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向阳谷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后燕,河间王府。 珠玉摇动,垂帘半挑,我随着河间王慕容熙步入莹心阁,侍女忙迎上前,替他宽去玄狐大氅。 “你们都且退下!”慕容熙略垂了脸,目光深敛,鼻梁挺直如削。 丹朱和小菊俱肃手退下。 我略有些诧异,抬眸迎上他目光,只觉陷入无边冷寂,他眼中幽黑近墨,仿佛吸去了昏暗室内仅有的光亮。 蓦地我的肩膀被他的手搭住,那只手开始有些颤意,渐渐有力,将我的肩胛骨牢牢扣在掌中,似乎再一加力,便可将我的肩骨生生捏碎。 我惊慌起来,失声问道:“道文哥,你怎么了?怎么了?” 慕容熙低喘着气,道:“有人骗我说,你在平原公府向天王陛下鼓吹初云的美貌与妙音,陛下这才起了纳入后宫之念。可我知道他们在骗我,雪凝,明明只为我着想,又怎会舍得我难受,去联合那兄弟二人,抢走我的初云?” 我脑中轰地一声,仿佛甚么东西炸裂开来,他竟知道了?全都知道了? 我睁开惊惶的黑眸,张了张唇,终于呜咽道:“我承认我确实不喜欢沈初云,但我不是有意逼走她,我是无心的。” “原来,流云亭初云受伤一事果真是你动的手脚!” 我连连摇头:“不,不是我!” 他冷冽如冰的面庞直直望入我的黑眸,道:“瞧,这张脸看起来多么天真清纯,没想到在背后会这么算计?” 肩头传来的疼痛让我意识转过头,张开双臂,猛地揽住那结实有力的腰线,投到他的怀中,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可抑制地涌出,呜咽道:“我知道我错了,错在不该喜欢上你!” “别哭了!”他的语调中透着无情,再没有以往的温情。 颈上蓦的一紧,下巴被他重重捏起,来不及抵挡和思索,已陷入他火热的掠夺中,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他吮住我的唇,薄唇柔软而轻柔,含住我冰凉颤抖的唇瓣深深吸吮,唇舌相迫,令我惊惶的舌尖走投无路,被他紧紧抵住,不容躲闪。 喘息里交缠,战栗里沉溺,要将我整个溶化吞噬了一般……神智被袭夺一空,我缓缓阖上眼,任由自己在眩晕中飞堕,仿佛置身于云端一样飘渺。 我随即揽紧他的脖子,努力地回应他的亲吻,由着他慢慢俯下身,将我按于床上,重重覆上我的身体。 他毫不犹豫地解开我的衣带,唇舌沿了我的脖子一路吻下,触及我胸前的柔软,温柔地啃啮着;习武者略粗糙的手掌落于我光洁的肌肤上,轻缓有致地揉捏着。如电击般的快感阵阵侵袭,我忍耐不住地喘息着,呻吟着,如同美人鱼般在他的身体下悸动。 他的衣带也已松开,胸前的肌肤结实而诱人,散发着我最沉醉的男性气息。我忍不住地去轻抚他那健硕的肌肉,那是属于我的慕容熙,让我倾醉。 胸前暴露的光洁肌肤轻轻地磨蹭,那解开衣裳紧紧相贴的感觉是如此美好,让我克制不住地想和他更亲近些,伸手将他的衣衫撩得更散开些,恨不得将自己溶化到他的身上。 天气寒冷,我只却盼着此时能下一场雪,来纾解我烈烈如焚的光洁躯体的干渴。 这时慕容熙忽然顿下了动作,微支起身,沉郁地望着我。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雾岚流动,我忍不住伸出指尖,带了几分痴迷,抚摸他眉目的轮廓。 “道文……”我低低地唤着他,乍遇他先刚后柔这般百般逗弄,只觉脑中渐渐给抽得空了,周身俱已酥软,心智一片模糊。 忽然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的冷笑轻轻从他嘴中吐出,他低沉的问我:“我到底……是你第几个男人?” 话一说完,我的身体立刻僵硬了起来。 慕容熙挑了挑黑浓的眉,狠狠说道:“你当我是瞎的?如果不是我曾看到你玩到晚上才回王府,又亲眼看见你这几日随平原公出双入对地出去,或许我还真信了你的眼泪,信了你的清纯……” 我吐一口气,正要解释时,他清澈如水的星眸,竟如深井般黑沉不见底:“你分明早与平原公有染,回到我河间王府是别有用心。我自问待你不薄,你,怎能这样骗我?” 我一颗心随着他的话语,几乎要迸跳出胸膛,求恕地握住他的手,轻轻道:“不是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欺骗你!” 他缈若烟霭,隐了晶莹的水意,看不出是含恨的泪光,还是清冷的冰气,缓缓坐起身,扣着自己的衣带,眼底满是鄙夷和讥嘲:“你这样的的女人,枉我还以为你天真良善!一面勾搭上平原公,收拢他做你的裙下之臣,一面又迫不及待的要在我身下婉转承欢。” 心中抽痛,我愕然的张了张唇,说不出话来。 是啊!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由着你将肆意玩弄甚至侵占,竟让你把我看得如此不堪么? 他恨恨的话语,吐字如刀: “我慕容熙从来不缺女人,也不屑于和自己的侄子抢夺女人,更不会和一个人尽可夫却在我跟前装纯情的女人相守!” “道文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听我说,我和平原公真的没有什么……” 我忙坐起身来想拉住他解释时,他将手猛地一甩,已推开我的手,拾了方才亲热间散落地上的衣衫,狠狠地摔到我脸上,再嫌恶地瞥一眼我半敞的衣襟,他吐出的字,凌厉如利箭穿心:“我为什么不动你?因为嫌你脏!” 他转身奔出了房间,身形极快地消逝在门外。 我惨淡地笑了笑:“为什么定要对我如此不堪,你才满意?你可知道,你在我眼里,始终有如初见。” 恨无处雪,悲无处诉,怨无可解…… 事情要追溯到半年前。 这是一个颠倒的时代,一个中原陆沉的年代,马背民族征服了黄河以北的中原腹地,将优越的汉族驱赶着喘息度日。在经历永嘉之乱后,华夏残荒,中原的西晋王朝在各胡军队一系列车轮战的打击下狼狈南渡,以琅邪王司马睿为首的残存势力,在南方重建大晋政权,都建康,称东晋。 东晋隆安三年,我从水路入中原,只见北方战乱连年,元气大伤,兼之连年水旱成灾,流民四起,不由的大是叹息,心想中原山川雄奇,又是富庶之地,但沿途所见,多是饥民、灾民,远不如我晋国虽偏安一隅,但鱼米之乡,丰衣足食,丝竹管弦,人物风流多了。 这天,行近豫州境内,山道崎岖,天色向晚,我心中焦急起来,策马疾奔,一口气奔出十多里地,到了一个小市镇上,心中大喜,想找间客店借宿,哪知道市镇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竟也无。 我下马走到一家挂着“悦来客栈”招牌的客栈之外,高声叫道:“店家,店家!”店房靠山,山谷回声,只听见“店家,店家!”的回音,店内却悄无声息。正在此时,一阵忽喇喇的北风吹来,猎猎作响,令人顿感毛骨悚然。 我拔出佩剑,支开虚掩的店门,四下一瞧,到处箱笼散乱,门窗残破,似经盗匪洗劫一空般,原来店中竟真的一个人也无。我回身出来,又去了三家店铺,家家都是如此,偌大一座市镇中,竟然荒无人烟,冷风阵阵。我早已吓得心中直打鼓,当下再也不敢停留,急忙上马向西。 约行了十几里,天色全墨,肚子又饿,心中又怕,正狼狈间,忽见远处有零星一点火光,心中大喜:阿弥陀佛,终于可以借宿了。 行到临近,见是两间草屋,于是抬起手腕,轻轻在门扉上叩击了两下。一会儿,柴扉启处,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手中举着一盏油灯,颤巍巍的询问是谁。 我忙笑着说:“婆婆,小女子姓江名雪凝,是过路的旅人,错过了宿头,想在府上借宿一宿。” 婆婆略一迟疑,道:“请进来吧。” 我跟着走进茅屋,见内里还有一屋,屋内桌椅俱旧,床也是土胚的床,显见是穷苦人家。 老婆婆拿出几个玉米饼来招待我,又烧了一壶热水给我喝。我饥肠辘辘之下,吃了一个玉米饼,方才觉得缓过劲来,便问道:“婆婆,前面镇上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一个人影也无?” 老婆婆叹了口气,道:“是瘟疫,这场厉害的瘟疫,不知夺走了多少人的性命,没死的也不敢呆了,这地儿快成一座空城了。” 我吃惊的问道:“难道此地的长官也置之不理吗?” 婆婆不住摇头:“这里既不属秦国,又不属燕国,是无人管制的地带,早先有几个本地良医治过,可也束手无策,于是能走的都走了。” 我听后不住叹息,心想:不知是怎样的瘟疫,竟然如此棘手?师父素日常教导我们一众弟子行走江湖要悬壶济世、行医救人,今日既然遇见,岂可坐视不理?略一思量,心中便有了计较,说道:“婆婆,我自幼研习医术,倒很想见识一下这夺命的瘟疫到底怎样?这方圆周围可有患者,让我前去问诊探病?” 老婆婆甚是诧异,说道:“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会对这种事感兴趣?” 我笑道:“实不相瞒,我自幼和医书、药罐、病者打交道,所见的病人多如过江之鲫,再说医者父母心,行医救人乃我作为医女的本分,若不知也罢了,知道了又怎可置之不理?” 老婆婆顿时释然:“孩子,难得你一片菩萨心肠。此地一里外有一山谷,名唤向阳谷,有很多患者,你可以去看看。今日已晚,明日一早我领你入谷。” 确实这事急也急不来,我从行囊中取出六枚五铢钱,作为投宿的资费给了老婆婆,说了声“叨扰”,便回房去睡了。 睡下后想起此次行足千里,也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目的地,一路所见,与自己想象中的中原大相径庭,一时思潮起伏,难已入睡,似到了半夜时分,才朦朦胧胧的睡了一回。 隐约中有人轻叩门板,惊醒坐起,只见户牖上晨曦微露,已是黎明了,于是起身下床,取过随身携带的竹盐漱了口,舀了水洗了面,喝了些粥,就随婆婆上了路。 一路上,婆婆告诉我,此地人大多姓蔡,是同族人。这场瘟疫来势汹汹,一大批族人死于非命,染上瘟疫的被迫滞留隔离在向阳谷,等于变相等死,如蔡婆婆这样没染上的,已是非常幸运的了。蔡婆婆念叨着是她整日求神拜佛、虔心向善的结果。 其时已是初春之际,一路上倒是姹紫嫣红,遍山遍野都是野花,春光烂漫,转了几个弯,却见一排花丛,或红或白,或黄或绿,只是哪有心情赏玩风景?蔡婆婆低头从花丛中钻了进去,我也随之进去,过了花丛,眼前是一条小径。蔡婆婆停了下来,手指前方,道:“那里便是,你自己去吧。” 第二章 施妙手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知道她是担心传疫,道谢别过,继续往前走,行到过半,只见一条清溪旁结着四五间茅屋,脚下加快了步伐,急步走近屋前,喊道:“有人吗?” 叫了两声,不闻应声,心想:都是病人,哪里有力气应答呢?于是从怀中拿出一方丝帕,覆住口鼻,绕到脑后扎了个结,又取出两个白绡手套,分别套在左右手上。推开板门,跨了进去。 一踏进板门,屋内无寻常人家的桌凳,空荡荡的,只在地上一顺溜的排放着十余个门板,每个门板上俱躺着一位病人,他们一个个躺在那儿,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空气中弥漫着诡异恐慌的气氛,似乎一不留神,死神就会将他们悉数带走。 我走近一位病人,仔细打量,只见他手脚溃烂,皮肤化脓,喉咙肿大,脸色通红,显见是高烧不退导致,嘴里喃喃念道:“水!水!”忽想起师父手著的《疫气志》中有对此症的记载“有烂喉痧一证,发于冬春之际,不分老幼,遍相传染,发则壮热烦渴,密肌红,宛如锦纹,咽喉疼痛肿烂。一人得病,传染一家,轻者十生**,重者十存一二,合境之内,大率如斯”。心中大喜:好了,就是它了。师父曾在书中记载了不少独特的、行之有效的治疫方剂,有辟瘟疫药干散、老君神明散、度瘴散、辟温病散等,其中尤以“清瘟败毒饮”取材容易,最为适用。 拿定计较后,只身返回蔡婆婆家中,问了路,牵了马,一路向北疾驰,行了约莫两三个时辰,来到了沁阳,这沁阳算得上东西通道,也未受南方瘟疫大影响,只见人烟稠密,市肆繁盛,却又不敢多作停留,径直找了一家大药铺,依照师父的方子配齐了药材,又马不停蹄的往回赶。 这一来一去,折腾了一天,回到向阳谷,已过正午,全身委实困顿疲乏的厉害,却不敢拖延,立刻把药煎好了,一一喂众人服下,过了两三个时辰,再搭各人脉搏,便觉脉细而缓,伤势减轻,心中不由大喜。 已近日暮时分,我在茅舍外搭了一个小凉棚,地下铺了些稻草,又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和着水吃了,吃完席地而卧。透过稀疏的棚顶看上去,无垠的天幕上星光璀璨,煞是好看,可此时再也打不起精神,眼皮越来越沉重,昏昏睡去。 第二天,各人高烧渐渐退去,呼吸也逐渐平稳,形势已大大好转。 如此过了三四日,众人的伤势均日渐痊愈,大家清醒后,均言没想到居然能从鬼门关逃得一条性命,大为庆幸,对我更是感恩戴德,直称我是上天赐予豫州的大菩萨,感恩无尽后道谢离去。 又过了一两个月,经过我的广施妙方,这场弥漫方圆几十里的大瘟疫竟消弭于无形,我也因此声名鹊起,豫州境内百姓盛赞我年纪轻轻,妙手回春,宅心仁厚,救人无数。 寒来暑往,春近夏至,转眼我滞留在向阳谷中已两月有余,身边多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名唤柔儿的帮手,柔儿在这场灾难中失去了父母,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又仰慕我的医术,平日与我相依相随。我见她伶仃无依,善解人意,大是良伴,便日日指点他一些医理和方脉针灸之术,她潜心学习,极是用心。 第三章 略惩戒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自我在向阳谷中成名后,当地求医问药之人纷至沓来,整日价忙得热火朝天。不过,我医治病人有个原则:寻常百姓,舍医救人,不收人钱财;而富贵人家,却让他耗费巨资,如是官宦人家则从来相请不动,除非送了垂死病人到我面前,我自不会袖手旁观。这自然是因为师父日常说道“世上有钱人常为富不仁,而为官之人又喜为非作歹”所致。 一个初夏的早晨,正帮病人针灸之际,忽听得隐隐蹄声,自谷外直响进来,不多时已到了茅舍之外,只听一男子声音响起:“在下姜瑜,求见江医女。” 话音刚落,一个浓髯满腮,皮肤黝黑的壮汉踏步进来,又说道:“在下奉主公之命,请姑娘移步,随我至营中,救人一命。” 这军士风风火火的,着实性急,我心下不悦,道:“看病有先来后到,你没看到他们都在你前面候着吗?” 这名唤姜瑜的军士居然厉声道:“小丫头,别不知好歹,我劝你乖乖随我前去,否则休怪我动粗。” 自此居住以来,众人对我客客气气,毕恭毕敬,何曾有人这样恶语相向?心下甚恼,也不理他。 哪知此人居然右臂倏出,袍袖带风,出手疾往我臂间抓去,我见他来势凶狠,当下举起手中金针,挡在臂前,我这一下后发而先至,对方全然不觉,手指戳去,正好刺中金针,直疼的哇哇叫。 对方居然不肯罢休,又拔出腰间所配短刀,“嚯”的一声兜头砍了过来,我眼见短刀刺到,左手食指往上一托,搭住了平面刀刃,右手操起长剑斜里挥去,拦腰击在刀刃之上,铮的一声,短刀断为两截,姜瑜大惊,急忙跃开。 我呵斥一声:“还不快走?” 姜瑜情知再动手也讨不了好,不敢再做纠缠,刀也未拾,转过身来,狼狈而去。 下午,病人渐渐散去。我忙碌了一天,觉得疲累,走到屋前的一株桃树绿荫里坐下,斜倚树干歇息。彼时,夏日正好,阳光迷离,屋前的小路两侧青青葱葱,望去,深绿、浅绿的景深,层叠交错,令人心旷神怡。花开时节,那些浅红、梨白里缀满无边的想象。抬头仰望天空,只见蓝天高远,白云悠悠,有鸟儿从远处翩然归来,心也刹那间飞翔起来。闭上眼睛,偶有一两片桃花落下,柔和的弧度,酥麻的触觉,轻轻拂到面庞,温柔惬意的沁凉。 当风暖起来,暖起来的时候,阳光下,开始有一片片,一团团柔曼的絮状物随风起舞。这情景,令人想起送别,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想起师门八载学艺,想起师徒八载情深,想起师姐师兄的温暖关爱,想起临下山时的依依难舍。于是,那些柔美的旧日时光,在薰薰暖风中氤氲,缠绵。 然而,我没有料到就在这个下午,一生的命运会随之改变,所有的绮靡繁华,刻骨铭心,在一场猝不及防的邂逅中,于一夕间悄然而至。 花香幽幽,暖风薰薰之中,我从袖中抽出了一支洞箫,轻轻吹了起来,吹的是一首《熏风曲》,这是我母亲生前最爱的曲子,我也喜它低沉委婉,幽静典雅,尤其在这等美景下奏来,一颗心也随之婉转飞扬,飘飘荡荡的,似欲乘风归去。 第四章 初相遇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一曲刚了,只听得一个清亮柔和的声音说道:“好!” 我侧过身来,原来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下午的阳光照耀在这人身上,将他周身皆镀上了一道金边,如天人一般。 他头带一顶金冠,身着一袭雪白的轻罗长衫,用一根白玉腰带轻轻绾住,此外别无饰物,然而缓步行来之时,却自有一种高贵清华的气度,真个是丰神如玉,俊美难言。。 我这辈子从未见过比这少年更美好的人物,心跳也似慢了一拍,呆呆看着这美好少年,只觉得此情此景此人如诗如画如梦幻般不真实。 这少年一步步走上前来,行礼道:“在下慕容熙,因家母病重,特来恳请江医女一行,前去相救,如蒙允诺,感激不尽。” 我这才恍然大悟,问道:“上午那位找来的军士,便是你的手下?” 对方微窘,道:“是,他出言无状,得罪了姑娘,我已经重重责罚了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请姑娘轻移莲步,随我前去。” 我温和的看着他,点了点头:“好,我随你去。你稍等片刻,我收拾一下东西。” 我急步步入茅屋中,匆匆收拾了一下,片刻出来,手中拿了一个青布包裹。 见我出来,他淡淡一笑,笑容如醇酒般令人沉醉,我胸口七上八下的乱跳,怔忪的跟在他的后面,慢慢的向前走。 谷外,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少年请我一并入了车厢,他在一侧坐下,坐定后,道:“若治好家母,必有重酬。” 我笑一笑,也不答话,心想:他自称慕容氏,这是北方大姓,不知是不是秦人口中常称的鲜卑白虏? 不久,慕容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刚才江姑娘的箫声真是动听,缠绵旖旎,如怨如慕,绸缪有如中酒,不知名唤何曲?” 我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道:“此曲名唤《熏风曲》。”抬起头来,见慕容熙正微笑着注视我,眸子明澈如水,一瞬间便将我沉浸其中。 我从没想过,一位初次见面的少年,会给我如此心潮澎湃的感觉,甚至于铺天盖地,无法阻挡。 这种美好而慌乱的感觉令我有些害怕,手一缩,刚刚握在手心的洞箫竟滴溜溜的落在宝相花纹的地毯上。 慕容熙似怔了一怔,俯身将箫拾起,递给我。我满脸发烧,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轻轻吐了一口气,说道:“路途无聊,我吹一曲《傍妆台》给公子听吧?” 我拿起手帕在吹口处擦干净了,接嘴吐气,吹了起来。这首曲子比之《熏风曲》,又是一番光景,箫声婉转悠扬,轻柔流荡,映着夕阳晚照。由于坐得近,鼻中传来慕容熙身上的气息,温润而纯净,浓郁而清澈,令人心神俱醉。 我偷眼觑他,见他听得入神,心中的喜悦更加滋长蓬勃。 在这惴惴的欢喜与不安中,时光流逝的飞快,不多时,马便停下,已到达了目的地。 一个大大的营帐矗立在眼前,营帐周围,剑戟如林,军威森然,更有无数军士挺直站立,显得肃杀异常。我心想:这慕容熙真是非同寻常的人物!不过也丝毫没有惊慌失措之意,依旧随在慕容熙身后不紧不慢的走着。 几个郎中都在帐外候着,满头的汗水,狼狈不堪,不知是不是给慕容熙骂的。 慕容熙急促起来,拉起我的手,直冲入帐。手掌相叠时有种温润如玉的感觉,我不由得心中微微一荡。 他匆匆趴到一个女子面前,轻轻唤道:“母亲!母亲!” 只见床上躺着的女子脸色萎黄不堪,气息极其微弱,面上笼罩着一层颓然的死气。此时似听到了慕容熙的呼唤,头部轻颤,挣扎着睁开眼来,看着他温柔而笑。 (终于,终于,那令女主角一见钟情并死心塌地、无怨无悔爱着的少年出场了,故事真正由此展开。) 第五章 著金针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熙欢喜道:“母亲,你怎样了?” 他母亲悄声说:“熙儿,我,我瞧见先帝了------我告诉他,我们的孩儿已长大成人,他,他快来接我了。”声音虚飘飘的,没有半分力气。 我心中一惊:难道他竟是纵横关东的大燕国的王室贵胄? 慕容熙软软的跪坐在母亲榻前,轻轻的说:“母亲,你看清楚了我,我要你好起来。” 他母亲突然揪住自己的头发,辗转翻滚,嘶哑的喊道:“我的头,我的头,好痛!好痛!”双手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似乎这样便能减轻自己的痛楚一般,额头上落下涔涔汗水,眼神恐慌而散乱。 慕容熙慌乱的抓住他母亲的手,忧急之下,转过头来问我:“你快看看我的母亲,到底怎样了?” 我走上前,将手搭上慕容夫人的脉,仔细诊听。听完后,心中已然明了,接着取出随身携带的医囊,摸出卷好的羊皮铺展在床榻上,皮上插着几十根细如麦芒的金针。师父平生最推崇华佗的针灸之术,于这一道对我们要求极严,我曾经对此潜心苦学,于诊断病情、用药变化诸道,限于见闻阅历,和师父相去尚远,但针灸一门,师父常说我已学到了他的七八成本领。 这时,我示意一旁的侍女扶坐起躁动的慕容夫人,拿起排好的金针,迅捷轻快的一一往头部扎了下去,直扎了十余处,又隔着衣服在她肩头云门、胸口、华盖、肘中、尺泽等七处穴道刺下去。慕容夫人扎的如同刺猬一般,但立刻平静下来,眼神也不再那么迷乱了。 我轻声说道:“夫人,你休息一会儿。”最后又在她额际两侧各扎了一针。 慕容夫人终于缓缓倒了下来,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我轻轻吁了口气,抹去适才额头密密的细汗,走到桌边,取了纸笔,写下药方:葛根六钱,杭菊花三钱,川芎二钱,天麻二钱,白芍三钱,白芷二钱,白僵蚕三钱,甘草一钱,黄芩二钱,生地三钱,丹参三钱。写毕递给慕容熙说:“快命人去抓药。” 慕容熙递给手下人,命令尽快抓药来,又急急的问我:“我母亲应该没事吧?” 我看着一脸忧色的慕容熙,不敢欺瞒:“令堂的头风病是由肝阳上亢、风热上扰所致,一旦发作就浑身燥热,心慌目眩,非常难受,发时持续不已,即便愈后也易遇触复发。此病,很是棘手。” 慕容熙怔了怔,低了头凝视着我,说道:“我母亲很快就会复原的,是不是?” 我柔声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尽力的,但我并无十分把握。” 他英俊的面庞上瞬间布满了阴霾,原本清醇甘和的声音竟然高了起来:“我不管你有没有尽力,总而言之,你一定要救活她。” 我轻轻的摇了摇头,道:“她的病情很严重,来势汹汹,又拖延日久,我确实没有十分的把握。” “不,不!”他一把捏住我的手腕,阴鸷的咬牙冷笑道:“救不活我母亲,你,你们统统都要给她陪葬。” 我又惊又怕又恼,他腕上的劲道非比寻常,我挣了两挣,居然没有挣开,看来慕容熙应该习过武,而且武功很是不弱,我自非他的对手。这时,他正冷冷的看着我,一双眸子依旧明若星子,却冷若千尺寒潭,阴厉的眼神几乎要将我全身穿透。 第六章 祛急病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第六章祛急病 我忽然打了个寒噤,不敢激怒他,只能缓缓说道:“别太担心了,会有希望的。我已用金针替她舒缓病痛,刚才药方中的葛根有升清甘凉之用,川芎、白芷有祛风活血止痛之用,甘草、白芍能解痉缓急止痛,只要气通血活,无患不除。” 慕容熙松开紧拽住我的手,疲倦的说道:“对不起,我是关心则乱。”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你知道吗?母亲是我最亲的人,我不能失去她。”他颓然坐下,望着我,神色有些黯然,流光闪耀的黑眸中充满了歉意和疲惫。 我怜惜的看着他,用恬然的声音慢慢的说道:“是,我明白。不过,慕容公子,你太累了,应该歇一歇了。”我知道他心头的烦躁和不安实在是太纠结了,已然心力交瘁了。 累了,就该歇一歇了,不是吗? 早有身边侍卫扶了慕容熙欲下去休息,他犹豫着走了几步,终于还是忍不住向我望来,我也正目送他离去,目光相接处,他碧水一般澄澈的眸光中似有踌躇之意,我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你放心,我在这里彻夜守着,一有什么情况,我会着人通知你。”慕容熙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回过头去,加快脚步,步出帐外。 我卧在床榻旁铺了锦衾的地铺上,扶正慕容夫人的面庞,轻捻了一下针尾。这慕容夫人眉目俊俏,颇有姿容,如果不是病痛的折磨,本是个十分的美人。这时一病之下,变成如此憔悴枯槁,令人大为叹息。 夜色渐深,慕容夫人萎顿的几乎睁不开眼来,适才气息奄奄的她突又喘气甚急,象是扯着风箱,反反复复,不得安定。侍女送来煎好的药汤,我轻扶起慕容夫人,慢慢喂她喝了几口,庆幸的是她居然没有吐出。 忽地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含辛茹苦养育我成人,我却不能报答她的恩德于万一,她离世时油尽灯枯,心如死灰,连师父也说纵有绝世名医在世,也只能医病而不能医命,最终回天乏力了。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竭尽全力救治他的母亲。 “托!托!”帐外传来打更的声音,竟已是二更天了。 我用手搭上了慕容夫人的手腕,察觉她脉搏跳动略有增强,呼吸似也顺畅了些,不由得心中一喜,一颗吊着的心总算略略放下一点,再加上困倦已极,就趴在床榻上打起了盹儿。 醒来时天际露出鱼肚白的颜色,初睁眼脑子尚有片刻混沌,仿佛在梦境中一样飘忽,随即忆起昨日的光景:俊朗的少年,肃杀的营帐,病重的夫人……,刹那间清醒过来。 凝神看那慕容夫人,依旧是脸色蜡黄,但额头已无昨夜那般滚烫,呼吸也不似从前粗重,平稳舒缓得多了。心下大喜,知道慕容夫人已无性命之虞,忙遣侍女去告知慕容熙。 不多久,帐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帐门一启,赫然便是慕容熙,他趋步向前,脸上神情已不复昨日的颓然,显得神采奕奕。一只手揭开帐子,打量着自己的母亲。我在一旁说道:“公子放心,夫人情况已经好转很多,目下已无生命之虞,等我再下一剂药,也许今天就会清醒过来。” 他回过头来看我,目光中尽是感激之情,清亮的双眸中跳动着比明珠还柔和的光芒,令人倾醉,我一时间竟瞧得痴了,只觉得温柔而滑腻的感觉,一点一点的侵蚀了自己的心。 第七章 释庸医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江姑娘医术实在是高明,”他笑得很舒心,“绝非帐外那些庸医可比。待母亲痊愈之后,我必当重重酬谢。” 提起庸医,我便想起帐外那些被强行扣留在此的郎中,于是替他们求情道:“令堂病情既已好转,他们留此也无裨益,不如放了他们吧。” 慕容熙朝左右示意道:“将那七个庸医带进来。” 只听得铁链声响,进来昨日那七个郎中,此时每人脚上都系了铁链,给锁在一起,形容憔悴,神色苦恼。这七人都是这一带有名的医生,被慕容熙派人半请半拿的捉来了。据讲七位名医见解各不相同,有的说是头痛,有的说是中邪,所开的药方试服之后,没一张管用。昨夜慕容熙一怒之下竟将众人给锁了,宣称母亲如是不治,必将七人一起推入坟中殉葬。 慕容熙喝道:“什么风寒中邪,阳虚阴亏,全是胡说八道!众位行医多年,妄称名医,竟还比不上一位初出江湖的女子。”虽是骂人,语调却是喜气洋洋。 我在一旁劝道:“夫人此病本就甚为棘手,好在赖天庇佑,我也只是侥幸而已。目前夫人已无性命之忧,不如都放了他们回去吧。” 慕容熙笑道:“很好,很好!姑娘既已施妙手,再留这些庸医在此,不是惹人讨厌么?来人啊!每人送十两银子,叫他们各自回去。” 那七个郎中死里逃生,无不大喜过望,急急离去,大概是生怕我的医术不灵,慕容熙又把我这个“小庸医”跟他们锁在一起,一齐为他母亲殉葬。 我心下踌躇:如果我治病时稍有差池,大概也会与那七人共赴黄泉了,此人年纪虽轻,但生杀予夺,果断坚毅,实非初见面那般斯文有礼、温和俊雅,难怪师父平素常说“人不可貌相”。 我起身对慕容熙说道:“这早晨的药,还是我自己来煎吧,假手于人,我不太放心。” 慕容熙微微颔首,我便掀开营帐,走了出去。 营帐后面,一棵老桑树下,有临时用砖石搭就的药庐,我将备好的药投进药罐,眼见着明黄的火焰吞吐燎烤着焦黑的罐底,心头思绪万千:这慕容熙武功高强,身边又侍卫林立,显非一般人物,到底是何许人也?随手拾起边上搁置的蒲扇对着炉底煽了起来,火势渐大,而苦涩的药味也随风四散在苍冥的晨曦曙色中。 我侧过头去,遥望着天际,黎明的霞光渐渐显出了紫蓝青绿诸色。初升的太阳红彤彤的,仿佛是一块光焰夺目的玛瑙盘,缓缓地向上移动,红日四周,霞光尽染无余。那轻舒漫卷的云朵,好似身着红装的少女,正在翩翩起舞。我从未见过这鲜红如此之鲜,也未见过这鲜红如此之红。一刹间彩霞掩映,火红腾空而出,凝眸处,光与影有了千变万化,朝阳燃烧着晨雾,在林间投射下百道金光……。林丛里,经霜耐寒的松树、柏树,还有冬青树湿润的秃枝和暗绿色的叶子闪耀出蓬勃焕发的生命。给阳光一烘晒,晨雾降落下来,渗透到泥土里,到处冒起阵阵湿气。 感叹于北地日出的美轮美奂,心底暗暗赞道:“美哉!壮哉” 日出的万道金色霞光中,遥遥望见慕容熙缓缓走来,他换上了天蓝色宝团纹长袍,腰际素绛色白玉鱼龙常青带,头戴展翅梁金沙冠,衬得他气度高华,英俊非凡。他整个人皆似镀上了金边,融入了万道流光之中,有如乘风而降的仙人般飘然出尘。身后巍峨高大的群山投射成巨大的黛色剪影,闪烁着梦幻般令人沉醉的情调。 这样完美出色的男子,应该是无数少女心目中的梦中情郎吧! 第八章 道身世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熙越行越近,面含微笑,身上馥兰般清新好闻的味道随风拂来,传入鼻端,我不由得心魂一荡。 慕容熙在炉旁的白石上坐下,侧了首,浅笑着看我,我和他正面相对,胸口登时突突突的跳个不停。他那笑容里似有温润的酒意,令人沉醉,令人难以自拔,我喜欢他静静的坐在我身边,喜欢这种沉沦的感觉,一时间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听慕容熙问道:“我母亲应该是无大碍了,只是她失眠多梦,怔忪不安,该如何是好?” 我微微一笑,道:“无妨,只须在药中在加入夜交藤与合欢花,自会有助于安眠。” 慕容熙又问道:“江姑娘医术如此出众,不知师承何人?居于何方?” 我抬起头,望着天边缓缓浮动的白云,说道:“家师姓袁,名讳上清下杨,居住在姑苏穹窿山。我是他门下最小的弟子。” 慕容熙很是动容:“哦!原来尊师就是被称为当世华佗的‘金手’袁清杨,难怪名师出高徒。”没想到师父的名称竟远播异地,我不自禁的隐隐感到骄傲。 慕容熙沉吟片刻,又道:“原来,你是汉人,那又为何抛弃故土,到这纷争四起、动荡不安的北方来呢?” “其实我,是奉母亲的遗命到后秦来寻亲的。”似乎觉得他特别令人信任,我将心中埋藏已久的心事说了出来:“寻找我那素未谋面,也从未尽过养育之恩的亲生父亲。”说到这里,我望了慕容熙一眼,瞧他对我这个从未享受过父爱的女子是否有轻视之色,但见他端谨危坐,这才宽慰,心中吁了口气,又接着说:“我们江南风景如画,俊采星驰,腾蛟起凤,人物风流,若不是遵母亲遗命,我是舍不得离开的。” 慕容熙脸上流露出无限神往之情,叹道:“是啊,江南是文人骚客心中的梦想田园,我在书中每每读到江南水乡酥手红菱,扁舟点点,水清如镜,渔舟唱晚,都心醉神驰。真是江南好断北人肠。” 我向慕容熙瞧了一眼,兴致勃勃的说道:“慕容公子如此风雅,我为你唱上一曲。” 慕容熙点头道:“好极了!” 我微笑道:“唱的不好,你可别见怪。”于是漫声唱道:“吴中好风景,风景无朝晚。 晓色万家烟,秋声八月树。 舟移管弦动,桥拥旌旗驻。 美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 背飞双燕贴云寒,独问小楼倚阑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故人上高台,寄我江南一枝梅。为谁归去为谁来?” 一曲既罢,只听的慕容熙赞道:“好一个‘为谁归去为谁来’,我若终身僻处北疆,如何得能聆此美乐?” 我见他心情甚佳,便试探着问他:“难道公子从北疆而来?” 慕容熙粲然一笑:“姑娘如此聪慧,我也无须相瞒。我,是鲜卑慕容氏的王孙。我的父王,正是我后燕国的世祖武成皇帝。” 我大为惊讶,胡人乱华已有近一百年历史了,而慕容鲜卑崛起于辽东,在群雄逐鹿的岁月里,英雄辈出的慕容家族经历了无数失败与成功,体会了许多光荣与耻辱,在乱世的中原一连建立了三个燕国,堪称声威赫赫。特别是世祖武成皇帝慕容垂,他征战杀伐,独霸关东,手握幽、平、冀、并、青、兖、徐七州,傲视天下,何其威武,时人称之为“战神”。没想到眼前这人竟是是后燕国世祖慕容垂的儿子。 第九章 今日意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熙温和的笑着说:“当然,以你医者的眼光看来,帝皇与平民,富贵与贫穷,也许并无甚差别。” 我下颚一扬,说道:“不啊!我可不敢对你怠慢,我怕一个不小心被你拉了陪葬去。” 不料慕容熙竟站了起来,躬身向我深深一揖,说道:“都是我的不是,昨夜冒犯姑娘了,这里给你赔礼了,万望不要放在心上才好。” 我扑哧一笑,道:“哎哟,我是跟你开玩笑的。”赶紧裣衽回拜。 慕容熙扶起我,他的手与我的手再次相触,忽有酥麻麻的震颤感觉席卷了全身,我抬头看他,他正凝视着我,眸光幽深,眼底的光辉时明时暗,变幻不定。我突然间红晕满脸,将目光移了开去。 只见药罐上方不断吐着淡黄的泡沫,冒着泛白的烟气,烟气被清风吹得聚散不定,苦涩的药味一阵阵袭来。我猛然醒悟,说:“药煎好了。”拿碗把药倾了,侧过头对慕容熙说:“走吧,我们去看你母亲。” 二人一起步入营帐,我揭开纱帐,扶起慕容夫人,慢慢喂她喝了药,然后小心翼翼的放下纱帐,发觉慕容熙站在纱帐之外怔怔出神。我轻轻的劝他:“别太担心了,夫人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谁知慕容熙摇了摇头,动情的说道:“我十二岁那年,父王带着母妃和我畅游此地,教我骑马剑术,弯弓射箭,一家人享尽天伦,何等快乐,如今故地重游,父王已然不在,我母妃怎不会触景生情,感伤过度而忧思成疾呢?” 他的脸上分明写满了深切的痛意。我想了想,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好叹了口气,幽幽的说道:“不管如何,你有英雄盖世的父亲,有爱你至深的母亲,有幸福美满、无忧无虑的童年。而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长得什么样,小时候多想像别的孩子一样能有爸爸疼有爸爸亲,可别人都说我是来历不明的私生女。后来母亲千辛万苦将我抚育成人,却在我及笄之年撒手人寰,而所谓的父亲压根儿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我这个女儿,我从未享受过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想到个中委屈处,我的眼中已盈盈欲滴,一抬头,望见他的眉梢带着关切之意,心头一动,泪水差点溢出眼眶。 此时,慕容夫人梦魇般的叫着:“熙儿﹗熙儿﹗”许是又魇住了。仔细瞧去,慕容夫人正蹙了眉,来回晃了脸,鼻翼上泛出细细的汗珠。慕容熙附在她耳际,轻轻唤着他:“母亲,母亲。” 慕容夫人勉强睁开眼睛,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我没事。”慕容熙眉头微蹙,看来很是担忧。 我定定的瞧着慕容熙,只觉得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高贵得体,哪怕是蹙眉也自有无尽的魅力,这时见他转过头来看我,忙安慰道:“夫人虽然退了烧,身体还是虚的很,尚须慢慢调理。” 慕容熙朗朗笑道:“姑娘前次替我母亲针治要穴,立时见效,看来这针灸一道造诣颇深。我母亲这头风病病患已深,恐怕还需早晚诊治,所以今天请莫要回去,就在我营中歇息,姑娘看如此可好?” 我微微一笑:“好吧,这样倒也方便,省得来回奔波。” 慕容熙大喜,立时派两个侍女去收拾附近一个营帐。过不多久,其中一个侍女回来,引我前去。 我随侍女绕过两个营帐,直到第三个。侍女拉开帐门,我眼前一耀,只见帐中有一张大床,床上挂着珠罗纱的帐子,白色缎被上绣着一只黄色的凤凰,帐壁上挂着一幅仕女图,床前小几上供着一盘兰花。虽不如慕容夫人的大营那么气派高贵,却是满室锦绣,连椅披上也绣了花。我来自深山,从未住过这般富贵气象的地方,更何况这还只是个临时搭就的营帐,不觉呆了。 第十章 一席欢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上午的阳光疏疏落落的,淡薄似轻溜的云彩,浮在地面上,像是个静谧幽若的梦。安静停了一歇,方才觉察到,遇上了慕容熙这样的男子,我满心里密密交织着渺茫的欢喜和迷惘。 正在床前坐下,忽听得有人轻轻敲门。我问道:“哪一位?”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侍女,手托乌漆木盘,说道:“江小姐,请用点心,这是我家王爷特地吩咐炖给小姐吃的。”把盘子放在桌上,盘中是一碗桂花炖燕窝。 那侍女又笑道:“我叫小菊,是王爷吩咐来服侍小姐的,小姐若有什么事,尽管差我做好啦。” 我说道:“没什么事,你家王爷太费心了。”小菊慢慢退出,忽然回头一笑,说道:“我家王爷说,等姑娘稍事休息后与他共进午餐。”我应了一声,小菊轻轻出门,把营门带上了。 我将燕窝几口吃完,只觉甜甜腻腻,香香滑滑,也说不上好吃不好吃。 抖开被头,闻到一阵幽幽的香气,中人欲醉,那床又软又暖,加上昨晚折腾了一夜,我又倦又困,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的甚是香甜,醒来已是正午时分,早有侍女在外迎着,引我步入慕容熙的营帐。这营帐自不同于前两座,陈设得甚为考究,帐壁上挂满了剑戟弓箭,一派王侯将相的凛然气派。 慕容熙早已命仆人开出一桌酒席,火腿腊肉,肥鸡鲜鱼,菜肴十分丰盛。 慕容熙请我在上首坐了,仆人献上茶来,我举杯喝了一口,味道略有点苦涩,又轻轻搁下。慕容熙似有觉察,笑着说道:“行军途中匆忙,各样东西未及备齐,饮食茶点较为粗陋,万望姑娘不要见怪。”顿了一顿,问我:“姑娘在江南的时候,喝什么茶?” 听他问起,我便兴致勃勃的说道:“我们姑苏本地人喜喝出自太湖附近山峰的特产茶叶,名唤‘吓煞人香’,喝了它会满嘴清香,舌底生津,江南一带官宦人家都极爱此茶。”见他颇为感兴趣,又说道:“其实,平日里我们也不是单纯的喝茶,讲究的人家在喝茶时会配以点心,如玫瑰松子糖,茯苓软糕,藕粉火腿饺啊什么的,才有意思。” 慕容熙笑道:“听姑娘说来,我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我拍手笑道:“哈!你真会赞人。若我们以后有缘在江南相聚,我一定会做几道姑苏名菜让你尝尝。” 慕容熙剑眉一挑,说道:“哦?不知姑娘最拿手是什么菜?” 我笑着说:“这个可多了。比如说茭白虾仁,荷叶冬笋汤,樱桃火腿,梅花糟鸭,翡翠鱼圆,鲈鱼莼菜等等,我做菜的特别处在于鱼虾肉食之中混以花瓣鲜果,颜色既美,且有别样天然清香。”说起饮食之道,我倒是颇有心得,师父于此道甚是讲究,我素来喜爱借这几道小菜讨师父的欢心。 慕容熙击节赞道:“妙哉!妙哉!有江南这般秀丽的山川,方有这般美好的人物。有了这般美好的人物,方有这般的聪明才智,做出这般清雅的菜肴来。” 我想了想,咯的一声,笑了出来。慕容熙奇道:“难道我说错了什么?”我忙道:“没有啊。”慕容熙又问道:“那你为什么好笑?” 我心想:你刚才那话说得好像就在吴地品吃一样,但我怎么好意思说出来,转开了头,不敢正视他那明澈的眼光,微笑道:“我有时会傻里傻气的瞎笑,你不用理会。”慕容熙想想似是觉得好笑,居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一顿午饭就在这轻松和谐的氛围中慢慢过去了。 第十一章 向来痴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下午,慕容夫人精神稍复,我给她再施金针,又在她汤药中加入夜交藤与合欢花,让她服下,终于昏昏睡去。 等忙到歇息下来,已是天色渐暗,小菊将晚饭送到营帐中来,我正疑惑着为何不见慕容熙的身影,小菊早微笑着说:“王爷见夫人病体稍愈,心下宽慰,下午就出去打猎了。”我心里才释然。 晚饭是几样精致的小菜,配以碧糯粳米粥,清淡可口,一时胃口大开,吃得很香。 小菊柔声道:“姑娘累了,今晚早点歇下吧。”说着又从食盒中取出细磁碟装的四色点心,百合酥、藤萝饼、蜜饯樱桃、梨肉好郎君,再取风干的玫瑰花撒入杯盏中,便是一盏沁人心脾的花茶。小菊又说道:“这些是王爷出去前吩咐了备下的零嘴,说姑娘是雅人,不可怠慢。”说完轻轻退出。 我心想:这慕容熙倒真也细心体贴。 洗沐完毕后,即解衣上床,可睡意全无,这两天来经历的事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中回放,尤其是那温润处令人如沐春风、狠辣处显得阴鸷寒栗的俊朗少年,让人痴迷,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只将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在心坎里细细咀嚼回味。 折腾了好久,听外面巡夜的军士梆梆打过三更,已是夜深人静,索性披衣而起,走出营帐。 月亮浅浅一钩,月色却极明,如水银般倾泻下来,整个大地都如笼在淡淡水华之中,徐徐夜风自耳边吹过,清爽怡人,我轻轻吁了口气,仰望营地一旁的山峰,夜幕下怪石参差,如嶙峋巨兽张牙舞爪。我信步穿过营帐,往山间走去。 我沿着小径而上,穿过一丛密林,踏上一片开阔的缓坡,月光下长剑闪烁生辉,缓坡上一个身影腾挪闪耀,穿跃来去,竟是有人在练剑。我曾听师父说过,武林中有个规矩,就是不应偷看外人练剑,本欲走开,隐隐觉得这身影有些眼熟,定睛一看,竟是慕容熙。 慕容熙舞到酣处,剑气如虹,势若雷霆,只觉凝重处如山岳巍峙,轻灵处若清风无迹,变幻莫测,迅捷无伦。舞到急处,只听他一声断喝,手中之剑脱手而出,嗤的一声,插入远处一颗大树树干,剑刃直没剑柄。这一招“天外飞龙”委实精彩已极,显示了他深厚的内力,我又惊又喜之下,不由叫了出来:“好极了!妙极了!” 叫完后心中好生后悔:哎呀,不好,会不会犯了他的忌讳?想了想,大声说道:“慕容公子,你这一招‘天外飞龙’实在妙极,世间只怕再无第二人使得出,想不到公子的武功竟然如此精湛,我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 慕容公子缓缓走了过来,声音中有低低的笑意:“江姑娘,这么晚了也不歇息,跑到这儿来,送我一顶大大的高帽。” 夜风吹动了他的袍袂翻飞,他定定的凝视着我,深郁若潭的眸子,映着天光月影,是那么清逸不群,我一时有些意乱情迷,强笑着说:“天热了,我睡不着,就到山上来吹风乘凉。” 慕容熙面显关切,说道:“正好我也睡不着,便陪你走走,吹吹风吧……” 我点了点头,随他信步走了一段路,在一块芳草茂盛的草地上停了下来,萤火虫点点在草丛中闪烁明灭,与天上星星交相辉映。慕容熙脱下外袍,铺在草地上,招呼我:“坐吧﹗”遂并肩坐了。 第十二章 论英雄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一时,两人竟无语,我便问他:“你武功这么厉害,一定拜了不少名师吧?” 慕容熙轻轻一笑,扬声道:“我慕容家的男儿个个武艺超群。当然了,我父王自小对我要求极严,遍寻绝顶高手教我武艺,自然受益匪浅。” 我“哦”了一声,道:“我师父常说起东晋南迁的时代他最欣赏和敬佩两位君主。一位是前秦天王苻坚,他勤俭治国,洁身自律,仅用了10年的时间,就灭前燕、败仇池、夺梁益、毁前凉、通西域、占襄阳,扫平了大半个中国,创建了前秦盛世,遗憾的是,在对外用兵上未能虚心听取群臣意见,因而导致了英雄末路,遗恨千古。另一位……”我迅速扫了他一眼,道:“则是令尊世祖武成皇帝。” 实际上,师父在我们众弟子中谈论过一百年前第一批问鼎中原的统治者——鲜卑慕容氏,从那以后,人才辈出的慕容氏一批接一批的迈入中原,与汉人逐渐融合在一起,经历了无数成功与失败,亡国又复国,在乱世的北中原建立了三个燕国——前燕,西燕,后燕。武成皇帝慕容垂则一手缔造了后燕国。 慕容熙闻言,神采奕奕,昂然说道:“我父王在世时勇冠三军,征战杀伐,雄踞关东,威震天下,一手创建下我后燕的基业,只可惜到了烈宗惠愍帝,他执法严峻,为政残酷,因而导致上下离德,百姓思乱。”说到这里,他眼眸中的神采逐渐暗淡下去,“当初倘若不是我四哥惠愍帝志大才疏,恃众轻敌,不纳忠言,何来参合陂大败?嘿,我大燕国五万士兵埋骨于参合陂,累累白骨堆积成山,无数冤魂游离飘荡,我父王行军至此悲恸无比…” 他说到这里吗,呆呆的出神,低声缓缓的说道:“他最终又气又惭,饮恨而逝。他是那样心高气傲的人,一生中从未打过败仗,却被这番惨景累得痛死,气死。” 我静静的说道:“慕容英名亘古垂,智足能成百胜师。”只盼称赞几句慕容垂的功绩,能让他稍减伤痛。 慕容熙原本痛楚的眉眼顿时犀利刚硬起来:“拓跋珪这无耻之徒,总有一天,我会活剐了他。” 拓跋珪乃北魏皇帝,惠愍帝慕容宝就是在参合陂一役中败于他手下,北魏与后燕之间,真是血海深仇。 我心弦一颤,低头弄了衣角,然后抬头说道:“只要有慕容家的好男儿在,燕国既可亡而又复,又为何不可以中兴光大呢?” 他侧脸的轮廓刀凿斧削般深邃分明,薄唇紧抿着,声音中有豪情万丈:“对!四哥手中失去的疆土,终会在我手中夺回来。” 我不觉震动,这样一个慕容熙,是我未曾见过的,一时为他的心愿所感,微笑道:“你一定行的。” 他凝望着我,深深点头,眼中有坚毅神色:“撇开北魏,还有契丹、高丽对我朝虎视眈眈,年年意图进犯,也是心腹大患,我慕容熙有生之年必定平除这些祸患。” 我瞧着他指点江山的样子,无限仰慕,心中暗自叹道:但愿你的梦想中,有我的相伴相随! 慕容熙站起身来,举目四顾,意气风发的说道:“大好河山!大好河山啊!”月光下他衣袂翩飞,气度雍容,气势凛然。 我吐一口气,心中生出无限豪情,与他并肩立于徐徐夜风之中,笑道:“只要是你要的,你一定会得到。如果你要这山河天下,那么,你一定会把天下握到手中!” “好!”慕容熙欢颜道:“果能如此,我今生无憾。” 我们相视而笑,经过这一番彻夜长谈,我们的了解又深了一层。 月华如水,淡如薄雾,倾洒一地浓醉如梦,我们沉浸在自己的专注里,浑然忘了时光的流逝。 第十三章 一路随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第二日早晨,我一觉醒来,走出营帐,朝阳晒的大地镀上了瑰丽的金色,空气中弥漫着破晓时的寒气,是清冷而甜蜜的,早起的云雀在那半明半暗的天空高啭着歌喉,草上也覆盖了灰色的露水。我暖洋洋的伸了个腰,只觉这新鲜幽丽的早晨还映衬着昨晚的甜蜜与梦幻。 步入慕容夫人的营帐中,正瞧见慕容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自营帐内慢慢走动,似是大好了,心中一喜,脱口说道:“夫人别急,这病只能慢慢养来,可不能扑了风。”命侍女将夫人扶了坐下。 慕容夫人坐在床边,苍白的面颊上,偌大的眼睛仍在眨着,显然心头有几分疑惑,听得她问道:“好孩子,是你救了我一命么?” 我笑道:“我哪有那样的神通,是夫人福大命大造化大,才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慕容夫人唇边抿起的纹路里,掩藏了一丝笑意,说道:“孩子,你靠近一点,让我仔细瞧瞧你。” 我依言上前,慕容夫人拉着我的手,端详了一番,冲我笑道:“真是个俊俏的姑娘,瞧瞧,这皮肤比白绸子还柔滑?” 我低下头,红了脸,说:“夫人,你这样夸奖,我都难为情了。” 恰逢慕容熙此时踏步进帐,闻言莞尔笑道:“她的白呀,是天生的,她是姑苏人,江南水乡里出来的。” 他的笑容里有亲昵的成分,我一时觉得面庞发烧,忙用手揉了揉脸部,叉开话题:“夫人,您不知道,您昏睡的那几日,公子急得什么似的。” 慕容夫人欣慰的看了看慕容熙,说道:“这孩子!” 慕容熙扶着她躺下,帮她掖好了被角,微笑着说:“你要不让我担心,就好生歇着,把身体慢慢调理好了,到时我再陪你说上三天三夜?” 他放下纱帐,朝我打了个手势,两人一起从营帐中出来。 这上午的天气极好,天色明澈如一潭静水,日色若金,草地上开满紫色细小的香花,柔柔软软,香气宜远。 慕容熙坐到一块大石上,问道:“可否吹一曲来听听。”他略觉唐突,又道:“我甚爱品箫。” 我见他兴致颇高,凝神想了想,应着眼前的景色细细的吹了一套曲子,这曲子很是清淡高远,映着蓝天白云,颇有流雪回风,清丽幽婉之妙。一时阳光懒散,落花如歌,夏意妩然,连周围的士兵,也凝立原地,痴痴听着,沉浸在那悠婉的箫声之中。 一时有人匆匆行走,待到近处,放缓了脚步,直走至我们身边,方才顿住,静静听着。我认得此人,正是慕容熙身边的侍卫首领慕容拔,见他与慕容熙耳语了几句,知他有事,止了吹奏,站起身来,微笑道:“这位将军找公子有事?那我先行回避!” 慕容熙忙道:“且慢。我正有事向江姑娘请教哩。” 我微微诧异:“什么事?” 慕容熙问道:“我想知道,以我母亲目前的身体状况,什么时候可以赶路?” 我沉吟着:“就这么急着走么?夫人现在还虚弱得很。” 慕容熙迟疑道:“这个……刚接到天王传来的谕旨,道是目前边庭乱事频起,要我尽快回龙城商议。” 慕容拔在一旁忧心忡忡的说:“此处与后秦交界,后秦军队也不时出没,在此耽搁久了,保不准会出些什么事。毕竟我方军士才不过一千多人,若遇敌军来袭,绝无十分把握护得大家周全。” 我收起箫,眉头微蹙,许久才道:“嗯,明日也许可以出发吧。我一路照应着,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闻言,慕容熙的笑容温润纯净得如夏日山间潺潺而下的清泉:“你真的愿意陪我们去龙城么?” 我微笑着点点头,有这样英俊美好的男子一路相伴,风尘再大,路途再远,也该是无比快乐的吧? 第十四章 河间王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拔已笑道:“若得江姑娘大驾随行,我家王爷自是极为欢迎。” 我微微一笑,道:“我再去看看夫人情况如何。”。 第二日,我们一行启程,从豫州,取道冀州、幽州,前往龙城。启程前,我请慕容熙派人到向阳谷中接了柔儿一起上路。 这次,慕容熙命手下腾出一辆马车来,让给我们乘坐。 这一路上,我偶尔也问自己,舍了母亲的嘱托,放弃寻找亲生父亲,远赴遥不可知的未来,是否值得?可每当看到那俊朗的身影,心里顿觉满满的,纵然是千里遥遥,路途困顿,也不觉寂寞。 慕容夫人在我每日三次的针灸与诊治之下,身体日复一日的恢复过来。 自此一路向东北方向行进,行了十余日,地势越来越不平坦,水渐少而山渐多,听着途人的口音,渐觉硬朗铿锵,不似南方人清雅绵软。 这一日终于到了龙城城外,掀开纱帘,纵目观去,此时正是六月天气,荷花满塘,绿柳夹径,暖洋洋的风吹在身上,当真是醺醺欲睡,不由得心怀大畅:这龙城川原秀丽,卉物滋皋,竟也不输于江南。 耳边听得小菊说道:“姑娘,快到城门了。”我索性把帘门卷起,前途的风光一览无余,一道雄伟壮观的城墙横亘在眼前,只见它幅员广阔,深沉雄劲,有一种高屋建瓴、睥睨四邻的气派。 马车疾行,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几个大字――“龙城定鼎门”赫然在上,城门处守候着一队甲胄鲜明的骑兵,高举代表后燕的大旗,为首那人坐在高头大马上,远远见了慕容熙,立刻全体跳下马来,步行向前,向慕容熙恭身施礼,大声说道:“王爷一路辛苦了!” 慕容熙点了点头,说道:“行了,这就进城吧。” 慕容熙被无数甲胄鲜明的骑兵簇拥着缓缓而行,威仪赫赫,一身白衣飘然,神采飞扬,何等的出众扎眼。 阵阵轰然声由远至近,街上热闹异常,夹道的尽是欢迎的人群,看来慕容熙深受龙城民众爱戴。 我突然有一股冲动:这时若有女子与他共乘一骑,大约也会羡煞全城男女老幼了吧? 马车行进的极慢,“河间王回来了!”类似的呼声此起彼伏。我用疑惑的眼光询问着小菊,小菊笑着解释道:“我家王爷因是先帝幼子,早早敕封在河间一带,尊称为河间王。后来兰汗作乱时降王爷为辽东公,如今天王当政,王爷备受圣宠,被拜为尚书左仆射,领中领军之职,得到重用。”原来,后燕国已传至第三代君王,当今大燕天王乃慕容垂的孙子慕容盛,论辈分他是慕容熙的侄子,论年龄却比慕容熙还大上十二岁。 我自不管这皇家恩怨,一心打量起这后燕帝都起来,龙城街道宽阔,市肆繁华,远胜沿途城市,坊市、廨舍、寺观、官衙,密布全城,一时观之不尽。鲜卑人早已汉化,街市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是汉人服饰,所听到的也尽是中原言语,恍如回到了晋国一般,心中很是高兴。 题外话:我是新手,请多多关注,给点收藏,评论。 第十五章 寒似雪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龙城历来为兵家战略要地,又经三代帝王增建,城市发展得高门嵯峨,门巷修整,阊阖填列,气魄宏伟。 据说龙城的宫殿区在都城的北端,自东而西划分为三大块:最东面的一大块称“戚里”,是王室和贵族的居住区,中间是皇室宫殿,最西边是皇家苑囿――仙都苑,苑西北隅凭借城墙加高筑成金虎、冰井二台,平时供游览和检阅城外军马演习之用,战时作为城防要塞。龙城的南部为一般平民居住区,有南北向三条干道分别通向南面三座城门。龙城的西门外为对外交往和设市之地,设有专门的驿馆。龙城的东门外有大片皇家苑圃和水面,皇家常在此操练水军。 车马大约行进了一个多时辰,小菊嚷嚷着:“快到了,快到了”。 定眼看去,马车正在一条茂密如荫的道上行驶,路旁密密栽种了槐树、榆树、松树、柏树等各种树木,郁郁葱葱,佳气四浮。 正疑惑间,前首的马车拐过弯去,又行了约一盏茶时间,终于缓缓停下。 抬眼望去,一片占地极广的建筑群巍峨矗立,想必这就是慕容王府了,若以肉眼估算,整座府邸占地面积至少有个五六十亩,地势也相当开阔。 府邸正门宽广无比,足够六七人并行入内。正门上方悬挂着一块牌匾,书写着“河间王府”四个飞舞雄健的金光大字。大门口有一对足足一人高的石雕狮子,甚是威武壮观,门上镶嵌的铜环、铜钉熠熠发光,门前有十五六个荷甲的禁军士兵把守着。 我坐在马车上,没料到慕容熙的家如此壮观气派、富华豪奢,心中茫然若失,迟疑了一会,已有婢女来搀扶我下马。 入门处早有一群男男女女在此恭候,为首是一个身穿淡黄纱衣的妇人,只见她容貌秀丽,又白又腻,约莫十**岁年纪,嘴角含着笑意,迎上前来敛衽为礼,笑道:“妾罗氏给太妃,王爷请安,王爷风尘仆仆,一路辛苦了,妾早已命人备下酒水等候。” 慕容熙轻轻一笑,伸手扶起了她。 小菊在一旁轻声说道:“这便是我家王妃。” 霎时之间,我胸口便似猛的给大铁锤重重一击:难道,难道,这、这便是他的妻子么?心中不禁又酸又苦,想道:我怎么如此糊涂?这等王孙公子,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之事,而我竟然为一个有家室的男子违背嘱托,远赴千里。真是糊涂到了极点! 我浑身冰冷的看着眼前的一幕,此时虽是六月的天气,却觉得心寒似雪。 慕容熙见我神色惊疑不定,只当我有些拘束,安慰我道:“江姑娘不必担心,到我府中,就如到自家一般。” 我勉强笑了笑,无力的点了点头。 慕容熙说完便往前行,几个转折,身形便在楼阁中冉冉隐没。 我兀自惆怅不已,小菊轻轻拉扯我的衣袖,我却浑然不觉。小菊笑道:“姑娘,快进去吧!”这才如梦初醒,相偕入内。 踏入门内,尽是飞檐卷翘,廊腰缦回,黄翠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粼粼如耀眼的金波,一派富贵祥和的华丽之气。 一路上见到的婢仆家人个个衣饰华贵,所经屋宇楼阁无不精致极丽。我自幼居住在穹窿山,饮食起居均极简朴,当真做梦也想不到世上有这等豪富人家。 这里间大小院落错落,连绵不绝,走了约一盏茶的时分,站在一座楼宇前,楼宇的匾额上三个赤金大字:含元楼。楼后有一片碧绿竹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好一派光风霁月。 第十六章 檀郎行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楼前山石古拙,溪池清澈,花卉不多,却甚是清雅。我暗暗点头:瞧这楼宇的胜妙之处,足见主人确非庸夫俗流,胸中大有丘壑。 早已有人站在门口迎接。 慕容熙亲自将我让进大厅,微笑道:“江姑娘旅途劳顿,我沿途诸多简慢,照顾不周,尚请恕罪。” 我忙回道:“承蒙厚待,怎说得上简慢二字。” 说话之间,仆人已献上茶来,只见雨过天青的瓷杯之中,飘浮着嫩绿的茶叶,浓郁清香,不由的暗暗奇怪:此处和江南相距数千里之遥,如何能有新鲜的茶叶? 厅中已安排了两桌酒席,慕容熙请我与他、太妃、罗妃、慕容拔同席入座,其余手下将领则在边厅就坐。旁边伺候的丫鬟仆人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也不闻,显见这王府规矩甚多。 慕容熙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干了,说道:“江姑娘,这是本国的名产,乃是接取雪山顶上的琥珀蜜梨酿成,叫做‘琥珀蜜梨酒’,为外地所无,最适宜女儿家饮用,不可不多饮几杯。请尝尝酒味如何?” 那酒稠稠的微带黏性,颜色金黄,泛琥珀色,甜香扑鼻,沁人心脾,于是举起酒杯,放怀畅饮。这楼阁四处都敞开窗户,室外种植的花香随着一阵阵清风幽幽雅雅的飘浮过来,我在这楼中临清芬,饮美酒,和风送香,甚是畅快,刚才的郁闷也淡了不少。 慕容熙酒到杯干,极是豪迈。 酒筵甚是精致,很多是我叫不上名字的菜肴,流水样送上来,直看得我眼花缭乱。 罗妃一双秀目不住朝我打量,问道:“江姑娘,菜肴可还可口?” 我听了,差点哑然:这王妃也太客套了,怎么这么问?难道我能回答‘不可口’么? 罗妃微笑道:“我家王爷最爱吃城中鼎丰楼的菜,这次我特地请了楼中手艺最好的厨子来办的酒筵。” 我见这王妃如此温顺体贴,更有种说不出的不快。 幸好慕容熙竭尽地主之谊,陪着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我于诗文一道并不十分在行,因受师父影响,爱读史事兵法。慕容熙探明了我的性之所近,便谈起什么官渡交兵、淝水之战之类史事来。我暗暗钦佩:他年纪轻轻,倒是什么都懂得。 那酒有些后劲,喝了几杯,只觉脸上有些发热,微带酒晕。 闲聊中谈起刚刚进城遇阻之事。慕容拔吃吃笑道:“我家王爷哪一次出行不是这样?” 是啊!这等风采绝世的男子,每一次出行,该吸引城中多少妙龄少女蜂拥而至? 慕容拔接着说道:“上次王爷出城祭天的时候,许多人在道上围得水泄不通,只为一睹王爷的风采,更有一群女子一路随行,我差点把她们当做刺客抓起来。” 我忍不住莞尔一笑,抑郁稍减,说道:“真是各地有各地的风俗,我们晋国的女子倒不这样。” 慕容拔好奇的问道:“那究竟怎样呢?” 我见他大感兴味,于是绘声绘色的说了起来:“我们晋国女子对待心仪男子的方式很是别致。有一个叫潘岳的男子,长得俊逸有风仪,年少时挟弹弓出外行猎,无数的少女为之癫狂,忘却了礼教矜持,于大庭广众之下,手拉手地把潘岳团团围在中间,向他抛掷新鲜水果。所以呀,他每出行一次,竟也能满载一小车花果而归。” 第十七章 一笑飏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太妃点头说道:“如此说来,这晋国的女儿家比之我们燕国,要大胆奔放的多了。” 我生怕她看轻我们晋国女子,又解释道:“我们晋国的名士标准中,才德倒在其次,首先人要长得俊朗。有一个倒霉蛋叫左思,是个文人,相貌丑陋,居然也敢效仿潘岳郊游,大家可知道结果怎样?”见他们都在凝神细听,就慢慢说道:“结果呀,少女都跑光了,只有很多老妪聚在一起向他齐吐唾沫,左思最终落得个委顿而还。” 这一下,大家一脸孔的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我斜眼瞥了慕容熙一眼,他的笑容如春水般潋滟着美好的光泽,说不出的优雅迷人,不由的心中一动。 太妃喜不自禁的说道:“这怪不得别人,是左思自己不厚道,人比人气死人,怨不得被人唾弃,简直就是东施效颦!” 我连声附和:“是啊,是啊,夫人说的对。这长得丑倒也罢了,出来吓人可就不对了!” 言毕,大家又掩口直笑。 太妃差点笑岔了气,缓过来,说:“你这孩子这嘴巴,真是玲珑。” 伺候的婢仆继续不断的送上菜肴,我便不再食,等了一会,站起来,朝慕容熙一揖,道:“慕容公子,承蒙厚待,小女子万分感激。太妃身体日益见好,我也就放心了,只是还有要事欲到秦国一行,不敢耽搁,在此叨扰一日,我想后天就启程西行寻亲了。” 慕容熙一怔,道:“江姑娘何必如此见外,你救了我母亲的命,此恩此德,尚未有机会报答万一。你这一走,母亲病况倘有反复,又该当如何?再者,这兵荒马乱之际,你一人匆匆而行,漂泊江湖,有多危险?”他那矜持的语气中带了温和亲呢的笑意,宁谧而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真诚和挽留之意。 慕容拔也帮着说道:“你孤身一人寻亲,着实困难,我们王爷倾全府之力助你,定能事半功倍。” 我本欲拒绝,但看到慕容熙那优雅雍容又温暖明澈的眼神,一个‘不’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心中大是踌躇,桌上的气氛登时冷清下来。 慕容熙抚弄酒杯,半晌不语,提起酒壶又斟了一杯酒,缓缓说道:“江姑娘,你不如暂居此地,闲时替我阖府女眷看看病,那边我派人帮你探寻你父亲的消息,等有了准信,我再送你上路。如何?” 我见他挽留之意甚是诚挚,推却不过,只好点了点头。 慕容熙哈哈一笑,便道:“太好了!喝酒,喝酒!”桌上又重新热闹起来。 饭毕,慕容熙唤了府中的总管进来,那总管姓于,身材不高,脸色焦黄,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身上衣服颇为讲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汉玉班指。慕容熙着他妥善安排,他领命而去。 已有婢仆送上时鲜的瓜果。罗妃盈盈浅笑,对我说道:“妹妹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一边剥了一个荔枝,送到慕容熙嘴边。 慕容熙微一皱眉,道:“不用了。”罗妃缩了手,讪讪的。 过了一会儿,罗妃对着我和静微笑道:“你带来的柔儿年纪甚小,一团孩子气,料你也不遂心省力,干脆将菊儿与你使唤,另有一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王爷看我这样安排可以吗?” 慕容熙颔首道:“如此甚好。” 这时,于管家进来,道一切均安置妥当。于是我便起身别过堂上诸位,随那于管家而去。 第十八章 费思量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那于管家领着我和柔儿出了含元楼,经过一条长廊,越过一片湖水,又穿过两进厅堂,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来到一座楼院之前。 于管家介绍道:“此楼名唤‘莹心楼’,僻静幽雅。”果见此楼院处于绿树掩映之中,相当僻静,正房游廊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院前花开繁盛,簇簇缀于叶间,馥郁芬芳,远远闻见便如痴如醉,心旷神怡,果然是个妙处。 几个丫鬟刚刚洒扫完毕,见我们进楼来,一起躬身行礼,然后退下。 罗妃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的东西来。 我在楼上里间住下,由于柔儿年幼,我让小菊和她住在外间,好方便照应。 忙完了一切,天已浓黑,感觉疲累,我叮嘱她二人早点歇息,自己也换了家常衣服,早早上了床。 本以为长途跋涉,路途辛劳,自会熟睡,岂料装了许多心事,竟是难以入眠。一心只是想着慕容熙的声音笑貌,又暗自神伤:江雪凝啊,江雪凝啊,人家是有家有室的贵族王孙,你是颠沛困厄的江湖女子,你居然知好色则慕少艾,这不是痴心妄想么?思来想去,明明知道不可能怎样,可只觉能够瞧他一眼,听得他说一句话,自己心中便喜乐无穷了。 辗转反侧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我到王府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早晨,犹自带着慵懒之意,推开窗户,天地间的草木清润之气袭来,一股子清冽冷香。 洗漱完毕,用过早饭,我笑着对小菊说:“早起无事,你带我四处走走,也好熟悉一下这里的情况。” 与小菊一道步出莹心楼,漫步在王府如画的景色中,只见花树交错间,掩映着楼宇院落无数,廊腰如缦带萦回,檐牙似飞鸟高啄,入眼处处,莫不精雕细琢、美轮美奂,既有江南的清丽蕴藉,又不失王家的尊贵堂皇,心中暗叹:这一切,大概比之皇宫亦不逊色。 小菊一旁含笑道:“王爷传话来让小姐安心住下,有什么不便处尽管找于总管,不要拘礼才好。” 我对小菊温婉的说道:“有劳了。”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府中不有主母打理么?为何样样事情都要找于总管?” 小菊抿嘴一笑:“主母?您是说罗王妃吧?我家王爷还未正式娶妻,正妃之位尚虚席以待,府中大小事务还是于总管打理。”原来,这罗氏不过是个侧妃。 我恍然大悟,又问:“那府中还有其他侧妃么?” 小菊犹豫了一会,道:“侧妃只有一个,王爷身边还有几房姬妾。奴婢原先就是在那边侍奉的。” 我心中微微发凉,闷闷的,不想再言语,只是信步走着。 小菊并没有多说什么,眉目间依然一片平和,引我往下一处走去。 一路走去,方才知道这河间王府,确实担得起恢弘精巧之名,大半天的时间,不过才走了几处主要院落。 小菊停步看我,道:"走了这大半日,小姐想必也乏了,府中甚大,也不急于一时走完,不如奴婢先送小姐回去休息?" 见我点头,小菊便引我回去。而莹心楼内,早已有人等候其中,我方进小花厅坐下,便有丫鬟捧上水盆毛巾让我净手,小菊亲自奉上一杯茶,热度恰好,旁侧小几上,各式鲜果、精巧茶点更是早早便摆好了的。 第十九章 女儿事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吃完茶点后,旁边侍立的丫鬟上前禀告:“太妃刚刚派人来,请姑娘待会儿移步至静宜堂用午膳。” 我应了一声“好”,那丫鬟垂首退下。 略歇了一会儿,我起身对小菊说:“去吧,晚了失礼。”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莹心楼,出楼不远,便是一大片湖水。沿岸垂杨匝地,枝枝条条,像是新描的黛眉,千万条绿丝绦随风轻摆。不由感叹北方的夏日毕竟与南方不一,湖畔连吹拂过的一丝凉风都带着郁郁青青的水汽,湖中碧波潋滟,远远望去水天一色,湖边有一楼阁云起,直如仙人浮槎一般。 我见此美景甚是喜爱,脚步慢了下来。忽有燕语清脆传来,纵目凝视,阁中坐着两个女子,都是十七八岁年纪,眉清目秀,正自语笑嫣然。 两人悄声说话,我耳目本灵,兼有武功在身,虽相隔颇远,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一名女子道:“左也盼,右也盼,少主终于回来了,你猜他这次会要谁陪的多一些?” 另一女子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依然能听得清楚:“别的我不敢说,反正那罗妃是没有什么机会的。” 先前那女子笑道:“咱们这王妃长得很美,不知为什么不得少主喜爱?” 另一女子依旧轻笑:“王妃是不错,可就是太过端庄矜持了,再说少主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哦,听说这次带回来一个姓江的医女,途中医好了太妃的病,少主对她颇为礼遇。”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们口中的少主就是慕容熙。 随后这两个女子叽叽喳喳谈的都是些风流之事,什么“少主”最疼你啦,什么“少主”这时一定在想你啦。我甚是不耐,加快了步伐。 路上,小菊突然开口说道:“刚才那二人都是王爷的侍妾,一位姓花,一位姓吕。我们龙城里不知有多少女子想嫁进王府来。”敢情在这些女子的心目中,竟把慕容熙当成了天神一样的人物。我微微屏息,刹那间五味陈杂――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久便到了静宜院,原来这里距离我暂居的莹心楼不远,大约是方便我替太妃问诊所做的安排。静宜院的正面是琉璃砖瓦顶四明两暗的六间上房,房前一棚紫藤,藤架前的花圃里种了些花草,深深浅浅的雪白花朵或疏或密的簇于枝条之上,姿态千妍百丽。 静宜院的旁边,有道清溪流过,掩映于密林深深中。 丫鬟见我们前来,赶紧打起绒布的门帘。 踏步进去,正面明间上方高挂着“静宜院”的匾额,紫檀框镶表,看落款乃是河间王慕容熙亲书。紫檀嵌玉围屏前置了一张紫檀雕螭纹大床,正面设大红金线螭纹靠背,淡青金线螭纹引枕,床上设有紫檀雕纹长方炕桌,桌旁斜倚着一位妇人,正是太妃,身边围了许多丫鬟侍女。 我屈膝福了一福,道:“太妃吉祥。” 太妃和言道:“你是客,无须如此多礼。” 我微微抬头瞧她的脸色,道:“太妃身体大好了!这一康复,定会福泽万年。” 太妃满面含笑:“这孩子真懂事。平常除了问诊外,也要常来这里陪伴我说说话才是。” 我心中喜悦,道:“只要太妃不嫌弃雪凝粗笨,雪凝自当时时相陪。” 第二十章 难相笑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太妃拉着我的手坐在她身边,笑容愈盛,这一笑我才看得清楚,本当盛年的太妃不知是没有保养得宜还是病体初愈的缘故,有些憔悴,眼角皱纹竟如鱼尾般密密扫开。或许是我的错觉吧,我只觉得那被珠玉锦绣环绕的笑容里有一丝莫名的哀伤和倦怠。 整个屋子的陈设厚拙沉穆,我暗自点头,想这才是王妃院中该有的气派。 太妃身畔的罗妃今天穿了一条粉色素光软缎长裙,髻上斜簪了一枚金凤穿牡丹花钿,显得妩媚妍丽。只是看起来精神却不太好,脸色白里泛青,不知可是累着了。 我们切切的谈了一些家常话,太妃跟前的大丫鬟香玉进来回禀道:“太妃,她们已经到齐了。不知要不要唤她们进来?”太妃点了点头。 我正疑惑着“她们”是谁,罗妃已笑着说:“她们是王爷跟前服侍的人,平常都不在太妃身边伺候,今儿个怕姑娘寂寞,太妃特地叫她们来相陪。”言外之意,好似这些妾室并不入太妃的眼,没有资格随侍在太妃身边。 脚步声响,四个美人袅娜的走了进来,她们簪玉蝉花钿,着金缕绣衣,蹑蹙金珠履,盈盈立于于纹龙雕凤的金扉间。 其中有两个正是我在来路上瞧见私语的花氏和吕氏, 看着美人们穿戴得花枝招展,温柔含笑的轻言巧语,萦着夏日的明媚气息迢递传出,心里微微有点发苦,想这可是“他”的女人。 美人们纷纷上前跪拜,姿态娴静优雅:“给太妃请安。” 太妃不冷不热的说道:“起来吧。见过贵客,以后不可轻易怠慢。” 花氏和吕氏等人应声而起,和我寒暄了一番,算是认识了。 香玉来回,午膳已经在东稍间安顿好了。 太妃起身领了众人入东稍间,平素的规矩大约是太妃与慕容熙、罗妃一同在东次间用膳,其余侍妾如蒙召唤则在东稍间用膳,因今日是我第一次入府用午膳,所以太妃领了大家伙在东稍间齐用饭。 听罗妃说慕容熙这几日忙于朝中事务,时间不定,所以暂在自己院中用膳。 桌上早已置好了十几二十碟白瓷装的菜肴,每一种分量不多,看起来红、黄、白、绿,色彩夺目,让人食欲大增。 吕氏侍立在一旁为太妃布菜,也照顾王妃和我的吃食,做起来甚为熟练。这吕氏也算是众侍妾中颇得太妃欢心的人物,但凡太妃往哪道菜上瞧上一回,她总能及时夹至太妃跟前的青色小瓷碟里。 用饭的时候,氛围雅静,连杯碟之声都不可闻,一群人真是古人所谓的“食不言寝不语”,可我习惯了在穹窿山上一众师兄妹吃饭时热热闹闹、气氛热络的场面,眼前顿觉有些憋屈。回想起刚进府时与慕容熙路上遇到的嬷嬷和丫鬟,一律只静静地行礼,待慕容熙一行人过去后才敢起身。一切都是规行矩步的,丝毫没有差错。不由暗道,这王府真是好大的规矩。 好容易吃完了饭,大家都道不打扰太妃午睡,纷纷散去。 我前脚刚回到莹心楼,后脚太妃就派人送来一箱礼物,小菊打开后,清点了一下,喜孜孜的告诉我:“姑娘,太妃对你真不是一般的好呐!你看,一年四季,每季各四套衣服,都是宫里贵人娘娘的式样,质地也是极好的。还有几匹绫罗绸缎,好些料子我都从没见过,漂亮极了。除了这些,各种小玩意,小摆件多不胜数。” 小菊顿了顿继续道:“太妃还说,这府中的地方,姑娘想上哪儿随便去。” 大约太妃看我平素粗衣布裙,所以一意怜惜,可我却提不起兴致,一心想着要是慕容熙派人送过来的,该有多好啊! 第二十一章 未承宠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可是别说这一天没见到慕容熙的身影,接连十多天,连面也没见到一面。心下自是怅然,有心想自行到他所在的处所去,哪怕远远瞧他一眼也好,听他向别人说一句话也好,但究竟无从寻找由头,无法前去。 倒是太妃在我的细心照看以及王府齐全的药材调理之下,身体已然痊愈。我与罗妃也日渐熟稔起来,罗妃实在是个端庄贤淑的女子,尽心尽力的履行着当儿媳妇的职责,每日在静宜院用了晚饭,伺候太妃洗漱上床后才回到住处。 一天,在王妃处用了早饭,王妃屏退身边左右,单单余下我、罗妃及她三人。 太妃呷了一口茶,正色对罗妃说道:“你如果真孝顺,那就早日让我抱上孙子才好。”罗妃脸上一红,头低了下去。 太妃又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咱们做女人的,最要紧的是能替夫家开枝散叶,延绵子嗣,才能家国江山,代代有人。先帝在熙儿这样的年岁,已然有了两子,你嫁过来也一年多了,怎么竟一点动静也无?” 我见罗妃尴尬得很,有心替她圆场:“太妃,请恕雪凝多嘴,这女子受孕须应天时地利,采日月精华,不是急得来的事情。” 罗妃的神情自然落入了太妃的眼里,又道:“你这孩子就是贤惠太过了。这媵妾不过是为了主妇身体不便才时伺候主子的,何时由得她们在府里兴风搅雨?从今而后你把规矩立起来,定下什么时候由她们去伺候主子,千万不要让她们越过你前头去了,否则成何体统?”听太妃的意思,好似罗妃争宠的手段比不上慕容熙的媵妾。 罗妃一张粉脸涨得如鸽血红的宝石,顾不得羞怯道:“儿媳感念母亲怜爱,容我细细禀来。王爷是人中之龙,一心只在家国大事上,于儿女情分上看得很淡,回府这十几日来,忙于内外事务,我也一直未曾承宠。唉,说到底,也是我福薄罢了。” 罗妃越说越苦恼,烦忧之色大现,太妃大为怜惜,道:“不管怎样,于我们女人讲,孩子是最好的护身符。只要生下一男半女,王爷记挂着孩子,总忘不了生母。若没有子女,宠爱风光也只是一时,过了兴头也就抛到一边了。” 太妃转头向我,问道:“虽说诞育子嗣这事在于天意,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雪凝你医术高明,想想法子,咱们也要尽些人事才好。” 我略略迟疑,虽是不好意思,可终究还是应承了下来:“我开一张方子,让王妃照着调养,定能有所裨益。” 王妃也没有再说,指着案几上的一盆玛瑙石榴,说道:“这‘玛瑙石榴’你带回去,也算讨一点好兆头吧。” 石榴是多子的意思,罗妃舒展了蹙眉,半喜还羞:“承母亲吉言,但愿如此。” 罗妃退下后,太妃抚着胸口,慨道:“明明是个很利落的孩子,如今瞧着却着实有些无用,只怕往后还会在妻妾争宠的事儿上生出许多事端来。”又感喟道:“我是老了,精力不济,将来所有的事一窝蜂的全要交给正王妃,无论如何,一定要找一个可心又可人的人选才好。” 我的心静默了片刻,真是又酸又苦:雪凝啊雪凝,难道你就永远呆在这王府中,眼看着他娶上一个又一个女人么? 太妃见我有些发愣,哪里晓得我在转这样的心思,以为我累了,便让我回去了。 第二十二章 牟尼院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当下,我出了静宜院,折而向北,穿过一片大松林,走上一条小路,行了约一里路,来到一所大屋之前,正是前日看到的“牟尼院”,据小菊说此处就是藏经阁,阖府中的藏书典籍都汇聚其中,近日闲来无事,正好看看有没有医学上的疑难典籍,好翻阅查考。 我上前执着门环,轻击两下。 那门啊的一声,开了一道门缝,一个十来岁的小厮探出头来,问道:“谁呀?” 我笑着说道:“我是在这府中客居的医女,奉太妃之命,到院中查阅一下资料典籍,望行个方便。” 那小厮点了点头,推开门,将我迎了进去。 我走进门去,见是一间大厅,布置倒也精雅。坐下后,那小厮献上茶来,说道:“姑娘请用茶,书库就在厅后。”说完便退下。 我喝了两口茶,见东壁上四幅屏条,绘的是梅兰竹菊四般花卉,西壁上的四幅则是春夏秋冬。心想:这牟尼院倒也雅致,实在是个读书的好所在。 左侧有个月洞门,缓步走了进去,一踏进门,举目四望,登时吁了口长气,大为宽心,原来里面是一间极大的书屋,一眼望不到尽头,屋中一排排的列满木质书架。一步步走近,见书架上贴满了签条,找寻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医学”的签条,架上所列的典籍倒也不少,如《皇帝内经》、《华佗内昭图》、《王叔和脉经》等医学经典,都是平素读过的,更有一些晋国名医陶弘景、皇甫谧、葛洪等人的医著,却是早就听师傅大力推介过的。心中大喜,取出一本,细细读了几页。 须知中原医道,变化多端,并无定规,同一病状,医者往往视寒暑、昼夜、阴阳、动静、大小、盈虚……而定医疗之法,变化往往存乎一心,少有定律,因而良医与庸医判若云泥,如今既有名医手录实状,也足以令我孜孜不倦的钻研了。 一连数日,除了到太妃那儿请平安脉外,我都到牟尼院中阅读医书,记忆药典,收益颇多。 有一次,读了一会儿医书,偶然瞥见右侧书架上放着一本《大燕事略》,好奇心大起,随手拿了翻阅起来,竟越读越是沉迷投入。 这本书记载了鲜卑慕容氏的英雄事迹,自中原陆沉之后,人才辈出的慕容家族经历了无数的光荣与耻辱,在乱世的中原共建立了三个燕国。其中慕容廆、慕容皝、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诸人,都是当年燕国的英主名王,威震天下,创下轰轰烈烈的事迹。 而慕容家的乱世枭雄,鲜卑的中流砥柱当属慕容垂(慕容熙的父亲)。他一生遭遇坎坷,经历奇特。他是前燕王慕容皝的第五子,据称“少岐嶷有器度,身长七尺七寸,手垂过膝”。慕容皝对其甚是宠爱,常对诸弟说:“此儿阔达好奇,终能破人家,或能成人家”,所以取名慕容霸,字道业,言下之意是要将称霸天下的伟业都寄托在他身上,甚至一度想改立其为世子,被群臣进谏而作罢,但对他的宠爱仍超过其他世子,这也引起了后来成为燕主的慕容俊的强烈忌妒。 第二十三章 成武帝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燕王慕容皝去世后,世子慕容俊即燕王位,对弟弟展开报复。首先下令,改慕容霸名为(垂夬),表面上是钦慕春秋时的名士却(垂夬),实际上是在嘲笑他是个豁唇子。不久,又因为与谶文相合,而去掉了“夬”,将他改名为垂。当时,慕容垂的忍耐力也是一流的,竟随他把名字改来改去,正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改名字又算得了什么。 慕容垂还是吴王时娶鲜卑贵族段末丕的女儿段氏为正妃,婚后两人情爱甚笃。身为鲜卑贵族的段氏才高性烈,不像别人一样十分尊崇慕容俊的皇后可足浑氏。于是可足浑皇后指使宦官中常侍指控段氏行巫蛊之事,将她收捕入牢,严刑拷问,逼她招认慕容垂谋反之事,从而拖慕容垂一同下水。 性情刚烈的段氏被捕后,任凭如何拷打,却没有半点招供投降之意。 慕容垂心中怜悯,暗中派人对段氏说:“人生只能死一回,岂可忍受被人如此荼毒!不如就随他招供了吧。” 段氏长叹一声,答道:“我哪里是喜欢死啊!但这一招供,向上辱没祖宗,向下连累吴王(慕容垂),这不是我能做出来的事。” 慕容垂最终免于灾祸,而贤惠的夫人段氏却惨遭折磨活活死于狱中,慕容垂暗暗将悲痛和仇恨埋入心中,之后又x续娶了段氏的堂妹为新王妃。可足浑皇后竟然强迫慕容垂废掉段氏,娶自己的妹妹长安君做了吴王妃。慕容垂虽然十分不悦,但为了保全性命,只好娶长安君为妻,以图缓和矛盾,但他并非真心喜欢长安君,只是与她逢场作戏罢了。 光寿四年正月廿一,慕容俊去世,可足浑皇后的儿子慕容暐即位,可足浑氏被尊为皇太后,开始干预朝政。由于慕容垂功高名重,她处处排挤打压慕容垂。 建熙十年四月十五,东晋大司马桓温攻打前燕,发动了他一生中规模最大的第三次北伐,前燕军队节节败退。慕容暐向前秦苻坚求救,同时准备放弃中原,逃回故都和龙。 在此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慕容垂挺身而出,主动请缨,说:“我此番出战,即使不胜,也不会败得太难看,到时你们再跑也不晚!” 不久,慕容垂联合前秦苟池的援军,几乎全歼桓温的军队,桓温仓皇逃窜,侥幸捡了一条命,从此落胆,很多年不敢再兴北伐之念。慕容垂这一仗大获全胜,威名更胜,如日中天。然而,可足浑太后依旧提防慕容垂,拒绝向慕容垂和他的军队给予赏赐,并密谋处死慕容垂。 慕容垂接获密报后,立即带着自己的几个儿子投奔前秦天王苻坚而去了。当然,他也没忘记带上前妻段氏的妹妹小段氏,而太后给他安排的那个长安君,却被永远孤独的留在了邺城。 没了慕容垂的前燕很快覆灭在前秦的手中。 慕容垂在前秦韬光养晦的蛰伏了十四年,终于给他等来了一个东山再起、走上复国之路的大好时机。 这个大好时机就是淝水之战,一代英雄苻坚在此战中遭遇平生未有的挫败,昔日的峥嵘岁月,金戈铁马的光辉,一统中原的梦想,都在淝水边,伴随着一场失败的长跑,如泡影般离他而去了…… 前秦因此元气大伤,国事衰落,先前被征服的鲜卑、羌等部族酋豪纷纷举兵反叛,建立割据政权。慕容宗族的子弟们跃马披甲,羌族的姚苌等人也露出了狼子野心,丁零、乌丸相续起叛,北方大乱,遍地狼烟。仁义的苻坚万万没有想到,对他顶礼膜拜的臣子,他真诚善待的朋友,会纷纷离他而去,转身就打起了反秦的旗帜。 第二十四章 参合陂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当初,淝水一役中秦军诸路大军纷纷溃败时,唯有慕容垂率领的三万人远离战场,丝毫无损。原来,慕容垂早就预见到秦军必败于晋军。 前秦大溃退中,有意保存实力的慕容垂的军队井井有条的从西撤出,东晋方面不知这支秦军实力,同时顾忌慕容垂的威名,没有进行追逼,从而使得三万人马全军而退。 苻坚带着身边的千余骑兵前往投奔。作为慕容鲜卑家族此时实力最强的人,慕容垂的内心时刻渴望着像展翅的雄鹰一般能摆脱秦国的控制,但是无论出于道义考虑还是政治因素,他始终没有落井下石,而是施予落魄之中的苻坚以援手,将自己三万军队全权交给了苻坚,尽显英雄侠义风范。 慕容垂护送苻坚返回关中,大军走到渑池时慕容垂对苻坚提出要去北方祭拜祖庙。苻坚的谋臣权翼认为慕容垂别有用心,要求苻坚拒绝慕容垂并杀掉他,可是苻坚未下决心。 慕容垂离开后不久,便挂起了反抗苻坚的大旗,开始了他的复国之路,通过铁血征战,将关东七州紧紧地握于手中,走向了他的人生顶峰。 两年后,慕容垂自立为帝,定都中山,改元建兴,史称后燕。 慕容垂之后,原燕国国君慕容玮的弟弟慕容泓、慕容冲相继谋反。不久,另一个羌族将领姚苌也走上了同样的反途。四面楚歌之下,苻坚力不从心。多年的混乱厮杀后,苻坚穷途末路,终成姚苌的阶下之囚。 姚苌派人劝说苻坚将帝位禅让于他,后者坚决不许,怒斥道:“禅让乃是圣贤君主之间的事,姚苌这样的叛贼,怎能效仿古代圣人?”。 于是,英雄一世的苻坚,最终被他曾经非常宠信的部将姚苌勒死在佛寺之中,时年四十七岁。 苻坚一死,由此得利的慕容垂一统关东,达到其事业的巅峰,燕国也成为北方第一大国。 慕容垂一生参加大小战役数百次,无一失利(哪怕是苻坚南征时的惨败中,他也是打得最漂亮的一个),创造了乱世中的不败神话,只可惜他也没能笑到最后。 由于年纪日衰,慕容垂逐渐把大权交到太子慕容宝手里,这个慕容宝远无乃父之风,待人处事最没原则,把燕国内政外交搞得一团糟。 在与北魏的战争中,志大才疏的慕容宝恃众轻敌,不纳忠言,最终导致参合陂惨败,大燕国五万士兵被全部活埋于参合陂。 慕容宝将参合陂之战引为奇耻大辱,自己带兵被北魏杀寒了胆,又想仰仗父亲的神威雪恨,于是一力串掇慕容垂出兵亲征。一年之后,慕容垂已年过七十,以残躯来做最后的赌博,他调集龙城旧都留守的慕容隆所部人马,大举西征,攻打北魏。 燕军一路前行,来到了昔日战场――参合陂。山谷之中,河滩之上,去年战死的将士尸骸仍然堆积如山,冤死的降卒新坑尚存,无数冤魂仿佛还在山间飘荡。燕军设下祭坛,死难将士的父兄一起放声恸哭,声音响彻山谷。白发苍苍的慕容垂面对此情此景,后继无能的惭愧,敌人凶残的愤怒,岁月迟暮的无奈,一齐涌上心头,顿时“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战无不胜的慕容垂,就在血泪交加的参合陂前倒了下去。 第二十五章 细倾听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读完慕容垂史诗般波澜壮阔的一生,不由感慨万千:慕容垂一生征战,最终手握幽、平、冀、并、青、兖、徐七州,独霸关东,威震天下,除了能征善战之外,他的隐忍能力也是一流的,他于前燕隐藏自己,示人以弱,于前秦伺机而动,一击必中。如果没有这一本领,早就招来了杀身之祸。 可见,古来成大功业者,都要历尽千辛万苦,昔者勾践历卧薪尝胆之苦,韩信受屠夫胯下之辱,汉高祖有白登求和之困,倘若引剑一割,都只不过是个心窄气狭的自了汉罢了,还谈得上什么建功立业、开国建基? 烽烟滚滚中,慕容家族的男儿拼却性命,也不忘复兴故土故国,其血性如此。而这慕容垂蛰伏多年,忍受了杀妻、灭子等多重一般人无法忍受的伤痛,最终才能光复大燕,傲视北方,称得上是一代枭雄,绝世人物。 我捧着书正自发怔,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欧阳先生,这里很是幽静,正好歇一歇。” 语音入耳,我的心头怦的一跳,原来说话的人正是慕容熙。接着脸上一热,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手掌心里都是汗水,我盼了十多日,才再听到慕容熙的声音,叫我如何不神摇意夺? 我屏气凝息,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只听得慕容熙继续说道:“欧阳先生一身高才,郁郁山中,难不成真将满腹谋略带入黄土垅中?既来之,则安之,在府中请安心住下,传授兵法谋略之道,好叫我早晚受益。”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隐居东山的欧阳景略,正是出了名的饱学之士,极富谋略。燕国皇帝曾几度征召他入朝为官,都被婉辞拒绝。后秦皇帝姚兴也数度派人前往东山寻访,但到底不曾入朝为官。慕容熙几次一人一骑,青衣萧萧,带上一坛美酒,前去拜望,谈禅论道,彼此惺惺相惜。这次慕容熙有心掌控大权,派人将欧阳景略年迈的母亲接来,以最好的环境,最好的侍仆加以奉养,一片至诚打动了欧阳景略,最终答应出山相助。 欧阳景略缓缓说道:“王爷府中乃是非之地,朝中更是凶险之处,只怕我这次出来,难以寻求安心了。” 慕容熙似是轻淡而笑:“他日道文若有所成,必定不忘先生教授之恩。先生放心,道文已令人好好照顾令母,不教她受半分委屈。”顿了一顿,进入正题:“现今皇上大封群臣,朝中局势纷争,先生怎么看?” 欧阳景略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到半丝波澜:“当今皇上沈实敏锐,极有谋略。这次大赦境内,王侯公卿家均晋爵一级,王爷也升授为尚书令,看似眷正隆,但皇上又以平原公慕容元为卫将军,以张真为右将军,李旱为辅国将军,实际是在分散王爷的权力,一旦王爷稍有异心,以彼骁勇刚毅的手段必将雷霆镇压。所以,王爷虽身居高位,切忌心浮气躁,志得意满。” 慕容熙沉默了片刻,道:“那么先生有无对策教我?” “暂掩锋芒,示人以弱,伺机而动。”他的声音很轻,很清晰,却如银丝般柔韧。 慕容熙低缓说道:“是啊,无论是用于盛世自保,还是用于乱世制敌,这都是颠簸不破的道理。” 是啊,伺机而动,当初慕容垂正是倚靠这一法宝,蛰伏多年,最终成就大业。我一时想得出神,手臂突然在书架上一撞,禁不住“啊”的一声,急忙掩口,已是不及。 门外慕容熙立刻喝道;“谁?谁在那里?” 第二十六章心意明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知道掩饰不住,便即从书库中走了出来,说道:“是我,雪凝在此翻阅典籍,擅闯至此,伏乞王爷恕罪。” “哦,原来是江姑娘,过来这边吧!”慕容熙的声音里透着笑意。 我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这一刻辰光,听得慕容熙叫我,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便向他跟前走了过去,同时忍不住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只见云过天青色的轻袍缓带,将他修长的身躯包裹出尊贵从容的气度,慵懒而优雅的笑意洋溢在他的嘴角,他永远是那副潇洒磊落的样子。 四目交接中,我心怦的一跳,不敢再看他。 慕容熙此时心情甚好,笑道:“江姑娘,多日不见,在府中可还住的习惯?” 我脸上一红,道:“承蒙太妃和王妃照应,一切均好,有劳王爷挂念了。”想着这两人原本就有正事商讨,随即又说:“我出来很久了,也该回去了。如此,雪凝告辞了。” 慕容熙点了点头。 我恋恋不舍,走到门口轻轻关上房门时,忍不住回头向他望了一眼,哪知慕容熙也正在瞧着我,遇到我的眼光时淡然一笑,我羞得连头发根子都红了。 魂不守舍的出了牟尼院,沿着小路往回走,心中思潮纷涌:江雪凝啊,江雪凝啊,你真有出息,见了他,竟然慌慌张张、神魂颠倒成这样?难道,难道你竟是爱上了他吗? 是啊,如果不爱,也怎会千里相随,直至辽东?如果不爱,又怎会朝思暮想,无时或忘?如果不爱,有怎会在知晓其有家室后痛苦万分? 可是,你别忘了,这是一条走不到底的路呀! 整个下午,我在铜镜前站立了良久,凝视着镜子里姣好而年轻的脸庞,忽然怀疑我是否要一直这样踌躇下去? 当然不,就在这个炎炎夏日的午后,慕容熙的笑容为我开启了一扇门,那是一个充满了美好和旖旎繁华的世界,是我从未接触过的,在我明了了自己对他的情意后,我停止不了自己对他那个世界的向往,我决定不顾一切的去追寻他,奉献上我对他的深深爱慕。 我终于敢正视我内心深处蛰伏已久的东西,它们蠢蠢欲动的告诉我,哪怕前路充满了危险和荆棘,也将永不后悔的伴我一路走下去。 晚上,从静宜院回来时,经过那东湖的时候,听得湖中鹭鸶划水而过的清冷之声,忍不住驻足停留,只见皎洁的月亮如一轮冰盘高悬在蓝色的天幕上,轻轻漾着的水面敛住了一天的清澄月光,更是莹莹温润。 正在出神时,远处传来了喝杀声。抬起头,还未及察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池畔的阴影中窜出一位蒙面男子,剑光凛冽,扑面而来。 慌乱之下,头急速一偏,剑光堪堪掠过我的脸颊。对方一击不中,长剑一颤,剑尖抖出朵朵寒梅,又向我攻来。 幸好我这当儿眼明手快,连躲三剑,对方剑招来得奇快,我也躲得迅捷无伦。 对方赞道:“死丫头,躲得倒快。” 我不肯吃亏,回骂道:“臭贼子,你下手也不慢啊。”这一说话微微分心,但觉脖子一凉,剑已递到我颈间。 对方握紧了剑比住我脖颈,一双黑眼睛煜煜生辉,却泛出比流水更冷的寒意。 第二十七章 双姝艳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对方轻笑着,带了快意:“你还躲得了么?” 这人武功高强,在我之上,而我不想死,自然也不想成为这人的人质。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指着东湖,低声告诉他:“你会水么?快躲到水里去,我帮你引开他们。相信我!” 那人迟疑地盯着我,眼底的光辉忽明忽暗,闪烁不定,突然撤开了比住我脖颈的宝剑,悄无声息地步下东湖,很快淹没于水中,不多会儿,连异样的水纹也在微风吹拂中消失。 我定定神,不等追赶过来的王府侍卫走到近前,便赶过去:“你们别瞎嚷嚷了,太妃刚刚睡下,惊动了她,你们担待得起么?” 领头的侍卫正是慕容拔,他也认出是我,吃了一惊,急忙解释道:“刚刚有刺客奔过来了,我们正搜查着,可不敢惊扰了太妃。” 我四周一望,微微皱眉道:“哪里有刺客?我一直在这桥上,也没见有什么人影经过。” 侍卫们即刻陪笑着,只在东湖附近草草查看一番,便匆匆往另一个方向追去。 我只觉方才那刺客身上的血腥和汗水似乎沾到了我的衣裳上,生怕这人再从水中跃出,眼看着侍卫们离去,立刻赶回了莹心楼。 第二日打听时,刺客早就脱逃了,而我随身携带的一方丝帕也不见了,大约是在打斗中遗失了。 第二天,罗妃派了人来接我,说是我来了龙城这么久,也没上街玩过,所以今儿特地陪我出去逛一逛。 我喜不自禁,打开衣箧,寻了一件白色软缎长裙穿上,胸口系了一条缎绣牡丹纹玉绶结,对着铜镜一瞧,结头的两条带子随着我一动一静飘摇回转,显得风华卓越,清新动人。 罗妃今日着了一件宝蓝菊纹袖衫,内着藕色抹胸长裙,梳堕马髻,插一支玉蝶步摇,脸如莲萼,眼似横波,丰肌玉骨,美艳大方。 两人一见,相视一笑。 王府的马车将我们送到了龙城最繁华的地带,当初进城时只是匆匆一瞥,如今看来竟是天下少有的形胜繁华之地。我长于深山,哪里见过这般气象?只见绣户朱门,雕车竞驻。高柜巨铺,尽陈奇货异物;茶坊酒肆,只见华服珠履。街肆上处处花光满路,罗绮飘香,直把我这个未见过世面的人看得眼花缭乱。所见之物,十件中倒有九件不知是甚么东西。 罗妃领着我到了一个很大的酒楼长庆楼,据说铺陈仿照晋国都城建康大酒楼的格局。 罗妃只要了四碟精致细点,一壶清茶,我们便天南海北的谈了起来,我说起在山中学医、学剑、射兔等诸般趣事,罗妃听得津津有味。 茶点吃完后,罗妃笑吟吟的道:“妹妹,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你跟我来吧。” 我跟在罗妃后面曲曲折折走了一会儿路,到了一家首饰店,名唤明玉楼。 因为在这样的早上,楼里客人不多,我们两个一路走进去,店堂里只有几个仆人在那里迎候。 一个模样干练的仆人走过来,口中恭谨的称呼着“王妃”,招呼的十分殷勤,显然罗妃是这里的常客。 第二十八章 平原公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伙计将店堂中陈列的各色翡翠玉器一一拿出来给我们看,又道:“如果姑娘看不上,内室还有。” 我迟疑了一会,道:“姐姐,其实无需如此客气的,我们还是回去吧!” 罗妃满面笑容的说道:“妹妹就别推了,这也是王爷的意思。”那笑容温和,叫我心中不由自主的觉得安逸,于是也就放出眼光来挑选。只不过,我于此道并不甚精通,看来看去都差不多,选了半晌,并没有特别合意的。 罗妃倒很有耐心,说:“美玉可遇而不可求,可一不可再,慢一点挑,定能挑到合意的。我到内室瞧瞧有没有更好的。”说完一笑,翩跹而去。 挑到百无聊赖之时,我突然发现伙计手中还有一只盒子,于是问:“这个也是玉镯吗?” 那伙计道:“这个是和田玉,前几天有一位贵人看上,嫌雕的不好,我们楼里另请了名家加以重新雕琢。” 我“哦”了一声,那伙计已经打开来给我看,这件玉镯种色俱佳,温润而泽,逸彩飘渺,我一见就十分喜欢。 我叫伙计取过来,套在腕上一试,不大不小,宛如一泓清泉绕于如脂腕间,流动于我的眼眸。我越看越是喜欢,说道:“别的我也不挑了,我只想要这个。” 伙计露出为难的神色,寻即陪笑道:“不瞒您说,这买家早已付了定金。” 我一听,不由大失所望,取下来放回盒中去,那玉镯雕工精美,通透润泽,叫人总移不开目光去。我恋恋不舍,实在忍不住问那伙计:“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那伙计一抬头,道:“真巧,买主来了。要不,您跟他商量商量?” 我抬头一看,是位二十左右的年轻人,穿了件孔雀蓝平金缎团龙的衣裳,显得气度不凡,虽然相貌并不特别俊秀,可是那从容的风采,教人一见就觉得格外出众。只听那伙计招呼道:“公子!”接着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讲了。 我见是这么一位人物,很愿意与他商量,于是笑着说道:“公子如肯割爱,自然很好;如若不能,也无妨。” 那位公子看着我笑了一笑,眸光中似映了淡淡月辉,耀出潋滟清亮的光泽。他很爽快的答应了,道:“既然姑娘如此喜爱,我当然可以成人之美。” 我觉得颇有几分柳暗花明之喜,所以很高兴,当下很衷心的道了谢。 那位公子极有风度,为人又谦逊。我存了感激之意,他走后,我对伙计说:“这位公子如此通情达理,自非等闲人物。”那伙计说道:“他就是平原公慕容元,为人最是谦逊,素有贤名。” 慕容一族雄踞关东一带,这平原公大概也是皇室贵胄一流的人物,我“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过来一会儿,罗妃从内室中走了出来,我将刚才的事情告诉了她,她恍然大悟道:“平原公就是当今皇上的四弟,我家王爷的侄子。” 我心想:慕容家的男儿个个英俊潇洒,女儿个个花容玉貌,难怪当年前燕覆亡后,曾经纵横草原的慕容铁骑,如折翅之鹰,不得不听任着命运的摆布,甚至献出了最尊贵的清河公主和皇弟慕容冲,送入宫中交给秦王苻坚亵玩,以换得苻氏的信任,保全归降后的身份地位。 我逛了一天,晚上回到莹心楼,累得直倒在床上,只得先睡了,可心里总是像缺了什么似的不安宁。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里,我突然惊觉的坐起身来,身体猛然带起的气流激荡起锦帐,我想到了那个让我不安的人――是他! 第二十九章 逐水来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对,竟然是他,那刺客就是平原公慕容元! 明玉楼中慕容公子映了淡淡月辉的眸光,依稀记得是在那个闪耀着清辉的月夜下曾经匆匆一瞥过。 我在梦中惊醒,心中惴惴不安:那平原公明明就是慕容熙自家人,夜半潜入王府,究竟意欲何为?这慕容家族的兄弟叔侄之间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是非恩怨与争夺冲突? 心底怏怏的,不久还是睡着了。 日子平静如水般流过去。 一日清晨,天气极好,天空澄澈的如同一潭静水,我走出莹心楼,独自沐浴在日光之下。 我素来喜爱幽静的地方,一路走着,皆是数人合围粗细的参天古木,大约种植很久了,一枝一叶从不砍伐,以至郁郁葱葱,浓荫蔽日。 出莹心楼不远便是东湖,碧波如顷,远远望去水天一色。湖中有亭台楼阁,零星点缀其间。此时正是八月的天气,东湖中的荷花开得极盛,荷叶与菱叶、芦苇草叶的香味别致清郁,而十里风荷轻曳于烟水间,亭台楼阁掩映于晨雾中,流光潋滟闪耀于湖水绮艳里,令人不由深深陶醉。 走的微觉腿酸,见四周寂静也并无人行,一时玩心大盛,随手脱了鞋履,坐在岸边挽起裙角,伸了双足在望之生凉的湖水中戏水。 水中几尾红鱼游曳,轻啄玉脚,我痒痒的忍不住笑了出声,又高举起双手,挺了挺胸膛,踢了一脚水花。这一来,心情顿时爽朗舒畅了起来。 玩得正开心,猛然间觉得有专注的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抬头凝望,只见洁白拱桥边,翠玉垂柳中矗立着一个身影,赫然便是慕容熙。他身上穿了一件宽松的流水云纹白袍,微微一动,袍摆便随风而舞,神情慵懒闲适,遗世独立,真如谪仙人一般,纤尘不染。 我一低头,见他双目驻留在地上,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雪白的赤足隐约于绿波间,如洁白的莲花盛开。 我又羞又急,忙取过绣鞋穿上。自古女子裸足最是矜贵,如今竟让旁人看见了,纵然这人是我的心上人,我也觉得很是尴尬。 我站起身来,屈膝欠了欠身,道:“王爷万福。” 慕容熙嘴角泛起一缕浮光掠影的笑容,道:“我先前还担心你在府中不适应,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微微一哂:“王爷怎知我在这府中过得开心不开心?”其实我心下颇有些怨怼之意,虽在府中,但见他一面,着实不易。 慕容熙维持着淡而疏离的微笑,道:“听说你最近爱往府外跑?” 我心里有些慌乱:无趣的日子,倒是常带着小菊偷偷溜上街玩,不过他怎么知道?看来他并非一点儿也不注意我,略一怔忪,说道:“其实也没有上过几次街,只不过拦过一次惊马,打过两次恶少,送过三次迷路的小孩回家,追过四次不定还是五次小偷,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惹事生非。” “你还真不是个大家闺秀。”慕容熙闻言大笑了起来,“你未到王府时,小菊可乖着呢!结果后来跟着你,性子也野了,如今竟然上街去行侠仗义,据讲现在连于管家也敢给软钉子碰了。” 我被他说得有些不自在,微微窘迫,脸上**辣的似要烧起来。 他嘴角依旧含笑:“既然这么爱玩,那么且随我来吧。” 我轻悄的跟随着他,沿着曲折石径渐入藕花深处,小小的一只不系之舟,停靠在那里。 第三十章 泛中流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这舟甚是轻巧,我们上船时轻微摇晃着漾开水波。 慕容熙解开了系舟的绳子,用力一撑,小舟已徐徐离岸,渐渐向东湖中央划去。我静默无语,一颗心中充满了狂喜和紧张,更有些不知所措。 天气有些闷热,我拿出手帕来,轻轻拭去额角上细密的汗珠。 慕容熙散漫的说道:“洛阳梨花落如雪,河边细草细如茵。江姑娘喜爱梨花?” 我立即明白他瞥见了我手帕上绣着的梨花,抿嘴笑道:“是啊!百花之中,我独爱梨花。” “哦?”他眼睑一扬,兴味盎然的问:“说来听听。” “梨花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高洁,不与众芳同列。” 慕容熙双眉挑起:“梨花确是仙材卓荦,冰清玉洁,只可惜太清冷了些。” 流水潺湲流过我与他偶尔零星的话语,舟过,分开于舟侧的浮萍复又归拢,好似从未分开一样。身畔又有醺然冷幽的香味扑鼻,夹杂着男子的气息,兜头兜脸席卷而来,不由的心动,继而心醉,痴迷中竟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王爷美名遍天下,恐怕是很多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呢。” 慕容熙哑然失笑,美好的笑容像一道划破流云浓雾凌于满园春色之上的耀目金光,道:“我心底只望有一心人可以相伴,不求娇妻美妾如云。”见我举袖掩住笑容,道:“江姑娘不信我所言?我窃以为多娶妻妾只会相争不断,若真心对待一人,必定要不使其伤心。” 我缓缓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是每个女子心目中都有的愿望。春天,与心上人一起去郊外赏花;夏天,可以湖上泛舟采莲;秋天,策马奔驰在绿色的草原上;冬天,拥炉赏雪画梅。总之,自由纵横于天地间,畅意江湖,闲时一起去漠北射雕,或去江南听曲。一般人或许可以,但王爷身处富贵之门,许多无奈烦扰和纷争自会牵萦于身。” 慕容熙无限神往的说道:“我何尝不想如此?畅意时幕天席地、饮酒舞剑,雅致时红袖添香、灯下吟诗。” 我闻言微微一笑,道:“果如王爷所言,乃是将来王妃之幸。”心中黯然失神:他似乎有了意中人?不知谁会有这样好的福气? 慕容熙但笑不语,意态闲适,划桨而行,白衣广袖随着手势高低翩然而动,甚是高远。 云淡风轻的他载着满腹心事的我,仿佛在说着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昔日,越国大夫范蠡携西施归隐,泛舟太湖,是何等的神仙眷属?” 我轻轻一笑,大有不以为然之色:“范蠡固然是西施爱侣,但我却以为他并非真爱西施。” 他神色一愕,有些不解:“愿闻其详。” 兰舟凌波,摇曳着划入藕花深处,清风徐来,洁白的鹭鸶在粼粼的波光中起起落落,偶有红鲤出水直溅起水花朵朵。 软缓潺湲的流水声中,我平静的说下去:“如若真爱,断然不会将心爱之人亲手送去吴国为妃,说得好听是忍辱负重,实际是借女人来建功立业,是负心薄幸。论爱,他远不及吴王夫差,夫差对西施是倾心以待,甚至不惜拱手河山讨她心底一欢。只是于帝王而言,夫差付出的爱的代价太过巨大。” 第三十一章 意中人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十里荷花弥漫着开到盛处的清香,我轻拢荷花入怀,芳香盈盈,又侃侃而谈:“西施正值绮年玉貌,被心上人送往敌国为妃,受夫差十载恩宠,后来重回范蠡身边,又岂是当初那纯洁无暇的少女情怀?所以我们吴地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道是勾践成功复国后,西施荣归故里,最终被越国王后以祸水为名投毒沉江而死。我总觉得这才是合理的结局,否则西施后来面对范蠡,到底情何以堪?” 慕容熙嘴角含笑,清澈的眼眸中似有流星样的光彩掠过我的脸庞,满是锁不住的惊喜和赞叹。“世人或骂吴王,或叹西施,却无人去责范蠡,我也从未聆听过如此妙思高见。” 我有些不好意思,婉声道:“王爷见笑了,我也不过是以己度人,纯属闺阁妄言而已。” 如此谈笑间过了半个时辰,遥遥望见远处绿柳丛中,露出一角飞檐,快到岸边了。我忽想:如此湖上泛舟,若能永远到不了岸,岂不是好? 到得临近,只见一座松树枝架成的木梯,垂下来通向水面,一个男仆迎上前来,将小船系在树枝之上。我忖度这里大概是慕容熙的居所了,原来距离我暂居的莹心堂也不过一湖之隔。 忽听得树枝上一只小鸟“沙沙度沙,沙沙度沙”的叫了起来,声音清脆。我模仿鸟鸣,也叫了几下,慕容熙回头笑道:“请上岸吧!” 我跨上岸去,见有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小巧玲珑,颇为精雅。小舍匾额上写着“琴韵小筑”四个字,笔致颇为潇洒。我问道:“这便是王爷居住的地方么?”慕容熙摇头道:“不,这小小的地方,实在不能接待宾客。” 我也不再问,只跟随慕容熙而行。曲曲折折的走过数十丈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绕过几处山石花木,眼前一条笔直的石路,路的尽头耸立着七八间楼阁宇殿,夕阳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辉煌,令人目为之炫。 正楼檐下一块匾额,写着“凌云楼”三个墨绿篆字,门口站满了亲兵侍卫,躬身行礼,恭迎王爷。 我随着慕容熙踏上第一级石阶,忽听得一个洞箫般柔和的声音欢悦的说道:“你终于回来了。” 我心中奇道:这声音如此好听,难道不是罗妃? 脚步细碎声中,走出一个女子,这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身穿淡黄衣衫,头上束了条金带,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清丽难言,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等美貌的女子。 慕容熙目光柔和,声音转低,道:“我回来了。” 我见那女子双颊晕红,眼中满是光彩,又是高兴,便如遇上了世上最亲近之人一般,霎时之间,胸口一痛:难道她便是慕容熙的意中人,是适才他所提到的红袖添香的那个? 第三十二章 悔多情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却听慕容熙在向她介绍我:“这位便是我提起过的江雪凝,江姑娘。”又转头向我低声道:“这位,是我的朋友沈初云,沈姑娘。” 沈初云盈盈一拜,说道:“早就听王爷说起过你,未料今日才有缘相见。” 我急忙还礼,说道:“我好高兴,能够认识一个这么漂亮的姐姐。” 沈初云脸上微微一红,光润白腻的肌肤上渗出一片娇红,便如同白玉上抹了一层胭脂,我心想:这样的美人,就连我身为女子,看了也会动心,他呢?他是不是也钟情于她? 到了大厅上,放眼看去,只见正中一块横匾,写着“砥柱能东”四个大字,下首署着“丁卯御笔”四个小字,楹柱中堂挂了字画,一时也看不了这许多。 沈初云拉着我的手步入内堂,地下的赤金镂花大鼎中焚着百合香,幽幽不绝如缕,散入内堂深处。 服侍的人进上几碗盛着浇了蜂蜜的蜜瓜冰碗,以作解暑之用。 慕容熙含笑对我说道:“瞧你这一头汗的,食些冰碗吧。” 我用银匙轻轻一搅,碗中碎冰叮然有声,拣了一块放到嘴里,清凉甜香四溢。 “刚才都在干些什么呢?”慕容熙轻巧的问道。 沈初云横睨了他一眼:“有人自己赖皮,明明答应人家帮忙抄写诗赋的,可惜没做,害的我只好自己写了。”她容色举止、言语神态之间,天生一股娇媚婉娈,令人不自禁的心生怜惜。 慕容熙不由失笑,叹道:“若非昨日与你下棋输了三着,今日也不用担这食言的罪名了。”随口应道:“好了,我现在就来为你誊写。” 沈初云嫣然一笑,耳垂上的玉石翡翠坠子如水珠闪烁,“这还差不多。”于是站在他身边替他磨墨润笔。慕容熙轻袍缓带,温润如玉,仿佛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沈慕云亦是家常打扮,松松梳一个摇摇欲坠的堕马髻,斜束赤金带子,别无他饰,娉婷立于他身侧,将毛笔在乌墨中蘸的饱满圆润。 慕容熙从她手中取了笔去,才写两三个字,抬头见她手背上溅到了一点墨汁,随手起案上的素绢为她拭去。那样自然,竟像是做惯了一般。 沈初云低眉一笑,眼波流转,也不言语。 我喉头一紧,仿佛有些透不过气来。这一幕像一双手狠狠抓住了我的心,揉搓着,拧捏着。我只是怔怔的站着,迈不开脚步。 静默了片刻,我上前道:“慕容公子,我出来大半天了,着实有些累了,就不再打扰了。” 慕容熙欲待派人送我,我忙说不必了,正好散步回去。 走出凌云楼,沿着湖边往回走。蝉鸣稀疏,微风吹拂,带来了荷叶芦荻的清香,天空澄澈碧蓝如同一方上好的琉璃翠,绵白的云朵是轻浅的浮梦。一树木槿临水而立,花枝横斜,迎风微颤,枝头叶底,是深深浅浅的娇艳粉色。偶有花瓣坠落,自是一地芬芳。 一切看来,应该是这么美好。 我从未尝过妒忌和羡慕的滋味,这时候独自走在岸边,仿佛听到沈初云的影子在天空中向我冷笑:“江雪凝啊江雪凝,论容貌与才学,你怎及得上我一半?你对王爷有意,可不是痴心妄想吗?” 我麻木的走着,脚下无力,似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慢慢走了好半晌,才踏上莹心楼前的青石板。迎面正碰上小菊满脸焦灼的迎上来,见了我才松了一口气,问道:“小姐到哪儿去了这大半天,怎么了?” 我拭了拭眼角,勉强开口道:“没什么,风迷了眼睛。” 小菊担心道:“我们回去歇息吧。” 回到楼中,躺在榻上,我蒙上被子,忍了半日的泪方才落下来,一点点濡湿在厚实柔软的棉被上。 第三十三章 意难平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回忆初见以来的点点滴滴,我觉得他心里面是在乎我的,可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他所一念牵挂的人,并不是我呵!上午的那一幕,把我一颗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丝缕。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这么辛苦,竟是把心掏出来煎炒烹炸,由不得自己啊! 我的泪,在那个午后流了个畅快,被褥皆被我的泪染作了潮湿的冰凉。 长久的哭泣之后,眼睛是干涸的刺痛。良久的寂静之后,终于有人敲门而入,是柔儿。她轻声道:“姐姐。” 我只是怔怔的坐着,夕阳已下,楼中有些阴暗,她的神情在逆光中显得焦灼,凄然说道:“姐姐,你不开心么?别不理柔儿。” 她依恋的侧在我身边,我颇为触动:不管如何,我总还是柔儿的依靠。于是起身,道:“别担心,我没事。歪在床上半天了,陪我出去走走吧。” 月色初起,森森的落在地上,今日又到月尾了,下弦月细勒如钩,生生的似割着心。月圆月缺,日日都在变幻,人心的捉摸不定,又岂是月亮的阴晴圆缺可以比拟的呢? 我在惆怅里,暗暗的叹息了一声。 “姐姐,月亮出来了。您瞧多好看呢。”柔儿试探的唤着黯然神伤的我。这丫头,极力找一些话来引我高兴,真难为了她这片心思。 我们沿着东湖缓缓走着,月光晶莹一轮,照的湖水通明澄澈,悠悠的丝竹声随着柔缓的夜风穿过来。 小菊笑着说:“王爷夜宴,遍请了朝中的亲王贵胄,据闻府中的歌舞班子排演了很长时间,所以今日好不热闹。” 我遥望对岸,隐约中灯火辉煌,丝竹乐声光滑而绵密,柔凝而婉约,穿过了凌云楼,穿过了东湖,一直延伸着。 我多么渴望自己能平静,平静的如一潭死水。 我侧过头,对小菊和柔儿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儿再小坐一会儿。” 小菊含笑点了点头,道:“夜深露重,小姐早点回来。”两人踏着一地浅浅的清辉,渐行渐远。 过不多会,湖面上吹来的风中隐约传来了清渺的歌声,细听之下这歌声轻柔婉转,如清晨在树梢和露轻啼的黄莺,带着奇特的韵味,动人心魄。我微微屏息,心头大震,复又一凉:是她,是沈初云的声音。 一湖莲开如雪,风凉似玉,美人歌喉如珠,徐徐传来,但觉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令人顿起相思之情,萦绕于心,温软而又惆怅。 我凝神远思,他可知道么?这样美妙的歌声里,我有多少的眼泪,有多少的哀怨,有多少的夜不成眠? 就在怔怔的那一刹那,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轻轻的叫了一声什么,接着叹息道:“可别太伤心了。” 我站起身来,一眼见到的,正是一位长身玉立,面目清隽的男子。他靠得很近,我看得清那浓浓的眉头蹙起,目光中满含了怜惜,不过瞬间又让一种很从容的神色取代了。 我忽然一动,脱口道:“是你?” 他怔了一下:“是……是我。” 第三十四章夜相逢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竟是平原公慕容元! 我退远两步,欠一欠身,道:“小女子江雪凝,见过平原公。” 他略想了想,道:“你就是他们口中精通岐黄之术的医女?但你如何得知我便是平原公?” 我心中暗呼不妙,对方竟已起了疑心,只好强笑道:“明玉楼中承蒙阁下割爱相让,雪凝感激莫名,怎会不打听阁下的高姓大名?”见他仍是犹疑的样子,便接着说:“不过,怎么每次遇见您,都是我落魄狼狈的时候。让公子见笑了。” 慕容元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一瞬,很快转开,道:“看来咱们很是有缘。” 我一愣,觉得有些不妥,咳嗽了一声,问道:“公子不是应该参加王爷的夜宴吗,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他不觉轻笑:“半途逃席,于我是惯常之事。”他的身影萧萧立于清澈洁白的月色中,颀长的轮廓更添了几分温润宁和的味道。 夜来风过,冉冉在衣,拂起我衣袂飘飘,颇若流风回雪之态。 他的目光满含着说不清的意味,轻轻扫来,手也不自觉的抬起。我大怔,心底是茫然的害怕。此时此地,他应该已然知晓我就是在这东湖边助他脱困之人,但他却不知我也已然知晓他就是当日阖府追踪的刺客,作为亲王贵胄,到底所为何来? 我只觉得周遭是那样的寂静,偶有微风吹过,几乎可以很清楚地听见细碎的树叶飒飒之声。我腰背挺直,蓄势待发,只待他一出手,便予以还击。这么一想,神情便凝滞了。 他的手停在我鬓边一寸,似要抚上我的鬓发。 原来是我多心了,念及于此,哑然失笑,渐渐的放松了下来,伸手拂了一下被风吹起的鬓发。 他的手随即缩了回去,扶在玉栏上,月下的东湖如倾了满天碎钻星光,对岸万余灯盏,珠罩闪耀,流苏宝带,交映璀璨,真是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 可是,那富贵繁华离我那样遥远。 他静默,我亦静默。风声在树叶间无拘穿过,簌簌入耳。有栖息在树上的寒鸦偶然怪叫一声,惊破这寂静。我回身离去,道:“平原公参加宴会,不方便出来太久,雪凝先行告退了。” 我慢慢走至一个转角,回首一瞥,见他依旧站在原处,月光照在他翩然的衣袂之上,漾射出一种剔透的光泽,而他眼底淡淡的怜惜与怅然,我终不信是自己看错。 过了几日,朝中传来大消息,皇帝慕容盛有意对北方高句丽用兵,军饷部队都已经到位,只是这将帅的人选一直无法确定,最后还是慕容熙主动请缨,担任了大将军一职。 消息一出,太妃的脸就白了,“这孩子为什么主动请缨,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商量商量,万一有个什么……让我们这群孤儿寡母怎么办?”太妃说着说着就哭了,如今慕容熙就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我听了这消息,表面上倒是没什么,可心里也是四海翻腾的。思虑了半天,心中已有了计较,决定前往凌云楼去找一找慕容熙。 第三十五章 弦外意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仆人引着我进楼里去,一路穿过殿堂一样的大厅,从走廊过去,步入内堂,地下铺着整块的地毯,踏上去绵软无声,地毯上两朵极大的牡丹花,一圈四扇雕花屏风榻床就如簇在那花蕊里一般,我刚一坐定,就有人奉上茶来。 我吃着茶等了一会儿,听得屏风外有人一面说话一面走进来:“真是抱歉,让江小姐久等了。”正是慕容熙。 我站起来,行了一礼。 慕容熙道:“上午有点急事,所以来迟,请江小姐见谅。” 我笑道:“王爷身系朝廷内外军政,日理万机,倒是我一再打扰,十分冒昧。” 慕容熙坐下来与我闲谈些龙城风物,过不了许久,就有仆人来说:“厨房请示王爷,已经都预备好了。” 慕容熙说:“好,那就先吃饭吧。” 起身忽然一笑,道:“请江小姐宽坐,我去去就来。” 过不一会儿,慕容熙改穿了一身紫色长衫出来,腰间加系了条鹅黄色腰绦,更显得高贵清华,倜傥风流。他含笑说道:“今日请江小姐试一试我这边厨子的手艺。” 他总是江小姐前,江小姐后的,我心下颇觉得他这样的称呼透着生分和疏离,于是说:“王爷总是这么客气,叫我雪凝好了。” 慕容熙这边的厨子,自然是非同等闲,做出的菜式都十分地道。虽然只有两个人吃饭,但有一大帮人伺候着,招呼得十分殷勤。刚刚上了第二道主菜,我踌躇了一会儿,道:“王爷,实不相瞒,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慕容熙“哦”了一声,说:“有话但说无妨。” 我终于道出了我的来意:“我想随你一同出征。”然后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他。 慕容熙放下了筷子,眉头微微一蹙,旋即说道:“雪凝,你曾经救我母亲于危难之中,我没齿难忘。可是上战场这种事,非同儿戏,恕我不能答应你。” 我本来还抱着希望,听他回绝得一干二净,眼里不由露出失望伤心的神色来。他略感歉意,说:“行军打仗是男人的事,没有女人能跟去的道理。” 他想了一想,说道:“这样吧,若有旁的事我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开口。” 我摇了摇头,道:“除了这件事,我没有任何事情再想请你帮忙了。” 一时间屋里只是静默,过了片刻,我说:“我明白,你要统帅全军,实属不易,自然不能带头违反军规。可我想作为军医的身份出征,救死扶伤,医治病患,在军中略尽绵薄之力。” 慕容熙听了这样一番话,心里像是若有所动,说道:“此次征战,面对的是大燕的宿敌,我没有十分把握能护你周全。况且我本就欠着你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你再拖入险地。希望江小姐能够见谅。” 我心中轻轻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 吃完饭后,我道谢告辞。走到门口,慕容熙又说了一句:“军营重地,女子是不能去的。” 我听了,心里自然觉得异样,略一迟疑,见他目光炯炯,一双眼睛瞧着自己,那眼里仿佛无边暗夜,深不可测。我心中一动,点了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第三十六章 从军行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一边走一边思忖:如果他执意拒绝我,为何最后还特地加上一句“女子不能去”,他强调这一点,就是说只有“男人”才能去,那这是什么用意呢?难道,难道他在暗示我女扮男装吗? 想到此处,精神不由得一振,心中暗道:不管了,赌一把吧! 为解除高句丽对后燕的威胁,三日后,慕容熙奉命统率八万大军北征高句丽。 慕容熙出征的那一日,阳光明媚,似乎是个好兆头。彼时秋光正好,虽是秋风乍起,只是那凉的触觉并不叫人觉得冷,而是一种淡淡宁和的舒畅。桂花的清甜香馥如雨渐落,亦是无声无息,袅袅娆娆萦绕于鬓角鼻尖,令人迷醉。 可我再也没有收拾桂花,酿起桂花酒,蒸起桂花糕的心情,因为此时的我已经弄黑了脸蛋,穿上了男装,一路草行露宿,如影般尾随在大军三里之外。 往东北方向,大军已行了两天了。 北方的天空真是一望无垠,大地亦是一片苍茫,我极目旷野尽头,那里有一条淡淡的黑线在移动。 终于快要到达目的地了吗?出龙城两天了,再要我回去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我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从容,紧了紧手中的长剑,冰冷的质感从指间传来,令我神志一清。 细长嘹亮的号角声在前方响起,悠远的就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看来,今晚他们不会赶路了,要在原地驻扎休息。 夜幕降临,军中篝火升起,远远望去,倒似繁星点点。 乘着夜色,我偷偷的潜入军营。只是到处都是营帐,却不知哪一座是慕容熙的。 “站住!你在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一位巡夜的士兵喝住我。 我浑身一凉,不想还没摸到慕容熙营帐的边儿,就被人给发现了。 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当贼给捉住的事儿,一时间脑海中茫然,就听那士兵道:“走,跟我去见段将军。” 段将军是谁我不知道,大约是慕容熙手下一名大将,可我又不是去见他的。显然,等闲人物要见大将军还相当不易,所以我横了心道:“我是大将军安插在高句丽边境的探子,有重要军情需当面禀报大将军。” 那士兵上下打量着我,俨然是不信。我不得不挺了挺胸口,厉声道:“还不快带我去见大将军?否则误了军情,你可担负得起这个责任?” 那士兵立刻去向上级禀报了,没多时就有人来引着我前往主帐而去。我心里甚感安慰,慕容熙治军严谨,没有欺下瞒上的事情,而且乐于接受来自任何渠道的消息。 只不过,我心里低叹,可惜遇上个倒卖假军情的人,众目睽睽之下,我还真怕丢慕容熙的脸,一路上想着如果不被发现就好了。 那带路的人将我领到主帐旁不远,道:“你在这儿侯着。” 哪知这一侯就足足有近半个时辰。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我感到时间和空间在这一刻漫长成了永恒。直站得脚都发麻了,才听到主帐有人喊进,我只当是慕容熙一直在与手下将领讨论军务,哪知进去的时候,帐中除了慕容熙竟是一个人儿也无。 第三十七章 大将军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熙身穿侧襟式汉扎甲,一身戎装辉映出他俊朗深邃的五官轮廓以及得天独厚的高贵气质,此时的他正好整以暇的擦拭着手中的长剑,居然没有抬起眼睛来看我。 我轻轻唤道:“大将军。” 慕容熙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眸光幽深,有如寒潭般清寂孤傲,淡淡地往我这边一扫,道:“放着舒坦的日子你不过,非要过这刀头舔血的生活么?” 我心中念头一闪:难怪我这般容易便能混进来,本来还自作聪明,沾沾自喜,如今想起来却是有人故意放水。我几乎忘记忏悔了,低声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知道什么,知道你胆大妄为,故意违抗我的军令?”慕容熙淡淡地道。 我没来由地心里抽了一下,声音又温柔了许多:“我来都来了,顶多我答应你,绝不在军中给你添麻烦。” “哦?”慕容熙微微皱眉,话语中隐有无奈:“也罢,我这里少了个听使唤的小厮,就罚你在我身边端茶送水,早晚伺候。” 看来,站了半个时辰,也未必不是好事,意味着他对我的任意妄为已经略施惩罚,以后就风平浪静了。我情不自禁的大声说道:“多谢大将军。”其实我梦寐以求的就是时时刻刻能陪伴在他身边,此时的我满眼满心里都是欢喜。 “只是我得提醒你,战场远比你所能想象的要残酷血腥得多。” 我回头看着他,他正一瞬不瞬地察看着我,面容安宁,目光却开始凌厉,渐渐转作苍茫的黝黑,如沉沉的黑夜,直要将人整个人罩进去。 我忽的有些不安,但随即又释然了。我当然没有深刻领略这句话的含义,但当后来我真正经历过惨绝人寰的死亡和屠杀之后,我才明白他绝不是危言耸听。 夜深了,我就安睡在他的营帐之内,距离他的卧榻不远,中间隔着一道深灰色的棉布帐幔。 烛火灭了,眼前一暗,便连点点星光也看不到了,但却有淡淡的杜蘅清香飘入鼻中。 接着,一枚明珠托到了我手中,浅淡柔和的光线,便静悄悄地笼住这方小小的天地。从这柔和宁谧中,我看到了慕容熙那沉静的眉眼和闪着亮光的黑眸,比平常更觉俊逸绝俗,罕有所匹。我忽然有莫名的冲动涌到血液里,连身体都像受到了诱惑般克制不住,只想往他身畔偎依,甚至……拥抱。 他轻轻退出了帐幔,“雪凝,早点睡吧,明日还要赶路。”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回旋,清醇好听,此时我越发地迷醉。 “哦。”我暗骂自己居然心猿意马,随手把他递来的夜明珠纳入怀中,也收拾起自己的旖旎心思。 可能因为顺利的遂了心愿,我竟很快的沉入梦乡。 次日,燕国大军继以一天一夜的跋涉,终于于夜间抵达新城外的高句丽大将军营地十里处。 慕容熙此次征战的目标就是从高句丽手中夺回被他们侵占已久的战略要地――新城。 说起燕国与高句丽的恩怨,那是由来已久。 第三十八章 高句丽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时间需追溯到一百年前,正值西晋末年,狼烟四起,辽东半岛上的高句丽借中原衰微之机东山再起,先后蚕食吞并了附近的乐浪和带方二郡。 不料,一个强大的对手――鲜卑慕容氏政权在辽西崛起了。慕容氏本为东部鲜卑三大部之一,当时其首领慕容廆受晋国敕封为“持节都督幽平二州东夷诸军事、平州牧,封辽东郡公”,使鲜卑慕容一举获得了统辖辽西、辽东、玄菟、乐浪、带方五郡的合法权力。慕容廆死后,其世子慕容皝继立,称燕王,建立了鲜卑人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国家——前燕,他便是慕容熙的祖父。 慕容皝称王后,为图谋逐鹿中原,首先要平定近在咫尺的高句丽。 咸康九年,前燕出兵五万,矢意攻打高句丽,准备一劳永逸地解决后方的高句丽问题。是役,建威将军慕容翰指出:通向高句丽有南、北两道,南路险狭,北路平阔。建议佯攻北路,以精锐出南道直捣对方国都丸城。此建议为慕容皝采纳。 当年十一月,慕容皝先派遣长史王寓率兵一万五千从北道大张旗鼓进发。高句丽王高钊果然中计,派王弟高武率精兵五万把守北道的关马山城,自己率部分老弱守南道。不料慕容皝亲领精兵四万,以骁勇善战的慕容翰、慕容垂为先锋,从南路掩杀过来。 结果不言而喻,高句丽军一败涂地。燕军一鼓作气,乘胜追击,直捣黄龙,杀进了国都丸城,高钊单骑落荒而逃。 慕容皝本准备乘胜追击,但北路的王寓因力弱战败阵亡,遂决定班师回朝。于是燕国将高句丽历代积累下来的金银财物全部搜刮一空,掳走了高句丽百姓五万多人,外加上高钊的生母周氏以及一众妃嫔,最后一把火烧了高句丽皇宫,并将丸城夷为平地。 没能俘虏到高句丽王高钊,同时又为了彻底挫败敌方锐气,慕容皝想出了一条极其毒辣的计策,他下令挖掘了高钊父亲美川王的坟墓,并将其枯骨带回燕国。 此举果然极大的打击了高句丽。高钊后来返回丸城重建家园,又收集了各种珍宝和虎皮、人参、鹿茸等特产,派王弟到燕国称臣纳贡。慕容皝只把高钊父亲的尸体还给了高句丽。光阴荏苒,过了十三年,慕容皝看到高句丽还算俯首听命,又接到送来的大量贡品,才把高钊的母亲送回了高句丽,并封高钊为“征东大将军、营州刺史、乐浪公、高句丽王”。从此一蹶不振的高句丽基本上只有接受燕国统治的份了。 又过了十几年,前燕被前秦所灭。高句丽将逃亡而来的燕太傅慕容评执送前秦,并向前秦天王苻坚俯首称臣。 饶是如此,高句丽人一直没有忘记向辽东的扩张,虽然多次遭到中原王朝和辽东地方政权的大规模讨伐,致使其邑落残破,王都被毁,濒临灭亡,然而他们争雄的野心从来没有断绝过。 第三十九章 高谈德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风水轮流转,斗转星移,高句丽出了一位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广开土王高谈德。据闻他从小身强体壮而又胸怀远大,恩泽洽天,智略宏远,以武功显赫而获得国内赞颂。 初登王位,他便亲自征讨百济。首先就征服了壹八城和臼模卢城等五十八座城池,后又向百济的都城进军。起初百济王拒绝降服,并欲出城拼死决战。高谈德因此大怒,率军渡过阿利水,兵临城下。这样,百济王才无奈投降,并宣誓永远效忠于高句丽。 紧接着他用了近十年的时间,先后打败契丹、夫余,并出兵帮助新罗驱逐了盘据半岛南部任那的倭人,声威大震。 高谈德凭借其在朝鲜半岛上的既得利益,使得燕国承认了其区域性的霸主地位。后燕第二代君主慕容宝嗣位后,由于国力大不如前,便册封高谈德为“平州牧,辽东、带方二国王”,而原本按照惯例,辽东王和带方王的称号是荫封慕容家族子侄的。 随着疆土越来越广,高谈德的野心和胃口越来越大。原先的高句丽人因无力战胜慕容氏,不得不对后燕采取臣附朝贡,接受封王的策略。可高谈德并没有秉承这一贯的事燕政策,而是不断的开疆辟土,甚至侵犯到后燕的边境,使得双方关系越来越紧张。 后燕长乐二年,高谈德以堂兄高慕礼为大将军,率五万人马,侵占以新城为中心的七座边城,掳尽城中的人马财物。 燕王慕容盛自是大怒,遣派使者前去质问,但广开土王却拒不接见。于是后燕群情激愤,纷纷建言请求对高句丽大举用兵。 是年秋天,待备齐了粮草辎重和军用器械后,燕王遂命当今王叔、河间王慕容熙领八万人马,兴师北伐。 两国间的恩恩怨怨,当真是由来已久,波澜迭起。 其时秋高气爽,我一路随大军北行,闻着长草的清气,甚是畅快。每日四方远眺,耳听呜呜号角之声,又觉心境十分开阔。 在我几日的随军行进中,看得出慕容熙善于治军,纪律又严明。就如今日早晨拔营出发时,行军将军刚发出营发令,但听得一句“拔营”的号令,渐次第由一句变成十句,十句变成百句,百句变成千句,声音越来越大,却是严整有序,毫无惊慌杂乱。跟着左右先锋队起行,前军、左军、右军,一队队的向北开拔。一路上浩浩荡荡八万大军行军,惟闻马嘶蹄声,竟听不到一句人声。 是夜,军队扎营后,慕容熙携着我的手,道:“咱们瞧瞧去。”二人走出帐来,一步一步的往营地旁的山上走。行进中,冷风吹拂起他的衣袂翻飞,清辉月色将他的身影包裹,而那眉宇间的淡定与从容依然清晰可见。 我们站在山顶上,遥望下去,但见黑夜之中,每一面军旗上都点着一盏灯笼,红、黄、蓝、白各色闪烁照耀,静阒无声。 我大为叹服,说道:“治军如此,难怪大燕铁骑马踏天下,燕国国威震于四海!高句丽人虽然勇悍,终究是敌不过大燕。” 慕容熙闻言转过头来,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就这样盯着我,我几乎连心跳都偷偷的漏了一拍,竟不能回避。 月色溶溶如梨花,映在万千树叶草木之上,似乎升腾出湿冷清新的草木清馨。他站在山顶岩边,一袭白衣萧萧,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恍若自异世而来。 第四十章 是何神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忽然间,他对着我轻轻一笑,那淡泊怡然的笑容令他整个人熠熠如明珠生辉,在暗夜里散发出一种温润夺目的光彩。 我心荡神摇,彻底沦陷在他那优雅醉人的眼神里,心底暗藏的温情如柔软的春草,撩拨了我的全身,我似乎听得见自己沉沉入耳的心跳声。 我遥想他鲜衣怒马,驰骋沙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人的端然作势又怎及他的高华风仪?硝烟弥漫的战场他叱咤风云,风起云涌的江湖他洒脱不羁,这一晚他傲然一笑,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多年后,当我涤尽了世间繁华,荡尽了红尘喧嚣,唯一记得的,就是这一晚他白衣若雪,清绝立世,天地敛光的神采。 恍惚中,他的语言字字在耳边,轻缓如暮春四月的风贯入耳中,“很晚了,回帐中歇息吧!” 我从痴迷中回过神来,红着脸回去了。 一夜好梦。次日,黎明已至,天光畅亮。我陡然间发现慕容熙竟一夜未归。 穿起男装步入帐外,此时晨光兀自有着浅蓝的柔和色调,带着露水的潮湿气息。天边朝霞灿若云锦,我从没有发现,连朝霞也可以美到如此让人叹慕的境地。 然而更令我叹慕的是,眼前竖立着一座巍峨气派的营寨。原来,慕容熙于夜间率众于对方营地前十里处深挖长堑,竖起鹿角,截洲为城,一夜之间,营寨已然建成,寨中黑压压的数百座营帐覆压蜿蜒,无边无际。我喃喃自语:天哪!是何神也! 霎时间太阳于天际露出一弧,金光万道,显现出到处都是军马。蓦地鼓声大起,约万名士兵喊声震天动地。我抬头看见慕容熙身穿明光铠,站在营寨中的高台之上,手持长刀,发令指挥:“出发。” 军队分成前军、左军、右军、中军四部,兵甲锵锵,向东挺进,另有小队游骑,散在两翼。一时间尘土大起来,扬起十余丈高,宛似黄云向高句丽军营中袭去。 我手提长剑,随于后军之后。我在燕**营中的身份是军医兼慕容熙的亲身护卫,不用参战,但我牵挂慕容熙,遂尾随大军其后。 过不多久,已至敌方军前,却不上前挑战,数千人马遥遥站在对方强弓硬弩射不到处。 燕军中军将军突然大声喊道:“击鼓!”燕军营中数百面皮鼓蓬蓬大响。接着敌阵中鼓声擂起,数百面皮鼓也蓬蓬作响。蓦地燕军军中鼓声一止,数千骑兵喊声震动天地,挺矛直冲过去。 眼见燕军前锋冲近,敌阵中鼓声立止,数千枝羽箭密集如蝗虫般同时射了出来,燕军前锋纷纷倒地,但燕军勇悍能战,前仆后继,蜂拥而上,前面跌倒的军马便成为后军的挡箭垛子。此时,燕军的步兵弓箭手已盾牌护身,抢上前来,向敌方军中放箭。 慕容熙站在高处,手持长剑,发令指挥,见到良机,大呼:“左军骑兵包抄,冲啊!” 左军由段宇将军率领,听到慕容熙号令,数千骑兵便从侧边包抄过去。敌军顿时阵脚大乱,纷纷后退。燕军两翼一合围,向前追杀,气势锋锐。霎时间羽箭长矛在天空中飞来舞去,杀声震天,血肉横飞。 第四十一章 初荡寇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看得触目惊心:这等大军交战,武林中的比武群殴与之相比,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原来,一个人的武功哪怕是天下无敌,到了这千军万马之中,竟是全无用处。 这一场恶斗历时两个时辰,杀得惨烈异常。 忽听得敌军阵后锣声大响,鸣金收兵。 慕容熙道:“我方亦有伤亡,暂且收兵。”当下燕营中也鸣金收兵。 敌军派出两队骑兵突出袭击,燕军中军早有准备,佯作败退,两翼一合围,将两队敌军的三千名官兵尽数围歼当地,余下数百人下马投降,慕容熙左手一挥,燕军军士长矛、刀剑齐下,将这数百人都杀死了。 双方主力各自退出数十丈,中间空地上铺满了尸首,伤者呻吟哀号,惨不忍闻。不过单从人数来看,敌军的伤亡要远比燕军惨重的多。 远处,近处,都有乌鸦零落飞过,叫声森冷,挟了鲜血和尸首的气息,缓缓在山川树木间掠过。 慕容熙随即下令:撤退回营。于是燕军后军转前军,向营寨中驰去。 这一役虽没杀死敌方将领,但聚歼敌军三千余人,我方却伤亡甚少,实在是大大激昂了燕军的斗志。 当日中午,将士们席地欢宴,斗酒轰饮,喧闹歌笑之声,布满营寨。 营帐中,大将军慕容熙召集一众将领议事,决定乘胜追击,连夜突袭,一举捣毁敌方的营地,以防敌方营垒和新城城中互成犄角之势,两面夹击,燕军受制于人。 可惜天公不作美,傍晚时分,竟然下起薄雾来。到了夜间,雾气越来越重,阴霾重重,五步之外便不见人影。 慕容熙叹道:“可惜了这大好良机!”夜间突袭之举只能作罢。 次日,我一早便醒了,陪同慕容熙吃过早餐,结束停当,自己一人走到了山边。其时四下里尚一片黑暗,过不多时,东方曙光初现,浓雾被驱散了许多,燕营中号角呜呜吹起,但听得铿铿锵锵,盔甲兵刃相撞之声不绝于耳。营中依稀有一队队兵马开出,于冲要之处守御。我居高临下的望将出去,只见东、西、南、北四面人头涌动,尽是燕军。一阵白雾罩着远处,军阵不见尽头。 突然,太阳喷薄而出,金光万道,射入白雾之中,浓雾渐散,显出雾中也都是军马。今日一役,燕军军中八万人马尽皆出动。 燕军人马向前疾驰,气势锋锐。看来,对于新城外的高句丽将军营,他们是志在必得。 可是到达昨日厮杀处,哪有高句丽军的一兵一卒?原来昨夜高句丽大军连夜撤退进入新城之中,原地连一座营垒也没留下。 慕容熙高举长剑,大声道:“敌军虽众,却无斗志。我们再接着攻打新城,他们便要败逃了!” 燕军将士齐呼:“再接再厉!一举攻城!” 燕军将士士气高昂,马不停蹄,半个时辰后,终于抵达新城城下。 这新城是有名的富庶之地,又是两国边境的要塞之城。 新城城门建造得十分巍峨壮观,砖券拱形水门洞两面墙上,均砌有做工精细的兽石雕。以正中城门为中心,向西和向南各延伸出一段城墙。城墙坚厚,高耸十丈,竟用石灰粘土灌浆坚实而成,实固形危,雄奇壮美。墙头周围刀戟林立,东、西城门皆用铁板钉裹,晨昏启闭,均有戍卫。 第四十二章 战新城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后燕世祖慕容垂曾经西巡路此地,赞叹此城的雄伟:“鸟道入云中,风光塞漠同,人依险地立,城自越山丛。” 立其间,城墙蜿蜒起伏,横贯南北,真可谓兵临城下也望城生畏。当年慕容垂临离新城时,留有“一夫扼城,万夫莫当”的叹语。 慕容熙脸上变色,向中军将军示下:“结阵立寨!”中军将军立刻应道:“是!”纵马出去,传下号令,顿时全军一律后退数里。众军士将大帐的支柱用大铁锤钉入地下,张开皮帐,四周竖起鹿角,片刻之间便结成了一座极大的木城,前后左右,均有骑兵驻守。但见营寨大木的影子不长不短的映在地下,艳阳一片高照。 新城城下,骑兵、弓箭手、盾牌手、甲士有序地排成了方阵,森立的刀枪,披甲的战士肃然而立,在盾牌的掩护下弓箭手们将一枝枝长箭搭上长弓,巨盾缝隙间犹如探出了一排排狼牙,蓄势待发。 燕军军营中响起雄浑的号角,五骑人马缓缓驶将出来,居中一人双手捧着一张羊皮,五人一齐朗声念了起来,声音远远送了出去,念的正是慕容熙颁布的战书:“高句丽本我大燕附属藩国,世世代代受我大燕恩惠,如今不思报恩,反而劫掠我大燕边境,流徙我黎民百姓,与禽兽何异?今令我大燕骠骑大将军慕容熙亲率十万大军,连营数十里,包围新城,凡高句丽官兵,须当即日归服,如若负隅顽抗,待异日攻下,定会血洗全城。” 读完后,燕营中十余名弓箭手一齐放箭,飕飕声响,几百枝信箭向城头射去。 慕容熙见敌方官兵见到战书后意有所动,喝道:“接着再骂。”二十余名士兵上前十余丈,其中十名士兵手举盾牌保护,此外十名乃是“骂手”,声大喉粗,口齿便给。第一名“骂手”骂了起来,什么“背信忘恩,死无葬身之地”等等,完事了第二名“骂手”又骂,骂到后来,尽是诸般污言秽语。我只见慕容熙连连点头,意甚嘉许,想必是这些“骂手”骂的着实精彩。 我向城楼上望去,见紫盖大纛掩映之下,有七八人挺立城头,其中有两人正指指点点。一人面目俊秀,年岁甚轻,另一人身披甲胄,面容瘦削,神情剽悍。我寻思:瞧架势与模样,这身披甲胄之人便是高句丽军中主帅,大都督,兼摄新城州事的高慕礼了。 忽地十名“骂手”低声商议了一会儿,甫又放大喉咙,大揭高句丽广开土王高谈德和大都督高慕礼的阴事。说高谈德穷兵黩武,又私德有亏,奸淫父亲的妃子;说高慕礼不仅好色贪欲,与寡嫂有染,还依仗自己是王亲,在军中中饱私囊,为非作歹,以至驻守大军各为私利,互不统属,军心涣散。这些话显是在挑起敌方军中的矛盾,十个人齐声呐喊,叫骂的言语字字相同,声贯数里,对方城中军士听清楚的着实不少。 过了一阵,新城城门微启,一骑夺门而出。同时“咚咚咚…”,城关上战鼓喧天,马蹄轰隆,冲锋的这位骑士卷出摄人的呼啸,声势骇人。 第四十三章 金戈迎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倏忽之间,那一骑已到燕军阵前,竟是刚刚站在高慕礼身旁之人。只见门旗影里,一男子纵骑持枪,狮盔兽带,银甲白袍:一来装束非凡,二者人才出众。我心中暗叹:真是个锦绣人物。 那小将冷笑道:“尔等燕人,只会逞口舌之快,安敢与我手上见真章?”此人甚是胆大,竟敢孤身一人来阵前搦战。 慕容熙道:“诸将谁能应战?” 慕容熙背后转出骁将袁涉,道:“某愿去。”慕容熙点头,便著袁涉出马。 袁涉手掣双股剑,腿骤黄鬃马,飞奔如风,举剑便刺。那小将将头一偏,堪堪避开。袁涉长剑接着连攻数招,盘旋来去,清光闪烁,似已将对方上身裹住。 我看两人拆了数招,已知那小将武功远在袁涉之上。袁涉双剑力沉,看来威猛,但剑法失之呆滞。那小将以巧降力,时候稍长,袁涉额头见汗,呼吸渐粗,身法已不如初战时灵敏。 剑影中只听那小将一声呼叱,袁涉躲避不及,被对方手起一枪,挑于马下,气绝身亡。 众人大惊,另一部将武安,使铁锤飞马而去,那小将又挥枪拍马来迎。战到十余回合,一枪戳破武安手腕,弃锤于地而走。八路军马齐出,救了武安。 半天下来,这小将的一杆银枪,不知挑了多少燕人落马;一身银甲,不知淋了多少燕人的鲜血。 众人正焦虑间,那小将优雅地将枪头转了个方向,端详着三棱处明亮耀眼的锋芒,在那里冷笑着说道:“听闻燕国铁骑驰骋辽东,原来也不过如此。” 众人皆不忿,有人跃跃欲试,便欲出战。慕容熙忙制止道:“暂不出战,先当避其锐气。” 于是暂且休兵,慕容熙率众将领入大帐中议事,慕容熙道:“我大燕一众将士,不想今日接二连三败于高句丽那小儿之手,挫动了我方锐气,为之奈何?” 言未毕,帐下一将高声出曰:“那小子奸猾的紧,干脆咱们也不跟他讲什么江湖规矩,来个一哄而上,以多敌寡,管教这小子死无葬身之地。”我闻言看去,其人身长八尺,虎体狼腰,豹头猿臂,正是骁骑校尉关雄。 “亏你想出这等馊主意,坏我燕人名声,万万不可!”慕容熙叱道:“本将军下午会亲自迎敌,定叫他输得心服口服。” 慕容熙的侍卫首领慕容拔这次也随行在列,他见慕容熙身后亲卫都已有了忿忿之色,己方乍遇强敌,却出动了主帅,微觉不妥,于是上前敛颜劝阻道:“大将军,你是主帅,须当坐镇中军,不可躬临前敌,亲自出战……” 慕容熙敲着案几冷笑道:“试问在座诸将,谁有把握能一举擒敌,灭那贼子的嚣张气焰?我意已决,无须再议了。” 此间,小校来报:“那高句丽无名小将又来寨前大骂搦战。” 战鼓再度擂起,震天动地的喊声中,慕容熙提剑出账,飞身上马,驰出寨门。 这一仗至为关键,我心系他的安危,情急之下,也追出探看。甫出寨门,遥望那高句丽小将一簇军马,绣旗招展,英姿飒爽。 第四十四章 岂堪击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此人傲睨自若,见慕容熙疾驰而来,举枪喝道:“来者何人?” 慕容熙冷凝似冰,偏偏嘴角泛着春水般温柔的笑意,道:“小辈得志,旁若无人!胆敢藐视我鲜卑慕容!今天我就让你领教一下什么是大燕雄风!” 说话之间,烈日当空,但见营寨大木的影子短短映在底下,显是过午不久,队伍中号角呜呜呜吹动起来。 那小将喝一声:“好!”他那眼中似有痛快淋漓的兴奋和野兽般的嗜血光芒。枪上红缨一震,抖起个碗大枪花,当胸刺到。慕容熙一个“带醉脱靴”,挺剑避开,马上飞起右脚,踢向敌人手腕。那人见慕容熙飞脚踢来,双手回枪里缩,慕容熙紧赶上前,长剑已顺着枪杆挥了下来。那人在这杆枪上已用了十多年苦功,师父又是武林中的佼佼健者,枪法实非等闲,当下盘打刺扎,红缨闪动,与慕容熙打了个难解难分。 我看那人招术灵动,出枪甚快,每一招都想急切之间取胜,好在三军阵前扬名露脸,是以一味贪速贪巧。但数十招之后,那人枪法已渐见涩滞。慕容熙信手而应,纵横前后,悉逢肯綮,只见他剑光闪闪,劈刺截扫,斩削砍剁,越斗越是凌厉。我一颗紧张的心渐渐松了下来。 酣斗中那人挺枪当胸刺来,慕容熙一个“进步提篮”,左掌将枪推开,但他掌心与枪杆一触到,立觉敌人抽枪竟不迅捷。他内功修为深厚,身子感应迅敏之极,远比他脑中想事为快,一觉有变,未及思索,左掌翻处,已用分筋错骨手抓住枪杆,右手长剑不斩敌身,却顺着枪杆直削下去,敌人如不撤枪,十根手指会无一能保。那人使劲夺枪,竟是纹丝不动,已自吃惊,突见剑锋相距前手不到半尺,急忙松手,撤枪后退。 慕容熙初胜之后,精神一振,右手用力一挥,将缨枪远远掷到了出去,跃马挥剑而立。 那小将和慕容熙打斗了一阵,已知慕容熙功力在自己之上,犹自不肯认输,将手一抽,取出腰间所缠长剑,抖了开来,拍马上前,仍取抢攻,不向后退。一招“探海斩蛟”,回锋下插,径攻慕容熙下盘。两人一搭上手,转眼间又拆了二三十招。 这时燕军数万军马,城头高句丽数万兵将,个个目不转瞬的凝神观战,那小将抖擞精神,一柄长剑使得呼呼风响,眼见久斗不下,心中焦躁起来,剑法愈来愈狠,忽地横剑猛砍,向慕容熙腰里斫来。慕容熙身子拗转,“翻身探果”,撩向敌臂。 我眼见慕容熙不避,反而回攻,心中不由替他大急,心想待你剑到,那小将的剑早已砍进你身子之中了。正焦急间,那小将也不变招,顺势力斫,眼见刀锋堪堪及于慕容熙之腰,哪知慕容熙内功根基深厚,下盘不动,上盘不避,硬生生的将腰向左一挪,斗然移开半尺,右手送出,一剑刺在那人胸口。 那人惊呼一声,撤手抛剑,跟着“神道穴”上一麻,要穴被抓,登时双手酸麻,动弹不得。 我见慕容熙这一剑本可取他性命,但似乎未尽全力刺下去,心中暗呼:“可惜,可惜!” 第四十五章 攻城塔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熙左手一探,抓住那小将的背心,提在半空,其势直如老鹰捉小鸡一般。那小将手下齐抢而上,却被燕营中的弓箭手一一射死。 慕容熙瞥向他,眸中一道凛光闪过,厉声喝道:“你还敢小觑我大燕男儿吗?”手臂一振,将他掷了出去。 城下燕军齐声欢呼。那小将直飞出七八丈外,腰板一挺,便欲站起,不料慕容熙抓他“神道穴”之时,内力直透诸处经脉,使他无法在瞬息之间解除手足的麻痹,砰的一声,背脊着地,只摔得狼狈不堪。 燕军中早有士兵越出,拿了绳索,缚了那小将而去。 慕容熙转身做了一个手势,随即我便看到一直严守在阵后的燕军士兵推出了五六个巨大的车子。这些车子被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约有六七人那么高的车厢,却不知里面到底掩藏着什么? 我心头一震,难道是云梯? 我听师父说过攻城战的宿将是云梯,据说中原有史记载的第一次攻城战便是周伐崇之战,当时商纣无道,崇为其臂助,周伯伐之。崇依城据守,周军囤于城下三十余日却一筹莫展,后文王得“钩援”(一种原始的云梯)之法一举破城而灭崇。所以说伐崇之战称得上是云梯的第一声“婴啼”。 战国纷争时,鲁国的匠师公输班为楚国制造了攻城用的云梯器械,威力极大,楚王准备用它来攻打宋国。主张兼爱、非攻的墨子亲率弟子晋见楚王来阻拦这件事。楚王当即召见公输般与墨子,令两人当众比试,以分高下。 于是墨子解下衣带当城围,以木片做攻城的工具,公输班设计了九种攻城的机巧方法,都被墨子从容化解。当公输班办法用尽、黔驴技穷之际,墨子还有许多守城的高招没有施展出来。最终,楚王放弃攻宋的企图,避免了一场战火。 云梯毕竟是相对简单的攻城战具,有着致命的弱点:“云梯者重器也,其移动甚难”,所以云梯的使用毫无隐蔽性和突然性可言。在攻城战中,无数士兵疯狂的沿着云梯向城上猛冲,直到杀死对方或被对方杀死,于是乎流血漂橹,死尸盈城,令人触目惊心,有人形象的称之为“蚁附”。确实,在这种疯狂虐杀中生命的价值早已荡然无存。 眼见这些车子很快被推到了军阵前面,几名军士走到一旁,同时将覆盖车子的粗布用力一拉!随着粗布一一掀开,这些车子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这五六辆车子呈方形,上方都是由皮革包裹而成,车的前后均被挖空,车内悬挂着一个巨大的圆木,圆木的前端被包裹了一层金属,雕刻着某种怪兽的头像。 此时,中军将军喝道:“列阵!时刻准备攻城!” 只听得车中兵戈铿锵,耳边马鸣萧萧,眼见就要发动攻击了。 那几辆古怪的车子在军士们的奋力推动下开始慢慢逼近城墙。城头上的高句丽守军无法对这些缓慢移动的古怪车子进行任何阻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车子贴上了城墙,其中最大的一辆则是直接靠上了城门。紧接着,那些推着车子的士兵一拥而上,却是全体钻进了车子里面,他们齐心合力的握住悬挂在车子里面的巨大圆木,瞄准了前头的城墙,猛烈的撞击了起来! 原来,这些看似古怪的车子并非云梯,竟然是冲车!一种非常厉害的攻城塔。 第四十六章暂受阻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中原的攻城战中曾出现过一种名叫“临冲”的攻城塔,不过那“临冲”是将圆木固定在一个四轮车上,靠士兵推动从而对城墙和城门发动冲击!“临冲”使用起来甚为不便,所以攻城方多半还是采用依靠云梯攻上城头的方法。 聪明的大燕军队将“临冲”改造成了冲车,这种冲车先是解决了使用不便的问题,只要将冲车靠上城墙,便不用再来回推动,从而源源不断的对城墙发动攻击!其次,在冲车的上方,还特意加盖了用皮革包裹的顶部防护,可以有效地抵挡箭矢强弩的攻击,保护车内的士兵!当然,冲车依然有一个无法解决的缺点,那就是不能防火。 “咚!咚!”随着一连串沉闷的响声,一座座冲车靠在了城墙上。 随着冲车对城门和城墙发动一次次的攻击,站在城头上观望的高慕礼甚至能够感受到脚下城墙的震动!他不由探首往城墙下望去,眼见到冲车的猛烈攻势,他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虽然以前没有见过这种冲车,但在战场上打拼这么多年,多少知道这种攻城塔的厉害 “妈的!”一名燕军士兵堪堪抵达城头,却被高慕礼反手一刀给砍成了两段。 高慕礼一抹脸上的血渍,左右看了看城头上的情况,眼下燕军还在源源不断地涌上来,高慕礼当即一挥刀,喝道:“快放火箭!”霎时之间,千弩万箭齐发。燕军早已防到此着,干脆扯下长袍下襟,左手将袍子在身前舞的犹如一块大盾牌,劲力贯袍,右手持剑,将羽箭尽数挡开。 这时,城下号角声急,喊天动地,燕军数千骑兵如潮水般涌动,只待城头燕军一举攻克从而打开城门接应,便会一拥而入。城头,血气沸腾的燕军甲士声声嘶吼,如出笼的猛虎般涌上城头。高慕礼瞧得心惊,大声传令:“快!将夜叉擂投下去!” 士卒得令,立即三人一组将早已备好的夜叉擂投向城下。这武器是用直径为一尺,长约一丈的湿榆木制成的滚木,周围钉满了逆须钉,钉头高伸出木面五寸,滚木两端设有轮子,以铁索连接在绞车上。 那夜叉擂投入燕军之中,伸出的长钉先是砸飞了一片人,接着城头高句丽士兵转动绞车,在铁索的牵引下,滚木迅速的往回碾动。前方的那些燕军只注意城头动向,却不料后面有这么一个大钉柱突然碾来,仓促下躲避不及,如同蚂蚱一般被碾死一大片。 与此同时,高句丽守军把绳索吊挂的石磨、檑木、滚油和各式各样具有杀伤力的东西从城头扔了下来,一时间燕军死伤甚众。 慕容熙见攻城受阻,遂命弓弩手挨近城下,以诸葛弩齐射城头防守的高句丽人,掩护燕军攀城。 高句丽人似乎早料到燕军会以弓弩掩护,于是急命将铁锅中备好的牛粪马粪点着,不多时城头便黑烟弥散,城下的燕军弓弩手视线受阻,分不清上面到底是自己人还是敌人,一时不敢冒然射击。 第四十七章 誓破贼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城内城外乱成一团,忽然斜地里一支长箭“铮”的一声射来,燕军军中旗索断绝,慕容熙的王旗立时滑了下来。这大旗原本迎风招展,在千军万马之中显得十分威武,滑下来后,城上城下两军又是齐声发喊。 我不禁十分钦服:想不到高句丽军中竟有这等神箭手。要知道射程如此之远,除了射技高超外,更需要精湛的内力。 侧头看去,城门两侧前端宽大的高台上,埋伏在角楼里的高句丽弓弩手现出身来,只见刚才放箭那人身材高瘦,脸无血色,却神情凛冽。其余弓弩手左右夹击向着城下放弩,他们无需分辨敌人抑或是自己人,反正城下全是燕军,只管乱射便是。 城下燕军只听着“嗖嗖”之音呼啸而来,箭雨紧跟着铺天盖地般的砸下,成片的燕军如同割麦子般被密集的箭矢扫倒。 慕容熙见己方士气已沮,又伤亡不少,当即传令退军。燕军军形整肃,后退时井然有序,先行者不躁,殿后者不惧。 大军暂退五里,再图良策攻城。到达目的地后计点损失,发现减员两千多人,攻城器械毁坏大半。 慕容熙在营帐中齐聚诸将商议。 将军段宇道:“我闻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新城易守难攻,险固无比,今八万大军屯兵新城,胜不能扬我威武,败却会贻笑大方,不如绕开此地,南趋济河。” 慕容熙道:“高句丽人嚣张傲慢,侵占我大燕国土,如若不尽力拿下新城,教训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们,又如何能扬我大燕国威?眼下我只知攻打新城,不晓其他。” 骁骑校尉关雄道:“我八万大军围攻一座孤城,又何须强攻?敌人粮草不济,道路断绝,我方只待围而不攻,不出旬日,彼方自会瓦崩。” 慕容熙礼聘的谋士欧阳锦略也随行军中,闻言道:“万不可如此轻敌!新城本自天险,高慕礼又素善守城,深谙要法,必先在城中囤积了大量粮草。我们来时,沿途田地的麦子不是都被收割了吗?那麦秆割得极不整齐,而又不烧掉增肥,显见不是普通农民用镰刀采割的,定是高慕礼命士兵施用刀剑而成的。再者,我军八万人马,每日需得消耗多少军粮?一旦拖延日长,粮饷的供给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所以这一仗不但要打,而且不能拖延,宜速战速决。” 慕容拔也进言道:“想我世祖武成皇帝当年以八千骑兵力阻东晋桓温的五万北伐之众,指挥若定,意气风发,乾坤皆运于掌握之中,何其壮哉!而今我大燕军队,稍遇小挫,便畏缩不前,群疑满腹,只能徒增贼子气焰,灭我大燕威风!一高慕礼尚不能得,他日怎能袭卷丸城,与高谈德争锋?” “好!”慕容熙拍案而起,“我意已决,誓破新城,取高慕礼首级!有再敢言退者,格杀勿论!” 第四十八章 女儿身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众议已决,再无异议。 帐门微启,两个士兵拖着高句丽小将进来,走到帐中,将那小将随地一扔,覆于地上。 那人头脸着地,蓦的冰凉,又有一士兵倾了一盆冷水兜头倒将下去,那人被当头水一激,伤口刺痛着苏醒过来,低低的呻吟了一声。他从头到脚都滴着水,水流经伤口滑落时,那水便渍作了浅红色,染红了衣袍,慢慢的在脚下汪作一团。 他勉强睁开眼时,瞧见到了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坐于前方的慕容熙。环扫四周,又见一众将士侍立在旁,俱是身强力壮、骁勇善战之人。 他头上的束带已掉,头发全都散乱下来,细细瞧去,面容竟如女子般娟秀姣好。我心中疑团大作:此人竟是个女子? 慕容熙冷笑道:“这位将军果然不同常人。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也能出入军营,驰骋沙场,难道你们高句丽真的无人了吗,竟容得这等乾坤颠倒之事出现?”此人果真是个女子。 那人也不着急,仰一仰头,甩开额前湿湿的发,缓缓起身,说道:“我虽是一介女流,也是一介武夫,到了这时候,也不打算与你逞些口舌之利。不过你抓了我,委实一点用处也没有。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我高句丽大都督高慕礼智计百出,深不可测,新城又固若金汤,兵多粮足,可支数年,你想拿下新城,绝对是痴心妄想。” 慕容熙淡然道:“你有这个心思,还不如替你自己担忧一下吧。我且问你,你到底姓甚名谁?在高句丽军中担任何等职位?你与高慕礼又是什么关系?” 那人咬咬牙,清晰地吐字道:“我学艺不精,为你所擒,自当引颈就戮。只可惜我不过是军中一无名小卒罢了,慕容将军与其有这样的功夫来审问我,还不如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一刀砍了我倒也省事,又或者不如直接攻城来得了当。” 最后一句话显然触动了慕容熙的痛处,他脸上微微变色,道:“本将军好言问你,你竟敢这等冥顽不化?” 那人阖了眼不理会他。 那边有人在慕容熙身后道:“大将军仁善,可这等硬骨头,不上刑只怕是不会吐露实情的。” 慕容熙叹道:“你怎么全无一点怜香惜玉之心?不过,这位将军是刀剑里打滚过来的,恐怕寻常刑罚还不放在眼里。”顿了一顿,冷笑着吩咐:“来,关雄,替我脱光这女人的衣裳!” 骁骑校尉关雄愣了一下,道:“脱光她的衣裳?” 慕容熙已不耐烦的挥袖道:“难道这么简单的事也要本将军再重复一遍?” 关雄忙应道:“是!” 那女子外袍蓦地被撕扯下来,关雄犹豫了一下,正准备撕她小衣。忽地被她反手一抓,握住了手臂,猛的一低头,张口便咬了下去。关雄只觉得手上一阵剧痛,大叫一声:“哎哟!”吃痛之下,松开右手,跃了开去。 众将士尽皆大笑。 慕容熙的脸上慢慢漾起散淡不羁的轻笑:“怎么了?难不成脱女人衣裳这种事,你也做不来?真不中用!” 第四十九章 高慕仪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熙一步步逼近那女子,那女子惊恐不安起来,手掌一挥,猛的拍向慕容熙肩头。 可她毕竟受了重伤,身手大不如前。慕容熙反手一掌,打得她直摔了出去。他跟着一伸手,抓住了她手腕,反扭住了她的身体。那女子给他反扣住了手腕,左边半身更是酸麻无力,动弹不得,斜倚在慕容熙的怀中。慕容熙铁臂一般的手紧紧扼着她的咽喉,两人倚在一起,姿势甚是亲昵暧昧。 慕容熙在那女子脖颈间轻轻嗅了一下,眼眸里好似掺上了几许柔意,笑道:“闺女就是闺女,连身体也特别香。” 他的笑容落在我眼里,我从未觉得这么不顺眼过,倒似钉子般扎得我心内疼痛难忍。 那女子挣扎着叫道:“臭淫贼,放开我!” 慕容熙凛然道:“只要你主动说出你的真实身份,我就不碰你。否则…”一言未毕,他的手指蓦地划过她的脸颊,顺而下移,灵活地挑开她胸前的衣襟,‘嘶啦’一声扯下了她的上衣,露出了光洁的背部和臂膀。霎时,她又羞又怒,又惊又气,再也没了沙场上那股征战杀伐的气势。她的衣裙尽皆滑落,只剩下亵衣紧裹着丰满的躯体,莹白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珍珠色,脸色一时涨得通红。 忽然,下首的一名小将口中发出嗬嗬低声,道:“好白的娘儿们!”一时帐中人心浮动,一些身经百战的悍将索性叫嚣道:“快脱!快脱啊!”帐中充满了喧嚣与骚动。 慕容熙右手施压,按住那女子的头颈,左手轻轻扯住亵衣上面连结的衣带,只需用力一拉,亵衣就会脱落,到时那女子将会全身裸露。 帐中一时寂静无声,我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仿佛喘不过气来,便欲出帐,忽听得那女子低声道:“你…住手啊…好,我说,我说,我是威烈将军高慕仪。”声音中微有哽咽。 “哦?”慕容熙道,“原来你便是高慕礼的妹妹!高谈德的堂妹!”右手一松,高慕仪立时委顿在地,她匆匆拾起地下的衣裙,勉强遮掩住自己裸露的身体。 慕容熙吩咐手下人带她下去好生看管,接着对关雄训斥道:“对待敌人不可存有妇人之仁,要心狠手辣,不然如何完成我们的攻城任务?” 身着甲胄的将士扯过高慕仪,将她一路推搡着,再转过几个篝火,已进了一座满是腥臭气息的帐篷。我心中怜悯之意大起,遂一路跟随着进去。 凹凸不平的地上,有几盏油灯陆续点亮了,幽幽暗暗的光线,也仅足视物而已。 与其说这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囚房,不如说更像一座随时预备拷打犯人的刑讯房。 帐壁上挂有刑具,暗黑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地面上也已脏污一片,叫人忍不住怀疑,这里腥臭的气味,是不是来自地面上无法清理干净的战俘的血污。 不过一挥手间,便有从人抓着沉重的镣铐赶上前来,再不管高慕仪如何挣扎,紧紧将她的手脚缚锁住。 第五十章 风烟举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听到我的脚步声,高慕仪立时转过头来,却毫无畏惧之色,一双曜石般的黑眸幽冷地盯着我,有如蕴了原野间的点点火星,无声无息地灼向我。 此时,她便是笼中之鸟,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我柔声道:“你别怕,我是军医,来给你处理伤口的。” 她大概是觉得腕间踝间俱给勒得生生的疼,以至于连呼吸都有些不大顺畅,于是深深吸了口气,挺立着肩背,乌漆漆的眼睛直直的望向我,道:“用不着你假惺惺的做好人!” 我不言不语的清洗了她伤口上的血污,涂上了金创药。整个清理过程中,她仰着头,一声不吭,尖尖的下颔在昏暗的光影里划过倔强的弧度。 “好了!”我收拾好一切,轻声说道。 她冷冷的睨视着我,一字一顿道:“请你转告慕容熙,若我不死,他今日所加诸我的耻辱与痛楚,来日必将双倍奉还!” 我自然明白她的恨意,可听了这句话,还是脊背一寒。回想起今日帐中的一切,不由暗自嗟讶:其实我并不了解慕容熙,看似温文尔雅的翩翩王爷,竟是这么一个手段强硬的人物。 我喘着气,努力呼出堵在胸口的气息,脚步加速,逃也似的奔出这满孕着仇恨的营帐。 第二天,燕军依然兵临城下,黑压压的一大片,漫山遍野,铺天盖地,甲光向日金鳞开,涌出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慕容熙将新城围得水泄不通,采用谋士欧阳锦略的计策“攻城之法,上通天,下遁地,没有不成功的!”,遂一心一意的攻城。 新城南边城墙较低,慕容熙遂命军士在城南筑土山,欲居高临下攻城。城上先有二楼,高慕礼缚木加高城楼,令其始终高于土山,并多备战具来抵御,燕军一时不能得逞。 慕容熙亲自登上土山,高慕礼也亲自登上城楼,二人对峙于距离地面近四十丈的高处。 “想不到‘愚公移山’的故事竟然今日重现了!哈哈!哈哈!……”高慕礼傲立在楼顶,手持羽扇,临风驭物,好整以暇。 慕容熙道:“纵然你把楼架到天上去,我也有办法取你性命。” 下山之后,慕容熙遂改变战术,于城南挖掘十条地道,从十个不同的方位穿入城中,又用“孤虚法”,集中兵力攻击北城,昼夜不息。高慕礼在城墙以内四面挖掘长沟深堑,引河水冲灌,地道一与深堑接通,随即被水冲坍。 其中有三条地道比深堑还深,因而穿进城内,高慕礼又在沟外堆积木柴,备好火种,一旦发现燕军在地道中潜伏,便将木柴塞进地道,投火燃烧,还借助于牛皮囊鼓风,烈火浓烟,吹入地道,地道一时成为火窟,燕军被烧得焦头烂额。 慕容熙屡屡攻城不克,兴起劝降之念,遂派遣仓曹参军吴征前去招降。 第五十一章 问君语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吴征单骑立于城下,喊道:“高都督独守孤城,终难瓦全,不如早降为是!” 高慕礼回应道:“我城池严固,兵食有余,可支数年,攻者自劳,守者常逸。我高慕礼堂堂辽东男儿,必不为投降将军也!” 吴征又对城中守将喊道:“高都督深受荣禄,或不可降,但你们普通军士,何苦自寻死路呢?”守兵皆摇头不语。 于是慕容熙向城中射信箭,信中云:“能斩守将出降者,拜太尉,封开国郡公,邑万户,赏帛万匹。” 高慕礼在信的背面写上回复,同样道:“若有斩慕容熙者,一依此赏。”也令人射还城下。 攻城战持续了近两旬,却毫无进展,燕方八万大军每日消耗粮草巨大,营中粮食日渐困乏,眼见着军粮耗费殆尽,慕容熙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心情越来越暴戾,手段越来越残酷。 这一日,我处理完伤兵的伤势,回到大将军营帐,已是亥时了。慕容熙正在帐中自斟自饮,看见我来了,取过豹皮软垫放在近旁的凳上,说道:“过来饮杯酒,暖和暖和吧!” 其时已近冬季,深夜颇有些寒意,我接过他递来的银杯,看他帮我添满了,慢慢凑到唇边。酒是烫过的,此时不过微温,但辛辣,顺着喉管滑下,似一团火一路往下烧着,胃部果然涌上一股暖意。 我点头:“果然要暖和些。” 慕容熙观察着我的神色,问:“这酒如何?” 我再品一口,又评道:“辛辣有余,甘醇不足,用来暖胃倒也罢了,真要细品,这酒并不入流,我们江南人很少喝这种酒。江南有太湖水有吴郡米,今宵醅浓吴米酿,我们长饮的是木兰酒、玫瑰露、桂花酒,一旦喝来当真是‘倾如竹叶盈樽绿,饮作桃花上面红’了。所以,‘琼浆玉液暖胸怀,醉卧小舟听吴歌’是许多文人雅士向往的悠闲生活。我还记得去年寒冬腊月时小住我二师姐家,田家多闲,邻曲相遇,围炉饯腊,烹羊酌酒,也堪称乡间一乐。” 慕容熙抬眸,眸光中亦是蕴了酒意,道:“如果不是为了我,你大概早已找到亲身父亲,正享受着天伦之乐了!” 我心头猛的一震:我的心意,他,他竟然全都知道? 他提起酒壶,又倒酒,却已空了。 我注意到他的十指在颤抖,仿佛连酒盏都拿不住了。遂道:“我帮你去温酒?” “不用!”他猝然道,“雪凝,你知道吗?如果这一仗我输了,我会一败涂地,所以,我输不起。” 我把自己酒杯中剩余的一点酒喝了,安慰他:“既然已退无可退,就别想太多,保重身体要紧,还当忍气耐性,以徐图后面之事?” 他的神色略有好转,唇间勉强扯开一道弧度,仿佛在笑,又好似在嘲讽,一字一字地漫声吟哦:“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吟到后来,声音渐次低了下去,他最终趴在了案几上,手中的酒杯掉落,滴溜溜在地上打了个圈,最终归于平静。 看着这个我认识以来就充满了浓重的优越感与雄心壮志的男人一时间竟露出了落寞之情,我幽幽的叹了口气。 第五十二章 意踟蹰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次日下午,我从伤兵营中回来,慕容熙已看不出醉意,正埋头看着舆形图。 管粮官高盖正在帐中禀告军情。 忽听慕容熙拍案喝道:“高盖,你怎么回事?让你去征集军粮,弄得这么捉襟见肘?” 高盖上前答道:“大将军,新城周围就这么点地方,十几处堡镇都给搜刮得差不多了。兄弟们已经竭尽所能,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慕容熙怒道:“近处无粮,远处也无粮么?明明是你懈怠失职,偏找出这许多理由来搪塞!来人,拖下去,打二十军杖!” 一旁的亲兵不敢怠慢,立时来了三四人,将高盖拖了下去。高盖一路叫道:“大将军,大将军,你太不讲理!太不讲理……” 众将都知慕容熙近日暴虐,求情只怕是火上浇油,只是默不作声;我迟疑了一下,避开慕容拔暗示我的眼神,上前笑道:“将军容禀,早晨我从营外一路过来,发现这一带的确已罕有人烟,不如……” “住口!”慕容熙叱道:“本将军还没问你呢,谁让你去医治那高句丽贱婢的?” 我蓦地想起入营时答应过慕容熙绝不给他添麻烦的话,一时低了头,敛颜道:“是小弟见她可怜的缘故,还请大将军恕罪。” 慕容熙皱眉道:“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他这话一语双关,既是点醒又是警示。 我百无聊赖的出了营帐,仰头看了看天。天很高,万里无云,灿烂的阳光将眼前的天空映得更加如软琉璃般夺目。营帐是依山而建,背面山上遥遥一川瀑布,雪练般冲下,带起蒙蒙雾气,将青翠的山色衬得有些模糊,有些像我的心情。 信步走着,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关押高慕仪的那座囚房,几个士兵正带了高慕仪出来。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高慕仪不再像先前那样对我充满了敌意,偶尔在换药时也会答上我几句话。现在她伤势已愈,穿着我替她找来的月白褂子,手上脚上依然带着沉重的镣铐。 我见那几人是慕容熙身边的亲兵,要领了她便走,忙问道:“怎么了?” 慕容熙的手下道:“大约是大将军要提审她,具体的小的也不知。” 我随即便对高慕仪道:“大将军这几日心情不好,可别轻易去顶撞他。” 高慕仪的眼波中看不出异常,苍白的脸庞微微颤抖了一下,慢慢的转过头,向前走去。 我呆立了许久,干脆倚着一棵老松坐了,遥望着远处的山色,无聊中咬一株带些甜味的青草,慢慢地嚼着。 过了一个时辰,高慕礼还没有回来,我心中隐隐升腾起不妙的感觉:难道她触怒了慕容熙,把她给杀了? 这个念头紧紧缠绕着我,我立即起身,赶往慕容熙的营帐。 其时日落西山,余晖如金,满天里都是流光溢彩的晚霞,明红、翠黄、紫金、嫣蓝、柔粉,像最灿烂华美的一幅潋滟辉煌的织锦……头顶凝聚着绮艳曼丽、不可方物的彩霞,仿佛一伸手就能挽到。而我身后,是阴沉将要入夜的天空,墨色的云如烟雾席卷,低得似要压下来。 到了帐前,正要进去时,矗立在帐门外的慕容拔突然拦住了我:“大将军吩咐过,无论何人,都不许进帐。” 第五十三章 五雷轰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一怔,道:“难道连我也不能进去?” 慕容拔神色略显尴尬:“正是!” 我正准备问他高慕仪到底怎么样了,忽听得帐内断续传来异样的声音,竟是男子纵**望时接近狂热的低喘,以及女子忍受不住的低声啜泣和压抑着痛楚的呻吟。我再笨,也知道里面的人在干些什么,而这两人赫然便是慕容熙与高慕仪。 刹那间似有一把尖锐的利器将我包裹在心头的外壳,那样猝不及防地击碎,一下子扎入了我心底最深处,很痛,痛得我忍不住垂下了头,身躯微微的颤抖。 一时我脑中轰轰乱响,用力地呼吸着空气,可胸口窒息的无法随心所欲地舒展开,好彻底地透过一口气来。脚下又在虚浮,头脑阵阵晕眩。 慕容拔上前扶我,要拉我到一边坐下。 我甩开了他的手,定了定神,转身奔了出去。 我一路狂奔,奔过营门,经过小溪,爬过山坡,不知奔了多久,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人摔倒在地。僵了片刻,抬起头时,西方天际沉沉的铅灰色云朵正被一道细细的金红光芒割裂开来,迸射着近乎凄厉的红光,如同谁的胸腹被利刃划开,流溢着奔腾而鲜艳的热血。 我想爬起来,脚猛地一疼,又趴下了。只觉心中的痛楚依然在灵魂深处延续撕裂,整个人就这么趴在地里,一动不动,脑中只是想着初到这里的那一晚他白衣若雪,清绝立世,天地敛光的神采,陪在我身侧缓步而行。一幕幕彷若昨昔,但今日心事已是咫尺天涯。 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演变到如此境地,我以为自己的努力能令他稍稍驻足侧目,可是终究不过如此!他并没有为我停留,也不会为我而有所顾念。 我喉中哽咽的一团便再也忍不住,只在顷刻间,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支撑起了身子,抬头看了看昏暝的天空,头顶上是诡异凌乱伸向天空的枝桠,淡淡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魑魅魍魉凄厉可怖的手臂。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枝桠深处哀婉的鸣叫着,给此时空冷寂静的黄昏平添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 泪已干涸,起身,麻木的走着,心搜肠抖肺的疼着,手足一阵阵发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可若不回去,边境偌大如斯,我又能往何处去栖身。 慢慢走了好半天,回到了军营,又信步走到了关押高慕仪的那座营帐, 帐中小小的一个青铜碗灯下,高慕仪面色刷白,鬓发散乱,紧搂着裹了月白单衣的双肩,一双明眸似蒙了一层密密的雾霭,怎么也看不清晰,与我第一次在新城外看到的那个神采飞扬的将士相比,竟似变了一个人。 我心下凄然,鼻中酸楚难言,轻轻侧首:“保重身体要紧,别多想了。” “我还有什么值得保重的,我遇上了他便是毁灭的开始。今天他出言辱我兄长,又把我给蹂躏了,他还说要把我赏给他的八万大军糟蹋,直到每个人玩腻了为止,再用我的肉去喂狗……”一时泪已流下,她将泪水轻轻拭去。 第五十四章 飞寒芒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冷汗不知何时爬了我一背。我当然知道慕容熙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没想到他对付一个女子的手段竟狠毒到如斯地步。当一个人的恨意大到足以淹没自己的时候,他会渐渐迷失自己的本性,呈现出内心深处最阴暗的一面。慕容熙就像是黑暗中一只孤独坚忍的凤凰,在对新城久久攻而不下的局面中,任仇恨的火焰吞噬着。 “唉。”我幽幽叹息一声,默然半晌,忽然有了决然,道,“姐姐,别伤心了,我想办法救你走。” 高慕仪一听不再哭泣,低声问道:“你……当真要放我走?”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凝声道:“我也是女人,知道做女人不容易,如果你真被大将军赏给那些手下,那可是生不如死了,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遭此厄运。” 高慕仪立即翻身坐起,也不顾得衣不蔽体就在床上向我跪倒,感激涕零道:“妹妹大恩大德,我永远铭记于心。” 我黯然走出营帐,心里思忖着:救出高慕礼并非易事,是向慕容熙求情,还是半夜悄悄放走她? 正一路想着,沿面过来一队士兵,为首的人看见我便叫道:“小江,你在这里,倒叫我们好找。”声音中充满了欢悦。 在军中,慕容拔他们一直当众唤我小江。我抬头,正好看到慕容拔,奇道:“怎么了?” 慕容拔微微一笑,道:“大将军见你没帐中吃晚饭,正派人四处找你。” 我“哦”了一声,慢慢踱了回去,到了帐门口,迟疑着踏入帐篷时,帐中已经燃起了灯。 慕容熙穿一袭玄色单衣,裹了颀长的身躯,被灯光敷上了一层金芒,越发的风姿神秀,却孤独之至,萧索不胜。 看到了我,他俊秀的面庞上浮现出笑容,走过来握住我冰冷的手,低声道:“你跑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来?”这样的灯光下,很容易让人心生错觉,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男子,眼底也有着浅淡透明的清辉,温柔地漾开,似要将人包围。 我心头一暖,也许他算不得良善之辈,可是他就是让我真正恨不起来,尤其是当发现他真性情的另一面,我会不由自主地卸下心里的防卫,彻底沦陷在他雾一样迷惘的眼神里。 两人共进过晚饭,我打来水给他洗脸,这是我每日惯常替他做的事情,慕容熙忽然又抓住了我的手,柔声道:“雪凝,那贱婢的事,你别管。” 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平静,刹那间被击打得支离破碎,有如满池月影被一个浪尖扑进水底,迅速失去了光华明润,唯余无数撕裂的细碎光影,将我扎到体无完肤。 我淡淡的笑了,也许如浮光掠影,虚恍不实,反问他:“你预备拿她怎样?” 慕容熙静静的凝视着我,忽然低叹一声,道:“雪凝,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可我听说你要把她赏赐给你的八万手下,任他们蹂躏糟蹋!” 慕容熙不觉冷笑:“他们高句丽人就怎么高贵了,服侍我们鲜卑勇士,也觉得屈辱?难道活该我们鲜卑人受他们欺凌?我是要把她送军中去,让我们的勇士教教她,怎样做一个听话的女人吧!” 第五十五章 怒气凝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喃喃低语道:“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你就要这么折辱她么?” “雪凝,你有没有听过狸山之战?” “狸山之战?” 慕容熙眼底闪过自负之色,悠悠道:“那是我平生的第一场战役,当年我未满十五,却率一万人马大破契丹军,那一役中契丹总共五万人马,斩首一万多,被俘两万,只剩下万余骑逃归北方。” 他看着我的眼神没有了方才的闲淡温煦,而我也仿佛意识到我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人。 他浓黑的眉挑了挑,一弯唇角,继续说道:“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成了让边民和契丹人闻风丧胆的人物,可止小儿夜啼。两万俘虏,全被我们生生活埋;连同抓来的妇孺,都被我们充作营妓,甚至蹂躏至死。” 没想到他真的是如此暴戾,我的心口似有什么东西倾翻了,像岩浆般流溢着,眼眶酸热得紧,舌尖干涩得几乎拖不动,凄然道:“大将军,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几乎要嗤之以鼻了:“我若是心心念念的想着什么好生之德,何必当什么大将军,不如上山当和尚吃斋念佛去。”他略微和缓了声音,又道:“上了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若不狠心杀人,明日我就会被别人杀死。再说,身在异乡,人在沙场,都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日子,除财物外,女人成了将士们理所应当的犒赏。这是最原始也最有用的激励士气的法子。” 我嘲弄地笑道:“不错。这世间,从来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你得意辉煌,哪怕错的再多,也算不得错;可若一朝败亡,沦于他人之手,那你的手下、亲人和大燕的妇孺该承受多少苦楚和报复,到时恐怕是咎由自取,没有道理可讲。可我不明白,难道你们非要通过对一个无力反抗的女子百般折辱,才能证明你们鲜卑男子的勇毅与雄风吗?” “你大胆!”慕容熙蓦地高喝,手中丝帕狠狠摔到盆里,溅了一地的水渍。 他的笑容已荡然无存,如同一个做了坏事被人当面揭穿的孩子,满脸绯红,一对黑眸似灼了两团烈火,突腾腾地跳跃。 帐篷中顿时寂静了,秋夜的风肆虐地趁机从帘外侵入,在帐篷中盘旋着,呼啸着,青铜灯上仅余的两枝火便妖异地跳动起来,将风姿神秀的慕容熙,投映在灰黄的毡壁上,那影子不断地晃动着,犹如心底深处藏着的恶魔,在顷刻间释放出来,狰狞地挥舞着利爪。 慕容熙望向我的眼神愈发陌生,盯着我,冷冷道:“这些权力角逐,本就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你一介女流,不该掺进这团浑水。当初来的时候我不已经明明白白的告诉过你吗?” 自从与他相识以来,他一直待我和煦如春风一般,何曾这样疾言厉色过?我不由退了两步,旋即自笑道:“是,我算是什么呢?人微言轻,指望一个高高在上、手握权柄的大将军听得进我的话?” 抬眼看慕容熙时,他正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目光却不复刚才的陌生凛冽,渐渐柔和,又转至深郁,一如暮色般迷蒙。 他就这样静静的望着我,沉默了片刻,才听他低声道:“你太天真单纯,却不明白光辉夺目的大英雄,往往是踩着他人尸体和鲜血成就的功名。” 第五十六章 揣君意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瞬间醒神,不觉黯然失笑:“是啊,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我不明白的。”略略一停,还是低声说道:“最近军中伤兵较多,我预备着搬到军医营中去住,以免烦劳起来早出晚归,影响大将军歇息。” 慕容熙颇有些踌躇,慨道:“你一个女子,在那些男人堆里,总归不太方便。” 我叹道:“有什么不方便的,在这充斥着死亡与鲜血的疆场上,我早已忘了我是个女子。” 慕容熙神情淡淡的说道:“你若执意如此,那就去吧。” 我心中有些惘然的萧索,只觉他的目光有些柔和,又有些森冷,似月色下的流水一般摇曳不定,他的心机深沉,我是猜不透的。 青铜烛台上燃烧着粗根红烛,烛油沿着青铜架滑落,未及多远就又凝固住,层层叠叠,鲜红一片,姿态狰狞,让这蜡烛的眼泪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随身携带的不过是一些最必要的东西,当然少不了我那解语的知音――箫。冉冉走到帐篷口,我提起自己的包袱,缓缓地一掀毡帘,也不回头,狠一狠心,走了出去。 帐外是深夜无尽的黑暗,连月半的一轮明月也不能照亮着浓重的黑夜与我心中的怅惘不平。 军医营中自然不如大将军营帐那么宽阔舒适,但好在人少,只有五六个人,又兼都是些年长老成的军医,早早的歇息了,看到我来,虽有些意外,但还是为我挪出了边角一大块地方,以供我安睡。 日子并不寂静,慕容熙每天都在率军攻城,但新城固若金汤,旷日持久,依然难下。燕军伤兵源源不断的送来,严重的被劈掉半个身子,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我和一众军医整日价忙的团团转。 如是几日过去,动极思静,下午独自散步,累了就找处地方坐着,眼看着黄昏静好,天色渐渐暗下来。 “象只懒猫一样,真是惬意。”有人笑道。 我抬头一看,是慕容拔。 我微微而笑,慕容拔一撩外袍坐在我身侧,展了展腰道:“你倒好,偷得浮半日闲。” 他接着又叹道:“什么时候搬回大将军营?”我道:“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慕容拔道:“你怎么如此倔犟?”他接着长叹口气,收了声。 我散漫的反问道:“你是让我去求他原谅?”慕容拔沉默了半晌后,道:“大将军从不提起你,可这么多日,他的眉头却从没舒展过,一丝笑意也无。帐下服侍的人都提心吊胆,以为是为了新城,其实我知道除了那战事之外,他也牵挂着你。” 牵挂着我?我有些要失笑了,他是有牵挂之人,但不可能是我! 他侧头看向我道:“雪凝,别太一意孤行了,退一步吧,否则你就是折磨自己。因为我看的出来,你很在意大将军,既然如此,何不让自己快乐一点!” 慕容拔陪着我缓行而回,临别时,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终是轻叹口气转身离去。 我一直回想着慕容拔的感叹,几丝怨气散去,只余满腹伤悲。 第五十七章 奇谋计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翌日,天气寒冷,正值十一月,百花已然凋落,只余菊花傲霜。 晨起洗漱间,听得帐外有士兵大声说道:“奉大将军口谕,特请江侍医到大将军营帐中一行,有事问询。” 我心中一凛:该来的终究是来了。于是应道:“好,我即刻就去。” 一路疾步而行,空气的清冷逼得我头脑清醒而深刻,菊花欺香吐蕊,一簇簇开的如云蒸霞蔚。我深深吸了口气,命运的纠缠,竟是这样无法逃离。每一次和他的相见,我总是这样既惊且喜,忐忑不安,满腔渴慕。 我长吸一口气,进入了大将军营帐。我已有七八日未曾见慕容熙,一入帐,便抬头向他看去,但见他穿着一件白色缎袍,潇洒俊逸之中带着三分轩昂气度,令人一见之下,为之心折。 陡然之间,我耳朵中嗡嗡作响,只觉手足忍不住轻轻颤抖,低下了头,不敢看他,本来受了寒风而清冷的脸,蓦地涨得通红。 片刻的静默,心跳得厉害。 一缕熟稔的嗓音传来:“江侍医,昨夜高慕仪遁走,与你有关?” 听闻此等近乎生疏的称呼,心下有些凉意,隐隐觉得后果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多了,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他面色沉静如水,暗藏惊涛。我微微一怔,道:“是的。” 酒杯“咚”地滚落毡垫上时,慕容熙再不顾那酒水正在毡垫上流溢,肃肃而立,道:“这么说,是你私自放走了她?江雪凝,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一再违抗我的军令?” 我的心骤然沉到了底,一阵凉意自脚底冷冷漫起,此时的他目如寒星,冷漠刚硬,傲然卓雅,却不再是那个我所熟悉的清雅幽远、高华无尘而又始终待我温和的翩翩王爷,我极力克制我的情绪,隐藏起翻腾汹涌的委屈和怨气。抿嘴思量片刻,缓缓道:“是我一时心软,总觉得她不过是个落魄可怜的女子,放走了她也不会对战局有什么影响。” 他眼中越过一道灼热的怒火,声音里透着凉森森的寒意:“你可真是妇人之仁,只可惜坏了我的攻城大计。” 攻城大计?片刻的疑惑叫我深刻的不安。 一旁的慕容拔觑眼瞧着慕容熙,小心道:“江姑娘,你有所不知。日前欧阳先生献计,我们预备以高慕仪为人质,胁迫高慕礼打开城门。你这一纵敌,彻底打乱了军师的部署。” 我自迷茫中醒转,道:“舍卒保帅,弃枝护本,正是兵法要诀。高慕礼心肠刚硬,果敢勇毅,苦守新城一月有余,岂肯为胞妹而轻易拿新城涉险。” 慕容熙脸色遽的一沉,缓缓说道:“纵然不成,亦可拿高慕仪冒险,我军攻城之际驱赶她先行,敌方守兵只要手软罢射,我军随即跟上,此法既能屠戮敌军,又可动摇敌兵军心,可谓一举两得。” 这等方法残暴毒辣,往往收得奇效,不愧是第一谋士的妙计。我心中一恸,蓦然抬头迎上他略有寒意的眼神,一时泪水已然浮至眼眶,只因着倔强不肯落下来,盈盈欲坠,凄然道:“是我莽撞了,任凭大将军处置。” 第五十八章 疑无路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熙的目光在我身上逗留了几转,随即他的叹息近乎无声:“在军中私放重犯,贻误战机,这样做罪可杀头。你素来聪明机敏,善解人意,能为我分忧,可是今日,我……真是好生失望。这样罢,你收拾行装,回龙城去吧!” 这话犹如一支大棒在我心头重重一击,我一直贪恋着他的热情与爱恋,哪怕是虚幻的也好,如今对我却这样陌生,这样叫人疏远。明明不是最冷的冬天,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也好像冻结了起来,心中只是一片再清楚不过的伤痛。 手很冷,手心却全是汗水,两手绞缠着,惶然的盯着他,只觉他眼中的棱芒,结了冰般寒冷着,那般锐利,扎入了我心底最深处。 慕容拔劝慰道:“大将军容禀,江姑娘在军中一直救死扶伤,尽心尽力,不惮辛劳。如今军情紧急,正缺人手,还望将军念及她素日的功劳,许她在军中将功赎罪。” 一句“军情紧急”犹如一丝明光闪耀过我的脑海,突然间久已思索的困惑一下子豁然开朗,我终于能抬起眼,凝视着慕容熙说道:“大将军,雪凝有一计,可赎我前愆,又可为将军解新城之忧。” 慕容熙神色淡漠道:“究竟有何良策?” 我并不在意他的冷淡,轻移步伐,至案几边取了一个饼底的青釉瓷盏,倾倒一杯热水,小心翼翼的来到慕容拔身边,说道:“慕容大哥,城墙上风大,喝杯水暖暖身子。” 慕容拔感激的接过瓷盏喝了一口,道:“这是何意?” 我莞尔一笑,说道:“我的计策就在这瓷盏里。” “瓷盏里?”慕容拔拿起瓷盏四下打量了一下,道:“这个就是普通的瓷盏,有什么不同?”思索了一会又道:“瓷盏里就是水了啊,你的意思是……” 我还是微笑不语,却拿眼角偷觑慕容熙是否能猜出,只见他嘴角泛起一丝优雅的弧度。此时慕容拔一拍大腿,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烧好开水烫死高句丽人!” 这句话令帐中原本紧张凝重的气氛缓和了不少,我忍俊不禁,道:“慕容大哥你没发烧,这个办法你都想的出?又或者你是大智若愚,故意逗我的?” 慕容熙的手“嗒”的一声叩在桌案上:“好一条妙计!你的办法就是断了城中水源,迫使他们投降,是吗?” 我笑吟吟的说道:“是啊!城中无水,一切炊饮全赖庄河,一旦缺水,支撑不了六天。若堵住水道,敌人必会渴死。所以,大将军只需引军一千在城外庄河上游修筑堤堰拦截水流即可。” 慕容熙的脸上慢慢浮出喜色,连连击掌道:“好!既有如此妙计,何不早说?” 我心中的愕然转瞬即逝,低声道:“我也是这几日在营外散步时,看到庄河偶然想起的。想那敌军统共才两万余人,守城尚嫌不足,决计不会分兵出城,凿穿堤堰。”实际在水中投毒见效更快,只是此法太过阴毒,有伤阴鸷,所以不能献上。 慕容熙一听之下,大喜过望,兴冲冲的说道:“好,若此计果能摧毁敌军,攻下新城,乃我燕军之福,我必当为你记一大功。”接着传令道:“来人!传军师与各部将领至帐中议事。” ========== 提前祝朋友们元旦快乐!大家看文别忘了收文哦!! 你们的收藏是对我最大的肯定,也是我越写越出彩的动力。如有鲜花,就给一个? 第五十九章越人歌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新城内,五万军民每日的用水可不是小数目,断了水源,高慕礼就再也不能安如磐石了,相信高句丽人很快就会支撑不住。断水之后,一种可能是乖乖束手就擒,另一种就是高慕礼带着部队殊死突围,不过有燕军八万人马坐镇,想来突围只是送死。 慕容熙见大家没有异议,很快让人把拦截水流的消息传播到新城之内,流言蜚语本就足以动摇人心,何况燕军又势在必行,据说高慕礼急得在城内歇斯底里的直骂娘。 慕容拔安排士兵修筑堤堰,拦截庄河,水流一截断,下游的河水很快就越来越浅,有几处干涸的水湾鱼儿密集。慕容拔指挥士兵捞起了鱼,我朝他莞尔笑道:“今晚可以加餐,喝顿鱼汤了。” 忽听得蹄声得得,几乘马从北边迤逦而来,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慕容拔,雪凝,你们在干什么,聊得这么起劲?”正是慕容熙的声音,一众人等随即躬身行礼。 我回首,见他轻袍缓带,装束颇为潇洒,嘴角含笑,遂也笑道:“哦,我们在说这一截流,恐怕高慕礼在城中急得不行了呢!” 慕容熙朗声笑道:“高慕礼现已如网中之鱼,上天无门,遁地无术,只能任人宰割了。” 我见他心情甚好,不由问道:“大将军,这是要到哪儿去?” 慕容熙道:“这几日暂缓攻城,坐等时机,在营中闷也闷死了,预备到郊外打猎去。雪凝,你愿意陪我一同去么?” 我大喜过望,连忙点了点头。慕容熙带部属出猎,倒不喜大举打围,只带了十数名随从,当下一名随从牵了匹马给我,我跨上了骏马,便和慕容熙向南驰去。 出了营帐、了无心事的慕容熙倒像蛟龙入海一般,潇洒随和,纵肆不羁,连眉梢眼角都是无尽的轻松愉悦。 一行人离城十余里,只打到几只小兔子。慕容熙道:“咱们到西边试试。”勒转马头,折而向西,又行出二十余里,只见一只獐子斜剌里奔出来,慕容熙从随从手里接过弓箭,一拉弓弦,一放手,飕的一声,羽箭射出,獐子应声而倒,众随从欢呼起来。 我向慕容熙微笑而视,赞道:“向来只知道大将军剑术高超,没想到弓箭上的本领也着实了得。”其他人知趣的故意落在了后面不去与他争竞,更是两手空空。 正和慕容熙说着话,眼见着一只野雉飞过,慕容熙还没来得及抽出箭来,我已拉弓射去,正中目标,那只野雉便理所当然地挂到了我的马头。我笑着对慕容熙说道:“这野雉的羽毛漂亮,我回去做个毽子给你。” 慕容熙笑道:“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话语中充满了宠溺之气,我忽然心中一动。 眼看其他人和我们都已有了一定距离,他唇角微微一扬,忽道:“你这么贪玩,将来谁若是娶了你可要大大倒霉了!” 我微微一怔,不明白这含糊的言语中到底蕴藏着他怎样的心意。此时,对面山上传来了渺茫的歌声,是这样唱的:“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第六十章 曲中意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这首歌是一个少女诉说与心中爱慕之人同舟时那种欣喜若狂又战战兢兢的心情,很是缠绵悱恻。据说当年楚国的鄂君子泛舟河中,打桨的越女爱慕他,用越语唱歌,鄂君请人用楚语译出,便是现下听到的这首。 歌声很小,如不仔细很容易恍惚过去,细听之下,这歌声轻柔婉转,充满忧伤,满怀越女对王子的缱绻情致。 想一想当初水天一色,舟船游弋,歌声回转,王子庶民,无卑无尊,心悦爱慕,我一时竟似痴了。 歌中有“木尚有知(枝)”而君心尚不如木枝(知)之意,可见这爱慕不仅埋藏在越女的心中,且要唱出来。虽然那人不知,却要告诉他……而我呢?我喜欢慕容熙,却从不敢让他知道,可我不说,他就真的不知么? “雪凝,怎么了?”慕容熙垂首问我。 “哦,我没什么的!” 慕容熙又笑,眼眸里有显而易见的嘲讽,却看不出丝毫的恶意,道:“我瞧你这几日似乎满怀心事,也不大爱说话,是不是还在为我们前几日的争执而生气?” 自攻城战进入胶着状态以来,慕容熙一直不苟言笑,甚少以这般软语对我款款而言,我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欢喜,险些儿从鞍上掉下来,忙坐稳身子,笑道:“没有,没有。我能生什么气?这一生一世,我是永远永远不会对你生气的。”话一出口,陡地醒觉:我这无异于直接表白情意。不禁羞得满面通红。 “你不生气,那就好了。”慕容熙轻轻说道。 我抬眼看他,只觉他的目光奇异的通透着,宛如月下一面明镜,无声无息的照到我心底,似是把我所有的心思照得纤毫毕现。 我一时默默无言,马蹄落在厚厚的青草中,低而急促的沙沙声汇成凌乱的一片,在道上回旋。 “骑了半天马,身体都僵硬了,去舒展一下筋骨吧!”慕容熙招来随从吩咐道:“我们去山上走走,不久便回。你们不必跟着,就此歇一会儿吧!” 众随从忙应了,又说道:“此处虽离山顶不远,可山路甚是崎岖,又有猛兽出没,大将军需得小心。” 慕容熙点头,便往山上行去。山中草木幽深,暗影沉沉,有风过林梢,虫鸣啾啾。他走得很快,我一时赶不上,忙叫道:“唉,等等我!” 一缕金色的阳光笼罩在他身上,他转过身来看我,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他缓缓向我伸出手,“山路难行,我牵着你罢。” 他的身子在金光下如同天神一样皓洁庄严,山风呜咽如梭在我们之间穿行而过,他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胀,飘扬若三尺碧水。 四面暮色,我只觉得心中怦的一跳,心情激越的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我伸出手去,两人把手交握着,一路往上攀爬。 到了一处平缓的地带停息下来,慕容熙神色如常,可我却出了些汗,直喘气,心里却高兴的紧,脸上便显现了出来。慕容熙奇道:“跑的这么累,还这么开心?” 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话好,过了一会,说道;“要是永如眼前一般,我便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所谓“永如眼前一般”,就是和慕容熙牵手并肩而行。 第六十一章 流泪泉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熙闻言身子一颤,原本握着我的手竟轻轻松开,一股深切的不安自我心底缓缓升腾起来。 他的声音清冷冷的,似积在青花瓷上的寒雪,低低萦回在光影恍惚的林中,只入我一人之耳:“雪凝,你对我母亲的救命之恩,我永志不忘,可是我心已有所属。” 这话宛似一盆冷水,倏然浇落在我头上,浇得我五内肺腑都激灵灵醒转了过来。我的声音有些空洞,像这空茫而静寂的山间,迟疑的问道:“你,你喜欢的人是沈初云吗?” 慕容熙眼眸中满含歉疚之意,有暗沉的辉色流转如星波皓皓,道:“是,我原不该瞒你。” 我的心骤然沉到了底,瞬息之间泪眼模糊,耳中却听他清清楚楚的说道:“我知道你对我的好。从你愿意千里迢迢随我来到龙城时,我就已经明白了。但是我和她已有白首之约,是不该惹你如此烦恼的。” 我摇着头,大声道:“不,我不信!我不信!”回过身来,双手掩面,一路疾奔而去。慕容熙在身后大叫:“雪凝,雪凝!”我既不答应,也不回头,只是一味的提气急奔。山风强劲,鼓鼓地贴着我面颊刮过去,似谁的手掌重重掴在脸上,打得两颊**辣的疼痛,冰天雪地般的寒意一直逼到我的心口。 往昔温柔旖旎的回忆似在脑海中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鲜妍的花:向阳谷中,那踏着箫乐翩翩而来的身影;东湖湖畔,如谪仙一般纤尘不染、高华风仪的男子;抵达新城那一晚他白衣若雪,清绝立世,天地敛光的神采。如今,那些美好的回忆之花竟眼睁睁任由它们尽数萎谢了。 天际扑棱棱几声响,是晚归的乌鸦落定在枝头栖息,夕阳又向西沉了一沉。 奔了不知多久,眼前的落花芬芳簌然,那样的婉转委地,扑簌簌如折翅的洁白的鸟,早已失却轻灵而自由的婉转飞扬,只留下凄艳的一抹血色,将人所有的希望和幸福轰然倒塌,只余现实的残忍把人一刀又一刀的凌迟不已。 我心底是空茫茫的无助,脚下蓦地一软,不由整个人伏倒在地上,心中的软弱和脸上的泪水在一瞬间喷薄而出,数月的情思只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无息绵湿了衣衫。那么多的泪水,我那么久没有肆意的纵容自己哭一场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自身后扶起我,一股温和如暖阳的声音,漫天漫地挥落了下来,“好了,没事了。” 是他的声音,那样熟悉。我转头去,秋日傍晚晴灿的阳光为他拂下了一身锦色辉煌,他颀长的身躯因我的仰望而格外高大。他的掌心那样温暖,那种暖意一点点透过他的皮肤传到我身上,叫我安定下来。 他扶起我,我清晰地凝视着他,他带着杜若淡淡洁净的清香,分毫不染世俗尘埃。他的目光纯净如天光云影,有赤子般的清澈,明亮的双眸闪耀夺目又满溢温和,足以抚平我心中任何的喧躁与伤痛。 他柔和道:“别哭了。”他的手掌有残余的温度,有薄薄的茧,为我拭去腮边的冷泪。那是一双能执笔也能握剑的手,如果我能早一点走进他的心,或许再无这么多的辛酸起伏。然而……“如果”和“或许”是多么温暖慈悲的字眼,人世间若真有那么多假设,岂非尽如人意了。 第六十二章 骤遇敌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在泪水中呢喃着:“自从在向阳谷遇见你,我就好像做了一场梦,多么盼望这梦永远不要醒。我快乐的日子都在这个梦里,是你给我的。可是,你好残忍啊,生生击碎了我的美梦!” 他怅然叹息,微抬的眼眸似在仰望遥远处,神色有些凄惘的迷醉。 “慕容大哥。”我低声道,“小时候我娘说我聪明,聪明的心性总是占足便宜的。可是我再聪明,却参不透一个‘情’字,只能作茧自缚。”假若可以选择,我情愿不知情爱为何物,一辈子做穹窿山中那个平凡的女子,或许更能快活些。 他凝睇着我,低低道:“雪凝,你没有错。”他的语气里有温柔的唏嘘。 不知过了多久,他拥我入怀,他的怀抱那样温暖,似乎能为我抵御住这世间所有的风刀霜剑。连他的气息亦一如从前,清爽恬淡,只愿叫人沉溺下去,沉溺到死。他的话语似绵绵的春雨落在我耳际,“如果你愿意,我和你结为异性兄妹,我一辈子把你当做妹妹一样照顾。别再伤心了!” 我伏在他的肩头,心头乱如麻绪:他,本是天潢贵胄,有着一双凤凰的翅膀,怎是我一介普通女子可以攀附的?一时凄楚难言,呜咽着又落下泪来:“伤心?你把我的心给剜走了!我……已经找不回来了!” 慕容熙身子一颤,大约是体会到了我的一番柔情深意,感动之下将我贴向他的胸膛,叹道:“雪凝!”他的胸膛内,一颗心正怦怦跳得激烈。 微风飒飒,林中似有些微的动静,慕容熙的躯体立时绷紧,拥着我的柔软顷刻化作武者结实有力的肌肉。他侧头低喝:“谁?” 我怔了怔,问道:“怎么了?” 慕容熙握着我的手忽然一僵,一种比林间的深幽更森然的气势忽然迸往四周。 变故陡起,本来静止的峭石灌木,忽然间攒动起来。但见冷光曜曜,寒风凛凛,夺命的刀光和噬魂的剑影已在那不安分的攒动中蜂射而出,伴着刺骨的杀机奔涌向慕容熙。 刺客! 一群黑衣蒙面的刺客! 慕容熙骤然遇袭,也不惊慌,一声悦耳长吟,长剑已潇洒出鞘,迅速封住离自己最近的几柄刀剑。 但对方足有十余人,个个身手高明,手段狠辣,招招欲置慕容熙于死地。慕容熙料得难以对敌,只以自保为主,守多攻少,大约在等着山下的诸侍从听到动静前来救援。如此一来,几个照面后,一群强敌环伺之下,饶是慕容熙武功高强,已处于劣势,连连败退。 慕容熙长啸一声向山下发出求救讯号,又喝道:“雪凝,快走!” 周围空气似在一刻间凝滞住,此时的我就是想快走也来不及了,刺客们在呼喝声中分出人手向我攻来,不再专一对付慕容熙。 我本已退至山边,因匆匆出来未曾带兵刃,被几名刺客刷刷数剑,逼得手忙脚乱。慕容熙听我惊呼,便想过来救援,但被紧紧缠住了无法脱身,只能喝道:“小心!” 第六十三章 困豪英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听得他语气中十分关怀之意,我突然间精神大振:如若一不小心,今日我二人皆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见局势紧迫,忽地双腿齐飞,连环六腿,将一名刺客逼得连退六步,就此摆脱,又纵身越起,空中转身前扑,左手双指点向一刺客后心,对方头微微一扬,门户大开,我便顺手将他手中长剑夺了过来,几下动作一气呵成,堪称利落。 拿到长剑后,微微心安,侧头看慕容熙,只见他长剑顺势后送,恰把一刺客送到悬空处,但闻一声惨叫,那人直直往山下落去,越坠越快,很快消失于墨青的林木之中,眼见是死多活少,凄厉的呼嚎依旧久久地回旋于峰峦之间,连飞鸟都似给惊得散去不少。 慕容熙杀戒一开,似终于击散了久攻城池不下养出的倦怠感,出手迅捷如闪电,狠厉如毒蛇,霹雳般当头甩下,对敌的刺客身手虽高,竟逃不开那附骨之蛆般击来的长剑。 但闻连声惨叫,竟又是两人受伤。 我心中暗喝道:好!却分了神,差点被人砍中手臂,勉强避过去,已有一截袖子被撩破了,布料纷飞。 岂知刺客竟是越来越多! 一支袖箭飞来,直中慕容熙胸前要害,他敏捷的向右侧闪过,却不料身子退到山崖边,脚下山石松动,受力之下立时崩滑,忙将身体向前倾了要向前一步时,已是来不及,整个身体顺了山坡就要向下滑去。 “大将军!”我惊呼,逼开对手,疾奔两步,只以右手护住前胸,人已屈身向下,左手已一把将他手腕捉住,提将上来。 我们俱是山崖边上,眼见得我劈开一人剑势,另一人又一刀砍下。慕容熙倒是忙而不乱,一边借了我一拉之力飞身而上,一边已长剑挥出,刺在那人臂上,迫他手上一慢,而他已回身上了山坡。 慕容熙松了口气,正待起身对敌,我忽然瞥见一支长箭斜地里向他射来,情急之下,不假思索,抱着半个身体倾在地上的他只一滚,那紧跟着射过来的致命一箭自然避开了他。 可我却闷哼一声,身体又扑地倒下。 慕容熙大惊,忙扶起我问:“雪凝,怎么了?” 我只觉得背心中箭处如火炙一般疼痛,脸颊上分明也是汗珠点点,只强笑道:“没事!” 慕容熙立起,已向我们身后刺客甩手一剑,那人躲闪不及,长剑正从面门划过,黑色的蒙面巾击裂,从左脸到鼻梁一路皮开肉绽。慕容熙同时一瞥,瞧见我的后背上正插着一根长箭,惊唤失声:“雪凝!” 我已感觉到创口处殷红的鲜血流溢,正迅速濡湿我的衣袍。 慕容熙骂道:“好不要脸!”左臂拉起我,右手长剑,刺削斩劈,向外冲去。 我低声道:“你别理我,快……自己去吧!” 慕容熙大声道:“你为我受的伤,我岂可抛下你!”手上长剑狂舞乱劈,对方虽然人多,但慕容熙招数狠恶,丈许方圆之内敌人无法近身。 山道上终于传来了匆促的脚步,慕容熙手下人到底听到了山顶的异动,赶了过来。 第六十四章 暗销骨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刺客们发现可慕容熙依然势同猛虎,虽然还在向我们攻击,但手上动作已经明显开始犹疑;待见了有高手上山,立时有人高声道:“不成了,下次吧!” 一群人再顾不得伤人,立刻沿了山坡,仗着各自高明的身手,四面分散逃去。 眼见再无危险,我仿若松了口气,身体一晃,便跌扑下来。 慕容熙慌忙接住,双手将我揽在怀里,仓促问道:“你……你不要紧吧?” “我……我……”我呜咽道,“好疼……”支撑的多时的紧张顿时松懈下来,我将脸庞埋在他的前襟,含含糊糊的哭泣,湿湿热热的气息隔了衣衫传到胸口,腻到了他肌肤上,也不知是泪还是汗。 “没事的……”他小心地将我在他怀里侧了身,看了看那支箭,那根羽箭依然牢牢钉在我的肩背处,并随着我的活动越扎越深,他说道:“再不拔箭包扎止血,只怕伤势要愈发严重了。” 他捡起长剑来,割裂自己的袍角,撕成长长的一条,又将我伤口附近的布料切开,露出肩背上的伤处,低声唤我:“雪凝!雪凝!我……我要拔箭了!” 他狠狠心,伸手握紧箭柄,用力去拔,我痛呼一声,羽箭才拔出一点,给我这么一叫,他手一抖,顿时不敢再拔。 我浑身颤抖,低低的喘着气,满头满脸的汗水雨点般落下,连眸子都湿润着,分明是痛出泪水来了。 他俯身问我:“是不是很疼?不然,我们到营中找侍医拔吧?” 我摇摇头,唇边勉强弯过笑意,“还是先帮我拔出来吧,伤口处有些麻痒,可能箭头上喂了毒。” 他正要再去拔时,我拽住他手臂,道:“等一等……让我……缓缓吧!” 慕容熙诧异的望向我,我尴尬道:“其实我好怕疼的!” 他感动道:“既然这么怕疼,为何还不要命的替我挡那一箭?” 我低声道:“只要你安然无恙,我怎么都行。” 他柔和的望着我,感叹道:“想不到你对我这样好,这种事连至亲之人都未必做得到的。” 心里莫名便柔软起来,我柔声说道:“已经好些了,你拔箭吧!” 他跪坐在我跟前,突然间微笑着凑上前来,竟是来亲我的唇,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又一下。 只在这一瞬间,我软绵绵的唇,在那轻轻一碰后忽然便酥麻僵硬,连心跳也随之缓慢起来,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慕容熙的唇瓣上。他的眸子很清亮,定定地盯着我,对着我,荡漾着春水般潋滟的清辉。 接着他张开左臂将我拥住,吻紧我的唇瓣,再不肯放开,他唇边的湿润和温暖,便仿佛凝滞在我的唇瓣上。酥酥麻麻的颤栗感,迅速流遍全身,莫名的愉悦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我胸口欢喜得快要炸裂开来,隐隐觉得此时我的样子一定很傻,一定是痴迷沉醉,神魂俱酥。 突然间背后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袭来,我痛叫一声,浑身一颤,已萎蘼地伏倒在他怀中,战栗不止。原来他一边与我缠绵,一边悄无声息的伸出手去,握紧了箭柄,猛地一抽,终于将羽箭拔出,箭头上尚沾了被强行分离的血肉。 第六十五章 青陀罗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剧痛过后,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喘气,腻腻的汗水将他肩头的衣衫都浸透了。好久,我才觉得,疲倦,和着身体颤悸的余韵,都在提醒着我刚才那相吻的美好与箭创的疼痛。 我心中原本一片纯然的黑暗中,好似有火树银花,灿如云霞,割破了万里苍穹,一路向无垠的远方蔓延。那曾经萌动的感情在刹那间璀璨明亮,光芒万丈,席裹着目之所及的他,连同我的生命一起,照得通透柔软,琉璃般晶亮。 慕容熙依然将拥我在怀里,含笑的凤眸明净闪亮,待我剧痛引起的颤抖慢慢平息了,他柔声道:“你随身有伤药么?我给你裹伤。” “有。”我温顺的答应着,坐直身来,从腰间取出一只瓷瓶,“这是伤药。为难你了……” “为难?这世上有什么是能让我为难的事?”他轻轻一笑,将我斜倚在他臂弯上,默默替我敷了药,将伤口裹好,抬起眼睛,向侍立在远处的领头之人陈材吼道:“混帐东西,怎么这么晚才到,你们怎么办事的?” 陈材等人俱是惊惶,连连叩下头去,颤抖着答道:“小的知罪,小的知罪!” 慕容熙莫名的纳闷着:“我这一路行踪甚是隐蔽,哪里跑来的刺客?” 陈材的口中蠕动了好一会儿,才道:“莫非是高句丽人?他们被困城中,企图孤注一掷,垂死挣扎。” 军营内外,形势瞬息万变,随时可能出现难测意外。 怕他担忧,我执了他的手,低声道:“我不疼了,咱们下山去吧!” “我抱你下山。”他展臂一把横抱起我。 我满面通红,神色如醉,他淡淡瞟我一眼,笑意愈深。 山下侍卫牵了马,恭候着。慕容熙接过马鞭,一跃上马,拦腰抱着我,让我侧坐在身前,于是扬鞭策马奔驰。 一路上,他只是拥着我,默不作声。我依偎着他,依偎着我心中的温暖,静静的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隐藏于心中的喜悦潜滋暗长,直至绽成和悦的神情。 到得营中,安顿下来,已是戌时正点。 那支箭扎得虽深,但未伤肺腑,营中的夏侍医诊断下来说,只要好生调养,应无性命之忧。 夏侍医走后,我拿起笔,开了一个药方。慕容熙奇道:“怎么了?”我忙道:“箭头上淬的是青陀罗花的毒汁。这花汁原有腥臭之气,本身并无毒性,寻常医者是看不出来的,便是喝上一碗,也丝毫无害,但一经和鲜血混合,却生毒性,同时腥臭转为清香,如不早日清除,时日久了,人会逐渐变得痴呆。刚刚敷的伤药能使毒气暂不上攻,疗毒却是无效,所以我得尽快配药疗毒。” 慕容熙恨恨道:“高句丽人歹毒至斯,必欲置我于死地!”长剑如流瀑般劈下,沉重的乌檀木案被砍作了两段,这高贵俊朗的男子盯着那飞扬的碎屑,眼晴久久的倒映着长剑璀璨的流光,许久才敛了恨怒杀机,转回到我面庞上:“残害人者,必将被人残害。雪凝,我们今日之仇,来日必以高句丽人的鲜血偿还!” 第六十六章 天洗兵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这两日我依旧在大将军营帐中养着伤,闲时到军中各处走动,帮着做些安排粮草之类无干紧要的事务。众人见我虽是慕容熙身边亲信,但温和有礼,颇恤士兵疾苦,都对我很有好感,混熟后甚至会向我隐约透露大将军待下严苛,我也常找慕容熙,为下面的官兵求求情,慕容熙大部分时候看在我的情面便应允了。 这晚,月华莹莹,星斗明灭,茵茵青草如敷了层银霜。我箭伤已大好,步出营外,缓步而行,到营寨近旁不远的小山,不过几十步路,竟像是走了极远的羊肠山路,双腿隐隐的酸软不堪。 找了一个处坐下来,略歇息了一会,取出随身携带的箫,便慢慢吹奏了起来。箫声轻微渺茫,带着似有若无的缠绵,呜呜咽咽,袅袅摇曳,三回九转,在静夜中如一色秋日沉寂,连我自己都沉浸在这样美好的月色箫音中。 不知过了多久,身畔月华中依稀多了一道阴影,真是唬了一跳,忙转身看去,瞥见了慕容熙如破春风的面容,他含笑凝视着我,我一窘:“大将军,原来你喜欢悄无声息的站在人后!” 他呵呵笑道:“我本是无意中经过,谁料听闻这么好听的箫声,当真是令人如痴如醉,一时越走越近,没想到竟然是你。只是刚刚我们还在一起,你为什么不吹呢?竟是要避开我?” 我低声道:“雪凝并无此意。” 他看着我道:“你吹的极好,只是有一处,微有凝滞,不甚顺畅,带有呜咽之感,难道是思念家乡了?” 我被他道破心事,红着脸道:“大将军好耳力,难怪人说道‘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话音甫落,忽觉有些不妥。三国时的周瑜年少有为,人称周郎,他精通音乐,别人奏曲有误,他就回头一顾,时人誉称:“曲有误,周郎顾。”有一美丽的弹筝女,私心爱慕他,为博取青睐而将弦拨错,故意撩拨,邀宠之情,见于筝上。我如此一说,岂不强调了我对他的爱慕。 他略一怔忪,微微笑道:“你之所以不在营中奏曲的用意,正是怕引发军中将士的思乡之情!放心吧,新城中缺水已久,再无战斗力,我们明日将全力攻打新城,预计很快拿下它,我大燕的战士们就会凯旋班师,不复再受乡思之苦。” 我婉声道:“大将军定能心想事成!” 回到营中,一夜好眠。 清晨,营中十分沉寂,没有往日的喧嚣与扰攘,我心中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今日本应攻城,难道……果不其然,过不多久,天上窸窸窣窣下起了小雨,绵绵寒雨打湿了营帐,有钝钝的急促的轻响。 我只静静的看着那雨中熟悉的身影,他回过头来,那双深邃而悠远的黑色眼眸清澈而剔透,对着我惘然一笑:“偏偏要在他们快要渴死之时,走投无路之际下雨,难道是天意?天不助我大燕么?” 向来意气风发的他语气中充满了无奈,我默默沉思了一会,突然两眼发亮,双手一拍,笑道:“大将军,大喜,大喜!” 慕容熙惊喜交集,颤声道:“你说……什么大喜?” 我说道:“这个自然,你听我说,当年商纣无道,周武王欲带兵讨伐,陈师牧野时,突然天降雨水,武王心存疑惑,希望另择日期,却有卜官进言‘此乃天洗兵,正当大军压境,以图霸业’,意思是把蒙在甲胄上的灰尘洗干净,好上战场攻打敌人,而武王经此一役后来果真成就千秋霸业。我们今日遭遇雨水,也是天洗兵,是帮助我们洗洗浊气,可以更加意气风发的征战。现在,你是众将之首领,定要打起精神,以图攻城良策。” 慕容熙目光坚毅:“好!传令,召众将入帐中议事。” 第六十七章 抛石机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正待尾随慕容熙入帐,忽然管粮官高盖匆匆而来,见了我便喜孜孜的走上来说:“江侍医,我有事面见大将军,烦请快替我通传。” 我忙道:“大将军正与众将商议攻城之事,这会恐怕没空见你,有什么事你先告诉我,等议事完毕,我自会替你禀报大将军,省的你在这儿空等。” 高盖笑道:“那敢情好。朝廷方面送来了后续四万石粮草,不但解了眼下燃眉之急,还可令我大军足足支撑十天半月的。” 我大喜:“大将军近日一直为这事困扰万分,想不到……”忙拉过一个侍卫,令他入营先禀知慕容拔,再伺机告知慕容熙,然后兴高采烈的对高盖说道:“这下大将军定会好好褒扬你!” 高盖故意皱起了眉头,道:“江侍医,我只盼着不因征集不到粮草而被责打,至于褒扬,那是不敢想的!” 我想起前些日子慕容熙的严苛与暴戾,不由得微微一笑,道:“走,咱们去清点粮草。” 点完粮草,回到大将军营帐,诸将已散,刚刚入帐,就听到慕容熙唤我:“雪凝,你快过来!” 我脚步急促,移至他身边,见他手执一幅图正仔细赏鉴,便问道:“在看什么呢?” 这幅图被挪至我面前,画中是一个巨大的用木料制成的器械,上方炮架上横置一个可以转动的轴,固定在轴上的长杆梢的一端可以抛射石弹,投到对面相反的方向。我疑惑的问道:“这是什么?” 慕容熙兴致极好,道:“告诉你,这叫抛石机,又名霹雳车。官渡之战中曹操曾启用数百辆抛石机,每百人操作一辆,向先行占领官渡的袁军营寨抛射石弹,当时石头如暴风骤雨般投落到袁军中,打得袁军东奔西逃,无处躲藏,最后袁绍只好带着八百骑兵,渡江而逃。是役中,抛石机立下了大战功,从此威名远扬。据说那一役中最大的霹雳车有十三梢炮,需三、四百人同时用力拽放,可发射一百多斤重的石弹,抛出的石弹几可把城镇平。只可惜年代久远,图谱早已散轶,制作工艺也已失传。” 我问道:“既已失传,又何来此图?” 慕容熙笑道:“是我军中尚方令史禄献上的,他的祖先是当年曹操身边的心腹谋士刘晔的得意弟子,抛石机就出自刘晔之手笔,‘以大木为床,下安四轮,上建双陛。陛间横括,中立独杆,首如桔槔状,其杆高下长短大小,以城为准。……其旋风四脚亦随事用之。’如今史禄掌管刀剑弩机等物,他深通其道,心思机巧,经过他和军师改良出来的抛石机射程更远,威力更大。” 我怡然微笑:“好啊,粮草业已到位,攻城器械亦已齐全,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慕容熙右手抵在颔下,道:“话是不错,攻城大计已定,但目前有些问题着实头疼。比如制作抛石机须耗费巨大坚固的木材,攻城在即,到哪儿去找?” 我站在他身侧,用心思谋了一会,道:“我有一法,瞬息间就可以筹集到木材。” 他凝望着我,眼中有一丝托付的神色:“雪凝,你说来听听!” 我曼声道:“若论木材之巨大坚固,哪儿的也比不上寺庙梁殿中的,我们营地附近倒有几座,完全可以就取材。” “好”,慕容熙眼中闪过灼热的光芒,片刻欢喜道,“还是你知我心意,能为我分忧。” 我思忖着:果然是个不信神佛的主!不过昔年繁荣古刹毁于战火的事儿多着呢,多半也是因攻城计而拆毁的,拆了也是可以重建的。 第六十八章 箭在弦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眼见着他静静的靠在虎皮大椅上闭目养神,面带疲倦,我悄悄的用青瓷盏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含笑道:“大将军和众将议事良久,且尝一尝润润喉咙吧。” 他闻言微笑,接过喝了一口道:“好甜!” 我蹙眉,疑惑道:“这茶怎么可能是甜的?” 他的眉舒展开来,笑道:“甜的不是茶,而是你的心意。”我心下微微一动,他已继续说下去:“雪凝,这段时日,你陪伴在我身边,为我舍身挡箭,为我出谋献策,我很感激。如果没有你,今日的一切不会这么顺利。” 眼前仿佛有一瞬的飘忽,看着帐中清明通透,好似暖融融的春意和着杜若的甘馥,在空气之中似水流动,他的笑意愈来愈浓,此时的我只觉得手足绵软,脑中茫茫然的空白,连移动一个手指也不能,心底却是涌动着滚热的甜蜜:这样的一个男人,他沮丧时,我伤心;他得意时,我开心,他的喜怒哀乐总是主宰支配着我。 慕容熙令军中工匠日夜赶制抛石机,同时采纳了军师的献策,单等雨停之后,派遣四位大将,从新城四面攻城,每将各自统兵两万,先破城者,记头功一件,军士重赏之。 过了两日,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在黄昏时分停了。 次日,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恰好穿破黑暗的笼罩,洒落在营寨中。 慕容熙一身玄色铠甲,跨于蹑景马上,在前后簇拥中,不紧不慢地策马而行。所过之处,将士们远远见了,无不悄然让出道来,由着他一路畅通无阻的行到高台之处。 他端坐于马上,行得稳健,神色一如既往的宁静,仿佛正在春和日丽之际缓辔而行,漫不经心地欣赏着韶光明媚。本该将他湮于众人之间的墨衣铠甲,偏偏在这样的孑然而行时出奇的熠熠生辉,引人注目, 接着,慕容熙雕像般峙立在高台上,眼神如刀。在他前面一众将领肩并肩肃立,皆手按剑柄,满脸肃杀之气。 山顶上鸦雀无声,只有呼啸的山风刮过,吹落树梢上的片片叶子,漫天飞舞,几点寒鸦嘶哑地鸣叫着,敛翅从坡上掠过,似也冻得萧瑟。 连动物都会本能地追求生存,远离死亡,何况人乎? 乱世人命贱如狗,做绵羊只能被吃掉,只有做狼,才能靠吃羊而活到最后。 “将士们,我知道,你们在想,又要攻城了,有打仗就有伤亡,你们不想死,你们想好好的活下去!” 这是慕容熙的开场白,却一下揪住了将士们的心,是的,他们不想死,没人愿意死! “你们想吃大块的肉,想喝大碗的酒!还要穿上一身的绫罗绸缎,家里的金银总也花不完,仓库里的粮食多到几辈子也吃不光!” 慕容熙的讲述在继续,将士们的眼神不再畏缩,慕容熙给他们描绘出了一幅做梦也不敢想的美妙蓝图,有谁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呢? “你们还要娶上十个八个貌美如花的小妾,一个晚上睡一个,一年半载才轮得过来!” 将士们哄然大笑,这当然也是每一个男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慕容熙话锋一转,开始进入正题。 “可是,你们平静美好的生活被打破了,高句丽人入侵我们的国土,战争来了,到了这苦寒的军中,你们每天晚上得搂着石头睡冷觉,还要担心被敌军偷袭,砍掉脑袋。一样是男人,三条腿走路,凭什么他们高句丽人就该侵略我们,践踏我大燕男儿的尊严?凭什么?” 将士们先是哄然大笑,接着不甘心的表情开始从他们的眼神里流露出来。 第六十九章 沸波涛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你们愿意一直过现在这样苦寒的生活吗?”慕容熙厉声喝问。 “不愿意!”将士们纷纷回应。 “那你们应该怎么办?” 绝大部份人默然,只有少数人厉声回应道:“去抢!去还击!” 慕容熙目光森然,振臂喝道:“对,咱们攻入新城,去抢他们的!” “抢他娘的!”将士们跟着疯狂响应,大喊起来,他们的情绪已经被完全调动起来。 慕容熙一向认为,战争面前,不要讲什么仁义道德,赢了才是硬道理,乱世本来就是人吃人的世道。 看到原本死气沉沉的士卒开始变得意气风发,众将之间交换了一记眼神,他们都从对方的眸子里看到了敬服,也只有名将之后慕容熙,才能在目前的形势下,把军队的士气给鼓舞起来,让他们充满斗志。 “很好!”慕容熙大喝一声,待神情激动的人群纷纷平静下来,才朗声道,“你们想过梦寐以求的滋润生活,想封妻荫子,想光耀门楣,那就先冲进眼前的新城,因为谁敢挡了你们的路,就砍掉谁的脑袋!” “那富裕的新城就在眼前,现在抓紧时间,把兵器擦亮堂些,待天大亮跟着我杀进去,用你们的刀、剑、枪,干掉那些讨厌的高句丽男人,然后去做你们想做的一切,好不好?” “好!”将士们纷纷响应,眼神炽烈,仿佛美妙的生活已经在向他们招手。 慕容熙长吸一口气,最后说道:“攻进新城,除高句丽人,保我大燕江山!” 他们群情激愤,齐声应和道:“攻进新城,除高句丽人,保我大燕江山!” “攻进新城,除高句丽人,保我大燕江山!” “攻进新城,除高句丽人,保我大燕江山!” 吼声震天,气势吞虹,声震寰宇,如惊雷乍起,如飞瀑咆哮,如海涛震荡。 好一个地动山摇,这光景,该变天了。 新城城下,八万燕军汇集,将新城围得水泄不通,鸟雀难渡。若从高处看去,那漫天枪戟,遍地寒光能把眼都看花了,人心尽皆胆寒! 慕容熙沉声道:“擂鼓进击!” 一阵沉闷的战鼓声在原本已经紧张的战场气氛上猛的又加了一把火! 一通鼓未歇,围城的燕军们猛然一阵大呼“燕风!燕风!……”,然后拔阵而起,逼向新城! 因我伤病刚愈,慕容熙不准我参战,并令慕容拔近身保护我,所以我们隔离于战争中心外,却能观察到攻城的全面情况。 我朝正在一旁观战的慕容拔笑了笑,问道:“慕容大哥,你瞧这四位将军,何人会先攻破新城?”按照原定的作战策略,羌槐将军攻东,关雄将军攻西,段宇将军攻南,李申将军攻北,这四人是慕容熙帐下威信最高的将领,这样安排,谁也没有不服的。 孰料慕容拔竟反问道:“你认为呢?” 我想了想,道:“我认为是羌槐将军,他智勇双全,号称燕国当世名将,进击的是东门,又有抛石机相助,应可先破之!” 慕容拔却摇了摇头,道:“未必!” 我好奇道:“慕容大哥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第七十章拔头筹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拔缓缓说道:“这四位将军的作战特点由他们的兵力配给可以看出来。羌槐将军用兵严谨,经验丰富,兵种中弩兵与辎重兵匹配合理,在四将中最为老练;李申将军年青骁锐,所属弩兵较少,着重加强步卒,说明此人喜欢快速进攻,不愿过度受到绊束;关雄将军,勇猛过人,所部中弩兵和辎重兵较少,骑兵占了绝大多数,可见此人进攻**太过强烈,却不太重视应有的配合与防护;而段宇将军,工程奇才出身,用兵也别有特色,所部中弩兵和辎重兵占了相当比例,步卒只有一半,说明此人极善利用器械、地利攻城,听闻尚方令史禄对于抛石机的研制就得益于他的支持和帮助。” 我恍然大悟道:“跟据四位将军的用兵特点、进攻方向来看,关雄勇则勇矣,进攻**太过强烈,锋芒毕露,会首先被贼军迎头痛击,屡攻不克之下,恐胜不得他人;李申将军紧随关雄将军发动猛攻,但前方压制力量不足,加上新城城高壕阔,没了箭矢的充分保护,一时恐也难以攻城;羌槐将军,名将也,贼军大都督高慕礼必定亲自迎敌。”停了一会,有些奇道:“莫非你认为段宇将军会胜?” 慕容拔唇边忽然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段宇将军虽是工程兵出身,但天资甚高,此次排兵布阵尽显其精明之处,段宇由南边攻城,正好背着阳光,南敌军则正迎着阳光,估计呆会儿正式催动士卒冲锋时,阳光应是对南敌军最为刺眼的时候。另外,段将军精通工程技术,新城南面背水,土质必有松软之处,以段将军的精明,必会对准城墙的软基之处,集中大量抛石机、弩机猛攻。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段将军是大将军的心腹,那么你猜也猜得着了。” 段宇是慕容熙的心腹之人,那就意味着羌槐与高慕礼正面对敌,足以牵制敌军的大部分兵力和注意力,那么慕容熙此等安排旨在为段宇制造机会,使他能够一举攻破新城南门。 我颔首道:“厉害!厉害!你的见识果然十分独到!” 就在此时,攻城决战已然开始:燕军在惊天动地的战鼓声中迅速逼近新城城门,其间有上百人前呼后拥,排场极其壮观,吱吱嘎嘎声中推出了约有三十辆抛石机。 只见燕军砲手们先将抛石机的砲座对准目标——新城,然后将砲的前脚垫高,待瞄准定位完毕,把石弹放入砲杆后面的弹窠内。然后每个拽砲人都握住炮索,听得一声口令“开炮!”,立刻猛拽砲索,于是乎后面弹窠内的石弹腾空飞起,密集的射向新城。 巨石如雨般自城头坠落,不多时,已在城墙上砸了几个大洞,威力惊人,满城尽骇,城头守兵被惊得四下散开。 我和慕容拔相顾也十分骇然,均没想到抛石机的威力如此巨大。慕容拔嘴角微挑,道:“难怪大将军拿到图纸即刻就令人从军械库里调拨镔铁一万斤,绳索数千丈,器物若干,再从工程营调派冶铸能手数百名,日夜赶造,这东西的威力实在是骇人!” 接下来,果然是关雄所部的燕军率先向城头发起了进攻,刚刚攀爬到中段,城头铺天盖地的一顿滚木、礌石、沸油……抛掷下来,燕军顿时惨叫连连,烫得皮焦肉烂,虽然个个奋勇,蚁附而上,上攻的态势却一时被阻滞了。 第七十一章 决胜负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气势汹汹的李申将军果然也从北面催动步卒开始攻城,刚到城下,照样受到一顿铺天盖地的袭击,虽不至于像西边燕军那么狼狈,但李申的攻势也是到不了城头便被扑灭下来。 抛石机继续在投放中,密集的巨石砸得城头石屑乱飞,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我便问慕容拔:“抛石机虽有威力,奈何不分敌我,把自己人也砸伤了,怎么办?” 慕容拔笑了,眼睛眯成微狭,温和而有光芒,道:“这第一波攻城的虽是我燕人,但他们都是大将军从附近各州县征集而来的死囚。大将军应允他们,只要积极配合攻城决战,非但可以免除他们的死罪,即便身死,亦可抚恤他们的家人,他们敢不效死力?” 我心中暗暗称赞:慕容熙果然是深谙人心!死囚左右是死,这样一来,倒是死得其所。 此时城头喊杀声一片,原来是战况激烈之下高慕礼亲自率军死守东门了。 我思忖着:当真是段宇将军会力拔头筹?忽然间,南门城外飞石密集起来,抛石机对准偏南处地一处百十米宽的城墙猛烈攻击,同时大队弓弩手也开始向此段移动,一时燕军密集的箭雨既准又狠,直压得城头上面对太阳的高句丽人抬不起头来,反击的箭雨也是稀稀拉拉,差之千里! 近三十辆投石机很快发挥了巨大的效果,密集的巨石砸得新城南段是石屑纷飞,摇摇欲坠。没过多时,巨大的城墙晃了两晃,猛然间发出一声巨响,轰然倒塌,掀起漫天尘雾! “杀啊……!”随着新城南段城墙的猛然倒塌,一下子绽裂出了十米长的巨大缺口,大队燕军立即在段宇的驱动下如同潮水般掩至,在本部密集的箭雨掩护下,杀入缺口! 万余步卒从南门杀入新城,瞬间就改变了整个战役的态势,原本就士气不高、心惊胆战的高句丽人草草抵抗片刻,立即崩溃,段宇催动手下立即向城内四散,攻袭整个新城。 胜负已经没有悬念! 全程注视着这一切的慕容拔哈哈笑道:“好!燕军终于进城了!” 久攻不下的城池终于破了,燕人的高兴与激动可想而知。城外的燕军举着纛旗欢呼,应和着燕军攻陷城墙后发出的嘶杀声,震天裂地。 东城的城头忽然大乱,原先专心应付的守兵纷纷转头向城内看去,更有守将急急奔下城台前去查看动静。哪知倏忽而至的燕军像潮水般涌上了城头,不多久,城台之上所建的重檐庑殿顶城楼,忽然冒出了青烟滚滚,伴着火光隐隐,直冲云霄。 未及中午,城内的战斗已基本结束,两万余守军被歼灭殆尽,高慕礼也在东城力战而死,算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慕容熙走上东城城头,眼望城外,但见成千上万部将士卒正从各处进城,当此之时,不由的志得意满。 燕军见到慕容熙,四下里欢声雷动。 慕容熙从箭袋里取出三支箭来,扳下了箭镞,弯弓搭箭,将三箭一一射下城去,大声说道:“众将士听着,我答允过你们,攻下这座城池,准许大家休息一日。今日你们就自在耍乐去吧!” 城下八万兵将忍不住齐声大呼:“谨遵大将军号令!” 第七十二章 逍遥居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熙所谓的自在玩耍,燕军入城的第一件事,便是抢掠财物,玷污妇女。 我是坐着马车进城的,因我身体虚弱,慕容熙一路没让我骑马随行,只让我坐于车中呆在最安全处休养。 车内,听得从街头至街尾凌乱嘈杂的脚步声中,伴随着燕军嘻哈的哄笑声,男人的惨叫声,还有女人被逼迫到走投无路时的绝望嘶喊,这些惨烈的声音将我心中由城破而带来的喜悦一点一点的消磨殆尽了。 我掩住了自己的耳朵,不想再听,甚至根本不愿从车中走出,向外多看一眼。 马车顺着青石板大路,驶进了一座非常豪阔的宅第,据说是此前城中首富所居之处。 一名亲兵上前打开了车门,露出湖青色软幔车帘。从隙缝中望去,有数人早已候在阶下,为首的是陈材,他抢步上前,恭谨地撩开了青幔轿帘。 我看到府邸四周,剑戟林立,军威森然,更有无数军士挺直站立,显得戒备森严。 陈材躬身道:“小人奉大将军之令,已在此恭候多时了,请江侍医随我前来。” 我温言道:“好,劳烦你了。” 随着陈材步入府内,转过照面的影壁,足音尚在宁静的廊中回响,我的轻呼声已经响起:“真美!”微微仰起面庞,感觉到一种流动的凉意,擦着肌肤飘然而过,空中盈满了轻柔的风息和清新的气流,那是绿树成荫、花木葱笼的地方才能拥有的。新城之中,能拥有如此规模的绿地,也唯有这座首富之府了。 一路走来,飞檐丽甍,朱碧生辉,大有富贵气象,一点也没有兵戈沾染的迹象。 跨进一处幽静院落,玉砌下开有几处菊花,嫣红如霞,花影里看过去,越显得堂庑宽阔,屋宇华丽。正厅上悬有“逍遥居”三字,两扇大门洞开,也没有旁物遮掩,厅中桌椅倒颇为齐整,镂空雕花,还铺有几幅云锦椅帔,彩光耀眼,十分精美。慕容熙一身洁白的素袍,正负手瞧着那壁上的金漆山水长屏。 陈材将我让进大厅,然后躬身退出。 慕容熙看见我,蔼然一笑,刹那间便化作了和煦暖人的春风,那快意的风发,怎么也掩不住。他说道:“你来了,坐车累不累?” 我静静的摇了摇头,开口道:“雪凝还没恭贺大将军破城之喜!”顿了一顿,又道:“真没想到竟会如此之顺利!” 慕容熙喜道:“上有老天保佑眷顾,下赖将士敢效死力,终能克成功业。不过,雪凝,你一路出谋,功劳甚是不小!” 我低首道:“将军大军到处,敌人望风披靡,我有何功劳?”手指着那山水长屏,道:“咦,你瞧这山水真是画得好,隔这么远瞧过去,还仿佛有山川蓊郁之气呢。” 慕容熙笑道:“兽炉龙香焚心字,南浦夜珠夺明烛。此中所唱的盛景,简直是人间的仙阙琼阁。这房子原先的主人是这一带的巨富,听闻他府中不点烛灯,代以南浦的夜明珠,也不燃寻常香料,兽香炉中唯有龙涎香,且彻夜不灭。”然后指着屋顶高悬的一盏灯,笑道:“雪凝,你看那盏灯,价值百两白银。用的是冰蚕丝的灯面,难得还镶有碎玉一百二十片,拼成各色人物图案,只要往里面点上火,热气一膨,那些人物不但莹然生光,而且还会活动起来,走个不停呢。” 我仔细看那灯面,果然十分精美,四面垂下流苏,在微风中瑟瑟飘舞,赞道:“好漂亮!” ========== 大家看文别忘了收文哦! 你们的收藏和评论是对我最大的肯定,也是我越写越出彩的动力。 第七十三章 修罗场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熙道:“这是有名的巧匠制作的,名唤凌云灯。据说点燃烛火后还能飞起来,连灯里的人物也会缓缓活动,栩栩如生。我们把它带回龙城去,等到元宵节的时候,我陪你放。” 我大喜过望,道:“真的吗?” 慕容熙调侃道:“不是蒸的,是煮的!”两人相视而笑。 “大将军!”段宇匆匆走来,向慕容熙禀报:“士兵们都在往百姓民居游散,各部将领有些约束不住。” 慕容熙蹙了蹙眉,道:“你这慌慌张张的,我当是什么事儿!不是早说了,攻下城池,准许他们自在耍乐吗,否则下次哪有攻城的动力?” 段宇唯唯:“是,但是他们闹得太出格了点。” 慕容熙轻轻的嗤笑道:“怕什么?这新城的财物和女人是我大燕将士们理所应当的犒赏。” 这是慕容熙眼中最有用的激励士气的方法,它使得这支后燕鲜卑军,经过血与火的磨砺,迅速成长为悍不畏死的精兵的同时,也成为不懂得什么是良心道德的军队,甚至是根本无需思考,只需服从并发挥生理本能和生存本能的野兽。 我正欲张口劝慕容熙,突然听得外面喧哗得厉害。慕容熙唤人来问时,却是原先府中的几位女子,不愿受辱,趁人不注意时,跳入清池中,刚刚被人救起。 慕容冲不觉冷笑:“这些高句丽女人,要来服侍我们鲜卑勇士,居然会觉得屈辱?难道她们就高贵了?来人,把她们送到军营中去,好好的慰藉一下我们的勇士吧!” 押送的亲兵本来尚对这几位女子有些同情,听得慕容熙三言两语,顷刻激起了怒火,连声应命而去,殿外便传来女子惨烈之极的挣扎和凄叫。 “哼,高句丽人……”慕容熙切齿着,指头习惯地在长剑上轻轻摩娑着。 提到高句丽人,我似乎看到了那睁着一双茫然眼睛的女子,那是高慕仪,不知她怎样了,没听说她的任何消息,大约逃出城去了。 眼前的人冷峻坚毅,刚如冷石,看得我心中一寒,破城并没有消折他对高句丽人的仇恨与戾气,相反他要血洗一切,要将新城的沃土尽变成修罗场。 翌日,明明是阳光明灿的日子,可是此处乌鸦翔集,遮天蔽日。数万人的城镇,不见一处炊烟,没有一点生机,四处皆是累累的士卒与百姓尸骨,还有随意弃置街头被奸淫的女人尸体。那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无神地倒映着盘旋欲下的群鸦,阴森寒凉的气氛,有如乌云压顶般,让我一阵阵的背脊发寒,透骨生凉。 战后的遍地惨叫、满目疮痍,足以让我惊心动魄了,我独自信步走了一会儿,只见西北角上火光冲天而起,料是燕军又在焚烧民居。疾步走去,宅内果然没有活人,只有横七竖八倒地不起的百姓,有老的,有少的,甚至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倒在门前、灶间、榻边、席上…… 四处皆是暗红的血渍,或汪作一团,或飞溅如雨。不只是血腥味,还有人死时那恐怖的异相,直入肺腑深处…… 我的身体晃了晃,迅速掉头,逃一般飞奔出去。 一气奔出三四里远,才止住脚步,伏在路边的大石上呕吐起来,喘息刚定,这才坐下来。 第七十四章 郎心铁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心中有个声音在反复告诉自己:雪凝,你不能再忍了,拼着给他责怪,也得说! 对于慕容熙,因着内心的仰慕与爱意,一直以来我正适应着他的一切,包括他的杀伐决断和铁血无情,哪怕是战战兢兢的踩在刀锋上,我也学会着去适应。可事到如今,我却不能不开口了! 此时的逍遥居,正幽香缭绕,熏的是慕容熙最爱的苏合香。 早有侍女备好茶具,燃起小红炉,烫杯,热壶,高冲,低斟,盖沫,然后捧上一盏香气四溢的清茶,奉予慕容熙。 入城后的慕容熙很快就恢复了王府中那养尊处优、高贵清雅的生活。缭绕的香雾中,我想起那一群烧杀抢掠的野兽,便由眼前这个白衫飘拂、俊雅幽远的男人率领,他的眼眸如此高华无尘,仿若尘世间的血与火都与他无关。 我走近慕容熙,他曜亮如星的眼睛含笑向我瞥过,道:“起得这么早?瞧这凉天,也不多穿些。” 他转头喝问侍女:“怎不为姑娘加件大毛的衣裳?”那侍女慌忙应了,急急去取衣裳。 我轻声道:“我不妨事的。” 慕容熙微笑道:“你样样都好,就是太为他人着想,又不知保重自己,总让我牵挂。对了,背上的伤不曾再痛罢?” 我平和的说道:“谢大将军体恤!这些日子吃了那许多补品,早就痊愈了。” 侍女已将大毛的斗蓬送了过来,慕容熙亲自为我披上,道:“咱们是一起出生入死,同甘共苦过来的。你一口一个‘大将军’的,跟我这么生分?雪凝,叫我道文好了。”然后挽着我的手,仔细打量着我:“怎么了,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么?” 我低声道:“道文哥,我求你一件事。” 慕容熙微微蹙眉,道:“什么事?” 我眼眶有些酸热,说道:“请你下一道戒严旨令,约束你的部下吧,禁止他们枉杀百姓、奸淫掳掠!” 慕容熙的手意料之中的僵硬住,脸色立刻冷峻下来,话语轻柔却坚定:“没有这个可能。” 我紧窒的透不过气来,今日的惨象一一在脑海中闪现,并且是身边的这个人在举起屠刀! “咱们已经夺了新城,把高句丽人逼得这样也够了。”我一边说着,眼泪却已落了下来,“而你,你是在刻意纵容手下蹂躏践踏这一方生民。” 慕容熙摇头道:“这些……根本不算什么。当年新城攻破,高慕礼率领的那批高句丽人,同样没对咱们鲜卑人留过情,今日我不过是以牙还牙而已。” 我静静凝视着他,喃喃道:“你有没有亲眼看到过?这一路之上到处都是烈火和浓烟,到处都是笑声和哭声,但凡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是血腥遍地。这新城,现在已是血淋淋的屠宰场,是黑沉沉的人间地狱!我求你收手吧!” 慕容熙道:“战争总是免不了杀戮的。当年的事,你又知道多少?新城被高句丽人占据后,原有百姓迁往关东的路途中,平素被鲜卑男人们呵护在掌心的娇贵女子,在寒冬腊月的天气,徒步行走在结了冰的陡峭山路上,冻病而死的,不知凡几。谁又来解救她们?” 他放开了揽着我的手,缓缓拨弄着自己的长剑,纤长有力的手指轻叩在明亮如雪的剑锋上,令人心悸的嗡嗡之声刹那间弹了开去。他威严冷峻的脸上显出恨怒杀机,转回到我面庞:“残害人者,必将被人残害!高句丽人,忒也狡诈狠毒,你忘了,我们差点死在他们的偷袭之下。我发过誓的,那一箭之仇,必以高句丽人的鲜血来偿还!” 他的眼睛已没有了方才的曜亮如星,只是一味的深沉,深沉得让人害怕。 第七十五章 苦生民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曾经那般孤傲清贵的慕容熙,终于向世人展示了他最真实的一面。在统治稳定后,他不但有着铁血王爷的治军手腕,也有着冷血将军的残酷无情。 可我还是不安的预感到,他那凌厉的口吻有如一圈圈的黑色漩涡,直要将我拽进去,一齐遭受不测之灾。 门外突然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有亲卫来禀告:“大将军,李申将军求见。” 慕容熙一怔,喝令:“传!” 此时再说什么,亦是无益。我并不掩饰自己深深的失望,低低惋叹道:“我走了。”也不理会他的反应,沉默的出门而去。 手无力的垂下,那带了慕容熙气息的斗蓬,随了我的走动,缓缓自肩上滑下,飘零在空寂的地面上,我也浑然不觉。寒意这样猝不及防的袭上我的身体,令我恍如经历了一场噩梦。一种身处漩涡底部,无法纾解的憋闷与痛苦,为何只有我自己感觉得到? 天光渐渐的暗淡起来,如凝结了的血块那样,阴沉可怖。我迎着风,一路行去,只听得到处都是军士呼喝斥骂、百姓哭喊哀呼之声。 再走得几步,烟雾迷蒙之中,忽听见前面小巷中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咬牙切齿的骂道:“可怜我孙女还未满十三岁就被你们活活凌辱!你们这群白虏强盗,如此丧尽天良,天不灭你们,便是天不长眼!” 我立时加快脚步,冲了进去,只见一队士兵围在一间屋前,地下躺着几具尸首,一个老人伤口中兀自流血未止,骂了几句,渐渐的了无声息。 我欲冲进屋子,却被一个士兵一把拽住,他不怀好意的说道:“兄弟,你急什么?哥们吃饱了才轮到你。” 屋内传来了女孩的挣扎嘶喊,伴随着成年男子淫荡的呼喝嬉笑。 从军以来,生离死别之悲,大败被俘之辱,严刑酷法之狠,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只是我并不晓得,天下还会有这样生生要将人逼疯的法子,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再也忍耐不住,骂道:“混账王八蛋!”说着一拳挥出,砰的一声,把那士兵打的嘴角出了血。 众士卒围拥过来,有一名士卒奔到我跟前,一呆之下,说道:“你……你不是我们军中的侍医么?” 我切齿道:“是我,你们这些人烧杀掳掠,奸淫幼女,无所不为,这样做跟畜生有什么分别?” 那士卒愤愤不平道:“这一切都是经过大将军允许的,你又算哪根葱,竟然来干涉我们?” 我拔出长剑,喝道:“快放了屋中那女孩儿,否则我对你们不客气!” 另一名士卒哈哈大笑,说道:“这小子模样挺俊的,咱爷们等不及那屋里的,先拿你来消消火。”说完一步步的向我走来。 我见这人满脸浓髯,举止猥亵,心中一阵作呕,到此地步,岂有束手待毙之理?手起一剑,他躲闪未及,正中胸口,瞬间地上点点滴滴的溅满了鲜血, 先前那士卒大惊之下,叫道:“反了,反了,大伙儿一齐上呀!” 他们刀枪纷举,十多人一拥而上,反杀过来,一阵格斗,乱成一团,我被拥在巷中进退不得。 我旧伤未愈,又挤在这逼仄的小巷中,局面更是不利,刚刚跨出两步,只觉后心一痛,已被人一刀砍中。 ========== 喂,到底有多少人在看文呀?收藏好低,留言没有几个,就连不要钱的咖啡都没有人冲呢!真是太打击素素我脆弱的心灵呢! 第七十六章 已冥蒙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刀兵锐啸声中,我心中在颤抖的大叫:不管怎样,挡我者死!一足用力反踢出去,将一人踢得飞出丈许之外,撞在墙上,立时鲜血满面。便在此时,觉得围攻的人越来越多,不多久,我右肩头又中了一枪。 我的眼睛渐渐模糊了,只觉得天空彻底的黑了下来,似一大块黑幕扯下,覆落在这个满是血腥的战场,将眼前一片混战的刀光血影尽数模糊成一团团的鬼影幢幢,鬼哭连天。 一片虚幻中,我眼底只有鲜艳的血和森白的尸骨,早已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活着,或者早就死了,便如那优雅俊逸的男子,始终是梦里虚幻的影子…… 冷,痛,还有沉沉的暗黑,渐渐伴着越来越杂沓的脚步和嘈杂的呼喊。 为什么有身穿银色铠甲的男子在我身边出现?啊?慕容熙,是你么?快救救我!――不,不对,一定是我眼花了。那团银色,便在眼前无限放大,铺了我满眼,满身,满心。 “江侍医!……”最后的知觉失去前,我听见有人这么唤我。 仿佛是堕入无尽的迷梦中,背上有如火炙一般。娘亲……我想回家。娘亲,我很累,我很疼,是你将我抱起来了吧?你的怀抱,真的好暖和,好让人依恋…… 四处都是深深的黑暗,我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走着,不断唤着亲人的名字。 娘亲,师父,慕容熙,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交替在黑暗中出现,如月华般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雪凝,雪凝,有人在温和的唤我。 是慕容熙么?那温润清淡的眸中,那么的忧伤。冷酷无情的他会为我的生死挂心么? 有苦涩温热的液体从我口中灌入,逼迫我从迷梦中生生醒过来。 费了很大力气才睁开眼睛,长檠灯高高燃烧跳跃,身体有一瞬间的松软,终于回到了逍遥居。 回眸看时,已在床边瞥见慕容熙那关注的眼神,其余侍女一见我睁开眼,俱同声吁了口气。 他见我醒来,也是惊喜,握住我的手,切切道:“雪凝,你终于醒了!” “我?”未语泪先留,仿佛要诉尽自己身受的委屈和身体上的痛楚。 慕容熙长长的松了一口气:“醒了就好!你可昏睡了一天一夜了!”他伸出了手,小心翼翼的来拭我的泪,眼神里满是深深的痛惜。 “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我无理的埋怨道,眼眶中的热气再次氤氲扑出,化作了热泪滚落,烫着自己的面颊,又迅速冷却。 “是,怪我,我没保护好你,累你这样受苦。”说着,他手指轻抚我的面庞,触感极轻,仿佛再快重一点儿,我的肌肤会如雪一般被他的手指融化掉。 他挥手让几名侍女退下,缓缓伏下身,轻轻的拥住我,在我耳边柔声劝慰道:“你放心,我已经下了全城戒严令,你所担心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我心头一松,整个人静静的安定下来。 我的身体很凉,慕容熙体内的温暖,一点点地隔了寝衣传入。温热的鼻息,带了种清幽的感觉,浮漾在脖颈和耳边。 “吃些东西,好不好?”过了许久,慕容熙轻揉着我的肩,叹道:“若你再醒不来,我都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侍女敲门进来,端来了银耳羹。慕容熙接了过来,亲手喂我。 第七十七章 君须怜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见他难得如此温柔,勉强控制了自己翻滚的胃口,一口接一口吃着,只吃了半碗,便觉得胃中已经撑不下了,将他的手推了开去,道:“你也吃一点吧,我饱了。” 慕容熙果然将剩余的羹三口两口喝了,轻笑道:“你好好躺着休息,呆会觉得饿了再喂你吃。” 我应了一声,躺了下来,心里兜转了一下念头,还是忍不住问道:“道文哥,是谁救了我回来的?” 慕容熙为我将被子掖了一掖,道:“是段宇,他在巡查的时候发现你被人围攻。”接着面色一沉,冷肃道:“那一队人是李申的手下。”他望着我苍白的面孔,眸光渐转恨怒:“好大的胆子,连我帐中的人都敢动!大约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将脸颊靠在慕容熙手上,道:“刚才我迷迷糊糊的只听到你在唤我的名字,唤得好悲凉……” 慕容熙抚住我面颊,带着少有的温存恋慕,柔声道:“我一直在叫着你,我就想着你若有些知觉,一定会听见!果然,你醒了过来,夏侍医说你没有性命之虞了,我才安心些。” 我对上他醉人的眼眸,莹亮辉辉,深深郁郁,直要映到人心深处,心中一动,眼中不觉蒙上一层雾气,一时微笑不语。 “你在这里陪着我,别走开……”困意上来,我呢喃着,渐渐又睡了过去。 终于我的身体一天天的恢复了起来,而慕容熙除了处理军政事务之外很少离开我的视线。我一醒来他就逼我吃粥喝药,还令手下寻来两支形如人身,头足俱全,年深月久的极品老山参,说是有几百年了,给我好生滋补身体。 我知道他千方百计的待我好,实在是对我这次身受重伤心存内疚的缘故,但是我仍然不知足的贪恋着这样的温柔。 休息了七八天,我的身体大有好转,已能下地走动了,只是偶然照镜子,发现自己脸色苍白,一身的憔悴支离,可以想见我昏迷以及刚醒来时有何等狼狈可怕了。 我叹着气问身边的侍女丹朱:“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丹朱笑着说:“哪儿的话,丹朱想无论姑娘什么样子,在大将军眼中都是美好的。” 我轻笑了一声,联想到这些日子慕容熙对我的怜惜与关怀,心中顿时柔情满满的,问道:“对了,今日大将军哪儿去了?” 丹朱道:“听说大将军正忙着部署军队,以备收复新城周边的几座城池。” “哦?”我应了一声,但随即明白慕容熙此去并无凶险,因为高句丽人的主力已在新城一役中被消灭殆尽,剩下几座城池也是独木难倾了。 “我想出去走一走,整日呆在屋里,闷也闷死了!” 丹朱忙应了,出了门,又拿了厚厚的雪白裘衣将我裹得紧紧的,我倒好笑:“你这丫头,外面有多冷,哪里就冻坏了我?” 丹朱吐了吐舌头,道:“万一姑娘受了凉,这大将军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我入住日浅,还没好好的逛过,如今看来这府中原先的主人精于冶游,偌大的府中,处处皆是精心构筑,一步一景,美仑美奂。放眼望去,在清晨的日光中,一切楼台亭阁宛若水晶雕琢,焕发出不真实的明亮光泽。 第七十八章 触目惊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两人边说边笑,已从高高的灰墙深巷中穿出去,看到的是岑寂空旷的西场院,这边倒是较为荒僻,几楹孤伶伶的屋子门窗洞开,黑洞洞似噬人的怪兽。 丹朱道:“这里太冷僻了,不如我们回去吧!” 我点点头,正欲离开,忽然屋中传出了一声痛楚至极的呻吟。 我心中一震,急急冲了进去,然后呆住。 屋中点着好几盏灯,清晰的照映着被捆于柱子上的人。当然,如果那个周身被渔网紧紧裹缠着的人,还能被称之为人的话。 两名行刑手正在灯光下看准被鱼网勒得鼓起的一块皮肉,用薄薄的刀片细细的切割着,慢慢地拉下一块,放到一旁的木板上。 那木板上已经堆积了很多块小小的血肉。 受刑的那人赤着身子,全身血肉翻出,血滴流淌之下已看不到好好的皮肤。我看得汗毛根根竖起,直欲作呕。 丹朱亦是惊惧无比,仍大着胆子问那行刑手:“这是什么刑罚?” 行刑手回道:“此乃凌迟之刑,按规定,当割足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分三日割完。目前已经行刑八个时辰,犯人身体不错,应可割满三天。” 丹朱叹息着:“好生残忍!” 另一行刑手说道:“这是他应得的!聚兵谋逆,罪当凌迟处死!既然需割足三千三百五十七刀,那么自然一刀也不能少!” 我惊恐的走上前,撩开那受刑人沾满鲜血的黑发,努力分辨他的样子,看看这人我是否认识。 他抬起了哀痛的眼睛,默默的和我对视,许久才蠕动着被剜去一半的舌头,含糊的说了几个字。 我浑身都在抖,却竭力稳住自己的身体,小心的问道:“你说什么?” 他在说:“对不起,求你给我一个痛快……”还是含糊,但我已经听得清晰。 我不晓得他哪里对不起我,我只看到他在受着非人间的痛楚刑罚,仔细凝视着他的面容,竟感觉越来越熟悉,他像极了那日在深巷中为首围攻我的人?于是便问那行刑手:“此人到底犯了什么罪?” 行刑手头也不抬,手上继续动作着,道:“具体小的也不明白,只知道他袭击的是大将军帐中的亲信,使之深受重伤,此举令大将军十分震怒,因为蔑视大将军天威,无异于聚兵谋逆。其余围攻之人已尽皆斩首,只余此人,大将军明令道此人是首恶,必须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我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慕容熙很快就替我报了仇,可我心中并未喜悦之意,只是觉得他的手段太过凌厉毒辣。这几个人虽然有罪,却罪不至死,慕容熙的戾气是越来越浓重了。 此人已在极度痛楚中浑身战栗得如同筛糠。 我转身望着眼前血肉模糊的男子,忽然将身边的刽子手狠狠一推,就势从他腰间拔过长剑。 “你要做什么!” 我手中长剑忽如闪电般刺出,对准那受刑人的心脏部位,轻微的“噗”的一声,长剑随即刺了进去。 那一刻,他的眼睛忽然一片清明,有一种解脱的笑意,接着垂下了头,再也没有了声息,也没有了痛苦。 我仿佛在那一刺中贯穿了全部力气,人慢慢滑下,无力的跌落于地,满身俱沾着他的鲜血,扑在冰冷的地面上。 第七十九章 何所望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幽幽的醒转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柔和而温暖的清香,我不自禁地唇角上扬,想起了多年以前我沐着初夏的艳阳奔跑在花木葳蕤的穹窿山中的感觉。 侧过头来,对上一双熟悉的眸子,他一直凝视着我,充满了澄净和温柔,是慕容熙。可是那样温润的明眸,分明透着疲乏,应该守着我很久了吧! 见我醒了,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拉过我的手,问道:“雪凝,你觉得怎样?还冷不冷了?” “我?”我已觉出身上早换了干净的寝衣,被窝里也置了暖炉,棉被更是加了一条,把身上捂出一层汗意来,忙道:“我没事啊。” 我坐起身来,用力将唇边咬出些血色来,嫣然笑道:“你看,我好的很呢。” 他淡淡一笑,惯常的雍容淡笑让他显得高贵沉稳。看了我半晌,突然一叹:“不好好的在屋里歇着,跑外面去干吗?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让你吓得不轻呢。你呀,就是不知道保重自己!” 我想要说,几次开口,可对上他那双令我迷恋的眸子,里面暗涛汹涌,我支吾着,都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掌搁在我的发丝上,来回摩挲着。我心一跳,耳朵一阵潮热,低着头,不敢看他,但我知道我的脸一定红透了。 他一个眼神,侍女用铜盆打了水,拧了方巾,递给他,他顺手拿来擦了擦我的脸。 突然,我发觉不对劲,呈上方巾的是其他侍女,由始至终,都没看到一个人……丹朱呢? 扫了一眼周遭,仍然没有发现丹朱的身影。 我心头一震,倏的抬首望向他,不会是他把丹朱怎么了吧? “丹朱呢?”我急切的问道,“她上哪儿去了?”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轻轻飘动的帏幕,也不言语。 没有答案,我更是着急,一把抓着他执着方巾的手,道:“你不要责罚丹朱,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要进去的!你,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这个人很残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只会看到丹朱违背他的意旨,没有照料好我,更何况在他眼中丹朱根本就无足轻重。我的再次出事,已经惊动到了他,他会如何惩处丹朱,可想而知。 都是因为我,我无比的自责,无意识抓着他的袖子,眼中渐渐模糊起来。 “知道在意她,为什么不乖乖听话?”他开口了,语调虽是轻柔,却有些冷意。 我怔怔的看着着他:难道他杀了丹朱? 他冷冰冰的,像是默认。 一个人的生命,就这样流失了。那活泼胆大的丹朱,不过刚刚侍奉过我几天,就叫我连累了,都怪我。 慕容熙见我已泪迫于睫,不胜委屈,忽扭头道:“你们都下去!” 其余侍女应诺,退出去,把房门都给关上了,倒也离开得彻底。一时房中只剩了我和慕容熙两人,淡雅温和、沁人心神的薰陆香流离于空气中,萦转在静默的两人之间,氛围怪异。 我半侧了身,将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好久方才滴落下来,却不肯发出泣声来,只是抽噎得浑身颤抖。 第八十章 爱痴梦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半晌,身后传来轻叹:“够了,不要哭了。”慕容熙扳过我的肩膀,默默的凝注于我,眸中似有一点柔软渐渐的化开,漾溢在迷离的淡香中,他很轻的叹息道:“我没有杀她。” 我霎时愣住了。一点恬淡笑意又自他唇边泛起,他朝我倾身,轻柔耳语:“我让她去熬姜汤了。” 一下落差太大,我有点转不过来,呆呆的看着他。 “傻瓜,”他轻哼,“我见你受了惊,又着了凉,就打发她去熬姜汤了,给你驱驱寒。” 我终于回过神来,问道:“为什么刚刚不说?” 他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眼中满是戏谑的嘲弄。 我忽然醒悟,这人从头到尾都在看着我着急。一摸自己的脸,湿湿的,他不知看了多久,那戏谑的眼神,含着一种亲昵,撩的我心中蠢动。 我瞪着他,怒捶了一记,我哭的一脸泪水,狼狈又可笑,他才笑得如此开心! 捶了他后,我忽的觉着有些逾越,惴惴的,不敢看他,又想起了什么,道:“那你千万别责罚丹朱!” “好吧!”他用他干净整洁的衣袖为我擦泪,很快答应着,声音也是说不出的柔软,“你流泪的样子真叫人怜惜!” 两人忽然静了下来,都不说话。 慕容熙静静凝视着我,眸中一派温柔怜惜,忽然低叹一声,将我拥到怀里,喃喃道:“你知不知道,你太重情义,这是你最大的优点,同时也是你的缺点!你总是为了无关紧要的人操心,日后行事,一定会倍受牵累!” 他轻抚着我单薄纤瘦的背部,我能觉出他手掌中近乎柔软的温柔,如春日里醺暖的风,固执而缠绵地凝在我的肌肤,却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我的呼吸,渐渐由起初的平缓趋于剧烈,而他的肩膀很宽厚,身上散发着清醇浑厚的男子气息,透过棉布衣衫上的太阳味道,缓缓的渗出。 彼时阳光迷离,秋日正好,这相拥而抱的感觉,如春水一般荡漾着我的心胸。我偷眼瞥向他,此刻他双眸明净,但有微澜涌动;笑容美好,却如烈酒罂粟,醺人欲醉。 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和欢喜,把我的心胸撑得快要爆裂。即便这一刻灰飞烟灭,我也是快乐的。 “雪凝……”慕容熙略略放开我,向来温和平缓的声音已然颤抖。 “我要你陪着我。”我温柔的说道,很期望再次与他亲密相拥。 “肚子很饿了吧,我先去看看晚上给你预备什么吃的!”他吸一口气,似是抑制了自己的情绪,退了一步。 我眼看他离开,又是欢喜无限,又是怅然若失,我只盼着他一刻也不要离开我了。可是,他以前看过那么多美丽的风景,难道我能奢望从今以后,他的眼中,会只有我这一片风景? 不过,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他的柔情与怜惜绝不是刻意的。我望着天青云影纱的帏幔如流水般晃动,不禁微微的笑了。 月洒茜窗,漏出细而软的淡白光线来,将屋内桌椅陈设敷了一层薄薄的轻霜。 慕容熙半真半假的说了一句:“待会儿吃饭时,没吃完所有的菜,不准你离开桌子。” 他是说笑的吧?我曾见过他用膳,满桌子都是菜,二三十道,十个人都吃不了…… 我不甚确定,不断的偷瞄他,见他一脸认真,我登时爬了满脸汗。 第八十一章 佛玉佩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梳洗了一番,拿粉傅了脸,匀了胭脂,将口脂也涂了,立时显得整个人明艳起来。 果然见丹朱端着一碗姜汤回来,我心中的大石,这才落下了。 慕容熙慵懒的躺在软榻上,半坐的靠着软枕,手上拿着奏报,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 丹朱侍候我喝了汤,收拾了桌上的脸盆等物,略奇怪的悄声问道:“姑娘,你老是盯着我做什么?” 我回过神,才发觉自己一直盯着人家。而身后的人,似笑非笑的:“相信了?” 我脸上一红,道:“我没有不信。” “没有?”他哼,脸上是轻藐的,像是全然不信我的话,嘴角一撇,道:“随你怎么说。” 我起身走入帏幕,将半透明的天青云影纱帏幕放下,也不避忌慕容熙就在帏外,换了件湖蓝色宽袖短襦,系了件淡色撒湖蓝暗花底子的长裙,方才款步走出,郝然道:“这样,看不出我病着了吧?” 他点着头,道:“嗯……很好。” 我在营中一向着男装,心想着恐怕他早已忘了我着女装的模样,今日穿了起来,意在令他瞩目。 他只是朝我淡淡一瞥,面庞上一直挂着的浅淡的笑意渐渐逝去,又将眼光移到他的奏报上。 此时有侍女连连探头张望,慕容熙皱眉道:“什么事?” 侍女答道:“仇将军在外求见,说是带了天王陛下的手谕来,立等大将军回复呢。” 慕容熙迟疑了一下,我忙知趣的侧过身来,道:“大将军,你有事想忙吧。” 慕容熙道:“那好,我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他拍了拍我的手,方才出去。 可接下来一连几日,我都没有看到慕容熙。 我斜倚在窗下的软榻边,看着窗外幽篁暗沉,竹叶萧萧,几只翠鸟蹦跳其间,啁啾而鸣,偶尔有人经过,顿时扑棱起翅膀,向着辽阔的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这几日常来的却是慕容拔,他奉慕容熙之命来陪我,带来了大批礼物。 我对着慕容拔送来的大堆衣饰手足无措,他在一旁殷勤的说道:“雪凝,我知道你在这里未必住得惯。你喜欢些什么玩意儿,尽管告诉我,不然开出个清单来,我立刻叫人去准备。” 金镶玉串的璎珞,上等的绫罗绸缎,流光溢彩的翠玉宝钗,五彩缤纷的堆满了床榻。慕容拔犹且拉了我的袖子,一一指点,问我喜欢何种颜色与样式,可以帮我做成什么衣裳,再配上何种首饰最为美观大方。 我对这些本无甚兴趣,忽而见到大盘的首饰中有一块佛手玉佩看来有些眼熟,拿起来时,立刻忆起慕容熙曾佩戴过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也是黄玉雕就的,莹润皎洁,忙取了来挂在腰间。 慕容拔忽见我将佛手玉佩挂在身上,不由大喜,笑道:“原来你喜欢这类腰间挂饰,我待会儿再叫人找去,都搬了来给你瞧。只要你喜欢的,从此便都是你的。" 我正觉有些惶恐之际,忽听得门外丹朱说道:“大将军回来了!” 第八十二章 寻天问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话音刚落,慕容熙一身紫袍,悠然走了进来,落日在他身上投了一层虚幻的光芒,那轮廓深邃俊朗的面庞上,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啊!道文哥,你终于回来了。”我欢欣的说道。这几日我无时或忘的记挂着他,乍见之下,自是喜不自禁。 “你看,这是什么?”他斜伸向前的手中,持了一把匕首,刀锋流光四溢,柄处的羊脂美玉柔润如水,而银色的刀鞘上刻着简单却奇异的图纹。 我惊讶道:“难道……竟是‘天问’?” 慕容熙唇角的笑意懒散而清爽,道:“是,送给你了。” 相传春秋时铸剑大师欧冶子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铸了五大名剑,为三大二小。其大者有湛卢、纯钧、胜邪,其小者有鱼肠、世阙。其中世阙剑坚锐无比,故号“天下至尊”,意即其他宝剑亦不敢与之争锋。 欧冶子在铸造巨阙剑时剩下了一块锻造的神铁,于是便用这块神铁造就了一把匕首,据说其出炉时天空下起了红色的雨,故以“天问”来命名。 后来“天问”受用于朝廷之中,因其煞气极重,用于处死朝中重臣。古时相传,重臣乃是星宿下凡,非一般刃器所能伤,唯有“天问”之煞气可克之。然而约一百年前,“天问”早已下落不明,各朝君主为了找到它,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却始终没有达到目的。 眼前这把就是那传世名器吗?我轻轻的接过匕首,刀身立刻发出一抹刺眼的寒光,只觉双手瞬间就变得冰冷,连指尖都失去温度,慢慢僵硬起来。我怔了一下,这把小小的匕首居然这么寒栗,还似颇通人性,真是匪夷所思。 我有些惴惴:“这太珍贵了,我无功不受禄。” 他依然微笑的看着我,缓慢而清晰的说道:“‘天问’是上古神兵,它吸收了太多人间戾气,但它也很通灵性,也许你就是它合适的主人。再说,你又不喜欢那衣服首饰类的东西,异日行走江湖时,这匕首正好给你防身用。” 我抬起头,见到慕容熙热切的神情,心中一动,道:“好吧!那我先收着!” 回头一望,已不见慕容拔的身影,不知他竟何时偷偷溜走了。 我把玩着匕首,正自无穷新奇间,突然听得慕容熙说道:“雪凝,后日我们将启程回龙城。” 我一惊:“这么快?” “此间战事已了,我已奏明天王陛下,留下李申将军率领两万人马驻守新城,其余全部班师回朝。” 我没有再言语,默然走到窗前,窗外园中有成片幽篁,又有四季花木点缀,幽雅而不失华美,正是我素日所爱的风格。可我这就要走了吗?回到龙城王府中,又像以前一样,该是十天半月都看不到他了吧? 有种无奈和担忧,在继迷茫之后慢慢萦了上来,如一层一层的茧丝,缓缓将我缠绕,然后收束。 窗外的暮色由苍溟渐渐深邃,幽黑的天空如巨大的穹庐,悄无声息的笼住这混乱人世,在我眼中,仿佛也沾染了无尽的忧伤,变得萧索凄冷起来。 慕容熙紫袍垂地,高大魁伟的身躯缓缓而来,站在我身畔,怜惜地抚了我的长发,道:“在乱想些什么呢?” 我低头笑了笑,慕容熙将手移到我的腰间,轻声叹息道:“毕竟还是王府的药材齐全些,有助于你的伤势。你每天要多吃些,瞧你自己这模样!” 第八十三章 粉香融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知道我近来瘦了许多。自从入军营以来,一路奔波受苦,从来不曾安生过,再加上两次受伤,身体还没恢复好,如今素白的衣衫紧裹着我身体,更显得腰若束素,柔若无骨了。 “我会多吃些,把自己养得胖胖的。”我微笑着仰起头。 慕容熙久久无语,但凝视着我,那神情又是我未曾见过的,没有戏谑笑意,不带刚硬凌厉,与先前那驰骋疆场、威风赫赫的大将军判若两人。他目光柔软的落于我眼角眉梢,像一只轻轻安抚着我的手。 “很寂寞罢,”他忽然说,喑哑低声,“当你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四周光影晦暗,你像往常那样叫娘亲,无人答应,原来世上最疼你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还记得那一天,你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时候,叫着娘亲的声音,是那么的凄凉。” 被他这一语点到最柔弱处,我心微微一颤,立时便有泪盈眶。 他靠近我,牵出柔软的衣袖承接了我即将落下的两滴泪,道:“那时我就想着一定要好好待你,不要再让你那么忧伤!”他本来气质俊朗,但此时目光温柔如水,直如能将人溺毙一般。 然后他轻轻搂了搂我,而这次拥抱与以往不同,并不炽热激烈,环臂拥我时注意保持着一点距离,手也只是在我背上微微拍了拍,更似亲人之间的抚慰。 “道文哥!”我的心似找到了着陆点,终于安然飘下,也不管那着陆处,是不是悬崖。 “相信我,我会好好照顾你,把你当做我的亲妹妹一样。好吗?”他的嗓音低沉而富于磁性,如同他身上的味道,对我有着致命的诱惑。 亲妹妹?这意味着什么?我心中的欢喜与沉迷一下子烟消云散。难道要回龙城,快见到沈初云了,他就急着和我划清界限了吗? 蓦地我抬起头,眼中升腾起一片灼热,似是焚焚欲燃的火苗一样,咄咄的逼视着他:“道文哥,你不要逼我,我才不要当你的劳什子妹妹!你明明知道的,我喜欢你喜欢得都快要发疯了!” 慕容熙不防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双叫我着迷的黑眸里,一下子多了些惊讶! 我本来是胆子很大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说完了后心里也像是慌乱到了极点,只是轻轻喘着气。 他却低低叫了一声:“雪凝!”这时我一阵不安和惶恐,我是很少害怕的,所以这种感觉令我战栗。 他的声音却压抑而暗哑:“你知道的,我……” 我微扬着脸,只觉目光一定比滚烫的日头还热烈,心中一动,陡然放肆起来,猝不及防的勾住了他的脖子,去亲吻他的唇。 慕容熙身子一僵,又是一颤,已将我拥在怀中,温柔回应。我轻轻啮咬着他的唇边,待他唇张开时,更是主动缠到他的唇舌之间,与他纠结缠绵。 我喜欢他,我发了疯似的喜欢他,我要一生一世陪着他。所以我一定找寻一切能寻到的机会,让他喜欢我,就是主动诱惑他也是不妨。 他起初有些退却,但我坚持片刻,他的喘息已渐渐粗重,同样激烈的回应着我,此时我脑中“轰”的一响,整个人都似蒸腾起来一般,炽热的飘荡于云端,漆黑的夜中,似瞬间铺开了绚丽奔放的云蒸霞蔚。 慕容熙,我的唇,我的身,我的心,都在向你温柔诉说,你听到了吗? 第八十四章 促回銮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熙的唇渐渐温润,鼻息渐渐炽热,拥我的臂腕渐渐有力,本就完美得无可挑剔的面庞浮着浅浅绯色,比寻常更觉俊朗夺目,令人魄动神驰。 许久,他才放开我,挪开两步,道:“你这疯丫头!” 唇上犹有他的气息,我一笑,眸中却水光浮漾:“道文哥,请别推开我,也不要离开我,否则,我将万劫不复!”我握着“天问”,迅速冲了出去,留了慕容熙在窗边,醒不过神来。 这是我冲动之下的誓言么? 可为什么听起来,好像有些不祥? 天王慕容盛的旨意用八百里加急送到新城,慕容熙麾下众将领都受到加官进爵,天王还赐下巨万赏金,命慕容熙按功行赏,同时增加慕容熙的仪仗规制,提高新城属员的官衔和人数,免去新城十年贡税。这些是燕国立国以来,功臣受到的最高礼遇。 慕容熙接了旨,只是淡然地命欧阳景略和慕容拔草拟封赏细则,自己却认真翻看丰乐太守送来的乐绣样品,丰乐的乐绣是燕国三大绣之一,以清雅素丽闻名,他选了十几个特别精美的纹样,命人收了起来。 后日辰时一过,整军之后,慕容熙一声令下,军队开拔,浩浩荡荡的起行了。 由于新城在龙城的西北方,军队的脚程大约五天方可行至龙城。鉴于燕军归心似箭,一路上风餐露宿,四日半便来到了龙城城外。 此时已是戌时,为了方便迎接,天王下令军队先在城外扎营,次日午时再一举进城。 翌日,军队拔营,一路行进,远远的就看到了巍峨壮阔的龙城城门,天王率文武官员也早已等候在城门之上。 慕容熙一声令下,加快了行军的速度,朝着城门行进。甫到城门之下,慕容熙率先跃下马来,随后段宇和其他的将领也都跟着下马。 “臣慕容熙率众将,参见天王。”慕容熙率众人跪倒在地,向城门上的天王慕容熙行礼。 “天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大声喊道。 “众将领一路辛苦了,快,都平身吧。”天王脸上带着笑容,赶忙说道。 “多谢天王陛下圣恩!”慕容熙带着众人站起身来。 “快,赐大将军酒!”天王说道,天王身边的内侍转身就要往城门下走去。 “等等,朕要亲自赐酒。”天王转身缓步走下城门。 慕容熙见此,连忙率众人再次跪地,“臣等万死不敢承天王降阶之礼,请陛下回銮。” “大将军平身吧!”天王的唇角泛出温柔而轻软的微笑,带一抹倜傥,顿时将他为君的威霸之气冲淡了不少。 “谢天王陛下。” “然今天朕破格用降阶之礼,一是为了告诉世人,边关的安定来之不易,它是用我数万将士的鲜血换来的。二是为了褒扬大将军骁勇善战,一举夺城,洗雪前辱,扬我大燕国威!”天王意气风发的对众将士喊道。 “上依陛下圣恩庇佑,下赖将士敢效死力,终能克此功业,末将不敢贪功。”慕容熙恭谨的应答道。金灿灿的秋日阳光自城头舒缓地落下,落在他的额上,仿佛给他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这人真是一个天生耀眼的人物,恰如择木而栖的金凤凰,尾羽绚烂,五彩斑斓,会令人不由自主地驻足欣赏,击节惊叹。 “你,辛苦了。”天王双手捧着酒杯,将它递给慕容熙。 “谢陛下,这是臣应尽的职责。”慕容熙双手接过酒杯,仰头而尽。 第八十五章 幽愁生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天王哈哈一笑,道:“今晚,朕将在宫中特为众爱卿举办庆功宴!” 众将大呼:“谢陛下圣恩!” 慕容熙被无数胄甲鲜明的骑兵簇拥着驶进城门,他一身墨绿莽袍,金线绣了祥云织藻,缀珠镶玉,煜煜闪光,威仪赫赫,是何等的扎眼! 进入城门后,才发觉街上热闹异常,夹道的尽是欢迎的人群,每个人脸上均洋溢着欢欣敬仰的神色,来迎接他们心目中凯旋的大英雄――慕容熙。这人无论走到哪里,纵然只是一袭素衣,坐于花间,他的浅淡微笑,也足以夺尽周遭光华。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只怕比让他锋芒毕露要困难得多吧? 因为这次慕容熙夺回新城的功劳,河间王府已经重新修缮过,按照仪制,天王又把周围大片的土地划拨给他,新筑修的围墙十分耀眼,是龙城里占地最大的王府。 众将士都已回归本部了,马儿渐渐驶到王府正门,阖府隐隐约越有数十人在门前等候。 慕容熙一看,从马上跃下,叫道:“母亲,母亲!” 段太妃见到慕容熙,惊喜交集,叫道:“好孩子,终于平安回来了!” 我走得近了,与过来的罗妃点头招呼,却意外地发现其中一个姑娘明眸雪肤,赫然便是沈初云。 回到王府,再见沈初云,原是顺理成章之事,但我喜悦之下,再见到这人,登时一颗心沉了下来,呆呆站定。 慕容熙随着他们一起进内,热烈的谈论着。我还是呆呆的,不知所措,直到左边有人轻轻唤我:“小姐!”我顺口答应一声,眼角也不向那人斜上一眼,只是痴痴的望向慕容熙。忽觉右边一双柔软的小手伸过来握住了我左掌,我身子一颤,转头去看,只见一张稚嫩的面庞上满是笑容,眼中泪水不住流将下来,却是柔儿。我大喜,一把将她抱住,她叫道:“姐姐,你总算回来了!” 小菊也走上前来,声音里尽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小姐!你可回来了!”等看清楚我的装束打扮,又道:“咦,小祖宗,你怎么装成男人的样子?” “别提了……一言难尽,”我沮丧地道,反问小菊,“你们还好吧?可想死我了!” 我和柔儿、小菊边走边絮叨了一会,小菊问道:“小姐,怎么悄无声息地随王爷去了边关?” 提起慕容熙,我抬眼看着他,那让我沉醉的面容清挺异常,笑语晏晏,风华出众。他正侧了脸,满眼温煦,和身侧的沈初云说话。 沈初云是一身白衣,满脸欢笑,神采飞扬,愈发显得容色绝丽,风姿动人。 我无奈地嗅着那空气中带了几分熟稔的清冽气息,抚着院中绿色的梧桐树干,有些失神地想,从此之后,我又生活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寂寞地感觉慕容熙的存在了吗? 不由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我心里隐藏着的那份对于慕容熙的希望,如同月夜的星子,隐在深深的苍穹之中,若有若无,遥不可及。 回到了莹心楼,一别多时,亭台池榭,倒没什么改变,只闻到有幽幽的帝皇菊清香,竟是快入冬了。 因为着实喜欢她胆大机敏的性格,我把丹朱也带了回来,让丹朱见过柔儿和小菊,告诉她们以后要相依做伴。 第八十六章 秋光盛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天王深喜慕容熙骁勇盖世、军功卓著,夜宴当场赐宫奴十名,内监十名,并两车金银珠玉,又将温车一乘,赐予慕容熙坐了,命撤御前金莲烛并鼓乐送出苑来。惹得满龙城军民人等,拥挤观看,无不欣羡。 慕容熙意道我这次随军,鞍前劳顿,于攻城大有裨益,对于我的赏赐随后也如流水一般地送来,金珠衣饰加上各色异域进贡的小玩意,琳琅满目。次日,府中其他人的礼物也纷纷送到,连段太妃也遣人送了一匹雪丝纹锦,罗妃则是一扇翡翠牡丹插屏。一时间莹心楼门庭若市,络绎不绝。 收礼还礼,还得不停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我忙得不可开交,我本最不喜这些表面文章,只觉头昏脑胀,幸好有丹朱在一旁时常提点。直忙了一天,才总算安静下来。 然而在此居住究竟也有好处,王府中贵重补品药物不计其数,我直可拿来当饭吃。如此调补我的内伤终于日痊一日,最终完全恢复了。 听闻这些日子慕容熙除上朝之外,几乎都要沈初云陪伴,或是读书猎射,或是游园陪宴,惹得王府中人人侧目。沈初云性子沉静,从不多言多语,如一泓深不见底的碧潭,让慕容熙的心情也随之安静,他在案前处理政务时,沈初云会恰到好处地奉上一杯香茗,或是轻轻为慕容熙捶几下疲惫的双肩,温柔细心,胜过慕容熙贴身的彤云、青岚等侍女。府中传言,也许过不多久,慕容熙就会迎娶沈初云,成为他的另一个侧妃。 我自不屑去理睬这流言蜚语,但心头亦是说不出的滋味。 这日,见窗外秋光晴好,反正百无聊赖,于是随意走走,倒觉得少去挂怀一些苦恼事。 深秋的王府后苑中,数重枫林鲜红如泣血,夹杂着些微的青色。苑中堆满了开得正盛的清秋菊花,黄鹤翎、金芍药、玉楼春、锦荔枝,锦绣盛开,色色都是名贵的佳品,如此艳态,大有一种不似春光而又胜似春光的美丽。 沿着东湖一路行走,贪看那美好秋色,渐渐走得远了。四周草木萧疏,很是冷清,更有无名秋虫唧唧作声,令人倍觉秋意凄凉。 迷花倚石中,转入假山间小溪上,听溪水潺潺,兜了几转,自东湖石屏嶂后出来,才发觉已经到了慕容熙所住凌云楼后的一带树林了。 慕容熙很贪恋单纯而清新的空气,于是在凌云楼后修葺了这样一片树林,树长得很茂盛,有风的时候会发出浪涛一样的声音,放养其间的鸟儿也有滴沥婉转的鸣声。 想起慕容熙,心底是有些凄然的。 慕容熙两三天才来看我一回,歉然道:“做了这劳什子的什么尚书左仆射,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以后我尽量每天来陪你一阵子。” 我嘟囔道:“陪我一阵?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么‘陪我一阵’的敷衍了事!” 慕容熙无言可答,只嘿嘿一笑,道:“你的身体渐渐好起来,我也就放心了。实在闷的慌,找些年轻女伴来陪你说笑解闷吧!” 想起在军营中的日子,虽是风霜雪雨、刀光剑影,却能不时陪伴在他身边,那时的我纵有辛劳,也是甘之如饴。 小憩了一会儿,正要走,忽然听得有人说话,心下一动,下意识地便闪在一棵树后。眼前走来的人不正是慕容熙与沈初云,两人并肩而行,语笑晏晏,十分亲密。 第八十七章 语笑晏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此刻的沈初云,着一身天蓝色细碎洒金缕上衣,下面是银白闪珠的缎裙,头上挽一支长长的坠珠流苏金钗,清丽中别有一番妩媚风致,她言语娇嗔:“道文,你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陪我了!” 慕容熙慨道:“最近实在是太忙了,回朝后有很多事务亟需我处理。”说着微微一笑:“你看,偷得浮生半日闲,我这不是陪你了么?” 沈初云曼声细语道:“我只盼着你不要这么操劳才好,可惜我太笨了,无法帮到你。” 慕容熙笑道:“你的性子婉转柔顺,这样体贴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沈初云眉心微蹙,更衬得神色如醉,道:“我倒是羡慕那江雪凝,年纪轻轻的,居然医道、剑法皆通,听说她在新城时便能为你分忧解难。”我听他们谈起了我,更是留了神。 慕容熙道:“何须这样妄自菲薄,你与雪凝正如春花秋月,各有千秋。” 沈初云顿足道:“好啊,原来在你心目中,竟然有别的女人和我的一样重要。” 慕容熙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那是不同的,她救过我母亲,也救过我的命,对于她,我一直心存感激,况且她从小没有父亲的疼爱,孤身一人漂泊江湖,实在很惹人怜惜的。” 我心中一阵迷乱:原来,他对我只有感激和怜惜,而我对他却是刻骨铭心的相思,他……竟然不知道么? 沈初云这才展颜,她的笑轻快而娇嫩:“那么在你心目中,一直只有我一个人么?”她一双黑眸晶亮如明珠般顾盼生辉,晶莹洁润的面庞上浮现着桃花般柔美的红晕。 慕容熙含笑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已经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了,其他女人再也入不了我的眼。也只有和你在一起,才令我心旷神怡,如入仙境。” 这话落入耳中,我心中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刺了一下,酸得难受,眼前白蒙蒙地模糊,看出来笔直的树干也是扭曲的。原来,他竟有这么喜欢她么?喉头一紧,仿佛有些透不过气来。 慕容熙露出一丝昵笑,捏一捏她的耳垂,悄悄在耳边说了一句不知如何私密的话,只见沈初云大窘,脸色红得如要沁血一般,忙环顾四周,见无人方才娇羞无比的嗔道:“道文,非礼勿言呢。” 慕容熙朗声笑了起来,笑声惊起了林梢的鸟雀,亦惊起了我的心。两人兴致都好,继续漫步在丛林间,携手并肩,喁喁密语,温言柔声。这样静好和美的时光,仿佛这天地间,从来只有他和她。 这样的场景,像有一双无情的手狠狠抓住了我的心,揉搓着,硬生生的将我的伤心酿成了欲哭无泪的痛心与失望,我一时只怔怔的站在那里。 良久,他们去得远了,周围只是寂寂地无声寥落,阳光脉脉自林梢垂下,灿烂得如彩绘一般,盈满半天。偶尔有鸟雀飞起,很快便怪叫着“呀”的一声飞得远了。我麻木地走着,一阵凉风,扑的脸上似有小虫爬过的酥痒。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这个样子回去,丹朱她们自然是要为我担心的。 第八十八章 雨淋漓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竟然沿着石板路缓缓走近了王府的正门,阶前的卫兵望着我,竟然忘了招呼我。 到了门口,才有守卫回过神来,将兵戟放到一边,生怕惊着我一般,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江姑娘,你打算出门么?” 我抬了眼,望着王府朱门高挂的灿金匾额,在阳光下灼着烈火一样的光芒,慢慢道:“是,我要出去走走。” 守卫呆了呆,道:“那小的给你去找辆马车!” “不必了。”我清冷地回答着,匆匆下阶而去。 泪眼朦胧里,又恍若见到慕容熙宛若明珠流光的黑眸,温柔向我凝望,笑意清淡。我一阵心悸,那持续了多少日子的爱恋纠缠幽怨绵痴,将会以怎样一个黯淡的结局匆匆收场? 我将箫取出,一路走,一路吹着,发丝飞扬,泪水飘零。握着箫的手一下颤抖着,泪水便滑落在碧绿的箫上,晶莹剔透。 悠悠箫声,流云一时静止,微风犹带呜咽。而路人侧目而视,望了梦游般行走于大街的我,神情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倏地,一阵狂风刮起,一匹马从我身畔疾驰而过,踏起的灰尘迷蒙了我的双眼,一定是有沙砾溅入眼中了,我看前面的路,都是模糊一片。 方才从我身畔一窜而过的马儿在前方长嘶一声,忽然拨转马头,又往回冲来,然后在我跟前几步的地方顿住。好久,我才听到男子无法置信的颤音:“江姑娘,真的是你么?”说话中那人已从马上跃了下来。 我勉强认出眼前是一个青年男子,看起来脸好熟,那双焦急的眼神透着对我的关心,便问道:“我认识你么?” 那人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强烈情绪,尽力小心地低声回答:“江姑娘,我是慕容元啊!” 我定了定神,总算看清了,没错,是他,那温润如玉的平原公慕容元。 慕容元一声声促问:“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该在河间王府么?” 我苦笑一声:“你别管我了。”一路吹箫,继续往前走。 蓦地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拽住,我迷惘地回看着他。 慕容元定了定神,侧目望我:“你知不知道明天将会有一件事轰动整个龙城?” “什么事?” “一位白衣仙子降临龙城,引得全城追看。” 我恼道:“你没事编排我干什么?” 慕容元闭了闭眼,叹道:“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可我真不知道你这么能招惹人!一路之上,你箫声哀怨,白衣飘飞,已勾走了不知多少人的魂儿了。你,压根儿就是妖精转世啊!” 我简直啼笑皆非,就这样狼狈的我还能与妖精沾上边? 慕容元望着瞬间变脸的天空,道:“快下雨了!”他一跃上马,向我伸出手来,叫道:“快上来!随我躲会儿雨吧!” 我冷得浑身哆嗦时,才意识到天在下雨,雨一会下得很大,铺头盖脸砸下来,眼睛都睁不开,连路边的马儿都不安地蹬着蹄不肯受拘束。我略一思索,随即翻身上了马,坐在他的身后。 慕容元垂了眼望我,音色温软得像在哄小孩子一般:“好,你乖乖地坐稳了别动,很快就会到的。” 我恍若未觉,他用他同样淋湿的外袍裹住我,温暖的体温隔了两人单薄的小衣传到我身上,反让我冰冷的躯体哆嗦得更厉害了。疯狂的雨幕下,我勉强抬头,见他满脸是雨,眼睛灼着焦急,专注地望着前方,一只手执了缰绳,另一只手将我半个身体凌空护着,显然是怕把我放在马背会颠得难受。 第八十九章 长庆楼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元拨了马就折返身,一路疾驰,终于在一座巍峨的楼宇前停了下来,楼上的匾额书写着“长庆楼”三个大字,是龙城中最大的酒楼。 慕容元显然是这儿的常客,小二远远见了我们,不敢怠慢,殷勤地将我们引到楼上雅间坐了。外面固然是风雨交加,但室内却是温暖如春。 倾盆大雨已经过去,重又下起了淅沥的小雨,衣服还是湿漉漉的。慕容元命小二搬几个炭盆过来,替我暖一暖。他自己则拢了拢火,放了几只采下的虎皮松塔并几根柏枝进去,不过多时,便散出清郁的松柏香气来。 他注视着我,目光极是平和,如春日里一潭静水,通明如琉璃,只叫我觉得内心平静安详。 我心中本是慌乱,此刻却平静了下来,静声道:“你也坐下来吧!” 他温和一笑,如山风从云中来,唯觉清新,道:“折腾了半天,肚子也饿了吧,吃点东西,我再送你回去。” 我笑着点了点头,装着欣赏室内的布置,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凝在了他身上。 他的衣服是灰蓝色,像夏季雨后的空气一样清爽;他的声音是清朗的,像四月里弥漫着草木清馨的阳光,晒得有些蓬勃飞扬的滋味。却叫人的心一点一点的沉静下来,那样静,像沉在清水中的一块翡翠琉璃。 这样一个男子,萧萧肃肃,如松下风,飘逸而不羁。 淅淅沥沥的雨停了,慕容元开了窗,天气晴朗了起来,湖水蓝的云天,有大朵浓密的白云清淡地漂浮,偶有微风自树叶间簌簌而来,只觉清逸舒畅。 慕容元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聊着,从天气寒暖,到龙城风光,再到风土人情,即便有时不说话,也甚是惬意舒心。 这边聊着,店家只选那精致的菜肴,流水般送了过来,我们坐在窗口,一边品尝菜肴,一边从楼上向下面的街道张望。 只见两旁商肆林立,人来人往,大多衣冠整齐,神色也是平和欢喜,颇是热闹。慕容元心中得意,遂向我笑道:“自天王英明勇武,纳谏如流,才有今日百姓的丰衣足食,路不拾遗。千载之后,大燕青史中必有天王辉煌的一笔。” 我果见人群熙熙攘攘,民风淳朴温厚,一派丰衣足食的景象,随即笑道:“不错!” 忽见前方大街上一片大乱,叱喝连连,喧闹异常。 忙定睛看时,只见小小一片漂浮的蓝云自街头飞快卷来,一路推搡着人群,引来阵阵尖叫。 紧跟着,又有十数道人影穿过人群,追了上来。这次引来的,却是惊慌大叫了。 眼见更近前些,方才看出那片蓝云居然是个穿着蓝衣的十五六岁少女。她披头散发,赤着脚,踩在沙砾地上飞奔着,好似浑然不知疼痛。 后面追击的人手中却都拿着弓箭,有人甚至已箭在弦上,随时准备射击了。 我又惊又怒,不觉冷笑道:“太平盛世,天子脚下,竟敢如此!” 慕容元更是大怒,正要遣人下去查探阻止时,只听“嗖”的一声,一箭已破空射出。 那赤足少女身手还算灵敏,慌忙闪避,那箭从她肩旁堪堪擦过,可惜刚躲过了,另一支箭又倏忽而至,眼看这少女无论如何也是躲避不及的,路边的行人不觉失声大叫。 第九十章 宇文嫣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很是着急,想从窗户中跃下想去帮忙。此时,只见一道刀光银影闪过,“叮当”一声,将那少女身后的那支箭挡了开去。救她的人,居然也是名女子,而且还是一付好身手。这女子身材颀长高挑,肌肤晶莹,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和我一般的风华正茂,却不难看出姿容出众,十分靓丽。她扶着那赤足少女与追杀之人凝神对视时,亦是不慌不忙,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那十几个追杀之人已赶上前来,对着两个女子,不过略一迟疑,已拿刀剑直逼过去。 慕容元虽是大声喝止,又待抢上前去相救,却相距颇远,鞭长莫及。正徒叹奈何时,那女子身后忽然跃出一人,迅速出刀拦截,身手颇是高明。 慕容元赶到近前,蓦地认出此人,惊喜地唤道:“冯跋!” 冯跋显然是个训练有素的高手,那群人虽持了兵器,哪里敌得过?再看冯跋等人分明是官家之人,不由惶恐,转瞬之间,便撤得干干净净。 慕容元自然也不肯罢休,一面令人去追击查探那些人的底细,一面招呼冯跋,“冯兄弟,你怎么也来了?” 冯跋的身材甚是高大,圆圆的脸很是清秀,眉眼之间颇有些未曾褪尽的稚气。此时听慕容元问他,只窥着那救人女子的神情,好一会儿才道:“我陪宇文姑娘出来走走。” 那位宇文姑娘看到慕容元蓦地红了脸,岂知慕容元走到她跟前,唤了她一声:“嫣儿!” 宇文嫣抬起头来,过了一会儿,道:“表哥,我可没有在外面惹是生非,是这帮贼子欺人太甚。” 这声“表哥”一出口,我才明白:原来她是慕容元的表妹。 慕容元从容点头,命人取来一些衣物递给了那个赤足女子。我柔声向那女子道:“快去把鞋子穿上,再上些药吧,怕殿下还有话要问你呢!” 那女子低头应了:“谢谢姐姐,玉鸾换了衣裳,便来回殿下和姐姐的话。” 宇文嫣若有所思地又盯了一眼慕容元,但见他神色淡然,举止自若,并无责怪之意,方才莞尔笑了起来。 慕容元记起未曾为我引见,遂笑道:“冯兄弟,嫣儿,这位,便是来自东晋的名医江雪凝。” 我依礼拜过,道:“我只能医一些小病小痛的,名医二字,恕我愧不敢当。”宇文嫣欢喜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我也喜她见义勇为,性情洒脱,一时两人倒生出相见恨晚之感。 一群人俱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步入了楼上雅间。 刚才那赤足少女早在室内守候,我定睛瞧了一瞧,但见她眉目如画,口似含珠,虽换了一身侍女服侍,依旧显出腰若流素,不过盈盈一握,惹人怜爱,我不由笑道:“嗬,是个美人儿呢!如何会被人苦苦追杀?” 玉鸾跪于地上,垂头回禀:“民女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只因家贫,前日舅父将我典与了段家幼子为妻。今日成亲,方才得知,原来这段氏子重病,已于三日前去世了。段氏重金典下我,竟是…让我和段氏子的牌位成亲,然后随他一并下葬……” 话犹未了,诸人都变了神色。 冯跋惊讶道:“朗朗乾坤下,居然还有这种事?” 慕容元冷笑道:“这段氏是什么来历,天子脚下竟敢如此狂妄!” 第九十一章 奴归处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玉鸾叩头道:“民女不敢信口雌黄。这段氏据说是尚书左仆射、河间王的母家亲戚,他们在朝中权大势大,若要取我一介小小汉人女子的性命,又何足为奇?便是官府,也不好为这些小事出面的。我虽是贱命一条,可……可到底不甘心束手就死,所以才拼命逃了出来。” 尚书左仆射、河间王?那不就是慕容熙吗?慕容元会心的看了我一眼。 冯跋到底年少气盛,拍案而起,怒道:“汉人,汉人便不是人了吗?以前大秦的宰相王猛,是百年来难得一遇的良相,帮助苻坚统一北方,赫赫功业,彪炳千古,他不就是汉人?何况我们大燕天王早已下令,汉人、鲜卑、西羌统为一家,不分彼此。我瞧慕容熙这厮好生嚣张跋扈,早在远征契丹时就滥杀成性,慕容大哥,你明日借这事在天王面前参他一本,看他还敢不敢包庇纵容段氏!” 涉及朝廷大事,众人顿时缄默。 我听他辱及慕容熙,自是不悦,只作没听见。而宇文嫣只是垂眸望着玉鸾,轻轻叹息了一声,脸上是掩不住的怜悯。 慕容元咳了一声,笑道:“冯兄弟,你也太抬举我了。于公,河间王这次凯旋后,圣眷更加宠渥,可谓如日中天;于私,他是我皇叔,我做侄子的岂能随便置喙?况且,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不必生气。” 冯跋道:“话虽如此,但你是天王的爱弟,论与陛下的情分不输于他慕容熙?再者如不插手,恐怕段氏不肯善罢甘休,干脆救人救到底。” 慕容元扭头吩咐自己的侍从:“即刻派人去河间王府告知此事,请他多多约束一下吧!至于那段氏,我们也不必理会,估计河间王定会妥善处理此事。" 一时侍从去了,冯跋方才面色缓和。我见大家一直论着家国大事,令席上气氛大是僵滞,便笑道:“慕容大哥,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只是,这女子怎么办?是不是遣她回家去?” 玉鸾闻言,一双顾盼生辉的明眸顿时滴下泪来。她伏地哭道:“民女因父母俱亡,方才在舅舅家过活。这一回去,指不定他们又要将我卖到别的什么人家了……” 慕容元也觉出自己谈论的话题太过沉重,遂笑道:“自古以来英雄救美,美人报答,大多是以身相许。冯兄弟,我瞧你也没有姬妾,不如就收了她在房里吧。” 冯跋慌忙摇手道:“大哥,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我……” 他觑眼望着宇文嫣,已是满脸通红,明明是寒意甚重的晚秋,额上却已冒出了汗珠。 明眼人都看出这个性情率真的冯跋必是对宇文嫣动了真情了,慕容元也不忍再为难他,笑道:“罢了,你有了更好的了,倒也不要她。” 玉鸾走到宇文嫣跟前跪下,泪眼盈盈的说道:“玉鸾得以活命,全赖小姐相救,纵做牛做马,也难以报答您的恩德于万一。惟盼小姐能让我追随左右,侍执巾栉,玉鸾将感激不尽。”宇文嫣伸手将她扶起,微微颔首,意即应允了。 我拍手笑道:“好啊,这倒是个好去处!” 席间觥筹交错之后,慕容元意味深长地对冯跋说道:“信都,原是你们冯家的故地,你这次回去,也该多去走走,好树立威望,日后建功立业,依旧奏请天王派你去做个长史、将军什么的,定比你那些兄弟强多了。”听慕容元的口吻,分明是对冯跋的才干颇为欣赏。 第九十二章 梧桐阁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冯跋提起青瓷酒碗,扬脖喝了一大口,方才笑道:“殿下,您也知道的,我素来懒散惯了,最厌倦那些官场应酬。只要天天有酒喝,再有知心好友陪伴,如花美眷在侧,便是平生乐事了!殿下存心相助的话,入宫后帮我在天王面前美言几句,让我做一个无需操心的闲散武官,我便感激不尽了!” 慕容元叹道:“我便知道,你这小子还和小时候一样胸无大志!可是,我又何尝不想像你这样闲云野鹤般逍遥自在,闲时在我的菊园里弹琴吟诗,或品茶鉴酒,只是,身不由己啊!” 我见惯了慕容熙的壮志凌云,从来便认为大好男儿就该在乱世中建功立业,闯出一片天地来,而眼前这平原公慕容元,言行尊贵端雅,神情温和有礼,论武功、胸襟、气度、名望俱不在慕容熙之下,两人可算是一时瑜亮。 酒宴散后,慕容元唤了一辆马车,径直送我回河间王府。 和慕容元分手后,回到莹心楼时,天色已暝。迎面正碰上小菊满面焦灼的迎上来,见了我才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忙不迭道:“小姐这一整天跑哪儿去了?可把奴婢急坏了!” 我讶异着:“怎么了?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小菊道:“今日是沈姑娘的生辰,王爷为她在梧桐阁隆重设宴,阖府女眷皆要出席。” 我摇头道:“我又不是这王府中人,不想去。” 小菊微笑道:“刚才沈姑娘已经打发人来催了,说道是请姑娘务必要赏脸出席。” 我本待称病不去,又想好久不曾见着慕容熙,若是不去,不知何日才能见?叹口气,点了点头让小菊为自己梳妆。 想着今日宴会上沈初云必定明艳照人,不欲去和她争风头,只穿了身纯白素色衣裳,鬓上戴两支银色的碎珠发簪,由小菊和丹朱陪着去梧桐阁。 梧桐阁中种植着几株高大的梧桐,眼看叶子就要落尽了,疏疏朗朗地立于庭中,环着阁室种了几丛翠竹,虽是秋日,亦泛着清新的碧绿,自成一派清寂幽独。向阳处排放了许多盆菊花,姹紫嫣红,更胜秋光。瞧那菊花经霜也不见半点萎靡,料想主人夜间必命人收回一旁的花房里养护。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我注视着庭右那棵梧桐,却想起了那如梧桐一般温润宁和、洁净如云、萧萧磊落的君子――平原公。 入阁时多数女眷已到了,慕容熙尚未出现。这种宴会,随行的侍女们都在外面等着,不得入内,席间另有专人侍候。殿内温暖如春,我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先坐下,和身边的两位女子淡淡地寒暄了两句,便无话可说,只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 少时,身着绛红色闪金团龙长袍的慕容熙携了沈初云款步进来,向来素净打扮的沈初云此时也换上一身粉霞色的锦袄,上绣了繁复的花纹,系一条粉红金边的锦绶藕丝缎裙,髻上一支光彩夺目的金丝攒珠钗,益发娇媚动人,风华绝代。 众人忙拜倒行礼,慕容熙笑道:“都起来!今儿家宴,不必拘这些个虚礼!” 我在人丛中遥遥地望他一眼,恰好他的目光也扫了过来,忽有一抹复杂的神色一闪而逝,似有些愧疚,又似有些冷漠,我心头乱“怦怦”跳了几下,上午他和沈初云那如胶似漆的一幕又宛在眼前,我该怎样面对那样撕裂般的痛楚? 慕容熙啊慕容熙,难道你终究,欠我一段最执着最纯粹的感情,以及一份永远无法收获的幸福吗? 第九十三章 语中刺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熙于首席上坐了,沈初云陪坐一旁,众人方正式入座。慕容熙侧过头,懒懒道:“来人,把火盆往沈姑娘身畔挪挪。” 眼见火盆果然被往她身边挪近了许多,女眷们此时神色各异,有惊讶,有猜度,有嫉妒,有艳羡,种种不一,尤其是与我相邻的慕容熙侍妾吕氏、花氏两人那含笑的眼神里都掺入了银针般灼亮着,估料着已经恨得想将沈初云扎上几百个窟窿了。 慕容熙令人斟满美酒,朗声道:“今日是沈姑娘十七岁芳辰,值得欢宴庆贺!”说罢举杯,众人皆欢喜称颂,同饮了一杯。 沈初云到各席轮流敬酒,众人答谢。我位列其中,只觉得格格不入,我算是什么人呢?他的妻,妾,甚或是婢?而万万没有预料到,在不经意间,我已然成了她们明里暗里观察的对象了。 谢恩归坐的那位身着葱绿色对襟长袄的花氏,将我打量了一番,忽然抿唇笑道:“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江姑娘何以一身素衣,是不是对王爷或是哪位姐妹有什么不满啊?” 为了表示喜庆,整个阁中都铺了明红织金的地毡,女眷们今日都花枝招展、百花竞春,一片莺莺燕燕。而我一身素白衣衫,明净澄澈得恰如一溪明月缓缓淌入暗夜中缤纷缭乱的百花园,确是分外显眼。 花氏此言旨在借此机会敲打一下我,也顺带试探慕容熙的反应。 主位上坐着的他,眸光一如秋潭般深远,往我身上一扫,看不出任何的喜好厌怒来。 众女眷与我向来不熟,见花氏发难,都乐得在旁观望。 我笑了笑,从容答道:“今日是为沈姐姐庆生,雪凝无意去抢旁人的风光。” 花氏口气不善地道:“这沈妹妹的芳诞,你穿得如此素净,莫非…莫非在为谁戴孝?” 这花氏竟如此可恨!我笑得瑰姿艳逸,灿若春华,答道:“人人皆知我在此并无亲人,若论亲人,也只有一个王爷了。姐姐,这大好的日子,您在诅咒谁呢?” 轩中蓦地静默,当真安静得连一根针掉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了。 不多时,花氏猛地醒悟过来,涨红了脸,满眼泪珠地急急离席向慕容熙请罪:“王爷,妾身并不是那个意思。她…她是故意曲解妾身的话。” 慕容熙淡淡地瞥她一眼,喝了口茶,缓缓道:“好啦!你面前那么多果点,也堵不住你的口么?看看歌舞,只怕胃口会好些。” 那花氏磕了个头,这才抹着泪回到自己座位上。自然,不会忘记狠狠瞪我一眼。 歌舞声扬起,一片祝颂声中,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重又欢声笑语起来。 这种时候,慕容熙明显比平时可亲许多,几位女眷几乎轮着在给他敬酒,他也含着一抹矜持的笑,一一地喝了,甚至开了金口,慰勉几句。 北人尚武,连舞曲都要激烈劲健许多;而我从小长于江南,南人最重格调韵致,诗词歌赋无不风流蕴藉,深婉隽永,遑论歌舞?我在耳濡目染之下,说不上深精韵律,但对这等北地沉宕豪雄的歌舞却是难以认同,此时自顾啜茶品酒,由着侍女在旁细致地询问我的喜好,为我布着菜。 第九十四章 乾坤清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酒过三巡,那些聒耳的歌舞终于略停,换了笙箫细细地吹。 那声调甚是柔婉,依稀有着江南的韵味,倒让我想起在向阳谷中初见慕容熙的时光,不由转过脸去,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身旁的沈初云掩着嘴呛咳起来。 慕容熙放下酒杯,皱眉问道:“怎么了?” 沈初云泪汪汪地道:“许是这酒有些劲儿,不太喝得惯。” 慕容熙转头吩咐侍女,道:“去给沈姑娘换上清甜甘醇的越酒!”那侍女一脸惶恐的去了。 沈初云忙咳着道:“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那边已有侍女慌忙跑来,送上一盏温温的茶水,和一碟据说可以解辣味的蔬菜来。 慕容熙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接过侍女的茶水,送到她唇边,温存地问道:“好点没?”他的手掌正温柔有力地磨挲于她的腰间,带了两相缠绵时的不舍和微痴。 周围一时有些异常,我更是如坐针毡。 沈初云拿丝帕拭了拭眼角呛出的泪水,才发现,那些女眷们正或明或暗的盯着她瞧,神色古怪。 唯一正常的人,大概是我,我再也不看他们,以优雅的姿态缓缓品着酒,扫视着眼前的菜碟,似在寻觅着自己爱吃的菜式。心中却念叨:罢了,既然他们不能在我眼前消失,还是我自己消失吧,以免徒生伤感。 此时,又一队乐伎舞女迤逦入殿,为宴会歌舞助兴,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我见无人注意,只说是要更衣,即偷偷地溜了出去。 走出殿外,抬头见明月如镜,照映一地银辉,早已自秋入冬,换了人间。我走了几步,寒风一吹,冷得打了个哆嗦。远远地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回头看是丹朱,她追了过来,为我披上一件雪狸斗篷,问道:“姑娘怎么偷偷溜出来了?要上哪里去?” 我轻轻地道:“我想走一走,静一静。” 丹朱一愣,道:“今儿天这么冷,还是早些回去吧!” 我摇了摇头,只道:“你回去帮我把箫取来。” 此时夜色已深,月光缓缓在楼宇间移动,映着地上的寒霜,如白雪般折射微光,平添几分萧索寒意。渐行渐远,梧桐阁的热闹喧哗遥遥地已听不分明,我深吸口气,反觉轻松了些。 我穿过重重殿宇,绕过曲折宫墙,来到东湖边。东湖,夏季里是纳凉观景的好去处,冬日里则寒风凛冽,无人愿在寒冷萧肃的湖畔流连,此时夜色寂寂,众人又都聚集在梧桐阁,除了那皎洁的月色和我,更无一人。犹记得驻扎在新城城外的那一夜,月光温润如玉,不似这般清寒,湖水迷醉如酒,也不似这般寂寥,天地间只有我和他,那一夜的我,似娇艳美丽的花朵刹那绽放,而如今,已随冬天的来临枯萎了么? 等了一会儿,丹朱气喘吁吁的跑来,把箫递到我手中。 我低声对丹朱道:“我上去看看,如果有人来,让他们不要打扰我。” 我提起裙裾拾级而上,到了最高一层,再无去路,便踩着飞檐,腾身一飞,跃上了楼顶,端坐在月光下湖畔的散花楼顶上,面朝湖面,银色的月光洒满我的衣襟,与楼顶琉璃瓦上的寒霜融为一体。 我举起箫,悠悠吹奏了起来,皎皎明月,悠悠此心,良夜无极,乡思无限……那曲调越到后面越是凄楚伤感,渐渐似呜咽而不可闻。 第九十五章 诉哀怨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一曲既罢,我幽幽地叹了口气,叹息中有无尽惆怅,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唤道:“雪凝?” 清醇纯净的男子口音,却如雷声般骤然炸响在耳边,将我震到动弹不得,身后已闻得略嫌粗重的呼吸声,温热湿润的鼻息,近在咫尺地扑在脖颈间,让我想回头,回头看看来的是不是他;偏又不敢回头,只怕回过头来,便惊破了瞬间的幻梦。 “雪凝,为什么不回头看我?”依旧是那声音,强自压抑的低沉,带了危险的温柔。 我转过身来,他就站在我身后咫尺之处,月光之下,衫袖拂拂欲飞,风姿出众不若尘世之人,那清澈如水的星眸,竟如深井般黑沉不见底。 我口气淡然地道:“王爷怎么来了?” 慕容熙笑道:“只许你逃席,便不许我逃席么?” 我神情郁郁,听了也不笑,慕容熙也不计较,又道:“远远的听到有人在弹琴,甚是动听,我便过来看看。” “是了,”我略一点头,“我不该弹琴,扰了王爷雅兴。今日是沈姐姐的生辰,王爷快回去陪她吧!” 慕容熙顿了顿,温言道:“我知道你不痛快,但也犯不着跑到这儿来赌气,夜深天寒,楼顶风大,若生病又免不了延医吃药,我带你下去吧!” 我摇头道:“不,我没有赌气。” 慕容熙奇道:“那为什么?” 我咬了咬嘴唇,轻声道:“今儿是十六。”十六?慕容熙尚未回过神来,我凄然一笑,声音却有些哽咽,“王爷曾允诺过雪凝,等到生辰时陪同观月,这散花楼是东湖观月景的第一去处……我不过是在楼顶赏月罢了。” 慕容熙闻言怔住,不由自主蹲下,握住我的手,那握着箫管的手如寒冰一般,冷彻心扉:“雪凝,你是说……今日也是你的生辰?” 我极力想让自己保持平静,但两行忍了好久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滴落下来。慕容熙慌忙为我拭去,我侧开他的手,吸了口气,旋即低头,唇齿因寒冷而微微颤抖,终究还是止不住心中的难过,对着月光下鳞光淡淡闪着莹亮的水光,哽咽着柔声轻笑:“王爷说得没错,这楼上的确风景无边,我一时兴起弹了一曲,反倒惊动了王爷,请王爷恕罪,我这便回去了。” 慕容熙身躯一震,无言以对。夜色沉沉,寒光无声中,他凝望着湖心荡漾的那轮冷月,忽又用他那双夜空般渺不可测的眼眸,直直地看住我。 一时情动,他伸出手来,轻抚着我冰冷憔悴的面容,眼眸中充盈着怜惜。我心头一阵抽搐,你该明了我的心的,一颗纯净无暇皎如明月的心,但为何……面对我这份纯真的痴情,要抛诸脑后?回龙城这么久了,我孤苦伶仃地守候时,你却和旁人意乱情浓。 慕容熙轻叹一声,一把将我拥进怀里,他用了那样大的力,仿佛要将我揉碎了揉进他的身体里去。 我只觉眼前一阵模糊,自以为给铁石包裹得紧紧的心头,如龟甲突然被敲开扯裂般痛不可忍。 我在慕容熙怀里不安分地挣扎,他却紧紧地抱着我,像是一生一世都不愿松手。良久,在我耳边轻轻地道:“以后不许你一个人半夜里再跑出来了,让我陪你赏月好不好?”温柔而坚定的语气,弥散在夜空中,天地间是那样的万籁无声,只有眼前这人……这一刻,多么希望能够天长地久…… 我伏在他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感到他胸膛上壮实的肌肉,闻到他身上男性的气息,渐渐镇定下来,终于微微点了点头。 第九十六章 飘渺夜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这时陈材等已带了一帮人赶到了散花楼下,见慕容熙和我相拥着站在高高的楼顶上,不知在做什么?不由大惊失色,诧异莫名:“王爷?”众人皆拜倒于地。 慕容熙见人来了,对我轻笑道:“你真是顽皮,吹个曲子也要爬这么高,不怕摔断了腿?我抱你下去!”说着俯身横抱起我,走到楼顶边,往下一纵。 我身子腾到半空,便如飞到了云霄之上,本能地抱紧了他。转眼两人已平安落地,慕容熙清澈的眼眸里出现了久违的温暖,问:“喜欢么?” 我睁大眼睛道:“喜欢又如何……难道你能每天抱着我跳一次楼?” 慕容熙不由哑然失笑,是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愉悦,明朗如清辉的笑容。一时心底暗藏的温情如柔软的春草,撩拨了我的心绪。他竟问我:“你笑什么?” 我红了脸,寂静欢喜着:“你笑起来很好看!” 慕容熙一愣,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他温柔地抚着我的发,微凉的唇在开阖之际,轻轻地触碰着我的额头。 陈材等直跪在地上,目瞪口呆,随即低头,不敢再看。半晌,慕容熙柔声道:“我陪你回莹心楼吧?” 这时沈初云也已匆匆赶到,原来她见慕容熙出去后迟迟不归,便亲自来寻,却亲眼目睹了刚刚温柔旖旎的一幕,一时花容失色,双手紧握成拳,却不得不唤道:“道文!” 慕容熙见她来了,略略放开我,只道:“初云!” 沈初云:“诸位姐妹还在梧桐阁等您呢!” 慕容熙一笑,对她道:“你回去吧!你是今日宴会的主人,不要随便离席。别等我了,我先送雪凝回去。”说完即让陈材带路,抛下沈初云,牵着我的手往莹心楼走去。 众人见慕容熙忽然伴我深夜驾临,皆大喜过望,行礼如仪一片忙乱。 直进了内室,慕容熙将我的双手紧握,那指尖的寒意直透过贴身的衣衫,他问:“你的手冷得好似雪山之冰,龙城的冬天很冷,你怕是不习惯吧?” 我平淡答道:“还好。”突然掩口轻咳了一声。 慕容熙忙道:“怎么了?着凉了么?传侍医来看看!”命小菊先去熬一碗姜汤来。 我笑道:“你忘了,我自己就是侍医!” 慕容熙语气中带了三分嗔怪:“这么冷的天,还到湖边的楼顶上吹寒风,要是再病倒了怎么办?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么?” “不知道,”我无辜的表情噎得他说不下去,“散花楼离梧桐阁很远,我没想到会把道文哥你引来。” 慕容熙眸色一时幽深暗沉,倒映着我的面孔,有模糊的柔情和怜惜,不肯让人看得分明,道:“不是你故意要把我引来,是我心有灵犀。”他沉默了一会,放开我的手,却张开手臂环了我的肩,将我半拥于怀,放缓了语调:“雪凝,我承认这些日子是疏忽了你,但不是我忘记了,我没有忘,也不会忘……”他声音低沉,如坠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他抿紧了薄唇,我侧望他棱角分明的眉眼,知他不愿多说,便也默然地想着心事。室内盛满秋冬之际的清澈月光,恍若积水空明,偶尔有轻风吹皱一片月影,恰如湖上粼粼微波。 沉默一阵,小菊进来,呈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他守着我喝完,总算放心,道:“早些睡吧!我陪你。” 我侧身躺下,恋恋不舍道:“那你在这儿陪着我,等我睡着了再走!”他点了点头,替我掖了掖被子。 第九十七章 傲霜菊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对于我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和他一处厮守的温暖,是一种最简单的人间烟火,心无旁骛,与世无争,才是我此生最好的念想。 窗外依稀仍有淡薄的月光透进窗纱,长夜漫漫,却不欲天晓,若是这一夜便是一生,该有多好? 我辗转难眠,静静地凝望着他俊逸的容颜,彻底沦陷在那雾一样迷惘的眼神里,无限留恋终于化为一声无奈的呢喃:“道文哥!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 待到红烛燃尽,夜色阑珊,我终于倚在他怀中,安然入睡。 醒来时,已经是翌日的清晨了。小菊捧了脸盆来给我洗漱,喜孜孜地笑道:“小姐可醒了,这一觉睡得好沉啊!敢情王爷打发人来送东西,都不知道呢!” 慕容熙命人送来的衣衫甚是华丽,左衽云纹锦缎窄身宽袖上襦,精绣百合宽幅留仙裙,裙摆曳地,配饰繁复,正是南朝晋国风靡的衫裙,近年已在北方燕国富家女子中盛行开来。 柔儿抿嘴笑道:“这衣服很衬姐姐,看来王爷对姐姐不是一般的上心呢!” 我换上,果然行走时甚是雅致翩然,风姿出尘。左顾右盼中,丹朱道:“刚刚平原公府的宇文小姐派人送来了一份短笺,小姐要不要过目一下?” 这张短笺此刻就平铺在桌面上,阳光将月白色的纸笺映成种奇妙的艾绿色,也使那挺秀的字迹看来更加飘逸潇洒,“昨日匆匆一别,甚为想念。今有玉人骑马,妙手雕成,极尽妍态,念妹素雅达,必不胜心向往之。故约今日巳时,过府一叙,料妹必不致令我徒盼也。” 这飘渺而富有诗意的香气,己足够说明出自宇文嫣之手,也可见她邀请之诚。 我搭一条白色狐皮披肩,只要丹朱一人陪我前往平原公府。一路穿行中,王府里除了金黄粉白的晚菊仍凌霜怒放,已是百花凋残,黄叶纷飞。连日阴雨,阶前径旁的枯叶尚未及清扫,但许久不见的好天气一扫连日的阴霾,府中有女子三三两两地闲逛,明艳的服饰却是另一道亮丽的风景。 我在府中除非迫不得已,素不喜欢和她们来往,偶尔见了慕容熙的侍妾,也不过打个招呼便即走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梧桐阁前,阁外的菊花姹紫嫣红开得正盛。 我微微一笑,对丹朱道:“这府中培植的菊花,再名贵,再艳丽,到底是失了陶渊明所植菊花的清冷傲骨。而菊花之美,更在于其气韵而非颜色。所谓好菊,白菊为佳,红紫一流终究是还失了风骨。” 心中微微叹息:这大片的菊花,香飘庭院,可冬日来临时,它们照样抵不住冰刀雪剑,萎黄枯干,无法挽留片刻的旖旎风采。 此时正有女子在庭前侍弄菊花,楚楚细腰,纤纤素手,白腻的下颚衬着粉色嫣然的菊花,愈发欺雪凝脂,惹人怜爱,不是沈初云,又是谁? 昨夜本是她的生日庆宴,慕容熙却抛下她并一众女眷,中途离席,后来牵着我回莹心楼,自是大伤她的颜面,早间传说,她伤心独对空房,哭泣了一整夜。 此时见她,便觉有些尴尬,我预备当做看不到绕开走过去。但此时,我偏听到她在说道:“你别做梦了!” 我回头看时,她依然在打理着花,姿态优雅,却盛气逼人,说话之际连眼角都不曾扫我一眼。 第九十八章 连枝起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左看右看,确定周围并无他人,她确实是在和我说话,便止住了脚步,淡淡道:“我从不做梦,也不会扰了别人的好梦,姐姐多虑了吧?” 她终于走了过来,逼视着我,道:“不要以为耍了点小小的伎俩就能把道文从我身边抢走,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思忖半晌,疑惑道:“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从姐姐身边抢走任何东西!” 她的脸腾得通红,秀眉微微挑起,寒声道:“哼,你和道文一定亲缘关系也没有,就赖着他让你住进王府来,连个丫鬟也不带,难道不让人看低了你?” 我听得这一句,只觉得心口酸得发痛,舌底也涩得转不过来,只得勉力镇定下来道:“姐姐此话差矣,瞧姐姐的样子倒是对道文哥情有独钟,可他对你呢?倘若是一心一意,你也不会时刻担心旁人抢走他!” 她瞪着我,道:“别以为装得楚楚可怜的一幅狐媚样子,道文就会喜欢你,说到底他也只是可怜你罢了!” 说着,冷冷地将手抚上一株开得正盛的菊花,慢慢道:“这花开得这么好,也只有长在盆里最安全,可以平平安安花开花谢,若是长在路边挡了别人的路,难免被人斫枝去叶,甚至会被人连根拔起,落个一身伤残。” 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她手上用力,已把那株菊花连根拔起,弃置于地。 她看也不看一眼,提着她的裙裾袅袅离去,行止是那样温柔,眉目谦和,弱柳扶风般娇弱无辜。 那一株原来开得最好的菊花已被折断坠地,花瓣飘零,不得善终。 原来这女子人前的千娇百媚、善解人意竟都是伪装出来的,我背上突然浮起一阵汗意,连林中上方的阳光都觉得阴冷起来。 马车一路颠簸,很快到了平原公府,它掩映在寻常巷陌之中,外观上不如河间王府那么器宇轩昂,巍峨恣肆。 府内的风光,自然又非别处能比,颇为壮丽整洁。再走一段,前方已有一带翠瓦,掩在高大的松柏之中,鲜亮的镏金宝顶,在屋檐上方明耀闪光。 我只听清脆的笑声渺渺飘来,一个五彩绚烂的小小物事破开树叶,迅捷飞来,带起大片将落未落的黄叶,缤纷而下,恰恰飞到跟前时,可以辨出那是一只用野雉羽毛做成的毽子。 我在穹窿山与要好的师兄弟姐妹玩乐戏耍时,也曾这样欢悦地踢过毽子,也曾无数次这般开心过…… 那毽子不知从哪里飞来,我几乎是本能地眼睛亮了一亮,然后抬起脚来,将毽子接住,飞快地踢回来处。 一抹绯色明霞翩然而至,迅速将那毽子接住,然后盈盈立定,黑发散落,小巧的鼻翼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向我凝望,正是宇文嫣。 她嘻嘻笑着用她纤白的手指握住了我的手:“雪凝,我正想着你呢,你就来了!咦,你长得又这么斯文秀气,表哥居然大赞你的剑法好,不会是在骗我吧?" 表哥?平原公慕容元,前程往事勾连起来,我头脑中倏地雪亮:是他那一晚潜入河间王府,才有了我们之间的较量,否则一直以来我们明里往来,他何以知晓我的身手如何? 我只得低了头道:“嫣儿姐姐,我只是练过几天剑而已,实在……算不得高明。” 宇文嫣点头道:“不管啦,瞧着你身手轻捷得很,今天到我家来,一定要把你的剑法显示给我看!” 第九十九章 朝天子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点了点头,缓缓走到前院,见满园已是秋色肃杀,红枫如血,秋菊金灿,银桂纷然而落,心下更是惆怅。我将长发绾起,舞起了一套“清风”剑法来,只盼能将刚才遇见沈初云令人心悸的的愁意略散一散。 剑影灵动处,舞落银桂嫣然飘舞,一地如雪。大片水银般的明光泼天洒地,天青色的短襦下裳在其间轻盈流转,映着身后大片如血的红枫,似晨间曦光摇落着生命的芳妍般流光溢彩。师父传我的这套“清风”剑法本自从容,而我的剑法比之师父的,多了一份柔韧。 一套剑术舞毕,红枫银桂,如蝶似雪,尚在悠然而落,在这漫天的红白翻飞中,我稳如磐石而立。管她什么沈初云,我唇角不自觉地泛出一抹如水的温柔。 “好!好剑法!” 啪!啪!啪!清脆的击掌声,伴了几声醇厚爽朗的赞叹,忽然传入耳中。 我一惊,微一失神,忙侧头问道:“谁?”没有发觉身后竟一下子多出了几个人。 其中一身长衣的是平原公慕容元,他宽袍大袖,颇有点像江东晋朝的装束,眉目俊朗,唇角的笑意懒散而清爽,正抱了肩,细细地打量着我,唇边的笑纹更是高高向上扬起,那笑容明亮而通透的,竟让冬日的艳阳失却了颜色。 他身边还挺立着一位中年男子,只穿着一袭米黄色家常便服,面容清癯,气度雍容,此时溢满了笑意,正负手站立,刚才拍手的定是他了。 此时有一尖细的嗓音叫道:“见到天王陛下,还不下跪?” 这声音像内侍太监,我怔了一怔,能在平原公府中自由出现的男子并不多,难道这人是……天王慕容盛? 我忙沿着白玉石阶上前,如仪叩拜,“民女江雪凝,拜见天王陛下!” “免了,起身吧!”此人自然便是慕容盛了,他一双极有神的眼睛缓缓从我身上一转,已微有愕然,“你……你便是江雪凝?” 我见其言行尊贵端雅,神情却很温和,心中略略放松,低头恭顺地应道:“是。” 慕容盛的声音却依旧有些恍惚,“听四弟说你寄居在河间王府中?” 我点头道:“是,民女乃河间王府中的侍医。” 慕容盛望着我,一双微凹的深眸,有着异于常人的锋锐,不难想象得出他素常的沉雄冷峻,他问道:“你是南朝晋国人吗?” 我垂着头:“禀陛下,民女是晋国人,自幼失怙,流落在外,此次北上寻父,因偶然的机缘治愈了段太妃的风疾,便为河间王所收留,目前暂居王府。” 慕容熙闻言,温文地向着慕容元轻笑道:“这南朝的女孩儿就是灵气逼人,和我们北地的姑娘不一样。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四弟,你曾说过江姑娘的眼睛会说话,可我瞧着,她的眉也会说话呢!” 心脏仿佛突然被人提起,我愕然地止住呼吸,脑中一阵轰轰作响:慕容元曾经向天王提起过我,他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和口吻呢? 我掠了掠鬓间垂落的刘海,浅金菊纹的薄绸袖子在清风中拂拂欲飞,心中倒有了计较。 第一百章 良宵引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含上一抹清浅而恭谨的笑,我小心翼翼的轻声说道:“天王过誉了!雪凝走南闯北,各地的女子都见过,可在河间王府中看见沈姑娘,才知道所谓国色天香的真正含义,我身为女子,见了她也是自惭形秽呢!” “哦,天下竟有如此美人?她叫什么名字?”慕容盛颇有兴味的问道。 我依旧低了眉眼,柔声答道:“回天王,她是河间王府中的歌姬沈初云,此女尤擅唱歌,民女犹记得去年夏天初闻其声,当真是轻柔婉转,动人心魄!” 慕容盛盯着我,玩味地咬着“沈初云”这几个字,眼眸尖锐如刀,似要透过我低垂的眼睑看透我,看透我如此鼓吹一歌姬,到底是否别有用心。 慕容元笼着素白的袖子,漫不经心地说道:“哦……那女子的歌声,我也曾有幸听过,真可谓芙蓉泣露,昆山玉碎,百花失色,令人萦绕于心。恐怕陛下听了也会三月不知肉味!” 慕容盛的唇角又是一扬,弯弯的唇线明明应该展露着笑容,偏偏有着苍鹰击空般桀骜不驯的气势,仿佛觉得慕容元的话不甚可信。 众人一齐步入前方厅室,但见凤楼琼宇,金丝玉管,春风繁华院,绮罗处处香。 慕容盛的手臂搁在桌上,黄色薄锦的袍袖半飘下来,正好展露刺绣金蟒那狰狞的张扬爪牙。他的指节粗大,正扣住佣仆献上的香茗,徐徐举起。 “难得天王有空来臣弟府中小坐,是臣弟的无上荣幸!”慕容元笑着,转头向我道,“雪凝,你的箫吹得好,快吹一曲来听助助兴再休息吧,我也喜欢听呢!” 我轻声应了,恭谨地退到一侧,举起了丫鬟递上的紫玉箫。 这箫委实不怎地,玉质倒是匀细,清清凉凉地触着唇边,格外地令人神智清醒。 垂下眼眸,对着玉笛上那随风飘摆的流苏,我细细吹了一曲《良宵引》,这曲取意于月夜轻风,良宵雅兴。曲风细腻委婉,清新恬静,是为恬美妙趣之短曲。 月白风清、万籁俱寂的夜晚,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 面前是当朝天子,以及深受天子宠信的平原公,要听的,自然是盛世风月。 可这玉笛音色甚是平平,我吹得也是漫不经心,只是神情专注,不敢流露敷衍之色,因为我的神思飞扬于与慕容熙有关的一件事上。 前些日子,慕容熙举起我为他做的那枚香囊,问道:“为什么给我绣了白虎?” 我答道:“白虎自古以来便被比作战之神,杀伐之神,佩饰虎纹可避邪扬善、禳灾祈丰,道文哥又身居高位,是当世英雄,以白虎相配,再合适不过。” “哦!”他把玩着香囊,忽挑了挑眉,“为何不帮我绣条龙呢?我倒觉得龙翔九天,威慑天下,更显男儿本色。” 说着这话时,他半支身着倚在榻上,深眸熠熠,豪情飞扬,满是将天下踩于脚下的睥睨之气。 我隐约知他野心勃勃,志在天下,但乍听他不加掩饰地提起,还是手心捏出冷汗来,只得仓促笑道:“自古左青龙,右白虎,二者并行天下,并无上下之分。” “是么?”慕容熙专注地望着我,缓缓说道,“你可知慕容盛沉敏多谋,然治下太严,刑罚残忍,长此以往,国中必生变乱,届时谁主大燕,也未为可知!” 第一百零一章 赏梅宴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眼前的慕容盛,这人犹如深不可测的幽潭,远远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而作为先帝爱子的慕容熙纵是深藏不露,暗怀心机,若论年龄和资历,暂时还没法和他这位在杀戮和血腥中成长的侄子相比。 我回去时,宇文嫣嘟着嘴道:“今儿天王在这里,我们都没玩得尽兴,等我得空了,就过府去瞧你!” 我含笑着点了点头,跟她挥手再见。 这一夜睡得好香,待到天明时分,听得外面似乎有人喊“下雪了!”寻即起身,推开雕花窗扇,果然空中飘起了极细极轻的雪花,打着旋落在地上。 “下雪了!”柔儿也凑了过来,开心笑道。 我笑道:“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北国的雪景,想来花苑里的梅花也当开了,今日若天晴了,正好踏雪赏梅。” 柔儿骤然兴奋起来,光着一双脚就想往门外跑。我忙拉住她,笑道:“你看你,着什么急啊?不穿好衣服,冻坏了怎么得了?” 我催促小菊帮柔儿梳头洗脸,简单地披了件石青色缎袄,换上羊皮软靴,顾不得再用早膳,开门就冲了出去。 这是今冬的头一场初雪,一夜过后,地上已积了约莫寸许厚的白雪,踏上去轻软如棉,几个佣仆正忙着清扫道路。 此时天已放晴,冬日单薄的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照下来,青松翠柏上新雪点点闪烁,恰似一夜春风,玉树银花,千树绽放。 我想着自己还从未堆过雪人,拍拍手,哈口气,拉着柔儿就要和她一起堆雪人。小菊好说歹说把我们拉进屋用了早膳,膳后我再等不得,挽起袖子又冲到园子里。 刚把新雪聚拢在一处,却有内侍来传慕容熙口谕,说是在花苑赏雪,邀我前往。我便进屋换了衣饰,披上一件大红色锦上添花金线掐丝的夹纱斗篷,由丹朱陪着去了。 慕容熙就在花苑假山旁的融雪亭设座,却未邀旁人,只唤了我和沈初云。融雪亭四周皆围了透明的霓纱,遇雪不湿,坐在亭中,往外望去,园中美景尽收眼底。座椅上铺着白狐皮坐褥和彩绣靠背引枕,座下笼了暖炉,虽是雪天,亭内仍温暖宜人。 我去时,慕容熙和沈初云已先到了。沈初云今日穿了件银白色翠纹织锦的宫装,外披一件银狐皮的纯白斗篷,清丽难言又不失华贵。我乍见她不由一愣,回过神来却对慕容熙笑道:“道文哥,我倒是来晚了!” 慕容熙遂微笑着对沈初云道:“初云,这王府中,雪凝和你年纪相当,正可做伴,你们理当如姐妹般和睦相处,她比你小,你也该担待她几分,好么?” 沈初云立即乖巧地道:“姐姐以前若有冒犯妹妹之处,还请妹妹宽宏大量,原谅则个。” 我不愿扫慕容熙面子,只轻轻“嗯”了一声。 慕容熙命人温了甘甜的桂花酿来,又上了一盘新鲜的烤黄羊,对我笑道:“冬日里羊肉最补,你不吃么?” 我谢了,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抓了一片塞在嘴中。 旁边的沈初云抿嘴一笑,却对慕容熙道:“道文,外面的红梅开得正好,不如我去摘两枝来插瓶?” 那案上正有只嵌金琅珐花瓶,却插着桃色绢花。慕容熙抬头望亭前数枝红梅开得灿烂,朵朵如殷红宝石,花瓣上尚有点点白雪,益发显出凌霜傲骨,便笑着道声:“好!” 第一百零二章 空怅然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蹙起眉头,道:“好好的花儿等它留在枝上不好么?非要折下来插瓶,图了一时的痛快,那花没几日就枯萎了。” 沈初云微微侧首,极天真柔顺的样子,道:“古人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怅然!” 慕容熙有些不满地应道:“什么花能长开不败?不折难道就不枯了么?你去吧!” 片刻后沈初云剪了两枝长约二尺的红梅回来,插入瓶中,红梅含芳吐蕊,幽香袭人,亭内顿时生机盎然。慕容熙凝望那梅花一刻,方道:“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竟又是梅花吐蕊的时节了。” 沈初云附和道:“是啊!我记得与你初见的那一日,你曾问我是否喜欢梅花,还让我吹奏一曲《梅花三弄》呢!” 谈到和慕容熙的初见,怜容语气亲昵,一派温柔旖旎。我只觉那每一个字入耳都象一根尖锐的针刺入心里。 慕容熙未察觉我的异常,恍惚间已神飞天外,喃喃地道:“梅花三弄,不错,本王平生最爱的便是这梅花……”忽悠悠地长叹一声,道:“不如今日你与我合奏一曲梅花三弄。”不待初云回应,已令人去取琴笛。 沈初云明亮的眼眸中有瞬间的深情,随即微垂脸庞,娇羞似一朵不胜凉风的水莲花。 少时琴笛奉上,慕容熙便让沈初云吹笛,自己抚琴,琴韵笛声,珠联璧合,如水银泻地,玉珠落盘。我见慕容熙一脸沉醉,仿佛整个人都已经痴了。 我忽生出些自怨自艾,又有些心灰意懒,眼前一切都再提不起兴趣,就连亭外明媚灿烂的白雪红梅也失了颜色。 一曲既罢,慕容熙放下玉笛,叹道:“好久未曾与人合奏,到底是生疏了。” 转头见我面色苍白,握握我的手又是冰冷,慕容熙似微觉歉疚,温言道:“让人把酒再温一壶来,你还喜欢吃什么也让他们上来。”我只是摇头。 待上了酒肴,慕容熙笑道:“今日没有旁人,不必拘礼,雪凝,你有什么新鲜的酒令没有?我们正好行令来玩,看今日谁先喝醉?” 沈初云亦娇笑道:“听说妹妹的主意最多,酒令也必是好玩的。” 我暗道,原来是把我当作你二人消遣的玩意了,挣脱慕容熙的手,站起来对他微福了一福,道:“望王爷恕罪!我今日早起,在雪地里吹了风,有些头痛,不能饮酒,先行告退了!” 慕容熙愕然,尚未开口,我已转身离去。 匆匆一人踏雪而行,丹朱忙忙地追上我,为我披上大红斗篷,担心地道:“姑娘,好好的你又怎么了?” 我咬住嘴唇不吭声,丹朱只好沉默着陪我走了几步,却道:“刚才在亭子外面,奴婢听见你和王爷的说话了。” “嗯。”我淡淡地应了,随手摇了摇路边的一棵柳树,那长长的柳条上积满了雪花,轻轻一摇,就洒了我一头一脸。 丹朱想了下,道:“依奴婢看来,王爷待你已经很好了!你在新城受伤那会儿,他对你多呵护啊!可王爷毕竟是身份尊贵,性情又刚毅,你在旁人面前,不要削了他的面子,让他下不了台。” 我喃喃地道:“待我很好,很好……是吗?他一时有情,一时又无情,就这样慢慢地折磨我,唉……” 我说不出此时的心情,只觉得茫茫然如一片白雾涤荡心中。回首望去,融雪亭透明的霓纱中掩映了他们两人言笑晏晏的身影,寒风漫卷起满亭丝竹之声,此时的我只想举杯痛饮,只愿长醉。 第一百零三章 投壶戏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进了苑门,我瞥见那松树下堆了一半的雪人,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小菊已忙忙地跑出来通报:“小姐,平原公府里来人了!” 我赶快随小菊回到莹心阁中,有一侍婢已在阁中等了多时,竟是那日宇文嫣在长庆楼外救下的玉鸾,遂笑道:“原来是故人!” 玉鸾微微躬身,道:“见过江姑娘,我家小姐命奴婢特来奉上些许礼物,望姑娘笑纳!” 宇文嫣送来的是一方白色绫帕,一个水晶梳篦并一枚羊脂玉簪,样式精美,我看了自是爱不释手。 小菊在一旁说道:“按照我们燕地的习俗,宇文姑娘是想和小姐结成手帕交呢!” 我微微惊讶:“丹朱,快把我的箱箧拿出来,我要回礼给宇文姑娘。” 精心挑选了如意金锞一对并一方象牙色绫帕,让玉鸾捎回去,并嘱咐她道:“我也正念着宇文姐姐,等明日我有了空闲,就过府去拜访她。” 一来二去,我和宇文嫣性情相投,无话不谈,很快就好得如同亲姐妹一般。 这日,平原公府中,为了助兴,玩起了投壶游戏。宇文嫣命人在花园正中空地上,陈设一只广口大腹的大铜壶,壶中装满又小又滑的豆子。这种游戏投中一支为一算,以投中之多寡来定胜负。宇文嫣率先开始,盈盈地站在九尺开外,一手持一把长长的棘矢,另一只手轻挽着长长的袖摆,一支接一支地向壶中投去。 她不仅命中率高,而且体态优雅,每次投壶只见她酒红色的深领缣袍随着腰肢的摆动,幻化出另一种蓝紫色的光泽。 几轮热身过后,她的兴致上来了,侧过身去,玩起反身背投的把戏,用右手越过左肩往后射去。那支棘矢,从肩上稳稳擦过,直飞入壶口,微微震了两下,落在壶中。 她每投进一支,我和旁边的婢女们都齐声喝彩。只听得花园里娇声细叱,连声音都显得芬芳腻人。 她开始累了,微微地喘息,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雪凝,你来。” 我迟疑着:“我不擅此游戏……” 她在侍女递过的金漆沐手盂里,用热水擦着手,道:“妹妹好身手,怕什么呀!” 我只得接过那一把棘矢。 投壶一局每人四矢,刚才她一人连玩两局,近侍也分给了我两局用的八支棘矢。我只得往壶里投,可棘矢一次又一次擦着壶口飞过了,偶尔命中的也被豆子弹出来。 我不断地回忆和揣测着投壶高手宇文嫣的袅娜身姿,羞愧交加,整个身体就更加僵硬了,不知该把自己往哪里塞。婢女们开始还有寥寥几声应和,到后来就寂静无声了。 宇文嫣热心地指点着我投壶的技术要领,侍女又给了我八支棘矢。我一个人站在那里,一支支地投掷过去。最后一支,我轻轻地往壶里一送,中了。 就在这时,庭园的另一角有人鼓了一下掌。我朝那边一看,是慕容元。 他望了我一眼,唇便微微地向上一弯,缓缓道:“看了半天,只有这最后一投的姿态是对的。” 我站在那里,低着头施礼,心想着适才的窘态都落入了他的眼帘,不由心中有些恼怒。 第一百零四章 诉幽情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便不疾不徐地说道:“殿下每次都爱在人身后突然出现,真叫人惊惶。” 他微笑道:“我已到此多时,是江姑娘未曾发现,实在并非我爱藏身人后。” 脸上微微发烫,花苑内树木葱郁,或许是我没发觉他早已到来。 “殿下为何不早早出声,雪凝失礼了。” 他如明珠般灿亮的眼眸在我脸上微微一转,“小王见姑娘专注投壶,所以不敢冒昧惊扰,不想还是吓着姑娘,实非我所愿。”他语气恳切,并不似上次雨中相遇那样轻薄。 宇文嫣哑然失笑,道:“既然如此,就罚表哥弹奏一曲,向雪凝赔罪。” 慕容元怡然一笑,眸中的神采刹那间如孩子般澄明清澈。他命人取了琴来,这琴身素雅干净,无任何装饰,只琴角雕刻了两朵木槿花,展现的是花随风舞的自在写意。刻者显然是个懂意趣的高手,寥寥几笔已是神韵全备。 庭院中,他低眉信手续续弹了起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简单的曲调中隐着淡淡哀婉。 我一时心思低迷,今与昔,往与来,时光匆匆变换,记忆中还是杨柳依依,入眼处却已是雨雪霏霏。 时光催老了容颜,催散了故人,催裂了情义。 季节轮回,岁月流转间,有了生离,有了死别。 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当是人世间永恒的感慨。 虽然北上至今不过数月时间,可一路行来,世事变换,人情冷暖,爱忧辗转,过惯了平和宁静日子的我觉得这几个月是我生命中最跌宕的日子。 这一段时日,我比以前长大了许多,懂事了许多,也比以前多了很多心事,不知道一切是好是坏,也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慕容元正幽幽抚琴,一身白袍越发衬得人丰神如玉。 这个人,老天似乎十分厚待他,给了他非比寻常的帝子身份,给了他卓越不凡的气度,他自己又博学多才,雅好琴韵,温柔蕴藉,几乎是一个找不到缺憾的人。 可又为何偏爱这首曲子,又是什么样的心事呢? 突然,他手中琴音陡换,一曲《负荆请罪》悠悠奏了起来。我走到他身侧,盘膝坐下,向他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他琴音终了,我随手取过琴,断断续续地弹起刚才的曲子。可是我对于琴一道从未上心练习过,一时不慎弹错了。 他往我身边坐了坐,手指轻拂过琴面,放缓节奏,带着我弹着曲子。我的鼻端都是他悠然的气息,他的手又若有 若无间触碰到我的手,甚至有了错音时,他会直接握住我的手带我几个音。 我不禁脸有些烫,一时心如鹿撞。 他却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神色坦然地教我弹琴。我的紧张羞涩渐渐褪去,身心沉入了琴曲中。依着他的指点,反复弹着,直到把曲子全部记住,最终我奏出了完整的一曲《采薇》。 “这琴是谁做的?谁教你的这首曲子?” “我母亲。”提到母亲时,他眸中有了暖意,略显黯淡的眼眸有什么亮光如焰火般闪了一下。。 沉默了会,我又问:“你,你想你父母吗?”疏远的人不会关心这个问题,亲近的人却从不认为需要问他这种问题。我一时觉得我问得有些唐突。 第一百零五章 人如鹄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也许第一次有人这样问,不及提防间,他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黑玛瑙般的眼睛中有一瞬迷惑,整个人都似乎隐入一层潮湿的雾气中。 明明坐得离他很近,可我却觉得刹那间他已去得很远,仿若隔着天堑。 好半晌后,他才说:“不知道。” 我低着头,手无意地滑过琴弦,是不愿想,还是不敢想? 看慕容元正望着寥落的天空出神,我低声说:“在古西域传说中,到了夜晚至亲的灵魂会幻化成天空的星子,因为牵挂所以闪耀。” 他侧头看向我,唇边泛着笑,声音却冷冽若寒玉,“星子?那么高的天空,它们能知道什么?又能看清什么?”理了理衣袍,站起身,“我累了,先走了!”不过几步,人已消失在花木间。 真是人如鹄,琴如玉,冷如霜。一曲清商人物两相忘。 我想提醒他忘记拿琴了,看他已经去远,遂作罢。 “曲子是用来怡情冶性,寻欢作乐的,你们倒好,越弹越伤感。”宇文嫣翘腿坐到藤萝间,一付很悠闲的样子。 “怎么了?这样失魂落魄的,不像他呀!” “哦,今日是姑姑的忌辰。” 我茫然:“你的姑姑?岂不就是平原公的母亲?” 宇文嫣转眸凝视着我,低声道:“是啊,我姑姑是惠愍帝的宇文容华,颇受宠爱,可惜无辜死于后宫的阴谋倾轧之下。惠愍帝虽力惩罪魁,还姑姑一个清白,但毕竟死者已矣。十年前的今日正是姑姑含冤莫白、羞愤自尽之日,难怪表哥刚才一时不能自持。” 我低低叹息,这是个溅起哀伤的下午,我遇见了一个和我一样心怀伤感的人。 悄然回到河间王府,已是傍晚,一地斜阳浓醉如梦,正如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专注里。 丹朱悄声在我耳边忧心道:“小姐去了哪里?也不让奴婢跟着,有事可怎么好。” 我回首道:“我可不是好好的,只是在府中呆久了,心里憋屈得慌,到外面走走罢了。” 丹朱道:“刚刚王爷身边的近侍来过,说王爷有事请小姐到凌云楼去一趟。” 我理了理鬓发衣裙对丹朱道:“那咱们过去吧。” 今日的我穿戴很是简洁。一袭豆青细绸高腰襦裙,只在领缘绣了绛紫色折枝蔷薇,不显得过于素净。 一路迤逦,我们很快来到凌云楼。 我是第三次踏足这里,一切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此地的豪奢足以令初涉人世的丹朱咋舌了。琉璃窗牖,水晶珠帘,云母团扇,珊瑚床榻,檀木雕屏,柔亮丝帷间有高华清逸的淡淡香气缭绕,也分不出是熏炉里的芳香,还是房内房外林立的侍女的体香。 慕容熙永远是被人众星捧月般侍奉着,在外有侍从无数,在内是侍女如云,或许,这样花团锦簇金玉炫彩的生活,才是一个皇子理应享受的奢华生活。 我刚踏进去,便听了倚枕而坐的慕容熙淡淡道:“你来了?” 我知道他性格清冷,待人接物向来淡漠,他此刻也与以往无异,淡淡的言辞,沉静的神情,却莫名地让我有了种感觉,觉得那眉宇间蕴的冷,像“天问”在暗夜里发出的幽幽寒光,危险而落寞,甚至有着拒人千里的乖张。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猜疑太重引发的错觉,因为他吩咐随侍之人离去时,声音很是平淡,只好微微笑道:“王爷见召,雪凝怎能不来?” 慕容熙的唇便向上一弯,缓缓道:“每次你与我生分时,总要唤我王爷。” 第一百零六章 魂黯然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彼时正值黄昏,斜晖脉脉照进暖阁里,光线被绣帷掩映,暗淡了几分。夕阳的余晖是薄薄的金红色,望得久了,并没有那种暖色带来的温意,反而寒浸浸地,连飞在半空中的燕子,也似被夜寒打湿了翅膀,飞也飞不高。我便无端地想起一句话:夕阳无语燕归愁,东风临夜冷于秋。 默然片刻,我道:“不知王爷唤雪凝来,到底有何要事?” 慕容熙的目光扫过我的脸庞,淡淡道:“初云今日从流云亭中摔了下来。” 我心中一惊,一时不敢多言。 慕容熙站起身来,负手在房中来回踱着,缓缓说道:“查证之下,很快知道出事的缘由,流云亭中初云所倚靠的护栏竟然松动,侍女们扶持不及,以至于失足摔了下来,所幸人并无大碍,如今正在卧床休养。只是这事,是有人故意为之,手段好生卑劣阴毒。” 我惊愕道:“王爷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弄坏了护栏,致使沈姐姐受伤?” 慕容熙眼中冷光一闪:“流云亭中的护栏昨日刚刚维修过,结实得很,突然松动,必是有人动了手脚。” 我双手紧紧地握着衣袖,慢慢地搓揉出凌乱的线条,却搓不去掌心的汗水,以及心底的不安。 慕容熙皱眉道:“有婢女指认你今日早晨曾独自外出,并在流云亭有所逗留。” 我忽觉耳边一轰,愕然抬头,知道不好,只是问心无愧,道:“我确实经过流云亭,但我并没有上去。” “王府的侍从说你驻足流云亭是他亲眼所见、千真万确之事,况且除去你之外,今日并无他人去过流云亭。”慕容熙失去了原来的从容,锤子般落下的字句一下下敲落我的心上, 他竟然疑我?我的嗓子一时很干,眼眶却有些潮湿,待我艰难地开口说话时,才觉我的声线也氤氲了雾气般很不清晰,“虽然事事指向我,但我的确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慕容熙温言道:“你既然说没有,那么你可曾遇见什么人证明你没有进入过流云亭,亦可证明与此事无关。” 我紧紧攥着手,抬头道:“没有。但我是什么样的人,王爷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慕容熙牢牢看着我,“好吧,你且退下,此事我一定会彻查到底。” 心像是被注了水一样,一点点往下沉,鼻中也有些酸酸的,好在没忘记身处何处,便竭力控制着,强把那一缕泪意压了下去。 他的眸光凝作细细的一线,幽幽深深地望向我,我没有再说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出了凌云楼,我麻木地走着,眼睛中温温热热,连脚下都浮软地站不住了,心里空落落的难受:他竟然不信我! 曾经以为触手可及、深盈在怀的幸福,就这样一点点逝去吗?我和他之间究竟会渐行渐远吗? 我抬起头来,用力拭去眼角的泪痕。经历了这么久,我早已明了,这世间,最无用的感情就是悲伤,最无用的行为就是落泪。 第一百零七章 载酒行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次日下午,宇文嫣约了我到城外西郊饮酒赏玩。我心头郁郁,这时能出府透透气,自然是一邀即至。 这一带四下里都是芦草,甚是荒凉。凉亭中,宇文嫣一样样从食盒里取出了早已经备好的食物。 不一会儿,山坡下遥遥两人有说有笑地并肩而来。 宇文嫣笑着向他们招了招手,原来是慕容元和冯跋。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冯跋凑到宇文嫣身旁,一面用手直接去挑盘子中的菜,一面嚷着,“好饿。” 宇文嫣拿筷子敲了一下冯跋的手,冯跋忙缩回了手。 慕容元半坐半躺到亭中,眼睛从宇文嫣面上懒洋洋地扫过,和我的视线撞在一起,对视了一瞬,都是若无其事地微微笑着,移开了目光。 宇文嫣笑得虽然坦然,可语气里还是带上了羞涩,“都是我的一番心意,我的手艺也不好,千万别嫌弃。” 我笑着帮宇文嫣摆置碗碟,“以天地为厅堂,杯盘间赏的是草芳木华,真是清风长空、逍遥自在。况且,吃的是主人的心意,情谊是菜肴的最好调料。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说的就是这,嫣儿姐姐何必在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介怀?” 冯跋拍手道:“说得好!说得好!” 宇文嫣把另外一个篮子的盖子打开,“即便我的菜不好,可我的酒却足以令大家满意。” 冯跋摇了摇瓶中的酒,大声笑着说:“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今日不妨纵情一醉!”斟满了一杯酒,呷了一口,惊疑道:“嫣儿,酒的确是好酒,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慕容元含了口酒,静静品了一会,“酒香清醇雅淡,宛如温润君子,嫣儿,你哪儿来的好酒?怎么酿的?” 宇文嫣道:“这个你们得问雪凝,因为这酒是她备的。” 我笑吟吟地说道:“这个不能说,教了徒弟会饿死师傅的,将来我还指着它卖钱糊口呢!” 慕容元道:“是将竹叶浸入酒中吗?这样一来,酒虽有了清香,可因叶片经脉淡薄,草木的苦涩味也很快入了酒;是收集竹叶上的露水酿制的吗?味道要比这清淡,做法又实在太矜贵,自制自饮还好,拿来卖钱可不实际。” 我莞尔道:“到底是喝酒的行家,八、九不离十。其实这酒就是普通的高梁酒,只不过封存时有些特殊,不是用陶罐密存,而是封于经年老竹的竹筒中,等开封后自然暗含竹香的清香。” 宇文嫣笑叫起来:“啊!原来如此!我也怀疑过没想到这么简单,雪凝,你真聪明!” 四个人谈天说地中,用笑声下饭,也是吃得口齿噙香。 大家都微有了几分醉意,又本就不是受拘束的人,都姿态随意起来。冯跋仰躺在木凳上,欣赏着满天白云。慕容元半靠在身后的倚柱上,手中握着一杯酒,笑看着我和宇文嫣斗草拼酒。 不是文人雅士中流行的文斗,用对仗诗赋形式互报花名、草名,多者为赢。而是田间地头农人的武斗,两人把各自的草相勾,反方向相拽,断者则输,输了的自然要饮酒一杯。 第一百零八章 斗草输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斗草的功夫比宇文嫣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十根草里面八根输,已经比她多喝了大半壶酒。 我越输越急,一个人弯着身子在草里乱摸。慕容元也出亭来在草丛中摸索了一会,拔了一根草,“雪凝,用这根试试。” 我欢叫了一声,跑着过来取草。 宇文嫣立即大叫着跳起来,“不可以,这是作假。” 她想从慕容元手中夺过草,我急得大叫:“喂,快扔给我,扔给我。” 慕容元手上加重了力气,将草弹出,草从宇文嫣身侧急速飞过,我刚要伸手拿,半空中蓦地飞出一根树枝,将草弹向了另一边。 宇文嫣笑着对折枝相助的冯跋说:“多谢了。”冯跋示意她赶紧去追草。 我仓猝间只来得及瞪他一眼,赶着飞身追草,谁知草被寒风带起,竟然飘飘荡荡飞到了他身侧,我扑过去,拽着他的胳膊,“快给我。” 宇文嫣也已赶到了他另一侧,握着他另一个胳膊,“给我。” 冯跋看看她,看看我,近在眼前的两张容颜一时令他无限陶醉,低沉沉的声音透出,“笑从双脸生,你们要什么我都给。” 我们各翻了个白眼,一起去夺他手中的草。冯跋手上也加重了力气,一根弱草裂成三截。 我和宇文嫣看着各自手中拽着的一截断草,呆了一下,相对大笑起来。 我看向冯跋时,气乎乎地鼓着腮帮子,“哼!就偏帮着嫣儿姐姐欺负我,亏得我还辛苦了半天去追!” 宇文嫣揽住我肩膀,“咦,表哥不是帮你了吗?不过有人多喝了几杯酒就输红了眼睛,羞不羞?” 我扭着身子,“谁输红眼睛了?才没有呢!人家最多……最多只有一点点着急。” 几个人都笑起来,我偷眼看向慕容元,见他笑得甚是开心,我鼓着的腮帮子立即瘪了下去。 冯跋帮着宇文嫣收拾杯盘,我和慕容元在亭外坡边散步。 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月牙,月光郁郁的在山坡间行走,莹白的,像破冰处银灿灿的一汪水。我轻轻念叨着古人的诗句:“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 镶着珍珠的软底绣鞋踏着在上,连着裙裾声音,沙沙轻响。走了几步,听得慕容元道:“昨日失礼了,小王特致歉。”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昨日是母亲的祭日,我一时哀伤不能自持,失仪了!” 回首但见月光照射在他翩然衣袂上,漾射出一种剔透的光泽,我心里有模糊的丝丝温暖,“不知殿下说的是何时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闻言微微一愣,微笑在月色下渐渐欢畅,“喏!我亦记不得了。” 风声在山间无拘束穿过,两人踏着满地清浅月华徐徐走远。 第一百零九章 流星雨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突然间眼前一亮,一颗大流星从天边划过,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 “看,流星!”远处的宇文嫣欢欣地叫了起来,快步向我们奔来。 “许愿,快许愿!我们晋国自来相传,当流星横过天空之时,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说一个愿望,则不论如何为难之事,都能如意称心。”我幽幽叹了口气,“但流星总是一闪即没,许愿者没说得几个字,流星便已不见。千百年来,江南的小儿女不知因此而怀了多少梦想,遭了多少失望。” 但是天上的流星越来越多,一颗颗俱是散落在红尘的星子,不多时,我们四个人的身子都折射出荧荧光芒,仿佛置身在璀璨星河中。 天际的流星,漫天飞舞又呈弧形坠下,美丽得好象一个梦幻世界。 宇文嫣呆呆看了一会,第一个闭上了眼睛,虔诚地许着心愿。 冯跋笑摇摇头,缓缓闭上了眼睛,“我不信有什么人能帮我实现我的愿望,不过……许许愿也不是什么坏事。” 慕容元眼中也是眸光流转,眉目轻扬,却只是微笑地凝视着我,没有丝毫许愿的意思。 光芒一闪一闪间,我想我的笑颜也是一明一灭。 慕容元最终阖上了双眼,我抿着笑意也闭上了眼睛。 宇文嫣睁开眼睛看向我,“雪凝,你许了什么愿?” 我脸颊晕红,“不是什么大愿望,你呢?” 她的脸也飞起了红霞,低声道:“也不是什么大愿望。” 冯跋眼珠一转,忽地说:“不如把我们今日许的愿都记下后封存起来。如若将来有缘,一起来看看今日许的愿望,究竟灵不灵。届时,愿望实现了的人要请大家吃饭。” 我和宇文嫣觉得十分有意思,都笑着点头。于是一人一块绢布,各自写下了自己的心愿后叠好。 我将大家的绢帕收到一起,交给了宇文嫣,很老实地说:“剩下的活,我不会干。” 宇文嫣拿了一片防水的桐油布将绢帕密密的封好,跑到一颗最近的大树旁,在树干上小心地挖着洞,折腾了半天,仍旧没有弄好。 我随手递给她一把的匕首,“用这个吧!” 不过几下,就挖好了一个又小又深的洞,她笑赞:“好刀!” 慕容元凝视了一瞬匕首,淡淡说:“天问,这么好的刀竟然用来给你们挖洞。” 冯跋闻言,神色微动,深看了一眼“天问”。 宇文嫣小心地把卷成了一根圆柱状的桐油布塞进树洞中,再用刚才割出的木条把洞口封好。此时从外面看,也只是象树干上的一个小洞。等过了一段时间,随着树的生长,只会留下一个树疤,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任何异样。 我示威地瞅了眼冯跋,用匕首在小洞上做了个记号。如果有人想提前偷看,就肯定会破坏我的记号。 慕容元和宇文嫣唇角含笑地看向他,冯跋很是挫败地看着我。 第一百一十章 圣旨到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不管聚会时多么快乐,离别总是最后的主题。 夜已经深了,众人都明白到了告别的时刻。 宇文嫣笑说:“下一次一起来看心愿时,希望没有一个人要请吃饭,宁可大家都饿着。” 冯跋笑眯眯地说:“有我在,饿肚子的可能很少。”他笑对我和宇文嫣作揖,“我是个懒惰的人,向来不喜欢说假话哄人,要么不说,要说肯定是真话。今天晚上是我有生以来吃饭吃得最安心、最开心的一次,谢谢你们。” 我们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慕容元唤了马车送我回河间王府时,已经很晚了! 当我们离别时,慕容元朝我清淡无虞的一笑,“谢谢你,雪凝,给我这样美好的时光!” 我浅浅点头,他亦回望着我。 我挥挥手,踏步往外走时,我也提裙自顾迈入王府了。 刚刚走了几步路,一个颀长的身影映入眼帘,竟然是慕容熙,看到我,他淡淡一笑,道:“回来了,夜游的女神,你到哪儿去了?” 他的身影萧萧立于清冷洁白的月色中,轮廓更平添了几分难得温润的宁和。我轻轻道:“是平原公的妹妹嫣儿,约我到西郊玩了一下午。你说过的,你没空陪我,让我自己找些女伴来玩。” 他似乎在回味着我的话,转而看着我,静静道:“刚才我在这儿散步的时候,突然间很想听你吹箫。” 我垂首,夜来风过,冉冉在衣,阔大的蝶袖被风带起,飘飘宛若流雪回风之态。 我的手随意扶在红漆班驳的栏杆上:“是么?那我吹一曲给你听吧!”他含笑颔首,我待取出箫来,这时有栖在树上的寒鸦偶然怪叫一声,惊破这寂静。 门口突然传来斑驳嘈杂的脚步声,一群皇宫内侍快步进来,口中指定着要河间王和沈初云一起接旨。 我两人都是一惊。 “怎……怎么了?” 很快沈初云被人搀扶到凌云楼中侯旨。 慕容熙点头,回身向沈初云道:“初云,别怕。” 沈初云道:“我?我……不怕呀?”但她身躯在微微发抖,的确是忐忑的。 而在我记忆里,慕容熙给人的感觉总是镇定自如,波澜不惊。 可我预感仿佛有什么生死攸关的事,正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没有错。 当沈初云跪在地毯上,听到内侍李完在赞完沈初云的贤淑盛德,以及她的妙音天成后,宣布以沈初云为侍,入宫侍奉当今天王时,她忽然间脸色煞白。 慕容熙默默听李完读完圣旨,便叩首道:“臣,领旨谢恩!” 李完宽慰地笑了笑,待要扶起他,却见沈初云雪白着脸直直跪在那里,不由得一皱眉头。 慕容熙早觉出她的异常,低低提醒道:“初云!” 沈初云咬紧牙偏头看向他,他微带无奈地低声警示:“初云,先接旨再说。” 沈初云浑身哆嗦起来,却猛地站起身,高声道:“不,我不接旨!若要我进宫,我情愿一头碰死在这里!”、 第一百一十一章 愿相守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李完愕然道:“嘿!你以为这圣旨也是你想接就接,不想接就不接的?抗旨不遵这是什么罪,你知道不?” 慕容熙忙道:“李公公,把圣旨交给我吧!” 李完见他说话,忙堆下笑来,将圣旨双手递过,过去将他扶起,摇头道:“河间王,你看看,燕国有多少女子巴望着入宫侍奉天王,天王看中这女子,那可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这丫头若是闹得大了,她想死容易,想死在这里,可没那么容易!” 慕容熙勉强笑道:“李公公说的是。这丫头是任性了!皇上面前,还请公公多担待。” 他这话自是要李完对沈初云的抗旨之举多加包容,别在天王跟前提及此事了。 天王继位后手段严苛,甚是暴戾,真的追究起来,只怕沈初云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李随原就对深得天王优礼的慕容熙格外不同,听他这样说,自是顺坡下驴,笑道:“咱家这里怎么都好说。可沈姑娘入宫后,如果还是这样的脾性,只怕会连累王爷为难了!” “公公所言极是。” 这道圣旨,他猝不及防,沈初云更该是晴天霹雳。而我却深知这道圣旨的来龙去脉。 他侧头唤道:“沈初云!” 沈初云已被侍女拽到一边,兀自偶人似的站着,怔怔地看着他,往日顾盼生辉的一对明眸完全被水雾掩住。 侍女推搡了几次,沈初云才霎了霎眼,睫下顷刻滚落几串泪珠,无声无息地滴到她雪白的衣襟上。 我隐隐听到她在抽泣,嘴唇动了动,心里甚不是滋味。 慕容熙低下头喝了口茶,才淡淡道:“来人,先送沈姑娘回梧桐阁,我和李公公许久不见,正想念着,要说会儿话呢!” 李完忙笑道:“蒙王爷惦记,老奴愧不敢当啊!” 侍女领命,忙搀扶着沈初云出厅,她脚底如踩着棉花般绵软着,由着人连搀带挽,踉踉跄跄向前走着,却差点被门槛绊倒。 “小心!”侍女忙将她扶紧。 我回头看向慕容熙,他依然容色沉静,举止从容,仿佛根本不曾留心到沈初云的狼狈。可我分明看到他低垂的一边袍袖里,手攥得紧紧的。 依然那样沉着温文地说:“快把她送走!” 初云脚下依然软绵绵的,整个人浑浑噩噩,宛如身在梦中。 我不知是喜还是悲,只想笑,却觉得那笑声被憋着压紧在喉嗓下,怎么也笑不出来。看着他沉郁的眉眼,我身上似乎也开始沁出冷汗。 忽然觉得沈初云很可怜,她宁愿什么都不求,只求最简单的相守。 可相守也成了奢望,终究,因那张明黄色的圣旨,转眼一切成空。 如今,离别已成定局,她害怕得浑身发抖。 第一百一十二章 忧心惭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李完走后,我随慕容熙赶到了梧桐阁。 眼前朱帘绣幕,月光静静洒在青砖地面,卧房非常精致。 鎏金铜兽香炉里,沉香清淡幽远的香气缓缓散开,原该令人神智清醒,却让我越发头疼,思绪竟如那香气般在帐帷间萦绕,再也理不出头绪。 圣旨下达后,我理应感到欣喜,可发生的一切却令我心神不宁,把自己的欢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只要是有良知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帐内的沈初云毫无动静,脸如死灰,许久,她才将手臂从帐中伸出,紧紧握了他手臂,沙哑地问道,“道文,一切都已经到了再无挽回的余地吗?” 慕容熙压住自己情绪,柔声道,“别怕……” 沈初云雪白的面庞勉强浮起一丝微笑,虚恍如夜间倒映于湖面的薄薄月光。她摇头道:“怕?道文,我不怕,我不怕……” 她想了想,却又转作点头,“不对,我怕,我怕再也不能与你厮守!” 她纤白的指尖颤动,紧绞着慕容熙的袖子,乌黑的瞳仁里忽然间聚起了水光,如浮了一层透明的软琉璃。 “也许我们被人算计进去了!你想,我府中侍婢歌女如云,天王如何得知你的名声?”慕容熙深深皱起了眉头,看不到以往的骄傲和自信。 我原本就揪着的心更紧张了,始作俑者都是我,如果我不在天王面前大肆渲染沈初云的美貌与妙音,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 沈初云的脸色更加黯淡无光,宛然就是一具没有生命力的美尸,好像她已经死了。 从听闻不得不入宫时,她便已经死了。 他手指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张姣好却惨白的面庞,疲倦地轻轻道:“初云,我许不起你要的幸福,我只盼你能……好好活着,活着也许就有希望,活着也许比什么都强……” 像有一只无情的手揉捏着,心里便绞缠般一阵阵地巍颤疼痛,我难过之极,慢慢退出了她的闺房。 两天后,在宫中派来的内侍和亲卫的守护下,沈初云走了。 她终于一个人走了。 登车之前,她将目光扫向稀稀落落远远跟过来送行的人群。 我也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不知欢喜还是悲怆的神情,看着她像如幽兰般寂静的笑容,一时心酸。 突然,她向我招了招手。 我愕然,急忙走向她,扶着车辕仔细地端详着她的容颜,她美得如一枝初绽于水面的菡萏,冰姿玉骨,鲜妍夺目。 我问:“沈姐姐,有事?” 她便低了眸出神般看向自己脚尖,良久都没有说话。 一旁护送的宫中护卫问道:“姑娘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我们这就出发了!” 她看着护卫微有不耐的神情,叹了口气,向我道:“有一件事,我想麻烦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卸心房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她向来与我不睦,我眼见她此时跟我的谈吐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安静,反觉刺心,向她微笑道:“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 她唇角的笑意却越发温存,“我一向视你为敌,不想到头来还要麻烦你。” 我柔声答她:“王爷会牵挂着你的,我希望……你开心些。” 她出神地回望凌云楼的方向,幽幽叹息,笑容清浅温柔,却有泪水堪堪欲落。 “我没什么,我只盼着我走后,你能好好安慰他,不要让他太伤心。若他能好好的,我便会很开心。” 似有什么一下子氤氲了我的眼帘,我宁愿她痛痛快快大哭一场,诉说她的委屈,她的伤心,她的绝望。可她什么也没有,只在娓娓地倾诉着对于情郎刻骨铭心的牵挂。 她立于车上,玉青色的衣裙在风中翻飞飘舞,美得惊心动魄。 她什么都没再说,什么都没再做,安静地坐回车中,等候着别人为她安排的噩运降临。 我意兴阑珊的回去时,慕容熙正仰卧在榻上,紧抿着唇,耷拉着眼睫,倒像是睡着了。 我悄悄上前,轻轻为他拉了半幅锦被盖上,自己瞅准了另一侧的一张软榻,正待坐下时,只闻慕容熙说道:“雪凝,你过来,陪我说会话。”。 对峙片刻,我轻轻叹道:“其实,你可以去送送她的。”我正懊恼是不是触动了他的伤心事。 他忽然一翻身坐起,与我并做于床沿之上,低声道:“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初云的情景,杏花疏影里,她是那样明媚鲜妍。”这是他第一次卸下了心房,坦然地说着自己的心事。 “她临走时很牵挂你。”我萧索地说道。 他苦笑道:“我是不是很无能,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也许这只能称作有缘无份。” 他并没有看向我,出神地望着床顶,眼眸已变得极黯淡,“雪凝,知道么?昨日她哭着和我说,等着有那么一天,她希望我能将她从宫中接回去。” 我踌躇着:“有那一天,除非,除非你能君临天下!” “君临天下……”慕容熙重复着,下颔微微向上扬起,在阳光隔了帐帷透入的光线中,他那压满了愤懑的面庞奇异地冷硬着,“慕容盛这小儿,我一定会让他尝尝心上人给人抢夺去是什么滋味!” 凛冽的寒光倏忽闪过,他手中的匕首脱手飞出,拖着雪练般笔直的碎芒,深深钉入雕花的门扇上。 门扇上雕的是仙鹤,它正扬翅高鸣,却被这利匕横里一扎,恰切于细细的脖颈处,顿时将其所有的昂扬气势封杀,看来竟像被扭断了脖子在做着垂死挣扎。 我怎么会觉得他有和慕容元有比较相似的气息呢,但我现在终能辨出,他们到底相差极远。慕容元一直在出世与入世之间挣扎,而慕容熙从一开始就积极入世,用最强势的手段,和最深沉的心机,去争取一切他要的东西。 第一百一十四章 燕皇宫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抬起头,慕容熙已懒懒散散地道:“帮我捶会儿腿吧!今天虽然没走什么路,累得慌……”他打着呵欠,半含笑意,倦慵地望向我,带了少年的顽皮和促狭,“我没睡着,你也不许去歇着。”。 那样的笑意,忽然便让我想起,慕容熙只比我大两岁,他挟父亲余荫而身处高位,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只有天知道了。 帮他捶了半盏茶工夫,慕容熙向内侧了身,半拥着锦被,阖着眼,似乎睡着了,待我略略平稳了心绪走回床榻前时,又传出细细的瓷器磕碰声。 他正在喝酒,倒了一杯又一杯,飞快地倾入口中。隔了丝幔,大体还可以看得出眉宇间的失落和悲伤,不复原来的灵动潇洒。 不知过了多久,他晃了晃酒壶,发现壶中已经空了,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那声呻吟,拖着长长的尾音,却给深深地哽在了喉咙深处,勉强辨识得出,其实只是两个字:“初云……”。 酒壶被放回原处,他重重地坐回榻上,又重重卧倒下去,很快传来了均匀的鼾声。 惊讶着他的嗜睡,我为他盖好被子,轻轻退开。 也许时间会治愈一切情伤,慕容熙真的会好起来,安然地继续过着他闲适富贵的生活,有时担忧她,有时思念她。 第二天,慕容熙依然上朝去了,走时恢复了素常的沉静磊落,展眉而笑时,令人如沐春风,心神顿畅。 可他这样万事不放心上般笑着,甚至连喜欢的女子被人夺去,依然这般笑着……。 我总觉得,如果不是全无心肝,便是隐藏得很深,让人除了微笑,什么也看不到。 霜冷鸳瓦,落木飘零,严冬来了。 慕容元派他的心腹阿德来请我过府一叙,我上了马车,才发现慕容元也在车上。 淅沥的冷雨中,他的笑容一如阳光般清爽明耀,“雪凝,这次请你帮个忙,帮我去救治一个人。” “好。” “你也不问我请你去救治什么人么?” 我回眸瞥一眼他,云淡风轻道:“在医者的眼中,这世上只有病人,无论贵贱美丑。” 马车“嘚嘚”地往前走,我掀开帘子,看见失群的孤燕从头顶掠过,旋在空阔的旷野之中,凄厉地一声声鸣叫着,再找不到一处避雨的小窝。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车停了下来,只见高墙金扉,危檐耸峙,连松柏草木都显得格外高大葱茏,自有一派王者威霸之气,原来自己已置身在宫城之外。 在慕容元和内侍的引导下,我沿着大块的青石条板细致铺就的宽阔路面,进入宫城。 远远便望见了雄踞月台之上的大殿,重檐庑殿顶,三层白玉石阶基座,陈设了日晷、铜龟、铜鹤、铜鼎等物。这显然是燕王临朝的主殿--太极殿了。当年,燕成武帝慕容垂便是在此处为众臣拥戴登位的。 太极殿以及其后方的两仪殿、甘露殿、延嘉殿等大殿,俱是天王与朝臣议政或宴请之处,我自然不能近前观看,只觉后方大殿的规模虽不如太极殿,却也甚有威势。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失心疯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从东面的甬道穿过一处宫门,再经过一道长长的穿廊,前方听到潺潺的水声,伴了冬日冷冽的气息扑面迎来,却是来到了燕宫的内苑了。 燕宫内的风光,自然又非别处能比,颇为壮丽整洁。 我无心观瞻,只是默然地想着,当年慕容熙在这里时,也曾这样看那一年年的桃花春谢,碧水东流吗? 再走一段,前方已有一带翠瓦,掩在高大的松柏之中。鲜亮的镏金宝顶,在屋檐上方明耀闪光。 随慕容元转过一道月亮门,便已见到了那所宫殿,书写着“漪兰殿”三个大字。朱门紧闭,铜钉已褪去颜色,兽鼻的门环倒还光亮。透过高高的宫墙,几根树枝挂着残叶斜欹而出,看不出有甚奇异之处。 内侍轻叩宫门,门缓缓开启。 我和慕容元步入门内,却未走入内殿便停止了脚步。 慕容元只静静地立在一株梧桐下,看殿前石阶上坐着的女人。他袍袖飞舞,风姿翩翩,梧荫掩住他,敷上一层浓浓的阴影,忧伤游动着。 那女人只穿了棉衣,灰蒙蒙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缭乱的长发干枯如草,蓬松地盖住了大半的脸和身子,再看不出容貌身段。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胡乱地拍着,拿一只拨浪鼓敲打着哄他。 一时手松,拨浪鼓从她手中掉落下来,沿了石阶滚到青石的地面。 远远侍立的七八名宫女顿时露出惊慌之色,然后往慕容元望了一眼,到底没敢不理,其中一位胆大的,走过去捡起拨浪鼓,颤抖地递向那女人。 那女人忽然手一翻,已从身畔石阶上捡起一物,利落扬起,明亮的光芒闪过,那宫女惨叫一声,捂臂而退,竟满是淋漓的鲜血。 那女人扬起的,居然是一把剑! 那宫女一退下,立时有宫女上前,麻利地从身边取布条和伤药,为她包扎,显然对这种事已司空见惯。 那女人终于抬起了脸,防备地四处张望,然后自己捡起了拨浪鼓。 她分明看到了这边有人,我甚至觉出了那黑洞空茫的眼睛在慕容元和自己的脸上划过,却没有停留分毫,很快又转回到手中的男婴身上,呢喃道:“钦儿,看,坏人都走了……” 她笑了起来,充满污垢的脸庞上洋溢着幸福的清辉,连那乌黑如夜的眼睛都散发着动人的光彩。 可是我亦看清了她怀中的“钦儿”并非一个活生生的男婴,而是一个貌似男婴的木偶,眼前这女人显然患了失心疯。 “她……她是……”我迟疑着问道。 慕容元出神地望着那女人,叹道:“是兰夫人,那一夜,她在伤了天王十多个侍卫后晕了过去,再醒来便是这样。她谁也不认识,连天王都无法近身一步,只除了……我给她找来的那个木偶。” 那女人呆呆望着男婴,半天又笑了起来:“饿了?是不是?钦儿饿了?” 她一下扯开破碎的上衣,当着男人的面露出雪白高挺的酥胸,将**硬塞入木偶的小嘴,她漆黑的眼里非但没有半点女子的羞赧,依旧是满是防备和敌意。 第一百一十六章 如何诉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元慢慢迈出脚,缓缓地向那女人走去。 那女人的眉眼冷锐起来,弓起腰,发出了不成音调的一声怒叫,“走开!走开!” “兰夫人,我是道光。”慕容元静静地说着,并没有停止前行的脚步。 脚踩在渐渐萎黄的草上,轻微的沙沙声,像谁隐约的轻笑,他扬起唇,走到石阶下,继续道:“夫人,我是道光。” 地上金黄的落叶起伏着,翻滚着,发出呜咽般的悲声。兰夫人望一望怀中吃奶的孩子,忽然大叫一声,握剑挥下。 我大惊失色,呼道:“留心!” 谁知慕容元不闪不避,由着剑击中自己,依旧紧盯着她,说道:“我是道光。” 剑尖刺入了他的肌肤,然后带了轻微的颤意划下,却越来越浅,无力地垂下。盯着那衣衫上渗出的殷殷鲜血,兰夫人空茫的眼神渐渐凝结,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慕容元缓缓伸出了手,抚上她瘦削的肩,柔声道:“你记起来了吗?我是道光啊!” 她盯着慕容元,瞳仁好久都不曾转动一下,却渐渐收敛了凌厉的防备和敌意,流露出小鹿般的无辜和受伤来。 “道光……” 她苦思着,右手慢慢放开了剑,黑黑的手抚上慕容元的面庞,愕然问道:“你……回来了么?” 慕容元眼中露出欣喜之色:“是,夫人,我回来了。” 兰夫人倏地流下泪,哽咽道:“我终于盼到你回来了,你可知道,那一夜,断肢残骸,血流飘桴,火光冲天。他们杀了我的父亲,兄长,弟弟,杀光了我兰氏一族,竟连我腹中的孩儿也不放过!”她将脸埋到胳膊中,肩背抽动着,不让人看到自己的凄怆欲绝。 慕容元身躯微微颤抖,忽然搂住兰夫人的头,让她伏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啊……啊……”兰夫人忽然又大叫起来,一手抓紧慕容元,一手捞起长剑,东张西望地转动着脖子,无比凄厉地叫起来:“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要杀钦儿,他们还要杀你!道光!” 慕容元一手紧拥住她,高声道:“别怕,别怕,他们……他们都走了。道光在这里护着你,护着你……” “走了……都走了,为什么你还在哭?钦儿,是不是被他们杀了?……不,不,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骗我!”兰夫人紧张凄惶地四处张望,寻找着她心里的敌人。 夕阳隐于铅色的云朵中,将白日里恢宏的燕宫裁成了一层又一层繁复富丽的黑色剪纸。萧萧梧风中,几处零乱暝鸦,正嘎然远去,惊破朦然的天空。 兰夫人一时额上汗水涔涔,因削瘦而显得突出的一双眼睛睁大着,叫道:“快救钦儿,救救他!”忽如着了魔障一般,双手直在空中乱抓,圆睁的眼睛因恐慌而没有焦距。 慕容元忙去拉他,不防备之下给她用力一挣,差点一个趔趄。 第一百一十七章 金针度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眼看她狂躁地快要冲出殿去,我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温和道:“夫人,请安静。”我腕上用了内力,力道非比寻常,她挣了两挣,居然没挣开,迷乱的眸子终于渐渐清明。 我微微一笑,将手搭上她的脉,细细诊听,而她闹腾一阵,已经再没有力气折腾,宫女们将她扶到殿内的床上,她瘦弱的身躯躺在雪白的毯子上,愈发显得形销骨立。 我只叫宫女将她的衣衫松松解了,从医囊中排出几十根细如麦芒的金针,用艾草炙了,一一扎入她胸前及头部要穴,扎针时讲究的是出手迅捷,但轻捻针尾时又得轻缓有致,一点错失不得。 不一时,她已给扎得如同刺猬一般,细细的金针在日光照映下,光芒凛冽。 我抹去额上细细的汗珠,侧身又开药方,递给一名宫女道:“快去把药抓来。” 这名宫女应了一声,匆匆走出去找人抓药。 做完了这一切,我坐了下来,按了按太阳穴,轻轻舒了口气。 慕容元紧张地问道:“怎么样?” 我抬头微笑:“我没事,她需要好好休息。这金针可以起到疏通经络、调节阴阳,我开的醒脑药方可以开窍疏肝、调理脏腑功能及平衡阴阳,从而有效缓解她的病情。” 医书中记载,这种狂病初发,少卧不饥,好歌好笑,妄行不休,甚者弃衣而走,踰垣上层,杀人不畏水火,骂詈不避亲疏。 我继续平和的地说道:“只是,她这癫狂症已经到了甚是严重的地步,我猜想当初定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才会发病的,目前针灸和药物固然可以起到一定的治疗效果,但只有去除心理因素,才能够根治康复。” 慕容熙默然点了点头。 我瞧着床上的兰夫人,虽然污垢,但眉目间依稀雅丽,看得出曾经是个肌肤如雪,乌瞳如玉,黑发如缎的女子,不知受了怎样的刺激,变成了如今这样腌臜的疯妇。 过了许久,兰夫人醒了过来,她侧着头,看着慕容元,黑黑的眼中,似有杏花的落瓣飘过。她的唇角,渐渐抿出温柔的笑意:“道光,帮我梳梳头。” “好……”慕容元的手穿过她的头发,清晰看到几只虱子从头皮间爬过,勉强笑道:“因为你很久没洗头,味道熏着我们了。我先帮你洗头,好不好?”然后吩咐下去:“快去备水。” 兰夫人安静地偎依在慕容元的怀中,神情如婴孩般满足。 清爽洁净的白色长衣,肮脏破旧的灰色短衫,紧紧相融时,看来居然也如此的和谐,仿佛那相拥而立的姿态,才是与生俱来最自然的姿态。 温润如玉的平原公,失宠疯癫的兰夫人,他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忆往昔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回去的路上,华丽的马车中,我问慕容元:“到底当初兰夫人受了什么刺激变成这样?” 慕容元眸含清雪,明晃晃在我脸上漾过,避而不答道:“雪凝,你来龙城也有一段日子了,你觉得此地怎样?” 我微微一怔:“龙城富裕热闹,百业兴盛,人流如织,” 慕容元继而道:“这近百年来,龙城是兵家必争之地,战乱频仍,闹哄哄你唱罢我登场,说是乱世的英雄,在平民眼里,不过是杀人的屠夫罢了。你瞧今日人流如织,可曾想过,它也曾血流成河,户户空房,缈无人烟?” 我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道:“不错,当今天王陛下重视农桑,同时兴修水利,凿山起堤,设置亭驿,只用了寥寥几年的光景,便让燕国大治,仓廪充实,路不拾遗。” 慕容元眸中的雪光似在融化,笑意盈然:“不错,天王是能令天下治宁的明君,雪凝姑娘,你说是不是?” 明君? 我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平时很少理会平民生计之事,只是眼见天王虽是狠厉,但于农桑水利处处留心,方才渐知他并非昏君。 但明君? 一个将妻子全族人统统杀光,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放过的男人,能算作明君么? 慕容元似看透了我的想法,轻叹道:“君王自有君王的无奈。我生平最佩服之人,便是我这位大哥。鲜卑拓跋珪三岁牛犊建大业,大哥便是我慕容鲜卑家族的三岁牛犊。他一生历尽磨难,十一岁受困长安城,十二岁逃奔慕容冲,十四岁从慕容永军中逃归中山,自小便有洞察事物的敏锐眼光和深沉的心机。那年慕容冲在阿房称帝,他对人说:‘做十个人的首领,才干必须超过九人,然后才能做得安稳。如今慕容冲智不出众,才不过人,功未有成,恩未施人,先妄自骄大,依我看来,怎么可能不失败!’后来,西燕威帝慕容冲果然为部下所杀。 叔父慕容永刚做西燕皇帝不久,便排除异己,下令诛杀慕容皇族,唯独慕容柔、慕容会和大哥成了漏网之鱼。叔侄三人逃出长安,从小路东归中山,在太行山遇到一伙强盗。大哥他镇定孤傲地说:‘我六尺之躯,入水不溺,在火不焦,敢挡我的锋芒吗?你们把手中箭插到百步之外,我若射中,小心你们的性命,射不中,我们自当束身就擒。’这伙强盗根本不相信一个小娃娃的狂话,哪知百步外竖箭,大哥竟一发中的。众盗大惊,不仅不敢抢劫,反而资助金钱让他们回到中山。 看到儿子和爱孙虎口脱险,成武皇帝大为高兴,问三人西燕国动态:‘敌方形势如何,长安城可以攻取吗?’大哥回答说:‘西军扰扰,人有东归之志,陛下当修仁政以待天时。若大军一发,西军将士必投戈而来,如同孝子之归慈父。’边说边画,画地成图,将西燕国的地形地貌、军事部署说得一清二楚。成武皇帝对机智过人、胆大心细的慕容盛极为喜爱,抚着他的头笑着赞道:‘昔年魏武帝曹操抚明帝之首赐予侯爵,我之爱孙,难道不可以吗?’” 第一百一十九章 暗蛰伏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感叹道:“我们汉人有句话‘自古功名属少年’,说的就是这样啊!” 他眸光又凝,盯着我的眼睛,半天才道:“我大哥一生羁贱流漂,历经生死,养成勇敢果断的性格。他判断准的事,豁了命也要去干。我最佩服大哥的不止于此,因为如若没有他,恐怕我们燕国的宗庙社稷将不复存在。” “龙城中出了一个有野心的人,兰汗。兰氏是我们鲜卑贵族,世代和我慕容家通婚。兰汗的女儿就是你刚刚所见的兰夫人,她嫁给了我大哥。兰汗和段速骨的叛军通谋,乘我父皇惠愍帝在外御敌时釜底抽薪,发动叛乱。 城内叛军发生分裂,有主张继续立慕容崇的,有主张立慕容农的,两家发生火并,慕容农被杀。兰汗趁机攻杀段速骨,占领龙城,成为辽东地区的新主子,他废掉慕容崇,改立濮阳公慕容策为太子,又派人迎我父皇回来。他自然不会真心拥立,只不过想以慕容策为诱饵,引父皇回龙城,一网打尽。 我父皇想回到龙城,因为留在中原的最后一支队伍――范阳王慕容德的军队已离开邺城,退守山东,拒绝他们入境,因为慕容德有称帝之心。 危险!大哥一次又一次提醒父皇,留在中原征战尚有一线生机,回到龙城是死路一条,因为他太清楚自己岳父的野心了。 可是父皇厌倦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对兰汗还抱有一丝幻想。 回龙城前,大哥拦住马首,痛哭流涕,希望父皇相信自己。然而,对美好生活的期待让父皇忘记危险,拒绝了大哥的忠告。后来……”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凄然道:“你父亲回到龙城,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慕容元呆呆的出神,低声缓缓道:“父皇自投罗网,被弑之后,兰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诛杀了太子慕容策以及后燕王公大臣一百多人,自称大都督、大单于、昌黎王,改元青龙,任命哥哥兰堤为太尉,兰家兄弟控制了整个后燕国。而河间王慕容熙却能安然事外,被加封为辽东公,以承继燕祀。” 在慕容家族快被诛灭殆尽的情况下,慕容熙居然一点没受牵连,不能不让人感叹他的左右逢源,善舞长袖。 “我大哥藏身荒郊野外,听说父亲的噩耗之后,毅然决定赴龙城奔丧。部将们纷纷劝道:‘这无异于自投罗网啊!’大哥冷笑道:‘兰汗性情愚鲁浅薄,我如今走投无路去投奔,他一定顾念我与他女儿的婚姻情分,不忍心杀我,只要给我十天半月的时间,定能手刃仇人,报仇雪恨!’ “抵达龙城后,大哥晋见兰汗,兰氏兄弟齐劝兰汗杀掉他,而兰夫人先哀求母亲乙氏,又逐一向兰家兄弟们叩头,泪流满面,请求饶恕夫君一命。兰汗动了恻隐之心,把大哥留在宫内,待他非常亲密。兰氏兄弟屡次劝兰汗杀掉大哥,兰汗不听。大哥借机从中挑拨离间,兰汗兄弟之间慢慢互相怀疑猜忌起来。” 我心中暗道:慕容盛的自信源于有一个死心塌地爱他的妻子。 第一百二十章 报父仇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元道:“大哥暗中怂恿兰汗的外孙慕容奇起兵叛乱。兰汗打算命令哥哥兰堤率军南下讨伐,这个兰堤,素来凶狠残暴,而且荒淫无度,对兰汗很是无礼,时机再次来临,大哥趁机挑拨离间:‘慕容奇只是个小孩子,绝不可能办这么大的事情,莫非有人假托他的名义起兵,然后自己打算做内应吗?兰堤一向骄纵,很难令人相信,不应该把那么多兵权交给他。’兰汗觉得有道理,家贼不可不防,免掉兰堤的军权,改派部将仇尼慕带兵去讨伐慕容奇。 兰氏兄弟闻讯大怒,联合起来,攻打仇尼慕的军队。兰汗更加认同慕容盛的话,再次调集军队,派太子兰穆讨伐兰氏兄弟。兰穆倒有见识,说:‘叔伯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慕容盛,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一定是慕容盛,如今我们已经有了萧墙之祸,不应再养心腹之疾了,应当先将慕容盛诛杀。’兰汗动了心,派人去找大哥,准备视情况动手。 这时又是兰夫人救了大哥一命,她偷偷向夫君泄密,结果大哥假装得了重病,无法觐见,兰汗也就此作罢,未再深究下去。 后来太子兰穆率兵偷袭兰氏兄弟,大获全胜。 兰氏父子开庆功宴祝贺。宴席之上,父子俩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大哥半夜假借上厕所之机,跳墙进入东宫,与暗中联络好的将领们一道杀死兰穆,继而又率士兵杀进王宫,斩杀兰汗,将兰氏兄弟、父子尽皆诛杀。就这样一次足以颠覆我大燕社稷的叛乱被我大哥轻而易举地平定!” 我喃喃自语道:“好一出惊险的王子复仇记,天王忍辱偷生,俯身伺敌,假颜欢笑,最终复仇复国!” 慕容元继续说下去:“我大哥终于从幕后走向前台,大赦天下,改元建平,即位之后,去掉帝号,改称庶人天王,以示功德不敢超越祖宗,同时又吸取父皇懦弱失国的教训,治下森严,励精图治,才有了如今后燕这般承平的气象。” 我黯然道:“那兰夫人是因父家牵累,被天王厌弃至此吗?” 慕容元摇了摇头,道:“后来,参与兰汗之乱的人统统被杀,一人获罪,举族不免,饶是盘根错节的经营也被连根挖起,更没有哪一次政斗死过这样多的人,行刑的鼓点敲得繁密,血从刑场淌入护城河,令周遭市坊白日黑夜都笼罩在血腥的气味里。” “但对于兰夫人,他没有杀她,连她的位份也不曾废去,只留她在空寂的漪兰殿里,从此不再踏足于此。” 我冷笑道:“没有杀她,这便是仁慈么?只从此将她遗忘,任这疯癫的女子在深院高墙内独对风霜,同那木槿花一起盛开、萎谢、凋落,任由旁人欺她辱她,这便是明君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 痴情女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元闻言,眸色却冷淡下来:“大哥,终究是无法面对她,但至她之后,也未立过皇后,漪兰殿的吃穿用度,也从未少过,我私心里揣测,大哥仿佛是爱过她,也仿佛是恨着她的。” 一边是亲情,一边是爱情,作为女人作出选择实在太难。兰夫人毅然选择爱情,为了丈夫,使父亲兄弟死于非命,可她最终得到慕容盛的爱情了吗? 她独对风霜之时,是否也恨男儿薄情,造成她一生的悲剧。 身边至爱之人对至亲之人举起了屠刀,她无从面对,所以才疯了吧? 难道这世间的情孽大多如此,教人永沦痴妄,又譬如我对慕容熙的痴恋。 ——我心中这般想着,脸上找不到一丝欣慰的痕迹。 侧眸之际,不经意迎上他迷茫的目光,便回之以落落疏朗的一笑,问道:“那你呢?你对兰夫人的关心照拂仅仅源于叔嫂之义?” “我幼年失怙,哥嫂对我很是疼爱。”慕容元若有所思地苦笑。 他微笑时眸子黑亮如水晶般透明,出神时却会浮泛起温柔而迷离的薄雾来,看来格外地高贵沉静,加上轮廓清秀,我一时看得有些发呆。 他见我发怔,柔声笑道:“不过,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夫人对我慈爱仁厚,实有养育之恩。我只盼着她能清醒点,好过这样腌臜的日子。” 我窘迫地低声道:“我想象的那样,哪样?” 慕容元轻轻岔开话题,道:“我大哥天纵英明,每隔十天,亲自审理判决一次讼事,用不着严刑拷打,大多能准确破案。他兢兢业业,只盼着不要再有什么乱子,尽心守好这成武皇帝一手打下的壮丽河山,也许是过于殚精竭虑,虽年未至三十,但望之如四十余岁的中年人。” 燕人看重风骨门第,所以平原公慕容元很少过问朝廷之事,仅凭了一身才学气度和其皇族身份,便倍受百官推崇,尤其是年轻有家势的文官,十个倒有九个与他有来往,极有声望。而慕容熙的野心,自然也不能透露给这位天王的爱弟分毫。 我心念电转,因不知慕容元用意,自不好露出一丝口风来,只是轻笑道:“我瞧河间王府上下,无不尽心尽力为天王陛下效力呢!” 慕容元:“那才是天下幸事,百姓幸事呢!否则战乱一起,首当其冲的,只怕又是百姓了。到那时……” 他忽然打了个寒噤,目光中居然泛出一丝惊惧来,同时抓起搭在一旁的外袍,披到身上。 我一蹙眉,“你冷吗?” 他含笑摇头,正要说话时,忽然外面的车夫低低唤道:“王爷,河间王府到了!” 我闪身下了马车,又掀开帘幕对车上的慕容元道:“兰夫人的病只能慢慢诊治,目前这个疗程还需五天的施针,间断不得。” 慕容元目光灼灼,嘴角向上弯起柔和的弧度,微笑道“好,那我明日再来接你。” 经过我连续几日悉心的诊治,兰夫人的病情已渐有起色。 第一百二十二章 芳菲度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这一日,我回到河间王府时,已是黄昏。 斜阳映入飞檐,落叶瑟瑟铺了一地。 莹心楼地势较高,最美的景致便在错落幽深的黄昏。从回廊下远眺,遥对一池碧涛,落日的余晖便都熔在了深深浅浅的一泓碧里。 小菊走来,拿一袭绛紫深绒斗篷搭到我身上,笑道:“姑娘,到里间里去罢,风吹在身上挺冷的,仔细着了凉。” 我握住她搭在我肩上的手,发觉我的手真的挺凉的,她的手背比我的掌心还要温热些。 “小菊,我觉得我很孤单。”不知不觉,我居然吐出了这么一句,连眼睛都涩痛起来。慕容熙几次派人到秦国去打探我父亲的下落,可传回来的信息都是查无此人。 “喔……”小菊瞠目结舌,然后自以为是地劝慰,“没事,奴婢和丹朱会陪着姑娘。何况,王爷不会忘了姑娘。姑娘好好的,再长高长胖些,必定更加美丽,更得王爷欢心。” 他的欢心? 我几乎忍不住唇边要绽出一丝苦笑,忙低了头,揽紧斗篷。 暮色中的王府平添几许宁静,楼阁绵延远去,隐入天际。 正在心中赞叹这无上的美景时,陡然听得身后有人说,“如此黄昏,平静似逝水流年。” 我与小菊一惊回头,见慕容熙披了件玄狐大氅,只身立在廊下,负手淡淡而笑。 静默的黄昏,金色的余晖,越发映得他雍容出尘。我凝眸看他,见他目光奕奕夺人,像是沈初云入宫的伤痛已然平复。 小菊惶然起身,不知该退避还是叩拜,竟怔在那里。 我抬腕掠一掠鬓发,侧眸似笑非笑,“王爷怎么爱在人身后出现,倒吓人一跳!” 我很少同他说话这么纵肆,慕容熙却静静瞧着我,隐约含笑。那目光看得我心中绵绵软塌下去,什么话也说不了,只得幽幽低了头。 珠玉摇动,垂帘半挑,我随着慕容熙步入莹心阁,侍女忙迎上前,替他宽去玄狐大氅。 “你们都且退下!”慕容熙略垂了脸,目光深敛,鼻梁挺直如削。 丹朱和小菊俱肃手退下。 我略有些诧异,抬眸迎上他目光,只觉陷入无边冷寂,他眼中幽黑近墨,仿佛吸去了昏暗室内仅有的光亮。 蓦地我的肩膀被他的手搭住,那只手开始有些颤意,渐渐有力,将我的肩胛骨牢牢扣在掌中,似乎再一加力,便可将我的肩骨生生捏碎。 我惊慌起来,失声问道:“道文哥,你怎么了?怎么了?” 慕容熙低喘着气,道:“有人骗我说,你在平原公府向天王陛下鼓吹初云的美貌与妙音,陛下这才起了纳入后宫之念。可我知道他们在骗我,雪凝,明明只为我着想,又怎会舍得我难受,去联合那兄弟二人,抢走我的初云?” 我脑中轰地一声,仿佛甚么东西炸裂开来,他竟知道了?全都知道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情迷离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睁开惊惶的黑眸,张了张唇,终于呜咽道:“我承认我确实不喜欢沈初云,但我不是有意逼走她,我是无心的。” “原来,流云亭初云受伤一事果真是你动的手脚!” 我连连摇头:“不,不是我!” 他冷冽如冰的面庞直直望入我的黑眸,道:“瞧,这张脸看起来多么天真清纯,没想到在背后会这么算计?” 肩头传来的疼痛让我意识转过头,张开双臂,猛地揽住那结实有力的腰线,投到他的怀中,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可抑制地涌出,呜咽道:“我知道我错了,错在不该喜欢上你!” “别哭了!”他的语调中透着无情,再没有以往的温情。 颈上蓦的一紧,下巴被他重重捏起,来不及抵挡和思索,已陷入他火热的掠夺中,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他吮住我的唇,薄唇柔软而轻柔,含住我冰凉颤抖的唇瓣深深吸吮,唇舌相迫,令我惊惶的舌尖走投无路,被他紧紧抵住,不容躲闪。 喘息里交缠,战栗里沉溺,要将我整个溶化吞噬了一般……神智被袭夺一空,我缓缓阖上眼,任由自己在眩晕中飞堕,仿佛置身于云端一样飘渺。 我随即揽紧他的脖子,努力地回应他的亲吻,由着他慢慢俯下身,将我按于床上,重重覆上我的身体。 他毫不犹豫地解开我的衣带,唇舌沿了我的脖子一路吻下,触及我胸前的柔软,温柔地啃啮着;习武者略粗糙的手掌落于我光洁的肌肤上,轻缓有致地揉捏着。如电击般的快感阵阵侵袭,我忍耐不住地喘息着,呻吟着,如同美人鱼般在他的身体下悸动。 他的衣带也已松开,胸前的肌肤结实而诱人,散发着我最沉醉的男性气息。我忍不住地去轻抚他那健硕的肌肉,那是属于我的慕容熙,让我倾醉。 胸前暴露的光洁肌肤轻轻地磨蹭,那解开衣裳紧紧相贴的感觉是如此美好,让我克制不住地想和他更亲近些,伸手将他的衣衫撩得更散开些,恨不得将自己溶化到他的身上。 天气寒冷,我只却盼着此时能下一场雪,来纾解我烈烈如焚的光洁躯体的干渴。 这时慕容熙忽然顿下了动作,微支起身,沉郁地望着我。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雾岚流动,我忍不住伸出指尖,带了几分痴迷,抚摸他眉目的轮廓。 “道文……”我低低地唤着他,乍遇他先刚后柔这般百般逗弄,只觉脑中渐渐给抽得空了,周身俱已酥软,心智一片模糊。 忽然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的冷笑轻轻从他嘴中吐出,他低沉的问我:“我到底……是你第几个男人?” 话一说完,我的身体立刻僵硬了起来。 慕容熙挑了挑黑浓的眉,狠狠说道:“你当我是瞎的?如果不是我曾看到你玩到晚上才回王府,又亲眼看见你这几日随平原公出双入对地出去,或许我还真信了你的眼泪,信了你的清纯……” 第一百二十四章 恨难裁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吐一口气,正要解释时,他清澈如水的星眸,竟如深井般黑沉不见底:“你分明早与平原公有染,回到我河间王府是别有用心。我自问待你不薄,你,怎能这样骗我?” 我一颗心随着他的话语,几乎要迸跳出胸膛,求恕地握住他的手,轻轻道:“不是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欺骗你!” 他缈若烟霭,隐了晶莹的水意,看不出是含恨的泪光,还是清冷的冰气,缓缓坐起身,扣着自己的衣带,眼底满是鄙夷和讥嘲:“你这样的的女人,枉我还以为你天真良善!一面勾搭上平原公,收拢他做你的裙下之臣,一面又迫不及待的要在我身下婉转承欢。” 心中抽痛,我愕然的张了张唇,说不出话来。 是啊!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由着你将肆意玩弄甚至侵占,竟让你把我看得如此不堪么? 他恨恨的话语,吐字如刀: “我慕容熙从来不缺女人,也不屑于和自己的侄子抢夺女人,更不会和一个人尽可夫却在我跟前装纯情的女人相守!” “道文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听我说,我和平原公真的没有什么……” 我忙坐起身来想拉住他解释时,他将手猛地一甩,已推开我的手,拾了方才亲热间散落地上的衣衫,狠狠地摔到我脸上,再嫌恶地瞥一眼我半敞的衣襟,他吐出的字,凌厉如利箭穿心:“我为什么不动你?因为嫌你脏!” 他转身奔出了房间,身形极快地消逝在门外。 惨淡地笑了笑:“为什么定要对我如此不堪,你才满意?你可知道,你在我眼里,始终有如初见。” 恨无处雪,悲无处诉,怨无可解…… 在他眼中,我已是个坏女人,难道命中注定我只能在乱世的漩涡中浮沉飘荡,受不起爱情那样不切实际的梦想。 又轻轻地笑了笑,我整理了衣衫,抚一抚疼痛的面颊: 可我的确很想低下我所有的高贵,撇下我所有的尊严,向他诉说――我真的只喜欢你一个人! 步履声响,丹朱的低语萦在耳边:“小姐,别哭了,丹朱会守着你,你不会孤单的。” 我一头栽扑到她的怀抱,痛哭失声,泪水糊湿了她的前襟,呜呜咽咽,只是凌乱地说道:“丹朱姐姐,他走了,他不理我了,他嫌弃我!” 丹朱轻拍着我的后背,静静地告诉我:“王爷正在气头上,他心痛于沈姑娘的离去,所以迁怒于你。等时过境迁,他自然会念起你的好处,不会忘了你的!” 不怪他,是我的错! 他的冷漠,像是一柄剑,直入我的心。 居然没想过,他对我的误解会这么深…… 可是,我该期待什么呢?期待时间可以化解我们之间的误会吗?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无怨尤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真的没法怪他缺了读懂女儿家心思的细致,更没法怪他没有男人该有的胸襟。 难道这就是母亲所说的“意到浓时怎忍舍,情到深处无怨尤”? 太阳高升,东湖边树枝摇曳,我坐在树下,久久不动。 良久,我叹了一口气,三日了,自那晚,他怒不可遏地离去,我已经三日没见过他! 入府这么多日子,都是他过来,不然就是他遣人召我前往……他不主动,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要怎样才能见他? 每日在莹心楼中,对着楼中的人,只是烦不胜烦,乘她们不留意,我径自出来,就到此静静坐下。 脑中转了片刻,从兰夫人,宇文嫣,沈初云,慕容元,又转到他身上…… 他恼怒于我和平原公走得近?是不是因为,他私心里不希望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不知是因此,还是太忙,他消失了三日……前些日子,他不时会我一起喝茶、下棋,而现在,他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没见他,我心情低落,掏出佛玉佩。我什么都没带,就记得带这玉佩,这和他一模一样的玉佩……或许心中实在想见他。 我毅然捏起拳头,去见他罢,跟他说清楚,起身绕过东湖,往凌云阁迤逦而去。 直到凌云楼前不远,我乍然停下脚步,恰好停在影影绰绰的假山后面。 只见楼前跪了一片人,他穿着一袭白袍,与另一娴雅美丽的女子,一前一后,如影随形,那相随的身影,如此地扎眼。 我心中五味翻滚。 楼前,众侍卫都只穿了常服,暗佩刀剑,有侍卫牵着马恭候,他偏着头与身边侍卫说话,下一刻,他跃上了马。 我正要上前,又停住了,瞪着眼前的一幕――但见他,策马走了几步,一把拉了另一人――那女子上马,两人共乘一骑,女人自然是紧密地贴着他……而他,理所当然的,一手搂在女人腰部,策马奔驰。 那女子看来心情很不错,一边和慕容熙行着,一边侧着头低声说着话儿,梨花白的面颊,泛着微微的红晕,酒涡深深如醉,隐见一抹很清淡的笑意,呼之欲出。 马向假山驰来……电光石火间,我往旁一闪,没入假山后面。 顷刻间,哒哒声响,数匹马一一驰过。 眨眼功夫,原地仅剩飘扬的尘沙,摇曳的树枝,高挂的太阳……和我。 我猛地顿住身子,眼看着他们款款而去,泪水几乎滴落下来,忙仰起头,只往天空望着,生生将渐凉的泪意给迫回去。 隐有一声唳鸣,抬头看时,天空有孤鹰飞过,飞得很高,很远。 可极高极远处,未免太过寒冷孤寂。 “姑娘,你怎么了?”不知何时回到楼中,我连怎么回来也不知道。 众人瞩目中,我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景色不动。 第一百二十六章 心如灰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丹朱见状,奇怪的上前询问:“姑娘,你累了么?” 她连问了几次,我终于抬头,沙哑的声音,像是嗓子很干,很久没有喝过水似的,“我累了,叫她们都出去 罢。” 丹朱待要再劝,见我眼角有泪,她跳了起来,急急地赶人。很快,殿中只剩下两人。 她斟茶,呈上:“姑娘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视而不见她递过的杯子,望着她。 “丹朱怕你多想,才不敢告诉你……” 有种不好的预感,静默半晌,我终于出声:“告诉我什么?” “自王爷离去以来……这三日,他每日都召唤不同女人,到凌云楼侍寝。” 脑中一轰,我怔怔地滑落泪。 丹朱柔声道:“姑娘,莫哭……看你声音沙的,先喝碗茶罢。” 我没有理会,我这才意识到我很想漠视一切,包括他宠爱别的女人。 可是我的心好痛……好痛…… “丹朱,我不了解他……真不了解他……”声音哽咽着,虽说我们会有争吵,但他前些日子的柔情,一下,就转为残酷! 这一剑划得我,好深,好深! “姑娘,王爷,他多半是太过生气了,才点召了别人,不要太难过了!” 我静静看了窗外许久,才伸手抹去颊畔的泪……心,无比的灰暗。 “丹朱,替我梳发。” 她很诧异的,因为一直都是我自己动手,虽是不会梳花样,也是端庄整齐,从未主动要求过她。 她很快就给我梳了个飞仙髻,我在镜前,看了一眼,轻俏灵逸,叹道:“果然好看!” 丹朱笑道:“姑娘喜欢的,以后丹朱每天都……” 话没说完,她就住口了。 我在镜前,转了一圈,举步出门。 丹朱唤道:“姑娘,你还没用晚膳呢!”她的声音留在后面。 我想了很久,要去见他,我决定对他坦白:道文哥,你听我解释,如果不信,就请你让我走。 我宁愿永远不再见他,也无法坐看他拥有一个又一个女人。 傍晚的日光便有些刺眼了,激得本就酸涩的眼睛一阵刺痛。 有花落下,柔柔软软的花瓣,带着冬日的冷意,缓缓自面颊滑过。花看不出凋萎的痕迹,但的确已无根无瓣地飘落下来,等着化为尘土。 进凌云楼不过是几个阶梯,我盘旋在外许久,还是踏不出脚步。 慕容熙身边的近侍左晟看了我许久,忍不住道:“江姑娘,需要通报么?” 我摇头,内心复杂纠结着,矛盾的。 这时,两个女子从殿中出来,是慕容熙的侍妾花氏和她的侍女,她脸上的笑容如春花一般绽放。 她乍见我,似乎吃了一惊,脚步停滞在阶梯上,眼神闪烁,随即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宵岑寂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索性不理她,心一横,举步上前,越过她身边。 “来给王爷赔礼?” 胸口发闷,手脚也似软着,一阵阵地透不过起来,停在她身侧,我下意识看向她。 她笑着,突然俯过头,在我耳边低语道:“没用的,王爷很生气,你等着被赶走吧!” 她那烟笼雾罩般微凹的眼放肆得意地笑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我还在木然注视着她消失的方向。 “江姑娘?”回头,是左晟,他不知何时出来,站在我身后。 “谁在外头?”凌云楼内传出威严的问话,左晟正要答应,却见我已经下了阶梯,渐行渐远。 我本以为争吵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可没想到他的宠妾竟然当面讥讽于我。我百无聊赖,心中却莫名地堵得难受,甚至比那晚他离去时堵得更厉害。 我沿着曲折竹桥一路走,径直往北面的假山而去,假山前后都有通道,通往顶部的绿柳亭。 我拾级而上,在亭中扶栏坐下,才静静地向四周打量。霜天云淡,绛河清浅,寒风凛冽。居高而望,凌云楼前院后院堰角重重,在月色里模糊成线条分明的黝黑剪影,楼前湖中波光粼粼,映着清澄月色,更显明洁。 假山前后,苍梧凌乱,时有夜鸟惊起,又有落叶飘下的细碎声响。 拿了玉箫,我坐在亭中,吹着一曲《紫竹调》,只盼着曲调中的冰澈宁谧如水能尽快驱去心头的块垒。 可是脑海中不时闪现中午的那一幕:他也曾这么看着,看着那么个女子,眸含秋水,面蕴霞光,与他并骑而行,谈笑晏晏? 误会我和平原公在前,宠溺新欢在后,这人究竟对我有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情? 曲调一变,逐渐变得幽怨起来,不知不觉中,竟然又奏起了《长门怨》。我此时的心境酷似那因失宠而被废去后位幽怨至死的武帝皇后陈阿娇,想到此,我不禁凄然一笑。 也不知吹了多久,吹得累了,我懒散地笑了笑,将头倚在冰冷的柱子上,只觉得冬日里也有沁骨的寒意,无处不在地渗过来,而眼眶又已经酸涩。 缓步走出亭来时,已有碎雨点点。我沉默,静静地倾听着雨点落在水面的声音。 到得桥上,扶着栏杆远眺,满满的湖水,被报厦中悬着的四级山水绢纱宫灯散出的浅浅光芒映得像水银一般清亮,幽幽地在池子里摇晃着。 我禁不住地叹息,长长的素蓝披帛被夜风吹到了水面,猎猎地飞舞水面之上。 泪水一滴滴落下来,落在水面,很轻的滴答声,荡起圈圈细细的涟漪。 许久,那边的竹桥上,终于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一怔,只痴痴地看着他。 一身黑衣如墨,未曾束冠的头发亦是漆黑如墨,被细雨打湿了,柔顺地散落脑后。踏出抱厦时,他脚步顿了顿,望向我这边。 第一百二十八章 阴晴定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他开始不理睬,抬头望着夜空,冷淡地说道:“你出来做什么?天这么冷,下着雨,回去。” 犹豫片刻,我走到他身畔,低声道:“道文哥,原谅我,好吗?” 他轻叹一声,转过了身,便欲走开。 捕捉到他眼底的一丝恼怒,心里已是一沉,莫名的忧伤忽然袭上心头,我一把握住他的手。 他转过头来,清冽的眼眸注视着我,道:“放手!” 我索性靠上前,紧紧环着他的腰,在他耳边哽咽道:“不,我不,我一松手,你就再也不会理我了!” 以他的腕力,只须轻轻一推,我顷刻间便会跌落开去,于是我用尽了全身的力道与他贴得更近。 “我知道我错了,我不应该自私,不应该小心眼。”我哑着嗓子,头贴在他的后背上,“可是我是全心全意地对你,我不能没有你!” 他的腰背上有他的温暖渐次传来。 “自从你那日离去后,我反复思过,你对我视而不见的日子,我度日如年,”我失声哭道,“只要你肯原谅我,不要对我不理不睬,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慕容熙攥着我揽紧他腰的手,转过身来,唇角向上勾了一勾,声音略略缓和下来,“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猝不及防地,温热的液体滚落我唇边,是微微的咸涩,我连声道:“不,我知道我做得还不够好,我改,我会再改!” 他低促地说道:“雪凝,你为我付出的,我是知道的。” 我嗓间哽了好一会儿,道:“道文,你肯原谅我么?” 又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都已经过去了!”那伴着久违的温暖熟稔,顷刻将我笼住。 我陡然间便松了口气,或许我比不上他心中那明艳无双的沈初云,但我至少能肯定,他待我的心,并不曾因这次的误解而淡薄。 这便够了。 从此,我只要和你在一起,生死相随。 他松开怀抱,捧起我面庞亲了亲我的额,说道:“那么,你答应我从此不要单独去见平原公。” 薄软的唇在肌肤上留下的不仅是微微的湿润,更是沉醉的酥麻。我紧紧在靠在他身畔,毫不迟疑地答道:“好!” 他的清眸瞬间璀璨如星子,连唇角的轻笑也涟漪般扩散着,将他本就俊朗无比的五官更衬得光彩夺目。 我举起他的右手,贴在我的胸口上,道:“道文,你知道么?我的心,只为你而跳!” 他眸光灿亮,一时分不清是愉悦,还是感动,唇角却轻轻弯起,笑意浅淡。 我便仰起脸,送上自己的唇,与他深深相缠。 他身子一震,随即热烈起来,那被夜雨侵得冰凉的唇,唇内炙热的舌,以霸道缠绵之势不顾一切地卷入我口中。 第一百二十九章不负卿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炽热飘起于唇端,酥麻的热流闪电般窜过全身,漆黑的夜中,好似瞬间在我眼前铺开了绚丽奔放的云蒸霞蔚。 两个人的唇齿相依,居然也可以这么快乐,快乐得每一寸肌肤,都在颤悸! “我喜欢道文,喜欢道文!”我气喘吁吁地抽空呢喃着,手指忽然有了依恃般在不知不觉间稳住,正与慕容熙五指相扣,紧紧相握。 慕容熙喘息甫定,在我耳边柔声道:“我答应你,若你一心待我,我也必一心待你,绝不会辜负你。” 我定了定神,抬眸,正对着慕容熙幽深的眼眸,温柔似水,再细细看时,却是一池秋潭,深不可测。 也许是我想多了,我凝视着他找不到一分瑕疵的完美面庞,如痴如醉。 他忽然拦腰将我抱起,走向屋内,屋中的灯盏很明亮,骤然照过来,让我不适应地闭上眼。 耳边恍惚传来侍女清脆的话语,“王爷得先换衣……” 下面的话头不知是被谁用手掩去了,接着是侍女们蹑手蹑脚退出的脚步声,连门也被轻轻掩上了。 慕容熙将我放入衾被间,我又是紧张,又是害羞,夹杂着无法形容的隐隐期待。 见他迅速地宽衣解带,我禁不住向后缩着身子道:“道文,我害怕……” 他俯身卧下,将我紧拢到自己身下,叹道:“我知道你害怕什么?” 我道:“怕什么?” 慕容熙道;“你怕我到一半就抽身而退。” 我好一会儿才悟出他的意思来,使劲捶他的胸,又羞又恨道:“你……你戏弄我,我再不理你了!” 他双臂拥着我,退闪时身体歪在床上,兀自抱我在怀,大笑不止。 “我是第一次……” “我知道,你是要我对你轻怜蜜爱。” 我刚想张口啐他时,他的手臂已然慢慢收紧,温暖的舌尖探入我口中,以我完全不懂得的韵律和技巧温柔舒缓地游动,而莫名的愉悦和酥麻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由着他唇舌的引领,在口中迅速激荡着,一直发散到脑部,心口,乃至后来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真的无法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让我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又似要飘浮起来,只能被动地承受着那种强烈的愉悦。 可我竟已说不出话,由着他的唇舌纯熟地与我交缠着,一点点地推动,越来越热烈地深入。 我从不曾经历过这样缠绵而又有技巧的亲吻,嗅着周身越来越浓冽的男子气息,一时竟晕了头,居然试探着回吻他。 虽然只是极小的回应,他的呼吸却蓦地粗重,忍耐不住地低低呻吟一声,松开压着我手腕的臂膀,腾出手来抚上我前胸,微凉的触感透衣而入,他的手极有技巧的轻推慢揉,顷刻间就让我在悸动中颤抖起来。 我的喘息已很是粗浓,几乎是颤抖着在唤他:“道文,够了,别……别逗我了!” 他眼眸中雾气般的岚烟浓得化不开,俊逸的面容上红晕如流霞散开,连他柔软却沙哑的声线,都不可避免地沾惹了显而意见的**色彩。 第一百三十章 共双飞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这时他的手指迅速挑开我衣带,细致的轻吻由脖颈游移至锁骨,一路下行。 强烈的快意随了他的娴熟动作飞快散开,让我又是仓皇,又是愉悦。 另一边他光滑的手指舒缓有致地在我凹凸的曲线上揉捏着,不慌不忙地唤起我体内的**,我渐渐有如服食了媚药般,不由地在他身下辗转低吟,喘息渐渐粗浓。 他冰雪般清贵优雅的面庞在我耳边轻蹭着,熟悉的清新气息扑天盖地地笼住我,“现在,再没有人可以将你从我身边抢走。” 我有瞬间的失神:此时的他,是不是将我当做沈初云的替身了? 神思正恍惚时,只听慕容熙低沉道:“雪凝,什么都不用想,我已在你的身边。” 胸前蓦地被慕容熙促狭却很有技巧地轻轻一弹,快感迅速由一点飞快地散发开来,在周身忍耐不住的悸动中,我支吾的话语,竟被逼成带着颤抖的**呻吟。 “雪凝,我要的,就是你。”他的声音忽然极平静,连眸子都深沉之极。 瞬间他已将我双腿托起,而我身体的最柔软处,迅速被一团炽热的坚硬的顶住。 下一刻,他的身子已猛地压了下来,一下子将我的身体贯穿,我痛得浑身战栗起来,冷汗迅速从额上滴下,叫着:“我好痛,好痛。道文,你放开我吧!” 慕容熙眸黑如夜,深不见底,由着我在他高大健壮的躯体下无力地挣扎,颤抖,战栗,却绝不放手。 原本我手臂上鲜红夺目的守宫砂,只在这片刻之间,便暗淡苍白下去。他的手指慢慢地在那抹淡红的痕迹上抚着,低低道:“原来,原来你真的没有骗我!” 我张了张嘴,还要说话,却被身体撕裂处的剧痛惊作了痛苦的呻吟,泪水已禁不住滚落下来。 他忽然俯下身来轻轻吻我的额头和面颊,眸中的怜爱一如往日,柔声说道:“好了,雪凝,你放松一点。” 我点点头,努力舒展着身体,忍着不适去迎合他,而他则托着我的腰肢,扶紧我,让我以尽量舒适的姿势去承受他。 再没有了羁绊,他长驱直入,掌控着我的身体,越来越深入地把握住我的每一寸的愉悦,每一寸的痛苦。一时我体内的力道蓦地迅猛,我不由失声惊呼,慌乱地试图勾住他的后背,整个躯体连同灵魂都已不受控制般骤然被某种巨大的漩涡吸入,突如其来的酥麻感迅速吞噬了我所有的呼吸,飞快将我淹没,甚至快要溺毙。 在这极度**之时,我听到身上的男子清晰地说道:“雪凝,记住,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永远不要背叛我!” 难道他还不相信我么?我不是那样热烈地表白自己的爱意和思念,并在他流露出索取之意时,迫不及待地奉献出自己?唯恐他嫌弃我,唯恐我不能让他快乐,对他的予取予求,几乎是用近乎虔诚的态度回应着。 第一百三十一章 心心念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一次次撞击中,蓦然的刺激和纾解迫得我发出了一声声**的呻吟,闭着眼睛再不做声,由着他将我细细摆弄。 一次,又一次,我在沦陷中被他带起,颤悸着攀到最高峰,再跌入飘浮不定的虚空…… 我只能说,那是我平生从不曾体验过的极致快乐。 -------------------- 醒过来的好久,我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我穿着整洁干净的小衣,正卧于松软的衾被间,浑身被人敲打了一顿般松散酸疼着,连举手抬足都觉得吃力。 慕容熙早已不在枕畔,丹朱笑嘻嘻地上前侍候。 我问道:“这是在哪里?” 丹朱道:“在琴韵小筑,王爷早上命奴婢将姑娘的东西收拾过来,以后就住在这儿,王府中所有女眷之所,就属此处离王爷的凌云楼最近,只有几步之遥。” 我“哦”了一声。 丹朱笑得有点儿暧昧:“王爷可真细心呢,一早赶着去上朝前,也不忘吩咐预备下香汤,等姑娘一起床就可洗浴。” 我抚着头坐起时,丹朱又拿出一个白玉匣子,“后来他又叫人送了这个来,说是能收敛伤口。姑娘,难道……” 她附到我耳边,吃吃地笑,“王爷是不是太强悍了,才把姑娘折腾成这样?” 我红着脸瞪了她一眼,笑骂道:“你这丫头越发不得了了,姑娘家的,这话也说得出口!” 丹朱嘟着嘴,道:“姑娘别恼,说起王爷与姑娘的误会解开,奴婢还有一份功劳呢!” 我心里一跳,急问道:“怎么回事?” “姑娘昨晚在凌云楼外淋了一晚的雨,奴婢担心得不得了,就去跪求王爷,请王爷念在新城姑娘舍命相救的情分上,劝姑娘回去。哪儿知道后来王爷和姑娘非但解除了误会,而且……” 我很感动,柔声道:“幸好有你,丹朱,你是最懂我的心思的!” 丹朱眼底轻漾着浅浅的波光,出神了片刻,道:“奴婢自小父母双亡,自从新城侍奉姑娘时,就把姑娘当做唯一的亲人。只要有利于姑娘的事情,我什么都肯做。” 我眼底一直像有晶莹在幽幽荡漾,却始终不曾掉落出来。 洗浴上药完毕,我选了一袭天碧色碎花暗纹凤尾裙和一件绿色精绣梅花上襦,穿在身上,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于是对丹朱说道;“帮我盘个百合髻吧!” 丹朱很是手巧,盘完后,我对着铜镜左顾右盼,只觉镜中的自己眼眸澄澈如秋水,淡红的唇片似桃花瓣润泽,人也清新飘逸,洋溢着不胜的喜气。 “姑娘今日清丽绝俗,宛若瑶池的芙蕖,王爷见了定会喜欢。”丹朱一边理着我的裙裾,一边赞叹道。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嘱咐丹朱道:“你帮我到厨房里吩咐着,准备一些食材,我要亲自下厨。” 傍晚时分,我估摸着慕容熙该回府了,于是到他回来的必经之地去等他。 第一百三十二章 情缱绻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立于梧桐树之下,眼看着慕容熙长袍广袖,在众侍卫的簇拥下踩着白石的路面翩然而回,他风姿清雅高贵,洁净如云,恍如神仙中人。我倚着树,微微地朝他笑者。 一见着我,他也眉目舒展,宛若明珠的一双黑眸,倒映了青天云影,恰似唤醒了一池冰水的春风,带着足以令任何女子愿意溺毙其中的笑容,走过来牵住了我的手。 我们方才踏入凌云楼中,便有成群奴婢恭敬前来,各处回廊飞奔着人影,送茶水的,送点心的,送更换衣物的,络绎不绝,穿梭于幽深的青石道上。 一时朱门玉户间,锦绣衣裳摇曳,如花笑脸相迎,让我有恍然如梦的感觉:这个完美高贵的男人是属于我的么? 我们喝茶时,慕容熙那些姬妾已经听闻了消息,其中几位比较受宠的,大概这些日子都不曾见到慕容熙,相约了前来拜见他。 慕容熙蕴了温润的微笑,柔和地在他的宠姬们面庞扫过,低沉地说道:“大家有心了,不过本王还有事,各自先散了吧!” 这几个环肥燕瘦的莺莺燕燕,被慕容熙含笑婉拒时,居然没有一个敢流露半点委屈之色,连看我的眼神都带了几分讨好,讪笑着辞离而去。 慕容熙看都没看一眼她们留连的身影,捏着我的面颊,“你最近瘦削了,也憔悴了,得多吃些羹汤好好补补!” 我拉他到夔凤纹梨木软榻上坐了,笑道:“我天生丽质,还需用那些东西?” 慕容熙用手在我脸上刮了一下,“就你这样还天生丽质,羞不羞?……嗯,别动……”他伸手为我拣去发际的一瓣落叶,自然亲呢的动作,让我心中平添了不少柔情。 见我羞赧的样子,他笑出了声,亲亲我的耳垂,悠悠地念道:“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我趴在他膝上使劲捶他的胸,又羞又恨道:“你……你哪里学来的淫词艳曲来戏弄我,我再不理你了!” 正气沮时,慕容熙一把将我拽到他怀里,柔声道:“怎么样?身上还疼么?” 我脸红过耳,娇羞地摇了摇头,心中却想着:昨日之后,他无疑已算得是我的夫婿。 我那样的依赖他,用最虔诚的眼光仰望着他,不敢流露出半点刁蛮的本性,小心翼翼地生怕破坏我在他心中的美好。 可我之于他呢?妻?妾?抑或是婢? 慕容熙柔声道:“等我手头的事情忙完了,我会带你走遍大燕好山好水,看遍江南漠北无限风光!” 清新的气息徐徐吐于我的脖颈,亲密之外,更有难以言表的昵狎和暧昧,立时让我心跳急促,心魂俱醉,何况耳边斯人神情温柔,言语温存,描绘着那般恬淡却美好的未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从此醉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晚膳,桌上摆满了菜肴。 我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慕容熙面前,笑道:“尝尝我的手艺怎样?猜猜这里哪些菜是我做的?” 慕容熙品尝了一番,道:“菱白虾仁,荷叶冬笋汤,樱桃火腿,梅花糟鸭,鲜美爽口,十分别致,定是你做的。” 我拍手赞道:“好本事。” 这些鱼虾肉食之中混以花瓣鲜果,颜色既美,且别有天然清香,慕容熙每样菜肴都试了几筷,赞不绝口,“这般清雅的菜肴,正如你人一样。不过奇怪了,这个时节哪儿来的荷叶和花瓣?” 我笑道:“我去年夏天一早就储存在地窖里了,好了,再品一品这酒。” 慕容熙举起酒杯,抿了一口,道:“酒香清醇雅淡,好酒,是你酿的吗?雪凝,你还有哪些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忽而又笑起来:“你只看到我的好,可知我这人缺点多着呢,贪嗔爱欲痴,一应俱全!对了,道文,我有一件事情求你。” 慕容熙皱眉道:“我当你巴巴儿的做什么美食给我品尝,原来是有求于我。” 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你不允许我和平原公单独见面,那我总得进宫去给兰夫人治病啊!” 慕容熙微一恍惚,道:“明天我带你入宫吧!” 我已是大乐,抱住他面颊重重地亲了一记。 待得亲完了,才觉身后有异。门内有慕容熙贴身的侍女紫陌值守着,正望着我们一脸的目瞪口呆,显然看到了方才一幕了。 我赤烧着脸一时说不出话,慕容熙却若无其事地招紫陌到跟前吩咐道:“你不必守在这儿,去歇一会儿吧!” 紫陌依言出去并带上了房门,慕容熙拥我在怀,唇角弯了弯,道:“这下你满意了。” 我见他浓眉微微攒起,嗅着他怀抱间温暖阳刚的气息,仰脖便在他唇上亲了一亲,甜腻腻地说道:“就咱们两人,多好啊,我可不喜欢吃饭时一大帮子人守着,不自在。” 慕容熙感慨地望着我,“这么大胆,想你在新城重伤那会儿……” 他向来神采飞扬的眼眸闪过一丝后怕,叹道:“我那时真怕你死了,即便回了营,侍医说了你无大碍,我还是不放心,连做梦都梦到你又中箭了,一身的血倒在我怀里,怎么也唤不醒。就为你对我这份豁出一切的情意,我永远也不会忘怀。” 我沉默片刻,道:“道文,我要的是你真心对我,而不是怜悯,甚至于感激,这些都不会长久的。” 慕容熙挽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眉目俱柔,道:“雪凝,我很清楚自己的感情,你放心,我不会负你!” 我心里满满当当都似被那缠绵出的柔情占满,“我还记得向阳谷中的初见,你是那样的清雅高贵,磊落潇洒,那时的你,于我是高山仰止,我想都不敢想有一天自己会和你在一起。” 再不说话,搂上他脖颈,闭了眼眸送上柔软的唇,缓缓地覆上他的,舌尖灵活地舔舐着,与他缠绵。 第一百三十四章 鸾帷枕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熙手间的筷子忽地零落,“嗒、嗒”弹在地上,肆意乱滚。空出的手抱紧我,低微的笑意间,两人的气息互相交融,互相吞噬,将彼此掠夺得窒息,依然觉得不够。 窒息间只想把对方整个拥过来,填作自己满心的欢愉。 慕容熙缓缓抚于我的腰际,忽轻轻一抽,已将我衣带松开,修长微凉的手指慢慢握向我胸部,刚好盈满掌心。 我低吟着,浑身颤抖着蜷作一团软在他怀中,羞红着脸再也抬不起头来。 他每一寸的抚触都让我浑身悸动,低喘不已。 “雪凝。”慕容熙忽然低低地唤我。 “嗯……” 我含糊地应着,却忽然“啊”地叫出声来,抬眸看一眼伏于自己胸前轻轻吻噬的慕容熙,又羞得紧紧闭上眼睛,再不敢睁开。 明明已是寒冬的傍晚,却忽然热了很多,让我疑心紫陌是不是点了火盆,空气中沉香味愈浓愈烈,并不似平时的恬静宁和,吸入鼻中仿佛更令人意乱情迷了。 我仰起脸,喃喃道:“我要永远永远和道文在一起。” 慕容熙手中忽然一加力,低笑道:“现在么?” 我敏感而稚嫩的身体,猛然如同被雷击中一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陌生的无法言喻的快感,如脱缰野马般朝 我冲来,冲散了我的理智,令我的身体猛向前弓起,恰恰更紧密地贴合到他胸前。 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忽然吹灭了烛火,一舒臂膀,已将我拦腰抱起,走向内室。 微凉的指触,缠绵的唇舌,一寸一寸极细致也极娴熟的爱抚,迅速让我臣服于他带我进入的那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身体渐渐发烫,我禁不住呻吟出声。 听到我的娇吟,他似乎得到某种鼓励,更加卖力的投入我的身体。 头,埋入我的胸前。 火热的唇,舔舐着甜蜜的蓓蕾。 不断攀升的**,即将达到极乐的顶峰―― “别……”我喃喃低语,感觉到强烈的快感正不断在体内流窜。 于是,雪白的手臂,下意识地更加攀紧他的颈子。 急促的呼吸,暖洋洋的喷在我耳边,他坏坏的勾起笑:“真的要我停止吗?”刻意停止了对我的攻占,火热的**紧紧抵住我柔软的花苞,蓄意引诱着…… 蚂蚁撕咬般的酥痒伴着巨大的空虚感,顿时传遍我的全身。 我不由一窒,接着禁不住地嘤咛出声:“你……你好坏!” 这时,他蓦地停下了所有动作,晶亮的瞳仁上有簇簇火焰跳动,灼烈,炽人。 我喘着气,身躯犹在他顿住的手掌下,像鱼一样不安地摆动。 “告诉我,你需要我!”他喑哑着嗓子低低命令我,火热的眸子迅猛的像要吃人! 第一百三十五章 千帆尽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他明明知道的!知道我此刻的难受! 贝齿紧咬著嘴唇,我情不自禁的低喃:“你知道的……”哆嗦着用腿蹭着他的肌肤,迷离着眼望他。 他知道,这已经是羞涩的我,最大的让步了! 他,不再为难我更多,微微笑了一笑,明朗若水,英挺俊健。 “雪凝,我的雪凝……”他不再隐忍,只闻一声控制不住的呻吟般的低哼,我那干涸空虚到让我想尖叫的身躯蓦地被他的粗大填满。我嘶哑地低呼一声,却满足地舒了口气。 一波比一波激烈的愉悦感,迅速冲激荡涤着身心,让我呻吟着,抬起身体去迎合他,却又因为禁受不住那种过度的愉悦而晕眩地想逃开。 他那生龙活虎的**,不断强迫我的娇小吸纳吞吐。 神魂颠倒,欲仙欲死。 罗妃曾说慕容熙不好女色,极少让侍妾们侍寝,只怕也猜错了。在这方面,他绝对是个中高手,竟迫得我不得不像在现实中那样臣服于他,由着他带着我从天堂到地狱,从绝崖到深渊,用天悬地隔的落差,来证实他操控我**的能力。 再不知过了多久,他尽兴地将我放开时,我才觉出自己正如一条八爪鱼般紧紧地缠抱着他,而身体依旧在情爱的余韵中悸动。 “雪凝!”他笑着刮了刮我的鼻子,我猛地悟过来,扯了条薄衾掩住身体,无力地跌在他的身侧,将头埋在枕中。 慕容熙单臂撑在枕上,懒洋洋的把玩起我的长发。 他将我的一缕乌发扣在指间,一圈又一圈的绕着。我的发质一向很好,扣在他指间的乌黑发丝,柔韧的逃过他的指,而后又倾泻而下,别有风情。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自得其乐的勾起笑,再次抓起我的发,勾绕……不达目的不罢手…… “我……”我开了口,又停了下来。 他仅用眼尾扫了我一眼,注意力似乎还是放在我的头发上,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我便挨到他的臂上躺下,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红着脸道:“道文,我问你,我是你的第几个女人?” 慕容熙眸光凝了一凝,低声道:“嗯,记不清了,让我数数看,一,二,三……二十三,二十四……” 我不老实的手指忽地在他胸口顿住,凝着微微的颤意。仿佛有一口气吸进心里,团成一团硬生生塞到了喉嗓间,把我堵得好生难受:我是初涉人事,而他已阅尽千帆。 而他兀自数着他经历的女人:“三十一,三十二……” 我蓦地睁大眼睛,指甲陷入他胸前的肌肉里。 慕容熙支颐而笑,“你想谋杀亲夫哪?不是你问我的吗?” 我怒道:“你才是杀手!你才是谋杀……谋杀……”忽然间说不下去了,慢慢地垂下头,眼圈有点湿润。 他在我耳边轻轻道:“你也知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谁不曾年少荒唐过?” 第一百三十六章 郎情意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定定地盯着他,柔声道:“道文,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但我希望,你的未来我不会再错过!” 慕容熙听了眸光淡淡流转,唇角的笑意也暖暖地散了开来,情动之下在我发间轻嗅着,柔声道:“知道么,你身上总有一种香味,让我觉得很特别。” “我身上?有什么香味?” 慕容熙深深地呼吸着,微笑:“很好闻的花香,像是盛夏的荷花,又像是荼蘼花香?。” “荷花?荼蘼花香?” 我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又在慕容熙脖颈间嗅着,颇有点郁郁寡欢,“我身上只有淡淡的草药味儿,哪来的花香?” 恍然大悟地,我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拧着他腰间的肌肉,恨恨道:“你一定是刚从哪个妖精那儿过来,只记得她身上的花香了!” 慕容熙疼得低低呻吟,“冤枉啊,冤枉,这两天缠着我的只有你这妖精。” 他俯身又将我锁到身下,扣住我那双不肯老实的手,堵住我温热的唇舌。 我嘤然有声,红了脸要闪避时,却已腾挪不开。 “你这妖精!”他低低地叱骂,重重落下的亲吻很是粗鲁,素日的尊贵高雅抛到了九霄云外,无赖般的轻浮邪魅倒是十成十地展现出来。 即便他轻浮着,邪魅着,却依旧是另一番摄人心魄的风流俊美。 鼻息纠缠间爱意缠绕,肌肤磨擦间**燃烧,房内一下升温,仿佛逼仄狭小得再也无法容纳彼此的热情。 喘息促促,春情旖旎,浓郁如七彩锦缎,漫漫地铺展开去…… 侍女们大概晓得这我们二人在房里做着什么,自是不敢打扰,因此房中并未掌灯,黑乎乎的一片,但院子里的宫灯已经燃起,昏黄的光线薄薄地穿透了霞影纱,落在他挺立的身影上。 他正捡起地上的衣物,一件件地披到身上,薄夜勾勒出健美流畅的躯体线条,连披衣的动作都优美得无可挑剔。 我软软地趴伏在床沿欣赏他的“春色”无边,随口问道:“上哪儿去?陪我!” 他微笑着走过来,“我还有事要和他们商议。你给我乖乖睡罢,不用起床了,明早我让人送床上来给你吃。” 隔了锦被,他温存地又将我抱了一抱,才起身离去。 许是太累的缘故,我这一夜睡得很沉,等我醒来时已是清晨了。 我敲打着酸疼的腰从床上滑下时,紫陌早已备好洗漱用具伺候着我。 忙完了一切,到外厅时,看到慕容熙已经穿戴整齐,负手站在窗前向外眺着碧天轻云,雍容俊朗的面庞缥缈而安恬。 行走在闹市之中,若人们不留意他尊贵的身份,也只会把他当作出身于世家的舒徐清雅的贵家公子,谁又能想到他是手握权柄、沉雄睥睨的豪雄? 第一百三十七章 探真假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见我出来,他展颜一笑,“好了,雪凝,我们走吧!” 巳时正,慕容熙带着我前往燕皇宫。 他对这皇宫内的一切很熟悉,广袖随意舒展着,指点着告诉我这什么宫殿,这是什么楼宇,又是哪个妃子所居住的地方。 越过一道横跨东西的莲池,一座宫殿赫然在目,书写着“广德宫”三个大字。 这座宫殿高建于青白石须弥座上,黄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四周俱有饰以飞凤腾龙的汉白玉栏杆,丹陛左右分置日晷、嘉量、铜龟、铜鹤等物。 我好奇地问道:“此宫气势恢宏磅礴,并不下于天王所居的乾元殿,到底是何人居住?” 他的眉眼间有凌厉一闪而逝,很快归于平淡,连语调也是寡淡的:“那是当朝太后所居的广寿宫。” 御路两边又各设六方须弥座一个,座上立着重檐六角亭,亭身镌着姿态各异的寿字,显然是为太后祈福所用。 此时,大道上一片笑语喧哗,一群妇人在宫女们的簇拥下,姗姗走来。 慕容熙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微微躬身,道:“臣慕容熙叩见娘娘,愿娘娘圣体康健,福寿绵长。” 那被称为“娘娘”的女子是位三十有余的丽人,正望着慕容熙,眸子熠熠发亮。 这位娘娘一身烟霞色长衣,阔袖大领,衣缘是淡紫深黄的金盏花,朵朵绽放,明媚而旖旎。她的凤眸闪亮,淡淡的眉,斜斜地挑入鬓角发际,微抿的唇角弯着淡淡的笑意,蓬松绾起的发髻正中插两枚镶着鸽血红宝石的珠饰,两侧簪着镏金云纹宝钗,侧头时,耳边一对红宝石轻盈摆动,熠熠生辉。 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到底是谁?貌似慕容熙对她很尊敬,我脚步有点迟疑,不顾正行在大道之上,身后尚有宫人跟随着,便拿手轻轻碰了碰左昇的手指,低声问道:“这便是天王的妃子么?该怎么称呼?” 左昇耳语道:“是太后娘娘!” 太后?我听宇文嫣说过,天王慕容盛自幼丧母,并失父爱,羁贱流漂,遭家多难,由伯母丁氏抚养长大,所以即位后封她为太后,并侍奉诚孝。 正迟疑间,太后的眼光扫向了我,“这位是……” 慕容熙的语言中带着刻意的疏离,“她是我府中的侍医,应平原公之邀,来给兰夫人看病。” 我施了一礼,道:“晋国民女江雪凝,见过太后。” 丁太后心情颇好,道:“不必多礼。河间王,好几日没看见你了!” 慕容熙低了头,垂眸道:“前朝事务繁多,臣只要抽出空闲,定会日日来向陛下和太后请安问好。” 丁太后嘴角泛起一丝讥讽的笑容:“河间王军政缠身,倒也惦记着天王,巴巴地送来了位绝色的美人,惹得天王爱幸异常,这不,刚刚封作了沈容华。” 我的心蓦然收紧:被封作容华定是沈初云了?只是太后这话语里透着太多的试探成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爱痴怨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朝慕容熙望去,见他忙笑道:“沈姑娘得天王爱重,那既是她的造化,也是我们河间王府的体面。本王一切所有均出于陛下和太后赏赐,怎敢不尽心尽力,替天王打点、思虑得周全。” 丁太后道:“河间王真是辩慧能言,聪明识机,难怪走到哪里都能如鱼得水,大受欢迎!”出了会儿神,忽然将目光投向了他,“你还没定亲吧?” 慕容熙愕然,道:“太后,微臣年纪尚轻,不想早早为家室所累。” 他够狡黠,预先便用话堵住了,好推搪过去。 丁太后点点头,道:“不想早成亲吗?我这侄女年纪和你相当,我也想多留两年呢!只是女大不中留。” 她身边有两位正值韶年的少女,我细细打量了一番,一个温柔端方,一个娇憨可人,揽尽人间女儿的风姿。 没想到丁太后竟有这份做媒的心思,别说是慕容熙,便是我都惊愕得捏出了一手的汗。 慕容熙鼻翼冒出细密的汗珠来,忙上前一步跪倒,“太后,微臣粗鄙庸碌,放荡不羁,只怕……只怕配不起!” 丁太后轻笑道:“道文,你误会了,论年纪,皇族中不是有位更合适我这侄女的吗?” 慕容熙恍然大悟道:“哦,太后所说的是平原……” 是平原公吗? 当今燕国,除慕容氏外,势力最大的当属段氏、宇文氏、丁氏这三大家族,慕容元如若和太后侄女联姻,他在朝中的地位则更加坚固如磐石。 拜别太后,慕容熙去觐见天王了,我则来到了漪兰殿,并不意外地,我又遇见了慕容元。 好几日未曾见他,却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只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我帮兰夫人针灸、换药、梳洗。 一时我回去休息,慕容元送我出去,转身离开。 我瞧着慕容元缓缓离去的身影,不知怎的,便觉出他似乎极不开心,忐忑了半天,到底追了过去。 “喂!”我拦住他,仔细打量他,果然不见了平时的潇洒自若,连唇边惯常的笑意都掺了几分愁意。 慕容元见我主动拦住他,眸子亮了一亮,微笑道:“雪凝,什么事?”那一瞬,笑意又变得清爽而温暖,让我疑心方才见到的愁意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我犹豫了半天,也想不出跟他说什么,勉强笑道:“嗯,听说太后有意将侄女许配给你,我……恭喜你!” 他的笑意立时僵硬,温暖的眸光瞬间清冷,说不出的寂寥伤怀。他冷冷地看着我,嘲讽道:“我是不是也该恭喜你,可以成为河间王的爱姬?” 温润的他从不曾这样阴损嘲讽地和我说过话,一时竟叫我呆住了。 而他已侧过身,与我擦肩而过,留给我一个从未见过的萧索背影。 清冷的寒风中,苦涩难当的几个字从他嘴里低沉地吐出,久久地弹跳在我耳边,“江雪凝,你……当真这么冷血么!当真什么都无动于衷么!”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忘盟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一石激起千层浪。 波涛怒卷,波澜翻滚,我耳边和心头涌动的都只是这一句话:江雪凝,你当真这么冷血么! 我蓦地脸色绯红,终于明白,他的意中人,就是我! 慕容元毕竟是个谦谦君子,如果不是这次被我气得发晕,大约那句半怨半爱的话,永远不会说出口来。 可我居然这么懵懂无知地跑过去,傻傻地恭喜他结下了一门高亲…… 我的确全无心肝,只因我一直沉醉在自己与慕容熙的小小天地里,从不曾正视过他人的情与心。 世间最愚笨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我目送着他萧索的背影,怔怔出神,但见风拂树梢,微微发寒,转过身来,回想适才之事,真似一梦。 一直到与慕容熙约好了相见的地方,我兀自恍然,慕容熙领着我顺着夹道走了一会,一路俱是僻静之地,我举目四望,见不远处即是赤色宫墙,四下里却寂无人声,此处好像不是来时之路,不由开口道:“道文,这里却是何地?” 慕容熙正欲答话,忽然听见不远处一个极清和的声音说道:“我倒觉得身上发冷,咱们还是回去吧。” 这一句话传入耳中,我心中一惊,只是想:竟然会是她么?本能就举目望去,只见隐隐绰绰两个人影,恰好这时风过,吹起那些树枝,便如惊鸿一瞥间,已经瞧见那玉色衣衫的女子,侧影姣好,眉目依稀却是再熟悉不过,是沈初云。 心下一片茫然失措,不由朝慕容熙望去,只见他极是沉静,面上不露声色。 沈初云忽然一抬头瞧见柳树下有人,待见是慕容熙,却痴在了当地。园中极静,只有寒风吹着她那乌发离了衣襟,又伏贴下去,旋即又吹得飘起来…… 我才觉得自己一颗心如那乌发一般,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沈初云身边的侍女已经瞧见树下立有陌生男子,心下骇异,喝问:“什么人?” 慕容熙微微躬身,口中一字一字道出:“臣,河间王给沈容华请安。” …… 回到王府,我心头仍旧忐忑不安,眼看着慕容熙似乎已把沈初云忘了,哪知今日两人又无巧不巧地相遇,瞧沈初云的样子对慕容熙是没有忘情,那慕容熙呢?这次邂逅会在他心底激起多大的波澜呢? 素月流辉,琉璃瓦悠悠地闪亮着,仿佛刚刚被清水洗过般洁净轻盈,慕容熙站在庭院中负手欣赏着似水的月华。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踮起足尖,双手蒙上他的眼睛。 他的面庞便在我的掌心下柔软,我甚至感觉到他温柔的笑纹在掌下轻轻扬起。 他反手搭上我柔软的腰肢,微笑道:“雪凝,你想让我猜猜是谁?” 我压着嗓子,用轻柔温软的声音慢慢地答:“道文,我是初云。” 第一百四十章 暗置气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他身体一僵,猛地拍开我的手,转过身愠怒道:“和我提她,有意思么?” 我怔了怔,忽然便也怒了,一甩手说道:“和你开玩笑也不许吗?好,我不提她,有本事你自己心里也别念着她!” “谁心里念着她了?” “打宫中回来后,就板着个脸,你敢说不是因为她么?” 慕容熙气恼,“你怎知我……?别胡搅蛮缠了!” 我眼圈便红了,扁了嘴瞪他。 慕容熙高声道:“来人!” 左晟奉命进来,慕容熙指着我,道:“把江姑娘送回琴韵小筑!” 这分明是在赶我了,我冷着脸,道:“不必了,我自己会走。” 我所居住的琴韵小筑确实是王府中典雅华美的去处,里面的陈设样样精美不说,闲逸清雅里尽透出王室富贵之气。 楼上设有妆台镜奁等物,无不精致入微。 刚刚搬来时我是满心的喜悦,不为别的,只为这是府中最接近慕容熙凌云楼的居处。但此时,我忽然间便忍不住,软软的有什么东西涌上了眼眶。 丹朱早已命侍仆们将此处打扫得一干二净,这时又将放在房中一边的箱笼打开看,入目便是里珠钗玉钏等物,明光熠熠,色泽清润。 丹朱见我出神,便告诉我道:“这个箱笼自我们入住时便放在这里了,也不知是谁的。不过王爷既让姑娘住在这里,这些东西姑娘应该可以随便用吧?” 我丢开镜匣,合了箱子,自顾趴到旁边软榻上对着墙壁出神。 丹朱凑过来问我:“怎么了?难不成又和王爷闹别扭了?” 我忽地问她:“若真的喜欢上一个人,是不是都会这般动辄昏了头脑,一点小事,便能给激得患得患失,全无理智?” 丹朱答道:“奴婢不懂这个,只是忽然想起村里的老人家说过,既是喜欢一个人,便不能把他往别处推,只能往自己身边拉,不让他离开自己半步才是王道。” 我听住了,望向暖阁处依稀的光亮,低低问道:“什么意思?” 丹朱附耳道:“段太妃急于子嗣之事,又恼于王爷对府中妻妾不适意,特地命人从外采选了两位绝色美女,以备王爷繁衍后嗣之需,已经送入王府,调教礼仪,不日就将送往凌云阁,据说其中一人酷似已经入宫的沈初云。” 我怔了半晌,喃喃道:“又是沈初云,我难道就逃不开她的阴影?” 也许人之本性就是如此,同样,对慕容熙来说,越是不可得之物越是珍贵。 丹朱急道:“姑娘就不怕这两个女子狐媚迷惑了王爷去?此时万万别和王爷置气,牢牢拴住他的心才是正经,不要给予旁人以可趁之机!” 我苦笑道:“他若真心对我,再美的女子他也会视而不见;他若不喜欢我,我再怎么强求,也争不过。丹朱,我不想再理会这事儿,咱们舞剑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讲故事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庭院中,丹朱将小筑中的婢仆都唤来围观。 月华如水,将剑身映得水银般灿亮流光,我换了一身束腰宽袖衣衫,深吸一口气,忽然挥袖如蝶翼乍展,剑气如练,一套剑法便演练开来。 婢仆们大概很少眼见女子舞剑,立时哄然叫好。 此时院门紧闭,却有笑闹叱喝之声不绝于耳,寒风中树枝沙沙摇曳,似在应和院中的笑语。 剑光荡漾里,我仿佛已游离于十丈外的烟火红尘,摒弃了方寸间的世俗名利,忘却了人世间的烦恼情爱。 舞得酣畅淋漓,这一晚竟睡得特别香甜。 晨间,一时有人在下通传道:“姑娘,平原公府中的宇文姑娘来了!” 我怔了怔,宇文嫣向来只喜欢唤我外出游玩,从未到河间王府中来过。 我侧身卧着,道:“快请她进来罢!” 宇文嫣匆匆进来,轻轻唤了我一声,自搬了张圆杌在我跟前坐了,一时并未开口,默然望着我,却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侍女端了茶奉上,宇文嫣接过,我随口便吩咐道:“你们出去吧!” 下人闻言忙应诺而去,临走不免再瞥一眼宇文嫣。 我撑了头看向她,问道:“嫣儿姐姐,这么好来看我。” 宇文嫣微笑道:“我想着你该吃完早饭了,立刻就赶过来,没料想你还没起床。” 我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乏,姐姐,你急着找我,一定有什么事吧?” 宇文嫣沉吟了一会,道:“我给你讲个故事,你且听一听!” 我心下惊疑:她大清早的跑来,就为给我讲个故事? 宇文嫣缓缓说道:“我小时有个玩伴,叫做文夕,她美丽可爱,聪明伶俐,只是出身寒微,周围的长辈都说长大了之后必是个万家求的美人。果然年岁渐长后,她出落得窈窕清雅,行止舒徐,神情温柔。有一天,她跑来告诉我,她喜欢上了一位年轻清俊的贵公子,但因他身份尊贵,只能娶她为妾。那时她已经有了青梅竹马待他如至宝的沈欢,但是她很爱那位贵公子,宁愿抛下沈欢,嫁到贵公子家去做侍妾。” 我问道:“那她后来如愿了么?” 宇文嫣道:“她是那样的青春美丽,自然贵公子很快就接她进了门。侯门一入深似海,之后,我足足有两年没有见过她。可当我再次见到她时,便吓了一跳,她清瘦极了,颧骨突出得厉害,眉梢眼角是藏不住的憔悴细纹,人仿佛老了十岁。” 我忍不住好奇,“她怎么着了?” 宇文嫣淡淡道:“两年打三次胎,她想不老都难!” 我不觉失色,“她怀的可是那贵公子的孩子,谁敢打她的胎?” 宇文嫣冷笑道:“可她怀的如果不是他的骨肉呢?” 第一百四十二章 心意狠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她的话听得我一头雾水,只能茫然地看着她,只见她的眼眸中慢慢转过泪影。 “原来她真的倒霉,遇到了贵公子这样心狠意狠的人。进门后,起初那人对她尚好,后来新鲜劲过了,渐渐冷落了她,一月也不来看她一回。她后悔了,念起沈欢的好,屡屡找他哭诉,一来二去,两人旧情复燃。那人不久便察觉了,谁知他竟不动声色,等到文夕怀了孕,便派人在她的饮食中下了堕胎药,导致她小产,大出血,差点送了性命。” 我也不知该不该同情那位红杏出墙的文夕了,好久才问:“难道那人府中的守卫那样松散,任由沈欢和文夕自在幽会也不管?” 她思忖着,苦笑道:“其实,府中的守卫们很可能是得了那贵公子的指令吧!” 我怔了怔,“你的意思是他故意放纵他们,好让文夕自食其果,生不如死。” “说他手段残忍也不为过。可怜文夕后来又怀了两次却不敢生下来,也够惨。她身边的侍仆全被换光了,一举一动都受人监视,就是偶尔见到自己的亲人都不会给她机会说话,何况这些事本就难以启齿。再后来,那人玩腻了猫捉老鼠的游戏,索性派人结果了沈欢,弃置郊外,沈欢的尸体被发现时,手筋脚筋俱被人挑断了,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可见死前遭受了怎样的凌虐。 那人还对文夕说,既然她这样离不开男人,索性就将她送到军营中做下等妓女。文夕不甘于不堪的命运,伺机偷跑到我家中求我,求我念在从小一处玩的情分上,救她一条性命。我想来想去,只有请一个人出面,可以让她免于厄运。” “于是你就请你表哥平原公出面去说情了吧?” “是,可恨你知道那人怎么回话,他说,文夕是他的女人,再怎么也轮不到外人插手他府中的事,他不能就这样让文夕挑战他作为男人的权威和尊严,并限我表哥三日之内将文夕送回去。” 我为文夕担忧,说道:“那平原公也庇护不了文夕吗?” 宇文嫣摇头道:“那人侍卫如云,整日守候在平原公府外,我表哥也不愿与他正面冲突,所以一直僵持着,到第二日夜里,我去客房宽慰文夕时,她屋里黑漆漆的,唤了半天也没人,我一急之下,踢门而入,竟发现她已经悬在了梁上,死了半晌了……” 我“啊”了一声,惊道:“是那贵公子派人潜入府中杀了她么?” “不是,她是自缢而死的!”宇文嫣轻抚着头,凄然道:“我终究是救不了她!” 我“嗯”了一声,沉吟道:“文夕不守妇道,固然有过,但罪不至死。而那贵公子也太狠毒了,不拿人的性命当一回事,他竟连平原公的面子也不给?嫣儿,你说是个故事,怎么倒像真的一样?” 宇文嫣叹息一声,轻声道:“雪凝,这个故事中手段毒辣的贵公子,你还猜不出是谁吗?”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人云此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突然全身一颤,差点跳起身来,道:“你……你说什么?” 宇文嫣道:“放眼整个燕国,谁不给我表哥半分薄面?你认为还有谁敢这样跋扈放肆?……只有,只有河间王慕容熙!” 我脸色倏变,幽幽叹道:“不,我不信!” 宇文嫣便抬起头来,目光里有了一抹不屑,却道:“世人只道他是全燕国女子的梦中情郎,却不知他工于心计,不论是后宫,还是朝堂,再复杂的局势都能看出其中的利害关系,狡猾奸诈,口蜜腹剑,一时比黑白无常还残酷不仁,一时比汉武帝还薄情寡义……翻脸比翻书还快,借刀杀人,杀人还不见血……” 我静静听着,忽然就发现,其实慕容熙的过去,我所了解的,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他有他不为人知的传奇经历,他有他绚丽璀璨的风流多情史,可我心目中的他却是雍容贵气,洒脱不羁的。 我轻叹了一声,道:“他城府深了些,可并不残忍。如非必要,也不会滥伤无辜,可他待拦着他路的人,却从不手软,一定都弄死了,说不准比死还惨些。” 宇文嫣道:“看来,你也不是全然不了解他。” 我心里便不是滋味,朝她一睨,点头道:“一直以来,他对我都是很好的。” 宇文嫣握住我的手,道:“雪凝,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如此妍丽可人,会让他开始流连,继而眷恋,可是以后呢……你善良,天真,纯净,仁义,活泼,而他,野心勃勃,残忍毒辣,你们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我不答,却忽然想起,慕容熙不仅喜欢过文夕,还喜欢过沈初云,也许现在还喜欢着她。 但那又有怎么样? 若与他的似锦前程相权衡,他一样选择了放弃。 那么,我呢? 如果有一天,我和他的前程抱负有了冲突,会不会也成为在犹豫中放弃的那个? 我忽然有点透不过气,胸口闷闷地疼,忙低下头,不想让宇文嫣看到自己的惶恐。 宇文嫣起身告辞,道:“该说的我都说了,雪凝,你这么聪明,我只盼着你能有点理智,不要一头栽进情网里,爬都爬不来。”临走前,她还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其实,我燕国的好男子不止河间王一个!” 宇文嫣的造访带来了我心头的茫然:这个我爱的男人真的值得我死心塌地地去爱吗? 夜晚,我对着铜镜卸下了头上的朱钗,光影纵横中,慕容熙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很不争气的,我的心跳却似漏了一拍,眼睛也湿润了。 等我披着长发,背过脸去擦眼睛时,他已走过来,坐到我身边静默了片刻。 不知何时,房中便只剩了我二人。 沉默了一会,慕容熙拉过我的手,微笑道:“看你一天到晚活蹦乱跳的,怎么手还这般冰凉冰凉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郎心铁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冷冷地说道:“许是心热的人手容易凉吧?” 慕容熙点头道:“我的手心从春到冬都是滚热的,所以我的心必是冷的了?” 我从他掌中抽出发冷的手,走到窗边,低低地咕哝了一句,“郎心似铁!” 我的声音虽低,意思却很明白,我在指责他手段毒辣,心狠意狠。 他犹豫片刻,走过来,从身后揽住了我的肩,叹道:“天下事,难以尽如人是意,我但求尽力而为,也便够了,我不在乎旁人的闲言碎语。” 我不觉抬眸,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眸光清亮热切,正深深地望向我,像要将我所有隐藏的不曾隐藏的心思俱一眼看穿。 他的声音沉郁下去,听来颇是疲倦,“有人曾说我像一块冰,怎么也暖不了我的心,可我遇上了你,你如一团烈焰般卷入到我的生命中。昨日你离开后,我想了很多,从我们认识,直到今日的种种,想起你在向阳谷中用箫声奏出的天籁,想起新城时你奋不顾身地为我挡箭,想起你在东湖孤零零观月的身影,我不得不承认你已慢慢占据了我的脑海!试问,纵是坚冰又如何抵御得了你这团火焰的烈烈如焚呢?” 我的眼睛又渐渐湿润了,这是我等待了多久才等来的美好。 “刚才我在小筑外徘徊了许久,石桥下潺湲的流水,倒映着我的身影,却是形单影只,落寞无比,一个人身在巅峰,若没有知心爱人携手相伴,又怎耐得日日孤凄入骨,夜夜冷寂噬心? 幸好我还有你,雪凝,我喜欢你。” 泪水终于不可抑止地奔涌出眼眶,我搂上他的脖颈,动情地说道:“如果可以,我宁愿从未遇上你,我宁愿不要这么无可救药地喜欢你。道文,你知道吗,我一生的喜怒哀乐加起来也没有遇上你这几个月多。” 再晦暗的阴影,也挡不住慕容熙的眸光此刻蓦地如星子般灿亮,他静静地注视我片刻,唇边扬开柔得宛若要化开般的笑容,轻轻道:“在我心中,你是独一无二的。你哪怕再任性,我都可以包容你!所以,别再疑我,别再怄我,好不好?” 我抿着唇嘿然道:“河间王才是独一无二的,再无他人能及。谁敢怄你?人家只是太喜欢你了,谁让你有那么多风流债?” 慕容熙又道:“我是大燕的王子,我的女人自然不少,可我自己曾经中意的那个,你也早就知晓,如今她有更好的出路,我却再也不能挽回。” 我点头,“其实你是想挽回的,只是挽回不了而已!” 慕容熙恨恨道:“真想拿针线来缝了你的嘴,伶牙俐齿,有事没事便来尖刺我两句!却不知你自己背地里又是怎样的。你在穹窿山的那些师兄们,也不知有没有拉拉小手什么的,偏偏还不断喝我的干醋!” 我捧住他的脸庞,娇嗔道:“不喜欢你,才不喝你醋呢!” 他拥紧了我,昵声轻笑:“傻丫头,你放心吧!”又轻轻叹息:“初云于我而言,已是翻过去的一页书卷。” 慕容熙有时很残忍,但更多的时候却能哄得我满心欢喜。 就如现在,彼此的眼底除了对方别无所有时,他的一个笑容,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便能让我心醉如饴。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负卿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听到他的心跳,沉重激烈,并不平稳,但他抱着我的手臂很稳定,谈笑舒徐,毫无异样。 我捉住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揉搓过去,感觉他在我指间的坚定和温软,道:“我想和你在一起……长长的,一生一世。” 就一直这样走下去吧! 最好到天荒,到地老。 我微微侧头,他那漾溢着月光的俊美无俦的面庞璀璨明亮,黑眸少有的清澈干净,纯粹得让我心思迷离,只想就此沉醉着,哪怕从此不再醒来,也是难得的幸福。 慕容熙便不说话,只将我更紧地拥到怀里,没等我反应过来,柔软的双唇已吻上我, 我和他之间,从来都是我主动,忽然被他这么绵绵地热烈吻下,我的脑海已是一片空白,唯一的意识,就是回应,探索,享受。 彼此炙热的气息交融着,如一簇簇的火苗,在冬日寒冷的空气里越簇越大,渐渐燎遍周身肌肤,连骨血都被那种热烈染遍,逐渐激荡起一室的春意盎然。 这一晚我两人互表心迹,彼此恋慕,愉悦无限。 早晨醒来,已不见了慕容熙的身影,一问侍女,道是给段太妃请安去了,想起好久没给太妃问平安脉了,于是用过早膳,往静宜院而去。 未至院门,便听到那母子俩谈话的声音传来,我心中一动,轻轻放缓脚步,退了出去,仔细凝神听了起来。 只听段太妃叹道:“你这孩子,对待雪凝,倒还真的上了心了?” 慕容熙沉默片刻,道:“上心……也不妨吧?” 只听段太妃说道:“只要你觉得快活,自是不妨。不过换了朝中出身好些的女子,我更放心些。这孩子样样都好,可惜是个异族人,又来路不明,我只担心她日后会牵累你的事业。” 慕容熙笑道:“母亲向来最疼我,我爱惜的女子,母亲一定也爱惜,当然不会为难她。” 段太妃说道:“瞧你,当了几年的王爷,还来和我撒娇!若是给你那些政敌知道了,不晓得又会怎样编排你昏愦平庸。我看你一向行事谨慎,也就没提醒你,用情不妨,可用情太深,不可自拔,便不是玩得起的感情了!何况,你可曾见过一个沉溺女色的男人办成过大事?道文,你得收敛些才好。” 慕容熙道:“母亲说得有理。可是她对我一往情深,死心塌地,我实在不想辜负她!” 我没想到段太妃并不赞成我们在一起,心里大是无趣,便慢慢往回走,立在石桥上看一眼下方的池水,冬日寒风吹得都快枯竭了,向前拐入另一面的穿廊,停下了脚步,坐在阑干上等候慕容熙。 过了好久,才瞥见慕容熙带了一群人过来,我立时跳下向他招手道:“你可出来了!” 慕容熙走近,笑道:“你在等我?有什么事?” 第一百四十六章 须尽欢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将他略往廊边的柱子后拉了拉,便算是避了避他手下的眼目,向他悄声笑道:“没什么事,只想着你会从这里路过,就在这里等着了,谁知等这么老半天!” 慕容熙不禁牵了我的手,温言说道:“向母亲请了安,待会儿有朝中将领商议事情,正忙着呢,没有空陪你。” 我笑道:“知道你忙,所以趁空儿多看你几眼。” 慕容熙道:“多看我几眼,就开心了吗?” 我低下头,用力绞着自己的袖子,道:“哪怕只一会儿没见着你,心里便觉得空落落憋得慌。” 慕容熙慢慢从我的头上拈开一片落叶,柔声道:“这会儿见着了,心里不空了吧?” 我嘻嘻一笑,环住他的腰,闭着眼眸依在他胸口,道:“这会儿自然开心得很。”却微微地抬起脸,嘴唇大胆地从他脖颈上轻轻擦过。 慕容熙的呼吸有短暂的停顿,眼眸清润得仿佛能滴落水珠,温柔轻笑中低头吻住我。 我低低地雀跃一声,踮着脚尖仰头送上自己的唇舌。 厮磨,缠绵,绻缱,深入。 却总是不够,不够到达我们所企望的相融相汇。 唇齿相依,仿佛要燃烧起每一寸肌肤,激荡起每一滴血液。 无限美好与痴缠中,突然传来左晟的咳嗽声,我转过头,看到跟着慕容熙的侍卫们已经避到了那边大道边,却又不敢走远,躲躲藏藏的,好似恨不得把眼睛蒙了,不看眼前香艳缱绻的一幕。 左昇咳嗽,必是路上有人过来,在提醒慕容熙注意场合了。 刚出段太妃的静宜院便如此放浪形骸,的确大不妥当,我的脸颊一下子像火烧了起来。 他放开我,恋恋地用手指抚摩了下我晕红的面颊,说道:“先回去吧,我把手边急事处理好便去找你。” 我应了,这才沿着回廊往琴韵小筑走去。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又看他一眼,他却也正转脸看我。 四目相对,我将手放到唇边作喇叭状,一边往后退着走,一边高声向他说道:“说话要算话,你记得早些过来,我们晚上去逛灯会!” 慕容熙皱眉,扬手道:“知道了,你……留心后面……” 话没说完,只顾往后退着的我脚下一个趔趄,却是绊着了阑干底座,连后脑勺都撞上了廊柱。 看到慕容熙眸光晶亮,笑意满怀,我随手摸了一摸撞疼的地方,也不在意,慢悠悠地转身去了。 今年龙城的花灯节真是格外热闹。 虽然是夜晚,但条条街道灯火通明,数不清的花灯绵延至街尾,照亮了夜空。明亮的圆月,泄满了人间的清冷,但在花灯的衬托下,也失却了往日的光彩。 吆喝的小贩们、约会的男女们、观光的游人们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脂粉的香味。盛装打扮的青年男女戴着各色面具行走在大街上,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可以想象出面具下的明媚容颜和旖旎风情。 第一百四十七章 灯如昼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龙城,真乃锦绣繁华之都,有道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我羡慕地望着来往的男女们:“哪里买的的面具?真有风情!” 今晚的我一身小家碧玉的装扮,并不华贵,水绿色的印花裙,外罩件银白色的兔毛披风,头上简单的挽了个髻,端庄典雅里隐约透着些许妩媚,风致嫣然,在人群中并不耀眼。 “怎么回事?约好了他,还不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让我怎么办嘛!” 郁闷地在人群中开始寻找慕容熙,但无疑是大海捞针。末了,只能放弃找寻,顺着人流慢慢的走着,期待在某个角落与他不期而遇。 命运的安排真是好笑,没想到我和慕容熙居然能走到一起,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因为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是我目前所珍惜的,我也是他现在所在意的,一切便已足够,我能把握的只有现在了…… 我呆呆的想着,一路走一路观赏着各色的花灯,唇边终于露出淡淡的微笑。就在这时,突然觉得身体被人撞了一下,险些跌倒。一声惊呼,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牢牢的揽住了腰部,身体也紧紧地贴在了一个男子的胸膛上。 我红着脸抬起头,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戴着面具的男子正深深地望着我。他戴着精美的黄金雕花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与薄薄的嘴唇,却让人忍不住对面具下惊艳的面容浮想联翩。男子的手臂传来令人灼热的温度,让我羞红了脸。我不自然的轻推男子,低声说:“谢谢你,我没事了――只是,你可不可以把我放下?” “哦,对不起。”男子如梦初醒。声音在面具下嗡嗡作响,充满了磁性,他对着我微微一笑,唇角也露出最完美的弧度。我呆呆地望着他水润的双唇,脸红得愈发厉害。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心跳的那么厉害?他给我的感觉好熟悉,难道是慕容熙?不太可能,他每次出行时总是跟随着一大群侍从。 “走了。” “啊?”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位男子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面具戴在我头上,然后拉起我的手便跑。我只觉得脑袋一沉,腿也不自觉地飞快向前迈去。 “喂,跑慢点啊!你干什么!” “有人在跟踪我们!快跑!” 男子的手很大,很宽厚,传来的都是令人安全的温度。我随着他在人群中穿梭,突然有种和情人私奔时甜蜜又刺激的感觉。 我大口喘着气,几乎支撑不住,心情却愉悦了起来,拼命的跑着,不管发丝在空中飞舞,也不管前方到底是什么,只是单纯的享受着逃离一切的快感。 “好累!我……我真是跑不动了。” 跑到人群较少的地带,便觉气喘吁吁,额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我忍不住停了下来,“你到底是谁?” “你觉得呢?”他的声音好生熟悉,又像又不像慕容熙。 我仔细凝视着面具男的眼睛,想从中看出几分端倪,男子没有说话,也没有解释,只是深深的望着我,眼眸在月色下闪着奇异的光芒。 第一百四十八章 抛绣球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头发乱了。”男子柔声说着,伸出手来把我的头发捋顺,动作竟是如此自然。时间,静止了一般,整个世界也宁谧得仿佛只剩下我们二人。 我呆呆地望着为我整理着发丝的面具男,心砰砰地乱跳个不停。 他的眼眸灿若星辰,深深的望着我,慢慢侧过头头,唇也越来越接近我的樱唇。 此刻他和我靠得这样近,胸膛几乎挨到了我的身体,我能感觉得到他肌肤的炙热…… 好像不大妙…… 天啊,难道就这样和一个陌生人亲吻?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个人就是慕容熙。 我慌乱了,脸上灿若红霞,甚至浑身都开始发烫。 男子的呼吸声逐渐浓重了起来,突然他一把将我拥在怀中,紧紧地搂着我,身体微微颤抖,仿佛抱着一个珍品,只要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 夜晚,是那样的寂静,也是那样的暧昧。就在我与男子之间无限接近的时候,四周突然响起了密集的锣鼓声,把我们两人都吓了一跳。 我的意识瞬间清醒,急忙轻轻推开男子,尴尬地笑着:“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男子的声音带了些愠怒:“前面突然出现了很多人。” “是吗?那我们去看热闹吧!”为了掩饰方才的尴尬,我故意大声的笑着,昂首挺胸就往人群中走去。 男子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跟在了我的身后。 我们走到了人群密集的地方,发现那里是一所富丽的大宅,宅前聚集着清一色的男子,而大宅的二楼则高高悬挂着书写“抛绣球”字样的花灯,在黑夜中分外耀眼。 “这是什么?”我好奇的问道。 “许是哪家小姐抛绣球选亲吧。” “是吗?那我要大开眼界了!” “看这个做什么?我们还是快走吧。”面具男有些不耐烦。 “不要!”我急忙拉住男子的衣袖:“人生地不熟的,你走了我该怎么办?你就陪我看看嘛!” 突如其来的热情让面具男愣住了,他亮如星辰的眼睛里便散出温柔的希冀,终于轻咳一声:“好,那我陪你看一会。” “多谢多谢!”我微笑着说道,空中似乎有一种危险的气息在流动…… 又一阵密集的锣鼓声后,一个富态的老者笑眯眯地在二楼现身,现场再一次喧嚣骚动起来。老者乐呵呵的摆摆手,对着楼下的众人高声道:“各位公子,感谢大家来捧场小女盼盼的绣球择夫大会!小女今年二八年华,虽不敢说有沉鱼落雁之姿,却也过的去。现在,请年纪在十八至三十岁之间的公子站在楼下,等着接小女的绣球。谁接到绣球,谁就是老朽的乘龙快婿!” “好!快喊小姐出来吧!” “是啊,都等不及了!” “大家稍安勿躁!请静候佳人!” …… 老者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四周的烛火瞬间熄灭,只余宅上两个散发出幽暗光芒的红灯笼。随着一曲悠扬的笛声响起,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头发乌黑,身材玲珑,戴着面纱,看不清楚容颜,却令人感到说不出的柔美。 我眼睛亮了亮,不由得赞叹道:“一定是个美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悔不及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好了,该走了。”面具男催促着。 我捏着他的衣襟道:“再看一会!就一会嘛!” “盼盼小姐,快抛绣球啊!快啊!”楼下,又是一阵喧嚣,盼盼手捧着红艳艳的绣球,犹豫许久,最终一跺脚,闭着眼睛就把绣球往下扔去。 “绣球来了!大家快抢啊!”不知道有谁惊呼了一声,场面异常混乱。面具男皱着眉要带我离开,谁知我一溜烟就钻到了人群中央,也加入了抢绣球的行列。在众多高大的男子中,我的体型格外灵活,居然率先就在地上抢到了绣球。当我握住绣球时,心头一动,睁大眼睛看向面具男,兴奋地把绣球往他身上抛去,手中喊道:“接着!你未来夫人就在楼上等着你!” “滚开!” 面具男满脸黑线地奋力一脚踢在绣球上,对它简直是避之不及,于是绣球“嗖”的一下抛到了天空,然后又朝着我的方向飞来。 望着绣球又飞过来,我一时兴起,拿出以前踢毽子的看家本领,又将绣球往面具男身上踢去。 于是,我们两人就像踢毽子一样,当着众人的面把绣球踢来踢去。 “到底要干什么!”面具男恼怒地望着我,我只觉得他眼神幽深,却有一团火无声灼出,逼得我身上直起寒意,“你非要惹我才罢休吗?” “你这人真是奇怪!盼盼姑娘如花似玉,怎么就配不上你了?” “不许再胡闹了!” “我就是喜欢胡闹,你不是想带我走吗?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能耐!等你成了这家人的乘龙快婿,我看你怎么脱身?” 我说着,用尽浑身力气把绣球踢到面具男的怀中,看到他瞠目结舌地接住绣球,我心满意足地笑了。 一旁的老者本就绷着脸看我们把绣球踢来踢去,眼见绣球最终落在面具男怀中,只得不甘不愿地走上前去,言不由衷地笑道:“这位公子,真是有缘,现在,请上楼与小女成亲。” “我是不会和她成亲的!”面具男一脚把绣球踩在脚下,倨傲地望着老者:“这东西,谁稀罕?” “实在欺人太甚!公子如果不想和小女成亲,那又为何参加这场大赛!现在你拿了绣球就想逃,天底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老者说着,神色大变。他一挥手,身后就多了几十名凶神恶煞的家丁,个个都拿着棍棒,一副要和我们火拼的样子。 这下,可把我急坏了,正要混入人群溜走,却被人揪住了衣领。 “我不能和你的女儿成亲。因为,我已经有中意的女人了。”面具男凝视着我,淡淡说道。 “什么?”我和老者同时发问。 “这位姑娘就是我的意中人。方才,我们是闹着玩的。雪凝,你说对不对?” 面具男说着,摘下手中的面具,露出了像神祗一般俊美的容颜,他的俊朗与高贵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傻了,我更是惊愕地话都说不出来,两腿发软,转身就跑。 第一百五十章 遇暗袭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他冷哼一声,紧紧揽住我的手臂:“雪凝,别闹了,我们回去。” 是慕容熙,此刻他的声音,是那么的温柔,但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平静外表下蕴藏的怒火。一股寒意在瞬间贯穿了我的全身,我禁不住颤抖地说:“不回去,我还没玩够呢!” 慕容熙默不作声,可我手臂却越来越吃痛,只好拼命挣扎,但怎么能摆脱他的束缚呢? “好痛。你放手!” “现在知道痛了?你刚才不是很嚣张吗?跟我回去!” 他眉眼罕见的冷漠,眸心幽黑,如一池强压着惊涛骇浪的深深潭水,拉起我的手便要走,可没走出几步,老者就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你们不能走!” “滚开!”慕容熙不耐烦地说道。 “做人不要太过分!你以为这里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吗?来人,把他们往死里打!” “是!”家丁们听到老爷的吩咐,迅速把我们包围住。 我俩同时变色,慕容熙一把拖过我,便从侧面往下奔去。 我们约好了在灯会上相见,他并未带随从,更是连兵器都没带。即便他身手强劲,此时赤手空拳,也不便和人动手,只想快快回到集市中,即便逃得狼狈也顾不得了。 我虽然玩闹,但面对着几十个凶神恶煞的家丁,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哪里还敢耽搁?跟着他想飞奔。 两人还未及转身,只见那边冲来几名家丁,挥棍往我们身上扫来。 慕容熙侧头一让,轻轻一带,硬生生拽住一人手中棍棒,瞬息之间,挥倒了另两人,破开一条路,便冲出人群中去。 不远处,是一坐山。 他一把将我腰揽住,飞身便往山上掠去。 风声呼呼响在耳边,我俩运着轻功飞奔了一段,眼看追兵渐远,慕容熙放慢脚步,笑问我:“要不要我背你?” 我摇头,正要说话时他忽然变色,抱起我的腰飞快一闪,但闻“嗖”的一声,两枝利箭从我们原来站立的位置飞过,钉在前方的乌桕树干上。 箭镞尽没。 “好卑鄙,暗器都使上了!”我惊呼,调头奔逃时,脚下却在岩石上一滑,顿觉剧痛钻心,冷汗直冒。 慕容熙急扶了我问道:“怎么了?” 我转头望向越追越近的人,淡淡笑道:“崴了脚了!你先走吧,不必管我了!” 慕容熙冷笑道:“你当我什么人呢!” 我抿唇不语。 他已一把将我抱起,虽是健步如飞,到底没有先前那般迅捷了,所行之处,又有暗箭如雨飞来。 我们便往草木深处冲去,而对方穷追不舍,慕容熙呼吸渐渐急促,几次险些被暗器伤到。 我大急,拍打他后背说道:“道文,你放我下来!” 他不理,顿下身避开追过来拦住自己的家丁,飞脚将他们向下踹落,趁着下方的人救援同伴时又往前飞奔。 不知不觉间,我很愧疚,道:“是我不好,我拖累你了,若因我出什么事,我真是百死莫赎了!不过,他们不会拿我怎样,你先自己逃命要紧罢!” 他顿了身,忽笑道:“不错,你是弱质女流,他们不会为难你。这样,你在这里等着,我把他们引开,呆会过来找你。” 第一百五十一章 甚时休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话犹未了,我的身体往下倾落,眼前顿时绿暗一片。 他将我放在灌木丛后一处凹着的部位,解了我惹人眼目的披风垫在身下,匆匆拉了些枯黄的藤萝将我掩好,说道:“你藏好,我不过来,你千万别出来,知道吗?” 我张张嘴,待要说什么,他已一跃身飞起,轻松地飞向正奔袭过来的家丁,喝骂道:“王八蛋,不长眼睛的东西,看小爷这便送你们上西天吧!” 但闻惨叫和斥喝连连,却是越来越远。 我侧耳静听再无人声,便慢慢坐起身,揉捏着自己崴了的脚,扶着树枝慢慢走了几步,寻着一两味草药,嚼碎了敷于伤处,拿帕子扎紧了,便不像原来那样疼得厉害。 这时倒不担心慕容熙的安危,我知道他武功高强,又没了我的拖累,定能平安脱身,只担心荒郊野外,他找不回我的藏身之处,遂披了披风,只静静地坐在山间等待。 寒风拂过树枝,呜咽着,迅速将道道凉气,游蛇一样送入我的脊背。我只得揽紧了披风,抱住了腿,整个人恨不得蜷缩起来。 时间无声无息地飘过,我看到了月光投下的阴影,一点点从我的衣裙往上爬着,渐及我的腰,我的腹,我的胸,然后我的脖颈,渐渐月影西斜,已是很深的午夜时分了。 而我的担忧,也在一点一点向上飘移着,渐渐扼住了我的喉嗓。 慕容熙,居然还没有出现! 我软倒在草丛中,只是瑟瑟抖着,心中却不住自责:江雪凝啊,江雪凝,如果不是你任性玩闹,怎会被人追杀得灰头土脸? 这时忽然传来轻而促的脚步声,没等我转过来,草已被揭开,露出慕容熙显然松一口气的脸。 “你总算没乱跑,可担心死我了!”他惊喜地伸出手,将我拉出来,道:“我真怕回来后你不见了。” “谢天谢地,你终于回来了!”我泪眼婆娑地去摸他的脸,只觉指尖有些凉湿,顿时惊呼起来:“你受伤了?” 慕容熙柔和一笑:“别担心,不是我的血!” “我忘了,你身手那么好!”我伏在他肩上,破泣为笑。 这时他轻轻侧一侧脸,用唇边触了触我的脸颊,低声道:“很晚了,我们寻路回去吧!对了,你的脚还能走么?” 我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我没事,好很多了!” 慕容熙寻着一根打斗间被斫断的白桦枝,塞在我手中让我当作拐杖慢慢柱着往山下走。 甫下山来,便听到了马蹄达达的声音,抬眼望去,足有三四十骑,这些人手中,分明个个持刀杖戟,明光闪耀。 当前的人看到我们,欢呼一声,奔到慕容熙跟前下马跪倒,说道:“属下救援来迟,望王爷恕罪!” 慕容熙冷哼一声,命人牵过一匹马来,载着我和他回王府。 第一百五十二章 腹中食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次日,我一觉醒过来,觉得脚也不怎么疼了,周身也舒爽了许多。 “小姐,您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小菊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对了,王爷呢?他在哪儿?” “您和王爷被卑贱的贱民围困,昨日王爷已下令将这群暴民抓了起来。您好生休息,万万不可操劳了。” “哦,那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被王爷关在在豹房,准备处以极刑!”小菊眼中有着雪恨的快意:“他们胆敢伤害本国最尊贵的人,被豹子咬死,尸体喂给畜生已经是太便宜了!”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就要被豹子咬死?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不行,我一定要阻止!” “小姐,这又是何苦?若不是他们,您也不会受伤。豹房太过血腥,还是不去的好。” “他们的做法是有些过分,但罪不至此!小菊,快带我去豹房!” 我不顾小菊的拦阻就往门外走去,小菊跟在我身后,苦苦的劝说,但却不为我所动。 末了,小菊只得咬牙说:“小姐,我带您去!豹房血腥,请千万要注意自个的身体!” 我曾听丹朱说过豹房里面有着各色刑具,养着精壮饥饿的豹子,只要人进去了,就没有人能活着出来。王府中的奴仆,平时情愿绕路走也不愿从豹房前经过,生怕沾染上了晦气。 豹房位于王宫的西南角,小菊跟门口的侍卫交代了几句,厅门推开,小菊将我拥了进去。 只见厅上铺着一张花纹斑斓的极大地毯,地毯尽头的锦垫上坐着一人,正是慕容熙。 他着一身三色云纹明蓝箭袖,束着宽宽的同色腰带,挂着九龙羊脂玉佩,看到我们进来,黑眸闪动,笑道:“你身子不好,到这里来做什么?快回去!” 我盈盈笑道:“我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萧寻唇边仍有笑意,眸光却已幽沉:“小菊,你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快带雪凝回去!” “你别对小菊那么凶,是我自己要来的!”我不满地望着他。 慕容熙微叹着,走下来爱怜地揽着我的肩。 “王爷,请您恕罪!是朱威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小的计较!”我这才看清两个人瘫倒在他面前,其中一老者正是昨晚下令要将我们打死的人,此刻他正拼命磕头,直到把额角都磕出血来,身体像抖糠一般不住颤抖着,只是哀求地望着慕容熙,期盼着他的宽恕。 “你胆敢追杀我,害得我的女人受伤,我怎么能饶恕你?”慕容熙冷笑,“你和你的女儿,包括你家中的那些恶仆,都会死。你们不配享受着入土为安的宁静,我要眼看着你们化为豹子腹中的食物!唯有这样,才能一解我心头之恨!” 慕容熙说着一挥手,就有侍卫牵着一头健硕的豹子走了过来。这头豹子身强体壮,毛色鲜亮,眼中泛着幽幽的绿光,一看就是凶残至极。 朱威一见到豹子,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而慕容熙则淡淡地说:“好吧,就是这头。把他们和豹子一起关入铁笼,明天将剩下的肉渣丢去喂狗。” 第一百五十三章 花非花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王爷,不要啊!”朱威眼泪鼻涕一大把,“小人猪油蒙了心,有眼不识泰山,犯下大罪,但小女盼盼是无辜的,求您饶恕她!” 豹房中,盼盼本一直跪着抽泣,在听到父亲为她求情时终于抬起了头,虽然脸上还蒙着厚重的面纱,看不清容颜,但她肌肤如雪,黑发如缎,如玉的乌瞳中满是泪水:“爹爹,你这又是何苦?” “盼盼,是爹对不起你!你还那么年轻,爹怎么忍心你陪着我送死?” “可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你明知道,我的存在只是徒增世人的笑柄…”她抬头看了一眼慕容熙,顿时失了力,再垂头看向地面时,便有一滴两滴的水珠滴落。 “够了,把他们即刻关入豹笼!”慕容熙的眼眸牢牢地盯着他们,眼神说不清是炙烈还是寒冷,却如刀锋扑面而至,似要将他们割裂。 “遵命,王爷!” 侍卫们把朱威父女推到一个巨大的铁笼里,然后把豹子也关入,最后锁上了笼门。 我举步欲待上前劝说,忽觉袖子被人轻轻扯住,回头看到小菊满是制止的神情,寻思着怎么也得等到慕容熙出了一口气再说,于是微微一顿。 豹子迅捷地扑向了朱威。 “啊!”朱威痛苦地捂住了肩膀,一片绯红淋漓地从他肩头而下。豹子心满意足地咀嚼完新鲜的人肉,弓着背准备着下一次进攻,此时朱威口中仍不停祈求着:“王爷,小人情愿去死,求您放过我女儿!” “爹爹,不要啊!你死了我怎么会独活?” 慕容熙没有说话,冷冷地注视着朱威在表演着父母恩情的戏码。 就在这时,豹子飞快地扑向盼盼,将她的面纱扑落在地。 当她真正的容颜浮现在众人眼帘时,大家都愣住了。豹子望着她,也兴致乏乏地放弃了撕咬,躲到一边闭目休息。 “面纱!我的面纱!” 盼盼急忙捡起面纱,却发现已经受损过多,再也不能遮住自己的容颜,身体微微颤抖着,头也垂到了胸口,仿佛已经预料到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难怪要用面纱,原来是丑得无法见人!”慕容熙忍不住语带嘲讽,让盼盼越发心碎。 此时的她容色雪白,嘴唇青紫,青丝散乱,就像疾风暴雨中的花瓣,被无情地打落在地上。 诚如慕容熙所言,盼盼的确很丑,虽然她身段窈窕的,嗓音柔美,但右脸颊上有着一块鲜红的斑点,让人不敢正视。 “这种女人,连豹子都作呕!”侍卫们开始窃窃私语,“但愿王爷不会把她赏赐给我们……” 慕容熙微微发怔,大手一挥,冰冷地下令:“既然连豹子都不想吃他们,那么把他们――五马分尸。” “遵命!”侍卫们得到命令,苦着脸要把这对父女拖出去。 这时,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慢着!” 第一百五十四章 只要你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熙浅笑着将眸光从我面庞转过,柔声道:“怎么了?这便受不住了?” 我知道只要他暴戾到极点,随时能化作一柄出鞘的利剑,倚天横立,忐忑地抬眼觑他:“昨晚也是我太过玩闹才惹出事端,我不愿意因为我而制造杀戮!” 慕容熙忽然抬眸看着我,深邃如暗夜里的井,我努力地分辨着,还没来得及辨出他眼底到底是恼恨还是无奈时,他便微叹,“他们胆敢以下犯上,必须得到惩罚。这些事你别管了。” 我垂眸含笑道:“朱威固然可恶,但罪不至死,更何况他是全心全意为了自己的女儿,看着他们舐犊情深的份上,放过他们吧!” 慕容熙捏起拳,胳膊上的肌肉因用力而坚硬如铁。 我满脸哀求地望着他,拉着他的衣袖,他的黑眸不若素日清亮,有说不出的沉郁,眉眼间渐次有了一丝笑意:“好,我可以送他们走,可你用什么来感谢我?” 看着眼前这张俊逸的脸庞,我忽然间慌乱起来。 只听慕容熙厉声喝道:“看在我心爱的女人份上,今日饶了你们父女的性命,但是你们将会被剥夺家产,赶出龙城,永戍边疆!” 朱威慌忙磕头如捣蒜:“多谢王爷饶命!” “滚吧!” 总算保住了这父女的性命,我瞧着他们搀扶而去的身影,淡淡地笑了笑。 岂知盼盼走至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慕容熙一眼,眼中满是幽怨,我心中顿时恍然大悟:这妮子喜欢慕容熙! “雪凝……你用什么来回报我?” “啊?我……” 我刚想推开他时,他已是一笑,低了头,亲在我额上,未等我反应过来,唇已下移,非常准确地印在我的唇上,“你放心,我不要你的宝贝东西――我只要你。” 好像不大妙…… 两人身子都是一颤,慕容熙忍耐不住,伸手压住我试图过来推拒的双手,用力地吮住,肆意的品尝着我唇齿间的滋味…… 我也慌乱了。 他的唇明明是沁凉的,却也莫名地让我脸颊窜烧,忽觉腰间一松,胸前有什么滑落,还没回过神来,人已被他轻轻带起,落在了铺满了毛毯的榻上。 他手中执着我的衣带,一一散落,不久我肩胸大片雪白肌肤便露出了,贴身的亵衣裹着胸前最旖旎的风光,就要绽放而出。 他一边优雅地脱着自己的衣裳,一边纵情地吻着我,他的气息在我唇齿间蔓延,一股子热烈把我全身染烫。 但觉胸前一凉,我的亵衣被轻轻揭开,他结实的胸膛有力的贴上我起伏的胸口,宽大的手掌抚上摩挲于最柔嫩的肌肤,奇异的快意顷刻间传遍我全身。 我不自觉的发出呻吟,“不要……” “不要什么?” “不要……不要在这里!若有人进来怎么办?” 他忍不住笑得温柔,吻着我道:“没有我的允许,谁敢进来?什么都别想了,雪凝,我带你快乐……” 第一百五十五章 烟火璨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不知何时,侍卫们已退出大厅,连豹笼也搬走了。 慕容熙的唇沿着我的脖子一路往下,所触之处,肌肤都酥麻酥麻。当他含住我那浑圆的顶端,另一只手也蓦地加力时,我忍不住逸出了一声细弱的低吟,仿佛有比火焰更炽热的什么物事流窜于身体内,让我喘不过气,却越发地情难自禁。 他低低道:“雪凝,我要你!”语毕,欺近我,捧过我的腰来,将他的坚硬深深楔入…… 今日的他特别热情,一次又一次地在我身上纵情驰骋,肆意采撷,我只能由着他,一下接着一下快速而有力地重重撞击,毫不容情地蹂躏着我。 最终委实受不住了,终于低低哀求道:“道文,道文,住手……”忽而一霎,已有泪珠滴落,正在他唇边。 “唔……”慕容熙皱起眉,小心地问:“弄痛你了?” 我一头栽在他的怀里,摇头。 他便低了眉眼,柔声道:“许是我太纵情了!可雪凝,你真个是‘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让我控制不了自己!”愈发放下身姿,温柔地和我亲昵着。 我经不起逗引,身体又开始颤悸。 ---------------- 簌簌,陈旧的殿前飞檐上一大块积尘被震落,宫里放焰火了,火光映红大半个天际,似要将天幕烫出个窟窿来。 “雪凝,你听见了吗……” 宫装散发的兰夫人拖曳着长长的披帛从殿外奔进来,殿门空敞,旷寂的殿上唯有她细碎的脚步声一路穿过。 她径直来到玉雕翔鸾屏风前,朝我拍手笑道“快听,外边好热闹,宫里又放焰火了!” 慕容熙给我配置了可以随意进入宫禁的令牌,有时为了替兰夫人看病,我便很晚才出宫。 经过这些日子的调理,兰夫人的状况越发好了。 我朝她伸出手,笑容温暖:“夫人,你的发髻散了。” “散了吗?”兰夫人微怔,依言温顺地坐下来,任凭我为她梳头,她的发质很好,如同墨染,漆黑光莹。 她呢喃着:“今晚必有庆典,他兴许会来的!雪凝,我要梳仙螺髻,他最爱这发式,我们初遇那一日,他便站在木槿花下,瞧着我说,秋水为神,裁玉为骨……”她羞红了双颊,恍然沉入昔年绮梦,我也随之流露出一丝笑容。 可是,那慕容盛已经两年未曾踏足过漪兰殿,往后也许不会再来了。 又一声轰然震动大殿,琉璃翠瓦跌落的脆响接连传来。兰夫人蓦然激动起来,指着天上璀璨的火光叫道:“好多的烟花!你看,你看!”她激动得霞染双颐,拽起我的袖子,拖我到殿外廊下,“天上好亮啊,跟我们大婚那年的情景一模一样……那次,王府里放了三天三夜的焰火!” 第一百五十六章 探病来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她殷殷热望,眼里满是期盼。 我点头笑道:“是啊,那时的你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她越发欢喜不已,奔到庭中仰望满天火光,雀跃得像个孩子。 我靠在廊柱上,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终将目光投向烟火中的遥远天际。 清醒过来的兰夫人依然深爱着慕容盛,可她不知道,宫中早已物是人非,新人换旧人,如今最受慕容盛宠爱的便是那位明艳无双的沈容华。 而我呢,慕容熙的心在我身上吗?为什么我总是害怕失去。 一无所有的我,更多时候无法猜透他深沉的心思,所以我也就无法形容自己在暂时拥有他的爱后那愈发深重的恐惧,时刻担忧着失去的恐惧。 原来,得到后再失去,远比得不到可怕太多。 兰夫人便是如此! 暮色越发沉重了,无数的落叶如雨,在黑暗里明暗交替地翻飞着,如漫空飞舞的缭乱心事。 萧萧的女子,独立风中,沉寂如痴。 听漪兰殿的侍女说,慕容元已经告病数日了。要细问时,却问不出到底什么病来。 一直以来,我把他视做贴心的朋友,听闻他有病,自然想去探视。 这日见慕容熙微服前往段宇将军府中议事,一时应该回不来,便换了男装,带了丹朱,前去探望慕容元。 平原公府,我来过数次,所以不需通报就来到了慕容元的寝室,便见那门居然虚掩着,隐约有女子笑声传出,不觉大是疑惑。 我推开门,一径入内,却见里间一名衣红鬓绿女子嘻嘻笑着,正抓着酒壶,往一人口中灌酒。 定睛一瞧,那人眉眼俊朗,轮廓分明,正是慕容元,却已两眼迷离,双颊通红,显然是大醉特醉了。 眼见那这女子打扮妖娆艳丽,既非侍妾,又非婢女,更不似好人家的女儿,且这样放荡笑着,浑不顾慕容元醉成那样,还往他唇边喂酒,我不由愠怒,喝道:“你在干什么?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一惊,放开慕容元,上下打量着我,反问道:“你什么人?咦,是个女的,莫非也是哪位大人派来服侍的?” 我算是听出点苗头来了:“你是谁派来的?” 那名女子叉了腰,高声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凭什么问我?”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是位青楼女子,不知她已纠缠了慕容元多久,心下顿时不耐烦起来,冷然道:“我是谁,你没资格问,请你即刻给我离开这里!” 那女子正要撒泼时,我拔出宝剑来,顺手便挥过去。虽只是作势,但手起剑落间寒光凛冽,惊得那女子尖叫连连,抱了头跄踉逃出了屋子,再也不敢回头了。 我让丹朱守在门外,返身再看慕容元时,他正趴在案上,用手抓住了酒壶,迷迷糊糊又要喝。 “喂!”我急急叫着,一把抢过酒壶,道:“别再喝了,快喝点水,你怎么会醉成这样?”折身找到茶壶,倒了盏茶,送到他唇边。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吐真言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元醉醺醺地扶了案几,就着我手中的茶喝了,凝神盯着我半天,似是神智略复,疑惑着问道:“雪凝?是你么?” 我见他醉成这样,只好默默扶起他,将他送往一边的床榻。 他皱着眉,一边弯腰走着,一边只顾往我脸上瞧,待到床榻边,我帮他脱了靴,正要扶了他躺下时,他忽而握住了我的手,低笑道:“真的是你么,雪凝?” 我无奈应道:“是我,你先睡会儿,改天我再来找你。” 待要抽出手时,却发觉手被他握得极紧,他的一双眼睛亦比平时明亮许多,喃喃道:“我是又在做梦吧?连梦中都是你,可真是不争气呢,明知……明知你早已心有所属……” 他另一只手也搭上了我的胳膊,头微微靠上了我的肩,低低叹息道:“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从未想过去招惹你……雪凝,第一次在河间王府看见你,我就深深喜欢上你了,那个月夜你哭得那么伤心,我好生怜惜,好想拭去你眼中的泪珠,我只恨……恨没有早一点遇上你。” “我不是有意要怪你冷血……”他的温热鼻息带了酒气扑在我面颊,话语仍断断续续:“我早该想到你寄居在河间王府,必是和慕容熙有些渊源……待到听沈容华说起,我才明白你们两情相悦……哪知你竟然还来恭喜我结了一门好姻亲,仿若刺了我一刀,心好痛,你完全没把我放在心上……可这两日,我想了许多,心下好悔……我对你,只是外人,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我有什么权利去怪你?” 我听他有一声没一声地说着,不由痴了。 本来我觉得自己对于他的一片心意,颇是愧疚,谁知他竟不再怪我,却在反思自己的过失。 我只觉眼眶阵阵地温热,反手扶住他,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哽咽道:“慕容大哥,你不需要这样,我们不是外人,我心里一直当你是好朋友……” 朋友…… 有朋友的感觉,真的很好。 或者,这一年来,我奔波于江湖,的确太孤独了,特别是游离于慕容熙与沈初云之外,有如孤魂游魄般无处可栖,几次与慕容元的相遇,格外熨帖温暖了我的心 慕容元微笑着,虽是醉意蒙然,却不改煦暖如阳:“嗯……其实,我不想只做你的朋友,还想是你很亲近的人……很想守在你身边……护着你,看你笑……” 我的泪珠子掉落到他手背上,也微笑道:“你也是我很亲近的人。” 曾经,他于无声中默默护持过我,我记得。 他似听到了我说的话,微微一笑,将我揽住,头靠在我肩上,竟睡着了。 而我,发现自己居然不想推开。 这样温暖而无邪念的怀抱,真好,真让人留恋…… 慕容元到底没有将我当成敌人,甚至依然将我当作了亲近的朋友。 何况,听到他醉后吐露心曲,对我竟是如此情意恳切,自是不自禁的感动。 第一百五十八章 怨愁生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在平原公府呆到傍晚,计算着慕容熙也该回府了,才为慕容元盖好锦被,悄悄离去,心中已轻松了一大截。 我踏进了王府,进来的脚步要比出去的脚步轻松多了。 正愉悦地走在月影中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呼唤。 “妹妹!” 我急回头看时,却见罗妃在另一侧向我凝望。 背着月光,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却觉出她眼眸里的冀望和伤怀。 原来我刚好路过罗妃的绮香楼,我不觉走过去,向她凝望,许久不见,她好似清瘦了许多。 她垂下眼眸,向我笑了笑,“妹妹,到我屋里坐坐?” 盛情难却,我只好点了点头,随她步入绮香楼。 对于罗妃,我总有一种歉疚。初至王府时,她对我照拂得很周到,后来我与慕容熙走在一起后,心想着她终归是慕容熙明媒正娶的侧妃,王府到底是她的地盘,看到她让我有种冒犯人的感觉。 王府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心眼多,我忐忑着她斯文的背后会不会有别样的心思? 甫踏入绮香楼,便怔了怔,不料这里竟能冷落如斯,阶下,风过凄凄,有几片落叶扑到我怀里,倍觉凄凉。 罗妃将我径自引往她的卧房,满室便被酸苦的药味掩盖,我不觉皱了皱眉。 我正打量着和院子里差不多清素的屋子时,侍女送上茶来,我道了声“谢”。罗妃随即挥手,侍女只得行礼退下。 她轻轻道:“记得你刚入府时还是很喜欢往我这里跑的,如今倒要和我生分了。” 我看着她,她脸上的确多了几分憔悴之色,不由轻吁道:“姐姐,你可怪我?” 罗妃轻拍我的手,“我能怪你什么,抢走王爷的心么?不是你,也会有别人。” 我苦苦一笑,道:“姐姐终归是王爷的妻子,是王爷心坎上的。” “你不知道的……”她的声音弥漫起伤感与无助,“王爷于我,更多的只有敬重。也不能怪,当初是我一门心思地要嫁给他的,过门后,虽然他女人甚众,但待我的确甚厚。可是,我自问一直倾心以待,他却深锁心门,温言谈笑间不动声色将我拒于门外。除了最初的新婚,连侍女都看不出王爷对我的爱有任何回应。” 我暗自纳闷,罗妃总不会想着让我帮忙求情获宠吧? “我的母家称得上龙城的大富之家,入王府时,嫁奁丰厚,足足装了有二十辆马车之多,陪嫁过来的婢仆也足有上百人,其中有一个绝色的,又擅唱歌,名唤沈初云。” 我轻轻“咦”了一声,没想到沈初云竟是出自罗妃的母家的奴婢。 罗妃的手心有凉凉的湿,我取下绢子放在她手心。她黯然道:“这女人,天生是个狐狸胚子,不知怎么暗地里引起了王爷的注意,给她脱了奴籍,赐了居处,对她爱幸无比。她三天两头向王爷哭诉,说我是多么看不惯她,克扣她的月钱,找她的麻烦,王爷听信了她的话,疑我不能容人,对我越来越冷淡。” 第一百五十九章 脸羞红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罗妃拿双手揉了揉眼睛,睁开时便看不到泪水,只是眼圈通红,眸光浮泛,继续道:“其实我早该看穿的。可是妹妹呀,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多少次劝自己,他不肯对我用情,我也该留几分余地;可越劝自己,越是情难自禁。不怕你笑话,刚进府时他来伴我,我还能睡着几个囫囵觉,后来……他若不来,我几乎没有一夜做梦不是他……竟像是疯魔了心,困得越来越紧……除非死去,再不能解脱的。” 我沉默,然后安慰道:“他每次来,你该告诉他你的心意才是。别人待他的情,他便是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记得牢牢的。” 罗妃黯然一笑,“不瞒你说,自龙城回来之后,他从未踏足过我这绮香楼,如若不是陪太妃用膳时看到他,我都不知我还是不是他的女人。” “你若这样想着,只怕心头难以好过了。只要放宽心,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罗妃的声音微微一抖:“别怪我说句私心的话,幸好沈氏进了宫,而雪凝你,天性纯良,我信你不会害我。” 我抿了抿唇,叹道:“姐姐,我总想,喜欢一个人纠结到这般地步,还不如不喜欢的好。” 其实,我劝别人好劝,自己何尝不是这样,我喜欢慕容熙,喜欢得快要发疯了。 次日入宫时,遇到了慕容元。 他刚刚走下丹墀,合体的玄色长衣随风飘摆,更形得他的身姿玉立,连墨青色的联珠花纹,衬出了几分持重和宁谧。 “平原公!”我唤了一声,昨日我听他一番醉后真言,再也无法将他视同路人了。 他立住了,转过身来,尴尬地一笑,微见潮红的赭色,待我走到他跟前,那抹潮红已经褪去。 他不待我开口,便道:“雪凝,昨日的事,真的对不起,我醉糊涂了。” 昨天……昨天他醉成那样,还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吗? 我垂了衣袖,低头道:“听说你病了,我便去瞧一瞧你的病情。” “你特地来看我的?”慕容元不觉一笑,连眸中都多了几分潋滟神采,迅速又敛了回去,吸了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昨天……我在你面前出丑了吧?” 我脱口便笑道:“没有,我从没见你那般坦率过……” 话未了,已见他抬起眼,长睫下一双瞳仁晶亮里透出一抹惊喜,还有属于年轻人的那种羞涩。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这话太过亲呢了,忙笑着叉开话题:“昨天,服侍你的那个女子挺漂亮的。” 话甫一出口,我便呆住了,我在说什么呢? 而他,也别过了脸居然不敢看我。 一时两人都僵立当场,冬日阳光透过轻淡的浮云投下,很温暖,照亮了两张害羞的面庞。 第一百六十章 恋情热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许久,微风吹拂过他的发丝,他才笑一笑,抖落了那份不自在,说道:“那个女子,是我朋友送来的。他见我这两日心情不太好,一个人喝闷酒,就找来那个女子来陪我。我见了她心里更烦,不知不觉喝得多了。幸亏你把她赶了出去,不然我还不知怎么办呢!” 我不觉莞尔:“我不信,你那么机灵的人,还会怕一个风尘女子?” 慕容元笑道:“你知道么?她回去见我那朋友,告诉他我家里来了个女杀手,吓得我朋友连夜赶过来,准备要替我收尸呢!” 我想起那女子抱头狂奔的样子,到底我还是带有几分杀手气势,居然把她吓成那样,“哈”地一笑,甚至笑出了声来。 慕容元凝视我的笑容,叹息着:“如果你能常常这般开心笑着就好了!” 我一怔,真诚地注视着他,“慕容大哥,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当你是好朋友!” 他顿了顿,眸光已是怅惘:“我终于想明白,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非得要对方给自己回报。所以雪凝,你放心罢!” 他说着,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向殿旁的石阶走去。 让我放心,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他的话恰恰是不能令我放心的么? 看他走出老远,我才从若梦若幻似解非解中醒悟过来。 傍晚慕容熙来到琴韵小筑,一边解了衣服喝小菊奉上的热茶,一边问道:“昨晚你怎么去绮香楼了?” 王府中的事无论巨细自是瞒不过他,我懒洋洋地道:“我便去不得吗?” 慕容熙笑道:“你当然去得。不过我就想着,你们哪来那么多私房话可以说的?” 我忽地想起罗妃的忧伤和寂寞,一时竟神思不舍。 见我沉默,他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问:“怎么了?莫不是她和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我笑了笑,“也没说什么。道文,罗姐姐那么漂亮,又端庄贤惠,但我觉得你对她着实冷淡。” 他一怔忡,随即转过头,淡淡道:“哦,是吗?” 我便追问:“那……你喜欢过她吗?” 他瞥眼见小菊、丹朱等尚在屋中侍奉,面上便有些下不来,咳了一声,示意她们出去了。方才过来执着我的手,叹道:“说句心里话,从玉仪身上,我找不到心动的感觉,她虽然端庄,对我百依百顺,可是不解风情,你想一想,这男女之间,要总是端着、绷着,还有什么情趣可言?” 我轻笑:“那我陪在你身边,你就觉得快乐么?” 他的眸光清亮热切,正深深地望向我,“所识女子之中,若论相貌,你算不得第一,但只有你在我面前毫无造作,敢于撩拨,敢于嘲笑,敢于撒娇。我和你之间,就好像普天下的情侣一样,有吵有闹有赌气,赌气之后会不说话,事后又重归于好,更加亲密,你说,我怎么能不快乐啊?” 有一种感动,缓缓地自我胸臆间升起,渐渐连眼眶都润得温热,我忙吸一吸鼻子,强迫自己把泪水逼回去,紧紧依偎在他结实的胸膛,道:“道文,我真的庆幸此生能遇到你,让我好生快乐!” 慕容熙身体一紧,瞬间湿热的唇凑过来,一瞬间我的呼吸都窒了。 他健硕的身体抵住我,舌尖如同灵活的蛇,扫过我的贝齿,吸吮着我口中的甜蜜…… 第一百六十一章 爱痴狂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他是个中高手,在我唇间辗转往复,深入更深入,邀我的舌一起共舞,抵死缠绵。 “唔”的一声从我口中溢出,身子蓦地腾空,就被他抱在怀里大步走向床边,旋即,他的身子压上来,带着粗 重炙热的气息扑在我耳边,房间里的温度也陡然上升起来…… 同时他的手好像带着魔力,从我衣裳里探进去,微微粗粝的手指抚过我的肌肤,点燃丝丝的战栗,我禁不住的想要躲,本能的想躲…… 他哪里肯…… 大手钳制住我纤细的腰身,手上微微的用力,柔柔地在我的耳边道:“快乐吗?”蓦地指尖蓦地向下……很快我的衣带扯开,罗裙褪去, 吻着我湿润润的眼睫,他修长的手指一改握剑时的刚硬有力,柔柔地抚过我的肩颈,一路往下,分分寸寸地,细细地爱抚,竟似无法释手。 他的唇也辗转在我的锁骨,似乎是迷恋一般的啃噬…… 我勾着他肌理紧密的后背,试图让他在亲吻撩拨之际把对我的钳制略略放松,可是,我这天真的反击在遭遇他迅猛凶悍的进攻时很快溃不成军。 在锦衾之上,我细细的呻吟顷刻间转作了哀哀的求恕,身体却已如刚被蓬勃的春雨浸润过,明媚地舒展着,却在和我身体并不成比例的粗大的充斥里痛楚又酥麻地收缩。 每一处毛孔都似在呻吟,在呐喊,以热烈奔放的姿态欢迎着。 我承受不住地低低啜泣,却又贪婪地和他偎得更紧,让他更深更重地进入自己,与自己合二为一。 丝帷拂动,外方浅浅的光影静静地飘入,漾溢在他动感十足的健实躯体上,热烈而狂放。 严丝合缝紧贴着的身体以外,他的唇在我最动情的颈部痴缠,手也只在我最敏锐的曲线间流连,从容却贪恋,爱不释手,情难自禁,似永不能餍足。 而他尚游刃有余,俊朗的面庞温柔却克制,清亮的眸子专注地望着我,小心地把握着节奏,看着我无可救药地在他的掌握下沉沦。 由情而欲,是人倾尽一生无法填满的沟壑,就如人倾尽一生无法遏制自己对于爱人的贪慕。面对眼前这个我挚爱的男人,我只觉得全身快要爆炸了,又迫不及待的想要狠狠堕落下去,哪怕万劫不复! 不,不行!再这么下去,我会死的! 如果这一刻死去,连死亡也会甘之如饴。 忽而一阵更迅猛的力道袭过,伴着无法忍受的强烈颤栗,像是生生洞穿了我的灵魂,让我一下子滚入失重的漩涡中,失控地叫出声来,眼前昏黑一片,失了神般晕乎乎也不知到了何地。 **,疲倦,和着身体颤悸的余韵,都似在提醒着我刚才的疯狂与美好,如踏云端的极度愉悦。 他浅笑,似也沉醉于我的沉沦。 好久,好久,我才觉得自己踩到实地般,慢慢恢复了知觉。 慕容熙依然将拥我在怀里,眼眸若被艳阳融开的一池春水,潋滟温柔。 我歪头,在他胸前蹭了蹭,道:“罗姐姐病得不轻,若再闷闷不乐的,只怕不易痊愈。你什么时候去看看,宽慰她一下,指不定就好了呢!” 慕容熙叹道:“原来,你还是舍得把我推到别人怀里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驻颜粉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沉默了,没说舍得,也没说不舍得。 红颜未老恩先断,倘若有一天,我也像罗妃一样,失去了慕容熙的爱,我又该如何呢?会像以前的兰夫人一样癫狂吗? 他作势欲起,“那我现在就去瞧瞧她,抚慰抚慰她。” 我嗔怪着:“害得人家手足酸软,难道你还有力气再和罗姐姐来一遭?” 慕容熙顿住了扣衣带的手,“你这促狭鬼,敢情你故意诱惑我,让我动不了别的女人?” 沉默了片刻,隔了被子柔声向我说道:“如果我说,和你一起后其实我再也没碰过别的女人,你信不信?” 我忽然不动了,空气里静谧到只听到他的呼吸,还有窗外不知什么树在夜风里飒飒地响。 我“嘤”地一声,又投入他怀中,“我知道你待我好,我只盼永远不要有人来打扰我,一直就这样,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 他亲一亲我的额,道:“雪凝,信我。我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家,富贵尊荣,悠闲快乐,万人钦羡。”他的声音低沉地回旋在我耳边,一字一字,掷地有声,似有着巫蛊般令人着迷的魅力。 我搂紧他脖子,哽咽了。 慕容熙微笑道:“你曾经孤独,但我们终能彼此相伴,还将携手同老。雪凝,这是你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 这是我渴望已久的感情,同样也是他彷徨多日后的诀择。 他懂得珍惜,我也懂得知足。 隔了锦被,他温存地又将我抱了一抱,才起身离去。 ---------------- 我踏入漪兰殿时,兰夫人一身秋香色束腰宽袖衣衫,正执着一把把短剑舞着。 日光将剑身映得灿亮流光,伊人英姿飒飒,翩如惊鸿,意态安闲,剑气却劲健有力。 见我来了,她一笑,收了剑,跑过来,道:“雪凝,你说我的病全好了么?” 我微笑道:“那是自然。” 兰夫人惆怅道:“那她们为何不肯我去见天王呢?” 我拉着兰夫人步入内室,让她端坐在铜镜前,对镜自照:长久的抑郁与病情折磨得她瘦得形销骨立,仿佛一朵冬风里在枝头寒颤的花,皮肤也显得隐隐青玉色,少了玉的润洁光泽。这样的她,即使慕容盛愿意驾临,不过是得到他几分同情,见她多了,反叫他厌恶。 我轻声道:“女为悦己者容。要想挽回天王的心,夫人,要以最美的姿容出现于天王的眼前。” 我拿出自制的“玉女驻颜粉”给夫人身边的侍女,吩咐适量调匀后早晚敷于夫人脸上,有令皮肤白皙、光泽如玉之功效,又命人安排每天炖好赤枣乌鸡来给夫人滋养补齐。 亏得兰夫人尚年轻,又是一意图强,身体很快复原过来,待得容貌大有起色,已经是一旬之后了。 这一日,我抬头看着漪兰殿上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安抚自己略慌乱的心。万事俱备,只欠一场东风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兰葳蕤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漪兰殿中,兰夫人面薄腰纤,对镜理妆。 色若白玉的面庞,敷淡淡胭脂,螺子黛细细描摹,勾勒出眉若远山,越发衬出睫下眸如深潭,幽黑如夜。明明是近乎清冷的容颜,却贴上了金黄色的百合花钿,于眉间绽放出妍媚而妖异的光华。 “夫人,只差了唇脂未点。”我将丝棉胭脂呈上。 兰夫人局促不安地道:“这样的妆容,天王真的会喜欢吗?” 我轻轻一笑,道:“连我身为女子,也自啧啧叹好,何况天王呢?” 夫人羞赧一笑,纤细的手指,接过丝棉胭脂,将之缓缓托起,轻轻一抿。 清婉的妆容,蓦然大亮,似点亮了夜空的明媚耀眼的烟火,璀璨无双。 移步走出,她迤逦着一条淡紫鸳鸯锦百褶长裙,一袭绛红色披帛轻缓垂下,回眸处,竟是芳华幽妍。 我随兰夫人缓缓走到殿外,但见满院都是一片肃杀冷寂,天际更是残阳如血。 她更加惆怅,遂走到偏僻处,将长发结起,舞起剑来。 剑光飞舞中,她犹如一只紫色的蝴蝶,翩然飞起,扬过一道道如水般的剑光,迅捷无伦,引出周围侍女一阵阵喝彩。 我拍着手,依稀听到门外拍门声,叫道:“天王驾到,速速迎驾。”心中暗道:果然来了! 宫院内立时静寂。 须臾,宫门大开,我和接驾的侍女跪了一地。 但兰夫人并没有上前迎驾,她回眸看着天王,似已痴了。 慕容盛含笑,一步一步走近她,兰夫人忽如蝶翼乍展,剑气如练,径奔他面门。 岂料慕容盛行止极是轻便,见状不过身形一动,便已轻松闪过,然后手腕一勾,径劈向她持剑的右手。看来他知道其武艺深浅,也不忙拔剑,只以空手和她相搏。 但兰夫人毕竟是女子,她的剑术虽然也还过得去,比起慕容盛来却远远不如,何况她又是大病初愈。 来去不过六七回合,慕容盛已觑空飞出一脚,趁她腾挪闪避时出手如电,飞快拿捏住她握剑的右腕,不许她再动弹。 一群侍女早先围观兰夫人舞剑,如今见慕容盛毫无见责之意,反换了和她一起嬉闹,一般地继续围观,见此情形,立时哄然叫好。 而我则回应着与慕容盛同来的平原公慕容元的目光,微微颔首,以示感激。 慕容盛见兰夫人依然紧握着剑不肯松手,手上便加了几分力,笑道:“葳蕤,你输得很彻底,还不快松手求饶?” 这一亲昵的称呼,仿佛唤起了兰葳蕤遥远的记忆,她涨红了脸,忽地一扬左袖,竟拿袖子飞快地缠向慕容盛的脖颈。 慕容盛居然没闪开,由着她的袖子缠上,却只是松松的,并不敢用力。她用力一拉扯,二人贴得极近,呼吸都扑到了对方的面庞。 兰葳蕤低着眼眸,垂落的长长眼睫如蝶翼般扇动,似在考虑着要不要勒他一下,逼他松了扼紧自己的手腕。 第一百六十四章 捻青梅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她娇痴的模样惹得慕容盛忍不住“噗”地笑了,松了制住她的手,也不理脖颈上微微用力就能把他勒个半死的长袖,轻轻扣了她的后脑勺。 兰葳蕤蓦地张大眼睛,满眼里似有明月流辉,映着他庄重的脸庞。 慕容盛凝视着她,有幽幽的情愫绵绵地四处流转开来,明净高远得如同天山积雪,“葳蕤,你终于醒了!” 轻微的“丁”的一声,剑落了地,她低了头,忙要去捡时,才觉已被他抱在怀中,再挣不开。 周围忽然便静悄悄的,我打个手势,宫人们便即蹑手蹑足退开了开去。 这里的世界便只剩下了他们俩。 她有他,一切便已完满。 合上殿门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兰葳蕤眼中满足的眼神。 我正要离去时,只听身后有人柔声道:“这不是最好的结果么?” 我怔了怔,回头看时,慕容元抱着肩,颇是放松地斜倚在宫墙之上,唇边笑意灿烂温和,夕阳之下,反而看不清眼底的颜色,只觉有煦和如春的暖意,缓缓地浸润过来。 不知怎的,我脸上忽然热了一下,心中没来由便放开了许多,笑着道:“今日,也多亏了你,幸好在这时将天王引来。” 慕容元点头道:“话不能这么说,是我将你拖入到这皇宫深院中来的,所以我反倒要谢你!” 我们边说边走着,不知何时,已跑到汉白玉的石阶下,瞥见宫墙边数株开得极好的蜡梅。 只见团团簇簇的金黄花瓣,如轻软丝绡剪就,经了风霜,附于遒劲枝干上,更显剔透晶莹,纤若春蝶欲飞。那样的铁骨冰心,在寒冬腊岁中幽香暗度,居然更显妩媚。 慕容元忽拔了剑,挑了最茂盛的几枝腊梅,小心翼翼用剑划断。 我愕然道:“你做什么呢?” 他垂了头,嗅了嗅,答道:“带回去找个大觚插上,香得很。” 我顿时魄动神驰,点头笑道:“用宝剑折梅,也只你平原公想得出。” 他微笑道:“我府内没有梅花,带几枝回去插在屋里,被火盆熏出的香气会格外好闻。” 我说道:“可是折下来的花枝,远不如自然生长的花儿那样美丽和持久。” “哦,是吗?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我喜欢它,因为在严寒中的坚守忍耐,是期待着春暖花开。做人,其实不正应如此吗?”他侧过脸,飞耸的翘檐恰在他明朗的额前投下一抹淡色的阴影,眸光便显得比平时深邃了许多。 我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和他告了别。 走不多远,只听身后的他喃喃地叹一声,传来了狠狠一击在树干上的声音。 我回头看时,鲛绡飘落,缤纷如舞,一地无可奈何的落英,慢慢归于尘土。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天王召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次日,有内侍到王府中宣召,道是天王宣我觐见。 到得宫内,内侍引我在廊下站定了,一人陪着,另一人笑道:“姑娘请稍候,咱家这就去通禀。” 我应了,立于廊下静静侯着,却觉手心一阵阵的湿热,竟是紧张地渗着汗水,这时听闻内侍回报:“陛下,河间王府上的江姑娘到了。” 只听得天王沉吟着“唔”了一声,道:“快传进来吧!” 我忙随了内侍踏过包银门槛,沿了深色团花毡毯上前,如仪叩拜:“民女江雪凝,拜见天王陛下!” “免了,起身吧!”天王温和地说着,身畔有一人,笑意淡淡的,是慕容元。 天王接过宫女递来的一盏茶,微笑道:“听葳蕤说,她的病是你治好的?” 我见天王心情甚是愉悦,便点头道:“是,民女斗胆,全赖天王福泽庇佑。” 慕容元坐于一侧茵席上,笑道:“陛下,臣听闻一直困扰河间王母亲段太妃的头风症,也是这位妙手治愈的!” 天王“哦”了一声,笑了一笑,啜了口茶,说道:“想那江南到底是人物风流,人才辈出。江姑娘既然一身神奇医术,不可埋没了。孤赐你内廷任意行走的权力,在太医令中挂个名,闲时入宫来替内眷们看看病,如何?” 为宫廷治病的太医令与掌管御用纸、墨、笔等物的守宫令、掌管刀剑弩机等物的尚方令等,同属少府管辖,少府为九卿之一,是专向天王服务的。 慕容元目注着我,笑道:“以异族之身而能自由出入宫廷,雪凝,你是第一人,这是莫大的殊荣。” 我当即又跪拜谢恩。 天王正要说话时,又有内侍通禀:“陛下,沈贵人来了。” 天王已含笑望向门口,柔声说道:“快请进来!” 只见殿中光影明灭,渐渐投在徐徐踱进的一女子身上,连殿堂之中都似亮了一亮。 我定一定神,才看清两名宫女扶持下的那位绝丽女子,是沈初云。 她今日挽着高髻,耳边一枚精致的白兰碧草,华贵而内敛,配了她柔和秀美的细眉清眸,唇如蔻丹,生出一种我见犹怜的出尘风姿。 想不到进宫不过数月,沈初云已从容华一路晋升到贵人,仅居于夫人之下,可见她极得天王恩宠。 她人已缓缓踏入,向天王行了一礼:“陛下万安!” 天王将她扫了一眼,微笑道:“嗯,你身子不好,也不好好歇息。” 沈初云笑道:“劳天王挂记。”她将目光投向我,柔声道:“怪不得昨日灯花儿爆了又爆,想着有什么喜事儿呢,原来应在了这里。雪凝,好久不见,你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我心中五味杂陈,沉默了一瞬,道:“沈姐姐依旧是这么倾国倾城!” 这边与沈贵人叙了几句寒温,那边天王却向慕容元问道:“太后提起为你做媒一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拒婚事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元低了头,垂眸:“陛下,微臣粗鄙庸碌,只怕……只怕配不起丁姑娘!” 天王轻笑,“你是我弟弟,是我们国中血统最最高贵的人,怎会配不起宝儿?” 慕容元鼻翼冒出细密汗珠来,忙上前一步跪倒道:“臣弟生平最是胸无大志,无才无德,怎么高攀得起?” 天王微一蹙眉:“无才无德?朕瞧着,你是大智若愚!?” 我与沈贵人,听着天王凌厉的声音,俱都屏气凝神,不敢言语,大殿中一时寂静无声。 天王见状,才将语调放和缓下来:“朕且问你,你既不愿娶宝儿,是不是另有意中之人?” “没……没有……”慕容元急急否认,眼睛余光微微一飘,在我身上顿了一顿,立刻又转了过去,颇有几分狼狈和无奈。 我心中一颤,自然明白他为何一反常态,苦苦相拒? 天王也瞥了一眼我,唇边渐漾开笑意:“宝儿温柔贤淑,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必是你良配,你又没有意中人,这事便这样定了,如何?” 慕容元竟又硬了头皮磕下头去:“陛下圣德,臣不敢不从,但臣性情放涎不羁,不惯军中约束,因此想辞去卫将军一职,回家修身养性。” 我愕然,本以为慕容元也不敢再推,谁知他竟又搬出了辞官来拒婚,我望向他,但见他眼眸极澄明,唇角也是惯常的笑意,并无任何异样。 天王眸中眨出淡金的凌厉辉芒:“你若真是无能之辈,不用你说,朕自然让你逍遥自在。可你有才有智,也敢动这归隐之念?何况你和宝儿之事,太后与朕都觉着合适,你还打算便这么算了?” 慕容元伏于地上脸色发白,却执意地辩驳:“微臣懒散惯了,不过有些防身工夫而已,若论才德,却是万万不敢自矜!若是陛下给臣以一年之期,一年后陛下依旧觉得臣合适,臣愿求娶宝儿姑娘!” 沈初云在一旁婉然劝道:“陛下,婚姻一事,重在双方你情我愿,才能长久,不如假以时日,等平原公想通了,再提不迟。” 天王微哂道:“也罢,你且下去,赐婚一事暂且不提,好好当你的将军去!” 慕容元低垂的眸底再看不出一丝的情绪,良久才伏地叩了个头:“道光告退。” 他告退,再不称臣弟,只自称姓名,显然算是以家礼告退。 天王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慕容元立起身,垂了头,迅速奔离,黑发在风中飘起,平添了几分冷清,突然便让人有一种无限寂寥的感觉。 我百无聊赖,也起身告退。 殿外,霜冷鸳瓦,落木飘零。我一人孤寞地走着,伸出手掌,寒风从近乎苍白的手指间无声地漏过,冷冷的,带着看透世事的凉薄无情。 “江姑娘,天冷,别站在风口里!” 我微惊,忙回过头,见到了冯跋慵懒的笑脸,惊喜道:“是你,冯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冯跋嘻嘻笑道:“前些日子慕容大哥带我进宫见了天王,天王亲自考较了我的武学才识,有意将我放入军中任职,你也知道我那散漫的性子,唯恐做不来只好固辞不就,结果领了个郎中之职。” 第一百六十七章 段将军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早听慕容元说过冯氏是信都望族,天王对其久有笼络之心。如今所领翊卫中郎将一职主要是协助统领宫中侍卫,算是个太平闲职了,很衬他的心意,不由笑道:“好啊,冯大哥,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平原公也很是向往这样的日子,可惜注定与你们无缘了!” “平原公,你当他真有归隐之心么?”他的眼眸中飞快地闪烁起变幻不定的光辉。 我一怔,只听他悠悠说道:“雪凝,傻子都看得出来,慕容大哥他喜欢你,归隐只不过是他拒婚的借口而已,他怎么舍得离开龙城,离开你!” 我恍惚看到了明玉楼初见的慕容元,笑容清朗,无羁无绊,若不系之舟,而不是刚刚那个落寞的平原公,有心说什么话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忽然就泛起一股淡淡的忧愁,低下头轻轻抚弄着衣角。 正若有所思间,冷不丁冯跋“啊”轻呼了一声,我抬头一看,见他被人拍了一下肩头,他也吓了一跳,随即过身去。 我往后略退了退,凝神一看,是一个年约二十左右的男子,眉目英挺俊逸,气度温和,着一身玄色金边的长袍。 “在想什么呢?一副出神的样子,连我靠得这么近都没有发觉。”那人问道。 “没有什么,段大哥,你是来接公主的吗?”语气极为熟络,看来是和冯跋极为相熟的朋友。 段大哥瞟了我一眼,笑得贼贼地:“如果不是出来的正是时候,怎么会赶得上这么一场好戏呢。” “什么好戏?这哪儿跟哪儿?”冯跋狠狠地瞪了这个损友一眼。 段大哥却不依不饶,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揽住他的肩膀,一脸正色道:“放心吧,我特意探查了四周,保证除了我之外,绝对没有人打扰你们谈心,就算有人看见,兄弟我一定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绝对不容许人破坏了你的好事,所以,你就不用担心了……” “哇,你想象力真够丰富的!”冯跋又羞又无奈,用手肘捣了这个损友一锤,段大哥微微向后一错就已避过,却佯装受到被重击一般,“喂,你也太没有义气了吧,这不就是恼羞成怒?” 冯跋笑道:“怕了你了,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天王召进宫中的侍医江雪凝江姑娘。” “唉,天下佳丽都进了皇宫,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要怎么办好呢?”某人伸了个懒腰,继续抱怨道。 冯跋回过神来,笑道:“再美的佳人,怎么比得过老兄你的未婚妻呢?你不是整天听到人家夸她绝色吗?” 听到冯跋提到自己的未婚妻,段将军脸上竟是微微一红。 冯跋道:“雪凝,这位便是襄平公主的准驸马爷、段玑段将军。” 我微微一笑,盈盈一拜,道:“见过段将军。” 冯跋终于抖落了那份不自在,道:“雪凝,你吹得一手好箫音,今天算是遇到对手了,段将军师从天下造诣最高的乐师清流子,传其衣钵,当年便是凭着出神入化的箫声俘获了公主的心。” 没料到眼前这懒散洒脱之人竟出自高门,我一时技痒,“久闻清流子大名,只恨余生也晚,未能聆听教诲,如今得遇其高足,自当讨教一二。” 第一百六十八章 较琴艺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冯跋踏上青条石铺就的长长甬道,欢悦的声音迢递传出,“看来我今天得以大饱耳福了,不如到风景绝佳的太掖池边上,两位好好切磋一下吧!” 太掖池在后宫偏西北,占地极大,远非其它两处池子所能比拟的,有长廊曲折地深入湖中,便于观赏风景。湖中小岛近岸处与天香园有飞桥相连,建得迤俪蜿蜒、地势极高。 三人踏上飞桥,放眼望去豁然一亮,太掖池的风光尽收眼底,斜阳之下雪湖凝冰,茫茫一片,其中点缀着几处小岛,岛上亭榭环绕,供妃嫔们游湖劳累时靠岸憩玩。 眼前之景就已让人惊叹匠心独具,待到百花盛开之际,必然更是一派水光粼粼,花香旖旎的绮丽美景。 转过身来,整个天香园梅林自上向下望去,如香雪花海,汹汹绵延。偶尔一阵寒风吹过,花瓣伴着雪粒漫空翻飞,如天女散花,暗香浮动,缤纷风流,蔚为壮观,比之平地观赏又精彩百倍。 梅林的边缘,奢华的宫殿楼阁次第蔓延铺陈开来,高阁亭台参差错落,映衬着西天的晚霞,恍如置身天上宫阙,只觉此身不在人间。 “好一派繁华富丽的风光”,看着眼前的美景,我忍不住感叹出声,身边二人也禁不住陶醉其中。 风吹起了我鬓间的长发,我不禁裹紧了身上的轻裘披风,手触及紫玉菱花箫,一点凉,想起了平原公教我的那首《采薇》,略带哀怨的曲子旋即飘荡在湖上。 流光匆匆变换,记忆中还是杨柳依依,入眼处却已是雨雪霏霏。 季节催老了容颜,催散了故人,留下人世间渺渺幽远的情谊。 余音袅袅中,段玑抽出一只白玉箫,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一样的吹着刚才那一曲《采薇》,却是不一样的韵味,少了些哀婉,多了丝轻灵。 仿佛在一路幽篁那样的翠华流天里,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如谷底幽泉般轻盈游过,又如山间白云般飘舞轻漾,千回百结,悠扬婉转,那股潇洒倜傥之情,好似品尝太湖碧螺春时清澈肺腑的甘香,若不细细体察,再也感觉不出那韵味天成。 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向来自负箫艺的我被他的箫声深深吸引了,他吹箫的水平在我之上啊!那一瞬间便要将我沉浸其中一般! “啪!啪!啪!”冯跋拍着手由衷地赞美着,“好听!好听!古人云,三月不知肉味,大约说的就是两位的乐音了!” 我心悦诚服地朝段玑微微一躬,“段将军的箫声确是冠绝天下,雪凝甘拜下风!” 段玑笑道:“原来你先前看我毫不起眼,只怕心中觉得拜揖我还有些冤,这一次才是心甘情愿的了。” 我给他说的脸红过耳,只好不答。 冯跋笑着扯开话题:“你们看,眼前的宫殿楼宇多么轩昂气派啊!” 段玑低声叹道:“世人只见到眼前的富丽堂皇,却不知道到有多少肮脏污秽蕴含在其中。” 远方的殿楼宛如一头远古洪荒的食人巨兽,无声地沉默等待着,背后那嫣红的晚霞更如同血光般的色彩,让人头晕目眩。 我看得久了,只觉得自己也要沉沦下去了,不想再多看,转身漫步下了飞桥,“好了,这里风太大,我先下去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流年度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与冯跋、段玑告辞后,我漫步前往漪兰殿,因着兰葳蕤重得圣宠,此处不复往日的寂寥破败。 天王命人特地将此处重新修缮了一番,显得轩昂堂皇。 走过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早有一众宫娥候在那里,掀起刚刚安置上去的大红撒金的软毡帘子。 步入殿中,破败的帷幔都换成了节庆时惯用的红色锦缎,绣着金红的牡丹花和如意华纹,连香炉、柱子等物上也贴上了富贵的烫金色的“福”字,似乎象征着天王的恩遇隆宠。 内殿里暖洋洋地烧着数个炭盆,一种宁静祥和的香气缓缓地从屋角的四座鎏金铜香炉里散发出来,将屋子笼罩得迷离朦胧,恍如仙境。 只见簇簇淡黄色的腊梅花下,白狐皮坐褥和彩绣靠背引枕上,兰葳蕤正在看书。 “夫人!”我轻轻唤道。 “是你,雪凝。”她的明眸转了几转,流露出一丝笑意。 我说道:“原来夫人在这里躲清闲!看什么书呢?” 兰葳蕤道:“给你瞧瞧!” 我接过念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有女同车,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好像是什么艳词呢!” “夫子云:‘《诗》传百世,明教化。’你出此言,就是妄议了。”兰葳蕤正色说。 “随你,”我嘻嘻笑道:“我可不敢和女夫子议论诗文。” 不一会儿,宫娥奉上热茶来,兰葳蕤举起茶盏说:“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这是《诗经》里的《终南》,兰夫人借此赞扬我:来到此地的那君子,衣服穿得真光鲜。面目丰满又红润,看上去真是很威严。什么长在终南山?杞树赤棠生长繁。来到此地的那君子,青黑绣衣彩裳宽。身上佩玉声锵锵,祝你长寿永得安。 我抿了一口茶,接道:“君子携老,副筓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意在回馈她,道是国君的伴侣,她戴的簪子上有六颗玉,态度雍容华贵,如山一般凝重,河一般渊深,华服合身,品德美好。 兰葳蕤奇道:“没想到你也熟读《诗经》啊?” “夫子云‘《诗》传百世,明教化。’”我正色答道,却突然想起这句话和适才兰葳蕤的话相同,不禁蓦地脸红。 兰葳蕤展颜一笑,不久眉峰又轻轻蹙了起来,低低道:“我只盼着读些书能忘了心头的伤痛,可是,就在昨日,我还梦见我的父兄,他们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质问为什么心甘情愿地躺到杀父仇人的床榻上?” 我掩住她的口:“夫人,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这些话如若传到天王的耳中,那就是死罪啊!” 她淡白的唇划过一个轻微的苦涩弧度,“雪凝,你知道的,我根本忘不了!” 我明白兰葳蕤清醒前的立场,十分的两难。一面是爱自己如珠似宝却又与丈夫结下不共戴天之仇的老父,一面则是自己深知其包藏祸心伺机而动却又是一生幸福所托的丈夫,情与孝,恩与爱,她无论如何选择都是痛彻心扉! 第一百七十章 争斗起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不知怎样才能消弭她的心结,凝视她良久,才慢慢道:“时间是医治一切伤口的良药,把以往的恩怨纠葛都忘了吧!聪明如夫人,应该知道一个男人的怜悯和同情足以让你在后宫站稳脚跟。” “可是,我对他是刻骨铭心的爱啊,我背弃了我的家族,为的不是这份怜悯,雪凝,你也懂的,对不对?”她懒洋洋地笑起来,却依然清妍,如一株在雾气里独自盛绽的腊梅,而泪水,便在她的笑声里一滴滴地落下来。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的,自己对慕容熙何尝不是这样的情思呢? 之后的日子忙碌而安宁。 忙碌的是慕容熙,年关自然是忙的,家宴、国宴、祭祀、祝祷,一桩接一桩,一桩比一桩礼节繁复。但更忙的是国事,刚入腊月,便闻高句丽缺席此年的臣附朝贡,礼慢之至,天王慕容盛意欲再度出兵,震慑高句丽,慕容熙作为骠骑大将军兼尚书左仆射,每日里忙得不可开交。 这一年,是后燕长乐三年,东晋隆安四年。 其实。后来我才明白这一年后燕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包括我的命运也因此而逆转了。 安宁的是我,这一段时日忙于出征的慕容熙很少有机会回到王府与我好好聊聊天。我有时就随侍在宫中,陪伴在兰葳蕤身侧。 然而后宫的争斗并不因国事的繁忙而稍稍松懈下来。 兰夫人与沈贵人之间的嫌隙,起因是一件银狐皮斗篷。 白狐原本就罕见,而银狐更是白狐中的极品,以其皮毛柔软顺滑、光彩耀人而天下闻名,只能生长在辽东境内极寒之地,而且迅捷如风,狡猾机警,极其难以扑捉。前些日子塞外有契丹前来进贡,进献了两件银狐皮斗篷,天王赏赐后宫,一件给了丁太后,一件给了兰葳蕤。 连下了几天的大雪终于腊月二十四这一天消停了,一大早丁太后就命人传过来话,准备请各宫的妃嫔女眷入广寿宫赏雪品茶。 兰葳蕤便起床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平常的飞燕髻,一身淡雅的浅绿盘金彩绣棉裙,外罩一件银鼠小夹袄,收拾停当后,宫女倚红把那件银狐皮的斗篷抖了出来。 兰夫人皱起了眉头,“怎么把这件衣服拿出来了?快放回去吧,今天穿不着。” 我知道兰葳蕤行事不愿意张扬的意思,心下也深以为然。 “这么好的东西白放着不穿,实在是可惜了!”倚红委屈地转向我。 我微微一笑:“夫人自有考虑。” 倚红不敢再说,乖乖地拿进去换了夫人平常穿惯了秋香色羽毛缎出来。 广寿宫门口,我下了车辇,看门外的车架,已经到了不少人了。 还没有进门,正巧却见沈贵人的车辇到了。 车帘一掀,是沈初云缓缓走了下来。瞥见兰夫人,她颔首道,“姐姐也来了。”却并不行礼。 “妹妹!”兰夫人也下了车,在一旁应道。 “姐姐今日似乎清减了些,可是因为天王最近没召你的缘故。”沈初云轻轻用锦帕捂着口娇笑道,但话中机锋已是咄咄逼人。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反唇讥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兰葳蕤大窘,“妹妹见笑了,不过是冬日略微丰腴,如今衣裳又穿得少些才显得瘦了吧。” 沈初云轻轻一笑,丽色顿生,徐徐道:“既然如此,为何姐姐不多穿些,天王赐下的那件银狐皮斗篷倒很是挡风。” 她今日只一身月白色长裙,外罩雪锦缎面披风,素净优雅,远盛那姹紫嫣红的霓裳。头上挽了高髻,只簪了一支白玉簪,面容清丽绝美,肤色白腻如雪,尖尖的下颌,楚楚动人,身量更是玲珑有致。这样的美人当真是如出水芙蓉一般令人倾醉,可惜语气中尽显嫉妒与张扬。 此时她揉一揉太阳穴,低低轻叹了一口气。她身侧一位长相秀气的宫女,忙扶住她,小心翼翼地,“娘娘昨日侍奉圣驾,劳累了,这身子就不止是自己的身子了,顶要好好将养,才能慰聊圣颜。” 宫女说得这样露骨,彰显她主子深得天王的宠爱,真是半分忌讳也没有,再看兰葳蕤神色微微一凝,我心中一恼,上前一步,道:“贵人娘娘固然受宠,但想必不太熟悉宫中等级,我家夫人位尊,娘娘位卑,这见面应有的礼仪不可废。”我在暗示着沈初云应向兰葳蕤行礼。 沈初云柳眉一挑,冷冷道:“江姑娘不是真的以为只凭位分就能定尊卑吧?陛下宠爱谁就是谁尊,否则位分再高也不过是卑贱之躯!” 听到“宠爱”这两个字,我猛然想起罗玉仪曾对我言道沈初云在王府时倚仗着慕容熙的宠爱不把她放在眼里,一凝神之际,将罗妃那天黯然说的话清清楚楚的记了起来:“这女人,天生是个狐狸胚子,不知怎么暗地里引起了王爷的注意,给她脱了奴籍,赐了居处,对她爱幸无比。她三天两头向王爷哭诉,说我是多么看不惯她,克扣她的月钱,找她的麻烦,王爷听信了她的话,疑我不能容人,对我竟是越来越冷淡。”罗妃说这番话时,那泪光盈盈的哀伤情状,曾令我心中难过。 我想到此处,立刻反唇相讥,“听闻太后素来喜欢礼仪周全的女子,不如请太后评评理,贵人娘娘该不该行这个礼?” 兰葳蕤却是微微一笑,道:“太后一直以《女诫》训示六宫女眷,为的就是防止后宫争宠招惹事端,我们一直恭谨尊奉还来不及,岂敢逆太后意旨而行?沈妹妹也需谨言慎行才是,否则罚抄《女诫》事小……” 兰葳蕤曾在父亲叛乱时对丁太后照拂有加,所以太后一向偏爱她。沈初云再张扬,也不敢冒犯天王极为尊重的太后,我只见沈初云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走上前来微微行了一个礼,“兰夫人好!”神色却很是不恭。 太后身边的宫人远远看着我们连忙迎了上来,引着我们进了广寿宫,穿过几道回廊,折向后花园,原来今天的筵席是摆在亭子里的。 原本四面空旷的亭子此时已用鲛珠纱团团围起。鲛珠纱是用采自东海之中的一种海底植物,与银线、蚕丝混织而成,轻软柔密,入水难湿,而且如烟似雾,近乎透明,因为与传说中的鲛绡类似,又呈现珍珠一样的色泽,所以唤作鲛珠纱。 第一百七十二章 玉凝霜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一进亭子,一股热气夹着花朵的清香扑鼻而来,庭中摆着一只玉瓶,插满了新折下来半开的梅花,四周摆着十几个座位,铺着白狐皮坐褥和彩绣靠背引枕,每个座位前都生着一个鎏金塔式小暖炉,温暖怡人。由于亭子周围围着鲛珠纱,寒气不侵,从内向外望去,恍若透明一般,园中雪景美色尽收眼底。众人纷纷脱去斗篷落座,我扫了一眼,今天前来的都是位份高的或者有宠的妃嫔。 不一会儿,丁太后也到了,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免礼吧,”解开大红底色金凤花纹的描金羽缎斗蓬, 太后笑道:“昨个儿,本宫的侄子从南疆得到了一种茶中珍品,乃是难得一见的‘白玉凝霜’,就送到了广寿宫,本宫想着今天日子不错,何不拿来与众位分享。” 白玉凝霜! 确是难得一见的极品,青霜茶的茶树只能生长在水源丰沛的高山悬崖上,常年吮岩崖渗发的洁净泉水,吸群山云雾吐纳的精气,长出的茶叶色若青玉,碧如凝霜,是茶中少有珍品。而更罕见的是,其中树龄已达上百年的茶树所产出的茶叶会在头上变成白色,更加成为绝无仅有的茶中奇品,誉为“白玉凝霜”。 要满足它生长的条件,只有在岭南的极南部山区里,那可都是在东晋境内,远隔千山万水。 也只有太后出身的丁家,这种屹立不摇的世家望族、豪门贵阀才能够弄到手。 众妃自然是一阵奉承,但有不少妃嫔口里说着‘何其荣幸品到此茶……’之语,眼中却是疑色流露,恐怕不少人根本不知道这“白玉凝霜”的来历。 丁太后转向身侧一位穿紫衣的妃嫔,笑道:“天王一向称赞你是见多识广的才女,本宫倒要考较考较你了,可知道这茶的来历?” 我这一段时日随侍在兰葳蕤身边,于后宫之人倒也熟识,认得这是云贵嫔,生育了慕容盛目前唯一的皇子慕容定。 燕后宫承袭晋国制度,皇后之下设立三夫人之位,分别为贵嫔、夫人、贵人,之下才是九嫔之位。 慕容盛因杀父之仇,心存芥蒂,始终不立结发妻子兰葳蕤为皇后,只立为夫人,故而云贵嫔在后宫中位分最高。 “是,婢妾见识浅陋,让娘娘见笑了,”云贵嫔恭敬回答,她自然明白太后的意思,“据臣妾所知,这白玉凝霜……” 听着云贵嫔娓娓道来,众妃才恍然大悟,自然更是奉承不断。 早有婢女上前摆好茶具,开始仔细烹茶,众妃无事开始闲话家常,一时之间,亭中欢声不断,笑语盎然。 雪天腊梅,暗香浮动,该是何等美景,我心中向往,眼看着兰葳蕤身侧有宫女照应,便悄悄溜了出来。 路上积雪已被宫人清扫干净,只路面有些冻滑,走起来须加意小心。外面虽寒意袭人,所幸风不大,身上衣服厚实也耐得过。 第一百七十三章 妒欲狂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近处是一片梅林,远远便闻得一阵清香,萦萦绕绕,似有若无,只淡淡引着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赏梅哪须坐在亭中,还是要躬行才能领略妙处。 满园的梅花,开得盛意恣肆,在点点灿烂的日光下如云蒸霞蔚一般,红得似要燃烧起来。殷红宝石样的花瓣上尚有点点白雪,晶莹剔透,映着黄玉般的花蕊,相得益彰,更添清丽傲骨,也不知是雪映了梅,还是梅衬了雪。 我欣喜异常,清冽的梅香似乎要把人的骨髓都要化到这样一片冰清玉洁中来,走近两步,挑一支最盛的梅花,站定了,双手合十,心中默默祝祷:雪凝别无所愿,只愿道文哥平安康健,我能与之白头偕老。 刚刚许完了愿,花树后忽然响起一道温柔而悠然的声音:“你以为老天爷会眷顾你吗?” 我回首,正是沈初云,天光下,那人脸如美玉,疏离而淡然地站在不远处。 自她进宫后,我尽量避免和她正面相对,今日出言相讥也是出于无奈不忿,不忿于她的目中无人。 于是摒一摒缭乱的心神,恭敬地行了一礼,“沈贵人万安!” 她凝望着我,目中皆是复杂神色,挑衅、嫉恨、鄙夷,一瞬间五味杂陈,良久,才道:“免了,本宫当不起江姑娘此礼。”又睨了我一眼,难掩语气中厌恶之意,蹙起秀丽的入鬓长眉,道:“别以为跳上了兰葳蕤这高枝就可以目中无人,告诉你,你还嫩着呢!” 我不以为忤,浅浅笑道:“娘娘说笑了,雪凝怎敢肆意冒犯娘娘?” 她轻蔑的神色不加掩饰,流露在眉梢眼角,“不敢冒犯也已经冒犯了,本宫绝不会忘了昔日之事,比如我是怎么进宫的?” 我心中一个激灵:她竟然知道了?便咬着唇克制着自己,保持着平和恬淡的神情,声调平稳:“娘娘福气无穷,如不进宫,又何来今日天王盛宠,艳羡天下女子?” 她似笑非笑,“如此说来,我倒要感激你?你一心算计我,将我和道文拆散,如今你得偿所愿了?” 我只是不卑不亢,道:“雪凝不敢。” 她眉毛一挑,满是戏谑之色,“你当真以为道文喜欢你么?我走后他很寂寞,若不是你死缠烂打,他怎么会接受你?你想一想,一个男人如若喜欢你,怎会不给你任何名分?他当你是什么,是婢,还是妾?别忘了,如果不是你从中作梗,现在我已是河间王妃了!” 我怔怔一愣,想起沈初云未进宫前慕容熙对她宠溺的情形,心中蓦地一凉。 她走近一步,附耳道:“你知道吗?道文说,他所遇见的女人中,我最能令他心动神摇,**蚀骨,只有我们在一起,才可以彻夜抵死缠绵!” 看到我黯然的神色,她随即脸露微笑,笑容越来越欢畅。 我瞥眼见到她的笑容,登时明白,她是为我的伤心而高兴,立刻退后,说道:“我只知贵人宠冠后宫,却不知贵人如此肆言无忌,天天躺在天王的身边,居然还想着另外的男人,就不怕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到天王耳朵中,最后落得个三尺白绫终结一身的凄凉下场吗?” 第一百七十四章 美人心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沈初云闻言笑了,“你敢说出去吗?投鼠忌器,你第一个要维护的就是道文的名声前程。” 是啊,伤她即是伤他,本是一荣俱荣的呀!我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冲过去甩一耳光的冲动,抱着肩倚树而立,不想再看到她趾气高昂的神情。 见我顿足,她也只得站住身,鲜亮娇妍的衣裳很衬她的皮肤,盈盈立于梅林,皎洁无瑕,可心机却是如此…… 我沉默了些许,慢慢道:“论容貌论手段,我不如你;论心性论恩情,你不如我。河间王固然喜欢过你,那又怎样,若与他的似锦前程相较,审时度势之际一样选择了放手。而我,会无怨无悔地陪着他身边。贵人所缺的,正是运气和时机。” 她看着我,有几分无奈,幽幽叹道:“运气!时机!” 我转念想起尚未入宫前沈初云折花时的暗喻,那时她早已容不下我了,恨起自己的后知后觉。蓦地又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原来,当初你在流云亭中摔伤一事,根本子虚乌有。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其实都是你操纵的,旨在借此打击我,从而令道文对我疏远,因为你已日渐感觉到我对你构成了威胁,哼,好一出‘苦肉计’!” 她面色倏变,忽向前一步,定定地看着我,“不错!我不知你累不累,但我已经累了,――我厌倦和你共存于同一片天地。” 她向来自负美貌,借此俘获了燕国女子梦中情郎慕容熙的心,可惜后来遭慕容熙拱手相让于天王,虽也受恩宠,到底抵不过天王与兰葳蕤之间的结发之情,她这处处争强的个性也怎么受得了?难怪视我为寇仇! 我一字一句说道:“这便是所谓的不共戴天?我倒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我和贵人有这样深的仇恨!但愿从此咱们各走各的阳光道,两不相扰!” 她许久才轻笑道:“江雪凝,进得宫来,你最好求神拜佛别有什么差错,否则落到我手里,你死定了!” 寒风吹起她散发,长长的披风下是她修长窈窕的身躯,在寒风中挺立如一株最美的梅,傲然而清冷。 她的面容比这漫天的雪都轻盈空灵,可她的心比这天空还要幽深。 我冷笑着,一无所惧地逼向她,“彼此!彼此!” 说完,握紧拳,一步一步往梅林外走去。 沈初云在后叹道:“怪不得别人,只能怨你自己,为何偏偏要与我为敌……” 我只作没听见,走出老远,才抬手拭去不知什么时候滚落的泪水,却是越拭越多,怎么也擦不干。 “道文说,我最能令他心动神摇,**蚀骨,只有我们在一起,才可以彻夜抵死缠绵!”始终在我耳边回旋,是啊,沈初云才是他最深爱的女人,我又算什么? 仿佛有一把火在胸口燎烤着,越烧越旺,脚下便发力狂奔了起来。 第一百七十五章 伤心泪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一路踉踉跄跄,雪天路滑,一个趔趄,整个人便摔倒在地上,这次身旁再无人那样伸手来扶住我了。 我埋在雪里,身冷,心更冷。想挣扎着爬起来,脚猛地又一滑,又趴回了雪地里,顾不上去看哪里伤了,只觉心中苦痛,整个人就这么趴着,脸贴着冰雪,一动不动。脑中只是想着慕容熙在金色余晖中身披玄狐大氅,雍容出尘,陪我缓步而行的样子做,一幕幕彷若昨日。 “是谁呀?为何趴在雪里不动?”听声音是慕容元,我不忍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看见他,心下凄然,更是一动不动。 谁知他竟伸手搀扶起了我,看清是我,满脸惊骇,一面替我拂去脸上、头上的雪,一面问:“雪凝?!怎么了?摔伤了吗?”一面低头仔细查看我全身上下。 旁边立着的冯跋也是脸带惊异,我顾不上他们的惊异,只是对着慕容元低声说:“慕容大哥,能否送我回去?” 他微微一思量,看了冯跋一眼,道:“好!冯兄弟,烦你去叫人拿肩舆来抬她!” 冯跋一听,忙直起身子道:“你们先等着!”匆匆跑走。 我扶借着他手上的力量站着,脑子木木,好似想了很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想过,原来还是心痛难忍,而慕容元一直静静地陪我站着。 正自哀伤酸痛,慕容元问道:“是不是这几日累了?累了便回河间王府去休息着,兰夫人知道你辛苦,必会体谅。” “我,不是为这个。”我看着喜庆的宫殿,悠悠一叹,道:“在宫里,我看到宫女们祭灶、画鸡,悬桃符,不想……居然热闹若斯,去年我在穹窿山上也这么过的,很开心。” 慕容元攥了攥拳,微笑道:“天下百姓都是些凡俗子民,都盼着来年平平安安,过那丰衣足食的好日子,那些仪式,算是表达对未来平安喜乐日子的冀盼吧?所以,不要这么郁郁寡欢了,开心起来,好日子在等着你呢!” “嗯,谢谢你。”我笑着相谢,只是堆欢笑着的同时,也有泪珠从颊上滚落。 我赶忙低下头,又要去擦泪时,他的袖子却抬得比我还迅速,飞快为我擦了泪,轻笑道:“不用谢,你只需记得,你永远有我这个朋友。你如果累了,如果支持不下去时,我会借给你肩膀靠上一靠。” 我点头,然后望着他,微微地红了脸,“那么现在可以吗?” 慕容元坦然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肩。 我果然将头靠了上去,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半晌之后,压抑得几乎微不可闻的泣音:“慕容大哥,其实我怕得很。” 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头,“别怕,退一步……你还有我。” 此时,肩舆来了,慕容元扶我上了肩舆,与冯跋挥手作别。 到得宫外,我们换乘了平原公府的马车,一路驰行,经过市集,我呼道:“停车!停车!”马车顿时缓慢下来。 慕容元瞩目,“怎么了?” 我掀开帘幕,道:“我想下去走走,买点东西!” 第一百七十六章 徒步行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身后,慕容元早已一跃而下,他穿了一件淡青色长衫,薄唇边含着一丝浅笑,那笑意如临溪浅照,朦胧俊朗,缓缓向我伸出手来,道:“来,我扶你下来!” 我一笑,就着他的手轻轻而下,他的手温暖而宽厚,令人心头舒适。 我们沿着运河两岸慢慢的地走,彼时已近下午,正是这个城中最后繁忙的时光,两岸商铺林立,行人买东西的买东西,货物交易的交易,熙熙攘攘,虽近年关,竟是繁华异常。 我渐渐放松了心思,随着慕容元一路走一路看。他面上挂着一贯的慵懒,高贵俊魅的容貌已在人群中乍然醒目,更兼顾盼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令一路上往来的行人,特别是姑娘家,俱被他的笑容所吸引,频频回头。 他引领着我,为我挡去人群,若有新奇的摊子便带我驻足片刻,有时我多看一眼的首饰玩意便买下。出手之阔绰,令人纷纷侧目。 我看着他手上提的东西,笑道:“哪要得那么多东西,岂不浪费?” 他莞尔一笑,附在我耳边:“雪凝,若是你喜欢,这天下间所有的奇珍异宝统统摆在你面前亦是值得的。” 话音刚落,一旁的小贩不由呵呵笑道:“这位夫人好福气啊,你家相公可是百里挑一的会疼人!小人看了那么多陪夫人上街的,可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位爷大方耐心呢!” 我脸一红,正欲辩白不是我的相公,忽地街角边有一道沙哑的声音吃吃地笑:“什么夫人?老夫看你们两人可不是一路人。” 慕容元闻言一怔,看向声音的来源,街角摆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算命摊,后面坐着一个邋遢的老人。 他双眼凹陷,没有眼珠,已是全瞎了。 慕容元走到他摊子前,道:“老人家!你说谁不是一路人?” 瞎子老头侧头仔细听了听,答非所问:“这位公子声音淙淙如美玉,足见出身富贵,但是运道不好,恐是生母出身不高,拖累了公子的运程。” 慕容元脸色一变,那瞎子老头忽地望向我的方向,我被他那黑黝黝的眼窟一溜,竟觉浑身上下似被有形目光刮过,禁不住心里发寒。 只听得瞎眼老头连连摇头叹息:“这位小姐听来也是贵人,可惜……” 慕容元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丢在算命老头的桌上,眸中流露愠色:“今日就让我好好解一解,什么叫做不是一路人!” 瞎眼老头摸索着捡起金子,笑嘻嘻地道:“公子好阔气。只是纵有万两黄金亦是改不了运程,正所谓命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命呢有分三六九等……” 我听得他唠唠叨叨,说的话颠三倒四,心中甚是不耐,“原来是个疯老头,咱们无须听他瞎扯!” 瞎眼老头听得我们要走,嘿嘿一笑:“这位公子可是不信老夫的话?若是不信,可以占上一卦,来来!”说着掏出油腻腻的竹签筒,在我们两人面前沙沙地摇。 慕容元只是拿眼冷冷看着。 我想了想,上前拿了签筒,随后一摇,一只签抖了出来,“老人家就随便算算吧,祸福荣辱,但讲无妨。” 第一百七十七章 帝王签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瞎眼老头摸索着接过我的签,倏地脸色大变,大声道:“这是难得一见的皇后签啊!小姐质朴慧真,灵台清明,命格奇贵,将来必会母仪一国,化洽六宫。” 我莞尔一笑,自是不信。 慕容元随手抽了一支,丢到他面前:“不如你再算一卦,如若不准,本公子就砸了你的算命摊!” 瞎眼老头嘟哝道:“天命如此,就算砸了老夫的算命摊子还不是一样!”他摸索着桌上的竹签,只摸了一把,不由手一抖,签文掉在了地上顿时断成了两截。 “这个又是什么签?!”我见他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问道。 “不可能,不可能!”瞎眼老头颤巍巍地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着,终于把断签找到,摩挲了半天,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竟然……还是帝王签!” “什么帝王签?” “真是奇哉怪也!若非今日遇上,老夫断然不会相信!”算命老头嘴唇颤抖着,举起断签,乌幽幽的眼窟朝向着慕容元,“可惜你的帝王签断了,预示着你……” “预示什么?”我紧紧拽住他的衣袖。 “预示着这位公子有帝王之运,却没有帝王之命!”瞎眼老头终于吐出这一句话来。 “唉,这一切都是天意啊!天意!”瞎眼老头脸色仓皇,“小姐,恕老夫多言,你二人命格相冲,不宜走在一起!合则俱损,分开或有一条活路,老夫言尽于此。唉,我一生从未遇过这样的怪事,竟然有两支帝王签!” 他说完踉踉跄跄走了,连算命摊子都顾不上收拾。 慕容元看着地上的断签,淡淡的叹息荡漾在风中,落寞的身影犹如落群的青鹤般清冷。 我见他面色沉郁,上前叹道:“雪凝从不相信什么命格和天命,难道殿下真的相信吗?” “不,本王也不信。”风吹起他长长的衣袖,慕容元的脸色分外沉静,他看定我,许久才轻轻一笑,“从记事起,就从不相信这些东西。若是天命如此,我慕容元还有什么怕失去的!雪凝,你担心这签会一语成真吗?” 我抬起眼,看着眼前男子沉稳素重、温恬和煦的面庞,道:“我又怎么可能嫁给天王,成为他的皇后?这老儿恁地胡说!” 慕容元微微一笑,淡若春柳,笑容无暇,如这满地瑞雪一般。 我只觉心头紧绷那根弦猛地一松,有片刻说不出话来。 天很冷,风也紧,铅色的云沉沉地压着,不知是酝酿着一场暴雨,还是另一场暴雪。我戴上风帽,裹紧斗篷,在他身后依依走着,心中渐渐升起了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即使那瞎眼老头疯疯癫癫,但是他所说的话就犹如一种诅咒,令人不由自主信服,可是,我透过面纱,看着慕容元磊落潇洒的身影,忽地不愿意相信算命老头说的话。 第一百七十八章 陌路逢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忽地前面有人大声呼喝:“让开!让开!闲杂人等速速避开!”紧接着,地上传来如暗雷滚滚而过的声音,整条街道都在颤抖。 慕容元回头对我道:“雪凝,我们往边上还是避一避吧,莫伤了你!” 话音刚落,街道尽头就传来行人的惊呼声,有人大叫:“快逃啊!快逃啊!马来了!” 我闻言瞧去,果见街道尽头一辆八匹雪色骏马拉着一辆鎏金马车,飞驰而来,马车身后跟着两排身穿玄色锦衣的护卫,他们身下是清一色的黑色骏马,四蹄金光闪闪,皆是纯金打造的铁蹄,奔跑间一匹匹如龙一般矫健。 他们所过之处,刮起一股漫天尘土,行人们纷纷避让不及。 “快走!”我不敢再磨蹭,慕容元忙携了我手向街边跑去。可是行人已经惊慌失措,越来越多的人群蜂拥在一起,互相推搡着,眼看着那马车和护卫就要疾驰而来,所有人脸上都露出绝望的惊恐。 求生的意志此时猛烈地迸发出来,人群更加疯狂的向两侧挤去,饶是我二人有一身武艺也施展不开。在混乱中,我被人从后背一推,不由扑倒在地,慕容元也被冲散开来。 “慕容大哥!”我惊叫起来,但是人潮太拥挤把我推向更远处,只觉得脚踝上传来钻心的疼,想要起身却被后来的人踩踏着,不由痛得脸色发白。 这时人群中一阵惊呼,我趴在地上回头看去,只一眼便心神俱丧:原来那马车已经近在咫尺,没有一点停下的趋势。 我睁大眼睛看着那越来越近的马蹄,脑中一片空白,难道就这样命丧当场了?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惊呼声,一道青影掠过我眼前。听得“蓬”的一声,那马儿忽的举起双蹄,悲嘶一声,轰然倒地。 我惊喘着,只见当先两匹马的脖子中汩汩流出猩红的血来,钢针钉在它们的喉上。 “慕容大哥?!”我低呼一声,千钧一发之际是慕容元发出钢针救了我的命,否则疾驰得那么迅速的马踩踏下来,我是不死也会重伤。 慕容元怜惜地看着我身上的泥土,伸出手:“可曾伤到?” “没事。”我勉强笑道。 我从未这样如此狼狈过,脚踝疼痛难忍,便在他的搀扶之下,吃力站起身来。可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的姿势未免过于暧昧,而他掌心的凉意,眼中的柔意,则点点浸润我的肌肤。 我余光掠过那辆雪色骏马拉着的鎏金马车,突的心中一颤:这马车好生熟悉,分明是…… 正在这时,一位玄色锦衣的护卫唤出我的名字:“江姑娘!” 我定睛看去,不由惊讶道:“左晟!” 护卫是左晟,那么端坐在马车中的就是――慕容熙,难怪刚才觉得马车那么眼熟。 那些平民们正警惕地凝望那马车中掀起帷幔慢慢走出来的男子。 一道熟悉而冰寒的眼神,正冷冷望向我,几要将我穿透,我猛地醒悟,已惊得站了起来。 果真是慕容熙! 第一百七十九章 冷寒潭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众人屏息凝神地看着他,天光下他雍容俊逸的五官显得格外明晰,满身风华夺人心魂,只是眸色如点漆,深而冷,冷若千尺寒潭,隐忍了不知几许的愤怒和失望。忽然瞧见我回望向他,眸中的阴厉立时消逝,极温煦地一笑,柔声道:“雪凝,离了宫,怎也不告诉我一声?去了这么久,不知我担心么?还不快过来?”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挣开慕容元的手走向慕容熙,心中已是忐忑不安,不知是愧疚还是畏惧了。 慕容元松开了手,眉宇间却泛起了惊怒担忧,甚至夹杂了些许懊恼和歉疚,“小心,你的脚!” 我咬一咬牙,没有再看他一眼,提起裙裾,忍着脚踝疼痛,跑到慕容熙跟前,涨红了脸道:“道文,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先回马车上坐着去吧!”慕容熙垂眸看着我,笑意雍容,我正想着先回马车,再设法和慕容熙软语解释时,见慕容熙眼神突然锐利,连笑意也冷沉起来,“平原公,难得本王的女人能入你的眼,值得你鞍前马后的劳顿!” 慕容元面上波澜不惊,淡淡道:“叔王误会了,叔王的马车差点冲撞了江姑娘,在下不过是施以援手而已,别无他想!” “哦?!”慕容熙眸子沉静在我面庞上略一流转,看不出任何异样来,淡淡吩咐道:“将那肇事的车夫先行押下去!” 他一个俯身打横抱起我,柔声道:“前面就是我的别苑,我们去休息一会儿!” 我羞涩地点点头,慕容熙抱着我大步流星往街角而去,围观的人群纷纷散去。 依依回首中慕容元愈去愈远,而他孤峭的身影依旧立于街心,向我凝望,发丝乱舞,满身萧索。 我知道,他望着的,一定是我。 心中仿佛缠上一根丝线,缠缠绕绕,不疼,但是却不舒服。 很快到了慕容熙的别苑,这地方我从未来过,不由惊讶于它的精美奢华。入目所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雕梁画栋,美轮美奂,虽说是别苑,规制却一点儿也不逊于河间王府。 慕容熙抱着我一路穿树过廊,终于步入一处清幽的阁院。 早有两位美貌婢女迎上来,为我梳洗,并奉上一件件霓裳,色彩如流霞,炫目精美。我正疑惑着这别苑中何来女子的衣裳。 “更衣吧!”婢女催促道。 我回过神来,挑了一件粉色曳地长裙换上,硕大的铜镜中顿时出现了一位身材窈窕,面容灿若云霞的女子,两旁婢女眼中都露出艳羡之色。 慕容熙挥挥手让婢女退下,于是铜镜中现出他低头瞪住我的样子,我回转头看着他,只见他瞳仁的颜色越来越黑,如无月的深夜,深不见底的黑,几乎可以吞噬所有没入其中的人和物。 他刚刚雍容的笑意没有了,僵着声音淡淡问我:“你一整天都和他在一起?” 只觉一股陌生的森杀之气从他周身散发开来,我头皮一紧,慌乱地解释着:“没有,下午我们在宫中相遇,他送我……” 话还没说完,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打得我眼泪几乎要流出来,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你凭什么打我?” 第一百八十章 疾雨暴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他一把拽住我的手,箍得那么紧,一股钻心的痛令我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他的眼神好可怕,“这一巴掌是要你记得,关于平原公,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摇着头,竭力为自己辩解着,声音都颤抖了:“我没有骗你,我答应过不单独去见平原公。自那以后,我们见面身旁都有人,从未单独在一起过。” 慕容熙不怒反笑,道:“好啦,你倒深谋远虑,早就伏下了这一着棋子,哼,其心可诛。” 我自从识得慕容熙以来,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心中又是惶惑又是气恼。 他从齿缝中挤出话来:“我且问你,你们巳时出宫,现在已是申时,这一整天的功夫,你们在哪儿厮混?” 他竟是这样不信任我!我双唇发颤,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冷笑了一声,“我之于你,到底算什么?你一边痴缠着我,一边还能坦然地接受其他男人的爱意,与他们上床?你是如此地年少轻狂!你所谓的爱情是如此地浮华浅薄!” 他用力一惯,我跌跌撞撞站立不稳,一下子便被甩在床帷边,比身体更痛的是我的心,在他漆黑的眼底,我看到一片空漠,如极北之地的荒漠,冷而空旷。 我泪水汪汪,凝噎着,“你误会了,我和慕容大哥之间一直清清白白,以礼相待。” 他眼里幽暗冷厉的神色已咄然逼至面前,“慕容大哥?叫的倒是挺亲热!当着那么多路人的面,你们都能搂抱成那么,暗地里你们又是如何郎情妾意、翻云覆雨的?” 我看着他深眸中的冷讽,心中苦得犹如戳破了莲心,哽咽一声,泪纷纷滚落,“他是个正人君子,我们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龌龊!” 慕容熙眸光猛地一沉,眼底翻涌的怒火像是要把我燃尽,声音却冰冷带着无尽的戾气:“那就让我们来做做龌龊的事!” 说话间我已被他狠狠捉住,他手中的力气大得吓人,我痛呼一声想要挣开,他一把将我覆在身下,淡淡的笑意冷若清霜:“你不妨试试看,在床上到底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惊悸蓦地将我包围,我只本能地叫了一声,向后缩去。 下一刻,头皮骤然一疼,我的身体已经腾空,迅速跌入一个坚硬的臂膀,坚硬如钢铁浇铸。 这就是与我海誓山盟的男人,可扑头盖脸的气息,却如此霸道陌生,连那尖锐的眼神,都可撕裂我的皮肤,让我害怕。 我跌落厚厚的锦衾时,他那高大的身躯一同扑入。层层绫纱软罗散落,倾颓于那华丽的锦缎上,烛光透了拂动的帷幔映入,充斥飘浮在销金帐的每一寸空间,和那雄健的身躯一起,紧紧压迫着我,从心到身。 房中燃了炭盆,一室温暖如春,他身上的热气透过单薄的衣衫熨帖在了我的身上,湿软的唇瓣在我面颊脖颈间游移,炽热的呼吸扑在我光洁的肌肤上。 我不愿在这种状况下做这样的事,一力挣扎着,衣衫渐渐凌乱,露出白腻的雪肌。 慕容熙眼瞳猛地一缩,手指忍不住碰触其上,电流般火热的感觉由他指间一直蔓延到了我心底,我浑身一个颤栗。 他忍不住轻吟一声,一把扯开我腰间碍事的腰带。 “不……”我嘶哑地喊了出来:手足并用着,想将身上那沉重可怕的身体推开。 慕容熙眸光一沉,左手随意一抓,已将我的两只手腕捉住,并拢捏于他的手掌中,略一用力,便痛得我哭出声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羞人式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他右手一把将自己的外衣扯下,露出结实健壮的胸膛和精瘦紧致的腰线,双臂的肌肉紧绷如生铁,连碰一下都觉得胆怯。他的身材是如此健硕,面容是如此俊美,可惜神情却是如此阴郁冷漠。 我闭上眼睛,哽咽道:“多信我一点,好么?道文,我喜欢你,真的只喜欢你。” “喜欢?真廉价!”他喉间滚出的声音低沉嘶哑:“他到底哪里比我好?让你这么不顾廉耻……” 我脑中乱哄哄的,身上微颤,外衣已被一一扯下,还没来得及惊叫,亵裤又被他三下两下褪下,接着身上猛地一重,小腹间如被锤子般凶狠捶过。 “道文……” 我痛呼,待要挣扎时,身躯已被牢牢钳于他身下,再也动弹不得,只能由着他在自己身上驰骋,一下接着一下快速而有力地重重撞击,毫不留情地一次次在我体内肆虐,肆无忌惮地狠狠蹂躏着我。 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在麻木中飞快散开。 我的哀求,我的哭泣,我的呻吟,他都似已听不到…… 宝篆香销,枕屏摇动,我啮齿隐忍,只由着他往深里更深里纵横肆虐,转眼间鬓松钗落,乌发铺枕,雪胸汗湿,十指时而绞紧衾褥,时而握他腰背。 最后我终于无力地跌回衾被中时,才恍惚听到慕容熙仿佛在说恨我。 眼见他钳紧了我,额上汗珠一滴接一滴落在我雪白的脖颈,眼眸却越发地黑,而且深,漩涡似的要将我吸进去。但那种情绪,绝不是因为爱恋,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他眼底满是不甘的痛恨和受伤。 于是下一刻,我便被翻过身体,那炙热昂扬从我背后狠力一挺,又是一阵痛楚。 “不要!”惊呼一声,眼泪又不听使唤地滚落下来,他要用这羞人的姿势来折腾我么?生涩紧致的身体经不住他如暴风骤雨一样的再次掠夺。 微微颤抖中,耳边听到他阴鸷地咬牙冷笑:“看来慕容元将你的身体调教得更懂得怎样迎合男人的需要了!” “没有……”我辩解着,虚弱地请求:“不要这样对我!” “是不是他没这样和你做过?” 我百口莫辩,急得哭道:“道文,我和他真的没有什么,你为什么不信我?……我好痛啊!” 那人俯身,在我耳畔道:“这就痛了,我恨不得弄死你!” 我心中一凉,苦楚地呼唤道:“道文,我并没有对不起你,我更加不会丢你的脸!”干脆将脸埋在松软的锦衾里,象无助的羔羊默默忍受着他的肆虐。 忽然背后一阵暖意,竟是他的手在我后背上摩挲着,仿佛摸到了什么,微微一滞。 那是我在新城为他挡箭受的伤,现在已然淡去,只留下淡淡的疤痕,他轻轻的触碰中似有着柔情,我侧过头来。 他猛地攫住了我微开的唇,把我要说的话都统统堵在了口中,舌尖探入了我的口中吸吮着,鼻息相接中,他灼热的喘息引得我心中荡起一悸动。 第一百八十二章 欲海迷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嘤咛了一声,这一声就如打开了两人间那一层坚固的心防。他目光中忽现柔情,深吸一口气痛吻下来,吻得霸道而急切,不容抗拒。 接着,他的吻绵延而下,吻到我香肩,啃咬了一口,酥麻的悸动从肩头蔓延,温热的唇合着痛楚刺激着的神经,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已不受控制开始绵软无力。 他低声轻喃道:“雪凝。” 熟悉的呼唤令我心底一软,低声道:“道文,你……” 一双手掌处处抚摸着让女人愉悦的部位,我感受着他手指轻重有致抚摩揉弄时带来的颤栗,忍不住呻吟起来,不由恼恨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 他灼热的吻将我的冰冷温热,令我紧绷的身体渐渐绵软,胸前敏感的触觉引起了身体深处的悸动,身下渐渐滋润起来,再也没有刚才那撕裂般的疼痛。 他让我半跪坐在床榻上,一伸手重重地箍紧我的腰肢,身下的膨胀狠狠地撑开我紧致的蜜源,毫不容情地更加深入,一次次的律动越发深入攫取我花团锦簇的包围。 他腰间紧致的腹肌因**的作用而越发迷人,我才看一眼就被他的动作撞得脑中一片痴迷,灼热中身体越发敏感,越来越盈柔,口中溢出凌乱的呻吟,终于羞不可抑的闭上了双眸,感受着那火热的**带来的强力刺激。 他眸色深沉,俊颜冷厉,喘息着低语喃喃道:“真是个妖孽!”忽地将我身体翻过来,抱着我盘坐在他劲瘦的腰间,一遍遍啮噬我胸前的殷红樱桃,轻挑慢舔,极尽逗弄之能事,霎时我魂销骨蚀,酥麻不已,直到弓起身子不堪他的碰触。 迷迷糊糊中听到他咬牙在耳边道:“让你今夜补偿我!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我体中的热力令他的坚硬一次次毫不怜惜地刺入我的花蕊深处,令我如同大海中颠簸起伏的小船般浮浮沉沉乾坤颠倒,而强烈的情潮翻涌刺激,一波高过一波,将我送上愉悦的顶峰。 此时,铺天盖地的愉悦,令人灵魂震颤,忘记了一切。 包括他和憎恨的我交体合欢,包括我最爱的人肆无忌惮地凌虐着我…… 身上的他仿佛丝毫不知疲倦,一次次地要我,原本束起的长发也披散下来,令整个人多了几分狂野不羁,越发俊美得令人窒息。 房中烛火摇曳,洒落一地的碎金。帷帐深处,春香暖意,丝毫不知世事变迁。 他将我翻过身,覆上又一次地深入。 我哀哀呼唤一声,抓紧了衾被。 迷离的间歇,我看见他听到他轻声揶揄着:“难道你不想再要吗?之前引诱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还是说,这是你又一次的欲擒故纵?” 挥洒灼热后是片刻的清醒,之后又陷入更深的索求。 第一百八十三章 惊失力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从不曾经历过这样激烈的男女之事,只是犯困得厉害,迷迷糊糊间觉得好像慕容熙起身离开,于是彻底放松身心熟睡下去。 半醒不醒间,察觉无人来唤我起床,遂又将头埋入被窝,鸵鸟般扎头大睡。 再度醒转时,只见丹朱和小菊端着洗脸水候在床边,正试着水温低低交谈,见我转醒,便欣喜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姑娘醒了!” 我懒懒地坐了起来,问道:“现在几时了?” “已是申时了!” 申时?难道说我竟睡了一天一夜,想起疯狂缠绵的昨晚,我不禁脸上一红。 丹朱端着铜盆上前,“姑娘快梳洗一下吧。” 我伸出手去,忽地瞥见手腕上的青紫淤痕,这一身欢爱的痕迹却是无处可遁,忙挥手让她们出去,道:“放下,我自己来,你们帮我弄点晚饭来,我可饿坏了。” 洗漱完了后,绾了一个清爽的堕马髻,用一根镶着明珠的草头虫翡翠轻轻簪住,穿上一身天碧色衫子,打扮得甚是简单。 这晚,用过晚饭后,慕容熙都没有来看我,听丹朱说他还在别苑中。 我问了慕容熙正在前苑中,也不用旁人带路便走向前苑的含元殿,但殿门紧闭。 若我去要求通传,值卫多半不敢不从。 但我不晓得慕容熙心意怎样,若他还在恼我,一口回绝了,岂不大失颜面。 心里这般想着时,已绕到偏僻幽暗的东侧墙边,一闪身便飞了上去,沿了墙壁弓身攀到殿宇边。 飞檐翘角一色是明亮的琉璃瓦,不太容易藏身。 听到慕容熙隐隐的话语声传来,我抽出丝带来一甩,已缠到了稍远处的檐柱,再借力一荡,便稳稳地钩住廊枋,栖于檐下,再借了廊下深色的贴金彩画作掩护,小心攀往殿中观望。 此时虽是隆冬,他的卧房窗扇却是开着的,一眼便见房中的两位美人正垂彩袖,捧玉盅,殷勤地侍奉着他喝酒。 他身上只斜斜披着一袭天蓝色棉袍,衣带不系,露出内里雪白的中衣,仍然掩不住周身贵气,正从美人手中接了酒盅,扶着窗棂慢慢地喝着酒。 一位美人正在一旁柔声劝道:“王爷劳顿了,需得多多保重。稍饮些酒,便早点歇息吧!” 慕容熙回眸,温和笑道:“本王知道了,辛苦你们姐妹了!” 两位美人含羞道:“都是奴婢份内之事,不敢言苦。” 我瞧着他眸中含情的温存模样,心中已骂了几十遍:何必这般温情脉脉,平白地揉碎了多少女子的寸寸芳心。 这时殿外忽然有动静。 左晟走进殿中,片刻又走入慕容熙卧房,和他附耳说了两句。 慕容熙面色不变,轻声答了句什么,便继续扶了窗棂。 我见到左晟出现,倒是吓了一跳,我虽有身有轻功,但在这样敞朗宽阔、处处灯烛的殿宇里行动,虽然瞒得过一般人,但这些千挑万选的护卫就难说了。 好在慕容熙并无异状,好整以暇地喝着酒,只是唇边忽现一抹诡异的笑容。 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迅速扬手,一杯酒泛着清亮的银光,飞快地泼了出来,向我淋下。 酒是冷,冷得我尖叫一声,手中已惊得失力。 第一百八十四章 烟火散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砰”地一声,我已自檐下重重摔落,疼得扶着腰半天爬不起来。 呻吟之际,水滴自发际额际滑下,落到嘴中,酒的味道。 左晟掩着嘴唇,慕容熙扔开琉璃钵,扶着窗棂,已是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我气得直咬牙:“你故意作弄我?” 慕容熙弯腰喘气,答道:“只是听着梁上有磨牙的声音,当是窜了只老鼠过来呢!” 磨牙? 我有吗? 正自恨恨间,慕容熙忍了笑,摆手令二位美人退下:“你们也不用再伺侯着,早些下去歇息吧!” 二位美人虽是失望,却不敢流露半分,娇怯怯地告退了, 待人散了,慕容熙向我伸出手来,“快进来,小心着凉。” 我抿紧唇,从窗边只一跳,便跳进他屋里。 进去后,低眉浅笑着:“王爷好福气,这两位美人,别有一番清丽滋味,怎么就让她们退下了呢?” 慕容熙眸色一沉,竟别过身子往内走去。 我心中一紧,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只是眼前这人翻脸竟比翻书还快。 慕容熙只看着前面,正眼也不往我身上瞟,淡淡道:“很晚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他的一张脸隐藏在烛火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可这漠然的语气却直如剜心一般,一刀一刀剜得我喉咙里都忍不住冒出血来,这几日所受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 我凄凉一笑,转过身去,“好,不打搅你,我走了!” 刚刚迈出脚步,手臂却被人拽住,蓦地回首只见他漆黑如墨玉的眼眸凝于我的面庞,一时心头怦怦直跳,昨夜的狂乱一幕幕从脑中掠过,心底滋味复杂之极,似害怕又似欢喜,忐忑不安。 忽地,他的手轻轻动了动,覆在我腰间,一下下轻轻摩挲着我的纤腰,像是无意识的动作又像是在回味着昨夜的缠绵。 紧接着他一把将我揽至胸前,我就势靠进他的怀里,想起自己所受的委屈,渐渐抽泣了起来。 慕容熙拍拍我的头,低声道:“你这样罔顾我,这样放肆,我是不是该好好惩罚你?” 我伏在他怀中,也不肯抬头,断断续续抽噎着:“你……你……你欺负我!” “那你为何不乖乖听话,总是要和我作对!” “我没有!”我拼命地摇着头,身子也不住地扭动,“除了你我不会再喜欢旁人,我真恨不得拿刀子剜出心来给你,可你不相信我,反而想尽办法来折磨我!” “不许闹了!”他低喝了一声。 我愣了一下,仍是止不住地抽泣,“你仗着我喜欢你,就吃定了我,对不对?昨晚你对我那样狠,今晚你让我走,也许我就永远离开你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捧起我的头,手指轻轻地滑过我脸上的泪珠,修长的手指尖带着男人的粗糙,指间属于他的气息撩入了我的心底,唤醒了两人之间的甜蜜回忆。 我呆呆看着他,一直看到他深眸中沉沉的冷色渐缓。 “若是别的女人,也许我早就杀了她。雪凝,其实我……离不开你这疯丫头……”他有些怨忿,有些懊恼,偏偏又有些软弱般,低低地在我耳边说。 第一百八十五章 意情浓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可我觉得这是世上最最动人的情话。 心底像被春风吹过的湖,软软的,柔柔的,一阵阵地荡漾着。 我踮起脚,在他的眼睫上亲了一亲。 他浅浅地笑了笑,眼眸却越发地黑,而且深,似要将我吸进去。 我痴痴看着,心花怒放,笑容伸手就环了他的腰,亲上他的唇。 他不过顿了顿,便柔和了眸光,拥住我深相缠绵。 忽地,我心头大大一跳,他动了动,只是更紧地抱着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某个地方的热源正紧紧地贴着我身下。 我脸上一红,后退了一步,嗔道:“别,我还疼着呢!” 慕容熙一笑,弯腰抱起我走至床边,“你放心,今天我不碰你,咱们躺在一处说说话。” 他也除了鞋袜,脱了只剩寝衣躺在我身边。 我侧卧着,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笑道:“今日怎么呆在别苑?朝堂无事了?” 慕容熙一笑,搂了我入怀中,长舒一口气:“已经近年关了,自然没有那么多事了。天王正式下诏讨伐高句丽,百姓每十丁出一兵,富家子弟年龄二十岁以下的少年,凡有才勇的都拜为羽林郎,征召编入军中。与高句丽一战,势在必行,过完了年,就要开战了。咦,我多陪陪你,你还不高兴吗?” 我浅浅的弯了弯眼眉,“我怎么看你陪两位美人的时间比我还多呀。” 这回他并未着恼,“这姐妹俩一位叫瑟瑟,一位叫素素,是母妃硬塞过来的,我也不好推辞,否则拂了母亲的面子。不过,你别担心,等过一段日子,我自会打发了她们。” 我悻悻然,“我担心什么,我只担心你舍不得她们,瞧那瑟瑟,楚楚动人的,想极了那……”“沈初云”三字差点脱口而出。 慕容熙仿佛不在意,咬着我耳垂道:“这小妒妇既不许我的精神给了别人,自己又伺候不了,你说过几日该怎么补偿我?” “你说你也真是的,我在你这儿有几回尽了兴?怎么受伤之后变得越来越娇气了?” 眼前这个尊贵雍容的男人谈性正浓的说着床笫之私,说得我脸上一阵阵灼热。 “我最爱你害羞的样子,这样我才玩得高兴。”慕容熙探手进入我的亵衣,抚摸着我的浑圆,低沉的嗓音焕发着魅惑的味道:“你这身子生得真好,浑若无骨,怎么揉弄都行,可不叫我爱死了,当真是奇货可居。” 此时的我哪怕再意乱情迷,也听得出他话里的讽刺。我给这番亲昵弄得浑身不自在,想着这人还真是无情,惹到他时,作死地折腾你,好了后,又同你狎昵弄情。 他见我愣神不答话,使力在我胸口挤了一把,惹得我哼唧道:“还疼着呢。” “疼,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冷笑了声。 我如何再敢违逆他,只娇嘟粉唇述着委屈,“什么呀,我这般,还不是你弄的。” 他听了一阵狞笑,将我翻身压在下面,鼻尖儿对着鼻尖儿道:“好的很,你这是恨我昨儿个没弄死你是不是?” 我这才怕了,咬了咬唇不答话。 半晌这人才起身坐起来,我一颗吊着的心这才放下了,刚才那硬烫的灼热让我都以为自己这次是死定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闲言语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回到了琴韵小筑,因为不几日就是除夕了。 落日镕金,彩云漫天。 桌上的博山炉淡淡的吐出瑞脑香,不绝如缕。 我伏在衾被上,痴痴的,有时觉得慕容熙真是自己的孽,明明前晚被他肆虐得身心俱疲,昨日还忍不住去见他,哪怕他一如的冷淡自己,嘲讽自己,自己偏还是离不了他。 他冷峻的霸气,他邪魅的笑容,他偶尔的温柔,都那样具有感染力。这样的男人是一剂毒药,却又让女人们甘之如饴。 向阳谷中初次见面,我就不可抑制地疯狂爱上了他,难以自拔,只要他一个微笑,一个眼神,我就甘心为他付出所有。 何苦惹他不高兴呢,我以后还是避忌些,尽量少与慕容元碰面吧,毕竟我刻骨铭心爱着的是慕容熙啊! 心宛如被某种柔软的东西撞击了一下,有些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但那种隐约的疼痛竟也是温柔的,令体会这种痛苦都成了一种隐秘的乐趣。 “雪凝,其实我……离不开你这疯丫头……”那样好听的声音说出的情话,想至此处,我双颊灼热。 觉出自己此时的心神恍惚,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再想与之相关的事,但即便我紧阖双目,他那言笑晏晏的模样仍不断浮现在心头。 这几日他正忙什么呢?家事、国事样样都要操心,不过忙乱之际,他也没忽视我,派紫陌源源不断地送来了许多礼物来,金钿翠翘,簪环脂粉,都是出自龙城名铺中的精品。 而我最爱的却是这两样礼物:一个银鎏金镂雕忍冬纹小手炉,既可暖手又可拢在袖中薰香;两个如意香盒,里面盛着这时节寻不到的两种香花——素馨和桂花,应是用冬青叶汁浸过,封埋地下保存至今的,仍保留着初开的芬芳。都是女孩家喜欢的物件,也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这么难得,可见送礼的人花费了心思。 取出日前他所送的手炉及香盒,手指一一抚过,感觉如闻梅花清香,心里安宁而愉悦,与他相处的几个细节悄然浮上心头:月夜吹箫的邂逅,拔剑祛痛的缠绵,踢绣球时的薄怒,自然还有他欢爱时的情话以及度过的那些**的夜晚…… 忽然一阵细碎的脚步身响,听得外面的丹朱道了一声“柔儿”,便闻到一阵馥郁脂粉香,与此同时,柔儿如花蝴蝶般飞扑过来,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然后牵着我双手略拉开点距离,欢声笑道:“姐,快看快看!我有什么不同?” 我上下打量,笑道:“柔儿今日花枝招展的,穿了一身新衣裳,什么时候做的呀?”那身襦裙是以蜀锦和越罗裁成,样式新颖。 见我如此反应,柔儿很是满意,这才公布了答案:“是王妃给的,她派人唤了我去,送了我好些首饰衣裳。” 哦?那日我跟慕容熙谈起罗妃的病情,后来慕容熙去看了她,听说她的病有了起色,今日她对柔儿的好,大概也是感激我的进言之功吧。 柔儿又倚着我坐下,抱着我的手臂说:“姐,罗妃对我可好了,她说日后谁敢欺负我就跟我说,她去治她……” 我笑道:“这里的人对我们都挺好,不必烦劳王妃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除夕宴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这里的人?”柔儿一横眉,道:“这里的人可坏了,特别是河间王的那个侍妾花玉容……”说到这里好似又想起什么开心之事,忽地笑开,又笑对我说:“姐姐,你知道么?今天我在王妃面前狠狠耍了她一番。” 我奇道:“她什么时候招惹了你了?” 柔儿嘴角一弯,甚是得意:“平日里,这花玉容遇见我,总是冷嘲热讽的,又讥讽姐姐狐媚惑主,说那么些难听的话,我寄人篱下也就不搭理她。今日在王妃那儿,我就故意说听说花姐姐梳头梳的好,王妃便让她给我梳头,原本她就是王妃身边的梳头丫头。后来梳来梳去我都不满意,她只好低声下气地问我到底要怎样梳,我便慢慢跟她说,她只有听令的份儿,哈哈,足足折腾了她一上午。最后临走时王妃还怪她手脚慢,气得她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我听得心惊,正色道:“这花玉容不是好想与的,向来睚眦必报,你这样折辱她,她如何受得了!回头你去给她说说好话,赔个礼,道个歉,请她谅解,别放在心上。” “我才不去呢,谁让她当初说姐姐说得那么难听?”柔儿不满地说,一壁将头倚在我的肩上,一壁又道,“再说,姐是王爷心坎上的人,我是姐的妹妹,王爷爱屋及乌,谁要是得罪了我们姐妹俩,王爷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我轻抚着她的背,道:“她说什么就由她说去,我又不会少块肉。不过,你这丫头越发大胆了,将来我真怕你惹出什么祸来!” 她吐吐舌头,道:“有王爷呢,天大的事他都能担着。” 我微微一哂,“现在,在柔儿心中,王爷比我还亲近重要呀!” 柔儿低首不语。 我看看她,再道:“我且问你,若有一天王爷和罗妃都要你听她他们的话,你会听谁的?” 柔儿回答:“我听姐的。” “为什么?”我笑道。 “不一样的,”她很认真地解释,“王爷和王妃对我好,是因为我是姐姐的妹妹,而姐对我一无所图,才是真的好。” 我轻轻拍了她的背,心下感动:柔儿虽好强,却极懂事,不枉我当年从死人堆里将她救出来。 平静,这样的平静一直维持到了除夕夜。 循例除夕夜慕容熙和王妃都要在皇宫中度过,而我则因为与兰夫人的情谊也被允许列席。 除夕宴集是天子家宴,这日近支宗室入宫,聚于紫宸殿拜贺帝后,饮宴观礼,与士庶人家一样,达旦不寐,谓之“守岁”。 这晚,我遇见了许久不见的宇文嫣。 宇文嫣刚从秦国游历而归,眉目如画间有着仆仆不去的风尘。此刻,她坐于我身侧,款款向众人谈着洛阳风物,天地造化之大美,山河拱戴形势甲北方之奇秀,花开时动天下之国色牡丹…… 她的口齿极清爽,娓娓道来令人如临其境。 今日晚宴太后也随驾光临,虽然座位相距较远,但这个大燕国最尊贵的女人,我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因是家宴,太后的礼服华贵却不隆重,一身青色华服清爽大气,她的妆容,乍一看宛若素面朝天,其实颇费心思,以淡雅的颜色强调了精美的五官轮廓,令人见而折服,但不知为何她的面容却有着淡淡的憔悴之色。 第一百八十八章 谢如仪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太后见座下有十数位妃嫔,很是欣慰,对云贵嫔说:“你是后宫之主,自然要多为盛儿操持,不要让他有后顾之忧。”又对天王说:“盛儿要雨露均沾,才能子嗣繁衍。” 两人均领命。 如此重要的宴集,沈初云竟似浑然不放于心上,直至所有人,包括天王与丁太后、云贵嫔、兰夫人均入座了才姗姗来迟。 内侍传报后,又迁延须臾,才见殿门外一个丽影徐徐朝这边移来,她身段婀娜,行动间步摇微颤,罗裙轻荡,薄露层层衣裾,姿态柔美。 早间下过一场小雪,这时殿外积雪寸余,沈初云所经之处遗下足迹一行,弧度柔和,可想而知那隐于裙下的凌波是如何美好。 更妙的是,她移步时裙下有一串细碎的声音逸出,沙沙作响,有如金银首饰相触之声,一下了吸引了众人的眼球,我猜是鞋边缝了什么铃铛或金叶之类的东西。 随着她莲步轻移,金殿内一时异常安静,许多宗室子弟听见都不禁逾礼地抬起眼帘,移目向她的罗裙,凝视之间有神往之状。 我不免回眸慕容熙,心想他对沈初云必然会有特别的关注。 但结果颇令我讶异――慕容熙正襟危坐于自己席前,微垂眼睫,目不斜视,神色庄重,面对莲步姗姗的沈贵人,他看起来像个严守礼义的圣人。。 沈初云行至殿中,秋波朝周遭一转,也不知是看见了什么,气定神闲地微微笑了,然后才在太后和云贵嫔、兰夫人席前施礼。 太后和夫人们淡淡说免礼,她亦淡淡谢过,再朝天王慕容盛走去,这次直走到天王面前才止步,相距不过三尺,敛衽为礼,盈盈下拜:“天王圣躬万福……”。 她声音本自悦耳,面对天王说来,语调中又透着几分慵懒,仿佛美人春睡初醒,犹带倦意。 天王俯身向前,亲手搀扶起了她。而这一扶,则是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沈初云抬首与他相视,梨涡慢慢盈上如春风沉醉般的笑容来,又低低垂下头去,这一颦一笑间流露出并不泛滥的娇媚。我蓦然一惊,只觉她此时此刻的容色娇美如丁香凝露,宝石流霞。 我竟从未发现,她可以美到如此地步。 我怔怔看着,暗暗叹道,难怪天王和慕容熙都那样迷恋她。 想起慕容熙,不由朝他望去,只见他正与罗玉仪切切交谈,不由心酸:这样正式的场合,只有他的王妃才配与他坐在一起! 天王似有一瞬的失神,握着沈初云的手久未松开,最后还是她自己将手轻轻抽出,容色如常,谢恩如仪,款款退入自己所应居的位置,再整装端坐,含笑与众人敬酒。 此后开宴,乐声迭起,觥筹交错。 天王却无心观赏歌舞,频频侧首望向沈初云,目光眷恋如绵,迢迢不绝。 而沈初云有时凝神看殿中表演,有时转眸与身边嫔御言笑,回顾天王的时候倒不多。 第一百八十九章 起剑舞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盛看似冷面冷情,对沈初云倒似有情, 可惜他却不知道,沈初云是盛夏妖娆的凌宵花,男人不过是让她获得更多阳光、更快向上攀爬的支柱。 所有男人可能都会以为自己是她一世依赖的对象,并以此为傲。 可他们再想不到,只要周围出现更高的树木,她完全可能伸出柔嫩的触须,以最惹人怜爱的姿态,最艳丽招摇的风华,成就更高层次的辉煌。 我轻轻叹了口气。 兰夫人会怎么想?我偷觑了她一眼,只见她脸色平静,浑似没看见天王的神情和举动。 抬首却见慕容元趁着无人注意之际朝我的方向略略举杯示意,便会心一笑,举起面前酒杯仰头饮下。 除夕夜宴行酒七盏后,乐声渐起,数名舞者相继而入,皆着铠甲,手持磨去锋芒的长矛,进至殿中,分为两列,舞动兵戈作对战状,但动作花哨,节奏徐缓。 舞罢一轮,众舞者应声再舞,且舞且退,退至殿门边,两两聚拢,最后围成屏风状立定,随着乐声再起,又逐渐朝两侧散去。 慕容熙离席上前叩拜天王,道:“陛下,此舞程式有舞蹈之精巧而无武技之犀利,臣愿献上剑舞薄技,以侑清欢。” 天王大悦,“好!” 慕容熙再启:“宗室之中,以平原公的剑术最为精湛,臣愿与之对舞。” 天王立时应允,想来这剑舞是他二人每年演惯了。 慕容熙与慕容元双双离席更衣。为天王表演他们的剑舞。 过了一会儿,有浑厚的声音响起:“既有清歌妙舞,何不献呈?”。 回首刚刚众舞者屏蔽之处已多了两位男子,均头戴纱冠,长缨结于颌下,穿广袖玄色深衣,腰束大带,手提长剑,面上覆有半幅金面具。 这便是剑舞的主角慕容熙与慕容元了,但二人穿着相同服装,又戴有面具,我远远看去,一时倒辨不出谁是谁。 乐声骤起,寒光闪过,广袖一旋,两人引剑相对,身乐舞动,广袖飘飘,剑身含劲,剑尖藏功,相触时若龙蛇蜿蜒,流光飞舞。 乐声于其中若隐若现,曲绵起伏,交织出一层层娴静婉转的背景,剑器与幽扬乐声相融,气韵协和,既悦耳也悦目。 两人舞到近处,我看出其中一人是慕容熙,他手握青蛇,袖翻紫电,剑器浑脱,渐有咄咄之势。慕容元则不慌不忙,衣袂飘动,闪避自如,甚至不时寻隙而上,简洁朴素的招式,清冽从容的剑光,平平淡淡。 最后慕容熙挽出一朵朵剑花,出其不意地刺去,眼见就要刺中慕容元的胸口,殿中顿时响起一片低呼声。 慕容元大约没想到他会真正动手,也似怔住了,几乎垂剑不动,而慕容熙微微一笑,剑尖上挑,干净利落而又准确无误地挑落了慕容元的金面具。 乐音于此时戛然而止,使那面具颠仆于地上的几许余音显得尤为清晰。 第一百九十章 玉凝烟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兰夫人不由恼火,朝天王嗔道:“河间王这剑怎么舞得这样狠?只差一点就伤到平原公了。” 天王尚未答话,丁太后便已开口为慕容熙辩解:“不妨事的,他们之前不也演练过无数次?那剑尖并未开锋,何况道文一向谨慎,知道点到为止。” 兰夫人愠色不减,但也未反驳,又侧首看向了殿中。 这时慕容熙也摘下了自己的面具,与慕容元双双向天王长揖,又一齐退下,我瞩目看去倒未见慕容元脸上有任何愠色。 须臾,一阵急促欢快的琴瑟声响起,一名身穿泛光舞裙,发髻斜插几支步摇的女子从殿外款款而来。 晃眼间已翩然起舞,腰身一拧,腾起数尺,霓裳羽衣迎风展开,闪烁璀璨光华,如孔雀开屏般眩人眼目。 听那乐曲的调子,欢乐活泼如春回大地,百花争妍。那女子和乐而舞,俯仰飞旋,彩带挥动,幻化作漫天花雨,簌簌而下,恰似蝶戏花丛,凤舞九天,又如足踏彩云,仙子凌波。 我来至北地,何曾见过这样曼妙的歌舞?只觉其人闲婉柔靡,妙态绝伦,玉洁冰清,一时志在高山表现嵯峨之势,一时又意在流水舞出驰荡之情,让人心神宽怡。 耳边宇文嫣轻声告诉我:“这是燕宫中首席舞姬――玉凝烟,舞技高超,是为一绝。” 随着乐曲节奏越来越急,玉凝烟身形亦随之旋转得越来越快,到最后只看到一片玫瑰色彩霞,不见人影何方? 正如痴如醉间,乐声却戛然而止,玉凝烟纤足一点,双袖一展,恰如一只翩翩蝴蝶,落在天王前三尺处,轻盈拜下,柔声道:“凝烟恭祝陛下福寿万年,大燕江山永固昌盛!” 天王欣悦,命人赏赐黄金玉石。 歌舞结束后,天王举目看楼外焰火,淡淡道:“今晚这烟花不错,比往年的好看。” 内侍李完即刻躬身应道:“若天王喜欢,上元前后再这样放上几天,届时张灯,那景象会比今日更美。”。 天王颔首:“如此甚好。”。 帝后宫眷又再叙谈片刻后,丁太后对天王道:“我乏了,先回宫去,也请天王早些安歇,守岁之事,让王爷们做便是了。” 天王称是,起身相送。 兰夫人与云贵嫔相继告辞,也叮嘱天王早回寝殿。 天王随后又赐在场王室年节礼物若干,请他们在此守岁,待天亮后宫门开启再回各自府中。 我和宇文嫣相约好了宿在漪兰殿,预备联床夜话,但心中恋着慕容熙,便求了兰夫人殿中的女侍紫宸领我去见慕容熙。 紫宸虽以宫中宵禁之后不能随意走动为由来拒绝,但经不住我的一再央求,只得应承下来,和我一起前往慕容熙在宫中的宫室。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云和间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们走了一条偏僻的小道,很快就到了云和间,这是专为王亲宗室在宫中留宿所安排的宫室,有十数间。 入口处高高挂了巨大的绯红绫纱海棠花枝灯笼,随风晃处,连满天星子都失了光彩一般。 进入庭中,彼时残雪未消,月华空濛,微风断续梳过,庭中梅影绰绰,幽香不绝。慕容熙一身如雪样的长衫,披了雪色镶银鼠毛披风,坐于铺了兽皮的石礅上,半靠在花纹斑驳的树干之上,默默地凝望向一个方向。 我举目望去,他眼光所及的方向,一个红衣女子的身影逐渐消失。 我几乎忍不住想叫出声来,但终究只是咬紧唇,徐徐走到他跟前,轻淡而笑:“道文哥,月下赏花,果然好雅兴!” 静辉月色下,他的容颜亦如月光般素淡而飘忽不定,迷离着捉摸不定,抬头望见我,有些黯淡的眸子闪出一抹明亮的火花,灿然一笑:“雪凝,你鬼头鬼脑地跑来干嘛?” 我呢声道:“什么是鬼头鬼脑啊?我是光明正大来看你好不好?” 慕容熙见我身旁尚有旁人,微微含笑,向她欠了欠身,略略示意,接着请我们进寝阁内歇息。 紫宸道:“我在外面等着你。” 我知道她不愿意进去,便点了点头。 不如寝阁内,看床铺摆设,一色都是极好的。 榻前置有一个青铜博山炉,丝绢状的洁白烟缕自炉顶山峦缝隙中飘逸而出,在融融烛光下袅绕游移,那气息沁人心脾,是纯正清甘的沉水香。 我将带来的被褥抖开,铺在他的床榻上,笑道:“估摸着今日宿在宫内的人多了,被褥可能不够,怕你冷了,这样该差不多了。” “多谢,雪凝。”他轻声说,“雪凝”二字被他唤得无比温柔缱绻。 我满面绯红,略略侧过身去,避开他的直视,问道:“王妃呢?她没陪你守岁么?” 慕容熙眸光愈柔,过来拍着我的头道:“我让她早早回王府歇着了。” 我嘿嘿笑着,放肆起来,双手勾住他的脖子。 见我是这般神情,他忽然又展颜一笑,温柔地凝视着我的眼睛,轻抚着我的唇对我低语:“可怜我哪,今晚还在这里苦熬!” 我啐了一口,道:“谁要你熬了?你河间王殿下勾勾指头,女人还不多得很?” 他也不回答我,只是附到耳边,缠缠绵绵地道:“不管天底下女子是一个还是无数个,我都只要你一个。” 这句话,听他说起,我只觉心魂俱荡,禁不住红晕了脸,冲他嫣然一笑。 “雪凝!”身子猛然被一团炽热包围住,慕容熙熟悉的清醇气息,带了淡淡而温馨感觉包裹我全身。 可外面还有人等着我,我轻轻挣扎着。 “别走,留下来陪我。”他软语说着,结实的双臂,紧紧环着我的纤腰,“我要你。”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小动作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大窘,立时飞霞扑面,低垂螓首赧然不能语。 他唇角微挑,笑了笑,“今夜就宿在这里,明朝我们一起回去。” 我猛然想起了什么,脱口而道:“不,这宫内规矩大,像我这样的身份,是不可以随便在这里留宿的。”何况,他是这样的男子,光艳炫目,却像一卷灼人的火,会让我融化了也心甘情愿。 慕容熙眉梢微扬,一丝暧昧笑意旋入眸心:“怕什么?我堂堂河间王喜欢一个女人,也要遮着掩着?” 一壁说着,一壁倾身,俯身向我吻来,我忽生急智,头一侧,冲着门外唤了声:“王妃!” 慕容熙一怔,立即松手放开我仓促站起。不见门外人影,才明白是上了我一当,不由失笑,对我摇了摇头。 我退至远处,朝慕容熙笑道:“道文,明天我们一起回去。” 回到漪兰殿,宇文嫣笑话我:“看你,天天在王府里 守着他还不腻味,到了宫里,还是缠绵不够!” 我侧目看着宇文嫣展颜笑,“你也别说我,前些日子你到秦国去,某人在宫内遇到我,几次三番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现如今你回来了,有没有……你浓我浓啊?”我指的当然是冯跋了。 宇文嫣挑了挑眉,正色道:“妹妹可别混说,我和冯大哥之间没什么的。哼哼,你这么编排我,我该怎么惩罚你呢?……”她扬首看屋顶,一只手指抵在唇下做思考状,少顷,侧目看着我一笑,“那我就咬你一口!” 话音未落,她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抱住我,在我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我推开她,一摸脸上,发现那里已沾上了一圈红艳艳的口脂,不禁嗔怪道:“你这丫头,都快入寝了,怎么还不卸妆呀……” 次日早晨,我们是被震天的鞭炮声给吵醒的。 匆匆盥洗过,我和宇文嫣便陪着兰夫人前往太后、天王殿中拜年问安。 方入广寿宫正殿大门,便见一群宫人奔走相告,说“河间王来了”,脸上都有几分兴奋之色。 一看,慕容熙也才入内,此刻站在殿中背对着我们,长身玉立,身形秀颀。一个侍女正在给他解披在外面御寒的貂裘毛衫,一群侍女分立两侧,一个个含羞凝睇地注视他,牵着衣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还不时嗔笑着相互打闹,想必都在说着与他相关的玩笑话。 兰夫人看见他,微微一笑,转首对我们说:“你们看河间王,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中心,女孩子关注的对象。” 我听见这话,立即含笑道:“正是呢。” 慕容熙的目光与我相触,竟全无异状,只是微微含笑,欠了欠身,像对一个偶遇的不熟识的人那样略略示意。同时又应道:“夫人谬赞了。” 他恰从我身畔行过,素来踱步行稳的他,这次行过我身畔时,宽大的袖子有意无意从我的脸庞边擦过。 我正扭动脖子,闪开一点时,耳朵忽然一热,竟被两只手指捉住耳缘轻轻一捻,又迅速放了开来。 我惊讶地抬头,却见他依旧那么不紧不慢、目不斜视地前行着,挺拔的身形稳健从容,仿佛刚才那捻了我耳垂的事情,根本与他无关。 我一时有些呆愣,在宇文嫣的拉扯下才会过神来,再向慕容熙看时,他已从我身旁过去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施恩惠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而我还在摸着发烫的耳朵满心疑惑,那样亲昵私密的动作,他一向未曾做过,更不谈在这样的场合,悄悄的弄这些小动作。 可慕容熙,众人面前冷逸沉着、不苟言笑的男人,会像个情窦初开的邻家少年一般,来这么个小小的恶作剧? 惴惴的看着周围人时,她们的目光早已锁定在了刚刚盛装而出的丁天后身上,也没人注意到刚才那个暧昧的瞬间,我心中暗吁了一口气。 捂着耳朵发怔的神情落在慕容熙的眼中,他唇边的笑意已如涟漪般散开, 随后,他以礼节拜过太后。 太后含笑赐座,转顾一侧宫女,命奉茶给慕容熙。 立即有宫女将点好的茶汤奉上,那宫女走到慕容熙身边时,慕容熙抬目看她,对她笑了一笑,那宫女顿时手一颤,杯盏斜斜坠地,茶汤大半泼在了慕容熙的衣袖之上。 丁太后面色一沉,目光冷冷瞥向那宫女,旋即对阁中侍立的内侍道:“把青萝拖出去,杖责二十!” 杖责是内廷较重的刑罚,一般施与男子,一个娇弱的女子若是杖责二十,即便不死也会受重伤。 那宫女青萝大哭起来,跪求太后开恩,可无论她如何哀求,丁太后只是冷面不理。而两侧的内侍已上来几个,架着青萝就要往外拖。 这时慕容熙忽然站起,先朝内侍喝道:“且慢!”然后转而对丁太后一揖,道:“此乃宫女无心之过,还望太后开恩,宽恕她这一回。” 丁太后状甚不怿,道:“尚宫尚仪们多年的教诲都不知道学到哪里去了?她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也配在我身边服侍?如此惊扰河间王,若不处罚,往后这宫城里的宫女内侍们皆会把规矩礼数抛诸脑后。” 慕容熙拱手道:“适才是臣陡然抬头,惊吓了这位宫女,才使她失手泼出茶汤。若她因臣受罚,臣如何能心安?望太后顾臣薄面,施恩于她,不加以刑罚。” 太后不语,慕容熙继续恳求。 兰夫人也上前劝道:“新年图个祥和,太后饶了她一条小命,必能感动人心而致天下和平。” 太后见状摆手,道:“罢,罢,饶了她便是。”随即吩咐内侍松手。 青萝带着泣声连连朝太后拜谢,太后一指慕容熙,道:“救你的是河间王,你且去谢他罢。”青萝遵命又谢慕容熙。 大家又闲聊几句,然后慕容熙和兰夫人一一告退。 出得广寿宫,青萝追出来对慕容熙敛衽为礼,再次谢他求情之恩,慕容熙以手虚扶,道:“不必多礼。这点小事,连举手之劳都谈不上。只是姑娘初至御前服侍,太后脾性,还不知晓,日后需更加小心谨慎为是。” 青萝又连连道谢,虽然在笑,但目中有泪光闪动,显然甚是感动。 青萝走开后,宇文嫣忽笑道:“人家常说河间王冷面冷心,今日英雄助美,方知此言非实。” 我心中一动:那青萝容颜清秀,虽不十分妍丽,却有十二分令人沉醉的清隽之气,难道慕容熙因对她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才出手相助?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云雾茶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慕容熙却哑然失笑,道:“本王自非惜花之人,只不过事情由我而起,自然也由我平息。” 他凝视着我,漆黑眸子内盛载的东西是我熟悉和懂得的,他……竟似在向我解释着什么么? 我心中一片柔软。 -------------------- 慕容熙在宫中还有事情,我便先回到了河间王府,向段太妃拜了年问了安。 回到琴韵小筑,只觉得困意上涌,这才发现这一日在宫中虽然什么都没做,但过得着实有些辛苦。身边炉中正散发着幽幽的香味,我出了会儿神,放下罗帐,终于有了一种回到自己小天地里的放松感。 睡意模糊之中,只觉有人轻唤我的名字,勉强睁开眼,见丹朱喜盈眉梢地走上前来,扶我撑坐起身,披了中衣,又为我取来一件宝蓝蹙金绣飞鸟戏百花的长袄,一条月白色石榴裙,急急为我穿戴。 “这是我衣服么?”我打量着这身显然过于隆重的衣袍,皱眉。 丹朱手中停了下来,道:“今天小姐参加王府大年初一的晚宴,届时王爷的姬妾们都会出席,必定争奇斗艳,小姐若不穿得招眼绚目,可不给她们比了下去?” 我依依地“哦”了一声,倒下又睡。 丹朱立时急了:“小姐,这会子怕是来不及啦!王爷随天王去军营慰问在外征战的将士,估计酉时三刻左右,就该回王府接受阖府的贺拜了。”  我纳闷道:“现在几时了?” “怕已酉时二刻了。” 我一惊,脱口道:“这么晚了?怎不早些叫我起来?” 丹朱笑道:“我已唤过一次,可你就是不醒!” 我无奈,只好起身,这套衣衫的颜色耀眼华贵,遂让丹朱帮我绾了个半偏不偏的堕马髻,不显得衣衫唐突就行。 丹朱经王府中手艺娴熟的嬷嬷调教,巧了很多,她帮我挽了一个堕马髻,髻上斜衔一串紫水晶的凤头金钗,慢悠悠在髻边晃荡,看来倒也清新俏丽。 随便吃了点东西,丹朱便拿来狐狸皮的斗篷给我披上,这斗篷也是慕容熙早先派人送来的,靛蓝的底色,隐着牡丹的暗花,风毛出的极好,式样更是华丽尊贵。我的面容本来稚嫩纤柔,谁知配着这些华服,反将原来过于娇弱白皙的面庞衬出了几分雍容贵气。 宴席的地点,在含元楼,宴中分着主次,高台上,除了主位,列着几行侧座……底下,是十多个座位,座位后头,也是侧座。 慕容熙暂未来,殿中除了侍女,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她们彼此应该都是熟识的,便自在地抱着暖炉寒暄说笑。 忽见我过来,殿中一时笑声低了下来,然后便有那花氏笑着说道:“哎哟,雪凝妹妹大喜啊!昨夜陪王爷和王妃入宫,我们这些侍奉的都没份呢!” 不出意外地那几个姬妾都黑了脸,花氏成功地将我孤立了起来。 她总喜欢针对我,我懒懒的,懒得去应付这人,自顾在最下面的圈椅坐了,接过侍女奉上的茶,畅快地喝着,叹气道:“同时绿茶,味道却差得远。这云雾茶喝着实在勉强,我还是最喜欢翠玉凝霜,喝来着实恬淡甘美。” 殿中姬妾都在观察着我,显然在琢磨我有没有言外之意,而有心思玲珑的,开始面露怒色,认定我将她们比作不好喝的云雾茶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情人语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可惜,她们的怒气还没来得及发作,殿外丹墀上已传来慕容熙的吩咐:“把殿中的云雾茶撤了,换翠玉凝霜。” 他不急不缓踏入殿中时,那些姬妾们早已收敛了自己的不平郁愤,以最合宜最贤淑的姿态诚惶诚恐地拜见。 他不过淡淡将众人一扫,并不待众人立起,便迈步向主位走去。坐定主位,道:“都起来吧!今日是节庆,都只管吃喝……不用拘束!来人!上膳!” 众人回座,他灿若星辰的眼睛在众人中转了两圈,对上了我的…… 我一怔,见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似乎暗示我过去。 所谓身边的位置,其实根本就是他的座位,他的锦座很大,能挤下三四个人,可这位置,不应该是罗妃的么,我若坐过去,置罗妃于何地? 我一迟疑,便摇了摇头。他看着我,不知为什么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几乎是下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投在我身上。 这下,本来不起眼的人,成了众目睽睽的焦点。 我一阵紧张,索性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台下已开始了歌舞杂耍表演,侍女接二连三捧上食盘。但见他移开眼,俯首对一旁的青彤说了两句,青彤点头,在众目睽睽下,向我走来。 我心中一阵乱跳。待来到我跟前,她低声道:“姑娘,王爷请你过去坐。” 我手心一时出了汗,这人嫌我不够出名吗?如此形势,我以后还有安宁日子过么? “王爷还说,姑娘若是不过去,他就过来。” 我心头踌躇了一阵,只得硬着头皮起身,跟着青彤过去。 他唇角勾起了笑,似是有一丝得意,待我走近,探出手来拉过我,让我坐在身畔。 菜上了一桌,他似是无心于堂下歌舞,只是轻笑道:“躲在角落做什么?” 周围那些艳羡与嫉妒的眼神统统聚集在我身上,如果眼光能伤人的话,这时的我已经体无完肤了。 他笑道:“不高兴了?来,这是梨花蜜,很消火,喝一点。” 无论我怎么样,他全然不理会,眉眼间尽是笑意,似在耍戏我,举着酒盅在我唇畔贴了许久,我才食不知味的喝了几口。 酒盅放下,突然他双唇温柔地落在了我的额头上,我半侧着头,怔怔地看着他。 因两人距离十分近,宝光生辉,没有模糊不清,反倒映得他每一个细小的表情都纤毫毕现,漆黑眸子内盛载的柔情是我熟悉的和懂得的,可是,当着众人,他……全然不避讳么? 耳边是他温柔的絮语:“无聊吧?你忍耐一下,等酒筵一结束,我就带你到一个好地方去。” 温暖的鼻息,和极阳刚的男子气息,混和在衣衾里沉香的气味中,兜头笼着我,淀入我的心田,先前的不适应突然全部消失。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互诉心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酒过三巡,歌舞嘈杂之际,慕容熙轻轻挽了我的手,离开含元楼,我心中一阵欢喜,隐隐竟有学艺时随师姐逃午课溜出去玩耍时那样的忐忑和期待。 就在这样的惊喜与期待中走了不多久,含元楼的热闹喧哗遥遥地已听不分明。 “今夜星光不错,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他兴致高昂,我默默随他而行。 他温和的手掌牵着我渐行渐远,我们已穿过重重殿宇,来到东湖边。此时的东湖夜色寂寂,寒风凛冽,萧肃的湖畔无人愿在此流连。 慕容熙低声对我道:“神明台上面是一览无余的视野,我们上去玩一玩。” 一览无余的视野?我心立动,只在散花楼顶俯瞰过王府,没想到神明台上视野更好。 我提起裙裾,他领着我翻墙走檐,一路安全地到了神明台,这里只有偶尔巡逻经过的卫士,到了最高一层,再无去路,我们便站在了湖畔的神明台上。 台顶可以俯瞰到半个龙城,视线所及,开阔雄伟,宫阙起伏,千门万户。 慕容熙解开大氅,裹在我身上,自己却随便地坐在地面上。我们依偎在一起,他静了一瞬,温柔地亲了下我的耳垂,放开了我。 我轻轻一颤,身子酥麻,一瞬间竟有些无力。反应过来时,忽听他柔声说:“燕宫前殿比这个更高,等得空时,我们去那上面看整个龙城。” 我忙凝神回答,“听说燕宫前殿是百官参拜天王的地方,我可不敢去。“ 慕容熙哈哈大笑,“我说能去就是能去,你怕什么?”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摇摇头,“道文哥忙里偷闲,带我来这里眺望远景,仰看星星,我已很开心、很满足了。” 他凝视着我,眼神中满是怜惜,道:“雪凝,是不是呆在王府里不开心,所以你总喜欢到宫里去?” 我浅浅一笑,“王府中的她们对我好也罢,歹也罢,我都不放在心上,能影响我的只有你,你让我有时觉得无法接近,不敢依靠,甚至完全不知道你将走向何方,这时我心里就好怕!我怕你不喜欢我!怕你冷落我!” 我离开晋国遇到了两个男人,慕容元有如一座山,让人看到他心里就踏实起来;而慕容熙则有如阳光般耀眼,光华夺目,是龙城里每个少女的梦里人,对于这份爱,我却患得患失。 我低着头无意识地捋着微皱的裙子,几缕发丝垂在额前。他凝视着我,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探出手来帮我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吗?也许就是初云生辰那一天,你一个人在散花楼顶吹着箫,那样凄凉无助,当时我就想不要让你这么伤心。我们好了以后,你在街市上和平原公那么亲密,我就嫉妒得发了狂,终于明白不知何时我对你的爱竟这么深了。你放心,我不会负你!” 这是今晚我听到的最好听的话,我侧头微笑起来。 就在这时,远方突然升起了大片大片的烟花,将原本漆黑幽暗的天空给瞬间照亮,我赞叹着:“快看!” 第一百九十七章 欲随军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烟花一朵接一朵地绽放,璀璨而美丽,我忍着心中的诧异,目不暇给地注视着眼前的美景。 过了许久,我才回过神来,璀璨的烟花中慕容熙的笑容是那样清晰明朗,“是我命人放的,喜欢吗?”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你,谢谢你!” 他凝视着我,微笑还未绽开便低头吻了下来。 我头脑有如眼前的烟花一般轰然灿烂,仿佛飘上了云端,不知飞向何处。唇齿间再次涌入那种炙热里带着一缕异样清冷的气息,就像这几日来的思恋突然都变成对这种气息这种渴求,不由自主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脚尖深深的吻了回去。 良久,他才慢慢的放松了双臂。 我们各自沉默着,许久,许久,久得似乎能一直到天荒地老。如果真能这样就到天荒地老,其实也很好。 回到凌云楼,坐在床榻上,慕容熙轻抚着我的脚,问道:“上次扭伤的地方还痛吗?”语气温和,犹如春风拂面,轻柔的动作象温泉水暖暖荡漾,抚去我一身的伤痛和疲惫。 我知道他的脾性,他若厌恶起一个人来,使起手段来,可以狠辣得让人害怕。但他对我向来用心,要多温存有多温存,我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动,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经意间下颔微疼,却是被慕容熙拿手抬起,正对着他的面容。 他眸心幽黑,如秋天里一池深深的潭水,笑道:“我很快会出门,或者一年半载的你都不会再见到我了!” 我一怔,问道:“你要去哪里?” “战事即起,这次天王会御驾亲征,我也会跟随前往,雪凝,你不妨在家多烧烧香,保佑我去了战场会平安归来。” 我眸中忽然闪亮,“你……你又要去征讨高句丽?” 他蓦地看向她,“那又怎样?” 我道:“我也要去!” 他抿着唇角,问道:“你去做什么?” “我……我去……”我只觉脑中空茫一片,刚才脱口便说了那四个字,却全然没想过到底要去做什么,口中只是喃喃道:“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他黑如点漆的眸中盛满怜爱和感动,我凝视着他,只觉自己的一颗心都已化为浓浓的蜜意,“嘤”了一声,不自觉投入他的怀抱。 他含住我柔软的耳垂,用嘴唇轻轻摩挲着:“小傻瓜,今天我不会再放过你!” 复又吻上我,我闭上眼,一颗心似荡漾在半空中打秋千,没个着落处,身子仍似泡在温水里,软绵绵地使不上一点力气,只希望一直这样享受他温柔的爱抚。 他纵情地吻着,我带着颤意承顺,由着他的气息在我的唇齿间蔓延,由着他的热烈把我的全身染烫。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吻也一寸寸向下,酥痒的感觉刺激着我情不自禁地揽住了他的肩头,微微向后仰去。 他坏坏一笑,轻轻褪去我的罗衫,带着宠溺和纵容,吻住我那白玉似的脖颈。相拥间体温一点点攀升,与室内辉映的如玉月光缠绵交织,和着如豆烛光梦一般的吟咏,弥漫成一室氤氲。 第一百九十八章 遥不及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他缓缓地滑入我的身体,进入那温暖的深处,我的身体剧震,神思骤然飘忽,连齿关间都忍不住,逸出了一声乳猫叫唤般细弱的低吟。 那一双完美之极的清亮眼眸,明如宝珠,静若深潭,魅惑地在我光洁的身上逡巡,一切如仙如梦,亦真亦幻。 他俯下身,坚硬结实的胸膛冲击着我的视线,一低头居然咬着我胸前的高耸,身下又是一阵推送。 一阵阵强烈的愉悦直冲脑际,我抑制不住地仰一仰头,又是一声低吟。 他凑在我的耳边,低低道:“雪凝,不仅我需要你,你也十分需要我。” 我羞涩地睁眼看他,他冲我地笑了笑,又来吻我,手指却继续在我腰下抚着,寻觅着方才让我低吟的部位,轻轻捻住,缓缓揉捏。我柔若无骨的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他坚实的后背,如划过琴弦奏出曼妙的一曲。 纵肆驰骋中,只见他眼里似有明亮的火焰闪烁跳动,摇曳出一片海市蜃楼,我不自觉地拧着柔韧的腰身迎合,一波接着一波的强烈快意,惊涛骇浪般阵阵袭卷而来。头脑中本来凌乱的思绪顿时酥麻散落,身体宛若被他送上了云端,攀上了激情的巅峰…… 他轻唤,我睁开迷蒙的眼睛。 原来他揽着我,我蜷缩在他宽厚结实的肩头,两人相拥而眠,锦衾温热。 “雪凝!”他的双眸渐渐变得清晰,如明亮的黑色琥珀闪烁光泽。 他问:“痛么?”我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又问:“喜欢么?” 我的回答却是清晰的,“喜欢。” 他呵呵一笑,带着难以言说的满足,轻轻点了点我的双唇,拥着我酣然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明,明媚的阳光自薄如蝉翼的云丝窗纱中照进来,洒满一地,床头青玉案上小小的鎏金香炉中,百合香丝丝缭绕,沁人心脾。 “啊!?”我忽想起昨夜登顶观光与烟花绽放的事,后来……那炽热缠绵的长吻,热烈疯狂的拥抱,飘飘欲仙的厮缠……脸已红透,忙拉过杏红色的绣被,将自己连头盖脑地罩住,缩成一团。 慕容熙偏掀开绣被,笑得十分不怀好意,道:“你昨晚可不是这样的?” 我益发羞赧得无地自容,背过身去不说话,只恨床上不能裂开条缝让自己钻下去。 慕容熙将我扳过来,略感得意地欣赏着我的窘态,轻抚着我柔滑的香肩。 昨夜的片段不停在眼前闪现,让我又羞又窘,他那么温柔,那么热烈……我什么都给他了,毫无保留,但他对我这样子,也曾经同样对待旁人么?比如沈初云。念及沈初云,忽想起她那句嘲讽的话:他若真喜欢你,为何从来不提娶你的事情呢? 不由打了个寒颤,怔怔抬头望向他,虽然他近在咫尺,但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还是遥不可及…… 第一百九十九章 早生子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殿下,宫中急召,天王命殿下即刻进宫觐见。”青彤的声音清脆地回响在门外。 “进来吧。”他淡淡道,一面轻轻把我从他怀中移开,披上中衣掀被下了床。 一经动弹,我才发觉身子酸痛得仿佛不是自己的,抬头便看见青彤捧了朝服进来正帮他换上。 他原本是要举步出门的,却不知为何低笑了一下,然后渐渐往塌间移来。 恰对上他的眼,我心里还是有些微微的慌乱,面上却是微笑开口:“王爷还不入宫,可要迟了。” 他忽而就倾下身来,带笑的气息拂在我细致的颈项间:“你若是像昨晚那样留我,那么即便是有天大的事,本王也不舍得出这凌云楼。” 我大窘:“道文!” 他大笑着举步出了门,正遇到前来服侍我起床的丹朱,丹朱整个人都愣住了,连礼都忘了行,愣愣叫了一声:“殿下。” 他也不以为意,一笑开口:“时候还早,再让雪凝多睡一会。” 一面说着,一面径直向外走去,青彤深深看了我一眼,没有言语,对我行了个礼便跟着退了下去,面容微微低垂,看不出任何情绪。 待他们走远,我看了看仍站在门外的丹朱,有些不自然的开口唤她:“愣在外面做什么,还不进来。” 她回过神,脸上神情由怔然转为兴奋,一面快步进来,一面扬声问道:“小姐,听说王爷从来不让女人留宿在凌云楼,唉,王爷对你是真心喜爱。” 我羞窘万分,一把捂住她的嘴,阻止了她的口无遮拦:“你轻声些,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吗?” 盥洗好后,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这样如花一般娇美的妩媚,竟然有些不像我了。 青彤也回来了,从身后的小丫头手中接过一个和田白玉金盖碗,恭谨地奉与我:“这是殿下特意吩咐为姑娘熬的。”我揭开金盖,玉碗中赫然便是一晚羹汤,用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熬成,便疑惑地看向青彤。 “王爷入宫匆忙,但还吩咐奴婢熬制了这一碗‘四喜羹’,取早生贵子之意。王爷对姑娘一片心意,是府中任何女子都未曾有过的。” 心意?真的是只对我有的心意吗?为何从来不提娶我之事,却要为你生儿育女?道文,你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我之于你,是妻?妾?抑或是婢?我深深吸气,心内种种情绪如暗潮涌动,却终于渐渐沉淀为最初也是最后的平静,伸手就着玉勺轻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温软清甜,入口芳香,不由得笑了笑:“青彤好手艺,我就学不来这些。” 青彤低眉敛目,答得温顺:“姑娘金玉一样的人物,何必做这些。” 第二百章 誓不还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虽然我无比贪恋这平静无波的日子和慕容熙的脉脉温情,但血腥的战争还是无情的来临了。 燕长乐三年正月十八,天王慕容盛率领国中五万精锐御驾亲征,以叔父骠骑大将军慕容熙为前锋,封慕容元为卫国将军,段宇为骁骑将军,征伐高句丽。 离别的前夕,王妃罗玉仪送上了亲手缝制的战袍,温婉安静地说道:“此行,愿王爷多多保重自己,切不可轻易冒险。” 慕容熙笑了笑,眼光里带着漫不经心的冷,“王妃放心,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罗玉仪微垂羽睫,再抬上眼,面对着慕容熙仪容优雅的福下身去,轻道:“王爷才智过人,思虑周密,此番征战必能全胜而返。臣妾必每日诵祷,等待王爷凯旋。” 慕容熙眼神看来淡淡,不过片刻之后,重又笑起,依旧是天高云淡的凉薄弧度。 出征那日,天色甚好。龙城城门外,文武百官劝饯行酒,鼓动三军。 大将军慕容熙淡淡笑着接过玉杯,并没有喝,而是潇洒地翻身上马,单臂高举,纵马巡过身后整发的三军,甫扬声道,“将士只解沙场为国死,必当马革裹尸还。今日在列诸位,皆为我燕国勇士,道文在此与诸位同饮此酒,不破高丽,誓不还!” 兵部原就为他所辖,此刻在列三军之中,大半以上皆是曾经追随他一道浴血沙场的将士,此刻听闻了他这一席话,无不情绪激昂,大有捐躯赴国难,视死如归的壮志。 “不破高丽誓不还!誓不还!誓不还……” 一时间三军将士齐声高呼,声声饱含着披肝沥胆的忠诚和誓死追随的决心,震动云霄。 “从军行,将军万里觅功名?”我换了男装,站在城楼前,看着慕容熙白羽铠甲的身影,他天生贵胄,豪情万丈,却偏又风姿惊世,而这样刻意外现的锋芒,是不是也是为了进一步展示他手握权柄的地位? 这样想着,便不由得将视线移到不远处长身玉立的慕容元身上,他幽雅似风,清贵如月,依旧是一如往昔的完美。他看着我,弯了弯唇角,不知道是在笑我还是在笑他自己,那笑却如月下昙花一般,瞬间点亮了他清俊的面容。 我微微一征,待要看仔细,他唇边的淡淡弧度却早已经逝去,再寻不到分毫,亦如昙花一般,转瞬即逝。 大军经过两天一夜的长途跋涉,终于抵达边城。 为了相互援驰,天王与慕容熙的部队并未驻扎在一处,天王部队驻守在新城,与留守在那里的李申将军汇合。而慕容熙的前锋部队则驻扎在木底道,预备给高句丽人以迎头痛击。 虽然已过了新年,边城依旧是大雪纷飞,寒冷异常。 刚到木底道,喘息未定,慕容熙便去巡视军务了。 第二百零一章 木底道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一个时辰后,他回来了,在看到我略显单薄的衣裳时微微皱了下眉:“这么冷的天,也不多加件衣裳。” 下一秒,在我还没有反映过来之时,突如其来的温暖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袭来,将我整个人席卷包围。 原来是他敞开狐裘密密地裹住我,其实他抱着我的力道并不大,只是因为共同裹在狐裘之中的缘故,两人的身体,还是不可避免的紧紧契合着。 而他低沉磁性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息,就这样轻轻拂在我的耳边:“现下不冷了,嗯?” 我闻言不由得一笑,抬起眼来看他,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气氛有些诡异,门外竟等着一队人马,皆是披盔带甲。。 方才醒悟过来,此刻仍是男装打扮的自己,却被他揽在怀里,便羞窘地想要往他怀抱外挣。 他却没有放手,依旧一手拢着狐裘,一手牢牢地揽着我的肩膀,似笑非笑地斜看了我一眼,也不说什么话。 我无奈地在他怀中轻声说道:“大将军还不快放开我,莫非是想叫人说成是断袖之癖?” 他垂眸看我,莞尔一笑:“果真有如此清俊的美少年,我倒是不介意的。” “道文!”我嗔道。 许是看我面上的恼意,他放开了我,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到了我的肩上,然后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走吧,我带你去见识见识真正的边城风光。” 一个兵士牵过慕容熙的坐骑,这是一匹世间难寻的良驹,名唤“飞翩”,毛色纯黑鲜亮,四蹄雪白,乘之如蹑云踏雪,它振鬣长鸣时则万马皆喑,是以极其珍贵。 这匹马跟随慕容熙多年,驯养得当,出城一路纵行,扬蹄如飞,当真不负这良驹之名。 慕容熙拢住我,我整个人靠在他温热的怀中,狐裘盖住了我的半张脸,只留下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因此耳边虽然是寒风呼啸,却没有寒冷的感觉。 慕容熙弛过边城广袤如画的土地,扬鞭遥指前方在我耳边轻道:“你看,这前方山头上那些炊烟升起的地方,便是高句丽人驻营的地方了。不过几日,我便要叫他们彻底从这里退出去,这片土地,容不得他们染指一分!” 这人向来骁勇善战,此番得了机会,如何能不豪情万丈,意气风发。 我听着他话语里的淡定微冷和隐隐傲然,与他一道静静的看那炊烟起处,没有说话。 只是我怎么也没料到,这场战争后来会对我坚守的情感带来多大的冲击。 回到木底道的官邸,看向慕容熙住的这间屋子,与王府倾天居中他的凌云楼相比,哪怕只连“云泥之别”四个字都不足已概括其陋。 不过,他这样一个性喜精巧,所用所出皆是天下最上等的人住在这儿,淡定得像是毫不在意一般,举止潇洒闲适,就如同身在琼楼玉宇之中一样。 第一百二百零二章 好男儿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识得他那杯中的酒,正是“半溪”烧酒,不由得轻笑问道:“道文不是非城槐酒、河东乾这些陈年佳酿不饮的吗?” 他懒懒的笑道:“那是在龙城,从前带兵行军的时候,莫说是‘半溪’烧酒,就连带着沙砾的混水我也喝过。” 我笑了一下,他倒不曾亏待自己。 慕容熙骁勇善战,运筹帷幄,在他任前锋的日子里,前线捷报一次次传向新城。 “禀告天王,前线军报,我军与高句丽在翰海激战,杀敌无数。高句丽军队再度后撤三十里……” “禀告天王,前线军报,高句丽军夜袭我军营地,欲火烧我军军粮,幸得大将军将军帐下一名士兵及时警觉,未能得逞……” “禀告天王,前线军报,我军再次与高句丽军激战,杀敌八百,俘获马匹兵器无数……” 这些加急军报,从前方战场中,快马加鞭的送往新城,日复一日,未曾间断。 因着木底道的好些药材不够用,我不得不亲自去一趟新城。 到药署取过药材,立刻便有士兵引我往庭中走去,说是有人请我一聚。 远处庭院之中,围了密密的兵士,中央有两人,成对峙之局,蓄势待发,却正是慕容元与冯跋。 正想着,却只见剑芒一闪,是冯跋剑先出了鞘,接着一声脆响,是慕容元拔剑迎战的声音。 我看出冯跋师承名家,又肯苦练,一招一式,无不精妙绝伦,飘逸灵动,真正蛟若惊龙。而慕容元的剑法则要简单得多,没有任何花哨漂亮的动作,剑势沉稳,干净利落,常常一发制人。 两人都是用剑的好手,一时之间,难分伯仲,周围围观的将士们,无不面带惊叹与隐隐钦佩。 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围观众人无法抑制的一声低呼,冯跋的剑逼近慕容元的左臂,而慕容元的剑锋,却已经直指冯跋的咽喉。 冯跋微微一怔,而慕容元已经慢慢收回了剑,侧过头对我淡淡一笑,道:“雪凝,别来无恙。” 我不由笑道:“好精彩!” 冯跋也发现了我,打了一个呼哨,表示对我的欢迎。 余人渐渐散去,我们三人尽叙别来之事。 冯跋这次随天王出征,一路便向慕容元讨教剑术与兵法谋略之道。 慕容元也乐得与他一道,冯跋虽然博学聪明。毕竟缺乏实战经验,不若慕容元历练,因此有很多地方需要向他请教。两人一动一静,性子南辕北辙,却惺惺相惜,成了莫逆之交。 慕容元说冯跋是那样优秀出色,在边城这片广阔而美丽的土地上,经过战争,过血与火的历练,最终会蜕变成为真正的伟岸男儿。 离开前,我取出一瓶伤药,给慕容元,“这是紫玉清风膏,是我自己配置的,疗伤很好,战中刀剑无眼,你随身带着,以备万一。” 接过伤药的时候,他修长有力的手指覆盖上了我的手臂,沉稳而温暖,安定人心。 我抬起头,他定定的看着我的眼睛,极轻极缓,却是一字一句的开口道:“战争变数太大,雪凝,我只盼你万事小心。” 我沉柔的看着他,轻轻的点头。 他微微一笑,松开了我的手。 第一百二百零三章 越缠绵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意态潇洒的翻身上马,渐行渐远,只留给他一个的背影,但是我总感觉那双暗黑深邃的眼眸却牢牢追逐着我的身影。 慕容熙的部队节节胜利之下,将大将军营驻扎在苍岩城内,苍岩是重镇,直接逼近边关第一要地南苏郡。 苍岩大将军府内,慕容熙提笔在铺于案牍的巨副图上勾勒着些什么,听见我的脚步声音,也不抬起头,只是唇边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声音含笑响起,“某人说去取药,去了那么久,这下舍得回来了!” 我脸一红,面上却是力持平静的微笑道:“道文哥就别再捉弄我了,左右你戎马倥偬,就不许我偷闲玩游一下啊?” 话音刚落,已经被他轻捏住下巴抬起脸来,不觉微微有些恼怒,转眼看过去,却正撞见他眸心中一闪而逝的温柔,然后他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响起,仿佛带了魔性,低沉魅惑萦绕不绝,他说:“怎么会是捉弄,一整天的时间,我骑在马背上,可是没有一刻不在想念你……” 他向来甚少说这等甜言蜜语,我微微一怔,也忘记了挣扎,只是有些怔然地瞧着他俊美的面容越放越大,直到自己的唇瓣被他缠绵吮住,才本能的一惊,往后退去。 我忘了自己此刻身坐在塌边,身后没有着力点,立时重心不稳软倒在塌间。 他双手依旧牢牢地揽着我,却偏偏不施力扶住我,而是就势随我一道靠下,笑了起来:“原来我的雪凝已经等不及了。” 他的声音虽然是笑着,却带上了与平日不同的低沉微哑,我面上热得厉害。 他并没有给我时间去继续害羞,重又俯身吻了下来。这一次,并不同于之前的柔软缠绵,逐渐转深转重。然后那吻,便沿着我的眉眼、下颚、颈项,一路缠绵而下。 意乱情迷之间,不知是谁的袖风一扬,挥灭了案前红烛,又是谁的随手一挥,扯下了榻上帐帘。遮住了,那迷离旖旎的浓浓春意。 出征之后,由于他军务繁忙,我们很少共枕而眠。而今夜,虽然欢愉后的身子酸痛无力,但是在他温热的怀抱之中,我竟然奇异的安心,一枕安眠。 这是我自出龙城之后,睡的第一个安稳觉。 慕容熙清越好听的声音好像是从梦境深处传来的,我蜷在温暖的被窝里,虽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觉得安心舒坦。缓缓睁开眼,满室俱是璀璨的阳光,让心情都倍加灿烂。这一觉睡得真是舒服,骨头都酥了。 慕容熙正在前厅议事,我把自己更深地缩进被褥,默默倾听他沉稳笃定的语声,经过这一场场战争,他比起原来更具将者之气了。 前厅响起将领们陆续散去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有人跟着慕容熙,两人的声音就在门外。 我从榻上起身,欲往门外走去。 未走几步,却被慕容熙一伸手,揽住我的腰,拦下了我的去路。 “刚才好像是慕容拔的声音,”我抬眼看他:“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慕容熙依旧单手揽着我的腰,力道不重,却也不放开我,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所以就你打算这个样子出去吗?” 第一百二百零四章 目御端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我一怔,顿时反应过来,此时此刻,自己身上不过穿了一件素白中衣,长发披散,甚至还赤着脚。一时之间,不由得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又是羞窘又是懊恼的。 他见了我的神情,不禁宛尔笑起,忽而坏心眼的低下头,在我耳边暖昧低语:“即便你愿意,我却是断断不能让你这这副海棠春睡初醒的容颜被人瞧去了的。” 说话之间,他的唇似有若无地摩挲着我的耳垂,温热的气息也一直拂在我颈项间。 我的脸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只能下意识的摇着他的手臂唤了一声:“道文!” 他笑出了声,这才松开揽住我纤腰的手,一面往内走,一面笑道:“他已经走了!” 慕容拔自在新城一役中战功卓著,而被慕容熙保奏天王加封为中垒将军,已独立出河间王府。此次出征,据闻一直随侍在天王左右。 刚想开口再问,“天王派慕容拔带一万人马来支援我,目的是想尽快拿下南苏郡。”他却微笑着一偏头,“可那南苏郡,分明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我一怔,有些不解地问道:“哦,为何出此言?你的军队不是已节节胜利了吗?” 他轻轻笑了下,“南苏郡守军将领莫离,向来狡诈,我和他交手多次,没能讨得了巧。目前他亲领两万兵士驻守城外三里的目御端,和城中互为犄角之势,这次攻城实在不易。只可惜……” 我随即明白他的惋惜,这次他的谋士欧阳景略因母亲病危所以未曾随军一同出征,否则必有破敌之良策。 他落了个轻吻在我面颊上,“这一早上,你的心思都在别的男人身上,可真叫我伤心。” 我羞涩地转开眼眸:“那我们就换个话题。” 他低笑出声,一手扳过我的身子,一手以指极其缓慢的划过我的眉目唇残,语音坚定:“雪凝,相信我,这一场仗,我一定可以赢!” 我静静抬眸,对上他幽黑暗邃的眼睛,没有说话,只是慢慢伸手,一点一点,重新握住他的手。 他静了片刻,然后缓缓的回握过来,我们都没有说话,掌心相暖,指间缠绵,时光如生命般悠长. 慕容熙与莫离在城郊目御端的这次遭遇战厮杀了半日,各有损伤。 我策马来到城郊慕容熙驻扎的营垒中,将城中带来的诸多伤药交付到杨侍医的手中时,被他再三挽留:“你瞧,伤兵们是哀鸿遍地,我都忙得焦头烂额了,还不快来帮忙。” 我便留了下来,帮着几位侍医处理伤情严重的士兵。 伤员们血淋淋的伤口让人叹息这刀剑无情的杀戮,而有一个二十来岁年纪的士兵,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却因为战争而爬满裂痕与沧桑,血污之下,那一双双眼晴异常坚毅而明亮,却又令人感叹战争对人精神和灵魂的洗礼。 第二百零五章 牛首山 - 后燕夕照 - 流纨素玉 深夜,回到大将军营帐,侍卫说慕容熙巡营去了,我便卧倒在虎皮床榻之上,在牛油大烛火光摇曳之下,晕晕欲睡。 听得脚步声响,知是慕容熙回来了,一跃而起,扑过去搂着慕容熙的脖子,道:“我来了,怎么你不高兴了?” 慕容熙笑道:“你应该回苍岩城去,这里战事很紧,不要呆在这危险之地。” 我瞧着他的眼睛,问道:“车莫离厉害得紧吗?连我们英勇善战的大将军都似有顾忌。” 他听我这么说,不禁皱起了眉头,怫然道:“今日一役中,虽说敌军受到重创,但我的飞豹营损伤也不小。车莫离这厮精通兵法,颇具谋略,确是眼前一个难缠的对手。” 我和他并排而坐,将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道:“不如派人到苍岩去让慕容拔带兵来驰援吧。” 慕容熙摇摇头,“慕容拔驻守苍岩的兵马,我还别有他用,不可轻易调度。明日之战,我和众将领已有了作战的方略,你放心吧。” 他唤人进来熄灭烛火,和衣躺下,“明天还有硬仗要打,今晚好好休息吧!” 次日清晨,慕容熙率军与车莫离展开殊死决战。 我从早晨守候到下午,都没等到捷报的传来,心神不宁地了一下午。 突然一阵又急又快的脚步声,伴着慕容熙近卫的高声呼唤:“江侍医!江侍医!” 营帐一掀,慕容熙的近卫焦急地回禀:“江侍医,牛首山急报,大将军被叛将里应外合袭击,似乎已全军覆没,大将军受伤,目前生死未卜!” 我头脑中“轰”的一声,发出一声惊呼,“不是说,大将军一面派人在一线天古道崖上埋伏,一面带领部下与敌兵交战,且战且退,引敌军至一线天,到时前后夹击,瓮中捉鳖的吗?” 近卫俯身跪禀道:“计划本是天衣无缝,谁知昔日高句丽降将李诃若忽然带手下三千多兵马叛变,将计划泄漏出去,与车莫离所率敌军内外相应,将……将我军击得大败,所以在一线天等待的是高句丽人大部队的伏兵。大将军中了两箭,在亲兵保护下脱出重围,但仍然给围于牛首山中,无法脱身,故而派了我潜出求援。” 我呻吟一声,退了两步,坐倒在一旁靠近火盆的榻上。 “江侍医,大将军危急,请速作决断!”近卫显然是个忠心的,见我不说话,立时催促。 我喘了口气,握紧拳,道:“派数人去苍岩城向慕容拔求援,其余人随我即刻动身,前往牛首山!” 近卫应诺。 我的手边,便只剩了一千不到的兵马,且以步兵居多,怎么和两万敌兵相斗?只是眼前的形势下,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想着快快见到慕容熙。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