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色蒙蒙亮,晨雾还未散去,一个挑着新鲜蔬菜的小贩与倒夜香的脚夫像鬼影般朝着菜市口走去。 走着走着,越来越多的人汇入他们。只怪天下太平多年,偌大的京城像潭死水般无趣,唯有那杀人的刑场偶尔还能给人一点儿刺激。 承天门,昨夜搭好的刑台已经布置整齐,身着红色坎肩的行刑官正在擦拭大刀。只要监斩官就位,那泛着寒光的刀锋很快便能饮血。 东边露出鱼肚白时,三位紫袍大人陆续登上刑台,与他们相对的人犯却是个柔弱女子。 好似剧幕开场,越来越多的好事者聚在刑台底下。一片嘈杂声中,负责行刑的郎官大声宣布死囚罪状。 当念到“鲜廉寡耻不守妇道”时,即将被行刑的女犯终于抬头朝刑台上看去。 她的视线落在了最年轻的那位紫袍大人身上,两人目光交错的瞬间,紫袍大人很快地垂下眼帘,似乎多看她一眼都会恶心! 情字误人,到了这种时候,女犯还有什么不懂。她轻声问:“卫柏,你怎能如此无耻?” 被点名的紫袍大人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的坐等行刑,恍若根本不认识刑台上那个质问他的女犯。 只听有人道:“原来那是卫国公府的三爷啊,果然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奇怪了,这崔氏的夫君谢霁与那卫三爷曾被戏称为‘燕京双骄’,崔氏犯得着去找卫三爷吗?” “兄台,这么说就不对了。面由心生,这崔氏长了双桃花眼,看着就不安于室……” 女犯偶尔能听到刑台下的只言片语,恨不得抠出眼珠吞入腹中,如此识人不明,这双眼不要也罢。 晨雾散去,日头又高了一分。 刑部尚书将已经签押的罪状递给了大理寺卿,后者有些踌躇,不信眼前的女犯会勾结外族,妄图谋反。 见状,负责监斩的卫柏出声道:“行刑。” 先前还议论纷纷的围观者自觉噤声,不舍得让一点儿杂音打扰到即将迎来的精彩画面。 死一样的静默中,忽闻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女犯惊讶地看着长街那头,谢霁二字无端地跃出胸腔。她满心期盼自己的夫君会像戏文里唱的那样,高举圣旨,让刑官不要行刑。 看清谢霁身着黑衣,左手执鞭,右手提刀,后背还绑着一把长刀时。她瞪大了眼,怎么没有圣旨?怎么不带私兵?这是要劫法场吗? 记得大婚那日,谢霁曾说:不变、不易、不离、不弃。原以为是镜花水月般的空话,这一刻却兑现了。他真的抛下西凉,不顾性命,就这样来了! 女犯朝着长街那头声嘶力竭的大喊,“谢霁,你怎么那么傻?我根本不值得你来……” 喊声未落,空荡荡的街道突然涌出数百侍卫,高喊着缉拿反贼将谢霁团团围在中央。 女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以一敌百,将两把长刀挥舞成白色的光影。她认得那两把长刀,一曰秋水,一曰长天,还说过兵主杀伐,刀光刺眼。 她的一句话,让谢霁将两把刀收入匣中搁置多年。今日双刀重现,在一片血光之中,她看到了卫柏计谋得逞的笑容。 原来如此,整件事竟然是这样的…… 醒悟之后,她冲着卫柏大喊,“你好卑鄙!” 卫柏不语,却见更多执盾持戈的侍卫将谢霁团团围住,饶他武功盖世也插翅难飞。 女犯心知卫柏要杀人灭口,栽赃嫁祸。哀求道:“表哥,求求你,谋反是我一人之举,与谢霁无关!” 她太天真了,夫妻本为一体,她若认罪,谢霁又怎么脱得了干系? “霜霜,别认!” 谢霁一分神,就见侍卫的长戈从他后背刺入,胸前穿出,血染利刃。 “不!” 女犯凄厉的尖叫震彻云霄,不过爱错了一个人,老天爷为何要如此惩罚她? “卫柏,今日你构陷我夫妇,若有来生,我定会屠光卫国公阖府上下三百一二口。” 刀光泛白,曲终人散。 一阵风吹过,染着粪水的蔬菜如同那被鲜血浸润的黄沙般,很快被人遗忘在了脑后。 一、整理 “姑娘,姑娘,你的手怎么了?” 蓝黛的呼声让崔凌霜如梦初醒,才发现想事儿太入神,以至指甲生生掐入肉里,让一丝殷红的鲜血落在了手中的碧玉观音上。 她抹去血迹,神色淡定的说,“我没事,这是胭脂。” 蓝黛不疑有他,又问:“姑娘,这尊观音也要收到箱子里吗?” 碧玉观音,典当一万两白银。钱财刚到手,她就心甘情愿的送去了卫柏书房,让其赶紧拿去买些饰物哄夫人开心。 上辈子发生的事情,崔凌霜每记起一件就想给自己一耳光,女人贱到她这份上真是少有。居然信了卫柏的谎言,娶亲不过是被逼无奈,与妻相处的日子实在难熬…… 眼见姑娘又出神,蓝黛拿着观音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好半天后,崔凌霜道:“蓝黛,这尊碧玉观音先不收,我们把它供起来。” “姑娘,你信佛?” 崔凌霜摇摇头,“我不信佛,但我应该劝人行善。” 蓝黛继续收拾其他东西,十分不解崔凌霜为何要把多宝阁上的摆设全都藏箱子里不见天日。 “姑娘,这些东西放架子上挺好,干嘛要收到箱子里?平日若想把玩怎么办?” 蓝黛的问题很多,每个问题崔凌霜也都问了一遍自己。为什么要把东西收起来,因为她需要钱,还因为这些美丽华贵的物件儿并未带给她好运。 重活一次,若什么都不曾改变,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看着蓝黛纯真的模样,她知道不能把事情说的太复杂,不禁讲了个简单的故事来阐述自己的改变。 她道:“某富翁嫁女,为显对女儿的宠爱,特将嫁妆单子贴在墙外。并注明,若有人能想出单子以外的嫁妆,赠金百两。” “此举一出,观者云集。众人发现嫁妆单子上应有尽有,田产庄园,床榻衣柜,甚至缝衣绣花用的针线全都包含。” “一连几日,没人能在嫁妆单子上增添物件。直到来了个乞婆,她看完单子轻声道:‘还差个锤子。’富翁不解,问乞婆嫁妆单子里为什么要有锤?” “乞婆告诉富翁,应该多个小金锤,方便出嫁女儿敲核桃吃。富翁真没想到这茬,忙问乞婆是怎么想到的。你猜乞婆怎么回答?” 蓝黛摇摇头,几个贴身丫鬟中,就她脑子笨。“姑娘,乞婆是怎么回答的?” 崔凌霜道:“乞婆的回答很妙,说她出嫁的时候,嫁妆里就有小金锤。” 蓝黛愈发不懂了,“她有那么丰厚的嫁妆,为什么还会变成乞婆?” 崔凌霜苦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有钱没人教,自己悟性差,那便是肉骨头扔到狼堆里,无数人有的是方法让你骨头渣都不剩。 她笑着解释道:“蓝黛,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财不露白,越有钱,越得低调。我若还同以往一样,不是给长房的人招恨吗?” 蓝黛从不质疑自家姑娘的话,崔凌霜说什么都是对的。 “姑娘,奴婢帮你找个佛龛去,供奉观音可是有讲究的。” 崔凌霜点点头,难得露出个笑容。四个贴身丫鬟,最后留在她身边的只有蓝黛,这样的人,说什么也不能辜负。 “姑娘,姑娘,姑娘……” 一个瓜子脸,吊梢眼的丫鬟咋咋呼呼闯了进来。若不是梳着丫鬟的发辫,瞧她那身打扮更像是个主子。 崔凌霜看着来人,立即换了一副表情,嗔怒的呵斥道:“红樱,你可是我的身边大丫鬟,规矩学哪去了?碰着点儿事儿就大惊小怪的!” “姑娘,王嬷嬷怕是不行了,奴婢心里着急,这才失了礼数。” “昨儿瞧着还好好的,你可别乱说。” “奴婢没有乱说,王嬷嬷夜里发病,只说腹胀难忍。起初以为是吃坏了肚子,今儿一整天了不见好……夫人那边已经去请大夫了,奴婢就想跟小姐告个假。” 闻言,崔凌霜看似一脸错愕,心中却十分得意。 狗肉配绿豆,吃不死人,却能令人腹胀难忍。算计了那么长时间,总算用锅狗肉让王嬷嬷那老货吃出了问题。 难怪俗语道:有千日做贼,却没有千日防贼。 老货谨慎得很,却有个无肉不欢的缺点。若狗肉绿豆治不了她,还有兔肉人参,牛肉盐菜,黑鱼茄子…… 崔凌霜挤出个悲伤的表情,喊住要走的红樱,“我这儿有株食材,说是效用好似山参,有回阳,逐冷等作用……要不你给王嬷嬷送去?大病初愈就该温补一番。” 红樱拿起食材就走,都没有细问崔凌霜此物如何煎煮。崔凌霜自然也不会告诉她,此物煎煮不当会有什么后果。 作为一个重生者,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是逃不开的宿命。 崔凌霜觉得自己是回来报仇的,既然发了誓要屠光卫国公阖府上下三百一二口,现在磨刀还不算迟。 王嬷嬷作为她悲剧命运的始作俑者,算下来是报仇路上最好解决的一个人。 这人犯了什么错,真是说来话长,还得从她母亲顾氏说起。 母亲顾氏,商人之女,与卫柏的母亲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两人都嫁入了高门大户。 姐姐庶出,嫁给归宁侯府庶子。妹妹嫡出,与洛川崔氏族长之子一见钟情,后嫁入崔氏。 妹妹嫁得好,且嫁妆丰厚,引得姐姐眼馋不已。 王嬷嬷是顾氏乳母,顾氏嫁人后放她归家伺候丈夫与公婆。 几年前,王嬷嬷忽然出现在顾氏面前。说丈夫已逝,儿子在外谋生,她还想伺候顾氏。 顾氏那时刚丧母,王嬷嬷的出现给了她极大安慰,以至她对王嬷嬷的情感就好似对自己母亲一般。 正是这份感情让她对王嬷嬷偏听偏信,不仅将私房交给其保管,还信了这人所言。觉得把女儿嫁给卫柏乃是亲上加亲,好事儿一桩。 真相是什么?王嬷嬷夫君未死,酗酒赌博,惹麻烦无数。 为救夫君,她求到归宁侯府,却被顾氏的庶姐要挟,要她重新回到顾氏身边。利用顾氏的善良和愚蠢,以合作分红之名,将顾氏在京城的几间铺子偷偷转到归宁侯府名下。 顾氏至死都不知晓王嬷嬷所为,还以为给女儿留下了丰厚的嫁妆。直到崔凌霜走投无路想要变卖产业,才发现那些铺子早几年就更换了主子。 背主奴才,打发出去也就罢了。崔凌霜动手杀人,实在是气不过王嬷嬷整日在顾氏耳边搬弄是非。 此人为回京与家人团聚,不惜昧着良心夸奖卫柏,说其人俊,才学好。与其让崔凌霜嫁给不知底细的人,倒不如亲上加亲嫁给卫柏。 日积月累,顾氏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甥充满好感,崔凌霜也以为卫柏对她有意。 母女两人因为信任王嬷嬷,而信任她“信任”的归宁侯府。并为此离开洛川,走上了悲剧之路。 二、崔氏 翌日,崔凌霜刚换好衣裳准备去给顾氏请安,红樱面色灰白的走了进来,张口就道:“姑娘你害我。” 人前,崔凌霜佯装出惊讶的模样,问:“你不是守在王嬷嬷那儿吗?发生什么事了?” 红樱无比悲痛的说,王嬷嬷因服药不当,陷入昏迷……大夫问顾氏要不要把人抬出去,免得污了牡丹小筑的院子。 说完这个,她又道,乌头剧毒,煎煮时间一定要长,且中途加水只能加热水。若煎煮不当,服之会令人抽搐,昏迷,因呼吸不畅引发死亡…… “姑娘,乌头是药,你怎么能说是食材?为什么不提醒我此物含有剧毒,煎煮时间一定要长?” 崔凌霜无耻的反问:“红樱,你昏头了吧?昨日我明明跟你说过此物煎煮极其费时,怎么也得四个时辰以上,你没听见?” 红樱一脸惊骇的看着崔凌霜,大声嚷嚷道:“姑娘,你怎么能昧着良心说瞎话?昨日你根本没有说过此物要如何煎煮……” 崔凌霜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好似怕了红樱的指摘。继而泪眼盈眶的问:“你怎能不信我?” 红樱语塞,打死都想不出崔凌霜谋害王嬷嬷的动机,又不愿背这个莫名的黑锅。 只道:“奴婢不是不信,只觉得姑娘或许忘记了叮嘱奴婢……” 崔凌霜立即说,“我昨日千叮万嘱说了很多遍,怎么可能忘记?” 红樱心里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终于肯定了王嬷嬷这事并非意外而是自家主子故意所为。 崔凌霜是什么人? 说得好听点儿,性格软糯,柔顺乖巧,心地善良,不与人争。 说得难听的,那就是个性软弱,缺乏主见,依赖性强,又蠢又没竞争力。 这样的主子会杀人?红樱明知自己被设计却有冤无处诉,没人信呀! “姑娘,能单独谈谈吗?” 崔凌霜示意其他人离开,待屋里只剩她和红樱时,只见她嘴角往下一撇,眼睛微微眯起,无辜的表情即刻成了冷漠。 红樱不掩震惊,大声质问道:“姑娘,你为什么要杀王嬷嬷?” 奴才不像奴才,主子不像主子,也就流霜阁才会有这般景象。 崔凌霜不屑回答,冷冷地问:“人还没有咽气吧?赶紧过去伺候着,记得仔细收好她的随身之物,我还有用。” 红樱依旧沉浸在情绪中无法走出,半晌才说了句,“我要把这事儿告诉夫人!” 崔凌霜一点儿拦的意思都没有,且不说死无对证,即便顾氏信了又怎样,为一个奴才和亲生女儿翻脸? 红樱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儿,再次问了句,“为什么?” 崔凌霜道:“王嬷嬷有个儿子在京城当掌柜,你整日撺掇我上京就为了嫁给她儿子当掌柜夫人,我说的可对?” 猛然被人戳破心事儿,红樱第一反应就是不认,脱口而出道:“姑娘,是哪个王八羔子在你耳边嚼舌根,尽说些没影的事儿。” 崔凌霜最佩服的红樱的就是这点儿,即便被捉奸在床也能从容的大喊:还没开始! 上辈子她疑心过红樱,总觉得自己的行踪被其告知了卫柏。以至嫁给谢霁之后,卫柏总会时不时出现在她视野,激起她心底早已平复的涟漪。 她曾就此质问红樱,这人不但不认,还寻死觅活演了出闹剧。为了平息事态,最终以她认错收场,现在想想还真是荒唐。 对付红樱这种人,讲道理没用,最好的方法就是威胁。 她道:“办差去吧,办不好就别回了。你有张那么好看的脸蛋,我自会帮你安排去处。” 红樱晕忽忽的走出流霜阁,至今不愿相信伺候了六年的主子会在一夕之间改变。她不断安慰自己,王嬷嬷或许不会死,主子也根本没有变,生活还和原来一样。 蓝黛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也不关心红樱的面色为何那么苍白。她按照崔凌霜前几日的嘱咐提醒道:“姑娘,今儿立秋。” 崔凌霜看了眼窗外,自语道:“已经立秋了,日子可真快。” 重生已月余,她几乎每夜都在思考如何复仇。如果说王嬷嬷是颗硌脚的石头,踢开就能了事。后面这两人,还有与之相关的无数事情,则似深水与高山,让她完全不知该从何入手。 半个月后,洛川下游兰考河段决堤,工部员外郎李成思奉命治水。 李成思是个好官,却因性格耿直不懂变通而被有心人利用,经他之手揭露了一桩舞弊大案。 此案一查几年,牵连甚广,朝中大臣近半数因此案受到惩处。卫柏所在的归宁侯府却抓住时机,借此案重新跻身朝堂,卫柏也因此案名头渐响。 待此案尘埃落定,卫柏已是朝中新贵,归宁侯府出去的卫美人更是鱼跃龙门成了卫妃…… 紧接着卫柏迎娶当朝权相王澄之女,归宁候府彻底变成他的天下。随着新皇登基,昔日的侯府一跃成了卫国公府。 此时离卫柏得势还早,却是归宁侯府重新跻身朝堂的关键时机。 可惜她对河防舞弊案的信息知之甚少,只晓得李成思是案子的关键。此人远在京城,她被困于洛川崔氏,两地相隔甚远,她该怎么做呢? 崔凌霜,洛川崔氏长房嫡女,身份听着不错,实际上却尴尬得很。 洛川崔氏乃百年望族,说到嫡系这支,那关系真是看着简单,其实却错综复杂。 崔氏嫡系到了崔凌霜祖父那一辈有兄弟四人,长房和三房是嫡子,余下两房庶子早已分出去靠田产度日。 像崔氏这样的大族,嫡庶分明,庶出子一旦分府单过,嫡系这边甚少会提。提起来也就跟提起其他族人一样,并不会另眼相看。 嫡系按说也该分家,早些年发生的一桩惨事儿却让这两房分府不分家。 那年灾荒,崔凌霜的祖父送其幼弟上京赶考。途中遭遇暴民,为保护幼弟,崔凌霜的祖父死在暴民手上。 祖父是族长,他的意外死亡差点儿动摇崔氏根本。幼弟不得已放弃科考,接过族长重任,并承诺会照顾哥哥一家。 长房人口凋零,庶长子在外为官,居六品,有一儿一女皆随他待在外地。 嫡子崔衍,崔凌霜之父,曾考中举人,如今在府中帮族长处理宗族事物。 三房人丁兴旺,嫡庶子女共六人。 长子白身,四老爷、五老爷皆为官身。嫡长女嫁了户普通人家,余下两个庶女都嫁入了官家。一个是正妻,一个是妾,其中为正妻的那个庶女碰巧是李成思之妻。 就目前而言,崔凌霜亟待解决的事儿桩桩件件都和她有些联系。若不如此,上辈子她又怎会莫名枉死? 今日立秋,李成思之子会来崔氏参加秋日祭,待祭典结束之后才会返京。 李修,字文东,不曾及冠,却已是举人身份。来年春闱,他还会高中榜眼,成为朝廷新贵。 对于这位表哥,崔凌霜与其只有数面之缘。其中一面可巧就在今日,她趁着雨停去给顾氏买沈记刚出炉的桂花糕,走到半路忽然大雨,李修将自己的蓑衣送了给她…… 三、完成 “姑娘,”进门的是白芷。同红樱一样是大丫鬟,区别在于她是宗族派到崔凌霜身边的文丫鬟。 崔家嫡女个个精贵,族里特地给她们配有一文一武两个贴身丫鬟。 文丫鬟算账、理财、权衡事物利弊,可充当主子的幕僚或账房;武丫鬟训练有素,徒手能打翻几个寻常男子,负责贴身保护主子安全。 崔凌霜问:“何事?” 白芷道:“牡丹小筑那边传话,说王嬷嬷得急症走了,夫人让你过去一趟。” 预料之中的结果,她漠然的看向窗外,雨还在下,一时半会儿没有停的意思。 “走吧,我们过去看看。雨停了记得知会我一声,别忘!” 白芷疑惑地点点头,不明白崔凌霜为何那么关心雨势。 母亲顾氏,全名顾牡丹,人如其名,确能艳压群芳。 顾氏娘家祖居刺桐港,靠海上贸易致富。顾老爷育有三子,长女是顾氏庶姐,嫡子是其胞弟。 崔衍外出游历,与顾氏一见钟情,不顾门第落差,硬要将其娶回府中。 老夫人为此不太喜欢顾氏。 文侑二十年,今上颁布禁海令,朝廷规定“寸板不许下海”。 顾家内迁上京,怎料小舅无视朝廷禁令,带着商船与货物想要最后走一遍海贸。结果一去不回,附近渔民都说他遭遇了海难…… 惊闻噩耗,顾母一病不起,顾氏想要回家尽孝。 老夫人知道顾氏有孕,强行将其拘在府里。顾氏苦苦哀求崔衍,两人选在深夜偷偷离府。 崔衍不擅驾车,更别提还要摸黑赶路,慌乱中马车滚入山底。 顾氏小产,崔衍脚伤严重,彻底断了仕途。 为了儿子的前途着想,老夫人想让崔衍过继一个崔姓子弟到膝下养育,假以时日,族长之位才有可能从三房传到长房。 崔氏族规,担任族长者,必须家族兴旺,子嗣繁茂。崔衍至今只得崔凌霜一个女儿。 顾氏得知此消息,说什么也不同意过继,闹的整个宗族不得安宁,所有崔姓子弟都不情愿被过继到长房。 崔衍夹在母亲与妻子之间左右为难,最终选了母亲,同意纳妾。 顾氏搬石头砸自己脚,后悔不迭,又无计可施,自此不准崔衍进房。 她以为崔衍会像从前那样苦苦央求,怎知崔衍有了新人就忘了发妻,真没往她院子踏过一步。 为人子女,崔凌霜实在不愿评价他们谁对谁错。她同情顾氏活在世家大族的不易,也理解崔衍的苦衷…… 上辈子她选了顾氏,深信顾氏所言,并随其上京嫁给卫柏。怎奈造化弄人,卫柏没嫁成,嫁了谢霁,并因此卷入夺嫡之争失了性命。 顾氏居住的院子叫牡丹小筑。崔衍嫡长子的身份让这个院落占了府中最好的位置。 当年造园的工匠取巧,用塘泥堆高院子,使得山中景致全都被借入了院中。春日鲜花满树,夏日绿叶葱茏,秋日挂果枝头,冬日寒梅绽放,怡人的景致实在不可多得。 崔凌霜刚踏入院子就听哭声一片,忍了又忍才将眉头舒展,装模作样直奔王嬷嬷居所。 进门一看,只见顾氏坐在王嬷嬷尸身旁痛哭不已。哪有半分主子的模样,倒很像死的人是她亲生母亲。 崔凌霜好容易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若说卫柏是陷害她的凶手,顾氏这种只生不教的又算什么? 记得初到京城那会儿,母女两人客居于归宁侯府。 看到侯府乌七八糟没一点儿权贵府邸该有的模样,她想让顾氏单独置办一处宅院,总觉得有了自己的宅院,顾氏就能教她持家理财,主持中馈。 待嫁入侯府,她才好整顿府邸,不辱没洛川崔氏的名声。 顾氏拒绝了她的请求,并告诉她,姨父是庶子,不可能继承侯府。与其花心思学习门阀世家那一套,不如学学装傻示弱,撒娇哭啼,以此笼住卫柏的心。 一旦卫柏得势,她有夫婿疼爱,吃住侯府,又无需操持家务,那样的日子不要太好过。 若侯府众人嫉妒他们夫妻,刻意打压怎么办? 顾氏也有主意,只要有银子,侯府的膳食不好就自己开小灶,不行还能差人去外面买…… 退一万步讲,卫柏的母亲是她姨母。那么亲的关系,姨母还能坑她不成? 往事历历在目,崔凌霜恨顾氏,更恨自己。要是她有点儿主见,性格更强势一点儿,又怎会任由事情发展成后面那样儿? “母亲,你唤女儿过来有何事?” “霜霜,王嬷嬷的事儿你知道了吧?” 尸身就放在那儿,这话问的有意思吗?她面无表情地说,“挺突然,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得急症走了呢?” 顾氏擦干泪水就开始大骂院子里的粗使丫鬟不省心……红樱说了乌头要煎煮四个时辰,丫鬟却只煎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说药熬好了,这不是害人吗! 崔凌霜瞥了红樱一眼,这人正拿帕子抹泪,悲痛与愤慨完美的呈现在眼底,哪有一丝冤枉别人的内疚。 她不禁暗暗提醒自己,像红樱这种天生会演戏的,留在身边肯定有用,最不济也能跟她学习一下如何表演。 顾氏骂完丫鬟,转头说起了正事儿,“霜霜啊,原本打算秋日祭之后进京……出了王嬷嬷这档子事儿,我觉得不如现在进京,顺便将嬷嬷的尸身交给她儿子……” 崔凌霜扭头对白芷说,“差人去扯几尺白布,等着用。” 顾氏问:“扯白布干嘛?” “给王嬷嬷戴孝啊!” “你这傻丫头,哪有主子给奴才戴孝的!” 崔凌霜真为顾氏着急,这人没听出自己在说反话吗? “母亲,女儿也没听过主子要将奴才尸身还给家属。” 顾氏一愣,“我就想着反正要上京,嬷嬷与其子多年未见……”崔凌霜打断她道:“母亲,女儿不想上京。” “为什么?” “女儿觉得京城虽好,却不是自己家。女儿姓崔,不论出嫁前后,崔家都是女儿最大的靠山,最好的依仗。” 顾氏对这说法十分不屑,“崔家的荣耀都在三房,和长房一点儿关系没有。说什么分府不分家,你可曾占过三房的便宜?” “母亲,若你肯过继子嗣,情况自会不同。” “霜霜,按律男子为丁,女子为口,女子在家中没有户头,这辈子唯一能傍身的就是嫁妆。若是过继子嗣到我膝下,你不怕钱财都被人卷了去?” 崔凌霜道:“母亲,只要长房崛起,钱财这些都是小事儿。 顾氏道:“再过几年你就出嫁了,操那么多心干嘛?” “母亲,你怎能如此短视?女儿嫁去夫家不得依仗娘家撑腰,父亲若是族长,夫家都得高看女儿一些。” “霜霜,你总算明白了母亲的用心!若夫家是归宁侯府,你姨母就成了你的婆婆,自不会舍得让你吃苦。更别提你表哥少有才名,人长得又俊……简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家。” 四、计划 顾氏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卫柏,好似亲眼见过归宁候府这位三爷一般。 崔凌霜瞧她依旧沉浸在王嬷嬷编织出的谎言之中,只好改口说,“母亲,京城一行先放放,女儿想跟祖母多学几年。” “你已经在族学学了那么多年,还要学什么?” “母亲,族学只负责教女儿六艺,为女儿能嫁个好人家奠定基础。可是嫁人之后呢,女儿要如何持家,如何驭下,如何……” 不等她说完,顾氏又道:“你若肯上京把亲事定下,这些事情自然由你姨母教你。京城多好,天子脚下,地杰人灵,学得再多,都不如眼界重要。” 顾氏想得倒美,京城姨母算盘打得更精。用卫柏钓了她们母女整三年,最后选择的媳妇却是相国之女。 “鲜廉寡耻,不守妇道,”这是刑场上她那好表哥想出来的罪名,也是随着顾氏上京最后落得的下场。 还好王嬷嬷不在了,依着顾氏的脾性,只要没人在她耳边念叨,估计过不了几日,就会淡了上京的心思。 “母亲,这里交给红樱打理就行,我们回主屋,女儿瞧见死人瘆得慌。” 顾氏猛然想起崔凌霜才十二岁,至今不曾见识生死离别。 “我这脑子,遇上事儿就慌神,居然忘了你不该来这儿。若嬷嬷还在,她肯定会提醒我注意。你说这人啊,怎么就……” 崔凌霜扶着顾氏往外走去,发现天色放晴,雨已经停了一会儿。她不禁瞪着白芷,恨这人不曾出言提醒,要是碰不到李修就糟了。 长房与三房分府不分家,按说这种情况她去找李修应该容易得很。事情正好相反,族长夫人张氏恨死了长房这边的人,对她尤为苛刻。 一旦李修进了三房府邸,再见此人肯定需要一两日时间。兰考河段决堤在即,她缺的就是时间。 崔凌霜小跑着冲出府邸,白芷自知有错,紧紧跟在她身后。顾氏见两人莫名其妙的跑了,忙不迭地让自己的丫鬟也跟了上去。 一群人女眷踏着积水从长房侧门跑出,把看门的婆子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 长房与三房只隔着一条巷子,崔凌霜跑出来没多远就见三房门口站着几个人,其中之一就是李修。 这下怎么办? 告诉李修她是一个重生者,知道即将发生的很多事儿,希望李修能帮帮她? 且不说李修会如何反应,先说她意识到自己重生之后的选择。 她选择反抗命运,想用知道的一切活出不一样的人生。她相信重活一次自己肯定不会死。 同样的道理,李修即便相信她所言,也不见得会按她的意思办事儿。 没意外的话,李成思依旧会来兰考治水,不过在揭露河防舞弊案的问题上会采取比较委婉和相对安全的方式。 若是李修不信她,扯出来的结果就是长房二姑娘疯了,整日神神叨叨胡言乱语…… 崔凌霜不了解李修,此刻连走过去的开场白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紧跟身后的白芷已经追了上来,这人后面还跟着三四个丫鬟。若被这些人拖住脚步,今天什么都不用干了,明日能不能见到李修还得另说。 想到这些,她爆发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心道: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好怕? 八月雨,匆匆来,匆匆去。珠落玉盘般噼里啪啦一阵,就见长空如洗,满眼珠翠。 一辆蒙着油布的马车往山道一停,车中下来两个少年。一人着月牙白锦衣,另一人着杭缎直裰,看打扮都未及冠,清俊的面容尤胜女子三分。 山上视野开阔,只见对面有千百间黑瓦白墙的建筑掩映在苍翠的林间。 草木葳蕤,绿树葱茏,鳞次栉比的屋舍全都保持一种建筑风格。远远看着就像一条黑白巨龙缠绕着青山。 锦衣少年好奇地问:“文东,哪一户是你外祖家?” 李修颇为骄傲的指着龙头位置的建筑群道:“外祖家住那。从我们脚下的山头到对面那座山,全都是崔氏族产,这里的居民半数姓崔。” “洛川崔氏,不愧为百年大族,果然是枝繁叶茂,气象万千。”话虽这么说,锦衣少年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对百年大族的谦恭。 李修也聪明,忙道:“世子过誉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崔氏能有今日,实乃国泰民安之故。” 锦衣少年不喜被人道破身份,瞪着李修说,“记住了,我是高公子,京城人士,外出游历所识……” 李修拱手作揖,“是了,高公子,接下来要如何进城?” 锦衣少年让属下牵了两匹马过来,“既是外出游历,自然骑马而行。” 李修见锦衣少年让属下入城自寻住处,连个长随都不带,忍不住提醒道:“高公子,我的外祖父虽是族长,母亲却是庶出女,你若不带长随,唯恐府中招待不周。” 世家大族,最看重的就是规矩。他习惯了被人看低,却不想让云川王世子高涵也受这份委屈。 高涵很欣赏李修的坦荡,反问:“你觉得崔府众人当真看不出我的身份?” 李修哑然失笑,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就高涵这模样,还有挂在腰间的龙纹玉佩,这能是普通人家的贵公子吗? 说来云川王的封地就在洛川江边上,与崔氏共饮洛川江水。作为王府世子,高涵一直待在京中伴读,甚少回封地。不过他相信崔氏族人的眼力,肯定族人不会慢待高涵。 正想着,就听这人问:“听闻崔氏秋日祭非常隆重,你快给我说说,这秋日祭究竟有什么讲究,好不好玩?” 每年秋收之后,崔氏全族会在族长带领下祭祀宗祠,此举简称秋日祭。祭典规模可大可小,全看那年的收成,和宗族内部是否有事儿发生。 按惯例,每年祭典之后,族中子弟得接受族老和供奉的考校。 据说今年比较热闹,只因族中子弟有数人要参加明年春闱,姑娘们也都到了定亲的年纪。宗族打算借着祭典将洛川流域的名门望族,官宦世家统统请来,名为观礼,实则相亲。 只等祭典一过,但凡有意联姻的家族自会托媒人前往崔家说亲。 李修用寥寥数语跟高涵介绍了关于崔氏秋日祭的一切,后者认真的听着,时不时问上几句。 五、有趣 李修与高涵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崔氏地盘。他指着其中一栋府邸说,“前面是三房外祖父家,与其毗邻的是长房府邸,三房与长房分府不分家。” 闻言,高涵冷不丁的问了句,“都说江南出美女,崔氏嫡支可有美人?” 李修愣了,不经意地就想起长房那个粉妆玉砌的表妹。半晌才说,“多年未曾回府,依稀记得府中姐妹长得都不错。” 高涵又问:“是否有趣,可不要像我的那些个妹妹,整日把规矩挂在嘴边……” 李修道:“宗族规矩严苛,高公子只怕要失望了!” 正说着,三房府邸的门子已经端着马凳朝两人跑来,先扶高涵下马。正打算扶李修时,斜地里冲出一绯衣女子,劈手抢走高涵的马鞭,并朝其马匹扬鞭一记空甩。 “啪”地一声,骏马嘶鸣着从门子手中挣开,绯衣女子趁机翻身上马,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简单自如。 忽如其来的意外惊到了高涵,只见抢马的女子看都不看他一眼,朝着李修那边再次扬鞭空甩,紧接着策马而去。 李修一眼就认出了抢马的女子是谁,都不用崔凌霜刻意扬鞭,他很自然地跟了上去。 以白芷为首的一干丫鬟全都傻了眼,高涵好奇的望着这群人,问:“那是长房家的姑娘?” 门子不方便说,只道:“公子请随小的回府,表少爷不会有事儿……” 高涵咧嘴一笑,心道:文东不老实,先前还说不记得府中姐妹长啥样儿,这时候却追得挺快,果然是见色忘友…… 崔凌霜一骑当先,领着李修朝城外冲去,先前在脑子里迸发出的主意也越来越清晰。 读书人可以不信鬼神,却不能不敬。情急之下她拼着名节不要,打算用鬼神之说唬住李修。 大雨刚过,眼瞅着乌云翻滚,又要下雨。 李修紧跟在崔凌霜身后,时不时抬头望天,见风云变色,忍不住高呼:“二姑娘,二姑娘,别往前了,要下雨啦!” 城门外,一记惊雷劈下,“轰隆隆”的雷声让大地随之颤抖。生怕崔凌霜不认得他,李修急忙换了种喊法,“霜霜,霜霜……” 崔凌霜佯装听不到,待到城外无人之处,才调转马头跑到李修身旁,“有缘人,是你在唤我吗?” 李修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大声问:“二姑娘,你在说什么?” 落雨成川,天地间只剩白茫茫的水汽。隔着雨幕,崔凌霜道:“我们认识吗?你是不是我要找的有缘人?” “二姑娘,我是三房李修,早几年我们见过,你不记得了吗?” “你是三房的,我们认识,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崔凌霜说完就要离开,李修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二姑娘,那么大的雨,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 “放开!我是来找有缘人的,你别想着能借此攀附崔氏长房。”崔凌霜甩开李修策马而去。 李修有种好心被当驴肝肺的感觉,不过关心而已,怎么就成了攀附长房?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追,就见身后冲出一骑,策马者也是女子。没意外的话,这姑娘应该是崔岚是武丫鬟。 一道闪电撕裂长空,雨势随之愈发凶猛。 李修明知武丫鬟能将崔凌霜带回府中,依旧忍不住跟了过去。 洛川江畔,昔日清澈的江水因为连日大雨早已浑浊不堪,呼啸着朝下游奔涌而去。 崔凌霜站在江畔,虔诚的对着江水磕头跪拜。迅速赶来的武丫鬟青桑拿了蓑衣要往她身上披,却听她大声问:“后面还有人跟着吗?” 青桑朝远处瞥了一眼,“有。” “我这模样像不像疯了?” “像。” “这就对了,等我疯一会儿再走。” 青桑的性子和蓝黛一样,心思单纯,主子说什么都对,从不分析为什么。 她陪着崔凌霜在江边足足闹了一盏茶时间,两人才狼狈不堪的从江畔往城里赶。不等她们入城,就见空无一人的城门口停着辆桐木制成的大马车。 崔凌霜认得这辆车,祖父还是族长时,请扬州最好的木匠定制而成。如今除了祖母,无人敢用,这肯定是祖母派来接她的。 抢马夺鞭,冒雨外出,她这番行为肯定让长房炸开了锅。若不及时压住风声,依着宗族规矩的严苛,她这辈子只怕很难嫁人了! 思忖间,她面色如常的爬上马车,里面伺候的丫鬟全都是祖母的人。老人家时常换丫鬟,她就只记得一个鸳鸯。 想到顾氏的脾气,她担心地问:“鸳鸯姐姐,我可是急坏了母亲?” “二夫人在惠暖阁跟老夫人请罪,说是牡丹小筑死了奴才,你因此受到惊吓。” 闻言,她长舒一口气。只要顾氏不插手,依着祖母的手段,这事儿不会对她有多大影响。 “鸳鸯姐姐,父亲可是生气了?” 鸳鸯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府中的主子都唤她鸳鸯,只有小丫鬟才会唤她鸳鸯姐姐。 也不知崔凌霜发哪门子疯,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搞得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姑娘,你唤我鸳鸯就好,二老爷估计在族长书房。” 族长是崔凌霜的三叔公,感念祖父救命之恩,族长对崔衍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好。 多年来,长房与三房的关系全靠族长一己之力维系。除了他,三房众人都不喜欢长房。特别是族长夫人张氏,在其眼中长房就是寄生在三房身上的吸血虫。 为什么父亲要去族长那儿赔礼道歉? 她以为祖母想唱白脸“重罚”,毕竟祖母是族老,管的就是族内规矩。父亲找族长道歉,其实是想让族长唱红脸“轻罚”。今日之事可大可小,若李修能保持缄默,其实也就没什么事儿…… 思考这些时,她全然忘了李修并非孤身前来,更不知道崔衍去族长那儿其实是给高涵道歉。 做戏做全套,她佯装吃惊的问:“鸳鸯,父亲为何要去族长家?” 鸳鸯飞快地看了崔凌霜一眼,猜不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二姑娘已经忘了在族长门前抢马的事情? “二姑娘,奴婢听说你在族长家门口抢了匹马,二老爷是去道歉的。” “天啊!” 崔凌霜惊恐的捂着嘴,一副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对于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来说,她表演的还算不错。 鸳鸯跟在老夫人身边很多年,也算见多识广,这一刻真不知该怎么搭话。 掀开车帘就可以看见崔凌霜抢来的马,整件事从发生到现在不足两个时辰……说多错多,她沉默的护送崔凌霜回到了流霜阁。 六、时间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崔凌霜很欣赏鸳鸯的适时的沉默,暗自感叹身边的丫鬟何时才能如鸳鸯这样省心。 “白芷,红樱,蓝黛,”她一连喊了三个贴身丫鬟的名字,流霜阁却静悄悄的没人应答。 “二姑娘,红樱在牡丹小筑处理王嬷嬷的后事。白芷和蓝黛因照顾不当,每人被罚了五大板……现在由我伺候你的生活起居。” 主子犯错,奴才受罚,这肯定是祖母的警告手段之一。若她还不长记性,估计祖母会换掉所有伺候她的丫鬟,彻底将她拘在府中不能外出。 祖母姓杨,出自洛川上游的杨家。民间常说“洛上杨,洛下崔。”足见洛水流域杨家与崔家相差无几。 上辈子受顾氏影响,崔凌霜一直不喜欢祖母。重生之后,却对这个独自拉扯儿子长大,并能在宗族争得一席之地的女子十分钦佩。 若她能早些认识到祖母的厉害之处,并好好学习,最后又岂会落得那样的境地。 沐浴更衣之后,天色已经不早。她问鸳鸯,“现在过去找祖母合适吗?” 鸳鸯道:“老夫人说了,姑娘早些休息,有什么事儿明早再说。” 崔凌霜转身去了书房,鸳鸯自然也跟着去了。看到昔日摆满了物件的多宝阁空空如也,她惊诧的问:“二姑娘,书房好像空了些。” 崔凌霜指着多宝阁道:“这儿原来放着绿宝石的盆景,这儿放着琉璃飞天,这是遥城的纸鸢、黄溪的木雕……全都是好东西,可惜玩物丧志,我都收了起来。” 鸳鸯认真听着,始终不曾搭腔。如果二姑娘是想让她传话,那么目的达成,她肯定会将在书房看到的一切如实告知老夫人。 崔凌霜开始练字,十分不习惯手中的软毫笔。这种笔弹性小,适宜初学者,比如上辈子她最爱的簪花小楷。 卫柏写字喜用硬毫,运笔时万毫齐力,落笔后骨气十足,刚劲不饶。为了不被卫柏小瞧,她很是花心思练过书法。并学卫柏用硬毫,写行草。 重生之后,她想过将笔全部换成硬毫。只因软毫实在难用,笔尖落在纸上就趴下散开弹不起来,一点儿也不如硬毫书写时的爽利与挥洒自如。 可当白芷将硬毫搁在笔架上时,她却选了软毫。万事皆难,她不能和上辈子一样,只做擅长之事,遇到困难就找借口放弃。 不就是写一手好字吗? 相信勤学苦练之后,她定会用硬毫写出平和柔韧,软毫写出刚健挺拔。 饱笔须快,渴笔宜慢。 崔凌霜很快就进入了练习状态,任由时间分分秒秒流逝在书写之间。 鸳鸯背着她偷偷打了个呵欠,提醒道:“姑娘,早些歇息,今儿刚淋了雨,若这样病了,奴婢可担待不起……” 崔凌霜下意识的回了一句,“快没时间了!” 兰考河段决堤引发河防舞弊案,这桩案子只是归宁侯府崛起的踏板。即便没有这块踏板,归宁侯府也会因宫中的卫美人诞下皇子而重新回归朝野。 简言之,她可以拖延河防舞弊案的爆发时间,却不能阻止卫美人产下皇子,无论如何卫柏都能一飞冲天。 这种情况下,她巴不得把每一分钟都用来武装自己,哪还有心思睡觉! “二姑娘,你说什么没时间了?” 崔凌霜搁下笔,明白过犹不及。鸳鸯不是她的人,今夜若搞得太晚,祖母那边定会以为这是她故意所为。 卯时,崔凌霜刚睁眼就被告知一会儿要去慎德堂。 祖父在世时,慎德堂是其招呼族老商议族中大事儿的地方。此行去慎德堂,而非惠暖阁,说明有外客在场,祖母将昨儿的事儿当成宗族事物,而非家事! 听到这种安排,她十分感谢祖母。 有些事儿,闹得越大越容易取信于人。昨日与李修说话那会儿她忽然改了主意,觉着没必要那么着急的借神鬼之口说服这人。 端看道士抓鬼,神婆请仙,都有一个与“鬼神”接触交流的过程。想让李修彻底信服,或许她也该做戏做全套,把事情押后一日效果会更好。 若说重生之前的崔凌霜是个性格软弱,毫无主见,遇事习惯依赖别人的女子,重生之后,她的本性早已扭曲。 无论是思考方式还是行为方法,都在模仿卫柏与谢霁,既有从前者那儿学来的隐忍算计,也有从后者那儿学来的胆大变通。 前往慎德堂的路上,她问鸳鸯,族长是否会来?鸳鸯告诉她,族长不来,老夫人只喊了三房的修哥儿。 听到这个答案,她朝着鸳鸯粲然一笑,族长不来真好。 重生之后,她对这位三叔公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此人确实恪守誓言,对长房和崔衍都非常好。 正是这种超乎寻常的偏爱,让三房的人特别仇视长房,处处给长房的人难看。换个角度来想,他若真心善待长房又岂会不知两房私下发生的龌龊?正是他的行为把长房众人全都架在了火上…… 临走时,崔凌霜瞥了眼从大厨房端来的早膳。只见食盒里放着小米粥,油饼,白水煮蛋,外加一碗大煮干丝,真是乏善可陈。 鸳鸯随着她的视线也朝食盒看去,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却没多言。 慎德堂内,首座空着,老夫人端坐于首座右侧。穿着件丁香色圆领偏襟蜀纱,下面是条绣着葫芦双福的撒花裙。 鲜亮的颜色让老夫人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崔凌霜却无由的感到心酸。李修不过是个举人,当不起老夫人这般尊重。 崔衍坐在老夫人下手,一脸不高兴,似乎很讨厌帮妻女收拾残局。 上辈子就这段时间,他在外头找了个女子。此人的出现加剧了他与顾氏的矛盾,以至顾氏迫不及待地跑到京城避开这一切。 之后几年,她们母女待在京城。他把那女子接回府中,趁着顾氏不在,那女子俨然成了长房嫡支的主母。 待她嫁给谢霁,顾氏从京城返回崔府,不过一年就死于痰症。她恨崔衍凉薄,自那时就与崔家断了联系…… 崔凌霜还在神游天外,崔衍对面的顾氏坐不住了,只见她忽然跪在老夫人脚边。拿帕子捂住眼角就开哭,自责是她让崔凌霜受到惊吓,这才会冒失的跑出府邸。 还说崔凌霜原本要随着她上京探亲,如果老夫人重罚崔凌霜,京城一行就会落空等等。 顾氏言辞委婉,话里话外透着崔凌霜上京就能嫁个好人家的意思。隐隐还有一丝埋怨,若老夫人不能帮崔凌霜找个同样优秀的,起码不要耽误自己孙女! 七、堂询 顾氏生得美丽,哪怕是哭着说话,也都给人一种赏心悦目之感。 崔衍对此早已免疫,心知顾氏看不上李修,却不能容忍她当着人面儿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不禁道:“顾氏,母亲还不曾开口,哪有你说话的份?” 顾氏懒得搭理崔衍,沮丧的坐回原位。满心希望崔凌霜能聪明一次,顺着她的说辞往下编。千万别因冒雨出门,名节有失等行为不得不嫁给李修。 崔凌霜瞅了眼端坐于慎德堂内李修,隐隐有些佩服这个少年,若换成她听了顾氏那席话,肯定会拂袖而去,实在太看不起人了! 李修倒好,面色如常的坐着,那感觉更像一个看客。 “凌霜见过祖母……” 她规规矩矩地给老夫人行礼,接着又给崔衍,顾氏行礼。轮到李修时,两人同辈,这人站了起来与她见礼。 李修样貌不错,气度也大方,难怪高中之后能有那么好的造化,直接任翰林编修,负责起草诏书及机密文件。 崔凌霜打量李修的同时,后者也将其细细打量了一番。 早些年外祖父寿辰,他见过崔凌霜一面,记忆犹新。 这些年在外游学,也算见识过一些女子。有至交好友的姐妹,也有秦楼楚馆里的伶妓佳人。若论美貌,他以为还是崔凌霜更胜一筹。 昨日回府,先被外祖父喊去问话,接着又被高涵叫走。他对这两个都撒了谎,只说出城后因雨势太大失了崔凌霜的踪影…… 外祖父没有多言,高涵却大呼不信。 今早出门,外祖父喊人传话,大概意思是春闱与姻缘同样重要。他母亲是庶女,父亲官职不高,即使他对崔凌霜有意,也该等到春闱之后! 昨日救人心切,他真没有考虑那么多。直至佳人入梦,脑子里全是其玲珑有致的身型和微凉滑腻的肌肤触感,他才恍惚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外祖父的话有些道理,再者,他不想被看成攀附长房的人。 今日被喊来慎德堂,他已打定主意,若长房这边态度不明,他会将昨日之事拖到春闱过后。 若能高中,立刻前来求娶。若不得中,则忘了这段事情,依旧将崔凌霜当表妹看待。 可叹不等他表态,顾氏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让他的心凉了一半。原来长房早有人选,喊他过来只想找个台阶而已。 老夫人默默地看着堂上几人,暗自揣测着他们心中所思。 她让李修过来的目的有很多,最紧要的便是让崔凌霜自证清白,给昨日之事一个解释。 不管李修如何表态,她都会惩戒崔凌霜,让三房那边心安。不出意外的话,三房那边不会让李修娶崔凌霜,他们看不上长房,更不想崔凌霜好过。 本以为能听到李修的说辞,顾氏却跳出来一顿搅合。眼见李修神态如常,显见这人来此之前就打定主意不会承认什么。 她对此着实有些惋惜,李修是个人才,若其愿娶,崔凌霜也算找了个好归宿。 京城不易居,顾氏只想着女儿娇媚漂亮,出身又好,一心将其送出去。 却不仔细想想崔凌霜的性格。这丫头没什么心机,又十分任性,将她送入那权力漩涡和让她去死有何区别? 老夫人开口时,直接跳过李修,问:“霜丫头,昨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把修哥儿和祖母吓坏了。” 吓到李修有可能,吓到祖母,崔凌霜自认还没有那个本事。她清清嗓子,早已备好的谎言张口就来。 “祖母,昨儿在牡丹小筑,我恍惚间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牵着王嬷嬷就要离开……母亲那么依赖王嬷嬷,我自然不想她被带走,下意识的就追了出去。” “老头引着我到了河边,说自己是河神,还说这月月末,洛川下游兰考一段会因水位上涨过快而决堤。位于兰考边上的上栗县会被大水淹没,死伤无数。” “我一听就急了,忙问有没有方法避过天灾。河神却说此事只能寄希望于有缘人,并让我去洛川江畔等待……孙女急匆匆赶到那里,却什么人都没有看见!” 崔凌霜极爱听戏,短短几句话说得抑扬顿挫,极富有吸引力。 众人先是大惊,转念又觉荒谬,听她能把地名都说得那么详实,竟都忍不住生出来探究之心。 老夫人年长,听过很多怪力乱神之事,对此将信将疑。为保护崔凌霜,她呵斥道:“一派胡言,别妄图借助怪力乱神之语逃脱责罚。” 顾氏的反应与老夫人不同,洛川发大水关她什么事?她只好奇王嬷嬷随着河神去了哪里,河神还对崔凌霜说过什么。 崔凌霜回答:“你不是有缘人,不能说。” 顾氏不甘心,追问:“河神的话不能说,王嬷嬷总该有话留下吧!” 崔凌霜道:“她说小舅没死。” 顾氏幼弟早几年死于海难,听崔凌霜提起,她特别惊讶地问:“你说顾慎?王嬷嬷怎么会提到他?河神还管海里的事儿?” 崔衍实在忍受不了妻女的对话,若说先前还有点儿将信将疑,听到失踪多年的顾慎也跑了出来,他只当这是顾氏教唆崔凌霜的谎言。 每次争吵,顾氏都说自己被辜负只因为娘家没人。看吧,娘家人又出来了,接下来肯定会说起上京的事情,并想借此逃脱责罚。 他道:“霜霜,休得再说,还不跪下听罚!” 老夫人若有所思的看着崔凌霜,直觉告诉她,崔凌霜此刻的言行必有深意。 “霜丫头,不管你因何外出,此事给宗族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辛亏跑的不远被丫鬟及时追回。” “按族规,罚你去宗祠跪拜三日。期间不准进食,最多能喝点粥水……听明白了没有?” “孙女明白,孙女愿意受罚。” 老夫人点点头,又道:“你们都散了吧!修哥儿跟我回惠暖阁说说你母亲的事儿,她可是我看着长大的,这都嫁去京城多少年了!” 崔衍最先离去。 顾氏跟着要走,不忘喊崔凌霜,“随我回牡丹小筑。” 老夫人忽然道:“霜丫头不能走,这是你祖父处理公务的地方,你且跪在这儿好好反省一个时辰。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八、说辞 李修随老夫人去惠暖阁说话,两人不算熟悉,所谓说话,不过是一问一答。老夫人问什么,他答什么,寥寥数语就将家中近况说得清楚明白。 老夫人听得很认真,每逢李修说起母亲,她都能想到一些李修母亲的趣事,反倒说给李修听。 这些事儿李修都没有听过,相比三房那些个亲戚,老夫人凭这一点儿就让他倍感亲切。在对待庶出子女上,老夫人要比他名义上的外祖母有心多了。 “修哥儿,你难得回来一趟,这盒东西你收着,回京之后交给你母亲。当年她嫁妆被贪,我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李修满脸疑惑的接过盒子,东西是给他母亲的,纵使有万分好奇,也不便当着老夫人的面儿打开,只能拿了东西告辞离去。 鸳鸯得了老夫人的吩咐,悄悄跟在他身后,见他没有回府,而是去了慎德堂,忙将这消息回禀老夫人。 “老祖宗,三房的修哥儿果然去了慎德堂。奴婢不敢跟得太近,留他与二姑娘在那儿行吗?” 老夫人点点头,“修哥儿年纪不大,却是端方君子,霜丫头吃不了亏。” 鸳鸯又问:“老祖宗,你怎么知道修哥儿会去找二姑娘?” 老夫人昨夜把伺候崔凌霜的丫鬟全都拘在惠暖阁,没问崔凌霜为何要抢马夺鞭冒雨外出,只让她们将崔凌霜这些日子交代过的事儿说了一遍。 蓝黛提醒秋分,白芷提醒雨停,本该随身保护的青桑被安排去大厨房记录流霜阁每日端走些什么菜……这些事儿乍听没问题,仔细琢磨就发现桩桩件件都有目的。 慎德堂内,她的眼可没瞎。崔凌霜每说一句都会有意无意的看向李修,更别提那番河神言论只能告诉“有缘人”。李修那么聪明,自然会折回去问个清楚。 鸳鸯惊讶的说,“老祖宗,您让修哥来惠暖阁说话,把二姑娘留在慎德堂都是有意的呀!” 老夫人点点头。 鸳鸯又道:“老祖宗,奴婢觉得二姑娘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老夫人问:“她以前什么样儿?” 鸳鸯仔细想了想,崔凌霜给人的印象很模糊,漂亮,娇气,爱哭,没有主见,什么都依着顾氏。 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老夫人又问:“顾氏什么样儿?” 这问题她实在不敢回答,除了一张脸,顾氏好像没有什么优点。 老夫人知道她的顾虑,替她把话说了,“顾氏没有大家风范,睚眦必报,做事分不清主次,偏听偏信,是不是这样?” 鸳鸯聪明的回答,“府里都说二夫人是个拎不清的。” 老夫人笑道:“我以前骂她一点儿正室夫人的气度都没有,尽学些姨娘手段……可这府里她吃的最好,穿的最好,若不跟自己怄气,她过得肯定也是最好。你说她是聪明还是蠢笨?” 鸳鸯听不懂了,老祖宗这是在夸顾氏? 老夫人喟叹道:“霜丫头和顾氏都不笨,她们只是太看重感情,行事全凭本心。霜丫头没变,不过是收敛了感情,用脑子想事了。” “老祖宗,这是好还是不好?” 老夫人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有我看着,出不了事儿。” 鸳鸯觉得老夫人并不讨厌全凭本心的行事的人,这种人敢爱敢恨,活得很是恣意。眼见老夫人再度埋首宗族账册,她隐隐觉得长房与三房之间只怕是不好了。 慎德堂内只剩崔凌霜时,她拍了拍裙子上不存在的浮土,随便往椅子上一坐,根本没按祖母的话下跪反省。 以前觉得祖母厉害,却说不上厉害在那儿。今儿仔细一体会,祖母最厉害的便是察言观色的本事儿。 比如那李修,喊他过来是要问话的。母亲搅局之后,祖母单看他的表情就猜到这人并不打算利用昨日之事求娶,于是从头至尾什么话都没有问。 同样的,祖母也看出她有话要对李修说,故意喊走李修,又罚她跪在此地,其实是为两人创造独处的机会…… 不多时,她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李修。 两人各怀心思相互打量,她安静地等待着李修发问,满心期望接下来的言语能说服其相信。她不知道的是,李修早已信了那些言语,这才会着急地返回慎德堂。 昨日回府,李修刚换过衣裳就被高涵喊去叙话。 期间,高涵夸奖族中马倌了得,仔细问了才知,崔凌霜夺鞭之后那记空甩非常有讲究。 佛陀有云:良马见鞭影而行。 云川王府中的骏马全都训练有素,策马者无需抽打马匹,只要有技巧的甩起空鞭,听到声响的马匹就会老老实实的跑路。 崔凌霜抢马夺鞭之后接连两记空甩,第一鞭如愿骑走高涵马匹,第二鞭让李修的马匹紧随其后…… 高涵很欣赏她甩空鞭的技巧,以为是族学所授,故有此一问。 崔氏宗族看重嫡女,马术这种极容易受伤的课业族里根本不让学。 李修想不通一个没学过马术的女子怎敢在大雨滂沱的天气里策马狂奔,更不懂她为何要在江畔磕头跪拜。 今日听了她的奇遇,所有疑问迎刃而解。重返慎德堂只为弄清自己是否是河神所谓的“有缘人。” “二姑娘,昨日我也在江畔,不知道有缘人是否是我?” 崔凌霜道:“我一直在江畔苦候,有缘人始终没有出现,难不成真的是你?” 李修道:“你只需把河神的话讲给我听,若同我有关,河神口中那人自然是我。” 崔凌霜等的就是这句。 骗人嘛,对方若不心甘情愿又怎能行骗成功? 她道:“兰考河段决堤,上栗县被洪水淹没,县令虚报灾情,隐瞒死伤人数,避重就轻,只说雨势,不谈河堤质量,险些蒙蔽了圣上。” 李修怒喝,“太平盛世,竟还有这种官员!” 她接着道:“此事牵连甚广,无数官员都因此事送了性命。河神不忍看无辜者遭灾,特让我传话:为官者,明年切不可接手兰考决堤一案,若有心为民,后年方可介入!” 九、分析 李修之父乃工部员外郎,官居五品。正巧负责水部,其下属有水部令史四人,书令史九人,掌固四人。若是大雨导致兰考决堤,到时候负责重修堤坝之人肯定是李员外郎。 听了崔凌霜的说辞,他肯定自己就是河神要找的有缘人。不禁匆匆告辞,想趁着水患发生之前给父亲预警,让其尽早准备。 崔凌霜得意地目送李修离去。 如此一来,性格耿直的李成思定会想方设法推掉兰考治水工程。只要没有他的上书,河防舞弊案依旧会被严严实实的捂着,根本没人会揭。 人算不如天算,崔凌霜自以为是的妙计却有个天大的漏洞。 大雨导致洛川江行船不便,李修要给李成思送信,无论走水路还是陆路都得耗费月余,而兰考决堤发生在半个月之后。 最有可能发生的便是朝廷加急奏折与李修的书信一同到达京城,李成思根本没时间避开朝廷任命。 李修性格谨慎,思虑周全,刚回府就想到了如何送信的问题。考虑到这封家书的紧迫性与重要性,他为此去找高涵帮忙。 王府有专门的信使给京城传递消息,所需时间只是普通信差的一半。 高涵愿意帮忙,但有条件,他要知道李修这封信的内容。 李修犹豫再三,掐头去尾的讲了部分,没提与朝政有关的内容。只说李成思身体不好,若去兰考治水,保不准会旧病复发等等。 高涵听后“哈哈”大笑,“文东,你的圣贤书都白读了,居然相信这等怪力乱神之语。” 李修被笑得心里发毛,解释说,“昨日你也在,族里根本没教马术,二姑娘却会骑马,是不是很奇怪?” 高涵道:“族里没教,不代表她私下没学,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在慎德堂可听见她父母问起骑马一事儿?” 李修语塞,又道:“半个月后,兰考河段决堤,时间地点都那么明确,如何解释?” “洛川年年水患,兰考又在洛川下游,只要找个熟知历史,又懂水文之人问询一番,大抵都能猜出今年哪些地方会发生水患。她不过随口说出其中一个,在预言没有实现之前,你怎知她是对的?” 李修无力反驳,提醒道:“受灾人数要如何解释?” 高涵道:“兰考流域乃地上河,河床高出地面不少,一旦决堤肯定会淹没旁边的上栗县。不管是谁,只要知道上栗县登记在册的百姓人数,剔除居所地势较高的那部分,余下的基本不可幸免。” 李修快要被高涵说服了,挣扎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二姑娘费心骗我有何目的?” 高涵的小舅在崔氏族学教书,是宗族花重金请来的供奉。对于崔氏宗族的了解,高涵知道的一点儿不少。 他道:“也许二姑娘对三房心中有怨吧!” 李修张口就问:“长房与三房分府不分家,外祖父一视同仁,她为何要怨?” 高涵道:“两房不分家,所有钱财都由公中出。公中的钱财却让三房每户定期缴纳,和长房一点儿关系没有。简言之,三房一直再养长房……天大的恩情又怎经得住银钱消磨,长房与三房是积怨已久。” 李修自幼随李成思长居京城,李府人口简单,他对世家大族内部盘根错节的关系以及如何管理确有欠缺。 不禁问:“照你的说法,二姑娘长期受三房欺负,又想不出报复之法。见我多年不曾回府,故意设局让我上当,希望父亲因我而受罚,以此达到报复三房的目的?” 李修说完就笑了,他不信崔凌霜会有那么龌龊的心思,仍旧想让高涵帮忙送信。 高涵答应了,不忘好心提醒:“文东,不管二姑娘跟你讲过什么,要记得皇命可不违,李大人切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忘了为官之责。若是兰考真的决堤,李大人又不愿来洛川,我可以请父王想想办法……” 闻言,李修唯有苦笑。 总不能把崔凌霜最真实的预言告诉高涵,说兰考决堤会翻出一桩大案,他担心父亲卷入案子受到牵连,这才着急匆匆的想送信回京。 “文东谢过世子,此事且容我再想一日,若仍不改初衷,明日还望世子相帮。” 高涵点点头,道:“下午我想去族学看看,要一起吗?” 李修拒绝了,他还惦记着老夫人送给他母亲那盒东西。若长房与三房的矛盾真到了连他都会被憎怨的地步,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为什么老夫人会说母亲的嫁妆被贪? 五品京官多如牛毛,工部又是六部之中的清水衙门,李家因此并不富裕。这么些年,他外出游历所需花销全都出自母亲的嫁妆,若按老夫人的说法,母亲嫁妆到底因何而来? 怀着巨大的好奇,他打开了盒子,就见里面装满碎银。这种银子一看就是从银饼上绞下来,给主子打赏奴才所用。 他看着银子陷入了沉思,不明白老夫人想要表达什么?会不会因母亲是庶女,在其眼中身份就与下人相似? 不知为何,崔凌霜那句“别想着借此攀附长房”的话语浮现脑海。他最终强迫自己相信,所有一切都是长房为恶心三房弄出来的闹剧,并为此打消了给京城送信的念头。 崔凌霜并不知晓李修的选择,更想不到随口蹦出来的一句话竟对其造成那么大的影响。 只能说嫡庶观念深入人心,年少的李修被心底深处的自卑遮住了双眼,宁愿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的直觉。 老夫人惩罚崔凌霜跪宗祠,因性别问题,她不能像男子那般直接进入宗祠跪在祖宗牌位前方。而是要斋戒沐浴,选定了日子才能去宗祠,且罚跪地点不能在供奉祖宗牌位的厅堂,只能在祠堂门口。 简单说来,女子被罚去跪祠堂是非常严厉的处罚。连续三日跪在没有遮挡物的祠堂门口,每日只能进食清水稀粥,若在冬季,这惩罚足以要人性命。 十、屋契 按规矩,崔凌霜要等到宗族那边定了日子才能去宗祠请罪。在此之前,族学的课程不能落下。 同以往一样,她在白芷的陪同下前往族学。不过在上课之前,她们先去了牡丹小筑,让人把红樱喊了出来。 红樱打小就跟王嬷嬷学习规矩,两人感情不错。当真正感受到死亡的无情,她对崔凌霜满心恐惧,好比老鼠见猫,害怕的紧。 “姑娘,夫人让我今儿把尸身拉去城外火化,说要带着骨灰给嬷嬷的儿子送去。” 崔凌霜问:“给了多少银子?”红樱没想到她会关心这个,“夫人没说,应该是随便支取的意思。” “尸身扔到城外乱葬岗,银子支来给流霜阁的姐妹们买胭脂,莫让母亲知道。” “那骨灰?” “灶台里有那么多早木灰,抓一把就是,你以为王长安会关心骨灰真假?” 崔凌霜的无情和冷漠让红樱心惊。想到她交代的事情,红樱赶紧拿出本账册,“这是王嬷嬷贴身放着的本子,奴婢识字少,姑娘看看。” 崔凌霜随手翻看了几页,所有内容都和银钱有关。 偷了顾氏多少,往京城送去多少,以及用多少银钱找哪个奴才买了什么消息……红樱的名字赫然在目,后面的数字还不少。 崔凌霜抽了抽嘴角,这就是她的大丫鬟,出卖主子换取银子。最好玩的是,红樱居然不认得自己的名字?这可能吗? 她道:“王嬷嬷和你亲近,这东西你收着。上面那些人都是找王嬷嬷拿过银子的奴才,留心看着,以后有什么消息尽管找他们询问便是!” 崔凌霜把账本又扔给了红樱,随后气定神闲地等着,好像后者手中还有什么似地。 红樱不安地问:“姑娘还有事儿?”崔凌霜只笑不语,两人对峙了片刻,红樱又道:“姑娘有事儿就说,你这样看着奴婢,奴婢心里害怕的很!” 崔凌霜道:“东西不够。” 红樱一脸无辜的说,“除了衣裳和首饰,奴婢觉得有用的只有这个。莫非姑娘想看看嬷嬷收着那些首饰?奴婢打算拿给夫人的。” 崔凌霜真心佩服红樱这种天生会说谎的人,若是对其不够了解,肯定会被这人坦然无辜的模样欺骗。还好她了解这人,知道其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 如果这人连收受银子的账册都拿了出来,只说明手里还有比这更紧要的东西。 红樱心中有鬼,本想着能瞒过去,却被崔凌霜老神在在的淡定模样给骗了,以为自家主子真的知道王嬷嬷手里藏着什么。 她小说道:“奴婢再回去找找,兴许真漏了什么!”片刻后,她递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放着两张屋契。 崔凌霜一看地址就晓得这是顾氏嫁妆里的铺子,屋契很新,看样子刚换过,主子成了王嬷嬷的儿子王长安。 这挺稀奇,是归宁侯府授意王长安当铺子的主人,事发后方便推卸责任?还是王嬷嬷留了一手,换契的时候换上了自己儿子的名字? 崔凌霜当着红樱的面儿把屋契撕了,后者眼睛都不眨的看着,好似被撕的是梦想,而不是纸张。 “这屋契是假的,莫非你以为藏着这东西王长安就会如约娶你?傻不傻啊你,铺子要是他的,还愁娶不到媳妇?” 红樱小声解释说,“姑娘,这东西是奴婢刚找到的。天气热,尸身有味儿了,奴婢昨日搜得不仔细。” 崔凌霜懒得同她啰嗦,拔脚就走,几步之后,又折回来问:“你对白芷了解多少?” 白芷是宗族送来的文丫鬟,红樱是顾氏从娘家带来的丫鬟,两人面和心不合。 红樱嫉妒白芷是家生子,在府邸里办事十分方便。白芷不喜欢红樱身上那股狐媚气息,觉得她跟在崔凌霜身边会带坏其他丫鬟。 乍听主子问起白芷,红樱三五句话就把白芷的底细兜个干净。真应了那句话,最了解你的人,一定是你的敌人。 白芷是家生子,家中有姊妹三人。原本是大姑娘成为文丫鬟,可惜出痘留了疤,家里只能让原本要定亲的她顶替姐姐成了文丫鬟…… 那个差点儿与白芷定亲的人叫崔前,两人感情不错。 崔凌霜从不知白芷还有这样一段往事,难怪上辈子宁愿嫁给马夫,也不愿随她走到最后。 她问:“崔前?族人?” 红樱有问必答,很快就讲述了关于崔前的一切。 崔前一家曾是崔氏旁支,爷爷去世早,祖产全被卖了给爷爷治病。 奶奶带着一家人来三房投亲,却因不识字被骗签下卖身契,成了三房四老爷府中的家奴。 前文说过,崔氏嫡系到了这一代就剩两房,长房和三房。崔凌霜的祖父曾是族长,为救其三叔公而死于暴民之手。 为此,长房与三房分府不分家,三叔公既顶替祖父成为族长,也肩负起照顾长房一家的责任。 三房人丁兴旺,族长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是白身,同崔衍一样帮忙管理宗族事物。 四老爷,五老爷是官身,都在外地任职,子女有的留在族中,有的跟着去了任上。 这两房不但有自己的院子,还有负责管事的管家。 四老爷年纪轻轻就出任礼部尚书,官居三品,派到族中的管家又岂会是简单之辈。 崔前他们家吵过、闹过,却因拿不出证据,浪花都没翻就认了命。 崔凌霜默默记住此事。也算明白了那日与顾氏说起是否要去京城时,白芷为何听得那么入神,以至于忘了提醒她雨停。 “红樱,青桑也是族里指派来的丫鬟,她有心上人吗?” 红樱摇摇头,颇为嫌弃的说,“武丫鬟,粗手粗脚不说,性格还怪,整日绷着个脸,谁敢要啊!” “她父母不为她打算?” “她哪来的父母?”红樱说完就看着崔凌霜,后者有些心虚的别开头,小声问:“青桑不是家生子?” “十多年前洛川发大水,她和哥哥逃荒到了崔氏,自愿卖身到族里混饭吃。” 崔凌霜知道青桑有个哥哥叫青木,因为这个,才以为青桑和白芷一样是家生子。 搞了半天他们兄妹是逃荒的难民! 她点点头,又记下一桩事。 十一、发难 花园一角,白芷在那等了半天。眼瞅着离上课时间越来越近,才见崔凌霜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她小声提醒说,“姑娘,书法课要迟到了。” 崔凌霜道:“去把地上那几张碎纸捡来粘好,还有用。”白芷很快就回来了,她又道:“我瞧着你不太想去京城,为何?” 白芷早料到会有此一问,忙解释说,“夫人在京城的姐姐是庶出,奴婢总觉得嫡庶有别,归宁侯府或许并不像夫人描述的那么好。” 崔凌霜笑笑,白芷不肯说实话,她也懒得戳穿。一旦把崔前抓在手中,这丫鬟总该会死心塌地了吧! 琢磨这些事时,崔凌霜的思考方式与卫柏如出一辙。 他们用人只从这人的弱点和把柄入手,从来不去思考人与人之间本该有的信任,以及奴才对主子本该有的忠诚。 下午是赵夫子的书法课,其课程内容主要是临摹和鉴赏。 崔氏族学不分嫡庶,只要适龄都能到族学上课。课堂上不仅有崔氏族人,还有客居在崔氏的亲眷,以及洛川流域稍微有点儿名望的家族子弟。 崔凌霜到时,堂上已经坐了十多个少女。不管嫡庶亲疏,她们都已听到昨日的事情,知道崔凌霜在族长家门口夺鞭抢马,冒雨外出,随后湿漉漉的被武丫鬟带回府中。 眼见她还敢来上课,少女们表情各异,有惊讶,好奇、不屑、还有怜悯…… 不知哪家姑娘问了句,“不是说崔氏最看重规矩吗?这都没事儿?” 有人回了句,“谁知道呢?长房老夫人是族老,规矩在攥在她手里,估计只对外人,不对自家人!” “……” 赵夫子是位中年文士,他清清嗓子,示意大家把心思专注在前方挂着的几幅字画上。 崔凌霜扫了一眼,五幅字画。 两幅是碑文拓片,出自前朝书法大家;一页经书,瞧字迹是碧落寺那位大德高僧;还有被仔细裱过的半卷残品,没意外的话和那两幅拓片出自一人之手;挂在最后的是首七言诗,未曾装裱,也没有落款。 课堂上的少女们依照座序慢慢从五幅字画前方走过,若第一次没看仔细,还可以排在队伍后面再看一次。 约莫一炷香之后,考核开始。赵夫子让她们评价这几幅字画,并选出最好的一幅作品。 课程到了这个环节,被考核人永远只会是嫡女。庶女能做的就只有旁听学习,根本没资格插话。 崔氏嫡女不多,长房只有崔凌霜。三房有崔凌月和崔凌雪。族人按年纪称崔凌月为大姑娘,崔凌霜是二姑娘,崔凌雪是三姑娘。 至于长房庶出女崔凌星,三房庶出女崔凌雨。族人只称凌星姑娘,凌雨姑娘,庶女没有排行,她们在族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同往日一样,赵夫子打算让三房族长家的崔凌月先说,等几个嫡女说的差不多了才会轮到崔凌霜。 按年龄来算,崔凌霜不是最小那个。只是她心思不在课业上,若不放最后,估计近一半的问题答不上来。 这事儿放其他嫡女身上还好,一次回答不出来,坚决不会有第二次。 崔凌霜不同,一次回答不出来,她哭。第二次回答不出来,她还是哭。 授课以来,赵夫子算是领教了崔凌霜一言不合就开哭的脾性。在他默认下,其他几个嫡女即便是心有不甘,也都选择默默忍受。 “凌月姑娘,你觉得这几幅字画出自何人之手?哪副最佳?” 听到被点名,崔凌月一改往日有问必答的习惯,直接把问题抛给了崔凌霜。 长房与三房分府不分家,崔凌月很是照顾崔凌霜。因她之故,崔凌雪即便看不惯崔凌霜也会压在脾气给其几分面子。 今儿见她一反常态,几个嫡女全都看好戏般盯着崔凌霜。 三房的外孙女姚溪怡甚至小声嘀咕道:“也不知霜妹妹今儿带了几条帕子,一会儿够哭吗?” 赵夫子曾是翰林编修,挂冠归隐之后被宗族请来族学授课。女学来的很少,一月只有两节课,指点嫡女书法,教授她们如何鉴赏书画。 作为女学少有的男夫子,他挺喜欢崔凌霜。人长得漂亮,没什么心机,偶尔哭哭啼啼也在容忍范围之内。 眼见崔凌霜被众人排斥,连一向温厚的崔凌月也如此。除了暗叹,他什么都不能做。 无论重生前后,崔凌霜都很习惯这种待遇,只是不曾想到她在族里唯一的玩伴崔凌月也如此。 崔凌月,三房大伯家嫡女,今年十四。凤眼,鹅蛋脸,笑起来有两个梨涡,模样端庄秀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其母王氏想通过老夫人的关系将她送入宫中,族长夫人张氏却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想将她嫁给娘家那边的子侄。 崔凌月肯定向着母亲,一直以来对崔凌霜都非常不错。 无奈秋日祭将近,若是两府不分家,让崔凌霜与三房几个嫡女站在一起。那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还算漂亮的凌月与凌雪,在她跟前就是荧光与皓月的区别。 族长夫人张氏平素就不喜欢崔凌霜,常说她长得姨娘嘴脸。随着秋日祭越来越近,对她的态度更是恶劣。 昨日她犯下大错,老夫人罚她跪祠堂,族长夫人张氏却觉得惩罚太轻。为了表明态度,张氏将三房几个姑娘喊到跟前,勒令她们与她划清界限,免得被拖累了名声…… 崔凌月倒是有心帮忙,可在这风口浪尖,也得为了自己的名节着想! 崔凌霜看着几幅作品面露苦笑。她恨卫柏,如今缺的凭借从卫柏那儿学来的东西才能保住脸面,想想真是讽刺。 见她面色愁苦,一小撮人颇为开心,正相互传递眼色等着看笑话。 却听她缓缓说道:“碑文拓片与半卷残品出自前朝书法大家杨炽,经书是莲池大师的墨宝,我个人认为这幅没有落款的书法是五幅作品中的精品。” 赵夫子刚端起茶盏,打算在崔凌霜哭泣时佯装喝茶,就那么一会儿功夫,这人已经说完了。 他手端茶盏,既忘了喝,也忘了放下,完全不敢相信先前那番话出自崔凌霜之口。 十二、化解 按规矩,书法鉴赏要等所有嫡女说出自己的想法,才轮到夫子作出最终点评。 赵夫子问其他人,“你们觉得如何?” 莲池大师抄写的经书所有人都认了出来。拓片与残品是否是杨炽所书却起了争执。至于那幅没有落款的字画,除了崔凌霜,所有人都不看好。 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小声议论着。 赵夫子指着声音最大的姚溪怡问:“溪怡姑娘,你觉得那两幅拓片与半幅残品是否出自前朝杨炽之手?” 姚溪怡是三房的外孙女,一直嫉妒崔凌霜明明是长房的人,却享受着三房嫡女的待遇。 听到赵夫子问话,她认为崔凌霜点评无误,拓片与残品确实出自一手之人。 理由很简单,老夫人出自杨家,杨炽是其先祖,崔凌霜肯定见过杨大家的作品才能回答出赵夫子的提问。 这样的回答让赵夫子语塞,因为那幅残品确实是长房老夫人的收藏,而那两幅拓片书局就可以买到。 他又问:“凌月,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回先生话,拓片上的字迹是杨先生早年所作,残品上的字迹出自杨先生晚年。两幅作品间隔二十余年,乍看并不像出自同一人手笔,可在某些笔画的处理上,稍微仔细一点就能看出杨先生的风骨……” “好!” 赵夫子一锤定音,不再点评杨炽的字画,显然认同了崔凌月的说辞,更是默认了她在书法上的造诣。 莲池大师的作品经常看到,这本经书受册页限制全用了簪花小楷。草书名家也能写簪花小楷,可见其对书法的领悟非一般人能比。 问完崔凌月,赵夫子不再提问,打算点评这五幅作品。 姚溪怡不甘心这么放过崔凌霜,指着那幅没有落款的字画问:“凌霜妹妹,能为大家解说一下你为何最喜欢这幅字画吗?” 崔凌霜的回答很简单,“写得好。” “噗嗤”一声,姚溪怡笑了。那幅七言诗的字体又宽又扁,不属于任何一个书法流派,实在看不出哪里好。 崔凌月心想帮忙,又有些气不过,觉得崔凌霜扮猪吃老虎,欺骗了她的感情。 不禁问:“凌霜妹妹觉得这幅字好在哪里?难不成比杨先生的还好?” 她问的问题很刁钻。 崔凌霜只说喜欢那幅没有落款的作品,并没有说那幅作品比杨炽的作品好。经她这么一问,顿时给人一种崔凌霜觉得那幅作品比杨炽作品还好的感觉。 原本还有些喧哗的课堂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等着崔凌霜回答,要么承认那幅作品比杨炽的好,要么解释清楚那幅作品好在什么地方。 赵夫子为崔凌霜捏了把汗,小姑娘口拙,心思又不在课业上,哪里说得清一幅字画的好坏。 更糟糕的是那幅字画并非出自普通人之手,崔凌霜要说错了话该怎么办? 都怪他心急,把本该拿去考校那群小子的作品拿到了女学这边,偏巧遇上崔凌霜这个口拙的丫头! 赵夫子很快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崔凌霜指着七言诗铿锵有力的回答,“这幅七言诗确实好过杨先生的作品。” 此言一出,少女们的娇笑声此起彼伏。 堂上的七言诗并未装裱,无论是纸张还是墨迹都能看出是近期所书。 试问当世名家有谁敢大言不惭的说自己的作品超过前朝杨大家?若他们都不敢,崔凌霜的肯定又有何用? 赵夫子浅咳两声,课堂静了下来。 他问:“凌霜姑娘,为什么你会觉着这幅七言诗好过前朝杨大家的作品?” 崔凌霜道:“学习书法都有一个临摹阶段,其目的是让自己能写得更好,而不是写的与原书法家一模一样。” “这幅七言诗所用字体不同于我们学过的任何一种,其笔迹圆润又不失风骨,个性强烈,风格独特,显见作者有深厚的书法功力。” “如果说前朝杨大家的书法是一座高山,这位作者能杂糅各家,取众人所长且独出己意,自创了一种写法,为什么不能成为另一座高山?” “即便这幅作品得不到你们的认同,但是我喜欢,觉得比杨大家写得好,又有何不可?艺术原本就是唯心而论,难道不是吗?” 她的诘问,无人能答。 喧哗的课堂忽然陷入静默,大家都想不明白一直被称为绣花枕头的崔凌霜为何变了个模样?难道说她一直都在人前伪装? 崔凌月半信半疑,总觉得事情不对,又想不出哪儿不对。 崔凌雪刚从京城回来没多长时间,不是太了解崔凌霜。 姚溪怡最拿手的就是扮猪吃老虎,如今见崔凌霜比她还擅长,不甘心的追问:“你都不知道这幅作品是谁所书,又怎么敢断言上面的字体是自创?再说……哎呀……” 她的话语被窗外飞入的泥团打断,黑黄色的泥土将她粉色的衣裙晕染出大块黑斑。她尖叫着抖落泥块,拔脚就冲到门外。 三房的凌雪刚巧坐在门边,先她一步冲到了屋外。就见葳蕤葱茏的草木背后藏着个俊俏书童,这人笑着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接着像猫一样灵巧的钻出了院子。 “凌雪妹妹,你可看见是什么人躲在院子里朝我扔泥块?” 崔凌雪笑着摇摇头,“没人,许是风吹进来的。” 姚溪怡抬头看天,风能将那么大的泥块吹入课堂? 赵夫子提前下课,喊住要走的崔凌霜。称赞道:“今儿说的不错,你既然喜欢这幅字就好好收着。” “谢谢夫子。”眼见崔凌霜拿了字画就走,他急忙追问:“你不好奇是谁写的?” 崔凌霜脚步一顿,差点忘了这茬。 云川王自创的“川体”书法现在还没呈到御前。 时间上看,要等兰考河段决堤,浮尸飘到了云川王的封地。这位不问世事,醉心书法的王爷才会忍不住上书…… 今上喜欢川体,说这种字非常容易阅览!真是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殍。他的肯定让川体风靡一时,人人追捧。 “回夫子话,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过不了几年,这位书法家还有这种字体定会天下闻名。到那时,拿着这幅字去求一个落款,岂不有趣?” 赵夫子点点头,满眼疑惑的目送崔凌霜离去。心道:王爷自创的字体真的会闻名天下? 十三、小舅 赵夫子刚出族学就把假扮书童的云川王世子高涵逮个正着。 “世子,今儿出门时你答应我什么?” 高涵的母妃姓赵,国子监祭酒之女,赵夫子是他小舅。赵家子嗣众多,崔氏宗族没几个人知晓赵夫子与云川王还有这层关系。 高涵见赵夫子板着脸,十分无赖的说:“我答应假扮书童等着舅舅下课。怎么了,做得不够好?” “伸手。”赵夫子慧眼如炬。 高涵挖泥块的手指未曾擦净,还残留着些许泥渣。 “该打!” “别,干嘛打我?要不是那姑娘不修口德,小爷才懒得搭理。” 高涵自幼同几位皇子一起长大,见风使舵的能力可不一般。他知道赵夫子看重规矩,立即装出一副少年顽皮不肯认错的倔强模样,很快就哄好的赵夫子。 “世子,你不是在京城伴读吗?怎么想到跑来洛川?” “母命不可违。” 赵夫子略一思索就猜到了缘由,“可是为了秋日祭?” 高涵点点头,“宫里那几位都是不好伺候的主,与其等他们塞人,倒不如我自己找个中意的。母亲说了,父王与世无争,我的路自然同父王一样。” 今上还未立储,云川王府若不想被卷入夺嫡之争,高涵的妻子从远离京城的名门望族中寻找最好不过。 “难怪世子要跟随我来女学,崔氏族学可是将洛川流域的名门望族之女全都聚到了一起。说说,看上谁了?” 高涵答非所问,道:“小舅,我刚把父王的墨宝当礼物送给你鉴赏,怎知你转手就送给了学生,是不是父王写得不好?” 赵夫子怎敢说云川王的字不好,他眼珠一转就明白了高涵的言下之意,当即摇摇头,“二姑娘不妥。” “为何?” “你若真有心同王爷一样与世无争,二姑娘可娶,但不要奢望她能帮你打理府邸,这姑娘没那手段。你若有心朝局,这姑娘绝非良配。” 高涵奇怪了,从李修那儿可以看出崔凌霜并非一般人,怎么到了赵夫子这儿,她就成了个上不得台面的。 “侄儿不懂,小舅可否说的清楚一些。” 赵夫子在崔氏教学五年有余,多少对崔凌霜有些了解。他认为崔凌霜性格浪漫,心思单纯,既不能忍受王府条条框框的规矩,更没有驭下治家的手段和与权贵周旋的心机。 高涵越听越觉得赵夫子与李修碰见的是两个人,不禁问:“小舅,我看二姑娘在课堂上的表现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会不会一直以来大家都小瞧了她?” 赵夫子还是摇头,“不过凑巧而已,莫非你不信我?还是舍不得美人?” 高涵笑着道:“侄儿怎么会不信小舅,只是心里难免有些遗憾。”对待崔凌霜的问题上,他确实挺遗憾,因为赵夫子会将同样的建议告诉王妃。 也就是说,即便他对崔凌霜产生了感觉,他们也不会有机会。他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并没有话语权。 赵夫子“哈哈”大笑,“有什么好遗憾的,王府何曾缺过美人?” 高涵适时的展露出笑容,王府不缺没人,缺有趣的人。在他看来,崔凌霜十分有趣。 崔凌雪很快就查出那个藏在草木背后的书童其实是李修带来的客人。为了再见这人一面,她吵着让祖母将李修喊来一起用膳。 族长夫人张氏对庶出子女的态度就好比对待府中猫狗,压根不愿让阿猫阿狗跑来她的容华堂碍眼。 “祖母,”崔凌雪凑在张氏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听到来客腰间系着龙纹玉佩,张氏瞪大眼,“行吧,我差人去请修哥儿过来,并嘱咐他一定要带上那位客人。” 姚溪怡很好奇什么样的哥儿能引起崔凌雪的兴趣,这姑娘可是个眼高于顶的主。 “表妹,你刚才和外祖母说了什么?” 崔凌雪用手绕着发辫,俏皮的问:“为什么要告诉你。” 姚溪怡尴尬的笑笑,一点儿脾气都没有,这她和嘲讽崔凌霜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学堂上发生的事儿很快就传到了白芷耳中。 得知崔凌霜怼了姚溪怡和崔凌雪,还从赵夫子那儿得了幅作品……她总算意识到自己主子的变化,且接受不了崔凌霜如此张扬的行为。 “姑娘,听说你今日和族长家的几个姑娘有些误会?” 崔凌霜瞥了她一眼,道:“族长夫人担心我会连累他们家几个姑娘的名声,特意让她们同我划清界限,这不是误会。” 白芷不想两房闹得太僵,劝慰道:“姑娘,长房和三房并未分家,族长是你三叔公,你不能与三房的姑娘太过生分。” 洛川不比京城,奴才眼中没有天子,只有宗族;没有王法,只有族规。白芷这样为她考虑自然没错。 崔凌霜冷笑,“长房式微,即便我觍着脸往三房凑,她们也不会对我好上半分。除非把漂亮的脸蛋划花,或许会有人看我顺眼几分。” 这话说得透彻,白芷隐约听出几分凄凉,面色随之染上了愁容。 “怎么?担心跟着我没前途?” “奴婢不敢。” 崔凌霜耳里听着,心里却不信,“帮我把乔大喊出来,别惊动父亲。” 乔大是长房的管家,崔凌霜外祖父死后,这人一直跟着崔衍,最是忠心。 一个时辰后,流霜阁门口站着风尘仆仆的乔大。 “不知姑娘为何事寻我?” “乔叔,你这是去哪儿?那么大雨,怎么不陪父亲在书房待着?” 乔大抖落蓑衣上的雨水,回答说办事,却不说帮谁办事,办什么事。 崔凌霜跟他说了屋契的事儿,他道:“姑娘,最近天气不好,书信一来一回加查询所耗费的时日,估计得花小半年……” “什么!”崔凌霜惊呼,“写封信送去京城得花一个半月?” “江水涨得太猛,没人敢行船,走陆路就得花那么长时间。” 崔凌霜这时候才想到李修早已想到的问题——如何在短时间内把书信寄到京城。 她把屋契交给乔大,嘱托其用心去查,并将此事对顾氏隐瞒。 见过乔大,她不着急回府,带着白芷去了三房府邸寻找李修。想知道在书信无法及时送达的情况下,这人要如何劝阻李成思洛川一行。 十四、耳光 三房容华堂,取的就是富贵荣华之意,屋里的布置倒也与名字相得益彰。 李修与高涵联袂而至,族长夫人眉开眼笑的拉着高涵说话,躲在屏风后那几位姑娘也都只关注高涵。如此局面十分自然,李修含笑看着,心底不掩落寞。 崔凌霜来找李修的消息很快就从外院传到了内院。 大夫人王氏想要女儿入宫,不方便驳了崔凌霜的面子,“聪明”的把问题抛给了婆婆张氏。 族长夫人张氏原本就不喜欢崔凌霜,听其要找李修,扫了眼高涵腰间的龙纹玉佩,疑心起崔凌霜是冲着高涵而来。 王府世子,这可三房看上的人,怎么能让长房抢了去。 她假惺惺的问李修,“长房二姑娘有事寻你,我让她在门口等着……你以为如何?” 李修拿不准崔凌霜为什么找他,只觉得大雨天让人等在门口不好。正打算出去瞧瞧,却被高涵轻轻踢了一下,考虑到三房与长房间的矛盾,他违心说:“孙儿觉得甚好。” 这样的回答仿佛触怒了张氏,只见她皱眉道:“元翰过些日子就回来,元朗那边要耽误几日,只怕秋日祭前后才回来……” 此时提起崔元翰与崔元朗,无疑想告诉李修,在她心中这两人才是嫡亲外孙。李修不该自称孙儿,今日要不是因为高涵,李修根本不配进入容华堂。 李修听得明白,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长房老夫人同他说话的模样,对自己最初的判断产生了几分怀疑。母亲嫁妆一事儿或许另有隐情,只等过几日找了机会去姨娘那儿问个清楚。 崔凌霜站在廊下等了一个多时辰,不断飞溅的雨水早已将她裙角打湿。白芷劝了几次,她恍若未闻,固执地盯着容华堂琢磨心事。 李修有没有写信回京? 他如何解决书信无法及时送达的问题? 如果没有写信回京,他为何会对神鬼一说产生怀疑? 是自己戏演的不够好,还是发生什么事让他改变了主意? 崔凌霜的固执显然有些出人意料,两房既没有分家,张氏这样晾着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崔凌月知道张氏不想崔凌霜进门,又不忍让崔凌霜一直守在门外,不禁暗示自己的丫鬟去长房那边通知顾氏。 她不知道的是,姚溪怡很早就让人去了顾氏那里。对顾氏说:崔凌霜喜欢上了李修,先是抢马夺鞭吸引他,接着为他冒雨外出,如今站在容华堂门口苦苦等候还是为了他…… 顾氏什么性子,不问青红皂白冲到容华堂门口拖着崔凌霜就要回长房。 这行为可惹恼了张氏,两房不分家,她既是顾氏的长辈,也是族长夫人。顾氏来了她的地盘,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这算什么? 张氏让嬷嬷把顾氏和崔凌霜喊进了容华堂。母女两人都着浅色衣裙,站着一起好似并蒂花开,清雅柔弱的感觉让容华堂内那些奢华装饰倒显得有些浮夸。 张氏眼皮都不抬的问:“顾氏,你嫁入崔氏多年,也知道府中最看重规矩。今儿有客临门,你却让女儿过来胡闹,往日的规矩都学到哪儿了?” 话音一顿,又道:“我差点儿忘了,你是商人之女,自幼就要学习打算盘,规矩倒是不用学,反正都得站在铺子里抛头露脸。” 顾氏当年就因商户出身被族人诟病多年,这早已成了心病。如今被族长夫人当着那么多晚辈指出来,只觉一张脸被羞得火辣通红,忍不住就给了崔凌霜一耳光。 这行为真是典型的窝里横,在家父母宠,出嫁夫君宠。这才养成了遇事慌乱,喜欢迁怒别人的脾气,哪怕被迁怒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响亮的耳光中让容华堂瞬间安静了下来。崔凌霜捂脸瞪着顾氏,不晓得她发哪门子疯。 顾氏被看的心底发毛,虚张声势道:“死丫头,婚姻大事岂容儿戏,你还是得跟我上京!”说罢鄙视地看了李修一眼。 崔凌霜懂了,肯定是三房派人去顾氏那儿乱嚼舌根。 其他人多多少少也悟出了顾氏的言下之意,其中最恼火的要数崔凌月。她狠狠地瞪了姚溪怡一眼,不明白这人安的什么心,干嘛派人去顾氏那乱说。 姚溪怡笑眯眯地陪在张氏身边,感受到崔凌月的视线,她垂下眼帘,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崔凌霜也好奇三房究竟是谁在挑事,看到崔凌月与姚溪怡的互动,一瞬间什么都懂了! 损人不利己白开心,说的就是姚溪怡。如果随便几句闲话就能讨好张氏和崔凌雪,顺带打压一下崔凌霜,她何乐而不为! 族长夫人张氏爱极了顾氏这一耳光,看在眼里就是贱人教训贱人,大快人心。 若不顾忌有外客在场,她真想再挑拨几句,让母女两人大吵大闹一番给长房那个老妖婆好好长长脸。 “顾氏,这里是容华堂,可不是你的牡丹小筑。教训女儿回家去,别杵在这儿丢人。” 顾氏拖着崔凌霜就走,这急坏了李修。两人要是这么走了,不用等到明日,整个崔氏宗族都知道了崔凌霜为嫁他费尽心思。 到了那时,他不得不娶,崔凌霜不得不嫁。这结果看似对他有利,可他却不愿意娶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女子。 李修是个骄傲的人,他碰了碰高涵,这种时候由此人出面解释最好不过。 高涵被顾氏那一巴掌吓到了,无由的替崔凌霜感到脸疼。甚至开始相信赵夫子分析的没错,这样的母亲怎么能教出聪明的女儿? 先前是他错了,不该拦住李修的,若当时就让两人把话说清楚,那会扯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道:“二姑娘,你若为了书信一事儿来寻修哥,我可以给你答复。” 高涵一句话就点明崔凌霜来找李修的真正意图,这可和男女私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崔凌霜被顾氏一巴掌打得气血翻涌,听到高涵的话才冷静下来。 只见说话的人样貌极好,皮白似傅粉,凤眼转盼多情,鼻挺唇红。齐眉勒着二龙抢珠抹额,乌黑的头发于过肩处系了根发带。银色锦衣,同色撒花绫裤腿,通身配饰只得一块龙纹玉佩。 她认得此人,云川王世子高涵,崔凌雪后来的夫婿。很好奇这人为何会在容华堂出现,难道他便是那日随着李修一起到崔氏的客人? 十五、用心 上辈子因崔衍外头有人,崔凌霜很早就被顾氏带离了洛川,她对三房发生的事情并不清楚。 如今看来,崔凌雪和高涵这时候就已经见过了……高涵如此出彩,身份又那么贵重,难怪三叔母不想她进容华堂。 崔凌霜很快想通了整件事情,并猜测李修已经将两人之间的对话告诉了高涵。 她看着李修问:“你不打算把事情告诉该知道的人?”后者沉默的点点头。 眼看事没办成,她扭头就走。趁着时间充裕,或许还能想出个补救之法,无论如何不能让李成思把河防舞弊案揭开。 一旁的顾氏总算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了缘由,忙不迭的问高涵:“这位公子,我们家霜霜为何要让你帮忙送信,府中不是有信差吗?” 高涵忍住被崔凌霜忽视的不悦,反问顾氏,“二夫人,这问题不该问二姑娘吗?” 闻言,顾氏立即当着所有人的面儿追问崔凌霜是怎么一回事儿,她眼中的崔凌霜好像永远都是没有秘密的小孩。 崔凌霜低着头就要离去,这种情况让她说什么?整件事儿和她一点儿关系没有,需要寄信的人是李修。若要把事情解释清楚,肯定会牵扯到她那通鬼神之语。 那些话可以对家人说,却不能在三房透露半个字。否则兰考决堤那日,张氏肯定会怂恿族人将她关在庙里为宗族祈福,美其名曰她有神力…… 姚溪怡可不想放过崔凌霜,巴不得后者就此嫁给李修,把更多的机会让出来给别人。 她碰了下崔凌雪,后者心领神会,故作天真的问:“祖母,二姐为何要找修哥送信?父亲和五叔都在京城,府中每月都要给他们寄信,二姐为何不用府中信使?莫非书信内容不方便我们知道?” 事情演变成这样,顾氏自然知晓她被三房传话的人骗了。好容易有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她拉着崔凌霜不放手,非得让其把事情解释清楚,将三房泼来的污水又泼回去……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遇上顾氏这等胡搅蛮缠的人,崔凌霜纵有百般能耐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同其发生冲突,一个孝字就把她压死。 她挣开顾氏的手,恳求道:“母亲,我们有话回府去说好吗?” 顾氏道:“为什么要回府,你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姚溪怡起哄道:“凌霜妹妹,如果真有什么为难事儿,外祖母可以帮你解决啊!” 崔凌霜只得换个说法,“母亲,事关归宁侯府,你是不是真要将姨母家的丑事说出来让一堆不相干的人知晓才作罢?” 顾氏哑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怎么会知晓归宁侯府的事儿?” 崔凌霜道:“这事儿我们回府说。” 顾氏看了眼三房众人,也知道不能将娘家人的事儿放在这儿谈,总算有了回府心思。 就在这时,崔衍来了,酒气,脂粉味,还有脸上的口脂印子都在宣告他从什么地方回来。 见他先跟张氏请安,接着一脸不高兴的让妻女赶紧回府。 顾氏忽然哭了,觉得崔衍在羞辱她,故意用这副模样向众人宣告她作为原配的失败…… 摊上这样的父母,崔凌霜自认为坚韧的面具都忍不住有了一丝裂纹,垂下头在三房一干人等讥讽的目光中匆匆离开。 回到长房,顾氏揪住话题不放,一定要知道归宁侯府发生了什么?崔凌霜为什么瞒着她找李修帮忙? 一连串逼问下,崔凌霜把王嬷嬷的事儿说了。并加深顾氏的误会,让其认为她找李修就为查证屋契这事儿。 顾氏不信,直到两份屋契都放在眼前,真假立现。有她名字那份是假,写着王长安那份是真。 她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的问崔凌霜,“这和归宁侯府有什么关系?” 崔衍实在看不下去,道:“王长安只是个奴才,若没人指点撑腰,他敢贪你的屋子?” 顾氏“啊!”了一声,眼看要晕,崔衍急忙将她搂在怀里低声安慰…… 瞧着他们旁若无人的依偎在一起,崔凌霜撇撇嘴,今日也算是歪打正着,一堆破事居然缓和了两人的关系! 只能说王嬷嬷实在太坏,天知道她以往“劝慰”顾氏时安了什么心,以至顾氏恍然大悟后最想依靠的人还是崔衍。 崔凌霜独自走出禾丰轩,任由绵绵细雨像蛛丝一样黏附在身上。和三房星星点点的灯火相比,长房人口凋零,入夜后的黑暗显得格外幽深。 她茫然地望向黑夜,作为重生者的优越感被现实击打的支离破碎。李修没写家书,李成思还是会去兰考…… 似乎只有聪明人才能做到算无遗策,像她这样的笨蛋,重活一次还是那么笨,傻乎乎的以为跳跳大神就能取信于人! 同一个夜晚,归宁侯的庶弟卫铉被人从花坊请了出去。他将敞开的衣襟拢起,对着龟奴呵斥道:“你这不长眼的奴才,等爷回家拿了银子有你们好看……” 说罢,他摇摇晃晃的随小厮回到府邸,刚进门就对出来迎接的妻子顾芍药一顿好打。 “不是说东市那两间银楼已经换成我的产业了吗?为什么掌柜不给我支银子,还说银楼的东家是王长安那个奴才?” 顾芍药边哭边躲,一双手紧紧捂着脸面,生怕卫铉下手没轻没重将脸给打坏了。 就在这时,住在正院的卫柏手持一柄利斧踏月而来。 卫铉一直在打顾芍药,无奈身体早被酒色掏空,打人的气力同女子相差无几。顾芍药叫声凄厉,身上倒也没有多痛。 卫柏冷冷地看着两人纠缠,直到被卫铉发现,“小畜生,你不是睡觉跑这来看什么热闹?” “我若是小畜生,谁是老畜生?” 卫铉怒喝,“你还敢顶嘴?” 卫柏冷冷一笑,“与你这种人相处,我确实该少说多做。”说话间,他慢慢朝卫铉走去,后者这时才看见他手上提着的利斧。 “你……你……要干嘛?” “给你长点儿记性。”卫柏故意走得很慢,因为这样会给人造成极强的心理压迫感。 卫铉果然怂了,他放开揪住顾芍药的手,颤抖着说,“逆子,我可是你父亲。” 听了这话,卫柏忽然笑了,看向顾芍药问:“他是我父亲?” 这下轮到顾芍药傻眼了,“柏哥儿,你没事儿吧?怎么会认不得自己父亲?” 十六、认贼 卫柏重生了,归宁侯府私底下那些腌臜事儿根本瞒不住他。 在京城,归宁侯府算是不多见的破落户。这儿的破落不是指其没落,而是指根基太浅,上不得台面。 归宁候卫鋭,其父乃先帝身边的侍卫,因救驾殒命而被赐爵。 卫家门第不高,在京城也没根基,卫鋭倒是花钱买缺,在兵部干了几年。可惜长相丑陋,不被人所喜,坐几年冷板凳后,他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其他事情上。 所谓的“其他事儿”,卫柏早些年不知,以为他只是个闲散爵爷。后来才知晓,京城最大的放贷者就是他,每日过手的银子数额惊人…… 卫鋭生的丑,却有颗爱美之心,府中妾室足以开家花坊。这样还不够,他把主意打到了弟媳顾芍药身上。 卫铉窝囊,被戴绿帽也只能一声不吭的憋着。偶尔发作,不过是将顾芍药往死里殴打一番,拿了银子又去花坊里胡混。 顾芍药也不知卫柏是谁的儿子,反正兄弟两个轮流到她房里。单看样貌的话,卫柏很像顾家人,生得俊逸无双,算是归宁侯府唯一拿得出的子嗣。 虽说嫡庶有别,归宁候卫鋭却对卫柏照顾有加,让他在府中享受嫡子才有的待遇,导致名义上的生父卫铉见到他只会有气又怕。 如果不是重生,卫柏要很多年后才知道归宁侯府这些腌臜事儿。他可怜卫铉,痛恨卫鋭,并亲手害了这两人…… 顾芍药被卫柏忽如其来的反问吓懵了,倒是卫铉放声大笑起来。 边笑边道:“他晓得了,他什么都晓得了……哈哈,我就说嘛,卫鋭对他那么好,府中有点儿眼力见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卫柏扬起利斧打断了卫铉疯狂的笑声,后者色厉内荏的问:“你知道自己怎么爬出来的又能怎样?莫不是想越过卫桐成为府中世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卫柏不语,斧头已经架在了卫铉脖子上。 卫铉借着酒气大喊,“来呀,砍呀,你以为杀了我能没事儿?” 卫柏沉声说,“顾芍药不堪忍受你的打骂愤而反抗,不小心误伤……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来了?” 说罢手起斧落,卫铉的左掌在惨叫声中被剁成了两半。顾芍药“啊”地一声晕了过去。 卫柏继续说道:“仆人慌慌张张把我喊到院中,我好心替你包扎,你可记得?” 沾血的斧头放在卫铉脖子上,他清楚说错话会是什么下场,“我……我……记得……好疼……疼死了,救救我……” “记得怎么说就好,若你敢说错一个字,不等天亮就就劈了你。” 一个时辰后,卫鋭站在院子里训话;卫铉像只鹌鹑般畏畏缩缩的躲在阴影中;卫柏蹲在顾芍药身边安慰母亲不要害怕…… 顾芍药是个欺软怕硬的女子,意识到卫柏已经不需要她保护,忍不住说,“能让他别再来我这儿吗?” 卫柏丝毫不同情顾芍药,像她这种失贞的女子就该去死,怎能要求将自己的夫君拒之门外? 他问:“母亲,姨妈可说了什么时候来?” 顾芍药唯唯诺诺的说:“来信说秋末,具体日子没定。她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主,还的看你表妹的意思。” 卫柏点点头,崔凌霜是他的命中福星,若想这辈子同上辈子那样位极人臣,怎么着都少不了这个表妹。 最重要的是,崔凌霜被砍头那日,他居然遭刺客偷袭,身死法场,好容易得到的一切全都灰飞烟灭。 如今重生了,一定要防范于未然,把所有隐患消灭于萌芽之中…… 崔凌霜对发生在京城的事儿一无所知。相比心狠手辣,擅长伪装的卫柏,她像一只刚学会飞翔的小鸟,正试图用自己的翅膀飞到以往不曾到达的高度。 天色微微擦亮,顾氏亲自提着早餐给崔凌霜送来。浓稠的鸡丝蔬菜粥搭配着荠菜包子,银丝饼,芙蓉糕,外加几样凉拌小菜,满满摆了一桌,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霜霜,这些都是我让人连夜做的,你赶紧吃点儿。大厨房送来那些粥水根本没法下咽……若让那些吃食下肚,你怎么有力气扛过处罚。” 昨日之前,顾氏从未动手打过崔凌霜。回到牡丹小筑,她想了又想,内疚满心。 只因崔凌霜不如以前听话,她才会误信三房派来的狗奴才,傻乎乎的跑去受辱…… “霜霜,三房的修哥儿绝不是好人,明知你找他有事儿,却装聋作哑任你在雨中站了整整一个时辰……不就是个举人吗,明年考不考得上另说。即便考上了,也得苦哈哈的从小吏做起,那还不如……” 她把“卫柏”两个字生生咽了回去,尴尬地笑笑。 崔凌霜对这样的结果非常满意,看似不经意的问:“母亲,父亲昨夜可是去了牡丹小筑?” 顾氏脸红了,却道:“他腿脚不便,大雨天的,没敢让他送。” 崔凌霜可不是小姑娘,能让顾氏脸红的肯定不止是安慰那么简单,夫妻两人只怕在禾丰轩就已经…… 她道:“母亲,屋契的事儿可千万别写信去质问姨母,你若这样做了,我担心他们会把铺子直接写在归宁侯府名下。” 顾氏难得没说反话,认同的点点头,道:“我一会儿写信让你外祖父过来一趟。” 听到外祖父要来,崔凌霜又想起了小舅顾慎。日前在慎德堂故意提起这人,就为了将来寻人时埋下伏笔。 小舅并没有死,多年后为见她一面还给西凉侯府投过拜帖。卫柏之故,她没有见到小舅,并失去了小舅的消息。 重生后,一个可怕的想法始终萦绕在她心头。倘若小舅没死,因为某些事而求助于归宁侯府,姨母会不会为钱财对外祖父隐瞒了事实…… “母亲,外祖父这些年都待在刺桐港,你有必要劳烦他老人家跑一趟吗?” 顾氏叹了口气,“昨晚梦见你小舅了,我总觉着你见着河神这事儿只怕是真的!” 崔凌霜撇撇嘴,搞了半天真的没人信她。 十七、一线 崔凌霜见顾氏心情不错,忍不住又提起了过继一事儿。话音还没落,顾氏变脸般放声大呼,嘴里骂着姓崔的都不是好人,白养了崔凌霜那么多年等等。 顾氏哭得极惨,给人一种天塌地陷,日子过不下去的错觉。 崔凌霜实在冤枉,她怎么知道崔衍昨夜才提过此事儿。敢情顾氏那会儿憋着没发作,待她今日好死不死又提这事儿,顾氏终于憋不住了…… “母亲,过继子嗣一事儿权当女儿求您。只要长房有了希望,女儿嫁到夫家以后才有地位。” 顾氏自觉哭得那么伤心,崔凌霜应该好生劝慰,怎料耳边听到的还是过继、过继,过继……她赌气的说,“你们都逼我,这样自私的女儿不要也罢!” 她边说边把端来的早膳又放回食盒,“我宁愿把这些拿去喂狗也不给你这白眼狼。” 崔凌霜一点儿不生气,只道:“长房没养狗,三房倒有几只,母亲尽管送去。” 顾氏气极,奋力将食物怒摔在地,拂袖而去。 崔凌霜也不追,带着白芷就去了崔衍那儿,她要从今日开始连跪三日祠堂。 崔衍一身素服,站在禾丰轩门前等了一会儿。见崔凌霜姗姗来迟,裙角还沾着污渍,皱眉问:“发生了什么事儿?不是喊你沐浴更衣之后再来吗?为何衣裙上有污渍?” 崔凌霜“扑通”跪在他面前,张口就道:“父亲救我!” 白芷跟在崔凌霜身后,惊讶的张大了嘴,心道:姑娘这唱哪一出? 崔凌霜掏出帕子就哭,将与顾氏的争吵放大了数倍。听到女儿为自己出头,崔衍竟朝天边看了一眼。心道:怪哉,太阳打西边升起了? 崔衍少年丧父,由老夫人拉扯长大,这辈子最怕瞧见女人流泪。忙道:“莫哭了,先说说为父该怎么救你?” 崔凌霜深知崔衍的弱点,一听他愿帮忙,抹干眼泪就跟崔衍要钱。 “父亲,母亲扬言要断了女儿的生活所需,还请父亲救命。” 闻言,崔衍松了口气。崔凌霜的吃穿用度都从公中出,每月还有月银,不过是来讨点儿零花钱。既为人父,这钱该给。 他问:“你母亲每月补贴你多少?” 崔凌霜竖起一根手指。 崔衍又松了口气,“我每月会让乔大给流霜阁送两百两银子。” “父亲,母亲从不补贴银子,只捡好东西往流霜阁里送。若把她送的物件折换成银子,估摸不少于一千两。” 崔衍无语望天,族里小点儿的庄子全年收成也就一千两!也不知顾氏有多少嫁妆,居然经得住她这么花销。 唉,是谁说的女儿要富养? 崔凌霜知道崔衍有钱,上辈子他曾花五万白银去帮那个粉头赎身。如今他们夫妻重修旧好,说什么也不能让那粉头出来搅局……倒不如狮子大开口,借题发挥跟崔衍要钱。 “父亲,莫不是女儿让你为难了?”她说着又要流泪。 崔衍忙道:“一会儿我让乔大把银票给你送去,但你得把钱花在实处,能省则省,听到了吗?” “女儿谢过父亲,这会儿就去祠堂下跪。” 两人一前一后朝祠堂行去。崔衍走得极慢,生怕会被人看出腿脚不便。崔凌霜紧跟他身后,无法想象他得知自己变成跛子的心理。 若不是顾氏赶着回娘家,两人也不会一人失了孩子,一人失了仕途。以顾氏的脾气,昨日重归于好,保不准过几日又开始胡闹。该用什么方法才能让顾氏知道害怕,知道长房众人一直在容忍迁就她呢? 灵机一动,她想到了姚溪怡。 这人的母亲是三房嫡长女崔岚,父亲叫姚笙,是个举人。姚笙有外室,并育有一子。此事做的极为隐秘,崔岚和姚溪怡,还有崔府都不知晓…… 想到这事儿没多久就会被崔岚发现,倒不如由她将此事闹大。顺带逼迫姚笙休妻,以此打击三房,回敬姚溪怡,并警告顾氏。 如果让崔岚成为崔氏百年来第一个被夫家休掉的女子,她真好奇三房的张氏会是什么表情。姚溪怡差人去顾氏那儿胡乱说话的时候肯定也没料到她会报复。 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那是对普通人。 像他们这种人,生下来就得往上爬,得势与失势不过瞬息之间。一旦失势,根本不存在日后相见的说法,她切身体会过那样的日子…… 崔氏宗祠坐落于山顶,全木制结构,分三座二天井,三进三门,左右两廊衔接。内有厢房八间,祭器储放房四间,以及一间专门放置族谱的密室。 崔衍是长房嫡子,由他先进内堂给祖宗牌位上香请罪,之后才准崔凌霜跪在第一进院子的门廊下。 崔凌霜规规矩矩地跪下,就见两族老过来将崔衍喊到内堂一顿训斥,接着又让崔衍给她背了一遍祖宗规矩。 折腾了一上午,崔衍与族老相携离去。 崔凌霜这才有心思打量其崔氏宗祠。只见两旁廊柱皆为雷云纹青石底座,上书“文章衍绪,忠烈遗风”。正前方的大门为朱红色三扇屏风式,雕刻有牡丹和缠枝花卉,垂脊嵌鸡、鱼等五祥瑞禽。 她正思忖着若是谢霁不死,他们是否能将西凉侯府经营的如同崔氏一样繁茂昌盛时,青桑来了,由她换白芷前去用饭。 “姑娘,路上遇到乔大,奴婢把二老爷给的银票带了上来。” 崔凌霜腿痛的要死,又不能动,随口问:“听说你和哥哥是被大水冲到崔氏的?” “姑娘说得对,那年洛川大水,家乡被淹,我和哥哥顺流而下游到了崔氏。” 青桑会泅水! 崔凌霜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上辈子青桑死在归宁侯府池塘,她哥哥来收尸的时候并未质疑,反而答应成为卫柏的属下。 如果青桑会泅水,她哥哥留在卫柏身边的目的就十分明显了。 崔凌霜早已忘了青桑哥哥的模样,只记得这人叫青木,在族里的职责和青桑一样是保护主子。 上辈子,青木明知青桑死得蹊跷,却从未问过她任何事情,就这样默默地蛰伏在卫柏身边,依靠自己查出真相…… 低调,隐忍,有城府,或许会是个不错的帮手。 “青桑,我要见你哥哥。” “姑娘,你为什么要见青木,是不是听了族里那些人乱嚼舌根?” 崔凌霜什么传闻都没有听过,却言语含糊的道:“外人怎么说不重要,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青桑不疑有他,竹筒倒豆子般讲述了关于青木的事情。 十八、歉意 崔氏宗族非常看重嫡系,每个主子身边都有受训过的护卫。嫡女这边叫武丫鬟,嫡子那边并没有明确的称呼,受训的护卫可以扮成书童,小厮,或是马夫,全看主子心情。 青木最初跟的主子特别喜欢去风月场所,某次与人争粉头被对方打成残疾,青木因护主不力被喊回了宗族。 第二个主子是族老,他护送族老去外地收租,结果让族老醉酒死于田埂…… “我知道族人都说哥哥是丧门星……族老的事儿真和哥哥无关,他那天请过假,一切都是意外。可族老的家眷不依不饶,哥哥不但挨了板子,还被罚为族里干粗活的苦工。” “你哥哥为什么要请假?” “收租的地方恰好是我们老家,哥哥想回家看看。” “你们还记得家乡?多大年纪遭灾的?” “哥哥九岁,我六岁。哥哥记得清楚,我依稀记得一点儿。” 九岁的男孩已经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青木自愿卖身为奴肯定是为了给青桑更好的生活。 如此说来,青桑是青木的软肋! 崔凌霜忽然道:“我要见你哥哥,就今晚。” 青桑看了看四周,除了祠堂牌匾下的两个灯笼发出黯淡的光晕,整个祠堂都被包裹在夜色之中。 “姑娘,我若走了,你不怕吗?” “怕什么?” “游荡在黑夜的魍魉,又或者山里的精怪。” 青桑说话的样子很认真,却惹得崔凌霜暗笑不已。死过一次的人,真没什么好怕的。 青木一脸不情愿地被青桑拖到了祠堂。 听到崔凌霜让他去三房四老爷那儿赎个人,忍不住道:“四老爷府上的管家很贪财,要花不少银子,姑娘直接要人不好吗?” 崔凌霜摇摇头,“青桑,把乔大送来的银子给你哥。” 青桑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小声问青木,“一百两够了吗?” 青木也不问赎谁,直接说,“一千两才够!” 青桑大喊,“哥,你疯啦!” 崔凌霜知道青木不想管闲事,才会什么都不问就喊个高价。她喜欢这种人,点点头就让青桑把银票给了青木。 青木骑虎难下,终于问:“姑娘要赎什么人?” “崔前一家。” 青桑不知道崔前是谁,特别好奇地看着崔凌霜。 青木笑了,一口白牙在夜里尤其明显。他不但知道崔前是什么人,还知道崔前和白芷的关系。 “二姑娘,为了个奴才值吗?”他口中的奴才不是崔前,是白芷。 崔凌霜一语双关的回答,“对我好的人,我自当以诚相报,这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儿吗?” 青木看了眼青桑,一时无语。 听两人打哑谜似地说了那么多,傻乎乎的青桑终于抓住了重点,“姑娘,崔前是谁,为什么你要花大力气把他赎出来。” 崔凌霜道:“今晚的事儿你保密,任何人都不能说,崔前的身份以后告诉你。” 青木暗叹,青桑与白芷同住一个屋檐,怎就不知崔前是谁呢?看着与传闻完全不符的崔凌霜,为了青桑,他只得老老实实地办事去。 第二日正午,崔凌霜正跪得头晕眼花时,李修和高涵来了。 李修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对不起!”。 想到李成思去兰考已是定局,崔凌霜实在没心思搭理他,直接闭上眼不说话。 高涵不识趣,凑近了问:“太阳那么大,兰考河段真会决堤?” 天气放晴,且会持续好几日。正是这个原因让上栗县县令以为汛期已过,懒得让河工加固堤防,这才酿成大祸。 崔凌霜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想说。 高涵长那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忽视的如此彻底,昨晚在容华堂的事儿的就不说了,今儿还有必要如此? 李修见高涵面露愠色,忙道:“表妹,多亏了高公子我才能赶在月底之前将家书寄往京城。” 崔凌霜奇怪了,昨晚上赶着跑去找他,想知道他通过什么手段把消息通知京城。他明明说了不往京城传消息,今儿怎么又变卦了? 李修看到了崔凌霜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想要解释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昨日他一夜未眠,总觉得崔凌霜对他是否往京城传递消息一事儿非常关心。 今日大早,他瞒着外祖父和外祖母偷偷去见了姨娘,想从姨娘那儿弄清楚两件事。其一,关于母亲的嫁妆。其二,长房老夫人让他交给母亲一盒碎银究竟是什么意思。 按规矩,崔氏庶女出嫁,公中会给五千两银子作为嫁妆。轮到他母亲出嫁时,外祖母张氏扣下了这笔银子,借口是李思成能在朝中为官,全靠崔氏在暗中帮忙打点关系。 除了这个,姨娘还说,张氏对人苛刻,庶女在三房过的日子还不如张氏身边的大丫鬟。 她母亲能够顺利出嫁,并同李成思在京城站稳脚跟全靠长房老夫人接济的银子。 李修不懂了,如果他母亲在崔府所有花销都出自长房老夫人,包括打赏下人的碎银都是。 姨娘为何不对母亲说实话? 他们并非知恩不报的人,母亲要知道嫁妆银子出自长房,多年来绝不会如现在这般对长房不咸不淡,全无感激之心…… 姨娘支吾半天最终说出了真相,长房这笔钱不是白给的。多年之前,老夫人找到她,让她监视族长,并定期汇报三房发生的事情。作为报酬,老夫人帮她照看女儿,并给她大笔银钱。 李修听得一头雾水,不是说两房分府不分家,外祖父对老夫人非常敬重,常说长嫂如母…… 怎么今日听到的事实却大相径庭,老夫人居然防备外祖父到了这种地步!高涵说两房的矛盾因银子而起,那需要多少数额的银子才值得老夫人在姨娘身上投资十年有余? 事情肯定不会那么简单,银钱怕只是引发两房不和的矛盾之一,应该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在影响两房关系。 想到长房对李家有恩,不管崔凌霜所言是真是假,他跑去寻了高涵,希望其信守承诺,帮忙往京城传送家书。 崔凌霜听到书信能那么快寄往京城全因高涵帮忙,总算给了这人一个正眼,却丝毫没有计划成功的满足感。 昨晚在容华堂的遭遇简直是当头棒喝,她算是想明白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万事都得靠自己。 书信寄往京城又怎样,腿长在李成思身上,李修对此给不了任何保证。 事情还真的被她猜中了,李修的家书并未送到李成思手中。卫柏在家书到达之前就已经说服李成思上书皇帝,称多地降雨,恐有水患,他自愿带人前往洛川流域考察河防…… 十九、办事 烈日炎炎,崔凌霜打量高涵的时候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底那儿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云川王府从不缺美丽女子,高涵却觉得崔凌霜与众不同,总感觉她美丽的面庞之下透着妖。 只见她轻轻移开视线,问李修,“你寄家书关我什么事?” 李修一愣,说起来整件事确实和崔凌霜没什么关系,她不过帮河神传话而已。 他问:“表妹昨日寻我何事?” 崔凌霜懒洋洋地说,“忘了!” 高涵实在讨厌她这个样子,插话道:“信还没出城,只要我打个招呼就能追上。” 崔凌霜无视高涵的威胁,问李修,“你还有事儿吗?给祖宗请罪一定要心诚……” 李修摇摇头,很认真的说,“表妹,秋日祭期间我都会留在洛川。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搬去族学居住,如此一来你寻我会方便许多。” 崔凌霜不晓得老夫人与李修说过什么,对这人忽如其来的示好万分不解。好脸色都懒得给一个,直接闭目养神算是回答。 高涵知道不该说话,可他见不得崔凌霜对李修的态度,不禁道:“这就是崔氏嫡女引以为傲的讲规矩,懂礼数?” 本来不算太难看的局面,经高涵这么一说,顿时让李修陷入两难的境地。若和崔凌霜计较,实在有违本心;可若沉默不语,又怎么对得起为他出头的高涵。 正当他犹豫着说点儿什么时,崔凌霜冷冷地回了句,“真正有教养的人会在这种时候保持沉默。” “你暗示我没有教养?你可知道我是谁?” 崔凌霜头也不抬地说:“高公子,京城人士。”这是高涵住进崔氏的说辞,她回答的一点儿没错。 高涵当时没说自己是云川王世子,若现在说起,崔凌霜肯定会指责他仗势欺人。 面对这种故意装傻的行为,高涵要么撕破脸,摆出龙子凤孙的身份,逼其认错服软;要么憋着气,高风亮节不与女子计较! 高涵选择后者,“崔凌霜,我记得你了!”他说完就走,李修忙不迭地跟了上去,临走前仍旧不忘留了句,“表妹,有事尽管找我!” 崔凌霜跪得双腿发木,全身痛苦不堪。高涵与李修在她眼中都是三房那边的讨厌鬼,一丝一毫的精力都不想在两人身上浪费。 正当她以为可以清净一会儿时,忽闻不远处有人道:“二姑娘,你这儿真是热闹,才走了一拨,又来一拨。” 还没等找着人,就见一叠纸从天而降掉落脚边。那声音又道:“崔前一家的卖身契,银子只花了五百两。” “青木,”她喊了一声。 青桑歉疚的说,“我哥跑了,表姑娘和三姑娘正朝这儿走来。” 高涵刚走,崔凌雪和姚溪怡就来了,想想都知道为什么。 崔凌霜闭上眼继续假寐,还有一天半要跪,三房的人有完没完? 阳光正好,着白裙的姚溪怡与着绿裙的崔凌雪婷婷袅袅的朝着祠堂走来。同是妙龄少女,即便不施粉黛,仅凭逼人的朝气就能让人眼前一亮。 “昨日画课就没瞧见妹妹,还以为你又病了,晚间才听说妹妹在跪祠堂。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妹妹怎么不喊我们来陪你说会儿话!” 说话的是姚溪怡,崔凌霜无视此人。一旦翻出姚笙的事儿,这位表姐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怎么,莫不是妹妹还患了哑疾?” 阳光太烈,青桑坚持用身体帮崔凌霜遮挡烈日。眼见姚溪怡和其丫鬟正好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她心疼青桑,道:“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去旁边廊柱那儿候着。” 青桑听话,往旁边廊柱一站,发现那儿十分荫凉,顿时懂了主子的用心。 姚溪怡见崔凌霜宁愿同丫鬟说话也不回答她的问题,语气愈发不善的说:“妹妹没哑啊,怎么见到我们就不说话了,还是妹妹只喜欢同男子言语?” 挑事!挑事!崔凌霜最恨这种人。眼见一旁跟着的崔凌雪露出不悦之色,她按耐住性子,道:“跪祠堂要心诚,不宜多说话。” 姚溪怡道:“不是我说你,冒那么大的雨往外跑了一圈,浑身湿透的模样只怕被人看光了吧?都说长房老祖宗最讲规矩,像你这种行为就该绞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省得丢人。” 崔凌霜不软不硬的顶了一句,“该怎么惩罚是宗族的事儿,你不姓崔,有劳费心了。” 一直没说话的崔凌雪道:“凌霜,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是一家人,表姐又没说错什么。” “照你的意思我就该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崔凌雪坦然的说,“是啊!抢马夺鞭,冒雨外出,你真不觉得丢人?我想想都替你臊得慌。” 崔凌霜与崔凌雪相交不深,看在其父是三品大员的份上,她懒得计较。想到以后还要打交道,为了避免再出现这种因为男子而引起的祸事,她竖起三指发了个誓言。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崔凌霜在此立誓。但凡凌月,凌雪心仪的男子,凌霜绝不会与其谈婚论嫁。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话说到这个份上,三房几个姑娘总该放过她了吧! 姚溪怡听到自己不在崔凌霜的誓言之中,愤怒异常,觉得崔凌霜看不起她。不禁再次挑事。 “高公子看上的人果然是你,难怪他老跟着修哥儿,一点也不懂避嫌……你如此惺惺作态,摆出一副不跟人抢的模样,其实是长房无能,你自知成不了高公子的正妻……” 崔凌霜真的很佩服姚溪怡,挑事的理由和借口都很有说服力。别人也就罢了,崔凌雪那么高傲的性子肯定会生气。 果然…… “崔凌霜,你以为自己是谁?说得好像你争就能争得到一样!凭什么呀?你那私吞银子想要赎粉头的父亲?还是娘家破败的母亲?”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实在丰富。崔衍要替那女子赎身的事情崔凌雪为何会知晓,私吞银子一说又从何而来? 崔凌霜问崔凌雪,“你说什么?” 崔凌雪自知失言,“没什么,不稀罕你立誓。” 崔凌霜冷哼一声,道:“既已立誓,自不会反悔。但有一点请三姑娘记得,别把手伸太长。” 众人习惯了崔凌霜软糯的样子,难得听她放狠话,崔凌雪像被点着的爆竹般又发飙了。 “二姐,这话同样送给你,想要奴才直接跟我说,没必要七拐八拐的花费银子办傻事儿。左边口袋出,右边口袋进,真没意思!” 崔凌霜懵了,她托青木去赎崔前,要的就是不为人知。这才刚拿到卖身契,崔凌雪就知道的清清楚楚,怎么办的事儿? 二十、自知 姚溪怡成功挑起了崔凌霜与崔凌雪之间的矛盾。看到崔凌霜无言以对的模样,她不但不收收敛,反而拿出痛打落水狗的架势。 讥讽道:“凌霜妹妹,都说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你可懂?” 崔凌霜瞥了眼她被晒得通红的脸蛋,随口说,“凌霜不懂,表姐教教我?” 姚溪怡朝廊柱下站着的青桑招招手,待其靠近,“啪”地就是一耳光。 “凌霜妹妹,日头那么烈,我替你顶着,她却躲在一旁荫凉。这一巴掌就是我教你的,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姚溪怡聪明得很,早就看出崔凌霜让青桑避开是想让她顶着烈日。隐忍那么半天,就为了临走这一巴掌。 挨打的人是青桑,崔凌霜却觉得打到了自己脸上。主子无能,丫鬟挨打。她若连内宅女子都搞不定,凭什么对付卫柏? 当天晚上,青木又被青桑喊到了祠堂。 “二姑娘,你还让不让人活了?我是宗族的奴才,不是你的奴才,人手不够你大可花银子去买,犯得着省这么点银子吗?” “你把事情办砸了我还说不得?” “不可能!”青木话音刚落,都不用崔凌霜开口,青桑便将下午发生的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 青木是个聪明人,思索片刻就得出了结论,“二姑娘,问题出在银票上。我猜四老爷一直派人盯着二老爷,知晓二老爷从佃农手中贪了银子,还知道银子会送去哪家钱庄兑成银票。” “这次是我的失误,不小心让四老爷府中的管家从银票查到了姑娘身上,把事情给办砸了!” 三房四老爷崔鹄,京城正三品大员。宗族方圆百里都是崔氏族产,崔鹄的人想要查出银票出自那家钱庄着实容易。 崔凌霜认可了青木的推测,并从他说话的语气推测出这人身边有几个可靠帮手。 她道:“姚溪怡打了青桑一巴掌,你想报复回来吗?”话题有些跳跃,青木却知道这才是崔凌霜将他喊过来的目的。 他道:“姚溪怡的母亲是三房嫡出,当年不顾家人反对一心嫁了个穷书生。本以为那人能高中,结果年年落第,最终歇了科举的心思,四处求仙问道,甚少归家。” “姚家门第不高,姚父又常年不知所踪。族长夫人心疼外孙女,一早就将她接过来养在膝下,这些年的吃穿用度皆与府中嫡女一般……” 说这些话时,青木的脑子里已经联想到很多报复姚溪怡的方法。比如给她泼脏水,坏了她的名声,影响她日后结亲…… 在不伤人的情况下,深宅大院的女眷们似乎只会这些手段。 他实在不了解崔凌霜,更不知姚溪怡早已被后者盯上,如今不过借题发挥罢了。 崔凌霜道:“姚笙改名姚竹生,长居保宁城东,育有一子五岁。这事只有姚家人知晓,你找人把事情捅出来并闹到崔府。” 短短两句话,青木就已听得有些发晕。怎么都没料到崔凌霜会从姚溪怡那个寻仙问道的父亲身上入手。 “二姑娘,你足不出户怎么会知道姚家的事儿?如果这都是真的,保宁离崔府不过半日路程,姚笙的胆子也忒大了吧!” 此事说起来话长,姚溪怡的母亲崔岚,三房族长嫡女,自幼骄纵。嫁到姚家以后,占着崔府之势从不将公婆放在眼中,更不准姚笙纳妾。 姚笙能言善道,又长得一表人才,都不用刻意勾搭,就有保宁一户人家的女儿主动投怀送抱,暗成好事。 两人瞒着崔岚生下儿子,姚笙本欲与崔岚和离,姚家却不愿失了崔府这门好亲与崔岚这棵摇钱树。 为此,姚家上下将此事瞒得死死的。别说崔府不知,崔岚到现在都以为丈夫在寻访世外高人,逢人就夸姚笙淡泊明志,道骨仙风…… 崔凌霜若不是重生,肯定也其他人一样,真以为姚溪怡的父亲就是为崔岚口中那种人。 她道:“姚家想要儿子,姚笙外面养的这位刚好生了儿子,姚家担心崔岚不能接受,因此对其隐瞒了事实。” 青木实在“佩服”姚家。崔府是洛川望族,姚家只是普通乡绅,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做这种事? 当然,他更好奇的是崔凌霜如何得知如此隐秘之事。都不用开口,就听崔凌霜来了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二姑娘,这事儿不好办,我要这个数。”青木竖起三根手指。 “三千两!哥,你这是要杀人放火吗?”青桑还真是口无遮拦,一着急什么话都敢说。 作为一个月例只有六两银子的嫡女来说,三千两不是一个小数目。同前日一样的手段,青木巴不得用这个数字吓退崔凌霜。 崔凌霜微微皱眉,再次体会到钱财的重要性。难怪京城那边一直催促她们母女赶紧过去,顾氏对姨母而言,简直就是会移动的钱袋子。 她拿不出三千两,却知道怎么得到这笔钱。 “我床旁箱子里有个紫檀木盒,里面装着个黄金与红宝石雕刻成的百子石榴。这玩意儿是海货,工艺不错,你拿出去当了。” 青木真服了崔凌霜,这人居然喊他去偷东西,并明确告诉他屋里什么玩意儿值三千两! “二姑娘,如果只为了报复姚溪怡,捅破姚家的丑事就已经够了,为什么要闹到崔府?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此事又该如何闹到崔府?” 崔凌霜道:“无子,妒忌,七出有二。姚家只需咬死了要休妻,崔府定会和稀泥了事,因为丢不起这个脸。” 青木还在琢磨崔凌霜的真正用意,青桑却大呼,“姑娘,表小姐是主子,我是奴才,主子打奴才天经地义。姑娘切不可因为这事儿让姚家来府里胡闹。” 崔凌霜知道青桑是为自己好,忍不住逗她,“你是奴才不假,却是我的奴才,姚溪怡凭什么打你?” “姑娘呀,”青桑急得直跺脚,难道要她说出二夫人也无子,妒忌? 瞧青桑急的面红耳赤,又张口结舌不敢说顾氏的坏话。崔凌霜主动说,“母亲没拦着父亲纳妾,无子,妒忌两条算不到母亲身上。” “姑娘怎知奴婢要说什么?”青桑真是耿直,心里想什么就问什么。 青木真为青桑着急,一母同胞的兄妹,青桑就像没长心眼似地。倒是这番话依稀透露了崔凌霜的目的,她似乎想借崔岚的事情吓唬自家娘亲? 谨慎起见,他没有一口应下,只说先把百子石榴偷出去卖卖看…… 二十一、素秋 青桑并不知晓崔凌霜让青木去办的事情有多么危险,单纯的觉着主子能重用青木,不让其继续干苦工就是好事儿! 她卖力的介绍着青木,记忆里好或不好的信息全都告诉了崔凌霜。 两人正说着,红樱和白芷来了。 青桑问:“都那么晚了,你们来干嘛?” 顾氏还在生气,连带着看红樱也不顺眼,让她带着王嬷嬷的“骨灰”赶紧滚回流霜阁,省得让人看了心烦! 红樱这几日两头受气,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憋屈。刚离开牡丹小筑,她就喊上白芷往宗祠赶,生怕报到晚了会遭主子记恨…… 四个贴身丫鬟一下子到了三个,崔凌霜赶紧扶着她们活动了片刻。要是再这样跪下去,她真怕两条腿会废掉。 片刻后,她对伺候着按摩小腿的红樱说,“你,去把鸳鸯姐姐给我喊来。” 鸳鸯是贴身伺候老夫人的大丫鬟,岂是红樱随随便便能支使的人? 只听红樱低声说了句“是,”也不问她为何要见鸳鸯,撇下白芷离开了祠堂。 白芷张口结舌半天,幽幽说了句,“这人也真是的,上山的时候说怕黑让我陪,这下山就不怕了吗?” 崔凌霜很喜欢红樱的态度,这人纵有诸多恶习,办事能力却是几个贴身丫鬟中最强的,有她足以弥补蓝黛的口拙与青桑的耿直。 还不到掌灯的时辰,惠暖阁内早已灯火通明。 老夫人站在窗边,出神的看着夜空里刚刚显露的一颗星子发呆。听了鸳鸯的禀告,都没有回头,挥挥手示意其赶紧去祠堂。 得了老夫人的允许,鸳鸯一头扎进夜色,十分想知道崔凌霜唱得哪一出戏,大房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多事儿了! 山路难行,鸳鸯提着灯笼晃晃悠悠很长时间才走到崔凌霜身后。见她孤零零地跪在祠堂门口,纤细的背影好似随时会被山风卷走,不自觉的生出几分怜惜。 “二姑娘,不知你找奴婢所为何事。” 崔凌霜头也不回的说,“鸳鸯姐姐来了呀,到我跟前说话。” 鸳鸯可不敢站着和崔凌霜说话,瞧着四周没人,她大方地席地而坐,一双妙目直勾勾的看着崔凌霜,就等着听她会说些什么。 青桑回去休息了,崔凌霜让白芷站到远处以防有人偷听,仔细措辞的讲述了崔凌雪同她怄气时说的那番话。为了让鸳鸯听懂,她自然也说了让青木去赎崔前的事情。 鸳鸯认真地听着,生怕漏了只言片语不好回去交差…… 片刻后,白芷又回到崔凌霜身边。她不知鸳鸯来此干嘛,但生性稳妥,仍旧提醒道:“姑娘,好在是夏日,天黑的晚。若到了冬日,可不要这么劳烦老夫人身边的人。” 崔凌霜毫不在意的说,“我猜着鸳鸯还会再来一趟,一会儿你陪着她下山,让青桑过来值守下半夜。” 崔凌雪年轻气盛,一时失口说了不该说的话语。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崔凌霜很快意识到四叔崔鹄身在朝堂,心里却惦记着族长之位。 甚至从崔凌雪的语气里隐约听出崔衍认识粉头,继而帮其赎身好似都是崔鹄设下的圈套。 宗族规矩严苛,欢场女子玩玩也就罢了,崔衍只要不傻,绝不会想到要将其带回府中。可她上辈子明明记得崔衍将这个女子带入府中,且花费了巨额赎金。 由此可推测出设计崔衍的人心思歹毒,先在他身边安排一个女子,接着让那女子怀有身孕并要求入府。最后开出一个天价赎金让他想办法从佃农那儿索贿,或者从族银里贪污…… 一旦事情被揭露,被毁掉的不仅是崔衍,而是整个长房。只因那个时候,孩子已经长大,崔衍割舍不掉父子情,就只能将族长之位拱手相让。 老夫人心心念念族长之位那么多年,若崔衍放弃了,还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 难怪上辈子她在京城出事儿,娘家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怕长房在那时就已经败了! 鸳鸯很快就回到了惠暖阁,见老夫人正躺在榻上听小丫鬟弹琴,她愣了片刻才道:“老祖宗好兴致,怎么会想起来让素秋弹琴。” 老夫人懒洋洋地问:“你觉得素秋怎么样?” 弹琴的丫鬟叫素秋,比崔凌霜年长一岁,两人眉眼间有六成相似,身段却有八成。 鸳鸯一直不明白老夫人为何将此人留在身边,今儿却窥出了一丝端倪。 她道:“看侧面与二姑娘竟有六成相似,奴婢刚进门就被吓了一跳。”紧接着便把崔凌霜所言一字不漏的回禀给老夫人。 贪污银子,包养粉头,哪一件都是天大的事儿。鸳鸯以为老夫人会说点儿什么,后者却让她再去一趟祠堂,问问崔凌霜想怎么处理这事儿! 鸳鸯认命的打着灯笼投身黑暗之中,脑子里实在想不出老夫人与二姑娘相互试探究竟为了什么。 接连跑了两趟山路,她走到祠堂那会儿不免有些气喘,“二姑娘,老祖宗让奴婢过来问问你的意思。” 崔凌霜道:“告诉祖母,‘还珠记’是部好戏。” “还有呢?” 崔凌霜不再言语。 鸳鸯告辞离去,走时一脸恭谦。 待回到惠暖阁,老夫人已经安寝。隔着一层纱帐,道:“回来了?说说吧!” “姑娘说《还珠记》是部好戏。” 老夫人深居简出,甚少听戏,一时间竟想不起《还珠记》这出折子戏到底讲了什么。 “鸳鸯,你给我说说这出折子戏。” 鸳鸯清清嗓子,缓缓讲述了还珠记这出戏。 戏曲主角本该是宰相之女,其母临盆当日迫于无嗣和小妾的压力,偷龙转凤将主角送至民间。 多年之后,与宰相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子成了相府骄傲,机缘巧合下巧遇了宰相被送走的那个孩子。 两人暗生情愫却因门第落差无法结成良缘,男子舍不得女子,又不能不娶,只能将女子迎回府中为妾。 入府后,女子时常被男子善妒的正妻折磨。特别是怀孕之后,无子的正妻更是想借女子生产之际杀人灭口。 多亏女子的婆婆,也就是她的亲生母亲照拂,女子不但幸免于难,还联手母亲揭露恶妻罪行……经历种种苦难之后,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收获了幸福。 二十二、旧戏 老夫人很快就忆起了《还珠记》这出旧戏,原本躺着的人忽然坐了起来,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老祖宗,您这是……” 老夫人听完鸳鸯的禀告就知道崔衍被人设计了。她的儿子,什么性情,什么喜好,她都清楚得很。 崔衍能无视宗族规矩想要将那个女子接回家中,只说明那女子是他喜欢的类型,并怀有身孕,两者缺一不可。 洛川不大,事情要有那么凑巧也不是不可能。但要连三房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都知道了这件事,只说明这件事和三房有莫大干系。 防贼千日,却不想崔鹄早已把手伸到了她眼皮下面。好在崔凌霜警觉,几乎在崔凌雪说漏嘴的同时就猜出了事情始末。 长房与三房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担心崔凌霜会私下动作,她让鸳鸯去了趟祠堂,问出部《还珠记》。 在戏中,善妒的妻子恨不得相爷之女去死。可当其有孕时,她想出来的方法却是去母留子。情敌可以死,夫君的血脉必须留。 崔凌霜借此表明了态度,粉头不能留,孩子可以留,她会在今后的日子里将这个孩子当自己的弟弟相处。 老夫人喜欢她如此识大体的态度。 “鸳鸯,你可知我为何要连呼三个好?”鸳鸯摇摇头,即便猜中了老夫人的心思也不敢直言。 老夫人自语道:“崔鹄是个霸道性子,打小喜欢什么就要抢到手,老三也不拘他,还说他性子像极了崔氏先祖……如今他身在朝廷,心里却惦记着族长之位,生怕老三偏心衍儿,居然想了这么个下作主意。你说这事儿我该怎么办?” 鸳鸯不敢接话,她是族里干粗活的丫鬟,跟在老夫人身边只有十年。在她之前,所有伺候老夫人的丫鬟全被以各种借口打发了出去。 有的嫁给族人作妾,有的被送到庄子上做粗活……随老夫人一起嫁到崔氏的丫鬟,没一个留在她身边,这种事儿在大族实属罕见…… 只听老夫人又道:“你被卖到崔氏那年,衍儿的腿刚被摔折,我恨死了顾氏。那又怎么样,牡丹小筑依旧好好的,知道为什么吗?” 鸳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老夫人为什么会把四老爷的事儿和二老爷的事儿连在一起说?难道她知道了二老爷摔折腿的真相? 想到这个,她不敢沉默了,道:“奴婢以为老祖宗口中那三个好字儿,一好,是夸姑娘聪明,见微知著;二好,是夸姑娘懂事,没有藏私;三好,是夸姑娘有大局观,一切以长房利益优先。” “你很聪明,霜丫头确实长进了。” “老祖宗,更深露重,让奴婢伺候你休息吧!” 老夫人摇摇头,“我想一个人坐坐,你去睡吧!明儿还得去平东街找人,若是精神头不好,露了怯,会遭人笑话的……” 青木失眠了。 当年逃难至洛川崔氏,若不是要养活年幼的青桑,他根本不会卖身为奴。 原以为跟定了主子就能在暗中大施拳脚,怎料运气太差,被分给个不成器的家伙,害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摆脱那人。 脱身以后又看准一族老,这人却醉死田埂……他莫名地成了扫把星,催命鬼,空有一身本事却只能在府中打杂。 好容易攒够了银子想给自己赎身,宗族却不放人,怀疑他被其他人收买,谋害族老之后就想离开崔府逃命。 “哎……” 长叹一声之后,他抛弄着刚偷来的百子石榴又去了祠堂。崔凌霜交代的事情可不好办,得去探探口风,可以的话再敲点儿银子。 祠堂背风处,青桑与崔凌霜背靠背的坐着。 青桑坐姿笔挺,像墙面一样帮崔凌霜堵风,并任其依靠着休息。看到青木,她生怕说话声惊醒崔凌霜,挤眉弄眼的跟青木比比划划老半天。 大意是肚子不舒服,急需去方便,又不忍弄醒崔凌霜,青木此时过来实在是帮了大忙…… 人有三急,青木无奈地顶替了青桑的位置。他刚在地上坐好,青桑迫不及待地跑了,崔凌霜整个人顺势往下滑,舒服的靠在了他怀中。 美人入怀,他舍不得推开,反正四下无人,若能让崔凌霜睡得舒服,权当行善。 万籁寂静的夜里,他仔细把崔凌霜的面容看了又看。十多岁的姑娘未曾长开,只能从其精致的五官去想象她及笄之后的模样。 想得入神,他忍不住摸了一下崔凌霜的面颊,又像被烫到般赶紧缩手。 今夜此刻,是他与崔凌霜最近的距离。他们之间就好似祠堂外与祠堂内的关系,看着不远,却有一道无法跨过的门槛横亘在中间。 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娶到崔氏的嫡女。 青桑回来就见青木抱着崔凌霜,她露出一脸见鬼的表情,着急地想要和青木互换位置。 青木冲着她微微一笑,指了指崔凌霜抓着自己襟口不放的手。无言的告诉她,若这时调换位置,崔凌霜肯定会醒。 青桑知道这是青木的借口,以他的武功肯定能做到悄无声息地放下崔凌霜。 这个大咧咧的姑娘假装信了自家哥哥,担心一会儿被更夫看出端倪,她还把身上的女式披风披到青木身上。 天还未亮,崔凌霜被冻醒了,揉着昏昏沉沉的额头,自觉睡得还不错。青桑扶她起来,刚站稳,就见一个金闪闪的圆球从她怀里滚落。 “百子石榴怎么会在这儿?” 青桑愣了,谎言张口就来,“回姑娘话,这是哥哥昨夜拿过来的。我不方便接,哥哥将此物放我披风上……” 谁说老实人不撒谎?这明明是青木揣在腰间,担心硌到崔凌霜,拿出来往其身上一放。结果走得匆忙,忘记了带走…… 崔凌霜把玩着百子石榴,想起她曾将这玩意典当六千两,转手买了幅画送给卫柏。后者连声谢谢都没有,拿了画就走。 若干时日之后,这幅画到了权相王澄府上,谢霁还以为是她替西凉侯府送去的贺礼,差点儿闹出了笑话。 如今想来,感情两字实在可怕,她被卫柏蒙蔽了双眼,谢霁被她蒙蔽了双眼。 他们夫妻竟然为情丧命,想来可笑的紧! 二十三、浮光 三日下跪,今日是最后一日。 崔凌霜一个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想着祖母会让鸳鸯过来传话。等来等去不见踪影,她对祖母的试探似乎是有了答案。 《还珠记》,去母留子,这并非她真正的态度,这是她推测出来祖母会喜欢的态度。 知进退,眼界高,能隐忍,识大体,她猜祖母喜欢这样的孙女。试探出来的结果也如此,祖母正因为对她放心,这才没让鸳鸯再来传话。 重生之后,她想过利用家族的力量报复卫柏。换位思考可行性时,她深深鄙视起自己的天真。 百年大族,追求的是稳定和发展,绝不会因为她的三言两语就将宗族绑在与权势对抗的位置上。 昨晚随便一试,祖母的态度和她预料中一样。 长房需要子嗣,即便这孩子的生母卑贱无比,只要是儿子就行。 至于她这个嫡女嘛,有联姻的价值最好,倘若没有,不惹麻烦也行…… 换言之,报复卫柏,她只能靠自己。 红樱喊白芷去祠堂时,见其眼底乌青,神色憔悴,好似一夜未眠。 她问:“你昨夜干什么去了?莫不是回来太晚,冲撞到了什么?” 白芷扯出个苦笑,心事儿太多,该同红樱说什么呢? 昨夜下山那会儿,崔凌霜把崔前一家的卖身契给了她,并让她将人安排在城南驿馆。 她懵懵懂懂的接过卖身契,待看清楚上面的名字之后,整个人不知所措,总觉得崔凌霜误会了什么。 心思转了又转,嘴巴张了又闭,她最终还是承认了与崔前有过婚约,后因顶替文丫鬟而作罢…… 崔凌霜反应平淡,随口嘱咐她好好办差,高深莫测的样子让她惴惴不安了一整夜。 先是觉得主子变了,接着又琢磨起为何要将崔前一家安排在城南驿馆? 洛川有两条官道,城南通往京城,城西通往边塞。难不成主子还是要上京?想到日后要离开洛川,远离父母,她转辗反侧一夜未眠。 “红樱,你有没有发觉姑娘和以往不一样了?” 闻言,红樱暗自腹诽,崔凌霜何止是不一样,完全跟换了个人似地!想归想,猜她怎么回答。 “我觉着姑娘还和原来一样啊?你为什么怎么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白芷笑笑,“也许是我多心了,想着姑娘连跪三日祠堂都不曾流泪哭泣,可比原来坚强多了!” 两人说着就去隔壁喊上蓝黛一同去了祠堂。 时辰还早,蓝黛见四下没人,忙让崔凌霜起来活动手脚。 红樱环顾四周,瞧着祠堂门口的抱鼓石不错,提议让崔凌霜坐上去,方便白芷和蓝黛揉腿。 鼓是法事专用的乐器,抱鼓石有着驱邪避灾的法力象征。白芷一听就生气的说,“你别乱出馊主意,这要让人看到就惨了。” 崔凌霜连祠堂都不能进,更别提坐在抱鼓石上歇脚。这行为让族人看见就是大不敬的罪过,谁让她是女儿身呢! 红樱不屑的撇撇嘴,指着搁在食盒里早膳道:“姑娘,大厨房整日都是素菜,我想给你端碗鸡汤还得悄悄给负责厨房的嬷嬷塞钱。” 崔凌霜还等着红樱反驳白芷,瞧瞧这两人是怎么一个吵法……后者却岔开话题指着早膳开始说事儿。 她探头看了眼食盒里的早膳,什锦蒸饺,凉拌五丝,蔬菜白粥和一盅炖鸡汤。这等食物,只怕普通人家都不如。 “端菜的时候让厨娘按手印了吗?” 红樱道:“大厨房那群老虔婆,每次让按手印都要推脱一番……今儿还好,大姑娘在,听说是姑娘的主意,大姑娘逼着她们按了。还让我告诉姑娘,她最近被拘在府里学习管家,过几日才能找姑娘说话。” 崔凌霜冷笑,大伯母真是用心良苦,为了两头讨好居然将崔凌月禁足。好在崔凌月是个明白人,要不今儿也不会主动替红樱解围。 时间在跪拜中缓缓流逝,眼见暮色从后山暗暗袭来,山色转眼由青碧转为深赭。崔凌霜全身放松,已经做好随时离去的准备。 就在这时,通往宗祠的山路上忽然多了只受伤的兔子,几个丫鬟全都跑去看了。 崔凌霜也好奇,却见身边多了个人。青木站在阴影处小声说,“东西落你这儿了。” 借着夕阳的余光,她总算瞧清了青木的面容。这人与青桑有七分相似,青桑不够精致的相貌到了他那儿就是男生女相,长得十分俊俏。 她道:“兔子是你弄的?调虎离山?做事儿挺谨慎!” 青木不好意思的说,“二姑娘谬赞,人多眼杂,对姑娘名声不利。” “我以为你反悔不干了!”青木是想反悔,对上崔凌霜漂亮的脸蛋又有些舍不得,总希望两人之间能产生一点儿什么。 他义正言辞的说,“我虽不是君子,却也非小人,答应的事儿岂能随便反悔!”瞧见受伤的兔子被几个丫鬟捉住,又道:“给你补补身子。” “你……”不等崔凌霜把话说完,他早已跑到了百米之外。 青桑被自家哥哥落荒而逃的模样逗乐了。 崔凌霜问:“你哥的武功和你一样是崔氏所授?” 青桑的笑声戛然而止,好半天才回答说,他们的父亲是镖师,青木没来崔氏之前就跟父亲习得一身好功夫。后来父亲犯事儿,带着他们隐姓埋名的躲在村中度日。 这是崔凌霜完全不知道的隐情,听过以后,她隐隐觉得事情只怕没有青桑所说的那么简单。 太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山后,崔凌霜浑身无力的瘫在青桑背上,嘴里哼哼唧唧一直在喊痛。 瞧她又恢复了以往娇滴滴的模样,几个丫鬟全都松了口气,似乎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蓝黛是个有趣的丫头,崔凌霜都喊疼成那样儿了,她的心思还放在绣品上,“姑娘,夫人送来那匹浮光锦我不打算绣双面绣了。” 崔凌霜问:“什么浮光锦?” “说是京城送来的料子,打算裁成衣裙给姑娘秋日祭那日穿。浮光锦原本就是双色,双面绣其实并不讨好,我觉得绣点儿简单的图案,颜色素点,反而更适合姑娘!” 二十四、六婆 蓝黛滔滔不绝地说着绣品,崔凌霜只要不嫌烦,白芷才不管她说什么。 红樱可不行,几个贴身丫鬟中崔凌霜曾经最听她的,如今怎能让蓝黛拔尖儿。 她道:“姑娘身上疼得很,你尽说这个好吗?” 蓝黛反问:“为什么不好,无论说什么姑娘都会疼。” 道理没错,也就蓝黛会这样理直气壮的说出来。几个丫鬟里,属她最单纯,心思都在绣品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影响她对刺绣的喜爱。 崔凌霜忽然说,“蓝黛,入夜以后不能绣花,阳光刺眼的时候也不能绣花。” “姑娘,这是为什么啊?担心我浪费灯油?” 崔凌霜沉默了,记得有那么一段日子,她全靠蓝黛的刺绣养活,后者为此生生熬坏了眼睛。 她岔开话题,道:“这两个时段我得闲,你得来教我画画。” 刺绣到了一定境界,除了绣技好外,对绘画和书法都要有所了解。 她记得蓝黛喜欢去书房找画稿临摹……有次碰见卫柏,还对其说过,大师画花讲究用墨,绣娘绣花讲究的却是色彩过渡…… 卫柏让蓝黛绣了幅《竹林小憩》,为了让绣品和真图一样,蓝黛将一根丝线拆分成十根,花了整整一年才绣完……凭借这幅画,宫中的卫嫔很快就成了卫妃。 想起这个,连带着又想起一桩小事,卫美人有孕的事情应该瞒不住了吧! 蓝黛听说要教崔凌霜画画,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人瞬间闭嘴。她母亲不过是个绣娘,她哪有资格教自家姑娘画画…… “姑娘,我何曾学过画画,哪有资格教你?” “以后画课你都随我去,夫子说什么认真的听,以后就可以教我了!” 蓝黛点点头,“这样也好,省得姑娘从不用心听课……” 老夫人刚用过午膳就让鸳鸯出府找人。她顺着平东街来回走了两遍,才在长街尽头找到老夫人给的地址。 破旧的门扉旁插着根竹竿,上面挂着块布帘写着“吴氏针灸”四个大字。 这就是老夫人要找的大夫? 鸳鸯愣是呆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敲了敲门,把老夫人交给她的一块绣帕递给了应门之人。 不多时,两个身材高大的妇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打头那位有张饱经风霜的脸,听她自我介绍叫吴六婆,是吴氏针灸第六代传人。跟在她身后,背着医箱,脂粉厚的看不出年纪那位,是她的助手吴七婆。 吴六婆,吴七婆,这样的名字让鸳鸯恍惚觉得又回到了乡下。家里孩子太多,懒得取名,就按出生顺序加性别随便喊着。 好比她叫四丫,为了养活弟弟五郎,母亲将她卖给了人牙子,辗转几次又进了崔氏。 为了照顾家人,她认真学习规矩,很快就得到了教管嬷嬷的喜欢。本以为能去主子屋里伺候,分配那日却被安排到了外院干粗使活计,直到被老夫人看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几个姐姐有生了孩子与娘家老死不相往来的,也有作妾被主母打死的,命运各自不同。 倒是几个弟弟都成家娶亲,至今还依靠她的月钱活着…… 老夫人好似察觉到了二老爷驾车受伤一事另有蹊跷,还有二姑娘跟变了个人似地。要不要把这些事儿告诉族长……拿到手的银子够弟弟盖房,侄子娶亲了吗? 鸳鸯一晃神,吴六婆与七婆早已走在百米开外。她暗道:这两乡下婆子,不但人长得牛高马大,脚程也快。真不知老祖宗打哪认识的。 她心里虽怨,脚下却不敢停,奋力地追赶着前面那两人。待走回崔府,早已累的气喘吁吁,杵着门扉站了一会儿,才有力气进去伺候。 惠暖阁花厅,吴六婆席地而坐,打开的医箱里放着很多木头小人,她随便拿起一个用银针扎着玩。 老夫人用来招待他们的水果点心全都堆放在地上,只见她像孩子一样,嘴里塞满零食,一双黏糊糊的手抓着木头小人就不放。 吴七婆坐在老夫人身旁,一双大脚不甘被长裙遮住,大咧咧的露在外面,脚上穿的不是绣鞋而是厚底官靴。 老夫人对他的态度异常恭敬,说道:“族里有些事情不方便自己动手,不得已劳烦公公跑一趟。” 吴七婆是太监,假扮女子是其掩人耳目的手段之一。 听了老夫人的话,他像女子一样摩挲着鸳鸯送来那条绣帕上的并蒂莲花。说道:“夫人言重了,咱家一向恩怨分明,有什么事请讲。” “我儿崔衍,年轻时行事孟浪伤了腿,彻底断了仕途……原以为他能做个富贵闲人挺好,偏偏有人不愿成全老婆子这点儿小心愿。” 老夫人声音很轻,语速也很慢,听着就像和吴公公在闲话家常,只是话里的内容句句关系着人命。 她拜托吴公公两件事儿。 其一,查清崔衍包养的那个粉头是否有孕,何时生产,以及雇主何人等等。 其二,盯紧青木。看看这人能力如何,有没有资格留在崔凌霜身边。 听到崔凌霜的名字,吴公公摩挲绣帕的双手忽然一顿,用尖细的嗓音问道:“二姑娘怎么也卷了进来?” 老夫人扶额,并未对此解释。岔开话题,道:“这孩子正跪在宗祠门口请罪,晚些时候还请六婆给她瞧瞧腿,以免落下病根。” 正在扎针玩的吴六婆听到自己的名字,疑惑地看着吴公公。后者拿出同孩子说话的态度,柔声道:“我们晚些时候要去给人治病。” 吴六婆听到要给人治病就开始摇头,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一副恐惧的神情。 吴公公忍不住感叹,“每次瞧见她就感人生无常,咱家只能救命,实在救不了运。” 吴六婆的父亲是太医,姓刘,不幸卷入宫闱丑事,惨遭灭口。 刘太医对吴公公有救命之恩,为报答恩人,他救下刘太医之女刘珍,并将其送至洛川,改名吴六婆。 吴六婆自幼随父学习医术,到了洛川依旧不忘行医。吴公公给她留下不少银钱,却忘了告诉她人心险恶,很多病能治不能说,很多人无病要说有病! 某日,她接诊一个病人,无心戳破了这家人的阴私。事后没收到诊金不说,还被这家人污蔑为庸医。 特殊身份之故,她不敢与这家人争吵对质,息事宁人的态度反而让她成了被敲诈对象。 这家人像索命鬼般日复一日的勒索敲诈,侮辱谩骂,渐渐逼疯了想要安稳度日的吴六婆。 她身上没钱,又不敢行医,最终被逼上山林,自生自灭。 二十五、应对 吴公公几年之后才回到洛川,发现自己置办的屋子被人占了,吴六婆不知所踪。只好拜托老夫人利用崔氏宗族的力量帮忙寻人…… 那是老夫人第一次听到吴六婆的存在,她只管寻人,聪明的不去打听其身份。今儿乍听吴公公说起往事,不禁问:“晚上让六婆给霜丫头看病不要紧吧?” 吴公公摇摇头,“十多年了,她现在这副模样,除了咱家又有谁认得出?” 鸳鸯奉命将吴六婆送去流霜阁,返回惠暖阁的途中,她站在分岔路口想了又想。 守门的婆子是三房那边的人,让她传话给族长最好不过。这么多年,自己还是头一次主动找族长,相信老夫人不会察觉,只是…… 片刻后,她决定返回惠暖阁,一言不发地跪在了老夫人脚边。 “这是干嘛?” “请罪。” “你做错什么了?” 鸳鸯将头低的不能再低,轻声说,“是族长将我安排在外院干粗使活计的,他说我聪明能干,迟早能被老祖宗看上,还让我留在老祖宗这儿好好办差……若长房有什么要紧事儿三房不知道,我可以给他传话。” 老夫人对此一点儿也不奇怪,只问:“你给他传过话吗?” 鸳鸯摇摇头。 老夫人又问她是否想知道家中情况。 她再次摇头,像是倾诉般说道:“母亲将我卖掉那日,我与家人就已缘尽。这些年家人不断写信要钱,我一直在给,照顾父母可以,但我凭什么要给手脚健全的弟弟盖房娶妻……” “一日为奴,终身为奴。我是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人,挣那么多银子干嘛?倒不如听从本心,好好跟着老祖宗才是正经!” 崔凌霜等人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从祠堂走回流霜阁。 吴六婆独自拎着医箱候在流霜阁门口,紧张局促的模样惹得众人像看什么稀罕玩意般悄悄看了又看。 崔凌霜乍见这女医也是万分吃惊,黝黑的面庞,粗大的指节……看着就像干粗活的农妇,哪有半分医者模样。 怀着对祖母的敬畏,她遣走众人,让吴六婆不用那么紧张,该怎么诊治全按她的想法来做。吴六婆果然放松了不少,当其彻底沉浸于医生这个角色时,她用几个简单问题就套出了吴六婆来自京城,和宫里脱不开关系。 流霜阁外,吴公公像只狸猫般潜伏在屋顶窥视,很快就发现崔凌霜的聪明之处。 她先用本地语和吴六婆交谈,待其放松警惕,专心行医时。她改用了官话,字正腔圆的口音时常不经意地说起京城特产,人物风景。 吴六婆的心思都放在治病上,根本没有防备崔凌霜。后者的问题越详细,她思考的时间越短,下意识说出的回答越真实,没多长时间就被崔凌霜套出很多信息。 吴公公暗暗佩服崔凌霜聪慧,看似平易近人却玄机暗藏。一个从未到过京城的深闺佳人,说起京城如数家珍,别说吴六婆,他若不小心都会被绕进去。 真是个聪明美丽的姑娘,难怪老夫人说起她会含糊其辞,难不成想把她送入宫中? 吴公公被自己忽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转念又觉得老夫人这样的选择情有可原。 假设崔凌霜要入宫,他该选择退隐守护?还是留在宫中有个照应? 翌日,崔凌霜忍着腿疼也要去族学上课。 吴六婆拗不过她,只好吩咐蓝黛一定不能让她受寒和碰水,免得湿寒入骨,不利于后期诊治。 白芷劝她不要去,休息一日,她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琴课的夫子姓季,五十多岁。不愿入宫,不肯嫁人,常年抱着琴四处游历,惹非议无数。 好在季家满门武将,不讲虚礼,出了这么个离经叛道的女儿照样高高兴兴地养着。 多年游历让季夫子的身体大不如前,听说洛川水土养人,特地跑来调养。 宗族闻讯,族长亲自请其给族学授课。她应了,且在这儿一待一年多,打算过了秋日祭在离开。 月初,季夫子的妹妹季贵妃遭人陷害,差点儿让卫美人流产。今上震怒,将贵妃禁足,季家不得已让季夫子速速回京…… 崔凌霜记得今日是季夫子最后一次授课,忍不住想起两人初见那会儿。 季夫子与其他夫子不同,见她弹的不好,既没有指责,也没有指点。而是充满遗憾的说:“那么漂亮的手指,不好好弹琴真是可惜了。”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开出了花。内心戏极其丰富的她,已经想到五十岁时能同季夫子一样气质出尘,高坐琴台被万人敬仰…… 师从季夫子半年,她的琴技有了显著提高,秋日祭当天也算有一样技艺能拿得出手。 今日恩师将走,说什么都得露个面。即便不为师徒情谊,也要考虑季家在京城的势力。 她记得卫柏最大的对手就是季家,季夫子是她与季家交好的跳板。今日一别,是为了他日更好的相见。 崔氏族学在洛川流域非常有名,学生众多,占地极广,地理位置钟灵毓秀。 族学分南北两院,南院正门开朝山下,洛川流域稍微有点名望的人家都希望把自家子弟送入崔氏族学。 北苑只有一扇侧门,专供崔氏本族子弟使用。开设女学之后,这扇侧门男子止步,变成了女眷专用。 崔凌霜忍着膝盖疼痛,慢吞吞地走到授课之地,却被告知课堂改了地方。 季夫子随性得很,这种改课堂的事情并非头一次发生。 按她的话讲,操琴讲究心境,环境对心境影响很大。若做不到物我两忘,最好的办法就是依靠环境改变心境,从而提高琴技。 上课地点改在两仪廊,此地建在南院与北院之间,是联通两个院落的唯一通道。 “易有太极,始生两仪”,崔氏所建两仪廊弯曲似蛇。若从高空俯瞰,一端始于南院,建在山上;一端始于北苑,建在水中。 山水环绕,黑白分明,看着就像“阴阳鱼”太极图。 季夫子选在那儿上课,想必两仪廊中除了女学,肯定还有男学。如此不避嫌,也就季夫子敢。 二十六、琴仙 崔凌霜磨磨唧唧的走到两仪廊,素日空荡荡的廊内早已坐满学子。只见南院学子靠左,北院学子靠右。季夫子面朝北院女学居中而坐,后背处摆了个起避嫌之用的屏风。 她的到来惹得众学子窃窃私语:“不是说在跪宗祠吗?怎么还来上课?” “估计没去,你见过谁跪满三日还有力气跑出门抛头露脸?” “嘘,你们可别忘了谁在男学?” “你是说最近回来参加秋日祭这些个公子?” “你居然不知道三房修哥儿的事儿?” “那不是庶子吗?快给我说说……” 结合上辈子惨痛经验,她知道廊内的女学子这一刻全成了朋友。 论女子间的友谊如何维持?相互吹捧,说同一个人的坏话。 论女子间的友谊为何决裂?长得比她漂亮…… 很不辛,她是被说坏话那个,也是长得漂亮那个!好在内心足够强大,可以无视众人议论,稳稳地朝季夫子下方的首座走去。 原本坐那儿的崔凌雪和姚溪怡全都要站起来挪开让她。 崔凌雪还好,长幼有序的规矩深入心底。即使不喜欢崔凌霜,她也不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 姚溪怡就不行了,好容易得了机会在男学众人面前露脸,偏偏有扇屏风将两边隔开。若坐的靠前一些还有希望被男学那边瞧见,如今往后挪了一个位置,刚好在视线死角,她不恨崔凌霜还能恨谁? 两人擦肩而过时,她道:“我最讨厌你这种人。” 崔凌霜先是一愣,随即反唇相讥道:“男学那边基本都是亲戚,不知表姐看上了哪位?” “关你什么事?” “没事儿,反正他们都只会看我。”这话可是轻狂到了极致,姚溪怡恨恨地剜了她一眼,又不得不认怂。 平心而论,崔凌霜长得真是好看。一条樱色的衣裙衬得她眼若星子,肌映流霞,有种大病初愈后的病态美。这样的美人儿,女子都想多看两眼,更别提男子! “天狂有雨,人狂有祸,表妹还是低调些好。” “对你,我有低调的必要?” 姚溪怡克制住想要打崔凌霜耳光的冲动,低语,“你迟早会后悔。” 崔凌霜根本不在乎姚溪怡的威胁,径自走到季夫子跟前行礼问好,高傲的好似女王。 季夫子也曾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崔凌霜与姚溪怡那点儿小动作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本以为崔凌霜会因众人的态度有所改变,见其神色平静的落座调弦,完全不在乎他人眼光。不禁收起想要出口的话语,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自古红颜多薄命,美貌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柄双刃剑。 初见崔凌霜,她觉得此女福薄,命运好坏全系于找了个什么样儿的人家。今儿再见,人还是那个,气质却有了改变。若能一直如此,只怕是大有作为。 眼见到了上课的时辰,她缓缓告知众人。今儿改课只因家中有事儿,须提前返京,这是她在崔氏最后一堂课。 话音刚落,讨论声此起彼伏。 崔凌霜早知这样的结果,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倒是李修与崔元培的对话引起了她的兴趣。 崔元培是崔凌雪的嫡亲哥哥,替父参加秋日祭,刚从京城回来没几日。只听李修悄悄问他,是不是宫里有事儿发生? 崔凌霜惊讶于李修的政治敏锐度,想知道崔元培会如何回答,借以推断四叔的手有没有伸到宫中…… 她竖起耳朵认真倾听,怎料高涵打断两人的交谈,插嘴道:“季夫子要走,我们今儿有耳福了!” 季夫子素有琴仙美誉,授课至今,甚少弹琴,若她肯为大家演奏,想想就令人兴奋不已。 事情和高涵预料的一样。 季夫子要走,为弥补秋日祭不能到场的遗憾,她会为大家演奏一段儿,并将手中古琴送给在场琴技最好之人。 话音刚落,两仪廊内的学子沸腾了。 今日不但能听琴仙演奏,还能下场竞技获得古琴,争胜的情绪瞬间激荡在很多人心头。 琴声悠悠响起,听不出什么曲目,应该是季夫子随性演奏,只觉乐音间充满了生机与欢愉。 崔凌霜放空心思,任由自己沉浸于音乐之中。 听着听着,只觉天气放晴,春分拂面,缤纷的花瓣随风顽皮的跃入她发间。一叶小舟载着她在江面飘荡,每过一处,原本灰黄色的土地便会长满绿草。 一眨眼,绿草如茵,宛如大海。金黄色的树种从天而降,落入草地,发芽抽枝,再眨眼就成了苍天巨树。 随着琴音由高转低,大树周围忽然充满生机,只见蝴蝶穿插,鸟儿筑巢,松鼠抱着果实在枝头跳跃……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崔凌霜从季夫子的琴声中听到其对生命的诠释,正盼着巨树还能开花结果时,琴音戛然而止。 抚琴的季夫子轻语,“今儿先这样,后面的时间归你们了。 崔凌霜愕然,好奇季夫子为何不将乐曲演奏完毕。她诠释的生命有荣无枯,有春夏无秋冬,这是为什么? 因为期盼生命永远欣欣向荣,充满希望?还是内心世界在逃避生老病死这残忍的结局? 季夫子无视学生的窃窃私语,只道:“接下来的演奏,琴童自会点评,她们跟了我多年,请相信他们。” 说着朝高涵招招手,轻声对他耳语数句。又道:“为显公平,我把获胜者必须具备的条件告诉了高公子,古琴也交由他保管,待会儿便由他说了算!” 高涵的身份早已不是秘密,他不愿说,众人假装不知。季夫子把最终评审权交给这位身份高贵又非宗族之人,众人都觉公平。 绵绵细雨中,季夫子独自撑伞离去,恣意随性的态度很是让人羡慕。 高涵背着双手坐到季夫子的位置,首要之事便是撤掉屏风。他嫌弃崔氏礼教太过严苛,族学正儿八经的弹琴交流,实在没必要那么刻板。 屏风一撤,女学这边半数姑娘满面含春的低下脑袋,似乎被男学那边看清容貌是件很不好的事儿。 高涵暗中撇嘴,总觉江南世家女格局甚小,不如京城贵女大气。崔氏两位嫡女还算不错,崔凌霜低头调弦,崔凌雪骄傲地同他对视了一眼。 二十七、琴技 高涵样貌极好,与生俱来的贵气让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只听他道:“季夫子的话大家都听到了,比试开始后,两位琴童负责点评,由我决定获胜者是谁,你们可还有疑问?” 为显矜贵,女学子们只听不说,默认了季夫子临行那番言语。 男学不一样,见女学子都在看高涵,不免都有些失落。李修倒是高兴,因为崔凌霜的视线至始至终只在他身上停留过。 忽闻男学一人道:“季夫子可曾留有点评标准?若两人旗鼓相当又该如何?” 高涵道:“季夫子确实留有标准,我暂时不能言明,谁愿意第一个演奏?” 男学那边问完便陷入了沉默。崔凌霜稍一琢磨就想通了原委。 季家是皇亲国戚,季夫子手上的古琴珍贵无比。这样一个物件儿人人想要,也因如此,稍微有点儿脑筋的男子都不会参赛。 赢,同女子争抢古琴;输,居然不如女子。 这般两面不讨好的事情,谁愿意尝试?倒不如大方地把机会让给女学,看姑娘们比试才艺岂不有趣? 再说了,秋日祭还有琴技比试,考校者更多,要赢也得在那种时候赢。 “我来试试。” 说话的人是姚溪怡,琴技一般,绝无获胜的可能。选择第一个演奏,其目的是引起男学那边的注意。 她六岁被母亲送来崔氏,只说跟祖母学习规矩。 那时年纪小,瞧着吃穿用度与崔氏嫡女一样,祖母又是族长夫人,她天真的以为这辈子都能过的和崔氏嫡女一样。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该定亲的年纪,门当户对四个字就像当头棒喝,彻底结束了她的美梦。 她是嫡女,却不姓崔。姚家穷,姚笙只是个举人,她即便顶着崔氏外孙女的名头也嫁不到好人家。 眼见崔凌月要入宫,崔凌霜在京城有侯府表亲,崔凌雪根本不愁嫁……她唯有强颜欢笑,暗自期盼能借崔氏表小姐的身份找到如意郎君。 正如崔凌霜猜测那样,她真的在族学里瞧上了一人。 郡守幼子,未婚妻还未过门就死于恶疾。这样的身份娶她当正妻不算委屈,只不过得男方主动。 今儿琴课,难得朝前坐了两个位置,得了个露脸的机会,却被姗姗来迟的崔凌霜给毁了。 好在老天爷对她不薄,把那该死屏风给撤了。可惜姑娘太多,想要引起郡守之子的注意非得出奇招才行…… 眼见男学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信心满满的拨动了琴弦。几乎在同一时间,琴童的点评与琴声一起传出。 “梅花三弄。” “人家刚拨弦,你凭什么说是梅花三弄?” 说话这两人一个唤阿鸾,一个唤阿凤,正是季夫子留下的琴童。平素甚少见她们言语,只知她们跟了季夫子近二十年,琴技非凡。 姚溪怡确实选曲《梅花三弄》,刚拨弦就听到琴童点评。一时有些心慌,只想着如何不出错,完全忘了要投入感情才能弹好。 曲子过半,阿鸾和阿凤的点评从未停止。 阿鸾道:“指法尚可,好歹知道这首曲目该怎么弹。” 阿凤说:“指法不过是基础,第一个站出来的人莫非还会弹错?” 阿鸾,“她就只剩指法了,不点评这个还能说什么?” 阿凤,“瞧你这话说的,我相信她后半段还是有希望弹奏出梅花不畏寒霜、迎风斗雪的顽强品质。” 阿鸾:“但愿吧!” 姚溪怡强撑着弹完曲子,巨大的压力让她整个人都虚脱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弹得如何。 琴童也不落井下石,耐心地等着下一个人演奏。 自打见识了两个琴童对操琴者苛刻的点评,原本跃跃欲试的姑娘们全都偃旗息鼓,歇了争胜的心思。 在她们看来,第一个演奏的姚溪怡实属不易。若让她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一边弹琴,一边被点评,她们只怕还不如姚溪怡。 高涵对两个琴童的行为并不意外,发觉女学这边一片死寂,不禁满怀期待的问:“还有谁要演奏?” 崔凌霜来上课的目的已经达到,完全没有参与比试的想法。见她如此沉默,第二个站出来的是崔凌雪。 这里是崔氏族学,崔凌雪自觉在这种时刻就该挺身而出,用行为向众人宣告——崔氏有人! 她的选曲很特殊,宫廷小调《晚钟》。这首曲子只限在京城流行,稍微偏远的地方根本就没人听过。为避免被阿鸾,阿凤干扰,她刻意不去听两人在说什么,很快进入了演奏状态。 不多时,她惊讶的发现高涵熟悉这首曲子,并用手指轻敲琴台帮她合拍,一时间心情愉悦。 美好的情绪加上娴熟的指法,让这曲《晚钟》完成度非常之高,几近于完美。 一曲结束,阿鸾道:“选曲不错,完成的也不错,《晚钟》胜过《梅花三弄》。” 阿凤却说,“意境不错,相较《梅花三弄》这种经典名曲,其技法实在简单。我觉得两者水平差不多,不分高下。” “你故意抬杠,不分高下如何点评?” “我不过就事论事,怎么算跟你抬杠,难道我说的有错?”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起来,约莫一盏茶时间,阿鸾才说服阿凤,崔凌雪的琴技胜于姚溪怡。 第三个站出来的姑娘姓王,珠宝商之女。这个常被奚落一身铜臭味的姑娘琴技不错,选了首季夫子早年自编的曲目。 她以为这番取巧能胜过崔凌雪,怎知阿鸾,阿凤十分公正。多方分析之后,她们还是认为崔凌雪的《晚钟》更胜一筹。 众人见两个琴童的点评虽然犀利,胜在有理有据,毫不偏颇,原本不打算比试的心又被撩拨了起来。只是每次长达一盏茶的争吵式点评,着实让人无可奈何。 几曲之后,又一个姑娘站出来说想要比试。不等她开始演奏,以崔凌雪为首的嫡女们不知谁说了句,“族学只让你们上课,没让你们说话。” 姚溪怡看了眼站出来的姑娘,补充道:“也不知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儿,没规矩好像会传染一样。” 崔凌雪什么都没说,“噗嗤”一笑,用轻蔑的笑声表明了态度。 二十八、推手 站出来的姑娘叫崔凌星,崔凌霜的庶出堂姐,与长兄崔元翰前日才回到洛川。同崔氏其他子孙一样,他们回来也是为了替父参加秋日祭。 凌星与元翰的父亲在一个叫林西的边境小地儿任县令,居六品,买来的官职。 崔凌星并未在洛川出生,长年同父亲生活在外地,实在不习惯崔氏宗族这种嫡庶分明的氛围。 只听她解释说,“我弹奏并非为了那张古琴,只想请夫子跟前的琴童点评一下技艺而已。” 崔凌雪淡淡地说,“今儿的演奏就为比试,你若不比,凭什么跑来添乱?难不成出去几年就把祖宗规矩给忘了?” 崔凌星原本还有点儿县令之女的小优越,无奈怼她的人是崔凌雪,这人有个三品官的父亲。这样一比,她那点儿小优越荡然无存。 百年望族,其规矩就像一尊庞然大物堵在她胸口无法撼动。莫说其父只是六品官,即便是一品大员,也得在宗族规矩面前低头。 “我……我……” 看着前面那些个骄傲的嫡女,还有对面沉默的男学众人,她难堪的无法自处。 季夫子不在,没人给她台阶。绝望的看了眼众人后,她语带着哭腔的说,“我回去练琴!”没人挽留她,所有庶女全都低下头,生怕会轮到自己。 崔凌霜本意只是露个面儿,瞧见姚溪怡还想嘲讽长房,她忍不住拨动了琴弦。 上辈子不懂事,从未正眼看过庶出大伯的这双儿女。重生一次,也算懂了什么叫一荣俱荣。 庶兄长崔元翰也是举人,与李修身份相似,后者在三房的待遇可比崔元翰要好得多。 再说了,长房的人凭什么要被崔凌雪和姚溪怡来训斥?当她这个嫡女不存在吗? 崔凌霜最近练习的曲目是《十面埋伏》,可在打算弹琴那一刻,她却选了曲《秋思》。 两仪廊外细雨如丝,绵绵密密的感觉惹得她心绪万千。 《秋思》本为悼念故友所谱,她想用这首曲目悼念谢霁,安抚亡魂。 弹琴最重要的就是情感融入,崔凌霜先是怀念与谢霁相处却不甚珍惜的日子。继而又想起其被困在法场,遭人用匕首偷袭,长戈刺入的悲惨景象。 夫妻五载,生死离别。这个芝兰玉树般的男子因她殒命,她却连一句道别都不曾出口…… 两仪廊外淫雨霏霏,悲怆凄凉的琴声搭配这秋景秋雨,最能让听曲者动容。 阿鸾只觉心中一酸,眼泪止不住的挂上面庞。除了季夫子,她还是头一次被人用琴音打动。 阿凤也觉悲从中来,与阿鸾不同,她强压心中酸楚,不相信崔凌霜如此年纪就能弹出这般哀恸悲凉的曲调。 作为琴童,她了解季夫子的每个学生。崔凌霜并没有天赋,今日能弹出如此曲调也许是受高人指点故意如此。 好似印证她的猜测,曲目演奏到一半戛然而止,这行为很像季夫子先前所为。 崔凌霜弹不下去,哀恸过后,她满脑子都是仇恨,很怕这席卷一切的愤恨会随着琴声宣泄而出。 阿鸾正听的动容,完全没料到会如此,不禁问:“怎么了?” 崔凌霜不答,低着头暗自抚平心绪。 阿凤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崔凌霜就在模仿季夫子。 她斥责说,“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深沉。不但模仿离思之情,甚至还模仿夫子欲语还休的心境……” 阿鸾打断阿凤,“我不觉得这是模仿,我以为她确实在用琴音说话,只是感情多变,有些话忽然不想说了。” 阿凤不信,反问阿鸾,“你认为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能有如此深刻的情感体验?” 阿鸾反唇相讥,“为何不能?每个年龄都有属于那个阶段的痛苦……” 两人如先前那般又辩了起来,这次分歧太大,她们谁也不能说服对方,越辩声越高,听着倒有些像吵架。 在场众人的心思也分为两拨。一拨人认同阿鸾,崔凌霜确实弹得好,琴声动人;一拨人认同阿凤,觉得崔凌霜弹琴不错,却有投机取巧之嫌。 正当众人猜测着阿鸾、阿凤要为此争吵多长时间,胜出者会是谁的时候。 崔凌霜忽然拔高声音道:“吵什么吵,丑的那个先说。” 阿鸾,阿凤瞬间住口,对视一眼之后,各自别过头不再说话,两仪廊内一时间静的只能听到雨声。 先前斗鸡一样的两个人,忽然沉默如金,只因为崔凌霜的话太损。丑的那个先说,谁说谁承认自己丑…… 高涵觉得两个琴童的点评都有些道理,崔凌霜的琴声同她这个人一样,动听之余,十分耐人寻味! 按理他该点评几句,想到崔凌霜那讨人嫌的性子,他拒绝点评,直言道:“季夫子说,两个琴童聒噪得很,若谁能让她们在十句话内闭嘴,这人就是优胜者。”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谁都想不到季夫子居然会留下这么一个评审标准,两个琴童更是被羞得无地自容。 季夫子没错,琴技好坏十分容易评定,两个琴童说了那么多,半数是为显摆自己而已。 高涵把季夫子的古琴抱到崔凌霜手边,道:“崔姑娘,你赢了。” 崔凌霜没接,示意蓝黛去接。 高涵脸都绿了,心道:果然还是那么讨嫌! 一旁的崔凌雪更是忿恨不已,这琴本该是她的,与高涵面对面的机会也是她的。崔凌霜居然让一个丫鬟从世子手中接过古琴,她怎么敢! 更难过的还在后面,蓝黛接过琴不掩兴奋的说,“姑娘,你都没弹完就赢了,真厉害!” 崔凌霜看着蓝黛温柔的笑了。真是傻丫头一个,这时候说这种话,难免有嘲讽别人之嫌。 没瞧见崔凌雪的面色都变了吗?若她不弹《秋思》,赢的人本该是崔凌雪。想必这人很希望能从高涵手中接过季夫子的古琴…… 琴课以崔凌霜胜出而结束,男学,女学,各自从来路返回。 蓝黛撑伞,崔凌霜抱着古琴小心地跟在她身后。两人走到长廊口,发现淅淅沥沥的小雨让那儿汪起一个水洼。 吴六婆千叮万嘱不能让崔凌霜碰水,蓝黛可都记在心上。担心崔凌霜会踩湿绣鞋,她跑去花园抱了块石头给崔凌霜垫脚。 石块投入水洼,蓝黛不放心,打算自己先踩了试试。就在这时,意外发生,她没踩稳向前跌去。 崔凌霜急忙伸手去拉,不料背后有人推了她一下,主仆两人一同跌入水洼,溅了一身泥水。古琴随之跌落,琴弦被震得嗡嗡作响。 二十九、醒来 看见有人跌倒,长廊口等着要走的姑娘们见鬼般往后退了一步,没人去搀扶崔凌霜。任由她和蓝黛一个坐着,一个趴在泥水之中。 蓝黛龇牙咧嘴的说,“姑娘,我闪到腰了,你容我歇会儿。” 崔凌霜很想回头看一眼推她的人是谁,无奈刚扎过针的腿钻心般疼痛。等缓过气来再回头,后面的姑娘们各个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谁推的。 为了安抚蓝黛,她挤出个笑容道:“没事,我们不着急。” 话音刚落,一记惊雷响起,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变大,两人瞬间就成了落汤鸡一般。 长廊口是一条分界线,外面的崔凌霜无比狼狈,漂亮的脸上只剩可怜。里面的姑娘们有同情,有冷漠,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 眼见没人伸出援手,珠宝商王家的姑娘道:“我们皆是女子,根本无力将二姑娘搀扶起来,这下该如何是好?”她一边惺惺作态,一边高声呼喊着在族学念书的哥哥。 在场的姑娘们瞬间明白了她的用心,一旦王家少爷将崔凌霜此刻的模样瞧了去,王家很快就能多个崔氏儿媳。 崔氏嫡女嫁作商人妇,这戏码光想想就不错。 姚溪怡悄悄朝走廊一侧挪了半步,同她一样的还有不少姑娘。原本被堵住的走廊口瞬间空出条通道,就等着王家少爷赶来英雄救美…… 王姑娘主意不错,可惜王家少爷走得太快,听到呼喊想往回赶时,崔元翰拦住了他的去路。 “凌霜是我妹妹,自当由我前去搀扶,不劳王少爷费心……” 两人说话时,另一头照样儿有戏上演。 李修走得慢,听到古琴落地,立即转身朝着女学那边行去。走在他前面的崔元培却眼疾手快的紧拉他衣袖,道:“修哥,别忘了你是三房的人,难不成真想亲上加亲?” 李修冷着脸说,“两房分府不分家,若跌倒的是凌雪妹妹,你希望我袖手旁观?” 崔元培没想到李修会如此作答,脸上写满不可思议。 崔鹄与李成思同朝为官,后者性子耿直不懂变通,至今未遭贬谪多少有崔鹄的缘故。 李修是个明白人,每年都会上崔鹄府邸拜访一二,态度很是谦卑。今儿是怎么了,难不成真喜欢长房崔凌霜? 崔元培态度强硬,李修不卑不亢,两人僵在当场。 高涵十分不情愿地当了回和事老,看似随意的说,“没人去呀,那可是便宜我这个外客了!” 话音刚落,崔凌雪可不愿了。她违心的让武丫鬟将崔凌霜背回流霜阁,随手理了理衣裙,带着文丫鬟拦住了高涵。 “高公子,我已经让丫鬟把凌霜姐姐送了回去。前头就剩个浑身湿透的小丫鬟,还请公子止步。” 高涵早料到会是这种结局,开心地赏了个笑脸给崔凌雪。眼见后者娇羞的红了脸,不禁暗道:这才是女子对他该有的反应嘛! 崔元培刚回洛川不久,尚未与高涵打过交道。眼见其对李修另眼相看,他识趣的揭过此事儿,热情的邀请高涵前去他们府邸做客。 高涵客居三房,只随李修在族长这边出入,从未踏足过四老爷那边。如今正主邀请,他点头应了,反正不急着回云川,多认识几个人也不错。 两仪廊内的学子逐渐散去,蓝黛已从泥水里爬出,抱着古琴坐在台阶上避雨,惨巴巴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生怜惜。 “你是凌霜的丫鬟吧?暴雨就快来了,我送你回去。” 蓝黛认得崔元翰,只是不太熟悉,也不晓得让崔元翰送她回去对还是不对。 “大……大公子,不对,大……大爷,我……我……奴婢叫蓝黛,是姑娘跟前的丫鬟。” 长房与三房分府不分家,从嫡系来算,奴才口中的大爷只能是三房五叔的长子崔元朗,二爷是四叔长子崔元培。 若单算长房这边,崔元翰的父亲虽是庶出,按辈分却是崔凌霜的大伯,崔元翰自然就是长房这边的大爷。 崔元翰自幼离府,回来后又深居简出,蓝黛琢磨了半天才磕磕巴巴的喊对了称呼。 “蓝黛,我送你回去。”崔元翰说着就将手中的蓑衣递给她。 蓑衣有些大,蓝黛穿上就没法抱琴,只听她无辜的问:“姑娘的琴可怎么办?” 崔元翰要撑伞,自然没法抱琴。 正在这时,去而复返的李修说,“把琴给我吧,我认识城里最好的工匠,明儿送去看看有没有磕坏。”说罢让小厮抱着琴就走,一点儿不担心蓝黛会拒绝。 崔元翰与李修不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问蓝黛,“三房的修哥儿和你们姑娘很熟?” 蓝黛摇摇头,“奴婢不认得他。” “那你还让他把古琴抱走?” “你是主子,又是姑娘的兄长,你都不拦,奴婢干嘛要拦着?” 崔元翰笑了,觉得这丫头说的很有道理。今日是他考虑不周,担心凌星想不开,着急地让小厮跟着去了,以至现在连个抱琴的使唤人都没有。 崔凌霜病了,高烧不退,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 顾氏闻讯,守在她床边就不曾离去,熬了四日才见崔凌霜彻底清醒。 “母亲来了,我是不是病得很厉害?” “我的儿啊,你总算醒了……”也不管崔凌霜大病初醒,顾氏拿着帕子就开始哭诉。 “你何止病得厉害,我瞧着是阎王爷要索命……本来说去城里请医,老夫人却说那个乡下人能医……瞧她施针倒是像模像样,却说你郁结于心才会如此。半大的孩子哪有愁苦郁结?该不是为了三房……” 红樱站一旁伺候着,见顾氏越说越离谱,急忙打断她的哭诉。一面儿嘱咐人去厨房端粥,一面儿将流霜阁这几日发生的事务细细说了。 老夫人昨日来过,送了两个丫鬟过来,一个叫彩雀,一个叫素秋。 二老爷每日都来,昨儿来时又送了一千两银子,还让乔大候在门口,随时可以进城请医。 大老爷家元翰公子和凌星姑娘来过一次,送了些林西那边的土特产。 还有……红樱支吾片刻才说,李修和高涵也来了,李修送了本手抄的经书。 顾氏刚歇了口气,听到这个又骂道:“送什么不好送经书,这不是咒你死吗?” 崔凌霜对此也很奇怪,李修怎么会想到送她经书?还是手抄本?手抄经书可花费功夫了,一般人根本不干这种苦差…… 三十、小试 崔凌霜仔细算了算日子,忽然想到在她昏迷期间兰考已经决堤了,李修定是为了这事儿才来找她。 瞧她病得凶险,担心她再次被河神勾了魂魄,这才会神叨叨的送了本手抄经书想要给她镇魂…… 顾氏依旧再骂,崔凌霜也不管她。待骂痛快了,她话锋一转,居然说要过继子嗣,询问崔凌霜是否可行! 这话题好没由来,崔凌霜一脸茫然,压根不愿相信。 顾氏支吾半天,说了件崔凌霜从不知道,她也是刚刚得知的“真相。” 当年马车坠崖,她不仅小产,还伤了根本,一旦有孕便会有性命之忧。崔衍既不想她吃避孕药伤身,又担心她有孕之后为保孩子不顾自己……于是答应纳妾,故意与她怄气不来牡丹小筑。 “霜霜,我从不知他竟为了我暗自付出那么多。还以为他忘了昔日誓言,这才同他怄气那么多年……” 不等顾氏说完,崔凌霜竟觉得这番话比先前那番过继子嗣的言论还要惊悚。 她忍不住问:“母亲,你可见过祖母?” 顾氏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主动去请罪,这些年实在太任性了……她让我自己去族里寻找中意的继子,担心我不熟悉族人,还把鸳鸯借了给我……” 崔凌霜暗叹一声,祖母真是手段了得!不过昏了几日,崔衍在外头的破事儿就已经完美解决。 顾氏不但同意过继,还同意让鸳鸯帮忙寻找继子。相信在鸳鸯有意无意地引导下,顾氏定会傻乎乎的把崔衍在外的私生子认养为继子。 为人子女,她不方便评价父亲。只能说崔衍绝非顾氏口中那种重情之人,既然舍不得顾氏伤身,又怎会舍得她伤心? 只叹顾氏糊涂,被昔日的情感蒙蔽了心智,居然信了这一套说辞,真是当局者迷。 更可怜的是,祖母放任她胡闹其实是为了迷惑三房。一旦长房有望,祖母瞬间能哄得她团团转,僵持多年的过继问题被轻松解决。 “母亲,”崔凌霜心软了,想告诉顾氏真相,所谓的过继子其实是崔衍的私生子。 顾氏看着欲言又止的她,安慰道:“你祖母说了,过继只是走个形式,我若不喜欢可以把孩子扔到惠暖阁由她教养……” “我想着吧,既然同意了过继,找到合适的孩子就好好养,日后你也能多个兄弟帮衬……对了,外面都说是蓝黛没伺候好,让你跌入了水中,究竟是不是这样?” 崔凌霜又想起那日的情形,包括王家姑娘的企图,姚溪怡等人的反应,还有远处崔元培喊住李修,崔元翰拦住王家公子等等。 她细细把事情说了,让顾氏不要为难蓝黛。那日之事,不过是长房和三房积怨已久的爆发而已。 说完这些,她脑子清醒了许多,彻底歇了想要说出真相的心思。可以的话,她希望能欺骗顾氏一辈子,这未尝不是一种生活。 顾氏临走那会儿忽然道:“霜霜,不管王嬷嬷那边查出来是什么,我们都上京一趟……听她把卫柏夸得那么好,我特别想见一见此人。” 崔凌霜答应得很爽快,上京不过是迟早的事儿。 她问:“外祖父那边可有回信?” 顾氏摇头,“洛川江一日一个水位,书信难通,等过了这阵吧!” 红樱送走顾氏就凑到崔凌霜身边献殷勤,瞧这模样是担心自己大丫鬟的位置被新来的两个丫鬟抢走。 崔凌霜嫌她聒噪,影响自己思考,随口找了个差事儿给她。 “瞧你挺闲的,帮我把梳妆台下面那个箱子送去城南驿馆给崔前。箱子里的首饰作价两万,全部交由他自行处理,让他迅速离开洛川前往京城。” “三年后我要在京城有一处落脚的宅院,还要能看见这两万银子……他若将事情办妥,我上京之时便是他与白芷成亲之日。” 红樱前脚走,白芷后脚进门,手上提着个食盒,说是崔凌月打发丫鬟送来的燕窝。已经送了好几日,前些天的给顾氏用了。 崔凌霜对崔凌月的示好并不奇怪,她问:“最近三房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白芷道:“听说大姑娘和大夫人吵了一架,好像是因为大厨房的事儿。” 两房分府不分家,三房大夫人王氏主持中馈,随她嫁过来的几个嬷嬷全都分派到油水十足的肥差。 大厨房那位长期克扣长房这边的用度,族长夫人张氏装聋作哑,反正出了事是儿媳担着。 王氏起初有些担忧,发现只要伺候好老夫人,长房其他人根本不重要。顾氏有的是银子,吃不惯大厨房可以自己开小灶,崔衍终日在族中用膳,偶尔回府里也在老夫人那儿用膳…… 长房一直不吭声,大厨房的人愈演愈烈,有哪个大户人家可以一月不见油荤?大厨房就做得出来…… 崔凌霜让丫鬟把这些日子端走的菜肴都记了下来,打算过段时间发作。 见她如此,崔凌月自问有愧,先她一步发作了大厨房,并因此和母亲王氏吵了一番。 三房大夫人王氏特别贪财,为了钱无所不用其极。 举个例子:商人身份低贱,崔氏族学从不招商户子女。规矩执行了几十年,却对洛川珠宝商王家破例,原因就在王氏。 王氏与珠宝商王家没一点儿关系,得知王家有子想进族学,她跑去珠宝商那儿敲了笔银钱。愣是将其认作远亲,从而让王家少爷和姑娘都进了族学。 想到这个,崔凌霜觉得应该好好和王氏算笔账,怎么着也得为那日被王家姑娘算计的事情讨个说法。 瞧见白芷还站着,她道:“不是让你把燕窝给吴大夫送去?怎么还不走?” 白芷忧心崔前一家的生计,崔凌霜既然醒了,她自然想问个清楚。 崔凌霜实在不喜欢白芷把崔前看得太重,告诉她事情交给红樱去办了。 闻言,白芷的面色变了又变。 崔凌霜忍不住讽刺道:“担心什么呢?怕我将红樱许给崔前,还是怕崔前喜欢红樱?” 三十一、娘家 白芷从不质疑崔前对她的感情,只是单纯的不喜欢红樱,讨厌这人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风情。 她对崔凌霜解释说,“崔前是个老实人,我信任他。” “你这话什么意思,不信任我,还是不满意我的决定?” “奴婢不敢,只是觉得姑娘好像变了个人似地,伺候起来有些心慌!” 这可是句大实话,崔凌霜喜欢听实话,想到赎崔前的初衷就为了收服白芷。 她道:“崔前是个能干人,拘在洛川委屈了,我安排差事儿让他出去历练几年,回来的时候正好娶你。这下放心了吧?” 白芷认真地给她磕了个头,“奴婢谢过姑娘,从今往后一定用心伺候。” 窗外暴雨如注,阴沉沉的天色一眼看不到头,崔凌霜终于得空把祖母派来的两个丫鬟喊到跟前训话。 彩雀身材敦实,虎口有茧,看样子会武且不俗;素秋的模样竟有几分像她,做派也跟主子似地,没一点儿丫鬟样儿。 看着这两人,她实在琢磨不出祖母的盘算,只等明儿身体好些去惠暖阁问问。 “素秋,伺候我练字。彩雀,去把青桑喊来。” 青桑来时,她正坐窗边练字,一笔一划写得非常认真。 “姑娘,吴大夫不是让你好好休养吗?怎么刚好就坐在窗边练字?” “吴大夫让养腿,又没让养手,我已经好几日没有练字了,这事儿耽误不得。” 青桑说不过崔凌霜,只好问:“姑娘有事安排?” “你功夫好,帮我去三叔公那儿守着,看看最近有什么人找他。” 崔凌霜的三叔公就是族长,照她的意思青桑得混入三房,悄悄潜伏到族长书房那儿打听消息。 青桑踌躇了,她武功不错,保护主子可以。偷鸡摸狗,听人壁角还真没干过。 “姑娘,族长书房人来人往,半数奴婢都不认得,去了有用吗?” “不认得的人多打探几次就认得了,有没有用我说了算,你去还是不去?” 兰考河段决堤的消息刚传回来不久,有了高涵这个变数,她想知道李修会为此做些什么。 青桑找不着借口拒绝,只得满脸哀怨地往三房跑,临出门还被提醒一定要隐藏行踪,别被族长的人发现。 崔凌霜没写几个字,白芷又提着食盒回来了,“怎么回事儿?吴大夫不吃?” “姑娘,大姑奶奶回来了。” 三房大姑奶奶是已经出嫁的崔岚。 听到这消息,崔凌霜搁下笔,揉了揉额头。为了让顾氏答应过继,前几日她派青木去捅了姚家的阴私。 顾氏已经答应过继,姚家的事儿还真是…… 她怀着一分希望问:“没看错?” 白芷点点头,若说从前尽了八分心,现在肯定是全心投入。不但自己如此,还要求家人也如此,崔岚的消息就是她的家人传进来的。 崔凌霜关心的问:“长房与三房的矛盾只会愈演愈烈,把家人牵扯进来好吗?” 白芷道:“家里人都帮宗族干活,只要不犯错,三房拿捏不到什么。”说完好奇的问:“姑娘,大雨天的,你说大姑奶奶为什么回府?” “她被休了!” 一道闪电照亮内室,白芷惊讶地大张着嘴,崔氏嫡女居然被人休了…… “这怎么可能?姚家怎么敢?” 崔凌霜并不知道青木把事情办到了哪一步,她吩咐白芷放下手上活计密切关注此事。 对于有本事的人来说,要办好姚家这桩事儿不算太难。崔凌霜已经给了信息和钱,就看办事的人有没有周密计划,能不能找到可靠人手。 青木若将此事办成,不仅意味着他脑子好用,还是说明他有属于自己的势力。 这样的人,是崔凌霜目前急缺并渴望拥有的。 三房容华堂,还不到下午,阴沉的天色便让屋里点亮了油灯。 族长夫人张氏斜靠在软榻上小憩,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踢开帮她捶腿的丫鬟,自语道:这天跟漏斗似地下个不停,整日待在屋里,人都快发霉了。 说完她就让丫鬟伺候着换衣,并对身边的嬷嬷道:“听说长房霜丫头病得厉害,已经昏了好多日……虽说活该如此,真要是没了,她祖母怪可怜的。” “最近闲得慌,你们且随我去长房走一遭。怎么说也是分府不分家,我若不去看看,族里人还不得嚼舌根说三房忘恩负义?” 容华堂伺候的嬷嬷个个都是人精,嘴里夸着主子行事周全,心里都明白自家主子借着探病去看长房老夫人笑话。 张氏换好了衣裳,正打算出门,守在外院的嬷嬷裹着风雨跑进门道:“老夫人,大姑奶奶回来了!” “岚儿回来了?怎么选这种天?莫不是姚家出事儿了?” 一刻钟后,崔岚跌跌撞撞地投到张氏怀中,“娘,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张氏被她憔悴的模样吓到了,实在想不通还有谁能让崔岚吃亏。 姚家? 这不可能,全家老小都靠崔岚的嫁妆养活,给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和崔氏作对。 张氏刚打消了对姚家的怀疑,崔岚便抽抽噎噎控诉起姚家。说她夫君姚笙,寻仙问道是假,在外养了个女子是真,两人居然还生了个儿子。 也不知是谁走漏风声,让歹人知晓姚笙与崔氏有亲。为敲诈钱财,歹人绑架了姚笙的儿子,张口就要白银十万两。 姚笙哪有那么多银子,只得求助于崔岚,希望她能变卖嫁妆,帮姚家把孩子赎出。 听到这里,张氏早已气得青筋直爆,急忙责问崔岚,“你没给姚家银子吧?” 崔岚摇摇头。 张氏松了口气,真是狼心狗肺的一家人,居然敢瞒着岚儿养外室!欺负崔氏没人? “没给就好,你回来府中住上几日,等事情消停了再说。我就不信姚家还敢追到崔氏来要钱!” 崔岚原本不怎么哭了,闻言又哽咽起来。说姚家强行扣了她的嫁妆,要将其变卖了给绑匪赎金。 张氏起身就想喊人冲到姚家,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忙让崔岚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三十二、暗助 姚笙得知幼子被绑,急忙回家苦求崔岚。后者又惊又气,放出狠话绝不答应给歹人赎金。 两人僵持期间,歹人剁下了姚笙儿子的脚趾,并附图一张。上面画了个人,身体每个部位旁边都写有标价。 照歹人的说法,姚笙若一次性凑不出十万两白银,就捡着紧要的部位给赎金。 二十日为限,要么花钱一点点把孩子赎回来,要么等着接收孩子的身体部位……歹人已经剁了根脚趾,作价一千两,姚笙目前只需给付赎金九万九千两白银。 血淋淋的脚趾吓晕了姚笙,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说什么都不会让其死在歹人手中。 崔岚的态度还是一个,没钱,也不会给钱。 姚笙学乖了,不吵不闹,直接写了休书将她赶出家门,并扣下了嫁妆…… 张氏捂着胸口,用颤抖的声音问:“你被姚家休了?” 崔岚点点头。 张氏眼睛一翻就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母亲……母亲……” “老太太……” “老太太……” 崔岚合着丫鬟,嬷嬷,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张氏弄醒。 “母亲,你没事儿吧!” 张氏气急攻心,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失神的看着崔岚,缓缓说道:“岚儿,崔家百年历史从未有过弃妇,你是要逼死我呀!” 崔岚什么也不说,跪在地上嘤嘤哭泣。 “休书可在身上,我倒要看看姚笙究竟会写些什么。” 崔岚哭着说,“休书被我撕了,他说我妒忌,无子……” 张氏压着火气又问:“你的嫁妆还剩多少?” “他们一家子全靠我养活,死水经不住瓢舀,我哪还有余钱……”崔岚说着就开始诉苦,好似跟她要钱的人是张氏一般。 看到自家闺女因遇人不淑变成如今这样,张氏心疼难当,打断道:“别说那么多废话,我就问还能凑出十万两银子吗?” “不够,即使把大件都卖了也就三万左右。” “三万!”张氏拔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崔岚出嫁可是带走了二十万两银子,如今只剩三万。她可想过姚溪怡出嫁要怎么办?难不成一辈子都靠娘家补贴? 张氏强迫自己先不想这些,如果姚家拿了嫁妆也不够赎金,事情只怕还没完。 无论如何不能让姚家把事情闹大,三房丢不起这个人,崔氏自古还没出过已嫁女被夫家休弃的事情。 思忖片刻,她让贴身丫鬟去把族长请来。这事儿影响太坏,不管怎么处理都应该提前告知族长,崔岚也是他的女儿。 崔氏门口,姚笙打头,丫鬟扶着其母,其姐拉扯着姐夫,身后还有六个邻居抬着口棺材,一行人冒雨朝祠堂行去。 出主意的人说了,崔岚的父亲是族长,他们贸然去三房吵闹肯定讨不到好。倒不如先去祠堂,那有族老坐镇,还有崔氏祖宗牌位,在那儿讲理事半功倍。 姚笙非常清楚此行会面对什么,姚家与崔氏理论,无异于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辛亏有好人相助,告诉他可以从崔氏宗族这边入手,三房还要脸的话,不但会给他银子救人,还会把这事儿捂得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人知晓。 救子心切,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说来说去都是崔氏的错,歹人就是想着崔氏有钱才会开口就要十万白银…… 临近秋日祭,祠堂正在修缮,每日都会有族老轮流视察工作。 姚笙一行人刚要上山就被堵了下来,崔氏宗祠可不是游览胜地,只有本族人才可以上山。像他们这种抬着棺材上山的,族人说什么都不会放行。 人被拦住了,消息却传到了族老耳中。若这时还装聋作哑,万一寻事者一头撞死在山下,他们该如何跟祖宗交代? 大雨滂沱,李修刚走到花园就被泥水溅湿衣角。他着实不喜脚上穿的木屐,都是这新鲜玩意害得他又得换身衣裳。 他转身回房,正换着衣裳,忽闻高涵不请自入。想到又要被这人拉出门玩耍,他下意识地躲在衣橱里,任由高涵和长随在屋里找了一圈。 “爷,屋里没人。” “大雨天的,这人去了哪里?” “听李公子的小厮说,他这几日会进城找人修古琴。” 高涵半晌没说话,李修以为他们离开时,高涵问:“你说他是不是对隔壁府的二姑娘上心了?” 长随道:“世子爷,那姑娘娇滴滴跟朵花似地,李公子上心实属正常。” 高涵摇摇头,“你不了解他,我以为他会在族长那儿。” “这是为何?” “笨!你把兰考河段决堤这事儿给忘了?” “爷,这事儿稀罕,你说那姑娘真的梦见河神了吗?” 兰考决堤的消息传来之后,高涵的内心非常矛盾。隐隐有几分相信崔凌霜,嘴上却说什么也不会承认。 他道:“我没见过怪力乱神之事,只见过装神弄鬼的人。那位姑娘福气好,恰巧蒙对那个河段决堤而已……看来我得在洛川多待一段时间……” 随着高涵的声音越变越小,李修费劲儿的从衣柜钻出,俊朗的脸上神色莫名。既有被高涵看破心事的狼狈,又有些担心崔凌霜也吸引了高涵的注意。 去找外祖父的路上,他躲躲闪闪,尽捡人少的地儿走。就怕被崔元培等人看见,又生出什么事端。 外祖父没在书房,披着蓑衣的大管家正锁上门打算离去。 两人一照面,大管家挤出个笑容,道:“表少爷,也不知撞了什么邪,所有事儿都堆到了一块儿……奴才正想找人传个消息,你在就好了。” 大管家在崔府的地位好似朝廷里的宰相,忙归忙,看着却是气定神闲。 难得见他显露出如此捉襟见肘的一面,李修忙道:“崔伯,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 大管家也不含糊,张口就说了三件要紧事儿,让李修任选一件。 其一,族里派了百来个壮丁去河边帮郡守加固河堤。四老爷府上的培哥却与高公子等人在附近下注赌博……此举让郡守十分不悦,又因高公子的身份不好言说,还希望崔氏这边主动劝说一二。 其二,兰河段考决堤,灾情严重,相邻上栗县全部被水淹没。族里是否派人前去救援,需要请示各个族老到三房商讨个章程。 至于那第三件事儿,大管家犹豫了一下没说。只道:“表少爷,这两件事儿都紧着要办。奴才有事儿要去内院一趟,你看……” 三十三、小赌 大管家有三件事儿着急要办,说出口的却只有两件。李修猜测第三件事儿肯定和三房内眷有关,并不方便让他知晓。 他来找外祖父是为第二件事儿。 据他所知,崔氏宗族每年都会拨出一笔银子用于布施。上栗县遇灾,宗族应该会派人前去施粥赈济。他想随队伍前往上栗,弄清那里发生了什么,县令所作所为是否如崔凌霜所述…… 眼见大管家还等着回话,他没提自己的事儿,只道:“高公子的事儿交给我办吧,毕竟是我带来的客人。” 大管家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朝李修拱手言谢,转身又投入了大雨之中。 李修目送他离去,随即走到书房旁边的芭蕉树从,将藏在那儿的青桑抓个正着。 他问:“你是二姑娘身边的武丫鬟吧?” 严格来说,李修并不是崔府的正经主子。青桑瞧他一副温文尔雅的无害模样,大着胆子说,“关你什么事儿?” “帮忙带个话给霜霜,我会尽快安排时间找她。” 李修说完就走,留下一脸呆滞的青桑站在雨中琢磨着自家姑娘和三房这位到底有没有事儿! 洛川江边,浑浊的江水咆哮着奔涌而下。 上千河工光着膀子,将一袋袋泥沙加固在沿岸河堤。生怕晚了一步河水就会冲垮堤坝,不受约束的地淹没两岸田地。 离着江水不足百米的送别亭中,崔元培,崔凌雪,高涵,王家兄妹,姚溪怡,郡守幼子等人全都聚在亭中玩乐。 雨势太大,族学停课,这些个有钱子弟又岂会任自己在大雨中闲的发霉? 你约一天,我约一日,他们的日子过得比晴日还要紧凑。 今日是王家少爷做东。 众人到时,送别亭已被王家人用油布将四面蒙住,仅剩一个开口供人观看江水奔涌。眼瞅着洛川像一只巨兽咆哮着试图冲出河堤,王家少爷忽然提议跟老天爷赌场输赢。 听到赌字儿,崔元培的眼睛亮了,感觉怀里揣着的骰子已经灼热得可以烫伤胸口。瞥了眼身边的小厮,他不敢主动搭腔。 这人是父亲派来监督他的,若他敢在洛川把嗜赌如命的性子暴露在族人面前,父亲真会把他的手给剁了! 高涵心不在焉的问:“跟老天爷赌?赌什么?” 王少爷指着外面的大雨说赌雨水,看一个时辰之后江水会因下雨而上涨多少! 这赌法真新鲜,高涵有了兴致,率先下注。崔元培不甘落后,郡守幼子为凑趣也跟着众人下注。 眼见还有一个时辰才能分出胜负,崔元培压抑许久的赌瘾得不到纾解,忍不住提议再赌点儿其他什么打发时间。 高涵和王家少爷无所谓,众人把视线投向郡主幼子,所有人就属他心不在焉。 郡守幼子心里苦,江水上涨对其他人没什么影响,对他却影响重大。若是洛川也决堤,郡守乌纱不保,难说还会被治罪,他为父亲前程忧心不已。 姚溪怡十分聪慧,悄声问他是否在担心洛川河堤? 他脸皮薄,不喜欢被人看破心思。随便找个话题敷衍道:“崔氏派来的壮丁看着要比河工结实,也不知宗族派他们出来要给多少银钱?” 姚溪怡可答不出这个问题。 崔元培随口说,“都是族里的庄稼汉,族里三餐管饱。倘若洛川决堤,他们这一年也白干了……” 高涵甚少打听下面这些庶务,听到河工有银子,随口问起郡里如何与他们结算。 郡守幼子回答按日结算。 他不解地问:“按日结算?岂不是给了河工偷懒的机会,搬多搬少一个样?郡里为何不用计件的方法结算银钱?” 郡守幼子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王家少爷商贾出身,十分了解郡里这些贪钱的门道。按日结算最大的好处就是河工可以偷懒,下面的人方便从中牟利。 如果河工按件结算,账册上肯定要注明来了多少人,每个人搬运了多少沙袋……太过清楚明晰的账册既不方便河工偷懒,也不方便下面的人牟利。 王家少爷很想在高涵面前表现一下,无奈郡守幼子在场,这种事根本说不得。 他朝崔元培使个眼色,后者了然的把话题又绕回了赌博,大声道:“闲着也无趣,我们不妨猜测一下这些壮丁谁的力气最大。” 旧赌局还不分胜负,新赌局又将开始了。若说先前那场赌局是在和老天爷较劲,现在的赌局则是考验眼力的时候。 宗族派来的壮丁被分成小组往亭子边上一站,让里面的爷分辨出谁的力气最大。听说获胜者有赏钱拿,这些苦劳力只管比试,完全忘了宗族派他们出来的目的。 这群人一懈怠,河工那边的压力陡然增大。 眼见大雨不停,江水猛涨,郡守幼子心急如焚,又不便明说,只得悄悄让仆役把消息传回宗族。 李修来的时候,几人刚赌完一局,王家少爷险胜。只见他抓起桌上的碎银就朝外面撒去,输赢都有钱挣,大雨天不能亏人。 滂沱的雨中,一群光着膀子的壮丁在外头高声哄抢,很是热闹。 高涵瞥了一眼,实在不服气,“我看那人年纪最大,又勾腰驼背的,为什么他能扛起比年轻人多的沙袋?” 王家少爷终于有了露面的时机,长期和仆役苦力打交道。他知晓干活不仅讲究力气,更讲究技巧。 那老汉不见得力气比年轻人大,但他常年干活,知道用什么样的姿势和方法能够扛起比别人多的沙袋。 寥寥数语,高涵豁然开朗,随口就说,“看不出你挺伶俐的,改日我去你家铺子上瞧瞧,也不知洛川这边有没有稀罕货色。” 天下的好玩意儿都在宫里,王家少爷可不敢自夸。 只道:“洛川不比京城,要说稀罕,铺子倒是有批禁海之前的海货。玳瑁,珍珠,珊瑚、贝壳都是顶好的货……” 李修自打进门就像一个旁观者,好似忘记了大管家交给他的任务。眼见话题终于从赌局转到了王家商铺,他适时的插话道:“家慈一直想要玳瑁首饰,若有海货最好不过。” 高涵瞥了他一眼,随意得问:“先前没找到你,大雨天的,去哪儿了?” 李修诚恳的说,“刚出门就碰到大管家,被些小事儿耽误了。” 高涵笑笑,“还以为你进城去给二姑娘拿琴,听说她醒了。” 李修毫不避讳地说,“原本打算去的……” 三十四、鱼精 众人都晓得崔凌霜为何会生病,还知道李修与高涵曾去长房探病。 如今听两人提起,崔凌雪不由自主的冷哼一声,非常讨厌这个话题。碍于身份,只能含笑的忍着。 姚溪怡早就成了崔凌雪腹中的虫,这次都不用提示,发自本心就想找李修麻烦。 她看不起李修,私底下帮其取了个“黑鱼精”的绰号。 权贵以白为美,若肤色偏暗,大都会傅粉改变。李修肌肤呈小麦色,不愿傅粉,同众人站在一起自然最黑。他还生了双狭长的丹凤眼,每次眯眼,那种深邃的感觉很难让人猜透。 “黑鱼精”嘲讽他的肤色,还指他和鱼一样滑不溜丢,无法下手。 姚溪怡说道:“修哥儿也真是的,每次雨天出门都会遇事儿,这次又遇到了什么?该不会耽搁那么长时间,又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全都意会的笑了。人人都知道她在暗示李修当日追着崔凌霜出去,回来却硬说什么都追不到一事! 李修也笑了,进来那么长时间,他一直在等人问起迟到的事儿。高涵开头,姚溪怡接话,真是最好不过的时机。 他道:“来的路上确实出了点儿意外,遇上几个人。”话说一半,吊人胃口不说了。高涵挺配合,“遇见什么人能耽误你那么长时间?真的是女子?” 崔凌雪最恨高涵关注崔凌霜,忍不住讥讽道:“哪来那么多疯女子。” 李修面露尴尬,“出门那会儿刚好瞧见姨父,心里奇怪又折回府邸,听说姨母也来了。” 他口中的姨父,姨母自然是姚笙和崔岚。亭子里近一半儿的人出自三房,两人之间那点事儿人人都知。 眼见大雨天的,两人一起出现在崔氏,几人心中全都有了不好的猜测。姚溪怡更是欲言又止,看模样想立即离开此地返回崔府。 李修默默地看着,一切尽在掌握。 姚溪怡与崔凌雪同乘一辆马车,姚溪怡不走,崔凌雪不会走,崔元培等人肯定也不会走……他可没傻到会主动劝说高涵离开,让玩性正浓的几人失了兴致。 若姚溪怡要走,事情自然会变得不同,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把大管家嘱托的事情办好。 如何让姚溪怡离开? 假设他进门那会儿就心急火燎的说遇见了姚笙和崔岚。姚溪怡为了不让他看笑话,定会佯装镇静,说什么都不会提前离去。 他机智的把事情放到现在才说,姚溪怡反而认定了他不安好心,定是有事儿隐瞒,急着回家弄清一切……谁让他们彼此讨厌呢! 一、二、三、四…… 不等李修默数到五,姚溪怡开口了。说是父母同来,做女儿的不能耽于玩乐,忘了礼数,她得回去看看。 说来也巧,崔元培的小厮选在这个时候进来回话。只道洛川水势汹涌,江水上涨太快,已经没过了近十年出现的最高水位。 此言一出,众人都没了玩乐之心。 高涵大呼,“怎么涨得那么快?不行,我得看看去……” 崔元培脱口而出是却是,“老天爷通杀,我们全都输了!” 崔凌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家哥哥什么德性她最是清楚。 王家少爷出面打圆场,“这事儿都怪我,玩心太重,明儿定会带齐了银子去衙门犒劳河工兄弟……” 崔元培自知失言,急忙跟上高涵,说是要随他一起去江畔看看…… 这种天气,他们几个跑江畔除了添乱之外并不会有任何助益。 郡守幼子不想同他们一起,主动说送姚溪怡回去。后者暗自欣喜,正打算含羞带怯的致谢,崔凌雪却跳出来拒绝了,说她不去江畔,正好与姚溪怡同路返回。 姚溪怡好容易有了个与郡守幼子独处的时机,就被崔凌雪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毁掉了。 她强忍怨恨与崔凌雪同车,刚上路不久,就听崔凌雪问:“你家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家! 她听着这个字眼有些恍惚,自打住进崔府,她很快就忘了离着崔府一日之距的地方还有个家。 这么多年,她几乎没有回过家。哪怕逢年过节,都借口留在崔府孝顺外祖母,而不愿想起她在姚家还有个祖母。 崔凌雪的好奇近乎讥讽,似乎是在提醒着她,只要不姓崔,无论在崔府生活多少年,她永远是外人。 她冷冷地回答,“今日我都同你在一起,哪里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崔凌雪又问:“你说姑母、姑父大雨天的跑来府中干嘛?有什么事儿不能差使奴来通报一声?” “不知道。” “你猜会有什么事儿呢?” 姚溪怡还是那句,“不知道。”也不知这话怎么了,崔凌雪捂着嘴笑了起来。 “笑什么?” “还能笑什么,笑你呗!居然不知道自己家里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父母为何而来……即便姚家穷得没有奴才,你都不写家书吗?” 姚溪怡无言以对,一张脸涨得通红,只恨崔凌雪口无遮拦,都不给人留几分面子。 “姑父会不会瞒着姑母帮你定亲?姑母不乐意,跑回来找祖母做主?姑父追着姑母而来?” 崔凌雪继承猜测着姚笙和崔岚的来意。 姚溪怡很希望这种猜测是真的,直觉却说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姚笙从不过问她们母女的事儿,姚家上上下下都希望她能借着崔氏外孙女的身份嫁个好人家,没谁会吃饱了撑着帮她定亲。 她敷衍道:“也许吧!” 崔凌雪遗憾地说,“也不知姚家会将你许配给什么人,千万别比凌星差,那该多丢人啊!” 崔凌星已经定亲,男方是崔元翰的同学。书香门第,举人出身,明年同李修等一起参加春闱。 姚溪怡尴尬的笑笑,照崔凌雪的逻辑,她父亲姚笙也是举人,自然是被看不起的。 两人回府已接近晚膳时辰,崔凌雪衣裳都不想换,拉着姚溪怡就要去给族长夫人张氏请安。 两人到了容华堂,大管家站门口,准姚溪怡进,劝崔凌雪离开。 晚间的容华堂看起来极为奢华,只因为这间屋子的窗户全都是琉璃制成,能将油灯的光泽折射出璀璨光芒。 姚溪怡平日最喜欢来这儿,心知只要哄得外祖母高兴,随便赐她个玩意儿,都会成为日后在夫家拿出来显摆之物。 今日不一样,她惶恐的站在门口,平日最喜欢来的地方,却像有吃人的妖怪般令她生畏。直到大管家又请了一遍,她才怯生生的走了进去。 三十五、不愿 容华堂的大厅中央摆着一口棺材,黑乎乎的颜色将琉璃窗户折射出的璀璨光芒全被吞没。 姚笙安静地站在棺材旁,曾经令崔岚动心不已的样貌如今只有说不出的诡异。 他是被族老护送到容华堂的,在这之前,他跟族老说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有一点他做得十分聪明,从头至尾没提休书的事儿。 只说姚家独苗被绑,歹徒讨要巨资赎人。崔岚在这种时候跑回娘家,其置身事外的态度气死了公公…… 他来崔氏讨个说法,崔岚对庶子的行为是不是不仁?对丈夫的行为算不算不义?对公公的行为是不是不孝?崔氏大族,难道就教出这样不仁不义不孝之女? 姚笙言辞逼人,句句不离礼法,几个族老竟被说的无言以对。 先说姚笙的儿子,外室所生又怎样?那是崔岚逼的,谁让她不准姚笙纳妾,自己又生不出儿子? 再说姚笙的父亲,此人久病卧床,全靠药材吊命。不管他的死和崔岚有多大关系,外人看来皆因崔岚跑回娘家,不与夫君同甘共苦之故…… 最后说姚笙,明面儿上抬着棺材讨公道,暗地里是想要钱赎回姚家独苗。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何要绕过三房,直接跑来宗祠闹事儿,摆明了的想用宗族给族长施加压力。 几个族老心知被姚笙利用了,却拿此人没法。 只怪三房生了个憨的,什么人不好嫁,居然找了个为钱可以抬棺上山的破落户。以至于宗族有万般手段,都被姚家没脸没皮的行为给弄得不敢动作,最后还得好好护送这种人回归乡里。 族老们把姚笙当菩萨般送到三房,让他先和崔岚谈,实在谈不拢,宗族自然会为他主持公道。 族长先到容华堂见了崔岚,正想发作,就听大管家来报,三房的事儿惊动了宗族…… 无论如何不能在秋日祭期间闹出崔氏女遭夫家休弃的丑闻,三房只能花钱消灾。若不是深知姚家没胆,就时间掐算这一点,他真有种被人算计的感觉。 姚溪怡到时,族长总算找到了出气的地方。当即和姚笙达成协议,三房只帮姚家一次,解决了这桩事情之后,崔府与姚家再无干系。 姚溪怡姓姚,万万不能留在崔府出嫁。女儿崔岚,从今往后只当死了,绝对不会再帮其解决麻烦! 张氏有些舍不得姚溪怡,毕竟在身边养了那么多年。可和丈夫的权威相比,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姚溪怡极像一只在暴雨中飞翔的小鸟,飞错地方之后,正竭力的寻求着庇护。 本该为她说话的崔岚被关了起来,只因其见着姚笙就大吵大闹,失了世家女的风骨。 外祖父面无表情,高高在上的姿态让她不敢亲近。唯有跪在外祖母脚边,希望自己可怜的模样能让其心软,想办法将她留下。 外祖母让她失望了,都没怎么思考就同意让她回到姚家,还说是为了她好。 至于父亲姚笙,这人只关心如何救出那个小畜生,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多的眼泪也改变不了命运,对崔氏的仇恨却生根发芽开出了花。 她恳求外祖母不要那么快让她回到姚家,以免有人借此做文章,害她将来不好嫁人…… 这请求还算合理,族长听后一言不发,张氏知道这是默许了。急忙说崔岚也该留下,几日后母女两人一起回府。 听到崔岚也要留下,族长忿恨的瞪了张氏一眼。终于开口说,留下她们可以,但要她们统一口径,对外宣称姚家抬棺来崔氏是个天大的误会! 什么样的误会能让姚笙扶老携幼,喊上乡邻,凑足十余人抬棺来到崔氏? 族长想不出来,张氏也没有主意,大管家左思右想好半天才弄出一个借口。 只说姚家收到消息,姚溪怡落水而亡。姚笙与崔岚不知真相,抬着上好棺木就往崔氏赶……这才会有崔岚马车在前,姚笙与家人抬棺紧跟在后的一幕。 这样的借口实在拙劣,兴许能瞒过乡野村民,却瞒不过稍微有点儿头脑的人。 姚溪怡以为外祖父看不上这个借口,怎料族长点点头,允了。 事情发展成这样,崔岚曾经被休这事儿绝对要瞒住,不能让她影响到宗族其他女子的名声。 姚溪怡含泪听着外祖父训话,恨恨的想:崔氏女的名声在外祖父那儿比什么都重要。她的名声就一文不值,可以任人肆意编排。 好不容易让郡守幼子记住了她……如今却因这事儿没了希望,没有哪户人家会娶一个曾被传出死讯,父母又如此不靠谱的姑娘…… 她越想越难受,悲从中来,痛哭着回到了房间。 在那儿只有她从姚家带来的贴身丫鬟丁香,张氏送来的丫鬟全都找由头走了,只有几个打杂的粗使丫鬟还留在院子里帮忙。 丁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姚溪怡哭得那么伤心,担忧的问是不是姚家出事儿了? 姚溪怡懒得搭理丁香,哭够了才问她为何不等在容华堂门口? 丁香回答说老管家不让,姚笙同族长对话的事儿在府中就几个人知道。她担心姚溪怡留了太长时间错过晚膳,急忙跑去大厨房端菜了。 说起这个,一连串的抱怨从她口中倾泻而出。什么灶上明明有刚蒸好的鲜鱼,嬷嬷放到食盒里的却是早上没派完的剩菜。 她不过嘟囔了几句,厨房的人居然指责她生在福中不知福。说长房二姑娘每日端走的也都是剩菜,人家嫡女都不唠叨,她凭什么等等! “够了,”姚溪怡大喝一声,才不信崔凌霜吃的和她一样。姚家的丑事肯定传遍了府邸,大厨房的人不过是跟红顶白而已。 想到今儿在容华堂发生的一切,她感到屈辱无比。在外祖父眼中,姚笙是条狗,她是一条小狗,他们这种外姓人只配跟崔氏摇尾乞怜。 看着正在布菜的丁香,她忽然道:“过几日我们就回姚家。”只听“哐当”一声,丁香手中的盘子掉到了地上。 “姑娘,你别吓唬奴婢,我们在这儿住得好好的,干嘛要回去?” 姚溪怡笑着问:“这儿是崔府,不是姚家,我姓姚……你很怕回去?” 三十六、金窝 丁香在崔府生活了七年,早已习惯这里优渥的环境。 如果回到姚家,一个人要干几个人的活计,吃穿用度比崔府差,还没有月钱可以领,这样的日子她一天都不想过。 姚溪怡知道丁香在想什么,忽然问:“你和二姑娘身边的丫鬟熟吗?” 丁香琢磨了一会儿,“奴婢同红樱说过几句话。” “红樱?那个看起来有些妖媚的丫鬟?”丁香点点头,姚溪怡又问:“这人有什么弱点?” 丁香想了想道:“二夫人有钱,对奴才极其大方,听说红樱吃的用的当得起半个主子。最近二夫人与二姑娘闹矛盾,连带着奴才日子也不好过……我琢磨着谁要用惯了好东西,自然不习惯差的……” 没了顾氏的打赏,红樱若要过的和原来一样,自然会感到手头紧。 姚溪怡想了想,没由来的问:“你想去云川王府吗?” 丁香瞪大眼睛,“姑娘你和高公子……” 姚溪怡面色难看的问:“云川王府和姚家,你选什么?” 丁香肯定选高涵,不管姚溪怡用什么手段混入王府,在那儿的日子肯定比在姚家好过……要是能伺候世子爷就更好。 她道:“奴婢跟着姑娘。” 姚溪怡早料到会是这种答案,连个丫鬟都知道往金窝里钻,她难道还不如丫鬟? 崔凌霜被祖母喊到惠暖阁用晚膳,这还是重生之后头一回。 祖父死后,祖母吃素,瞧见一桌子素菜中摆着碗红烧蹄髈,她瞥了眼桌旁坐着的妇人。 此人正在饮茶,一双大脚毫不遮掩的露在裙子之外。瞧其打扮与六婆相似,她猜测这人就是住在惠暖阁帮祖母诊病的吴七婆。 食不言,寝不语。她默默扒拉着米饭,心思全都放在了七婆用膳的规矩和脚上那双厚底官靴。琢磨着这个人是不是太监,什么样儿的太监可以随便出宫? “喜欢吃酱爆三丁?”老夫人忽然开口。 崔凌霜愣了一刻才明白是跟她说话,急忙点点头。 “今日的酱爆三丁和往日有何不同?” 酱爆三丁由蒜薹,素肉,胡萝卜切丁加甜面酱爆炒而成。 崔凌霜抬眼朝桌上看去,哪有酱爆三丁?桌上摆着的分明是荷塘月色(莲藕炒豆角)、翠竹报春(黄瓜炒玉米)、玲珑玉心(萝卜蒸油菜),还有一盏冬瓜汤。 老夫人又道:“丫鬟夹什么你就吃什么,根本不知道桌上有什么,是吗?” 崔凌霜尴尬地垂下头,她的心思都放在吴七婆那儿,确实没注意白芷给她夹了些什么菜。 “心思既然不在桌上,旁边站着去吧!” 老夫人一点儿面子不给,崔凌霜倒也乖巧,放下筷子就站到老夫人身后,顶替丫鬟的位置帮她夹菜。 一炷香后,丫鬟们撤去膳食,换上茶水果蔬。崔凌霜继续伺候着老夫人和吴七婆饮茶。 “霜丫头,知道为什么要罚你吗?” 崔凌霜摇摇头,硬要猜的话,估计是心思太浅,藏不住事儿,让祖母失望了。 老夫人拿了个盒子给她,“看看吧,你做的好事儿,差点儿毁了我的棋局。” 崔凌霜打开盒子一看,卖出去的百子石榴又回到了盒中,除了这个还有青木的卖身契…… 明人不说暗话,她爽快的承认了一切,并好奇的询问祖母,差点儿被她毁掉的棋局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老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声说,“吴公公能查到的事儿,族里花点儿时间也能查到,那个叫青木的奴才还得再历练一些时日。姚家的事儿到此为止,剩下的吴公公会帮你们收拾。” 崔凌霜点点头,有些意外祖母能那么坦然地道出吴七婆的真实身份。并猜测接下来的话题肯定和三房有关,祖母应该不会轻易地放过心思歹毒的四叔…… 老夫人并没有回答崔凌霜关于棋局的提问,也没像猜测那般说起要如何对付三房那些个别有用心的人。 她话锋一转,问道:“霜丫头,你母亲可曾说了过继的事儿?” 崔凌霜点点头。 “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顾氏傻呗!她道:“长房后继有人是好事儿。” “若要牺牲你的姻缘成全你父亲在外面的私生子呢?” 崔凌霜傻眼了,这个问题真没有想过。她潜意识里依旧认为婚姻大事还在母亲掌控之中,只要花时间说服顾氏照着她的意思去办即可。 祖母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要她为长房牺牲?瞥了眼似笑非笑的吴公公,该不会要她进宫吧? 思及此,她膝盖一软就跪到了老夫人面前。 当今圣上是位明君,在女色上颇为克制。执政多年也就归宁侯府的卫美人能够母以子贵,忽然入了他的眼,一时间在宫中风头无二。若不嫁圣上,宫中那几位成年皇子到最后都没落得好下场。 入宫确实对长房有助益,可在报复卫柏这件事儿上,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什么都做不了。 “祖母,孙女不想为长房牺牲。” 老夫人神色平静的问:“你不想为长房牺牲,又为何要借姚家的事儿逼迫你母亲过继?让她为长房牺牲?” 听祖母提起这个,崔凌霜百味杂陈。 她是顾氏的女儿,也是最了解顾氏的人,在解决过继问题上,却被顾氏伪装出的强硬欺骗。劝说无效后,妄图借助外力迫使顾氏低头。 祖母不同,深谙人性,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她所用的攻心之计,不费吹灰之力就让顾氏心甘情愿地过继子嗣。 面对这样一个睿智的老人,她坦言道:“孙女自私懦弱,只想借助家族荣光,不想为家族付出,望祖母成全。”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非但没惹老夫人生气,反而将她逗乐了。 人性都是自私的,崔凌霜不过说出了所有人潜藏心底的愿望:只占便宜不吃亏!她相信这也是祖母希望听到的。 “霜丫头,你怎知我会成全你?” “祖母既然喊孙女来问话,说明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若祖母不想成全孙女,只需将孙女的庚帖送往该去的地方,到日子一顶花轿接走便是,反正孙女违抗不得。” 崔凌霜寥寥数语就道出了世家女对姻缘选择的无力,潜台词却希望祖母能顺着她的性子来,亦如上辈子能让顾氏带着她远嫁京城一般。 三十七、夜访 老夫人是强者,谈话的方向一直掌控在她手中。无论崔凌霜怎么应对,她开口说出的言语总让人猝不及防。 她问:“霜丫头,想嫁去归宁侯府吗?” 乍听祖母提起归宁侯府,崔凌霜一时间有些怔忡。这个问题她还真的想过,若及笄那会儿依旧动不得卫柏,最坏的打算就是嫁给他,哪怕是作妾。 “怎么不回答?你不是挺能说的吗?” “孙女还没想好!” 老夫人莫名地叹了口气,“不着急,你那个表哥很快就会来洛川了,到时候祖母帮你参详参详,人不错的话,你要嫁也不是不行。” 卫柏要来洛川!这消息对崔凌霜而言不啻于平地惊雷,这人不好好在京城待着来洛川干嘛? 据老夫人解释,归宁侯世子卫桐赌马受伤,侯爷瞧卫柏不错就一直带在身边学习…… 日前接到卫柏书信,他随工部员外郎李成思学习治水,如今正在顺着洛川江下游往上考察,等路过崔氏,他会前往拜访! 崔凌霜整个人都不好了,上辈子的过往走马灯般从脑中晃过。老夫人的声音听着忽远忽近,飘飘荡荡抓不到重点。 她记得刚到归宁侯府就被世子卫桐调戏,卫柏因此打了卫桐一顿。侯爷斥责卫柏,并派了个苦差给他……两人再见已是几月之后,就是那时,她从卫柏口中听到河防舞弊案。 呆了半晌,她问:“卫桐伤的重吗?”背景一样的吴七婆回答说,“右胳膊废了。” 右手废了!意味着这个人也废了,归宁侯可不会把爵位传给残疾人。这样想着,她又看了一眼吴七婆,心道:这太监还真是神通广大,不但能出宫还能打探到消息? 崔凌霜不问卫柏,先问卫桐的伤势!老夫人觉得很有趣,忍不住问:“霜丫头,你想到什么了?” “归宁候卫鋭妻妾不少,子嗣却不多。卫桐若残疾了,余下两个庶子一个痴傻,一个刚会走路。府中能撑起门面的子嗣瞬间成了其庶弟之子卫柏……” 吴七婆“咯咯”地笑了,对老夫人说:“二姑娘分析的不错,归宁侯府确如她所言。还有那卫柏,若不是无意碰上,咱家都不晓得京城还藏着这等有趣之人。” 老夫人自以为猜到了崔凌霜的想法。她问:“霜丫头,你觉得卫柏会成为归宁候世子,想等那个时候再嫁?” 崔凌霜以沉默作答,她的心事儿无人能懂,说多错多,不如不说。 瞧她这样,老夫人有些头疼。不管以前还是现在,她的性子都不讨人喜欢。 “回去吧,以后不准再插手三房的事儿。彩雀会武,你只要不存心闯祸,她和青桑能够保你平安;素秋和你有几分相似,以后让她贴身伺候,保不准能派上用场。” 老夫人端茶送客,感觉什么事儿都没说,瞧其安排又像是该说的都说了。 崔凌霜憋着一肚子疑问自己回屋揣摩。先前用膳就因沉不住气被罚,现在即使问了,十之八九拿不到答案,还会被祖母看轻。 流霜阁内,她关起门不让人打扰。在一片幽静之中,任由卫柏要来的思绪占满脑海。 记忆中卫桐与卫柏的关系非常糟糕,卫桐占着娘家势力打压了卫柏很多年,算是拖延了卫柏发迹的脚步。 如今卫桐那么早残疾,岂不是给了卫柏一飞冲天的机会,让其从不受重视的侯府庶子逐渐在朝堂站稳脚跟,并有了一席之地? 崔凌霜越想越慌,越慌越想。兰考决堤等事儿都没改变,为何归宁侯府的事儿会改变?总不至于卫柏也重生了吧? 她摇着头把这荒诞不经的念头甩出脑袋,等白芷进屋伺候笔墨时,整个人已经恢复了镇静。她没有临帖,而是像初学者那般从基础比划开始练习。 横,折,撇,捺,从起笔到落下,她用心体会赵夫子曾经的教导,放弃以往的书写习惯,从头开始学习书法。 上次书法课,莲池大师那册簪花小楷给了她很大的冲击。无论做什么事,只要肯用心,愿意花时间,自然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往事已矣,她试图通过练习书法来修习内心。把心底深处对卫柏的爱、恨、恐惧全都变成前行的力量。 若不能从内心深处真正蜕变,怕是见到卫柏那一刻,她就会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被这人瞧出端倪,继而重蹈覆辙。 夜已深,她依旧不肯停笔。静谧的夜里忽闻窗棂作响,一个身着黑衣的蒙面男子就那么明晃晃的跳入了屋内。 “啊!” 白芷尖叫着护在她身前,随手抄起了桌上的油灯。听到白芷的叫声,外屋值夜的彩雀忙问:“白芷,发生什么事了?” 崔凌霜看了眼来人,安慰彩雀说,“没事,白芷被灯油烫到了手。” 白芷不解,“姑娘,你这是?” 崔凌霜道:“出去吧,没事!” 白芷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来人大咧咧坐在她桌旁,压低嗓音问:“二姑娘不怕?” 崔凌霜道:“深夜来人,不是劫财就是劫色。若要劫财,屋里东西就那么多,喜欢什么尽管拿去。若是劫色,你既有本事进来,自然有本事出去。” 来人冷哼一声,“狡辩,若想害你性命又该如何?” 崔凌霜羞涩的抿嘴一笑,“我知道你是吴公公,故而不惧。若换了别人,估计早已扯开嗓子喊了!” 吴公公扯下蒙面的黑布,“我故意不换靴子,就为考考你的眼神。” 崔凌霜竭力挤出个天真的笑容,暗道:也不晓得这位公公是哪路神仙,大半夜跑来又为何事?估计此行与祖母无关,这才会隐匿行踪。 “二姑娘,想知道长房和三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吗?想知道归宁侯府的家事儿如何传到洛川的吗?也许你想问的问题咱家都晓得,想问吗?” 崔凌霜像一只看见小鱼干的猫,一眨不眨的瞪大了眼睛,半晌才问:“公公想要什么。” 吴公公敲敲桌子又指指茶具。她机灵的喊白芷烧水换新茶,忙活一通之后,才听到吴公公问:“二姑娘与那卫柏可曾私定终身?” “不曾。” “二姑娘可知卫柏因何要到洛川?” 三十八、宿怨 崔凌霜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太监,不明白这人为何盯着卫柏不放。好在她确实不知卫柏要来洛川干嘛,只得说了自己的推测。 她道:“母亲嫁妆颇丰,姨母惦记了很多年,我猜表哥来洛川多半和银子有关……不知公公为何要问这些?” 吴公公翘起兰花指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咱家的事儿,二姑娘还是莫要知道的好。” 崔凌霜换了个问题,“吴公公,我表哥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吴公公瞥了她一眼,道:“咱家这儿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只有忠君的活人,和悖逆的死人。” 对于这样的回答,崔凌霜实在是无话可说。心一横,再次问:“吴公公究竟要我做些什么?我若答应了,你是否能将先前那些问题的答案告知?” 吴公公撇撇嘴,说了句,“还是沉不住气。” 崔凌霜再次挤出个笑容,暗道:两人的对话根本不公平,一个心中有数,一个心中无底。这种情况下,要如何才能沉住气? 吴公公倒也没藏着掖着,老夫人不愿说的事儿,他几句话便说了个清楚。 事情还得从几十年前说起。 崔氏秋日祭,位于洛川上游的杨家也收到了请帖。杨家未定亲的小女儿随母做客崔氏,与崔家三少爷一见钟情。 两人男才女貌,门第相当,怎么看都是一桩美好姻缘。就等秋日祭过后,双方互换庚帖,便可成全了一桩好事儿! 杨家小女儿极喜书法,得知莲池大师又到碧落寺挂单,她高兴地去见大师。不想被大师身边的内侍看见,发现她与薨逝的陈妃有八分相似…… 没多久,一道诏书命杨家小女儿入宫伴驾。 接到圣旨,杨家既想女儿入宫,又不愿错过崔家的亲事。几经商议,他们换大女儿嫁到崔家,把小女儿送入了宫里。 杨家小女儿与崔家三少爷的婚事原本就是口头商定,当杨家把事情始末及最终决定告知崔家之后,崔家认同了杨家的做法,高高兴兴的让大儿子娶了杨家大女儿。 此事听起来皆大欢喜,洛上杨与洛下崔的联姻对双方都有利无弊。唯一难受的大概是痛失心上人的崔家三少爷,与被崔家大少爷退亲的张氏。 崔凌霜从来不知道崔杨两家的联姻还发生过这样的插曲。 崔家三少爷是现任族长,其夫人恰好姓张,该不会族长夫人就是当年被崔家大少爷退亲的那个女子吧? 吴公公很快证实崔凌霜的猜测没错。三叔公与三叔母恰好就是当年那桩姻缘的“受害者。” 三叔公得知心仪的女子入宫之后,躲在房里不吃不喝好几日,他的状态让家人非常担心。 这样过了两个月,正当家人打算让他外出游学散心时。他说要学习杨家信守承诺的高贵品质,打算迎娶被悔婚的张氏女……之后的日子里,他用心读书,考中举人,接着便是上京赶考。 不等吴公公把事情讲完,崔凌霜已经脑补了整个故事。三叔公因爱成恨,在张氏的挑拨下对长房积怨已久。 隐忍多年之后,他终于对自己的兄长动手,窃取了族长之位。 她打断吴公公,问:“祖母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三叔公的?” 吴公公讲的正高兴,十分不喜被打断。听了这个问题,自傲的回答说,老夫人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三叔公,直到崔衍坠崖,因腿伤断了仕途…… 老夫人悲痛欲绝,陷入昏迷。三叔公四处求医,搞得整个洛川都知道崔府愿花巨款寻求良医。 吴公公闻讯,带着吴六婆悄悄潜入惠暖阁。 那时候的吴六婆刚找回来不久,神智还有些迷糊。担心族长不接受这样的医者,吴公公只得同她一起躲在床下,尝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帮老夫人诊治。 事也凑巧,他们刚来那日,三叔公送走了最后一批大夫。正在为老夫人依旧昏睡的事儿大发雷霆,屋里所有伺候的丫鬟被他骂走。 屋里空荡荡只剩下他时,怒容满面的人瞬间换了面孔,神色悲痛的跪在老夫人床边,缓缓说了一段话。 “嫂子,你不能有事儿!我希望你长命百岁,这样才能眼睁睁的看着丈夫死,看着儿子残,看着孙女亡……把所有加诸在你亲人身上的痛苦统统体验一遍……” 崔凌霜大呼,“父亲的意外也和三叔公有关?” “你祖母醒了之后,我把这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了她……就是那时,她才开始怀疑你三叔公,同时弄清了这段仇恨的缘由!” 一切都会张氏有关。 张家书香门第,张氏的父亲乃当世大儒,被宗族请来族学授课并兼领院务。 张氏爱慕崔凌霜的祖父,得知被退亲,她因爱生恨,把怒火转向老夫人。并为此找到痛失恋人的三叔公,污蔑老夫人与祖父早有私情。杨家小女儿会入宫,是因为老夫人故意将其引到内侍跟前等等。 满心悲痛的三叔公信了张氏所言,隐忍多年就为了让自己的兄长和老夫人体会他失去所爱的痛苦…… 说起这个时,吴公公语带唏嘘,大有一种“卿本佳人,奈何作贼”的惋惜。 崔凌霜却觉十分平常,人要被情障遮了眼,真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再有就是吴公公不了解张氏一家。 张家并不富裕,张夫子出了名的清高,家人跟着他受穷已久。张氏难得攀上崔氏未来族长,结果却被退婚,她如何能忍? 再说张氏爱财且恋权,估计她想办法欺骗了自己的父亲,让德高望重的张夫子替她说出“真相”。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三叔公那时年少,不辨真伪信了德高望重的张夫子也不足为奇。以至他不恨杨家小女儿,把仇恨投射在与其一母同胞的老夫人身上。 两房的矛盾竟在那么多前就埋下了由头,期间还有祖父意外死亡和崔衍受伤等惨事……而她居然重生之后才知晓这些! 难怪祖母不拦着她和顾氏上京,只怕在祖母心中,京城要比洛川安全许多。这也解释了彩雀和素秋这两丫鬟的存在,她猜祖母是害怕三叔公的。 三十九、无证 假设一个人对你敬重谦恭,脸上从未出现过憎怨,如此相交几十年,你能想到这人从认识你那日就下了决心要让你痛苦终身吗? 老夫人不但没想到,更不会有这种想法,一直以为夫死子残都是上天不公…… 崔凌霜正欲感叹一番,忽然间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儿。 她问:“祖母耗费巨资成为异姓族老是为了追查真相?她把从杨家带来的丫鬟和嬷嬷全都换掉是为了这些人的安全……祖母……”顿了片刻,她才接着说,“祖母什么都没查到!” 一个能花十多年隐藏情绪的人,一旦动手,绝不会让人查到任何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 要不是吴公公凑巧躲在祖母床下,三叔公潜藏心底的仇恨祖母永远不会知晓。 吴公公夸了崔凌霜一句,“二姑娘比咱家想象的要聪明许多。” “你祖父被暴民攻击的事情已经无法追查。把贴身丫鬟嫁给马夫之后,你祖母查到你父亲当日所驾马车的马匹曾腹泻不止。” 虽然早已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崔凌霜还是无比失望的问:“就只有这些?” 吴公公但笑不语,反问:“这事儿若换二姑娘来查,你会从何查起?” 崔凌霜认怂的摇摇头。她能想到的地方祖母肯定不会放过,那么多年过去了,祖母什么都没查到,换她来查也是一样的结果。 见她如此,吴公公换了种说法,“查不出真相,长房只能咬牙吃亏,换你当家该如何扭转局面?” 崔凌霜总算明白了祖母发间的白丝因何而来。 假如她处在祖母那个位置,先是失去丈夫,接着险些失去儿子,整日面对凶手却因无法证明只能保持缄默。眼睁睁地看着家人被陷害,被欺辱,还得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感谢仇人的照顾…… 这种滋味光是想想就痛苦,祖母却日复一日熬过那么多年。相比祖母的隐忍,三叔公的城府,她真的就像个孩子般沉不住气。 吴公公慢慢呷着手边茶水,核桃大小的莲花茶盏盛不了多少水,在他那儿却总也喝不完似地。 眼见崔凌霜依旧沉浸于思绪,他腹中只放着一个“不”字,觉得崔凌霜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老夫人的解决方法。 长房与三房不管闹得多凶,都默默地遵守着一个底线,绝不做出有损宗族利益之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世家大族能够长存的基本。 三房那位族长无过有功,长房手中没有任何能动摇他地位的证据,这种情况想要换掉他的族长之位基本不可能。 害他性命这种事儿更是不用想。以那人的城府,长房只要敢伸手,必定会被抓住,到时候最惨的就是崔衍…… 吴公公想到的,崔凌霜自然也想到了。 这事儿如果好办,祖母何至于花费十多年时间隐忍,甚至为保护她已经准备了彩雀和素秋两个丫鬟。 半晌之后,她站起来面朝夜色,慢慢说道:“如果我的祖母,最紧要的事儿就是忍,看他起朱楼,看他宴宾客,看他如日中天,显赫一时。” 吴公公没料到崔凌霜会如此回答,忙问:“然后呢?什么都不干?” 崔凌霜叹了口气,“三叔公城府之深,行事之谨慎,要从他那儿找到破绽实在很难。但他有儿子,且身居高位,宦海凶险,我们为何不推波助澜一番?” 吴公公终于放下了手中茶盏,有些惊讶于崔凌霜竟能明白老夫人的用心,在对付三房的问题上,没采取硬碰硬的手段,聪明的学会了借势。 他道:“身居高位者,谁不是人精,打他们的主意不见得比直接对上族长轻松。礼部尚书崔鹄,差点儿害了你父亲的人,你会如何对付此人?” 一个接一个的难题被吴公公抛出来考验崔凌霜。后者难得的翻了个白眼,崔鹄在京为官多年,她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此人,何谈算计? 吴公公深夜来访肯定不是为了跟她讨论这个,她不想被这个太监牵着鼻子走,不禁绕回最初的话题。 “吴公公,这些事儿有祖母操心,你还是说说想让我帮你什么忙吧。” 吴公公道:“顾家奴才偷换屋契的事儿先放放,千万别让卫柏察觉出你们已经知晓了此事儿。咱家不担心二姑娘,只希望二夫人也别露出马脚。这事不好办,二姑娘能帮忙办好吗?” 吴公公的要求十分“奇怪”。 顾氏的屋契被卫柏通过王嬷嬷换成了王长安的名字,这事儿已经让乔大去京城查证,吴公公为何不让查?顾家什么时候与宫里扯上了关系? 崔凌霜问:“这是为何?祖母的意思?” 吴公公摇摇头,“咱家夤夜来访就为避人耳目,此乃私事儿,与老夫人和崔氏都无甚干系。二姑娘若实在好奇,不妨去查一下文侑元年曾发生过什么。” 生怕崔凌霜太闲,他又来了句,“二姑娘若能琢磨出如何对付崔鹄,咱家也会帮二姑娘一个小忙。” 崔凌霜烦透了吴公公这种故作高深的人,他就不能把话一次说明白吗? 打开的窗户始终不曾关紧,吴公公如来时那样经由窗户窜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崔凌霜失眠了,重生之后第一次。长房的前途与她的姻缘放在了一起,该选择什么? 入宫嫁个皇子给长房撑腰?还是坚持醒过来那一刻的誓言报复卫柏? 事情若放从前,她定会以为祖母好心,独自扛起一起什么都不告知家人。现在来看,更多的原因是家人靠不住,祖母不得已强撑! 左思右想了大半夜,她决定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报复卫柏。长房究竟会如何,那是祖母的使命,她不会插手。 心思一定,睡意上涌,好歹赶在天亮之前眯了一会儿。 早上绣花,下午画课。吸取上次的教训,她把蓝黛和白芷都带在了身边,就怕又有什么意外发生。 崔凌星也来了课堂,见她只是点点头,都没有上前问一问她身体如何,是否康复如初。 她猜测生病那几日崔凌星定是被崔元翰拖着来探病的。 课间,崔凌星让丫鬟传了张纸条给白芷,说是邀请她去大伯那边小聚…… 四十、还琴 崔凌霜正想着寻个日子前去答谢兄妹二人探病的情谊,既然收到了纸条,择日不如撞日。她朝崔凌星的方向微微一笑,后者也生硬的挤出个笑容。 见状,她暗叹一声,对这个庶堂姐实在喜欢不起来。 要怎么评价崔凌星?如果不姓崔,她就是个典型官家小姐,有着高人一等的优越。 可惜她姓崔,一旦冠以这个姓氏,庶出身份永远都甩不掉,官家小姐的优越感在崔氏嫡女面前荡然无存。 下课后,崔凌霜亲自给崔凌星准备了一份添妆。 崔凌星已经定亲,春闱过后不管那人是否高中都会嫁过去,说来也算真爱了。 她运气不错,那人确实考中了,可惜没银子打点,得了个芝麻绿豆的小官。记得谢霁曾提过此人,说其有些才干,还问要不要帮这人一把…… 倒是崔元翰没有考中,最后似乎是回了宗族。 崔凌霜想着心事儿,没几步就走到了庶出大伯宅院。由于这里常年不住人,院内有大半墙壁被爬山虎占去,远远看着竟给人一种荒芜之感。 崔衍管理长房,想必对这个庶出兄长着实不甚在意,都懒得让仆役修缮一番,任由崔元翰与崔凌星将就着住。 上行下效,崔衍不在乎的人,她自然也亲近不起来。 出来迎客的人是崔凌星,可在凉亭里坐着的却有崔元翰和李修。 崔凌霜微微扬眉,这还是兰考河段决堤之后和李修首次碰面。她问:“表哥的好友去了哪里,今日怎么没跟着来?” 高涵的身份大家心知肚明,到了崔凌霜口中像是李修身后的尾巴一般。 李修也不明白崔凌霜为何会那么不喜高涵,只道:“城里流行斗狗,他们跑去看了。我惦记着要将古琴还给妹妹,走到半路就折了回来……” 崔凌星问:“斗狗可是和斗鸡、斗蟋蟀一样?不就打个架而已,真不知有什么意思!” 崔元翰道:“话不能这么讲,既是争斗,胜负未分之前总是充满刺激和悬念的。” 李修补充了一句,“还有银子。” 原本不算熟悉的几人慢慢热络起来,无奈生长环境不一样,话题是越聊越少。 眼见就要冷场,崔元翰吩咐凌星去厨房看看晚膳如何,自己也找了借口离开,把空间留给了李修和崔凌霜。 晚风徐徐,李修率先开口,说他过几日会与崔氏派往上栗县的赈灾队伍同行。即便李成思没收到家书,他也能找到父亲并劝说其想办法离开兰考,或者不插手任何与上栗县灾情相关的事宜。 崔凌霜探手摘了朵栀子花在指尖揉捻,并未将李成思早已在兰考,身边还跟着卫柏的事情告知。 她道:“表哥的事儿自个去办就好,干嘛说与我听?” 李修顿了一会儿,“文东唐突了,那日见妹妹为此跑来三房,还以为妹妹关心此事。” 崔凌霜瞪了李修一眼,若不是因为这人避而不见,她又怎会挨了顾氏一巴掌。 李修问心有愧,再次赔礼道歉。 崔凌霜问:“表哥与我庶兄多年未见,不知是如何说动他帮忙的?” 李修坦荡的说,“妹妹的古琴还在我这儿,元翰兄自然不便拒绝。” 崔凌霜又瞪了李修一眼,这人倒是聪明,拿了古琴作由头。那日若不是她及时弹琴化解尴尬,依着崔凌星别扭的性子,怕是最近都不会去族学上课。 美人的好处就在于她连瞪李修两眼,这人不但不恼,反而翘起嘴角笑了。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人的所作所为全都顺着她的意思。 想到春闱过后李修会成为翰林编修,负责起草诏书及机密文件。她问:“那日在宗祠门口,你曾让我有事儿就去寻你,这话可当真?” “妹妹有何事?文东只要能帮忙,定当竭尽全力。” 吴公公让崔凌霜去查文侑元年发生过什么事儿,她倒有心去查,无奈读书太少,完全不知道该从何查起。 她问:“文侑元年发生过何事?” 李修略一思索道:“圣上于洪光三十一年登基,次年改年号为文侑。文侑元年发生过很多事儿,你想知道哪方面的?” 崔凌霜惊讶的反问:“你都记得?” 李修点点头,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 崔凌霜又犯难了,她要知道就自己查了。想着归宁侯府在京城,吴公公又是太监,她道:“宫里发生过什么事?” “后宫还是朝堂?” 崔凌霜被问急了,不经意就把手中的栀子花揉成了花泥。事关归宁侯府,卫美人那时候还没有入宫,她道:“朝堂可曾发生过什么事?” 李修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问:“妹妹可是想问归宁候办砸的那桩旧案?” 崔凌霜记得归宁候卫鋭是个闲散侯爷,直到宫中的卫美人有孕,又恰逢兰考河段决堤,他才借机找到差事儿! 听李修的说法,归宁候早在文侑元年就替朝廷办过案子?因为差事儿没办好而沉寂多年……吴公公要她查的难道就是这件事儿? 她问:“什么案子?” “母钱失踪案!” 听到钱字,崔凌霜眼睛亮了,满怀希望的等待李修继续,这人却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妹妹何时上京?若在秋日祭之后,我们或许能结伴而行。” 崔凌霜道:“近几年不会上京,你快跟我讲讲母钱失踪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母钱又称“部颁样钱”,户部造出来后由兵部派人送往各个地方钱局翻造出流通铜钱,多年来从未发生过意外。 文侑元年,朝廷铸新币,户部将母钱送往个地方钱局的途中有一支队伍发生了意外。 这支队伍奉命前往山南西道,途中发现魔族踪迹。为保母钱顺利送到陕西钱局,领队决定将队伍拆分为三组,故布疑阵迷惑紧跟队伍的魔族。 三组队伍都没有携带母钱,真正的母钱被交给了当地一家镖局。由归宁候负责与镖局接洽,并伪装成镖师同真正的镖师一同押镖至陕西。 计划听着不错,实施过程中却出现了意外。镖局主人居然对母钱动了心思,伪装成匪徒劫走母钱……幸亏镖头仗义,答应归宁候帮忙找到失镖……事情最终圆满解决。 由于母钱随镖局主人失踪了大概三月有余,归宁候在圣上心中落下了办事不力的印象,之后一直得不到重用,最终成了个闲散侯爷。 四十一、母钱 李修记性极好,口才也不错,一桩陈年旧案被他娓娓道来。 崔凌霜听得很认真,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待李修说完,她手中那朵栀子花由泥成汁,烂得一塌糊涂。 “妹妹,擦擦手。” 李修适时的递出一条绢帕,她接过来擦净指间花汁,也没说要洗干净还人,直接就那么递了回去。 白芷眼疾手快的接住,歉疚的说,“公子,都怪奴婢没伺候好姑娘,帕子等奴婢洗干净了托人给你送来。” 李修点点头,问崔凌霜,“我瞧妹妹心乱了,可是因为归宁侯府这桩旧案?” 崔凌霜又摘了一朵栀子花,这次没揉,而是小心地插在发间。“我们出来有一段时间了,回吧,省得让他们着急。” 李修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暗道:表妹的心思果然放在京城侯府。只等回京以后见识一下侯府的那位表哥,瞧瞧那人究竟有何优点值得表妹魂牵梦萦。 崔凌星不太喜欢崔凌霜,无论身份还是外貌,崔凌霜都给了她极大压力。让她站在这人面前就会生出自卑情绪,影响一整日的状态。 她去小厨房磨蹭了好半天,瞧着该用膳了才往花园行去,却在半道被崔元翰截住。 得知崔凌霜与李修在叙话,她问:“哥,你放他们孤男寡女这样相处好吗?” 崔元翰笑笑,这次回府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李修。他很喜欢这人,相信其不会对崔凌霜做出逾越之事。 见他不语,崔凌星撇撇嘴。三房崔岚的事儿早已传遍宗族,崔氏庶女们全都喘了口气,说什么崔氏嫡女最守规矩,其实也不过如此! 她又问:“哥,我们何时才能过去?难不成一直这样傻站着?” 崔元翰指了指守在亭子外边的白芷和蓝黛,“等她们离开这个位置,我们就可以过去了。” “哥,她既然备礼而来,按规矩我们也该回礼。也不知她送的添妆是什么,要不我们先看看,这样方便回礼。” 崔元翰听到礼物就有些头疼。林西偏远,六品官俸禄又低,他们一家至今还依靠每年族田所得租子过活,手上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用于回礼。 他想了想说,“女儿家的东西你自己收着就好,我打算把送给三房的礼物作为回礼给凌霜妹妹。” 林西远不如洛川富饶,胜在药材不错,他们来时准备了不少名贵药材送给三房。 闻言,崔凌星不安地说,“那些药材是母亲备下给三房的,送给凌霜会不会惹得母亲不高兴?” 崔元翰倒是看得开,“母亲想要讨好三房,希望那边能用心照看族田,按时给我们寄租子。我却觉得那是族里应该做的,送不送礼意义不大……” 崔凌星不喜欢长房,更讨厌三房。她道:“那就依你,母亲责罚可跟我没关系,我回房看看就过来。” 不到半盏茶时间,崔凌星的丫鬟来喊。崔元翰不情愿的去了她屋子,就见她捧着一副红宝石头面整个人跟傻了似地。 “哥,二婶家到底有多富?我做梦都想要的东西,在人家那儿就只是添妆!” 崔元翰朝桌上扫了一眼,除了红宝石头面,盒子里还有一副珍珠头面和点翠发钗一对。 他不禁感叹道:“二妹有心了!” 崔凌星放下红宝石头面又拿出珍珠头面,心道:崔氏嫡女果然家底丰厚,亏我以前还笑话母亲觊觎长房财富,行为庸俗,如今见了财物……银子多了就是好! 她长叹一声,道:“出门前一日,母亲拉我去房里算嫁妆。说公中会给五千两,让我回来仔细讨好祖母,最好能从祖母与二叔二婶那儿凑足一万两。” “出嫁能有那么多银子压箱底,我特别地开心。觉得婚后不管随他去哪,有银子傍身,心里就有了底气……哥,我是不是眼皮子浅,那么点儿钱就欢天喜地的傻乐半天。你看看人家嫡女,这些东西很值钱吧?” 崔凌星说了一口大实话,崔元翰听得难受不已。父亲把家财都留下给他,倒显得对凌星十分刻薄。 他道:“这些东西的价值该有五万两银子。” 崔凌星惊讶地捂着嘴,“不是吧,红宝石头面有那么贵?” 崔元翰解释说,“红宝石头面与珍珠头面都是海货,禁海之后这些物件涨了不少银子。最贵是要属那对点翠发钗,取了翠鸟细小的羽毛精制而成……这样一对发钗戴在头上,犹如幽幽湖面上灵动的浮光。” 点翠首饰近些年才在宫中盛行。由于翠鸟羽毛十分难取,民间推崇者甚多,拥有者却很少,做工精湛的点翠首饰价值万金一点儿不为过。 崔元翰这些年时常外出游历,长了不少见识,即便说起女子饰物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崔凌星将那对发钗拿在手中比划了好半天,忽然问:“凌霜会嫁给三房修哥儿吗?” 崔元翰摇摇头,“我觉得祖母另有安排。” 崔凌星叹了口气,“怪不得那么大方,以她的容貌又岂会嫁不到好人家。” 晚膳那会儿,崔凌星对崔凌霜异常热情。 崔元翰微微有些尴尬,都说财可通神,自家小妹表现得也实在过了些。 李修猜到了原因,嘴里什么都不说,心里却有些不舒服。李家底子薄,饶他才华盖世又能如何?崔凌霜看似离他不远,真要伸手去够,他们差着几代人的积累。 崔凌霜也有些心不在焉,听完了母钱旧案,她不但猜测出吴公公的身份,还知道了祖母打算怎么对付三房。 燕国太祖曾设天章阁以奉御集御书,符瑞、宝玩及宗室名籍。太宗时期,天章阁焚于大火,阁内藏物皆转存于文渊阁。 自此之后,天章阁由明转暗,其学士统称为“阁老”,挂四品衔。由皇帝亲信宦官担任首领,只对皇帝负责,不经司法机关批准,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 天章阁有多少阁老,外出稽查何事,一切只有皇帝知道。 李修若不提旧案,她根本不会把吴公公和天章阁联系到一起。可是除了天章阁,还有什么太监能像吴公公这样自由出入皇宫,且身手一流? 四十二、天章 文侑元年发生何事! 吴公公给出的信息很明确,崔凌霜几乎可以肯定他是天章阁阁老。 问题来了:归宁侯府做过什么引起了天章阁的注意?顾家的屋契到底是和卫柏有关,还是和归宁侯府有关? 照李修的说法,母钱案已经了解。吴公公究竟在查侯府,还是在查卫柏? 更令她好奇的是,祖母怎么会认识天章阁阁老,两人之间关系如何? 若有天章阁相助,要拿到崔氏族长之位岂不是易如反掌?可她瞧着吴公公的模样却不像是想要帮忙的…… 重生以后的日子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成思的事儿悬而未决,转眼就得知长房与三房的关系如履薄冰,岌岌可危。 这样也好,起码从吴公公提示的母钱案嗅出几分对归宁侯府不利的味道。假如能想出如何对付崔鹄,吴公公还会帮个小忙。 天章阁的小忙,她觉得自己很需要。 崔凌星一晚上都挺高兴,看到自己夹给崔凌霜的菜肴被其统统吃掉。她忽然觉得崔氏嫡女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凌霜妹妹就挺可爱! 李修把一桌人的反应看在眼底,知道崔凌霜心中有事儿,根本不在意把什么吃进肚里。 他也有些食不知味,好奇崔凌霜为何会关心起发生在文侑年间的母钱案?这与其在容华堂提到的归宁侯府的丑事儿有没有关系? 崔元翰是个细心人,没多长时间就看出今日这两位客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食毕,他没留客,还让李修帮忙送崔凌霜一程。 清冷的月光拖长了李修的背影,崔凌霜随他走了一段,才问:“表哥,你与元培可熟?” 李修停下脚步,等着崔凌霜与他比肩,才道:“尚可,不知妹妹想打听什么?” 崔凌霜有些迟疑地问:“崔元培可是好赌?”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李修与崔元培是两个圈子的人,素日里并没有交往。只有逢年过节,他去崔鹄府中拜访时偶尔能遇到。 这些日子两人走得比较近,他已经多次看到崔元培参与赌博。好比今日观斗狗,感兴趣的人是高涵,推波助澜的却是崔元培。 他把自己的观察和结论对崔凌霜说了。这人面露喜色的带着丫鬟就走,连句谢谢都忘了说,独留他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离开长房那会儿,他将藏在袖里的栀子花拿出来揉捻,仔细体会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栀子花瓣柔软却没有太多汁液,要用很大的手劲儿才能将其揉捻成花泥。 他摊开手掌,看着不成形的花瓣暗自长叹:表妹对归宁侯府的事情在乎的很,不知不觉便将心事泄露在了花朵上。 崔凌霜脚步不停地往惠暖阁行去,白芷追上她的脚步小声提醒道:“姑娘,你今儿逾越了,若是对三房修哥没有意思,千万别像今日这样单独相处……对女子而言,规矩名节可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恩,”她随口应了一声,根本没把白芷的话往心里去。为了复仇,她可以做很多事情,更出格的都会有。至于李修,有意还是无意,全看这人日后的发展。 老夫人刚吃过,正在小院里踩着鹅卵石溜达。见到崔凌霜不经通报就闯到后院,自语道:鸳鸯去了牡丹小筑,我这儿居然没一个能拦住你的丫鬟。 崔凌霜觍着脸把从崔元翰那儿得来的药材往老夫人面前一送,“祖母,这些都是林西那边上好的药材,孙女拿来给你补身子。” 老夫人瞟了一眼,问:“你给了凌星多少添妆。” 崔凌霜把送出去的物件如数说了。 “你倒是舍得。” “海货原本不值钱,也就禁海之后涨了些。” 老夫人感慨的说,“嫁错毁一生,娶错毁三代。你大伯娶的那位没什么野心,养出来的也就那样了。” 崔凌霜没有搭腔,崔元翰与崔凌星看起来确实属于那种小富即安,没什么野心的人。 她道:“祖母,孙女方便找吴公公打听些事儿吗?” 老夫人用审视的目光将她重新打量了一遍,忽然问:“最近还有梦到河神吗?” 她垂下头轻声回答,“不曾。” 老夫人道:“你母亲还不知道兰考决堤的事儿。你父亲心眼儿实,知道了也不会多想,权当你蒙对了。能说说这事儿和修哥儿有何关系,为何你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同他联系?” 一个多月过去了,崔凌霜以为鬼神之说快被淡忘的时候,老夫人居然问起了此事儿。 她又拿出欺骗顾氏那套说辞,一切都和王嬷嬷偷换屋契有关,她想让李修回京的时候帮忙查证等等。 说这些时,她承认兰考决堤是猜的,河神并未托梦,李修也不是什么有缘人…… 老夫人默默地听着,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道:“这事儿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说罢指了个方向,让崔凌霜自己去寻吴七婆。 崔凌霜忐忑地离开后院,总觉得和祖母的距离似乎是近了一些。或许因为她知道了事情真相,并猜到了祖母即将要做的事情。 至于祖母对她的态度,上次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祖母不需要她为家族牺牲,但她也不能再给长房添乱。 吴公公正在房间里织补衣裳,兰花指翘得很漂亮,一根朱钗随着他的头轻微摇晃。 崔凌霜真觉得走错了房间,这位公公假扮女子简直神了。她尴尬的站在门前忘了进屋,直到吴公公抬头看来,才鬼使神差的问了句,“要我帮忙吗?” 吴公公“噗嗤”一声掩口而笑,“穷人家的孩子才会入宫做太监,缝补衣裳这活计打小就会。” 太监都不是正常人,这话茬该怎么往下接?为他的穷苦出身感慨万分,还是恭喜他混成了可以自由出入禁宫的天章阁阁老? 重生并未改变崔凌霜口拙的事实,与其憋出句不中听的客套话,倒不如直奔主题有什么说什么。 “崔元培好赌,常言道:十赌九输。四叔为了给他填窟窿才想着成为族长,方便贪钱……族长清廉,张氏贪财,四叔想要的又太多,想搞垮三房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窝里斗。” 吴公公放下针线,笑眯眯的给自己斟了杯茶,“有点儿道理,你说说如何才能让他们窝里斗?” 崔凌霜颇为无赖的回答,“不知道,我相信祖母已经着手在办了。” 吴公公道:“这么说你是过来讨赏的。” 四十三、答错 吴公公说话要比老夫人直接,崔凌霜既然给了对付崔鹄的方法,此行目的肯定是要他兑现日前的承诺。 崔凌霜道:“公公说过可以帮我一个小忙,什么忙都可以吗?”她希望归宁侯府和母钱案脱不开干系,能利用皇权将整个侯府抄家灭族…… 吴公公自得的呷了口茶,忽然问了件早已被她抛在脑后的事情。吴公公问姚笙的事儿要如何善后? 崔凌霜以为姚笙之事已了,乍听吴公公问起,不禁又想了一回捅破这事儿的目的。 绑架姚笙之子是为逼迫这人休妻,让三房丢脸的同时顺带警告顾氏,为人妻子切莫像崔岚一样任性过头最终被休。 她预料三房会将休妻之事压下,因此要趁姚笙离家这个空档把被绑的孩子还回去,并将三房想压的事情大肆传播开来。 绑架案只是一个引子,只要不交付赎金,族长即使派人跟着姚笙回家也抓不到什么把柄。关键是流言,这个很好办,街头那么多闲人都是传播工具,崔氏总不能全部抓了…… 一般来说,计划和实际总会有出入。崔凌霜以为不需要善后的事情,真情情况并非如此。 崔氏族人送姚笙回家的路上就发现崔岚被休一事儿居然被传得沸沸扬扬。看到姚笙的儿子须尾俱全早已被送回家中,更是证明整件事针对三房而来,姚笙只是被利用了而已。 崔氏是洛川大族,崔岚的父亲是族长,族人肯定不会放任这种事情发生。动用一切力量之后,族人锁定并抓住所有流言撒布者,顺藤摸瓜找到了幕后操控这一切的人。 “青木被抓了?”崔凌霜失声问道。 吴公公摇摇头。姚笙这事儿有两个参与者,青木负责绑架,看守、释放小孩。他朋友负责接触姚笙的姐夫,劝说姚家人抬棺到宗祠,并在街坊邻里撒布谣言。 崔氏族人抓住了青木的朋友,正将其关押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试图通过严刑拷打找出幕后真凶。吴公公担心青木被供出连累长房,已经找到了囚禁这人的地点。 “二姑娘,你是要救出此人施恩于青木,为自己找个可靠帮手呢?还是另有所求?” 听说人已经找到,崔凌霜颇为狡黠的说:“这人只要供出青木就会连累长房,公公既然答应了帮忙,肯定会阻止这事儿发生,我说的对不对?” 吴公公不慌不忙的答,“要让族人什么都问不出实在简单,死人不会说话。咱家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二姑娘希望咱家怎么选择?” 崔凌霜被问住了,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与青木是何关系,只知道那人为她办事被抓……应该为救那人而放弃天章阁阁老给出一个心愿吗? 她磨磨唧唧好半天才道:“吴公公,这事儿可不可以明儿再做决定?” 吴公公乐了,还以为她的行事风格会和老夫人一样杀伐果断,憋了半天却摆出一副讨价还价的模样,实在是…… “二姑娘,那人正被严刑拷打,你觉得这事可以放到明日?” 崔凌霜不希望这个人因为她的事情死掉,又舍不得吴公公答应的小忙。只得另辟蹊径,转移话题。 “吴公公,我知道文侑元年发生了一桩母钱案,你查归宁侯府是不是因为这桩旧案?” 吴公公刚鄙视过崔凌霜,转眼又觉得她还算有脑子,居然查到了母钱案。 不禁问:“你觉得母钱案与归宁侯府有何关系?” 崔凌霜道:“本朝铸币采取母钱翻砂法,任何人只要有母钱就可以铸造出与流通钱一模一样的钱币……” 说到这里,她瞧了眼吴公公。看到这人听得很认真,脸上没有嘲讽的表情,才鼓足勇气接着道:“如果整桩案子是贼喊捉贼的把戏,失踪三月有余的母钱很可能已经被拿去铸造了大批量流通钱。” “这些钱无法辨别真伪,但需要渠道慢慢散出,顾家银楼就是很好的渠道。” “二姑娘说完啦?” 崔凌霜点点头,觉得自己非常聪明,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文侑元年发生的旧案和顾家银楼联系到了一起。 可惜…… 吴公公笑了,讥笑。 “文侑元年至今近二十年,当年纵有金山银海那么多的铜钱,这么些年也早已散光,根本用不上顾家那两座银楼?” “不过……”崔凌霜刚露出沮丧的表情,他话锋一转接着道:“你能想到这些非常不错,归宁侯府确实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这样吧,咱家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儿再告诉咱家,那人到底救是不救。” 崔凌霜觉得吴公公很像学堂里的夫子,总有问题让她解决。一旦完成,给出奖励的同时还会给出新的问题。 说到底,那人的性命依旧在她一念之间。 她问:“公公,能告诉我归宁侯府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吗?” 吴公公低下头又拿起了针线。 崔凌霜知道问不出答案,只能悻悻离去。 往回走的途中,一直不吭声的蓝黛说,“姑娘,画课的夫子说渲染得看徐派,奴婢想看徐派的书画,姑娘可有推荐。” 崔凌霜的喜好随了顾氏,不喜书画花鸟等雅物。流霜阁里最多是便是黄金白银,玉器珍宝等大俗之物。听到蓝黛要看画作,她沉吟了一会儿,道:“改日帮你去大姑娘那儿借几幅作品。” 蓝黛心满意足的说了句,“谢谢!” 白芷伺候崔凌霜习字,眼见蓝黛去了其他地方,犹豫再三之后,她忍不住劝崔凌霜不要惯着蓝黛。 崔凌霜搁下笔,道:“找人给三房修哥儿传话,说我对书画认知太浅,又想要徐派画作,麻烦他去书局找几幅送来。” 白芷研墨的手顿了一下,“姑娘,你这是……”她才劝崔凌霜不要惯着蓝黛,这人就找李修去寻徐派精品,是不给她脸,还是另有深意? 崔凌霜又问:“账上银子还有多少?” “差不多五千两。” “怎么会有那么多?” 前几日她还愁着银子不够花,拜托青木办事还得典当物件儿。转眼账面上就有那么多钱,怎么来的? 白芷道:“你生病那几日,老爷让乔大送了一千两过来。夫人瞧见后,当场又给了两千两。彩雀和素秋过来那日,身上还有一千两,说是老祖宗补贴的月钱,她们不用你养……” “支一千两给修哥儿买画,支一百两给你补贴家人。” 四十四、癞六 崔凌霜历来是个会花钱的主,既然要用白芷的家人帮忙,自然不会少了银子。 听到她出手就是一百两,白芷被这数额唬得跪了,“姑娘,奴婢家人要不了那么多。” 崔凌霜道:“我这人口拙,说不来好听的话,也不知道能承诺你们什么。我对人好的方式就是给银子,你办事尽力,我愿意给你银子,收着便是。” 白芷还跪着,“姑娘,一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万一奴婢心养大了,想要更多怎么办?” “白芷,我不怕你心大,只怕你的能力跟不上野心。这几日你也看出来了,跟在我身边办差只会越来越难,危险也随之增大,你有信心拿到更多钱吗?” 白芷不知道崔凌霜要做什么,但很清楚一百两银子能给她的家庭带来怎么样的改变。 她认真地磕了三个头,“奴婢不会让姑娘失望。” 消息当夜就传给了李修,看着传话人递来的银票,李修只觉非常难堪。 崔凌霜托他买画,他收下银子,这本是件很正常的事儿。心里觉得难堪是因为李家至今还花着长房的银子,每想到此事,他面对崔凌霜的感觉便会说不出的复杂。 青木一身黑衣,蒙着脸面从窗口闯入。白芷瞧了他一眼,默默地离开房间,淡定的姿态吓得他一动不动。 崔凌霜知道来人不是吴公公,正想惊呼,却见白芷自作聪明的离去…… 她和青木一样被白芷的行为给惊呆了。待反应过来想要呼救,发现先机已失,只得佯装镇定的问:“来者何人?” 青木把手里的酒坛往桌上一放,扯下蒙面黑布就道:“二姑娘好魄力,手下丫鬟也都胆气十足,早知道就该让你自己去办姚家的事儿。” 崔凌霜瞧了眼他手中脏兮兮的酒坛,道:“心情不好想喝酒?随我去外面喝,我不喜欢屋里有酒味儿。” 青木提着酒坛跟在崔凌霜身后,好似完全不在乎她的身份,更不担心这样做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听到开门声,白芷遣走其他人,说屋里有她伺候就够了……紧接着却被青木吓了一跳,根本没料到来者会是青桑的哥哥。 崔凌霜嘱咐白芷去拿碗,接着对青木说,“正想着去找你,青桑却说你不在族中,她也找不到……” 青木打断崔凌霜,喃喃道:“癞六死了!” 崔凌霜问:“癞六是谁?发生什么事儿了?” 癞六,城隍庙旁的乞丐,青木的好兄弟,也是姚笙事件负责接触姚家人并在幕后撒布流言者。 青木发现他失踪之后,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关押的地方。亲眼瞧见他被人殴打逼问,却紧咬牙关什么都不肯说。 殴打癞六的人全都出自崔氏,青木认识大半。因为这个,他不敢现身,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癞六出气多过进气,最终被套着麻布袋扔入了洛川江…… 话说到这里,一坛酒已经少了大半。青木越喝越勇,似乎想借着酒劲儿把亲眼见证好友死亡痛苦的发泄出来。 崔凌霜默默地听着,面色如常,心里想到的却是癞六不可能死,落江那刻肯定就落入了吴公公手中。 青木不喜欢崔凌霜此刻的模样,觉得这人太过冷漠,癞六的忠勇在其眼中毫无价值,包括性命也如此。 他把酒碗使劲儿搁在桌上,伸手就朝崔凌霜脸上摸去。他见过族里得势的奴才怎么调戏丫鬟,摸脸,拧腰大抵如此。 灯光下,崔凌霜看起来美得不像真人。见她一动不动,青木被酒劲儿催动的勇气随之消散。手悬在半空又颓然放下。 心道:摸了又能如何,都要走了,犯不着给妹妹添麻烦。 今夜是来辞行的,明日就给自己赎身,从此以后海阔天空再也不受束缚。要不如此,他又怎敢夜闯深闺,并试图触碰崔凌霜。 崔凌霜根本不介意青木近乎冒犯的举止,上辈子为见崔凌雪一面,云川王府的奴才也曾似青木这般占过她便宜。为何不喜高涵,就因为云川王府门槛太高,崔凌雪这位世子妃太过冷漠…… 有些耻辱,一旦记下就很难忘记。 她问:“你说癞六是城隍庙旁的乞丐,一个乞丐如何能想出那么周全的计策并成功实施?” 青木道:“癞六确实是乞丐,占用他身份的人却不是。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他是大户人家的逃奴。” 按律,逃奴在官府都有登记,没办法拿到通关文书,且受到官府通缉。 癞六不是癞六,是借用这个身份的逃奴! 崔凌霜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人,不禁问:“癞六去了哪里?这人的真实身份你又可曾问过?” “英雄不问出处,管他是谁,既然占了癞六的身份,我就当他是癞六。真正的癞六听说吃坏肚子腹泻而亡,已被他好生安葬。” 崔凌霜不太理解男人之间的友谊,但她相信癞六是条好汉,起码在族人的逼供下没供出青木。 她道:“对了,我还有事需要你帮忙……”又一次话还没有说话就被青木打断,“不,”青木拒绝的十分果断。 “考虑一下,”她将青木的卖身契放到桌上。接着道:“你若愿意帮忙,此事过后我便将卖身契还你,并到官府消去你的奴籍。” 薄薄的卖身契像根绳子紧紧拴住了青木的命运。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半天,依旧拒绝帮助崔凌霜。 卫柏曾说过,每个人都有价格,通俗点儿用利,文雅点儿用情。不管什么手段,只要能让人心甘情愿为你所用就是好的手段。 崔凌霜对青木的拒绝一点儿不恼,轻声问:“你还想要什么?” “青桑的卖身契。” “这个不能给你。” 青木冷笑,“你拴着青桑和拴着我有什么区别?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崔凌霜拿出青桑的卖身契放在桌上,缓缓说道:“你打算带着她去哪里?种田,还是弄个铺子谋生?你敢保证给她的生活胜过跟在我身边?” “即便你们兄妹找到谋生之所,你肯定自己要做的事情不会牵连到她?没猜错的话,你姓秦吧?” 四十五、秦穆 崔凌霜的话听得青木面色大变,不曾想隐藏多年的秘密会在这种情况下暴露。 更吃惊的是崔凌霜,不过随口一试,青木还真的姓秦。她道:“世间万物皆有联系,真巧!” 母钱案中有个重要的角色是镖局主人,李修说起此案时,崔凌霜立即想到青木的父亲便是镖师,因犯事带着妻儿躲在乡下。 虽然两者间并没有显著关联,她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青木是否姓秦,母钱案中那位镖局主人便姓秦。 青木一脸戒备的看着崔凌霜,“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知道青桑老实就从她那儿使劲儿套话,你以为这样就能留住我?” 他显然误会了崔凌霜,以为他们兄妹的真实姓氏是崔凌霜从青桑那儿打听得来的。 崔凌霜不着急解释,她问:“你父亲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青木十分抵触的说,“与你无关。” 崔凌霜不气馁,又问:“你父亲真的犯事儿了?还是被人冤枉了?” 青木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作为他的新主子,崔凌霜明显不受待见,两人的关系瞬间尴尬起来。 上辈子的崔凌霜被困于内宅,缺少同武夫打交道的经验。青木对她而言就像一柄利剑,可以伤害别人,也能伤害自己。 想了会儿,她主动退让,道:“这样吧,你的家事儿我不再过问,你为此有需要可以找我帮忙。” 说话间,她收起青木的卖身契,接着道:“癞六没死。” 青木再一次用夸张的表情以示吃惊,“这怎么可能?我曾亲眼看见崔氏族人把癞六投入江中。” 崔凌霜道:“死要见尸,你见过癞六的尸体?” 青木狐疑的看着崔凌霜,问:“你到底要我干嘛?是不是办完此事就可以见到癞六?” 崔凌霜道:“三房李修你认识吧?” 青木点点头,忽然问:“别说你倒腾那么多事儿就为了嫁给李修?” 崔凌霜懒得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我需要你去兰考找到李修的父亲李成思。” 青木只熟悉崔氏内部,并不了解远在京城的李成思。他问:“找着人干嘛?” 崔凌霜瞧了眼白芷,后者乖觉地出门放哨。当房中只剩青木时,她接着道:“把这人绑到山里一段时日,等京城重新派出官员修缮河防,你再将他放走……” 青木拿一种看怪物的目光审视崔凌霜,“你让我去绑架京官?”后者点点头,他又问:“这和让我去死有什么区别?你知不知道官府怎么对付绑架官员的匪徒?挨家挨户的搜查,从山林到池塘,每一寸土地都不会放过……” 说这话时,他脑子里全是童年时期被官府搜查的记忆,白皙的面皮铁青一片。 崔凌霜并不知道他有这种过往,打断他的叙述,安慰道:“放心,我有办法让你逃过官府追查……” 青木对逃亡生活心有余悸,都不想听她把话说完,“二姑娘,这事儿我办不到。” 崔凌霜急了,如果青木不干这事儿,她还真找不到适合的人选。 “癞六为了保护你可以丢命,你却不肯为他付出一丝一毫,这就是你对朋友的态度?” “别用癞六威胁我,他确是我朋友,但我犯不上为他丢命。我要真有那么义气,他也不会被扔入江水。” 崔凌霜被青木气得咬牙,硬的不行来软的。她眨眨眼,泪水不期然的弥漫了眼眶。 “青木哥哥,你若不帮我,这世上就没人能帮了!”一句话,一双泪眼,还有那副可怜的模样终于说服了青木。他道:“你把事情仔细说说。” 崔凌霜始终记得做戏做全套,她抽泣了一会儿,仔细用帕子擦干眼泪,才从书桌上拿了个盒子递给青木。 “你看这是什么?” 鸡翅木的盒子里放着个黄金红宝雕刻而成的百子石榴。看到这个,青木心跳加速,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大脑。 上回替崔前赎身,因为银票未曾兑换,被四老爷府上的管家查到了出处,害的崔凌霜在崔凌雪面前丢脸。 为避免重蹈覆辙,被人查到百子石榴是崔凌霜之物,他快马加鞭跑到隔壁郡典当了此物。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连癞六都不知晓的行为,如今却像一个笑话。 他替崔氏办过差,知晓宗族内部的办事手段。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查到百子石榴于何处典当,仅凭崔氏宗族根本办不到! “二姑娘,你既有寻找此物的手段,还要我有何用?” 崔凌霜两手一摊,可怜兮兮的说,“物件是祖母让人寻来的,那人还捏着癞六的命,有些事儿,我和你都是身不由已。” 青木相信老夫人会插手姚笙一家的事儿,绑架京官却不是一个族老会干的事儿。 他问:“绑架李成思也是那人的主意?” 崔凌霜道:“这是我的事儿。” 一个闺中女子为何要绑架京官?他问:“为什么?” 因为我重生归来的目的就是毁掉陷害我的负心男!这种话说出来也没人信。 崔凌霜道:“每个人都有使命,我在完成属于自己的使命。这样的事儿以后还很多。今日你问了,我只能给出这样的答案,但你放心,他日你需要完成自己的使命时,我会竭尽全力地帮你。” 青木对此将信将疑,就目前来说,青桑和卖身契都在崔凌霜这儿,癞六也在,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本名秦穆,青桑叫秦芳,我父并未犯事儿,而是遭人诬陷。江湖事江湖了,需要帮忙的时候我自会来求姑娘。” 崔凌霜见青木还是不肯告知过往,心中隐隐有些失望。转念又给自己打气,人家好歹告知了真名,假以时日定会告知关于秦家的一切。 她问:“你处理这枚百子石榴花费了很多心思?” 青木冷哼一声,并不想回答这伤自尊的话题。 崔凌霜懂了,这人在典当百子石榴上花了很多心思,如今心思白费,肯定感到不舒服。倒是从侧面证实了吴公公是天章阁的人,除了天章阁,还有什么组织有那么强的办事效率? 四十六、虫子 时值深秋,天亮的越来越晚。与之相反的却是崔凌霜越起越早,天不亮起床已是常态。 这可苦了红樱,感觉王嬷嬷一死,往昔舒坦的日子也随之而去。日日都得打起精神伺候着,生怕不留意就让彩雀和素秋在主子那儿露了脸,抢走她大丫鬟的位置。 昨日白芷值夜,早上轮到她伺候崔凌霜洗漱。温水和洗漱工具早已备好,她拿着刚挑的裙子问:“姑娘,你看这条月牙白的怎么样?” 顾氏常说,“要想俏,三分孝”无论自己打扮还是给崔凌霜打扮,她都选素净的颜色。 崔凌霜也不讨厌素色,考虑到跟祖母请安之后要去吴公公那儿一趟,她说,“秋景惹人伤感,找条艳色的吧。” 红樱苦着脸重新找了条海棠红的衣裙,道:“姑娘,秋景绚烂多彩,又是硕果累累的时节,怎会惹人伤感?” 崔凌霜均匀的将润肤膏抹在脸上,随口就说,“你还年轻,有些事儿不会懂。” 红樱嘟囔道:“姑娘比我小三岁,说话的口吻倒像比我年长一般……” 崔凌霜看着铜镜里吹弹可破的肌肤,慢慢垂下了眼眸。老天爷让她重生,却不曾抹去过往的记忆,岁月早已沉淀在她眼眸深处,只是没人愿意细看。 水红色的衣裙刚上身不久,她皱着眉又换成了月牙白。红樱对此十分不解,“姑娘,这条裙子挺适合你的呀,为什么要换?” 崔凌霜随便找了个借口,“太艳了,有些轻佻。” 红樱想了想赞同的说,“轻佻倒是不会,只是觉得姑娘穿这个颜色像是换了个人,感觉长大了不少。” 什么年纪穿什么颜色,崔凌霜没选错颜色。只不过艳丽的颜色将她身上那股远超年龄的气质带了出来,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么折腾一番,崔凌霜到惠暖阁请安的时辰晚了些,倒是与崔元翰和崔凌星碰个正着。只见老夫人把她前几日拿来的药材换了包装又还给了他们兄妹。 “你父亲在外为官也不容易,这些年还老往我这儿送药材。长房人少,这些药材放着可惜了,你们拿去给三房那边,毕竟分府不分家,不能缺了礼数。” 崔凌星喜上眉梢,觉得祖母善解人意帮他们兄妹了了桩心事儿。 崔元翰却看着药材若有所思,总觉得今年回府所有人都有些不对劲儿。他道:“祖母,听闻宗族派二叔前往兰考赈灾,我想同去……” 崔凌霜心中有事,眼见崔元翰与祖母聊得正好,她找借口匆匆离开,去了吴公公房间。 “二姑娘,你不去上课跑咱家这儿来干嘛?” 崔凌霜是来要人的。虽说青木瞧见族人把癞六装麻袋里扔入洛川江,她却有把握此人已经被吴公公救下。 “癞六在哪,你可曾救下他性命?” 吴公公眼皮都不抬的说,“平东街,吴氏针灸。二姑娘既然选了救人,咱家与你两清了。” 崔凌霜暗叹一声,实在不愿就那么与天章阁的“小忙”失之交臂。忙问:“除了屋契的事情,公公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吴公公摇摇头,看到崔凌霜眼中写满失望,他道:“二姑娘,咱家少不得要提醒你一句,癞六够义气,却天生反骨,你要小心。” 崔凌霜满不在乎的笑笑,她的贴身丫鬟个个精彩,再多几个惹麻烦的护卫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上午琴课,换了位新的夫子。 珠玉在前,这位夫子倒也识趣,什么都不教,让众人自行练习秋日祭所用曲目,他在一旁指点一二。 崔凌霜选了十面埋伏,他说指法不错,只是弹奏间略微有些生涩,练习太少之故。 崔凌月依旧没来上课。 姚溪怡来了,身边只跟着一个丁香。她学习崔凌霜无视众人议论的模样,径自朝座位走去。姿态端的很足,有些虚浮的步履却显现出她的内心深处的彷徨。 崔凌霜冷不丁的问:“姑母好吗?回来那么多天也没见她来长房给祖母请安。” 姚溪怡咬牙切齿的说,“母亲受到惊吓,正卧床休养,过几日好些了自然会去给老夫人请安。” “对哦!我差点儿忘了姑母接到消息说你落水而亡……造谣的人实在太坏了,真是什么水土养什么人?” 姚溪怡知道崔凌霜在影射她派人去牡丹小筑欺骗顾氏的事儿,顺带暗示姚家风水不好,这才养出一批造谣的坏人。 她犹自强撑着回击道:“我差点儿也忘了,前几日才有人造谣害你挨了一耳光,还真是什么水土养什么人。” 这话说得耐人寻味,不但把她派人去顾氏那儿撒谎的责任推给三房,还暗指三房水土不好……显见是在报复张氏让她们母女回到姚家的行为。 崔凌霜似笑非笑的说,“希望姑母早些好起来,能同表姐及时归家,以免又有什么流言传出,谁让造谣的人那么坏呢?” 一向口拙的人今日居然如此厉害?往日与姚溪怡交好的姑娘们都有些看不下去,却又没有勇气站出来替姚溪怡说话…… 崔凌雪始终保持沉默,她了解实情,知道崔岚将三房女眷的脸面全都丢光了。 红樱猜测姚家的事儿和崔凌霜脱不开干系。 事发之后,长房这边人人都在打听详情。唯独崔凌霜毫无动作,似乎早料到会如此一般。 她道:“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表小姐过几天就回姚家了,你没必如此咄咄逼人……” 崔凌霜为何要落井下石?这都是跟卫柏学的。 当你对人使坏之后,千万别为了洗脱怀疑而去好言安慰,越是这样,越显心虚。最好的办法就是借机往死里踩,这人纵然恨得要死,却不会怀疑他所遭受的一切和你有关。 红樱还在小声劝说,崔凌霜左耳进右耳出,没往心里放。 认真说起来,红樱属于小恶不断,却不至于丧尽天良的那种人,这也是她敢留此人在身边的原因。 下午没课,她正倚窗临帖,瞥见窗台积水里有只飞虫正努力的想借枯枝飞离。 奈何虫身太沉,无论怎么爬都会带着枯枝一起面朝水底。见虫实在辛苦,她用毛笔轻轻挑起枯枝,想让虫子自行飞走。 正在此时,屋檐滴水,刚想振翅飞走的虫子被水滴击中,刹那间失去了挣扎的迹象…… 四十七、游戏 崔凌霜难得有闲情救下一只虫子,不忍见其就这么死去。她心有不甘的走出房间,愣是把泥地里的虫子捡起来放纸上,认真地盯着这个小生命,希望能出现奇迹。 “姑娘,大姑娘那边给你送燕窝来了……”白芷拔高一度的声音让她微微有些奇怪。抬眼朝门口瞧去,就见崔凌月只身前来,穿着打扮和丫鬟相差无几,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她打趣道:“大姑娘,你这是要和我私奔吗?” 崔凌月被其母王氏禁足,为了见崔凌霜一面儿,她特地假扮成丫鬟,战战兢兢地来到长房府邸。 好容易到了流霜阁,两人一照面,就被崔凌霜的口中的话语逗乐了。 “霜妹妹,若不是青天白日,我真怀疑你被换了芯子。” 崔凌霜微微一笑,她这情况算不上换芯,只是比别人多活几年而已。 她问:“姐姐为何而来?” 崔凌月对崔凌霜的印象至今还停留在那日书法课上,崔凌霜不用任何人帮助就将几幅作品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楚明白。 那日之后,她生出一种感觉,好像所有人都看错了崔凌霜,长房的二姑娘不但不笨,反而聪明的很。 她问:“妹妹是聪明人,你且猜猜我为何而来?” 崔凌霜道:“听说姚家来闹了一场,你担心这事儿会影响你入宫?” 这本是玩笑言语,像她们这样的出身,若不是家族要求,基本没人愿意入宫。 话音未落,崔凌月抛开女儿脸面,坦言道:“确实有些担心,还望妹妹成全。” 崔凌霜诧异了,记得这人端庄贤惠,进退有度,一直是崔氏嫡女的表率,今儿说话怎么会如此直白? 再者,她一直以为崔凌月是被逼入宫,而非发自本心。 她问:“姐姐,我瞧你才是被换了芯子的那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不是你最想要的情感吗?若是入宫,你知道会是什么情形……” 崔凌月如何不知入宫以后会过上什么日子,可她有苦难言。瞧着崔凌霜眼里的关怀不似做伪,不禁撕去往昔温柔贤淑的面具,痛痛快快说了很多以往想说却憋着不说的话语。 同为崔氏嫡女,她自觉过得比崔凌霜还差。后者母亲糊涂,祖母却是个明事理的。 她呢? 母亲贪财,祖母算计,看似和睦的三房全靠牺牲他们一家人的利益。 先说四叔崔鹄,正三品大员,崔氏的骄傲。他的存在好似太阳般耀眼,让三房其他几个儿子全都成了陪衬,没一点儿色彩。 崔鹄为官伊始,不论是疏通人脉,孝敬上官,还是解决麻烦,置办产业,所需银钱全部出自三房。 五叔崔颢,官职不大,脾气挺大。其儿女还未回府,他的书信已经摆在王氏案前,信中交代诸多事宜,搞得王氏这个嫂嫂成了他的家奴一般。 两个叔叔都是官身,衬得她父亲十分平庸,母亲为此没少受气…… 崔凌霜听懂了,崔凌月入宫是为父母争气,同时也避免了嫁给张氏娘家子侄。 她问:“姐姐这些话我都懂,只不过三房的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姐姐担心祖母会毁诺?” 崔凌月早已红了眼眶,听了这话说道:“长房老祖宗言出必行,既承诺了会送我入宫,自不会反悔。” “我今日来此有两个目的,一来给妹妹道歉。母亲主持中馈,却放任大厨房那般,实在是委屈妹妹了;二来想讨句实话,妹妹会入宫吗?” 崔凌霜恍然大悟,原来是担心这个! 她把那日对崔凌雪是誓言重复了一遍,明明白白的告诉崔凌月,她这辈子都不会和三房几个姑娘争抢夫婿。 说完,感叹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你是何苦?” 崔凌月话未出口,眼泪先流。 “……你是不知道我那两位婶婶,每次从京城寄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却在明里暗里摆出一副补贴我们家的模样……不争馒头争口气,我宁愿入宫一搏,也不愿认命的嫁给祖母家的侄儿。” 崔凌霜信了一半,崔凌月还有未尽之语是想摆脱母亲王氏。也许在她心底,与其成为王氏的傀儡,样样为母争优,倒不如躲在宫里图个清静。 回忆起上辈子崔凌月的结局,她道:“姐姐,我们玩个小游戏可好?” “什么游戏?” “我说一些假设,你回答一些假设,看看结局怎么样?” 崔凌月好奇的点点头。 崔凌霜道:“假设你已入宫,贤妃答应为你引荐皇子母妃。某日设宴,你如愿以偿的见到几位皇子的母妃,不等展示才艺,忽然有人问起凌雪,你会如何回答?” 宫中贤妃是老夫人的嫡亲妹妹,崔凌月要入宫,走的就是这条道,崔凌霜的假设有理有据。 崔凌月闭上眼想象着那样的场面,崔鹄是三品京官,有宫妃认得他,并知晓他有一女崔凌雪并不奇怪。 她道:“同为崔氏嫡女,若有人问起凌雪,自当捡着好话说。” 崔凌霜又道:“假设你是某位皇子的母妃,正打算借贤妃的宴席给儿子选个儿媳。原本瞧着崔氏嫡女不错,忽然听说她还有个妹妹,你会怎么办?” 今上未曾立储,每个皇子都有机会得到那把椅子。这种情形下,皇子妃的选择不但关乎才貌,更重要的却是家世。 崔凌月顺着话说,“我若是皇子的母妃,肯定想把另一位崔氏嫡女召入宫中一见,只要双方有意,自然会选择父亲为官的那位。” 说完,她依旧沉浸在假设中不可自拔。喃喃道:凌雪心高气傲,四叔又心疼女儿,怎么会舍得让她入宫…… 崔凌霜打断了她的思绪,“姐姐,不过是个游戏,何必当真。” 崔凌月不知想些什么,忽然说,“妹妹不用安慰我,这种事儿四叔干得出来。凌雪不争,那是她还没到年纪,朝局也不甚明朗。若有那么一日……” 不用崔凌霜引导,崔凌月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崔凌霜对此非常满意。 她假设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唯一区别在于抢走崔凌月夫婿的女子不是凌雪,而是王氏娘家那边的人。 据说王氏贪财落了把柄在人家手中,那家人利用崔凌月接近皇子,最终如愿以偿…… 崔凌月在宫中苦熬多年,放出宫时已过了最好的年华。到最后还是嫁给了张氏娘家子侄,日子过得不好不坏。 四十八、砚台 崔凌月不想把话题一直放在自己身上,忙从提进门的食盒中拿出一方上好的砚台递给崔凌霜。 “大厨房的事儿我无能为力,这砚台你收着,权当是姐姐的歉意。” 墨雨红丝砚,砚中珍品。只见朱红色的砚石上,点点墨色与金石相映成趣,好似泼墨般的图案令人遐想无限。 崔凌霜收下砚台,再次打趣道:“姐姐这碗‘燕窝’贵得很,出手那么大方,看来是要嫁入王府当王妃了。” 崔凌月道:“借妹妹吉言,若真有那么一日,姐姐自当有求必应。”说罢瞧了眼天色,生怕自己假扮丫鬟出府的事儿会被母亲发现。 崔凌霜笑着送行,“两房只隔了条巷子,以丫鬟的脚程应该回府了……妹妹送送姐姐,改日若嫁去京城,还望姐姐记得先前的承诺。” 崔凌月有感而发的抱住崔凌霜,凑在她耳边说道:“每次上课都照顾你,总觉得妹妹还是傻些可爱。很多事情占着美貌就能办好,没必要让人知道你聪明!” 两人说了半天,崔凌霜以为这句话最值。她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儿,姐姐有事儿尽管来问我,或许会有预料不到的发现。” 送走崔凌月,她转身回到书桌前,想知道被救起那只飞虫是死是活。宣纸上的虫子依旧未动,她忍不住点燃油灯,希望火光能使飞虫的翅膀干透,让奇迹发生。 一个时辰过去了,虫子没动。眼见很快就要到晚膳时辰,她忽然卷起宣纸随手扔到了窗外。 虫子的死活与她无关,她不能被此事搅乱心神! 红樱最近很苦恼,感觉王嬷嬷死了之后,她就再也琢磨不透崔凌霜的想法。 眼见崔凌霜对新来的彩雀和素秋一视同仁,牡丹小筑那儿又多了个鸳鸯……她觉得再不找点儿事情证明自己,难说会从崔凌霜的心腹丫鬟沦为普通丫鬟。 记得手里还有本王嬷嬷的账册,她主动承担起每日去三房那边端菜的工作。顺势联系那些个收了贿赂仆役,让他们听到什么动静就传到流霜阁。 崔凌霜对此既不鼓励,也没劝阻,倒是很欣赏她这种能没事儿给自己找事儿的精神。 姚家出事后,三房整顿了府邸,所有丫鬟仆役都都成了锯嘴葫芦,提起崔岚就闭口不言。 红樱提着食盒绕来绕去很多遍,愣没找到一个愿意和她搭腔的人。正是一筹莫展之际,“意外”地瞧见丁香躲在墙角垂泪。 这不是表姑娘身边的丫鬟吗?她干嘛躲在这儿哭?三房发生了新鲜事儿? “丁香姐姐,你这是怎么了?”红樱觍着脸凑了过去。丁香用帕子抹了抹眼睛,“没事儿,被风迷了眼。” “姐姐,下雨天,哪来的风?是不是你们家姑娘拿你出气了?” 丁香矢口否认,“我们家姑娘脾气挺好,怎么会拿我撒气?倒是你们府上那位口舌犀利,每次瞧见我们姑娘都要出言刺几句才作罢。” 两个丫头各怀心思,看着都嘴不饶人,说出口的话却极其有分寸,没多久便聊到了一起。 红樱自认演技高明,骗取了丁香的信任。获知这人不想随姚溪怡回姚家,想在府外找人冒充亲戚给自己赎身……却不想丁香以身为饵,演技比她高明,她才是被骗取了信任的那个。 两人分开之后,丁香转头就把红樱上钩的消息告诉姚溪怡,并询问其什么时候可以实施计划。 这些天来,她一直以为姚溪怡的计划是嫁给高涵。以至于夜深人静,她习惯性地把勾勒王府的富贵景象当成睡前消遣。 听到还要再等,不禁着急的问:“姑娘,族长夫人给的时间不多,夫人那边都收拾好了行装,我们还要再等?” 姚溪怡最近也是气得不行。自打姚笙走后,崔岚整日哭了睡,醒了哭,完全不管她的死活……若崔岚肯求情,外祖母或许还能多留她们几日。 崔岚倒好,脑袋唯一琢磨的就是如何不着痕迹地折磨死那个小畜生。之后再害死姚笙一家,自己回娘家养老。 咋听崔岚这么说,她吓得后背一身冷汗。她也姓姚,该不会崔岚也希望她去死? “姑娘,”丁香才不管姚溪怡心里想什么,兀自岔开话题说起今日见闻。 “顾家老太爷来了,奴婢远远地瞧了一眼。这人精神不大好,穿得就和田间地头里那些农夫差不多。” “就这么一个人,若不是长房沾了三房的光,族长哪有功夫见他。对了,知道他给宗族送了什么吗?整整一车活鱼,好像不知道崔氏沿水而居根本不缺……” “够了,”姚溪怡粗暴地打断丁香。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放肆,尽捡她不喜欢的提。族人都说顾氏娘家败了,她也以为崔凌霜除了崔氏没有依仗,直到顾老太爷登门。瞧瞧人家的出手,如此阔绰又怎能叫败? 她道:“顾家老太爷送的是海鱼,与我们常吃的河鱼不同。海鱼只能养在海水里,你算算刺桐港到洛川的距离,人家愣是能把海鱼鲜活的捯饬过了,这得花多少银子在路上?” 丁香听懂了,道:“难怪大厨房里见不到鱼,还以为没人稀罕吃。估计是没人会做,外面请厨师去了!姑娘,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姚溪怡苦笑,崔氏族里确实没有会烹饪海鱼的厨师。为了不堕宗族面子,外祖母特地让珠宝商王家送了个厨师过来。 丁香真怕回姚家,瞧着姚溪怡面色稍微好点,她居然把进门那番话又说了一遍。 “姑娘,奴婢照你的吩咐把事儿给红樱说了,这几日她就会联系人帮奴婢典当饰品,我们真的不定一个日子?” 这次姚溪怡没有一口回绝,解释道:“兰考决堤,族里要派人前去施粥救济,我听说二老爷和修哥儿都会去,只怕无法在秋日祭之前回来。高公子那边还没有消息,我们再等等!” 主子都发话了,丁香还能怎样? 四十九、败了 红樱回府之后并未将丁香的事儿告诉崔凌霜,一是没打听出有用信息,还有就是存了贪钱的心思。丁香不是要找人赎身吗?她可以帮忙,不过得收笔银子当好处费。 “姑娘,三房的人全部都在谈论老太爷送来那车鱼……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老太爷……” 崔凌霜无视红樱兴高采烈的模样,病恹恹的回了句,“外祖父天不亮就走了,母亲都没见着他老人家一面儿。” “为什么?” 崔凌霜也想知道为什么,特地去了牡丹小筑。在那儿一待半日,顾氏却一问三不知。 先前又去了趟禾丰轩,想知道外祖父为何见过族长就走,还走得那么急。 崔衍说顾老太爷登门拜访,族长携众人与其吃了顿家常便饭,席间并没有冲突。顾老太爷还夸菜肴烹饪的有水平,族长也不避讳,直言厨师是从外面借来的…… 谈及珠宝商王家,席间几个年轻的哥儿说他们才从王家购入一批海货,让顾老太爷帮忙掌掌眼。 听到海货这个词,崔凌霜隐隐有了预感,打算等见着李修时好好问问珠宝商王家从哪儿够来的海货。 好容易放晴的天气转眼又飘起小雨,流霜阁里的丫鬟全都怨声载道。只恨秋雨绵绵不断,整日闷在屋里,她们都快发霉了。 崔凌霜还好,正打算差人去找李修,却见牡丹小筑来人。说是外祖父的手下正在同顾氏说话,让她过去一趟。 顾老太爷有两个得力助手,顾山、顾海,都是刺桐港渔民。来访牡丹小筑的是顾山,顾氏让崔凌霜唤他山叔。 崔凌霜到时,屋里只有顾氏和山叔,顾氏正在抹眼泪,山叔局促的站在一旁。 “母亲,这是怎么了?” “霜霜,顾家败了,你外祖父为了不让我被看轻,愣是掏空家底置办了一车海鱼过来。” 闻言,崔凌霜又好气又好笑。禁海之后顾家没生意可做,败了很正常,敢情顾氏才知道一般。 外祖父掏空家底千里送鱼! 她对此持怀疑态度,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生意伊始并不清白,谁知道外祖父有没有藏私。 她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母亲,外祖父是否说过要如何追查小舅的消息?” 顾氏不解地看着她,再次重复,“霜霜,你没听到我说话吗,顾家败了!” “母亲,我知道顾家败了,崔府才是你日后的依仗,过继子嗣的事情抓紧去办。省得磨光父亲对你最后一丝感情,闹出三房休妻这种笑话。” 顾氏哭都忘了,骂道:“霜霜,你怎么变得如此冷漠,一点也不关心顾家,不关心你外祖父。” “母亲,何谓关心?禁海之后顾家没了生意,你可曾为此问过一句?或是把外祖父当年给你的嫁妆还回去让顾家东山再起?如果你做不到,就不要说些好听的言语徒惹笑话。” 顾氏被怼的张口结舌,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把嫁妆银子给你,牡丹小筑的事儿全部交给你操持,省得学人家站着说话不腰疼。” 崔凌霜张口就把白芷喊进来,让她现在就同顾氏身边的嬷嬷交割顾氏私房,以后牡丹小筑的一切用度都由流霜阁负责…… 顾氏傻眼了,不过是气话,崔凌霜怎么就当真了呢?当着顾山的面儿,她不便出尔反尔,冲着白芷发火道:“去吧,看账的时候仔细点儿,可别想着糊弄你们家姑娘,我会检查的……” 白芷本就是温婉性子,顾氏说什么她都是副谦恭至极的模样。顾氏说了会儿也觉无趣,挥挥手让她去了。 顾山是顾老太爷的传声筒,特地过来问询顾氏和崔凌霜的情况。顾氏这边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就等崔凌霜过来好将老太爷的关心转述一番。 他没见过崔凌霜,只听说长相和性子都随了顾氏。今日初见,听到崔凌霜与顾氏那番对谈,倒觉得两人的性子一点儿都不像…… 眼见母女两人闹够了,他才把老太爷送给崔凌霜的礼物拿了出来,一套黄金打的蟹八件。 崔凌霜正好缺钱,看见这种俗物就高兴,眉开眼笑的模样倒把他和顾氏都逗乐了。 世家大族规矩多,老夫人能让他进后院已是天大的恩情,逗留太久对顾氏的名声不好。 顾山告辞离去,崔凌霜主动送行。眼看出了牡丹小筑,他问:“霜姐儿,你是不是有事儿要说?”常年随顾老太爷四处奔走,他的眼力见儿可不差。 “山叔明白人,我有一事儿相求。” “霜姐儿,有事便说。我若办不了,自会告知老太爷,瞧瞧老爷子是否有办法。” 顾山跟了顾老太爷近三十年,事情能不能办心里清楚得很,不过习惯性地把老爷子放在话末,为事情留有余地。 崔凌霜也不客气,直接道:“上栗县北有千亩盐碱地一直荒着,我想要这些田产,还请山叔想办法买下这些田地。” 顾山渔民出身,对田地等事物一窍不通。他问:“霜姐儿,崔氏宗族过几日就会去上栗县施粥救济,领队的恰巧是二老爷,为何不让二老爷去办此事儿?” “盐碱地种不出庄稼,父亲肯定不会陪我胡闹。” 顾山不懂了,盐碱地既然种不出庄稼,崔凌霜为何要买?不等他发问,崔凌霜主动解释了自己的想法。 上栗县受灾严重,江水几乎漫过整个县城,包括从来不会被淹的县城北面。 一旦洪水退去,大量河底淤泥将会改变那些盐碱地的土壤性质。粮食作物依旧种植不了,枸杞,曲柳这些耐盐的作物却能够生长…… “千亩盐碱地值不得几个钱,真要变成了良田,那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顾山听明白了,也知道这事儿他没法做主。不禁问:“霜姐儿,千亩盐碱地值不得几个钱,却也不便宜,你有钱?” 崔凌霜漂亮的眼睛瞬间弯成月牙,道:“我不是刚拿了母亲的嫁妆,这点儿钱还是有的。” 顾山没料到她会如此,忍不住问:“若是夫人反悔,你又拿不出银子,那该如何?” “一哭二闹三上吊,总不能逼死我吧?” 顾山服了,一个娇滴滴的未出阁世家女,说起话来却老到油滑赖皮得很,竟有几分商户女的味道。 “霜姐儿,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回头问了老爷子才知。事情若是能办,我自会差人传话。” 五十、海货 顾山是个谨慎人,没想到崔凌霜比他还谨慎。崔府这位姑娘不准他往府里传话,有事就在城南驿馆留条,这人隔段时间就会派人去取。 除此之外,崔凌霜还说了王嬷嬷偷换屋契的事儿。并让他在顾氏面前演戏,大抵是此事儿已了,顾氏无需在卫柏面前说起等等。 屋契的事儿顾氏早已跟他哭诉过一遍,听到崔凌霜有不同的说法,他自然得问个清楚。 崔凌霜也不隐瞒,直接说了吴公公在查归宁侯府,顺势说了长房与三房之间存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顾山揣着一肚子惊讶离开崔氏前往驿站。确定身后无人尾随,他转头就敲开了距离驿站不太远的一处民居。 开门的老者正是崔凌霜的外祖父。 顾老太爷面色极差,探头瞧了眼顾山身后,问:“回来了,牡丹和霜姐儿还好吧?” 顾山把事情细细说了。 顾老太爷一刻不停地嘬着旱烟,狭小的屋里很快就烟雾缭绕,呛得顾山直咳嗽。 他推开屋门换气,“老爷子,身体要紧,你昨夜就不曾休息,今日又如此,这哪行啊?” 顾老太爷紧皱眉头,深深陷入思考之中,根本没听顾山在说些什么。 这些年他习惯不去想事儿,所有精气神都花在种田上,筋疲力尽倒头就睡是常态。自收到顾氏家书,看到顾慎两字频繁出现,丧子的伤痛再次搅得夜不能寐。 这次赶赴洛川,其意与顾慎无关。只想让两个不争气的女儿消停一点儿,别为钱成了冤家。 崔氏族长设宴,几个少年郎说起海货,并拿出几样儿物件让他掌掌眼。 不看还好,一看不得了。其中有个玳瑁首饰盒是顾家之物,多年之后居然以这种形式出现在他眼前。 为避免认错物件,他特地过手细看了一遍。盒内夹层并未被人动过,里面藏着那枚金币完好无损。 盒子产于东洋,盒子里藏的那枚金币是他发迹时特地留下的纪念币。后赠予顾慎,并嘱咐他做人做事儿一定要留后路。 顾慎喜欢精巧玩意儿,盒子被他用来装烟草,本该藏钥匙的地方藏了那枚金币。只要出海,顾慎都会带着盒子,说是他的吉祥物,可保平安。 十多年了,他从不接受事实,到相信顾慎遇难,劝慰自己遗忘,几乎耗尽所有心力…… 乍见顾家旧物成了禁海前的海货被人出售,他这才正视起顾氏书信,开始思考所谓的海难或许不是真相。 如果顾慎真的遭遇海难,为何他的随身之物不与他一同葬身大海,而是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洛川? 得知这批海货从珠宝商王家购得,他婉拒了崔衍的邀请,迫不及待的找到王家,问他们是否还收货。商人手段,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得先与王家做上几笔生意,才会顺藤摸瓜弄清事实真相。 崔氏姻亲这块招牌十分好用,可惜王老爷外出行商,其子并不晓得前几日出售那批海货从何而来。他不便问得太细,还要装出有生意可谈的兴奋劲儿,匆匆“离开”洛川,返回刺桐港拿货…… 王家的事儿让他琢磨了一夜,没成想顾山带回来的消息比王家的事儿还要麻烦! “老爷子,你倒是给句话呀?霜姐儿交代那些事儿办还是不办?” 顾老太爷拿烟锅子敲了下桌面,“办,肯定要办,银子不够就把那几艘船都拆开卖了。” “老爷子,那些船是顾家唯一翻身的希望,我们真的要拆开卖了去买盐碱地?” 不管崔凌霜把盐碱地说得有多好,顾山始终心存疑虑。一来不信崔凌霜的消息,二来不想把钱压在地上。 顾老太爷迟疑了片刻,一改先前的豪气,道:“你借着崔氏的名头先把事儿办了,之后找霜姐儿要银子。牡丹嫁妆不少,足够了!” 顾山跟了老爷子多年,知道他说一是一的性格。今日反悔得太快,着实不像他的作风。 “老爷子,你这是怎么了?” 顾老太爷与崔凌霜同一天生辰,这个巧合让他对崔凌霜几乎是有求必应。千亩盐碱地要不了多少钱,顾家给得出,那么快改口是存着锻炼崔凌霜的心思。 他道:“崔氏两房的矛盾一触即发,牡丹那个婆婆可不是简单人,若宫里都来人了,天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儿。” 说起这个,顾山也是忧心不已,“归宁侯府真的犯事儿了,还是霜姐儿危言耸听?” 顾老太爷把刚放下的烟锅子又拾了起来,只恨这些年无心打理生意。别说宫里的事,就家门口的事儿他都懒得搭理。 他道:“这事儿就听霜姐儿的安排。至于那卫柏,小时候见过一面,挺聪明的孩子,也不知道现在会长成啥样儿。对了,让道上的人再帮忙查一查归宁侯府……” 顾山不解地说,“宫里的人都没查出什么,我们怎么查?” “鸡有鸡路,鸭有鸭路,不查怎知查不出什么?我担心慎儿的事儿真和芍药有关,那孩子打小就嫉恨牡丹,谁知道会不会连慎儿一起算计?” 顾老太爷要查王家那批海货的出处,还要查京城归宁侯府。顾山担心人手不够,要求顾老太爷写信给另一个手下顾海。顾老太爷拒绝了他的请求,以为顾慎的意外同顾海有着莫大关系…… 顾家旧事因崔凌霜之故被重新翻了出来,可惜顾老太爷来去匆匆,并未让她知晓发生了什么。 除了拿到顾氏的嫁妆,她的生活并没有因为顾老太爷的到来而发生改变,直到一出算计好的“意外”发生。 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禾丰轩那边的小厮传话到流霜阁。李修让她下午去三房小花园碰面,说有要事商谈。 由崔衍打头的赈灾队伍不日就会离开洛川,李修有事找她十分正常。崔凌霜没怎么多想,带上四个贴身丫鬟就朝三房那边去了。 路上遇到崔岚,这位姑母想出门散散心。瞧见她带着那么奴婢,开口就让青桑作陪,说是担心遇上不长眼的登徒浪子。 红樱瘪瘪嘴,朝着崔岚一行的背影讽刺道:“这儿是洛川崔氏,又不是姚家那乡下地方,怎么可能遇上不长眼的坏人。” 眼见时辰尚早,崔凌霜让白芷把带给崔凌月的礼物送去,只留下红樱和蓝黛在身边。 就在这时,丁香匆匆跑来,说有事儿要和红樱细说。 红樱收了丁香不少好处,心中有鬼,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同丁香离去。 五十一、随机 平常日子,平常事儿。 从崔岚喊走青桑开始,崔凌霜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眼见身边只剩蓝黛一个丫鬟,才莫名地有些心慌,决定不去赴约。 如果李修真有要紧事儿,自然会想办法来长房。 想到白芷去了崔凌月那儿,她若离开得找人传话,不禁道:“蓝黛,我在这儿等你,赶紧去把红樱喊回来。” 不到一炷香时间,崔凌霜身边的四个丫鬟一个不剩。她孤身站在小花园入口,脑子里闪过被人算计的想法,却笑自己多疑。 万里无云,阳光正好。若是遭人算计,光天化日之下能算计她什么? 善良限制了她的想象力。看到高涵呼叫着朝这边跑来,身后紧跟一只大狗,她来不及反应就被高涵拉扯着冲入了小花园。 三房府邸有两个花园一个池塘。 大花园离着书房不远,中间有一池塘刚好隔开了书房和后院。从书房无法走到后院,只能走到小花园。 小花园坐落在池塘边,进出只有一条道。 院内花木葱茏,最显眼的景致就是池塘边上那艘观景石船。巨大的石块沉于水底,露出水面的部分被雕刻成船身,精致的船舱取代了湖心亭,常被用于聊天,赏景,饮茶。 秋光下,整个小花园唯一能躲避恶犬的地方就只有石船船舱。 若是一群人赏花吃茶,那地方正好。若是孤男寡女两个人往那儿一钻,崔凌霜似乎懂了布局者的心思。 她问高涵,“你怎么在这儿?伺候你的长随呢?这狗是怎么回事儿?” 高涵反问:“不是你约我单独见面?” “高公子,凌霜从未找过你,我们被人算计了。”说话间,她挣开高涵的手,宁愿被狗追咬,也不想中了别人算计。 高涵十分讨厌这种被嫌弃的感觉,瞧了眼石船上的屋子,恶劣地说,“我会躲进屋,至于你要去哪儿,随便!” 恶犬只有一只,两人若是分开,他们都有可能成为被恶犬追咬的对象。关键在于高涵是龙子凤孙,他要出事儿,整个崔氏都得给他陪葬。 换言之,崔凌霜若不肯同他一起躲入屋子,就得负责把狗引开。 犬吠越来越近,高涵见崔凌霜还在犹豫,更恶劣的说,“这是崔元培买回来的斗犬,下口咬人从不留情面,害我们的人真是心思歹毒。” 崔凌霜被吓到了,主动拽住高涵的衣袖同他一起往石船上跑。只要有高涵作证,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又能怎样? 这样想时,她再次低估了姚溪怡报复崔氏的决心。 慌不择路的两人刚推开屋门,一盆水从天而降。高涵被淋了一身,崔凌霜紧跟他身后也是半身湿透。 “到底是谁想出来的主意?”高涵愤怒的大喊。 崔凌霜看了眼两人的模样,难道她的复仇之路就因为这事儿终结?她不要嫁入王府,不要终生待在封地,她要复仇? 恶犬已经追上石船,正在用爪子刨门,一声接一声的狗叫得人心惊胆战。 高涵插好门栓还不放心,试图推桌子过去抵门。上好的红木桌让他感到吃力,不禁喊,“还不过来帮忙?傻站着干嘛?” 崔凌霜瞧了眼还算结实的木门,又看了眼窗外的池塘。若不想嫁入王府,除了池塘,她似乎别无选择。 高涵没听到崔凌霜回答,扭头就见这人推开窗跳入水中。他喃喃道:“狗会刨水,躲下去有用吗?” 小花园里发生的事情红樱并不知晓,蓝黛隐隐听到狗吠与呼救。这个一根筋的丫鬟只想着赶紧找到红樱,完全不关心狗叫声与崔凌霜是否有关。 她福气不错,走了没多远就瞧见红樱。大声道:“姑娘喊你回去。” 红樱要比蓝黛机警,第一反应就是崔凌霜落单了。忙问:“你来干嘛?发生什么事儿了?” “姑娘想回府,我们得有人去通知白芷……没发生什么,只是来的路上隐隐听到狗叫和呼救声。” 这还叫没发生什么?红樱扭头就往回走。丁香却拽住她的衣袖,问:“急什么啊?我的事儿还没说呢。” 红樱猜测崔凌霜会出事儿,丁香的反应肯定了这个猜测。 她张口就想斥责蓝黛,怎么能让崔凌霜落单?听到狗叫为何不折返?想想又算了,蓝黛就这样的性子,只要事情还没在崔凌霜身上发生,这人永远不会多想。 她道:“蓝黛,我们分头去找姚家表姐。如果见到有人朝小花园那边跑去,想办法拦住。” 蓝黛瞧她面色不好,也猜到事情有变,提起裙子一溜烟跑了。 红樱甩开丁香往回走,满脑子都在琢磨姚溪怡究竟会怎么陷害崔凌霜。蓝黛听到狗叫,难不成姚溪怡敢放狗追咬崔凌霜? 两房小摩擦不少,三房却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伤害崔凌霜。大家都姓崔,何至于如此。 姚溪怡不姓崔,她这样做究竟为什么?该不会发现了姚家的事儿和崔凌霜有关? 红樱就那么聪明,随便一猜八九不离十。她还猜测姚溪怡定会自己放狗,这种可能掉命的事儿,姚溪怡不敢假手于人。 离着小花园没多远的地方,红樱果然看到了姚溪怡。 两人一照面,姚溪怡假惺惺的说,“这不是霜妹妹身边的红樱吗?你们家姑娘去哪了?我听池塘那边有声音,该不会落水了吧!” 崔凌霜落水,那可是大事儿。 姚溪怡就想支开红樱,造出崔凌霜让丫鬟放狗的事实,坐实其为嫁高涵而不择手段的假象。 红樱并没有傻乎乎的往池塘那边跑。她大步朝姚溪怡走去,突然发难,一掌将其推倒在身后的花丛之中。 丁香惊呼,“你疯啦?” 红樱才没有疯,这是权衡后的自保手段。姚溪怡主仆弄了个陷阱,想以名节受损为借口,逼着崔凌霜嫁给出现在院里的男子。 假设这事儿成了,作为崔凌霜的丫鬟,老夫人定不会饶她。与其等最坏的结果发生,倒不如混淆视听,让姚溪怡也湿了衣裳。 此地离池塘不算远,她只需咬死姚溪怡也落水,相信崔凌霜会找借口脱身。到那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三房很可能会自知理亏把事情糊弄过去。 五十二、应变 大雨下了停,停了下,花丛下方积满泥水。 姚溪怡猛地被推摔倒,狼狈的模样说她掉入池塘一点儿不为过。 如此这般,红樱还觉不够。考虑到姚溪怡兴许会安排人手出现在小花园,她夸张的尖叫道:“姑娘,你没事吧!瞧你浑身都湿透了……” 说来也巧,崔元培与崔凌雪各自带了人手在花园附近搜索丢失的斗犬。 崔元培那边有训狗师,很快就找到了还在石船上咆哮的斗犬,将高涵救了出来。 气急败坏的高涵正愁着该找谁发火,隐约听到红樱的尖叫,抬脚就朝那边走去。以为是崔凌霜从池塘上岸,不幸被丫鬟发现。 姚溪怡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往花丛里爬出来,光鲜的衣服沾满泥浆,齐整的头发被花木勾成一蓬乱草。 红樱听到有人过来,瞧了眼正在整理衣裙,顾不上她的主仆两人,主动朝人群迎去。 人群里没有崔凌霜,只见高涵的小厮正劝他赶紧换衣裳。这人一张臭脸,见她就问:“你们家姑娘呢?” 红樱傻眼了,为什么姚溪怡陷害的不是崔凌霜和李修?听到高涵问话,她不敢不答。又不知崔凌霜在何处,只得含糊其辞的说,“高公子,你可要对姑娘负责啊!” 高涵头一次被人算计的那么惨,哪有心思对谁负责。瞥见一头雾水的崔元培及跟在身后的一干男仆,若这时拒绝了红樱,崔凌霜以后的日子只怕难过了。 他自以为善心大发的说,“今日之事太过蹊跷,不管原因如何,我都会给她一个说法。” 这下轮到崔元培着急了,若是高涵对崔凌霜负责,崔凌雪怎么办?他道:“高公子,我也觉得今日这事儿蹊跷,笼子里关好的狗,怎么就跑了呢……” 高涵既然说了要负责,红樱打断崔元培,故意大声道:“表姑娘,高公子肯负责,你不用回姚家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高涵尤甚,错愕到脱口而出问:“表姑娘是谁?” 红樱道:“姚家姑娘啊!” “你的主子不是长房二姑娘?” “二姑娘在大姑娘那儿,我路过此地碰巧看见表姑娘浑身湿透……” 高涵根本不信红樱的解释,一连两人落水,世上哪会有那么巧的事儿? 他推开红樱朝姚溪怡主仆行去,崔元培紧跟在他身后,满心疑问亟待解释。 姚溪怡傻眼了,转身就想往院子外头跑去,不料被丁香一把拖住,“姑娘,你不是想嫁给高公子吗?只要抓住这个机会,我们就可以不用回姚家了!” 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脚,姚溪怡就是典型。她从没想过要嫁高涵,姚家底子薄,她这种出身嫁过去就是作妾的命。 都说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她又岂会不知这个道理。 之所以欺骗丁香,是因为这人胆小怕事儿,又好逸恶劳。若坦言说她嫉妒崔氏嫡女,想挑起长房与三房的矛盾……只怕丁香最先做的就是把她出卖。 “滚开,”她一把将丁香推倒在地,慌不择路的就往另一头跑去。 崔凌雪带着人循声而来,恰好堵住姚溪怡的退路。看到这人浑身污渍,狼狈不堪,好奇地问:“表姐,发生什么事儿了?” 红樱见到崔凌雪也在,忽然想明白了姚溪怡的用心。 她大声道:“三姑娘来了就好,高公子说了他会负责,表姑娘却害羞的想跑。奴婢以为表姑娘嫁到高公子府上就可以不用回姚家了……” 崔凌雪不太相信红樱的话,直到看见高涵也是一身狼狈。才不可置信的指着姚溪怡,“你……你……你们都干什么了?” 姚溪怡亲眼看见崔凌霜与高涵跑进石船上的屋子。如今高涵站她面前,崔凌霜去哪儿了,长翅膀飞了不成? 她道:“红樱,你家主子想出这么个计策害我清白,你当这里的人都瞎了吗?” 经姚溪怡这么一说,崔凌雪也才发现人群之中唯独不见崔凌霜的身影。她问:“红樱,你家主子呢?” 红樱面色不改的说,“应该在大姑娘那儿。” 姚溪怡道:“今日这一切全都是长房二姑娘搞出来的鬼,我不过在跌了一跤就被二姑娘的丫鬟如此污蔑……你家主子既然在大姑娘那儿,不如我们过去看个清楚……” 崔凌雪不想高涵和任何女子有所牵扯,今日这事儿又必须有个说法。她无助的看了崔元培一眼,后者道:“高公子,秋风急,要不你先回去换过衣裳?” 高涵憋了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咬牙切齿的说,“赶紧给我把崔凌霜找出来,今天这事儿一定要有说法!” 王府世子发话了,众人还能说什么? 一群人浩浩汤汤的前往崔凌月院子,就看崔凌霜是否在那儿! 崔凌霜入水之后并未游远,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笃定放狗的人不会伤害高涵,抓狗的人很快就会出现。若是下水就游走,估计没游多远就会被发现,与其被狼狈的抓住,倒不如以静制动,瞧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何才能藏在水底不被发现? 记得谢霁曾跟她说过,军营里的细作无孔不入,有细作能凭着一根芦苇在水底潜伏整整一日,入夜之后在上岸偷袭…… 三房池塘没有芦苇,只有荷花。崔凌霜折了段荷花茎当芦苇,学谢霁说的那样潜在水底观察着事态发展。 崔元培带着抓狗人来了…… 红樱高呼引走众人…… 眼见事情比预料中好的太多,赞过红樱之后,她手脚不停地朝着岸边游去。 池塘横在内院与书房之间。 若是游去内院,不死也得扒层皮,红樱好容易争取到的局面立即朝着未知转变。 倒不如游去书房,最差的结果就是找族长寻求庇护。她很好奇这位恨透祖母的三叔公会如何选择,让她嫁去王府?还是帮她瞒下此事…… 李修正四处寻找高涵。 兰考河段决堤之前,高涵整日跟着他进进出出。兰考河段决堤之后,变成他整日跟着高涵进进出出,就怕这人去找崔凌霜麻烦。 离着花园不远的地方,一个莲蓬滚到他脚边。顺势看去,就见荷叶下方露出了半张小脸。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先想到这首诗,继而才惊讶不已的问:“二姑娘!你怎么会在水里?” 五十三、画帘 秋日的池水最是伤人,池面阳光和煦,池下冰冷刺骨。 崔凌霜可不想泡在水里,瞧着李修一脸呆样儿,嗔怨道:“此事说来话长,赶紧去内院叫住白芷,让她别把东西送人,速速过来!” 李修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如常,他嘱咐小厮去内院找白芷,自己小跑着去给崔凌霜找衣服。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镇定之语全都被抛在了脑后。 他不需要镇定,只想崔凌霜这副模样不被人瞧去。若不是担心跑太快引人瞩目,他早就飞奔回房间了。 不多时,他气喘吁吁的提着个书箱出现。四处寻了一番,将里面装着的书画展开挂在树上。之后才跑到池塘边,轻声呼唤崔凌霜出来。 “水里凉,你赶紧上来,躲在书画后面就好。我在前面帮你守着,有人过来就说在晒画。” 秋日晒画,也就他能想出这种借口。 崔凌霜折了两张荷叶遮身,小心翼翼地爬上岸边。就见李修背对着她,不远处有几幅书画挂在树枝上,下垂的画卷像门帘般与树干形成了一个私密的小空间。 她迅速躲在里面,小声问:“可有准备干净衣裳?” 李修道:“书箱里有干净衣裳,一会儿你假扮小厮跟我出去就好。”想想又补充说,“中衣是新的,未曾穿过,你放心!” 崔凌霜窸窸窣窣的开始换衣,李修被这声音闹得心痒毛抓,浮想联翩…… 白芷在崔凌月门口被李修的小厮慧哥喊住,听到崔凌霜有事儿,她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 屋里的崔凌月刚听人禀报,说是二姑娘差人送来礼物,迎出去的时候却不见人影。只得嘱咐丫鬟守在院外,若长房的人再来,赶紧请到屋里。 白芷来得很快,手中提着的回礼还不曾送出。 那是一套浮光锦制成的衣裙,崔凌霜本打算秋日祭那日穿。得知卫柏要来,她决定将衣裙回赠崔凌月,用以答谢日前收到的墨雨红丝砚。 书画挂出来的帘子经不住风,每一次摇晃都会让白芷心惊胆战,生怕自家姑娘春光外泄。 瞧见李修提来的书箱中居然有崔凌霜换下的小衣,她急忙用帕子包了藏在自己身上。暗自埋怨崔凌霜胆大,若李修拿了这衣裳四处乱讲,岂不是得嫁给此人? 崔凌霜对此另有看法,李修是个爱惜羽毛的人,不会干出毁人清誉这种两败俱伤的傻事。 她匆匆换过衣裙,并使劲儿掐了下大腿,感觉泪水蓄满眼眶,才垂着头走到李修跟前。 “表哥,我怕是触怒了世子爷,这下怎么办?”她可怜兮兮跟李修说了发生在小花园内的事情。末了扯着帕子,问:“也不知什么人想要害我,居然打着你的名义,真是可恶。” 崔凌霜早已猜到害她的人是姚溪怡。考虑到崔凌月的建议,能用美貌解决的事情,她坚决不用脑子,这才装傻充愣把问题抛给李修。 反正也遇上了,这人又是高涵的好友,很多问题从他的角度思考思考和处理或许会更好。 话音刚落,就听李修道:“姚表妹好手段,为挑拨两房的矛盾还真是煞费苦心。” “姚家表姐?这是为什么啊?”崔凌霜问话的模样太过惊诧,泛红的眼角更显无辜。瞧她这样,李修真想把人护在身后,让其不再遭受任何侵扰。 “表姐不想回姚家,她嫉妒你和凌雪的身份。” 崔凌霜眨眨眼,泪珠滑落面庞。她做错事般低下头,小声问:“我不想同世子爷有所牵扯,这下该怎么办?” 李修也不想她和高涵有牵扯,略微思索了片刻,伸手折了一朵山茶花递给她。 “把头发挽起来,把花插在发间,这样能遮住湿发……还有这几幅画得带上,这是你送给大姑娘的回礼。” 崔凌霜下意识的将花插在发间,“就这样?” 李修温柔地笑了,“这事儿肯定会得罪世子,你怕吗?”崔凌霜摇头,他又道:“去吧,坚持没见过世子爷,其他的我来处理……” 片刻后,崔凌霜衣裙整齐的带着白芷缓缓朝崔凌月的院子行去。 李修目送她走了很长一段才恋恋不舍的离开,发现慧哥儿站着不动,他问:“还不走,发什么愣?” 慧哥儿道:“二姑娘的裙子真漂亮,看着是一个颜色,行走间又是一个颜色。也不知什么料子做到,真好看。” 李修笑了,打趣道:“瞧你傻呆呆的,原来是在看裙子。” 慧哥儿老实说道:“人也瞧,不敢多瞧。那么漂亮的姑娘,送入宫里就是做娘娘的命。” 还在行走的李修脚步一顿,被慧哥儿这番无心之语击中了心里最不愿正视的一切。 他曾以为金榜题名就有了同归宁侯府那位表哥竞争的资格,可从崔凌霜宁愿跳水也不愿嫁给高涵的举动来看。他想娶的人,只怕一颗心都落在了那位表哥身上。 崔凌霜以闲适的姿态出现在崔凌月小院,那儿早已站满了人。高涵甚至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门口,就等着她出现。 红樱跪在高涵脚边,依旧坚持先前的那套说法,崔凌霜确实来了三房,却不曾与高涵碰面。 族长夫人张氏,崔凌月的母亲王氏,这两位没到。但她们的贴身丫鬟早已在院子里站定,也等着崔凌霜出现。 高涵最先瞧见崔凌霜,见其换了条裙子,领着丫鬟婷婷袅袅的朝这儿走来时。他一言不发地起身就走,骇人的脸色让身旁长随吃惊不已。 长随低声问:“世子爷,怎么了?” 高涵没答话,好易容平息的怒火再次燃烧起来。不管今日是谁搞的鬼,崔凌霜此时的态度很说明问题。这人宁愿水遁逃走,也不愿嫁入王府。 最恼人的是,他明明知道崔凌霜当时就在屋里,却不能主动站出来拆穿。一旦说出真相,没人质疑他的说辞,只会在背地里笑他身为王府世子,将来的云川王,居然吓得崔氏嫡女跳水以保清白。 还有什么事儿比这更侮辱人?那么多人姑娘上赶着想嫁他,到崔凌霜这儿竟成了毒药一般。 他何止是生气,简直要气炸了! 五十四、沉默 高涵走出去没多远就被崔凌雪给拦住了。假如高涵负气离去,崔府不敢逼其娶亲,却彻底断了她嫁入王府的念想。与其那样,不如现在就把事情理清楚。 “高公子,今日之事儿还不曾解决,你能稍待片刻吗?好歹看看表姐和二姐要如何自圆其说。” 高涵的长随也附和道:“主子,三姑娘说的有道理。只有弄清事情真相,我们才好找出幕后之人……” 崔凌霜镇定自若的看着高涵去而复返。 姚溪怡心生惶恐,猛然意识到计划操之过急。今日若不能指证崔凌霜,她只怕不死也得扒层皮。 崔凌霜佯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看着跪在地上的红樱问,“发生什么事儿了?你又惹祸了吗?” 红樱非常配合,一改先前镇定的犟样,扑在崔凌霜裙边嚎啕大哭。 “姑娘,他们硬逼着奴婢说你在小花园和高公子一同落水……青天白日的,你若落水能是这副模样?” 崔凌雪先前是相信姚溪怡,如今见崔凌霜清清爽爽的走了过来,不禁对姚溪怡投去怀疑的视线。 姚溪怡真的看见崔凌霜和高涵被架在门上的水盆淋湿,眼见崔凌霜换了衣裙抵死不认。她只得换个问法,拖延片刻,看看能否想出脱身的主意。 她问:“你们主仆几人一起到三房来寻大姑娘,为何要走散?分明是接到指令一人放狗,一人诱骗高公子到小花园……好让高公子被狗追撵不幸落水,之后又让红樱将我推到,造成我与高公子一同落水的假象……” “长房与三房的矛盾由来已久,你如此煞费苦心挑起两房矛盾,无非借高公子之手打压三房……真是用心歹毒之极。” 姚溪怡说得头头是道,高涵之前也闪过这样的猜想,但往深处一琢磨就发现这种说法站不住脚。他以为崔凌霜没必要亲自涉险,被狗追的那么狼狈…… 崔凌霜摆出一副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解释的模样,白芷将她护在身后,开始细数几个丫鬟为何会分散在三房各处。 青桑被崔岚叫走,门房可以作证;红樱被丁香叫走,大家都看到她与姚溪怡主仆在一起;崔凌霜为等红樱,让她先到大姑娘这儿打个招呼,省得来慢了耽误大姑娘时间…… 白芷口才了得,细细一说,姚溪怡的疑问不攻自破。 就在这时,姚溪怡惊讶的发现高涵至始至终对事件保持沉默。既没有说她不对,也没有说见过崔凌霜。 眼见事情有了转机,她道:“蓝黛去了哪里,放狗的人一定是她。不是丁香找红樱,而是红樱被派来找丁香绊住我的脚步……早就说了你们主仆分工合作挑拨两房矛盾……”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要高涵保持沉默,不说出小花园内到底发生过什么,姚溪怡和白芷可以这样掰扯一整日。 最先听不下去的是崔凌雪,她不在乎真相,就想知道高涵究竟要对谁负责。 她问崔凌霜,“是你干的吗?” 崔凌霜费尽心机才逃脱嫁给高涵的命运,却因这人的沉默以至事情发展偏离真相太远。 原本是姚溪怡为引发两房争斗,故意陷害她与高涵。如今却演变成有人放狗追袭高涵,挑起两房矛盾! 长房认为是三房姚溪怡所为,其目的是为了同高涵一起落水,以此逼迫高涵娶她。 三房咬死是长房所为,目的是借高涵之手惩罚三房,宣泄长房多年来受到的欺辱。 到了这种时候,她要么承认曾与高涵一同被人算计,要么找证据自证清白。 前者显然不可能,她想了想道:“狗养在你们府上,把养狗的人找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说这话时,她相信三房的人不至于睁着眼说瞎话,凭空污蔑她的人到过四伯府邸,并将养在那儿的狗偷放出来。 她的提议让剑拔弩张的场面诡异起来。 三房一共两个大院,七个小院,上百个房间。 四老爷崔鹄的府邸在其中一个大院,与崔凌霜入府所走的侧门,高涵被追袭的小花园,刚好形成一个距离相等的三角。 青桑被崔岚喊走时,四个丫鬟都在,如果按这个时间来计算。高涵被狗追袭那会儿,崔凌霜余下的三个丫鬟最多能走到四老爷那儿偷狗,却没有时间将狗带到小花园并放出来追袭高涵。 崔凌霜没有嫌疑,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崔凌雪不顾事实,反问崔凌霜,“二姐,你这话什么意思?指责我们不该养狗,还是说我们看管不利?” 崔凌霜想让崔凌雪把养狗的人喊过来问话,崔凌雪却指责崔凌霜在暗示这次事情是由于他们的疏忽造成。 用反问替代回答,真是聪明至极。若崔凌霜顺着她的话讲,接下来的将会陷入一场毫无意义的追责话题,让三房有更多的时间去毁灭证据。 崔凌霜自然不会上当,坚持要见养狗的人,希望能从这个环节找到姚溪怡偷狗并放狗的证据。 崔凌雪自然不愿,一旦证实整件事是姚溪怡所为。按红樱的说法,姚溪怡与高涵一起落水,高涵答应要对此负责。 正当她搜肠刮肚想要转移话题时,崔元培忽然说,“我这就差人去找养狗的小厮。” 不多时,养狗的小厮来了,一直没有露面的蓝黛被人绑着跟在小厮身后。 红樱让蓝黛去找姚溪怡,并设法拦住想到小花园看热闹的人。 蓝黛没找到姚溪怡,也没发现有谁要去小花园。想起曾听到犬吠,她觉得有必要去四老爷院子看看是否是他们的狗跑丢了…… 红樱没错,蓝黛没错。只怪事发突然,缺了主子的丫鬟全都各自行事,乱了章法。 蓝黛刚离开四老爷院子,还不曾走远,就被崔元培的人给绑了。 崔元培好赌,为了让斗犬在赌局中获胜,他特地买了最凶恶的斗犬养在府中。眼见恶犬出状况得罪了高涵,他自然要想办法推卸责任…… 相比身在局中的崔氏姐妹与姚溪怡,他这个旁观者很快就从高涵的态度推测出整件事的真相。 五十五、认罚 趁着崔凌霜与姚溪怡还在扯皮,崔元培悄悄差人找到蓝黛,并伪造出蓝黛曾去他们府邸偷狗的证据。 说起演戏,他也是行家。见到狗倌一行,十分惊讶的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为什么绑了二姑娘的丫鬟?” 来人之中有崔鹄指派到洛川府中的管家。 从崔前一家被骗卖身就知道这个管家最是奸滑,他先自责管理不当,顺势说起蓝黛在府外徘徊,府中狗倌鬼鬼祟祟的跑到门口……后面的故事他一个字儿都没说,众人却能从他提供的画面猜测蓝黛与狗倌定有勾结。 红樱急了,冲着至今没搞清楚状况的蓝黛大喊,“你说话呀,怎么任由人绑了?” 蓝黛不开口还好,开口之语简直让人听了想晕。她道:“姑娘,奴婢没找到表姑娘,想着去四老爷府上看看,结果被人抓了。” 红樱让她找姚溪怡,她没找到,想着崔鹄府上有狗,去了就被人抓住。 这是实话,一点儿问题没有。听到其他人耳中莫名就成了长房放狗追袭高涵,想要冤枉姚溪怡与高涵一同落水。 以此同时,姚溪怡总算想明白了高涵沉默的原因。也懂了崔元培试图把问题推给蓝黛,减轻自身责任的心思。 她攥紧的心舒展开来,言语带讥的说,“看吧,我就说这事儿和长房脱不开关系。若不是母亲把青桑喊走,以那丫鬟的武艺,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呢!” 三房众人一致看着崔凌霜,想知道她要如何为自己开脱。 白芷急了,“蓝黛,你赶紧把话说清楚啊!为什么要找表姑娘,为何去四老爷府邸,说不清楚你就惨了。” 蓝黛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要如何把话说清楚?既不能说崔凌霜此行是同李修有约,只能按白芷的提示回答。 “红樱让奴婢去找表姑娘,奴婢并不晓得为何要找。奴婢去小花园的路上隐约听到犬吠,知道四老爷府中养狗,便想去问问是否有犬只丢失……” 话没说完,姚溪怡又找到了攻击崔凌霜的理由。 “你们都听见了,这丫鬟亲口承认去过小花园。二姑娘却说她们入府就往大姑娘这里走……这丫鬟定是找不到我,红樱才现身将我推入花丛,造成落水的模样……” 红樱差点儿被蓝黛气死,流霜阁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丫鬟,这不是坑人吗! 如果蓝黛被指证是放狗那人,她会因欺瞒高公子被问罪。 欺瞒皇族可不是小事儿,挨板子,打发出去嫁人,甚至没命……想到这些可能,她泪眼汪汪的看着崔凌霜喊了声,“姑娘!” 这下是真心希望自己有个厉害主子,能将她们全须全尾地带出三房。 崔凌霜一言不发地看着三房众人,脑子里将每个人的心思都分析了一遍。 崔元培养了斗犬,肯定不想承担看管不利的责任;崔凌雪也希望把责任推到长房,这样就不用让高涵对姚溪怡负责;姚溪怡若是被定罪,高涵不一定负责,但族长肯定会将她赶出三房…… 其他人不知道真相,即便知道,估计也想让长房背锅,把三房摘出去。 作为事主,高涵肯定生气。恨姚溪怡胆大包天,更恨的却是她跳水逃走,佯装无事发生的态度。 思考这些时,她从没想过要为蓝黛争辩。 崔元培既然敢绑人,肯定准备好了说辞和证据。疏于管理的狗倌为活命定会死死咬住是蓝黛放的狗,甚至凭空污蔑蓝黛同他有说不清的关系。 至于其他奴才,这是三房的地盘,无论问什么都不会得到理想答案。可怜的蓝黛错误时间出现在错误地点,碰巧给了崔元培推卸责任的借口。 上辈子她是冤死的,只要高涵沉默,想帮蓝黛脱罪基本不可能。 面对皇族,她没有话语权,蓝黛没有话语权,有没有罪并不是她们说了算。与其苦苦挣扎让人看笑话,倒不如信李修一回,看看认罚之后会面对什么。 她的安静让崔元培和姚溪怡失去了表演的舞台,率先打破这种尴尬的是崔凌雪。 “二姐,一切如你所愿。狗倌找来了,你想问什么?” 崔凌霜走到蓝黛身旁帮她解开绳子,淡淡说道:“要打要罚冲我来,同丫鬟无关。” 她知道高涵有气,知道三房把蓝黛推出来给高涵撒气。不管高涵怎么想,她都会替蓝黛承担所有责罚。 上辈子最亏欠两个人,一个是谢霁,还有就是蓝黛。任何人要伤害他们,都得先过她这一关。 崔凌雪没想到崔凌霜的态度那么强硬,她看了眼崔元培,示意自家哥哥帮忙。 崔元培真是脸厚心黑,明知问题和崔凌霜无关,也知道高涵在气什么。照样能装出浑然不知的态度问:“高公子,你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高涵的心态很复杂,算计他的人是姚溪怡,对此女除了恶心,他并没有太多感情。 崔凌霜不同,这人伤害了他作为皇族的自尊和骄傲,心中的怒气大半因这人而起。 他道:“我客居府中,实在不方便插手府内事物。你若不能做主,不妨找个能做主的人过来。” 说罢,他特意看了崔凌霜一眼,只觉此女天真。 依着张氏的性子,要么让蓝黛承认受崔凌霜指使,将问题推给长房老夫人。要么直接惩罚蓝黛,难不成崔凌霜真的会替一个丫鬟受罚? 张氏没来,让丫鬟将他们喊去了容华堂。 高涵一日不表露身份,他们都会装聋作哑,权当这人只是李修的好友高公子。既然如此,以张氏的身份自然不会亲自前来,将人喊到容华堂是最稳妥的做法。 众人到了容华堂,只见张氏已让人请出家法,见到蓝黛就大喝,“还不快跪下。” 崔凌霜挺身站在蓝黛跟前,重复了先前那番话,“要打要罚冲我来,别动我的丫鬟。” 张氏早已听过仆人的禀告,并未将崔凌霜的话往心里去。见状,她道:“还不快把二姑娘拉开,将那个妄图害人性命的奴婢绑到家法上杖责三十。” 三十杖,要不了命,却能让人生不如死。 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试图带走蓝黛,崔凌霜紧紧抱住她,大声说,“要带走她可以,踩着我过去。” 张氏从未见过崔凌霜这种模样,以为她虚张声势。冷笑着说,“霜丫头,当真以为我不敢罚你?” 崔凌霜依旧护着蓝黛,嘴里蹦出一句话,“你大可以试试!”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觉得她疯魔了,怎么能这样对长辈说话。 五十六、憋气 崔凌霜一声娇喝让容华堂好似沸水被加锅盖,所有声音全被焖到每个人肚子里。 他们大眼瞪小眼,完全不敢相信以礼教出名的崔氏嫡女敢如此顶撞长辈。 倒是长房几个丫鬟面色如常,她们早几个月就意识到崔凌霜的性子像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受拘束。原本担心主子惹祸,这一刻却十分欢喜,没有哪个奴才喜欢被人冤枉,或者被主子出卖了顶罪。 张氏得意了大半辈子,一时间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好半天才气急败坏的骂道:“长房娶妻不贤,生个女儿就跟小妇养的一样不懂规矩……” 听她骂顾氏,崔凌霜立即回了句,“三房可以出弃妇,长房自然不甘落后。可惜母亲商户出生,倒缺了书香门第的风骨,倒贴的事情真不如姨母干得出来。” 张氏隐约知道崔岚被休一事儿已经传到了外面,族中没人敢提,她也乐意装不知。崔凌霜却如此明白的指责她养女不教,还不如顾氏……这简直就是戳心窝。 “你……你……”张氏捂着胸口说不出话。 崔元培实在不想家族丑事被拿来在高涵面前讨论,挺身而出怒斥道:“崔凌霜,你这是什么态度,崔氏容不下你这种心思歹毒,目无尊长之人。” 崔凌霜轻蔑的看着他,“嗜赌如命的人都容得下,为何容不下含冤莫白之人。” 崔元培被这话吓得脸色煞白,隐藏已久的秘密就这样被揭露出来。他大声道:“休得胡乱攀咬,谁嗜赌如命?又有谁含冤莫白?” 崔凌霜不屑道:“有理不在声高,谁搭腔说的就是谁。” 崔元培被怼得一时无语。 崔凌雪见自家哥哥受挫,忙道:“崔凌霜,你好大的胆子。别以为我们不知那粉……” 崔衍包养粉头的事儿曾被崔凌雪失口说出,没几日那粉头就失了踪影,不在他们掌控之中。 崔元培让崔凌霜假装毫不知情,省得消息传到京城惹怒崔鹄。“凌雪,”他及时喊住妹妹。 张氏这时也缓了过来,瞧着最得意的两个孙儿被崔凌霜欺负的无话可说,她道:“来人,把二姑娘绑住家法伺候。” “你敢!” 又一个声音喝止了张氏的行为,长房老夫人终于来了。瞧见跟在她身后的崔凌月,张氏觉得自家出了叛徒,狠狠地瞪了一眼王氏。 王氏受了那么多年夹板气,早养成了鹌鹑一样的避难功夫。 前一刻还暗赞崔凌霜骂得解气,瞧见崔凌月跟在老夫人身后,都不等张氏瞪眼。她立即低头耷拉眼眉,摆出一副受教的表情,整套动作简直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老夫人穿了件褐色云纹素面琵琶襟褙子,里边是条灰色的棉裙。花白的头发随便挽了个髻,上面连根簪子都没有。 若不是气质过人,就她这样的打扮,还不如容华堂里随便一个嬷嬷。 崔凌霜对祖母这打扮有些不解。日前还精神抖擞在院子里遛弯的人,今日怎么把自己捯饬的如此老态龙钟? 她拉着蓝黛往老夫人身后一站,掏出帕子就想抹眼泪。接触到老夫人警告的目光,她放下帕子,挺直脊梁,跟随其走到高涵面前。 “世子,老身管教不严,以至孙女任性妄为惹了麻烦。现将她接回府中好好管教,还望世子大人大量,莫与她一般见识……” 高涵不曾见过老夫人,只知晓宫中贤妃是其胞妹。想着自己与贤妃的女儿含玉公主关系不错,如今又被点破身份,他摆出皇族架势,沉声问:“崔夫人打算如何教养孙女?” 张氏才是容华堂的正主,老夫人进门不但不理她,还驳斥了的她决定,这怎么能忍? 看着与她同龄,却老她十岁不止的老夫人。她阴测测的问:“嫂子不会又让霜丫头跪宗祠请罪吧?崔氏先祖只怕不好意思承认她这目无尊长之人……” 老夫人还是不理张氏,她看着高涵,认真说道:“明日一早,我会亲自送凌霜前往水月庵清修。少则三年,多可一生,若世子觉得处罚太轻,也可落发为尼,青灯古佛,断了尘念。” 崔凌霜貌美,在很多人眼中是长房崛起的希望。老夫人这席话是什么意思?彻底放弃长房,永远依附三房? 高涵对崔氏两房间的破事儿没一点儿兴趣,最想要的消气方式是崔凌霜痛哭流涕的请他原谅。 听了老夫人的决定,他有些得意地朝崔凌霜看去,想从这人眼中看到不甘,挣扎,绝望和期盼。 对于一个尚未定亲的女子而言,三年清修,吃斋念佛不说,还会错过无数适龄的大好青年。 他相信崔凌霜会着急,并等待这人泪眼婆娑的跟他道歉。 崔凌霜的反应让他十分失望,这人垂头跟在老夫人身后,对即将前往庵堂这事儿一点儿过激的反应都没有。 他只觉胸中那口气不但没散,反而堵得愈发厉害。忍不住问:“二姑娘那么护短,若是落发为尼,伺候她的丫鬟该怎么办?” 崔凌霜对他言语里的威胁一点儿不在意,只道:“若世子非得让凌霜出家才能消气,你只需一句话,我立即遣散流霜阁众人……青灯古佛,我一个人受着便是!” 高涵年轻气盛,还是头一次被人怼得颜面扫地。他是王府世子,皇亲国戚,崔凌霜服个软怎么了,为什么要和他对着干?宁愿削发为尼也不愿放低姿态哀求。 他自诩不错的涵养,这一刻全都消磨干净。张口就道:“二姑娘真是好主子,既如此……” “咳……咳……”两声咳嗽打断了高涵,赵夫子在大管家的带领下匆匆赶至容华堂。 瞧见赵夫子,高涵瞬间想到了云川王妃,那句让崔凌霜出家为尼的气话被卡在喉间。一张俊脸红得发紫,整个人被憋的微微发颤。 赵夫子识趣,急忙道:“世子,你让我找得好苦,王爷有信使等在外头……” 说着便将高涵拉出容华堂。 事情发展成这样,没人敢拦,拦住又能说些什么?真要把今日之事掰扯清楚,头一个被问罪的就是崔元培,谁让他在府中养了恶犬…… 五十七、相送 高涵前脚离开,老夫人带着崔凌霜就要回府。张氏这期间始终保持沉默,似乎在琢磨老夫人为何要如此。 听说要走,崔凌霜恳求老夫人让她与三房姐妹道别。 “祖母,能让孙女同姐妹们说上两句话吗?今日一别,再见面不知何日,我给大姑娘准备的礼物至今还不曾送出……” 老夫人默许了她的请求,只见她从白芷手中接过书箱,慢慢走到崔凌月面前。 前几日蓝黛要看徐派作品,她让李修帮忙去找,今日挂在枝头的“画帘”正是她要的那些画作。 李修思虑周全,让她拿了这些画作去找崔凌月,用以弥补双手空空的遗憾。 她道:“姐姐,琴课换了新夫子,画课正在讲渲染……这些画作是我特地从书局搜罗来的徐派作品,给姐姐留着鉴赏最好不过……” 闻言,崔凌月微微一愣。 琴棋书画,崔凌霜就琴技还行。这人根本不喜书画,又怎么会花心思去书局找徐派作品当回礼送来? 想到今日发生的事情,她压下心头疑惑,含泪接过书箱。动情地说,“我一会儿送你出去,若得了空闲,定去水月庵找你说话……” “谢谢姐姐,”说罢,崔凌霜朝崔凌雪走去。 崔凌雪对崔凌霜没什么好感,也谈不上多讨厌。想到崔凌霜会因莫须有的罪名去庵堂清修,她隐隐有几分内疚。眼见这人走来,她别扭的侧过身体,佯装什么都没看见。 崔凌霜识趣的止步不前,问道:“还记得跪祠堂那日的誓言吗?今日我并未违誓,妹妹却如此对我!今日之后,望妹妹一路走好!” 堂上众人皆不知崔凌霜对崔凌雪说过什么誓言。 姚溪怡记得清楚,崔凌霜说过不会同三房几个姑娘争抢夫婿,难道她今日所为皆因守誓? 如果真是这样…… 姚溪怡偷偷瞥了崔凌雪一眼,后者果然想起了这一茬,小脸红了又白,可见心情十分矛盾。既不想领情,又不得不承认崔凌霜的确遵守誓言,并未同她争抢夫婿。 偷鸡不成蚀把米,姚溪怡成功让两房关系跌入冰点。她也因此暴露了内心深处对崔府的怨恨,成为整件事的罪魁祸首。 一旦崔凌雪想到这个,定会将所有情绪宣泄在她身上才会罢休! 崔凌霜说完就走,崔凌月不管众人目光,紧随她离开了容华堂。 当两人离去的背影彻底消失时,崔凌雪的目光落在了姚溪怡身上。 姚溪怡眼观鼻鼻观心,装出无辜的模样,心里却清楚这是三房关起门处理“家事”的时间。 以她对张氏的了解,回姚家是不可能了,三房不会如此便宜她。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来说,最差的结果是被逼着嫁人。 嫁给那种崔氏女看不上,却又需要笼络的人。某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某个得势的奴才,或者有特殊嗜好的权贵…… 不管什么人,她肯定会在未来受尽屈辱与折磨,这就是得罪世家大族的下场。 老夫人不喜欢待在三房,刚出门就加快了脚步,留出时间让崔凌霜与崔凌月慢慢叙话。 崔凌霜道:“今日多谢姐姐伸出援手,若不是你把祖母请来,我肯定会挨板子。” 崔凌月一脸严肃的问:“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你为何宁愿去庵堂清修也不愿把事情讲清楚?” 崔凌霜叹了口气,将事情仔细说了。 崔凌月听后十分憋闷,“姚溪怡疯了?真是养不家的白眼狼,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崔凌霜道:“正因为损人不利已,我们才对她失了戒心,让这种计划得逞。” 崔凌月想想也是,若众人都防着姚溪怡,四叔府上的恶犬又怎会被她轻易偷走。 “霜妹妹,世子一表人才,将来还能继承王位。以你的身份入府,好一点是王妃,差一点也能封个侧妃,你真不动心?” “姐姐,明眼人都能看出凌雪对世子的心思,我又岂会不知?既已发誓不会跟你们姐妹相争,我自当遵守誓言。” 崔凌霜说谎就跟真的一样,这话听在崔凌月心中简直比蜜还甜。只听后者再次说道:“妹妹,日后若有事相求,姐姐定会鼎力相帮。” “姐姐,三年不算太长,我们京城见。” 京城见面?崔凌月自以为捕捉到什么信息,试探性地问:“妹妹今日全靠修哥儿才得以脱身,倘若他对你起了心思怎么办?妹妹原本的衣裙可还落在他那儿。” 崔凌霜反问:“姐姐觉得修哥儿如何?” “我与他交往不多,只晓得姚溪怡私下喊他黑鱼精,说他滑不溜丢。” “黑鱼精?”崔凌霜重复了一遍,觉得这绰号很是贴切。 她道:“我看修哥儿前途无量,姐姐若是进京,大可住在李大人府邸,省得瞧见四婶就心烦。” 崔凌霜知道李修高中榜眼,对他的评价自然很高。 崔凌月以为两人暗生情愫,笑着说,“秋日祭之后我便上京,到时候喊了修哥儿同行……住进李府倒也清静。对了,衣裙要我帮你讨回来吗?” 崔凌霜抿嘴一笑,“他是端方君子,自然会想办法还我衣裙。姐姐若是去讨,倒让他难堪了。” 听见崔凌霜帮李修说话,崔凌月玩心大发,又问:“若是不还呢?妹妹嫁给他?” “不过是套衣裙,我若不认他又能如何……实在不行我就待在庙里不嫁。” “哎……”崔凌月瞧着近在咫尺的长房大门,道:“三年清修,妹妹珍重,若有妙法度日,还望来信告知。” 崔凌月以为,庙中清修与她入宫后的生活有着几分相似。说来都是一个“苦”字,一个熬身,一个熬心。 崔凌霜拍拍崔凌月的手,“姐姐掌心厚,福泽厚,熬不了几年就能嫁入王府。至于那熬日子的妙法,自打铁了心破罐子破摔,这世界对我而言豁然开朗。” 破罐子破摔,崔凌月觉得这话妙极。想到崔凌霜今日在容华堂的表现,昔日那个软糯的妹妹似乎真的不见了。 她含泪目送崔凌霜入府,今日一别,又有谁知晓三年之后将会如何! 五十八、晚了 李修知道赵夫子与高涵的关系。担心崔凌霜咬死不认会触怒高涵,他马不停蹄的赶往族学,将正在午休的赵夫子请了过来。 赵夫子最烦插手后宅这些龌龊事儿,根本懒得去管高涵会将什么人娶进王府。得知被算计的姑娘是崔凌霜,他匆匆赶往三房,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无论如何不能让高涵娶崔凌霜。 在他看来,崔凌霜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嫁入王府,若高涵当真娶了她,那不是结婚,是结仇。再说,王妃嘱托他看好高涵,若把崔凌霜弄去给王妃当儿媳!那真是折磨了王妃,毁了崔凌霜,两头不讨好。 李修没回三房,安静地坐在赵夫子屋里等待消息。眼见天色暗了下来,他点亮油灯,继续翻阅着赵夫子放在书桌上的《碑林》。 他看的很入神,直到赵夫子问:“你觉得此书如何?”才惊觉屋主已经回来。 “此书初看枯燥乏味,越往后越是精彩,学生不知不觉便沉迷了进去。” 赵夫子阅人无数,很佩服李修在这种时候还能静下心来看书。他问:“你不是很担心二姑娘?” 李修道:“事情不会因我等待的态度而发生改变,坐立不安与静心看书并没有差别。” 话虽这么说,又有几个人能在他这种年纪便有岳镇渊渟的气质? 赵夫子颇有些嫉妒的说,“我去晚了。” 闻言,李修镇定的面容终于有了破绽。问道:“世子不肯,还是族人逼她?” 赵夫子将李修放回桌上的《碑林》卷起来塞入他手中,仔细说了老夫人让崔凌霜去庵堂清修之事儿。 随后安慰道:“三年时间不长不短,你若有心,不妨去庵堂门口守着。今日有负所托,此书你且拿去看,不用还了!” 李修握紧书卷,问:“世子可曾怪罪夫子?” 赵夫子苦笑不已,高涵憋了一整日的气全都撒在他身上。搞得他这个小舅彻底失了长者尊严,跟个孙子般好心解释半天,才让这位爷消气。 高涵才不管崔氏两房如何斗争,也不管姚溪怡的目的。他只知道自己的皇族,只要高兴,崔氏嫡女又如何,想娶自然就能娶得。 赵夫子无奈,重头捋了一遍今日之事,并帮他总结了几个问题。 其一、他是否喜欢崔凌霜,并决定非她不娶? 其二、整件事中,他和崔凌霜都是受害者,若他揪着崔凌霜不放,岂不是让算计他们的人暗自高兴? 其三、不管真相如何,长房那边已经给了崔凌霜极其严厉的惩处。他若这时还让人削发为尼,传出去只会被人讥笑心胸狭窄,仗势欺人。 其四、崔氏大族,族人与朝臣的关系盘根错节。老夫人的胞妹又是宫妃,他实在没必要因这种事儿与崔氏结怨。 说话间,高涵的长随来报。说崔凌霜曾对三房两个姑娘立誓,坚决不会同她们争抢夫婿…… 赵夫子说得口才舌燥远不如长随这番话有用。 高涵消气了,喃喃自语道:我就说嘛,不想嫁我的肯定有问题。还以为她瞧上了李修,闹了半天和誓言有关…… 李修从赵夫子那儿离开时已错过了晚膳,不等走到三房,就瞧见乔大提着灯笼站在路口像是在等他。 “李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李修知道乔大是崔衍的人,问:“二伯寻我有事儿?” 乔大不语,示意李修跟上他的脚步。到了禾丰轩,只见坐那儿的人不是崔衍而是老夫人。 她道:“未曾用膳吧?这粥不错,放了药材,补气养血。年轻人底子好,却也得时时注意,用吧!” 桌上的粥温度刚好,李修端起就用,三五口喝完,问:“老夫人有事?” “赵夫子是你请来的?” “是。”李修回答的很爽快,似乎想通过这个告诉老夫人他对崔凌霜的情谊。 老夫人想了想道:“明日我会送霜丫头去水月庵清修,你可知此事?” 李修以为老夫人想知道肯定不止这些,他道:“文东不才,本欲金榜题名之后再来求娶表妹。老祖宗既然问起,文东愿等表妹三年或是更长时间,还望成全!” 老夫人道:“归宁侯府卫柏与你父亲同在兰考,听说你加入了赈灾队伍,不妨与那卫柏见上一面儿,帮老身看看他与霜丫头是否合适。” 这话回答的十分巧妙,听着是请他去考察卫柏。实际上只要没拒绝,便是认同了他的请求,意味着他有希望娶到崔凌霜。 只是卫柏与父亲素昧平生,两人怎么会同在兰考?算算时间,父亲肯定错过了他寄往京城的家书,难道一切真如河神预言,还是另有蹊跷? 老夫人又道:“瞧你与霜丫头忽然走得那么近,可是从别处听到了什么?” 李修把姨娘告诉他的事情说了,并承认他擅自打开了老夫人送给母亲的盒子……替母亲感谢老夫人多年的照顾。 老夫人对此早有所料,她又递给李修一个盒子。慎重地说:“此去水月庵凶险未卜,你能替我照顾霜丫头吗?” “啊!” 李修不明白老夫人此话何意,水月庵就在洛川上游,为何会有凶险未卜之说?崔凌霜有父有母,还有族人,怎么轮得到他去照顾? 老夫人没有解释,递出的盒子也不曾收回。 李修想了一段时间,郑重的接过盒子。道:“若能迎娶凌霜妹妹,此生定会视若珍宝,以命相护。如若不能,也会将她视为胞妹,用心庇护,竭力保她一世平安。” 老夫人叹了口气,“麻烦你了。” 李修这时才好奇的询问盒子里装有什么。 据老夫人所言,她的财富近半数装在盒子里……希望李修替崔凌霜妥善保管,等到其出嫁那会儿在告知此事! 老夫人的行为证实了李修心底深处的猜测,长房与三房的关系将在今夜之后迎来巨变。老夫人担心长房会因此彻底沉寂,不但提前送走崔凌霜,还替她的未来做好了安排。 五十九、跪求 禾丰轩的主人是崔衍,老夫人既然在此,崔衍去了哪里? 流霜阁内,崔衍惊讶地发现崔凌霜正若无其事的临帖,白日里发生的事儿对她好似没一点儿影响。 他问:“怎么不收拾行囊?” 流霜阁内值钱的物件崔凌霜一早就收拾好了,余下的零碎值不得几个钱,也没什么特殊物品让她惦记。 三年清修,她就带了几身换洗衣裳,若有短缺,差人去买便是。她也算经历过苦日子的人,生活态度与早先肯定不同。 “已经收拾好了,打算留下两个丫鬟看守院子,可以吗?” 崔凌霜的丫鬟原本就不多,留下两个就只剩四个。崔衍有些担心,“四个人够使吗?” “父亲,女儿是去清修,既不能外出,又没有应酬,四个人足够了。” 崔衍很少踏足流霜阁,今日来了只觉局促,不知能和崔凌霜说些什么。磨磨蹭蹭半天,他从怀里掏出叠银票,“这个你拿着,山上清苦,想买什么尽管去买。” 崔凌霜一点儿不客气,接过来就让白芷清点数额登记入账。 崔衍被她市侩的模样逗乐了,道:“银票三万两,还有水田,旱田各十亩,本想着等你出嫁时再给,结果……”话锋一转,道:“东西你收着,在庵堂学学持家理财也不错!” 说完自己也觉牵强,只得自嘲的笑笑。 崔凌霜从他的笑容中读出很多意思,这段日子他也不好过。视为父亲的族长是幕后真凶,让他失去前途的意外其实是人为,外头养着的红粉知别有用心…… 人生的大起大落也就如此吧,黑白颠倒,是非混乱。也不知他过惯了富家子弟的生活,是否经得住这样的磋磨。 “父亲,”崔凌雪跪在崔衍面前,“女儿是被冤枉的。” 崔衍咽了咽口水,半晌才困难的说,“我知。” 崔凌霜又道:“父亲可知我只要牺牲一个丫鬟,跟世子低头道歉就能逃过此劫?又或者认命嫁入云川王府,给世子作妾。” 崔衍道:“你是崔氏嫡女,岂能与人作妾?至于那丫鬟,这点像你母亲,刀子嘴豆腐心,一向舍不得身边人。” “父亲错了,王嬷嬷便死在女儿手中。保下蓝黛,只因今日退一步,他日便会被这些人要了性命,我……” “住口,”崔衍喝止了崔凌霜,道:“记得自己的身份,你是崔氏嫡女,这种腌臜事情永远不会和你扯上关系。过去是父亲无能,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儿。” 崔衍说话很大声,崔凌霜知道这是底气不足的表现。希望崔衍也能记得自己的身份,千万别对三房心软……可叹这些话不能说破,省得伤了其为父的尊严。 她认真的磕了三个头,沉声道:“父亲保重!” 崔衍点点头,拖着跛腿朝流霜阁外行去。崔凌霜瞧着他的背影只觉无比萧瑟,还好顾氏正在外头寻找继子,并不知晓此事儿,否则真不知会闹腾成什么样儿。 再晚些时候,崔凌霜把白芷和红樱喊到跟前,告诉她们水月庵之行她会留一个大丫鬟守着流霜阁。让两人仔细想想,是愿意留下,还是愿意随着她前去。 崔凌霜招呼蓝黛把放在佛龛里的碧玉观音又拿出来收到了箱子里。 埋怨道:说来也巧,观音摆出来没几日就要去庙里清修,看来我天生就该劝人行善! 蓝黛自打从容华堂出来就有些郁郁寡欢,也不知崔凌霜哪句话戳中了她的心思,这人忽然放声大哭。边哭边跟崔凌霜认错,说自己办错事害得崔凌霜去庙里清修。 崔凌霜好言劝慰,并跟她解释今日之事和她关系不大……她还是哭个不停,理由是崔凌霜对她太好,宁愿牺牲自己也不舍得她挨打,这令她十分感动…… 蓝黛激动地说个不停,崔凌霜含笑听着,并未打断。 红樱趁机出去了片刻,再回来的时候悄悄塞了张纸条给白芷,“崔前走时留给你的,我没有告诉姑娘。先前的话你也听到了,我打算随姑娘去庵堂清修,你别跟我抢。” 白芷接过纸条紧紧握住,没好气的问:“你想知道什么?”红樱又懒又馋,同那王嬷嬷六分相似,她才不信这人会想同崔凌霜去庙里清修。 红樱讪笑片刻,“好姐姐,你是家生子,族里消息广。我若留下肯定要帮主子打探消息……不如你介绍几个人给我?” 白芷也不藏私,直言道:“姑娘离府的事儿估计已经传遍了,我晚些回家看看。若姑娘选你留在府中,我肯定会和家人交代仔细,你有问题尽管去问……” 崔凌霜好容易哄歇了蓝黛,让红樱留下说话,“想好没有,你是留在府中,还是随我去庙里清修。” “奴婢是夫人送给姑娘的,自然要同姑娘在一起,这样夫人也能放心。” 崔凌霜点点头,让她出去,换白芷进来,同样的问题问了白芷。 “姑娘,”白芷把攥在手心的纸条递给崔凌霜,“红樱说是崔前临走时留的话,奴婢没打开看。” 崔凌霜没接纸条,好奇地问白芷为何自己不看,要把纸条交给她。 白芷的解释很有趣,崔凌霜既然没让她送行,显见不想她和崔前有私下联系。崔前留下纸条有违崔凌霜意愿,她不该看! 崔凌霜接过纸条随手打开,白净的纸上什么都没写。她在白芷眼前晃了一下,“崔前和你心意相通,什么都不留倒胜过千言万语。” 白芷红了脸,低语道:“奴婢想随姑娘去庵堂。红樱脑子活络留在府里更好,一会儿我就去跟家人说,让她们对红樱跟对我一样。” “就照你的意思办。”崔凌霜一句话决定了白芷的去留,瞧着她面色如常,并未因此心生不满。崔凌霜难得解释了一番,说她在崔氏待了太长时间,需要出去见见世面,历练一些时日…… 六十、出笼 白芷走后,崔凌霜将那张所谓的“崔前留条”又看了一遍,暗骂红樱“聪明”。 驿馆里的纸张最好不过生宣,怎么可能用到“玉版宣”这种半熟宣?所谓的崔前留条,不过是红樱为了套消息从书房中随手拿了张纸而已。 这样也好,一张纸就测出两个丫鬟的品性。在应对突发事件方面,红樱着实机灵,居然短时间内就想出让姚溪怡吃瘪的方法,并暴露其真实目的。 白芷品行不错,行事稳妥,如今又收了心思。加之其家人都在族中,这人留身边最为放心。 这样想着,她再次把红樱喊了进来,问:“你想留随我去庵堂可是真心话?” 红樱感觉什么都瞒不过崔凌霜,只好道:“奴婢以为白芷是家生子,留在府中虽能打探消息,却容易被有心人利用收买。与其到了那时让姑娘伤心,倒不如奴婢留在府中稳妥。” “你可以留在府中,但要办好两件事。其一,打探整个崔氏的消息;其二,母亲这边多照看一下,特别注意她收养的那个继子……” 除了这两件事儿,还有一事她不曾出口。 卫柏与李成思同行的事情一直让她惴惴不安,要知道卫柏是否也是重生,留下红樱与其见面最好不过。 依着卫柏的性子,定会讨好红樱,像上辈子那样让红樱为他所用。 瞧着事情安排的差不多了,崔凌霜才把彩雀喊到跟前。这丫鬟模样普通,沉默寡言,来了小半个月还跟个透明人似地。 “彩雀,流霜阁里只有我知道你会武。明日之后,你的任务就是盯紧红樱,负责把府中消息送到水月庵……” 彩雀点点头,一个字都懒得说。 崔凌霜莞尔,老夫人送来的丫鬟还真是一言难尽。彩雀不爱说话,好歹还能干活;素秋十指不沾阳春水,奴才会的她都不会,跟个主子似地。 翌日,她起了个大早。欢喜的心情好似能够出笼的金丝雀,巴不得早些离开流霜阁,换个地儿好好想想要怎么报复卫柏。 白芷一夜未眠,瞧着崔凌霜精神头那么好,只道:“奴婢以为姑娘也睡不好,看模样却挺精神,姑娘很想离开崔府?” “是啊,这里规矩太多,拘得人发慌。” “庵堂里规矩更多,姑娘受得了?” “你想说什么?” “奴婢自作主张让素秋带上了姑娘的衣裳,想着庵堂若是太闷,姑娘兴许可以出去走走!” 崔凌霜十分奇怪的看着白芷,“你开窍了,怎么想到这事儿的?” 白芷抿嘴一笑,老夫人昨日那身打扮明显是在示弱,摆出副长房不会与三房相争的模样……让崔凌霜去水月庵清修,听着严厉苛刻,仔细想想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家人跟她分析过,水月庵曾是杨家为族中孀居女子所建,庵堂长期接受杨家供奉。说穿了就是杨家家庙,偶尔收留附近苦难女子为尼。 老夫人送崔凌霜去水月庵,其实是送去杨家庇护。三年一过,崔凌霜兴许会嫁入杨家。洛川流域,杨家可是和崔氏齐名的望族。 家人的分析安抚了白芷,想着是去吃苦的生活,其实也还好。只要庵主不较真,她们在那儿可是无拘无束自由的很。这让她想当然的以为老夫人安排素秋的目的是为了给崔凌霜出去透透气…… 她道:“姑娘,水月庵一直接受杨家供奉,我们到了那地儿不会很辛苦。” 崔凌霜摇摇头,反问:“祖母一身傲骨,嫁到崔氏这些年可曾见她回过娘家?” 位置不一样,看待事情的角度自然不一样。 白芷家人只求她日子好过,自然觉得水月庵甚好。崔凌霜从未听老夫人提过娘家,也没见杨家与崔氏有过密的交往,如今这样,她只看到老夫人的无奈。 府外,老夫人的专属马车早已等在那儿,车上挂着的灯笼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十分显眼。 崔凌霜上车就见祖母坐角落闭目养神,水红色的锦缎披风抢眼得很。 老夫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依旧闭着眼说,“这披风压箱底三十余年,是你祖奶奶亲手缝制……那年我和你祖父吵嘴,赌气回了娘家。” “你祖奶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别想着万事依仗娘家,要想着如何撑起一个家。” 崔凌霜答应老夫人不惹麻烦。听了这话,只能说,“孙女让祖母失望了。” 老夫人睁开眼笑了笑,“不,你没有惹麻烦,你帮了我大忙……”话未说完就被车外传来的喧哗声打断,老夫人闭上眼不再言语,任由崔凌霜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昨日之事能帮什么大忙。 她掀开车帘往外瞧了一眼,只见街上聚集了很多车马,数百族人正将粮食一袋袋粮放在车上。 差点忘了,昨夜崔衍才说宗族派出的赈灾队伍今儿中午出发。队伍走陆路,车外这些人肯定在为出发做最后的准备。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一直到了城外崔凌霜都没见有人出来送行。崔衍带队赈灾,这个她知道;鸳鸯带着顾氏前往偏远之地寻找合适的继子,这个她也知道。 除了父母,还有谁会来送行? 眼见马车到了渡口,后面那辆车上的丫鬟全都下来指挥着搬运行囊,她长吁口气,抛开脑子里不切实际的幻想。暗道:李修又没欠我,干嘛要来! 洛上杨,洛下崔。 杨家船多,洛川江面有一半的船只挂着杨家旗号;崔氏田多,洛川水域延绵百里都有崔氏族田。 老夫人与崔凌霜乘坐的就是杨家商船,船上载满的粮食全部出自崔氏,经由杨家船只运往边境贩卖。 老夫人跟在崔凌霜后面也下了马车,瞧着流霜阁那几个丫鬟问:“为什么不带那个爱生事儿的?” 除了红樱,流霜阁似乎没人爱生事儿。 崔凌霜道:“孙女知道她爱惹事儿,拘在府里怕是要好些。” 老夫人又问:“你留彩雀传递消息?”崔凌霜点点头,她接着道:“人傻福多,好处都让你占了。” “孙女愚笨,祖母能把话说明白吗?” 六十一、十面 老夫人说话和吴公公一个调调,总喜欢用反问回答问题,稍不留神话语权就到了他们手中。 只听她问:“先前在车里听你唏嘘不已,可是在等谁?” 崔凌霜的唏嘘一直放心里,并未出口,老夫人怎么知道?她傻傻的问:“您不是闭着眼吗?” 老夫人不屑回答这个问题,把视线投向奔腾不息的江水。 崔凌霜道:“马车出城,孙女未见送行之人,心里不免有些难受。父亲族务在身,母亲尚不知女儿要去清修,元翰与凌星为何不来?” “元翰随你父亲去兰考。凌星脸皮薄,一旦兄长不在,她根本支使不了长房那些奴才。你以为族中女子人人都能像凌月一样?” 说话间,两人随白芷走入船舱。老夫人瞥见蓝黛正将一张古琴往行囊那边搬,不禁道:“琴先放着,一会儿要用。” 素秋识趣的问:“老祖宗可是想听琴?” 老夫人摆摆手示意素秋离开,没头没脑的说了句,“赵夫子是修哥儿喊来的,我以为你在等他。” 崔凌霜被窥破心事儿,本能的想要辩驳,又担心被说沉不住气。只道:“孙女确有见他一面的心思,若不是他,也不会有水月庵之行。” 老夫人定定的审视着崔凌霜,半晌才将头撇开,道:“霜丫头,祖母竟看不透你……罢了,不管你是心有所属,还是野心太大,离了崔氏,你就只有自己了。” 崔凌霜没有搭腔,重生那日起,她就知道这一路只有自己,不会有旁人。 云开雾散,初升的太阳在江面洒下点点金光。 老夫人话锋一转,忽然说起先前被打断的话题。为什么她会说崔凌霜并未惹祸,而是帮了大忙。 由于事情有些复杂,崔凌霜捋顺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认真追溯的话,整件事要从老夫人的亲妹妹贤妃说起。 贤妃性子恬淡,模样又和圣上薨逝的陈妃有八分相似。入宫之后,圣上对她好似对待当年的陈妃。谈不上盛宠,却也不会冷落,每隔一段时日都会去她宫里坐坐。 没过多久,贤妃被诊出有孕,一时间母爱泛滥,所有人都知晓她心善。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安排,贤妃一时冲动救了个怀有身孕的宫女。 此人本是小官千金,父亲为求前程将其送入皇宫。却不知她已同情郎珠胎暗结,入宫当日就被查出状况…… 贤妃刚把人救下就后悔不迭,安全起见,她把那个宫女送往千里之外的洛川,几经辗转来到老夫人手中。 宫女福薄,不等孩子长大就死于急症。同年,她苦苦等待的情郎终于找到了洛川崔氏。 听到这里,崔凌霜惊讶的张大了嘴! 含玉公主比她小一岁,如果宫女与贤妃同一年有孕,生下来的孩子肯定也比她小一岁。 身边符合这条件的姑娘有那么几个,但只有一个传言说她的母亲曾是宫中绣娘! “蓝黛是吴公公的女儿?”这事实也太惊人了。 老夫人点点头。 吴公公为寻爱侣,不惜自残入宫,经过很多年才通过蛛丝马迹寻到洛川。由于身份特殊,他不便与蓝黛相认,只能隔三差五跑来看看,慰藉心头惦念。 认真计较起来,吴公公要先感谢贤妃的救命之恩,接着才是老夫人的养育之恩。 多年来,只要老夫人开口,吴公公都会出手相助。可在两房之争上,他始终保持中立态度,从不愿出手干预。 天章阁也有规矩,任何涉及朝中重臣的事情都得写密奏上达天听。崔鹄是朝中重臣。吴公公若插手崔氏宗族事物,这份密奏该怎么写? 崔凌霜对天章阁了解不多,猜测吴公公若是不写折子就私下动作。一旦被查出,死的不知是他,或许还会牵连出当年之事…… 昨日她救下蓝黛,这么大的恩情吴公公肯定要还。为了一劳永逸,最好的办法就是出手解决三房。 老夫人肯定猜到了这一点,才会夸她帮了大忙。 “祖母,吴公公怎会知晓发生在三房的事儿?他与六婆不是离开了吗?” 老夫人反问:“你不都猜到了吗?” 崔凌霜的面色顿时有些不好看,猜到是一回事儿,确认是另一回事儿。 彩雀同青桑身份相似,像她们这种会武的女子,基本上都是各个府邸花大力气培养出来的。 她今日才跟白芷说,老夫人与杨家来往不多。也就是说彩雀不是杨家送来的,除了杨家,老夫人身边只剩吴公公。结合之前老夫人说她人傻福多,懂得把彩雀留下…… 彩雀是吴公公留在崔府的太监,假扮成女子保护老夫人,后又被老夫人送到她身边! 昨日的事情危及蓝黛性命,彩雀肯定会告诉吴公公。后者够聪明的话就该猜到老夫人送崔凌霜去水月庵的用意,那是为了保护蓝黛,用此举施恩图报。 “祖母,吴公公会怎么做?” 老夫人看向江面的视线转了回来,“许久未曾听你弹琴,把你为秋日祭准备的曲目弹来听听。” 听到崔凌霜要弹琴,白芷焚香,青桑把屋里的桌椅用滚水又擦了一遍。船只划到江心时,琴声响起,弹的是曲十面埋伏。 弦声初起铮铮,随即嘈嘈切切错杂散乱却又有条不紊如金戈铁马渐行渐疾。行至近处忽如两军对垒,千军万马望锋列阵。 崔凌霜的纤指在琴弦上飞速挑拨,犹如整军,恍惚能看见将士拉弓搭箭,就等一声号令。 琴弦再挑,除了战阵杀伐又多了几丝落寞苍凉的叹息彷徨,好似静夜之中一个美丽女子的等待思念。琴声幽幽,女子的痛苦成了释然和决绝,崔凌霜分明弹得是自己身处刑场,眼见谢霁被困的心境。 晨雾刚散,江面有叶扁舟正朝着杨家商船驶来。 忽闻琴声,舟内那位长发过肩,手捏酒壶的人,一直处于半醉状态舍不得睁眼的人,竟被曲子拨动了心神。 他猛地睁开眼睛,清澈的眼底好似朗朗长空般明净,只听他问守在船头的护卫,“你觉此曲如何?” 六十二、惊醒 被问话的护卫颚下有须,鼓胀的太阳穴一看便是习武之人。他扮作船工,显见此行不便暴露身份。 他道:“乐曲情感充沛且丰富,可惜两军对垒的气势弱了些,格局不够。” 舱内男子舒服的伸展着肢体,道:“大燕太平多年,闺中女子又有谁能弹奏出金戈铁马的气势?我听着挺好,那段英雄被困,美人消逝的感情简直能让人身临其境。” 不知为何,谢霁也想到了身死法场那一幕。 他纵使武功盖世又如何?依旧逃不过心中道义,明明都已偷生,最后还是赶赴法场,义无反顾的跳入圈套。 “世子,难得你有心情听曲,过了这段水域就进入了崔氏地界。听说崔氏的秋日祭会考校族中女儿琴技,到那时准能让你一饱耳福。” 洛川崔氏,谢霁也说不清为何要来。他道:“梁思,过去问问船上弹琴的姑娘是否婚配?” 闻言,梁思好似鸿鹄般轻轻跃上杨家商船,随便找人询问了操琴者的信息。 片刻后,他回到谢霁所乘扁舟,道:“属下问了,船是杨家前去崔氏拉粮的商船。舱内坐着的是杨家嫡系姑娘,婚配的事儿那些奴才不甚清楚。” 杨家商船上的人倒没乱说,他们不知道崔凌霜的身份,却知道老夫人是杨家嫡系,至于其丧夫孀居这种事儿肯定不会告知外人! 崔凌霜还在操琴,弹指连拨,琴声好似马蹄与兵器交击,呐喊与厮杀并作。一阵紧奏之后,全曲戛然而止。 谢霁心有所感,说道:“吩咐船家绕过崔氏,直接行船到兰考。” 梁思问:“世子爷,你不去崔氏了?娶亲之事怎么办?” 谢霁随口说道:“我记得杨家垄断了洛川流域的商贸运输,我们若想挣钱就绕不开船运……只等京城事了,你带人前往杨家求亲,就娶今日操琴这个姑娘。” 梁思点点头,西凉贫瘠,缺钱得很。杨家和崔氏在他眼中都是肥羊,世子娶谁不是娶! “世子爷,属下记得你曾说这辈子定要做足三件事儿才不枉此生。现今却为了银钱去娶世家女,真是委屈你了。” 谢霁苦笑。 上辈子年少轻狂,夸下海口好男儿定要喝最烈的酒,骑最好的马,娶最美的女人! 愿望倒是达成了,付出的代价却不小。 最烈的酒,是宫里的穿肠毒酒;最快的马,来自敌国细作;最美的女人,红颜祸水惹麻烦无数。 一曲十面埋伏听得他心绪万千,上辈子的他就像那霸王,英雄盖世又能如何?霸业未成,身死于乌江,连最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 罢了,今日也算机缘巧合。 原打算去洛川崔氏,提醒崔凌霜千万别去京城。这一曲却如当头棒喝将他敲醒,若他还是那霸王,又何苦连累虞姬? 重生一次,他最不该见的人就是崔凌霜。那女子是他命中魔星,生生逼得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宽广的江面上,谢霁所乘轻舟与崔凌霜所乘商船交错而过。 崔凌霜正等着老夫人夸奖,完全不知谢霁也重生,并因她一曲十面埋伏而决绝的放弃了两人再次相逢的想法! 十面埋伏弹得不错,老夫人却听出一身冷汗。面带愧疚的说,“霜丫头,这么多年,祖母竟从不知你对三房有那么强的恨意!” 崔凌霜错愕的看着老夫人,转念就明白定是弹琴那会儿泄露了心底的恨意。老夫人不明就里,还以为这份恨意针对三房。 天大的冤枉,她的恨意只针对卫柏,与其他人无关。若不是吴公公私下提点,她都不知道两房之间的仇恨竟有那么复杂! 这回真是有口莫辩,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周围除了三房,还有谁能与她结怨…… 说多错多,她垂下头装乖卖巧。老夫人却有感而发,语重心长的跟她讲述家族的重要性,以及做人要懂规矩。 什么是家族?一个她能埋怨千百遍却容不得别人说一句的地方。一个她巴不得离开,最后又十分想回去的地方。 什么是规矩?关系往来,靠的就是规矩,这绝不是约束人的条条框框,而是用以自重的准则。只有自重了,才能得到别人的敬重。 崔凌霜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家族她懂,规矩她也懂。但她选了条不能牵连家族的险路,为了达成目的,规矩也不必遵守…… 老夫人也瞧出她态度敷衍,生气的问,“知道为何要安排你去水月庵?” 崔凌霜摇头。 老夫人道:“我瞧你心大,估计离了家族也能活。水月庵是个好地方,一旦家族有事儿,你大可远走高飞,留下素秋替死……” 崔凌霜豁然贯通,才晓得祖母已经替她考虑到那么长远的事情。崔衍估计也认同了祖母的做法,这才给了她那么多银票和田地,却没给田庄。 田地可租可售,交易起来十分方便。田庄却需要有人打理,也不方便交易…… “祖母,孙女知错了。” 老夫人摇摇头,并不认为崔凌霜真的知道错了。这人从抢马夺鞭开始,似乎每走一步都有自己的目的,且不愿告知任何人。 她不是老糊涂,有些事儿不问,不代表崔凌霜能欺瞒过去。 好比那姚笙,崔凌霜怎知这人养了外室?又怎知青木有能力办好这件事儿? “霜丫头,本打算让你在水月庵过几年悠闲日子,如今怕是不行了。到了水月庵后,你必须待在山上修身养性,直到碧落寺的莲池大师同意你下山。” 崔凌霜来时特地打听过水月庵,知道这家庵堂与洛川流域最负盛名的碧落寺在同一座山上。 碧落寺香火鼎盛最早是因为前朝书法大家杨炽曾居住于寺中,整座寺庙随处可见他留下的墨宝。莲池大师慕名来此挂单,喜欢上了这儿的环境。 由于其身份特殊,乃是当今圣上的叔叔,这让碧落寺瞬间有了皇家寺庙的美誉。 听到自己的自由掌握在莲池大师手中,她不忧反喜。依着莲池大师的身份,只要能沾上一丁点关系,等她去了京城就会有无数便利…… 六十三、埋伏 老夫人见崔凌霜喜上眉梢,暗道:这丫头还算知道好歹,也晓得大师身份尊贵,攀上大师能避免不少麻烦。 她道:“霜丫头,别高兴的太早,事情可不会那么简单。若不是宫中的贤妃与大师有几分机缘,大师岂是我们想见就能见的?到了水月庵后,老婆子少不得拉下脸帮你求上一回,就看你造化如何。” 崔凌霜对自家祖母可是无比信任,只道:“孙女定会跟大师好好学习佛法,不给祖母丢脸。” 老夫人瞧她总算有了几分少女模样,心酸地说,“霜丫头,祖母原本可以给你更多,无奈衍儿也需要我的帮扶,以后只怕顾不上这边,你定要好好的……” “祖母,长房和三房的问题很难解决?” “你父亲缺少历练,我担心他扛不起族长的重担。还有你母亲,她那个性子怎么担得起族长夫人!” 父亲成为族长!这消失实在惊人。她以为即使有吴公公相助,那也是三房窝里斗的事情,同长房关系不大。四叔崔鹄,五叔崔颢可都不是省油的灯,族长位置说什么也落不到长房头上。 “祖母,你与吴公公未曾碰面,即便能猜到他如何下手,又怎知父亲会成为族长?” 老夫人此行原本就怀着教育崔凌霜的心思,即使崔凌霜什么都不问,她也会把事情讲述清楚。 吴公公插手两房的矛盾,其目的是报恩,而非结仇。族长罪不可恕,但不是非死不可。他死了对长房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老夫人猜测吴公公会让族长“生病”,一种无法处理宗族事物的恶症。这种情况下,宗族事务不可不管,肯定有族老倡议重新挑选族长。 纵观崔氏,有资历成为族长的族老确实有那么几个。只要他们心思浮动,族长之位花落谁家肯定会有一番争执。 三房的人肯定会争,两个当官的来不了,可以让崔凌月的父亲崔哲出头。 一旦崔哲出头,族老们会发现他担不起族长重任。一是能力有限,其次是妻子王氏太贪,这些年在族中招惹了不少仇恨。 相比崔哲夫妻,崔衍和顾氏的优点很容易被发现。若让族老选择,肯定是崔衍而非崔哲。 崔凌霜听老夫人说的那么简单,忍不住问:“整个宗族都依仗身居高位的四叔,他若尽全力支持大伯,族长之位怎么可能落到父亲身上?” 老夫人十分平淡的回答,“族长若是死了,崔鹄与崔颢都得回乡丁忧,你觉得他们愿意吗?” 丁忧守孝最少三年,崔鹄就因为这个愿意把嘴边的肥肉吐出来?崔凌霜还是觉得有些牵强。 老夫人指着洛川两岸的河堤说,“这是裴相时期修建的,耗时五年,倾尽国库。可惜新建河堤并未改善洛川两岸黎民百姓的生活,该决堤的依旧决堤,数以万计的银子好像扔进水了一般。” “上栗县县令拒不承认该地灾情严重……我记得此人自称是裴相的学生?这事儿若闹大了,难说会被有心人演变成排除异己的手段。这种时候,崔鹄丁忧回乡,是孝道,还是避祸,你说他会怎么选?” 崔凌霜知道兰考决堤会牵出河防舞弊案。 此案历时三年,涉案朝臣众多,三朝元老裴相国也不能幸免。半数朝臣倒在血雨腥风之中……此案之后,圣上独揽大权,整个朝廷开启了以相国王澄为首的全新时代。 河防舞弊案一出,崔鹄若提出丁忧守孝,只怕所有人都觉得他与案子有关。为避免嫌疑,他肯定希望族长好好活着,至于族长之位归谁所有,只要三房不倒,崔衍当了族长又能如何? 作为一个重生者,她知道这些并得出正确的预测并不奇怪。 老夫人不同,她仅凭诸多小事儿就推测出兰考决堤将会引发官场震动,并知道崔鹄不敢在这种时候丁忧……如此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对崔鹄行为的可靠预测,一点不像常年被困内宅之人。 崔凌霜无由的想起上辈子,同为内宅妇人,笨成她那样儿的,死了也不算冤。 想她嫁给谢霁之后干了些什么?吃茶,听曲,看戏,参加聚会,一样儿没落下,唯独不关心西凉侯府圣眷如何,谢霁整日在忙些什么。 老夫人见崔凌霜半晌不说话,问:“怎么不说话,你觉得我推测的不对?” 崔凌霜收起思绪,道:“孙女以为四叔并不愿回乡丁忧,为保住族长性命,他会主动推荐父亲为族长……只是祖母何以肯定其他族老也会举荐父亲?” 老夫人直言不讳地说,“崔氏宗族,我是唯一一个异姓族老,也是唯一一个女子,你以为我靠什么?” 崔凌霜低头看着脚下的商船,一时间什么都懂了。 崔氏田多,全靠租田种粮获利。杨家船多,一直帮崔氏运输并贩卖粮食。 若族老不举荐崔衍,老夫人肯定撂挑子不干。崔氏要重新找商船或者自己组织商队运输粮食,如此大费周章,定会引发族人争议,倒不如推荐崔衍卖个人情…… 崔凌霜特别不踏实的说,“走之前还想着两房之间如何相处,如今船还在崔氏地界,祖母就说父亲会成为族长。孙女实在不敢相信自己成了族长之女,父亲能扛起族长重责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叹息,老夫人对自己的儿子显然缺乏信心,这才会提醒崔凌霜,让她好自为之。因为老夫人要全心全意辅佐崔衍,绝不会让族长之位再次落入三房。 接下来的行程十分沉闷,老夫人埋首账册,不再言语。 崔凌霜独自走到船头,一心想知道青木在兰考是否安全,要从卫柏手上绑架李成思只怕不易。 杨家与崔氏相隔不远,船只逆风而行,崔凌霜等人第二日傍晚才到达水月庵。 老夫人去得突然,庵主匆匆让人收拾好厢房供她们住宿……等把行李放好,整个水月庵早已沉浸于夜色之中,根本没机会让崔凌霜看清周遭环境。 六十四、郎艳 翌日,崔凌霜被冻醒。时节还不曾立冬,山里的温度却低得出乎预料,瞧见厨房堆着炭,她这才意识到苦日子即将来临。 水月庵与碧落寺同在一座山上,碧落寺在山腰,水月庵在山顶,进出只有一条道。 香客先到碧落寺,经由侧面小道行至水月庵。 水月庵不大,二进的院子。除了正门,在与后山毗邻的地方还开了道侧门。 庵堂周围都是僧人开垦出的田地,每逢收割会送些菜到庵堂。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水月庵里的女尼甚少下山。 庵堂上下总共不到二十人,生活十分简单。 崔凌霜等人单独住在靠侧门那个偏院,并未与女尼一起生活。院中水井,厨房一应俱全,关起门就是一方天地。 入住水月庵后,青桑,蓝黛干粗活,白芷负责做饭煮菜,素秋贴身伺候,如此安排倒也合适。 老夫人一住就是三日,从未提起何时离开。瞧她每日都在看账,运筹帷幄的模样让崔凌霜十分心慌。 青木不是吴公公,办事能力不如吴公公那么干练,更没有吴公公身后的资源……派他去兰考,也不知事情进行的怎么样了。 按计划,李成思会被绑去上栗县以东几百里的山林。在那儿聚集着一群因为县令不肯开仓放粮,试图冲入县衙抢走粮食的灾民。 这群灾民不足千人,却在成功抢走存粮之后迅速发展成近万人的队伍,甚至敢抢修建河防的银子…… 事发后,归宁候请旨侦破此案。杀了近百人,追回部分银子,彻底打散那群流匪,并因此重新跻身朝堂。 青木将李成思绑到那儿,既可以成功藏匿此人不被朝廷发现。同时还能了解这群人的具体情况,劝说他们不要对抗朝廷,不给归宁候立功的机会…… 事情若能按她的想法执行,确实可以延缓归宁侯府崛起的脚步。问题是卫柏到了兰考,原本板上钉钉的事情朝着不能预知的方向走去,她真的很担心青木。 花开两枝,各表一朵。 崔衍带队前往兰考赈济,队伍刚走了一半就已经感受到了洪水肆虐时的惨景。前些日子的暴雨不但冲垮河堤,还裹夹着水底的泥沙,岸边的屋子如巨兽般吞没沿岸,咆哮着顺流而下。 洪水退去,道路泥泞,满地都是被洪水冲到岸边的杂物。空气中隐隐浮着一股臭味,那是腐败的动物尸体。靠近人居的地方臭气熏天,偶尔能见到高度腐败的尸体,在尸体上盘旋的苍蝇,以及幸存下来靠吃腐肉的流浪动物。 队伍前行的速度随着死人增多而减慢,崔衍心善,每遇见尸体都会嘱托族人将其安葬。尸体越来越多,队伍所携用于防疫的生石灰逐渐减少,他们只能把尸体聚堆,一把火烧个干净! 离着上栗县不到一日的地方,听到消息的流民全都聚了过来。 上栗县令为隐瞒灾情,将本该派往河边修缮河堤的壮丁,全都聚到县城结成人墙堵住流民,任由这些人自生自灭。 据流民所言,半个县城都被洪水淹没,城内的灾情只会更严重。但县令对外谎称城内受灾人数不过百人,且不准外人进入…… 李修很庆幸能与崔衍出行,只因县令的所作所为与河神预言完全相似。 隐瞒灾情,编造受灾人数,每一件都是掉脑袋的大事儿,县令如此这般究竟有何依仗? 有了这层顾虑,他劝说崔衍留在城外施粥赈济,自己带上部分人手前往县城救济。 崔衍不放心任他独去,派崔元翰跟着一起。 高涵也来了,想随李修等一起入城。保护他的侍卫却坚决不准,只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灾情过后紧接着就是疫病,他身娇体贵,如何能待着这等险境。 他只得写了封手书,并附随身龙纹玉佩让李修带着开路。自己随护卫回到崔氏等待消息。 上栗县令造假灾情一事儿,原本要等浮尸飘到云川王属地惊动了王爷,当今圣上才会派人详查。 如今高涵亲眼看见洪水过后民不聊生,他送出两封书信。一封给王府,让府中派人赈灾。另一封给当今圣上,将自己一路上的见闻据实告知。 他的这封信将会让河防舞弊案提前爆出,以三朝老臣裴仁玉为首的裴党根本来不及反应。 李修带着崔元翰往县城方向行去,身后跟着十多个壮丁。担心受到灾民攻击,或是被县令扣押,一行只带了随身口粮,并未带上崔氏准备的赈灾粮食。 崔元翰后来才知晓崔凌霜被三房冤枉之事,难得有机会和李修单独相处,他问:“修哥儿,听闻赵夫子是你请来的,你和世子爷之间没事吧?” 李修什么身份,高涵什么性子,两人之间怎么可能没事儿? 高涵让属下找过李修,质问他为何要去找赵夫子。李修回答的很坦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崔凌霜自己不愿嫁高涵,他不过是公平竞争而已…… 属下将话原样儿回禀高涵之后,只见他绷紧的面庞出现了一丝弧度,自语道:文东就这点好,做人做事足够坦诚。罢了,他要喜欢那个女子,我便不与他争。 李修听不到高涵这番言论,却笃定骄傲如高涵,绝对不屑跟他争女人。 队伍上路那日,众人骑马,唯有高涵乘轿。李修见他也来,主动劝他回去,他放下轿帘没有说话。 李修却知晓两人间隙已消,若高涵还心存怨气,肯定会当着众人斥责他一顿。 李修不便跟崔元翰讲述这些细枝末节的猜测,只道:“世子胸襟开阔,不会因此责难于我。”话音一顿,问道:“元翰兄问起此事是否受人所托?” 崔元翰尴尬的笑笑,这事儿确实是崔衍托他问的。 “文东既然这么问,肯定猜到了是谁想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担心世子因此迁怒于你。” 李修道:“替我告诉二伯,一切无碍,我应付得来。” 走了没多久,他们在县城门口遇见了从江边赶来的李成思与卫柏一行。 李成思没有收到李修的家书,见他身后跟着那么多打扮整齐的壮丁,很快就猜到崔氏的赈济队伍到了。 乍见父亲,李修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在看见卫柏之后,脑子里只剩那么一句话,“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六十五、陈然 卫柏除了脸,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他与生俱来的亲和力。都不用李成思介绍,他便自来熟的同李修一行搭话。 观察到李修面露警惕,与崔元翰放松的神态形成鲜明对比。他问:“文东兄,我们可曾见过?” 李修道:“不曾。” “是吗?那你一定听过我的名字,霜妹妹说的吧!” 李修笑着岔开话题,不敢与卫柏深谈下去,担心多聊片刻,他埋藏心底的秘密就会被卫柏窥破。 人人都觉得卫柏待人诚恳,办事热心,一副无害模样。他却对此人疑虑重重,李成思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他解释如下。 自从结识高涵,他时常被人误以为是龙子凤孙,前恭后倨之事时有发生。遇的多了,他能轻易从对方的态度猜测其用心。 卫柏对他和崔元翰的态度看似一样,其实并不相同,感觉卫柏在刻意拉近与他的距离。最恐怖的是,他刚有这种想法,就被卫柏所察,问两人是否认识,并肯定的说了崔凌霜的名字…… 如此敏锐的观察力让李修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同时认定了此人所谋甚大,与李成思同行绝不是简单的学习治水这么简单。 经李修提醒,李成思也说了一些对卫柏的看法。据说卫柏非常自律,一路行来,几点晨读,几点歇息,每日该干何事,几乎全部安排妥当。 李修也自律,终究年轻,定力不足,偶尔会与友人清谈不眠,也曾大醉不归。相差无几的岁数,他无论如何做不到卫柏那样儿。 有了高涵的手书,一行人顺利进入县城。县令心知事败,甘愿伏法,并将所有罪责承揽到身上,等待朝廷责罚。 李思成知道事情远不是县令所说那样。他与卫柏沿着洛川江逆流而上,据考察,被冲破的河堤根本达不到本该有的建造标准。按今年的雨势,不管上栗县令有没有加固河堤,兰考流域都会决堤。 换言之,整件事不仅关系到县令,还牵扯到文侑初年修建的河堤。 李修这一刻终于懂了河神那番言语,决堤不可怕,可怕的是由决堤引发的党争。圣心难测,这种事儿若处理不好,引发此事的人十之八九会成为党争的牺牲品。 想通这一点,他和李成思仔细分析了朝中局势。一致认为若兰考河堤的事情呈到御前,这肯定会成为圣上处置老相国裴仁玉的最佳借口。 裴仁玉历时三朝,学生无数。无论是他保学生,或学生保他,都将在朝中掀起巨浪。 李成思生性耿直,经常得罪同僚。圣上若彻查此案,工部首当其冲,最后倒霉的一定是他。 父子俩商议几日,最终决定置身事外。只要圣上不问,李成思绝不会把自己的看法写成折子上达天听。 商议此事时,李成思下意识的忘了卫柏。归宁侯卫鋭久不上朝,卫柏即使知道这些又能如何! 李修不同,关于兰考决堤,他以为卫柏一早就知道河防有问题。拉上李成思就是为确定此事儿,并打算借机生事。 这些日子,他经常拿自己同卫柏比较。发现卫柏样样比他强,就连他引以为傲的学问也如此。若他的女子,肯定也选卫柏,崔凌霜惦记此人只能说非常有眼光! 崔衍那边很快就收到可以入城的消息,看着不断赶来的流民,他让队伍停在原地并未往城里走。 这次拉来的粮食本以为能撑个十天半月,怎料短短五日就消耗过半,除了拼命往粥里加水,他竟想不出别的办法。 听说城内灾民更多,他实在不愿入城。不救看着揪心,想救却又没有能力。 宗族毕竟不是朝廷,能力有限。 崔衍不进城的消息传来后,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讨论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是好。 一个叫陈然的青年说,兰考决堤皆因县令之故,应该把县令绑起来交给流民,以此达到安抚的目的。随后借流民之手冲破官仓,开仓放粮。 一行人能够进入县城全靠李修拿着高涵的手书和龙纹玉佩,某种意义上他充当了高涵的代言人。 县令肯定该死,他们却没有权利将其处死。如何治罪是圣上的事儿,若县令没等到朝廷诏书就死于流民之手,他肯定难逃罪责。 陈然说话时,完全不顾他也在场,好像故意说给他听到一样。他心中愠怒,却没有表现在脸上。崔衍派出的壮丁已离去,陈然是上栗县人,真要闹起来,他肯定不讨好。 卫柏将两人的面色都看在眼中。重生一世,他知道李修高中榜眼,对陈然更是了解。 陈然也是读书人,只不过年年落地,不曾高中。今年刚歇了科考的心思,就遇上洪灾,家人在城外失踪,生死不明。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陈然不同。他四处奔走呼救,打算等洪水过后前往下游寻找家人尸体…… 县令的所作所为他全都看在眼里,知道这人为升官发财错过了最好的抢险救人时刻,还知道河堤脆弱似豆腐与这人贪赃枉法有着很大关系! 正当他满腔怨愤无处可泄时,遇上了周九。此人是洛川渔夫,洪灾爆发后,周九仗着长期网鱼练出来的手艺救下不少人。当沿河灾民迫于生计前往县城求助时,上栗县令拒绝他们入城。陈然为寻家人也到了城外,同样被拒。 机缘巧合,陈然遇上周九,两人策划打劫了县城官仓,并开仓济民。因此义举,他们在当地百姓的帮助下躲过官府一波又一波的追捕,队伍从最初的数十人发展至上百……直至被归宁候卫鋭剿灭。 陈然与周九确有打劫官府粮仓的行为,却不是引起朝廷震怒的原因。两人因名气太大遭人嫁祸,说他们打劫了户部用于修缮河防的银子。 据卫柏所知,那笔钱至始至终就没出过京城,全都落入了卫鋭极其同伙手中。栽赃嫁祸之后,卫鋭主动请缨剿匪,屠尽陈然,周九近百人,却谎称他们有千人之多,银子大部分被他们的党羽带走…… 还记得卫鋭剿匪之前将他喊到府中正厅,交给他一个任务,假装落水灾民混入陈然与周九的队伍。正是他出卖了陈然一伙,致使这群人全被屠光。 六十六、肉粽 卫柏做过很多丧尽天良的事儿,包括算计谢霁,将崔凌霜送上刑场。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产生心理负担,唯有陈然临死那一刻憎怨的目光常令他在午夜梦回之际惊醒。 重生之后,他最先做的就是除去绊脚石卫桐,成为侯府唯一拿得出手的子嗣。他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一切看起来像是意外,可惜仍旧引起了卫鋭的怀疑。 听说他要随李成思学习治水,卫鋭看似随意地派了个人跟在他身边。见到这人,他立即收敛起所有与过往不相符的行为,就怕被卫鋭坐实猜测。 跟着他的汉子姓秦,看着老实巴交是个实诚人,其实狡猾多智阴险无比。这人既是卫鋭的心腹也是其幕僚,归宁侯府那些腌臜事儿有大半出自这人之手。 有了姓秦的这条尾巴跟着,他不得不改变计划。提前“偶遇”陈然,尽量让此人掌控在手中,方便之后见机行事。 听到陈然要绑架县令,还当着李修说出此事儿,他急忙打圆场,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陈兄也是读书人,我们若是这样做了,岂不是藐视国法?” 陈然冷笑道:“肚里空空,脑子里只想着找东西果腹,也就你们这些吃饱喝足的公子哥儿才会在这种时候讲礼法。” 李修气急,为了节省粮食,他们父子这几日不但没有吃饱,还把崔衍让人送来的口粮匀出来给陈然和其伙伴。怎料这人如此不感恩,说他是公子哥儿也就罢了,还说他吃饱喝足…… 卫柏抢在李修之前说道:“说起身份,我可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公子,奴才都称一声卫三爷。” “三爷一直觉得日子还不错,虽不如世子,却也比小老百姓强了不少。三爷的父亲是庶子,在京城非常出名,所有酒肆花坊都晓得归宁侯府的二老爷不但喜欢赊账,还喜欢打老婆。三爷也知道母亲时常被打,于是叮嘱小厮,但凡见到父亲醉酒归家便去正院喊他。” “某日,小厮着急地跑来找三爷,告诉他二老爷喝醉了正在打夫人。青天白日的,三爷也不知父亲发哪门子疯,怎么那么早就开始打人了呢?” “他匆匆赶到偏院,父亲已经拿银子走了。母亲正从碎了一地的瓷片中捡起半个粽子往嘴里塞,他羞愤的打落那个粽子,问母亲是不是被揍傻了!” “母亲心疼的看着那半个粽子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好容易吃到一个有肉的,你这是怎么了……” 卫柏用“三爷”替代了“我”,好似旁观者般冷静的说着发生在归宁侯府的事情。 陈然等人最初还想说他矫情,侯府再怎么差也能吃到肉。又听了一阵之后,他们忽然体会到卫柏那个阶层的不易。 穷人苦,富人未必就幸福。 他们若抢了粮仓,不过伸头一刀。卫柏等人若失了粮仓,搞不好是株连九族。大家相交一场,李修父子与卫柏并未对不起他们,有何必把天灾人祸迁怒于人? 李修见卫柏居然用自爆家丑的方式说服陈然等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评价此人。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以为卫柏没必要如此。况且他见过顾氏,见过顾老太爷,他们都是有钱的主。卫柏的父亲兴许是那样儿,母亲绝不会穷的吃不起肉。 正当他琢磨着卫柏为何要撒谎,陈然那边问:“如今粮食紧缺,你们又不让动官仓,难不成眼睁睁的看人饿死?” 卫柏道:“官仓里的粮食一般是地方给朝廷的赋税,也是平衡地方粮价及战争时候的储备粮。我记得地方官员有权利在粮价波动太大的时候卖出官粮平衡粮价。” 陈然问:“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但凡需要救济的人家,都是被洪水卷走一切的可怜人,谁买得起粮食?” 卫柏细细解释了他的想法。 老百姓没钱,但他们有地,只需把土地卖给官府就能换取可以活命的粮食。等朝廷诏书下来,他们要么跟沦为佃农跟地主帮工,要么用粮食换回土地,一切都不曾改变。 陈然想了想,又道:“若来年没人赎地,官府要那么多田地干嘛?县令交给朝廷的税金又从何而来?” 卫柏道:“我觉得可以请崔氏作保,让有心赈济灾民的富户将老百姓的田地买了去。等到来年,官府不缺税银,老百姓要么找富户赎地,要么替富户耕田,岂不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李修认真听着,觉得卫柏这个主意出到了点子上。既不违法,又能解决当务之急,实乃利国利民之举。 他道:“我这就动身去寻二伯,看看崔氏愿不愿替上栗县百姓作保。” 卫柏跟着就说,“早就想去崔氏拜访,如今姨丈就在跟前儿,岂有不去的道理。” 两人出城去寻崔衍,短短几日,崔衍瘦了一圈。他们劝其不要太过劳累,有些事儿交给下属去办就好……又怎知崔衍其实是心病,每每入夜就被事实真相折磨得无法入眠。 寒暄之后,卫柏说了来意。崔衍答应作保,却明白的告诉两人,宗族在赈灾上已尽全力,只怕无力购买灾民的田地。 卫柏笑着说无妨,他有些私房钱可尽绵薄之力。只要崔氏愿意作保,他和李修这就回城起草文书告知百姓…… 两人刚走,一直低头算账的顾山道:“二老爷,事情可真巧。主子让我过来,一是帮忙,还有就是买地。” 顾山受崔凌霜所托买地,得知这人被送去水月庵清修,他很想去问问这地还买不买?又听说长房所有人都不在府邸,去了也是白去,只好等在驿馆,看看崔凌霜是否会安排人手过来。 等了不足一日,红樱来了,厚厚一叠银票交在他手中,让他赶紧去办事儿! 好容易追上崔衍的队伍,还未说明来意就被崔衍喊到帐篷里帮忙算账。 这也怪不得崔衍,往日赈灾都有地方官员接待,少不得会派出几个幕僚前来帮忙…… 上栗县同以往赈灾的地方不一样,县令本身不欢迎赈灾队伍,原本可以帮忙的李修和崔元翰又去了县城。他正愁上哪找个算账的好手,正巧碰到了揣着银子来买地的顾山! 两人相处了那么几天,他这时才晓得顾山跟过来居然是为了买地。 他道:“明日我们同去县城,看上什么地你先挑。”说完才问:“岳父为何要买地?” 顾山挠挠头,憨厚的笑道:“主子的事儿我那儿知道,兴许买给霜姐儿做嫁妆。” 提到崔凌霜,崔衍尴尬的说,“这次的事儿委屈她了,及笄之后才谈亲事儿确实不妥……好在她有银子傍身,终究会找到如意郎君的。” 六十七、购田 次日,卫柏听说崔衍已到县衙,兴冲冲的带着银子就往那边赶去。 上栗县北有千亩盐碱地一直荒着,结果被工部某官员买了,这事儿曾被他当笑话讲给崔凌霜听……几年之后,那些荒地全变成了良田,他才知买地官员对盐碱地有专门研究。 不仅如此,这官员还特意将整个改良荒地的过程写成折子呈报圣上,在朝廷上出尽了风头。 重生之后,他先机在握,这种便宜事儿岂能轮到别人。 城内县衙,崔衍刚和县令交割完地契。李修与几个幕僚正将此事整理成文书,方便日后查阅。 卫柏同往日一样不紧不慢地走来,与众人寒暄之后,才缓缓说出他要买地。 为了不让卫鋭怀疑,也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他很认真地想了套买荒地的理由。 先是提议老百姓可以用田产换取粮食,接着利用买荒田的行为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义士。 盐碱地不值钱,他却花钱购买。这是变相赈灾,也是维护朝廷法度和尊严的义举。 县令是戴罪之身,可在朝廷诏书未到之前,县衙还是以他为主。听到卫柏要买盐碱地,他惊讶的说,“今儿是怎么了,寸草不生的荒地也有人争?” 闻言,卫柏反问:“盐碱地寸草不生,这也有人争?” 李修昨日就觉得卫柏那番说辞似有所图,让灾民用田地换粮食的建议更像是早有腹案。 眼见卫柏面色微变,错愕之中隐藏着一丝狠厉,转瞬又恢复了以往的谦和。如此快速的变脸让他十分不安,总觉得崔凌霜喜欢上卫柏并非好事儿! 崔衍手持地契,漫不经心的说,他原本是来买水田的,由于购买数量多,价格又公道,县令愿将水田周围那些荒地一并送给他。考虑到县城刚遭受洪灾,急需银钱,他一口气将那些荒地周围的土地也买了…… 李修诧异的看着崔衍,他来得早,知晓要买地的人是顾家老太爷,崔衍不过替其出面。 崔衍长期与田地打交道,绝不会说出自己要买盐碱地这种没水平的话。 为帮顾老太爷省银子,他先问有没有人出售水田……一口气买了几十亩之后,才指着图纸上的盐碱地问这些荒田能否赠送,不送的话,他也可以花钱购买。 崔家大户,县令哪敢收钱。一口气就将无主的盐碱地全都划给了崔衍,有主的那些田地也以极低廉的价格一并卖了。 眼见卫柏出口就说要买盐碱地,联想到归宁侯府曾有心欺瞒顾氏,他猜测顾老太爷收到风声才说要买地!有了这层顾虑,他对卫柏的态度比昨日还冷,且把买地的事儿揽到了自己身上。 卫柏对崔衍的态度也十分好奇,两人初次见面,他之前并未得罪过崔衍,实在想不通这种敌意因何而来?因为崔凌霜想上京,崔衍不愿放人? 他压下疑虑,对县令解释想通过购买荒地暗助灾民。并问崔衍是否转卖手中荒地,他愿意多花钱买下等等。 王嬷嬷之故,崔衍对归宁侯府的人喜欢不起来。他委婉的拒绝了卫柏,暗示这些田地是崔凌霜的嫁妆,并不归属长房。 卫柏牵强的笑笑,为不惹人怀疑,他还是拿银子买了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善人。 送走崔衍之后,卫柏意外地和李修说起了崔凌霜。看到李修眼底那抹惊讶,卫柏止不住的冷笑。 毕竟是重生之人,李修观察他的同时,他也在暗暗揣摩李修。发现李修对他充满警惕与防备,与崔衍却十分亲近,这和上辈子的记忆略有不同。 想来想去,事情多少和崔凌霜有点儿关系。谁让他那个表妹模样姝丽,天生就找人喜爱呢! 既然要谈崔凌霜,他有意无意地让李修知道自己对崔凌霜并没有男女之意,有的只是表哥与表妹之间的亲情。 这番话他说的十分纯熟,上辈子也曾这样对谢霁说过,正是他牵线搭桥才让崔凌霜答应嫁给谢霁。 崔凌霜那么怨恨卫柏,最大的原因便是卫柏实在无耻。明明对她无意,却不断给她希望,利用她的痴情达成自己的目的。 李修一直以为崔凌霜和卫柏之间是男女之情,崔凌霜迟早会嫁入归宁侯府,顾氏在慎德堂就是这样说的。 乍听卫柏表露心迹,他先为崔凌霜感到不值,觉得卫柏没眼光。往深处一想,顿时明白了卫柏的用意。 这人故意提起此事是想缓和两人的关系,他因崔凌霜而对卫柏有了偏见,这人明显感觉到了…… 说也奇怪,当卫柏把事情挑明之后,他竟然和这人聊得无比投机。他们谈古论今,从河防聊到时政,发现卫柏对政治的见地完全不输老臣时,他甚至随其去了书房,在哪讲述了很多朝廷该如何治水的观点。 县衙的书房一直是李成思在用,卫柏时常过来跟他学习如何治水。瞧见李修与卫柏聊得开心,他拿上图纸回了房间,把书房让给了两个年轻人。 夜色已深,李修还未尽兴。卫柏却打算结束话题早些休息,他现在的生活非常自律。 就在这时,放在书房窗边的油灯忽然坠地。一片黑暗之中,卫柏听到有人闯入书房,“有……”,李修那边忽然没了声音。 听到李修没有声息,卫柏脑中无端涌现出上辈子被暗箭所杀的记忆。他惊呼着,转身朝门边跑去,没走几步,只觉后颈剧痛,接着就陷入昏迷之中。 青木跟踪李成思很多天,发现这人甚少落单。要么有人陪着去江边检视河防,要么和卫柏在书房商讨如何治水,又或躲在屋里写折子。 眼见整个县城因为赈灾队伍的到来慢慢恢复了秩序和生机,他若再不下手将会失去时机……无奈出手就绑错人,误把李修当成李成思,套着布袋扔到了等在外面的板车上。 同上次一样,他负责绑架,癞六负责善后。人刚扔到车上,癞六推着车就跑,两人都没检查被绑之人究竟是谁。 目送癞六远去,他转身回到县衙去协助周九打劫粮仓,势必将一个本该安静的夜晚搅合的鸡犬不宁。 六十八、鸳鸯 崔凌霜对发生在上栗县的事儿一无所知,她每日醒过来就去与庵堂众尼一起听早课,之后的时间全部用来练字。短短几日,带来的宣纸就已所剩无几。她让白芷下山去买,老夫人却说不急,会有人给她们送来。 眼见天气渐冷,一干女眷已经在山上待了十日有余。老夫人不曾携带冬衣,又不说何时下山,这让崔凌霜很是纠结。 她好几次想出口询问崔氏那边有没有事儿发生,又觉得老夫人不提肯定有不提的道理。倒不如将此事当成锻炼心性的契机,任由疑问塞满心口,也要强迫自己把到嘴的问话咽回肚中。 第十三日,老夫人的胞弟来了。从侧门入,身后带着的小厮挑着整整两担账簿。 老夫人并未让崔凌霜出来请安,若不是白芷说起,她都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儿。 第十四日,老夫人面朝杨家方向焚香烧纸,撒水米祭拜先祖。之后闭门不出,丫鬟送进屋的饭食纹丝不动。 第十七日,不等崔凌霜去请安,老夫人那儿早已收拾好行囊,早膳过后便启程回家。 她把崔凌霜喊到院子里,轻描淡写的说,“你三叔公外出遇刺,至今还昏迷不醒,我得赶回去参与宗族事物。” 崔凌霜心知事情办成了,吴公公派人传来了消息。她抬眼看着老夫人,十分想知道吴公公是怎么下的手,整件事儿的走向是否同先前猜测那样? 老夫人并未给她答复,只道:“这几日表现的不错,长此以往,你肯定会有出息。” 眼见祖母说完就走,她膝盖一软,面朝其背影跪下,道:“孙女不孝,让祖母操心了,还请一路珍重。” 老夫人头也不回的说,“进去吧,山里冷,别惹了风寒。下午会有人给你送宣纸,好好练字。碧云寺那边我已过问过了,莲池大师见与不见,端看你造化如何。” 山上黑得很快,午膳刚过不久,天色看起来就像傍晚。听到有人轻轻扣响侧门,白芷和蓝黛都有些害怕,总担心会是山上的精怪幻化成人过来敲门。 青桑跑去开门,就见个花枝招展的中年妇人牵着头小毛驴站在门外。毛驴上驮了个人,两侧各挂着一摞高高的宣纸。 妇人道:“你可以叫我七婆,你们主子在吗?” 这人说着就往里走,青桑想拦又觉得七婆这个名字十分熟悉。当毛驴经过她身旁时,被绑的人脸面朝下,瞧不清模样,背影却给她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奴婢这就去喊姑娘,您稍后!” 片刻后,崔凌霜恭恭敬敬的将吴公公迎进院子。一面儿吩咐素秋泡壶好茶,一面儿让青桑找个房间把青木妥善安置。 听说毛驴背上的黑衣人是自家哥哥,青桑“嗷”地一声就朝人扑了去,慌乱地忘了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崔凌霜显然比她镇定,一直等到素秋将茶端到屋里,才问:“公公,青木怎么会和你一路?” 吴公公端起茶呷了一口,满足的说,“这问题你问他,要不是咱家碰巧出现,他只怕早成了洛川江里的浮尸。” 崔凌霜笑着问:“请问公公碰巧在哪儿遇见的他?” “上栗县衙,他扮作贼人绑架了李修。接着又随流匪冲入官仓,抢劫了官粮。” 崔凌霜被这消息惊得一愣一愣,半晌才问:“他绑李修作甚?” 吴公公翘起兰花指,轻轻弹走茶水上的浮沫,漫不经心的说,“二姑娘的奴才,咱家怎会知道?” 崔凌霜最烦和吴公公说话,通常说了半天,却像什么没说的一样。 她开门见山的问:“听说三叔公病了,公公可否告知什么病,会不会好。” 吴公公反问:“你问这个干嘛?” “祖母说父亲会成为族长,她的心思都得用在父亲身上,照顾不了我了。” 吴公公瞥了崔凌霜一眼,都说红颜祸水,这姑娘招祸的本事挺强。一旦没有家人和宗族的照拂,她确实该好好思考一下未来。 “二姑娘希望二老爷成为族长吗?” 崔凌霜点点头。 吴公公放下茶杯,摆出一副“那不就得了,你不能好事占尽的”表情。 接着解释说:族长名曰遇刺,真实情况却是与女子行房时乐极生悲陷入昏迷,俗称:马上风。 族长被送回三房后,张氏隐藏消息只说身体不适养几日就好,直到瞒不住了才让通知族老开会商讨个章程。 大儿子崔哲已经写信通知了崔鹄和崔颢,洪灾刚过,道路不通,书信估计未到京城。但有一点吴公公肯定,书信送达那日,弹劾崔鹄的折子也会放在圣上案前。 崔鹄自顾不暇,无法分身处理宗族事物。崔颢官小言轻,指挥不了祖宗决议。 吴公公的办事手段让崔凌霜十分惊讶。三叔公是个非常自律的人,对族规一向以身作则,怎么可能会发生马上风这种事? 她忍不住问:“那个与三叔公在一起的女子是何人?” “鸳鸯。” 闻言,崔凌霜觉得自己的小心肝有些不堪负荷。嘟囔道:“鸳鸯是三叔公的人?这怎么可能,她跟在祖母身边那么多年,哪有时间与三叔公私会?” 吴公公很是得意的说,鸳鸯最早是族长的人,后来转投老夫人。族长对此并不知情……他不曾把话说完,就见崔凌霜一脸不信的表情。 能让族长全心信任,并且只身赴约,鸳鸯肯定还是他的人,并未真心投靠祖母!想必吴公公也知晓这一点儿,这才能计谋得逞。 有一点她十分想知道,鸳鸯伺候了老夫人近十年,期间基本不与族长联系,为什么依旧能那么忠诚? 吴公公说,鸳鸯当年并没有被卖到崔氏,她去了更为不堪的地方……族长对她来说就是再生父母! 听了这个,崔凌霜更好奇了,问道:“公公,你既知三叔公就好似鸳鸯的再生父母,两人之间的关系经得住考验,请问你是如何说服她的?” 吴公公翘起的兰花指放了下来,问:“二姑娘,你对咱家的手段很好奇?” 崔凌霜瞧着吴公公皮笑肉不笑的的模样,突然很感谢卫柏证据确凿,直接送她去刑场,并未经过天章阁秘审。 六十九、窃案 鸳鸯的背叛,吴公公的手段,族长之位的归属,全都是崔凌霜重生后不曾料到的。震惊之余,憋了好几日的疑问终于如雪崩般从口出滚落。 她问:“祖母的胞弟为什么给她送账册?她要用这个威胁崔氏族老吗?” 吴公公点点头。崔杨两家合作多年,崔氏那边肯定有吃里爬外通过贩粮捞银子的人,老夫人将其一一筛选出来,这些人将成为崔衍上位的助力。 崔凌霜喃喃道:“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吴公公不屑地的说,“皇家可以杀功臣,族长就不能清理内部腐败?” 皇家杀功臣?崔凌霜不晓得吴公公暗示的人是谁,想到河防舞弊案最终牵连到三朝老臣裴仁玉,不禁问:“公公可曾杀过功臣?” 吴公公速度极快的反问:“二姑娘想知道咱家为何会查归宁侯府?” 看吧,和聪明人说话从来不累。由于事情起因复杂,涉及皇家隐秘无数,吴公公说起来非常隐晦。 崔凌霜简单整理了一下,归宁侯府被查和好几宗失窃案有关。 先是某皇亲国戚被查,身份之故,查抄工作由天章阁负责。 皇家有个规矩,一旦贬黜某人,最先做的就是把皇家曾经赐予此人的恩典全部拿回。御赐物品都有文书记载,吴公公照着文书收缴财物。发现有尊玲珑浮屠塔不在库房,他自然要问罪臣,此物去了何处? 罪臣回答,此物多年之前就已盗失,担心被问罪,他一直在暗中查找此物。据他所知,京城乃至州府,很多权贵府邸都有御赐之物或贵重物品被窃。 天章阁的人对此表示吃惊和怀疑。 其一,这些人为何不报案? 其二,但凡有御赐之物的门庭,谁家不是一等一的权贵,什么样的贼敢把主意打到这些人头上? 回禀此案时,吴公公将事情和疑问详细跟阁老说了。 圣上很快知晓了此事,并由此联想到曾经收过的请罪折子。确有朝臣供奉在府中的御赐之物被盗,案子交到了大理寺手中,记得已经结案,只是没有追回被盗之物。 如此算来,这些案子并非个案,应该存在有某种联系。天章阁接手了这些案子,最先审问的便是曾经办理这些案子的大理寺相关人等。 经过审讯,天章阁发现大理寺为求破案,随便找了几个替死鬼栽赃嫁祸。他们根本没认真查过这些案子,更不可能找到失踪赃物。 案子一时间陷入死局,阁老明面儿上叫停了此案,私下却让吴公公继续秘查。这样过了好几年,吴公公终于查到一个姓名——秦元山,并通过这人背上的伤疤推测出此人曾是母钱案中那个镖师。 听到这里,崔凌霜总算知道母钱案中那个镖局叫虎啸镖局。里面的镖师都会在背上纹一个老虎头,秦元山与镖局主人是表亲。母钱丢失后,正在秦元山告诉卫鋭,劫镖的人是虎啸镖局主人…… 吴公公顺着秦元山查到了归宁侯府,本以为很快就能结案,查来查去却只查出归宁候卫鋭在京中放印子钱。印子钱又称高利贷,俗语云:印子钱,一还三;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还;几辈子,还不完! 崔凌霜记忆中的归宁候府可穷了,几个小妾为争抢发簪可以打得头破血流。这样的破败府邸居然有钱放贷? “归宁侯府哪来的本钱放贷?该不会我的铺子已经被抵押出去了吧?” 吴公公不屑地说,“你知道归宁侯府每日的流水是多少吗?知道京城酒肆花坊有多少浪荡子欠着归宁侯府钱吗?知道京城很多赌坊都和归宁侯府有合作吗?” 崔凌霜一问三不知,却被这些话里透露出的内容惊到了。难怪卫柏崛起的那么快,原来还藏着这么件事儿。 她忙道:“照公公的说法,归宁侯府不差钱,那卫柏干嘛还打银楼的主意?” 吴公公阴测测的笑了一声,道:“卫柏应该不知道卫鋭有这等手段,咱家让你故作不知就是想看看卫柏会怎么处理那两间银楼……” 崔凌霜沮丧的叹了口气,还以为吴公公已经找到了侯府涉案的证据,只需一个时机就可将其满门抄斩。闹了半天只查出一个卫鋭,其他人似乎都是无辜的…… 宫中卫美人没多久就会诞下龙子,如果只查到放印子钱一件事儿,即便倒了卫鋭,仍旧有卫柏可以撑起侯府。 崔凌霜是个藏不住心事儿的人,刚有点儿表情就被吴公公看在眼里。 “二姑娘很失望?因为卫柏没有参与,还是因为其他?” 崔凌霜说谎从不用腹稿,张口就来。只道:“他们母子合伙算计我们母女,此举太过卑鄙,我那两个铺子至今还挂在王长安的名下,也不知天章阁会……补偿什么!” 得意忘形,一不小心就把天章阁三个字说了出来,吴公公话里话外从未提到过这三个字。对上其审视的眼神,她硬着头皮继续说,“李文东告诉我的,他也是猜的。” 吴公公本来也打算告诉崔凌霜,见她已经猜了出来,只道:“三房修哥儿还告诉过二姑娘什么?” 卫柏说起天章阁时,崔凌霜听得并不走心,模模糊糊知道一个大概而已。见吴公公发问,她道:“天章阁有多少人,公公可是阁老?” 吴公公道:“天章阁上下共九九人,总管称为天章阁阁老,其余人等皆是天章阁死侍。” 崔凌霜不太了解死侍是什么意思,小心地问:“死侍是不是指随时可以为皇权献身?” 吴公公道:“二姑娘这话说的好听,死侍大概是指终身服用秘药,一旦背叛或被擒就得自我了结。” 天章死侍专为皇权服务,其忠诚却得靠药物保证,这还真是…… 崔凌霜换了个话题,“公公为何会出现在兰考,可是卫柏之故?” 吴公公道:“秦元山随着卫柏到了兰考。” 崔凌霜不掩兴奋的问:“秦元山跟着卫柏,是不是说卫柏沾手了卫鋭私底下那些勾当?” 吴公公道:“秦元山自发现有人在追查盗失物品后,再也没干过与之相关的事儿,咱家拿他一点办法没有。这次随卫柏出门,估计是替卫鋭考察侯府继承人!” 七十、还给 归宁候卫鋭,崔凌霜刚到侯府顾氏就提醒她小心此人。说卫鋭獐头鼠目,绿豆大小的眼睛总是色眯眯盯着人看……顾氏的提醒让她对卫鋭充满厌恶。侯府三年,两人碰面的机会不多,她对卫鋭一点了解都没有。 假设卫鋭要把卫柏当侯府继承人培养,是不是意味着他不会让卫柏沾手侯府的脏事儿? “二姑娘,咱家该办的事儿已经办到,喝完这盏茶也该走了。” “公公,”崔凌霜忽然喊住了他。这人既然是蓝黛的父亲,为何上辈子他们从未见过?若那时有他帮忙,蓝黛又怎会熬瞎双眼? 想到他肯为蓝黛肩负起欺瞒圣上的罪责,上辈子不曾出现的原因似乎只有一个,他真的成了“死士。” “二姑娘还有事儿?” “卫柏绝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千万小心!” “二姑娘可是知道什么?” “卫柏与工部员外郎李成思并不认识,这次却以学习的借口将李成思带到了兰考,公公可曾想过为何?” 吴公公只管办差,甚少把心思用在朝局上,不禁问:“为何?” “表哥分析说,圣上有心成为明君,奈何守旧势力太过,兰考决堤是圣上肃清旧党启用新人的大好时机……” 崔凌霜把事情又往李修头上推,吴公公果然不曾怀疑,难得的说了句,“多谢提醒,咱家心里有数了!” 送走吴公公,崔凌霜拿着他给的解药去找青桑。听说青木实在吵闹,他嫌烦,强行喂青木吃了迷药…… 白芷早就看出青木在为崔凌霜办事,见这人半死不活的被送进来,专门跑去找庵主讨了些补中益气的药材熬了锅粥。 青木醒来就感觉饥饿难耐,一口气喝下整锅粥,又随便抹了把脸,这才去了崔凌霜的书房。 瞧见书房摆满宣纸,崔凌霜正在练字,不禁道:“二姑娘怎么如此用功,这是要考女状元啊!” 崔凌霜让青木办了三件事儿,这人件件办砸。或许每次办砸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但他事后表露出的态度却让崔凌霜十分不满。 “差点儿丢了命的人,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 青木收敛笑容,反问崔凌霜为何要派人跟踪他,干扰他办事儿! 当日接下任务他就知一个人完成不了,特地跑去吴六婆那儿接走了癞六。 两人扮作灾民混入了周九的队伍,同以往那样分工合作。癞六有伤,被安排留在周九那儿打听消息,他以寻找亲人为借口跟踪李成思。 秦元山的存在让他迟迟找不到机会动手,时间一拖再拖,反倒让癞六与周九成了至交。 得知周九要去打劫官粮,癞六决定将两件事放在同一天。既可以让县令顾此失彼,也能暗暗帮助周九一下,他的队伍里可没有青木这样的高手! 计划实施后,癞六配合青木将人质带回山林躲藏。青木则返回县衙,帮周九等人打开粮仓,阻拦官兵。 计划进行的很顺利,青木以为“李成思”同卫柏像往常那样待在书房。他都懒得细看,绑起就走,急匆匆地把人质就交给癞六,至始至终不知道自己绑错了! 完成绑架之后,他声东击西,躲在暗处帮周九引开追兵。县衙里的人手多半是壮丁招募而来,学过三招两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眼见周九那边得逞,他也打算趁势离开,却被跟在卫柏身边那个憨厚汉子给拦截了下来。 两人一交手他就觉得对方的武功路数十分熟悉,正欲多拆解几招搞个清楚,忽然冒出的第三人将他打晕带来了水月庵…… 崔凌霜安静地听着青木叙述,很久之后才说,“这是当初承诺你的卖身契,官府消奴籍的事儿过段时间我让乔大亲自去办……” 青木两手一摊,“这就完了,没有其他事要我去办了?” 崔凌霜道:“一旦你离去,江湖事江湖了,我承诺帮你这事儿不再作数。” 青木挠挠头,总觉得事有蹊跷。依着他对崔凌霜的了解,事情不应该这样发展…… “二姑娘,有什么事儿是我不知道的?” 崔凌霜也很纠结,青木是唯一能帮忙的人,可惜他办事太过随性。那么早就去了兰考,结果还是把人给绑错了。 她的计划是阻止李成思将河防问题写成折子送到御前,只要不是李成思那个执拗脾气,工部其他官员对对此肯定会含糊其辞一言带过。 还好李修也去了兰考,若是真将希望寄托在青木身上,估摸着她会被这人给气死。 除了办事不靠谱,青木与归宁侯府的宿怨也让她感到纠结。若这人知道秦元山出自虎啸镖局,与当年的母钱案有一定关系,会选择一剑杀了秦元山?还是查清案子,还父母清白? 她要在山上清修三年,身边有彩雀和青桑就够了。青木这样儿的,放他离去或许会更好! “你那夜绑错了人,被绑的是修哥儿,而不是李成思。” 青木脸色变了又变,完全没料到他会干出绑错人这种蠢事儿! 说来要怪癞六,若不是这人本末倒置,把两件事儿凑在一起,他又怎会让时间紧张到忘了辨认与卫柏同处一室那人是谁。仆人说李大人,他就以为是李成思,根本没想过还有其他可能。 “这……是我的失误,还请二姑娘给我一个将功赎过的机会!”说着他把卖身契又递给了崔凌霜。 崔凌霜没接,反问:“我说的事情你都会去办?” “那个自然。” “卖身契你拿着,自此不再是奴隶身份。但要答应我一件事儿,三年内不要去查秦元山。” 崔凌霜想明白了,青木这种人很难用规矩约束。他若查秦元山,岂不是给了卫柏彻底摆脱卫鋭,光明正大继承侯府的机会? 吴公公没有细说过那些盗窃案。她在京城待了那么多年,权贵府邸也拜访过一些,深知这些府邸如何存放皇家之物。小到守卫森严,不准人进,大到为财宝专设的机关,密室,甚至地库…… 卫鋭若真的和盗窃案有关,他手下肯定有无数高手能人,既知晓权贵府邸将东西藏于何处,还能悄无声息的进去把东西偷走。青木若这时冲去找秦元山,除了枉死,她想不出更好的下场。 七十一、不识 秦元山三个字好似一句神奇咒语,青木听到这个名字就忘了自己是谁。脑子里只有多年来父亲始终不曾舒展的眉头,还有母亲听到响动就缩成一团的举止。 他激动地紧抓崔凌霜,问:“你知道秦元山在哪儿?” 吴公公说了和青木交手那个人是秦元山,青木却问秦元山在哪儿?这不是见鬼吗?这世上该不会有两个秦元山吧? 崔凌霜心中打鼓,实在猜不透吴公公与青木唱的哪一出?究竟是吴公公查错人,还是青木在撒谎。 为报仇雪恨,青木多年来都在寻找秦元山。好容易有了这人的消息,不禁再次问:“秦元山在哪儿?” “你捏痛我了!” 崔凌霜叫着甩开青木的钳制,从这一系列反应感觉不出他在撒谎,他是真的不知道那夜交手的人是秦元山。 青木松开手,局促的说,“对不起,我太着急了,你是怎么知道秦元山的?” 崔凌霜没好气的问:“你可记得秦元山是何模样?” 青木怎么会忘记,秦元山是虎啸镖局功夫最好的镖师,也是虎啸镖局最与众不同的人。 镖局里人人都是短打扮,唯有他喜欢穿长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谁家公子。 每次走镖归来,有家的归家,没家的去窑子里发泄多余的精力。他还是与众不同,非得去最好的地方找小姐。据说那些地方的小姐就给客人唱唱曲,弹个琴,连手都不能碰…… 青木这么一说,秦元山的形象一下子丰满起来。崔凌霜又问:“具体容貌你可记得清楚?” “记得,烧成灰我都记得。” “真的,你能画下来吗?” 青木迟疑了,越是亲近之人,越想不起模样。他道:“我画不出来,但只要他站在我面前,我就知道是他。” 崔凌霜笑了,瞬间想通了整件事儿。 腹有诗书气自华,这话其实是骗人的。对不同阶层的人来说,管你读书多少,在下等人眼中都是气质有才华的。 对于同一阶层的人来讲,气质这种玩意,外貌和打扮占了很多因素。 记得初见京城第一才女王卉,由于其效仿魏晋名士,打扮上以舒适为主,通身素雅,连支发簪都懒得插。 很多人,包括她在内,都误把王卉这模样当成了丫鬟。她甚至问别人哪个府邸的丫鬟穷的连发簪都没有…… 吴公公没有认错人,青木认不出秦元山有部分原因和她认不出王卉一样。 青木记忆中的秦元山一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这会给他造成一种印象,觉得秦元山出卖一切是为了财富和地位。当看到紧跟卫柏的长随时,他怎么也无法把两种身份联系到一个人身上。 从刀口舔血的镖师变成身不由己的奴才,这绝不是青木为秦元山假定的生活。无论怎么想,他都猜不到秦元山会给侯府当奴才……想不到,自然人在面前也认不出。 崔凌霜很快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嘴里说的还是那句话,“答应我,三年不动秦元山!” 青木恨不得立即冲出去手刃仇人,同崔凌霜对视了半晌后,被其眼中的坚决说服。最终低声道:“我答应你。” 崔凌霜又说:“我要你以青桑的性命立誓。” 青木毫不犹豫地的立下誓言,随后说,“二姑娘既不信任我,又何苦让我替你办事?” 崔凌霜不想同他掰扯那么多,开门见山地告诉他,秦元山就是一个跟在卫柏身边的长随。 青木跟踪李成思时,无数次瞧见卫柏身边的长随,实在想不通那个憨厚汉子怎么就成了秦元山? 记忆中的秦元山又瘦又高,在一堆镖师里特别出众,如今怎会变成个那么普通的长随? 他不信,不断地质问崔凌霜为何要撒谎? 崔凌霜神色坦然的问他,最后见着秦元山的时候年约几岁?虎啸镖局的镖师大多是什么模样? 并肯定的说,吴公公不会查错人。若那人不是秦元山,又何苦将后背上能证明他是虎啸镖局镖师的纹身割掉? 青木最后见着秦元山的时候不到五岁,任何一个成年男子在他眼中都是高大威武的。他觉得秦元山出众,那是因为每个人都在说秦元山与众不同,他那个年纪又怎能分辨一个人是否出众。 一番自省之后,他有些无颜面对崔凌霜,更无颜面对死去的父母。仇人近在眼前,而他却陷入思维误区,错以为秦元山会躲在某处大富大贵…… “我出去静静!” 崔凌霜没拦着,所有背负命运的人都会在挫折与苦难中成长,她希望青木能想明白。 两日后,青木回来了。手里提着只野兔,背上还背着很大一捆野草。他翻墙而入,却被早起的崔凌霜撞个正着。 两人尴尬地对视了片刻,崔凌霜主动说,“你这是负荆请罪?兔子是拿来吃的吗?” 他道:“吴公公留下的毛驴要草料,兔子顺手捉的,姑娘不是吃素吗?” 崔凌霜冲他嫣然一笑,转身回屋练字,好似不记得他把事情屡屡办砸一样。 青木实在搞不懂崔凌霜到底怎么想,喃喃道:笑的挺好看,为什么我会心里发慌。 喂了毛驴,烤了兔子,又帮几个丫鬟解决了院子里所有体力活,甚至修缮了一下屋顶,他才主动去崔凌霜房间辞行。 “二姑娘,我今夜赶去兰考,探明情况再回来禀告。” 崔凌霜摇摇头,又一次将他的卖身契递出,“写信告知即可。” 青木有些受伤的问:“这是对我办事不力的责罚?” 崔凌霜有心试探他,不禁叹息道:“我既把事情对你如实说出,你就该知晓归宁侯府动不得。你杀了秦元山,等于断了吴公公查案的线索,你觉得他会如何对你?” 青木着急的说,“我已发誓,自然会遵守誓言,莫非你不信我?” 崔凌霜不为所动,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问:“你是个有野心的人,甘愿为奴不过因青桑之故。如今知道仇人在何处,青桑也有了安身之所,你怎么不走了?跟癞皮狗似地,放你走还要问个究竟?” 七十二、暂代 青木为何要放弃自由,留在崔凌霜身边?以前不甘为奴,一心想走,那是为了寻仇。 如今知晓仇家在何处,也知道了仇家背后隐藏着极大的势力,仅凭自己根本无法为父母报仇……继续依附崔凌霜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他问:“为何要等三年,因为吴公公三年才能查清此案?还是因为你三年才能离开此地?” 崔凌霜道:“三年之后我能光明正大的前往京城,归宁候卫鋭与卫柏都不是良善之辈,想找出他们的弱点,住进侯府是最便捷的办法。至于你,想过报仇之后要做什么事儿吗?如果没有,三年时间够你混个人样儿了吗?还是像现在这样,每次办事都能办砸?” 青木被说教的面红耳赤,又无言反驳。只得用贫嘴化解尴尬,道:“卖身契还是放在姑娘这儿安全,我自此就是你的人了。可以的话,支笔银子给我当本钱,日后赚了都是你的……” 崔凌霜也不问他要做什么,直接让白芷支了一万两,大方地让他咋舌不已。心道:二姑娘看起来娇滴滴的,做事儿却比男子还有气魄,跟这种主子办事儿不算丢脸! 都说钱不是万能的,崔凌霜却在无意中买下了青木的忠诚。或许应了另一句话,没钱万万不能。 青木有了诚意,说话自然好听。他道:“奴才既然拿了姑娘的银子,隔三岔五都该过来给姑娘看看账,您说是吧?” 崔凌霜好容易收服青木,心中得意的要死,脸上却是不显。淡漠的提着练字,权当青木不存在。 见她这样,青木讨好的说,“后山有路可以出去,姑娘若想去哪儿转转,尽管让青桑通知奴才……” 崔凌霜矫情道:“废话怎么那么多,要走赶紧的,别杵在这儿耽误我练字。” 白芷送走了青木,转头去了崔凌霜房间,问:“姑娘,要单独给青木建个账册吗?” “恩。” “姑娘,支出的那笔银子可有名目?” 崔凌霜想了一会儿,道:“这笔银子的用途和崔前那笔一样,都属于投资。”白芷应下要走,她想了想问:“你可会心有不甘?给崔前两万,要求他回报京城一套民居和本金,给青木一万却没有回报要求。” 白芷道:“崔前一直跟着族老处理宗族事物,奴婢相信他有办法挣钱。青木……”她沉吟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显然不认为青木能挣钱。 崔凌霜也不觉得青木能挣钱,给他那么多银子大半出于善心。他要回上栗,那儿可是重灾区,多带点儿银子终究不会错。 山中日子清苦,素秋因风寒病了几日。其次就是蓝黛,经常腰疼,青桑陪她去城里看病,大夫说山里寒气重,腰部用艾灸熏过会好些。 崔凌霜知道以后,写信让红樱去找凌星讨要艾草。她记得西林盛产艾草,凌星和元翰那里应该会有。 几日后,彩雀带着吴六婆来了山上。听说山里冷,两人居然用箩筐背了几只鸡和一头羊…… 院子里早已被吴公公带来那头驴搞得臭气熏天,如今又多了鸡和羊。崔凌霜瞧着乱成一片的小院问彩雀,“祖母让我来清修,你们犯得着这样吗?” 彩雀还是扮作女子,他道:“山里每年入冬都会降雪,天寒地冻的,姑娘愿意白粥配面饼,还是粳米饭配鸡汤。” 崔凌霜皱着鼻子道:“你没事儿就待这儿吧,我可不想几个丫鬟都变成农妇,各个粗手粗脚的……” 彩雀拒绝了崔凌霜,宗族已经确定由崔衍暂代族长主持秋日祭,他这期间要保护崔衍的安全。 崔凌霜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倒是白芷很吃惊,忙问族中发生了何事? 彩雀寡言,寥寥数语就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讲完了。眼见白芷还想再问,他拿出红樱的书信,厚厚一叠纸肯定能满足所有人的八卦之心。 族长与鸳鸯的事情发生后,张氏咬定此事儿是长房老夫人所为,其目的是打击报复三房等等。 族老们不傻。 老夫人送崔凌霜去水月庵,崔衍带队去上栗县,顾氏在外寻找继子。长房嫡系全都在外,得力的助手也都随主子在外面,这种情况怎么算计族长? 再说了,鸳鸯若不认识族长怎可能将其约到僻静所在,还支开了身边的护卫? 张氏词穷,长房和三房之间的宿怨因她而起。即便知晓老夫人背后下手,她也无法对族老说出长房为何要如此。 见族老统统站在长房那边,她才开始紧张族长的身体,希望其赶紧醒过来继续主持宗族事务。同时派出好几人前往京城送信,让两个儿子拿个章程出来,无论如何不能丢了族长的位置。 这样过了几日,张氏忽然不准外人探病。还说族长醒了,正在调养身体,宗族事务暂时交给她管理即可。 张氏可不是老夫人,既没娘家可依仗,又没老夫人处理事务的手段。她想服众,无异于痴人说梦,族老们根本不理她那套…… 没有族长的三房好似没牙的老虎,族老们撇开张氏,临时定下规矩,但凡需要族长主持的事务由他们投票决定。投票就按少数服从多数,只要情况不棘手,这办法倒也能处理。 期间他们派人来水月庵找过老夫人,后者觉得时机未到,不想露面。明明躲在庵堂查账,却让庵主谎称她回了杨家,正闭门斋戒,随后要去祖坟祭拜父母等等。 看过红樱的书信,崔凌霜总算明白祖母为何要在山上一住那么多日,之后又让人送来纸钱面朝家族的方向祭拜。 随着秋日祭临近,张氏也知道这样瞒着族长的病情不是办法。她让崔哲出面,说是要暂代族长主持秋日祭。 子代父职,道理没错,族老们却有些不情愿。 族长昏迷了那么长时间,估摸着是不会醒了。好几个族老心思浮动,正在拉帮结派想将族长之位收入囊中。 崔哲这时候站出来,所得结果同老夫人预料的一样,他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其妻王氏不了解情况,天真的以为自家夫君有了翻身机会,拼命在族中撒钱寻找助力。若不帮忙还好,怎知越帮越忙。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儿,最后在她这儿出了纰漏。 七十三、恭喜 宗族一直不讨论崔哲能否暂代族长。倒是讨论了王氏被族人告发,说其贪污族银,中饱私囊,放纵仆役欺辱长房等等。 红樱头一个站出来响应,证据就是崔凌霜每日让人记录的大厨房菜谱。她逢人就声泪俱下的哭诉,说长房二姑娘一整年吃不到油荤,若不如此又何必嘱咐仆人记录下大厨房伙食…… 墙倒众人推,王氏不但没帮到崔哲,反而牵连了他。当族老将王氏这些年搜刮银子的证据全部放到桌面上时,崔哲知道一些,更多的也被王氏蒙在鼓里,好比谎称珠宝商王家是其远亲等等。 看到这些证据,崔哲羞愧难当,自此不提暂代族长一说。 张氏接连几个计策都没有成功,这才意识到族长一日不醒,仅凭她和崔哲根本无力回天。 就在这节骨眼,三房内部也闹了起来。 崔岚本该回家的,此时借口父亲病重赖着不走,还妄图接替王氏主持中馈,为自己赚点私房钱。有了母亲撑腰,姚溪怡一改低调模样,试图劝说众人高涵的事儿与她无关,若真有关系,为何崔凌霜自愿受罚…… 崔哲一家与崔岚母女闹得很凶。同处三房的崔元培和崔凌雪却作壁上观,假装什么事儿都不知道。究其原因,跟吴公公送到御前的折子有很大关系。 族长昏迷不醒,崔鹄收到飞鸽传书,正打算回信,却因崔元培聚赌一事儿被同僚参了一本! 崔鹄不傻,很快就反应过来所有一切都和长房有密切关系。回信解决不了问题,派出心腹幕僚前往洛川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就在这时,兰考的事情也传到了朝中。朝堂上,高涵描述灾情的书信让圣上接连说了三句:朕对此极为痛心! 相国裴仁玉的学生王澄趁机指出:洛川河堤年年加固,年年决堤……直言当年的河防工程存有重大隐情…… 此言一出,朝廷哗然。以裴仁玉为首的大臣开始指责王澄危言耸听,以王澄为首的大臣却让圣上派出能吏干将彻查被洪水冲毁的堤坝! 崔鹄原本还有心争一争族长之位,这事儿却让他改了主意。族长的身体状况全在老夫人一念之间,他若强势介入族长之争,万一族长出事儿,他就得回乡守孝三年。 原本就因崔元培聚赌一事儿失了圣心,倘若再守孝三年,朝中还能有他什么事儿? 派出幕僚的同时,一封写给崔元培的书信也随鸽子飞往三房。他让崔元培对族中一事儿保持缄默,密切关注后续发展,必要时举荐崔衍! 三房另一个儿子崔颢也收到了家书,这人唯崔鹄马首是瞻,见崔鹄那边没有动静,他让人通知还在路上的儿子崔元朗。叮嘱其返乡之后以崔元培为主,无论何事跟着崔元培就行,千万别自作主张。 红樱并不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只在信末得意的写,崔衍已从兰考赶回,暂代族长行使职责。顾氏少了鸳鸯协助,至今还未找到合适的继子,她希望崔凌霜能准她陪伴顾氏去找继子,她的办事能力肯定超过鸳鸯…… 崔凌霜算了算日子,崔衍在外头那个女子还未生产,顾氏找不到继子才是正常。 白芷等人很快就知道了崔衍成为族长一事儿,她们纷纷祝贺崔凌霜。蓝黛甚至天真的以为崔凌霜既成了族长女儿,肯定过不了多久便能回到流霜阁…… 崔凌霜含笑接受了她们的祝福,心里却十分清楚崔衍能暂代族长全因外力介入。若是没有吴公公帮忙,仅凭长房自己的手段,崔衍肯定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彩雀离开还不到两日,崔凌霜又收到一封来信。书信依旧出自红樱,内容却十分八卦,她看完只觉匪夷所思,又合情合理。 事情得从三房另一个儿子崔颢说起,此人不喜正室,偏疼小妾。嫡子崔元朗替他回洛川参加秋日祭时,他经不住小妾念叨,让崔元朗带上了庶妹崔凌郦。 崔凌郦才是真正学得一身姨娘手段的好姑娘,来了没几日就把主意打到了高涵身上。 高涵因上栗县受灾严重提前返回洛川,并应邀住进了王家。 这行为让原本就因崔鹄被参而惴惴不安的崔元培愈发惊惶,于是每日都往王家跑。巴不得像李修一样受到高涵青睐,回京之后能让其在圣上面前为崔鹄说几句好话! 高涵参加秋日祭是为娶妻,虽然发生了姚溪怡这档子事儿,却没改变他来洛川的初衷。崔元培的讨好在他看来十分正常,谁让姚溪怡出自三房,又干了件恶心他的事儿。 崔元朗与崔凌郦到了洛川后,围绕高涵的小团队又多了两人。 崔凌郦漂亮且妖娆,没几日就引起了高涵的注意。崔凌雪有前车之鉴,十分担心崔凌郦成为第二个姚溪怡,出手断了所有能让崔凌郦接触到高涵的机会。 崔凌郦在府中极其受宠,到了洛川才发现嫡庶之别犹如鸿沟,这愈发激起了她要嫁入王府的野心。想到姚溪怡自幼生长在三房,奴才婆子认识不少,她决定把姚溪怡拉到一个阵营。 事情怎么发生,又如何发展,红樱并不知道,只晓得两女共侍高涵一事儿在崔氏被传得沸沸扬扬! 事发后,高涵勃然大怒,说要杀了两女,因为她们居然敢用药。赵夫子出面救场,在其劝说下,崔凌郦被抬入王府,姚溪怡被杖毙。崔岚被三房用最快的速度送回姚家,并被叮嘱终生不得返回崔氏。 红樱书信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情,崔凌霜却看的唏嘘不已。 高涵的王妃本该是崔凌雪,如今一波三折,也不知这两人是否还能走到一起。 姚溪怡野心太大,忘记了自己不姓崔,没有一个当官的父亲,最终落得被杖毙的下场。 至于那崔凌郦,崔氏庶出女太多。上辈子她连同为长房的崔凌星都不怎么搭理,又怎会记得三房这一位! 七十四、双骄 秋日祭如期举办,可到考校才艺这个环节时,嫡女无人到场,来的全都是庶女。 族学从不排斥庶女,她们学习到的才艺与嫡女相同。难得有机会表现,几个庶女一点儿不比嫡女差,甚至可以说是大放异彩。随着秋日祭的结束,嫡不如庶这种言论也传遍了洛川流域。 崔凌霜对此冷笑不已,族长之争最终还是影响了整个宗族。所谓嫡不如庶,大概是有心人放出来的试探之语。 秋去冬来,山中开始飘雪时,青木一脸憔悴的出现在水月庵,细细跟崔凌霜讲述了发生在上栗县和京城的事儿。 先说卫柏,李修被绑之后,他百思不得其解,以为坏人冲他而来。连夜喊上秦元山说要离开上栗回到京城。对他而言,性命比前程重要,上辈子刺中他的那支冷箭早已不能触碰的隐疾。 再说李修,睁开眼就见癞六和周九,还有刚从粮仓抢劫而来的粮食。他强压心头恐惧,跟两人说了好半天话,从抢劫官粮会受到的责罚说到衙门为解决灾民问题所作的努力…… 他记性好,口才更好,为了让这群人主动投案,承诺说朝廷一定会管他们。若朝廷不管,他是崔氏子孙,宗族肯定管。也不知哪句话打动了周九,这群人真的信了他,带着还未捂热的粮食不等天亮就去了县衙。 高涵的书信让圣上派出钦差彻查此事,为长达三年的河防舞弊案拉开了序幕。 卫柏放弃洛川之行,回京就将这次考察结果及一路所见所闻写成书信递给了宫中卫美人,后经卫美人之手转给了圣上。 圣上破格召见卫柏,询问了他对河防的见解。卫柏重生一世,非常了解圣上的心思及朝臣的心思,不过寥寥数语就赢得了圣上的称赞。当时不曾赏他,过后却下旨赏了归宁候卫鋭。 李修说服灾民退还粮食的行为也传到了宫中,得知他会参与春闱,圣上戏言等他高中之后再赏。 借着兰考决堤一事儿,卫柏与李修分别用不同的方法引起了圣上注意。不等春闱,两人在京城便有了燕京双骄之称。 燕京双骄,崔凌霜清楚记得是指卫柏与谢霁。如今卫柏依旧,谢霁不见踪影,这名号居然给了李修! 眼见发生的事情与上辈子的记忆偏离,她不禁涌现出一种大仇究竟能不能报的彷徨。 她问:“这段时间你跑去京城了?” 青木摇摇头,自打拿了那一万两银子,他就没睡过一日好觉,时时刻刻都在琢磨如何挣钱。这种情况下,哪有心思跑去京城打听消息。 崔凌霜又问:“你怎知卫柏与李修被称为燕京双骄?” “陈然说的。” 提起这个名字,青木跟崔凌霜解释了谁是陈然,还说陈然现在是归宁侯府的人,卫柏派他回上栗办事儿。由于此人整日在洛川江边寻找亲人尸体,一来二去认识了周九,两人性情相投成了好友。 崔凌霜先前还在感叹很多事情与记忆不符,转眼就意识到命运的强悍,陈然与周九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凑到了一起。 “你可知卫柏让陈然回来办什么事儿?” 青木道:“问了,这小子不说,鬼鬼祟祟的样子看着就心烦。无聊时跟踪了他一日,发现这人老往县衙钻,那模样好像是想买地。” 崔凌霜警觉地问:“买什么地?该不会是盐碱地吧?” 青木大笑,“他又不傻,买盐碱地干嘛?钦差来了之后,衙役让前些日子用田地换粮食的百姓回去重新登记……我瞧他整日守着衙门口,猜测他想买地……” 这番话让崔凌霜十分不安,总怀疑卫柏也重生了。若是陈然真的买了盐碱地,她只怕要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计划。 她问:“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想到怎么挣钱了没?” 青木白皙的脸上多了抹红晕,小声说,“原本想去关外贩马,听说京城权贵很舍得在宝马上花钱……癞六与周九一见如故,夸这人仗义,还说朝廷只管有田有地的百姓,像周九这种渔民根本不管……只要钦差一走,周九和其救下来的灾民就断了生计。” “我觉得这话没错,心一软就留了下来,按癞六的说法先给渔民买船……他们若是能安身立命,我们就可以像地主收租一样,让渔民给我租船的费用等等。” 崔凌霜“噢”了一声,“船买了吗?” 青木叹了口气,上栗受灾严重,得去其他郡县买,或是自己买木材来造。这事儿不简单,还愁着呢! 崔凌霜不觉得买船给受灾渔民是个好主意,想到事情有大半是癞六做主,忍不住提醒道:“你至今不知道癞六的真实身份,行事儿时注意点儿……” 青木不以为然的说,“这事儿你放心,我俩可是过命的交情。” 崔凌霜本不想把话说明白,见青木没懂,解释道:“钱是你出,主意却是癞六的,这群人今后听谁的?” 青木犹豫了一刻,“他们听癞六的,不过癞六听我的。” “损失算谁的?” 青木可尴尬了,“这个应该不会有损失吧!” “船不比地,地有地契,受官府管辖,佃户带不走。船呢?” “这个我想过,都是穷苦人家,干不出驾船偷跑的事儿,即便有,天涯海角我也能将他们追回来!” 崔凌霜不置可否,位置不一样,思考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在她看来,一无所有的人才恐怖,反正只剩烂命一条,拿了你的船又如何,总不至于杀人吧! 天涯海角追船更可笑,一条船可以追,十条船怎么追?追船的花销不是银子吗? 除了这些,还有零零散散无数事情需要注意……青木的心思都在武学上,打探消息,保护主子肯定不差。经营生意,管理下属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门外汉。癞六那人又是天生反骨不服管束,花出去的一万两估计得全赔。 崔凌霜原本也没指着他能挣钱,随口问了几句便把话题转到陈然上。问他既然知晓了陈然是归宁侯府的人,可曾想过利用这人打探秦元山的消息。 七十五、犯难 术有专攻,业有所长。话题只要回到秦元山,青木被生意搅成浆糊一样的脑袋瞬间清醒。 他道:“绝不能让陈然试探秦元山。那夜交手,秦元山曾发出惊呼,显然对我会使用秦家武功表现出了惊疑。若让陈然去试探,不但查不出有用信息,反而会被他顺藤摸瓜查出我与姑娘的信息……” 崔凌霜问:“仇人近在眼前,你真能忍住?” 青木道:“我卖身为奴,苦练武艺,任由仇恨折磨那么多年,就为一举拿下秦元山。你既然说了他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我又怎能任性妄为让你和青桑陷入危机。” 崔凌霜看似在质问青木,其实是在劝说自己。 燕京双骄,卫柏本该等河防舞弊案查的七七八八时才传出这个美名,如今生生提前了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事情偏离了原有轨道?因为她重生了,卫柏也重生了,还是无论她多么努力老天爷都站在卫柏那边? 诸多怀疑涌上心头,想到燕京双骄这美名给卫柏带来的好处,她恨得让指甲掐入肉中,这才感觉舒服一点。 “能帮我打探出卫柏到了上栗县之后曾干过些什么事儿吗?” 青木遗憾地摇摇头,上栗县令早已被押送至京城,其幕僚也都被朝廷的人监管起来,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 “姑娘,卫柏与李大人同行至上栗,这事儿你应该去问李公子。” 崔凌霜犯愁了,李修那儿用怪力乱神之语骗过一次。如今再问,要怎么说? 她想了想道:“我若此时上京,能不能赶在新春之前回来?” 这下轮到青木犯愁了,“姑娘,你打算翻过后山走小路?” 崔凌霜道:“素秋同我有六分相似,我假扮成丫鬟下山即可。” 青木呆了片刻,迟疑地问:“姑娘,别说你不知道云川王府的人守在山上?” 崔凌霜还真不知道此事,上山那日已是黄昏,一行人从碧落寺侧面的小径直接走到水月庵。此后她从未下山,也不曾打探过任何关于碧落寺的事情。 听说高涵的人守在山上,她问青木能否不走主路,从林中穿出。那么大一座山,高涵不可能布满人手啊! 青木否定了这个想法,并简述了碧落寺的地形。寺庙建在山腰,由于香火鼎盛,山门口左侧是市集,右侧建了个月老祠。沿着山门往上走,石阶两边不乏有帮人摸骨算命,预测姻缘等江湖术士。 高涵的人守在山门口,除开后山那条路,整座山就只有山门口可以进出。 崔凌霜在山中无论如何行走,都绕不过山门口的市集或者月老祠。加之山里还藏着几个侍卫,她根本做不到假冒素秋离去,假装自己还在山中。 高涵的人守着她已经够惊人了,那些个躲在山里苦修的侍卫又是怎么回事? 青木知道崔凌霜为何会在山上清修,对于高涵派人守着山门口这事儿,他有自己的看法。 “姑娘,男人都爱面子,你却把世子爷的脸狠狠踩在了地上。他既知道水月庵是杨家家庙,肯定不会让你把日子过得太好……” 崔凌霜无言以对,想到高涵又被崔凌郦算计了一回儿,崔氏与云川王府的关系只怕再难修复。 青木接着又解释了林中那些苦修侍卫,他们全都是圣上派来保护莲池大师的。 圣上是好意,大师却说佛门乃方外之地,容不下他们这等世俗之人。闻言,几个侍卫直接住在山中,既不打扰大师,又能监视所有不经山门,试图通过林子靠近碧落寺之人。 崔凌霜真想仰天长叹,原以为能偷偷溜下山处理私事儿,让素秋假扮自己待在山上,怎料山中居然有那么多想不到的因素。凭什么卫柏能混得风生水起,早早就传出燕京双骄的美名。她却干什么错什么,必须待在山中苦熬? 万般无奈下,她道:“带我去看看那条小路。”话音刚落就见青木眉毛一挑,有种兴高采烈的感觉。 虽说水月庵在山顶,可离着真正的山顶还有一段距离。 崔凌霜身上的披风才走到一半就被树枝划拉的不成样子,好容易到了青木说的小路,她往下瞧了一眼,立刻捂着发晕的脑袋,问:“这也是路?” 先前还奇怪莲池大师的侍卫为何不守在山顶,瞧见青木口中的小路,也算明白了原因。 小路在上腰,瞧着像采药人一步步用脚踩出来的便道。从山顶到山腰并非陡坡,而是布满怪石的悬崖峭壁,偶尔能看见几根树藤艰难地从山顶延伸到怪石之间。 青木回答道:“严格来说这不算路,但不用担心,青桑底子好,只要日日练习,半年之后就能背着你下山了……” 眼见崔凌霜依旧捂着眼不敢认真往下看,又道:“姑娘若是着急赶到京城,也可以让我背着你下去,只是悬崖陡峭,姑娘得抱紧了。” “你能背我下去?” 青木得意的点点头,“这个自然,不过按宗族规矩,姑娘怕是得嫁给我了!” 崔凌霜算是明白了青木出门前为何会得意的扬眉,她道:“三年之后,我若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嫁给你也无妨。” 青木可没露出受宠若惊的面容,依着她对崔凌霜的认识,这话也就听听罢了!相处越久,他越看不透崔凌霜,总觉得这人说话办事儿透着诡异。 他曾问过崔凌霜很多问题,后者回答一些,更多的却用天章阁隐秘这个借口避而不答。他又不是傻子,姚笙的事儿无论如何推不到吴公公身上,周九等人会在何处出现更与天章阁无关。 “承蒙姑娘抬爱,奴才先前只是说句玩笑话,当不得真。”他委婉的拒绝了崔凌霜,后者却认真的说,“出门那会儿见你面露喜色,还以为对我有几分喜欢,原来只是想占我便宜!” 青木真是有口难辩,崔凌霜那么漂亮,是个男子都会喜欢,他也喜欢。无奈身份有别,除了藏起这份喜欢,他根本没有其他想法。 先前只是开个玩笑,谁曾想崔凌霜当了真,那句嫁不掉就嫁给他居然是真话。 “姑娘,崔氏嫡女不可能嫁不掉,奴才以为你只是说笑!” “我没有说笑,你肯不肯娶?” 七十六、霜炭 青木做梦都想娶崔凌霜,难得有机会说出心愿,他却选择了婉拒。 “姑娘,我想过最好的生活就是能为父母报仇,重振虎啸镖局,看着青桑嫁人。” 心愿很多,唯独没想过自己,这倒与崔凌霜的心愿惊人地相似。 两人沉默地看着山崖,青木担心崔凌霜面子薄,主动换了话题,问:“姑娘,还要赶在春节之前去京城吗?” 崔凌霜想了又想,有些拿不定主意。 按说她死在刑场那会儿,卫柏正处于人生最风光的时候,她不该生出卫柏也是重生者的念头。要不要相信直觉赶赴京城?还是好好待在庵堂清修,遇到机会再做打算? 思来想去好半天,她决定留在庵堂清修。祖母临走之前拜访过莲池大师,希望大师能对她多加照拂。等了好些日子也没见大师回话,万一她前脚刚走,大师想要见她又该如何? 她再次看了眼怪石嶙峋的峭壁,问:“我有可能自己爬下去吗?” “青桑苦练多年才能下去,姑娘没一点儿基础,怕是很困难!” “我要是现在开始练习攀爬呢?” 青木瞧了眼她风吹就倒的纤细身型,道:“我会敦促青桑勤加练习,尽早能背你下去。” 重生一世,崔凌霜再也不要把自己的去路交给别人。她坚持道:“我要自己下去。” 青木说,“日日都要练习,不但风吹日晒,随时还有坠崖的危险,你不怕吗?” “我不怕,”崔凌霜一锤定音,决定靠自己的能力翻山。闻言,青木一言不发地护送她回到庵堂,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直觉。好好一个闺阁千金居然要学爬山,还有比这更诡异的事儿吗? 刚立冬不久,一场小雪给山顶的庵堂裹上了白色的衣装。 崔凌霜这些日子都和青桑一起锻炼,要等身体足够强健,青桑才会教她攀爬技巧。这日刚到山上走了一圈,回来就见院门口多了顶轿子,几个轿夫正躲在屋檐下跺脚取暖。 青桑警觉地说,“姑娘,有人来访,要不要奴婢先进去瞧瞧?” 崔凌霜摇摇头。 山路狭窄,行道不易,若有心来访,轿子到了碧落寺就该止步。能让轿夫抬轿至此,体现了来访者那种我不愿来,又不得不来的姿态。 蓝黛守在门口,看见她们就道:“姑娘,大姑娘和三姑娘来了。白芷在书房招待她们,素秋避到厨房烧水,六婆去碧落寺看诊不曾回来。” 崔凌月来看她不稀罕,崔凌雪肯过来就有些稀罕了。守在门口那些轿夫肯定是崔凌雪逼他们上来的,以此发泄心中不满。 还不等进门,就听崔凌雪抱怨道:“这是什么破地方?不开窗呛得慌,开了窗又有风使劲儿往里灌。二伯父不是暂代族长吗?屋里怎么不用银霜炭?” 白芷道:“三姑娘,庵堂里的用度全部由庵主统一采买,姑娘说不上话。再说了,姑娘是来清修的,用度太过奢靡也不好。” 崔凌雪拔高声音道:“清修不能用银霜炭,却能在院子里饲养动物吃荤食,这是哪家庙的规矩?” 白芷不是红樱,没有强词夺理的本事,也不敢顶撞主子。她尴尬的笑笑,“三姑娘若嫌屋里烟气呛人,奴婢把窗户开条缝可行?” 崔凌雪又道:“冷飕飕的,你想把我冻坏啊?” “凌雪,”崔凌月正欲开口劝说,站在门口的崔凌霜实在听不下去,推门而入道:“大老远就听见你们说话,冷冷清清的地儿一下热闹了不少,你们都在说些什么?” 一见崔凌霜,崔凌月立即站了起来,“好妹妹,这地儿真偏,你没受委屈吧!” 崔凌雪坐着不动,察觉到崔凌霜在视线,别扭的说了句,“大姐同我一起上京,中途非要过来这儿看看。” 崔凌霜进门就被崔凌雪的模样吓了一跳。这人瘦的快要脱形了,早先神采奕奕的眼神如今像珍珠蒙尘,一点儿光彩都没有。瞧这模样儿,估计是被高涵另娶伤透了心。 她道:“船舱里又宽又稳,你若不愿跟大姐一起上山,现在就能回去躺着……说得好像我稀罕见到你一般。” 崔凌雪一听这话就炸了,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人不识好歹。” 崔凌霜立刻回了句,“什么叫好歹?我听说日日捧着你那位被宗族杖毙了。”她都不用点名,众人自然晓得是说姚溪怡,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冷到不能再冷。 崔凌月趁机打圆场,“过去的事儿不提了,嫡系就我们姐妹三人……如今见面就吵,岂不是让人笑话,真要嫡不如庶?” 闻言,崔凌雪掏出帕子抹眼泪,早先骄傲的模样只剩委屈。 崔凌霜也觉造化弄人,明明可以嫁给高涵当王妃的,怎么就被崔凌郦给搅合了。 她道:“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哭有什么用?平日对我挺凶,你怎么不去撕了五叔家那个没脸没皮的?” 一提这个,崔凌雪顿时嚎啕大哭。 崔凌月也叹了口气,说:“云川王府的人没来,宗族不敢擅自处理,一直把人好吃好喝的供着……没几日她就说身体不舒服,大夫看过说是有孕……赵夫子出面让世子把人带回了云川!” 崔凌郦居然怀孕了,别说崔凌雪接受不了,崔凌霜也感到万分吃惊。忍不住道:“这人属鸡啊,怀孕跟下蛋似地,说有就有!” 崔凌月嗔怪的瞥了她一眼,“瞧你这话说的,怎么能把人和鸡并作一起?” 崔凌霜也知说话失了文雅,解释道:“院里没有公鸡,那几只母鸡却能日日下蛋,我才知道母鸡下蛋和公鸡关系不大。” “母鸡下蛋不要公鸡吗?”崔凌雪毕竟年幼,很快就被这话题吸引了注意力。 崔凌月“噗嗤”一笑,“厨房里的嬷嬷说过这事儿,有公鸡的母鸡蛋可以孵化出小鸡。没有的叫蛋鸡,鸡蛋只能食用,孵化不了。” 话题被这么一掰扯,氛围顿时好了许多。 崔凌雪大哭一场,心里舒服了很多。道:“改日我让人送几筐银霜炭上山,反正这是杨家的家庙,庵主不会把你怎样。” 她说完就要走,崔凌月也没拦,嘱咐青桑将她送至碧落寺,安置好了之后再来回话。 七十七、夜话 山里的冷风“呼啦啦”地拍打着房门。 崔凌雪刚走了出去,一阵风“啪”地将门锁紧。崔凌霜与崔凌月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问:“你还好吧!” 两人问完就笑了,崔凌月坦言,她在三房的日子实在不好。 母亲王氏被夺了主持中馈的权利,龟缩屋中闭门不出,日日抱着装银子的匣子数钱。见到他们父女就说日子难熬,没银子过活…… 崔哲瞧不起她这样,公开说要纳妾,夫妻俩为此又吵又闹。某日,王氏挠花了崔哲的脸,张氏又气又心疼,当着王氏的面儿将自己屋里的丫鬟指给了崔哲。 崔凌月说得唏嘘不已,崔凌霜却在暗骂张氏活该。 王氏是张氏帮崔哲挑选出来的媳妇。张氏书香门第,找个儿媳自然也要是书香门第,挑来捡去选了王氏。 王家家境不错,奈何重男轻女,觉得女子都是赔钱货,不能参加科考为家族争光。王氏无论想要什么都得自己争取……家中给丫鬟发月例,却不给她,这才将她养成个视财如命的性子。 崔凌月大抵也知道崔凌霜会怎么想,可还是忍不住要说。族学教导她们孝敬父母,对于王氏,她真的孝顺不起来。 前些日子,得知她要进京选秀,王氏偷偷拿走了她的私房,说她吃住都在宫里,用不着银子……崔哲知道后补了银子,她却为此寒心不已,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种母亲!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对王氏的厌恶相信只有崔凌霜能明白。 再说张氏,风光了大半辈子,短短数月却爆出女儿被休,夫君昏迷,外孙女被杖毙,族长夫人居然成了她往日最看不起的顾氏。 想起这个她就来气,并为此冲进牡丹小筑质问顾氏有何资格主持两房中馈。 顾氏直接把账册扔她怀里,说自己不缺银子,三房想要主持中馈尽管去,长房不稀罕。 张氏大呼糟糕,崔鹄派来的幕僚千叮万嘱要把中馈交给顾氏,其目的就是要长房为难。 三房人口众多,养长房一点儿不为难。长房人口少,要操持三房那么多人口,再加一个昏迷不醒的原族长,这银子的缺口就是个无底洞。一旦长房出错,三房迟早以此为借口将族长之位夺回来。 崔鹄什么都算计好了,张氏却因一口气把事情搞砸。对上顾氏讥讽的眼神,她明知做错,依旧硬着头皮把账册抱回了三房……崔鹄的幕僚当晚就去容华堂指正她的错误。 张氏骄傲一辈子,怎可能在儿子的幕僚面前认错?她大骂幕僚狗仗人势,并说自己是崔鹄的母亲,三房由她做主,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崔鹄早算到张氏会如此,幕僚气定神闲的将其原话转告张氏。老夫人是难得一见的女子,张氏千万别存有效仿之心……如果张氏一意孤行不听劝,他将会放弃为张氏请封诰命,让其一辈子比不过老夫人。 请封诰命,这可是张氏的软肋。她一辈子都被老夫人压着,诰命是她唯一能让老夫人低头的机会,她怎么会放弃。 当天深夜,张氏抱着账册又去了牡丹小筑,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红樱与几个丫鬟正在大声聊天。 一个丫鬟说,“红樱姐姐,夫人让我们好好守在这里,还说三房的人会把账册还过来……” 红樱道:“夫人既然这样说了,你们都精神点,千万别给长房丢脸。” 丫鬟又问:“三房人口多,长房人口少,三房的人为何争着要主持中馈?” 红樱道:“为了京城的玫瑰露呗!” 此言一出,不仅丫鬟好奇,张氏也很好奇。三房主持中馈与京城的玫瑰露有何关系? 不等丫鬟发问,红樱眉飞色舞的讲述了个中缘由。 张氏与王氏都出自书香门第,两人嫁妆不多,吃喝用度全靠主持中馈贪污银子……若是不让她们主持中馈,就她们那点儿嫁妆银子根本用不起京城上好胭脂水粉。 有个丫鬟不信,问道:“三房出了两个官老爷,那银子跟雪花似地,犯得着让三房老夫人自己想办法捞银子吗?” 红樱笑了,“你真傻,整个宗族都晓得三房那两位爷只管伸手要钱,从未把钱往家里拿过。不信你出去问问,这是众人皆知的秘密……” 闻言,问话的丫鬟小鸡啄米般点着头。道:“二夫人真聪明,一早就猜到了三房老夫人的心思,这才让我们好好守着。” 张氏躲在树后,红樱与丫鬟的对答让臊得她老脸通红。王氏贪污银子是真,崔鹄,崔颢两兄弟不曾往家中送银子也是真。 这种情况下,她宁愿担着买不起京城玫瑰露的丑名,也不想因为送还账册被顾氏奚落三房没钱养家! 张氏刚走,红樱就停止了表演,兴高采烈地跑去找顾氏邀功。 说来也有趣,顾氏纵有诸多缺点,却有个不会自找麻烦,努力享受生活的优点。主持中馈这种事儿她根本不喜欢,生怕张氏想通了把账册又送回来,她急忙让红樱演了出好戏。 崔凌月听说这件事时,张氏已经弄了个房间打算自己主持中馈,好好让两房奴婢见识下她出自书香门第的手段。 开始还好,没过几日她就被繁琐的账目以及奴才的阴奉阳违搞得焦头烂额。 读书人那种文绉绉的骂人方式对有点儿头脸的奴才行得通,对大字不识的奴才根本没用。 这该怎么办?难道真要拉下脸来骂人,搞得跟泼妇似地?这要传出去肯定又会被长房的人笑话…… 几日后,这得罪人的事儿交到了崔凌月手中,还美其名曰是在培养她主持中馈的手段! 王氏刚被夺了中馈,府中恨她的人不少。崔凌月这时候站出接手得罪人的活计,想想都知道日子该有多难。 崔凌霜默默地听着,眼见暮色沉沉,她道:“姐姐今晚怕是要歇在这里了。” 崔凌月问:“不欢迎?” 崔凌霜说,“山上条件简陋,铺盖好像不会干似地,永远都有股湿气和霉味……我担心你睡不着。” 崔凌月知道庵堂艰苦,感慨道:“你住得,我自然也住得。有时候锦衣玉食还不如心里自在,离开三房让我觉得整个人非常自在。” 七十八、选二 入夜后,崔凌霜一如既往的练字。 崔凌月拿了本书在一旁看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然说,“霜霜,我不想入宫,我好怕静悄悄地消失在宫里。” “姐姐行事谨慎,宫里还有贤妃照应,出不了什么事儿。” 崔凌月叹了口气,“天家无情,像这样惬意的日子只怕不会再有了。” 崔凌霜不置可否的“恩”了一声,想想还是搁下笔,道:“日子好不好要看姐姐怎么选。若姐姐想要那顶凤冠,出了这山门,迎接你的肯定是血雨腥风。” 崔凌月道:“不瞒妹妹,我确实想过踏上九重天阶,坐在帝王身侧。可是最近发生在家里的事儿却让我有了不一样的想法,你知道多少杖可以打死一个人吗?你知道姚表妹临死时说了什么吗?” 崔凌霜微微扬眉,有些好奇姚溪怡临死那会儿会说些什么。 “她说高涵醉酒后喊了你的名字,还说高涵这几年都不会娶亲,就等着你从庵堂出去……”这话让崔凌霜听得像是吃了苍蝇般恶心,“姐姐信她?” 崔凌月道:“怎么可能!只是恨她临死都不忘挑拨我们的关系,在她眼中姓崔就是原罪。”想了想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这番话凌雪不会信,凌郦或许会信,你要小心。” 崔凌霜皱眉苦笑,“我都没见过崔凌郦,你让我怎么小心?” 崔凌月也笑了,感叹道:“整个宗族里数你最好看,也不知谁能把你娶了去。” 崔凌霜无所谓的笑笑,“祖母和父亲待我极好,只要不联姻,嫁谁都好。” 崔凌月若有所思的说,“此一时彼一时,二叔原来不是族长,现在是了,你的姻缘或许真由不得你。” 崔凌霜对此不以为然,祖母说话算话,既然答应不牺牲她的姻缘,自然会信守承诺。岂料知世事变化,崔凌月今夜的话语竟然一语成谶。 “霜霜,我瞧你与黑鱼精走得挺近,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崔凌霜眨眨眼,一时没懂这话是什么意思。黑鱼精是李修,她能从李修那儿听到什么风声?两人一对视,她忽然懂了。李修与高涵是好友,高涵是皇子伴读,崔凌月想知道宫里那几位皇子该如何选择。 她想了很久才问:“你确定不想要凤冠?” 崔凌月点点头,又把话题拉到姚溪怡身上。相处多年的表姐妹说没就没了,人命也好,亲情也罢,统统得为权势让路。 若她想成为皇后,身边永远不会缺少姚溪怡那样的女子,又或者她会变得同姚溪怡一样。 想到姚溪怡的死状,她莫名的打个寒颤,无论如何也不愿为了权势变成那样儿。 崔凌霜见她说的真诚,决定好人做到底,嘴里蹦出一句,“选二皇子。” 当今圣上有六个儿子,都是庶子。二皇子因相貌问题不会继承王位,倒是一个选择。 崔凌月有些犹豫的说,“二皇子早已娶妻,你让我做侧室?” 崔凌霜道:“大皇子基本没希望,风头最盛的就是三和四,五和六还没及冠。你若不打算参与夺嫡,二是最好的选择。” 还有一句话她忍住没说,二皇子的原配会死于难产。崔凌月只要愿意等,没几年就有扶正的希望。 上辈子的经历让崔凌霜对人缺乏信任,如果崔凌月入宫的目的真如她所言,就为给父母争气,嫁给二皇子其实已经达成了目的。 如果她野心勃勃想要更多,崔凌霜也没必要提醒她三皇子和四皇子根本不能选…… 崔凌月握着书卷的手紧了又松,好半天才说,“我今晚好好想想。” 崔凌霜瞧她把这事放在了心上,忍不住道:“二皇子重情,对妻子极好,等他选你估计不可能。真要有心,不妨你主动一些。” 聊了那么长时间,这句话才是崔凌月最想听到的。她当即就说,“谢谢妹妹,我知道怎么做了。” 崔凌霜微微一笑,她对几个皇子的了解多半源自谢霁与卫柏。这两人都不讨厌二皇子,显见其不错。就看崔凌月有没有那个福气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山上的夜晚极冷,崔凌月几乎睁着眼熬了一宿。翌日与崔凌霜饯别,只听她道:“昨儿你说苦,我还有些不信……这儿是真苦,怎么就那么冷呢?” 崔凌霜呵了口气,瞬间在空中凝成白雾。她笑嘻嘻的说,“我得在这儿三年,姐姐赶紧嫁人,待我偷偷下山时还能寻着个安全之所。” 崔凌月很早就看出长房与三房之间不像众人以为的那么简单,昨日见素秋与崔凌霜有些相似,她隐隐有了些恐怖的猜想。 今日听崔凌霜这么一说,她嘴上打趣道:“你这性子哪像崔氏嫡女,这还没住几日就想着偷跑下山了,若让老祖宗听见这话,又得罚你跪祠堂了。”心里却暗暗叹息,两房之间自己最终选了长房,希望没错! 青桑送崔凌月去碧落寺与崔凌雪汇合,回来的时却有个僧人跟在身后。 僧人面白无须,年约五旬。走路时脚步沉稳,仅着一件单衣却不畏寒,一看便是寺里的武僧。 听说有碧落寺的武僧到来,崔凌霜慌乱的烧了几摞临帖,带着一身烟火味出现在僧人面前。 僧人受礼,不愿进屋,站在院中好奇地打量着拴着树上的毛驴,以及几只正在土中刨食的母鸡。 崔凌霜对吃荤的事实一点也不避讳,张口就道:“大师可要这毛驴?此物能吃却没有活计可干,天若再冷一些,我们只怕养不活了。” 僧人道:“贫僧戒肉,姑娘切莫再唤大师。” 崔凌霜道:“我知晓僧人的戒律,这毛驴拉到寺里能帮忙干活。” 僧人微微一笑,强调说,“贫僧法号戒肉,姑娘可唤我戒肉僧人。” 崔凌霜呆立原地,心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和尚的法号居然可以叫戒肉!也不知哪根筋有问题,她居然再次问:“戒肉师傅真不要毛驴?” 戒肉也不恼,说道:“崔施主盛情难却,贫僧能要一只芦花鸡吗?” “可以啊!”眼见戒肉和尚把鸡抱在怀里,崔凌霜才想起来询问他来此的目的。 七十九、难题 戒肉僧人一手抱鸡,一手行礼,自称是莲池大师弟子。本该把崔凌霜想见大师的事情告知,无奈大师日日为上栗县百姓诵经祈福,实在抽不出空闲,他唯有辜负老夫人所托…… 说罢,他把芦花鸡夹在腋下,如来时那般飘然而去。 这下可苦了崔凌霜,莲池大师身份超然,对她是想见就见,不想见就拒绝,这特地派人通知一声是几个意思? 她问白芷,“戒肉僧这话是什么意思?” “奴婢猜测莲池大师想让碧落寺出钱赈济灾民。” 崔凌霜懂了,莲池大师不想见她,又觉得她身份特殊,或许能帮忙做点儿事情。 就拿兰考决堤来说,洛川下游哀嚎遍野,碧落寺住持却不为所动。大师心中不喜,又不便干涉,便将这烫手活计扔给了她。 换言之,崔凌霜若能说服碧落寺主持所有行动,日日诵经祈福的莲池大师肯定能抽空见她。 懂归懂,她仍旧天真的问了句,“大师也许真的只是不想见我,特地派人来知会一声?” “姑娘,以大师的身份,你觉得有必要吗?” 崔凌霜犯难了,自古只有信徒给庙宇捐钱,要让庙宇主动布施似乎有些困难。 “你说大师为何不主动跟碧落寺主持提起此事儿?要是没有他,碧落寺哪来的香火?” “姑娘,大师只在碧落寺挂单,不方便干涉寺内事物。这种事一旦开头,将来若碧落寺出事儿,大师管还是不管?” “世外高僧就是把麻烦推给别人,我想见他就得自认倒霉……你说这碧落寺有什么好?除了冷,还是冷,但愿夏日能好些……” 崔凌霜絮絮叨叨的抱怨了老半天,等她说够了,白芷才问:“姑娘要不要见大师?” “见,肯定要见。” “姑娘打算怎么办?” 崔凌霜叹了口气,无由的怀念起上辈子那些不用动脑的岁月。她道:“这事儿我要好好想想。” 白芷提醒道:“姑娘,杨家在碧落寺没少花银子,主持或许会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帮你一次。” 崔凌霜摇摇头,祖母骄傲了一辈子,她可不想为了这点儿小事儿糟践人情。 某日午后,碧落寺的客堂忽然来了两位女香客,她们进门就四处张望,似乎想要寻找什么。与此同时,客堂负责接待的二知客也在打量她们。 女主子容貌妍丽,穿着打扮也是时下流行的款式。可在言行举止之间依旧能看出一丝局促,显见其家中虽富,门弟却不高。 跟在她身后的丫鬟看着举止大方,行走间难免有粗鲁之嫌,这愈发佐证了女主子家庭门第不高的猜测。若是高门大户的丫鬟,自幼就受过严格训练,绝不会出现走路带风的情形。 江南富庶,土财主遍地,二知客推测这主仆两人应该出自某地主家庭。 他含笑上前招呼道:“不知二位施主有何需求?” 丫鬟道:“我家姑娘想做佛事,门头让我们来客堂咨询,不知这里由哪位大师负责。” 二知客道:“我是这儿的二知客,两位想做什么佛事?” 丫鬟冒失的问:“二知客是什么?” 一看她们什么都不懂,二知客介绍道:“知客是客堂的主要负责人,掌管全寺内外日常事务和接待僧俗客人等事宜。二知客是知客的助手,协助知客处理客堂日常事务。” 闻言,女主子开口道:“先前听大师说佛事好似不止一种?” 二知客面色如常,心里却微微有些奇怪。也不知道这两人从何而来,居然对佛门事务一点儿不懂。 他道:“佛事一般有两种,给在生者做消灾延寿,或是给往生者做超度。” 女主子忽然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我想给往生者做超度,还请大师指点。” 已知两人的目的,二知客拿出专业态度询问起往生者因何而亡,与她们是何关系等一系列问题。 女主子想了一会儿回答说:往生者是她父母,意外而亡。 无父无母,也就是说银钱全都自己握着!二知客眼睛一亮,滔滔不绝地吹嘘起碧落寺,说其是洛川流域香火最旺的庙宇。 佛事超度,全靠修行者的修为,修行者修为程度越高,超度力量越大。针对横死之人,首先需要一场超度法会,不但要请高僧大德,还需要数十位僧众,只有这样才能达到超度的效果。 其次讲究时间,如果还在头七,法事自然得办到头七结束。如果已经过了头七,得看四十九日还剩多少天。 之后是请香,佛事中,香是人与佛的媒介。僧众通过虔心焚香设拜,可以上达天听,下及幽冥,感应道交,故而请一款好香十分有必要。 “碧落寺有数十位高僧大德,所用香烛与皇家寺院一致,要不又怎会有小皇家寺庙之称……” 二知客把碧落寺吹得天花乱坠,一旁听着的丫鬟沉不住气,问:“这得花多少银子?”女主子补充说,“我要最好的。” 二知客见鱼儿上钩,得意地竖起一根手指。 女主子问:“一百两?” 二知客道:“一万两。” 他随口说了个天价,就等着女主子开口与他讨价还价。他见多了这种出身的香客,嘴里喊着不差银子,银子不是问题,真到掏钱的时候,完全没一点世家大族的气魄。 今日遇着特例,女主子根本不还价,直接问:“这钱该怎么给?” 二知客喜上眉梢,正准备伸手拿银子,一直在暗中观察的大知客开口了。 他道:“佛门乃清静之地,所得物资皆要供奉佛祖。我们不经手财物,施主若有心超度家人,不妨将银子记入功德簿,既为家人祈福,也为自己积德。” 女主子抬眼看着客堂门口那个功德箱,丫鬟及时拿出一叠银票,问:“放银票可以吗?” 二知客猛然看到那么多银票不禁微微咂舌,真是小瞧了这对主仆,一万两开价实在太少。他不禁瞥了眼身旁的大知客。 大知客显然早有准备,只道:“女施主,还请细细将往生者的情况说与佛祖听。一日佛事一万两白银,若已超出头七,不知姑娘要做多少日佛事?” 女主子沉吟片刻,道:“往生者已过了头七,连四十九日都已超过,这该如何是好?” 大知客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这情况就复杂了。” 八十、超度 二知客与主仆两人说话时,一旁的大知客看出不少二知客先前没看出的东西。 比如,主仆两人出自洛川下游。女主子颇有资产,久居深闺,对佛门中事了解太少。她心情悲痛,迫切的想为在洪灾中丧生的父母做点什么! 拿准香客的心思之后,他故作姿态沉吟不语。这可急坏了女主子,一旁的丫鬟瞧主子着急,忙问:“难道过了四十九日就不能做佛事?” 大知客道:“横死那么长时间才作佛事需要很多位大德高僧同时念经……往生者既已过了头七,佛事时间倒是可以不拘……女施主,贫僧见你与佛有缘,建议就做一日佛事,贫僧定会请出寺内所有大德高僧全力为你超度往生者……” 碧落寺所有大德高僧!女主子被大知客的许诺吓到了,忍不住看了眼丫鬟手中的银票,小声说:“谢谢大师好意,我没有那么多银子。” 大知客眼皮都不抬的说,“女施主,宁说千声有,不说一声无。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出家人慈悲为怀,你看着给个随心功德就行。” 女主子看了眼功德箱,一直紧绷的表情放松不少,瞧她的模样似乎在考虑随心功德究竟该给多少。 想来想去,她实在拿不定主意,犹豫了一会儿又问:“大师看多少合适?” 大知客问:“姑娘可知杨家,他们府上的白事儿全由碧落寺负责超度,每次功德从未少过这个数。”他伸出巴掌比划了一下。 大知客这招可谓高明,让香客自己往功德箱投钱,满足其想占便宜的心思。接着又报出世家大族给出的价格,让香客自己掂量该给多少,言语中隐隐藏着给少了就是对佛祖不敬之意。 只听女主子一声惊呼,“五万!”许是觉得自己失态,她急忙让丫鬟往功德箱里塞了几张银票。眼见丫鬟还要塞,她问:“超度只能是一个人吗?” 大知客盯着那张银票随口道:“女施主既然提到意外而亡,想必是桩惨事儿。我佛慈悲,姑娘到时候尽管将往生者的名单一并报来。” 丫鬟手中的银票落入了功德箱,随即又抽出几张,抬眼问主子放还是不放。 女主子又问:“佛事超度非得在碧落寺吗?” 大知客道:“这个看女施主要求,如果府中场地宽绰,并愿意安排斋饭,出家人自然以慈悲为怀。” 丫鬟手中的银票再次落入功德箱。 女主子道:“大师,今日天色已晚,能容我明日再来详谈吗?” 大知客双手合十目送女主子及其丫鬟离去。 眼见两人越走越远,二知客兴奋地说,“师兄,你怎知她们会有那么多银子?” 大知客道:“丫鬟自进门到离去,双手始终藏于袖中……除了银票,还有什么贵重物品能那么轻便?” “师兄又怎会知晓她们舍得花那么多银子为往生者超度?” “从你与她们的对话可听出这位女施主对佛事并无了解。当你开口要一万两白银时,女施主表情自然,显见这笔钱对她来说不算很多……” 大知客自诩见多识广,看人甚少出错……他随口教导了二知客几句,紧接着便将功德箱里那几张银票拿出来看了又看。 “聚宝汇开出来的银票,瞧着样子放了很长时间,怕是女施主的嫁妆银子……” 二知客笑眯眯的接过银子,“我这就给主持送过去,搞不好年底能换身新袄,今年怪冷的。” 素秋和青桑快步走出碧落寺,素秋小心地问:“先前演得像吗?” 青桑哪里知道她们演得像不像,只道:“素秋,天色暗了,你今晚就歇在山下客栈……我连夜赶回去把具体情况告知姑娘。” 青桑脚程快,众人刚用完晚膳,她就回到了水月庵。见着崔凌霜便大呼碧落寺的和尚不是好人。 “姑娘,奴婢这几日问了很多人,都说碧落寺有钱……主持逢人就化缘,说要给菩萨修金身……一场佛事两万两,这比强盗还厉害,难怪寺里僧人各个腰圆膀子粗……” 听了这些话,白芷问青桑,“一出手就两万两,知客没有怀疑你们的身份?” 崔凌霜选素秋扮主子,一来因为她漂亮,二来就是她身上那股小家子气十分符合小户人家的设定。青桑习武,粗手粗脚,也像小户人家会请的丫鬟。 她们这样的搭配极具迷惑性,保准寺里的僧人看不透也猜不出。 听到白芷的问话,崔凌霜道:“江南富庶,随便一个小地主都拿出这点儿银子。他们收惯了这种钱,应该不会怀疑。” 白芷叹了口气,“两万两一场佛事,也就碧落寺敢收。宗族今年花在赈济上的银子就比这多一万,却救活无数灾民……他们不过给死人念念经。” 兰考决堤,下游灾民涌入上游,以崔氏为首的多户人家都在收容和救济灾民。按理碧落寺也该给这样,青桑打听到的却是住持不准灾民入寺,说寺里有贵人,怕灾民扰了贵人的清静。 住持让灾民汇聚在香客必经之路,把寺庙应该承担的布施之责转嫁到香客身上。且要求每个灾民只能在寺外逗留十日,超过者他们会派僧人驱逐。 洪灾爆发至今,碧落寺唯一为灾民做过的事情就是念经…… 难怪莲池大师会生气,打着他的名号拒绝灾民入寺,换谁心里都不好受。 真要计较起来,碧落寺这边肯定不认,总不能让大师自己承认他就是住持口中的贵人?若是这样干了,出家人四大皆空岂不成了笑话? 翌日,崔凌霜起得很早,带上白芷,青桑就往碧落寺行去。她不去客堂,直接去找住持,被两个沙弥拦在门外。 临近年末,住持正在核算寺庙一年到头的收支。听说在水月庵清修的崔氏嫡女来找,他下意识的就说,不见。 一旁的核账的执事僧道:“住持,崔氏嫡女您还是见一面好。” “为何?” “其父暂代崔氏族长,祖母又出自杨家嫡系。” 住持这才知晓崔凌霜的父亲暂代族长,急忙嘱咐沙弥将崔凌霜请进了禅室。 八十一、衣食 崔凌霜世家出身,见惯了好物件。跟随小沙弥走进禅室那刻,她仍旧被挂在四壁的书画闪花了眼。 每一幅书画都出自大家之手,若折成银子,少说也得五万两。除开书画,禅室里只剩茶具与香炉,看着倒还质朴。 沙弥烧水,执事僧泡茶。当沸水注入茶盏那一瞬间,嫩绿色的枝叶在茶杯中舒展,一股春日的气息弥漫在每个人鼻端。 崔凌霜轻轻呷了口茶水,终于忍不住暗骂了句,奢靡。 这种茶叫画眉,生长在洛川发源地的崇山峻岭之间。此茶春日采摘,夏日泡饮。若想冬日也能喝到春茶的滋味儿,必须将密封的茶叶罐摆在冰库或者雪地之中。 泡饮时,提前取出茶叶,待茶叶与室温相同时冲泡。如此一来才能让茶水喝出春日的气息。 画眉的母树只有几十株,半数成了贡品。余下的也都被权贵收入囊中,能喝得起画眉的,还真是非富即贵。 住持不喝茶,却很享受轻嗅茶香的感觉。只听他问:“不知施主找老衲所为何事?” 崔凌霜放下茶盏,道:“想问住持何时有空去上栗县做佛事?” 住持微微皱眉,显然不明白崔凌霜在说什么。负责泡茶的执事僧替他问道:“崔施主此话何解?” “兰考决堤后,我心怜受灾百姓,希望能为他们做些什么……贵寺知客答应帮我做场佛事,并承诺这场佛事会用上所有大德高僧。还说地点儿可由我选择,超度人数也没有限制……贵寺如此高风亮节,实在令我感慨良多,今日冒昧前来询问何时可以启程。” 住持面不改色的让执事僧去将知客喊进来问话。凭他对知客的了解,这人肯定不会胡乱许诺,说什么让寺里众僧随崔凌霜去上栗县做佛事等等。 知客很快就来了,瞧见崔凌霜与青桑,他微微有些失神。一时半会竟分不出昨日来的那一主一仆究竟是不是这两人。 崔凌霜笑眯眯的看着他,问:“大师,我的丫鬟曾往功德箱内捐了两万两银票,可有此事?” 青桑确实朝功德箱里投了银票,知客点点头,“确有此事,只是……” 崔凌霜绝不会让他把话说完,接着问:“你承诺会请出寺内所有大德高僧。” 知客点点头,“是这样。” “住持是大德高僧对不对?” 一连串问题让知客明白了崔凌霜的意图,瞬间舌头打结,想不到事情居然可以这样操作!他认识的信徒全都对住持充满尊敬,哪会想到让住持给往生者念经超度? 趁他语塞,崔凌霜一点不客气的又说几个难题。 “你承诺寺院可以为意外而亡的往生者一并超度,还说只要场地宽绰,提供斋饭就能离开寺庙去其他地方做佛事。换言之,你们随我前往上栗超度因灾而亡的往生者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不……不……不……”知客急中生智,道:“昨日那位施主说是为父母超度,敢问施主的父母因灾而亡?” 他说完就松了口气,并用僧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崔氏嫡女既想用丫鬟冒充本人,难不成也要说自己父母双亡? 崔凌霜道:“我的生身父母健在,衣食父母却因灾害死伤不少,我给寺院捐功德便是为了衣食父母超度。佛家讲究众生平等,并以慈悲为怀,大师难道要跟我计较生身父母与衣食父母之别?” 这话若放在其他人口中,知客说不定会辩驳几句,若让崔凌霜来说,还话没错。崔家是洛川流域最大的地主,自然要把田耕者当成衣食父母! 知客再次舌头打结,昨日那一主一仆就是来下套的。还以为自己聪明,欺负了两个不懂佛事的人,如今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出家人不打逛语,他昨日随口所言今日被要求兑现,这下如何是好? 主持和执事僧在一旁听得明白,崔凌霜摆明了是找麻烦。并将自己放在道德高点,聪明的按寺院规矩来找麻烦。 执事僧道:“崔施主心怀苍生实乃大善,这场佛事碧落寺肯定要做,施主打算怎么做?” 碧落寺认栽,听这说法是打算讨价还价了。 崔凌霜若是没喝那杯画眉,或许会见好就收,说出诉求。数十两银子的好茶下肚,倒让她生出几分侠义心肠,打算好好治治这群忘记民生疾苦的秃驴。 崔凌霜对执事僧的提问避而不答,漫不经心的摩挲着手中茶盏,跟众人介绍起官窑和民窑的区别。 还说手中瓷盏是官窑出品,秉承“千中选十,百中选一”的原则。难怪摸着温润,看着古朴,倒比家里用的瓷器还好些。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执事僧若不出言打断,瞧这架势好似根本不想停。 “施主大家出身,见多识广,贫僧也是刚刚才晓得这套茶具竟大有来头……可惜在我等眼中,物与人相似,皆无高低贵贱之分……” 崔凌霜冷笑,照他们的说法,茶具是香客所赠,茶叶也是香客所赠。他们都不知道价值,不过随手一抓就拿到了最顶尖的物件儿! 她放下茶盏,面有愧色的说,“母亲商户出身,耳濡目染竟学得一身铢锱必较的脾性,实在让诸位见笑。佛事还请按知客承诺的来办,银子若是不够,途经崔氏时,我自会安排丫鬟去取……只是麻烦寺里给个章程,这样方便我跟父亲讨要银子。” 执事僧想要讨价还价,崔凌霜却寸步不让,非得要住持带领寺内大德高僧前往上栗县帮那儿的往生者做佛事。 知客擦了擦汗,头一次觉得银票烫手,昨儿怎么就鬼迷心窍随口应下那么多条件呢? 执事僧挺为难,搞不懂崔凌霜哪根筋抽了非得找寺里麻烦。 住持老神在在地念着“阿弥陀佛”,直到众人都看着他,才说,“晚课时辰到了,崔施主还请稍候!” 崔凌霜一点儿不着急,淡定的说,“几位大师慢走……”话音刚落,晚课钟声想起,寺内僧人鱼贯朝大堂走去。 八十二、善舟 随着住持与执事僧的离去,禅室里空了不少,只剩个小沙弥还在伺候茶水。 崔凌霜无视小沙弥,开口就问:“白芷,碧落寺有多少僧人,若让他们去上栗县做佛事,走水路好,还是走陆路好?” 白芷十分配合地说,“兰考决堤,洪水让洛川下游汪洋一片,陆路难行,自然是走水路方便。只是那么多僧人出行,姑娘怕是要租用一艘大船,这得花费很多银子。” 崔凌霜道:“知客只让我们管斋饭,其他的自然由他们想办法。”说完,她偏头看着小沙弥,问:“你可知寺里有多少个大德高僧?” 小沙弥听得正用心,意识到被问话,他涨红了脸,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崔凌霜又道:“出家人不打逛语!寺里做佛事一般有多少人念经啊?” 小沙弥怎么敢回答,忙道:“小僧忘了打水,这就去打水!” 眼见小沙弥落荒而逃,白芷钦佩的看着崔凌霜。才发现往日口拙的姑娘竟变得如此犀利,轻松几句就支开了试图偷听的小沙弥。 “姑娘,若是住持不松口,你真要做佛事?” 崔凌霜点点头,轻松的说,“权当给自己积德。” 白芷忽然笑了,只觉一群僧人乘船至上栗念经这行为非常有趣,同时也明白住持绝不会让这种事儿发生。 她问:“姑娘,若住持愿意协商,你心中可有腹案?” 崔凌霜道:“从碧落寺到上栗县,走水路得花多少时间,期间会花费多少银子,你且列个单子出来。” 住持离开禅房并未去大殿,他带着执事僧去了碧落寺后山的舍利塔林。那里视野开阔,禁止香客踏足,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崔氏这位不依不饶所为何事?” 执事僧道:“差人问了,栖霞院的人曾去过水月庵。” 住持又不傻,听到栖霞院的人曾去过水月庵,顿时明白崔凌霜如此不依不饶定是莲池大师那边给了暗示。 他问:“下游受灾很严重?” 执事僧点点头,道:“整个洛川下游哀鸿遍野,受灾最严重的上栗县十室九空,据说还有浮尸飘到了云川王地界……” 住持道:“朝廷缺银子,栖霞院那位打算用碧落寺填空补缺?” 执事僧点点头,目前来看这个解释最为合理。 住持那张脸顷刻皱成了一团。碧落寺能有今日同莲池大师有关,更多地却是他善于经营,懂得利用舆论将一座普通寺院变成了信众心中的小皇家寺庙。 沉吟了一会儿,他问:“崔家那位姑娘会要多少?” 执事僧瞥了眼住持期待的目光,一狠心道:“十万?” 住持双手合十,高呼:“阿弥陀佛,降龙罗汉的金身没了。”说完又道:“她投两万为饵,十万真的够吗?” 执事僧比住持还心疼银子,他管着全寺上下衣食住行。佛祖金身没了,大家伙过冬的新棉衣也没了。 “崔家女施主行事真真刁钻,居然想到从客堂入手,拿做佛事为幌子。其他事儿也就罢了,行善积德却是僧人本分,真是……” 住持忽然说,“她母亲出自商户?” 执事僧道:“刺桐港顾氏,禁海之后没落了,之前却是一等一的海商。” 住持再叹,“这样啊,看来大雄宝殿的白玉佛一时半会儿买不了了……” “住持,那尊白玉佛你可是你心头的念想,就这样放弃了?” “阿弥陀佛!你去同崔施主说会儿话吧,老衲回房念经了!” 执事僧不忍住持割爱,小声安抚道:“这事儿我想想办法,说破天也就给十万,不行就去上栗做佛事。” 住持不语,将视线投向了栖霞院方向。 执事僧知道他在忌讳莲池大师,不禁问:“住持,你有没有发现那位来的时间很有规律?三到五年一次,时间全选在冬季。碧落寺最难熬的就是冬季,整座山冷得不得了,几乎没有香客,他是来吃苦吗?” “说是为了前朝杨大家的真迹,可我从未见他在寺中行走,好似看看拓片就能满足一般,还有……” 执事僧滔滔不绝地说着,他说这些事儿住持又岂会不知。只是很多事儿看破不能说破,知道也得装作不知。 住持厉声打断,道:“莲池大师乃寺中贵客,此言休得再提!” 禅室内,执事僧与崔凌霜相对而坐。两人都在等对方开口,也知道谁开口话语权就掌握在另一人手中。 崔凌霜腰背挺直,神色从容,漂亮的脸蛋上看不出一丝倦意。前些日子苦练书法的毅力,以及被老夫人磨砺出的耐性全都派上了用场。 天色黑透,那壶画眉早已淡的没了茶味儿。执事僧忍不住问:“崔施主,天黑路滑,你不怕吗?” “嗅一日佛香,听一日佛偈,喝一日佛茶,出门自有佛祖保佑。” 执事僧无话,感觉这些年的佛经白读了,论起修身养性竟不如一个未曾及笄的姑娘! 又问:“崔施主到底有何打算?” 崔凌霜给自己的计划取名“善舟”。杨家提供船只,崔家提供粮食,碧落寺僧人沿江而下,专救两岸灾民,期间不但要收敛无主尸首,还得负责念经超度亡魂。 执事僧暗暗松了口气,这计划听着好像不需要什么花费。对僧人来说,只是换个地方念经而已。 崔凌霜怀着与碧落寺撕破脸的心态来搞事儿,她拟定的计划自然不会那么简单。 善舟计划由碧落寺牵头并负责具体实施,期间花费可以让香客捐赠,也可以自行补贴。 杨家的船,要钱。崔家的粮,要钱。不扒碧落寺一层皮,崔凌霜决不罢休。 碧落寺每年都会收到杨家捐赠的灯油钱,今年不但不收钱,居然要寺里主动掏钱找杨家租船! 执事僧光想想就觉得委屈。 崔凌霜无比风凉的说,“做生意讲究一码归一码,杨家爱给灯油钱与寺里花钱租船是两码事儿,千万别混作一谈。” 执事僧心有不甘,总觉得崔凌霜的善舟计划是在帮崔家卖粮,崔凌霜对此并不否认。灾年,粮食价格无论高低都讨不到好处,倒不如卖给寺院行善,帮崔衍这个暂代族长解决一桩心事。 八十三、三赢 崔凌雪闲适地说着计划,白芷趁机递出几页账目,上面计算了碧落寺僧人从这里出发至上栗县做佛事所需花费。 看见花费不足五万,执事僧眉头一跳,正打算顺水推舟接下这场佛事。 崔凌霜道:“寺里的大德高僧不少,也不知他们是否受得了舟车劳顿之苦?碧落寺到上栗,看着不远,一个来回也得两月有余,期间寺内无人支持,也不知会损失多少?再说了,住持愿意亲自前往上栗吗?” 说话间,她随手将那几页纸扔到炉火里。 又道:“生意人算账,不止看账面银子,还得兼顾人情及后期往来。善舟从这儿驶出去,走是不是河道,而是人心。从今以后,洛川流域还有哪家寺庙敢与碧落寺比肩?” “小皇家寺庙,只要不是皇家册封的,谁敢光明正大摆桌面上说?洛川第一大寺,却是善舟收敛尸体,念经超度,实打实积功德赢来的口碑。孰轻孰重,大师还需要想吗?” 生意嘛,从来讲究互惠互利。寺院也要吃饭,崔凌霜用一席话告诉执事僧,善舟只要用好,花出去的银子照样能挣回来。 执事僧被说服了,临了甚至请教她,问:“崔施主觉得善舟一趟下来得花费多少?” 崔凌霜翘起嘴角笑着说,“二十万两,换来洛川第一大寺的名声,我觉得挺值。” 住持给出的数目是一尊白玉佛像的价格,大概三十万两。如今实施崔凌霜的计划只花费二十万两,还能获得很好的口碑……执事僧只要不傻自然会同意。 只见他露出一个像弥勒般好看的笑容,道:“崔施主,贫僧明日会带弟子前往庵堂讨教善舟计划的具体实施方法。” 崔凌霜也报以微笑,“能够帮助贵寺是霜霜的荣幸……” 出了碧落寺,崔凌霜好似刚赢了战役的将军,身体疲惫不堪,心中却非常的兴奋。 青桑忽然道:“糟糕,我们把素秋忘在山下了!” 昨日说好了今日会去山下将素秋接回,怎料崔凌霜在寺里耽搁了太长时间,以至于月上中天才从碧落寺出来…… 白芷道:“那么晚了,我们先回去吧!素秋是个聪明的,见我们迟迟不去接她,应该会自己上山。” 崔凌霜默认了白芷的提议。 青桑想说素秋胆子小,不敢单独上山……刚要开口却被白芷瞪了一眼,她识趣的闭上嘴巴。心道:怎么又忘了姑娘的规矩,为人丫鬟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别事事指望主子! 三人摸黑回到水月庵,看见侧门亮着灯,以为是蓝黛守在那儿。走近了才瞧清原来是毛驴被栓在门口,驴脖子上还挂着盏气死风灯! 白芷眼尖,奇怪的说,“这不是院子里的灯,谁来了?” 青桑牵着毛驴推门而入,“进去不就知道了。” 素秋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短打扮的女子。崔凌霜起初没在意,听说这人叫玉清,她忽然僵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白芷寥寥数语就问出了玉清的底儿,此女与其兄玉阳在山门口的市集卖艺,机缘巧合结识了素秋。得知素秋想要上山,又不敢独自行路,玉清主动护送素秋到了水月庵。 她道:“姑娘,他们所在的戏班叫舞家班,里面的人大半来自关外。好几个水土不服病倒在客栈,想要卖琴换钱的时候遇上了素秋……” 闻言,崔凌霜忽然说,“明日我们下山看戏,今晚多熬一会儿……我给祖母写信,你尽快将善舟计划整理出章程方便碧落寺执行。” 白芷早就适应了崔凌霜想到一出是一出的习性,本以为山上的岁月能让这人自律一点儿,怎知听到戏班就变了。许是受顾氏影响,这人最爱看戏,特别是那种缠绵悱恻的折子戏。 她提醒说:“姑娘,舞家班靠杂耍为生,不唱折子戏。” “知道了,开始做事吧!早些做完,早些休息。” 白芷点点头,一种无力感蔓延至全身。这都多长时间了,她还是琢磨不透自家主子,明明是个爱看折子戏的,怎么忽然转了性子要看杂耍! 崔凌霜没空理会白芷的心思,脑子里想到的全都是谢霁。 玉阳是舞家班班主,除了玉清,他还有另一个妹妹玉烟。谢霁曾救过玉烟一命,还将人接回了府中,若不是她拦着,玉烟差点儿嫁入西凉侯府。 那日,她怒气冲冲地回府质问谢霁,问他为何要将戏子领回府中?却见谢霁在院里舞剑,玉烟站一旁看着,见她出现,玉烟只说了一句,“这就是你的妻子?” 玉烟很美,是那种脱离世俗,傲然于人群的美。 她能从玉烟眼中看出对谢霁的喜爱,同样也能看出对谢霁的失望。“这就是你的妻子?”很简单的问话,眼神里透露出的信息却是:我以为你会与众不同,你却十分让我失望,居然喜欢上一个庸脂俗粉! 她自持不俗的美貌在玉烟眼中就是庸脂俗粉……连带着谢霁也成了一个品味太差,不值得其以身相许之人。 玉烟的骄傲膈应了她很长时间,为了报复,她不但逼着谢霁承诺不娶玉烟,还出言挑拨两人的感情…… 重活一世,很多人她都不想再遇见,偏生兜兜转转又凑在了一起。 曾在京城名声大噪的舞家班如今刚踏入大燕,并因水土不服病倒了大半。 说不出到底为了什么,她就想过去看看……这种心思她不会告知白芷,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明日见着玉烟那刻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又或者只是想见一见陌生的故人。 白芷知晓善舟计划的重要性,为了不辜负崔凌霜的信任,她绞尽脑汁思忖着如何才能让这个计划顺利实施,不出纰漏。 待她细细理出条款拿给崔凌霜过目时,后者早已将写好的书信放在桌上,正同以往一样临帖练字。 “姑娘,夜深了,你还要练字?”崔凌霜点点头,随手将写过的一叠纸递给白芷。后者熟练的将宣纸一张张投入火盆,没多时就剩下一堆灰烬。 八十四、迁怒 翌日,主仆几人刚出门就碰见执事僧带着两个弟子朝水月庵走来。 “崔施主这是……” 崔凌霜大方地介绍了玉清,“我听说戏班的人水土不服病了大半,正打算让大夫下山帮忙看看。” 执事僧听说了玉清上山的原委,看其长得同中原人有些不像。忙问:“戏班可是从关外进来?贫僧听闻魔族人最擅表演杂耍,你可是魔族人?” 玉清寡言,面对执事僧一连串的提问,她沉默着用点头回答。 执事僧用一种饱含深意的目光看着崔凌霜,半晌才道:“出家人本该以慈悲为怀,但对魔族……”话只说一半,未尽之语显然不方便当着玉清讲。 崔凌霜心领神会的点点头,“谢谢大师,族学有供奉讲过有关谟罗黑目的事情,我自会妥善处理。” 魔族是大燕人对谟罗黑目族的简称。 对外而言,谟罗黑目族是以黑目山为领土的游牧民族。只有真正深入黑目山才会知晓,以黑目山为界,居住于山腹的称谟罗族,山外的称黑目族,两个民族信仰相同,生活方式却有着天壤之别。 总的来说,谟罗黑目族只信仰黑目山神,排斥所有非黑目山神的信仰,且不准族人与非信仰者通婚。严苛的戒律,愿意为信仰付出的代价,以及对非信仰者的排斥让他们很难与其他民族相处。 谢霁当年为了让崔凌霜更了解魔族,曾跟她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某云游僧人在关外救助了一个受伤的魔族人,由于他不懂魔族戒律,烹饪食物的过程中将不洁的食物喂给了魔族伤者。 魔族伤者痊愈后,第一件事儿就是杀了僧人,这叫破戒之仇。由于魔族戒律不能自杀,这人找到同族,并死于同族刀下,以此报答僧人的救命之恩。 崔凌霜听完故事就懵了。头一次听说施救者因为不懂被救者的信仰而被杀,还有魔族人不能自杀,一定要死于别人刀下这种事情。 她没有信仰,理解不了魔族人对信仰的坚持与忠贞,却对黑目山被称为邪神深以为然。 执事僧对魔族的信仰显然有一定了解,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无可厚非。眼见崔凌霜执意要下山救人,他吩咐两个弟子跟着,随后又让人送了药材过来,与昨日那寸步不让的姿态大相径庭。 一行人好容易走到山门口,崔凌霜还在问素秋是否知道市集上哪家铺子干净美味,就见斜地里冲出两个汉子堵住了去路。 “崔姑娘,小人乃世子爷身边的侍卫张桐。世子爷曾说,清修要紧,姑娘想办任何事都可以交给小人去办……” 张桐个高,国字脸,肤色微黑,说起话来一板一眼。估计是个死板性子,不懂变通,这才被高涵使唤到了碧落寺。 崔凌霜问:“我可以去市集用膳吗?” “姑娘想吃哪家的膳食,小人招呼他们给你送来。” “我要去书局挑宣纸。” “小人可以将书局所有宣纸给姑娘搬来。” “我要去布料店裁衣。” “小人把绣娘给你请来。” 崔凌霜不怕遇到机灵的,就怕遇见张桐这种认死理的。遇见这种人,理由借口统统靠边站,高涵的命令永远放首位。 她苦着脸让白芷带着众人离去,随即对张桐道:“世子不准我离开水月庵,你负责送我上山吧!” 张桐没料到崔凌霜会选择和丫鬟分开,忙问:“她们要去干什么?需要人护送吗?” “为答谢舞家班的玉清姑娘,我让六婆前去给她们戏班的人诊治。青桑是我的武丫鬟,有她护送就行,不敢劳烦张大人。” 张桐认真的想了想问:“为什么不让武丫鬟送你上山,由我负责送她们去市集?” 崔凌霜撑开手中的花伞,娇滴滴的说,“因为我高兴让你送!” 张桐还想说点儿什么,对上崔凌霜含笑的面容,他微黑的肤色泛起红晕,甚至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口水。为掩饰窘态,急忙别开头说,“我跟属下交代两句就走。” 很多时候,美丽和天才一样没有理由,漂亮的人甚至比天才还可恶。天才需要讲理,漂亮的人无需讲理。崔凌霜一句“我高兴”,张桐就得隔着两个人的距离不紧不慢地护送她上山。 她走得慢,一会儿说手酸撑不住伞,一会儿又说阳光太刺眼要停下歇一歇。 张桐的好脾气还不等走到碧落寺就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 “张大人,你说井水甜不甜?” 张桐放眼朝四周看去,并没有瞧见水井,“崔姑娘,前面就是碧落寺,你要进寺歇歇吗?” “井水甜不甜?” “甜!” “可惜天冷喝不了。”张桐不搭腔,他只要说一句,崔凌霜那儿就等着十句。 “张大人……” “崔姑娘,我只是云川王府负责保卫世子的侍卫长,当不得大人之称,你叫我张桐即可。” “张桐,我们不入寺,直接上山好不好?” “好!” “张桐,你帮我撑着伞行不行?” “不方便。” “张桐,你可曾娶亲?” “不曾。” “可曾定亲?” “恩。” “什么时候完婚?” 张桐想到这个就糟心,崔凌霜要在山上清修三年,没意外的话他得守在山门口三年…… “我的事儿耽误你成婚了吗?” “没有。” “世子会让你回去换其他人过来吗?” “不知。” “姚溪怡临死之前说世子想要娶我是假话吧?” “不知。” “世子这么对我是迁怒吧?” “是。” 崔凌霜问得快,张桐不知不觉间回答的速度也被带快,直到答完了才反应过来有些话不该说。 糟糕!世子早有交代,说崔氏二姑娘极具欺骗性,看似单纯友善,其实心思缜密,狡黠如狐,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崔姑娘,属下不该妄议主子,先前那番话还请别往心里去。” “恩!” 崔凌霜挺同情张桐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被高涵迁怒的对象。 真是流年不利,高涵自己不修德,同女子走得太近遭人算计,关她什么事儿?为什么要把怨气撒在她身上?居然派四个侍卫守在山门口不准她下山,原本没什么的关系,这样看着倒像是有些什么了! 八十五、大师 后半程山路,崔凌霜忽然安静了下来。 张桐有些不习惯,想要说点儿什么,又担心自己口拙说不好,到最后沉默着将崔凌霜送回了水月庵。 蓝黛留在屋里没出去,瞧见张桐进门,傻乎乎地问:“姑娘,这是舞家班的班主?亲自上门道谢?白芷她们呢?” 崔凌霜跟她讲了张桐的身份,听说这人是云川王府的侍卫,高涵特地派来守护等等。蓝黛真以为高涵是好心,竟问张桐能不能时常来修补下院子里的物件儿…… 歪打正着,蓝黛说出了崔凌霜的心思。眼见张桐没有拒绝,崔凌霜拿出使唤自己奴才的劲头,让张桐将院里的脏活苦活干完了才满意的准他离去。 青桑与白芷天黑后才回来,吴六婆要给病人扎针,素秋留在那儿搭把手干活。 白芷拿不准崔凌霜想去舞家班的意图,借口帮忙将戏班的信息又打听了一遍。 得知玉阳并没有一个叫玉烟的妹妹,崔凌霜只觉不可思议,再次问:“玉阳没有妹妹!玉清有没有?会不会是你搞错了?” 白芷打听得很清楚,舞家班班主是玉阳和玉清的父亲,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她们的母亲至今还留在戏班。 老班主是谟罗族,去年病逝。由于离世仓促,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告诉玉阳和玉清,导致舞家班在关外的生意受到了很大影响。无奈之下,兄妹两决定来中原闯一闯…… 玉清卖琴,素秋逛店,两人真是偶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玉清接近素秋另有所图。 白芷讲了那么多,崔凌霜的关心的重点只有一个。玉烟不是玉阳的妹妹,舞家班就没有这么一个人!这是怎么回事儿? 玉阳到了京城之后才结识玉烟,并将其认作妹妹?还是谢霁骗她? 崔凌霜怀着疑问走到了院中,静静地仰望星空,忽然有种不曾死过,一切都是做梦的荒谬之感。 好半天后,她说,“母亲喜欢热闹,过些日子让舞家班去崔氏表演。” 白芷道:“奴婢这就给红樱写信,明日再下山通知素秋。” 冬至,莲池大师那边终于有消息了,一个叫慧净的小沙弥通知崔凌霜去栖霞院。 说来也有趣,洛川乃大燕境内最长的一条江流。每逢冬至,其上游百姓非得喝一碗羊肉汤暖身,下游百姓却要吃番薯汤团。 老夫人出自杨家,长房每年冬至都会给她准备一碗羊肉汤,其他人就按下游百姓的习俗,煮一锅番薯汤团,大家分食。 得知要去见莲池大师,崔凌霜将白芷做好的番薯汤团用瓷盏盛了一碗,放在食盒里小心地提到了栖霞院。 莲池大师没有剃度,若不是身着袈裟,瞧他须发皆白的模样倒很像一个富家翁。 慧净跪在大师身旁的蒲团上念经,听说崔凌霜提着吃食,忙接过去尝了一口才递给大师。 番薯汤团就只有一碗,慧净没有单独拿碗试食,很自然地把吃过一口的食物递给了莲池大师。崔凌霜对此看的是瞠目结舌,究竟是大师佛法高深包容一切,还是为人随性不拘小节? 莲池大师用手指蘸了点儿汤汁像个孩子一样舔了舔,道:“番薯,糯米,老百姓人人吃得起。听说南方人吃番薯意味着将霉运翻过,期待来年?” 崔凌霜点点头。 莲池大师又道:“没放酒酿,是个懂事的孩子,你想要什么?” 崔凌霜听到被夸不免有些欣喜,接着就发现莲池大师连句客套话都没有直奔主题,与想象中的高僧完全不一样。她只得收敛情绪,毕恭毕敬的回答说:仰慕大师已久,希望能从大师这儿借走几幅墨宝回去临摹等等。 莲池大师点头应允,并安排慧净领着她去禅室选几幅作品。 从建筑格局来看,栖霞院应该是碧落寺专门为莲池大师从原有建筑上扩建而成。院子颇大,却瞧不见几个人,崔凌霜不禁问:“慧净师傅,为何不见戒肉大师?” 慧净随口道:“办差去了。”崔凌霜还想套近乎,慧净却没有给她机会,打开一间禅室道:“随便挑,折子不能看,更不能拿。” 禅室很大,四面都是书柜,成捆的字画随意堆在书柜上。一张两人宽的案几上搁着幅画稿,看落款出自前朝,似乎摊开来等着大师鉴赏。 书桌放墙角,几十支画笔整齐的挂在书桌上等待挑选。桌前放着一个巨大的瓷缸,崔凌霜随手抽出一个卷轴,打开后正好是大师的书作。 她假装欣赏,眼角余光却不曾放过书桌上任何一个犄角旮旯。看到很多黄皮折子压在纸堆下方,她佯装不见,认真地从瓷缸里挑走了几幅书作。 “挑好了?我送你们出去!”听到慧净要送客,她忙问:“不需要和大师说一声吗?” 慧净眼皮都不抬的说,“出家人不拘俗礼。” 崔凌霜和白芷就这么被送出了栖霞院,临走之前,她忍不住问:“归还书作的时间有要求吗?” 慧净摇摇头,“来的时候敲门,直接把书作交给应门的人即可。”这句话彻底堵死崔凌霜想要再见莲池大师的可能。 崔凌霜心里憋屈,还得装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说,“谢谢师傅提醒!” 出了栖霞院,白芷小声道:“姑娘,奴婢怎么觉得慧净师傅一点儿也不像僧人,更像是官老爷。” 崔凌霜知道白芷是对慧净口中那句“办差”起了疑。她按捺心绪,没接话茬,反而出言安抚了白芷一番。 “莲池大师出自皇家,慧净师傅常年跟在大师身侧,不免沾染了些许皇家威仪。你常年待在宗族,见识的人少,误把这份威仪当成了官气……” 白芷后知后觉地想到碧落寺外的林子里还有皇家侍卫,她没出寺院就开始妄议大师跟前的人……还好姑娘懂事,并未搭话,天知道这地方会不会隔墙有耳。 崔凌霜没把慧净的事儿放在心上,她更好奇大师的禅室为何要用书柜将本该是窗户的地方遮住,只留一扇门出入。 记得谢霁说过,没有窗户的房间最适合收藏秘密,避开刺客。大师乃方外之人,此举是要收藏秘密,还是避开刺客? 八十六、无奈 回到水月庵,崔凌霜将自己关在书房整半日,晚上就寝之前才开门让白芷进去。 “你觉得如何?” 白芷朝崔凌霜指着的方向看去,两幅一模一样的书作挂在墙上。她根本分辨不出那副出自莲池大师,那副出自崔凌霜。 “姑娘,这是你写的?难怪每日临帖之后你都会把当日写的字稿烧毁,你这是……” 白芷忽然语塞,即便崔凌霜每日都在模仿莲池大师的字迹,那也犯不着要烧掉啊! 崔凌霜永远不会告诉白芷,她在书法上的追求不是临摹而是伪造。相比莲池大师的墨宝,她最擅长临摹卫柏的笔记,上辈子就能以假乱真,如今更是。 她道:“莲池大师的作品很少送人,更不可能出售,我若将这几幅字拿出去卖了,能把前几日损失那两万赚回来吗?” 白芷觉得崔凌霜疯了,“姑娘,若让人知道你买伪作该怎么办?” “谁说我卖伪作?我卖真迹,伪作还给大师!” 白芷哑口无言,半晌才弱弱的说,“姑娘,莲池大师可是皇族!” 崔凌霜扬眉一笑,道:“如果他表明身份将我治罪,说明他心底里还把自己当成皇族,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高僧。他要是个爱惜羽毛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同我计较。” 话是这么说,白芷不敢苟同。崔凌霜出自世家大族,名声清贵,相比大师,她更应该爱惜羽毛,实在不能为了几万两占人便宜。 崔凌霜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对,却怎么也无法控制。每每想到卫柏那样龌龊却能混得风生水起,便觉得世俗对女子过于苛刻,对男子却大方得很。 她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无耻?” “奴婢不敢。” “年后去到京城,你会发现比我无耻的大有人在,善恶并没有明显的界限。” “我们年后要去京城?张侍卫不是守在山门口吗?” 崔凌霜拍拍她的肩膀,问:“你想留在山里应付张桐,还是随我上京?” 白芷毫不犹豫地说,“我肯定要留下帮姑娘善后,姑娘带着青桑去吧。” 崔凌霜暗叹一声,她倒是想走,问题要怎么从悬崖峭壁爬到山间小路?想起之前曾斩钉截铁的对青木说,她要依靠自己的力量爬下去,那是多么天真的想法啊! 锻炼都快两月了,她连后山的石头都没摸过。一直被青桑说体能不过关,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算体能过关! 没有时限的努力实在恼人,为了尽早体验攀爬的感觉,她缠了青桑很多日。后者无奈妥协,找来绳子绑在她腰间,让她尝试徒手往下爬一小段。 第一日,她紧抓石头不动,吹了一上午山风。 第二日,她往下挪了一步,踩空,被吓得嚎啕大哭。 第三日,她成功往下挪了不足五米,大喜,觉得不出一个月就有本事自己下山。 第四日,手指被山石划破,回屋养伤。 第七日,往下攀爬十米有余,伤口绽开,包扎之后并未放弃攀爬。 一个月后,距离始终停留在十米有余,体能无法支持她往下。 一个半月,突破二十米,绳长不够,试图解开绳子徒手攀爬,青桑不允许。 冰雪消融,春回大地。站在水月庵往山下瞧,只见山花烂漫,好似条彩带妆点在山腰。过了山腰往上,仍旧白雪皑皑,没有一点儿春的感觉。 这日,青桑被派去送信,崔凌霜带着吴六婆来到后山。 吴六婆曾在山中独自生活多年,适应能力非常强。发现崔凌霜在学习攀爬,她毫无障碍的从山顶爬到山腰,颠覆了青桑一直强调的理论。看得崔凌霜热血澎湃,觉得没必要打基础也能下山…… 山顶,崔凌霜同往日一样系好绳子,问:“六婆,我真的行吗?” 吴六婆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开始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模仿青桑以往的模样,先看好路,找落脚点踩稳,之后面朝山体,慢慢往下攀爬。 第一步很好,她顺利的往下爬了十多米。正准备将绳子解开放在一旁,尝试不要绳子往下攀爬时,她看到绳子从天而降,吴六婆低头说,“继续爬。” 十多米长的绳子就这样猛地坠下,她差点被这股力量拉下山崖。惊慌之余,她朝六婆大吼,“你这是干什么?” “帮你解开绳子,你今日的打算就是不系绳啊!” 崔凌霜又问:“现在该怎么办?” “往下爬啊!” 这简直是废话,拖着那么沉的绳子,她也没本事往上爬啊! 她又问:“爬不动怎么办?” 六婆:“坚持往下爬。” 这话等于没说,她满怀希望的再问:“你会救我吗?” 吴六婆坚定地点点头,补充道:“坚持不住提前说,看看是我爬得快,还是你落下的速度快!” 崔凌霜一听这话就哭了,猛然想起吴六婆不会武功,自然是她落下的速度比较快。 覆盖着白雪的峭壁上,崔凌霜像只笨拙的冬熊不上不下的被卡在山石之间。开始还能听到“嘤嘤”低泣,不一会儿就只剩粗重的喘息。 谢霁抱手躲一旁看着,脑海里不断地天人交战。一向行事果断决绝的他,遇到崔凌霜的事儿就犯难。 前些日子才来到碧落寺,听说崔凌霜也在山上,他急忙派人去搞清缘由。得知此事儿和高涵有关,他暗自庆幸没去招惹崔凌霜。 这女人简直就是祸水,到哪儿哪儿倒霉。还不等高兴几日,他惊讶地看见本该在庵堂清修的人居然试图从山顶往下爬…… 记忆中的崔凌霜是什么样子?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睁开眼就要人伺候。不做女红,不懂庶务,除了漂亮一无是处。眼见记忆中一无是处的女人居然想要学习爬山,他真想冲上去问问,这人是不是也重生了! 一日,两日、三日、七日,大半个月时间他像看戏般看着崔凌霜笨拙的表演,并肯定这人没办法靠自己的能力下山。 一刻钟过去了,崔凌霜卡在峭壁上一动不动。吴六婆倒是喊她尽快往下爬,时间拖得越长,体力流失越快,她越没有体能往下。 八十七、刺络 崔凌霜觉得自己要死了,手软脚软,头晕目眩,身体似乎僵在了那儿,根本不敢动。 她尝试过往下爬,明明瞅准了山崖上凸起的石块,放脚的时候却总也踩不稳。每踩空一次,心跳就加快一分,她怕得都喘不过气了。 吴六婆又等了片刻,见她还是不动,只好说,“姑娘,我即便下去了也没法把你弄上来。你还是赶紧往下再爬一段,离地不高的时候摔下来,只要脑袋不落地,我都能救!” 崔凌霜才被冷风吹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无比怀念青桑,暗恨自己居然信了吴六婆这个半傻子!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往下爬,她似乎真的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又一刻钟过去了,崔凌霜乌龟似地只爬了不足一米。简单说来,她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落脚,与山腰的距离并未改变。就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她却后背全湿,白色的棉袄上隐约能看见极淡的血迹。 谢霁微微皱眉,瞧不得她如此狼狈,更为她渗血的后背忧心不已。生怕水月庵里有事儿发生,逼得她不得不练习爬山的技能。 犹豫再三,情感胜过理智。他从藏身之处跑出,站在山腰问:“这怎么会有绳子垂下来?上面那位也是过来采药的吗?” 崔凌霜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她不敢往下看,以为是幻觉。不禁问六婆,“你听到有人说话吗?” 吴六婆探头往下看,依稀瞧见有人站在山腰,“姑娘,下面好像是有个人。要不你再往下爬一段?只要脑袋不着地,在有人照应的条件下,我保证你不会成瘫子。” 崔凌霜不打算搭理吴六婆了,小心翼翼的又往下爬了一点点,大声问:“下面有人吗,我被困在这里了。” 谢霁拍了拍脸上的面具,拔高嗓音说,“你是怎么被困住的?不能自己下来吗?” 崔凌霜听着说话的声音像个妇人,忙道:“大婶,我体力不支被困住了。下面就你一个人吗?能喊人来帮帮我吗?” “姑娘,老婆子孤身山上,并没有家人,你还能撑得住吗?要不要我去山门口喊人来救你?” 这地儿离山门口十万八千里,崔凌霜哪能撑到那会儿,忙说自己撑不住了,希望谢霁发发善心将她救下。 谢霁此刻的伪装是个上山采药的中年妇人,为不让守在山顶的吴六婆起疑,他愣是把绳子绑在腰间,磨磨蹭蹭好半天才爬到崔凌霜身旁。 花白的头发被灰蓝色的粗布包裹着,暗黄色的面庞上爬满了皱纹,张嘴就能瞧见一口黑牙。还有劣质的头油,满是补丁的夹袄,以及不用靠近就能闻到体味儿! 总体说来,谢霁的伪装很成功。别说崔凌霜发现不了,就连跟着他的梁思也被成功骗过。 “姑娘,我绑着绳子往上爬,你跟着我的脚步也往上,成吗?” 崔凌霜点点头,也只有这样了。 谢霁慢吞吞的往山顶爬起,感觉腰间的绳子越蹦越直,回头就见崔凌霜远远落在了后面……他只得找准落脚点,朝崔凌霜伸手,道:“姑娘,抓紧我的手,这地儿能拽你上来……” 崔凌霜把手往谢霁手中一放,根本没力气抓紧,只道:“大婶,你拽吧!” 谢霁叹了口气,也是遇见了他。真要换成一个采药农妇,就这样的救援,两人最后的下场一定是摔落山崖跌死。 他紧紧握住崔凌霜的手,“姑娘,小心脚下,抓紧石块!” 两手相握的瞬间,崔凌霜烫到般将手缩了回来,自语:滑了。紧接着又伸出,并反握住谢霁的手。 谢霁只顾着往上爬,对着电光石火间发生的小细节完全不在意。殊不知崔凌霜直觉惊人,居然通过抓手这么这个小细节认出了他的身份。 男女七岁不同席,女子及笄之后绝不会触碰夫君之外的男子。 崔氏规矩严苛,崔凌霜纵使万分喜欢卫柏,却从未做过有违妇德之事,她上辈子唯一碰过的男子就是谢霁。为此,当这人拉住她时,手掌的大小,拉人的习惯,包括虎口的茧子,她都万分熟悉…… 谢霁为什么在这里?谢霁为什么要假扮妇人?谢霁为什么要出面救她? 一连串的疑问搅得她心浮气躁,不等问点儿什么,猝不及防地晕了……若不是被谢霁死死拽住,她这样肯定会从峭壁坠下山崖。 谢霁也无奈,凭他的武功几个纵跃就能跳上山顶。为了不露陷,他艰难的将崔凌霜同自己绑在一处,又用内力逼出些许汗珠,这才慢悠悠的把人背上了山顶。 瞧见崔凌霜昏迷,吴六婆掏出银针就朝其穴位扎去。 谢霁不认识吴六婆,看到一个样貌粗糙的婆子拿出针就往崔凌霜身上扎,他自然不让,抱着人远远跳到一边。 “你要干嘛?” “昏了自然要扎醒,赶紧把二姑娘放下来。” 谢霁想了想,依言放下崔凌霜,并问:“她后背上为何有伤?” 吴六婆茫然的看着谢霁,“二姑娘后背有伤?我怎么不知道?”说话间银针已经找准穴位扎了下去。 谢霁道:“白色夹袄上这些不是血迹?” 吴六婆扶着崔凌霜仔细看了看,恍然大悟道:“肯定是昨晚刺络留下的伤口裂开了,你眼神真好。” 刺络者,刺小络之血脉,菀陈则除之,出恶血也。大夫通过梅花针刺破或划破患者特定的穴位,放出少量血液,治疗疾病的一种方法。 谢霁问:“她病了?” 吴六婆心思单纯,不但不好奇谢霁为何对崔凌霜那么关心,反而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山中湿寒,二姑娘又不注重养生,每日睡得晚,起得早,经年累月自然身体不适……” 谢霁记忆中的崔凌霜好逸恶劳,生性爱美,为了漂亮几乎从未断过滋补品。这样一个人会起早贪黑,不看重养生? “我瞧这女娃年龄不大,生的是肤白貌美,为何会在山中出现,又为何要攀爬下山?” 吴六婆搔搔头,如实说道:“他们家有坏人,她来山上避祸。她想看戏,在山门口让人堵了,打算从这儿下山看戏。” 八十八、不如 崔凌霜辛辛苦苦练习攀爬就为了下山看戏!谢霁闻言差点儿被气死,转念一想又觉十分正常。 夫妻五载,崔凌霜大半光阴都花在了看戏上。最喜欢那种才子佳人因为误会而分开,最后又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戏码。想来她未出阁就有这个爱好,婚后不过保持了而已。 看着有些憨傻的吴六婆,他忽然对崔凌霜在水月庵的生活起了探究之心。同时也想通过更多信息分辨出吴六婆这人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他问:“山下有戏班?我整日在山中转悠都不知晓,你们住在山顶反而知道,真是奇怪!” 吴六婆哪里猜得到谢霁的用心,老老实实说了玉清为何上山,还说,“姑娘让我给戏班里的人瞧病,魔族人喜食肉,胃肠与燕人不同。很多食物燕人下腹无碍,魔族人却容易呕吐腹泻……” 谢霁稍微一琢磨就知道吴六婆口中的戏班是舞家班,照她的话讲,戏班有人生病,因故在山下逗留。想来上辈子也是因为这个缘由,才有了玉烟,有了名震京城的舞家班。 “你家姑娘心地真好,你是她的专属大夫吗?” 吴六婆最怕被人认出真实身份,从不承认自己是大夫。崔凌霜和吴七婆让她出诊都只说她懂医术,可以帮忙瞧瞧,从不说她是大夫。 听到谢霁口中冒出大夫两个字,她把头摇成拨浪鼓一般,“六婆不是大夫,六婆不是大夫,六婆只会扎针,只会扎针……” 早已醒来的崔凌霜终于憋不住了,生怕再耽搁一会儿吴六婆会病得更厉害,搞不好又会扔下他们跑入山中。 她猛地从谢霁怀里坐起,掏出两颗糖说道:“六婆要吃糖吗?麦芽糖,麦芽糖,又香又软不粘牙……” 谢霁定定的看着崔凌霜,她这时还没有及笄,娇嫩面庞被眼泪和山风弄成了小花猫。瞧着她细声细气哄吴六婆的模样,谢霁只觉心跳加快,怎么看怎么喜欢。 吴六婆看见糖就被哄住了,她最幸福的时光便是家里没出事儿那几年,记得父亲每次出诊回来都会给她带糖……只要口中有糖,她就能沉浸在从前的岁月之中。 崔凌霜很快就哄好了六婆,深呼吸几次之后才敢回头望着谢霁说,“多谢大婶相救,还请随我回庵堂喝杯茶水再走。” 谢霁局促的用手摩擦着两侧的裤子,“姑娘,这不太好吧!老婆子又脏又臭,庵主怕是不喜欢。” 崔凌霜一想到谢霁舍身劫法场那幕就忍不住落泪。今日巧遇,本以为要哭的,却因他手擦裤脚这个小动作分散了注意力。 心道:夫妻多年,我竟不知你如此会演!竟将采药农妇扮得活灵活现,若不是对你太过熟悉,我肯定会被你的伪装给骗了。 “大婶不必多虑,我客居庵堂,独门独院,庵主拘束的少……”崔凌霜说完就伸手去牵谢霁,后者灵活的避开了,道:“那就叨扰姑娘了,老婆子过去讨杯水喝。” 白芷刚炖好鸡汤,正愁着崔凌霜怎么还不回来,就见她一身狼狈并带着个面生的婆子走进了小院。 “姑娘,这是怎么了,跌倒了吗?以后青桑不在你就别去晨练了……” 谢霁认得白芷,这丫鬟是崔凌霜身边唯一一个靠谱的人。听了白芷的话,他暗道:晨练?白芷不晓得她家主子在学爬山? 崔凌霜确实瞒着白芷这事儿,每次有事都推到青桑头上。今日也一样,她大声说,“今日差点儿跌下山崖,多亏这位大婶救命。蓝黛呢?让她带六婆去吃糖。” 吃糖,是崔凌霜和几个丫鬟之间特有的暗号,意味着吴六婆又犯病了。按吴公公交代的步骤,一旦吴六婆犯迷糊,先给糖让她安静下来,接着给她木头小人扎针玩…… 白芷面色一沉,拉着吴六婆就往房间走去,让匆匆赶来的蓝黛和素秋伺候崔凌霜等。 谢霁佯装不安的问:“姑娘,老婆子是不是说错话了,先前伺候你的那个人怎么了?” 崔凌霜解释道:“她曾经是大夫,出了点事儿,脑子糊涂了。”想想是在跟谢霁说话,又补充道:“祖母给我的人,医术挺好,不过命运多舛。” 谢霁点点头,得知崔衍暂代族长时,他曾想过崔凌霜也重生了。这想法在脑子里没留几天就被另一个消息取代,如果证实那个消息是真的,崔凌霜就不可能重生。 崔氏宗族发生的一切只能解释为巧合,或者说命运使然。 素秋端着茶水进门那会儿,他又楞了,这丫鬟为何与崔凌霜那么相似?忍不住问:“你是刚才那位姑娘的妹妹吧,姐妹俩真像啊!”素秋哪敢自称崔凌霜的姐妹,急忙解释了自己丫鬟的身份。 谢霁不认识素秋,见屋里只剩他们两个,拐弯抹角问了很多问题。 素秋一直被老夫人圈在院子里养,能接触到的人非常少,心思相对单纯。谢霁不过随便问问,就从她口中套出很多消息,大抵能猜出崔衍这个代族长得来不易…… 眼见茶水喝了好几杯,崔凌霜依旧没有露面,他再次肯定了自己的选择——坚决不娶崔凌霜。 婚姻就像一面照妖镜,彻底照出了崔凌霜皮相之外的所有。他承认对崔凌霜还有感情,却再也不愿背负这段感情前行。 最简单的例子,崔凌霜每次出门都得折腾一个时辰左右。以前他不理解,却能包容。如今他还是不理解,却失去了想要包容的心态。 他希望把对崔凌霜的感情永远停留在,看她过得好就很开心这种程度。 崔凌霜对蓝黛挑选出的衣裙十分不满,虽说清修要穿素色,可也不能总是白色,没有其他颜色吧! 她忍不住自己挑了条淡粉色的裙子换上,卡着腰问:“蓝黛,我是不是胖了?” 蓝黛点点头,“姑娘最近挺能吃。”她噘起嘴表示不满,又问:“皮肤呢?有没有变化?” “晒黑不少。” 又黑又胖?想到自己不能将最完美的一面呈现在谢霁面前,她无由的一阵沮丧。 八十九,这样 崔凌霜初见谢霁是在元宵灯展。她想买灯,却挑花了眼,不知道那盏最漂亮。 谢霁偶遇卫柏,见她在挑灯,脱口而出道:“美人看灯,我看美人!” 那日她穿着鹅黄色宫纱长裙,梳着随云髻,画了梅花妆。谢霁远远地见她站在一片灯火之中,好似嫦娥下凡……走近了才瞧见她身旁的卫柏,并有了初见那一幕。 纷至沓来的回忆让她放弃了涂脂抹粉的想法,决定就这样出去。丑点也好,省得谢霁又有其他想法! 前尘往事留自己心中就够了,决不能再次拖累谢霁,给这人惹一身麻烦。 行至屋外,听到谢霁与素秋聊得挺好,她再次肯定了自己的直觉,谢霁并未重生。 这人那么喜欢她,在府里都不会多看丫鬟一眼,重生之后肯定也和原来一样。 再说了,两人之间有那么深的羁绊,谢霁若是重生,怎能放任她差点儿坠崖?依着这人的性子,定会不顾一切的劝阻她攀爬,或者在她出事儿的第一时间奋不顾身的抱着她直接跃上山顶! 夫妻五载,谢霁与崔凌霜一同猜错了对方的情况,以为对方没有重生。好在两人也有选择一致的时候,他们都不想打扰对方的生活,并希望对方能过好。 热恋中的情侣,若问他们下辈子要如何,定会回答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婚姻中的夫妻,若问他们下辈子要如何,十对有九对会回答不要嫁(娶)他(她)。 恋爱能让一切发光,情到浓时,空气都是甜的。婚姻却让所有可以发光的东西逐渐变得晦暗失色,柴米油盐最为磨人。 婚后,崔凌霜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化妆,之后爬回床上假装才睡醒,试图把自己最漂亮的一面呈现在谢霁面前。谢霁会武,她每日所为知道的清清楚楚,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瞎折腾! 崔凌霜喜欢新衣服,每换一条裙子都会问谢霁是否漂亮,谢霁却是个傻的,居然说看着都一样! 樱花红,高粱红,宝石红,胭脂红,珊瑚红,铁锈红,这怎么能一样?明明就是不一样的裙子! 崔凌霜想要的夫君一定能分得出颜色差别,偶尔能陪她逛街购物,不反对她看戏听曲,还能听她说话一整日不会烦…… 谢霁不是她想要的夫君,这人不喜欢看戏听曲,喜欢舞枪弄棒;不会陪她逛街购物,却要她陪着出城策马狂奔;每次听她说话都会犯困,觉得京城八卦实在无聊! 谢霁喜欢崔凌霜,却讨厌这人动不动就抹眼泪,什么都不说,非要他去猜的德性。他哪里猜得透女子的心思,每每瞧见崔凌霜哭泣就犯怵。 开始还愿意道歉,最后只剩下敷衍和心烦。除了一副好皮囊,崔凌霜实在乏善可陈,完全不知如何同其交流。 重生之后,他想过要找崔凌霜,也行船到了洛川,却因听了曲《十面埋伏》萌生了退意。 他自诩霸王,英雄盖世却拖累了虞姬。如今重生,他要干的事儿只会更难,崔凌霜虽美,却非良配,还是罢了! 隔着一扇门,夫妻俩各怀心思。 待崔凌霜打定主意推门而入,谢霁顿感眼前一亮,心道:樱花粉挺适合她,肤色看起来稍暗,胜在朝气蓬勃,看着就很健康。 他道:“姑娘,老婆子还得下山归家,谢谢你的茶水。” 崔凌霜也不留他,只是把准备好的银子递了过去,道:“大婶,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这些银子拿着置办几亩田地,把日子过好。” 谢霁并不知木盒里放着多少银票,想着崔凌霜大方,几百两应该是有的。 白芷却面色微变,那个木盒里装的可是崔凌霜的嫁妆。自家姑娘莫不是疯了,怎么能用这个木盒装钱给农妇? “姑娘,我送大婶出去。” 崔凌霜原打算自己送人,甚至想再被谢霁牵一次手。听了白芷的话,她轻声说,“你们去吧!” 谢霁还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实在没有必要。既然下定决心不再产生纠葛,那就这样吧! 走到门口那会儿,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姑娘日后要小心。” 崔凌霜不敢抬眼看他,低着头小声道:“是了,我会的。” 眼见两人离去,崔凌霜蓄满眼眶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重生真好,谢霁还活着,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其他又有什么紧要! 水月庵门外,白芷一改和善的态度,冷冷地对谢霁说,“大婶,盒子里的财物能让我看看吗?” 依着上辈子的记忆,谢霁深知白芷对崔凌霜的忠诚,也明白在崔凌霜心中,喜欢红樱多过白芷。想到崔凌霜瞒着白芷爬山,这笔钱肯定也瞒着白芷。 为了不增加主仆两人的间隙,他把木盒递给了白芷。诚惶诚恐的说,“老婆子未曾打开看过,若你们姑娘给了什么重要物件,你尽管拿走,老婆子可不是那等贪财之人……” 白芷打开盒子就楞了,整整一盒大额银票,崔凌霜差不多把自己一半的嫁妆给了个陌生婆子。 崔凌霜疯了?白芷不这么认为,想到神出鬼没的吴公公,还有崔凌霜为钱伪造莲池大师墨宝的行为。她关上盒子,沉声说,“大婶,东西收好,这是我家姑娘一片心意。” 谢霁迷糊了,盒子里究竟有什么能让白芷露出见鬼一样的表情?他打开一看,震惊之余不忘数了数,喃喃自语道:你家姑娘给我十万两! 白芷道:“是啊!” “不行,不行,这钱我不能收。”谢霁太过吃惊,说话时甚至忘了伪装,低沉暗哑的嗓音稍微细听就知道不会出自妇人。 白芷没留意,道:“大婶,你对我家姑娘可是救命之恩。同姑娘的性命相比,这点儿银子实在不多。” 十万两银子绝不是一个小数目,谢霁猜测崔凌霜大半身家都给了他。不禁好奇地问:“你家姑娘素日里都这样大方?” 这让白芷如何回答,急中生智道:“大婶,我们家的事情比较复杂,姑娘攒不下银子。你若是不拿,迟早也会便宜别人。你只需记得我家姑娘的好,改日若落魄了,指不定还得大婶帮忙。” 九十、以为 白芷解释的很用心,说到最后自己都信了。也不能怪她,实在是崔凌霜所作所为很像为自己铺后路。同时她还想到了青木,不管怎样,这位大婶救命是真。青木拿走那两万简直就是扔水里,连个响都没有。 说话时,她的表情十分丰富,特别是想起青木那种略带厌恶又无可奈何的感觉。 谢霁信了,记忆中的崔凌霜本来就是个出手大方,办事冲动的人。他甚至从白芷的表情联想到卫柏,心道:这笔钱与其被卫柏骗走,倒不如我替她收着,等她日后找到良人,我自会悄悄补贴一番。 瞧见谢霁肯收钱,白芷不再送行,关上门就去找崔凌霜。 “姑娘,那笔银子是怎么回事儿?” 崔凌霜刚哭过一场,眼睛又红又肿,她抽泣着说,“先前险些摔死,回来就觉得钱财乃身外之物,高兴就把钱给了。” 十万嫁妆银子,这是一时高兴就能随手给的?白芷想了又想,忍了又忍,还是道:“姑娘,你是不是防着我?” 崔凌霜沉默了,正当白芷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道:“过几年就放你嫁人,之后让你们夫妇留在洛川打理田产,有些事你没必要知道。” 白芷咬着唇想了一会儿,终究选择沉默的走开。她想当忠仆,更想嫁人,留在父母身边。崔凌霜既然替她做了决定,那就这样吧! 谢霁返回落脚处时,梁思已经等了一会儿。 “爷,你一声不响消失数日,如今又打扮成这样,到底为了什么?” 谢霁反问:“让你办的事儿怎么样了?” 梁思都不用开口,愁眉苦脸的模样一看就是事情没有办成。 谢霁叹了口气,他这个世子当得窝囊,小钱不缺,大钱没有。说来只怪西凉候谢威偏宠小妾,以至他这个嫡子过得还不如府中那些个庶出子。 还好祖父在世时提前请封世子,否则以谢威那德性,他这碍眼的存在一不小心就会化作关外的一抔黄土。 西凉候谢威镇守边关多年,私财无数,却与他无关。他若想有钱,最为便利的方法就是走私。 洛川江流经西凉,直抵京城,若能用来走私马匹和生铁最好不过。 这些日子,梁思领命在洛川沿江打探口风,想知道有商船的人家哪户打算捞点儿偏财。问来问去,大家都惧怕朝廷法度,似乎没人敢这事儿…… “爷,我们有胆有人,就是缺笔买船的银钱。若是有几艘商船,这事儿完全可以自己干。”梁思说完就笑了,自嘲道:“属下糊涂了,我们若有银子买船又何须走私,正正经经做生意一样能挣钱!” 谢霁把崔凌霜给了银票递给了梁思,“拿去,省着点儿花。你那群属下都是旱鸭子,得找几个可靠的船工才能成事。” 梁思打开盒子就乐了,“那么多银子,夫人留给你的?” 谢霁摇摇头,“今儿刚到手的,还没捂热就给你了。” 梁思是谢霁祖父留下的人手,对他知根知底,忙问:“钱是怎么来的,你扮成这样去抢的?” 谢霁一把夺过盒子,抽出银票给梁思,“盒子我还有用,办事儿去吧!” 梁思猜测盒子上有关于银票的信息,伸手就想抢回来。谢霁护得紧,你来我往数十招后,梁思作罢,“爷,难得见你动真招,这盒子对你很重要吧!” 谢霁不说话,把放在胸口的馒头掏出一个扔给梁思,“这能堵住你的嘴了吧?” 梁思瞧着他瘪下去的胸口,大笑道:“这怎么够,还要碗东门口的羊杂汤……” 怀里的盒子硌得慌,既然都要放手了,这东西拿着也没用。谢霁想了想,把木盒递给了梁思,“早上出门随手救了个人,这十万两银票就是她给的。” 盒子不大,纹路奇特,质地柔韧,中间和四角皆镶嵌有玳瑁。 梁思也算见识过好货的人,却看不出盒子究竟用什么木材所制,只在盒底发现一句小诗“独见青松心,凌霜庇柔萝。壮日贱若此,留恩意如何。” 他问:“瞧这盒子不像中原之外,莫非你救下一个异族女子?” 谢霁觉得梁思挺有想象力,道:“盒子是海货,所用材料叫黑珊瑚,又名黑柳木。确实救了个姑娘,不是异族。” 梁思上上下下将谢霁打量个遍,“莫说你扮成妇人都有姑娘喜欢?要真是这样,下次换我去救,看看有没有谁愿意给我十万两。” 谢霁也纳闷,不明白崔凌霜为何会给他那么多钱,感觉像是知道他缺钱一般。 难道崔凌霜重生了?这念头再次一闪而过,他问:“你派去黑目山的人回来了吗?” 梁思使劲儿将嘴里的馒头咽下,道:“谟罗族这些年愈发神秘了,派去的人打听不到任何消息,你担心侯爷会反?” 谢霁瞪了梁思一眼,随手抛了锭银子给他,“喝你的羊汤去,我还有事儿。” 梁思知道谢霁有事儿隐瞒,探了几次无功而返,也懒得再问,只说,“注意安全!” 崔凌霜重生,卫柏重生,谢霁也重生。同为重生者,他们选择的生活态度十分不同。 崔凌霜含恨而亡,把所遭受的痛苦全都归咎于卫柏,自以为杀了归宁侯府三百一二口便能寻求到安宁! 卫柏遭人暗杀,重生后不但要位列三公,还要找出上辈子暗杀他的人,继续当人生赢家。 谢霁自愿赴死,遗憾不多。重生后首先想到的是:为什么会重生?什么力量让我重生,这种力量还能干些什么? 当崔凌霜和卫柏打算利用上辈子悉知的一切成为人生赢家时,他走上了与他们完全不同的道路。 天下虽大,他却不用漫无目的的寻找。这世上希望他活着,并有能力让他重生的人似乎只有一个,谟罗族圣女呼罗烟。 通过对谟罗族的了解,他知道呼罗烟有秘法能让人重生。至于是什么秘法,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等等,只有找到呼罗烟才会知道。 上辈子,呼罗烟为逃避追杀躲在舞家班,随班主玉阳改名玉烟。养伤期间,她教会舞家班很多谟罗族不外传的秘技,使得舞家班名声大噪,成了京城最受欢迎的杂耍班…… 九十一、温情 机缘巧合,谢霁救过玉烟,并将其带回了府中……两人性格相仿,情愫暗生,却因立场不同产生了矛盾。他终于知道了玉烟就是呼罗烟,因为盗取龙星草被天章阁的人追杀。 重生之后,他顺着舞家班发迹的脚步追到碧落寺,得知龙星草生长后山某处,且发现崔凌霜也在这里。 由于没搞懂天章阁的人为什么要保护龙星草,他不敢将行踪透露给任何人,整日扮成农妇躲在后山。打算等龙星草成熟之后自己采摘,并用此物从玉烟口中拿到如何才能重生的秘密。 青桑回来的时间比约定的晚了几日,看见跟在她身后的顾氏,崔凌霜感觉太阳穴无由的跳了几下。 “母亲,你怎么来了?” 顾氏用手护着小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旁的红樱道:“夫人有孕了!” 崔凌霜暗呼:糟糕,父亲这下该如何圆谎?母亲莫非赌气来到庵堂? 顾氏总算喘顺了,笑眯眯的问:“霜霜,没想到我会过来吧?你祖母说了,我这次有孕完全是佛祖显灵,肯定和你在庵堂诚心祈祷有关……” 崔凌霜悬着的心终于回落了,姜还是老的辣,祖母让父亲撒谎那会儿就想过要怎么圆谎了吧! 她领着顾氏到了书房,一路上先是听顾氏骂她不懂生活,怎么能在院子里养畜生,接着又问她为何没有专门招待客人的屋子…… 坐定之后,顾氏拿出帕子就开始抹眼泪。这下又说她过得太苦,人变得又黑又瘦,难看的让人不敢认。 她无言的坐在一旁,什么叫睁着眼说瞎话?她确实黑了点儿,但是根本没瘦。日日外出锻炼,饭量不要太好,有次饿狠了居然吃掉两只鸡腿。唬得白芷连夜又炖了一只,生怕她第二日还是那么能吃…… “母亲,前些日子你还吵着说要过继子嗣,这下该怎么办?” 顾氏再次护住小腹,一脸慈爱的道:“你祖母说了,做事儿得讲究善始善终,既然放出消息要过继子嗣,这事儿就得办好。” “我拿不定主意,把事儿交给了你父亲。他说找个新生儿比较好,不管我们的孩子是男是女,那孩子都养在我膝下,由我看着长大,出不了差错……” 崔凌霜用微笑盖过了眼底的讥讽,长房人丁稀少,祖母和父亲都不打算放弃那个私生子。惟愿吴公公办事足够干净,否则以崔鹄的性子,那孩子迟早会给长房惹祸。 山中过日子非常简单,除了说话几乎找不到任何娱乐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顾氏原本要去拜会庵主,说了会儿话就困得很。崔凌霜急忙让白芷伺候她小憩去了,把红樱单独留了下来。 数月不见红樱,这人相比以往更妖娆了一些。她热情地凑在崔凌霜身边感慨道:“山上的日子真清静啊,我守在府里都快被烦死了。” 崔凌霜没接话茬,趁着闲暇继续练字。 红樱急忙跟过去伺候笔墨,小心地问:“姑娘,听说你一直想让彩雀上山伺候,到那时流霜阁岂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守着?” 崔凌霜知道红樱不想上山吃苦,说那么多只是想套话。不禁道:“我不会喊你上山的,但有差事儿交给你办。” 听到不会上山,红樱眉开眼笑的问:“姑娘尽管吩咐。” “山下有个戏班,”不等她说完,红樱插话道:“白芷写信说过这事儿,还让我想办法将他们请到洛川表演杂耍。” “我要班主玉阳对你言听计从。” 玉阳长得不错,又有生意头脑,只因为初入中原,对规矩习俗不太了解,戏班至今不曾打开局面。红樱脑子活络,行事不拘一格,由她去引导玉阳或许可行。 “啊!”红樱惊讶地半张着嘴,半晌之后才说,“这事儿,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崔凌霜道:“别惦记王长安了,眼光放长远一点儿。明日喊上素秋下山玩两日,我等着你回话。” 红樱知道这是崔凌霜给她借口去相看玉阳如何,她一点儿不害羞的说,“奴婢都听姑娘的,明日除了玩耍可还有事儿要办?” “让高涵的侍卫长给我买几块刻章的石材和工具,并请个师傅上山,就说我想学篆刻。” 红樱不掩惊讶的问:“云川王世子居然留人堵在山门口?这也欺人太甚了吧!” 崔凌霜忙问:“欺人太甚!发生什么事儿了,和崔凌郦有关?” 赵夫子劝说高涵将有孕的崔凌郦送回云川王府,高涵嘴上应了,离开崔氏没多远就带着长随直奔京城,让崔凌郦与崔氏仆役自己想办法去王府。 崔凌郦的父亲好歹是个五品京官,高涵怎能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无媒无聘的情况下自己跑到男方家里?崔凌郦若是这样干了,她会丢掉整个洛川崔氏的脸面。 权宜之计,崔凌郦留在离洛川不远的客栈,由其父派人去云川王府询问结亲事宜。不管王府给出何种答复,崔凌郦都不会从崔氏祖宅出嫁,宗族丢不起这个人。 王府那边很快给了回复,他们可以风风光光将崔凌郦抬走,却要宗族将崔凌郦当嫡女那样出嫁! 嫡女出嫁讲究什么?说白了就是银子,公中给庶女五千两银子当添妆,给嫡女却是两万两。 族老们不吭声,让崔衍拿主意。三房那边当晚就将中馈交回了长房,明摆着是让长房承担这笔银子。 崔凌霜叹了口气,问:“祖母怎么说?” 红樱道:“花钱消灾。” 崔凌霜真是服了高涵,自己不检点搞出那么多事儿,还能倒打一靶从崔氏要银子娶亲。云川王府不缺钱,高涵多要这笔银子,其实是在为难长房。 说来说去还是那两个字——迁怒。难怪红樱会说欺人太甚,可不是吗! 顾氏傍晚才醒,喝了小半碗鸡汤,对山上的蔬菜赞不绝口。瞧她胃口那么好,崔凌霜放心不少,让她想吃就吃,碧落寺的僧人每日都会往这里送来新鲜果蔬。 九十二、脉脉 托善舟的福,船只开出去没几日就在洛川两岸引起极大反响。无数在洪灾中痛失亲人的百姓再也不会徘徊江边,想寻到尸首求一个安宁。 陈然的亲人在洪灾中失去了踪影,得知碧落寺有此善举,他写信告知卫柏。后者将碧落寺的功德全放在莲池大师身上,经由卫美人之口传到了圣上耳中。 圣上御书“善舟”二字由钦差送到了碧落寺。住持瞧见这个,仿佛已经看到了滚滚财源朝碧落寺涌来。 执事僧很是聪明,隔日就命弟子送来了新鲜果蔬还有一罐画眉。并让弟子告诉崔凌霜,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只要不触怒菩萨都可以满足! 顾氏十分用心地听着崔凌霜讲述自己如何与碧落寺僧人斗智斗勇,最终让善舟计划得以实施的故事。 她忽然问:“碧落寺有送子观音吗?” 崔凌霜不信佛,真没注意这个。一旁伺候的白芷说,“山门殿供奉韦陀,弥勒佛殿供奉弥勒。大雄宝殿供奉着主尊佛像,两侧是十八罗汉,正中佛坛背后供奉着海岛观音。” “除开这三个殿还有前朝留下的一个侧殿,里面供奉着洛川河神。” 顾氏闻言,忽然说,“既然能供河神,为什么不能供送子观音?明日我就去捐一尊送子观音。” “母亲,你明明知道这群秃驴贪财,干嘛还要捐钱?” 顾氏伸手戳了下她的额头,“傻丫头,我捐的庙自然由我收香火钱,大不了每年分点儿管理费给碧落寺。” 白芷大呼,“这也行?” 顾氏道:“若放以前肯定不行,如今怎么也得试试,谁让霜霜那么聪明能想出善舟计划呢?” 这话听着是夸奖,崔凌霜却总觉得不对味儿,“母亲,我们真要以善舟计划为借口去找住持谈送子观音的事儿?这怎么好意思开口?” 顾氏笑道:“不好意思就对了,估计他们也不好意思拒绝。” 天色已晚,顾氏没着急去,难得的关心起崔凌霜在庵堂的衣食起居。按她的规划,动物全部清出院子,让人在院外搭棚子专门饲养。院子里得种树,要不然夏日去哪儿避暑? 崔凌霜道:“母亲,后山上都是树,夏日躲到山里要多清凉有多清凉,犯得着在院子里种树吗?” “霜霜,这是大家闺秀都能说的话吗?既然是清修肯定得待在院子里,哪能跑到后山抛头露脸让山野樵夫看了去……” 崔凌霜说不过顾氏,又不愿当着顾氏的面儿练字,只得没话找话,道:“你的嫁妆银子被我拿去投资田产了,明日可没有钱给你在碧落寺捐观音。” 顾氏“哎”了一声,“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这事儿,那笔钱是留给你的,仔细点儿用。” 崔凌霜没想到顾氏会那么大方,还以为她这次上山会因怀孕之故开口把钱财要走…… 顾氏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了看小腹,道:“当日你只拿走银子,我那儿还有田产和首饰,”说着摸了摸小腹,“不管生男生女,你都是我宠大的女儿,亏谁也舍不得亏你。” 简简单单一句话,崔凌霜听得动容。感觉顾氏只要情感诉求得到满足,绝对是一个贤妻良母。 顾氏抬眼就瞥见崔凌霜眼底含着泪光,忍不住叹了一声,“傻丫头,我要生个了儿子,整个崔氏都是他的,那点儿嫁妆根本不值什么。” 崔凌霜担心顾氏希望太大最终失望,忍不住问:“若生个妹妹又该怎么办?” 顾氏以为还在说银子,颇为得意的说,“我最近在帮你父亲管理账目,银子只要过了我的手,肯定会瘦下一圈,即便生了女儿也少不了她的嫁妆。” 崔凌霜这时才知晓,祖母为了显公平,不再担任族老,如今只负责两房的中馈。 顾氏算账理财都懂,私下常常帮崔衍处理账目。该贪的贪,该拿的拿,账面上看不出一点儿问题。 说起这些事情,崔凌霜对顾氏颇有怨憎。这人明明什么都会,为什么偏不教她? 顾氏也有苦衷,她与崔衍门第相差太大,常因商户女的身份被族人拿出来嘲笑。她不教崔凌霜算账理财,主持中馈,全都是心病作祟。 她觉得崔凌霜人漂亮,家世好,嫁人之后就该什么事儿都不做,安心伺候夫君即可。 崔凌霜原来是个软糯性子,心中有什么不一定会说出来。如今变了不少,瞧着顾氏心情不错,老实说了想学持家理财,还问顾氏为何不愿教她。 母女俩就这个问题开诚布公的深谈了一会儿,顾氏答应小住几日教她一些财务上的事情,省得她日后什么都不懂。 时已开春,山上依旧很冷,屋里还放着炭盆。暖融融的火光让顾氏没说多长时间又开始犯困,还要求崔凌霜陪她一起睡。 崔凌霜不愿,都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要和母亲一起睡。 顾氏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有些事儿本该在出嫁之前教你,今晚却特别想说,你真的不想听?” 崔凌霜无辜的眨眨眼,什么事儿非得出嫁之前教?上辈子从归宁侯府出嫁,顾氏哭得死去活来,没什么要紧事儿说给她知道啊! 她娇嗔的说,“母亲,别卖关子了,你到底要说什么?”顾氏将她上下打量一遍,“你今年十三吧?还有两年及笄。” 她被看的心里发毛,忽然有了个猜想,“母亲,你该不会要告诉我出嫁那夜该如何吧?” 顾氏又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年纪不大,心思怪多,出嫁的事儿自然等你出嫁才说,今晚说别的。” 崔凌霜本该波澜不惊的心,最终还是被顾氏吊了起来,扶着她回了房间。 母女俩头凑头躺在一张床上,顾氏伸手恰了下她的腰,羡慕的说,“年轻真好,腰肢既柔软,又紧实。” 她道:“母亲,今夜你就同我说这个?” 顾氏的手往上移了几分,她不好意思地避开了,拖长声音道:“娘,你到底要干什么?”顾氏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九十三、如意 崔凌霜无言的盯着床顶,母亲居然说她腰粗胸平! 这是真的吗? 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要紧,她的人生和上辈子完全不同,胸平腰粗又如何,连嫁人都不在乎了,她要的只是复仇。 顾氏见她不语,以为是害羞,笑着说了很多调养身体以及雕塑线条的方法。 “母亲,你怎会知道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外祖父花钱请人教的……禁海之前,你外祖父在刺桐港可出名了,我那时从不觉商户身份丢人……和你一样大的时候,我经常光着脚在海边乱跑……” 顾氏说着说着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崔凌霜看着她睡去的侧颜百感交集。 此时的顾氏和上辈子完全不同,这便是藤蔓一样的女子吧,必须依附男子才能生活。为母则强对她没用,她只有做好妻子才能做好母亲。一旦被人剥夺妻子该有的一切,她就会失去母亲能带给儿女的一切。 崔凌霜想着想着就痴了,子女或许不喜欢顾氏这样的母亲,可对男子来说,顾氏这样的女子最为可爱吧! 顾氏去见住持的过程非常顺利。 前车之鉴,她才说想在碧落寺旁边租地,住持便问她是否有生意要做?她直爽,住持也不含糊,竟然真的同意她建一个小庙并请一尊送子观音…… 住持是个聪明的,深知碧落寺不过是间远离城镇,坐落在碧落山上的小寺庙。如今香火鼎盛,想要分一杯羹的大有人在,寺庙根本清静不了。 官府那边暂有莲池大师坐镇,其他的就得靠杨家和崔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来协调保护。 顾氏可以请尊送子观音供奉,寺里把河神送给杨家,如此一来好似两家都在寺里有了股份。别的不说,只要香火钱能抵消灯油钱,对于两家可省下很大一笔花销。 红樱同顾氏一起下山,中途说要买东西,领着素秋直奔山门口。先找张桐办好了崔凌霜交代的事情,这才心思忐忑的去了舞家班。 市集的一个角落,舞家班早已布置好场地正吆喝着卖艺。红樱让素秋自己去后台找人,自己假装成香客站在外面看场内表演。 上场的是几只山羊,在驯兽师的引导下,一只山羊拉车,另一只山羊灵巧的用羊角翻出数字。 红樱对此兴趣不大,这种表演中原也有,只不过把山羊换成了猴子,内容可比他们表演的复杂多了。猴子会敲锣打鼓,还会穿上人的衣服讨要银钱。 稀稀拉拉的吆喝声后,拉车的山羊一个钱都没有讨到。 接下来便是少女走绳索,就见玉清抬着一根竹杠晃晃悠悠地走在离地很高的绳子上。她每走一步,绳子都会晃来晃去,下面的人仰着头忍不住惊呼,感觉每晃一下她都会掉下来一般。 这场过后,终于有人忍不住扔了几个铜子。接着上场的是两个虬髯巨汉,一人骑着枣红马绕场奔跑,另一人轮流将三个五尺高的巨缸抛绣球般轮流在身前身后舞动…… 好容易等到玉阳上场,就见舞缸人手中的巨缸被水注满,玉清拿绳索将玉阳牢牢绑住。两巨汉二话不说抱起玉阳头朝下扔入水缸,他若不能在短时间内解开绳索必死无疑。 表演至此,红樱倒吸一口冷气,可惜的是心刚提到嗓子眼儿,玉阳就已经从水缸里钻出。水珠从他发间滚落,在阳光的照耀下晶亮璀璨,湿漉漉的衣裳让他的躯体看上去是那么的高大健硕…… 当他举起绳索朗声大笑时,红樱咬着下唇也笑了。 崔凌霜给了红樱两天假期,不想她当天夜里就赶回山上,开口道:“姑娘,你能给我说说魔族人的信仰吗?” 预料之中的结果,无论男女,只要皮相够好,受到的待遇自然会不一样。 崔凌霜道:“红樱,魔族人与中原人的生活习性差别太大。我想你代我出面入股戏班,你想的是什么?” 红樱错愕的看着崔凌霜,后者让她别惦记京城的王长安,让她接近玉阳,最好令玉阳言听计从……话里话外透着的意思不就是勾引玉阳吗?怎么转眼就成了入股戏班?还质问她在想些什么! “姑娘,戏班里男子居多,我一个女儿家实在不方便替你出面,要不你找找别人?” 崔凌霜十分了解红樱,听到这种讨价还价的话语就知晓入股戏班的事儿这人心中已有成算。忙道:“我身边最得力的人就是你,除开你还能找谁?你也知晓宗族规矩大,很多事儿上不得台面儿……” 红樱道:“姑娘莫不是以为我会跟五老爷府里那个一样,办事办不利索挺着肚子遭全族人鄙夷?” 崔凌郦要听到这话估计会跳起来杀人。崔凌霜却挺喜欢,问道:“你觉得入股多少钱合适?” 红樱道:“后日我去问问,尽量少花银子多办事儿。” 崔凌霜好奇地问:“明日你有安排?” 红樱笑了,“姑娘,有些事儿急不得。我若急了,玉阳那头反而不着急了。” 崔凌霜很是佩服红樱,这丫头基本没接触过异性,身边也没有嘴碎的婆子。却天生知道怎么吸引异性目光,怎么吊人胃口……人和人的区别就是那么大,几个丫鬟里也只她有这种天赋。 山上清苦,顾氏住了两日就换去碧落寺。崔凌霜每日要去请安,水月庵的早课拉下不少,庵主对此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追究不得。 某日,崔凌霜正跟顾氏学习如何看假账,许久未见的彩雀来了。见他出现,母女二人焦急的问:“有消息了吗?” 彩雀摇摇头,说他搜遍了洛川也没找到顾山的踪影。 崔凌霜与顾山有约定,每隔一段时间会往城南客栈留消息,顾山也如此。上山以来,顾山每半个月留一条消息,比如去上栗买地、回刺桐港筹钱、还有寻找顾海的妻子等等。 半个月前,顾山的消息断了。 崔凌霜心知有异,让彩雀尽量去查。结论就是顾山跟店家说要去京城,并约好的去京城的客船。时间到时,人没上船,行李留在客栈,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顾氏道:“这人也真是的,去哪儿不会说一声,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 九十四、上京 顾氏有孕在身,崔凌霜本不想让其操心,可她真的很担心顾山的安危。 顾山背后是顾老太爷,两人互留信息是因为顾老太爷在京城调查顾慎失踪一事,以及归宁侯府唆使王嬷嬷偷换屋契一事。两个消息都是她告诉顾山的,她还说了宫里正在查归宁侯府…… 她试探性的问:“母亲,外祖父会不会因为归宁侯府的事儿发生意外?” 顾山果然嘴牢,只听顾氏一脸不解地说,“应该不会吧!顾山说屋契的事儿已经解决了,还让我不要当着卫柏的面儿提起此事儿……怎料卫柏说好的要来洛川,结果又回了京城……” “母亲,我想上京。” “你去京城干嘛,人生地不熟的。再说了,云川王世子的人还堵在山门口,你要怎么出去?” “青桑背我从后山走,还请母亲留在碧落寺帮我隐瞒月余……” 这样荒唐的事情顾氏坚决不会同意,崔凌霜“扑通”跪在她面前,自责的说:若不是因为重提小舅顾慎,顾老太爷又怎会大老远从刺桐港跑来洛川,又跑去京城…… “母亲,外祖父只要还在,顾家不会败。若外祖父真因为小舅的事儿出了意外,女儿良心不安。” 顾氏为难了,她心疼女儿,也担心父亲,真怕顾老太爷在京城有个三长两短的。 她道:“你一个姑娘家去了京城又能如何?不如我让乔大去吧。” 崔凌霜道:“母亲,顾家没人了,外祖父信得过的山叔,海叔全都没有消息。乔大是崔氏的人,派他过去会用心查吗?女儿知道顾家在京城还有产业,女儿只是看看,不会以身犯险……” 为了说服顾氏,崔凌霜真是使尽浑身解术又缠又磨好几日才让其点头。 临走那天夜里,她依偎在顾氏身旁,把手放在其小腹上。低语道:“弟弟,你要听话,姐姐出去几日就回来看你。” 吴六婆前几日帮顾氏安胎,看脉象推测是个男孩。 顾氏低语:“要不是长房无嗣,我更喜欢女儿。你小的时候真听话,哪像现在,胆子大的我都快不认识了……” 同往日一样,顾氏絮絮叨叨的说着说着就睡了。 崔凌霜穿好衣服走到屋外,彩雀早已等在了那里,“姑娘,素秋和行李都在山下了,我们是不是现在离开?” 她原本想带红樱,用这人试探卫柏是否也重生了。红樱那边颇有些不情愿,好容易与戏班的人打成一片,还打算带着他们去洛川表演。若这时上京,等回来就什么都晚了! 带谁出门成了个难题,青桑要留在这儿看住张桐,蓝黛是吴公公的女儿,她不敢带着出门冒险。 正想着带白芷上京,顾氏却说带素秋更好。两人模样相似,必要时可以牺牲素秋。 此话有理,问题是素秋若随她走了,要怎么瞒过水月庵和碧落寺?顾氏让她不用操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想出办法的。 四月樱桃红满市,京城里最喜热闹的那拨人刚倦了踏青,又爱上品茗。 李修是被卫柏拖出门的,上辈子的榜眼,如今成了状元。他若不躲在家中避难,估计每一日都会被贺喜之人灌醉。 “乔之兄,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卫柏乘轿,李修被拉了坐在他身侧。 卫柏道:“王大人府上有株乌龙葵开了,王姑娘为此设下百花宴。不管是谁,但凡手中有花就能入宴,谁手中的花刚好是凑够百株,那人就可以把乌龙葵端走。” 乌龙葵就是黑菊花,有活血化瘀,清热降火的功效。 李修问:“乔之莫非想要那盆乌龙葵?” 卫柏摇摇头,笑道:“王府斜对面有间茶楼,我们进去吃茶,小厮蹲门口数花……看看谁会把乌龙葵从王府带走。” 从上栗县归来后,李修与卫柏联系不多。一是春闱在即,他要温书。二来想到自己被绑之后卫柏立即离去的行为,他心中不免有些膈应。 卫柏也识趣,送了不少贺仪。并托人告诉李修,他选择那个时候回京全因归宁候卫鋭,实在是情非得已。 时间一长,李修倒也忘了卫柏的不是,只不过两人的交情又回到的原点。 今日无法推托被拉出门,原以为有什么值得惊喜的东西,搞了半天还是权贵子弟的爱好。 “乔之,你这是为何?喜欢乌龙葵尽管进去端走啊!” 卫柏道:“乌龙葵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沿海一带多得是。王家姑娘待字闺中,我今儿设下赌局,就看把花端走的人到底是谁。喊你来主要是做给见证……” 话说这种份上,李修苦着脸同他一起走进茶楼。 这里早已被包下,坐着的全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见到崔元培正如痴如醉的同几个人斗虫,李修暗叹一声,两人的生活终究有了交集,这种交集只怕会越来越多。 寒暄过后,李修并没有围观斗虫。他负手站在窗边,希望王家那儿赶紧出结果,省得与这些人同处一室却无话可说。 卫柏很快地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安国公家那位说想看看燕京双骄,我受托把你请来,实在对不住。” 安国公季瑞海,宫中季贵妃的哥哥,常年驻边。府中一直由其子季贵说了算,想见自己的应该是季贵吧! 李修正想着,忽然瞥见街角有个熟悉的身影,暗道:表妹怎么会在京城? “乔之,我肚子有些不适,一会儿回来。” 卫柏最擅察言观色,信了李修才怪。他朝秦元山使个颜色,后者跟了出去,他继续站在窗口观察李修究竟看见了谁。 崔凌霜刚到京城不久,正愁着该从哪儿入手去寻顾老太爷,忽然想起了王家的百花宴。 记得卫柏正是利用这场花宴娶了王家姑娘,成了权相王澄的乘龙快婿…… 她既然来了京城,肯定不会让卫柏如愿。于是买了花让素秋端着,自己躲在暗处数着有多少人进了王府,根本没料到卫柏就站在茶楼,下面发生的一切都在其视野之中。 九十五、玄霜 李修先看见素秋,误把素秋当成了崔凌霜。他匆匆下楼想去和“崔凌霜”打招呼,却被躲在一旁的崔凌霜看见,同时也看见了跟在他身后的秦元山。 崔凌霜在归宁侯府住了多年,自然认得秦元山。看到这人出现,她立即意识到归宁侯府的人也在,一时慌乱的不知道该躲到什么地方。 李修这时也瞧清了素秋的面容,并随着她视线看见了躲在角落的崔凌霜。 “霜……”崔凌霜用手捂嘴,示意他噤声,并学上次一样小声道:“救我!” 李修瞥见楼梯转角处的秦元山,随手往茶楼茅厕方向一指,崔凌霜会意的往那边跑去。等秦元山跟下楼时,只看见李修朝茅厕行去的背影。 茶楼茅厕单独建在后院,一扇半人高的木门虚掩着侧坑,除此之外并没藏人之地。 崔凌霜扭头瞪着李修,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瞧你干的好事儿,这有地方可躲吗? 李修也没料到会这样,听到秦元山的脚步声,他道:“冒犯了,”接着就捂住崔凌霜的鼻子,半推半搂的把人弄进了茅厕。 还好这儿是天子脚下,又是品茗的清雅之地,茅厕倒是干净,只是有些狭窄。崔凌霜不得已窝在李修怀里,一双美目嗔怨的瞪着他。 秦元山瞧见李修确实进了茅厕,很快就退回茶楼。正巧看见卫柏从二楼下来,冲着茶楼外站着的姑娘喊了一声。 卫柏道:“霜霜,你怎么在这儿?”说着就朝茶楼外某个端着花的姑娘行去。 素秋和崔凌霜离得不远,瞧见后者忽然窜入茶楼不知去了哪里,正犹豫着跟还是不跟,就听有人喊着自家姑娘的名讳朝她走来。 卫柏长得极俊,唇红齿白,漂亮的桃花眼就好似会说话般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见他那么好看,素秋呆了片刻才意识到不妥,抱着花盆就要离去。 秦元山先一步想要拦住素秋,藏在阴影中的彩雀自然不会让他如愿,顷刻间两人就过了几招。 卫柏声音不小,茅厕里躲着的两人听得分明。 李修暗道:表妹是在躲卫柏?他们见过了? 崔凌霜却似魔音灌脑,惊出一身冷汗。暗呼:卫柏果然重生了,要不又怎会将素秋误认为是我? 眼见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李修轻声说,“我得出去看看,一会儿该怎么找你?”崔凌霜羞涩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轻声说,“玄霜,”接着又道:“我知道李府在哪儿。” 秦元山和彩雀的打斗吸引了茶楼中所有人的注意力,崔凌霜趁机溜走。 彩雀一心二用,瞥见李修的身影出现在大堂,他立即停手。并质问秦元山,“你们是何人,为何要阻挠我们离去?” 卫柏早已看清素秋的模样,这人与崔凌霜远看有七分相似,近看最多六分。 他客气的说,“先前误把姑娘当成了故人,若有冒犯还望见谅。我乃归宁侯府卫柏,请问两位可是京城人士?” 彩雀应变能力极好,看见崔凌霜躲了起来就明白茶楼有人是她不愿看见的。随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除了李修,这儿难道还有她认识的人?可她分明是初次入京,有可能吗? 他想法虽多,面上丝毫不显,只道:“我们与公子并不相识,若无要紧事这会儿便走。” 京城可是藏龙卧虎之地,卫柏既没有理由留下两人,只得任他们离去。 期间倒是想过让秦元山跟一段,想想又作罢。秦元山是卫鋭用来监视他的,有些私事儿没必要让卫鋭知道。何况他听闻崔凌霜在山上清修,今日也许真的只是碰巧遇到了一个模样像她的女子。 李修见崔凌霜的人安然离去,才问:“乔之,你怎么下来了?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卫柏神色不变的说,“没事,下属与人发生了点儿误会,已经解释清楚了。” 两人再度回到楼上,李修心不在焉的听着卫柏说话,脑子里却在琢磨“玄霜”是什么东西。 卫柏敏锐,问:“文东,你怎么了,身体不适?” 李修学崔凌霜的模样,突兀的蹦出两个字,“玄霜。”想看看卫柏对此有什么看法。 卫柏道:“文东也喜欢笔趣阁的墨块?玄霜与墨松同产自休宁,由于所用松烟不同,玄霜墨香浓郁,均匀透亮,算是墨中极品!” 李修下意识地看着右手,肯定是捂住崔凌霜口鼻那会儿,她闻到了墨香。她的皮肤真好,摸着就像上好的瓷器温润滑腻充满质感…… 卫柏见他半晌不语,再度喊了句,“文东!” “前几日收到的贺仪中有块玄霜,那人与我只有数面之缘,实在不想受此重礼。”李修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 卫柏却道:“听闻殿试当日圣上留你叙话,文东可有喜讯告知?” 殿试那日,文侑帝曾留李修问话,以文章为引,询问他如何看待朝政。 大燕立国百年,藩王,外戚,党争是历任帝王心头大患。文侑帝有心成为旷世明君,登基之初便找借口削藩,随后收紧推行多年的恩荫……河防舞弊案此时曝出,简直给圣上找了个解决党争的好借口。 回话时,李修借水患讲到了党争,句句戳中文侑帝心思。大胆犀利的言词让榜眼和探花很是吃惊。 文侑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让他回府好好想想。接着还说他在上栗县劝说流民有功,问他要什么赏赐一并想想。 卫柏忽然问起此事,李修倒是很想听听他的见解。 “听闻圣上又派了钦差前往兰考,朝中弹劾裴相的折子愈发多了,乔之如何看待此事?” 卫柏有意提点李修,道:“裴相三朝元老,此时说什么都早了些,不妨等等看。” 李修不再言语,一颗心又飞到崔凌霜身上,琢磨着她与卫柏到底有没有见过。 王家姑娘的百花宴以闹剧收场。李修懒得关心卫柏赌赢多少,借口身体不适急匆匆往府里赶,生怕回家晚了收不到崔凌霜的信息。 九十六、买卖 李修等了半日没见崔凌霜的人上门,眼瞅着到了掌灯时分,慧哥回来了。 他看着桌上纹丝未动的食物,劝道:“爷,晚膳好歹吃一口呀!奴才跟门房说过了,一有消息就进来告诉你。” 李修看了看膳食,没动。担心刚拿起筷子,门房那边就会传来消息。他问:“笔趣阁去过了吗?玄霜价格如何?” 慧哥瞪大眼睛,道:“爷,你若不说奴才都不晓得墨块能买那么贵。奴才半年月钱只够买块玄霜……” 李修闻言也略感吃惊,他整日埋头苦读,对这些雅物不甚了解。 若不是卫柏告知,他也不晓得一块墨竟也能玩出那么多名堂,心中不免有些苦涩,感觉卫柏和崔凌霜才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正说着,门房小跑着进来回话,说玄霜送来一份贺仪。 玄霜!李修眼见亮了,接过礼盒急切的问:“人呢?可还在门外?” “回禀公子,贺仪是个丫鬟送来的。奴才打听过了,她家公子住在西市香宁门附近,找一户姓崔的商人。” “知道了。”李修说完就要走,一颗心比高中那日还要雀跃。“爷,”慧哥提着贺仪喊道,“你不看看收到什么吗?” 李修一向沉稳,甚少有这种失态的情形。打开盒子就见里面有本手抄的《心经》和两块压着金丝的墨块。 慧哥指着墨块说,“这叫乌蕴,笔趣阁最贵的墨,听说里面拌着金粉。这是药墨,长期使用能提神醒脑,祛风散痛……” 李修对墨不感兴趣,他端详着《心经》,暗赞崔凌霜写了一手好字。 “慧哥,我们去西市。” 燕京分东西两市,世家大族,文武百官多半居住于东市。平民百姓,往来商人多半居住于西市。 “爷,轿子一直候在门外,我们走吧!”李修赞赏的看了眼慧哥,“就你聪明,这事儿别告诉夫人。” “奴才知道,回来就说公子和友人会文去了。” 崔凌霜到了京城最先找的就是崔前。 此人到京城不足一年,听闻他利用在崔氏学到的知识和经验干起了低买高卖的投机生意。 他先用手上的银子赁了间当街的铺子,又花钱把铺子正后方的宅子买了。随后让工匠将两间屋子打通,变成前店后院的格局。 店铺由祖母和母亲看守。父亲守在京城外的码头了解来往货船所运货物的价格。他根据京城的物价决定是否购货入手。 这事儿开始时极难,跑断腿也不见得能打听出消息。更何况买入之后还要卖出,寻找客人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儿。 崔凌霜到京城时,崔前刚打开局面,铺子实现了收支平衡。照这样下去,三年之后肯定能退还崔凌霜给的本金,同时还能置办一间像样儿的宅院。 崔前的长相极为普通,最大的优点是爱笑,乐呵呵的憨傻模样很有欺骗性。难怪白芷对他那么放心,并断言青木做生意比不过他…… 李修刚到香宁门附近,守在那儿的崔前就得了消息,急忙喊停轿子,招呼他到了铺子上。 “表少爷,小的崔前,在京城帮二姑娘招呼生意……还请这边走!” 崔前不卑不亢的态度让李修扬眉。更好奇的是,崔凌霜未曾出阁,哪来的产业让崔前打理? 想到老夫人帮崔凌霜备下的嫁妆还在他手中拿着,莫非京城产业来自顾家? 崔前的小店什么都卖,五谷杂粮,南北干货,各地特产……进门就见招牌上写着量大从优,欢迎比价! 李修问:“这就是你家姑娘的产业?欢迎比价,你不担心被人砸了招牌?” 崔前道:“姑娘拿银子给小的办事儿,小的自幼和庄稼打交道,大生意不会,只敢弄点儿小营生。招牌被地痞砸过一次,小的跑去报官了……自从衙门的人来过之后,小店一直很太平。” 闻言,李修问:“如此说来你曾在四舅府上做活?” “是。” “霜霜托人将你全家买了出来?” “恩。” “为什么?” 崔前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小的差点儿和二姑娘跟前的丫鬟定亲,二姑娘心善,说是要成全我们。” 说话间,他已经领着李修到了后院。就见原先的民宅被生生改成了半封闭的花园,院内有花有草景色清幽。不但地方比李府宽敞,意境也胜李府一筹。 李修叹道:“都是你的主意?” 崔前上京时,崔凌霜让他三年挣一处宅院,最好还能还回本金。他担心把事情办砸,买下院子后一直在用心打理,希望漂亮的景致能让崔凌霜忘了这间屋子所处的地理位置。 听到李修的问题,他不敢说真话,只道:“祖宅那边,二姑娘的流霜阁最是出名,里面的景致全都是姑娘自己设计。小的以为,二姑娘无论住哪儿都得舒坦漂亮。” 他没明说后院由谁设计,却给李修一种这些全都出自崔凌霜设计的感觉。 院里摆着张摇椅,崔凌霜坐在上面听得清楚,却不出言反驳,含笑受了崔前的好意。 看见李修进门,她娇嗔的问:“表哥,你可曾收到我的贺仪?” 月光下,崔凌霜展开的白裙像一层糖霜。她静静地坐着,像极了被糖霜包裹的点心,仅看着便觉非常美味。 崔前悄悄离去。 李修克制着步伐,同进门时那样闲适的走到崔凌霜身边。“霜霜,你胆子真大,二伯他们不知道你来京城吧?如果不是今日偶遇,我也不会知道你在京城,对吗?” 崔凌霜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收到了,表妹有心了。” “喜欢吗?” “很好。” “你生气了?” 李修是有些生气,满心欢喜的跑来,崔凌霜却顾左右而言他,只字不提来京城的目的。两人之间好似永远都隔着一层看不懂,戳不破的东西。 族里一直在传两人的关系,他对老夫人和高涵都表露过心迹。崔凌霜不会不知道他的心意,却从未正面回应过。 若是对他无意,收下他抄写的经书,又抄了本经书当贺仪算是什么?更别提还有一身衣裙留在了他那儿,从未喊人来拿过,这又算什么? 九十七、桂记 崔凌霜注意到李修面色不快,她慢吞吞地离开摇椅,示意李修坐在案几旁边的竹凳上。 “表哥,用过晚膳了吗?这是刚出炉的桂花糕,你尝尝?”说完就把盛有桂花糕的碟子端到他面前。 李修没用晚膳,瞧见崔凌霜那刻就感觉饿了。如今看她咬着下唇,一脸无辜的端着桂花糕,只觉饿得愈发厉害,巴不得把人和桂花糕一同吞入腹中。 两人僵持了一小会儿,崔凌霜再次央求道:“表哥,吃一块就不生气了好不好?” 天子脚下,李修习惯了听官话。崔凌霜说的却是家乡话,又软又糯的感觉就和嘴里的桂花糕一样,酥得让人发麻。 他每吃一块,崔凌霜就把碟子往前递进一分。眼见这人越凑越近,他被心中压抑不住的欲望吓了一跳。忽然端起碟子,道:“我自己来吧,表妹你歇会儿。” 崔凌霜又坐回了原位,尽管落座时很轻,摇椅仍旧“咯吱,咯吱”地仍旧晃了起来。 得知卫柏也是重生者后,她茫然失措了很久,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出该怎么对付此人。每每想到自己或许还会死在卫柏手中,只觉凄凉惶恐,又不得不面对。 她知道李修的心意,那又如何?只恨自己是女儿身,若是个男子,或许能成为李修的挚友,潜移默化的让其对卫柏反感并愿意协助自己。 可她是女子,除了皮相不错能让李修着迷之外,还能做什么呢?嫁给李修,直言要报仇,将两人绑在一条船上共同对抗卫柏? 这主意很糟糕,上辈子卫柏和李修站在同一阵营,这辈子估计也会如此。再说了,与其拖李修下水,害了一个无辜者。倒不如她嫁给卫柏,两人一起死了干净! 她花了一下午时间纠结,等到李修来时,住在心中的猛兽已经归笼,面色上半点不露。 要打要杀的情感是悲愤,真正的仇恨会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心间沉睡蛰伏,直到时机适合才会亮出毒牙。 李修随手把碟子放在案几上,失了吃的兴趣。桂花糕端在崔凌霜手中是美味,自己端着就没了那种感觉。 崔凌霜给他倒了杯茶,用纤细的手指敲了敲桌,“喝茶。”他终于忍不住再次问道:“你来京城干嘛?” “外祖父失踪了,我想知道他老人家发生了什么事儿。” 李修对顾老太爷记忆犹新,想到那个老农打扮的刺桐港富家翁失了消息,他关心地问:“你来报案?还是寻人?” “京城那么大,要寻人哪有那么简单,我就过来看看。对了,表哥曾与外祖父一同宴饮,那日可曾有事儿发生?” 李修的洞察力要比崔衍好太多,他仔细回忆了当时的场景,说顾老太爷曾对他手中的海货非常感兴趣…… “方便给我看一下那个匣子吗?” 李修没有立即答应崔凌霜,那个海货匣子早已被送给了母亲崔珊,这时候讨要回来怕是有些不方便。 最关键的是崔凌霜的心意,至始至终这人都没有说起为何要躲卫柏。只有问清楚这个,他才知自己该拿出什么态度。 崔凌霜安静地等着答复,期间拿起一块桂花糕随手往角落扔去,阴影中忽然窜出一条大狼狗将糕点捡起来吃了。 桂花糕出自京城最负盛名的桂记,这家店的厨师曾在宫中给娘娘做点心。告老离宫之后在京城开了间小店,每日只开两个时辰,所做糕点数量不多,言明价高者得。 李修喜食甜点,崔珊尽管宠他也只会在逢年过节或有客来访时,支银子让仆人买一盒桂记的糕点回家。 放榜那日,崔珊得知他高中,急忙派人去买桂花糕,却因为出不起价格被其他人家抢走最后一盒。崔珊为此懊恼了很久,甚至感慨的说:等他也入朝为官,家里的情况肯定会好很多…… 五品官,放在任何地方都不差,在京城工部这种清水衙门也只够养家糊口。 高中状元又怎样,能同卫柏那种世家子弟相较?笔趣阁的玄霜墨,桂记的甜点,崔凌霜用惯了的物件儿哪样不花银子?他给的了吗? 诡异的沉默持续很长时间,李修始终按捺不住说出了心中所愿。 “前些日子在上栗县遇见了归宁侯府的卫三爷,听闻他对表妹并无男女之意,只有兄妹之情……离开崔氏那会儿,我曾跟老夫人提过想娶表妹为妻,不知表妹怎么想?” 崔凌霜猜到会有此一问,只是没料到卫柏居然会对李修“坦言”。卫柏此人无利不起早,他对李修的每一分友善,都和李修在朝中的位置成正比。两人同属新党阵营,是支持圣上改革的中坚力量。 原以为占着重生的便利可以轻松报复卫柏,让其感受被人栽赃,枉死刑场的痛苦……老天爷真是不公,居然让卫柏也重生了。 上辈子卫柏将她介绍给谢霁,如今都不曾见面,卫柏照样拿她做文章。 李修后悔了,要是早知道表白会换来崔凌霜冗长的沉默,他宁愿什么都没说。 春闱那日,他自信满满进退有余。如今对着崔凌霜,他却进退失措,和普通男子没一点儿区别,这便是喜欢了吧! “表妹,我明日就把那个海货匣子给你送来,先前是我唐突了。” 崔凌霜长吁口气,忽然起身,道:“表哥,我给你讲个故事。”伴着虫鸣,她用一个故事细细讲述了崔氏嫡系之争。 随后凝视着李修震惊的眼神,道:“表哥是新科状元,前程似锦,多少闺阁少女梦寐以求的良人。若是娶我为妻,定会和四叔,五叔决裂。表哥想过这些吗?即便你不怕,姑母又会怎么想?” 李修眉头微蹙,自语道:我就猜着长房和三房之间的矛盾没那么简单。“这些无需表妹担心,我想知道你的心意。” 崔凌霜纠结了,她根本没心思嫁人,婚姻不过是换取卫柏败亡的筹码之一。 半晌后,她道:“四叔被人参奏是祖母托人办的,朝中新旧势力斗得正酣。一旦缓过这段,四叔必定会丁忧回乡,长房若败了,你还会娶我?” “表妹,你觉得我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 “表哥若不是,何妨不等上几年?”话说到这份上,李修一点不含糊,忙问:“我能等,表妹可能等?” 崔凌霜含羞一笑,“表哥莫不是忘了,我得在水月庵清修三年。为了让我吃足苦头,云川王世子甚至将贴身侍卫指派到了山下,就是不准我下山……” 九十八、百花 乍听崔凌霜提起山上的生活,李修心疼的不得了。若不是因为三房的人,这个养尊处优的姑娘又怎会被弄到山上吃苦。 想到高涵的所作所为,他道:“世子肯定是将对崔氏的不满迁怒于你,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听了这话,崔凌霜暗道:李修对高涵还真是了解。 李修求娶,崔凌霜没给承诺。话里话外透着的意思却是这三年她不会与别人定亲,吃了这颗定心丸,李修一扫先前的郁卒,问起了关于卫柏的事儿。 “表妹,今日你怎会出现茶楼?” 崔凌霜随口扯谎,“顾家有个铺子在附近,瞧见巷子里人多,有都捧着花,好奇就走了进去。”这样的答案显然不能让李修满意,“你上京的事儿乔之晓得?” “我想过去归宁侯府打听外祖父的消息,瞧见卫柏又改了主意。” 李修不信,疑惑地问:“你见过乔之,认得他不奇怪。乔之没见过你,又怎么会错认素秋?” “是啊,我很奇怪他今日怎会将素秋误认是我,难不成他有我画像?” 想到顾氏一心要把崔凌霜嫁给卫柏,李修终于熄了继续追问的心思,不好意思的说,“乔之很优秀,我自愧不如,表妹莫要生气。” 崔凌霜指着墙角一盆菊花道:“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为什么茶楼附近有人卖花?崔前说我被人骗了,这花根本不值那么多钱。” 李修细细讲了王家姑娘弄出来的百花宴,还说了卫柏等人在茶楼设下的赌局。 说起王家姑娘不得不提她们的父亲王澄,此人世家出生,在朝中担任户部尚书,一直以相国裴仁玉的学生自称。 圣上借河防舞弊打压以裴相为首的旧党时,王澄趁机崛起,主张施行新政,后被称为新党。 王澄才干过人,和平端正,学问优长,是圣上施行新政的得利助手……非要说他有什么不好,大抵是宠爱小妾,硬将妾室抬成平妻,气得正妻在府中另修一道门搞出府中府的奇景。 除此之外,他的两个女儿也堪称京城一景。大女儿王卉,正妻所出,漂亮骄纵,眼高于顶;小女儿王妍,平妻所出,聪慧内敛,模样难看。 百花宴的举办者是王妍,这姑娘念书太多,也不知怎么就想出了敞开府门,但凡手上有花者皆可入内的主意。 按计划,不管来人是谁,只要手上的花与其他来人的花凑齐一百朵,这人就可以带走王妍养在阁中的乌龙葵。 王卉是正儿八经的嫡女,生命中最讨厌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王妍。得知府中要办百花宴,在无力阻止的情况下,她花钱喊了一群乞丐抬花进入王府,凑齐百朵鲜花,带走王妍的乌龙葵。 姐妹俩斗了多年,王卉输多赢少。这次百花宴是她恶心王妍的最好时机,想到王妍要将自己辛苦栽种出的乌龙葵递给一个乞丐,她简直做梦都会笑醒。 上辈子的百花宴,卫柏为接近王妍,使出吃奶的劲儿从乞丐群中脱颖而出拿到了乌龙葵。此举目的性太强,王妍一眼就看出他俊美皮相下的虚伪和冷酷。 攀不上王妍,卫柏转向王卉,却因此事被王卉嫌弃,耗费两年时光才哄得佳人心回意转同意嫁他。 李修含笑说起百花宴,还说王家二姑娘的主意被大姑娘搅合成了闹剧。好在二姑娘守诺,尽管凑齐百花者是个头上流脓,脚下长疮的乞丐,她依旧把自己的精心栽植的乌龙葵送了出去。 瞧见乞丐端花而出,茶楼众人傻了眼。只因他们全押错了注,不曾料到获胜者非王妍求娶者,而是一个乞丐! 作为庄家,卫柏顿时赢得盆满钵满。 李修讲到这里,崔凌霜意识到了两件事。 其一,卫柏依旧打算娶王卉,用聚赌的行为表示出他对王妍的不屑。 其二,卫柏缺钱。崔鹄纵子聚赌才被圣上斥责,他就顶风设局赌博,若非缺钱,又怎会干出这种有损名声且得罪王澄的事儿。 李修假意喝茶,趁机偷看了几眼崔凌霜。院中灯火不太明亮,崔凌霜的侧脸就像贴在宫灯上的剪纸一样精巧细致,每一丝轮廓都与他梦想中的美人贴合。 “事情说完啦?王家的姑娘漂亮吗?” 李修放下茶盏,正色道:“我整日闭门苦读,哪晓得王家姑娘是和模样。纵使美若天仙又能如何?” 崔凌霜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李修定定的看着她,重复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崔凌霜语塞,瞪了他一眼。暗道:男人都一个样,不能给好脸,话语不过松动些,这人胆子愈发大了!说好的端方君子呢? 她岔开话题道:“我偷偷上京,不方便露脸,你帮我跟月姐问个好。” 李修道:“大姑娘前些日子说要学习宫规,搬去四舅哪儿了,要不你写封信我给她送去?” 崔凌月听了崔凌霜的建议,上京之后住进李府。开始还好,李成思挺客气,崔珊尚能相处。 等到李修高中,李成思态度依旧,崔珊却觉扬眉吐气,竟真的信了嫡不如庶,隐隐生出看不起崔凌月靠嫁人攀附权势的心态。崔凌月又不傻,察觉出崔珊态度改变,立即找借口离开了李府。 李修不在意后宅这些事琐事,信了崔凌月的借口,并没有往深处思考崔凌月的离开与崔珊有关。 崔凌霜同李修一样,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中。她抬眼望天,轻声说,“时辰不早了,表哥请回吧!” 崔前送李修离开,到了门口只见轿夫,随身伺候的慧哥不见了踪影。两人等了一会儿才见慧哥提着不少东西从另一头走来,素秋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李修问:“你这是去哪儿了?” 慧哥挠挠头,道:“素秋头一次来京城,奴才带她四处逛逛……” 当着崔前的面儿,慧哥说得不多。等两人快到东市,他由衷地说,“爷,你都不晓得街上有多少人暗暗打量素秋……她同二姑娘只有七分相似,若是你带着二姑娘去逛市集,会不会出现万人空空的景象。” 一百、画作 李修的心情原本就不错,此刻更是被慧哥逗得无比开怀。 他道:“时常叮嘱你没事儿多看看书,你偏偏不听。万人空巷说成万人空空,真给我丢脸。” “爷,事情办妥了?二姑娘同意嫁给你了?” 李修俊脸微红,沉声道:“别乱说话,我只是同表妹叙旧而已。” “爷,奴才听说夫人最近在打听各个府邸未出阁的姑娘……如果你打定主意非二姑娘不娶,最好给夫人透个话。” 李修点点头,早先的喜悦因为这话一点儿不剩。崔氏那边的情况真的很复杂,三年够他成长了吗? 夜已经很深了,黑色的天幕吞没了最后一丝星光。 崔凌霜毫无倦意的翻阅着彩雀拿来的资料,再次询问:“近半年来所有入城商户的资料都在这儿?” 李修曾说顾老太爷对他手中的海货匣子感兴趣,翻来覆去的看了很多遍…… 崔凌霜了解外祖父,猜他肯定找到了能证明顾慎并未失踪的证据才会义无反顾的跑到京城。海货匣子长什么样儿并不重要,谁卖出这个匣子才是她关注的重点。 得知匣子购自王家,她不禁想:珠宝商王家为何会有禁海之前的货物?王家和归宁侯府是否有联系。 彩雀答应去找王家的资料。 崔凌霜不愿干等,总想做点儿什么缓解心中的焦虑。想到顾山曾与商船约好说是要上京……倒不如查查王家是否有商船在近期内进京,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彩雀是吴公公的徒弟,算不上天章死侍,手中权利却也不小。借着吴公公的腰牌,他很快就拿来了这几月进入京城的商户名录。 小山一样高的资料并未吓到崔凌霜,冲了壶热茶以后,她埋首纸堆慢慢寻找想要的消息。 翌日,李修找借口跟崔珊拿了海货匣子就往香宁门这边赶。刚走出府邸巷道就与个女子撞到了一起。 女子身旁的丫鬟扯开嗓子大骂,“你们走路不长眼啊?” 慧哥不甘示弱的回道:“谁走路不长眼,我们是直行,你们却是飞行。天上有鸟落下,难不成要怪地上的人不会走路?” 丫鬟语塞,这事儿的主要责任赖她。跨门槛的时候不小心被绊到,姑娘为了拉她才一起从台阶上跌跌撞撞地冲下来撞到了李修。 李修知礼的后退半步,沉声问:“两位姑娘没事儿吧?” 丫鬟瞧他好说话,凶巴巴的道:“管好你的狗,只要他不四处咬人,我们就没事儿。” 慧哥急了,“你说谁是狗?” “婉君,少说一句没人当你是哑巴。”说话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昨日百花宴的主人王妍。 传闻她很丑,其实长相清秀,只是颧骨略高,容易让人忽视她的五官。其次皮肤发黄,又不傅粉,看着还不如她的丫鬟婉君。 喝止了丫鬟,她对李修道:“这位公子,先前是我们不是。婉君护主,出言过激,望公子海涵。” 李修沉默的点点头,带着慧哥就要走。 正在这时,书局的小厮忽然走了出来,嘲讽的喊道:“两位,你们怎么把价值万金的书画给忘了?”说着就十分无礼的扔出一幅书画。 婉君瞧见书画朝自己飞来,下意识的往后躲避。眼见就要落地,慧哥伸手一抄稳稳地接住了书画。 “拿着,”慧哥把书画递给她。 李修是这家书局的老主顾,对小厮如此恶劣的态度表示好奇,忍不住多嘴道:“我可以看一下这幅画吗?” 婉君在王妍的允许下将书画递给了李修,并问:“公子,你觉得这幅画好吗?” 书画没有装裱,李修徐徐展开。只见一叶轻舟跃然纸上,除此之外便是大片留白。 慧哥探头看了一眼,道:“这画价值万金?难怪你们会被人赶出来,这……”瞥到自家公子凌厉的眼神,他把后面的话咽到了肚中。 李修道:“画的很好,在下喜欢。姑娘要价不高的话,可否卖给在下。” 王妍收起画作,道:“我找了很多家书局,没人肯收这幅画,公子可知为何?” 李修问:“姑娘要价几何?” 王妍道:“纹银一两。”对上李修惊诧的目光,她一脸苦笑,却不愿解释。 昨日百花宴,王卉花钱让乞丐搅局,她因这事儿被母亲喊到屋里痛斥。 对此,她十分不以为然,觉得王卉没必要花费那么多银子让她难堪。此话一出,母亲不怒反笑,说王卉只花一两纹银就搅合了百花宴! 照这种算法,昨日前来搅局的乞丐每个人最多只得十几个铜子?她不敢相信京城居然有人肯为那么点钱甘愿跑入府中搞事儿。 “京城不易居,你若不信大可出去试试……这是你刚画的?带着出去吧,看看能不能帮你挣一日的吃食……” 母亲的原话就这么不好听,她赌气拿着画离开了府邸。心想只要把画卖给书局,别的不说,一日三餐总该有保证。 东市的书局走了一半,画作价格一降再降,先前那家书局连一两银子都不乐意给。始料未及的结果让她感慨良深,甚至怀疑起自己的作画水平。 李修道:“此画不差,只缺一个名家落款。” 王妍反驳道:“若有名家落款我拿去当铺岂不是更好?” “姑娘稍安勿躁,在下还不曾说完。书局也收非名家画作,但有一点比较看重,那便是画作的升值空间。书局不是善堂,每花一笔银子都希望有回报。姑娘这画若有个秀才落款都能卖出高价。” “我懂了,秀才还有高中的希望,哪怕是个隐士所画,只要是个读书人就有你所谓的涨价空间,对不对?”见李修颔首,她接着问:“公子能否告知要如何才能用这幅画换到纹银?” 李修想都不想的说:“姑娘若不肯说出此画出自何人,东市书局基本不会花银子购入,在下以为姑娘可以去西市试试。” 西市也有书局,王妍嫌商业味太浓,无论什么都和银钱挂钩。有的小厮甚至不识字,谈什么鉴赏。 “公子说笑吧,西市那边都是商人,东市不愿花钱的东西,他们肯?” “姑娘只要会说故事,此画肯定有人收。” “说故事?什么故事?” 一百零一、恭维 慧哥实在不忍心自家公子见着崔凌霜就成呆头鹅,忍不住出言搅合了这段沉默的旖旎时光。 他瓮声瓮气的问:“二姑娘,奴才该去哪儿用膳?” 崔前置办的院子不大,他与父亲整日外出,前面的铺子就剩两个妇人看守,慧哥因故有此一问。 “你同素秋去外头吃,顺便带着她逛逛京城,这个给你。”崔凌霜说着就抛了个荷包给慧哥。荷包一入手,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心生喜悦,忙道:“奴才知道了,这就出去喊素秋。” 李修终于缓过神来,为掩饰尴尬,道:“表妹,你也真是的,何须那么客气。” 崔凌霜指着屋里重新整理过的登记册,道:“慧哥也忙活了一早上,应该的。” 李修喜吃蔬菜和白肉,摆出来的菜肴便有枸杞炖鸡,清蒸河鱼,地三鲜,外加两个时蔬。他刚坐稳,崔凌霜已经帮忙盛了碗汤。眼见还要夹鱼,他忙道:“表妹,歇会儿,我自己回来。” 崔凌霜有求于人,自然不肯让李修动手。一边挑鱼刺,一边说起崔元翰落榜,被崔衍留在族中帮忙。 “父亲赞你雏凤声清,远超前人……我觉得此话不对,你都没有在族学念书,高中状元全凭自己盖世才华……好遗憾错过了你骑马游街的风采,要知道前往京城的途中,很多人都在谈论状元郎学富五车,跌宕风流,文高八斗,简直是……是……” 话说到这里,她露出一副还想恭维却找不到词汇的憋屈模样儿。李修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娇嗔的说:“我真是笨死了,想夸你几句都找不到好词。” 李修肯定不会说她笨,即便知晓她的目的是在暗示自己下午要努力干活,依旧觉得眼前的女子十分可爱。连带着口中的饭菜都吃出了异常的鲜香。 崔凌霜鄙视自己,觉得这种利用人性的行为和卫柏越来越像,可又无可奈何。李修高中状元,府中访客络绎不绝。他能推掉一切跑来这儿帮忙,求的是什么? 她给不了李修想要的,又需要这人的协助,只得昧着良心用天真的笑容去掩饰内心的无耻。 李修匆匆吃完,刚漱了口就说,“早上整理登记册耗费了不少时间,下午能更快……”说着便让崔凌霜去休息。 “表哥,我们一起看。若能早些找到王家的记录,即便同外祖父无关,我心里也会安慰一点。” 院子里阳光正好,李修找出几本字迹齐整的登记册给崔凌霜,让她坐一旁的摇椅上看。 不到一盏茶时间,李修再次侧头,崔凌霜已经抱着登记册睡了过去。他微微一笑,拿起彩雀留下的披肩,轻轻帮这人盖上。 崔凌霜醒来已是夕阳西下,只见素秋在院子里烧水,慧哥把早上打散开的登记册按原样理了回去。 她想舒服的伸个懒腰,无意瞥见李修正朝这边看来,十分不好意思地用披肩遮住脸,磨磨唧唧好半天才自语道:“表哥,我不是有意要睡着的。” 李修想起族学里有关她的传说,忍不住笑了笑。果然是嫡女里面最不长进的那个,几乎所有夫子都晓得她会在课上睡觉。 “你昨儿熬了一宿,撑不住很正常。登记册我都看完了,王家的金玉坊确实在近期内到过京城,六人组成的商队,至今还逗留在城中。登记货物是珠宝,绸缎,随车四口箱子,不曾检查。” 天子脚下,治安最为紧要,但凡商旅带货进城都要检查。彩雀深知城防的重要性,忍不住问:“公子怎知王家商队的货物不曾检查?” 李修简单解释了他在查看登记册时发现的某些规律。 崔凌霜道:“一整日,你不但查出珠宝商王家确实有来过京城,还知道守护在登记册上留下的暗记,并推测王家的货物不曾开箱。” 李修点点头,试图打开一本登记册告诉崔凌霜这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记录看得多了,自然就会发现其中规律和蹊跷。 “对了,”他提醒道:“商旅来京一般都走西门,商铺和客栈集中在西市。金玉坊走北门,那一片没有客栈,他们在京城有固定落脚点。” 崔凌霜道:“明日我让崔前过去打听一番。” 李修问:“工部在北边有个衙门,需要我帮忙吗?” 崔凌霜婉言拒绝,岔开话题说,“下午睡得太沉,我们好像错过了晚膳的时辰。” 素秋插话道:“奴婢倒想把姑娘唤醒,表少爷不让。” 几人说话时,原本还在屋里的彩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李修得知崔前一家不负责膳食,崔凌霜得从外头买来食用,提议说,“表妹想随我去吃白食吗?” 京城有家食肆叫凤梧居,其老板和店小二嗜书如命,但凡有才者皆可在他那儿免费白食。 李修未曾高中之前常与友人来此蹭饭,倒不是吝惜银子,只是喜欢学子云集并且可以随时比拼的氛围。同时还能让家中清贫的学友改善伙食,而不会碰触到他们敏感的自尊。 按规矩,想要白食者必须当着店小二的面儿赋诗一首,方有入店资格。 若只是好奇想当看客,随时可进,只是这里的收费要比其他地方高一倍不止。 慧哥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主动跟素秋说,“我们在外面等吧,里面没什么意思,都是诗词曲赋什么的……” 素秋是崔凌霜的替身,诗词曲赋都学过,倒是很想进去。可惜耳根子软,慧哥都这么说了,她只得按捺住好奇留在了门口。 小二认得李修,道:“状元郎,请吧!” 李修道:“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洛川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这是首描述洛川女子美貌的诗词,小二听完就朝崔凌霜看去。后者急忙低头,看似娇羞,实则一片空茫。夸她美貌的人多了,真正了解她的又有几个? 小二道:“姑娘,到你了。” “梦觉纱窗晓,残灯掩然空照。因思人事苦萦牵,离愁别恨,无限何时了。怜深定是心肠小。往往成烦恼。一生惆怅情多少。月不长圆,春色易为老。” 李修惊诧地看了眼崔凌霜,体贴说道:“表妹,我不知你如此心焦,要不我们回去?” 崔凌霜摇摇头,“初次来京,我也想见识一下,莫不是表哥担心文采输人,填不饱我的肚子?” 李修粲然一笑,比文采,他何尝输过! 一百零二、楹联 王妍刚到凤梧居就瞧见李修和崔凌霜。角度关系,李修温言软语的模样她看得分明,倒是崔凌霜被遮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见一抹裙角。 李修选了雅间,暗黄色的竹格可以挡住其他客人的视线,却不妨碍雅间的人看到大厅的情况。 “我去点菜,小二说今日比试楹联,也就是每道菜后面都附有上联,食客负责对出下联。吃得多,需要对出的楹联的也多,若两人看上同一个菜肴,就看谁对出的下联更好……” 崔凌霜在京城生活多年,岂会不知凤梧居,还知道谢霁一时开心端走了凤梧居的招牌菜。 记得那日也是对楹联,谢霁出众的文采引起了三皇子的注意…… 想到这里,她朝大厅看去。只见柜台前站在几个书生正愁眉苦思,其中并没有她认识的人。雅间看不分明,凭她对谢霁的了解,这人性格高调,若来了肯定不会藏头露尾。 李修又问:“表妹可有想吃的菜肴?”多强大的自信,好似凤梧居搞出来的难题他全都能解。 崔凌霜知道凤梧居的招牌菜叫“凤毛麟角”,这道菜包含有凉菜三个,热菜四个,甜品和羹汤各一份。 很多人都想点这道菜,能吃到嘴里的却寥寥无几。 凤毛麟角,说的就是人才稀罕。菜肴以此为名,凤梧居给出的压轴题又岂会简单。 她什么都知道,还知道李修不会点这道菜。非文采不够,而是不想太过张扬,毕竟她来京之事必须低调。 “表哥点自己喜欢的就好,我这里只要口味清淡都没有问题。” 王妍站在凤梧居门口考虑着要不要进去,心高气傲的她实在不想看见李修。明明是幅好画,她拿在手里却换不来银子,直到被李修点醒。 到了西市,她不屑编故事,把画交给个落魄书生,让那人抬头挺胸的跑去书局自夸一通。盏茶时间,书局老板出资十两收下画作。 老板不懂画,但店里有懂画的人。当那人肯定这幅画的确实不错时,老板出钱收了。 商人重利,别人眼中的风险却是商人眼中的利益。即便卖画的书生不会高中,只要画好,老板照样能卖出去。和东市书局的老板相比,西市的老板少了倨傲和清高,多了市侩与狡黠。 天下很大,王妍因女子身份被困府邸。 同为读书人,李修四处游历,见多识广,经历她不能经历的,以至两人文才相当,格局却拉开了距离。 十两银子,她嫌铜臭太浓没收,全给了书生。 婉君饿了一整日,看着近在咫尺的食肆道:“姑娘,虽说凤梧居是府中产业,可是规矩放在那里,只要答上诗词就能白吃,我们为什么不进去?” 为什么不进去?因为李修在里面?想到这个,王妍忽然生出了好胜之心,道:“进,为什么不呢?一会儿放开了好好吃。” 崔凌霜既然说了要吃清淡的,李修自然照着清淡的菜肴点。刚看好一道百合汤羹,就听小二道:“二三四五。” 凤梧居今日的主题是楹联,“二三四五”自然是上联。他正开口欲说下联,就听一人朗声道:“六七八九。此联‘缺衣少食’,我饿了一日,公子承让了!” 李修回首一看,来者正是王妍。想到早上不愉快的经历,他客套的笑笑,把视线投向了一道翡翠白菜。 小二正欲说出上联,就听王妍道:“真巧,我也想吃这菜,谁先回答算谁的?” 话说到这份上,好男不跟女争。菜式那么多,这女子总该会遇上答不出来的吧! 小二看了眼菜谱的上联,道:“庭前花始放。”王妍毫不犹豫的接道,“阁下李先生。” 李修大赞,“好!”说话时,一点儿不介意菜肴被抢,是由衷钦佩王妍的才华。 楹联,一般要求上下联内容要相关,配合要紧密。但有一种楹联只讲究上下联字词相对,内容则各讲各的,绝不相干,使人产生奇谲难料,回味不尽的妙趣。这就是所谓的“无情对”。 庭前花始放 阁下李先生 无情对本身就讲究幽默与玩味,在这幅对联中,“阁下”对“庭前”,“李”与“花”借对,“先生”对“始放”。 下联不但对仗工整,一句李先生还道出了王妍对他的问候。既充满诙谐,还有锦上添花之效。 王妍波澜不惊的点了道麦冬炖鸽子。 鸽子汤温补,最适合崔凌霜这种一宿未眠的情况。李修学着王妍的说法道:“真巧,在下正欲点此菜肴。” 小二见惯了文人相争,波澜不惊的说,“几幅画图,虎不啸,龙不吟,花不馨香鱼不跳,成何良史。” 话音刚落,李修接口道:“一盘棋局,车无轮,马无足,炮无烟火象无牙,照甚将军。” 王妍刚赢了两局,心中微微有些自得。正想说她能对出更好的下联,仔细一琢磨却发现这副对子她没办法比李修对的更好。 不禁任性地说:“挂出来的菜肴我全部都要,小二你尽管念。” 李修真没见过那么霸道的女子,这是摆明了要和他斗楹联啊! 按崔氏的用膳规矩,一餐饭至少得有一个凉菜,两个热菜,汤羹一份,点心一份。如今他只有一份炖汤,接下来的菜肴不得不争! 小二瞧了眼两人,将挂出来的菜谱全部取下拿在手中,也不看正面是什么菜肴,直接开始念反面写着的楹联。 他道:“酒客酒楼同醉酒。” 王妍道:“诗人诗话好吟诗。”说罢将菜谱接过递与婉君,“这菜你喜欢。” 小二道:“独立小桥人影不流河水去。” 李修道:“孤眠客栈梦魂曾逐故乡来。” 他翻过菜谱一看,红烧肘子,想想崔凌霜都不会吃。只道:“这菜不用上。” 小二道:“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又是李修,“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翻过菜谱一看,桂花酿藕,这菜可以! 小二道:“口十心思,思乡,思友,思父母。”还是李修,“言身寸谢,谢天,谢地,谢君王!” 一百零三、绝对 先前那些楹联王妍全都能对,但论才思敏捷却不如李修。感觉李修一直在谦让,直到她要了全部菜肴,李修没辙了,才肯拿出真功夫好好应对! 看着李修才华横溢的模样,她微微有些动心,不禁猜测起雅间里那个女子的身份…… 大堂里发生的斗文早已引起食客关注,人人都在看大堂,唯独崔凌霜没有。她不经意看到了三皇子高勉也在,这人可是目前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嗣。 瞧见高勉之后,她懒得去关心李修与王妍谁输谁赢,更在乎今日这场比试会不会就是谢霁大出风头那场。 隔壁雅间,高勉懒洋洋地说,“李文东,新科状元,名副其实,你们之中有谁认识他?” 被问话的几个幕僚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看着新进的幕僚道:“周兄,听闻你年年落第,应该认识李文东吧。” 被其称为周兄的人还不曾回答。另一个幕僚已经笑着说,“周兄今年不曾参加春闱,李文东却是连中三元,两人怎么会认识?” 此话一出,众人都会意的笑了。 高勉瞥了眼周长仁赔笑的面孔,三十多岁的人看着却像六十,一张脸和桃核一样又黑又皱难看得紧。 也不知姨妈为何会将此人介绍到身边,既然推不掉,也只能先带着看看其才干如何。 大堂那边还在抢菜,凤梧居列出来的千古绝对根本为难不了李修和王妍,反而让他们斗志昂扬,充满兴趣。 高勉那几个幕僚知道周长仁入京不久,对凤梧居没有了解。几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道:“周兄,要不你也去点几道菜?殿下既然带我们出门,难道要饿着肚子回去。” 另一人配合道:“我们这群爷们总不能输给王澄家的无盐女,你们说可是。” 周长仁没有拒绝的理由,高勉既然选了这里,摆明了是要考验他的才干。倒霉的是:他对楹联了解不多,更不想遇上李修和王妍这等对手。 他道:“属下这就出去试试……” 崔凌霜一直盯着隔壁雅间的屋门,看到周长仁那刻,她长吁一口气。除了谢霁不在,事情和上辈子并没有偏差太多。 周长仁,谢霁评价他有双洞悉人性的眼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狠毒如蛇,心思谲诡……全是负面评价,唯一正面的大抵是这人有恩必报。 “公子请留步。” 崔凌霜喊住了刚出门的周长仁,怎料这人恍若未闻,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周长仁落魄多年,锦衣加身仍旧将自己当普通人,以为崔凌霜口中的公子并非喊他。 “周公子请留步。” 周长仁终于停下了脚步,疑惑的看着崔凌霜,“姑娘喊我?” 崔凌霜递了张纸条给他,“这是我们家公子给你的,希望有用。” 周长仁疑惑地接过字条,看到上面写着两条对联,不禁问:“你们家公子是?” 崔凌霜朝大堂随手一指,很快闪身躲回了雅间。 周长仁茫然地看了眼大堂,实在不晓得崔凌霜所指的人是谁。眼见小二手中的菜谱越变越少,他根本没时间琢磨,快步走到了大堂。 小二道:“雄黄阵。” 李修和王妍一时想不出雄黄阵是什么,周长仁忙道:“牡丹亭。” 王妍问:“雄黄阵乃何物?” 周长仁解释道:“地方戏,大燕西面儿流行,京城听不到。” 王妍又问:“牡丹亭也是戏曲名?” 周长仁点点头。 小二才不管周长仁是谁,只要能对出下联,这道菜就是他的,“客官,梨花白一壶,请问您坐哪儿?” 周长仁尴尬了,没菜先上酒,他哪敢啊!忙道:“先等等,有了菜再上酒。” 小二忽然笑了,“客官,剩下的都是酒,菜就只得一道凤毛麟角,你要吗?” 周长仁毫不犹豫地说,“要。” 小二道:“客官请随我至楼上贵宾室。”话音刚落,大堂里忽然响起吆喝声,唬得周长仁一愣一愣,直觉告诉他凤毛麟角这道菜定有古怪。 “凤毛麟角”是凤梧居的招牌菜,无论谁点都能坐进贵宾室。点菜者要么回答出菜谱后面的问题,并准备相同难度的提问留在菜谱后方。若是回答不上来,就得花钱替在场所有宾客结账。 周长仁不知规矩,开口就点了凤梧居招牌菜。大堂里花钱看热闹的食客巴不得他掏银子请众人吃饭,自然响起了热闹的吆喝。 雅间里,高勉面色一沉,觉得周长仁冒失了。凤梧居是王澄的地方,这人若是答不上来岂不是给自己丢脸! 几个幕僚深知他的心思,一人道:“周兄刚从小地方上京,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银子?” 另一人说的更直接,“殿下,我们先走吧!不管他能否答出,我们在这儿都太招摇了……” 崔凌霜看到高勉离去,忍不住冷笑:这人果然不靠谱,当年对谢霁也如此凉薄,真是死了也活该! 托王妍的福,李修不但凑齐六个菜,还在崔凌霜面前展示了一下才华。此时正开心地说道:“表妹,凤梧居虽说是免费白食,菜肴却非常美味,很多人宁肯出高价也会过来用膳。” 崔凌霜喝了碗汤就不再进食,她知道自己的优点是什么。为了保持身材和容貌,她在饮食上对自己十分苛刻。 李修倒也不劝,崔氏对子女教养严格。崔珊如此,崔凌月也如此,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兴许还沉浸在与王妍斗文的兴奋中,他忽然说,“也不知招牌菜后面写着什么上联,先前那人能赢吗?” 崔凌霜不想他对周长仁关注太多,岔开话题问:“先前那位姑娘真厉害,文采竟不输于你,你们认识?” 早上相遇那会儿李修确实不知道王妍是谁,后来隐约猜到了王妍的身份。京中相貌不好,却才华过人的女子,似乎只有她一个。 他道:“不认识。” 崔凌霜问:“真不认识?为何我会有一种她事事针对你的感觉?”李修简单说了早上那场不愉快的碰撞,“表哥,那位姑娘是不是看上你了?” 一百零四、失火 崔凌霜的提问极其大胆,未出阁的姑娘家居然追着问李修是不是被人看上了。 李修俊脸一红,暗道:表妹这是拈酸吃醋?嘴上却说,“不过是偶遇,表妹想多了。” 崔凌霜不依不饶的追问:“表哥,若她长得很漂亮,又那么有才华,你会动心吗?” 李修认真地说,“怎么可能有女子长得比表妹还漂亮?” 这话若放以前崔凌霜听了定会十分高兴,经历过卫柏那种人后,她早没了天真。十分清楚李修在借恭维转移话题,这人确实欣赏王妍的才华,也遗憾王妍并非美人……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李修只好说,“小二离开了那么久,真好奇压轴的上联会是什么。” “等一会儿不就知道了?表哥点过这儿的招牌菜吗?” 李修摇摇头,“听闻这儿的东家是户部尚书王澄。”说罢也没解释不吃招牌菜与王澄有何关系。 凤梧居是王澄招揽人才的地方,李修不吃这儿的招牌菜显见不想归属王澄阵营。 崔凌霜佯装不懂,轻轻“恩”了一声。 就在这时,店小二高喊食肆估清,招牌菜“凤毛麟角”已售。说罢挂出了写在菜谱后的上联:烟锁池塘柳。 李修扫了一眼,轻敲桌子道:“果然是千古绝对。”生怕崔凌霜不懂,解释说,“上联五字,字字嵌五行为偏旁,并且意境绝妙,看似简单好对,其实非常难。” 崔凌霜听谢霁讲过此联,如今物是人非,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急忙问:“表哥会对什么?” 李修苦思一会儿道:“灯深村寺钟。” 精巧自然,意境韵味与“烟锁池塘柳”非常相似,五行偏旁也能对上,只是少了些气魄。 大堂众人正苦苦琢磨着下联时,小二挂出了周长仁所对:炮镇海城楼。 李修道:“这联尚可,五行顺序与上联完全相同,可惜意境差别太大,池塘柳随处可见,海城楼是什么地方?” 崔凌霜暗道:果然文人相轻,若让谢霁来评价李修的下联估计也没什么好话。 心里这样想着,她忍不住为谢霁说了句话,“海城楼在西凉,那儿习惯把烽火台叫海城楼。” 李修头一次听闻此事,好奇地问:“有何典故?” 崔凌霜也问过谢霁,后者道:沙漠如海,烽火台矗立其间看着就似城楼。 想到谢霁,她忽然有了触景生情的感觉,再也压抑不住内心深处的痛苦。眨眼间泪水便止不住的从面颊滑落,李修被吓一跳,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她抽抽搭搭地说,“烽火台又叫海城楼,这是山叔告诉我的,也不知他究竟怎么了。” 明明想的人是谢霁,她却能攀扯出失踪的顾山,漂亮女人天生就会说谎。 李修不疑有他,好心劝慰道:“明儿一早我让慧哥去城北找找……” 楼上贵宾室,周长仁得知凤梧居的规矩就傻眼了,看到菜谱后的上联更是肠子都悔青了。 原以为只是从李修和王妍手中抢几道菜这种小事儿,现在却成了花钱给食客结账的大事儿。 他对不上对子,又没有钱,更不可能找三皇子拿钱……踌躇一番后,领了崔凌霜的好意,将字条上的下联说出。 小二接着就让他为凤梧居下次楹联比试出题,事情到了这步,也只能把崔凌霜写的另一条上联写了出来。 好容易从贵宾室脱身,他快步回到原来的雅间。却发现人去屋空,本该等着他的高勉和幕僚全都走了。震惊之余,也算明白皇子幕僚不好当,既要对主子尽心尽力,还得提防同僚暗算使绊子。 还好他豁达,见人不在也懒得去追,转身就朝崔凌霜所在雅间走去。 正在这时,王妍喊住了他,请他贵宾室相谈。犹豫再三,他随王妍而去……他的考量很简单,不管崔凌霜的主子是谁,既然主动示好,将来肯定会收利息,这是人性。 王妍不是王澄,她喊住周长仁与朝局无关,单纯惊叹这人给出的上联: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并想知道下联会是什么。 周长仁听到事情和朝局无关,当即表明身份,并好奇的询问王妍是否知道崔凌霜所在雅间是何人定下。 王妍知道雅间里只有李修和一个女子,见周长仁那么好奇,忍不住问了原因。 周长仁哪里肯说真正原因,微微一笑缄默不语。 王妍不明就里,想当然以为周长仁有此一问和李修带来的女子有关。不禁问:“周大人有此一问是否和那女子的容貌有关?” 很简单的一句话,任何人听到都会把关注点放在容貌是否漂亮这个问题上。周长仁不同,他更好奇王妍为什么会这么问。 细思片刻,他推测出和崔凌霜一起用膳的公子是李修,但崔凌霜给他那张纸条绝不是李修所书。一个连雄黄阵都没有听过的新科状元,应该不会知晓海城楼这个生僻说法。 他点点头,假意认可了王妍的猜测。 王妍看似豁达的一笑,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李修才华洋溢又如何,照样肤浅无比,女子在他眼中只有美或者不美…… 饭菜只吃了一半,崔凌霜却有些坐立不安,她担心周长仁找来,几次想催促李修离开。正当她寻思到一个很好的借口时,忽闻有人高喊,“怎么回事,是不是北门失火了?” 北门两字儿触动了崔凌霜的神经,她与李修对视一眼就朝外行去。只见漆黑的夜空多了抹妖异的暗红,看方向确实是北门。 李修道:“不会那么巧!你身边那个会武的丫鬟彩雀呢?” 崔凌霜等了一日终于等来了这句话。 彩雀为什么会武?城门登记册从何而来?李修若是不问,她反而不放心这人。 如今终于问了,她依旧说谎道:“彩雀是祖母给的,武艺平常,我让她留在院子里候着。你怀疑彩雀?她怕是搞不出那么大的动静。” 李修冷静的分析道:“火势那么大,肯定会惊动京兆府,街上不一会就会宵禁,我先送你回去。” 一百零五、说教 素秋刚打开院门,崔凌霜就看见自己屋里有灯光。 彩雀去了北门,谁在她屋里?瞥了眼在墙角一声不吭的狼狗,屋里的人难道是崔前? 两人轻手轻脚地靠近屋子,推开门就在崔前的祖母在崔凌霜床榻上摸索着什么。 素秋怒喝,“崔婆婆,你有东西落在姑娘屋里?” 崔婆婆没想到崔凌霜她们会这时回来,被素秋吓了一跳,僵在原地很长时间才道:“你这妮子,吓死我了,走路怎么没声?” “我问你在姑娘房间干什么?想偷东西吗?” “呦……呦……呦……”崔婆婆夸张的捂着胸口,“老婆子只需一年就能有贞节牌坊了,小丫鬟可不要乱说话,你见过偷儿点灯吗?有人在自家行窃吗?” 两句诘问,素秋一句都答不上来。她没有见过小偷,怎知小偷行窃时会不会点灯。 由于女子出嫁才有户头,崔凌霜待字闺中,京城这些产业全都落在崔前名下。崔婆婆说这儿是她家,理论上没错。 素秋的沉默助长了崔婆婆嚣张的气焰,崔凌霜暗自叹了口气。这情况若换白芷或者红樱在场,崔婆婆保准屁都不敢放一个,根本不需要她开口。 “崔氏,讲了那么多,你还没回答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 “姑娘啊,老婆子瞧你跟表少爷独处一整日,临了还去外头用膳,实在担心你会做出有损崔氏嫡女名声之事……” 崔婆婆边说边流泪,那模样好像崔凌霜和李修今日躲在院子里就为了干苟且之事…… 说话时,她不忘痛骂素秋。大抵是素秋不跟在崔凌霜身边,放任崔凌霜为所欲为,这不是好奴才该做的事儿……且不忘站在道德高点解释了自己偷入崔凌霜房间的行为。 她是奴才不假,可在成为奴才之前却是崔氏本家的亲戚。得知崔凌霜有可能做出伤风败俗之事儿,她有必要替崔氏长辈照看崔凌霜,坚决不会让崔凌霜踏上道德败坏的歧途。 崔凌霜静静地听着,世家女的身份和教养让她不会与崔婆婆这种人计较。 倒是苦了素秋,性格原因,尽管已经被气得面红耳赤,依旧不敢朝崔婆婆发作。瞧她这样,崔凌霜想起了曾经的自己。软弱,缺乏主见,很容易被人左右…… “崔氏,你说这些我都晓得了,可以让素秋服侍我休息了吗?” 崔婆婆说得正兴起,见崔凌霜逐客,不禁叹息离去。即便关了门,依旧能听见她嘴里说着饿死是小,失节事大…… 崔凌霜这样轻松放过崔婆婆的行为让素秋非常不解,忙道:“姑娘,这人怎么能这样?她凭什么?” 礼教对女子就是如此严苛,崔婆婆站在道德高点,世人不会说她有错。今日之事,有错的人是崔凌霜。 “今晚还有更要紧的事儿,暂且不同她计较。” 闻言,素秋后知后觉的发现彩雀并不在院中,忙道:“奴婢知道了!” 彩雀回来时,崔凌霜正气定神闲的临帖。两人一照面,黑色劲装打扮的彩雀总算有了点儿男人的模样。 崔凌霜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彩雀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北门能藏人的地方太多,他正顺着一一寻找,忽然看见工部设在北门的制造库浓烟滚滚。那地方负责掌制皇帝车驾、册箱、宝箱、仪仗、祭器等等。地广人稀,实在想不通为何会失火! 他赶到时,正看见顾老太爷拖着顾山往外跑。后者瞧他一身黑衣,立马失控的大喊大叫…… 担心被赶来的京兆府巡防听见,他出手敲晕顾老太爷,将受伤严重的顾山藏在了原地。 他道:“顾老太爷在隔壁,你自己去问,我现在去救顾山。” 灯光如豆,悠悠转醒的顾老太爷误把崔凌霜看成了顾氏。道:“牡丹,这是什么地方,我的头为什么那么痛?昨夜又喝醉了吗?” 常年待在海上的人都喜欢喝酒,顾老太爷也不例外。听他这么说,崔凌霜掏出一个酒壶,道:“外祖父,我是霜霜,先前敲晕你的人是我的属下……” 顾老太爷终于想起了一切,他捂着头痛苦的说,“有人要杀我,顾海死了,顾山呢?顾山去哪儿了?你见到顾山没有?” 崔凌霜把酒壶递给顾老太爷,“外祖父,你先喝一口压压惊,顾山没事儿!” 顾老太爷忽然拔高声音说,“怎么会没事儿!铁骨铮铮的汉子被那群人折磨了很多天,愣是被骗出了我的行踪,怎么可能会没事儿?” 崔凌霜一言不发地听着顾老太爷反复叨念……许久之后,他终于平静了下来,缓缓说出了事情的始末。 李修从王家购得的玳瑁首饰盒是顾慎旧物,顾老太爷见东西失而复得,寻思着顾慎失踪另有隐情。 他从王家入手,以合伙做生意为幌子想打听出王家从什么地方买下的那批海货。 王家老爷不在洛川,王家少爷非常乐意和顾老太爷合作。两人都商议好了合作细节,怎料王家老爷回府后亲自带人找到顾老太爷说王家不能与顾家合作…… 王家出尔反尔的行为加深了顾老太爷的怀疑,他表面上放弃了合作,私下却约王家少爷出来,试图以此挑拨王家父子两人的关系。 王家少爷年轻气盛,也被父亲出尔反尔的行为气得要死。他答应绕开父亲,利用王家商铺私下与顾老太爷展开合作。 有了王家少爷的许诺,顾老太爷先行上京,顾山躲在暗处细查王家商铺。 没多久,顾家的海货从刺桐港运出,交付给王家少爷,由其悄悄运往各处商铺销售。顾山一直跟着王家少爷,想知道王家在暗处是否还隐藏了产业……就在这时,顾山失踪了。 顾老太爷上京后直奔自家产业,质问顾海为何要骗他说顾慎失踪? 顾海和顾山一样,自幼年就跟着顾老太爷白手起家,是顾老太爷最忠实的下属。顾老太爷质问他时,并未找到他与顾慎失踪的关联,不过存心诈唬,怎料他真的招了。 一百零六、财鼠 据顾海所言,儿子郑长荣与顾慎一起出海。半年之后,郑长荣独自返回,并告知出事。 顾海之前姓郑,跟了顾老太爷才改了姓氏。儿子没改,沿用郑姓。 郑长荣是顾慎从小玩到大的好友,两人一起出海走私,回来的时候却不见顾慎。他不说航海期间发生了什么,只说顾慎没死,被他们扔到了一个海岛上…… 顾海就郑长荣一个儿子,狠不下心将其交给顾老太爷,只能对顾慎出海未回这事儿保持缄默。以至所有人都以为顾慎遭遇海难,和郑长荣一起死了。 残忍的真相击溃了顾老太爷,他绑了顾海,不断追问其郑长荣的下落。 期间,他怀疑郑长荣与王家勾结,将船上的海货卖给了王家。发信息让顾山小心王家,怎知消息还未发出,顾山那边就没了音讯。 顾家在京城的产业一直由顾海打理,顾老太爷无人可信,只能按照与顾山的约定四处藏匿。 昨日,失去联系多日的顾山终于有了消息,他带着顾海去到约定的地点,看见了只剩半条命的顾山。 顾山跟踪王家货物的行为被发现,一群蒙面人将他带到京城,试图用严刑逼问出他的幕后指使者。他什么都没说,直到那些人放松警惕,他趁机逃出…… 顾老太爷见到顾山万分高兴。 一旁的顾海忽然说:那群人从不会失手,顾山能逃出定是他们故意所为。 话音刚落,就见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将他们绑到工部设在城北的衙门。 顾老太爷急于搞清楚状况,只有这样才能同隐藏在暗处的人谈判。他追问顾海绑架者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事情是否和郑长荣有关? 顾海支吾了半天,什么都没说。直到黑衣人将易燃物放入房间,摆出要他们性命的架势,他才挣开绳索,救出顾山和顾老太爷…… 顾老太爷已成了惊弓之鸟,根本不相信顾海会救他们。 顾海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下场……并千叮万嘱,让顾老太爷别和财鼠作对! 事情说完了,崔凌霜听得似懂非懂,半天才总结出以下几点。 十多年以前,顾慎和郑长荣一起出海。因为某种原因,郑长荣将顾慎留在大海中的一个岛屿上,生死不明。 上辈子的记忆告诉她,顾慎还活着。也就是说,郑长荣背叛顾慎一事儿迟早能弄清,并非当务之急。 郑长荣回到中原之后,船只和船上的货物去了哪里?珠宝商王家不知情购入那批海货?还是其本身就是专门销赃的铺子? 从王家老爷拒绝和顾老太爷合作,以及顾山追查王家少爷被捉一事儿来看。王家的生意肯定不简单,下属商铺暗地里应该在帮忙销售贼赃。 最后一点,顾海留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了解顾老太爷,知道自己死后顾老太爷还会追查郑长荣的消息,因此提醒顾老太爷不要和财鼠作对。 这句话是不是理解为,郑长荣没有死,和一个叫财鼠的人或者组织有关。 她问:“外祖父,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何时,顾老太爷已经将整壶酒全部喝完。他捏着酒壶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就算把天翻过来也要找到郑长荣那个凶手。” 崔凌霜深知被仇恨折磨的滋味,并没有出言没有劝阻,只是轻声问:“外祖父,你觉得小舅还活着吗?” 顾老太爷沉默了,别开头不想让崔凌霜看到眼底的哀恸。 “霜姐儿,你自幼养在深闺,不曾接触过大海……那畜生将你小舅留在荒岛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没水没食,孤零零的等死……我都不敢往深处想啊!” “外祖父,我确实不了解大海。只是觉得郑长荣他们能找到的海岛,也许其他人也能找到,也许小舅已经被救了……” 顾老太爷哽咽着问:“十多年了,他若真的被救,为何不曾回家?” 崔凌霜道:“外祖父,你别忘了禁海令。若中原没有船只前往那片海域,小舅又该怎么回来?” 顾老太爷真忘了这茬,早已绝望的心顿时生出了一点儿期盼,“霜姐,你真觉得慎儿还在?” “外祖父,我们是小舅仅剩的念想。若我们都放弃了,小舅即便活着又靠什么坚持下去?再说了,世事无绝对,你不觉得那个玳瑁首饰盒重新出现是上苍的安排吗?” 讲起玳瑁首饰盒,顾老太爷彻底清醒了,一连串问题问得崔凌霜头晕。只得捡着紧要的事情说了一些,比如她为何下山,又怎么得知顾山失踪和王家有关,还有彩雀究竟是什么人等等。 顾老太爷之前就从顾山那儿知道宫里的人在查归宁侯府,还想着进京之后要见一见顾芍药,让其收敛一点,被老惦记着顾牡丹的嫁妆…… 如今亲耳听到崔凌霜所言,又得知失火的地方是工部衙门。他抿着嘴一言不发,腮帮子上的肉却隐隐有些抽动。 崔凌霜一眼就看出顾老太爷起了杀心,外面的人都以为顾家发迹靠海上贸易。她却知道顾家早几代都是海匪,顾老太爷绝不是简单的商人。 正因为有着不堪的历史,顾慎出事儿之后,顾老太爷以为是老天惩罚他中年丧子。这才退隐乡间,开始靠务农寻求平静。 老爷子脑子转得快,忽然问道:“财鼠会不会是归宁侯府私下所用代称?” 崔凌霜摇摇头,劝道:“外祖父,天章阁既已插手此事,无论郑长荣躲在哪里,迟早都会被我们找到。孙女以为还是先寻小舅要紧,最起码能弄清当年发生了什么。” 顾老太爷知道崔凌霜是为他好。卫柏风头正旺,此时去查归宁侯府,不但查不出有用信息,还会把自己给赔进去。 今日这场大火,若不是顾海拼死想救,他只怕早已成了冤死鬼。 “霜姐,外祖父老了,若真要出海寻找慎儿,也不知是否回得来,能拜托你一件事儿吗?” “外祖父别这么说了,不管如何,我一定会找到郑长荣的。” 顾老太爷沉重的叹了一声,“那就这样吧,我和顾山一起离京,把寻找慎儿放在首位……对了,你有需要外祖父帮忙的事情吗?” 他记得顾山说过崔凌霜似乎有属下正打算靠洛川发财。 一百零七、离京 崔凌霜并不放心青木和癞六,曾写信跟顾山讨要一个可以冒充洛川渔民的人。顾山说了会帮忙安排,接着就失去了联系,她也不知道这事儿办得怎么样。 顾老太爷听后,喟叹道:“洛川江上派系林立,靠江吃饭比靠海还难,你那属下怕是挣不到银子。” 说罢又道:“霜姐儿,这次多亏有你,外祖父才捡回一条命。按理该把京城的铺子给你,可是海上寻人耗资巨大……” 说来说去,大抵就是欠着崔凌霜人情,暂时想不出办法偿还等等。 若放以往,崔凌霜肯定觉得顾老太爷见外。如今改了心态,倒觉得人情也好,生意也罢,有来有往才能长长久久。 快要天亮的时候彩雀终于回来了,凝重的面色让崔凌霜脱口而出道:“没找到山叔?还是……” 彩雀道:“还活着,赶紧出城找个大夫就好。” 崔凌霜十分警觉,忙问:“发生什么事儿了?为什么要着急离开京城?” 彩雀道:“先前重回了火灾现场,归宁候卫鋭死了,现场留有:财鼠杀我几个字。京兆府的官员正为此争执不休,没意外的话京城过了上午就会戒严。” 归宁候卫鋭死了!这消息实在惊人。且不说卫鋭的妹妹刚诞下龙子,侄儿卫柏此时风头正盛。单凭户部闲散官员死在工部衙门这一点,就够办案那群人仔细斟酌很久了…… 顾老太爷对朝局的敏锐性显然不如崔凌霜,呆了好一会儿才道:“侯爷为什么会死,他昨日不在房间里啊?是有人要栽赃我吗?” 崔凌霜暂时也没想到卫鋭不得不死的理由,可以肯定的是卫鋭之死绝不会被栽赃到顾老太爷身上,倒是那句“财鼠杀我”颇值得玩味! 京城不易居,但凡发生一件大事儿,背后肯定还发生过无数件小事。事与事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件事看不懂,就永远揭不开卫鋭死亡的真相。 东方发白,崔凌霜已经收拾好行李打算尽早离开。 崔前一家正吃着馒头米粥,讨论着昨夜北门失火的事情。听到崔凌霜要走,崔婆婆不阴不阳的说了句,“你们说二姑娘是不是害臊了?” 这问题没人知道,崔前的父亲特别老实,赶紧嘱咐家人收拾好碗筷,整整齐齐地站在院子里等着崔凌霜出来。 崔前备好马车,殷切地跑到崔凌霜跟前,问:“二姑娘,事情办妥了?” 崔凌霜没说为什么来京,拢共住了四日就喊着要走,他这么问话不过是客套而已。 “你祖母昨日在我院中,你是否知晓此事儿?” 崔前先是一愣,小声道:“奶奶年纪大了,一直以崔姓为荣,昨日却有失当之处,还请姑娘海涵。” 崔凌霜笑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让她陪着我上山吧!” 崔前傻眼了,支吾道:“奶奶年纪太大,我担心她不能好好伺候姑娘。” “不打紧,你母亲也一起同去,平日只管伺候你祖母就行了。” 这话一出,崔前脸上的谦卑再也绷不住了,沉声问:“奴才治家不严,惹姑娘生气了,请姑娘责罚。” 素秋一直跟着崔凌霜,听到这番对谈早已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崔婆婆昨夜站在道德高点指教了姑娘一通,姑娘默默地受了。今日姑娘以主子的身份喊崔婆婆前去伺候,崔婆婆自然也得咬着牙受了…… “瞧你说的,多心了是吧!你是白芷中意的人,我怎么可能会责罚?喊崔奶奶上山真的只是喜欢听她说话,不是还有你母亲跟着吗?若是店里缺人,你尽管去招,银子我日后补给你。” 说这些话时,崔凌霜一直保持着完美的笑容。 崔前万分后悔让祖母去试探崔凌霜的底限。一切都是他的错,发现生意好做,又没有主子约束,便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 事情发展成这样,说多错多,唯有闭口不言,让母亲和祖母随崔凌霜前往水月庵。 一行人走的水路,崔婆婆拿准崔凌霜不会公开同她撕破脸的性子,一路上唠唠叨叨十分烦人。 某日,当崔婆婆又开始唠叨起没有卖身为奴的那段日子时。崔凌霜轻声道:“彩雀,能让她安静一会儿吗?” 崔婆婆道:“二姑娘,老婆子是不是又说错话了?人老了就是讨人嫌……二姑娘若实在嫌弃老婆子,可以让我们自己坐船回京……虽说故土难离,可是我儿还在京城……” 彩雀推开窗户,小鸡一样拎起崔婆婆,随手将其推入了洛川江。 “啊……婆婆……” “啊……啊……啊……” 崔母和素秋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透过贵宾舱的木门传遍了客船。 “烦!” 崔凌霜皱眉闪身回到内室,临走前轻轻扔下句,“素秋,别把事情办砸了!” 素秋的尖叫声戛然而止,条件反射的回答说,“姑娘放心!” 彩雀随崔凌霜一起回到内室,好像忘了他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一般。看到崔凌霜打算临帖,他道:“谈谈?” 崔凌霜打开一本字帖,将毛笔在墨汁里浸透,直到提笔那一刻才轻描淡写的“恩”了一声。 彩雀纳闷了,他可是把一个大活人扔到了水中,到了崔凌霜这儿就换了一声“恩”? 眼前这个姑娘真的只有十三?照这样说下去,话语权肯定还掌握崔凌霜手中,那有什么好聊的! 正在这时,崔婆婆已经被船员救了上来。 五月天的水,看着和骄阳一样暖和,下去才知道冰冷刺骨,最是伤人。崔婆婆年纪大,身上又穿着夹袄,这会儿已是出气多过进气,估计不一会儿就会咽气。 船长来了,见崔母哭得那么伤心,忙问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崔婆婆故意攀高,以至失足落水? 崔母几日之前还盘算着只要崔前娶亲,她就能好好享受天伦之乐。世事难料,主子居然要她离开丈夫和儿子,婆婆又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 她崩溃的大喊,“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啊,主子杀人不犯法吗?” 一百零八、嗜好 崔母痛彻心扉的指责让在场人把视线投向了素秋,想知道“主子谋杀奴才”这种戏码是否真的有上演。 在船长逼视的目光下,素秋竭力装出镇静的模样,两片嘴唇蠕动了很长时间,才发出沙哑的声音说,“她们婆媳不睦,婆婆赌气跳了水……” 话音未落,崔母站起来就朝她冲去,“你这个杀千刀的贱婢,明明是二姑娘喊人将我婆婆推入水中,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的冤枉好人,你的良心呢?” 素秋可怜兮兮的看着船长,“我家姑娘最是心善,怜惜婆婆年纪大,花银子包下了半条船。若她真有坏心,又何须如此麻烦……” 船长相信素秋,舍得花钱包下半条船的人又怎么会是坏人?他看了眼紧闭的内室,大声问:“你们家姑娘是否需要帮忙?” 素秋刚想说她去问问,一直听着动静的崔凌霜道:“前面码头找艘小船将她们婆媳送走吧!” 彩雀有心要和崔凌霜商谈,见其一直不语,他也把注意力放在了门外。 好容易听到崔凌霜开口,趁机道:“素秋不错啊,历练出来了。撒谎都不用眨眼,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出什么样的奴才。” 崔凌霜对这样的讥讽置若罔闻,低着头继续临帖,这养气的功夫彩雀自叹不如。 “二姑娘,明人不说暗话,吴公公让我留下是为了监视你,他觉得你和归宁侯府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恩,”崔凌霜一点不惊讶。本该心思笃定的彩雀反而焦躁了起来,问道:“你就不担心我会在公公面前随便乱说吗?” 崔凌霜将写满字迹的宣纸揉成一团扔出窗外,换了张新纸之后又把毛笔再次放入墨汁中浸润。 期间道:“天章阁是什么地方,经手的案子桩桩件件都能动摇朝廷根本。你被吴公公放在我身边,不是因为我重要,而是他不放心你!说吧,你有什么肮脏的小秘密为天章阁不容?顺带说说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 彩雀摆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反问:“如果我不开口,你迟早会找我谈,对不对?” 崔凌霜肯定会找彩雀详谈有关顾家的事情,天章阁要查归宁侯府尽管去查。但不要牵连顾家,她为此已经舍了两间铺子,不能再多了!谁曾想彩雀那么沉不住气,不禁道:“你已经开口了。” 彩雀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小小年纪,心思诡谲,看见杀人眉头都不皱一下,你真出自洛川崔氏?” 崔凌霜一直在揣摩彩雀。这人年纪不大,沉默寡言,无论何时都能保持一种不引人注意的特质,这是她所有丫鬟都不曾具备的…… 想到吴公公入宫的传奇经历,她觉得天章阁收录人手没什么明确规范。不禁问:“你是怎么进入天章阁的?” “我曾经是个杀手……” 崔凌霜悬空的毛笔忘了放下,直到一滴墨汁在洁白的宣纸上晕染开来。才收起惊讶的情绪,又问:“太监还有杀手组织?” 彩雀觉得被鄙视了,补充说,“没有净身之前,我被父亲培养成杀手……组织被剿灭之后,吴公公见我年纪尚小,问要不要加入天章阁,我同意了。” 晕染的墨汁很快就被勾勒成梅树的树桩,崔凌霜换了笔开始描绘梅花。 彩雀一改往昔的沉默,细细说起加入天章阁之后,他因控制不了杀人的念想被吴公公发配到了崔凌霜身边。 “天章阁有四种人,一种忠君,皇命如天命,绝不违背;一种爱国,任何有损大燕的行为都会被制止;一种办事就是办事,无论跟谁办事;还有一种,办事不为办事,只为借权利满足私欲。” “吴公公爱国,知晓大义,心存善念。我没有那么强的善恶观念,替天章阁办事儿只为了杀人可以不被官府追查……” 崔凌霜笔下的寒梅图已经画好,问:“吴公公没想过你会偷偷出去杀人吗?” 彩雀道:“公公肯定有次担忧,相信他隔段时间就会来找姑娘打听我的情况。” 崔凌霜总算知道了彩雀的诉求,道:“我可以帮你隐藏杀人的事情,你能帮我什么?” 彩雀道:“少说话,多办事儿。” “那么简单!”崔凌霜觉得不划算,彩雀道:“姑娘的所思,所为,所谋与一般闺阁女子不同。我很好奇姑娘为何会认得秦元山与归宁侯府的卫三爷?” 崔凌霜的瞳孔猛的一缩,暗叹:身边没一个简单人,稍不留神就会被发现破绽。 “少说话,多办事儿,听着挺好。记得跟吴公公汇报情况时提前跟我打个招呼。” 彩雀点点头,又道:“再有半个时辰就会在码头停靠,我去找那妇人说会儿话。” 崔凌霜知道他口中的妇人是指崔母,忙问:“你不会连她也杀了吧,崔前这人我还有用。” 彩雀鄙视的看着崔凌霜,“杀人是我的爱好,请你以后不要侮辱我的爱好。” 崔凌霜茫然的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哪句话侮辱了他的爱好。 彩雀指着她面前的字帖问:“好比临帖是你的爱好……” “谁说我爱临帖?” “那你喜欢什么?” 崔凌霜愈发茫然了,感觉上辈子活得浑浑噩噩。除了卫柏,没什么东西是她特别喜欢的。 彩雀见她不语,又道:“人活着就该有追求,如果你不喜欢书法,支撑你日日练字的动力是什么?” 崔凌霜眨眨眼,“或许我也喜欢杀人。” 彩雀冷哼一声,显然不信她的话语。道:“杀那妇人只会脏手,并不会快乐,姑娘放心!” 看着彩雀离去,她扔下笔捂着脸哭了出来。真是悲哀啊!她一个世家女居然被个不入流的杀手嘲笑了! 她是有过爱好的,顾老太爷送来的奇珍异宝,稀罕玩意儿都挺好玩。可惜被说玩物丧志,加之这些物件耗费银子,及笄之后也就不玩了。 其次爱听戏,总幻想自己的姻缘能和戏文里演的一样跌宕起伏,为世人羡慕…… 现在想想,她几乎没有为自己活过。她所追求的一切是那么的没有意义,到最后居然把喜怒哀乐寄托在男子身上。满心希望嫁给自己所爱,就能把日子过得无比幸福。 一个没有自我的人,凭什么得到幸福? 一百零九、劝诫 李修并不知道崔凌霜已经离京,正想去香宁门那边,却被崔珊拦在了府中。 “修哥儿,又要出去?” “母亲有事儿?” 崔珊招招手将李修喊到面前,小声说,“最近过来说亲的媒婆挺多……这些人也真势力,春闱之前没什么动静,等你高中全都一股脑跑来,好像我很稀罕一样……” 李修把崔珊拉到正厅,让其不要急着定亲。说到理由,他没提崔凌霜,只说圣上很可能会将他外放等等。 崔珊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遍,忽然问:“这衣裳是高中之后新制的吧?” 李修点点头,有些不明所以。 崔珊又道:“听说你最近出门都收拾得挺鲜亮,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李修哑然,暗叹母亲直觉惊人。 崔珊见他不语,什么都明白了,“那姑娘是不是身份不高?修哥儿,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就行,我们不搞门当户对那一套……” “母亲,她尚未及笄。” “可以先把亲事定下啊,哪户人家嫁女儿会等到姑娘及笄啊!” 李修沉吟了一会儿,“母亲,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你尽管等着儿媳进门就行了。” 闻言,崔珊刚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似乎这时才想起崔氏那边一直在传修哥和长房家的嫡女相互喜欢。 嫡女,想到这个身份她隐隐有些不舒服,这样的儿媳娶回家会孝敬她这个庶出婆婆吗?可是儿子前途大好,要是找了庶女,李府肯定会遭人笑话,娶个嫡女却能锦上添花。 再说了,长房的凌霜她见过,小时候就是娇憨性子,大了也不会差…… 仔细想过之后,她道:“修哥,你自幼都是个有主意的,这次就依着你吧!” 李修赶到香宁门时,崔前的铺子大门紧锁,敲了半天没人响应。他只得改道去了北门,想打探关于大火的消息。 北门那边刚开始戒严,每个路人都要检查身份。他考虑着要不要回府,无意瞥见卫柏身边那个长随正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行去。 他让慧哥拦住秦元山,问:“你们家三爷也在这里?” 秦元山似乎没想到会被拦住,低着头小声说,“在,就在前面,”说着就推开李修想走。 慧哥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干嘛要推开我家公子?”不等话音落下,秦元山拔脚就跑,速度快得让两人咋舌。 三人的动静惊动了京兆府的捕快。看见有人奔跑,捕快大呼,“什么人,别跑!” 李修微微蹙眉,种种异象都在告知他昨夜那场大火绝不普通。他歇了打探的心思,扭头又去了香宁门。 崔前刚回来,正愁着家中女眷都被崔凌霜带走,铺子只能重新招人看守。瞧见李修,他如实告知了崔凌霜的去向。 闻言,李修特别失落,有种被崔凌霜当外人的感觉。他压下心头不适,询问崔前的母亲和祖母去了哪里。 听到崔前家的女眷都被崔凌霜带走时,他沉下脸替崔凌霜劝诫了崔前一番。 昨日查找珠宝商王家的入城信息时,他看到了崔前的入城记录。商贩每次拉货入城都得在城门口缴纳一定赋税,他通过记录帮崔前算了笔账,发现其口中的“小营生”挺能挣钱。 崔凌霜住在崔前这儿,为避免给崔前增添负担,所有费用全都自理。想到这个,他觉得有必要提醒崔前几点。 其一,不管崔前原来的主子是谁,他现在的主子是崔凌霜。他最好别占着崔鹄的关系,欺瞒崔凌霜,或者背叛崔凌霜。 其二,崔凌霜脾气好,不计较银钱,不代表他可以通过手上的营生做假账,为自己谋利。 其三、无论何时他都会帮崔凌霜看着崔前,让其小心办事! 崔前是个聪明人,长房和三房的矛盾略有耳闻。今日听了李修这番话,他知道是时候站队了。 如果不能彻底和四老爷府上的人划清干系,忠诚崔凌霜。李修会替崔凌霜出头,让他的京城的日子没有那么安逸。 至于贪点儿银子的小心思,按李修的说法,主子赏的尽管拿。没经过主子同意的,不管多少都不能贪。 他一直以为崔凌霜是个好糊弄的主,毕竟很多族人都这么评价过。如今没了这心思,只觉得崔衍能暂代族长,崔鹄对此一言不发,其中隐情只怕和他知道的完全不一样。 没过几日,当母亲带着祖母的尸身回来时,他彻底打消了在长房和三房之间两面讨好的心思,主动把每月的收支写信报给崔凌霜…… 回信的人是白芷,告诉他如果能把生意做好,三年之后那两万的本钱就给他当入股的股金。他不但是掌柜,也是股东,生意越大,能得到的越多。 这封回信终于打消了他的不安,且满足了他想要获取更多的野心。收到回信那日,他孝敬了不少东西到李府,算是感谢李修的点拨。 李修笑着收了,说自己被外放为官,没几日就会去洛川。并特意叮嘱他留意京城关于财鼠的消息。 归宁候卫鋭的死亡让“财鼠”这个词浮出水面。伴着深宫卫美人的哭诉,圣上得知归宁候卫鋭一直在暗中寻找遗失的御赐之物,正因为这个才惨遭毒手。 财鼠是什么? 天章阁查而未果的旧案被翻出来放到了明面儿上,很多同归宁侯府一样遗失御赐之物的朝臣纷纷上折子讲述自家府邸被盗的经历。一时间财鼠不但广为人知,且户户喊打。 老百姓看个热闹,把财鼠演绎成了拥有绝世武功的飞天大盗,或者劫富救贫的英勇侠盗。 李修通过高涵了解了更多关于财鼠的事情,知道财鼠是个组织,能够快速高效的将王公大臣的府邸洗劫一空。他们不但偷盗,还会在偷盗之后放一只黄金老鼠备注财鼠到此一游。 为什么如此嚣张的组织多年来不为人知? 高涵猜测有两点。首先,丢失御赐之物是大罪,搞不好要杀头,很多人不敢说。其次,没几个王公大臣家里干净,生怕报案之后会被追究其他罪责。 财鼠案最终还是交到了天章阁手中,由刑部和大理寺负责协查。 一百一十、戒肉 表面上看,财鼠案与顾山失踪没有关系。李修不放心,总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得知自己被外放之后,他不但交代府中人留意财鼠案,也交代崔前帮忙留意。 京城被财鼠案搞得风起云涌时,崔凌霜已经回到了水月庵,惊讶的发现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在。 崔衍住在碧落寺,特地来此接顾氏回洛川;谢霁还是村妇的打扮,被顾氏关在院子里干苦活。 她走之后,顾氏假扮成她的模样住回水月庵。也不知谢霁为什么会回来,好巧不巧被顾氏抓到。得知崔凌霜曾花很多钱酬谢这个村妇,顾氏心疼银子,便将谢霁留在院子里干粗活…… 崔凌霜很佩服顾氏的“计谋”,母亲冒充女儿这种事儿实在匪夷所思。难得的是顾氏居然瞒过去了,张桐上山几次都没有发现她早已离开,躲在屋子里露出半张脸的女子是顾氏。 崔衍的到来让顾氏慌了神,好在崔凌霜当天夜里就返回了水月庵,母女两人一起出现在崔衍面前,倒也将事情瞒住了过去。 与此同时,顾老太爷与顾山也躲到了水月庵。这儿人迹罕至,自成一统,又有吴六婆可以为顾山诊病,实在是躲避追杀的最佳藏匿地点。 顾氏总算见着了顾老太爷,父女两人说了好些话。 顾老太爷一改昔日对顾氏的宠溺,将崔氏复杂的内部矛盾说了个大概。让她好好跟着崔衍生活,别和以往一样使小性子,不懂的就问老夫人,千万别擅自做主。 也不知顾氏听进去多少,有子万事足,她整日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顾老太爷和崔凌霜也只能暗自祈祷崔衍能撑过三房的打压,真正成为崔氏族长。 谢霁知道呼罗烟为寻找龙星草来过碧落寺,却不知道龙星草长什么样子。手上倒是有张从谟罗黑目族拿到的图纸,也漫山遍野找了几个月,可惜对药草不熟,只要龙星草不开花,他看着有很多种植物都像龙星草。 长时间的蹲守让他疲惫不堪,某日无聊,提着几个野鸟蛋去找崔凌霜,却被顾氏强行留下。理由无他,院子里的人只会白水煮蛋,顾氏不乐意吃,他主动说野鸟蛋可以烤着吃…… 开始只为了吃蛋,发现他对崔凌霜有救命之恩,并得到大笔银子,顾氏直接把他当丫鬟使唤,扣下就不准走。 还好日子不长,刚待十多天,崔凌霜回来了。先是陪着顾氏去见了崔衍,之后才来处理他的问题。 崔凌霜的心情还不错,记得崔衍自腿伤之后从未离开过洛川,这次能跑到碧落寺实在难得。 多少年了,她从未见过如此意气风发的父亲。目送夫妻两人离去,即便知晓崔衍找到了合适的继子,也不影响她愉悦的心情。 “说吧,你回来有什么事儿?就为送几个鸟蛋?” 十多天之前,谢霁确实只为送几个鸟蛋过来,顺带打发一下无聊的时间。 得知崔凌霜离开水月庵去了京城,他对此十分好奇,想知道崔凌霜目的何在。 难不成为了去见卫柏? 谢霁深知崔凌霜对卫柏的感情,以为有一辈子让崔凌霜改观。世事弄人,崔凌霜确实对卫柏改观了,付出的代价却是生命。 唯恐崔凌霜上京是为了卫柏,他忍不住顺着顾氏的意思留在院中,找蓝黛套出了关于崔凌霜的很多事情。 得知青桑有个哥哥正在洛川江组织人手帮崔凌霜做事儿,他喊停了梁思,让其把买好的船只和人手全部交给崔凌霜经营。名义上是让崔凌霜帮忙挣钱,实际上却是保护崔凌霜的产业。 当然,这事儿崔凌霜还不知道,他正打算说。“姑娘,上次你赏的银子被老婆子拿去投资了。” 崔凌霜一言不发地等着谢霁继续,看到这人十指交叉,两个拇指对在一起相互摩擦时。她原本愉悦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脸上的表情阴沉到了极致。 她了解谢霁,熟悉他每个小动作。但凡遇到难开口的话题,他都会有这个小动作。 第一次,谢霁找她借钱,两人面对面坐了很长时间。她不记得谢霁说了什么,只记住这人不断地摩擦的拇指。 第二次,谢霁要纳妾。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她倒是听清了谢霁在说什么,注意力依旧放在这人的拇指上。 夫妻五年,她真的想过要忘记卫柏,认真和谢霁过日子。这人却麻烦事儿不断,居然新婚没几个月就提出要纳妾!反观卫柏,婚后并未纳妾,与王家大姑娘是出名了鹣鲽情深。 谢霁若知道崔凌霜在想什么一定大呼冤枉。 他确有借钱的行为,三皇子逼得紧,一时周转不开。那笔银子三日之后就还给了崔凌霜,在他心中根本就没当回事儿。 至于纳妾,这事儿说来话长,他被母族那边的表妹下套。什么事儿都没干,却要为此负责,崔凌霜应该知道他到死都没有碰过那个女子! 俗语说:债转夫子,冤成夫妻。 男才女貌又能如何,婚姻一旦沾上了烟火气息。且不说他们没有爱情,即便是有,若信念不坚,缺乏信任,也敌不过柴米油盐,生活琐事。 谢霁还什么都没有说,就见崔凌霜眉头紧蹙,一脸不悦。暗道自讨苦吃,明明是帮忙搞得倒像欠人情一般。 他道:“老婆子买了条船,又雇了几个船工,本想靠河运挣钱,怎知洛川江上大大小小帮派林立,不拜龙王就讨不到饭吃。老婆子穷苦出身,哪懂那么多规矩,还让本家兄弟专门辞工跑来帮忙……” 崔凌霜刚听了开头,就以为谢霁搞不定洛川流域水匪,想利用她与杨家的关系占点儿便宜。 心道:给你银子不花,还想学人做生意。什么生意不好,偏偏搞河运,真不让人省心! 气氛正尴尬,白芷敲门而入,说戒肉僧人来访。 崔凌霜瞧了眼谢霁,想到这人假扮农妇藏在山中肯定有事儿,不禁道:“大婶,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去,免得冲撞了大师。” 记忆中的谢霁特别能作死,有些事儿还是得提醒他一下。 一百一十一、失望 门外,戒肉大师背着一个箩筐,满眼含情的看着院子外新建的鸡舍。 顾氏有孕,鸡舍里拢共就剩两只蛋鸡惊惶的“咕咕”不停。 崔凌霜暗道蛋鸡不保,初见那会儿怎么就昏了头要这位大师收下毛驴,以至让其破戒讨了芦花鸡。戒肉,戒肉,这位大师肯定嗜肉如命。 “崔施主,院子里的丫鬟换人了吗?”听到戒肉不要鸡,问院子里是否添了新人。崔凌霜十分不解,“大师,此话怎讲?” “崔施主院里炖鸡,大抵会用当归,田七、党参等药膳。贫僧前几日却闻到孜然味儿,鸡不炖,用来火烤,可是换了丫鬟?” 崔凌霜真佩服戒肉的鼻子,坦言道:“家慈有孕,口味略有些奇怪,她身边带着的丫鬟什么菜都会做。” 戒肉再次看了鸡舍一眼,“阿弥陀佛,贫僧能再讨一只鸡吗。” 谢霁若是听话,那还是谢霁吗!他见崔凌霜有些紧张的离开屋子,马上跟了出去,刚好瞧见戒肉背着那箩筐药材。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苦寻几月的龙星草居然与大和尚箩筐里的药材十分相似。 崔凌霜刚目送戒肉离去,回头就见谢霁站在身后说是要走,临了不忘提醒她商船的事儿。 “哼,”她扭头就走,连送字儿都懒得说出口,一看就是对谢霁厌恶至极。 谢霁再次肯定了这人没有重生,上次给自己十万银票完全是随性而为。记忆中的崔凌霜任性惯了,做事儿全凭心情。 崔凌霜和谢霁的感觉相同。谢霁若是重生了,怎么可能拿着她的银子买商船,接着又把不挣钱的活计交给她操心。上辈子那么疼她的人,能做出这种倒霉事儿吗? 夫妻两人重生之后第二次碰面,依旧误以为对方没有重生。谢霁一心保护崔凌霜,后者不明真相,也不领情,却愿意为谢霁付出一切。 彩雀鬼一般摸到崔凌霜身边,说他瞧见谢霁溜出屋子偷看戒肉僧人与崔凌霜说话。 “姑娘,那婆姨武功不弱,接近你是否别有用心?” 崔凌霜道:“帮个忙,跟上去保护保护他。” “为什么要保护她?”彩雀还以为找到了被杀对象,没料到崔凌霜给出的命令竟然是保护那个鬼鬼祟祟的农妇。 “这事儿不能让吴公公知道,”崔凌霜口中的第二个请求依旧很奇怪。眼见彩雀又要发问,她解释道:“那人的身份我迟早会说,欠你的人情我定会想方法补偿。” 彩雀想了一会儿,“行吧,你欠我一次。” 崔凌霜等了一宿也没等到彩雀,让一个喜欢杀人的去保护一个热爱作死的,也不知是对是错。 第二日,山上来个几个不速之客。为首那人自称癞六,身边跟着几个渔民,各个身强体壮,这可吓坏了白芷。 院里会武的两个姑娘,彩雀保护谢霁,青桑去找青木,正巧都不在。 白芷心慌的跑到崔凌霜屋里,见其正在临帖,道:“姑娘,门外有个自称癞六的男子带着几个大汉说有事相商。” 崔凌霜问:“青木醒了吗?” 白芷怒气冲冲地说,“那家伙至今还在姑娘屋里酣睡,要不是姑娘容他,这种不懂礼数的奴才就该乱棍打死……” 青桑去找青木,癞六得知此事后热情的款待了青桑,只不过在兄妹两人的酒中放了蒙汗药。 青木警觉性高,并未被中招。为了探知癞六的目的,他假装昏睡,连夜跑到了崔凌霜这儿,借着酒劲儿承认自己无能,两万两的本钱全都赔得干干净净…… 崔凌霜听到这个并不感意外,相比谢霁那十万两银子,这儿两万她早就做好了打水漂的准备。 看着青木那副沮丧的模样,她把来自京城的消息说了。 卫鋭死后,卫美人希望圣上将爵位传给卫鋭的庶弟卫铉,而非卫鋭的长子卫桐。 圣上斟酌之后,感念卫柏赴洛川考察河工,并提出很多有建设性的意见一事儿,将爵位传了给他。 曾经的归宁侯府庶子一跃成了归宁候,并赐通议大夫一职。此官有官名无实职,以门荫结品,然后劳考进叙。 秦元山,青木念念不忘的仇人。转眼就从卫鋭最信任的长随成了财鼠埋伏在归宁侯府的贼人,被刑部和大理寺通缉的要犯。 听了这消息,青木撒酒疯,说要穷尽一生去找秦元山…… 崔凌霜抬手给他一耳光,冲着他大喊道:“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青木懵了,看着崔凌霜眼底积蓄的泪花,傻乎乎地问:“二姑娘,该不会是打我手疼,所以哭了吧!” 他根本不知道崔凌霜背负着多大的压力来复述这些消息。 同样是重生者,崔凌霜被拘在庙里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卫柏却一步登天,短短时间就拿到了上辈子很多年才得到的一切。 归宁候卫柏,崔凌霜想到这个称呼就会因恐惧和气愤浑身发抖。 青木会武,穷尽一生或许能找秦元山。她呢,如何对付一个可以预知未来走向,上辈子就是赢家的仇敌? 卫柏真狠啊,回京没多久便想出这么个一箭三雕之计。 他知道财鼠和卫鋭有关,知道卫鋭对他起了疑心,还知道珠宝商王家暗中帮财鼠销赃。 当顾老太爷找上王家想要合作时,他将计就计,抓了顾老太爷与王家少爷。并用计引来卫鋭,将他们全部扔入火场,顺势把罪名推给秦元山,让见不得人的财鼠成了朝廷缉拿对象。 他害死卫鋭很正常,两人有利益冲突。崔凌霜想不通他为何还要害死顾老太爷,这可是他外祖父。 顾老太爷对这样的结果反应平平,只问了一个问题:天章阁还在监视那两间屋契被换掉的顾家铺子吗? 并断言那两间铺子不久之后会出售凌星海货! 崔凌霜这才知道顾老太爷为搭上王家,合作生意的时候作出很多让步,其中一点就是先给货,后收款。 卫柏只要将顾老太爷和王家少爷灭口,就能平白无故的得到一批海货。 一百一十二、贪婪 王嬷嬷死了那么久,崔凌霜终于搞清楚了两间商铺的屋契究竟被谁所换。 重生后的卫柏很早就存了和卫鋭撕破脸的准备,他根本不想接手归宁侯府私底下那些挣钱的营生。他要彻底洗白自己,让归宁侯府光明正大的立于朝堂。 青木不过是赔了银子,认清朋友,就可以如此自暴自弃。她曾赔了一条命,认清无数人,如今还得面对这么大的压力,那又该如何? 真的很失望啊,一直以为青木是那种心怀仇恨可以和她并肩走很远的人…… 她道:“你走吧!” 青木彻底醒了,问:“这是你第几次希望我走?”崔凌霜没有回答,写在眼底的失望深深刺激了他。“二姑娘,今日错都在我,实在是……实在是……” 结巴了半天,他也知道这次越界了。尽管与崔凌霜有很多话讲,他们毕竟不是朋友,而是主仆。只能说崔凌霜性子软,甚少生气,让他忽略了很多事实。 “二姑娘,看在青桑的面儿上,你别赶我走,往后我就留在这儿保护你。” 崔凌霜不知道癞六和青木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了解被人背叛的感觉。思忖了好一会儿,她觉得给别人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成长需要时间,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卫柏那么优秀的。 她道:“你留在这儿好好想想接下来该何如,我去隔壁了……”在她纵容下,青木睡得很好,直到癞六上门。 一盏茶后,崔凌霜躲在屏风后见了癞六。 “姑娘,我是青木的好友,你可以唤我癞六。今日冒昧前来实乃有事相求……” 癞六来找崔凌霜的目的很简单,要钱! 周九救下遭灾渔民,癞六拿着青木得来的银子给那些渔民买船让他们能够活下去。 起初不错,大家一团和气,都觉得日子有了奔头。一段时间后,勤奋的渔民与懒惰的有了明显分歧。 勤奋的渔民每月都能交够租金,懒惰的开始抱怨癞六定下的租金太高,天气不好,他们下网捞不到鱼等等。 又一段时间后,有渔民为了逃避交租划船跑了…… 青木追过,有的追到了,有的追不到。不管是否追到,这些渔民都会想办法逃避责任。只要有一个渔民成功,就有更多的渔民效仿这种成功,将渔船占为己有。 兰考决堤,周九怀着善心救下很多灾民。癞六和青木买船给他们打渔,希望他们能养活自己…… 原本好事儿一件,这些人为何会忘了初衷,尽干些让人失望的事儿呢? 除开人性,更多的原因和癞六,周九有关。两人哥们义气,做兄弟可以,做生意就失了公允。 渔民穷,但不傻,任何事情只要有利可图自然就有人钻营。 当那些不务正业只会吹捧的渔民在周九的提携下成为管理者时,其他渔民感觉不公,开始有了私心。 当最老实的那群人都满心愤懑,忘记感恩时。有胆子的渔民驾船偷跑,没有胆子的找借口拖延缴纳租金…… 眼瞅着两万两银子的投资不但没有回本,反而连本金都收不回来,癞六总算明白兄弟义气成不了大事。 青木忍不住说要结束此事儿,由他慢慢偿还崔凌霜的投资。 癞六不愿意,行乞多年,好容易收拢一帮兄弟,又怎言轻易结束? 周九无所谓,拿别人的银子行善,亏了也挣。 青桑来找青木,癞六以为青木要走,并带走现有的一切。他下药迷倒了他们兄妹,决定自己上山找崔凌霜商谈。 癞六有两套方案应对崔凌霜。先承认错误,劝说崔凌霜保持善良的品质,继续给洛川穷苦渔民投钱。 这套没用的话,他打算威胁崔凌霜。据青木私下透露,崔凌霜做这些事儿并未告知崔氏宗族,否则以崔氏宗族的严苛,又怎么会让族长嫡女借口接济穷人而从穷人身上榨取血汗钱。 崔凌霜安静地听着癞六说话,看着他如何颠倒黑白,凭空给自己泼污水。听到癞六连姚家那事儿都想抬出来时,她问:“青木把你当兄弟,他的卖身契还在我这儿,你考虑过他的处境吗?” 癞六大言不惭的道:“正因为我把青木当兄弟才会上山找姑娘商谈……像青木这样优秀的人,姑娘把他拘在身边尽干些腌臜勾当,不觉得太过屈才了吗?” 崔凌霜啼笑皆非,反问:“给他银子交给你亏个干净就不屈才?” 癞六还是先前那套说辞:亏本只是暂时的,只要方法对,他迟早能把亏出去的钱挣回来。 “我凭什么信任你?” “姑娘,你只要信任青木就应该信任我。” “青木何在?这些话不应该是他跟我说吗?” “青木敬重姑娘,不好意思开口。” “他让你带着一群人跟我要钱?倘若我拿不出银子,你打算如何?” “姑娘在山上清修,我们这些受过姑娘照拂的穷苦人上山拜谢姑娘大恩大德,相信姑娘会给我们一条活路。若有不懂事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只怪穷人命贱,绝不是刻意为难姑娘……” 崔凌霜早就晓得癞六是什么人,听了这番话依旧神色如常,根本不惧其所谓的威胁。若没有谢霁那档子事儿,彩雀和青木不在又如何,山下还有张桐守着,随时能将癞六这个逃奴抓去见官。 考虑到癞六那边已出具规模,只是缺乏管理和制约,她决定继续投资癞六。顺带解决谢霁的困难,帮其挣点零花银子。 沉默了半晌之后,她问:“癞六,你觉得我该拿多少银子比较合适?” 青木很早就被白芷喊来藏在了暗处,癞六这番所为让他又羞又恨,若不是白芷拦着,他早就忍不住冲出去了。 如今见崔凌霜妥协,他使劲儿捶了一下脑门,算是彻底绝了同癞六称兄道弟的心思。 癞六不知道青木也在,以为崔凌霜怕了他,大着胆子说,“五万两,姑娘只需要再投五万两就行。” 崔凌霜暗自冷笑,五万两,癞六当她的银子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她道:“银子给你一万两,外加商船一艘和几个想挣钱的兄弟。” 癞六可不想有人加入他们,踌躇道:“姑娘是什么意思,信不过我?” 崔凌霜反问:“你是谁?家住何方?只要我有心查,总能查出蛛丝马迹,除非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一百一十三、作死 癞六是逃奴,最怕的就是被人揭破身份。 崔凌霜点到即止,并不想出卖青木。她接着说道:“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样子,即便当水匪也要讲水上规矩。想要钱又不想守规矩,凭什么?” “真以为我怕了你守在门外那几个兄弟?你上山之前应该打听打听,山门口有云川王府的侍卫长听候我差遣,山腰那儿还有莲池大师座下的僧人照顾我起居。你只要敢散布流言,我就敢把你们全部留在山上。” 话音刚落,就见顾山走了进门。他这些日子宿在碧落寺,疗伤却在水月庵,听到动静就过来看看。 “霜姐儿,你没事儿吧?” “山叔,你怎么来了?外面风大,你刚扎了针,小心着凉。” 顾山冲着崔凌霜笑笑,转头对癞六说,“小兄弟,我们谈谈?” 癞六干过奴隶,扮过乞丐,三教九流结交不少。与顾山一照面儿,就清楚这人不简单,当即随其走出了崔凌霜的屋子。 青木这时才从藏身之处走出,问了句,“姑娘,需要我干什么?” 崔凌霜反问:“你想干什么?” 青木道:“我不知他会威胁你,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他比划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崔凌霜摇摇头,道:“周九救上来的人,如今却愿意为癞六出生入死,我觉得他不错。” 为人仗义,说话算话,肯为兄弟两肋插刀等等,癞六确有不错的品质。 青木沉默了,崔凌霜的评价很中肯,并没有因为癞六的私心而否决其为人。 室内一时很安静,崔凌霜在这难得的静谧中生出个想法。 她道:“癞六那边交给山叔去接触,只要山叔肯帮忙,洛川江上肯定会有我的一席之地。你能把陈然拉进来吗?我觉得要找秦元山,最好的办法就是接近卫柏……” 青木还在纠结癞六的事儿,一方面恨其威胁崔凌霜,将他至于不忠之地;另一方面又觉得生意失败与其关系不大,无论如何,这人同周九并没贪过银子,他们的做事的初衷是好的。 沉吟了一会儿,他觉得崔凌霜的主意不错。道:“姑娘,一切都按你说的办,像我这样的身份确实不该与癞六成为好友。今日的事儿以后不会发生了……” 崔凌霜懒得指责青木。 复仇从来不是坦途,青木一旦进京就会发现所谓的情义在权势面前是那么的不堪一击。他什么人都靠不住,只能依靠自己,相信自己。 她道:“洛江的事情只是小教训,你要面对的是财鼠,这个组织 偷遍王公贵族,其实力连天章阁都拿不准。秦元山既然和财鼠扯上关系,你穷尽一生未必能动他分毫。回去好好做事吧,没有实力之前韬光养晦最为紧要。” 癞六威胁崔凌霜的事情不到傍晚就传到了顾老太爷耳中,他怒气冲冲地把崔凌霜喊到跟前痛斥了一番。高门大户的世家女居然被几个上不得台面的下贱人威胁,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得知崔凌霜手上还有条不挣钱的商船,外加十多口等着吃饭的嘴,他简直痛心至极。怎么说他也是叱咤刺桐港的巨贾,为什么会生个笨蛋女儿,连带着外孙女也那么蠢呢? 崔凌霜很享受被斥责的感觉,顾老太爷骂得越凶,说明他越有意愿帮忙解决这事儿。 前些日子顾氏也被骂了。顾老太爷说她吃相太难看,都已经是半个族长夫人了,还惦记着碧落寺的香火钱…… 骂归骂,该挣的钱还是得挣,顾老太爷出手帮顾氏换了个好看的吃相。 他暂停了送子观音庙的建造,利用造船手艺,将一根两人高的空心巨木与碧落寺外的苍天古树嫁接到了一起。之后在接缝处填上泥土,种上苗木,远看着就像一棵被雷劈过的空心树。 送子观音端端正正的放在空心树中间,里面除了一个供人跪拜的蒲团,既没有功德香,也没有庙祝。 顾氏念念不忘的香火钱该怎么办? 考验赚钱技巧的时候到了,顾老太爷让工人弄了几个形状酷似小孩的树瘤在仰头可见的树干上。随后又在树瘤下方插了一排铜钱,号称许愿币。 说也奇怪,老百姓好像天生就有投币许愿的爱好,没多久那些树瘤下方的枝干上就插满了钱币。 蓝黛隔几日就去收拾一回。 按顾老太爷的说法,也不用全部收拾干净,总要留下几枚一看就插了很长时间的钱币给人点儿念想。 除了铜子儿,顾老太爷还让吴六婆每日抽出两个时辰坐在空心树前卖“求子香”。 医术讲究望闻问切,吴六婆能够根据买香妇人的面色推断其是否有宿疾而导致不孕。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提点几句,心情不好的时候,“求子香”照卖,她什么话都不说。 顾氏离开那会儿,“求子香”卖得不好不坏,空心树里的送子观音也没人慕名朝拜。但是按顾老太爷的估计,只需半年,送子观音那儿的收入绝对能撑起崔凌霜在水月庵的用度。 崔凌霜低着头,像只鹌鹑般老老实实地站在顾老太爷跟前挨骂。反正大家都觉得她蠢,认怂不见得是坏事。 顾老太爷终于骂累了,喝了口白芷端来的好茶,叹道:“霜姐儿,河上讨生活要比海上复杂得多。海上靠天就够了,河上不但要靠天,还得靠人。你求的事儿,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崔凌霜也知道这事儿不简单,若随随便便买艘船就能挣钱,谢霁干嘛把船交到她手中? 好在海上寻人是件非常繁琐的事儿,顾老太爷一时半会儿也走不掉,有的是时间帮她想办法。 顾山跟着癞六走了,山上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眼见彩雀一直没有回来,崔凌霜简直坐立难安,也不知谢霁跑去什么地方去作死,连累彩雀也没了消息。 又等了两日,碧落寺突然失火,僧人大呼小叫的闹了一整夜……水月庵也不能幸免,几个武僧强行闯入,说是担心放火的贼人跑到庵堂闹事! 崔凌霜看这阵势就晓得出事儿的地方是栖霞院,所谓的武僧全都是保护莲池大师的皇家侍卫。她暗自祈祷失火是真,千万别是谢霁为了作死而使出放火的手段。 一百一十四、兄弟 崔凌霜睁着眼熬了一夜,终于在天亮那会儿等来了彩雀。 她不掩焦虑地问:“他没事儿吧?” 彩雀身上有伤,眼见崔凌霜无视他的死活,只关心那个婆姨,不禁问:“姑娘,这人是谁?” 崔凌霜警觉的闭上嘴巴。 彩雀又道:“这人调虎离山玩得不错,为进栖霞院不惜在大雄宝殿放火……不过你放心,他已经下山了,还错以为我是他安排的助手。” 据彩雀讲,谢霁这几日都在碧落寺外围踩点,昨日趁僧人晚课放火烧了正殿。眼见寺庙乱成一团,栖霞院那边出来打探消息,谢霁趁机从里面偷走了什么东西。 他担心被谢霁发现,一直不敢跟太紧。直到栖霞院内的好手团团围住谢霁,这人快要撑不住了,他才出手相帮。 两人从后山逃亡,担心被识破身份,他沉默不语,紧随谢霁。眼见到了山底,忽然又闪出一个黑衣人,他害怕吃亏,立即躲了起来。 谢霁误把刚出现的黑衣人当成了是他,说道:今夜多亏有你!那人也不曾反驳,两人一起离去,他趁机折返…… 崔凌霜真是服了谢霁,在碧落寺正殿放火也就罢了,居然连助手都能认错!她什么话都没说,漂亮的脸上却露出一副“早料到会如此”的表情。 想到重生的卫柏,她忽然感觉压力重重。假如谢霁一如既往的作死,绝不可能每次都像昨夜那么侥幸,她能救得了几次? 碧落寺山脚,梁思一脸不解地问:“爷,发生什么事儿了,山上的火和你有关?” 谢霁藏好龙星草,轻描淡写的说,“什么火?我就出去活动了一下。你呢,干嘛也这副打算?” 谢霁让梁思把商船交给崔凌霜。为了帮崔凌霜挣钱,他把梁思的弟弟梁意安排到了船上。 梁思许久未见胞弟,入夜后隐瞒身份偷偷去找梁意……瞧见山上失火,他好奇地想要凑热闹,结果看见谢霁从山上飞奔而下。 他知道谢霁在撒谎,也懒得揭破,又问:“爷,先前那番话你同谁讲?” 谢霁诡异的笑笑,彩雀以为他认错人,其实并没有,他只是好奇今晚救他的人是谁。此人身法一流,跟了他那么长时间居然没有被发现。他故意把梁思错认为跟踪者,就为麻痹此人,随后反跟踪找出这人的身份。 从上辈子的记忆看,偷盗龙星草的人是呼罗烟,他有理由怀疑跟在身后的人就是呼罗烟。只要龙星草在手,他迟早能问出关于重生的信息,弄清楚自己为何会重生。 彩雀换过衣裳才陪着崔凌霜走出屋子,守在院里的武僧数了数人数没错,又里外打探了一番才告辞离去。 “姑娘,这儿没什么事了,还要我继续跟着那人吗?” 崔凌霜摇摇头,谢霁那边还有艘船等着她挣钱,两人迟早会见,不急于一时。 至于谢霁为什么要去栖霞院,她才懒得关心。这人历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她上辈子就养成了不闻不问的习惯。 时间一晃就过了小半个月,崔凌霜没等到谢霁。等来一个名叫梁意,自称是“救命大婶”弟弟的男子。 梁意年约四旬,模样清俊,一双眼眸深不见底。 “大婶没事儿吧?”对上崔凌霜关切的眼神,梁意避开她的视线,轻声道:“我姐采药的时候扭伤了腰,要歇上几日才能过来给姑娘请安。” 崔凌霜没见过梁意,猜测这人是谢霁在西凉府的旧部。又问:“你是也在船上干活,船上有多少人?” 梁意拍拍空荡荡的裤腿,道:“我曾念过几年书,在船上负责记账等杂事儿,船员名册我带来了,其中好些人同我一样是残疾,还望姑娘赏口饭吃。” 崔凌霜让白芷接过名册,又道:“你们手上还有余钱吗?没有的话可以从我这里支点儿。你们在船上住得惯吗?不适应的话可以住在客栈……” 梁意存了一肚子的借口全都没排上用场,不禁怀疑崔凌霜认识谢霁。否则哪有人会那么大方,一句救命之恩就是十万白银,接着还能毫无芥蒂的接手一个“烂摊子。” 他道:“姐姐常说姑娘是菩萨心肠,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谢霁会跟他的属下提起自己?崔凌霜有些不信,估计要提也只会说她人傻,钱多,好骗! 为了避免谢霁起疑,她不想和梁意有太多交流,不禁道:“梁先生,你回去等消息吧!”话音刚落,蓝黛领着顾老太爷从外头走了进来。 崔凌霜瞪了白芷一眼,院子里最有主意的人是她,顾老太爷肯定是她让蓝黛请来的。 白芷心虚的垂下眼,总觉得那位采药村妇不地道,拿了钱还要给姑娘找麻烦。 顾老太爷已经从白芷那儿弄清了事情的缘由,他看着梁意问:“先生,老夫能去看看那艘船吗?” 梁意含笑点头。 崔凌霜担心顾老太爷会自作主张,急忙道:“外祖父,孙女与你们同去。” 顾老太爷瞪了她一眼,“你下得了山吗?” 崔凌霜哑然,实在不知道怎么和顾老太爷强调谢霁的重要性。只得娇嗔的说了句,“外祖父,可不要失信于人。”说完露出一个你懂我要说什么的表情。 顾老太爷暗骂她蠢。不管那村妇是什么身份,她都不该摆出一副被人吃定的表情,好歹也要假意挣扎片刻把姿态做足吧! 见状,梁意愈发肯定谢霁和崔凌霜绝非施救者与被救者的关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对糊涂夫妻被假象所迷,看不透彼此心意。梁意是外人,对他们的说词统统不信,总觉得整件事充满了匪夷所思的神秘气息。 洛川江边,顾老太爷手脚伶俐的跳上甲板,在梁意的介绍下认识了船上的船员。尽管这些人打扮普通,有几个还略带残疾,可他们挺拔的身姿和行事时的举止全逃不过他的眼睛。 只听他问:“梁先生,何谓兵,何谓匪?”梁意对他犀利的眼神心生佩服,道:“前者为人,后者为己。” 顾老太爷很满意这个回答。兵者,牺牲自我,保家卫国;匪者,为一己自私,行伤天害理之事。 他点明了船员的身份,又问:“梁先生的兵来自何方?” “四面八方。” “攀上我们家霜姐儿所为何事?” “讨口饭吃,并没有恶意。” “先生在军中但任何职?” “一介布衣,机缘巧合认得了几个老兵。” “做生意讲究一个诚字,先生可不要欺瞒老夫。” 梁意抬手指天,“此言不实,愿受天打雷劈。” 一百一十五、慧净 顾老太爷满怀心事地去了水月庵。 当兵的跑来行商,除了暗中走私,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做。霜姐儿足不出户是怎么认识这些人的,她一个未出阁的闺秀,背地里做这些真的好吗? 崔凌霜早料到顾老太爷还会回来,她隐瞒了谢霁的身份,只说这件事非常重要,希望顾老太爷用心帮扶。 顾老太爷看了眼门外站着的彩雀,以为事情和天章阁有关,心情愈发沉重。想到一切皆因顾家商铺的屋契引起,不免对卫柏又恨上了几分。 待他走后,白芷抬着个空匣子前来认错。 “姑娘,死水不经瓢舀,这几个月只见出项,不见进项。院子里的生活倒是有空心庙那边支撑,可是姑娘,其他用度该怎么办?” 说起这个崔凌霜也犯难,“明日去栖霞院一趟吧!” 白芷还是苦着脸,“姑娘,上次你也说了,莲池大师不带落款的书作就那么几幅。这次去了又如何,金石篆刻你刚刚入门,难不成出去找个师傅私刻一块大师的印章?” 崔凌霜叹了口气,“印章要仿成一样谈何容易,明日让张桐下山再找一个教篆刻的师傅。” 白芷那番话是希望崔凌霜能知难而退,不想这人真打算从印章到书画全部仿制。 她以前就觉得崔凌霜任性,什么都依着性子来。如今想想,以前那些小性子根本不是事儿…… 晨光中的栖霞院神圣庄严,雾霭与香火让这里还多了丝隐世的神秘。 崔凌霜扣响门扉,一个面皮白净的小沙弥道:“小僧慧净,请问两位施主有何贵干?” 这人是慧净?崔凌霜扭头看了眼白芷,想知道是自己记错了,还是栖霞院里面有两个慧净! 白芷的表情和她一样丰富。确认自己的没有记错,她忍不住问:“小师傅,栖霞院里有两个慧净?” 慧净一本正经的说,“崔施主,栖霞院至始至终就只有一个慧净,上次就是小僧带施主去了大师的书房,施主莫不是记错了?” 闻言,崔凌霜露出见鬼一样的表情。喏喏说道:“我是来还书作的,不知能否再借几幅回去临摹鉴赏?” 慧净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施主请随我来。” 同上次一样,崔凌霜依旧没看见戒肉,整个栖霞院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想到谢霁曾在这儿被人围攻,她只觉后脊莫名地发凉,那种恐惧比看到一个不是慧净却自称是慧净的感觉更甚。 她和白芷两人战战兢兢地跟在慧净身后,完全无视原本枝叶扶疏的院子凌乱一遍。好容易到了莲池大师的书房,崔凌霜匆匆放下书作就走,直到慧净提醒她忘了借新的,才又折返回去拿了几幅。 出门那会儿,白芷忍不住问:“姑娘,碧落寺前几日失火和栖霞院有关?” 崔凌霜摇摇头,斥责道:“别乱说话,赶紧走!” 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慧净眼底,他转身回去复命。 莲池大师正在看折子,随口问:“崔家姑娘胆子挺大,什么都没问就跟着你进来了?” 慧净道:“问了,听到‘慧净’就只有一个时,她露出的表情很可爱。” 莲池大师又问:“山上最近很热闹,不是崔家来人,就是顾家来人,你们查过没有?” 慧净不语。 藏身暗处的戒肉走了出来,道:“查过了,没问题。崔顾氏上山拜佛,崔衍接妻回府。顾家那两位从京城来,其中一个身上带伤,好像是途中遭人打劫失了货物。”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好像是’,速去查清楚。” 戒肉点点头,转身就走。 慧净想说什么,踌躇之后选择闭口。莲池大师看到了他的小动作,道:“有什么就说,只要言之有物,你就是慧净。” “顾家只是商户,他们能干什么?” 莲池大师翘起嘴角,反问:“那你告诉我盗取龙星草的是什么人?山上什么时候藏匿了高手?” 慧净垂下头闭口不言。 莲池大师道:“我知道你还有话,想说什么尽管说。” 慧净道:“外人不知道栖霞院的布置,更不知龙星草长在碧落山,奴才觉得自己人更可疑。” 莲池大师半晌才道:“查查吧!” 崔凌霜并不知晓看似平静的栖霞院藏着天大的秘密,亦如谢霁也不知道呼罗烟当年为何会被天章阁死咬着不放。 重生让他们避过一些险境,却有更多危险因为他们的无知被从深渊中唤醒,朝着他们袭来。 转眼又到了汛期,崔凌霜重生一年有余。这些日子她都躲在屋里练习篆刻,接连换了几个老师,最后换成了张桐。 说来也是巧,张桐为练习腕力专门学过几年篆刻,闲暇时喜欢用篆刻打发时间。 崔凌霜只讲实用,对篆刻的派别与传承不感兴趣,拿到印章就想上手。所有老师都头疼这样的学生,可这脾性却与张桐初学那会儿特别相像。 张桐忍不住提点了几句,字字说在她心坎上。一来二去,她干脆辞了老师,跟张桐学起了篆刻。 除了篆刻,她还保持着习武的热情。没事儿就去后山练习攀爬,总希望有朝一日能靠自己的实力攀爬下去。 白芷不赞成她跟青桑学武,总觉得大家闺秀就该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 她也想过放弃,可当初潮来了之后,运动让她长高不少,身材也由顾氏口中的“胸平腰粗”变得曲线分明。如此明显的收益打消了她的顾虑,坚定了习武防身的想法。 相貌是天生的,好身材却是可以通过后天改变。相比饥饿带来的羸弱纤细,她更喜欢运动之后的紧致挺拔。 某日,她正蹲院子里扎马步,忽闻有人敲门。本以为是碧落寺的小沙弥送果蔬过来,却听青桑道:“姑娘,素秋身后那人是表少爷吗?” 抬眼一看,门口站着的可不就是李修! 身边几个丫鬟,素秋和李修最熟,难怪没打招呼就把人放了进来。 李修难得着浅色,米白的长衫不但没显肤黑,反让人看起来十分精神。 眼见其进门就笑,她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青桑小声提醒说,“姑娘,你的衣裳!” “啊!” 她才意识到自己短打扮,道姑头,还保持着扎马步的姿势……难怪李修会笑,这模样谁看了都笑。 一百一十六、画眉 崔凌霜尖叫着跑了,白芷见怪不怪,淡定的请李修坐在院中稍后。 一盏茶后,崔凌霜换了衣裙出来见礼。 只见她身着鹅黄色长裙,如云的秀发用同色发带松散的束在脑后。整个人仙气十足,恬静的模样与先前判若两人。 李修又笑了,他熟悉崔凌霜的美貌,却不知这人私底下竟那么可爱。 崔凌霜这回没笑,有些羞恼的问:“表哥,你怎么来了?” “想来便来了。表妹安好?”不等崔凌霜回答,又轻声道:“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表妹看起来不错。”说话时,他眼神专注的看着院中盛放的花朵。 崔凌霜呆了,这是在夸她人比花娇,还是在诉说自己意乱情迷? 白芷实在不想打扰这对璧人,又见不得两人就这样站着发呆。不禁轻咳一声问:“姑娘,茶具放这儿合适吗?” 崔凌霜“恩”了一声,猛然意识到李修一句话竟让她有些失态。不禁手抚面颊,傻乎乎的回了句,“没晒黑吧,我先前在练习礼仪。” 李修以为只有自己心慌,看到崔凌霜和他一样,顿时轻松不少。 “肌映流霞,怎能算黑。” 崔凌霜早已不是闺阁少女,她很快收敛心绪,暗自琢磨李修为何会在水月庵出现。 上辈子这人高中榜眼,专门负责起草诏书及机密文件。一直待在皇帝身边,权利漩涡最中央。 她道:“不愧是新科状元,这么会夸人……对了,你不在京城待着,跑水月庵来干嘛?” 李修道:“殿试那日,圣上为奖励我在上栗县所为,特别开恩允许我求官。” 崔凌霜差点儿忘了李修因为兰考决堤之事儿被称为燕京双骄,是圣上面前的大红人。她问:“你求了什么官?” 李修道:“洛江转运使。” 转运使是大燕负责主管运输事物的官职。燕京地狭,产粮不敷食用,上至官员禄米,下至普通百姓所需,全需要盛产粮食的洛川供给。 由于洛川粮食直供燕京,洛江转运使一直由当朝宰相兼任。 兰考决堤,河防舞弊案爆出。李修猜测宰相裴仁玉官位不保,并知道圣上有意改革漕运,主动请旨至洛江转运司任职。 本以为圣上会让他辅助裴仁玉做一些文书工作,怎料圣上直接将转运使一职交给他负责。并给予他考察地方官吏、维持治安、清点刑狱、举贤荐能等职责。 旨意下达那日,李成思暗自替他捏了把汗,想不通圣上为何会将一品大员负责的事物交给个四品小吏负责。难不成因为河防舞弊案想要敲打裴仁玉这位三朝元老? 朝中很多人都是李成思这种想法,李修却知道圣上真正敲打的人是他。圣上欣赏他的聪明,同时提醒他不要占着聪明揣摩圣意。 如果没有遇见崔凌霜,他会乖乖留在京城,留在圣上身边,一步一个脚印儿的往上爬。 崔凌霜的存在激发了他想要快速成长的野心,并一改低调作风,大胆跟圣上提出建议,以此换来了转运使这般重要的职责。 他无法忍受远离崔凌霜的日子,希望能站在离这人最近的地方,耐心等待三年,换得迎娶嫁人的机会。 崔凌霜并不知晓李修的心思,甚至不明白转运使是何官职。她像普通闺阁少女那样问道:“表哥,转运使是几品官?” 按道理是四品,李修干的活却是一品。他没有具体表述,轻声说,“四品。” “哇!” 崔凌霜毫不掩饰地发出惊叹,李成思为官多年还不如李修,后者在没有家庭背景的情况下高居四品实属罕见。 李修对崔凌霜的崇拜很受用,即使他清楚圣上此举将他竖成了靶子任人攻讦,旧势力恨不得一口将他吞下。可他不后悔,能在喜爱的女子面前展现优秀的一面,他怎么能忍得住? 说话间,放在炉火上的茶壶“咕咕”冒出热气。缓缓升腾的水雾吹得花香浮动,沁人心脾。 素秋提起水壶,行云流水的洗茶冲泡,随后将金色的茶汤端到了李修面前。 “表少爷,尝尝这味画眉,姑娘说有股杜鹃的馨香,奴婢觉得应该是梅花的气息。” 不等李修说话,崔凌霜笑道:“别听她瞎说,茶香就是茶香,不会因为是雪水有所改变。大家待在院子里无聊,她们泡茶的时候喜欢用饮水来为难我,山泉,雪水,井水,碧落山不缺的也就这些了……” 李修下意识的看了眼自己提来的箱子,里面放着巴掌大的一罐茶叶。圣上赏的御茶,他拿回府中分给了李成思一半,后者告诉他此茶曰:画眉,乃茶中圣品。 他没喝过那么好的茶,以为是个稀罕物件,不远千里提来送给崔凌霜。却发现这只是人家闲着无聊时拿来同丫鬟逗趣的东西。 崔凌霜注意到李修有些出神,不禁朝白芷使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地回到房间,将碧落寺主持送来的画眉全都装好拿了出来。 “表哥,山中简陋,我又不能下山,这些茶叶送与你吃……” 李修含笑受了,只字不提他原本也打算送茶叶给崔凌霜。就见他把茶叶放回箱子,拿了几本册子出来。 “记得顾老太爷曾在上栗县购田百亩,其中有很多盐碱地,这是我跟人学来的治理盐碱地的方法,表妹可以试试。” 听到这个,崔凌霜喜笑颜开,穷了那么久,也算听到了个好消息。“表哥,外祖父和顾山都在碧落寺,他们若是得了这消息,一定很开心!” 李修也笑了,投石问路。他拿出这几本册子就有打探顾老太爷消息的意思,“你找到顾山了?上次匆匆离京就为了这个?” 崔凌霜这才想起她还欠着李修一个解释,不禁尴尬地笑笑,“此事说来话长,又与我小舅顾慎的失踪有关。其中涉及到归宁侯府,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李修猜测的结果也是这样,依旧追问道:“表妹可知财鼠案?” 崔凌霜十分纠结,认真思考着要不要信任李修,将这人拉到自己阵营同卫柏对立? 片刻后,她岔开话题,“财鼠案早已传遍大江南北,我自然知晓。对了,表哥来时可曾去过洛川?母亲生了个儿子,我有弟弟了。” 一百一十七、元宝 李修并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还是不知道崔凌霜如何找到的顾山,北门失火与顾家有没有关联。 他心里失望,面上却不露。反而顺着崔凌霜的话说,“大表弟取名元思,小表弟叫元宝,二伯母极疼小表弟。” 崔凌霜道:“母亲商户出身,父亲拗不过她,这才认了元宝这个名字,让表哥见笑了。” 李修是个明白,知道在顾氏心中继子虽是长子,却怎么也比不过亲生子,故意用元宝这样的名字区别对待。 他道:“挺好,继子怎么能与亲子相比。” 崔凌霜却说,“对母亲而言,继子肯定不如亲子。对父亲而言,继子也是亲生子。” 乍听此事,李修愣了一会儿才想通其中关节。忍不住问:“这事儿不会和三房有关吧。” “去母留子,自然和三房有关……表哥,我姓崔,但凡家里有事都会说给你听。” 不知何时起,崔凌霜也懂了如何玩弄人心,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让李修把心中的不满全化成了理解。 崔家的事儿可以全部说,因为她姓崔。顾家的事儿她知道也不能说,因为她不姓顾。 话虽如此,李修却更担心了,怕她什么都不知道就搅入了不好的事情之中。忙问:“照你的说法,顾老太爷离京之后就住在了山上,你们感情挺好。” 崔凌霜毫不避讳的说了她和顾老太爷同一日生辰,顾老太爷自幼就偏疼于她。但凡有所求,顾老太爷都会尽力满足。 “我虽然姓崔,可惜生的笨,不被族人所喜。倒不如姓顾,可以随着性子过活……” 李修重新打量一番崔凌霜居住的小院,有花有树,却不像大户人家那样按规矩摆放。只见花草树木恣意乱长,倒有些像她无拘无束的性子。 想到崔府两房之间的矛盾,他凝视着崔凌霜,道:“表妹性子活波,拘多了反倒失了可爱,我不会拘着你。” 崔凌霜别开头,轻语,“礼教如此,表哥前程似锦,封侯拜相不过迟早,很多事现在说不清楚。” 李修诚意满满的上山,急于得到一个答案。崔凌霜这边却依旧没给出承诺,事情似乎又绕回了原点。 他略有不甘的问:“表妹还是不信我。” 崔凌霜感觉很烦,前不久才说好婚姻大事等出了水月庵再谈。今日怎么又扯到了这个话题,她都不急,李修着什么急啊! 开心就笑,不高兴就皱眉,越是熟悉的人,崔凌霜越懒得掩饰性情。 李修见她皱眉,一下子紧张起来。忙不迭讨好的说,“这次出京同世子一路,听说凌郦表妹生了个男孩。” 崔凌霜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暗道:高涵为什么不在京城待着,难不成奉旨回云川? 她问:“世子不是伴读吗?怎么有空同你一起离京?” “我以为表妹会更关心凌郦的情况。” “我都没有见过她,干嘛要关心?你和世子提过山门口那几个侍卫吗?” 李修忍俊不禁,崔凌郦好歹出自崔氏,崔凌霜即便不喜欢也没必要说的那么理直气壮。 他确实和高涵提起过守在山门口那几个侍卫,高涵说了可以撤走,反问他要不要撤? 犹豫再三,他还是希望有侍卫守着崔凌霜。高涵对此一点儿不意外,还取笑说知道了他的弱点…… 他对崔凌霜解释道:“兰考决堤牵出一桩旧案,圣上前后派出两个钦差,世子是第三个。侍卫的事儿他曾跟我提过,如果兰考那边有需要,他会让侍卫过去。” 河防舞弊案牵连甚广,崔凌霜记得圣上派出的两任钦差都查无实据,不得已派了云川王……如今云川王成了云川王世子,也不知高涵是否制得住那群老臣。 茶汤由黄转淡,崔凌霜对李修的态度也是如此,乍见之喜很快就成了相对无言。 李修无话找话,问:“表妹在山上过得习惯吗?” 崔凌霜道:“早听经,晚临帖,偶尔熟悉一下礼仪,日子也就这样了。” 李修很想听她问一句,表哥最近如何,无奈崔凌霜怎么也不问。他瞥了眼伺候着的丫鬟,自嘲道:“叨扰表妹许久,我方便去碧落寺拜访顾家老太爷吗?” “去吧,他对财鼠案甚是好奇,表哥来自京城,他肯定会问起。”眼见崔凌霜起身,李修以为这是送客,失落的拎起箱子就走。她却道:“表哥稍候,我送你一程。” 不多时,崔凌霜撑着把黄色的竹骨绸伞走到李修跟前,随手递了个包袱给他,“表哥,你虽常来洛川,却是不折不扣的燕京人士。洛川湿气重,稍不注意就会腰背酸痛,这儿有几贴膏方,你留在身边备用……” 茶叶,膏方,甚至还有防虫药水,零零散散的东西瞬间把李修凉下去的心又捂得暖和起来。 “表妹费心了,没意外的话,我尽量争取中秋过来一趟。” 崔凌霜低头看着握伞的手指,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暗道:再等等,再等等,离着下山还有一年多,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小院里,素秋和蓝黛蹲在井边清洗茶具。素秋看着水面的倒影幽幽说了句,“蓝黛,我觉得自己和姑娘越长越不像了。” 蓝黛没心没肺地说,“那不挺好,你是不是担心自己变得不漂亮了?” 素秋叹了口气,李修就进门那会儿瞧了她一眼,其他时间都在看崔凌霜,好似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你说表少爷会去长房提亲吗?” 蓝黛收拾着茶具,头也不抬地说,“我怎么知道,你喜欢表少爷吗?”她所谓的喜欢是指李修这个人的性格是否合适崔凌霜,能不能成为她们的新主子。 素秋却像被窥破了心事,慌忙的说,“他是主子,我的奴才,这事儿怎么敢想。” 蓝黛傻乎乎的说,“为什么不能,我们可以帮姑娘想想啊,免得姑娘嫁过去不开心。” 素秋总算听懂了,也知道和蓝黛讲话是鸡同鸭讲,这人完全不明白她的心思。 一百一十八、漕运 白芷站门口将两人的对话听得分明,等崔凌霜送了李修回来,她道:“姑娘,素秋好像喜欢上了表少爷。”乍听这个消息,崔凌霜有些意外,却觉得合情合理。 她点点头,“知道了。”瞧她一点儿不在意,白芷有些心急,“姑娘,要不要奴婢找机会敲打她一下?” 崔凌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李修那么优秀,院里的丫鬟看上他十分正常。白芷没有想法,那是因为她心里有了崔前。蓝黛最为忠心,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 “素秋是祖母送来的丫鬟,与我们相处时间不长,你看着办吧!”白芷是大丫鬟,约束管理小丫鬟原本就是她的职责。眼见她要走,崔凌霜忽然问:“你觉得表哥如何?” 白芷认真想了想,回答说,“表少爷十分优秀,只是李夫人出自三房,又是庶女,族中的人都说她欺善怕恶,不好相处。” 崔凌霜不怎么记得李修的母亲崔珊,对于白芷的话将信将疑。毕竟这些话出自奴才之口,崔珊嫁出去多年,身边的奴才都已经带走,留下的与其接触不多,很多评价有道听途说的可能。 她道:“也不知月姐姐在宫里过得怎样,这事儿问她最为妥当。” 白芷说,“姑娘可以把信送到三房,再由三房那边转入宫中。” 崔凌霜用手指叩击着桌面,隔了一会儿道:“不用麻烦,我自有办法给月姐姐写信。” 白芷叹了口气,崔凌霜的心思越来越难猜。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人把李修放在了心上。 碧落寺接待外客的院子里,顾老太爷手持蒲扇,一边扇风,一边跟梁意下棋,顾山杵着拐杖在一旁观棋。 除了他们,院子里还有两个香客正在讨论行船不易。要么是汛期风高浪急,要么停船避让一等几日,反正在水上讨生活就是难。 李修是官,顾老太爷是商。若不是看在崔凌霜的面子上,他根本没必要来拜访顾老太爷。 最先注意到李修的人是梁意,见李修进门不语,观棋为先。他问:“公子看着面生,不知是烧香拜佛,还是寻访古迹?” 顾老太爷这才意识到身后有人,回头看到了李修,当即挂上笑脸。道:“早上就听喜鹊叽叽喳喳,原来是有贵人来访。三房修哥儿,老夫没记错吧?” 李修与顾老太爷有一面之缘。闻言,他笑道:“老太爷下得一手好棋,文东看得入迷,一时忘了礼数……” 顾老太爷当即将残局让给了李修,“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快点儿帮我杀回一局。” 李修嗜棋,先前就发现顾老太爷棋艺不错,与之对局之人明显更好。如今得了机会,他客套几句就坐了下来,接上残局开始落子。 见状,梁意微微有些吃惊。棋路和性格相仿,李修敢接顾老太爷的残局,说明他对顾老太爷十分了解,又或是对自己的棋艺非常自信。 数子之后,李修竟然就着残局走出一条与顾老太爷完全不同的下法。梁意对阵顾老太爷只需用六分心思,对上李修,却得用八分。若开局者是李修,估计两人是棋逢对手。 李修也没想到貌不惊人的梁意居然下得一手好棋,原以为能轻松救局,到最后只下了个平手。 “先生好棋,文东佩服。” 梁意笑笑,明知对面的年轻男子是新科状元李文东,却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晓得的模样,杵着拐杖就要离去。 顾老太爷笑眯眯地收了棋盘,心知李修此行肯定与崔凌霜有关。他担心接不了话茬,借故让梁意留下,又喊上了顾山,完全不给李修说私事儿的机会。 李修倒也识趣,只说为官到任,得知顾老太爷在此修养特地拜访!得知李修是新上任的洛江转运使,顾老太爷倒没什么,梁意却露出凝重的神色。 顾老太爷问:“老夫才疏学浅,只知转运使掌各路水道的谷物财货转输与出纳……不知先生听后为何露出这种表情?” 李修也看着梁意。顾老太爷介绍说这人是崔凌霜的雇工,他不觉得崔凌霜有机会结识梁意,这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普通人。 梁意无奈地笑笑,道:“京畿人口相比开国之初几倍增之,所需粮食皆由洛江水路供给。李大人年纪轻轻便担此重任,实属难得。” 话锋一转,又道:“除了洛江,还有数条水路承担着将谷物财货转运至京畿的重任。削藩之前,转运由属地藩王兼领,耗资也由藩王承担。削藩之后,每年转运皆由各地驻军承担,资费不菲,还因抢占水道引发矛盾无数,已经成了朝廷久治不愈的隐患。” 听到这里,李修已经收敛笑容,神色庄重的示意梁意继续。 梁意想了想,继续道:“兰考决堤放大了新旧两党之争,鄙人斗胆猜测,大人此次赴任怕是为了改变漕运现状。” 李修服了,这番话由表及里,将朝廷现状与圣上心思分析的清清楚楚。他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梁意留在崔凌霜身边另有企图。 不禁拱手作揖道:“还请先生指教。” 梁意沉思了片刻,道:“李大人客气了,不过是些拙见,怎敢谈指教。大人若有心改革,不如随我一起沿江考察些时日……” 李修与梁意约好下次见面时间,又与顾老太爷客套了几句。待他走后,顾老太爷笑眯眯地问:“梁先生,你可是有了主意?” 几日相处下来他也知道梁意不简单,既然他们都想不出如何在洛川江上挣钱,倒不如把李修也拖进来,看看这位大人能不能想出什么办法。 梁意自然知晓他的想法,道:“老太爷慧眼,鄙人确实有了一些想法,若要成事还得李大人帮扶。”说完不忘问一句,“李大人是先去水月庵,才来碧落寺?还是先到碧落寺,再去水月庵?” 顾老太爷得意的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霜姐儿被拘在庙里出去不得。若不如此,崔家的门槛早已被媒人踏破,又怎会轮到他来此献殷勤。” 一百一十九、旧事 顾老太爷看似粗犷豪放,其实粗中有细,从不废话,几乎每句话都意有所指。 梁意隐隐听出他似乎对李修不满,好奇地问了句为什么。 顾老太爷道:“李府底子薄,霜姐儿嫁过去要吃苦。” 梁意笑了,“我瞧着状元郎不错,二姑娘嫁妆丰厚,配起来倒也不差。” 顾老太爷还是摇头,“李文东的母亲是庶出,霜姐是嫡女。两人同出洛川崔氏,你是不知道崔氏对待嫡女和庶女的差别,我担心霜姐儿还不曾进门,婆婆那边就有了心结。” 梁意真没看出顾老太爷对崔凌霜那么上心,居然把嫁娶之事分析的头头是道。他劝慰道:“老太爷,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二姑娘的婚事自然是崔氏那边拿主意。” 顾老太爷长叹道:“老夫差点忘了,李文东出自三房。” 梁意挑眉,猜不出顾老太爷的言下之意。有时候甚至觉得顾老太爷什么都知道,这才创造机会让他接触李修,同时又告诉他李修与崔凌霜没戏…… 当天夜里,谢霁出现在梁意房间,张口就问:“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传讯让我过来?” 梁意道:“今日见到崔家二姑娘的表哥,我想借机成为他的幕僚。” 谢霁愣了,反问:“卫柏来洛川干嘛?” 梁意就知道谢霁与崔凌霜之间没有那么简单,他只说崔凌霜的表哥来了,谢霁脱口而出的却是顾老太爷的外孙卫柏。如果两人之间真的只是那么简单,谢霁为何只说卫柏,不说李修? 他道:“今日来的是新科状元李文东……” 谢霁又愣了,记忆中崔凌霜与李修并不亲近。以至婚后几年,他知道李修的存在,却甚少碰面,如今这是怎么了? 他道:“洛江转运使不是由裴仁玉兼任吗?为何变成了李文东?” 梁意双手一摊,颇为玩味地说:“世子爷,朝廷起风了,我们却不知风往哪吹。你真的还要守在这里尽干些不知所谓的事儿?” 谢霁踌躇了,得知卫柏成为归宁候那刻起,他就隐隐感到事情正朝着与上辈子不太相同的方向发展。 上辈子谢威没反,这辈子呢?所有阻止谢威谋反的势力都在他的劝告下隐匿到了暗处,没了这些约束,谢威还能沉得住气吗? 西凉候谢威,十多岁时曾被羌人细作绑架至赤乌,三年之后才被老侯爷救出。 没人知道谢威在赤乌经历了什么,直到谢霁出生,众人才隐隐觉察出谢威十分喜欢羌人,竟与羌族几个部落的部主都保持有良好关系。 老侯爷伤病缠身,无力约束谢威,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前请封世子,将属于自己的嫡系力量全都交到谢霁手中。 “忠君爱国,誓死不会背叛大燕”,这是老侯爷让谢霁跪在谢家宗祠前大声许下的誓言。 谢威不喜欢谢霁,两人情感淡薄。谢霁占着军中老将庇护才能与谢威抗衡,在侯府拥有一席之地。 梁思,梁意两兄弟是老侯爷安排给谢威的人。 老侯爷病逝之后,谢威执意要娶羌族女子入府,以正妻之礼相待。梁意认为不可,冒死进言,被盛怒的谢威打断双腿。 梁思心灰意冷,欲带着胞弟离开西凉。若不是谢霁拼命挽留,两人早已如闲云野鹤般逍遥自在。 如今梁意要走,谢霁实在无颜挽留,半晌憋出一句,“先生,你曾是朗月的启蒙恩师,朗月该如何才能留住先生?” 梁意反问:“谢威必反,你该如何?” 谢威有五个儿子,谢霁是嫡长子。四个庶出子中,有两子为羌女所出,这两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却甚得谢威喜欢。 上辈子,谢霁为防止谢威叛国,设计杀了两个庶弟。 谢威中年丧子,无比悲痛。据谢霁所知,在他死前,谢威并没有明确表露出想要背叛大燕的心思。 重生之后,所谓的家国名利对他失去了意义。倘若一个人可以无数次重生,他实在不知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办到的。 “先生,若我成了西凉候,你可会回来助我?” 梁意笑而不答,谢霁瞬间懂了他的意思。 老西凉候对梁氏兄弟恩重如山,他们从未想过要离开谢霁。 梁意扬言要成为李修的幕僚,既有逼迫谢霁认清现状的心理。同时也想通过李修了解朝局,为谢霁跻身官场提供帮助。 话题既然和李修有关,谢霁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先生这些年有的是机会接触朝局,为何独独选了李修?” 梁意道:“我是棋痴,李文东棋艺不错。再说了,这只是我的意思,他那边另说。” 谢霁道:“即便李文东深得圣心,李府底子薄,他上哪儿去找先生这么好的幕僚?” 梁意狡黠的笑了,“他舍不得我,估计也不想表妹的生意受到影响。我猜折中的方法就是让我留在崔姑娘身边,他隔三差五过来看看……” 很难说清楚谢霁此刻的表情是喜是悲,只听他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语道:又是表哥,她到底有多少个表哥,居然都还不错! “世子爷,你与崔家姑娘真的仅止于救命之恩?” 谢霁一脸无辜的说,“是啊!先生难道还看出一些其他什么?” “那么漂亮的姑娘,世子爷不动心?” 谢霁暗道:漂亮又如何,上辈子命都丢了。“先生,我在你眼中是那种看见美女就走不动路的人吗?” 梁意点点头,“难道不是?” 谢霁哑然,明知梁意在说笑,仍旧忍不住去思考昔日所为。甚至猜测与崔凌霜夫妻多年却情感淡漠,就因为崔凌霜只看到他重色的一面,没看到他也重情? 谢威势大,羌族人不知埋了多少细作在府中。他若想安稳度日就得假扮出一副玩世不恭坐等继承爵位的风流样子。 他道:“先生,你还不知道我?所谓风流的名声不过是麻痹他人的假象!” 梁意从谢霁的态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禁道:“假作真时真亦假,世子既然能骗过侯爷,自然也骗得过其他人。” 一百二十、谋划 谢霁最大的优点就是肯听人言,梁意的话让他认真的审视了自己在崔凌霜心中的形象。 秦楼楚馆,酒肆花坊,似乎从来少不了他的身影。时间一长,即便他什么都没干,全都是做戏,又有几个人会相信。 难怪崔凌霜会对卫柏死心塌地,对他不屑一顾。他的好早已被坊间流言毁了大半,剩下的不过是夫妻离心,同床异梦。 事情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为什么想护住的一切到最后全都灰飞烟灭? 也许是他自大,以为所有事情都在掌控之中,却不想一步错,步步错。也许是他心软,明知身边人不好,依旧天真的以为他们能改。 往事走马灯般一幕接一幕的浮现在眼前,他忽然说了句,“先生,商船的事情劳烦你了。” 梁意知道谢霁徘徊在碧落山附近肯定有事,原以为是为了崔凌霜,现在却打消这个念头。 他试探性的问:“世子爷,你要等的人等到了?” 谢霁摇摇头。 一晃半年多,至今没等到呼罗烟,连最有希望找到她的舞家班也离开碧落山去了洛川。与其无止境的等下去,倒不如先发制人想想该如何解决西凉隐患。 他道:“先生说得对,西凉必反,我是时候回去了。”听他这么说,梁意不喜反忧,忙道:“此事从长计议,切莫冲动。” 谢霁无声苦笑,老侯爷要他忠君爱国,绝不背叛大燕。生父谢威却一心想背叛大燕投靠羌人,并为此与他势如水火。 最尴尬的是,为了保住谢家基业,他纵有无数证据证明谢威欲反,却不敢呈报给皇上。一是怕怪罪下来谢家不保,还有是怕失了圣心。 一个连自己父亲都出卖的人,又怎么会忠诚于国家? 这话听着是不是很有道理? 他相信有这种想法的人一定很多,即便圣上当时没这么想,也会因朝臣反复提起,慢慢生出这种想法。 上辈子就因为顾虑太多,他最终选择私下解决所有能促使谢威谋反的人和事儿,造出谢威忠君爱国的假象。 活该他倒霉,卫柏之所以诬陷他谋反,最关键的原因就是谢威“忠君”,阻挠了王澄的改革之路…… 沉吟了半晌,他道:“这次回西凉只怕得里应外合演出苦肉计了。” 梁意眼睛一亮,问:“你打算把事情捅到皇上那儿去?” 谢霁点头。他又问:“那京城谢家……”不等他把话说完,谢霁道:“祖父和母亲都已离世,剩下的不过是些靠祖业庇荫的蠢物,与我何干?” 边关守将,其家属多半留在京城。对外是圣上恩赐,荣耀光鲜,以此保护家眷安全不被外敌所擒;实际上是人质,一旦守将叛国,其合家老小必定死于京城。 老侯爷伤病缠身,回京荣养。谢威远赴西凉,继承爵位。 不到一年,老侯爷就接到边关密报,说谢威与羌人来往密切,似有不轨之心。 老侯爷写信斥责谢威,没料到谢威不但不改,反而借口整顿军务将老侯爷的亲信全部踢走…… 事已至此,老侯爷拿谢威没有办法。为了谢家满门,他提前请封世子,并坚持死后葬回老家,由谢霁守孝五年。 五年,谢霁名为守孝,实则悄悄去了西凉调查关于谢威的一切,并联系上了老侯爷旧部。 谢威也知道谢霁在西凉,却拿这个儿子没有办法。 老侯爷临死之前干了件谢威怎么也没想到的事情,他让人把兵符偷走交给了谢霁。此举给谢威平添了不少麻烦,若真要谋反,肯定会有将领只认兵符不认人,他调动不了所有守军。 梁意见谢霁心意已决,忙趁月色将藏在心中多年的主意和盘托出。 “先生早料到会有这一日?” “世子,不管主意多好,也得你下定决心。若你心存侥幸,对谢威还存有希望,这些话我永远不会说出口。” 谢霁怅然,上辈子他确实没能听到这番话。 “先生,对不起!” 梁意笑了,常年堆积在眼角的皱纹却是舒展的。“世子,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谢威的罪过不该由你背负。谢家的基业早已被蠹虫蛀空,那个华丽破败的空壳值不得你付出一生。” “先生,我想大醉一场。” 梁意摩挲着下颌,道:“我对船员极其严苛,船上不准饮酒,世子怕是要失望了。” 谢霁弹了弹袍角,“这酒先欠着,改日再来叨扰先生。” 梁意拱手作揖道:“世子一路小心。” 谢霁走到门外了,又扭头道:“洛川的事儿有劳先生了。”相比他要做的“大事”,洛川的事儿只是小事儿。忽然来这么一句,大抵是要梁意保护好崔凌霜,不能让其有事儿。 梁意心知肚明却不点破,道:“我会差人去杨家提亲,世子爷等着迎娶即可。” 谢霁点点头,满腹心事无人可诉,只能安慰自己,杨家姑娘能弹出那样一曲《十面埋伏》想来定是不俗之人…… 转眼又到了年底,崔凌霜整日躲在屋里不是篆刻就是临帖。外面有顾老太爷帮衬,大半年时间居然没发生什么烦心事儿。 张桐来的时候她正巧自己刻了一枚印章,献宝似地递给张桐,“师傅,你觉得怎么样。”张桐被她灿烂的笑脸闪花了眼,哪有心思细看,忙不迭的别开头,道:“世子爷回信了,说他过几日会来碧落寺。” 崔凌霜写了封信给崔凌月,她没让三房转交,而是把信给了高涵,请其帮忙转交。 高涵什么身份,从张桐那儿拿到书信之后,他气得咬牙切齿。半晌才问:“二姑娘还说了什么。” 张桐道:“二姑娘说山上有好茶,爷若查不出什么,又闲的无聊,不妨去她那儿喝杯茶。” 闻弦歌而知雅意,崔凌霜这番话可是说到了高涵心坎上。 圣上的意思很明白,河防舞弊案要认真查,最好能查到相国裴仁玉头上,借此打击旧党一系。 领命之后,他克服各方压力,铆足劲儿查。相比前两个钦差,他的境遇更加糟糕,前面的钦差不过是找不到旧账,或者存放旧账的地方失火等等。 他这里是查谁谁死,一举一动都在别人预计之中。 原本就是桩旧案,查找线索非常困难。如今所有线索都断了,还真应了崔凌霜的说法:毫无头绪,闲得无聊。 一百二十一、喝茶 高涵对崔凌霜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崔凌霜拒绝过他,这行为伤了他的自尊;另一方面和李修的好友,总觉得崔凌霜在李修面前表现出的模样十分不真实。 反正案子也查不下去,他差人找到李修,两人相约去了水月庵。 得知高涵会来水月庵,张桐一早就带着侍卫将崔凌霜居住的院子打扫了一遍。连带着便宜了拴在院外的毛驴和关在笼子里的山羊与鸡仔。 眼见畜生住的地方都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异味。白芷一边帮崔凌霜整理衣裳,一面道:“这下好了,年前可以省下不少活计。” 崔凌霜随口道:“就你嘴甜,说得好像年前你们会干这些腌臜活计似地,最后还不是落到张侍卫这边。” 说起过年,她忽然烦闷的皱起眉头。又道:“母亲有孕是好事儿,为什么从昨夜开始我就特别心慌,总觉得这消息不是真的?” 白芷打趣道:“姑娘,难说是投资有了回报,你心里感觉不踏实吧!” 昨儿收到洛川来信,最要紧的是顾氏有孕,其次便是红樱那边的消息。 舞家班到了洛川之后并未设点卖艺,而是赁了个院子学习新的技艺。苦练三月之后,终于在某个地主的寿宴上来了个开门红。 崔凌霜投钱不多,但把红樱投了出去。这丫鬟脑子好使,又懂得借势,愣是将一文不名的舞家班在洛川搞出了名气。 按惯例,像崔氏这样的地主,每逢过年都会花银子请戏班在外院搭台唱戏,以此感谢雇工和奴仆一整年的辛劳付出。 如今还不到过年,舞家班就接到洛川沿岸很多大户人家的邀请。生生从戏班子那儿抢了口饭吃,更是用精湛的表演赢来了口碑。 崔凌霜倒是没瞧见银子,可从红樱洋洋洒洒几页信纸上感觉到了舞家班不菲的收入。 其次就是上栗县那几百亩盐碱地,顾山已经照李修学来的方法请人种植了农作物……众人对这笔投资心存疑虑,崔凌霜却知道那些地能带给她巨大的惊喜。 “商人讲究落袋为实,我都还没见着银子,心里又怎么会不踏实?” 崔凌霜都这样说了,白芷也不知还能怎么劝。难不成要问她是不是害怕顾氏子嗣多了,对她不如原来那么偏爱?这种戳人心思的话可不能问。 “姑娘,奴婢找了半日,你就只得一件黑貂皮大氅,要穿吗?” 崔凌霜上山那会儿没带几件衣裳,浅色那些被山上的树枝划破了大半,如今居然找不到新衣。 白芷知道她穿惯了粉嫩的颜色,眼见只剩件深色的衣裳,因故有此一问。 崔凌霜对颜色没什么偏好。顾氏喜欢浅色,帮她挑选的也都是浅色,以至人人都以为她喜好浅色。 瞧了眼白芷手里的衣裳,她道:“这是年初祖母让人送来的,款式看着还行,就这件吧!” 高涵乘轿前来,李修没他那么娇气,不紧不慢地跟在轿外。张桐负责领路,一行到时,崔凌霜早已候在了门口。 黑色的大氅将她从头到脚包裹的严严实实,高挑纤细的身材却也被黑色衬托得更为挺拔迷人。 李修难得见她着深色,只道美人当如是,穿什么都好看。 高涵许久未见崔凌霜,愣是被其此刻的模样惊艳到了。记忆中那个娇憨倔强,在容华堂被扇一耳光的女子同眼前这个判若两人。 冬日的山顶万物凋零充满肃杀,崔凌霜的气质竟与环境出奇的吻合。 若说一年之前,她看着与崔凌雪等人差别不大,都是青春貌美的世家女。一年过去了,那些女子依旧,她却像锋利的匕首般等待着嗜血的时机。 高涵喜欢简单懂事的女子。 简单,是指她们的欲望一眼就能看穿;懂事,则指她们清楚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坚决不会越界和打破游戏底线。 崔凌霜不简单,两人头一次相见,他就觉得这人透着妖,用一张漂亮的脸蛋掩饰了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见过太多懂得掩饰的美人,崔凌霜不过是其中之一。若说这人有什么值得惦记,大抵是他猜不透这人究竟想要什么。 嫁给他,不愿。 入宫,不去。 李修,不见得会嫁。 自古以来女子的命运就那么几种,要么嫁人,要么出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和资格像季夫子那样…… 崔凌霜瞧着来人,同一年之前相比,高涵和李修都已及冠。 由于外放为官之故,李修头戴白玉冠,着深蓝色的长衫,气质低调内敛,看着就是普通人家的少爷。 高涵束金冠,上面点缀有东珠,淡紫色的锦衣搭配银色雪狐大氅。走哪都一副“我是皇室贵胄”的骄傲模样。 她实在想不通这两人怎么就成了好友。那感觉很像卫柏与谢霁,明明不同,凑在一起却异常和谐。 高涵不说话,崔凌霜不吭声,李修自然得负责圆场。他一面说:霜霜,赶紧请世子进去喝茶。一面说:世子爷,院内简陋,胜在山明水澈,空气清新,倒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说着,他好似主人般领着高涵去了崔凌霜的书房。 高涵瞥了眼崔凌霜,想知道她如何看待李修的举止。难不成两人已达成了共识,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 崔凌霜没什么特殊表情,倒是她身边的丫鬟面露惊诧。 见状,高涵忍不住翘起嘴角。同为男子,他被崔凌霜拒绝了,自然不愿瞧见崔凌霜最终心仪的人是李修。 与此同时,李修为了女子竟使出这等有失君子风度的手段,他觉得十分好玩。以后闲来无事就能借此打趣李修…… 坐定之后,崔凌霜避到屏风那边更衣,素秋抬了茶具出来。高涵看着她道:“二姑娘真有趣,怎么想到找这么一个丫鬟?” 素秋尴尬的垂手而立。 李修解围道:“素秋一直跟在老夫人身边,去年才跟着霜霜。” 高涵一点就透,叹道:“去年?崔家的事儿可真多。” 李修知道这人想起了被崔凌郦算计之事儿,聪明的闭口不言,抬眼打量起崔凌霜的书房。 一百二十二、掺合 不多时,脱了大氅的崔凌霜从屏风后折返,艳丽的水红色让她肌肤如雪,秀发似墨,灼灼其华。 她接过素秋手中的茶具,吩咐道:“下去吧,这儿有我就够了。” 壶水已沸,她从罐子里舀出些许茶叶投入茶盏,提起水就往茶盏里冲去。条索状的茶叶在沸水浇淋下舒展开来,与之一起的便是沁人心脾的花香。 高涵深深吸了一口,道:“闻着像是腊梅,这是什么茶?” 崔凌霜盖上茶盏,用头一次冲泡的沸水从一排茶杯上淋过,待每个杯子都有了沸水的余温。她再次重复先前的动作,这次冲入杯子的就是茶汤,色泽金黄,茶香弥漫。 她道:“院子外有棵茶树,抽芽那会儿我让人采了一些拿来与腊梅同焙。随后捡出腊梅扔掉,将茶叶密封存放在雪地里。到了冬日,随便用哪种水将其冲泡,其滋味不亚于画眉。” 高涵呷了一口,难得说了句好听的话,“这茶不错,我喝着可比画眉稀罕,倒是头一次听说茶叶还可以焙……” 崔凌霜道:“山上生活简单,也就靠闹腾些小玩意打发时间。” 高涵隐约觉得这是在变相指责他,不禁道:“屋子里挺暖和,却闻不到烟气,二姑娘用的可是银霜炭?” 崔凌霜道:“凌雪上京的时候曾在这儿逗留过片刻,炭火便是她差人送来的。” 高涵知道崔凌雪的心意,也存了娶这人的心思,要不早就离开洛川返回了京城,又怎会被崔凌郦算计。如今旧事重提,他恨恨地放在茶杯,还让不让人愉快的聊天…… 李修也拿崔凌霜没办法,感觉这人说话全凭心情。忙道:“霜霜,不知你有何事要与世子相商?” 高涵狡猾,明知此行是为了从崔凌霜这儿获知河防舞弊案的信息,却什么都不告诉李修,只说崔凌霜找他有事儿。 崔凌霜重新舀了水放在火上,轻声问:“世子爷,我写给姐姐的书信帮忙送了吗?” 高涵道:“你喊我来此不是为了告知与河防舞弊案有关的消息?除了这个,我实在找不到理由帮你送信,要晓得崔凌郦在云川王府连个妾都算不上。” 李修总算了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埋怨崔凌霜有事不找他帮忙,非得越过他去找高涵,是嫌他能力有限,还是另有谋算? 崔凌霜神色淡定的等着水开,期间问了句,“关于河防舞弊案你想知道什么?” 高涵以为崔凌霜唬他,反问:“听这意思,你好似什么都知道?”不等崔凌霜开口,李修急忙道:“霜霜,此案干系甚大,不要乱说话。” 崔凌霜没搭理李修,看着高涵道:“世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高涵道:“文东乃圣上钦点状元,事关朝局,没理由瞒着他。莫非二姑娘想谈私事儿?” 崔凌霜真的很讨厌高涵,要不是为了阻扰卫柏,她才懒得将上辈子知道的信息用来便宜这人。 河防舞弊案为什么难查,因为当年接触过工程的官员全都拿了银子,没一个干净。 除此之外,以王澄为首的革新势力打算利用此案打击旧党。这肯定会使守旧势力抱团取暖,让原本就难查的案子更加错综复杂。 从兰考决堤到整件案子尘埃落定,朝廷整整花了三年时间。 期间还发生过户部库银被劫一事儿,并因此事成就了归宁候卫鋭,让其重新跻身朝堂。如今卫鋭已死,当年打劫的库银的“匪首”陈然跟着卫柏,周九成了她的合伙人。 那么多变数产生,让她不禁怀疑河防舞弊案的最终结果会不会与上辈子不同。 这案子说起来十分有趣。 云川王领命调查此案时,发现所有涉案者沆瀣一气,根本找不到切入点。很多人明知有罪却查无实证,除了草草结案,他竟然找不到其他方法。更别提满足圣上的意愿,借此案打击以裴仁玉为首的旧党。 河防舞弊案一度胶着,新旧两党因为这桩案子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就在这时,户部某官员被盗。由于党争内耗严重,这桩案子迟迟得不到侦破,被盗官员的银子一直找不回来。 有趣的事儿发生了,这个官员为了找回银子,居然主动去找云川王,把这些年户部尚书收受银子的事情抖落得干干净净。 有了这些账目,云川王顺藤摸瓜,很快找到旁证将河防舞弊案涉案者收押。严刑逼供下,这些人的上官裴仁玉自然不保……历时三年的大案最终以皇权为胜。 崔凌霜知道的事情,卫柏知道的只会更多。 这人现已是归宁候,且能给圣上谏言。若高涵这边一直没有进展,这人绝对会将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当成日后加官进爵的筹码。 眼睁睁的看着卫柏一步登天?还是找借口让高涵捡个便宜?她选择了后者。 无论怎么说,高涵与她的关系都要比卫柏与她强上许多! 她不知道李修会来,更不希望李修参与到整件事情之中。 谁都不知道三年之后会发生什么,若她决定要嫁给卫柏报仇,到那时该如何跟李修解释很多事情? 李修知道的越少,对她的帮助越大。两人即便做不成夫妻,也还是表兄妹,不至于反目成仇。 炉子上的水又沸了,她隔着白色的气雾轻声道:“表哥,我不想你留下,世子爷却与我相反,你怎么想?” 李修道:“表妹待字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妄言朝局肯定得了他人指点。我选择留下既为表妹,也为朝局……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我定会为表妹仔细甄别。” 崔凌霜叹了口气,顺着李修的话道:“表哥既然知晓我不过是个传声筒,又何苦卷入这桩案子?” 话说到这份上,高涵总算信了崔凌霜几分。特别好奇崔凌霜背后站着什么人,手眼居然比他更高也更远。 他道:“二姑娘,茶汤都淡了,我们能谈正事儿了吗?” 崔凌霜问:“世子,你觉得河防舞弊案像什么?” 一百二十三、汪弟 高涵听见河防舞弊几个字就头疼。若不是圣上暗示,他压根不想碰这桩案子。 此案牵连甚广,涉案官员众多。案发后,所有官员心照不宣的开始销毁罪证。 等他接手时,替罪羊已经找好,他只需顺着这些官员的意思把案子圆起来就能呈报到御前。 初到上栗县,他差点儿中招。后经幕僚提醒,若真按这些官员给出的线索结案,圣上对他就和前两任钦差一样……撤职查办事小,把云川王喊出来继续侦办此案才是最麻烦的情况。 半晌后,他没有回答崔凌霜的问题。反问:“二姑娘觉得此案像什么?” 崔凌霜将水壶从炉子上移开,随口说道:“我觉得此案像团乱麻,你知道芯子里是什么,却找不到线头将乱麻解开。” 高涵微微扬眉,又问:“二姑娘以为芯子里是什么?” “宰相裴仁玉。”崔凌霜话语刚落,李修就道:“霜霜,千万别妄议朝政。” 高涵摆摆手,“文东,稍安勿躁!今日这席话绝不会外传,二姑娘尽管说,没事儿。” 崔凌霜接着道:“党争由来已久,圣上登基之初,重用以裴仁玉为首的庶族官员。这些人科举出生,门第卑微,靠寒窗苦读获得官职。与之相对的官员出身于世家大族,门第显赫,往往依靠父祖的高官地位而进入官场,称为‘门荫’出身。” “那时候的党争看似是庶族官僚与士族官僚之间的权力斗争,实际在争如何对待藩镇。” “裴党主张削藩,并赢得了胜利……那次之后,裴仁玉不知收敛,任由裴党壮大,以至王澄欲施行改革,却遭到裴党诸多阻挠……” “河防舞弊案看似是王澄借机铲除裴党,世子却该知晓圣上一直站在王澄身后。圣上是明君,改革之声由来已久,这次党争绝非圣上玩弄权术平衡朝堂,而是真的想要实施改革。” 崔凌霜一口气将卫柏曾经说过的话复述了七七八八,李修好像重新认识了她一般,面露思索。 高涵倒没什么特别情绪,这番话让他确定了崔凌霜背后有人指点。他道:“二姑娘,你说这些和案情无关吧。” 崔凌霜对高涵实在喜欢不起来,好容易抓到这人的弱点,她忍不住想训一下这人。问道:“裴相也和案子无关,圣上却想追责,世子可想过如何应对此事。” 高涵被问住了,整件事看似因河堤垮塌引起,追根究底却是圣上打算借新党除去旧党,方便朝廷施行改革。 换言之,河防舞弊案只针对旧党首领裴仁玉,如何处罚这人才是最让圣上为难之事。 臣子本该为圣上分忧,崔凌霜让高涵提前思考这个问题不仅没错,反而直指问题关键。 李修再次出言缓和气氛,道:“霜霜,裴相即便没有参与此案。可是作为相国,他居然放任这种事情发生,再怎么说也得承担失察之责。” 崔凌霜都不用开口,高涵道:“三朝元老,失察又怎样?折子才到御前,其门生故旧肯定会找圣上求情……只要没有大错,难为的还是圣上。” 说完这个,他话锋一转道:“二姑娘,当初是我心胸狭窄迫使你幽居水月庵。如今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下山返回崔氏,守在山门口那几个侍卫我自会带走……” 高涵就那么聪明,崔凌霜刚生出教训他的念头,这人就已经察觉,并表达了最诚挚的歉疚。 崔凌霜瘪瘪嘴,“世子何须如此,你是皇室贵胄,我不过一介草民,如何受得起你的歉疚。” 高涵不觉得自己有错,道歉不过是权宜之计。听到崔凌霜阴阳怪气的话语,他那点儿小性子又被惹了出来。 “张桐是云川王府的侍卫长,按品级当得起一县父母官。这样一个人被姑娘呼来唤去,我真想知道什么样儿的草民胆子竟有那么大?” 说罢瞥了李修一眼,又道:“听说二姑娘还拜张桐为师,跟他学习篆刻,这山上的日子也没那么难捱嘛?” 李修涵养再好,这时也有些绷不住了。他把崔凌霜当自己人,崔凌霜瞒着他的事儿却如此之多。 学习篆刻没什么,可她为何不好好找个夫子,非得拜云川王府的侍卫长为师?这事儿若传了出去,只怕会被人认为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崔凌霜瞪了高涵一眼,这人要脸不要脸,居然监视自己的侍卫长。 高涵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二姑娘貌美如花,张桐血气方刚,我自然要叮嘱人小心看着,以免王府的奴才冲撞了二姑娘。” 崔凌霜最近顺风顺水,日子过得十分惬意,以至忘了京城这些个权贵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的心性和城府纵使活了两世,在高涵这种人面前,依旧幼稚的可耻。 眼见说不过高涵,反被暗讽,她张口说起了正事。 “京城有个长春堂,里面最出名的优伶叫汪弟。此人曲唱得好,裴相时常在思绪烦扰时便装跑去长春堂听汪弟唱曲。两人关系极好,汪弟偶尔也会私下去裴府给相爷唱曲解闷……” 裴相好男风? 高涵和李修都觉得不可思议,京城就那么点儿地方,裴相若有这种爱好,他们绝不可能现在才知晓。好在两人都沉得住气,耐心地听着崔凌霜继续。 “汪弟好赌,挣来的银子全都填了赌场。他倒是想从裴相那儿多拿点花销,无奈裴相不好男风,每次见他就只为听曲。” “汪弟曾欠赌场巨资,为保性命找裴相帮忙。裴相为官清廉,没什么余财,更不会为了优伶用权势压人。汪弟与裴相相交一场,不曾想对方爱惜羽毛至此……他告辞离去,却在裴相不注意的时候顺走了桌上的折扇。” “扇子是先帝旧物,某日奏对见裴相辛苦,先帝随手将扇子赏了出去。世子可以让人去汪弟家找着扇子,之后以私德不修为由参裴相一本。” 一百二十四、线头 高涵眼睛一亮,终于有了种没有白来水月庵的感觉。 御赐之物,优伶,这两者凑在一起何止私德不修。用心罗织的话,最差也是大不敬。 裴相若是聪明就不会解释,任何解释在这种时候都显得无力苍白。 “二姑娘,京城长春堂,优伶汪弟、御赐圣物。若不是你一直待在山上,乍听这些事情被娓娓道来,我还以为你躲在了裴相府中……” 崔凌霜爱听戏,自然认得汪弟,对其嗜赌如命之事略有耳闻。 某日,汪弟又被赌场逼债,拿着从裴相那儿偷来的扇子去了当铺,途中与她和谢霁偶遇。 她喊住汪弟,询问长春堂近期有没有排新戏。汪弟却问她要不要扇子,虽然没什么落款,看着也不精致,却是裴相钟爱之物。 谢霁接过扇子看了看,当即花钱买下,随后才告诉她扇面上那几个字乃先帝御笔…… 裴相那时已朝不保夕,谢霁若将此事抖落定能让裴相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却说,裴相是能臣,圣上如此刻薄寡恩定会冷了其他臣子的心…… 为此,他把扇子还给裴相,将一件本可以大做文章的事情消弭于无形。 崔凌霜相信谢霁的眼光,因故将这件只有她和谢霁知道的事情告知了高涵。趁着裴相还不曾被旧党绑架,这事儿或许损了名声,却能让其保命。 面对高涵的质疑,她不屑回答,也回答不出。接着道:“户部尚书身边有个叫伊淳禾的计吏。此人恩萌出身,痴迷数术,对数字过目不忘。” “伊淳禾能力不凡,却因贪财一直被户部尚书压在手下不得升迁。若说河防舞弊案是团乱麻,这伊淳禾就是唯一能解开案子的线头……” 听到这里,高涵终于忍不住了,道:“案子查了一年有余,户部尚书赵立当年掌管度支,并没有证据证明他与此案有关。至于你说的伊淳禾,官小言轻,又一直在赵立手下任职,他能知道什么?” 崔凌霜泼了凉茶,慢条斯理的换了新茶。这才道:“赵立掌管户部度支,银子出库入库都要经过他手。伊淳禾过目不忘,账面上有记载,没有记载的数目都在他心中。世子还需要什么?” 高涵激动地拍了下大腿,困扰数月的难题竟这样解决了。他有些不敢相信的问:“十多年前的数字伊淳禾也能记住?我怎么没听过朝中还有这等奇才?” 李修是旁观者清,这时也出言道:“伊淳禾好财,这么多年一直在赵尚书手下,除了干好本职,只怕还充当了赵尚书假账一职。” 闻言,高涵迅速冷静了下来。觍着脸问崔凌霜,“二姑娘,你说我该如何让这人开口?” 脸厚心黑,随时能放下身段不计前嫌。崔凌霜从高涵身上隐约看到了卫柏的影子,暗自感叹或许只有这类人才能在权力漩涡屹立不倒。 她道:“伊淳禾独居,这些年所得全都存放于宅中,每日摸着银子才能入睡。银子是他唯一的弱点,世子可以从这里入手。” 高涵呷了口茶水,若有所思的说,“独居,搂着银子才能入睡……二姑娘真有趴人床底的喜好。” 崔凌霜抬眼看着高涵,轻声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世子爷还有什么猜不出来?对了,这事儿希望世子爷能保密。” 什么人胆敢自由出入京官府邸,且对官员阴私如此好奇?李修琢磨了半天才想到天章阁,却怎么也想不出崔凌霜与天章阁之间会有关联。 高涵的反应要比李修快,除了当今圣上,也就只有天章阁的人敢掺合到河防舞弊案中。可惜他对天章阁没什么了解,毕竟云川王府一直在天章阁的监视名单上。 他道:“二姑娘,河防舞弊案若能顺利告破,你居功甚伟,这天大的人情我可不敢独享。” 崔凌霜傻眼了,高涵是在威胁她要把天章阁的事情告诉圣上?忙道:“你怎么能这样?” 李修对此一点儿不惊讶,若换成他平白无故的受了这等恩惠,想必也会追根究底弄清楚天章阁到底想要什么。只能怪崔凌霜提前没同他商量,以至弄巧成拙。 高涵见崔凌霜急了,安抚道:“话又说回来,我并非那种不通人情,不懂感恩的家伙。若仅凭借二姑娘一面之词就去长春堂汪弟那儿寻找扇子,又或去户部伊淳禾那儿寻找银子,二姑娘不觉得有些儿戏吗?” 计划不如变化,崔凌霜原以为卖个人情给高涵,后者会遵守诺言什么都不问,这样她就不用解释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隐秘之事儿。 怎料高涵并非李修那样的君子,得了消息却不愿意给承诺,这下该怎么办? 她可怜兮兮的看着李修,后者刚想打圆场,高涵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放,“时辰不早了,为了二姑娘的清誉,我们差不多了吧!” “财鼠,一切都和财鼠有关。” 崔凌霜急中生智,猛然意识到根本没有讲真话的必要。高涵只需要一个理由,她完全可以用一个谎言掩饰另一个谎言。 “财鼠?”高涵对这个回答确实感到十分惊讶。 崔凌霜接着道:财鼠已经存在很多年,天章阁查找财鼠的时候发现顾家商铺在为财鼠销赃。因为那两个铺子是她的嫁妆,天章阁不但盯上了她,还盯上了顾家。 某个深夜,天章阁的太监闯入她房里,问她是否和财鼠有关。她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太监不信,让她写家书哄骗顾老太爷过来,接着又让顾老太爷去与同样有嫌疑的珠宝商王家合作。 顾老太爷并不知整件事的内情,在她的欺骗下开始与王家合作。紧接着顾山失踪,顾老太爷也失去了消息…… 说到这里,她再次瞅了眼李修,“我让表哥在京城帮忙打探消息,得知外祖父的下属最后出现在北门……他们被人救出,那人却隐藏了身份,我猜测应该是天章阁的公公。”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 李修信了,他接触崔凌霜比较多,两人在京城还见过一面。当时就好奇崔凌霜怎么拿到的城门的登记册,今日全解释清楚了。至于顾家的铺子,他猜测和归宁侯府脱不开干系…… 一百二十五、外甥 高涵对崔凌霜的解释半信半疑,无奈事关天章阁,那地方是他不能触碰的禁区。 他道:“你口中那位公公真是能人,怎么就想到要把消息告诉我,而非密折专奏呢?” 崔凌霜道:“这问题我无法回答,但我可以帮你去问。” 高涵想了想,道:“还是算了,你只需告诉那人,他的好意我心领了,改日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崔凌霜高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一脸无辜的说,“那人神出鬼没,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着。他既然肯开口帮忙,难说你回京城就会见到他。” “但愿吧!”高涵说完就要走,李修却道:“还请世子先行一步,我有些话要同表妹讲。” 高涵走了,说是在碧落寺等着李修,临了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崔凌霜小媳妇般跪坐在茶具前发呆,李修柔声道:“表妹,你我之间没那么多礼数,坐下说话。” “我说谎了,那两间铺子是母亲的嫁妆,姨母借口入股将屋契骗走……据我所知,铺子现在在卫柏手上。” 闻言,李修暗道:归宁侯府果然与财鼠案脱不开关系。他问:“一年前,你曾和我提过母钱案,天章阁那时候就开始怀疑归宁侯府了?” 崔凌霜点点头,道:“不是怀疑,是确信归宁候卫鋭与母钱失踪有关。” 李修问:“为什么你要瞒着我?” “我……我……”崔凌霜一连说了两个“我”字,接着一言不发任由泪珠滑落面颊。 李修想起那朵被崔凌霜揉成泥的栀子花,似乎明白了这人为何欲言又止。 他道:“你心里有他,故而不愿相信他会和财鼠案沾上关系。你在保护他,所以对世子说谎。表妹,我说的可对?”崔凌霜垂下头,他隐约能从其耸动的双肩看出这人正竭力压抑着抽泣。 不禁又道:“难怪你从未给过我正面回应,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 炉子上的水快要烧干了,发出难听的“滋滋”声。眼见崔凌霜不言不语像木头般跪坐在软席上,李修心知无论怎么等,他都等不到想要的答案,不禁推门离去。 高涵刚上轿坐稳,长随就说李修也来了。他掀开帘子往外招招手,“文东,上来一叙。脸色怎么那么差?求爱被拒?” 李修说不出的尴尬,不禁用手使劲儿揉着眉心,反问:“世子为何不与那位公公见上一面?” 高涵瘪瘪嘴,道:“天章阁是那位的私器,我可不想被猜忌。” 李修又问:“今日的事情可会有隐患?” 高涵道:“不会,今日得到的消息倒像是那位故意透露给我的。” 李修也有这种想法,若能用汪弟的事儿弹劾裴仁玉,圣上那边自然不会背负刻薄寡恩的名声。户部那个伊淳禾也挺有趣,居然记得库房所有进出款项,如此一来倒也方便高涵查办河防舞弊案。 “今日之后,世子不会迁怒表妹了吧!” “瞧你这话说的,我何曾迁怒过她?当初是她自己要来山上清修的,担心她的安危,我还巴巴地奉上了侍卫……” 李修笑了。高涵就这样,看似玩世不恭,心里通透得很。 “文东啊!”高涵忽然拿出一副长者的语气问:“如今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李修道:“圣上既然将我派驻洛川,无论多难,我都得拿出政绩报效朝廷。” 高涵问李修要拿崔凌霜怎么办,李修借用为官之责告诉他,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说什么都不会放弃。听了这个回答,他忽然拿出一封信,道:“文东是端方君子,我可不是!” 说着他就把崔凌霜写给崔凌月的家书打开看了。 李修真服了高涵,这种事也就只有他能做得如此冠冕堂皇。 高涵一目十行,眨眼就看完了书信。道:“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想听哪个?” 李修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偷看家书的事儿我做不到。” 高涵恍若未闻,道:“我先说坏消息,二姑娘似乎在怂恿大姑娘搅合进夺嫡之争……” 李修忙道:“不可能,霜霜不是那种人。” 高涵“噗嗤”笑了,将书信折好递给李修,“她让大姑娘选老二,倒是真没搅合进夺嫡。” “二皇子?”李修疑惑地接过书信,想想又烫手般推了回去。 高涵刚脆收起书信,道:“她在信中问起大姑娘上京那会住在李府的感受,这是个好消息吧?” 崔凌霜如果对李修无意,肯定不会过问这事儿。 听了高涵的话,李修果然翘起了嘴角。 高涵叹道:“文东啊,你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多少权贵等着将闺女嫁给你……二姑娘对你不冷不热是不是故意的呀?” 李修知道高涵在套话,也知道这人不问清楚定不会罢休。只道:“二伯母一直想将表妹嫁给其远在京城的外甥,两人偶有书信往来,表妹上心了。” 高涵想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李修说的是谁,问:“顾氏的外甥是谁?比你如何?” 李修好半天才挤出两个字,“卫柏。” 高涵乐了,“我说是谁,原来是与你齐名的燕京双骄卫柏呀!此人对上不卑不亢,对下谦和有礼,长得又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并且同你一样深得圣心,难得的劲敌!” 这些李修全都知道,唯有报以苦笑。 高涵想了想又道:“我记得你与卫柏关系不错,可知他心意如何?” 李修张口就想说卫柏对崔凌霜无意,高涵却出言制止,道:“让我猜猜,卫柏可是说他对二姑娘只有亲情,并无男女之意?” “世子爷如何得知?” 高涵面色一沉,道:“文东啊,当局者迷!你怎么就忘了,卫柏不止是归宁候,还是七皇子的母族。” 李修一点就透,他怎么就忘了卫柏是七皇子的表哥,完全可以凭从龙之功更进一步。崔凌霜虽出身世家,却不是卫柏想要的良配,只因朝中无人。 一百二十六、钟情 李修一心想做忠纯笃实之臣,脑子里只有当今圣上,并不曾深思皇储一事儿。如今得了高涵的提点,再看卫柏这人,他忽然觉得深不可测。 不禁拱手行礼道:“多谢世子提点。” 高涵道:“要不是她信中有你,我才懒得说那么多。”随即又八卦的问:“二姑娘可知卫柏的心思?” “知道。” “知道还拒绝你?” 李修不禁回忆起同崔凌霜在京城的偶遇。他记得对其说过卫柏的心意,还想问这人的心意……不想崔凌霜把话题岔到崔氏两房之争,反问他是否有勇气对抗三房。 如此说来,崔凌霜知道卫柏的心思,同时也知道归宁侯府和财鼠之间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可她依旧选择保护卫柏,哪怕这片痴心卫柏并不知晓。 想到这些,李修被感动了,觉得崔凌霜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若不是坐在高涵的软轿上,他早已按捺不住回头的冲动,急于把自己的真实感受告诉崔凌霜。 他不该生气,不该拂袖离去,不管崔凌霜喜欢什么人,他都会一如既往地对崔凌霜好…… 轿子好容易到了碧落寺,高涵召集幕僚讨论该如何利用从天章阁得到的信息解决河防舞弊案。 不管是汪弟手中的御赐折扇,还是从伊淳禾口中套出户部账目,都不是简单的事儿。他们必须拿出个好的计策,才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转眼到了下午,高涵才想起午膳都没用,不禁问:“李大人那边怎么安排,问他可要一起用晚膳。” 长随道:“李大人说落了东西在水月庵,回来没多久又自个上山去了……” 高涵叹了口气,自语道:这个李文东,往日看着还不错,怎么过不去美人这个槛呢! 他问长随,“前几日收到那几个美人何在?” 长随道:“都在山下客栈候着。” “差人把她们接上来脱光了扔到李大人房间。女人嘛,不都一个样子,文东就输在太过老实。” 崔凌霜刚写好一幅字,白芷端着素秋做好的点心从门外进来,“姑娘,你要的桂花糕做好了。” “尝过没有,口味如何?” “不甜不腻,香味十足。” “拿盒子装好,一会儿给李大人提走。” 白芷以为是崔凌霜要吃,听到李修还会再来,她不解地问:“表少爷有东西落在这儿?” 不等崔凌霜回答,蓝黛隔着门道:“表少爷来了,说是要见姑娘!” 白芷利索地端起桂花糕道:“奴婢这就把糕点拿去装起来……” 李修进门就道:“表妹,适才是我错了。” 崔凌霜单手托腮,答非所问的说,“担心世子太忙顾不上你,我让人备好了点心,本想着让人给你送去。既然来了,自己提着走吧!” 白芷趁机把点心提到李修面前,“表少爷,这是姑娘给你准备的桂花糕。” 李修尴尬的接过食盒,“表妹费心了。” 崔凌霜面无表情地问:“还有事吗?” 李修瞥了眼白芷,后者聪明的关门离去。他道:“我对表妹的心意,亦如表妹对卫柏的心意,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站在表妹身后。” 崔凌霜眉毛一挑,反问:“我对卫柏的心意,我对他有何心意?先前欲言又止是因为你与他是好友,我不想因为顾家的事儿让你对他产生偏见。” “这样说吧,顾家的事儿和卫柏有没有关系,关系有多深,我不知道,外祖父正想办法在查。假若一切都是卫柏所为,我同他势不两立,我的夫婿也当如此。” 李修觉得脑子不够用,绕了一圈居然是他想多了,崔凌霜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他着想。 幸福来得太快,他有些接不住,半晌才期期艾艾的问:“表妹,如此说来你对我有所隐瞒其实是为了我好?” 崔凌霜点点头,随即不好意思的看向窗外。 李修欣喜若狂,道:“霜霜,你可知为了等你点头,我曾有无数夜晚辗转反侧无法成眠。如今好似蜜糖入口,心里开花,所有情绪都化成了喜悦……” 崔凌霜出言打断道:“你不怕和三房结怨,与归宁侯府对立?” 李修道:“卫柏若行得正,坐得端,我们岂会同他对立?若他本是奸佞小人,我们又何须惧他?至于崔氏两房的矛盾,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假以时日定会有解决方法。” 崔凌霜没有说话,瞧她的模样是不信。 李修不禁有些气馁,小声哄道:“霜霜,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 崔凌霜嘴一瘪,眼泪跟着就滑落面庞。 她哭诉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先是归宁侯府那边贪了母亲的嫁妆,接着是两房之间的宿怨,麻烦还不曾消停,又因为世子的事儿被打发到山上清修。” “你整日追着问我心意如何,好像我说了能算一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瞧哪有我说话的地方?” 李修最怕崔凌霜哭,瞧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实在惹人怜惜,脑子一热就把人搂在了怀里。 崔凌霜傻眼了,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演。就在她发愣这会儿,李修也意识到唐突了,急忙退开,道:“瞧你哭得那么伤心,一时情难自禁。” 说完不敢多留,提着食盒匆匆离去。 崔凌霜不曾送行,待白芷把人送走,回来就见她正对着镜子抹香膏。 “人走了?” “奴婢一直送到水月庵正门。” “伺候笔墨吧,今日临帖还不够数量。” 白芷沉吟了一会儿,憋不住好奇,问:“姑娘,你这是要嫁给表少爷吗?” 崔凌霜反问:“怎么,着急上京见崔前啊?” 白芷嗔怪说,“姑娘,别拿奴婢开玩笑。奴婢只想知道三房那边的人要是知道了此事儿,他们会如何?” 崔凌霜一把推开香膏和铜镜,冷冷地说,“麻烦已经够多了,我怎知三房会如何!” 白芷见她变脸比翻书还快,唬得不敢多问,收拾好东西就开始为她研墨。 一百二十七、漕帮 李修还在路上就把桂花糕吃了大半,心情好容易饿,他开心极了。软糯的桂花糕入口即化,倒有些抱着崔凌霜的那会儿的感觉…… 一路走走停停,甚至愉悦的吟诵了一首描述初冬的诗词,待返回房间早已天黑。他借着月色点燃油灯,依稀看见床榻上有人影。大喝,“什么人,还不赶紧出来!” 两个妙龄少女,一个羞羞答答地从屏风后走出,几乎身无寸缕。另一个拥被坐起,双眼含情的盯着他上下打量。 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到门外,都已经转身了,又觉无处可去。不禁朝两个女子问道:“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我房间?” 两人不答,屏风后面那位甚至大胆的朝他走来。嘴里道:“大人,奴家好冷!”身上的轻纱随之滑落,白花花的胴体看得他面红耳热。 “这……”他扭头逃出院子,手里提着的食盒都忘了拿。心道:能让慧哥儿离开房间,又敢在庙里送女子,除了高涵,也不会有别人了。 静谧的夜色中,李修哭笑不得的出了院子,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梁意所在的厢房。 他记得梁意和顾老太爷都在船上,正带着船员熟悉洛川沿江所有码头。看到梁意房间有灯,他推门而入,惊讶地问:“先生,你怎么回来了?” 梁意也没想到会见着他,好奇地问:“李大人,你又怎会来此?”说罢指了指水月庵的方向。 李修点点头,“先生,同你说过好几次,若没外人,喊我修哥儿就行了。” 梁意探头看了眼门外,发现李修没带小厮,又问:“出了何事?修哥儿为何夤夜来访?” 李修无奈地讲述了高涵给他送女子,他被吓得落荒而逃…… 梁意哈哈大笑,“修哥儿,世子一番好意,你受着便是,又何苦如此为难自己?” 李修摇着头,只说不可。 梁意忽然问:“可是崔姑娘那边答应了什么。” 李修没有回答,眉梢眼角却因崔姑娘三个字挂上了温柔。他看梁意桌上放着熟食和酒壶,问:“先生还不曾用膳?” 梁意道:“莫非修哥儿也还饿着?真巧,这儿有酒有肉,老夫先恭贺修哥儿赢得佳人芳心。” 李修确实高兴,端酒便喝。几盏下肚,话也多了起来,忙问梁意漕运改革是否可行。 前面说过,圣上削藩之前,京城粮食全靠各地藩王运送进京,费用也都由各地藩王负担。 削藩之后,钱粮运送该有当地驻军负责。开始还好,这些年却弊病丛生,漕运一事儿已经隐隐成了癣疥之疾。 李修知晓圣上意欲改革,求官那会儿自荐去了转运司,其目的就为改革漕运。 朝廷每年都有专款用于漕运,银子直接从户部拨出,同军费一起送到地方。 按理来说,这笔钱足够驻军押运漕粮。可在实际操作上,每年漕运前后八九个月,长途奔波十分辛苦。很多官兵这辈子都没有坐过船,让他们负责漕运,要么翻船、要么槽米受潮、要么因官吏盘剥引发械斗…… 一段时间之后,驻军悄悄将押运漕粮之事包给了当地商户。只派一名有军籍的官兵与漕船上路,其余官兵皆由商人雇来水手冒充。 这样一来,军费全都落入守将口袋。负责漕运的商人则占着漕船便利,在水路上讹诈普通渔民,有人甚至利用漕船走私等等。 李修初到洛川,对漕运猫腻只有耳闻,并未亲见。认识梁意之后,两人乘船沿着洛川江上下走了个遍,所见所闻坚定了他的改革之心。 梁意这边也给出不少建议,其中一条就是让漕运摆脱驻军,直接交由当地非官方组织负责。反正最后都要由商人押送,朝廷为何不把银子直接兑给商人,省去被驻军盘剥这一道。 按他的说法,粮食由地方官府收集,并公开招募愿意押运粮食的商队,发放地方运粮许可证。 经过河道时,除开四品以上官员,以及边境矿产等特殊船只,其余船只无需避让,以确保漕粮准时抵京…… 李修将其建议拟成折子送到御前。圣上大悦,召集六部尚书一起商讨漕运改革可行性,不久之前才将可能会发生的隐患发折回来,让他慎思。 其中一条便是商船雇工的稳定性,若遇商船罢工,是否会影响到国家安稳?毕竟改革之后,整个国家的漕运全都交到了百姓手上。 梁意的想法很简单,但凡参与漕运的百姓可免服徭役,并减免漕运那几个月的赋税。若参与者是身无长物的跺工、水手、纤夫或流民,负责承运的商人将给予两倍与普通百姓的佣金。 李修刚把折子递上去,圣上还没有批复,他心里没底。这事儿不方便跟高涵讨论,却能与梁意畅所欲言。 梁意给了他肯定的答复,告诉他圣上一定会批,还说朝廷会以洛川为试点,各郡县来年开春就会招募商人准备漕运。 李修问:“圣上若是批复,霜霜那艘商船,还有那些个船工岂不都有了活干?” 梁意笑眯眯地道:“二姑娘的商船若有李大人作保,郡县那边自然不会有异议。” 李修知道梁意不普通,误以为是顾老太爷的人。又问:“商船一旦走上正轨,先生会随老太爷离开洛川吗?” 梁意摇头,说顾老太爷要去海上寻人,这事他无法帮忙。估计会留在崔凌霜身边替顾老太爷照顾崔凌霜…… 李修瞧了眼梁意的床榻,道:“先生,今夜能容留我一宿吗?” 梁意摇摇头,看到李修面露失望,他急忙解释说,“修哥儿,云川王世子前来碧落寺可是为了河防舞弊案?” “恩。” “世子有闲情给你送女子,是不是说,河防舞弊案已经有了解决方案?” “先生慧眼。” “修哥儿,削藩之后,除了前朝那几个老王爷,所谓的藩王就只剩一个云川王。世子本该在京伴读,如今立了这等大功,圣上该如何赏赐?” 一百二十八、暗涌 梁意一番话让李修醉意全无,猛然意识到高涵送姑娘给他可不是件简单事情。 庙里送女子,此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等到河防舞弊案结束,高涵在办案期的所作所为将会被无限放大。这件荒唐事儿一旦被圣上获知,自然有了惩罚的借口,天大的功绩眨眼就变成赏罚持平。 高涵既要体现不错的办事能力,又要显示大咧咧没有野心的性格。如此一来,圣上用着才放心。 作为他的好友,自己若宿在了梁意这儿,岂不是浪费了他的“好意!” 这样想着,李修道:“谢谢先生提醒,文东这就去大雄宝殿将就一宿。” 待他走后,梁意自言自语道:“大雄宝殿刚失火不久,殿内每日都有僧人巡视。李文东在那儿住上一宿,高涵给他送姑娘的事儿不到天亮就会传遍全寺,真是孺子可教也!” 房梁上忽然传出幽幽轻叹,“卤牛肉倒是还有,梨花白是否有剩?” 梁意头也不抬地说:“李文东不善饮酒,自然有剩。说来也怪,他不但占了你的食物,似乎连人也占了。” 谢霁纵身从房梁跃下,反问:“他不是和崔家姑娘私定终身吗?我要娶的是杨家姑娘,先生怎么就不信呢?” 梁意给他斟一杯酒,道:“信,怎么会不信。明日的事情一旦了结,我立即派人去杨家求亲。” 谢霁抬起酒一口干掉,道:“李文东确实不错,多少状元郎还在朝中苦熬,就他能瞅准时机想到要从漕运入手……这事儿办得漂亮至极,且不会伤筋动骨。等到开春述职,他这个四品官职也算稳稳当当了。” 梁意夹起片牛肉扔嘴里嚼着,感叹的说:“这几月跟在他身边倒是听了不少新鲜事儿,还记得你说起过的卫柏吗?侯府庶子,摇身一变成了侯爷,还有那财鼠案,感觉整件案子就为了成全他一般。” 谢霁“恩”了一声,继续低头喝酒。 梁意又道:“除了七皇子,成年那几个最近都不安分……圣上又重用王澄试图改革,朝局是风起云涌啊!” 谢霁摇晃着空荡荡的酒壶,道:“先生,你还是操心我的事儿吧,明日都安排好了吗?” 梁意瞥了谢霁一眼,道:“爷既然问起,显见我们想到了一处。” 说着两人相视一笑,他与谢霁之间的默契,到了李修那儿就不会存在。倒不是藏私,而是谋略一事儿,谢霁自幼跟着老侯爷学习,耳濡目染之下什么都懂。 李修虽然聪明,却输在了根基上面。好似顾老太爷所说,李家底子薄…… 高涵很快就知道李修跑去大雄宝殿过夜之事儿,他懒洋洋的靠着软枕,道:“文东真好,省了我不少功夫,你说他这么聪明一个人怎么会看上崔家二姑娘呢?” 被问话的幕僚没见过崔凌霜,只晓得这个女子十分美丽。他想了想道:“世子爷,我记得你对崔家姑娘的关注好似并不比李大人少。” “是吗?”高涵偏着脑袋想了想,又道:“我一直觉得她有些奇怪,直到今日听了那番话,这种奇怪的感觉才淡了一些。” 幕僚问:“世子是说天章阁?” 高涵点点头,莫名地蹦出一句,“除了圣上,没人知道天章阁阁老是谁,包括父王都不知道,想想真恐怖。” 话题一旦涉及皇室隐秘,幕僚甚少插嘴,直到敲门声打破了这份静默。只听高涵问:“何事?” 张桐站在门口小声回答,“世子爷,负责保护你的暗卫失踪了。” 高涵一共有四个暗卫,皆是王府精锐。四人分成两组,轮流照看他的安全。 乍听暗卫失踪,他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失踪?什么意思。” 张桐道:“晚些时候,前来换班的暗卫发现今日负责值守的并不在岗位上。” 高涵说,“进来回话,”眼见张桐进门,这才故作轻松的问:“他们会不会离开去用膳了?” 张桐摇摇头,“世子,换班在晚膳之前,两个暗卫找了一遍没找到人,我这里也派出人手找了一遍……” 高涵和悦的面色终于蹦不出了,阴沉的问:“照你的说法,离开水月庵后他们就失去了踪影,而你们几个时辰之前才知道这事儿?” 张桐点点头,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谁曾想看似祥和的碧落寺居然藏龙卧虎。 一旁沉默的幕僚忽然说,“张大人,你下去吧!这事儿不要声张,让剩下那两个暗卫保护好世子爷。” 高涵不解地看着幕僚,后者无声地指了指栖霞院方向。 “世子爷,莲池大师那儿有不少侍卫,或许是我们的人与他们发生了冲突。不管如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总要有个说法,我们暂且等等。” 高涵嘟囔着自语:我来时就去拜访了,僧人说他闭关不见,真是!余下的话他不便出口,忽然又道:哪有崔凌霜哪就有麻烦。 幕僚收起桌上的书信,告辞要走,临行之前说了句,“世子,早些休息。今晚你提了那位姑娘不下三次!” 高涵整个人瘫在柔软的锦被上,随口答了句,“我就说她透着妖……” 这是一个注定不眠的夜晚,崔凌霜刚入睡不久,又在梦中看见了刽子手高举的大刀。 她猛然惊醒,闻见屋里有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别点灯,小心吓到自己!”彩雀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她拥被坐直,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杀人了。”彩雀说过他喜欢杀人,崔凌霜也记得这事儿。 那么长时间,除了崔前的婆婆,崔凌霜并未见彩雀杀过其他人,差点儿就忘了这事儿。 她问:“谁死了?” “高涵的侍卫。”听到这回答,崔凌霜坐不住了,跳下床就去点灯,嘴里骂道:“你杀他的人干嘛,你知不知道这人有多难缠?” 彩雀孩子般犟嘴道:“跟你说过多少遍,杀人是种享受,难得遇见那么合适的,我怎么忍得住。” 崔凌霜讥讽道:“你怎么不去莲池大师院子里杀人?” 话音刚落,灯亮了,彩雀适时闭嘴。莲池大师院子里那些全都是高手,他只想杀人,不想找死。 一百二十九、重伤 蚕豆大的光晕慢慢扩散,当崔凌霜瞧清彩雀躲在何处时,她捂紧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屋里不止有彩雀,还有个浑身是血的人躺在地上。 她问:“你把死人抬我这里干嘛?” 彩雀无辜的说,“高涵有两个暗卫,我只能杀一个,这个还没死,先搁你这儿放几天。” 听了这话,崔凌霜差点儿没疯,问道:“为什么只杀一个?什么叫搁我这儿放几天?这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物件儿。” 彩雀一改往昔谦恭的模样,厉声道:“聒噪,每次享乐只杀一人,这是我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山上草木凋敝不易藏人,我把人往你这儿藏几日又如何?” 崔凌霜也知道跟疯子没办法讲道理,她一屁股坐回床上,沮丧的自语:别人的奴才个个好使,我的奴才一个比一个主意大。好容易得个办事利索的,惹下来的麻烦却大得不得了,这下怎么办? 彩雀沉浸在杀戮回味之中,根本无视她的话语。万般无奈,她把负责值夜的青桑喊了进来,两人合力将昏死的侍卫藏起。 东方发白,她腰酸背痛的往床上一躺。打发白芷去前院告假,若庵主问起就说她生病了…… 刚躺下不足一个时辰,隐隐听见院外乱哄哄一片,好像有人朝山上跑来。难道是东窗事发,高涵派人搜山找暗卫? 这样想着,她道:“蓝黛,出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正说着,白芷回来了,“姑娘,云川王世子想让六婆去碧落寺给人看病。” 隔着门,张桐把高涵的原话重复了一遍。只听他道:“二姑娘,主子返京途中目睹一桩暗杀,西凉候世子被水匪所伤,急需诊治……” 高涵看到谢霁被人暗杀! 崔凌霜根本不去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一听谢霁受伤,她衣服都来不及披一件,赤着脚就要往外跑。 白芷想拦没拦住,还是蓝黛厉害,眼疾手快的拿了件大氅披在她身上,又用身体挡在了她和张桐之间。 张桐瞥见崔凌霜披头散发的模样,急忙将脑袋扭到一边,“天气冷,姑娘还是回屋吧!” 崔凌霜焦急地问:“你刚才说了什么?再给我重复一遍,谁受伤了?” 张桐把事情又复述了一遍。 崔凌霜不信谢霁会出事儿,推开蓝黛就想往碧落寺跑。蓝黛这回聪明了,转身抱着她就往屋里推。 白芷急忙把门关上,小声道:“姑娘,别忘了你的身份,天塌下来也的仪容整齐的受着,你是世家女。”说罢又拉开门走了出去,道:“张大人,姑娘昨夜受了惊,听不得吓人的消息。” 张桐忙问昨夜发生了什么。 白芷随口扯谎,说昨夜院子里进了人,崔凌霜被吓得一夜未睡…… 闻言,张桐立即想到高涵失踪的暗卫,还有谢霁在碧落山码头遭遇的伏击。不禁怒斥,“也不知哪来的贼人,胆子竟然那么大,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下杀人……” 据他所述,高涵天不亮就离开碧落寺前往京城,由于要等李修,一行人码头徘徊了片刻。 东方发白时,一艘小船朝码头驶来。不等靠岸,就见水底连同两岸忽然涌出数名黑衣人朝小船攻去…… 高涵站在岸边看得分明,暗自好奇什么人会遭到如此有计划,有组织的攻击。 李修姗姗来迟,当他瞧见江面这一幕时,急忙央求高涵救人。 高涵刚失了两个暗卫,惊魂未定,不想多管闲事。李修这个转运使却肩负考察地方官吏、维持治安、清点刑狱、举贤荐能等职责。 身份不同,职责不同。高涵可以不管的事儿,李修不能不管。 小船上的人早已和袭击者战作一团。高涵瞅了眼张桐,其意思是:身边的人加入战局有没有胜算?如果没有,千万别引火上身。 张桐沉思了一会儿才道:“世子,我瞧这些人像是行伍出身,武功一般,配合极好。我和暗卫现在过去的话,应该能赢。” “应该”两个字让高涵犹豫了,他问:“沿岸可还藏有其他伏击者?” 张桐道:“这个不好说,看情况是没有了。如果袭击者针对世子而来,这个就不好说了。” 高涵又犹豫了一会儿。眼见艄公的尸体朝他们飘来,一直与袭击者搏斗的灰衣男子快要力竭,他才道:“你们去吧,发现是计赶紧回来。” 两岸果然还有埋伏,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伏击者不为胜利,而为灭口。只见他们用极快的速度杀死偷袭者,随即逃之夭夭…… 张桐很快就问清了灰衣人的身份,得知此人是西凉候世子谢霁。此人守孝返京,听闻碧落寺有着洛川第一大寺的美誉,打算停靠于此为祖父点长明灯,却不想遇到了偷袭者…… 谢霁伤重,高涵决定推迟回京的时机,让谢霁在碧落寺养伤,同时派张桐到水月庵跟崔凌霜借吴六婆一用。 众人折返时,谢霁已经陷入昏迷。 高涵对李修道:“文东,若问京城谁人值得我佩服,当属西凉候世子谢霁!” 李修瞥了眼昏迷不醒的谢霁,黑发似墨,五官俊美,其样貌与高涵相比不遑多让。若算上对敌时的英勇之姿,高涵或许还不如谢霁,难道就因为这个才让心高气傲的高涵折服? 高涵对此没有细述。 五年前,时值圣上削藩,高涵被召入京。很多人猜测他此行有来无回,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生怕引起圣上猜测。他也满心忐忑,每走一步如履薄冰,就怕因自己不慎给云川王引去杀身之祸。 谢霁比他年长两岁,是京城唯一一个不介意他尴尬身份,主动带他熟悉京城,并将他领入京城权贵圈的人。 那时候的谢霁好似朝阳般满是活力,整日呼朋引伴好不开心。其特立独行的风姿与宽容大度的胸怀都曾深深影响到高涵,让其明白京城也有不用勾心斗角,可以直抒胸臆的地方。 回头来看,不过是是非圈子是非人。他能看见净土,只因谢霁本身就是个坦荡磊落之人。 五年一晃而过,京城权贵圈换了无数新人。云川王稳如泰山,他成了权贵圈争捧对象,可像谢霁这样的人,却再也没遇见过。 第一百三十章、哭诉 高涵接手了谢霁的案子。 李修乐得清闲,听闻水月庵半夜不安宁,急忙带着慧哥跑来找崔凌霜。 蓝黛陪着吴六婆至碧落寺帮谢霁诊疗。这活本该是白芷去的,可她不放心崔凌霜,生怕一眨眼自家姑娘又干出什么惊人之举。 “姑娘,一顿不吃可以,接连两顿都不吃怎么能行?你多少喝点儿汤,若晚上还没有消息,好歹能撑住。” 白芷是个聪明的,若这种时候都没看出崔凌霜对谢霁态度异常,她也白伺候了…… 崔凌霜已经在屋里来回走了数百圈,听了她的话,道:“我这一年结实得很,少吃一顿两顿根本没事,你不用担心。” 李修来的时候,桌上那碗汤羹还冒着热气。 慧哥搓着手,道:“二姑娘心善,知道我家公子未曾用膳,一早就准备好了汤羹。” 李修脸皮薄,可不好意思进门就吃。看到崔凌霜神色萎靡,忙问:“霜霜,听闻昨儿这里不太安静,你可是也没吃?” “你用吧,我不舒服。” “怎么了,受到了惊吓?” 崔凌霜硬邦邦的扔出一个字,“烦!”说罢就独自坐到一旁不再搭理李修。 李修吃了个软钉子,一时间窘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慧哥儿聪明,张口就喊白芷姐姐,问其去哪儿用膳不会污了崔凌霜的眼睛……并拉着李修一同去了。 白芷准备膳食那会儿,他出言安慰李修,道:“爷,二姑娘当你是自己人才会使小性子,回头你可得好好哄哄人家。” 李修问:“怎么哄?” 慧哥挠挠头,“奴才也没哄过,兴许你能讲个笑话逗她开心。” 另一边,白芷也在劝崔凌霜,“姑娘,长房和三房闹成那样奴婢都没见你着急,今日到底怎么了?” “本来就事赶事,你还要闹一场,往好处想是昨夜院里闹贼,搅了你清静。往坏处想,还以为你这般失态全都为西凉候世子受伤……” 崔凌霜被这话吓得一个激灵,在这样下去定会让李修等人生疑,如此一来岂不是给谢霁惹麻烦! 她道:“重新给我梳洗一番。” 李修从未哄过姑娘,见崔凌霜面色缓和了些,不禁哄道:“霜霜,途经观音庙那会儿听到一对夫妇在吵嘴,也不知道他们为何争吵,只听妇人道:你再这样我就钻到山里不回来了,可别来山里寻我……丈夫冷笑数声,道:我跑山里寻你?你以为自己是人参啊!” “噗嗤”一声,素秋忍不住笑了出来,白芷也跟着笑了。 崔凌霜正想说这对夫妻有趣,就见消失了一早上的彩雀从门外走来,道:“表少爷,世子送你那两位姑娘可有帮她们安排了去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李修完全没有想到彩雀会在这时候提起高涵送女子之事儿。 他讪讪地说:“霜霜,你听我解释。” 解释!崔凌霜才懒得搭理这种事儿,好容易找到一个可以清静的借口,她佯装生气让白芷送客。等人走了干净,忙问彩雀,“你跑到哪去了?藏在屋里那个暗卫要怎么处理?” 彩雀大清早跑到高涵那儿打探虚实。发现他丝毫不想追究失踪的暗卫去了哪里,正好奇万分,就瞧见了谢霁被人偷袭那一幕。 听到崔凌霜问话,他把瞧见的都说了。还说中午就能把剩下那个暗卫解决,之后将整件事栽赃到刺客身上…… 崔凌霜觉得这主意不错,一旦高涵发现偷袭谢霁的人还杀了自己的侍卫,依着他的性子肯定会将此事追查到底…… 天黑后,蓝黛回来了,六婆留在碧落寺谢霁。问及伤势,蓝黛说十分凶险,刺客所用武器全都喂了毒,好在高涵的暗卫对这些旁门左道有些了解,已经派人前往洛川郡抓药去了…… 崔凌霜悬了一整日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借口给六婆送衣裳,让彩雀一直守在谢霁身边,决不容任何刺客再度伤害这人。 翌日,吴六婆得空回来,说解药还在研制,她晚些时候去给谢霁敷药。如果解药有效,高涵会带着谢霁离开碧落寺,赶往京城找太医继续后期诊疗。 听到谢霁很快就要离开,崔凌霜按捺不住担忧,打算趁着夜色悄悄看这人一眼。为此,她必须拜托六婆和彩雀帮忙。 六婆很好说话,给她几颗麦芽糖就能解决问题,要怎么骗过彩雀才是关键。 琢磨了半天,她决定告诉彩雀,说谢霁是她的心上人,希望彩雀能保守这个秘密。 借口准备了许多,要说那会儿才发现彩雀根本不关心。这人脑子里只有两件事,保护崔凌霜,在不惹麻烦的情况下杀几个人娱乐自己。 傍晚,崔凌霜假扮蓝黛的模样跟吴六婆去了碧落寺。为调开张桐等人,她让白芷把山上养的鸡给杀了,热腾腾的烤鸡肉将守门的侍卫成功引开。 谢霁仍处于昏迷当中,裸露的胸膛上有一道狰狞的刀伤。吴六婆负责扎针,让崔凌霜帮忙敷药。 身死法场,梦中重生,过于魔幻的经历时常会让崔凌霜怀疑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直到亲手抚过谢霁的伤口,法场上发生的一切再度涌入脑中。 那是最真实的死亡与痛苦,谢霁确确实实被长戈刺穿身体,被匕首插入腰间,他们夫妻相继死亡,没有幸免。 眼泪悄无声息的滴落在谢霁伤口,她一面敷药,一面爱怜地抱怨道:就属你会惹麻烦,本该好好活着的人,偏生喜欢作死。明知自身不保,还生了副侠义心肠,尽救些狼心狗肺的家伙…… 夫妻一场,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肆无忌惮的挥霍着你的好…我想过要和你好好过日子,每次打算这样做时,府里总有乱七八糟的事情让我烦心。 说到往事,她整个人猫儿一样伏在谢霁胸前,倾听着他的心跳继续道:你知道我耳根子软,又没什么主见,一辈子活得糊里糊涂,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即便是姻缘,我的要求也不高,有个人帮我遮风挡雨也就够了,其他的真没有想那么多…… 一百三十一、放手 谢霁受伤是真,遇刺是戏。刺客下手极有分寸,伤口看着恐怖,却没有伤及肺腑,昏迷不醒全都是装的。 他已经决定对谢威动手,为避免惹上弑父的嫌疑,故意自编自导了一出好戏。原计划在杨家动手,以养伤之名住进杨家,顺带求娶杨家姑娘。 得知高涵在碧落寺,他们改变计划,觉得借高涵之口说出谢威试图“杀子”远比谢霁自己去跟圣上陈情更好。一切都按计划进行,除开崔凌霜的出现。 更令他震惊的是,崔凌霜也重生了,并在初见那会儿就认出他假扮采药妇人,这才有了后面那十万白银等一系列事情。 上辈子最怕崔凌霜哭,如今听她哭成这样,莫名地揪心,很想同以往那样帮她擦拭眼泪。 直到那句:我对姻缘的要求不高,有个人帮忙遮风挡雨也就够了…… 听到这里,谢霁热起来的心又凉了下去。如果崔凌霜是重生,综合目前的情况看,卫柏肯定也是。 如此一来,原本清晰的朝局又起变数,他能在这种情况下护住崔凌霜吗? “我只想有个人能遮风挡雨……”多么简单的要求,但他做不到。生怕不小心就和会上辈子那样,不但没有遮风挡雨,反而带去风雨。 崔凌霜还在哭泣,温热的眼泪让谢霁也多愁善感起来。几次三番想睁开眼同她说说话,最终却把满腔柔情变成了无数声暗叹。罢了,罢了,还是坚持初衷放手吧! 他喜欢崔凌霜,却没了占有这个女子的念头。任何以占有为目的的爱情,最爱的不过是自己。 他对崔凌霜的感情早已升华,爱情中杂糅着亲情,一心希望这个姑娘能把日子过好…… 高涵离开碧落寺那日,谢霁已经清醒,说要亲自感谢吴六婆救命之恩。 崔凌霜带着六婆去了碧落寺。谢霁身着锦衣,病怏怏的歪在软榻上,左右各站一个美女伺候,那模样看的她怒从心起。暗道:这厮不要命了,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还想着找美人伺候。 谢霁大抵能猜出她在想什么,暗自好笑,又恨她不顾念夫妻情分,居然要转投李修怀抱!他看似的随意地指出,身边两位美人都是李修送出……并大赞自古美人出洛水等等。 崔凌霜含恨的瞪了李修一眼,后者昨日就因这事儿被撵,今日又来。为了挂住面子,只得装作不知,想着送走高涵等人之后,再去找崔凌霜认错。 高涵这个始作俑者将自己撇得很干净,还想着回京途中可以将这事儿当成笑话说给谢霁听…… 送走高涵等人,李修不等上山,就听说洛川郡守亲自来访。估计是想了解案情,并极力同这桩案子撇清关系。 崔凌霜落寞的回到水月庵,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谢霁还是那个谢霁,好美酒,好美人,走哪儿都一副狂放不羁的模样。过往的一切只有她记得,眼见曾经最亲密的人,如今相见不相识,相遇装不知,那滋味真的很熬心…… 随着香客增多,转眼又到年末,张桐护送高涵返京就不曾回来。李修倒是让慧哥来过一趟,说是要提前回京述职,再见只怕要等来年……崔凌霜这儿一下子清静不少。 得知顾老太爷也要回乡祭祖时,她变得十分沉默,除了临帖和篆刻,一日所言不超十句。 白芷年前还愁着崔凌霜的私房只见出项,不见进项。翻过年不久,红樱那边送来第一笔银子,接着听说癞六等人开始运送漕粮,上栗县那几百亩盐碱地更是破天荒的长出了植物。 好消息一个个传来,崔凌霜依旧沉静如水,波澜不惊。 转眼入夏,顾氏来信说了几次到要碧落寺还愿,苦于孕相不好,一直被崔衍拘在府中。 闪电划破长空,当水月庵迎来夏日第一场雷阵雨时,崔凌霜收到了顾氏小产血崩而亡的消息。 一别两年,洛川依旧秀美如画,她却为奔丧而归,哪会有赏景的心思。 前来接她的是崔元翰,这人落第后便留在长房协助崔衍管理族中事物。 “二妹,旅途奔波,要不要先在城中休息一宿,明日在回府?” 码头离着崔氏也就半日路程,有必要留宿城中?崔凌霜眉头微蹙,道:“大哥有话直说,我受得住。” 崔元翰犹豫片刻,告诉她道:顾氏离世之前曾同意崔衍纳妾,时间正好是这几日。考虑到那女子刚进门,顾氏这边就小产血崩,他担心崔凌霜会迁怒…… 崔衍纳妾了?顾氏居然同意崔衍纳妾! 这消息确实让崔凌霜难以接受,她消化了一会儿才问崔元翰,红樱可还在府中。 崔元翰说不知道,内院一直是老夫人在管。闻言,她猜测红樱并不在府中,否则这等大事儿岂会不写信告知。 想到祖母的手段,她问了崔衍妾室的身份。 那女子姓卢,却出自杨家,是管家之女。卢氏幼年丧母,一直养在杨家主母身边,持家理财学得不错,是个极有主意的女子…… 崔凌霜长叹一声,虽然对顾氏之死还持有怀疑,可对纳妾一事儿却无可奈何。顾氏若能撑起内院,父亲和祖母又何至于此。 回府之初,她先去惠暖阁跟老夫人请安。接着又去了三房容华堂,给曾经的族长夫人张氏请安。 去往三房的路上,记忆中永远鲜亮的白墙隐约透着被雨水浸润的灰斑,让整个府邸显得暮气沉沉。 容华堂还是原来的样子,张氏输阵不输人,高昂着头颅劝慰了她几句。 书香人家的女儿,遣词造句非常讲究,一番话乍听悦耳,却认真不得。 若仔细分辨话中深意,大抵是顾氏活该,那么大年纪还敢生子,凭的什么!如今苦了崔凌霜,尚未定亲,又要守孝。长得漂亮又如何,反正没人娶…… 崔凌霜修身养性两年,根本不会为张氏几句话动怒。她佯装听不懂,默默地受了。 张氏一拳打在棉花里,想笑崔凌霜傻,又觉得这人每次遇事都能全身而退不像真傻。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面上看着挺好。心里却是十分清楚,两房斗争既已开始,就永远不会停下。 一百三十二、兄弟 吊唁,停灵,出殡……直至落葬,崔衍没亏待顾氏,娶得风风光光,葬得也风风光光。 崔凌霜人前哭得伤心,人后却保持着山上的习惯,到点儿临帖,到点儿篆刻。实在看不出这是无情,还是想通过外物排遣伤悲。 顾氏与崔衍年少夫妻,本以为他会沉浸在伤痛之中无法自拔。可笑崔凌霜低估了权利的诱惑,在族长光环的抚慰下,崔衍很快从伤痛中走出,全情地投入到葬礼之中。 人人夸他深情,居然肯亲手操持葬礼的每一个细节。 崔凌霜对此不敢苟同,如果他真的深情,又怎能借口睹物思人将牡丹小筑让出来给长子崔元思居住? 崔远思三岁,身体健康,眉眼清俊,不但能说会道,更懂看碟下菜。崔衍明显对他投了更多心思,仅仅是身边伺候的嬷嬷和奴才加起来就近二十人。 同他相比,两岁多的崔元宝太过娇惯,至今出门还得靠乳母抱着,稍不如意就哭得撕心裂肺。这孩子走路都不稳当,更别提清晰的吐字,一年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生病。 崔凌霜不喜欢小孩,回府没几日却把元宝抱到了流霜阁养着。那些日子十分难熬,孩子离了乳母就哭,院子没一刻清静。她整宿整宿失眠,恨不得把孩子放在棺木里和顾氏一起下葬。 白芷劝她把孩子交给乳母,告诉她任何事情都有过程,这样做会伤到孩子…… 她不听劝,非但乳母不能靠近元宝,以前贴身伺候顾氏的老人也都被遣送离开。苦了流霜阁几个丫鬟,都还不曾嫁人,就得承担起母亲的责任,每日轮流照看小孩。 在她们的照看下,不等顾氏落葬,元宝就已经病得只剩一口气吊着。 崔凌霜让六婆施针救人。六婆说自己非小儿大夫,下针也不见得能救,最后还得看元宝的造化。 那一夜,她抱着元宝去给顾氏守灵。 前几日还能撒娇大哭的孩子,这时候像猫一样软软地拱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她轻抚着元宝的脊背,道:“元宝啊,你母亲没了,很快连父亲也会没有。偌大的家族唯一不会害你的只剩我了……你若还像现在这样娇气,活不到成年就会死于非命,你信吗?” 怀里的孩子不会回答,她接着道:“母亲怀你的时候胃口特别好,这次也一样。她不忌嘴,总想着吃好喝好,生下来的孩子就会健康,却不知好的东西吃太多也会变坏……” “小产本不该死人,可她小产那会儿,却有人把元思的真实身世告诉了她……她那么骄傲,怎么能容忍丈夫背叛?她那么美丽,又岂能输给个不知名的女子?” “元宝啊,人贵自知,任何时候都不要感情用事。若把我惹恼,信不信明日就送你回惠暖阁,任由你自生自灭,从此不管!” 灵堂一直有人值守,崔凌霜抱着孩子随着彩雀跑到了放置棺木的地方。 漆黑的棺木泛着阴冷的寒气,彩雀实在受不了崔凌霜抱着那么大点儿的娃娃站在死人旁边说话。 他道:“姑娘,你时常骂我有病,我怎么觉得你也不正常。” 看着面无表情的彩雀,崔凌霜心生感慨。得知红樱被老夫人支使去洛川上游的杨家,她随口说了句:顾氏之死肯定不简单,红樱定是知情者…… 彩雀听到后,自发地跑了趟杨家,找到红樱问清了真相。 喜欢杀人的杀手在她这儿不像是坏人。亲祖母隐瞒事实,偏疼继子,这些才最伤人心…… 她道:“以后不骂你有病了,我们是朋友。” 彩雀抽抽嘴角,“那我岂不是要说声谢谢!” 崔凌霜明知这话是讽刺,却认真地说:“不用客气,你感到荣幸就可以了。” 下半夜,原本身体滚烫的元宝忽然降温恢复了正常。她朝着彩雀得意地说,“看吧,我弟弟能听懂!” 顾氏落葬之后,崔凌霜想带着元宝回山上守孝,却被老夫人留在了府中。人人都知道她当年是被冤枉的,留在府中并没有不妥。反正高涵已成了崔府的姻亲,不至于还拿当年的往事作筏子。 转眼又要到秋日祭,因族长缠绵病榻之故,这两年的秋日祭规模都不大。 随着族中亲眷陆续回到洛川,崔衍忙得脚不沾地,崔元翰和老夫人也不清闲,几乎每日都要设宴接待族人。 崔凌霜是嫡长女,按理该顶替顾氏女主人的位置,主动替老夫人分忧。可她拒绝出席一切活动,把时间都给了崔元宝,想用最短的时间让这孩子变得同崔远思一样。 某日,她带着崔元宝去后花园晒太阳,恰逢崔元思也在,两个孩子被放到了一起。 元宝手上拿着一只小木马,那是她闲暇时雕刻的小玩意儿,市集上买不到。 元思想要,却不直言。而是牵着元宝去了大人看不见的地方,一把将元宝推到,趁着元宝跌倒撒手时,把木马捡起来藏到了怀里。 彩雀把一切看得分明,附耳告诉了崔凌霜。后者找到元宝时,元思正努力拽元宝起来,奶声奶气地喊道:弟弟不小心跌倒了,别哭,不怕…… 元宝声嘶力竭的哭着,嘴里一直在喊马……马……木马…… 崔凌霜看着元思问:“你有没有见过元宝的木马?”她的眼神很冷,摆出一副想要打死元思的模样。 元思“哇”地哭了,迈开腿就朝池塘边跑,接着把木马扔进池塘,嚷嚷道:弟弟的木马掉池塘了! 崔凌霜找不出词汇形容内心的感受,她蹲下身子平视元思,忽然伸手拍了拍孩子的脸蛋,咬牙切齿的说,“你很好,真的很好!” 恰逢老夫人路过后花园,并看到了这一幕,道:“你伸手那会儿,我以为你会掐死这孩子。” 崔凌霜反问:“我若这样干了,祖母该如何?” 老夫人沉默不语,半晌才道:“每个人的命数都是定好的,你能庇护他一时,能不能庇护他一世?” 崔凌霜抱紧元宝,道:“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人欺负这孩子。” 老夫人问:“现在能够理解想要守护一个人的心态了吗?” 一百三十三、霞光 老夫人这番话显然是在影射她对崔衍的保护之心,同时也解释了为何要隐瞒顾氏死亡的真相。 崔凌霜不敢苟同,崔衍已成年,崔元宝是孩子,两者怎能相提并论。她道:“元宝是孩子,需要保护。” 老夫人叹息道:“在母亲眼中,孩子永远都是孩子,只要能尽一份力,母亲就不会放弃。” “父亲是您生的,需要保护!母亲呢?就这样白白死去吗?元宝呢,不是您的亲孙子吗?” 老夫人抬眼正视崔凌霜,轻声道:“我老了,能护住你父亲已经到了极限。元宝是我孙子,也是你弟弟,若不想他同顾氏一样,你也该尽一份力不是吗?” 崔凌霜哑然失笑,反问:“祖母,霜霜该如何尽力?” 老夫人若有所思的说,“元培,元朗还有凌雪没几日就会回到洛川,据说他们和归宁候同乘一艘船。你年纪也不小了,看着合适就嫁了吧!” 祖母居然要她嫁给卫柏!这事儿放两年前根本不可能,如今却因卫柏成了归宁候而改变。 崔凌霜原以为她和祖母达成了默契,婚姻大事可以自己说了算。到头来还是天真了,世家大族血统里的傲慢又怎敌得过骨子里的功利。 沉吟了半晌,她道:“母亲已逝,孙女的姻缘任凭祖母做主。” 没猜错的话,卫柏此行是借着祭奠顾氏的名义将她芳心惹乱,进而侵占顾家财产。 还在京城那会儿就知道他对王家小姐的心思,还以为继承爵位之后要攀上他需费点儿心思。怎料这人贪心不足蛇吞象,已经有了那么多,还是不肯放过她。 秋风送爽,波光粼粼的洛川江面上船只如梭,偶尔还能听见两岸劳作百姓的歌声。 若不是亲历过洪水肆虐的景象,很少有人能从眼前的繁荣想象出这儿在两年前曾是人间炼狱。 李修催促船夫再快些,最好能追上前方的大船。 崔珊生于洛川,却甚少出远门,当年嫁到京城走的可是陆路。眼见李修催促船夫,她道:“修哥儿,慢些,我觉得胃里有些不适。” 李修心急如焚,长房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崔凌霜急需安慰,他却不在其身边,这怎么能行。 特别是卫柏就在前方那艘大船上,黄鼠狼给鸡拜年,卫柏的举止让他特别不安。 崔珊可不懂李修的心思,只道:“修哥儿,霜霜守孝需三年,你可想过这个问题?” “母亲,孩儿自当等她三年。” 崔珊微微皱眉,“三年,你也不小了,我看上个丫头不错,你要不要带在身边?” 李修摇摇头。高涵惹的误会都还没有解决,若再收了母亲送来的丫鬟,表妹肯定伤心。世间女子,除开表妹,他谁都看不上。 崔珊见李修摇头,忍不住暗自生气。幸辛苦苦把儿子养大,如今还未娶亲就偏向了儿媳,以后的日子还要怎么过? 她道:“船家,速度再慢些,我头晕的紧!” 李修叹了口气,为了表示诚意,他特地请崔珊返回洛川提亲。却忘了崔氏嫡庶之别甚大,也不知崔珊回到三房会不会受气,进而迁怒于崔凌霜。 驶往洛川的另一艘船上,崔凌雪正对镜簪花,身边伺候着的几个丫鬟叽叽喳喳的提着建议。 “姑娘,鹅黄太素,奴婢觉得这支银红发簪好看。” 崔凌雪刚接过发簪,另一个丫鬟就欢快的说,“奴婢瞧见归宁候的披风就是银红色的……”闻言,她放下发簪,不想身上有物件和卫柏巧合。 大丫鬟心月最了解她,劝道:“姑娘,喜欢就簪上,都说无巧不成书,能与卫侯爷同船也是机缘。” 崔凌雪好容易忘了高涵,这几日又对卫柏起了心思。以她的身份要嫁卫柏一点儿不难,怎奈这人是崔凌霜的表哥,两人关系不错,就差一纸婚约。 “算了……船上人口嘴杂,最怕上岸之后有人乱嚼舌根,我又不是崔凌郦那等没脸没皮的人。” 心月固执地把簪子插入她发间,又道:“我瞧卫侯爷对姑娘不一般,这次去洛川或许真是只是替母上香而已。” 崔凌雪心中暗喜,嘴上却道:“卫侯爷一向低调谦和,我瞧他对谁都好。”说着便拉上心月朝甲板行去,似乎忘了发簪的颜色与卫柏的衣裳一样。 卫柏迎风而立,墨色的长发恣意散开在脑后。当他扭头看向崔凌雪时,后者还以为是谪仙下凡,美的如梦似幻。直到被心月掐了下手臂,才回过神问:“侯爷差人喊凌雪上甲板所为何事?” “昨日与令兄打赌,他说姑娘眼光极高,金银珠宝等俗物甚少能得姑娘称赞。我若能送出一物得到姑娘称赞,令兄便输给我同等价值的财物。” 照他的说法,输赢全在崔凌雪一念之间。后者只要不开口称赞,他就必输无疑。 崔凌雪喜欢这种能掌控局面的感觉,她道:“侯爷与兄长打赌,何苦拿我做由头。” 卫柏笑眯眯地说,“三姑娘性格爽朗,处事公平,事情交由你裁决,我和令兄都认为极好。” 一番盛赞夸得崔凌雪飘飘然,愈发想知道卫柏会送她什么礼物。两人在甲板上又站了一会儿,眼见夕阳西下,卫柏从怀里掏出巴掌大的一个什物迎着夕阳打开。 “三姑娘,漫天霞光能入你眼吗?”说着就把手中什物递给崔凌雪看,只见晚霞像焰火般被装在他手中的什物里,红澄澄金灿灿的绚烂夺人。 崔凌雪从未想到霞光能被拘住,不禁惊叹:“好美!”眼见她试图用手指去触碰霞光,卫柏忽然关上手中的什物,递到她手中,“多谢三姑娘称赞,我这就去找令兄讨钱!” 卫柏走了,崔凌雪却因两人手指相碰瞬间的悸动呆立原地。 心月没瞧见两人手上的动作,好奇地问:“姑娘,世间怎会有那么大的贝壳,好漂亮啊!” 崔凌雪再度将贝壳打开,发现里面被匠人打磨的异常光滑,如镜子般通透,难怪能将霞光拘住。 她道:“朝廷没有禁海之前,这样的海货十分寻常,凌霜那儿就有不少……”提到崔凌霜,先前的旖旎立即成了苦涩,她意兴阑珊的把贝壳递给心月,“走吧,甲板上怪冷的!” 一百三十四、情敌 晚膳时辰刚过,崔元培避开元朗和卫柏,悄悄跑到了崔凌雪房中。 他道:“小妹,快将侯爷送你的宝贝给哥哥看看。” 崔凌雪指了指梳妆台上的贝壳。 崔元培大呼,“这玩意看着稀罕却不值钱,你怎么就……” 他最近时运不济,逢赌就输。原以为卫柏大气,崔凌雪又是个见惯好物的人,这场赌约输了也赢。不曾料卫柏拿出来的竟是个贝壳…… 想到眼界不凡的崔凌雪会对此物称赞,怕是对卫柏动了心。不禁絮絮叨叨说了卫柏很多好话,让崔凌雪抓紧机会等等! 话末,他坦言身上没钱,又跟崔凌雪讨了银子前去支付赊欠的赌资。 船舱外,一个身材瘦弱的船工将这番对话听在耳中,又很快地传到了卫柏那里。 卫柏刚查到崔元培好赌,崔鹄为这个无底洞填进去不少银子。他自语道:崔家也真是的,长房有钱没势,三房有势没钱,我该如何选呢?算了,反正娶来作妾,有点儿作用就好,免得被人诟病说是靠女子上位…… 同是重生者,相比崔凌霜的坎坷,卫柏可是顺风顺水,用很短时间就到达了上辈子费尽心机才能到达的高度。如今的他,背靠宫妃,圣眷正浓,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卫柏与李修一前一后抵达洛川,借口各自不同,宗族众人却对他们此行的目的心知肚明。 老族长未死,崔衍只是暂代,长房能不能坐稳族长之位和崔凌霜的姻缘有很大关系。 燕京双骄,目前最得到圣眷的两大红人。他们的到来让整个崔氏暗潮汹涌,每个人都在揣摩长房嫡女究竟会花落谁家,两房之争会不会因此告一段落。 作为站在风口浪尖的人,崔凌霜表现得很镇静,借口守孝谁也不见。 她曾无数次地想过要怎么杀死卫柏,怎么灭了归宁侯府满门。可当与卫柏只隔着一扇门时,她怯懦了,背靠着门扉根本没有打开的勇气,绝望地任由崔衍带走了卫柏。 爱与恨在她看来就隔着一扇门,现在多恨卫柏,曾经就有多爱。 故人相见,她担心被卫柏看出端倪,更恨居然生出了一种想要问卫柏是否喜欢过她的冲动。 人心最为复杂,情感亦如是。两年时间的日夜煎熬,到最后差点儿被这最肤浅的不甘心给毁掉…… 那一日,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作为惩罚,直至彻底理清深埋心底的情感,以及将来的生活该如何继续。 顾氏走了,元宝与元思的冲突历历在目,这世上忽然多了个需要她照顾的人。原本单纯的复仇因此变得复杂起来…… 某日,崔元翰那边送来消息。说凌星同其夫婿送了不少东西到洛川,其中有几句私房话,请她过院一叙。 收到消息,她微微一笑,崔凌星能有什么私房话告诉她?这显然是李修借崔元翰传话,想要见她一面。 守孝三年,李修若是愿等,那便嫁了吧!怀着这种想法,她换了身衣裳,牵着元宝就朝崔元翰的院子行去。 卫柏客居长房,很快就收到了消息。由于不方便四处走动,他传讯给崔凌雪,两人将崔凌霜堵在了崔元翰的院子里。 “二姐,我难得回一次洛川,你怎舍得将我拒之门外。” 听到崔凌雪娇嗔的话语,崔凌霜有种见鬼的感觉。不过两年,这人怎么变成了这样?一句“二姐”叫的多好听,问题是她们有那么熟? 崔凌霜深吸一口气,慢慢侧身看向崔凌雪。两年不见,这人长开了,看着挺漂亮,却不是卫柏喜欢的那种。 记得卫柏说过,脂粉能增色,却会让女子像修剪过的花枝,失去了原本该有的韵味。 崔凌雪也在打量崔凌霜,看过之后满心妒忌。山中岁月不但没让其憔悴,反而荡涤了她的气质,让她看起来清冷出尘,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借着打量崔凌雪的时机,崔凌霜偷偷瞥了卫柏一眼。忙问:“这位可是卫家表哥?” 回避的视线,疏离的称呼,这让卫柏稍微有些讶异。考虑到崔凌霜怯懦的性格,以及出众的外貌,一时间没被他吸引倒也在情理之中。 “表妹,姨妈的事儿还请节哀。今日初见,我发现表妹与姨妈信中所述一模一样,那感觉就好似我曾看着表妹成长一般……” 多温柔的话语,崔凌霜曾无数次溺毙于这份温柔之中。那时候的卫柏,整个人都会发光,怎么看怎么惹她心动。如今再看,除了样貌出众之外,存在于卫柏身上的光芒早已消失。 听其深情款款的诉说着顾氏两姐妹的感情,她止不住冷笑。顾芍药但凡有一丁点当姐姐的自觉,又怎么会侵占母亲的嫁妆,惹出那么多事儿。 尽管修身养性许久,她的陈府终究不如卫柏,维系的半天的淡定快要崩溃时,李修出现了。 同样一声“表妹”,她听见呼唤就面露欣喜。脚步虽然没动,明眼人却晓得她想朝李修那边靠去。 卫柏住在长房,李修住在三房。两人隔得不远,却是到了洛川后的首次碰面。 “乔之,许久不见。” “文东,近来可好!” 燕京双骄,洛川碰面。卫柏似珍珠般光彩夺目却不失圆润温和,李修更像璞玉,内蕴深厚,稍加打磨就能绽放华光。 崔凌霜见惯了两人,面色如常。 崔凌雪站了一会儿,忙不迭的找借口先走。她实不想看到两人朝崔凌霜献殷勤的一幕,免得泄露情绪。 崔元翰曾在上栗县见过卫柏一面,如今再见,这人已成了归宁侯爷。 他虽然很想让李修成为自己的妹婿,却感觉崔衍那边更中意卫柏。听说崔珊才回府就受到三房热情招待,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她庶女的身份。张氏不但抬举她,连带着她的母亲也过得不错…… 反观长房,老夫人至今也没想着要见崔珊一面。若崔珊不主动请安,老夫人这里绝不会自降身份去招呼一个晚辈,也不知修哥儿带着崔珊回府究竟是什么意思。 很多话,李修不明说,他肯定也不会刨根问底儿。眼见崔凌雪匆匆离去,他明知处境尴尬,依旧拿出大哥的模样,招呼三人坐下喝茶。 一百三十五、往事 俗语说: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崔元翰满心忐忑,就怕卫柏与李修会因崔凌霜伤了情分。没成想崔凌霜已经有了选择,几乎每说一句都会先看李修面色,对卫柏的态度特别疏离。 这样的结果有些意外,却在情理之中。两人早几年就看着不一般,如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李修又高中状元,一切看似水到渠成。 卫柏了解崔凌霜,瞧她对李修的模样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曾猜到过李修选择外放为官与崔凌霜有关,也知道这人时常去碧落山探望崔凌霜。只是没想到崔凌霜居然真的喜欢上了李修…… 女人果然靠不住,好在他只想要崔凌霜的钱,能不能娶另说。 温良恭俭,谦和有礼,那是卫柏的一面。脸厚心黑,谲诡多端,那是他的另一面。 洛川之行,与崔凌霜见面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搞清楚顾老太爷为何能死里逃生。真是运气好,还是有人暗中相助? 上辈子被冷箭所袭的恐惧至今还萦绕在脑中,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凶手就是财鼠。 他是卫鋭的私生子,纵使比卫桐优秀一万倍又能怎样? 在卫鋭眼中,归宁候世子只能是卫桐,他永远是影子一样的存在。照卫鋭的想法,卫桐应该风风光光继承爵位。他要无怨无悔的接手侯府在暗地里的生意,不断地为卫桐提供便利。 他怎可能无怨无悔?翅膀刚硬,他就算计了卫桐,让卫鋭不得不正视他的存在。也就在那时,卫鋭将府中最大的隐秘的和盘托出。 当年的母钱案,卫鋭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没几年却被一个自称财鼠的蒙面人找上门威胁,让他组织人手去各大权贵府邸盗窃宝物…… 卫鋭绝不是一个能被随便威胁的人,他假意答应财鼠组织人手前去权贵府邸行窃,暗地里却开始查找财鼠的身份。 想知道财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对权贵府邸那么熟悉,甚至了解这些府邸的布防,以及宝物藏在何处。如果财鼠真有实力查到那么多东西,又为何要让自己组织人手帮忙行窃? 很可惜,卫鋭一直没查出财鼠身份。但他曾警告卫柏,让其千万不要触怒财鼠,免得将归宁侯府彻底断送。 卫柏自诩聪明,一直让秦元山与财鼠接触,即便卫鋭死后也如此。直到新皇登基,他自以为万无一失时终于忍不住对财鼠动手,没成想死于一支冷箭…… 不愉快的往事充斥脑海,他轻轻动了下头,似乎想把这些事同上辈子一样抛在身后。他问:“表妹,你可知外祖父为何会去碧落寺?” 崔凌霜早料到卫柏有此一问,并为此备好了腹稿。 李修心头一震,这才意识到卫柏来此的真正目的。他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水,思忖着该如何帮腔。 崔凌霜瞥了眼李修,这人也算半个知情者,一会儿由其接话最好不过。随即轻描淡写讲述了顾老太爷派顾山帮她置办嫁妆,得知她长居水月庵时,老太爷特地上山帮忙打理嫁妆,生怕她嫁妆少了被人嫌弃…… 卫柏精致的假面因为这席话有了些许裂纹,他恨崔凌霜,恨其生来就是嫡女,享受着世家大族万千宠爱,却从不懂珍惜和利用。 假如顾芍药是嫡女,又有顾牡丹那么多的嫁妆…… 假如顾老太爷宠他像宠崔凌霜那般有求必应…… 假如父亲能有崔衍一般的能力…… 他何须在侯府受尽屈辱,不得不通过娶亲来改变状况。 无数不甘在漫长的岁月中演化成对崔凌霜的嫉妒和仇恨,即使崔凌霜已嫁为人妇,他依旧不愿让其幸福。 阳光不能直视,人心不能直视。 崔凌霜心心念念想知道卫柏是否喜欢过她,却不知命运注定了卫柏对她只有嫉恨。无论她付出多少,看在卫柏眼中全都是还债,偿还命运的不公。 又一桩不愉快的往事涌上心头,卫柏再次轻晃脑袋,佯装平静的说,“表妹好福气,自幼就得外祖父偏爱。” 崔凌霜没有搭腔,垂下头瞧了李修一眼。后者立即问:“乔之,你可是有事儿要寻老太爷?” 卫柏但笑不语,挑眉看着李修,那模样仿佛是在说:我和表妹说话,你搭什么腔? 李修为官上任这一年经历颇丰,面对卫柏的挑衅不但不恼,反而报以一个微笑。像是在回答:表妹信任我,她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卫柏笑了,笑容一如既往地和煦。 李修却透过笑容看到了浓浓的嘲讽,一种笃定崔凌霜不会嫁给他的嘲讽。相比卫柏,他终究年轻了点儿,眼看就要沉不住气。崔凌霜打破两人的对峙,道:“卫表哥,你找外祖父有事儿?” 终于等到正主说话,卫柏清了清嗓子,道:“听说外祖父在洛川待了半年有余,表妹到底有什么事儿值得外祖父耽误那么长时间。” 崔凌霜颇为无辜的说,“起先是为了上栗县那些盐碱地,外祖父说他这辈子都在海上,不懂地里的事儿。知道我给灾民捐钱捐物还被灾民勒索之后,他把事儿接了过去……” 后面的话李修再次接了过去,说起漕运,说起朝廷改革,还说是他建议顾老太爷将灾民组织起来帮朝廷运送漕粮等等。 卫柏从陈然那儿了解了不少关于漕运的事儿,当时还好奇崔凌霜怎么会想着做生意,难不成这人也重生了?听了李修的解释,才明白整件事儿和顾老太爷有关,崔凌霜不过当了个便宜东家。 他道:“表妹,我有个属下也曾出自上栗,不久前曾跟着你的队伍运送漕粮……归宁侯府人口众多,我刚袭爵不久,正愁着怎么养活府中众人,陈然建议我同你合作……” 崔凌霜知道卫柏缺钱,特地让青木把漕运的事儿透露给陈然,借此吸引卫柏入股。 如今卫柏上钩,她却要装出为难的模样,直接把事情推到李修那儿。“卫表哥,我只管拿银子,漕运这事儿你得问他。” 一百三十六、周癞 卫柏实在不愿看到崔凌霜和李修在一起。崔凌霜的便宜好占,李文东若要为其出头,事情就会麻烦无比。听说崔氏众人私下给李文东取了个绰号叫“黑鱼精”,足见这人有多么滑不溜丢。 这样想着,他笑意盈盈道:“这事儿文东说了能算?那我岂不是要恭喜你们好事将近?难怪李夫人会随文东一起回到崔氏!” 这话真是又挑拨,又戳心窝。崔珊若是为了提亲回来,又怎会那么几日都没有踏足长房…… 李修只看过卫柏谦和的一面儿,如今总算领教了他的犀利。生怕崔凌霜多想,急忙解释道:“姨娘身体不好,母亲忙着照顾姨娘,疏忽了礼数。” 崔珊什么心思,崔凌霜知道的清清楚楚。无非嫌她要守孝三年,不想让儿子多等。故意摆出姿态想让长房主动低头…… 李修的解释很牵强,选择装傻不失为办法之一。可在对上卫柏探究的目光后,她猛然惊醒。如果没有重生,依着她的性子哪能如此便宜李修。卫柏之所以说这些,不就是在等她发作? 做戏做全套,她掏出帕子捂着嘴轻咳一声,道:“家母刚去了没几日,府中晦气得很。表哥是朝廷新贵,今日能来长房已经让这儿蓬荜生辉……礼数什么的,洛川比不得京城那么讲究。” 洛川崔氏,源远流长,族中子弟最讲究的就是规矩。 崔凌霜这话听着像是在替李修解围,嘴里说着崔氏不注重规矩,却用只字不提崔珊的行为告诉李修:你母亲只是庶女,即便她来了长房,也不见得老夫人会见。 真是字字诛心。 李修从不知崔凌霜有如此尖酸刻薄的一面儿,尴尬地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卫柏瞥了眼他的囧相,暗自高兴。要晓得崔凌霜不仅傲慢,还非常的愚蠢,这女人除了那张脸,几乎一无是处。 气氛凝滞了片刻,最终妥协的是李修。他佯装听不懂崔凌霜的话,扭头跟卫柏说起漕运改革,以及周癞漕运…… 卫柏认真听着,并细细问了周九,癞六在周癞漕运中所占比例等等。 按崔凌霜的要求,梁意那支队伍化整为零融入到周癞漕运。顾山早早埋进去的账房摇身一变成了队伍的“幕僚”,真正的幕僚梁意则以账房的身份匿藏其中。青木彻底从周癞漕运退出,平素就负责传话什么的。 卫柏心很大,想要借周癞漕运垄断整个洛川漕运。并决定让陈然代他出面,成为继周九,癞六之后又一位帮主。 李修告诉卫柏,周癞漕运有两个东家,崔凌霜只是其中之一,他若想加入周癞漕运必须另一个东家同意。 这事儿卫柏知道,还知道朝廷规定承接漕粮运送的商户必须有三艘以上的运粮船。崔凌霜只有一艘船,顾老太爷和李修多方筹措才找到股东满足了朝廷要求…… 简单地说,周癞漕运主要出资人是崔凌霜,除她之外顾老太爷和李修都曾找人入股。 卫柏不打算从李修或者顾老太爷那儿拿到股份,他把视线投向崔凌霜,问她愿不愿将手中股份转一些出来。 闻言,李修觉得卫柏实在无耻。京城那头已经贪了崔凌霜两个铺子,为了钱居然追到了洛川。 他道:“霜霜,周癞漕运是老太爷为你置办的嫁妆,贸然转出去怕是不好。” 崔凌霜原本就不想那么爽快的答应卫柏,听了这话,脸上顿时露出犹豫的模样。 卫柏缺钱的紧,忙道:“表妹,你若觉得为难,我这就让母亲给外祖父写信……” 说到这里,他面露沉痛之色,询问崔凌霜是否将顾氏的死讯告知。并隐隐透出惋惜,顾老太爷两女一子,如今只剩下顾芍药…… 说起顾老太爷,崔衍派出报信的人并未找到他。崔凌霜猜测他已经偷偷出海踏上了寻找顾慎之旅…… 假设顾老太爷不知道卫柏的所作所为,得知顾氏死讯后,他肯定会把所有财产留给顾芍药,他仅剩的孩子。 崔凌霜装出被卫柏打动的模样,问:“卫表哥,不知归宁侯府在京城可有空置的宅院。” 卫柏愣了片刻,反问:“表妹要在京城置业?” 李修并不知顾老太爷出海寻找顾慎之事儿,对崔凌霜忽如其来的改变万分诧异。 “表妹若有此意为何不提前告知……” 崔凌霜没搭理李修,那模样倒很像为了赌气才决定把周癞漕运转给卫柏。 见状,卫柏明知侯府在京城没有产业,却大呼:“表妹不提这事儿我差点儿忘了,侯府在京城还真有几处不错的院子……只是荒芜已久,表妹若要差人去看还得等些时日……” 崔凌霜又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我有个属下叫青木,过些日子同卫表哥一道返京。若宅院看着还满意,周癞漕运这边我可以全部转给表哥。” 卫柏大喜过望,原以为至多能拿到一半股份,怎料崔凌霜会那么爽快,开口就愿意给一半,这实在是太好了! “霜霜,”李修急切地看着崔凌霜,想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 崔凌霜不耐烦地甩了下帕子,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流霜阁给母亲念经……” 卫柏很满意看到的一切,记忆中的崔凌霜就这德性。耍性子的时候从不分时间地点,高兴就行。 李修叹了口气,本想追上去说几句好话,又觉得无话可说。他此行是为求娶,却因崔珊之故迟迟不曾开口……踌躇感怀之际,还得目送卫柏得意离去。 流霜阁内,青木颇为不甘的问崔凌霜,“姑娘,你真打算用周癞漕运的股份去换京城宅邸?” 崔凌霜沉默的点了点头。顾老太爷跟她交过底,周癞漕运另外的投资人其实是老太爷和李修。 这种情况下,卫柏拿走了她那份又如何,周癞漕运依旧不会在其掌控之中。 “姑娘,奴才实在搞不懂你所谓的徐徐图之是何意思……依着卫柏现在的身份,以后只会越来越难对付……” 一百三十七、求娶 崔凌霜非常清楚卫柏有多难多付,正因为这样才决定徐徐图之,而不是贸然动手。 要对付卫柏这种疑心甚重的人,最好的办法就该拿他当年伤害自己的那种方法——越亲近的人,越不容易设防。 她道:“青木,我是女儿身,永远不能同男子一样恣意妄为。男子走错一步还能回头,我走错一步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这府邸便是牢笼,我如雀鸟被困于此,纵有万千念头也只得作罢。” 青木在崔氏为奴,自然知晓宗族对族中女子有多么严苛。相比其他族人,崔衍和老夫人对崔凌霜已经足够包容,但还不足以让崔凌霜随心所欲地生活。 他忍不住说了句,或许崔凌霜姓顾会更好。 崔凌霜不认同,“姓顾又如何?假扮男子随外祖父纵横商场……即便成为大燕首富,没官有钱,最终还不是任人鱼肉。” 无论出身有多好,机遇又有多好,真正限制崔凌霜的是性别。她是女子,对上卫柏终究不能硬抗,只能借势。 青木沮丧的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是不是只有嫁人一条道?” 崔凌霜点点头,倒是想过不嫁人,问题是那条路比嫁人这条路还要难走,毕竟这世间只有一个季夫子。 青木又问:“三房修哥?” 她再次点头,卫柏此行的目的和她猜测的一样,试探之意大过求娶之心。目前也就李修能嫁,其他的谁知道会是什么人…… “你就没想过嫁给个能庇护你不受卫柏欺负的人?” 崔凌霜冷笑,京城权贵虽多,适龄男子却只得那么几个。卫柏年纪轻轻就继承了爵位,身份高于他的几乎没有。想要不被卫柏欺负,除非嫁进皇家。 说到入宫,崔凌霜细细跟青木说了宫内的情况。 圣上独宠卫贵人,入宫为妃对她有害无益。若是嫁给皇子,大皇子受前皇后所累,无缘龙椅;二皇子受大皇子所累,同样无缘龙椅;三皇子,崔凌霜顿了片刻,没有细说。 四皇子尚未成年,五皇子、六皇子早夭;七皇子和崔元思年龄相仿,甚得圣上喜欢…… 青木对京城的局势两眼一抹黑,崔凌霜跟他说了那么多并非无的放矢。想着没多久他就会和卫柏一同返京,那地方藏龙卧虎,提前有所了解并不是坏事儿。 “姑娘,照你这么说,当年就不该拒绝高涵。” 崔凌霜无语苦笑,嫁给高涵意味着要待在封地终老,这可不是她想要的。 青木想了一会儿又问:“姑娘,卫柏是文臣,你是否考虑过嫁给武将?” 武将全凭军功,年龄有大有小,他还真的替崔凌霜思考起如何通过嫁人改变命运。 崔凌霜道:“安国公季瑞海,大燕第一武将,同时也是季贵妃的哥哥,三皇子的舅舅,此人早已娶妻。” 青木等着崔凌霜继续,半晌没回应。不禁问:“姑娘,文臣那么多,武将就只有一个安国公?” 崔凌霜道:“据我所知确实如此。” “此言差矣!” 深更半夜,忽闻陌生人语在门外响起。青木拔出匕首护在崔凌霜身前,就见梁思背着梁意推门而入。 青木见过梁意,知道这人带着商船投靠崔凌霜,还知道这人才思敏捷与李修关系很好。 他不认识梁思,却知道这人是高手,不免紧张地问:“你把青桑怎么了?” 崔凌霜知道这两人都是谢霁的属下,相信他们不会伤害自己。她拍拍青木的手臂,示意其放下匕首,道:“梁先生夤夜来访自会善待青桑,不用那么紧张。” 梁思第一次见崔凌霜,不免惊叹于她的美貌,瞧了半晌才道:“‘独见青松心,凌霜庇柔萝……’那个黑柳木盒子是你的,你是碧落山上那女子,你怎么下山了?” 崔凌霜没搭理梁思,看着梁意问:“不知先生为何而来?” 梁意答非所问,道:“安国公季瑞海,宁国公郭涛,西凉候谢威,辅国将军李达……姑娘怎会说武将只剩季瑞海一人?” “梁先生,你说这些人还有谁能上战场?”边境多年没有战事,除了季瑞海,梁意口中这些人可都是老将。 梁意愣了片刻,很快道:“姑娘忘了西凉候谢威。” 崔凌霜笑了,又问:“谢威,不叛国已是幸事,先生还希望他能御敌?” 此言一出,梁思和梁意面色大变。梁思甚至沉不住气道:“世子爷连这个都跟你说?” 这下轮到崔凌霜吃惊了,上辈子依稀记得谢霁醉后曾说谢威心思不在大燕。先前故意说那番话是为了警告谢霁,瞧他们的样子却好似早已知道这些。 梁意就知道崔凌霜和谢霁之间没那么简单,眼见崔凌霜是个明白人,他直接说明来意:希望崔凌霜能嫁给谢霁! “为什么?”这样问时,崔凌霜又生出谢霁也是重生者的念头。 梁意的解释很简单,谢霁要他们去杨家提亲,杨家适龄嫡女有两人,姐姐已定亲,妹妹天真娇憨,不谙世事……梁意以为妹妹并不适合嫁入西凉侯府。 青木总算知道了梁意的主子是谁,愤愤不平的问:“梁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合着我家姑娘便是老谋深算,心思谲诡,活该嫁入侯府那么复杂的地方?” 梁意揉揉鼻子,歉疚的解释道:谢霁的处境比较复杂,倒是可以娶杨家姑娘……如果这样做了,不免会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这对他西凉之行有害无益。 崔凌霜十分了解西凉侯府。自老侯爷离世,谢霁外出守孝,整个侯府就乱了规矩,老侯夫人与侯夫人为争夺权势闹得不可开交。 她和谢霁走到最后那步同侯府乱象脱不开关系,假设杨家姑娘真如梁意所说那般,这对谢霁而言确实不是好消息。 相比这些,她更关心谢霁怎么想。难不成这人也重生了,打算同她再续前缘? 她语气激动地问:“梁先生,他知道你来找我吗?” 梁意再次揉了揉鼻子,道:“主子让我照看好姑娘的生意,此行是我自作主张,主子并不知道。” 青木又急了,“哪有你这样阳奉阴违的奴才?到时候你家主子不认,我家姑娘该怎么办?” 原来谢霁并不知晓此事,所有都是梁意的主意,娶她不过为了西凉侯府而已。 一百三十八、问候 崔凌霜猜测梁意真正的身份应该是谢霁的幕僚。此人非常了解谢霁,依着那人的性子,即便知道娶错了,也只会自责一番,不会轻易退亲。 想了想,她有些不甘地问:“他为什么要娶杨家姑娘?两人相识,还是?” 梁意一看崔凌霜的模样就知道有戏,急忙道:“崔姑娘多虑了,主子并不认识杨家姑娘。”见其不信,又朝梁思使了个眼色。 梁思道:“主子真不认识杨家姑娘,就隔着船听过她弹琴而已……” 崔凌霜瘪瘪嘴,这倒是挺像谢霁的风格——多情的很。随即又问梁意,西凉之行是否有危险?见到梁意点头,她都没细问谢霁为何要在出发前求娶,只道:“先生觉得我嫁去侯府更好,那就这样吧!” 此言一出,别说青木等人,就连梁意都略感吃惊。他问:“姑娘不考虑几日?” 崔凌霜重生只为两件事,报仇和报恩。明知谢霁有困难需要帮忙,她如何能袖手旁观? “先生何日上门提亲?” 梁意见她心意已定,思考片刻就说过几日会让梁思带着媒婆上门提亲。并解释他暂时需要隐藏真实身份,不便于公开与谢霁的关系。 崔凌霜让白芷将这些时日收到了银子一股脑给了梁意,后者莫名地的问:“崔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些银子你先拿着,”说罢又指着青木道:“以后有事儿可以让他入府传话,京城的消息我会安排人手给先生送来。” 银子也就罢了,还有京城的消息,这……梁意是真蒙了,沉吟好一会儿忍不住问:“崔姑娘,这些原本是为状元郎准备的吧?” 崔凌霜面色不改的说,“先生错了,这些是我的嫁妆,一直为娶我那人准备。” 话是没错,梁意不信,又问:“姑娘就那么信任梁某?” 崔凌霜随手拿出一颗药丸放在桌上,道:“谁说我信你?一会儿把药吞了,我会差人按时送解药。” 梁意记不得揉了几次鼻子,今夜实在精彩,崔凌霜的每一步都在他意料之外。 这样想着,他伸手去拿药,身旁的梁思一掌把药扫落在地,大喝,“什么玩意儿,凭什么?”话音刚落,就被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搭在了颈间。 梁思背着梁意进门,院子里守着他们带来的护卫,如此万无一失的情况下他居然被人用剑威胁。显见威胁他的人武功更高,一个世家女是怎么结识高手的…… 梁意瞥了一眼紧贴梁思的彩雀,叹道:“崔姑娘这儿真是藏龙卧虎。” 崔凌霜回府之后,彩雀和素秋被要求称病躲在流霜阁,不准出现在人前,更不准彩雀暴露会武的事实。 彩雀前几日还笑她多虑,今日总算懂了这份苦心。倘若一早暴露会武的事实,今夜肯定无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褐色的药丸滚落在地,白芷换了几次气,才大着胆子把药丸捡起来递给梁意。崔凌霜却改了主意,让她把药给梁思。 梁意不解地问:“崔姑娘,这是何意?”不等崔凌霜回答,梁思接过药丸就放入了口中,嘟囔道:“同她啰嗦什么,记得帮我拿解药就行。” “你……”梁意长叹一口气,虽为兄弟,梁思的性子却与他完全不同,冲动的很。他道:“我兄弟过几日就要跟着世子冲锋陷阵,你的药怕是用错了地方。” 崔凌霜轻笑道:“世子绝不会让属下替他挡刀,冲锋陷阵又如何?依旧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倒是先生的态度很耐人寻味,这位将军是你想要保护的人吧?” 梁意不答,含笑离开了流霜阁。 洛川江畔,梁思要去与谢霁汇合。眼见梁意只字不提解药的事儿,他忍不住问:“弟啊,我确实答应过不插话,不捣乱,先前是我冲动了,可你也不能不要解药啊!” “山楂丸子要什么解药!” 梁意对医理略有涉猎,看着那颗药丸就像消食开胃的山楂丸。估计是准备给崔元宝食用的药丸,被崔凌霜随手拿出来唬人。 “山楂丸?”梁思咂咂嘴,不信。 梁意安抚道:“你何时见我算错过?像崔姑娘那样的身份,怎可能有事没事把毒药揣在怀里。” 梁思信了,嚷嚷道:“这姑娘有病啊,看着娇滴滴的,怎么会干出拿山楂丸唬人这种荒唐事儿?” 梁意认为崔凌霜此举用意颇深,由于搞不清这人同谢霁的关系,他只能体会到警告和示威。不过也足够了,起码嫁入西凉侯府不会被欺负,更不会给谢霁拖后腿…… 梁思是个直肠子,得知所食药丸无毒,他很快把话题转到了提亲一事儿上。 “弟啊,世子让我们去杨家提亲,你却来了崔家……这事儿我该如何回话?” 梁意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回去你就说卫柏和李文东同来洛川,都曾扬言要娶崔姑娘,结果却出人意表。卫柏拿走了周癞漕运的股份,李文东违背誓言,其母还造谣崔姑娘守孝三年,肯定嫁不出去……” 梁思好奇地问:“这么说就完了?这和世子爷有什么关系?” 梁意语重心长的拍拍他,道:“照我的说法,世子爷八成会改弦易辙,让你到崔氏提亲。” 梁思不信,一肚子问题想问。梁意不给其机会,有些问题他自己也猜不透,总感觉崔凌霜和谢霁的关系玄妙异常,令人费解。 翌日,崔凌霜起了个大早,随手找了几件小玩意儿就往三房那边去。她借口找凌雪,去了之后却绕路走到崔珊院子。 白芷对此十分讶异,不是说了要嫁给西凉候世子,怎么又跑来找崔珊? 这招是崔凌霜跟卫柏所学。 上辈子明明是卫柏背信弃义,这人却能顶着巴掌印跑去找她和顾氏认错。声泪俱下的模样给了她们一个错觉,这人会娶王家姑娘迫于权势,并非心甘情愿…… 今日找崔珊就为告诉李修,不是她不嫁,而是崔珊欺负她在先。 一百三十九、提亲 崔珊回到三房后,张氏借口母女团聚,特别安排崔珊住在姨娘的院子里。 姨娘是妾室,其身份就比奴才高一点点,不能住正院。 张氏得知李修高中,特地让姨娘换了院子,住在了离族长不远的地方。虽说那里曾是大丫鬟住的地方,但对姨娘而言,这已经是抬举了。 崔凌霜好容易找到姨娘新居,隔着老远就能听到院中隐约有欢声笑语传出。 她让蓝黛去敲门,借口是听见院中笑得欢畅,十分羡慕,想要见一见崔珊…… 蓝黛去了,应门的是个小丫鬟,瞧见崔凌霜站在不远处,唬得什么话都不敢说,直接把门一关了事。 白芷捂嘴轻笑。 丫鬟也分三六九等,这个小丫鬟肯定是伺候姨娘的,平日被嫡系欺负惯了,瞧见崔凌霜自然害怕。 隔一会儿出来个嬷嬷,说崔珊不在,先前是院子里的丫鬟在嬉闹…… “姑娘,她们怎么敢如此?即便有表少爷撑腰,姨娘还是姨娘,奴才一般的人,你可是长房嫡女。” 崔凌霜对此毫不介意,不见更好,免得还要花心思同崔珊寒暄。她想着就朝崔鹄府邸行去,才到半路瞧见崔凌雪与卫柏等人正在花园饮茶。 “姑娘,”白芷询问她是否要去花园。她摇摇头,继续朝崔鹄府邸行去,并在那儿等到很久才见到崔凌雪。 崔凌雪对她的出现十分意外,被问起下午为何不在时,这人张口就是谎话,只字不提卫柏。 她也不戳破,把带来的小玩意儿拿给崔凌雪。说凌星随夫上任,专门从地方上找了些土特产送给族中姐妹,凌雪碍于情面把东西收了。 姐妹两个尴尬的沉默了片刻,她主动告辞,歇了劝说崔凌雪的心思。她清楚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眼里心里都是那个人的好,任何意见都听不进去。 记得上辈子也有人劝她忘了卫柏,她根本听不进去,没怀恨劝说者已是万幸! 走出崔鹄府邸,她深深吸了口气。明明月朗星稀,天气晴好,一股由心而发的寒意却让她抱紧双臂护在胸前。 卫柏肯定会娶王澄之女,凌雪怎么办?要么同她上辈子一样,利用之后被甩开,要么以妾室身份嫁入归宁侯府。依着王卉的性子,凌雪嫁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 王澄是吏部尚书,崔鹄是礼部尚书。除了卫柏,只怕没人敢像这样想,将两位朝廷大员的嫡女全部收入府邸。 返回流霜阁之后,她把青木叫到屋里,仔细交代了一些事儿让其去办。 她阻止不了崔凌雪去喜欢卫柏,却能利用这件事儿改变长房与三房的关系。但是有前提,族长必须死。 这样,崔鹄才能回乡丁忧;这样,卫柏才有机可乘。 李修当夜就知道崔凌霜曾找过崔珊,却被拒之门外一事儿。他气冲冲的去了崔珊那儿,质问其为何不见崔凌霜。 崔珊的回答很简单,崔凌霜要守孝,长房为了让她嫁出去肯定会有所妥协。他们只需多等几日,磨光了长房的耐性再去提亲,老夫人很可能会提高崔凌霜的嫁妆…… 闻言,李修简直不晓得能说什么。试探性地问:“母亲,你觉得表妹的嫁妆多少合适?” 崔珊想都不想说道:“长房嫡女,再怎么说也不能少于二十万两。” 李修长叹一声,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李成思没有妾室,李家人口简单,以至李修对嫡庶之别认知不足。听了崔珊不去提亲的理由,除了苦笑,他竟不知还能说什么。 二十万两,这数字只是崔凌霜对周癞漕运的投资。除了漕运,崔凌霜在京城有铺子,在上栗县有数百亩田地……即使这些全都没有,他手中还有老夫人交付的近半数身家,仅银票就有近十万两。 崔珊知道儿子的心意,眼见李修面沉如水,忍不住道:“修哥儿,母亲也是为你着想,为官在外,最不能缺银子。长房原先只有二姑娘一个,自然什么都是留给她的。现今多元思,元宝,母亲就担心长房厚此薄彼,把东西都留给儿子……” 李修沉痛的问:“母亲,你信不过儿子的能力,信不过儿子能养活妻子?还是你觉得我非得要用妻子的嫁妆才能过活?” “我……”崔珊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天才嘟囔道:“你这孩子,我明日就去长房找老夫人……” “孩儿谢过母亲,明日一早我让慧哥带着媒人过来。” 崔珊叹了口气,酸酸的说,“这么多年,姨娘就没过过好日子,明日我若去了长房,姨娘这边又该和以前一样了。” 李修朗声道:“姨娘是妾,就该有妾的样子,这是规矩。” 崔珊别过头不理李修,照这样的说法,她是庶女,媳妇进门以后是不是就得听媳妇的话? 翌日,慧哥出门去寻约好的媒婆,却发现那人不在。为了完成任务,他在洛川找了一圈,没找到任何一个媒婆,只得悻悻地返回三房。 崔珊原本就不乐意提亲,慧哥儿送来的借口正好,她乐呵呵的跑去找姨娘说了这事儿。 姨娘对此颇为担忧,崔氏附近大大小小的媒婆好几十人,怎么能一个都找不着呢?她问崔珊,会不会是卫柏从中作梗,故意不让李修去长房提亲。 崔珊狡黠的笑笑,她觉得卫柏更中意凌雪。否则早就找老夫人提亲去了,怎么可能那么多天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至于媒婆去了哪儿?她一点儿不操心,觉得是慧哥没有认真找,洛川那么大,谁有本事把媒婆全都请走…… 找不到媒婆的消息慧哥儿只告诉了崔珊,并没有及时告知李修。他觉得崔凌霜和李修早已私定终生,媒婆早去一日,晚去一日又有什么打紧。 李修晚间才知道这个消息,恨得一夜未眠,总觉得事情不对,却又找不出原因。如果不是卫柏,还有谁会在这几日想要去长房提亲? 第二日早,他带着慧哥儿亲自去请媒婆,不等返回三房就听闻侯府的人去了长房提亲。 卫柏?他咬牙切齿的去了长房,却见卫柏同他一样疑惑,问:“你怎么不去提亲?” 李修反问:“提亲的人不是你?” 卫柏挑眉一笑,对于提亲的人来自西凉侯府一事儿感到又惊又喜。 上辈子谢霁会娶崔凌霜全靠他保媒拉纤。如今他什么都没做,谢霁却来了,难不成这人也重生了?他了解谢霁,知道崔凌霜是其死穴。上辈子他能陷害谢霁,这辈子依旧可以。 一百四十、大费 卫柏对李修一头雾水的模样十分满意。如此看来,崔凌霜肯定不认识谢霁,否则李修不会猜不出真正提亲的人是谁。 他道:“听说提亲的人是西凉候世子。文东啊,你与表妹朝夕相处,不晓得西凉候世子也倾心于她?” 李修确实没料到提亲的人会是谢霁,想到高涵对此人的称赞,顿时方寸大乱。 谢霁与崔凌霜曾在碧落山上有一面之缘,难不成就因为那一面让谢霁看上了崔凌霜? 卫柏知晓李修深得圣心,两人既没有利害关系,当然要趁机拉拢。他道:“文东,我猜测长房老夫人不会立即答应侯府,你那边准备好了没有?” “假如未曾准备,可以先从表妹这边入手。婚姻大事,历来是父母说了算。姨母刚去了不久,姨父对表妹又极其娇惯,老夫人定会尊重表妹的意思……” 这番话让李修恢复了镇定,他谢过卫柏,吩咐慧哥儿带上媒婆去了老夫人的惠暖阁。 李修到时,梁思刚走。 媒人留下了谢霁的生辰八字,如果老夫人同意,明日会差人把崔凌霜的生辰八字送到梁思那儿,提亲就算成了。 说媒过后,两人合八字。若八字相合,男方上门送彩礼,女方开始备嫁妆。一旦定下婚期,这段姻缘便是板上钉钉,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李修前几日才给老夫人请过安,今日又来,身边还跟着媒婆,其用意十分明显。 老夫人瞧了眼他带来的媒婆,忽然问:“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李修知道老夫人是在说他不懂礼数,崔珊明明就在,这事儿怎能由他出面?再者,当年明明是长房帮了崔珊,如今崔珊得了三房的尊重,竟然忘了长房的恩惠…… 崔珊是他的母亲,除了承受老夫人的怒气,他还能怎样? 记得回京那会儿,他曾说起过长房暗助姨娘之事儿。崔珊不但不感恩,反而埋怨老夫人只给她和姨娘碎银……原话说老夫人的行为像是打发乞丐,若真心帮忙为何不直接给银票等等。 面对老夫人的质问,他实话实话,不曾为崔珊的无礼辩解。顺带感谢老夫人体谅姨娘和崔珊生活不易,每次送银子只送碎银,既方便她们使用,又避免了被张氏怀疑。 这番话诚意满满,老夫人听得面色稍霁,开口让媒婆去隔壁喝茶。待屋里只剩李修时,才问起了当年送到他手中那盒财物是否还在…… 李修顿了一会儿,说财物还在,反问老夫人此话何意?是不是答应了侯府求亲,想让他交还财物? 老夫人面露笑容,没有怨他失礼。又问:如果财物还在,李府从哪儿找来银子入股周癞漕运? 漕运改革,杨家想分一杯羹,老夫人知晓这事儿很正常。但他假借别人的名字入股周癞漕运却是知之者甚少,连崔凌霜都不知道,老夫人为何会知? 李修深谙为官之道,如何为商却不甚通晓。 老夫人见他满面疑惑,坦言道:当初交到他手中的银票全都有标记,一旦被兑换,钱庄就会把消息传到崔府。 洛上杨,洛下崔,老夫人占着两大世家的便利,没多久就猜到了周癞漕运所谓的入股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罢,老夫人又问:入股周癞漕运,究竟是帮崔凌霜挣钱,还是帮李府挣钱? 李修无法回答,家底不丰是他最隐秘的苦楚。 拿老夫人的银子入股周癞漕运,说白了是私心作祟,他能甘守清贫,却舍不得崔凌霜陪着他吃苦。 当然,这钱也不是白拿的。周癞漕运能在商船林立的洛川上分一杯羹,全靠他舍下脸面多方斡旋。这话原本该说,对上老夫人洞悉一切的目光,他又说不出口,唯报以无奈地苦笑。 老夫人道:“修哥儿,霜丫头是个聪明孩子,她的姻缘全凭自己做主。她若答应你,那笔银子就是她的嫁妆,怎么处理你说了算。她若不答应,那笔银子权当老身的贺仪,恭贺你早日觅得良缘。” 当日送出的盒子里除了银票还有田产,老夫人的意思就是银票可以白给,田产却要收回。 李修自诩君子,却因银子之事儿在老夫人这儿折了面子,失了底气,羞愧难当。 眼见事情超出预计,他神差鬼使地问:假如让老夫人选择,究竟是选他,还是西凉候世子。 老夫人看着牡丹小筑的方向说:长房后继有人,家族利益应当放在首位。崔凌霜是嫡长女,理应承担起应尽的责任。 李修苦笑着离开了惠暖阁,时移世易,老夫人改变主意并不奇怪。希望崔凌霜不会,毕竟她与谢霁只有一面之缘。 流霜阁外,慧哥儿紧紧跟在白芷身后,左一句姐姐右一句姐姐叫的十分热情。 白芷都说了崔凌霜不见客,慧哥不依不饶惹她心烦,只得又去通报了一回。这次,她进去了很长时间,出门那会儿带了封信出来。 李修看这阵势心就凉了半截,以为崔凌霜不好意思当面拒绝他,选择了写信。为了不在慧哥儿等人面前失态,他拿着书信匆匆回到了三房。 书信并非崔凌霜所写,而是崔凌月写给崔凌霜的。 崔凌月在信中讲述了她在宫中近两年的生活,说贤妃对她不错,含玉公主娇憨可爱等等。 信末提到了李府,通过内容可以看出她是在回答崔凌霜的问题。 照她的意思,之所以会离开李府,是因为崔珊认不清状况,以为李修高中状元,李府就有了与崔氏一较长短的资格。对她的态度前恭后倨,隐隐流露出嫡不如庶的意思…… 崔凌月还说,如果崔凌霜要嫁李修,入府之后肯定会受崔珊磨折。李修心在朝堂,不关心后宅,崔珊又人傻心大,崔凌霜少不得得受委屈。 看完这封信,李修悬着的心回落不少。信中言语虽然对他不利,可从崔凌霜拿出书信的态度可看出,这人并不打算嫁去西凉侯府。给他看信是希望他知晓崔珊性情如何,倘若婆媳矛盾无法调和,他应该选择和谁一边。 一百四十一、拜师 天色刚刚发白,长房负责值夜的门子打了个呵欠,正想与他人换值,就听有人轻轻敲响门扉。 开门一看,李修提着食盒站在门口,清晨的露水在他的发梢晶莹透亮。 门子极有眼色,不闻不问的开门让他进来,随即把消息传到了老夫人和崔衍那儿。 崔衍宿在卢氏院子,刚起床就听到这个消息,他一边任卢氏伺候着穿衣,一边骂道:“霜霜这是……”见卢氏在,只道:“养女不教父之过,她这些年的规矩白学了。” 卢氏轻言轻语的说,“老爷,二姑娘不知道三房修哥儿会来,门子只是按母亲的要求开门。” 崔衍叹了一口气,“原以为最先提亲是会是柏哥儿,修哥儿瞧着也行,这突然冒出来的西凉候世子是怎么回事?也不知母亲怎么想的,居然什么都由着霜霜,那丫头懂什么?” 卢氏手不停的帮崔衍整理好衣裳,“老爷这是去禾丰轩,还是去惠暖阁?” “还能去哪儿,自然先去母亲那儿一趟。霜霜的事儿一日定不下来,我哪有心思处理族务。” “老爷途经思远阁的时候进去看看元思,他整日嚷嚷着要背诗给你听……” 崔衍绷紧的面容因为崔元思的名字柔和不少,“这孩子,不是说了多玩乐,少念书吗?早慧易夭,念书认字可以年长点儿在学……” 卢氏笑而不语,崔元宝有崔凌霜护着。若她对崔元思好些,将来若没有子嗣也能有个依靠。 李修十分了解崔凌霜的作息,知道她每日清晨都会在院子里跟着青桑锻炼身体。 他到时,崔凌霜正站在院子里看崔元宝扎马步。见他来了,这人把头扭朝一边,道:“李大人好早,你不去衙门办公跑这儿来干什么?” “潘记现做的豆腐脑,我提来给你当早膳。” “吃!”崔元宝听见食物就忘了还在扎马步,迈着小短腿就朝李修跑去。这才刚跑出几步,崔凌霜手中的篾条就朝他劈头盖脸的打了下来。 他抱着头蹲在原地放声尖叫,凄厉的叫声并未让崔凌霜动容,后者抽人一点儿不手软。边抽边骂,“记吃不记打,你属狗的啊,还不快站好,今早站不够一刻钟不准用早膳!” 崔元宝刚满两岁,豆丁一样的小人跑是跑不快,只能蜷缩成一团试图避过崔凌霜手中的篾条。 李修实在不忍看下去,劝道:“霜霜,元宝还小,你不能这样教……” 崔凌霜把篾条一扔,捂着脸抽泣起来。瞧见她哭,元宝抱着她的腿一起哭,边哭边说,“姐姐不哭,宝宝听话,宝宝听话,以后不让元思欺负!” 李修不知道元思与元宝关系如何。 白芷站一旁添油加醋的把元思如何欺负元宝的事儿说了,还说元思就住在顾氏原来的院子牡丹小筑,并将那儿改名叫思远阁。 “表少爷,姑娘心里苦啊!就担心出嫁以后,没人照顾元宝……” 李修走到姐弟俩身边,打开食盒,热腾腾的豆腐脑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白芷,抱小少爷进屋用早膳。” 好容易等崔元宝走了,他端着豆腐脑说,“霜霜,你打算在院子用早膳?” 崔凌霜抽泣着回答,“谁稀罕吃。” 李修又道:“你的脸花了,很难看。” “啊!”崔凌霜捂着脸往屋里跑,不忘吩咐蓝黛把豆腐脑给她端进去。 李修总算踏实了,崔凌霜对他还和原先一样,西凉侯府那边估计没戏。 约莫一盏茶时间,他被蓝黛喊去了屋里。崔凌霜的面色看着和先前差不多,估摸着那碗豆腐脑并没有起到哄人的作用。 “霜霜,”他轻轻喊了一声。后者问:“李大人,不知来此有何贵干?” 他道:“霜霜,大姑娘我信我看过了。漕运改革刚刚开始,有没有成效还需时间印证……这几年我会待在洛川,你同我一道可好?若非得回京,我会单独开府,绝不让腌臜事儿惹你烦心。” 崔凌霜不说话,漂亮的脸蛋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又道:“若老夫人允许,我可以教授元宝学问。即使我们不在一起,也不耽误我成为他的老师。” 崔凌霜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她忐忑的问:“元宝淘气的很,你受得了吗?” 李修坚定地点点头。 崔凌霜终于给了他个正眼,“你哄我。” “日月可鉴,我从不欺人。” 崔凌霜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说,“那行,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让元宝进来斟茶拜师。” 拜师乃人生大事,今日倒成了崔凌霜较劲儿的手段。李修倒也不在乎虚礼,只要能哄得佳人开心,礼数上差点儿也不打紧。 他道:“行,都依你,我这也算身兼多职了。”言下之意便是既要当崔元宝的老师,还要当其姐夫。 崔凌抿嘴笑道:“美得你,我一会儿就差人把八字给西凉侯府送去。” 李修知道是玩笑话,觍着脸道:“妹妹可别这样,我几宿不曾合眼,还盼着今日能好好睡上一宿……” 崔凌霜娇羞的垂下头,大声让白芷把元宝喊进屋斟茶拜师。 隔壁那屋,蓝黛正将崔元宝厚实的衣服脱下,仔细检查他身上有没有被篾条打过的红痕。 青桑站一旁看着,道:“别检查了,赶紧穿好衣服送过去。姑娘下手有分寸,小少爷没事儿。” 崔元宝一听要过去,忙把嫩生生的手臂伸到蓝黛面前,“吹吹,吹吹,疼。” 青桑知道这孩子又要撒娇,忙道:“姑娘的豆腐脑还放着,回来就可以吃了。” 一听这话,元宝眼珠子转了转,“好吧,我去拜师。” “师傅,”元宝像团子一样钻到李修怀里。弟弟如此聪慧,姐姐也不甘落后,斟好的热茶早已递到李修嘴边,“喝了这杯茶就不准反悔啊,这孩子可皮了。” 李修看到崔凌霜染过的指甲像小贝壳一样圆润透亮,纤纤玉指眼瞅着就要碰上自己的嘴唇,倒是想伸手端茶,又担心怀里的崔元宝掉下地摔了。 只得低头抿了口茶水,任由崔凌霜的手指像羽毛一样划过他嘴唇,划落心头。 一切进展顺利,正当李修要开口求娶,慧哥突然闯入,面色紧张的朝他一阵耳语。他稍微犹豫了片刻,道:“妹妹,衙门里有点事儿,我去去就来。” 一百四十二、周折 李修走后,崔凌霜转身去了书房,青木早已在那儿静候多时。 她问:“事情办妥了?” 青木点点头,“都办妥了,”随即问:“姑娘来这么一出就为了给元宝找个老师?你相信修哥儿?他若知道真相……” 崔凌霜打断他的话语,反问:“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若不说,他怎么会知道真相?” 青木不再言语,只觉眼前的女子有些陌生。 崔凌霜立于窗口,缓缓说道:“记住今日的一切,入京之后才不会被那些豺狼撕得粉碎。” 同一时间,崔衍刚陪老夫人用完早膳。 长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天塌下来也不在用膳的时辰说事儿。眼见丫鬟撤去食具,他问:“母亲,霜霜那边到底选谁?” 老夫人道:“西凉侯世子谢霁,我今早已经差人把霜丫头的八字送过去了。” 崔衍大惊,“既然如此,为何要让修哥儿进门?” 老夫人道:“一家女百家求,为何不让他进门?霜丫头若是有心,门能拦得住?” 崔衍搞不懂老夫人在想什么,又不便发问,只能嘟囔道:“这该如何是好?修哥儿可是圣上面前的红人。” 老夫人摩挲着腕间的手镯,感叹道:“我也好奇霜丫头会怎么做。” 乔大来了,面色凝重的告诉他们,族长刚刚离世,据说被姨娘下毒谋害! 老夫人错愕的瞪大眼,随即失笑道:“釜底抽薪,妙极!” 崔衍惊的从桌边起身,先问:“前几日还说脉象平稳,怎么就去了呢?”接着又道:“姨娘下毒,简直信口胡诌,一个半死人,下毒干嘛?”瞧见老夫人态度不对,才又问:“难不成是霜霜所为?” 老夫人大喝,“胡说,霜丫头倾心于修哥儿,怎会在这节骨眼生事儿?想来是三房姨娘对过往之事耿耿于怀,今见女儿得势,外孙成气,这才起了报复的心思。” 崔衍脑子一转也清醒了过来,忙道:“母亲所言极是,我这就去召集族老议事,看看该怎么处理姨娘才不会让修哥儿寒心。” 老夫人点点头,对崔衍的应变十分满意。叮嘱道:“记得提醒族老,霜丫头是定了亲的人,族里千万别传出对她名声不利之事儿。” 不一会儿,卢氏带着元思来给老夫人请安。等他们离开,崔凌霜才元宝过来。 姐弟俩都是素衣,崔凌霜面无表情,冷冷清清的模样别有一番风情。元宝想要模仿她,可惜脸上交错的红痕让其看起来十分滑稽。 老夫人瞧见他就大呼,“我的乖孙,这脸是怎么了?” 元宝瘪瘪嘴就要哭,崔凌霜冷哼一声,他吓得倒吸一口气,愣是把眼泪憋了回去,奶声奶气地说,“孙儿不小心跌到了篾条上。” 篾条!老夫人横了一崔凌霜眼,“这你也舍得下手!” 崔凌霜轻描淡写的问:“告诉祖母,姐姐为何打你?” “祖母,姐姐说挨打就能得个好师傅,有师傅照顾以后不会被人欺负。” 老夫人没想到崔凌霜会这样,一头答应嫁给谢霁,另一头把元宝交到李修手中。 她沉吟片刻,问道:“把你四叔、五叔招来干嘛,还嫌崔氏不够热闹?” 崔凌霜坦然的说,“该来的迟早要来,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老夫人道:“你惹得麻烦,你来住持中馈。” 崔凌霜摇摇头,说:“若是卫柏娶了凌雪,四叔估计没心思闹了吧!” 老夫人听不懂,直接问崔凌霜还有什么事儿瞒着她。 崔凌霜把卫柏看上王家姑娘的事说了,还说卫柏对凌雪也有心。 闻言,老夫人道:“荒唐,他一个小小的侯爷怎敢肖想两名朝廷大员的嫡女?” 崔凌霜笑眯眯地说,“他确实敢想,成不成就看我们怎么帮忙。” 老夫人稍微一琢磨就想通了崔凌霜的连环计。先把族长之死栽赃给姨娘,激化长房和三房的矛盾,如此一来李修就失了娶她的机会。 族长死后,崔鹄,崔颢要返乡丁忧,崔凌雪却因到了适婚年龄必须留在京城寻找良配。 崔鹄一旦离府,卫柏只要稍微使点儿计策就能将崔凌雪娶回府中为妾。到了那时,崔鹄哪还有心思在洛川争夺族长之位,赶回京中处理家务事才是正经…… “霜丫头,归宁候真会干你说这种事儿?” 王卉的母亲是皇太后的侄女,卫柏娶她要的就是能接近皇太后,让其帮忙照看宫里的卫美人。娶崔凌雪则是看中了崔氏在朝中的影响,并借机拓展自己的关系网。 崔鹄会不会因为崔凌雪成为妾室而暗恨卫柏?崔凌雪入府会不会被王卉折磨?卫柏能不能平衡好两个女子的关系,并借此讨好两位岳父…… 事情没有发生之前,一切都是未知,崔凌霜无法给老夫人肯定的答案。但坚信事在人为,她会竭力让事情朝着她需要的方向发展。 她道:“祖母,今日之前,你又可曾想到我能在这种情况下让李修成为宝儿的师傅?” 老夫人若有所思的来了句,“情字误人!” 长房和三房的矛盾不就是因杨家姑娘入宫,族长为情所伤,这才弄出了那么多事儿…… 想到崔凌霜那么点年纪就深谙人性弱点,老夫人蹙起眉头。情字误人,也伤人,崔凌霜这样会不会伤人伤己,李修那孩子真的很出色。 崔凌霜波澜不惊,内心没有一点儿利用别人感情的内疚,过来一趟只为把事情解释清楚。相信老夫人既然知晓她的目的,肯定会好好配合演戏。 “祖母,孙女回去了。”说着就要去找元宝。 “孩子在你那儿我放心,只是……他还小,别逼那么紧。” 崔凌霜很想说,明明是崔衍和卢氏偏爱崔元思,所有人逼得她不得不让崔元宝结束童年,这怎么成了她的错? “祖母放心,元宝是我弟弟,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李修是当朝状元,又是天子宠臣,有他当老师,崔元宝即便是个纨绔,也没人敢小觑。 老夫人叹了口气,对于两个孙子,她向来一碗水端平。可她左右不了崔衍和顾氏,崔衍偏疼没娘的元思,顾氏偏宠亲生的元宝。 为了不让崔衍内疚,她至今没有说出顾氏死亡真相,且早早将卢氏娶了进来。 谁都没料到崔凌霜清修两年,回府就有如此凌厉的手段。照这样下去,元思终究会成为元宝的磨刀石和垫脚石。 一百四十三、错失 慧哥儿去找李修时,他只说族长离世,姨娘刚好在场……等他们回到三房,事情已经从姨娘在场演变成族长喝下姨娘的汤药而亡! 容华堂,张氏像根快要燃尽的蜡烛正释放着熊熊火光。崔珊和姨娘跪在她脚边,亦如十多年前那样。 崔珊竭尽全力想把腰背挺直,拿出官夫人的气质。无奈底气不足,每次对上张氏几欲杀人的目光,她就会情不自禁地弯腰躲避。 李修姗姗来迟,张氏准他将崔珊带走,姨娘却被留在了容华堂。 崔珊说,姨娘每日都会去给张氏请安,随后去族长那儿探病。今日同往日一样,只不过去的时候汤药刚刚熬好,她顺手喂族长服下……族长吐血而亡,递给她汤药的丫鬟失了踪迹…… 阴谋!这是李修得出的结论。 崔珊问他,针对谁的阴谋,谁想让族长死?为何要陷害姨娘? 李修半晌没有回话,族长昏迷卧床两年,全靠汤药吊命。 若长房要他死,目的是什么? 若三房要他死,目的又是什么? 为什么非得扯上姨娘,把自己拖入两房之争? “母亲,你回京城吧!” 崔珊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一般,她好容易挺直腰板正大光明的同姨娘相聚,为什么要走?她要是走了,姨娘肯定会被宗族拖去给族长陪葬,这怎么能忍? “修哥儿,我不走,要走也得带上姨娘一起。你知道她是无辜的,我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族人将她治罪。” 李修暂时想不出谋害族长的理由,但知道崔珊若留在三房肯定会惹出乱子。他态度坚决的说,“母亲,你必须离开,行程我让慧哥安排,你嘱咐伺候的丫鬟赶紧收拾行装……” 崔珊这两年膨胀的十分厉害,李修的话根本听不进去,她负气的坐朝一边,“我不走,要走就得和姨娘一起。” “母亲,姨娘是崔府的人,生死都由崔府说了算,孩儿实在无能为力。” 崔珊想了想又道:“赶紧去求你二伯,他是族长,这事儿肯定说了能算。” 李修再次拒绝了崔珊的请求,让她别闹,说完就要离去安排相关事宜。 崔珊如何能甘心,拔脚就朝长房那边跑去,嘴里叫嚣着,“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帮忙,是不是和二姑娘有关?你怕得罪了长房就娶不到二姑娘……” 李修这辈子顺风顺水,非要说有什么遗憾,那便是崔珊往外跑的时候他忧心母亲,没有及时拦住。以至事情朝着他最不相见的方向发展…… 崔珊出门就碰见了着急赶来的老夫人。为救母亲,她口不择言,把老夫人给姨娘银子,并安排其监视族长行踪的事情说了出来。 这话好似水落油锅,让已经很乱的三房彻底沸腾了。张氏哭喊着叫崔衍出来认罪伏法,说其为谋夺族长之位不择手段。 两房人闹哄哄的凑在一起,眼见事态愈演愈烈,弹压许久的矛盾尽数爆发时,崔衍来了。他让族人强行分开众人,控制住情绪激动的女眷,并当着所有族老的面儿审问姨娘,揪出幕后真凶。 姨娘很快被带了过来,发现崔珊把该说不该说的话都说了时,她也只能将往事如实交代,说了老夫人曾让她监视族长行踪,并贴补崔珊嫁妆等事儿。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李修强忍痛苦,暗恨自己为何要带着崔珊回到洛川。 没人相信姨娘和崔珊。 其一,族人不知道长房和三房之间真正的矛盾是什么,自然不肯相信老夫人愿意花费银子监视族长数年。 其二,族老们都知道族长昏迷卧床的事由,崔珊不知道。当崔珊说出长房为了族长之位谋害族长时,族老们心里想的是,长房真要动手没必要等到现在。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儿。长房持续给姨娘银子,并承诺照顾崔珊,对于姨娘和崔珊而言,长房算是她们的恩人。她们说出这些,不免有恩将仇报之嫌。 族长忽然被人谋害,张氏惊慌之余失了理智,整个人因为愤怒站到了崔珊那边,一心想把事情推到长房头上。 听了崔衍的审问,她瞬间清醒过来,很快就想到了李修想到的那几点。在不说出两房真正矛盾的情况下,没人相信长房会动手…… 当年之事因她而起,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把旧事翻出。为此,她宁愿放过长房,把族长的死亡记在姨娘头上,让整件事就此了结。 她先众人一步站了出来,冷静地差人去搜姨娘屋子,并指责她们母女信口胡诌冤枉长房。 崔珊明明说了真相,却发现没人相信,所有人都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她,不禁冲着李修道:“修哥儿,这些事儿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李修十分坦然的回答,“母亲,这些事出自姨娘之口,我只负责转述,我相信姨娘不会骗人。今日之事真相如何,族里肯定会给我们一个交代。” 姨娘不是糊涂人,事发突然,崔珊又过于冲动,这才让她生出一种说了真相就能脱罪的想法。 听到张氏让人去搜院子时,多年的宅斗经验让她冷静下来,明白这次在劫难逃。 她道:“老夫人心怜我们母女可怜,确实给过银子。修哥儿问起时,我不想他心生自卑,故而编造谎言,给长房泼了污水……” 崔珊高声道:“母亲,你胡说些什么?修哥儿为何会自卑,他可是圣上面前的红人。” “闭嘴,”姨娘吼了崔珊,厉声道:“若不是老夫人暗中补贴嫁妆给你,李府能有今日光景?修哥儿高中,我觉得同老夫人当年的资助密不可分。” “修哥儿曾在春闱前找我打听二姑娘的事情,言语中依稀透着不愿高攀之意。我瞧二姑娘美丽善良,自然希望修哥儿能娶到意中人。为此,我没有告知他真相,并丑化了老夫人的善举,希望他不要因一时的怯懦而错失良缘。” 姨娘的解释合情合理,挑不出问题,崔珊瞬间就信了。哭着问:“母亲,你大可实话实话,何苦用假话误我?”说完就给老夫人行礼赔不是。 姨娘含泪看着她,道:“你如今也是官夫人,怎么还不懂规矩礼数?我是妾,只能喊姨娘,不能称母亲。” 当张氏的人从姨娘院子里搜出毒药时,族长之死盖棺定论,一场闹剧落下了帷幕。 一百四十四、良缘 姨娘是三房的人,她为什么要毒杀族长,给出的谋害理由会不会过于牵强……诸如这样的问题没人关心。 从族长昏迷那日起,他在族人心中就已经死了。众人更关心宗族会重新选出族长,亦或是将崔衍扶正? 族老们跟着崔衍走了,姨娘留在三房交由张氏酌情处理。 姨娘院中的毒药是张氏喊人放的,她知道张氏不是凶手。如今人留在三房,如何处理这个不是真凶的真凶让她十分为难。 崔鹄的幕僚已经回京,她找不到出主意的人,只得将大儿子崔哲喊到跟前咨询。 崔哲这两年过的还行,崔衍并没有为难于他。想到崔鹄和崔颢很快就会返乡丁忧,他道:“官场如战场,我们若苛责姨娘,保不准会被修哥儿怀,不如这样……” 他的主意很简单,惩罚姨娘去族长墓地忏悔罪行,以此交换李修不娶崔凌霜。 崔衍八成会是族长,李修若娶了崔凌霜岂不是成了长房那边的人。为了不加深李修与三房的矛盾,这人无论如何不能娶崔凌霜。 张氏觉得崔哲的话有些道理。目前的情况是,李修不娶崔凌霜,后者就会嫁入侯府,长房那边岂不是如虎添翼? “母亲,西凉侯府靠军功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如今提亲只是世子,将来会发生什么无人知晓……李修却是圣上跟前的红人,漕运改革干的有声有色,儿子觉得他比西凉候世子更具威胁……” 当天夜里,崔珊在李修房间哭闹不止。送走她后,李修疲惫的看着月夜,早上还喝着崔凌霜递到嘴边的茶水,晚上就错失了迎娶佳人的机会。 如果他不带崔珊来洛川,如果他早几日去提亲,事情是否还是会这样? 琢磨了半天,他以为问题出在族长身上。这人已经昏迷了两年,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就在他要和崔凌霜定亲的时候出事,还把无辜的姨娘也牵涉了进来…… 崔鹄,这为远在京城的朝廷大员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崔凌霜早就警告过他,两房之争一直不曾停歇。是他大意了,若小心一些,又岂会如此! 李修再次踏入长房时,大门依旧为他敞开,只不过刚进门就被乔大喊到了崔衍的禾丰轩。 “二伯,”他语调艰涩的喊了一声。 崔衍尴尬地笑笑,随即道:“今儿一早,我让人把凌霜的八字送了出去……” 李修道:“二伯,我想见她一面。” 崔衍摇摇头,“姨娘的话你也听到了,崔氏最讲规矩,我不想凌霜被人诟病。翻过年她就及笄了,两年之后已过花期,西凉候世子愿意等她实属难得,你说可是?” “二伯,”他还想再求,有些话必须当着崔凌霜的面儿说个清楚。 崔衍冷下脸端茶送客。 就在这时,卢氏带着崔元思来了。见到元思,崔衍换上笑脸,斥责卢氏,“没见有客人吗?怎么这时候过来?” 元思蹬蹬跑到崔衍跟前,奶声奶气地说,“父亲,昨日你答应来看元思……先前我求了姨娘,都是元思的不是,父亲不要责怪姨娘。” 崔衍只得跟李修说,“犬子无状,叨扰了。元思,快叫表哥。” 元思仰头看着李修,“表哥好,元思听说你答应给元宝授课,元思也能拜你为师吗?” 崔衍像是头一次听说此事,拉下脸说,“胡闹,你表哥公务繁忙,哪有时间教你们两个毛孩。” 李修急于抓住最后一丝可以亲近崔凌霜的机会,忙道:“二伯,此话不假,元宝确有拜师。” “修哥儿,你这是何苦?族学里的供奉那么多,将元宝交与他们即可……” 李修道:“不妨事儿,我身兼考察地方官吏,举贤荐能等职,时常会来洛川处理公务。只要得空,便会尽心教授元宝,不负二姑娘所托。” 元思听得认真,眼巴巴的问:“那我呢?可以跟表哥学习吗?” 崔衍看了卢氏一眼,后者极有眼色的把崔元思带走。 房间里只剩李修时,崔衍道:“凌霜为母守孝,我会让人将元宝送来你的办公之地,如此可好?” 李修还能说什么?崔衍肯把儿子交给他已是最大的容忍。他道:“二伯所言极是,先前是文东考虑不周。” 崔衍又说了一番话,大约是族长下葬之后,他会办一个隆重的拜师仪式,让族人知晓李修和崔元宝是师生关系。为避免其他人多想,昨日那场拜师就当没有发生过…… 李修知道崔衍是为了崔凌霜的名声着想,不管崔衍怎么说,他都报以苦涩的微笑点都应允。 踏出长房大门,他曾几度回首,天真的期盼某次回首能看见崔凌霜倚门而立冲他微笑。 从小到大,他从未经受过这样的挫折,无论课业还是科举包括现在的官场,他都能轻轻松松做到最好。 别人都说他是老天爷的宠儿,他也这样以为,直到命运猝不及防的扇来一个耳光。 老天爷真正的宠儿肯定是谢霁,这人模样俊美,出身高贵,关键是能娶到崔凌霜…… 想到这个,他破天荒的跑到酒馆买醉,往昔在乎的功名前程都不重要了。没有崔凌霜的生活,他只能看到一片空白。 谢霁在洛川。 碧落山遇袭后,高涵带着他返回京城,当夜就带着他入宫面圣。 按计划,他把本该由谢威持有的虎符呈给圣上。说是在老侯爷墓地发现的,并称不知道老侯爷为何会将此物留在墓地,且要求他守孝五年……这番话有足够的空间让人联想。 高涵那边也说袭击谢霁的人训练有素,一看就是正规军人。还说那些人提前埋伏在碧落山,为保计划不出错,甚至杀了他身边的两个暗卫…… 谢霁纳闷了,杀死高涵暗卫?这事儿可不在计划之中,也不知是谁干的,冥冥中帮他增加了事情的可信度。 圣上当即让他留宿高涵府邸,身边多了几个美其名曰保护实则是监视者的护卫。 一百四十五、下定 崔凌霜嫁入西凉侯府已成定局,众人心里都升起离开洛川前去京城的向往,唯有素秋看着闷闷不乐。 白芷知道她心里装着李修,甚至还装着能替主子伺候李修的妄想。如今念头了断,自然心情不好。 “素秋,不是说了让你待在流霜阁别在院中露面,你怎么不听话?” 素秋抬眼看看白芷,轻声道:“我记得了,下次不敢了。” 白芷也不知素秋有没有听懂她话中深意,对上这种软绵绵没有脾气,又油盐不进的人真是麻烦。 崔凌霜正好瞧见这一幕,轻描淡写的说,“听闻西凉侯府老侯夫人和侯夫人闹得很厉害,你们去了之后别给我丢脸。” 白芷点点头,心中竟然生出红樱若在该有多好的心思。对付那些人,红樱肯定比她厉害。 “姑娘,红樱什么时候回来,她毕竟是府中丫鬟,这样跟着戏班跑来跑去也不是办法。” 崔凌霜想想也是,扭头就喊青桑去一趟码头,梁意随船队一直住在那附近。 谢霁定下亲事就要前往西凉,借口寻找船只,他与梁意偷偷见了一面儿。 梁意知道天章阁的厉害,也知道圣上对谢霁心存疑虑。主要是谢威太会演戏,除了宠爱异族女子这一点儿瑕之外,谢威对朝廷的忠心简直无可挑剔。 “世子此行前往西凉定要多加小心。” 谢霁点点头,这不是第一次去西凉,只要瞒过天章阁那两位,什么事儿都好说。 梁意见他不当回事儿,再度提醒说,“世子,崔姑娘守孝三年已经够惨了,若你死在西凉,她可就成了望门寡!” 谢霁真想把梁意的嘴缝起来,若不是他自作主张,事情又怎会变成今日这样。 “先生,卫柏成为周癞漕运东家的事儿你可知?” 梁意瘪瘪嘴,“一个叫陈然的青年替他出面,说是要船队改名为周癞陈漕运。一班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改名叫百家漕运。” 谢霁算了算,陈然是卫柏的人,癞六算是自己人,他问周九站哪边。 梁意告诉他,癞六野心大,算不上自己人,认真算下来那人同李修走得近。周九单纯,挺注重哥们儿义气,现在站他们这边。 谢霁又道:“先生,崔姑娘的安危拜托你了。”说这话时,他的态度难得的认真。瞧见梁意点头不够,他又补充说,“先生,我希望你把她放在首位,必要时候,优先考虑她的安危。” “世子爷,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们是一家人,这话说不得。” 谢霁固执已见,再次道:“先生,无论发生何事,一定要将她放在首位,哪怕我会因此丧命。” 梁意见他说的慎重,总算认真了起来,“世子爷,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崔姑娘值得你如此对待?” 谢霁一语双关的回答,“她是我的亲人。” 正说着,青桑来了,谢霁不便露面,只得躲到暗处。 青桑是个耿直性子,见到梁意就直奔主题。先说了舞家班的情况,又说崔凌霜其实是舞家班的东家,可以左右舞家班的行为。 她替崔凌霜询问梁意,假如舞家班现在去京城发展,梁意是否能提供一些好的建议,让舞家班成为搜集权贵府邸信息的渠道…… 魔族人弄出来的戏班去京城发展并搜集信息!梁意觉得崔凌霜很有想法,他告诉青桑,会好好想想这事儿该怎么安排,并问青桑还有没有其他事? 青桑说她想去照顾谢霁,问梁意是否可行。 梁意一看青桑的模样就知道这是崔凌霜的安排。他替谢霁拒绝了青桑,并让其告知崔凌霜,谢霁身边有人照顾,此行定会平安归来。 青桑走后,谢霁郁闷的自语:简直是胡闹,身边就那么一个会武的丫鬟,派给我干嘛? 若不是梁意在场,他肯定还想说,自己武功高强,崔凌霜不应该不知道等等! 听了他的自语,梁意道:“崔姑娘身边会武的丫鬟可不止一个。” 崔凌霜有几个丫鬟谢霁还会不知道?听了梁意的说法,他吃惊的问:“除了先前那个丫鬟还有谁会武,你又怎么知道此事儿?” 梁意揉揉鼻子,将他主动去找崔凌霜的事情告知了谢霁,还说彩雀的武功不在梁思之下。 谢霁大怒,斥责梁意不该自作主张。若崔凌霜真的喜欢李修,梁意这样的行为岂不是毁了一桩姻缘? 梁意见他还是不肯说出崔凌霜为何对他那么特别,只得安抚道:“我猜崔氏族长的死亡与崔姑娘脱不开干系。至于那个会武的丫鬟,我问过李文东,那是老夫人安排到崔姑娘身边的。” 谢霁叹了口气,他与崔凌霜夫妻一场却聚少离多,甚少听崔凌霜提起娘家。 上辈子当家的是崔氏三房,他知道崔鹄,崔颢,常有走动。对老夫人和崔衍反而记忆模糊,依稀只有书信往来,内容疏离客套。 重活一世,命运好像施了魔法,让他们既延续着固有轨迹,又不断地挣扎出别样的生活。 卫柏变强了,崔凌霜变聪慧了。他若不加把劲儿,凭什么保护崔凌霜…… 谢霁待了没几日就以追查偷袭他的水匪为由离开了洛川。在他走后没多久,崔鹄和崔颢相继赶回洛川,同崔衍一道商议族长葬礼该如何举办。 期间崔凌霜足不出户,整日只喝一碗清可见底的米粥,不过月余就已经瘦了足足一圈。 卫柏很早就踏上了返京之路,那里才是属于他的战场。青木本该同他一起离开,却因为周癞漕运改名百家漕运等琐事一留再留。 半个月后,青木处理完琐事准备上京。走之前去找崔凌霜辞别,见其弱不禁风的模样,忍不住问:“二姑娘,你病了?” 崔凌霜知道他想问什么,回答得倒也爽快,“我没病,捯饬成这模样只为了让李文东心安。” 青木扯扯嘴角,暗自庆幸没有同李修那样深陷进去,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百四十七、难题 葬礼前几日,崔凌郦回来了。 崔凌霜听到这个消息微微有些诧异,崔凌郦已经出嫁,族长葬礼连娘家事儿都算不上,她回来干嘛? 崔凌郦没回三房,让崔衍专门给她找了个僻静的院落住了下来。第二日就差人说姐妹聚会,让崔凌霜过去一趟。 崔凌霜还在路上就让白芷去打听崔凌雪出门了没?白芷说没见着人,或许早就到了。她有些不信,总觉得崔凌郦来者不善。 到了别院,刚下车就瞧见引路的张桐。两人一照面儿,她苦着脸扶额问道:“师傅,世子爷也在?” 张桐点点头,语气略酸的说,“听闻你定亲了?” 崔凌霜跟张桐学习篆刻,对其也算熟悉,反问:“你呢,这次回去成婚了没?” 张桐道:“我随世子爷去了京城,并未返回洛川。那姑娘等了好几年,前不久说要退亲,我允了!” 男方要求退亲很常见,女方几乎没有,特别是这种等了好几年的。 崔凌霜顿时八卦的问:“事情就那么简单,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张桐别过头沉闷的回答,“没有。” 崔凌霜随口就说,“该不会女方跟人跑了吧?” 张桐身子一僵,嘴里说“没有”,崔凌霜却觉得八九不离十。要么是女方跟人跑了,要么就是跟人有私,女方家里为了遮丑这才主动退亲。 崔凌霜不知道如何安慰张桐,沉默的随他走入花园。 阳光和煦,高涵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见她就道:“听说崔夫人因病辞世,望姑娘节哀。” 崔凌霜道:“多谢世子。”这人又道:“听说姑娘已经定亲,恭喜,恭喜。” 前面那句听着还像人话,后面这句感觉不太对味儿。她抬眼看向高涵,这人也朝她看来,眼底充满了讥讽。 她神色平静的回答,“多谢世子。” 院子里的护卫已经走开,高涵忽然贴近崔凌霜,用手抬起她的下颌,厉声问:“你对得起李文东吗?” 瞧他这样,崔凌霜也卸去伪装,反问:“世子不在京城待着,难不成又遇上了难题?” 高涵冷哼一声,重新躺倒了椅子上。正如崔凌霜所言,他真的遇到了难题。 汪弟的事儿办得很漂亮,扇子找到了,话也递到了。裴仁玉稍一琢磨就认下此事,并引咎辞去相国一职。圣上为避免在史书上留下刻薄寡恩的名声,并没有恩准裴仁玉告老还乡,而是让他留在府中反省待用。 伊淳禾的事儿被办砸了。知道这人贪财,高涵竟打算用财诱之,却不想这人聪明得紧,知道那些银子能收,那些银子不能收。趁着高涵不注意,这人跑到了主子赵立那里寻求庇护。 高涵的人眼睁睁瞧他进了赵立府邸,却始终不见其出来。在查无实证的情况下,高涵不能与户部尚书赵立起冲突,只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五日后,他的人终于在京郊乱葬岗找到了伊淳禾的尸体。 伊淳禾这条线索一断,河防舞弊案又回到原点。好在高涵不傻,得知伊淳禾进入赵立府邸后,他派人好好搜了一遍伊淳禾的宅院,从夹墙里搜出数百本“天书”。 府中幕僚一致认为这是赵立当年掌管户部度支时经手的账目,伊淳禾为求自保将其用自己的方式记录在案,以防将来记性不好忘掉了这些旧账…… 问题来了,高涵的属下知道找来的“天书”是账册却没人能看懂。他们建议高涵去找民间找一找做假账的能人,看看是否能从伊淳禾的“天书”中瞧出端倪。 崔凌霜瞪大眼看着高涵,“世子爷,你找我过来难道和那些‘天书’有关?” 高涵点点头,无耻的说,“是你让我去找伊淳禾的,如今拿到了账册却没人能看懂,你总不能置身事外吧?” 崔凌霜恨得牙痒痒却拿这种人没有办法。 顾氏教过她看假账,只要能对照真账,不管伊淳禾用什么方式记录账册,总会有迹可循。实在不行还可以去问老夫人,不至于整个崔氏找不出个会看账的人。 当然,这只是随便想想。能供参照的真账肯定放在宫中存档,岂是她随时可以查阅的,即便圣上开恩能够让人查阅,她也得留在洛川为母守孝。 大燕朝最重孝道,高涵纵使是皇室也不能任性妄为,把还处于孝期的她弄到京城。 这样一想,她心神大定,随口道:“所谓假账,前提是要有真账,世子若能拿到真账,或许我能帮忙想想办法。” 高涵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说,脸上顿时露出猫捉老鼠的喜乐表情,道:“我既然来了洛川,真账自然是有的!” 这话说出来很轻松,他却是哑巴吃黄连,苦死了也不能对外言语。若不是形势所逼,谁愿意把账册大费周折的搬到洛川? 接手河防舞弊案近半年,好容易把裴仁玉从相国的位置移开,对于案件本身依旧毫无头绪。 如今伊淳禾已死,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得把事情禀告圣上,希望其同意他把户部十多年前的旧账挪出来查阅些时日。 圣上准了,当日就派人送了几车账册过来。随车而至的还有两个太监,他们奉命看管账册,以防高涵的人对账册做手脚。 对于高涵去哪儿看账册,找什么人看账册,他们并不关心。圣上限期破案,相信高涵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高涵倒是想在京城办案,无奈盯着他的眼睛太多,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只得佯装还在京城,却带着账册悄悄跑来洛川。 崔凌霜听到这消息好似晴天霹雳,整个人都懵了。半晌才结结巴巴的说,“小女子才疏学浅,世子爷就别为难我了。” 高涵打了个呵欠,随口道:“二姑娘刚说了会帮忙想想办法,怎能出尔反尔呢?” 他说完就拍了拍手,走出两个侍女把崔凌霜押到了院子里的房间。“世子爷……”崔凌霜还想再挣扎一下。他舒服的摇着躺椅,道:“二姑娘,我先小憩片刻,你慢慢看!” 一百四十八、解题 崔凌霜刚进屋就被小山一样高的账册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直到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才看清账册左右各坐着一位身着绯色官服的公公。 其中一位看着有些面善,她忍不住又瞧了一眼……意识到许久未见的吴公公正端坐屋里时,她差点儿又往后退了半步。 她曾欺骗高涵所有消息的来源都是天章阁,如今天章阁的公公就坐在这里,高涵知不知道被骗了?吴公公又知不知道她这样骗人?还有彩雀,吴公公会带他离开吗? 怀着忐忑的心情,她拿起了伊淳禾写的假账,翻开一看就傻眼了。有数字才是账册,而她手中这几本东西居然是诗集,虽然写的不怎么样,可横看竖看都是诗集。 这下怎么办?除了认怂,她想不出其他办法。高涵的幕僚可都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人,这些人看不懂的东西,她凭什么以为自己能看懂? 至始至终她的脸蛋都比脑子好用,也不知怎么就给高涵造成了错觉,以为她的脑子比脸蛋厉害…… 既来之,则安之。 “天书”看不懂,户部账册却能看懂。她像模像样的把账册拿到手中细细记了下来,以防走投无路时,起码可以向外人求援。 晚膳时辰,高涵派人把她送回流霜阁。出门那会儿,一整日未曾见到的崔凌郦终于出现了。 这人长得还行,浑身透着的气质就适合往娇艳那方向打扮。越艳丽的妆扮与她的气质越是合适,可惜为了讨好云川王妃,她偏生得打扮的稳重素净。 白生生的脸蛋若少了粉黛,仿佛清汤寡水,一点滋味儿全无。 崔凌郦终于见到了崔氏第一美人,好巧不巧,崔凌霜为母守孝,一身白裙,脂粉全无。 两人打扮相似,站在一起高下立见,崔凌霜无论是身量还是姿容都胜她许多。 “二姐,”她很客气。崔凌郦是庶女,不上族谱,也不排辈。嫡女目前只有凌月,凌霜,凌雪。她可以喊崔凌霜二姐,崔凌霜却只能唤她:“凌郦妹妹。” “都说二姐生得漂亮,今日一见果然。”崔凌霜一句谦词没有,道了句,“谢谢”就要走。 崔凌郦当场就想发作,被身边的嬷嬷一瞪,立即含笑送崔凌霜出门,那种想怒不敢怒的面容别提多有扭曲。 崔凌霜微微叹了口气。 每个人都有所求,崔凌郦在这儿受了委屈,回到崔氏却能够在一干庶女面前耀武扬威以求平衡。高涵还没有娶世子妃,严格来说,她现在的日子一点儿也不难过。 彩雀得知吴公公也在洛川,整个人像被霜打过般蔫里吧唧的。崔凌霜实在不懂他为何会那么害怕吴公公。 据他所言,天章阁有种秘药,入阁就得服下那种药。一旦背叛天章阁,阁老随时可以催动那种秘药发作。 崔凌霜好奇的说,既然催发秘药要靠阁老,彩雀只要不得罪阁老就行了,为什么要那么害怕吴公公呢? 彩雀十分不好意思的说,按照天章阁的传承方式,他和吴公公服用的是一种秘药。也就是说,一旦阁老催发秘药,死亡的不止是他,还有吴公公…… 搞了半天彩雀的害怕并非严格意义上的恐惧,而是一种别扭的关心,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行为连累吴公公。 崔凌霜道:“你骗我!”这人明明不怕吴公公还装出一副害怕杀人被发现的假象,试图与她合作…… 彩雀终于有了点儿少年的模样,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他控制不住想杀人的欲望,又担心杀戮太过连累了吴公公。因故欺骗了崔凌霜,希望能时刻得到崔凌霜的提醒,告诉他身处险境,不要暴露身份等等。 这解释让崔凌霜松了口气,正打算让彩雀离开,就见吴公公熟门熟路的摸进了房间。 她道:“公公好!”吴公公来了句,“不好!”她把心提到嗓子眼,故作镇定的问:“怎么了?” 吴公公道:“财鼠的事儿查到一半被卫柏这小子搅了局,害我遭阁老痛斥一番,并被派来处理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说起这个崔凌霜也是一肚子的气。 顾老太爷差点儿送命也就罢了,关键是明明知道卫鋭和财鼠有关系,本想着利用这个打击归宁侯府……结果却被卫柏来了个釜底抽薪,直接害死卫鋭,把所有事情推给财鼠…… 消息传到深宫,卫美人抱着皇子一阵哭诉。天子震怒,连带着天章阁也被怒火波及,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吴公公哪里还敢提卫柏和财鼠有关,于是乎所以黑锅都让秦元山背了。 “公公,财鼠的案子你还查吗?” 吴公公皮笑肉不笑的的说,“早些年查了那么长时间才扯出一个归宁侯府,如今得把归宁侯府越过去,这该怎么查?” 崔凌霜道:“母亲故去后,我并没有把铺子拿回来,那儿至今还挂在王长安名下……归宁候最近刚从我这儿接手了漕运船队的股份,我的人会一直跟他保持联系。” 吴公公问:“二姑娘打算怎么查?” 崔凌霜道:“不查。财鼠若真有那么神通广大,迟早会回来找归宁候的麻烦,我等着便是。” 吴公公想了想道:“彩雀留你身边吧,大忙帮不上,小事儿可以帮你省些麻烦。” 崔凌霜最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急忙点头致谢。忽闻吴公公问:“他最近乖吗?” “不乖,半年前弄死的一个奴才的母亲。”这话说的是崔前的母亲。 吴公公对此一点儿不吃惊,瞥了眼彩雀,道:“还算听话,没捅娄子。” 彩雀听到崔凌霜说他不乖时,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发现吴公公没有生气,急忙说,“干爹,我很听话,一直待在二姑娘身边。” “恩,跟我出去过几招,看看功夫落下了没……” 彩雀像孩子般兴高采烈的跟着吴公公走了。 崔凌霜松了口气,吴公公此行只为彩雀,和她关系不大。显见高涵并不知晓吴公公是天章死侍,吴公公也不知道高涵能找出那么多信息和自己有关…… 想到这事儿差点儿被揭破,她暗自告诫自己日后行事一定要小心,再也不能弄出这种授人把柄的危局。 一百四十九、规矩 天快亮时,彩雀终于从外面回来了。他把睡眼朦胧的崔凌霜摇醒,问:“你怎么知道干爹不会生气?” “狗改不了吃屎,你喜欢杀人的嗜好自然也改不了。若我回答你很乖,只说明我俩统一过口径,或是你瞒着我杀了人……” 彩雀听明白了,又问:“下次干爹再问起,可以说我杀了两个人吗?” 崔凌霜把头埋在被子里懒得理他,真是得寸进尺的家伙,怎么就那么天真呢?难道他以为吴公公每问一次就能多说一个人,到最后岂不成了他可以随便杀人? 不等用过午膳,崔凌郦那边又来喊人了。高涵也在,见她就问昨日看得怎么样,有没有头绪? 她硬邦邦的扔出两个字:规律。 户部尚书赵立,十多年前只是户部度支。他如果要贪银子,肯定存在某种规律,总不能整个户部从上至下全都在贪,那岂不是乱了套。 高涵那边显然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只见他指着整理出来的一摞账册。说那些支出都和兵部有关,负责审核的人巧合和赵立是姻亲…… 崔凌霜又看了一日账册,还是还无头绪。倒是被高涵夸奖性子安静,一坐一整日也不嫌烦。 她懒得同高涵啰嗦,当夜就把背下来的账册同伊淳禾的“天书”一起送到梁意那儿。此举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在账册不全的情况下,她只希望梁意能帮忙找出两者间的关系。 族长葬礼如期举行,三房的事儿,长房怎么也得做做样子。 看见老夫人悲伤的模样不亚于张氏,崔凌霜只觉十分荒诞。若棺材里躺着那人是卫柏,她会仰天大笑,亦或者跟老夫人一样虚伪? 葬礼一办十多天,她披麻戴孝同一干女眷坐在内堂,直到送葬那日才在人群中见着李修。两人一照面,尽管隔着人群,李修仍旧被她枯槁的模样吓了一跳。 李修也是憔悴不堪,却没有崔凌霜那么明显。 崔凌雪难得在枯燥的送葬仪式中找到一丝趣味,忍不住劝道:“二姐,西凉候世子很出色,你应该高兴才是。” 她点点头,并未多言。一旁的崔凌郦忽然来了句,“我瞧着哭丧那群人倒是伤心,估摸着心情和二姐差不多。。” 哭丧的人是宗族请来的,为了银子自然哭得好比死了亲生爹娘。崔凌郦用这种人和崔凌霜作比,显然是在讽刺崔凌霜虚情假意。 崔凌雪厌恶了瞧了她一眼,“什么意思,二姐瘦成这样了,是假装出来的吗?” 崔凌郦挑眉笑笑,没搭理崔凌雪。两人因为高涵结了仇,碰面就会发生口角。 崔凌霜忽然道:“你是庶女,不该同我们站在一起。即便有人不懂规矩,你难道不懂?” 崔颢返乡带着姨娘没有带正室,让崔凌郦站在嫡女身边就是姨娘的主意,想以此证明崔凌郦身份并不低。族人顾虑到她为云川王府诞下一子,对此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崔凌郦嘴角翘起,反问:“怎么,性子温和的二姐还能把我赶出去不成?” “青桑,把人给我拖出去,庶女就该有庶女的模样!”崔凌霜真敢把她撵走。 崔凌郦傻眼了,冲着王府派到身边的嬷嬷吼道:“你们愣着干嘛,她欺负我和欺辱王府有何区别?” 两个嬷嬷想想也是,挺身站到了崔凌郦前方。 青桑就是个直性子,才不管那么多,只要崔凌霜没喊停下,她就敢把崔凌郦拖出去。 卢氏远远地看到这一幕,本想站出去劝说一番。看到老夫人沉默不语,她只得小心伺候着,歇了管闲事的心思。 长房不吭声,三房居然也没吭声。 只怪崔凌郦上位的手段实在难看,嫡系看不起,庶出想学也得找到个像崔颢那样嫡庶不分的糊涂老爹啊! 葬礼刚结束第二日,崔凌霜又被高涵请去了别院。进门就听高涵道:“二姑娘真威风,居然敢把我的女人从灵堂里请了出去。” 崔凌霜道:“我只是把不守规矩的人请出去。那人是谁,跟谁有关系,只要在崔氏地界上,那就得按崔氏的规矩。” 高涵厉声道:“好大的规矩,二姑娘没听过率土之滨莫非王土?” 崔凌霜冷哼一声,“世子好雅兴,账册还要不要看?不看我走了。” “牙尖嘴利,我瞧你根本就没有为情所伤,该不会故意装出来惹人疼惜吧?” 高涵这话是什么意思?圣上限期破案,他真有心思把时间花在为崔凌郦出头这事儿上? 崔凌霜心生警觉,扭头就想离去。 高涵依依不饶的问:“怎么?被说中了心事儿恼羞成怒?” 崔凌霜神色一转,黯然道:“世子,我已定亲,即便装出惹人疼惜的模样又能得到什么?” 高涵被问的哑口无言,这也是他一直没有搞懂的地方。明明瞧着崔凌霜对李修就没那种意思,偏偏演出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稀奇的紧。 李修一直在屋里,崔凌郦说高涵有东西要交给他,等来了才知高涵就在洛川。院子里的对话他听得分明,隔着一扇门都能猜到崔凌霜被高涵质问后的伤心模样。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即便崔凌霜存心欺瞒又如何,他早已不可自拔的喜欢上了这人,并甘愿为其付出一切。 他推开门,道:“世子,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谈话被李修突兀的打断,崔凌霜瞬间明白了高涵的用心。顿觉这人简直和崔凌郦一个德行——最善恶心别人! 她冷冷地看了看高涵,一字一顿的说,“诗集里的每个字都代表着几个数字,诗集的行数代表户部账册的月份,诗词字数可能代表账册的页码。原本还打算好好研究一番,世子爷既不信我,留在这里也没意思。” 崔凌霜的福气确实很好,找人求助的时候选了梁意而非老夫人。伊淳禾的“天书”拿给最精通账册的人来研究也不一定能看懂,梁意不同,他不仅会看账,还知道军中细作如何传递信息。 说巧不巧,伊淳禾书写“天书”所用的方法就和细作传递信息的方法相同。梁意琢磨了几日,很快就想出天书上那些诗词代表什么意思,并告知了崔凌霜。 只不过崔凌霜并未将知道的如实告知高涵,刚刚那番质问让她存了为难高涵的心思。 一百五十、宅院 高涵一向能屈能伸,赔礼道歉对他没一点儿难度。 “二姑娘请留步,今日是我错了,实不该为了妾室跟二姑娘计较许多……” 崔凌霜受够了这人,只道:“世子爷,小女子就知道那么多。若你不甘心,你大可以将我囚禁在这儿,碧落山我都可以待两年,这儿也不差!” 温婉,是崔凌霜给人的第一感觉。可惜她与高涵不对付,后者从未在她身上感觉到温婉。 听了她的拒绝,高涵收起笑脸,冷哼着拂袖而去。他可不会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除了崔凌霜,他还找了几个精通账目的先生在研究伊淳禾留下的“天书”。 虽然那些人至今还是一筹莫展,但有了崔凌霜的提示,他相信很快就可以解开“天书”拿到赵立贪污的证据。 高涵一走,崔凌霜自然想要离去,却被两个侍女拦在院中。权势逼人,她只得气呼呼的坐在石板凳上发呆。 李修尴尬的站在原地,见崔凌霜不说话,他也选择了沉默。早些日子心心念念要见崔凌霜一面儿,如今见了却不知能说什么。 半晌后,坐在石板凳上的崔凌霜忽然开始抽泣。道:“母亲说要送我出嫁,却不声不响地走了;你说要来提亲,结果一去不回。你们都是骗子,统统在骗我……” “霜霜,”李修情不自禁地把崔凌霜抱在怀里,后者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好半天才推开他,道:“表哥,我们缘尽于此,今日之后还是别见了吧!” 想到高涵这般刁难崔凌霜,李修道:“表妹,日后你若有什么难处,只需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崔凌霜把自己弄得那么憔悴,等的就是这一句。李修重信守诺,他愿意说这话,心里肯定做好了准备…… 高涵没回来,崔凌霜走不掉,李修执意陪她等,两人就这么尴尬的坐在石桌两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表哥,京城什么地方的景色最好。” “表妹怎么想起问这个?” “收到凌月书信那会儿,我想着自己应该在京城置办一处院子。嫁人之后若被欺负了,可以跑到院子里清静几日。” 李修长叹一声,难怪崔凌霜会想着用百家漕运的股份跟卫柏换栋宅院,原来还是和自己有关。 “伏牛山那边有片桃林,还有几栋荒宅,表妹若不嫌弃乱葬岗就在旁边,倒可以在那儿置业。” 皇太后寿辰,请和尚入宫讲经。有高僧说京城西边怨气冲天,皇太后应该化解一二。 城西那个乱葬岗是开国镇压乱贼留下的,旁边山头上的几所宅院也是前朝所留。那地方景色确实不错,由于乱葬岗在旁边,宅院又是反贼所留,京城有钱的不愿买,没钱的买不起…… 翻过今年,皇太后会请高僧超度乱葬岗上的亡魂。隔壁伏牛山上的几处宅院顿时水涨船高,其中最想要的就属王妍。怎知她刚生出念头,王卉就求太后那边将几处宅子划归皇家。 王澄得势后,跟圣上讨要了那几处宅院。王卉心中有气,嫁给卫柏之后一心想把宅院再要回来……由于有人争抢,那几处宅院的价格很快就与京城商铺比肩。 记得谢霁也想要那儿的宅院,说后山是个跑马的好地方,院子里还能赏花观景。可惜侯府没钱,那地方倒成了他心头念念不忘之所在。 她道:“表哥的话我记下了,归宁侯府若在那附近有产业就便要了去……” 李修瞧了她一眼,由衷地说,“表妹若穿素色衣裙走在伏牛山上林间,外人定以为你是桃花仙子。” 崔凌霜低声说,“那又如何?想求的得不到,漂亮不过平添烦恼。” 此言一出,两人又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好在高涵很快就来了,觍着脸道:“二姑娘,既然你能看懂伊淳禾的那几本‘天书’不妨好人做到底?” 崔凌霜道:“我要伏牛山的宅院。” 高涵对此有些惊诧,怎么出去一趟崔凌霜就变得如此好说话了?他看向李修,后者跟他说伏牛山景色不错,崔凌霜想要京城置办别院。 听了这话,高涵竟然十分高兴,忙道:“二姑娘,还想要什么一并说了,我都依你。” 说这话时,他心情非常不错,有种崔凌霜终于低头的感觉。女人嘛,冷冰冰的有什么意思?就该学会服软,想要什么只管撒娇,以崔凌霜的姿色,还有什么求不到? 李修从高涵略显温柔的语调中听出了别样意味,急忙抬眼看向崔凌霜。好在这人什么都没有听出来,认命的进屋去看账册。他自嘲的笑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无论高涵有什么心思,着急的人也该是谢霁,而不是他。 春去秋来,崔元宝转眼就到了能书能写的年纪。这日,他在李修那儿得了夸奖,拿着新写的字帖去崔凌霜那儿献宝。 “阿姊,师傅夸我写得好,你觉得呢?” 崔凌霜瞥了眼他写的东西,道:“你随身带着那本字帖是我临摹的仿品,并非真品!” “啊!”崔元宝整个人都不好了,原以为没几年就能赶上自家姐姐,现在才明白两人之间的差了那么多。崔凌霜已经能写出和书法大家一模一样的字迹,他却连真伪都分辨不出。 “阿姊,师傅知道字帖是仿品吗?” “你得去问他,我不知。”崔凌霜的回答很诚恳,李修这两年把精力都放在政务上,族里人都说他心思深沉,难以揣摩。 崔元宝又道:“阿姊,你出嫁那日师傅也要回京述职,你们一起走吗?” 崔凌霜正在刻东西,她放下手中刻刀,道:“你会同我一起进京。” 崔元宝并没有露出想象中的笑容,而是疑惑地问:“阿姊,我是崔氏儿郎,可以离开洛川吗?” 崔凌霜霸气的说,“你也是我弟弟,替父送嫁是你该做的。”听了这话,他总算露出了孩子该有的童真,“阿姊,京城好玩吗?” “我在伏牛山上有几处别院,听说风景很好……其中一处院子里还能跑马,到时我教你骑马。” 崔元宝兴高采烈地跑去找李修报讯了 一百五十一、岁月 两年来,崔凌霜的生活一日既往的十分自律,同时要求崔元宝同她一样自律。 这孩子天不亮就得跟着她锻炼身体,之后去族学上课,唯一休闲的时间大抵是去找李修那会儿。 据她所知,李修对元宝很是纵容,常让慧哥儿带着元宝去城里逛街。所谓的授课,更多是元宝说,他认真听,偶尔指点一二。 在元宝心中,李修亦师亦父,早已成了崔凌霜以外,对他最重要的人。 崔凌霜要带崔元宝上京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惠暖阁。老夫人等不到隔日她去请安时在商议此事儿,当日下午就让丫鬟把她叫了过去。 看到崔衍也在,她微微有些诧异。自从三房那两个当官的返乡丁忧,宗族那边就没有消停过一日,崔衍不到四十就有了白发。 见她来了,老夫人不曾开口,崔衍那儿就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崔元宝是崔姓子弟,怎么能跟着她住进侯府,于理不合等等。 “父亲,你若能一碗水端平,我又何须如此?” 崔衍愣了片刻,反问:“我对两个孩子不一样?或许在你看来我对元思要好些,那也是因为他没有娘……” 崔凌霜摇摇头,“父亲,元思是继子,却是长子,等你百年之后族长之位会给谁?” 崔衍下意识的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如今被不留情面的提出来,他沉吟了一会儿,道:“谁有能力给谁。” 崔凌霜叹了口气,就猜到崔衍会这样想。如果元思真是继子,这种想法没错,可惜元思不是,他与元宝都是崔衍亲生的。待他长大,只要有人点拨一下,他对元宝甚至整个崔氏只有恨,没有爱。 “父亲,我执意带走元宝,因为他终将继承族长之位。” 崔衍当下就有些不舒服,感觉崔凌霜和顾氏一个德行。他还没死,她们凭什么笃定元宝有资格成为族长?他虎着脸说不行,非得让崔凌霜说出个理由。 京城虽是权利中心,却不见得能有好老师。反之崔氏族学在洛川乃至京城都十分有名,崔凌霜为何要舍近求远将元宝带到京城? 崔衍得到的回答很简单,崔氏宗族的明争暗斗就像高手下棋。对于不懂棋的人而言,这种斗争太过斯文不够直白和血腥。 两房不和人尽皆知,表现出来的气氛却十分“和睦”。在元宝眼中,他只听说两房不和,却没有受到最直观的威胁。 百年大族,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宗族的存在就是为了保证两房人无论怎么闹都不要伤到根本。 这种情况下,崔凌霜即便告诉元宝三房的人笑里藏刀,可对一个孩子来说,只要刀子没插到身上,他们都不会把警告当真。 “父亲,谢霁已被正式册封为西凉候,奉命镇守边关清除叛贼。女儿此时嫁入侯府,其实是为了整顿府邸,不给远在边关的侯爷添乱……” “侯府里的争斗要比崔氏这边厉害得多,元宝随我去上几年就回来。课业拉下一些也无妨,学会如何在权利中心生存才是正经儿。” 崔衍还想再说,一直沉默的老夫人开口了,“衍儿,随她吧。听说老侯夫人快不行了,侯夫人又是继室,她一个人嫁过去也不容易,且让元宝陪她几年吧!” 谢霁镇守边关,不奉命不得回京。 崔凌霜嫁去侯府根本见不到谢霁,更别提有人给撑腰,那样的日子想想都不容易。 手心手背都是肉,崔衍最终同意让崔凌霜带着崔元宝上京。为了崔元宝的安全还特地安排了不少人提前进京,在伏牛山别院安置下来。 崔衍走后,老夫人别有深意的说,“霜丫头,看你憔悴得很,京城那边很难应付?” 崔凌霜愣了片刻,心想祖母怎么知道京城的事儿。随即自嘲的笑笑,青木的那边隔几日就有消息传来,这怎么瞒得住祖母。 两年前,她曾预言卫柏会娶王卉和崔凌雪,并打算用崔凌雪为妾一事儿牵制崔鹄。 两年过去了,卫柏至今为娶。崔鹄占着三品大员的身份日日掣肘崔衍,长房这两年过得十分不容易。 活该卫柏倒霉,机关算尽太聪明。他提早拿到了上辈子该有的一切,却也为此埋下了隐患。 归宁候卫鋭虽不能肯定世子卫桐受伤一事儿和卫柏有关,为了照顾这个残疾儿子,他把侯府私底下经营的腌臜事儿全部交给了卫桐。 卫柏杀了卫鋭之后,发现侯府藏着的钱全都没了,私下那些产业也都转了出去……他以为是漏网之鱼秦元山所为,根本没想到卫桐来了招灯下黑。 没多久,卫鋭的一个妾室发现有孕,说是卫鋭的遗腹子,并将消息报去了宫里。 卫柏对此不以为意,他已经袭爵。卫桐这样的成年子嗣都不看在眼中,又岂会惧怕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 他的自负和大意很快就酿成了苦果。每一日,当他安心无忧地奔着前途谋算时,卫桐像条蛰伏许久的毒蛇慢慢吞噬着侯府的一切。 意外来的猝不及防,就当他春风得意想要与王澄之女定亲时,卫桐差人去大理寺状告他谋财害命,用计使自己跌落马匹成了残疾…… 案子还未审,谣言已经传遍京城,卫鋭之死也变成他故意所为。更难堪的是宫中卫妃至始至终保持缄默,说好的亲事被王家一拖再拖,经营许久的形象受到不可估量的影响。 听到这个消息崔凌霜本该高兴,可从崔凌雪迟迟不肯定亲一事儿上却能看出卫柏并未被谣言击倒。大理寺那边一日不结案,卫柏这边就无可指摘,到最后或许会变成卫桐诬告。 “归宁候惹了官司,刑部那边至今没有说法,不过他和凌雪应该没断。” 按惯例,世家大族之女本该在及笄之前定亲。崔凌雪已经及笄,婚事却始终未定。 老夫人想了想也同意崔凌霜的看法,道:“这事儿麻烦你了。” 崔凌霜知道所谓的麻烦指什么,崔衍名曰族长,却在崔鹄,崔颢两兄弟回来之后被架空了权利。这两人一个留在族里参与并左右宗族事物。另一个整日外出结交官员,一刻没有闲着。 若再不找点事情给他们做做,崔衍只怕会成为替他们办事的傀儡。 她说,“孙女儿知道了,这是分内之事。” 一百五十二、叛变 谢霁镇守西凉,侯府派其堂弟谢渊前往洛川迎亲。队伍早已在洛川住下,就等良辰吉日带着崔凌霜返京。 崔凌霜出嫁,整个流霜阁都沸腾了。特别是白芷,这丫头早几年就知道主子会远嫁,吩咐众人将东西收拾得特别齐整,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已经做好离去的准备。 离着出嫁还剩两日,崔凌霜正在说服蓝黛把花心思绣好的嫁衣拿去压箱底。青木来了,这让她感到深深地不安。 她问:“你不在京城好好待着跑回来干嘛?” 青木沉默的看着崔凌霜,好一会儿才面色纠结的说,不久前有人暗杀卫柏,他为了拉近同卫柏的关系,挺身而出替其挡了一剑。 刺杀卫柏的人是秦元山,卫柏如实说了卫鋭和秦元山私底下所做的一切罪恶勾当。并说知道他的身份,希望他能留在归宁侯府做自己的护卫…… 崔凌霜静静地听着,看似淡定的面容隐隐有了裂纹。青木上辈子就因为青桑意外落水之事跟在卫柏身边,后者肯定查过他,并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只是不曾想卫柏会把秦家被诬陷的旧事全部推到卫鋭身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如此一来,青木愿意跟着他也倒能够理解。 “你想去卫柏身边?你信任他?” 青木活着就为了找秦元山报仇,跟在崔凌霜身边也为了这个目的。跟在卫柏身边最能吸引秦元山,他没有理由拒绝。 “二姑娘,对不起……不过你放心,关于你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告诉卫柏,跟在他身边只为了找到秦元山复仇。” 事已至此,崔凌霜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仇恨就是那么神奇的情感,任何事情一旦掺杂了仇恨都会充满变数。 她问:“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需要告诉我吗?” 青木动了动嘴,最终选择了沉默。他既然答应成为卫柏的贴身护卫,有些事肯定不能告诉崔凌霜。 崔凌霜失望的闭上眼,问:“你的卖身契还要吗?” 青木摇摇头,“我只答应护卫他的安全,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参与。姑娘,我没有出卖你,但没有找到秦元山之前,也不会出卖他。” 崔凌霜理解这种感觉,青木并不知道她和卫柏之间真正的仇怨是什么,做出这种选择并不奇怪。 人啊,始终要靠自己,过分依赖别人早晚会自食恶果。 青木如来时那般走的悄无声息,等他走后,崔凌霜把青桑喊到跟前,让其去梁意那儿传讯。 青桑拿着书信就走,这事儿做了很多次,她早就成了崔凌霜与梁意的信使。等她走后,崔凌霜看着彩雀说了句:我的安全就靠你了,行吗? 彩雀耸耸肩,道:“蓝黛没事儿,你就没事儿?梁先生留得住青桑吗?我记得他是残疾人……” 洛川江畔,梁意打开书信就从轮椅上跌下,青桑想要喊人帮忙,梁意却紧紧抓住她的手臂说,“姑娘,别喊人,我的情况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赶紧扶我进屋……” 转眼就到了崔凌霜出嫁那日,被她派出的青桑始终未归。白芷瞧瞧身边仅剩的丫鬟,心道:还好老夫人早有准备,派了几个得力的嬷嬷同她们一起上京,否则该如何是好! 谢渊负责接亲,看到洛川江面数十艘商船载满嫁妆,不禁暗道:果然是百年世家的嫡女出嫁,摆在明面儿的嫁妆就那么多,压箱底的金银田产只怕不会少…… 岸边送亲的那几位更是朝中重臣,西凉侯府肯定会因娶了崔氏女而另有一番气象。 崔凌霜身着嫁衣,大红色的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但能从谢渊说话的声音里听出他对眼前这一切的羡慕和觊觎。 不管是崔衍还是顾氏,早些年都给过她嫁妆银子。如今又得了老夫人大部分嫁妆和顾氏当年的陪嫁,看起来自然不少。 至于送嫁那几位……若季家是大燕第一武将之家,西凉侯府排得上第二。 谢霁袭爵,她嫁过去就是侯夫人,对于整个崔氏而言,这桩姻缘的好处不言而喻。崔鹄,崔颢露个面实属正常,谁会跟权势过不去呢? 江水滔滔,崔凌霜朝着江尾行去,谢霁却在江头那儿隔空凝视。 梁思走到他身边说,“侯爷,接亲的人是谢渊,你明知这人有问题为何还让他接亲?” 谢霁仰头喝光了酒壶里的酒,暗道:谢渊有问题他岂会不知,但也知道崔凌霜是重生,对谢渊肯定怀有戒心。 再说了,接亲之人是老侯夫人安排的,消息早已传到崔府。若他这时提出换人,难免会引起崔凌霜怀疑。 他从梁意那儿了解到不少关于崔凌霜的消息,这人的性格与上辈子截然不同。自己重生的事儿千万不能让其知晓,否则两人该如何相处? “谢渊是二叔的儿子,二叔在我帐下任副将。什么人去接亲是老侯夫人所定,我若换人,你让侯府的人怎么看,二叔心里又会怎么想?” 梁思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只知道谢渊是谢威安置在侯府的棋子,常年帮忙打探京中消息……其父谢猛倒是不知道这些,一直对谢渊疼爱有加。 又问:“侯爷,府里那么复杂,夫人不会有事儿吧?”谢霁摇摇手里空空的酒壶,“我想不会。” 梁思叹了口气,本该大婚的新郎至今还留在西凉,想想也是可悲。 “侯爷,我们何时才能回京?” 谢霁眺望这远方的黑目山,轻声说,“抓到谢威那日就是我们回京之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正说着,兰公公鬼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身后,道:“侯爷,我们找到谢威的消息了?”谢霁挑眉等着后话,他又道:“谢威纠集羌人打算攻入西凉……” 银质的酒壶被谢霁远远地向江中抛去,道:“这一战终究是避免不了,可惜今日是我大婚,真是扫兴!” 兰公公鹞子般随着酒壶入水的方向追去,随手一抄就将酒壶拿在手中,“银质的,花纹精巧,沉在江底不见天日真是可惜。”说罢又问谢霁战该怎么打?是否需要朝廷增援? 谢霁的回答很简单,此役因谢威而起,西凉驻军又称谢家军,哪怕全部战死也是为报效朝廷,替谢威赎罪…… 兰公公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难得说了句,“咱家已经把事情告知了圣上,一切由圣上定夺。” “多谢公公美言。” 谢威叛国,谢霁居然能继承爵位,说来和兰公公有莫大关系。 他们一行三人潜入西凉,谢霁负责联系老侯爷旧部,兰公公负责监督谢霁,另外一个王公公负责打探消息。 起初十分顺利,没有迹象说明谢威叛国,直到王公公发现谢威的两个庶子有勾结异族的倾向…… 一百五十三、侥幸 天章死侍权利极大,两位公公正打算表明身份将谢威的庶子绳之以法。怎料消息走漏,居然有大批异族刺客潜入西凉对试图将他们灭口。 三人联手抗敌,王公公战死。谢霁替兰公公挡了一剑身负重伤,两人最终靠假扮当地百姓才堪堪躲过追杀…… 兰公公将消息密奏阁老。阁老在没有弄清谢威是否叛国的情况下,派出数十名天章阁高手将谢威两个庶子抓获,希望谢威能悬崖勒马斩杀庶子以表忠诚。 结果不是太好,庶子没有抓到,反而让谢威被其庶子虏获不知所踪。 边关不能没有守将坐镇,圣上对外宣称谢威被异族擒获,册封谢霁为西凉候,命他找到谢威肃清藏匿在西凉大营中的反贼…… 接旨那刻,谢霁没有丝毫喜悦,一颗心充满疑虑。 天章死侍行事周全,兰公公和王公公不可能泄密,行刺他们的人从何得知的消息? 按计划,想要保全谢家就不能动谢威。突如其来的泄密事件还能得到如此完美的结果只因为他替兰公公挡下了一剑。那一剑正中心脏,无法作伪。 他能活着全因心脏位置与旁人不一样,这个秘密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究竟是他幸运的逃过刺杀,还是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故意让兰公公欠下人情? 天章死侍那么多,阁老仅凭兰公公所言就相信他与谋反无关,还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兰公公在天章阁真的就只是一个普通死侍? 同为重生者,他的心态和卫柏,崔凌霜完全不同。 卫柏以为受老天眷顾,智珠在握,妄图爬上权利顶峰;崔凌霜不问因由,豁出性命也要报仇,似冬眠的毒蛇等待着机会;他睁开眼就想知道为什么能重生,为什么重生的人又会是他们三个? 呼罗烟至今不见踪影,龙星草拿到手中不知有何用途。所有这些弄不清楚,重生对他就好似折磨。 曾经无比信任的梁意,他怀疑与谢威脱逃有着莫大关系。只因被兰公公“贴身”保护,他暂时无法求证。 还有便是崔凌霜,他希望梁意不要将西凉时局如实告知。 谢威已逃匿,此事儿若不能善了,他犯下的就是欺君之罪。崔凌霜刚入侯府,并未与他圆房,若不小心走到那一步,一无所知才是保命根本…… 洛川江面,锣鼓喧天。崔衍攒足了力气嫁女,似乎想把对崔凌霜的亏欠通过这奢华的阵容表达出来。 谢渊心思复杂的看着那几条专门负责吹奏乐器的小船,知道他们还要送出三十多里才会折返。身份不同,待遇不同,只叹谢霁好福气,不但娶了个美人,连带着还得了座金山…… 崔凌霜早已掀了盖头坐在船舱里临帖。对于西凉发生的一切,梁意并未言明,却暗示谢霁处境困难,西凉侯府此时此刻决不能添乱。 红樱那边也来了消息,卫柏终究还是娶了王卉。卫桐送到大理寺的状纸如石沉水底泡泡都不见一个。 据说卫柏能脱身全靠季家暗中使力,能娶王卉也靠季贵妃牵线搭桥,由皇太后亲口赐婚。 三皇子的母妃居然帮卫柏?七皇子怎么办?上辈子坐上那把椅子的人可是七皇子,难不成卫柏打算改换阵营? 思忖间,元宝蹦蹦跳跳跑进来道:“姐,江面起雾了,还不等天黑船家就挂上了灯笼……大红色的灯笼在浓雾中影影绰绰特别好看。” 闻言,她自语道:什么地方的雾能有京城大?影影绰绰的除了灯笼还有野心! 元宝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好奇地问:“京城也会降大雾?”说完露出一脸的期盼。 她又道:“大雾不便行船,船家肯定会在码头停船休整,你且随乔大去找找李大人的船只,给他送点儿东西。”也不说要送什么给李修,只要元宝提过去就行。相信以李修的聪明定能猜到东西是谁准备的。 元宝刚走,她又让白芷拿了一份晕船药给谢渊送去。 “姑娘,这怕是有些不合规矩。”她嫣然一笑,道:“以后不合规矩的事儿还很多,习惯了就好。” 白芷也知崔凌霜不会无的放矢,只是不明白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谢渊哪里得罪了自家主子。两人唯一的接触便是出嫁那日谢渊牵着红绸将盖着盖头的崔凌霜牵引上船而已,这也会出错? 晚些时候,李修和谢渊都收到了崔凌霜的礼物,两人反应各自不同。 李修那边送了茶叶和秋梨膏。 茶叶有两种,一种是画眉,一种是崔凌霜在水月庵自制的青茶。他猜画眉是用来给他送人的,青茶留着自己喝。 至于秋梨膏……记得崔珊常说京城天干,最适合吃秋梨膏润肺。 这几年忙于公务,身边琐事全部交给慧哥打理,两个大男人肯定记不得崔珊想要什么,果然还是女子心细。 思及此,压抑两年的思想喷涌而出。他以为不见面就能忘了思念,却不知越不想越想,整整两年崔凌霜就像从未离开。 每次崔元宝嘟着嘴说起自己被崔凌霜处罚时,他便禁不住去想:若那日提亲成了,他与崔凌霜的孩子估计也会和元宝一样调皮可爱。若是女孩,京城李府定会被提亲的人踏破门槛…… 谢渊收到东西就往桌上一放并未多想,人都不曾见到,想来想去不过是空想。 要说这人有多坏崔凌霜真的不太清楚,只知京中传出谢霁叛变的消息,这人不问真假跳出来要分府单过……仅是这样也就罢了,带走谢霁小妾,并让其偷了侯夫人的私财便十分龌龊。 事情发展到最后,侯夫人不去找他们麻烦,反而占着一个“孝”字抢走了她仅剩的嫁妆。她那时只是世子夫人,一直被谢霁保护的很好,根本不知道人心险恶,更没有资格和侯夫人对抗。 无奈之下,她事事依靠卫柏,最终害人害己落得那般下场。 重活一世,她看得明白,谢渊这样的人肯定不会与侯府同舟共济。既然嫁了谢霁,她就得帮其剔除所有不安因素,让侯府铁桶一般滴水不漏,这是她亏欠谢霁的。 一百五十四,步步 送嫁队伍在码头停了一夜,天不亮便朝着京城驶去,期间谢渊与崔凌霜并未相见,直至后者嫁入侯府。 谢渊接亲并代替谢霁拜堂,热热闹闹的婚礼过后只余空荡荡的洞房和一屋子等着被崔凌霜差遣的仆役。 老夫人送了两个嬷嬷给她,两人都来自杨家,规矩上没得挑,办事儿也利索。 崔凌霜唤年长那位大杨嬷嬷,唤另一位杨嬷嬷。白芷刚伺候她沐浴更衣,大杨嬷嬷就已经把院子里的事情安排妥当,非常气愤的说:自老侯夫人病倒,府中几房各过各的,支钱就找管家,根本没人主持中馈…… 她知道侯府是个烂摊子,只是没想到会如此糟心。只叹谢霁的继母脑子里灌了浆糊,从不懂什么叫消停。 此人名叫周海兰,是谢霁生母的胞妹,受姐姐所托嫁入侯府照顾谢霁,与谢威并没有感情。周家没落,一家人全靠她补贴,这是她与老侯夫人最主要的矛盾。 想来老侯夫人怕她主持中馈会贪银子,干脆把事情甩给管家,一切依着老侯爷在世的规矩办。整个侯府就等她这位新夫人来接手烂摊子…… 崔凌霜让两位嬷嬷早点儿休息,养足了精神才好应对西凉侯府这个烂摊子。只要谢霁人没事儿,银子在她这儿根本不是问题。 夜静更阑,洞房红烛高照,此情此景并不能勾起她的回忆。自打踏入京城那一刻,她就像只受惊的刺猬,做好了应对一切困难的准备。 翌日,她换了衣裳去正厅给谢家长辈磕头。 武将之家,府中男丁大多镇守边关或是埋骨黄沙。整个侯府上得了台面的成年男子就剩谢霁在兵部任职的三叔谢勇和二叔的儿子谢渊。 女眷倒是不少,可惜寄居府中的表亲没资格露面。正厅里只有强撑着才能坐直的老侯夫人于氏,侯夫人周氏,以及谢猛,谢勇的妻子白氏和赵氏。 崔凌霜在嬷嬷的介绍下一一同众人见礼,轮到谢渊时,这位小叔愣了半天才从托盘里端走茶水。 面对这样的美人儿,前些日子没有的绮念,此刻全都有了。他只想赶紧回屋把不久前收到的那盒晕船药好好留着当个念想。 谢霁远在边关,今日的新妇认亲也就走个过场。 崔凌霜把茶敬了,把礼收了,耐着性子等着老侯夫人训话。后者没力气说话,由伺候的嬷嬷代言。 嬷嬷告诉崔凌霜,她所在之地叫忠武堂,传到谢霁已是第四代。谢家人口单薄,希望她和谢霁能继承祖宗遗志,忠于朝廷,勇武抗敌等等。 说罢,这位嬷嬷当着几房人的面儿把库房钥匙拿了出来,希望她能替老侯夫人主持中馈。 老侯夫人与谢霁并不亲近。她育有三子,一子早夭,一子在随老侯爷寻找谢威途中中伏身亡。 手心手背都是肉,谢威并非故意被羌族人所绑,哥哥为救弟弟而死实属悲剧。可她接受不了谢威娶羌族女子,因故对谢霁不冷不热,实乃看到谢霁就会想起若二子还活着,谢家又岂会是今日这般。 上辈子崔凌霜不曾为母守孝,嫁过来那会儿老侯夫人身体康健,后因跌倒而亡,算是喜丧。在她死后不到一年,整个府邸就在周海兰手中走向败落。 如今谢霁袭爵,老侯夫人缠绵病榻,一切都与上辈子不同,崔凌霜的选择自然也不同。 她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接过钥匙,当即表示愿为老侯夫人分忧,定会用心经营好侯府。 周海兰按捺不住跳了出来,说崔凌霜是新妇,哪有新妇进门就越过婆婆主持中馈的说法。 按常理不该是老侯夫人把钥匙交给崔凌霜,后者推辞一番并主动提出此事儿该由婆婆负责吗? 事情太过突然,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周海兰的言辞十分犀利。先是指责崔凌霜不懂规矩,言语间竟暗指崔凌霜想通过此事中饱私囊。 心里有鬼的人,看谁都以为会和她一样。 老侯夫人沉默不语,似乎把这事儿当成了对崔凌霜的考验。 谢渊是晚辈,不便表态。其母白氏没有说话,只是喊人给周海兰添茶,瞧着样子明显认同周海兰的说词。 谢勇夫妻算是侯府里难得的清流,相比谢威,他们更乐意见谢霁得势,故而沉默以对。 崔凌霜笑眯眯地给周海兰行礼,提醒她谢霁已经是侯爷,自己是侯夫人,主持中馈符合规矩。 俗语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崔凌霜既然笑得出来,说明她心中有底,这种情况下,稍微有点眼色的人就该顺水推舟把事情交给她,随后在想方设法挑刺把权利夺过来。周海兰在侯府生活那么多年,难不成还怕一个新妇? 事与愿违,周海兰被老侯夫人压了多年,如今好容易熬倒了老侯夫人,岂容新妇站在头顶。她当下就说主持中馈并非易事儿,崔凌霜若把事情办砸该如何? 崔凌霜答道,崔氏嫡女自幼便要学习嫁入夫家之后该如何自处,她相信自己能做好…… 周海兰出身不如崔凌霜,听到这话当即觉得后者是在炫耀。若让其掌权,今后的日子肯定就和老侯夫人管家一般十分难过。 她不阴不阳的说,崔凌霜与谢霁尚未圆房,现在就敢占着侯夫人的身份接下住持中馈之责。他日若办错了事,自然也会占着身份脱逃责任,到了那时谁敢拿她怎样? 崔凌霜把杨嬷嬷喊到跟前耳语了句。随后对周海兰说,主持中馈最怕中饱私囊和赏罚不公。 对于前者,左右不过是个钱字。她不缺钱,府中众人一旦发现她有此行为,大可报给老侯夫人由其作出处罚。 至于后者,她绝不会将自己带来的奴才安插到府中管事。除非周海兰信不过侯府的奴才,否则出事儿与否都是侯府的人,她只行管事之责,难不成还会对陌生的奴才抱有私心? 话已至此,周海兰依旧不依不饶,讥讽道:缺不缺钱可不是一张嘴说了就算的…… 话音刚落,杨嬷嬷那边喊人抬着十口箱子来到忠武堂。 一百五十五、为营 十口红木箱子放在忠武堂大厅,堂上众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晓得崔凌霜唱的是哪一出。只见她嘱咐奴才将箱子一口口打开,除了两箱珠宝,余下八箱装满白银。 珠宝的璀璨,黄金的色泽,还有银子的霜华,凑在一起实在诱人。 她道:“母亲,媳妇真不缺银子。若是不信,大可以一年为期,只要媳妇往公中的银子伸手,贪一罚十,这些银子便是保证。” 此言一出,加上那晃瞎人眼的银子,周海兰哑口无言,只觉新妇十分难缠。 沉默之际,崔凌霜又补充道:“除了银子,媳妇还有庄子和田产若干,只是初入京城,那些私财还没来得及打理,过些日子可一并送来。”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周海兰,心道:这算什么?抢了中馈的权利不说还要显摆一下家世显赫? 她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琢磨着这种情况下还能说些什么挽回败局。 若是坚持先前的说法显然会引人讥笑。这该怎么办?把主持中馈的权利白白放过?实在是不甘心啊! 眼见她嘴唇翕动还想说话,老侯夫人强撑着道:“今日先这样,若有异议也得等我死了再说。” 一锤定音,无人反抗,西凉侯府的财权就这样交到了崔凌霜手中。 晚些时候,崔凌霜带着吴六婆去了老侯夫人屋里。 老侯夫人早料到崔凌霜会过来,拍了拍床榻让她靠近,气喘吁吁地交代了很多事情。 首先,侯府不缺钱。有难处尽管开口,别的不说,自己的私财最终还是留给谢霁。 其次,行事时皆以侯府为重。一定要对得起侯府列祖列宗,别让西凉侯府百年基业毁于妇人之手…… 最后给了她两个嬷嬷,让她把不方便处理的人和事交给嬷嬷去办。 离开老侯夫人住所,崔凌霜感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上辈子在侯府享受过的奢华,估计大半银子是从老侯夫人那拿出来的。 难怪老侯夫人离世之后,谢霁那边突然开始喊穷,只怕这人也不知道侯府是穷是富。所谓四代人的积累,其实被谢威悄悄搬空。老侯夫人不想他们父子离心,故意造出一个花团锦簇的假象…… 京城不大,权贵圈子更小,西凉侯府发生这点儿事还不等天黑就传遍了各大府邸。 一时间笑话多过称赞,很多人都说崔凌霜傻,即便有钱也没必要放到明处。她的身份摆在那儿,只等站稳脚跟寻个错处,随时能将主持中馈的权利拿回来,根本没必要那么急切。 谢霁很快就知道了这事儿,明白崔凌霜是为他着想。西凉侯府早就该整顿了,若放着不管,只会给他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梁思,你替我回京保护好夫人。” “侯爷,羌族那边很快就会打过来,属下怎么轻易离开,要不你换个人?” 谢霁当夜去了谢猛那儿,“二叔,府中的事儿你应该知道了。朗月担心崔氏闹得太大徒惹人笑,身边又找不到人可靠的人回京,不知二叔这边可否借几个人手回京一趟。” 谢威生死不明,侯府人心浮动。谢霁找来的媳妇入府就干了这么桩事儿…… 谢猛很难评价对错,自觉有义务协助谢霁处理好府中情况。当即点了二十名亲信和一个叫虎头的副将,让他们前往京城护卫侯府。 五年时光,崔前褪去了奴才的烙印,随便往京城闹市一逛,熟悉他的掌柜都会尊他一句,崔老板。 他确实是老板,除了卖身契,崔凌霜给他的只多不少。生意也从小打小闹摇身一变成了垄断京城南北干货的老字号。 可惜干货这玩意儿不挣钱,起早贪黑大半月还不如隔壁雅瓷卖一件瓷器挣得多。绸缎珠宝那就更不用提了,人家开张一日,等于他辛苦几年。 “崔掌柜,我家夫人要的燕窝准备好了没?”一个有些刻薄相的中年女子打断了崔前的思绪。 他瞅了瞅来人,随手往柜台提出一个纸包,笑呵呵地说,“东西早就备好了,方嬷嬷慢走。” 方嬷嬷提了东西要走,门外进来两人,丫头打扮的女子问:“掌柜的,燕窝收钱了没?” 一见来人,崔前笑得合不拢嘴,打哈哈道:“这是李大人府上的方嬷嬷,李夫人要的燕窝,奴才哪敢收钱。” 崔凌霜翘起嘴角微微一笑,问:“拿的可是上等官燕?我初来京城,忙得脚不沾地,暂时赶不及去李府拜访。今日既然撞上了,燕窝易碎,多拿点儿吧!” 闻言,崔前立刻换了个礼盒,燕窝好似不要钱般摆了整整五屉,恭恭敬敬的递给了面色难看的方嬷嬷。 方嬷嬷是崔珊的贴身丫鬟,占着主子的势,平素时常到崔前这儿打秋风。她只知崔前曾是四老爷府上的奴才,却不知崔前背后的主子是崔凌霜。 “二姑娘,我家主子不在,东西那么贵重,奴才可不敢收。” 崔凌霜瞟了眼放在柜台上那包燕窝,讥讽道:“先前这包燕窝多少银子,你手上这盒就卖多少。提回去就跟夫人说这是花钱买的,只不过便宜了些。” 方嬷嬷真恨出门没看黄历,怎么就撞上了崔凌霜。这人不是刚嫁入侯府吗?不待在府中伺候长辈跑出来瞎溜达什么? “这……这……” 崔凌霜根本不给方嬷嬷推辞的机会,回头招呼跟着身后的护卫,道:“带上两个人把东西给李府送去,我在这儿等着你们。” 方嬷嬷哪儿见过这种阵仗。 崔珊虽是官太太却因李成思官职不高,交际圈只限于同级别京官。 崔凌霜是侯夫人,西凉候这个爵位从祖上传承至今,谢霁更是正儿八经的从二品大员。 换言之,她和崔珊根本不在一个圈子。她出门有护卫随行十分正常,却是放在崔珊身上根本不可能的事儿。 看着方嬷嬷像小鸡仔般战战兢兢地随着护卫离去,崔前忙不迭地跟崔凌霜行礼,“二姑娘,奴才总算等到您了。” 崔凌霜挑眉一笑,“等我?”随即朝着白芷说,“这没你事儿了,回去吧!” 白芷:“……” 崔前很早就知道崔凌霜嫁入侯府的日期,几次三番写信问白芷,崔凌霜对他和他的生意会怎么处理……白芷语焉不详,他也只得耐心等待。 今儿见了正主,他刚想开口询问,就听崔凌霜问:“听说你和隔壁瓷器店的掌柜很熟,让他给我准备一个僻静的房间。” 一百五十六、欠债 月夜,周长仁提着刚买好的酒菜打算回房间好好犒劳自己一番。 跟了三皇子几年,赏识是有,却因样貌鄙陋不被其所喜。还好主子出手阔绰,皇子府邸既不缺吃喝,更不缺美人,日子过得挺安逸。 刚回屋,就见桌上放着一张白纸。上书: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落款处留了地址和时间。 这…… 他沉吟了一会儿才想起几年前发生在凤梧居的事情。那时刚到三皇子身边,并未得到皇子重视,还被同僚算计挤兑……若不是有人刻意相帮,他肯定会因对不出对联在凤梧居出丑。 现在觉着事情不大,可对那时候的他却非常重要,并想过终有一日会报答恩情。 记得当时留下的上联是: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涨。凤梧居那儿至今没人能对上下联,如今这“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倒是对的十分贴切。 思忖间,他探头看了眼院子里巡逻的护卫。暗道:讨债这主果然了不得,手下能人居然敢在皇子府飞檐走壁…… 一日后,周长仁告假出了皇子府,独自前往西市香宁门附近的瓷器店。 掌柜让小厮带他去了楼上雅间,在那儿早已候着一男子,见面就道:“周先生,我家主子想跟您打听一个人的事儿,行么?” 一个人,这范围真广。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可都是一个人。 思及此,周长仁对这位主子的身份十分好奇。不禁道:“我想知道你家主子是谁?” 这问题崔凌霜早已料到,只听崔前问:“先生可能保密?” 周长仁道:“我可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听了他的承诺,崔凌霜慢慢从屏风后走出,道:“多年未见,先生风采依旧。” 几年前一身蓝衣,扮作丫鬟。如今红衣似火,却是贵妇打扮。周长仁的好奇心不但没有满足,反而膨胀到了极致。 “敢问夫人是……”回答只有一个字,“崔。”他先是一愣,接着皱眉,随后恍然大悟。 状元郎的母亲出自洛川崔氏,这女子姓崔并不奇怪。只是她为何要扮作丫鬟同状元郎出现在凤梧居? 片刻后,他得出一个惊人的答案。并道:“见过西凉候夫人。”对于周长仁能猜出自己的身份,崔凌霜一点不奇怪,道:“先生有礼了。”说罢,朝着周长仁妩媚一笑。 美人一笑,倾城倾国,周长仁却没一点儿绮念,满心骇然。 作为皇子府幕僚,他熟悉朝中每个官员。记得第一次见崔凌霜时,这人与李修一起去了凤梧居。 李修那时刚高中不久,风头正盛,三皇子存了要笼络此人的心思。不等下帖子约见,李修外放为官,以四品之职兼一品之责。 听到这个消息,不论三皇子,又或朝中大臣都觉得李修归来之日,便是彻底沉寂之时。 五年一晃而过,李修实属朝臣中的异数。不但能将改革进行到底,且能周旋与多方势力皆不得罪。当年等着看笑话的人,如今全成了笑话。 府中幕僚分析过李修,撇开漕运改革不提,就拿为官做人来说,李修圆滑却不失操守,前途大有可为。若真要找点儿瑕疵,大抵便是他与崔氏女那不得不提的故事。 周长仁曾和同僚在闲暇时讨论过那位崔氏女的模样,试图想象一个什么样儿的女子能值得李文东念念不忘。 今儿见了正主,他不禁想问:所谓山上清修难道是个幌子?倘若崔凌霜一直在京城,她所求之事究竟为了何人? 幕僚大抵都怀着一颗透过现象洞悉本质的玲珑心肝,假设山上清修真是幌子,谢霁为祖父守孝五年会不会也是幌子?难怪乎回京路上会遭遇水匪,谢威刚失踪不久又能恰好出现在西凉…… 顺着这思路往下捋,他只觉事情复杂的超乎想象。本着替三皇子考虑的角度,他道:“昔日欠姑娘一个人情,出了这扇门,我权当不知道姑娘的身份。姑娘想要打听的人,周某无可奉告。” 什么是无赖?周长仁此时的态度就很无赖。他明明答应了保密,临了却出尔反尔,想用保密偿还欠下的人情。难怪上辈子从谢霁那儿听不到关于这人的好话。 崔凌霜养气功夫极好,不但不急,反而轻声问道:“先生一点儿不好奇我想了解的人是谁吗?” 周长仁实诚的回答,“好奇,更担心给不了姑娘想要的信息。” 崔凌霜道:“我想知道高文是生是死?” 高文?周长仁一时没想起此人是谁,呆了片刻才意识到崔凌霜说的人是七皇子。卫妃所出,不过稚龄,干嘛要打听他的生死? 不等他把事情琢磨清楚,崔凌霜又道:“那把椅子人人都想坐,离的越近,反而越难。先生若是无事,大可查查十多年前的太医刘家。这人情你若觉得有用,半月之后把高文的消息告诉我。” 崔凌霜与周长仁的对话并未瞒着崔前,他听得十分清楚,知道自己卷入了了不得的事情之中。一颗心既有害怕,更多的却是兴奋。 还在崔氏那会儿,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恢复身份,不给别人当奴才。等来了京城,才发觉奴才也分三六九等,王公贵族说白了就是天子的奴才,这样的奴才普通人敢肖想吗? 听闻崔凌霜与谢霁定亲,他这几年也没闲着,早就把侯府里那几个主子打听的清清楚楚。周长仁前脚刚走,他立即凑到崔凌霜跟前表了忠心,早些年那点儿傲气早在权势熏陶之下成了野心。 崔凌霜对人缺乏最基本的信任,很清楚崔前忠诚的是权势,而不是她。无奈用惯了白芷,一时半会儿懒得换人,随即答应崔前,只要他足够忠诚,侯府换个管家也不是不可。 崔前只想混个管事,崔凌霜的承诺简直是意外之喜。兴奋之余,不忘把这些年收集到的信息一股脑拿给了崔凌霜,也算给她一个在侯府行事的参考。 临了还坦诚地说,西凉侯府的管家十分忠诚,自己不打算取而代之…… 一百五十七、侄女 崔凌霜随手翻了翻崔前记录的小册子,很佩服这人的毅力和细心,竟然能把一件没人嘱咐的事儿做的那么细致。思及此,对于崔前不愿成为侯府管家,更想出门办差的心思倒也理解一二。 不禁道:“找个日子把白芷接走,等侯府的事儿理顺了你在出去办差。” 崔前看了白芷一眼,满心欢喜。白芷却道:“姑娘,你都没有跟侯爷圆房。我若嫁了再回来伺候,只怕不合规矩。” 崔凌霜瞪了白芷一眼,道:“又忘了我的话?别跟我提规矩,我就是规矩。” 说话间,三人回到了崔前的店铺,就见侯府护卫带着慧哥儿正朝这儿走来。 “侯夫人,您送的燕窝我家夫人受了。少爷回府的时候碰巧见着,说这些年为难您惦记……如今到了京城,若有李府帮得上的地方,有事儿您说话。” 李修在外为官,肯定不知道崔珊身边的嬷嬷居然跑到崔前这儿打秋风。如今见侯府护卫亲自“送礼”上门,估摸着他会万分难堪……而这正是崔凌霜想要的效果。 崔珊和李修的关系因她之故不是太好,这几年崔珊频繁逼婚,李修坚决不娶。今日所为只为加大两人的间隙,拖延李修娶亲的时间。 她是一个自私的人,知道男人娶妻之后会以家庭为重。她不希望 李修娶妻,生怕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手中筹码太少,抵不过李修对家庭的情感。 “表哥是元宝的授业恩师,如今元宝就住在伏牛山别院,还望表哥得闲的时候过去探望一二。” 提到崔元宝,慧哥脸上不自觉地有了笑意。许是崔凌霜太过严厉,崔元宝从小就逢人卖乖,特别招人疼。 每次去了李修那儿,为了多玩一会儿,多吃一串果子,他可以没脸没皮的抱住慧哥儿不撒手,哄得慧哥儿替他说谎……一来二去两人倒也培养出了感情。 “夫人的话小的记下了,回去定会转告少爷。” 崔凌霜提几盒燕窝打道回府,好似根本没去过隔壁瓷器店,更不曾与三皇子府上的幕僚有过碰面。 她住的地方叫明月阁,院子里没花没草,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曾流淌过谢霁数年刻苦学艺的汗水。上辈子成婚后,谢霁仍旧勤练武艺,无一日懈怠。 如今的明月阁只剩崔凌霜一人,周海兰安排的那些仆人全被她打发了。后者为此闹过,她把仆役全都喊了回来,问她们离开可是自愿?仆役异口同声的回答,离开侯府全都出于自愿…… 这是怎么回事儿? 周海兰安排过来的奴才可都是侯府里最为偷奸耍滑之辈,这些人能那么老实? 搞了半天才晓得,崔凌霜手下的大杨嬷嬷给了仆役两条路。要么在明月阁一辈子干苦力,要么拿了卖身契和银子大方离开?这些仆役全选了后者,包括周海兰安插到明月阁的奸细。 这些年崔凌霜拼命挣来的银子总算派上了用场,所谓的忠诚与背叛,就看钱给了多少,有没有压垮对方的心理底线。 侯府送来仆役,她最终只要了四个愚笨的粗使丫鬟,侯府众人想要从明月阁打听到什么消息根本不可能。 这日刚回府坐定,周海兰带着人进了明月阁。 “听说你出去了?这才进门没几日就往外跑,也不知崔氏怎么教的规矩?” 崔凌霜淡淡的说,“出去拿了几盒燕窝回府,母亲那份已让人送过去了。若母亲不喜欢我出门,今日之后不出也罢。” 周海兰自觉小胜一场,冷哼着带人离开了明月阁。 接连半月,崔凌霜足不出户,所有事情全让身边嬷嬷差人去办。周海兰却有些坐不住,只因为门房那边拒了所有帖子,对外宣称老侯夫人身体不适,非红白大事儿,侯府女眷概不出门。 某日,周海兰两个侄女相约到了若海轩。她们只关心一个问题,若是待在侯府不能出门,她们的亲事儿该怎么办? 周家子弟不成器,娘家人除了要钱就没干过什么好事儿。胞弟借口长见识,把女儿扔在侯府交给周海兰照看。庶弟见状,为了省口饭钱,有样学样的把女儿也扔到了侯府,多年来不管不问。 这两侄女,胞弟生的叫周茹,庶弟生的叫周晴,都不是省油的灯。 周海兰看着花骨朵一样美丽的侄女,实在拉不下脸去求崔凌霜。不禁说,“你们还不曾见过新妇吧?要不约着去一趟明月阁?” 周茹很小就住到侯府,与谢霁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出府嫁人这种事她从来不想。 她道:“嫂嫂嫁过来那日我曾偷偷瞧了一眼,长的是美若天仙,可惜不苟言笑,倒像侯府欠着她一般。” 周晴果然气呼呼的说,“当初谢哥哥就不该等她三年,看她这种老姑娘还能不能嫁到侯府这种好地方。” 周茹火上浇油道:“嫂嫂出自世家,长得漂亮,嫁妆又那么丰厚,即便年长几岁又怎么会找不到好人家?” 闻言,周晴道:“我这就去明月阁看看她到底有多漂亮……” 明月阁里没几个奴才,周晴不用通报就闯入了崔凌霜所在的书房。照面之后,崔凌霜沉默不语的等着她开口,原本还气势汹汹的人瞬间矮了半截。 “嫂嫂,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有事儿吗?” “听人说嫂嫂貌美如仙,我就想过来看看……” “看到了,可以走了吗?” 周晴本是庶子所生,习惯了冷遇。觍着脸套近乎道:“小时候我经常来明月阁……如今谢哥哥不在,这儿居然变得那么清冷,连个通报的嬷嬷都没有。嫂嫂那么有钱,为何舍不得多用几个奴才?” 崔凌霜合起账册,道:“母亲一个院子的用度够我这儿花销半年,你既然来了,我也省得找人传话。从今日起,府中各院都要缩减奴才,若有人不愿,那就自己花钱雇人。” 周茹身边有四个人伺候,周晴身边就只有两个。如果还要缩减,岂不是连两个都没有? 她嚷嚷道:“你怎么能这样?” 崔凌霜神色漠然的反问:“为什么不能?” “你……你仗势欺人!” 崔凌霜一声冷笑,道:“谁让你寄人篱下?我也是嫁入侯府才知道一个外姓人居然敢站在我面前大声说话,并出言指责,敢问这是谁教的规矩?” 周晴嘴一瘪,哭着道:“我这就去找姑母说理。” 一百五十八、给钱 若海轩内,周晴添油加醋的说着崔凌霜的不是……听到要裁人,周茹慌了。由奢入俭,少了两个使唤丫鬟,岂不是很多事情要自己动手? 她期盼的问:“姑母,你能想想办法吗?世家大族的嫡女,谁身边没有七八个伺候的,崔氏这样干绝对是故意为难我们。明月阁那么大的院子才有十个人伺候,这话说了谁信?” 周海兰苦笑着摇摇头,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明月阁确实只有十个仆人,听说那崔氏的生活极其简单。白日看账临帖,晚上到点就睡,几乎不与人交往……” 周晴没辙了,人家侯夫人只需要十个奴才,你一个寄人篱下的还敢吱吱歪歪嫌奴才太少? 周茹不说话,沉吟了一会儿才问:“姑母,若那崔氏病了,主持中馈的权利是不是会交到你这里?” 一听这话,周海兰自然晓得她起了什么心思。 再次苦笑道:“崔氏吃喝都掏自己的银子,膳食全靠明月阁单独开火,想她生病只怕很难。再说了,跟着她一起入府的那个婆子医术了得,就那么几十日,贼老太婆已经可以下地了……” 周茹真没想到谢霁会娶这么一个难缠的女子入府,不禁敲着手喃喃自语:这下该怎么办?我们就这么任她欺负? 周海兰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忍不住在两个侄女面前爆发了。哀叹说,“侯爷生死不明,朗月又不是我亲生的,除了一忍再忍,我这个继母还能怎么办?” 周晴年龄小,心思不如周茹那么深沉。用药这种手段她想不出来,却记得每次周海兰和老侯夫人作对,只要周家的人到侯府门口闹腾几日,老侯夫人就会妥协几分。 还说侯府是瓷,周家是瓦,犯不着对着干。她道:“要不我回去一趟?让父亲想想办法?” 周海兰并不喜欢周家人上门吵闹,她也是要脸面的。目前的情况却有些复杂,谢霁袭爵,侯府新妇做主,她若要脸便没了银子。 这样想着,她瞧了周茹一眼,两人一同选择了沉默。周晴权当她们默认了,衣裙都懒得换,兴冲冲地就去了周家…… 周家二郎刚灌下两碗黄汤,听了周晴的话,他脚步趔趄的朝大朗院子里走去。不等进门就听见大朗同小妾调笑的声音,不禁高声问:“大哥,我要去侯府闹上一闹,你去吗?” 大朗嬉闹得正兴起,根本懒得搭理二郎。后者自讨没趣,骂骂咧咧的去了侯府,想到前几次的经验,他一边走,一边骂,不等走到侯府就吸引了很多游手好闲的人跟在身后…… 天擦黑时,管家何伯带着护卫来了明月阁,说周家二郎来闹,问崔凌霜要不要给钱把人打发走。 一般来说,世家大族非常看重管家。几乎每个管家都以被主子赐姓为荣,比如崔氏的管家就姓崔。 何伯算是特例,其父因救老侯爷受过重伤,他很小的时候就顶替父亲跟在了老侯爷身边。其父离世后,老侯爷请他来侯府当管家……准确的说,他并非侯府奴才,是受雇过来帮忙,和幕僚一个性质。 崔凌霜对他十分尊重,不禁问:“何伯,你觉得我该用银子打发周家人离去吗?” 何伯没说话,不过轻轻地摇摇头。 崔凌霜又问:“冰库还有冰吗?”时值盛夏,冰库自然是有冰的。不待何伯回答,她道:“打几桶水,加上碎冰,尽管朝周家人身上泼去。” 何伯楞了,大热天的泼人冰水,搞不好就能要人命。眼见崔凌霜不像开玩笑,他只好吩咐下面的人去办了。 周家二郎同以往几次一样,直愣愣的往侯府大门口一戳,张嘴就骂侯府冷血无情,仗势欺人,把活人往死里逼…… 围观的人只管热闹,不管真假。周家二郎骂侯府一句,他们便道一声好,那感觉就像戏园子里的优伶与票友,缺一不可。 盛夏的傍晚并未散去暑气,周家二郎正骂得口干舌燥,就见侯府大门开了,一个护卫提着桶水就往二郎身上泼去。 “大家看啊,侯府心虚了,没人出来同我对质,这样泼水算什么事儿?给爷爷洗澡吗?” 围观众人哈哈大笑,见到有人起哄,二郎趁着酒意继续大骂。侯府阴私他不敢说,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侯府冷血无情,仗势欺人,把活人往死里逼等等。 又一桶冰水泼来,二郎还是不走,居然跳着要闯入侯府找泼水的奴才算账。正闹得高兴,门里走出几个嬷嬷,手上拿着不少金银细软。 一人道:“侯夫人说了,寄宿在侯府的周家姑娘不守规矩,私自出门,这样败坏门风的亲戚不要也罢!”说完就问二郎:“你是周家二姑娘的父亲吧,人要接走吗?若同意接走,赶紧清点一下财物,免得又说侯府贪了你们家银子……” 另一个嬷嬷打开手中匣子,发簪朱钗金锭银子一样不少,二郎眼睛都看直了。想到接走周晴这些东西就是自己的,忙道:“接走,接走,我这就把人接走。” 嬷嬷道:“周二爷签个字吧,东西一件件都写在上面,可没少您的。” 周二郎抓过纸张就往上面按了个手印,接着就要去抱匣子。嬷嬷朝门后招招手,一顶软桥抬着周晴到了两人面前,“周二爷,这位是二姑娘吧?” 周晴被人困住手脚坐在轿中,眼泪跟断了线是珠子似地往下滚落。周二郎瞄了眼就拉下轿帘,一把抱走匣子,并冲着轿夫道:“还不赶紧随爷回府!” 当天夜里,周二郎死在花楼,怀里抱着的匣子不知所踪。大郎闻讯,抬着尸首来了侯府,说侯府害人性命…… 忠武堂,病了大半年的老侯夫人总算有了召集大家伙开会的精神。崔凌霜来得比众人晚些,两位嬷嬷,白芷蓝黛,全跟在身后。 于氏问:“知道我召你们来干什么吗?” 周海兰先一步跪在于氏面前,哭诉道:“母亲,你可要为媳妇做主啊!二郎在周家虽是庶子,却颇得父母疼爱……如今这么不明不白的去了,这让家中父母如何是好。” 周父好赌,周母偏心,就这么两个人会疼爱周二郎?这话也就嘴上说说,估计周海兰自己都不信。 一百五十九、罚跪 周海兰哭得那叫一个伤心,仿佛死掉的周二郎是她亲儿子一般。 于氏不说话,抬眼看着崔凌霜。后者轻声道:“孙媳冒失了,应该差人抬轿送周二爷回府的,不该任由他拿着银子跑去花楼赏花。” 此言一出,堂上几个嬷嬷憋不住笑了起来。花楼赏花,崔凌霜这讽刺的可真妙,腿长在周二郎身上,他要去花楼又有谁能拦得住。 于氏虚“咳”数声,道:“周家同侯府本是姻亲,你昨日的做法确有不妥。本好好劝慰开解的事儿,你却如此过激,难不成侯府百年声望于你如同儿戏?” 崔凌霜暗自冷笑,正因为老侯夫人迂腐,这才让周家如跗骨之蛆甩也甩不掉。 “孙媳以为侯府声望全靠谢家男儿在战场上英勇杀敌,而非与周家那种破落户讲理而来。” 周海兰急了,大声问:“你说谁家是破落户?” 崔凌霜斜睨着她,道:“我说周家是破落户。怎么了?莫非说不得?” “你可知周家是我娘家,周家二老是侯爷的外公外婆?你怎能如此目无尊长?” “照母亲的说法,周家侮辱谢家可行,谢家人说不得周家?那究竟是母亲嫁入谢府,还是父亲入赘了周家?” “周家人何时侮辱过侯府?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周家人没侮辱过侯府?周二爷昨日在侯府门口演戏啊!今日我们凑在这里商议什么?忘了打赏周二爷吗?” 崔凌霜至始至终都用一个语调说话,平铺直叙的态度比嘲讽更能激怒周海兰。 “崔氏,我可是你的婆婆,你怎敢如此同我说话?” “敢问母亲,我是规矩做错了,还是把话说错了?” “你……你……”周海兰真挑不出崔凌霜的错处。 瞧见周海兰吃瘪,于氏心里畅快,却也讨厌崔凌霜这种得理不饶人的态度。 她道:“崔氏,这事儿因你而起,却和我太早把中馈交给你主持有关。如今闹成这样,我也有该负责。” “祖母说的是,孙媳这就交出中馈。”崔凌霜话音刚落,身边的大杨嬷嬷就把库房钥匙毕恭毕敬地递给了老侯夫人。 于氏恼了,虽说确实想收回中馈,今日的目的却是敲打崔凌霜,让其服软。中馈的事儿起码要等她身体再好一些才会拿出来商议。 一直不说话的白氏终于张口了,“崔氏,母亲的身子骨刚刚有了点起色,你又交钥匙,又交账册,岂不是存心害母亲再次病倒?” 崔凌霜瞅了白氏一眼,暗道:谢猛派来的私兵前几日才入城,这人今日就跳出来作妖,侯府果真没有省油的灯。 “回二婶话,无论是库房还是账册,祖母都无需交接……”白氏打断她的话,拔高声音道:“我们都知道崔氏有钱,可惜规矩就是规矩,但凡涉及到银钱,交接的时候哪能不查账?” 崔凌霜沉默了,杨嬷嬷挺身而出道:“二夫人说得没错,但您误会了我家主子。自打接过侯府中馈,我家主子全都自掏腰包,没用过侯府一分钱,更没去过府中库房。” “二夫人要查账,查什么账?侯府这几月的开支全都是夫人的嫁妆,二夫人不至于要查我家主子的嫁妆银子吧!”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白氏半晌才道:“你家主子傻啊!” 于氏眉头一皱就晓得崔凌霜根本没想过要接侯府中馈,如今把烫手山芋漂漂亮亮的又扔了回来。 她道:“崔氏,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嫁入侯府还把自己当外人?” 明明周家有错在先,于氏为了侯府名声纵容周家,处罚崔凌霜,这又算什么?她把崔凌霜当成自己人了吗? 崔凌霜“扑通”跪在地上,道:“孙媳知错,祖母罚吧!” 先前的伶牙俐齿的人,现在却知错认罚,摆明了就是不想主持侯府中馈,找个错处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于氏和周海兰斗了那么多年,两人继续斗呗! 她又不傻,出头得罪了周家和周海兰。不但没落到好处,还得吃亏认罚,这算哪门子事! “崔氏嫡女名不虚传,好的很呐!” 于氏说完就走,根本没有喊崔凌霜站起来的意思。 崔凌霜也没想过要站起来,自打跟随青桑习武,她的身体素质还算不错。出门那会儿又在膝盖上绑了棉布,怀里还有点心可以吃,跪就跪呗! 午夜时分,彩雀啃着鸡腿跑到崔凌霜面前。戏谑道:“你这人也真是的,放着好好的床不睡,非得跑来这儿受苦,简直是有病。” 崔凌霜盯着他手中的鸡腿,问:“侯府赔了周家多少银子?” “没赔,被周姑娘劝走了。那位周姑娘很会演戏,跪在老太婆那儿哭了一整晚不带歇气……” 周茹自然会演戏,上辈子就靠演技成了谢霁的妾室。接着又和谢渊凑到一起,临了还不忘偷走周海兰的私财。 “要吃点儿吗?”彩雀说着从怀里掏出包豆干。崔凌霜摇摇头,有些好奇侯府的巡逻的为何还不出现。 “何伯见我朝这边行来,专门吩咐巡逻避开这地儿,给你空闲吃吃喝喝……” 崔凌霜由衷地露出个笑容,侯府有好有坏,也不知上辈子为何会走到那一步。 “崔前那几本小册子查了没?谢渊为何频繁出现在那几家铺子?” 彩雀受过天章阁的专业训练,通过崔前这几年收集的信息得出谢渊一直在向西凉传递消息。 “我猜谢威真的反了,朝廷为了名声隐忍不发。你那位夫君正被架在火上炙烤……前途堪忧啊!要不你让李修娶了蓝黛,我跟着去李府办差?” 崔凌霜垂下眼眸,又问了句,“瓷器店等到消息没有?”彩雀摇摇头。她问:“我是不是太天真的,居然相信有恩必报这种事情。” 彩雀拍拍她的肩膀,道:“女子本不该插足男子的事儿,好好一个美人混成这样也真是可怜。” “死太监!” 彩雀缩回手“哼”了一声,“对了,你跪在地上的背影挺好看,那个叫虎头的副将每次走过来都会傻呆呆的看上一会儿。” 说完又道:“你那夫君真是惨,都已经是侯爷了,手里居然没养几个私兵!话说,你真不后悔没嫁李修?” 崔凌霜反问:“若给你解药,让你离开天章阁,条件是从今往后不能杀人,你愿意吗?” 一百六十、虎头 彩雀走后,崔凌霜认真地回想着关于李修的一切。除了记得这人是君子,十分容易拿捏,余下的根本记不住。 不管在家中又或水月庵,她蝇营狗苟,算计一切。竟没沉下心去真正的感受过什么,哪怕是一杯茶,一场雨,又或他人爱慕的视线…… 谢家的忠武堂,那是上辈子绕道走的地方。只因她讨厌武将,骨子里一直把武将当成了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 如今跪在这儿满是杀伐之气的地方,她心有所悟,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真勇敢。只恨当初眼瞎,偏喜欢卫柏那种只会阴谋算计的小人,忽略了身边真正的勇者。 虎头成亲已有半年,每月能有四天时间回到家中与媳妇团圆。营里兄弟都称他媳妇长得秀气,他却知道媳妇的容貌还不及侯府里的丫鬟。 这次得了机会回京,兄弟们路上说要一同去温柔乡感受京城美人。他摇摇头说心中只有妻子,绝不踏足烟花之地。 队伍到了侯府,崔凌霜亲自为他们安排好一切,甚至一一问过他们的姓名。 原来真有女子的肌肤可以像豆腐那样白嫩细滑,原来真有女子的腰肢似柳。晚上同大家去烟花之地看看吧,边关风沙大,孕育不出美人,京城不一样,大不一样。 他去了烟花之地,却未曾陷入温柔梦乡。 庸脂俗粉,庸脂俗粉,庸脂俗粉,若为脐下三寸的快活,他更想要自己的媳妇。若是为了看美人,见过崔凌霜之后,所有美人都失了颜色。 黑夜浓的化不开,当最后一颗星子都被天幕吞没。虎头鼓足勇气走到崔凌霜身边,轻声道:“夫人,你若害怕,属下可以留几个护卫守在这里。” 崔凌霜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扭头看看身后那几个负责巡视的护卫,反问:“两军开战,你们会怕吗?” 虎头想想说,“战前肯定会怕,可是害怕也得去。真要上了战场,没人害怕。” 崔凌霜以为他会回答不怕,听了这答案不禁有些好奇,“为什么上了战场就不害怕了?” 虎头认真的说,“害怕的人都活不下来。” 崔凌霜觉得这话挺有意思,不禁冲着虎头笑道:“这是我的家,是我付出生命也要保护的地方,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怕,也不该怕!你们巡逻去吧,我没事儿。” 虎头带着队伍走了,临行前回头看了眼崔凌霜下跪的背影,那挺直的脊梁深深印在了他脑海。 天蒙蒙亮时,于氏身边的嬷嬷轻轻摇了摇她,“太君,太君。” 于氏睡意朦胧的把手伸出被子,“吴大夫来了,是不是先扎这只手……” 嬷嬷道:“太君,醒醒,醒醒。吴大夫是来京城探亲的,前日已经返回洛川了。” “恩,”于氏遗憾地把手缩回被子。隔了一会儿,她问嬷嬷,“天亮了?” “恩。” “不是免了她们请安吗,为什么那么早喊我起来?” 嬷嬷叹了口,于氏这几年越来越糊涂,居然忘了侯夫人还跪在忠武堂那儿。 “太君,您忘了侯夫人还跪着?” 这么一提醒,于氏终于想起了崔凌霜,憋在心头那口气也随之提了起来。她道:“年轻人身子骨健康,爱跪就跪呗!我还委屈她了?” 没听到嬷嬷回话,她心虚的问:“你觉得我委屈她了?” 嬷嬷道:“太君,周家什么身份您心里清楚,崔氏什么身份您也知道。为了周家得罪崔氏,值吗?” 于氏怒了,骂道:“她才进府几个月就把这儿搅得天翻地覆,我罚不得?” 嬷嬷没有搭腔,周家那种人早就该收拾了,府中众人只会赞崔凌霜干得漂亮。老侯夫人不是不清楚这个,只是不能接受要把拥有了近四十年的权利交出。 她已经习惯和周氏那种小门小户的媳妇斗法,习惯了鄙视周家,又施恩于周家。像崔凌霜这种有底气十足,娘家风头正盛的孙媳妇,她打心眼里是害怕的。 于氏坐了好一会儿才道:“去吧,传我的话,让她待院子里好好反省。” 何伯过来的时候,于氏已经恢复了正常。两人客套了几句,她直奔主题问何伯,崔凌霜补贴银子的事情为何不说?并让何伯赶紧把银子结给崔凌霜,侯府不差钱…… 何伯受托照顾于氏,明知其很多时候在犯错,却因顾念老侯爷所托一直不曾劝说。如今侯爷成了谢霁,再由着于氏这般胡闹,只怕侯府不保。 他清清嗓子,跟于氏明明白白说了侯府的现状。就目前来说,府中没钱给崔凌霜,当日放在忠武堂那几箱银子全都被支光了。 说起这个,不得不从侯府积弊许久的问题说起。 侯府拿的是朝廷俸禄,不多不少,刚够维持府邸运转。早几代置办下的产业,有赢有亏,总体来说支出大于收益。 其主要原因在于府中各房至今还按老侯爷定下的规矩支钱。 老侯爷在世的时候,侯府光景正好,一个主子七八个人伺候并不稀奇。 如今的侯府,主子就那么几个,奴才却有很多。比如周家那种打秋风的都要四个丫鬟伺候,这算什么事儿? 长此以往,侯府没有进项,只有出项,死水不经瓢舀,自然每况愈下。 崔凌霜主持中馈最先办的事情就是撵人。为了保侯府声誉,她对年老体弱者,还有那些偷奸耍滑之人,不但全部帮忙赎身还给了很多遣散费。 老侯夫人也曾想过要做这事儿,每次都止步于庞大的开支和各种人情关系。何伯这番话让她长叹不已,最终放低姿态道:“赔钱的事儿先缓缓吧,过几日再把中馈交到她手中,我这把老骨头也该歇歇了。” 何伯满脸苦笑,道:“老夫人,这半年来您一直病着,有些事儿我没敢说……” 讲这些话时,他一改往日恭谦的态度。忽然挺直腰板,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又回到了陪伴老侯爷戎马天下时的模样。 照他的说法,谢威被异族虏获,谢霁袭爵,这都只是朝廷给出的说词。西凉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估计只有龙椅上那位知道。 不过从谢猛派回来的私兵口中,他大概猜出了一些端倪。先是谢威的庶子出了问题,接着才是谢威被虏。 至于本该在洛川稽匪的谢霁为何会去到西凉,身边多出来的两个幕僚又是何人。 他道:“老夫人,二少爷只怕是自己去了羌族。跟在小少爷身边那两幕僚肯定是圣上的人,边关战事将起,侯府或许不保啊!” 一百六十一、稀罕 谢威反了,侯府要完了! 于氏只觉整个脑袋忽然炸了,晕乎乎地什么都听不清楚。她使劲儿掐着手掌让自己保持清醒,好半天才意识到所有一切都是真的。 儿子成了反贼,孙子活在朝廷监控之中,她为之付出一生的侯府难说会土崩瓦解…… “当初不该让他娶异族的,若不是受了那个异族的蛊惑,他又怎可能会反?我的儿啊,侯府世代忠良,你怎么对得起为救你而死去的兄长,怎么对得起你的父亲,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何伯,何伯,你赶紧扶我去找崔氏。虽说她的两个叔叔丁忧在家,可她庶姐所嫁之人正好在西宁任职。若起战事,粮草都得经西宁送往西凉……朗月决不能出事儿,侯府决不能断送在我手上。” 何伯劝说于氏不要着急,这事儿交给他去办就行。话虽如此,于氏却不愿相信。 她道:“崔氏什么都晓得,难怪要散尽嫁妆求个好名。反正她与朗月并未圆房,侯府若是出事儿,崔家人定会保她性命……” 崔凌霜不用侯府的奴才,不沾侯府金银,除了居住在侯府,她几乎撇清了所有能同侯府产生关系的可能。这般作为看在于氏眼中就是为了脱罪而准备。 何伯也是这么想,故而不打算让于氏去求崔凌霜,生怕于氏刚有点儿起色的身体会因这事儿彻底垮掉。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于氏颓然的坐回原位,叹道:“何伯,劳烦你了。”何伯点点头,刚要离开,她又道:“周家那边……” “夫人,这时若纵容了周家,你让崔氏怎么想?” 于氏道:“好歹也是条人命。” 何伯实在受不了于氏这种没底线的善良,道:“周二郎死在花楼,要负责也该是花楼负责,关侯府什么事儿?” 话说到这份上了,于氏居然还挣扎问:“我答应了茹丫头要给周家一个说法,这下该怎么办?” 何伯摇着头离开了,于氏这种性子,善良过头就是软弱。放眼看去,偌大的侯府居然找不到能撑门面的人,难不成要把老侯爷布置好的一切交给谢渊? 算了,还是在等一些日子吧,起码探明了崔氏的心思再做计较。 明月阁,崔凌霜正气定神闲的刻着什么小玩意儿。见到何伯,她放下高挽的袖子,熟稔的说,“来了,我过几日要去伏牛山看望元宝,正打算跟他雕个小马。” 何伯瞧了眼放在案几的工具和木头,问:“夫人居然喜好这个?手腕上没劲儿可雕不了东西。” 崔凌霜笑笑,何伯是练家子,眼光确实犀利。这人来此肯定有事儿,她也不特别招呼,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何伯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好一会儿后,何伯忍不住了,问:“夫人似乎不太想主持中馈?” “是啊!” “为何?” “初入侯府,自当恪守本分,不该喧宾夺主让别人难过。” “侯爷为娶夫人苦候多年,夫人才是这府邸正儿八经的主子,怎能如此妄自菲薄?” “我是主子?敢问管家是否有事相瞒?” 何伯当下一惊,矢口否认,随即又问:“夫人想知道什么?” 崔凌霜看似随意地说出一连串地名,好奇地问:“都是些小铺子,卖什么的都有,谢渊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这些地方坐坐,为什么?” 何伯没料到崔凌霜会在这时提起谢渊,更不晓得她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道:“夫人的疑问我暂时无法解释,容我去问问小少爷,回头告诉夫人答案。” 崔凌霜干净利落的道:“不送。” 走出明月阁,何伯自嘲地笑笑,此行是为了探口风。结果什么都没问出来,反而把自己绕了进去。崔氏口中那几间铺子有些是侯府产业,有些不是,她在这节骨眼上说起此事究竟为了什么? 明月阁难得有人过来,偌大的院子居然比水月庵那儿还要安静。 彩雀百无聊赖的坐在崔凌霜身旁看她临帖,见她一练就是几个时辰,不禁问:“你这是修身养性,还是和我一样无聊?” “都有。” “你以后就打算窝在这里自给自足?” “有意见?” “原以为侯府犯事儿我能找点乐子,你现在就同侯府撇清干系,日子岂不是很无聊。” 崔凌霜懒得解释和侯府撇清关系的动机。她会帮谢霁,但绝对不要谢霁再次卷入她和卫柏之间的恩怨,这是对谢霁最好的报答。 她道:“能再去一趟瓷器店吗?” 彩雀耸耸肩,“也不知你怎么想的,这种事儿我回宫一趟就能知晓,你干嘛要去问一个幕僚?” 崔凌霜摇摇头,并不希望彩雀回宫,生怕这人去了就不会回来。她身边原本就没几个人,若是彩雀也离开了,今后的日子该有多寂寞。 周长仁提着酒壶大大方方的从皇子府离开。 守门的侍卫跟他很熟,问道:“周先生,府中美酒万万千,你干嘛非得自己出去打酒?” 周长仁道:“幼时家贫,常见父亲借酒消愁……如今虽能喝上好酒,心底里却始终惦记着劣酒那股酸涩的气味,一月不喝上一回就难受的紧。” 侍卫笑着给他放行,暗道:这老头看着鄙陋,待人却十分坦诚,相比其他几个幕僚真的是十分好相处。 皇子府外的道路十分宽敞,周长仁走着走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圣上共七子,有希望坐上那把椅子的目前看来只有两人,三皇子和四皇子。季大家介绍他到三皇子府时,叮嘱过他很多次,让他一定要劝三皇子低调内敛…… 季家势大,他一直以为三皇子不是储君实乃是圣上年富力强,春秋鼎盛。担心太早立储会重蹈覆辙,又发生外戚谋权之事。 倘若除了这个还有其他原因,崔凌霜口中的刘太医或许会是突破口。 他相信崔凌霜,并找借口去太医院查了,发现那里并没有记载显示有位刘姓太医被抄家灭族。 担心时间太长有记录缺失,他甚至冒险查了几位嫔妃的脉案。结果还是一样,无论十多年前,又或十多年后,太医院没有任何关于刘太医的消息。 一百六十二、天花 周长仁的俸禄不高,这几年也没攒下什么银子。如今为了崔凌霜一句话,不但欠下人情,还花光积蓄,他心里实在窝火。 暗自琢磨究竟是太医院的记录在说谎,还是崔凌霜在说谎。 思来想去之后,他打算换了个角度寻求真相。这世上如果真的有过一位刘太医,不管什么人,或什么势力想要抹去其存在的痕迹,定会留下疏漏…… 一般来说,为防止贵人突发意外而找不到太医,宫中规定太医院要有太医轮值留守。除此之外,太医选择的居所也不会离宫城太远,省得被急召时在路上耽误了时间。 太医俸禄不高,能够选择的府邸相对有限。顺着这条思路,周长仁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还在苟延残喘的老更夫,从他口中听到了一个故事。 十多年前,老更夫负责的区域确有一位刘太医。身份有别,两人交往不多,唯一一次是更夫受寒哑了喉咙,只敲梆子喊不出声。恰逢刘太医轮值晚归,见状,不但帮更夫扎针,还让奴才送了几副药。 更夫性格木讷,根本没勇气登门致谢,唯有把感激藏在心底。每次路过刘宅都会检查一下是否有宵小之辈藏在附近…… 某日,他同以往一样敲着梆子沿着刘宅溜达,意外地瞧见几个人正顺着外墙往刘宅里窜。他以为刘宅遭贼,正打算高声示警,接着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已是两日之后,被一支商队带到了离京很远的地方。几经周折回到京城,刘宅早已易主,住在那儿的人家坚持说房子是他们的,附近从未有住过太医。 老更夫不敢同人争辩,只得把这段往事当成一个梦,不断告诉自己那附近真的没住过太医…… 别人不信老更夫,周长仁却是信的。他请来大夫,伺候饭食,几乎每日都在问老更夫问题,那几个长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等等。 老更夫年纪大,记性也不好,翻来覆去问了很多次才说那些人好像都穿着黑衣,只有袍脚是银色的,在黑夜里特别明显。 周长仁原以为杀死刘太医的会是季家人,老更夫的话语让他看到另一种可能。 真正杀死刘太医,并做到让这人从太医院彻底消失的,应该是专门负责处理不可告人之事的天章阁。 天章阁权利极大,阁内办事的公公素日里就是太监打扮。有品级的太监其官服颜色和大臣一样,为了便于区分两者,所有太监的衣服不论品级,其袍脚都是银色绣水纹样儿。 换言之,那日埋伏在刘太医家附近的人应该是天章阁的太监。 解决一个疑问,又有了新的疑问,刘太医到底干了什么会被灭口?崔氏说和三皇子有关,高勉那时才十二,还在念书……究竟干了什么非得让天章阁动手? 不管真相如何,季家或者三皇子肯定在圣上心中留了隔阂。难怪崔氏说离那椅子越近,越没有得到的可能。 这事儿对其他幕僚而言或许是噩耗,对周长仁来说却是机会,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只有在逆境之中才能得以施展。 怀着这种心思,他决定加强同崔凌霜的联系与合作。毕竟世事无常,西凉侯府是敌是友暂时还看不出端倪。 再说了,刚到手的消息也令他十分惊讶,崔凌霜究竟如何得出七皇子会出事儿的? 周长仁没去雅瓷,直奔崔前的杂货店。此举吓了崔前一跳,他却不甚在意,反问崔前,“你怎么就这么点儿胆子?你家主子人手不够才唤你顶上吧?” 崔前立即反应过来是在套话,打哈哈道:“我只管生意,很多事情都不清楚。我看主子也没追问过这事儿,或许她认为无关紧要吧!” 这回答真绝,崔凌霜认为无关紧要的事儿,周长仁专程跑了一趟,似乎在说他也是无关紧要的人。 但凡幕僚,大抵都有双刁毒的眼睛。周长仁打听过崔前的来历,知道这人曾是崔鹄的奴才,也看得出这人对崔凌霜的忠诚十分有限。如今听了这人的讽刺,他冷笑数声,扬长而去。 夺嫡之争尚未拉开序幕,崔前这样儿的人,既能成为崔氏的助力,也能成为崔氏的软肋。 七皇子得天花的消息当夜就传入了崔凌霜耳中。 彩雀懒洋洋的修理着指甲,随口说,“这就是季家愿意帮助归宁候的原因?” 崔凌霜难得的什么都没干,静静地坐在桌旁思考着什么。听了彩雀的话,她道:“虽说天花凶险,却也有闯过关活下来的。你去大理寺打听一下,我猜卫桐很快就会把案子给撤了。” 彩雀坐直了身体,不解地说,“天花是病,照你的意思卫柏还能掌控生死不成?” 崔凌霜了解卫柏,知道这人有断尾求生的能力,更晓得他还有层出不穷的手段和策略。 伤害七皇子争取季家帮忙,这是他的手段。像他这种人根本不可能真的弃了七皇子去保三皇子,除非季家山穷水尽,没人跟他争功。 利用七皇子恶疾逼迫卫妃改换阵营,这是他的策略。卫桐恨他,那又如何? 归宁府出来的人,没有谁是良善之辈。卫桐只要稍微有点儿脑子就该知道与其两败俱伤,倒不如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吃点儿残羹冷炙才是正紧。 她道:“天花是病,除了神仙,没人能掌控这种恶疾。但你别忘了,看病的太医是人。七皇子有没有得天花,又或是得了像天花的疾病,不都得太医说了算?” “这话有些道理,可能吗?宫里那位季贵妃可是堪比皇后的主儿,归宁候真有本事在她眼皮子下面使手段?” 崔凌霜笑笑,反问道:“天章阁盯了归宁侯府那么长时间,不也让卫鋭死于一场大火,还是在工部的地盘上。” “牙尖嘴利,完全不像刚认识那会儿。若不是整日守在你身边,还以为你被鬼上身了……” 崔凌霜警觉地问:“变化很大?” 她不喜欢变化,起码不能露出任何端倪让卫柏看出她也是重生者。 彩雀想了想道:“感觉你到了京城之后特别浮躁,失了在洛川那会儿的耐性。” 崔凌霜垂下头又恢复了先前思考的模样,仇恨在她心中埋藏了太久太久。若非刻意去想,她都快要忘了刑场被斩的痛苦。 过些日子该出去透透气了,想必只要见到那些“熟人”,被遗忘的羞辱和痛苦会再度鞭挞她的内心,让她谨记活着的意义和使命。 一百六十三、微笑 长夜漫漫,崔凌霜早已习惯了彩雀守在旁边。两人最初是不说话的,最近却谈得不错。 京城,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个充满回忆的地方。 崔凌霜看着彩雀懒惰的模样,忽然问:“可以教我功夫吗?” 彩雀头也不抬地说,“根基太差,身体僵硬,教不会。” 崔凌霜不服,“我跟青桑学了一点儿防身技巧,这些年从未间断过练习,怎……” 话音未落,只觉一阵眩晕,就已被彩雀按在了桌上。她的后背紧贴桌面,双手、双腿被牢牢压紧,唯一能活动的头部也因彩雀越靠越近而忘了动作。 这人凑在她耳边轻语,“任你武功再好,也会遇上比你还要厉害的人。与其琢磨些不靠谱的东西,不如好好利用自己的优势。” 崔凌霜从未怕过彩雀,直到此刻,她才从对方紧绷的肌肉上感觉出力量的差别。 “教我。” “放松,没有男人喜欢浑身僵硬的女人。” 崔凌霜深呼一口气,把彩雀想成谢霁,假装这一场亲昵……随着精神放松,她感觉背部其实没那么疼,手脚也没被拘的很紧,整个身体其实是有活动余地的。 她顺兴的扭动了一下腰肢,问:“然后呢?” “用微笑取代眼底的戒备,紧张,还有恐惧。” “有用吗?”彩雀把头埋在她颈部,轻声说,“任何一个正常男人,只要你肯笑,这招都有用。” “可我……”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彩雀打断道:“忘了崔氏那些规矩,命都没了,贞操要来干嘛?” 崔凌霜刚放松的面色又僵了,道:“这样没有尊严的的屈服我不要。” 彩雀不由分说地道:“用腿夹住我的腰,把手放在我后背……看着我的眼睛,拔下你的发簪,意识到我放松戒备时,把发簪插进这里……” 说着,彩雀引导崔凌霜摸到了他后背上的一个穴位。并告诉她,一旦决定用动手,千万不能犹豫,只要金簪**,主动权就到了她的手中…… 崔凌霜用手抚摸着彩雀所说那处穴位,对于这种示弱杀人法表现出极大的好奇。 她问:“这招对女子有用吗?” 彩雀道:“放眼大燕,会武的女子为数不多。若是遇上,你主要下跪求饶,并让承诺其划花你的脸,估计能活。其他的,你那点三脚猫的防身功夫大抵是够了。” 崔凌霜听得认真,一双手依旧放在彩雀背上。“姑娘,你这样欺负太监真的好吗?”她抬眼看看两人暧昧的姿势,忽然搂住彩雀说,“假如我连你都能迷住,是不是可以迷住所有人。” 话音未落,原本趴在她上方的彩雀猛地一甩,她好似纸鸢般飞了出去。 崔凌霜狼狈的跌落在地,根本没有力气起来,她好奇地看着彩雀不懂这人发什么神经。 “笑,不是说过让你笑吗?除了笑容,你眼底不该有任何情绪。”说话时,彩雀捏住了她的下颌。 她疼的眼泪直流,好半天才挣扎着说出,“你捏痛我了。” 彩雀忽然放手,道:“你有良好的出身,美丽的相貌,能够自由地选择生活。为什么要逼自己做不愿意的事儿,为什么非得一头扎进根本不喜欢的圈子。” 崔凌霜自以为变化很大,已经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强大的,有能力保护别人的人。从彩雀的话里可以听出,她其实没那么强大,至今还在挣扎,还有着在别人身上寄托希望的天真。 “我其实也没得选,不管是联姻或是寻求所爱,到头来不过空欢喜一场。” 没得选?彩雀不太相信崔凌霜所言,别的不提,就亲事而言,选择李修要比选择谢霁好的太多。 他终于问了一个很早就想问,却一直没问出口的事儿,“你究竟想要什么?” 崔凌霜早已把撒谎当成了家常便饭,这次却没有欺骗彩雀。只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她下场凄凉…… 彩雀真没想过会问出这么个答案,他道:“你居然相信一个梦,并因为这个梦卯足劲要和归宁侯府对着干?” “你不信?” “我从小就被培养成杀手,我若信这个,是不是意味着我成为太监是报应?” 崔凌霜点点头。 彩雀笑了,伸手把她拉了起来。并道:“我是孤儿,没有那个组织早就被饿死了。吴公公他们剿灭组织时,我还没出过任务……你说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报应?” 这个问题崔凌霜无法回答,她从来不想那么复杂的问题。若顺着彩雀的思路往下捋,她肯定会产生和谢霁一样的疑问:为什么会重生,为什么重生的人是我? “我不知道。”说话时,她似乎又变回了重生之前那个懵懵懂懂,心思单纯的长房嫡女。 彩雀叹了口气,崔凌霜这样的性子若是没人庇护,根本就不适合在京城生存,更别提搅入更深一层的权利斗争。 他道:“我可以信你,但得是跟我讲讲卫柏究竟做了什么事儿,让你非得盯着归宁侯府不放。” 崔凌霜道:“西凉侯府被传谋反,这一切都是卫柏在暗中捣鬼。我……我因……喜欢卫柏,被骗认罪,谢霁最终因我而死。” 彩雀眨眨眼,似乎是信了。颇为八卦的问了句,“你不选李修就因为梦里没有他?”见崔凌霜点头,又问:“梦中可有提到李修?”不等回答,便自语:李修肯定是大官……你才会耐着性子同他周旋。 崔凌霜一时无言以对。 大燕边境生活着以羌族为首的多个游牧民族,每逢灾年,他们与大燕常会爆发局部战争。 听闻西凉府要与羌族争战,知情者保持沉默,不知者习以为常。朝臣都以为这场战争会同以往一样,外敌被朝廷大军抵御在边境之外。 谢威投敌叛国,西凉大军节节败退的消息传回京城。于氏强撑着来到明月阁,希望崔凌霜能同她一起主持中馈,坚信此役谢霁一定能赢。 崔凌霜很佩服于氏这种在逆境中饱含希望的精神。严格来说吴六婆并未治好于氏的宿疾,这人的精神头全靠药剂撑着,再度倒下不过是迟早的事儿。 一百六十四、无援 崔凌霜上辈子就知道谢威有叛国之意,正是这个原因让谢霁常年奔走于京城和西凉,使得他们夫妻聚少离多,感情淡薄。 她知道谢霁很早就去了西凉。本以为有这人坐镇,事情解决起来会方便一些,完全没料到会在这个时间点爆出谢威叛国的消息。 西凉军败不可怕,她相信谢霁能把输了的战役赢回来。最不安的是,朝廷不仅派了援军,同时还派出钦差前去查明事情真相。 据三叔谢勇提供的消息,援军出自季家,钦差是卫柏。 她刚入京城,在侯府还不曾站稳脚跟就听到这种噩耗,这下该怎么办? 于氏很天真,以为撑住侯府就没事儿。她可不这么想,卫柏是重生者,曾经害过谢霁一次。如今这人又要去西凉,她实在不晓得对此一无所知的谢霁会不会再次被卫柏算计。 只怪她对朝局知之甚少,所有消息全部源自梁意,离开洛川就没有了消息渠道。 据她所知,轰轰烈烈的河防舞弊案早在一年前就落下了帷幕。前相国裴仁玉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被清算的命运。也怪他倒霉,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高涵利用汪弟手中那把扇子逼得裴仁玉主动辞官,事情本该到此为止。直到户部尚书赵立被查,由于涉案官员实在太多,朝廷急需一个老臣坐镇,圣上不得不启用裴仁玉。 圣旨拟好还不曾宣召,裴仁玉早已从门生下属那里得知,迫不及待地跑来谢恩。此举惹恼了圣上,心道:旨意还搁在朕桌上,你那儿就得了消息,这朝廷究竟是谁说了算? 有了这种忌惮,圣上当即找个由头查抄了裴家…… 随着裴仁玉之死及大批旧党官员的败落,王澄崛起,顶替裴仁玉成为相国。 改革一事儿暂未提起。但从梁意传递的信息可以看出,李修被捧得那么高,其主要原因便是漕运改革成功了。朝廷需要这么一个例子去铺垫接下来的动作…… 削藩、党争,外戚,朝廷三大隐患。 季家满门武将,坐拥兵权,圣上接下来的改革将会触动以季家为首的外戚。卫柏上辈子陷害西凉侯府,看似为了协助王澄改革,实则保住了归宁侯府,并扶植出七皇子这个傀儡帝王。 圣心一日不改,王澄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卫柏便可利用其女婿身份大展宏图。 如今改革还未开始,卫柏又搭上了季家,很多事情偏离了原先的轨道。崔凌霜当即决定出府去寻卫柏,无论付出什么,只要这人不落井下石就是好事。 崔凌霜与卫柏虽是亲戚,却受限于礼法不方便直接碰面。她给王卉下拜帖,后者拒了。 理由说来简单,一是西凉侯府正处于风口浪尖,王卉不想沾事儿。还有就是她为了同王妍置气,想要买伏牛山的庄子,结果却被卫柏买了送给崔凌霜…… 见不到王卉,崔凌霜只得给顾芍药下帖子。这人好歹是自己姨妈,大婚那日也送了贺礼,不管怎么说,总该见上一面吧! 自王卉入府管家,顾芍药这位正经婆婆在卫柏的威胁下深居简出,日子过得比原来还难。她很怕崔凌霜因为侯府有难,见面就拿着假屋契过来商讨铺子的股份问题…… 不禁借口身体不适,让崔凌霜再等些日子。同时也趁机观望朝廷对西凉侯府的态度,若侯府无事,铺子还给崔凌霜也行。若是有事,真屋契在自己手中,崔凌霜难道要同她撕破脸? 崔凌霜进不了归宁侯府,自然见不到卫柏,只能改道去李府试试运气。事实证明她的运气十分不好,刚落轿就遇见李成思,见有人来访,李成思的长随自然要过来问问。 得知来访者是崔凌霜,李成思让长随隔着轿帘跟她说:自打李府收了燕窝,李修便留宿衙门,或是去伏牛山的庄子散心……李修姓李不姓崔,希望她谨记这一点。 崔凌霜知道李修和崔珊为婚事闹得不可开交,李成思夹在中间想必十分为难。 如今西凉侯府是这般景象,李成思自然不愿儿子卷入其中。一个修养不错的人能说出这番话语,显然对崔凌霜有着不一般的成见。 白芷问:“夫人,要去伏牛山上别院吗?” 崔凌霜摇摇头,李修外放为官多年,西凉侯府的事儿想必也帮不上多少忙。人情继续欠着吧,谁知道往日会是什么情况呢! 她道:“去高涵府邸,给崔凌郦送帖子。” 白芷迟疑了,她知道崔凌霜想通过崔凌郦找到高涵。可这两人姐妹感情没有,宿怨挺多,崔凌郦会帮忙吗? 事情如同白芷预料那般,高涵府上的管家说崔凌郦外出上香,至今未归…… 崔凌霜也不进府,坐在轿内说了个“等”。除了等,她还能怎样! 一下午缓缓溜走,管家说崔凌郦要留在山上为家人祈福,今夜不会回府。 翌日,崔凌霜又去了高涵府邸,崔凌郦还是找借口不见。她对此也不着急,听说高涵这几日都在宫中,与其进去央求崔凌郦,倒不如坐在门口耐心等待,高涵总是会回府的。 又等了一日,高涵总算回到了府中。听说崔凌霜在门口等了几日,他笑而不语,从偏门入府,故意与崔凌霜的轿子错开。 崔凌郦仗着王府权势拒了崔凌霜几日,等到高涵回来,她十分乖巧的前去“请罪”,并问高涵会如何处理这事儿。 高涵能容忍崔凌郦在面前晃荡那么多年,一是她生了个儿子,还有就是她懂事。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 他问:“今日晾了她几个时辰?” 崔凌郦道:“上午就来了,到现在已有三个时辰。” 一天也就十二个时辰,除开吃饭睡觉,崔凌霜居然把大半日都花在等待上头,高涵挺佩服她的耐心。 “晚膳之前人若还在,把她带来书房。” 这样的结果崔凌郦一点也不意外,心里愈发仇恨崔凌霜,巴不得西凉侯府被抄家灭族。让这个族姐早点消失…… 一百六十五、平静 崔凌霜一点不意外等在书房里的人是高涵,见崔凌郦转身出门,她客气的说了句,“谢谢!” 崔凌郦在高涵面前十分乖巧,佯装没听见她的道谢,悄无声息的关上门离开了书房。 高涵上下打量着崔凌霜,两年未见,岁月似乎没在这人身上留下痕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气质更清冷了一些。 “我该怎么称呼你?二姑娘?还是侯夫人?”面对高涵的调侃,崔凌霜一言不发地跪到其脚边,道:“求世子帮忙。” 高涵入府那会儿就猜到崔凌霜所求何事,非常好奇这人是故作姿态,好让西凉侯府那些人安心?还是真心恳求,心系谢霁? 他以为是前者,记得崔凌霜只见过谢霁一面,没理由为了一个被称为“夫君”的陌生人如此谦卑。 “侯夫人,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 “世子,若你肯伸出援手,我定会结草衔环报答恩情。” 高涵无所谓的说,“我不缺奴才。” 崔凌霜慢慢抬起头,道:“世子,河防舞弊案若没有我的相助,你办得下来?” 高涵道:“也不知太后听了谁的进言,居然将伏牛山旁的乱葬岗给平了!那里的庄子一日一个价,朝臣都羡慕我拥有大片庄园。我却羡慕侯夫人眼光独到,很早之前就跟我讨了那儿的庄子。” 崔凌霜道:“我可以把庄子还你。” 高涵摇摇头,“过不了几年我就得回封地,再美的庄子也无福消受。侯夫人不如想想还能给我什么?” 崔凌霜站起来问:“世子想要什么?”说话时,她身上没了最初的谦卑,面容平静,就好像在和高涵谈一桩生意。 这是高涵最讨厌的感觉,在他意识中,女子必须依靠男子的宠爱才能生存。崔凌霜既然来求人,就该摆出求人的姿态。 他问:“为了谢侯爷,你什么都愿意付出?” 崔凌霜无言的点点头。 “脱衣服!”此言一出,两人都愣了。 高涵终于说出了心声,多年前被拒之事儿仿若毒蛇般盘踞心头,让他怎么看崔凌霜都不顺眼,更不会相信这人会为谢霁付出全部。 崔凌霜觉得高涵疯了,朝廷对西凉侯府叛国一事儿并未下旨定性。就目前而言,她的身份还是侯夫人,高涵怎敢如此? 她问:“你真的会帮我?”话已出口,高涵明知不对也不会认怂,道:“不是要救人吗?还是说先前那番话只是做做样子?” 崔凌霜淡淡一笑,毫不犹豫地解开了衣裳。这就是求人的下场,上辈子也遇过类似的事情,她本着世家女的骄傲拒绝了。 重活一世,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救谢霁的机会。骄傲若是阻碍,就把骄傲打碎,连这点决心都没有,将来对上卫柏的又该如何? 她脱得不快不慢,那模样就好似为入浴而准备。没有惊惶,没有尴尬,甚至没有羞涩。 高涵定定的看着她动作,哪怕她的手指有一丝颤抖,对高涵而言都是鼓励。可惜没有,她的手指很稳,直到脱光都如行云流水般自如。 “世子,衣服脱了,接下来要如何?” 高涵气急了,完全想不到崔凌霜居然肯为谢霁做到这一步。按道理她与谢霁并未圆房,即便西凉侯府出事儿和她关系也不大,难不成她真的喜欢谢霁? “呵呵……呵呵……”高涵冷笑数声,忽然捏住崔凌霜下颌,道:“西凉侯府的事儿没人可以帮你!”说罢扬长而去,把崔凌霜扔在了书房。 崔凌郦一直守在门口,就怕高涵会忍不住同崔凌霜发生点儿什么。眼见高涵忽然离开,崔凌霜赤条条的站在屋内,她想当然的以为是崔凌霜勾引高涵未果。 “哟,我好二姐,你这样站着不冷吗?” 崔凌霜抿着嘴没有回答,竭力用一种看似平静的穿衣姿态来保持尊严。 她刚捡起散落在地的小衣,崔凌郦一把抢了衣服朝门外扔去,讥讽道:“想穿啊,出去捡啊。脸都不要了,还要衣服干嘛?” 这里是高涵的书房,院子看似清静,院外却候着幕僚,长随,管家,还有巡逻的侍卫。 崔凌霜这模样别说走出去,仅凭崔凌郦身后那扇没有合拢的屋门就已令她心惊胆寒。 眼见白衣的小衣被扔到了院子里,她咬紧牙关控制着颤抖的身体,慢慢捡起中衣,还不等穿好,崔凌郦的脚已经落在了她的亵裤上。 “没生养过的女子确实有几分本钱,可惜世子看不上。” 崔凌霜终于崩溃了,人在没穿衣服的时候,总是心虚而不安的。她含着泪说,“脚让一让。” “凭什么?”崔凌郦说着就用鞋底在亵裤上使劲儿摩擦,“二姐不会嫌脏对不对,即使嫌脏也没有办法,难道你敢什么都不穿,套上裙子就出门?这几日风挺大的……” 白芷和彩雀陪同崔凌霜入府,书房里什么情形两人都不知晓。只看见高涵一脸不快的离开,崔凌郦进去就没有出来…… “彩雀,那是夫人的小衣,里面发生什么事儿了?”白芷结结巴巴的问。彩雀从容的捡其衣服,道:“我去看看,估计没事儿” 崔凌郦瞧见彩雀进门,十分不满的说,“什么人带什么奴才,不是让你们外面等吗?出去。” 彩雀叹了口气,挤开崔凌郦,夹在两人中间。把崔凌霜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伺候其穿上。 崔凌郦难得找着羞辱崔凌霜的机会,想到族长葬礼被人请走的情形,她抬起桌上的茶水就朝崔凌霜脸面泼去。 “二姐,看在你也姓崔的份上,今日到此为止。若你还想在我面前摆出那副恶心的嫡女样儿,那可要小心呦!” 崔凌郦扬长而去,走时不忘冲着白芷说,“赶紧进去把人弄走,这儿可是世子办公的地方。” 白芷不明所以,进屋就见崔凌霜整个人都被彩雀抱在怀中颤抖不已。 “夫人,你这是……” 彩雀担心崔凌霜尴尬,忙道:“出去!” 一百六十六、醉酒 崔凌霜将最软弱的一面展现在彩雀面前,听到这人与白芷的对话,她强撑着从彩雀怀里离开。 说道:“我没事,你出去守着,让白芷伺候吧。” 彩雀转身离去,白芷总算瞧见了崔凌霜狼狈不堪的模样。“夫人,世子爷到底要干嘛?” 崔凌霜的关注点放在了衣裙上面,问:“裙子还能穿吗?出去的时候别惹人注目。” 白芷细细检查了,道:“可以穿,不过夫人要等头发干了才能出去。” 穿好衣服那一刻,崔凌霜有种找回尊严的感觉。她抬起手边的残茶喝了一口,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到肠胃,瞬间浇灭了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 这里是云川王在京城的府邸,连崔凌郦都晓得要克制,她又能干什么呢? 彩雀附耳问她,“要不要报复?” 她冷笑一声,“报复?怎么报复,冒险跑进来刺杀高涵,还是假装太监给崔凌郦赐毒酒?” 彩雀没有回答,心里却觉得崔凌霜的主意挺不错,压抑许久的杀人劲头又涌了上来。 当夜,于氏把众人又聚到了忠武堂。朝廷已颁旨,其内容大抵和谢勇打听来的消息差不多。 季家驻边将领负责调兵前往西凉抵御外敌,归宁候卫柏担任钦差前往西凉查清谢威是否叛国之事…… 于氏觉得侯府不会有事,希望各房能在这种情况下团结一致,千万别让有心人看了笑话等等。说完这些,还问了崔凌霜这几日出府打探消息是否有收获? 在她殷切的目光下,崔凌霜轻轻摇了摇头。 “哎!”她的叹息让忠武堂的气氛凝重不已。周海兰忍不住道:“都说崔氏是大族,你出去那么几日真的没有打听到消息?” 崔凌霜还是摇头。 周海兰又道:“崔氏不帮忙,归宁侯府呢?钦差可是你表哥,让他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总行吧?” 崔凌霜暗自苦笑,卫柏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幸,美言就根本不用想了。 她道:“母亲,此乃非常时机……我相信表哥会秉公处理。” “我怎么听说你根本就没踏入归宁侯府?” “侯爷在宫中,侯夫人同我一样是新妇,这事儿估计拿不定主意……姨妈身体抱恙,总之是时机不好。” 周海兰冷哼一声,“不要拿借口搪塞我,真心还是假意自有老天爷看着。反正你与朗月未曾圆房,侯府出事儿大可找借口改嫁。可怜我儿苦等三年,竟求了个如此凉薄之人。” 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侯府出事儿,最倒霉的还是她这个曾经的侯夫人,毕竟谋反者是她的丈夫谢威。 “嘤嘤嘤”的哭声在忠武堂回荡不已,作为谢家唯一一个身在朝堂的男子,谢勇忽然说,“母亲,我想分家!” 崔凌霜惊诧地看了这人一眼,记得要分家的是谢渊,如今怎么成了谢勇? 于氏也很吃惊,忙道:“勇儿,你非我亲生,可侯府这些年从未薄待于你,为何要选在这种时候谈分家之事?” 谢勇讪讪的说,由于在兵部任职,他时常给谢威传递消息。倘若谢威真的谋反,他罪当被诛。希望分家之后,圣上能体谅府中女眷并未涉案,给大家伙留条生路。 周海兰高呼,“按律,谋反罪定会株连九族,府中女眷怎么可能幸免?是不是你出卖了侯爷,如今想要撇清干系,这才想着要分家。” 话是没错,周海兰却忘了一点,谢勇只说女眷,未曾提到男丁。侯府时代功勋,男丁一死,侯府彻底没了传承。圣上应该会开恩放了女眷,反正她们活下来也仅仅只是活着而已…… 谢猛的妻子白氏也开口了,“三弟,你在兵部任职,信中偶尔提及朝廷事务实乃正常……该不会出卖侯爷的人是你吧!” 谢勇一心为了家人,没想到会被白氏误会,正待解释。妻子赵氏怒喝道:“侯爷有没有叛国最清楚的不该是身为副将的二哥吗?” 白氏就怕被人问起这个,心虚的嚷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母亲才说了大家要团结一致把心思放在侯府,你们就说要分府单过,现在还出言污蔑我夫君……” 赵氏丝毫不惧白氏,“勇哥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侯府,请罪折子很早就递给了兵部上峰……侯爷是个什么人,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二哥最清楚,若侯爷真的叛了,也是二哥失察之故!”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于氏最怕的就是看见这种情形,大呼一声,“够了!”接着就晕倒在了座位上…… “母亲!” “母亲!” “祖母。” “太君……” 一群人很快朝于氏围拢,崔凌霜背道而驰,身心俱惫的离开了忠武堂回到院中。 白芷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夫人,要不要差人把六婆请回来?” 崔凌霜让吴六婆帮于氏瞧病只是初来侯府套人情的手段,她从未想过要将于氏治愈。对她来说,于氏活着反而是个麻烦。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六婆待在碧落寺挺好。”说罢,她让白芷送了一壶酒进屋,并嘱咐道:“你们都出去歇着吧,我想好好静静,什么人都不要放进来打扰我。” 酒入愁肠,憋了一整日的委屈终于化成泪水打湿了衣裳。上辈子从不觉身边事儿多,总以为岁月静好,生而为人就该幸福。 重活一世,今日才算明白了人生真谛。所有幸福的人,大抵是身边人替他们承担了苦难,故而觉得生活还算不错。 五年时光,她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当意外猝不及防的袭来,才发现活了两辈子,居然没人主动帮她,身边也没有好友。世家嫡女,貌美如花,那又如何,不过是个可怜人。 一百六十七、哭泣 彩雀刚回到明月阁就听见崔凌霜若有似无的哭泣,那声音沉闷凄楚。定是崔凌霜怕人听见,故意用被子捂着嘴哭泣。他不禁加快脚步朝明月阁行去,却被凭空出现的利剑拦住了路。 “什么人?为何躲在明月阁?”他抬手朝利剑主人攻去,那人也不含糊,反问:“你又是何人?” 两人都穿着黑色夜行服,除了一双眼睛,根本看不出彼此身份。 彩雀占着武功高强很快就将另一人逼到角落,正思忖着要不要下杀招,那人一改颓势,手中利剑好似长眼一般招招致命。 他十分纳闷,明明打得过,为何要要示弱?心动念起,只道:“我是侯府的人,出门替主子办事,你呢?” 利剑从他面门划过,剑气划开了蒙面黑布。持剑者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疑惑地问:“你是天章阁的人,为何要跟在霜霜身边?” 彩雀不答,反问:“你是谢侯爷?” 谢霁不掩惊讶,“你怎知?” “侯爷将枪法演化成剑法,担心被奴才发现,交手之初一直在示弱……能在侯府出入自如,且唤夫人霜霜……还有……” “还有什么?” 彩雀是杀手,能从谢霁身上感受到杀气,深知自己被引到这儿还有个理由就是杀人灭口。这话不能说,他岔开话题道:“侯爷怎知奴才是天章阁的人?” 谢霁扬眉,似乎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他试探性的又问:“侯爷本该待在西凉,不知来京城所为何事?” 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谢霁沉默的看了彩雀一会儿,问:“你可愿帮我?” 崔凌霜的哭声早已听不到,那凄楚的感觉却埋在了彩雀的心底,“我是侯夫人的奴才,任何事情只要对侯夫人好,奴才自不会推辞。” 若放在以往,谢霁肯定会质询彩雀的身份。既晓得崔凌霜重生,他相信吃一堑长一智,崔凌霜能用的人问题不大。 至于天章阁的人为何会跟着崔凌霜,想必和洛川崔氏那位老夫人有关。两人见过一面,老夫人的聪慧和睿智留给他很深印象。 他凑着彩雀耳语数句,后者面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寂静的夜晚,两人间的私语和约定,隐秘的好似看不见天机的黑暗。 翌日,习惯早起的崔凌霜睁开眼就觉得头昏脑沉,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白芷让她再睡会儿,难得的,她蜷在被子里又睡了一会儿。 再次醒来已是午膳时辰,就听有人在院子门口说话,叽叽喳喳的实在恼人。 “大杨嬷嬷,什么人在外头说话?” “夫人,侯府昨日收了张帖子。含玉公主在伏牛山别院办了个赏花宴,邀请侯府女眷前去……” 全京城都晓得西凉侯府是什么情况,含玉公主为何会在这时候下帖?公主的生母贤妃是老夫人的妹妹,难不成老夫人写信让贤妃帮忙? 崔凌霜还在琢磨着这事儿,大杨嬷嬷补充道:“夫人,帖子是大姑娘所书。” 闻言,她才想起崔凌月与含玉公主关系不错,这次肯定是凌月说动公主给侯府下帖子……此举实乃雪中送炭,不管侯府最终落得什么下场,起码在这一刻还轮不到那些跟红顶白的小人作践。 昨日还为孤零零没人相帮而哭泣,今日就收到这样的信息,她忍不住眼眶一热,道:“大姐也真是的,好容易在公主那儿攒下点儿情面,不该留着为自己的姻缘着想吗?” 大杨嬷嬷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大姑娘真性情,倒是三姑娘有些奇怪。夫人大婚那日称病未曾露面,一晃两个月,依旧不见人影!” “糟了,我一觉睡到现在,岂不是误了凌月的好意?” 大杨嬷嬷笑了,提醒道:“夫人,您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么一说,崔凌霜恍然大悟。京城的各种宴会多数是上午开始,下午结束。 按惯例,帖子上若请了阖府女眷,一般是早上过去;若请了未出阁的姑娘,也是早上过去;若请的是当家主母或老太君等,午膳过了再去也不算失礼。 想到自己已嫁为人妇,她叹道:“嬷嬷,嫁过来那么些日子,你们跟着我受苦了。” 大杨嬷嬷哪敢居功,一面儿说不辛苦,一面儿把话题引到了周海兰和周茹身上。先前就是她们两人站门口同杨嬷嬷论理。 侯府好容易接到帖子,于氏因病去不了,让周海兰,白氏,赵氏等一起出门,无论如何不能堕了侯府的名声和威望。 周海兰想着给周茹找门好亲事,大清早就梳妆打扮一番,喊了车夫要走。结果没等到崔凌霜,差人过来问了几次,杨嬷嬷说要等到午膳之后。 周海兰以为是崔凌霜故意所为,憋着气回了房间,先前站在门口和杨嬷嬷吵闹的人是周茹。 这姑娘原本存了要嫁谢霁的心思,甚少参与宴会。即便要去也是让周晴出面撺掇,她躲在后面当个好人。 如今侯府出事儿,她担心被连累,想要嫁给谢霁的心思淡了不少。得知侯府收到含玉公主的帖子,如此机缘怎能放过,若能攀上宫里那几位,区区一个侯府又算什么…… 怀着这种心思,她先去于氏那儿探病,接着又去找周海兰表忠心。万事俱备,压箱底的新衣裙都找了出来,却不想崔凌霜这儿出了问题。周海兰以为崔凌霜故意借此压人,赌气回了房间。 无奈之下,她觍着脸来到明月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滔滔不绝地说着这次花宴对侯府的重要性。 她聪明,想借于氏的话语敲打崔凌霜。 杨嬷嬷不傻,把她那点儿小心思看的明明白白。一直堵在门口打太极,说什么也不让她见崔凌霜,两人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听了大杨嬷嬷的话,崔凌霜忍不住暗叹:上辈子随顾氏来京城,身边就得一个王嬷嬷,那刁奴一心想着自己的小家,哪会把她们母女放在心上。随着顾氏离去,王嬷嬷找借口离开了侯府,她身边再也没用过得力的奴才。 这辈子多亏得了老夫人给的嬷嬷。这两人精明,懂规矩,又会来事儿,真帮了不少忙。即便明月阁只有那么几个人,只要能力足,照样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百六十八、花宴 崔凌霜出门那会儿,周海兰等人已经坐在了马车中。五个女眷,三辆车,浩浩汤汤的朝着伏牛山驶去。 白氏和赵氏的出身不如崔凌霜,教养却是不错的。两人知道侯府受邀与崔凌霜有莫大关系,故而对其午时出门的行为保持缄默。 周海兰不忿,指桑骂槐的说了不少。大抵是公主娇贵,某些人即便家世不错也不能占着这点儿底子恣意妄为。侯府正站在风口浪尖上,当家主母最好别惹是生非,给人留下口舌等等。 崔凌霜没搭腔,等她说够了才道:“茹妹妹,今年你也十五了吧?侯府的情况你知晓,为了不耽误你的姻缘,且回周府小住些日子如何?” 打蛇打七寸,周海兰一听这话就炸了,“崔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凌霜无辜的看着周海兰,“这不是母亲的意思吗?侯府正在风口浪尖,媳妇可不想耽误了茹妹妹的姻缘。” 周海兰还想再说,周茹轻轻地拽了她一下,道:“嫂子也是为了茹儿考虑,只是茹儿自幼养在姑母身边,又怎么在这种时候离去。” 崔凌霜别过头看向窗外,实在懒得瞧周茹的表演。 皇家别院,气派非凡。早已候在那儿的崔凌月将崔凌霜带至公主面前,其余众人皆被安排去隔壁院子听戏。 含玉公主尚未及笄,身材随了杨妃纤细高挑,脸蛋却随了文侑帝,看起来圆乎乎的比较可爱。 崔凌霜到时,她刚从花园归来,正打算去隔壁院子看杂耍。听到通报,她抬眼看着崔凌霜,道:“很早就听说你是洛川第一美人,今儿一见果然漂亮。” “谢公主夸奖。” 含玉公主又道:“今儿请了京城最有名的舞家班,你要随我一同过去看杂耍吗?” 崔凌霜看了眼崔凌月,后者道:“公主,舞家班曾在洛川徘徊过一些时日……凌霜看过他们表演,今儿不去了,我们姐妹好好在这儿说说话。” 含玉公主也不勉强,临走之前来了句,“三姑娘好些了吗?” 崔凌月面色一僵,道:“那丫头,自幼骄纵,明明身体不适,却念着姐妹情分,非得同霜妹妹说上几句才走。” 含玉公主点点头,大方地说,“你们姐妹难得聚一起,多玩会儿吧!这儿不是宫中,最大的主子就是我,不必拘礼。” 公主刚走,崔凌霜就问凌月,凌雪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崔凌月回答说,崔凌雪上午就过来了,开宴那会儿却称身体不适嚷嚷着要回府。 同是崔氏姐妹,崔凌霜还没到,崔凌雪就要离席,这让外人怎么想?她不得不劝住崔凌雪,让其待屋里休息,怎么也得等崔凌霜来了再走。 崔凌霜问:“叔母可曾来了?” 崔凌月摇摇头,小声说了件事儿。 不久前,卫桐状告卫柏,说后者买通马场仆役暗中使坏让自己从马背上跌落致残……状纸送到大理寺,案子拖了小半年,最后以卫桐诬告结案。 整件事看似了结,期间却有个不得不提的插曲。大理寺之所以会接这个案子,首先是卫桐的身份,其次是这桩案子有个重要证人,此人能证明卫桐所言非虚。 崔凌霜对此事知之甚少,忙问:“证人是谁?崔元培?” 崔凌月惊叹,“你知道这事儿?” 闻言,崔凌霜知道自己蒙对了。记得吴公公为帮老夫人跟踪过崔元培,并通过这人注意到同在马场的卫柏和卫桐。 换言之,卫桐因为赌博结识崔元培。这两年崔鹄在洛川丁忧,崔元培如脱缰野马没人管束,赌博输出去的银子肯定不少,卫桐利用机会找崔元培买份“口供”实属正常。 她面露忧色的说,“凌雪至今没有定亲,叔母今日又没有赴宴,我猜四叔府邸肯定不太平。”说完有些不信的问:“那个证人真的是元培?你说归宁侯府的家事儿,他掺合什么呀?” 入宫几年,崔凌月看透了很多事。相比崔元培的不识时务,她对崔凌雪的姻缘更为关心,总觉得能从崔凌雪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忍不住叹道,“我们几个嫡女真是命运多舛,日子还不如那些个庶女舒服。” 这话崔凌霜没法接,意有所指的问:“你那边如何?”崔凌月听从她的建议,入宫之后把所有心思都花在了二皇子身上。那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凌月在二皇子心中到底有多少分量。 凌月无奈地笑笑,“我能感觉出他的心思,就是听不到任何承诺。” 二皇子妃缠绵病榻多年,二皇子为其求医问药,烧香祈福…… 世人都说二皇子深情,崔凌霜也这样以为,当初才会建议凌月把心思放在二皇子身上。 这几年经历的事儿多了,想问题的角度也和原来不一样。假如二皇子真的深情,崔凌月又算什么? 崔凌月不比崔凌雪,前者入宫之初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她敢把心思全部放在二皇子身上肯定有所依仗。反观凌雪,看着精明,实则最容易被感情冲昏脑袋。 二皇子究竟是个什么人?深情或是做戏,时间可以证明一切。这些话,凌月既不想说透,她自然不会追问。只道:“我们去看看凌雪吧!” 两人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凌雪冲着丫鬟嚷嚷道:“让你们出去端碗粥,看看端得什么?鲜蔬肉糜,闻着就不舒服,厨房里没有清粥小菜?” 崔凌月叹了口气,正欲推门,崔凌霜却拉住她的手,道:“姐姐,你把凌雪的大丫鬟心月支出来,我找她有事儿。”说完又冲着杨嬷嬷耳语几句。 片刻后,崔凌月带着杨嬷嬷进了房间,心月被支使到了门外。 一百六十九、坚持 心月刚走到门口就瞧见崔凌霜站在不远处,她当下有些吃惊,不明白崔凌霜为何不与崔凌月一起进门。 “二姑……”意识到口误,她改口问:“侯夫人,你为何不进去?” 崔凌霜示意心月随她走到僻静处,这才开口问:“你们姑娘怎么了?” 心月道:“姑娘有些不适,兴许是早上出门那会儿吹到了冷风。” “午膳吃不下,肉糜粥不好闻,凌雪真的只是吹了冷风?”心月是个机灵的,听出崔凌霜话里有话,忙道:“夫人,奴婢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崔凌霜眼皮都不抬的道:“先前听大姐说了件归宁侯府的趣闻,我忍不住琢磨,四叔要是知晓凌雪和归宁候的事情,你会是什么下场?杖毙?你是家生子吧?若让我做主,肯定会让家人陪你上路,省得你孤零零的难过。” 这威胁很直接,心月紧张的吞了吞口水,道:“奴婢听不懂夫人在说什么?若是没事,奴婢还得回去伺候我家姑娘。” “大姐身边那个嬷嬷是老夫人专门为我准备的大夫,擅长诊治妇人病症,你还要继续撒谎吗?” 心月面色一变,仍旧坚持道:“奴婢不知道夫人说什么。” 崔凌霜淡淡的道:“那你回去吧!我和大姐就当什么事儿都不晓得。” 心月扭头就走,似乎真没把崔凌霜的话放在心里。 屋里,崔凌雪警觉的看着杨嬷嬷,“大姐,这是……” 杨嬷嬷主动说,“老奴是二姑娘从家里带来的,听说三姑娘不舒服,二姑娘让老奴来给姑娘看看。” 崔凌雪一口回绝,“不用了,你家主子呢?” 杨嬷嬷道:“夫人就在门口,老奴斗胆让夫人帮忙打听下三姑娘的月信是否正常。” 听到这个,崔凌雪花容失色。道:“放肆,这是一个奴才应该关心的事儿吗?你们究竟想干嘛?还嫌西凉侯府不够乱?莫不是临死想要拖个垫背的……” 崔凌月进屋之前并不知道崔凌霜想干什么,直到听了杨嬷嬷和崔凌雪的对话。她惊恐地看着凌雪,出口却道:“你这刁奴,我们一起进屋,二妹何曾跟你说过这些?” 杨嬷嬷顺势跪下来给崔凌雪道歉,一边扇耳光,一边自责说老来糊涂,居然信了归宁侯府那些奴才。 听到归宁侯府四个字,崔凌雪忙问:“侯府的人都在说些什么?” 杨嬷嬷忙道:“我们家夫人几次上门都见不着侯爷,老奴打听到侯爷一直住宫中,有奴才说侯爷其实是在躲什么人……” 言下之意便是卫柏躲着崔凌雪,因为给不了承诺。 崔凌雪颇为镇定的说,“归宁候肯定是躲你们家主子,叛国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若不是大姐心善,你看京城谁敢给侯府发帖子……” 杨嬷嬷只起了话头,崔凌雪便喋喋不休的说了许多,其中不乏恶毒的攻击和猜想。 什么叫虚张声势,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崔凌月难过的闭上眼睛。暗道:卫柏的妻子是王卉,四叔这下该如何是好! 心月进屋就瞧见跪在地上的杨嬷嬷,忙问:“姑娘,你没事吧?”崔凌雪冲她使了个眼色,自以为聪慧的说,“我能有什么事儿,罚了个不懂事的奴才而已。” 崔凌月见崔凌霜没有进来,也实在瞧不得崔凌雪欲盖弥彰的模样,只道:“你先歇着,我出去看看二妹,瞧她是不是逛园子迷了路。”说罢冷冷地对杨嬷嬷道:“还不起来跟着,先前的事儿若敢出去乱说,瞧我不撕了你的嘴。” 崔凌月出门就瞧见崔凌霜独自站在树下,忙问:“二妹,你怎知……” 崔凌霜将其拉到一旁,细细说了上次卫柏到洛川的情形。 “卫柏是我表哥,又是出使西凉的钦差,情理上应该躲着我。问题在于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一个把自己标榜为谦谦君子的人又怎会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他帮我乃人之常情,他避而不见才显得很奇怪!” 崔凌月叹了口气,“你就通过这个得出归宁候与三妹……”后面的话实在无法启齿。这事儿若传扬出去,崔氏嫡女的名声彻底被毁了,这对她和崔凌霜都没有好处。 “大姐,你可曾见过卫柏?” 崔凌月摇摇头,道:“没见过,但听宫里人说他生得极好,也就云川王世子能同他相较。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凌雪怎么就那么傻?” 崔凌霜无奈地笑笑,道:“姐姐见过云川王世子,也知道凌雪那会儿多上心……人啊,终究被色相所迷。” 闻言,崔凌月忽然笑了出来,“听说侯爷也生得极好,你当初没选黑鱼精是不是也被色相所迷?” “大姐,心境不错啊,这种时候还能开玩笑。” “庭院深深深几许,若连自娱自乐的精神都没了,活着岂不无趣。” 崔凌霜什么都没说,拍拍她的手臂,问:“现在怎么办?” “那个叫心月的丫鬟,你从她身上诈出什么没有?” “口风很紧,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崔凌月想了会,道:“先等等,若是不找我们便借故离去,说明她信任归宁候胜过姐妹之情。我们就不做那恶人,佯装不知吧!” 崔凌霜道:“若卫柏拖延时间,逼她为妾,姐姐也忍得?”这话乍听没道理,嫁人的是崔凌雪,和她们两人无关。 若仔细想想就该知道,崔凌雪若以嫡女身份为妾,传出去便能让崔氏蒙羞,她们姐妹俩随时会被有心人提起来作践一番。她好歹已经嫁了,崔凌月还没有,到时该有多尴尬啊! 崔凌月长叹一声,道:“我们在这儿耽误了不少时间,你先去园子里露露脸,这事儿我想想办法。” 她能有什么办法可想,选择的结果不外乎告知崔鹄,让崔鹄赶紧拿主意。又或者佯装不知,任由事态发展。 对此,崔凌霜没有她含糊,直接道:“四叔在族里动静很大,父亲这个族长基本被架空了,这事儿即便我不会说,身边人也会写信告知。” 崔凌月入宫几年,早已忘了长房和三房斗得有多凶。听到崔凌霜提起,不禁再次叹息,“天底下还有净土吗?” 崔凌霜安慰道:“大姐对我的心意就很干净,只要祖母在,一笔写不出两个崔。” 一百七十、窥见 一百七十一、沦陷 王妍不是普通女子,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该如何得到。几年前与李修那次交集让她将这人悄悄放在了心底。 及笄之后,别的女子或许会为姻缘着急,她却十分淡定。显赫的家世,王澄的宠溺,让她可以逃过联姻的宿命,还能自由选择夫婿。 几年来,皇亲国戚,世家子弟,朝廷勋贵。她看了不少,动心的却只有那么一个。 “李大人,漕运改革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你只需留在转运司深耕细作几年,想要成为大燕史上最年轻的封疆大吏也不是不可能……我却听闻你请旨要留在京城。” “很多人以为你此举定有图谋,连父亲都怀疑你是为了辅佐新君,还说你目光短浅,野心太大。我却以为你留在京城的目的和当初离开京城的目的一样,可是?” 李修知道王澄宠女,却不知他连朝堂之事都会拿来与王妍讨论。为什么留京?原因很多,王妍猜测那两点都有。 他道:“王姑娘,今日多谢你替我们解围。” 王妍猜到李修不会给她正面回答。为官者,岂能将儿女私情置于家国大业之前,这话若传扬出处,李修纵有天大本事,也会遭人耻笑。 好在崔凌霜识趣守礼,并未给李修留有余地。也许再过些日子,李修就能忘了这人,接受新的感情。 她笑着道:“李大人打算如何谢我?” 李修面色一僵,不是已经谢过了吗?还要怎么谢? “文东愚笨,请姑娘赐教。” “明日请我至凤梧居用膳。” 李修一时无语,也不知是京城女子与别处不同,还是王妍性子过于特殊。 他沉吟了半晌道:“恭敬不如从命。” 崔凌霜在伏牛山的庄子与皇家别院就只有一水之隔,她让杨嬷嬷知会周海兰一声,带着白芷就去了庄子。 崔元宝住庄子里好似脱缰野马般无拘无束。这日又嚷嚷着要去后山跑马,不等出门就瞧见了崔凌霜。 “姐,你怎会这个时辰过来?”说罢看了看门外,又问白芷,“姐姐身边就只跟着你一个?侯府是怎么办事的,山上可不太平,你们两个怎么连护卫都不带?” 白芷刚想回话,崔元宝眼尖的瞧见崔凌霜下颌处有淤青。自幼丧母让他极其敏感,慌忙拉着问:“姐,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被侯府的人欺负了?” “乔大,点几个人随我下山。姐,我这就随你回侯府,看谁敢欺负你……” 崔凌霜见豆丁大的元宝都知道要保护她不受欺负,憋了半日的情绪就要爆发。就在这时,乔大媳妇机灵的对身边的丫鬟说,“墨韵,黄鹃,还不快扶着姑娘进屋。” 白芷要嫁,墨韵,黄鹃是洛川送来接替她的丫鬟。两人年纪不大,却是老夫人一手教出来的规矩,她们扶着崔凌霜进了庄子。 元宝气呼呼地要跟着,乔大趁机教育了他一番。 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扔块石头就能砸到权贵的地方,他可不能给崔凌霜惹事等等。 乔大媳妇则将白芷拉到一旁询问事由。 白芷什么事儿都知道,却无法言说,只道:“李大人一会儿就会过来,你安排一下。” 乔大媳妇是个规矩人,有些接受不了崔凌霜同李修这种藕断丝连的关系。正打算暗示白芷几句,就听其道:“云川王府那位没了,姑娘心情不好。这儿是京城,姑娘心里有数……什么事该说,什么事该瞒,你也得有数。” 崔凌霜当着王妍的面儿拒绝了李修的帮助,却留下话头,说要安静地与家人团聚……王妍肯定以为她口中的家人是指侯府众人。白芷却相信李修能听出言外之意,崔凌霜的家人是指住在庄子里的崔元宝。 不多时,李修果然带着慧哥儿来了。迎客的是崔元宝,他规规矩矩地给李修请安,接着就将人请到了书房。 “师傅,侯府发生了何事?是不是有人欺负姐姐了,我瞧着她脸上有伤,可她什么都不肯说……” 太阳已经落山,崔凌霜站在书房角落,整个人融于阴影之中。 李修见状十分心疼,问:“你没事吧?” 崔凌霜反问:“云川王府怎么了?高涵发什么疯?” 李修道:“昨日有人假扮太监混入王府,赐毒酒给世子的侍妾崔凌郦。” 崔凌霜惊讶的捂着嘴,这才想起来从昨夜到今日都没有瞧见彩雀,该不会是这人瞒着她干的吧! 李修瞧她表情惊疑,警觉地问:“真是你干的?为什么要这样,凌郦与你可是亲眷?再说了,你得罪谁不好,偏偏要惹他?” 他来之前才打听到云川王府的事儿,想不出什么人会对高涵下手,更不希望这事儿是崔凌霜干的。 崔凌霜习惯了李修的温柔,忽如其来的指责让她愤懑不已。不禁回击道:“好大的官威,你不问问他做了什么,倒先指责我的不是?我身边有几个奴才你不知道?我要有本事杀了崔凌郦,还会觍着脸四处求援,四处被拒?” 这么一问,李修也知道想差了。原以为是天章阁出手,转念一思,天章阁并非私器,怎可能干出这种荒唐事儿。再说了,若崔凌霜真有天章阁相帮,又何须四处求援。 “表妹,是我错了!” “滚!” 李修同样也习惯了崔凌霜的温柔软糯,未曾想到她会吼出滚字。不掩惊讶地问:“你说什么?” 崔凌霜也是有脾气的人,随着一个“滚”字出口,压抑许久的眼泪决堤而出。 她哭喊道:“我让你滚啊!出了这扇门你依旧是天子红人,朝廷宠臣,何苦同我这种貌美心毒的女子搅合到一起。” “表妹,我知道你心情不佳,云川王府的事儿是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的,我……”不等他说完,崔凌霜拔脚就朝门外走去,“你不走,我走。” “霜霜,”他着急的扯住了崔凌霜的衣袖,“李大人,你到底想要如何?” “我错了!”他用力把崔凌霜抱在怀里,不断安抚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我不该让你等待,我不该现在才来。霜霜,原谅我好吗?” 崔凌霜也不知被哪句话戳中软肋,回抱着李修开始放声大哭。那么一瞬,她忘了谢霁,忘了仇恨,只想有这么一个人可以永远依靠。 李修不是第一次拥抱崔凌霜,却是第一次被崔凌霜拥抱。当腰肢被美人触碰一刻,所有的克制全成了烟云,身体忠诚的反馈出他喜欢这种被拥抱,被需要的感觉。 三年,他对亲事避而不谈,逼着自己因忙碌而忘记一切。尽管这样,依旧能在别人善意的安排下“偶遇”很多姑娘。 大家闺秀,小户千金,同僚之女,甚至包括先前示好的王妍。她们各有各的优秀,可在他心底都比不过怀里这人。 罢了,罢了,管它什么道德礼教,功名利禄,人生信条,只要能抱着崔凌霜,这些都可以无视。 一百七十二、暗诉 暮色赶走了最后一丝光亮,静谧的黑暗中,谁也不想打破这难得的时光。 听到崔凌霜由哭转泣,李修终于把手从她背上移开,柔声问:“好些了吗?” “恩,”崔凌霜猫一样轻声回答,依旧抱着李修不撒手。 “霜霜,你这样要我怎么办?” “脸花了,不准看。” “好,不看,我出去端水。”白芷早就准备好东西候在门外,李修不假人手,自己端着热水进屋,道:“丫头,过来我帮你洗脸。” “不准点灯。” 李修莫名的笑了,崔凌霜那张脸,哪怕哭花了在他眼中也是极美的。借着月色,他静静地看着崔凌霜梳洗,贪婪的把其每一个轮廓刻在心头。 油灯点亮之后,崔凌霜下颌处的淤青愈发明显。他忍不住伸手轻抚,“还疼吗?” 崔凌霜娇滴滴的说,“疼!” 他叹了口气,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找不着你,寻思着高涵能帮忙,怎料这人在宫中未归,崔凌郦借口有事儿晾了我两日。好容易等到高涵回来,他借题发挥,说好了要帮忙的,却出言羞辱,问我能为谢霁付出什么。” 李修了解高涵,知道这人喜欢崔凌霜,还知道他自欺欺人,把这份情感当成了耻辱。一直暗示自己对崔凌霜的在意是因为曾经被拒绝过,并因此伤了自尊。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怎么就和崔凌郦扯上了关系?” 高涵既然笃定崔凌霜差人杀了崔凌郦,总该是有理由的。 崔凌霜道:“我告诉他为救侯府能付出一切,也不知他发哪门子疯,听后怒气冲冲地走了。崔凌郦误以为我勾引他,进屋就泼了我一脸冷茶。昨日就发生了这些,我走时崔凌郦还活得好好的。” 崔凌郦的死不管和彩雀有没有关系,她要做的就是抵死不认。反正李修不会去找高涵求证,即便去了,高涵也不会说真话。 唯一忧心的就是彩雀,假如事情真是这厮干的,只希望他干得漂亮,让高涵找不到任何证据。 李修安抚道:“凌郦死得蹊跷,世子今日所为可以理解。不过你放心,这种事儿以后不会发生了。且不说事情与你无关,即便是你干的,又能如何?” 这话说的霸气,崔凌霜相信李修有能力让高涵吃下这个闷亏。正因为相信,她反而有些心慌。两人若这般纠缠下去,李修会不会因为嫉妒而对谢霁不利? 想到这一点,她惊惶地站起来,低声说,“表哥,今日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软弱。你还是走吧,侯府的事儿我会想办法解决,不能拖累你了……” 说话时,她紧紧抓住李修的衣襟,刚止住的泪水又氤氲在眼底,那我见犹怜的模样着实惹人心疼。 “霜霜,错都在我,若那时早些提亲,我们又岂会变成今日这样。” “表哥,别说了。错的是我,侯府出事让我乱了阵脚,生怕自己会被牵连这才会……才会……”她含羞带怯的看了李修一眼,却怎么也不把话说透。 “霜霜,”李修以为他懂了崔凌霜的心意,伸手想再次将佳人拥入怀中。崔凌霜却放开手避到一旁,轻轻地摇了摇头。 “表哥,我们不能这样,也不可以这样。侯爷与我虽只有一面之缘,我却不能因一己私欲将侯府拖入可耻的境地。表哥,你是天子宠臣,前途无量,何苦同我这种卑微的妇人搅合在一起。” “霜霜,你切莫如此妄自菲薄。你若不愿,我自当恪守礼教,默默站在你身后,绝不会越雷池一步。至于侯府,我定会暗中相助,竭尽全力让你过的幸福……” “表哥,你这样愈发显得我自私凉薄,不知羞耻。我……我……”崔凌霜说的泪眼婆娑,痛苦纠结。 李修忍不住抓紧她的手,安抚道:“一切都是我自愿,你何须如此。” “我不配。” “别这样说,你值得拥有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假以时日,我定会双手奉上。” 世人常说,眼泪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崔凌霜不过含着眼泪自责了几句,李修便挖心掏肺的许下承诺。首先不会加害侯府,其次会竭力保护崔凌霜…… 这话若是卫柏所言,崔凌霜断不敢相信。出自李修之口,那真是君子一诺,重于泰山。 此景此景若让王妍看见,她定会骂李修痴傻,恨崔凌霜虚伪。女人看女人一向犀利透彻,崔凌霜这番举止怎么看都是算计多过情感。 有朝一日,李修或许会醒悟,这一刻却不会。他享受这种成为英雄,被人需要,甚至遭受道德谴责的情感。 感情是本糊涂账,说白了就是愿打与愿挨。一旦付出多了,有时候爱上的只是爱情本身。 就拿崔凌霜来说,她上辈子根本不了解卫柏,却愿意为那样一个人付出所有。 回头再看,她爱上的只是一份虚妄的感觉,卫柏侥幸成了这种感觉的载体。至于那与她同床共枕,默默奉献的谢霁,反而因缺少感觉成了鸡肋。 临别时,李修说起了西凉侯府。据他揣摩,圣上对此早有定案,最近传出风声另有图谋……整件事究竟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他希望崔凌霜稍安勿躁,一切有他。 听到李修的承诺,崔凌霜松了口气,包裹着她的烦恼烟消云散。那不堪回首的过往,昨夜失去的自信,又都有了新的领悟与解答。 皓月当空,王妍独坐书房看着一本棋谱。 不多时,一个小厮来到她跟前,回禀道:“姑娘,李大人不曾回府,奴才打听到他最近都住在伏牛山的庄子里。” 王妍合拢书本,疑惑地问:“李家买得起伏牛山的宅院?” 小厮很机灵,这问题早已打听过。忙道:“奴才问了,李大人买的早,乱葬岗还在那会儿他就付了定钱。” 王妍微微一笑,觉得李修很有眼光,早几年就得出和她一样的结论,伏牛山的景色值得花钱置办产业。 可惜王卉事事与她作对,刚听到风声就抢着要去买院子。两人争来抢去好些日子,最后却便宜了归宁候卫柏。 小厮见王妍再次打开书籍,知道主子没话问,乖觉的离开了房间。其实他很想多一句嘴,李大人先去了崔氏的庄子,接着才回自家庄子。 当然,这话说了也白说,王妍最多“恩”一声表示知晓。 凭着这些年收集到的资料,她对李修印象良好。单纯的以为李修去崔凌霜的庄子肯定是为了崔元宝,绝不会怀疑她喜欢的男人是那种见色则迷的肤浅之辈。 一百七十三、手谈 王妍很快翻完一本棋谱,当她打算回屋休息时,意外地看到王澄的书房还亮着灯。 “父亲,明日得早起,你为何还不歇息?” 王澄对王妍极其纵容,满朝官员似乎只有他能够容许女儿自由出入书房。 “你不也还没休息,又迷上什么了?” “棋谱。” “打算同何人对弈?” “还没想好。” 王澄“呵呵”一笑,再度埋首案牍。感觉王妍还在书房,他头也不抬地问:“还有事儿?” “女儿今日去含玉公主的花宴,无意碰到西凉侯府夫人崔氏与云川王世子。” “恩。”王澄表示自己在听。她又道:“两人发生了争执,世子对崔氏十分无礼,崔氏为了侯府一直在隐忍……”不等她说完,王澄道:“西凉侯府的事儿千万莫沾手,听到没。” 王妍追问:“侯府真会出事儿?”王澄不答,用手叩了几下桌面。她知道这是父亲要自己离开的暗示,嘟着嘴不甘心地走了。 李修换过衣裳才朝凤梧居行去,慧哥儿建议乘轿,他却喜欢走路。外放多年,在没有背景的情况下,每一分政绩都是他辛辛苦苦干出来的。 骄阳下巡视过河面,夜雨上过洛川大堤,早些年娇贵的体质,早已在历练中健康瓷实。乘轿这种事儿,等接到留下的旨意再说…… 凤梧居门脸没变,内堂却扩建了一倍不止。当初那个免费为才子提供饭食的地方随着王澄高升渐渐变了味道。 李修到时,只见大厅人声鼎沸恍若市集,细细看了才知今日比棋。每道菜谱下面都摆着一盘残局,下赢了取走菜谱让小二上菜,输了就换人……下棋的,观棋的,用膳的,凑热闹的,难怪会这么热闹! 今时不同往日,生怕被人认出,他让慧哥儿去柜台拿了这儿的招牌菜“凤毛麟角”,自己则绕开众人朝贵宾室行去。 王妍端坐贵宾室,面前放着棋盘,茶盏,熏香。见他进屋就让人伺候着洗手,并问:“执黑或执白?” 知道他喜欢下棋的人很多,敢找他对弈的却不多。王妍落子那刻,他认真的瞧了这女子一眼,有尊敬,有惊讶,还有一丝不屑。 他走得极慢,谋定后动,棋如人生。王妍反之,大开大合,眼见要输又能另辟蹊径找到生机。 熏香散,茶水淡,他险胜一子结束了棋局。眼见王妍不急不恼,潇洒的抛下棋局示意到隔间用膳。他不禁高看了这女子一眼,京城第一才女,名副其实。 菜是上品,酒乃佳酿。 他感慨道:“那么多年,第一次吃到凤梧居的招牌菜,果然名不虚传。” 王妍扬眉一笑,“你来晚了,下棋时间长了,我饿了。”说罢不等丫鬟夹菜,自己想吃什么拿起筷子就夹,不拘小节的行为倒让他也觉着饿了。 王妍风趣健谈,用膳的模样十分爽利。 一席下来,他破天荒的有些撑。那愉悦之感很像在和挚交好友宴饮畅谈,完全没有与女子共处一室的拘谨与约束。不得不说王妍是个妙人,可惜错生成了女儿。 出了凤梧居,王妍左右看了看,发现小厮既没有喊轿子,又没牵马,不禁问:“你怎么来的?” 李修坦然道:“步行。” 王妍捂嘴一笑,“我也是。” 闻言,李修相当的惊诧。王府离这儿有段距离,王妍怎么会想着走过来呢? 只听她自嘲道:“生而无盐,又不喜锦衣,城内宵小看着都比我气派,又有谁会花心思来打劫?” 王妍只是样貌普通,算不上丑。李修大可劝慰一番,无奈昨日才下了决心非崔凌霜不要,今日自当慎言。 他打个哈哈,把话题扯到了送王妍回家。李府与王府相隔不远,两人都不喜乘轿,身边又跟着仆役,同行一程也没甚要紧。 王妍问:“今晚你不回伏牛山的庄子?” 李修面色依旧,原本放松的心态猛地提了起来。看似随意的回答说,他只是偶尔住在山上,多数时间都住在李府。 王妍聪慧有余,欠缺历练。丝毫不知自己无意泄露了差人跟踪李修的行为,更没看出李修对她的态度已由放松变成了戒备。 只听她借着伏牛山的庄子谈到了崔凌霜,并道:昨儿藏在假山小憩,有些话不想听却不小心听了。因为这个,还专门找王澄问了西凉侯府的事儿…… “父亲什么都不肯说,我猜这事儿定有专人负责,你以为呢?” 王澄乃当朝首辅,除了秘奏,朝廷所有折子都得经他之手转给圣上。 若王妍所言非虚,李修不过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大燕与羌族这一役打得蹊跷,西凉侯府叛与不叛都饱含了阴谋…… “表妹前些日子到过李府,我让门子拒了。谋逆乃诛九族的大罪,崔氏不该牵连其中,表妹糊涂。” “我觉得侯夫人有情有义……若这时就撇开关系,不免予人自私凉薄之感。” “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但凡能在京城站稳的门阀世家,哪家不是这样?王姑娘言重了!” “倘若你遇到这种情况,真希望未圆房的妻子不闻不问,一心只想撇清干系?” “首先我不会谋反,若真遇到这种情况定是遭人陷害。在这种特殊情况下,活着好过于死的不明不白,姑娘以为呢?” 王妍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或许你是对的。”话锋一转,她指着两人初遇那个拐角,看似随意地问:“上次陪你去凤梧居丫鬟可还在李府?” 李修容色不改的撒谎道:“那丫头长得同表妹有几分相似,回洛川那会儿被她讨走了。” 王妍对这样的结果略感惊讶。 按理说,京城这些公子哥,谁身边没几个暖床的丫鬟。记得李修对那个丫鬟极尽温柔,没想到说送人就送人,更没想到李修居然没碰过那丫头…… 或许他与崔氏的关系并非外人传言那样,又或许他有情感洁癖! “王姑娘,贵府邸很快就到了,恕不远送!” 王妍抬眼看着他,轻声说,“今日我很高兴,你呢?” “姑娘棋艺高超,文东佩服。” 一百七十四、冰释 阳光正好,山花烂漫,整座伏牛山都花朵渲染成粉色。 墨韵与黄鹃随崔凌霜回了侯府,两人待了没几日,又陪着她上山小住。 花宴过后,也不知崔凌霜跟于氏说了什么,原本病怏怏的人挣扎着爬起来住持中馈。 谢勇坚持分家,于氏准了。崔凌霜这个不算外人的外人趁机避到山上养心,周海兰想派人跟着,又生怕分家的时候少了产业,只得让虎头每隔一日上山看看…… “看看”这话挺有意思,是看看山上是否安全?还是看看崔凌霜在山上会不会干出什么丑事? 虎头严格执行了第一种意思,带着人手将伏牛山上的庄子细细查了一遍。 庄子是卫柏买来换漕运股份的,占地广,视野开阔,当初就没少花银子,现在更是涨得厉害。 虎头等人习惯了跑马,崔凌霜也不拘着,借口遛马让他们几个在后山狠狠跑了几圈。傍晚那会儿又让乔大杀鸡宰羊,硬是架起篝火,将京城搞得跟塞外一样。 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份无言的尊重让崔凌霜卖了个便宜人情。更别提乔大还主动承诺洛川崔氏会给虎头等人送家书,甚至可以帮忙捎带东西等等。 崔凌雪有孕,崔凌郦暴毙,这对远在洛川丁忧的崔鹄,崔颢兄弟俩来说完全是噩耗。 这些消息,崔凌霜早已飞鸽传书回家。对于那些不能留于纸面的信息,她让乔大亲自回去一趟,并与崔前同行。等到了洛川,乔大留下,崔前顺流而上继续前往西凉。 求人不如求己,与其在京城坐等消息,不如让崔前到西凉打探一番。路途顺利的话,她还可以帮谢霁再开拓一条商道,偌大个侯府,仅凭百家漕运那点儿银子根本不够花销。 虎头等人在山上留了两日,赶在分家之前返回到侯府。一行人刚走,崔凌霜就唤人抬了梯子往隔壁那个庄子爬。 彩雀瞧她笨手笨脚的模样,嘲讽道:“早晓得该开个狗洞,反正你过去也不会干正经事儿。” 隔壁庄子挂在顾老太爷名下,真正的主人却是崔凌霜。她当年借河防舞弊案的人情找高涵讨要了一个别院,到手之后高价卖出,转手又购入了两间庄子。 这事儿做的隐秘,除了贴身那几个丫鬟,乔大他们都不晓得隔壁两邻的庄子是她的产业。 听到彩雀的嘲讽,她气呼呼地从梯子上下来,骂道:“看来你至今不晓得为何会挨一耳光。” 彩雀冷哼,“知道,多管闲事呗!” 崔凌霜叹了口气,实在不晓得该拿彩雀怎么办。她就崔凌郦的死讯问过彩雀,后者认了,还说穿着太监的衣服赐毒酒非常有趣…… “我知道你做这些是为我好,可你想过被发现之后的下场吗?” 彩雀瘪瘪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认下此事就行了,绝对不会牵连你。” 闻言,崔凌霜抬起手又想打彩雀。后者早有防备,抓着她的手道:“你有病啊,打人打顺手了?知不知道除了义父,我从未被人打过。” 崔凌霜道:“在这世上,我就只有你一个朋友,你若出事儿,我该怎么办?我打你,是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做任何事之前都同我商量一下,真要出事儿我也好想办法救你。” 杀手不容于世,太监更是畸零人。 彩雀早已习惯同人保持距离,崔凌霜这番话却让他有些动容。打他不是因为崔凌郦,不是害怕王府势力,是珍惜两人之间的友情,不希望他涉险出事儿。 “你没说谎?打我真的不是害怕高涵?” 崔凌霜挑眉一笑,道:“害怕高涵?我身无寸缕他都不敢碰一下,有什么可怕的?” 这话要让高涵听到估计会被气死。 彩雀闻言却笑开了,觉得崔凌霜这番话很有道理。忍不住抬杠道:“你既不怕他碰,又为何哭得那么伤心?该不会是人家懒得碰你,以至自尊受损吧?” 这话说的戳心窝,崔凌霜嘟囔了一句,“讨打。” 彩雀扯着她的手臂没放,嘴里说道:“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翻墙的样子真丑。算了,我带你过去吧!” 经过几日的冷战,两人冰释前嫌。 崔凌郦死了,当她开口羞辱崔凌霜时,肯定没想到这世上会有彩雀这种无视人命的神经病。更没想到不等天黑这个神经病就端着毒酒给她说是贵人所赐。 她的死状一点儿不好看,七窍流血的模样一看就出自宫中秘药,更是让高涵妥妥的背了个黑锅。 作为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崔凌霜既不关心过程,也不反省错误。她只知京城不易居,既已入城,不管前路是康庄大道又或布满荆棘,这条路都得走下去。 两人翻到隔壁,利用那个庄子当通道又走了一段,才到李修的庄子。 彩雀嘴毒,还在路上就打击崔凌霜,道:“大清早出门私会,走了小半个时辰还不到地方,等到地了还得梳洗补妆,你也真辛苦。” 崔凌霜苦恼的问:“那该怎么办?光明正大的走过去?我岂不是要被吐沫淹死。” 彩雀望天,正确的想法不该是结束这种关系,又或者将关系限定在合理范围之内?想到神出鬼没的谢侯爷,他真的很但心崔凌霜会因红杏出墙被那人浸猪笼…… 他问:“你考虑过这事儿被侯爷知道了会怎么样吗?” 崔凌霜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两辈子嫁了同一个人,几乎都不是自己做主。上辈子是谢霁主动求娶,这辈子拿主意的却是谢霁的幕僚梁意。 依着谢霁那种性子,若知道她的心思在别人身上。喜欢她就原谅,不喜欢她就无视,反正不会闹得满城风雨…… 她道:“我猜侯爷不会在意吧!” 彩雀惊呼,“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他怎可能不介意?” 崔凌霜无辜的反问:“这样做也是为了侯府,他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侯府风雨飘摇的时候他在何处?” 彩雀暗示道:“或许侯府根本没事,因为某些原因才这样。”李修也是这样说的,但崔凌霜不敢赌。她道:“不管真相是什么,我只知于氏撑不住了,侯府需要有人站出来四处奔走。” 一百七十五、暖暖 彩雀挠挠头,有些话原本想说,看到崔凌霜大义凛然的模样,这些话又咽了下去。他与谢侯爷的交易只是负责保护崔凌霜,其他的似乎并不重要…… 虽然他很想看到谢侯爷抓狂的模样,犹豫片刻后,还是本着良心说了句,“你不怕假戏真做,到最后无法收场?” 崔凌霜不觉得自己会平安到老,卫柏阴狠,谢霁能作,风平浪静的京城没多久便会掀起滔天巨浪。到了那个时候,她肯定会拉着卫柏一起下地狱,人都没了,其他的管那么多干嘛。 “以后的事儿以后说,现在想那么多干嘛!” “……” 两人到时,李修还不曾回来,门子默默地将他们带至后院,郁郁葱葱的桃树林灼伤了崔凌霜的眼睛。 记得李修曾说伏牛山的桃林最为美丽,她若穿了素色衣裙往林子里一站,定会被误认是桃花仙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李修想要的情感单纯明确,而她无论如何也给不了。 她忍不住问彩雀,“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 彩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若不愿,你还能强迫不成?再说了,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你最多也就惦记了两个人,我觉得还好!” 这话听得崔凌霜抿嘴一笑。自古以来,男尊女卑,她纵有这种心思也只敢想想不敢尝试,否则会成为千夫所指的**。 庄子里没什么仆役,崔凌霜自个儿寻了桌椅坐在林子里纳凉。 彩雀说是去摘桃,却把庄子前后院逛了个遍,之后回到崔凌霜跟前道:“本想好心看看风水,逛了一遍发现这里的风水出奇地好。”崔凌霜才不信他懂风水,懒洋洋地道:“说人话。” “李大人的宅子有高人指点,不容易藏人也不容易进贼,看来他与我想象中并不相同?” “你想象中他是什么人?” “就是在你面前表现的那种样子,正直,迂腐,书生气比较浓……” 崔凌霜笑了,道:“你说那人是李成思,不是李文东。他若是你说那种人,估计至今还在翰林院熬着……要知道洛川那边的族人私底下都称他是黑鱼精。” 彩雀见崔凌霜一改前几日的颓靡,说起李修时的模样竟有些眉飞色舞,忍不住问:“你觉得谢侯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凌霜哑巴了,脑海里唯一浮现出的是谢霁劫法场的模样。她道:“侯爷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彩雀瞧她神色凝重,特无聊的问:“侯爷和李大人一起遇难,你会先救誰?” 崔凌霜毫不犹豫地说,“谢霁。”接着又补充道:“若谢霁和我一起遇难,也请你先救谢霁。” 彩雀对此十分疑惑,不禁自语:你们两个真的很奇怪!说完就意识到口误,急忙把话题岔开。好在崔凌霜也没注意,至今还以为谢霁在西凉战场…… 李修散朝就回了伏牛山的庄子。不出意外的话,崔凌霜会在那儿等他,这是两人之前约好的。路过桂记时,他让慧哥儿排队买了包桂花糕,并在来路上慢慢吃了。 慧哥儿越来越看不懂李修,明知与佳人有约,为何不着急赶路,反而走得比平日还有慢? “爷,需要让轿夫加快脚程吗?” “不用。” 时至傍晚,两人总算到了伏牛山的庄子。门房说有客在后院,李修却十分慎重的告诉他,崔凌霜不是客,是这儿的主子。并让他召集众人到后院认识庄子的新主子。 崔凌霜对此举略感吃惊,得知这些人是李修从上栗县带回来的灾民,她坦然受了这份好意。 “表哥,听说你习惯在晚膳之前小憩片刻。今儿时辰也不早了,你先休息,有话一会儿再说。” 李修“恩”了一声,让慧哥儿抬了张躺椅出来就这样闭着眼歇在院子里。他并没有睡意,不过想强迫自己同以往一样淡定从容,不因和崔凌霜的关系有所改变而坏了心态。 来路慢行,故意差人买桂花糕,都出自同样的心态。崔凌霜需要一份呵护,他不想自己因太过高兴而失了稳重。 另一头,崔凌霜也不觉得自己收到轻慢。她让彩雀把书房里的琴拿了出来,只听琴声悠扬,回荡林间,鸟叫虫鸣竟也融入到琴声之中。 李修听着听着就有了睡意。 每日上朝都好似走上战场,揣摩君意,提防同僚,还得干好本职,唯有晚膳之前能得片刻安宁。一旦醒来,连篇累牍的公文等着处理,还得抽空记诵奇闻异事,诗词曲目,各地民风……以防圣上忽然问起。 半个时辰后,人醒了,却不愿睁眼。就想这样躺着感受夜风微凉,琴声悠然,和不经意间钻入呼吸的属于崔凌霜的香味。 “李大人,你打算这样躺着赖下去?” “你知道我醒了?” “呼吸变了。” 李修不舍的睁开眼,天已经全黑,院子里只剩他和崔凌霜。身上盖着那件斗篷是崔凌霜的,难怪闻起来那么香。 “人呢?” “我不是还在吗?爷有什么吩咐?” “先回房净面,接着喝半盏浓茶,用一碗米饭,佐些许时蔬,可记得了?” 崔凌霜起身捋了捋裙角,道:“我这就去准备。”路过李修时,忽然被拉住,只听其沉声道:“月色很美,陪我一会儿。” 月色确实美,怀里的女子要比月色还美上几分。他大着胆子想要亲吻女子的面颊,后者轻轻避开,那个吻落在发梢。 “霜霜,你在害怕?” 崔凌霜把头伏在他胸腔,柔声说,“从不曾与男子那么亲近,是有些怕。” 李修暗叹一声,怎么就忘了,他的霜霜至今还是完璧,害怕实属正常。 净面,饮茶,用膳,两人好似成亲多年的夫妇沉默而熟稔的做着这些琐事。 崔凌霜一如既往地把用膳当猫食,慢慢地数着米粒吃。李修忍不住拿她与王妍比较,竟分不出高低,似乎两种生活都还不错。 斟酌一番后,他道:“侯府的事儿相国也不知,估计被圣上交到了天章阁手中。” 崔凌霜歇了筷,小声问:“你找相爷打听了?” “公主花宴,王姑娘先到,是她找相爷打听的。” 崔凌霜不满的撅着嘴,“她这是看笑话不嫌事多。”见李修没搭腔,又道:“我明白了,投桃报李,她想招你为婿。” 李修也歇了筷,“我没这种意思,王家的女婿不好当!” 一百七十六、留下 李修的书房极乱,崔凌霜踮着脚尖小心地躲避着书籍,好容易才走到椅子跟前。 见状,他笑道,“都是不要紧的东西,你尽管踩着进来就是。” 崔凌霜摇摇头,“我可分不出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还是小心些好。” 闻言,他不经意地想到了王妍。若换那人来此,相信随便扫一眼就晓得这屋里真的没有紧要书籍。 他道:“我叩请留京的折子并未发还,估计王相近期内会找我商谈。礼部和翰林院皆有出缺,你觉得我该去何处?” 崔凌霜并不想李修留在京城,一旦其离开转运司,百家漕运肯定又有一番斗争。 成立漕运之初,她只想帮扶青木一把,给那些在洪灾中失去所有的灾民找条生路。 随着顾老太爷,梁意,及卫柏的加入,百家漕运隐隐有了垄断燕京漕运的趋势。不仅每年分成是个惹人眼红的数字,癞六,周九,陈然也被船工称为祖师爷,并自发地为他们立了生祠。 现如今的百家漕运,除了顾老太爷留下的那些股份未曾被稀释。梁意,卫柏,包括李修,他们早已为了各种目的将股份出售或转赠给了其他人。 顾老太爷出海寻人,一走两年,至今杳无音信。他留在百家漕运那些人隐隐有了异心,瞧在李修的面儿上,才将每年分红如数吐出。 可是梁意说了,县官不如现管。一旦李修离开,那些人肯定小动作不断……对于这个,他也没有办法。 谢霁要用漕运走私,卫柏要用漕运股份拉拢官员,李修要有政绩,顾老太爷的人要求财。几股势力既有斗争,也有平衡,若梁意贸然插手顾老太爷这边,难说其他几方会趁机吞掉谢霁那份。 再说李修,这人看似找她拿主意,其实心中早有想法。不过以此为借口,试探她的口风而已。 只见她纠结的咬着下唇,那副欲语还休的模样看的李修心焦。最终沉不住气问:“霜霜,你可是不希望我留在京城?生怕引起侯府生疑,惹得侯爷不快?” 崔凌霜依旧摇头,沉吟半晌才说有事儿告知,却要李修发誓不外传。 李修举手发誓,其内容不仅包括今日谈话。而是两人所有对谈,他只存于心,绝不外传。 “凌雪有孕,卫柏之故。” “什么!” 李修尽量让自己镇定,依旧忍不住发出了惊呼。卫柏与王卉尚处于新婚,崔凌雪却有了身孕…… 作为凌雪的表哥,这等丑事如何能忍?之前只觉卫柏手段卑鄙,心思狡黠,尚且能交。如今却觉此人无耻下流,决不能与之深交。 “四叔可知晓此事?你担心我会去礼部任职,并因此和四叔产生间隙?” 崔凌霜话锋一转,问:“王姑娘希望你外放还是留京。” 这话问得突兀,李修不经思考就答,“她希望我继续留在转运司,并说有机会成为封疆大吏。”说完意识到会让崔凌霜误会,急忙补充,“我与她并非你想象那样,她长期坐镇凤梧居替相国招揽人才。” 崔凌霜道:“我也希望你留在转运司。” 李修沉默了,好半天才幽幽的问:“此去少则三年,多则数年,你舍得?” 崔凌霜这辈子最怕的就是选择。她想要李修继续外放帮忙处理百家漕运的问题,也想其留在京城,提供朝廷最新动态。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选什么呢? 她问:“王妍为何觉得你该外放?” 李修道:“月前,圣上忽然昏倒在朝堂,太医说是疲劳过度,并无大碍。可是最近的朝会越来越短,圣上只听不议,大部分事物都交到了相国手中,一度偃旗息鼓的立储之事又被提了出来。” “王相不希望我过早卷入夺嫡之争,考虑到我与崔氏的关系,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或许会更好……” 崔凌霜努力回忆着上辈子在这个时间段发生过什么,想了又想,脑子里一片空茫。那时候整日待在侯府,偶尔出门也把心思花在听曲看戏上,完全不关心朝堂上发生了什么。 算算时间,圣上确实没几年好活了。过不了多久王澄就会推行改革,受到威胁的外戚让夺嫡日趋白热化,最有希望的几个皇子纷纷败落,七皇子侥幸胜出…… 如今七皇子得了“天花”,生死全在卫柏掌控之中。倘若这人改弦更张跑去支持别的皇子,一切变得与上辈子不同,她该如何报仇? 一方面不能拖谢霁下水,要竭力保护这人。另一方面还要阻止卫柏成长,让归宁侯府的成为历史。在这种情况下,李修留在京城似乎更好一些。 她道:“表哥,你可知七皇子得了天花,生死全凭卫柏掌控。这人看似靠上季家,私下却藏着那么多手段,你若留在京城势必会与他产生冲突,我担心你。” 李修不知道七皇子生病,包括崔凌月也只晓得七皇子出疹,疑似天花。 崔凌霜的消息让李修十分惊讶,不禁道:“圣上晕倒之后,朝臣根本不敢打听宫闱之事,你怎会对七皇子的消息如此清楚?” “你知道卫桐去大理寺状告卫柏的事情吗?”见李修点头,她又道:“这桩案子有个证人是元培,这些事儿,包括七皇子的事儿,我都是听凌月说的。” 崔珊之故,李修与凌月并不亲近。加之凌月十分低调,选秀后默默地生活在贤妃庇护下,悄无声息的感觉十分容易被忽略。 新得来的消息让李修琢磨了好一会儿,有些不解地问:“霜霜,你说四叔得到这个消息会作何反应?” 崔凌霜斩钉截铁道:“卫柏一定能说服四叔。” 李修对此表示怀疑。卫柏娶王卉可是娶的正妻,按律: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若有妻更娶者,亦杖九十。也就是说,崔凌雪要嫁卫柏只能为妾。 崔鹄与王澄同为六部尚书,王澄虽已高升,崔鹄对朝堂的影响也不小,他能容许自己唯一的嫡女为妾? 一百七十七、前嫌 自兰考决堤,所谓的河神预言实现之后,李修对崔凌霜有着一种莫名的信任。 他明知卫柏不可能娶崔凌雪为妻,依旧问道:“霜霜,可是洛川那边有什么消息传来?以四叔的性子,他宁愿凌雪去庙里做姑子,也不会让女儿给人作妾。” 崔凌霜道:“得知圣上任命卫柏为钦差,我曾去过归宁侯府,卫柏避而不见。开始我以为是避嫌,后来猜测他在躲凌雪。现在想想,他还是避嫌,避免与凌雪接触,方便日后迎娶。” “至于怎么娶,如何说服四叔。我现在没有头绪,但相信他有这种本事。” 听到崔凌霜毫无理由的坚持己见,李修并未在这个问题上与她纠缠,趁机说起了另一个表妹——崔凌郦。 高涵对外宣称崔凌郦因疾病暴毙,尸体送回云川安葬,祭奠仪式也在云川举行。崔凌郦虽是妾,可她育有一子,高涵这样做既符合规矩,也全了崔氏的面子。 崔凌霜松了口气,虽说崔凌郦的死非她所为,可也做不到若无其事的跑到高涵府中祭奠。 她问:“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吗?” 李修道:“前些日子,云川王主动上折要求回京,圣上没有同意。” 削藩后,云川王是大燕唯一一个有属地的藩王。高涵在找不到“敌人”的情况下,误认为崔凌郦的死和圣上有关。虽然这种猜测十分荒谬,云川王仍旧上折子请求收回封地,以此试探圣上的态度。 崔凌霜垂下头在心中骂了彩雀万千遍。这厮真是的,假扮太监赐毒酒不说,用的还是宫中才有的秘药,云川王父子有此怀疑并不奇怪。 想归想,她还是问:“表哥,世子有此怀疑是不是和你有关?” 李修也不瞒她,道:“世子府中有位幕僚曾欠我人情。” “谢谢表哥。”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崔凌霜午夜才走,李修并未挽留,只是给了她一串钥匙,告诉她这儿就是他们的家。 彩雀嘟囔道:“大半夜的任由你往回赶,他就不怕你出事儿?” 崔凌霜道:“我猜他知道你的身份,只是没有点破。” 彩雀摸摸下颌,又挺了挺胸,自语道:我不像女子?我觉得挺像啊!随即又道:“我瞧你一脸疲惫,真的很难相信你们俩什么都没干。” 崔凌霜一脸苦笑,原以为可以事事依靠李修,就像上辈子依靠卫柏那样。可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天真和单纯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 她对李修,戒备多于依赖,算计多于信任,每句话都斟酌着说,自然疲惫无比。 宣德殿,呼罗烟满面寒霜的从内殿走出,瞧见谢霁等在门口,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谢霁也不知道内殿发生了什么,敛了敛心神面色凝重的走了进去。 两个月前,天章阁查到谢威在边境集结了羌族多个部落试图攻入西凉府。 谢霁刚掌帅印不久,正纠结着这一战该怎么打,遍寻不着的呼罗烟却夜闯行营主动找到了他。 呼罗烟告诉他这一战决不能打,大燕与羌族,无论输赢,输的都是大燕。 谢霁正愁着找不到重生的理由,呼罗烟主动送上门来,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软磨硬泡了之后,他了解到很多关于谟罗黑目族的消息。 这个游牧民族黑目山为界,居住于山腹的称谟罗族,山外的称黑目族。用呼罗烟的话讲,百年之前谟罗族是皇族的姓氏,黑目族是保护皇族的侍卫。 岁月变迁,山腹内部的皇族越来越少,山外的侍卫却越来越多。几次冲突之后,山腹内的谟罗族交出大部分私财换取了两边和平共处。 谢霁对此持有不同的看法。 谟罗黑目族信仰统一,在黑目族眼中,谟罗族是神的代表,可以和神沟通。除了少数信仰不坚的黑目族人敢尝试挑战谟罗族,大多数黑目族人都很尊敬谟罗族。 不管怎样,一个神秘的大燕人改变了谟罗族与黑目族和平已久的关系。这个燕人为了得到神的力量,说服黑目族与羌族共同发兵攻打大燕。 话题终于说到了谢霁感兴趣的内容,为了知道更多关于谟罗族的事情,他问了呼罗烟很多问题。 什么是神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达成什么事情等等。只有呼罗烟解释清楚这些,他才会考虑是否带呼罗烟去京城面见圣上。 数百年前,一个游牧民族在黑目山深处发现了一个祭坛。他们受邀进入祭坛并与生活在那儿的女性结为夫妇繁衍生息,后被称为谟罗族。 每隔几年,只需给祭坛提供足够的鲜血和灵魂,祭坛上的神石就能满足信徒最终极的愿望——长生不老! 谢霁对呼罗烟的说法半信半疑,他相信祭坛能让人长生不老,除此之外肯定还有其他魔法,比如让人重生等等。毕竟除了谟罗族,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好似祭坛这种充满神秘的地方了。 上辈子遇到呼罗烟时,她被天章阁追的穷途末路狼狈至极,即使那样,都无损高傲的姿态。如今还没遭遇过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她那目空一切的姿态根本不把谢霁放在眼中,更别谈好好说话。 因为这个,谢霁断定她没有重生,并放弃从她口中套答案的想法。关于卫柏为何会重生?她究竟付出了什么才让已经身死法场的人又活了过来?谢霁只能依靠自己寻找答案。 西凉战役即将打响,谢霁却在这种时候带着呼罗烟悄悄回到京城。两人擅闯禁宫,冒死见到了文侑帝。 呼罗烟要怎么说服文侑帝谢霁并不知晓。只知被投入天牢十多日后,文侑帝让身边的影子侍卫将他从牢里提出来安置在某个偏僻的宫殿,期间再没见过呼罗烟。 宫殿门口有侍卫守着,可惜功夫太差,同他不在一个档次。思来想去几日,他“冒险”回过两次侯府,原本只想看看,无意碰上了彩雀。一时兴起,让这位天章阁的公公帮了点儿小忙…… 一百七十八、奏对 明亮的烛火下,文侑帝的面色十分晦暗。他盯着谢霁看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谢霁会那么信任呼罗烟,居然在大战一触即发时放弃守将之责,带着呼罗烟冒死闯入禁宫。 谢霁早有腹案,从谢威当初被人生擒至羌族,后又被两个庶子虏走说起。只道他怀疑军中有细作,羌族与黑目族联合起来攻打西凉确实有异,若不能解决军中细作,西凉一役肯定不会赢。 再说了,由于谢威被虏一事儿,他的权利几乎被天章阁架空。临走时已经把兵符交到天章阁的公公手中,副将谢猛也得到指示尽全力配合天章阁。 至于他,不过是个刚刚袭爵的,从未上过战场的新人。在或不在,对战局的影响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文侑帝静静地听着,等谢霁说完了才道:“西凉战役败了,我让人放出消息说谢威叛国,你因私忘公乃战败元凶,可知?” 谢霁点点头,坦然承认曾回过侯府。发现文侑帝神色未变,心道:这几日住的宫殿果然还埋伏有高手,文侑帝故意放出不利于侯府消息试探,也不知自己过关了没有。 文侑帝也坦然,说道:“据闻你大婚那日回去了一次,谢威叛国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又回了一次,为什么不见见家人?” 谢霁沉默了半晌,忽然说,“启禀皇上,臣觉得父亲并非被庶弟劫持才做出谋逆之举,而是真的叛了。” 说话时,他一脸沉痛,虎目含泪。那痛心疾首的模样还真能给人一种才知道“真相”,并以此为耻的感觉。 演戏这种事,演得多了,自然如信手拈来不带一丝烟火气息。 文侑帝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竟出言安慰道:“叛与不叛,全在朕一念之间。朕放出消息,也就想看看侯府众人对谢威之事知道多少,整个朝廷又藏着多少像谢威那样的叛徒……”说着说着,语气微变,神色也激动了起来。 帝王心术最讲究喜怒不行于色,文侑帝这一刻的表现却让谢霁有种同病相怜之感。他怀揣疑惑,暗道:谁那么厉害竟能让一国之君失态至此! “朕能信任你吗?”忽如其来的问题让谢霁很是琢磨了一阵,这问题该怎么回答?或者说,一国之君示弱求援肯定没有好事儿。 表忠心?舍身为国,赴汤蹈火,以此获得更大的政治资本?谢霁若那么答了,又怎会是崔凌霜心底那个酷爱作死之人。 政治资本和钱一样,有命赚还得有命花! 他道:“臣有私心,不值得陛下全心信任。” 文侑帝要是个昏君,听了这样的回答肯定会想把谢霁拖出去斩了。可惜他不是,反而问:“说吧,你想要什么?” 谢霁求了一道免死旨意,说崔凌霜刚嫁入侯府,不管侯府将来如何,她罪不该死。 文侑帝没有拒绝谢霁,并为此高看了他一眼。谢威有没有谋反已经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拿下那个真正叛国的人,此事交给谢霁去做最好不过。 明亮的灯火照不出人心的黑暗,当文侑帝告诉谢霁该做什么时,他隐隐明白上辈子为何非死不可了! 出了宣德殿,谢霁的面色不比先走一步的呼罗烟好。想到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径自去了呼罗烟的居所。 “公主,你觉得此事该如何是好?” 呼罗烟一如既往地高傲,道:“我只要龙星草,其他一概和我无关。” 谢霁佯装为难的看着她,说自己并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请她细细解释一下谟罗族为何非得要龙星草,这种草又生长在什么地方。 呼罗烟割破她和谢霁的手腕,让两人流血的创口紧贴在一起。 片刻后,谢霁只觉眼前一黑,一幅幅似曾相似的画面急速从脑海中闪过。 舞家班与呼罗烟初遇;转眼就跳到黑目山与其送别;他与崔凌霜的人头高悬于城门,一道黑影捧着法场染血的黄沙匆匆离去;黝黑的山腹内有个祭坛…… 不等谢霁看清有关祭坛的一切,呼罗烟忽然松开手腕,戒备的盯着他。 见状,他反问:“先前那些画面是什么?你会巫术,还是在房间里点燃过什么?”说着就站起身四下寻找。 “别找了,任何人都可以通过谟罗族人的鲜血看到前世今生。因为这个,黑目族才说我们是神族,能够与天沟通。” 谢霁明白之前看到的是前世,却问:“刚才那些画面是什么?我的未来?” 呼罗烟疲惫的点点头,没好气的说,“死的那么惨,不是未来难道是前世?” 谢霁忍不住道:“为什么不能是前世?” 呼罗烟不屑的说,“中原人就是狡猾,皇帝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骗我耗费心血去证明他看到的事情都是真的。若不是为了龙星草,我才懒得管他是死是活……” 谢霁听明白了。呼罗烟想靠这种方法说服圣上,怎料圣上不信,看过一次之后又看了一次。直到西凉战败的消息传来,圣上才相信通过呼罗烟看到的画面都是真的。 说起这个,他无由的想到上辈子,想到差点儿抛弃崔凌霜娶了呼罗烟。幸好因谢威之故,老侯爷死前留有遗命——不准娶异族。 先前画面里那个祭坛肯定和谟罗族有关,呼罗烟得知他必死无疑,想要通过祭坛让他重生。上一幅画面可看出,由于拿不到他尸首,呼罗烟的人只能拿走洒满他鲜血的黄沙,不曾想那些黄沙中有他的血液,也有崔凌霜和卫柏的…… 世事无常,呼罗烟爱他却隐瞒了那么多事。若早早让他看见未来,又何至于大费周折将他复生…… 思及此,他道:“我想再看一次,起码让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死!”见呼罗烟不搭腔,又道:“反正未来是个死,你若不答应,我现在就回去告诉圣上这事儿办不了。” 呼罗烟冷笑一声,道:“谟罗族能活到现在且平安无事,你知道原因吗?” 谢霁是个相当聪明的人,听了这话,很快就悟出未来既然可以预见,自然也可以改变。 他问:“圣上看见了什么?” 呼罗烟道:“我只是一个提供画面的媒介,没理由出现在他人的未来之中。先前能看到那些肯定是我俩接触时间太长……”说完一脸苦笑,她与谢霁非亲非故,那些画面确实奇怪,不禁补充道:“或许我们看到的是你的……” 谢霁问:“我的什么?” 呼罗烟摇摇头,本想说或许看到的是谢霁的前世。可依着族中的规矩,她没有可能也不具备帮谢霁重生的条件,随即咽下想说的话,“没什么,说说你该怎么帮我找龙星草吧!” 一百七十九、报恩 困扰谢霁这些年的秘密如抽丝剥茧般一点点显露,所谓的真相不但没有减轻他的责任,反而让他必须肩负起更大的重责。 都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的人顶着,他不幸成了那个顶天之人,莫名地就掌握了大燕的国运。 呼罗烟需要龙星草。 谟罗族与众不同的血脉注定他们不能远离黑目山,不但留在山中的族人会受血脉困扰,走出来的族人更是得靠药物支撑。 龙星草,这是谟罗族数百来仅知的可以改善他们身体条件的草药,同时也是天章阁阁老拿来控制天章死侍必须的草药。 正因为这种草药,谟罗族与天章阁产生了交集,进而被天章阁用各种手段获悉了族中机密。 天章阁阁老便是那位多年前就开始布置一切,打算借天机谋取长生不老的神秘燕人。 呼罗烟把自己的判断告诉文侑帝时,这位圣明的君主根本不相信听见的一切,也不信看见的一切。 长生不老,逆天而行,这是真龙天子都不曾有所妄念,他的王叔凭什么敢想? 虽说不信,可他依旧细细问了祭坛启动的条件,并为此派出心腹随呼罗烟回到了黑目山。 祭坛启动的首要条件就是要大量的死人与怨气。羌族与黑目族联手攻入大燕,其真实目的就是利用战争满足这个条件。 文侑帝密旨心腹,不管敌方如何挑衅,燕军都得按兵不动。若要追击也不能离开驻地超百里,更不能去到黑目山附近…… 本以为万无一失的事儿,岂料战役始于内乱,尽忠职守的谢猛更因谢家人的身份被先前派来的天章死侍夺权。又因初战告捷,在天章阁阁老的密谋下,文侑帝那道不能追出西凉府的密折成了空文。 祭坛开启的另一个条件,天时与天命。天时早已算好,天命便是阁老以谢威的将军命格为引,妄图借大燕百年国运达成所愿。 同为高氏子孙,文侑帝怎么也没想到天章阁老居然会为私欲而枉顾祖宗基业,江山社稷。 呼罗烟的话他只信两分,为保大燕国运,他让心腹随呼罗烟混入祭坛,用真龙之血偷换了原本用来祭祀的国玺。本以为这是根本用不到的后备计划,怎奈西凉之役并未按原计划那般推进,祭坛终究被开启了…… 天章阁阁老重获新生,文侑帝为此折寿十年不止。呼罗烟为救族人,又如人质般随着文侑帝的心腹回到了京城。 谢霁完全不知被关押这段时间内发生了那么多事,直到见了文侑帝才晓得部分内情。譬如天章阁阁老居然是整件事的幕后指使者等等。 因为这个,他破格成了文侑帝“心腹”。既要扮演好打了胜战的将军,还要周旋在京城权贵中找到天章阁阁老和龙星草。 要找到天章阁阁老首先得弄清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下属九十九个死侍还有这些人的徒子徒孙,有多少忠诚于圣上,又有多少忠诚的是阁老? 至于龙星草,文侑帝似乎并不在意,甚至有种他没迁怒谟罗族已是大方之举的意思。 谢霁不是文侑帝,呼罗烟对他有恩,如今手上正好有龙星草,自然要报恩。尽管面前的女子并不知道两人曾今发生过的纠葛,他仍旧希望自己能无愧于心。 不禁撒谎说,“公主,天章阁已由我秘密接管,阁内药物全都在我手中。过几日我会将掺有龙星草的药物找出来交给公主部分,以便公主带回黑目山救人。” 呼罗烟知道天章死侍的忠诚有大半建立在药物控制上,却没料到谢霁会怎么大方。 不禁警觉的问:“莫非你也想长生不老?” 谢霁莞尔,指了指天,指了指地,又指指自己。天章阁阁老为达成愿望耗费了近三十年心血,投入无数资源,他呢?天时地利人和,一样儿没有,凭什么长生不老。 呼罗烟想想也有道理,百年难遇的吉时,堪比真龙的命格,还要有谟罗族人主动献祭……真的不好办啊! 谢霁的好意她心领了,嘴上却道:“龙星草本就是朝廷欠我们的,你千万别想着能用龙星草从我这儿换取好处。” “公主,我们偷偷入京的事情只有几人知晓。为了不打草惊蛇,只怕得委屈公主一些日子……你以为如何?” 呼罗烟并不计较这些细节,救下族人才是紧要,“先把天章阁的藏药给我,其他好说。” 崔凌霜病了,走夜路时吹了风,第二日醒来就觉昏昏沉沉难受得紧。原本就说来伏牛山庄子修养,如今还真成了这样…… 何伯奉命上山探病,听她咳得一阵接一阵,侯府那些腌臜事儿真有些说不出口。 崔凌霜领了他的好意,有些事儿该管还是得管,嫁入侯府的目的本就是为了给谢霁打造个铁桶一样的后方! 她道:“管家,有事儿就说,” 何伯暗叹一声,将侯府近日发生的事儿缓缓道出。 先说分家。 提议的人是谢勇,其目的是保全侯府众人。于氏感念其用心,将侯府比较挣钱的几处产业都给了他。白氏闻讯,占着长嫂身份硬抢了不少细软,赵氏心有不甘,妯娌两人闹得很不愉快。 分家后,周茹借口上香失了踪影,谢渊主动去寻,结果也失了踪影。 说到这里,何伯抬眼瞅了瞅崔凌霜,就见她捂着嘴猛咳一阵,随后平静的问:“报官了吗?” 何伯道:“两位夫人不让。” 崔凌霜嗤笑一声,上辈子谢渊勾搭周茹私奔,临走还卷了周海兰的私财。 周海兰不想报案,一是不愿将私财的事情让侯府众人知晓,还有就是不相信周茹会这么对她;白氏不愿报案,估计对谢渊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心里有数,巴不得儿子逃走不被侯府的事儿给牵连。 她问:“我让你查的那几间铺子查了吗?” 何伯老脸一红,自责道:“耽搁了两日,再去的时候早已人走屋空。” “产业是谁的?”问题一出口,何伯愣了,他还真没细查这件事儿。 站在阴影中的彩雀要比何伯还吃惊,周茹和谢渊一起失踪,那么大的动静,崔凌霜为什么要把关注点放在铺子上?她难道不好奇到底发生了何事? 算了,提醒她一下吧!自己费尽心力搞出来的事儿若没人欣赏那该多么无聊。 彩雀正打算插话说说周茹与谢渊的事儿,后背处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走。院子里目睹此事的就只有虎头,这人却佯装出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 一百八十、阁老 彩雀生得俊秀,成了公公后又多了丝阴柔,假扮女子于他而言可比吴公公要漂亮得多。 只见他杏眼微瞪,涂着口脂的红唇谄媚的说了句,“侯爷你真坏,吓死奴婢了!” 谢霁的打扮和虎头一样,崔家那些护卫肯定把他当成了侯府的人。只听他问:“吓到你了,要我赔不是吗?” 彩雀瘪瘪嘴,心道:这对夫妻为什么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他收起先前的模样,恭敬的说,“侯爷,您上次交代的事儿已经办好了。奴才分别给周茹和谢渊送去书信,两人不辨真假,居然真的私奔了……” 谢霁面无表情的听着,心底里却有些难受。 他自幼丧母,把周海兰当亲生母亲那般敬重,顺带着对周茹也不错。迎娶崔凌霜后,周茹与周海兰联手在他饮食中下药,逼得他不得不在新婚当月纳妾,为此和崔凌霜埋下心结。 侯府有难,那个深爱他的周茹居然跟着谢渊跑了。财产被卷的周海兰不但不怪周茹,反而伙同娘家人抢走崔凌霜的嫁妆,以至于崔凌霜求助无门只能依靠卫柏…… 崔凌霜落得上辈子那样的下场都怪他心太软,识人不清,能力不足,外加自我感觉太过良好。这些毛病无论如何得改,否则真是害人害己,拖累无辜。 院子里的谈话还在继续。崔凌霜一点儿不关心谢渊与周茹的事情,吩咐何伯查清楚谢渊常去那些铺子是谁的产业,若和谢威有关,赶紧把产业收回等等。 何伯忍不住问:“夫人,二爷和周家姑娘的事儿要不要报官?” 崔凌霜道:“他们的亲眷都不着急,我着什么急?” 何伯又道:“夫人,周家大郎已经来闹过很多次了,说是二爷拐走了周家姑娘,要侯府赔他一个女儿。” 崔凌霜想了想,道:“彩雀,把我房间里的册子拿来。” 躲在暗处的彩雀正要离去,谢霁一把将他拖回原处,用眼神示意他安静。 “侯爷,没听见夫人喊吗?” 谢霁扬扬眉,似笑非笑的看着彩雀,反问:“你不在她会奇怪吗?” “那当然?” “是吗?为什么奇怪,因为你无聊跑去赐毒酒给崔凌郦?” 彩雀哑然,心道:谢霁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口中却说,“虎头是侯爷的人吧,瞧见奴才被拉走了也不吭声。” 院子里,崔凌霜似乎习惯了找不着彩雀。她让墨韵拿了本册子出来,指着上面那些首饰图样说,上次周家二郎来侯府大闹,她把自己的嫁妆当成周晴的首饰交还给了二郎。 后二郎死在花楼,那些首饰不知所踪,侯府应该就此事报官。话一出口,何伯恍然大悟,恭敬的说,“老奴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霁露出一丝笑脸,自语道:总算长了点儿脑子。 彩雀狗腿的问:“侯爷,奴才不明白。” 谢霁解释道:周家二郎常去那家花楼有刑部官员的股份,侯府只需把案子报到官府,典当首饰的奴才肯定会因害怕去找主子庇护。 刑部官员都是人精,自然会好奇周家二郎死时不追究的事儿,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追究?他们只需稍作打听就晓得周家大朗正拿着周茹失踪的事儿为难侯府…… 话说到一半,彩雀听明白了。 周家没有背景,侯府有。入股花楼的刑部官员若想侯府不追究首饰的事儿,最好的方法就是帮侯府解决周家大郎这个麻烦。 他们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后果就是侯府把事情闹大,甚至替周家出面去找花楼的麻烦。毕竟周家二郎死在那里,手中装有财物的匣子空空如也…… 崔凌霜不笨,只是习惯了依赖他人甚少动脑。真要琢磨起事情,她的手段一点儿不少,好歹出身世家,耳濡目染之下又有谁能够真的无邪。 何伯带着虎头走了。 彩雀瞥了眼谢霁,似乎想问,侯爷,戏看完了,你啥时候走啊! 谢霁道:“我是来找你的,上次时间紧,忘了问你的义父是谁。” 天章阁有规矩,但凡跟着死侍的太监都会称死侍为义父。太监是畸零人,师徒传承按父子相称,说白了也就图个心理上的安慰。 吴公公对彩雀有恩,他不愿说出吴公公的身份。正琢磨着该拖何人下水,谢霁朝他亮出一块腰牌。 他抢过腰牌看了又看,甚至用牙咬了一口。随后问:“你是天章阁阁老?你是太监?” “我是天章阁阁老,我不是太监。” 彩雀不信,反问:“你既是阁老又怎会不知道奴才的义父是谁?” 谢霁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阁老反了,这是我昨儿才接的差事。手下暂时没有可信之人,只得跑来找你拿个主意。” 天章阁阁老,圣上最信任的人,超一品的存在,怎么到了谢霁这儿就成了鸡肋一般。 彩雀小心地问:“原来的阁老是谁?我瞧着朝廷也没怎么动荡啊!” 谢霁又叹一口气,原来就知天章阁神秘,接手了才晓得为什么会那么神秘。阁内除了那九十九个天章死侍,其余人等根本不晓得阁老是谁,这让他怎么去找叛徒…… 他道:“前阁老是莲池大师,圣上皇叔。” 彩雀打消了最后一丝对谢霁的怀疑。记得还在碧落寺那会儿,谢霁就与莲池大师不对付,特地跑去栖霞院偷东西。 “咱家的义父姓吴,在内务府兼了个闲差。早些年为寻妻入宫,后与贤妃结缘,其女蓝黛跟在夫人身边……” 短短几句话,谢霁便知吴公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该如何拿捏其短处。这样的说辞远比彩雀拍着胸脯,竭力称赞吴公公忠诚有用。 谢霁道:“想办法送走蓝黛,你的任务只有一个,保护好夫人。” 彩雀点点头,正打算自夸一下对崔凌霜的忠诚,就见李修大大方方的走入内院,如入无人之境。 他小心的瞥了眼谢霁,暗骂:真是见鬼了,崔凌霜生病已有十多日,李修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这个时候,这不是要人命吗! 一百八十一、嗜好 洛川多富农,为防鼠患,几乎家家养猫。李修外放那几年,衙门里住着两只野猫,一只三花,一只橘黄。 三花瘦小机灵,却不亲人,有食则现,无食遍寻不着。橘猫肥硕贪吃,白菜甜薯来者不拒,高兴时还会擦着人的袍角喵呜几声。慧哥儿一直说要把猫撵走,他却不让。熬夜办公,亏得有猫作陪,平添无数乐趣,日子长了,对猫的习性倒也了解颇多。 此刻的崔凌霜无比像猫,慵懒,高傲。明知他来了,却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霜霜。” “恩。” “听说你病了。” “恩。” “可好些了?” “没死。” “可是怨我没来看你?” “不敢。” “我留在京城了。” “恩。” “想知道我在何处任职吗?” 崔凌霜总算给了李修个正眼,瞧见其嘴角挂笑,她把头扭朝一边,道:“爱说不说,稀罕。” “王相让我待在内阁议事草诏,等有适合的机会,估计还得外放。” 李修上辈子干的便是这个,先考中榜眼,又在翰林院熬了两年才有资格帮圣上起草诏书。 如今他高中状元,身居四品,圣上让他入阁待用,明显有着培养之意。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接替王澄,让改革继续下去。 “恭喜表哥升迁。”瞧她说的那么敷衍,李修也不生气,径自坐在她身旁,笑眯眯的说,“把手给我。” 崔凌霜有些不习惯这么亲昵的举止,忍不住挪出一块地方给李修坐稳,问:“你会号脉?” 李修说,“不会,眼见起风了,想知道你冷不冷!” 彩雀抬眼看天,那么大的太阳哪里会冷?李大人是在找借口轻薄夫人吧! 但愿夫人……还在想着,就见崔凌霜把手递了过去,李修顺势抓牢,随口说,“有些凉,你不该躺在这吹风。” 彩雀无语了,这两人次次见面都是谈事儿,今儿怎么那么不正经,这让身旁站在的侯爷情何以堪! 他道:“侯爷,奴才问过夫人,若是你和李大人一起落水,夫人会让奴才救谁。” 谢霁没说话,低不可闻的“恩”了一声,示意在听。彩雀尴尬的继续道:“夫人说,任何时候都要把侯爷放在首位。哪怕她同您一起落水,也得先救您……” 院子里,墨韵的出现让李修收敛了一点儿。他接过汤药递给崔凌霜,“温度刚好,喝吧!” “苦,人家想吃蜜饯。” 李修随着墨韵去拿蜜饯。 谢霁忽然低语,“看吧,又要作妖了。”话音刚落,崔凌霜端起汤药就往花盆里倒去,随后懒洋洋的靠着椅子,摆出副才喝完汤药的模样。 彩雀无语望天,也不知谢霁啥时候和崔凌霜勾搭上的,这些琐事居然一猜一个准。 李修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碟。瞧见石桌上的空碗,张口就问:“你把药倒了?” 谢霁惊诧的问:“他怎么会知道?” 彩雀挤出个难看的笑容,这叫什么,两个男人较上劲儿了? 崔凌霜无辜的看着李修,抵死不认曾把药倒掉。 李修无奈地说,“霜霜,你那么怕苦,又怎会将药喝的一干二净?”崔凌霜心虚的瞅了眼碗底,似乎真的很干净。李修说完便拿着碗去找墨韵重新盛药。 见状,谢霁暗道:夫妻五年,我自认对霜霜无比用心,却要白芷提醒才晓得她有倒药的习惯。那时候想不明白卫柏好在何处,今日看来,我缺的只怕不止是细心这一点…… 李修又端着一碗要回来,崔凌霜不肯喝,他拿出汤匙哄孩子一般说,“一勺药一口蜂蜜,要不要喝?” 这画面实在好看,可惜观众不对。彩雀挠挠头,主动承担起转移谢霁注意力的重责,只听他问:“侯爷,夫人的烦心事儿很多,你可知三姑娘有孕了。” 谢霁的视线果然从崔凌霜那儿转了回来,问:“凌雪?她嫁给谁了?” 彩雀眉飞色舞的说,“未曾定亲,孩子据说是归宁候卫柏的。” 谢霁点点头,注意力又回到了院子里那两人身上。卫柏也是重生者,能有今日的成就并不稀奇,他的事儿……过些日子再来处理。 崔凌霜喝了两口药就吵着吃蜜饯。 李修慢慢地搅拌着碟子里的蜂蜜。说蜜饯是砂糖腌制,吃多了易胖,且与汤药药性相克。蜂蜜性寒,有镇咳的功效,多吃还能养颜…… 崔凌霜还是不肯喝药,李修让墨韵把药拿下去温着,颇有耐性地跟崔凌霜讲起了故事。状元郎讲故事,没理由不好听,崔凌霜很快就入迷了…… 谢霁自嘲:本就是个爱听戏的,如今可算遇上了对的那个! 彩雀决定豁出去了,若此举都不能把谢霁拖走,伏牛山很可能会成为李大人的埋骨地。 他道:“侯爷,奴才知道怎么把阁老给找出来。” “说。” “请侯爷随奴才移步夫人的书房。” 谢霁看着院子里那两人深深叹了口气,心中滋味实难表述。他喜欢崔凌霜,知道崔凌霜对他没那么喜欢,还知道崔凌霜自幼就喜欢才子佳人的戏码…… 今日看来,李修与崔凌霜倒是合适。他查过李修,此人至今未娶,身边也没有通房丫鬟或是红颜知己,这样的人委实要比他或者卫柏好上一万倍。 书房里,彩雀随手指着墙上几幅字画问:“侯爷可能看出这些字画出自何人之手?” 谢霁先是看字,接着又看落款。反问彩雀,“她喜欢莲池大师的墨宝?” 彩雀道:“莲池大师近九成的作品出自夫人之手,真假难辨。若让夫人写信给天章死侍,侯爷很快就能知晓哪些人是叛徒,哪些人忠诚于皇室……” 意外之喜,稳妥地帮谢霁解决了一个困扰许久的麻烦。他好奇地问:“为什么是莲池大师?” 彩雀道:“首先是大师的作品值钱,其次是大师不会自降身份同夫人计较。” “出去守着,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彩雀苦着脸走了,心道:侯爷啊,你在别人的书房里待着干嘛,还嫌我事儿不够多。转念又道,不对啊,夫人和侯爷才是正经夫妻,侯爷把这儿当自己的书房并没有错啊! 说来都怪崔凌霜,李大人心思敏捷聪慧异常,谢侯爷神出鬼没武功高深,谁都不好得罪啊! 不过……想到崔凌霜与李修那股亲昵劲儿,他忽然对谢霁充满了怀疑。 新上任的阁老真不是太监?为何能目睹妻子出轨却无动于衷,该不会他有着与众不同的嗜好,比如喜欢绿色? 一百八十二、认亲 彩雀和谢霁刚离开不久,崔凌霜这儿就有女眷来访。李修自觉地去了元宝的院子,并不知来访者他也认识。 “姑娘,得知你来了京城,奴婢一直盼着能与你见上一面,今儿也算如愿了。” 说话的人是红樱,放出去几年,模样依旧妖娆,眼睛里的市侩掩都掩不住。 崔凌霜瞧着她有些发福的身段,问:“怎么,又怀上了?” 红樱点点头,有些得意的说“希望是个女儿,前头那小子实在淘人,看都看不住……” 崔凌霜对她的私生活并不关心,只问:“有人看见你过来吗?” “回姑娘话,戏班今儿刚好给前头那户人家做寿,我得空过来见您一面。” 崔凌霜很早就把舞家班交给梁意打理,一直告诉红樱能不见就不见,省得惹人怀疑。 她问:“有什么要紧事儿不能在信里说?” “姑娘,梁先生安排了一个女子来戏班卖艺。这人对外宣称是阳哥的妹妹,取名叫玉烟……” 崔凌霜不知道玉烟就是呼罗烟,只记得谢霁对这女子爱惜的很。若不是她一直拦着,玉烟只怕早进了侯府。 当初接触舞家班就为了找玉烟,人没找着,阴差阳错的将舞家班做成了今日的规模。听说玉烟是梁意安排进来的,不禁暗自长叹,兜兜转转一圈,有些人怎么都躲不掉! 她打断红樱的话,道:“梁先生怎么说,你照着做就是了,没必要专程告诉我。” “姑娘,玉烟生得极美,刚来没几日就把阳哥的魂给勾走了。我听班里的人讲,玉烟和阳哥都来自魔族,如今西凉还在打战,梁先生弄个魔族人在戏班,这不是惹事吗?” “你特地跑到我这儿,是害怕魔族人惹事?还是担心守不住自己丈夫?” “姑娘,你能让梁先生把玉烟送走吗?” 崔凌霜本想劝红樱放心,那个叫玉烟的女子估计会到侯府。思忖片刻又觉没有必要,随口道:“我过几日就给先生写信。” 红樱难得露出个真诚的笑容,眼见目的达成就想告辞,崔凌霜忍不住提醒道:“过几日把你儿子送来伏牛山,元宝这儿差个玩伴。” “姑娘,玉野还小,前些日子才断奶,一点儿不好带,奴婢……” “红樱,你以为我在跟你商量吗?元宝三岁就开始启蒙,你儿子四岁才断奶,谁的问题?” 红樱知道崔凌霜想把她儿子当人质,舞家班这些年为梁先生打听了那么多消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们怎能如此? “姑娘,”她还想再说点什么。 崔凌霜懒洋洋地示意她可以走了,并道:“这儿是京城,以后记得唤我一声侯夫人。” 红樱知道这儿是京城,还知道舞家班能有今日靠的是谁。她收敛起班主夫人的骄傲,拿出平日伺候贵人的谦卑,道:“奴婢明儿就把孩子送上山来,他若淘气,夫人尽管收拾。” 崔凌霜道:“白芷嫁了,住在西市香宁门附近。你若得空就过去看看,好歹姐妹一场,见一面少一面,你说可是。” 还在洛川时的几个贴身丫鬟,红樱跟了舞家班班主玉阳,青桑被梁意留在身边,白芷嫁了崔前,只剩蓝黛还在身边。她不知道的是,蓝黛很快也要离开,因为谢霁不希望彩雀分心。 红樱走后,她想到玉烟在舞家班这个消息就心烦意乱,夜色已深,她却喊人收拾东西赶回了侯府。 何伯着急的迎出来,问:“夫人,可是山上出事儿了?” 崔凌霜摇摇头,只说不放心侯府,还是回来好些…… 虎头站一旁听着,转眼就把消息传给谢霁。后者对此也很吃惊,记忆中的崔凌霜是个慢性子,甚少会想一出是一出。 他问:“我走之后山上是不是又来了什么人?” 虎头表示不知,庄子是崔凌霜的产业,里面的人全部来自崔氏,各个都是锯嘴葫芦,根本问不出任何消息。 谢霁叹了口气,京城这边正着手清除天章阁叛徒,西凉那头还等着他回去坐镇。崔凌霜这儿只得先放放,有彩雀在她身边,相信出不了大事。 崔凌霜连夜回府,好容易歇下,不等天亮就被锣鼓声闹醒。 她捂着头道:“大杨嬷嬷,劳烦你出去看看,这是哪家在办喜事,天不亮就开始迎亲。” 大杨嬷嬷去了足足一盏茶时间才回来,道:“夫人,周家大郎带着一群泼皮在门口闹腾,说要侯府还她女儿……” 大清早的,这消息听得崔凌霜有些反胃,堂堂侯府居然被市井小民如此威胁! 她问:“请锣鼓手得花钱,你出去问问,周家大郎的银子从何而来。” 大杨嬷嬷站着不动,道:“老奴问了,周家大郎昨日来过,说周夫人若是不见,他就站侯府门口自杀,让周家绝后。夫人见了,姐弟俩抱头痛哭,银子就是那时候给的。” 良好的教养让崔凌霜无法用语言发泄内心的愤懑,她把彩雀喊到跟前说,“趁着表哥还未上朝,你把侯府的事儿跟他说一声,记得说我头疼!” “哦!”彩雀说着要走,她又道:“等等。”趿拉着鞋子就往书房行去。 前不久收到一块上好的田黄石,她用来给李修刻了一方私印,今儿正好送出去。找私印的时候,她问:“我那盒木雕呢?” 彩雀抬眼望天,“什么木雕?” 着手刻章之前,为锻炼腕力,她闲来无事就雕刻一些小东西。比如:醉酒的谢霁,舞剑的谢霁,骑马的谢霁。总之想这人的时候就雕刻一个,几年下来居然攒足了整整一盒。 她道:“一些形态各异的小木人。” 彩雀知道木盒里装了什么,也知道木盒去了哪里。他道:“兴许落在庄子里了,昨日走的那么急,墨韵她们忘了收拾。” 眼见崔凌霜有些不信,又急忙补充说,“夫人,还是让白芷回来吧。反正崔前不在京城,她待在婆家也没什么意思。” “瞧你这话说的,嫁出去的女子就该在家侍奉公婆,哪能一天到晚跑回主子这儿?如今崔前不在,她更该好好熟悉家中事物,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安心等待夫君归来,你说是不是?” 彩雀再次望天,好想问问崔凌霜,你对奴才要求挺高,自己呢?有没有将侯府打理的井井有条,安心等待夫君归来啊! “大杨嬷嬷,你待会儿上山一趟,先去书房帮我找个木盒,之后等着红樱把孩子送过来……” 彩雀意识到打岔没有成功,崔凌霜还惦记着那个木盒,急忙说,“夫人,时间不早了,奴婢先走!” 一百八十三、周晴 好容易等到天亮,崔凌霜换了衣裳去给于氏请安。晨雾还未散去,分家后的侯府像只苟延残喘的巨兽毫无生气。 谢勇一家离开侯府,在兵部隔壁买下一个小院居住。谢猛镇守边关,白氏依旧住在府中。只不过在偏院加了扇门,算是分家不分府别开单过。 少了这两户,偌大的侯府就剩于氏,周海兰与崔凌霜。 说也奇怪,本来活不了几日的于氏竟然在侯府遭遇重大危机时撑过一日又一日。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生机焕发。 “孙媳给祖母请安。” “昨夜回来的?” “恩。” “今早的声音听见了?” “恩。” “你觉得该怎么办?” “孙媳已经托人去办了,还请祖母放心。” 于氏点点头,半晌憋出一句,“给他留条命,要不你母亲又该闹了。” 崔凌霜哑然,周家大郎如此肆无忌惮就是拿准了周海兰的性子,与侯府不愿留下骂名的心思。 她道:“事情既然交出去了,孙媳也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儿。侯爷没事儿,周家无碍,侯爷有事,周家活该。” 于氏想想也是这个理,侯府都倒了,还有谁会顾忌周海兰的心情?像周家这种泼皮无赖肯定会被人收拾。 隔天,崔凌霜打算亲自上山去寻那个木盒。正欲出门,何伯来了,道:“夫人,周家大郎入狱了!” “所为何事?” “二姑娘周晴写了状纸去衙门状告大郎为贪嫁妆,不惜谋财害命杀死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衙门的人去周家搜到了周晴的首饰,花楼那边也作证周家二郎的死和大郎有关……” 事情若按原计划进行,大抵是崔凌霜舍掉几样嫁妆,以此逼迫刑部官员暗中帮忙。 如今看了李修的手段,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思虑不周。毕竟原计划中,侯府是苦主,少不得会落下仗势欺人的名声。 如今周晴成苦主,周家大郎成被告,关起门就是周家的事儿,侯府被撇得干干净净…… 她问:“何人帮周晴写的状纸?” 何伯忍不住笑笑,道:“听说是个寄居在城隍庙的落魄书生,此人有些才华,假以时日定能高中状元。” 她又问:“周晴与那书生?” 何伯道:“老奴差人打听了,大郎刚被抓走,书生就住进了周家隔壁,大郎养的那些小妾全都被周晴卖了……” 周家大郎昨早来侯府闹事儿,今日还不到中午就被抓到了狱中。 崔凌霜也算领教了李修的手段,这人居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获知周家信息,找到“落魄”书生,骗取周晴信任,得到官府相助…… 她忍不住去想,若有朝一日两人形同陌路又该如何? 彩雀正在宣德殿等吴公公,想到皇帝就在隔壁批阅折子,他兴奋的问谢霁,“侯爷,你说圣上怎么就那么放心我们?” 谢霁没好气的回答,“两百个黑甲卫,还有不知数目的暗卫,你闯一次给我看看。” 彩雀探头往隔壁看了一眼,道:“原来那些侍卫就是黑甲卫啊,怎么不穿黑甲呢?” “黑色软甲紧贴中衣,具有防刺,防腐,防毒等奇效。” “侯爷知道的真多。” 谢霁“嘿嘿”一笑掩饰了自己的尴尬。早些日子被关在冷宫,他也以为门口守着的是普通侍卫,后来才晓得都是黑甲卫,人家是故意放松警惕让他出逃,以此方便藏在暗处的其他人跟上…… 彩雀以为谢霁是得意的笑,忍不住打击道:“周家大郎昨早来侯府闹事,夫人吩咐我去寻李大人帮忙,我来到时候听说周家大郎已经被衙门抓了。” “恩,”谢霁听后果然有些不舒服。自家的事儿还得别人出手帮忙,说起来就是他无能。 彩雀乘胜追击,又问:“侯爷,你可曾见过一个装玩偶的木盒?夫人找了好几日,还说今日要回伏牛山继续找。” 玩偶!谢霁对这个形容十分不满,那明明就是崔凌霜思念他的证明。每一个小人都雕得栩栩如生,满载记忆,他们夫妻间的情感也不是想象中那么不堪一击。 “什么木盒?我没看见。” 彩雀无奈地笑笑,实在不愿相信谢霁会是天章阁新一任阁老。这人的性子也太随意了一些,拿了东西居然还不认! 吴公公来了,带着惊诧,带着怀疑。直到瞧见隔壁那位,才真真正正相信莲池大师反了,天章阁变了…… 他入阁二十余年,历经数次任务依然活着,对于天章阁以及天章死侍可谓十分了解。有了他的相助,谢霁摸不着头脑的事儿瞬间有了思路和章法。 九十九位天章死侍,谁忠谁奸并不难判断,吴公公心里有谱,崔凌霜那儿也能帮忙。问题在于天章死侍皆服用过秘药,若无解药,忠心之人很可能因此变奸,这是横亘在他们面前最大障碍。 三人讨论了几个时辰,最终把寻找解药之事放在首位。只有解决了这事儿,下一步才会去找莲池大师。 谢霁躲在京城的事情没几个人知晓,为了迷惑莲池大师,他不方便在京城露面,所有事情都压在了吴公公和彩雀身上。 眼见宫门即将落锁,他提醒彩雀赶紧回府保护崔凌霜,有事自会找人通知。 一旁多听少言的吴公公忽然道:“告诉二姑娘,福安王妃认下崔氏三姑娘做干女儿,请封的折子不久就会送到御前,三房好事儿将近。” 福安王乃先帝胞弟,在朝中担任宗人令。掌皇族属籍,修辑玉牒,奠昭穆,序爵禄,丽派别,申教诫,议赏罚,承陵庙祀等事。 福安王妃也出自门阀世家,她若帮崔凌雪请封,最少也是县主。换言之,崔凌雪的身份从贵族跃升为皇族,不但有爵位,还有了自己的封地…… 谢霁知道崔凌雪有孕,听了这消息,当即问吴公公,“太后那边怎么说?” 吴公公不解,请封县主又不是什么大事儿。福安王妃中年丧女,仅凭这一点太后就不会驳了她的面子。 彩雀悄悄把崔凌雪有孕的事儿说了,吴公公这才领悟到谢霁的意思。 王卉乃卫柏之妻,其母与太后同出一族,这些年没少占着太后的便利行事。 如今太后要允了崔凌雪县主身份,卫柏又想方设法娶了县主,王卉算什么?身份上是正妻,地位上却不如崔凌雪这个县主…… 一百八十四,县主 周家大郎与周晴的官司毫无悬念,衙门为周晴做主,判大郎退还首饰,并因行窃入狱一年。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在狱中无人打点,极有可能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谁让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呢? 周晴没有周茹聪慧,傻人有傻福,拿回首饰便一心跟着那“落魄”书生过日子。 崔凌霜对那书生十分好奇,私下让彩雀打听了一番。 书生因病错过了春闱,又没有银钱回家,一直在京城徘徊乞讨。原先那点儿傲气,早已被生活磨得一干二净,这次相助完全是信了李修所言,相信周家大郎禽兽不如,周晴亟待拯救…… “表哥跟这些学生很熟?” 彩雀点点头,说李修很可能会是下一届春闱的主考。无论江南才子又或京城才子,对他一直是交口称赞。 说起这个,还有一桩趣事儿。周家大郎入狱之后,周海兰借口上香前去狱中探看,姐弟俩再次哭成一片。临了,周海兰塞了很多银子给狱卒希望他们好好对待大郎。 狱卒接了银子却无比纳闷,让大郎入狱的是侯府,希望大郎在狱中过好的也是侯府,究竟要怎么对待周家大郎呢? 崔凌霜听了这事儿就恼火,敢情侯府花钱养了只白眼狼,一辈子只知道倒贴周家。 她恨恨地自语:不是说嫁妆被周茹卷走了吗?哪来的银子打点狱卒?说罢对彩雀道:“让狱卒使劲儿收银子,有钱不赚傻啊!我也好奇周海兰能坚持多长时间……” 彩雀瘪瘪嘴,“那种人活该去死,你们都是菩萨心肠。” 崔凌霜无奈的说,“周海兰要是死了,那种人没了供养自然会死,可我敢让周海兰死吗?” 侯府是谢霁当家,周海兰是其养母。 想到这个,彩雀沉默了。他与谢霁相处时间不长,初见此人,只觉头脑简单,武功高强,自己随口说为了崔凌霜才留在侯府,这人也就信了,并未深究。 转念一想,谢霁真的简单? 为什么本该在的人会在京城?为什么要娶崔凌霜?又为什么看见崔凌霜与李修那么亲昵却能无动于衷? 疑问一个接一个,他找不到答案,竟有些希望崔凌霜真的能不顾世俗礼法,与李大人双宿双飞。 崔凌雪成为县主的消息如风一般吹出皇城,吹入京城各个权贵家族。 随之而至的还有一个令人惋惜的“爱情故事”。大概是说崔凌雪与卫柏在去往洛川的途中互生情谊,却因祖父离世没有提前定下姻缘。 等她回到京城,隐隐闻得卫柏与王家大姑娘已经定亲,便将这份感情深埋于心。 就在这时,卫桐状告卫柏,这场官司让归宁侯府与王家的亲事一时搁置。卫柏痛苦万分,前往庙中寻求开解的同时偶遇崔凌雪,忽然觉得应该珍惜眼前人,当即将随身玉佩交给崔凌雪并承诺会娶她过门。 回京之后,卫柏接到皇命留在宫中,本以为出宫就能去崔府提亲。怎料王家那边忽然改了主意,已将家中大姑娘的生辰八字送至侯府……不得已,卫柏辜负了崔凌雪。 崔凌雪成为县主,其义母福安王妃为了她的姻缘真是操碎了心……得知她还守着卫柏的承诺不放,并说卫柏可以不守诺,她却不能如此时,福安王妃一怒之下将事情告到了御前。 明明是王家理亏,答应好的亲事一拖再拖,害得卫柏心灰意冷另结良缘。如今占便宜的仍旧是王家,反而让卫柏诚心要娶的崔凌雪守着承诺不愿嫁人…… 照福安王妃的说法,卫柏以为王家不愿结亲,这才承诺要娶崔凌雪为妻。侯府与王家合八字下定那会儿,卫柏身在宫中并不知晓此事,侯府众人也不知他与崔凌雪早已私定终身。 换言之,卫柏真正下定的人是崔凌雪,最后娶了王卉实在是迫于现实,不想侯府担上出尔反尔的名声。 崔凌霜听到这个故事就乐了,记得卫柏能娶王卉全靠季贵妃作保,太后从中协调。如今传出这么个颠倒黑白的说法,也不知王季两家会是什么心情。 最有趣的是,福安王居然建议卫柏入赘到县主府,说娶妇和入赘是两回事儿。如此一来,他就能在不违背律法的前提下坐享齐人之福。 圣上对此保持缄默,只要不违律法,事情该怎么变通就怎么变通。王澄可以一座府邸分成两户人家,卫柏自然能一个妻子住侯府,另一个妻子住县主府。 没等崔凌霜乐够,宫里赐下锦缎,说是安乐县主的意思,希望她能盛装出席几日后的婚礼庆典。 正红色的锦缎怎么看都像嫁衣料子,听说崔凌月那儿也得了,她不禁想象三个崔氏嫡女一身正红衣裙的模样。 按规矩,妾室不得着正红,上至皇室,下至普通百姓。 崔凌雪忽然送来正红锦缎,不外乎两个意思。 其一,告诉她与凌月,先前那些担心实乃无用功,卫柏许诺娶她,并未食言。 其二,婚礼当日王家人会出现,她和凌月无论如何不能堕了崔氏嫡女的名声。 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即便知晓崔凌雪的用心又有如何?四叔,五叔鼓动宗族为其造势,长房这边不但元宝要出席,没两日元翰也会来。听说还有很多拐弯抹角的亲戚都会趁机露个脸,似乎一点儿也不愿顾忌王家人的想法。 妖异的红色刺痛了她的眼睛,每每想到卫柏会娶崔凌雪,她就忍不住想要大声嘶吼。 同为重生者,她以为掌握先机就能报复卫柏。 结果呢?整日被困府邸处理些鸡毛蒜皮的恶心事,为了帮侯府打探消息还得被高涵欺辱以及昧着良心搭上李修。 上辈子知道的局势随着卫柏迎娶崔凌雪彻底改变了模样。这个原本站在王澄身后的人竟选择与王家产生那么大的间隙,究竟为什么呢? 她收拾起锦缎,对着才进门的蓝黛说,“跟了我那么多年,你也不小了,我擅自做主帮你找了门好亲,这些日子就待在府中备嫁吧!” 一百八十五、蓝黛 崔元翰来了,崔凌星的夫婿沈旻陪他一起。 沈旻进士出身,高中后找关系去了西凉府旁的西宁担任县令。西宁不大,一旦西凉与外敌开战,西宁就得承担起转运粮草的重责。 谢霁不想崔凌霜太过担心,拐弯抹角的把沈旻弄到京城就为了借他之口给崔凌霜报个平安。 三人还在说着话,于氏闻讯而至,见着沈旻就问西凉的情况。 沈旻道:“回太君话,侯爷无碍,西凉一役最终仍是我军获胜……” 传言说谢威谋反,可从沈旻的反应来看事情应该不是这样。于氏忍不住问:“沈大人,威儿可曾找着?” 沈旻道:“在下听闻谢将军被羌族人所俘。两军开战后,侯爷为救将军孤身前往黑目山,怎奈敌人狡猾,在黑目山设下圈套等着侯爷……谢将军为救侯爷不幸死于流矢。战后,侯爷不顾众将劝阻,重回黑目山想要找回将军尸身……” 于氏双目含泪,激动地说了很多声“谢谢!”瞧她步履蹒跚的朝外行去,崔凌霜猜她对沈旻这番话另有计较。 真相很可能是谢威谋反,谢霁为隐瞒此事不得不数次离开军营。若不如此,熟知兵法的他又怎会犯下那么多错误乃至西凉大军几次中伏,最后还是朝廷援军到了才堪堪险胜? 当沈旻说起援军已归,谢霁在返程途中,不出两月就能回到京城时,崔凌霜眯起了双眼。 当年梁意求她嫁给谢霁,说西凉局势不稳,谢霁需要一个稳定的侯府。她毫不犹豫地嫁了,并将身边所有资源都交给了梁意。 几年来,所有关于的谢霁的消息全出自梁意。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渠道可以知晓西凉的消息。谢威叛变消息传出,梁意那儿一点儿风声没有,逼不得已,她派出崔前和乔大前往西凉…… 看着侃侃而谈的沈旻,她实在有些好奇。为什么梁意不晓得的消息,沈旻全都知道? 西宁虽说是粮食中转站,沈旻这个县令却没有资格获知军中事物,为何他对西凉一役知之甚多?无论于氏问什么都能答得上来,且句句能说到重点,好像演练过一般。 崔凌霜压着疑问没提,找机会单独问了崔元翰很多关于沈旻的事情。 崔元翰与沈旻曾是同窗,后者经他介绍才娶到了崔凌星。关于沈旻为人如何,问崔元翰肯定没有问题。 “大哥,听闻大伯母在林西帮你找了户人家,一心盼着你回去娶亲……” 听到这个,崔元翰一脸无奈。林西太穷,即便是县太爷的公子,他在那儿过的也不如洛川惬意。再说了,崔衍对他十分信任,很多事儿都交给他处理,他早已习惯了洛川充实而忙碌的生活。 原本想着在洛川娶亲,他母亲却不乐意,总觉得长房迟早会交到元宝或元思手中。他辛辛苦苦跟长房白干,还不如回到林西捐个县丞什么的…… 母子两人僵持多年,婚事就这样一拖再拖,以至于他至今未娶。 崔凌霜瞧他一脸无奈,又问:“除了大伯母那边,你在洛川可有中意的女子?” 崔元翰摇摇头,长房和三房闹得那么厉害,他日日在几个长辈中间斡旋调解,哪有心思和精力琢磨这事儿。 “可有近身伺候的丫鬟?” “玉莹,从林西跟来的。” “承诺过她什么吗?”听着崔凌霜不断打听他的私隐,他问:“二妹想说什么?” “可记得我的贴身丫鬟蓝黛?” 崔元翰记得这个丫鬟,两人在族学见过,蓝黛与崔凌霜一起跌入泥水…… 他道:“记得,我还送过她回流霜阁。” 崔凌霜道:“过几日我会让太君认她为义女,之后还请大哥好好待她。至于那个叫玉莹的丫鬟,听话就留下,不听话还请大哥尽早将其送走。蓝黛这孩子一根筋,受不得委屈。” 说这些时,崔凌霜毫不关心崔元翰的想法。那不容拒绝,高高在上的姿态与平日表现出的温婉完全不同,弄得崔元翰好似才认识她一般。 “二妹,我不懂你的意思。” “蓝黛是我的恩人,同时也是非常重要的人,我不方便将她留在身边,希望你能娶她为妻。你们夫妻大可留在洛川,宗族那边,只要你资历够了,长房肯定会帮你留一个族老席位。如果担心无法尽孝,最迟明年,我会想办法将大伯调任到洛川附近。” 崔元翰无法接受崔凌霜用交易的口吻和他谈起婚事。他问:“蓝黛是个好姑娘,她知道你这样做吗?” 崔凌霜反问:“大哥,你知道自己与李文东和沈旻的差距究竟在哪儿吗?” 三人一起参加科举,李修高中状元,沈旻同进士出身,唯独崔元翰落第。如此揭人疮疤的话语,亏得崔元翰脾气好,按捺住性子并未拂袖而去。 他道:“二妹可是想说为兄学问不如人?” 崔凌霜问:“若我哀求大哥娶了蓝黛,等大哥同意之后再将先前那些事情慢慢兑现,大哥是不是非常受用,觉得我十分懂事?” 崔元翰坦言道:“二妹若如此这般,我心里确实会舒服一些。” “大哥,在蓝黛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我的所作所为会影响你对她的态度吗?若我给的越多,你对她越好,你有何资格说我?若我的行为不影响你对她的感情,你又何必在意我能为她付出什么?” 崔元翰被问得哑口无言。 崔凌霜道:“大哥,你与李修他们的差别不在学问,而在你始终没有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 “比如:大伯母看似在逼婚,其实是想通过这个手段让祖母和父亲看到你的重要性,帮你多讨些好处。若不为此,她只需写信称病,要你回去伺疾,你去还是不去?” 崔元翰倒是想过这个可能。说了那么多,实在是婚姻乃人生大事,他有些不甘被崔凌霜左右。 崔凌霜又劝,“大哥,这世间事,纵使出发目不好,只要后面能做好,未尝不是件好事儿。你看我们这些个嫡女,生下来就锦衣玉食,那又如何,谁的姻缘能如愿?” 崔元翰道:“你说的我都懂,只是不习惯这番话由你说出。” 崔凌霜苦笑,“这是京城。” 崔元翰重复了一遍,“是啊,这是京城。” 京城不易居,任何人到了这里都会变。 一百八十六、姐夫 崔元翰找蓝黛说话去了。 世家子弟,所谓的姻缘有时候是政治筹码,有时候必须为家族牺牲。长房如今就靠崔凌霜撑着,她的话,崔元翰不得不听。 分家后,西凉侯府没了男丁。今日这种情况,于氏若想宴请崔元翰与沈旻,就得差人去兵部把谢勇喊回府作陪。 沈旻家境贫寒,头一次上京是为赶考,第二次上京完全是寻个由头给侯府传话。 他常听崔凌星说起洛川富庶,崔凌霜美貌,却无缘一见。今儿总算进了侯府,只觉崔氏第一美人名副其实。 崔元翰有事与崔凌霜商谈,他随着何伯在侯府四处闲逛。眼见到了明月阁,正想着该离开避嫌,却被崔凌霜喊到了书房。 “不知侯夫人喊季秋至此所为何事?”旻特指秋日长空,沈旻的字倒也取得贴切。 崔凌霜道:“你是凌星夫婿,我该唤一声姐夫,你可学大哥那般喊我二妹。” 沈旻知道崔氏的规矩,嫡子嫡女才有排行,庶出子女跟猫狗一般有个名字叫唤就行。 崔凌霜称崔凌星姐姐,那是因为大姑娘崔凌月不在。若崔凌月在场,崔凌星这个姐姐前面定要加个庶字。 听到崔凌霜这么说了,他从善如流道:“二妹,不知你喊我至书房有何事?” 崔凌霜道:“先前说了那么多话,凌星好吗?” 沈旻刚想开口客套几句,说崔凌星时常把崔凌霜挂在嘴边……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崔凌星确实会说起崔凌霜,字字离不开嫁妆,至今仍把崔凌霜送的红宝石头面和两支点翠的发钗当宝贝一样。 沉吟片刻,他问:“不知二妹想知道何事?” 当官这些人,谁没一颗七窍玲珑心。崔凌霜见沈旻懂了,直接问道:“你见过谢霁,今日过来帮他传话?” 沈旻很想否认,可是崔凌霜说得斩钉截铁,根本不给他否认的余地。 这该怎么办? 谢霁千叮万嘱让他不要告诉崔凌霜真相。可是崔凌霜对他有大恩,他能到西宁为官并在那儿安家落户全靠崔凌星的嫁妆,而这又是崔凌霜所赠…… 权衡之后,他道:“侯爷曾夜访县衙,希望季秋能将西凉的情况告知二妹。此事涉及朝廷隐秘,季秋不敢多问,相信侯爷定有苦衷……” 崔凌霜打断沈旻,“我知道了,此事儿到此为止。” 沈旻松了口气,怎料崔凌霜话锋一转,要求他在暗助谢霁的同时把消息秘密传至京城并对谢霁保密…… “这……只怕是不妥。” 崔凌霜也没逼他,只说有个奴才叫崔前,专门负责西凉至京城这一路的生意。倘若他有消息告知,找到崔前即可。 跟着谢霁可以升官,跟着崔凌霜能够发财。升官了,自然有人巴结送财,钱多了,想要买官也不是难事。 沈旻是个有原则的人,可当原则与亲情产生冲突时,他选择了亲情。不管怎样,侯府关起门来是一家,崔凌霜总不至于会害了谢霁。 他想了想,又道:“早就听闻二妹出自商贾世家,对做生意颇有一套。那叫崔前的掌柜若来了西宁,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送走崔元翰与沈旻,崔凌霜像被抽了魂般颓靡的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谢霁也重生了,这是她见到沈旻后最大的收获。 有了这个认知,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全都有了答案。她甚至猜到彩雀与谢霁早有接触,还知道吴公公让她假冒莲池大师写下的那些条子多半也和谢霁有关。 越想越多,不禁悲从中来。她与谢霁早在碧落寺就见过,这人却佯装什么都不知道,似乎忘了他们曾是夫妻,忘了他们一起身死法场。 想到要嫁李修那会儿,梁意跑来搅合了这事儿,说谢霁需要她的帮助。等真正嫁入侯府,谢霁又安排梁意把玉烟送到了舞家班,这是为了羞辱她吧! 因为她水性杨花,因为谢霁恨她。想着想着,眼泪模糊了双眼,一颗心彻底失了活着的喜悦,脑子里只剩两件事,报复卫柏,保护谢霁。 为此,她决定装作不知道谢霁也重生,继续把戏演下去。 同为重生者,崔凌霜和谢霁选择相同,都打算忘却过往,把彼此当成初见。 只可惜男女思维差异太大,崔凌霜猜错了谢霁的用心,并深深误会了这人。 谢霁之所以选择不与崔凌霜相认,同仇恨无关,完全是自尊心作祟。他觉得上辈子实在窝囊,看似风光得意,最后连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重生一世,每每想到崔凌霜也记得上辈子那些事儿,他十分害怕与其谈起过往。要不是对侯府众人包容心软,对谢威所作所为纵容包庇,又怎么会让崔凌霜落得那般下场。 上辈子他是有选择的,要么躲在西凉挣扎求活,要么返回京城同崔凌霜一起赴死,他选了后者。 劫法场,看似英勇无畏,说白了是男人被逼无奈的最后爆发。那时的他,用一种近乎愚蠢的方式表达着对崔凌霜的亏欠与爱意。 重生之后再想,好死不如赖活,真正的勇敢并不是死亡,只有死过一次,才知道活着是那么的幸福。 因为想通了,他才不愿与崔凌霜相认,不想两人都活在过去,无法开始新的人生。 崔凌霜不懂谢霁,亦如谢霁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上辈子五年夫妻,那是郎有心,妾无意。这辈子又成夫妻,明明心里都装着彼此,却阴差阳错凑成了怨偶。 崔凌霜若像上辈子那样憨傻,或许会忍不住揪着谢霁问个究竟。话一说开,还有什么能拦住两人想要相互依偎,继续前缘的心思! 无奈崔凌霜变了,生怕自己的任性又让谢霁为难,宁肯把事情放在心底也不愿问个清楚。 谢霁倒是没变,只是对待感情的心态更成熟了一些。 作为一个男人,李修的存在就像插在他心口的刀子,疼痛难忍,却一直憋着没有发作。 一是莲池大师的出现彻底改变了现有的政治格局,他无法保证崔凌霜的安全与幸福。二来他尊重崔凌霜,如果崔凌霜心底喜欢的人是李修,他愿意放手让崔凌霜获得幸福。 他的爱很无私,这种深沉到骨子里的感情,没几个人懂。 一百八十七、婚宴 卫柏与崔凌雪大婚那日,崔凌霜刚落轿就被嬷嬷带到了新娘院子,在那儿见着了早一刻钟到的崔凌月。 “姐姐来得早,衣裙可还合身?”崔凌月的衣裙是她送的,大红色的锦缎上绣满银色牡丹,远远看去倒像以银色为主,红色为辅。 崔凌月道:“蓝黛的刺绣手艺真好,公主看了就说喜欢。若不是我拦着,你这个丫鬟只怕保不住了。” “已经保不住了,大哥决定带着她回洛川,我同意了。” 崔元翰虽是庶子,蓝黛却是丫鬟,这发展让崔凌月有些看不明白。不禁试探性地问:“你舍得蓝黛作妾?” “舍不得,我央求太君认她当干孙女……” 崔凌月不知蓝黛底细,总觉得崔凌霜没必要对身边丫鬟那么好。想到侯府基本是崔凌霜说了算,她道:“蓝黛好福气。” 崔凌霜不想就这个话题纠缠,瞥了眼新娘那间屋。道:“婚宴设在县主府,归宁候也不用去接亲,看着还真像是入赘。” 崔凌月叹了口气,“你说我是何苦,居然还挖空心思想着怎么帮忙遮掩,结果呢?” 崔凌霜十分理解崔凌月的心情。若不是太过熟悉卫柏,她肯定会和崔凌月一样,以为崔凌雪这次死定了。 崔氏嫡女,三品大员的千金,未婚先孕,孩子父亲是有妇之夫。这种事儿都能翻盘,放眼京城也就卫柏有这个能耐了。 新娘坐在里屋,她们坐在外屋,两人都在等对方先进去。 崔凌霜问:“你要进去吗?” 崔凌月摇摇头,“坐这儿就够了,你去吧!”说着捋了捋裙子,似乎在表示她能穿上这身红裙已经很不容易了…… 崔凌霜也没多劝,崔凌月的脑子一直比她好使。这会儿不进去,很难说前几日就已经把添妆送到了凌雪手中。 崔凌雪穿着宽大的嫁衣,似乎在掩饰那不复纤细的腰身。见到崔凌霜进门,她没好气的说,“让你和大姐过来可不是为了喝茶小聚,没瞧见王家那些人都杵在院子里煽风点火吗?” 崔凌霜把装着添妆的盒子一放,讥讽道:“我们能干嘛?跑去和人家理论你才是卫柏定下那个?” “表妹这话就不对了,我对雪儿的情感早在洛川就表露无遗,表妹难道不知?” 卫柏忽然从屏风后方绕出,此举吓了崔凌霜一跳,脱口道:“你不在前头招呼客人跑这儿来干嘛?” 这话说得熟稔,好似他们认识很多年的样子。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崔凌霜与卫柏只见过一面。即使他们通过书信对彼此有一定了解,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 “我与表妹很熟?”对上卫柏审视的目光,崔凌霜大呼糟糕,差点就忘了在这人面前可不能暴露她也是重生者的事情。 她打开放着添妆的盒子,嗔怒道:“前些日子去侯府拜访,无奈表哥不在府中,姨母身体有恙,去了好几次,终究只能站在门外。表哥,你说我们熟不熟?” “母亲嫁妆里留着两间铺子,我去瞧过一次,原先的王掌柜不见了,管铺子的我都不认识。既然姨母是铺子的股东,我今日就把屋契送给表妹当添妆,婆媳一起管铺子倒也是桩美事。” 京城地价高,两间铺子可是好大一笔钱。崔凌雪眼睛一亮,明知崔凌霜有着挑拨婆媳关系的嫌疑,仍旧笑眯眯地把盒子接了过来,“谢谢二姐。” 卫柏刚对崔凌霜生出几分疑心,被这么一打岔,反而忘了先前的疑惑,暗自埋怨起顾芍药来。 顾氏死后,担心屋契的事儿暴露,他让顾芍药把屋契换回来。没成想顾芍药阴奉阳违,嘴里说着会把屋契的主人从王长安换回顾氏,还以此为借口把王长安打发走了。结果却瞒着他贪了这两间铺子,以及两间铺子这些年的所有收益…… 如今崔凌霜把假屋契给了崔凌雪,这下该怎么收场! 家事儿可以关起门说,当务之急要稳住崔凌霜,以便他行事。这样想着,他先谢过崔凌霜的好意,接着解释了归宁侯府拒而不见的理由。 还说西凉一行,虽没见着谢霁,仍旧在圣上面前说了好话无数。因他之故,西凉一役有输有赢,圣上非但不怪谢霁,还会颁旨嘉奖其功勋等等。 卫柏口才了得,死人都能被他说活。崔凌霜明知他假话多过真话,依旧得含笑听着,谁让他势大,两个岳父都是朝廷重臣啊! 眼见该说的都说了,崔凌雪实在不想崔凌霜这样的美人杵在屋里。只得变着花样跟卫柏撒娇,好好秀场恩爱来示威。 崔凌霜忍着恶心告辞离去,刚走到门口就被心月给堵了。 “侯夫人,县主希望你去前院给崔氏长长脸。”这话崔凌雪也说过,听到心月再度提起,她没好气的问:“我去了能有什么用?” “县主说了,王家姑娘想要考校卫侯爷诗词,为避免答不出的尴尬,最好有人站出来帮侯爷免去这些琐事。夫人貌美,你若往前头一站,王家姑娘的气势肯定会短半截。若有李大人愿为侯爷出头,那最好不过……” 崔凌雪这主意打得可真好,若换崔凌霜以前的性子,她绝对会拂袖而去。想到死前发过的誓言,她忍住委屈点了点头,道:“带路吧!” 两人刚走出院子就被崔凌月拦住了脚步,“二妹,听说池塘那边有几株牡丹开了,我们过去看看。” 心月不满地说:“大姑娘,奴婢奉命带西凉侯夫人去前院。” 崔凌月轻描淡写的说,“我难得出宫一次,你家主子会体谅的。”说罢牵着崔凌霜就走,压根儿没把心月当回事儿。 崔氏几个嫡女,崔凌月端庄大气,最为圆滑。难得见她态度强硬,心月不敢多言,迈着碎步找凌雪回话去了。 一百八十八、陷阱 崔凌霜走后,卫柏闲适的坐在屋里喝茶,崔凌雪知道他在等心月回来。 想到卫柏先前盯着崔凌霜看了半天,她佯装不经意地问:“夫君,你怎知二妹会穿一身纯色的红裙来赴宴?” 卫柏了解崔凌霜,知道她对自己的容貌极其自信。大红色的锦缎到了她手中很有可能不做改动就这样裁成衣裙上身。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人不但衣裙全红,甚至敢让乌黑的秀发上不插任何发饰…… 说到容貌,妻子王卉与崔凌霜相比并不逊色。但要讲打扮,崔凌霜非常有天赋,无论穿什么衣裙都能让人看着赏心悦目,这或许便是传说中的媚骨天成。 当着崔凌雪的面儿,卫柏可不敢说了解崔凌霜。只道:“表妹刚嫁入西凉侯府不久,我猜她为表明新妇的身份应该不会对锦缎做太大的改动。” 崔凌雪又问:“夫君,你怎知季公子喜欢女人穿大红色的衣裙?我们这样做真的没事儿?” 季贵,安国公府世子。其父安国公季瑞海乃守关大将,两位姨母不论是季贵妃还是季夫子,都是圣上跟前的红人。 上辈子为扳倒三皇子,卫柏可是花了很多心思对付季贵。后者少年时曾疯狂迷恋其嫂子,那人被季贵妃秘密处死后,他对妖异的红色以及别人的妻子有了浓厚的兴趣。 崔凌霜猜测过崔凌雪送她红色锦缎的目的,只是没猜到所有一切都是卫柏的主意,这人试图用她挑起安国公府同西凉侯府的矛盾…… 面对崔凌雪的担忧,他道:“你二姐可不是什么清白人,还记得崔凌郦吗?你二姐刚离开王府,崔凌郦便暴毙身亡,我听说王府的人根本不敢谈论此事,只因为此事事关世子爷。” 模糊不清的言语并未让崔凌雪想歪,她了解高涵,深知崔凌霜根本看不上高涵,更不可能同其苟且。 “崔凌郦活该,这事儿肯定和二姐无关。” 卫柏抚摸着她的秀发,道:“你啊,看事情总那么简单。知道我为何要避着你二姐吗?按理我们是表兄妹,不该对西凉侯府之事不管不问,可是有些事真的要避嫌。” 顾氏活着那会儿,整日都在宣扬崔凌霜要上京嫁给卫柏。如今听卫柏这么含沙射影的一说,崔凌雪有些信了,在她看来,自己夫君可比高涵优秀多了。 “可是……二姐若在府中出事儿,谢侯爷那边会不会怀恨于心?” “谢霁与你二姐并未圆房,今日真要闹开了,不是还有李文东吗?” 崔凌雪原本还有些愧疚,大家姐妹一场,不该陷害崔凌霜。可听卫柏这么一说,又想起崔凌霜那娇媚的模样,嫉妒瞬间蒙蔽她的眼睛,道:“夫君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说话间,心月回来了,只道崔凌月态度强硬的把崔凌霜拉到花园,她没有机会把人带到季贵面前…… “夫君,这下怎么办?” 卫柏扬眉一笑,自语道:高琛也想淌水过河,他有资格吗?随即安抚崔凌雪说,“二皇子来了,估计其他几位也都到了,我过去看看。” 崔凌霜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算计,她随着崔凌月登上了坐落于花园高处的湖心亭,透过窗户看着满池盛开的荷花道:“大姐怎知这儿的景色如此怡人?” 崔凌月道:“这儿原本是景王府。” 大皇子成年后被册封为景王。圣上削藩那会儿,景王经不住诱惑,居然伙同几位藩王意图篡位。 可惜计划泄露,圣上早有防备,兵变那日正是福安王亲自带兵抵抗叛军……皇后为保景王一命,自尽于宫中,圣上下旨将景王终身圈禁。 曾经的景王府封禁数年之后成了福安王的产业,如今又被赐给了安乐县主崔凌雪为府邸。 听着崔凌月缓缓倒出这座府邸的由来,崔凌霜叹道:“原来是王府啊,难怪有那么多屋子。对了,县主按制有多少仆役,那么大的宅院管得过来吗?” 闻言,崔凌月指着往北那一片院落道:“那儿原来是景王的书房,景王妃曾在那儿自缢,虽说请高僧做过法事,我建议你不要往那边去,尽量待在人多的地方。” 说着,她轻轻碰了下崔凌霜,示意其往东边看去。 登高望远,只见池塘东边是片林子,李修与王妍正沿着小径缓缓朝这儿行来。 “一晃眼过去了那么多年,以前谁都不曾正眼看过的修哥儿如今居然成了人人想嫁的香饽饽。”崔凌月闲适的谈论着李修,说着大家伙在族学那些日子。 李修那时被族人戏称黑鱼精,肤色偏暗,又生了双狭长的丹凤眼。相比同龄男子,他过于沉默内敛,很容易被人忽略。 时光荏苒,如今的他像是经过打磨的璞玉华光绽放。即便沉默如初,内敛如初,看在女子眼中却有了与曾经不同的韵味。 崔凌霜一言不发地听着崔凌月说话,眼里却没放过下面那两人的动静。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样的日子总算让王妍放弃了一贯的打扮,按身份穿起华丽衣裙,戴上玉簪金钗。 瞧她手持团扇,侧耳听李修说话,赞许的笑容中偶尔还夹着一丝娇羞。崔凌霜猜她很喜欢李修,若不如此,京城第一才女又岂会这般放低姿态。 崔凌月显然也瞧出了王妍的心思,打趣道:“都说郎才女貌,眼下这对算是女才郎貌,还是才子配才女?”见崔凌霜半晌不搭话,又道:“早些年没听你的劝说在李府多留些时日,如今他成了圣上跟前的红人,我少不得去攀攀关系……” 说罢她拉着崔凌霜就朝林荫小道行去,再次表露出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行径。 李修得知卫柏真的能娶崔凌雪,并以这样一种方式时,隐约觉得朝廷要有大事发生。 他了解崔鹄,相信崔凌雪被福安王妃认为义女同崔鹄无关。不禁好奇卫柏究竟靠什么获得了福安王的支持?王季两家又因为什么对卫柏此等行为保持了缄默? 一百八十九、嗔怨 李修受王澄所托,尽量不让王家人在卫柏婚宴上闹事儿或受辱。得知王家人打算借婚礼仪式上的某些环节为难卫柏,他守在县主府门口拦下了王妍。 两人一照面,王妍猜到了他的目的。并笑着承认,如果他站在崔氏那边,自己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京城第一才女的示弱让他微微有些得意。应王妍的要求,两人与族人寒暄过后就偷偷溜走,避开所有需要他们出现的场合。 前院热闹非凡,他与王妍约在后院碰面,两人沿着花园走了没几步就瞧见崔凌月与崔凌霜联袂出现。 在他记忆里,除了出嫁那日,他从未见过崔凌霜穿红裙。眼见心上人黑发红裙,艳丽的胜过满园芬芳,他不禁心跳加快,张口就想赞美几句。 话未出口,就见崔凌霜抛来一记嗔怨的眼神,随后垂下眼帘不再看他。这情形让他有些不明所以,直到身旁的王妍忽然住口,他才意识到崔凌霜可能误会了他们俩的关系。 王妍与李修在讨论一首诗词,说到兴起时,李修忽然止住脚步,并对她的发问无动于衷。 她顺着李修的视线瞧去,就见有两个红衣女子缓缓行来。前者端庄秀美,后者娇艳如火。 记得初见崔凌霜时就知道这女子很美,如今崔凌霜与崔凌月站在一起,她才真正意识到崔凌霜的美有多么霸道。 那感觉好似将牡丹与芍药放在一起,结果就是只见牡丹,不见芍药。崔凌霜的美就是那花中牡丹,任何女子站在她旁边都相形见绌。 难怪李修忽然走不动路,君子又如何,只要是个男人就会对美色动心,更何况这人还是他心心念念的表妹。 王妍想法虽多,面上却不动声色,打算趁着李修还未开口就把崔凌霜给支走。对待如此特殊的情敌,不用手段仅靠自律肯定是行不通的。 崔凌月率先开口,只道当年寄居李府,与府中众人感情甚笃。一别经年,好容易有机会出宫,想问问李府众人是否安好。 别人或许不知,李修却明白崔凌月所言全是套话,李府当年如何全都写在了给崔凌霜的书信里。他只是奇怪,这姐妹俩不待在崔凌雪那儿,特别跑来和他打招呼是不是和王妍有关? 思及此,他有些高兴,更多却是在思忖该如何解释才能让崔凌霜舒心。 他越过崔凌月,直接道:“表妹……” “侯夫人,我们又见面了。”王妍突兀的打断了李修,无视崔凌月的存在直接同崔凌霜说话。听到被点名,崔凌霜无奈地说,“王姑娘好。” 王妍既然开了口,自然知道说什么能把崔凌霜支走。放眼京城,崔凌霜最记挂的非崔元宝莫属…… 眼见王妍领路,崔凌霜跟着她要去与崔元宝汇合,崔凌月微微皱眉却没跟上,反而继续拖着李修继续拉家常。 等看不到王妍与崔凌霜的背影,她才道:“修哥,我们身上的锦缎全是县主所赠,听闻安国公世子最喜红色,二妹就交给你了。” 这话乍听没头没脑,李修稍微一琢磨全都懂了。想到王妍入府没多久就同他在后院汇合,怎么可能接触到待在前院的崔氏子弟,更遑论看到崔元宝在调皮。 他拔脚就朝两人离开的方向追去,崔凌月转身又回到了先前离开的湖心亭。 搁在亭子里的屏风已经被仆役收拢,一男子负手立于窗边,听到崔凌月的脚步声才缓缓转过来,道:“月儿,辛苦了。” 男子二十出头,国字脸,剑眉星目,一直抿着的嘴唇让他看起来沉稳敦厚。只见他身着黄色长衫,胸口处绣有四爪蟠龙,若不是右耳上那个汉白玉的耳珰有些突兀,这人的气度怎么看都比三皇子高勉出众。 景王叛乱,为方便调兵遣将,他把起事的日子选在二皇子高琛及冠那日。为了洗清嫌疑,他一直待在典礼现场,以至事情败露,狗急跳墙下,试图劫持高琛逃离皇城。 皇长子劫持皇次子,这种情况按说没人敢动手。眼见景王就要出城,忽见流矢袭来,高琛为保命挣开了景王束缚。其代价就是右耳被景王的利剑削掉一半,至此失去夺嫡资格。 站在湖心亭里的男子正是高琛,先前崔凌霜进门那会儿,他避灾屏风后方并未让崔凌霜瞧见。 听他开口,崔凌月笑着迎上去道:“只要能为殿下分忧,辛苦一点儿又何妨!” 高琛握住崔凌月的手,难得的承诺道:“她没几日了,等她去后我娶你。” 崔凌月对此不惊不喜,自打存心嫁给高琛那日她就知道什么该求,什么不该求。 “月儿,为何不见你面露喜色,可是在怨我?” “二妹不会有事吧?天知道王妍会把她带去何处,若是遇到季贵就糟了……” 崔凌月的关心不似做伪,这让高琛微微蹙眉,不是说崔氏长房与三房闹得十分厉害吗?为何这姐妹俩的感情还那么好? 他问:“月儿,先前你为何不将实情告知西凉候夫人?” 崔凌月叹了口气,“二妹冰雪聪颖,有些话不用说透,她瞧我态度不对就该猜出事情有异。我本不想这样,只是实不愿解释一个宫女为何会知晓国公府隐秘。” 高琛这些年专心为圣上办事,既不结党营私,也不轻易站队。所有人都以为他歇了夺嫡的心思,皇子那么多,皇上要有多想不开才会选一个身带残疾的皇子继位? 崔凌月也以为他对皇位没有想法,几年接触下来又觉得实在不像。特别是收到崔凌雪送来的红色锦缎后,他立即派人告知了季贵的喜好。一个无心皇位的皇子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儿? 换言之,崔凌月没把实情告知崔凌霜,主要是为了高琛考虑,不想揭破这人隐藏了多年的伪装。 高琛很快就想通了崔凌月的心思,不免对她又多了几分怜爱。 初遇崔凌月,本以为是个想要一步登天的女子,了解之后才发现自己错了。以崔凌月的容貌和家世,以及贤妃的刻意照拂,想要一步登天绝不会找他。 他已娶亲,原配乃青梅竹马,可惜身体不好,多年来全靠药养着。为博一个深情的美名,他狠下心拖崔凌月好几年,也正是这几年,他对崔凌月动了真心。如此善解人意知情识趣的女子,就该娶其为正妃…… 一百九十、巧合 湖心亭内,高琛把玩着崔凌月的纤手,认真地态度好似手握珍宝一般。 崔凌月端庄的面容上布满红晕,娇羞的道:“殿下,我那二妹真的不会有事吧。” 高琛道:“这个说不准,卫柏看似谦和,动起手来却十分狠辣。他这次得罪了季家,若不表示点儿诚意只怕季贵那边说不过去。” 眼见崔凌月面露紧张,又道:“卫柏厉害,李文东也不差,他与你二妹绝对是有故事的。先前我瞧得清楚,两人话没多说,眉眼官司却打了不少。你二妹不过瞪了一眼,他便忘了身边人是谁,惹得王妍心焦不已……” 想起先前那情形,崔凌月笑道:“合着我成了不存在的那个,二妹忧心胞弟可以理解,王家姑娘确实是失态了。” 话虽笑着说出,话里的落寞却十分明显。崔氏嫡女,二姑娘成了侯夫人,三姑娘成了县主,她至今仍在宫中苦熬。 闻言,高琛扯下颈间的玉佩就要给她,并道:“戴上,这是父皇赐的。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没人敢当你不存在。” “殿下,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凌月剩下的话被高琛吃到了嘴里,惹得她暗道:素日里冰山一样的冷面人,承诺一旦出口,怎么就跟换个了个人似地! 崔凌霜刚到县主府就被人领到了后院,如今也不认得路,只能随着王妍七拐八绕的往前院那边行去。 两人走了没多远,遇见两个匆匆赶来的侍女,只听她们道:“侯夫人,我们奉命请你去梧桐居。” 崔凌霜问她们去梧桐居所为何事,两人只说和崔元宝有关,却没有细说是什么事儿。结合王妍先前那番言语,她愈发觉得崔元宝调皮惹了麻烦,毫不疑心地随着两个女侍走了。 王妍忍不住暗叹:天助我也,随口编个幌子居然成真。幸亏叫人盯住了伏牛山,才晓得李修居然有个学生……那崔元宝也是调皮,整日带着跟班上房揭瓦四处惹祸,难怪崔凌霜听到他出事儿一点不奇怪。 正当她为自己的灵机而略感欣喜时,完全不知卫柏的计谋得逞和她这番铺垫有着莫大关系。崔凌霜会防备卫柏,却不会防她。 梧桐居坐落在院子以北深处,崔凌霜只顾着埋怨崔元翰没看好崔元宝,完全不曾注意自己已经走到了崔凌月先前所说那片区域。身边跟着的黄鹃和墨韵又是新人,缺少白芷那种眼色,并没发现沿途遇见的仆役越来越少…… “侯夫人,小少爷就在前面那个院子,您过去就能见到。”负责带路的两个奴婢给崔凌霜指了个方向,接着又找借口要带离黄鹃和墨韵。 崔凌霜到了这时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她拔脚就想离去,带路的两个奴婢一人架着黄鹃,一个架着墨韵,威胁道:“侯夫人,我们会好好安置两位姐姐的,你尽管放心去照看小少爷。” 进屋会面对不可知的危险,不进屋两个丫鬟会死。崔凌霜毫不犹豫地选择进屋,这儿是崔凌雪的县主府,她不信有人敢在这儿要了她的命。 季贵坐在屋里饮茶,正琢磨着卫柏会用什么方式让他消气,就见崔凌霜推门而入。 他有病,见不得美人穿红裙,特别是那种纯净不带一丝杂色的正红。一旦瞧见了美人与红裙,充斥在他脑海的只剩占有和毁灭。 崔凌霜没见过季贵,但她是季夫子的学生,知道季家的家徽。看到屋里那个身材颀长,面容阴沉却不失俊朗的男子,她站在门边道:“请问阁下是谁?可曾瞧见我的幼弟。” 季贵几乎没挣扎就决定要了卫柏送来的礼物,他对门口站着的两个侍卫道:“关门。” 崔凌霜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虚张声势道:“你可知道我是谁?”季贵放下茶盏,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道:“西凉侯夫人崔氏,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个美人。” 崔凌霜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季贵,又问:“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不赶紧放我出去?” 正说着,门口忽然传来动静,守门的侍卫闻声离去一个,还剩一个守在门口。 季贵也听到了响动,他拿起放在桌上的佩剑,用剑鞘抬起崔凌霜的下颌,道:“我从不对女子用强,你在我眼中不过是条卑贱的母狗,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跪着求我别放你离开。” 崔凌霜不知道季贵的自信从何而来,只感觉眼前这人看似在看她,又像透过她在看别人。 “季公子,你想要什么?” 季贵的剑鞘顺着她的下颌滑到了襟口,冰凉地指着锁骨正中那个位置。就在这时,隐约有打斗声传来,只听他开口对门外的侍卫道:“你也过去看看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崔凌霜从不缺与男子单独相处的机会,却甚少出现心惊胆寒的情况。 她不怕李修,因为这人是君子;她不怕高涵,因为这人十分骄傲;她不怕卫柏,因为了解这人。但她害怕季贵,总感觉这人身上透着一股病态的欲望。 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她很希望外面闹得越大越好,不禁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不想过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儿?” 季贵随手挽了个剑花,自信地说,“不过是些个宵小,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崔凌霜咽了咽口水,竭力挤出个笑容,“公子打算在这里要了我?” 季贵手中的剑鞘不容分说地朝她腿上打去,“前一秒还三贞九烈,转眼就成了母狗,真是下贱。” 崔凌霜痛得跪在了地上,颤抖着说,“我还不曾与侯爷圆房,公子就不怕。” 季贵似乎特讨厌被人威胁,扬起剑鞘再次朝崔凌霜打去,这次打得的背。 在崔凌霜剧烈的咳嗽声中,他道:“我手上有证据证明谢威勾结羌族引起我军内乱,谢霁早知此事儿却为保全侯府隐而不报……今日你只要把我伺候高兴了,谢霁欺君之事儿我权当不知。” 闻言,本该战战兢兢地崔凌霜却忽然起了杀心。 谢霁是重生者,西凉府的事情肯定已经料理干净。估计圣上不仅知道谢威叛国,还存着故意帮谢霁隐瞒的心思。否则又怎会惊动天章阁,惹出莲池大师的祸事…… 季贵今日能用西凉侯府的事情威胁她,改日自然会用与她的苟且之事威胁谢霁。她拦不住谢霁去作死,但坚决不能容忍有人拿着她的丑事去侮辱或威胁谢霁。 上辈子犯的错,这辈子绝不会再犯。 一百九十一、杀人 兔子急了会咬人,女人狠起来也能让男人丧命。 彩雀说过,美丽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崔凌霜不但有美丽,还有随身携带的刻刀,一旦她下定决心,那摆在脸上的柔弱不过是欺骗季贵的杀招。 “世子爷,霜霜初入侯府,根本不清楚老侯爷干了什么。都说祸不及家人,您要有气尽管去找谢霁,干嘛为难要这般为难我?” 季贵吃软不吃硬,眼见崔凌霜泪眼婆娑哭得可怜,他道:“这事儿怪不得我,谁安排你过来的,事后你大可寻那人撒气去。” 崔凌霜话锋一转又问:“若我从了你,今日之后你可会为我做主?” 季贵哪还有心思同她说话,低头就含住了她的嘴唇,没拿剑的那只手紧紧搂住她的腰肢。 半晌,她推开季贵。娇羞的说,“爷,能容我先把衣裙脱下了,若被其他人看出端倪,今后我可怎么做人……” 季贵突然拔剑插在门口,颤巍巍的剑锋吓得崔凌霜往后倒吸一口冷气。他则好整以暇的说,“别想跑,过去乖乖把衣裙脱了好生伺候,免得一会儿受苦。” 崔凌霜的衣裙是红色,中衣也是红色。当她脱得只剩肚兜,那红艳艳的颜色与如雪的肌肤倒映在季贵眼中早已幻化成了另一番风景。 “月怡,快到贵哥儿这来,我今日提早下课就为了瞧你一眼……” 崔凌霜不知道月怡是谁,也不明白季贵神神叨叨的在说什么。她只晓得季贵会武,当下是最好的时机,若能抓住这个时机,很可能什么都不牺牲就杀死季贵。 思及此,她反手紧握刻刀赤条条地朝季贵行去。不心慌,不恐惧,胸腔里只剩孤注一掷的勇气,要么杀死季贵,要么被季贵杀死。无论什么结果,都不会给谢霁蒙羞,也不会拖累侯府。 当季贵蓄势待发试图彻底侵占崔凌霜时,后者像装死欺骗雄鹰的兔子,在雄鹰下落那一刻倾尽全力蹬出了致命一击。 彩雀教得很好,崔凌霜下手又快又稳,季贵在她身体上唯一留下的只有鲜血。 看着无法发声,垂死挣扎的季贵,她镇静的走到桌边,用残茶细细擦净脸上的血污。 人都是会变的,从算计王嬷嬷开始,她手上就沾了人命。曾经那个只喜欢风花雪月,讨厌打打杀杀的人,最终变成了今日这样。 身上的血污仅用茶水根本擦不净,她恍若未见的套上中衣,穿好衣裙,这才慢慢越过尸体,朝着门外行去。 季贵的侍卫至今不曾回来,先前还能隐隐听见的打斗声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崔凌霜疾步离开梧桐居,正愁着该去哪儿寻找墨韵和黄鹃,就见先前威胁她的那两个侍女刚好堵在院落门口。 她握紧双拳,佯装镇定的问:“我的两个丫鬟呢?” 负责守在院落出口处的两个侍女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侯夫人,您的丫鬟正在前面水榭休息,需要奴婢帮您喊过来吗?” “不,我自己过去。”崔凌霜说完就走,根本不敢回头去看那两个女侍的表情。 前院,卫柏与崔凌雪刚刚走完婚礼流程。以福安夫妇为首的皇亲国戚正在院子里招呼宾客,随着二皇子和三皇子相继出现,很多宾客开始好奇归宁候卫柏究竟使了什么魔法能让这两人聚在一堂。 二皇子素来低调,常以王妃身体不适为借口,基本不会出席京城社交活动。三皇子最有希望成为储君,任何聚会想要请他出席都得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卫柏可不管席间窃窃私语,今日这场婚宴说白了是个谢罪宴。他想要的太多,得罪的人也不少,婚礼能让崔鹄闭嘴,就看崔凌霜那头能不能让季贵得偿所愿。 李修最先找着王妍,从那得知崔凌霜随着两个侍女走了。他只得去前院寻找崔元宝,见其一直陪在崔元翰身边,根本没有惹事,不得已调换目标开始寻找季贵。 王妍早已在人群中搜了一遍,崔凌月伺候在二皇子身边,崔凌霜却不见踪影。好在崔元宝也没见着人,也不知是真的调皮闹出事儿,还是李修刻意将崔元宝藏起,以便给崔凌霜找借口? 这样想着,她有些坐不住了,拔脚就朝男宾那边行去,心想要找到李修问个清楚。 “殿下,我想去北边走一趟。”季贵不在,崔凌月实在忧心崔凌霜,忍不住想去北边那个院落寻找一番。 高琛瞥了眼正与朝臣寒暄的三皇子高勉,道:“我同你一起去吧,季家势大,他们只怕不会给你面子。” 两人提前离席的行为被很多人注意到了。 卫柏相信自己派出的侍女,只要不玩出人命,他自信能把事情盖过去。 高勉不清楚高琛为何会出席,眼见其突然离席,急忙派出长随跟在后面仔细打探。 崔凌霜走出去没多远就发现卫柏派来那两个侍女非常谨慎,一人去了梧桐居,另一人不远不近的跟在她身后,以防有意外发生。 她不敢想象季贵的尸体被发现后,这两个侍女会如何。眼下最好的方法就是离开这里,尽快回到前院,回到卫柏无法掌控的区域。 这样想着,她放弃了与两个丫鬟碰头的机会,提着裙摆朝前院那边小跑而去。 跟着她的侍女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禁站在原地等待前去梧桐居打探的同伴。不多时,同伴回来了,其脸色比崔凌霜出来那会儿的还要苍白。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劫数难逃。若不能拦住崔凌霜,她们肯定会被卫柏拿去填命。两人都会武,须臾间就拦住了崔凌霜的去路,其中一人道:“侯夫人,请跟我们走一趟。” 正在这时,无人看管的黄鹃和墨韵听到动静朝这儿跑了过来。两人是老夫人手把手教出来的丫鬟,阅历不如白芷,机警却不差,她们一边跑,一边大喊惊呼,“夫人,夫人,您没被吓着吧!” 幽静的北院一时间热闹起来,两个侍女正打算动手,闻声而至的李修终于失了往日的从容,迈开步子边跑边呼,“表妹,可算找到你了……” 崔凌霜从没有像眼下这般需要李修的存在,她无视阻拦的侍女,不等李修站定就扑入其怀中。 一百九十二、缘由 彩雀刚来就瞧见崔凌霜扑入李修怀中,他瞥了眼身旁面色铁青的谢霁,很想捂着眼装作什么都没瞧见。 今天是卫柏“入赘”安乐县主府的好日子,京城半数权贵都跑来参加婚宴。真心祝福的是少数,更多的只为凑热闹,瞧瞧卫柏用了什么方法把两位三品大员的嫡女收入囊中。 那么多权贵凑在安乐县主府以至京城防御出现了疏漏,谢霁利用时机想要将负责制作天章阁秘药的死侍赶到疏漏之处一网打尽…… 计划很早就布置好了,由于人手不足,彩雀必须加入抓捕之中。闻讯,他让谢霁安排人手保护崔凌霜,还说安乐县主送来的红色锦缎肯定有问题。 谢霁孤身来京,实在找不到会武的女眷保护崔凌霜。深思熟虑后,他将计划告知呼罗烟,并帮其伪造身份混入安乐县主府保护崔凌霜。 怎料呼罗烟私心太重,明明已经有了龙星草,得知谢霁的计划,她不顾安排,私自跟踪彩雀,想趁机为族人多拿一些龙星草。 她的行踪很快就被发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保计划顺利进行,谢霁只能认了。 好在那几个天章死侍并未对崔凌霜伪造的书信产生怀疑,吴公公顺利抓住了他们。 谢霁忧心崔凌霜的安危,不等事情结束就带着彩雀匆匆赶来县主府。路上偶遇正在同季贵侍卫纠缠的青木,彩雀前去帮忙,谢霁负责救崔凌霜。 先前在梧桐居,崔凌霜能那么轻易地杀死季贵,是因为谢霁在暗中出手相助。否则一个弱质女流怎可能从会武的成年男性手下逃脱。 杀人之后,崔凌霜都没有用心检查尸首,就开始匆匆穿衣。她自以为是的镇定看在谢霁眼中实在可怜,特别是擦血污那会儿,她手抖的厉害。 明明是用右手擦脸,却得用左手紧紧抓住右手,茶水撒了大半,才勉强让妆容看起来正常。 谢霁无数次想要现身帮忙,却在紧要关头抑制住冲动,把眼光看向更远的将来。 死者季贵,安国公季瑞海唯一的嫡子,这人的死亡极有可能改变现有朝局。他若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圣上不但不会保他,很可能还会落井下石。 除了这个,他还怕面对崔凌霜。 今日的危局全出自他的失误,是他调走彩雀,把崔凌霜置于危险之中。倘若他没有赶到,崔凌霜将会面临什么? 这种情况下,他出现在崔凌霜面前又有什么意义?继续假扮没有重生的自己,大度的说不在乎崔凌霜为保命而使用非常之策?还是告诉崔凌霜真相,承认自己又一次把事情搞砸? 世上最苦难的事儿,莫过于跟心爱的女人承认自己无能。他没法面对自己,只能怯懦的躲在了暗处。 没多久,李修来了。看到崔凌霜投入那人怀抱时,他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心疼难当。 看着刚赶到的彩雀,他说,“季贵死了,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彩雀瞪大眼,不可置信的问:“侯爷,你杀了季贵?这不是捅了马蜂窝吗?” 他言简意赅的说,“不是我,不过他该死。” 彩雀又瞧了崔凌霜一眼,虽说人一直被李修抱着,可从其稍显凌乱的头发依旧能窥得一丝端倪。 他先说了句卫柏该死,接着细细解释了季贵与红色衣裙的渊源。 季贵有个年长他五岁的庶兄,此人看似木讷憨厚,实则狡诈无比。多年来,他像奴才般默默无闻的待着国公府,暗暗地研究和观察季贵,就为了关键时能使出致命一击。 为此,他特地娶了个小家碧玉,虽然模样娇媚了些,好在门户不显。国公夫人看他妻子就跟看猫狗似地,对他也放松了警惕。 此女叫赵月怡,戏子出身,被季贵的庶兄安排到小户人家改换身份,又将其娶了回来。 赵月怡嫁到安国公府只有一个目的——勾引季贵。 按说季贵不缺女人,身边的小丫鬟各个都是水灵灵的妙人,他可以随时享用。可惜国公夫人对季贵要求甚高,坚决不容许身子骨还没有长成的季贵亲近女色。 如此一来,当赵月怡娇滴滴的跟季贵唱了支小曲以后,两人好似天雷勾动地火,爱得那叫一个难舍难分。 赵月怡喜欢红色,偏偏在事发那日选了条白裙。当她亲口承认自己是个戏子,嫁进国公府就为勾引季贵,让其沉迷女色荒废学业时。季贵崩溃了,眼睁睁看着她被杖毙,鲜血染红了白裙…… 此后好几年,季贵见不得美人穿红裙,见着就会疯魔一般折磨穿红裙的美人。 谢霁挑挑眉毛,道:“我在京城那么多年,怎么没听过此事?” 彩雀丧着脸,强调道:“美人,红裙。放眼京城,能入安国公世子眼的美人有几个?又有几个会穿正红色没有一丝杂色的红裙上街闲逛?” “这事儿说来也怪,安乐县主的锦缎可不止赏给夫人,他们怎知夫人会老老实实地穿着一身红裙过来?难不成府中有奸细?” 谢霁没搭腔,卫柏算得上最了解崔凌霜的人,猜中其心思和举止一点儿不奇怪。 “你可知道夫人随身带刀?” 彩雀点点头,崔凌霜自打开始学习篆刻,没事儿就会雕点儿小东西,随身带刀已经成了习惯。说到这里,他顺带解释了崔凌霜从哪儿学来的杀人技巧…… 瞧他一脸想要被夸的神情,谢霁打击道:“今日若非我出手,凭她的力气怎可能伤得了季贵?你可别忘了安国公季瑞海是大燕第一武将,季贵怎可能会差?” 彩雀道:“青木跟了卫柏,今日想找夫人打听青桑近况,歪打正着碰见了此事儿。是他引开了季贵的侍卫,我已将他妥善安排,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们没有来过安乐县主府,也不知这里发生了何事。”听谢霁的意思要离开,彩雀忍不住道:“死的人可是季贵,夫人真的没事儿?” “李文东不是在吗?他若让霜霜有事儿,真是枉为男儿。” 彩雀惊讶的看着谢霁,这什么情况?若说对崔凌霜不在意,怎么看都不像。若说在意,为什么能容忍李修,甚至把崔凌霜的安危都交付给这人? 想到自己早已被阉割的什物,他暗道:男人真是不好懂! 一百九十三、从容 李修是君子,明知这样抱着崔凌霜不妥,可怀里的女人颤抖得好似风中落叶。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把礼教尽数抛到脑后。 “表妹,发生什么事儿了?” 崔凌霜没有给出答复,可以的话,她巴不得躲进李修身体里,把所有不想面对的事情交给他去对付,什么都不用思考,什么都不用面对。 墨韵瞥了眼黄鹃,后者道:“回表少爷话,夫人随王家姑娘去寻小公子,路上遇到这两位女婢,她们领着夫人到了这里……夫人瞧着人少想要离去,她们不但不准还以我俩性命相挟,我们正愁着该如何是好,幸亏表少爷来了!” 这席话一听就是谎言,从崔凌霜离去到李修寻来,期间约莫大半个时辰。这两女婢真要威胁崔凌霜去什么地方,时间上绰绰有余,她们主仆三人只怕根本逃不过。 李修看着两女婢道:“不管你们的主子是谁,我现在要带表妹离开,劳烦让一让。”两人对视一眼,并没有如预料那般让路。这行为很是他吃惊,不禁又道:“你们可知我是何人?” 他的品级不高,又没什么背景,在这权贵云集的地方,所依仗的不过是圣心。这也是所有人都忌惮他的地方,优秀如卫柏,也因卫桐状告一事儿失了圣心。唯有他,多年来一直能够得到文侑帝的信赖。 发现季贵尸体的那个侍女道:“李大人,侯夫人与一桩命案有关,她不能走。” 命案两个字让在场众人都变了脸色,回过神的崔凌霜大声问道:“命案!是不是元宝出事儿了?你们把元宝怎么了?” 崔凌霜若保持沉默,两个侍女对季贵之死还存有疑虑。当她张口就问崔元宝是否有事儿时,两个侍女当即知晓她和季贵的死有关,毕竟大家都清楚,崔元宝根本不在梧桐居。 她矢口否认的态度让俩侍女如临大敌,不禁鼓起勇气说,“侯夫人,请跟我们走一趟。李大人若有心管事,不妨也随我们走一趟。” 走一趟,这话说的一点儿不客气。要知道李修是官,除非衙门传唤,否则皇子府的人都不敢如此对他说话。 高琛和崔凌月姗姗来迟,两人没有听到前面的对话。仅看崔凌霜被李修抱着,崔凌月脸色变了又变,急忙上前问:“二妹,发生什么事了?” “大姐,这两奴才说前面有命案发生,要我和表哥随她们走一趟。” 闻言,高琛的面色变了。卫柏的侍女可不会无的放矢,她们胆敢如此要么有所依仗,要么死者的身份非同一般。目前来看,他更倾向于死者的身份非同一般。 这样想着,他朝崔凌月看去,内心权衡着要不要多管闲事。 崔凌月早已把崔凌霜从李修怀里拉出,坚定的挡在侍女与崔凌霜之间,俨然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见状,高琛暗叹一口气,道:“你俩过来把事情讲清楚,西凉候刚在边关打了胜仗,我们可不能寒了忠臣的心。” 两个侍女看了眼高琛,又瞧了瞧跟在他身后一干人等。其中一人道:“启禀殿下,此事兹事体大,奴婢可以把侯爷请过来再回话吗?” 高琛一听就乐了,瞧这意思卫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换言之,只要找不到证据,崔凌霜就不会有事。 他道:“你们既然认定命案和西凉候夫人有关,不妨由我的侍卫前去通知侯爷,你们在此等候即可。”说着他瞧了李修一眼,问:“李大人以为如何?” 李修捏了捏袖袋,那里装着崔凌霜趁机递给他的某样什物。想到卫柏还不知晓此间发生的事情,他领了高琛的好意,道:“殿下所言甚是。” 卫柏与三皇子高勉联袂而来,两人的关系说不上多好,但也不是太糟。 得知季贵被杀,崔凌霜有十分嫌疑,高勉当场就要拿人,却被高琛拦住了。 “二哥,你今日前来就为了给我添堵?” “三弟,为兄知道你与季贵感情很好,可是虎父无犬子,你觉得西凉候夫人杀得了季贵?” 高勉瞧了眼崔凌霜的红裙,咬牙切齿的说,“或许她有帮手,又或者乘人之危呢?”男人在色迷心窍的时候非常脆弱,他的分析便居于这种推断。 李修下意识的看了崔凌霜一眼,衣裙挺整洁,妆容有些凌乱,口脂好像没擦。先前见面那会儿崔凌霜可是擦了大红色的口脂……想到这个,他暗骂:季贵该死。并忍不住把视线投向更该死的卫柏。 作为安乐县主的夫婿,季贵死在县主府,卫柏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失察之责,更别提那两个指证崔凌霜的侍女受命于他。 卫柏还穿着大红色的新郎冠服,俊逸的面容上有着对季贵逝去的担忧与沉痛。 除了这个,李修并没有在他脸上找到计策失败的惊慌,以及怕被追责的恐惧。 若论城府,满朝文武只有王相能在同等情况下做出和他一样的反应。李修对此十分佩服,并庆幸崔凌霜很早就识破了他的本质,否则只怕会和崔凌雪一样,懵懵懂懂的被利用到极致而不自知。 察觉到李修的视线,卫柏主动站了出来。他是此间主人,总不能让两位皇子一直争执下去。他劝说大家前往案发现场,并派人去大理寺召来仵作。 按他的说法,大家要弄清季贵的死因,在根据这个寻找凶手。为保证公平,他还派人守在了县主府各个出口,将宾客全都留在府内,方便大理寺衙役寻找凶手…… 仵作很快就到了,两位皇子随仵作一起率先进了梧桐居。 高勉见不得血腥,看见季贵散乱的衣着便大呼此案是崔凌霜所为。 高琛不以为然,一面让仵作细细查验伤口,一面让大理寺衙役把季贵的贴身侍卫找出来。 一个时辰后,仵作出具了尸格。季贵死于利器造成的失血过多,关节处有被暗器击打的痕迹,衣裳虽然凌乱,却没有迹象显示他有过房事行为…… 寻人的大理寺衙役也传来消息,他们在梧桐居附近找到打斗痕迹,已派遣高手顺着痕迹去寻找季贵的贴身侍卫。 一百九十四、审讯 随着物证一件件呈现在众人眼前,高琛再次询问了崔凌霜来此的理由…… “侯夫人为胞弟而来,并未靠近梧桐居,我相信所言属实。” 高勉问:“何以见得?” 高琛指了指屋内飞溅的血迹,又示意众人看向崔凌霜,只见她的衣裙干净整洁,并未留有血液痕迹。 高勉不甘示弱的回了句,“或许凶手并未穿衣。” 闻言,众人看向崔凌霜的目光全都变了。她倒吸一口气,拿出帕子就开始抹眼泪。 高琛拿起尸格,又道:“凶器是刀具?”一旁的仵作补充说,“依据伤口来看,有点像弩伤,只是力道看着不像,伤口太浅,准头倒不错……” 篆刻用的刀具与弩箭有几分相似,这番话让崔凌霜听得有些心惊,忍不住朝李修看去。见其双手垂于身侧,并未摸索袖袋里的刀具,不禁暗暗觉得此人十分可靠。 高勉已经上下打量崔凌霜很多次,对她是凶手这个事实半信半疑。为了跟高琛抬杠,又说弩箭不大,可随身携带,或许武器还在凶手身上等等。 王妍总算赶到了,颇为侠义的站出来说了两件事。 其一,她听丫鬟说起崔元宝顽皮,这才领着崔凌霜去前院找胞弟,并在半道上遇见了卫柏的侍女…… 其二、她愿与福安王妃手底下的嬷嬷一起给崔凌霜搜身,以此证明凶器并未被私藏。 崔凌月瞪了王妍一眼,这人倒是聪明,所有事情推给丫鬟,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如今还想着要搜身……崔凌霜好歹是侯夫人,岂是别人想搜身就能搜身的? 她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卫侯爷的侍女只要肯说真话,大家有何须搜身那么麻烦。” 闻言,众人看向卫柏和他的侍女。只听他坦然道:“她们确实奉我之命以侯夫人的胞弟为借口,请侯夫人到梧桐居一叙。至于侯夫人是否进了梧桐居,我并不知晓。” “这俩丫鬟乃福安王所赠,会武,却没有杀死安国公世子的动机。若是不信,可依据二殿下的分析来判断。其一,她们的衣裙十分干净。其二,我可以让她们脱衣服供所有人检查。” 崔凌月问:“请问卫侯爷将我二妹带到这偏僻之地所为何事?” 卫柏不慌不忙的解释了一番。说崔凌霜曾三番五次拜访归宁侯府,他知道是为了西凉侯府之事来访,无奈皇命在身,很多事没法告知。 今日大婚,他主动央求季贵将发生在西凉府的事情告诉崔凌霜。如此一来既不负皇命,又能安抚崔凌霜为此着急焦虑的心情。 季贵曾说此事涉及朝廷机密,他无法在人多口杂的地方告知崔凌霜详情。只得拿崔元宝当借口,私下安排两人在梧桐居碰面…… 怎料好心办坏事,崔凌霜埋怨他是骗子,企图害人。季贵死于非命,两个贴身侍卫不知所踪…… 崔凌霜与俩侍女各说各话,听着都有理。轮到卫柏更是厉害,居然来一招死无对证。 熟悉季贵的人都知晓他对红色衣裙有特殊嗜好,也肯定卫柏和这次事情脱不开关系。无奈季贵的私隐不能放在台面上说,在查无实证的情况下,居然奈何不得卫柏。 与此同时,卫柏抛出俩侍女给衙役搜身,再次将矛盾集中到崔凌霜身上。要证明自己无罪,那就必须一视同仁,站出来给人搜身。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崔凌霜的身份放在哪里,一旦被人搜了,从今往后整个西凉侯府都会因此事而低人一头,她也将成为京城社交圈的笑话和谈资。 卫柏已经就整件事做出了解释,不管真实与否,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众人只得认下这番辩解。 接下来就看崔凌霜怎么选择,任人搜身以示清白,还是坚持无罪坐等证据出现。 众人把目光看向崔凌月,一直都是她在为崔凌霜出头。后者就知道抹眼泪,根本不说话,这事也只能由她拿主意。 崔凌月看了眼高琛,后者微微颔首,这代表着无论她做什么,高琛都会为她出头。 看着默默流泪的崔凌霜,她拒绝了王妍的提议。案子已呈报大理寺,要查也是大理寺的人来查,在场所有人包括两位皇子都不能占着身份而坏里规矩。 她的话有理有据,一时间竟没人能找到反驳之语。眼见她带着崔凌霜要离去,不远处匆匆赶来一行人,为首的李公公正是季贵妃跟前的红人。 他在来路上已经听人讲完了整桩案子,看见崔凌月就道:“不过是个宫女,这儿可没你说话的资格。” 高琛站出来道:“李公公,我正打算回宫禀明母妃迎娶崔氏长女凌月为妻。” 二皇子生母淑妃,多年来同他一样低调隐忍,并不得势。李公公抬抬眼皮,波澜不惊的说,“殿下,这不是还没娶吗?既然要讲规矩,只要没上玉碟,宫女就是宫女。” 高勉咧嘴一笑,母妃的人既然来了,事情肯定不会善了。 崔凌霜看了看局势,抹眼泪貌似没用。 她道:“公公,劳烦了。”说着就走到李公公身后,她知道跟随李公公来的那几个嬷嬷都是宫里负责“讲规矩”的老人。 李公公对崔凌霜识趣的行为非常满意,“侯夫人,多有得罪!” 崔凌霜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几个嬷嬷走了。 崔凌月倒没什么,甚至隐约有些高兴,好歹逼出了高琛的承诺。 李修握紧拳头,竭力控制着情绪。卫柏实在欺人太甚,季贵可不是普通人,福安王肯定护不住他,也不知他究竟有何依仗才敢如此这般…… 正想着,就听崔凌月低声说了句,“修哥儿,二妹会有今日之灾,和你脱不开关系。”见李修不解,她又道:“我好容易把人留在身边,真不巧遇上了你们。” 李修懂了,若不是王妍以崔元宝为借口拖走崔凌霜,今日之事本不会发生。 一百九十五、归来 宫里的嬷嬷很客气,同崔凌霜预料的一样,衣裙脱到中衣就被喊停。嬷嬷只关注所谓的凶器,根本没想到她们要找的犯罪证据早已干涸并粘附在崔凌霜肌肤上。 安国公夫人来了,带着府中五百私兵将县主府围城铁桶一般。 崔凌霜离开时,大理寺衙役正打算把池塘的水抽干,妄图在塘底寻找到凶器。似乎只要能证明凶手不在府内,就能将安国公夫人的视线转移到国公府的对头身上。 她没有见到安国公夫人,甚至连安国公府的奴才都没见着一个。相信在安国公夫人眼中,她不过是卫柏找出来的替罪羊,并非真正的行凶者。 出门那会儿,发现崔元翰和崔元宝都在。元翰问她要不要写信告知祖母,元宝则扑入她怀里大哭不止。在元宝心中,她早已取代顾氏的位置既是姐姐,也是母亲。 她让元翰过些日子在回洛川,崔凌雪这个便宜县主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崔鹄府上接连出了那么多事,这人只怕会缩短丁忧守孝的日子。 安抚元宝时,这人悄悄把她塞给李修的篆刻刀具又塞了回来。眼见包裹刀具的手帕并未拆开,李修如此信任的举止让她十分欣慰,并忍不住生出了一丝遗憾。 回府后,于氏那儿早得了消息,嘱咐她好好休息,无论什么事儿都可以放到明日再谈。 彩雀已经回到府中,说宫里闹开了。季贵妃要找卫柏的麻烦,福安王却说季贵的死和卫柏无关,一定是安国公的仇敌所为…… 她安静地看着彩雀的嘴唇在上下翕动,至于这人究竟在说什么她一点儿也不关心。 “出去问问她们水放好了没?我要沐浴。”崔凌霜平静的姿态让彩雀有些不解,不禁问:“夫人,你没事吧?” 崔凌霜一语双关的说,“没事,反正有事的时候也见不着你。” 彩雀讪讪的说,“公公那边要我帮忙,安乐县主和归宁候都是你亲眷,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明日把白芷接回来。我沐浴的时候不需要人伺候。” 彩雀很希望崔凌霜能像以往一样对他倾诉心事儿,而非现在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听到这两句话后,他叹了口气,夹在夫妻两人中间做事儿可真难。 明月阁的浴池很大,谢霁曾说是为了娶她专门修的。转眼又嫁入侯府,原以为谢霁说谎,浴池不是一直都在?后来问了何伯,才知道谢霁专门写信回府让人修建。 早在那时就该知道谢霁是重生者的,无奈太相信过往的感情,以为谢霁不会骗她,如果重生一定会告诉她。真是太天真了,这世上除了时间不变,什么都会改变。 浴池里水温适宜,随着身上干涸的血迹一点点融化晕开,在淡红色的池水中,她想起了午时与季贵搏杀的场面。 本以为会因被男子触碰而感到恶心,事实相反,回忆起被季贵强吻的感觉并没有让她太过难受。那种被迫,未经历过的感觉十分新鲜,甚至盖过了杀人时的恐惧…… 她无由的笑了,卫柏只怕把脑袋挠破都想不通季贵是被何人所杀。也怪这人太过自信,居然让侍女把守在门口的贴身侍卫给调走,这下傻眼了吧!笑着笑着,又哭了,谢霁肯定猜不到她居然会沦为了杀人凶手。 足足在水中泡了小半个时辰,她才懒洋洋的趿着鞋子回房。又让彩雀送了壶好酒,仰起头一饮而尽。 翌日起了个大早,她又恢复了早起锻炼的习惯,季贵之事让她再次意识到靠人不如靠己。 彩雀又不见了踪影,她懒得追问,时辰差不多就去给于氏请安。 周海兰最近都在于氏屋里伺候,究其原因大抵是探望周家大郎花钱太多,就想着靠伺候于氏能落点儿好处。 瞧见崔凌霜没事人一样的来请安,不等于氏开口,她问:“昨儿是怎么回事?安国公世子之死为何同你有关?难不成真是别人说的那样,你同你表哥私会的时候被安国公世子撞见……” 这谣言很有想象力,崔凌霜懒得同周海兰解释太多,只道:“昨日发生的事儿,母亲今日一早就好似亲眼瞧见了一般。不管是谁传的话,这人的心肯定不在侯府。” 周海兰懵懂的问:“什么意思?” 于氏叹了口气,吩咐身边嬷嬷前去查了。 季贵被杀是大事儿,随着时间推移,这件造成的后果会慢慢地像水波纹一样扩散。第一波谣言要是没止住,后面的话只会越来越难听,越来越“有趣”。 昨日才发生的事儿,于氏都不清楚内情,府中的下人又怎么知晓崔凌霜与李修私会?再说了,事关侯府女主子的名誉,长眼的奴才根本不会乱传。 于氏也不想同周海兰解释那么多,“周氏,你先回去吧,我和崔氏单独说会儿话。” 屋里只剩于氏和崔凌霜,于氏开口问了昨日之事,崔凌霜坚持昨日的说法。去寻找崔元宝的途中被卫柏的侍女拦住,由于她坚持不按侍女的要求前往梧桐居,有幸避过杀手等等。 于氏认真听着,没有发问,也没安慰。临了让她好好休息,并道:“朗月已在回京途中,只要他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崔凌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暗道:谢霁一直在京城,肯定因为昨日的事情才会送信回侯府让众人安心…… 她顺着于氏的话头,道:“孙媳也相信侯爷回府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送走崔凌霜,于氏问何伯,“你相信她说的吗?” 何伯不答,反问于氏,“太君觉得呢?” “沐浴,畅饮,安歇,这习惯竟和老侯爷打了胜仗之后一样!季贵是她杀的吧!” 于氏的话既是疑问,又是陈述,她觉得崔凌霜杀了人,又不敢相信崔凌霜能杀人。 何伯昨日见着了谢霁,知道他在给圣上办差,还领命不惜牺牲一切保护崔凌霜。 听到于氏的话,他“嘿嘿”一笑,道:“洛川水土养人,夫人看着娇滴滴的,行事却颇有将门之风。” 于氏叹道:“那些传话的人就交给你吧!人老了见不得血,总想着侯府杀孽太重,应该多多行善给子孙后辈积福。可惜没人领情,一个二个都当我是傻的……” 一百九十六、如何 青木被彩雀关了一整夜,季贵的贴身侍卫与他同处一室,只不过是两具尸体。眼见日头越来越高,以卫柏那多疑的性子,他回去之后肯定会被当成叛徒。 这事儿也活该他倒霉,自从跟了卫柏,几乎没有私人时间。昨日好容易碰着个卫柏与崔凌霜共同出现的场合,就想着问问有关青桑的事儿……不成想撞破了卫柏的算计,崔凌霜有事儿,他自然要救。 门开了,谢霁站门口,两人一照面,青木暗自心惊。他认得谢霁,没少打听西凉侯府的事儿,如今谢霁在京城,西凉那边是谁在领兵打战呢? 他躬腰行礼,说道:“奴才青木见过侯爷。” 谢霁对青木的了解全部源自梁意,得知其为寻仇家而背弃崔凌霜跟了卫柏,他对此十分不解,甚至想替崔凌霜杀了此人。今日一见,他有些明白了崔凌霜的选择,像青木这种人很难做到绝对的忠诚。 他道:“昨日之事多亏你出手,若不如此,事情只怕会很糟。” “二姑娘……”青木意识到自己口误,忙道:“侯夫人没事吧?” “她杀了季贵,我们得想想该怎么把这事儿平息。”谢霁用句“我们”就把青木绑在了他的船上。 青木苦笑,道:“侯爷可知我为何要跟在卫柏身边?” 谢霁道:“听说是为了寻找卫鋭身边的长随,此人名叫秦元山。” 青木点点头,坦言了他与秦元山之间有着不可化解的仇恨,还说要寻秦元山就得找到财鼠。 谢霁沉吟不语,青木这席话让他隐隐觉得自己漏掉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季贵死在安乐县主府,此事事发突然,按说卫柏肯定会惊慌失措,结果出人意表。 当大理寺衙役入府查找凶手时,意外地发现贺仪被盗,存放贺仪的房间里赫然出现财鼠的标识。 自归宁候卫鋭死于北门大火,并因此牵出财鼠案后,这个神秘的人或者组织已经在京城消失了很长时间。 昨日财鼠又现,目标居然是安国公府送给卫柏与崔凌雪大婚的贺仪……并因此杀了季贵! 本想置身事外的刑部和天章阁统统被惊动。谢霁这边也得了消息,他明知季贵之死和财鼠一点关系没有,为保崔凌霜无事,不但要派出人手,还得吩咐他们用心查案。 今天听青木又提财鼠,他不禁生出一个念头。以卫柏如今之势,结合其重生者身份,想要找到财鼠或者消灭财鼠本该不难,为何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呢? 他就此问了青木,后者告诉他,卫柏似乎知道财鼠是谁,却拿其没有办法。 卫柏上辈子是个连皇帝都敢算计的人,如果还有什么能令他恐惧?想必财鼠的真相关系着归宁侯府的切身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在没有万全之策的情况下,他唯有容忍和利用…… 想通这一切,谢霁把吴公公喊来再次询问了有关母钱案的一切,得知当年负责侦破此案的天章死侍除了吴公公还有兰公公等人。 别人谢霁不熟,兰公公在前不久却是莲池大师派出监视他的天章死侍之一。如果母钱案另有猫腻,估计和兰公公脱不开关系。 “青木,如果你回到卫柏身边只是为了寻找秦元山,此事我可以帮你。如果不是,你还想回到卫柏身边,我也可以安排。” 崔凌霜曾给过青木选择的机会,谢霁如今也这样,两者的区别就在于谢霁比崔凌霜更具实力和说服力。 青木问了句,“侯爷,你打算如何寻找秦元山?” 谢霁自信的说:“我知道财鼠是谁。” 青木不信,问道:“卫侯爷都没查出来,你怎可能知晓?” “我是天章阁阁老。”此言一出,青木哑然。话到这里最好,偏生谢霁作死,接着又道:“我有事需要你帮忙,若没你的相助,这阁老之位只怕坐不稳当。” 青木沉默以对,能让谢霁为难的事儿肯定不小。这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京城果然风高浪急,人活着都在搏命。季贵那样儿的都会死于非命,更遑论他这种蝼蚁一般的。 半晌后,他道:“只要不出卖卫侯爷,其他尽管吩咐。” 谢霁赞赏的点点头,有原则的人在他眼中都是值得尊重的。 崔凌霜刚回到明月阁就听闻崔元翰等人来访,按理大户人家之间的走动最好能提前下帖告知,以便主人家准备迎客或是找借口拒绝。 崔元翰来得那么急,难道又有什么事发生了?去了外院才晓得是崔元宝吵着要来,崔元翰被逼无奈,崔凌星的夫婿沈旻正好借此辞行。 崔元宝见她就问:“姐,你没事吧?” “元宝,你是真是胡闹,怎么会想着把行李都带到侯府。” “姐,侯府没有男丁,我是过来保护你的。听说侯爷还有半个月才到京城,他来了我就走……” 崔凌霜被崔元宝的行为感动了,只是这孩子实在不会说话,什么叫谢霁回来他就走,搞得谢霁好似洪水猛兽一样。 “行吧,我一会儿去禀明祖母。侯府可不比伏牛山,你得规矩一些。” 安抚好崔元宝,她才歉疚的对沈旻道:“大姐夫,侯爷不在府中,招呼不周还请谅解。他日上京,我们定会设宴款待……”一番客套后,沈旻识趣的先走,留下崔元翰同她叙话。 “二妹,我后日回洛川,可有事交代?” 崔凌霜想了想,就眼目前的情形她能交代什么?崔凌月成了皇子妃,她是侯夫人,崔凌雪是县主。崔氏嫡女没给家族丢脸,嫡不如庶永远不可能发生。 她道:“告诉四叔,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崔元翰问:“这是?” 崔凌霜见崔元翰没懂,忍不住补充道:“二皇子并不是传言中那样儿,你把这话告诉祖母即可。” 一语惊醒梦中人,崔元翰再次意识到自己的短处。相比崔氏嫡系,他眼光浅,格局小,若非老夫人和崔衍一直护着,只怕连宗族事物都处理不好。不过他也有好处,比如听话,忠诚、稳妥。 因为这个,崔凌霜又道:“乔大回来后,我会让他护送蓝黛去洛川,你那边做好准备,千万别亏了她。” 崔元翰点点头,蓝黛性子温顺,脑子也简单,想想还算是良配。 一百九十七、投奔 白芷隔了两日才来,瞧清楚跟在她身后的那个长随,崔凌霜瞪大了眼睛,暗道:这是周长仁? 何伯领着人进了院子,对白芷道:“按理你已出嫁不该待在夫人身边,无奈夫人习惯使唤你,特别求了太君让你入府。侯府的规矩你都懂,赶紧收拾好东西让无关人等离去……” 白芷微微躬身谢过何伯,扭头使唤着跟在后面的周长仁道:“我的屋子在那边,你先挑着东西过去。” 何伯留下一个护卫守着周长仁,自己先走了。 崔凌霜好奇地跟了过去,望着正在抹汗的周长仁问:“你怎么来了?三皇子派你来侯府当细作?” 周长仁歇了口气,道:“侯夫人,能讨杯水喝吗?” “不能!”崔凌霜拒绝的非常爽快,周长仁一时语塞,半晌才说,“这年头,找个妥当的主子居然那么难!” 崔凌霜眉毛一挑,“什么意思?知道真相了!” 周长仁反问:“什么真相?安国公世子死在你手上?” “你信?” “信,别人眼中的崔氏二姑娘可不是我眼中那人。” 崔凌霜也不知为何,谢霁口中最为奸滑狡诈的周长仁瞧在她眼中还不错。 她道:“说吧,你想干嘛。”周长仁“扑通”跪在了她跟前,说想成为她的幕僚…… “周先生,你这是开玩笑吧?我一个内宅妇人给不了你想要的一切。” 周长仁为避祸而来,担心被崔凌霜赶出去,这话没敢说。只说去三皇子那儿是为了求财,无奈混了多年至今不得重用,到手俸禄还不够饮酒,不得已只能找崔凌霜求助。 崔凌霜“噢”了一声,倒是没细问他的俸禄几何,只道:“你要如何获得我的信任?” 周长仁知道崔凌霜是想要投名状,这东西他有,只是得斟酌好该怎么给。一不小心给错了很可能会吓到崔凌霜,继而被拒之门外。 “夫人,投名状自然有,我们谈一下俸禄?” “你要什么?” 话题又回到了最初,周长仁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被崔凌霜绕了。对方最想知道的就是他的目的和需求,两人没谈几句,这些东西竟然全都从他口中到了崔凌霜那儿。 “在下缺个住所,最好是自己的房子,这样方便布置。若能有些个训练好的仆役更妙,省得喝醉了找不着回家的路……” “伏牛山的庄子给你,仆役全都来自洛川,你待会自己去选。”崔凌霜说罢不再言语,似乎就等着他的投名状。 周长仁也不出言暗示自己惹了麻烦,摆出一副非常高兴的模样,道:“夫人可知皇上为何不娶季秀华反而娶了她的妹妹季秀沅?” 季秀华就是季夫子,崔凌霜的琴课老师。季秀沅是她妹妹,当今三皇子高勉的母妃季贵妃。 这话题很意外,季夫子虽然是崔凌霜的课业老师,可她真不知季夫子为何不嫁当今圣上,宁愿独生至今。 周长仁也不藏私,缓缓道出了事情缘由。 季家曾出过宫妃,那人颇有些像现在的杨贤妃,为人低调圆滑,在宫里人缘不错。先帝未曾驾崩时,怜惜她没有子嗣,准她将娘家子侄喊到宫中给皇子公主伴读…… 季夫子就是那时入宫成了公主伴读,她性子温驯,琴棋书画皆有天赋,又生的貌美。季家想再出一个宫妃,靠的就是她。 几年之后,季夫子不负众望,果然得到了皇子的青睐。可惜她做错了一点,在这深宫大院,皇子可以对她动情,她却不能对皇子动情。 周长仁说到这里就开始卖关子,似乎想问崔凌霜,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季夫子要求太高,皇子做不到一生一世一双人,两人含恨分开?还是皇子的母妃棒打鸳鸯拆散有情人…… 崔凌霜稍微想了想,周长仁只说季夫子喜欢皇子,可没说皇子是文侑帝。换言之,季夫子终身未嫁多半因为没人敢娶皇帝得不到的女人,同时也是对那个皇子不敢娶她的惩罚。 若是以前,她对这种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最感兴趣。最近却因为谢霁的事情特别闹心,总觉像她们这种身份的女子生下来就该认命,情情爱爱不过是场荒唐的游戏。 周长仁发现崔凌霜好似对季夫子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只好讪讪的道:“季秀华喜欢云川王,圣上却想娶季秀华为妻。” 闻言,崔凌霜神色未变,依旧是先前那副模样。完全不明白周长仁为何会煞有介事的说起这个,更想不明白这为何能成为他的投名状。 周长仁觉得他高估了崔凌霜的政治敏感度,不禁解释说,“夫人,你可知圣上削藩那会儿季夫子数次进宫,结果云川王成了硕果仅存的留有封地的王爷。” 崔凌霜忽然笑了,“圣上乃当世明君,照你的意思云川王能留下封地并非出于政治考虑而是因为季夫子希望圣上如此?” 周长仁点点头,他也是通过三皇子才知晓当今天子的软肋居然是个女子。记得当时的态度和崔凌霜一样,直到把所有和季夫子有关的事情都拿出来剖析过后,才惊觉此事是真。 见他点头,崔凌霜没好气地问:“那又如何?” 周长仁已经放弃了让崔凌霜自己领悟的想法,直接道:“云川王曾上折子要把封地退还给朝廷,入京荣养……这是试探,不过圣上未准,还嘱他不要多想。云川王世子送爱妾尸体回归故里,这一走便是几个月,归京期限一拖再拖,这是犹豫……如今季贵一死,估摸着云川王会反!” 季贵死,云川王反!崔凌霜想不出两者有什么关联性,更无法与季夫子联系起来,不禁看白痴一样看着周长仁。 “三皇子府中有人专门负责收集王公大臣相关信息,我瞧云川王那边动静不小。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事情不一定会发生。” 一百九十八、舅舅 崔凌霜让周长仁自己去伏牛山的庄子居住,并告之隔壁住的生意人来自顾家。他若有消息要传递,只需让顾家人挑着担子到侯府卖货就行…… 刚送走周长仁,何伯就说有顾家人来访。 闻讯,她揉了揉额头。顾老太爷一去几年音讯全无,也不知是谁打着顾家人的名义来见。更难堪的是,这些人也不下拜帖,搞得她好似出自破落人家,认识的人一个个都不懂礼数。 她让何伯把人喊进来,暗道:如果是那种想借顾家名头来打秋风的人,一会儿就让虎头把人撵出去…… 来人年约四旬,皮肤黑的发亮却穿了件粉色的绸裳。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那件粉色的衣裳上还绣着大片的绿叶红牡丹,实在艳丽的扎眼。 前往会客厅时,崔凌霜特意通知了崔元宝。世家子弟,从小就得学习接人待物,元宝一直拘在山上,好容易到了侯府,是时候该学了! 两人坐定,她还特别嘱咐元宝:来者是客,主人家不管看见什么都要淡定,千万不能失礼。话是这么说,可还不等来人开口,她掏出帕子就开始抹眼泪。 崔元宝看的哑口无言,不是刚说好要淡定的吗?想到自己保护姐姐的誓言,他道:“顾牡丹是我母亲,你是何人?” 崔凌霜瞧了眼大厅,看到厅中只有白芷跟何伯,并无闲杂人等,才道:“元宝,快叫舅舅。” 来人正是据传在海上失踪的顾慎,崔凌霜也是看到他肖似顾牡丹的外貌才猜出。 顾慎如今不满三十,本该是个风流倜傥的富家子弟。也不知失踪那些年经历了什么,如今看着又黑又老,也就眼底里那股子凌厉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觑。 若不如此,只怕门房那儿就已经将人打发了,消息根本传不到何伯这儿,更别提还要知会崔凌霜。 崔元宝对陌生的男性长辈充满好奇,至于这人姓崔还是姓顾,只要对崔凌霜好,他都会和颜悦色。 小孩子的善恶十分明显,他一改先前的敌对情绪,笑着同顾慎说了许多话。 崔凌霜原本就打算教元宝如何以主人家的身份与人交谈,眼见其小大人似地同顾慎有说有笑,她按捺住急于知道顾老太爷近况的心情,陪着看两人说笑。 “舅舅,可以给我讲讲海上的故事吗?” “当然可以,但不是今日。” 崔元宝失望的点点头,他也知道顾慎上门肯定和其他人一样,就为找崔凌霜讨论一些他听不懂也不喜欢听的事情。 何伯早已悄悄离去。 白芷眼见要谈正事儿也识趣的找借口站到了门外。今时不同往日,她已为人妇,很多事情不能再像从前那般。 崔凌霜终于问了想问的问题,“舅舅,外祖父呢?” 海上两年,顾老太爷穷尽心力总算找到了顾慎。大喜之下,身体不堪负荷病倒在海外,修养很长一段时间后父子两人才返回刺桐港。 顾老太爷至今留在刺桐港负责海上走私事宜,顾慎听命去与百家漕运接触,事情告一段落才上京来访。 崔凌霜听到他们回来近一年有余,期间却从未想到要告知一声,隐隐有些伤心。觉得顾老太爷终究当她是外姓人,再也不像顾氏还在时那样宠她。 她心里难过,面儿上却不显,顺着顾慎的话头说起了百家漕运。 “舅舅,百家漕运这些年的分红被我在京城置办了产业,一会儿我就把相关文书给你。” 顾慎也没拒绝,甚至说了句,“霜姐儿天生就会做生意,伏牛山的庄子可是涨成了天价。” 崔凌霜瞧他对京城十分熟悉,忍不住问:“舅舅,百家漕运做到现在已然成了被人忌惮的庞然大物,并因此树敌不少。我听说内部争斗也是越演越烈,现今只有外祖父手上那只股份并未稀释,你对此可有什么打算?” 顾慎此行就为了百家漕运。 据他所言,漕运内部以癞六,周九,陈然、顾山以及梁意四人为首。梁意背后是谢霁,陈然背后是卫柏,周九背后是李修,顾山与癞六则游离于三股势力之后,时而与之结盟,时而与之争斗。 顾慎接手百家漕运后,选择与卫柏结盟。这次上京实乃受卫柏邀请,希望能两人能亲自洽谈合作事宜。 崔凌霜生气了,顾老太爷他们愿意隐瞒返回刺桐港的事儿,她可以理解。 选择与卫柏结盟,这算什么?难道他们忘了发生在京城北门的大火?若不是顾海拼死想救,顾老太爷哪还有命去海上寻找顾慎? “舅舅,外祖父没跟你提过表哥的为人?” 顾老太爷不但说过卫柏是小人,还说了卫柏与顾芍药侵占顾氏嫁妆铺子的事情…… 顾慎与顾牡丹一母同胞,他明知卫柏不是好人依旧选择与其合作,其理由是想为崔凌霜讨回公道。还说这次上京曾假扮顾家远方亲戚与卫柏见过,后者并未认出他的真实身份。 崔凌霜暗自长叹,上辈子顾慎曾找过她,两人并未见面。卫柏得知此事儿后,顾慎自此消失。假设顾慎死于卫柏之手,两人自然是见过的,也就是说卫柏这次认出了顾慎却假装不知道。 她问:“舅舅,卫柏给出的合作条件是不是非常优渥?对你的态度是不是假装错认,先热后冷?还试探性问过你海上的事情……” 顾慎几经生死,闻言马上道:“什么意思?卫柏认出我了?” “舅舅,假如卫柏对你的态度和我先前说的一样,他肯定认出了你的真实身份。” 顾慎讪笑,自语道:还说谦谦君子温文如玉,我反倒被他给骗了。难怪那么年轻就身居高位,结盟协议已经拟好,这下该如何? 百家漕运内部,代表顾家的势力若与卫柏那方势力结盟,受损的肯定是李修和谢霁这边。 听到顾慎的问题,崔凌霜道:“商场如战场,利益最大,舅舅既已和卫柏结盟,你尽管放手去做。李文东和谢朗月都不是吃素的,我相信梁意一人便可抵陈然,顾山,周九等人。” “只有一点请舅舅记得,千万别卷入朝局。一旦百家漕运和朝局关系太密,株连九族的大罪顾家承担不起。” 一百九十九、试探 顾慎要走,崔凌霜让白芷将这些年从百家漕运得来的分红尽数还给了他。其中大半被置办成京城产业,核算下来可要比银子多出不少。 一盏茶后,顾慎去而复返。 崔凌霜若有所思的看着他陷入了沉默,崔元宝问他是不是落下了什么…… 顾慎也知崔凌霜有意教导崔元宝,问道:“霜姐儿可知我为何去而复返?” 崔凌霜道:“舅舅有两件事未说。其一,舅舅没说当年在海上遭遇了什么;其二,舅舅没说你在京城的落脚点。” 海上遭遇关系着顾海之子郑长荣,虽说顾海为救顾老太爷和顾山而死,但不代表顾慎和他儿子的仇怨可以一笔勾销。想要在京城找到郑长荣并非易事,特别是此人和财鼠之间还有勾结。 顾慎对此只字未提,要么从卫柏那儿得到了具体消息,要么就是有些事不方便现在说。 至于京城的落脚点,他若诚心来访肯定会据实告知,以免崔凌霜有事相商却找不到他踪迹。 经崔凌霜提示,崔元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道:“姐姐,舅舅这行为是不是在试探我们?要等真的拿到银票,他才相信我们没有坏心。” 闻言,顾慎伸手摸了摸崔元宝的脑袋。一改先前不冷不热的态度,朗声道:“侯府留饭吗?我早膳吃得少,饿了。” 崔元宝挺起胸脯,他不是西凉侯府的人,却是这里唯一说得上话的男丁。他道:“我让管家吩咐厨房去备席面,午膳由我作陪同舅舅好好说会话。” 顾慎笑着点点头,忽然道:“姐姐可惜了。” 崔凌霜知道他想说什么,轻声道:“权贵两个字从没轻过,母亲没扛住。但她有我和元宝,因为她,我们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不,你爬得比她高,担子只会更重,不会变轻。元宝也一样,我不喜欢崔衍。” 顾慎一旦放下对崔凌霜的怀疑和警惕,说起话还真是直接。想不到的是,崔元宝居然认同地说,“我也不喜欢父亲,他眼里只有元思,每次来信都会写元思如何如何……” 议论长辈是非常失礼的事儿,崔凌霜知道崔元宝憋了许久,好容易遇到个有同感的才会说出心底真实想法。她岔开话题,问起顾慎当年究竟在海上遭遇了什么。 提到这个话题,顾慎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缓缓说起当年的经历。 崔凌霜静静地听着,人性大抵如此,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崔元宝显然接受不了,几次打断顾慎,反复的问:“舅舅,这些事是真的吗?” “舅舅,你的朋友为什么背叛你?” “天杀的奴才,居然欺上瞒下。” “舅舅,甲板的的积血真能将人滑到……” 待桌上摆满珍馐佳肴时,誓言旦旦要作陪的人忽然道:“姐姐,我不舒服,想回房休息!” 崔凌霜没有拦他,这时的崔元宝就像个刚听完恐怖故事的小孩,他需要阳光缓解心头的不适,需要时间慢慢消化听到的一切。 顾慎看着他的背影道:“小时候常听海匪的故事,那时候以为海匪可怕……”呷了一口酒,继续道:“最可怕的莫过于人心。” 他自斟自酌的喝着,不等酒尽便让人撤下膳食,道:“霜姐儿,我这条命是你给的……回来那么长时间没有联系,不是不想而是没脸,顾家欠你太多,我和父亲不能亏了你。” 说罢,他把百家漕运的分红又还给了崔凌霜。不仅如此,他还在这段时间里送了不少好手上京。这些人全是跟着他在海上讨生活的海匪,胆大心黑,身手了得,又都是生面孔,可以帮崔凌霜处理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闻言,崔凌霜忙道:“舅舅,钱可以收下,人不敢要,我一个内宅妇人如何管理这些人?再说这儿是天子脚下,汇聚那么多玩命之徒真的好吗?” 顾慎显然没那么多顾虑,只道崔凌霜有钱有房,还怕养不起百八十个奴才? 崔凌霜还在犹豫,顾慎给的可不是普通奴才,她一个女子真的可以豢养这种人? “霜姐儿,你千里迢迢嫁入侯府,迎接你的是什么……难不成你这辈子都要依靠男人?” 崔凌霜瞪大眼看着顾慎,男为天,女为地,依靠男子本是古礼,听着顾慎的说法这还有错? “舅舅,海岛上的女子无需依靠男子?” “自己织网,自己捕鱼,喜欢什么人就去追求……”闻言,崔凌霜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只好奇顾慎在那儿有没有找到适合的女子。她问:“舅舅,你可是喜欢那样的女子?” 顾慎揉揉鼻子,似乎想起不太愉快的事情。他道:“还是大燕的女子好,漂亮!”眼见两人的谈话跑题,他又问了崔凌霜一遍是否需要那些人手。 崔凌霜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谢霁是重生者,不管两人感情如何,以她对谢霁的了解,这人只要回京,她的安全无碍。 顾慎对她的选择表示遗憾,内心深处觉得她和顾氏一样。一旦嫁人就没了自我,万事皆以夫家为先。 崔凌霜也以为那些人好不容易混入京城,什么都不做便离去实在可惜。她道:“舅舅,我这儿有场泼天富贵,你敢不敢要?” 在刺桐港,顾家就是海上的王,顾老太爷私下寻找顾慎的事儿也算不上秘密。当他们满载货物顺利回归,那些改渔为耕的百姓都活络了起来,他们悄悄找到顾老太爷说想利用走私获利。 王者归来,财帛动人心,官府对此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相比藏在山崖溶洞中的出海船只,官员们更在乎海上珍宝能换多少妾室,毕竟天高皇帝远。 恢复元气的顾家根本不缺钱,顾慎瞧着崔凌霜笑笑,问她所谓的泼天富贵价值几何。 “改换户籍,入朝为官!”崔凌霜只用八个字就让顾慎面上多了丝热切与希翼。 商户是贱籍,除非参加科考,否则连买官的资格都没有。顾家纵使家财万贯,只要户籍不改,永远都处于有钱无势的状态。顾老太爷如此,顾慎如此,顾慎的子孙也会如此…… 当年若非崔衍任性,以顾牡丹的身份根本不可能为妻,至多就是个有钱的妾室,和顾芍药一样。 两百、栽赃 顾慎心知要让侯府出面帮顾家改换户籍应该不难,可要入朝为官就比较讲究了,一旦搞不好是要被上折参奏的。 他道:“富贵险中求,霜姐儿有什么主意?” 崔凌霜话锋一转先说起季贵之死,接着又说了卫柏的应对之策。最后问道:“舅舅,归宁侯府曾经是什么模样,现在又是什么模样,你觉得卫侯爷真正的依仗是什么?” 顾慎对朝局不太了解,无法通过这些事分析出什么。对卫柏的了解也不多,但他了解百家漕运,知道梁意管着那些人在偷偷走私,卫柏早有察觉却抓不到证据。 这次结盟的首要任务就是抓到梁意那边走私的证据,同时让顾山这边的人替陈然走私。 梁意走私很好理解,西凉府在边境,那边的牧民急需盐,茶,铁器。 在大燕,这些玩意儿皆由官府管控,想要贩到关外十分困难,好比大燕想要关外的战马也不容易。百家漕运可以利用洛川将被官府管控的物资偷运到关外,同时又将关外的战马偷运到内陆。 卫柏若想走私,要么干掉梁意,顶替其把持洛川这条水路。除此之外,其他边关都属内陆,利用百家漕运并无便利可言……除非卫柏想要走私的对象也在洛川,且与西凉并不相干。 洛川流域皆属大燕领土,有什么东西不能光明正大的贩运非要走私? 顾慎想了又想,忽然问:“卫柏要协助他人造反?” 崔凌霜担忧的正是这个,福安王妃与云川王妃看似不相干的两个人,可她们的家族却有着姻亲关系。或者说京城所有权贵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有些关系越处越淡,有些关系却能致命。 她道:“我的幕僚预言说云川王会反,万一猜测成真,越早参与其间,获利也越为丰富。” 顾慎是从炼狱里爬出来的人,很快就举一反三想到无数问题。再次道:“霜姐儿,你与柏哥儿联系不多,为何能断定他早已知晓我的真实身份?” 这让崔凌霜如何回答,说上辈子卫柏就见过顾慎?想了想,她从卫柏到洛川祭奠顾氏开始说起,诸如崔凌雪未婚先孕,以及季贵特殊的嗜好,还有被杀真相。 顾慎面色平静地听着,半晌才道:“先前小看你了,早知道你有如此胆色我又何须画蛇添足送人上京。” 崔凌霜苦笑不已,只道兔子急了会咬人,自己不过是被逼无奈。 顾慎识趣的跳过这个会让她感觉不适的话题,分析说自己或许已经被卫柏坑了。 表面上看卫柏与他结盟是双方利好,倘若卫柏真的利用百家漕运给云川王走私兵器粮草,最后担责的肯定是顾家。 想得再深一点,陈然在百家漕运多年,真的不知道梁意那边如何走私?还是卫柏想借此将一切栽赃到谢霁头上? 卫柏心思之深,着实让人猜不透。 顾慎本想帮崔凌霜报仇,一着不慎却把自己绕了进去。他道:“霜姐儿,你且说说何谓泼天富贵。” 崔凌霜脱口而出道:“帮我绑个人离京。” 太平盛世,任何人造反都不能师出无名。自打听过季夫子的事儿,她不想把季夫子留这里成为云川王起兵的借口。除此之外,她也担心季贵死后,季家借此逼迫季夫子去找文侑帝册立三皇子为太子。 文侑帝是明君,爱美人更爱江山,当年留下云川王以及其封地更多是政治上的考量。 册立储君是大事儿,也是文侑帝绝不会被人左右的底线,季夫子若碰了这个……崔凌霜不敢去想文侑帝会做出什么选择,爱情再美又怎敌王图霸业。 顾慎不问崔凌霜要绑什么人,只问绑回来之后该怎么办! 崔凌霜的答案也很简单,立即带着人离京出海。波澜壮阔的大海应该会带给季夫子一些改变,若能让她彻底放开世俗纷争最好,如若不能…… 她没有后话,顾慎却懂了她的意思。如若不能,季夫子也就不用回来了,还有什么埋尸地比得上大海。 顾慎回来的消息当晚就传到了谢霁耳中,对于这个上辈子完全没出现过的人,他一点了解都没有。倒是云川王会造反消息给了他比较大的冲击。 他问何伯,“除了这些你还偷听到什么?知不知道夫人要绑架的是什么人?” 何伯惭愧地说,“白芷守在门口,老奴隔着道墙只能依稀听到这么多。” 谢霁又问彩雀:“她的幕僚是谁?” 彩雀抬眼看天,自己不过离开两日,崔凌霜竟然有了幕僚!他道:“属下不知,兴许是夫人刚找到的。” 谢霁瞧着他冷笑道:“自安乐县主府归来,她足不出户,今日忽然有了幕僚。你说你不知道幕僚是谁,你觉得我会相信?” 彩雀哭丧着脸反驳,“当初跟在夫人身边,整日见她待在庵堂念经临帖。直到某日让属下跟踪一个婆姨去了碧落寺,属下也才知那婆姨武功高强,甚至是男子假扮……” 忽然被揭老底,谢霁不禁哑口无言。上辈子与崔凌霜聚少离多,他还真不知崔凌霜认识些什么人。 “既然知晓那人在伏牛山,还不赶紧去查。” 晚些时候,彩雀查出了周长仁的身份。谢霁暗道:霜霜怎么把这个家伙留在身边,此事定有蹊跷……这样想着,他又让彩雀去查三皇子府邸最近有何事儿发生,重点放在三皇子的书童身上。 两百零一、嫁祸 藩王,党争,外戚,这是压在文侑帝心头的三座大山。谢霁没猜透帝王心事,上辈子曾被季家所利用,阻扰了王澄推行军改的计划。 他以为革新冲着边防驻军,天真的把自己和季家绑在一条船上。后来才知革新是借口,圣上的真实目的是削弱以季家为首的外戚集团。 他那时深陷政治权谋,即便知晓谢威有问题,内宅有问题,却分身乏术,以为有了从龙之功,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直到高勉遇刺,恍然悟出文侑帝的真实意图……可惜已无力乏天,要么躲在西凉眼睁睁看着崔凌霜替谢威背负罪责,要么入京赴死。 说来都怪高勉,此人不喜女色,唯好男色。少年时曾与一**相交甚密,还因此人弄伤了身体…… 季贵妃大怒,扬言要杖毙那**,高勉不顾伤痛跪求季贵妃饶那**不死。 作为一个皇子,性癖有别于常人可以容忍。可为了奴才与母妃争吵,甚至不惜以命相胁,这就犯了大忌。 文侑帝得知此事后,不惜动用天章阁的力量压下了一切不利于高勉的流言。从帮他诊治的太医,到那日涉事的奴才全被灭口,除了那个**。 天章阁的人找不到那个**,据说此人早已被季贵妃秘密处死……其实那人根本没死,季贵妃拗不过高勉,不但让那人活着,还让其以客卿身份秘密养在季家。 文侑帝知晓此事,还知道高勉对那**言听计从。作为父亲,他不能容忍儿子性癖异常且不知收敛?作为帝王,更不能接受出身高贵的子嗣居然为了低贱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 朝臣都觉着高勉有望储君之位,熟悉内情的人却知晓高勉无缘龙椅。势力强横的母族早已被文侑帝视为肉刺,一心想将外戚隐患消除于萌芽之中。 这一世,谢霁什么都清楚,无论如何也不会同季家绑到一起。季贵死后,他打算先下手为强,趁着时局未明杀了高勉,提前引发文侑帝与外戚之争。 为此,青木早已藏在宫中,就等时机成熟,将高勉之死嫁祸到卫柏头上。 听说周长仁成了崔凌霜的幕僚,谢霁觉得此事并不简单,或许他该为此修改一下计划。 彩雀仅用一天时间就查出高勉深爱的**失踪了。倒不是天章阁有多厉害,而是高勉正为此事在安国公府大闹…… 谢霁猜测这是周长仁的手笔,这位幕僚本想消除一个隐患,等把事情做了之后才发现**对高勉影响颇大,继季贵死后,又一个马蜂窝被捅破了。 这番猜测与真实情况相差无比。 周长仁通过崔凌霜的提示查到刘太医,接着发现了刘太医被天章阁灭门的真相。 得知高勉不好女色,他微微有些焦虑,习惯性地把责任推到季家头上。觉得季家故意利用此事牵制高勉,让其离不开季家,并对季家言听计从。 作为幕僚,替主分忧是他的职责。眼见季家在圣上那儿不讨喜,他自觉无论如何不能外戚拖累了高勉,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那个养在安国公府整日魅惑高勉的男子。 周长仁设计将**引出了安国公府并杀之。待事情结束,他才意识到这个**就是当年致使刘太医全家被灭口的那位,这人对高勉的重要性不亚于季贵妃。 想到高勉痛失爱侣后的疯狂,周长仁唯有离府避难。人都走到了城门口,却又不甘心就这样离京,离开这个能够搅起天下风云的权利中心。 神差鬼使地,他想到投奔崔凌霜,总觉得这个奇怪女子或许能带给他不一样的命运。闲下来没几日,好运没登门,噩耗却来了。 看着崔凌霜及跟在其身后的顾慎,他问:“夫人,你先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是不是杀了季常乐?” 高勉心心念念的**就叫常乐,冒充安国公远亲住在季家,故又称季常乐。 此人确实死于周长仁之手,不过他做得很干净,不应该那么早就被发现,更不可能被崔凌霜知晓。 他道:“夫人的话在下听明白了,只是不懂为何有此一问?” “京城有流言传出,说是三皇子的幕僚带着他最喜爱的小妾私奔了……” 故事编排的有板有眼,常乐卖身供长仁进京赶考。长仁几次落第,不得已去了高勉府中当幕僚,常乐跟着来了,却被高勉占为己有。季家出事,长仁,常乐终于找到机会私奔离开了京城。 “狗屁,狗屁,那季常乐根本就不是女子,还说什么卖身供我进京赶考,屁……”骂到一半,周长仁忽然住口看着崔凌霜道:“夫人,事情该不会是你派人传的吧?” 崔凌霜哑然失笑,她知道季常乐的身份,只是没想到这人会出事。高勉与其感情深厚,不管你这人和周长仁之间发生了什么,她都不想因为收留周长仁而触怒高勉。 她道:“我为什么要传这种流言?” “你想断了我的退路,让我安心留在这里为你所用。”周长仁说完就觉得不妥,看了顾慎一眼之后,又觉得万事皆有可能。 崔凌霜可不愿背黑锅,拔高声音道:“我要是知晓你动了季常乐,又怎敢留你住在府中?你可知高勉同季常乐的关系非比寻常?” 周长仁道:“这问题在下正想问夫人,天家隐秘,夫人为何知晓?” 崔凌霜:“刘家并未被灭门,刘太医的女儿还活着,因医技出众被留在洛川祖母跟前。” 周长仁对此半信半疑,自语道:季常乐之事除了天地,只有我知道,京城流言是怎么传出的? 崔凌霜陷入沉思,但很快就想通了整件事的缘由。问题出在侯府,流言是谢霁让人散布的,其目的就如周长仁猜测那样,想利用此举彻底断了他的后路。 她道:“问题出在侯府,我们的谈话可能被侯爷知道了。” 周长仁眯起眼,对此结论并不意外。他问:“夫人打算如何?将在下交给三皇子?还是引荐给侯爷?” 两百零二、幕僚 周长仁想借崔凌霜为跳板去到谢霁身边,西凉候虽不比皇子,混好了却也能在边关重镇当个土皇帝。 岂料崔凌霜根本没想过将他引荐给谢霁,坦言将他留在身边会更好。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忍不住冲着崔凌霜道:“夫人想让我离开京城去刺桐港帮水匪打天下?” 这话说的实在不好听,顾慎往前一步立于崔凌霜身侧,凶巴巴的问:“这话什么意思?” 周长仁毫不畏惧的说,“你便是顾家大爷吧?多年前不但没死于海难,反而因祸得福帮顾家在海上找到了落脚点,此次上京难道不是为了把生意扩展到京城?” 顾慎乐了,进门至今他就说过一句话。周长仁却能轻易猜到他的身份和目的,有点意思哈! 他好奇地问:“你怎知我的身份,又如何得知我此行目的?” 周长仁十分不屑地回答,道:“你与夫人的模样有五分相似,要么出自崔氏,要么出自顾家。崔氏子弟大都低调,甚少会把自己打扮的浮夸张扬……你衣服华贵,却肤黑手糙,出自顾家的可能性更高。” “顾家两女一子,虽有传闻说顾家大爷早已遭遇海难,我却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顾慎早已被周长仁缜密的逻辑所吸引,忍不住问:“猜到我的身份不难,你怎知顾家还在走私?” 周长仁先跟崔凌霜赔礼道歉,说他调查崔凌霜的同时顺带查了顾家。由于没法儿派人去刺桐港实地打探,只能借着了解刺桐港官员的时机侧面了解顾家。 各地官员为了升迁,每年都会给吏部主官送礼。从去年开始,刺桐港送来京城的年礼增加了一倍,其间有大量产自异邦的财物…… 没有禁海之前,刺桐港相当富庶。禁海之后,刺桐港官员一穷二白,试问这多出来的年礼从何而来…… 闻言,顾慎认栽。怎么也没料到周长仁的脑子那么好用,居然能从刺桐港官员的孝敬银子推测出顾家走私。原以为顾家瞒得不错,却被地方上这些蠢官给害了。若上面真要计较,顾家肯定跑不脱。 这样想着,他看向周长仁的眼神多了丝迫切,愈发坚定了改换户籍入朝为官的念头。 崔凌霜见惯了能人,对此一点儿不吃惊。她道:“刺桐港的事儿无需周先生操心,不知先生可听过百家漕运?” “天下漕粮,皆出百家。那么大的帮会,在下自然听说过。” 崔凌霜又问:“先生可知百家漕运背后有哪些势力?” 周长仁揪着下颌上那几个稀稀落落的胡须,道:“百家漕运有三位祖师爷,癞六,周九,陈然。” “据说这三人都是上栗县渔民,兰考决堤后,三人失了谋生工具,顺着洛川沿岸一路讨饭。后遇新科状元李修,在其帮助下纠集了一帮流民开始替官府运送漕粮……” “据我所知,李大人与朝中一干重臣可都是百家漕运所谓的幕后股东。具体是那几个,在下还真不清楚。” 崔凌霜最初只想将周长仁闲养在伏牛山。如今有谢霁暗助,周长仁没了退路,用起此人倒也方便了许多。 普天之下最清楚百家漕运的莫过于她,所谓的漕运祖师爷,说白了不过是逃奴,落第秀才,被救流民的组合。若不是青木拿着她的银子行善,这些人又怎可能有今日。 她细细讲述了关于百家漕运的一切。待她说完,顾慎道:“霜姐儿,真看不出你那么有主意,尚未及笄的年纪,几万银子说投就投,说不要就不要,好气魄。” 周长仁没想到崔凌霜会派他去处理百家漕运内部事宜,更想不到天下第一大帮居然出自妇人之手。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道:“夫人,要帮顾先生防备卫侯爷倒是不难。只是漕运内部关系复杂,这外部的关系也很复杂啊!” 顾慎不解,“什么外部关系?那些持有暗股的股东可都是权贵朝臣,你不是最清楚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和秉性吗?” 周长仁摇头,轻声问:“夫人,按连横合纵之术,顾家与卫侯爷结盟,谢侯爷是否该与李大人结盟?”他所谓的外部关系,其实是想弄清楚崔凌霜要处理谢霁与李修之间的平衡问题。 这问题让崔凌霜有些傻眼,他不忘补充说,“夫人,您别忘了侯爷已经在回京路上?” 顾慎没少听顾老太爷说起李修,相比周长仁的含蓄,他大咧咧的问:“你跟那个表哥还有联系?” 周长仁笑眯眯地说,“李大人至今未婚,京城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顾慎无语了,他是崔凌霜的长辈,可在这个问题上却因性别差异实在无法开口教导。 不禁骂道:“李大人也真是的,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不娶也就罢了,凭什么扯上霜姐儿的名声?” 周长仁“呵呵”两声,事情真的是李修扯上崔凌霜?记得初见崔凌霜就和李修在一起,一位是前途正好的新科状元,另一位本该在庵堂清修…… 崔凌霜饶是两世为人,在这种情况下也有些尴尬。 她好半天才道:“先生尽管放手去做,李大人那边只要说是我的幕僚,保准合作。至于侯爷那儿,梁意是侯爷的幕僚,很多事看得通透无比,自然也会同先生合作。” 周长仁似乎想试探崔凌霜的底线,又问:“若李大人和谢侯爷之间有了冲突,在下该站那边?” 顾慎替崔凌霜回答了这个问题,他道:“自然站主子那边,记得谁是你的主子就成。” 周长仁道:“懂了,夫人的利益最大,其他斟酌着处理。” 崔凌霜开口了,“侯爷利益优先,把他放第一位,哪怕要牺牲我的利益。”说罢又朝顾慎道:“还请舅舅也将侯爷利益放在首位,侄女就这么一个心愿。” 顾慎点了点头,夫妻本为一体,一荣俱荣,一衰俱衰。他对于崔凌霜有此选择并不意外。 周长仁想问题可没那么简单,凭着对崔凌霜的了解,他总觉这事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便宜都被谢霁占了,吃亏的都是李修,这种事情绝不会长久。 两百零三、爱好 崔凌霜回府之后就同往日一样开始临帖,刚写了没一会儿,崔元宝来了。 伏牛山比不得侯府,崔元宝在这儿可是拿出了万分精神,生怕稍不注意就给崔凌霜丢脸。 见他小大人一样踱着方步进门,崔凌霜头也不抬地问:“今儿怎么不去温书?忘了月底还有考核?” 李修名义上是崔元宝的师傅,由于政务繁忙,甚少授课。他一般在月初给元宝布置课程,月底抽空考核元宝学习情况。至于府中负责授课的老师,那些人全都是崔衍托人在京城找来的大儒。 听了崔凌霜的问话,元宝道:“我猜着他这月怕是不会考?” “为什么?” “慧哥儿说了,月底是他生辰。原来不在京城也就罢了,如今成了京官,同僚知交老早就撺掇着给他祝寿……听说李府那边也要设宴,总之很忙!” “恩!”看见元宝没走,崔凌霜又问:“还有事?” “师傅寿辰,我可是他唯一的弟子……” “一会儿我让虎头找几个人陪你上街逛逛,看上什么合适的尽管买,价格不用考虑……” “那你呢?” 崔凌霜搁下笔,随手把刚临好的字帖扔一旁的香龛里。只见微燃的炭火点燃字帖,很快就把字帖烧成了烟灰。 她有些疲倦的揉着手腕,问:“白芷,侯府可曾收到李府的帖子?” 白芷摇摇头。 李府那么张扬为李修操办寿宴,说白了是想给他选门亲事儿。无论李成思或是崔珊,他们绝不会想要邀请崔凌霜。 崔元宝明显知晓此事,道:“姐,李府没下帖子,不代表你可以装聋作哑。” 说完瞧了眼白芷,后者识趣的走了。眼见屋里只剩他们姐弟,才道:“我没见过侯爷,但我知道师傅心里有你,这事儿总该有个说法。” “我是西凉候夫人,这就是说法。” “你对不起他!” 崔凌霜从没想过要和崔元宝就此问题深入讨论,本想敷衍过去,元宝不依不饶的样子估计是想替李修求个公平。 她道:“元宝,你不担心会有个遭人耻笑不守妇道的姐姐吗?” “舅舅前几日跟我说过,委曲求全能把人憋死,做个守规矩的人,不如做个定规矩的人。” 崔凌霜十分清楚顾慎的德行,不禁道:“别听舅舅胡说,顾家商贾,行事与我们不同。你若学了他那套,不如直接让我去死,省得活着遭族人埋怨……” 崔元宝坚决的说:“我不会学他。” 崔凌霜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可是长房继承人,没意外的话还会是崔氏族长。” “姐,我一定会成为族长,那样就能让你和舅舅一样随心所欲。无论发生什么事儿,即使侯爷休妻或是合离,你只管回府躲在我身后由我保护你……” 崔凌霜十分感动,却没把这话当真。崔元宝还小,完全不知道扛起宗族,顶住压力会是件多么艰难的事儿。等他长大成人,会在时间的磋磨下忘了这幼稚的言论,把规矩和名誉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 考虑自安乐县主府一别还不曾见过李修,至今仍欠一句“谢谢”,她松口让崔元宝顺带帮她买件贺礼一起送至李府。 “姐,你这样也太没有诚意了。” “那该怎么办?你私下问问慧哥儿,他喜欢什么,缺什么……” “姐,你喜欢什么,他就喜欢什么。我瞧你整日临帖,要不写幅字给他。” 崔凌霜用笔杆戳了下元宝的脑门,“给状元郎送墨宝,你瞧我有那个资格吗?再说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书法,亏你想得出来。” 崔元宝揉揉脑门,不解的问:“你不喜欢书法为何整日临帖?说也奇怪,我只见过你的临摹品,从未见过属于你自己的作品。” 崔凌霜扭头看向窗外,沉重的说,“前些年日子不好过,临摹帮了很大的忙,后来渐渐成了习惯……”想起周长仁的话,她忽然说,“他的字儿我见得少,改日找些过来。” 崔元宝不疑有他,拍着胸口说,“师傅喜欢在书上批注,我那儿就有很多。”批注的字迹太过随意,崔凌霜不喜欢,道:“策论,折子,这些比较好。” “姐,除了这个你还喜欢什么?胭脂水粉?衣裳首饰?珠宝玉器?还是……” “别猜了,这些东西我从来不缺,我喜欢听曲唱戏。” “啊!”崔元宝跟在她身边那么多年,从未见过她听戏,更别提唱戏。哪怕宗族请了戏班过来,她都借口为母守孝待在流霜阁不出。这时候说她喜欢听曲唱戏,实在是不可思议。 “姐,改日请人到伏牛山唱戏给你听好么?”瞧着崔元宝讨好的模样,崔凌霜实在不想扫兴,道:“你对京城不熟,这事儿还是我来安排吧!” 说起京城唱戏的优伶,最出名的便是汪弟。究其原因,大抵是前首辅裴仁玉极喜欢听他唱曲,而他唱的也确实不错。无奈他嗜赌如命,居然偷了裴仁玉的御赐之物想要卖了换钱…… 崔凌霜喜欢听戏,上辈子与那汪弟颇有些渊源。高涵接手河防舞弊案,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她主动说出汪弟盗取裴仁玉御赐之物的消息,让高涵借此劝说裴仁玉主动退出朝堂。 事情过去了几年,既然和崔元宝说起戏曲,她无由的想知道汪弟近况如何。 人是顾慎去找的,当年长春堂的台柱现在却干着替人哭丧的活计。 说是裴仁玉出事儿后,汪弟就被长春堂给撵了,他除了唱曲什么都不会,京城戏班又无人敢要。早些年挣的银子都给了赌场,没几月便青黄不接,为了活命只得跑去给人哭丧。 崔凌霜只叹命运无常,汪弟当红那会儿,京城权贵争相捧场,为听他一曲不惜花费数百金银。若不如此,又有哪家赌场敢让他赊欠赌资。 一日后,汪弟规规矩矩地出现在伏牛山的庄子里。身段苗条依旧,面色有些差,像是刚刮了胡渣,下颌处还被划了个口子。 崔凌霜见他就道:“听说汪大家戒赌了?” 汪弟是个妙人,也不管崔凌霜是谁,只晓得住这儿的都是得罪不起主子。他恭恭敬敬的说,“回姑娘话,人一旦穷了,什么都能戒,小的这几日刚把肉给戒了。” “三日,教会我唱曲,你得一处宅子,成吗?” 汪弟绕着崔凌霜上下打量一番,“姑娘这模样还需要学唱曲?”他显然误会了崔凌霜的身份,以为其是给某个权贵准备的礼物。 崔凌霜也不戳破,又道:“这事儿还请汪大家保密,日后若不小心碰上,大家权当没不认识。” 汪弟点点头,满心苦涩。没意外的话,他这辈子是没机会再次踏入高门大户了。 两百零四、生辰 季贵死后,朝廷看起来同以往一样波澜不惊,稍微有点儿政治觉悟的朝臣却能嗅出平静朝局下的汹涌暗涌。 李修很忙,他不仅有着超常的政治敏锐度,还有着与文侑帝相似的性格。朝廷上每发生一件事儿,他习惯性把自己代入文侑帝的角色去思考。根据以往经验,他得出的结论与文侑帝的心思约有八分吻合。 季家早就成了文侑帝心头上的肉刺,季贵之死提前引发了帝王与外戚的矛盾。假若季贵未死,王澄那边迟早有人上书针对季家,让文侑帝能够借机削弱外戚势力。 季贵之死是个意外,相比外戚,季贵为何会死在安乐县主府才是令文侑帝真正头疼的地方。只要没搞清季贵死因,文侑帝暂时不会动季家。 李修倒是知道季贵的死因,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卫柏,越琢磨这人越觉得事情不简单。短短几年,这人忽然崛起,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最广为人知的居然是娶了两个三品大员之女。 不明白的都当他把精力花在了女子身上,李修却知道这只是他故意制造的假象。无论是百家漕运的经营,或是利用季家解决侯府内部危机,包括结交福安王,册封崔凌雪为郡主……桩桩件件可都不简单。 最紧要的是,他没法利用卫柏的行为去分析其最终目的,除非能知道更多的信息。 内阁看似忙碌,却远不如待在转运司负责改制那几年。他故意让自己忙起来,一是做给同僚看,省得被说轻狂。还有就是谢霁回京时日已定,如此这般能够忘了去想崔凌霜。 县主府归来那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想着崔凌霜如何从季贵手上逃脱,并将其杀死。 季贵自幼习武,崔凌霜却是弱质女流,除非特殊情况,否则十个崔凌霜都杀不了季贵。 什么样的情况称为特殊情况,对此他不敢多想,想着想着就心痛难当。 期间让慧哥问过崔凌霜情况如何,传回来的消息说她那夜并没有什么特殊,沐浴更衣后喝了点儿酒便上床安歇。 这消息让他十分困惑,想不通一个杀人者为什么能那么平静? 甚至产生了季贵并非崔凌霜所杀的怀疑。 “这几日并无要事,你早些回府也无碍……”许是观察到李修正在出神,王澄忽然来了这种一句。 说起顶头上司,其心思不亚于文侑帝,李修也拿此人没辙。好比前几日,这位特意在同僚面前提起他生辰将近,惹得一大波趋炎附势之辈非说要给他做寿。 府中整日被崔珊逼婚,听闻要借着做寿的由头将京城适龄的女郎都请来。好容易逃到衙门,又因王澄一句话被架在了火上,应付家人不说,还得应付同僚! 过往那些年,由于身在外地,寿辰当日也就一碗长寿面了事。如今回到京城,政务少了很多,应酬却接连不断,真是烦不胜烦。 李修一面想着,一面翻阅着折子,分门别类的整理好了才会转交给王澄。 就在这时,一位同僚似乎接着王澄的话头,问:“文东,想好了过几日要去哪儿做寿吗?” 李修道:“家慈为此准备了多日,到时候还请各位赏脸去府中喝杯薄酒。” 这人不赞同的摇摇头,道:“寿宴要去,私下的聚会也不能少。你虽生在京城,却一直在外为官,要知道很多事儿朝堂上解决不了,酒桌上却能有结论。” 李修笑笑,“我这就差人去准备。” 李府设宴的日子选择李修生辰前一日,他散朝之后就跟王澄告假回到府中。本以为随便走几步就能偶遇某户千金,出乎预料的是女宾那边几乎没来什么人。 他以为崔珊想通了,忙着招呼宾客将此事抛诸脑后。 事实却是崔珊格局太小,早些年得罪过凌月,不敢给其下帖。又因李修迟迟未婚对凌霜十分介怀,想来想去只把帖子给了凌雪。听到凌月和凌霜都不会去,凌雪直接把帖子扔了出来,根本不想搭理崔珊。 京城社交圈不大,若是崔凌月和崔凌雪到场,那些个自持身份的皇亲国戚或许会来。即便这两人没来,只要崔凌霜到了,权贵圈子也会望风而动。 结果是崔氏嫡系一个没来,很多有心想让李修成为女婿的宾客因此却步。嫡庶有别,这些人可不想被其他人笑话不知礼。 倒是那些个想要巴结李府的人一个不落,崔珊根本看不上,又怎么有心思让李修偶遇这些人家的女儿。 崔元宝也没帖子,却厚着脸皮去了。他是李修的弟子,师傅生辰,说什么都得去。 顾慎假扮小厮跟在崔元宝身边一起去了。百家漕运的幕后东家,他既然见过了卫柏,自然不愿落下李修,好歹是跟卫柏齐名的燕京双骄。当然也好奇能和崔凌霜纠缠那么长时间的人究竟有何特殊。 元宝很乖,一直跟着李修学习如何待客说话,只字不提顾慎被管家留在外院。 直到晚些送客那会儿,李修才看到顾慎。眼见这人骨子里透着的凶悍还有和崔凌霜肖似的面容,他以为这是顾家专程送来保护元宝的护卫。 不禁拱手行礼道:“兄台,我这位子弟性格顽劣,有劳费心了。” 顾慎点点头就走,路上跟元宝喟叹道:“学问不错,操守不错,这么有规矩的人怎么斗得过柏哥儿。” 元宝也见过卫柏,若非季贵横死是事实,只怕他抓破脑袋都想不到温文尔雅的卫侯爷会在自己大婚之日算计崔凌霜。 “舅舅,侯爷和姐姐的恩怨不能化解吗?” 顾慎早些日子抱着和元宝一样的念头,总觉得顾老太爷出事儿更多是因为财鼠。在他心中,卫柏和崔凌霜都是亲人,犯不上将亲人至于非生即死的对立面。 所谓的报复,也只是想借百家漕运让卫柏吃点小亏,抚平崔凌霜的怨气。 见过崔凌霜后,他对卫柏有了更全面的了解。此人自私自利,野心勃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要有利可图,同这种人化解恩怨不难,可要不被其出卖和反咬就十分困难了…… 两百零五、为难 顾慎不喜欢崔衍,连带着对崔元宝也有些不喜。听到这孩子想要和卫柏化解仇怨,以为他继承了崔衍软弱的性格。 不禁道:“元宝,你害怕卫侯爷?所以想和他化解仇怨?” “舅舅,师傅说了,知道畏惧是成长的开始。我不怕卫侯爷,我怕的是自己成长太慢,来不及保护姐姐。” 顾慎没料到看似无忧无虑的崔元宝竟有着这样的心事,不禁安抚道:“京城的事儿不用你操心,卫侯爷是侯爷,你姐夫也是侯爷,战场杀将又岂是好相与之辈?” 元宝不认同噘着嘴,道:“姐姐说谢侯爷是英雄,可我不喜欢英雄。师傅说了,每一个英雄后面都站着无数为此牺牲的人……” “你看西凉侯府,功勋卓绝又如何,府中竟连一个男丁都没有。从太君到姐姐,无论受多少委屈只能咬牙扛着,因为家里没人为她们做主。” 顾慎自然知晓崔凌霜的苦楚,却不喜欢崔元宝这番说词。 他道:“照你这种说法,人人为了小家而不顾大家,国难当头又该如何?” 崔元宝道:“真要到了那时,自会有别人去做,反正不要是我姐夫。” 顾慎叹了口气,他是商人不是老师,没法像李修那样引经据典的说服崔元宝。 他道:“不管英雄狗熊,霜姐儿更在意的人是侯爷。你应该顺着霜姐儿的意,而不是给她找麻烦。卫侯爷那边,我相信谢侯爷定会为霜姐儿讨个公道。” 崔元宝不屑地“哼”了一声,若谢侯爷真的那么好,姐姐出事儿时他在哪里?假若那日真的有事发生,侯府肯定会忍气吞声把责任都推到姐姐身上,侯爷即便知晓真相也不敢同季家对着干。 最惨的还是姐姐,明明是受害者,回府还要遭夫君嫌弃。要么成弃妇,要么被侯爷找借口送庙里清修。大户人家处理内宅事物的手段反正就那么些,别以为他是小孩子就什么都不懂…… 顾慎送完就元宝就去了周长仁那儿。 最近整日跟周长仁研究百家漕运,在他眼中,百家漕运的内部关系就好似朝局缩影。他能从周长仁的说话中受到很多启发,甚至开始 思考经商之道与治国之法的区别。 回到侯府,元宝先去给于氏问安,之后才去了崔凌霜那儿。按说也该去周海兰那儿一趟,这人好歹是谢霁继母。想到是给李修做寿,周海兰那儿少不得一番冷嘲热讽,他也省了这份客套。 崔凌霜正对着镜子练习唱曲,见他便问:“今儿还好吧?” “来的多是朝中清流,师傅与他们不谈政治,只谈诗词曲赋与历史典故……很多我听不懂,气氛却是好的。女眷那边听说只有贺仪,没几个宾客,两位姐姐连贺仪都省掉了。” 说话时,元宝一改往昔对凌雪的态度,言语中隐隐有了赞赏之意。 彩雀忍不住插嘴道:“奴婢听说王家二姑娘弄了个专门讨论香方的宴会,京城但凡有点脸面的姑娘都被邀请了。” 元宝不悦的瞪了彩雀一眼,他最讨厌的人就属王妍,自然不愿听到这人的消息。 “我与姐姐说话,你插什么嘴?” 崔凌霜“噗嗤”笑了一声,问道:“王妍难得设宴,这次又拿什么物件做奖品?惹得那么多贵女连佳婿都不要了?” 彩雀道:“太后老人家赏赐的玉如意,还有京城首席调香师的名头。” 崔元宝也算听懂了是怎么回事儿。王妍喜欢李修,崔珊没资格邀请王妍来李府家宴。王妍担心李修被其他女郎抢走,干脆也在府中设宴,把京城各方面都不错的女郎请入王府。 为了这个,她连太后老人家赏赐的玉如意都不要了,还有那京城第一调香师的名头。 “姐,王家姑娘这番功夫肯定白费。男人都是看脸的,她实在不好看。” 崔凌霜翘起兰花指又对着镜子唱曲去了。 待元宝离去,彩雀说了句,“小公子看事情倒是透彻。” 崔凌霜,“恩”了一声,忽然道:“听说舞家班来了个叫玉烟的姑娘十分美丽,你可知晓?” 彩雀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无力感。最近整日被谢霁当牛马一样使唤,忙得连个囫囵觉都没的睡。 他也是有脾气的,奈何谢霁的软肋就是崔凌霜。先前瞧姐弟俩说起李修的事儿,他拿谢霁没办法,却有机会恶心一下谢霁的媳妇,忍不住就说了王妍的事儿。 怎想崔凌霜忽地一下就把话题跳到了舞家班的玉烟…… 玉烟是谁,为什么在舞家班,他清清楚楚却不能言明。在他心中呼罗烟比谢霁还要讨厌,若不是文侑帝看重此人,估计天章阁早就动手让呼罗烟如烟一样消失了。 他道:“舞家班进新人了?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待明日得闲过去看看。” “明儿我请了舞家班来长春堂表演新戏,不出意外的话你能瞧见玉烟姑娘。” 彩雀当晚就把消息传给谢霁,说不知为什么崔凌霜盯上了呼罗烟。 谢霁对此心知肚明,在呼罗烟的问题上,他真是十分为难。明明就是一个人,这辈子的性格却与上辈子完全不同。 原以为私下给了龙星草就能让呼罗烟返回黑目山,怎料这人贪心不足蛇吞象。在得知他成为天章阁阁老之后,竟让惦记起天章阁的秘药,甚至为此待在京城不走了! 按他的计划,呼罗烟本该返回黑目山处理谟罗族事物。待他解决了京城之事,再回西凉找呼罗烟搞清楚谟罗族为何能让人长生不老等等。 怎知天章阁一事儿解决的太过顺利,就连文侑帝都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人能仿出和莲池大师一模一样的字迹……迫在眉睫的危机一旦解决,文侑帝竟然不想放呼罗烟走了,真是圣心难测。 谢霁猜不透文侑帝的用心,又因莲池大师背叛一事儿知之者甚少,为保住秘密,他不得不将呼罗烟放在眼皮底下。安排呼罗烟去舞家班是第一步,进入侯府是第二步。 这样做时,他全然忘了去思考崔凌霜见到呼罗烟会有什么想法。如今听彩雀提起,这才猛然记起上辈子崔凌霜就与呼罗烟不对付…… 他用手敲了敲脑壳,沉声道:“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彩雀扯了扯嘴角,很想知道呼罗烟进入侯府之后会如何同崔凌霜相处。更好奇谢霁夹在两个女子中间是左右逢源,还是左右受气。 两百零六、底蕴 李修三日前才收到消息,说崔元宝包下了京城最有名的长春堂给他做寿。 生辰当日,他同日前一样,散朝之后就告假回到府中。 慧哥儿早已让仆役做好准备,伺候着他沐浴更衣之后,两人才一起朝长春堂行去。 他问:“你可知元宝为何会包下长春堂,宾客中有人喜欢听戏?” 慧哥道:“爷,今日请的这些大人素日里最好喝酒狎妓。您从来不沾这些,相比花楼,戏班子看着要稍微好点儿。” 李修苦笑,倒是忘了朝廷三令五申不准官员狎妓。如此说来,长春堂反而是个好地方,可以喝酒,可以听曲,还可以让花楼里的姑娘走着过来。 “元宝不过是个孩子,这主意是谁出的?可是昨日那个新来的护卫?” 慧哥笑道:“爷,昨儿你可是看走眼了。跟着元宝那位可不是什么护卫,而是从海上归来的顾家大爷。” 李修知道顾老太爷暗中寻找顾慎之事,一别数年不曾传来消息,没成想顾慎真的找到了。 “这等大事儿你怎么不提前知会?” 慧哥儿当即哭丧着脸,委屈的解释了缘由。 昨日之前,他也不知跟在崔元宝身边那个汉子是顾家大爷。直到府中仆役钱财外露,才知道跟在崔元宝身边那个汉子使银子打听了不少关于李修的信息。 慧哥儿是个机灵的,觉得事情不对,得空找素秋问了此事。这才知晓花钱打听消息的汉子并非奸细,而是顾家大爷顾慎。 “爷,奴才猜着包下长春堂就是顾家大爷的主意。” 李修对此不置可否,很多事只要崔凌霜不提,他习惯了装作不知。有时甚至会羡慕慧哥儿,想什么时候去找素秋都行。碍于身份限制,只有崔凌霜找他,习惯等待似乎成了他的全部…… 正走着,忽然从巷子里走出个公子。只听问:“这位爷,你可知长春堂怎么走?” 慧哥以为是李修的宾客,忙问:“你也要去长春堂?” 李修多了个心眼,仔细将来人打量了一番,尴尬地说:“文东见过王姑娘。” 闻言,慧哥像是见了鬼,忍不住又看了来人一遍。王妍穿着同李修颜色相近的蓝色长衫,没擦脂粉的脸蛋上满是皱纹,嘴角处还贴了两撇胡子,又用一条汗巾遮住了没有喉结的脖子。 “这……这……这……”他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王妍笑道:“皱纹靠粉黛和鸡蛋清,胡子是头发用丝网编织成的,很神奇对不对?” 李修喝道:“慧哥儿,不得无礼。”说完又问王妍,“姑娘这是……” “那日在安乐县主府因我之故差点害了西凉候夫人,今儿特地来赔不是。” 李修词穷,赔礼道歉不去西凉侯府跑来找自己算什么意思? 王妍又道:“若不是你及时出现,谁也不知那日会发生什么。你是西凉侯夫人的恩人,我跟你致歉也是可以的,毕竟始作俑者是我,对不对?” 安乐县主那日,王妍出于私心带走了崔凌霜。虽说她把事情推到了丫鬟头上,李修却十分清楚她的用心。 今日这番赔礼道歉看着像胡搅蛮缠,实则在告诉李修一个事实。那日之事并非意外,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她不过在错误的时间干了件正确的事儿…… 对于这事,李修生气归生气,但不打算找王妍的麻烦。若不是卫柏算计在先,整件事不过是一个倾心于他的女子,说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言。 他道:“那日事发突然,谁都不曾料到会有人在暗中窥伺季家。我想表妹不会怪你,元宝调皮倒是真的。” “就知道你不会怪我,赶紧走吧,听说舞家班今儿也会过来。你说搞杂耍的跑去戏园子里能干嘛?” “王姑娘,你的身份怕是不方便。” “谁说我是王姑娘,你瞧我这副模样哪里像个姑娘?王睿,凤梧居老板,你跟人这样介绍就行。” 李修叹了口气,凤梧居是王澄的产业。待会儿即便有人看出王妍的真实身份,只要听了这个介绍,那些官油子肯定不会点破,谁都知道王相最疼这个女儿。 长春堂是京城最有名的戏园子,崔元宝即使有钱也只包了后院,把前院让了出来。如非必要,千万别在京城摆阔,这地儿藏龙卧虎,无论做什么留点余地最好不过。 李修他们到时,整个后院都翻新了一遍,就连桌椅板凳也都换成了新的。王妍打趣道:“你这学生挺讲究,百年望族果然底蕴深厚。” 他们来得比宾客早,就见围着舞台的三面墙壁上挂着巨幅诗词,约有半数出自李修之手,余下的出自前朝诗词大家。 状元郎的文采自然不差,只是李修习惯性低调,甚少在公开场合展示作品。王妍难得见到他的诗作,一面儿细细诵读,一面夸奖道:“都不知你还习过柳体,一直以为你走得前朝杨大家的路子。” 李修尴尬地笑笑,墙上所挂书作全是仿品,只不过仿的十分逼真。若不是出门那会儿还瞧见某幅字挂在书房,只怕他都认为这些字出自己之手。 这些年常见崔凌霜临帖,却不知其书法造诣如何。今日总算得见,除了惊叹,他不想作任何评价。 王妍又问:“为何把你的诗作和前朝李大家的放在一起?莫非你们有些渊源?” 李修坦言道:“今日这些全都是学生所为,我也不知缘由。” 两人正说着,有宾客到,李修去迎客。一个豆蔻年华的娇俏少女悄悄出现在王妍跟前,“贵客请随我来……” 王妍左右一看,才发现后院隐蔽处站着数十名打扮相同的女子,看情形今日迎客的便是她们。 少女们个个美貌,可惜只有恭敬的行为,并么有恭敬的神态,瞧她们烟视媚行的模样倒有些像花楼里请来的姑娘。 王妍很是反感男人狎妓,本以为李修是难得的清流,看这阵势却是十分失望。随即面色不悦的坐在了主桌上,等着李修回来问清楚这是谁的安排。 倘若是崔家那位学生,小小年纪如此钻营,应该让李修好好教导一番。若是李修所为,她想劝李修保持本心,跟着自己父亲好好干即可,实在没必要与俗人同流合污。 两百零七,神迹 宾客差不多来齐那会儿,李修坐回主桌,原定八人一桌的席面加上王妍有了九位。 好在崔家派来的仆役训练有素,波澜不惊的解决了这个问题。八人席面依旧是八人,计划坐主桌的肖国公自发随着婢女去了另一桌。 肖国公官居一品,年龄却不到三旬,乃前皇后幺弟。景王叛乱,皇后自尽,文侑帝为表仁慈,并未株连肖府。 老国公自知两面讨好的行为早已触怒文侑帝,为保肖家,他上折子把爵位给了幺儿肖央,自此幽居不出。 肖央实乃京城第一纨绔,出了名的贪欢好色,刚继承爵位就纳了花楼里的几个相好为妾,肖国公府被人戏称为天下第一花楼。此举惹得原配与其和离,并生生气死了老国公夫人。 他是纨绔不假,却为人仗义,喜好交友,京城里三教九流都尊他一声小公爷。 李修与他交集不多,见他收到邀请也不奇怪。除了贪欢好色,这位小公爷还喜听戏曲,且逢宴必入。 王妍瞧了瞧李修的宾客,同僚,同窗,上司,下属,约莫三十余人。 这些人性情喜好各不一样,安排座次的妙龄少女却能将性格相似的安排到一桌。除此之外,几乎每桌都有个左右逢源,能化解尴尬的人。如此一来,李修无需费心照顾,也能做到宾主尽欢。 王妍本打算提一下崔元宝的不是,眼见席面安排的如此妥当让人挑不出错,显见喝酒有女子作陪是京官的传统,倒是她有些矫情了。 只听她一语双关的说,“你那位弟子真是家学渊源,坐席安排的让人挑不出错。” 李修笑笑,没接话茬。他知道王妍在影射崔凌霜熟悉朝局,却不认同。 崔凌霜做生意尚可,分析朝局确实不行。早些年天章阁要利用她办事,确实给了些指点。嫁入京城后,她什么都不懂,要不是又怎会在西凉侯府出事那会儿乱了章法? 今日的安排十之八九和顾家大爷有关,待过了今日,定要找时间谢谢顾慎。 坐席是周长仁安排的,三皇子曾经的幕僚,对朝臣的了解那叫一个透彻。 王妍见李修不语,觉得有些自讨没趣。换了话题道:“舞家班的人来了,阵仗还不小,那么大点儿园子够他们戏耍吗?” 宾客落座时,约有二十多个白衣人簇拥着一个身着白裙,头戴纱帽的女子上了舞台。 一曲好似祈福的唱词后,某个白衣人说:舞家班从遥远的黑目山请来了谟罗族圣女,得知李修生辰,圣女莅临长春堂特地为李修及其宾客祈福。在座各位可以将心中烦恼写于纸上,以便圣女祈祷赐福。 为表诚意,在座诸位的烦恼皆可写好装在信封之中,圣女不用打开也能说出诸位烦恼并为之祈福…… 王妍眼睛一亮,兴奋的说:“这游戏有意思。”说罢招手让陆续走入宴席的白衣人过到她这边,“托盘里的纸张和信封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草纸制成的信封,普通宣纸裁出来的信纸,笔墨也都是随处可买到的普通品,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王妍侧过身子匆匆写下几个字塞入信封,亲眼瞧着白衣人用浆糊将信封封口。除她之外,陆续有人将烦恼写于纸上塞入信封交给了白衣人…… 不多时,白衣人将一叠书信抬到圣女面前。只见圣女拿起其中一封书信,夹在手掌之中,朗声道:“阁下若将信上所言当成困惑许久的烦恼,那简直是庸人自扰。” 说罢,她揭开头纱,将一张颠倒众生的面容暴露在众人眼前。 独自成席,身旁只有美人的肖国公大呼,“只要能见圣女芳容,小公爷我就是一个庸人。” 圣女这时才拆开书信,面露不悦的说,“国公爷既已承认自己是俗人,这封信不读也罢!”说完她拿起下一封信,依旧同先前一样放于双掌之间,朗声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生的愿望年后可现端倪。” 席间一片沉默,没人像肖国公那样站出来承认自己写了什么。 圣女拆开信念道:“已婚六载,妻妾三人,无子。命中注定,还是有方可解?” 在场众人大多同朝为官,圣女刚把书信念完众人就猜到这是哪位官老爷的烦恼。此人不愿站出来,众人自然不会点名,都怀着好奇的心思猜测着圣女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 又一封信被夹在圣女掌间,她给出的答案十分明晰,“往东三十里,十八子可解烦忧。”说完同先前一样拆开书信把写信人的烦恼念了出来。 此人写的很隐晦,大抵是妻妾无法共处,闹得家宅不宁。 圣女刚把信念完,一人笑道:“张大人,往东三十里你可熟得很啊!” 另一人接着打趣说,“十八子肯定是指李琴琴,你只需攒银子将她赎身,估计你那个作妖的小妾定会乖乖和正妻统一战线对抗外敌。” 往东三十里有家花楼,头牌李琴琴恰好就是这位张大人爱妾的死对头。只要张大人露出一点儿想要再纳妾的心思,估计整日在府中闹腾的爱妾肯定会消停一段时间…… 书信一封接一封,圣女确实不用打开信封就能告知写信者该如何解决烦恼。 王妍神色凝重地看着圣女,一方面不信圣女有透视能力,可以不拆信就能看到内容;另一方面又希望圣女真的具有通天之能,可以帮她解决信中所述烦恼。 纠结了没多会儿,圣女总算说到了她关心的内容,只听圣女讲:千里姻缘一线牵,既要求姻缘,又何必舍近求远,珍惜眼前人。 说罢打开书信,念道:“姻缘!” 书信内容太少,在场又有好几个尚未结亲之人。除了李修,没人知晓这封信上的烦恼是王妍所书。 再说王妍,听了呼罗烟的话,整个人都呆住了。好半天才自语道:珍惜眼前人,看来我的选择没错! 李修没听到王妍在说什么,从他的角度看,圣女这番话对任何人都适用,包括他自己。遗憾地是,有用归有用,又有几个人会因为一句话改变初衷做到所谓的珍惜眼前人? 两百零八、打赏 李修请来的宾客半数是朝廷官员,这些人学的是孔孟之道,对怪力乱神一说敬谢不敏。 由于众人心态相似,递给圣女的书信十分有限,书写者多半抱着游戏的心态。即便写了烦恼,也不过是家长理短,儿女情长。 眼瞅着书信见底,伺候圣女的白衣人邀请众人玩一个游戏。他们若是不信圣女有通天之能,可以站出来写一个数字在纸上,圣女也写一个数字在纸上,看两人写的是否相同。 最爱凑热闹的肖国公第一个站出来,他背对圣女,面对众人,写了一个四。并大声道:“圣女,该你了,看看我们是否心有灵犀。” 圣女端坐舞台,依旧用那波澜不惊的声音,道:“我与阁下永远不会心有灵犀。”说罢伸出四个指头问众人,“纸上写的可是这个数字。” 肖国公扭头瞧了一眼,惊叹,“厉害啊,还说我们不是心有灵犀?” 就在这时,有个顾姓官员道:“在下也写了个数字,还请圣女写一个。”众人朝他看去,为了防止被白衣人看见,他用筷子蘸酒写在桌上,又用酒盅盖住了那个数字。 圣女笑笑,低头在纸上写了个数字交给站在的白衣人,那人拿着纸走到顾姓官员身边,“可以揭开了吗?” 顾姓官员揭开酒盅,只见他在桌上用酒水写了两横。白衣人同一时间打开纸张,上面也是两横。 白衣人道:“数字二,和圣女写的一样,还有人要继续吗?” 很多先前没写烦恼的宾客被撩拨得跃跃欲试,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相信舞家班确实请来了一个神乎其神的圣女;要么破解圣女这两出游戏的奥秘。 就在众人心思浮动想着要写个什么数字时,肖国公忽然道:“不好玩,不好玩,神神秘秘的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要听戏,今儿不是有新人登台吗?” 在场众人就肖国公品级最高,他一开口,舞家班的人识趣退下。 紧接着,丝竹声起,等在舞台后方的崔凌霜在汪弟鼓励的目光下走上了舞台。 只见她甩着水袖张口唱道:兰花指捻红尘似水,三尺红台万事如歌吹,唱别久别不成悲,十分红处竟成灰,愿谁记得谁,最好的年岁……风雪依稀秋白发尾,灯会葳蕤,揉皱你眼眉…… 曲是新曲,调子平平,她唱的倒也像模像样。起码素爱听戏的肖国公没有撵人,甚至赞了句,“身段不错。” 王妍依旧沉浸在圣女带来的震撼之中,听到肖国公的话,她瞧了眼台上那人,随口道:“听闻这是汪弟新收的学生,整个京城都在传裴相落得那般下场同汪弟有关。你这徒弟胆子挺大,人人避之不及的,他却想着花钱去请。” 裴仁玉与汪弟那点事儿,李修十分清楚。不爱听曲的人难得朝舞台上多瞧了几眼,一瞧就瞧出了问题。只听“砰”一声,他竟失态的打翻了酒杯。 “怎么了?”王妍惊呼。他掏出帕子擦拭着衣裳上的酒水,随意地朝肖国公那儿瞧去。桌上几人顺着他的目光也瞧了过去,就见肖国公正搂着个美婢上下其手…… 王妍不好意思的移开视线。 其他几人意会的笑笑,觉得李修先前肯定看到了比这还要过分的举止,这才会在席间失态。在这些人眼中,李修品行不错,甚少出现在风月场所,他不习惯肖国公这等举止实属正常。 崔凌霜唱的是一女子跟在主人身边,关系亦仆亦情人,喜怒哀乐全都系于主子。他们的关系并不被家族接受,当夜深人静,她跟自己的主子表白,愿与情人同生赴死…… 浓墨重彩的打扮遮住了面容,唯有身段在戏服的包裹侠窈窕纤细。 李修用一招祸水东引转移了众人对他的关注,若不是无比熟悉崔凌霜,他抓破脑袋都想不透这女子居然敢登台献唱! 还好没人发现这事儿,若被人看出世家大族的嫡女居然同下九流的戏子般登台献唱,崔凌霜的名声全完了。 紧张之余,他听得十分认真,自以为的想着崔凌霜登台献艺肯定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由于不懂戏曲,很多唱词听不懂,还会出口问问其他人。期间无论和他人交谈什么,他的眼神都不曾离开过崔凌霜的身影。 他是主,其他人是宾,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其他人的观察之中。待崔凌霜唱完下场,几乎所有人都说要打赏唱曲的女子。 打赏是戏园子里的风俗,几乎每家戏院的台柱子都靠打赏挣钱。 他听到这规矩又着急了,先前隔得远,崔凌霜又化了浓妆,众人一时看不出身份。打赏可是往近处看,若被别人看破那该如何? 天不算热,一向镇定的人居然急出一头毛毛汗。惹得王妍起了疑心,问:“你很热?” 他借口道:“不胜酒力,今日喝的有些急,我去去就来。”说罢,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就朝后台行去,无论如何不能让崔凌霜跑出来领赏。 俗话说得好,关心则乱,他替崔凌霜着急的时候却忘了这人的身份。崔凌霜是西凉候夫人,她既然敢登台唱曲,自然做好了应对所有意外的准备。 李修刚走了没几步,素秋穿着戏服前来领赏。见状,他松了口气,微微朝素秋颔首,脚步不停地走向后台。 汪弟早已等了半天,见他就道:“大人,请跟我来……”七拐八绕之后,两人来到长春堂后厨。汪弟识趣的走了,他推门而入,就见崔凌霜早已换下戏服,正站在灶前煮东西。 “来了?长寿面一会儿就好,吃完在走。”崔凌霜面上的彩妆还未擦净,大红色的口脂与被粉黛勾勒出的眉眼让她看起来妖艳妩媚。她说着就从热锅里挑出汤面,又将煎好的鸡蛋放在面上…… 此情此景像极了妻子等待晚归的丈夫,沸腾的汤锅,煮好的长寿面,如此具有烟火气息的景象让李修不禁入了戏。 他无视面条,握住崔凌霜的手轻声道:“你本是崔氏嫡女,何须如此委屈自己?” 崔凌霜不明白此话何意,在她来看,煮面或是唱戏,与委屈无关,仅仅只是她高兴这样做。 元宝说得对,这些年来她从未真正活过,所作所为都为了报仇或者报恩。先前站台上,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女子,用一曲唱词勾勒出山盟海誓,悲欢离合,情情爱爱。 那一刻,她忘了上辈子欠下的种种,心头只觉无比宁静…… 两百零九、偷看 崔凌霜觉得该说点儿什么用以表达心情,想了想又作罢。 伶人戏子都是玩物,若她阐明心意说今日所为全都是爱好,相信李修面儿不说什么,心里却不会相信。即使信了,私底下也会找机会劝她放弃这种爱好。 “我……”红唇轻启却又作罢,叹息之后才道:“面好了!” 李修握着她的手就不曾放开,听了那声轻叹,这人头一低就吻了下来。 崔凌霜惊慌失措的别开脸,下意识地推搡着李修。后者如山岳般将她紧紧圈在怀里,在她别开脸的时候说了句,“我不是季贵,忘了那日的一切吧!” 末了,居然用手扳正她的面颊又吻了下来。这个吻绝非先前那种试探,而是充斥着温柔与霸道的长驱直入,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覆盖季贵曾经带给她的伤害。 崔凌霜不想回忆的一切再度浮现脑海,差点被季贵侵犯的恐惧这时候才爆发出来。 除了李修,没人猜到季贵死在她手中。正因为这样,季贵死后,她得不到任何安慰,唯有靠借酒消愁。 今日这姗姗来迟的安慰让她心软的忘了反抗,唇齿纠缠之间只剩下李修对她的好,余下便是一片空白。 压抑的情感与陈酿一样容易醉人,李修吻上崔凌霜的红唇就似中了魔咒般不想放开。这个曾无数次入梦的女子果然如想象中那般美好,轻轻柔柔就能让人沉醉不已。 正当他们吻得难分难舍时,窗外传出一声巨响,两人猛然惊醒。崔凌霜推了李修一下,万般言语最终成了低不可闻的轻叹。 李修可不想崔凌霜名誉有损,特别是在长春堂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他收敛心神出门就朝屋后行去,刚好瞧见肖国公衣冠不整的从屋后走出…… 两人一照面,肖国公一边整理衣裳,一边道:“出来吧,没事儿,不是你们戏班的。”屋后没有动静,他有些嗔怒的折了回去,只听见后面发出窸窸窣窣之声。 半晌过后,他拿着一截白色衣袖得意地走到李修跟前,自言自语道:“戏班的,规矩大,怕被责罚。” 李修不知此言是真是假,只觉得先前还和美婢拉拉扯扯的人转眼就到了屋后。记得戏班那些个白衣人好像没有女子,莫不成是圣女? 肖国公好像洞悉了他的想法,毫不避讳地说,“练杂耍的男童身段柔软,那滋味简直如卧棉上,可惜脾气也大,居然断袖绝情……李大人可想试试?” 李修不动声色的笑笑,竟不知肖国公还好这一口。果然是纨绔本色,世间享乐,但凡能试的都想试试。 肖国公见李修不为所动,不禁道:“李大人,要不是你在屋里动静太大,又岂会吓到我的爱郎。”好似担心李修会反驳一般,他“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便朝内堂行去。 李修摸了摸嘴角,染在指尖上的大红色口脂让他忍不住翘起嘴角。一时间歇了那股想要去后窗瞧瞧的心思,想着肖国公该不会说假话。再说崔凌霜始终背对着窗户,其真实身份应该不会被发现。 后窗,彩雀正苦恼的看着一块石磨发呆。那么大的磨盘竟被谢侯爷的暗器打成两半,想必这位主子的心情定是十分糟糕……好在那位小公爷皮糙肉厚以为是自己没踩稳才跌倒,真是个有趣的纨绔。 听到肖国公正和李修扯谎掩盖自己偷窥的真相,他叹了口气,偷偷往屋里瞧了一眼。 只见崔凌霜呆呆地坐在桌旁,任由眼泪冲刷着面庞。也不知这人因何而哭,反正那模样实在不像背着丈夫偷欢之人,该哭的难道不是谢侯爷? 想到这个,他低头看了眼身下,万幸自己成了太监,感情这玩意儿实在无聊得很! 王妍的心思全都落在了圣女那两出游戏上,瞧见李修回来就欲告辞离去。后者见其欲言又止,生怕被看出端倪,主动解释说,“元宝那孩子给我备了长寿面,耽搁了一会儿……” 话音刚落,后堂那边就送了碗长寿面出来。看见撒在面上的些许葱花,他知道不是崔凌霜亲手所煮,怀着遗憾稍微用了些便推到一旁。 辞别之前,王妍终于是女儿心性,忍不住问:“先前出来领赏的女子你可认识?我怎么觉得有些面善?” 李修就知道崔凌霜的出现会惹人怀疑,坦言道:“那是素秋,早些年跟在我身边,后来被表妹讨了去……” 王妍若有所思的说了句,“你这徒弟真是人小鬼大。”对于这种明褒暗贬的话,李修连笑容都懒得给一个,他也是有脾气的。 两人一时间陷入沉默,李修开始同宾客寒暄,王妍负气的离开了长春堂。 见状,慧哥儿问李修要不要送。李修先是摇头,想了想又说,“你去送一程,她毕竟是王相的人。” 夜凉如水,宣德殿一如既往地通火通明。 文侑帝看着堆积成山的奏折,忍不住揉了揉发麻的手臂。 见状,伺候在一旁的内侍总管金晖道:“陛下,老奴给你揉揉。” 文侑帝瞥了眼头发花白的金晖,喟叹道:“金总管,父皇曾说你是可用之人。自我登基,朝臣全都换了一遍,唯有你和裴仁玉一直留在身边,裴仁玉结党营私被我所弃,你呢?” 金晖淡淡一笑,满是皱褶的老脸上既不惶恐,也没有以往的谦卑。只道:“老奴的命是先帝给的,随时可以为大燕尽忠,陛下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 文侑帝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的内监总管暗自长叹。 金晖,前朝探花,曾是莲池大师的幕僚。因不愿接受莲池大师异于常人的情感,反抗之余重伤了莲池大师,并因此获罪。也不知先帝出自何种考虑,不但将事情压了下来,还让其净身入宫成了宣德殿的太监。 文侑帝一只以为先皇留下金晖是因为这人有才,其次想惩罚其伤了皇子。直到莲池大师谋反,才明白先皇留下金晖其实是为了制约莲池。 谁能想到身为皇子的莲池会为一段得不到的恋情出家为僧,身边那边眉眼俊逸的小僧全都赐名“慧净”。金晖,慧净,真是入魔的执念…… 这样想着,他问:“你说老六真的敢收留他,并为此起兵谋反?” 两百一十、故意 金晖既是前朝探花,又曾是莲池大师的幕僚,他的眼界与谋略自然当得起文侑帝如此一问。 他道:“长生不老并非长老不死,西凉一役的真实目的既已败露,他自然得找个安全的地方渡过‘永恒’的岁月。” 照这种说法,莲池大师只需躲上若干年把文侑帝熬死即可,实在没必要策反云川王。 只听金晖又道:“谟罗族的祭坛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陛下用寿数抵消国运是否有效?仅凭呼罗烟的片面之语实不能肯定。老奴相信他那边定是出了问题,这才会放弃隐匿想要奋力一搏改天换命……” 两人正说着,肖央随黑甲卫走了进来。除了金晖与文侑帝,鲜有人知肖央的真实身份是黑甲卫统领。当年的景王叛乱经由他一手策划并实施,文侑帝为削藩,可以狠下心牺牲自己的儿子。 “事情办得怎么样?”文侑帝并不信任谢霁,只是暂时让其代管天章阁,并让肖央监视其在京城的行踪。 “回禀圣上,谢霁离宫去了长春堂……” 文侑仔细听着肖央回禀,听到呼罗烟在舞家班的表演,不禁问:“你如何看待这事儿?呼罗烟真有这种神通?” 肖央笑着解释了他对圣女通灵一事儿的看法。 自踏入长春堂,负责接待他的女婢便有意无意地说起舞家班圣女貌美如花,并央求由他出言让圣女揭开头纱给大家伙看看…… 听到这里,文侑帝懂了,道:“那些婢女是舞家班的人,呼罗烟不看信便能说出信中内容,是因为婢女跟她透露了你会在信中要求她揭开面纱。” “她之后打开的书信不是你写那封,是下一个人所写。故而她没有念出信中内容,而是用有些生气的语调将此敷衍过去。” “圣上英明。如此算来,呼罗烟肯定能说出第二个人所写的书信内容,因为她早已看过。这也是她每次说完书信内容都要打开的真实原因,只有这样,才能借口看到下一个人所写内容。” 说罢,肖央总结道:“此计看似神乎其神,实则非常简单。若台下观众全是百姓,舞家班找个自己人写下所谓的第一封信,余下书信只要找个记性不错的表演者,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语就能唬的人晕头转向。” 文侑帝轻笑一声,提醒道:“什么是模棱两可的话语?今儿在场的可都是朕的臣子。” 闻言,肖央仔细想了想。舞家班若对宾客一无所知,又怎能说出那么多似是而非的话语,居然连某朝臣与花楼女子间的绯闻都清清楚楚! 他道:“臣疏忽了,舞家班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臣自会派人去摸一摸他们的底细。” 文侑帝摇摇头,道:“这事儿朕会交给谢霁去办,他既然把呼罗烟安排在舞家班,很多事应该给朕一个说法。” 说完又有些好奇的问:“你看穿了呼罗烟不看信就能说出信中内容的伎俩,可知后面那个游戏她是如何猜中每个人心中所想的数字?” 肖央继续解释说:李修宴请宾客,长春堂内院翻修一新,众人刚进门就看见挂满墙壁的诗词。这些诗词大部分出自李修,除此之外,几乎每首诗词都带有数字。从一到十,正好缺了二、四、七、三个数。 换言之,今日到场的宾客全都是饱读诗书之人,进门自然会把视线投向那些诗词。一旦要请他们说出数字,他们下意识地就把诗词中写有的数字规避,说出二、四、七三个数字中其中一个。 文侑帝恍然大悟,道:“难怪要求众人写出心中所想,看似为了公平,实则是这三个数字的下笔完全不一样,很容易被猜透。此计甚妙,可是谢霁去那儿干嘛?莫不成这些把戏都出自他手?” 肖央笑着把崔凌霜假扮戏子登台演出与李修在后院私会,谢霁暗中窥视,羞恼至极不惜打出暗器赶跑自己的事儿说了。 文侑帝眉毛一挑,怎么也没想到西凉侯府还出了这么一桩事儿。 “朕记得西凉候夫人姓崔,嫁过来那时谢霁还在西凉,两人至今不曾圆房。” 肖央点点头,补充道:“崔氏差点儿就嫁了李大人,后因宗族矛盾作罢。京城传闻李大人至今不娶都是为了崔氏……” 文侑帝想起高琛要娶的女子也姓崔,与崔凌霜同出一族,还有那个被封为县主的崔凌雪。他不禁暗暗皱眉,问:“你觉得此女如何?” “崔氏第一美人,名副其实。” “无他?” 肖央想了想,实在想不出崔凌霜除了貌美还有什么传闻,不禁摇摇头。 文侑帝提醒说:“季贵之死听闻和她有关?” 肖央道:“臣以为此女并没有杀死安国公世子的能力。” 文侑帝思考了一会儿,问:“你可知谢霁为何要娶崔氏?” 肖央疑惑地瞄了文侑帝一眼,除了季秀华,这位对任何女子都不上心。今日几次三番提及崔氏,莫非有什么是自己不知道的? 他道:“崔氏曾因云川王世子避居庙中,谢霁在那儿附近遇刺,听说崔氏曾将身边伺候着的女医送去帮谢霁诊治……” 文侑帝若有所思的听着,半晌道了句,“真是可惜!”瞧见肖央不解,又道:“甄氏肖其父,睚眦必报,燕京看来会乱那么几日。” 安国公夫人甄氏,说来也留着皇家血脉,其祖上曾娶了皇族长公主。 甄氏的父亲曾任帝师,学问一等一,性子却恩怨分明,极其护短。任何事一旦牵涉家人,这人能将心中所学全抛脑后,只图快意恩仇,血债血偿。 闻言,肖央试探性的问:“季家准备对西凉候夫人动手?” 文侑帝“恩”了一声,显然不愿多说。 季贵的案子由于涉及财鼠,早已交由大理寺,刑部以及天章阁共同侦破。如今天章阁暂由谢霁担任阁老,这人就住在宣德殿偏院,文侑帝放任季家这时候动手,真的好吗? 作为文侑帝的心腹,肖央至今不曾与谢霁碰面,显见文侑帝并不信任谢霁。此人能担任天章阁阁老,只因事发突然,文侑帝不得已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很想问一问文侑帝那句“真是可惜”究竟是什么意思?崔氏死了可惜,还是李大人痛失爱人可惜? 念头转了又转,想到文侑帝此人从不说废话,那句“真是可惜”估计冲着李文东而言。 权衡之后,肖央觉得崔凌霜不能那么轻易死去。李修是文侑帝花心思培养的栋梁之才,若为了个女子与季家结怨,从目前的局势而言,这情况并非文侑帝所乐见…… 两百一十一、故意 谢霁是个随性的人,开心便笑,难过就沉默。梁意常说他不像上位者,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上位者要怎么才能驭下? 他给梁意的回答是“哈哈”大笑,只要实力足够,脸上多点儿情绪又能如何? 他今日十分不开心,总觉得有些东西吧,自己让给别人和别人伸手来拿是两种感觉。 李修喜欢崔凌霜,后者若是有心,他真的可以成全两人。可若事情发展成今日所见,不但李修忘了他的存在,连崔凌霜也如此……他岂不是真成了活王八? 酒喝下一壶又一壶,就在吴公公试图提醒他尽早出城与大军汇合时,这个醉醺醺的人却言语清晰的问了句,“先前那个穿着斗篷入宫的人是谁?” 谢霁就住在宣德殿,文侑帝监视他的同时,他也监视了文侑帝。 吴公公道:“黑甲卫统领。” 他不满意这个答案,再问:“是谁?” 吴公公沉默了,半晌道:“咱家不知!” 天章阁与黑甲卫同属文侑帝攥在手心的保命底牌,吴公公说不知道并不奇怪,可惜谢霁不信。别的不说,仅从满足好奇这一点儿而言,吴公公或者天章阁肯定打听过黑甲卫统领的真实身份。 他不傻,不会真的相信文侑帝让他暂任天章阁阁老是出于信任,也不会真的以为吴公公等人会因他阁老的身份而实话实说。 没了莲池大师的天章阁就像没有主将的军队,早已失了文侑帝想要的能力。之所以还存在,只因事发突然,文侑帝至今不曾想好该如何处理这个极具威慑力的机构。 他琢磨了文侑帝两世,上辈子为夺嫡,这辈子为保全在乎的人。就目前的情况来说,文侑帝一直在审视他的忠诚,既想用他又担心他会和谢威一样谋反。 作为天章阁阁老,他本该掌握所有朝臣私隐,并通过这些推测出卫柏与福安王的关系,又或者云川王谋反的理由。 无奈吴公公等天章死侍只对文侑帝负责,很多情况知晓却不愿告知,他的存在只为顺利抓捕到莲池大师。所谓阁老,不过是文侑帝差他名正言顺办事的手段! 再一瓶琼浆下肚,他也穿起黑色斗篷,低头离开宣德殿,赶到城外百里之处与从西凉而来的获胜之师汇合。 两日后,于氏大早就把周海兰与崔凌霜喊到跟前,让她们收拾妥当去看西凉守军回京。 周海兰对此没什么兴趣,谢霁并非亲生,回来又能如何?只期望圣上多些赏赐,于氏高兴了漏些给自己,这样一来周家大郎在狱中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崔凌霜已经知道谢霁也是重生者,并误会这人对她怀恨于心,这才会见面不认,并将玉烟送到舞家班…… 她很想告诉谢霁自己并非水性杨花之人,上辈子那样儿只因卫柏处心积虑欺骗。 可……想到李修前几日那一吻,她满心纠结,有些事可以欺骗谢霁,却欺骗不了自己。从她没有尽力推开李修那刻,就失去了站在谢霁面前的勇气,或许谢霁并没有错,她真的不是一个好女人。 怀着这样的心思,她对迎接谢霁归来也没太大兴致。于氏既然安排好一切,她还能怎样,有些事儿总该要面对的。 马车早已备好,周海兰上车就道:“母亲心急,那么早就让我们出门,可惜按规矩来说,圣上会派朝臣去城外宣旨,并安排大军驻扎在城外……侯爷极其副将并数百侍卫要到中午才会进城……” 崔凌霜细细听着,周海兰若不说,她真不知有那么多规矩。只听周海兰又道:“金鼎轩的阁楼早已被何伯定下,我们晚去一会儿并不打紧……今儿难得出门,我要去大狱瞧一眼侯爷的舅舅……你没意见吧?” 先去大牢沾了晦气,尔后才去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军!这么不合理的安排还敢问自己有没有意见!崔凌霜面无表情地说,“一切都听母亲的安排!” 周海兰没料到她那么好说话,不禁自以为是的说,“朗月回来就好,他可是一家之主。京城那些风言风语想瞒也瞒不住,不过你放心,只要不是真的,朗月肯定不会同你计较。” “母亲,媳妇可不知京城有什么风言风语,莫不是指老侯爷谋反一事儿?这个好办,朗月自西凉而来,问问不就清楚了。” 周海兰本想敲打一下崔凌霜,怎料这人居然给她装糊涂,牙尖嘴利的把事情扯到谢威的事情上…… “哼”她打定主意要把京城的传闻告诉谢霁,可不想儿子被崔凌霜这千娇百媚的模样给骗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自打肖央决定把季家会动崔凌霜的消息告知李修,他缺少的只是一个契机。 这日,李修正朝着府邸方向行走,被忽然出现的肖央拉到了一条巷子之中。 肖央头戴玉冠,一袭浅色锦袍,风度翩翩的模样差点儿让李修认不出来。好在他未语先笑,招牌式的痞笑让原本正经的面容瞬间吊儿郎当起来。 “小公爷,你这是……” “李大人,因你之故让我在长春堂喜得佳人,今日心情好,怎么着也得把这天大的人情还了……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肖央是出了名的纨绔,李修倒也没拒绝,只是指着身上的官服说,“小公爷,且容下官回府更衣。” “你看你,误会了吧!我们去的可是正经地方……” 闻言,李修让慧哥儿先回府通告,自己随着肖央走了。 期间,他从未想过拒绝。一是与肖央品级差别太大,实在开不了口,还有便是对肖央此人万分的好奇。 肖央曾经景王伴读,皇后幼弟。如今景王被圈禁,皇后自刎而亡,他却活得顺风顺水……凭借对文侑帝的了解,李修认为肖央远不是看起来这么简单。 两百一十二、书院 李修随着肖央七拐八绕进了处民居,外头看着是正经人家,进去了才晓得别有洞天。 朝廷明令禁止官员狎妓,为满足这部分特殊群体的需求,聪明的商贾将伎者养在民居,美其名曰——女子书院。 李修所到之处取名:荷花书院。进门就见书舍俨然,琴台棋盘,织台绣架,真真就是书院该有的模样。 随着肖央往里走上一段,才发现内里别有洞天。只见廊桥水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一样不缺,真所谓一步一景,步步美妙,景景怡人。 肖央是这儿的熟客,随手推开一间屋子,就见桌上早已放好酒水果蔬,还有个妙龄女子似乎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瞧见两人,妙龄女子冲着李修道:“官人,你真让妾身好等……这位可是你常说的那位公子?”说话间,女子走到李修身旁轻柔的想要伺候其脱去官服。 肖央见他露出抗拒之意,急忙解释道:“在这儿每个恩客都被称为山长或是夫君,小娘子瞧你俊秀便主动唤声夫君,你且配合行事即可……” 说完还自嘲了一番,诸如姑娘们只把他当金主,连个笑脸都十分吝啬,也只有李修这样的俊俏郎君才能让姑娘们喜笑颜开等等。 李修懂了,这儿既然叫书院,姑娘们肯定得把自己当学生,来这儿的恩客就成了姑娘的山长(老师)或是夫君。 总之就是把皮肉生意往雅处带,归根结底还是那么回事儿,胜在过程新鲜而已。 思及此,他坦然地跟着女子到屏风后换了身衣裳。随后拿出主人家的态度配合这女子招呼肖央吃喝,没一点儿初次来这种地方的拘谨和不安。 酒酣耳热之际,妙龄女子的妹妹来了。此女娇媚的往肖央怀里一钻,根本不愿配合妙龄女子扮演其故事里该有的角色。 见状,妙龄女子一改先前端庄的贤妻模样,懒洋洋地往李修肩头靠去,“夫君,袅袅妹妹如此失礼,你可会怪罪?” 李修扬眉一笑,“她叫袅袅,你呢?”女子咬着他耳朵,呵气如兰的说,“奴家叫婷婷,夫君怎么忘了。”说罢,不但人要依偎在他怀里,手上端着的酒杯也朝他口中送去。 美人主动投怀送抱,他也没拒绝。伸手搂住婷婷的纤腰将其身体扶正,并在心里悄悄地拿这人同崔凌霜做了个对比。 婷婷虽美,可惜漂亮的眼底一片荒芜。 崔凌霜不同,无论何时眼睛里都写满故事。偶尔也会装装娇媚,那种希望被识破又不愿被识破的矫情样儿才是他最喜欢的感觉。 说到腰肢,他想起崔凌霜被吻那会儿全身绷即又酥软如泥的感觉。顿觉无论什么女子放在身旁,只要不是崔凌霜,无论怎样都只是索然无味。 肖央看似在与女子调笑,注意力却始终放在李修身上。他打探过李修的底细,知道这人爱惜羽毛,从不涉足酒肆花楼等场所,不管是外放那些年又或回京之后。 本以为带着李修来这种场合会看见其端出副正人君子样儿,可就目前看来,这人相当识趣。既不标榜自己是道德楷模,也没有放浪形骸刻意迎合。 婷婷是他培养多年的女子,内外兼修,惹得无数人男子跪倒在石榴裙下。可观李修此刻模样,注意力根本就没放在婷婷身上,哪怕出神那会儿,心里琢磨的也是其他事情! 察觉出李修想要同自己说话,他忽然抱起袅袅去了屏风后方,嬉笑道:“文东啊,你且玩着,哥哥我要泄泄火……” 李修懵了,本以为肖央找他并非只为玩乐……这算什么,不等想明白,就听屏风后传出咿咿呀呀之声,自诩君子的他难得的坐不住了。 婷婷倒是善解人意,只道:“大人,我们是去隔壁房间还是出去走走?” 隔壁房间!这暗示吓到了李修,忙说,“出去走走。”婷婷拿着帕子捂嘴而笑,让他感觉到出去走走似乎也不是太好的选择。 两人刚走,肖央便推开袅袅让其去准备第二出戏。 婷婷带着李修去了花园,只见院中花木葱茏美轮美奂,景色漂亮得只怕不比御花园差。 李修微醺,担心把持不住自己,急忙撇开婷婷在院中四处乱逛。这下不得了,看似怡人的美景中藏着无数鸳鸯,只听男子惊呼,女子娇叱,一通乱走竟惊起鸳鸯无数。 惊吓之余,他匆匆回到婷婷身旁,叹道:“姑娘怎么不早说。” 婷婷捂嘴轻笑,随即挽着他的手臂,道:“若不想被人追骂,我们最好找个房间躲起来。”说着两人去了个没有亮灯的房间。 李修不愿点灯,只想熬过时辰,等肖国公完事儿了赶紧去辞行。 婷婷乖巧的坐他身旁,问:“大人,我们要这样坐到何时?”话音刚落,门口响起脚步声,不等他有所表示,就被婷婷拉着躲到了屏风后方。 待回过神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告诉他屋里多了两人,且这两人在花园不曾尽兴,入屋实为不被打扰…… 只听女子娇喘道:“爷,你轻点儿,这样会要了奴家的命。”男子没说话,用行为佐证了不管轻重,女子都要命的喜欢。 李修十分尴尬,好好吃顿饭最后怎么成了听人壁角? 婷婷趁火打劫,贴在他怀里悄声道:“爷,让奴家伺候你好吗?”他拉开婷婷,道:“我非圣人,也没那么君子,只是心中有人,不想她生气。” 婷婷摩挲着他的面庞,引诱道:“爷,这儿是小公爷的产业,无论你做什么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李修算是明白了肖央在私底下经营着什么,只道:“我不怕她知道,仅仅是不喜欢这样。” 婷婷头一次见到不偷腥的猫,想到肖央的吩咐,她没有继续纠缠,再度恢复先前乖巧的模样,陪着李修一同听壁角。 漆黑的屋里,那对男女显然已经进入了尾声。当剧烈的喘息回归平静之余,女人问:“爷,你可是有心事儿?” 男人道:“我想带你离开这里。” 女子高兴地问:“你有银子啦?” 男人不答,半晌才说,“最近接了个活,顺利的话可以帮你赎身。” 女子似乎知晓男子在干什么,继续追问道:“什么活计,有没有危险?” 男子再度沉默,好一会儿才用近乎耳语的声调说,“明日在城内宰只羊,事情有点儿棘手,闹开了我会销声匿迹一段时间,你在这儿乖乖地等着我回来。” 女子不信,问道:“棘手?京城还有什么事儿是国公府办不了的?该不会和被刺的那位爷有关吧?你们找到凶手了?财鼠到底是……”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就被男子紧紧捂住嘴巴,“你不要命了,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 两百一十三、刺杀 华灯初上那会儿,李修脱身回到府中。他把自己关到书房,认真思考着今晚发生的一切。 肖央带他去书院,说是回请,真实目的只怕不止于此。他从婷婷口中得知书院的幕后东家是肖央,还从一对没见过面的男女口中知晓了安国公府有行动。 两人说的很隐晦,无奈京城能够同时提到“被刺”与“财鼠”的事情就那么一件。 换言之,沉静许久的安国公夫人终于要动手了。 什么是宰羊,又怎么会棘手?结合行动日期,他猜测安国公夫人要为儿子季贵报仇,寻仇对象正是崔凌霜。 甄氏就只有季贵一个孩子,李修不难想象丧子之痛对她何其煎熬。在这个贵妇心中,不管崔凌霜有没有杀害季贵,只要其穿着红衣出现在季贵眼前就是错误。 愤怒并未让甄氏昏头,她咬牙切齿的算计着如何才能杀死崔凌霜而不被怀疑。隐忍许久之后,谢霁回京成了最好的动手时机。 其一,季贵死后,安国公府一直沉默者等待朝廷给出一个真相。此时才动手,明显是为了减少众人的怀疑; 其二,谢霁回京,崔凌霜定会出府迎接。这时行刺,既方便刺客安排路线与人手,同时还便于事发后嫁祸给他人。 想明白了这一切,他打开房门就往外跑,冲到院中才想起崔凌霜早已嫁做人妇,这件事儿只有明日才能告知。 天亮前的夜晚没有半点儿星光,漆黑的天幕就像他与崔凌霜的感情一样看不到光亮。 黑暗之中,他感觉自己是那么地无力。当日明明就在县主府却眼睁睁的任由崔凌霜走入圈套,如今从肖央这儿得了信息又如何,至多能帮崔凌霜一日,接下来的时日又该如何? 天刚亮,慧哥儿就被差遣到西凉侯府去报信。侯府的人都当他是素秋的相好,很快就把消息递了进去。 素秋知道崔凌霜和李修的关系,并因为时常替两人传话而心怀愧疚。好容易盼到谢霁归来,以为李修总该死心了,却听慧哥儿来找,忍不住见面就道:“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李大人胡闹,你也跟着胡闹?” 慧哥儿朝她使个眼色,小声问:“夫人可在,我这儿有重要的事情告知。” 素秋摇摇头,说崔凌霜刚起床就被于氏喊走,估计会从于氏那儿直接出府去迎接侯爷归来。 听到这个消息,慧哥儿踌躇了。他喜欢素秋,总觉着又朝一日能将其娶回家中。 依着他对崔凌霜的了解,若这时将消息如实告知,素秋很可能会被当成替身前往金鼎轩吸引安国公府派出的刺客。 假如什么都不说,反而能让素秋好好待在府中,反正崔凌霜出门从不带与她样貌有些相似的素秋。 想了一会儿,他决定把消息瞒下,等崔凌霜出府之后再做打算!担心误了事情,他并未等在门口,而是提前守在侯府马车前往金鼎轩的路途上。 由于慧哥儿私心作祟,毫不知情的崔凌霜在前往金鼎轩的途中任由周海兰改换了线路,堪堪错过了提前得知自己会被行刺的时机。 正午,周海兰看着狱卒送来的饭食就开始抹眼泪。“这……这食物如何下口?”说这话时,她完全无视隔壁那些牢房的犯人只能食用干馍配稀粥,周家大郎好歹是米饭配蔬菜的事实。 周家大郎毫不在意的端起碗就开始扒饭,边吃边道:“小妹啊,要想哥不吃苦,你最好说服侯爷找关系将我放出去。” 谢霁守孝一走多年,周海兰也不知能不能说通此事儿。见其沉默,周家大郎又道:“姐,你在这儿耽误了那么长时间,你那儿媳真不生气?” 周海兰柳眉一竖,道:“她敢,别以为我不知道京城里关于她的那些传闻……” 闻言,周家大郎感叹的把碗放在地上,道:“也不知茹儿去了哪里?都怪那该死的谢渊,要不是因为他,茹儿完全可以因侯夫人这事儿取而代之。” 周海兰好似忘了周茹盗窃她私财一事儿,配合周家大郎道:“可不是吗,若茹儿嫁给朗月,府中中馈早就被我掌握了。” 周家大郎烦躁地在狱中走来走去,好半晌说了句,“崔氏若出意外死了该有多好!” 周海兰想想崔凌霜嫁过来的所作所为,认同的说,“真要有这样一日就好了,什么洛川崔氏……吝啬地要死,嫁妆万千又如何,可见她孝顺过我?” 两人絮絮叨叨的说着,谈话内容一丝不漏的被周海兰的丫鬟传到了虎头耳中。 虎头和梁意梁思两兄弟一样,他们都是老侯爷提前为谢霁准备的忠诚下属,他由于太过年轻被安排到了谢猛手下成为其副将。 他从西凉来到京城就为保护侯府众人,本以为要抵御外敌,却不想遇上周海兰这种拎不清的。今日听到其险恶用心,他忍不住握紧拳头,想在想替谢霁好好收拾周家众人一顿。 崔凌霜等了许久才见周海兰从大狱出来,眼见日头偏西,两人至今不曾用膳,她觉得周海兰定是故意如此。 果然,周海兰上车就道:“时常来这儿,狱卒好心从外头买了些吃食进来,倒是忘了你还饿着。” 话音刚落,领队的虎头忽然递了个食盒进来,道:“两位夫人,这是属下刚差人去买的,听说前方道路拥挤只怕要耽误不少时间……” 崔凌霜让墨韵给虎头道谢,随即拈起糕点塞入口中,半句话都懒得同周海兰讲。 大燕多年不曾有战事,老百姓都快忘了边境平安全靠朝中武将世代镇守。 如今在朝廷的大力鼓吹下,老百姓知道西凉一役打了胜仗,西凉大军凯旋归来。整个京城因为这事儿陷入了欢呼雀跃之中,每家每户但凡手中无事全都跑到了主街去看得胜大军。 周海兰知晓朝廷迎接谢霁归来的流程,却忽略了老百姓的热情。以至于耽误了时辰,马车刚进入主街就被困在潮水般的人群中慢慢移动。 眼见三层高的金鼎轩近在咫尺,虎头也亮出了西凉侯府的招牌,无奈收效甚微,所有人都被城门口传来的鼓乐之声吸引。 大军进城,谢霁回来了。 两百一十四、怪谁 慧哥儿沿着金鼎轩来来回回走了数遍。眼见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观看大军凯旋,他心急如焚,就怕错过时机让崔凌霜进了金鼎轩。 大军进城那一刻,人群中爆发出欢天喜地的呼声,慧哥儿总算在人头攒动的街上看到了西凉侯府的马车。 他挤开人群奋力朝马车行去,好容易了到了车前却被虎头用充满寒光的利剑拦住。 虎头认得慧哥儿,也知道李修与崔凌霜那说不清的关系。眼见谢霁回府,他自然容不得李修那等会给侯府抹黑的人存在。 他道:“这是西凉侯府的马车,还请闲杂人等赶紧离开。” 慧哥儿道:“奴才是李大人的小厮,有要事儿告知侯夫人,还请军爷通融一下。” 虎头不假颜色的冷哼一声,协同两个侍卫小山般堵在车前根本不让慧哥儿靠近。 慧哥儿急的满头大汗,不禁高呼道:“军爷,我家大人意外获知今日有人会行刺夫人……” “什么!”虎头高呼,这是他完全不曾想到的消息。 正在这时,只听一声巨响从城门口传来。就见白日里忽然升起满天烟花,随即便是熊熊火光与直冲天际的浓烟。 “怎么回事?”崔凌霜掀开车帘问道。见她露面,慧哥儿高声道:“夫人,大人听说今日有刺客埋伏试图暗杀。” 听到暗杀两个字,崔凌霜最先想到的是谢霁,不禁探出身体朝城门那边看去。就在这时,数十名刺客突然暴起,挥着刀就朝她砍来。 危机当口,她下意识地往车厢内躲,不想紧紧跟着她的周海兰居然使劲儿把她推落车厢。 “夫人,”墨韵伸手去拉。不料意外频发,那些在城门口受惊的百姓晃过神就往城中跑,人海像浪潮般撞击到马车上,墨韵不但没抓住崔凌霜,反而因此掉下了车厢。 刺客被虎头及一干侍卫拦在车旁,崔凌霜与墨韵躲在车下。 正当她们准备着爬回车厢时,周海兰不顾两人死活,催促着车夫赶紧离开这里。为了逃命,她甚至威胁车夫说自己是谢霁的母亲,崔凌霜不过是个没有圆房的媳妇…… 这种时候,刺客明晃晃的刀锋显然比言语威胁更有效果。车夫抽打着马匹就往前跑,根本没心思顾及还在马车下方的崔凌霜与墨韵。 慧哥把一切看得分明,冒这被刺客砍伤的危险伸手救人。马匹扬蹄飞奔时,他救出了墨韵,眼睁睁看着崔凌霜消失在车轮下方。 骚乱愈演愈烈,数十名武艺高超的刺客正借着骚乱完成杀死崔凌霜的任务。 眼见侯府马车疯了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一些刺客在于侯府侍卫缠斗,还有那么几个同虎头一样在四处寻找崔凌霜的身影。明明瞧她跌落马车,怎么就不见了呢? 崔凌霜像壁虎一样抱着车轴紧贴车底,慧哥儿伸手那会儿也想过要逃。千钧一发那刻,理智胜过胆怯,一向遇事就慌神的人居然无比冷静的分析了街面上的情况。 躲在车底或许能活,随着慧哥儿离开肯定会死。且不说围着马车的刺客,单凭大街上四处乱窜的人流便能要了她的命。 马车跑得飞快,每一下颠婆仿佛都能要了崔凌霜的小命。她在危急关头忽然明悟,求神拜佛远不如每日勤加锻炼有用。 看热闹的小贩跑掉了扁担,当飞快的车轮与扁担相遇,后者没被压扁,倒是车轮猝不及防的滚离了车身。 马车歪歪斜斜的向前冲出一段之后,终于停在了某条街口。紧随而至的刺客挥舞着利刃砍向车顶,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白芷,周海兰及其贴身嬷嬷全都暴露在刺客刀下。 虎头跃上马车,拦在众女身前,大呼,“快点往巷子里跑!” 白芷机灵,晓得正街旁边的巷子里有不少商家,她只需随便往那家门店一钻,侯府侍卫就不用担心她的安全。 周海兰与其贴身嬷嬷显然没这个觉悟,侍卫就在眼前,干嘛要冒险往巷子里跑,这不是上赶着送死吗? 白芷跑了。 与此同时,从车底跌落的崔凌霜也瞧准时机爬了出来。她是行刺目标,刚出现就引起了刺客注意,只见刺客纷纷调转方向朝她袭来。 虎头大喝一声就要援救,躲在他身后的周海兰却在这时紧紧拽住他的衣裳不让走。只见刀光一闪,他反手剁向周海兰的手腕,砍断车辕,拉上崔凌霜骑马朝着城门那头奔去。 不管城门那头发生了什么事儿,他都相信谢霁,相信跟在身后的刺客敌不过刚从战场上归来的西凉大军。 城门口,谢霁身着甲胄在礼乐声中慢慢骑马而入。幼年那会儿,他无数次想象过有朝一日可以像父辈那样战功赫赫骑马入京。 梦想看似实现了,只不过真正的功臣是跟在身后的副将谢猛,与隐匿在暗处的天章死侍。西凉一役打得糊涂,赢得糊涂,说白了就是莲池大师为一己私欲枉顾百姓死活的战争。 入城不久,他又操心起另外一桩事。 事关呼罗烟,想起来就烦。 得知自己成为天章阁阁老以后,如何安置呼罗烟成了首要问题。起初感念呼罗烟的重生之恩,出自好意将其安置到舞家班,希望这人能在同族人那儿找到安慰。 按计划呼罗烟应该在舞家班低调的等待他“回京”,之后由他找借口将其接入侯府。 毕竟从明面上说,他是刚打了胜仗的边关守将,回京就要与新婚妻子圆房……若这时身边多出个异族女子,想必会引起朝臣猜疑。 也不知呼罗烟出自何种考虑,到了舞家班之后居然拉拢族人,自称圣女,频繁在京城各种场合高调现身! 这行为破坏了他想要偷偷将呼罗烟接回府中的计划,因为他无法解释一个刚刚回京的将军怎么会和戏班圣女有交集。 说穿了全是天章阁的错,历任帝王从不将天章阁纳入朝臣议事范围。这听起来权柄无限的机构并不为朝臣所喜,毕竟没有哪个臣子喜欢被帝王监视…… 换言之,他的阁老身份,呼罗烟黑目族圣女身份都属于隐秘。在这种前提下,要将呼罗烟送入侯府就得找一个能让朝臣信服的理由。 好在舞家班早已被梁意渗透,呼罗烟能够笼络的也只限以玉阳为首的部分成员。 在梁意的安排下,大军进城那会儿会发生一个小意外,他借此救下玉烟,并因故将人接回府中。 如此一来,呼罗烟进入侯府便有了合理借口。即便有人要查,也只能查到呼罗烟在舞家班的事情,不会联系到他与呼罗烟很早就相识。 事情安排好了,可当烟花迸射,久经考验的战马差点将呼罗烟踏死时,他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原计划并不是这样的,他只要有惊无险,而非真的伤害到呼罗烟。 入城大军在短暂的混乱之后很快恢复了秩序。谢霁正琢磨着该如何安置呼罗烟时,只见城内发生骚乱,一人一骑远远朝这边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