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创作怎样面对新的世纪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新世纪的曙光正在逐渐显露出来。在这新的世纪交替的历史时刻里,人们都在筹划着用什么姿态或者准备什么礼物迎接新世纪的到来。 我们的这一套“黑马长篇小说丛书”,也是一份献给新世纪的礼物。因为它从现在起将陆续出版,一直持续到下一个世纪之初,可以说也是一项跨世纪的文学工程。 我并不奢望能从这套丛书中不经意间跑出几匹黑马来,在文坛上闹个红红火火;我只希冀收入本丛书的作品将有一番新的艺术风采,并有比较稳定比较整齐的艺术质量。 本世纪九十年代在中国文坛上曾经有过那么一阵子“长篇热”。在这阵子“长篇热”中,各级领导倡导和干预,出版机构积极运作,老中青三代作家一齐上阵,各种新闻媒体起劲炒作,的确热得可以,成为九十年代文坛一大景观。当然,这阵“长篇热”的确推动了长篇小说创作,诸如长篇小说数量激增,影响扩大,出现了一些优秀的或比较优秀的作品,出现了一些值得重视的新的创作趋势,等等;不过,真正称得上是精品或力作的作品并不多见,而“长篇热”热过了头又带来某些领导不重视创作的艺术规律,作家文体意识淡薄、评论评奖庸俗化、书商炒作商品化等种种问题。在“长篇热”已经热过了头,需要降温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筹划和推出这么一套长篇小说丛书,这是需要首先说清楚的。当然,借这个机会也想说说我对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些想法,换言之,即谈谈长篇小说创作怎样面对新的世纪这么一个正摆在长篇小说作家和长篇小说研究者、评论者面前的问题。 长篇小说同别的文学体裁一样,它的艺术质量高低并不取决于写什么,而是取决于怎么写。写什么,亦即题材问题,对于创作的艺术质量当然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但是如果把题材即写什么的重要性强调得过了头,尤其是强调到首要的或具有决定意义的地步,那就是违背文学创作的艺术规律的了。在过去特定的岁月里,我们吃过这种“题材决定论”的不少亏,后来又对其进行过清算。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当今文坛上,由于种种原因,“题材决定论”有死灰复燃之势,这个幽灵又在文坛上游荡。这就必须引起我们的重视和警惕。我们绝不能再吃“题材决定论”的亏,对于它,无论是原装的,还是改头换面乔装打扮过的,抑或以时髦的口号为掩饰的,统统加以拒绝。在这儿,我不想花费更多的篇幅来剖析几十年前曾经猖獗一时而今又卷土重来的“题材决定论”,我只想提醒广大读者回顾一下中外文学史,在几千年的文学史长河中,有哪一部优秀作品,或者传世之作是由于写了重大题材?是曹雪芹的《红楼梦》,还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是王实甫的《西厢记》,还是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基于对于题材问题的这种理解,在这套丛书里,我们不想给作家们在题材上划出“特区”,也不想划出“禁区”。我们鼓励作家们去写他们最熟悉和具有独到的深刻理解的生活,并用独特的艺术手段来反映或表现这种生活。于是,读者诸君已经或将要在这套丛中看到的作品,在题材上的确是多样的,既有写当下变革中的现实生活,也有相隔一段时间的逝去的生活;有比较重大的题材,诸如决定民族命运的战争和当今人们关注的改革事业,也有写身边琐事并从中加以深入开掘的;有作家亲历的生活,也有间接的生活,诸如石钟山通过历史文献资料重写的关于抗日战争后期滇缅战场野人区的那段生活,等等。总之,我们将在这套丛书读到的作品,题材是多样的,也是独特的。我们想用这些作品来表示我们对题材问题的一种见解,并对“题材决定论”作出严肃的拒绝。 决定作品艺术质量的因素很多,诸如作家的生活积累、艺术视野、文化素养、思想水平以及叙述技巧、语言表达能力等等,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即作家的艺术思维方式往往被忽视。大量的创作实践表明,作家的艺术思维方式往往对他的创作起重要的甚至主导的作用。一个作家在观察生活、梳理或提炼他从生活中提取的创作素材,尤其是在他进行作品的艺术构思时,都有自己独特的思维习惯或思维活动的方式,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艺术思维。作家的艺术思维对于他的作品的艺术质量起着重要或主导的作用。在极左思潮猖獗的年代,作家们的艺术思维大多是单一的、封闭的;他们往往用一种两极化、纯净化的思维方式来对待纷纭复杂、多姿多彩的现实生活,把生活纯净化、两极化。这种思维的定势大大影响了作品的艺术质量。为了提高作品的艺术质量,必须突破这种纯净化、两极化的思维定势,使作家的艺术思维开放和多面化,以便能更好地表现变革中的纷纭复杂的现实生活。读者诸君从本丛书中读到的长篇小说,其作者大都是以新的开放的艺术思维方式来对待生活和构思作品的,因此也都将有新的艺术风采。 除了上述所论及的题材多样化和艺术思维开放性外,在这套长篇小说丛书中,我们还提倡作家们有较开阔的文化视野,尤其是有较开阔的艺术视野。在文化上,或者说在艺术上,我们主张中外文化的杂交,中外艺术的嫁接。片面地强调民族化,片面地要求继承民族传统,和过于醉心地模仿外来的艺术形式,甚至拜倒在外来艺术的偶像之前,都是不可取的。在这方面,还是要记取鲁迅先生的教诲,一是对外来文化遗产采取“拿来主义”的态度,即占有、选择、消化;另一方面对传统文化,既要继承,又要进行改造,正如他所说的,“旧形式的采取,必有所删除,既有删除,必有所增益,这结果是新形式的出现,也就是变革。”(见鲁迅的《论“旧形式的采用”》一文)这种对传统文化有所删除又有所增益的革命性的态度,才是继承传统文化的正确的态度。杂交可以产生优良品种,在动物和植物界是这样,在文化界也是这样。我们提倡中外文化相互交融的“文化杂交”,希望这种杂交能产生一批从内容到形式都崭新的艺术品。 小说是一种叙述的艺术,长篇小说尤其如此。一位从事长篇小说创作的作家,不会或不讲究叙述的艺术,不讲究讲故事的技巧,是不可思议的。长篇小说的艺术魅力固然有思想的魅力,人物、形象的魅力和情节的魅力,但在某种意义上,更可以说这是叙述的魅力。本世纪六十年末诞生于法国的作为现代文体学一个重要分支学科的叙述学,几十年来已经得到相当迅速的发展,成为一门显学。叙述学的诞生和发展为研究长篇小说的叙述艺术提供了很好的理论参照。八十年代末以来,我国学者陆续翻译介绍了法国关于叙述学研究的重要论著,对我们的现代文体学研究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从叙述的角度和叙述的人称,从叙述的语调到叙述的节奏,从叙述时间到叙述声音,中外学者关于叙述学研究的新的理论成果完全值得作家们借鉴,并运用到长篇小说创作的实践中去。我一再呼吁作家们要强化文体意识,在这儿,同样也要重申这一主张。希望收入这套长篇小说丛书的作品,在文体上,尤其是在叙述艺术、结构艺术和语言艺术上都有新的追求和新的创造。 法国作家乔治•杜亚美说过:“现代长篇小说就其本质而言,是精神长篇小说。”(见《法国作家论文学》一书第112页,三联书店版)这话是有道理的。如果说,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的推进,长篇小说创作是由情节性的长篇向精神性的长篇转化,亦即由故事化向心灵化转化的话,那么,从二十世纪到二十一世纪的推进,长篇小说又将有什么新的转化呢?这是人们拭目以待和共同关注的。在新的世纪即将到来之际,这种转化已略露端倪,虽然难以一言以蔽之,但也可以大约可以说出其转化的趋势。我以为,这种转化中,由于作家们文体意识的逐渐强化,重视文本、重视文体创造是一个重要的趋势。由此我们是否可以预测,即将到来的新的世纪的长篇小说创作,将是一个重视文本、重视文体创作的时代。希望这套长篇小说丛书能更清晰地显示出这种重视文本、重视文体创造的世纪性的变化。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求加盟这套丛书的作家们强化文体意识,重视文体创造。倘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所有参与这套丛书的作家们和编辑们的劳动也就很有意义了。 1996年盛夏时节,蒙江西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热情邀请,我和一批很有创作实力的中青年作家一起在避暑胜地庐山度过一段难忘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我们一同登三叠泉,观庐山瀑布,散步花径,探访植物园,一同纵论文坛流史,切磋创作技艺。下山之后,在南昌小住,江西省委和省委宣传部的领导同志热情会见我们,并嘱我为百花洲文艺出版社主编一套长篇小说丛书。从那时起,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邓光东(现为江西省新闻出版局副局长)、关小群、洪安南等领导和有关编辑的支持下,这套丛书开始运作,从筹划、组稿到编辑审稿,历时两年,第一批作品将陆续同广大读者见面。按照惯例应由我这忝列主编者写几句话作为丛书总序,一再推托拖延终赖不了账,只好写了上面这些话,权当丛书的总序,置于每部作品的卷首,和作品一并献给广大读者,恳请读者和方家批评指正。 1998年7月7日初稿 8月15日改定于北京亚运村寓所 第一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下雨了。 起初没有人知道下雨了,遮天掩日的森林里,阴暗潮湿。一支衣衫不整的队伍,在密林中摸索前行。他们跌跌撞撞,摇摇摆摆,恍似走在一个冗长的梦里。 这时候,林外的雨就下起来了,他们先是听到头顶一片喧响,过了许久,雨滴才透过茂密的树叶,点点滴滴地落进林中。 林中那堆生着的火,最后摇曳了几下,熄了,像一声哀怨无助的叹息。此时,林地里很静,只有树叶间滴落的雨声,还有不知名的虫在不远不近的草丛里**着。 三个士兵跪在营长高吉龙面前,他们垂着头,破碎的衣衫已遮不住他们的身体。头上的头发垂落下来,背后看,像三个女人。 营长高吉龙背靠在一棵树干上,他的身边默然而立的便是这一支队伍。队伍中的士兵和跪着的三个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一律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目光迟滞。他们茫然无助地望着远方,其实他们的目光并没有遥望多远,在眼前很近的地方便被浓密的枝叶挡住了。但他们仍那么迟滞地望着,仿佛那目光已成了一种永恒。 “营长,饶了我们吧。”跪在地上的一个人说。 “我们再也不跑了。”另一个说。 “营长,我们出不去了,我们迷路了,我们都活不成了。”最后的那个士兵说到这,便呜呜咽咽地哭开了。他还一脸孩子气,看样子顶多十七八岁。 高吉龙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他的眼里有种很亮的东西一跳,很快便不见了,像那堆刚熄了的火。他别过脸去,这时,他就看见了这支衣衫不整的队伍,他又闭了一次眼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用很高的声音道: “李排长,执行吧!” 排长李双林听到命令,身子颤了一下,他嗓子干干地喊了声:“营长——” “执行!”高吉龙说完转过身背朝着那三个逃兵,缓了语气说:“还有什么交待的,都说出来吧,日后不管谁活着出去,都会去你们老家看看。”说到这,有三两滴泪水从高吉龙的脸颊滑过。 三个跪在地上的逃兵此时不再求饶了,他们站了起来,领头的年长一些的老兵冲面前的队伍鞠了躬,哽着声音说:“弟兄们,我们哥仨就先行一步了!” 另外两个兵也学着老兵的模样冲众人鞠了一躬。 老兵又说:“不管哪位兄弟日后回到老家,拜托到奉天城外杨家屯看一看我八十岁的老母……”老兵说不下去了,“噗通”一声跪下了,哽着声音说:“我杨大宝先谢了。” …… 高吉龙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日记本,一一地把三个逃兵的请求都记下了。最后他把笔记本很小心地揣进了怀内,冲站在一旁的李双林说:“执行吧。” 李双林挥了一下手,队列里又走出两名士兵,他们押着三个逃兵向林子深处走去。 “娘呀,儿不能再看您一眼了!”那个老兵苍凉地喊了最后一声。 接下来,一连响了三枪,枪声很闷,潮潮湿湿地传过来,接下去,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雨声响遍整个世界。 天更暗了。 一彪人马,踉跄着向前走去。 第二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年,欧洲大陆爆发了著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随后,日本在亚洲同时燃着了战火。顿时,昔日宁静的人类,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为了和平的战争。 美国为了粉碎日、德合围欧、亚大陆的阴谋,把目光盯在了东方——中国。牵制日本,粉碎日、德称霸全球的野心,美国把大批援华物资,通过缅甸,从仰光上岸,再经滇缅公路运往云南。一时间,仰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期竟出奇地繁荣,仰光港口,悬挂着星条旗、米字旗的巨轮进进出出,各种军火、物资堆积如山,滇缅公路车水马龙。 当时,缅甸已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为了讨好日本,以保全其远东殖民地大后方。一九四〇年七月十八日,英、日签订封锁滇缅路三个月的协定,以阻断援助中国抗日的物资运往中国。然而,日本并不领英国这个情,同年九月入侵越南,并与泰国签订了友好条约,紧接着,日军开进了缅甸。 英国人无奈,于一九四〇年十月,重开滇缅路,同意中国兵发缅甸。英国人始终心怀鬼胎,既想借助中国军队赶走缅甸的日本人,又怕中国染指其殖民地,一拖再拖,直到一九四二年二月,日寇占领仰光后,才被迫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于是,一场悲壮而又惨烈的战争拉开了大幕。 十万远征军,挥师缅甸,地上车轮滚滚,马达轰鸣,战马嘶哮,空中有盟国的飞机掩护,浩浩荡荡,直奔国门畹町而去。 滇西的百姓,涌出家门,为远征军送行,献米酒,敬山茶,犒劳远征军官兵。 激昂的远征军战歌排山倒海地在队伍中响起: 枪,在我们肩上, 血,在我们胸膛。 到缅甸去吧, 走上国际的战场。 …… 有谁能够料到,气势如虹的远征军,两个月后,竟在缅甸战场,一败涂地,被逼进了缅北丛林这条绝路。 坐镇重庆的蒋介石电令指示已逃往密林中的远征军副总指挥杜聿明: 日军已侦知我军回国路线,高黎贡山各山口均布下重兵,我军北退凶多吉少。因此,命令第5军及新22师改道进入印度。 缅北丛林方圆几百里,野人山横亘其中。土著歌谣中称: 进入野人山, 神仙也难还。 相传,三国时期,孔明曾在此打过仗,瘴气差一点使蜀国军队全军覆没,后经神人指点,得一片草叶含于口中,才走出密林。当然,那一切都是传说了。 第三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林中不知不觉间就暗了下来,先是朦胧一片,很快便黑了下来。雨小了一些,叶隙间的雨仍如注地流着。林中的队伍摇摇晃晃地走着,他们没有目标,踩着先头部队留在草叶间的痕迹向前走着。他们没有人能说清走进丛林里的确切时间,总之,已经是许久了,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 干粮早已吃完,这些日子,他们靠的是草皮树根、山中的野果裹腹。他们似乎已耗尽了身上所有的热量和力气,但他们只有一个目地,那就是走,向前,再向前。 这是一支掉队的队伍,刚开始的时候有几百人,那时,他们是一支完好的加强营,他们奉命撤到丛林边缘的时候,接到了阻击追兵的任务,那一刻,他们在林间埋伏下来,不久便和日本鬼子交上了火,他们原想完成阻击任务便追赶大部队,没有料到,这伙鬼子死缠烂打,硬是把他们拖了十几天。一天深夜,他们冲出了鬼子的包围。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高吉龙清点人数时,才发现只冲出来几十人。那里一场恶仗,几百人最后减员到几十人。 不需前面的部队做特殊的记号,他们顺着杂乱的草丛很容易便发现大部队的迹象,草丛里扔下的枪枝、弹药箱,还有行军锅。再往前走,他们便惊讶了。刚开始,有伤兵的尸体被遗弃在草丛中,每遇到这种场面,高吉龙总要让队伍停下来,掩埋战友的遗体。处理完遗体,他们总要在坟冢前默立一会儿,这时,他们没有语言,没有眼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战友祝福。 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倒毙在丛林中的尸体随处可见,有的三人一伙,五人一伙,有的是成排、成连的。从情形看,他们没想到自己会死,枪以班为单位架在一旁,他们一定是在此过夜,转天,却再也没有起来。丛林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和欲望,于是他们便长眠于此了。 这群后来者,看到这样的场面起初是震惊,后来就麻木了。他们身边的人也开始有人倒下了,便再也起不来了。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掩埋这些战友了。 吉姆摔了一跤,很快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他身旁的翻译王玥咕噜句:“我的上帝呀。”此时的吉姆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这位自负的英国人,咒天咒地,已经抱怨一路了,他刚开始咒骂他的长官,骂长官不管他的死活,后来他就开始骂天骂地了。他那副白手套早已不知去向了,衣服被树枝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不时地飘动,很绅士的胡须横七竖八地生长着,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脚上那双皮靴早就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像小孩张开的嘴,此时,草叶和雨水从那裂口处钻了进去,使吉姆不住地咒天骂地。渐渐,他已没有气力咒骂了,只一遍遍地叫着“上帝呀”。 终于,他们发现前方的高岗上,有一溜窝棚,那是野人部落,一路上,他们发现了不少这种野人的家,野人的家建得很随意,有时在树杈间,有时在一片高岗上,几个树桩撑起几片草帘子,又用树枝随便地支一下,便是家了。他们的到来,打破了野人宁静的生活,他们弃家而逃,躲到深处暗中观察这伙山外来客的举动。每到休息的时候,能找到这种场所,便是最好的去处了。 那几间草窝棚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这群摇摇晃晃的军人向那排窝棚摸去。 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第一个来到窝棚旁,下午开始,排长李双林便浑身发冷,牙齿不停地打颤,发烧不止。那一刻起,李双林便小声冲高吉龙说:“营长,我怕是不行了。”“别胡说!”高吉龙喝斥道。从那时起,高吉龙便和李双林走到了一起,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 快到窝棚前,高吉龙加快了些脚步,他想为李双林找一间稍好一点的窝棚,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也许明天便会好起来,两人来到窝棚前,意外地发现窝棚里已住满了人,不用细看,他们一眼便认出是自己人。这一发现,使这伙人有些激动。他们终于追上了大部队!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有生还的希望了! 他们没有多想,很快便躺在了他们中间,身体刚刚放松,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高吉龙躺在李双林身边,他们的身旁就是那些先他们而到的士兵,高吉龙在即将睡去那一刻,想问一问身边躺着的弟兄们是哪一部分的,看着静静睡去的弟兄们他又不忍心去打扰,又想,反正已经追上了大部队,早问迟问都是一样的。想到这,他头一歪,便睡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吉龙睁开了眼睛,窝棚外的雨已经停了,天光已经大亮。他坐了起来,他眯着眼向身旁望了一眼,这一眼使他吃惊非小,起初那一瞬,他疑惑自己在梦里,很快,便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了。身旁躺着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看那样子他们已死去有些日子了,他们浑身肿胀,有的肚子已经烂了,滚出黄水和肠胃。紧随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的人们都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他们“呀”的一声,一窝蜂似的挤出了窝棚。他们跑出去了一程,跌坐在草地上,张大嘴巴急促地喘气。有几个人,弯下腰干呕着。 吉姆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他闭着眼睛在胸前一遍遍划着十字,嘴里喃喃道:“上帝呀。” 王玥呕了半晌,只有胃液在嗓子眼里翻腾了几次,接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因为刚才的一番挣扎,心脏慌乱地跳着,此时,她的面色苍白如纸。 半晌过去之后,一双双麻木而又空洞的目光望着眼前莽莽苍苍的山林,山林无尽头,遮天掩日。后来那一双双目光便集中在高吉龙的脸上,他是他们的长官,在这莽无尽头的丛林里,他便是他们的救星。 此时,高吉龙的内心矛盾而又复杂。自从带着队伍走进丛林那一刻,他便恨不能一步就走出丛林。刚开始,他是有信心的,军人只懂得服从命令,可一走进丛林,漫漫无边的丛林使他动摇了,胆怯了。他不是怕自己会死在这片丛林里,而是想到这支部队,他是他们的长官,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刚进入缅甸时,他们一个加强营几百人的队伍,融在大部队中,是那样的浩浩荡荡,他们以为能够所向无敌,一鼓作气,收复缅甸,把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可谁料到,他们在缅甸还没站稳脚跟便败了,而且败得这么惨,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重新调整部队,便走进了缅北这片丛林。走进丛林是为了生存。一路上的景象使他们感到生存的希望在一点点地破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这支部队再也走不下去了,躺在地上便再也起不来了。一路上,他看了太多太多这样的景象。就在昨天,他还坚信会走出丛林,与大部队汇合。为了稳定军心,他狠下心,枪决了那三个逃兵。眼前的一切,让他动摇了。饥饿已经使他没有气力再往前走一步了。眼前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让他不寒而栗。是生是死,是进是退?他问自己。一股从没有过的悲凉漫过他的胸际。此时,他真想掏出腰间的枪,一枪把自己打死,然后一切都结束了。身体留在丛林,灵魂飘回故乡。 一想起故乡,他的心颤了一下,接着有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下脸颊。 第四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仗没有开打便注定了将以失败而告终。 英国人狡猾多变,猜疑中国军队入缅后有占领缅甸的野心,先是迟迟不肯让中国军队入缅,以至贻误战机。美国人以救世主身份援助中国,但也有着自己的野心。英国人在无奈的情况下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此时缅甸局势已定矣。英国人无心抵抗,匆忙后撤,逃往印度避难,中国远征军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仓促应战。英国人隔岸观火,他们并不希望中国军队胜利。美国人只希望中国战区能吸引住更多的日本军队,以减轻西方战场的压力,也就是说,美国人要中国军队与日本军队在战场上作消耗战,在缅甸把日本人拖住。 中国的指挥员又夹在美、英之间,处处都得争取双方的同意,否则,两方面都不予以支持。为了争取同盟国的支持和援助,明明知道有些决策是错误的,却仍旧要士兵去流血牺牲。 部队进入缅境后,缅甸各地的华侨蜂拥而至,他们看到中国远征军入缅,就像看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亲人,他们一边呼喊着欢迎的口号,一边倾其所有把购买到的物品送给中国军队。哪里有华侨居住,欢迎中国远征军的标语就贴到哪里,他们自愿为部队当向导、翻译,他们诉说着委屈。他们为生活所迫,侨居缅甸,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们从心里希望中国远征军能够打胜仗,在缅甸扬威,为中国侨民扬眉吐气一回。 不明真相的缅甸人则是另一种态度,他们恨英国人,早在日本侵占缅甸前,他们的反英运动已开展得如火如荼。日本人正是利用了缅甸人反英的心理,才及时地侵占了缅甸。日本人打着帮助缅甸人赶走英国人的旗帜,得到了不明真相的缅甸人的支持。 中国远征军在这种时候帮助英国人打日本人,便受到了缅甸人的反对。他们仇视中国军队像仇视英国人一样,大批的缅奸混居在华侨之中,炸桥梁,搞刺杀,撒传单,谎报军情,为日本人通风报信。 这样一支远离祖国的部队,在这种状态下便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中国远征军200师,先日本人一步,占领了缅东同古。这是一支孤军深入的部队,率先打响了入缅的第一枪。 这支孤军奋战的部队,很快被日军包围了。最后只剩下了血战。只有血战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路了。200师师长戴安澜视死如归,留下了一封绝笔信。 荷馨爱妻如见: 余此次奉命入缅,不禁感慨万千。在国内时,见到日寇侵占我土地,蹂躏我父老兄弟,不共戴天!来到缅甸,又见三十五万华侨,倍受外人欺凌。我炎黄子孙竟至如此,是国威不扬之故!作为军人余倍感职责之重,倘不能消灭倭寇,扬我中华之威,何颜再见江东父老! 目前,余率部固守同古,援军不至,又被包围,唯决心与城池共存亡,以报党国栽培,祖国父老养育之恩。 余若殉职,乃无尚光荣,望爱妻勿过分悲痛,严教子女,忠诚爱国,以雪国耻为己任,以光大我中华为目的,余虽死亦含笑九泉矣。 匆此 即颂 平安! 海鸥(戴安澜)手书 民国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二日 后来200师,接到杜聿明的命令,同古突围成功,却在撤往国内途中与日军遭遇,戴安澜将军不幸中弹身亡。 远在延安的毛**撰写挽诗,遥祭英魂: 海鸥(戴安澜)将军千古: 外侮需人御, 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 勇夺虎罴威。 浴血东爪守, 驱倭棠吉归。 沙场竟殒命, 壮志也无违。 戴安澜将军安息了,可挣扎在缅北丛林的将士们,仍在与命运搏斗着。 第五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一行绝望的人马伫立在密林中。 高烧不止的李双林手拄着***,向密林深处望着,他这个姿式已站立许久了,他似乎在下着一个决心。许久,他慢慢转过身。他的目光和高吉龙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高吉龙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李双林手拄着枪向前迈了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大哥,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可是条死路哇。” 高吉龙仰起头,他望到了头顶密不透风的树冠,那些树冠交叠着掩天遮日,像此时高吉龙的心情,郁闷得没有一丝缝隙。他无声地叹了口憋闷已久的长气。 李双林苍白着脸望着他,喑哑地说:“大哥,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弟兄们都将死在这老林子里。” 高吉龙何尝不担心弟兄们的命运呢?一场阻击战下来,几百名生龙活虎的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了几十人,然而眼前这几十人又是怎样的一群人呢,衣衫破烂,枪支不整,那场阻击战下来,他们仓惶地逃进了丛林,像一只没头苍蝇,死里逃生,枪支弹药扔得随处可见。他制止过,可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接下来他们找到了大部队撤退的路线,在这条路线上,他们看到了更加触目惊心的景象,遍地都是枪支弹药,就连部队赴缅前刚装备的新型大炮,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扔在草丛里。那时,他们心疼了好久。这哪里是撤退,分明是如丧家之犬的奔逃。高吉龙的心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笼罩在他的心头,他觉得出国前满腔的豪气已化做一缕尘埃随风飘散了。更加让众人感到恐惧的是那些尸体。刚开始,还是零零星星的,从尸体上判断,那是一些体质虚弱者,或者是带伤的士兵。再也无力走下去了,躺在丛林中。这些战友的身上大都草草地盖着一些树枝或草叶,显然是战友们为这些殉难者匆匆建起的坟冢。接下来,尸体便逐渐多了起来。那些尸体散落在丛林中,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卧着的,横七竖八……显然,他们实在是走不动了,便想停下来歇一歇,可这一歇便再也没能起来。这些死难的弟兄们的尸体暴露在丛林中,已开始腐烂,林中的虫、蚊叮咬在这些尸体上。高吉龙看到眼前这一切,难受得要死要活。他不忍心让这些弟兄们的尸体暴露林间,总是下令掩埋这些尸体。活着的弟兄们看到这一切心里并不轻松,队伍再往前走,说不定自己也是这般下场。再接下来的场景更使他们大大地惊骇了:尸体已不再是三三两两,而是成班成排地呈现在他们的面前,活着的人们已没有能力掩埋这么多的尸体了。他们只能远远地绕过去。他们回避着这些尸体,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从这些尸体旁绕过去。谁也不说话,一律沉默着。然而,他们谁也无法逃避眼前的一切。 这种情绪高吉龙早就看出来了,作为这支人马的最高长官,生与死他比别人想得更多。他想得最多的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伙弟兄们带出丛林与大部队会师。起初他是有这种信心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信心开始动摇了。他说不清前面的部队离他们还有多远,丛林有多大;就是追上大部队了,谁能保证就能走出这丛林呢?昨天晚上,他的确狂喜了一会儿,他以为自己真的追上了大部队,可今天早晨当他睁开眼睛发现周围躺着的都是尸体时,他的心凉了。从这些尸体上判断,他们躺在这里足有半月有余,也就是说,大部队距他们有十几天的路程。而这十几天中,谁知道又发生了些什么呢? 当初部队刚走进丛林里,有人就提出,不向西走,向西是通往印度的道路。向北则是通往祖国的道路。是向西还是向北高吉龙的确犹豫了一阵,他是名军人,早已学会了服从命令,向西那是大部队前进的方向,他不想带着弟兄们当逃兵。于是他选择了向西。 这伙绝望的人们似乎看透了高吉龙的心思,他们齐齐地跪在了高吉龙面前。 他们齐声喊道:“营长,向北走吧,我们要回国。” 高吉龙抬眼望去,只见这些朝夕相处的弟兄们,一个个神情沮丧,蓬头垢面。看着这一张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他的心碎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英籍顾问吉姆。这位英国少校一步步向他走来,翻译王玥跟随在他的身后。 今天早晨的变化吉姆似乎已经全明白了,他最担心的是部队不往西走。部队在出发前,他曾接到长官的命令:无论如何要让这支中国部队走到印度。英国部队已经撤到印度了,他们担心日本人会一直追击下去,如果失去中国部队的保护,英国人太危险了。英国人放心不下中国军队,在临撤退前,派出了一批顾问。他们要掌握中国部队,他们在惨败面前,不能再失去最后的保护伞了。 其实在一路上,吉姆已了解了中国士兵的情绪:他们不愿意去印度,就是死也愿意死在自己祖国的领土上。吉姆害怕去中国,万一去了中国,他这么一个人单势孤的英国人算什么呢? 当中国士兵一齐跪在高吉龙面前时,他马上走了过来。他说: “不,部队不能向北!向西,一定向西!” 当翻译王玥把这话翻译出来以后,跪着的牛大奎就站了起来,他仇视地望着吉姆。吉姆在他的目光下后退着。 牛大奎用手指着这位顾问的鼻子道:“你算个啥东西,这是中国部队,用不着你指手划脚。” 吉姆听不懂牛大奎说的是什么,但从牛大奎的表情上他已看出说的是什么了。 众人也说:“你们英国人算啥东西,仗还没打起来就逃得远远的,在这里来指手划脚,去你妈的!” 在那一刻高吉龙就下了决心:向北,回国!他知道,凭着现在的士气无论如何走不出丛林了。如果向北,走回祖国去,说不定凭着一种精神力量会发生奇迹。他向前迈了一步,挥了一下手,尽力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咱们向北,向北!”他的话一出口,有几个士兵便抱头痛哭起来。 队伍即将出发时,吉姆拔出了枪,他高声喊叫着什么。 这时,一发子弹贴着吉姆的头皮射了过去,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去你妈的!”不知谁骂了一声。 吉姆想:完了! 这支有些狼狈的队伍,向北进发了。这在他们绝望的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星。 第六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营长高吉龙望着这支饥饿、疲惫、缺乏士气的队伍,心里涌过一种莫名的滋味。 这次中国远征军组建时,原本并没有高吉龙这支队伍的份,是高吉龙积极请战后他们才得以参加的。也就是说,远征军大部分都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组成的。高吉龙所在的东北军不仅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一时成了蒋介石的眼中钉肉中刺。入缅之前,高吉龙是东北军的中校团长。“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的日子江河日下,先是张学良和杨虎城被蒋介石秘密软禁,然后就是东北军被改编得七零八落。 这次入缅作战,高吉龙完全是出于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 “九一八”事变前,东北军驻扎在东北的奉天。高吉龙自然也是东北人。奉天城外一家普通的农户庄院里,住着他的老娘和媳妇春娥。 “九一八”之前,日子还算太平,每十天半月的他总要回家一趟,去看望老娘和媳妇,那时他新婚不久,春娥刚满十八岁。春娥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是老娘做主为他寻下的媳妇。其实他并不想这么早就结婚,完全是为了娘的身体才同意结婚的。娘从小守寡,拉扯着他长大。娘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家境贫穷,守着父亲留下的几亩田地过着日子,先是供他读完了私塾,后来又让他去了奉天城里读学堂,十八岁那一年,他又考上了东北军的“讲武堂”。两年以后,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先是在东北军当上了一名见习排长,后来就是连副;在一次阅兵中,张作霖大帅看中了他,把他调到身边当上了警卫连长,再后来他就很顺利地当上了团长。他当团长那一年才二十七岁。后来母亲就给他寻下了春娥。 春娥在没过门前,已经在他家开始生活了。长年的操劳使母亲害上了哮喘病,夏天还好一些,一到冬天便咳嗽不止。春娥便来到家里照料母亲。 在结婚以前,他曾见过几次春娥。她是位长得丰满而又匀称的姑娘。第一次见到春娥时,母亲就介绍说:“这是春娥。” 他说:“嗯。” 他偷眼打量春娥,她也在打量他。她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尤其让他忘不了的是她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他的眼前便闪现出一幅美妙的晴空。她那根又粗又长的辫子更令他心动,辫子长到腰际,辫梢处系着一条大红的蝴蝶结,不时地在她的屁股上翩跹起舞。他看她的时候,她总是红了脸,低垂下眼帘,羞羞的,娇娇的。 母亲不时地在他面前夸春娥。他不说什么,心想只要母亲满意比什么都强。 他离开家时,春娥总要送到村口,他骑在马上,春娥随在后面。 他说:“娘身体不好,你要照顾好她。” 她说:“嗯。” 他说:“过一阵子我还会回来。” 她说:“嗯。” 他说:“那我就走了。” 她说:“嗯。” …… 他们这样对话时,她一直低着头,羞羞的,娇娇的,望着自己的脚尖。马懒散地走着,她便走得不急。鞋是自己做的,鞋面上绣了两只小兔,她是属兔的,两只小兔交替地在她眼前闪现。 他说:“回吧。”便很留恋地望她一眼,抖一下绳僵,马就加快了脚步。 她立住了,望着他远去。 他在马上回望一眼,终于望见了她扬起的脸,这时,她已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他望见那只大红的蝴蝶结在风中漫舞。 后来,他就和春娥结婚了,一切都是母亲的意愿。 结婚那天晚上,她咬了他一口,在他肩膀上永远留下了她的齿印。 在这之前他说:“你嫁给我不悔吧。” 她没说话,摇了摇头。黑暗中他没看见却感觉到了。 半晌,她说:“俺愿意看你骑马的样子。” 他心里热了一下,接着一下子便抱紧了她,他发现她的身体热得烫人,像一盆沸着的水。她的热度唤醒了他男人的冲动,他很用力地把她压到了身下…… 就在这时,她咬了他一口,他的肩上顿时涌出了鲜血。他吸了口气。 她说:“给你留下个记号,你是我的人了。” 他理解了她,再次深深地把她拥入到了怀中。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和平静。 从此,每次再回家探望母亲对,心里牵挂的不仅仅是母亲一个人了,春娥的音容不时地在他眼前闪现。 如果没有日本人的入侵,一切将都是美满的。这时,就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日本人明目张胆地向中国人开枪了。世界便乱了。 高吉龙没有想到的是,日本人杀害了他全家。他得到消息时,母亲和春娥的尸体已经凉了,母亲死在了炕上,刺刀戳透了母亲的胸膛,春娥死在了地下,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是被日本人强奸之后杀死的。腹部划开了一条口子,已经成形的胎儿在母腹中蠕动。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春娥怀孕了,而且已经几个月了。那一刻,他差点晕死过去。 那些日子,被害的东北父老比比皆是,队伍营门外,哭诉的父老乡亲黑压压的一片,父老乡亲们多么希望东北军能替自己报仇雪恨啊!抗日的情绪在东北军中酝酿着,这股情绪像一座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 其实在这之前,他已经私自决定要讨伐日本人了,他做通了全团官兵的工作,偷袭日本人的营地。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情况发生了变化,东北军接到蒋介石的命令,连夜撤往关内。向日本人复仇的计划落空了。 就在登上入关列车的一刹那,他向这块土地跪了下去,所有的官兵都跪了下去,黑压压的一片,车站内外所有官兵都跪了下去,那一刻,他在心里说:小日本,你们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冲着这片沉睡着的东北大地磕了三个头,这三个头是留给母亲和父老乡亲的。站起身来那一刻,他抓起了一把土,塞到自己的衣兜内。 列车启动了,家乡离东北军越来越远了。他们夜夜等,日日盼,盼望着有一天能够打回东北老家去。抗战的情绪遍布整个东北军。 “西安事变”,蒋介石被抓,高吉龙和所有的东北军以为盼来了抗战的日子,那些日子,东北军中流传一句口号:“杀了蒋介石,打回东北去!” 没料到的是,蒋介石被放,东北军统帅张学良被软禁,部队被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收编,一切都是他们没有料到的。眼见着抗日的梦想破灭,却意外地等来了赴缅作战的机会。 争取到赴缅作战的机会是那么艰难,先是全团上下写了血书请命赴缅,没想到却被驳回。赴缅前,远征军副司令长官杜聿明视察部队,高吉龙率全团官兵跪下伸冤,才被勉强同意参战。可顶头上司怕东北军抢功,只同意高吉龙这个团一个营赴缅参战。高吉龙抗日决心已定,一定要亲自率部入缅,结果高吉龙便被任命为营长。 蒋介石嫡系部队许多官兵都说高吉龙这是疯了。 功名利禄在高吉龙的内心早已淡漠了,他一心想的是:报仇雪恨! 第七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队伍向北走去,吉姆的天空便黑了。 最初他来到中国部队当顾问,中国人还算尊重他。按中、英双方达成的协议,中国远征军入缅以后的供给由英方负责,那时这支队伍的供应都是由吉姆出面调配的。 英国人在缅甸遗弃了大量的军需仓库,屯积下的货物几年也用不完,日本人占领了缅甸,英军甚至来不及把这些东西运走,又拱手让给了日本人。中国远征军入缅后,英国人在供给上显得并不大方,仿佛是怕这些中国军人在缅甸吃得太好了,而赖在这里不走了。 日本人一来,英国人望风而逃。原因不是英国人装备差,而是他们觉得为缅甸这块土地流血不值得,他们要看一看日本人与中国人两虎相争。远征军初入缅甸,中国军队向前开,英国人却向后撤,把所有军需物资都遗弃在了缅甸,即便这样,英国人在供给上仍显得不那么大方,英国人的方针是,在缅甸这块土地上要时时制约中国军队。 吉姆也在制约着中国这支部队,在队伍败退缅北丛林前,附近就有一个英国人留下的军需仓库,里面各种肉类罐头堆积如山。吉姆曾去了一趟,在自己的衣兜里装满了各种吃食。他清楚队伍要穿过这片丛林才能到达印度,但他并不清楚这块丛林到底有多大多险,他想要在丛林里控制住这一小股中国军队,然而,一走进丛林他便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 丛林边地那场阻击战,就耗去了所有给养,走进丛林,他们可以说已经一无所有了。这些天来,他们靠的是野果和树皮充饥。野果并不多,这些食物已经被前面的队伍扫荡过一遍了,留下来的还能有多少呢? 接下来,他接二连三地看到了死人,那是些很年轻的中国士兵。吉姆的心便开始颤栗了,他这才意识到,这片可恶丛林的凶险。他开始后悔在走进丛林之前,没有离开这支部队,自己坐车或坐飞机取道去印度。 他没有离开,一大半原因是为了王玥。他自从第一眼看见她,便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她。 吉姆来到缅甸已经有几个年头了,他的职务是少校联络员。英国东部的一个小镇上有着一个温馨而又美满的小家,夫人珍妮在当地小镇上的邮局里当一名报务员,他们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吉姆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他每年都要回英国和家人团聚几次,他觉得缅甸也没有什么不好。缅甸在深深地吸引着他,吸引他的不是宝石和缅甸的财富,而是缅甸的女人。在吉姆的眼里,缅甸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那勾勒出腿部曲线的筒裙,类似小背心的上衣,胸部以下,肚脐以上的部位总是暴露着,发髻高挽着,露出缅甸女人白白的脖颈,和她们胸前丰富的饰物。 在仰光的大街上,吉姆最爱看到的是这些,他瞧不起缅甸男人。男人也穿裙子,一个个显得懒散而又拖沓。唯有缅甸的女人像宝石一样鲜艳。 吉姆领略过缅甸女人的风味,那是在仰光一家妓院里,这家妓院是英国人经常光顾的地方。妓院里是地地道道的缅妓,床上的缅甸女人别具风味,她们有时像一泓水,有时又像一团火。吉姆觉得,缅甸女人的韵味比英国女人强百倍,在缅甸他有些乐不思蜀了。都说缅甸人仇恨骑在他们脖子上的英国人,可缅甸的妓女一点也不,她们喜欢他们衣兜里的钱。 吉姆在见到王玥的那一瞬,禁不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王玥穿着一身合体的军装,皮肤稍有些黑,自然卷曲的头发在脑后披散着,尤其王玥那双宝石般的眼睛,清纯而又明亮。那一刻,吉姆就在心里惊呼:天呐! 从最初见到王玥那一刻起,他就毫无道理地爱上了王玥。 队伍撤向缅北丛林前,他曾求过王玥,他求她跟他一道离开该死的战场,该死的丛林。王玥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这多少有些令吉姆吃惊。 后来王玥更正道:“少校先生,你别忘了我是名中国军人。” 吉姆听了王玥的话,遗憾地耸了耸肩。 这支队伍终于决定向北走了,这是吉姆最担心的。他知道在这片丛林里自己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这支濒临绝望的中国部队了。他们共同的愿望是:活着走出这片丛林,走回自己的国家去,而不是去领取英国人提供的狗屁给养。况且在这密林深处,英国人自己都不能救自己了,还谈得上什么给养。 这支衣衫不整,疲惫不堪的队伍,一听到向北走的命令,仿佛一下子中了什么魔法,他们的动作变得敏捷起来,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北走去,仿佛翻过前方一座山梁便会见到自己的亲人。 吉姆坐在原地大口地喘息着,刚才一发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那时他就觉得,这群中国人真的是疯了。自己再也没法支配这股部队了;惹急了这群绝望的中国人,他们真的会杀了自己,甚至会活活把他剥了…… 刚开始,吉姆觉得走出丛林并没有什么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一想法便产生了动摇。密林越走越深,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那些死去的中国士兵整班整排地躺倒在丛林里,走出丛林的日子看来是遥遥无期。吉姆起初以为那些驻扎在印度的英国人不会不管他们,就是不管这些中国人,也应该管一管生活在中国人之中的英国人呐。随着时间的推移,吉姆仅存的一点幻想,越来越虚无飘渺了。最后他甚至绝望了,在心里他一遍遍诅咒那些同伙。 中国军队真的扔下他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向北而去,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悲凉地坐在那里。最后王玥来到他的身旁,他以为王玥这个他心中的女神会随他一同向西走去,不料王玥却说:“少校先生,你不随队伍走么,那我可要走了。”王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吉姆在心里呼喊了一次:上帝呀!他已经别无选择了!最后他只好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这时,他才发现,刚才那一枪已经让他尿了裤子。他已经管不了许多了,踉跄地向前走去,冲王玥远去的背影喊:“等等我呀,我的上帝呀!” 第八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王玥并不喜欢吉姆这个人,说句心里话,她有些讨厌并且恨英国人。她讨厌英国人的自以为是,恨英国人的胆小怕事,更讨厌英国人的装模作样。 王玥出生于缅甸,她的血液中一半是中国人,一半是缅甸人。父亲是名华侨,在仰光开了一家照相馆,后来娶了母亲。日子算是过得不错,后来生下了她。她在中缅男女组成的家庭里,从小就接受了两种不同的文化教育,她不仅学会缅语,同时也会说汉语。王玥在日本入侵缅甸前并没有回过中国,有朝一日回到祖国那是他们一家人的梦想。父亲一生都在做着这样一个梦。父亲的老家位于昆明滇池之畔,当年出走缅甸是为了生计,父亲并没有想在缅甸永远居住下去,当年娶母亲的时候,也已和母亲明确了这一点,母亲对父亲日后回国的打算并没有异议,中国是一个大国这一点母亲早就知道。他们要等待着时机。几年前中国大地军阀混战,这几年日本侵略军又占领了中国北方的大片领土,他们一家一直没有等来国泰民安的日子。他们坚信总有一天,中国会安定下来的。 没有料到的是,日本人在英国人之后占领了缅甸南方大部分城市,对仰光也虎视眈眈,缅甸的日子也变得不平静起来。 在这期间,王玥一直在上学,很多年前,缅甸便成了英国的殖民地,学校的教育体系也是英国那一套,在学校他们要接受两种语言的教育,一种是缅甸语言,另一种就是英语。王玥和所有生活在缅甸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一样,仇恨英国人,但他们并不排斥英国的教育。因为他们精通了英语,了解了许多在缅甸以外发生的事情和知识。 王玥在一所英国人开办的护士学校读书,授课的大都是英国妇女。王玥在毕业前夕的一天,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了仰光。以前日本飞机也经常光顾仰光上空,但轰炸的目标大都是一些英国人的营区或工事。这次,日本人不仅轰炸这些,同时也在街道和居民区投放了大量的**和***,一时间,仰光城里变成了一片火海。王玥所在的护士学校也遭到了轰炸,她们跑出校舍,跑上了街道,王玥一口气跑回到家中,那间小小的照相馆在火光中已经灰飞烟灭了,到处都是断墙碎瓦。 家,显然已经不存在了,等待她的是一片废墟。院子中,她看到的是一片血泊,父亲、母亲搂抱在一起,母亲已经死了,僵硬地躺在父亲的怀里。父亲的一双腿被炸断了,但他仍大睁着双眼,仿佛在坚持着看王玥最后一眼。父亲一只毫无血色的手颤抖着抓住了王玥冰凉的双手,父亲最后冲她说:“缅甸……呆不下去……了,回家……你回家……” 父亲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双眼,父亲那只手一直向北方指着。王玥知道父亲说的家意味着什么,父亲在缅甸生活了二十多年,并没有把缅甸当成家,父亲做梦都在想着滇池之畔的家乡。父亲用最后一丝气力顽强地把手指向北方,仿佛他的灵魂已顺着手指回到了中国的故乡。 父亲、母亲在这场劫难中离开了这个世界,缅甸再也没有亲人了。早在日本飞机轰炸仰光前,已经有大批华侨举家跨过畹町桥回到了祖国,每天都有成批的华侨涌出仰光城,走向了逃难的征程。 王玥也走上了归国的征程,中国在她的印像中很模糊,她在父亲的描述中,自己的国家有很大的一片土地,那里有乡村、城镇、工厂、学校……终于,她跨过了畹町桥,越过了怒江,终于回到了梦魂牵绕的祖国。后来她辗转来到了昆明,昆明已经有很多华侨在那里聚集了,云南王龙云在昆明成立了一个难民接收站,专门为从缅甸回来的华侨设立的。一路艰辛使许多华侨病倒了,王玥义务肩负起照料病人的任务。最后这批归国华侨都得到了安置,王玥来到了一家医院当上了护士。 也就在这时,中国远征军组建工作开始了,远征军不缺少打仗的将士,缺少的则是翻译和医护人员。王玥的条件正在应征之列,她和医院的许多姐妹都报了名,最后她入选了。王玥从内心是很希望参加中国远征军的,父母死在了日本人的炮火下,她要替父母报仇。另外,他们这样的华侨在缅甸受够了外国人的欺悔,先是英国人的盘剥,现在又来了日本人。她多么希望作为中国远征军的一员,打回缅甸去,为父母报仇雪恨,为中国人争气。 出国前,她被分到高吉龙这个营。分到这个营的还有几名医护人员。 出国那一刻,远征军浩浩荡荡,十万大军车水马龙,雄赳赳跨出了国门。然而,迎来的不是胜利的欢欣,而是一连串失利的痛苦。先是同古保卫战失利,接着又丢了仁安羌,最后棠吉也不保,慌乱之中,远征军逃进了缅北丛林,这简直是条死亡之路。 王玥的心在流血,她知道中国将士的心都在流血。 部队接到撤往印度的命令,王玥的心便死了。她不是军事家,不知道撤到印度会好在哪里,她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从感情上讲,她不希望去印度,她希望能够撤回国内,以图东山再起。她不知道,他们这支部队也都不知道回国的路早已被日本人堵死了,日本人等待着中国军队钻进他们的伏击圈。他们更不知道,这支东北军部队被他们的顶头上司像甩包袱一样地甩了。 那场阻击战一连打了几天几夜,几百人的一个加强营只剩下几十人,他们被数倍于自己的日本人包围了。阻击战中,王玥充当了一名护士角色,她帮助抢救伤员,那是一群多么勇敢的战士呀,为了掩护大部队突围,他们奋不顾身,拖住敌人死打硬拼。最后他们硬是杀出一条血路,钻进了丛林。 然而,他们一走进丛林便发现上了自己顶头上司的当。东北营接受阻击任务时,那个姓林的团长答应会派部队来接应他们,当他们钻进丛林的时候,接应的队伍连个影子也没有发现。 王玥不清楚中国军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她知道,众人不团结是无法取胜的。刚开始她有些不理解这支部队士兵的粗鲁,后来她就理解了,行走在这片无边无际的丛林里,死亡和恐惧时时笼罩着他们,怎么会有好的情绪?再这样下去,她也要骂娘了! 高吉龙适时地命令队伍转向北方,不仅众人看到了光明,王玥也看到了一丝希望。回家的愿望是那么强烈。然而家又在何方呢? 第九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没有人能够说清他们走进丛林的确切时间,仿佛那是一个世纪前的事情了。 丛林似乎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他们看不见一缕阳光,林间阴暗而又潮湿,满眼都是一片绿色,人在丛林里呆久了,枪支、钢盔、衣服、皮肤、指甲盖,甚至胡子、眉毛都似乎长了青苔,大森林把一切都染绿了,如果人不走动,分不清哪是树干,哪是人。 许久没有吃到一口像样的东西了,草皮、树根多得是,可它们毕竟不是救命的东西。这些东西吃多了,不易消化,肠胃会难受得要命;草根树皮并不能给人多少力气,相反要消化它们却要用很大的劲。 终于,他们想到了身上的穿戴,皮鞋、皮腰带、甚至皮枪套,总之那是牛身上的东西,既然牛肉那么好吃,牛皮的味道也错不了。终于,他们把身上所有的牛皮都吃了。 头上的钢盔成了他们的煮锅,部队向北进发的时候,人们便分散着行动了,到了晚上他们才集中在一起露宿。高吉龙下这样的命令时,主要是考虑到寻找食物,在这莽莽丛林里,运气好了,会寻找到野果,甚至是山鸡,众人集中在一起,很难发现这些东西,即便发现了,这么多人也解决不了这么多张嘴。 士兵们开始煮牛皮的时候,高吉龙并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他也会睁只眼闭只眼,他一向对下属要求很严格,尤其是这次入缅远征,心里早就憋了一口气,他要让东北军的弟兄们争一口气,为东北军争气,也为自己争气。然而,他们一走进丛林,所有的雄心壮志都被饥饿吞噬了。他们要活下去,活着回到祖国,这是他们最大的愿望,也是唯一的希望! 火有气无力地在钢盔下燃着,被割成条条块块的牛皮在钢盔里翻滚着。先是有丝丝缕缕香气飘出来,很快在众人的嗅觉中便铺天盖地了,牛大奎和几个兵守在一旁,瞅着锅里的牛皮,不时地吞咽下一口口水。久违了的人间烟火,使他们本已麻木的肠胃更加饥肠辘辘。 “班长,我看行了,吃吧。”十七岁的小德子早已恨不能一口把钢盔也一同吞下去。 牛大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香呀,这是他一生一世闻到过的最香的气味了,他希望这香味永远留住,留在他们的心里,留在生命中。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他们已经没有意志来慢慢品味这种人间烟火了,他们要吞下去,吞下所有能吞下去的东西。 牛大奎闭了一会儿眼睛,只是短短的一瞬,很快便睁开了,他颤抖着伸出了手里的树棍,围在钢盔旁的士兵,每个人手里都举着这样一根用来串牛皮的树枝,牛皮很快送到了他们的嘴里,他们欢快地嚼着,咀嚼着世界上最美最香甜的食物。 吉姆是嗅到这缕香气寻找过来的,他已经饿红了眼睛,可以说,进入丛林以后,他是最后一个断食物的。接到穿越丛林的命令后,他就意识到会挨饿,在英国人遗弃的仓库里,他把能带的东西都带了出来。巧克力、罐头、香肠……他身上所有的口袋里都装满了食物。吉姆断粮以后,他也曾试着学中国士兵的样子嚼草皮、树根,可他却无法下咽,结果又把这些都吐了出来,只有野果他还能接受,有时一天也寻不到几枚果子。吉姆便在心里绝望地想:上帝呀,我要被饿死了! 吉姆出现在众人身旁,士兵们正专心致志地咀嚼着牛皮根本没有发现他。吉姆却发现了钢盔里翻滚的牛皮,他在心里呼叫一声,便踉跄着扑过来,他要伸手去抓钢盔里的食物。 这一突然的举动,使众人一齐发现了吉姆。在这种时候,如果吉姆是名中国士兵,也许他们会分一块牛皮给他,然而,吉姆毕竟不是中国士兵。他们讨厌这名英国人,讨厌他比中国人高人一等的样子,更讨厌他在自己的长官面前指手画脚,有人甚至想杀了他。仗打到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英国人一手造成的,一提起英国人他们心里就有气。 吉姆当然也很聪明地发现了中国士兵对待他的态度,如果换一种环境,他会下令把这些不恭的中国士兵杀掉,因为英国人有权力指挥中国部队。可这是在丛林里,他已经不是什么顾问了,已经和中国士兵一样,成了一个逃难者。他明白,得罪了这些中国士兵,他们会把他杀死的。 牛大奎他们没有说话,而是用身体紧紧把钢盔锅围住了,恐怕一不留神吉姆会把他们的吃食抢走。吉姆在这种情形下很快明白了,向中国士兵讨要一口吃食已是不可能的了,他想到了交换。他先是从兜里掏出一支金笔,他看到中国士兵没人理他,便又掏出一块金表,中国士兵仍无动于衷,他拍了拍身上所有的口袋,无奈地耸了耸肩,最后,他就退到一棵树旁坐下了。 士兵们加快了进食的速度,他们不仅吃光了所有牛皮,甚至连钢盔锅里的汤也喝光了。兵们抹抹嘴,意犹未尽地向前走去。 吉姆彻底绝望了,他赌气地扔掉了金笔,最后又扔掉了金表,这些破烂东西,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心脏空洞地在胸膛里响着。他想到了英国东部那个小镇,自己的家,以及亲人,他慢慢站了起来,这时,他已是一片泪眼模糊了。他冲东方遥远的什么地方鞠了一躬,这会儿,他又变得平静下来。走到草丛中,找回了他刚扔掉的笔和表,他又拾起了不知哪个中国士兵扔掉的串过牛皮的树棍,放在嘴里用劲地吮着。 这时,他看见了王玥。王玥和高吉龙走在一起,他叫了声,向他们走去。 缅北丛林,覆盖在缅甸北部,绵延到中国云南、西藏,以及印度的阳萨姆邦的这片热带丛林,纵横千里,浩浩渺渺,地老天荒,被人类称为地球的黑三角。 野蛮得到了充分的保留和发展,弱肉强食,生存竞争在这片热带丛林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高大的乔木独占了高空,灌木和草丛失去了发展的空间,便纵横交错横向发展着,一些寄生植物则把自己的根扎到大树的躯干上,吸吮着别的植物的血脉和养分。动物、植物生生不息,繁衍着这片野莽丛林。 中国远征军迷失在这片丛林里,似不经意间被大风刮起的几粒尘埃。他们顽强地与自然抗争着,便有了生生死死。 第十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李双林开始咒天骂地了。他发高烧已经有几天了,嘴唇上长出了几个水泡,还不停地便血,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他由几个士兵轮流架着往前走,自己恍恍惚惚如走在梦里。 他在清醒与迷糊中就骂: “操你妈,小日本!” “你们不得好死哇,我日你姐,日你妹!” “老蒋光头,你也不得好死!” “谁欺负东北军,谁就不得好死。” …… 搀扶着他的士兵就劝道: “排长,别骂了,省点气力吧。” “我要骂,就骂,我不怕死,我谁也不怕了!”李双林在迷迷糊糊中说。 高吉龙一直随在李双林的左右,他一边督促身边的士兵加快脚步,一边照看着李双林。他见李双林这样,心里油煎般地难受。他和李双林不仅是东北军,也不仅是上下级的关系,他们的友谊情同手足。 东北军还在奉天时,高吉龙那时是营长,东北军和其他军阀队伍并没有什么两样,内讧,大鱼吃小鱼的现象屡有发生。当时,他们所在的那个团,是一支从深山沟里收编过来的胡子,原来的胡子老大,收编前被东北军击毙了,老二是个聪明人,人称诸老二。他知道这样和东北军硬顶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他便带着一干胡子下山了,后来被收编进了东北军,诸老二被任命为团长。东北军原意是想把这伙胡子化整为零,分散着安排到其他队伍里,诸老二早就看到了这一点,他鼓动小胡子死活不依,为了稳定军心,东北军便暂时没那么做,只派了高吉龙带一营人马合并到这个团,等待时机取而代之。诸老二是何许人也,他出生入死,摸爬滚打,什么场面没经过?他早知道东北军没安好心,更记恨着东北军杀死他们大哥的仇。在一次队伍换防时,诸老二把队伍拉到了奉天城外,一声令下反水了。诸老二早作好了准备,事前就缴了高吉龙这个营的械,先把高吉龙等人拿下,并当场打死了几名想反抗的官兵。就这样,转眼间他们又成了胡子,连夜拉进了山里。 诸老二原想劝高吉龙归顺于他,这样一来高吉龙的一营人马也会死心塌地归顺他诸老二了。其实诸老二是很看重高吉龙的,高吉龙是正儿八经“讲武堂”毕业生,另外重要一点,高吉龙在张大帅身边干过,久经沙场,要是有他这样的人辅佐,一定会成气候的。 然而,诸老二的算盘打错了。高吉龙无论如何也不会瞧得起诸老二这种胡子头,他从被诸老二拿下开始,就骂不停口。他把诸老二派人送来的酒肉踢翻在地。诸老二并不死心,又派人下山抓来几个民女,轮番送给高吉龙,也被高吉龙拒绝了。最后,诸老二死心了,他想杀掉高吉龙,以此震慑住被他缴了械的一营人马。刑场已经准备好了,就在一棵大树下,树上装上了吊环和绳索,胡子杀人历来很残忍,何况要杀高吉龙这样的人。诸老二已经想好了,他要让高吉龙一点一点地死去,以做到杀一儆百,他要在众人面前树立起一个说一不二的形象。 就在那天夜里,李双林那个班悄悄地行动了,李双林那时只是名班长,平时他和高吉龙的关系处得很好,在这种紧要关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营长被人害死。 他们十几个人赤手空拳,先是收拾了看守他们的几个胡子。接下来,他们就摸到了关押高吉龙的山洞,他们轻而易举地干掉了警卫,但同时也被诸老二发现了。 李双林从山洞里背出了高吉龙。高吉龙虽没有受重伤,但因他的手脚已绑得麻木了,一时无法行走。一出山洞,便发生了枪战,十几个弟兄用夺来的枪和胡子们打了起来,李双林冲班副说:“你小子带上人把胡子引开。” 班副听了这话清醒过来,一边打一边撤,李双林则背着高吉龙向相反的后山跑去。为了躲过诸老二的追击,他们钻到了雪壳子里,一直等到追兵过去,李双林才背起高吉龙往山下跑,后面人喊马嘶,枪声不断。那一次,李双林吐了几次血,天亮的时候,他们才跑到山下。没几天,他们从山上跑回来的几个弟兄们嘴里得知,一营的官兵几乎都被诸老二杀了。 后来,高吉龙亲率人马,杀进山里平定了这伙胡子,击毙了诸老二,算是为弟兄们报了仇。 从那以后,高吉龙和李双林便再也没有分开过。这次随远征军入缅,并没有李双林的份,但他誓死要随高吉龙同生死共患难。高吉龙只好把李双林带在了身边。 高吉龙看到一个又一个兄弟在身边倒下,他心里难受得要死要活。想当初,几百名有说有笑的弟兄,二话不说,义无反顾地随他来到了缅甸,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打日本鬼子,为家乡的父老兄弟姐妹报仇雪恨。谁能料到,出师未捷身先死,一个又一个兄弟在他的身边倒下了。 几十人的队伍走进了丛林,刚开始队伍还算齐整,以班排为单位,艰难地向前跋涉,紧接着便溃不成军了,队伍每天都在减员,每天晚上集合在一起,高吉龙都要清点一遍人数。弟兄们一天天少下去,高吉龙的心就像刀扎了般的难受。 这天晚上,他们终于在一个山头汇合了,这是怎样一支队伍哇,他们蓬头垢面,衣不遮体,跌跌撞撞,三三两两地相互搀扶着,一听到休息的命令,他们便再也起不来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仿佛就如死过去一样。 世界漆黑一片,蚊虫在他们身边嗡鸣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先是有一缕微风,轻缓地在他们身边刮过。不知是谁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看,有星星。” 高吉龙听到这一声喊,抬头望去,他果然看见了星星,树隙之间,那隐隐闪现的果然是星星。那一瞬,他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多少天了,他们钻进这暗无天日的丛林里,在死亡里挣扎,他们开始怀疑再无出头之日了。 地上躺着的人,挣扎着站起来,人们真的都看见了星星。一时间,他们无声地把手挽了起来,抬头仰望着。 突然又一个人喊了一声:“北斗星。” 随着这一声喊,他们真的又看见了北斗星。北斗星在天际里闪现着,他们一起向天际遥望着,泪水模糊了他们的双眼。 他们第一次清醒地辨别出了北方。北方,多么激动人心啊! 遥远的北斗星静静地在远天闪烁着。几十个人,向北方跪了下去。 第一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下雨了。 起初没有人知道下雨了,遮天掩日的森林里,阴暗潮湿。一支衣衫不整的队伍,在密林中摸索前行。他们跌跌撞撞,摇摇摆摆,恍似走在一个冗长的梦里。 这时候,林外的雨就下起来了,他们先是听到头顶一片喧响,过了许久,雨滴才透过茂密的树叶,点点滴滴地落进林中。 林中那堆生着的火,最后摇曳了几下,熄了,像一声哀怨无助的叹息。此时,林地里很静,只有树叶间滴落的雨声,还有不知名的虫在不远不近的草丛里**着。 三个士兵跪在营长高吉龙面前,他们垂着头,破碎的衣衫已遮不住他们的身体。头上的头发垂落下来,背后看,像三个女人。 营长高吉龙背靠在一棵树干上,他的身边默然而立的便是这一支队伍。队伍中的士兵和跪着的三个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一律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目光迟滞。他们茫然无助地望着远方,其实他们的目光并没有遥望多远,在眼前很近的地方便被浓密的枝叶挡住了。但他们仍那么迟滞地望着,仿佛那目光已成了一种永恒。 “营长,饶了我们吧。”跪在地上的一个人说。 “我们再也不跑了。”另一个说。 “营长,我们出不去了,我们迷路了,我们都活不成了。”最后的那个士兵说到这,便呜呜咽咽地哭开了。他还一脸孩子气,看样子顶多十七八岁。 高吉龙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他的眼里有种很亮的东西一跳,很快便不见了,像那堆刚熄了的火。他别过脸去,这时,他就看见了这支衣衫不整的队伍,他又闭了一次眼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用很高的声音道: “李排长,执行吧!” 排长李双林听到命令,身子颤了一下,他嗓子干干地喊了声:“营长——” “执行!”高吉龙说完转过身背朝着那三个逃兵,缓了语气说:“还有什么交待的,都说出来吧,日后不管谁活着出去,都会去你们老家看看。”说到这,有三两滴泪水从高吉龙的脸颊滑过。 三个跪在地上的逃兵此时不再求饶了,他们站了起来,领头的年长一些的老兵冲面前的队伍鞠了躬,哽着声音说:“弟兄们,我们哥仨就先行一步了!” 另外两个兵也学着老兵的模样冲众人鞠了一躬。 老兵又说:“不管哪位兄弟日后回到老家,拜托到奉天城外杨家屯看一看我八十岁的老母……”老兵说不下去了,“噗通”一声跪下了,哽着声音说:“我杨大宝先谢了。” …… 高吉龙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日记本,一一地把三个逃兵的请求都记下了。最后他把笔记本很小心地揣进了怀内,冲站在一旁的李双林说:“执行吧。” 李双林挥了一下手,队列里又走出两名士兵,他们押着三个逃兵向林子深处走去。 “娘呀,儿不能再看您一眼了!”那个老兵苍凉地喊了最后一声。 接下来,一连响了三枪,枪声很闷,潮潮湿湿地传过来,接下去,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雨声响遍整个世界。 天更暗了。 一彪人马,踉跄着向前走去。 第二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年,欧洲大陆爆发了著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随后,日本在亚洲同时燃着了战火。顿时,昔日宁静的人类,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为了和平的战争。 美国为了粉碎日、德合围欧、亚大陆的阴谋,把目光盯在了东方——中国。牵制日本,粉碎日、德称霸全球的野心,美国把大批援华物资,通过缅甸,从仰光上岸,再经滇缅公路运往云南。一时间,仰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期竟出奇地繁荣,仰光港口,悬挂着星条旗、米字旗的巨轮进进出出,各种军火、物资堆积如山,滇缅公路车水马龙。 当时,缅甸已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为了讨好日本,以保全其远东殖民地大后方。一九四〇年七月十八日,英、日签订封锁滇缅路三个月的协定,以阻断援助中国抗日的物资运往中国。然而,日本并不领英国这个情,同年九月入侵越南,并与泰国签订了友好条约,紧接着,日军开进了缅甸。 英国人无奈,于一九四〇年十月,重开滇缅路,同意中国兵发缅甸。英国人始终心怀鬼胎,既想借助中国军队赶走缅甸的日本人,又怕中国染指其殖民地,一拖再拖,直到一九四二年二月,日寇占领仰光后,才被迫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于是,一场悲壮而又惨烈的战争拉开了大幕。 十万远征军,挥师缅甸,地上车轮滚滚,马达轰鸣,战马嘶哮,空中有盟国的飞机掩护,浩浩荡荡,直奔国门畹町而去。 滇西的百姓,涌出家门,为远征军送行,献米酒,敬山茶,犒劳远征军官兵。 激昂的远征军战歌排山倒海地在队伍中响起: 枪,在我们肩上, 血,在我们胸膛。 到缅甸去吧, 走上国际的战场。 …… 有谁能够料到,气势如虹的远征军,两个月后,竟在缅甸战场,一败涂地,被逼进了缅北丛林这条绝路。 坐镇重庆的蒋介石电令指示已逃往密林中的远征军副总指挥杜聿明: 日军已侦知我军回国路线,高黎贡山各山口均布下重兵,我军北退凶多吉少。因此,命令第5军及新22师改道进入印度。 缅北丛林方圆几百里,野人山横亘其中。土著歌谣中称: 进入野人山, 神仙也难还。 相传,三国时期,孔明曾在此打过仗,瘴气差一点使蜀国军队全军覆没,后经神人指点,得一片草叶含于口中,才走出密林。当然,那一切都是传说了。 第三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林中不知不觉间就暗了下来,先是朦胧一片,很快便黑了下来。雨小了一些,叶隙间的雨仍如注地流着。林中的队伍摇摇晃晃地走着,他们没有目标,踩着先头部队留在草叶间的痕迹向前走着。他们没有人能说清走进丛林里的确切时间,总之,已经是许久了,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 干粮早已吃完,这些日子,他们靠的是草皮树根、山中的野果裹腹。他们似乎已耗尽了身上所有的热量和力气,但他们只有一个目地,那就是走,向前,再向前。 这是一支掉队的队伍,刚开始的时候有几百人,那时,他们是一支完好的加强营,他们奉命撤到丛林边缘的时候,接到了阻击追兵的任务,那一刻,他们在林间埋伏下来,不久便和日本鬼子交上了火,他们原想完成阻击任务便追赶大部队,没有料到,这伙鬼子死缠烂打,硬是把他们拖了十几天。一天深夜,他们冲出了鬼子的包围。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高吉龙清点人数时,才发现只冲出来几十人。那里一场恶仗,几百人最后减员到几十人。 不需前面的部队做特殊的记号,他们顺着杂乱的草丛很容易便发现大部队的迹象,草丛里扔下的枪枝、弹药箱,还有行军锅。再往前走,他们便惊讶了。刚开始,有伤兵的尸体被遗弃在草丛中,每遇到这种场面,高吉龙总要让队伍停下来,掩埋战友的遗体。处理完遗体,他们总要在坟冢前默立一会儿,这时,他们没有语言,没有眼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战友祝福。 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倒毙在丛林中的尸体随处可见,有的三人一伙,五人一伙,有的是成排、成连的。从情形看,他们没想到自己会死,枪以班为单位架在一旁,他们一定是在此过夜,转天,却再也没有起来。丛林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和欲望,于是他们便长眠于此了。 这群后来者,看到这样的场面起初是震惊,后来就麻木了。他们身边的人也开始有人倒下了,便再也起不来了。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掩埋这些战友了。 吉姆摔了一跤,很快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他身旁的翻译王玥咕噜句:“我的上帝呀。”此时的吉姆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这位自负的英国人,咒天咒地,已经抱怨一路了,他刚开始咒骂他的长官,骂长官不管他的死活,后来他就开始骂天骂地了。他那副白手套早已不知去向了,衣服被树枝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不时地飘动,很绅士的胡须横七竖八地生长着,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脚上那双皮靴早就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像小孩张开的嘴,此时,草叶和雨水从那裂口处钻了进去,使吉姆不住地咒天骂地。渐渐,他已没有气力咒骂了,只一遍遍地叫着“上帝呀”。 终于,他们发现前方的高岗上,有一溜窝棚,那是野人部落,一路上,他们发现了不少这种野人的家,野人的家建得很随意,有时在树杈间,有时在一片高岗上,几个树桩撑起几片草帘子,又用树枝随便地支一下,便是家了。他们的到来,打破了野人宁静的生活,他们弃家而逃,躲到深处暗中观察这伙山外来客的举动。每到休息的时候,能找到这种场所,便是最好的去处了。 那几间草窝棚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这群摇摇晃晃的军人向那排窝棚摸去。 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第一个来到窝棚旁,下午开始,排长李双林便浑身发冷,牙齿不停地打颤,发烧不止。那一刻起,李双林便小声冲高吉龙说:“营长,我怕是不行了。”“别胡说!”高吉龙喝斥道。从那时起,高吉龙便和李双林走到了一起,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 快到窝棚前,高吉龙加快了些脚步,他想为李双林找一间稍好一点的窝棚,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也许明天便会好起来,两人来到窝棚前,意外地发现窝棚里已住满了人,不用细看,他们一眼便认出是自己人。这一发现,使这伙人有些激动。他们终于追上了大部队!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有生还的希望了! 他们没有多想,很快便躺在了他们中间,身体刚刚放松,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高吉龙躺在李双林身边,他们的身旁就是那些先他们而到的士兵,高吉龙在即将睡去那一刻,想问一问身边躺着的弟兄们是哪一部分的,看着静静睡去的弟兄们他又不忍心去打扰,又想,反正已经追上了大部队,早问迟问都是一样的。想到这,他头一歪,便睡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吉龙睁开了眼睛,窝棚外的雨已经停了,天光已经大亮。他坐了起来,他眯着眼向身旁望了一眼,这一眼使他吃惊非小,起初那一瞬,他疑惑自己在梦里,很快,便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了。身旁躺着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看那样子他们已死去有些日子了,他们浑身肿胀,有的肚子已经烂了,滚出黄水和肠胃。紧随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的人们都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他们“呀”的一声,一窝蜂似的挤出了窝棚。他们跑出去了一程,跌坐在草地上,张大嘴巴急促地喘气。有几个人,弯下腰干呕着。 吉姆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他闭着眼睛在胸前一遍遍划着十字,嘴里喃喃道:“上帝呀。” 王玥呕了半晌,只有胃液在嗓子眼里翻腾了几次,接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因为刚才的一番挣扎,心脏慌乱地跳着,此时,她的面色苍白如纸。 半晌过去之后,一双双麻木而又空洞的目光望着眼前莽莽苍苍的山林,山林无尽头,遮天掩日。后来那一双双目光便集中在高吉龙的脸上,他是他们的长官,在这莽无尽头的丛林里,他便是他们的救星。 此时,高吉龙的内心矛盾而又复杂。自从带着队伍走进丛林那一刻,他便恨不能一步就走出丛林。刚开始,他是有信心的,军人只懂得服从命令,可一走进丛林,漫漫无边的丛林使他动摇了,胆怯了。他不是怕自己会死在这片丛林里,而是想到这支部队,他是他们的长官,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刚进入缅甸时,他们一个加强营几百人的队伍,融在大部队中,是那样的浩浩荡荡,他们以为能够所向无敌,一鼓作气,收复缅甸,把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可谁料到,他们在缅甸还没站稳脚跟便败了,而且败得这么惨,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重新调整部队,便走进了缅北这片丛林。走进丛林是为了生存。一路上的景象使他们感到生存的希望在一点点地破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这支部队再也走不下去了,躺在地上便再也起不来了。一路上,他看了太多太多这样的景象。就在昨天,他还坚信会走出丛林,与大部队汇合。为了稳定军心,他狠下心,枪决了那三个逃兵。眼前的一切,让他动摇了。饥饿已经使他没有气力再往前走一步了。眼前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让他不寒而栗。是生是死,是进是退?他问自己。一股从没有过的悲凉漫过他的胸际。此时,他真想掏出腰间的枪,一枪把自己打死,然后一切都结束了。身体留在丛林,灵魂飘回故乡。 一想起故乡,他的心颤了一下,接着有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下脸颊。 第四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仗没有开打便注定了将以失败而告终。 英国人狡猾多变,猜疑中国军队入缅后有占领缅甸的野心,先是迟迟不肯让中国军队入缅,以至贻误战机。美国人以救世主身份援助中国,但也有着自己的野心。英国人在无奈的情况下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此时缅甸局势已定矣。英国人无心抵抗,匆忙后撤,逃往印度避难,中国远征军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仓促应战。英国人隔岸观火,他们并不希望中国军队胜利。美国人只希望中国战区能吸引住更多的日本军队,以减轻西方战场的压力,也就是说,美国人要中国军队与日本军队在战场上作消耗战,在缅甸把日本人拖住。 中国的指挥员又夹在美、英之间,处处都得争取双方的同意,否则,两方面都不予以支持。为了争取同盟国的支持和援助,明明知道有些决策是错误的,却仍旧要士兵去流血牺牲。 部队进入缅境后,缅甸各地的华侨蜂拥而至,他们看到中国远征军入缅,就像看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亲人,他们一边呼喊着欢迎的口号,一边倾其所有把购买到的物品送给中国军队。哪里有华侨居住,欢迎中国远征军的标语就贴到哪里,他们自愿为部队当向导、翻译,他们诉说着委屈。他们为生活所迫,侨居缅甸,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们从心里希望中国远征军能够打胜仗,在缅甸扬威,为中国侨民扬眉吐气一回。 不明真相的缅甸人则是另一种态度,他们恨英国人,早在日本侵占缅甸前,他们的反英运动已开展得如火如荼。日本人正是利用了缅甸人反英的心理,才及时地侵占了缅甸。日本人打着帮助缅甸人赶走英国人的旗帜,得到了不明真相的缅甸人的支持。 中国远征军在这种时候帮助英国人打日本人,便受到了缅甸人的反对。他们仇视中国军队像仇视英国人一样,大批的缅奸混居在华侨之中,炸桥梁,搞刺杀,撒传单,谎报军情,为日本人通风报信。 这样一支远离祖国的部队,在这种状态下便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中国远征军200师,先日本人一步,占领了缅东同古。这是一支孤军深入的部队,率先打响了入缅的第一枪。 这支孤军奋战的部队,很快被日军包围了。最后只剩下了血战。只有血战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路了。200师师长戴安澜视死如归,留下了一封绝笔信。 荷馨爱妻如见: 余此次奉命入缅,不禁感慨万千。在国内时,见到日寇侵占我土地,蹂躏我父老兄弟,不共戴天!来到缅甸,又见三十五万华侨,倍受外人欺凌。我炎黄子孙竟至如此,是国威不扬之故!作为军人余倍感职责之重,倘不能消灭倭寇,扬我中华之威,何颜再见江东父老! 目前,余率部固守同古,援军不至,又被包围,唯决心与城池共存亡,以报党国栽培,祖国父老养育之恩。 余若殉职,乃无尚光荣,望爱妻勿过分悲痛,严教子女,忠诚爱国,以雪国耻为己任,以光大我中华为目的,余虽死亦含笑九泉矣。 匆此 即颂 平安! 海鸥(戴安澜)手书 民国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二日 后来200师,接到杜聿明的命令,同古突围成功,却在撤往国内途中与日军遭遇,戴安澜将军不幸中弹身亡。 远在延安的毛**撰写挽诗,遥祭英魂: 海鸥(戴安澜)将军千古: 外侮需人御, 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 勇夺虎罴威。 浴血东爪守, 驱倭棠吉归。 沙场竟殒命, 壮志也无违。 戴安澜将军安息了,可挣扎在缅北丛林的将士们,仍在与命运搏斗着。 第五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一行绝望的人马伫立在密林中。 高烧不止的李双林手拄着***,向密林深处望着,他这个姿式已站立许久了,他似乎在下着一个决心。许久,他慢慢转过身。他的目光和高吉龙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高吉龙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李双林手拄着枪向前迈了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大哥,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可是条死路哇。” 高吉龙仰起头,他望到了头顶密不透风的树冠,那些树冠交叠着掩天遮日,像此时高吉龙的心情,郁闷得没有一丝缝隙。他无声地叹了口憋闷已久的长气。 李双林苍白着脸望着他,喑哑地说:“大哥,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弟兄们都将死在这老林子里。” 高吉龙何尝不担心弟兄们的命运呢?一场阻击战下来,几百名生龙活虎的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了几十人,然而眼前这几十人又是怎样的一群人呢,衣衫破烂,枪支不整,那场阻击战下来,他们仓惶地逃进了丛林,像一只没头苍蝇,死里逃生,枪支弹药扔得随处可见。他制止过,可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接下来他们找到了大部队撤退的路线,在这条路线上,他们看到了更加触目惊心的景象,遍地都是枪支弹药,就连部队赴缅前刚装备的新型大炮,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扔在草丛里。那时,他们心疼了好久。这哪里是撤退,分明是如丧家之犬的奔逃。高吉龙的心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笼罩在他的心头,他觉得出国前满腔的豪气已化做一缕尘埃随风飘散了。更加让众人感到恐惧的是那些尸体。刚开始,还是零零星星的,从尸体上判断,那是一些体质虚弱者,或者是带伤的士兵。再也无力走下去了,躺在丛林中。这些战友的身上大都草草地盖着一些树枝或草叶,显然是战友们为这些殉难者匆匆建起的坟冢。接下来,尸体便逐渐多了起来。那些尸体散落在丛林中,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卧着的,横七竖八……显然,他们实在是走不动了,便想停下来歇一歇,可这一歇便再也没能起来。这些死难的弟兄们的尸体暴露在丛林中,已开始腐烂,林中的虫、蚊叮咬在这些尸体上。高吉龙看到眼前这一切,难受得要死要活。他不忍心让这些弟兄们的尸体暴露林间,总是下令掩埋这些尸体。活着的弟兄们看到这一切心里并不轻松,队伍再往前走,说不定自己也是这般下场。再接下来的场景更使他们大大地惊骇了:尸体已不再是三三两两,而是成班成排地呈现在他们的面前,活着的人们已没有能力掩埋这么多的尸体了。他们只能远远地绕过去。他们回避着这些尸体,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从这些尸体旁绕过去。谁也不说话,一律沉默着。然而,他们谁也无法逃避眼前的一切。 这种情绪高吉龙早就看出来了,作为这支人马的最高长官,生与死他比别人想得更多。他想得最多的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伙弟兄们带出丛林与大部队会师。起初他是有这种信心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信心开始动摇了。他说不清前面的部队离他们还有多远,丛林有多大;就是追上大部队了,谁能保证就能走出这丛林呢?昨天晚上,他的确狂喜了一会儿,他以为自己真的追上了大部队,可今天早晨当他睁开眼睛发现周围躺着的都是尸体时,他的心凉了。从这些尸体上判断,他们躺在这里足有半月有余,也就是说,大部队距他们有十几天的路程。而这十几天中,谁知道又发生了些什么呢? 当初部队刚走进丛林里,有人就提出,不向西走,向西是通往印度的道路。向北则是通往祖国的道路。是向西还是向北高吉龙的确犹豫了一阵,他是名军人,早已学会了服从命令,向西那是大部队前进的方向,他不想带着弟兄们当逃兵。于是他选择了向西。 这伙绝望的人们似乎看透了高吉龙的心思,他们齐齐地跪在了高吉龙面前。 他们齐声喊道:“营长,向北走吧,我们要回国。” 高吉龙抬眼望去,只见这些朝夕相处的弟兄们,一个个神情沮丧,蓬头垢面。看着这一张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他的心碎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英籍顾问吉姆。这位英国少校一步步向他走来,翻译王玥跟随在他的身后。 今天早晨的变化吉姆似乎已经全明白了,他最担心的是部队不往西走。部队在出发前,他曾接到长官的命令:无论如何要让这支中国部队走到印度。英国部队已经撤到印度了,他们担心日本人会一直追击下去,如果失去中国部队的保护,英国人太危险了。英国人放心不下中国军队,在临撤退前,派出了一批顾问。他们要掌握中国部队,他们在惨败面前,不能再失去最后的保护伞了。 其实在一路上,吉姆已了解了中国士兵的情绪:他们不愿意去印度,就是死也愿意死在自己祖国的领土上。吉姆害怕去中国,万一去了中国,他这么一个人单势孤的英国人算什么呢? 当中国士兵一齐跪在高吉龙面前时,他马上走了过来。他说: “不,部队不能向北!向西,一定向西!” 当翻译王玥把这话翻译出来以后,跪着的牛大奎就站了起来,他仇视地望着吉姆。吉姆在他的目光下后退着。 牛大奎用手指着这位顾问的鼻子道:“你算个啥东西,这是中国部队,用不着你指手划脚。” 吉姆听不懂牛大奎说的是什么,但从牛大奎的表情上他已看出说的是什么了。 众人也说:“你们英国人算啥东西,仗还没打起来就逃得远远的,在这里来指手划脚,去你妈的!” 在那一刻高吉龙就下了决心:向北,回国!他知道,凭着现在的士气无论如何走不出丛林了。如果向北,走回祖国去,说不定凭着一种精神力量会发生奇迹。他向前迈了一步,挥了一下手,尽力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咱们向北,向北!”他的话一出口,有几个士兵便抱头痛哭起来。 队伍即将出发时,吉姆拔出了枪,他高声喊叫着什么。 这时,一发子弹贴着吉姆的头皮射了过去,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去你妈的!”不知谁骂了一声。 吉姆想:完了! 这支有些狼狈的队伍,向北进发了。这在他们绝望的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星。 第六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营长高吉龙望着这支饥饿、疲惫、缺乏士气的队伍,心里涌过一种莫名的滋味。 这次中国远征军组建时,原本并没有高吉龙这支队伍的份,是高吉龙积极请战后他们才得以参加的。也就是说,远征军大部分都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组成的。高吉龙所在的东北军不仅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一时成了蒋介石的眼中钉肉中刺。入缅之前,高吉龙是东北军的中校团长。“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的日子江河日下,先是张学良和杨虎城被蒋介石秘密软禁,然后就是东北军被改编得七零八落。 这次入缅作战,高吉龙完全是出于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 “九一八”事变前,东北军驻扎在东北的奉天。高吉龙自然也是东北人。奉天城外一家普通的农户庄院里,住着他的老娘和媳妇春娥。 “九一八”之前,日子还算太平,每十天半月的他总要回家一趟,去看望老娘和媳妇,那时他新婚不久,春娥刚满十八岁。春娥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是老娘做主为他寻下的媳妇。其实他并不想这么早就结婚,完全是为了娘的身体才同意结婚的。娘从小守寡,拉扯着他长大。娘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家境贫穷,守着父亲留下的几亩田地过着日子,先是供他读完了私塾,后来又让他去了奉天城里读学堂,十八岁那一年,他又考上了东北军的“讲武堂”。两年以后,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先是在东北军当上了一名见习排长,后来就是连副;在一次阅兵中,张作霖大帅看中了他,把他调到身边当上了警卫连长,再后来他就很顺利地当上了团长。他当团长那一年才二十七岁。后来母亲就给他寻下了春娥。 春娥在没过门前,已经在他家开始生活了。长年的操劳使母亲害上了哮喘病,夏天还好一些,一到冬天便咳嗽不止。春娥便来到家里照料母亲。 在结婚以前,他曾见过几次春娥。她是位长得丰满而又匀称的姑娘。第一次见到春娥时,母亲就介绍说:“这是春娥。” 他说:“嗯。” 他偷眼打量春娥,她也在打量他。她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尤其让他忘不了的是她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他的眼前便闪现出一幅美妙的晴空。她那根又粗又长的辫子更令他心动,辫子长到腰际,辫梢处系着一条大红的蝴蝶结,不时地在她的屁股上翩跹起舞。他看她的时候,她总是红了脸,低垂下眼帘,羞羞的,娇娇的。 母亲不时地在他面前夸春娥。他不说什么,心想只要母亲满意比什么都强。 他离开家时,春娥总要送到村口,他骑在马上,春娥随在后面。 他说:“娘身体不好,你要照顾好她。” 她说:“嗯。” 他说:“过一阵子我还会回来。” 她说:“嗯。” 他说:“那我就走了。” 她说:“嗯。” …… 他们这样对话时,她一直低着头,羞羞的,娇娇的,望着自己的脚尖。马懒散地走着,她便走得不急。鞋是自己做的,鞋面上绣了两只小兔,她是属兔的,两只小兔交替地在她眼前闪现。 他说:“回吧。”便很留恋地望她一眼,抖一下绳僵,马就加快了脚步。 她立住了,望着他远去。 他在马上回望一眼,终于望见了她扬起的脸,这时,她已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他望见那只大红的蝴蝶结在风中漫舞。 后来,他就和春娥结婚了,一切都是母亲的意愿。 结婚那天晚上,她咬了他一口,在他肩膀上永远留下了她的齿印。 在这之前他说:“你嫁给我不悔吧。” 她没说话,摇了摇头。黑暗中他没看见却感觉到了。 半晌,她说:“俺愿意看你骑马的样子。” 他心里热了一下,接着一下子便抱紧了她,他发现她的身体热得烫人,像一盆沸着的水。她的热度唤醒了他男人的冲动,他很用力地把她压到了身下…… 就在这时,她咬了他一口,他的肩上顿时涌出了鲜血。他吸了口气。 她说:“给你留下个记号,你是我的人了。” 他理解了她,再次深深地把她拥入到了怀中。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和平静。 从此,每次再回家探望母亲对,心里牵挂的不仅仅是母亲一个人了,春娥的音容不时地在他眼前闪现。 如果没有日本人的入侵,一切将都是美满的。这时,就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日本人明目张胆地向中国人开枪了。世界便乱了。 高吉龙没有想到的是,日本人杀害了他全家。他得到消息时,母亲和春娥的尸体已经凉了,母亲死在了炕上,刺刀戳透了母亲的胸膛,春娥死在了地下,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是被日本人强奸之后杀死的。腹部划开了一条口子,已经成形的胎儿在母腹中蠕动。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春娥怀孕了,而且已经几个月了。那一刻,他差点晕死过去。 那些日子,被害的东北父老比比皆是,队伍营门外,哭诉的父老乡亲黑压压的一片,父老乡亲们多么希望东北军能替自己报仇雪恨啊!抗日的情绪在东北军中酝酿着,这股情绪像一座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 其实在这之前,他已经私自决定要讨伐日本人了,他做通了全团官兵的工作,偷袭日本人的营地。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情况发生了变化,东北军接到蒋介石的命令,连夜撤往关内。向日本人复仇的计划落空了。 就在登上入关列车的一刹那,他向这块土地跪了下去,所有的官兵都跪了下去,黑压压的一片,车站内外所有官兵都跪了下去,那一刻,他在心里说:小日本,你们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冲着这片沉睡着的东北大地磕了三个头,这三个头是留给母亲和父老乡亲的。站起身来那一刻,他抓起了一把土,塞到自己的衣兜内。 列车启动了,家乡离东北军越来越远了。他们夜夜等,日日盼,盼望着有一天能够打回东北老家去。抗战的情绪遍布整个东北军。 “西安事变”,蒋介石被抓,高吉龙和所有的东北军以为盼来了抗战的日子,那些日子,东北军中流传一句口号:“杀了蒋介石,打回东北去!” 没料到的是,蒋介石被放,东北军统帅张学良被软禁,部队被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收编,一切都是他们没有料到的。眼见着抗日的梦想破灭,却意外地等来了赴缅作战的机会。 争取到赴缅作战的机会是那么艰难,先是全团上下写了血书请命赴缅,没想到却被驳回。赴缅前,远征军副司令长官杜聿明视察部队,高吉龙率全团官兵跪下伸冤,才被勉强同意参战。可顶头上司怕东北军抢功,只同意高吉龙这个团一个营赴缅参战。高吉龙抗日决心已定,一定要亲自率部入缅,结果高吉龙便被任命为营长。 蒋介石嫡系部队许多官兵都说高吉龙这是疯了。 功名利禄在高吉龙的内心早已淡漠了,他一心想的是:报仇雪恨! 第一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下雨了。 起初没有人知道下雨了,遮天掩日的森林里,阴暗潮湿。一支衣衫不整的队伍,在密林中摸索前行。他们跌跌撞撞,摇摇摆摆,恍似走在一个冗长的梦里。 这时候,林外的雨就下起来了,他们先是听到头顶一片喧响,过了许久,雨滴才透过茂密的树叶,点点滴滴地落进林中。 林中那堆生着的火,最后摇曳了几下,熄了,像一声哀怨无助的叹息。此时,林地里很静,只有树叶间滴落的雨声,还有不知名的虫在不远不近的草丛里**着。 三个士兵跪在营长高吉龙面前,他们垂着头,破碎的衣衫已遮不住他们的身体。头上的头发垂落下来,背后看,像三个女人。 营长高吉龙背靠在一棵树干上,他的身边默然而立的便是这一支队伍。队伍中的士兵和跪着的三个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一律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目光迟滞。他们茫然无助地望着远方,其实他们的目光并没有遥望多远,在眼前很近的地方便被浓密的枝叶挡住了。但他们仍那么迟滞地望着,仿佛那目光已成了一种永恒。 “营长,饶了我们吧。”跪在地上的一个人说。 “我们再也不跑了。”另一个说。 “营长,我们出不去了,我们迷路了,我们都活不成了。”最后的那个士兵说到这,便呜呜咽咽地哭开了。他还一脸孩子气,看样子顶多十七八岁。 高吉龙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他的眼里有种很亮的东西一跳,很快便不见了,像那堆刚熄了的火。他别过脸去,这时,他就看见了这支衣衫不整的队伍,他又闭了一次眼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用很高的声音道: “李排长,执行吧!” 排长李双林听到命令,身子颤了一下,他嗓子干干地喊了声:“营长——” “执行!”高吉龙说完转过身背朝着那三个逃兵,缓了语气说:“还有什么交待的,都说出来吧,日后不管谁活着出去,都会去你们老家看看。”说到这,有三两滴泪水从高吉龙的脸颊滑过。 三个跪在地上的逃兵此时不再求饶了,他们站了起来,领头的年长一些的老兵冲面前的队伍鞠了躬,哽着声音说:“弟兄们,我们哥仨就先行一步了!” 另外两个兵也学着老兵的模样冲众人鞠了一躬。 老兵又说:“不管哪位兄弟日后回到老家,拜托到奉天城外杨家屯看一看我八十岁的老母……”老兵说不下去了,“噗通”一声跪下了,哽着声音说:“我杨大宝先谢了。” …… 高吉龙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日记本,一一地把三个逃兵的请求都记下了。最后他把笔记本很小心地揣进了怀内,冲站在一旁的李双林说:“执行吧。” 李双林挥了一下手,队列里又走出两名士兵,他们押着三个逃兵向林子深处走去。 “娘呀,儿不能再看您一眼了!”那个老兵苍凉地喊了最后一声。 接下来,一连响了三枪,枪声很闷,潮潮湿湿地传过来,接下去,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雨声响遍整个世界。 天更暗了。 一彪人马,踉跄着向前走去。 第二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年,欧洲大陆爆发了著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随后,日本在亚洲同时燃着了战火。顿时,昔日宁静的人类,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为了和平的战争。 美国为了粉碎日、德合围欧、亚大陆的阴谋,把目光盯在了东方——中国。牵制日本,粉碎日、德称霸全球的野心,美国把大批援华物资,通过缅甸,从仰光上岸,再经滇缅公路运往云南。一时间,仰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期竟出奇地繁荣,仰光港口,悬挂着星条旗、米字旗的巨轮进进出出,各种军火、物资堆积如山,滇缅公路车水马龙。 当时,缅甸已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为了讨好日本,以保全其远东殖民地大后方。一九四〇年七月十八日,英、日签订封锁滇缅路三个月的协定,以阻断援助中国抗日的物资运往中国。然而,日本并不领英国这个情,同年九月入侵越南,并与泰国签订了友好条约,紧接着,日军开进了缅甸。 英国人无奈,于一九四〇年十月,重开滇缅路,同意中国兵发缅甸。英国人始终心怀鬼胎,既想借助中国军队赶走缅甸的日本人,又怕中国染指其殖民地,一拖再拖,直到一九四二年二月,日寇占领仰光后,才被迫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于是,一场悲壮而又惨烈的战争拉开了大幕。 十万远征军,挥师缅甸,地上车轮滚滚,马达轰鸣,战马嘶哮,空中有盟国的飞机掩护,浩浩荡荡,直奔国门畹町而去。 滇西的百姓,涌出家门,为远征军送行,献米酒,敬山茶,犒劳远征军官兵。 激昂的远征军战歌排山倒海地在队伍中响起: 枪,在我们肩上, 血,在我们胸膛。 到缅甸去吧, 走上国际的战场。 …… 有谁能够料到,气势如虹的远征军,两个月后,竟在缅甸战场,一败涂地,被逼进了缅北丛林这条绝路。 坐镇重庆的蒋介石电令指示已逃往密林中的远征军副总指挥杜聿明: 日军已侦知我军回国路线,高黎贡山各山口均布下重兵,我军北退凶多吉少。因此,命令第5军及新22师改道进入印度。 缅北丛林方圆几百里,野人山横亘其中。土著歌谣中称: 进入野人山, 神仙也难还。 相传,三国时期,孔明曾在此打过仗,瘴气差一点使蜀国军队全军覆没,后经神人指点,得一片草叶含于口中,才走出密林。当然,那一切都是传说了。 第三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林中不知不觉间就暗了下来,先是朦胧一片,很快便黑了下来。雨小了一些,叶隙间的雨仍如注地流着。林中的队伍摇摇晃晃地走着,他们没有目标,踩着先头部队留在草叶间的痕迹向前走着。他们没有人能说清走进丛林里的确切时间,总之,已经是许久了,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 干粮早已吃完,这些日子,他们靠的是草皮树根、山中的野果裹腹。他们似乎已耗尽了身上所有的热量和力气,但他们只有一个目地,那就是走,向前,再向前。 这是一支掉队的队伍,刚开始的时候有几百人,那时,他们是一支完好的加强营,他们奉命撤到丛林边缘的时候,接到了阻击追兵的任务,那一刻,他们在林间埋伏下来,不久便和日本鬼子交上了火,他们原想完成阻击任务便追赶大部队,没有料到,这伙鬼子死缠烂打,硬是把他们拖了十几天。一天深夜,他们冲出了鬼子的包围。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高吉龙清点人数时,才发现只冲出来几十人。那里一场恶仗,几百人最后减员到几十人。 不需前面的部队做特殊的记号,他们顺着杂乱的草丛很容易便发现大部队的迹象,草丛里扔下的枪枝、弹药箱,还有行军锅。再往前走,他们便惊讶了。刚开始,有伤兵的尸体被遗弃在草丛中,每遇到这种场面,高吉龙总要让队伍停下来,掩埋战友的遗体。处理完遗体,他们总要在坟冢前默立一会儿,这时,他们没有语言,没有眼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战友祝福。 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倒毙在丛林中的尸体随处可见,有的三人一伙,五人一伙,有的是成排、成连的。从情形看,他们没想到自己会死,枪以班为单位架在一旁,他们一定是在此过夜,转天,却再也没有起来。丛林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和欲望,于是他们便长眠于此了。 这群后来者,看到这样的场面起初是震惊,后来就麻木了。他们身边的人也开始有人倒下了,便再也起不来了。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掩埋这些战友了。 吉姆摔了一跤,很快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他身旁的翻译王玥咕噜句:“我的上帝呀。”此时的吉姆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这位自负的英国人,咒天咒地,已经抱怨一路了,他刚开始咒骂他的长官,骂长官不管他的死活,后来他就开始骂天骂地了。他那副白手套早已不知去向了,衣服被树枝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不时地飘动,很绅士的胡须横七竖八地生长着,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脚上那双皮靴早就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像小孩张开的嘴,此时,草叶和雨水从那裂口处钻了进去,使吉姆不住地咒天骂地。渐渐,他已没有气力咒骂了,只一遍遍地叫着“上帝呀”。 终于,他们发现前方的高岗上,有一溜窝棚,那是野人部落,一路上,他们发现了不少这种野人的家,野人的家建得很随意,有时在树杈间,有时在一片高岗上,几个树桩撑起几片草帘子,又用树枝随便地支一下,便是家了。他们的到来,打破了野人宁静的生活,他们弃家而逃,躲到深处暗中观察这伙山外来客的举动。每到休息的时候,能找到这种场所,便是最好的去处了。 那几间草窝棚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这群摇摇晃晃的军人向那排窝棚摸去。 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第一个来到窝棚旁,下午开始,排长李双林便浑身发冷,牙齿不停地打颤,发烧不止。那一刻起,李双林便小声冲高吉龙说:“营长,我怕是不行了。”“别胡说!”高吉龙喝斥道。从那时起,高吉龙便和李双林走到了一起,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 快到窝棚前,高吉龙加快了些脚步,他想为李双林找一间稍好一点的窝棚,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也许明天便会好起来,两人来到窝棚前,意外地发现窝棚里已住满了人,不用细看,他们一眼便认出是自己人。这一发现,使这伙人有些激动。他们终于追上了大部队!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有生还的希望了! 他们没有多想,很快便躺在了他们中间,身体刚刚放松,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高吉龙躺在李双林身边,他们的身旁就是那些先他们而到的士兵,高吉龙在即将睡去那一刻,想问一问身边躺着的弟兄们是哪一部分的,看着静静睡去的弟兄们他又不忍心去打扰,又想,反正已经追上了大部队,早问迟问都是一样的。想到这,他头一歪,便睡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吉龙睁开了眼睛,窝棚外的雨已经停了,天光已经大亮。他坐了起来,他眯着眼向身旁望了一眼,这一眼使他吃惊非小,起初那一瞬,他疑惑自己在梦里,很快,便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了。身旁躺着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看那样子他们已死去有些日子了,他们浑身肿胀,有的肚子已经烂了,滚出黄水和肠胃。紧随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的人们都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他们“呀”的一声,一窝蜂似的挤出了窝棚。他们跑出去了一程,跌坐在草地上,张大嘴巴急促地喘气。有几个人,弯下腰干呕着。 吉姆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他闭着眼睛在胸前一遍遍划着十字,嘴里喃喃道:“上帝呀。” 王玥呕了半晌,只有胃液在嗓子眼里翻腾了几次,接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因为刚才的一番挣扎,心脏慌乱地跳着,此时,她的面色苍白如纸。 半晌过去之后,一双双麻木而又空洞的目光望着眼前莽莽苍苍的山林,山林无尽头,遮天掩日。后来那一双双目光便集中在高吉龙的脸上,他是他们的长官,在这莽无尽头的丛林里,他便是他们的救星。 此时,高吉龙的内心矛盾而又复杂。自从带着队伍走进丛林那一刻,他便恨不能一步就走出丛林。刚开始,他是有信心的,军人只懂得服从命令,可一走进丛林,漫漫无边的丛林使他动摇了,胆怯了。他不是怕自己会死在这片丛林里,而是想到这支部队,他是他们的长官,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刚进入缅甸时,他们一个加强营几百人的队伍,融在大部队中,是那样的浩浩荡荡,他们以为能够所向无敌,一鼓作气,收复缅甸,把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可谁料到,他们在缅甸还没站稳脚跟便败了,而且败得这么惨,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重新调整部队,便走进了缅北这片丛林。走进丛林是为了生存。一路上的景象使他们感到生存的希望在一点点地破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这支部队再也走不下去了,躺在地上便再也起不来了。一路上,他看了太多太多这样的景象。就在昨天,他还坚信会走出丛林,与大部队汇合。为了稳定军心,他狠下心,枪决了那三个逃兵。眼前的一切,让他动摇了。饥饿已经使他没有气力再往前走一步了。眼前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让他不寒而栗。是生是死,是进是退?他问自己。一股从没有过的悲凉漫过他的胸际。此时,他真想掏出腰间的枪,一枪把自己打死,然后一切都结束了。身体留在丛林,灵魂飘回故乡。 一想起故乡,他的心颤了一下,接着有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下脸颊。 第四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仗没有开打便注定了将以失败而告终。 英国人狡猾多变,猜疑中国军队入缅后有占领缅甸的野心,先是迟迟不肯让中国军队入缅,以至贻误战机。美国人以救世主身份援助中国,但也有着自己的野心。英国人在无奈的情况下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此时缅甸局势已定矣。英国人无心抵抗,匆忙后撤,逃往印度避难,中国远征军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仓促应战。英国人隔岸观火,他们并不希望中国军队胜利。美国人只希望中国战区能吸引住更多的日本军队,以减轻西方战场的压力,也就是说,美国人要中国军队与日本军队在战场上作消耗战,在缅甸把日本人拖住。 中国的指挥员又夹在美、英之间,处处都得争取双方的同意,否则,两方面都不予以支持。为了争取同盟国的支持和援助,明明知道有些决策是错误的,却仍旧要士兵去流血牺牲。 部队进入缅境后,缅甸各地的华侨蜂拥而至,他们看到中国远征军入缅,就像看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亲人,他们一边呼喊着欢迎的口号,一边倾其所有把购买到的物品送给中国军队。哪里有华侨居住,欢迎中国远征军的标语就贴到哪里,他们自愿为部队当向导、翻译,他们诉说着委屈。他们为生活所迫,侨居缅甸,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们从心里希望中国远征军能够打胜仗,在缅甸扬威,为中国侨民扬眉吐气一回。 不明真相的缅甸人则是另一种态度,他们恨英国人,早在日本侵占缅甸前,他们的反英运动已开展得如火如荼。日本人正是利用了缅甸人反英的心理,才及时地侵占了缅甸。日本人打着帮助缅甸人赶走英国人的旗帜,得到了不明真相的缅甸人的支持。 中国远征军在这种时候帮助英国人打日本人,便受到了缅甸人的反对。他们仇视中国军队像仇视英国人一样,大批的缅奸混居在华侨之中,炸桥梁,搞刺杀,撒传单,谎报军情,为日本人通风报信。 这样一支远离祖国的部队,在这种状态下便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中国远征军200师,先日本人一步,占领了缅东同古。这是一支孤军深入的部队,率先打响了入缅的第一枪。 这支孤军奋战的部队,很快被日军包围了。最后只剩下了血战。只有血战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路了。200师师长戴安澜视死如归,留下了一封绝笔信。 荷馨爱妻如见: 余此次奉命入缅,不禁感慨万千。在国内时,见到日寇侵占我土地,蹂躏我父老兄弟,不共戴天!来到缅甸,又见三十五万华侨,倍受外人欺凌。我炎黄子孙竟至如此,是国威不扬之故!作为军人余倍感职责之重,倘不能消灭倭寇,扬我中华之威,何颜再见江东父老! 目前,余率部固守同古,援军不至,又被包围,唯决心与城池共存亡,以报党国栽培,祖国父老养育之恩。 余若殉职,乃无尚光荣,望爱妻勿过分悲痛,严教子女,忠诚爱国,以雪国耻为己任,以光大我中华为目的,余虽死亦含笑九泉矣。 匆此 即颂 平安! 海鸥(戴安澜)手书 民国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二日 后来200师,接到杜聿明的命令,同古突围成功,却在撤往国内途中与日军遭遇,戴安澜将军不幸中弹身亡。 远在延安的毛**撰写挽诗,遥祭英魂: 海鸥(戴安澜)将军千古: 外侮需人御, 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 勇夺虎罴威。 浴血东爪守, 驱倭棠吉归。 沙场竟殒命, 壮志也无违。 戴安澜将军安息了,可挣扎在缅北丛林的将士们,仍在与命运搏斗着。 第五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一行绝望的人马伫立在密林中。 高烧不止的李双林手拄着***,向密林深处望着,他这个姿式已站立许久了,他似乎在下着一个决心。许久,他慢慢转过身。他的目光和高吉龙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高吉龙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李双林手拄着枪向前迈了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大哥,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可是条死路哇。” 高吉龙仰起头,他望到了头顶密不透风的树冠,那些树冠交叠着掩天遮日,像此时高吉龙的心情,郁闷得没有一丝缝隙。他无声地叹了口憋闷已久的长气。 李双林苍白着脸望着他,喑哑地说:“大哥,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弟兄们都将死在这老林子里。” 高吉龙何尝不担心弟兄们的命运呢?一场阻击战下来,几百名生龙活虎的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了几十人,然而眼前这几十人又是怎样的一群人呢,衣衫破烂,枪支不整,那场阻击战下来,他们仓惶地逃进了丛林,像一只没头苍蝇,死里逃生,枪支弹药扔得随处可见。他制止过,可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接下来他们找到了大部队撤退的路线,在这条路线上,他们看到了更加触目惊心的景象,遍地都是枪支弹药,就连部队赴缅前刚装备的新型大炮,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扔在草丛里。那时,他们心疼了好久。这哪里是撤退,分明是如丧家之犬的奔逃。高吉龙的心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笼罩在他的心头,他觉得出国前满腔的豪气已化做一缕尘埃随风飘散了。更加让众人感到恐惧的是那些尸体。刚开始,还是零零星星的,从尸体上判断,那是一些体质虚弱者,或者是带伤的士兵。再也无力走下去了,躺在丛林中。这些战友的身上大都草草地盖着一些树枝或草叶,显然是战友们为这些殉难者匆匆建起的坟冢。接下来,尸体便逐渐多了起来。那些尸体散落在丛林中,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卧着的,横七竖八……显然,他们实在是走不动了,便想停下来歇一歇,可这一歇便再也没能起来。这些死难的弟兄们的尸体暴露在丛林中,已开始腐烂,林中的虫、蚊叮咬在这些尸体上。高吉龙看到眼前这一切,难受得要死要活。他不忍心让这些弟兄们的尸体暴露林间,总是下令掩埋这些尸体。活着的弟兄们看到这一切心里并不轻松,队伍再往前走,说不定自己也是这般下场。再接下来的场景更使他们大大地惊骇了:尸体已不再是三三两两,而是成班成排地呈现在他们的面前,活着的人们已没有能力掩埋这么多的尸体了。他们只能远远地绕过去。他们回避着这些尸体,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从这些尸体旁绕过去。谁也不说话,一律沉默着。然而,他们谁也无法逃避眼前的一切。 这种情绪高吉龙早就看出来了,作为这支人马的最高长官,生与死他比别人想得更多。他想得最多的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伙弟兄们带出丛林与大部队会师。起初他是有这种信心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信心开始动摇了。他说不清前面的部队离他们还有多远,丛林有多大;就是追上大部队了,谁能保证就能走出这丛林呢?昨天晚上,他的确狂喜了一会儿,他以为自己真的追上了大部队,可今天早晨当他睁开眼睛发现周围躺着的都是尸体时,他的心凉了。从这些尸体上判断,他们躺在这里足有半月有余,也就是说,大部队距他们有十几天的路程。而这十几天中,谁知道又发生了些什么呢? 当初部队刚走进丛林里,有人就提出,不向西走,向西是通往印度的道路。向北则是通往祖国的道路。是向西还是向北高吉龙的确犹豫了一阵,他是名军人,早已学会了服从命令,向西那是大部队前进的方向,他不想带着弟兄们当逃兵。于是他选择了向西。 这伙绝望的人们似乎看透了高吉龙的心思,他们齐齐地跪在了高吉龙面前。 他们齐声喊道:“营长,向北走吧,我们要回国。” 高吉龙抬眼望去,只见这些朝夕相处的弟兄们,一个个神情沮丧,蓬头垢面。看着这一张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他的心碎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英籍顾问吉姆。这位英国少校一步步向他走来,翻译王玥跟随在他的身后。 今天早晨的变化吉姆似乎已经全明白了,他最担心的是部队不往西走。部队在出发前,他曾接到长官的命令:无论如何要让这支中国部队走到印度。英国部队已经撤到印度了,他们担心日本人会一直追击下去,如果失去中国部队的保护,英国人太危险了。英国人放心不下中国军队,在临撤退前,派出了一批顾问。他们要掌握中国部队,他们在惨败面前,不能再失去最后的保护伞了。 其实在一路上,吉姆已了解了中国士兵的情绪:他们不愿意去印度,就是死也愿意死在自己祖国的领土上。吉姆害怕去中国,万一去了中国,他这么一个人单势孤的英国人算什么呢? 当中国士兵一齐跪在高吉龙面前时,他马上走了过来。他说: “不,部队不能向北!向西,一定向西!” 当翻译王玥把这话翻译出来以后,跪着的牛大奎就站了起来,他仇视地望着吉姆。吉姆在他的目光下后退着。 牛大奎用手指着这位顾问的鼻子道:“你算个啥东西,这是中国部队,用不着你指手划脚。” 吉姆听不懂牛大奎说的是什么,但从牛大奎的表情上他已看出说的是什么了。 众人也说:“你们英国人算啥东西,仗还没打起来就逃得远远的,在这里来指手划脚,去你妈的!” 在那一刻高吉龙就下了决心:向北,回国!他知道,凭着现在的士气无论如何走不出丛林了。如果向北,走回祖国去,说不定凭着一种精神力量会发生奇迹。他向前迈了一步,挥了一下手,尽力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咱们向北,向北!”他的话一出口,有几个士兵便抱头痛哭起来。 队伍即将出发时,吉姆拔出了枪,他高声喊叫着什么。 这时,一发子弹贴着吉姆的头皮射了过去,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去你妈的!”不知谁骂了一声。 吉姆想:完了! 这支有些狼狈的队伍,向北进发了。这在他们绝望的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星。 第六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营长高吉龙望着这支饥饿、疲惫、缺乏士气的队伍,心里涌过一种莫名的滋味。 这次中国远征军组建时,原本并没有高吉龙这支队伍的份,是高吉龙积极请战后他们才得以参加的。也就是说,远征军大部分都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组成的。高吉龙所在的东北军不仅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一时成了蒋介石的眼中钉肉中刺。入缅之前,高吉龙是东北军的中校团长。“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的日子江河日下,先是张学良和杨虎城被蒋介石秘密软禁,然后就是东北军被改编得七零八落。 这次入缅作战,高吉龙完全是出于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 “九一八”事变前,东北军驻扎在东北的奉天。高吉龙自然也是东北人。奉天城外一家普通的农户庄院里,住着他的老娘和媳妇春娥。 “九一八”之前,日子还算太平,每十天半月的他总要回家一趟,去看望老娘和媳妇,那时他新婚不久,春娥刚满十八岁。春娥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是老娘做主为他寻下的媳妇。其实他并不想这么早就结婚,完全是为了娘的身体才同意结婚的。娘从小守寡,拉扯着他长大。娘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家境贫穷,守着父亲留下的几亩田地过着日子,先是供他读完了私塾,后来又让他去了奉天城里读学堂,十八岁那一年,他又考上了东北军的“讲武堂”。两年以后,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先是在东北军当上了一名见习排长,后来就是连副;在一次阅兵中,张作霖大帅看中了他,把他调到身边当上了警卫连长,再后来他就很顺利地当上了团长。他当团长那一年才二十七岁。后来母亲就给他寻下了春娥。 春娥在没过门前,已经在他家开始生活了。长年的操劳使母亲害上了哮喘病,夏天还好一些,一到冬天便咳嗽不止。春娥便来到家里照料母亲。 在结婚以前,他曾见过几次春娥。她是位长得丰满而又匀称的姑娘。第一次见到春娥时,母亲就介绍说:“这是春娥。” 他说:“嗯。” 他偷眼打量春娥,她也在打量他。她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尤其让他忘不了的是她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他的眼前便闪现出一幅美妙的晴空。她那根又粗又长的辫子更令他心动,辫子长到腰际,辫梢处系着一条大红的蝴蝶结,不时地在她的屁股上翩跹起舞。他看她的时候,她总是红了脸,低垂下眼帘,羞羞的,娇娇的。 母亲不时地在他面前夸春娥。他不说什么,心想只要母亲满意比什么都强。 他离开家时,春娥总要送到村口,他骑在马上,春娥随在后面。 他说:“娘身体不好,你要照顾好她。” 她说:“嗯。” 他说:“过一阵子我还会回来。” 她说:“嗯。” 他说:“那我就走了。” 她说:“嗯。” …… 他们这样对话时,她一直低着头,羞羞的,娇娇的,望着自己的脚尖。马懒散地走着,她便走得不急。鞋是自己做的,鞋面上绣了两只小兔,她是属兔的,两只小兔交替地在她眼前闪现。 他说:“回吧。”便很留恋地望她一眼,抖一下绳僵,马就加快了脚步。 她立住了,望着他远去。 他在马上回望一眼,终于望见了她扬起的脸,这时,她已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他望见那只大红的蝴蝶结在风中漫舞。 后来,他就和春娥结婚了,一切都是母亲的意愿。 结婚那天晚上,她咬了他一口,在他肩膀上永远留下了她的齿印。 在这之前他说:“你嫁给我不悔吧。” 她没说话,摇了摇头。黑暗中他没看见却感觉到了。 半晌,她说:“俺愿意看你骑马的样子。” 他心里热了一下,接着一下子便抱紧了她,他发现她的身体热得烫人,像一盆沸着的水。她的热度唤醒了他男人的冲动,他很用力地把她压到了身下…… 就在这时,她咬了他一口,他的肩上顿时涌出了鲜血。他吸了口气。 她说:“给你留下个记号,你是我的人了。” 他理解了她,再次深深地把她拥入到了怀中。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和平静。 从此,每次再回家探望母亲对,心里牵挂的不仅仅是母亲一个人了,春娥的音容不时地在他眼前闪现。 如果没有日本人的入侵,一切将都是美满的。这时,就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日本人明目张胆地向中国人开枪了。世界便乱了。 高吉龙没有想到的是,日本人杀害了他全家。他得到消息时,母亲和春娥的尸体已经凉了,母亲死在了炕上,刺刀戳透了母亲的胸膛,春娥死在了地下,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是被日本人强奸之后杀死的。腹部划开了一条口子,已经成形的胎儿在母腹中蠕动。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春娥怀孕了,而且已经几个月了。那一刻,他差点晕死过去。 那些日子,被害的东北父老比比皆是,队伍营门外,哭诉的父老乡亲黑压压的一片,父老乡亲们多么希望东北军能替自己报仇雪恨啊!抗日的情绪在东北军中酝酿着,这股情绪像一座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 其实在这之前,他已经私自决定要讨伐日本人了,他做通了全团官兵的工作,偷袭日本人的营地。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情况发生了变化,东北军接到蒋介石的命令,连夜撤往关内。向日本人复仇的计划落空了。 就在登上入关列车的一刹那,他向这块土地跪了下去,所有的官兵都跪了下去,黑压压的一片,车站内外所有官兵都跪了下去,那一刻,他在心里说:小日本,你们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冲着这片沉睡着的东北大地磕了三个头,这三个头是留给母亲和父老乡亲的。站起身来那一刻,他抓起了一把土,塞到自己的衣兜内。 列车启动了,家乡离东北军越来越远了。他们夜夜等,日日盼,盼望着有一天能够打回东北老家去。抗战的情绪遍布整个东北军。 “西安事变”,蒋介石被抓,高吉龙和所有的东北军以为盼来了抗战的日子,那些日子,东北军中流传一句口号:“杀了蒋介石,打回东北去!” 没料到的是,蒋介石被放,东北军统帅张学良被软禁,部队被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收编,一切都是他们没有料到的。眼见着抗日的梦想破灭,却意外地等来了赴缅作战的机会。 争取到赴缅作战的机会是那么艰难,先是全团上下写了血书请命赴缅,没想到却被驳回。赴缅前,远征军副司令长官杜聿明视察部队,高吉龙率全团官兵跪下伸冤,才被勉强同意参战。可顶头上司怕东北军抢功,只同意高吉龙这个团一个营赴缅参战。高吉龙抗日决心已定,一定要亲自率部入缅,结果高吉龙便被任命为营长。 蒋介石嫡系部队许多官兵都说高吉龙这是疯了。 功名利禄在高吉龙的内心早已淡漠了,他一心想的是:报仇雪恨! 第七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队伍向北走去,吉姆的天空便黑了。 最初他来到中国部队当顾问,中国人还算尊重他。按中、英双方达成的协议,中国远征军入缅以后的供给由英方负责,那时这支队伍的供应都是由吉姆出面调配的。 英国人在缅甸遗弃了大量的军需仓库,屯积下的货物几年也用不完,日本人占领了缅甸,英军甚至来不及把这些东西运走,又拱手让给了日本人。中国远征军入缅后,英国人在供给上显得并不大方,仿佛是怕这些中国军人在缅甸吃得太好了,而赖在这里不走了。 日本人一来,英国人望风而逃。原因不是英国人装备差,而是他们觉得为缅甸这块土地流血不值得,他们要看一看日本人与中国人两虎相争。远征军初入缅甸,中国军队向前开,英国人却向后撤,把所有军需物资都遗弃在了缅甸,即便这样,英国人在供给上仍显得不那么大方,英国人的方针是,在缅甸这块土地上要时时制约中国军队。 吉姆也在制约着中国这支部队,在队伍败退缅北丛林前,附近就有一个英国人留下的军需仓库,里面各种肉类罐头堆积如山。吉姆曾去了一趟,在自己的衣兜里装满了各种吃食。他清楚队伍要穿过这片丛林才能到达印度,但他并不清楚这块丛林到底有多大多险,他想要在丛林里控制住这一小股中国军队,然而,一走进丛林他便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 丛林边地那场阻击战,就耗去了所有给养,走进丛林,他们可以说已经一无所有了。这些天来,他们靠的是野果和树皮充饥。野果并不多,这些食物已经被前面的队伍扫荡过一遍了,留下来的还能有多少呢? 接下来,他接二连三地看到了死人,那是些很年轻的中国士兵。吉姆的心便开始颤栗了,他这才意识到,这片可恶丛林的凶险。他开始后悔在走进丛林之前,没有离开这支部队,自己坐车或坐飞机取道去印度。 他没有离开,一大半原因是为了王玥。他自从第一眼看见她,便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她。 吉姆来到缅甸已经有几个年头了,他的职务是少校联络员。英国东部的一个小镇上有着一个温馨而又美满的小家,夫人珍妮在当地小镇上的邮局里当一名报务员,他们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吉姆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他每年都要回英国和家人团聚几次,他觉得缅甸也没有什么不好。缅甸在深深地吸引着他,吸引他的不是宝石和缅甸的财富,而是缅甸的女人。在吉姆的眼里,缅甸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那勾勒出腿部曲线的筒裙,类似小背心的上衣,胸部以下,肚脐以上的部位总是暴露着,发髻高挽着,露出缅甸女人白白的脖颈,和她们胸前丰富的饰物。 在仰光的大街上,吉姆最爱看到的是这些,他瞧不起缅甸男人。男人也穿裙子,一个个显得懒散而又拖沓。唯有缅甸的女人像宝石一样鲜艳。 吉姆领略过缅甸女人的风味,那是在仰光一家妓院里,这家妓院是英国人经常光顾的地方。妓院里是地地道道的缅妓,床上的缅甸女人别具风味,她们有时像一泓水,有时又像一团火。吉姆觉得,缅甸女人的韵味比英国女人强百倍,在缅甸他有些乐不思蜀了。都说缅甸人仇恨骑在他们脖子上的英国人,可缅甸的妓女一点也不,她们喜欢他们衣兜里的钱。 吉姆在见到王玥的那一瞬,禁不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王玥穿着一身合体的军装,皮肤稍有些黑,自然卷曲的头发在脑后披散着,尤其王玥那双宝石般的眼睛,清纯而又明亮。那一刻,吉姆就在心里惊呼:天呐! 从最初见到王玥那一刻起,他就毫无道理地爱上了王玥。 队伍撤向缅北丛林前,他曾求过王玥,他求她跟他一道离开该死的战场,该死的丛林。王玥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这多少有些令吉姆吃惊。 后来王玥更正道:“少校先生,你别忘了我是名中国军人。” 吉姆听了王玥的话,遗憾地耸了耸肩。 这支队伍终于决定向北走了,这是吉姆最担心的。他知道在这片丛林里自己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这支濒临绝望的中国部队了。他们共同的愿望是:活着走出这片丛林,走回自己的国家去,而不是去领取英国人提供的狗屁给养。况且在这密林深处,英国人自己都不能救自己了,还谈得上什么给养。 这支衣衫不整,疲惫不堪的队伍,一听到向北走的命令,仿佛一下子中了什么魔法,他们的动作变得敏捷起来,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北走去,仿佛翻过前方一座山梁便会见到自己的亲人。 吉姆坐在原地大口地喘息着,刚才一发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那时他就觉得,这群中国人真的是疯了。自己再也没法支配这股部队了;惹急了这群绝望的中国人,他们真的会杀了自己,甚至会活活把他剥了…… 刚开始,吉姆觉得走出丛林并没有什么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一想法便产生了动摇。密林越走越深,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那些死去的中国士兵整班整排地躺倒在丛林里,走出丛林的日子看来是遥遥无期。吉姆起初以为那些驻扎在印度的英国人不会不管他们,就是不管这些中国人,也应该管一管生活在中国人之中的英国人呐。随着时间的推移,吉姆仅存的一点幻想,越来越虚无飘渺了。最后他甚至绝望了,在心里他一遍遍诅咒那些同伙。 中国军队真的扔下他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向北而去,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悲凉地坐在那里。最后王玥来到他的身旁,他以为王玥这个他心中的女神会随他一同向西走去,不料王玥却说:“少校先生,你不随队伍走么,那我可要走了。”王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吉姆在心里呼喊了一次:上帝呀!他已经别无选择了!最后他只好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这时,他才发现,刚才那一枪已经让他尿了裤子。他已经管不了许多了,踉跄地向前走去,冲王玥远去的背影喊:“等等我呀,我的上帝呀!” 第一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下雨了。 起初没有人知道下雨了,遮天掩日的森林里,阴暗潮湿。一支衣衫不整的队伍,在密林中摸索前行。他们跌跌撞撞,摇摇摆摆,恍似走在一个冗长的梦里。 这时候,林外的雨就下起来了,他们先是听到头顶一片喧响,过了许久,雨滴才透过茂密的树叶,点点滴滴地落进林中。 林中那堆生着的火,最后摇曳了几下,熄了,像一声哀怨无助的叹息。此时,林地里很静,只有树叶间滴落的雨声,还有不知名的虫在不远不近的草丛里**着。 三个士兵跪在营长高吉龙面前,他们垂着头,破碎的衣衫已遮不住他们的身体。头上的头发垂落下来,背后看,像三个女人。 营长高吉龙背靠在一棵树干上,他的身边默然而立的便是这一支队伍。队伍中的士兵和跪着的三个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一律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目光迟滞。他们茫然无助地望着远方,其实他们的目光并没有遥望多远,在眼前很近的地方便被浓密的枝叶挡住了。但他们仍那么迟滞地望着,仿佛那目光已成了一种永恒。 “营长,饶了我们吧。”跪在地上的一个人说。 “我们再也不跑了。”另一个说。 “营长,我们出不去了,我们迷路了,我们都活不成了。”最后的那个士兵说到这,便呜呜咽咽地哭开了。他还一脸孩子气,看样子顶多十七八岁。 高吉龙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他的眼里有种很亮的东西一跳,很快便不见了,像那堆刚熄了的火。他别过脸去,这时,他就看见了这支衣衫不整的队伍,他又闭了一次眼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用很高的声音道: “李排长,执行吧!” 排长李双林听到命令,身子颤了一下,他嗓子干干地喊了声:“营长——” “执行!”高吉龙说完转过身背朝着那三个逃兵,缓了语气说:“还有什么交待的,都说出来吧,日后不管谁活着出去,都会去你们老家看看。”说到这,有三两滴泪水从高吉龙的脸颊滑过。 三个跪在地上的逃兵此时不再求饶了,他们站了起来,领头的年长一些的老兵冲面前的队伍鞠了躬,哽着声音说:“弟兄们,我们哥仨就先行一步了!” 另外两个兵也学着老兵的模样冲众人鞠了一躬。 老兵又说:“不管哪位兄弟日后回到老家,拜托到奉天城外杨家屯看一看我八十岁的老母……”老兵说不下去了,“噗通”一声跪下了,哽着声音说:“我杨大宝先谢了。” …… 高吉龙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日记本,一一地把三个逃兵的请求都记下了。最后他把笔记本很小心地揣进了怀内,冲站在一旁的李双林说:“执行吧。” 李双林挥了一下手,队列里又走出两名士兵,他们押着三个逃兵向林子深处走去。 “娘呀,儿不能再看您一眼了!”那个老兵苍凉地喊了最后一声。 接下来,一连响了三枪,枪声很闷,潮潮湿湿地传过来,接下去,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雨声响遍整个世界。 天更暗了。 一彪人马,踉跄着向前走去。 第二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年,欧洲大陆爆发了著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随后,日本在亚洲同时燃着了战火。顿时,昔日宁静的人类,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为了和平的战争。 美国为了粉碎日、德合围欧、亚大陆的阴谋,把目光盯在了东方——中国。牵制日本,粉碎日、德称霸全球的野心,美国把大批援华物资,通过缅甸,从仰光上岸,再经滇缅公路运往云南。一时间,仰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期竟出奇地繁荣,仰光港口,悬挂着星条旗、米字旗的巨轮进进出出,各种军火、物资堆积如山,滇缅公路车水马龙。 当时,缅甸已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为了讨好日本,以保全其远东殖民地大后方。一九四〇年七月十八日,英、日签订封锁滇缅路三个月的协定,以阻断援助中国抗日的物资运往中国。然而,日本并不领英国这个情,同年九月入侵越南,并与泰国签订了友好条约,紧接着,日军开进了缅甸。 英国人无奈,于一九四〇年十月,重开滇缅路,同意中国兵发缅甸。英国人始终心怀鬼胎,既想借助中国军队赶走缅甸的日本人,又怕中国染指其殖民地,一拖再拖,直到一九四二年二月,日寇占领仰光后,才被迫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于是,一场悲壮而又惨烈的战争拉开了大幕。 十万远征军,挥师缅甸,地上车轮滚滚,马达轰鸣,战马嘶哮,空中有盟国的飞机掩护,浩浩荡荡,直奔国门畹町而去。 滇西的百姓,涌出家门,为远征军送行,献米酒,敬山茶,犒劳远征军官兵。 激昂的远征军战歌排山倒海地在队伍中响起: 枪,在我们肩上, 血,在我们胸膛。 到缅甸去吧, 走上国际的战场。 …… 有谁能够料到,气势如虹的远征军,两个月后,竟在缅甸战场,一败涂地,被逼进了缅北丛林这条绝路。 坐镇重庆的蒋介石电令指示已逃往密林中的远征军副总指挥杜聿明: 日军已侦知我军回国路线,高黎贡山各山口均布下重兵,我军北退凶多吉少。因此,命令第5军及新22师改道进入印度。 缅北丛林方圆几百里,野人山横亘其中。土著歌谣中称: 进入野人山, 神仙也难还。 相传,三国时期,孔明曾在此打过仗,瘴气差一点使蜀国军队全军覆没,后经神人指点,得一片草叶含于口中,才走出密林。当然,那一切都是传说了。 第三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林中不知不觉间就暗了下来,先是朦胧一片,很快便黑了下来。雨小了一些,叶隙间的雨仍如注地流着。林中的队伍摇摇晃晃地走着,他们没有目标,踩着先头部队留在草叶间的痕迹向前走着。他们没有人能说清走进丛林里的确切时间,总之,已经是许久了,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 干粮早已吃完,这些日子,他们靠的是草皮树根、山中的野果裹腹。他们似乎已耗尽了身上所有的热量和力气,但他们只有一个目地,那就是走,向前,再向前。 这是一支掉队的队伍,刚开始的时候有几百人,那时,他们是一支完好的加强营,他们奉命撤到丛林边缘的时候,接到了阻击追兵的任务,那一刻,他们在林间埋伏下来,不久便和日本鬼子交上了火,他们原想完成阻击任务便追赶大部队,没有料到,这伙鬼子死缠烂打,硬是把他们拖了十几天。一天深夜,他们冲出了鬼子的包围。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高吉龙清点人数时,才发现只冲出来几十人。那里一场恶仗,几百人最后减员到几十人。 不需前面的部队做特殊的记号,他们顺着杂乱的草丛很容易便发现大部队的迹象,草丛里扔下的枪枝、弹药箱,还有行军锅。再往前走,他们便惊讶了。刚开始,有伤兵的尸体被遗弃在草丛中,每遇到这种场面,高吉龙总要让队伍停下来,掩埋战友的遗体。处理完遗体,他们总要在坟冢前默立一会儿,这时,他们没有语言,没有眼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战友祝福。 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倒毙在丛林中的尸体随处可见,有的三人一伙,五人一伙,有的是成排、成连的。从情形看,他们没想到自己会死,枪以班为单位架在一旁,他们一定是在此过夜,转天,却再也没有起来。丛林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和欲望,于是他们便长眠于此了。 这群后来者,看到这样的场面起初是震惊,后来就麻木了。他们身边的人也开始有人倒下了,便再也起不来了。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掩埋这些战友了。 吉姆摔了一跤,很快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他身旁的翻译王玥咕噜句:“我的上帝呀。”此时的吉姆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这位自负的英国人,咒天咒地,已经抱怨一路了,他刚开始咒骂他的长官,骂长官不管他的死活,后来他就开始骂天骂地了。他那副白手套早已不知去向了,衣服被树枝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不时地飘动,很绅士的胡须横七竖八地生长着,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脚上那双皮靴早就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像小孩张开的嘴,此时,草叶和雨水从那裂口处钻了进去,使吉姆不住地咒天骂地。渐渐,他已没有气力咒骂了,只一遍遍地叫着“上帝呀”。 终于,他们发现前方的高岗上,有一溜窝棚,那是野人部落,一路上,他们发现了不少这种野人的家,野人的家建得很随意,有时在树杈间,有时在一片高岗上,几个树桩撑起几片草帘子,又用树枝随便地支一下,便是家了。他们的到来,打破了野人宁静的生活,他们弃家而逃,躲到深处暗中观察这伙山外来客的举动。每到休息的时候,能找到这种场所,便是最好的去处了。 那几间草窝棚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这群摇摇晃晃的军人向那排窝棚摸去。 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第一个来到窝棚旁,下午开始,排长李双林便浑身发冷,牙齿不停地打颤,发烧不止。那一刻起,李双林便小声冲高吉龙说:“营长,我怕是不行了。”“别胡说!”高吉龙喝斥道。从那时起,高吉龙便和李双林走到了一起,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 快到窝棚前,高吉龙加快了些脚步,他想为李双林找一间稍好一点的窝棚,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也许明天便会好起来,两人来到窝棚前,意外地发现窝棚里已住满了人,不用细看,他们一眼便认出是自己人。这一发现,使这伙人有些激动。他们终于追上了大部队!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有生还的希望了! 他们没有多想,很快便躺在了他们中间,身体刚刚放松,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高吉龙躺在李双林身边,他们的身旁就是那些先他们而到的士兵,高吉龙在即将睡去那一刻,想问一问身边躺着的弟兄们是哪一部分的,看着静静睡去的弟兄们他又不忍心去打扰,又想,反正已经追上了大部队,早问迟问都是一样的。想到这,他头一歪,便睡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吉龙睁开了眼睛,窝棚外的雨已经停了,天光已经大亮。他坐了起来,他眯着眼向身旁望了一眼,这一眼使他吃惊非小,起初那一瞬,他疑惑自己在梦里,很快,便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了。身旁躺着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看那样子他们已死去有些日子了,他们浑身肿胀,有的肚子已经烂了,滚出黄水和肠胃。紧随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的人们都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他们“呀”的一声,一窝蜂似的挤出了窝棚。他们跑出去了一程,跌坐在草地上,张大嘴巴急促地喘气。有几个人,弯下腰干呕着。 吉姆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他闭着眼睛在胸前一遍遍划着十字,嘴里喃喃道:“上帝呀。” 王玥呕了半晌,只有胃液在嗓子眼里翻腾了几次,接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因为刚才的一番挣扎,心脏慌乱地跳着,此时,她的面色苍白如纸。 半晌过去之后,一双双麻木而又空洞的目光望着眼前莽莽苍苍的山林,山林无尽头,遮天掩日。后来那一双双目光便集中在高吉龙的脸上,他是他们的长官,在这莽无尽头的丛林里,他便是他们的救星。 此时,高吉龙的内心矛盾而又复杂。自从带着队伍走进丛林那一刻,他便恨不能一步就走出丛林。刚开始,他是有信心的,军人只懂得服从命令,可一走进丛林,漫漫无边的丛林使他动摇了,胆怯了。他不是怕自己会死在这片丛林里,而是想到这支部队,他是他们的长官,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刚进入缅甸时,他们一个加强营几百人的队伍,融在大部队中,是那样的浩浩荡荡,他们以为能够所向无敌,一鼓作气,收复缅甸,把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可谁料到,他们在缅甸还没站稳脚跟便败了,而且败得这么惨,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重新调整部队,便走进了缅北这片丛林。走进丛林是为了生存。一路上的景象使他们感到生存的希望在一点点地破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这支部队再也走不下去了,躺在地上便再也起不来了。一路上,他看了太多太多这样的景象。就在昨天,他还坚信会走出丛林,与大部队汇合。为了稳定军心,他狠下心,枪决了那三个逃兵。眼前的一切,让他动摇了。饥饿已经使他没有气力再往前走一步了。眼前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让他不寒而栗。是生是死,是进是退?他问自己。一股从没有过的悲凉漫过他的胸际。此时,他真想掏出腰间的枪,一枪把自己打死,然后一切都结束了。身体留在丛林,灵魂飘回故乡。 一想起故乡,他的心颤了一下,接着有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下脸颊。 第四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仗没有开打便注定了将以失败而告终。 英国人狡猾多变,猜疑中国军队入缅后有占领缅甸的野心,先是迟迟不肯让中国军队入缅,以至贻误战机。美国人以救世主身份援助中国,但也有着自己的野心。英国人在无奈的情况下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此时缅甸局势已定矣。英国人无心抵抗,匆忙后撤,逃往印度避难,中国远征军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仓促应战。英国人隔岸观火,他们并不希望中国军队胜利。美国人只希望中国战区能吸引住更多的日本军队,以减轻西方战场的压力,也就是说,美国人要中国军队与日本军队在战场上作消耗战,在缅甸把日本人拖住。 中国的指挥员又夹在美、英之间,处处都得争取双方的同意,否则,两方面都不予以支持。为了争取同盟国的支持和援助,明明知道有些决策是错误的,却仍旧要士兵去流血牺牲。 部队进入缅境后,缅甸各地的华侨蜂拥而至,他们看到中国远征军入缅,就像看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亲人,他们一边呼喊着欢迎的口号,一边倾其所有把购买到的物品送给中国军队。哪里有华侨居住,欢迎中国远征军的标语就贴到哪里,他们自愿为部队当向导、翻译,他们诉说着委屈。他们为生活所迫,侨居缅甸,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们从心里希望中国远征军能够打胜仗,在缅甸扬威,为中国侨民扬眉吐气一回。 不明真相的缅甸人则是另一种态度,他们恨英国人,早在日本侵占缅甸前,他们的反英运动已开展得如火如荼。日本人正是利用了缅甸人反英的心理,才及时地侵占了缅甸。日本人打着帮助缅甸人赶走英国人的旗帜,得到了不明真相的缅甸人的支持。 中国远征军在这种时候帮助英国人打日本人,便受到了缅甸人的反对。他们仇视中国军队像仇视英国人一样,大批的缅奸混居在华侨之中,炸桥梁,搞刺杀,撒传单,谎报军情,为日本人通风报信。 这样一支远离祖国的部队,在这种状态下便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中国远征军200师,先日本人一步,占领了缅东同古。这是一支孤军深入的部队,率先打响了入缅的第一枪。 这支孤军奋战的部队,很快被日军包围了。最后只剩下了血战。只有血战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路了。200师师长戴安澜视死如归,留下了一封绝笔信。 荷馨爱妻如见: 余此次奉命入缅,不禁感慨万千。在国内时,见到日寇侵占我土地,蹂躏我父老兄弟,不共戴天!来到缅甸,又见三十五万华侨,倍受外人欺凌。我炎黄子孙竟至如此,是国威不扬之故!作为军人余倍感职责之重,倘不能消灭倭寇,扬我中华之威,何颜再见江东父老! 目前,余率部固守同古,援军不至,又被包围,唯决心与城池共存亡,以报党国栽培,祖国父老养育之恩。 余若殉职,乃无尚光荣,望爱妻勿过分悲痛,严教子女,忠诚爱国,以雪国耻为己任,以光大我中华为目的,余虽死亦含笑九泉矣。 匆此 即颂 平安! 海鸥(戴安澜)手书 民国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二日 后来200师,接到杜聿明的命令,同古突围成功,却在撤往国内途中与日军遭遇,戴安澜将军不幸中弹身亡。 远在延安的毛**撰写挽诗,遥祭英魂: 海鸥(戴安澜)将军千古: 外侮需人御, 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 勇夺虎罴威。 浴血东爪守, 驱倭棠吉归。 沙场竟殒命, 壮志也无违。 戴安澜将军安息了,可挣扎在缅北丛林的将士们,仍在与命运搏斗着。 第五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一行绝望的人马伫立在密林中。 高烧不止的李双林手拄着***,向密林深处望着,他这个姿式已站立许久了,他似乎在下着一个决心。许久,他慢慢转过身。他的目光和高吉龙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高吉龙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李双林手拄着枪向前迈了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大哥,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可是条死路哇。” 高吉龙仰起头,他望到了头顶密不透风的树冠,那些树冠交叠着掩天遮日,像此时高吉龙的心情,郁闷得没有一丝缝隙。他无声地叹了口憋闷已久的长气。 李双林苍白着脸望着他,喑哑地说:“大哥,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弟兄们都将死在这老林子里。” 高吉龙何尝不担心弟兄们的命运呢?一场阻击战下来,几百名生龙活虎的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了几十人,然而眼前这几十人又是怎样的一群人呢,衣衫破烂,枪支不整,那场阻击战下来,他们仓惶地逃进了丛林,像一只没头苍蝇,死里逃生,枪支弹药扔得随处可见。他制止过,可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接下来他们找到了大部队撤退的路线,在这条路线上,他们看到了更加触目惊心的景象,遍地都是枪支弹药,就连部队赴缅前刚装备的新型大炮,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扔在草丛里。那时,他们心疼了好久。这哪里是撤退,分明是如丧家之犬的奔逃。高吉龙的心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笼罩在他的心头,他觉得出国前满腔的豪气已化做一缕尘埃随风飘散了。更加让众人感到恐惧的是那些尸体。刚开始,还是零零星星的,从尸体上判断,那是一些体质虚弱者,或者是带伤的士兵。再也无力走下去了,躺在丛林中。这些战友的身上大都草草地盖着一些树枝或草叶,显然是战友们为这些殉难者匆匆建起的坟冢。接下来,尸体便逐渐多了起来。那些尸体散落在丛林中,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卧着的,横七竖八……显然,他们实在是走不动了,便想停下来歇一歇,可这一歇便再也没能起来。这些死难的弟兄们的尸体暴露在丛林中,已开始腐烂,林中的虫、蚊叮咬在这些尸体上。高吉龙看到眼前这一切,难受得要死要活。他不忍心让这些弟兄们的尸体暴露林间,总是下令掩埋这些尸体。活着的弟兄们看到这一切心里并不轻松,队伍再往前走,说不定自己也是这般下场。再接下来的场景更使他们大大地惊骇了:尸体已不再是三三两两,而是成班成排地呈现在他们的面前,活着的人们已没有能力掩埋这么多的尸体了。他们只能远远地绕过去。他们回避着这些尸体,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从这些尸体旁绕过去。谁也不说话,一律沉默着。然而,他们谁也无法逃避眼前的一切。 这种情绪高吉龙早就看出来了,作为这支人马的最高长官,生与死他比别人想得更多。他想得最多的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伙弟兄们带出丛林与大部队会师。起初他是有这种信心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信心开始动摇了。他说不清前面的部队离他们还有多远,丛林有多大;就是追上大部队了,谁能保证就能走出这丛林呢?昨天晚上,他的确狂喜了一会儿,他以为自己真的追上了大部队,可今天早晨当他睁开眼睛发现周围躺着的都是尸体时,他的心凉了。从这些尸体上判断,他们躺在这里足有半月有余,也就是说,大部队距他们有十几天的路程。而这十几天中,谁知道又发生了些什么呢? 当初部队刚走进丛林里,有人就提出,不向西走,向西是通往印度的道路。向北则是通往祖国的道路。是向西还是向北高吉龙的确犹豫了一阵,他是名军人,早已学会了服从命令,向西那是大部队前进的方向,他不想带着弟兄们当逃兵。于是他选择了向西。 这伙绝望的人们似乎看透了高吉龙的心思,他们齐齐地跪在了高吉龙面前。 他们齐声喊道:“营长,向北走吧,我们要回国。” 高吉龙抬眼望去,只见这些朝夕相处的弟兄们,一个个神情沮丧,蓬头垢面。看着这一张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他的心碎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英籍顾问吉姆。这位英国少校一步步向他走来,翻译王玥跟随在他的身后。 今天早晨的变化吉姆似乎已经全明白了,他最担心的是部队不往西走。部队在出发前,他曾接到长官的命令:无论如何要让这支中国部队走到印度。英国部队已经撤到印度了,他们担心日本人会一直追击下去,如果失去中国部队的保护,英国人太危险了。英国人放心不下中国军队,在临撤退前,派出了一批顾问。他们要掌握中国部队,他们在惨败面前,不能再失去最后的保护伞了。 其实在一路上,吉姆已了解了中国士兵的情绪:他们不愿意去印度,就是死也愿意死在自己祖国的领土上。吉姆害怕去中国,万一去了中国,他这么一个人单势孤的英国人算什么呢? 当中国士兵一齐跪在高吉龙面前时,他马上走了过来。他说: “不,部队不能向北!向西,一定向西!” 当翻译王玥把这话翻译出来以后,跪着的牛大奎就站了起来,他仇视地望着吉姆。吉姆在他的目光下后退着。 牛大奎用手指着这位顾问的鼻子道:“你算个啥东西,这是中国部队,用不着你指手划脚。” 吉姆听不懂牛大奎说的是什么,但从牛大奎的表情上他已看出说的是什么了。 众人也说:“你们英国人算啥东西,仗还没打起来就逃得远远的,在这里来指手划脚,去你妈的!” 在那一刻高吉龙就下了决心:向北,回国!他知道,凭着现在的士气无论如何走不出丛林了。如果向北,走回祖国去,说不定凭着一种精神力量会发生奇迹。他向前迈了一步,挥了一下手,尽力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咱们向北,向北!”他的话一出口,有几个士兵便抱头痛哭起来。 队伍即将出发时,吉姆拔出了枪,他高声喊叫着什么。 这时,一发子弹贴着吉姆的头皮射了过去,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去你妈的!”不知谁骂了一声。 吉姆想:完了! 这支有些狼狈的队伍,向北进发了。这在他们绝望的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星。 第六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营长高吉龙望着这支饥饿、疲惫、缺乏士气的队伍,心里涌过一种莫名的滋味。 这次中国远征军组建时,原本并没有高吉龙这支队伍的份,是高吉龙积极请战后他们才得以参加的。也就是说,远征军大部分都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组成的。高吉龙所在的东北军不仅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一时成了蒋介石的眼中钉肉中刺。入缅之前,高吉龙是东北军的中校团长。“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的日子江河日下,先是张学良和杨虎城被蒋介石秘密软禁,然后就是东北军被改编得七零八落。 这次入缅作战,高吉龙完全是出于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 “九一八”事变前,东北军驻扎在东北的奉天。高吉龙自然也是东北人。奉天城外一家普通的农户庄院里,住着他的老娘和媳妇春娥。 “九一八”之前,日子还算太平,每十天半月的他总要回家一趟,去看望老娘和媳妇,那时他新婚不久,春娥刚满十八岁。春娥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是老娘做主为他寻下的媳妇。其实他并不想这么早就结婚,完全是为了娘的身体才同意结婚的。娘从小守寡,拉扯着他长大。娘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家境贫穷,守着父亲留下的几亩田地过着日子,先是供他读完了私塾,后来又让他去了奉天城里读学堂,十八岁那一年,他又考上了东北军的“讲武堂”。两年以后,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先是在东北军当上了一名见习排长,后来就是连副;在一次阅兵中,张作霖大帅看中了他,把他调到身边当上了警卫连长,再后来他就很顺利地当上了团长。他当团长那一年才二十七岁。后来母亲就给他寻下了春娥。 春娥在没过门前,已经在他家开始生活了。长年的操劳使母亲害上了哮喘病,夏天还好一些,一到冬天便咳嗽不止。春娥便来到家里照料母亲。 在结婚以前,他曾见过几次春娥。她是位长得丰满而又匀称的姑娘。第一次见到春娥时,母亲就介绍说:“这是春娥。” 他说:“嗯。” 他偷眼打量春娥,她也在打量他。她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尤其让他忘不了的是她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他的眼前便闪现出一幅美妙的晴空。她那根又粗又长的辫子更令他心动,辫子长到腰际,辫梢处系着一条大红的蝴蝶结,不时地在她的屁股上翩跹起舞。他看她的时候,她总是红了脸,低垂下眼帘,羞羞的,娇娇的。 母亲不时地在他面前夸春娥。他不说什么,心想只要母亲满意比什么都强。 他离开家时,春娥总要送到村口,他骑在马上,春娥随在后面。 他说:“娘身体不好,你要照顾好她。” 她说:“嗯。” 他说:“过一阵子我还会回来。” 她说:“嗯。” 他说:“那我就走了。” 她说:“嗯。” …… 他们这样对话时,她一直低着头,羞羞的,娇娇的,望着自己的脚尖。马懒散地走着,她便走得不急。鞋是自己做的,鞋面上绣了两只小兔,她是属兔的,两只小兔交替地在她眼前闪现。 他说:“回吧。”便很留恋地望她一眼,抖一下绳僵,马就加快了脚步。 她立住了,望着他远去。 他在马上回望一眼,终于望见了她扬起的脸,这时,她已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他望见那只大红的蝴蝶结在风中漫舞。 后来,他就和春娥结婚了,一切都是母亲的意愿。 结婚那天晚上,她咬了他一口,在他肩膀上永远留下了她的齿印。 在这之前他说:“你嫁给我不悔吧。” 她没说话,摇了摇头。黑暗中他没看见却感觉到了。 半晌,她说:“俺愿意看你骑马的样子。” 他心里热了一下,接着一下子便抱紧了她,他发现她的身体热得烫人,像一盆沸着的水。她的热度唤醒了他男人的冲动,他很用力地把她压到了身下…… 就在这时,她咬了他一口,他的肩上顿时涌出了鲜血。他吸了口气。 她说:“给你留下个记号,你是我的人了。” 他理解了她,再次深深地把她拥入到了怀中。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和平静。 从此,每次再回家探望母亲对,心里牵挂的不仅仅是母亲一个人了,春娥的音容不时地在他眼前闪现。 如果没有日本人的入侵,一切将都是美满的。这时,就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日本人明目张胆地向中国人开枪了。世界便乱了。 高吉龙没有想到的是,日本人杀害了他全家。他得到消息时,母亲和春娥的尸体已经凉了,母亲死在了炕上,刺刀戳透了母亲的胸膛,春娥死在了地下,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是被日本人强奸之后杀死的。腹部划开了一条口子,已经成形的胎儿在母腹中蠕动。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春娥怀孕了,而且已经几个月了。那一刻,他差点晕死过去。 那些日子,被害的东北父老比比皆是,队伍营门外,哭诉的父老乡亲黑压压的一片,父老乡亲们多么希望东北军能替自己报仇雪恨啊!抗日的情绪在东北军中酝酿着,这股情绪像一座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 其实在这之前,他已经私自决定要讨伐日本人了,他做通了全团官兵的工作,偷袭日本人的营地。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情况发生了变化,东北军接到蒋介石的命令,连夜撤往关内。向日本人复仇的计划落空了。 就在登上入关列车的一刹那,他向这块土地跪了下去,所有的官兵都跪了下去,黑压压的一片,车站内外所有官兵都跪了下去,那一刻,他在心里说:小日本,你们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冲着这片沉睡着的东北大地磕了三个头,这三个头是留给母亲和父老乡亲的。站起身来那一刻,他抓起了一把土,塞到自己的衣兜内。 列车启动了,家乡离东北军越来越远了。他们夜夜等,日日盼,盼望着有一天能够打回东北老家去。抗战的情绪遍布整个东北军。 “西安事变”,蒋介石被抓,高吉龙和所有的东北军以为盼来了抗战的日子,那些日子,东北军中流传一句口号:“杀了蒋介石,打回东北去!” 没料到的是,蒋介石被放,东北军统帅张学良被软禁,部队被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收编,一切都是他们没有料到的。眼见着抗日的梦想破灭,却意外地等来了赴缅作战的机会。 争取到赴缅作战的机会是那么艰难,先是全团上下写了血书请命赴缅,没想到却被驳回。赴缅前,远征军副司令长官杜聿明视察部队,高吉龙率全团官兵跪下伸冤,才被勉强同意参战。可顶头上司怕东北军抢功,只同意高吉龙这个团一个营赴缅参战。高吉龙抗日决心已定,一定要亲自率部入缅,结果高吉龙便被任命为营长。 蒋介石嫡系部队许多官兵都说高吉龙这是疯了。 功名利禄在高吉龙的内心早已淡漠了,他一心想的是:报仇雪恨! 第七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队伍向北走去,吉姆的天空便黑了。 最初他来到中国部队当顾问,中国人还算尊重他。按中、英双方达成的协议,中国远征军入缅以后的供给由英方负责,那时这支队伍的供应都是由吉姆出面调配的。 英国人在缅甸遗弃了大量的军需仓库,屯积下的货物几年也用不完,日本人占领了缅甸,英军甚至来不及把这些东西运走,又拱手让给了日本人。中国远征军入缅后,英国人在供给上显得并不大方,仿佛是怕这些中国军人在缅甸吃得太好了,而赖在这里不走了。 日本人一来,英国人望风而逃。原因不是英国人装备差,而是他们觉得为缅甸这块土地流血不值得,他们要看一看日本人与中国人两虎相争。远征军初入缅甸,中国军队向前开,英国人却向后撤,把所有军需物资都遗弃在了缅甸,即便这样,英国人在供给上仍显得不那么大方,英国人的方针是,在缅甸这块土地上要时时制约中国军队。 吉姆也在制约着中国这支部队,在队伍败退缅北丛林前,附近就有一个英国人留下的军需仓库,里面各种肉类罐头堆积如山。吉姆曾去了一趟,在自己的衣兜里装满了各种吃食。他清楚队伍要穿过这片丛林才能到达印度,但他并不清楚这块丛林到底有多大多险,他想要在丛林里控制住这一小股中国军队,然而,一走进丛林他便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 丛林边地那场阻击战,就耗去了所有给养,走进丛林,他们可以说已经一无所有了。这些天来,他们靠的是野果和树皮充饥。野果并不多,这些食物已经被前面的队伍扫荡过一遍了,留下来的还能有多少呢? 接下来,他接二连三地看到了死人,那是些很年轻的中国士兵。吉姆的心便开始颤栗了,他这才意识到,这片可恶丛林的凶险。他开始后悔在走进丛林之前,没有离开这支部队,自己坐车或坐飞机取道去印度。 他没有离开,一大半原因是为了王玥。他自从第一眼看见她,便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她。 吉姆来到缅甸已经有几个年头了,他的职务是少校联络员。英国东部的一个小镇上有着一个温馨而又美满的小家,夫人珍妮在当地小镇上的邮局里当一名报务员,他们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吉姆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他每年都要回英国和家人团聚几次,他觉得缅甸也没有什么不好。缅甸在深深地吸引着他,吸引他的不是宝石和缅甸的财富,而是缅甸的女人。在吉姆的眼里,缅甸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那勾勒出腿部曲线的筒裙,类似小背心的上衣,胸部以下,肚脐以上的部位总是暴露着,发髻高挽着,露出缅甸女人白白的脖颈,和她们胸前丰富的饰物。 在仰光的大街上,吉姆最爱看到的是这些,他瞧不起缅甸男人。男人也穿裙子,一个个显得懒散而又拖沓。唯有缅甸的女人像宝石一样鲜艳。 吉姆领略过缅甸女人的风味,那是在仰光一家妓院里,这家妓院是英国人经常光顾的地方。妓院里是地地道道的缅妓,床上的缅甸女人别具风味,她们有时像一泓水,有时又像一团火。吉姆觉得,缅甸女人的韵味比英国女人强百倍,在缅甸他有些乐不思蜀了。都说缅甸人仇恨骑在他们脖子上的英国人,可缅甸的妓女一点也不,她们喜欢他们衣兜里的钱。 吉姆在见到王玥的那一瞬,禁不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王玥穿着一身合体的军装,皮肤稍有些黑,自然卷曲的头发在脑后披散着,尤其王玥那双宝石般的眼睛,清纯而又明亮。那一刻,吉姆就在心里惊呼:天呐! 从最初见到王玥那一刻起,他就毫无道理地爱上了王玥。 队伍撤向缅北丛林前,他曾求过王玥,他求她跟他一道离开该死的战场,该死的丛林。王玥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这多少有些令吉姆吃惊。 后来王玥更正道:“少校先生,你别忘了我是名中国军人。” 吉姆听了王玥的话,遗憾地耸了耸肩。 这支队伍终于决定向北走了,这是吉姆最担心的。他知道在这片丛林里自己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这支濒临绝望的中国部队了。他们共同的愿望是:活着走出这片丛林,走回自己的国家去,而不是去领取英国人提供的狗屁给养。况且在这密林深处,英国人自己都不能救自己了,还谈得上什么给养。 这支衣衫不整,疲惫不堪的队伍,一听到向北走的命令,仿佛一下子中了什么魔法,他们的动作变得敏捷起来,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北走去,仿佛翻过前方一座山梁便会见到自己的亲人。 吉姆坐在原地大口地喘息着,刚才一发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那时他就觉得,这群中国人真的是疯了。自己再也没法支配这股部队了;惹急了这群绝望的中国人,他们真的会杀了自己,甚至会活活把他剥了…… 刚开始,吉姆觉得走出丛林并没有什么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一想法便产生了动摇。密林越走越深,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那些死去的中国士兵整班整排地躺倒在丛林里,走出丛林的日子看来是遥遥无期。吉姆起初以为那些驻扎在印度的英国人不会不管他们,就是不管这些中国人,也应该管一管生活在中国人之中的英国人呐。随着时间的推移,吉姆仅存的一点幻想,越来越虚无飘渺了。最后他甚至绝望了,在心里他一遍遍诅咒那些同伙。 中国军队真的扔下他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向北而去,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悲凉地坐在那里。最后王玥来到他的身旁,他以为王玥这个他心中的女神会随他一同向西走去,不料王玥却说:“少校先生,你不随队伍走么,那我可要走了。”王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吉姆在心里呼喊了一次:上帝呀!他已经别无选择了!最后他只好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这时,他才发现,刚才那一枪已经让他尿了裤子。他已经管不了许多了,踉跄地向前走去,冲王玥远去的背影喊:“等等我呀,我的上帝呀!” 第八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王玥并不喜欢吉姆这个人,说句心里话,她有些讨厌并且恨英国人。她讨厌英国人的自以为是,恨英国人的胆小怕事,更讨厌英国人的装模作样。 王玥出生于缅甸,她的血液中一半是中国人,一半是缅甸人。父亲是名华侨,在仰光开了一家照相馆,后来娶了母亲。日子算是过得不错,后来生下了她。她在中缅男女组成的家庭里,从小就接受了两种不同的文化教育,她不仅学会缅语,同时也会说汉语。王玥在日本入侵缅甸前并没有回过中国,有朝一日回到祖国那是他们一家人的梦想。父亲一生都在做着这样一个梦。父亲的老家位于昆明滇池之畔,当年出走缅甸是为了生计,父亲并没有想在缅甸永远居住下去,当年娶母亲的时候,也已和母亲明确了这一点,母亲对父亲日后回国的打算并没有异议,中国是一个大国这一点母亲早就知道。他们要等待着时机。几年前中国大地军阀混战,这几年日本侵略军又占领了中国北方的大片领土,他们一家一直没有等来国泰民安的日子。他们坚信总有一天,中国会安定下来的。 没有料到的是,日本人在英国人之后占领了缅甸南方大部分城市,对仰光也虎视眈眈,缅甸的日子也变得不平静起来。 在这期间,王玥一直在上学,很多年前,缅甸便成了英国的殖民地,学校的教育体系也是英国那一套,在学校他们要接受两种语言的教育,一种是缅甸语言,另一种就是英语。王玥和所有生活在缅甸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一样,仇恨英国人,但他们并不排斥英国的教育。因为他们精通了英语,了解了许多在缅甸以外发生的事情和知识。 王玥在一所英国人开办的护士学校读书,授课的大都是英国妇女。王玥在毕业前夕的一天,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了仰光。以前日本飞机也经常光顾仰光上空,但轰炸的目标大都是一些英国人的营区或工事。这次,日本人不仅轰炸这些,同时也在街道和居民区投放了大量的**和***,一时间,仰光城里变成了一片火海。王玥所在的护士学校也遭到了轰炸,她们跑出校舍,跑上了街道,王玥一口气跑回到家中,那间小小的照相馆在火光中已经灰飞烟灭了,到处都是断墙碎瓦。 家,显然已经不存在了,等待她的是一片废墟。院子中,她看到的是一片血泊,父亲、母亲搂抱在一起,母亲已经死了,僵硬地躺在父亲的怀里。父亲的一双腿被炸断了,但他仍大睁着双眼,仿佛在坚持着看王玥最后一眼。父亲一只毫无血色的手颤抖着抓住了王玥冰凉的双手,父亲最后冲她说:“缅甸……呆不下去……了,回家……你回家……” 父亲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双眼,父亲那只手一直向北方指着。王玥知道父亲说的家意味着什么,父亲在缅甸生活了二十多年,并没有把缅甸当成家,父亲做梦都在想着滇池之畔的家乡。父亲用最后一丝气力顽强地把手指向北方,仿佛他的灵魂已顺着手指回到了中国的故乡。 父亲、母亲在这场劫难中离开了这个世界,缅甸再也没有亲人了。早在日本飞机轰炸仰光前,已经有大批华侨举家跨过畹町桥回到了祖国,每天都有成批的华侨涌出仰光城,走向了逃难的征程。 王玥也走上了归国的征程,中国在她的印像中很模糊,她在父亲的描述中,自己的国家有很大的一片土地,那里有乡村、城镇、工厂、学校……终于,她跨过了畹町桥,越过了怒江,终于回到了梦魂牵绕的祖国。后来她辗转来到了昆明,昆明已经有很多华侨在那里聚集了,云南王龙云在昆明成立了一个难民接收站,专门为从缅甸回来的华侨设立的。一路艰辛使许多华侨病倒了,王玥义务肩负起照料病人的任务。最后这批归国华侨都得到了安置,王玥来到了一家医院当上了护士。 也就在这时,中国远征军组建工作开始了,远征军不缺少打仗的将士,缺少的则是翻译和医护人员。王玥的条件正在应征之列,她和医院的许多姐妹都报了名,最后她入选了。王玥从内心是很希望参加中国远征军的,父母死在了日本人的炮火下,她要替父母报仇。另外,他们这样的华侨在缅甸受够了外国人的欺悔,先是英国人的盘剥,现在又来了日本人。她多么希望作为中国远征军的一员,打回缅甸去,为父母报仇雪恨,为中国人争气。 出国前,她被分到高吉龙这个营。分到这个营的还有几名医护人员。 出国那一刻,远征军浩浩荡荡,十万大军车水马龙,雄赳赳跨出了国门。然而,迎来的不是胜利的欢欣,而是一连串失利的痛苦。先是同古保卫战失利,接着又丢了仁安羌,最后棠吉也不保,慌乱之中,远征军逃进了缅北丛林,这简直是条死亡之路。 王玥的心在流血,她知道中国将士的心都在流血。 部队接到撤往印度的命令,王玥的心便死了。她不是军事家,不知道撤到印度会好在哪里,她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从感情上讲,她不希望去印度,她希望能够撤回国内,以图东山再起。她不知道,他们这支部队也都不知道回国的路早已被日本人堵死了,日本人等待着中国军队钻进他们的伏击圈。他们更不知道,这支东北军部队被他们的顶头上司像甩包袱一样地甩了。 那场阻击战一连打了几天几夜,几百人的一个加强营只剩下几十人,他们被数倍于自己的日本人包围了。阻击战中,王玥充当了一名护士角色,她帮助抢救伤员,那是一群多么勇敢的战士呀,为了掩护大部队突围,他们奋不顾身,拖住敌人死打硬拼。最后他们硬是杀出一条血路,钻进了丛林。 然而,他们一走进丛林便发现上了自己顶头上司的当。东北营接受阻击任务时,那个姓林的团长答应会派部队来接应他们,当他们钻进丛林的时候,接应的队伍连个影子也没有发现。 王玥不清楚中国军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她知道,众人不团结是无法取胜的。刚开始她有些不理解这支部队士兵的粗鲁,后来她就理解了,行走在这片无边无际的丛林里,死亡和恐惧时时笼罩着他们,怎么会有好的情绪?再这样下去,她也要骂娘了! 高吉龙适时地命令队伍转向北方,不仅众人看到了光明,王玥也看到了一丝希望。回家的愿望是那么强烈。然而家又在何方呢? 第一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下雨了。 起初没有人知道下雨了,遮天掩日的森林里,阴暗潮湿。一支衣衫不整的队伍,在密林中摸索前行。他们跌跌撞撞,摇摇摆摆,恍似走在一个冗长的梦里。 这时候,林外的雨就下起来了,他们先是听到头顶一片喧响,过了许久,雨滴才透过茂密的树叶,点点滴滴地落进林中。 林中那堆生着的火,最后摇曳了几下,熄了,像一声哀怨无助的叹息。此时,林地里很静,只有树叶间滴落的雨声,还有不知名的虫在不远不近的草丛里**着。 三个士兵跪在营长高吉龙面前,他们垂着头,破碎的衣衫已遮不住他们的身体。头上的头发垂落下来,背后看,像三个女人。 营长高吉龙背靠在一棵树干上,他的身边默然而立的便是这一支队伍。队伍中的士兵和跪着的三个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一律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目光迟滞。他们茫然无助地望着远方,其实他们的目光并没有遥望多远,在眼前很近的地方便被浓密的枝叶挡住了。但他们仍那么迟滞地望着,仿佛那目光已成了一种永恒。 “营长,饶了我们吧。”跪在地上的一个人说。 “我们再也不跑了。”另一个说。 “营长,我们出不去了,我们迷路了,我们都活不成了。”最后的那个士兵说到这,便呜呜咽咽地哭开了。他还一脸孩子气,看样子顶多十七八岁。 高吉龙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他的眼里有种很亮的东西一跳,很快便不见了,像那堆刚熄了的火。他别过脸去,这时,他就看见了这支衣衫不整的队伍,他又闭了一次眼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用很高的声音道: “李排长,执行吧!” 排长李双林听到命令,身子颤了一下,他嗓子干干地喊了声:“营长——” “执行!”高吉龙说完转过身背朝着那三个逃兵,缓了语气说:“还有什么交待的,都说出来吧,日后不管谁活着出去,都会去你们老家看看。”说到这,有三两滴泪水从高吉龙的脸颊滑过。 三个跪在地上的逃兵此时不再求饶了,他们站了起来,领头的年长一些的老兵冲面前的队伍鞠了躬,哽着声音说:“弟兄们,我们哥仨就先行一步了!” 另外两个兵也学着老兵的模样冲众人鞠了一躬。 老兵又说:“不管哪位兄弟日后回到老家,拜托到奉天城外杨家屯看一看我八十岁的老母……”老兵说不下去了,“噗通”一声跪下了,哽着声音说:“我杨大宝先谢了。” …… 高吉龙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日记本,一一地把三个逃兵的请求都记下了。最后他把笔记本很小心地揣进了怀内,冲站在一旁的李双林说:“执行吧。” 李双林挥了一下手,队列里又走出两名士兵,他们押着三个逃兵向林子深处走去。 “娘呀,儿不能再看您一眼了!”那个老兵苍凉地喊了最后一声。 接下来,一连响了三枪,枪声很闷,潮潮湿湿地传过来,接下去,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雨声响遍整个世界。 天更暗了。 一彪人马,踉跄着向前走去。 第二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年,欧洲大陆爆发了著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随后,日本在亚洲同时燃着了战火。顿时,昔日宁静的人类,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为了和平的战争。 美国为了粉碎日、德合围欧、亚大陆的阴谋,把目光盯在了东方——中国。牵制日本,粉碎日、德称霸全球的野心,美国把大批援华物资,通过缅甸,从仰光上岸,再经滇缅公路运往云南。一时间,仰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期竟出奇地繁荣,仰光港口,悬挂着星条旗、米字旗的巨轮进进出出,各种军火、物资堆积如山,滇缅公路车水马龙。 当时,缅甸已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为了讨好日本,以保全其远东殖民地大后方。一九四〇年七月十八日,英、日签订封锁滇缅路三个月的协定,以阻断援助中国抗日的物资运往中国。然而,日本并不领英国这个情,同年九月入侵越南,并与泰国签订了友好条约,紧接着,日军开进了缅甸。 英国人无奈,于一九四〇年十月,重开滇缅路,同意中国兵发缅甸。英国人始终心怀鬼胎,既想借助中国军队赶走缅甸的日本人,又怕中国染指其殖民地,一拖再拖,直到一九四二年二月,日寇占领仰光后,才被迫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于是,一场悲壮而又惨烈的战争拉开了大幕。 十万远征军,挥师缅甸,地上车轮滚滚,马达轰鸣,战马嘶哮,空中有盟国的飞机掩护,浩浩荡荡,直奔国门畹町而去。 滇西的百姓,涌出家门,为远征军送行,献米酒,敬山茶,犒劳远征军官兵。 激昂的远征军战歌排山倒海地在队伍中响起: 枪,在我们肩上, 血,在我们胸膛。 到缅甸去吧, 走上国际的战场。 …… 有谁能够料到,气势如虹的远征军,两个月后,竟在缅甸战场,一败涂地,被逼进了缅北丛林这条绝路。 坐镇重庆的蒋介石电令指示已逃往密林中的远征军副总指挥杜聿明: 日军已侦知我军回国路线,高黎贡山各山口均布下重兵,我军北退凶多吉少。因此,命令第5军及新22师改道进入印度。 缅北丛林方圆几百里,野人山横亘其中。土著歌谣中称: 进入野人山, 神仙也难还。 相传,三国时期,孔明曾在此打过仗,瘴气差一点使蜀国军队全军覆没,后经神人指点,得一片草叶含于口中,才走出密林。当然,那一切都是传说了。 第三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林中不知不觉间就暗了下来,先是朦胧一片,很快便黑了下来。雨小了一些,叶隙间的雨仍如注地流着。林中的队伍摇摇晃晃地走着,他们没有目标,踩着先头部队留在草叶间的痕迹向前走着。他们没有人能说清走进丛林里的确切时间,总之,已经是许久了,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 干粮早已吃完,这些日子,他们靠的是草皮树根、山中的野果裹腹。他们似乎已耗尽了身上所有的热量和力气,但他们只有一个目地,那就是走,向前,再向前。 这是一支掉队的队伍,刚开始的时候有几百人,那时,他们是一支完好的加强营,他们奉命撤到丛林边缘的时候,接到了阻击追兵的任务,那一刻,他们在林间埋伏下来,不久便和日本鬼子交上了火,他们原想完成阻击任务便追赶大部队,没有料到,这伙鬼子死缠烂打,硬是把他们拖了十几天。一天深夜,他们冲出了鬼子的包围。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高吉龙清点人数时,才发现只冲出来几十人。那里一场恶仗,几百人最后减员到几十人。 不需前面的部队做特殊的记号,他们顺着杂乱的草丛很容易便发现大部队的迹象,草丛里扔下的枪枝、弹药箱,还有行军锅。再往前走,他们便惊讶了。刚开始,有伤兵的尸体被遗弃在草丛中,每遇到这种场面,高吉龙总要让队伍停下来,掩埋战友的遗体。处理完遗体,他们总要在坟冢前默立一会儿,这时,他们没有语言,没有眼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战友祝福。 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倒毙在丛林中的尸体随处可见,有的三人一伙,五人一伙,有的是成排、成连的。从情形看,他们没想到自己会死,枪以班为单位架在一旁,他们一定是在此过夜,转天,却再也没有起来。丛林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和欲望,于是他们便长眠于此了。 这群后来者,看到这样的场面起初是震惊,后来就麻木了。他们身边的人也开始有人倒下了,便再也起不来了。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掩埋这些战友了。 吉姆摔了一跤,很快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他身旁的翻译王玥咕噜句:“我的上帝呀。”此时的吉姆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这位自负的英国人,咒天咒地,已经抱怨一路了,他刚开始咒骂他的长官,骂长官不管他的死活,后来他就开始骂天骂地了。他那副白手套早已不知去向了,衣服被树枝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不时地飘动,很绅士的胡须横七竖八地生长着,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脚上那双皮靴早就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像小孩张开的嘴,此时,草叶和雨水从那裂口处钻了进去,使吉姆不住地咒天骂地。渐渐,他已没有气力咒骂了,只一遍遍地叫着“上帝呀”。 终于,他们发现前方的高岗上,有一溜窝棚,那是野人部落,一路上,他们发现了不少这种野人的家,野人的家建得很随意,有时在树杈间,有时在一片高岗上,几个树桩撑起几片草帘子,又用树枝随便地支一下,便是家了。他们的到来,打破了野人宁静的生活,他们弃家而逃,躲到深处暗中观察这伙山外来客的举动。每到休息的时候,能找到这种场所,便是最好的去处了。 那几间草窝棚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这群摇摇晃晃的军人向那排窝棚摸去。 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第一个来到窝棚旁,下午开始,排长李双林便浑身发冷,牙齿不停地打颤,发烧不止。那一刻起,李双林便小声冲高吉龙说:“营长,我怕是不行了。”“别胡说!”高吉龙喝斥道。从那时起,高吉龙便和李双林走到了一起,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 快到窝棚前,高吉龙加快了些脚步,他想为李双林找一间稍好一点的窝棚,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也许明天便会好起来,两人来到窝棚前,意外地发现窝棚里已住满了人,不用细看,他们一眼便认出是自己人。这一发现,使这伙人有些激动。他们终于追上了大部队!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有生还的希望了! 他们没有多想,很快便躺在了他们中间,身体刚刚放松,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高吉龙躺在李双林身边,他们的身旁就是那些先他们而到的士兵,高吉龙在即将睡去那一刻,想问一问身边躺着的弟兄们是哪一部分的,看着静静睡去的弟兄们他又不忍心去打扰,又想,反正已经追上了大部队,早问迟问都是一样的。想到这,他头一歪,便睡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吉龙睁开了眼睛,窝棚外的雨已经停了,天光已经大亮。他坐了起来,他眯着眼向身旁望了一眼,这一眼使他吃惊非小,起初那一瞬,他疑惑自己在梦里,很快,便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了。身旁躺着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看那样子他们已死去有些日子了,他们浑身肿胀,有的肚子已经烂了,滚出黄水和肠胃。紧随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的人们都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他们“呀”的一声,一窝蜂似的挤出了窝棚。他们跑出去了一程,跌坐在草地上,张大嘴巴急促地喘气。有几个人,弯下腰干呕着。 吉姆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他闭着眼睛在胸前一遍遍划着十字,嘴里喃喃道:“上帝呀。” 王玥呕了半晌,只有胃液在嗓子眼里翻腾了几次,接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因为刚才的一番挣扎,心脏慌乱地跳着,此时,她的面色苍白如纸。 半晌过去之后,一双双麻木而又空洞的目光望着眼前莽莽苍苍的山林,山林无尽头,遮天掩日。后来那一双双目光便集中在高吉龙的脸上,他是他们的长官,在这莽无尽头的丛林里,他便是他们的救星。 此时,高吉龙的内心矛盾而又复杂。自从带着队伍走进丛林那一刻,他便恨不能一步就走出丛林。刚开始,他是有信心的,军人只懂得服从命令,可一走进丛林,漫漫无边的丛林使他动摇了,胆怯了。他不是怕自己会死在这片丛林里,而是想到这支部队,他是他们的长官,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刚进入缅甸时,他们一个加强营几百人的队伍,融在大部队中,是那样的浩浩荡荡,他们以为能够所向无敌,一鼓作气,收复缅甸,把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可谁料到,他们在缅甸还没站稳脚跟便败了,而且败得这么惨,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重新调整部队,便走进了缅北这片丛林。走进丛林是为了生存。一路上的景象使他们感到生存的希望在一点点地破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这支部队再也走不下去了,躺在地上便再也起不来了。一路上,他看了太多太多这样的景象。就在昨天,他还坚信会走出丛林,与大部队汇合。为了稳定军心,他狠下心,枪决了那三个逃兵。眼前的一切,让他动摇了。饥饿已经使他没有气力再往前走一步了。眼前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让他不寒而栗。是生是死,是进是退?他问自己。一股从没有过的悲凉漫过他的胸际。此时,他真想掏出腰间的枪,一枪把自己打死,然后一切都结束了。身体留在丛林,灵魂飘回故乡。 一想起故乡,他的心颤了一下,接着有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下脸颊。 第四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仗没有开打便注定了将以失败而告终。 英国人狡猾多变,猜疑中国军队入缅后有占领缅甸的野心,先是迟迟不肯让中国军队入缅,以至贻误战机。美国人以救世主身份援助中国,但也有着自己的野心。英国人在无奈的情况下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此时缅甸局势已定矣。英国人无心抵抗,匆忙后撤,逃往印度避难,中国远征军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仓促应战。英国人隔岸观火,他们并不希望中国军队胜利。美国人只希望中国战区能吸引住更多的日本军队,以减轻西方战场的压力,也就是说,美国人要中国军队与日本军队在战场上作消耗战,在缅甸把日本人拖住。 中国的指挥员又夹在美、英之间,处处都得争取双方的同意,否则,两方面都不予以支持。为了争取同盟国的支持和援助,明明知道有些决策是错误的,却仍旧要士兵去流血牺牲。 部队进入缅境后,缅甸各地的华侨蜂拥而至,他们看到中国远征军入缅,就像看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亲人,他们一边呼喊着欢迎的口号,一边倾其所有把购买到的物品送给中国军队。哪里有华侨居住,欢迎中国远征军的标语就贴到哪里,他们自愿为部队当向导、翻译,他们诉说着委屈。他们为生活所迫,侨居缅甸,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们从心里希望中国远征军能够打胜仗,在缅甸扬威,为中国侨民扬眉吐气一回。 不明真相的缅甸人则是另一种态度,他们恨英国人,早在日本侵占缅甸前,他们的反英运动已开展得如火如荼。日本人正是利用了缅甸人反英的心理,才及时地侵占了缅甸。日本人打着帮助缅甸人赶走英国人的旗帜,得到了不明真相的缅甸人的支持。 中国远征军在这种时候帮助英国人打日本人,便受到了缅甸人的反对。他们仇视中国军队像仇视英国人一样,大批的缅奸混居在华侨之中,炸桥梁,搞刺杀,撒传单,谎报军情,为日本人通风报信。 这样一支远离祖国的部队,在这种状态下便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中国远征军200师,先日本人一步,占领了缅东同古。这是一支孤军深入的部队,率先打响了入缅的第一枪。 这支孤军奋战的部队,很快被日军包围了。最后只剩下了血战。只有血战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路了。200师师长戴安澜视死如归,留下了一封绝笔信。 荷馨爱妻如见: 余此次奉命入缅,不禁感慨万千。在国内时,见到日寇侵占我土地,蹂躏我父老兄弟,不共戴天!来到缅甸,又见三十五万华侨,倍受外人欺凌。我炎黄子孙竟至如此,是国威不扬之故!作为军人余倍感职责之重,倘不能消灭倭寇,扬我中华之威,何颜再见江东父老! 目前,余率部固守同古,援军不至,又被包围,唯决心与城池共存亡,以报党国栽培,祖国父老养育之恩。 余若殉职,乃无尚光荣,望爱妻勿过分悲痛,严教子女,忠诚爱国,以雪国耻为己任,以光大我中华为目的,余虽死亦含笑九泉矣。 匆此 即颂 平安! 海鸥(戴安澜)手书 民国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二日 后来200师,接到杜聿明的命令,同古突围成功,却在撤往国内途中与日军遭遇,戴安澜将军不幸中弹身亡。 远在延安的毛**撰写挽诗,遥祭英魂: 海鸥(戴安澜)将军千古: 外侮需人御, 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 勇夺虎罴威。 浴血东爪守, 驱倭棠吉归。 沙场竟殒命, 壮志也无违。 戴安澜将军安息了,可挣扎在缅北丛林的将士们,仍在与命运搏斗着。 第五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一行绝望的人马伫立在密林中。 高烧不止的李双林手拄着***,向密林深处望着,他这个姿式已站立许久了,他似乎在下着一个决心。许久,他慢慢转过身。他的目光和高吉龙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高吉龙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李双林手拄着枪向前迈了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大哥,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可是条死路哇。” 高吉龙仰起头,他望到了头顶密不透风的树冠,那些树冠交叠着掩天遮日,像此时高吉龙的心情,郁闷得没有一丝缝隙。他无声地叹了口憋闷已久的长气。 李双林苍白着脸望着他,喑哑地说:“大哥,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弟兄们都将死在这老林子里。” 高吉龙何尝不担心弟兄们的命运呢?一场阻击战下来,几百名生龙活虎的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了几十人,然而眼前这几十人又是怎样的一群人呢,衣衫破烂,枪支不整,那场阻击战下来,他们仓惶地逃进了丛林,像一只没头苍蝇,死里逃生,枪支弹药扔得随处可见。他制止过,可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接下来他们找到了大部队撤退的路线,在这条路线上,他们看到了更加触目惊心的景象,遍地都是枪支弹药,就连部队赴缅前刚装备的新型大炮,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扔在草丛里。那时,他们心疼了好久。这哪里是撤退,分明是如丧家之犬的奔逃。高吉龙的心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笼罩在他的心头,他觉得出国前满腔的豪气已化做一缕尘埃随风飘散了。更加让众人感到恐惧的是那些尸体。刚开始,还是零零星星的,从尸体上判断,那是一些体质虚弱者,或者是带伤的士兵。再也无力走下去了,躺在丛林中。这些战友的身上大都草草地盖着一些树枝或草叶,显然是战友们为这些殉难者匆匆建起的坟冢。接下来,尸体便逐渐多了起来。那些尸体散落在丛林中,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卧着的,横七竖八……显然,他们实在是走不动了,便想停下来歇一歇,可这一歇便再也没能起来。这些死难的弟兄们的尸体暴露在丛林中,已开始腐烂,林中的虫、蚊叮咬在这些尸体上。高吉龙看到眼前这一切,难受得要死要活。他不忍心让这些弟兄们的尸体暴露林间,总是下令掩埋这些尸体。活着的弟兄们看到这一切心里并不轻松,队伍再往前走,说不定自己也是这般下场。再接下来的场景更使他们大大地惊骇了:尸体已不再是三三两两,而是成班成排地呈现在他们的面前,活着的人们已没有能力掩埋这么多的尸体了。他们只能远远地绕过去。他们回避着这些尸体,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从这些尸体旁绕过去。谁也不说话,一律沉默着。然而,他们谁也无法逃避眼前的一切。 这种情绪高吉龙早就看出来了,作为这支人马的最高长官,生与死他比别人想得更多。他想得最多的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伙弟兄们带出丛林与大部队会师。起初他是有这种信心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信心开始动摇了。他说不清前面的部队离他们还有多远,丛林有多大;就是追上大部队了,谁能保证就能走出这丛林呢?昨天晚上,他的确狂喜了一会儿,他以为自己真的追上了大部队,可今天早晨当他睁开眼睛发现周围躺着的都是尸体时,他的心凉了。从这些尸体上判断,他们躺在这里足有半月有余,也就是说,大部队距他们有十几天的路程。而这十几天中,谁知道又发生了些什么呢? 当初部队刚走进丛林里,有人就提出,不向西走,向西是通往印度的道路。向北则是通往祖国的道路。是向西还是向北高吉龙的确犹豫了一阵,他是名军人,早已学会了服从命令,向西那是大部队前进的方向,他不想带着弟兄们当逃兵。于是他选择了向西。 这伙绝望的人们似乎看透了高吉龙的心思,他们齐齐地跪在了高吉龙面前。 他们齐声喊道:“营长,向北走吧,我们要回国。” 高吉龙抬眼望去,只见这些朝夕相处的弟兄们,一个个神情沮丧,蓬头垢面。看着这一张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他的心碎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英籍顾问吉姆。这位英国少校一步步向他走来,翻译王玥跟随在他的身后。 今天早晨的变化吉姆似乎已经全明白了,他最担心的是部队不往西走。部队在出发前,他曾接到长官的命令:无论如何要让这支中国部队走到印度。英国部队已经撤到印度了,他们担心日本人会一直追击下去,如果失去中国部队的保护,英国人太危险了。英国人放心不下中国军队,在临撤退前,派出了一批顾问。他们要掌握中国部队,他们在惨败面前,不能再失去最后的保护伞了。 其实在一路上,吉姆已了解了中国士兵的情绪:他们不愿意去印度,就是死也愿意死在自己祖国的领土上。吉姆害怕去中国,万一去了中国,他这么一个人单势孤的英国人算什么呢? 当中国士兵一齐跪在高吉龙面前时,他马上走了过来。他说: “不,部队不能向北!向西,一定向西!” 当翻译王玥把这话翻译出来以后,跪着的牛大奎就站了起来,他仇视地望着吉姆。吉姆在他的目光下后退着。 牛大奎用手指着这位顾问的鼻子道:“你算个啥东西,这是中国部队,用不着你指手划脚。” 吉姆听不懂牛大奎说的是什么,但从牛大奎的表情上他已看出说的是什么了。 众人也说:“你们英国人算啥东西,仗还没打起来就逃得远远的,在这里来指手划脚,去你妈的!” 在那一刻高吉龙就下了决心:向北,回国!他知道,凭着现在的士气无论如何走不出丛林了。如果向北,走回祖国去,说不定凭着一种精神力量会发生奇迹。他向前迈了一步,挥了一下手,尽力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咱们向北,向北!”他的话一出口,有几个士兵便抱头痛哭起来。 队伍即将出发时,吉姆拔出了枪,他高声喊叫着什么。 这时,一发子弹贴着吉姆的头皮射了过去,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去你妈的!”不知谁骂了一声。 吉姆想:完了! 这支有些狼狈的队伍,向北进发了。这在他们绝望的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星。 第一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下雨了。 起初没有人知道下雨了,遮天掩日的森林里,阴暗潮湿。一支衣衫不整的队伍,在密林中摸索前行。他们跌跌撞撞,摇摇摆摆,恍似走在一个冗长的梦里。 这时候,林外的雨就下起来了,他们先是听到头顶一片喧响,过了许久,雨滴才透过茂密的树叶,点点滴滴地落进林中。 林中那堆生着的火,最后摇曳了几下,熄了,像一声哀怨无助的叹息。此时,林地里很静,只有树叶间滴落的雨声,还有不知名的虫在不远不近的草丛里**着。 三个士兵跪在营长高吉龙面前,他们垂着头,破碎的衣衫已遮不住他们的身体。头上的头发垂落下来,背后看,像三个女人。 营长高吉龙背靠在一棵树干上,他的身边默然而立的便是这一支队伍。队伍中的士兵和跪着的三个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一律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目光迟滞。他们茫然无助地望着远方,其实他们的目光并没有遥望多远,在眼前很近的地方便被浓密的枝叶挡住了。但他们仍那么迟滞地望着,仿佛那目光已成了一种永恒。 “营长,饶了我们吧。”跪在地上的一个人说。 “我们再也不跑了。”另一个说。 “营长,我们出不去了,我们迷路了,我们都活不成了。”最后的那个士兵说到这,便呜呜咽咽地哭开了。他还一脸孩子气,看样子顶多十七八岁。 高吉龙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他的眼里有种很亮的东西一跳,很快便不见了,像那堆刚熄了的火。他别过脸去,这时,他就看见了这支衣衫不整的队伍,他又闭了一次眼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用很高的声音道: “李排长,执行吧!” 排长李双林听到命令,身子颤了一下,他嗓子干干地喊了声:“营长——” “执行!”高吉龙说完转过身背朝着那三个逃兵,缓了语气说:“还有什么交待的,都说出来吧,日后不管谁活着出去,都会去你们老家看看。”说到这,有三两滴泪水从高吉龙的脸颊滑过。 三个跪在地上的逃兵此时不再求饶了,他们站了起来,领头的年长一些的老兵冲面前的队伍鞠了躬,哽着声音说:“弟兄们,我们哥仨就先行一步了!” 另外两个兵也学着老兵的模样冲众人鞠了一躬。 老兵又说:“不管哪位兄弟日后回到老家,拜托到奉天城外杨家屯看一看我八十岁的老母……”老兵说不下去了,“噗通”一声跪下了,哽着声音说:“我杨大宝先谢了。” …… 高吉龙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日记本,一一地把三个逃兵的请求都记下了。最后他把笔记本很小心地揣进了怀内,冲站在一旁的李双林说:“执行吧。” 李双林挥了一下手,队列里又走出两名士兵,他们押着三个逃兵向林子深处走去。 “娘呀,儿不能再看您一眼了!”那个老兵苍凉地喊了最后一声。 接下来,一连响了三枪,枪声很闷,潮潮湿湿地传过来,接下去,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雨声响遍整个世界。 天更暗了。 一彪人马,踉跄着向前走去。 第二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年,欧洲大陆爆发了著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随后,日本在亚洲同时燃着了战火。顿时,昔日宁静的人类,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为了和平的战争。 美国为了粉碎日、德合围欧、亚大陆的阴谋,把目光盯在了东方——中国。牵制日本,粉碎日、德称霸全球的野心,美国把大批援华物资,通过缅甸,从仰光上岸,再经滇缅公路运往云南。一时间,仰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期竟出奇地繁荣,仰光港口,悬挂着星条旗、米字旗的巨轮进进出出,各种军火、物资堆积如山,滇缅公路车水马龙。 当时,缅甸已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为了讨好日本,以保全其远东殖民地大后方。一九四〇年七月十八日,英、日签订封锁滇缅路三个月的协定,以阻断援助中国抗日的物资运往中国。然而,日本并不领英国这个情,同年九月入侵越南,并与泰国签订了友好条约,紧接着,日军开进了缅甸。 英国人无奈,于一九四〇年十月,重开滇缅路,同意中国兵发缅甸。英国人始终心怀鬼胎,既想借助中国军队赶走缅甸的日本人,又怕中国染指其殖民地,一拖再拖,直到一九四二年二月,日寇占领仰光后,才被迫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于是,一场悲壮而又惨烈的战争拉开了大幕。 十万远征军,挥师缅甸,地上车轮滚滚,马达轰鸣,战马嘶哮,空中有盟国的飞机掩护,浩浩荡荡,直奔国门畹町而去。 滇西的百姓,涌出家门,为远征军送行,献米酒,敬山茶,犒劳远征军官兵。 激昂的远征军战歌排山倒海地在队伍中响起: 枪,在我们肩上, 血,在我们胸膛。 到缅甸去吧, 走上国际的战场。 …… 有谁能够料到,气势如虹的远征军,两个月后,竟在缅甸战场,一败涂地,被逼进了缅北丛林这条绝路。 坐镇重庆的蒋介石电令指示已逃往密林中的远征军副总指挥杜聿明: 日军已侦知我军回国路线,高黎贡山各山口均布下重兵,我军北退凶多吉少。因此,命令第5军及新22师改道进入印度。 缅北丛林方圆几百里,野人山横亘其中。土著歌谣中称: 进入野人山, 神仙也难还。 相传,三国时期,孔明曾在此打过仗,瘴气差一点使蜀国军队全军覆没,后经神人指点,得一片草叶含于口中,才走出密林。当然,那一切都是传说了。 第三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林中不知不觉间就暗了下来,先是朦胧一片,很快便黑了下来。雨小了一些,叶隙间的雨仍如注地流着。林中的队伍摇摇晃晃地走着,他们没有目标,踩着先头部队留在草叶间的痕迹向前走着。他们没有人能说清走进丛林里的确切时间,总之,已经是许久了,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 干粮早已吃完,这些日子,他们靠的是草皮树根、山中的野果裹腹。他们似乎已耗尽了身上所有的热量和力气,但他们只有一个目地,那就是走,向前,再向前。 这是一支掉队的队伍,刚开始的时候有几百人,那时,他们是一支完好的加强营,他们奉命撤到丛林边缘的时候,接到了阻击追兵的任务,那一刻,他们在林间埋伏下来,不久便和日本鬼子交上了火,他们原想完成阻击任务便追赶大部队,没有料到,这伙鬼子死缠烂打,硬是把他们拖了十几天。一天深夜,他们冲出了鬼子的包围。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高吉龙清点人数时,才发现只冲出来几十人。那里一场恶仗,几百人最后减员到几十人。 不需前面的部队做特殊的记号,他们顺着杂乱的草丛很容易便发现大部队的迹象,草丛里扔下的枪枝、弹药箱,还有行军锅。再往前走,他们便惊讶了。刚开始,有伤兵的尸体被遗弃在草丛中,每遇到这种场面,高吉龙总要让队伍停下来,掩埋战友的遗体。处理完遗体,他们总要在坟冢前默立一会儿,这时,他们没有语言,没有眼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战友祝福。 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倒毙在丛林中的尸体随处可见,有的三人一伙,五人一伙,有的是成排、成连的。从情形看,他们没想到自己会死,枪以班为单位架在一旁,他们一定是在此过夜,转天,却再也没有起来。丛林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和欲望,于是他们便长眠于此了。 这群后来者,看到这样的场面起初是震惊,后来就麻木了。他们身边的人也开始有人倒下了,便再也起不来了。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掩埋这些战友了。 吉姆摔了一跤,很快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他身旁的翻译王玥咕噜句:“我的上帝呀。”此时的吉姆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这位自负的英国人,咒天咒地,已经抱怨一路了,他刚开始咒骂他的长官,骂长官不管他的死活,后来他就开始骂天骂地了。他那副白手套早已不知去向了,衣服被树枝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不时地飘动,很绅士的胡须横七竖八地生长着,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脚上那双皮靴早就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像小孩张开的嘴,此时,草叶和雨水从那裂口处钻了进去,使吉姆不住地咒天骂地。渐渐,他已没有气力咒骂了,只一遍遍地叫着“上帝呀”。 终于,他们发现前方的高岗上,有一溜窝棚,那是野人部落,一路上,他们发现了不少这种野人的家,野人的家建得很随意,有时在树杈间,有时在一片高岗上,几个树桩撑起几片草帘子,又用树枝随便地支一下,便是家了。他们的到来,打破了野人宁静的生活,他们弃家而逃,躲到深处暗中观察这伙山外来客的举动。每到休息的时候,能找到这种场所,便是最好的去处了。 那几间草窝棚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这群摇摇晃晃的军人向那排窝棚摸去。 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第一个来到窝棚旁,下午开始,排长李双林便浑身发冷,牙齿不停地打颤,发烧不止。那一刻起,李双林便小声冲高吉龙说:“营长,我怕是不行了。”“别胡说!”高吉龙喝斥道。从那时起,高吉龙便和李双林走到了一起,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 快到窝棚前,高吉龙加快了些脚步,他想为李双林找一间稍好一点的窝棚,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也许明天便会好起来,两人来到窝棚前,意外地发现窝棚里已住满了人,不用细看,他们一眼便认出是自己人。这一发现,使这伙人有些激动。他们终于追上了大部队!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有生还的希望了! 他们没有多想,很快便躺在了他们中间,身体刚刚放松,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高吉龙躺在李双林身边,他们的身旁就是那些先他们而到的士兵,高吉龙在即将睡去那一刻,想问一问身边躺着的弟兄们是哪一部分的,看着静静睡去的弟兄们他又不忍心去打扰,又想,反正已经追上了大部队,早问迟问都是一样的。想到这,他头一歪,便睡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吉龙睁开了眼睛,窝棚外的雨已经停了,天光已经大亮。他坐了起来,他眯着眼向身旁望了一眼,这一眼使他吃惊非小,起初那一瞬,他疑惑自己在梦里,很快,便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了。身旁躺着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看那样子他们已死去有些日子了,他们浑身肿胀,有的肚子已经烂了,滚出黄水和肠胃。紧随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的人们都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他们“呀”的一声,一窝蜂似的挤出了窝棚。他们跑出去了一程,跌坐在草地上,张大嘴巴急促地喘气。有几个人,弯下腰干呕着。 吉姆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他闭着眼睛在胸前一遍遍划着十字,嘴里喃喃道:“上帝呀。” 王玥呕了半晌,只有胃液在嗓子眼里翻腾了几次,接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因为刚才的一番挣扎,心脏慌乱地跳着,此时,她的面色苍白如纸。 半晌过去之后,一双双麻木而又空洞的目光望着眼前莽莽苍苍的山林,山林无尽头,遮天掩日。后来那一双双目光便集中在高吉龙的脸上,他是他们的长官,在这莽无尽头的丛林里,他便是他们的救星。 此时,高吉龙的内心矛盾而又复杂。自从带着队伍走进丛林那一刻,他便恨不能一步就走出丛林。刚开始,他是有信心的,军人只懂得服从命令,可一走进丛林,漫漫无边的丛林使他动摇了,胆怯了。他不是怕自己会死在这片丛林里,而是想到这支部队,他是他们的长官,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刚进入缅甸时,他们一个加强营几百人的队伍,融在大部队中,是那样的浩浩荡荡,他们以为能够所向无敌,一鼓作气,收复缅甸,把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可谁料到,他们在缅甸还没站稳脚跟便败了,而且败得这么惨,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重新调整部队,便走进了缅北这片丛林。走进丛林是为了生存。一路上的景象使他们感到生存的希望在一点点地破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这支部队再也走不下去了,躺在地上便再也起不来了。一路上,他看了太多太多这样的景象。就在昨天,他还坚信会走出丛林,与大部队汇合。为了稳定军心,他狠下心,枪决了那三个逃兵。眼前的一切,让他动摇了。饥饿已经使他没有气力再往前走一步了。眼前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让他不寒而栗。是生是死,是进是退?他问自己。一股从没有过的悲凉漫过他的胸际。此时,他真想掏出腰间的枪,一枪把自己打死,然后一切都结束了。身体留在丛林,灵魂飘回故乡。 一想起故乡,他的心颤了一下,接着有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下脸颊。 第四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仗没有开打便注定了将以失败而告终。 英国人狡猾多变,猜疑中国军队入缅后有占领缅甸的野心,先是迟迟不肯让中国军队入缅,以至贻误战机。美国人以救世主身份援助中国,但也有着自己的野心。英国人在无奈的情况下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此时缅甸局势已定矣。英国人无心抵抗,匆忙后撤,逃往印度避难,中国远征军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仓促应战。英国人隔岸观火,他们并不希望中国军队胜利。美国人只希望中国战区能吸引住更多的日本军队,以减轻西方战场的压力,也就是说,美国人要中国军队与日本军队在战场上作消耗战,在缅甸把日本人拖住。 中国的指挥员又夹在美、英之间,处处都得争取双方的同意,否则,两方面都不予以支持。为了争取同盟国的支持和援助,明明知道有些决策是错误的,却仍旧要士兵去流血牺牲。 部队进入缅境后,缅甸各地的华侨蜂拥而至,他们看到中国远征军入缅,就像看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亲人,他们一边呼喊着欢迎的口号,一边倾其所有把购买到的物品送给中国军队。哪里有华侨居住,欢迎中国远征军的标语就贴到哪里,他们自愿为部队当向导、翻译,他们诉说着委屈。他们为生活所迫,侨居缅甸,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们从心里希望中国远征军能够打胜仗,在缅甸扬威,为中国侨民扬眉吐气一回。 不明真相的缅甸人则是另一种态度,他们恨英国人,早在日本侵占缅甸前,他们的反英运动已开展得如火如荼。日本人正是利用了缅甸人反英的心理,才及时地侵占了缅甸。日本人打着帮助缅甸人赶走英国人的旗帜,得到了不明真相的缅甸人的支持。 中国远征军在这种时候帮助英国人打日本人,便受到了缅甸人的反对。他们仇视中国军队像仇视英国人一样,大批的缅奸混居在华侨之中,炸桥梁,搞刺杀,撒传单,谎报军情,为日本人通风报信。 这样一支远离祖国的部队,在这种状态下便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中国远征军200师,先日本人一步,占领了缅东同古。这是一支孤军深入的部队,率先打响了入缅的第一枪。 这支孤军奋战的部队,很快被日军包围了。最后只剩下了血战。只有血战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路了。200师师长戴安澜视死如归,留下了一封绝笔信。 荷馨爱妻如见: 余此次奉命入缅,不禁感慨万千。在国内时,见到日寇侵占我土地,蹂躏我父老兄弟,不共戴天!来到缅甸,又见三十五万华侨,倍受外人欺凌。我炎黄子孙竟至如此,是国威不扬之故!作为军人余倍感职责之重,倘不能消灭倭寇,扬我中华之威,何颜再见江东父老! 目前,余率部固守同古,援军不至,又被包围,唯决心与城池共存亡,以报党国栽培,祖国父老养育之恩。 余若殉职,乃无尚光荣,望爱妻勿过分悲痛,严教子女,忠诚爱国,以雪国耻为己任,以光大我中华为目的,余虽死亦含笑九泉矣。 匆此 即颂 平安! 海鸥(戴安澜)手书 民国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二日 后来200师,接到杜聿明的命令,同古突围成功,却在撤往国内途中与日军遭遇,戴安澜将军不幸中弹身亡。 远在延安的毛**撰写挽诗,遥祭英魂: 海鸥(戴安澜)将军千古: 外侮需人御, 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 勇夺虎罴威。 浴血东爪守, 驱倭棠吉归。 沙场竟殒命, 壮志也无违。 戴安澜将军安息了,可挣扎在缅北丛林的将士们,仍在与命运搏斗着。 第五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一行绝望的人马伫立在密林中。 高烧不止的李双林手拄着***,向密林深处望着,他这个姿式已站立许久了,他似乎在下着一个决心。许久,他慢慢转过身。他的目光和高吉龙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高吉龙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李双林手拄着枪向前迈了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大哥,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可是条死路哇。” 高吉龙仰起头,他望到了头顶密不透风的树冠,那些树冠交叠着掩天遮日,像此时高吉龙的心情,郁闷得没有一丝缝隙。他无声地叹了口憋闷已久的长气。 李双林苍白着脸望着他,喑哑地说:“大哥,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弟兄们都将死在这老林子里。” 高吉龙何尝不担心弟兄们的命运呢?一场阻击战下来,几百名生龙活虎的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了几十人,然而眼前这几十人又是怎样的一群人呢,衣衫破烂,枪支不整,那场阻击战下来,他们仓惶地逃进了丛林,像一只没头苍蝇,死里逃生,枪支弹药扔得随处可见。他制止过,可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接下来他们找到了大部队撤退的路线,在这条路线上,他们看到了更加触目惊心的景象,遍地都是枪支弹药,就连部队赴缅前刚装备的新型大炮,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扔在草丛里。那时,他们心疼了好久。这哪里是撤退,分明是如丧家之犬的奔逃。高吉龙的心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笼罩在他的心头,他觉得出国前满腔的豪气已化做一缕尘埃随风飘散了。更加让众人感到恐惧的是那些尸体。刚开始,还是零零星星的,从尸体上判断,那是一些体质虚弱者,或者是带伤的士兵。再也无力走下去了,躺在丛林中。这些战友的身上大都草草地盖着一些树枝或草叶,显然是战友们为这些殉难者匆匆建起的坟冢。接下来,尸体便逐渐多了起来。那些尸体散落在丛林中,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卧着的,横七竖八……显然,他们实在是走不动了,便想停下来歇一歇,可这一歇便再也没能起来。这些死难的弟兄们的尸体暴露在丛林中,已开始腐烂,林中的虫、蚊叮咬在这些尸体上。高吉龙看到眼前这一切,难受得要死要活。他不忍心让这些弟兄们的尸体暴露林间,总是下令掩埋这些尸体。活着的弟兄们看到这一切心里并不轻松,队伍再往前走,说不定自己也是这般下场。再接下来的场景更使他们大大地惊骇了:尸体已不再是三三两两,而是成班成排地呈现在他们的面前,活着的人们已没有能力掩埋这么多的尸体了。他们只能远远地绕过去。他们回避着这些尸体,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从这些尸体旁绕过去。谁也不说话,一律沉默着。然而,他们谁也无法逃避眼前的一切。 这种情绪高吉龙早就看出来了,作为这支人马的最高长官,生与死他比别人想得更多。他想得最多的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伙弟兄们带出丛林与大部队会师。起初他是有这种信心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信心开始动摇了。他说不清前面的部队离他们还有多远,丛林有多大;就是追上大部队了,谁能保证就能走出这丛林呢?昨天晚上,他的确狂喜了一会儿,他以为自己真的追上了大部队,可今天早晨当他睁开眼睛发现周围躺着的都是尸体时,他的心凉了。从这些尸体上判断,他们躺在这里足有半月有余,也就是说,大部队距他们有十几天的路程。而这十几天中,谁知道又发生了些什么呢? 当初部队刚走进丛林里,有人就提出,不向西走,向西是通往印度的道路。向北则是通往祖国的道路。是向西还是向北高吉龙的确犹豫了一阵,他是名军人,早已学会了服从命令,向西那是大部队前进的方向,他不想带着弟兄们当逃兵。于是他选择了向西。 这伙绝望的人们似乎看透了高吉龙的心思,他们齐齐地跪在了高吉龙面前。 他们齐声喊道:“营长,向北走吧,我们要回国。” 高吉龙抬眼望去,只见这些朝夕相处的弟兄们,一个个神情沮丧,蓬头垢面。看着这一张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他的心碎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英籍顾问吉姆。这位英国少校一步步向他走来,翻译王玥跟随在他的身后。 今天早晨的变化吉姆似乎已经全明白了,他最担心的是部队不往西走。部队在出发前,他曾接到长官的命令:无论如何要让这支中国部队走到印度。英国部队已经撤到印度了,他们担心日本人会一直追击下去,如果失去中国部队的保护,英国人太危险了。英国人放心不下中国军队,在临撤退前,派出了一批顾问。他们要掌握中国部队,他们在惨败面前,不能再失去最后的保护伞了。 其实在一路上,吉姆已了解了中国士兵的情绪:他们不愿意去印度,就是死也愿意死在自己祖国的领土上。吉姆害怕去中国,万一去了中国,他这么一个人单势孤的英国人算什么呢? 当中国士兵一齐跪在高吉龙面前时,他马上走了过来。他说: “不,部队不能向北!向西,一定向西!” 当翻译王玥把这话翻译出来以后,跪着的牛大奎就站了起来,他仇视地望着吉姆。吉姆在他的目光下后退着。 牛大奎用手指着这位顾问的鼻子道:“你算个啥东西,这是中国部队,用不着你指手划脚。” 吉姆听不懂牛大奎说的是什么,但从牛大奎的表情上他已看出说的是什么了。 众人也说:“你们英国人算啥东西,仗还没打起来就逃得远远的,在这里来指手划脚,去你妈的!” 在那一刻高吉龙就下了决心:向北,回国!他知道,凭着现在的士气无论如何走不出丛林了。如果向北,走回祖国去,说不定凭着一种精神力量会发生奇迹。他向前迈了一步,挥了一下手,尽力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咱们向北,向北!”他的话一出口,有几个士兵便抱头痛哭起来。 队伍即将出发时,吉姆拔出了枪,他高声喊叫着什么。 这时,一发子弹贴着吉姆的头皮射了过去,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去你妈的!”不知谁骂了一声。 吉姆想:完了! 这支有些狼狈的队伍,向北进发了。这在他们绝望的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星。 第六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营长高吉龙望着这支饥饿、疲惫、缺乏士气的队伍,心里涌过一种莫名的滋味。 这次中国远征军组建时,原本并没有高吉龙这支队伍的份,是高吉龙积极请战后他们才得以参加的。也就是说,远征军大部分都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组成的。高吉龙所在的东北军不仅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一时成了蒋介石的眼中钉肉中刺。入缅之前,高吉龙是东北军的中校团长。“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的日子江河日下,先是张学良和杨虎城被蒋介石秘密软禁,然后就是东北军被改编得七零八落。 这次入缅作战,高吉龙完全是出于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 “九一八”事变前,东北军驻扎在东北的奉天。高吉龙自然也是东北人。奉天城外一家普通的农户庄院里,住着他的老娘和媳妇春娥。 “九一八”之前,日子还算太平,每十天半月的他总要回家一趟,去看望老娘和媳妇,那时他新婚不久,春娥刚满十八岁。春娥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是老娘做主为他寻下的媳妇。其实他并不想这么早就结婚,完全是为了娘的身体才同意结婚的。娘从小守寡,拉扯着他长大。娘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家境贫穷,守着父亲留下的几亩田地过着日子,先是供他读完了私塾,后来又让他去了奉天城里读学堂,十八岁那一年,他又考上了东北军的“讲武堂”。两年以后,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先是在东北军当上了一名见习排长,后来就是连副;在一次阅兵中,张作霖大帅看中了他,把他调到身边当上了警卫连长,再后来他就很顺利地当上了团长。他当团长那一年才二十七岁。后来母亲就给他寻下了春娥。 春娥在没过门前,已经在他家开始生活了。长年的操劳使母亲害上了哮喘病,夏天还好一些,一到冬天便咳嗽不止。春娥便来到家里照料母亲。 在结婚以前,他曾见过几次春娥。她是位长得丰满而又匀称的姑娘。第一次见到春娥时,母亲就介绍说:“这是春娥。” 他说:“嗯。” 他偷眼打量春娥,她也在打量他。她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尤其让他忘不了的是她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他的眼前便闪现出一幅美妙的晴空。她那根又粗又长的辫子更令他心动,辫子长到腰际,辫梢处系着一条大红的蝴蝶结,不时地在她的屁股上翩跹起舞。他看她的时候,她总是红了脸,低垂下眼帘,羞羞的,娇娇的。 母亲不时地在他面前夸春娥。他不说什么,心想只要母亲满意比什么都强。 他离开家时,春娥总要送到村口,他骑在马上,春娥随在后面。 他说:“娘身体不好,你要照顾好她。” 她说:“嗯。” 他说:“过一阵子我还会回来。” 她说:“嗯。” 他说:“那我就走了。” 她说:“嗯。” …… 他们这样对话时,她一直低着头,羞羞的,娇娇的,望着自己的脚尖。马懒散地走着,她便走得不急。鞋是自己做的,鞋面上绣了两只小兔,她是属兔的,两只小兔交替地在她眼前闪现。 他说:“回吧。”便很留恋地望她一眼,抖一下绳僵,马就加快了脚步。 她立住了,望着他远去。 他在马上回望一眼,终于望见了她扬起的脸,这时,她已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他望见那只大红的蝴蝶结在风中漫舞。 后来,他就和春娥结婚了,一切都是母亲的意愿。 结婚那天晚上,她咬了他一口,在他肩膀上永远留下了她的齿印。 在这之前他说:“你嫁给我不悔吧。” 她没说话,摇了摇头。黑暗中他没看见却感觉到了。 半晌,她说:“俺愿意看你骑马的样子。” 他心里热了一下,接着一下子便抱紧了她,他发现她的身体热得烫人,像一盆沸着的水。她的热度唤醒了他男人的冲动,他很用力地把她压到了身下…… 就在这时,她咬了他一口,他的肩上顿时涌出了鲜血。他吸了口气。 她说:“给你留下个记号,你是我的人了。” 他理解了她,再次深深地把她拥入到了怀中。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和平静。 从此,每次再回家探望母亲对,心里牵挂的不仅仅是母亲一个人了,春娥的音容不时地在他眼前闪现。 如果没有日本人的入侵,一切将都是美满的。这时,就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日本人明目张胆地向中国人开枪了。世界便乱了。 高吉龙没有想到的是,日本人杀害了他全家。他得到消息时,母亲和春娥的尸体已经凉了,母亲死在了炕上,刺刀戳透了母亲的胸膛,春娥死在了地下,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是被日本人强奸之后杀死的。腹部划开了一条口子,已经成形的胎儿在母腹中蠕动。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春娥怀孕了,而且已经几个月了。那一刻,他差点晕死过去。 那些日子,被害的东北父老比比皆是,队伍营门外,哭诉的父老乡亲黑压压的一片,父老乡亲们多么希望东北军能替自己报仇雪恨啊!抗日的情绪在东北军中酝酿着,这股情绪像一座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 其实在这之前,他已经私自决定要讨伐日本人了,他做通了全团官兵的工作,偷袭日本人的营地。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情况发生了变化,东北军接到蒋介石的命令,连夜撤往关内。向日本人复仇的计划落空了。 就在登上入关列车的一刹那,他向这块土地跪了下去,所有的官兵都跪了下去,黑压压的一片,车站内外所有官兵都跪了下去,那一刻,他在心里说:小日本,你们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冲着这片沉睡着的东北大地磕了三个头,这三个头是留给母亲和父老乡亲的。站起身来那一刻,他抓起了一把土,塞到自己的衣兜内。 列车启动了,家乡离东北军越来越远了。他们夜夜等,日日盼,盼望着有一天能够打回东北老家去。抗战的情绪遍布整个东北军。 “西安事变”,蒋介石被抓,高吉龙和所有的东北军以为盼来了抗战的日子,那些日子,东北军中流传一句口号:“杀了蒋介石,打回东北去!” 没料到的是,蒋介石被放,东北军统帅张学良被软禁,部队被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收编,一切都是他们没有料到的。眼见着抗日的梦想破灭,却意外地等来了赴缅作战的机会。 争取到赴缅作战的机会是那么艰难,先是全团上下写了血书请命赴缅,没想到却被驳回。赴缅前,远征军副司令长官杜聿明视察部队,高吉龙率全团官兵跪下伸冤,才被勉强同意参战。可顶头上司怕东北军抢功,只同意高吉龙这个团一个营赴缅参战。高吉龙抗日决心已定,一定要亲自率部入缅,结果高吉龙便被任命为营长。 蒋介石嫡系部队许多官兵都说高吉龙这是疯了。 功名利禄在高吉龙的内心早已淡漠了,他一心想的是:报仇雪恨! 第七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队伍向北走去,吉姆的天空便黑了。 最初他来到中国部队当顾问,中国人还算尊重他。按中、英双方达成的协议,中国远征军入缅以后的供给由英方负责,那时这支队伍的供应都是由吉姆出面调配的。 英国人在缅甸遗弃了大量的军需仓库,屯积下的货物几年也用不完,日本人占领了缅甸,英军甚至来不及把这些东西运走,又拱手让给了日本人。中国远征军入缅后,英国人在供给上显得并不大方,仿佛是怕这些中国军人在缅甸吃得太好了,而赖在这里不走了。 日本人一来,英国人望风而逃。原因不是英国人装备差,而是他们觉得为缅甸这块土地流血不值得,他们要看一看日本人与中国人两虎相争。远征军初入缅甸,中国军队向前开,英国人却向后撤,把所有军需物资都遗弃在了缅甸,即便这样,英国人在供给上仍显得不那么大方,英国人的方针是,在缅甸这块土地上要时时制约中国军队。 吉姆也在制约着中国这支部队,在队伍败退缅北丛林前,附近就有一个英国人留下的军需仓库,里面各种肉类罐头堆积如山。吉姆曾去了一趟,在自己的衣兜里装满了各种吃食。他清楚队伍要穿过这片丛林才能到达印度,但他并不清楚这块丛林到底有多大多险,他想要在丛林里控制住这一小股中国军队,然而,一走进丛林他便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 丛林边地那场阻击战,就耗去了所有给养,走进丛林,他们可以说已经一无所有了。这些天来,他们靠的是野果和树皮充饥。野果并不多,这些食物已经被前面的队伍扫荡过一遍了,留下来的还能有多少呢? 接下来,他接二连三地看到了死人,那是些很年轻的中国士兵。吉姆的心便开始颤栗了,他这才意识到,这片可恶丛林的凶险。他开始后悔在走进丛林之前,没有离开这支部队,自己坐车或坐飞机取道去印度。 他没有离开,一大半原因是为了王玥。他自从第一眼看见她,便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她。 吉姆来到缅甸已经有几个年头了,他的职务是少校联络员。英国东部的一个小镇上有着一个温馨而又美满的小家,夫人珍妮在当地小镇上的邮局里当一名报务员,他们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吉姆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他每年都要回英国和家人团聚几次,他觉得缅甸也没有什么不好。缅甸在深深地吸引着他,吸引他的不是宝石和缅甸的财富,而是缅甸的女人。在吉姆的眼里,缅甸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那勾勒出腿部曲线的筒裙,类似小背心的上衣,胸部以下,肚脐以上的部位总是暴露着,发髻高挽着,露出缅甸女人白白的脖颈,和她们胸前丰富的饰物。 在仰光的大街上,吉姆最爱看到的是这些,他瞧不起缅甸男人。男人也穿裙子,一个个显得懒散而又拖沓。唯有缅甸的女人像宝石一样鲜艳。 吉姆领略过缅甸女人的风味,那是在仰光一家妓院里,这家妓院是英国人经常光顾的地方。妓院里是地地道道的缅妓,床上的缅甸女人别具风味,她们有时像一泓水,有时又像一团火。吉姆觉得,缅甸女人的韵味比英国女人强百倍,在缅甸他有些乐不思蜀了。都说缅甸人仇恨骑在他们脖子上的英国人,可缅甸的妓女一点也不,她们喜欢他们衣兜里的钱。 吉姆在见到王玥的那一瞬,禁不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王玥穿着一身合体的军装,皮肤稍有些黑,自然卷曲的头发在脑后披散着,尤其王玥那双宝石般的眼睛,清纯而又明亮。那一刻,吉姆就在心里惊呼:天呐! 从最初见到王玥那一刻起,他就毫无道理地爱上了王玥。 队伍撤向缅北丛林前,他曾求过王玥,他求她跟他一道离开该死的战场,该死的丛林。王玥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这多少有些令吉姆吃惊。 后来王玥更正道:“少校先生,你别忘了我是名中国军人。” 吉姆听了王玥的话,遗憾地耸了耸肩。 这支队伍终于决定向北走了,这是吉姆最担心的。他知道在这片丛林里自己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这支濒临绝望的中国部队了。他们共同的愿望是:活着走出这片丛林,走回自己的国家去,而不是去领取英国人提供的狗屁给养。况且在这密林深处,英国人自己都不能救自己了,还谈得上什么给养。 这支衣衫不整,疲惫不堪的队伍,一听到向北走的命令,仿佛一下子中了什么魔法,他们的动作变得敏捷起来,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北走去,仿佛翻过前方一座山梁便会见到自己的亲人。 吉姆坐在原地大口地喘息着,刚才一发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那时他就觉得,这群中国人真的是疯了。自己再也没法支配这股部队了;惹急了这群绝望的中国人,他们真的会杀了自己,甚至会活活把他剥了…… 刚开始,吉姆觉得走出丛林并没有什么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一想法便产生了动摇。密林越走越深,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那些死去的中国士兵整班整排地躺倒在丛林里,走出丛林的日子看来是遥遥无期。吉姆起初以为那些驻扎在印度的英国人不会不管他们,就是不管这些中国人,也应该管一管生活在中国人之中的英国人呐。随着时间的推移,吉姆仅存的一点幻想,越来越虚无飘渺了。最后他甚至绝望了,在心里他一遍遍诅咒那些同伙。 中国军队真的扔下他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向北而去,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悲凉地坐在那里。最后王玥来到他的身旁,他以为王玥这个他心中的女神会随他一同向西走去,不料王玥却说:“少校先生,你不随队伍走么,那我可要走了。”王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吉姆在心里呼喊了一次:上帝呀!他已经别无选择了!最后他只好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这时,他才发现,刚才那一枪已经让他尿了裤子。他已经管不了许多了,踉跄地向前走去,冲王玥远去的背影喊:“等等我呀,我的上帝呀!” 第八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王玥并不喜欢吉姆这个人,说句心里话,她有些讨厌并且恨英国人。她讨厌英国人的自以为是,恨英国人的胆小怕事,更讨厌英国人的装模作样。 王玥出生于缅甸,她的血液中一半是中国人,一半是缅甸人。父亲是名华侨,在仰光开了一家照相馆,后来娶了母亲。日子算是过得不错,后来生下了她。她在中缅男女组成的家庭里,从小就接受了两种不同的文化教育,她不仅学会缅语,同时也会说汉语。王玥在日本入侵缅甸前并没有回过中国,有朝一日回到祖国那是他们一家人的梦想。父亲一生都在做着这样一个梦。父亲的老家位于昆明滇池之畔,当年出走缅甸是为了生计,父亲并没有想在缅甸永远居住下去,当年娶母亲的时候,也已和母亲明确了这一点,母亲对父亲日后回国的打算并没有异议,中国是一个大国这一点母亲早就知道。他们要等待着时机。几年前中国大地军阀混战,这几年日本侵略军又占领了中国北方的大片领土,他们一家一直没有等来国泰民安的日子。他们坚信总有一天,中国会安定下来的。 没有料到的是,日本人在英国人之后占领了缅甸南方大部分城市,对仰光也虎视眈眈,缅甸的日子也变得不平静起来。 在这期间,王玥一直在上学,很多年前,缅甸便成了英国的殖民地,学校的教育体系也是英国那一套,在学校他们要接受两种语言的教育,一种是缅甸语言,另一种就是英语。王玥和所有生活在缅甸这块土地上的人民一样,仇恨英国人,但他们并不排斥英国的教育。因为他们精通了英语,了解了许多在缅甸以外发生的事情和知识。 王玥在一所英国人开办的护士学校读书,授课的大都是英国妇女。王玥在毕业前夕的一天,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了仰光。以前日本飞机也经常光顾仰光上空,但轰炸的目标大都是一些英国人的营区或工事。这次,日本人不仅轰炸这些,同时也在街道和居民区投放了大量的**和***,一时间,仰光城里变成了一片火海。王玥所在的护士学校也遭到了轰炸,她们跑出校舍,跑上了街道,王玥一口气跑回到家中,那间小小的照相馆在火光中已经灰飞烟灭了,到处都是断墙碎瓦。 家,显然已经不存在了,等待她的是一片废墟。院子中,她看到的是一片血泊,父亲、母亲搂抱在一起,母亲已经死了,僵硬地躺在父亲的怀里。父亲的一双腿被炸断了,但他仍大睁着双眼,仿佛在坚持着看王玥最后一眼。父亲一只毫无血色的手颤抖着抓住了王玥冰凉的双手,父亲最后冲她说:“缅甸……呆不下去……了,回家……你回家……” 父亲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双眼,父亲那只手一直向北方指着。王玥知道父亲说的家意味着什么,父亲在缅甸生活了二十多年,并没有把缅甸当成家,父亲做梦都在想着滇池之畔的家乡。父亲用最后一丝气力顽强地把手指向北方,仿佛他的灵魂已顺着手指回到了中国的故乡。 父亲、母亲在这场劫难中离开了这个世界,缅甸再也没有亲人了。早在日本飞机轰炸仰光前,已经有大批华侨举家跨过畹町桥回到了祖国,每天都有成批的华侨涌出仰光城,走向了逃难的征程。 王玥也走上了归国的征程,中国在她的印像中很模糊,她在父亲的描述中,自己的国家有很大的一片土地,那里有乡村、城镇、工厂、学校……终于,她跨过了畹町桥,越过了怒江,终于回到了梦魂牵绕的祖国。后来她辗转来到了昆明,昆明已经有很多华侨在那里聚集了,云南王龙云在昆明成立了一个难民接收站,专门为从缅甸回来的华侨设立的。一路艰辛使许多华侨病倒了,王玥义务肩负起照料病人的任务。最后这批归国华侨都得到了安置,王玥来到了一家医院当上了护士。 也就在这时,中国远征军组建工作开始了,远征军不缺少打仗的将士,缺少的则是翻译和医护人员。王玥的条件正在应征之列,她和医院的许多姐妹都报了名,最后她入选了。王玥从内心是很希望参加中国远征军的,父母死在了日本人的炮火下,她要替父母报仇。另外,他们这样的华侨在缅甸受够了外国人的欺悔,先是英国人的盘剥,现在又来了日本人。她多么希望作为中国远征军的一员,打回缅甸去,为父母报仇雪恨,为中国人争气。 出国前,她被分到高吉龙这个营。分到这个营的还有几名医护人员。 出国那一刻,远征军浩浩荡荡,十万大军车水马龙,雄赳赳跨出了国门。然而,迎来的不是胜利的欢欣,而是一连串失利的痛苦。先是同古保卫战失利,接着又丢了仁安羌,最后棠吉也不保,慌乱之中,远征军逃进了缅北丛林,这简直是条死亡之路。 王玥的心在流血,她知道中国将士的心都在流血。 部队接到撤往印度的命令,王玥的心便死了。她不是军事家,不知道撤到印度会好在哪里,她知道自己是个中国人,从感情上讲,她不希望去印度,她希望能够撤回国内,以图东山再起。她不知道,他们这支部队也都不知道回国的路早已被日本人堵死了,日本人等待着中国军队钻进他们的伏击圈。他们更不知道,这支东北军部队被他们的顶头上司像甩包袱一样地甩了。 那场阻击战一连打了几天几夜,几百人的一个加强营只剩下几十人,他们被数倍于自己的日本人包围了。阻击战中,王玥充当了一名护士角色,她帮助抢救伤员,那是一群多么勇敢的战士呀,为了掩护大部队突围,他们奋不顾身,拖住敌人死打硬拼。最后他们硬是杀出一条血路,钻进了丛林。 然而,他们一走进丛林便发现上了自己顶头上司的当。东北营接受阻击任务时,那个姓林的团长答应会派部队来接应他们,当他们钻进丛林的时候,接应的队伍连个影子也没有发现。 王玥不清楚中国军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但她知道,众人不团结是无法取胜的。刚开始她有些不理解这支部队士兵的粗鲁,后来她就理解了,行走在这片无边无际的丛林里,死亡和恐惧时时笼罩着他们,怎么会有好的情绪?再这样下去,她也要骂娘了! 高吉龙适时地命令队伍转向北方,不仅众人看到了光明,王玥也看到了一丝希望。回家的愿望是那么强烈。然而家又在何方呢? 第九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没有人能够说清他们走进丛林的确切时间,仿佛那是一个世纪前的事情了。 丛林似乎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他们看不见一缕阳光,林间阴暗而又潮湿,满眼都是一片绿色,人在丛林里呆久了,枪支、钢盔、衣服、皮肤、指甲盖,甚至胡子、眉毛都似乎长了青苔,大森林把一切都染绿了,如果人不走动,分不清哪是树干,哪是人。 许久没有吃到一口像样的东西了,草皮、树根多得是,可它们毕竟不是救命的东西。这些东西吃多了,不易消化,肠胃会难受得要命;草根树皮并不能给人多少力气,相反要消化它们却要用很大的劲。 终于,他们想到了身上的穿戴,皮鞋、皮腰带、甚至皮枪套,总之那是牛身上的东西,既然牛肉那么好吃,牛皮的味道也错不了。终于,他们把身上所有的牛皮都吃了。 头上的钢盔成了他们的煮锅,部队向北进发的时候,人们便分散着行动了,到了晚上他们才集中在一起露宿。高吉龙下这样的命令时,主要是考虑到寻找食物,在这莽莽丛林里,运气好了,会寻找到野果,甚至是山鸡,众人集中在一起,很难发现这些东西,即便发现了,这么多人也解决不了这么多张嘴。 士兵们开始煮牛皮的时候,高吉龙并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他也会睁只眼闭只眼,他一向对下属要求很严格,尤其是这次入缅远征,心里早就憋了一口气,他要让东北军的弟兄们争一口气,为东北军争气,也为自己争气。然而,他们一走进丛林,所有的雄心壮志都被饥饿吞噬了。他们要活下去,活着回到祖国,这是他们最大的愿望,也是唯一的希望! 火有气无力地在钢盔下燃着,被割成条条块块的牛皮在钢盔里翻滚着。先是有丝丝缕缕香气飘出来,很快在众人的嗅觉中便铺天盖地了,牛大奎和几个兵守在一旁,瞅着锅里的牛皮,不时地吞咽下一口口水。久违了的人间烟火,使他们本已麻木的肠胃更加饥肠辘辘。 “班长,我看行了,吃吧。”十七岁的小德子早已恨不能一口把钢盔也一同吞下去。 牛大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香呀,这是他一生一世闻到过的最香的气味了,他希望这香味永远留住,留在他们的心里,留在生命中。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他们已经没有意志来慢慢品味这种人间烟火了,他们要吞下去,吞下所有能吞下去的东西。 牛大奎闭了一会儿眼睛,只是短短的一瞬,很快便睁开了,他颤抖着伸出了手里的树棍,围在钢盔旁的士兵,每个人手里都举着这样一根用来串牛皮的树枝,牛皮很快送到了他们的嘴里,他们欢快地嚼着,咀嚼着世界上最美最香甜的食物。 吉姆是嗅到这缕香气寻找过来的,他已经饿红了眼睛,可以说,进入丛林以后,他是最后一个断食物的。接到穿越丛林的命令后,他就意识到会挨饿,在英国人遗弃的仓库里,他把能带的东西都带了出来。巧克力、罐头、香肠……他身上所有的口袋里都装满了食物。吉姆断粮以后,他也曾试着学中国士兵的样子嚼草皮、树根,可他却无法下咽,结果又把这些都吐了出来,只有野果他还能接受,有时一天也寻不到几枚果子。吉姆便在心里绝望地想:上帝呀,我要被饿死了! 吉姆出现在众人身旁,士兵们正专心致志地咀嚼着牛皮根本没有发现他。吉姆却发现了钢盔里翻滚的牛皮,他在心里呼叫一声,便踉跄着扑过来,他要伸手去抓钢盔里的食物。 这一突然的举动,使众人一齐发现了吉姆。在这种时候,如果吉姆是名中国士兵,也许他们会分一块牛皮给他,然而,吉姆毕竟不是中国士兵。他们讨厌这名英国人,讨厌他比中国人高人一等的样子,更讨厌他在自己的长官面前指手画脚,有人甚至想杀了他。仗打到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英国人一手造成的,一提起英国人他们心里就有气。 吉姆当然也很聪明地发现了中国士兵对待他的态度,如果换一种环境,他会下令把这些不恭的中国士兵杀掉,因为英国人有权力指挥中国部队。可这是在丛林里,他已经不是什么顾问了,已经和中国士兵一样,成了一个逃难者。他明白,得罪了这些中国士兵,他们会把他杀死的。 牛大奎他们没有说话,而是用身体紧紧把钢盔锅围住了,恐怕一不留神吉姆会把他们的吃食抢走。吉姆在这种情形下很快明白了,向中国士兵讨要一口吃食已是不可能的了,他想到了交换。他先是从兜里掏出一支金笔,他看到中国士兵没人理他,便又掏出一块金表,中国士兵仍无动于衷,他拍了拍身上所有的口袋,无奈地耸了耸肩,最后,他就退到一棵树旁坐下了。 士兵们加快了进食的速度,他们不仅吃光了所有牛皮,甚至连钢盔锅里的汤也喝光了。兵们抹抹嘴,意犹未尽地向前走去。 吉姆彻底绝望了,他赌气地扔掉了金笔,最后又扔掉了金表,这些破烂东西,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心脏空洞地在胸膛里响着。他想到了英国东部那个小镇,自己的家,以及亲人,他慢慢站了起来,这时,他已是一片泪眼模糊了。他冲东方遥远的什么地方鞠了一躬,这会儿,他又变得平静下来。走到草丛中,找回了他刚扔掉的笔和表,他又拾起了不知哪个中国士兵扔掉的串过牛皮的树棍,放在嘴里用劲地吮着。 这时,他看见了王玥。王玥和高吉龙走在一起,他叫了声,向他们走去。 缅北丛林,覆盖在缅甸北部,绵延到中国云南、西藏,以及印度的阳萨姆邦的这片热带丛林,纵横千里,浩浩渺渺,地老天荒,被人类称为地球的黑三角。 野蛮得到了充分的保留和发展,弱肉强食,生存竞争在这片热带丛林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高大的乔木独占了高空,灌木和草丛失去了发展的空间,便纵横交错横向发展着,一些寄生植物则把自己的根扎到大树的躯干上,吸吮着别的植物的血脉和养分。动物、植物生生不息,繁衍着这片野莽丛林。 中国远征军迷失在这片丛林里,似不经意间被大风刮起的几粒尘埃。他们顽强地与自然抗争着,便有了生生死死。 第十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李双林开始咒天骂地了。他发高烧已经有几天了,嘴唇上长出了几个水泡,还不停地便血,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他由几个士兵轮流架着往前走,自己恍恍惚惚如走在梦里。 他在清醒与迷糊中就骂: “操你妈,小日本!” “你们不得好死哇,我日你姐,日你妹!” “老蒋光头,你也不得好死!” “谁欺负东北军,谁就不得好死。” …… 搀扶着他的士兵就劝道: “排长,别骂了,省点气力吧。” “我要骂,就骂,我不怕死,我谁也不怕了!”李双林在迷迷糊糊中说。 高吉龙一直随在李双林的左右,他一边督促身边的士兵加快脚步,一边照看着李双林。他见李双林这样,心里油煎般地难受。他和李双林不仅是东北军,也不仅是上下级的关系,他们的友谊情同手足。 东北军还在奉天时,高吉龙那时是营长,东北军和其他军阀队伍并没有什么两样,内讧,大鱼吃小鱼的现象屡有发生。当时,他们所在的那个团,是一支从深山沟里收编过来的胡子,原来的胡子老大,收编前被东北军击毙了,老二是个聪明人,人称诸老二。他知道这样和东北军硬顶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他便带着一干胡子下山了,后来被收编进了东北军,诸老二被任命为团长。东北军原意是想把这伙胡子化整为零,分散着安排到其他队伍里,诸老二早就看到了这一点,他鼓动小胡子死活不依,为了稳定军心,东北军便暂时没那么做,只派了高吉龙带一营人马合并到这个团,等待时机取而代之。诸老二是何许人也,他出生入死,摸爬滚打,什么场面没经过?他早知道东北军没安好心,更记恨着东北军杀死他们大哥的仇。在一次队伍换防时,诸老二把队伍拉到了奉天城外,一声令下反水了。诸老二早作好了准备,事前就缴了高吉龙这个营的械,先把高吉龙等人拿下,并当场打死了几名想反抗的官兵。就这样,转眼间他们又成了胡子,连夜拉进了山里。 诸老二原想劝高吉龙归顺于他,这样一来高吉龙的一营人马也会死心塌地归顺他诸老二了。其实诸老二是很看重高吉龙的,高吉龙是正儿八经“讲武堂”毕业生,另外重要一点,高吉龙在张大帅身边干过,久经沙场,要是有他这样的人辅佐,一定会成气候的。 然而,诸老二的算盘打错了。高吉龙无论如何也不会瞧得起诸老二这种胡子头,他从被诸老二拿下开始,就骂不停口。他把诸老二派人送来的酒肉踢翻在地。诸老二并不死心,又派人下山抓来几个民女,轮番送给高吉龙,也被高吉龙拒绝了。最后,诸老二死心了,他想杀掉高吉龙,以此震慑住被他缴了械的一营人马。刑场已经准备好了,就在一棵大树下,树上装上了吊环和绳索,胡子杀人历来很残忍,何况要杀高吉龙这样的人。诸老二已经想好了,他要让高吉龙一点一点地死去,以做到杀一儆百,他要在众人面前树立起一个说一不二的形象。 就在那天夜里,李双林那个班悄悄地行动了,李双林那时只是名班长,平时他和高吉龙的关系处得很好,在这种紧要关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营长被人害死。 他们十几个人赤手空拳,先是收拾了看守他们的几个胡子。接下来,他们就摸到了关押高吉龙的山洞,他们轻而易举地干掉了警卫,但同时也被诸老二发现了。 李双林从山洞里背出了高吉龙。高吉龙虽没有受重伤,但因他的手脚已绑得麻木了,一时无法行走。一出山洞,便发生了枪战,十几个弟兄用夺来的枪和胡子们打了起来,李双林冲班副说:“你小子带上人把胡子引开。” 班副听了这话清醒过来,一边打一边撤,李双林则背着高吉龙向相反的后山跑去。为了躲过诸老二的追击,他们钻到了雪壳子里,一直等到追兵过去,李双林才背起高吉龙往山下跑,后面人喊马嘶,枪声不断。那一次,李双林吐了几次血,天亮的时候,他们才跑到山下。没几天,他们从山上跑回来的几个弟兄们嘴里得知,一营的官兵几乎都被诸老二杀了。 后来,高吉龙亲率人马,杀进山里平定了这伙胡子,击毙了诸老二,算是为弟兄们报了仇。 从那以后,高吉龙和李双林便再也没有分开过。这次随远征军入缅,并没有李双林的份,但他誓死要随高吉龙同生死共患难。高吉龙只好把李双林带在了身边。 高吉龙看到一个又一个兄弟在身边倒下,他心里难受得要死要活。想当初,几百名有说有笑的弟兄,二话不说,义无反顾地随他来到了缅甸,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打日本鬼子,为家乡的父老兄弟姐妹报仇雪恨。谁能料到,出师未捷身先死,一个又一个兄弟在他的身边倒下了。 几十人的队伍走进了丛林,刚开始队伍还算齐整,以班排为单位,艰难地向前跋涉,紧接着便溃不成军了,队伍每天都在减员,每天晚上集合在一起,高吉龙都要清点一遍人数。弟兄们一天天少下去,高吉龙的心就像刀扎了般的难受。 这天晚上,他们终于在一个山头汇合了,这是怎样一支队伍哇,他们蓬头垢面,衣不遮体,跌跌撞撞,三三两两地相互搀扶着,一听到休息的命令,他们便再也起不来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仿佛就如死过去一样。 世界漆黑一片,蚊虫在他们身边嗡鸣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先是有一缕微风,轻缓地在他们身边刮过。不知是谁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看,有星星。” 高吉龙听到这一声喊,抬头望去,他果然看见了星星,树隙之间,那隐隐闪现的果然是星星。那一瞬,他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多少天了,他们钻进这暗无天日的丛林里,在死亡里挣扎,他们开始怀疑再无出头之日了。 地上躺着的人,挣扎着站起来,人们真的都看见了星星。一时间,他们无声地把手挽了起来,抬头仰望着。 突然又一个人喊了一声:“北斗星。” 随着这一声喊,他们真的又看见了北斗星。北斗星在天际里闪现着,他们一起向天际遥望着,泪水模糊了他们的双眼。 他们第一次清醒地辨别出了北方。北方,多么激动人心啊! 遥远的北斗星静静地在远天闪烁着。几十个人,向北方跪了下去。 第十一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又过了一座山,眼前的天地已是另外一个模样了。丛林终于甩在了身后,怒江的涛声已经隐约可闻了。前面还是山丘,但山丘已不能和丛林同日而语了。树仍然有,却是稀稀疏疏的,天空、大地完全地坦露在他们眼前。 高吉龙挂着一支长枪站在阳光下,枯瘦的身体在破烂的衣衫里不停地颤栗着,他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放肆地流了下来。 他喊:“嗬——哎——” 声音在眼前的山谷里回荡着。 “出来了,终于走出来了。”王玥一边说一边忙着整理自己破碎的衣衫,似乎直到此时,她才开始注意到自己的身体。 吉姆靠在一棵树上,他闭着眼睛一遍遍在心里祈祷着:“上帝呀,上帝呀——” 吉姆为自己终于走出丛林而感到庆幸,同时他又深深地惶惑了,眼前的路他将怎样走,是随高吉龙和王玥去中国,还是独自走向缅甸,自从中国军队溃撤到丛林里,缅甸已经完全被日本人占领了,要是再一次走进丛林,向西去印度,那一切简直不可思议。 他清楚如果随高吉龙和王玥去中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英国人在缅甸战场上已经让中国人上当受骗了,中国人不会饶恕他这个英国顾问,虽然他们一路走出丛林,并不等于中国人已经原谅了他。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在心里一遍遍地叫着:“上帝,我的上帝呀一” 高吉龙和王阴似乎已经把他忘记了,两个人搀扶着又向前走去。 吉姆望着两人的背影渐渐远去,无力地坐在了地上。悲伤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了出来,他茫然回顾,这时他看见了前园真圣和另外两个日本兵,他们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在小声地嘀咕着什么。天呐,日本人!吉姆在心里喊了一声,他随中国官兵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这么惊慌过,而此时只有自己,眼前不远处就是三个日本人。吉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不由自主的,他慢慢地趴了下去,趴在了地上,伸手抓住了腰间的枪,于是他的身体拼命地哆嗦着。 前园真圣和两个日本士兵,似乎没有看见他,他们向北方望了一会儿,然后就一摇一晃地向东方走去。 日本人也渐渐地远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仍趴在那里,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嘤嘤地哭了起来。中国人离开了他,日本人也离开了他,似乎他已经不存在了。这时他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无论如何不能去中国,说不定中国人会把他送上军事法庭,中国士兵死得太多了,他们会把自己当成替罪羊的。在丛林里,高吉龙曾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要把他们这些英国佬送到军事法庭上去。 吉姆觉得真的无路可走了。他站了起来,面向西方,在遥远的天边尽头,那里才是他的家乡,可现在他插翅也难以回去了,他冲着家乡方向跪了下去,就那么长久地跪着,他举起了枪,枪口冲着自己的头。吉姆在心里苍凉地叫了一声:“上帝呀——” 枪便响了,吉姆摇晃了一下,这个可怜的英国人便一头栽倒了。 走在路上的高吉龙和王玥被这突然的枪声惊得一怔,他们回过头来,看见吉姆已经躺在了树下。从情感上讲,他们恨英国人,要是没有英国人的忘恩负义,仗绝对不会打到这个份上。一路上他们同生共死地走过来,是命运让他们走到了一起,吉姆虽是个英国人,但他同时也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 他们走出丛林,是因为太高兴了,只顾着自己往前走而忘记了吉姆,他们以为他会随他们同行,前方就是自己的祖国,他们要走回去,他们的确没有想过身后的吉姆会怎么想,甚至没有想过他将来的命运,他们不可能想这么多,谁会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呢? 这一声枪响,还是让他们愣住了。半晌之后,高吉龙向吉姆躺倒的那棵树下鞠了一躬,王玥学着高吉龙的样子也鞠了一躬。转过身他们又向前走去。 “这个英国人。”高吉龙说。 “可不,这个英国人。”王玥说。 他们向前走去,没有了丛林,脚下的路便好走了许多,多了份希望,他们就多了些力气。他们向前走得很快,怒江的涛声隐约地传了过来。 高吉龙这时突然想起身后的几个日本人,好久都没有发现他们了,他回了几次头也没有发现他们。在丛林里,一路上他们都是若即若离的。 王玥似乎看出了高吉龙的心思,也回头望了几次,无遮无拦的山路连个影子也没有。 “他们也一定走出丛林了。”高吉龙喃喃地说。 “他们昨天还在咱们的后面。”王玥似乎在安慰高吉龙。 他们这么说过了,都为自己的语调而感到吃惊,似乎他们谈论的不是自己的敌人,而是一路同行的难友。 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们站在了一座山头上,远远的,他们终于望到了那条怒江,此时的怒江在夕阳的映照下,似一条彩虹,横亘在中缅边界上。 涛声依旧。 “你听,这是怒江。”高吉龙挽着王玥的手。 “是涛声,我听到了。”王玥的声音哽咽着。她又想到了半年前,自己随着缅甸华侨走过怒江大桥时的情景。那时,她迫切地想着走回自己的祖国,此时的心情比那时还要迫切,她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祖国的怀抱中。 突然,他们听见了一阵阵枪炮声,那来自怒江两岸的枪炮声。两岸的枪炮声同时响了起来,顿时硝烟四起,这时,他们才清醒地意识到,战争远没有结束。 中国军队和日本军队在怒江两岸对峙着。 远征军在缅甸战场一溃千里,日本人乘胜追击,大兵压境,中国边境岌岌可危,这是蒋介石始料不及的。怒江北岸的昆明完全有可能落入日本人手中,怒江成了中国最后一道防线了,就在这时,宋希濂临危受命,乘飞机赶往祥云,调集军队火速进驻怒江,前头部队刚抵达怒江,日本人的先头部队也赶到了,两军就交火了,后续部队星夜兼程,源源抵达,他们炸掉了怒江大桥,这是远征军当初走出国门的大桥,今天为了保住云南,他们炸掉了它。 日本人为了早日结束东亚战场的战火,想一鼓作气冲过怒江,一时怒江沿岸调集了近万人的军队,企图发起猛攻。 中国远征军的惨败同时也使蒋介石恼羞成怒,他一面命宋希濂调集部队死守怒江的北岸,一面命部队反攻,几个拉据战下来,才发现日军在怒江南岸已集结了大批兵力,想轻而易举地打过怒江,并不那么容易。于是,中、日两军便成了眼下这种对峙状态。 再说杜聿明率领大部人马在缅北丛林里已走得饥寒交迫,眼见着全军将士将葬送在丛林里。蒋介石急了,一面和美国人交涉,一面和英国人吵架,后来美国飞虎队派出了飞机帮助寻找,一面又命令先期到达印度的孙立人师派兵前去引路,最后在杜聿明穷途末路时,终于被找到了。他们在丛林里死里逃生,他们终于走进了印度的列多城。 浩浩荡荡的中国远征军,出国时十余万精兵强将,此时只剩下了几千人,仅新200师死在缅北丛林的将士就多达4000余人。 在印度的列多,杜聿明痛心疾首,亲手布置了悼念死去将士的灵堂,他含泪祭辞: 痛乎!我远征军烈士诸君也,壮怀激越,奉命远征,别父母,抛妻孥,执干戈卫社稷,挽长弓射天狼。三月赴缅,深入不毛。与日冠初战同古,首战奇勋,为世人瞩目。再战斯瓦河、平满纳、棠吉,众官兵同仇敌忾,奋勇争先,杀敌无算。缅战方酣,不意战局逆转,我远征军官兵转进丛林,身陷绝境。诸烈士也,披荆斩棘,栉风沐雨,茹苦含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蚊蚋袭扰,瘴气侵凌,疾病流行,惨绝人寰。惜我中华健儿,尸殁草莽之中,血洒群峰之颠。出师未捷身先死,壮志未酬恨难消。 悲夫,精魂忠骨,永昭日月。 兹特临风设祭,聊表寸心。 杜聿明挥泪和幸存的将士告别,飞回国内,告别了缅甸,告别了缅北丛林死去的弟兄们,谁知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国民党的著名将领,在国内战场,在人民解放军的打击下,纷纷落马,仅在辽沈战役中,廖耀湘被俘,郑洞国投诚,孙立人战败,杜聿明虽逃离了东北,却在淮海战场上被俘,四年内战的结果,国民党土崩瓦解,败出大陆,逃亡孤岛台湾。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缅北丛林,十万死亡的将士,永不得安息,他们无家可归的灵魂,在异国他乡流泪,风是他们的叹息,雨是他们思乡的泪滴。他们呼喊着,发出一个共同的声音: “我们要回家——” 第十二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枪炮声使高吉龙和王玥真实地感受到了人间烟火。他们相扶相搀着向枪炮声走去。 夜半时分,他们终于走近了怒江,这里的枪炮声早已停歇了,但仍可以闻到浓浓的**味。他们顺着一个山坡向江边走去,他们只有一个信念,过了江就回到了祖国了,那里有他们的同胞,有他们的亲人。 不远不近的山头上,有日军点燃的篝火,火光中,不时有日本哨兵走动的身影,偶尔还可以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这一切,都没有使高吉龙和王玥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恐惧,相反,他们反而觉得这声音来自于人间,听起来竟有几分亲切。 日本人没有料到,在他们的眼皮下,竟有****士兵,九死一生走出丛林,又在他们中间走过去。 高吉龙和王玥来到江边,横亘在眼前的江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的双脚已踏进了江水,一切都是那么真实,那么激动人心,江北岸的一切,就在眼前,那连绵的群山,天空中的星斗,放眼望去是那么的亲切、安详。 高吉龙在心里呼喊了一声:“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和王玥谁也没有说话,他们在想着过江的办法。高吉龙看见了一棵倒在水边的树桩,那是被炮弹炸倒在水边的树桩,高吉龙毫不犹豫地向那棵树桩走去,王玥明白了高吉龙的用意,他们合着力把树桩拖到了水里,然后他们抱住了树桩,树桩飘飘浮浮地向对岸漂去。 怒江水拥着他们的身体,他们已经好久没有洗过澡了,丛林已经使他们变成人不人鬼不鬼了,今天他们终于回来了,回来了,是中国的水在拥抱着他们,他们两人齐心携力奋力地蹬着水向对岸游去。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失去了知觉。 当他们醒来的时候,听到了有人在说话。 一个人说:“连长,他们醒了。” 另一个说:“好像有一个还是女的。” 高吉龙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一张张久违了的人间的面孔。他嚅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抬了抬手,他又无力地放下了。 接下来他就听见另一个人说:“把他们带到团部去。” 有两个士兵走过来,架起了他,另外两个士兵架起了王玥,他们几乎被拖着离开了地面。 高吉龙这时才清醒地看到,天早就亮了,他们离开了江边,向山后走去。 终于,来到了一个指挥所,指挥所门口有两个士兵在站岗。一个军官走进去,高吉龙听见那个军官说:“报告团长,今天早晨又抓回两个逃兵。” 团长说:“带进来!” 那个军官在门口露了一下头,朝架着他们的几个士兵挥了一下手。士兵便拖着高吉龙和王玥来到了指挥所。他趴在了地上,他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他就仰着头望着站在一张地图前的团长。 那个团长说:“哪个部分的?” 他说:“我……们……不是……逃兵。” 那个团长又说:“问你是哪个部分的?” 高吉龙报出了身份。 那个团长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喝道:“带下去,交军法处。” 高吉龙还想分辩什么,那几个士兵冲过来,拖拖拽拽地把他们带出了指挥所,又走了一段,把他们塞到一辆卡车上,卡车很快就启动了,车身摇晃着,他看见躺在身边的王玥,王玥的两眼里一片茫然,他向她伸出了手,她抓住了他的手,两人便又什么也不知道了。 前园真圣带着两个士兵,一走出丛林便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知道再往前走就是中国领士了,丛林使一切都颠倒了,几个月来,他不知道这些日子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们能逃出丛林已经是万幸了,发生在丛林中的一幕幕,那么的不真实,仿佛做了一场恶梦。 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走出了山谷,前面就是一片平原了,他们远远地看见了几座小山村,山村已被炮火炸得面目全非了,没有一丝生息,这个世界,似乎已经死了。 天又黑了,他们再也走不动了,躺在地上很快就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同时被汽车的马达声惊醒了,前方的公路上,驶过来几辆汽车,他们终于看清了,车上插的是他们的旗帜,那两个士兵拥过来,欢呼着。他们激动地喊:“少佐太君,是我们的车,我们的车,我们得救了。” 前园真圣却一点也不兴奋,他看见了自己的同胞,车上站满了一队队荷枪的士兵,他甚至都能看清他们的脸面了,那一双双充血的眼睛使他不寒而栗起来。 那两个士兵高兴得忘记了自己的长官,没等前园真圣命令,他们就不顾一切地向公路跑去。也许他们太激动了,没跑几步,便双双跌倒了,但那两个兵仍不顾一切地向前爬着,爬着,爬向他们的同胞。 前园真圣把枪扔在了地上,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公路离他远去了,同胞离他远去了,他只向前走着,没有意识,没有思想,只是机械地往前走着,他的目光痴迷。他在慌乱地逃避着什么,跌倒了,爬起来,又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就爬行着向前走…… 又一个清晨,一座小小的,清凉的寺庙里有了动静。一位老住持“吱呀”一声推开了寺门,他看见了一团东西蜷在寺庙门前的空地上。他倒吸了口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待他看清地上躺着的是个人时,他镇静了下来,一步步向那个人走去。 高吉龙和王玥又一次醒来时,发现两人已被关在一间小黑屋里,他们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 宋希濂接管了滇西的防务,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好端端的十万远征军说败就败了,英国人出卖了中国人这是一个原因,但是,对十万将士自己也是应该进行深刻检查的。在后方时,他早就听说:远征军一入缅甸,有些将领不是忙着打仗,而是忙着做生意,**拿出大量外汇供给军需,入缅部队以卢比发饷,本来是激励将士们奋勇杀敌的,可有些军官扣发了士兵的军饷,用以做买卖,以军车当做生意的交通工具。 国民党内部各官僚历来是相互瞧不起,你拆我的台,我看你的笑话。宋希濂一面接管滇西防务,一面在溃退下来的军官中清查,他要找出足够的证据,说明十万远征军的败因。 于是,宋希濂下了一道命令:清查溃退下来的官兵,以得到充实的口供,尤其是从前线逃回来的那些营以上军官。 当高吉龙报出自己的身份后,他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申辩,便被带到了保山司令部的军法处。 在前些日子,军法处已枪决了一批死不招认的败军指挥官。当然,那都是一些下层军官。 迎接高吉龙的将是军法处的裁决。 第一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下雨了。 起初没有人知道下雨了,遮天掩日的森林里,阴暗潮湿。一支衣衫不整的队伍,在密林中摸索前行。他们跌跌撞撞,摇摇摆摆,恍似走在一个冗长的梦里。 这时候,林外的雨就下起来了,他们先是听到头顶一片喧响,过了许久,雨滴才透过茂密的树叶,点点滴滴地落进林中。 林中那堆生着的火,最后摇曳了几下,熄了,像一声哀怨无助的叹息。此时,林地里很静,只有树叶间滴落的雨声,还有不知名的虫在不远不近的草丛里**着。 三个士兵跪在营长高吉龙面前,他们垂着头,破碎的衣衫已遮不住他们的身体。头上的头发垂落下来,背后看,像三个女人。 营长高吉龙背靠在一棵树干上,他的身边默然而立的便是这一支队伍。队伍中的士兵和跪着的三个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一律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目光迟滞。他们茫然无助地望着远方,其实他们的目光并没有遥望多远,在眼前很近的地方便被浓密的枝叶挡住了。但他们仍那么迟滞地望着,仿佛那目光已成了一种永恒。 “营长,饶了我们吧。”跪在地上的一个人说。 “我们再也不跑了。”另一个说。 “营长,我们出不去了,我们迷路了,我们都活不成了。”最后的那个士兵说到这,便呜呜咽咽地哭开了。他还一脸孩子气,看样子顶多十七八岁。 高吉龙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他的眼里有种很亮的东西一跳,很快便不见了,像那堆刚熄了的火。他别过脸去,这时,他就看见了这支衣衫不整的队伍,他又闭了一次眼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用很高的声音道: “李排长,执行吧!” 排长李双林听到命令,身子颤了一下,他嗓子干干地喊了声:“营长——” “执行!”高吉龙说完转过身背朝着那三个逃兵,缓了语气说:“还有什么交待的,都说出来吧,日后不管谁活着出去,都会去你们老家看看。”说到这,有三两滴泪水从高吉龙的脸颊滑过。 三个跪在地上的逃兵此时不再求饶了,他们站了起来,领头的年长一些的老兵冲面前的队伍鞠了躬,哽着声音说:“弟兄们,我们哥仨就先行一步了!” 另外两个兵也学着老兵的模样冲众人鞠了一躬。 老兵又说:“不管哪位兄弟日后回到老家,拜托到奉天城外杨家屯看一看我八十岁的老母……”老兵说不下去了,“噗通”一声跪下了,哽着声音说:“我杨大宝先谢了。” …… 高吉龙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日记本,一一地把三个逃兵的请求都记下了。最后他把笔记本很小心地揣进了怀内,冲站在一旁的李双林说:“执行吧。” 李双林挥了一下手,队列里又走出两名士兵,他们押着三个逃兵向林子深处走去。 “娘呀,儿不能再看您一眼了!”那个老兵苍凉地喊了最后一声。 接下来,一连响了三枪,枪声很闷,潮潮湿湿地传过来,接下去,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雨声响遍整个世界。 天更暗了。 一彪人马,踉跄着向前走去。 第二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年,欧洲大陆爆发了著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随后,日本在亚洲同时燃着了战火。顿时,昔日宁静的人类,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为了和平的战争。 美国为了粉碎日、德合围欧、亚大陆的阴谋,把目光盯在了东方——中国。牵制日本,粉碎日、德称霸全球的野心,美国把大批援华物资,通过缅甸,从仰光上岸,再经滇缅公路运往云南。一时间,仰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期竟出奇地繁荣,仰光港口,悬挂着星条旗、米字旗的巨轮进进出出,各种军火、物资堆积如山,滇缅公路车水马龙。 当时,缅甸已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为了讨好日本,以保全其远东殖民地大后方。一九四〇年七月十八日,英、日签订封锁滇缅路三个月的协定,以阻断援助中国抗日的物资运往中国。然而,日本并不领英国这个情,同年九月入侵越南,并与泰国签订了友好条约,紧接着,日军开进了缅甸。 英国人无奈,于一九四〇年十月,重开滇缅路,同意中国兵发缅甸。英国人始终心怀鬼胎,既想借助中国军队赶走缅甸的日本人,又怕中国染指其殖民地,一拖再拖,直到一九四二年二月,日寇占领仰光后,才被迫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于是,一场悲壮而又惨烈的战争拉开了大幕。 十万远征军,挥师缅甸,地上车轮滚滚,马达轰鸣,战马嘶哮,空中有盟国的飞机掩护,浩浩荡荡,直奔国门畹町而去。 滇西的百姓,涌出家门,为远征军送行,献米酒,敬山茶,犒劳远征军官兵。 激昂的远征军战歌排山倒海地在队伍中响起: 枪,在我们肩上, 血,在我们胸膛。 到缅甸去吧, 走上国际的战场。 …… 有谁能够料到,气势如虹的远征军,两个月后,竟在缅甸战场,一败涂地,被逼进了缅北丛林这条绝路。 坐镇重庆的蒋介石电令指示已逃往密林中的远征军副总指挥杜聿明: 日军已侦知我军回国路线,高黎贡山各山口均布下重兵,我军北退凶多吉少。因此,命令第5军及新22师改道进入印度。 缅北丛林方圆几百里,野人山横亘其中。土著歌谣中称: 进入野人山, 神仙也难还。 相传,三国时期,孔明曾在此打过仗,瘴气差一点使蜀国军队全军覆没,后经神人指点,得一片草叶含于口中,才走出密林。当然,那一切都是传说了。 第三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林中不知不觉间就暗了下来,先是朦胧一片,很快便黑了下来。雨小了一些,叶隙间的雨仍如注地流着。林中的队伍摇摇晃晃地走着,他们没有目标,踩着先头部队留在草叶间的痕迹向前走着。他们没有人能说清走进丛林里的确切时间,总之,已经是许久了,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 干粮早已吃完,这些日子,他们靠的是草皮树根、山中的野果裹腹。他们似乎已耗尽了身上所有的热量和力气,但他们只有一个目地,那就是走,向前,再向前。 这是一支掉队的队伍,刚开始的时候有几百人,那时,他们是一支完好的加强营,他们奉命撤到丛林边缘的时候,接到了阻击追兵的任务,那一刻,他们在林间埋伏下来,不久便和日本鬼子交上了火,他们原想完成阻击任务便追赶大部队,没有料到,这伙鬼子死缠烂打,硬是把他们拖了十几天。一天深夜,他们冲出了鬼子的包围。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高吉龙清点人数时,才发现只冲出来几十人。那里一场恶仗,几百人最后减员到几十人。 不需前面的部队做特殊的记号,他们顺着杂乱的草丛很容易便发现大部队的迹象,草丛里扔下的枪枝、弹药箱,还有行军锅。再往前走,他们便惊讶了。刚开始,有伤兵的尸体被遗弃在草丛中,每遇到这种场面,高吉龙总要让队伍停下来,掩埋战友的遗体。处理完遗体,他们总要在坟冢前默立一会儿,这时,他们没有语言,没有眼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战友祝福。 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倒毙在丛林中的尸体随处可见,有的三人一伙,五人一伙,有的是成排、成连的。从情形看,他们没想到自己会死,枪以班为单位架在一旁,他们一定是在此过夜,转天,却再也没有起来。丛林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和欲望,于是他们便长眠于此了。 这群后来者,看到这样的场面起初是震惊,后来就麻木了。他们身边的人也开始有人倒下了,便再也起不来了。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掩埋这些战友了。 吉姆摔了一跤,很快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他身旁的翻译王玥咕噜句:“我的上帝呀。”此时的吉姆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这位自负的英国人,咒天咒地,已经抱怨一路了,他刚开始咒骂他的长官,骂长官不管他的死活,后来他就开始骂天骂地了。他那副白手套早已不知去向了,衣服被树枝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不时地飘动,很绅士的胡须横七竖八地生长着,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脚上那双皮靴早就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像小孩张开的嘴,此时,草叶和雨水从那裂口处钻了进去,使吉姆不住地咒天骂地。渐渐,他已没有气力咒骂了,只一遍遍地叫着“上帝呀”。 终于,他们发现前方的高岗上,有一溜窝棚,那是野人部落,一路上,他们发现了不少这种野人的家,野人的家建得很随意,有时在树杈间,有时在一片高岗上,几个树桩撑起几片草帘子,又用树枝随便地支一下,便是家了。他们的到来,打破了野人宁静的生活,他们弃家而逃,躲到深处暗中观察这伙山外来客的举动。每到休息的时候,能找到这种场所,便是最好的去处了。 那几间草窝棚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这群摇摇晃晃的军人向那排窝棚摸去。 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第一个来到窝棚旁,下午开始,排长李双林便浑身发冷,牙齿不停地打颤,发烧不止。那一刻起,李双林便小声冲高吉龙说:“营长,我怕是不行了。”“别胡说!”高吉龙喝斥道。从那时起,高吉龙便和李双林走到了一起,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 快到窝棚前,高吉龙加快了些脚步,他想为李双林找一间稍好一点的窝棚,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也许明天便会好起来,两人来到窝棚前,意外地发现窝棚里已住满了人,不用细看,他们一眼便认出是自己人。这一发现,使这伙人有些激动。他们终于追上了大部队!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有生还的希望了! 他们没有多想,很快便躺在了他们中间,身体刚刚放松,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高吉龙躺在李双林身边,他们的身旁就是那些先他们而到的士兵,高吉龙在即将睡去那一刻,想问一问身边躺着的弟兄们是哪一部分的,看着静静睡去的弟兄们他又不忍心去打扰,又想,反正已经追上了大部队,早问迟问都是一样的。想到这,他头一歪,便睡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吉龙睁开了眼睛,窝棚外的雨已经停了,天光已经大亮。他坐了起来,他眯着眼向身旁望了一眼,这一眼使他吃惊非小,起初那一瞬,他疑惑自己在梦里,很快,便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了。身旁躺着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看那样子他们已死去有些日子了,他们浑身肿胀,有的肚子已经烂了,滚出黄水和肠胃。紧随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的人们都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他们“呀”的一声,一窝蜂似的挤出了窝棚。他们跑出去了一程,跌坐在草地上,张大嘴巴急促地喘气。有几个人,弯下腰干呕着。 吉姆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他闭着眼睛在胸前一遍遍划着十字,嘴里喃喃道:“上帝呀。” 王玥呕了半晌,只有胃液在嗓子眼里翻腾了几次,接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因为刚才的一番挣扎,心脏慌乱地跳着,此时,她的面色苍白如纸。 半晌过去之后,一双双麻木而又空洞的目光望着眼前莽莽苍苍的山林,山林无尽头,遮天掩日。后来那一双双目光便集中在高吉龙的脸上,他是他们的长官,在这莽无尽头的丛林里,他便是他们的救星。 此时,高吉龙的内心矛盾而又复杂。自从带着队伍走进丛林那一刻,他便恨不能一步就走出丛林。刚开始,他是有信心的,军人只懂得服从命令,可一走进丛林,漫漫无边的丛林使他动摇了,胆怯了。他不是怕自己会死在这片丛林里,而是想到这支部队,他是他们的长官,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刚进入缅甸时,他们一个加强营几百人的队伍,融在大部队中,是那样的浩浩荡荡,他们以为能够所向无敌,一鼓作气,收复缅甸,把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可谁料到,他们在缅甸还没站稳脚跟便败了,而且败得这么惨,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重新调整部队,便走进了缅北这片丛林。走进丛林是为了生存。一路上的景象使他们感到生存的希望在一点点地破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这支部队再也走不下去了,躺在地上便再也起不来了。一路上,他看了太多太多这样的景象。就在昨天,他还坚信会走出丛林,与大部队汇合。为了稳定军心,他狠下心,枪决了那三个逃兵。眼前的一切,让他动摇了。饥饿已经使他没有气力再往前走一步了。眼前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让他不寒而栗。是生是死,是进是退?他问自己。一股从没有过的悲凉漫过他的胸际。此时,他真想掏出腰间的枪,一枪把自己打死,然后一切都结束了。身体留在丛林,灵魂飘回故乡。 一想起故乡,他的心颤了一下,接着有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下脸颊。 第四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仗没有开打便注定了将以失败而告终。 英国人狡猾多变,猜疑中国军队入缅后有占领缅甸的野心,先是迟迟不肯让中国军队入缅,以至贻误战机。美国人以救世主身份援助中国,但也有着自己的野心。英国人在无奈的情况下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此时缅甸局势已定矣。英国人无心抵抗,匆忙后撤,逃往印度避难,中国远征军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仓促应战。英国人隔岸观火,他们并不希望中国军队胜利。美国人只希望中国战区能吸引住更多的日本军队,以减轻西方战场的压力,也就是说,美国人要中国军队与日本军队在战场上作消耗战,在缅甸把日本人拖住。 中国的指挥员又夹在美、英之间,处处都得争取双方的同意,否则,两方面都不予以支持。为了争取同盟国的支持和援助,明明知道有些决策是错误的,却仍旧要士兵去流血牺牲。 部队进入缅境后,缅甸各地的华侨蜂拥而至,他们看到中国远征军入缅,就像看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亲人,他们一边呼喊着欢迎的口号,一边倾其所有把购买到的物品送给中国军队。哪里有华侨居住,欢迎中国远征军的标语就贴到哪里,他们自愿为部队当向导、翻译,他们诉说着委屈。他们为生活所迫,侨居缅甸,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们从心里希望中国远征军能够打胜仗,在缅甸扬威,为中国侨民扬眉吐气一回。 不明真相的缅甸人则是另一种态度,他们恨英国人,早在日本侵占缅甸前,他们的反英运动已开展得如火如荼。日本人正是利用了缅甸人反英的心理,才及时地侵占了缅甸。日本人打着帮助缅甸人赶走英国人的旗帜,得到了不明真相的缅甸人的支持。 中国远征军在这种时候帮助英国人打日本人,便受到了缅甸人的反对。他们仇视中国军队像仇视英国人一样,大批的缅奸混居在华侨之中,炸桥梁,搞刺杀,撒传单,谎报军情,为日本人通风报信。 这样一支远离祖国的部队,在这种状态下便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中国远征军200师,先日本人一步,占领了缅东同古。这是一支孤军深入的部队,率先打响了入缅的第一枪。 这支孤军奋战的部队,很快被日军包围了。最后只剩下了血战。只有血战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路了。200师师长戴安澜视死如归,留下了一封绝笔信。 荷馨爱妻如见: 余此次奉命入缅,不禁感慨万千。在国内时,见到日寇侵占我土地,蹂躏我父老兄弟,不共戴天!来到缅甸,又见三十五万华侨,倍受外人欺凌。我炎黄子孙竟至如此,是国威不扬之故!作为军人余倍感职责之重,倘不能消灭倭寇,扬我中华之威,何颜再见江东父老! 目前,余率部固守同古,援军不至,又被包围,唯决心与城池共存亡,以报党国栽培,祖国父老养育之恩。 余若殉职,乃无尚光荣,望爱妻勿过分悲痛,严教子女,忠诚爱国,以雪国耻为己任,以光大我中华为目的,余虽死亦含笑九泉矣。 匆此 即颂 平安! 海鸥(戴安澜)手书 民国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二日 后来200师,接到杜聿明的命令,同古突围成功,却在撤往国内途中与日军遭遇,戴安澜将军不幸中弹身亡。 远在延安的毛**撰写挽诗,遥祭英魂: 海鸥(戴安澜)将军千古: 外侮需人御, 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 勇夺虎罴威。 浴血东爪守, 驱倭棠吉归。 沙场竟殒命, 壮志也无违。 戴安澜将军安息了,可挣扎在缅北丛林的将士们,仍在与命运搏斗着。 第五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一行绝望的人马伫立在密林中。 高烧不止的李双林手拄着***,向密林深处望着,他这个姿式已站立许久了,他似乎在下着一个决心。许久,他慢慢转过身。他的目光和高吉龙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高吉龙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李双林手拄着枪向前迈了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大哥,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可是条死路哇。” 高吉龙仰起头,他望到了头顶密不透风的树冠,那些树冠交叠着掩天遮日,像此时高吉龙的心情,郁闷得没有一丝缝隙。他无声地叹了口憋闷已久的长气。 李双林苍白着脸望着他,喑哑地说:“大哥,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弟兄们都将死在这老林子里。” 高吉龙何尝不担心弟兄们的命运呢?一场阻击战下来,几百名生龙活虎的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了几十人,然而眼前这几十人又是怎样的一群人呢,衣衫破烂,枪支不整,那场阻击战下来,他们仓惶地逃进了丛林,像一只没头苍蝇,死里逃生,枪支弹药扔得随处可见。他制止过,可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接下来他们找到了大部队撤退的路线,在这条路线上,他们看到了更加触目惊心的景象,遍地都是枪支弹药,就连部队赴缅前刚装备的新型大炮,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扔在草丛里。那时,他们心疼了好久。这哪里是撤退,分明是如丧家之犬的奔逃。高吉龙的心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笼罩在他的心头,他觉得出国前满腔的豪气已化做一缕尘埃随风飘散了。更加让众人感到恐惧的是那些尸体。刚开始,还是零零星星的,从尸体上判断,那是一些体质虚弱者,或者是带伤的士兵。再也无力走下去了,躺在丛林中。这些战友的身上大都草草地盖着一些树枝或草叶,显然是战友们为这些殉难者匆匆建起的坟冢。接下来,尸体便逐渐多了起来。那些尸体散落在丛林中,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卧着的,横七竖八……显然,他们实在是走不动了,便想停下来歇一歇,可这一歇便再也没能起来。这些死难的弟兄们的尸体暴露在丛林中,已开始腐烂,林中的虫、蚊叮咬在这些尸体上。高吉龙看到眼前这一切,难受得要死要活。他不忍心让这些弟兄们的尸体暴露林间,总是下令掩埋这些尸体。活着的弟兄们看到这一切心里并不轻松,队伍再往前走,说不定自己也是这般下场。再接下来的场景更使他们大大地惊骇了:尸体已不再是三三两两,而是成班成排地呈现在他们的面前,活着的人们已没有能力掩埋这么多的尸体了。他们只能远远地绕过去。他们回避着这些尸体,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从这些尸体旁绕过去。谁也不说话,一律沉默着。然而,他们谁也无法逃避眼前的一切。 这种情绪高吉龙早就看出来了,作为这支人马的最高长官,生与死他比别人想得更多。他想得最多的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伙弟兄们带出丛林与大部队会师。起初他是有这种信心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信心开始动摇了。他说不清前面的部队离他们还有多远,丛林有多大;就是追上大部队了,谁能保证就能走出这丛林呢?昨天晚上,他的确狂喜了一会儿,他以为自己真的追上了大部队,可今天早晨当他睁开眼睛发现周围躺着的都是尸体时,他的心凉了。从这些尸体上判断,他们躺在这里足有半月有余,也就是说,大部队距他们有十几天的路程。而这十几天中,谁知道又发生了些什么呢? 当初部队刚走进丛林里,有人就提出,不向西走,向西是通往印度的道路。向北则是通往祖国的道路。是向西还是向北高吉龙的确犹豫了一阵,他是名军人,早已学会了服从命令,向西那是大部队前进的方向,他不想带着弟兄们当逃兵。于是他选择了向西。 这伙绝望的人们似乎看透了高吉龙的心思,他们齐齐地跪在了高吉龙面前。 他们齐声喊道:“营长,向北走吧,我们要回国。” 高吉龙抬眼望去,只见这些朝夕相处的弟兄们,一个个神情沮丧,蓬头垢面。看着这一张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他的心碎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英籍顾问吉姆。这位英国少校一步步向他走来,翻译王玥跟随在他的身后。 今天早晨的变化吉姆似乎已经全明白了,他最担心的是部队不往西走。部队在出发前,他曾接到长官的命令:无论如何要让这支中国部队走到印度。英国部队已经撤到印度了,他们担心日本人会一直追击下去,如果失去中国部队的保护,英国人太危险了。英国人放心不下中国军队,在临撤退前,派出了一批顾问。他们要掌握中国部队,他们在惨败面前,不能再失去最后的保护伞了。 其实在一路上,吉姆已了解了中国士兵的情绪:他们不愿意去印度,就是死也愿意死在自己祖国的领土上。吉姆害怕去中国,万一去了中国,他这么一个人单势孤的英国人算什么呢? 当中国士兵一齐跪在高吉龙面前时,他马上走了过来。他说: “不,部队不能向北!向西,一定向西!” 当翻译王玥把这话翻译出来以后,跪着的牛大奎就站了起来,他仇视地望着吉姆。吉姆在他的目光下后退着。 牛大奎用手指着这位顾问的鼻子道:“你算个啥东西,这是中国部队,用不着你指手划脚。” 吉姆听不懂牛大奎说的是什么,但从牛大奎的表情上他已看出说的是什么了。 众人也说:“你们英国人算啥东西,仗还没打起来就逃得远远的,在这里来指手划脚,去你妈的!” 在那一刻高吉龙就下了决心:向北,回国!他知道,凭着现在的士气无论如何走不出丛林了。如果向北,走回祖国去,说不定凭着一种精神力量会发生奇迹。他向前迈了一步,挥了一下手,尽力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咱们向北,向北!”他的话一出口,有几个士兵便抱头痛哭起来。 队伍即将出发时,吉姆拔出了枪,他高声喊叫着什么。 这时,一发子弹贴着吉姆的头皮射了过去,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去你妈的!”不知谁骂了一声。 吉姆想:完了! 这支有些狼狈的队伍,向北进发了。这在他们绝望的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星。 第六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营长高吉龙望着这支饥饿、疲惫、缺乏士气的队伍,心里涌过一种莫名的滋味。 这次中国远征军组建时,原本并没有高吉龙这支队伍的份,是高吉龙积极请战后他们才得以参加的。也就是说,远征军大部分都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组成的。高吉龙所在的东北军不仅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一时成了蒋介石的眼中钉肉中刺。入缅之前,高吉龙是东北军的中校团长。“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的日子江河日下,先是张学良和杨虎城被蒋介石秘密软禁,然后就是东北军被改编得七零八落。 这次入缅作战,高吉龙完全是出于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 “九一八”事变前,东北军驻扎在东北的奉天。高吉龙自然也是东北人。奉天城外一家普通的农户庄院里,住着他的老娘和媳妇春娥。 “九一八”之前,日子还算太平,每十天半月的他总要回家一趟,去看望老娘和媳妇,那时他新婚不久,春娥刚满十八岁。春娥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是老娘做主为他寻下的媳妇。其实他并不想这么早就结婚,完全是为了娘的身体才同意结婚的。娘从小守寡,拉扯着他长大。娘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家境贫穷,守着父亲留下的几亩田地过着日子,先是供他读完了私塾,后来又让他去了奉天城里读学堂,十八岁那一年,他又考上了东北军的“讲武堂”。两年以后,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先是在东北军当上了一名见习排长,后来就是连副;在一次阅兵中,张作霖大帅看中了他,把他调到身边当上了警卫连长,再后来他就很顺利地当上了团长。他当团长那一年才二十七岁。后来母亲就给他寻下了春娥。 春娥在没过门前,已经在他家开始生活了。长年的操劳使母亲害上了哮喘病,夏天还好一些,一到冬天便咳嗽不止。春娥便来到家里照料母亲。 在结婚以前,他曾见过几次春娥。她是位长得丰满而又匀称的姑娘。第一次见到春娥时,母亲就介绍说:“这是春娥。” 他说:“嗯。” 他偷眼打量春娥,她也在打量他。她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尤其让他忘不了的是她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他的眼前便闪现出一幅美妙的晴空。她那根又粗又长的辫子更令他心动,辫子长到腰际,辫梢处系着一条大红的蝴蝶结,不时地在她的屁股上翩跹起舞。他看她的时候,她总是红了脸,低垂下眼帘,羞羞的,娇娇的。 母亲不时地在他面前夸春娥。他不说什么,心想只要母亲满意比什么都强。 他离开家时,春娥总要送到村口,他骑在马上,春娥随在后面。 他说:“娘身体不好,你要照顾好她。” 她说:“嗯。” 他说:“过一阵子我还会回来。” 她说:“嗯。” 他说:“那我就走了。” 她说:“嗯。” …… 他们这样对话时,她一直低着头,羞羞的,娇娇的,望着自己的脚尖。马懒散地走着,她便走得不急。鞋是自己做的,鞋面上绣了两只小兔,她是属兔的,两只小兔交替地在她眼前闪现。 他说:“回吧。”便很留恋地望她一眼,抖一下绳僵,马就加快了脚步。 她立住了,望着他远去。 他在马上回望一眼,终于望见了她扬起的脸,这时,她已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他望见那只大红的蝴蝶结在风中漫舞。 后来,他就和春娥结婚了,一切都是母亲的意愿。 结婚那天晚上,她咬了他一口,在他肩膀上永远留下了她的齿印。 在这之前他说:“你嫁给我不悔吧。” 她没说话,摇了摇头。黑暗中他没看见却感觉到了。 半晌,她说:“俺愿意看你骑马的样子。” 他心里热了一下,接着一下子便抱紧了她,他发现她的身体热得烫人,像一盆沸着的水。她的热度唤醒了他男人的冲动,他很用力地把她压到了身下…… 就在这时,她咬了他一口,他的肩上顿时涌出了鲜血。他吸了口气。 她说:“给你留下个记号,你是我的人了。” 他理解了她,再次深深地把她拥入到了怀中。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和平静。 从此,每次再回家探望母亲对,心里牵挂的不仅仅是母亲一个人了,春娥的音容不时地在他眼前闪现。 如果没有日本人的入侵,一切将都是美满的。这时,就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日本人明目张胆地向中国人开枪了。世界便乱了。 高吉龙没有想到的是,日本人杀害了他全家。他得到消息时,母亲和春娥的尸体已经凉了,母亲死在了炕上,刺刀戳透了母亲的胸膛,春娥死在了地下,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是被日本人强奸之后杀死的。腹部划开了一条口子,已经成形的胎儿在母腹中蠕动。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春娥怀孕了,而且已经几个月了。那一刻,他差点晕死过去。 那些日子,被害的东北父老比比皆是,队伍营门外,哭诉的父老乡亲黑压压的一片,父老乡亲们多么希望东北军能替自己报仇雪恨啊!抗日的情绪在东北军中酝酿着,这股情绪像一座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 其实在这之前,他已经私自决定要讨伐日本人了,他做通了全团官兵的工作,偷袭日本人的营地。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情况发生了变化,东北军接到蒋介石的命令,连夜撤往关内。向日本人复仇的计划落空了。 就在登上入关列车的一刹那,他向这块土地跪了下去,所有的官兵都跪了下去,黑压压的一片,车站内外所有官兵都跪了下去,那一刻,他在心里说:小日本,你们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冲着这片沉睡着的东北大地磕了三个头,这三个头是留给母亲和父老乡亲的。站起身来那一刻,他抓起了一把土,塞到自己的衣兜内。 列车启动了,家乡离东北军越来越远了。他们夜夜等,日日盼,盼望着有一天能够打回东北老家去。抗战的情绪遍布整个东北军。 “西安事变”,蒋介石被抓,高吉龙和所有的东北军以为盼来了抗战的日子,那些日子,东北军中流传一句口号:“杀了蒋介石,打回东北去!” 没料到的是,蒋介石被放,东北军统帅张学良被软禁,部队被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收编,一切都是他们没有料到的。眼见着抗日的梦想破灭,却意外地等来了赴缅作战的机会。 争取到赴缅作战的机会是那么艰难,先是全团上下写了血书请命赴缅,没想到却被驳回。赴缅前,远征军副司令长官杜聿明视察部队,高吉龙率全团官兵跪下伸冤,才被勉强同意参战。可顶头上司怕东北军抢功,只同意高吉龙这个团一个营赴缅参战。高吉龙抗日决心已定,一定要亲自率部入缅,结果高吉龙便被任命为营长。 蒋介石嫡系部队许多官兵都说高吉龙这是疯了。 功名利禄在高吉龙的内心早已淡漠了,他一心想的是:报仇雪恨! 第七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队伍向北走去,吉姆的天空便黑了。 最初他来到中国部队当顾问,中国人还算尊重他。按中、英双方达成的协议,中国远征军入缅以后的供给由英方负责,那时这支队伍的供应都是由吉姆出面调配的。 英国人在缅甸遗弃了大量的军需仓库,屯积下的货物几年也用不完,日本人占领了缅甸,英军甚至来不及把这些东西运走,又拱手让给了日本人。中国远征军入缅后,英国人在供给上显得并不大方,仿佛是怕这些中国军人在缅甸吃得太好了,而赖在这里不走了。 日本人一来,英国人望风而逃。原因不是英国人装备差,而是他们觉得为缅甸这块土地流血不值得,他们要看一看日本人与中国人两虎相争。远征军初入缅甸,中国军队向前开,英国人却向后撤,把所有军需物资都遗弃在了缅甸,即便这样,英国人在供给上仍显得不那么大方,英国人的方针是,在缅甸这块土地上要时时制约中国军队。 吉姆也在制约着中国这支部队,在队伍败退缅北丛林前,附近就有一个英国人留下的军需仓库,里面各种肉类罐头堆积如山。吉姆曾去了一趟,在自己的衣兜里装满了各种吃食。他清楚队伍要穿过这片丛林才能到达印度,但他并不清楚这块丛林到底有多大多险,他想要在丛林里控制住这一小股中国军队,然而,一走进丛林他便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了。 丛林边地那场阻击战,就耗去了所有给养,走进丛林,他们可以说已经一无所有了。这些天来,他们靠的是野果和树皮充饥。野果并不多,这些食物已经被前面的队伍扫荡过一遍了,留下来的还能有多少呢? 接下来,他接二连三地看到了死人,那是些很年轻的中国士兵。吉姆的心便开始颤栗了,他这才意识到,这片可恶丛林的凶险。他开始后悔在走进丛林之前,没有离开这支部队,自己坐车或坐飞机取道去印度。 他没有离开,一大半原因是为了王玥。他自从第一眼看见她,便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她。 吉姆来到缅甸已经有几个年头了,他的职务是少校联络员。英国东部的一个小镇上有着一个温馨而又美满的小家,夫人珍妮在当地小镇上的邮局里当一名报务员,他们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吉姆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他每年都要回英国和家人团聚几次,他觉得缅甸也没有什么不好。缅甸在深深地吸引着他,吸引他的不是宝石和缅甸的财富,而是缅甸的女人。在吉姆的眼里,缅甸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那勾勒出腿部曲线的筒裙,类似小背心的上衣,胸部以下,肚脐以上的部位总是暴露着,发髻高挽着,露出缅甸女人白白的脖颈,和她们胸前丰富的饰物。 在仰光的大街上,吉姆最爱看到的是这些,他瞧不起缅甸男人。男人也穿裙子,一个个显得懒散而又拖沓。唯有缅甸的女人像宝石一样鲜艳。 吉姆领略过缅甸女人的风味,那是在仰光一家妓院里,这家妓院是英国人经常光顾的地方。妓院里是地地道道的缅妓,床上的缅甸女人别具风味,她们有时像一泓水,有时又像一团火。吉姆觉得,缅甸女人的韵味比英国女人强百倍,在缅甸他有些乐不思蜀了。都说缅甸人仇恨骑在他们脖子上的英国人,可缅甸的妓女一点也不,她们喜欢他们衣兜里的钱。 吉姆在见到王玥的那一瞬,禁不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王玥穿着一身合体的军装,皮肤稍有些黑,自然卷曲的头发在脑后披散着,尤其王玥那双宝石般的眼睛,清纯而又明亮。那一刻,吉姆就在心里惊呼:天呐! 从最初见到王玥那一刻起,他就毫无道理地爱上了王玥。 队伍撤向缅北丛林前,他曾求过王玥,他求她跟他一道离开该死的战场,该死的丛林。王玥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这多少有些令吉姆吃惊。 后来王玥更正道:“少校先生,你别忘了我是名中国军人。” 吉姆听了王玥的话,遗憾地耸了耸肩。 这支队伍终于决定向北走了,这是吉姆最担心的。他知道在这片丛林里自己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这支濒临绝望的中国部队了。他们共同的愿望是:活着走出这片丛林,走回自己的国家去,而不是去领取英国人提供的狗屁给养。况且在这密林深处,英国人自己都不能救自己了,还谈得上什么给养。 这支衣衫不整,疲惫不堪的队伍,一听到向北走的命令,仿佛一下子中了什么魔法,他们的动作变得敏捷起来,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北走去,仿佛翻过前方一座山梁便会见到自己的亲人。 吉姆坐在原地大口地喘息着,刚才一发子弹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那时他就觉得,这群中国人真的是疯了。自己再也没法支配这股部队了;惹急了这群绝望的中国人,他们真的会杀了自己,甚至会活活把他剥了…… 刚开始,吉姆觉得走出丛林并没有什么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一想法便产生了动摇。密林越走越深,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那些死去的中国士兵整班整排地躺倒在丛林里,走出丛林的日子看来是遥遥无期。吉姆起初以为那些驻扎在印度的英国人不会不管他们,就是不管这些中国人,也应该管一管生活在中国人之中的英国人呐。随着时间的推移,吉姆仅存的一点幻想,越来越虚无飘渺了。最后他甚至绝望了,在心里他一遍遍诅咒那些同伙。 中国军队真的扔下他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向北而去,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悲凉地坐在那里。最后王玥来到他的身旁,他以为王玥这个他心中的女神会随他一同向西走去,不料王玥却说:“少校先生,你不随队伍走么,那我可要走了。”王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吉姆在心里呼喊了一次:上帝呀!他已经别无选择了!最后他只好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这时,他才发现,刚才那一枪已经让他尿了裤子。他已经管不了许多了,踉跄地向前走去,冲王玥远去的背影喊:“等等我呀,我的上帝呀!” 第一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下雨了。 起初没有人知道下雨了,遮天掩日的森林里,阴暗潮湿。一支衣衫不整的队伍,在密林中摸索前行。他们跌跌撞撞,摇摇摆摆,恍似走在一个冗长的梦里。 这时候,林外的雨就下起来了,他们先是听到头顶一片喧响,过了许久,雨滴才透过茂密的树叶,点点滴滴地落进林中。 林中那堆生着的火,最后摇曳了几下,熄了,像一声哀怨无助的叹息。此时,林地里很静,只有树叶间滴落的雨声,还有不知名的虫在不远不近的草丛里**着。 三个士兵跪在营长高吉龙面前,他们垂着头,破碎的衣衫已遮不住他们的身体。头上的头发垂落下来,背后看,像三个女人。 营长高吉龙背靠在一棵树干上,他的身边默然而立的便是这一支队伍。队伍中的士兵和跪着的三个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一律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目光迟滞。他们茫然无助地望着远方,其实他们的目光并没有遥望多远,在眼前很近的地方便被浓密的枝叶挡住了。但他们仍那么迟滞地望着,仿佛那目光已成了一种永恒。 “营长,饶了我们吧。”跪在地上的一个人说。 “我们再也不跑了。”另一个说。 “营长,我们出不去了,我们迷路了,我们都活不成了。”最后的那个士兵说到这,便呜呜咽咽地哭开了。他还一脸孩子气,看样子顶多十七八岁。 高吉龙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他的眼里有种很亮的东西一跳,很快便不见了,像那堆刚熄了的火。他别过脸去,这时,他就看见了这支衣衫不整的队伍,他又闭了一次眼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用很高的声音道: “李排长,执行吧!” 排长李双林听到命令,身子颤了一下,他嗓子干干地喊了声:“营长——” “执行!”高吉龙说完转过身背朝着那三个逃兵,缓了语气说:“还有什么交待的,都说出来吧,日后不管谁活着出去,都会去你们老家看看。”说到这,有三两滴泪水从高吉龙的脸颊滑过。 三个跪在地上的逃兵此时不再求饶了,他们站了起来,领头的年长一些的老兵冲面前的队伍鞠了躬,哽着声音说:“弟兄们,我们哥仨就先行一步了!” 另外两个兵也学着老兵的模样冲众人鞠了一躬。 老兵又说:“不管哪位兄弟日后回到老家,拜托到奉天城外杨家屯看一看我八十岁的老母……”老兵说不下去了,“噗通”一声跪下了,哽着声音说:“我杨大宝先谢了。” …… 高吉龙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日记本,一一地把三个逃兵的请求都记下了。最后他把笔记本很小心地揣进了怀内,冲站在一旁的李双林说:“执行吧。” 李双林挥了一下手,队列里又走出两名士兵,他们押着三个逃兵向林子深处走去。 “娘呀,儿不能再看您一眼了!”那个老兵苍凉地喊了最后一声。 接下来,一连响了三枪,枪声很闷,潮潮湿湿地传过来,接下去,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雨声响遍整个世界。 天更暗了。 一彪人马,踉跄着向前走去。 第二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年,欧洲大陆爆发了著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随后,日本在亚洲同时燃着了战火。顿时,昔日宁静的人类,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为了和平的战争。 美国为了粉碎日、德合围欧、亚大陆的阴谋,把目光盯在了东方——中国。牵制日本,粉碎日、德称霸全球的野心,美国把大批援华物资,通过缅甸,从仰光上岸,再经滇缅公路运往云南。一时间,仰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期竟出奇地繁荣,仰光港口,悬挂着星条旗、米字旗的巨轮进进出出,各种军火、物资堆积如山,滇缅公路车水马龙。 当时,缅甸已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为了讨好日本,以保全其远东殖民地大后方。一九四〇年七月十八日,英、日签订封锁滇缅路三个月的协定,以阻断援助中国抗日的物资运往中国。然而,日本并不领英国这个情,同年九月入侵越南,并与泰国签订了友好条约,紧接着,日军开进了缅甸。 英国人无奈,于一九四〇年十月,重开滇缅路,同意中国兵发缅甸。英国人始终心怀鬼胎,既想借助中国军队赶走缅甸的日本人,又怕中国染指其殖民地,一拖再拖,直到一九四二年二月,日寇占领仰光后,才被迫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于是,一场悲壮而又惨烈的战争拉开了大幕。 十万远征军,挥师缅甸,地上车轮滚滚,马达轰鸣,战马嘶哮,空中有盟国的飞机掩护,浩浩荡荡,直奔国门畹町而去。 滇西的百姓,涌出家门,为远征军送行,献米酒,敬山茶,犒劳远征军官兵。 激昂的远征军战歌排山倒海地在队伍中响起: 枪,在我们肩上, 血,在我们胸膛。 到缅甸去吧, 走上国际的战场。 …… 有谁能够料到,气势如虹的远征军,两个月后,竟在缅甸战场,一败涂地,被逼进了缅北丛林这条绝路。 坐镇重庆的蒋介石电令指示已逃往密林中的远征军副总指挥杜聿明: 日军已侦知我军回国路线,高黎贡山各山口均布下重兵,我军北退凶多吉少。因此,命令第5军及新22师改道进入印度。 缅北丛林方圆几百里,野人山横亘其中。土著歌谣中称: 进入野人山, 神仙也难还。 相传,三国时期,孔明曾在此打过仗,瘴气差一点使蜀国军队全军覆没,后经神人指点,得一片草叶含于口中,才走出密林。当然,那一切都是传说了。 第三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林中不知不觉间就暗了下来,先是朦胧一片,很快便黑了下来。雨小了一些,叶隙间的雨仍如注地流着。林中的队伍摇摇晃晃地走着,他们没有目标,踩着先头部队留在草叶间的痕迹向前走着。他们没有人能说清走进丛林里的确切时间,总之,已经是许久了,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 干粮早已吃完,这些日子,他们靠的是草皮树根、山中的野果裹腹。他们似乎已耗尽了身上所有的热量和力气,但他们只有一个目地,那就是走,向前,再向前。 这是一支掉队的队伍,刚开始的时候有几百人,那时,他们是一支完好的加强营,他们奉命撤到丛林边缘的时候,接到了阻击追兵的任务,那一刻,他们在林间埋伏下来,不久便和日本鬼子交上了火,他们原想完成阻击任务便追赶大部队,没有料到,这伙鬼子死缠烂打,硬是把他们拖了十几天。一天深夜,他们冲出了鬼子的包围。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高吉龙清点人数时,才发现只冲出来几十人。那里一场恶仗,几百人最后减员到几十人。 不需前面的部队做特殊的记号,他们顺着杂乱的草丛很容易便发现大部队的迹象,草丛里扔下的枪枝、弹药箱,还有行军锅。再往前走,他们便惊讶了。刚开始,有伤兵的尸体被遗弃在草丛中,每遇到这种场面,高吉龙总要让队伍停下来,掩埋战友的遗体。处理完遗体,他们总要在坟冢前默立一会儿,这时,他们没有语言,没有眼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战友祝福。 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倒毙在丛林中的尸体随处可见,有的三人一伙,五人一伙,有的是成排、成连的。从情形看,他们没想到自己会死,枪以班为单位架在一旁,他们一定是在此过夜,转天,却再也没有起来。丛林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和欲望,于是他们便长眠于此了。 这群后来者,看到这样的场面起初是震惊,后来就麻木了。他们身边的人也开始有人倒下了,便再也起不来了。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掩埋这些战友了。 吉姆摔了一跤,很快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他身旁的翻译王玥咕噜句:“我的上帝呀。”此时的吉姆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这位自负的英国人,咒天咒地,已经抱怨一路了,他刚开始咒骂他的长官,骂长官不管他的死活,后来他就开始骂天骂地了。他那副白手套早已不知去向了,衣服被树枝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不时地飘动,很绅士的胡须横七竖八地生长着,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脚上那双皮靴早就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像小孩张开的嘴,此时,草叶和雨水从那裂口处钻了进去,使吉姆不住地咒天骂地。渐渐,他已没有气力咒骂了,只一遍遍地叫着“上帝呀”。 终于,他们发现前方的高岗上,有一溜窝棚,那是野人部落,一路上,他们发现了不少这种野人的家,野人的家建得很随意,有时在树杈间,有时在一片高岗上,几个树桩撑起几片草帘子,又用树枝随便地支一下,便是家了。他们的到来,打破了野人宁静的生活,他们弃家而逃,躲到深处暗中观察这伙山外来客的举动。每到休息的时候,能找到这种场所,便是最好的去处了。 那几间草窝棚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这群摇摇晃晃的军人向那排窝棚摸去。 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第一个来到窝棚旁,下午开始,排长李双林便浑身发冷,牙齿不停地打颤,发烧不止。那一刻起,李双林便小声冲高吉龙说:“营长,我怕是不行了。”“别胡说!”高吉龙喝斥道。从那时起,高吉龙便和李双林走到了一起,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 快到窝棚前,高吉龙加快了些脚步,他想为李双林找一间稍好一点的窝棚,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也许明天便会好起来,两人来到窝棚前,意外地发现窝棚里已住满了人,不用细看,他们一眼便认出是自己人。这一发现,使这伙人有些激动。他们终于追上了大部队!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有生还的希望了! 他们没有多想,很快便躺在了他们中间,身体刚刚放松,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高吉龙躺在李双林身边,他们的身旁就是那些先他们而到的士兵,高吉龙在即将睡去那一刻,想问一问身边躺着的弟兄们是哪一部分的,看着静静睡去的弟兄们他又不忍心去打扰,又想,反正已经追上了大部队,早问迟问都是一样的。想到这,他头一歪,便睡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吉龙睁开了眼睛,窝棚外的雨已经停了,天光已经大亮。他坐了起来,他眯着眼向身旁望了一眼,这一眼使他吃惊非小,起初那一瞬,他疑惑自己在梦里,很快,便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了。身旁躺着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看那样子他们已死去有些日子了,他们浑身肿胀,有的肚子已经烂了,滚出黄水和肠胃。紧随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的人们都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他们“呀”的一声,一窝蜂似的挤出了窝棚。他们跑出去了一程,跌坐在草地上,张大嘴巴急促地喘气。有几个人,弯下腰干呕着。 吉姆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他闭着眼睛在胸前一遍遍划着十字,嘴里喃喃道:“上帝呀。” 王玥呕了半晌,只有胃液在嗓子眼里翻腾了几次,接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因为刚才的一番挣扎,心脏慌乱地跳着,此时,她的面色苍白如纸。 半晌过去之后,一双双麻木而又空洞的目光望着眼前莽莽苍苍的山林,山林无尽头,遮天掩日。后来那一双双目光便集中在高吉龙的脸上,他是他们的长官,在这莽无尽头的丛林里,他便是他们的救星。 此时,高吉龙的内心矛盾而又复杂。自从带着队伍走进丛林那一刻,他便恨不能一步就走出丛林。刚开始,他是有信心的,军人只懂得服从命令,可一走进丛林,漫漫无边的丛林使他动摇了,胆怯了。他不是怕自己会死在这片丛林里,而是想到这支部队,他是他们的长官,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刚进入缅甸时,他们一个加强营几百人的队伍,融在大部队中,是那样的浩浩荡荡,他们以为能够所向无敌,一鼓作气,收复缅甸,把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可谁料到,他们在缅甸还没站稳脚跟便败了,而且败得这么惨,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重新调整部队,便走进了缅北这片丛林。走进丛林是为了生存。一路上的景象使他们感到生存的希望在一点点地破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这支部队再也走不下去了,躺在地上便再也起不来了。一路上,他看了太多太多这样的景象。就在昨天,他还坚信会走出丛林,与大部队汇合。为了稳定军心,他狠下心,枪决了那三个逃兵。眼前的一切,让他动摇了。饥饿已经使他没有气力再往前走一步了。眼前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让他不寒而栗。是生是死,是进是退?他问自己。一股从没有过的悲凉漫过他的胸际。此时,他真想掏出腰间的枪,一枪把自己打死,然后一切都结束了。身体留在丛林,灵魂飘回故乡。 一想起故乡,他的心颤了一下,接着有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下脸颊。 第四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仗没有开打便注定了将以失败而告终。 英国人狡猾多变,猜疑中国军队入缅后有占领缅甸的野心,先是迟迟不肯让中国军队入缅,以至贻误战机。美国人以救世主身份援助中国,但也有着自己的野心。英国人在无奈的情况下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此时缅甸局势已定矣。英国人无心抵抗,匆忙后撤,逃往印度避难,中国远征军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仓促应战。英国人隔岸观火,他们并不希望中国军队胜利。美国人只希望中国战区能吸引住更多的日本军队,以减轻西方战场的压力,也就是说,美国人要中国军队与日本军队在战场上作消耗战,在缅甸把日本人拖住。 中国的指挥员又夹在美、英之间,处处都得争取双方的同意,否则,两方面都不予以支持。为了争取同盟国的支持和援助,明明知道有些决策是错误的,却仍旧要士兵去流血牺牲。 部队进入缅境后,缅甸各地的华侨蜂拥而至,他们看到中国远征军入缅,就像看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亲人,他们一边呼喊着欢迎的口号,一边倾其所有把购买到的物品送给中国军队。哪里有华侨居住,欢迎中国远征军的标语就贴到哪里,他们自愿为部队当向导、翻译,他们诉说着委屈。他们为生活所迫,侨居缅甸,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们从心里希望中国远征军能够打胜仗,在缅甸扬威,为中国侨民扬眉吐气一回。 不明真相的缅甸人则是另一种态度,他们恨英国人,早在日本侵占缅甸前,他们的反英运动已开展得如火如荼。日本人正是利用了缅甸人反英的心理,才及时地侵占了缅甸。日本人打着帮助缅甸人赶走英国人的旗帜,得到了不明真相的缅甸人的支持。 中国远征军在这种时候帮助英国人打日本人,便受到了缅甸人的反对。他们仇视中国军队像仇视英国人一样,大批的缅奸混居在华侨之中,炸桥梁,搞刺杀,撒传单,谎报军情,为日本人通风报信。 这样一支远离祖国的部队,在这种状态下便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中国远征军200师,先日本人一步,占领了缅东同古。这是一支孤军深入的部队,率先打响了入缅的第一枪。 这支孤军奋战的部队,很快被日军包围了。最后只剩下了血战。只有血战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路了。200师师长戴安澜视死如归,留下了一封绝笔信。 荷馨爱妻如见: 余此次奉命入缅,不禁感慨万千。在国内时,见到日寇侵占我土地,蹂躏我父老兄弟,不共戴天!来到缅甸,又见三十五万华侨,倍受外人欺凌。我炎黄子孙竟至如此,是国威不扬之故!作为军人余倍感职责之重,倘不能消灭倭寇,扬我中华之威,何颜再见江东父老! 目前,余率部固守同古,援军不至,又被包围,唯决心与城池共存亡,以报党国栽培,祖国父老养育之恩。 余若殉职,乃无尚光荣,望爱妻勿过分悲痛,严教子女,忠诚爱国,以雪国耻为己任,以光大我中华为目的,余虽死亦含笑九泉矣。 匆此 即颂 平安! 海鸥(戴安澜)手书 民国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二日 后来200师,接到杜聿明的命令,同古突围成功,却在撤往国内途中与日军遭遇,戴安澜将军不幸中弹身亡。 远在延安的毛**撰写挽诗,遥祭英魂: 海鸥(戴安澜)将军千古: 外侮需人御, 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 勇夺虎罴威。 浴血东爪守, 驱倭棠吉归。 沙场竟殒命, 壮志也无违。 戴安澜将军安息了,可挣扎在缅北丛林的将士们,仍在与命运搏斗着。 第五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一行绝望的人马伫立在密林中。 高烧不止的李双林手拄着***,向密林深处望着,他这个姿式已站立许久了,他似乎在下着一个决心。许久,他慢慢转过身。他的目光和高吉龙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高吉龙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李双林手拄着枪向前迈了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大哥,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可是条死路哇。” 高吉龙仰起头,他望到了头顶密不透风的树冠,那些树冠交叠着掩天遮日,像此时高吉龙的心情,郁闷得没有一丝缝隙。他无声地叹了口憋闷已久的长气。 李双林苍白着脸望着他,喑哑地说:“大哥,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弟兄们都将死在这老林子里。” 高吉龙何尝不担心弟兄们的命运呢?一场阻击战下来,几百名生龙活虎的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了几十人,然而眼前这几十人又是怎样的一群人呢,衣衫破烂,枪支不整,那场阻击战下来,他们仓惶地逃进了丛林,像一只没头苍蝇,死里逃生,枪支弹药扔得随处可见。他制止过,可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接下来他们找到了大部队撤退的路线,在这条路线上,他们看到了更加触目惊心的景象,遍地都是枪支弹药,就连部队赴缅前刚装备的新型大炮,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扔在草丛里。那时,他们心疼了好久。这哪里是撤退,分明是如丧家之犬的奔逃。高吉龙的心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笼罩在他的心头,他觉得出国前满腔的豪气已化做一缕尘埃随风飘散了。更加让众人感到恐惧的是那些尸体。刚开始,还是零零星星的,从尸体上判断,那是一些体质虚弱者,或者是带伤的士兵。再也无力走下去了,躺在丛林中。这些战友的身上大都草草地盖着一些树枝或草叶,显然是战友们为这些殉难者匆匆建起的坟冢。接下来,尸体便逐渐多了起来。那些尸体散落在丛林中,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卧着的,横七竖八……显然,他们实在是走不动了,便想停下来歇一歇,可这一歇便再也没能起来。这些死难的弟兄们的尸体暴露在丛林中,已开始腐烂,林中的虫、蚊叮咬在这些尸体上。高吉龙看到眼前这一切,难受得要死要活。他不忍心让这些弟兄们的尸体暴露林间,总是下令掩埋这些尸体。活着的弟兄们看到这一切心里并不轻松,队伍再往前走,说不定自己也是这般下场。再接下来的场景更使他们大大地惊骇了:尸体已不再是三三两两,而是成班成排地呈现在他们的面前,活着的人们已没有能力掩埋这么多的尸体了。他们只能远远地绕过去。他们回避着这些尸体,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从这些尸体旁绕过去。谁也不说话,一律沉默着。然而,他们谁也无法逃避眼前的一切。 这种情绪高吉龙早就看出来了,作为这支人马的最高长官,生与死他比别人想得更多。他想得最多的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伙弟兄们带出丛林与大部队会师。起初他是有这种信心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信心开始动摇了。他说不清前面的部队离他们还有多远,丛林有多大;就是追上大部队了,谁能保证就能走出这丛林呢?昨天晚上,他的确狂喜了一会儿,他以为自己真的追上了大部队,可今天早晨当他睁开眼睛发现周围躺着的都是尸体时,他的心凉了。从这些尸体上判断,他们躺在这里足有半月有余,也就是说,大部队距他们有十几天的路程。而这十几天中,谁知道又发生了些什么呢? 当初部队刚走进丛林里,有人就提出,不向西走,向西是通往印度的道路。向北则是通往祖国的道路。是向西还是向北高吉龙的确犹豫了一阵,他是名军人,早已学会了服从命令,向西那是大部队前进的方向,他不想带着弟兄们当逃兵。于是他选择了向西。 这伙绝望的人们似乎看透了高吉龙的心思,他们齐齐地跪在了高吉龙面前。 他们齐声喊道:“营长,向北走吧,我们要回国。” 高吉龙抬眼望去,只见这些朝夕相处的弟兄们,一个个神情沮丧,蓬头垢面。看着这一张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他的心碎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英籍顾问吉姆。这位英国少校一步步向他走来,翻译王玥跟随在他的身后。 今天早晨的变化吉姆似乎已经全明白了,他最担心的是部队不往西走。部队在出发前,他曾接到长官的命令:无论如何要让这支中国部队走到印度。英国部队已经撤到印度了,他们担心日本人会一直追击下去,如果失去中国部队的保护,英国人太危险了。英国人放心不下中国军队,在临撤退前,派出了一批顾问。他们要掌握中国部队,他们在惨败面前,不能再失去最后的保护伞了。 其实在一路上,吉姆已了解了中国士兵的情绪:他们不愿意去印度,就是死也愿意死在自己祖国的领土上。吉姆害怕去中国,万一去了中国,他这么一个人单势孤的英国人算什么呢? 当中国士兵一齐跪在高吉龙面前时,他马上走了过来。他说: “不,部队不能向北!向西,一定向西!” 当翻译王玥把这话翻译出来以后,跪着的牛大奎就站了起来,他仇视地望着吉姆。吉姆在他的目光下后退着。 牛大奎用手指着这位顾问的鼻子道:“你算个啥东西,这是中国部队,用不着你指手划脚。” 吉姆听不懂牛大奎说的是什么,但从牛大奎的表情上他已看出说的是什么了。 众人也说:“你们英国人算啥东西,仗还没打起来就逃得远远的,在这里来指手划脚,去你妈的!” 在那一刻高吉龙就下了决心:向北,回国!他知道,凭着现在的士气无论如何走不出丛林了。如果向北,走回祖国去,说不定凭着一种精神力量会发生奇迹。他向前迈了一步,挥了一下手,尽力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咱们向北,向北!”他的话一出口,有几个士兵便抱头痛哭起来。 队伍即将出发时,吉姆拔出了枪,他高声喊叫着什么。 这时,一发子弹贴着吉姆的头皮射了过去,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去你妈的!”不知谁骂了一声。 吉姆想:完了! 这支有些狼狈的队伍,向北进发了。这在他们绝望的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星。 第六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营长高吉龙望着这支饥饿、疲惫、缺乏士气的队伍,心里涌过一种莫名的滋味。 这次中国远征军组建时,原本并没有高吉龙这支队伍的份,是高吉龙积极请战后他们才得以参加的。也就是说,远征军大部分都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组成的。高吉龙所在的东北军不仅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一时成了蒋介石的眼中钉肉中刺。入缅之前,高吉龙是东北军的中校团长。“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的日子江河日下,先是张学良和杨虎城被蒋介石秘密软禁,然后就是东北军被改编得七零八落。 这次入缅作战,高吉龙完全是出于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 “九一八”事变前,东北军驻扎在东北的奉天。高吉龙自然也是东北人。奉天城外一家普通的农户庄院里,住着他的老娘和媳妇春娥。 “九一八”之前,日子还算太平,每十天半月的他总要回家一趟,去看望老娘和媳妇,那时他新婚不久,春娥刚满十八岁。春娥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是老娘做主为他寻下的媳妇。其实他并不想这么早就结婚,完全是为了娘的身体才同意结婚的。娘从小守寡,拉扯着他长大。娘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家境贫穷,守着父亲留下的几亩田地过着日子,先是供他读完了私塾,后来又让他去了奉天城里读学堂,十八岁那一年,他又考上了东北军的“讲武堂”。两年以后,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先是在东北军当上了一名见习排长,后来就是连副;在一次阅兵中,张作霖大帅看中了他,把他调到身边当上了警卫连长,再后来他就很顺利地当上了团长。他当团长那一年才二十七岁。后来母亲就给他寻下了春娥。 春娥在没过门前,已经在他家开始生活了。长年的操劳使母亲害上了哮喘病,夏天还好一些,一到冬天便咳嗽不止。春娥便来到家里照料母亲。 在结婚以前,他曾见过几次春娥。她是位长得丰满而又匀称的姑娘。第一次见到春娥时,母亲就介绍说:“这是春娥。” 他说:“嗯。” 他偷眼打量春娥,她也在打量他。她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尤其让他忘不了的是她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他的眼前便闪现出一幅美妙的晴空。她那根又粗又长的辫子更令他心动,辫子长到腰际,辫梢处系着一条大红的蝴蝶结,不时地在她的屁股上翩跹起舞。他看她的时候,她总是红了脸,低垂下眼帘,羞羞的,娇娇的。 母亲不时地在他面前夸春娥。他不说什么,心想只要母亲满意比什么都强。 他离开家时,春娥总要送到村口,他骑在马上,春娥随在后面。 他说:“娘身体不好,你要照顾好她。” 她说:“嗯。” 他说:“过一阵子我还会回来。” 她说:“嗯。” 他说:“那我就走了。” 她说:“嗯。” …… 他们这样对话时,她一直低着头,羞羞的,娇娇的,望着自己的脚尖。马懒散地走着,她便走得不急。鞋是自己做的,鞋面上绣了两只小兔,她是属兔的,两只小兔交替地在她眼前闪现。 他说:“回吧。”便很留恋地望她一眼,抖一下绳僵,马就加快了脚步。 她立住了,望着他远去。 他在马上回望一眼,终于望见了她扬起的脸,这时,她已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他望见那只大红的蝴蝶结在风中漫舞。 后来,他就和春娥结婚了,一切都是母亲的意愿。 结婚那天晚上,她咬了他一口,在他肩膀上永远留下了她的齿印。 在这之前他说:“你嫁给我不悔吧。” 她没说话,摇了摇头。黑暗中他没看见却感觉到了。 半晌,她说:“俺愿意看你骑马的样子。” 他心里热了一下,接着一下子便抱紧了她,他发现她的身体热得烫人,像一盆沸着的水。她的热度唤醒了他男人的冲动,他很用力地把她压到了身下…… 就在这时,她咬了他一口,他的肩上顿时涌出了鲜血。他吸了口气。 她说:“给你留下个记号,你是我的人了。” 他理解了她,再次深深地把她拥入到了怀中。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和平静。 从此,每次再回家探望母亲对,心里牵挂的不仅仅是母亲一个人了,春娥的音容不时地在他眼前闪现。 如果没有日本人的入侵,一切将都是美满的。这时,就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日本人明目张胆地向中国人开枪了。世界便乱了。 高吉龙没有想到的是,日本人杀害了他全家。他得到消息时,母亲和春娥的尸体已经凉了,母亲死在了炕上,刺刀戳透了母亲的胸膛,春娥死在了地下,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是被日本人强奸之后杀死的。腹部划开了一条口子,已经成形的胎儿在母腹中蠕动。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春娥怀孕了,而且已经几个月了。那一刻,他差点晕死过去。 那些日子,被害的东北父老比比皆是,队伍营门外,哭诉的父老乡亲黑压压的一片,父老乡亲们多么希望东北军能替自己报仇雪恨啊!抗日的情绪在东北军中酝酿着,这股情绪像一座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 其实在这之前,他已经私自决定要讨伐日本人了,他做通了全团官兵的工作,偷袭日本人的营地。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情况发生了变化,东北军接到蒋介石的命令,连夜撤往关内。向日本人复仇的计划落空了。 就在登上入关列车的一刹那,他向这块土地跪了下去,所有的官兵都跪了下去,黑压压的一片,车站内外所有官兵都跪了下去,那一刻,他在心里说:小日本,你们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冲着这片沉睡着的东北大地磕了三个头,这三个头是留给母亲和父老乡亲的。站起身来那一刻,他抓起了一把土,塞到自己的衣兜内。 列车启动了,家乡离东北军越来越远了。他们夜夜等,日日盼,盼望着有一天能够打回东北老家去。抗战的情绪遍布整个东北军。 “西安事变”,蒋介石被抓,高吉龙和所有的东北军以为盼来了抗战的日子,那些日子,东北军中流传一句口号:“杀了蒋介石,打回东北去!” 没料到的是,蒋介石被放,东北军统帅张学良被软禁,部队被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收编,一切都是他们没有料到的。眼见着抗日的梦想破灭,却意外地等来了赴缅作战的机会。 争取到赴缅作战的机会是那么艰难,先是全团上下写了血书请命赴缅,没想到却被驳回。赴缅前,远征军副司令长官杜聿明视察部队,高吉龙率全团官兵跪下伸冤,才被勉强同意参战。可顶头上司怕东北军抢功,只同意高吉龙这个团一个营赴缅参战。高吉龙抗日决心已定,一定要亲自率部入缅,结果高吉龙便被任命为营长。 蒋介石嫡系部队许多官兵都说高吉龙这是疯了。 功名利禄在高吉龙的内心早已淡漠了,他一心想的是:报仇雪恨! 第一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下雨了。 起初没有人知道下雨了,遮天掩日的森林里,阴暗潮湿。一支衣衫不整的队伍,在密林中摸索前行。他们跌跌撞撞,摇摇摆摆,恍似走在一个冗长的梦里。 这时候,林外的雨就下起来了,他们先是听到头顶一片喧响,过了许久,雨滴才透过茂密的树叶,点点滴滴地落进林中。 林中那堆生着的火,最后摇曳了几下,熄了,像一声哀怨无助的叹息。此时,林地里很静,只有树叶间滴落的雨声,还有不知名的虫在不远不近的草丛里**着。 三个士兵跪在营长高吉龙面前,他们垂着头,破碎的衣衫已遮不住他们的身体。头上的头发垂落下来,背后看,像三个女人。 营长高吉龙背靠在一棵树干上,他的身边默然而立的便是这一支队伍。队伍中的士兵和跪着的三个人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一律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目光迟滞。他们茫然无助地望着远方,其实他们的目光并没有遥望多远,在眼前很近的地方便被浓密的枝叶挡住了。但他们仍那么迟滞地望着,仿佛那目光已成了一种永恒。 “营长,饶了我们吧。”跪在地上的一个人说。 “我们再也不跑了。”另一个说。 “营长,我们出不去了,我们迷路了,我们都活不成了。”最后的那个士兵说到这,便呜呜咽咽地哭开了。他还一脸孩子气,看样子顶多十七八岁。 高吉龙闭上了眼睛,很快又睁开了。他的眼里有种很亮的东西一跳,很快便不见了,像那堆刚熄了的火。他别过脸去,这时,他就看见了这支衣衫不整的队伍,他又闭了一次眼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用很高的声音道: “李排长,执行吧!” 排长李双林听到命令,身子颤了一下,他嗓子干干地喊了声:“营长——” “执行!”高吉龙说完转过身背朝着那三个逃兵,缓了语气说:“还有什么交待的,都说出来吧,日后不管谁活着出去,都会去你们老家看看。”说到这,有三两滴泪水从高吉龙的脸颊滑过。 三个跪在地上的逃兵此时不再求饶了,他们站了起来,领头的年长一些的老兵冲面前的队伍鞠了躬,哽着声音说:“弟兄们,我们哥仨就先行一步了!” 另外两个兵也学着老兵的模样冲众人鞠了一躬。 老兵又说:“不管哪位兄弟日后回到老家,拜托到奉天城外杨家屯看一看我八十岁的老母……”老兵说不下去了,“噗通”一声跪下了,哽着声音说:“我杨大宝先谢了。” …… 高吉龙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日记本,一一地把三个逃兵的请求都记下了。最后他把笔记本很小心地揣进了怀内,冲站在一旁的李双林说:“执行吧。” 李双林挥了一下手,队列里又走出两名士兵,他们押着三个逃兵向林子深处走去。 “娘呀,儿不能再看您一眼了!”那个老兵苍凉地喊了最后一声。 接下来,一连响了三枪,枪声很闷,潮潮湿湿地传过来,接下去,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雨声响遍整个世界。 天更暗了。 一彪人马,踉跄着向前走去。 第二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年,欧洲大陆爆发了著名的第二次世界大战。 随后,日本在亚洲同时燃着了战火。顿时,昔日宁静的人类,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为了和平的战争。 美国为了粉碎日、德合围欧、亚大陆的阴谋,把目光盯在了东方——中国。牵制日本,粉碎日、德称霸全球的野心,美国把大批援华物资,通过缅甸,从仰光上岸,再经滇缅公路运往云南。一时间,仰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期竟出奇地繁荣,仰光港口,悬挂着星条旗、米字旗的巨轮进进出出,各种军火、物资堆积如山,滇缅公路车水马龙。 当时,缅甸已沦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为了讨好日本,以保全其远东殖民地大后方。一九四〇年七月十八日,英、日签订封锁滇缅路三个月的协定,以阻断援助中国抗日的物资运往中国。然而,日本并不领英国这个情,同年九月入侵越南,并与泰国签订了友好条约,紧接着,日军开进了缅甸。 英国人无奈,于一九四〇年十月,重开滇缅路,同意中国兵发缅甸。英国人始终心怀鬼胎,既想借助中国军队赶走缅甸的日本人,又怕中国染指其殖民地,一拖再拖,直到一九四二年二月,日寇占领仰光后,才被迫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 于是,一场悲壮而又惨烈的战争拉开了大幕。 十万远征军,挥师缅甸,地上车轮滚滚,马达轰鸣,战马嘶哮,空中有盟国的飞机掩护,浩浩荡荡,直奔国门畹町而去。 滇西的百姓,涌出家门,为远征军送行,献米酒,敬山茶,犒劳远征军官兵。 激昂的远征军战歌排山倒海地在队伍中响起: 枪,在我们肩上, 血,在我们胸膛。 到缅甸去吧, 走上国际的战场。 …… 有谁能够料到,气势如虹的远征军,两个月后,竟在缅甸战场,一败涂地,被逼进了缅北丛林这条绝路。 坐镇重庆的蒋介石电令指示已逃往密林中的远征军副总指挥杜聿明: 日军已侦知我军回国路线,高黎贡山各山口均布下重兵,我军北退凶多吉少。因此,命令第5军及新22师改道进入印度。 缅北丛林方圆几百里,野人山横亘其中。土著歌谣中称: 进入野人山, 神仙也难还。 相传,三国时期,孔明曾在此打过仗,瘴气差一点使蜀国军队全军覆没,后经神人指点,得一片草叶含于口中,才走出密林。当然,那一切都是传说了。 第三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林中不知不觉间就暗了下来,先是朦胧一片,很快便黑了下来。雨小了一些,叶隙间的雨仍如注地流着。林中的队伍摇摇晃晃地走着,他们没有目标,踩着先头部队留在草叶间的痕迹向前走着。他们没有人能说清走进丛林里的确切时间,总之,已经是许久了,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 干粮早已吃完,这些日子,他们靠的是草皮树根、山中的野果裹腹。他们似乎已耗尽了身上所有的热量和力气,但他们只有一个目地,那就是走,向前,再向前。 这是一支掉队的队伍,刚开始的时候有几百人,那时,他们是一支完好的加强营,他们奉命撤到丛林边缘的时候,接到了阻击追兵的任务,那一刻,他们在林间埋伏下来,不久便和日本鬼子交上了火,他们原想完成阻击任务便追赶大部队,没有料到,这伙鬼子死缠烂打,硬是把他们拖了十几天。一天深夜,他们冲出了鬼子的包围。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高吉龙清点人数时,才发现只冲出来几十人。那里一场恶仗,几百人最后减员到几十人。 不需前面的部队做特殊的记号,他们顺着杂乱的草丛很容易便发现大部队的迹象,草丛里扔下的枪枝、弹药箱,还有行军锅。再往前走,他们便惊讶了。刚开始,有伤兵的尸体被遗弃在草丛中,每遇到这种场面,高吉龙总要让队伍停下来,掩埋战友的遗体。处理完遗体,他们总要在坟冢前默立一会儿,这时,他们没有语言,没有眼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战友祝福。 后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倒毙在丛林中的尸体随处可见,有的三人一伙,五人一伙,有的是成排、成连的。从情形看,他们没想到自己会死,枪以班为单位架在一旁,他们一定是在此过夜,转天,却再也没有起来。丛林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和欲望,于是他们便长眠于此了。 这群后来者,看到这样的场面起初是震惊,后来就麻木了。他们身边的人也开始有人倒下了,便再也起不来了。他们已经没有能力掩埋这些战友了。 吉姆摔了一跤,很快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他身旁的翻译王玥咕噜句:“我的上帝呀。”此时的吉姆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这位自负的英国人,咒天咒地,已经抱怨一路了,他刚开始咒骂他的长官,骂长官不管他的死活,后来他就开始骂天骂地了。他那副白手套早已不知去向了,衣服被树枝划破了一个大口子,不时地飘动,很绅士的胡须横七竖八地生长着,早已失去了绅士风度。脚上那双皮靴早就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像小孩张开的嘴,此时,草叶和雨水从那裂口处钻了进去,使吉姆不住地咒天骂地。渐渐,他已没有气力咒骂了,只一遍遍地叫着“上帝呀”。 终于,他们发现前方的高岗上,有一溜窝棚,那是野人部落,一路上,他们发现了不少这种野人的家,野人的家建得很随意,有时在树杈间,有时在一片高岗上,几个树桩撑起几片草帘子,又用树枝随便地支一下,便是家了。他们的到来,打破了野人宁静的生活,他们弃家而逃,躲到深处暗中观察这伙山外来客的举动。每到休息的时候,能找到这种场所,便是最好的去处了。 那几间草窝棚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这群摇摇晃晃的军人向那排窝棚摸去。 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第一个来到窝棚旁,下午开始,排长李双林便浑身发冷,牙齿不停地打颤,发烧不止。那一刻起,李双林便小声冲高吉龙说:“营长,我怕是不行了。”“别胡说!”高吉龙喝斥道。从那时起,高吉龙便和李双林走到了一起,大部分时间里都是高吉龙搀扶着李双林。 快到窝棚前,高吉龙加快了些脚步,他想为李双林找一间稍好一点的窝棚,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也许明天便会好起来,两人来到窝棚前,意外地发现窝棚里已住满了人,不用细看,他们一眼便认出是自己人。这一发现,使这伙人有些激动。他们终于追上了大部队!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有生还的希望了! 他们没有多想,很快便躺在了他们中间,身体刚刚放松,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高吉龙躺在李双林身边,他们的身旁就是那些先他们而到的士兵,高吉龙在即将睡去那一刻,想问一问身边躺着的弟兄们是哪一部分的,看着静静睡去的弟兄们他又不忍心去打扰,又想,反正已经追上了大部队,早问迟问都是一样的。想到这,他头一歪,便睡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高吉龙睁开了眼睛,窝棚外的雨已经停了,天光已经大亮。他坐了起来,他眯着眼向身旁望了一眼,这一眼使他吃惊非小,起初那一瞬,他疑惑自己在梦里,很快,便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了。身旁躺着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看那样子他们已死去有些日子了,他们浑身肿胀,有的肚子已经烂了,滚出黄水和肠胃。紧随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几乎同时,睁开眼睛的人们都看到了眼前这一幕,他们“呀”的一声,一窝蜂似的挤出了窝棚。他们跑出去了一程,跌坐在草地上,张大嘴巴急促地喘气。有几个人,弯下腰干呕着。 吉姆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着,他闭着眼睛在胸前一遍遍划着十字,嘴里喃喃道:“上帝呀。” 王玥呕了半晌,只有胃液在嗓子眼里翻腾了几次,接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因为刚才的一番挣扎,心脏慌乱地跳着,此时,她的面色苍白如纸。 半晌过去之后,一双双麻木而又空洞的目光望着眼前莽莽苍苍的山林,山林无尽头,遮天掩日。后来那一双双目光便集中在高吉龙的脸上,他是他们的长官,在这莽无尽头的丛林里,他便是他们的救星。 此时,高吉龙的内心矛盾而又复杂。自从带着队伍走进丛林那一刻,他便恨不能一步就走出丛林。刚开始,他是有信心的,军人只懂得服从命令,可一走进丛林,漫漫无边的丛林使他动摇了,胆怯了。他不是怕自己会死在这片丛林里,而是想到这支部队,他是他们的长官,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刚进入缅甸时,他们一个加强营几百人的队伍,融在大部队中,是那样的浩浩荡荡,他们以为能够所向无敌,一鼓作气,收复缅甸,把日本鬼子打得落花流水,可谁料到,他们在缅甸还没站稳脚跟便败了,而且败得这么惨,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重新调整部队,便走进了缅北这片丛林。走进丛林是为了生存。一路上的景象使他们感到生存的希望在一点点地破灭。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这支部队再也走不下去了,躺在地上便再也起不来了。一路上,他看了太多太多这样的景象。就在昨天,他还坚信会走出丛林,与大部队汇合。为了稳定军心,他狠下心,枪决了那三个逃兵。眼前的一切,让他动摇了。饥饿已经使他没有气力再往前走一步了。眼前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让他不寒而栗。是生是死,是进是退?他问自己。一股从没有过的悲凉漫过他的胸际。此时,他真想掏出腰间的枪,一枪把自己打死,然后一切都结束了。身体留在丛林,灵魂飘回故乡。 一想起故乡,他的心颤了一下,接着有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下脸颊。 第四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仗没有开打便注定了将以失败而告终。 英国人狡猾多变,猜疑中国军队入缅后有占领缅甸的野心,先是迟迟不肯让中国军队入缅,以至贻误战机。美国人以救世主身份援助中国,但也有着自己的野心。英国人在无奈的情况下同意中国远征军入缅。此时缅甸局势已定矣。英国人无心抵抗,匆忙后撤,逃往印度避难,中国远征军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仓促应战。英国人隔岸观火,他们并不希望中国军队胜利。美国人只希望中国战区能吸引住更多的日本军队,以减轻西方战场的压力,也就是说,美国人要中国军队与日本军队在战场上作消耗战,在缅甸把日本人拖住。 中国的指挥员又夹在美、英之间,处处都得争取双方的同意,否则,两方面都不予以支持。为了争取同盟国的支持和援助,明明知道有些决策是错误的,却仍旧要士兵去流血牺牲。 部队进入缅境后,缅甸各地的华侨蜂拥而至,他们看到中国远征军入缅,就像看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亲人,他们一边呼喊着欢迎的口号,一边倾其所有把购买到的物品送给中国军队。哪里有华侨居住,欢迎中国远征军的标语就贴到哪里,他们自愿为部队当向导、翻译,他们诉说着委屈。他们为生活所迫,侨居缅甸,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们从心里希望中国远征军能够打胜仗,在缅甸扬威,为中国侨民扬眉吐气一回。 不明真相的缅甸人则是另一种态度,他们恨英国人,早在日本侵占缅甸前,他们的反英运动已开展得如火如荼。日本人正是利用了缅甸人反英的心理,才及时地侵占了缅甸。日本人打着帮助缅甸人赶走英国人的旗帜,得到了不明真相的缅甸人的支持。 中国远征军在这种时候帮助英国人打日本人,便受到了缅甸人的反对。他们仇视中国军队像仇视英国人一样,大批的缅奸混居在华侨之中,炸桥梁,搞刺杀,撒传单,谎报军情,为日本人通风报信。 这样一支远离祖国的部队,在这种状态下便注定了失败的命运。 中国远征军200师,先日本人一步,占领了缅东同古。这是一支孤军深入的部队,率先打响了入缅的第一枪。 这支孤军奋战的部队,很快被日军包围了。最后只剩下了血战。只有血战是他们唯一可以选择的路了。200师师长戴安澜视死如归,留下了一封绝笔信。 荷馨爱妻如见: 余此次奉命入缅,不禁感慨万千。在国内时,见到日寇侵占我土地,蹂躏我父老兄弟,不共戴天!来到缅甸,又见三十五万华侨,倍受外人欺凌。我炎黄子孙竟至如此,是国威不扬之故!作为军人余倍感职责之重,倘不能消灭倭寇,扬我中华之威,何颜再见江东父老! 目前,余率部固守同古,援军不至,又被包围,唯决心与城池共存亡,以报党国栽培,祖国父老养育之恩。 余若殉职,乃无尚光荣,望爱妻勿过分悲痛,严教子女,忠诚爱国,以雪国耻为己任,以光大我中华为目的,余虽死亦含笑九泉矣。 匆此 即颂 平安! 海鸥(戴安澜)手书 民国三十三年三月二十二日 后来200师,接到杜聿明的命令,同古突围成功,却在撤往国内途中与日军遭遇,戴安澜将军不幸中弹身亡。 远在延安的毛**撰写挽诗,遥祭英魂: 海鸥(戴安澜)将军千古: 外侮需人御, 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 勇夺虎罴威。 浴血东爪守, 驱倭棠吉归。 沙场竟殒命, 壮志也无违。 戴安澜将军安息了,可挣扎在缅北丛林的将士们,仍在与命运搏斗着。 第五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一行绝望的人马伫立在密林中。 高烧不止的李双林手拄着***,向密林深处望着,他这个姿式已站立许久了,他似乎在下着一个决心。许久,他慢慢转过身。他的目光和高吉龙的目光碰在了一起,高吉龙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李双林手拄着枪向前迈了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大哥,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可是条死路哇。” 高吉龙仰起头,他望到了头顶密不透风的树冠,那些树冠交叠着掩天遮日,像此时高吉龙的心情,郁闷得没有一丝缝隙。他无声地叹了口憋闷已久的长气。 李双林苍白着脸望着他,喑哑地说:“大哥,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弟兄们都将死在这老林子里。” 高吉龙何尝不担心弟兄们的命运呢?一场阻击战下来,几百名生龙活虎的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了几十人,然而眼前这几十人又是怎样的一群人呢,衣衫破烂,枪支不整,那场阻击战下来,他们仓惶地逃进了丛林,像一只没头苍蝇,死里逃生,枪支弹药扔得随处可见。他制止过,可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接下来他们找到了大部队撤退的路线,在这条路线上,他们看到了更加触目惊心的景象,遍地都是枪支弹药,就连部队赴缅前刚装备的新型大炮,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扔在草丛里。那时,他们心疼了好久。这哪里是撤退,分明是如丧家之犬的奔逃。高吉龙的心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笼罩在他的心头,他觉得出国前满腔的豪气已化做一缕尘埃随风飘散了。更加让众人感到恐惧的是那些尸体。刚开始,还是零零星星的,从尸体上判断,那是一些体质虚弱者,或者是带伤的士兵。再也无力走下去了,躺在丛林中。这些战友的身上大都草草地盖着一些树枝或草叶,显然是战友们为这些殉难者匆匆建起的坟冢。接下来,尸体便逐渐多了起来。那些尸体散落在丛林中,有坐着的,有躺着的,有卧着的,横七竖八……显然,他们实在是走不动了,便想停下来歇一歇,可这一歇便再也没能起来。这些死难的弟兄们的尸体暴露在丛林中,已开始腐烂,林中的虫、蚊叮咬在这些尸体上。高吉龙看到眼前这一切,难受得要死要活。他不忍心让这些弟兄们的尸体暴露林间,总是下令掩埋这些尸体。活着的弟兄们看到这一切心里并不轻松,队伍再往前走,说不定自己也是这般下场。再接下来的场景更使他们大大地惊骇了:尸体已不再是三三两两,而是成班成排地呈现在他们的面前,活着的人们已没有能力掩埋这么多的尸体了。他们只能远远地绕过去。他们回避着这些尸体,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从这些尸体旁绕过去。谁也不说话,一律沉默着。然而,他们谁也无法逃避眼前的一切。 这种情绪高吉龙早就看出来了,作为这支人马的最高长官,生与死他比别人想得更多。他想得最多的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伙弟兄们带出丛林与大部队会师。起初他是有这种信心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信心开始动摇了。他说不清前面的部队离他们还有多远,丛林有多大;就是追上大部队了,谁能保证就能走出这丛林呢?昨天晚上,他的确狂喜了一会儿,他以为自己真的追上了大部队,可今天早晨当他睁开眼睛发现周围躺着的都是尸体时,他的心凉了。从这些尸体上判断,他们躺在这里足有半月有余,也就是说,大部队距他们有十几天的路程。而这十几天中,谁知道又发生了些什么呢? 当初部队刚走进丛林里,有人就提出,不向西走,向西是通往印度的道路。向北则是通往祖国的道路。是向西还是向北高吉龙的确犹豫了一阵,他是名军人,早已学会了服从命令,向西那是大部队前进的方向,他不想带着弟兄们当逃兵。于是他选择了向西。 这伙绝望的人们似乎看透了高吉龙的心思,他们齐齐地跪在了高吉龙面前。 他们齐声喊道:“营长,向北走吧,我们要回国。” 高吉龙抬眼望去,只见这些朝夕相处的弟兄们,一个个神情沮丧,蓬头垢面。看着这一张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他的心碎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英籍顾问吉姆。这位英国少校一步步向他走来,翻译王玥跟随在他的身后。 今天早晨的变化吉姆似乎已经全明白了,他最担心的是部队不往西走。部队在出发前,他曾接到长官的命令:无论如何要让这支中国部队走到印度。英国部队已经撤到印度了,他们担心日本人会一直追击下去,如果失去中国部队的保护,英国人太危险了。英国人放心不下中国军队,在临撤退前,派出了一批顾问。他们要掌握中国部队,他们在惨败面前,不能再失去最后的保护伞了。 其实在一路上,吉姆已了解了中国士兵的情绪:他们不愿意去印度,就是死也愿意死在自己祖国的领土上。吉姆害怕去中国,万一去了中国,他这么一个人单势孤的英国人算什么呢? 当中国士兵一齐跪在高吉龙面前时,他马上走了过来。他说: “不,部队不能向北!向西,一定向西!” 当翻译王玥把这话翻译出来以后,跪着的牛大奎就站了起来,他仇视地望着吉姆。吉姆在他的目光下后退着。 牛大奎用手指着这位顾问的鼻子道:“你算个啥东西,这是中国部队,用不着你指手划脚。” 吉姆听不懂牛大奎说的是什么,但从牛大奎的表情上他已看出说的是什么了。 众人也说:“你们英国人算啥东西,仗还没打起来就逃得远远的,在这里来指手划脚,去你妈的!” 在那一刻高吉龙就下了决心:向北,回国!他知道,凭着现在的士气无论如何走不出丛林了。如果向北,走回祖国去,说不定凭着一种精神力量会发生奇迹。他向前迈了一步,挥了一下手,尽力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咱们向北,向北!”他的话一出口,有几个士兵便抱头痛哭起来。 队伍即将出发时,吉姆拔出了枪,他高声喊叫着什么。 这时,一发子弹贴着吉姆的头皮射了过去,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去你妈的!”不知谁骂了一声。 吉姆想:完了! 这支有些狼狈的队伍,向北进发了。这在他们绝望的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星。 第六节 - 向北,向北 - 石钟山著 营长高吉龙望着这支饥饿、疲惫、缺乏士气的队伍,心里涌过一种莫名的滋味。 这次中国远征军组建时,原本并没有高吉龙这支队伍的份,是高吉龙积极请战后他们才得以参加的。也就是说,远征军大部分都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组成的。高吉龙所在的东北军不仅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一时成了蒋介石的眼中钉肉中刺。入缅之前,高吉龙是东北军的中校团长。“西安事变”之后,东北军的日子江河日下,先是张学良和杨虎城被蒋介石秘密软禁,然后就是东北军被改编得七零八落。 这次入缅作战,高吉龙完全是出于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 “九一八”事变前,东北军驻扎在东北的奉天。高吉龙自然也是东北人。奉天城外一家普通的农户庄院里,住着他的老娘和媳妇春娥。 “九一八”之前,日子还算太平,每十天半月的他总要回家一趟,去看望老娘和媳妇,那时他新婚不久,春娥刚满十八岁。春娥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是老娘做主为他寻下的媳妇。其实他并不想这么早就结婚,完全是为了娘的身体才同意结婚的。娘从小守寡,拉扯着他长大。娘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家境贫穷,守着父亲留下的几亩田地过着日子,先是供他读完了私塾,后来又让他去了奉天城里读学堂,十八岁那一年,他又考上了东北军的“讲武堂”。两年以后,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先是在东北军当上了一名见习排长,后来就是连副;在一次阅兵中,张作霖大帅看中了他,把他调到身边当上了警卫连长,再后来他就很顺利地当上了团长。他当团长那一年才二十七岁。后来母亲就给他寻下了春娥。 春娥在没过门前,已经在他家开始生活了。长年的操劳使母亲害上了哮喘病,夏天还好一些,一到冬天便咳嗽不止。春娥便来到家里照料母亲。 在结婚以前,他曾见过几次春娥。她是位长得丰满而又匀称的姑娘。第一次见到春娥时,母亲就介绍说:“这是春娥。” 他说:“嗯。” 他偷眼打量春娥,她也在打量他。她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尤其让他忘不了的是她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的,他的眼前便闪现出一幅美妙的晴空。她那根又粗又长的辫子更令他心动,辫子长到腰际,辫梢处系着一条大红的蝴蝶结,不时地在她的屁股上翩跹起舞。他看她的时候,她总是红了脸,低垂下眼帘,羞羞的,娇娇的。 母亲不时地在他面前夸春娥。他不说什么,心想只要母亲满意比什么都强。 他离开家时,春娥总要送到村口,他骑在马上,春娥随在后面。 他说:“娘身体不好,你要照顾好她。” 她说:“嗯。” 他说:“过一阵子我还会回来。” 她说:“嗯。” 他说:“那我就走了。” 她说:“嗯。” …… 他们这样对话时,她一直低着头,羞羞的,娇娇的,望着自己的脚尖。马懒散地走着,她便走得不急。鞋是自己做的,鞋面上绣了两只小兔,她是属兔的,两只小兔交替地在她眼前闪现。 他说:“回吧。”便很留恋地望她一眼,抖一下绳僵,马就加快了脚步。 她立住了,望着他远去。 他在马上回望一眼,终于望见了她扬起的脸,这时,她已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他望见那只大红的蝴蝶结在风中漫舞。 后来,他就和春娥结婚了,一切都是母亲的意愿。 结婚那天晚上,她咬了他一口,在他肩膀上永远留下了她的齿印。 在这之前他说:“你嫁给我不悔吧。” 她没说话,摇了摇头。黑暗中他没看见却感觉到了。 半晌,她说:“俺愿意看你骑马的样子。” 他心里热了一下,接着一下子便抱紧了她,他发现她的身体热得烫人,像一盆沸着的水。她的热度唤醒了他男人的冲动,他很用力地把她压到了身下…… 就在这时,她咬了他一口,他的肩上顿时涌出了鲜血。他吸了口气。 她说:“给你留下个记号,你是我的人了。” 他理解了她,再次深深地把她拥入到了怀中。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和平静。 从此,每次再回家探望母亲对,心里牵挂的不仅仅是母亲一个人了,春娥的音容不时地在他眼前闪现。 如果没有日本人的入侵,一切将都是美满的。这时,就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日本人明目张胆地向中国人开枪了。世界便乱了。 高吉龙没有想到的是,日本人杀害了他全家。他得到消息时,母亲和春娥的尸体已经凉了,母亲死在了炕上,刺刀戳透了母亲的胸膛,春娥死在了地下,赤条条的一丝不挂,是被日本人强奸之后杀死的。腹部划开了一条口子,已经成形的胎儿在母腹中蠕动。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春娥怀孕了,而且已经几个月了。那一刻,他差点晕死过去。 那些日子,被害的东北父老比比皆是,队伍营门外,哭诉的父老乡亲黑压压的一片,父老乡亲们多么希望东北军能替自己报仇雪恨啊!抗日的情绪在东北军中酝酿着,这股情绪像一座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 其实在这之前,他已经私自决定要讨伐日本人了,他做通了全团官兵的工作,偷袭日本人的营地。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情况发生了变化,东北军接到蒋介石的命令,连夜撤往关内。向日本人复仇的计划落空了。 就在登上入关列车的一刹那,他向这块土地跪了下去,所有的官兵都跪了下去,黑压压的一片,车站内外所有官兵都跪了下去,那一刻,他在心里说:小日本,你们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冲着这片沉睡着的东北大地磕了三个头,这三个头是留给母亲和父老乡亲的。站起身来那一刻,他抓起了一把土,塞到自己的衣兜内。 列车启动了,家乡离东北军越来越远了。他们夜夜等,日日盼,盼望着有一天能够打回东北老家去。抗战的情绪遍布整个东北军。 “西安事变”,蒋介石被抓,高吉龙和所有的东北军以为盼来了抗战的日子,那些日子,东北军中流传一句口号:“杀了蒋介石,打回东北去!” 没料到的是,蒋介石被放,东北军统帅张学良被软禁,部队被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收编,一切都是他们没有料到的。眼见着抗日的梦想破灭,却意外地等来了赴缅作战的机会。 争取到赴缅作战的机会是那么艰难,先是全团上下写了血书请命赴缅,没想到却被驳回。赴缅前,远征军副司令长官杜聿明视察部队,高吉龙率全团官兵跪下伸冤,才被勉强同意参战。可顶头上司怕东北军抢功,只同意高吉龙这个团一个营赴缅参战。高吉龙抗日决心已定,一定要亲自率部入缅,结果高吉龙便被任命为营长。 蒋介石嫡系部队许多官兵都说高吉龙这是疯了。 功名利禄在高吉龙的内心早已淡漠了,他一心想的是:报仇雪恨!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