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谶语 - 君夺臣妻:姐妹替嫁,姐姐后宫独自闯关 - 七喜的好运连连杏坛 辽阔的草原,碧空万里,连空气都盈满了鲜花和青草的气息。 “嗒嗒--嗒嗒--”两骑骏马飞驰而过,一红一白,强有力的马蹄蹬翻长草上的露水,晶莹的水珠沾到马主人的身上,那是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 跑在前头的是白马,露水沾在那姑娘嫩白的脸颊上,在阳光下莹然生光,更显得她朝气蓬勃,颜如舜华。她用力一吸,新鲜的空气浸满她的心肺,顿时令她神清气爽。她畅快地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仿佛唤醒了这一片草地盎然的生机。 “其木格,快来,快追上我,你要是追上我,我就教你唱一支汉人的歌儿。”那白马上的少女边策马边回身对后头的红马少女喊话。 红马上的少女扬起头,加大力度鞭策她的红鬃马,并向那白马少女喊道:“我才不稀罕听汉人那些酸文假醋,阿茹娜姐姐,假若我能跑赢你,我只求你能将那把精钢打造的锦云匕首借我把玩几日,好不好?” 那白马少女微微一愣,那锦云匕首是她的未婚夫所赠,一向被她视作护身符,自得以来珍重无比,自然不能轻易示人。 但她亦知道她的妹子其木格向来钟情于刀剑骑射,一直对她的锦云匕首求而不得。 只是片刻犹豫,她便粲然一笑:“好吧,只能借你一天。而且...你赢了我再说吧,先到汗城的人为胜!” 话音尤在,她便双脚用力一夹马肚,那白马“咴儿咴儿--”大叫一声,脚下便如生风,一溜烟儿奔前去。 红马少女听见那白马少女应允自己的请求,即刻有了动力,眼光一闪,更用力抽打马鞭,并喊道:“阿茹娜姐姐,我一定会追上你的!” 婢女乌兰早已等候在汗城外头,她的表情有些焦灼不安。 忽然听闻远处传来响亮的马蹄和马鸣声,她微一侧耳细听,立马便认出声音来自两位公主的良驹,她快步跑上去,挥动双臂,示意她们赶紧停下。 白马少女阿茹娜见此情形,即刻喊"吁"并收紧缰绳,那红马少女其木格求胜心切,仍斗志昂然,趁白马少女叫停马匹的瞬间,一个加速,策马奔入汗城大门内,然后翻身下马,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拍手道:"太好了,太好了,阿茹娜姐姐,你瞧,是我先到的大门,我赢了!"说着便奔到阿茹娜面前,嚷着要她的匕首。 那婢女跑到两人跟前,急道:"大公主,二公主,你们总算回来了,大汗差一点就派人出去找你们呢。” 阿茹娜见她神色有异,忙道:"发生了什么事?" 乌兰道:“今日有汉使到访王帐,似乎与阿茹娜公主您有关,大汗才急着找您,请快随奴婢回帐梳洗吧。" 一旁的其木格呵呵笑道:“噢,恭喜姐姐,不必细想,都已经猜到,定是姐姐那位中原连王世子下了聘礼,要迎娶姐姐到中原去。姐姐还不快快打扮一番,去见见求亲的使者。” 阿茹娜一听,脸色飞霞,啐道:“小丫头不要胡说八道,指不定是别的要事,我要赶紧觐见父汗了,你帮我把马牵回马厩。” 她美目一转,黠笑道:“你若不听话,仍在胡说,我可不会把锦云匕首借你。”说罢便回身与乌兰快步离开。 阿茹娜换了一身正服,将玩心收敛起来,恢复公主应有的矜慎。 她静静进了王帐里,瞧见她的父汗布日固德正端坐宝座之上,另有数名身着汉服的官员分坐两旁。 众人一见她进来便停了说话,一时间安静极了,帐里的炉火烧得旺盛,星火噼啪作响,她直觉面上热烘烘的,一颗心更噗通通乱跳个不停,只得强作平静,垂下眼屈膝作礼:“父汗金安。” 布日固德“嗯”了一声,以汉话道:“我儿快来拜见诸位汉使。” 阿茹娜依言用了汉语向众汉官说道:“孟和汗长女阿茹娜请诸位使臣安。” 众位汉使顿时为她字正腔圆的汉话感到微微惊讶,但亦不忘用汉语回礼道:“小臣惶恐,公主金安。” 其中一位看似官阶较高的汉使向阿茹娜作揖请安,用蒙兀语说道:“小臣礼部侍郎于道扬奉皇命前来,替连王世子殿下求聘于孟和汗之女。按我朝大婚吉日已定于今年五月十八,方才已对孟和汗禀明,大汗应允择日启程前往中原,共结秦晋之好。” 阿茹娜闻言,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即刻红霞满面,心跳急速,羞得不知如何作答。 那礼部侍郎捧出一盒物事,说道:“除了朝廷一干聘礼,世子殿下特意交待小臣将此物敬奉公主殿下,请公主笑纳。” 阿茹娜不由一阵惊喜,羞涩接过,低声道了谢,腆然转身走到孟和汗身边。 有另一位汉使用蒙兀语笑道:“小臣在路上听闻牧民对公主殿下的美貌赞誉甚多,如今一见,果然如下凡的仙子一般,睹得公主佳容,实乃小臣无限荣幸。连王的世子殿下小臣也有幸见过,他长得剑眉星目,貌若紫玉,真与公主殿下乃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兼而世子殿下自幼聪敏,有逸群之才,在同辈的皇室贵胄子弟中,最深得陛下看重。方才听公主的汉语说得极为圆熟,想必日后定能与世子殿下琴瑟和鸣、凤凰于飞。” 不待阿茹娜答话,孟和汗朗声大笑:“汉使对小女实在过誉,她自小野惯了性子,如何能及得中原名门的闺秀端庄秀丽,不过说起来,小女确实生来有一段奇缘。她甫一出生,本汗便打了胜仗,萨满太太又为其推算出她是吉鸟之命,主安定,迎祥和。”他微一凝思,又道:“用你们汉人的话,那批命文便是'吉鸟飞入帝王家,借得天泽定康华'。本汗想,普天之下,中原皇室为天下尊,中原安定即天下定,吾等外邦番土,内乱不断,若能高攀中原贵胄,便能安定吾邦。恰逢先皇圣主招抚,本王便上表为臣,不承想蒙先皇厚待,不单赐本王臣籍,还指婚于小女与连王之子。说来也怪,小女自幼热衷汉学,虽亦习得骑射之术,但犹爱汉族女子的女红针黹,写诗作画,抚琴弄萧,可见长生天早将小女定作汉家媳妇。” 众汉使听后,更加夤缘奉承,溢美过甚,听得阿茹娜羞不能已,忙不迭自请告退。 回到自己的帐内,阿茹娜按捺住一颗跳动不已的心,深吸了口气,才郑重地打开了方才汉使交给她的盒子。 梨花木雕刻精致的木盒里,到底会装着怎样的奇珍异宝呢? “咔嚓”一声轻响,她心跳随之一滞。翻开盖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枚朱红的同心结,千丝万缕的红绸编成鸳鸯合欢的模样。仔细一看,盒内附了一片红叶笺,上书:妻子好合,如鼓琴瑟①。 那笔锋庸雅俊逸,断然出自王世子之手。 她自幼熟习汉文,自然懂得那同心结和诗文是寓意夫妻之情,百年好合,以红叶笺寄相思意,念及此,阿茹娜不由登时心似灌蜜,说不出的欢欣喜悦。 她更不自主地翻出与王世子多年互通的信件,足足有一个大木箱子,信件如此多,却没有一封言及儿女私情,而且每一封的信件都经她父汗检视,一字一句皆是她向他讨教汉文,他又逐字逐句的解释,又有谈及汉族民风习俗等趣事,以及应景物而作的诗文。 纵然如此,他的渊博已令她折服,于是她便在这一封一封的鸿雁往来中,将一颗芳心暗许。 她捡了最近的一封信件,只看到里头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子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②”,脑中便浮现出那汉使所说的“王世子剑眉星目、面若紫玉、文墨极佳”,她醉心想着,到底她未来的夫婿是否与这诗里所述的男子一样的风姿。 胡思乱想间,她浑然不察其木格已经来到身后。 其木格玩心大动,一手抢过她手中信件,咯咯娇笑:“我说呢,草原上的芍药花开了,我的好姐姐也动了春心。” 阿茹娜娇嗔一句:“其木格你别胡闹了,快还给我。” 其木格兴趣正浓,继续取笑阿茹娜,阿茹娜被她说得没有法子,头一扭,双手叉腰,佯装生气:“好罢,随你爱如何贫嘴,我是管不住了,大不了我便出离了这里,随汉使跑到中原去,你再也见我不着,这样倒是称了你的心?” 其木格毕竟小阿茹娜两年,心思仍恪纯如稚子,看见姐姐神情严肃,信以为真,即刻停了嘴,坐到阿茹娜腿边,一边摇她手臂,一边央求她:“阿茹娜姐姐,求你不要生我的气,是我错了,我不过是说句玩笑,姐姐不要离开其木格,其木格还要跟姐姐赛马,还要去摘花,做花圈,姐姐要教其木格写汉字,说汉话。” 阿茹娜见妹子受了哄骗,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但转念一想,自己确实离别在即,不由抚上其木格的头,轻叹一口气:“好妹子,我方才不过同你开玩笑,姐姐没有生气。不过...方才我去觐见父汗,那些汉使确实是替王世子求婚的,今年的五月十八就是姐姐的婚期,父汗会择吉日让我启程前往中原完婚。如今是三月里,从这里出发到中原,至少要半个月,若是出嫁,仪仗必多,用时更长,因而估摸着再过一段时间父汗就会安排我启程,你我相处的日子不多了。但此事父汗尚未对外宣布,所以你务必保密。” 其木格听了她的话,双眸黯然,怏怏的将头垂在阿茹娜膝上,待了半晌,却忽然明眸生璨,扬起红润的小脸,展笑道:“其木格不愿意与姐姐分开,不若我去求父汗,请他把我俩嫁到一处,这样便可与姐姐长久作伴。姐姐大可放心,小妹不喜爱中原男子的文弱体孱,不会与姐姐抢姐夫的,只愿能常伴姐姐左右。” 阿茹娜被她一席话吓住,转念一想,轻抚她的粉颊,柔笑道:“傻妹子,你如今这样说,不过是你未体会儿女之情的可爱,当你遇到心仪的男子,与他情投意合,自然会晓得这姐妹之情与儿女之情是截然不同的,但凡世间有情女子,又岂会愿意与人同分夫君。你我身为女子,总有一日都会因嫁人而天各一方,与其伤怀,倒不如珍惜眼前短暂的相处时光,姐姐会将这出阁前的时光当作最好最珍贵的嫁妆。” 其木格又想了一通,认真说道:“既然这样行不通,不若我们嫁给两兄弟,同在一处,也可以朝夕相伴。你说好是不好?” 阿茹娜也有些不忍与妹妹分离,微微细想,沉吟道:“当今中原皇帝乃先帝嫡子,先帝龙裔不多,除去皇帝,另有两位庶出的皇子,都已婚配。连王乃皇帝的嫡亲叔叔,膝下只得世子一个儿子,也就是你的姐夫,皇帝其余的三位庶出皇叔的世子公子都已成婚。听闻确有几位尚未婚配的世子,但他们的父亲都是先帝早年由将军擢升为王的异姓王爷,并不驻在京中,而是留守封地。可见这法子也是行不通了。” 其木格顿时大失所望,难过得眼圈红通通的,泫然欲泣。 阿茹娜见她如此,思绪一转,道:“不过,想来也并非全无法子,除非…...” 其木格眼眸一亮,摇动阿茹娜的衣袖,催促道:“除非什么?姐姐快说,快说。” 阿茹娜道:“除非妹子入宫为妃,大家同在皇城,自然有相见的日子。不过依妹子的个性,又怎会受得住宫廷的束缚,听闻汉人宫廷礼仪繁琐至极,连走路都有十多种步法,可真真折磨人。当然,最后还有一个法子,就是你变成男子,娶了皇帝的妹子,他们管这叫“驸马都尉”,天下至尊的贵婿,从此娇妻荣华,说不尽春风得意,想见谁便见谁。”才说完最后一句,阿茹娜自己也忍不住掩嘴偷笑。 其木格缓了片刻才解过味来,跳起来大叫:“好啊姐姐,小妹一片恳切,你竟然成心笑话我。哼,我才不要嫁皇帝,也不要娶皇帝的妹子。汉人说话啰嗦,做事畏缩,倒不如咱们蒙兀人豪迈爽快,直来直去的来得有意思。他们的男人比蒙兀的花朵儿还娇弱,他们的女人都像刚出母胎的羊羔子,奶声奶气,走路扭扭捏捏,好像随时啪一下摔地上就要散架。一想到他们不堪一击的模样,小妹就浑身不自在。” 阿茹娜忍不住轻笑,拉起其木格的手,道:“中土的许多汉人也许不及蒙兀人健壮,可他们有更大更久远的智慧,这些智慧教会他们如何在四季里在同一片土地上轮番种养不同的牲畜生蔬,他们无须逐水而居,也无须杀掠争夺都能过着丰足的日子,智慧让他们创造了许多劳作的工具,使得他们无须花很大的力气就能把粗活做好。” 其木格眉头一皱,嘟囔道:“姐姐说的是什么?听得我都糊涂了,姐姐自小总给汉人说好话,我不管,汉人都是脓包,中原人会作工具会耕地有什么了不起的,在我心目中,父汗是整个草原,不,应该是整个天下,最最有智慧的伟人,又是最最有力量的巴特尔!” 其木格霍然站了起来,眼中熠熠生辉,道:“父汗既会行军布阵,又懂战场厮杀。咱们草原上那么多铁铮铮的汉子,不怕流血,不畏惧死亡,野狼一样凶悍,可只要父汗高喝一声,他们就都死心塌地跟着父汗,比奶羊还温顺,还有越来越多的部落,男女老少都来投奔他,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他是咱们蒙兀的太阳,他的金光洒向东边,咱们就去东边,他的金光移到南边,大伙就去南边。他的话就是长生天的圣意,他的行动就是天神的指引。咱们蒙兀有锋利的兵器,有精良的战马,父汗带着我们想去哪里就哪里。你说中原皇帝是主子,可他一步也没踏出过自己的皇宫啊。” 看着其木格眼中射出对父亲至高无上崇拜的精光,阿茹娜心中大为触动,便柔声含笑道:“是了,中原皇帝受规矩制约,许多事都不能随心所欲,比不得蒙兀自在,何况其他中原平头百姓,难免有更多的身不由己,所以姐姐并不愿意你也嫁到中原去。即便姐姐多不愿与你分开,但也指望着你能留在蒙兀,嫁一位我们族里的巴特尔,生一堆勇敢聪明的孩子,与哈丹巴特尔哥哥一起侍奉在父汗身边,为父汗带来欢乐。我日后虽远在中原,若能时常收到你们的信件,那也就安心了,无论身在何处,就仿佛我还和你们同在一处。” 她顿了片刻,深深看着她的妹子,方压低声音说道:“政局上的事情,本不容我等女子多嘴,但先帝当年之所以指婚我与连王世子,不过是想用姻亲笼络父汗,用父汗手中的兵权弹压草原上其他动乱的部落。父汗曾多次请求出兵镇压收复各部动乱,但都被先帝及当今皇帝驳回,之所以如此,只因中原皇帝并不想让父汗兵权独大,故意让各部势力分散,又要令父汗有所牵制,而我,就是那一枚牵制的棋子。说到底,我不过是一个人质,幸而,到目前为止,我也是心甘情愿出嫁的。若不是我,便会是你。话说到这份上,你还愿意嫁去中原么?” 其木格被姐姐的一番话怔得半晌说不出话,睁大双眼,摇头道:“姐姐,父汗一向对你百般珍爱,又怎么忍心你去做了人质?说不定这是姐姐的胡乱猜测吧。” 阿茹娜摇摇头,微微一笑:“身为王族长女,自然要想得更多,而你只需腻在父汗怀里撒娇,因为你的上头还有我,还有哈丹巴特尔哥哥,我们都会为你遮风挡雨,修桥铺路,让你的一生尽量过得安稳喜乐。父汗作为一方领主,若不把值当的物品奉献出去,又怎会得到对方同等的交换呢?中原所求的是一个钳制父汗的筹码,而父汗,要的是中原可以确保蒙兀长久的安宁。这样的交易十分对等,十分公允。我只愿你永远不懂,永远是我和哈丹巴特尔哥哥最小最爱的妹子。” ①妻子好合,如鼓琴瑟:《诗经·小雅·棠棣》 ②有匪君子,如切子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诗经·卫风·淇奥》 ③蒙古语:阿茹娜——纯洁其木格--花蕊布日固德--雄鹰哈丹巴特尔--刚毅英雄巴特尔--英雄(满语“巴图鲁”是同源词) ④蒙兀:古代指蒙古,作者尽量避免用近代称呼,如有错误请雅正。 天子(上) - 君夺臣妻:姐妹替嫁,姐姐后宫独自闯关 - 七喜的好运连连杏坛 送嫁的队伍绵延数里,嫁妆之丰盛,从仆之众,令人瞠目,连最微末的奴仆都穿了上乘的光鲜衣物。一路仪仗礼乐,隆重热闹,所经之处,无人不知蒙兀的孟和汗亲自送公主嫁入中原皇室。 这可谓近数十年难得一见的盛举,乃至数百年来,除却那些从惊心动魄的战役里流传下来的英雄事迹,公主远嫁是第一宗最值得为人所道的美谈。 经过了接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送嫁的队伍最终在四月底抵达中原首都稻京,礼部特意安排一行人歇在四方驿馆。 才落脚三日,宫中便传来旨意,请孟和汗携公主谒见皇帝陛下,皇帝更将在当日设下盛大的飨宴。 阿茹娜虽贵为汗王公主,自小锦衣玉食,住最华贵的帐包,不过她鲜见平地而筑的房屋,若说见过,亦只是从汉人的画作中窥见一斑。 这日,她与孟和汗进了宫门,先是坐马车走了很长一段路,再乘软轿沿乌檐白墙走了老远,在某一处落了轿,又随内监的引进,转过一道道白玉栏杆、香木连廊,穿过数座斗拱交错的桥梁。 禁中大内鎏金翡翠、巍峨瑰丽,看得她目不暇接,心驰神荡,心中既是敬畏,又是赞叹,渐渐的,她的心思迷失在这些雕栏画栋、琼榭朱楼当中…… 从前学过那样多的汉诗文,描述建筑之雄伟,宫廷之奢华,总不能与身处的蒙兀帐包所类比,她一度以为那些诗文是夸大其实,如今身临汉宫,那些诗文便登时跃然脑间,她方深信,诗中所述果然丝毫不假。 不知走了多久,那内监终于在一座宏伟的宫殿前驻足,并示意他们在外等候。她抬眼一看,那檐下的匾额赫然三个金漆的大字“洪德宫”,此时正是初夏,午后阳光灿烂,照射在匾额上,金光耀眼,更显得宫殿庄穆无比。 少时,那内监回来,含了一丝讨好的笑意,躬身道:“孟和可汗、阿茹娜公主,陛下有请,请随奴来东殿。” 孟和汗微一颔首:“有劳公公。”又转头对阿茹娜打了个眼色,示意她即将面圣,必须谨言慎行。 洪德宫有东西两偏殿,所谓的东殿即真光殿,皇帝惯常在此处理政务。 “咿呀——”一声,那厚重的殿门缓慢打开,越来越多的阳光涌进殿内。 阿茹娜赶紧垂下头,紧随孟和汗的步子,到得堂前,双膝跪下,用汉人的礼节跪拜中原皇帝。 “臣布日固德/臣女阿茹娜叩见圣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静了片刻,只听得头上传来一把缥缈又略带几分慵怠的声音:“孟和汗远道而来,不辞劳苦,其心可嘉,来人——赐坐!” 孟和汗父女再次谢恩,阿茹娜扶起父亲安坐,自己则退立在一旁。 皇帝似乎在忙于案牍,并未抬头,殿内又归于安静。 “此女..…莫非就是汗王的掌上明珠?”皇帝的声音依然散漫悠远,总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 孟和汗定了定神,拱手道:“正是息女。” 皇帝嘴角淡淡勾起:“娉娉婷婷,英拔玉立,孟和汗好福气……”他似笑非笑:“公主今年岁值几何?芳名唤作什么?” 阿茹娜心中陡然一跳,她素来敬仰中原的文教礼仪,早前又见皇宫飞楼连空,气吞霄宇,料想这天下至尊应当高贵如天神,稳成持重,不料这皇帝劈头就是一句浮滑之语。 虽然这话没甚出格,但自天子说来,显得别样的突兀轻慢,无来由的,她顿觉好生失落。 孟和汗正踌躇着是先禀告政事抑或将喜事呈报,却听得皇帝发话,不由一怔。 他素知这年轻皇帝不过二十六岁,但城府极深,平素喜怒不形于色,言谈又荒诞不经,但不过短短数年,不少先皇时期树立的强大党羽都在他阴晴不定的谈笑间被逐一歼灭,每想及此,孟和汗不由后背一凉。 他不敢掉以轻心,唯有拱手,谨慎作答:“回陛下话,臣的小女孛尔只斤氏,蒙兀名唤作阿茹娜,是为'纯洁'之意,过了五月初十便十八了。”微一沉吟,他微微笑道,“小女生来吉祥,她出生那日,臣赢了一场胜仗,萨满批算她主祥和安定,如今臣送女入中原,与连王世子完婚,愿将祥和之气带入皇室。” 皇帝听罢,眸光幽转,良久才若有似无长长嗟叹一声:“如此说来,公主可真是一枚活珍宝,难怪孟和汗对其疼惜有加。看来,不仅仅是孟和汗厚福,朕的堂弟,裴颍那小子,也当真是福慧双全之人呐。” 孟和汗旋即分辨道:“陛下谬赞了,臣与小女乃番野蛮夷之群,若非蒙先皇隆恩,岂料有此鸾凤之交,珠璧之喜。自她六岁得了婚配,臣重金礼聘汉儒作西宾,汉家闺秀的学识和芳仪,皆令小女一一习得,未尝敢有半分懈怠,以期小女陋质不至不闻妇礼,失容它门,取耻宗族,辱没汉家皇室的尊仪。” 皇帝闻言,似乎提了兴致,饶有趣味问道:“噢?公主懂汉学?”未等孟和汗或阿茹娜作答,他自顾一笑,又道:“是了,方才公主请安的时候用的就是汉语。如此,朕便要对公主考上一考,孟和汗,想必你不会介怀吧?” 孟和汗只觉额上有细微的汗珠渗出,勉强一笑:“蒙陛下抬爱,然小女管窥蛙见,岂能与皇家贵女相比,恐防触怒龙颜。还请……” “无妨——”皇帝仍是笑吟吟的,露出难得一见的和悦颜色,向阿茹娜道:“公主,抬起头来,让朕瞧上一瞧。” 忽听此言,阿茹娜脸上一热,顿觉这真光殿的龙延香似有迷药,熏得她头晕脑胀,身子半是发虚,半是发烫,手心不知不觉间渗出冷汗,濡湿凉滑。 但是圣命难违,不容迟疑,顷刻间一股勇气上脑,亦或是一瞬的糊涂冲动,她干脆把头一扬,双眼坦荡荡朝皇帝望去。 不曾想恰当此时,皇帝的目光也迎面投来,直勾勾凝睇着她。 四目相接,她不免当场愣住,脑中瞬间嗡嗡作响,连呼吸也几乎一并窒住。 皇帝眸光灼灼,又深不见底,仿佛只消与他对望上一眼,任何人都无法抵挡,会瞬时被吸入这幽暗的深渊,从而万劫不复。 她一双莹眸由于过度的讶异,不自主睁得又圆又大。黑瞳白仁,清冽逼人,碰巧隔在殿宇的袅袅烟丝中,妙似一泓江南早春时分的潋滟晴波,在薄雾迷溟之下,越发光华璀璨。 见此情形,皇帝漆夜般的瞳仁微一收缩,凤目流露出刹那间的惊诧之色,唇角随之牵出一丝浅若行云的笑意。 孟和汗眼明心亮,即刻低斥一声:“阿茹娜,快跪下,不得放肆!陛下命你抬头,你须垂眼抬脸,岂可直视陛下的龙颜!” 他旋即离座,向皇帝拱手谢罪:“臣教女无方,请陛下息怒。” 阿茹娜闻言,忽如悬崖勒马,自濒死的困局中解脱出来,噗通一声跪地,将头垂得极低。 她的脑中一片混沌,惊惑又茫然,一颗心扑通扑通,几欲从嗓眼直蹦而出,但圣驾当前,唯有拼命压抑急促的喘息,道:“臣女..….冒犯圣驾,罪当万死!” “万死?”皇帝嗤一下轻笑出声:“公主生得这般容采夺目,是世间少有的美人,朕一向怜香惜玉,莫说你冲撞朕,即便伤了朕,朕岂又忍心损毁公主分毫。” 顷刻间,孟和汗头脑里闪过了许许多多骇人的念头,他听闻皇帝内宠颇多,自他登基以来,各色各样的美人被权臣以各种名目络绎不绝地送入宫闱,而皇帝对此总是来者不拒..….到如今.…..他忽觉冷汗涔涔,背后的衣衫已经湿透,他心中蓦地一凉,断断不敢再往下想。 殿中蓦然沉寂,皇帝似乎也察觉是自己言语失妥之故,这才敛了敛神色,稍作分辨道:“朕与裴颍虽是君臣之属,然打小棠棣之义甚笃,公主乃他未过门的妻子,即朕来日的弟媳,若有丝毫损伤,朕如何去跟他交代。再者,公主在外邦长大,一时未识宫规也是有的,朕自当体察,岂会计较。” 他话锋一转,又含笑道:“精通汉学的藩外才子朕见识过不少,外族女子亦通晓汉学的却是鲜见,阿茹娜公主,朕来问你,所学诗文当中,可有那一句是你最喜爱的?” 好容易才匀停气息,皇帝一发问,阿茹娜心下又咯噔一跳,额上更是渗出一层薄汗。 眼皮底下的金砖地面,散发幽光,映出她惊魂未定的困窘模样……她突然愣了一愣,那黑金亮光中诚惶诚恐的面容,怎么就是自己了呢? 她平日在蒙兀,对内替父汗管账持家,在外跑马射猎,不曾畏惧,如今怎么在中原天子跟前,却失了风范,这一失态,丢的可是家族的脸面,蒙兀的脸面。 亏得这一息冷静,她一壁思索皇帝的问话,一壁放胆去想——刻下窘迫再甚,任我言语再放诞,皇帝也少不得留父汗与连王些许薄面,不至于危及任何人的性命,何况……中原在这皇帝的治下物阜民丰,他大抵是个明君,我怎么就乱想他是个不辨是非,滥杀无辜的人呢?实在是自己过分忧恐了…… 如是心绪一稳,便很快有了主意,她暗自思忖再三,又在心中掂量一番,才用汉语徐徐答道:“回陛下话,不怕陛下取笑,臣女最爱的诗文是这一句'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意为夫妻之间情投意合,琴瑟和鸣,能得永年好合。臣女一介女流,又自外邦而来,区闻陬见,只求岁月静好,与夫君厮守至白头。” 天子(下) - 君夺臣妻:姐妹替嫁,姐姐后宫独自闯关 - 七喜的好运连连杏坛 皇帝剑眉轻扬,眸光微沉,似在认真将她的话品嚼一番,想解出当中深意来,这般细想,他脸上的浮滑之色渐褪,取而代之的,是赞佩的神色,他忽展颜道:“很好,很好!公主不单才貌双全,更难得竟是一位性情坦荡、气魄非凡的女子,与汉人的闺秀果真不同。” 他停了片刻,侧目微思,又道:“只是……待字女子,缘何着意此等缠绵字句?” 听他如此说,虽仍有些难缠,也不见起初那样出格,阿茹娜心头微松,没有了方才的慌乱,语气依旧恭敬,不敢有丝毫怠慢:“不敢承陛下谬赞,多蒙陛下提及与世子的棣萼之情,臣女才念起毛诗当中有‘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一句。手足之切,在内共气连枝,方能外御其务,于国于家,莫若如是,臣女深以为然,又因及世子之故,始识“妻子好合,如鼓琴瑟”之意。” 皇帝微微倾前,奇道:“此话何解?” 果然,他按着她的设想问了出来。 阿茹娜这下稍稍挺了挺腰脊,答道:“陛下乃天下之主,又是世子兄长,臣女亦不作隐瞒。初学此篇,西宾先生只教授天伦之重,兄友弟恭之理,并未详述夫妻之情。臣女所以识得,乃因汉使下聘当日,同时转赠了世子交托的一枚同心结,并有红叶书笺一片,个中便有这句诗文。臣女每思此句,既感君之深情厚意,又倍觉自身任重。将为室妇,如何在内与夫君齐眉比翼,在外和乐且湛,宜尔室家,臣女常忧恐不堪为君妇。” 她的头垂得极低,看不清面容,嘴里说着惶恐,却能从她清婉缠柔的语调中,体味出她心中难以抑制的少女情窦。 绵绵脉脉的话语似一壶新闷的春茶,融暖沁润,醇芳萦齿,久久不散,任谁听了,都要化在她酥软软,甜滋滋,又无比诚挚的情愫当中…… 皇帝听罢,竟不免有那么片刻的失神,沉吟半晌,才径自讪笑:“想不到,裴颍平日里恭慎嗫喏,在佳人面前,竟也流露出这等风雅的情怀。” 他凤眸轻转,扬唇薄笑:“这还有一个多月才成婚,公主就想着夫郎,所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照这样细算算,这里头恐怕还隔了一百余个春秋呢。” 她脸上羞涩一红,但内心终于安稳下来,半真半假歉然道:“臣女赋性鲁钝,失习规仪,言语莽撞,冒犯之处,恳请陛下谅察。” “公主是性情中人,一片赤诚,朕欢喜还来不及,怎舍得怪罪……”皇帝此话缭绕深邈,轻轻淡淡的,似对答,又多似喃喃自语。 阿茹娜猜不着皇帝的心思,只好默不作声。 皇帝不再向她问话,殿内静了片刻,他忽然向外头朗声道:“秦聪,先带阿茹娜公主到偏殿稍息,朕有事与孟和汗相商。” 踏出殿外,和煦的阳光打在阿茹娜身上,过了许久,她才仿佛从噩梦中缓过神来,不由得长长吁了一口气。 她刚被内监秦聪领进洪德宫的另一个偏殿永兴殿,便有几个伶俐的宫婢上前打扇和奉茶。 阿茹娜喝惯了浓郁的马奶和微咸的茯砖茶,过往在蒙兀,喝的所谓汉茶,也是经过调适的,这次她是头一回喝到地道的汉人的茶。 她小心将茶碗捧到手中,像西宾先生教过的那样,轻吹几下,将浮面上的茶叶吹散,一阵茶香随之扑鼻而来,她顿觉心旷神怡,忍不住凑嘴去喝,温软的茶水溜进口中,正当她要愉悦起来,然而,多少有些出乎意料,闻起来这样清香的茶,味道却是涩而无味的,像极了苦茶,她最怕就是喝苦茶,当下不禁轻蹙黛眉。 秦聪会意,立马给宫婢打了个眼色,另有两名宫婢近得前来,半跪着将托盘奉到阿茹娜跟前,一盘是仿汉黑底红漆彩绘果盒,里面摆了九样颜色各异的果脯,以及九样造型别致的茶果,另一盘上则搁了一盏茶。 秦聪含笑道:“这明前龙井味道是甘中带涩,公主大约未必能吃惯,奴婢另备了一盏蜜枣八宝茶,请公主先用些茶果解味,再品尝八宝茶。” 阿茹娜一壁依照秦聪的指示品尝新茶,心中一壁暗自惊讶他察人于微的本事,脑中又浮现方才面圣的情景,只觉得这深宫如海,如履薄冰,一言一行都似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教她喘不过气,任那茶盏点心再是可口,她都觉索然无味,只想尽快离开。 过得片刻,她终于心神俱安,心念一转,轻道:“敢问公公,接下来是作什么安排?” 秦聪恭谨答道:“回公主殿下,申时宫中备有宴席,是特意款待孟和汗与公主殿下的。陛下吩咐备下的是家宴,只有亲近的几家宗亲会出席。” 他见阿茹娜嘴唇微张,欲言又止,他眸光一转,便又道:“连王世子殿下深得陛下恩宠,到时亦会随连王一同赴宴。” 阿茹娜被一下戳穿了心思,当即满面红霞,轻声辩驳:“谁要打听这些,我不过想知道父汗何时才能出来。” 秦聪掩嘴低笑:“是,是。都怪奴笨嘴笨舌的,胡乱猜度公主的心思。” 阿茹娜一时羞得手足无措,借了个由头,不必他们伺候在旁。 好不容易熬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等到孟和汗出来。 可见他脸色有些凝重,阿茹娜不禁心中一沉,赶紧走前去挽住父亲的手臂,轻唤:“父汗,您怎么了?” 这时,孟和汗才似乎反应过来,拍拍她的手背,温声道:“没什么,陛下留我,不过谈些政要,女孩家无需过问。” 他看了看天色,对一旁的秦聪道:“本王知道陛下在申时设宴,如今时辰尚早,本王想在此稍作歇息,你们都先退下。” 秦聪领着宫婢们退下,偏殿里只剩下孟和汗父女二人。 阿茹娜突然觉得如释重负,扶了孟和汗安坐,又乖巧地奉了茶,一如往常在蒙兀一样,边侍奉父亲,边陪着父亲说话。 她含笑道:“父汗,您试试这汉人的茶,他们叫这是明前龙井,听说名贵极了,我吃着却觉得难吃极了,仿佛是喝苦茶呢。但是这些糕点和果脯倒是十分美味,还有这种八宝茶甜而不腻,里面由八种药材泡制,他们说多喝能养生美颜,他们又说了几种养生的茶,方子我都记着,等回到驿馆我就写下让乌兰带回蒙兀,若真能对父汗的身子有所稗益,那可真是好极了。若是这些方子不管用呐,那也不打紧,女儿日后都在京城,若是打听到有延年益寿的法子啊,女儿再差人捎去蒙兀。” 孟和汗静静听着,眼角渐渐有些湿润,他动容地握住阿茹娜的手,更爱怜地抚摸她的头,只觉喉咙有些发涩:“阿茹娜,本王的好孩子!你...…你觉得这宫廷如何?” 父女二人此时是以蒙兀话对答的,孟和汗才这样放胆去问。 阿茹娜不知所指,只稍加思索便答道:“初到皇宫觉得这里威仪万方,美轮美奂,简直就是天宫天殿,不过…...”她轻轻皱眉:“女儿虽然只在这里待了一两个时辰,宫仆们对女儿也尊敬有加,伺候得更是体贴入微,正是如此,反倒让女儿觉得局促拘谨,浑身不自在。女儿……女儿不喜欢待在皇宫,咱们是不是晚宴之后就回去?” 孟和汗似乎若有所思,良久才“嗯”了一声,向她道:“阿茹娜,你很聪明,心思也很细。无论如何,你都要记得咱们这次来京的目的。” 阿茹娜点点头,道:“是,父汗,女儿自然记得。女儿此番来京是要嫁与连王的世子为正妃,女儿的远嫁维系着蒙兀与中原朝廷的安稳,女儿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先以大局为重,不会轻率鲁莽的。” 孟和汗点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我儿能够这样想,已经十分懂事。我儿可知,他们汉人的风俗跟咱们不同,一个体面的男人可以同时拥有许多的女人,这一点跟咱们是一样的,但是,汉人还特别讲究女子要从一而终,一个女子一生只能侍奉一个夫家,要以夫家为天,汉人的女子将贞洁看得比性命更重要,不像咱们,一个女人可以在父子、兄弟间流转。” 阿茹娜脸色先是微微一红,随即正色道:“父汗不必过于忧虑,女儿自幼承蒙汉儒先生教诲,懂得汉人女子要守德守贞,既然嫁到中原,女儿会依照汉族的规矩为妇,既会专心侍夫,亦不会因夫君纳妾而心生嫉妒。” 说到此处,她心思一转,又不由垂下头去,脸上现出娇羞之态,轻道:“况且,世子与女儿久通书信,女儿觉得世子不是那种风流子弟。” 孟和汗又慈和地摸摸她的头,这才展颜笑道:“瞧瞧,瞧瞧,本王的好女儿,还未曾嫁过去,就已经帮着夫君说好话,真真应了汉人那句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阿茹娜登时羞得面红耳赤,将头埋在孟和汗的怀里,娇嗔道:“父汗莫要笑话女儿。” 第4章 飨宴 (上) - 君夺臣妻:姐妹替嫁,姐姐后宫独自闯关 - 七喜的好运连连杏坛 接近申时,内监前来通传宴会即将开始,并引孟和汗与阿茹娜到晴波殿。 这晴波殿建在五菱洲的湖心,从岸边过去,需乘小舟。 此举甚是风雅,轻舟摇曳,涤荡烟波,水天一色。阿茹娜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句“水疑通织室,舟似泛仙潢①”,置身其中,骤觉身心舒泰,说不尽的畅快。 才刚一踏入殿内,一股凉气扑面而来。 阿茹娜往内一看,原来这殿中央摆了一座一丈来高的冰雕,作的是双龙吐珠模样,她从未见过冰雕,更莫说体量如此硕大的了,一时只觉很是新奇,看的立在原地。 孟和汗有所察觉,便道:“中原有体面的富贵人家大都会在冬天藏冰,夏天享用,帝王之家更会拿冰雕琢成各式花样,权作观赏和取凉。” 不多时,来宾逐一到场,确实如秦聪所言,今夜只是家宴,到场的统共不过几家宗亲。孟和汗带阿茹娜逐一拜见,众人皆称赞孟和汗既得世子作婿,实在贵不可言。 恰在此时,内监唱到“连王携世子殿下驾临”,阿茹娜忽的心下一紧,慌忙垂眼,不敢直视,脸颊和耳根子也猛然滚烫起来。 饶是这样不知所措,却又忍不住抬起眉梢,飞快向殿门方向偷望。可惜这一眼实在太短暂,她只瞧得两人一前一后正迈步进来,前者约四十上下,衣着华贵,体格壮健,身后跟随一名青年,身长玉立,样貌却瞧不清,但她料想那青年十有八九,便是世子殿下裴颍了。 阿茹娜恨煞极了自己的胆小,懊悔地想,若方才目光多停驻片刻,就能见清自己未来夫君的模样了。 孟和汗与连王寒暄几句,便有一把清亮的声音说道:“不才裴颍,拜见孟和可汗。” 年轻、爽朗又和气,这声音真是好听得很——这是阿茹娜第一次,听见未来夫君的声音。 这好听的声音一落,恰似落在阿茹娜的心田上,一瞬绽开了簇簇桃花,那花色更顺着心田的藤蔓,爬到了她的脸颊上,渲得绯然如醉。 此时,一旁有人起哄道:“世子既得了孟和汗之女为妻,则应称可汗作岳父,行翁婿之礼,此礼数岂可缺也。” 连王亦笑道:“所言甚是,我儿快以家礼见过可汗。” 又有人笑道:“世子怎地尚未吃酒,脸就红得像涂了胭脂。” 阿茹娜心中一动,想来那青年也是害羞的,她用余光瞥见,那人迟疑片刻,方双手捧拳,向孟和汗作了一个大揖,恭声道:“岳父大人在上,小婿裴颍拜见,请岳父大人受礼赐教。” 孟和汗哈哈大笑,甚是开怀,忙虚扶了世子一把,连声道:“世子快快免礼,本王领受。” 他细细将那世子端详一番,点头道:“世子仪表堂堂,进退知节,可见连王教子有方,实在令小王佩服。倒是小女德薄才疏,万望王爷世子不要见怪,待小女过门,多多指教她才是。” 仪表堂堂?怎生的模样才担得起父汗说的这四字,亦或说,父汗说的只是客套话…… 阿茹娜正自思潮跌宕,忽听得父亲叫唤:“阿茹娜,莫要失了礼数,快来拜见你未来的公公与夫君。” 她心中一跳,强自定了定神,靠近前来,垂目朝王爷作了一个万福,口道:“阿茹娜请王爷金安,愿王爷万福。” 那王爷领受了,她又到了世子跟前。 这下她可不似方才干脆,心思辗转,矜羞半刻,才作了万福:“阿茹娜给世子请安,愿世子安康。” “公主淑安。”那世子顿了一顿,提了几分胆色,“……冒昧敢问,公主可有……收到裴颍所赠的锦盒?” 这一声问,真诚和羞涩中又带几分小心翼翼的期盼,直听得人心坎都软了,阿茹娜心底生出一股暖流,使她最终鼓足勇气,抬起眼眸向那世子瞧去。 但见这人明俊蕴藉,清朗焕然,尤其浓眉下的一对眼眸清亮得让人惊讶,大大的眼睛,似渌水之波澜,流转生辉,简直比这晴波殿的灯火还要亮堂…… 阿茹娜心中陡然一亮——对了!像极了今日午后,从阴冷的洪德殿走出来,投在身上的第一束阳光,是顷刻驱散一切阴霾和沉郁的光,她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若能一直跟这眼睛的主人在一起,不论遭遇什么,都无畏无惧了…… 阿茹娜心中温暖极了,不但所有的紧张无措都不知不觉消失了,她甚至想要与他亲近,便向那少年微微一笑。 那少年也在暗中偷看她,却不料她突然一笑,只以为她取笑自己轻浮冒犯,心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既心虚又羞赧,细白的脸皮刹那间浮上薄红。 任他平日在学问上如何渊博老成,眼前这面红耳赤,羞赧痴憨的模样,亦与天下情窦初开的少年一般无二。 看在阿茹娜眼中,非但不觉他有失礼数,反倒看到他端华拘谨的姿容之下,自有一番真切,是与这刻板拘束、矫情造作的宫廷,迥然不同的一股活力与真实。 她心中欢喜,低眉一笑:“嗯,自然是收到的。见物如见君,谢世子当中的一番真意。” 见她这样说,才晓得原来方才佳人一笑并不是取笑他,而是少女怀春的喜悦,他这才放下心来,却一时紧张,讷讷道:“哦......哦......那就好......不是……不是什么名贵的物件……” 他舌头打结,半天才克制住自己汹涌澎湃的心绪,猛然醒悟过来,方才的一番结结巴巴的应对岂非如同傻子一般!不知人家姑娘心里头是不是在想,自己将要嫁与的,竟是一个名不副实的大傻子! 枉他身负盛才,精于六艺,在一众贵族子弟当中,除了皇帝,就属他最为胆大,可是当下,偏偏在心上人未婚妻面前畏畏缩缩,痴痴胡言,出尽糗态,荒唐得难以置信,裴颍越想越羞愧的无地自容,恨不得马上咬舌自尽,这样一来,脸上的羞红更深了。 阿茹娜不知他心中的波折,只道他就是这样温和内敛,容易害羞又不善言辞的人。 她千里迢迢而来,好不容易见着了他,他又是这样俊美出众,真挚可亲,忍不住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将自己的心意都告诉他。 她想了想,认真道:“其实……不论是锦云匕首,还是传诗的锦盒,价值倒是其次,情意才是顶重要的,只要是世子所赠,于我而言,都是很珍重的物件。”她盈盈看着他,脸上微微一红,又耐住羞意,道:“打小至今,哪怕是有你字迹的一片纸,我也留存着的……” 裴颍登时愣住,这突如其来的表白砸得他反应不过来,他面上看似岿然不动,实则是震惊得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她说她一直存着他的墨迹,她一直存着!从八九岁上下,他俩以切磋学问为名开始互通书信,鸿雁长飞,鱼水成文,至今已有七八载光阴,大差不差也应该有上千封书信,她竟都收着! 啊,他突然觉得豁然开朗,心情瞬间像飞到了云端,此时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原来有此痴心的不止他一人! 起初,他收到来自蒙兀的书信,上面的字迹歪歪斜斜,墨迹粗浓得像一条条蜈蚣,每次都笑得他肚子生疼,那时候他还小,只觉得那些像鬼画符的字比任何画本子都有趣的多,同时也比任何画本子都值得让他珍藏。 ——这可不能让眼前的心上人未婚妻知晓……不过,也许……待到成婚那日再让她知道也未必不可…… 不过堪堪地,随着那汉字写得越发端正,他们的年岁业已渐长,从正字启蒙转移到了学问切磋上来,哪怕素未谋面,他都能感觉到她不单勤敏好学,从行文书写的洒脱利落猜想,字如其人,想来她的性子也是大大有别于中原高门淑女的骄矜怯柔,早将她视作自己的知己良朋,渴望与她相见的心思更是与日俱增。 他时常忘情地臆想两人见面之后相谈甚欢的情形,可是每当这时,她的面容在他脑海中始终是模糊的,于是他又禁不住好奇她长得何等模样。为此,不知从何时起,他便对京中的蒙兀人多有留心,来来往往的蒙兀男女,大抵都是宽脸小眼的模样,他也以此肖想自己的未婚妻,想着这样一张圆润的脸,与京都女子的皮相截然不同,也与中原的审美相去甚远,但他想,只要那张脸的主人叫阿茹娜,这张脸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可爱透顶的面庞。 今日眼前相见,这心心念念的未婚妻,不但美得光彩夺目,明艳动人,性情还如理想中一样的率直纯恪,对他更是用情至深,哪怕这桩姻缘是政治联姻,天底下又能从哪里再寻一个与他相知甚深,意气相投的女子呢。他心中万分庆幸,千恩万谢故去的皇爷爷,保的这媒果真缘定三生的天赐良缘! 他心愉于侧,全副心思都拴到了阿茹娜身上,一想到不久后就能将她迎娶入门,那些把臂同游、谈天说地,甚至情意绵绵、绸缪缱绻的夙愿都能一一实现,裴颍瞬间意气高涨,值这色授魂与,眉目传情之际,正要吐露藏了十多年满肚子的情意。 忽听得内监唱道“陛下驾到、安懿贵太妃驾到!” 殿内骤然安静下来,众人连忙躬身行礼,山呼万岁千岁。 待皇帝与太妃安坐免礼,众人才各自入座。 今日在洪德宫谒见皇帝,他穿的是杏黄绸缎常服,这样温和的颜色也掩不住他疏离淡漠的本性,如今换上玄色常服,更彰显出皇帝的仪范清冷,阴戾孤傲,一刹那间,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涌上阿茹娜心头。 皇帝道:“朕今日设宴,主要是款待孟和汗,嘉奖其不远千里送女入京,既是与皇叔作了亲家,以后便是一家人,因而朕今日只作家宴布置,众卿不必拘礼。” 众人谢过皇帝,皇帝又含笑向孟和汗道:“如今是夏日时节,京中酷暑难耐,朕想可汗畏热,难以消受,特意将宴席摆在这晴波殿内,未知可汗安好?” 孟和汗拱手道:“臣塞外莽夫,错蒙圣上体恤,愧不敢当。” 皇帝笑道:“可汗年高德劭,忠心可嘉,自然消受得起。倒是阿茹娜公主,此番景象怕是第一次见到吧?” 此时恰逢有宫女奉茶,阿茹娜正要伸手接过,却闻皇帝提及自己,心跳慢了一拍,忙搁下茶碗,定一定神,恭敬答道:“回陛下,自到这皇宫里,到处是碧瓦朱甍、层楼叠榭,连这殿中的冰雕亦是臣女前所未见,一切都令臣女恍如置身天宫仙境,心中既是赞叹,又自愧寡闻无知。” 皇帝似乎对她的说辞很是受用,眉眼带笑,欣然捧起手中茶水饮了一口,含笑道:“公主才貌出众,何须妄自菲薄。”他目光落在案上一物品,道:“不过有一样你说得不错,皇宫乃天下建筑之表率,聚天下珍宝而造之亦不为过,大至宫中一梁一柱,小至这眼前的象箸都遵循法度,公主可曾知其一二?” 殿阁中的冰雕漫散着轻薄似烟的凉气,但阿茹娜却仿佛周身烤着火炉,热得额上渗出汗。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答道:“臣女微才陋见,若是说得不当,还请陛下汪涵。这箸也称筷子,一双一对寓意阴阳两极,一头圆一头方,象征的是天圆地方,手持筷子的时候,拇指食指在上,无名指小指在下,中指在中间,是为天地人三才之象。” 待她说完,皇帝不置可否,笑向旁边的安懿贵太妃道:“太妃娘娘,朕早对您说过,裴颍真是有福之人,得了如此一位佳人。” 安懿贵太妃瞧了瞧世子裴颍,又转眼打量阿茹娜一番,含笑颔首:“不错,很好的一个女孩儿,容貌固然出挑,口齿也蛮伶俐,难得的是,一个蒙兀公主竟能对咱们中土文化了解这般精细。瞧那俊俏模样,果真与咱们世子是郎才女貌,相当般配的一对儿。” 自那次在皇帐以后,现在是阿茹娜第二次听得“郎才女貌”这四字,心中既是欢喜,又是甜蜜。 她脸上一热,腆然低首,指间捋着鬓旁的小发辫掩饰心绪,却又忍不住偷偷往对面的世子看上一眼,恰好撞上了那世子也悄悄抬眼,含羞带笑向她瞧来。 两人心有默契,窃自相视一笑,心中皆觉甜似浸蜜,温情无限。 皇帝宣布开席,宫人捧着各色珍馐美馔鱼贯而入,又有歌舞助兴,歌的是绕梁三晖、舞的是流风回雪,席间觥筹交错,莫不尽兴。 正当众人耳热酒酣之际,孟和汗拱手道:“陛下容禀,蒙圣眷优渥,宴请臣下,不胜感激。臣自备了蒙兀歌舞,以娱嘉宾。莽原杂耍,呕哑嘲哳②,不足登大雅之堂,万望陛下与诸位贵人不要见怪。” 皇帝此刻兴致甚好,拊掌而笑:“好极了,难得可汗有此心思,朕早有耳闻,蒙兀歌舞别有风韵,快传唤上来,让朕开开眼。” 很快,随着送嫁队伍一同来京的乐师和舞者便入到殿中,行礼参拜,布置器具,各就各位。 众人皆对独特的蒙兀服饰以及乐器兴趣盎然,纷纷乐道。 为首的舞娘更是艳惊四座,虽看出她是韶龄幼女,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肌肤胜雪,深眉高鼻,那沉鱼之姿,倾国之色当中,透出有别于中原美人的鲜活明朗。 座下之人无不目不转睛盯着她来瞧,只有孟和汗与阿茹娜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只因那名美貌的舞娘不是别人,正是孟和汗的二女儿,阿茹娜的妹子其木格! 第5章 飨宴 (下) - 君夺臣妻:姐妹替嫁,姐姐后宫独自闯关 - 七喜的好运连连杏坛 皇帝对蒙兀的歌舞正翘首以盼,孟和汗毕竟见惯风浪,不及细想,便迅速稳住心神,示意他们如常开始歌舞。 阿茹娜却一时六神无主,低声惊道:“怎么会这样,领舞的不是赛罕③么?其木格是什么时候混到送嫁队伍里头的?怎的咱们没有一个人发觉呢?” 孟和汗一把握着她的手,示意她噤声,先以静制动,莫要打草惊蛇。 阿茹娜得到父亲提点,强自冷静,但心中仍忐忑不已,便只好将双手藏在案下,搅动裙带,以掩饰不安与惶恐,心中只盼长生天保佑,一切稳稳妥妥,莫要出什么岔子。 只见其木格将一只青瓷碗顶在头上,阿茹娜便知道她要作顶碗舞,一颗稍微安定的心又登时提到了嗓眼。 顶碗舞是要舞者将碗顶在头上,身体作出回旋,抖肩等多种舞姿。看似随意,实则极为看重舞者的功底,稍有不慎,则会摔碎瓷碗。 阿茹娜知道中原人最讲彩头,打碎碗碟会被视作不祥,在中原皇帝面前,更加不容有失,更何况,是眼前那样的一位中原皇帝呢! 怎么会.…..原先明明定好跳一支安代舞④以谢皇恩,却是何故其木格要在圣驾面前犯险跳顶碗舞呢? 可一切都不容阿茹娜细想,乐起,歌起,舞起。 马头琴奏出苍凉雄浑之音,奇特的呼麦从歌者唇间逸出,其木格先来一连串的快速回旋,边旋转还边给自己头顶添加瓷碗,统共加了四个,她每加一个碗,阿茹娜的心就跳漏一拍,一段旋转后,幸而那五只瓷碗仍稳稳妥妥留在其木格的头上。 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旋转为其木格赢得如雷贯耳的喝彩,连皇帝都拍掌叫好。 接下来,更多的舞娘也头顶瓷碗加入舞蹈,乐声与歌调都变得轻快起来,软手、抖肩、碎步等动作接连交替,呈现出最引人入胜,最地道的蒙兀歌舞,看得众人如痴如醉…… 接近尾声,除了其木格,其他舞娘皆扬起舞裙宽大的裙摆,仿佛一只只硕大的彩蝶翩跹飞舞,又似一片片娇嫩的花瓣,围绕着其木格,而其木格,正如她的名字,乃“花蕊”之意,在众舞娘簇拥的中央,用最柔软的身段摆弄出最娇美婀娜的舞姿。 一舞既毕,众人皆痴迷得忘乎所以,唯有阿茹娜惊得几乎魂离魄散,暗暗发了一身的冷汗。 皇帝龙颜大悦,朗声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好一个“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朕今日有幸得见,实在大快人心。来人,赐他们各人锦缎三匹,金元宝两锭。” 众乐师舞者皆叩首谢恩。 皇帝朝其木格招手,面带微笑道:“好可爱的女孩儿,近前来让朕瞧瞧,你叫什么名字?” 其木格不慌不忙,落落大方走到皇帝跟前伏下,一双妙目则转而投向孟和汗,不作一声。 孟和汗情知掩盖不住,带上阿茹娜,即刻越众上前,跪在皇帝跟前,说道:“臣犯欺君之罪,当万死!此乃臣幼女,名唤其木格,生性顽劣无状,本应留在蒙兀,不知何故顶替了那名舞娘,冲撞圣驾,望陛下念其年幼,从轻发落,一切皆是臣管教无方,一切罪过,请由臣领受。” 皇帝不发一言,慢挑长眉,凤眸流转间,只将其木格与阿茹娜各自细细打量一番。 二人都是难得的绝色美人,一个灵秀可掬,一个冶逸莹腴,令人过目难忘,细较之下,确能看出她们有相似的轮廓,一长一幼,韵致有别,两朵倾国牡丹,恰如魏紫姚黄,各领千秋。 “来得可真凑巧......”皇帝此话耐人寻味,他眸光一闪,曼声道:“其木格,若你听得懂汉话,说说看,为何斗胆闯入宫闱?” 话音才落,殿中便响起其木格清脆如铃的声音:“回陛下,臣女听闻中土富庶繁盛,皇宫更聚集人间珍宝,是凡间的仙宫,臣女好奇至极,忍不住犯险随送嫁队伍来京,更趁父汗不察,混进舞队,想一睹天下至尊的风采。” 她忽一抬头,用小鹿似灵透莹澈的眼睛看向皇帝,意态诚恳而坚定,道:“这全是臣女一个人的主意,父汗和姐姐全不知情,求皇帝陛下明鉴,若是要罚就请罚我一个吧,臣女已经得偿所愿,死而无憾。” 皇帝听她这样说,目光在孟和汗身上悠悠转了一圈,又别俱意味扫视堂下神色各异的众人,似在观看一齣极为有趣的戏,最后那目光又落回其木格身上,他忽然一笑:“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是敢作敢当,孟和汗久经沙场,何等睿智,竟也被你骗过去,足见你冰雪聪敏,可谓青出于蓝呐......” 布日固德觉得皇帝字字似针,刺得他疼不可言,他硬着头皮再次请罪:“臣...管束不严,有负圣恩,求陛下降罪!” 阿茹娜此时也深知事态严重,跟着父亲深深伏拜。 皇帝恍若未见,只向其木格微微侧头,浅含笑意:“既然,你在这里待了大半日,你说说看,你觉得这皇宫比之你的家乡如何?” 其木格纵见父亲与姐姐都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她却稚子无畏,那乌莹莹的眼珠一转,声如黄莺,应道:“草原有雄鹰猛兽,雪峰辽原,蒙兀世代随沃土迁居,臣女从未见过广厦高楼,亭台水榭,不知道这一山一水都可以人力穿凿而为,到这里走了一遭,实在是觉得美极了,美极了!其木格的汉话说得不好,笨嘴笨舌的,阿茹娜姐姐可是比我说得好多了,她方才都把最好的赞美词说了一遍,臣女也说不出再好的词了。除此以外,臣女还觉得,这里的人好极啦!” 说罢,她昂首朝皇帝露出梨涡一笑,见者皆觉她的笑靥灿若星辰,皎似明霞。 皇帝似也被她的笑容感化,唇间笑意愈深,饶有趣味说道:“哦?你说说看,什么人好极了?” 其木格似被问住,先是瞧了孟和汗一眼,再定定瞧向皇帝,那嫩白的脸蛋渐渐泛起一层红晕,如浅醉一般。 她咬了咬唇,似是鼓足勇气,昂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臣女觉得陛下好极了,跟草原上的莽汉匹夫全然不同,臣女…..…仰慕陛下!”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大为诧异,一时沸然。 最震惊的莫过于阿茹娜,她分明记得其木格说过,她并不喜欢中原男子的矫揉造作,如今不过见了皇帝一面,竟生了仰慕之情,实在匪夷所思!可圣驾面前,生死一线,不容细想,唯有强行将疑窦压在心底。 孟和汗似也未料到其木格竟会说出这样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吓得连番叩头谢罪。 皇帝挥一挥手,依旧含着浅淡笑意:“孟和汗不必惊慌,你一个闺女端庄慧丽,另一个伶俐可爱。天下之荟萃都尽在你家,可见你福分不浅,不知你可愿意分朕些福气呢?” 孟和汗当场怔住,心如捣鼓,抬头看向皇帝,忽觉如鲠在喉,小心翼翼道:“臣……愚钝,未知陛下所指,望.…..望陛下明示。” 皇帝意味深长盯住孟和汗瞧了好一阵,那带笑的眉眼仿佛洞悉一切,他不紧不慢道:“你家闺女蕙心纨质,朕很中意,欲立之为妃。赐号……”他瞧了一眼阿茹娜,明艳秀雅,再将目光落到其木格身上,好一个娇俏可人,他眯起了眼,轻道:“……忘忧无愁,就赐号“萱”,赐居“惠福宫”吧。” 眼见已是骑虎难下,此举免去一干人等的欺君之罪,还让蒙兀多了一位皇妃,没有比这更妥当的法子了。 孟和汗唯有俯首道:“臣布日固德谢圣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漆目轻转,淡淡含笑,向太妃道:“萱妃和世子妃都来自关外,未曾熟习皇家礼仪,朕想劳烦贵太妃代为教导,未知贵太妃意下如何?” 安懿贵太妃微微颔首,道:“这两个女孩儿都好得很,哀家很喜欢,请圣上放心,哀家定会悉心教导。”说罢便给了她们一个慈和的微笑。 阿茹娜和其木格赶紧伏下,恭声道:“臣女谢圣上恩典,谢太妃娘娘厚爱!” 这一刻,阿茹娜想起了那日曾与妹妹玩笑说,只要其木格入宫为妃就可以与自己同住京城,想不到竟一语成谶,真是造化弄人。更念到,父汗在一日之间嫁了两个女儿,往后竟没有女儿绕膝,心中难免更是酸楚,但是天子金口已开,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不过,转念一想,于他们家族而言,有两个闺女嫁入中原皇族,也算是光耀门楣,只要她们安守本分,定能给蒙兀和中原带来安定,眼下大局已定,只能作如此想而已。 ①水疑通织室,舟似泛仙潢:卢照邻《七夕泛舟二首》 ②呕哑嘲哳:白居易《琵琶行》有“呕哑嘲哳难为听”。 ③赛罕:蒙古名,美丽的意思。 ④顶碗舞,安代舞:皆为蒙古传统舞蹈 第6章 李代桃僵 - 君夺臣妻:姐妹替嫁,姐姐后宫独自闯关 - 七喜的好运连连杏坛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波澜不惊,阿茹娜以为一切就会在这样平静的日子中度过。 直到出嫁前的那一夜,宫婢给她端来一碗莲子羹。 她本不欲吃,但那宫婢说这是安懿贵太妃娘娘赏赐的,寓意婚姻甜蜜,连生贵子,这样的彩头,她又怎能不领受呢。 再次醒来,她只觉头痛欲裂,想要开口,却口焦舌燥,浑身酥软。 挣扎半晌,她的动静似乎惊动了锦帐外的宫婢,有人拨开床幔,柔声问道:“娘娘醒了么?”说着便去扶起阿茹娜。 “什么?”阿茹娜生怕自己听错,抓住那宫婢的手臂,急问:“你叫我什么?” 那宫婢眨眨眼,似乎觉得阿茹娜的反应不可思议,便道:“您是萱妃娘娘,奴称呼您作娘娘呀。”那宫女听她声音有些低哑,以为她病的有些糊涂了,便又解释道:“娘娘风寒未愈,陛下吩咐奴等小心伺候,请娘娘先行盥洗,奴再伺候娘娘用膳。” 阿茹娜大为震惊,登时觉得头晕脑胀,天旋地转,她极力分辩道:“我不晓得你到底在乱说什么,我没有染病,也不是你口中的萱妃,萱妃是其木格,我是阿茹娜,连王世子妃!” 这样的响动又惊动了更多的宫女,众人陆续簇拥到榻前,其中一个看似得脸的宫女近前去,冷声说道:“奴等都是新拨来伺候娘娘的,陛下说您是萱妃娘娘,奴等就只认您是萱妃娘娘。世子妃三日前已经出阁,娘娘因为感染风寒不能送妹子出嫁,陛下和太妃知道娘娘必会为此伤神,特命膳房备下蒙兀菜肴,以缓解娘娘愁绪。请允奴等先为娘娘梳洗,再用御膳。” 说罢这宫女便向其余几人使了眼色,两个机灵的宫婢走上前去,想要扶起阿茹娜。阿茹娜反应过来,一把将她们推开,自己跌跌撞撞奔了出去。 她踉踉跄跄走着,东歪西倒打量身边的一切,从这宫室的装潢布局来看,这里确实不是她之前待的宫室,待她跑到外头抬眼一看,那匾额上挂的是“惠福宫”,这几个字就好似一根根利针刺入她的眼里,疼得她几乎落泪,大概是迷药未散,大受刺激之下,她的脚下也似灌了铅,重得无法动弹,只得扶住宫墙喘气。 在这喘息的当口,她脑中陆续从那些零碎的片段里拼凑出一个梗概,简直匪夷所思,她气得浑身直发抖——自己竟被设局算计了! 正当她伤心苦恼之际,双手被人抓住了,是那些宫婢追上了她,半拉半扯企图将她请回屋里。 阿茹娜此刻又清醒了几分,心想:再跟这帮奴才纠缠下去也不是法子,他们不过受命于人,解铃还须系铃人。 情急之下,她忍不住呵斥:“放肆!既说我是皇妃,便是你们的主子了,是哪个不长心的教你们,竟也敢对主子动手动脚的,到底还有没有规矩了?” 宫婢们不料她突然发作,一番严词厉色下来,吓得众人立马松开手,立在原地都不敢作声。 阿茹娜挺直身子,转过身来,将方才对她冷言冷语的宫女上下打量一番,挑眉质问:“你是惠福宫的掌事宫女么?” 那宫女显然怔住,赶紧福了福身,恭声道:“奴婢桂芹给萱妃娘娘请安,奴婢是惠福宫的掌事宫女,请娘娘吩咐。” 阿茹娜头脑一热,有什么正想脱口而出,但转念之间,她紧紧咬住下唇,隐忍了好一阵,方轻轻吐出几个字:“没事,回去吧。”不待众人反应,她就自顾走回寝宫。 夕阳西下,转眼已到了掌灯时分。 沐浴之后,宫婢们给阿茹娜穿上了蜜合色宫妃寝衣,头发也新洗过,一头秀发乌得发亮,长长委地,像玄色的锦缎似的滑腻柔软,散发淡淡茉莉花香。 她坐在窗台前,对着一盆水仙怔怔发呆。 空气中却突然多了龙涎香的气息,她便知道是他来了。 “怎么朕来了你也不行礼?”依旧是那样不紧不慢的语调,仿佛这世间没有一样物事足以引起他的兴致。 她依旧定定瞧着那盆花,仿佛除了那盆花,也没什么能够引起她的注目。 皇帝的一只手抚上她的肩,那寝衣乃罗绡所制,轻薄如无物,她感到皇帝的手滚烫无比,不禁蹙了眉,微微偏过头。 皇帝在身后轻笑:“朕以为,论忍耐力,天下无有出吾右者,没有想到,你竟然比朕更能沉得住气。朕一直想,以你的犟劲,一定会跑到洪德宫去,对朕兴师问罪呢,结果你却乖乖忍了整整一日。” 阿茹娜转过半边脸,冷冷说道:“那就请陛下告诉我,我到底是谁?以哪一种身份去找您?” 皇帝另一只手也搭上她的肩,悠然道:“她们没有告诉你,你是朕的萱妃么?” 她猛一回头,狠狠瞪向皇帝,惠福宫内烛火通明,映照之下,她的一双妙目更是亮得黑白分明。 她一字一顿说道:“可我只知道自己是阿茹娜,是连王世子未过门的世子妃!” 阿茹娜感到皇帝搭在自己身上的双手骤然一紧,似要将她的肩头捏碎。 皇帝慢慢俯下身,将头抵在她的颈窝上,悠悠吸了口气,她身上的女儿香似乎是最醇郁的美酒,这样一吸便足够令他迷醉,连声音都变得幽缓:“你只怕是病糊涂了,朕怎么记得你的好姐姐阿茹娜,三天前已经出阁,今早朕还在德政殿接见了他们,新婚夫妻如胶似漆,‘郎才女貌’,啧啧,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只可惜萱妃你身体抱恙,朕怕你劳累才没有差人通知,不然…你倒是能再跟你的姐姐见上一面。” 郎才女貌——刻下,这四字尖似利刃,狠狠剜在阿茹娜的心窝上。 皇帝蹭了蹭她的肩膀,低声一笑:“噢,是了。还有你的父亲,布日固德,闺女的婚事一毕,次日他已率众启程返回蒙兀,临行前,他还满面欣喜,对朕再三谢恩。那也是自然的,得了裴颍如此佳婿,更攀了皇帝的姻亲,够令他老怀安慰了,萱妃,你说是也不是?” 阿茹娜浑身一颤,用力推开皇帝,倏然站了起来退开数步,她想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才察觉自己不会骂人的汉话,不禁气得满脸通红,情急之下,只好指着他愤愤道:“你,你卑鄙!堂堂一个中原皇帝,手段如此下作,君夺臣妻,有歪伦常,伤风败俗,无耻!无耻!无耻!”她一连说了三个无耻,“无耻”就是她目前懂得的最恶毒的汉语。 皇帝好整以暇,瞧她气急败坏,气喘吁吁的模样,嘴角反倒勾笑起来:“爱妃,朕似乎记得,你们蒙兀女子,弟可娶嫂,子可娶庶母,这才是真正的颠倒纲常吧,如今不过是你们姐妹二人各配我们兄弟二人,各得其所,有何舛谬?更何况,先皇的指婚书以及朕的封妃旨上均是写着纳孟和汗布日固德之女,并没有指名道姓,爱妃怎么可以凭空指责朕失德呢?” 他渐渐敛起笑意,冷眉一挑,沉声道:“朕念你大病初愈,一时神志不清,姑且原谅你的口不择言,若你再胡言乱语下去,朕可要治你污蔑天子之罪。” 看着皇帝漫不经意却又将一切了然于胸的模样,阿茹娜满腔的怒火一分一分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不寒而栗的觉悟。 正是这一刻,她才自懵懂中领悟过来,初见那日,皇帝身上透出令她不安的气息,原来是这一股将人悄无声息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森厉与阴鸷。 中原人之所以能长踞群雄争霸的至尊地位,不落蒙兀的赤膊拼杀、明刀明枪的那一套,原来,眼前这种与生俱来的算计与伪诈才是致胜的根本。 这本性深藏到了骨子里,随心所欲变幻出一把把杀伤无形的利刃,冷不防将不知就里的人肆意鱼肉,甚至了结。 想到此处,阿茹娜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颓败地撇过头去,不愿与他对峙,心中再有不甘与冤屈,又能为之奈何呢...... 过得良久,她才轻叹一气,无奈道:“您知道实情不是这个样子,可您偏要这样说,又有什么法子。这里是中原,是你们汉人的地方,我说不过您,您更是中原的皇帝,天下之主,更不容我辩驳。” 皇帝闻言,颇有些意外地轻笑起来:“听你这样说,到底是想通了,晓得自己是朕的妃子了?” 皇帝正要靠近,却被阿茹娜眼角的余光所瞥见,她刹那间吓得花容变色,又一连退了数步,急道:“我虽是无知女子,亦知道君上至尊。臣敬君而君不悔臣,请求陛下体察小女子之志,不要将‘爱妃’‘妃子’挂在口头,使小女子得存仅有的一点清白,若是如此,小女子仍敬重陛下,愿意终身老死后宫而不作多言。” 这话声音不大,但呖呖分明,透着不容反驳的决心,皇帝听了不由愠怒中生,不悦道:“这话倒教人听了糊涂,言下之意,你是既要派头,又要名节?你封妃的御书就好好的锁在偏殿,后宫的女子,名正言顺的内命妇,朕去亲近,倒成了强夺妇志的昏君,欺辱臣属的庸主?照你的说法,合该给你塑碑立庙,成全你的贞洁大义。” 听他如此羞辱,阿茹娜一口银牙快将咬碎,委屈得几乎要滴出泪来。 窘迫间,她心思蘧然一转,目光凛然起来,昂首与之对视,正色问道:“敢问陛下,小妹其木格与世子当真情谊甚笃么?他们夫妻之间如此和睦,应当十分有助于皇室与蒙兀的结谊吧?我只是区区拥彗之妇,卑如草芥,不值君王顾虑,万望俱实以告。” 皇帝见她神色如此,微一怔住,眸光轻转,淡淡道:“不错,你应当清楚,匹配宗室乃先皇对尔等一族归降的嘉奖。追尊乃族祖辈,将你姊妹纳为御命妇与宗室正妻,授孟和汗中原王爵,使他入朝为臣,对外为王,皇宠殊异,已经令其大大有别于其他原野部落首领。贵太妃与朕甚至特意隆重其事,厚赐丰赏。圣恩之下,你的父亲、裴颍与令妹可比你识时务、懂大体得多。” 皇帝瞧她默不作声,似有所思,寻思她大约能听得进去,又放软了些口气,继而道:“朕也是知道的,世间女子大多顾惜名分,但凡能作正室,便是嫁与村夫亦不作诸侯妾,可你细想想,诸侯统领一方不过是一朝人臣,诸侯之妾当然只作枕席生育之功。帝王妾妃之职却是不同,天下至高莫若天家,后庭御妇同比前朝公卿,你居妃位,列比九卿,可面君谏君辅君,令妹虽贵为世子妃,却属外命妇,如有陈述,只得通过其夫家进言,如何能及你直面朕躬。就连会面之时,令妹乃至连王都要向你行礼,敬称你一声娘娘。” 皇帝微微一笑:“况且,朕贯向怜香惜玉,爱卿月貌莺音,令人观之不足,百听不厌,无论乃父及族人日后有何种冒犯,何种过错,但凡爱卿进言,朕自当多加斟酌,不会令卿为难。朕把话说到这份上,孰轻孰重,你如此聪慧,应当明白。” 他一壁滔滔不绝,阿茹娜心中一壁暗自思量,正当皇帝以为她要服软之际,却不料她一举拔下鬓边的金簪对向自己咽喉,道:“既然宗室里有舍妹维系,她与世子情投意合,姻缘美满,父汗又忠心为国,请陛下恕小女子一人不识抬举,无福承受圣恩。宫里多的是碧鬟红袖,妍姿艳质,我虽不知陛下在作何谋算,但你我心知肚明,我本不该在这宫里,可既如今我既在这里,陛下也没有要放我的意思,我只恳求陛下,高抬贵手,大发慈悲,当我是这宫中一个摆设,一抹衰草也罢,任我在这宫里自生自灭了却余生。陛下胸怀天下,明见万里,是旷古少有的圣主,请不要因为我的不识抬举而迁怒蒙兀,还望陛下一如既往看重父汗,爱惜蒙兀子民。” 这举动令皇帝颇有些始料未及,眸中现出一丝微澜,但不过转眼功夫,他脸色一沉,忽如罩了一层寒霜。 他举手“啪啪”两下拍掌,唇间牵出一丝讥笑,道:“精彩,精彩!可真是难得一见呐,从谩骂到称颂都从你一张嘴里出来,怎么,朕不是君夺臣妻的昏君么?现在又成了你口中的明君了?承你贵言,朕当之无愧!只可惜了,任朕如何清明也改不了后宫的规矩,看来你并不晓得妃嫔自裁是重罪,一簪子下去,你是解脱了,你的母族可是要受牵连的。” 阿茹娜一瞬不瞬盯住皇帝,一刻不敢松懈,就连簪子刺破了肌肤渗出血滴,她都丝毫未觉。 她道:“我是知道的,也并未打算以此自尽,这小小的簪子虽不能助我解脱尘世,却可以助我解脱眼前的困扰,只消将它轻轻划破我的脸,陛下就晓得我的意志,将来也不愿再瞧我的无盐之貌了。” 阿茹娜嘴上说得如此决绝,可看向皇帝峻冽如冰的眼神时,还是无法克制打从心底里生出的颤栗。 她有些慌乱地将眼睛一闭,将那带血的簪子从脖颈移近吹弹可破的脸颊,不过,当那簪尖抵近肌肤,颊边传来一点冰凉与渐重的刺痛,她的心底还是禁不住一抖。 不过很快,她用力吸了口气,下了很大的决心,正要发狠将簪子划入肌肤,却听得皇帝忽然狞笑起来,那笑声响亮贯耳,十分骇人。 阿茹娜陡然一惊,倏忽睁开眼来。 只见皇帝漆目微眯,眸光幽冷,边张狂笑着,边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神色狠狠盯住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天大的蠢事一般可笑至极。 这一切分明不是她的错,那目光却瞧得她心底直发怵,甚至让她无端生出几分莫名的卑怯。 这一晃神,那簪子也没抓稳,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脱,“叮咚”落地。 见她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模样,他止了笑,眸转蔑然,道:“啧啧啧,亏朕先前还看重你有几分胆识与辩才,这样看来,你也不过是庸昧贪生之辈。” 阿茹娜似被这话扇了一个巴掌,脸上火辣辣的,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皇帝凤目轻转,似笑非笑道:“言明在先,你舍得你的花容月貌便只管下手,但凡你有一息尚存,朕依旧会来找你,直到你心甘情愿做朕的妃子,只可惜,到时候你再也没有对峙的本钱了。” 他边说着边打量轻轻发颤的阿茹娜,眼里尽是嘲弄之色:“怕不是……要再卸一条胳膊,还是削去半个鼻子吧?何苦脏了簪子,利器锋刃朕多的是,宝库里随便挑,保管够用。” 说罢此话,皇帝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皇帝的言语举止令人费解,阿茹娜在忧戚不安中艰难度过了四五日,没有一刻不惶恐觳觫。 后来,皇帝始终未再度现身,这才逐渐稳下心来。 她又料想,既然皇帝不来,怕已将她弃如敝履,于是命宫婢将惠福宫用作接驾的御用之物都收拾出来交回尚宫局,她想以后都是用不着的。 再有,她不允许宫婢们再叫她萱妃娘娘,叫她姑娘,公主或主子都是可以的,就是不能喊她娘娘,若再有一个人将她当做妃子,她就节了朝食,再叫一次,更节哺食。 起初众仆不以为意,过了四日,她开始滴水不沾,这样又生生多熬了三四日,宫婢们才晓得她是较真的,都不敢擅作主张,立马向皇帝身边的内官秦聪呈报。 彼时皇帝正在批阅奏章,闻言,不过微抬眼角,稍作沉吟,便淡淡道:“奴才不懂伺候主子,统统杖责二十,罚俸半年,掌事宫女、太监罚俸加倍。” “……萱妃久病不愈,食欲不振,主治的医官和御厨照料失当,也罚俸半年,杖责二十。萱妃身子疲弱,不服中原水土,赐蒙兀膳食一席,再赐浴海棠汤,以兹调养。” 说罢,他低眉读了几行文书,仿佛想起什么,又道:“是哪几个不长心眼的糊涂东西敢擅自交还接驾物品的,脑子不好使,留着手有何用,都给好好拶了。” 这话说得很轻,秦聪在一旁却听得仔细,不禁浑身一颤。 他素知这皇帝喜怒无常,机警如他更不敢多加唇舌,领了旨便往外退,却在转身的当系,听得皇帝在身后低声轻笑,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自顾自说:“牙尖嘴利的小老虎,看朕如何将你的小牙一只一只拔光。” 第7章 汤泉(上) - 君夺臣妻:姐妹替嫁,姐姐后宫独自闯关 - 七喜的好运连连杏坛 六月初正是铄石流金之时,阿茹娜不懂皇帝赐汤泉玩的是什么把戏,但这是圣旨,没有不遵从的道理。 连日来的遭遇已经让她明了,这里终归是皇宫,只要在这一日,就要按这里的规矩来做,她在这里的一举一动,一直就没有脱离过皇帝的把控,她越不听话,越公然对抗,皇帝越会隐在暗处拨弄风云,叫她不得安生,反倒她恭顺安静起来,皇帝会像检视猎物驯化成效的猎手,出于好奇或试探,亲自出面与她相见,而她,也在等这个时机的到来…… 汤泉室在皇宫内苑的东北面,距离浴场不远。 阿茹娜不解,不过是洗涤之用,既已有浴场,何故又设汤泉室,且这泡汤之前的步骤甚是繁复,需先在浴场焚香沐浴一番,再由宫人用步辇抬至汤泉室,此处另设有盥洗的所在,在盥洗处,宫人先用温泉水轻轻浇灌在她身上,再为其拭干身体,趁着余温,换上素色丝缎浴袍,这才引她进到汤泉室的室内。 汤泉室室内主要以玉石为筑,所及之处触手生温,冬暖夏凉,又熏以奇香,任外头海天云蒸、或是雪虐风饕,这里都是满室春芬,四季如常。 阿茹娜驻足在一面十二扇的黑漆地牡丹粉蝶双面绣围屏外,未及惊叹那绣工的精细,便听到流水潺潺,叮咚作响,还闻得兰薰桂馥,香远益清,她心中不禁生出好奇。 由着一众婢子将她搀扶入内,映入眼帘的,竟是姹紫嫣红、柳舒花放,簇簇如堆锦一般的春景,那翠绿枝叶上甚至有彩鸟栖息、粉蝶扑闪,温泉水从假峰的石穴中哗哗流出,一直流入和田白玉雕砌的海棠汤池,荡起缭绕氤氲的水气,缥缈若仙境,浑如天成。 她尚惊愕于这巧夺天工的山水中不能自拔,宫婢已悄无声息给她褪去了浴袍。 幽居多日,神思疲怠,豁然遇见这秀明开阔的景致,叫她眼前一亮,胸间郁结在不知不觉间消弭,她忽的动起玩心,大胆走到花前树下,伸手去触,凑鼻去嗅。方才知道,这些都是由各色绢绡彩缎精心裁成,缀以珍珠宝石才会闪闪发亮,她瞬时似受了欺诈的孩童,负气地撅起了嘴。 “请娘娘试水温。” 经身旁的宫婢提点,她才反应过来,此刻自己通身不着一缕,光溜溜立在众人面前,霎时羞得脸上一热,忙用手去遮挡,却是徒劳。 很快,她定神一想,她们既这样伺候自己,想来也是这样伺候从前到这温泉来的主子,既是规矩使然,自己绝不可在婢子面前失了身份,便佯作若无其事,挺直腰杆走向池边,她先用玉足往莹澈的池水里沾了沾,只觉池水不冷不热,温暖宜人,她微微点头示意,宫婢们才将她小心翼翼扶下水。 温泉水滑腻温软,以百花花瓣入浴,暗香浮荡,汤池底部嵌以彩瓷烧制的海棠花样浮雕,既应合“海棠汤”之名,更以此作防滑之用,清波涌动之间,宛如池底果真沉着一朵硕大的海棠花,很是美观。 她迎着水雾,伸手掬一捧水,低头用丁香小舌去舔,竟是又咸又涩的,那远山黛眉轻蹙,赌气似将水撒回池中,转身倚靠在白玉池壁,微仰起头,羊脂玉般的双颊蒸出绯红,如浓醉的桃花妆,湿发如墨倾泻,散在池内,顺着水流蜿蜒浮动,与各色花瓣缠绕,宛如烂漫的丹青水画。 “这池水......”除去水流声,这汤泉室静谧至极,她不过随意开口,回音荡漾,她不得已再放低声调:“这池水,我原以为是很烫的。” 桂芹跪在池边,伏前了半个身子,轻声答道:“娘娘如今泡的是冷泉,自然是温而不热的,待到秋冬之际,这海棠汤又引来热水,那才真称作温泉。” 阿茹娜奇道:“我只道汤泉都是引山上热水而来,我们蒙兀视之为圣水,怎么你们中原能用人力操控泉水的冷热?” 桂芹道:“这一点,奴婢学识寡陋,就不得而知了,但中土能人甚多,但凡供皇家驱使的,总有法子办到,娘娘只管好好享用便是。” 桂芹窥见阿茹娜此刻面色愉婉,不若平素那样凛若冰霜,才又说道:“汤泉室实际只供惯常使用,皇家在泊云山依山另筑了一座荔泉宫,占地千万倾,殿宇高耸入云,有汤池数十,皆引天下之精粹而成,被中土之人视作“天下第一泉”,兼而那里风景秀美,目之所及,皆可入画,每年秋冬皇家大多驾幸于此。” 望着云烟袅绕,阿茹娜神思飘荡,竟昏昏然想起第一次见皇帝的情景,那时真光殿内熏香飘渺,皇帝的容貌在晦暗的殿阁里显得那样遥远,她一时恍惚,问道:“平常这里还有谁来?皇帝来么?” 桂芹道:“汤泉室一共有两座温泉,一个是供陛下享用的星辰汤②,在西面。另一个则是这个海棠汤,供妃位以上的后庭主子们享用。如今这宫里,以陛下与安懿贵太妃为尊,后宫之中,自广卫皇后薄氏薨逝,中宫犹空,陛下虽然内宠甚多,但妃位之上只有戚妃和娘娘您,所以......” “戚妃?”她顺嘴一提,不想而知这戚妃定是皇帝的女人,不待桂芹解释,她立马打断:“不必告诉我,我没有兴趣知晓。” 这话一出口,她才察觉这话很是不妥,不禁偷瞟了桂芹一眼,只见她神色踧踖,身子瑟瑟颤抖,露在袖外的十指仍红肿紫青,贴在白玉石阶上,尤为分明。 她幡然想到近日来奴仆们受她牵连,饱受责罚,不免心生恻隐,歉疚丛生,于是转过身来,凑到桂芹的耳边,诚心道:“对不住了,跟着我,叫你们吃尽苦头。” 这话极轻,似一缕烟,乍听之下,桂芹以为是热气蒸昏了头脑,愣怔片刻才回过神来,愕然抬头,却见阿茹娜已不知何时轻阖双目,似乎苏软在这淡淡烟波当中...... 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宫婢唤醒几欲睡去的阿茹娜:“娘娘,请容奴婢伺候您起水。” 接下来又是繁复的穿戴和沐浴,她只得任由宫婢们摆弄。 许是泡汤起了功效,不消多时,腹中咕咕作响,她不好意思红了脸。 一旁的宫婢会意,便对她道:“陛下早有吩咐,娘娘泡汤之后大抵会觉得饿,奴婢等已备好膳食,请娘娘更衣后随奴婢去进膳。” 连日来的怵惕和焦灼不知不觉间为温腻的泉水和切合时宜的佳肴所消融,用过膳后,阿茹娜一场沉睡无梦。 倦意犹酣,半梦半醒间,一个挺拔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惊得她猛然一跳,刹那间睡意消散无踪,瞬间从床上弹坐而起。待她定睛一瞧,那人不是皇帝还能是谁? 她缓了口气,暗自庆幸方才是和衣而眠,身上穿戴还算整齐,御前不至于太过失仪。刚要暗暗松口气,却见皇帝正立于书案前,专神地瞧着什么。她心里“咯噔”一声,刚稍许安定的心瞬间又被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瞬间彻底清醒。她顾不上整理仪容和衣衫,急匆匆的下床奔到皇帝跟前,娇声斥道:“陛下,您作甚翻我的东西?” 皇帝微微一愣,目光肆意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带着几分嘲弄,轻笑道:“爱妃这话说得有趣,你的东西?看来爱妃这记性并不好,朕不介意再提点你一次,你所住的这早亨殿,从一奴一婢,到一花一草,从一纸一笔,再到你脚下所踏的那一方砖,皆为朕所有。下一次,爱妃可莫要再忘了,否则……朕可就要又要怀疑是不是太医失职……” 这一番话听下来,阿茹娜忍了忍,飞快敛起愠色,低眉道:“陛下到来,臣女并未提前迎接,请恕失礼之过。” 皇帝见她倏现顺服之态,以为自己的管教奏效,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惊喜,便道:“无碍。” 她踌躇片刻,见他颜色如常,又道:“谢陛下。有些话……压在我心底许多天,自您上次派人责罚了惠福宫里的人,我便猜到,总有一日您会再来,我一直等这样一个机会,要当面对您说清楚,若言语冲犯,还请宥恕。” 皇帝对她的服软很是受用,面浮得色,微微一笑:“说罢,朕不会与你计较。” 阿茹娜直了直身子,眉目恭顺,平静道:“上次所提之事,恐怕要再让陛下失望了,到如今,我的主意仍没有变。” “不是我愿意住在这儿的,若您能放了我,我自然十分感激,即便不能,诚如陛下所言,我也不过是一个联姻的偶人,只要陛下肯高抬贵手,把我晾在一旁,渐渐自然会将我忘了,对我来说,是一个大恩典。” 她觑了皇帝一眼,见他容色微沉,她又吸了口气,壮了壮胆:“只求您,不要将怒气撒在我的族人身上,保他们相安无事,也请不要再用旁人的性命来牵制我,这样的做法不够磊落,而我...…最不喜的,是被要挟。” 皇帝一边听,脸上一阵青接一阵白,眼中火光霍霍,怒气逼人。 她已知过火,赶紧放低姿态:“陛下赐我恩典,往后,只要是不违背道义良知的事,但凡陛下吩咐,我都会听令照做的。若您是生我的气,要打我罚我都容易,把婢女仆从都撵走,将惠福宫变成冷宫,我也绝不会怨一句的。” “再说,奴仆们跟着我,能有他们什么好呢,只连累了他们替我吃罪挨罚。我不需要人伺候,请把他们从我身边撤走,安排到别的宫殿当差去吧,再怎么说,他们入宫当差是求温饱富贵的,应该值得有更好的前程。” 她一股脑将憋在心里的话全吐出来了,一下子如释重负。她也知道,这些话定然惹得皇帝一时不快,可她还是必须说的。上次被他吓住了,这段日子以来,她想通了,既然往后一辈子都在这里,怕与不怕又有何区别,若是惹恼了他,横竖不过一刀。 退一步说,其实她早该悟过来了,堂堂皇帝又怎会因后庭女子的事,迁怒她的父汗呢,尤其是他这样一位胸怀天下的皇帝。边陲的局面错综复杂,并非任何一个臣子都能有力制衡各方势力,皇帝和朝廷都需要她父亲的效力。 “臣女要说的这一番话,全是肺腑之言,并无旁人指使,请陛下明察定夺。” 皇帝正在气头上,她也不再多言,径自上前想要收起书案上敞开的那卷丹青,抬手之际却被皇帝一把攫住。 她秀眉轻蹙,当即毫不示弱回瞪皇帝一眼,皇帝微一诧异,岂肯让步,自然也凶狠狠盯住她。 时光在硬生生的目光对峙中过了许久,皇帝越发觉得眼睛酸涩难忍,全凭一口不忿之气支撑,自小到大,除了不谙世事的垂髫小儿,从未有人用如此不敬的眼神与他平视,更不消说公然的推拒,实在叫他下不来台。 其实阿茹娜也是一样的,她一生之中,还不曾与人红过脸,犟过嘴,往昔所遇之人都待她极为温厚与尊重。眼下正是,平白无故命里遭灾,偏逢遇上这蛮不讲理的煞星。 两人互不相让,继续僵持,双方的眼角都开始泛起红丝,皇帝实是有些吃不消,心想:也罢,她毕竟年纪尚轻,就当她是个小姑娘,自己昂藏七尺男儿,让她暂且得逞一回又如何。 终于,他选择先败下阵来,长眉斜挑,清了清嗓眼,有些艰涩的开口:“爱妃...…也爱骑马?” 皇帝平生尚未服过软,这话未免说得多少有些生硬,却已经是他在一瞬间搜肠刮肚说来最难得的一句软话了。 他的话将阿茹娜的目光一下子牵回到了那幅丹青,上面描摹的是她与其木格在草原上策马奔腾的场景。 楚天阔地,飞鹰辽原,相亲相爱,无拘无束的日子,挡在万里关山之外,此情此景此人,恐怕今生难再复有。 念到此处,她心中骤然感伤,鼻子一酸,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汪汪晶莹的泪珠似要滚将下来。 她秉性素来刚强,遽然这般,皇帝竟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一愣过后,忙道:“你不在中原长大,过不惯规规矩矩的日子,困在宫里这些天确实有些委屈了你,你……你不要难过,想要跑马野游容易得很,若你喜欢,朕可以带你到围场骑马狩猎,痛痛快快玩一场,如何?” 第8章 汤泉(下) - 君夺臣妻:姐妹替嫁,姐姐后宫独自闯关 - 七喜的好运连连杏坛 阿茹娜全然没了赌气的心思,只一味黯然神伤。 她轻嗟一口气,道:“我并不是想骑马射猎,我是思念画里的人,我的妹子其木格,我的父汗,还有我的哥哥。以前我们在皇庭营帐,规矩也是有的,但怎么也比不得中原皇宫束缚,至少天天能相见,时常说话逗趣,真叫人怀念,如今这些日子里,我日夜都在想他们,想许多家乡的往事,越是想念得紧,心里头越是难受。” 听她说得情真意切,皇帝也不免动了恻隐,他放软口气,宽慰道:“既来之则安之,你何必总这样执着,既然你已身在宫中,何不试着适应,一直耿耿于怀,只会让自己心里头不痛快。” 阿茹娜不禁抬起眼眸,神色复杂地瞧了皇帝一眼,心想,明明是他强留自己在宫中才引起这一切,他倒有脸来劝自己宽心?转念一想,哎,他是天子,生来呼风唤雨,万人敬仰,大概没有不如意的时候罢…… 她只得摇头叹息:“我只是无法饶恕自己,我自幼失恃,常以长女自居,总想事事能够独当一面,为人解难纾困,尤其是我的妹妹,她是我娘拼了命生下来的,我和哥哥都见过娘,唯独她没有。我和哥哥怜她,爱她,我们打小只想一心护她,让她一生安稳。可是,这一下子就全变了样,我甚至连一句话别都不曾跟她说过,本该是我来担的重任,却一下子落到了她的肩上,我...我什么也做不来。” “我一度以为,骨肉分离,背井离乡就是此生最大的遗憾,只要我能忍住这番煎熬,所有的人,将因此得到更好的圆满,我族也能受到中原皇室赐予的荣光。原来……原来抉择当前,我没有那么大义凛然,我辜负了父汗多年来的心血和期许,还成了他们的累赘。” 她越发无地自容,忍不住惭愧地落泪:“我不是不知道的,陛下所言一点不假,我实在是不识时务。即便三番两次枉屈了圣驾,我仍无法从命。我如今所做的,不忠于君,不孝于父,不剃兄妹,更害了许多无辜的人受尽皮肉折磨。可笑从前,我总想挡在别人面前,如今偏偏是我,是我在这宫里,给人带来了祸害。” 她的眼泪一行叠一行滚落,眼中却茫然不知所措:“可我……我不是成心的,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不管怎样,一切都是我的过失,犯错的是我,违命的也是我,倘若陛下将这些责罚都施在我的身上,我心里头反倒释然,这是我能尽到的一点绵力,即便要我当刻受死,我也甘愿的!” 她真心实意说完了这一番话后,胸臆顿开,也似乎心无挂碍,正要跪下等候发落。 皇帝却俯身一把捏住她的双肩,附唇到她的耳根,沉声道:“够了!莫要再作戏,一回起两回止,朕的容忍是有度的!” “什么!”阿茹娜心跳忽的漏了一拍,直以为自己听错,猛然扬起头看向皇帝,一丝肃穆在他脸上转瞬即逝,眨眼间他又依旧容色自若。 皇帝乍然松开她的肩膀,直起腰身,举手“啪啪啪”击掌三声,便有两个内监从外头转了进来,手中各捧一盆花。 阿茹娜腮边的泪痕犹带微凉,皇帝的唇角却不知何时化开了一道温雅的笑容。 他伸出一根纤长白净的手指,轻轻拭去残留她脸颊的泪珠,柔笑道:“爱妃,你能对朕坦怀相待,朕很欣慰。但方才不是说过么,往事无需再提了,你如今是萱妃,便好好享受应得的荣华富贵。你是知道的,只消你好好的,与你相关的一切才更会好好的。” 不待她反应,皇帝转过身去,吩咐将原来摆在窗台之下的水仙撤掉,换上这两盆上等的牡丹。 “来。”皇帝回身,星眸带笑,向她招手:“瞧瞧朕特地给你带来的牡丹花,一盆叫魏紫,一盆叫姚黄,都是花中的极品,大约你在蒙兀并未见过。” 见她默然不语,皇帝也不恼,走近阿茹娜,扬唇薄笑,道:“世事往往奇妙,许多人和事是相通的。就拿这花来说,花开就有花败,凋零的花扔掉,换更新鲜的来,当下又是满室芬芳。相反,强留陈旧枯萎的花在身边,只能看着它益发腐败恶臭,过往的娇美荡然无存,最终得到的唯有眼前的丑陋不堪,你是聪明人,何必执着,凡事记取最亮丽的一面足矣。” 皇帝喜怒无常,说话又晦涩难明,阿茹娜置身其中,方才好不容易舒展的心胸一下子又郁结起来,即便皇帝没有下令处罚她,她却真的半点笑意都挤不出。每每与他相处,阿茹娜觉得格外的拘谨。 半是刻意与他疏远,半是出于拳拳爱花之心,她躲开皇帝,朝那两盆牡丹走近。 这两盆花的姿态雍容,繁丽似锦,明媚的阳光之下散发柔和的光泽,恍若仙妃之姿,真不愧为花中之魁。 阿茹娜的确喜欢花,与皇帝相较,没有什么妙语警句,她倒十分纯粹,单单缘于它们美丽的外表,观可解忧,馥郁的香气,闻可忘愁。 皇帝说得不错,这样名贵的品种,她是平生头一回见到,凑鼻去嗅,阵阵异香萦绕,淡若春雾撩人。 在蒙兀的时候,花的品种并不多,名花就更稀罕了,中土却随处可见,尤其是集天下珍宝的皇宫,赞叹名花的同时,忽然想起,果如桂芹所言“只要供皇家驱使的,总有法子做到”。 她正注神细赏,渐渐沉醉在观赏的乐趣当中,并未留心皇帝已贴到她的身旁。 皇帝瞧着眼前这一幅活色生香的美人赏花图,含了一丝饶有趣味的笑意,在她耳边低语:“看仔细了,这可是真正的牡丹花,并非绢缎剪裁的。” 未待她解过味来,皇帝修长的手指挑起她鬓边一绺青丝轻嗅,勾唇曼道:“唔,爱妃的头发,也带了海棠汤的咸涩。” 她脑中一片轰鸣,任是再愚钝,也能明白他所指,她骤然忆起,泡汤泉之时,隐约见氤氲深处,有个熟眼的颀长身影在晃动,彼时她昏昏欲睡不曾多加留心,当前此刻,恍然大悟,震惊之余脸上蓦地沸得要烧起来,她真恨不得有一个地洞供她钻进去。 惊惶之下,阿茹娜慌忙避开皇帝,伸手去推,反却被他顺势捉住了手,他微微一运力,更将她往自己身上靠,阿茹娜一下子失了重心,几乎是整个人跌倒在他身上的,这一刻,龙涎香的气息扑鼻而来,她吓得拼命往后趔趄,却发觉连腰也被他另一只手缠住。 她原比一般的中原女子要高大,只比他矮半个头,这样的肌肤相触,两人胸口相贴,只隔了一层衣衫,阿茹娜只觉衣衫之下的两颗心一同扑通跳动,却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心跳得更厉害。 “你终究是朕的人,何必抵抗?”皇帝抵在她耳垂含糊地说了一句。 阿茹娜浑身毛孔骤然一缩,冷汗涔涔,仍想分辩些什么,皇帝细密的吻已纷纷落到她的颈、下颌、脸颊、最后是嘴唇...…许是沾染了阿茹娜颈上渗出的汗珠,皇帝的唇也略带了微咸的濡湿...… 阿茹娜眼中一片茫然,她从未与男子如此亲昵,甚至没有人告诉过她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她觉得这吻酥软绵绵的,时而像花瓣烫贴,时而像有小蛇滑过,令人头晕脑胀,神志不清,既是害怕,又有一丝心痒,仿佛有一种她从未知晓的体会正要被一丝一丝撬开……恍惚间,她好像游走在悬崖的边缘,半是诡秘旖旎的风光,半是万丈不见底的深渊,终于...她脚底一滑,掉了下去...... 猛然一个惊醒,阿茹娜本想离开,浑身却似被抽去一缕魂魄,脑子里混沌一片,心头剧跳不止,只得迷茫伏在皇帝肩上低微喘息。 “怎么了?”皇帝淡薄的热气喷在她的耳畔,又痒又麻。 皇帝伸手抚她柔软的鬓发,阿茹娜不由本能一哆嗦,犹如一只受惊的小兽,曲线优美的颈上,新鲜留下的几道吻痕若隐若现,皇帝见之,心中一荡,含笑着以两指抬起她滑如凝脂的下颌,再度低首凑近。 “不成…...”她虚弱又慌乱地抗拒着,以手肘抵在他胸前,用几近央求的眼神,深深看着他,实在被逼得没有别的法子,她顾忌不了这么多了,只好将心中疑惑问了出口:“为什么?陛下,您的后宫有那么多女人,但几乎每一晚,您都是留在德政殿处理政务,很少将时日耽搁在后宫之中,既然您是这样一位勤政克己的皇帝,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留我这种可能玷污您清誉的外族女人在身边呢?留在宫里的,至少...…至少不应该是其木格么?怎么,怎么会是我呢?难不成…...这背后有什么隐衷?” 皇帝神色先是一滞,很快,温润的眼神瞬间凝住,那一抹笑意亦僵在脸上,一句冷冷的话从他齿间蹦出:“阿茹娜,你造次了!你不过是一介后宫,竟敢探听政事,妄议君王爱私。是谁给你的胆子去打听,又是谁不知死活告诉的你!” 她心里咯噔一跳,浑身栗然,这是第一次,从皇帝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不带任何戏谑,也没有半分调笑,是一种她从未见识过的严肃和愠怒。 她忽觉身子一软,无助至极,原本她还抱着一丝期待,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些蛛丝马迹,可随着他说出这么不留情面的话,那黑暗中的最后一星幽光亦随之熄灭,她伧然道:“这世间,难道真的容不得一个女子去做抉择?” 皇帝浓眉蹙起,似乎不解她话中所指。 阿茹娜生怕他又去责罚无辜的人,便立马分辩道:“我不愿做陛下的妃子,并没有半分藐视皇室,不敬君上的意图,即便是一颗棋子,我也想选一条自己心甘情愿,走得义无反顾的路。其木格爱慕陛下,应当受到陛下的宠爱。而我自六岁定亲,被视作世子妃十年有余,从未想过以后宫妃子的身份侍奉君王,可造化弄人,阴差阳错将我姊妹俩的身份互换,妹子既然与世子相处和洽,我便只求在宫中安稳度日,终老一生,成为维系两族最微不足道的一根蒲草,这一点奢求,果真太过任性么?” 皇帝甩开她,冷道:“别忘了你可是蒙兀的公主,你和其木格,无论在蒙兀还是中原,终究会被当作联姻的工具送给有利于布日固德的同盟,甚至敌人,这一点,你身为长女,早就应该清楚。朕三番两次对你低声下气,晓之以理,一再容忍你的不敬,你却讨价还价,不识进退,口中说着恭敬,心中却不知作何想。阿茹娜,待在朕的身边,果真有这么委屈你?” 她一时语塞,心乱如麻,不停思索皇帝的话,茫然地想:当下皇帝的怒气显而易见,一触即发,若再触犯皇帝的逆鳞,保不准他真的会下旨重罚身边的人。难道当真只有成为皇帝的妃子,才算得上是对所有人,所有事最好的成全么?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浑浑噩噩往后退,直至退无可退,撞上身后的花梨木书案,她用手撑在案边,不经意间碰到一个物事,不禁脸色一变,慌忙试图将那东西移走,生怕被皇帝发现。 “藏什么?”皇帝却已察觉她的异样,投来鹰一样锐利的目光。 “没..…没有.…..”她吓得有些口结,忙撇开视线,只觉背后凉飕飕的。 她的那个“不”字仍卡在喉中,皇帝已一把将她推开,趁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她手中的物事——一个绣鸳鸯合欢的香缨。 鸳鸯…..皇帝神色一愣,毫不犹豫将那香缨翻倒,从内掉出来的,既不是寻常的麝丹蔻粉,也不是珍珠宝石等小玩意,竟是一张软扑扑的枫叶! 皇帝俯身拾起,眯了眯眼,仔细端详,原来这是一张红叶笺,上头有浑润飞逸的楷体小字写着一句“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字字大小皆如红豆,寥寥八字尽寄相思。 这手字迹笔法洒脱,独树一帜,一望而知,除了裴颍,京中无人能出其右。 陡然间,他脑中闪过她曾说过的话,“臣女区闻陬见,只求岁月静好,与夫君执手至白头”——这就是她口中所提的定情之物! 那时在真光殿,他还以为这只是她为了与他生分,故意捏造出来的物事,不曾想,果真有这么一个定情之物,叫她贴身收藏,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叫她心心念念! 宫人近日来报,她向内务府讨了些丝线,整日里关在房内埋首女红..….他想,她终于是找到了打发时日的寄托,于是,他吩咐配给她的丝线都要顶好的,还借宫婢之手向她推荐近日京城时兴的纹样。 原来如此,她近日来用尽心思绣出来的香缨,就为了用来装这心头宝贝,好,很好,好得很...... 不知不觉的,那张红叶笺被他捏成一团。 他眼中寒光一闪,咬牙道:“这里是后宫,你的不甘和委屈可以用来是思乡,思亲,怨天,怨地,甚至怨怼朕,却容不下你有这样的心思,肆无忌惮思念别的男子,何况那男子是朕的堂弟!” 皇帝勃然大怒,浑身充斥森然的戾气,犹如一只猛兽,发现猎物企图逃跑,眨眼间显出狰狞可怖的一面,他伸手一把扼住阿茹娜的咽喉,恨道:“他不过与你定过亲,你俩只在晴波殿上匆匆见过一面,就为了这一面,你要做什么?做节妇么?” 皇帝的手劲越来越大,阿茹娜呼吸逐渐困难,她向来力气甚大,胡乱挥动手臂,企图逃离他的掣肘,可眼下使尽全力,亦不能撼动他分毫。 她越是挣扎,气力消耗越厉害,渐渐的,她的意识模糊起来,在残存的意念里,浮现出的是,从前书信上提过的一句诗文——得成比目何辞死③......愿作......鸳鸯不羡仙。 草原上没有鸳鸯,她却也不能老了脸去问西宾先生,唯有使通婢子乌兰,悄悄从过往的汉商手上买来带有鸳鸯的绣品,一针一线模仿女红。 这一刻,她不觉得痛,也没有惊惶忧恐,她不再挣扎,身子变得轻飘飘的,仿佛飘回了草原,就在自己的帐包里,那是某个下了学的午后,她也不去挽弓骑马,只一心一意做着绣工,一面想着许多关于“鸳鸯”的诗词,心底蜜意绵绵...... 只这样罢…...只消再忍一会...…魂魄便可以飞回草原,回到父汗和哥哥身边,长生天也会明解她的心意...…只这样罢..….她不怨皇帝,反倒不知不觉浮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 ①星辰汤:星辰汤是华清宫皇帝专用温泉,此处借用。 ②得成比目何辞死:唐·卢照邻《长安古意》有“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第9章 腹中书 - 君夺臣妻:姐妹替嫁,姐姐后宫独自闯关 - 七喜的好运连连杏坛 “菜肴已布好,请娘娘用膳。”宫婢在门外恭声禀报。 阿茹娜从发愣中回过神来,匆忙将手里写好的一张信笺折起藏好,定一定神,才若无其事走了出去。 摆在眼前的,是如常的一席珍馐美馔,琼浆金液。荤素五十六道,主食和咸甜羹汤各十道,各色糕点干果十二道,统共八十八道,却再没有一道是蒙兀菜,也没再摆上马奶酒或茯砖茶。 那日她几欲被皇帝掐死,再次醒来已经是三个时辰之后。颈上的淤青,则过了四五日才消退,如今一转眼又已经过了十余日。 自那日后,她周遭的一切都变了,那片红叶笺、她所画的那幅丹青、连同她唯一一套蒙兀服皆不知所踪,膳食也再不另备蒙兀的吃食,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提点她,要去适应一个汉人女子的生活。 所幸的是,侍奉她的宫人没有一个受到皇帝的迁怒,全都好好的,这也让她松了一口气,心里少了些愧疚。 在这件事上,对皇帝,她不免生出几分感激,不论他的龙颜大怒到底占不占理,但他终究是皇帝,却没有因她的冒犯,再次责罚惠福宫的其他人,也许,他是真的有将她卑微的请求听进去了几分。 经了此事,阿茹娜算是又清醒了几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在蒙兀,她身上流的是孟和汗的血脉,即便没有封号,生来就是尊贵无匹的公主。 可在中原,在皇宫,即便顶着尊贵的位份,说是位比朝臣,不过就是为君王作生育之用的女子之一,往后命中的一切变数,皆掌握在那君主手中。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天子”,上天之子,是上天遣来人间的圭臬。那天子说对的,便是错了也是对,那天子说错的,你便是言之凿凿也是错,更不消说,他说你是谁,你就该是谁了。 每想到这番领悟,阿茹娜都忍不住内心暗暗发虚,与天子对峙,无异于与天抗争,她到底能强撑多久?若再一意孤行,保不准他下一次连她一点微末的请求都听不进,到那时祸及池鱼,她又能如何...... 每当这样无措的时候,她又总禁不住想,倘若……倘若父汗知道了她的处境,会不会有更妥善的法子解决当前的困顿?甚至乎,有法子将她救出皇宫呢? 到底如何,如何才能跟父汗通上消息……但是,也许父汗知道她的境况,不一定能帮上忙,甚至若因爱女心切,做出什么冲动的事,也未可知…… 她近来心绪不宁,又忧思不断,看着眼前这一桌的佳肴,哪里有半分胃口,不由轻叹道:“我不是吩咐过,膳食无需太铺张么?分量太多了我一个人用不完,白白浪费了,岂不是罪过,前几日才打发你们去膳食司减去几道菜,怎么不见有变化。” 全屋出乎意料一片沉默,宫婢们面面相觑,连桂芹也一脸为难。见此,阿茹娜心中陡然一亮——是了,在外人看来,她不再是十多日前身沐皇恩,赐浴汤泉的新宠妃。惠福宫阖宫上下无人不晓,那日皇帝龙颜大怒,还几乎置她于死地。 近来一段日子,惠福宫众仆人心惶惶,都在担忧皇帝会再降旨责罚,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替她向膳食司削减膳食。 虽然这回未有皮肉之责,但又是自己连累了她们担惊受怕一场,她这般想着,心里十分歉疚。 这下她的心情更不好了,既不好再说重话,也不便出言宽慰底下人,这样左右为难,她只得信手指了几道斋菜并那盘雪霞芙蓉羹,怏怏道:“就取那几样,再舀一碗芙蓉羹便够了,余下的赏你们罢。” 纵然众人整日忧心忡忡,可惠福宫的一应待遇堪比贵妃,暂时未因皇帝的动怒削减分毫,整个后宫除了戚妃,就属这萱妃最尊贵。 那些御膳皆是上等珍馐,奴仆们平日里侍奉之间早已垂涎,如今得蒙主子赏赐,即便旋即身死,倒比宫里其他微末的奴才和宫外无知的平头百姓体面些。再说,这萱妃性子虽是倔强些,这也只对着皇帝,私底下待奴仆们倒是极好的,一如美食珍玩,多豪赏下人,丝毫不吝啬。 众人大都如此想着,心中感恩,一时放下忧虑,连忙一道谢了赏,伺候得倒如从前一般殷勤。 晚膳快要用毕,宫婢们正陆续撤下餐具食盘,惠福宫外却走进了一人,正是皇帝的近身内监秦聪。 只见秦聪脸色平和,款款而来,手中捧了一个四方托盘,托盘上覆了一块宝蓝色锦布,瞧不出锦布下面是个什么物事。 众人大为意外,不知是福是祸,稍稍放松的心又一下子被揪到嗓子眼,目光全都投在秦聪手中的托盘上。 阿茹娜搁下玉箸,缓缓站了起来,自若道:“秦公公前来,不知何事?来人,奉茶。” 秦聪依旧不露声色,极为客气且疏远:“不敢劳烦娘娘,奴婢奉了急命前来传旨,请娘娘接下。” 急命?竟要赶在晚膳的当口来传旨?众人听了他这话,无不又惊又奇,心下霎时凉了一大截。 阿茹娜不慌不忙,走到秦聪跟前,冷眼瞧向那托盘,锦布下的物事微微隆起,会是白绫、鸩酒、还是匕首? 秦聪见阿茹娜愣神不动,便提点道:“请娘娘先揭开锦布,受下赏赐,奴婢才好宣读圣上口谕。” 还有口谕?莫不是催命的圣旨么? 众人大多听过宫廷中许多骇人的传闻,此刻更加吓得头皮发麻,鼻尖冒汗,脑中登时闪过千百个可怕的念头,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要被拖出去斩首或者凌迟,个个连手脚都哆嗦起来。 听见宫人们的喃喃躁动,阿茹娜心中亦不免起了波澜,秀眉轻蹙,但转念之间将心一横,想道:也罢,左右一条命,既然早就打算好的,又有何可惧,只愿她死后,皇帝在清点惠福宫中物品的时候,能发现她留下的那东西,饶过众人…… 当即立下决心,她眸光一凛,反手一把掀开锦布...… “这是什么呀?怎的是个盒子?” “哎?会不会是……” “嘘!别乱说,仔细挨打……” 不待阿茹娜反应,耳边又响起奴仆们的窃窃私语。 阿茹娜半疑半惑转过眼去,只见那锦布之下,盖住的是一个黑底红漆的双鲤鱼木盒。 双鲤鱼?这可不是普通的盒子,而是汉人传情的信物。 这回换阿茹娜懵怔,这皇帝闹的又是哪一出? 秦聪轻声敦促道:“请娘娘拆启。” 阿茹娜不禁心生好奇,也不多想,信手翻开盒盖,只见锁在里面的,赫然是一张柳青色撒金粉帖。 她又愣怔了片刻,眨了眨眼,才捧起细读,上书:陆皋两仪东主非邑文恭侯芳卿玉人妆阁于兰月既望 阿茹娜被这一惊一乍弄得不知所以,满目不解看向秦聪。 秦聪这才露出笑脸,用极为讨好的语气道:“奴这儿还有圣上口谕要宣,请娘娘跪下接旨吧。” 他又对旁边的宫婢使了眼色,低声斥道:“没眼色的蠢物,还不快扶娘娘跪下。” 待阿茹娜跪下低首,秦聪才清一清嗓眼儿,扬声宣道:“奉陛下谕:盛暑之后,继以微秋,睹鸿飞紫塞,顿起离思,今有萱妃去家万里,倏经旬日,揆情度理,特着扈游北苑秋狝,以舒莼鲈,钦此。” 秦聪眉开眼笑道:“这万岁口谕里头的意思,娘娘都听清楚了?奴呐,还是头一遭见万岁幸北苑,召后宫主子随扈的,可见皇上心里头可真疼娘娘,还请娘娘应了旨,好等奴回去复命。” 原来如此..….阿茹娜心头滑过一丝惆怅失落,黛眉不为人知的蹙了一蹙,才仰起头,对秦聪淡淡道:“陛下有命,岂容拒绝,烦请公公回去复旨便是。” 秦聪不由一愣,皇帝要传她秋狩不假,也交代过要仔细观察她脸色,这一惊一乍就为了吓倒这佳人,好叫她畏惧龙威,服个软,好歹给皇帝找个台阶下。 这陛下吧,要说处理国事,杀伐果断绝不含糊,可谁想得到,私底下偶然也有这么出人意料的玩心,比平常的清贵公子还放诞胡闹,越是这般颠倒,这天威便越是难测。 可这主子脸上不悲不喜,无恼无惧,也瞧不出半点劫后余生的侥幸,一如传闻中的待人生冷,天不怕地不怕的,叫他理不出半点头绪,教他如何复命? 秦聪心下百般犯难,脸上却仍得陪笑:“娘娘言差了,皇上差奴来送请帖儿,是要相询娘娘的想法。若娘娘应允,请用这双鲤鱼锦盒里头的另一张空白帖,回帖一封,待奴带回。” 阿茹娜站了起来,再往盒子里细瞧,里头果然还有一张空白的柳青色撒金帖儿,她不多说,拿起来走进内堂,不消片刻折回来,帖子上头已写好了字。 她抽起皇帝的帖子,换上自己的回帖,对秦聪道:“请帖我收下了,有劳公公将回帖递呈陛下,就说届时我自当随行。” 秦聪心想,都说这主子脾性不好,动不动就拔刀子拔簪子的,惹得皇帝又是嘶吼又是掐人,可她到此刻仍没有发作,虽冷冷淡淡,却也客客气气,不像是他所以为的,不懂规矩,没有教化的蛮夷女子。 不论如何,惠福宫这一趟的差事总算顺利,秦聪暗自大大松了一口气,放下一百二十个心,满面堆笑:“是,是,娘娘客气了,奴自当遵命。”转头吩咐宫婢们,道:“你们都趁着这些日子好好替娘娘拾掇拾掇,这可是娘娘头一回随驾出宫的大日子,丝毫马虎不得!” 翌日,皇帝有旨:赐萱妃孛尔只斤氏为汉姓宝氏。 她约略是知道怎么一回事,应该是与她昨日的回帖有关。 昨日她回的是:黑水牧居女客贱妾孛尔只斤氏熏沐叩拜恭迎尊驾袛聆。 大概皇帝是不乐意她仍用蒙兀姓氏,方改过近音的“宝”字,取吉祥之意。哎,他不但从衣着饮食入手,还将她生来自带的母族姓氏也改了,下一回,等到他又反应过来了,是不是连她的名字也要改了呢? 1.标题:《古乐府诗》要知心中事,看取腹中书。 2.回帖写法参考古代帖子。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