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楼·血薇_血薇_第一章 血薇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我的名字叫血薇。 有这样一个娘娘腔的名字,据说是因为我的颜色——不像其他的同类,我并不雪亮晶莹、寒意逼人,周身反而泛着微微的绯红色光芒,就像是红蔷薇花瓣一样。 我知道我很有名。 每次当主人把我从鞘里抽出来的时候,我都能看见对面的人露出畏缩的眼神和脱口而出的惊呼: “血薇剑!” 难怪他们,因为,我实在是太有名太有名了…… 五十多年来,饮过多少江湖中豪杰英雄的血,我已经记不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我身上的颜色越来越亮丽,每次一出鞘,绯红色的剑光都能照得人不寒而栗。 “血薇,不祥之剑也,好杀、妨主,凡持此剑者,皆无善终。可谓之为魔。” 我不明白那个号称天下第一相剑大师的孟青紫为什么会对我有那样的评价。 这个只见了我一次的家伙,居然在《刀剑录》里用如此恶毒的话来诋毁我和诅咒我主人。 以至于“魔剑”这个带着偏见的称呼,成了我在武林中的代称。 可是我并不想杀任何人,包括我的历任主人,甚至在每一次饮了人类的血的时候,我都忍不住想吐 因为,握着我的那双手,毕竟同样也是另一个人类啊…… 人心险诈,杀戮本来由世人自寻,为何却把恶名推卸到刀剑的头上? 我的前任主人,那个被武林人视为洪水猛兽的邪派高手“血魔”舒血薇,一生杀人如麻,在武林中恶名昭彰——但是只有我知道,所谓的“血魔”原来也并不是一个魔,而是被人生生逼成了魔! 如果不是有人苦苦相逼,那么前任主人终其一生也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孤胆剑客而已,不求闻达于江湖,只求心安理得地在天地间锄强扶弱、笑傲江湖。 血魔是我追随过的最令我同情和敬佩的主人。可惜的是,虽然他因为武艺绝世而没有被正派人士杀死,但到最后却由于心志错乱而自刎——死的时候,才二十八岁而已。 那时候,我躺在他的血里,看着这个孤胆剑客的凄凉下场,不禁开始问自己:难道,那个相剑大师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是不祥之剑?我真的只能给人带来不幸? 或许,我应该就这样让自己被黄土埋葬吧? 然而,我终于还是没有随着主人葬入黄土。 那个时候,一只手把我从血泊中拖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由于我的重量太重,那个人用一只手几乎拿不住,于是,另一只手立刻紧紧同时握住了我——让我惊讶的是,那居然是一双小孩子稚嫩柔软的手。 忽然又有什么滴落到我身上,湿而热的液体——是血吗?我习惯性地想。 然而,我错了。 那不是血——我忘了,人类所能给予我的、和血一样潮湿而温热的,还有……泪。 当然,我品尝到前者的概率远远大于后者——对于我来说,后者比前者珍贵亿万倍。 “爹爹……”那个孩子把我抱在怀里,看着血泊里死去的主人,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清脆得如同风送浮冰——“连你也不要阿靖了吗?谁都不要阿靖了吗?” 我看见泪水从她眼里流下,然后顺着腮,一滴滴落到我身上,混入她父亲的血里,一起渗进黄土。 那是个才八岁的女孩子,很清丽,但是眼里却带着冷冷的对任何事情都不信任的光芒,不知为何,让我忽然想起了悬崖上临风绽放的红色蔷薇,那样的美丽不可方物,却遍布着让人无法接近的毒刺。 当然,无论她怎样呼唤,她的父亲是永远无法回应了——这个介于侠与魔之间的人,就这样抛下年幼的女儿,去寻求心灵的永久安宁了……任凭那么小的孩子挣扎在险恶的江湖。 我从看见新主人第一眼起就喜欢她——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没有给我血,却先给我泪的人。 或许,这样能破解加在我身上的不祥的宿命吧。 三年后,十一岁的新主人第一次让我尝到了鲜血。 “怕什么?杀人又怎么样呢?那些人和猪狗有什么区别?……反正我没有亲人,反正没人说我做得对不对,反正我只是没人要的孩子!”十一岁的主人看着尸体冷冷地笑,我听见了她内心说着这样的话,“既然你们要我死,我就只能先要你们死!” “任何人都不会在乎我,那么我也不会在乎任何人……” “我绝对不会为任何人哭。” 在杀人时,我不停地听见她内心这样反复着。 杀戮之门一开,走进去就永无回头之路,一直到死。 命运……如果真的有所谓命运的话,那么命运的转轮从开始转动后,所有人就都在命运的流程里生、离、死、别,随着命运之轮的转动永不能再停歇! 十四年以后。 洛阳。朱雀大道。听雪楼。 在堂中所有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主人冷冷地扬了一下秀丽的眉毛,然后一抬手——“刷!”如同一道亮丽的闪电般,我一掠而过,牢牢地钉入檀木茶几。知道主人是要镇住楼中不服她的人们,我在众人面前尽情地展现着自己的光辉,轻轻摇曳,幻出清影万千。 “血薇剑!” 我一如既往地听见了人们的惊呼,还有窃窃私语,但是,没有人再敢怀疑年轻的主人的武功和能力——人类都是这样欺软怕硬的吗?看着冷漠的主人,我却有些高兴地笑了。 “你……是舒血薇的什么人?”我听见有人惊讶地问主人。 看来,前任主人虽然离世那么多年了,名头依然响亮得很啊……一看到我,所有江湖人都会立刻联想起那个昔日以一人之力挑战整个江湖的邪派绝世高手。 一只熟悉的手轻轻把我从几上拔起,然后,我听到了主人淡淡的回答:“我叫舒靖容,大家以后叫我阿靖就好。” 堂中的气氛忽然凝结——我发觉所有人都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主人,戒备中带着嫌恶。我知道,那是因为她是“血魔的女儿”。因为这个身份,主人从小受尽了白眼与冷落,没有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伙伴,那样孤苦飘零地一个人过了二十二年。难道来到了听雪楼,情况也没有任何改变吗? 我感觉到主人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苦涩。从主人八岁起,我就跟着她了。一直到十年后,我和主人才达到了心灵默契的境地。以后,我能知道她的喜怒哀乐,而她也视我如同她的生命。 她自幼经历的一切,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懂。 那是令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歧视、寂寞、排斥和放逐。但令我安心的是,主人没有被打倒,她是那样坚强地活了下来,并且得到了足够在江湖中生存下去、不畏惧任何人的力量。但是,经过了那样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主人的内心变得惊人的冷漠和孤僻,不依靠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固执地拒绝着亲情友情和爱情,唯一信仰的,只有自己所掌握的力量而已。 那样苍凉的心境,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她还是一个刚刚二十二岁的韶龄女子。 十多年过去了,前任主人已经去世,江湖局面也早已经不同往日,然而即使到了现在,我的主人居然还是被笼罩在阴影里,因此受到如此的排斥吗? 听到周围发出的窃窃私语,站在听雪楼白楼的正堂中,主人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我的锋芒,看着面前惊疑的众人,眼睛里有讥讽和轻蔑的光。这些大惊小怪的人们,又有哪一个足以和她共事? “咳咳……好了,大家都见过新的领主了?”忽然间,我听见有微弱、但是极具威势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来,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一时间,凝结的气氛仿佛又加上了令人屏息的静穆,堂中所有的人低头、垂手、各自退下去按次序站好了队。 我感觉到主人握着我的手指也起了微微的变化。 我知道,是他来了。 “参见楼主!”那个人的脚步声从后堂传出时,所有人齐齐躬身拜见,声音里是发自内心的崇敬和仰慕,这也难怪,面对坐拥半壁武林江山的楼主,没有人不从内心感到敬畏。 看到那个白衣人从后堂转出,连我的主人都迟疑了一下,在所有人都俯身行礼后,才把我放回鞘中,单膝点地,对着来人行礼:“舒靖容参见楼主。” 然而,她的声音冷如冰霜,丝毫没有旁人的虔诚和敬慕。 她行礼,只因为她知道对方是自己效力的对象,是应该行礼的,然而,她的内心,根本不向那个人屈膝,也从不会向任何一个人屈膝。 我在鞘里,有些感叹地看着敛容沉静的主人,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对另一个人行礼。唉……尽管是那样冷漠孤僻的一个人,尽管想要避世独居至终老,可到头来终于也不得不卷入这个江湖的是非中去。 那个可以收服主人并使其听命的听雪楼主,的确配得上那个“人中之龙”的称号啊! 所有人都在白楼大殿里对他们的主人俯身行礼,然而此刻,听雪楼主却有些急促地咳嗽起来,咳声空洞而轻浅,许久,终于喘上了一口气,微微笑答:“阿靖……何必客气。起来吧。” 在他俯身来扶主人的时候,我看见他的手,腕骨很细,手指修长,看上去完全是书生的手,无力得很,不像是练过武功的样子,然而,我却知道,藏在他袖中的,却是那柄令天下武林闻之变色的第一刀——“夕影刀”! 在他的手握住那把刀的时候,任是天地风云都会为之震动。 刻骨铭心地记得那一刻,那袖中的夕影刀滑过我的拦截,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风华和风致,轻轻挑落了主人脸上罩着的面纱——然后,在生平第一次失败的耻辱和震惊中,我觉得主人的心忽然发生了异样的变化。 败落的沉寂里,我听到主人忽然开口,清清楚楚地承认:“我输了。你比我强……我承认。” “那么,请遵守你我之前的约定吧。”比试结束了,脸色苍白的萧楼主解下腕中的手巾,擦着额头细密的汗珠,一边说,一边不停地轻轻咳嗽,他咳嗽的时候全身都在微微地抽搐,似乎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他是有病的。当时我就想,后来,我才知道他得的居然是不治之症。 听到他开口,主人没有犹豫或者推脱,立刻单膝在他面前跪下,俯身冷然道:“好,既然输在了你的手上,我舒靖容愿意如约加入听雪楼供楼主驱遣,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 “咳咳……”萧忆情苦笑着,不停咳嗽,“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一旦你发觉我不是最强的,你自己能杀死我或者别人比我更强,你就会立刻背叛,是吗?” “哈……难道你会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谈得上什么背叛!”主人冷冷地笑了起来,带着微微的讥诮,抬眼看这世上第一个能击败自己的人,“而且,天下只有最强者才能驾驭血薇,如果你能被别人打倒,那么我当然要离开你!” “哦……是吗?我记住了。”萧忆情微微咳嗽着,若有所思地看着什么,有一些女气的眼睛里有冷漠迷离的光闪动,缓缓回答了一句,“我喜欢用快刀,虽然它有割破手的危险。” 主人没有发现,那个时候,楼主的眼睛一直望着的,是旁边树上刚刚绽放的一朵绯红色野蔷薇。 “如果你不是最强者,我就会杀了你,相对的,如果我对你不再有用,那么你也可以除掉我。”主人冷冷地说,“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那就是听雪楼主萧忆情。 三年前,自从前一任听雪楼主、他的父亲萧逝水三十九岁英年弃世之后,才方弱冠的他中止了在雪谷老人门下的学业,匆匆步入江湖,召回了楼中四散的人马,以病弱之躯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家业。 然而,让那些认为他不过是个文弱公子的江湖人吃惊的是,在五年里,听雪楼在他的带领之下召集了如云高手,几年内拓地万计,以洛阳为中心,把势力拓展到了长江以北的所有地区! 听雪楼。这个二十年前还是籍籍无名的帮派,如今已经隐隐有领袖天下武林的架势了,而听雪楼主萧公子不世出的英才和武功,也成了江湖中的又一传奇。 如今,第一次随着主人来到听雪楼总部,会见楼中各位领主舵主,我又有一些不安,同时,也感觉到了主人内心传来的不安,这个萧楼主,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几乎都是我见过的唯一丝毫不逊色于主人的奇才,而且,他还成功地击败了主人,让主人为他所用。 真不愧是人中之龙。 主人在他的殷勤搀扶下缓缓起身,不置可否地走向了堂中的第四把交椅。要知道,听雪楼在她加入之前,已经有了除萧忆情以外的两位副楼主:高梦非和南楚。作为新来者的主人,在这个森严庞大的机构里,又会坐在什么位置呢? “阿靖,坐这里。”就在此时,我听到了楼主的轻声吩咐,然后我看见他拍了拍身边榻上的空位,示意她过去,主人呆住。听雪楼主是如此冷静缜密的人,这样在众人面前明显地表示出对于一个新来者的倚重,是主人所不曾料到的。 想了想,她终于轻轻走过去,坐在他身侧。 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是主人和他以后携手开始长达三年征战的序幕。 金戈铁马,并骑战场剿灭各方不想称臣的势力,将霹雳堂雷家等江南三大世家灭门。 铁腕平乱,镇压楼中酝酿已久的叛乱,手刃二楼主高梦非,囚禁萧忆情的师妹池小苔。 势力南扩,派出大批人手,征服苗疆最神秘的帮派拜月教。 …… 三年的时间,就在满目的鲜血中这样漂过了……三年里,有过多少惊险与生死,然而,他们的手始终握在一起,刀和剑始终指向同一个敌人。 三年里,很多事情发生了,也有很多事情在无声无息中改变了。包括人的感情。 当宣布武林一统时,万众对他下跪、宣誓效忠之声震动云天。那个时候,坐在建立旷世武功的病弱年轻人身边的,是我的主人——脸罩轻纱,面无表情,似乎一切辉煌都与她无关。 这只是证明了一件事而已:她所追随的人,的确是最强的。 她只追随强者,只相信绝对的力量,就像我一样。 在听雪楼的正殿中,面纱后的主人端坐在武林霸主的身边,几乎享有和他对等的权力。人中龙凤。 那就是所有参加这个旷世盛会的武林人心中暗自的评语。 看到各方来朝拜、万众欢呼的盛大场面,楼主披着金色的猞猁裘,苍白的脸上难得地带了淡淡的笑意,仿佛有生命灿烂的光辉笼罩在这个病弱的人身上。等到仪式结束,他稍稍抬了一下右手,示意:“各位在大会上尽可纵情畅饮,以后,全武林就是一家人了。” 然而刚刚说完这句话,忽然间,楼主神色急变! 在那么近的距离中,我清楚地看见他的手在发抖,他胸口急剧地起伏着,死灰色以惊人的速度弥漫上了他亮如秋水的眼睛,楼主,竟然在这个时候当众发病! 似乎是用巨大的毅力控制着,他的手虽然僵在半空,但是身形却没有瘫倒。 “阿靖……”那一瞬间,我听到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轻声呼唤我的主人。坐在他身侧的主人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异样,面纱后的目光也是微微一变,迟疑了一下,终于伸手握住了他发抖的右手,轻轻按回到榻上,低声问:“怎么了?” 楼主低声道:“快……扶我离开这里,在我当众倒下之前!” 那一瞬间,这个刚登上天下武林霸主之位的人,目光竟然是那样的脆弱与无助。 主人把另一只手从我身上松开了,轻轻伸过去,按住了他背后的穴道,柔和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注入到他身体里,缓冲他所承受的痛苦。一边施救,主人一边拉着楼主的手,并肩站了起来,对旁人开口—— “各位请慢用,楼主还有一些事情急需处理,先暂时失陪了。” 病魔来得如此迅速凶猛,此刻楼主身体里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他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主人的手上,勉强支撑着,微微向台下的各路英雄点头致意,便和主人携手转身告退,而接下来场面上的应酬,则完全交给了南楚和高梦非。 在两个人那样亲密地携手离开时,我看见了台下所有人都露出了异样的眼神,纷纷私下议论,毕竟,像这样年轻的霸主身边长期存在着一位美丽的女性,让人不得不不遐想。武林中早已有传言,猜测两人之间是否有着暗生的情愫。 只有我明白,事情远远不是外人所想的那么简单。 刚离开大厅,离开众人的视线,楼主便爆发似的咳嗽了出来,唇角沁出血丝,全身由于剧烈的抖动而近乎抽搐。也许是感觉到了手上搀扶着的人越来越无力,主人抬头看了楼主一眼,眼光里竟然有一丝丝关切与忧虑。 她扶着他,几乎是疾冲向密室,用肩膀撞开了门。 “把门关上……你走。”跌坐到软榻胡床上的楼主挣扎着,吩咐,“走!” 我也知道,每次发病的时候,完全失去防御能力的楼主,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在他身边的。因为在那个时候,即使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也能在他昏迷时一刀杀了他。 然而,看着此刻在痛苦中挣扎的人中之龙,主人的眼睛里却忽然腾起了淡淡的水雾。那一瞬间,自以为和她心意相通的我,竟然分辨不出她内心此刻的想法。 主人没有如言离开,反而不出一言地在榻边坐下,把我从鞘中拔出,横放在膝上,抚摸着锋利的刃,就这样静静地守护在一旁。 楼主目光复杂地看着横卧膝上的我,又看着守护在一旁的主人,仿佛想说什么,却终于筋疲力尽地倒下,沉沉昏睡。 看着那沉睡的、苍白的脸,和脸上那一丝几近于安心的神色,主人面纱后的眼睛里竟然有泪水盈睫,但是,却始终没有滴落。她忽然伸手,轻轻拂去了他额上的乱发。 我明白,今日外面来朝贺的江湖帮派鱼龙混杂,其中不少是心怀憎恨却不得不服从于听雪楼权威的人,在此刻将发病的楼主一个人留在这里,的确是太危险了。所以,她选择了留下来,在一侧为他护驾。 而他,竟然也允许了她携剑接近毫无反抗能力的自己。 主人啊……你爱眼前的这个人吗?你爱这个病人,你爱这个霸主吗? 那一刻,就是以为和主人心意相通的我,都不能明白主人对待楼主的真正想法。 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无数次,我看到他们都在激烈地争执,最严重的那一次,是听雪楼南扩时征服江南五大帮派,楼主为了斩草除根,对霹雳堂下达了灭门追杀令。而为了维护一个人叫雷楚云的人,主人坚持着不同的意见,在密室里的争论中话不投机,主人激愤之下竟然拔出我,直指他的心口! 那样的杀气,和主人如同草芥一般杀戮其他人时,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我知道楼主和主人之间有过严重的分歧,曾经有几次,甚至到了决裂的边缘,然后,却莫名地又相互退让,继续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合作下去,只是彼此的眼中闪过冷淡而不信任的光芒。 我还知道主人心底有着几个关怀和在乎的人,其中大半,就是毁在楼主手上的…… 在每一次争执起来的时候,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主人心中的恨意和杀意,令人心惊,不容忽视,她是恨他的,恨这个为了目的不择一切手段的男人;可同时,她又是那样被他那惊才绝艳、气吞河山的强者风格所深深吸引,不由自主地臣服于他。 我甚至知道萧忆情真正的寿命本来只有二十二年,过了那个期限,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忍受旁人不能忍的煎熬,从阎王手里赊来生命!他忍受痛苦生存下去的目的很简单:因为生命太过短暂,所以他只想在死之前统一分崩离析三十多年的江湖,他想用前人没有的功业,为自己铸造一个永恒的丰碑。 那么即使死了,他还会活在传说里。 他很会用人,也很会杀人。听雪楼三万多子弟,几乎每一个人都对他既敬且畏,宛如天神一般地崇敬,只要他的一句话,就不顾生死地去完成那个指令。然而,在他心里却始终波澜不惊,冷淡而平静,从无喜怒。 有时候,我想,主人也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剑而已吧?只是用来杀人的工具而已。只是因为名剑难求,所以也才分外地珍惜。 “如果你不是最强者,我就会杀了你,相对的,如果我对你不再有用,那么你就杀了我。” “好,如果有一天你自己动手杀了我,那么,我所有的一切,就都遗留给你。” 那样无情而冷静的约定,仿佛是两个为了利益走到一起的商人,签订的一个契约而已。 “如果,你是病死的呢?” “萧忆情只会死于兵刃,不会死于床榻。”他的回答是淡漠的,仿佛看穿了生死。 “如果万一是呢?”主人不退让地继续问。 “那么……请你代替我照顾好楼里的子弟。起码,不要让他们被四方蜂拥而来的复仇者屠戮。” 他沉默了一下,这样回答。那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对于手下的眷顾和温情。那个一直以武力强行征服武林的人,第一次谈到了对自己身后的担忧:“当然,你同样可以自行出任楼主,成为最强者……或者,替我守护它,一直到出现新的继承者为止。” 主人微微冷笑,我很惊讶地看见她的笑容中居然有一丝从来没有的悲伤,宛如一朵开在冷雨中的红蔷薇。纤丽,冷漠,而又充满戒备。 “没想到萧楼主也会说这样的话啊……”她笑着,开始抚摸我水一样的刃,好几次,我都担心她的手会出血,因为我感觉到主人的心很不安静,根本没有平日和我的默契,手指在不停颤抖。但是,她的声音却还是如平日一样的冷淡:“但是,我凭什么接任?无亲无故,我只是你的下属而已,何况南楚还在,我又是血魔的女儿,别人不会服气我当楼主的。” 楼主没有回答。忽然,他伸出了手,轻轻接过了我。 我很惊讶,主人居然没有拒绝。 十几年来,我第一次被握在另一个人的手上。他修长纤弱的手指抚过我的身体,我轻轻低吟了一声,那是怎样充满控制力、杀气和魅惑的一双手啊……我甚至可以想象出我如果在他的手中,将会展现和主人手里完全不同的另一种风采! 一刹那间,我甚至有些羡慕他袖里的那把夕影刀,虽然知道那个家伙不见天日的日子也很难过。 “那么,嫁给我吧。阿靖!”他轻轻用食指弹了弹我,听着我发出的呼应,忽然在剑声中说了一句,“做我的妻子,在我死后名正言顺地接收我所有的一切。” 脱离了主人的手,我感应不到她内心的想法,然而这一次,我却清清楚楚看见了向来冷漠的主人瞬间变了脸色,似乎有蔷薇般的颜色染上了她的双颊。 能让听雪楼主屈身求婚的,天下之大,恐怕也只有我的主人一个了……真好。除了对方,他们两人都几乎找不到另一个如此相配而能力对等的人来共度一生了吧?我在他手里欣慰地想。 “不。”忽然间,我听见一个字从主人口中吐出。她眼色有些恍惚,但是却挣扎着说了关键的一个字。 摩挲着我的手停住了,我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一种难以克制的震动,然后,我看见萧楼主淡然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主人停顿了很久,我想,可能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吧? “因为我不想做寡妇。” 终于,主人回答了,蔷薇色的脸迅速变成了惨白,清澈的目光里带着复杂的感情。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血。我身子一震,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血,流淌在我身上! “啊……该死,我居然忘了我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了……”楼主忽然咳嗽起来,咳得惨白的双颊泛起了病态的潮红,微微苦笑,“不好意思……抱歉。” 我能感觉到他肺里咳出的带着腥味的空气,我知道那是肺痨。我想,他的确是活不了多久了,他很痛苦。痛苦的感觉从他的手心里传递了过来,让我全身不禁颤抖起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心里会忽然觉得很冷,冷得如同浸在冰水里。 不错,我居然忘记自己是一个命在旦夕的病人,只是苟延残喘地活着而已…… 真是愚蠢,居然向她那样的女人要求爱情。 我听见他心里传来这样的话。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这个不可一世的萧楼主实在是可怜得很。要知道,孤独长大的主人,内心里充满了尖刺和盔甲,是从来不会相信和爱上任何一个人的……他真是自讨苦吃了。 “你弄脏了我的血薇。”忽然,主人伸手,把我从他手上拿了回去,微微蹙眉。然后,从怀里拿出绯红色的丝巾,轻轻擦拭。 可她不知道,我很兴奋呢! 听雪楼主的血!试问天下有几柄剑能够如同我这般幸运?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主人忽然梦呓般地看着我重复了一遍。我感受到了她内心忽然而起的彷徨和无助。这样软弱的情感,几乎是从来没有在主人坚硬如冷铁的心中出现过的。他居然能让主人的心在刹那间柔软起来……真不愧是听雪楼主。 努力啊……再加一把劲,可能就会打动主人了呢!哪怕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也可以啊! 我默默地为他鼓劲。然而,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一直到死之前,他再也没有说过和这次类似的话! 或许,人类的自尊都是那么脆弱而敏感的吧? 拥有权力地位如他,和冷漠无情如她,更加如此。 这次,两颗心第一次擦肩而过。 后来的两年多时间里,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地出现,两个同样骄傲优秀的人,因为各自的顾虑和误解,一次次在冷漠和僵持中错过了真情流露的机会;而在这样复杂微妙的关系中,隔阂一天天地累积起来,横亘在两颗心之间。 我想,可能我是世上最了解主人的了,她那样从小遭受不幸的女子,对于“幸福”“爱情”之类的东西,实在是不信任得很。她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一个人,如果忽然让她的生命出现另一个相关的灵魂,要两个人相互信任、至死不渝,我知道,主人是不会习惯的。 她还是不能信任任何人,绝对不会把自己的生死和情感托付在另外一只手上。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只崇敬力量、只追随最强者的她曾经那样说。我明白,那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哭而已,她害怕这世界上会有另一种东西令自己变得软弱,重新回到童年时的那场噩梦里去。 可怜的主人……我要如何才能告诉她:只有会哭的人,才真正懂得去爱,才能拥有真正的幸福,这是我从老主人一生的经历中领悟出来的,可惜,我无法告诉她。更加无法让她知道,就是她号称“血魔”的父亲,也是会哭的。 可我只是一把不能说话的兵器,一把不祥的凶器而已。 主人是武林中的奇女子,也是出名的心狠手辣。在三年的时间里,我喝的血就要比在老主人手里十几年的都多!多到我自己都不寒而栗。 主人她……太狠心了。她甚至没有把那些人当作同类。 很多很多次,主人和楼主一起征战四方,在沙场中并驾驰骋,腥风血雨中,我的清光和夕影刀的华丽交织在一起,刀剑相逢的瞬间,互放出的光芒令天下所有人目眩神迷。 那几乎是完美的杀人艺术,死亡散发出前所未有的魅力和吸引力,几乎让所有人为之不顾生死! 似乎和对方比试着速度,主人经常在杀场上和楼主进行残酷的杀人比赛。 然而,每一次,在我进入对方心脏的时候,都发现那夕影刀已经在那里等我了……然后,和刀在敌人体内相触的时候,我都可以看见主人失望和不平的神情。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不能击败他! “嗨,你知道不?我家的公子,他很喜欢你的主人呢……”在短短相遇的时刻,我听见刀这样对我说,在另外一个人的心脏里。 我只有苦笑。我想,主人也是喜欢楼主的吧?但是,却相互戒备伤害得那么深,而我们这些不会说话的兵器,又能够做什么呢? “为什么要我放了她?”那一天,萧忆情指着另一个人,责问我主人,“你不是说过,宁可放过六十岁老人也不能放过十六岁孩子的吗?” 那是一个才十二岁的女孩子,名字叫石明烟,因为父母所在的崆峒派被听雪楼所灭而落到了楼主手里。她缩在角落里,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然而眼神却是冷漠而尖锐的,带着恨意,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那两个给她家族带来死亡的魔鬼。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预料到,那样一个孤女,将会毁灭整个听雪楼! “因为她像以前的我。”主人淡淡回答,“她不会哭。” “哈……奇怪的借口。”楼主怔了一下,失笑,“阿靖,不能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吗?” “我希望她能比我幸福。”许久,主人终于低着头,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主人的心震动了。 听到那一句话,楼主的眼神也变了。本来就带着妖异女气、美丽不可方物的眼睛里,忽然也闪着有些类似于叹息般的光,低声问:“是吗?……阿靖,原来你一直不幸福吗?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他用苍白修长的手轻轻覆上了主人的手,然而,这一次主人没有闪避。我感觉到她心里漾满了苦涩和酸楚,似乎缺乏和平日一样的坚毅。 “说了有用吗?”她似乎也梦呓般地回答,“我知道今日的你可以给予别人一切:权势、地位、金钱,但是,你能给我幸福吗?楼主。” “不能。”楼主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我看见他用迷离的眼神看着远方,淡淡回答:“连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我怎么能给你呢?” 他又默然良久,才低低道:“阿靖,幸福,不是任何人能给予你的,要你自己去寻找才行。” “可能吗?”主人惨淡地笑了,笑中仰起脸看着楼主,问,“三年了,我手底下杀过多少人?流过多少血?背负着这样深重的罪孽,还能谈得上什么幸福吗?” 那是悲哀、宿命的笑容,那一刹那,我几乎以为主人会哭……会违背她以前意愿地哭出来。我想,如果那一刻主人哭泣的话,楼主是会拥抱她的,是会用那淡蓝色的手帕温柔地拭去她的泪水,将她拥入怀里,告诉她无论幸与不幸他都会永远在她身边的。 那么,两个人的幸福,都会在刹那间来到他们身边。 人类所谓幸福,原来并不是遥不可及的啊。 然而,她还是没有。她只是悲哀而又冷漠地看着他,眼睛里有清澈的光。仿佛悬崖上的野蔷薇,用骄傲的刺来维护着脆弱的花蕊。 她是不会哭的。 于是,他伸出去拥抱她的手,就停在了那里。 “所以,我不许你伤害她!”主人伸手,护住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面纱后的眼睛闪动着不多见的决绝,“其他人随便你怎么处置,但是绝对不许碰她!” 我看见楼主双眉轻轻皱了一下,然后冷淡地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必须把它连根拔起!或者废了她,我才放心,你莫忘了,当年你放走的雷楚云,今天对于听雪楼是怎样的一个威胁!” 那个名字令主人微微震了一下。 是的,雷楚云,这个名字,是他们两人之间永远的忌讳。 “不可以。”主人毫不退让,冷冷道,“我会保护她。我要她完整、幸福地过完人生。” 不顾楼主的反对,主人拉起那个孩子走了,把她带回了自己住的绯衣楼。 或许人和人之间的确有着某种说不出的缘分吧?主人那样温柔细心地对待那个陌生的孩子,叫她妹妹,虽然那个孩子丝毫不领情,她一生都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 我知道,她是把这个怀着仇恨的孩子当成了童年时的自己,她想扭转这个孩子的生命轨迹,不愿意看到她成为另一个自己。 “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所有的付出都是必须要有回报为前提的,没有人会无条件对另一个人好……他只是想让我死心塌地为他所用、去征服武林而已。为了这个目的他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包括他的感情。”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武功,成为了对于他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那么,现在说过那么动听的话的人,就会弃我如敝履。甚至,他手里的刀就会割断我的咽喉。” “自小就不会有人在意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也能活得很好,我不需要任何人……” 很多很多次,我都听见主人反复地在心里这样说,本来稍有动摇的心,在一次次反复的自我暗示后重新变得生硬如铁。 从那个时候,我就隐约有绝望的感觉,仿佛预见到了某种不祥的结局,为什么我是一个哑巴呢?为什么我不能说话! 我的主人啊……为什么你不伸手抓住面前近在咫尺的幸福呢? 在和夕影刀相击的刹那,我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我受伤了。 他的血再一次流淌在我身上。 而主人的血也从他的刀尖上滴落。 夕影刀淡淡的青色锋芒里,闪着血洗过后的明澈。然而,由于方才那剧烈的撞击,那把号称天下第一的刀刃上,也如同我一样,留下一道长长的缺口,宛如撕裂的伤。它在空气里微微震动着,我也听见它在呻吟,然而,我们相对而视的时候,忽然都忍不住苦笑。当然,那是无声的苦笑。 愚蠢的人类啊,相爱的人们,为什么总是要自相残杀? “怎么,我主人的血……温暖吗?”我苦笑着问它。 “就像我主人的血一样。”夕影刀微微喘息着,大概从来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它说的话有些不连贯,“哎,我说,怎么样,先动手的还是你的主人吧?” “但是误会却是由两个人一起累积起来的啊……”我喃喃地说。 因为戒备和冷淡,从不交流内心想法的他们,多年来心中的疑惑也越来越深,有太多的事情无法彼此谅解,无法彼此沟通,才导致了今天这样兵刃相见的惨剧吧? “萧忆情!拿命来!” 本来是在密室等候她来议事和商量东扩计划的,然而,等来的却是夺命的一剑! 在出鞘之时,我就感觉到了主人内心令人震惊的愤怒和悲哀,就像是十五年前,看见父亲自刎倒在血泊里的感觉!出手时是那样快速狠毒,那一击,几乎达到了她武术的巅峰!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一刹那,我听见主人内心的呐喊声,同时,也看见了等待的楼主震惊的目光。在听雪楼最安全的密室里,他轻袍缓带,因为病弱畏冷手上还捧着一个紫金手炉,看来丝毫没有料想到这个朝夕相处的得力助手会向他刺来夺命的一剑! 像此前的千百次一样,我准确无误地刺入了他的心口。血流出来,温暖的血。 然而,我却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叮!”在到达他心脏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受重击,从胸膛里弹了开来。我看见有一片淡淡的青色寒芒从楼主的衣袖中流淌了出来,带着凄艳而凌厉无比的气势拦腰截住了我。寒芒迅速地在萧忆情身畔展开,宛如初秋零落的雨丝。 “叮、叮、叮……”转瞬之间,一连相击了七次! 每一次的撞击,都激发出绚丽的光芒。 我终于又一次看见了夕影刀。 然而,因为生死旦夕,夕影刀发挥出了极大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杀戮着周围的一切。面对主人近似于疯狂的剑法,楼主出尽了全力。夕影刀几乎快得如同电光,在我每一次欺近他身侧的时候都用极其凌厉而凶狠的招式把我逼了回去。 忽然,主人的手腕一抖,我身子也一震! 骖龙四式的血薇香影!主人终于用出了必杀的一招!如风一般迅速,我在空中挽起三个剑花,然后在虚实三个光圈中如毒蛇一般蓦然吐信! 电光火石之间,楼主居然空手接住了我! 那样修长苍白的手指,就这样硬生生地在瞬间令我静止了,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手法?那是什么样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穿过了他的掌心,然后就被他的手指在一瞬间牢牢定住。 就在我无法动弹的刹那,夕影刀自下而上,如同挑起红烛下新娘的盖头一般,从主人胸膛中斜斜刺入,又带着血珠轻轻挑出—— 我发出了不敢相信的厉声尖叫:“主人!主人!” “嘶——”刀风过后,我听见主人压抑地哼了一声,然后,我就觉得她的手一震,血如瀑布般顺着手指涌到了我身上! 主人捂胸踉跄后退,终于气力不继,单膝跪倒。我用力支撑着她,让她不至于倒下,但是看见她胸口那致命的一刀后,我忽然失去了力气,软倒在地!失去了支持,身子一软,主人跌落在密室的地面上,再无法站起。 “为什么?阿靖……为什么背叛我!”以手捂着心口涌出的鲜血,楼主不可思议地看着地上垂死的主人,他目光中的悲哀和绝望令我目不忍视,“为什么连你都会背叛我!” 我想,他是太认真了,认真到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对眼前这个女子明白地说过,如果她有杀死他的能力,就把他的所有遗赠给她。 “那……那算是……背叛吗?”奄奄一息的主人吃力地回答了一句,却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刚才他在濒死时自救的那几刀,已经毫不留情地削断了她胸口的血脉。 “知道吗?阿靖,我本来以为……咳咳,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件东西是可以相信的……”楼主的激愤在最短的时间内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苦笑,认命的苦笑。他咳嗽着,目光的萧瑟之意更加浓厚。 然而,他咳出来的,都是黑色的血沫—— 是的,我清楚地知道,我刺中了他。刚才主人那样猝及不防的一剑,也已经刺破了他的心脉,引起了他体内那个痼疾的彻底崩溃! 楼主吃力地缓缓走过来,把主人轻轻从地上抱起。她已经无力反抗,头轻轻地垂落在他的胸口,说不出一句话。他低下头,然后,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死灰色眼睛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苦笑着叹息:“我本来是想信任你的……可是,居然是你来刺杀我!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我……我本来也想相信你的!”挣扎着,主人用尽所有力气冷冷笑着,讽刺地看着他,“可你……可你到了现在,还在对我演戏!萧忆情……萧忆情……你做了那样的事,还让我怎么相信你!” 我感觉到主人的心跳在渐渐微弱下去,我也渐渐绝望。 然而,我看了看身边的夕影刀,发现它也这样绝望地看着我,我忽然知道,楼主此刻也定然是垂危了。 “我做了什么?竟然让你这样杀我而后快吗?”楼主愕然地问,终于看不得主人嘴角不断流出的殷红的血,解下手腕上的丝巾轻轻为她擦去,目光中,有难以言表的痛苦和茫然。他的手一从心口放下,那里的血就如同喷泉般涌了出来,每一滴,似乎都带走了他的一分生命。 “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派人斩断明烟的双足?!太狠了……萧忆情,太狠了!我说过,我不许你这样对她的!”主人的眼里放出了不顾一切的光芒,同样痛心疾首地失声大呼,“真的要斩草除根?对一个孩子也不放过!……我……我说过……不许你……不许你碰她的!” 问一句,就努力吸一口气,这样,她才能坚持着不昏死过去。 “什么?!”楼主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仿佛被人当胸一击。他喷出了一口血,然后支持着,惊讶地分辩:“我……我不知道……我没有派人做这件事!” “哈……说谎。” 主人冷漠地笑着,眼睛里的光却渐渐黯淡了,我感觉她握着我的手慢慢松了开来。不要死!主人,不要放开我啊!要知道一旦放开手,我们就永不再见了! 难道,我真的是不祥的吗? “我没有……真的没有!”楼主有些恼怒地微弱地回答,但是身子已经没有了支持的力量,只好抱着垂死的主人,倚着墙壁坐下。即使坐拥武林的他,此刻也是如此的无助,颓然看着怀中渐渐死去的女子,失去血色的唇中忽然吐出了从未说过的温柔话语:,“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你,怎么会对你……说谎?” “说谎……你说谎……”主人执拗地重复着那句话,但是意识已经渐渐模糊。 “没有……我没有!”楼主也执拗地反驳着,神色渐渐委顿。 血从他们的身体里不停涌出,渐渐汇聚成一处,染红了地面。 “楼主!靖姑娘!你们……”半个时辰过后,按时来参加密室会议的属下惊叫着,想把满身是血的两位掌权者抬出去就医。然而,神智尚清醒的楼主微弱地喝止了他们:“别动!没用了……去,把明烟带过来,我……我要问她话……咳咳……快……” “嘻嘻……”失去双足的小女孩是被武士们抬过来的,然而,看见密室里鲜血满身的两个人,她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眼睛里闪耀着恶作剧得逞后的兴奋和幸灾乐祸:“嘻嘻……” “难道……是你自己做的?”看见孩子眼里的光芒,陡然间,萧忆情蓦然想通了什么似的,不可思议地问了一句,“是你?!” “杀了我爹娘,你们都得死!”明烟诡异地笑着,然后,看着昏迷中的主人,眼里露出恶毒的嘲讽,“杀人凶手!居然叫我‘妹妹’!还说什么让我完整幸福地活着……笨!难道不知道,自从你们杀了我家人以后,我根本无法‘幸福’了吗? “砍掉自己的一双脚算什么?只要能让她相信是你下的手,就是割下自己的头我也愿意! “无论如何,看不到你们两个人死,我就无法幸福!” 我忽然间不寒而栗——她的目光,简直和十四年前的主人一模一样!那么小的孩子,却有那样狠的心肠!能狠得下心自残嫁祸,亲手割下自己的双足,这根本不是普通十几岁孩子能做到的啊! 好厉害的孩子……仇恨哺育的孩子! “刷!”周围的属下齐齐拔刀,全部对准了这个孩子。 “住……住手……”微弱地,因流血过多陷入恍惚状态的楼主喝止了属下,苦笑着,对那个十二岁的孩子微微点头,道,“很好……你打败我了……那么,在我死了以后,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如何?” 那个孩子本来已经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忽然惊讶地睁开了,用那早熟而坚韧的目光看着这个武林中传奇人物,有些惊疑不定。 “什么?楼主,她杀了你和靖姑娘,我们怎么能奉她为主!” “她是杀人凶手!” “杀了她,为楼主报仇!” 周围的属下群情汹涌,纷纷嚷了起来。 “谁……谁敢不听从我的命令?!反对的,杀无赦!”在用力吸一口气,让自己延长片刻的清醒后,楼主严厉地看着手下,然后,苦笑着,微微咳嗽。 “你们……你们其实都错了……不是她杀的……我们,是被彼此间的不信任和猜忌毁灭的……咳咳,她……她只是利用了这一点而已啊…… “真正错误的……是我们两个人自身,不能怨谁…… “这个小家伙……是个人才……厉害,真的厉害……咳咳,我早就说过,谁能打倒我,就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请大家尊重我的诺言……我萧某,一生虽然下手……下手不留情……咳咳,但是……却绝不做无耻无信之事! “三弟,你……你明白么?” 带头而来的三楼主南楚怔了怔,终于不再说什么,只是流着泪点了点头。 等这一切交代完毕,他再也不管属下和女孩呆若木鸡的样子,回过头用极其温柔的语调,对处于弥留之际的主人低声耳语:“看见了吗?阿靖……不是我,不是我做的!这个孩子好生厉害啊,咳咳……我们都被骗了呢……” “说谎……说谎……”然而,昏迷中,主人只喃喃地重复着那一句话。 “真是的……咳咳……看来,只有到那边,才说得清楚吧……”楼主微微苦笑,然后,伸手握住了主人的手,“一直以来,都有很多很多话……始终没有和你说……去……去那边说个清楚吧……到了那边,我们还有时间很多时间……很多很多的时间。” 然后,我忽然感觉主人的身体一震,有大力传入,刹那间震断了她微弱的心脉! 不要!不要死!我失声惊呼。 然而,我还是从主人无力的手中坠落……在坠落的同时,我看见同时落下的夕影刀。 原来,今天是一切终结的日子。我的又一个主人,死了。 又一个轮回结束了。 我终于确认,我是一柄不祥的魔剑。 虽然一直以来,和我一起的夕影刀总是安慰我,说他们之所以死,完全是因为人类性格中的弱点,和我没有半点的关系。但是,我知道我是不祥的,自始至终,我都明白主人和楼主间的误会和心结,然而,我却偏偏无法说出来! 她是我最喜爱的主人,然而,她却死得比以前任何一任都早。像悬崖上绽放的红蔷薇,她可以在恶劣的环境下倔强地成长,风霜不侵,雨雪不折,然而,却一样在心魔的肆虐下夭折。 幸好,那以后我成了无主之剑。 出于对楼主的崇敬,听雪楼建立了祠堂,把我和夕影刀供在了上面,作为那个恩威兼顾的楼主在听雪楼所有子弟心中地位的见证。在每年的忌日,总有成千上万的楼中子弟前来拜祭,怔怔地看着刀流下泪来。 我知道,虽然楼主以武力强行征服江湖,杀戮无数,但是在下属的心目中,他却是完美得近乎神的化身,可是,那样的人中之龙,却无法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矛盾。 听雪楼里的人经常说刀剑阁里经常在半夜传出啸吟之声,是神兵利刃渴血的长吟,然而,他们错了,我和夕影刀,早已经不再有对血的渴望。 每夜每夜,我们只是在叙述过去的往事。 “我家公子,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哪……”在深夜里,当万籁俱寂的时候,夕影和我说起了往昔种种,不由流露出由衷的自豪,“当然,他对手下恩威并重,对自己严厉自制,行事有气吞河山的大将之风,这些外面人的赞扬,我都听厌了……但是……谁又知道公子的缺点呢?” 听它说起萧楼主,我也不由地仔细倾听,要知道,对于主人,恐怕没有谁比我们刀剑更了解了。而对于这个在主人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我知道的却并不是很多。 “他生性高傲而专制,一生中以权力武功俯视天下,可惜偏偏缠身的绝症又让他每时每刻面对着死亡……所以,有时候主人的内心是被分裂成两半的。” “他重权嗜杀,却害怕死亡;他冷淡决绝,为人极重理性,可另一面又非常寂寞和脆弱;他极度重视个人尊严,不让臣服脚下的人有丝毫抬头看他的机会,但是,他却一生都在寻找能让他平等对待的人……这样的他,连和他朝夕不离的我都捉摸不透啊……” 夕影苦笑了起来,月光在它青色的刀锋上流动,宛如泪水。 “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公子喜欢你的主人,但是,你主人竟然说了那样的话……那一个刹那,你不知道公子心里有多难过。那是他十五岁后唯一的一次哭泣。” 我不想做寡妇。我不想为任何人哭。 我知道,就是这两句话!——我仿佛还能看见说话时,主人眼里恍惚的神色。 一转眼,已经是七年过去了。听雪楼还是统领着武林。 楼主一生英明,到了最后做出的决定,也没有分毫差错。 南楚在代行了五年楼主之职后,带着娇妻秦婉词退隐江湖。如今的楼主,已经是那个坐着轮椅的孩子石明烟,已经是当今武林的主宰者。在她身上,似乎同时兼具了主人的冷漠坚韧和萧楼主的深沉练达。在她井井有条地处理着庞大帮派内部的事务时,没有人能够想象,她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残废的少女。 可以说,从某种意义上,她也是大度的,面对杀害父母的仇人,她还是同意了在楼里建造供着灵牌和刀剑的祠堂。 甚至,不知道为何,虽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在几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竟然看见新楼主悄悄地进来,抚摸着我,怔怔地出神。 虽然时隔多年,但是,我还是有些恨她——主人一生都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然而,这个“妹妹”却是用那样狠辣的计划暗算了她和楼主。虽然她有完全的理由,但是,我还是不能原谅! 她今年二十一岁了,已经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但是,因为“听雪楼主人”的显赫身份,武林中几乎没有人意识到她还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很美丽、孤独的少女。 在看着她发怔的脸时,我忽然觉得她很像我少女时的主人。 如今回想起来,当年萧楼主让她接受自己遗留的所有一切时,恐怕也想到过,给予别人这样巨大的荣耀和地位,同样也是另一种惩罚吧? 无论谁,坐在这个位置上,都会被永恒的寂寞和不安包围。 今天晚上,子时,门悄悄打开。一个推着轮椅的影子从门外进入。奇怪的是,我发现今夜的她居然是一副远行的打扮,身边还带着包裹。 和往昔一样,她来到神龛前伸手取下我,横在膝上,抚着我的剑刃,沉思了许久。不知道为何,这一次我能感觉到她的内心极不平静,仿佛有惊涛骇浪掠过,其中,好几次闪现过我主人的名字。 她的脸上,忽然有复杂的表情。 “妹妹……一定要幸福啊!” 忽然间,在她内心某一处,我仿佛听到了主人在微笑着嘱咐,声音里完全没有在世时的冷漠和孤僻,只是如同一位温柔善良的姐姐。 “幸福?” 在抚摸过我的锋芒时,我听见她哽咽着说了这两个字。 “靖姐姐……靖姐姐!”她低低唤了一声,抱着我,把温暖的脸颊贴在了我冰冷的脊背上。然后,我感觉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溅落。 这一次,我知道,那是泪水。 从那一刻起,我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 沉默了许久,她想了想,轻轻拿起了我,佩带在了腰边。然后,轻盈地摇着轮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离开了听雪楼。 门外,月华如水。 我的第二十七位主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着朗月微微笑了起来。 听雪楼·血薇_血薇_第二章 风雨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消愁又几千。 ——李商隐•《风雨》 “老大,你的信。” 走进石屋的下属轻声地禀告,生怕打扰了正在看书的首领。然而,他的声音还是在简陋空旷的石砌房子里激起了微微的回声,以致坐在窗边的黑衣人蓦然回头,目光如刀,令人寒入骨髓。 “放下就行了。”他淡淡地吩咐,带着人皮面具的脸上却毫无表情。 看着首领亮如秋水的眼睛,下属不禁感到有些不自在,连忙放下书信准备退出。 “等一下。”忽然,他听见首领出言,只觉手腕一紧,已被老大扣住了脉门。不知道哪里出错的下属大惊失色,额头有细细的冷汗渗出,但还是不敢挣扎,只任凭首领处置。 “怎么两个月了,你体内的淤血还没有散开?”放开了他的手腕,首领沉吟了一下,然后吩咐,“小岳,我替你叫郎大夫过来看看,伤的是风府穴,非同小可。要好生休养,不要落下了病根。” “啊?是,是。”那个叫小岳的年轻下属方才反应过来,又是吃惊又是感激地回答,“属下的伤不妨事,老大不用担心,反正贱命一条,死了也无所谓。” “杀手也是人,不要以为自己的性命是草芥!”看着窗外暮春时分的山景,首领的声音却是训斥般严厉,“你记住了,无论遇到何种境况,首先都要活下去,我的手下里,没有不求生就先求死的人!” “是……属下谨记。”小岳的声音有些哽咽,用力地点头。 上次执行任务时,自己曾受过不轻的内伤,以后调理了一段日子也不再觉得异常,也就不放在心上,不想今天却被老大看了出来。对待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也是如此关心和体恤——首领,还真的不像一个杀手之王的样子啊! “出去吧。”首领的手放开了,重新翻开了书,带着人皮面具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的表情。他再次把书翻到了属下进来时正在看的那一页—— 是李义山的一首五言律诗《风雨》。 真是奇怪……老大居然喜欢这种诗词歌赋?在退出去的时候,小岳不禁觉得有些奇怪,要知道,这个人是天下最大的杀手组织的老大秋护玉!这几年来随着组织的迅速崛起,他的神秘莫测和冷酷决断在黑道里几乎和白道领袖听雪楼齐名。 风雨组织——不过,他现在总算知道首领命名这个组织时的出典了。 一个读唐诗的杀手领袖,不是比什么都令人吃惊吗? 窗外是暮春时分连绵的细雨,看着那个年轻的属下走出去,秋护玉叹息了一声,把手放到面具上,感到面具后的伤疤在隐隐作痛。 三年了……每次到了阴雨天,都还会痛,仿佛在不停地反复提醒他,自己生命里曾有过那样血腥残酷的往事!那是他一生永远不能忘记的噩梦。 所有人都知道,风雨组织是江湖中最著名的暗杀组织;所有人都知道,风雨的首领名字叫做秋护玉……秋老大。 然而,没有人知道,他还有过另一个名字:雷楚云。 那是一个死人的名字,那个名字,可能已经和霹雳堂雷家所有人的名字一起,被刻在某一处荒凉乱葬岗的墓碑上。而如今的江湖中,已经不再有人记起。 毕竟,那个年仅二十岁就死于灭门惨祸的雷家大少爷,活着时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软弱善良无知,整天像文人墨客一样吟诗作词、倚红偎翠,根本不像一个武林人。 所以,当听雪楼准备踏平江南时,萧忆情——那个天纵英才的年轻霸主就利用了他这一个弱点,只派出了一个人就瓦解了整个霹雳堂,把征服的代价降到了最低点。 想到这里,秋护玉面具后的眼睛里泛起了微微讽刺的笑意,摇了摇头,拿起属下刚送过来的信。信上点着五点朱红,说明这是组织接到的最高档次的暗杀订单,以风雨如今的名声,接这样的五点血的任务,至少要收取十万两白银的报酬。 他拆开了信—— 姓名:迦若。 身份:拜月教大祭司。” 出价:十万两。” 后面,用朱笔注出“黄金”。 他微微动容。十万黄金杀一个人,几乎是天价的手笔!有谁能出得起这样的高价?又有谁会用这样的代价来杀那个人!他的目光移到信纸的最后,忽然定住了——那里,雪白的信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字: 听雪楼! 窗外的风雨声忽然大作,天阴沉如墨——如同三年前那血腥屠戮的一夜!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人……拉出去杀了。 “这几个还有用。下蛊,编入死士队。 “这边的几个,挑了手筋脚筋,通知他们家人来赎——每个五万,三天内不到的,杀了。” 在听雪楼的大牢里,关满了这一次征服江南诸帮后带回来的俘虏。一大群人挤成一堆,满面血污,人人都带着恐惧得近乎麻木的眼光,看着那只点向他们的手,操纵着生杀予夺权力的,竟然是一个女子。脸罩轻纱,站在血污中,冷漠如斯。 窗外是漆黑死寂的夜,而牢内也是死一般的寂静,偶尔有人在被点中时因为极度恐惧和紧张而发出失控的尖叫痛哭,立时便换来一声冷冷的吩咐——“拉出去,杀了!” “靖姑娘,杀得太多了吧?” 终于,在那纤细的手指再次点向另一大堆人时,旁边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忍不住出言,看着人堆里的很多惊惶哭泣的孩子,有些动了恻隐之心:“依我看,这些八九岁的孩子也成不了气候,就放了吧。” “三楼主,想不到你还很仁慈啊……”那个带着面纱的女子冷冷笑了起来,忽然笑声一顿,一字字道,“你知道吗?五岁的时候,有人杀了我娘,我十五岁找到了仇人,杀了他全家!”她的目光闪电般落在白衣男子身上,嘴角有残酷的笑意:“所以,不要小看孩子啊……三楼主!我宁可放过那些八十岁以上的老家伙,也绝不放过八岁以下的孩子!” 不看旁边同僚震惊的眼色,她回身对刀斧手做了一个手势:“全部拉出去,杀了!” 在对着那些绝望惊恐的人下达死亡命令的时候,特别是看着人群里那些年幼的哭泣的孩子,她面纱后明亮的眼睛里忽然闪现过残酷的笑意,那些没用的只知道哭的孩子啊……其实就是留下命来,长大后也是没什么用处的,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没有一个人料想得到,甚至她自己也没想到,两年后,她会在同样的情况下,看见第一个不哭的女孩子,然而,正是那个孩子毁灭了一切! 那群将要被杀戮的人发出了震天的哭喊,有些疯狂反抗的立刻便被砍下了脑袋,其余的要么破口大骂,要么就是语无伦次地痛哭哀求,然而,面纱后的眼睛全然无动于衷,仿佛早已看多了这样的场面,心冷如铁,再无动摇。 在刀斧手的驱赶下,人群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往外面走着。忽然,仿佛发现了什么异常似的,那个被称为“靖姑娘”的绯衣女子的手再一次抬起来:“右边第三个,出来!” 她的手点向人群中一个满身血污、拖着沉重镣铐的人。 那个被指到的人年纪很轻,然而却是为数不多的还能保持理智的人之一,在恐惧灭顶而来的时候,居然始终没有做出什么失控的举动。但是在走向死亡之时忽然又被挑了出来,他身子一震,也不由地一阵迟疑迷惑。 他转过脸来,虽然满脸血迹,却还是看得出是一个英俊的少年。 “他奶奶的,靖姑娘让你出去!聋了吗?”旁边立刻有刀斧手把他推了出来。 面纱后的眼睛静静审视了他片刻,低声吩咐:“押到后面去,我有话问他。” “要杀就杀,还有什么好说的!”在另外一间无人的囚室里,那个少年冷冷对着这个可怕的女子道,似乎已经平静地接受了死亡,咬着牙,“不要妄想我会投靠你们听雪楼!” “哦,想不到你还算是有一点骨气……”面纱后,冷漠的眼睛看了他片刻,嘴唇微微一扬,忽然吐出了一句话:“雷楚云,知道我是谁吗?” 她缓缓抬手拉下了面纱。 “是你?!”那一刻,一直都镇定的年轻人仿佛被雷击中,脱口惊呼,“怎么……怎么会是你!” 是的……他认得这个女子!那正是自己几个月前从恶少们手里救回来的卖唱女!当时,他还收留她在雷府上盘桓了一个多月,养好了伤,才送她离开。她说没有想过江南这边的卖唱日子如此艰难,还不如回北方去。 在她离开的时候,他还命仆人送了她十两银子的盘缠。 可是,曾经那么柔弱地寻求他保护的女子,如今却如地狱使者一样站在他面前! “雷大少爷记性真好……”那个女子笑了笑,但是眼睛里却是冷冷的,“我想我应该自我介绍一下了。我,就是听雪楼的舒靖容。”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一切都已经明白。 他曾经救回来的人,正是他们家族的死神。可笑的是,那个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一个大侠,能够保护被欺凌的弱小,却不知道在对方眼里,自己正是无知愚蠢得可笑! “你们雷家的武功太差劲,本来不用我亲自出马。但是霹雳堂的火药威力却不能小觑,必须摸清楚那些杀器藏在哪里……正因为这样,楼主才派我潜入。”绯衣女子冷冷道,眼里并无丝毫怜悯,“其实,雷家能灭亡在听雪楼手上,也是一种辉煌的结束了,总好过在你这样的公子哥手里败落下去吧?” 她的声音冷漠而无情,直视着阶下囚。 “舒靖容。”他看着她,呻吟般说出了这个日夜诅咒的名字。 “不错。请务必记住它——”她重新掩上了面纱,看着失魂落魄的对方,眼睛里有一丝丝的怜悯,微微冷笑,“不过,我想,你也不会忘记杀你满门的人的名字吧?” 她过去,打开了雷楚云手脚的镣铐:“走吧!” 冰冷沉重的铁器从手脚上脱落,他一时间还是不可置信地站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女子,喃喃地问:“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走了。”阿靖抬头,看着惊呆了的青年人,目光冷酷而淡漠,“我不欠任何人人情——你不是救过我吗?那么我也放你一次。从此后,两不相欠。” “我救过你?我……我居然‘救’过你!……哈哈,哈哈!”他忽然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面目都有些扭曲。他狂笑着走出牢狱,外面的夜风清凉地吹到他脸上,风里带来了另一边刑场上人临死前的凄厉惨叫—— 他听出来了,那些,正是他亲人的声音。 所有人都死了,而他活着——因为他救过那个杀他全家的人……哈哈哈! 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那一份署名“听雪楼”的契约,他喉咙里忽然发出了低沉的苦笑。 自从逃出生天,靠着雷氏秘传的绝技,集结起自己的势力以来,他从来没有熄灭过心中复仇的火。一年前,听雪楼发生内乱,二楼主高梦非和萧忆情同门师妹池小苔叛变时,为了趁机诛杀萧忆情,他就曾经不计报酬地派出风雨杀手介入。可惜的是最终萧忆情那一方计高一筹,高梦非死,池小苔被囚,叛乱完全失败。 连那样重要的人物背叛,那样周全的计划都无法扳倒听雪楼,那么光靠他一人之力更加无法杀死萧忆情,这一点,作为杀手之王的他清楚得很。 所以,他只有忍耐。 他守住了秘密。直到如今,听雪楼那边一定还以为自己率领的风雨组织是唯利益是从的吧?所以,虽然知道风雨曾经加入过楼中内乱,还是发来了寻求合作的契约。 哈哈……有谁知道,今日的秋护玉就是当年那个雷楚云呢? 连那个舒靖容也绝对料想不到,昔日她一念之仁放过的、认为只是一个公子哥儿的家伙,并没有横尸街头,反而成了今日黑道里最大势力的首领吧? 如果知道了,她会不会后悔呢? 虽然说是救他一次就恩怨两清,实际上,他却是被她救过两次的。 不出所料,那一次她擅自放走了他,引起了听雪楼主的不满和追究,舒靖容和萧忆情在密室激烈争执后,听雪楼发出了格杀令,派出吹花小筑里的七杀手在中原范围内对他进行追杀。那一个月的时间他颠沛流离,像老鼠一样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 然而在某一夜,在偷偷去拜祭全家的时候,他还是被发现了。 “放开他。”在杀手们正要割下人头回去复命的时候,听见了冷冷的命令——冷月下,一身绯衣的女子,就这样负手握剑,站在乱坟堆里,一字字下令。 “靖姑娘?”众人惊呼,迟疑着,“可是楼主吩咐……” “楼主那里,我自己会去负责。”她的声音冷酷,“再不滚开,我就要动手杀人了!” 她仰头望月,手中的血薇剑闪动着点点血光。 “遵命。”七杀手终于被这个楼中女领主的气势震慑住,放开了他,纷纷离去。 恢复自由的他再次扑到了那些墓碑前,借着月光一个接一个地看着碑上的名字:雷震天、雷震宇、雷周氏、雷楚玉、雷咏絮……一排排刻着的,全部都是曾经活生生的亲人。 他的全部亲人,都埋在这一片荒凉的土地下。死不瞑目。 “萧忆情……萧忆情!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他再也忍不住地低声啜泣,喉咙里发出了近乎野兽般低沉的吼叫,这是刻骨铭心的仇恨,就算他血流干、骨成灰,他都不会忘记! “看来我是白提醒你了。”蓦然,那个绯衣女子冷冷出声,“我舒靖容呢?难道你忘了?请你务必记住,杀你全家的,我也有一半。” “不错……舒靖容……舒靖容……总有一天我要报仇!”他咬着牙,一字字说着誓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到“舒靖容”这三个字时,他心底有撕裂般的痛。那不仅仅是仇恨、苦涩、愤怒,更加混合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看着我,大声说!”不知何时,她已经来到了他身侧,厉斥。 “我要报仇!我要让听雪楼所有人死!”他的头抵着父亲的墓碑,用尽全力呐喊,“只要活着一天,我就一定要报仇!” “为什么不敢看我?抬头!”她忽然恼怒地抓住了他的肩头,硬生生地掰过来,“以为救过你的命就有什么不同吗?没有!一样是杀人凶手,一样是手上沾满你父母兄妹的血迹!如果你还是那样软弱的话,我救你也是白救,你必须靠着仇恨的力量活下去!看着我!” “不……不要看我!”他下意识地转过头,惊慌失措地躲避着什么。 “为什么?看着我,大声说!”冷酷的女子并不放过他,逼迫似的命令,“听着,如今你不是雷家大少爷了!如果不自己站起来,你会比街上的狗还不如!我放你走不是想让你去做一条狗你知道吗?抬头!看着我!” “不……不要看我!不要看!”他忽然发疯似的转身逃了出去,却被她闪电般扣住了手腕,厉斥:“给我站住!你要做逃兵吗?” “不要看我……”他有些呜咽地挣扎着说,用力扭过头去。 然而,透过他垂落的散发,她还是看见了! 他的脸!那几乎已经不再是一张人脸,上面遍布的伤痕已经看不出五官的痕迹……他毁容了! 一刹那,连冷酷的她都被震住,看着眼前恐怖的面容,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然后,不知道为了什么,又微微地笑了起来。惨白的月光洒落下来,笼罩着乱坟岗中的美丽女子,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一个月来,为了逃避追杀……我自行毁了容。”他也不再挣扎,慢慢说着,声音里忽然有和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和苦涩,“是的,为了活下去,我是什么都会做的——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不然,我绝对会不择一切手段来报仇的!我一定会回来报仇的!” 看着眼前的人,阿靖忽然笑了,冷冷地,然而又带着些许欣慰地笑了! “好……我等着你来报仇!”她从怀里拿出了一面小小的金牌,扔了过去,“这是听雪楼领主的令牌,拿着它,逃出中原去关外避一避吧!七杀手如果回到楼中复命,惊动了萧忆情,你就再也没机会逃脱了。” 金牌被他紧紧握在手里,用力得几乎嵌入他的掌心。 不说一句话,他转身走开——然而,内心极度复杂的感受让他几乎疯狂!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他蓦然转身,站定,看着同样已经转身离开的绯衣女子,几乎是发疯般地嘶声问,眼睛里已经有泪水,“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了?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你不杀我!为什么不让我干脆地恨你!” 阿靖回头,笑了一下:“因为……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坏。” 这一次,她的笑容里居然有了某种奇异的光辉,让冰雪一样的脸都柔和了起来。她低声道:“我和他,都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 “弱者必须死亡,强者才能生存——这个是我和他都认同的法则,所以,我才追随他征服天下武林。因为他是最强者,只有他才能成为这个武林的霸主。一个强者统治下的江湖,将能最大限度地避免流血和动乱。 “但是,你的失败却是因为你的善良。如果你不救我,霹雳堂不会那样轻松地被灭门;如果你是个没有正义感的人,也许雷家还能保全下去。 “弱者必须死亡,但是,善良和正义却不能用死亡来回报—— “奇怪吧?虽然自己做不到,对于有这样品质的人我却一直深怀敬意。 “所以我放过你。虽然我知道,经过这件事,你心里那一点真和善一定几乎全部泯灭了。但是,我毁掉了一个人,起码总得再造就出另外一个吧? “所以,我希望你活着,并且能够活下去。” 那是她对他的临别赠言——也许知道或许以后再无相逢之日,这个冷漠的女子竟然破例地开口对他说了那么多话。这些话,在他以后的人生里,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 “不管怎么样,请务必记住你还要报仇。你的人生还是有必要继续……记住萧忆情和舒靖容这两个名字,希望有一天,你会是我对决的对手,而不是曝尸街头的流浪者。 “后会有期。” 她冰冷中蕴含着依稀暖意的话语,仿佛是直刺心底的利剑——在那充满绝望和狂乱的夜晚,给他的余生烙上了深深的烙印。 “舒靖容……舒靖容……” 窗外是狂暴的风雨声,不时有零落的花叶被吹进屋内。三年了,每次一到阴雨天,他脸上的伤还会隐隐作痛,内心的伤也会渐渐撕裂。 三年来,他无数次暗中筹措着计划着,想的就是如何才能杀死萧忆情,然而,很奇怪,他却从来没有杀她的念头。虽然明白她非死不可,却也清楚地知道,要杀萧忆情,就必须先除去舒靖容。 人中龙凤。他和她的名字,从来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不管她愿不愿意。 他知道她是怎样冷酷的一个女子。这三年来,他知道的更多。 听雪楼那一场内乱中,高梦非和池小苔出人意料地对萧忆情下手。叛乱结束后,遭受到兄弟和师妹双重背叛的听雪楼主一时间形同废人,猜疑和厌世情绪让他接近全面崩溃。那个时候,本来是自己一举攻破听雪楼,报仇雪恨的大好时机。 可惜那时,她却是那样尽心尽力地守护着听雪楼和他,日夜枕戈待旦,拔剑在手,以至于各方窥探的势力无机会可乘! 她其实违背了自己的只追随最强者的信条,在那个人变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时候,还那样忠诚地守护着他。果然,她和他……都不是纯粹的坏人吧? 如果是,反而简单了啊…… 他是应该恨她的。但是却不应该仅仅是恨那么简单。二十岁那年的深夜,满心绝望的自己,在听到她那样的话时,曾经有过失声痛哭的冲动,又如何能承认,在自己内心的最深处,其实对那个冷漠神秘的女子一直怀着怎样复杂的情愫。 那个时候他还是孩子,而二十四岁的她已经是沧桑看尽的武林传奇。然而,仅仅三年以后,他已经站到了和她一样的地位上,年龄,原来真的是无法和阅历对等的东西。 她用鲜血和仇恨教给了他生存的信条,毁灭了雷楚云,但是却造就了今日的秋护玉。 如果不是因为复仇的信念,那个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从绝望的深渊里挣扎上来,可是时至今日,虽然内心仍执着于这个信念,但是仇恨已经不是他人生的全部。 他已经重生。 “对不起,这次的生意我们不做。” 把信交还给来使的时候,他的声音极其平静。 听雪楼来的使者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黑道中的杀手之王,脸色苍白,请求道:“无论如何,请做一个解释吧——不然,属下回去很难交代。” 人皮面具后,秋护玉的眼睛亮如秋水,看着窗外风雨交加的暮色,沉默了许久,终于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袋子,把一个小金牌放了进去,交到来人手里:“回去把这个交给你们楼里的靖姑娘,她自然明白。” “啊……秋老大原来认识靖姑娘?”来使眼睛一亮,觉得事情有了回旋的余地,正准备开口,却听见旁边的杀手之王淡漠而又决然地回答—— “不。我们……未曾相识。” 听雪楼·血薇_血薇_第三章 神兵阁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序 守着这里,大概已经有十七年了吧? 流年易逝,刹那的芳华,如同这桌上燃烧的蜡烛一般,也早化成了灰烬,而在火焰里面欲灭不灭的,只是过去的韶光,挣扎着,想留驻片刻,然而,终究被无情的烈焰一寸寸吞噬,一寸一寸,化为灰烬而已。 池小苔,曾经那么美丽娇憨的少女,如今,却像阶上枯涩的苍苔。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可是,屐齿仍在,那个曾站在阶上从容叩响她心中那扇门的病弱年轻人,那个惊才绝艳的听雪楼主,那个曾让她那样疯狂地爱过、恨过的人,却早已不再。 是自己背叛了他……然而,她不曾后悔。他是惊才绝艳的人中之龙,腾飞九天,俯瞰苍生。而她,不过是一只无法和他比翼翱翔的燕雀。她知道他终究会离开——而她,只会渐渐成为一片枯涩的苍苔而已。空留着屐痕,却再也等不到来叩门的人。 她怕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离开,所以,干脆就自己动手来永远留住他。 那一个雨夜,她同意了二楼主高梦非的建议,联手背叛听雪楼,行刺萧忆情! 男人想要背叛朋友,可能会有一千个原因。而女人想要背叛一个她依旧深爱的男人,却没有别的原因:她要狠狠地刺痛他,令他永远也无法忘记。 如果不能被他爱上,那么,就被他杀死吧! 那次的叛乱果然没有成功,虽然她穷尽了所有心力,败落的那一刻,她没有痛苦,反而只是觉得欣慰:她早就知道,大师兄是没有人可以战胜的……唯一能杀他的,或许只有那个叫阿靖的女子而已。 可是师兄没有杀她,尽管自己用尽了所有方法激怒他,想在他的手上求得一死。然而,他却只是淡淡地一拂袖,把她关在了这座阁楼里,说:“我不想再看见你。” 她被软禁在了一个看不到他的地方。从此,她便再也没见过他,一直到他死——死在那个叫阿靖的女子手里。 对于她来说,那便是最残酷的惩罚。 如今,十七年风风雨雨过尽,江湖中只余下隐约的话语在追随他们两个人的传说。 既然他死了,那么自己再去求死也没有了意义——她不想再求死,因为生怕喝过孟婆汤的自己,反而会忘记所有的爱与恨。 而活着,起码还能拥有回忆。 在师兄和阿靖双双死亡后,听雪楼修建了这个神兵阁,用来供奉那一对人中龙凤生前用过的刀和剑。一年后,她的软禁地址也换到了这里。这是她自己要求的,为的只是想每天这样地看着他生前片刻不离身的夕影刀而已。 随着听雪楼的持续兴盛,征服四方后作为战利品的各种武器、各门派呈献上来的宝刀名剑渐渐多了,不知不觉地,居然是满满一室——名副其实地成了汇集天下神兵利刃的“神兵阁”。 十六年来,从被囚到如今,伴随她的,只有神兵阁里四壁上森森的刀剑、架上林立的枪棍、还有匣子里盛放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暗器毒药…… 每一件武器的背后,恐怕都有过不平凡的往事。 或者凄厉,或者沉厚,或者雪亮,或者斑驳……那些不会说话的兵器静静地在四壁上、橱柜里看着她,用隐秘的眼睛——它们已经没有了血的味道。即使过去饮过多少人的热血,但是在这静谧的神兵阁里,所有的利器只是一片片静止的光阴,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那些不老的传奇。 她想,那些东西是会说话的,只要你用心去听。 平日阁里绝少有人来,她也不开窗,就在幽幽的光线里,看着四壁的兵器,辨认它们的优劣,考证它们的历史,回忆江湖中的传说,想象着他们主人的风貌……然后,皱纹渐生的嘴角泛起奇异的笑意,抚摸着那些兵器,喃喃自语。 那几乎已经是她余生唯一的乐趣。 然后,在听雪楼每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就着窗户缝隙里那浮动着微微尘土的光线,她铺开白绢,用小楷认认真真地记下了那一则则传奇。 ——亦真亦假的笔触中,是她那如云般莫测的心。 第一篇 相思泪 相思泪。 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相思泪,静静淌在他秀气的手指间——仿佛是沧海枯了以后,从情人眼里坠落的那一滴。 但是,那却是死亡的泪水,是蜀中唐门的绝品剧毒暗器。 唐门的第一高手坐在镜湖轩靠窗的雅座里,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一滴晶莹的泪水。那胶一般透明柔软的东西,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流动,折射出美丽的光泽。 刚烫好的女儿红还没有喝过一口,然而,他没有介意,也来不及介意。 ——因为第七批敌人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这一次的敌人虽然只有两个,可他手中却只剩一滴相思泪了。 唐诤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他没有抬头看最后来的那两个人是谁,但是他知道,越晚出现在这里的人,在听雪楼中的地位一定越高。 最后踏上镜湖轩二楼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如玉树临风,女的如空谷幽兰,就这样踩过满地的尸体,来到他面前。 “唐兄,你果然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 先开口说话的是白衣男子,带着微微的诚挚的赞许。而旁边那个穿湖蓝色衣衫的女子则只是出神地看着尸首身上的暗器和死状,仿佛在想着什么难解之事。 “南楚……原来这次行动的最高首领是你。” 听到声音后青衣人不觉一震,长长吐了口气——终于到了最后了。 看着面前的人,他自嘲似的笑了笑:“看来,我还是没有让听雪楼主亲自出手的价值啊……” “大哥的身体不太好……他知道我了解你,才派我主持这次针对唐门的围剿。”南楚微微笑着。虽然面前就是立刻要决一死战的昔日好友,可他仍然在笑。 两个人,一滴泪。 唐诤的手指一动,相思泪颤巍巍地滑落手心——虽然明知必死,他也要最后一搏。 看着他手上那一滴相思泪,白衣男子忽然提议。 “唐兄,我们来赌一把如何?” 两杯胭脂般的女儿红。 嫣红如血,酒香扑鼻——然而,那滴泪已经融入了其中一杯中,无色无味,不着痕迹。 那就是赌约,以生命为代价的赌约。 透过袅袅的热气,他对着南楚颔首示意。 可以开始了。 既然毒是他下的,那么南楚就有优先挑选的权利。 湖蓝色衣衫的女郎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两杯酒,沉吟之色更深。 静谧得出奇的镜湖轩,满地的尸体,西湖上微风吹来,柳丝随风拂动,然而,楼中的气氛是诡异而紧张的。南楚深深看了他一眼,手抬起—— “婉词,你出去。” 忽然而,南楚对身边的女子缓缓道:“你也是毒药方面的高手,应该回避这样的场合。” 蓝衫女子脸色瞬间苍白,但是仍然不出一声地走了出去。 “你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唐诤微微苦笑,“如果你不说,我也不会知道你身边那个女子居然就是‘神农之女’秦婉词姑娘……你何苦自断后路?” “因为我想要公平。”南楚目光沉静而深邃,“一直以来,我想要的就是这个。” “所以你跟随萧忆情?”唐诤讽刺地笑了,“要知道,像听雪楼这样以强压弱,用武力吞并武林,本身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看法不同而已,唐兄。”南楚摇头叹息,“我不和你争论……开始吧。”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注视了面前两只杯子片刻,终于,伸手去拿其中的一杯。 唐诤的目光闪了闪,嘴角抽动了一下。 然而,南楚的手在半空中忽然改了方向,在另一杯的上方顿住了。 唐诤的眉头皱了一下,忽然南楚抬头看了他一眼。 是想在自己的目光变化中判断出正确的答案吧?唐诤想着,干脆把眼睛闭了起来,他不能确定自己的眼睛会不会出卖他。 片刻,终于听到了液体流入咽喉的声音,他触电般睁开眼睛——是靠窗的那杯酒空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不要急着告诉我答案……就让我自己等待结果吧。”南楚喝完了酒,仿佛有些不胜酒力似的,倚着窗台缓缓吟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唐诤看着窗外,那里的柳树下,身着蓝衫的秦婉词手挽柳枝盈盈而立,因为极度紧张,娇弱的身材如同风中杨柳一样微微颤抖,他忽然叹息了一声—— “南楚,其实这一次你本来没必要和我打这个赌的,对于我来说,一对二根本没有胜的机会,而你们起码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可你为什么要和我赌呢? “你是为了她吧?因为我手上还有相思泪,所以她和你都有一半死亡的概率……你怕我在最后出手时选的是她,所以你才抢着和我打赌。” “果然——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啊……” 唐诤忽然变得很多话,然而,说完以后,看着南楚不自在的眼睛,他冷漠的眸子里闪出了笑意:“恭喜你能听完我这些废话——这证明你赢了。” “相思泪的毒,可是七步夺命的。” 他大笑:“看来,尝过相思滋味的人,是没缘分再尝一遍相思泪的——”大笑中,他抬手去拿剩下的那杯酒,毫不犹豫。 “啪。”南楚忽然抬手碰了一下,杯子摔到了地上,碎成片。 然后,看了看地面,似乎无奈地扬了扬眉,道歉:“抱歉,不小心失手了……这一次的赌约算是没有完成吧!三个月后,我再来找你。” “唐兄,再会。” 南楚就那样振衣而起,向门外走去,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是来杀他的。 “来世再会……”然而,他听见背后的唐诤轻轻笑了一声。 大惊。他下意识地拔剑,反手护住背部空门——然而,已经迟了……迅速回头,看见的却是那滴晶莹的泪,在唐诤手指间一闪而逝。他只觉得背后微微一凉,仿佛这早春江南的风忽然破体而入,酥酥懒懒的——相思泪!唐诤竟还有一滴相思泪! “唐兄!”他震惊,心底蓦然悲痛莫名。 但是……但是他哪里来的相思泪?唐诤方才明明已经用掉了最后一粒! 南楚的目光停在方才酒水泼过的地上,然而,光洁的木地板上没有任何腐蚀损坏的迹象——恍然明白了什么,他苦笑。 “你根本就没有下毒!对不对?方才两杯酒都是没毒的!” 毒发作得很快,死灰色迅速漫上了他的眼睛,看着唐诤,他的笑容有些苦涩:“一开始……你就想骗过我吧?然后……等我以为你死了离去时,再……再从背后偷袭我……” ——谁都无法背对着唐门高手,甚至萧忆情也不能! 南楚的眼睛里已经完全充溢了死亡的颜色,然后,由于毒药的作用,有一滴滴奇怪的液体,从他缓缓合拢的眼角流下:“我们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那是泪。 “南兄……我负你。”唐诤忽然叹息,语气沉痛,“然而,事关唐门生死,在下不得不……”一边说着话,青衣飘动,他已经从敞开的天窗里掠了出去——秦婉词应该还在楼下等候,楼顶上才是没有敌人的——他早已算好了方位。 他刚一掠出,身子还只探出屋面半个,却发觉外面的阳光实在耀眼——耀眼得如同闪电。 然后,闪电忽然贯入胸肺…… “奉楼主之令,候君已久。” 随同他身体重新跌落地板的,居然是身着湖蓝衣衫的少女——手弹雪亮的怀剑,露出洞察一切的微微冷笑。不知何时,秦婉词居然早已不在那棵树下! “南公子,真真吓煞人——幸亏楼主料事分毫不差,不然……不然……”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秦婉词连忙上去扶起南楚,从怀中取药给他服下,“你说你了解他,难道他不了解你吗?” 三月的风吹来,然而,整个楼里却空空荡荡的。 南楚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秦婉词关切而含着爱意的眸子。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住了垂到脸上的一绺秀发——经历了那样的生死,心底里深藏的感情终于掩饰不住。 他侧头看向唐诤的尸体,忽然,看见他闭合的眼角,有晶亮的东西闪动。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第二篇 碧玉簪 一支非常名贵的碧玉簪,玉质温润纯净,琢磨得玲珑剔透。 那是洛阳名士谢梨洲在小女儿行笄礼之时送的。 谢家几代都出名臣烈女,到了谢梨洲一代更是做到了朝中礼部侍郎。卸任后回到洛阳,便成了当地不容置疑的地方头面人物,被尊称为“谢阁老”,真真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而谢家更是书香礼义传世的人家,父慈子孝,门风肃然,举城莫不称颂。就是那支给唯一的女儿绾发用的碧玉簪上,也用金丝细细镶着几个字: “烈烈真性,脉脉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 连小儿女的饰物上,也如此煞费了苦心,可见是怎样方正严谨的人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集忠孝节烈于一门,代代出一两个名垂方志的人物。 最近洛阳街头巷尾传诵着的,就是谢家最小女儿的节烈故事。 谢家的小女儿闺名冰玉,年方十五,许字金陵某世家公子。 二月男方迎娶,途中经过崂山,不幸遇到了当地横行肆虐已久的山匪“七狼”。未婚夫被杀,家丁或死或伤,匪首苍狼见其美貌,掠回山寨,逼娶为压寨夫人。 谢小姐从容对答:“丈夫先丧,请容妾身以酒祭之,再奉新人不迟。” 匪首喜其诺,立刻备办了祭品酒水,送至帐外。 小姐一身素衣,脂粉钗环尽去,唯留碧玉簪挽发。容光绝美,气质高华,顾影徘徊,悚动左右,而终令人不敢生出强力逼迫之心。匪首苍狼惊为天人,对左右言道:“早听说大户人家小姐不同一般婆娘,今日可算见着怎么个不一样法了。” 谢小姐对坟哀泣方毕,听此言,忽然微微笑答:“冰雪节操,今使君知之。” 后退,拔碧玉簪,用力刺入咽喉。血出如瀑,气乃绝。 众匪惊动上前,自其袖中寻得白绫一幅,上有血书数行,曰:“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自此,方知遇袭之时,其死心便已决。苍狼惋惜良久,悻悻而去,逃去的家人在匪徒走远后,连忙收殓尸体返回。 讯息传来,洛阳轰动。 士林中,谁个不称羡孩子的父亲教女有方,门第生辉?由一些德高望重者牵头,向朝廷礼部上了奏章,尽叙谢家女子之贞烈。朝廷下旨,令地方筹措建碑立坊,以嘉其志,其父教女有方,重新起用,拜礼部尚书。 数日后,棺木返回洛阳。 棺到之日,全城出街相迎,更有妇孺沿路供香花蜡烛,献于烈女。 谢阁老不顾污秽,开棺抚尸而泣,恸曰:“有女如此,老夫何恨!” 周围百姓纷纷叹息,却不曾留意阁老的脸色瞬间有变,然后收泪,盖棺,神色复杂地匆匆催促府中仆人:“快将小姐的灵柩运回府上,准备明天下葬!” 才停棺一天,谢家就决定下葬了,多多少少让人有些意外——按理说,出了这么光宗耀祖的事情,是该多停一些时日,好让人来吊唁的。 然而,殡还是出了。大葬,风光无比,一时洛阳城里又是人山人海。 “是谢家的小姐死了?”朱雀大道边的高楼上,一位白衣公子看着底下的送葬队伍,微喟,“崂山那七狼,也实在让人看着碍眼得很,什么时候,是该清扫一下了……” “那个小姐,我还有些印象……倒和平常闺秀很有些不一样。”旁边的绯衣女子回答。 “你看——”绯衣女子身子忽然一震,轻推他,“棺木底下!” 白衣公子随她所指望去,看向送葬队伍中那口上好楠木棺材的底部,脸色蓦然也是一变! 血!有鲜红的血从棺木的缝隙里流出! 两个人同时从高楼上掠下,在围观人群的惊呼中落到了殡仪队中,推开众人,来到棺前。绯衣女子伸手从棺上沾了一滴血,放在鼻下闻了闻,对白衣男子点头:“不错,果然是活血!” “里面有动静。”萧忆情俯身细细听了听,也道,“好像还有心跳。” “你们干什么——来人,快……”谢阁老不知为何意外慌乱地挤了过来,厉声叱着,却在看见来人的面貌后软了下来——“萧、萧公子……?” 洛阳城里的每一个人,看见这个病弱的年轻人莫不敬畏三分,连大名鼎鼎的阁老也不例外。 “开棺!”绯衣女子用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吩咐,“你女儿还活着!快开棺!” 众人哗然,好事者更是把街中心挤了个水泄不通—— “靖姑娘哪里的话……冰玉她死了都好几天了,可不要说笑。”谢阁老一边勉强地笑笑,一边用袖子不停地抹去额头流下的汗水,“老夫昨天还开棺看过小女的尸身,没错的,已经……已经是舍身成贞了……” “是吗?……原来你是故意的!”阿靖冷冷地看着他:这个一方的大儒名士,嘴角忽然有冷酷的笑意——“你是有意要活埋女儿吗?!” 她蓦然反手挥剑,平削,楠木的棺盖在绯光中直飞了出去! “哇!鬼啊!” 棺盖一掀开,只见一双手无力地向上伸着,指尖露出棺材少许——可以想见,在盖子尚未掀开之时,那娇柔无力的手曾怎样一直努力地试图推开棺盖。 “诈尸……诈尸了!”谢梨洲脸色苍白,第一个颤声喊了起来。登时街上的闲汉发了一声喊,齐齐散了开去。谢阁老顾不得女儿,也拔腿便走—— “给我站住!”阿靖厉声喝止,众人一惊,不由停步。绯衣女子俯身下去,抱起了棺中尸体。 “哎呀!”众人又是一惊,只见谢家小姐脸色惨白,喉中插着一支碧玉簪,可眼睛却是开着的,直直地看着对面的父亲,眼角有泪水缓缓流下。 “玉儿……”谢阁老怔怔地看着活过来的女儿,半晌说不出话。 谢冰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抬手虚弱地抚着咽喉上的簪子,喉咙里只有微弱的咳嗽声。伤口附近,有鲜血从凝固的血痂裂缝里渗出,流到棺底上。 谢家的小姐还活着。 一样的闺房,一样的仆人,然而,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不再相同—— 你要是死了该多好。 她仿佛从周围人叹息般的目光里,看到了他们心底的惋惜。 父亲再也没有来看过她,但是她能想到父亲心里的话:你干脆死了该多好……那才不枉为父十五年来对你的调教——为什么你活着呢?如果你活着,那烈女的光环就会黯然不少,为父的宦途又要添不少波折啊。 虽然在抚尸恸哭时,就意外地发现你还有一丝气,但是为父还是决定成全你的三贞九烈——你的丈夫已经死了,你一个少艾的寡妇,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偏偏那个孤僻的舒靖容要来管闲事……唉,要是你真的死了该多好啊…… “当时我明明是尽了全力想刺死自己的呀!”她想分辩,然而,不能说出话来。 碧玉簪已经被取了出来,喉咙上包扎着厚厚的纱布,大夫说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出声了。她成了一个哑女,而且是一个曾被强盗掳掠的丧夫寡妇。 为什么她以白璧之身归来,但所有人都盼望她死!或许,自己活着真的是个错误吧? 昏暗的闺房里,她挣扎着起身,坐到铜镜前,用银梳细细地梳理着乌黑的长发,然后,更仔细地化妆。一切停当以后,颤抖的手指拿起了妆台上的碧玉簪。 忽然,她的手被人从后面扣住,她意外地转过头,就看见那个曾将自己从棺中抱出的绯衣女子带着冰冷而又充满叹息的目光,看着她。 她无声地痛哭起来,缠着绷带的咽喉里发出了轻轻的抽泣。 阿靖看了她半晌,忽然反手握住簪子,“噗”地用力刺入了自己右肩!鲜血流出,染得绯衣更加鲜红,谢冰玉惊讶地看着她。 从肩头拔出碧玉簪,血一下子溅了对面的谢冰玉一身,她这才如梦方醒地跳起来,上去抓住了绯衣女子的衣袖,焦急地想问,却只发出“啊啊”的嘶哑声音。 “在我肩上这个伤痕消失以前,请你保留着它。” 沾满血的簪子被放入了她的手心,上面还留着对方体内的余温。 谢冰玉抬起憔悴的脸,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这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奇异女子,却听见她继续说:“但是,我希望你能用它来保护好自己,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自己……” “你没有错,是这个世间病了。” 绯衣女子坚定而从容地一字字对她重复:“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 拉着她的衣袖,谢冰玉再次无声地哭了出来,然而,她的眼睛里却闪耀着光彩。 三个月后,听雪楼。 “真是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做善事。” 密室里,在商讨完了正事之后,轻袍缓带的萧忆情看着对面的女子微微笑了起来,反复把玩着手中的一只水晶更漏,不知是调侃还是讽刺。 “就像我也没料到,你会真的同意让谢冰玉加入听雪楼一样。” 阿靖看着他,眼睛里也有意外而无法明了的神色:“吸纳一个对你没有任何用处的人加入楼中,这不像你一贯的作风。” 修长的手指握着水晶更漏,萧忆情只是含笑看着里面细细的沙子如同水一般流动,不语。 “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大发善心,也不是你舒靖容一贯的作风呀。”看着对方一时间被问住的样子,笑意终于掩饰不住地展现在听雪楼主平素冷漠的面容上。 “既然你都能出手拉她一把,为什么我不能收留她呢?” 阿靖一怔,忽然低下了头去,抚着袖中的血薇剑,默默无语。 过了许久,她抬头,道:“我知道了……冰玉对你来说并不是一无可取的——那样忠贞节烈的女子,至少,她会对听雪楼拥有绝对的忠诚。你应该是考虑过这一点吧?否则怎么会让她进入收藏绝密资料的岚雪阁。” “你……”听雪楼主想说什么,然而,终于无力地靠回了躺椅,苦笑着摇头,“算了,你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 而另一边的岚雪阁中,面对着堆积如山的资料信文,那个才十五岁的女子埋头抄写整理着,不时地,伸手下意识地拉了拉颈中的罗帕,护住了那个可怕的伤口。 碧玉簪的坠子在如云的发间晃动着,温润晶莹。 上面还有那金丝嵌成的几行小字: “烈烈真性,脉脉柔情。不卑不亢,玉骨冰心。” 第三篇 金错刀 金错刀。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扉户出光芒。 江湖中,谁都知道,金错刀,是武林中声名显赫的大名府金刀霍家的传世之宝,是五十年前霍家曾祖霍仲羽称霸中原近十年时所用的武器。 近二十多年来,霍家声势虽然不复当年,但是只要一提起金刀霍家,武林中人仍肃然起敬。 然而,此刻,这把金制玉装的刀,却破碎成了数截,被放在一个锦盒中。 “可惜……”看着由江秋白呈上的残刀,同样用刀的听雪楼主难得地叹了口气,拿起其中是刀身的一片,用手指试了试,苍白的脸上有惋惜的神色。 江秋白一震,立刻单膝跪地回禀:“属下没能将金错刀完整带回,请楼主处罚!” 虽然这一次进攻霍家,真正做到了兵不血刃、损失最低,但是没有完成楼主“将金错刀带回来给我看看”的吩咐,他仍然心中忐忑。 “你不是把它带回来了吗?我不是也看过了吗?你有什么过失呢?”萧忆情薄如剑身的嘴唇上漾起了微微笑意,看了看旁边坐着的绯衣女子,眼中的笑意更浓,“你出去吧。” 江秋白有些释然又有些莫名地退了出去,楼主深沉诡黠的性格,还真是让手下难以琢磨啊。 “阿靖,你看,多好的一把刀,蕴藏了多少年的灵气与杀气啊……可惜,可惜……” 听雪楼主一连说了几个可惜,然后微叹:“可惜毁在了霍步云手上。” “好一个宁死不屈的霍步云。”陡然间,旁边一直不出声的绯衣女子淡淡赞了一句,“听雪楼扩张的这几年,所到之处,已经很少看见这样血性的真男子了。” 萧忆情沉吟。 他也从属下的禀报中得知,在听雪楼人马把霍家的人追杀到绝路的时候,作为霍家现任当家的霍步云,率领部众血战到最后一刻,毅然砸碎金错刀,投身悬崖。 “的确是宁死不屈的好男儿……如果这一次不是有人从内部出卖,霍家有他,听雪楼哪能这么轻松地攻破金刀府。”他缓缓道。 “是谁出卖了他?”阿靖问,这一次的事,不在她的权力范围内,所以自始至终她都不过问什么,如今事情已尘埃落定,她才开口。 萧忆情挟着金错刀的碎片看了许久,目光变幻,终于一字一句道:“是他妻子。” “霍青嵋?!”绯衣女子一向淡漠的语气里也有震惊之意。 难怪她,要知道,霍家小姐青嵋,和后来入赘霍家的韩步云之间的爱情,几乎是江湖儿女口中传诵了很久的传奇…… 韩步云,本来只是大名府上一个无名的皂隶,有着一身不算太高明的武功和算是很低的地位,然而,却偏偏有和武功地位完全不相称的热血正义。 就是这过人的正义感差点要了他的命—— 那个时候,大名府辖区内的崂山正在闹流寇山匪,那七个占山为王,号称“七狼”的家伙几乎把方圆几百里搅得民不聊生。大名府尹本来是个混日子捞银子的官,压根就不想管这号子事,可偏偏那手下的差役韩步云不识好歹,几次三番地进言说该派人管了。 这关你小皂隶什么事啊! 在又一次听说崂山下的某村庄被血洗后,韩步云的劝说请求又来了,府尹不耐烦地剔着牙齿,干脆地下了死命令:“凡是我手下的,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件事!” 然而,小小的差役却变了脸色,狠狠扯下外面的皂隶官服,直扔到老爷脸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仗着血气和肝胆,竟然孤身去了那虎狼之穴。 结果自然是寡不敌众,重伤后被擒—— 七狼的老大苍狼放出话来,要拿那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来祭天! 这样的消息传到江湖上,自然免不了一阵骚动。 虽然敬佩小衙役的胆色,然而七狼的确不是泛泛之辈,韩步云又不是在江湖上有靠山有人缘的家伙,能替他出头的,更是绝了踪迹。 看起来,这个悲剧性的小人物是必然要无奈而壮烈地死去了,而且死得会很惨。 然而,死期临近的时候,事情却蓦然发生了变化—— 大名府小差役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地就传入了金刀霍家大小姐的耳中,激起了待字闺中的青嵋小姐的一腔爱慕和正气,于是,千方百计地求了父亲,借助霍家的声威和实力,居然硬是从匪徒的屠刀下将韩步云生生救了回来。 后来的事情发展,就是所有人都乐意看的结局了。 正义的小衙役和爱慕他的小姐结合了,而因为霍家仅有一女,便入赘了霍家,改名霍步云,继承了霍家的武功和家业,两个年轻人恩爱地生活着。 几年后,为了报当年之仇,霍步云率领金刀府的人破了山寨,杀了土匪七狼。而动人的开始和这样完美的结局,让两个人的故事成了江湖中又一段爱情的传奇…… “霍青嵋怎么会出卖她的丈夫?”绯衣女子皱眉问——虽然一向认为人世间的感情淡漠如纸,但是看见这样被奉为楷模的爱情居然如此丑陋,也不禁有些不解。 “因为霍步云背叛她。” “哈……”阿靖冷漠地笑了笑,许久才淡淡道,“富贵和权势,果然是蚀骨的毒药……” “错了。霍步云不算是喜新厌旧——那个女子,才是他最初所爱。” “哦?为了报恩和霍家的权势放弃了她,然后在功成名就后再偷偷纳为外室?” “又错……那个时候,那个女子为七狼所掳,韩步云为了救她孤身上山,然而除了几乎送命外根本没有效果,为了解救出她,他只有借助金刀霍家的力量……”萧忆情淡淡地笑,指间挟着那一片金刀碎片,刀上暗金色的光芒在他俊秀的侧脸上浮动,“说起来,真正值得大书特书的,反而是这一段不为人知的畸情呢……哈。” “原来如此……”绯衣女子的脸上,也有复杂的神色,终于道,“霍青嵋既然知道了,最多也是告知父亲长辈,报复韩步云和那个女子罢了——为何又要赔上整个家族的代价?” 萧忆情苦笑,摇头:“现下的霍步云,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差役韩步云了——他对于霍家不仅是大的臂助,更是领军人物……说直白一点,今日的霍家或许可以没有霍大小姐,但是绝对不可以没有霍步云!” “所以,尽管她向父亲哭诉,但是父亲能做的,只是劝女儿委曲求全罢了。” “何况,虽然不爱她,但是霍步云至少还对她不坏,而且霍步云实在也是一条好汉子。” 阿靖微微点头,叹息:“到了最后,得不到任何援助,又不能忍受丈夫的背叛,她只有用了最毒辣的手段,向你出卖所有人,借以报复他一个人?” “女人的报复,真是让人心寒齿冷。” 连听雪楼的主人,也不由露出了敬畏的神色。 绯衣女子笑了笑,但是眼色却是冷冷的,忽然道:“霍青嵋现在如何了?” “送来了全部消息后,在听雪楼进攻金刀府的时刻,她用这一把金错刀在供奉祖先灵位的灵堂里自尽。”萧忆情手指轻轻弹了弹刀片,有些落寞地回答。 绯衣女子微叹,抬手用指尖揉了揉眉梢,也带了些苦涩意味:“果然——是无法再一个人生活在没有爱人的世上了吧?” 一个憧憬爱情的女子,她所要的不多,不像那些男人,在外头还有大片的江山,还有打拼来的势力与地位,然而,她有什么?她要什么?她,还怕什么?! 最多拼着豁尽了后半生,有什么做不得! 那个曾在窗内千百次梦想幸福的霍家小姐,终于顾不得一切。 热烈地爱,疯狂地恨。 曾在闺中无数次梦想未来的她,在幸福被毁灭后,变成了恶灵。一起被毁灭的,不仅有她的丈夫和家族,还有她曾经向往善良和幸福的心灵。 所有的一切,宛如那把金错刀,片片破碎。 第四篇 海上花 海上花。 传说中和“鲛人泪”“夜光珠”并称的南海三大珍奇。十年发一叶,百年开一花。开时的艳丽,足以让所有见惯奇珍异宝的海客胡商屏息。 特别奇异的是,那是具有骇人生命力的花,虽然一旦离开海水便枯萎成黑色的丝状物,但无论隔了多少年月,只要再把它放入海中,它便会立刻重新绽放出惊人的美丽。 就算是自己,当海盗纵横南海快十年了,也没有再见过那样奇异的东西了吧?虽然仓库里掠劫来的金银宝石已经堆得快冲破了顶,但是……自己的船队却从来没有给他带来过海上花。 说起来,他最后一次见到那样的珍奇,也是十二年前了。 那是他父亲送给来自波斯的母亲的礼物——当父亲还是一个殷实的海上商人的时候。 黑色丝带般的干枯花朵,被细心地编织成了束发的带子,缠绕在母亲金色的发间。那样珍贵的礼物,再加上父亲东方人的神秘和温柔,终于说服了有着美丽蓝色眼睛的母亲,从遥远的故国跟随父亲来到了中土,然后,有了家,有了他。 然而,当稳婆将刚诞生的他抱给母亲看的时候,母亲只看了一眼,就尖叫着昏了过去 “那不是我儿子!鬼!那是鬼!” 后来,他才知道,所有不幸的根源都来自他的眼睛。 左边的一只是夜一般的漆黑;而右边的那一只,却是如同大海一般湛蓝。 拥有这样邪异双眸的人,在母亲那个国度里,被称为“鬼”,是一生下来就该被淹死或挖去其中一只眼睛的。 “露伊纱,你要做什么!” 那一天,刚回家的父亲被惊呆了,不顾一切地上去夺下了孩子母亲在婴儿床边举起的小刀。 “要挖掉!神说,必须挖掉邪恶之眼!”母亲疯狂了,喃喃说着,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激烈的光芒,“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鬼!” “说哪里的话啊……多好看的眼睛——是黑夜和黎明交界时的颜色呢。”父亲温和然而不容置疑地回答,从床上抱起他,亲了亲吓得哭泣的儿子。 然而,就在他十岁的时候,作为海客的父亲在去交趾国贩卖丝绸的途中,连人带船被飓风吞没。 “鬼!你这个不祥的孩子!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你的父亲!” 噩耗传来的时候,母亲披头散发地痛哭,指着他诅咒。 那美丽的干枯的海上花,在她发间隐约显现。 他却只是漠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恍然觉得那样的母性怪物实在是辱没了那朵美丽的花。他的漠然更加激起了母亲的怒气,更恶毒的辱骂和体罚接连而来。反正,他也习惯了。他是带着被诅咒的命运和缠绕的怨念来到这个世间的,是不受任何母亲期盼而诞生的婴儿。 不过,母亲的愤怒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父亲的船连人带货在海上沉没,所以货主和船主,还有死亡水手的家人纷纷上门来要债了,渐渐地,家里什么东西都卖掉了,然而,还是抵不了债务。 被告到了官府,知府大人下了命令,一家人全部官卖,抵债。 他那个时候十二岁,标的价格是纹银五十两。 而他的母亲却只值三十两。 “哎,那个女的虽然是个胡姬美女,但是都三十多了,还生过孩子,三十两?送我都不要!”有来自青楼的买主,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母亲,一边和牙婆讨价还价,一边抬起母亲的脸来鉴定其容色,终于,以二十两成交,随即上来拉扯着母亲。 母亲脸色惨白,忽然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诅咒:“你这个不祥的孩子!”然后,一头撞在了衙前的石狮子上,血顺着金色的头发流下来,染红了那朵海上花。 他没出声,木然地看着。 围观的人发出看到了好戏的满足的叹息。 买主有些无趣,忽然看见了一边面无表情的他,眼睛一亮:“好俊的孩子!” “可不是,才十二岁呢……长得多漂亮啊,你们那边好男风的相公们能不喜欢?”牙婆一看,连忙顺口接上,撩起他额前的散发,“看那一对眼睛!世间哪里去寻得来?五十两不亏!” 他蓦然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忽然抬头,盯着眼前的众人。由于愤怒和恶毒,一蓝一黑的眼睛里有骇人的光芒,令买主不禁倒退了一步,有些怯然:“这孩子……邪得紧哪……我不要了。” “哎哎!别走啊,四十两如何?”死了一个人,牙婆有些急了,连忙想把剩下的脱手,用力扳转他的脸,对着太阳叫卖,“你们看,多俊的孩子!才卖四十两!” “不准你们欺负没娘的孩子!”突然,围观的人群中传来一个稚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吃惊地回头,然后,看见了一个由家丁仆人们簇拥的粉妆玉琢的女孩子。那个孩子比他还小一些,但是显然很怕羞,看见大家都在看她,立马躲到了嬷嬷背后,但仍然牵着嬷嬷的衣角,怯怯道:“余嬷嬷……我们把那个哥哥买下来好不好?” “小姐啊,这事要问过老爷呢!我们不好做主,也没那么多钱呀。”嬷嬷规劝。 “爹爹最疼雪儿了,他一定依的!现在如果不买的话,那个好凶的大叔就要把哥哥带走了!”小女孩急了,用力拉着嬷嬷的衣服,几乎要扯破,“雪儿有钱的!喏——” 她踮起脚,从脖子上解下了黄金的长命锁,放到嬷嬷手里。 “小姐,你看,现在可把他怎么办呢?” 颈后的草标终于被扯掉,脚上的锁链也被打开,然而,自由了的他却听见那一帮仆人中的老妈子用埋怨的口气对那个女孩子说,同时用厌恶的眼神看他,仿佛看一只癞皮狗。 他立刻采取了抵抗的态度,敌视地看着那个穿着金丝绣花衫、向自己走过来的富家小姐。 “你……你愿意和我回家里去吗?”出乎意料的,那个买他的孩子却反而用怯生生的语气试探着问,忍不住去看他,但是眼神却是躲躲闪闪的——是个胆小害羞的毛丫头呢。 他想,然后,照样毫不客气地回答:“不愿意。” “那么……那么……”小女孩有些为难地咬着手指头,困窘地想了想,终于万分不舍地说,“如果哥哥不高兴和雪儿待在一起的话,那么,你自己走好吗?你有住的地方吗?” 他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着这个才八九岁大的孩子——她看自己的眼神是喜爱而可惜的,宛如看着最心爱、却不得不放手的布偶一样。 自幼看惯了母亲厌恶神色的他,心头却有了第一次剧烈的震动。 “你不怕吗?”故意用异色的眼睛紧紧地看着她,他问。 “好漂亮的眼睛啊!”她仿佛第一次注意到一样,高兴地叫了起来,然后盯着他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怯生生地问,“我……我可以碰一下吗?” 得到允许后,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伸出了雪白的手指,轻轻地摸了摸他的眼皮。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那手指上的暖意。 “小姐,快别碰他!好脏的!回去老爷又得骂了!”忽然,手被扯开了,老嬷嬷严厉的话语传了过来,“唉,要是夫人还在世就有人管你了!和这些叫花子一起,会被人说没家教!” 他一震,霍然睁开了眼睛,看了那个嬷嬷一眼,用凌厉凶狠的目光。 在对方不由自主地噤声后,他却站起了身,来到母亲尸身的旁边,解下她头上那沾血的海上花,交到了小女孩手上:“这是朵漂亮的花呢,好好留着!” 然后,蹒跚地走向远方。 “哥哥……你还回来吗?”身后,蓦然传来小女孩鼓足勇气问的话,他终于回头,站定,露出了十几年来的第一次微笑,“看着那干花,什么时候花开了,我就回来!” “哎呀!如果能再见到哥哥,可真是做梦一样呢……”她的脸红红的,怯生生地笑着拍手。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海上花。 从此,过着海盗生涯的他,却再也没有见过它,连同它的主人。 他成了纵横南海、令所有船队和旅客闻风丧胆的海王,霸占着望不到边的海域,然而,他却再也没有见到海上花……他曾经踏上过陆地,为的是寻找那个戴着海上花的小女孩。 然而光阴荏苒,所有的往事逐渐被风尘湮没,已无迹可寻。 所有能打听到的消息,只是得知她是大名府温员外的女儿温吟雪,自幼丧母,而温家举家迁往他乡,杳无消息已有近十年。 她如果活着,也有十八岁了吧?早就是该嫁人的年龄了,现在,说不定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他想着,苦笑,看着杯中的波斯葡萄酒出神。 酒里面映着一蓝一黑两只眼睛。 蓝色的一只,只能看见过去,而黑色的,只能看见将来。 不祥的眼睛……哈,见鬼去吧,母亲若是在,看见他今日的势力地位,又会怎么讲? 想起母亲,他心头陡然有压抑的怒火。那个臭婆娘!如果现在她还活着的话,自己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哪怕是自己的母亲,只要得罪了他,也绝不饶过! 这十几年来,他也觉得自己是越活越不像一个人了。 管束着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群恶毕集的海盗,他已经变得如同野兽一般残忍无情。 “王,赤发他一直求我,想求我向王要昨天掳来的那名女子……” 忽然,旁边有人不识时务地打断了他的遐想,是船队的副手飓风。 他一向不喜欢这个人,也许就是因为他的名字——总是让他想起那死去的父亲。然而,飓风在海盗组织中的作用,他心里是明白的。 他不回答,只哼了一声:“赤发那个好色的家伙……” “反正那个女子王已经用过了,再给别的兄弟也无所谓吧?”飓风倒不像其他兄弟那样怕老大,只是直言,“何况,王身边哪缺女人呢?” 提起那个刚掳回来的女子,他只觉得有一团火从体内升起—— 按照惯例,每次做成一票生意,最美的女子和最珍贵的财帛,都是由他先来享用。昨天那一票油水分外足,他为归来的兄弟们庆功完毕后,就醉醺醺地来到那个关着女子的房间。 她在黑暗中抽泣着,身体颤抖而温暖,仿佛开在暗夜里的花朵……他把那个女子想象成了那个遥远的女孩,在不见五指的夜中制止着她的反抗,疯狂地占有着她,感觉这个女子如同花朵一样在他身下绽放。 天明,他起身时,看见她正拥着被子缩在一角哭,怯生生的样子。 很多次完事后,他都看见那些女子有同样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的样子却引起了他罕有的怜惜。他走过去,有些粗鲁地撩起她的长发,吻她。 然而,看着他凑近来的眼睛,她发出了惊惧的尖叫。 所有人看见这怪眼都要吃惊,看来这女子也不例外啊……他登时兴趣少了大半。 “回去告诉赤发,这个女人我不给。”许久,他才沙哑着嗓子回答飓风的话,“如果真的缺女人,让他从我帐篷里那八个女人中挑一个去。” 飓风有些惊讶地看着老大,正准备说什么,忽然听见外边一阵骚动,一个手下跑了进来。 “怎么了?”他皱眉问。 “王……王!那个女的……她跳海自杀了!”手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 “什么!”他有些激怒地站了起来,扬手一个巴掌,“混蛋!怎么不看好一点!” “那小娘们她……她一直都是哭……谁想得到竟有自杀的胆子啊!”手下有些委屈。 他疾步走出去,远远地,看见甲板下的海面中漂浮着一个人。 看起来她一直都是怯懦而柔弱的,在被掳掠和践踏时也只有不停哭泣,而毫无反抗之能,没想到,这娇怯怯的人儿,却居然真的有自杀的勇气。看来,对于这些良家女子而言,失身的打击永远是最痛不欲生的吧? 他感叹着,来到船头,扶栏正准备细细查看。 “哎呀!看那女人头发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有人忽然指着海中叫嚷——他循声看过去,全身忽然一震。 所有人都意外地听到了一声不似人声的模糊呜咽或嘶喊—— 然后,当着所有手下的面,号称海王的他竟以手掩面,在船头跪了下去! 一个美丽的女子。 碧蓝的海水拥着她苍白的面容和胴体,长长的黑发如同海草一样缠绕着她,在水中载沉载浮,宛如沉睡未醒的水仙子。 而碧蓝的海水中,海草般的发丝里,居然绽开了一朵美得让人屏息的花。 仿佛是一个哀怨凄艳的梦,在死去人的发间幽幽开放。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着吧——等那朵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哎呀!如果能再见到哥哥,可真是做梦一样呢……” 幻梦成真,而转瞬浪已汹涌没红尘。 海面上漂浮的花,如同薄命逝去的一生。 第五篇 七星剑 七星剑。 金吞口,乌木柄,鲨皮鞘。鞘上,有七点如同鲜血般鲜红的宝石,连城之宝。 然而,它的价值不在于此,而在于所代表的权力和威信——武当派掌教真人那泰山北斗的地位。自从开教以来,这把由张三丰祖师使用过的佩剑,便成了教中的镇派之宝,一代一代相传着,而历代各位掌教真人的武功地位,也一代代地把更多的威望注入其中,让这剑不仅仅是纯粹的“物”而已。 而他,麦任侠,已经是武当第二十代的掌门人。 记得那一天,他头戴紫金冠,腰悬七星剑,在诸多武林头面人物的簇拥下,在三清神像前接过了掌教的位子,从此成为执武林牛耳的人,才二十七岁的他,曾那样地踌躇满志。 他是武当派五十年来的第一高手,在第十九代掌门仙去之后正式由大弟子掌教。萧忆情又何足道?听雪楼又何足道!他麦任侠将联合所有不屈服于听雪楼的势力,全力遏止萧忆情那不可一世的并吞武林的野心。 道袍飞扬,他在解剑池边扬眉冷笑,笑里,全是年少的傲气。 七星剑在他手中闪着火一样的光芒。 “你看,这就是武当新掌教真人!” “很年轻呀!奇怪……这么嫩,能当大事吗?” “武功绝对是没的说!武当四长老早试过了,说是武当五十年来最杰出的一位。” “哦……不过,听说立他为掌教,最主要的是他品行很好!” “是啊是啊!尊师爱友,侠义重诺,江湖中都赞是条好汉——武当青灵子那个牛鼻子,一辈子做得最正确的,我看就是选了这个徒弟做接班人。” “恩,看来,这一次总算有人可以对抗听雪楼了。起码,萧忆情如果要继续吞并武林,就先要过了武当新掌教这一关!” “不错!这下,有好戏看了……” 听着众人的纷纷议论,解剑池边有一个人只是淡淡笑了笑,低声对旁边的同伴说:“你看,那些人多看好麦任侠!” “麦任侠的确不简单——看他刚才在接位前演示的剑法,恐怕一年后就差不多能和我不相上下了。”旁边,一袭白麻长衫的同伴轻声回答,同时拉了拉袖口,遮住了里面绯红色的女装。 “不尽然。”有些病弱的年轻公子笑了笑,眼睛里有冷冷的光芒,“他成长太顺利了,所以心里一定有个地方是薄弱的。不像你我,经历过太多的苦难……我和你打个赌吧,阿靖,看我在三个月内让他乖乖地成为听雪楼的属下。”他好看的眼睛里闪耀着冰冷而漠然的光,似乎不经意地看着众人簇拥中的武当新掌门。 阿靖淡淡地笑了笑:“虽然你在他身边安插了楼中的内应,但是麦任侠心高气傲,要杀他容易,可是要他俯首称臣,恐怕未必能成功吧?” “那么,我们打赌吗?”听雪楼主微笑。 “不。”出乎意料地,绯衣女子拒绝了,“因为,你既然这么说了,就已经有绝对的把握。” 此刻,在这昏暗密闭的墓室里,整整九天粒米未进的麦任侠只是如同垂死的野兽般在角落里喘息。幻觉……那由于极度饥饿困顿而产生的幻觉让他又看见了那个人——那个将他骗进墓室、活生生将他反锁在里面的二师弟……好恨,他好恨! 恍惚中,看见二师弟张佩宁向他走了过来,带着狞笑。他大怒,不顾一切地举剑刺过去,然而,没有用……师弟忽然就到了他身边,仍然狞笑地看他。 笑什么?不准笑!不准! 他忽然张口,对着近在咫尺的那狞笑的脸一口咬了下去! 好腥……好热的血啊……让他已经纸一般薄的胃异常地兴奋起来,他用力地舔着、吸着……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嘴角传来剧烈的刺痛——剧烈得足以让半死的他也暂时恢复了一点清醒。 抬手一摸,脸上、手上到处是温热的血……他居然在昏迷中因为饥饿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血,血……饿,好饿!他要吃的! 然而,他知道自己是没有救了的——这里是武当山历代掌门的墓室,为了完好地保存各位掌门的遗体,石门一旦关闭,人力是永远无法从内部开启的。平日绝少有人来这里,他又经常出门远游,所以,即使几个月没见他,弟子和门人也不会觉得奇怪。 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他在昏暗中到处摸索着,用嘴舔着石壁上渗出的水滴,缓解着胃里极度的痛苦——和着血的水流在舌上,更加刺激起他无限的欲望。 他近乎痴迷地啃着一切所能碰上的东西,然而,一路咬过去,什么都不能吃…… 木头,岩石……墓室里,就只有这两件东西。 果然只是死人待的地方啊——他绝望得发狂起来,拔出七星剑四处无力地砍杀——这里是死人才待的地方!而他才二十七岁! 死人……他的手蓦然顿住了。 奇异而热切的目光,停在了那一具具坚实的楠木棺材上。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喉咙里发出了不知是痛苦还是喜悦的声音,他用尽所有余力举起了剑,然后让它顺着惯性落下——楠木在吹毛断发的宝剑下如豆腐般剖开…… 幸亏……幸亏有七星剑呢…… “哎呀,说起来大师兄还真的是游侠心性——都到师傅的忌日了,还不回山,看来少不得要我这个二师哥带大家来祭扫了。” 一个月以后,石墓的门忽然洞开,一群弟子拥着二师弟走入。 门打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棺盖上那柄斜插的七星剑——鞘上的七颗红宝石如同要滴出血来。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墓里一片狼藉的血腥景象——所有的棺木都被劈开了,尸体的残肢凌乱地铺了一地,那个正野兽般贪婪地啃着某只腐烂的人手的,居然……居然是…… “你又赢了。”在夕阳映照下的白色小楼里,带着面纱的女子微微叹息着,对旁边一个披着貂裘,执着金杯的青年道,“果然,人和兽其实没有多少区别。” “阿靖……”青年没有接着她的话题,只是微闭着眼睛,拍了拍她的手背,淡淡问,“高欢如今把他训练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他已经从内心里完全被摧毁了,再给他套上笼头他就会毫不反抗地跟我们走……”阿靖颔首,沉吟着,“麦任侠本来的武功实在是不错,一旦训练成了杀手,吹花小筑的实力将大大提高。” “如果不是因为他是个人才,我早叫张佩宁杀了他了……何必那么费事地把他关在那种地方折磨他。”萧忆情啜了口酒,神色淡漠,随手把玩着横在膝上的七星剑,仿佛那无上的权威象征只是一个玩具。 “什么正派名门的子弟,从小的忠孝礼义……其实人人的心里都是一只野兽。那些道德伦理只是像一个坚硬的面具,如果你敲破了它,会看见内里藏的只是丑陋不堪的畜类而已——那才是人的本性啊……” 阿靖目光锐利地一闪,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拿走了他手中的酒杯。 “你喝多了……平日你的话不会那么多。” 杯中的红色美酒微微漾动。血一般的美酒。 权倾武林的听雪楼主对于这样的干涉却似乎很顺从——有些疲惫地伸手拿起七星剑,随便递给旁边的绯衣女子:“给你留着把玩吧……怎么说,这剑还是不错的。” “那上面有血,我不喜欢。” “哪里有?” “那不就是吗?……” 手指点向鲨鱼皮的剑鞘,忽然间,那七颗红宝石仿佛滴出血来。 相思泪:友情。 碧玉簪:道德。 金错刀:爱情。 海上花:童真。 七星剑:人性。 天色又已经渐渐黯淡了下来,从窗户缝隙里透进的那点光,已经无法让她再继续记录任何东西了,但是,这样的黑暗,反而适合那些黯色的故事呢。 那些是只能在黑暗中回顾的往事吧? 灰色、压抑、疯狂——如同她池小苔的一生。 醉思仙 宋•孙道绚 晚霞红。看山迷暮霭,烟暗孤松。动翩翩风袂,轻若惊鸿。心似鉴,鬓如云。弄清影,月明中。谩悲凉,岁冉冉,舜华潜改衰容。前事消凝久,十年光景匆匆。念云轩一梦,回首春空。彩凤远,玉箫寒。夜悄悄,恨无穷。叹红尘久埋玉,断肠挥泪东风。 听雪楼·血薇_血薇_第四章 病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血薇_血薇_第五章 火焰鸢尾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血薇_血薇_第六章 铸剑师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一章 梦幻空花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二章 星堕往世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三章 穹月沉浮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四章 双星黯夜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五章 风音蝶魂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六章 记川溯影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七章 海天龙战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八章 血薇暗影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九章 深澜沉恨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十章 白云苍狗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十一章 倾城之血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十二章 红莲赤炎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十三章 茫茫彼荒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十四章 空山夜雨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十五章 魔渡众生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十六章 永夜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第十七章 同归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护花铃_护花铃_番外一 拜月一徘徊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指间砂_指间砂_序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指间砂_指间砂_第一章 黄泉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指间砂_指间砂_第二章 紫陌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指间砂_指间砂_第三章 红尘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指间砂_指间砂_第四章 碧落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指间砂_指间砂_第五章 跋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指间砂_荒原雪_第一章 渔村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指间砂_荒原雪_第二章 联袂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指间砂_荒原雪_第三章 往事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指间砂_荒原雪_第四章 绝情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指间砂_荒原雪_第五章 同生共死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指间砂_荒原雪_第六章 人中龙凤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指间砂_荒原雪_第七章 暂相逢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听雪楼·指间砂_荒原雪_第八章 长别离 - 听雪楼(全3册) - 沧月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