将他打赢! 唉,俗话说:不怕硬不怕横,就怕打架不要命。这西尤都敏拿定主意要与鬼蝴蝶拼命,结果如何?能否安然无恙地带走暝华?索欢呢,又会何去何从? 看官欲知后事,请静待下回。 128·公主是助攻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28·公主是助攻 雨已停,岩间的积水映着落日余晖滴入水坑,清凌凌的一声,愈显出大战后尘埃落定的平静。山间崎岖的小路上,索欢沉默地跟着前方那个身影。那人牵着马,随便地择了一片荒草甸松开缰绳,让马儿自由吃草。镇远都是裸地,偶有植物也是荆棘、茅草一类的耐旱物,没有汁水不说,还割舌头,马儿垂着脑袋在地上杵来杵去,杵了半天没找到一根嫩草,便撒开蹄子朝远处去寻觅。 凤栖梧没管它,继续朝山顶前行。索欢抬头看去,那里四壁虽陡,顶上却很平,一人已站在那里等候多时,怀里抱着大红喜服的女子。 索欢本想问些闲话,比如“你这一路怎么样”,或者“你不要你的马啦,心可真大”,但不知为何,看见他旁若无人疾行的脚步,很匆忙的样子,几次话到喉口,还是给咽了下去。 少时,二人登上山顶,地方竟出人意料的大,还长了金色的婆婆丁花,铜钱似的洒满一地,挂着雨后新露,被斜阳一照,十分璀璨耀眼。 吴舸见他二人来,冷然依旧,将怀中女子交给凤栖梧,道:“她不知我是谁,反抗得厉害,我懒怠解释,便点了睡穴。现在人好好的给你,我先走了,想来你也有许多话要对她说。”言罢瞧了索欢一眼,袍袖一甩,双臂一展,身如巨雁般朝山下飞去。 那一眼带着些许傲然,些许反感,甚至些许戒备,叫索欢大是莫名,心想:这吴大人惯来寡言,心中纵有想法也绝不多说,此次竟不假辞色讥讽于我,讥讽我救了‘情敌’,却与凤大人之间无话可说。此前他不是对主家的感情纠葛置身事外?视我与暝华皆若无物一般,这次却为甚来?——纵然久经风尘,惯猜人心,也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按下不提。 凤栖梧兀自辟出一块相对干爽的地,将暝华放在上头,噼啪两声解开穴道,暝华慢慢转醒。 甫一见凤栖梧,她是惊讶的,止不住眼泪涟涟,趴在男子怀里闷头哭泣。索欢见此不是滋味儿,主动退到一边去。 暝华哭了一会子,渐渐止住悲意,回想方才经历,遥望着山下狼藉,拭泪道:“亲都许了,人都出了国门了,你这是做什么呢!” 凤栖梧慈和道:“许亲实是无奈,皇帝都开了金口,为臣的不好驳回。我一早便有此打算,来得迟了,叫你受委屈了。”眼神柔软,令女子大为感动。 然而暝华曾眼睁睁看着索欢介入她两人之间,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夺去心中所爱,而他,亦是在一步一步配合中甘愿沦陷,看那人的眼神与看自己迥然不同,有过这般比较,如何还分不清疼爱与情爱?苦笑着看了凤栖梧一眼,端端正正起身,含了两份逼问道:“回京之后,你要将我如何安置?岭城、皇宫是回不得了,有杀头灭族之危;相府我也不愿久呆,不愿不明不白受你庇佑,如此情况下,你要我怎么办?” 凤栖梧被问得垂眸思忖,倒不是没想过,事实上这些他都想过,且得出了较为满意的答案,那就是同从前一样,将她安置住在相府,不过多口人吃饭,再不然,替她另置良宅,拨些专人前去伺候,人问起来,就说刚认的义妹,或者远方的亲戚;甚至都不会有人问起,因为只要他想,足以叫一个大活人“销声匿迹”,看上去与自己毫无干系。但暝华这番问话,点明了不愿受她庇佑,还将之斥为“不明不白”,难道她心里…… “你可愿娶我么?”女子的脸上并无期待,甚至含着微微冷笑,仿佛早已知道那个答案。 果然,凤栖梧摇摇头,道:“暝华,你知道我不能。” 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女子心里想着,傲然抬起头来,眺望远方的斜阳,道:“薄暮之华,亦有其光彩,我曾因为你不愿娶我而自伤不已,现在却想通了,东方不亮西方亮,我在你那里得不到的自信光彩可以在别处得到。凤哥哥,我知道你的心思,想叫我隐名埋名藏起来——这可不行,我是堂堂郡主,不,我乃一国公主,被人捧惯了,受不得低人一等。我不可能去民间,嫁一个平淡无奇的汉子,过庸庸碌碌的生活,你不娶我,还要我抛去仅有的皇族身份,倒不如干脆一点,在此将我一剑杀了!” 凤栖梧愕然,从来知道她自持身份,却没想到自持到这种地步,宁可牺牲作为女子平凡的小幸福,也要保住头上李氏皇族荣耀的金冠,哪怕被其束缚、支配。她的追求,和一般女子大不相类,合该是天生的帝王将相家的女人。暝暝薄暮的光华中,凤栖梧消了从前的将她当做可爱逗趣的晚辈般的疼爱,生出一点面对帝座上的李源虹都不曾有过的复杂感情。 “你想好了,西尤都敏未死,你这一去就再不能回头了。”他提醒道。 “我想好了,我既然姓李,当无愧于这个姓氏,此去扈烈,对天晔,对父兄,对你我,都百利无害。自然,”她笑了,“对扈烈来说,多了位年轻仁慈,勇武又守礼的王后,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心意坚决,顾盼间,已有了作别的味道,招手要唤索欢,想了想,又放下手来,对凤栖梧笑道:“凤哥哥,你唤他来。”口声娇俏,从前想使坏时都是这个模样。 凤栖梧不吃这套,身子转向一边,道:“你自己叫就是了,他就在那里。” 原来暝华自醒来便暗暗留心,见他二人不仅不说话,连目光都不曾对上,实在是很稀奇。凤哥哥便罢了,那位公子是一等一叽喳爱热闹的主儿,在相府时两人出双入对,一个恨不得化成影子黏在对方脚下,一个巴不得对方变成自己的尾巴,手挽手说说笑笑,不避人目,如何到了今天这相对无言的地步?再看那位公子虽然人在远处,一双眼珠儿却时不时望向这方,望断了脖子的模样,委实可怜,便有心帮一把,权当谢他将碧梅谷谷主开的珍贵药方无偿赠给自己的那份大方。 “哎呀,我都要走了,你帮帮我怎么了。我叫和你叫不一样,你叫呀,他必定跑得快些!”暝华撒起娇来,也是此生最后一次对他撒娇,以后相见无望,这最后的请求,凤栖梧还是愿意允的。便回转身来,冲那远处刨土的人唤道:“你过来。” 这边厢,索欢正等得无聊,心里忿忿道:哪有那么一箩筐子的话要说?回去说岂不更好?寻了一根木棍开始逗弄地上的蚂蚁,还顺藤摸瓜找到了蚂蚁洞,侧头看了看那两人,瘪了瘪嘴,百无聊赖下开始翻掘洞口。这些小虫子好好的在地上觅食,哪里能想到会遭此无妄之灾,丢了性命不说,还被捣毁家室,顿时群情激愤,一窝蜂顺着木棍爬上索欢的手背,狠狠咬他。 索欢看它们这么咬,也不甚疼,任它们乱咬乱爬,咬着咬着,竟错觉它们钻进了皮肉,顺着手臂爬进心里,一口一口在心里啃噬,密密麻麻,千针万刺。 生疼。 突的听见凤栖梧唤自己,忙支起耳朵,回过神来,看向那边,确确实实在唤自己!赶忙甩了甩手,拍开那些蚂蚁,一溜烟儿似的跑过去,软起脸问:“怎么啦?” 暝华看这一连串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可见对凤栖梧的喜爱之情已经到达溢于言表的地步。忍不住一笑,心道:左右我已没有机会,让给他总比让给那些能生养的女人强,看他这样喜欢他,又惯有心计儿的,必能当个“贤内助”,辛辛苦苦却挣不来名分,说起来还怪可怜的。心里很是释怀,道: “是我要走了,有些事要与你清算,让他唤来的你。” 索欢一愣,不在意清算,反替她着急:“你要走去哪里?” “自然是那蛮荒之地,当我的异族王后去。”暝华回道,眼眸一转,见他要劝,忙道:“你不用劝,各人有各人的命运。我既接了诰书,受了册封,戴上凤冠,断没有再回去、使母国蒙羞的道理。你这小子,一路上默不作声,配合凤哥哥做下这桩丑事,我不治你的罪,是看你有点胆色,耐得住性子。如今我要走啦,没什么可交待你,只盼你好自为之,从此以后收收心,与从前撇清干系,别叫人背后戳我凤哥哥脊梁骨,说他瞎了眼睛!听到没有!” 索欢大囧,这长辈训话的口声算怎么回事?难道是凤冠太重,压坏了脑子? 只见她把头一扬,娇喝道:“你这什么表情?哼!记不记得我曾经拿簪子当剑,在你手臂上扎了个洞?”训话内容切得太快,索欢有些反应不及,愣愣道:“记得吧……”还未说完,她已截断,取了凤栖梧腰链上的“凤鸣”,道:“凤哥哥,借我用一用。”却是马上掷给索欢,伸臂道:“现在你还我一剑,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索欢大骇,抱着剑藏到凤栖梧身后,不叫她看到,口中连连道:“这怎么成?这怎么成……” 暝华秀眉一皱,“嘶啦”一声撕开袖子,道:“怎么不成?……索欢公子!其实我很不喜欢你,路上那些事都是笼络你,万不得已才做的。现在你不肯走了,以后相见无期,你不肯刺我一剑,是存心叫我一直欠着你,叫我心里不安?” 索欢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但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敢刺伤暝华,尤其当着凤栖梧的面,他一个劲儿把剑望物主背上按,催促说赶快赶快,收起来,别再叫她拿到。 凤栖梧不自觉地笑了笑,反手把他揽到身前,把着他的手抽出“凤鸣”,温言鼓励道:“无事的,就望手上刺,你不刺伤她,她如何同西尤都敏解释自己毫发无伤从我们手上逃走的事实?” 索欢一想,说得对,将剑递给他:“那你来!” 凤栖梧摇摇头,笑道:“我不用剑。这是凤麟拿给吴舸防身的,他走得急,我暂替他收着。” 此中有什么必然联系?索欢想不通。自然了,凤栖梧笑容当前,再简单的事他也没办法想通,只好小心翼翼,慎之又慎地望暝华手上扎了一剑。 沙漠边缘,西尤都敏平躺在地上,浑身是伤,疲惫和挫败侵蚀他的内心,心里大骂道:那小 畜 生,竟然在关键时刻倒戈相向,帮着外人不顾性命地对付我!枉我刀光剑影里那般护他,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扶着腰言上的伤,他翻了个身,心中后悔不迭,手臂连连锤在沙地上,恨不得把沙子变成索欢,锤出他 娘 的几个大坑。 耻辱啊!带的三百位精良武士,全部殒灭,还丢了王后,连对方面容都不知,找都没处找去!颜面扫地!颜面扫地啊! 西尤正捶胸顿足后悔不来,却听见身旁柔柔一句“将军”,在惨败过后足慰其心。 暝华拖着手臂,亦是衣溅泥水,满身狼狈,浑身的行头都不知滚落到哪里去,只剩一袭单薄却鲜红如火的嫁衣。 “凤冠霞帔压得人喘不过气,丢了也好,松松快快、干干净净地嫁去扈烈。如今我是真正只剩此身,只有此身。接下来的路,有劳将军。”伸出手,要拉西尤起来。 斜阳靠近地平线,微光照进她的眼睛可以看见泪光一点,然而美眸坚毅,神光内敛,定如山河。西尤什么也不问,拉住她的手扶上自己的马,喝道:“公主大义,接下来的路,臣誓死保护公主!” 他不叫她王后了,但在他心中,此女必将、以及一定会成为草原上最至高无上、受人尊崇的王后。 “等等!带我一起走!” 是谁呼叫?暝华与西尤一齐回头,竟是那个叫宛淳的小丫头,她还未死?只见宛淳跌跌撞撞奔来,还未靠拢便跪地大喊:“请将军也把我带走!”喊罢才膝行向前。 西尤因此人是索欢的随身侍婢,当即露出冷酷的拒绝之色。宛淳见了,哭告道:“奴婢晓得公子对不住将军,他一直留恋宰相大人,满心里算计将军,奴婢知道却一直没说,是奴婢该死!如今他走了,倒也好,奴婢是真心实意想去扈烈,哈刚大哥和大伙儿视我如同亲人,方才在混乱中不忘护我性命,他死了,奴婢愿意衔环结草,代替哈刚大哥效忠扈烈,效忠将军!”言毕咚咚磕头。 暝华心有不忍,亦念她同为汉人,去到扈烈也好有个照应,便道:“这丫头倒有情有义,不似我以前那个。接下来的路还长,将军多有不便,本宫也想要个人在身边。” 西尤这才点头:“罢了,既是王后替你说情,那以后就跟着王后,悉心照顾,不得怠慢!” 宛淳忙叩首谢恩,咬着唇不让自己再哭出来。站起身后抹干眼泪,掉过头对着乌兰山重重一拜,沉了沉气,将手围在嘴边长声喊叫:“公子,从此两清了——若你还活着,烦请转告无忧姐姐,说宛淳不能等她啦!她救过我,哈刚大哥也救了我,可他人死了,我只能去扈烈报答他的恩情啦。”顿了顿,突加重声音呐喊,似要肺中空气一气喊尽,以至于最后声嘶力竭,变成了刺耳的尖叫:“公子,索欢公子!我要告诉你,你就是个可怜的混 球,蠢 蛋,贱 人!我祝你早日找到那个负心的乌 龟 王 八 鳖孙,我祝你……呜……祝你……求仁得仁,求得你的一世烟花灿烂……”声音渐次低下去,化作无声哽咽。是发泄,更是谜语。 夕阳落半,晚霞夹着几颗星子,映得沙漠宁静恢弘,空气清凉湿润,暝华骑在马上,西尤牵着马缰,后面随有宛淳,三人不发一言,沉重却坚定地一步一步迈向天边,迈向斑斓的远方。 129.断情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29.断情 高处的夕阳落得晚些,地面已然夜幕初降,山上却还能见到夕阳,浑圆通红的一轮,加上另一头月亮东升,如此便是日月同天的景象。天上繁星闪烁,天空澄明透亮得似一面湖。星辉下,索欢紧紧抱着凤栖梧,脸红得如西边的太阳,笑得又像东边的月亮,眼中星芒闪烁。他闭上眼,不知自己是何时抱上凤栖梧的,亦不知抱了有多久,或许是暝华他们彻底消失于眼帘的时候,亦或是他望向自己要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或者……早在他揭下面具,刚站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刻,心中就已经这样做了。他清晰地记得,靠在他怀中的时候,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会儿。 承德四年五月廿四的月亮,当真是美极啊! 如此良辰美景,凤栖梧的脸色却也如夜空一般,怀着满天星斗,任他灼灼闪烁,依然深邃无波。 唇边的脖颈不是不纤细,鼻端的芬芳不是不诱人,可再也不是昨日心境。 再也不是。 “你不怕我?” 索欢“嗯”了一声,不肯放开,拿头在他颈窝里蹭了又蹭,蹭得自己鬓发松散,方才衔了一丝笑,绵绵密密道:“怕,更想。” 凤栖梧才不愿相信他这种人能有多想,之前暝华在时,肯假以辞色已是极限,如今抱了许多时,也差不多是把话说开的时候了。想着,后退一步,侧过身子不愿直面他,用极其疏离的口吻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索欢觉察到凤栖梧态度的变化,并未多想,只道他心里有气。怀中空空如也的没有充实感,想重新触碰又怕显得造次,一双手起了又落,悬在半空,只敢虚虚挨着他。 “不苦。我好歹乘车,走的坦途,你却是骑马在那山路上穿行。风餐露宿,手可好了么?”说着,想去摘他的手套看一看。 凤栖梧见他来势,巧妙避开,脑中自动过滤后半段的关心,只在意那句“不苦”,心道:也是,他自然待你极好,怎会叫你受苦。——心有所思,也便说了出来。 索欢还道“他”是谁?待反应过来是西尤都敏,便觉那话中有三分拈酸之意,霎时又喜又惊,说不出话来。凤栖梧存心找茬挑刺,捏着这个由头做引子,要做一出《三休樊梨花》,斜眸凝视,只管看他脖子。原来索欢方在凤栖梧身上小猫般腻歪的时候,不仅蹭松了发,连衣领也一并蹭松,露出脖根处雪白的细肉,上面缀着三两个红印。 凤栖梧自然知道那是什么,自以为心中并无不适,目光却极为森冷,直把索欢吓着了,连忙低头将衣领提起来,遮住那块别人留下的红痕,吞吞吐吐道:“临、临走之前,我问你……你、你默认了。” 是有这茬,问得小心,认得也隐晦。凤栖梧心说:我默认了你就真的去做是不是?——然而如此别扭的话语,断然不会从他口中说出,只把目光从索欢脸上移开,劈手一扬,丢出一个小瓶,道:“喝了他,你走吧。” 索欢接住,转着小瓶看,满脸懵懂:“这是什么?去哪里?” 凤栖梧被问得烦了,也不愿意软刀子割肉,对对方和自己都是一种折磨,索性撂开手,直言告道:“哑药,厉害得很,我之前只用了一滴,就让自己的嗓子变得嘶哑不堪,你全喝了,从此天大地大,爱去哪里去哪里。” 索欢如遭雷亟,温柔的笑意一点一点从脸上散去,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凤栖梧的气不打一处来,猛地转过身,劈头喝道:“什么意思你不懂?我讨厌你!我不要你!你还当我喜欢你呢?——给我醒一醒春梦!你那般伤我,我怎会同从前一般待你!” 他说一句,索欢的脸便白一分,待全部说完,已面如死灰,大抵这世上最难受之事,便是升起了无限希望,并不断去充实丰满这希望,使它变作一片灿烂美好的愿景,到点儿了却被告知,这希望是假象。 “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他摇摇头,语声里能听出轻颤,似含有低微的求告,同时牵动嘴角,极力想笑一笑。 凤栖梧看到了一个难看的抽搐,见他脸颊消瘦,眸子通红,压抑着满心悲伤与失望要笑一笑,那心就跟被人狠狠拽住一般,瞬间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他握紧拳头,剧烈的痛感从手部传来,清晰地敲打心脏,这么久都不好,这么久都不消失,再一次深刻地提醒他,面前这个看似柔弱、诱人保护的人,心狠起来可以做出什么。 那不是在其他地上,是在他的床上,是在他满心以为彼此心意相通,沉醉着将他揉入自己生命的时候,猝不及防、毫不回头地狠狠刮了他一记耳光。宣告说:不曾心意相通,甚至这颗心,从来就是向着你的敌人。 哇,多么滑稽。从不沾染龙阳的凤大人被个美色龙阳摆了一道。 凤栖梧回想一下都想笑,于是那张形状美好的嘴唇果然笑着,吐出利剑一般的话语:“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干了你,然后你便春心荡漾不能自已。我真不明白,我都未给你一丝承诺,你怎么会跟着扈烈走了几天,就多出这许多没来由的痴心妄想。” 索欢瑟瑟发抖地蹲在地上,捂着耳朵将头埋进膝盖,浑身缩得极小,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模样,然而那抱着脑袋的手呈现扭曲状,一点一点扣着头皮,用力到指节发白,直到“咔哒”一声,簪子掉在地上碎为两截,头发蓦地散垂,他才醒了过来。五指慢条斯理地将头发耙开,又像自己抓着头发迫使脸抬起来,从下往上瞧凤栖梧,眼角挂着一滴泪,脸上全是冰冷仇恨的笑意。 “你耍我。” 凤栖梧“嘁”地一声,道:“你不也耍我么?” “看来你是忘了谁先开始的。”索欢站起来,直视于他,“你一先告诉我说拟完丹砂契就放我走,后来又要我帮着叫暝华死心,我也做了。可是你呢!言而无信,竟使人来杀我,我若不设法自保,只怕尸骨都已经化了!”索欢一桩桩一件件的控诉,罕见的声色俱厉。凤栖梧听得满腔子怒火,干脆地截断说:“没错,是我做的。岂不知有句话叫作‘宁我负人,人勿负我’,就算我背信,你就能有所举动么?是不是把自己摆错了位置。” 索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哈哈笑道:“这般厚颜无耻的话是从你口中说出的么?不巧,在下也信奉这一条‘宁我负人,人勿负我’,所以就算耍了你也没什么可怪的吧,从一开始就打算耍你来着,林怀衣清正忠直,他的东西我岂会给你?你以为,若不为着这条烂命,我会稀的碰你——哈,恶心!” 凤栖梧一把抓起他的领子,紧咬的牙齿,额上的青筋,都足以说明他的愤怒之情。然而,当看到索欢得意而癫狂的神态,他平静下来,甚至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因为,失控说明在意,而他,毫不在意!他不会像对方那样,冲动得几近疯狂,只靠着说些攻击的话语来维护破碎的自尊心。 话说,这人除了冲自己狂吠几声又能怎样呢,他甚至不能用男人之间最原始的打斗来解决问题,虽为男子,却这般无力,弱得叫人觉得对他动用武力是最大的失格行为。凤栖梧放开了他,且帮着抚平领子,摸摸他的脸,道:“行,不辜负你。既你看重这条烂命,就暂时给你存着,不枉你忍着恶心,日日夜夜舍身那么多次。”凑上嘴唇,正好挨着索欢的鼻根,呼吸可闻,垂着眼帘看他眼神,勾起嘴角,用他最爱的气声,低低的、侮弄地说:“你这女人,很紧。” 咔嚓,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心? 不,凤栖梧垂眸看去,是索欢捏碎了那个装有哑药的瓷瓶,碎片沾着血液一块一块从指缝中漏出,一如流沙逝于掌心。 凤栖梧敛了眉,淡淡错开眼睛,转身离去,一壁走一壁无所谓道:“你怕苦,不想喝药就算了,反正我那边做得隐秘,没人会透漏出去,从此外面只要有半点风声,不管是丹砂契还是乌兰山劫亲,你,和所有相关的人,都会被我抓到,五马分尸。” “噗——”索欢捂着肚子,笑得不能自己,指着凤栖梧的背影叫道:“我好怕死,你就不能来点新鲜的招数吗?这样说罢,我会明目张胆告诉所有人,丹砂契,劫亲,哦还有,鬼蝴蝶是什么人?你的另一重身份?找个抄书先生写成告示张贴出去怎么样?应该很有趣!” “扑”的一声,原本已经走出的人快步回转来,挟着一股风,右手毫不犹豫地送出去,陷入索欢的胸膛之中,正是不久前对魔教中人使的剖心挖腹那一招,现在,也钻进了他的身体。 索欢低头看去,心里居然想的是这只手在胸前抚摸流连的样子,以及,这只手是不是早就进入过他的身体……?只是那次,似乎要温柔些,虽也长驱直入,却带着初入禁地的小心与好奇。 索欢突然感觉悲伤又甜蜜,想再摸摸他的手,无奈双臂重逾千斤,怎么也抬不起来。恍然间又是某个大雪初霁的日子,天空中犹飘洒着零星细雪,自己陷在雪中无法自拔,满以为他身份贵重,为人表面客气实则疏离,肯停下脚步等一等已是极限,却不想伸来的是一只整洁漂亮的手,保养有道,尤胜雪白,搭上去时更温暖有力,将自己从雪中解脱出来。接下来的一路便在这只手中,他往那里走,自己便往哪里去,浑然忘我。 凤栖梧皱了皱眉,似乎对对方脸上现出的眷恋笑意感到不解。索欢是惯于嘲讽的,青楼的生活让他自带凉薄,眉眼尖尖,又喜欢斜着眼看,故每每笑起总能捎上一分轻蔑,几段风情。入相府后,见到的个个儿都是大爷,惹不起,少不得要装傻充愣,多睁着大眼睛,一派懵懂天真,笑容竟慢慢地蕴上不该属于他的真诚。 如今的眷恋也是那般真诚,并未看谁,只是垂着眼,缅怀那片细雪、那个愿意对他伸出手的人。 凤栖梧不能再看,撤出手指复出手如电,倏然一掌将他打落山崖,快得不给自己留收手的余地。从此,他的生命里不会再激起惊艳,不管男人、女人,他将自己所有的热情、初初动心都抛弃在这片山崖,遗在这片离帝都无比遥远的星空之下。 最后,他骑在马上更换药物,马儿不愧是绝世宝驹,立在绝壁之上亦不害怕,四只蹄子稳稳地靠牢地面。他更不怕,脚后跟一踢,将挂在鞍侧的药物包踢起,然后稳稳接住,双手甩脱手套,把糊成血块的绷带利落撕开,当见到手上溃烂得不堪的伤口时,眸光竟变成不可思议的深远温柔。 其实……其实索欢掉落山崖前的样子,是让他心有疼痛的。 疼痛,却丝丝暗喜。或许,手上的伤终究是伤了他的心脉,不仅会无端疼痛,还变得心思诡怪。正自沉迷,一只夜游的乌鸦被血味吸引,展开大翅扑上来,叼走一条带血的绷带,凤栖梧吃了一吓,目光随乌鸦而去,才发现今晚的月亮甚明,星河甚是璀璨,夜风中捎来镇远关内悠扬缓慢的羌笛声,心思一飘,自言自语道:“这般灿烂夺目的葬身之地,于你,相宜。”正是: 月下人独语,前情一笔勾,如花美眷恰对头,不悔不怨不还休。 130.炵教 - 南风阁之公子欢 - 山巅之鱼 130.炵教 且说沧剑一行不远千里伏击魔教,就是要在江湖上挣个好名声,如今好名声没挣到,反在乌兰山脚吃了个大亏,填进好些门徒的性命,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更叫人没想到的是,那魔教教众将消息传得忒般快,才两天,就把沧剑投机倒把、坐收渔利的消息传得尽人皆知,一路走去,不仅那句“正道君子剑,婊 子立牌坊”妇孺传唱,还多出许多难以启齿的恶声骂语。听得申屠釉一行,把原本正道名门按都按不下去的头颅直接夹到卵子儿下,不敢亮明身份。 其他人倒还罢了,忍一忍就过去,申屠釉作为沧剑派寄予厚望的大弟子、本次伏击的领头人,自尊心极强,如何忍得过去?才听一句就浑身热辣辣的不适,又回想乌兰山脚,因为本事不够而被鬼蝴蝶当众折辱,顿时又羞又愤,直欲寻死。当第五次听到有人戳指沧剑,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道:“离魂谷,我要回去!” 回去?回去作甚? 申屠釉自有考量。他想,既然此次伏击失败,那炵教的妖魔鬼怪们必定弹冠相庆,再料不到会有第二次。他们刚经历离魂谷内斗,不管孰输孰赢,都有所消耗;又被鬼蝴蝶重创,闻之魔头现世,多半胆战心惊;加之连成一线赶走沧剑,势必得意忘形、放松警惕,当此教务未平,人心浮乱之际,正好杀他个回马枪,打他个措手不及! 自然,他也怀有私心,想去乌兰山探一探鬼蝴蝶的踪迹。 师叔是个谨慎笃厚的汉子,不赞成他这样冒险,然而申屠釉随他父亲的品格,固执难劝,加之师叔也想替沧剑挽回颜面,禁不住众弟子鼓动,也便答应了。就这样,方遭挫折没多久的沧剑弟子重振士气,乔装打扮,又偷偷潜回了镇远关。 甫一趴上离魂谷山头,就看见魔道子弟们在收拾战场,各家都派了人,认领各家子弟的尸首。虽然这次众多小邪教联手对抗炵教,但杂鱼再多也是杂鱼,总归还是炵教更胜一筹,更不说带领众小教围杀沧剑,得了好大一批人心。 申屠釉目光炯炯细数场中诸人,人倒不多,不似上次乌麻麻的一片。师弟年小无知,问:“冲出去么?” 申屠釉摇头,低声道:“你看,那边是炵教的人,那边,是邢云的人,还有那边,那一边,各家来了代表。你去告诉师叔,等下分派几队手脚麻利脑子灵的师弟,尾随他们,务必摸清他们的老巢,回来一起商讨大计!” “是!”小师弟领命而去,忽又转来,问:“那大师兄你呢?” “我另有要事。”申屠釉说罢,领了两个本门数得着的师弟,偷偷往乌兰山脚去。 他以为乌兰山脚是鬼蝴蝶的主场,断臂残肢摆了一地,心肝肠肺触目惊心,根本分不清哪家是哪家的弟子,自然不会有人来收尸,却不想才将将到山口,就听见有活人辱骂的声音,还是个女人,粗声大气,泼辣十足。 “你个小兔 崽 子,别以为挡住了脸我就不识得你,哼!姑奶奶炵教护法,一双火眼金睛。倒是你,鼓着个大灯笼招子(眼睛),是不记得你姑奶奶了么?” 炵教护法!申屠釉及时闪身,躲避到一块石后。据说炵教四大护法本领通天,分别诨号“霸王花”,“阴老毒”,“猫妖子”,“鬼孩儿”,四人作恶多端,出手歹毒,为首的就是那“霸王花”,是个女人,据说死在她蛇骨鞭下的人没有一千,总有九百,她不喜刀剑杀人,喜欢将人活活儿抽死,听这口声,说话的就是她了! 申屠釉庆幸自己躲得快,今天他来是探查仇人踪迹的,可不想与人动刀兵,而且若是被这女人看到,那这次行动又该铩羽而归啦。 正想着,只听一个孱弱的声音道:“敢问哪路仙子,小生也好参见。”沙哑得厉害,像女人,又像男人,真是雌雄难辨,但听他自称小生,应是男人无疑。 “哈哈哈,霸王花,别看这小子灯笼大的招子,却是个睁眼儿瞎,居然叫你仙子啦!我老猫妖活这么大可从来没听说过的啦!” 申屠釉这一惊非同小可:猫妖子也在?!——忍不住缩了头。 咦,为何他的两位师弟好奇之下都伸头去看,独他反其道而行之,缩回脑袋?原来那猫妖子活了大把年纪,老辣之极,惯于夜里跟踪,暗中偷袭,一手飞刀功夫登峰造极,可百米之外取人性命。申屠釉听说他年纪虽大,却因为做惯了暗夜里的勾当,变得越来越耳聪目明,百步外蝴蝶振翅的声音都能听见,因此本能地退避,生怕被发现,见两个师弟不知死活,忙用眼神制止,暗示他们回来。 霸王花脾气火爆凶残,听见猫妖子笑话她,便道:“老东西住口!”抽手两鞭,却不是打猫妖子,而是打在那唤她仙子的人身上。那人原本弱得话都说不明,只剩下低微气声,挨她两鞭,居然痛得惨声大呼,连连求饶。 却闻“嗐”的一声怪笑,一个尖声尖气的男声道:“这小 娼 妇儿,还挺会说话的,我喜欢得紧,你不准打他,你再打,我毒死你!”尖声刺耳,一听便知是男人掐着嗓子说的。 申屠釉听这话怪腔怪调,心中好不奇怪:他既是男人,为何如此腔调?那被打的也是男人,为何被冠以女子蔑称?他们两个,到底是男是女?好奇心顿起,终于忍不住探头窥看。 岂知不看还好,一看之后简直被骇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那绝崖之下,残骸之间,齐齐站着四道人影,正是炵教四大护法!周围还有一些身着炵教火焰纹法衣的教众在捡拾兵器。 炵教以火为徽纹,据传创教先祖乃周朝贵族的遗民,姓姬,周尚火德,儒家有“周人尚赤”之说,故为纪念先祖,炵教将火焰捧上至高无上的地位,连教主传位都是以火为信,称之为“传火”,有人篡教便称“盗火”,外教请求帮助称“借火”,更别说炵教的“炵”,本就是火势熊旺的意思,既喻教势蒸蒸日上,也是感念先祖创教恩德。 虽说那火徽纹意义深远,但做成的法衣穿在教众身上实在难看,半黑不红的袈裟上印着大蓬火焰,腰上绕着破烂流丢的穗子,里面穿着短褐背心,有的披头散发,有的寸许短发,有的长眉无髯,有的长髯无眉,和尚不像和尚,俗人不像俗人,真是奇形怪相,惊煞路人。 然而如此奇异的穿着与那四位护法一比,简直泯然众人,平平无奇—— 那霸王花称不上仙子,但眉眼端丽绝不难看,可惜想不通,偏在面上刺许多怪诞的青色花纹,凭添可怖,与破相无异。 阴老毒诨号虽老,人却一点儿不老,反而身材瘦长,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因为善于用毒,所以得了这个名号。他眼窝深陷,眼周熏黑,脸又是抹了铅粉般的死白,头发半边扎起半边放下,邪形邪貌,阴里阴气。 猫妖子是个健硕老人,皱纹横生,奇丑无比,一领漆黑长斗篷,两鬓倒生华发,白毛根根竖起,形如猫耳,配上黑斗篷活像一只行走的巨大猫头鹰。 还有一人穿着大红百子肚兜,面容丰肥白腻,脚踩虎头鞋,藕节似的手臂上结满铜铃,那些铃铛颗颗硕大,如同李子般挤在一起。头系垂髫,四肢短胖,是个小娃形貌。然而这小娃喜食人肉,专挑肥白的婴儿下手,每吃一个,就要在腕上穿颗铜铃,如今手脚腕均已穿满,马上就要往脖子上挂了。 只看这四人形容便知不是善茬。江湖自古有看见女人、书生、老头、小儿绕道走的说法,此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异”,这四类人乃常人口中的“老弱妇孺”,试问没有大本领,怎么敢闯荡江湖?申屠釉虽不常下山,却深知此中厉害,窥看时将身子后移,藏得更深了。 两位师弟经常跟师父下山,江湖阅历很足,见那四位护法团团围着一个年轻人,不禁感到惊奇,用手语道:“那花衣男子为何被围,莫非身怀绝招?” 这不可能,申屠釉凝神看去,见该男子身材纤细,柔若无骨,是个一推就倒的主儿,绝不可能是武夫,而且他身受重伤,当胸一个大洞,倒在尸体堆里吐血沫,满地蛆虫老鼠望身上爬都不能掸落,即便真有本领也断然使不出。 如此一想,申屠釉心中充满好奇,心道:那男的一碾就死,竟能引动炵教四大护法的兴趣,对他围观指点?必有内情,且看下去。 ——原来江湖子弟多只对武学感兴趣,对其他都兴致缺缺,能引起高手注意的,只能是同一水平之上的同辈或者根骨奇佳的后辈。炵教护法魔道佼佼,按理更应该高傲冷酷不通人情,能有一个注目这路边将死的年轻人已是莫大造化,岂能四个齐上,围观猴子般开心?简直天下红雨,咄咄怪事! 那边厢,那花衣男子似乎也对眼前的情景感到不解,道:“四位高人因何而来,为何戏弄在下?若是有仇,不妨请四位高抬贵手给我个痛快,若是无仇,还请四位把我当成死人,各自散开,就是发善心了。” 霸王花仰天一笑,“呸”的一声,把脚踩在男子身上,道:“善心没有,虐待之心倒有一颗。兔崽子,你问我有仇无仇,姑奶奶告诉你,不仅我与你有仇,我们炵教上至教主,下至教徒,都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京都南风阁的娼 妓,名叫索欢的,是不是呀?”说着双目一瞪,“啪啪”两嘴巴打在男子脸上,喝道:“你还敢挡,怎么,见到仇人害怕了吗?” 男子不知自己何时惹上这群妖怪,怯怯地蜷了一下,道:“面容污秽,怕惊了姑娘,这才挡着。姑娘说贵教上下都与我有仇,敢是误会?我这模样,哪里敢得罪姑娘这般本事的人。” 霸王花闻言毫不畏惧腥臭,将他从尸块堆里拖出来,一把抹去他满脸血污,掼在地上笑道:“就是你索欢,化成灰儿我都认得。” 阴老毒碎步上前,捏起两指掀开自己眼角边的发帘细细一瞧,以兰花指指着他,慢条斯理、拿腔作调地说:“不是误会,不是误会——就是你害得咱们教主相互争斗、一死一疯。你看,炵教山河日下,落到今天这些杂毛儿都敢来欺负的份儿。”说着一脚踢开脚边的一具无头断尸,看穿着是属于其他教派的人。阴老毒的样子一点看不出惋惜与悲伤,反倒是猫妖子被激起悲愤之情,对索欢怒目相瞪,胸前斗篷因为手部动作而高高鼓起,是蓄势发刀之状;鬼孩儿则更加可怖,一见索欢被擦去血污后面白似玉,竟然神情恍惚,痴痴然擦着口水走上前道:“好吃……” 顿时,四个人都绕着索欢打转大叫,发出夜枭般的怪笑,仿佛即刻要把人剥皮拆骨,吞吃入腹。索欢听得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害怕之余脑中碎片集结,终于意识到所谓“一死一疯”的两位教主就是争夺鸣琅的那对父子,所谓炵教就是从前那个叫人闻风丧胆的魔教。 索欢不禁“哈”的一声冷笑,心说:这世道,你们少主杀死了我的高徒,我还未说什么,时隔多年,你们倒拿我醒脾,说是我害的,真是一锅子混汤面,糊涂到一块的东西! “你笑什么?” 我徒儿容貌性情天下难觅,堪比仙人,你们少主能与他几度良宵已是前世的造化,今生的福分,不能得他一世青目是他自己无能,何苦怪我来哉?——自然,这只是心中所想,嘴上还得好好解释:“逼疯姬相公的人是鸣琅,刺激姬相公杀父夺位的也是鸣琅,并且这并非鸣琅本意,也是你们少主太偏执左性的过,换个人断不至于如此。我只是鸣琅的师父,不能过多干预他的事,尤其陪客之道,更是南风大忌;更别说那段时日我旧病复发,人在碧梅谷养伤,连他何时认识的姬相公都不知道,这笔账,怎么也不能赖到我头上。” 不想话才说完,就挨了霸王花左右开弓的连环鞭,说他是狡辩。那女人边打边道:“如何不劝?你是他师父,如何不劝,或者罚他禁闭!到底还是你教管不严,引导不善,你为什么不教些好的,偏教的他一肚子勾引男人的手段?”说一句就要打一鞭,待说完索欢已经皮开肉绽,抱头嚷道:“何曾没有苦劝,也要他肯听才行啊!他那时已经是公子,地位比我高,肯私底下叫声师父已是仁至义尽,如何还要服我管?说到引导不善,我们做妓,不教他勾引男人的手段还教他读圣贤书么?难道他笼络客人,我做同行的倒拦着不许么?成什么人了!” 霸王花眉毛一竖,扬手又是数十鞭:“犟嘴!就是你的错,就是你的错——说,是不是你的错?” 那蛇骨鞭如蛇信吞吐,嘶嘶带风,鞭身带有极小的倒刺,打在钢铁上都是一条印记,打在人身上更能抓下一块皮肉。索欢先是被打得高声惨呼,后低声倒气,最后竟回光返照,倏的爬起来乱躲乱窜。 申屠釉正道栋梁,宁死不屈的性格,见索欢狼狈鼠窜,直是皱眉,两个师弟少年热心,爱打抱不平,见索欢被打得衣衫破烂满地爬,而那些炵教门人竟都视而不见,还主动让出一块空地任由霸王花施展鞭法,不禁露出愤怒之色,将手按到剑柄上。 申屠釉摇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多管闲事,打手势说:霸王花鞭法了得,她的蛇骨鞭可以击碎石头,钩下树皮,是一件厉害至极的兵器,倘若怀有杀心,那人早就去了。你看那鞭痕并不深,可见霸王花手下留情,至于原因,我们且看下去。 其时五月底,马上就是六月伏天,之前那场大雨仿打开了盛夏序幕,接连几日赤日炎炎,堆积的尸 体已经腐败生蛆,恶浊的脓水流了满地,臭气熏天。索欢在躲避的时候,也不知踩到一块什么滑腻的东西,当即栽倒,与一具无头尸身扑了个满怀,随后立马被霸王花捉住,将他的脑袋往那高度腐败、溢满肥蛆的肚皮上踩。索欢苦不堪言,流着泪抱着她的双脚求道:“女侠、好汉,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在那个时候发病,不该离开南风阁。什么徒弟加冠就与师父断绝关系,什么徒弟地位高过师父就能平辈相称,南风的规矩就是狗屁!我不该贪生怕死,不该墨守成规,我该把他捆起来,不让他出去抛头露面,我该划烂他的脸,让所有人见了都心生厌恶,这样姬少主就不会看上他,这样贵教就一定能雄踞八方,睥睨天下!” 索欢看似诚恳,实则满嘴胡言,没一句合乎常理,分明就是正话反说,讽刺炵教蛮横霸道,不分青红皂白的加罪于无辜之人。霸王花听到这番颠三倒四的话却很满意,连连点头,忽又眉头一皱,下死脚一踩:“既然知道该那么样,为何当初不做,现在才来懊悔?没有先见的崽子,你把那肉给我啃两口!”一指索欢身下。 索欢大惊,瞪着眼瞧那爬满蛆虫的死 人,道:“这不可,这不可。” “你啃不啃?”扬鞭要打。 “我啃我啃!”索欢哭丧着脸,一根根手指儿弹开蛆虫,又把全身一看,择了块最干净的地方,轻轻咬了一口。 霸王花这才解愤。“不是东西!”一脚踹上索欢屁股,将他踹到阴老毒身上,说:“吃了我教弟子的肉,就是我教中人了,把他带走。” 理所当然的宣告,如同一个女王。索欢大惊失色,回头看那地上的无头尸,果然穿着炵教弟子的法衣。原来炵教立有规矩,入教需饮下教中弟子的血,吃一块儿肉,不拘是谁的,取个融于血肉,不分你我的意思,从此哪怕刀山火海,斧钺加身,也不能背弃兄弟。 炵教不愧是魔教之首,连入教仪式都这般血腥,索欢惊恐难当,挣扎着大叫:“不,我不愿意!”他这般的菜鸡,去了也是给人做头刀肉。 “嘿嘿,这可由不得你。”阴老毒邪笑道,见索欢只是挣扎,浑身臭血烂蛆什么的都给蹭到自己身上,顿时好不恶心,下意识一推,道:“去你的!” 却不想他真的恁般弱,竟给一掌推飞,像纸片儿一样倒纵着飘出去……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