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开元十六年十二月廿五,午时未几。天阴云厚,薄雪浮降。连日来的大雪为中原大地披上一层素衣,寒风裹挟着雪粒呼啸而来,不由分说地灌入领口袖口。行人掩紧衣袍,压低箬笠,匆匆行走在黄土夯实的官道之上。官道冷硬,表面一层泥泞软土,踩上去污了鞋面。这是长安与洛阳间的南崤道,已过了华山北麓那一段,长安城已在目前,再有个一二时辰,便能入得春明门。 道旁的酒家食肆多了起来,这个当口,多的是歇脚用饭的客商。刚蒸好的白面蒸饼出锅了,带起了大片的水汽。一盘子塞满了五六个,店家给端了上桌,酱酢的咸菜腊肉就着,再来壶店家自酿的浊酒暖暖身子,就算是行脚路上的一顿好吃食了。愿意掏子的,点一碗羊肉馎饦或汤饼,稀溜溜吃下去,那热气劲也就上来了。 食肆西南角的一帷,聚着三个人。 其中一人看着便是奴仆,立在一旁侍候主人用饭。他长着高鼻深目,黄发微卷,高大壮硕,沉默寡言,一瞧便是西域藩国来的人,也不知是哪个藩的。这年头,能有个藩人做奴仆,这主人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因是在外,没法子那么讲究。这奴仆大约也是个有福的,主人恩宠,虽是立在一旁侍候,但主人也为他点了热食,允他就在旁吃。他倒也斯文,用衣袖掩了,一点一点吃着。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头戴帷帽,青纱遮面,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腰系蹀躞革带、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姿态恭谨端谦,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斜飞入鬓,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西域奴递上帕巾,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这行路艰苦,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那郎君苦笑道:“还不是我那上官推荐的,他啊,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终日里往长安写荐书,我拦都拦不住。” 帷帽女子捂嘴轻笑:“看来大郎早已名誉中原,我在河南府地方上行医时,总能听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头,倒也是与有荣焉。” “颦娘又笑我。”美郎君一脸委屈模样,似娇似怨,别有风情。 西域奴牵了三匹马来,三人利落上马,往长安方向继续赶路。马速不快,因刚用过午食,三人多有信步游走的兴致。 “我一直没问,二郎可是在后方?”名唤颦娘的女子与沈伯昭并辔而走,问道。 沈伯昭点头:“她腿脚不便,骑不了快马。我给她造的马车沉重了些,又装了不少行李什物,实在是走不快。事出紧急,我们只能分开往长安。颦娘不必担心,从云从雨一路跟着她,会照顾好她的。想来,三两日后,也能赶到。” 马儿走得快了,颦娘勒了勒马缰,接道: “她身子不好,你也并非多么康健。这些年习武不辍,才能有现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这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车劳顿的,待进了城,我得给你号号脉。” 沈伯昭乌黑的瞳孔底部隐有压抑之色闪过,复又露出笑容,回道: “让颦娘挂心了。” “说什么挂心,你们姊妹俩啊,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沈伯昭再度苦笑:“颦娘,这进了城,您可别再提姊妹一词。我与二郎是兄弟,而非姊妹。” “是是是,我这不是一时没注意嘛。”颦娘连忙改口。 西域奴一言不发,恭敬地跟在后方,沈伯昭与颦娘一时未再言语。风雪渐渐大了,他们也没了闲话的兴致,裹紧衣袍,加快了马速。顶着风雪急行几里后,视野渐渐开阔,已经能望到长安城漆黑的轮廓了。 待行至春明门城下,三人下马,牵着马排入了入城的队伍之中。春明三道门,中央官士专行,两侧非官非士,沈伯昭是官身士人,但颦娘与西域奴不是,沈伯昭便和两人一起排入了右侧道。瞧着中央道人山人海的入城车马队伍,沈伯昭不由道: “年末了,是朝贡述职的时候了。” “可不是嘛。不过听闻今年有些不寻常,晋国公主从安北都护府回来了。” 沈伯昭笑而不语,这消息她早几天前已经知晓。 颦娘瞧她一眼,见她似乎不愿多谈此事,便转了话题: “咱们这入了京,要在何处落脚?” 沈伯昭笑道:“此次被举荐入京,大理寺卿秦公是出了大力的。他有书信与我,说是入春明门后,至道政坊北坊门旁街角酒楼,报我的姓名,会有人领我们去落脚之地。” “秦公……”颦娘默了片刻,笑了,“想来也是,多年未见秦公,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康健。” 沈伯昭笑而未答。 “慈恩案事关重大,我这一路赶来,都能听人议论此事。秦公为何要在这风口浪尖之中将大郎举荐上去,就不怕给大郎惹来一身麻烦吗?”颦娘很是担忧。 沈伯昭漆黑的眼底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滚,良久,她吐出五个字: “也是时候了。” 颦娘帷帽下的面色一凛,心弦不由绷紧。 未再言语,三人很快入城。见沈伯昭相貌堂堂、衣料考究,挎刀牵马,春明门的门卒不由多看了两眼。沈伯昭取出公验告身交与门卒勘合。门卒见她是武将官身,从洛阳而来,一路都有官驿加印,便客气放行,三人于是顺利入得城来。 喧嚣之气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之上人头攒动。春明门临近东市,正值下午开市,大量商旅正涌向东市,热闹非凡。雨雪天气丝毫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市井的气息让沈伯昭略显阴郁的心情舒缓放松许多,嘴角不由上扬起来。又望了望春明大道北侧兴庆宫苍黄的宫墙,面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起来。 时隔多年,沈氏族裔再入长安。 在三人刚入长安之时,长安城光德坊东南隅京兆府衙署内,京兆尹慕容辅正坐于案后,捏着一份人事文书,紧锁着眉头思量。文书上写着一个人的履历,他已经反复读了不下二十遍。以手撑颊,表情十分苦恼。他身旁立着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见状,拱手劝说道: “府君,这沈绥是个能人。年少有为,政绩卓越,一年内查清了河南府两百多桩积年旧案,无一人喊冤,当地百姓更是交口称赞。大理寺已经向圣人推举此人,圣人也下御令了,您又何须如此烦恼?” 沈绥便是沈伯昭,名绥,字伯昭。 慕容辅闻言摇头,敲了敲案上文书,道: “沈绥此人还是经验太少。这上面写着长安二年出生,算来,今年他不过才二十六周岁。而且他只是有些小聪明,并无大才,不过是个武人。你瞧瞧,十六岁中明经科,隔年中武举,大约是知道自己武比文强,出仕无望,便入军搏前程。他倒是运气好,恰逢那年大举募兵,他入了怀州折冲府军,仗着有明经和武举的功名在身,不久后升作都虞候。” “不过…他很快就破了一起军器私吞案,当时影响不小,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可见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刘玉成道。 慕容辅反驳道:“东灵(刘玉成字)啊,这就是某要说的了。此后他为官全凭上官举荐,多半是喜好奉迎巴结之辈。丁丰云年纪大了,又是个出了名喜欢年轻俊儿的人,听闻这沈绥长得倒是有姿色,丁丰云哪里经得住他的甜言蜜语?他巴结丁丰云,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二十三岁时又经丁丰云举荐,升任河南府司法参军,一下就做了从七品上的实职!府尹萧子良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多次举荐他,如今又有秦臻力荐,真是一路顺遂。” 秦臻是现任大理寺卿,正是沈伯昭口中的“秦公”。萧子良名谦,字子良。刘玉成听慕容辅这一番话,不由腹诽:他们府君估计是急糊涂了,萧子良哪里是能随意巴结得上的人,他可是出身甲姓世家,傲气得很,眼睛里又融不进沙子。于是他委婉提醒道: “听闻沈绥出身吴兴沈氏,因而朝中有沈氏旧人照拂。”这话说得直白,明指秦臻为沈氏旧人。 “吴兴沈氏?早就没落了,现在朝中有几人姓沈?何况我看他也并非是吴兴主家出来的,这里不写着吗,润州江宁县人士,听说那里有巨贾富商一族,号延陵沈氏,这说的就是他家吧。哼,再有钱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族,顶多算是吴兴的一个小分支。 撇却身家背景,说到底不过是个刚过了弱冠年的黄毛竖子,又是大理寺举荐,代表的是大理寺,仗着朝中有人妨碍本府查案,岂不膈应?此案是压在我京兆府的头上的,他大理寺只是辅查,秦臻可真会给我添乱!” 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对兰陵萧氏的萧子良尚算尊重,可却对寒门出身、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秦臻直呼其名,刘玉成别了别嘴角,暗道自家上官与大理寺真是天然不和。 刘玉成沉吟片刻道:“圣人的意思是让此人辅佐京兆府参详案情,府君何不力荐此人,有利无害。” 慕容辅蹙眉:“此话怎讲?” “慈恩案案情重大,疑难重重,实在是如雾里看花,一个不小心出了差错,是要遭罢官贬黜的大事。若是能将这样的大案交给沈绥去查,我京兆府在旁辅助,抽身而出,查的好算他的功劳,咱们多少也是可以沾光的。查不出来,我们也能将责任推到沈绥身上,不会被牵累太多。”刘玉成道。 慕容辅眉头皱得更紧了。思量了良久,他沉声道: “此事尚需权衡,此案发生在本府辖地内,本府主查此案是应有之责,圣人恐怕很难应允。若是圣人看出我等推脱的意图,这未来仕途可就艰难了。若是真出了事,得罪了大理寺,又加了一件头疼事。” “府君,从来京城父母官难做,未来变数难定,还是考虑眼下要紧啊。”刘玉成苦劝。 慕容辅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道:“唉……也罢,待某写封奏疏,明日上朝呈给圣人,试试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文啦,按照老规矩,开篇三章连更。这篇文有些需要注意的地方,趁着第一章先说明一下,也可以在文案上看到: 1、这是历史架空文,唐代背景。有很多熟悉的历史人物会出现,但他们并非真的是现实世界历史上的人物,我在写这篇文时,会采用虚实结合的手法,希望大家不要混淆了,也希望正在读书的同学们,不要将小说当做正史来学习了。 2、这是推理悬疑文,断案为主,当然感情描写也不少。这不是完全严格的侦探小说,十诫和二十训,我只会选择一部分比较重要的来遵守。另外,我们的主角会经常外出游历,地图也会经常更换。 3、依旧是专一痴情的主角,依旧是1v1。 第2章 申初三刻刚过,道政坊北坊门,街角第一家酒楼“新园春”迎来了新客。这个时辰,正是生意寡淡时,酒博士窝在角落里打瞌睡,掌柜的在柜台后提笔记账。 “打扰店家。”低沉独特的嗓音自门口传来,掌柜抬头看去,便见一位相貌堂堂的俊雅青年正立于门口,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博学善谈、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这章小绿字来帮助大家建立本文的时间观念。 一、故事开始的时间点是开元十六年年末,这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开元盛世时期。开元年间的李隆基还算是个好皇帝,有政治想法,也很勤政。大唐在他手中走入巅峰,却也在他手中一落千丈。在书某个人的看法之中,李隆基并不是一个好皇帝,是不是他当皇帝,其实影响不大,大唐的盛世基础是前面几位超级帝王创造的,在这个时间点上必然是会走向巅峰。然而他没能守住李家江山,估计九泉之下也是无颜去面对列祖列宗了。 二、关于计时单位(计时工具:漏壶、漏刻) 子23:00-01:00 子正:12:00 丑01:00-03:00 丑正:02:00 寅03:00-05:00 寅正:04:00 卯05:00-07:00 卯正:06:00 辰07:00-09:00 辰正:08:00 巳09:00-11:00 巳正:10:00 午11:00-13:00 午正:12:00 未13:00-15:00 未正:14:00 申15:00-17:00 申正:16:00 酉17:00-19:00 酉正:18:00 戌19:00-21:00 戌正:20:00 亥21:00-23:00 亥正:22:00 19:00-21:00为一更, 21:00-23:00为二更, 23:00-01:00为三更, 01:00-03:00为四更, 03:00-05:00为五更。 一个时辰含两个小时,前一个小时以“初”来代指,如:卯初。后一个小时以“正”来代指,如:午正。 其实这些知识,估计经常看文的童鞋们早就很熟悉了,啰嗦一下,照顾不知道的童鞋。 PS:未免混淆,某还是多嘴说一下咱们女主角到底叫啥名字。女主全名叫做沈绥,字伯昭,乳名“赤糸(mì)”,散官官职“翊麾校尉”,职事官官职:河南府法曹参军。不论是沈绥、沈伯昭、沈翊麾、赤糸、沈参军,其实都是在称呼她。 第3章 秦府并不奢华。秦臻虽身为大理寺卿,朝中从三品大员,但出身寒门,清廉节俭,家中陈设便显得朴素又富有清韵。 管家领沈绥沿着檐廊一路向内,过外堂,入内院,向东行,至东苑,见石拱门上砖刻两个篆字:银壶。这便是秦臻的书斋——银壶斋了。 说起这“银壶”一名的来历,倒也奇妙。秦臻少时穷困,父亲早逝,祖父病卧在床,年纪轻轻挑起全家重担。好在他父亲在世时,教他钓鱼的功夫。他便经常入山中深湖或大江大河边垂钓,钓了寻常鱼儿卖了养家,偶尔碰见罕见的鱼儿,便卖给富贵人家赏玩。他是湖州人,吴兴沈家也买过他的鱼,湖州城市集上的人都唤他“秦鱼郎”。 某日秦臻于山中湖边垂钓,遇见一仙人,手执银壶,在湖边饮酒。两人相谈几句,那仙人便将手中银壶给了秦臻,让他拿去换钱,买书纸笔墨。秦臻本想推辞,可那仙人却转瞬间踪迹渺渺了。 说来,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便存着告诫、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但面色红润,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此刻敛了气息,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居士、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统一一些称谓:仆人称呼家中男主人为“郎主”,女主人为“娘子”。如果女主人有品级诰命在身,则可称“夫人”。 开篇三章更新完毕,若您喜欢,希望能收藏留评,一起来讨论剧情。书某一揖拜谢! PS:预告,下一章另一位女主登场。 第4章 开元十六年十二月廿六,辰初三刻。昨夜大雪再度给长安城披上白衣,今晨大雪初霁,天空阴沉不见日光。 兴庆宫常参已过,五品已上官员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下朝,自去各自政事处办公。今日非元日、冬至,亦非朔望日,因而只是最寻常的朝参日。再过几天就要开始放元春假了,眼瞅着年节越来越近,百官朝参都有些心不在焉。 朝参过后,圣人留了京兆府尹慕容辅、大理寺卿秦臻于南熏殿议事。不到两刻,便发怒,撵走了两人。临走时圣人的怒吼还萦绕在慕容辅耳畔: “既然你如此推举沈伯昭,便让这‘雪刀明断’赶紧去查案!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推脱,滚!” 大寒天里,慕容辅一脑门汗,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抬手抓了秦臻手腕,拽着他就走。 “唉,义甫兄,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她就站在这里了,现在都辰初三刻了,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着实生得好看,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注】”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著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常乐、靖恭、新昌、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长安城星罗棋布,构造规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个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个坊内又有十字街将坊切为东南西北四个曲。大慈恩寺占地极为广阔,一寺之地就占据了晋昌坊的北曲和东曲,也就是说,晋昌坊的东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其内重楼叠宇,云阁洞屋,更是蔚为壮观。 慈恩寺坐北朝南,正大门在最南面。由于慈恩寺目前已经被封锁,只留正南门严守进出,一概出入皆从此门勘验,因而沈绥等人虽然经过了晋昌北坊的侧门,却不得不绕到南面,从正南门下马入内。 山门壮阔,气势雄浑,门上烫金四字“大慈恩寺”乃是高宗皇帝亲笔所提。三座门洞,中央最大为空门,东为无相门,西为无作门。沈绥等人登上台阶,自无相门门口与看守山门的士兵勘验身份后,与迎接他们的刘玉成并两位府兵校尉汇合,一齐入山门。门殿两侧怒目金刚像耸立,威严顿生。殿后一堵白玉照壁,雕刻佛经故事像,甚为精美。 绕过白玉照壁,其后是天王殿,四大天王横眉冷目立于当中。正中供奉弥勒菩萨,弥勒背面供奉韦陀护法。沈绥等人今日并非是来拜佛,因此只是匆匆抬脚路过,顶多入殿后合十行礼,算作尊重。 过天王殿,便可以瞧见巨大的殿前广场。广场以青砖铺就,左钟楼右鼓楼,中央是御道。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台基高耸,楼宇如云,真可谓“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壮丽非凡。远处大雄宝殿伫于白玉壶门莲座台之上,如浮于云端,涤荡天地浩然之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拜服。 前方带路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却是不往大雄宝殿去,反而绕过大雄宝殿,朝西院行去。案发地点——方丈院与大雁塔,均在西院之中。 寺内实在是宣阔,没有代步工具,沈绥、秦臻与慕容辅在刘玉成并两位京兆府府兵校尉的带领陪同下,足足行了两刻钟,才终于行到了方丈院外。这还是他们脚程快,若是换了虔诚拜谒的香客,恐怕没有个一两时辰,是走不到这里的。一路行来,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僧侣,正执了扫帚在扫雪。浩大一座佛寺,显得颇为空荡寂静。 方丈院,实际上就是在闻名遐迩的慈恩翻经院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初代住持玄奘法师,最初就是被请入翻经院,之后才立为慈恩的上座法师,实际上当时已经算是慈恩的方丈住持法师了。此后,慈恩成为玄奘法师所创唯识宗的祖庭,历代慈恩的方丈住持,便在翻经院中起居生活。渐渐的,翻经院便成为了方丈院。 方丈院再向北行一段路,便可见西塔院院墙,其内耸立着大唐最为壮丽雄伟的浮屠高塔——大雁塔。 站在方丈院正门口,能望到其后被遮住下半的雁塔。沈绥在院门口站了好久,仰头望着雁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前方刘玉成、慕容辅都已迈步进了方丈院了,她却还在外逗留。秦臻是了解她的,见她仰望思索,于是也不言语,就陪在她身侧。 慕容辅又急了,在院内喊道: “至秦兄,伯昭小兄弟,快进来啊!” 秦臻觉得好笑,不由对身旁沈绥轻声道: “你还是别折磨咱们慕容府君了罢。” 沈绥也笑了,道:“再急,总得容某思量思量。” 说罢,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落后秦臻半个身子,两人一起步入方丈院内。一入院内,沈绥就一直低头在看地面。秦臻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方丈院内青砖地面湿漉漉的,积雪三两处,大多堆积在院内两棵银杏树下,大约是清晨扫雪后留下的。 这一路行来,秦臻都留了三分注意力在沈绥身上,见她不时抬头望向雁塔,又不时低头看向地面,若有所思的模样。秦臻虽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但也知道她或许注意到了一些寻常人不会注意的事情。 方丈院正堂门檐廊下,有一名武将并两名僧人正在等候。几人上前见礼,那武将名叫程旭,字野韩,是禁军十六卫中右武卫的团营校尉,官至游骑将军,正五品上。此次领了圣人御令,负责戍守案发后的慈恩寺,并协助京兆府缉捕凶犯。之前得了传讯,一早便候在这里。 那两名僧人,其中一人年约五旬,眉目清远,隐有忧色。淡黄僧衣外披绯色袈/裟,想来地位尊崇。经介绍,知晓此僧乃是慈恩寺监院——妙印法师。他是住持妙普法师的师弟,慈恩寺中地位仅次于妙普法师,掌管寺内诸事。 另外一位僧人,只着淡黄僧袄,不到而立年,十分年轻。但面色苍白,眼底发青,说话声音虚浮,看着气色不大好。此僧便是第一个发现方丈住持尸首的侍僧——圆惠。 见礼过后,慕容辅说明来意,要再度调查案发现场。妙印法师闻言合掌告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然后从僧袍袖袋中摸出一把钥匙,开启了正堂门上的挂锁。现在两处案发现场的钥匙都由他亲自贴身保管,程旭负责护卫他的安全。 正堂门开,慕容辅领着一众人等入内查看,而关键之人沈绥却不急着进去,反倒一直在院内两株银杏树下转悠。至积雪旁,她蹲下身子,伸手捏了一小块雪,送入口中,随即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之后,她便转身,竟是朝着正堂相反的方向行去,绕过西侧房,上了廊道,沿着廊道向方丈院内院行去。 慕容辅正准备与沈绥说话,哪知道一转身,沈绥人就不见了。他瞪大眼睛,问秦臻: “至秦兄,沈伯昭人呢?” 秦臻也是才发现沈绥不见了,不由抚须哈哈笑道: “伯昭心思细腻,思维有悖常人,你就让他去吧。” “哎呀…这个沈伯昭啊……”慕容辅顿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呸呸呸,百无禁忌。他才不管沈伯昭是不是思维异于常人,总之不能让他晃晃悠悠把时间都耽误了。于是连忙着两名府兵校尉去寻沈绥。两位校尉也是叫苦,寺里这么大,往哪去寻?正干着急间,便听那圆惠道了句: “小僧方才瞧见那沈施主往西内院去了。” 妙印法师闻言挑眉,连忙道: “圆惠,你赶紧带这两位施主去西内院,将沈施主寻回来,那里住着清客,若是撞上了可不好。” 圆惠连忙应是,领着两名府兵校尉去了。慕容辅却问道: “敢问清客是?” 妙印法师再度合掌,解释道:“阿弥陀佛,是一位女居士,半年前就住在寺内了。年纪轻轻佛法精深,时常与方丈清谈论道。可她毕竟是俗家居士,又是未出阁的年轻娘子,为了避嫌,她本来应当住在东院客厢,但客厢人多杂往,她喜好清净,身份又清贵,住持便将她单独安排在了方丈院的西内院中。” “未知这位女居士身份。”秦臻问。 “她清修于此,只有方丈知晓她俗家身份,贫僧只知她是贵客,号‘心莲’,寺内僧人都唤她‘心莲居士’。” 此刻的沈绥,正驻步西内院梅园之中,立于一株白梅之下。寒风冷峭,白梅秀骨挺拔,虽未抽枝发芽,但雪落枝头,恰似梅开朵朵。 沈绥的视线却不在梅枝上,她凝视着不远处,漆黑的眼底翻滚着渊沉晦暗的情绪,汹涌仿若要溢出,却又被硬生生压下。视线的尽头,正有一位女子在仰首观“梅”。一袭白色右衽广袖襦裙,手中提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持珠,俏立寒风中,身形单薄却又挺拔。乌黑秀发泼墨般披散而下,只用一条白色丝带于尾端慵懒束着。侧颜肌肤胜雪,睫若蝶跹,远山黛眉,点绛红唇,好似那谪仙降世,琳琳然若旷古冷玉。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快步行至她身后,手中拎着白裘领大氅,拢于她肩头。 “三娘出来怎穿得如此单薄,莫要冻着了。”那是个眉眼英气的侍女,手脚有力,行步虎虎生风,似是练家子。 那白衣胜雪的美人回首,本想回身与侍女搭话,却不经意间望见了远处梅树下立着一位碧色官袍的郎君,倏然间愣住了。 时间在那一刻凝滞。 作者有话要说:  【注】:唐代“官人”的称呼专门指当官的人,且一般品级不低,大多为众官之长。因为沈绥是从七品官员,身穿碧色官袍,宫女看见他后,用此词来调笑沈绥。唐代官员服装无论是礼服还是常服都有颜色要求,三品官以上服紫色,五品官以上服绯色,七品官以上服绿色,九品官以上服碧色。 看到有朋友说开篇三章写得有些无趣,可能吸引不了读者。书某觉得有必要强调一点,一篇好文,并不在乎在开篇流失读者,因为这些流失的读者,之后还会回来。我为何要以此切入点开篇,自然是有我的道理的。开篇已经给出了诸多的悬念和伏笔,若这些都不能吸引读者,那么代表这些读者天生对此文无爱,也就不必强留了。 书某自己深有感触,有些文开篇不吸引我,我弃之而去。但此后该文名气越来越大,口碑越来越好,我又会被吸引得再去看,耐下心来,仔细品味,竟发现是篇好文。 相信我,这篇文浮躁的人绝对看不进去,想想自己是不是打算两分钟内看完一章,然后迅速掠去下一篇?如果是,请深呼吸,把时间拉长一点,看得仔细一点,你不会有损失。 PS:菡萏引,引菡萏,窈窕菡萏白雪姿,恰似当年别离时。 第5章 “三娘?”那侍女疑惑地看向自家娘子,又顺着娘子的目光,看到了不远处的沈绥。侍女初时被沈绥俊美的外貌所迷,只觉得此人真是生得极好,身姿挺拔高挑,肤白如玉,眉目似剑,英气朗朗。但复又瞧去,却发现那人目光痴迷凝望自家娘子,赤白大胆毫不掩饰,顿时心生厌恶。她性情炽烈,本就极度讨厌那些觊觎自家娘子美貌的男子,且这里是方丈院内院,闲人勿进,不通传一声就直直闯入,礼节何在?眼前这男子俊美容貌此刻落在她眼里,就成了色鬼相,不由立刻出言叱呵: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数不多,大多专管缉捕治安,基本不会行军打仗。京兆一带的治安实际上由戍守在长安内外的禁军十六卫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卫的程旭出面协助维/稳。但非是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帮结派造成一定威胁的草莽盗匪,不能惊动禁军。因而巷里坊间的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缉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长安有家底,走了关系才能进来。这是一份很荣耀的差事,对于出身稍微次了点的下等富贵人家来说,子侄有这一重身份,也是相当体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这一支早年分出,后家道中落,现在够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顶多算是个富裕人家。他能入京兆府,成为校尉一级的军官,多多少少沾了点京兆杜氏的光。 杜校尉上前,向沈绥一抱拳,道: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未与慕容府君打招呼,是沈某的不是。”沈绥嘴上客气了一下,但实际上内心毫无反思之意。 “圆惠见过心莲居士。”年轻的僧人双手合掌,向白衣女子微微躬身。白衣女子合掌回礼,仪态端方。 之前杜岩的注意力都在沈绥的身上,直到圆惠向白衣女子行礼,他方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子。只一眼便觉无比惊艳,难以收回目光。身旁的另外一位校尉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回神,连忙垂下目光,施了一礼。 杜岩身旁这位校尉看着甚为年轻,一张黝黑面庞上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实际上已经年过而立。此人名韦含,出身京兆韦氏旁支,行十二,家境不错,但自个儿是个不争气的,不爱读书,也考不上功名,从小就爱耍些刀枪棍棒,于武人中厮混。十六七岁时从了军,后来家里花了好大力气,把他送进了京兆府当府兵。此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女子,之前杜岩和沈绥说话时,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扫。眼下犹犹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知该不该。 没想到,那心莲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动开口道: “韦十二郎,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韦含受宠若惊,心里也是一松,连忙施礼回道: “多谢张三娘子关心,十二近来很好。倒是三娘子,身体可好些了吗?” “劳十二郎挂念,若菡很好。” 杜岩一脸震惊得看着身旁的韦含,那脸上写着一句话:你小子居然认识这样一位绝世大美人? 见心莲居士并无隐瞒自身身份的意思,韦含很有眼力,立刻介绍道: “这位便是张曲江的千金,行三。” 杜岩大吃一惊,张曲江是谁,长安人人皆知。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风仪铮然,耿介不阿,俊雅无双,是极难得的高绝人物,坊间都爱称呼他“张曲江”。开元十一年任中书舍人一职,被认为是下一任宰相的候选人,身份无比清贵。后因宰相张说被罢,受到牵连,一年前被贬,离开长安,目前正在洪州都督任上。 张九龄单身赴任洪州,长安家中有老母,二弟张九章官拜鸿胪寺卿,于家中奉养老人。三弟张九皋并九龄长子张拯均在外地为官。很多年前曾听闻他府中还有一位千金,名若菡,天资卓绝,极为聪慧,当时很受中宗、睿宗喜爱,还入国子监做了晋国公主的伴读。后来长安发生了不少大事,这位千金便慢慢被淡忘了,竟是不知现在居然清修于慈恩寺中。看她尚未挽妇人发髻,当是还未嫁人。算算年纪,得有二十七八岁了。 “若菡见过诸位。”白衣女子与众人一一见礼,依旧行佛家礼仪,夹持珠合掌,神态淡薄,不沾人间俗尘。 众人皆十分好奇张曲江的千金为何会成了清修的佛家居士,二十多岁了也不嫁人。但这种问题怎好当着人家面去问,再者因为时间紧急,几人还需赶紧回去查案,见过礼后,约定再见,便要告辞。 却没想到,张若菡忽然道: “慈恩一案,若菡也被牵涉其中,对案情略知一二。几位若不嫌弃,若菡一道同行可否?” 三娘?站在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十分惊讶,她家娘子何时对俗世案件感兴趣了?虽说她们主仆很不走运地被卷入慈恩案之中,被封锁在寺内不得出入。但娘子本就深居简出,饮食起居均有僧侣顾看,倒是无甚影响。这案子于娘子而言,不过是俗尘中又一桩杀业,除了唏嘘感叹外,并不能提起更多的兴趣。 杜岩、韦含面面相觑,随后将视线投向沈绥。沈绥面色悠然平静,见他们都看自己,笑道: “沈某也是客,做不了主。”一句话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最后还是韦含道: “三娘子客气了,既如此,请随吾等同往。” 于是回程。依旧圆惠在前方带路,杜岩、韦含紧随其后并肩而行,沈绥缀在两人后面,张若菡携无涯落在最后。 杜岩悄悄与韦含咬耳朵: “你小子老实交代,你怎么认识的张三娘子?” 韦含道:“我二舅就在张府做管家,平日无事,我娘总爱让我去给二舅送东西。出出进进那么多次,也见到过张三娘子。第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当时是因为受二舅所托,说张府闹夜盗,让我去帮忙规制内院安保。后来在张府偏厅做客时,又见过一两次。这三娘子仙儿一般的人物,我都不敢与她说话。二舅说她有心病,身体不好。” “心病?”杜岩疑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不是这个心。”韦含白他一眼,“二舅说她思虑过重,有心病,以至于身体不好。后来修了佛,才慢慢好转。最近一年我也没见到过她,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更加不似俗尘中人了。” 杜岩点点头,随即鬼头鬼脑地问: “她没嫁人,是因为有心病?” “或许吧,谁知道呢。总之这等人物的心思,咱们根本看不透。”韦含摇头道。 沈绥跟在他们后面,距离不远。她听觉出众,两人对话尽数落入耳中。她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却越发幽深,感受到背后传来的那灼人的视线,缩在袍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张若菡跟在沈绥身后,望着她挺拔俊秀的背影,眼中沉蕴的情绪越发涌动起来,疑惑、猜测、不安和隐隐的期待将欲喷薄而出,最后却被她死死压在了心底。 沈绥……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我们的另一位女主是张九龄之女。张九龄是唐朝历史上有名的宰相,他的诗也写得极好。“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千古名句。他拜相是开元二十一年的事情,现在是开元十六年。当然,张九龄的女儿史书上查不到,这才给某留了空间去想象。 另外,关于唐朝的“警察”,其实就是各地的府兵,由分管刑狱的参军校尉负责统领。升堂断案的都是县令、刺史,他们只负责抓人。那个时候,应该还没有“捕快”这种职务名称。后世的捕快,地位很低,都是贱籍。但是这个时候的刑狱府兵地位没有那么低,反而因为本文的性质,地位有所上升。 第6章 “哎呀,伯昭兄弟,你可回来了!”正在方丈正堂门口焦急徘徊踱步的慕容辅看到一行人走回来了,立马迎上前道。 沈绥上前施礼致歉:“下官去内院检查线索,一时疏忽未与府君请示,实在不该。还请府君见谅。” 慕容辅本来十分不高兴,但听沈绥一说“线索”二字,立刻双眼一亮,问道: “勿需自责,伯昭兄弟可是发现了关键?” “未知是否是关键,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正待再问,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许久未见,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三娘一切安好,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杜岩、韦含,包括慕容辅、秦臻、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绥跨入前堂后,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忽的回身看向正堂的门槛。她这突兀地一转身,随在她身后准备跨入前堂的心莲居士张若菡差一点与她撞在一起。张若菡有些忙乱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差点仰倒,被身后的侍女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张若菡清冽的眸子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沈绥,沈绥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见自己吓到了张若菡,连忙想上前相扶,伸出的手却硬生生顿住,收回,改拱手为揖,躬身道歉: “绥失礼了。” “无妨。”张若菡稳了稳心神,面色恢复如常。 沈绥侧过身子让张若菡与无涯先进来,张若菡也未推辞。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侍女无涯随在后方,眼神在自家娘子与沈绥之间游移,只觉得娘子自从见到这姓沈的登徒子后,没有了以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表现十分失常。 张若菡进来后,沈绥来到门槛处,撩起袍摆蹲下仔细观察门槛。门槛上以及附近的青砖地面上积攒着一层干涸后的褐黄色尘土。她右手抹了一层泥土,在指尖摩挲分辨。随后她的视线便抬起,看向门外的院内,若有所思。接着她起身,转身径直向东侧的禅室而去。 张若菡一言不发,视线一直落在沈绥的身上。她好似对这个案发现场毫无兴趣,只是关注着沈绥这个人。今次,慕容辅、秦臻等人其实都与沈绥一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案发现场,但沈绥的举动太过引人注意,以至于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张若菡的视线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沈绥拉开禅房的平推门,站在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先是环视了一下禅房内的状况。房内地面上铺着蔺草筵垫,须除履入内。原本平推门的位置应当摆放着一面屏风,但是已经被撤走了,所以房内景象一目了然。 以门的位置为中线,禅房可二分为南北。南侧中央摆放一案,案后置一张矮脚禅椅。东西两侧靠墙置着黄梨木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卷。牖窗夹在书架之间,朝南开向前院。书案位置面向东面,就在书案右手旁,放置着一盆熄灭了的火盆,里面盛着少量的焦炭。此刻书案歪斜,禅椅翻倒,靠西面的书架上不少书卷掉下,散落一地,案上放着的文房四宝也打翻在了筵垫之上。如此看来,方丈应该就是死在这个位置。只有那个火盆方方正正地摆着,略显不自然。 门的北侧,靠着西面墙摆放着一张供案,案上供着一尊楠木精刻的释尊法身像,但是已经横倒在案上。佛像前摆放着三足两耳的青铜香炉,也已经被打翻,里面的香灰撒在了案上,案上还放置着鱼鼓、引罄、线香、火镰等一应事物,皆倾倒在地。供案前,面朝西方,放置着拜壂蒲团,方丈平日里就在此打坐清修。朝北的墙上也开有牖窗,但窗扉紧闭,缝隙中还糊着挡风用的粗纸,不像是有开启过的模样。 门对面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的名家字画,有几幅十分稀有珍贵,可见死去的妙普方丈是个极爱书画之人,收藏有大量的字画。这些字画并未有任何破损或移动。 沈绥除靴上筵,道了句: “诸位门口留步。”随后她转身入屋。 她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个摆放端正的火盆,在四周东西全部打翻的情况下,这个火盆很是可疑。 她凑近火盆,先观察周围,发现火盆附近的蔺草筵面上有残留的薄薄一层灰烬。而火盆中只有少量的木炭放在其中,且已经不成块状,大多已经烧成了粉状。时近中午,阴云散开些许,有微薄的阳光从牖窗中照射进来,洒在火盆上,能看见漆黑的炭屑反射出诡异的金光。她捏了一小撮炭屑出来放在掌心,用手指抹开,仔细辨认,能看见其中掺杂着一种不明的金色粉末。她又放到鼻子下嗅了嗅,炭屑的焦味中,撒发着一种无法掩盖的淡淡异香。 这是什么?沈绥眼中一沉。 “圆惠师傅,某想请教,这禅室中的炭火可是您在打理?”沈绥忽的起身,转向门口问道。 一众人等因为沈绥那句“门口留步”,全部围在门口,抻着脖子看她在屋内勘察。听她问起此事,其余人都看向圆惠,一时不知为何有此一问,只有张若菡眼中若有所思。 圆惠答道:“确是小僧在打理。” “您最后一次给火盆添炭是什么时候?”沈绥又问。 “应当是出事前一天的傍晚。” “您当时添加的木炭,可是只有火盆中的这么多?”沈绥将那火盆端起,走到门口,递给圆惠看。 “非也,火盆中的炭少了许多,这…小僧也不知为何。”圆惠面露惊疑神色,答道。 “这件事,您没有注意到吗?” “发现方丈遗尊时,小僧大惊之下根本不曾注意这些,匆忙跑出去喊人。之后京兆府封锁方丈院,小僧就不曾进入过这禅室,也是今日经沈施主提醒才发现此事。”圆惠解释道。 沈绥点头,又看向慕容辅,道: “敢问府君,当时负责现场勘查的刑捕官是哪一位?”刑捕官是府兵中专管刑狱缉捕的府军军官俗称。 慕容辅看向杜岩,目光中隐有责备。案发当日杜岩值守,接报后,他是第一个带兵赶往现场的,也是第一个接触到现场的官方人士。然而在杜岩给京兆府上层的案情报告之中,根本未曾提起沈绥所说的关于火盆的事情。包括张三娘子于慈恩寺隐居清修一事,也只字未提。如今沈绥一个外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引出这些让人意外的发现,可谓是连番打慕容辅的脸,这让慕容辅很是不满。 杜岩面色白了白,心中暗暗叫苦。他以往办案,何曾如此仔细地搜索过现场?他刚调入京兆府府兵刑捕团中时,带他的前辈也未曾如此教过他。以往办案,都是上官说抓谁就抓谁,出力气就可以了,他何曾动过脑子?长安城是帝都,普天盛世这么多年,长治久安。天子脚下,谁敢犯法?即便有,也都是些巷里坊间的小案子,案情都不复杂,指向也非常明确,像慈恩案这种复杂大案,十数年难得一遇,他也是从未碰到过。他一个军中大老粗,又如何能发现这些细节?不论如何,这个失误是已经犯下了,他连忙上前向慕容辅欠身施礼道: “下官疏忽大意,请府君责罚。” “罢了,先听沈翊麾怎么说。”慕容辅沉着脸道。 “杜校尉可曾注意到火盆中的异样?”沈绥问。 “吾至案发现场时,这火盆就是摆放在那里的,吾等都未曾动过。这其中的木炭为何会这般少,吾亦不知。”杜岩回答。 沈绥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她走回去,将火盆放回原处。接着,她来到牖窗边,仔细观察窗框与插销。一边查看,一边继续询问: “某想再请教圆惠师傅,寺中是否为化雪撒过盐?” “正是。”圆惠回答。 “但是撒盐的地方有限,是否?”沈绥又问。 不等圆惠回答,妙印法师便解释道: “这些年盐价居高不下,即便是粗盐,寺中也购不起太多。因而只是一些重点的院落、必经的道路有撒盐化雪。这也是没办法,这些日子雪下得太大,水陆法会将近,寺中若是积雪太深,实在有碍出入。” 确实,谁都知盐之珍贵,寻常百姓家一点盐都舍不得用。也就只有财大气粗的皇家贵胄才有那个财力去撒盐化雪。妙印言下之意,若不是近期要开水陆法会,寺内是不会去撒盐化雪的。 “方丈院院里可是撒过盐?”沈绥问。 “撒过的。”妙印答道。 “事发前可撒过?”沈绥又问。 这次,圆惠答道:“事发前日清晨撒过一次,之后白日都在下雪,傍晚时渐止,地面上又积了厚厚一层,所以小僧傍晚时又撒过一次。”他头脑倒是很清晰,回答得有条有理。 “圆惠师傅,平日里居住于何处?” “小僧就住在方丈院的东厢房中。” “案发当晚,你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过?” “不曾,因为小僧当晚并不在方丈院就寝。小僧那晚因为要与几位师兄师弟誊抄佛经,傍晚为方丈添了炭火,在院中撒了盐,扫了雪,便离开了。彻夜都在翻经阁之中,清晨回来服侍方丈起身,就发现方丈出事了。” “为何彻夜誊抄佛经?”沈绥疑惑。 “……”圆惠不答话了,目光畏缩,看向妙印。妙印叹了一声,道: “原本,为了水陆法会,吾等忙碌两个月,挑选了几册新翻经书誊抄,是预备赠送给参加法会的来客们的。但是就在事发前两天,这批誊抄好的经书不翼而飞了。无奈之下,只得每日每夜指派僧人轮番去补救,希望能赶上法会。看管这批经书的人是圆惠,他责任最大,因而几乎每日都会去誊抄经书。” 经书被盗?又是一条新的线索,沈绥暗自沉吟,一时不再发问。 接着,她又在书架、书案等位置仔细检查了一番,似乎并未再搜寻出新的线索。于是迈步来到了禅房北侧,看着供案上翻倒的木刻佛像,她锁紧了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1、【筵席】 古代,特别是在唐以前,人们在室内都过着在地面上的生活。所有的家具都是矮脚的,人们席地而坐,因而坐具也都是低矮类的。筵与席是分开来的,筵是指室内铺在地面上的整体的草席,相当于现在日本的“榻榻米”。席是指每个人落座时垫在身下的方垫,又称“拜壂”。“席”上有时还会再垫一层,一般是圆形的垫子,称作“蒲团”“蒲墩”。原本是佛教的坐具,后传入一般人家使用。 2、沈绥查案时戴手套,并不是指纹的问题,而是怕接触到有毒物质。这是她从这么多年的查案经历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并不超前。 3、禅椅。佛教中的坐具,有高脚的、矮脚的,坐面很大,可以完全盘膝坐在上面。这种椅子后来逐渐发展成为最为普及的坐具。 4、鱼鼓:即木鱼。引罄:金属制的敲击乐器,分大小。火镰:打火用具,长得像镰刀。 5、撒盐化雪。古时人基本不会做这种事,除非积雪成灾。现代道路基本用化雪剂。 第7章 沈绥看着供案上的木刻佛像,眉头紧锁。在她看来,这供案上的东西被打翻,是很不自然的事情。她立在供案前陷入了思考,习惯性地两臂垂下,双手交于小腹前,掌心上托,拇指相顶,其余八指交叉相握,好似结了一个佛教的禅定印。张若菡见她这幅模样,清冽的眸子闪烁出疑惑的光芒。 沈绥思考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大约是没想通,便未再强求。她并未在供案这边多么仔细地搜索,至少相比书案那边的现场要差得远。简单看了看后,她便走到北面牖窗边,仔细观察北面被封起来的窗户。用来掩盖缝隙的粗纸粘得很紧,有雨水、雪水浸泡后结冰、又被屋内温暖融化,反复干湿后产生的褶皱,其上落了一层黑灰,并无开过的迹象。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入冬后,北风渐冷,方丈身子不是很好,受不得冷,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女主是一个有着吃货魂的侦探2333333 第8章 这一餐午膳用得很安静,众人各怀心事,都有些食不知味。饭罢,众人又于前堂列座,一边用茶一边再行讨论,依旧没有什么结果。约未初三刻,沈绥等人再度起身,在妙印法师与圆惠、圆清、圆通等一众僧侣的带领下,离开方丈院,向慈恩塔而去。慈恩塔是第二个案发现场,善因法师死于其上,死法蹊跷,比方丈之死更令慕容辅烦恼。 一路上,慕容辅、秦臻行在最前,沈绥与杜岩、韦含并肩而行,紧跟在后,三人一直在讨论案情。主要是杜岩、韦含与沈绥讲述善因之死的详情,沈绥偶尔提问,但大多时候都在安静倾听。 “这善因是何人?”沈绥问。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身上有不弱的功夫,后来立了军功,入了官场,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极有佛缘,受戒十六年,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注】寺庙僧侣按字排辈是元朝之后的事,且应该仅限于少林寺。一般称呼为“少林七十字辈”“少林七十字诗”,是元朝时,少林寺一位叫做福裕的大师定下的:福慧智子觉,了本圆可悟。周洪普广宗,道庆同玄祖。清净真如海,湛寂淳贞素。德行永延恒,妙体常坚固。心朗照幽深,性明鉴宗祚。衷正善喜祥,谨悫(què)原济度。雪庭为导师,引汝归铉路。目前少林寺辈分最高的是素字辈的大师,也就是第三十代。德、行、永字辈相对来说辈分较高。目前方丈释永信就是永字辈的僧人。而延、恒字辈的僧人是最多的。本文借鉴这一设定,以方便大家区分。 文中诗——《再游玄都观》刘禹锡(字梦得)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刘禹锡是中晚唐诗人,出生于本故事时间节点的六十年后。这里用他的诗,不是疏错,是故意为之。所以文中没有直提他姓名,而是用了比较不熟悉的字。 第9章 沈绥顺着塔内的楼梯向上攀登。楼梯沿途的内壁塔墙上,挂满了数十年来及第进士与文人墨客所题写的名字和诗词。沈绥却看也不看,提着衣摆大步向上。一步三个台阶,几乎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身后跟随着的慕容辅和秦臻视线中。二层供奉的金银佛像、三层供奉的舍利子、四层供奉的贝叶经、五层供奉的释迦足迹印……这些她都不关心,一直到最顶层十层,她驻步,站在楼梯口处,静静地观察四周。 身后,慕容辅等人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气还未喘匀,就见沈绥正在试图推开朝北面的那扇券门门扉。不过券门拦腰被门闩锁住,打不开。 “沈施主!可使不得啊。”妙印见状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一把拉住沈绥,他才松了口气。道: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门闩老化,万一断裂,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慕容辅吹胡子瞪眼,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仗着自己年轻,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刘玉成、杜岩、韦含等人看自家上官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去跟着沈绥,便一齐留在了原地。禁军的程旭一路跟随妙印法师,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护卫的任务,并不擅自行动。而妙印法师上了年纪,身体没有那么康健,早已腿软,便着圆清、圆通两位僧人去跟着沈绥,留圆惠在身边。可怜两位僧人刚爬上来,还未喘口气,就又下去了。 秦臻也是爬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在休息,但他内心并不着急,他知道沈绥一查起案子,那就是“目空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个时候的沈绥是不可理喻的,也是极具感染力的,除非脱离这种状态,否则所有人都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沈绥一路下楼,仔细检查每一层的券门,看门闩门锁是否有损坏,但都一无所获。就像妙印法师所说,这些门闩门锁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打开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一路到了一层,沈绥站在堂内,蹙着眉思索了起来。圆通圆清喘着粗气站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开口劝说沈绥莫要在佛门重地行止粗鲁、随意乱跑。正犹豫间,却见沈绥忽的快步出了大雁塔,二僧急忙跟了出去。 沈绥一出来,塔外的张若菡和侍女无涯便看见她了。二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不知这位“雪刀明断”打算做什么。 只见沈绥闭目合掌,高声道: “愚俗沈绥,为查明谜团,斗胆攀爬雁塔,望佛祖赎不敬之罪,愿佛祖助吾一臂之力,洗刷佛门杀孽。” 说罢,向上仰望,忽的,撩起袍摆,大步急奔而出,向着雁塔墙壁直直撞去。距离雁塔墙壁大约一丈远时,提气轻身,脚尖点地,如青鸟展翅,腾空而起,一脚踩在雁塔外墙之上,借力上浮丈许,腾升至一层檐端;脚尖再点一层塔檐,游浮至一二层中段,右掌一拍外墙,身躯翻滚向上,左手攀住二层檐端,翻身再向上……及至四层檐端,已经完全没了飘逸灵动之感,全靠一点一点地攀爬游墙之功向上。攀爬到第七层,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汗出如浆。好不容易攀至第十层,只觉脚下悬空之高度使人目眩,竟又失了三分力气。咬紧牙关,她单手吊在十层东北的檐角之上,仔细观察檐角,看到上面有绳索磨过的痕迹,但痕迹很简单,单纯只有垂直方向的磨痕,并无其他方向的磨痕。 纵使沈绥武艺高绝,膂力惊人,但也不能单手吊在十层高塔上太久。位于十层的众人听闻她攀爬雁塔的动静,早已开了向北的券门。下方的圆清圆通也已吓得面无人色,高声呼喊沈绥注意安全,并不断地诵念佛经。张若菡捏紧了持珠,几乎要将穿绳扯断,咬住下唇仰首看着上方的沈绥,本就白皙的面色更是殊无血色。侍女无涯目瞪口呆地仰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连声发出惊叹。 此刻十层之上的慕容辅惊得结舌,他恐高,一时不敢接近券门,只能在内大喊,让程旭、杜岩和韦含赶紧去营救沈绥。秦臻从侧方靠近券门,隐约能看到外面沈绥被风刮起的袍角,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翊麾!您快进来!” “慢点,慢点移过来,吾等接着您!” 杜岩、韦含、程旭三人在券门旁不断喊着,也不敢靠太近,怕掉下去。 沈绥最后匆匆向东北方向眺望一眼,雄奇的大明宫就耸立在东北方向的尽头。她眸光沉了沉,然后顺着屋檐边一点一点扒到券门正对的位置,淡然说了一声: “诸位让一让,给某腾个地方。” 杜岩、韦含和程旭急忙让开,沈绥身躯一荡,便轻巧地从券门一跃飞入了十层塔内。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长舒一口气,好似刚刚干完活的农家人,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了句: “唉,长久未动,疏于锻炼,爬这一遭臂膀有点酸疼。” 众人:“……” 慕容辅有一种上去抽她一巴掌的冲动。别说他了,就连秦臻都有这种想法。 沈绥却忽的正色,看向慕容辅和秦臻,认真道: “某有一言,说与府君与秦公参详。某所习功法,根基功夫就非常注重轻身迅捷之术。三岁习武,七岁可须臾攀高枝捉雀鸟,若游戏间。至如今,更不可同日而语。某攀雁塔,至三层减速,至五层慎步,至七层气喘不济,至十层汗出如浆。某不敢说自己轻功天下无双,但亦是处于当世顶尖行列。比某强者,不过伯仲间,不会有太大差距。大雁塔,墙壁坚实厚重,平整无立足之地,檐出浅短,各层檐之间间距十分大,极为不利于攀爬。若不利用壁虎游墙之法旋塔身向上,则垂直不可攀也。经某试验,一人攀爬雁塔已然如此疲累勉强,再扛着一人,还要攀到十层将人悬吊起来,某认为此事凡人不可为也。” 慕容辅最初被沈绥的骄狂之语说得眉头直皱,但听到最后,却陷入了思索。他不知道沈绥师从何人,又是习的甚么功法,他只懂一些皮毛功夫,对天下功法一窍不通。但是沈绥攀爬雁塔的过程,他是看到了,个中艰辛,他也能感受得出来。沈绥之举已然惊人,若真有人能扛着善因上塔,那真的如沈绥所说,不是凡人之能了。 秦臻却频频点头,他是知道沈绥的功夫有多厉害的,自是深以为然。但这么一来,问题就更难解了。 沈绥继续道: “某仔细观察了全塔的锁,除了一层正南门的门锁,因为经常开关,并无落灰,其余均落了薄薄一层灰。若凶手身负撬锁之术,或可开启门锁,带着善因法师入内。但问题是,其上每一层每一扇券门都并无开过的痕迹。凶手如果是从塔内攀上十层,那就必须要解决如何将善因悬挂到塔外的问题。不然,那就是凶手有着非人的能力,能够携带一个人,徒手攀爬到十层塔顶。”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了圆通和圆清口中的白毛怪猿,不由起了鸡皮。 “还有,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有一个问题更加重要。”沈绥转身,负手站在北方券门边,眺望着远方,沙哑的声线听起来幽幽: “为何凶手,要选择将善因悬吊于雁塔之上,显眼、麻烦,完全违背犯案后掩藏罪行、尽快脱离现场的人心定律。动因,才是此案的关键所在,不查明动因,就无法勘破此案。 此外,善因案与方丈案之间的关联,其实也集中在善因案之上。查明善因出家前的情况,是目下最紧要的事情。 最后,某还想去看看善因居住的禅房。另外等慈恩寺的勘察结束,某希望能去看看二人的尸首。” “尸首现停于京兆府地牢中,冰封保存,都还是被发现时的模样,伯昭兄弟随时都可以去看。” 慕容辅应道,他目露凝重之色。虽然他对沈绥尚且不信任,但沈绥这一路来的表现却让他十分惊艳。他不是庸人,官场浸淫这么多年,又做了快三年的长安城父母官,他知道沈绥是真的有本事。此人的头脑之清晰,观察之敏锐,世所罕见。再加上查案时的那股沉迷劲,无不让人为之侧目。 沈绥所说的问题,他不是没考虑到,只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让人心烦意乱。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毫无头绪的事情,想到一半,急性子上来,恨不能直接拿个牢中死囚顶上去了事。 但是沈绥这一番话,仿佛将他脑内那团乱麻清理了出来,他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顿时心中有了方向。 “既如此,吾等赶紧前往善因法师的住处罢。” 慕容辅撩起袍摆,率先下楼,众人紧随其后。于楼下与圆通、圆清汇合时,众人再度注意到了等在塔下的张若菡。见她面色有些苍白,周身气息似乎更加疏冷了,不由有些莫名。但是众人前往善因住处时,张若菡还是带着侍女无涯跟了上来。慕容辅心中打鼓,不知这位张家三娘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接下来的路上,沈绥与圆通、圆清并肩而行,询问他们当晚目击白毛怪猿的情况。二僧都一口咬定,绝非是睡糊涂了,而确实是亲眼所见。 “那怪物体型庞大,相比一般猿猴,起码要大上数倍。沿着塔身直直向上爬,速度快得惊人。”圆通道。 “贫僧看到的亦是如此,那怪物身披白色毛发。速度极快地向上攀爬,后来一眨眼就不见了。”圆清道。 “二位可曾看见怪物身上扛着人?”沈绥问。 “这……离得有些远了,看不清晰。”圆通迟疑道,圆清也摇了摇头,随即补充道:“那怪物攀爬塔身只是瞬间之事,我们看到后,以为自己眼花了,都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结果再去看时,那怪物就消失了。” 沈绥又问:“二位是在什么方位看到那一幕的?当时又是几时几刻?” “贫僧居住在西堂讲经院,圆清居住后堂戒律院。讲经院位于大雁塔的东北侧,戒律院位于大雁塔的正北侧。贫僧起夜时看了一眼漏壶,应当是子正三刻左右。”圆通回答道。 沈绥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点头思索,不久再问: “请教圆清师傅,戒律院与光明堂是什么关系?听说善因法师是光明堂执事僧,但是他又是戒律院的僧值僧,沈某对于寺中事物不大熟悉,有些困惑。” “光明堂是寺内专门设立接待外宗外派外教人士的礼仪部所。慈恩寺因祖师扬名海外,经常有外教人士前来拜谒,一起谈经论道。因为善因师叔擅长人事来往,因而被获选入光明堂。近些年来,光明堂事务一直是妙印师叔祖与善因师叔两人在打理。”圆清回答道。 “既如此,他应当经常会接触到一些寺外的人事了?”沈绥道。 “正是。” 沈绥眉头一皱,心想这可不妙,如此一来,嫌犯的范围不仅没能缩小,反倒扩大了。 张若菡在后方听着他们的对话,眼中若有所思。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善因居住的戒律院。沈绥暂时抛开这些疑惑,投入了新一轮的调查。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制定一个标准,本文虽然会有功夫武侠的元素在其中,但是基本不会脱离人类身体的能力范围。不会有力能扛鼎拔山河,也不会有梯云纵、踏空借力这种不符合物理定律的事情出现。武功高手们,也不是真的高来高去,瞬间遁走无形;刀剑□□,也不会五颜六色好似穿越到了星球大战。文中的轻功,更像是现在的跑酷,但是比跑酷要厉害一些,不是单纯依靠肌肉力量,还是有内功气劲儿辅助存在的,动作也会显得更飘逸潇洒,符合古人的形象。 第10章 对于善因居所的调查很快就结束了。沈绥没能在善因的居所中找到更多有用的东西和值得注意的线索。他的房间,就好似没有住过人般,物品少得可怜,仅有的一些器具物什,也都摆放得规规整整,一丝不苟。 善因是戒律院的首席,沈绥就善因案发当晚的动向,询问了居住在善因居所旁的几位戒律院的僧人。与杜岩提供的供词相吻合,大家一致言道:当晚善因房中很早就熄灯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入睡了,便未曾去打扰,不承想清晨就发现他死于雁塔之上。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沈翊麾,若菡不懂查案。但是要问一问沈翊麾,若菡可是也有嫌疑?” “这……”沈绥语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说起来,张若菡自然是根本没有嫌疑的,但查案不能如此随意,得找出证据完全证明张若菡没有嫌疑,或者确认嫌疑犯另有他人,才能解除她的嫌疑。 见沈绥有些为难,张若菡便道: “沈翊麾莫要误会,若菡不是在为自己辩解。是这样的,之前若菡曾提过,我还有一位粗使仆人,十数日前被若菡派出去办事。她去的地方是扶风法门寺,寺中引若菡入佛门的师尊病重,前些日子法门寺的僧人就传书与若菡,只是若菡发愿为父亲祈福三年,不出慈恩。一时难两全,便派仆人先代我去法门寺看望。若师尊当真病危,若菡当破愿前往,送师尊最后一程。就在一日前,仆人传回书信,言师尊病危,已然不久于人世。若菡却被困慈恩,想离开也离不了了。” 无涯眼角抽了一下。 沈绥点头,叹道:“张三娘子一片赤心,绥深感佩之。” “若菡离寺心切,望沈翊麾能相助于我。”说罢向沈绥俯身一拜。 沈绥惊了一跳,连忙虚扶于她,道: “不可不可,绥受不起三娘子大礼。” 沈绥心中当然想要帮助张若菡,只是此事说好办虽好办,说难办也有难处,甚为微妙。但沈绥还是拱手道: “请张三娘子放心,绥定竭尽全力助三娘子离寺。” “若菡深谢沈翊麾仁侠心肠。” 二人一番交谈,颇耗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入大雄宝殿上香拜佛的慕容辅等人都已出来了。沈绥老远看到,连忙后退几步,躬身一揖,道: “绥先拜别三娘子,来日再行联络。” 张若菡点头,也回了一礼。沈绥便迅速转身,快步离去。 张若菡亦携无涯回西内院住处,脚步匆匆,赶在慕容辅等人看见她之前,就消失在了大雄宝殿西侧。不过还是让眼尖的秦臻注意到了沈绥和张若菡的举动,不由暗暗笑了,心道这年轻男女,郎才女貌,若果真情投意合,他愿意做个牵线月老,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似张若菡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可不能再继续蹉跎下去。子寿老弟曾和他谈起过这个小女儿,也是满目愁容,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想来,也确实是儿女债一桩。 之前几年,张家也给这位三娘子说了好几门亲,但都被她拒绝了。家里人不愿逼迫她,而她的心病,也让提亲的男方家中有所顾忌,所以都无疾而终了。其中,这慕容家就是最出名的一家。慕容辅的三儿子钟情于张三娘子美貌,屡次三番求父亲让自己娶她为妻,即便张三娘子大了他七岁。 慕容辅拗不过儿子,便带着儿子去张家提亲了。当时,慕容辅为了能全了儿子的心愿,主动提出一个诗对的游戏规则,就是他让儿子写一首诗,让张若菡对一首,两家人来判断高下,若是儿子赢了,希望张子寿能答应这门亲事。他对儿子的文采很是有自信,想着张三娘子虽号称才女,与儿子的文采也当在伯仲间。就算赢了,文无第一,凭他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把坏的说成好的,张子寿总该卖他几分薄面。结果儿子的诗被张三娘子甩了一整条朱雀街,慕容辅碰了一鼻子灰,带着儿子狼狈退去,再不提亲事,从此对张若菡十分忌惮。 此事当时被长安百姓传作笑谈,真是让慕容辅老脸丢尽。今日慕容辅与张若菡不期而遇,那尴尬的姿态,让一旁知道内情的秦臻憋笑憋得十分辛苦。心道这慕容老小子,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再说沈绥,虽是男子,年纪也不轻了,到现在也不娶妻,他看着都挺着急的,若是让人怀疑他有龙阳之好,那可就不好了。 咦?是没有龙阳之好的吧,眼前浮现沈绥那无双美姿容,面白无须,隐有女子之秀美,秦臻心里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踏实,改日得探问探问。 这厢秦臻正胡思乱想,那厢张若菡已经带着无涯穿过回廊,大雄宝殿已看不见,她放缓了脚步,略有气喘,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她轻轻抿了抿唇,乌黑的瞳眸中敛着浓浓的笑意。 身后无涯开口了,疑惑道: “三娘……”唤了一声,她却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了。 “怎么有话只说一半?”张若菡平复了一下情绪,语调有些悠扬,似是心情很好。 “您为何要撒谎骗那沈绥?”见娘子似乎心情不错,无涯便大胆问道。 “我怎得撒谎了?”张若菡居然不承认。 “三娘!”无涯急了,道:“千鹤虽然确实是替您去法门寺看老主持了,但是老主持不是身体好转了吗?千鹤过些日子也要回来了,她书信里写得很明白啊。可是您为何要骗沈绥,说老主持不行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您这般诅咒老主持,他老人家可得被您气死了。” 张若菡眉毛一挑,道:“无涯,我是出家人吗?” 无涯:“……” 张若菡收起了逗弄无涯的心思,道:“好了,我撒谎固然不对,但也是有我的道理的,这个沈绥,身上有很多谜团,或许与那个人有关。我若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是试探不出来的。” 那个人?哪个人?无涯一头雾水。 “无涯,你可知我们刚才那番对话中,他已然露出了破绽?” “咦?哪里露出破绽了?”无涯好奇道。 张若菡解释道:“我问他,我们是否曾见过面。他却直接回答,他自小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来长安赴考,询问我是否是曾于十年前在长安见过。这代表着,他很清楚,我自幼至今就几乎未曾离开过长安。然而若他与我第一次见面,之前不了解我,又为何知道这一点呢?他又怎么知道,我们或许不是在长安,而是在其他地方碰过面?因此我判断,他必然对我的情况很是了解,这非常的可疑。” 无涯听罢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赞道:“三娘,您太聪明了!连沈绥这种聪明人在您面前都露了马脚。” 露马脚吗?是他故意的,还是我试探出来的,尚未可知呢。张若菡心想。 “无涯,你要做好准备,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要与这位‘雪刀明断’沈翊麾打交道了。”张若菡轻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标题“雪莲对”,雪——“雪刀明断”沈绥,莲——“心莲居士”张若菡。对——对话,对弈交锋。整一章,就是为这俩妖精妖孽般的对话服务的,书宝宝表示心累。 【注】卢国公,即程咬金,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程旭是程咬金的玄孙。 第11章 约申初三刻,慕容辅一行人来到了位于长安光德坊的京兆尹府衙。大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位于长安城的东南域,而光德坊位于中部偏西的位置,一行人穿过了半个长安城才抵达,一路快马而行也耗了将近三刻钟。 一路上,沈绥骑在马上陷入沉思,一旁的杜岩、韦含本想与她搭话,见她心不在焉的,也就没说话。杜岩则和韦含低声交谈起来,议论的对象就是沈绥。 “依我看,这位沈校尉果真非凡人,怪不得得到了那么多人的举荐。”韦含道。 杜岩虽是粗人,但性格并非骄狂之徒,也喜好结交豪侠人物。今日沈绥的表现提起了他极大的兴趣,虽然沈绥某种程度上给他添了不小的麻烦,他却不以为意。听韦含如是说,不由立刻附和: “他那一身轻功,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号称山中宰相,佛道儒兼修的大家。”【注1】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想起一袭白衣,清冽似雪、高洁似莲的张若菡,沈绥的目光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多少年未见到莲婢姐姐了,即便这许多年来她的情报网每过十日就会将她的消息传来,但终究抵不过亲眼相见。内心积压的思念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时,若泉涌而出,差点抑制不住。 昔年她还不及她高,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今日相见不相识,自己却已高出她许多了。然而莲婢姐姐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好似从未改变。她很清楚莲婢姐姐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过得不比她自己轻松,以至于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试图回到她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她曾发誓会一辈子保护莲婢姐姐,不离不弃,她不想食言。 眼看着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开马车车帘,打算和沈绥打个招呼。却一眼看到驾马驰于他车旁的沈绥,低垂眸光中无法掩饰的哀伤痛楚。秦臻喉头不由哽住,想说的话一个字未能吐出,终是放下车帘,苍眉下的双眼却泛起了疑惑之色。 车马在衙署前停下,沈绥收敛情绪下马。将马缰马鞭交给京兆府的马奴,一众人等浩浩荡荡进了京兆府。急性子的慕容辅直接带着秦臻和沈绥前往地牢,韦含和杜岩依旧相伴在侧,同时,他们已经叫了一名仆役,赶紧去找负责慈恩案的仵作到地牢相见。 京兆府的仵作是专门养的,大约五六人,都是官奴的身份,老资格的仵作两人,其余都是他们的徒弟。这些人大多无父无母,早已没有了家庭。被发配为官奴后,分入京兆府为奴,从小就跟着以前的仵作师傅学习,混口饭吃。虽然身份低微卑贱,但是京兆府查案不能没了这些人。只是,仵作的身份还是会让人避之不及。京兆府的官员和刑狱府兵,除非不得已的公务,一般也不会与仵作来往。 沈绥一行人来到地牢停尸间门口时,那仵作已经气喘吁吁地提前赶到了。见到慕容辅这位顶头上官,连忙纳头就拜。这位仵作是个小个子,姓赵,行六,四十来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瘦小,腰背有些佝偻,面相看着很是猥琐,唯唯诺诺十分得不起眼。不过沈绥注意到了他的双手,却不是那种干粗活的人布满双茧的手,反倒十分细腻,皮肤也奇怪得白了一个色度。沈绥不由弯了弯唇角,心道:不愧是京兆府,养得仵作不是吃干饭的废物,应当是有本事的。 “赵六,别行礼了,赶紧开门。”慕容辅皱着眉不耐烦道。地牢里污浊的空气,肮脏的环境让这位养尊处优的京兆父母官很不舒服。若不是自己地头之上发生了慈恩案这种大案,他平时是基本不会到地牢来的。 “喏。”仵作赵六急忙取出自己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停尸间的门。 门开了,赵六弓腰垂手立于一旁,慕容辅却不进去,对沈绥道: “伯昭兄弟,请吧。” 沈绥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和和气气地笑道: “府君与秦公请留步,绥很快便会检视完毕。” 说罢,便一步跨入停尸间。原本这地牢就十分阴冷,这一进来,只觉温度再降,刺骨极了。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大的房间里横列着三张停尸床,其中两张之上躺着人,从头到脚盖着白布,阴暗之中幽幽然若鬼,看得人鸡皮直竖。这环境,怪不得慕容辅不愿进来。 沈绥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右手熟稔地在腰间一顺,挂在蹀躞腰带上的白叠布手套便被取下,戴在了手上。然后她对赵六道: “赵工,请点些蜡烛来,这屋内光线不足,某看不清,恐有遗漏。” 停尸间外,慕容辅等人听得直挑眉,沈绥居然称呼赵六叫做“赵工”,这可是了不得的称谓啊。一般在某人姓氏后加一个“工”字,就代表着此人从事的职业是工匠类的职业。士农工商奴贱,沈绥直接把处在“贱”这一阶层的赵六提升到了“工”这一阶级,即便是客套话,也是大大的抬举了赵六。 赵六满脸惶恐,竟是愣在了原地。直到沈绥又唤了一声: “赵工?” 他才反应过来,也不点蜡烛了,急忙将不远处牢房墙壁上的松脂油灯取下,提进了停尸房。沈绥待他走近了,便道: “你就在一旁替我掌灯。” “喏。”赵六躬身点头,神态语气间对沈绥多了好几分敬意。 沈绥揭开了第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便看到了一位苍老僧人的遗体。此人便是妙普方丈,此刻正安安静静地平躺于沈绥的面前,面容宁静,苍眉微锁,面容呈现一种病态的红润,整体看上去死状还是相当安详的。 沈绥揭开白布后,双手结一个弥陀定印,启唇低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注2】,祈祷死者魂归西天,然后才开始检查尸身。她戴着手套,从尸身的头部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看过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仵作验尸之后,出于对往生者的尊重,会将其衣物重新穿好。沈绥再度将套在尸身上的雪白敛服揭开。检查过正面后,再将尸身翻过来,检查背面。如此一遍后,她才将尸身重新翻正,穿好敛服,盖上白布。其中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方丈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之上,沾染了些许金色的粉末。这粉末有一种异香,沈绥在方丈禅室中的那个火盆炭屑中见过。 然后她再度揭开第二张停尸床上的白布,便看到了善因。这位中年僧人面容朴拙,线条刚毅,身材高大,无须,周身苍白。由于死去时日已久,肌肉萎缩,面上表情早已变得扭曲,失了真容。但是脖子间的勒痕很是显眼。沈绥首先检查了一下勒痕,一整条粗麻绳的痕迹清晰极了,且喉结颈骨已经粉碎性断裂,似是被极大的力气瞬间绞死。而他的那一双手臂,极为精壮,引起了沈绥的注意。 沈绥以手测布尺的方式【注3】测量善因手臂长度,测完后挑了挑眉。接着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善因的手,手指粗短,手掌宽厚且长,每根手指的三节指腹中央,以及指与掌间的掌丘处全部布满厚厚的老茧。虎口无茧,拇指位置略靠下,看起来很不寻常。 沈绥未动声色,为善因重新穿好敛服,盖好白布。然后对赵六道: “赵工,两位死者死前的衣装可在?” “在的,在的。”赵六急忙从不远处的一个敞门柜中取出了一个包裹,里面整齐叠放着两套僧衣,便是妙普与善因当时身着的衣物。 沈绥翻开两套僧衣,仔细查看。方丈的僧衣之上弥漫着一股焦炭味,但是时日长了,味道散了许多,隐约还能从中分辨出些许金粉异香。除此之外,别无特殊。 善因的僧衣,似乎曾经湿过,后来阴干。想来也是,大雪天里挂于大雁塔之上,身上落满了雪,雪水融化后自然打湿了衣衫。衣服有些褶皱,但看不出太多的门道。不过善因的僧裤之上,膝盖及小腿面的部位,出现了几道淡淡的白痕,有不明白色颗粒凝结其上。沈绥眉毛一挑,心中有数。 之后她又仔细看了看善因的鞋。方丈死去时在室内,未着履,因而只有善因的僧鞋。僧鞋是湿的,虽然许多天了,但藏于这阴暗湿冷的房内,因而仍未干。僧鞋底面,侧面均留了一部分的泥沙,其间混杂着白色颗粒。此番情状,亦是不出沈绥预料。 这些都检查完了,沈绥便率先出了停尸房,赵六在后面收拾。外面的慕容辅本好奇地探头观看,见沈绥出来了,连忙正容色,装作整理袍襟。杜岩和韦含在后面容古怪,想笑却不敢。秦臻却没什么顾忌,好笑地摇头,心道:慕容辅这个人啊,想来有时挺可恶,但却也是个趣人。 “某听闻有人目睹雁塔积雪之上出现了怪猿掌印,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沈绥出来后,第一句话就问道。 “是真的,这是某家亲眼所见。”杜岩应道。 “可留下什么记录?”沈绥又问。 杜岩一听,立刻笑了,乐呵呵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精心叠好的纸,献宝似得递给沈绥,道: “某家当时将那掌印画了下来,请沈翊麾过目。” 沈绥轻咦了一声,她本不抱希望了,没想到杜岩这粗汉子居然知道要把掌印画下来,确实出乎她意料。 接过纸后,沈绥打开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画的什么玩意儿?几笔线条粗鲁地勾勒在纸上,看上去像是一团乱麻,完全看不出是个掌印。 叹了口气,沈绥将纸叠好,收入自己袖袋,拱手道: “诸位上官、同僚,第一轮的调查结束了,某现在有些猜想,但还不成体系。今日时间不早,待某回去仔细思索整理,我们明日再叙,如何?” 慕容辅与秦臻相视一眼,也觉得此事急不得,今日乏了,欲速则不达。于是便点头应允。如此,一众人等相约明日未初会于京兆府议事厅,便纷纷告辞离去。 沈绥并秦臻一道出了京兆府大门,秦臻问她: “你可是有头绪了?” 沈绥笑道:“尚有不少伤脑经之处。不过此案,或许并非我等想象的那么复杂。” 秦臻点头,未再多问。 夕阳下的残雪石板道上,沈绥跨上马,与秦臻的车马一道,伴着暮鼓声回府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的注释比较多。 【注1】陶弘景,字通明,今江苏南京人。南梁时期著名的医药家、炼丹家,文学家。著有大名鼎鼎的《本草经注》《集金丹黄白方》,是茅山道派的开派宗师之一。曾入朝为官,后避世入句容茅山道,再因南梁武帝崇佛,不得已出家剃度为僧。佛道儒兼修的大家,全能型人才。 【注2】南无阿弥多婆夜娑婆诃,是取《往生咒》头一句与最后一句的简化版。“南无阿弥多婆夜”意为归命无量光佛,“娑婆诃”意为成就圆满。中间还有一段,不长,感兴趣可以去查查。 【注3】手测布尺,就是以拇指与中指或拇指与小手指张开后的长度为单位进行测量,此单位一般用以裁布做衣。古代,最初以男子的拇指、中指张开长度为尺,后来变为女子,称作咫。咫略小于尺。咫尺天涯,就是从这来的。 另,强调一下,文中出现的“莲婢姐姐”,指的就是张若菡。她小字莲婢,这个名字一般是关系非常亲密的人才会喊的。 第12章 沈绥这日出门,乃是独自一人。与秦臻相伴归家,道上两人拉了一路家常,对案情却并未进行多少讨论。至道政坊后,沈绥才拜别秦臻,回自己目前居住的小宅。入了乌头门,沈绥拴好马,刚抬脚进正大门,就见忽陀正立在前院里,右臂膀架着,其上立着一羽白头翎黑雕,神俊无匹。而他刚刚从雕踞之上取下竹制的信筒。 沈绥笑了,举右手食指曲折,半含于口中,吹出一声响亮的呼哨,随即伸出了自己的左臂。那白头黑雕听闻此声,鹰眼瞬时盯住沈绥,立刻展翅掠起,顷刻间腾至沈绥的左臂之上。沈绥宠爱地摸了摸它的翎羽,笑道: “我这一回来,刚好赶上白浩归来,我与白浩真是心有灵犀。”说罢仰头冲白浩笑,笑容明媚疏朗。白浩张开鹰喙,仿佛在附和主人。 忽陀听她这么说,没什么表情的面上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然后将竹筒呈上,接过白浩,立于沈绥身旁。沈绥打开竹筒,倒出纸卷,铺开一看,上面用娟秀小隶写着一列字: 【明日午时前当可入春明】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道: “忽陀,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双指掐住她脉搏,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就任她号着。不多时,颦娘沉吟道: “赤糸,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你这不行,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面部可有不适?”颦娘问。 “没有,一切尚好。” “那就好,其他都好说,怕就怕你这张脸出事。”颦娘道。 “身上的伤疤呢?”她又问。 “老样子,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一旦大动作发了汗,就有些痒,但并无大碍。” “你啊!”颦娘很是恼火,道,“叮嘱了多少次,量力而行。听说你今天攀那大雁塔去了,是也不是?” “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沈绥无语。但她心里清楚,那都是她自己布下的情报网,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哼,我不管你,谁还管你!你就无法无天了。”颦娘一指点在沈绥脑门上。 这一点仿佛突然点醒了沈绥,她连忙取下腰间的白叠布手套,翻到掌心那一面,递给颦娘看: “颦娘,您看这金色的粉末,可认得是何物?” 颦娘接过手套,仔细一瞧一闻,轻咦了一声,道: “这……不是金醉坊吗?” “金醉坊是何物?”沈绥连忙问道。 颦娘看她一眼,表情古怪道:“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催-情-药-粉。” 催情?!沈绥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金醉坊,最开始是平康坊那里的胡姬在使用,后来传出去,在整个平康坊流行了有一阵子。但是现在已经销声匿迹好一段时间了。因为呈金粉状,药性又绵长有力,用后好似喝醉了般,便起名叫金醉坊。我研究过这个药,其中大部分用的药我都能看得出来,但有几味确实神秘,尚未破解。” 沈绥眸色古怪地看着颦娘,幽幽道:“您为何这般清楚?” 颦娘一巴掌呼在沈绥额头上,怒道: “你个鬼丫头,乱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这些年游方行医时,从诸多在我这就医的商人口里听来的。你当我真的会去逛平康坊啊?” 沈绥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吐舌道: “我逗您玩呢。” 颦娘送了她一记大白眼。 不过话说回来,这金色药粉若当真是颦娘所说的金醉坊,那这案子可就……太奇怪了。沈绥本来已经有些头绪了,现下却觉得忽的被大雾笼罩,竟是有些看不清了。沈绥能辩识百来种毒方,熟读《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本草经注》,识得千千药材,能辨诸般药性。但要论对药物的熟悉程度,依旧是不如颦娘,西域那边的药物,她就更不熟悉了。她不敢说颦娘是错误的,但也无法证明颦娘是绝对正确的,只能暂时将颦娘的意见作为参考,纳入她的案情分析之中。 当下也不多话,自回房中,冥思苦想去也。 翻过日头来,十二月廿七,天公作美,送给长安城一个久违的艳阳晴天。这一日,春明门的入城队伍再次壮大了,一大早的,行人就络绎不绝,让看守城门的门卒一刻不得闲,几乎要看花了眼。趁着年前这最后几日,诸多来长安参加大朝会的达官贵人,以及汇聚长安过新年的客商纷纷涌入。出少进多,整个长安城分外热闹。 到了近午时分,春明门右侧道的口子直接堵塞了,后面队伍拖得长长的,就是进不了门。不少人都伸着头探望前方,焦急难耐,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方来的人见右侧道堵死,都移到左侧道去了,但是右侧道靠前的人不甘心,认为自己在右侧道都排到这么前了,现在挪去左侧道后方再去排,实在是浪费功夫,或许前面马上就放行了呢。 右侧道临近门口的位置,有一队车马被堵死,进退不得,也改不了队。因为这队车马边上已经被门两侧探出的城脚挡住了去路。不过,这队车马倒是并不着慌,每个人都气度沉稳,静若青松,显示出良好的素质。 这队车马,一共六匹马,两架马车。第一驾马车前,一男一女骑马在前开道。两人作劲装打扮,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对龙凤双胞胎。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男俊女英,眉目间精光闪闪,背后背剑,一身的灵气。 他们身后的第一架马车看着颇为古怪,居然是一架四轮马车。这也罢了,马车车轱辘的造型与一般马车不同,轮轴曲圆凹陷,微呈喇叭状,骨架包着铁皮,轮边外还裹着一层不明的黑色固体,看着十分有弹性。车厢外壁不知用了什么材料,极度结实,敲击好似金铁声。车窗是三层的,最外层为全封闭铁窗,第二层是琉璃窗,第三层则是纱窗。此刻,只有纱窗是闭着的,铁窗和琉璃窗皆敞开,但是看不清车内人。车厢后侧似还有机关,或许能打开。 这驾马车十分沉重,一匹马还拉不动,竟是用了两匹马。若不是囿于身份,或许三匹马才拉得比较轻松。 后方第二驾马车亦是如此。 第一架马车的两侧,各有一名男子骑马随行。左侧那名男子瞧着是个沉稳壮硕的中年人,留着络腮胡须,一身翻领箭袖的胡袍,戴着无脚幞头,须眉杂白,满面沧桑,身下马鞍后悬着长弓箭壶。另一位却是一位年轻道士,着玄色八卦道袍,梓木簪束髻,广袖翩翩,只上唇蓄着两撇青髭,腰间别一把铁柄拂尘,瞧着仙风道骨,出尘潇洒。 后方第二驾马车的两侧,亦是各有两名男装女仆从骑马随行。她们面上蒙着青纱,瞧不清样貌,只望双眼,是极精澈漂亮的。她们身着玄色圆领缺胯袍,胸口压着一团别致的银丝纹路,瞧着似是青鸾的图样。二女腰间都挎着横刀,十分英武。 即便是驾着马车的车夫,也都是十分健壮精悍的模样。一瞧这一行人,就绝不是一般人。 不过,更加惹人注目的是这队车马的前方。门卒拦着一个牵马的独行客不依不饶,三名门卒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这独行客进城。门卒言辞犀利,不断辱骂那独行客,但是那独行客却好似没脾气般,面无表情,也不言语,但态度刚直,就是半步不让。 那独行客一身普通的男装打扮,戴无脚硬幞头,着烟色缺胯袍,腰间挎着一柄制样十分奇特的大横刀,不像是唐刀,更似是东瀛刀,刀身微弯,不似唐刀身直。更引人瞩目的是,这人眼上蒙着一圈黑布条,于脑后成结,垂下长长两绺飘带,直垂到腰背间。原来是个失明了的人,真是可惜了,瞧那蒙眼黑布下的面容十分俊秀漂亮,却失了双眼的风采。 “你这瞎子,为何不说话?!你当是东瀛人罢,为何没有通关文牒!怕不是偷渡而来的罢!” “你不说话,可是怕暴露不会说大唐官话?” “你再不说话,我们就要拿你法办了。” 三个门卒咄咄逼人的态度不能动摇那独行客分毫,就站在原地,沉稳不动如山,丝毫不见惧态。三个门卒竟是被这人的气势压倒,一时不敢动手拿人。只是嘴上逞能,希望能用言语威吓。一时间,还真是没有个结果。但是这般僵持下去,实在耽误时间。 就在这时,后方第一架马车内,忽的响起了轻盈脆耳的铃声。马车旁的那名道士立刻看向车窗,只见本来最里层的纱窗打开,一只素手拿着一块奇特的黑漆木板递出,木板上似是写着什么字。那道士看清板上所书,道一句: “二郎放心,吾去去就来。” 说罢跳下马来,一拂道袍,取下腰间铁拂尘挂在臂弯处,潇洒行至前方三位门卒和那独行客身旁,抬手打个稽首,笑道: “三位官郎,且歇歇火,听贫道一言可好?” 那三个门卒正在气头上,忽的见个道士插足进来,其中一人没好气道: “去去去,哪来的臭道士,后面待着去。” 道士被冒犯了,却不动怒,依旧笑着,眼中隐约闪着寒光。 三门卒中,有一领头人瞧着这道士气度非凡,似不是一般人,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高人。当下缓了缓颜色,将那发火的门卒拉到身后,一拱手,告罪道: “这位道长,您别与这粗人一般见识。您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道士抬手摸了摸唇上须髭,笑道: “三位官郎可是疑心于这位郎君的身份?” “可不是嘛,这人提着东瀛刀,拦他问话他不答,这不是很可疑吗?” 道士答:“三位官郎有所不知,这位郎君乃是晁衡晁校书的仆役,这次是出城办事去归来。他自幼得病,口不能言,耳中只能听闻些许声响,并不明晰。如今又患了眼疾,看不见外界。您三位这般与他说话,他自是不能回应的。” 那三位门卒一听晁衡的名头,那可是响当当,如雷贯耳,登时被吓了一跳。不过转念又想,晁衡怎会派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废人出门办事?而且还不带通关文牒的。这不对劲。 “你这道士该不会是编着谎话戏耍吾等罢,你又怎么知道他的这些事?我看你们并不是一路人罢。”那位第一个骂“臭道士”的门卒怒道。 那道士丝毫不慌,继续道:“这位官郎又有所不知了,吾等与这位郎君曾于客栈相会,有过一番笔墨交谈,因而知道他去路来意。” 道士眼珠子一转,又补充道: “几位可知他这腰间的宝刀为何?这可是刚来的东瀛使者赠与晁衡的一等大宝,传说是东瀛的妖刀,有灵性。晁校书心善,不愿见兵刃寒光,便命这位心腹仆役带着宝刀出门去香积寺开光,洗去血腥杀伐气。因为宝贝太过贵重,而这位仆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可以保密,才派他出使。又不愿人知他身份,因而不给他带通关文牒,让他悄悄混出城门。眼下归来却被三位火眼金睛拦住,才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三个门卒被这道士侃晕了,不过还是那首领头脑比较清醒,不由问。 道士故作高深,又打一个稽首,道:“吾习得天命八卦玄法,可算天下事,这世上有何事能瞒得住我?吾今日已将此等机密要事告知于尔等,尔等可得守好口风,若有泄漏,怕是此次开光不得作数,届时妖刀乱法,起兴兵之灾,圣人可得拿尔等治罪!” 三人一听吓得脸色惨白,急忙妥协道: “道长,吾等这就放人,您可得保佑我们平平安安呀。” “这有何难?”道士从口袋里摸出三枚符篆,递给他们道: “贴身佩戴,可保平安。” 三人连忙千恩万谢,却见那道士忽的一摊手。三人愣神,那道士莞尔笑道: “一枚符十文钱。”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代,日本的正式称呼就叫“日本国”,不过民间一般称呼为东瀛,本文亦取此称呼来用。 晁衡,就是大名鼎鼎的日本遣唐使——阿倍仲麻吕。于开元五年来到大唐长安,就再未回去过。他十分热爱大唐文化,入国子监太学刻苦研读,考中进士,后屡次累官升迁,成为唐玄宗时期一名十分重要的官员。晁衡,是他的汉名。后来晁衡回国时遇海难而死,李白曾作诗《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辞帝都, 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 白云愁色满苍梧。 第13章 门卒让行,堵塞多时的队伍终于开始陆续进城。为首的独行客牵着马缓步而行,不慌不忙的模样。后方,那队紧跟着他的车马也进了城。为首的龙凤兄妹领着车队打算从侧方超过这位独行客,却在那道士的马匹即将越过独行客时,忽的被那独行客开口叫住。那人一开口,就是十分动听悦耳的女音: “道长请留步。”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不由心中遗憾,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走到那独行客近前,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呆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间拂尘,于独行客头上一拂,唱一句“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便拜别这位独行客,回身上马。他低声对那第一架马车内的人说了点什么,不久,又听那马车内响起铃声,道士高声道: “出发!” 前方龙凤兄妹闻言一夹马腹,当即启程。 而那独行客,自利落跨上马,扬尘而去。 车马队伍刚从春明门沿着朱雀东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见距离兴庆宫宫墙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立着三个人,正是沈绥、伊颦和忽陀。沈绥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头,只武缨小冠束髻,双耳侧各垂下一绺朱紘,负手立在道旁,举目远眺。那模样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颦娘依旧的帷帽遮面,衣装朴素,忽陀在后牵着三匹马。 龙凤兄妹急忙一扯缰绳,领着队伍向她三人而去。距离还有几丈远,马车队伍就停了,兄妹俩,包括后方的玄微子、沧桑壮汉,还有两名男装女郎,全部下得马来,上前向沈绥见礼。 龙凤兄妹中的兄长张口就道: “参见门主……呃!”尾音还未吐完,就被身旁的妹妹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来了。 妹妹却立刻拱手接话道:“从雨携兄长从云见过大郎,不辱使命,安全护送二郎入京。” 从云一脸怨念地看着妹妹从雨,从雨却不理他。从云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绥笑了,道一声:“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沧桑壮汉,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她自己就抢先行了晚辈礼,笑道: “玄微师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气了。”玄微子笑道。 壮汉寡言少语,只是一抱拳,把没行的礼行完,声音雄浑,道一声:“见过大郎。” 两名黑袍男装的女郎上前见礼: “青鸾堂堂主李青、副堂主杨叶见过大郎。” 沈绥点头问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余部属为何没跟来?” “奉二郎之命,绕道终南山,给白云先生送书,迎琴回返。” 沈绥一挑眉,也没多问,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让队伍继续出发,忽陀牵马跟上,便带着颦娘上了第一驾马车。 掀开车门帘,沈绥进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车厢板之上拜道: “蓝鸲(qú)拜见门主。” “无须多礼,起来坐着。”沈绥扶她起来。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轮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绥。她身下的轮椅全木制,构造精良舒适,被机关锁住车轮,固定在车厢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边,垂着一根细线,上拴一枚银铃,随着沈绥等人登车,左右摇摆,发出脆响。 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领大袖的银色儒袍,袍外还裹着一件黑狐毛领的裘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她双手捂着小手炉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泼墨长发只挽了个半髻,用玉簪在脑后束着。一双凤眸纤长,尾端翘出一缕无尽风情,长眉似柳弯弯月,温俊清雅,琼鼻檀口相映成辉,容貌无双至美,比沈绥丝毫不弱。又因一身独特的病弱气质,与沈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绥一进来,就温柔唤了一声: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车厢内壁的折叠条凳,坐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颊,试一试她是不是在发烧。沈缙无奈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沈绥不信,恰逢此时颦娘已经进来了,便道: “颦娘,你快给她看看,她总说自己没事,我却见她面色怎么这般苍白?” 颦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沈缙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沈缙扭头,对侍女蓝鸲无声开口。侍女蓝鸲盯紧她双唇,读出她唇语,便对沈绥道: “二郎说,这车厢内光线不足,才显得她面色苍白。她身体真的无碍,请门主勿要担忧。” 不过颦娘却立刻接话道: “还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驱寒药。” 沈缙露出了妥协的表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车一路走,颦娘继续给沈缙检查身体。沈绥则坐在一旁问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拜帖,从师父那里迎回焦尾琴,是为了上元斗琴的邀约?” 沈缙点头,又无声地对沈绥开口,沈绥读她唇语,知道她在说: “受董夫子相邀,实难拒绝,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绥点头:“上元佳节于景风门外斗琴,也是一件风雅事,虽然会出不小的风头,但亦当无碍全局。” 沈缙无声问沈绥: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绥苦笑一下,道: “有些复杂,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帮助我仔细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抚了抚沈绥的手背。不多时,一行车马就入了道政坊,拐进了沈绥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来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满了。因为不大方便,玄微子、从云与那姓呼延的壮汉便告辞,到不远处的客栈居住。 沈绥打开了马车后壁的机关,降下来一节坡段,启开固定沈缙轮椅的机关锁,带着沈缙从坡段下得马车。外界的寒风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气,眯着眼瞧了瞧日头,亮的有些睁不开眼。 “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再着凉了。”说着,沈绥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门。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长安,沈绥忙于接待安顿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却来了新的客人。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独行客吗? 独行客直接绕过正大门,打马来到了慈恩寺西面的侧门。抬手敲了几声十分有节奏的暗号,随即紧闭的侧门就开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门将士迎她进门。三人简单打个招呼,独行客就径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时,这独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长廊拐入西内院。敲了敲西内院的门,无涯的声音响起: “来了。” 不多时门开,无涯见到门外的独行客,露出笑容,唤了一声: “千鹤,你可回来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独行客千鹤笑道: “三娘怎会急,她总是最稳重的。” 说话间,已经被无涯迎进门来。二人联袂入屋,向书房去。张若菡此刻刚用罢午食,正执卷看书,再过一会儿乏了便要歇个午觉。可以说,千鹤赶回来正及时。 “三娘,奴儿回来了。”千鹤跪在书房筵席之上,向张若菡行礼。 “快起来罢,何苦每次都行这般大礼,你年纪比我还大几月,我可要折寿。”张若菡放下手中的书,笑着伸手扶她起来。 “奴儿这是习惯改不过来了,三娘之恩奴儿无以为报,行大礼又何妨?” “固执,对你来说是大恩,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我知道东瀛那里礼节习惯更重,但在我这里不必如此,你既然认我为主了,就得遵从我的规矩。” “喏。” “师尊情况如何?” “奴儿走时,已经大好。” “这便好,怕是天冷,老人家难免犯旧疾。” 千鹤从袖袋中取出一个锦囊,呈给张若菡道: “前段时日有人拜访法门寺,托住持转交此物给娘子,住持本想遣人送来,却忽然病倒,耽误了此事。恰逢奴儿前去看望,便顺道带了回来。住持说,带来此物之人是个中年男子,并未透漏姓名,样貌寻常,但气度十分沉稳,当不是寻常人。那人说,这锦囊只能娘子亲自打开看,住持以及奴儿都不知道其中内容。” 张若菡挑眉,拿过锦囊,解开后取出一封手书,三行两行读完,眉头一皱。随即她将此书丢于炭盆之中,火焰迅速吞噬了纸张。即将全部化为灰烬之际,隐约看到纸上残留的“晋国公主”的字样。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有很多新人物登场,其中两个人物非常重要。一、沈缙;二、源千鹤。小绿字里先介绍其中一位: 【沈缙】沈绥的妹妹,字仲琴,乳名琴奴。从名字,就能看出是一位嗜琴如命的琴师。不过她的技能点并不止于音律与抚琴,她的头脑也非常聪慧,在行商、谋略方面都很有建树。沈绥擅书、画,她擅琴、棋。遗憾的是,她幼年受过重伤,腰部以下瘫痪,嗓子失声无法言语。后文还会详细地介绍她。 至于源千鹤,目前还算是一位身份隐藏中的角色,不便多说。只一点,她确实是东瀛人。唐代背景的文章,私以为忽略东瀛这个国度是十分缺失的。因而我专门加入了这样一个重要的东瀛人角色。除了东瀛人,文中出现的呼延大叔、忽陀,都不是汉族人,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异邦人出现。 小书知道很多人一提日本就有情绪,我也有情绪,这不可避免。但小书也希望大家能认识到,大唐是一个多民族兼容并蓄、争奇斗艳的庞大帝国,后世的民族主义观念在当时是很弱势的,特别在玄宗早期,万邦来朝,大唐并非只是汉人的大唐,而是世界的大唐,长安是整个世界的中心,是诸多民族顶礼膜拜的大帝国。 安史之乱是所有唐后史家心头上的痛,这场变乱,不只是一场军事政变,更是一场国难,它改变了华夏国运,使得华夏民族的心胸就此萎缩。从那以后,狭隘的民族主义抬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类言语被奉为圭臬,再也看不到那种兼容并蓄,百花盛开的局面了。既然要写盛世,就不要带上后世的狭隘观念,小书我还是很有野心的,希望尽量写出盛唐的气度,那个时候的精神,正是如今的我们所匮乏的。 啰嗦这么多,也只是表达了一部分我个人对唐朝这个时代的看法。以后有机会,还会再和大家聊一聊心中的大唐。 PS:明日《唐谜》还会有更新。 第14章 沈绥与沈缙一道用过午食,简单将案情与她说了,还未来得及叙上几句体己话,沈绥便换上官服,带着忽陀出了住处,一路骑快马赶到了京兆府。昨日与慕容辅、秦臻约好未初正点于京兆府研讨案情,她可不能迟到了。 抵达京兆府门口,沈绥和忽陀将马交给京兆府的马僮,然后快步入了府门。慕容辅应当是与守门的府兵打了招呼,因而并未有人阻拦她们。 议事堂位于京兆府府衙大堂的正后方,沈绥带着忽陀赶到时,议事堂外立了两队威风凛凛的飞骑禁军。沈绥眉头一皱,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怕不是,京兆府来了某位大人物罢。 果不出她所料,待他们跨入议事堂大门后,就见上首,有一人坐于胡床之上,慕容辅、秦臻都陪坐于下首,神情恭谦。这是个英气勃勃的女子,瞧着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紫色的大翻领箭袖胡服,踩鹿皮马靴,手边搁着一柄金鞘大横刀,戎装亮相。一头乌黑长发简单地梳了个高髻,银冠簪之。额上系一条同服色的嵌玉抹额。一双杏眼波光流影、风采万千,眉宇间凌气逼人,高鼻与当今圣人一脉相承,红唇微薄,檀口嫣丽。五官立体饱满,一派天家气象,宏然大气。 沈绥跨入门内,见到此女子,连忙加紧脚步上前,撩起袍摆,半跪而下,抱拳行军礼,拜道: “河南府法曹参军沈绥,拜见瀚海军大都督晋国公主阁下。”【注】 “快请起,沈翊麾礼重了,瑾月不敢当。” 沈绥保持着低头的姿态,并不与晋国公主对视,似乎十分谦卑。晋国公主好奇这位正在风口浪尖的“雪刀明断”长相如何,仔细端详眼前人,却见她不正面面对自己,心中有些疑惑。不过也不好开口叫人抬起头来,便道: “沈翊麾请坐,瑾月今日前来,也是听说案情似乎有进展了,过来旁听的。沈翊麾千万不要拘礼,望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瑾月对此案甚为挂心,这些时日都快成了心病了,一日悬而不决,就冥思苦想不得解,于校场训练都走神,差点受伤。这不,今日午间下了校场,就紧赶慢赶地来了。”她说得诚恳,慕容辅和秦臻亦是频频点头附和,听到最后,慕容辅连忙抢在秦臻前面道: “公主可要爱护自己玉体啊。” 秦臻心里翻了个白眼,也拱手劝说公主注意身体。晋国公主因着当年生母王皇后的事情,如今多多少少被圣人内疚怜爱而得宠。因为从小体格好,习武天赋极高,十四五岁就入了军中锻炼,是一路从军中成长起来的皇室子弟,十七岁第一次前往安西都护府,大小战役都参加过,渐渐锻炼出了军人的血性,再加上极高的军事天赋,使得她很快就成为了将才。二十多岁被母家牵连,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反倒洗去了她身上的煞气,使得她更加沉稳。半年来闭关读书,使得她的军事眼光上升到了极为长远的战略高度,从将才升为一代帅才,真可谓年轻有为,是当世少有的女中豪杰。这等女豪杰,则天太后时期也是见不着的,也就只有初唐时期的平阳昭公主可以相提并论了。 因着她是圣人唯一的嫡出血脉,又是赫赫有名的掌兵公主,长安内威望极高,大臣们都要给她几分面子。还有不少人想巴结她,倒不是要拥立她,那是不可能的。主要是她与当今太子的关系很好,巴结上她就等于成了太子/党,未来何愁不平步青云啊?这慕容辅,就是其中一位,这态度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而秦臻内心十分看不起。秦臻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这位公主,而不是想巴结人家,这与慕容辅的心思有着本质的区别。 不过沈绥心里的白眼翻得比秦臻还厉害,她的对象不是慕容辅,正是晋国公主李瑾月。暗道:我的公主阁下,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听闻此案有进展了?这消息谁传出去的?真是碎嘴啊!昨晚她一夜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什么大名堂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理了理话头,开口道: “某以为,此案死者有两位,死于不同的地方,虽是同夜共死,逃不开彼此之间的干系,但各自的案情又有着较大的差距,各有各的疑点。某便先说疑点,再讲目前为止的判断。”顿了顿,清了下嗓子,她便用那沙哑独特的声线娓娓道来: “首先方丈之死第一大疑点,是某于方丈死去的禅室之中发现的火盆。这火盆在四周物品全部打翻的情况下,摆放端正,引起了某的怀疑。之后,某观察到火盆四周的筵席之上撒了一层薄灰,盆内火炭莫名少了许多。经询问,可断定,这火盆案发当晚被动过,其内的木炭少了许多,被什么人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给取走了。那么,究竟是方丈自己动的,还是凶手动的,不得而知。为何要动,也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进行推测的是,火盆当中或许焚烧了某种不可让外人知晓的东西,以至于凶手亦或者方丈将其焚烧后的灰烬取走藏起或销毁了。 另外,火盆中发现了一种金色粉末,有异香,某请教了一位医道名家,她说此物或许正是曾在平康坊胡姬之中流传风靡过一阵的催情之药,名唤金醉坊。而这种药粉,某在查验方丈遗体时,于方丈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之上也发现了。但是这并不能完全代表着火盆在案发之后呈现的状态是方丈自己直接造成的,证据还太少,无法证明。而清修无欲、戒律森严的佛教寺院之中,为何会出现这种催情之药,尚未可知,必需查明。 方丈之死的第二大疑点,是方丈的死因之谜。这个其实与之前第一大疑点有一定程度上的关联。方丈很难说是死于意外或者自杀,但是若是他杀,凶手采用的手法,也就是让方丈中炭毒死亡的方式,实在太过繁琐、潦草而不彻底。 若说真的有人意图杀死方丈,那么不确保真的能致人于死地便没有了任何意义。凶手为何要舍简就繁,舍近求远,这很令人费解。作为破案之人,我只能利用合乎一般规律的推断来解释问题,而不能用‘凶手太过软弱’亦或‘临到头反悔了’这种猜测性的主观理由来解释这一问题。凶手究竟为何要采用炭毒杀人这一方式?方丈中炭毒而亡的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不解释以上这两个问题,就不能说破解了此案。 方丈之死的第三大疑点,是禅室中的供案、佛像被打翻这件事。为何说这个是第三大疑点,原因在于供案、佛像,与方丈死去的位置有一定的距离,都在禅室的北面位置,而方丈死于南面的书案之后。我们很容易猜想,这是方丈与凶手搏斗时打翻的。但某认为这个猜想可能性不大。某仔细检查过方丈的遗体,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外伤痕迹,很难说死前和人经历过殊死搏斗。凶手如果想要用炭毒杀死方丈,那么就必须先让方丈失去自主能力,而方丈身上既无打斗痕迹又无绑缚痕迹,就说明,应当是用了迷药迷晕了方丈。既然迷晕了方丈,就不存在和方丈打斗之中撞翻供桌的情况。唯一能够想出来的合理解释是,或许凶手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急躁之下打翻了供案。这是结合方丈周身被翻得极为杂乱的物品所判断出来的结论。那么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凶手在找什么?这个东西很关键,应当与第二点,也就是方丈之死的原因有直接关系。 以上,是关于方丈之死的三大疑点。” 沈绥说话的时候,晋国公主李瑾月一直非常认真地听着。沈绥坐在秦臻的下首坐,低着头,只能看清她的侧脸。初时李瑾月还有些走神,因为她觉得沈绥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这感觉引起了李瑾月的注意,所以她一直想看清她的容貌。奈何沈绥一直低着头,她始终看不清晰。不过随着沈绥的分析有条有理地展开,李瑾月被吸引得开始动脑思考起来,就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了。沈绥这一席话,说得她是频频点头,双眼都开始发亮。她很久没能见到一个人能如此有条理地将事情叙述出来了。倒不是说朝廷里没有沈绥这样头脑清晰的人,而是这位公主阁下终日接触的都是些性格粗直、不善言辞的武将,很少有武将能有如此条理清晰的语言能力。 见沈绥的话告一段落,李瑾月便趁此机会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听沈翊麾方才之言,似乎很多的不明点都与身家背景有关系,方丈、凶手,必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了某种交集,才会招致杀身之祸。是不是查出了身家背景,就能有所突破了呢?” 沈绥点头,接道: “公主总结得正是,但难就难在,此案无头高悬,竟是查不出半点身家背景出来。方丈四岁因为战乱成为孤儿,幸而被邻人收养。养父母家也颠沛流离,到高祖初年已经是一贫如洗,日子都过不下去,所以妙普方丈十二岁便出家为僧了。眼下,他的亲人已然未存于世。他从十二岁出家为僧,一直到如今七十多岁,都是在寺庙之中度过,有来往的都是寺中的僧人,以及一些香客。一生积善行德,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灯纱,人缘口碑都是一等的好。他究竟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招惹了要人性命的凶恶之徒,我们询问过寺内的僧人,但是无人知晓。再加上如今方丈年纪大了,交际圈更为狭窄,最近几年来往的也就只有慈恩寺的寺内僧人和一些几十年以上交情的老朋友了。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范围缩小在慈恩寺本寺的僧人比较可靠。” 李瑾月点头,表示认可沈绥的这个推测。接着她道: “请沈翊麾继续。” 沈绥便接着之前的话道: “关于善因之死,有两大疑点。 首先第一大疑点,就是他缘何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是非常重要的疑点,也是解开善因之死谜团的最关键之处。 首先,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绝不可能是意外,不是自杀就是他杀。那么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某个人对此尚无定论。但从可行性这方面来考虑,某还是倾向于自杀。因为从现场考察的结果来看,大雁塔一层正南门是唯一开启的出入之门,钥匙由妙印法师掌管,每日辰初开锁,酉初落锁,日日如此,案发那日也不例外。妙印法师证言:当晚锁确实已落,直至翌日清晨善因遗体被发现于塔上,锁才开启。而其余的塔上券门在案发当晚,以及案发前几日,都是上锁的状态,其上落灰生锈,并无任何被破坏或开启的迹象。这就意味着即便凶手有能力无损撬开一层正南门,带着善因一路攀爬至最高层,他也没有办法将善因悬吊于塔外。而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只能从塔外想办法将善因吊上去。 某斗胆徒手攀爬了一次雁塔,其困难程度慕容府君与秦公已然知晓。某认为,凶手是绝不可能带着体格如此高大健壮的善因徒手攀爬上十层塔顶的,除非这人有三头六臂、飞天之能。那么是否是使用了某种工具或机关呢?这不得而知,至少某攀爬了一圈雁塔,除了善因吊死的十层东北檐角有绳索的垂直磨痕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任何的痕迹。 某在检查善因遗体的时候,注意到其手臂与手型有着不同寻常之处。善因的手臂粗长而健壮,肌肉虬结扎实。其臂长与其身高之比例,比之我大唐一般的成年男性标准,长了一寸到一寸半,已达臂长及膝的地步,堪比当年三国蜀汉刘皇叔的臂长了。而其手掌奇长,宽厚,手指粗短有力,大拇指比之一般人位置比较靠下,这种手型十分类似于猿猴的掌爪。某有理由推测,善因或许擅长某种攀爬功夫,或者从小习练模仿猿猴,以至于长此以往自身形貌发生了异变。 另外,参考圆通、圆清这两位僧人的供词,即:起夜时看见有白毛猿猴快速攀爬雁塔。某有一个大胆推断,他们所看见的,应当是身上挂满白雪,正在攀爬雁塔的善因。而杜校尉看见的雁塔白雪上残留的猿猴掌印,也应当是善因攀爬雁塔时留下的掌印。” 此话一出,不仅是李瑾月,慕容辅和秦臻都吃了一惊。不过三人并未打断沈绥,因而她的话还在继续: “假使我的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就引出了善因之死的第二大疑点。善因为什么要自杀?难道是他在寺中人缘不好?我以为不是,更大的原因应当与他出家之前的经历和身份有关。所以第二大疑点就是:他出家前究竟有着怎样的经历?依旧是不得而知。这第二大疑点也与第一大疑点:缘何吊死雁塔之上,有着直接的关联。 方丈之死与善因之死乃是巧合,这可能性太小,二者必然有所联系。关于这一点,某有着直接的证据。那就是案发当晚善因身着的僧裤,膝盖及小腿部位,有干涸的盐渍。我们都知道,案发前后这些时日长安大雪,慈恩寺为化雪撒盐,主要是一些重点院落和必经要道。那么,这就说明,善因很有可能曾在撒过盐的雪地之中跪下,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而更为蹊跷的是,这个盐渍还夹杂着方丈院内一种特有的泥土。因而我推断当晚,善因必然去找过方丈,并在方丈院雪地之上跪下来过。继而推断,方丈很有可能是因为卷入善因早年犯下的一些事端之中而被牵连遇害,甚至,善因就是杀害方丈本人的凶手。这是最恰当合理的推测。 但推测毕竟是推测,而非确凿事实。综合方丈之死与善因之死两者的推理判断,某认为,此案破案之关键还在于身世背景的调查,不查出二者,特别是善因早年间的身家背景,想要侦破此案,是十分困难的。” 沈绥说完了,议事堂内陷入了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  沈绥的这段推论中,还有一些疑点没解释清楚,不用着急,后文会补充完整。 【注】1、瀚海府是安北大都护府的旧称,那里的守军称作“瀚海军”。 2、唐时,只有太子、皇后、皇太后能被称作“殿下”,无论王子、公主,出宫建府都叫做出阁。因而称呼公主为“阁下”比较恰当。 第15章 慕容辅此刻内心掀起了强烈的波澜。他没有想到,沈绥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居然会认为,善因有可能是杀害方丈的凶手?虽然沈绥的措辞很谨慎,再三强调了这只是推测,但慕容辅觉得这个推测,非常有可能是事实。 转念又想,慕容辅忽的计上心来。此案,若是真的用沈绥目前的这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呈给圣人,圣人必然也不会觉得有异。反正方丈与善因已死,善因孤家寡人也没有什么牵连,不若就将罪责全部推到善因身上,就说是他杀害了方丈,但是良心难安,最后负罪自尽于雁塔之上。如此一来,这案子可不就破了吗?既没有牵连外界,也不算丢了皇室颜面,我京兆府也能迅速结案,岂不三全其美?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惹得他是心动连连,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他只在乎皇家颜面,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又是国寺重地出事,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  咱这叫不按套路出牌,233333 第16章 轰动一时的慈恩怪猿案,就这样在京兆府张贴案情公告之后告一段落。慈恩寺解禁,禁军撤出寺院,两位在此案中逝去的僧人遗体,被妙印为首的僧人们从京兆府迎回了慈恩寺,举办了庄重的茶毗奠仪,也就是民间俗话说的火葬丧礼。尸骨火化后,妙普法师留五枚舍利子,殓入大雁塔。善因虽未能留下舍利,但生前僧服亦是被收奠。 当日时,位于长安大大小小的寺庙僧院,皆有高僧率僧众参加奠仪。诸多僧众齐聚大雄宝殿之前,鸣钟鼓引罄,诵念超度,声震晋昌坊,更是远传四周各坊。主持奠仪的是时任荐福寺住持的天竺僧人——金刚智法师。金刚智法师乃是如今的大唐国师,德高望重,佛法精深,有他主持奠仪,妙普与善因,或许也能荣登极乐世界了。 此案虽不光彩,老百姓却颇为感慨,无论任何时代,百姓们总是同情心更多。对于悲剧故事,总是抱有怜悯宽怀的态度。因而慈恩寺的怪猿案,就演变成了一桩悲剧故事,成为了京畿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案,也带来了不少后续影响。圣人依旧将晋国公主洗煞祈福的佛礼交给慈恩来做,为将功补过,慈恩寺上下僧众更是齐心协力。就在开元十六年的十二月廿九这一日,成功地为晋国公主举行了庄严神圣的洗煞祈福水陆法会。也可堪称是圣人登基以来最为盛大的水陆法会了。圣人在位这许多年,佛教地位始终不如道教,此次,长安的僧侣们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只是这扬眉吐气却也不很痛快,总归是让人心中不舒服。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让他好好过一个年,他心下畅快,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说定会给他嘉奖,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朝廷放假,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大理寺卿、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应当就能下来。 沈绥破怪猿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断案神人,“雪刀明断”,“雪刀”虽尚未见识过,但“明断”的确不负此名。圣人还与高力士赞她有当年狄国老遗风,此言经诸多宦官宫娥之口很快在宫廷内传遍了,竟是连后宫都知道了她的事。但这位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如今却窝在长安暂居的小宅之中,怡然自得地写桃符,不仅是她,沈家上下都在采办年货,清扫门庭,准备除岁布新呢。 腊月三十,除夕日。沈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头也不梳,着一身短褐,披头散发地在院内练刀。刀是木刀,但重量上与真刀无异。说是练刀,外人看来却觉得她好似提着刀在发呆。站了好一会儿,她身子慢慢动了,右手握木刀缓缓收在左腰,好似将刀归了鞘。沉腰转胯,身子伏低。就定在这种别扭的姿态之中,半晌未动。周身的气息变得极静,但是暗暗中又有一股引线气机在流动,她就好似匍匐捕猎中的猎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恰逢此时,忽陀突然进了前院,气机牵动,沈绥双目忽的睁开,木刀刹那斩出,快到连拔刀的姿势都看不清。忽陀只觉得眼前一阵寒风厉芒扫过,头顶落下的一片枯叶已然被劈成两半,飘飘然落于地上。 忽陀:“……” “抱歉抱歉,没事吧。”沈绥笑呵呵道,木刀已经被她扎进后腰带中了。 忽陀无视了沈绥脸上可恶的笑容,面无表情道: “李堂主和杨副堂主带着崔总舵来见您,正等在正堂,二郎在接待。” 沈绥一听,微微一笑,道: “我很快来。”说罢立刻回去洗漱换衣。 李青和杨叶,便是那日沈缙入城时,骑马护佑在第二驾马车两旁的那两位黑衣银丝绣青鸾的男装女武士。这二人是青鸾堂的正副堂主,而青鸾堂则是沈绥手底下某个组织的一部分。 千羽门,江湖之中鼎鼎大名的情报组织。这世上的事情,无有千羽门所不晓。何谓千羽,顾名思义,是“万千羽雀汇同门”的意思。千羽门有三绝,第一绝就绝在门中人极其擅长豢训鸟类,信鸽、百雀乃至鹰雕,无所不包。也正是因为有此独门绝技,千羽门消息的传达速度是极快的,若是加急信件,当日突发,哪怕远在西域,两个时辰之内就能传入千羽门首脑的耳中。 千羽门第二绝,密讯无人可破。千羽门对于信件的加密技术千奇百怪,变化多端,除了门内专职此事的解语阁亲信之外,没有谁能破译千羽门的加密信件。因此,千羽门送出的信件是绝对安全的,断不会泄密。且千羽门不涉江湖纷争,超然物外,与千羽门无关的外门外派,也有许多人托千羽门传信,千羽门人一概不会外泄,这是许多年来建立起来的良好信誉。不过也因此,千羽门掌握了诸多不为人知的秘辛。有很多人为了知晓这些秘辛,不惜一掷千金,但千羽门的原则是“千羽吞万息,不吐唾半丝。”意思是,千羽门吃下的消息,一丝一毫也不会吐出来。 千羽门第三绝,大隐隐于市。这是何意?这是说千羽门虽然确实存在,但是其幕后的组织高层从未露过面,也没有具体可见的堂门舵口存在。人们唯一知晓的是,如今的江南大商号——长凤堂,与千羽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江湖有传言,若想托千羽门办事,需将想要传达的消息封好,亲自送到长凤堂在各地的商号之中,从后门进,进门时踢门槛三下,喊一声“雀儿飞”。自有负责之人来接待。不这么做,哪怕喊破了嗓子,千羽门的人也不会出现。如果只是戏耍,或窥探千羽门之人,千羽门可不是什么善茬,非诚来扰,定不会客气,到时候会遭到什么报复就看千羽门的心情了,总之自求多福。 另外,关于千羽门还有很多千奇百怪的传言,最盛行的是说门内有自春秋战国时期一脉传承而下的古偃师,因而机关术非常发达。甚至说千羽门全面掌握了公输、墨家和诸葛机关术。传信鸟中,就有一种是木鸢,可固定方向飞行三百里。 千羽门的神秘使得人们敬畏而向往,算起来千羽门的存在起码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了,应当就是在隋末唐初之时出现的。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千羽门究竟是谁创立的。特别是门中高绝的训鸟技术,朝廷其实一直很想掌握,但是千羽门从未外传过。朝廷一直有派密探查访千羽门幕后主事者是谁,但始终没有结果。高宗时期,朝廷曾经一度十分忌惮千羽门,甚至想着要动用官军力量,将长凤堂商号取缔,但最后不知为何不了了之了。有猜测,或许当时千羽门曾为武后效力过,才可保长久安宁。 至今长凤堂依旧不老松般屹立于大唐国土之上,分号遍及各地,生意红红火火。大唐的贡纳,布帛丝绸、茶叶瓷器,也有好些部分是长凤堂上贡的。可见千羽门背后的能量究竟有多大。 而恐怕天下所有人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神秘的千羽门当代门主,就是“雪刀明断”沈伯昭,一个明经及第的东都七品小官,一个二十来岁、不善文采的司法武卿。 一个在江湖之中有如此大能量的无冕之王,为何甘心做个七品司法小官,仰人鼻息、看人脸色,日日为朝廷效犬马之劳?未有外人知也。 不过此刻,咱们的门主沈“大郎”已然快速沐浴更衣而出,戴无脚硬幞头,耳畔垂朱紘,一身宝蓝色的缺胯袍衬得肤白至美,佩了黑布裹刀,带着忽陀飒然而出前堂。 大堂内正有五人等待她,副门主“二郎”沈缙此刻正坐于轮椅之上,与下首坐着的李青、杨叶以及一位面容朴素的中年男子“聊天”,此人应当正是忽陀口中的那位崔总舵。沈缙身后站着她的贴身侍女蓝鸲。 说是聊天,不过是沈缙用唇语在说,其余三人读她唇语。因着沈缙的缘故,千羽门高层大多都习得读唇语的本事,只是为了与副门主交流无障碍。 【咱们门主可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沈绥一来,沈缙就笑道。 沈绥无语看她一眼,心道:你就不能在下属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沈缙只是眨眼,假装无辜。 沈绥极度宠爱妹妹沈缙,下属们对门主总是被副门主欺负这件事早已司空见惯。李青杨叶,还有那位崔总舵已经起身给沈绥见礼。沈绥连忙还礼,请几人坐下,当先问崔总舵: “崔叔近来可好?某到长安有段时日了,一直没时间去看看您。” 崔总舵满面笑意,和蔼道: “日常事务也没什么特殊的,长安总舵这边一切安好。不过长安毕竟是漩涡中心,事情也多,这些日子发生了不少事,相信门主已经收到某家的旬返了。” 所谓“旬返”,是千羽门中的一种制度。就是依旬,每十日惯例总结各地所发生的值得注意的情报,整理成密文,发往沈绥沈缙手中。 沈绥点头。然后又问: “长凤堂长安分号的生意如何?” 听沈绥问起生意,崔总舵面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真是好之极。眼看着朝岁到了,长安东西市人流络绎不绝,咱们长凤堂的货品本就好卖,这些日子营生又翻了一番。尤其是江南锦缎,长安的达官贵人们一买就是好几匹,回去做新衣。过些日子,上元佳节,咱们的长凤楼,也有灯会诗会,届时肯定人满为患。” “看看这财奴。”沈绥点着他笑,众人也笑了。这位崔总舵,原名潜,后直接改名成了“钱”,人送外号“催钱命”,爱财成痴,敛财成疾。虽终日笑面示人,却满腹商贾狡诈,可是个了不得的手腕人物。沈绥让他坐在千羽门京畿总舵的总舵主位置上,也是看中了他的精明狡诈。此人虽精明,但性情也十分高傲,一旦被降服便不会轻易改节,对千羽门和沈氏姐妹一直是忠心耿耿。 听沈绥笑骂他“财奴”,崔钱不怒反喜,得意洋洋。这称号对他来说,无异于至美赞扬啊。 “得了,闲话不多扯。今日让李杨两位堂主找您来,主要是想问问曾经流通在平康坊那一带的金醉坊这个药的事。想必早些时日您也应当收到某发出去的消息了,这些商货往来上的事,您比某熟,某想请教请教。” “崔某对这金醉坊确实很熟悉。不过门主,咱们在这里关着门说也说不清楚其中的门道,不如门主今日就跟崔某走一趟西市和平康坊,如何?” “就知道您会这么说,我看,您是趁着除夕夜把某拉到您地盘上,想捞点好处吧。”沈绥一语点破崔钱内心所想,又拍了拍腰间的刀,道: “家伙都带齐了,咱们走吧。” 崔钱老脸一红,躬身一揖道:“还是门主高明。”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虽是过渡章节,但是出现了一个重要的组织机构——千羽门。千羽门会贯穿全文,也关系到本文最核心的内容。 第17章 “三娘,没有东西落下了。”无涯挎上最后一个包袱,走到了张若菡的身旁。 “走罢。”张若菡跨出了西院的院门,无涯跟着出门,最后扫视了一圈这个居住了大半年的院子,带上了院门。 张若菡今日着了一身浅青色的窄袖交领右衽服,外披白裘氅,长发束起,戴帷帽,垂纱遮面。这一身打扮,似是要出远门。 一主一仆向西走,穿廊道,过屋舍,不多时,眼前敞阔起来,可见慈恩寺最西侧的侧道,就在道口,一位黑布蒙眼佩东瀛刀的清秀武士正等在那里。 “千鹤,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视,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极具代表性,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于他来说,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二郎归不得家,得宿在宫中,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起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光禄、兴道、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架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张易、无涯连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张若菡却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谦恭,却始终傲骨难折。 晋国公主李瑾月浑不在意,跳下马来,快步来到张若菡身前,笑逐颜开: “莲婢,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甚是想念。” “不敢劳公主挂念。”张若菡淡淡道。 李瑾月眼神一暗,旋即又开怀道: “今日是除夕,我给你…和家里人送吃的来了。”说罢一抬手,便有亲卫提了食盒上来。李瑾月接过,献宝般捧到张若菡面前,道: “你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府里厨娘刚蒸出来,还热乎着呢,我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张若菡定了半晌没作反应,终是叹息一声道: “不敢怠慢公主,请入内再叙。” 李瑾月期待又忐忑的眉目瞬间舒展,登时开心得像个孩子,连道: “好,好,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樱桃饆饠(毕罗),实际上是一种馅饼,这大约是唐代背景的文中出镜率最高的食物了。主要是,樱桃馅儿的饆饠是晚唐一位叫做韩约的士大夫创造的,颇具文艺色彩。 第18章 晋国公主驾到,对于张家人来说,似乎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张家的下人们接到通报后,没有丝毫的惊讶,有条不紊地展开接待。晋国公主似乎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对待张家人态度相当的随和亲切。 时值除夕,张家也在准备着过年。大红的灯笼挂出,新桃亦是换了旧符,但是家中的男人们都不在,只有女人守着的家,自然是少了些热烈阳刚之气。 晋国公主的到来,很好地冲淡了弥漫在张家中的阴郁之气。目前张家的当家媳妇,二郎张九章之妻王氏,携家中女眷一齐出来迎接公主。 大郎张九龄之妻谭氏,也就是张若菡的母亲,已于五年前病故。张九龄并未再续弦,也没有妾室,大房一脉如今便只有张拯与张若菡这一对成年的兄妹俩。张若菡也未出嫁,算作在室女,大房的第三代也就只有大哥张拯的三儿两女,但都随张拯在外地,并不在长安家中。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自则天皇帝后期,原来的关陇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大多衰败下来,子弟凋零,远远不复百年前的辉煌。南北朝时,门阀最看重门第,决不允许不同门第的男女通婚。但是到了则天皇帝后期,很多名门不得不自降身份,将家中女儿嫁给一些寒门出身的朝中高官俊杰。韶州曲江张家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两年未见太夫人,依旧是光彩照人。”李瑾月笑着夸赞老人家。 “黄土埋颈的人了,何谈光彩照人,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呵呵呵……”卢氏摇头笑道。 李瑾月嗔道:“太夫人说得哪里话,要论风度礼仪,当朝何人能胜得过您啊。您可是一手教导出子寿公那样高绝的人物。想当年阿父还因为钦慕子寿公,命满朝文武缝笏袋上朝呢。” 众女闻言,都掩唇而笑。此事被长安人常年传作佳话,无人不晓。 张九龄早年在朝,得到了圣人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那一身魏晋风度。唐人大多雄伟,膀大腰圆,身材壮硕。但张九龄却不然,清骨孑孑,五绺长须,一身的仙风紫韵。大多数官员上朝时,都喜欢将笏板插在腰带之中上朝,入殿后才取出,捧在手中。下朝后,又将笏板往腰带里一插,跨马而去。张九龄却不然,让妻子给他缝制了一个专门装笏板的布袋,让仆从提着,从不将笏板往腰间插。一日下朝时,九龄递笏板于仆从装袋子的一整套动作被圣人注意到了,顿时移不开眼,大赞他仪态美绝。第二日就命满朝文武学习子寿公,让家中妻妇缝制笏袋,盛装笏板。谁要是再敢举止粗鲁,把笏板往腰带里插,谁就要受罚。 实际上,张九龄之所以不往腰带里插笏板,倒不是因为魏晋风度,而是因为他太瘦了,笏板插在腰间,总会掉下来,特别是上马时,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倒也没人在意这个真实的原因了,此事张九龄自己也觉得无奈又好笑,每提此事,张家人更是乐此不疲。 晋国公主一席话,将内堂中的气氛变得更加温馨和谐起来。女人们随意拉着家常,说些时下新奇的话题。因着张若菡刚从慈恩寺回来,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最近的怪猿案上了。怪猿案实际上牵涉到了如今朝堂内的一些微妙局势。张家本来就置身事外,作为张家内妇,以老夫人卢氏为首的女人们都是很有政治见地的,绝不会多加口舌、图惹是非。话题一直轻飘飘,没有涉及到内里最核心的东西。倒是老夫人对此案的破案者沈绥很是感兴趣,还专门询问张若菡,是否见过沈绥。 张若菡稍作犹豫,没有立刻回答。她作为一个未嫁女,虽然自号居士,清修佛法,但在家人眼中,她依旧是不能轻易与外男来往的闺秀在室女。她若承认和沈绥见过面,有过交谈,实为不妥。但,她与沈绥见面这件事,实际上已经被不少人知晓,特别是被韦十二郎知道了。韦十二郎与张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若眼下不承认,他日家里人从韦十二郎口中知晓,她此刻的遮掩,倒显得她与沈绥关系不一般起来。 思考到这里,她知道此事决不能给人欲盖弥彰的味道,不若大方承认,反倒坦然清白。实际上她与沈绥也确实没什么,她可不希望别人误会,特别是……现在席上还有一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显然这个人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张若菡淡然道: “若菡有幸见过这位沈翊麾一面,那日他来寺中查案,若菡亦在旁侧。” “哦?”老夫人初时有些吃惊,她本不以为张若菡会与沈绥见面,虽说慈恩案时张若菡困在寺内,但张若菡是在内院之中,不会轻易与外人见面,想来也不会与沈绥照面。没想到,还真的见过了。吃惊过后,老夫人忽的喜上眉梢,但面上却故作镇定,问道: “莲婢觉得此人如何?” 想起沈绥的风仪姿态,那深邃难测的漆黑眼眸,还有那永远挂在唇边的笑容,偶尔犯傻促狭般的举动,张若菡心下不由升起一丝谑意。她觉得这人是个趣人,也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世上大多人在张若菡看来,不过庸人,无趣至极。甚少有人能让她提起兴趣,因而她对这个沈绥的印象并不差。 但心里话可不能完全诉诸于口,张若菡只是道: “沈翊麾是个极聪慧的人,时有惊人之举,不拘一格,很是难得。” 听闻张若菡的评价,卢氏心头更是欣喜。张若菡内心有多骄傲,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个孙女太过出色优秀,大多男子在她面前只能自惭形秽、甘拜下风。再加上小时受过刺激和打击,她封闭内心已经许久,基本不会正眼去看哪个男子。她对沈绥的评价,真是闻所未闻得高,从未有哪个男子能获得她如此评价。 莫非有戏?改日有机会,要让二郎把沈家大郎招来相看相看,问问他的想法。哎呀,他若是娶妻了可不行,不能委屈咱们莲婢做妾,得打听清楚了才妥当。老太太心中转着念头,打算稳重行事,暂时不要将这样的想法让莲婢看出来了,否则她又要有逆反心理。于是岔开话题,说起了年节上的一些事。 “公主晚间可要入宫中赴家宴?今晚得跟圣人一起守岁罢。”老太太向李瑾月问起此事。 可没想到,李瑾月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温情脉脉的内堂之中出现了短暂又令人难耐的静默时刻。只见这位掌兵公主斜倚着凭几,单手曲拳撑住太阳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斜对面的坐席,出神的模样。那一双杏眸半眯着,晕着冷光与刺痛,威势逼人。但是那强作的威势下,却藏着忧虑和忐忑,唇角抿得紧紧,隐忍、受伤又薄怒。这模样清晰地映入在场众人眼帘,一闪而过,很快她面上就带上了温和笑容,转过头来回应老夫人的问话: “自是要进宫的。许久未回,阿父可饶不得我在外。”说完,淡笑起来。 老夫人不动声色,心底却发紧,暗道真是孽缘,纠纠缠缠这许多年,还是放不开。张家其余女人们面色也隐有古怪,显然应当都看出来了,方才公主紧紧盯着的人,可不正是张若菡吗?可张若菡呢?却局外人般,低眉垂眸,闲静淡漠。 这些年来,张若菡凭空蹉跎年月,出嫁不得,明面上,大家都说她性格出世,太过恬淡,不是为妻为母的好人选。但实际上,愿意娶她的儿郎多得是。慕容辅的二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对张若菡已然爱到骨髓里,非她不娶,因而哪怕冒着让家族丢丑的险,也要搏一搏。但是慕容辅之后,再无人家敢来提亲,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个骇人听闻的绯闻传出,这绯闻就是关于张若菡与晋国公主李瑾月的。 双花并蒂怎结果,磨镜相扶不允俗。堂堂皇室嫡长女,与名臣家的千金,传出磨镜丑闻,时人多闲言碎语。张若菡幼年时曾是李瑾月伴读,二女有同窗之谊。原本,晋国公主十五出国子监入军,那时已与张若菡分道扬镳。十七岁时,公主更是远赴安西都护府,与驻守安西都护府的大都督萧义夫的嫡次子萧八郎完婚,之后一直与夫家一起戍守边疆,两人已无来往。 就在四年前,发生了慕容家来张家提亲自取其辱这件事,那一年恰逢王皇后出事,李瑾月当时被软禁在长安晋国公主府中。此前一年,萧八郎死于战场,公主失了丈夫,这一年生母又死,整个人非常消沉悲痛。那个时候张若菡念及过往情谊,时常出入公主府,公主对她非常依赖,须臾不能离,举止亲密更是超越一般的关系,当时府内便有这种传闻传出,但很快就被公主以雷霆手段压下,然,未曾想却被慕容家恼羞成怒之下扩散流传。之后张若菡主动疏远公主,公主却似乎不想掩饰了,那段时间经常以各种借口来张家探望,其心思一目了然。如今看来,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只是,或许不过单相思,张家人心里对此都很清楚。 孽缘啊孽缘,老夫人卢氏心中沉痛。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就不该将莲婢送入国子监为李瑾月伴读,最后平白惹出这诸般罪孽。如今,又当如何是好?二十年前,张家年仅七岁,天纵英才的小小千金被招入国子监伴读,或许就是一切苦痛情殇的原点。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大家看完这章会有一个感觉——贵乱,233333。其实不复杂,以后还会重复提这些关系,很快就熟悉了。唐朝人嘛,你们懂得。所谓“脏唐臭汉”,这个评价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写的其实很清纯了。 PS:我将张九龄家几个兄弟的排序做了调整,是为了符合小说的一些安排。历史上,张九龄是老大,老二是张九皋,老三是张九宾,老四是张九章,还有个老五是张九如(以上排序或有误),张九宾也并未夭折,人家是有后代的。 PSS:笏板,就是上朝是大臣们手中拿的长条板子,功用是备忘板。有象牙的也有木制的。九龄笏袋的故事是历史记载的真实事件,九龄的风度是当时的一种风尚,可见唐朝不是完全以肥胖为美的。玄宗简直九龄的迷弟【你很好笑哦】 第19章 长安有平康坊者,妓乐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 午时刚过,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绝不来此,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向东绕一圈,所过之北、中、南三曲,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乃卑妓所居,颇为南、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莲婢…你的心真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叹而出,“我明白了,今日话不投机,改日我再来寻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自从那年突然明晰心中感情为何,她胸口就平添了太多的牵挂,缠缠绵绵三年多,深入骨髓。自打她回长安城,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寻她,可是俗事缠身,再加上慈恩案爆发,她一直不得机会。 可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怀。 李瑾月走了,张若菡独自站在水榭之中,看着脚下池水里,欢乐游凫的三条锦鲤,心口沉闷。 闭上双眼,她缓缓拨动手中持珠。 作者有话要说:  李瑾月,字瑾月,乳名“卯卯”,因为出生于八月十五卯时,所以起乳名“卯卯”,意味小兔子,另外也有人以“玉兔”代指她。唐时,中秋节刚刚诞生,不是特别重要或流行的节日,还不如唐玄宗生日的“千秋节”热闹。 关于平康坊的那段描写,截取了《开元天宝遗事》《北里志》的个别文句。 【注】唐代妓院青楼,不存在“万花楼”“春香园”这类俗掉牙的名字,一般都是以街道的位置命名。比如南曲十字街第三家,简称为南曲东三家,或者以鸨母的名字来称呼。鸨母,或称“假母”。娼妓由低到高分为小先生、尖先生、大先生三个等级,一般以年龄和阅历区分。 郑举举,唐代名妓,生辰年月不详,性格豪放,以口才出众。 第20章 申正三刻,晋昌坊内,一队人快马而来。为首的沈绥,于慈恩寺西侧门口勒马。勒得急了,马儿扬起前蹄嘶鸣不断,尚未稳住,沈绥却已飞身下马,三步两步踏墙一跃,竟是不走门扉,衣袂一闪,就跃进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 跟在她后面的忽陀、崔钱无法,只能等在外面,倒是李青和杨叶这两位身负轻功的青鸾堂主也跟着飞身跃入寺中,追赶沈绥而去。 正值除夕,僧人们都聚在僧寮中唱经,院门口无人看守,沈绥一路飞快掠屋过堂,眨眼间就来到了方丈院前。门上已经落锁,暂时进不去,沈绥便直接从侧面绕到了后厨,便看到了堆积在厨房门口的盐袋。 还剩下四袋盐没有用,沈绥将四袋全部拆开,检查其中的盐,如她所料,并非是纯的粗盐,其中掺杂了些许异物。她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置物囊,取了些粗盐放入其中。然后来到后厨门口,推门而入。 这后厨几乎无人来,因而并未落锁。沈绥进入之后,从自己腰间的皮质百宝囊中取出火折子,起火点灯。然后举着灯,来到灶台口探望。灶口里堆着尚未燃尽的柴火,沈绥用火钳拨了拨,将当中的柴火全部拨了出来。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并未燃尽,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绥笑了,“可让我找着你了。” 这时,李青和杨叶也赶过来了,一踏进后厨,就看到沈绥正蹲在地上“扒灰”,两位堂主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门主?您这是……”杨叶疑惑询问沈绥。 “小叶,你去帮我找把铁锹来,柴房里应当有。阿青,你跟我来。” 杨叶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领命去了。沈绥将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后带着李青进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左右两棵银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对禅房南窗的这株树上来。 她仔细凑近了树根看,发现附近的树皮干缩泛白,出现了一些难看的斑点,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见门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里一咯噔,门主每次这么笑,就代表着谁要倒霉了。 “阿青,你猜这棵树哪边出了问题?”沈绥扭头问她。 “属下不知。”李青摇头。 沈绥抬手撑住树干,道:“树木其实是很敏感的,特别对于脚下埋根的土壤,稍有异样,就会表现在表皮之上。你瞧,这根部的树皮,干缩得如此厉害,代表失了水分,且有斑点出现,代表着土壤出现了炭化。” 李青点头,但还是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沈绥刚要解释,杨叶已经带着一把铁锹来了。沈绥干脆接过铁锹,开始松动树根下的土。没铲几下,就见土壤中翻出许多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李青和杨叶都吃了一惊。 “这是那批被盗走的经书。”沈绥道。 两位堂主对案情细节早已知晓,闻言当下惊奇道:“可这又是为何?” 沈绥取出置物囊,解开来给两位堂主看,然后解释道:“经书被盗,是寺内某人故意为之。目的是引走方丈院中的侍僧圆惠,使得方丈每晚只能孤身独处。但是被盗走的经书不是小数目,为了以防万一,便将经书烧毁,灰烬则偷偷掺杂入盐袋之中。这是我从盐袋中取出来的一部分盐,你们看里面还不是掺杂了白色的灰烬粉末?” 两位堂主取出一些粉末于掌心,研磨开来,果真发现了异常。 “这个人知道,这些盐很快就会用来化雪,洒在雪上,盐是白的,雪是白的,灰烬也是白的,根本无人会发现。待雪化了,自有人会扫雪,将这些残雪堆积在树下,慢慢化开灰烬混杂着雪水沉淀进入土壤之中。雪水中掺杂的盐分,使得树根干缩,而块状斑点,则是渗入土壤中的灰烬引起的变化。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聪明极了。” 话虽如此,沈绥第一次来现场时,就勘破了这个手法。在尝过雪之后,她就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本来想要绕到后厨去看看,但是中途没能去成,她也就作罢了。因为当时她就起了私心,怀疑此案或许背景非同寻常,并不希望将所有的细节都透露给慕容辅等人知晓。 不过这个细节,却被当时在场的张若菡看破了。在将离慈恩寺时,沈绥和张若菡有过一段对话,当时张若菡就曾问她:“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这句话其实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询问沈绥是否看了后厨的盐,是因为她也看出这些盐中可能掺杂了什么东西,但是沈绥却瞒而不报。 第二层含义,则完全是沈绥自己的猜测了,她推测张若菡是在拿盐自比,问沈绥是否看了盐,实际上是在问看到了张若菡,是否遂了沈绥的意。换句话说,张若菡是在怀疑沈绥是否是与她的故人相识,并受托,特意来见一见她的。 沈绥当时的回答是:“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实际上当时沈绥并未看过盐,她之所以这么回答,只是为了给张若菡一个暗示。但是两人彼此之间的意思是否真的传达给对方了,却要打个问号。这毕竟是在打哑谜,谁说的话都不明晰,也不能作数。 杨叶道:“这么说,犯人难道真的是善因?是他盗走了经书,使得圆惠每晚都要去抄经。如此一来,他便可以与方丈单独相处。” 李青接话道:“会不会是方丈掌握了善因从前的事情,他便谋划着支走圆惠,以谋杀方丈?” 沈绥摇了摇头,道:“方丈是死于意外。” “什么!”两位堂主惊了一跳,“您为何这么说?” 沈绥又拿出那些从灶口取出的黑色灰烬,给两位堂主道: “这里面的灰烬,就是消失了的炭盆中的灰烬。” 李青和杨叶皆瞪大眼睛看着她,沈绥笑了,解释道: “我之前一直疑惑,为何方丈的手指之上沾染了金醉坊。经举举一提醒,我才想到,应当是纸张。方丈在炭盆中燃烧了一些纸张,那些纸张上其实涂抹了金醉坊。方丈的手指之间沾染了金醉坊,就是因为他曾经拿起过纸张。而这些纸张被他燃烧进入炭盆,成了灰烬。后来灰烬又被藏在了炉灶之中。” “是善因藏的?”杨叶问。 沈绥点头:“很有可能。这次的案件,犯案手法涉及到一个‘藏’字。善因如果能想到将白色的灰烬藏在白色的盐、雪之中,肯定就能想到将黑色的灰烬藏在黑色的炉灶之中。” “可您为何要说方丈是死于意外?”李青问。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还需要拿回去给颦娘验一验才能确认。不过可以推测的是,这里面的金醉坊,有着安眠香的作用。一旦燃烧起来,更是会挥发而出,促使人立刻昏迷。方丈在燃烧金醉坊后,陷入昏迷,再加上房间的门窗都是闭着的,使得房间中形成了一个密室,火盆中的碳继续燃烧,烟气弥漫整个屋子,使得方丈中炭毒而亡。” “方丈既然要烧东西,竟不知要开窗?” “我推测,他不开窗,是因为屋内还有一个人,就是善因。他们两人的会面不能让外人知晓,所以关窗掩人耳目。但是很快话不投机,善因发了一通脾气,打翻了禅室中的供案和佛像,很快就走了。方丈心绪烦乱下,忘记要开窗了,就继续燃烧那些涂有金醉坊的纸张,才会导致悲剧发生。之后,善因离去后,又后悔了。去而复返,就在方丈院之中恳求方丈原谅,乃至跪地不起。关于这一点,善因的僧鞋底部侧部沾染的盐粒和隐约的碎屑可以证明,他曾经在前院之中徘徊了很久。 但是方丈始终没有回应。初时善因或许以为方丈是在生他的气,但是跪了一会儿,他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便连忙进了禅房查看。结果发现方丈已然一命归西,仓惶之下,他本能地想要先湮灭证据。于是将炭盆中的炭屑取走,藏在炉灶之中,然后迅速离开方丈院。但是之后,不知他又经历了怎样的心境变化,最后攀上雁塔,吊死其上。这就需要知晓他过往来历,才能明白了。” 李青和杨叶一脸恍然又敬佩地看着沈绥,只觉得门主真乃神人也,这简直就是事情的真相啊,她就像亲眼目睹了全过程一般。 “只是,那涂抹着金醉坊的纸张从哪儿来,上面又写了些什么,最后善因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自尽于雁塔之上,却只能等背景调查出来才能知晓了。”沈绥感叹地望着夕阳之下的大雁塔,半晌缓缓道:“回去罢,迟了要让琴奴和颦娘久等。” 夜幕降临,沈绥三人从寺中出来了。等在外面的忽陀和崔钱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好不容易等到沈绥等人安然无恙地出来,不由得松了口气。几人也不多言,直接上马,往回赶。今日可是除夕,再不回去,怕是要被颦娘骂了。 红灯笼挂门头,家家户户开启院门,在院中央燃起庭燎。顽皮的孩子们已经开始往庭燎中丟竹节,玩起了爆竹。“噼啪”声不绝于耳,伴随着欢声笑语,拉开了跨年的序幕。 开元十六年的最后一天,沈绥和家人们聚在一起,虽屋宇不够轩敞,却热热闹闹地齐聚一堂。这一天,千羽门内上司下属不□□份,统统是一家人。椒柏酒从年岁最小的几个小姐妹喝起,杨叶、李青,到沈缙、沈绥、忽陀,最后轮到年长的颦娘、玄微子、呼延卓马,崔钱。崔钱的妻子也带着小女儿一起来沈绥家守岁,夫妻俩家中已无长辈,清冷得很,不如这里热闹。有了小孩子就是不一样,小小的院落里又多了许多的童真欢乐。大家围炉而坐,笑谈今古,评论世事。在座的不少人都是走遍山水,有过丰富见识的人,妙语连珠,逗得大家欢笑不停。 颦娘煮了饺饵(饺子)来吃,白菜羊肉馅儿的,佐以葱花香醋,一口一个,吃得停不下来。沈绥这天的胃口特别好,吃了好多,还饮了不少酒。沈缙劝她少喝点,过会儿还要去上大朝会,她却不听。结果守岁守到一半,就醉倒了,伏在沈缙腿上,呼呼大睡,眉头却皱得紧紧的。沈缙无奈地抚着姐姐柔软的耳垂,安抚小动物一般。她能感觉到姐姐的心情其实并不好,但却一直压抑着不表现出来。 更漏走过子夜,长安城里的爆竹的“噼啪”声更响了。时间走到了开元十七年的正月初一,又是一年新来临,万象待革新。沈缙仰头望着夜空中那一弯细若峨眉的下弦月,心中想着,张府中的白雪莲,公主府中的紫牡丹,是否也在同观此月,她们心中又作何想? 忽的弯了弯唇角,她有些期待这新的一年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第一更,今天有两更,下一章在晚间。 唐代的饺子实际上叫做“偃月形馄饨”,这名字太鸡肋了,所以直接改作“饺饵”。饺子是东汉名医张仲景发明的,其中最初是出于治疗耳朵冻疮以及填饱流民饥腹,将羊肉、胡椒等包在面里,捏成耳朵的形状,下锅煮开来,给人吃。后来就直接称作饺饵了。另外还有“牢丸”的称谓,不过牢丸更多的应当是指汤圆。宋代称“角子”,明清称“水点心”“扁食”,扁食这个名称是从蒙古语中来的,蒙古语中的饺子发音很类似于“扁食”,并不是因为饺子形状扁扁的。 另,唐代的爆竹,就真的是爆竹,耿直的唐人。(笑) 第21章 颦娘正在给沈绥更衣,嘴里牢骚不断,沈绥头疼欲裂,一脸丧气地垂着头。举着手臂任颦娘摆弄。 “让你不要饮那么多酒,你偏不听,现在好了。你当自己身子真的很硬朗吗?若不是老娘在这里给你调理,你还不知要卧在榻上哼哼唧唧多久呢!马上我就让小叶阿青去把那几坛新园春给埋茅房后面去,我让你喝!” “颦娘……那是承喜家一片好意,您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沈绥皱着眉道。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纤瘦的腰盈盈一握,她心中猛地一酸,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觉精神一振,笑着告别,出大门,跨上马,在忽陀的牵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此外,圣人还有众多的儿子。最宠爱的就是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清(李瑁)。武惠妃之前连续有两子一女,但全都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第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岁,总算是过了危险期。如今可是让圣人与武惠妃疼爱入骨。武惠妃如此得宠,如今的太子位,她势在必得,圣人似乎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最近前朝后宫的走向,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或许李鸿的太子位坐不稳了,总有一日,会被李清取而代之。 朝会过后,宫中赐宴,沈绥等低级官员,也能一人一案,于含元殿廊下置席,称作廊下食。食物有多美味,还真谈不上,倒是刺骨的寒冷让沈绥记忆深刻。沈绥记得有诗云:待漏午门外,候对三殿里,须髯冻生冰,衣衫冷如水。真是她如今真切的写照。唯独一人一碗的羊肉汤饼,暖洋洋地吃下去,才能让人稍微好受一点。 想想,还真羡慕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员,能在殿中就食。不过忍耐也就几个时辰,过了午时,朝会散去,沈绥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她就泡进了滚热的浴桶中,又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好好睡了一觉,才得以幸免于病。 朝会过后,沈绥在家好好休息了三天时间。这三日她完全不理外事,不是执卷读书,就是在院中练刀,好吃好睡。但是她悠闲,其余人却忙了。这三日也不知怎的,诸多的官员或亲自前来,或派了仆从携礼而来,沈绥暂居的小院,忽的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大部分的人都一来就拱手祝贺沈绥升迁为司法系要员,言之凿凿,好似他已经成功升官了。沈绥以大朝会冻得感染风寒为由一概不见,这些人倒也能理解沈绥,那日,好多官员都冻病了。 初五,宫中果真派了宦官来,宣读了沈绥的任命诏令。诏令先是夸奖了沈绥一番,辞藻华丽,说沈绥克己勤勉,思维敏捷,为民造福,勘破无数案件,让天下冤情得以昭雪,乃是不世出的司法奇才。接着重点来了,擢升沈绥为大理寺司直,授朝议郎。朝议郎是散官官阶,是文官系统的第十四级,正六品上。大理寺司直是职事官,从六品上。这代表着,沈绥从此以后享受正六品官的待遇,并进入大理寺为官。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绥从武官系统被摘出,放入了文官系统之中,她的散官头衔,从武转文。这或许意味着圣人对她的一种判断倾向。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上正六品的官位,已经可以说是天资卓绝、前途远大了。很多人,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六七品之间混一混,五品这个天阶,永远都跨不过去。 沈绥叩谢皇恩,接受了任命,隔日,她就要前去大理寺赴任,新的官袍和赐物都一并下来了。绿色的官袍,感觉比从前的碧色官袍还要丑,沈绥显得很是愁眉苦脸。好在官服上绣着白鹭的暗纹,还算是稍微提了提色。 就在同一天,慕容辅、刘玉成也升迁了,慕容辅擢升门下侍中,刘玉成升为刑部员外郎。慕容辅进入中央核心,刘玉成也成为刑部要员。原本刘玉成的官职实际上与沈绥是相等的,他们一个是西京的司法官,一个是东都的司法官,如今,二人都成为了六品官,但是刘玉成要比沈绥低了两阶。可见,圣人还是很看重沈绥以往的政绩功劳的,在这方面,刘玉成远远不如她。 就在沈绥赴任的前一天,沈家小院来了一位客人。闭门谢客多日的沈绥,竟然现身,与此人相见。但是这个人既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是天家贵胄,不过是个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径直找来,执意要入内,若不是玄微子认出她是那日城门口的独行客,怕是要被轰走。 玄微子引她入见,她一“见”到沈绥,便道:“在下是慈恩白衣居士的车夫,特来送信。”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沈绥。沈绥留她稍待,自拆了书信来读。看了第一行字,她就蹙起了双眉。那熟悉的清隽不失洒然的小楷书体,无比怀恋的笔调,都昭示着这封信出于谁手。 “吾心中有一谜团,敢请沈司直解惑……倘能承请,若菡当亲自前往拜会,感激不尽。” 莲婢姐姐?你又玩什么花样……沈绥有了不详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出现的李鸿,就是后来的李瑛,与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一起被废为庶人,后来刺死。 李浚,就是后来的李亨,唐肃宗。 唐玄宗的儿子们有两次集体改名,最初儿子们的名字都是三个字,叫做李嗣X。后来改成两个字,全部用了三点水旁的字,传说好像与山东大旱有关。最后,又全部改为玉字旁(王字旁)。 第22章 沈家小院的会客前堂,是沈缙的一日之中大部分时间都会居处的地方。她的轮椅是沈绥特制的,扶手两侧有案板可以拼接起来横于身前,在其上书写、练琴都很方便。她之所以每日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前堂,是因为前堂的位置阳光最好,又可挡去寒风。这些日子沈家小院来客不断,间接的,沈缙也就成为了接待这些客人的主人。拜访过沈家小院的长安官家们都知道了一件事,沈绥有一个半身瘫痪、口不能言的弟弟。弱柳扶风,清隽温雅,虽身残,但志坚,且气度非凡,颇有布衣高士的风范,惹人怜惜又敬佩。 初六这一日千鹤来访时,恰逢玄微子有事前来找沈绥相谈,沈绥很快就出来了,玄微子说完事,急匆匆就走了。之后沈绥亲自接待千鹤,沈缙虽同处一堂,但与千鹤未能来得及有所交流。不过千鹤此人的辨识度还是很高的,沈缙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就是前些日子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位独行客。没想到,她竟是莲婢姐姐的仆从,这世上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这位客人……”读完信后,沈绥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没有想到,张若菡那位传闻中远行未归的车夫,竟然会是这样一位男装女郎。而且,虽然已经很淡薄了,但沈绥依旧能从她身上看出来东瀛人的影子,她不是大唐人。 “在下源千鹤,沈司直称我千鹤即可。”千鹤简略又干脆地说道。 “千鹤君稍待,我写封回信,麻烦你带回去给张三娘子。琴奴,你陪一下千鹤君,我一会儿就回来。”急匆匆交代完,沈绥便立刻返身入书房。 前堂,独留千鹤与沈缙二人。 沈缙无奈地笑了,她这个姐姐,平日里十分精明细心,今日却不经意间犯了糊涂。 她一个口不能言的人,该如何接待一个目不能视的人?她做口型、打手势,对方看不见;对方与她说话,她也没法回应。除非在对方手上写字,但此等肌肤相亲的事,当是不能做的。 原本蓝鸲寸步不离她,但千鹤来得真不巧,偏偏蓝鸲跟着颦娘去药房抓药去了。蓝鸲平日里专门负责给她熬药,颦娘要将每种药的分量向她交代清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 想着或许忽陀就在外院,就唤他来吧。于是拨动了一下挂在轮椅扶手下的银铃铛,清脆的铃声响起,院子不大,这声音穿透力强,忽陀当能听见。 却没想到,忽陀未来,立在一旁的千鹤闻得铃声,耳廓一动,忽然道: “敢问足下,可是十二月廿七那日,与某在城门口相遇的车中人?” 沈缙略有吃惊地看向源千鹤,没想到这人居然能通过铃声就分辨出她的身份。她轮椅上的银铃确实是当日车中挂着的铃铛。这铃铛是自从她失声之后,姐姐亲手为她打造的。自此以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每有事,总会摇铃,长此以往,身边人都对铃声特别敏感。每闻铃声,必会循声而来。 沈缙想要回答源千鹤,但是发不出声,对方又看不见她的动作。一时间陷入困境,只得又摇了摇铃。 源千鹤十分聪慧,听闻铃声再响,便知自己是猜对了。不由笑了起来,道: “没想到,足下竟是沈司直的胞弟。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千鹤见过沈二郎,感谢二郎那日为千鹤解围。”说着向铃铛响起的方向一揖行礼。 沈缙下意识摇了摇头,做出动作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不由又想去解释,但偏偏发不出声。自从她失声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这般急迫地想要向谁表达些什么。或许是因为对方和她一样,都不是完人,失声人与失明人之间的交流,隔着重重的阻碍,让她心焦。 无奈之下,沈缙滚动轮椅,向源千鹤靠近。源千鹤听见清脆的银铃声“叮铃铃”向自己靠近,便知是沈缙过来了。她还听见了轮边碾压地面以及车轱辘的声响,联想起长安城中关于沈家二郎的传言,知晓人家行动不便,确实是只能坐在轮椅之上。 千鹤性情旷达,历经沧桑,成熟老练,没有太多矫情。她从未掩饰过自己的女子身份,穿着男装不过为了行动方便。在她内心之中,男女大防也没有那么严重。沈缙的靠近,让她有了一种心电感应,她知道对方是为了和她交流而来,于是非常善解人意地伸出手来,笑道: “二郎若不嫌弃,有什么话尽管写于在下掌中,在下虽少鄙陋,字还是识得的。” 沈缙虽跟随姐姐女扮男装多年,性情早已磨练得坚强冷硬,但内心深处依旧留有一席女儿家的柔软。她在未扮男装之前,性子天生就柔弱温婉,到如今扮了男装,也很难表现出男儿的英武,与姐姐的差距不是一般的大。因而此刻千鹤所表现出的豁达率性,倒是让她有些赧然。她除了身边几位亲人之外,长到这么大,从未与外人身体接触过。即便对方和自己一样是女子,但是她现在好歹扮作男子,想着若是就这样执人手,是不是不大好。 转念一想,人家女儿家都不在乎,她又何必这般拘泥于礼俗约束。于是自嘲般洒然一笑,抬手执起千鹤的手掌,开始在她手中写字。 黑布蒙眼的千鹤,本来相当的率性,不把此事当做多么严重的礼教大防。然而当一双柔软温凉的手附上她的手时,“咚咚”,她的心忽的沉沉顿了一下,漏跳了一拍。那双手完全不像是一双男人的手,很瘦很小,虽纤瘦,骨节分明,但触摸起来却并不突兀,线条柔和。手指修长,十指指尖,有着一层不厚不薄的茧,指甲修得相当干净圆润,莫非是常年抚琴留下的? 那双手的皮肤细腻嫩滑,温度微凉,不知为何让千鹤想起三伏天里井中冰镇的葡萄来。那双手的左手托着自己的手背,右手食指在掌心中滑动,微微刮着千鹤掌中常年握刀落下的老茧,痒痒的,仿佛隔着手掌,直接挠到了心头。 沈缙捧着千鹤的手,在她的掌心中写下一句话: 【救你之人非吾,乃玄微子。吾不过托他行个便利而已。】 千鹤读懂了她的话,便道:“二郎此言差矣,利人利己之事,何乐而不为?在下谢得没错,若不是有您首肯,玄微子又怎么会擅自来帮我。您的铃铛声,当时可让我印象深刻。我千鹤眼虽盲,心却不盲。” 千鹤听她这么说,便笑着写道: 【千鹤君听功了得,缙十分佩服。缙以为,天下铃声大多相同,竟不知在千鹤君耳中亦有分别。】 “哈哈哈,”千鹤爽朗一笑,道:“天下铃铛亿万,各自音色本就是天差地别。在下耳中,从未闻相同之铃声。二郎的铃声尤为清脆悦耳,穿透力极强,让在下印象深刻。不过,恕在下失礼,二郎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松香气息,亦有极高的辨识度,二者结合,在下便很快认出来了。” 原来如此,沈缙偷偷嗅了嗅自己的衣服,确实有一股松香味,但她平时并未在意。这是因为她长期抚琴,而琴弦需要松脂膏保养的缘故。 千鹤听到衣袖袍襟摩擦的声响,料想沈缙可能在嗅自己的衣服,那画面仿佛就活生生地展现在了眼前,让千鹤不由自主笑了出来。那笑容灿烂,蒙眼黑布带来的肃杀气息瞬间被掩盖,被清风一般爽朗的风致替代。那一瞬的笑容让沈缙瞪大了双眼,半晌不能回神。继而,复又有些赧然,她明白,她被人笑话了。但意外得心中并无排斥,反倒有些喜悦。 此刻,正在前堂内安静交流的两人未曾注意到,就在前堂正门外,沈绥正拉着忽陀,悄悄地藏在门扉旁,观察堂内的一举一动。 “大郎……”忽陀轻声唤道。他很是无语,本来听见了铃铛的声响,他就立刻从前院往里走。却没想到沈绥居然从房顶上翻身跃了过来,阻止了他。想来沈绥应该在后面事先观察到了屋内的情况,才会特意用轻功飞跃前堂屋顶来截住他。 “忽陀……”沈绥脸上有着一种复杂的笑容,雀跃又有些好奇,还有几分的欣慰和感慨,“这世上的奇妙事可真多,不是吗?” 忽陀愣了一下,随即淡笑附和:“大郎说的是。” “若我家琴奴,能自己交上一个真心朋友,那可是再好不过了。”沈绥轻声道。 “可这源千鹤,可靠吗?”忽陀问。 “我相信莲婢姐姐看人的眼光,她既然收了她在手底,此人必然是值得信赖托付之人。”沈绥道,“你去吧,我这就回了。” 说罢,也不管忽陀,再度跃身上了房顶,翻身回了后院。之后,又装模作样地拿着回信从后堂出来。沈缙迅速放开了源千鹤手的一幕被她收入眼中,眼看着妹妹苍白的面上浮起红云,她差点没绷住笑出来。将信交给源千鹤时,她意味深长又一语双关地道: “千鹤君,以后可能要麻烦你经常来此走动了。” “沈司直太客气了,三娘与您差遣,千鹤自当尽心尽力。”千鹤并没听出沈绥话语中的双关,接过信来,向着沈绥、沈缙一揖,然后洒然告辞。沈缙的目光追随着她,一直目送她消失在了门口,隐有不舍。 沈绥看着自家妹妹,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她走到院子里,望着飞檐尖上一只正在嬉戏的白尾雨燕,双唇嘟起,舌尖打弯,忽的吹出一声清脆动听的呼哨,呼哨声有节奏地响起,那白尾雨燕听见了呼哨声,歪着头看着沈绥,犹豫了片刻,向她飞来。沈绥笑眯眯地伸出右手食指,雨燕扑棱着翅膀,站在了她的手指上。 沈绥又向雨燕吹了几声口哨,鸟儿仿佛回应她一般吱吱叫了起来,一人一燕好似对话般叽叽喳喳“谈”了一会儿,雨燕居然已经非常亲热沈绥了,竟是不愿飞去。沈绥不知从哪儿摸出几颗鸟食,喂给雨燕,又用手梳理起她的翎羽,笑道: “好燕儿,你去认认张府门,若是见了莲婢姐姐,可要对她说,赤糸一直念着她,从未有一刻忘记。我信上写的都不作数,让她千万不要信了。” 一旁的沈缙闻言不由流下冷汗,心道:阿姊,你信上都写了啥? 沈绥却一抬手,燕儿扑棱翅膀就此飞去。这一手神乎其神的驯鸟术,正是她们沈家人祖传的独门秘技,此技若臻入极致,几乎可以做到与鸟类无障碍交流,但不是所有的沈家子孙都能学会。沈缙就不会,可沈绥在驯鸟术这一方面却是上百年不世出的天才。每次看沈绥使出这一手绝技,沈缙都觉得像是栩栩如生的画卷在眼前展开一般美妙。那不是在驯鸟,而是在与鸟交友,如此的如沐春风。 望着那高飞的雨燕,沈缙忽的有些倾羡起它来,若她也能这般自由高飞,婉转歌唱,此生也就无憾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主人公是琴奴妹妹。 今天生日,更新一章《唐谜》,算作我自己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与大家同乐。(笑) 第23章 是夜,时近三更,张府深院内灯火如豆。张若菡正坐在自己闺阁书房的书案之后,将信纸平铺在书案之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封信的内容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细度的地方,沈绥无非写了一些委婉回拒她的内容,且言辞间多教条的长篇大论,字字句句引经据典,虽未明说,但能体会出来写信人是想教导张若菡如何做一个贤德的女性。特别隐晦地指出张若菡拒绝出嫁,年已长,却不为妇为母,如今又不顾礼教,私授书信与外男,实为失德。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据千鹤所言,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她也看不见。但想来,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赤糸的糸字,音mì,不是“系”,没有头上那个小撇。因为之前看到有朋友在评论里发错了,所以特意再强调一下。赤糸和赤系,读起来的感觉完全不同,差别还是蛮大的。 沈绥女扮男装的一些点,我之前没写,就是为了留到这一章来写的。很多文章女扮男装的细节从不提,但实际上女扮男装的难度是相当大的,这篇文我不打算隐下这些细节,具体写出来,也是很有趣的。(笑) PS:今天更一章,周末就没有更新了,因为小书要存稿三章,为下周二开v做准备。 第24章 正月廿七, 是沈绥前往大理寺报道的日子。她估算好散朝的时间,便骑马, 带着忽陀出发了。 目的地, 是太极宫南面的皇城。 在大明宫修成之前,大唐的中央官署大多都在太极宫的南面皇城之中, 除却门下、中书二省例外。此二省乃中枢机构, 就设在紧靠太极殿的南面。东侧,设有门下内省、弘文馆、史馆,西侧设有中书内省、舍人院。这两处是宰相和皇帝近臣的办公处所,以备皇帝随时顾问和根据皇帝旨意撰写文书诏令。 在大明宫建成后, 门下、中书二省的官署就搬到了大明宫中。唯独尚书六部、九寺、四监衙署,依旧还留在皇城之中,并未搬迁。 如今,兴庆宫听政刚刚开始一年, 悲催的门下、中书二省再度搬迁入兴庆宫, 尚书六部也移入了大明宫。唯独九寺、四监风雨不动安如山,稳稳坐在皇城中。不过这就带来一个问题, 每次中央有诏令下来,传令宦官都要跑很远的路,送入各衙署之中。各衙署的文书送入中枢, 也需要文书吏跑很远的路,实在不方便。 沈绥这日上衙时,就遇到了这样一位刚刚送完文书回来的小吏。 最初沈绥并不知道此人是谁,她是在朱雀东街靠近崇仁坊的那个十字街口看到了此人。他穿着黑圆领灰底的吏袍, 头戴软幞头,蓄着短髭,瞧着三十来岁年纪。骑着一头毛驴,毛驴鞍后挂着两个大书袋。这些小吏地位低下,连马都不能骑,大多骑驴。所以一看到骑驴送书的人,就知道是官府中的刀笔吏。 就在入朱雀门时,那刀笔吏取了令牌出来给门卒勘验。沈绥老远地看到了,他拿着的是御史台的令牌。沈绥跟着他入朱雀门,进入皇城后,就看到距离城门不远处,有一位四品官正负手站在那里,身后站着两位六品官。 那刀笔吏见了此三人,连忙滚下毛驴,躬身上前向三人行礼。那位四品官居然识得这位刀笔吏,还笑呵呵地与他打了招呼: “杨四,你这是刚从兴庆宫那里回来罢。” “正是。”那杨四拱手说道。 “辛苦了,每日这样奔波。” “多谢明少卿关怀,小人为朝廷效力,乃是本职,不觉辛苦。”杨四客套道,语气中总透着几分疏冷。。 简单寒暄了一番,那杨四辞别了三个官员,回来牵自己的驴,就看到了身后不远处牵着高头大马、带着仆从的沈绥,他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自己身后居然跟着人。不过见到沈绥身上的六品官官袍,他连忙再度施了一礼,便牵着毛驴离去。 他离去后,沈绥上前与那三位官员见礼。 “下官沈绥,见过明少卿。王司直、赵司直,有礼了。” 三位官员与她还礼,为首的明少卿笑呵呵道: “伯昭兄弟可来了,真是让吾等一番苦盼呀。” 王、赵两位司直连连附和。瞧着,倒也不像是官场表面的作态,挺真心实意的。大约在他们心中,沈绥的到来可以称作是“救星降临”了。 这三位官员,便都是大理寺的职事官。明珪,是大理少卿,正四品,相当于部门副长官,是秦臻的副手;王俭、赵子央都与沈绥一般,是六品司直官,分属相近的辖区。 辖区是什么概念?这就牵扯到司直这个官类的职能了。大理寺司直,掌出使受理各州府疑案。大理寺是中央司法机构,每年都要收拢各地报上来的疑难案件进行审理,如果确实难以判决,就会派出大理寺司直前往当地搜证检理。大唐官制规定大理寺司直为六人,前不久正好有一位老司直因病辞官,归乡养老,官位空缺,沈绥便被放到了这个位置上来。 全唐十五个道,统辖三百二十八个府、州。除却一些高度自治的羁縻府州和大都护府之外,将近三百个府州的司法事物,是下辖在大理寺的。也就是说,六位大理寺司直,每个人平均要总领三个道五十个州的司法事物,处理地方官员报上来的疑难案件。每一位大理寺司直,一年之中或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奔波在出差和回程的路上。 沈绥接到任命诏令的同时,也接到了大理寺发来的官札,当中详细说明了将要任命自己的官职所具有的职能和管辖范围。所以,沈绥很清楚自己即将走马上任的这个司直官具体管什么。她下辖的地区包括山南东道十八州、淮南道十四州、江南东道十九州,如遇皇帝特命的情况,则以特使的身份出巡,具有钦差的尊贵身份。 而王、赵两位司直的辖区,与沈绥的辖区正好接壤相邻,彼此之间应当会经常协作处理公务,属于关系最近的同僚。特别沈绥之前任河南府司法参军时,与分管河南道的王俭是相识的,见过好几次面。赵子央则分管与山南东道、淮南道、江南东道接壤的山南西道、黔中道、剑南道等地区。而早在大朝会时,此二人就被秦臻单独挑出来,率先与沈绥见过面了。 明珪是专门分管各州司法的副长官,有他牵头,带着王、赵来迎接沈绥,顺理成章。且,大理寺内部人员都清楚,沈绥与秦臻的关系不一般,因而都对沈绥非常客气。明珪大约是存了几分与沈绥结交的心思,以四品长官之尊,纡尊降贵地来亲迎沈绥,这还是大理寺官员史上的头一回。 “伯昭兄弟,这边请。”明珪在前领路,带着沈绥往大理寺衙署而去。忽陀为奴,不能入内,只在城门旁的马厩休憩等待。 “敢问明少卿,方才那位杨四,是何许人也?”同行路上,沈绥问道。 明珪轻蔑笑了一下,道:“不过是御史台文书库的司书吏,不值一提。” 沈绥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接着道: “某道少卿似乎与他相熟,心中有些疑惑。” “伯昭兄弟刚刚来,有些事还不清楚。这杨四,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我大理寺与御史台经常会有公务文书往来,与这个杨四免不了要打交道。民间俗语,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杨四就是个难缠小鬼,每每我大理寺要从文书库提文书出来,他都要阻挠一番,害得我每次都要找值事的御史带我前往文书库,才能让他开门借阅。此人不通人情世故,好似厕石,又臭又硬。”明珪言语中对这杨四多有贬低。 王俭补充道:“这杨四也不知是不是与宇文融有什么关系,当年宇文融做御史中丞时,他就进来了,之后一直霸着文书库司书这个位置不走,现在的御史中丞李林甫也不管,我等也是无法。” 沈绥恍然点头,笑道:“看来,某往后可得供着这位杨司书了。” “诶,伯昭兄你往他面前一站,或许还真不会被阻挠。”赵子央笑道。 “此话怎讲?”沈绥疑惑道。 “这杨四,有断袖之癖。”赵子央挤眉弄眼地说道。 明珪与王俭均是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沈绥一脸无语的表情,只觉得被雷得不轻。没想到她第一天赴任,就遇上这么一个怪人,真是哭笑不得。 一路前往大理寺的路上,沈绥一边与三位官员闲聊,一边回想起了两年前的一桩旷日持久的朝政斗争案。此案与这样几个人有关,一方是时任首辅宰相的中书令张说,一方是时任御史中丞的宇文融、李林甫,另外还有时任御史大夫的崔隐甫。 开元十四年,圣人宠信宇文融,然中书令张说素来厌恶他为人,因而时常打压他。宇文融气恼,联合崔隐甫和李林甫,上书弹劾张说:引术士王庆则夜祠祷解,其亲吏市权招贿等罪状。圣人听后大怒,命三司联合调查此事。当时调查此案的大理寺代表,就是少卿明珪。 然,查无果,张说获释。次年二月,宇文融、崔隐甫和张说三人彼此攻讦不断,朝廷不安。圣人被闹得头昏脑涨,干脆将三人统统贬官,赶出朝廷。 张说贬官,牵连到了张九龄,使得张九龄不得不出任洪州都督,远赴岭南。 这虽是一次朝廷中的朋党之争,沈绥却看到了一些不为人注意的地方。一是李林甫其人,此事过后,李林甫乃唯一的受益人,成为了御史台实际的掌控者。沈绥认为,此人心机深沉,不得不防。二是沈绥从此案之中,看到了武惠妃的影子。张说乃是最为反对改换太子的一党代表,身为老宰相,张说在朝中的声望地位难以企及,对于武惠妃废太子改立寿王的野心带来了巨大的阻碍。此事一过,张说势力大受打击,无疑对武惠妃极为有利。 李林甫与武惠妃,或有勾结,也未可知。 对于走在自己前侧的大理少卿明珪,沈绥也抱有一丝的兴趣。此人相当聪慧,或许当时就看出了此案背后朋党之争的黑/幕,所以审此案时,采取了无为的做法,一直置身其外。其实他真要审,定然是能审出张说纵容亲随卖官鬻爵、大肆敛财这样的事情的,因为这几乎是朝中人人心知肚明之事。偏偏结果是查无此事,这就相当的耐人寻味了。 思虑间,沈绥已经随着三位官员跨入了大理寺的官署大门。先是入了正堂正卿官房拜谒秦臻,领官印。秦臻当时正埋首大批的公文之中,并未与沈绥有过多的交流,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只是面上一直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沈绥心领神会,也不多言。 接着沈绥被带入西厢官房,左手起第三间,丙字号,便是沈绥的办公处所了。沈绥手底下暂时被分配了三位文书吏,辅助沈绥办公。此刻正排排跽坐筵席之上,向沈绥纳头便拜。 门口分别时,明珪笑道:“伯昭老弟,近来一段时间积累的公文,都放在你案头了,今日你就先看看,熟悉熟悉。若是有不懂的,可以问三位文书吏,或者去问王司直,他就在你隔壁乙字号房。还有甲字号房的赵司直,你们可是真正意义上的同僚。” “是,多谢明少卿。”沈绥拱手。 交代完后,明珪便离去了。沈绥与王俭、赵子央拜别,约好晚间一起喝酒,便入了自己的官房。 沈绥先是与三位文书吏见礼,他们都是跟着上一任司直的老吏了,各个年纪都在四五十开外,须发斑白,经验丰富。其中一人姓薛,年最长,称“薛老”,其余两人都姓杜,按照年龄长幼,分称“老杜”“少杜”。 沈绥以年轻女子的身份,混在一群老头子中,真是十分奇特的场景。但她为官多年,早已习惯了与各种各样的小吏打交道,与这三位年长小吏也不例外,很快就欢声笑语打成一片。这些小吏,无非是些平民出身,读了书却无缘仕途的人,空有纵横宦海、报效朝廷的梦,却只能成为吏,做一些机械重复的工作。朝廷中,实际上大部分机构的正常运转要依靠这些小吏,他们做着最基础的工作,好似木牛流马的零件,但是他们的作用,往往最易为人忽略。 沈绥的亲厚,让三位小吏如沐春风,不由心中大为庆幸。有这样的上官,以后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或许到了休致之时,还能谋得一份不错的田产辎绢以防老,辛苦大半生足矣。 打过招呼,沈绥便坐于案后,开始了自己的新工作。随着她一册一卷地翻开案上堆积的文书,无数道州府县上报的疑难案件跃入她眼帘。沈绥勾起唇角,兴味大增。 兴之所至,其乐无穷。 作者有话要说:  开V第一章 本章中的官署位置属于原创。 古代,官吏虽总是放在一起称呼,但官与吏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官是有管理权的士人,而吏只是会文笔的下等平民。他们之间的差距是士与民的差距。吏,俸禄微薄,退休后甚至都没有养老金,待遇如何完全取决于长官的心情。 有一句古话,叫做“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吏一般都是本地人来当,以至于经常会出现吏欺官的现象,这就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道理。是否能在地方上站稳脚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个官员是否能与地方上的豪强、以及自己手底下那些小吏处理好关系。 其实,在当今中国,依旧有这样的现象。公务员不等于官员,其实大部分的基层公务员,都是吏这个阶层的。具体的繁琐枯燥的事物,都是这些基层公务员在做,官员只负责决策和领导。而我们如今的国考,千万人争抢的,不过是小吏的职位罢了。从吏到官,从古至今,都是艰难无比。 第25章 春风曼度, 万物复苏。年节一过,冬日肃杀的气息就节节败退, 折柳插岸堤, 曲江暖风拂,吟一句“不知细叶谁裁出, 二月春风似剪刀。”便有已换薄衫轻纱的妙龄女郎投来倾慕的目光。 春意萌动, 诸般风流,于沈绥来说,都是不存的。她近些日子忙于处理公务,早出晚归, 竟是忘了一件紧要事。今日经同僚王俭不经意间提了一句“朱雀门外搭起看台了,晚间可去踏歌喝酒?”她才一拍脑门想起来。 今日已是十四日,明日可不正是上元佳节了吗?她道为何长安街道上满是木杆竹棍、彩帛彩缎这些什物,那可不就是上元佳节的装饰物嘛! 上元佳节也就罢了, 最关键的是, 她家琴奴明晚可是有一场重要的比试,这件事她竟然给忘了!最近公事处理得风生水起, 不过几日间,就把堆积两三月的事情处理了大半。可她却把最关键的自家人的事给忘了,真是因公废私, 实属不该! 早在沈绥沈缙入长安之前,名琴师董庭兰,听闻沈缙高超琴艺的传闻,向沈缙发出挑战。于上元佳节晚, 相会于景风门外崇仁坊东北角的鹭云楼之上斗琴。当世名琴雷音,就在这位董夫子手中。为了能与雷音抗衡,沈缙特意派了一小队青鸾堂的部属,前往终南山拜谒白云先生司马承祯,迎借焦尾琴。 不过此事一直就没了消息,沈绥也给忘了。那一队前往终南山的人,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迟迟未归。 于是这一日,沈绥早早就出了衙署,赶回家中。刚入乌头门还未下马,就听到悠扬的琴音流淌。沈绥笑了起来,跳下马来,就往内快步而入。 一路进了后院,就见沈缙正身着一袭飘逸的交领广袖白袍,一双素手正抚于琴上,那琴就横放在轮椅前的案板之上,瞧着古韵十足。古琴尾部有焦黑痕迹,正是大名鼎鼎的焦尾琴。此琴乃是司马承祯早年间于吴楚之地溧阳寻得,后想赠与沈缙,奈何沈缙坚决不受。许多年来,很多人找到司马承祯,愿出高价收购此琴,司马承祯一律婉拒了。在他看来,只有自己的小徒琴奴,才是此琴最佳的拥有者。 “琴奴……”站在沈缙的侧后方,沈绥一直等她抚琴告一段落,才开口唤她。实际上沈绥刚一进来,沈缙就发现了,因而她很快结束了这一段随手信弹。 “焦尾何时到的?”沈绥走上近前,查看这架名琴。她之前虽看过一次,但并未细观。 【今日午间。】沈缙无声回道。 “怎么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也没个消息。” 沈缙笑了:【说来也是件风雅事。阿蒙带人赶到终南山时,恰逢卢子潜(卢藏用)也想要借此琴,师尊便与他斗棋,若他斗赢了才能借他。这一下就耽误了好几天时间,阿蒙说遣了鸟雀回来报信,却不知为何鸟雀未达,她亦是不知为何。】 沈绥挑眉,鸟雀怎么会未达?她千羽门的鸟雀送信素来精准无误,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到别处去。 “阿蒙!”沈绥喊道。 “诶,来了来了!”一声炸雷从后堂响起,跑出一位高大的胖姑娘,身高和沈绥不相上下,但横头能有两个沈绥宽。穿了一身宽大的胡袍,戴着尖尖的胡帽,隐约能看出胡人的五官,一张肉嘟嘟的圆脸十分有福气,嘴里还鼓着什么食物没来得及咽下去,唇边一圈还留着油渍,说话都囫囵难明。 “又吃什么呢,你这家伙一回来就知道吃。”沈绥看到她就想笑。阿蒙姓蒙,是胡汉血统,本来没有名字,沈绥见她长得高高胖胖,便给她起名叫“钟”,是形容她的外形很像一座钟,也比喻她的声音嘹亮,好似钟声。 “嘿嘿,门主,我杀了一只肥鸡,刚煮烂了,门主要吃吗?”蒙钟憨憨说道,大嗓门控制不住,和她讲话总有一种要被震得耳聋的担忧。 “不吃,你自己留着吃吧,我怕我吃了你就不够了。”沈绥笑道,随即抬手捏住她浑厚敦实的肩膀,道,“我问你,你那日发回的鸟雀是什么品种?几时几刻发的?” 蒙钟碧绿色的眸子骨碌碌一转,道:“就是一般的灰羽信鸽,我是在二十九日未初三刻发出的。” 二十九日?那日是晋国公主的水陆法会,沈绥那日就在沈家小院中,确实并未接到信鸽。奇了怪了,这是怎么回事? “阿蒙,吃完了,你去查查这件事,务必要弄清楚。我千羽门每只鸟雀的下落都必须清楚。” “是!”阿蒙将油乎乎的双手往自己衣服上擦了擦,随即忽的一拍手道,“对了门主!我听二郎说你想吃辅兴坊的胡麻饼,就给你买来了,在后厨里热着呢,你等会儿,我给你拿出来。” 说罢,就风风火火往厨房跑。 沈绥哈哈大笑,她入长安城之前就说想吃胡麻饼,念叨了这么多天都还没吃成,到底还是阿蒙靠得住,从来不会忘了吃食。有什么好吃的都爱分给她吃。沈绥就喜欢这胖姑娘,真是贴心。 正开心着,袖子忽的被人扯了扯,原来是琴奴唤姐姐了。沈绥连忙俯下身,“听”沈缙说话: 【阿姊,你这些日子太忙了,我都没找到机会和你说。我给你打了一张银面具,你明日戴上,去踏歌罢,我有李青、杨叶、阿蒙她们陪着,你不必一直守着我的。】 说着,就从怀中取出了一张银面具,递到沈绥手中。沈绥接过面具端详,这是一张整面,面具上并无太多矫饰,只压着丝丝缕缕的凤纹,十分典雅精美。面具做得很精巧,夹鼻抓面,脑后不必束带,也能牢牢贴在面上不落。 “琴奴…我……”沈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其实她并不想去踏歌,她早已过了那样的年龄了,也早已有认定了的人,踏歌对她来说,并无任何意义。 最关键的一点是,上元佳节,对于她们姐妹来说,是永远的梦魇之日。 沈缙伸出双手,捧住蹲在自己面前的姐姐的面颊,温柔恳切:【阿姊,我总听你话,你也听我一次可好?很多年了,每到这一日,都是我们最伤感的日子,你总是寸步不离守着我,我不忍心。你也该有欢笑嬉戏,我想看你开心。你就当玩一玩,不必认真。以你的风采,应当在上元踏歌中大放异彩,就像当年一样,上元夜游,你一袭红衣翩然,是长安城中的火凤凰,我当时虽只有七八岁,对那画面记忆却无比的深刻。若你开心,阿父阿娘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沈绥眼中浮起波光,一时动容,喉头哽咽。 她伸手握住琴奴的手,声线颤抖: “好,阿姊听你的。” *** 上元佳节,是大唐最为隆重的节日,在老百姓的心目中,比元日还要重要。主要在于这是长安城的狂欢节,人人就盼每年此时,能一连玩闹数日。上元节实际从十四日就开始了,一直到十六日结束,要喧嚣欢闹两日三夜。在此期间,宵禁解禁,长安各个坊市全部开放,数条大街人头攒动。特别是东直大街、朱雀大街和西直大街这三条纵向大道,火树银花不夜天,张灯结彩若织锦,鱼龙百戏夹道林立,轮番上演,热闹非凡,从街北一路走到街南,走一夜都走不完。 找鼎、寻幢、幻戏、角抵、舞乐、飞丸、安息五案、吞刀吐火,目不暇接。孩子们是最开心的了,一溜烟就跑得没影,欢天喜地地围在自己最爱的表演旁,鼓掌欢闹。中年人扶老携幼,放下生活的奔波,纵情欢乐。 百戏看腻了,长安百姓便会围聚在皇城、宫阙四周宽阔的广场上,看那些贵族的青年男女踏歌。甚至很多老百姓也上前去凑热闹,这一日,没有身份等级的差别,贵族与平民,其乐融融。 老百姓就爱看那些面具覆面的贵族男女踏歌,寻找心仪的对象。对于他们来说,那是最让人倾羡的浪漫场面。贵族的青年男女,各个长得好看,又才华出众、精通歌舞诗词,踏起歌来真是赏心悦目。不仅对于百姓来说好看,对于皇家贵族来说,也是很不错的观赏之物,踏歌汇聚的广场四周,搭建起许多高台,就是专供皇室贵族观赏踏歌的地方。 皇城西安福门、皇城南朱雀门和大明宫丹凤门,是最主要的踏歌之所。就在这三道城门外,搭起了人工的灯树,冠名“琼华玉树”,乃是以锦缎缠绕,挂饰金玉,无数花灯绽放其上,光华盈天,美轮美奂。琼华玉树下,有着皇家选拔的上千宫娥与民间娘子们彻夜不停地踏歌,教坊鼓乐连绵不绝,响彻数里外。 张家所在的醴泉坊,距离朱雀门不远。十五日傍晚,张若菡破天荒地带着无涯出了门,最初是跟随二叔一家出来的。但后来不经意间在密集的人群中走散了,张若菡与无涯被人流冲到了朱雀门前的广场之上,她倒也不心急,原本,她就打算前往景风门旁的崇仁坊,千鹤告诉她,今日沈缙要于崇仁坊鹭云楼上,与董庭兰董夫子斗琴,她尚未见过这位传闻中沈绥的弟弟,打算去看看热闹。朱雀门离着崇仁坊不远,时间尚早,她尚能缓步而去。千鹤这些日子一直跟踪沈绥不离,此刻多半正在崇仁坊那里等她。 无涯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替三娘挡开人流。张若菡今日着了一身洁白的广袖襦裙,裙上绣金莲,头戴幂篱遮面,莲步款款,若仙子下凡,走在人群中,丝毫无法掩盖她周身高洁清寒的气质。无涯觉得这样的娘子太好看了,实在不能忍受娘子被人群拥挤,拼了命地为她开路。张若菡却不紧不慢,在后方总是说着: “无涯,你慢点,别那么凶。” 虽然无涯奋力开道,张若菡依旧不可避免地被身旁人撞到。头上的幂篱一撞,差点落在地上,幸亏张若菡自己及时扶住。 “三娘。”无涯连忙回身,“您没事吧。” “没事。”张若菡摇头。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处路边小摊之上,道: “无涯,那里有卖面具的,咱们去买副面具,换了这幂篱罢,挺不方便的。” “好,三娘小心,我带您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开V第二章,若是不清楚长安城的布局,可以去我的微博里,置顶就是长安平面图。 1、找鼎:就是举重。寻幢:就是挥大旗。幻戏:魔术。角抵:摔跤。飞丸:就是杂耍中的抛小球,一般五到七个。安息五案:柔术,一般是柔软的小姑娘在搭建起的高台上杂耍,一边表演柔术,一边顶碗、转盘子。 2、鱼龙百戏:后世的天桥杂耍,就与百戏一脉相承。 3、踏歌:私以为,这是古代最浪漫的娱乐活动。 兴起于汉朝,风靡于大唐。“丰年人乐业,陇上踏歌行。”手拉手,踏节奏,口中唱诗词,鼓乐来伴奏。也就只有如今的少数民族地区,才能看到这种热闹的场面了。 敛肩、含颏、掩臂、摆背、松膝、拧腰、倾胯,展现女子的S型曲线,但又半遮半掩,欲语还休。最关键的是水袖,长袖善舞最容易曲解的字面意思,也正是踏歌最美的地方。 除却女子向的舞蹈,还有男子向的舞蹈,同样是大袖舞,却大开大合、豪迈无双,多配以刀剑。唐代贵族男子若不会踏歌跳舞,那便是家庭教育不合格,会被人鄙视。 PS:唐代还流行胡旋舞,著名的安禄山安胖子,就是此舞的高手。吨位重,底盘稳,一转就是好几百圈,跟个巨型陀螺似的,都不会晕。 4、卢藏用,字子潜,与陈子昂、司马承祯、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并称为仙宗十友。历史上的卢藏用在本文的时间段已经去世了。有一个成语就出自他——终南捷径。卢藏用想入朝作官,隐居在京城长安附近的终南山,借此得到很大的名声,终于达到了作官的目的。指求名利的最近门路。也比喻达到目的的便捷途径。 第26章 约定的斗琴时间是晚间酉正时分, 大约距酉正还差两刻,沈绥就带着沈缙来到了鹭云楼之上。随从们都等在楼下, 只有姐妹俩上了最顶层。这鹭云楼的地点, 是沈缙自己选的,当然, 看名字也能明白, 这是千羽门旗下的酒楼。 鹭云楼有一大著名之处,就是高,足足有五层楼,差一点就要超过一旁的皇城角楼, 已经是民间建筑物的最高标准了。且台基夯筑得十分厚重,实际高度已经超越了标准,但是长安京兆府和分管建筑的将作监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没管。主要是, 鹭云楼是长安高士才子们除却平康坊之外, 最爱聚会之处。就连皇帝、皇子和公主们,也都爱微服来此。此处楼高, 可以说是被默许了。 除却楼高之外,鹭云楼最出名的就是顶层的露台。鹭云楼最高的露台,又被文人们优雅地称作“鹭台”, 上无覆顶之物,乃是全开放式露台,面积宽广,可同时容纳百人不嫌拥挤。每逢夏日, 或有皇亲国戚来此纳凉,露台之上,竖起临时性的木柱,搭建起凉棚,曼纱垂帘,凉风拂动,置身其中,十分舒心。鹭台之上,经常举行各种各样的活动,或文人墨客在此斗诗词,或江湖侠客在此斗刀剑,或棋道高手在此手谈厮杀。还有就像今日,音律高手在此斗琴奏乐。 沈缙的名声从前在长安不显,也就最近她来到长安城后,才渐渐传开。主要还是借助了姐姐沈绥的名头,在大家的眼中,沈缙就是沈绥的残疾弟弟,坐在轮椅上,不能说话。是个温雅入玉的君子,但是可惜,此玉乃是瑕。 只是却没想到,这位身残志坚的青年,竟然会是值得董庭兰董夫子挑战的高绝琴师,一时之间,这一场音律较量,成为爱看热闹的长安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有比斗,自然就需要有音律大师来做评判,否则很难说谁高谁低。董庭兰乃是当世最为高绝的琴师之一,能为他做评判的人,必然也是音律大家。此次比斗,承办方鹭云楼专门请来了才子当中呼声最高的女冠李季兰,以及与董庭兰齐名的著名琴师薛易简作为评判。 两位大家,继沈氏姐妹之后,陆续来到。 最先来到的是李季兰,一袭乌纱道袍,檀木簪束发,手执拂尘,这位女道就这样出现在了鹭台之上。亲眼见到这位声名卓著的才女,才知她究竟有多么迷人。乌纱袍黧黑如墨云,衬得李季兰肤如霜雪凝脂,那一双殷红薄唇,唇角勾出诱人的线条,不笑也似在笑。她的五官无比的精致,俊美难匹。然而外貌只是一部分,她周身那种狂放不羁、媚骨天成的气质,才是最惹人心跳加速的部分。 李季兰幼年时的故事很出名,不过五六岁时,她的父亲抱着她看园丁在院子里搭蔷薇架子,看了一会儿,她的父亲问她有何感受。李季兰作诗以答:“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意思是,这架子久久也搭不好,惹得她心绪繁乱。因为“架却”与“嫁却”一词同音,其父恚怒,将其摔在地上,道:“必失行妇也!”意思是斥责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想着要嫁人,将来必然会是个失德无品的妇人。李季兰是否真的失了品行,评价不一,但大多数人都知道,她确实是一位风流才女,长大后不嫁为人妇,却出家为道,又与诸多才子过从甚密。 彼时,沈缙已经入比试席,这席案是专门为她定制的高脚案,案肚正好能吞下轮椅的扶手,高度正好。今日沈缙漆纱小高冠束发,一袭天青色压云纹交领右衽广袖袍,坐于轮椅之中,羸弱风致,翩翩衣袂,精致美绝的五官,温润如玉的气质,无不让她成为了场中的焦点人物。场下不少贵妇人见了此等俊郎,均是交头接耳,面现桃云。大唐女子,尤其是一些武将世家的贵女,偏爱这种气质羸弱的美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武皇的影响,当年的莲花六郎可是让人印象深刻。 沈绥大约是与妹妹约好了要穿“兄弟装”,相对沈缙的天青色交领袍,她则穿了一身天青色圆领缺胯袍,同样是压着云纹。妹妹束冠,她则戴了漆黑的无脚硬幞头,帽额中心嵌着一方碧玉。为了衬托妹妹,她面上覆着银面具,腰系蹀躞带,佩刀,肃立在一旁。 今日可能是日子特殊,她终于将那黑布裹着的刀亮了出来。黑布取下,人们就看到,那是一柄通体雪白的大横刀,刀柄刀鞘应当是白玉制成的,雕刻着精美的冰雪结晶图案,白玉中段还釉着一圈冰裂纹,美轮美奂。这就是“雪刀明断”中的“雪刀”,以红绶系在后腰,衬着她笔直的脊梁,真是人如刀,刀似人,人刀相衬,雪玉出尘。银面也遮不住她的俊朗,反倒增添了神秘的气质,使得她获得了与沈缙相当的瞩目。 李季兰一来,目光就落在了这“兄弟俩”身上,嘴角的笑容抑制不住地扬起。两个好俊郎!今日可让她发现宝了。原本想着凑热闹才答应来做裁判的李季兰,发现自己真是来对了。 刚打算上前打招呼,顺便调笑一翻,不识趣的家伙就来了。董庭兰与薛易简两位高士联袂而来,不得已,李季兰只得收敛心思,上前郑重与沈绥、沈缙见礼。 一番寒暄,也不耽误时间,就在酉正时分,比试正式开始。董庭兰入比试席,与沈缙分东西而对,中间空出数丈见方的空地。四周拉起围挡,围挡外围满了观看比试的长安百姓,当中不乏一些名士文人和贵族卿客。 比试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演奏技巧部分,一个是即兴创作部分。演奏技巧部分,两人要各自演奏一首选定曲目,由四周观众做见证,评判评高低。曲目选定的是公认的高难度古琴名曲《胡笳十八拍》。 至于先后顺序,商定谁先发起挑战的,谁就先演奏。因而由董庭兰率先演奏。 当董夫子将双手附上古琴琴弦之上时,四周自然而然寂静下来。古韵芬芳的琴声随即响起,瞬间带领在场诸人回到了大汉的古雅时代。雷音的音色实在太出众了,第一个音响起时,就好似春雷乍响,惹得所有人一个激灵。 沈绥默默肃立在沈缙身旁,《胡笳十八拍》她听琴奴弹过无数遍,曾经还和过声,唱辞如泣如诉,也是演唱艺术中的高难曲目。《胡笳十八拍》是董庭兰的成名曲,是他最擅长的曲目。时人有诗云: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沉沉飞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叶惊摵摵(sè)。董夫子,通神明,深松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真切地写出了董夫子出神入化的琴艺。 然而定下曲目的却是沈缙,这还真不知道是谁在挑战谁了。 沈绥看到李季兰已经被琴声带着在做口型了,虽未出声,但必然忍不住在心中和声唱辞。第一拍,唱: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至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污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第一拍结束时,竟已有观者感动落泪,发出抽噎声,也不知是哪位多情的文客,触动了内里的心弦。 大约弹到第三拍时,楼下有新客上来,挤动了人群,惹来了一些响动声,但很快消去。那来客悄然站立在了沈绥沈缙身后的人群之中,与原本就在此等待她的黑布蒙眼的盲女汇合,正是张若菡与无涯。 弹到第十八拍尾声时,全场都陷入了如痴如醉的状态,听得入了神,除了琴声,落针可闻。及至演奏结束,余音绕梁,让人回不过神来。好半晌,才在沈缙沈绥的带动下,响起了热烈的欢呼掌声。 接下来,由沈缙弹奏此曲。在谈此曲前,她对着姐姐沈绥说了一句话。于是便由沈绥代她说道: “舍弟说,她谈此曲时,若有想要和声唱辞之人,尽管唱来,不必拘束。” 此言一出,惹得四周一片小声议论。沈缙丝毫不以为意,双手附上了焦尾的琴弦,四周照例安静下来,沈缙拨动了第一个音。 铮,焦尾发出无比苍索之音,所有好似看到了西域黄沙漫漫的场景。焦尾的音色不及雷音那般清脆响耳,但古朴圆润,沉淀着岁月的痕迹。焦尾本就是《胡笳十八拍》的主人公蔡文姬父亲蔡邕所制之琴,此琴跟随了蔡文姬好一段时间,乃是最适合弹《胡笳十八拍》的琴。 沈绥面具下的嘴角有着掩饰不住的笑容,她家琴奴真是狡猾,这丫头一点也不傻,为何选了《胡笳十八拍》这首曲?可不正是因为有焦尾才选的嘛。她还让观众唱和,多半是为了分散对演奏的注意力。真论演奏水平,比董庭兰年幼十几岁的琴奴,哪怕再天才,也是缺乏了时间的磨砺。但是能用名琴和唱和这两个点来取胜,才是她最聪明的地方。 总有人闻弦歌知雅意,比如李季兰。为了交好两位沈家俊郎,李季兰便真的出声唱和起来。她本就极为擅长歌唱,唱辞从她口中吟出,真是婉转动听,如泣如诉。 其余人知难而退,可不敢与李季兰和声,免得暴露自家水准。却不防,人群中,忽的响起了另一个清雅微凉的女声,唱得竟然完全不比李季兰差,完美地切入了第五拍之中,与李季兰和声,一直唱到了第十六拍,渐渐收声隐去。 沈绥面具下的脸色多了几分吃惊,随即扭头在四周人群之中寻找,却始终未能找到那声音的主人。听到声音,就连沈缙都吃了一惊,好在她心理素质极好,手下丝毫未乱,完美地继续弹奏着。李季兰本人也十分吃惊,同样寻了半晌未发现究竟是谁在唱,不由有些失神。 直至一曲结束,沈缙的演奏也博得了一片叫好,最后评判,李季兰认为沈缙与董庭兰不相上下,薛易简则认为若单论弹奏技巧,还是董庭兰更胜一筹,但是本场演奏,二人不分上下。 “哈哈哈,仲琴兄弟真乃天生琴师,年纪轻轻就已赶上我辈,庭兰佩服。” 沈绥代沈缙言道:“舍弟说,董夫子太谦逊了,董夫子高艺,在下拍马不及。今日,比试为次,时值佳节,不若奏欢悦琴曲,让大家一起歌舞相和,岂不美哉?” “好好好,仲琴兄弟有此美意,庭兰怎能相拒。不若就改了这第二场比试,我俩即兴合奏一曲,如何?” 沈绥代言:“舍弟说:正有此意。” 李季兰闻言鼓掌,大喜道:“妙极妙极,光有古琴奏乐,未免单调了些,不若叫鹭云楼的鼓乐队前来伴奏,一起热闹一下。” 薛易简笑道:“此提议甚好。”于是立刻叫了一位仆从去唤鼓乐队来。 鹭云楼本就命鼓乐队待在楼下,一旦召唤,便能上楼。于是很快,鼓乐队就来了,琵琶手、羯鼓手、箫笛手,一位位乐手,面露兴奋之色,搬了墩子占据了鹭台的一隅。对他们来说,今日能与董庭兰这等大师合奏,真是走了大运,死而无憾了。 一切准备就绪,董庭兰请沈缙先起音。沈缙淡笑着,素手一拨,便奠定了曲子欢乐的基调。董庭兰随即拨动琴弦相和,鼓乐队也陆续加入进来,动听的乐声,在鹭台之上环绕飘荡。李季兰当仁不让,成为了领唱,围挡拆除,在场诸多观众,在个别活跃份子的带动下,开始陆陆续续加入踏歌的队伍。 踏歌就是要边踏边唱才热闹,男女混杂,不分长幼尊贵,人人齐欢。大唐长安,歌舞升平多年,人人都是在歌舞诗词的熏陶下长大,最基础的乐感和节奏感还是有的。踏歌最基本的动作要领是扭腰倾胯,踏地为节。节奏把握得好,跳起来就特别的带感。因而,领唱人就尤为重要,起到一个选词选诗,调节节奏的作用。李季兰显然是非常合格的领唱人,她才艺之高,少有人可匹。 随着欢快的乐声展开,在李季兰的带领下,宽阔的鹭台成为了踏歌之所。两支大队伍环绕成圈,两两相对,绕着两位古琴手之间的空地,欢乐踏歌。 李季兰先是领唱:“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众人笑而和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唱到“心有灵犀一点通”时,李季兰恰好绕到沈绥身旁,一个倾胯,道袍广袖优雅抛出,勾着沈绥加入了踏歌的队伍。沈绥本有些不乐意,但既然人家都“挑战”上门了,她也不会扭扭捏捏,大大方方加入了队伍,高挑俊秀的身影与李季兰相对,双双随着琵琶鼓点踏节,沈绥扭腰旋身,一个鹞子翻身,腰间雪刀划出优美的弧线。 “沈大郎何不摘去面具,让季兰一睹风采?”循着踏歌的间隙,李季兰忙里偷闲地对沈绥说道。 不等沈绥回答,已到了领唱时,李季兰张口就来: “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 大家跟着唱:“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唱到这一句,李季兰居然对着沈绥表现出一副断肠幽思的表情,沈绥虽然知道是做戏,也被这动人神态迷了眼睛。 她定了定神,专心踏歌,不为所动。 不多时,曲调再变,李季兰随机应变,唱道: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 众人应和:“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有情?还是无情?李季兰的眼神似是带了钩子,钩着沈绥。沈绥沉着淡笑,李季兰只能看见银面下一双幽沉黑瞳,无思无绪。 然而她刚唱完这句诗,尚未等曲调彻底落下,忽的有人掐着节奏另起一头,清冷明亮的声线响彻鹭台,如天音降临,唱道: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李季兰正诧异,这声音不正是那与她和声《胡笳十八拍》的神秘女子的吗? 恰此时,就见人群中,一袭白衣翩然而至,舞步轻缓,踏歌如步云端。她身段如飘雪落叶,轻飘飘就跃进了队伍中,竟是将李季兰一晃,巧妙地错了个位,取而代之,与沈绥面对面。 这时,下半句唱和而来: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不能羞,不可休。就在沈绥的面前,一位金面女郎,一双清寒剪瞳,正沉腰倾胯,广袖翻飞,她眸中波光若盈盈秋水,俄顷望进沈绥心底,却又化作幽幽渊潭,难测深浅。雪衣金莲,仙落凡尘,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沈缙指下曲调突然一变,仿佛也在呼应她的歌声,白衣金面的女郎再领唱: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踏歌众人却没几人听过此诗,不知该如何唱和,且被这动听的仙音所震慑,只觉灵魂都被摄取,飘荡入九霄。一时之间,场中只有一人和道: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那嗓音沙哑独特,好似埙咽箫嘤。场中虽百人,却只有一人能与那白衣金面的仙子相和。她就在她的对面,洒然旋身,击节踏歌,天青袍摆飞扬,银面雪刀风流。 不是沈绥,又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开V第三章。 1、李季兰,就是李冶,唐代大名鼎鼎的才女。文中的故事是她真实的故事。有一个点提一下,唐代,人们普遍认为女子的才能是歌舞,而非诗文。这一点,与宋代正好相反。在唐代,女子擅文辞,大多与失妇德联系起来。所以李季兰的父亲才会对小小年纪就擅长诗词的女儿心生恚怒。 不过在某心目中,李季兰就是个撩人的才女姐姐,莲婢姐姐吃醋后更撩,不过还有更更撩人的在后面。2333333 2、天青色是啥颜色,可以参见汝窑青瓷。 3、《胡笳十八拍》:确实是古琴曲,且有配套的歌辞,不是胡笳曲。由蔡文姬所作,反映的主题是文姬归汉。 4、本章出现的诗句: 昨夜星城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商隐《无题》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李白《春思》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刘禹锡《竹枝词》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韦庄《思帝乡·春日游》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鱼玄机《江陵愁望寄子安 / 江陵愁望有寄》 PS:本故事设定时代背景中没有鱼玄机,所以最后一首诗借用鱼玄机的诗。 这些诗句都与爱情有关,上元踏歌大多唱的是此类诗,特别是青年男女之间。毕竟是古华夏的情人节。当时的诗人,就好比现在的流行歌手,各个都受追捧。比如李白,有一群迷弟迷妹。233333333 第27章 欢闹踏歌的气氛, 忽的变得有些诡异。音乐还在演奏,人群还在舞动, 但是众人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到沈绥和那金面女郎身上。此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 就连一般人都感觉出来了。 “阿娘,那阿哥阿姐, 好漂亮!”一个尚且被抱在怀里的小娃娃奶声奶气地在围观人群中说道。 抱着她的年轻母亲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却也掩饰不住地将目光投向那一对璧人。真是难得,长安城中多长时间没见到如此般配的年轻男女了?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李季兰隐隐觉察出那白衣金面的女郎对自己有一种敌意,瞧着她一直与沈绥面对面踏歌, 李季兰算是回过味来了,看来,这应当是一对有情人啊。瞧着,似乎情还不浅, 这醋味都蒸发到空气里来了。 李季兰弯唇一笑, 虽被无礼唐突,取代了踏歌领唱的位置。却也饶有兴致地继续在沈绥身旁踏歌, 观察二人的动向。内心的八卦之情熊熊燃烧,这位对男女之情有着独到体会和思想的女冠,此刻已经有无数的鬼主意在脑子里转动了。 再说那金面女郎, 唱出一句“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枫迟。”之后,得到沈绥“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的唱和, 她藏在袖袍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强忍住内心情绪的鼓动,她再度掐准节奏,领唱新一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此诗大名鼎鼎,立刻就有人唱和道: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沈绥依旧是如若局外人一般,寻常唱和,并无异态。只不过,这一次唱和的人数明显减少了。有一些很有眼力见的人正在观察这边领唱人的情况,他们可不愿做那不识趣之人,若是能成人之美,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值此佳节,若能看到场中那一对璧人走到一起,他们可不都是做了一回牵线月老了嘛。 此诗唱和声落下,领唱的金面女郎忽的顿足,一挺腰身,举手一拍。“啪”,清脆响亮的一掌,不远处的沈缙一直在观察这边的情况,见状立刻心有灵犀,一拨琴弦,曲调再一转,场中气氛忽然一变,西域的龟兹乐风立刻占据了主导。 广袖翩然、欲语还休的汉风踏歌,变作了西域热情的胡旋舞蹈。白衣金面的女郎灵动地旋转起身姿,犹如一只半展羽翅的白鹤,优美地展现自己的身段。雪白的广袖襦裙,在她身躯的旋转带动之下,勾勒出绝美的螺旋衣浪,衣摆上绣着的金莲都好似绽放了一般。每一转,她那金面之下的清眸,都会凝驻留存于沈绥双眼之中,忽而闪现,忽而消失,复又流连、缠绵。好似那春蚕吐丝,粘连、延展,丝丝缕缕绕着心头。身后长长青丝系着的发辫,随着旋转勾出一尾温柔清媚的墨线,好似扫在了沈绥的心头,瘙痒难耐。 莲婢姐姐…你可饶了赤糸,你这般,赤糸承受不起…… 此刻的沈绥只觉心脏鼓动到即将要炸破,气息紊乱,已经不能再压制自己的情感。如若不是有银面相覆,她已经无力遮掩发烫的面颊。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金面女郎给了沈绥致命一击。她今日穿着的广袖交领襦裙并不适合踏歌,若不是她有着高超的舞技,一般人早就被长长的衣摆绊倒了。但饶是如此,金面女郎亦不能完全幸免于难。交领襦裙,腰间的丝腰带翩翩滑顺,在踏歌时,特别在胡旋舞这等剧烈的舞蹈之中,腰间的衣带将欲散落而开。且,原本披在外的禙子就因为舞蹈,后领垂坠,双肩半露,垂落到了背间,成了帔帛,如今内里襦裙的腰带又要散开,那可要春光大露了。偏偏胡旋舞正跳到酣处,一时半刻停不下来。 金面女郎全身心都在对面那人的身上,竟然一时不查,未曾觉衣带渐散。倒是让一双鹰眼的沈绥注意到了,一时间大急,却不知该如何提醒她。偏此时,鼓点节奏又到了,金面女郎再度张口领唱: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就在那“棋”字音落时,衣带终于彻底散开。金面女郎吃了一惊,连忙想要伸手去护衣裙,却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纤长有力的臂膀伸了过来。穿过她臂下,紧紧揽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将衣裙牢牢固定在了她的腰间。随即为了掩盖不自然又突兀的身体接触,沈绥腰间一顶,单手将她举起,胡旋舞从单人回旋,成了双人回旋。 一时间,天青衣袍与白衣金莲纠缠在一起,就好似碧空万里中,白云朵朵,掩映着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灿烂明媚。 下一句的唱和,就在这时,通过一旁李季兰优美的声线,唱将而出: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四周无人出声,全部痴痴望着场中那一幕。此句竟成了李季兰一人的独唱。 原本在前一句唱出时,为了配合唱辞,曲调已经由欢快的胡旋舞曲调转入舒缓温柔的宫音,二人回旋之时,就连琵琶鼓点都停了下来,只能听见古琴与箫笛的幽幽曲调在飘荡。此情此景让不远处的沈缙都不禁心跳加速,手下抚动琴弦也不由自主地柔和缠绵了起来,音色更加靡靡入骨。 “咚咚”,沈绥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沉沉的一顿,牵连得她心口都好似鼓胀了起来,情思满溢。檀香,混合着她儿时就熟悉无比的体香,将她温柔包围,好似一双柔软的手,毫无悬念地裹住了她的心窝。 “咚咚”,张若菡那寂索多年的心扉,再度轩然敞开。她看到了,看到了那双漆黑星眸中的情思,完全无法掩盖,就那样炽烈地流淌而出,流入了她的心底。好似积累了三春三秋的思恋,终于爆发而出。 那腰间的臂膀,滚烫滚烫地禁锢着她,让她喘不上气来。那人身上的草药香气扑面而来,干爽清心,让人不禁心生好感。她们贴得那么近,呼吸相关,隔着薄薄的两重面具,虽未明言,却彼此心知肚明对方的身份。 入骨相思知不知?我思君如狂,君可知? 音落,踏歌停,沈绥缓缓将张若菡放下,却不敢松手。张若菡扶着她的双肩,贴着她的身子,双脚落地,金面下的双颊已然绯红似朱砂。一双本来清寒冷澈的眼眸,此刻却柔情似水、波光绵绵。她低着头,不去看沈绥。双手悄悄地护住了自己的衣裙,声如蚊嘤: “沈司直,还不放手?” 沈绥手顿顿地松开,银面遮挡不住她赤红的耳郭,张若菡身上的香气让她恋恋不舍,想呼唤她的乳名,但话到口中,却又被生生吞下。等提着裘氅的无涯匆匆跑上来,给张若菡披上。沈绥这才缓缓退开,躬身深深一揖,压抑着嗓音中的颤抖,尽量平静道: “三娘子赎罪,绥,唐突失礼了。” 张若菡金面下的红唇轻咬,那一句:“无妨。”却久久说不出口。怎么能无妨,她心已乱,已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对赤糸以外的人动心。 张若菡不答,却有人代她答了,人群堆集的楼梯口,不知何时站了一小队的卫兵,卫兵将人群挡开,一个紫色的身影正提着剑走了上来,怒不可遏的女声冷冷回荡在鹭台之上: “你确实失礼了,沈司直。” 沈绥循声回头一看,心下不由一沉,口里发苦,本来还滚热的心,被兜头一盆凉水熄灭,冰凉冰凉。谁来不好,偏偏是她,她最敬爱的晋国公主阁下。 李瑾月不知是何时来的,或许有一段时间了。一身绛紫色圆领衫,外罩纱袍,高冠束发,威武赫赫。她缓缓步入场中,威严的目光环视四下,鼓乐手以及看热闹的士人百姓,都在她的目光之下低了头,噤若寒蝉。谁都能感受到这位晋国公主阁下此刻糟糕无比的心情。她就这样缓缓走到沈绥身侧,目光灼灼地看着面具覆面的两人。半晌,她忽的将手中长剑连柄带鞘往身前一杵,“铛”的一声,吓得四周人各个心一跳,有些胆小的现在就想溜走了,却也有不少人想留在这里看热闹。金面女郎的身份虽然不明了,但是晋国公主怒气冲冲地出现于此处,似乎还是针对当下的大红人沈绥,这可让八卦的长安城百姓不能不好奇了。 “下官沈绥,见过晋国公主阁下。”沈绥定了定神,后撤一步,拱手施礼。 然而李瑾月却并未接这个礼,只是雕像一般扶剑站在那里,杀意在凝聚。 沈绥半天得不到回应,只得自行起身,就看到李瑾月正准备拔剑,当下手就按到自己腰间的雪刀之上。 “李瑾月!你干甚么?”张若菡惊怒出声,即便心情跌宕起伏,她依旧尽了最大的克制,压低声音,不让四周人看出不妥。 “莲婢你退下,对你无礼之人,自有我来对付。”李瑾月说话已经丝毫不给沈绥留情面了。沈绥站在原地,无比的尴尬。 “李瑾月!”张若菡气恼不已,只觉得这人怎么如此不识时务,不明大体?她一个嫡长公主,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就落上一个为女人争风吃醋的恶名。 然而她如何能挡得住怒发冲冠的李瑾月,剑已出,李瑾月起手挑战礼,宏声道: “瑾月素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号,今日借贵地音律比试之际,向沈司直挑战。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剑锐。沈司直,意下如何?” 沈绥银面下的脸色有些苍白,今日事态的发展,有些超乎她的预料了。 此时此刻,她也确认了一件她担忧已久的事情,那就是李卯卯这家伙真的爱上莲婢姐姐了。当年得知这个消息时差点没把她气到吐血,以至于旧病复发卧床七日难起,如今又看到她为了莲婢姐姐如此愤怒地站在自己面前,要向自己挑战,沈绥真的是五味杂陈,久久难言。 “怎么,不敢了?你若能赢我,我恕你无罪!” 沈绥是知道她性情的,这口气她若不发泄出来,定然不肯罢休。这家伙此刻就是一头暴怒的狮子,谁也拦不住她。无奈之下,沈绥只能应下挑战,然后假意认输,让她发泄出来,以后再思索补救之法。 但是还没等她开口,忽然李季兰笑着发话了: “今日上元佳节日,不宜动刀剑。依季兰看,晋国公主阁下不若与沈司直一道跳一曲《秦王破阵曲》,化武为舞,以舞会友,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出现的诗词与曲目: 1、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元稹《离思五首·其四》 2、 一尺深红胜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温庭筠《南歌子词二首 ·新添声杨柳枝词》 3、《秦王破阵乐》即《秦王破阵舞》,又名《七德舞》,是唐代著名的歌舞大曲,最初乃唐初的军歌,公元620年,秦王李世民打败了叛军刘武周,巩固了刚建立的唐政权。他的将士们遂以旧曲填入新词,为李世民唱赞歌。李世民登基后,亲自把这首乐曲编成了舞蹈,再经过宫廷艺术家的加工、整理,成了一个庞大的、富丽堂皇的大型乐舞。该曲属武舞类,需着甲胄刀剑舞蹈。此曲在国内已失传,八十年代,才从日本迎回。 第28章 沈绥银面下的双眸盯着李瑾月, 并不退缩,目光之中亦没有刺怒之意, 却有一种平静审视的态度。她在等待李瑾月的决断, 她要看看,她所看中的人, 是否有她应当具备的气度, 而不是像个小孩子一般,只知道霸占自己喜欢的东西,旁人动也不能动。 李季兰笑脸相迎,话说得漂亮, 已经给了暴怒的李瑾月台阶下。若李瑾月能应承下来,场面也不至于太过剑拔弩张,当能缓和许多。《秦王破阵乐》乃是大唐的军歌,踏歌起来气势磅礴, 多多少少能唤醒晋国公主这么多年峥嵘岁月的记忆, 让她的头脑冷静一下,暂时忘却心底的儿女情长。李季兰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 提出一个如此巧妙解围的建议,真是有一颗七巧玲珑心。 作为一个眼光极其毒辣,消息又异常灵通的长安城红人, 李季兰已经猜出了那位金面女郎的身份。怕不是早几年曾经与李瑾月一道站在风口浪尖的那位张家三娘罢,早就听闻她的美名,今日终于得见风采了。真是翩翩佳人,遗世独立, 这世间恐怕都再找不出第二人能与她相比。怪不得就连晋国公主此等人物,也会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顾性别与身份,痴痴相求。 李瑾月微薄的红唇抿成一条刚毅的直线,明亮杏眸中腾起的怒火被她一点一点地压下。半晌,她扬起了莫名的笑容,道: “李道长此议甚妙,瑾月军中待的年岁长了,有些习惯真是与军外民间格格不入了。”说着,收了剑,向沈绥抱剑一揖,告罪道: “沈司直恕瑾月唐突无礼,瑾月说话粗,沈司直别往心里去。” 沈绥回礼,温文尔雅:“不敢当,公主性格豪迈,绥甚为倾慕。” 眼瞧着公主答应了,李季兰微微一笑,便开始张罗着乐手们准备演奏《秦王破阵乐》。完整的《秦王破阵乐》乃是宫廷雅乐,需要有雅乐八音共同演奏完成,此八音分别为:金、石、丝、竹、匏、土、革、木。【注】虽然现场缺了不少的乐器,但是好歹八音已经全了五音,《小破阵乐》已经能演奏了。鹭台边缘有一架编钟,李季兰亲自执锤起音。很快,管弦丝竹鼓罄缶全部加入,小破阵乐乃当今圣人亲自改编,加入了琵琶的元素,舍弃了一些沉重繁琐的篇章乐器,显得更为欢快,也更为奔放矫健。 场中已经让出一块空地,四周再度围满了看热闹的长安百姓。不知是哪个好事人,将公主与沈绥斗舞的消息传了出去,不远处朱雀门踏歌的很多人,都闻讯赶了过来,整个鹭台已然拥挤不堪。人人抻着脖子往人群中央探看,也就只能看到紫色或者天青色的袍角翩然翻过而已。 曲调刚刚开始,沈绥与李瑾月两两相对,各自举起刀剑,敬军礼。随即几乎同步一般,伏低身子,脚下踏着舞步,压着鼓点,彼此相对,旋转起来。伴随着鼓点越来越快,她们的舞步也越来越快,上身的肢体动作也开始多了起来。刀剑不出鞘,连鞘而舞,此舞动作大多脱自大唐军中的横刀刀法,不过,也因人而异,并非一成不变。比如沈绥的舞蹈动作就更为潇洒狂放,那是她将自己的刀**夫自然而然地展现了出来。而李瑾月干脆化刀法为她的长剑剑法,步步锋锐峥嵘,威武自生,带着天然的王者霸气。 伴随着曲调渐入佳境,有铿锵的歌声从二人口中唱将出来: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李瑾月歌声音色清亮高亢,分外响耳,引得人精神一振;沈绥歌声沙哑低沉,如影随形伴着李瑾月的歌声,既不会被她的歌声淹没,也不会太过出挑,反倒起了相当美妙的衬托。 围观众人,也跟随着一起唱和,声音震天: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唱完此句,雪刀紫剑相击,象征着将士互相庆贺。“铛”的一声,刀与剑虽都未出鞘,但是这无疑是二人第一次的碰撞较量。李瑾月内里压抑着一腔愤怒,这一击出了九成力,几乎没有留手。但是让她意外的是,沈绥的力道不差她分毫,且控制得极为精确,犹有余力,不见她接此大力撞击后,身形有任何的不稳。李瑾月眸子一沉,本来那股怒火反倒熄灭了,她望向那一双藏在银面之下的漆黑双眸,深渊暗沉,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但是却莫名的熟悉,让她心底不由泛起疑惑之情。这不是她第一次觉得沈绥很熟悉了,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她们曾经见过。 鼓点有力地敲响,李季兰的编钟声应和着鼓声,透出沧茫雄壮的气魄。沈绥竖刀击地,同时双脚连连重重踏地,打着旋,围绕着李瑾月转。李瑾月傲然站在原地,长剑立在身前,也跟着节奏敲击地面。下一句唱和随即而来: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四周的百姓被这雄浑磅礴的气度带动,周身热血沸腾,也跟着强悍的节奏踏地击掌,“咚咚咚”,整个鹭台都在震荡。“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此句唱和之后,只留编钟渺远回荡。 “哈哈哈,好!”李瑾月哈哈大笑,四周围观众人也觉得极为开怀。大唐人人都是一腔豪情壮志,最是受不得这种舞乐引动,一旦燃起心头壮志,各个都是赴死壮士。 沈绥跳得气喘吁吁,这一番歌舞,看似轻松,实则她真可谓是如履薄冰。她必须掌控好与公主斗舞的度,这个度不能多,亦不能少。她不能表现得软弱不堪,亦不能表现得锋芒毕露。刀剑相击时,她后背的衣物瞬间汗湿了,那力道的控制几乎不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李瑾月蛮牛一般的力气,要不动声色地卸下去,真的费了她毕生的功夫。最后那个“绕主献礼”的动作,亦是她的原创,但愿她的意思能传达给李瑾月。即便李瑾月不能理解,也算是示好的一种暗示了。 舞毕,李瑾月向沈绥深深一揖,诚恳道:“沈司直……瑾月今日得罪了,是我太冲动。瑾月相信,沈司直并非那等轻薄之人,今日之事当事出有因。瑾月修身不足,天生脾性暴躁,来日若有所惑,还望沈司直教我。” 沈绥连忙回礼道:“公主言重了,绥不过一闲散小官。但为皇室尽心竭力,鞠躬尽瘁。公主有什么能用到沈绥的地方,尽管吩咐。” 双方抬起身来,皆看到对方眼中的试探。李瑾月洒然一笑,道: “瑾月尚有事务需处理,逗留多时,这便告辞了。” “绥送公主。” 二人准备下楼之时,皆不约而同地望向之前张若菡所站的地方,然而那里却换了他人,鹭台攘攘,佳人踪迹已难寻。 李瑾月怅惘,沈绥却暗松一口气。莲婢姐姐果然心思细腻,应当是为了避免再于人前和李瑾月纠缠不清,才会率先避走。 “沈司直留步,瑾月这便走了。” “公主慢走。” 沈绥站在鹭台边,看着李瑾月领着侍卫队伍大步离去,眼底的光芒愈发暗沉。 不知何时,李季兰来到了沈绥的身旁,向沈绥打个稽首,李季兰笑道: “托沈大郎的福,今日季兰玩得很开心。” 沈绥笑道:“多谢李道长相助。” 沈绥真心实意感激,没想到李季兰却态度一转:“既然如此,沈大郎可否答应季兰一个小小的要求。” “道长请说。”沈绥大概已经知道李季兰要做什么了。 “请大郎揭下面具,让季兰一睹真容。”李季兰笑得好似一只狐狸。 沈绥呵呵一笑,抬手揭下面具,道:“皮囊不过身外物,绥亦不过中人之姿,李道长何苦挂念。” 李季兰一双美眸瞧着她,笑道:“大郎若是中人之姿,这世上大部分人就该是歪瓜裂枣了。”随即她靠近沈绥,踮起脚尖在她耳畔悄声道: “大郎放心,季兰口风很严。” 退后一步,她冲沈绥眨了眨眼,然后款款走下了鹭台。 沈绥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哭笑不得。不知这位女冠,到底看出了些什么,但愿不会惹来麻烦。 上元节,一番吵嚷喧闹,算是告一段落。归家时,沈绥与沈缙共乘马车。沈缙问姐姐: 【阿姊,今日之事可会对大事有影响?】 沈绥道:“我懂瑾月,她是性情中人,易怒,但是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心胸旷达,不是那等斤斤计较的人,今日事她已表态,想来以后只要我不踩她的底线,我们的计划当能继续实施。” 【不踩底线,阿姊,那你和莲婢姐姐岂不是……】沈缙忧心忡忡。 沈绥苦笑:“本就尚未到与莲婢相认时,只不过因着计划赶不上变化,才让莲婢对我起了疑心。我当初想把与莲婢相认这件事放在与瑾月达成共识之后,就是考虑到这其中有一些复杂的情感在搅局。如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没有办法,以后只能避而远之了。” 【真是让人着急,阿姊与莲婢姐姐分离已有十六年,如今好不容易相见,却不能相认。】沈缙显得很是惆怅。 沈绥笑着安慰她:“傻丫头,十六年都等得,这几个月又怎么等不得了?你放心,等事态发展到比较稳固的时候,我会和瑾月、莲婢承认身份的。”说到这,沈绥不由咬牙切齿道: “讨厌的李卯卯,叫她卯卯,她还真就和兔子一般傻了!以后定要她供我好吃好喝,吃光她的腰包。我还要揪着她的兔子耳朵对我赔礼道歉,像从前一样唤我叫老大!” 这回轮到沈缙哭笑不得了,不由暗道:阿姊,这世上再无你这般绿林气概十足的谋臣了。 *** 上元节过后,年关就算差不多过去了。新的一年彻底来临,士农工商,各个阶级、各种身份的人,都得继续奋斗,或为了实现抱负、或为了养家糊口,忙忙碌碌。沈绥也开始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起来,每日闷头处理手中的案子,好似真就打算为了大唐的司法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她本就聪慧,再加上勤恳踏实,本来积累得如山一般高的案卷,已经处理了九成九。如今案头上还摆着两份案卷,这两件案子都是疑难案件,若不去当地体察,只是隔空判断,实难有个清晰的把握。此两案分别是山南东道江陵府的案子、江南东道余杭的案子,都是相当险恶的凶杀案。 特别江陵那起案子,凶手将一家八口、仆十三人通通残杀,包括一个五岁孩童都不放过,且砍头断肢,破腹流肠,扒皮抽筋,血肉被啃食,极度残忍。这个案子发生在一年前,至今,江陵府也没有抓到罪魁凶徒。最让江陵府刺史头疼的是,被害人一家居然还是荆州大都督朱元茂的表亲,虽然血缘不近,但是毕竟是大都督的亲属。朱元茂每次问起他这案子查得如何了,江陵刺史都只能以案情复杂为由推延搪塞。如此往复,朱元茂已经相当不满了,越过了江陵刺史,自己派人查案。江陵刺史愁白了头发,他这三年任期的考绩,怕是都要败在这起案子上了。因而上呈给大理寺的案情陈疏之中,言辞恳切,希望朝廷赶紧派遣能人尽快来江陵查明此案。 相比之下,发生在余杭的那起富商连环毒杀案,就没有这个案子影响这般恶劣了。事分轻重缓急,沈绥分.身乏术,还是决定先处理江陵府的这个案子。富商毒杀案,她早年间有所耳闻,只是当时这事儿与她无关,没有触及千羽门和长凤堂的利益,她就没管。写一封书信给身在余杭的千羽门属下,让他们先查着,并不耽误工夫。 就在沈绥思考着自己是不是该第一次申请外出巡按之时,一则消息传入朝中,彻底决定了她不久之后的江陵之行。 开元十七年正月二十二日,荆南节度使传来加急奏疏,江陵大都督朱元茂,上元节游江途中无故失踪,消息传到长安时,已有七日未有音讯,或已落水身亡。究竟是意外还是谋杀,荆南节度使也说不清,只说现在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了。 地方二品大员突然无故失踪,生死不明,圣人吃了一惊,立刻命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派人联合前往江陵彻查此案。江陵府是沈绥的辖地,她走这一趟避无可避。 而就在同一天,一直在长安周边及至洛阳附近暗中察访善因身世背景的从云、从雨、玄微子、呼延卓马四人一并归来了,带给沈绥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 【金】 钟:形状扁圆而中空,起源于商朝,多为青铜制,又叫“编钟”。 镈bó:镈是一种形制接近于钟的中国乐器。盛行于东周时代。不像钟口呈弧状,为平口。 铙náo:铙又称钲,执钟。中国古代使用的青铜打击乐器之一。 【石】 磬:磬是一种中国古代石制打击乐器和礼器。 【丝】 琴:琴,又称瑶琴、玉琴,俗称古琴,一种七弦无品的古老的拨弦乐器。 瑟:汉族拨弦乐器。形状似琴,有25根弦,弦的粗细不同。每弦瑟有一柱。按五声音阶定弦。最早的瑟有五十弦,故又称“五十弦”。瑟的体量比琴要大很多。“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竹】 箫:分为洞箫和琴箫,皆为单管、竖吹,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中国古代吹奏乐器。 箎chí:古代一种管乐器,也就是所谓的竹埙,是一种低音吹奏乐器。据《周礼·郑玄注》:“篪,如管,六孔” 【匏】páo 笙:源自中国的簧管乐器,是世界上最早使用自由簧的乐器 竽yú:古簧管乐器,形似笙而较大,管数亦较多。 【土】 埙:埙是开口吹奏乐器,音色朴拙抱素独为天籁,在世界原始艺术史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埙的早期雏形是狩猎用的石头。有的石头上有自然形成的空腔,当先民们用这样的石头投击猎物时,石上空腔由于气流的作用而产生哨音。 缶fǒu:缶亦作缻,按《说文解字》解释:“缶,瓦器,所以盛酒浆,秦人鼔之以节歌。 【革】 鼗táo:长柄,鼓身两旁缀灵活小耳,执柄摇动时,两耳双面击鼓作响。俗称“拨浪鼓”。 雷鼓:一般指大鼓,声如雷。亦可指八面鼓,最早用于祭祀。 【木】 柷zhù:柷是中国古代打击乐器,方形,形似斗。以木棒击奏,用于宫廷雅乐,表示乐曲开始。 敔yǔ:敔是中国古代的一种打击乐器,常在乐队中使用。形如伏虎,以竹条刮奏,用于历代宫廷雅乐,表示乐曲的终结。 此外,雅乐还有一些比较出名的乐器,最著名的比如箜篌(东方竖琴)。 第一卷开始收尾了。按照全文的篇幅来说,第一卷算是比较短小的一卷,卷中大案比较简单,主要起到开篇铺线的作用。 第29章 侦查善因身世背景这项任务, 沈绥专门让墨鹰堂负责。若说千羽门是整个江湖之中最强大的情报侦查组织,那么墨鹰堂就是千羽门中最专业的情报侦察部门。 千羽门由青鸾堂、墨鹰堂、金雕堂、白鹤堂、暗鸦堂五堂组成。其中青鸾堂负责正副门主护卫以及门内日常事务, 大唐全境各地下辖的千羽门分舵全部由青鸾堂统一管理。这些分舵都是驻扎在各地长凤堂商号之中, 与长凤堂浑然一体,或许长凤堂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伙计, 就有可能是当地分舵的舵主。 墨鹰堂则是千羽门中专司鸟类饲养和情报搜集、整理、传递和分析的机构。墨鹰堂在每个分舵都有派出人员, 与分舵的舵主一起联合驻扎在长凤堂中,领导当地千羽门事务。门内俗称这类派出人员为“雀师”,雀师们专门负责搜集当地的情报,每旬每月汇总报告。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 长凤堂专为黎民百姓提供信件、包裹寄送服务。这项服务专门由长凤堂下辖的一个叫做“归雁驿”的驿马快递分部来做。而“归雁驿”其实是归墨鹰堂管理的,“归雁驿”也负责收集情报,凡是委托归雁驿寄送包裹信件的客户,他们的身份信息都会被录入归档, 所有寄送的信件的内容, 也都会被查看,值得注意的都会被备份。当然, 这是背后不为人知的事。实际上归雁驿在大唐火热非常,因其送信快、准,服务贴心, 且收费低廉而著称于世。很多不识字的百姓,都会托归雁驿中的书信先生写家书,寄送分里程算费,最贵的不过十文钱。归雁驿还专门为游子、旅客和过往商人提供马匹马车、毛驴和牛车的租赁服务, 价钱同样公道,且驾着从归雁驿租赁的这些代步工具,沿途都可免费享受归雁驿提供的食宿服务,非常受欢迎。自从有了归雁驿,大唐那傲气十足的官驿就被冷落了,除却一些特别看重身份的官员才会选择官驿,一般的士人都愿意用归雁驿,更别说布衣百姓了。 青鸾堂和墨鹰堂算是千羽门的咽喉部门。除此二者外,金雕堂又被门内人俗称为“文武堂”,专门负责培养人才。每一位加入千羽门的成员,都会接受金雕堂系统的文识、武艺训练。也就是说,哪怕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入了千羽门,也必定要会刀剑枪棒,有武艺傍身,否则千羽门任人宰割打劫,是无法在江湖之上立足的。而目不识丁的莽夫,入了千羽门,也必定要识字读书,学习道理,不可莽而无用。大多数的千羽门内部成员,特别是核心成员,都是孤苦无依的孩子,从小被精心培养起来,对千羽门有着深切的孺慕之情。金雕堂的传统,自沈绥沈缙之前,就早已有了。 白鹤堂,其实是千羽门的卿客部门。千羽门也会结交一些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能人,如果他们愿意,则会成为千羽门的外门卿客。外门卿客是接触不到千羽门的核心的,结交只是为了日后有所需时取用。但是千羽门也有专用的卿客。那就不能叫卿客了,必须得称呼为“军师”,是两位门主的参谋,智囊团。五堂堂主都是白鹤堂的核心成员,而白鹤堂的堂主正是玄微子。 暗鸦堂,是千羽门内部人都觉得神秘恐怖的部门。建立一个如此庞大的组织,内部必然会鱼龙混杂。千羽门的秘密又多,如何才能保密?在这类非常事出现时,就必须采取非常手段。暗鸦堂就在此时出马,专门负责清扫门内叛徒,追回泄露情报。同时,暗鸦堂还负责门内监察,如影随形,无所不在。暗鸦堂不是一个身在明处的组织,甚至门内人都不知道谁才是暗鸦堂的堂主,传闻暗鸦堂的堂主人选会不定期轮换,不是一直固定在一人身上。当然,千羽门不是那种可怕的集权组织,不会对门内实行恐怖统治。只要克己本分,千羽门绝不会亏待门内人,这是千羽门人人心知肚明的事。 话说回墨鹰堂,堂主呼延卓马,是一位来自突厥的沧桑壮汉,沉默寡言,作胡人打扮,乍一看就是长安城中最常见的胡商,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此人,早年间可是在大唐读过书,旅居过。八年前被突厥派入大唐成为间谍,最为熟悉情报工作。因为间谍事情败露,妻儿被突厥王廷杀害以撇清干系,他自己又被大唐军方千里追杀,走投无路之下被千羽门藏匿,才得以存活。从此以后,与突厥王廷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发誓要在有生之年看到突厥王廷倒台,看到左贤王阙特勤与毗伽可汗身死。 呼延卓马最会训鹰,技艺可堪出神入化,沈绥的爱鹰白浩就是他在照顾。骑射也是最强的,金雕堂的骑射课,他是老师。此外,千羽门的马都是按照他的法子养出来的,各个膘肥体壮,日驰千里。千羽门在河西有几处私人马场,每年都有大量的优质马匹供应,就连大唐军方都有些眼红,奈何,这几家马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动得了的。 不过这位全能的突厥汉子,这几日可被善因这件事给难住了,查了许久,才有了些许眉目。他与玄微子,一人领着从云,一人领着从雨,分头查起。他和从云一路沿着前往洛阳的道上暗中察访,玄微子则和从雨在长安周边察访。最后,呼延卓马和从云只是在洛阳查到了一点模棱两可的讯息,与玄微子和从雨汇合后,才知道玄微子查出了更多的东西。 “所以,善因果真是禁军的军人?”沈家小院的书房之中,沈绥端坐在筵席书案之后,问道。 就在书案对面,四位千羽门骨干排排坐着,玄微子懒散地倚着凭几,笑着回道: “正是。我就专门抓住了擅长攀爬之术这一点,在北衙禁军军营附近,专门找那些军属查问。好几日,可算让我问出来了,说是十多年前,有那么一对兄弟俩,非常擅长攀爬术,手臂长得跟猿猴似的,经常会在军队训练之余,表演攀爬,那个时候很出名。但是某一日,这兄弟俩忽的被调走了。听说好像是调入超乘军里去了,之后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超乘……太子卫戍……”沈绥沉吟道。 “可不是嘛。唉……”玄微子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膝盖,叹口气道:“太子卫戍十军,每逢改朝换代,都会大清算。当年的人事资料已经看不到了,或者并入各个禁军之中,或者直接消档了。咱也没那个本事,没办法偷进兵部的档案库去翻找。” “不必找了,应当不在了。此等把柄破绽,凭着那位心思缜密,绝不可能留下。”沈绥向后靠入圈椅中,悠然道。 “但是门主,这不就等于没有任何证据了吗?”从雨很不甘心。 “有没有证据,并不重要,我只需知道是不是我想得那样,当中每环可节节扣住而不勉强,这便是自洽了,不用证据也能知道是真相。”沈绥道。 “门主你说什么?从雨没听明白。”从雨一脸困惑道。 “笨死了,就是说不用证据门主也能用推理进行证明,对吧门主。”从云抓住机会跳出来怼妹妹。 “哈哈,对。”沈绥笑了,“你从哪学来的‘推理’这个词?用得挺对。” “跟着门主学的,嘿嘿。”从云得意地吸了吸鼻子,又炫耀般撇了妹妹一眼。 从雨脸黑了,打算等会儿好好收拾这个臭哥哥。 沈绥又问呼延卓马: “呼延大哥那里查得如何?” “说来惭愧,没什么太多的收获。我与从云一路察访至洛阳,沿边百姓几乎没有记得十几年前那一队调往洛阳的禁军。好在我们从一个洛阳城城门门卒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十六年前确实有一队大约两千人的禁军调来洛阳,但是没过一年又调走了。” “是哪个军的?”沈绥问。 “应当是左羽林军的。”呼延卓马回答。 “左羽林,值守皇城。”沈绥呢喃。“羽林”是军号,就好比“骁骑”“虎贲”一样。左右羽林军的职责就是戍守皇城。左右龙武军最初从羽林军中抽调出来,职责更进一步,是皇城内的巡逻部队,皇室成员的贴身侍卫,上特别军号“万骑。”而为了与左右龙武军对应,左右羽林军也上军号“飞骑”,飞骑和万骑,合称北衙四军。不过老长安人习惯于称呼他们为羽林军。 “无缘无故,一队两千人的左羽林军为何要调往洛阳?当时,皇室有去洛阳吗?”从雨问。 “有,有几位宗室皇亲当时被派往洛阳负责洛阳宗庙的修缮,两千人的左羽林军负责路上护卫。”从云回答妹妹道。 “没错。我和从云也去白马寺询问过,善因确实是那段时间来到白马寺出家的。想来,应当是跟随着这一队人马去了洛阳,然后逃出军队,落发为僧。”呼延卓马接着分析道。 “他兄弟呢?不是说兄弟俩吗?”沈绥问。 “这……不清楚,善因是独身一人剃度白马寺的。” 沈绥点头:“我大概知道了。” “我都糊涂了,怎么又是太子卫戍,又是飞骑军的,到底是哪个?”从云也闹不清楚了。 “两个都是。”玄微子笑道:“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弟弟,兄弟两个不在一个军中。” 沈绥点头。 “门主,我有一个不大能确信的消息。善因有可能是弟弟,因为据说哥哥的耳朵后面长有一颗很显眼的大黑痣。” 沈绥眼神一动,随即沉吟片刻,道: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么我基本就能确定善因为何要悬塔自尽了。不过,这样一来,我就又确认了一件事。” 众人皆以询问的目光望向她,等待她的答案。 沈绥一字一句地说道: “慈恩案的背后隐藏着第三方,是这个第三方,一手促成了这一场悲剧。” 众人惊讶沉默,这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半晌,玄微子蹙眉问道: “门主何出此言?” 沈绥轻声道: “你们是否考虑过,在我推理之中,那封涂抹有金醉坊的信究竟是哪里来的?正是这封信,导致了方丈与善因师徒决裂,酿成悲剧。那信中写了什么?为何要有意涂抹金醉坊?一封即将寄出去的信件,真的有必要防虫?仔细想来,背后之人用心极其险恶。” 在座四人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脊椎骨蹿起,周身都泛起了鸡皮。 “现在可以断言,善因是因为恐惧当年之事即将败露,才会想要悬塔自尽。他是想要以这种极不寻常的死亡方式,引起外界的注意,向某些人发出警告。他试图用这样的方式向外传达出一个讯息,那就是:当年那件事还没完,还有人在推波助澜。这是他走投无路之下,最无奈无助的选择。而有人在逼他,成功地逼死了他,只不过用了一封信,就达成了目的。此人心计极其可怕,让我都毛骨悚然。 “他在警告谁?从他吊死时,选择面对的方向,就能知道。那个位置只有我上去过,也只有我能明白身处那个位置的人,眼中看到的是一幅什么样的景象,心中又到底在想些什么。” 沈绥的声线越发低沉,透着一股让人心寒的力量: “前不久,千羽门少了一只送信的信鸽。有人,盯上我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唐SF 大唐连锁酒店 大唐全境租车 大唐通讯 全国连锁茶叶丝绸贩卖=千羽门旗下长凤堂商号 下一次更新在周二,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黑色星期一 第30章 时间回到上元节后第二日, 也就是正月十七。醴泉坊,张府。 清晨的阳光驱散了一夜的寒凉, 张家内宅三娘子所居住的含清院后厨里, 热气蒸腾。穿着短打的无涯刚烧了热水,灌入细嘴大肚的铜壶中。提着来到主屋外, 敲了敲门, 轻声问道: “三娘,热水来了。” 门内传来清远细弱的声响: “进来罢。” “喏。” 推门而入,浓浓的草药味扑面而来,刚跨进来两步, 就听到屋内人止不住的咳嗽声。无涯快步来到榻边,担忧又心疼,道: “三娘,您好点了吗?要不, 咱还是请大夫来罢。” “莫…咳咳咳……莫要多事, 这几日,我等要低调行事。不过风寒而已, 过几天就好了。” 幔帐垂帘的卧榻之上,张若菡正虚弱地靠在床头,自从上元那晚疯狂一舞, 许久未动,突然剧烈运动出了一身的汗,被寒风一吹,再加上情绪激动, 归家后就感觉头晕目眩,当晚就发了热,一病不起。病情来势汹汹,到了十七日,已然卧在床榻上起不来。高热伴随着咳嗽,还神思不属,满腹心事,夜夜都休息不好。 无涯着急不已,想要请大夫来看,奈何张若菡就是不答应。无法,无涯只得按照以前大夫开过的老方子,去药房抓了药,自己煎来给张若菡服下。但是这一次似乎与寻常的风寒不同,药吃下,病情却没有好转,让无涯很是担忧。 张若菡不顾病体,反复叮嘱无涯不得将自己生病的消息声张给家里人。上元那晚的事,她瞒着家里人并未说。只说被人流冲散后,自看了看花灯便归家了。她本就性子清冷,家里人也没有怀疑。家里人是决不乐意看她与晋国公主纠缠在一起的,再加上沈绥这样一个不安定的因素,就更加糟糕了。张家现在处在必须低调处事、明哲保身的期间,她作为张家的女儿,又怎么能为张家惹上这样的两个隐患? 张若菡的本意,是暗中调查沈绥。她那晚前往鹭台,本来是想去见一见那位传闻中的“弟弟”沈缙的。哪知道那晚气氛太过鼓动人,她修心多年,竟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慎出了风头。又招惹了李瑾月与沈伯昭为她“争风吃醋”,后悔之下,她一心想着要避过这一段风头,绝不可再惹人瞩目。 她本心性坚定淡泊,难被外物所动,只有那多年来的心结才能轻易牵动她的情绪。那晚之所以会情绪失控,是因为她有了一个惊人的猜想。这个猜想,是从沈绥那位孱弱风致的琴痴弟弟沈缙身上看出来的。当时这个猜想刚冒出来时,她就难以克制内心的激动,此后归家反复思量,越发觉得有可能。 赤糸,本就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大火中与赤糸一道失踪了,不见尸骨亦不见活人。而沈绥也有一个弟弟,半身残疾,口不能言,只能坐轮椅。这样的巧合,在张若菡看来本就不寻常。更巧的是,赤糸的妹妹也是琴痴,自小痴迷音律,在这方面堪称天才。最让她觉得可怕的巧合是,赤糸的妹妹与张若菡的音律老师是同一人,张若菡非常清楚赤糸妹妹的琴风。而这位“痴琴美郎”沈缙的琴风,与赤糸的妹妹实在太过相似了,特别在揉弦的指法之上,那是他们这一脉的特点,别家没有。这种指法,甚至后天都模仿不过来,只有儿时从童子功练起,才会这般精通熟稔,融入习惯。 不过让张若菡气恼的是,她的这位音律师傅门徒满天下,弟子并不只有她们二人,因而张若菡并不能完全就确认沈缙就是赤糸的妹妹。假如能确认沈缙就是赤糸的妹妹,那么锁定沈绥就是赤糸,就没有任何的悬念了,实在是可惜。尽管如此,张若菡对沈绥沈缙兄弟俩的怀疑还是直线上升,已经到了盲目的地步了。 但是她仍然没有解决一个巨大的问题,那就是为何沈绥、沈缙与赤糸还有赤糸妹妹彼此之间的容貌外形差了那么多。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女扮男装或者易容就能搪塞解释的,这是从芯子都换了,几乎不是一个人。 这世上,真有人能做到这种匪夷所思的事吗? 这几日里,她困惑于这个问题,日思夜想,心绪难定,竟是加重了病情。如今卧床不起,实在是自作自受。但她实在克制不住自己不去想这些问题,这是她在这世上除了家人之外,最为在乎的事情了。 无涯服侍张若菡洗漱完,服下药。又熬了清粥来,喂张若菡吃下小半碗。看着三娘清瘦泛着病态酡红的面颊,食难下咽的模样,无涯心疼极了。可是那句“三娘,还是请了大夫来看看罢。”却再也说不出口了,她不愿再惹三娘多费口舌,操心劳神。 许是吃下了一些热食,张若菡身子骨稍微有了点力气,打起精神。让无涯端了矮案上榻,添水磨墨,打算亲笔写信。 “三娘,您这是要写什么…您都病成这样了……”无涯都要哭了。 “我不是要写长篇大论,不过三两字的简信,很快就好。”张若菡坚持道。 无涯无法,只得遵从。 无涯磨墨,张若菡斟酌片刻,提笔落纸,很快写下了两封信。皆折好装入信封,钤上封口,问无涯道: “千鹤呢?可曾回来过?” “昨日刚回来,三娘病着,她来看了。” “说了什么吗?” “就说了这两日跟踪探查的结果。沈司直一直埋头于公务,并无动静。公主那里也很安静,日日在校场训练,并无异常。” “她可有说她何时归来?” “并未说,想来可能今日未必会回来。”无涯估算道。 “既如此,你替我跑一趟罢。这一封封面写有‘谨奉了一大师道启’的信,你替我送到青龙寺了一大师手中。这一封白封面的信,你替我送到晋国公主府,务必让公主亲启。此事紧急,你马上就出门,先送公主府,再送青龙寺。” “喏。”无涯连忙接过两封信,贴身藏好。然后又担忧地对张若菡道: “可是三娘……” 张若菡知道她在担心自己,虚弱地笑了下,道: “不必担心我,我一个病人,躺在榻上休息,又能有什么事。” 无涯抿了抿唇,闷声道:“我这就快些去,会尽快赶回来的。”这么说着,无涯却打定了主意,拼着日后被三娘责罚,也要去请了大夫回来给三娘看病,可不能再这般任由三娘病下去了。 张若菡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无涯的心思怎么能瞒得过她的眼睛,这丫头从小就是个直肠子,藏不住情绪。张若菡幽幽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她累了,随了这丫头罢,起码这丫头还不至于糊涂到把长安最好的大夫请过来这般地步。至于瞒不住家里人,也无所谓了,昨日她都未曾去给祖母她老人家请过安,如此反常,估计也瞒不住多久了。 这般转着思绪,不知何时,无涯已经离去了,屋里就剩下她一个人。静谧,不远处的狻猊香炉升起丝丝缕缕的薄烟,榻边的炭炉烤得暖热。半开的牖窗外,有一株红梅斜斜探过,飘来幽幽芬芳。 张若菡的脑袋沉沉的,脑后衾枕软软,将她陷入其中。思绪已然不受自己控制,意识在远离。冥冥之中,张若菡隔着轻纱幔帐,好像看到了一个红衣人,斜坐在了她的榻旁。那人拉起了她的手,温热的,粗糙的,带着老茧的手。那手就这般搭上了她的脉搏,似乎是在给她号脉。 张若菡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清醒着。此时此刻万般皆如虚幻,却又无比得真实。 不久,那手缓缓离了她的手腕,附上了她的面颊。温柔地抚摸下,张若菡好似回到了孩提时代,那时她经常大病,娘亲总是这般坐在她榻边,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阿娘……”她无意识地唤道。 那手似乎停滞了一下,微微有些颤抖,但终归平静。恍惚间,张若菡感觉到自己胸口的衣物被解开,衣袖也被捋起。接着,有轻微的刺痛传来,好似有人在她身上扎针。 她想挣扎着睁开眼,看看那人是谁,可是她的眼皮太沉了,低低垂坠着,半睡半醒,若不是意志力还在抵抗,她恐怕已经没有了意识,更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位红衣人。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否则自己闭着眼,又为何能看到榻边红衣人? 轻微的刺痛时间不长,很快就过去了。她感觉到那双手为她穿好衣服,掩好被角。片刻后,她听到了远处笔墨书写的声响,有人提笔落字。 书写声落下后,张若菡听到了开门声,那人离去了。红色的衣角翩然,好似穿花蝴蝶,让她迷蒙间,忆起十多年前某个清晨,红衣少女闯入她闺房,唤她起身,见她懒懒不起,赌气跨门离去。 “赤糸……赤糸……” 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入鬓。 昔日清晨唤我起,如今薄暮盼君归。暮光三千秋,胡不归,胡不归?独留我伶俜此世间,茕茕孑立孤影长,莫能忘。 *** 当日傍晚,沈家小院。 沈绥正在自己书房中执卷读书,响起敲门声,沈绥道: “进来。” 一袭淡红襦裙的伊颦推门而入,随即转身掩好了门。 “颦娘……”沈绥放下手中书,低声唤道,“莲婢怎么样了?” “病得挺严重的,好在时间不长,施了针控制住了。我伪装张家老夫人请来的大夫,留了方子在那里,但愿她们能用。不用也不打紧,施过针应当就无事了。” 沈绥喉头哽了哽,最后只是道了一句:“这便好。” 颦娘定定地看着沈绥,半晌道: “你不亲自去看看她?自己分明担心到把书都拿倒了。” 沈绥低头看了一下方才拿在手里的书,确实是拿倒了,她根本就没看进去,只是装作若无其事,一心等着颦娘回来。 沈绥苦笑:“她派了盲女整日整日地看着我,那盲女非比寻常,我只能收敛行为。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看她?” “你何苦瞒着她,引得她猜忌不已,徒劳心神。”颦娘皱眉道。 “时机未到,不可告与她知。我不愿过早卷她进来。”沈绥低头。 “你以为这样就算保护她了吗?就凭她那个性子,固执起来,谁都拉不回来。她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危害我们计划的事,你又该当如何?赤糸,她已经卷进来了,你必须要为她的安全,我们所有人的未来负责。”颦娘很少这般语重心长地与沈绥说话,这一次,她真的生气了,也心疼了。病榻上那一声“阿娘”,直直戳进她心窝,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她太心疼张若菡了,这个孩子,每每提起她,都让颦娘眼眶泛泪。 沈绥偏着头盯着不远处墙壁上挂着的那柄雪刀,双唇抿成一道紧紧的细线,捏着拳头一言不发。 良久,她长长叹一口气,道: “颦娘,容我思量。但是不论如何,现在都不是时候。我必须要先与瑾月建立关系,才能考虑之后的问题。而瑾月与她,剪不断理还乱。在此之前,我不能与她相认,否则我俩该如何去面对瑾月?没了瑾月,我们的大事,又该从何谈起?” 颦娘无奈摇了摇头,道: “也罢,你总有你的打算,我亦不该感情用事影响你的决断。赤糸,但愿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要忘了,永远都还有那样一个人在等着你,她等了你十六年,这份沉甸甸的感情,才是你最不能辜负的。” 颦娘离去,沈绥起身,来到半开的窗牖旁,望着窗外的青竹,深深叹出一口浊气。窗牖旁的鸟架上,白尾雨燕黑豆般的眼睛正疑惑地看着眼前的这人。沈绥转身到鸟架旁,取了鸟食喂雨燕吃,单手托起鸟儿,道: “好燕儿,今次多谢你提醒我她病了。再托你替我细细看顾她,她身边若有不周到之处,定要与我说。” 说罢手一抬,白尾雨燕再度展翅飞去。 离人万里终有归,故人相见不相识。一别三千秋,忍断肠,忍断肠!斗转间前尘已尽灭,刀锋向斩仇丝网,不敢忘。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专门献给莲婢姐姐。虽然文章不过三十章,还尚短。不过张若菡的人物形象已经建立起来了。在我心目中,她是一个无比叛逆的女人,无比坚强的女人,无比固执的女人,无比专注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强大的,但也是脆弱的。她可能缺乏了韧性,因而在遭受打击时难以承受,甚至于患上心理疾病。 十六年前的张若菡与现在的她又不一样,现在的她无疑多了许多的韧性,但依旧也会脆弱,这种脆弱,在病中就会自然流露出来。 嘛,以后看机会还会做一些人物分析,莲婢姐姐还有很多值得分析的地方。好爱这个女人,扎心了。 第31章 晋国公主府, 位于长安城东北隅永兴坊。北靠大明宫丹凤门前的丹凤大道,南面才子荟萃的崇仁坊, 西依皇城景风门北段墙, 东向安兴坊。公主府占据了北曲一曲的面积,府内轩敞宽阔至极, 亭台楼阁修筑得富丽堂皇, 大气磅礴。 然而晋国公主李瑾月一年之中,少有时间居住于此处,以往她总是奔波于前线,每每回来, 也不过一两月。最长的一次,她被囚禁于此大半年,对于李瑾月来说,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十七日这日临近午时, 当公主府长史徐玠拿着一封白面信找到李瑾月时, 她刚刚从城北禁军军营回府,正在更衣, 准备用午膳。 徐玠负手站在屋外,等待公主更衣毕。一身素袍,玉簪绾发。沉如山, 深入渊,笑藏刀,不怒威,这位罕见的朝廷三品女官, 身上有着不输于其他任何男性官员的气场。 晋国公主有着当今圣人赋予的诸多特权。最大的特权,就是她能以女性的身份参与军政,并开府建司。开府仪同三司,这是一品的散官,也代表着圣人授予晋国公主的实际权力。也就是说,公主可以开设自己的府衙,招募属于自己的臣属班底。而长史则是府内的总管,是公主最得力的第一辅臣。 值得一提的是,公主府幕僚之中,虽然只有徐玠这一位女文官,但公主的亲卫军,却全部都是由英姿飒爽的娘子军组成。此亲卫军下辖在瀚海军下,军号“拱月”,是一千人的团营建制。此一千人如今就单独驻扎在北部禁军大营的一隅,每旬,都有三百人的队伍轮班入城,拱卫戍守公主府。徐玠,包括这些女校尉女军士,全部参照武皇时期设立的女官制度,特别享受同品级的官员待遇。女官制度虽早已被废,但单独给公主府开设女官,也昭示着圣人对李瑾月的一番拳拳爱护与弥补之心。 只可惜,这些亲卫军并不能随随便便跟着公主乱跑,必须戍守公主府不得离开,因而公主每日带在身边的侍卫都是北衙禁军划拨来的。圣人的猜忌,永远与他的宠信如影随形。 话说回来,徐玠出身自英国公徐世绩第四房旁支。想当年英国公辅助高祖太宗开创大唐基业,武功赫赫,被封为英国公,赐姓李。爵位世代承袭,福荫子嗣。奈何子孙不争气,到了武皇时代,被孙子李敬业一通造反,统统败光。爵位被剥夺,赐姓也收回,李家重新变回了徐家,家族中男丁几乎被杀殆尽,女眷罚没掖庭。只有一些旁支逃开远远,得以幸免。自此以后,世间再无英国公。 当年,小小的徐玠就是出生在逃亡安西都护府的路上。在沙海绿洲中长到三十多岁,虽苦读学问,却受尽苦难无出头之日。是当年刚到安西都护府来的公主收留了她。自此以后尽心尽力辅佐公主,从无二心。算算时日,到如今也快有十年了。 她自诩是这世间最了解公主的人,可最近,公主却让她有些看不透了。关键就在于,公主个人的感情走向愈发不明晰了。这不只是个人情感问题,更关系到整个公主府上上下下命运的走向。 想起这件事,徐玠心中就颇为感慨。李瑾月倾心张若菡,并不是毫无预兆的事。据徐玠所知,这应当是被深藏压抑多年的情感种子在某种合适的环境中终于发芽开花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李瑾月很有可能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对张若菡有懵懵懂懂的情感,但是她却不自知,这感情并未诉诸于表,而是深藏在了心底。直到四年前,终于因为各种各样的机缘巧合,爆发而出。 她并非质疑这样的感情,可她却认为这样的感情必将给整个公主府带来灾难。如今圣人招公主回长安,除却平衡武惠妃势力这样的目的之外,在徐玠为代表的这些公主府幕僚之中,还有一个共同的猜想,那就是圣人是打算给公主重新指婚。这对公主来说,既是困境,亦是机遇,若能把握好,或许就能在朝中掌控到更多的话语权。这对于实现公主自己的理想抱负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 但是公主却始终对此提不起兴趣,只说让徐玠他们自去张罗此事,自己却整日待在校场,不见人影。这让徐玠很是着急,此事关乎公主的人生大事,他们又怎可随意做主?没有公主自己主持此事,是万万推进不下去的。 这也罢了,公主最近竟然开始关心起那位“雪刀明断”沈伯昭起来了,让徐玠多留意此人,可以尝试着与沈伯昭多接触。看公主的神态语气,并非是要找这沈伯昭的麻烦,反倒有一丝丝欣赏的感觉透出。听传闻,公主与沈伯昭在上元节那晚曾于鹭台之上共舞,难道说公主是看上这个人了?那可就糟糕了,沈伯昭不过一个没有背景的六品小官,对公主的大业起不到什么大作用。 上元节后,公主也并未再去寻过张若菡,似是对张若菡的热情淡了。这对徐玠来说大约也不是坏事,但公主对张若菡的感情绝不可能说断就断,何况张若菡似乎对公主也并非真的完全不感兴趣,今日居然遣了人来给公主送信,女人心、海底针,实在是需要继续提防啊。 徐玠忍不住暗中腹诽:李家人啊,真是改不了的风流本性。 刚想到此处,李瑾月终于换了一身居家直裰出来了,见到门口站着的徐玠,笑道: “徐先生怎么在此站着也不通报一声?” “公主奔波校场辛苦,属下多等一会儿又何妨?”说着不等李瑾月询问来意,就递上那封白面信,道: “张家三娘遣人来送信,要公主亲启。我接到后不敢耽搁,立刻送来了。” 李瑾月闻言登时双眼一亮,忙不迭地抢过信来,返身入了屋。取了书案上摆着的小匕首,她小心翼翼地起开了信口,取出信纸,展开来看。 【晋国公主阁下赐鉴: 早春伊始,岁初清寒,望知冷暖。菡闻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奈何囿足于闺,不可得见。今年岁渐长,书牍累阅,好奇难抑。恐年来不出游,往后再无机缘。山川大地,寺院无数,藏奇人奇事,暨待我寻,此惟我所愿矣。以闻公主幕府之下,有巡礼女官位,或可得勘合监本,使我行路无碍。菡请位,望公主得启还应。特此拜恳,顿首不备。 敬颂戎绥正月十七菡】 书信写的简短随意,字体看着有些虚浮,但依旧漂亮。李瑾月没有过多在意这些细节,她更在意的是,张若菡居然会写信给她求女官职位此事。这对李瑾月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看张若菡信中的语气,似乎还十分紧迫,想要立刻就出游。李瑾月内心忐忑,难道是上元那晚,真的惹她气恼了,她不打算再留在长安城中了吗? 均田制下,离乡困难。如今盛世大唐,老百姓安居一方水土中,想要离开家乡前往外地行商、办丧、庆喜等等事物,需要办理大量的手续,接受绵密的调查,并等待官府判下过所公验,才可出行。这过所公验,还是有时间和距离的限制的,因而出行十分不方便。 张若菡虽然是官员家的千金,出行也是需要这样的过所公验的。特别她想要游历的地方比较多,比较散漫自由,就需要更高一级的巡吏身份,才能保证行走各地无碍。她是女子,吏部的巡吏官牒都是颁给男性官员的,她不可能拿到这样的官牒。只有李瑾月这里有女官的空缺位置,她才会想要从李瑾月这里求得一个巡礼女官的官职,好方便出行。 所谓“巡礼女官”,其实是武皇的一个首创,由礼部来领导,最初其实是巡演团,当中都是一些教坊乐司的娘子。后来演变为派出机构,到各地贵族家中教导即将入宫的娘子们宫廷礼仪规范。其实以前这些事情,都是由宫中年长的、有品级的尚宫嬷嬷来做,武皇时期,这些尚宫嬷嬷都被划拨出来,列入控鹤府管辖下,专为武皇、公主和贵妇挑选俊美儿郎。此外,还有以上官婉儿为首的一批女官,专司奏疏整理、批复。女官制度废除后,这些尚宫嬷嬷恢复本职,挑选宫娥美女的事,交由高力士率领的内廷宦官来做了。而原本的巡礼女官,也就只有在公主府里,才象征性的有几个位置。 忽而苦笑,李瑾月眼中有着自嘲与悲哀。莲婢,你是知道我没有办法拒绝你的吧。若我为了自己私欲,强行将你留在长安,又有什么资格口口声声说爱慕你。到底,还是要放你走,我留不住你。 你对我太狠了…… 将信缓缓折起收回信封中,她打开案上信格,将这封信郑重放入其中。随后平复了一下情绪,回身对候在不远处的徐玠道: “先生,麻烦拟一道任命札书,拿上巡礼女官的符牌、官服、官牒等物,送给张府三娘子若菡,从今日起,她就是我晋国公主府的巡礼女官了。” 徐玠错愕,半晌才滞涩道: “公主当真决意如此?” 李瑾月只是点了点头。 “属下明白了。”徐玠向李瑾月一揖,叹口气,缓缓转身离开。 李瑾月独自站在书房中,双眼不自觉地望向那封信,不经意间,忽的看见那信封中,还夹了一张薄薄的纸。她轻咦一声,小心抽出那张纸,一片空白。她将纸翻来覆去,又对着窗外亮处看了看,隐约中看到显出一行字来: 【有鹰盘旋高空欲扑兔】 李瑾月目光一凛,迅速将这张纸点燃,扔进火盆中。 当日晚些时候,位于长安城东面新昌坊的青龙寺中,一名年轻的青衣尼姑正手中执信,快步穿行于廊道中。她本不是这青龙寺的僧人,青龙寺是男僧寺,而非女尼寺。她只是与师尊客居于此。 行了一会儿,她来到了一座独立的僧院,进入正堂,就看到一位一身白衣的女尼背对大门,正趺坐于蒲团之上,面对着身前的佛陀塑像,手中缓缓敲着鱼鼓,低声诵念经文。女尼眉清目秀,容貌极为出色。一身白色僧袍超凡出尘,透出绝佳的高士气度。唯独眼角丝丝缕缕的皱纹,印刻着她已走过的漫长岁月。 青衣尼姑上前合掌行礼,道: “师尊,心莲居士遣人送来书信。” 白衣女尼停止诵念经文,抬手接过书信,展开来看。不久,轻轻一笑,道: “了弘,磨墨,我写一封启文,明日你尽早替我送入祀部。【注】” “是,师尊。” …… 夜已黑了,跑了一天的无涯疲累归家。悄悄进了卧室,见张若菡正沉沉睡着,气息平稳,病情似是好了不少,她不由喜上眉梢。她本想任性一回,请大夫回来给三娘看病。可等她送信归来,宵禁开始,医馆都关门了。无法,她只能先回来,打算明日再去寻大夫。没想到三娘自己就好了,这可真是惊喜一桩。 无涯掌了灯,开了窗,打算换换屋内的空气。却无意中看到放在案上的一张新书写的纸张。她拿起来看,居然是一张方子,除却药方外,上面还写着医者的备注。当无涯看到“老夫人相请”时,汗都下来了,暗道完了完了,老夫人居然知道三娘病了,还找了大夫来看。偏巧她还不在三娘身边,这可如何是好?万一老夫人生气,将她赶走可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间,忽的有人影投在不远处的窗牖外,吓得她跳了起来,差点就叫出声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千鹤回来了,不由大松一口气。 “你吓死我了……”等千鹤从牖窗跃入房内,无涯悄声抱怨道。 “抱歉抱歉。”千鹤笑道。随即她眉头一皱,道: “你这点的什么香?似乎与平时不同。” “是吗?我怎么没闻出来。”无涯奇怪道。香已烧完,她打开狻猊香炉一看,却发现里面多了一些安神草的碎屑,顿时奇道: “咦?我没有放安神草啊?” 千鹤转头向她所在的位置,低声道: “你之前出去过?有人来过这里。” “或许是大夫吧。”说起这个她就哭丧着脸道,“千鹤,怎么办?老夫人发现三娘病了,还带了大夫来看病,偏偏我不在……” “这……”千鹤一时语塞,只能安慰道:“没事,有三娘呢。” 这安慰还真是不如没有呢,老夫人狠起来,三娘也是拦不住的。无涯只得拿着新方子道:“我去熬药了,这上面写了行针的时间,说三个时辰内不能服药,现在差不多了。你替我看着三娘,还有,如果三娘醒了,你千万替我求求三娘。” “行了,我知道了。”千鹤好笑地摇摇头,这丫头的烦恼,相比他们这些人来说,还真是天真可爱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中出现的女官制度纯属原创。 【注】祀部是礼部下辖的一个部门,负责管理天下寺庙道观。礼部分为:礼部、祀部、膳部和主客四个部门。 另提一嘴,张若菡书信最后的“敬颂戎绥”,意思是祝您战场平安。是专门写给武将的书信结语。 这些日子有些问题积累了下来,这里统一回答一下: 1、沈绥与张若菡十岁就情根深种是不是太早了? 此问的前提有问题,因为我从来就没在文中说过,两人在十六年前就情根深种。顶多是彼此间有懵懂的感情,但都不懂。但是在分开后,伴随着年龄和阅历的成长,感情愈发浓郁明显起来。莲婢开窍是最早的,最先知晓自己对沈绥的情感是爱情,开导她的还是一名僧人。沈绥开窍比较晚,但是开窍之前也总是会思念莲婢。沈绥是科考那年,重回长安开窍了,明白了自己对莲婢的情感。 就像本章中写到的李瑾月的感情是一样的,都是后来才发现的。 这些东西都会在后文写到,本不想现在就解释,但既然有很多朋友有疑问,就提前拿出来说一下。 2、到底谁和谁是cp? 关系是这样的: (1)沈绥想要辅佐公主;沈绥心爱莲婢,想与其厮守。 (2)公主目前对沈绥有事业上的兴趣;公主心爱莲婢,想与其厮守。 (3)莲婢对公主有朋友之谊,但苦恼于她的纠缠;莲婢心爱赤糸(沈绥),想与其厮守。 3、到底啥时候更新? 《唐谜》的更新是不定期的,一般来说间隔不会超过两天,每周能保证有起码四章的更新。如果间隔超过两天,应当会有双更弥补。双休日两天能保证都有更新,状态好的话,或许会加更。 请谅解,书某不是全职作家,也不是闲着没事干的大学生,不可能整日坐在电脑前码字写小说。我每天还有很多事要做,这些事要霸占我太多的时间。写小说对我来说是一种休闲娱乐的方式,我不会将这种方式变作自我折磨。况且,《唐谜》不是一篇好写的文,平均每章我都要写四个小时才能写出来。我很理解大家急切追文的心,但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按部就班来,才是坠吼的。 第32章 正月廿三, 沈家小院,忽陀与蓝鸲正在做着最后的行装打点工作。此次出门, 乃是外出公干, 按理说,无关人等是不得跟随调查团出发的。不过沈缙的随行却顺理成章, 她不是以朝廷外派的调查官员的身份出行, 而是以私人身份出行,打着前往江陵行商的旗号。只不过选得时间恰巧与调查团吻合,便与“兄长”同行。沈绥特地为此打了报告,上级批准了, 同行人员也都获知了这一消息。 在沈绥的内心深处,自然是不愿沈缙一道跟着自己奔波的。奈何,沈缙并不想与沈绥分离,对于她来说, 姐姐走到哪里, 她就要跟到哪里,二人分开, 让她极度缺乏安全感。这是这么多年来,姐妹俩早已形成的默契。早在很多年前,沈绥就曾发过誓, 不离妹妹身旁半步。这个誓言,至今不曾破。 一切从简,是本次出行的第一原则。除了沈绥沈缙之外,只有忽陀与蓝鸲两位仆从跟随。蓝鸲还要女扮男装, 不能以女子身份示人。其余人依旧留在长安城,由玄微子暂代正副门主的职位,主持工作。长安城目下局势尚不稳定,尤其是晋国公主李瑾月,这是最让沈绥担忧的。 除了这些,最让沈绥放不下的,就是张若菡了。才回长安不足月,就又要出行,她内心是十分不舍的。奈何皇命在身,她不得不从。此去起码两月才能回,待再归,恐已入了暮春了。不知是否还来得及折一株桃枝,点缀她的窗格。 来日清晨就将出发,这晚沈绥的书房灯光却一直亮到三更才灭。她在做出发前最后的一项工作——整理大理寺库房中借来的陈年案卷。这些案卷不是原本,是手抄的备份,专门给大理寺职官或身负特批的其余官员们借阅用的。大理寺库房中保存着大量的案卷,记录了大唐建立以来所有大理寺经手的案件。 从前一日接到荆州大都督朱元茂失踪案的消息后,她就借阅了与江陵相关的所有的案卷,翻阅筛选,最终让她找到了一起陈年旧案。在她的记忆中,许多年前,江陵似乎有一起很出名的失踪案,是当时的江陵府司马张越一家五口,也是在游江中失踪,后来发现是不慎落水而死,数日后,张越与其妻、妻妹的尸首被发现搁浅在下游滩涂之上,而张越的两个孩子至今没有找到尸首。 现在她找到了记录当年此案的案卷,根据案卷上的记录,是发生在十四年前的暮春四月,正是连绵阴雨江水潮涨时。据当时江陵府法曹参军上报,张越是陪同妻子前往娘家省亲,回程的路上发生了意外。大理寺的批复,对此调查结论没有质疑,最终也是按照这个结果结了案。 沈绥摊开一份长江舆图,仔细端看。据记录,张越的妻子是硖州人,他们是从硖州乘船回江陵,这一段江水流速尚算平稳,虽然湍急,但不至于像西陵峡一般,两岸怪石嶙峋,水中暗藏礁石、浅滩。但是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了。 而据前一日荆南节度使发回来的消息称,朱元茂失踪的流域,是西陵峡的上游,巫峡段。那里已经是巴蜀之地了。据说朱元茂是从长安朝觐回程的路上,绕道益州见了见老朋友,上元那日,老友与他一同乘船,送他沿江而下。朱元茂失踪时,他的老友就在船上。糟糕的是,这位老友正是如今被迫致仕,在外游历的前宰相——张说张道济。 沈绥猜想,或许朱元茂失踪这事对圣人来说本不算什么,但牵扯上张道济,可就让他头疼了。张说虽已被罢相致仕,但无疑依旧是现在的文坛领袖,集贤殿学士,掌握着笔杆子和话语权。圣人对他还是很敬重的,绝不愿看到他卷入这种案子中。所以才会这般着急,催着三司赶紧去查案。 虽然十四年前的硖州张越案,与现在的巫峡朱元茂案,除却都是官员在长江游船之上失踪之外,似乎不存在其他关联之处。长江天险,每年都要发生很多船只翻覆或不幸落水的事件,实在太过正常。但是沈绥总觉得,这两起案件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但现在她还没有头绪,只能搁置。 此外,去年的那起朱元茂表亲满门虐杀案,究竟与这次朱元茂本人的失踪有没有关系?尚未开展调查,沈绥不愿去妄加猜测,但她觉得她有必要做好心理准备。这起案子,或许很复杂。 第二日,也就是正月廿四,清晨,坊门刚刚打开。沈绥的车马就出了坊门,一路向西,往金光门而去。蓝鸲驾马车,沈缙就在车内,沈绥和忽陀则骑马在前引路。此次同行的另外二司官员,沈绥都不陌生。刑部派出了刚刚升任员外郎的刘玉成,而御史台则派出了一位老成持重、聪颖又敏锐的技术型官员——裴耀卿裴焕之。他刚从济州刺史的任上被调回中央,身兼户部与御史台的双重职位。此次出行,除却查案,他还带着巡视南方水道,监察漕运的任务。 几人约好,在金光门门楼下汇合,一起出发。从金光门出长安,先往山南西道梁州,从梁州转道利州,再从利州上船,沿嘉陵江南下,入长江,取道事发地点——夔州巫峡。据信,下辖巫峡的夔州刺史已经在巫峡岸边开始全线的打捞搜查,上游的渝州刺史与下游的归州刺史都派了人手在全力辅助。荆南节度使、荆州大都督府、益州大都督府等有关的上级官府,也都增派人手在督导此事。因而三司特使调查团的第一个目的地就是夔州府,那里是本次案件的总指挥部。 当沈绥的车马行至醴泉坊外时,眼尖的沈绥,忽的看到一架马车正等在道口拐角处。车辕上坐着的两个驾车人沈绥认识,正是那位跟踪她多日的盲女源千鹤与张若菡的贴身侍女无涯。 沈绥心里一跳,随即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鼓动起来。她眨了眨眼,稳了稳情绪,装作没有看到这架马车,继续驱马向前。时辰尚早,长安大街上空空荡荡,来往人不多,马车就只有沈绥这边的四轮马车,与那道口等待的双轮伞盖马车了。 沈绥的车马刚过,她就听到了身后那架双轮伞盖马车跟了上来。空荡荡的大街上,就听一前一后马儿的马蹄声,与车轱辘压在青石地面上的声音。 “大郎……”忽陀也注意到了后方的马车,不由低声呼唤沈绥。 “莫要回头,别管那么多。”沈绥低声回答。 “喏。” 醴泉坊距离金光门已经不远,马车行了不久,就到城门下,沈绥一眼就看到了另有两架马车等在门口,也都是轻装简行,仆从甚少,没什么排场。有两位身着圆领袍,戴幞头的官员,正站在马车旁交谈。正是刘玉成与裴耀卿。 沈绥下了马,上前与两位官员见礼。沈绥与刘玉成是老熟人了,但与裴耀卿却是第一次见面,虽然二人都听过彼此的名号。 “伯昭兄弟,真是丰神俊秀,光彩照人啊。”裴耀卿笑呵呵地抚须赞道。 “裴侍郎过誉,侍郎亦是玉树琼华,临风翩翩。”沈绥笑道。裴耀卿现任户部侍郎兼监察御史,称他一声“裴侍郎”再合适不过。 “哈哈哈哈,伯昭兄弟可真会说话。”出身河东裴氏的裴耀卿,外表确实高大俊朗,虽年过五十,却丝毫不见老态,长髯垂胸,精神抖擞。 公务紧急,三人也不多废话。寒暄过后,瞧着天朗气清,便具上马骑行,勘验出城。 沈绥故意落在了最后,留了几分注意力在身后,就见那架双轮伞盖马车,也递了勘验,顺利出城。她眉头一皱,心下泛起嘀咕。 沈绥并没有想到张若菡居然会跟着她出城,她只当是与张若菡巧遇,顶多妄想了一下张若菡是来给她送行的。沈绥忽的想起,前几天,有消息传来,说无涯曾在一日之内跑了青龙寺与晋国公主府两个地方,似乎是去送信的。当时她就有些疑惑,张若菡怎么会差遣无涯去送信?青龙寺也就罢了,居然还送到了晋国公主府中。 难道说……沈绥忽的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么张若菡会如此顺利出城,也就不奇怪了。她心里苦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焦虑。这个女人,怎么就这么敏锐,现在这般紧紧跟着她,让她在这些同僚的面前如何自处? 沈绥给忽陀使了个眼色,忽陀会意,替沈绥盯着后方。沈绥自己则打起精神,策马上前,与刘玉成、裴耀卿并辔而行,三人聊起天来。 “伯昭兄弟,你这马车可真特殊,这是在哪儿造的?”裴耀卿本就喜好这类车工之物,见到沈家的马车,当时就惊奇不已,憋了半晌,总算问出来了。 沈绥知道他会有此一问,笑道:“沈某平日里空闲,就爱琢磨这些事物。这马车,是某的拙作。” “居然是伯昭兄弟亲手造的!”裴耀卿吃惊不已,旋即追问道,“甚少有人用四轮的马车,不觉太过笨重?”裴耀卿问到了关键点上。 “惭愧,某家舍弟行动不便,每每出门,都需要乘坐马车。为了她的舒适,只能舍弃灵巧轻便,选择四轮车以求稳当。不过好在,沈某对车轴、转向架、车轮都做了改良,经过试验,能适应大部分的地形。” “真是天才!”裴耀卿双眼闪亮,“伯昭兄弟实在是心灵手巧,有巨匠之才,裴某自叹弗如。” “裴侍郎过誉了。”沈绥连忙拱手摇头。 刘玉成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不过他好歹听懂了“巨匠”一词,不由有些鄙夷,此二人为何喜爱这些奇技淫巧?这是不入流的行当。不过他为人深沉,此等情绪是不会表现在面上的。 沈绥知道刘玉成不大懂也不喜欢这些,也就很快转移了话题。本就一起出来办案子,自然就聊到了眼下这起大都督失踪案。 “伯昭兄弟可读过荆南节度使发来的案情详略?”刘玉成询问沈绥。 沈绥点点头。 “伯昭兄弟怎么看这个案子?” “尚未看到案发现场,实在不能妄下定论。依某浅见,或许这个案子有些蹊跷。” “怎么说?”裴耀卿好奇道。 沈绥回答:“去年,朱元茂的表亲,卢子修一家满门被人虐杀,此案十分惨烈,且凶手至今未曾抓到。如今,朱元茂自己在游江途中失踪,私以为,或许并不简单。” “哦?还有这事。”裴耀卿皱眉道。 “此案我听过,刑部与大理寺还为了此案专门进行过讨论,但并无结论。伯昭兄弟的上一任,也曾亲自前往案发地调查,也没有结果。最后,只能成了一起无头公案。”刘玉成坐在马上,一摇一晃地说道。 裴耀卿老成持重,沉吟下来,没有发表意见。刘玉成则继续与沈绥笑道: “听说伯昭兄弟在大理寺,十日内处理了堆积三月的案卷,此事都传到刑部来了,我们尚书公连声夸赞你能干,懊恼为何圣人不将你调到咱们刑部来呢。” “诶,玉成兄说得哪里话。王尚书得您,可是比我强多了。您十多年的司法经验,比某丰富太多,某那些小打小闹,上不了台面。”沈绥连忙道。 “伯昭兄弟莫要编排某了,某可是真不如你,慈恩案,真可堪神来之笔,你可帮了我们大忙呀。”刘玉成这句话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 “某不过碰巧罢了,哪能次次都这般顺利。怕是以后兜不住,得露马脚了。”沈绥开玩笑道。 “哈哈哈,伯昭兄弟,你可得露个马脚给刘某瞧瞧,待某回了刑部,可就有了谈资了。”刘玉成乐了。 这边一路聊着,沈绥始终分散了一半的注意力在后方,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如此行路半日,午间寻了一家道旁店用食。因着有马车在,行路不算快,一行人尚走了咸阳原二十里地,距离第一个落脚点鄠(hù)县,还有大半日的距离,估计得今夜才能抵达。 刚下马,入了座,沈绥就看到后面的双轮伞盖马车已经停下,车帘掀开,无涯跳了下来,随即扶着一袭白衣,头戴帷帽的张若菡下了车。 “我之前一直就注意到后面有辆车跟着我们,这一路方向都相同。没想到车内原来是一位娘子,奇了怪了,这人马单薄的,是要去哪儿呀?”裴耀卿问道。 刘玉成却瞪大了眼,惊道: “那不是……张家三娘吗?” 沈绥心里咯噔一声,暗道糟糕,怕是,要避不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清明节期间三日连更,明天或后天或许会有加更一章。 从此章开始进入第二卷,关于这一章,有两个地方提一下,首先是关于四轮马车的。 1、看到网上有很多言论,说华夏古人不使用四轮马车,是因为造不出来,因为解决不了车子转向的问题。说中国古人不懂轴承,制造不出转向架。说中国机械工艺落后西方,祖先天生不擅长解决这类问题。 我想说,这言论真的太没有水平了。君可知,中国商周时期,就有齿轮轴承了?对于四轮马车转向这种问题,对祖先来说实在太小儿科了。且,四轮马车转向问题,不是看轴承,而是看马车的车宽与道路的宽度。马车本就是马匹带动转弯,在没有车轨限制的条件下,转向是不成问题的。 古人之所以不喜欢使用四轮马车,一是与中国的文化传承有关,因为中国的马车是从战车发展而来的。此外,还与中国山川地貌地形有关,古代,河流比现在要丰茂,土地泥泞,四轮马车沉重,容易陷入泥地,反而没有双轮马车灵活。相比欧洲一马平川的地形,有很大的差别。 但是,古代是有四轮马车的,比如运送大宗货物、牲畜的马车,或者皇室大排场的大辂,那都是四轮,甚至六轮。所以不可轻信网上的某些妄自菲薄的言论。 2、关于千鹤眼盲,是否能驾马车的问题。 这个问题,要看驾马车的地点。之前千鹤驾车的地点,是在长安城中。长安城街道宽阔有规律,车流井井有条,千鹤对长安城太熟悉了,再加上她敏锐的听觉和空间想象能力,这就是“真·闭着眼都能走”,普通人无法想象盲人的世界。她在长安城中单独驾车,是不成问题的。此前她单独骑马,给张若菡跑腿,依靠的是她的马,所谓老马识途,她的马可不是一般的马,那是多年训练出来的。且,她有一百种方式可以认识道路,比如找一个商队跟着,就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 现在,她要驾马车出长安,前往不熟悉的地方,便有无涯坐在她身边,辅助她驾车。 PS:裴耀卿裴焕之,也是玄宗一朝的宰相,他最大的功绩是整治漕运。 第33章 “张家三娘?哪个张家?”裴耀卿尚未反应过来, 不由问道。 “还能有哪个张家,自然是曲江张家。”刘玉成回道。 裴耀卿忽的恍然大悟, 目光再次不由自主投向不远处刚刚下车, 正向食铺这边走来的主仆三人。沉默了片刻,他忽的笑了, 悠然说道: “原来就是那位‘曲江风华冠九疆, 玉莲风华冠曲江’的心莲居士,裴某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说着他就站起身来,向张若菡迎了上去。在裴耀卿看来, 既然遇上了,不打个招呼可说不过去。此等人物,也当见上一见,开一开眼界。 刘玉成见裴耀卿起身相迎, 他也觉自己不好坐着, 便也起身,跟了上去。独留沈绥还坐在位子上, 觉得额角有一根筋一跳一跳的疼,不禁抚额。 她想找个地方避一避,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转到了自家马车之上。 出发前, 姐妹俩达成了共识,沈缙尽量待在马车内不出来,到时候饮食自有蓝鸲送入车内。沈绥是不希望她与那些官员来往的,本来也无甚关系, 沈缙又是白衣商人,再加上口不能言,多多少少会被排挤到一旁。沈绥不愿她遭遇这种事,干脆不接触为妙。沈缙也是如此打算的,在她看来,若自己与官员过从甚密,怕是要给姐姐惹上嫌疑。因而原本抵达道旁食铺时,沈缙是不打算下车的。 不过不巧的是,人总有三急,沈缙也是凡人。无奈下,想借店家茅房解个手,因而摇了铃铛。于是忽陀和蓝鸲正在忙着打开沈缙轮椅之下的卡锁,将她从车厢里推出来。沈绥瞅准这时机,猛地起身,大步迈出,就窜进了自家车厢里。 “大郎?!”蓝鸲被吓了一跳。沈缙也惊讶地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姐姐。 “嘘……琴奴,让我躲躲。”沈绥蹲下身,缩在沈缙的轮椅后,竖起手指立在唇上,轻声道。 沈缙回头,透过打开的后车厢板,看到了不远处的张若菡一行。不由哭笑不得,揪住沈绥的耳朵,道: 【阿姊可是三岁小儿?怎这般幼稚。】 沈绥苦着一张脸,道: “琴奴,我怕她,我真的怕。” 【你这般躲着也无用,总要面对,总不能与我一般躲在车厢里。】沈缙无奈道。 沈绥闻言连忙抚掌道:“好主意啊琴奴,以后我就躲在车厢里了。” 沈缙鄙视地看了看自家姐姐,挥了挥手,示意忽陀和蓝鸲推自己下车。沈绥见状一把抱住沈缙,连声道: “不要走啊琴奴,你走了我就没借口待在车里了。” 沈缙涨红了一张俊脸,羞怒道: 【阿姊,我要解手!你想要我拉在裤子上吗?】 “那我陪你解手!”沈绥说着怼开了忽陀和蓝鸲,亲自推轮椅下了马车,一溜烟就朝食铺后方的茅房跑去。 蓝鸲连忙跟在后面追,独留忽陀一脸发懵地立在原地。 张若菡这边正在与裴耀卿和刘玉成寒暄见礼,忽的就见二位官员背后不远处沈绥闪身窜进了马车里。接着没过多久,沈绥又推着沈缙下了马车,一溜烟地窜到了食铺后面去了。她顿时挑眉,眼里泛起了笑意。 在她走神这段时间,裴耀卿正问她话,结果她一句没听见。 “三娘子?三娘子?”刘玉成连声呼唤张若菡。 “啊,不好意思,若菡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头晕目眩,方才没听清裴公所言。” 裴耀卿和刘玉成闻言,立刻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忙道: “是我等失了礼数,三娘子请里面坐,歇一歇。” 张若菡从善如流,带着无涯,跟着两位官员进了食铺,千鹤留在外喂马看马车,自有食铺伙计给她送吃食。 还是方才那张桌子,裴耀卿与刘玉成引张若菡入座,裴耀卿忽的反应过来,疑惑道: “伯昭兄弟人呢?” 刘玉成也正奇怪,转而想起沈绥还有一位身体羸弱,行动不便的弟弟,道: “怕不是照顾仲琴先生去了。” 裴耀卿点头,赞一句:“真是兄弟情深。” 然而此时此刻“兄弟情深”的沈绥,正被拒之茅房之外,一脸郁闷。没多久,蓝鸲架着沈缙从茅房出来了,沈绥连忙上前,与蓝鸲合力,扶着沈缙坐回轮椅。 沈缙非常不悦,面颊上还残留着羞怒的红晕,她瞪着姐姐,一言不发。沈绥被瞪得浑身不自在,靴子在地上蹭着,抱着双臂,假装无辜。 沈缙示意蓝鸲往回走,蓝鸲遵命。见妹妹不理自己,沈绥满脸颓丧,只得灰溜溜地跟在后面。 沈缙让蓝鸲推着自己,直接入了食铺前堂,来到了裴耀卿等人入座的桌边。裴耀卿、刘玉成见她来了,具都起身,拱手见礼。沈缙面带笑意,优雅还礼。张若菡也起身,双手合掌,行佛家礼,沈缙同样回了一个佛家礼。随后她回头,对着蓝鸲说了一番话。蓝鸲转述道: “二郎说:‘我身子不便,只能待在车中,未能与裴侍郎、刘员外郎、张三娘子见礼,实在是不该。方才家兄为照顾我离席,未打招呼,请诸位见谅。’” 裴耀卿忙道: “仲琴先生太客气了,您是高士,不必拘那些俗礼。” 就在此时,沈绥也跟着来到了桌边。裴耀卿道: “伯昭兄弟,来见一见张三娘子。张三娘子,这位是……” “唉,焕之兄不必介绍了,张三娘子与伯昭兄弟本就认识。”刘玉成道。 “原来如此,呵呵呵,那可真是缘分啊。”裴耀卿笑了。 沈绥鼓起勇气看向张若菡,好在她帷帽遮面,二人之间还隔了一层薄纱。她合掌施礼,张若菡也回礼,二人没有交谈,算作打过招呼了。 一番折腾,众人总算全部落座,店家送上吃食。在外比不得在长安,这高足桌长条凳,大家围在一起吃饭,多少有些缺了礼仪。作为女子,张若菡与几位男子同席,似乎也有不妥。但众人也都没有拘那些礼,边吃,边聊开了。 之前裴耀卿就问张若菡去往何方,奈何张若菡开小差没听到。现在,他又问了一遍,张若菡答道: “前些日子慈恩寺水陆法会后,晋国公主一心向佛,发愿走遍天下佛寺,为祖宗祈福。奈何公主千金之躯,自是无法随意走动。若菡自幼陪同公主同窗,亦是深受佛光普照之恩,便自请替公主拜谒天下佛寺。今次上路,正打算向往硖州玉泉寺。” 裴耀卿与刘玉成闻言恍然,裴耀卿道: “三娘子佛心剔透,不畏艰险,裴某真是佩服。” 刘玉成也连连点头附和,随即问道: “天下寺庙何其多,三娘子为何先选玉泉寺?” “说来惭愧,若菡的师尊了一法师正有书信□□欲寄往玉泉寺,玉泉寺是师尊客座之处,多少有些关系。若菡也是为了顺道,才择了玉泉寺为第一站。”张若菡解释道。 裴耀卿闻言笑道:“这又何须惭愧,三娘子心志坚定,能跨出第一步,就强过这世上千千万万庸碌之人了。” “说得好。”一直沉默的沈绥忽的赞道。 张若菡藏在帷帽轻纱下的眸光,轻轻飘向她。沈绥却只是面带笑容,咬了一口手中的蒸馍,好似只是随口附和了一句,一心一意地吃东西。 张若菡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唇角,拾起了木箸,也开始小口小口进食。 “既然三娘子与我等的行路方向一致,不若就一道上路罢。某瞧娘子人马单薄,实在有些不放心。”刘玉成提议道。 “东灵兄说得正是,一道上路,也好有个照应。”裴耀卿立刻附议道。 “多谢裴侍郎、赵员外郎一番好意,只是若菡一女子,实在不方便与诸位同行。”张若菡婉拒道。 刘玉成道:“三娘子太见外了,我和焕之兄,都非常仰慕曲江先生才华,照顾曲江先生的千金,乃是同袍之谊。在外行路艰难,既然相遇又同道,这不互相帮衬,实在说不过去。三娘子也不必推诿了,刘某是肯定要护着三娘子的。” 沈绥皱眉,这话她听着心里别扭。裴耀卿也觉得有些过了,看了一眼刘玉成。刘玉成倒是面上平静,未觉不妥。 “既然刘员外郎如此坚持,若菡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张若菡却依旧淡然说道。 沈绥从一开始就知道张若菡此行的目的就是自己,虽然有着拜谒天下佛寺这等冠冕堂皇的理由。适当推拒一下,不过是以退为进,维护一下身为女性的矜持。她只是惊奇,为何张若菡竟然能在荆州大都督朱元茂失踪的消息传来之前,就猜到自己可能近期要出远门。甚至,她连地点都猜到了,居然专门找了师尊了一大师,求了一个前往玉泉寺的理由。沈绥知道,她身上肯定带着出家人的度牒,这是为了让她行路方便。 可是转念细细一想,沈绥也就想通了。张若菡确实是猜到了近期自己要出远门,因为她本就有此打算,也早就让手下人开始准备了。这一点,是瞒不过监视自己的盲女源千鹤的。但是自己具体要去哪里,她确实不知道。她之所以要分别送信给李瑾月和了一大师,是为了以防万一。首先她不确定晋国公主是否会答应给她巡礼女官的职位,倘若公主不答应,那么她就只能走了一大师这条路,以出家人在外云游的理由,带上度牒出发。 现在的结果是,李瑾月给了她巡礼女官的职位,了一大师也为她求到了度牒。于是她就结合了两者,编造出了以上的理由。在得知沈绥等人要前往的目的地之后,她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定在了玉泉寺。 果真是聪慧,从小到大都是这般,她的聪慧从不张扬,是润物细雨,总能顾及到方方面面,细腻贴心。 感叹归感叹,对于自己来说,麻烦已经来了。沈绥只能在此行的过程中倍加小心,但愿不会露出任何的马脚。 用过午食,继续上路。这一回,张若菡的马车被请到了队伍中央,沈绥的马车押后,她本人就起马在侧,落在后面。她可不愿走在前面,被那一双眼睛在后面盯着,她简直心神不属,做什么错什么。 路上,沈缙打开了车窗,递了一块写字板出来。沈绥看到上面写着: 【你得找莲婢姐姐谈谈。】 沈绥苦笑,低声应道:“我怎么能找她谈,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不多时,沈缙又重新写了一句话,递了出来: 【你不找她谈,她也会找你谈。她都怀疑到这份上了,你不若早点想好借口,能哄骗一时是一时。】 沈绥点头,回道:“确实如此。” 沈缙又写了一句话,递出来: 【阿姊,我知你怕与她相认,但我觉得,以她的聪慧,我们瞒不了多久。你不若考虑和盘托出,或许还会更好行事。】 沈绥半天没有应这句话,沈缙掀开车窗帘看她,就见她面色渊沉凝肃,便知道她心中更倾向于瞒下去。叹了口气,她也不再相劝。说到底,这是姐姐自己的选择。在姐姐的心目中,查清当年那场灾难的真相与莲婢姐姐相认厮守,孰轻孰重无法掂量,她自己也是相当矛盾纠结的。而想要查清当年那场灾难的真相,姐姐就必须借助晋国公主的力量。但是晋国公主却倾心于莲婢姐姐。这无疑成了一个死循环,如果姐姐想要查明当年真相,就只能对莲婢姐姐退避三舍,若她们相认,本就是两情相悦的一对,难免控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如此一来,实难面对晋国公主。哪怕泯灭良心,这种事也不可能一直瞒着。 这就是当年姐姐得知晋国公主倾心莲婢姐姐时,怒气攻心,吐血病倒的最根本原因。这不是单纯的吃醋嫉妒,因为晋国公主这一次的情感变化将她推上了一条矛盾无止境的不归路,从此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全部推翻重来,使得入长安推迟了整整四年的时间。 看着姐姐如此愁肠百结,莲婢姐姐又如此咄咄逼人,沈缙真是又心疼又心焦,为姐姐捏了一把汗。但愿姐姐能扛得住莲婢姐姐的攻势,姐姐虽厉害,奈何一物降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  先发一章上来,第二章还在写,如果晚上十点前没有更新,那今天就没有了,留到明天双更了。 PS:写这章时觉得赤糸和琴奴这姐妹俩咋这么萌的呢(笑) 第34章 行路枯燥, 好在有千鹤在,她坐在车辕上, 盘起双腿, 取出腰间插着的长管乐器,竖立起来放在唇边吹奏。除了张若菡主仆, 其余人均不知, 这位盲女千鹤竟然会吹尺八【注1】,走在苍茫辽阔的咸阳原上,伴随着尺八沧桑邈远的音色,竟生出几分路漫漫其修远兮的英雄气概。 不多时, 沈绥这边的车厢之中又传来了古琴相和之声,悠悠乐声,相伴离人行,消减了众人心头对未来的忧思。沈绥骑在马上, 锁着双眉想着心事, 并不知道前面车中,佳人正透过半探而出的铜镜看着她。 无涯一掀开车帘进来, 就见自家娘子举着铜镜正蹙着眉偏头在看,画面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喜感。无涯抿了抿唇,压下笑容, 道: “三娘,您这样,能看清吗?” “看不清,这铜镜真是模糊。”说着, 张若菡用衣袖又擦了擦镜面。 “三娘,您若实在想看,要不咱们把毡布打开?”无涯捂着嘴道。 张若菡面颊陡然泛红,美眸嗔了无涯一眼,将铜镜收了起来。无涯吐了吐舌头,心里却挺开心,偶尔大着胆子逗一逗三娘,能看到往日看不到的美丽景象。 “现下什么时辰了。”张若菡问无涯。 无涯一面给三娘的茶盏中添水,一面道:“当过了申正了,再有一会儿,就该到鄠县官驿了。” 张若菡点了点头,端起茶盏,轻轻吹凉,送到唇畔。 无涯跽坐在张若菡身旁,犹豫了片刻,问道: “三娘,无涯有个问题疑惑多时,不知当问不当问。” 张若菡抬眸看她,接着又垂眸,将茶盏放到手边,道: “有什么就问,莫要拐弯抹角。” “三娘……可是,对沈司直有好感?”无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张若菡:“……”那刚刚褪下去的红晕,又再度升起,她面上有羞,但更多的是恼。一股无名的火气堵在胸口,让她半晌没说出话来。 无涯噤若寒蝉,她能感觉到自己一句话就问得三娘气恼起来,顿时自责万分,又怕又悔。 “三、三娘,无涯胡言乱语,您不要放在心上。” 张若菡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我知道你疑惑,我自己也曾疑惑,不过现在想明白了,我对此人确实有些好感。但是无涯,不要误会,你该明白我的感情,一辈子只会给一个人。我对此人的好感,来自于她,来自于他与她的相似之处。你若明白了,以后莫再问这样的问题。” “喏。”无涯冷汗长流,不自觉拜伏。 外面的千鹤止了尺八之声,后方车厢中的琴声也随之落下,队伍中恢复了安静。夕阳在天边缓缓垂落,众人在逐渐笼罩大地的暮色之中加快了行路的脚步。 大约酉初二刻,队伍进入了鄠县县城,很快就在驿馆外停了下来。驿馆驿长早就接到了消息,听闻车马声,立刻出来相迎。他备了丰盛的酒菜,专门招待沈绥三人。只是他没想到,还有一位女官同行,她的勘合与度牒上写着身份来意,便知是张家三娘。鄠县距离长安城不远,快马也就一日来回的路程,张若菡的名号,这位驿长还是听说过的,不由恭谨起来。 不过张若菡似是乏了,辞了酒宴,早早就回了自己屋中休息。驿长便着驿卒专门准备了一份晚食,送到张若菡屋中。 沈绥、沈缙也没什么心情享受酒宴,简单吃了些,就辞了刘玉成与裴耀卿,也回房歇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起身,用罢朝食,继续行路,这一日从鄠县过濮陂,至关谷,因贪多行路,错过官驿,入宿归雁驿。沈绥与沈缙心里多少有些古怪,毕竟是自家产业,住进来却要同行人付食宿车马费,确实有些奇妙。不过有官府的钱赚,何乐而不为,这是沈缙的原话,让沈绥这个做官的姐姐有些哭笑不得。 第三日,四周景象渐渐荒芜起来,屋舍零星,人烟稀薄,目下四顾,多是连绵的田野。正是春播之际,偶可见农人在田间忙碌。从关谷启程,下一个落脚点——骆谷关远在八十多里外,为了不露宿野外,这一日车马加紧,一行人专心赶路,都无暇他顾。已入秦岭山脉之中,四周青山起伏,山路多了起来,行路愈发艰难。好在,终于赶在日落之前,抵达了骆谷关。 骆谷关是京畿道西南面的关隘之一,有禁军十六卫中的左威卫派兵把守。入关时,一行人接受了左威卫派驻此处的守将——宣威将军董亦夫的热情接待。宣威将军乃是从四品的武散官,这位董将军手底下有一万守军,也算是出了长安城圈子,这一带最有实权的将领了。裴耀卿、刘玉成对他都很客气,沈绥也跟在后面装透明人。董将军很豪爽,请众人入住将军府。当晚拉着三人喝酒,沈绥推辞不过,只得陪席,被灌下不少酒。好在他没有强迫沈缙以及张若菡,二者逃过一劫。 喝到二更刚过,裴耀卿与刘玉成,连带这位将军自己都已烂醉如泥,哪怕沈绥酒量惊人,也喝得晕乎乎的。她步履蹒跚地出了饮宴的偏厅,初春夜风寒凉,吹醒了她几分酒意。将军家的藏酒可真够烈的,喝得她周身发热,不禁松了腰间蹀躞带,散开了衣襟,借着酒劲入了将军府的后院散步。 说是后院,但这位董将军实在没有什么文人雅趣,好大一片土地,被整成了演武场。一片黄土夯实的地面,远处立着一排箭靶,四周还立着兵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弓箭,应有尽有。 沈绥取了一杆红缨枪,耍了两下,便失去了兴趣。将枪收回武器架,她看到了一旁架着的弓箭。这是一把重弓,弓身握入手中沉甸甸的,张满了,少说有两石【注2】。沈绥忽的来了射箭的兴趣。取了箭壶挂入腰间,提着弓就站在了百步开外。 夜晚,校场外围点了火把,但光线依旧不足。沈绥浑不在意,取出一支箭,上弦。提一口气,猛然将弓拉满。漂亮的满月弓,沈绥脸不红气不喘,双脚微分,定定站在原地。一双鹰眼敏锐地盯着远处的箭靶,箭头缓缓调整,最终定住。忽的一松手,只听“咻”的一声呼啸,箭羽在空中扭转着,刺穿了箭靶中心。 这一箭,似乎调出了沈绥压抑在心底的郁愤之气,她再抽一箭,迅速射出,弓刚刚放出,又取一箭,追着前一箭再射,第三箭又紧接着第二箭追出,三箭流星赶月,全部命中靶心,第三箭甚至直接劈开了第一箭的箭身。 沈绥唇角下抿,沉沉吐出一口气,心情平静了许多。这一番发泄,让她的酒意又醒了几分。放下弓,她准备解开腰间箭壶,不经意间,忽的看见远处阴影中,有人走了过来。沈绥的视力很好,何况那人她无比的熟悉,于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正是张若菡。 沈绥心里一慌,被带扣划到了手,“嘶!”,她看到自己的右手食指被拉了一道口子,鲜血正汩汩涌出。她蹙眉,张口含住了手指。 “沈司直好箭法。”清冷的声线响起,张若菡缓缓从阴影中走到了火光之下,光芒照耀着她的侧脸,光晦交错下,隐有些神秘难明。 沈绥将受伤的手背在身后,抿了抿唇,咽下口中血腥气,笑道: “哪里,不过寻常水平罢了。” “沈司直的水平若是寻常,怕是整个大唐军中,都没有一位神箭手了。”张若菡微微一笑,语气中却没有笑意。 沈绥不愿进行这个话题,转而道: “张三娘子为何这么晚了还不就寝?明日还要赶路,路上辛苦,还是早点休息为好。” “沈司直不也没有休息?”张若菡反问。 “绥也是无法,被强逼着饮酒,这一下就喝到了夜半。”沈绥语气中透着无奈。 “若菡也是无法,虽然疲累,却睡不着,只得出来走走。”也不知道张若菡是不是故意在学沈绥说话,这样的说话方式总让沈绥有些心慌。张若菡走得近了,距离沈绥大概有个三步的距离,沈绥下意识地向旁边走了走,侧过身来,拉远了距离。 沈绥眼角余光瞄着她,肩上披了一件白毛领黑裘氅,底下穿了一件淡青色的交领广袖襦裙,尚算保暖,沈绥稍稍安心。她披散了一头青丝,以红绳松松束于尾端,站在火光之下,美丽的双眸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好似倒映着跳动的火焰,暗地里鼓动着某种情绪。 沈绥喉头蠕动了一下。 莫名的沉默在蔓延,张若菡就站在那里,看着沈绥,沈绥不看她,仰头看着漆黑天际中的星月。片刻,为了打破沉默,沈绥道: “张三娘子离家,家中可曾反对?” “若菡十三岁就发愿出家,后来是家人苦苦相留,才转而带发修行。自那以后,走遍千山万水,拜谒天下佛寺,就成了若菡的梦想。若菡很幸运,有疼爱我的家人支持我。”她声音好似缓缓流淌的泉水,多了几分温柔,少了几分清冷。 沈绥内心却像是被灌入了苦水,又涩又苦,她不知该说什么好。此刻无论她说什么,都显得有些干索刻意,不若不言。 张若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略有些不整的衣衫,领口张开,随意地露出两撇锁骨。看着她的衣袍后领被箭壶的重量扯着后坠,露出的颈项,半遮半掩下,隐约能看到刺青的花纹。 张若菡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缓缓上前了一步。已经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出的酒气,不难闻,隐隐有些醉人。 “沈司直,若菡有个疑问,愿沈司直能从心而答。”她忽而道,此话依旧说得温柔淡泊,却平添了几分不容拒绝的强硬。只是“从心”而答却非“从实”而答,让这样的话,又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沈绥蹙起了眉。 “沈司直,可识得一个人,她的乳名叫做赤糸。” 沈绥心里一跳,暗道没想到张若菡居然会直拳出击。默了片刻,她转过头去,看着张若菡的双眸疑惑道: “赤糸?是何人?” “沈司直当真不知道?”张若菡盯着她的双眸,看到的却依旧是一片渊沉。 “绥当真不知道。张三娘子为何有此一问?”沈绥的疑惑似乎越来越大。 张若菡看着她,片刻后微微一笑,垂下眸子:“沈司直恕若菡失礼了,只是沈司直与此人十分相像,让若菡心中有些彷徨。” “哦,是何人,竟会惹得张三娘子心绪彷徨?”沈绥似乎很感兴趣,然而此时此刻,缩在袖袍下的手,却攥紧了拳头,破裂的手指,鲜血再度流淌而出。 张若菡忽而沉默,竟不再答。沈绥蹙眉看着她,然后就看到一抹狡黠笑容展露在她脸上,火光照耀之下,隐藏着暧昧的情愫。 她说:“赤糸,是我的表哥,也是我的情人。” 沈绥喉头再度蠕动,艰难地吞下了一口唾沫。一股燥热从她胸腹间燃起,她的面容耳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难以控制。 表…表哥……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尺八:尺八是起源于中国吴地的吹管类乐器,形似箫。因长一尺八寸而得名。隋唐时期,尺八成为了宫廷乐器,名声大噪,后来传到日本。但在隋唐后逐渐失传,地位被箫代替。最近二三十年,才从日本重新迎回。其音色沧茫辽阔,空灵恬静,有时甚至粗犷凄厉。沉浮是其演奏的最大特色,气音是其音色的最大特征。感兴趣可以去网上搜一搜尺八的演奏乐听。听到尺八的声音,就能想起茂密的竹林间,两位武士正准备拔刀决斗。 【注2】弓石:唐代一石大约是59公斤,换算下来,两石弓张力有118公斤。几石弓是计量弓的张力的,测量方式是将弓悬在高处,然后在弓弦之上悬挂重物测量。正常人的力量,能使用一石弓已经很不错了,骑兵作战时,一般使用不足一石的弓。小说里动辄十石二十石的,那太吓人了。 另外,关于百步穿杨。古人所谓一步,是左右脚各走一步的距离,量化来说,是一百二十厘米。百步,那就是一百二十米。 PS:今天稍晚还有一章。 第35章 沈绥陷入尴尬无言的状态, 明知这是张若菡在故意钓她,却偏偏不争气, 脸红心跳难以抑制。天知道表哥表妹, 再加个情人,这等桥段究竟有多么的暧昧。沈绥不是别人, 她正是赤糸啊!听着自己的心上人突然把自己和她塞入表哥表妹的角色扮演之中, 顿时,一种禁忌香艳的气息铺面而来。张若菡那清寒的语调,说着“情人”这个词,那种钩人的感觉, 比妖艳的烟花女子说出口来,不知多了多少倍的诱惑力。 沈绥再度后退半步,清了清嗓子,道: “咳, 请张三娘子自重, 绥无意知晓此事,三娘子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 谈及此等闺私,实在不妥。” 张若菡唇角的笑意泛寒,眼里的光芒却愈发明亮。只听她道: “沈司直可是觉得若菡不守妇道女德, 乃是**乱性之人?” 沈绥惶恐,拱手施礼,道: “请三娘子千万莫要误会,绥并无此意。” “那么, 为何沈司直在听闻赤糸表哥是我情人时,会这般面红耳赤?莫不是因气怒而赤面?”张若菡挑眉看她,眸光渐冷。 沈绥稳了稳,答道:“绥面皮薄,尚未婚娶,听闻此等闺私之事,确有些尴尬,因而面红。绥只是认为,此事确实是三娘子的**,不当告知于外人。” “外人……”张若菡重复念了一遍这个词,意味深长,“沈司直,当真是外人?” 沈绥抬头,面上泛起恳切的神色,道: “张三娘子或许对某有些误判,某与三娘子早年间确实并不相识。” “若菡不是问沈司直是否与我相识,我是在问,您是否与赤糸相识。”张若菡又一次追问道。 “某当真不识得此人。”沈绥再度强调。 张若菡终于沉默,不再发话。沈绥有些气息不稳,胸腔鼓动。垂着眸子,依旧不敢看她。此时此刻她面上烧得火热,只想要落荒而逃。这一番对话,堪比公堂之上审讯犯人,只不过角色调换,她成了被审讯的那个人。你来我往斗了好几个回合,莲婢给她下了好几个陷阱,幸亏她机灵,全都躲开了。即便如此,也出了一身的冷汗,酒已经彻底醒了。 “沈司直……你可知,我那可怜的表哥,早在十数年前,就已失踪了。你说,她现在还活着吗?”半晌,张若菡的声音幽幽响起。 沈绥张了张口,最后心一横,道:“请张三娘子节哀,以绥这许多年的办案经验,十数年前就失踪之人,多半是已经遭遇了不测。”她想以此话刺激一下张若菡,让她尽早断了念想,放弃寻找赤糸。 “是吗?”张若菡的回答却让沈绥摸不着头脑,无论是她说话的语气还是神态,都透着一股游离,仿佛根本不在意所谓“表哥”究竟是死是活。只听她话锋一转,忽而道: “这么多年了,若菡也心想,她大概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然后她看着沈绥,面上泛起笑容,道,“若菡瞧着沈司直亲厚,沈司直若不介意,若菡想与沈司直结为义兄妹,不知沈司直意下如何?” 沈绥暗道糟糕,此番她是该拒绝还是应下?拒绝也未免太过不通人情,可答应下来,可不就真成了“兄妹”了,这简直后患无穷啊! 正犹豫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张若菡又紧逼一步: “这不过是若菡一厢情愿,聊慰一番相思之苦。若沈司直不愿,若菡不逼迫。怕是,沈司直已然厌恶若菡了罢。” 沈绥一咬牙,拱手道: “三娘子万万不要这般想,承蒙三娘子看重,若我沈绥有能帮忙之处,请尽管开口。”她这回答避重就轻,只说相帮之友人之谊,却未提结义之事。 “这么说,沈司直是答应了?”然而张若菡不吃她这这套。 沈绥真是要崩溃,这下,她已经无招可出。她若要铁了心拒绝张若菡,并非做不到,说些狠话,或者摆脸色掉头就走便可。但是她绝不会那么去做。对于沈绥来说,让她用这种方式去伤害张若菡,是天理难容的事,首先就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她此番回长安,本就打算与莲婢相认,好好对她,只不过时间点不对,才让她这般苦苦隐瞒身份。若是她为了隐瞒身份而伤害莲婢,岂不是本末倒置了?这让她以后还如何向莲婢表明身份?就算莲婢到时候相信她就是赤糸,故意伤了爱人心已成事实,她还要不要过日子了?她得给自己留退路啊。 谎话一旦说绝了,就无法挽回了,这是她坚信的真理。现在她是可以否认自己不认识赤糸,也不认识张若菡,但这谎话并未说绝,尚有回旋的余地。当初她在慈恩寺中,就曾与张若菡有过一番周旋,她说了谎话,也给了暗示,本意就是想要让张若菡心存疑心,不要真的将她与赤糸划清界限,这也方便她以后行事,不至于将自己陷入困境。 哪里知道,张若菡竟然这般咄咄逼人。沈绥真是哭笑不得,该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 沈绥打算先举白旗,暂时退一步,万万不要把自己和张若菡之间的关系搞僵了。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将心一横,拱手弯腰,一揖说道: “是的,承蒙三娘子看得起,绥自当欣然接受。” 沈绥不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张若菡轻咬下唇,正在努力压制笑容。待沈绥抬起头来,她面上又恢复了淡薄从容,只是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既然如此,择日不若撞日。”张若菡仰头看了看天空,一轮下弦月正高挂天际,四周繁星闪烁,点缀着夜幕,“我二人便以星月为证,就地三拜,如何?” “就依三娘子。” 张若菡率先面对星月跪地,沈绥见状也连忙与她并肩跪下。只听张若菡率先盟誓道: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星月为证。我张若菡,今日愿与沈绥沈伯昭契定兰交。自此以后,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生不同腹,死愿同穴。” 她声音清澈高亢,情感真挚流露,说到“生不同腹,死愿同穴”时,眸中竟然闪现出泪光,已然是动了真情。然而沈绥知道,让她动真情的是赤糸,而不是沈绥。此时此刻,她大约是将身边的沈绥当成了赤糸,这样的盟誓,已然超越了正常义兄妹的范畴。生同寝死同穴,自古以来,都只有夫妻,而非兄妹。 然而沈绥没有去挑这个刺,因为她已然喉头哽咽,双唇紧抿,心头翻江倒海,泪意上涌。死死捏住双拳压制情绪,定了定神,她才清了清嗓子,跟着盟誓道: “皇…咳…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星月为证。我沈绥,今日愿与张若菡契定兰交。自此以后,同甘共苦,不离不弃。生不同腹,死愿…同穴。” 说罢,二人同时向天地星月叩首拜服,三下礼毕,二人起身。张若菡忽的有些站立不稳,沈绥连忙伸手相扶。待她站定,沈绥立刻松了手,低声问道: “三娘子可有不适?” 张若菡正过身子,拉开距离,摇头:“无碍。” 随即她抬起头来,看着沈绥。沈绥看到她眼圈泛红,但情绪尚算镇定。只听她道: “既然已经结为金兰,如今的称呼就太过见外了,沈司直莫要再称呼我为张三娘子。” 沈绥蹙眉,一时想不到合适的称呼。 “沈司直不若称呼我字。”张若菡含笑提议道。 沈绥顿觉难以开口,半晌才腼腆喊道:“若菡义妹。”让她单独称呼“若菡”二字,她是万万喊不出口的,加上“义妹”二字才缓解了不少。即便如此,一出口,也让她羞得满脸通红。 “伯昭义兄。”张若菡倒也不勉强她,等她称呼出口,自己便也立刻回应道。不过让张若菡没想到的是,本以为自己不甚在意此称呼,可等她真的喊出口,顿觉羞赧,小巧的耳根,也红得晶莹剔透,不由低下头来。 将军府后院之内,一对刚刚结义金兰的青年“男女”,陷入了刚刚改换称呼的尴尬。沈绥不知道第几次清了清嗓子,为了掩饰尴尬,她说道: “三……若菡义妹或许有所不知,某年龄大约比较小,或许不该称呼为义兄义妹,该是义姊义弟?” “伯昭义兄真是不懂女人心。”张若菡闻言薄怒,嗔了她一眼。只此一句,沈绥就明白了,张若菡是故意的,好吧,她开心就好。 “惭愧,是某愚笨了。”沈绥一揖告罪。 夜色已然不早,沈绥提议送张若菡回屋休息。二人便离开后院,向将军府安排的客厢行去。这一路沉默,二人都没说话。 沈绥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今晚简直做梦一般,她真是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和莲婢姐姐义结金兰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地成了莲婢姐姐的“义兄”,还好不是“表兄”,这可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又哭笑不得。 张若菡沉默,却好像在思考某些事情,一路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藏在袖袍下的双手紧紧攥着,这暴露了她此刻略有紧张的情绪。 二人在张若菡房门口站定话别。 “若菡义妹早些歇了罢,明日路程紧凑,或许会更劳累。” “若菡明白,伯昭义兄今夜多饮了酒,明日起身或许会头疼。最好让仆从熬好醒酒汤,喝了再睡。还有,划伤的手指,要注意清洗包扎。” 沈绥闻言,下意识将手藏在了背后,然而现在藏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张若菡抬眸笑看她,沈绥脸上泛红,道: “愚兄明白了。” 接着沈绥拱手告辞:“义妹夜安,明日见。” 张若菡回礼:“义兄夜安。” 沈绥转身欲走,却不防突然被张若菡喊住: “伯昭义兄且慢,若菡还有一问,望义兄解惑。” 沈绥转身,就听张若菡问道: “伯昭义兄怎知,若菡年龄比较大?”说罢,她就紧紧盯着沈绥。 然而沈绥面上并没有显露出张若菡预料中的慌张,只见她忽而轻飘飘一笑,道: “这世上,尚未有愚兄不知之秘。若有,也迟早要被查清。”说罢,微微颔首,沈绥转身,大跨步离去。 张若菡立在原地,颦蹙秀眉,目送她俊秀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她最后这一句答话,彻底出乎了张若菡的意料。一整晚,都是张若菡占据优势,却没想到最后,却被沈绥反将一军。 张若菡轻轻推开房门,转身掩上门扉。她缓缓背靠门扉,只觉心跳鼓动得异常激烈,心口已经忍耐得有些发疼。轻轻抬手,按住胸口,黑暗中,她深深舒了一口气。 今晚,她大概做了自出生以来,最为大胆放荡之事。 “赤糸,原谅我。”她轻声呢喃道。 作者有话要说:  生不同腹,死愿同穴,莲婢啊…… 一整章的对手戏,看得很爽吧,下章开始要正经进入第二卷的案情了。 第36章 日头斜斜无力照耀在西方, 空气有些许闷湿。沈绥骑在马上,望着南面几欲压将而来的阴云, 眉头紧蹙。 怕是不久, 就要下雨了。 行路第四日,过骆谷关, 继续向西南方向前进。已经过了京畿道与山南西道之间的界碑, 他们已入山南西道范围之中。目前处在洋州境内,今晚的目的地是华阳县的县城小驿站。 昨晚一夜饮酒,今日早起赶路,裴耀卿与刘玉成脸都是青的。骑马是万万骑不动了, 两人钻进马车之中,休息去也。车队中还在骑马的,除了同行护送的禁军侍卫之外,就只有沈绥和忽陀了。 沈绥本身酒量好, 昨夜发了一身汗, 又饮了解酒汤,今早起身尚算精神。只是她心事很重, 不似平时那般神采飞扬。忽陀安静地骑马跟在她后面,他知道昨晚大郎归来得很晚,回来时脸色有些古怪, 但大郎未提发生了何事。 “叮铃铃”,马车中,沈缙摇响了铃铛。沈绥回过神来,亲自跑马到车窗侧, 就见沈缙从车窗递出来一块书写板。这块小板子是沈绥亲手做的,刨得光滑的木板之上,被刷上了黑漆,沈绥称之为“黑板”。其上写着粉白色的文字,书写文字的工具是一种特殊的白色硬笔,沈绥称之为“粉笔”。是用石灰加水,再掺杂一些石膏,制作成一种长条状的白色小棒,又用木块雕刻出把手,将白色小棒的一端卡入把手之中,抓住把手书写,如此可以保证书写时不沾染粉末。把手还有可以调节粉笔长短的机关,十分精巧,不用时,可以将粉笔藏入把手之中,用时再推出,用完后,还可再更换。 这黑板与粉笔,平时沈缙都是随身携带。她的轮椅右轮内侧,专门有一个夹层用来放置黑板,左右两边有卡槽可以固定,用时随手一抽就能拿出来。轮椅右把手其实是个匣子,可以打开,粉笔就存放其中,还有用于清理黑板的擦子。这都是平日里沈缙不方便使用唇语和手势时或者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时的工具。 粉笔的书写方式与毛笔不同,但沈缙使用多年,早已经驾轻就熟。她甚至因此创造了一门独一无二的艺术——粉笔书法和绘画。然而这门艺术,这世上恐怕也就只有她才会了。 此时此刻,沈绥看到递出来的黑板之上,写着一句话: 【阿姊,昨夜发生了何事?】看来,沈缙也瞧出姐姐的状态不对劲了。 沈绥看后,犹豫了片刻,轻声答道: “昨夜莲婢套我话,最后逼着我与她皆为义兄妹。我无法,只得答应。” 沈绥看到沈缙抓着黑板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没把黑板丢出去。她不禁苦笑,也怪不得妹妹会被吓到,就连她自己,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黑板缩了回去,没多久,又一行字递了过来: 【你俩玩得真开。】 沈绥:“……” 黑板再度缩了回去,车窗帘掀开,沈缙探出头来。只见她对姐姐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道: 【阿姊,这一路上,我看你怎么应付她。】 “你这小丫头!”沈绥压低声音,佯怒喊道,作势伸出手来要抓沈缙,沈缙却一吐舌头,已经缩回了车厢里。沈绥好笑地摇了摇头,策马向前小跑了两步,被妹妹一打岔,她本来阴郁的心情却也舒畅了许多。 她不自禁望向前方那辆双轮伞盖马车,唇角流露出苦涩微甜的笑容。 彼时,双轮伞盖马车内,传来了张若菡的呼唤声: “无涯…”她清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似是刚刚睡醒。 坐在前面车辕上的无涯听到呼唤,连忙掀开车帘进来,就见自家娘子正侧卧在车中,身下铺着厚厚的茵席、褥子,依靠着堆叠的靠垫、软枕,身上盖了一条毛毯,此刻正撑着身子起来。 “三娘,您醒了啊。”无涯跪下,探身相扶。 “嗯。”张若菡扶着她的手坐正身子。 无涯给她递上茶水,她喝下,问道: “什么时辰了?” “申时末了,前面人说,还有五里路,就到华阳县了。”无涯回道。 张若菡点点头,放下茶盏。 “三娘,您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不饿。” “可是您午间都没吃什么,一直在睡觉…”无涯无奈道,犹豫了片刻,她还是问道: “三娘,昨晚发生何事了?我看见沈司直送您回来。”无涯知道三娘昨夜很晚才归,晚上估计也是一夜未眠,白日才会在车中补眠。 “莫要担心,我正打算和你说这件事。”说完这句话,她提高音量,问了外面一句: “千鹤,你能听见吗?” “三娘您说,千鹤听得很清楚。”外面传来了千鹤的声音。 “好。”她顿了顿,道,“你们仔细听我说,我现在有些想法,需要你们替我参详。” 千鹤与无涯均竖起耳朵倾听。 “昨晚,我试探了一下沈伯昭,我现在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肯定,他确实认识赤糸。” “三娘何以如此说?”无涯奇怪问。 “我昨晚问他可识得一人,乳名唤作‘赤糸’,他说不识得。此后不论我如何直接或间接地询问他,他都只说他不识得赤糸。但是,这正是我最奇怪的地方。正常人被问及一个自己不识得的人,大多会再进一步询问此人的详细情况。我只说了乳名,却未提及正名与字,他为何不问清楚,一口咬定自己不认识?” “哦,确实如此,三娘真聪明。”无涯恍然笑道。 车辕上的千鹤笑了笑,没说话。 张若菡也笑了,淡然道:“但可惜的是,我依旧不能确认他是不是就是赤糸。昨晚……我几乎就要将他当做赤糸了,但是,最后还是觉得不对。昨夜我想了很久,我想我可能是考虑错方向了,我一直在追索他与赤糸是什么关系,却忽略了他本身究竟是谁。” “三娘的意思是?”无涯不大理解。 “我懂了,三娘是怀疑他的身份了。”外面的千鹤应道。 张若菡点头:“没错,虽然我早就怀疑过他来长安的目的,但一直没有去细想。现在我觉得,我们应当率先考虑这方面。这或许是最为值得探究的方向。” 无涯和千鹤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张若菡接着道:“他昨晚饮多了酒,衣襟敞开,我看到他后颈上有涅纹【注】,且一直蔓延到后背。我觉得那涅纹不同寻常,或许能给我们某些提示。” “三娘……您看到了涅纹?”无涯惊讶道,随即她嘟囔,“沈司直衣服究竟穿得有多不整……” “咳哼!”张若菡面上微红,嗔了她一眼,无涯连忙闭嘴。 只听张若菡解释道:“据我所知,断发纹身,是蛮夷陋习。近些年来,虽有些世家大族内流行此事,但并不普及。再有就是一些地痞破落户,模仿一些江湖逃犯黥面黥身,以威慑他人。最后就是,极个别人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纹身,比如信仰所致,或继承谁的纹身,再或者纪念某人某事,再不然就是为了掩盖身上的伤疤。沈伯昭本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当不是因为追求流行才会去纹身,他也不是地痞流氓或逃犯,我推测那或许是他的信仰亦或为了遮掩伤疤。他的涅纹很耐人寻味,如果有机会看到全貌,或许我能推测出更多的东西。” “可是三娘,您要如何看到全貌。沈司直又不会在您面前脱衣……”无涯下意识说道,可说到这里,却反应过来可以不必如此正大光明,派个仆从服侍一下沈绥不就清楚了?于是她否定了自己刚才的话,“好像,也不一定?” 但这话她说出口就觉出不对劲了,她有些惊恐地望向自家娘子,就见三娘正抿着唇瞪着自己,表情又羞又恼,无涯涨红了一张脸,连忙叩首道: “三娘赎罪,无涯失言!” “今晚罚抄《楞严经》十遍。”张若菡的声音冷怒非常。 “三娘……”无涯欲哭无泪,恨不得掌自己嘴。 张若菡抿了抿唇,道:“该怎么看到他后背涅纹的全貌,我也没有头绪,否则又为何让你们帮我参详?” 无涯噤若寒蝉,她已经不敢说话了。此时,外面响起了千鹤沉稳的声音:“三娘不必烦扰,此事千鹤虽然不能亲眼去查证,但办法还是有的,只不过可能需要一些契机。” “哦?”张若菡双眼一亮。 “您就交给千鹤来吧。”坐在车辕上的盲女挥起马鞭继续驱赶马儿拉车,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 第四日的路程平安结束,一行人入住华阳县驿站。当天晚上,果不出沈绥预料,天降大雨。这是一场早春之雨,滋润着霜雪一冬后的万物。春雨一下,天便要开始转暖了。 这晚,忽陀注意到无涯鬼鬼祟祟地徘徊在沈绥房外。第二日清晨出发前,他将此事告知了沈绥。沈绥笑了笑,点头表示知道了。 第五日,他们冒雨出发。沈绥也不骑马了,与沈缙一道坐入车中。随行的侍卫、仆从,具穿上蓑衣,戴上斗笠,顶着风雨上马驾车。这一日要从华阳县赶往兴道县,中途需要过骆水。骆水桥是一座木桥,有年头了,还是前朝时修建的,经过隋末的战乱,遭受了不小的损害。这两年洋州官府也拨款修过几回,奈何治标不治本。如今,大宗货物的运输,大批车马渡骆水,都不敢走这道桥,还得用渡船拉过去。 大约近午时,沈绥一行人来到了骆水桥边,本打算这就过桥,却被好心的当地人拦下,提醒他们这桥不安全,瞧他们车马沉重,还是走渡船过河为好。 为了安全起见,沈绥与裴耀卿、刘玉成商量后,打算找船家渡河。大雨之中,侍卫首领带着几个侍卫跑遍了渡口,却没有一位船家愿意渡他们过河。裴耀卿与刘玉成十分诧异,尤其是裴耀卿,他今次出行本就要巡查漕运河道,见此情状,也顾不得外面的瓢泼大雨,让仆从撑了油纸伞,下得车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渡口去。他要亲自去问个明白。 沈绥也撑了伞,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去了。其实她只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这渡口的渡船,怕都是地方上的大族控制的,渡河要看人,要拿钱,桥修不好也是这个道理,桥好了,谁还付钱过河呢?地方官受制于地方豪门,这种事真是屡见不鲜,尤其是在山东门阀、陇右贵族的地盘上当地方官,那可是极为考验为官水平的。 一切果不出她所料,哪怕裴耀卿、刘玉成等人拿出朝廷下发的勘合公验,也不能动摇这些渡口的船家。他们只认钱,开口要价一人十文钱,车马货物称重,论斤算十斤一文钱。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裴耀卿等人都是公干出行,沿途都有驿站免费食宿,顶多带一些应急的银钱,看这一溜的车马,他们身上的钱还不够付零头的呢。 沈绥倒是很有钱,但她不会花这种冤枉钱,更不会在同僚面前显摆自己的财富。她记得,好像这附近也有一家归雁驿,或许去那里问问情况,会比较有用。 她使了个眼神给忽陀,忽陀马上会意,转身向等在远处的车马队而去。他向沈缙、蓝鸲交代了几句,不多时,一只不起眼的黑雀从四轮马车旁飞出,向着指定的方向而去,很快消失在风雨中。 裴耀卿、刘玉成与这帮子黑心船家磨了半天,直到饿得肚子咕咕作响,才愤愤作罢。沈绥安慰他们,说先歇下来,再想办法,随即她提议去附近的归雁驿休息,或许那里人有办法渡河。 裴耀卿与刘玉成都应下了。 雨越下越大,几乎成了滂沱大雨。油纸伞也挡不住雨水,官员、侍卫们身上的袍子都被打湿了。调转车马离开渡口时,张若菡的双轮伞盖马车突然出了意外,左侧轮子陷在泥泞的滩涂地中,一时之间出不来了。无论如何抽打马儿,却是越陷越深。无涯跳下车来,踩在烂泥地中,来到车后推,千鹤在前面拉马儿,两人浑身顿时湿透,还沾染上泥土,显得分外狼狈。 裴耀卿、刘玉成的车马走在前面,一时间没有发现后面的情况。倒是跟在后方的沈绥全部看在了眼里。 她也顾不上戴斗笠穿蓑衣了,丢了伞,就招呼忽陀赶紧上去帮忙,然后又命蓝鸲去喊前面的人赶紧回来。 沈绥与忽陀帮着无涯,一起抬陷在泥地里的马车轮子。 “一、二、三!”正使劲儿时,忽听车内传来张若菡的呼唤: “你们等一下,我下车来!” “三娘你别下来,就在车里!我们马上就推动了。”无涯急了。 沈绥也道: “三娘子莫要下车,很快就好!” 接着三人再次一道用力,前面千鹤狠狠抽了一鞭子,马儿嘶鸣,带着马车猛然脱离了泥地,向前奔跑而出。千鹤没能拉住缰绳,顿时被撞翻在地,后面推车的沈绥、忽陀和无涯,全部因为惯性跌倒在泥水之中,满身污秽。马儿受惊,速度极快,再加上地面不平,奔驰过程中,马车右车轮忽的撞上了一块露在泥地之上的青石,顿时右轮被硌得飞起,整驾马车向左侧翻,连带着马儿也被带倒,摔在地上嘶鸣不已。 “三娘!”无涯和千鹤顾不得一身泥泞,只觉得脑袋里轰然炸响,跌跌撞撞爬起来,就往出事的地点冲。 “莲婢!”但是有人比她们还快,只听沈绥惊呼一声,已经提起轻功,箭矢一般奔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本周六更一章,周日双更,下周二还有一章。 【注】涅纹,或涅文,其实就是纹身的意思,是中国古代纹身的称呼。“涅”本指可做黑色染料的矶石。引申为以黑色染物,以墨涂物。涅字,涅面,涅齿。 第37章 万幸, 张若菡并未受伤。 马车侧翻时,车内的软枕、靠垫正好垫在她身下, 她摔在其上, 得到了很好的保护。沈绥第一时间赶到,扯开马车毡布时, 就看到她被裹在毡布之中, 挣扎着,一时站不起来。沈绥连忙伸手将她扶起,一手紧紧圈住她肩膀,带她远离马车, 免她再遭二次伤害。 沈绥紧张地低头看她,见她面色苍白,神情虽尚算镇定,但依旧止不住流露出一些受惊的气息。 “若菡, 你可有事?那里摔着了?”沈绥拉开身子, 上下打量她。 “我…我无事,不必担心。”张若菡深吸一口气道, 声线略有些颤抖。 大雨瞬间将张若菡周身打湿,她双足踩在泥地之中,一双的绣鞋顿时被染黑, 洁白的裙摆也沾满了污泥。 沈绥扯起衣袖,挡在她头上,多少为她挡去一些雨水。恰逢此时,无涯带着千鹤急匆匆赶到, 忽陀大约是判断出了没什么大碍,折回去,又提着伞赶了过来。 “三娘!三娘,您怎么样?可有受伤?”无涯和千鹤惊得面色煞白,连声问道。无涯颤抖着手想去扶张若菡,可看到自己满手的泥泞,最后只能生生止住。 张若菡只是摇头,没有在意无涯手上的泥泞,伸手抓住无涯、千鹤的手,以示安慰。另一只手却下意识紧紧攥着沈绥腰间的衣物。 忽陀急急忙忙赶过来,撑开伞,遮在沈绥和张若菡头顶。沈绥从他手中接过伞来,沉稳道: “赶紧到我马车上去,莫要在此淋雨。” 说着一手护着张若菡,一手撑伞,带着张若菡走回了四轮马车旁,扶着她上车,随即她叮嘱车内的沈缙: “琴…缙儿,你找毯子给三娘子披上。” 车内响起了铃铛声,沈缙表示明白。 蓝鸲带着前方走远的侍卫们赶了回来,沈绥、忽陀、无涯和千鹤,和侍卫们一起,合力将马儿和马车重新扶起。沈绥检查了一下马车,看到左右车轮轴均有破损,好在勉强能走,但是必须要修整才行。 几个侍卫牵着马车,沈绥等人全部集中到四轮马车上,一行人耽误了好一会儿,才重新上路。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是一身的狼狈,浑身泥泞不堪。尤其无涯和千鹤,真是满身满脸的泥巴,沈绥的衣袍前身也沾满了泥泞。好在,沈绥的四轮马车异常得安稳,车厢空间也大,连带着千鹤、无涯全都坐进去,仍然犹有余地。 蓝鸲和忽陀再度坐上车辕驾车,沈绥冒雨骑马在侧。她本就浑身湿透,也不在乎多淋一会儿了。 赶往归雁驿的这段路,一行人都沉默非常。坐在车厢正中的沈缙,看着裹着毯子,闭着眼默念佛经的张若菡,以及守在她身旁,一脸颓丧的无涯,眼神中有着隐忧。接着她又注意到坐在另一侧,衣袍滴水满身污秽的千鹤。这位盲女的脸色显得格外苍白,但是依旧镇定,坐在那里好似一尊雕像。只是蒙眼的黑色布带松了,有些歪斜,露出了眼角处。沈缙隐约看到,她的眼角有一道伤疤。 沈缙皱了皱眉,眼中若有所思。 好在路途不远,很快就到了。归雁驿的驿长老早就接到了沈绥传来的信,已经准备好了大量的热水。饶是如此,看到这一队泥泞的车马人员,也还是吓了一跳。 众人急忙下了车,被驿站的驿卒带去各自的房间沐浴更衣。 沈绥这一澡换了三桶水,才算把自己洗干净。泡在浴桶中,氤氲的水汽蒸腾,她发丝已散,英气褪去,俊美的面容多出几分女儿家的娇俏媚态。只是此刻的她显得有些愁眉苦脸,那一声情急之下的“莲婢”,真是要了命了。人无完人,沈绥也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兼顾到方方面面的。虽然张若菡的乳名并不是什么秘密,可这名字绝不是谁都能喊的,除了家人,也就只有自小亲厚之人才会喊了。若是张若菡察觉到了这个致命的破绽,来质问自己,自己该如何开脱嫌疑? 想了一会儿没什么头绪,她叹了口气,干脆起身出了浴桶。 浴桶之中,她站起身来,乌黑的长发湿润,发端滴水,水珠顺着颈项滑落后背。所过之处,一幅极端逼真的凤凰浴火图展露在她并不算宽阔的后背之上。这幅图色彩鲜艳,纹路顺着沈绥后背的大面积伤疤纹刻而上,立体而传神,乍一看极富冲击力,好似那凤凰即将从她后背脱将而出,直冲云霄。 凤首昂起在左肩,双翅展开从右肩延伸到左腰,尾羽旋起,一直蔓延到她的右臂手肘处。大团大团的赤金火焰,缠绕周身,气势逼人。恢弘的构图,给她这一副曲线柔美的女性身躯,平添了诸多的凛然霸气。 用干巾抹干身子,她拿起裹胸布,一圈一圈紧紧缠绕,束紧。拍了拍胸脯,梆梆作响,她提了口气,不算气闷,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裹胸布是颦娘专门为她和沈缙做的,用的是极富弹性的布料,裹上后,并不会影响呼吸顺畅,甚至不会有被束缚的感觉。 可怜她的胸部,永远都长不大了,想到了这里,她再次愁眉苦脸起来。不过她转念又安慰自己,要那么大的胸部做什么?她或许此后再也不会穿回女装了,胸部对她来说,不过是累赘的两团肉罢了。 猛地想起方才拥住莲婢时,她好像感受到了莲婢的柔软,顿时脸红心跳。拍了拍脸,制止自己再胡思乱想,她继续穿衣。 着一层丝锦内单衣,一层厚绵中衣,外套一件墨底银丝鹤纹圆领缺胯袍。原本那条蹀躞带染了泥污,她便寻了一条银銙鞓带束腰。发丝未干,她便用红绳简单束了一个垂尾辫。着分趾袜,换上带齿木屐,这就出门。 雨还在下,廊外挂着晶莹的雨帘,透着丝丝的湿寒之意。沈绥带上门,踩着木屐向沈缙的房间哒哒行去。 没走出几步,就见驿长从廊道另一侧拐了过来。驿长一见到她,刚要喊出口,就见沈绥抬手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上,他连忙噤声,远远向她躬身作揖。沈绥微笑着向他走近,驿长垂下眸子,一张老脸莫名红起来。这也怪不得他,他们门主的模样实在太好看了,刚沐浴过后,面上还带着丝丝红晕,墨衣衬得她肤色更白,剔透似那美玉一般。再加上红绳垂乌发辫,一张笑颜美若仙,真是俊美倜傥到了极点,他这个粗汉子看得都忍不住心跳加速。 “老蒋,别来无恙。”沈绥走到他近前,低声说道,一股皂角澡豆的香气扑面而来。 “多谢门主关怀,麟德一切安好,给门主请安。”蒋麟德拱手说道。 “闲话不多说。今次来有事拜托你,一是找一条船,带我们直接顺骆水而下,入汉水,一路到利州。二是给我再准备一辆马车,要最安稳最舒适的那种。三是,找人修理一下那驾双轮伞盖马车,修好后让人送回长安醴泉坊张家。” “是,门主,我这就去办。”蒋麟德转身匆匆离去。沈绥袖手,优哉游哉地晃荡到了沈缙的房门口。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琴奴?”她喊道。 沈缙正推着轮椅坐在牖窗边,望着外面的大雨。见姐姐进来了,便转身。只是姐妹俩尚未来得及交流,就听远处某间房门打开的声响。沈绥进来时没有带上门,这下扭头去看,就见隔着天井雨幕,对面那间屋门口,张若菡带着无涯、千鹤从其中走出,三人也是刚刚沐浴完毕。张若菡散着一头长发,连发尾都没有束,她换了一身青衣,瞧着越发清丽了。 她出来时,沈绥与张若菡的视线正好撞上。张若菡向她点头,沈绥也还礼,心里却苦笑不止,这下糟糕了,还没来得及和琴奴商量一下对策,就要被找上门来了。 沈绥转身,低声问沈缙: “琴奴,怎么办?” 沈缙知道沈绥是在担忧那一声“莲婢”的事,她道: 【等下若莲婢姐姐不提,你就不要提此事。若她问起,你就说你们已经结为义兄妹,你觉得称呼她“若菡义妹”比较别扭,不若称呼乳名来得亲切。】 “可若她借势问起我的乳名为何,我该如何回答?”沈绥想到了关键之处。 【自己随便编一个!】沈缙道。 编一个?编什么好?还没来得及考虑清楚。张若菡已经带着千鹤穿过回廊来到了门口,无涯半道上就与她们分开,下到楼下去了。 “莲婢,身子可有不适?”张若菡尚未开口,沈绥就笑着问道。 张若菡扬眉,愣了片刻,这才回道: “若菡很好,劳伯昭义兄挂念。” “进来吧。”沈绥很自然地请道。沈缙望了姐姐一眼,心里只有一句话:阿姊,你真是太机智了,小妹甘拜下风。 张若菡带着千鹤进入屋中,道: “若菡要感谢伯昭义兄搭救之恩。” “既然你我已经结为兄妹,又何须说这般见外的话。” 张若菡笑了,道: “伯昭义兄确实不见外,连若菡的乳名都称呼得这般自然。来而不往非礼也,若菡也觉得乳名亲切。不知伯昭义兄可否告知?” “唉,说来也是伤感。我与阿缙,父母亲很早就走了,家中人丁单薄,也没有长辈照拂,自幼就是我们兄弟俩,与仆人相依为命长大。父母长辈,也没来得及给我们取乳名。我们彼此间,也就是阿绥阿缙这般称呼。莲婢若是不嫌弃,也就这般称呼我们罢。”沈绥温言道。 “若菡明白了。”张若菡点头,抬眸看了一眼沈绥漆黑的双瞳,只觉此人心思难测,实在让她看不透。 气氛正微妙间,无涯端着托盘上来了。托盘上放着五碗姜汤,那是驿站熬好,专门给他们驱寒用的。五个人一人一碗,热乎乎地喝下,顿时觉得胃里暖洋洋得熨帖,舒服多了。 姜汤刚喝完,不等喘口气,敞开的门口,沐浴更衣后的裴耀卿与刘玉成恰好走过,看到沈绥等人都在这里,裴耀卿拉着刘玉成一步跨了进来。沈绥看到,他们的背后,还跟着刚才和自己碰过面的驿长蒋麟德。 “伯昭兄弟,张三娘子,碰巧你们在这里。好消息啊!”裴耀卿一脸喜色。 沈绥笑着问他: “裴侍郎,何事这般高兴?” “方才我问了驿长,驿长说他与一位商船的船主很熟,那船主明日就能到骆水这边来,到时候咱们可以坐船主的船,一路顺骆水南下,入汉水,前往利州。如此一来,可不是能省去不少的麻烦了吗?” “竟有这等好事,真是福祸相伴了。”沈绥笑道。 刘玉成看了她一眼,眼中有着探究。 大约是察觉到这里的男性太多,张若菡有些不舒服,起身道: “裴侍郎,刘员外郎,请坐慢聊。若菡有些头疼就先回房歇着了。” 裴耀卿关切道: “张三娘子哪里不舒服,需不需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用,若菡休息休息就好。” “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吧,恰好驿站就有大夫。”刘玉成道,随即看了一眼驿长。驿长点头,眼角却瞄了一眼沈绥。 沈绥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张若菡没有再推辞,驿长便去安排了。 张若菡告辞,带着千鹤、无涯出了房门。屋内几人目送她们远去,沈绥望着张若菡离去的背影,松了口气。 “三娘,我确实听见沈司直情急之下喊了一声您的小名。”回房路上,千鹤似是有些不甘心,小声说道。 “我并未怀疑你听错,只是……他太狡猾,真真假假,就连我都有些分不清了。此事就先搁置罢,你继续找机会弄清他背后的涅纹,我近些日子与他走得太近了,这段时间可能需要离他远点。” “喏。”千鹤的声音透着若有所思。 “三娘……”无涯唤道。 “我知你疑惑,回房再说。”张若菡道。 “是。” 作者有话要说:  真以为喊一声“莲婢”就暴露了,可是图样了哦~~ 不过本章的重点,在阿绥背后的纹身。 第38章 张若菡坐在房内梳妆台前, 无涯正拿了篦子为她梳理长发。千鹤坐在不远处的墩子上,静静听着她们的对话。 “三娘, 无涯疑惑的是, 难道您不觉得沈司直在危急的情况下,下意识脱口而出您的小名, 是一件很可疑的事吗?” 张若菡轻声回答:“我自然觉得很可疑。我甚至认为, 那就是他的本能反应,这代表着他早已习惯了称呼我的小名。但是,无涯你要明白,欲速则不达。现在他显然不希望将他的真实身份透露给我, 我认为不可紧逼不放,否则他的警惕心越来越强,反而会适得其反。” “那,今日那马车翻覆, 也是您和千鹤用来试探的方法吗?”无涯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等张若菡回答, 千鹤便道:“自然不是,我怎么会拿三娘的性命安全去试探。我的计划尚未实施, 今次纯属是意外。” “确实是意外,但是也不是没有收获的。看到那个人在情急之下的反应,对我来说是非常好的参考。无涯、千鹤, 你们知道吗?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他就是赤糸了。或许不用非得确认他后背的涅纹,只需确认他是否是女扮男装,就能肯定我的猜测。” “其实这二者不矛盾, 想要看到他的后背,就必须制造机会让人看到他脱衣。一旦他脱衣,是否是女扮男装,自然也就明晰了。”千鹤道,“我有很长时间的女扮男装的经验,可惜我看不见,否则,他扮得再像,我也能看出来。” 张若菡道:“并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的,千鹤。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他的声音并非是女子音,喉头有喉结,身材整体去看,也并非女子的身形。她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我在女子中的身材已经算是高挑,很难想象一个女孩子为何能长得那般高,赤糸当年,也不过只到我眉目的高度。但也不能以此完全否定可能性,我是一直觉得赤糸会比我高的,她的父母亲都是高个子。此外,虽不排除他裹胸的可能性,但今日情急之下,我与他有过身体接触,他的胸脯很坚硬平实,不像是女子,确实很难去判断。” 她顿了顿,继续道:“总之,千鹤你需要再找机会去确认。但是近期,不要再轻举妄动了。我察觉,裴耀卿与刘玉成,应当已经注意到我与他之间有些不同寻常。这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好事。假若他真的不是赤糸,我想我或许又要再背上一条污名了。我虽不在乎名节,但我不希望赤糸误会。” “三娘……”无涯只觉得心里揪着疼,三娘为了赤糸,究竟牺牲了多少,无人能体会。甚至不惜牺牲色相,去勾引一个并不相熟的男子,只为从他口中套出关于那人的蛛丝马迹。 “三娘……有件事,千鹤不知当讲不当讲。”千鹤有些迟疑地开口了。 “你说。” “千鹤私下里有种感觉,那位沈司直,似乎对您有不浅的感情。那种感情,绝对不是男子的见色起意,那是从心底想要保护呵护您的感觉。” 张若菡没有说话,她只是打开了梳妆台上的妆奁,从夹层中取出一枚晶莹的于阗宝玉,那宝玉正面雕刻着弥勒未来佛,反面刻着“赤糸”两个篆字。她纤长的手指摩挲着宝玉,指腹划过“赤糸”二字,轻声道: “我心悦她,也只愿她心悦我。我不求他人之情,也再无心血可分。” *** 出行第六日,也就是正月三十,大雨转阴。午间,沈绥、裴耀卿与刘玉成见到了武廷芳。武廷芳可以说是整个大唐最大的木材商人,当然,他本就出身并州武氏,与武皇是本家。这木材生意是祖上所传,如今,都是他在打理。 裴耀卿与刘玉成都很惊讶,他们没想到,愿意载他们一程的,居然是这位武廷芳。此人在长安城也是有名气的,尤其是裴耀卿,与他其实也有几面之缘。这些年,长安城里兴修兴庆宫,也都是这位武廷芳在提供和调度木材。他在朝廷中也有一个从七品的官职,可谓是官商的典型代表。 武廷芳此次要前往利州采买木材,然后要转运到与吐蕃的战事前线。不久前,她才在洛阳城出手了一大批木材,带着他的大批运船南下。对于全国的航道,他都很熟悉,与各个世家大族也建立有良好的关系,此人八面玲珑,生意做得很大,如今武氏式微,全都靠他赚来的财富维持着往日奢靡的生活。 昨日张若菡走后,裴耀卿、刘玉成与沈绥有过一番讨论,主要的论题就在于这行商与官路水道之间的关系。裴耀卿很感慨,虽然他自己是高官士人,但是他却很佩服商人,商人能做到他们这些官员做不到的事,虾有虾道,而这世上确实少不了商人,他们走南闯北,将物资运往各地,有了流通,才有发展。 但是刘玉成却嗤之以鼻,他的观念就是传统的观念,商人投机取巧,最爱耍滑头。他们是读书人,怎么能没点骨气,若整日如那些商人般,溜须拍马,唯利是图,官场何谈清风明月,有志向的官员又该如何为朝廷效力? 这话说得一旁的裴耀卿很尴尬,瞪了刘玉成一眼,因为他听说过沈绥沈缙兄弟俩也是继承了家族传承很多年的经营生意,虽然生意做得到底有多大,他不大清楚,但是好歹沈绥沈缙也是商人的一份子,刘玉成这般说,实在太不给沈绥沈缙兄弟俩面子了。 刘玉成不以为意,在他看来,沈绥沈缙与那些商人不同,他们本就是官宦世家子弟,做点小生意无伤大雅,那是为家族尽一份孝心。他们也没有不务正业成日里行商,沈缙就不提了,人家本就是残疾人。沈绥不是考了功名吗?证明人家是知道什么是正业的。与纯正的商人,是两回事。 沈绥觉得好笑,这双重标准,可真是立得毫无心碍啊。这就是当下官场,大多数官员的想法,也是圣人的想法。沈绥有时会想,若她真的不考功名,只与妹妹合力行商,再来执行自己的计划可行吗?怕是不行的,因为根本就不在一个圈内。商人削尖脑袋,也不能真正融入贵族官宦的圈子之中。 但是沈绥沈缙严格来说,也并非是商人,她们骨子里是贵族,贵族长年累月的传承刻进了她们的骨子里,是她们抹不去的。不论是行商,还是考功名为官,只不过为了一个目的,待一切真的尘埃落定,这些都是可以轻易放弃的。 那种灵魂中的清高,是她们永远无法摆脱的刻印。 午宴借用了归雁驿的宴会厅,裴耀卿自掏腰包,宴请武廷芳。武廷芳并非是想象中那般油滑猥琐之人,他高大健壮,蓄着短髭,浓眉深目,眸光炯炯。举止风度皆为上品,饱读诗书,口才绝佳,裴耀卿与刘玉成都为之倾倒,连声赞叹。沈绥全程淡笑陪席,也不多话,只与武廷芳有过两次眼神交流。 午宴过后,一行人坐在偏厅饮茶休憩,仆人们已经开始收拾行李,过不多久,他们就要再次启程。 待一切准备妥当,一行人上车上马,驰出归雁驿,一路向渡口而去。张若菡的马车换成了四面有着坚实车厢壁的双轮马车,车内宽敞舒适,车厢与车轮连接处还装有减震弹簧。这种车是沈绥改装后普遍用于所有归雁驿的,也是归雁驿中最好的马车,一般的租客都舍不得钱子来租。 归雁驿就在骆水边,走出没多久就可见。阴云十里,河道已在眼前。凉风浮动沈绥幞头后垂下的丝带,她骑在马上,遥望远方,就见并不算特别宽阔的河面上,停着七艘运输用的大船,这些大船有着宽阔平整的甲板,方便堆砌货物。不过此刻,其上空空如也,正待前往利州再堆满。 “惭愧,运输船简陋,怕是要怠慢诸位贵客。”武廷芳说道。 “无碍,有船可乘,又怎能矫那劳什子情。我等风餐露宿奔波,什么苦吃不得。”裴耀卿骑在马上笑道。 不多时,车马队便沿着岸边架起的栈板上到船上。河上湿气重,透着一股腥气,风大且凉,吹得人并不舒适。沈绥倒是很喜欢这风,扬帆正好。她站在船头,望着不远处停靠的那些渡船,嘴角流露出冷笑。 武廷芳指挥着水手们将马匹马车迁至船尾锁好,避免因为船只颠簸在甲板上左右乱晃。忙完此事,他又请诸位贵客至船舱中休息。沈绥落在最后,至船舱入口处,武廷芳向她一揖,道: “门主,一直未来得及与您见礼。” “辛苦了廷芳,你是我千羽门客卿,不必对我如此拘礼。”沈绥笑道。 武廷芳笑了笑,道:“眼下不大方便,往后有机会,廷芳要寻门主好好喝几杯。” “好,一言为定。”沈绥笑着应下,忽的想起某事,道,“对了,等下有时间,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好。” 二人互相请让,入了船舱。接下来的三到五日内,他们都会在这艘船上度过,直至抵达利州。 下到船舱之中,是一条走廊,两侧都是独立的房间,沈绥的房间在右手第三间,沈缙的房间就在她隔壁。由于房间数量有限,忽陀得和侍卫们挤一间房,女扮男装的蓝鸲无处可去,最后还是沈缙让她和自己住在一起,也方便照顾。遭遇同样尴尬的还有千鹤,虽然队伍中,沈绥这边的四人知道她是女子,但她目前是以男装示人,不方便与无涯同房,又不能与侍卫们挤在一起,最后,又是沈缙伸出援手,让她住到自己房里来。千鹤本来万万不同意,但在张若菡和沈绥的劝说下,最后还是勉强答应了。 走廊的尽头是餐厅,再往后是厨房,厨房直通船尾,船尾又是船员们捕鱼钓鱼的好去处。钓上来的鱼,就被直接送入厨房宰杀,船员们总能吃到最鲜活的江鲜河鲜。 如今,这就成了沈绥一行的享受。 让沈绥有些过意不去的是,这些船员让出了自己的屋子给他们住,他们被迫只能到下一层的仓库之中打地铺。沈绥进自己房间时,发现这房间进行过大清扫,还专门熏香除臭,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身份有别,沈绥也不能真的叫船员回来住,好在他们不会在船上久留,只盼能早日到达利州。 收起栈板,起锚,杨帆,船只开始缓缓在河道中移动起来,向着南方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十点左右还有一章。 张若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许有些朋友对她还欠缺解读。她不在乎名声清白,因为她自己心里本就有一杆秤,孰轻孰重,她自有衡量。什么样的事是可以做的,什么样的事是不能做的,她有自己的底线。她自己不会越线,也不会让他人越线。她有时腹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行事跳脱不拘泥于迂腐礼节。但大多时候,她只是一个淡泊、善良又聪慧的女子,愿意去理解和帮助他人,没有什么功利心。 赤糸是她的底线,她这十六年来,只为了一个不知死活的人而活。一切涉及赤糸的事,对她来说都是头等大事,是值得付出巨大代价的。在她内心深处,做出这些事也会让她挣扎和彷徨,否则那句“赤糸,原谅我”,又是从何而来?她牺牲色相“勾引”沈大以套话,为何会被解读为“轻浮下贱”,我对此感到十分心痛。身为创造出莲婢的作者,我不得不为我心爱的女儿说几句公道话。 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忠贞高洁的女子了。 第39章 夜幕降临, 沈绥出了船舱,来到甲板上。四周一片漆黑, 只隐约有渔火闪烁。寒冷的河风吹拂她衣袍, 她负起手来,闭上眼, 随着波浪沉浮, 觉得自己好似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境地之中。 不过,她尚未能在此般境地中体验多时,便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知道来人是谁,也不回头, 笑道: “廷芳,你可真够机敏的。” “呵呵呵,看到门主提早离席,便知门主是唤我来了。”武廷芳走到她身侧, 笑道。 “廷芳啊, 你跑商多年,走南闯北, 这船也是做过很多次了罢。”沈绥问道。 “次数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武廷芳道。 “可有人无故在船上失踪的?”沈绥问。 “有,但要说无故,却也非然。或是醉酒落水, 或是失足落水,或是与人争斗落水,总不过一个落水的下场。若是无人察觉,那就叫一个‘无故失踪’, 大多就这么死了。”武廷芳看了一眼沈绥俊美的侧脸,道: “门主可是在想荆州大都督失踪案?” “是啊……”沈绥叹道,随即她低头一笑,偏头看着武廷芳道: “不过我要问你的不是这个问题。你是做木材生意,应当清楚夔州那里的特产。” “当然是造船。”武廷芳不假思索道,“我不知多少次贩卖过木材给夔州人,不得不说,夔州人造船的手艺,真叫一个出神入化。有诗云:峡中丈夫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富豪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艓子。” “那你可知,夔州人是否都喜欢在船上刻上夔龙纹?”沈绥问。 武廷芳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您这个问题可真有意思,龙自古以来就是皇家的象征,若不是为了皇室造船,当不能随随便便在船上刻夔龙纹。不过,夔州人对夔龙这种传说中的神兽还是很有情怀的。” 沈绥点头,道:“我自然知晓夔龙纹是皇室专用的纹章。只是,有件事困惑我多时。许多年前,我曾见过有人在棺木之上刻上夔龙纹,葬入的却并非帝王。《山海经》记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有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说文解字》解释:夔,神魅也,如龙一足。后者的情状因为与龙沾边,因而被皇室取用,此后多刻于国之重器上。” “那棺木上刻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哪个都不是,那纹路更为古老繁复,生有牛角,确只有一足,身长如蛇。”沈绥蹙眉回忆道。 “那大约不能称之为夔龙纹,当为夔纹更为准确,据我所知,夔龙纹是汉代后出现的。”武廷芳思索道,“夔纹刻于棺木确实十分少见,那是古楚人的风俗,现在几乎已经见不到了。楚人崇凤,不似中原人崇龙。龙在楚人的想法中,是地上爬行的虫类幻化而来,与烈火凤凰不可相比,凤凰才是天空高日的象征。他们认为龙是阴间的象征,便会有人将龙纹刻在棺木之上。最古老时,大约还带有一种巫蛊的意味,是为了诅咒中原人。” “呵呵,我明白。周王分封天下,楚人就此游离中原之外,被中原诸国瞧不起,始终无法进入当时的天下中心,心中有郁气。”沈绥点头笑道。 她抬手拍了拍武廷芳,笑道: “我知道问你准没错,我听说你最近正执笔一部笔记小说,可是与志怪有关?” 武廷芳老脸一红,连连摇头道: “真是惭愧,我不务正业,都被门主知晓了。” “诶,哪里话。我觉得挺好的啊,这是你的兴趣爱好,不必在乎他人所言。等写成了,可得给我瞧瞧。”沈绥笑道。 武廷芳双眼发亮,拱手请道:“门主,其实我的小说,就是以您为主角。您经历的事情可真是有趣极了,我想将其汇编成本,您瞧着如何?” “我?”沈绥奇了,随即哈哈大笑,“看来我这人经历的奇奇怪怪之事已经多到需要出书的地步了。也罢,待以后有空,我口述,你笔录,我把我经历的一些有趣的事讲给你听。” “多谢门主!”武廷芳喜不自胜。 沈绥的笑意却未达眼底,眸中隐有伤痛。 谁又能知晓,她经历的最古怪神秘之事,究竟有多么殇。但是此事,将永远埋藏在她心底,不会对外人提起。 *** 沈缙坐在案旁,手边是她的焦尾琴。她纤长的手指有一些无一下地勾着琴弦,似有些心神不属。 蓝鸲见二郎晚食后就这般模样,不禁有些担忧,询问道: “二郎,您可是哪里不舒服?” 沈缙回神,看向蓝鸲,淡笑摇头,道: 【我无事,就是有些事比较在意。】 “何事?”蓝鸲问。 【关于源千鹤。】她无声回答。 蓝鸲蹙眉,有些疑惑不解。她不明白为何二郎要在意那位盲女,虽然那盲女确实看起来很是显眼。 【蓝鸲,你替我去厨房烧些热水来罢,我有些乏了,这就歇了。】 “喏。” 蓝鸲离开,沈缙又拨了三两下琴弦。忽的感到一阵风从舷窗吹入,抬头一看,一个人影已经坐于舷窗边。正是源千鹤。 “千鹤失礼了,二郎可许我在此坐一坐?”千鹤问道。 沈缙愣了一下,笑了,摇了摇铃铛。 千鹤点头,从腰间取出了自己的尺八,扯起衣角擦拭。 沈缙推着轮椅来到她身旁,千鹤听见动静,伸出手来,她知道沈缙要和她“说话”。 沈缙握住她手,在她掌中写道: 【你可是总走窗,不走门?】 “哈哈哈,确实。”千鹤乐了。 沈缙弯起嘴角,再写道: 【可教我尺八?】 “二郎若要学,千鹤怎会推辞。”说着将手中刚擦拭过的尺八递给沈缙。 沈缙接过,放在唇边。她会吹一点笛,心想或许尺八也差不离。却没想到第一口气,竟未能吹响。她蹙眉,再鼓一口气,奋力一吹,“噗噗噗”,尺八发出漏气般的声音。 千鹤哈哈大笑,乐得上气不接下气。沈缙气恼,第三次鼓气,腮帮子圆鼓鼓的,闭着眼再吹一次。“嘟”,她好似吹响了一个音。但很快就泄了气,吹不动了。 千鹤摇头道: “二郎运气不对,不是这般吹的。用腰腹丹田的力量,在体内形成共鸣。”说着她伸出手来,沈缙会意,将尺八递回给她。她拿着尺八,也不擦拭,直接放在唇边,很快就吹出一个漂亮的音。 沈缙望着她的唇,脸上有些发烫。 “就像这样?二郎可明白?” 她又将尺八递给沈缙,沈缙却轻轻推了一下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写道: 【我还是专心抚琴为好。】 “确实,恕我直言,二郎体弱气虚,的确不大合适吹奏乐器。” 沈缙在她掌中回道: 【我明白。我学过箫笛,知道自己不善吹奏。我阿兄箫笛吹得好,改日你可与他切磋切磋。】 千鹤点头,道: “沈大郎真是全才,以他这般才华,千鹤真是奇怪,为何屈居于朝廷。” 沈缙一时没答话,半晌,才回写道: 【为朝廷效力,竟是屈居吗?】 千鹤道:“可不是屈居?当今朝政虽清明,然据我体会,大郎的性子,怕不是合适官场沉浮之人。他本是山林间的自由鸟,不是吗?” 沈缙有些吃惊地看着千鹤,她没有想到千鹤竟能看得这般透彻,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伴君如伴虎,我宁愿离上位者远一点,也不愿再进一步。利益纠葛,磨人性情,消人善念,到最终,只会沦落成为被权财腐蚀的恶鬼。”千鹤声线低沉,蕴含着沉沉的阴寒郁愤。 沈缙沉默。她不知道千鹤究竟经历了什么,前一日,她曾看到她眼角的伤疤,她的双目究竟是如何失明的?沈缙好奇非常,却问不出口。而她又是为何千里迢迢从东瀛来到大唐,从此再未回去过,也是不得而知。 千鹤将尺八放在唇边,吹出属于东瀛的乐音。切音奇出,曲向吊诡,好似她曾经所属的那个国度就是那样一个恶鬼居住的地方。这曲调不长,吹了一段后,她放下尺八,轻声用沈缙听不懂的语言吟唱了一段歌词,那曲调与方才她吹奏的乐曲相似。 沈缙问她: 【你唱的是甚么?】 千鹤淡笑,用纯正的唐音翻译道: “隐隐雷神动,约约闻其声,霾霾天之空,零零雨若至,戚戚君将留。隐隐雷神动,约约闻其声,零零雨未至,恋恋吾亦留,悠悠共吾生。这是我家乡的和歌,儿时,我阿娘总爱唱给我听。”【注1】 【这竟是儿歌吗?】沈缙只觉这句子透着一股凄切婉转的情调,上阙求而不得,下阙失而复得,大约只能是歌者的自我安慰罢了。 千鹤默了半晌,才回答:“这不是儿歌,这是情歌。她不是唱给我听的,她是唱给她自己听的。”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蓝鸲的声音: “二郎,我打水回来了。” 这一场对话,便告此终。 第六、七日,自洛水南下,入汉水,抵达兴道县。船停半日,武廷芳需要在兴道县做几笔交易,沈绥一行亦下船来走动放松,整日待在船上,并不舒适。尤其沈缙并不适应坐船,自上船后,身子就不大舒服,大约是晕船了。张若菡亦是如此,早些时日她还在长安中时,就曾大病一场,病未好全,又跟着沈绥出门奔波,淋了大雨。虽然在归雁驿时看了大夫,也服了药,但却没什么用,这上船后又病了,整日里躺在屋中,甚少见她出现。 沈绥不敢带沈缙看大夫,全因沈缙的身份特殊,若是号脉,女子身份立刻暴露。好在她自己和蓝鸲都向颦娘学过一些医术,寻常的晕船,还是能治的。下船后,在县城药房中抓了药,服下后,沈缙的气色好了许多。 那日,张若菡也带着无涯、千鹤在药房抓药,沈绥与她打招呼,询问她身体状况,她却显得相当冷淡,很快就带着无涯和千鹤走了。沈绥初时觉得莫名其妙,事后细细琢磨,心忖大约张若菡这是故意在疏离她,全因前些时日,她们走得太近了。若即若离,大约是她们现在最好的写照。想到沈绥,心中苦涩。 第八日,自汉水一路西进,过城固县不入,夜半,一口气行至梁州,才入港口修整。因着已到夜半,梁州城门已闭,沈绥等人当夜,只能在船上度过,至第二日才入梁州城。 梁州,便是古时的南郑之地。战国时,秦楚相争,南郑此地就曾被抢来抢去。地理位置处在秦楚相界处,河道纵横,四通八达,便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千年来,这座城经历无数,显得格外古朴沧桑。 这两日,不论是体弱的沈缙、张若菡,还是体强的沈绥、千鹤等人,都适应了船上的生活。晕船的现象减轻了不少,天好时,张若菡也愿意出房门,在甲板上走走,吹吹江风。只是,依旧不怎么与沈绥接触,顶多碰面时打个招呼。 沈缙与千鹤的关系却逐渐好了起来,经常能看见两人手写交流。晚间,也经常能听见沈缙以琴奏东瀛曲,初时有些生涩,但不两日,就已熟稔。千鹤以尺八相和,或直接唱和东瀛和歌,韵律独特,使得江川之上,多了不少妙音情趣。 她们并未在梁州逗留多久,半日不到,商船队再度扬帆起航,接下来,他们将一口气赶往利州。 过了梁州,平原渐渐消失,江河两岸,入眼都是山峦起伏。沈绥熟悉山川走势,知道这一段江路穿过中梁山、定军山,过了定军山就是西县百牢关。 船过定军山时,武廷芳与船员们说起三国那时,蜀汉大将黄忠与曹魏夏侯渊大战汉中的故事。绘声绘色,极为传神,船员水手们围在甲板之上,听得津津有味。 裴耀卿、刘玉成、沈绥、沈缙和张若菡都在旁听了一段,沈绥戏言武廷芳口才之好,当去酒楼说传奇才对。 百牢关古称白马关,因庞统骑白马陨落于此得名。过关时,轮到沈绥说起庞统帅兵攻打雒城,在此中箭而亡的故事。同样说得绘声绘色,船员水手们都爱听。沈绥将庞统前世今生说得透彻,说到他中箭而亡时,竟是惹得个别船员流下泪来,叹息不已,十分惋惜这位“凤雏”的陨落。 话终人散,沈绥负手栏杆旁,望着江水茫茫,一时陷入迷思。凤雏之陨,究其原因,大约是源于龙凤之争。求才若渴、善与人才似刘玄德,亦有不知该信谁的时候。庞统是后来者,到底比不过卧龙在其心目中的地位,最后以死让贤,不可谓不悲壮。 卯卯啊卯卯,你可莫要做那糊涂刘玄德,让我这“凤雏”,也死得那般窝囊。你心中只有一个“卧龙”,须知我心中的,亦有一个“卧龙”啊。 她并不知道,她思索这些时,张若菡正静静地在远方看着她,眼中若有所思。 出发第九日傍晚,一行人终于抵达利州。此时已入二月,正是二月二花朝节【注2】之时。一行人下船时,利州城内正举办盛大的庆典。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一行人赶在城门关闭前入城,加入了欢闹的海洋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注1】 出自《万叶集·大伴家持编》 日文原文(配罗马音): 鸣神の少しとよみて さし昙り雨も降らんか 君を留めん na ru ka mi no su ko shi to yo mi te sa shi ku mo ri  a me mo fu ran ka ki mi wo to do me n 鸣神の少しとよみて降らずとも我は止まらん妹し留めば na ru ka mi no su ko shi to yo mi te fu ra su to mo wa wa to do ma ra ni mo shi to do me ba 通行翻译: 雷神小动,刺**零耶,君将留? 雷神小动,虽不零,吾将留妹留者。 《万叶集·大伴家持编》万叶集是日本最早的诗歌总集,相当于中国的《诗经》,当中收录了4世纪至8世纪中叶的长短和歌(此时间正好对应中国魏晋南北朝至隋唐)。这些和歌都是从乐府汉诗演变而来。成书年代不详,众说纷纭。但多数为奈良年间,大约710年——794年间(恰巧也是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在位年间)经多人编纂,最后在8世纪末由大伴家持完成。 本章用的不算是正式的翻译版本,看过新海诚《言叶之庭》的童鞋大概对此和歌有印象。《言叶之庭》就以此和歌扩展制作的故事。 【注2】 花朝节,百花的生日。一般于农历二月初二、二月十二或二月十五举行。当然,二月二还有龙头节、青龙节(俗称龙抬头)的习俗。传说这一日是轩辕黄帝的生日,最早是伏羲劝农桑演变而来的。所谓“皇娘送饭,御驾亲耕”,从此而来。本文取用花朝节。 第40章 行路艰苦, 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放松,一行人都不打算错过这次的花朝节。因着走了水路, 他们提前到达了利州, 原本预定乘坐的官船需要一日后才能抵达,因而这也给了他们时间。 武廷芳在抵达利州后, 就得带人赶去谈生意, 然后很快就要开始组织搬运木材,没有空闲陪同众人逛利州城。于是一行人与武廷芳就在利州城门口话别,相约以后长安宴饮同游。随后一行人就往城内而去。 “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 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刚入了城,就见有身着盛装的女子,结伴行走在城中道路之上, 放声歌唱。 四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沿街的店铺门面,全部挂上簇新的花束, 道旁每走几步,就有歌舞百戏的表演。 利州,算是大唐西南部比较发达的城镇之一。因着位处巴蜀锦绣之地, 背靠嘉陵江,物产丰饶,百姓富足。到这里,已经能看到不少西南异族人的身影了, 羌、白、壮、苗,各个民族的百姓身着色彩鲜艳的特色服装,庆祝着这个共同的节日。还有不在少数的回纥人居住于此,多半是为了经商,亦或躲避战乱,才来到这里定居。 沈绥带着沈缙、蓝鸲和忽陀走在利州城的大街上,前方不远处,是裴耀卿、刘玉成,以及随行的侍卫们,身后不远处,则是张若菡主仆三人。蓝鸲从来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眼睛都瞪直了,四处张望。沈绥亲自推着沈缙的轮椅,就看到沈缙抽出了黑板,写道: 【西南百姓的生活,全然不同于中原,也是十分多姿多彩。】 “是啊,万里河山,何处不精彩?” 【只可惜,多被中原歧视,在许多北方大族眼中,这里依旧是不毛的蛮荒之地。】 话说到此,前方来了一群游.行队伍。队伍最前方,有十几名壮汉,打着赤膊,下半身裹着兽皮,精壮的身上用涂料涂抹出古怪的图腾,面上也抹成了鬼面,穿着鼻环、耳环,手中抓着挂满长絮的法杖,正一蹦一跳地向前而来。 队伍中央,抬着一副辇舆,辇舆上堆满了百花,正中央,一位身着薄纱的美丽女子正在翩翩起舞。 辇舆后方,还有大量身着不同颜色彩裙的女子跟在后方,每人手中捧着一束自身服饰颜色所代表的花,浩浩荡荡而来。 这正是护送花神的队伍。辇舆之上跳舞的女子,扮演的正是花神。后方跟随的上百位女子扮演的是百花,前方开道的是巫奴。 一行人让到道路一旁,看着游.行队伍走过。待队伍走远了,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就看到刘玉成边走边摇头,沈绥听力出众,听到他说了一句: “南蛮就是南蛮,看看,这成何体统?” 沈绥嗤笑了一声,忽陀冷笑道: “看样子,咱们刘员外郎,这中原上邦、华夏正统的思想还是很重的啊。” “若说是再往南去,我倒能理解。可这利州,还是武皇的家乡呢,这刘员外郎竟然还看不起。”蓝鸲似乎有些不服气,在她看来,如此热闹繁华又有特色的地方,也不比长安、洛阳差到哪里去。 “刘玉成好歹也是山东阀阅大族出来的,自然骨子里有一股傲气。”沈绥回答道。 【刘玉成竟是山东门阀?哪一族的?】沈缙问道。 “中山刘氏,世家谱上排名中下游,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他在从前的上官——慕容辅面前倒是很老实,如今发迹了,傲气也就出来了,那模样和慕容辅还真是如出一辙。”沈绥道。 “大郎,我一直有些疑问。我听说西南以爨()氏为大,这近几年来一直与朝廷作对。爨氏可是这一带的?”忽陀问道。 “西南确实是爨氏为大,不过爨氏主要分布在滇东、蜀南一带。他们的势力尚未伸到位于蜀北的利州。 爨氏其实也都是汉民,祖先乃是东汉末年的班氏,迁徙至爨地,以此为姓。爨氏蜀汉时为南中大姓,与孟、雍鼎立西南。后来‘迁运庸蜀,流薄南入’,落籍于滇。爨氏在滇地苦心经营,于东晋时期独霸宁州一带,家族开枝散叶,分统滇蜀各地。 俗语说,天高皇帝远,爨氏在西南大山之中,就成了土皇帝,一家独大。不过,爨氏内部也不稳定,如今分裂成为东爨和西爨,中原人多统称东爨人为乌蛮,西爨人为白蛮。若说贫穷富贵的程度,当是乌蛮为下,白蛮为上。” 蓝鸲一脸崇拜地看着沈绥,叹道: “门主,您可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沈绥哈哈一笑,道: “这话我可当不起,这是国之大事,因而我曾翻阅过一些地方志,了解了一下这里的情况。否则,我也是一知半解。” “国之大事?”蓝鸲又疑惑了。 沈绥点头:“对,近些年来,爨氏与南诏蒙舍部落争斗不断,是大唐西南最大的隐患。这边境隐患,可不正是国之大事吗?想来,不久的将来,蒙舍、爨氏,就将成为仅次于突厥、吐蕃的边患之一。” “这南诏蒙舍又是怎么回事,近些年来,突然冒了出来。”忽陀问。 “不是近些年冒出来的,是早就有了。只是最近南诏蒙舍动作不断,因而人们谈论得多了起来。”沈绥解释道,“在滇西洱海一带,部落林立,全都自立为国。其中有六个势力最为强大的小国,合称为六诏。分别是: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蒙舍诏。因蒙舍诏位于诸诏之南,因而称之为南诏国。南诏国立国时间不长,前面有三代王,均与中原王朝交好。去年刚刚继位的第四代王皮逻阁,即位之前就被圣人封为‘台登郡王’。圣人一直在扶持他,到去年为止,他已经多次与周边诸国发生战争,占据鳌头。眼看着,洱海一带就将被他统一,他已经不满足屈居西南一带了。此人野心勃勃,不可不防。” “原来如此。”众人只觉得自己又涨知识了。跟着沈绥,总能学到一些不算正统,但很实用有趣的知识,且时常听两位主人聊起时政,很能开拓眼界。这也是忽陀、蓝鸲这些仆从,最为佩服自家主人的地方。跟着沈氏姐妹,让他们脱离了愚昧无知。 【阿姊,你看刚刚过去的那些巫奴花神,是哪里的风俗?】沈缙问道。 沈绥想了想,道:“这个我还真不清楚,有点羌人的感觉,又有点苗人的感觉。利州本就是众多民族的混居地,时间久了,风俗都同化了,不能细分。” 沈缙笑着写道:【僰人之内民族混杂,也难怪阿姊这般博学之人也看不出来了。】 沈绥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我家琴奴也很博学啊。” 沈缙白了她一眼。 蓝鸲伸头看了看沈缙尚未擦去的黑板,看到“僰”字,她不识得,不由问道: “门主,这是何字?” 沈绥解释道:“这个字音同‘濮阳’的‘濮’字【注】,是咱们中原人对西南诸民族的泛称。因而有些史书,也记载西南诸民族为‘百濮’。百濮诸族不似中原人,确实很落后,还保留着众多蛮夷旧俗,这些旧俗,个别的甚至十分暴力血腥,古怪又神秘。蓝鸲,等咱们沿着嘉陵江南下,入了长江,这一路上你就会见识到的。” 蓝鸲脸色白了白,苦笑道:“门主,您别吓我,蓝鸲胆子小。” “哈哈哈……”沈绥哈哈大笑。 沈缙气恼地掐了她手背一下,扭头用唇语嗔道: 【你吓她作甚,这丫头晚上又得哭唧唧地寻我一起睡了。若她搅我清梦,我就睡到阿姊床上去,也搅了你的清梦。】 沈绥故意道:“贤弟,你我兄弟二人都是堂堂男子汉,这睡在一起,影响多不好啊。” 沈缙气鼓鼓地瞪她,忽的眼珠一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道: 【兄长不愿与小弟同榻,小弟可以理解。兄长怕是除了后方那位白裙伊人之外,再不许任何人上你的榻罢。】 沈绥脸上登时涨得通红,拿手指戳她脑门,怒道: “黄发小儿,不许乱语。” 沈缙捂着脑门掐她,无声呐喊: 【阿姊!我都二十有五了!你说谁小儿!】 “哎哟,轻点,轻点我的贤弟。”沈绥疼得五官簇成一团,沈缙下手可真狠。 张若菡走在后方,看着前方笑闹一团的兄弟俩,唇角露出笑容。很少能看到沈绥沈缙这般孩子气的模样。这让她想起……想起当年的赤糸和琴奴姐妹俩,还有她们仨。 唉……笑容淡去,她眸光渐深。 *** 出行第十日,二月初三,沈绥一行来到港口,登上了一艘赤舰。这赤舰本就是官船,早些时候已经从洛阳开船至夔州修整,恰好路过利州至夔州这一段水路,圣人便下了一道旨意,让赤舰顺道带调查团诸人一程。 自港口登船,刚见到赤舰的船掌——将作监司舟少监瞿林时,他就给众人带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三日前,晋国公主李瑾月同太子打猎时,因不明原因堕马,摔伤臂骨,擦破额角。好在伤势不重,但圣人震惊,现在正派人调查此事。 瞿林是在上船后的接风宴上,当着众人的面说起这个事的。听闻这个消息,裴耀卿、刘玉成面面相觑,沈绥面色如常,隐约表现出了一点惊讶。张若菡面上素来寡情,看不出意动。 宴席散后,众人各自回房。赤舰恢弘,其内客房数量自然不是武廷芳的商船可比的,几乎每个人都领到了一间房居住。 沈绥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先到了沈缙房中。一进屋,她面色就阴沉了下来,转身问忽陀道: “长安那里为何没有传来消息?玄微子和呼延卓马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他们盯紧了李瑾月吗?” 忽陀拱手道:“大郎息怒,属下也不清楚,这几日长安报来的例讯之中,并未提及此事。” 沈绥在屋中踱步,双眉紧蹙。沈缙看着素来运筹帷幄的姐姐今日有些失常,不由拨了拨铃铛,吸引沈绥的注意力,然后道: 【阿姊,你先别急。现在公主没事,我们也能从长计议。】 沈绥摇了摇头,道: “琴奴,这个事情不简单。首先,公主堕马这事本就蹊跷,我也早有预料,这个中的复杂原因先不探究。最让我担忧的是,我千羽门的情报网,或许真的出了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注】僰,现代汉语读音为bó,古汉语读音为pú,与“濮”相通。夔:kuí,古音同“归”。 六诏: 蒙巂(读音为suǐ,一说读音为xī)诏 越析诏 浪穹诏 邆赕(téngdǎn)诏 施浪诏 蒙舍诏 《仙剑奇侠传》中,总是听到南诏国之名,这便是国名的来历。这个国度不是虚构的,确实是南蛮诸族部落之一,且正是在盛唐时期崛起。咱们知其然,亦要知其所以然。 本章花了不少篇幅介绍西南少数民族的情况,这个不是浪费笔墨做科普,这个是在为后文作铺垫,希望大家能留个印象,莫要不感兴趣就直接略过了,以至于后文看得不懂,我还要费时间去解释。 第41章 登船的第一天晚上, 赤舰船尾,忽陀放出了一只白鸽。这只白鸽带着一封一等秘信, 其上写有彻查内部人员问题的门主手令, 将直接送入现任暗鸦堂堂主的手中。 千羽门的情报网出问题了,这是沈绥最为担忧的事情。最大的可能, 就是千羽门内部被人渗透了, 然而他们却直至今日才反应过来。此事,目前是最为牵动沈绥心弦的事,但是她皇命在身,远在千里之外, 暂时不能亲自主持调查,只能委托给现任的暗鸦堂堂主。但愿,事情能早日查出个眉目来。 赤舰沿着嘉陵江一路南下,船速相当可观。登船第一日, 她们就已经过葭萌、苍溪, 抵达了阆州。在阆州休整小半日,赤舰再度出发, 此行两日,一口气过南部、新政、相如、南充、汉初抵达合州。 过了合州,就进入了嘉陵江的下游涪江段, 再过不久,就能抵达渝州了。嘉陵江于渝州汇入长江,这里是巴人的核心地,隋前旧称楚州, 也正是无数楚人生养的土地。等转过渝州入了长江,距离他们的目的地夔州就不远了。 此番行路匆匆,甚少下船休整,只是抵达渝州时,她们下得船来,登上古渝雄关,观赏了一下双江汇流的壮观景象。碧绿的嘉陵江水与浑黄的长江水激流碰撞,漩涡滚滚,清浊分明。滚滚江涛远观上去,纹路犹如野马分鬃,涛声阵阵如万马奔腾。此景入眼,只觉胸中为之一阔,旷达渺远的情怀升腾而起,让人不由得壮志踌躇,想要提笔著诗。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江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站在古渝雄关之上,沈绥朗声吟诵道。这是近些年来声名大涨的诗人李太白游历巴蜀之地时,写下的《峨眉山月秋》,写得便是渝州。沈绥迎风而立,望着江景,心中思索着,听说这位年轻又极富才华的诗人李太白最近也游历到长江这一带来了,不知可有幸会上一会。 二月初七,一行人乘坐的赤舰已经深入长江流域内了。 又过八日,二月十五,船行过涪陵、丰都、忠州、南浦、云安,沿着长江宽阔的江面,赤舰以最快的船速抵达了夔州境内。 二月十六日清晨,赤舰入夔州奉节西港。正月二十四出发,历经二十二日,调查团终于从长安赶到了夔州。这还是中途就走了水路的缘故,若是按照原计划,必须走一个月的路程才能抵达。此时距离案发之初,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了,沿途曾有消息传来,尸体的打捞还在继续,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这么长时间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位曾经叱咤楚地的荆州大都督朱元茂,多半是已经遭遇不测了。 夔州的首府正是奉节县,西南四道之咽喉,吴楚万里之襟带。当年刘备白帝城托孤诸葛孔明,便是在此。大约太宗末年,为了尊扬诸葛孔明之高风亮节,将旧名“人复县”改为“奉节县”。 近些日子,港口这一带一直异常忙碌,除却正常往来的商船、客船之外,所有能调动的军船、官船全部在这附近的江面上往来,官府甚至还从民间征调了不少渔船来进行打捞作业。每日,这些船只都要不停地在港口进进出出,汇报打捞的进展。主持打捞之事的夔州刺史干脆将指挥部设在了港口停泊的一艘官船之上,他本人也就住在船上。每日,这位夔州刺史都会亲自下江一趟,可谓尽心尽力,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 沈绥等人乘坐的赤舰入港时,夔州刺史第一时间接到了消息,连忙率领手下的辅官们赶来迎接。 裴耀卿、刘玉成和沈绥三位代表三司的官员全部换上官服,带上任命令,沿着搭板从船上下到栈桥之上。迎面就见一位身着正四品官服的地方大员,带着一大帮人,正向他们而来。 尚有十几步远,这位地方大员就已经交叠起双手,向沈绥等人作揖。此一揖之长,一直做到他走至近前,又深深躬下腰背。 “诚秉兄,莫要行此大礼,快起来。”站在最前的裴耀卿连忙扶起他。 “裴侍郎,刘员外郎,沈司直,可算将你们盼来了。你们若是再不来,下官可就真的撑不住了。”他抬起头来,沈绥看到了他的容貌。中等身材,瘦削的身躯,官袍穿在身上晃荡。胡须乱糟糟的,眼底发青,满面憔悴沧桑。 这就是现任夔州刺史——柳直柳诚秉。 “何以道下官,您可是四品官,比我们任何一人都要高啊。”裴耀卿笑道。 “裴侍郎此言差矣,诸位乃是钦差官,代表得是圣人,柳某自然是下官。” 在来夔州的路上,沈绥了解了一下这位柳刺史的履历和为人,知道他是先帝一朝的进士,圣人登基后正式入仕,第一任职位就是地方上的县令。如今为官已满十七年,从未进入过中央,一直在地方上为官,政绩平均下来,每年都差不多是中上水平。人如其名,为人及其正直,偶尔显得有些迂腐。做事很认真,也非常为百姓考虑,算得上一位清明好官。今次在他所辖之地,发生此等大事,也是难为了这位地方大员。 话不多谈,柳直为众人介绍起他目前领导的搜救班子。首先是两位督办——荆州大都督府长史郝冶、荆南节度府司马江腾,其次是一位协理——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仲远,最后是三位执事——万州司马胡量、归州长史庆西原、奉节县令孙斐。 另外,还有一位关键人物——张说,但是张说眼下并不在此,他正在事发地参加搜救。这位前宰相,如今也是坐不住,此番本就事关他声名清白,何况出事之人还是他的老友。 人太多,沈绥一时间也没全记下来。柳直是个急性子,介绍完,寒暄未几句,就急匆匆要带着沈绥几人上另一艘专司搜救的官船,去出事地。 裴耀卿、刘玉成刚刚长途奔波抵达,十分疲惫,尚未喘口气歇一歇,实在不乐意现在就去看现场。倒是沈绥兴致勃勃,表示自己随时可以动身。 裴耀卿与刘玉成也知道此事紧急,虽然疲累,还是勉强答应了。于是众人刚下了赤舰,就又上了官船,官船开动,缓缓驶出了奉节西港。 柳直大约是有些神思不属,之前居然都没有注意到跟在沈绥三位官员背后,还有一位白衣娘子。直到上了官船了,柳直才问起张若菡的身份。听闻张若菡是张九龄幺女,亦是晋国公主府的女官,千里迢迢来到夔州替公主拜佛祈愿,他点头,表示明白了。只是他心中到底有些奇怪,既然是来拜佛的,为何要跟着他们这官船跑,莫不是这位张三娘子,也对这案子很感兴趣吗? 但他没有心思管那么多,官船扬帆远航,顺流迅速东进。船上,以柳直为代表的搜救班子与刚刚抵达的三司调查团坐在一起开案情研讨会,柳直为裴耀卿、刘玉成和沈绥详细说起了这起案子的经略。 “上元节前夕,朱元茂自长安抵达益州,看望张说张道济。上元当日上午,二人就自益州出发,包下一艘当地人经营的客船,自益州一路沿江向东。大约在正月十七日傍晚抵达了夔州下游瞿塘峡、巫峡附近。 自登船那日起,朱元茂与张道济每日都在甲板摆酒,一面饮宴,一面欣赏沿江风景。十七日也不例外,二人兴致高昂,临近黄昏时已然喝得酩酊大醉。张道济靠在圈椅内睡着了,等醒来时发现已到黎明,身上盖了毯子,整晚就睡在甲板之上。 他发现坐在他对面的朱元茂不见了,有一名船工见他醒了,来到他身旁伺候。他询问朱元茂哪里去了,船工也不确定,只猜测朱元茂大概是回船舱房里休息去了。张道济也没在意,自回房里补眠。等他再次被吵醒时,船工们已经乱作一团,全都吵嚷着朱元茂不见了。张道济吓出一身冷汗,连忙起身带着船工将船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果真是找不到人了。张道济才意识到应该是出事了,这才急急忙忙命船靠岸,上岸报官。那个时候,他们的船已经抵达归州了。” 等柳直说完,沈绥发话了: “有两个问题,我想详细了解一下。首先是时间,柳刺史方才所说的时间比较模糊,某的理解没错的话,朱元茂的失踪时间是十七日傍晚至十八日黎明,是否?” “正是。”柳直点头。 沈绥问话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她,刘玉成是有亲身经历的人,他知道沈绥一旦发问,别人就没有什么好插话的了。这位雪刀明断在办案的过程中会一改往日低调的作风,变得十分雷厉风行又咄咄逼人,必然会问得条理清晰,明明白白。而沈绥的名号,自破慈恩案后更是声名远播。朱元茂失踪案爆发,柳直这一批地方官接到中央派来的调查团名单时,看到沈绥的名字都不由得大松一口气,因为他们知道,救星来了。此刻这位“救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露风采,不由让人屏息旁观。 “这个时间太宽泛了,不知能否再精确一步。”沈绥道。 柳直也很无奈,摇头道:“这个时间是张道济提供给某的,当时船上只有他距离朱元茂最近。其余的船工并不敢打扰他们,都在其他地方或忙碌或休憩,并未亲眼目睹事发当时的情况。很遗憾,伯昭兄弟,这个时间不能再精确了。” 沈绥点头,表示理解。接着她问道: “我想问的第二个点是,那艘船上的人员组成。除却朱元茂和张道济之外,其他的船工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朱元茂和张道济的亲随呢?” “船老大姓周,行一,一般都称他为周大郎。舵手一人,是周大郎的弟弟周三郎。船工三人,其中两个是周大郎的儿子,一个是周三郎的儿子。周大的长子叫周茂,次子叫周进。周三的儿子叫周钟。此外,周大的妻子郑氏、周三的妻子冯氏,还有周三的女儿,此三女负责在船上生火造饭,掌理厨事,平日里不会出来见人。 朱元茂单身赴长安,身边没有亲属,只带了仆从侍卫,但因为人数比较多,周家的船并非大船,不能全部上去。朱元茂为图清净,与这些仆从侍卫上船时已经分道扬镳。张道济本来就是独身客居益州,身边只有一个老仆从,事发时也在船上,但因为晕船,一直在船舱中休息。船上就只有朱元茂和张道济两位身份比较尊贵的客人。这些仆从侍卫乘坐另一艘船,时隔一日半后才出发。虽然走得也是同一条水道,但并不知道朱元茂出事了。他们直到抵达荆州,才得知消息。” 话谈及此,外面有侍卫进来汇报,说是到瞿塘峡附近了,水流比较湍急,船只会有些颠簸,让诸位当心。 沈绥却站起身来,提出想去外面看看,说着也不等众人反应,她自己一撩袍摆,就出了船舱。众人只能跟在她后面,也出了船舱。 一上甲板,就见眼前长长的江道蜿蜒向前,江道两岸,悬崖峭壁高耸而立,形成逐渐向前收拢夹紧的视觉效果。岩壁灰黄,偶有植物覆盖,嶙峋陡峭,怪状奇形。 江风吹拂沈绥衣袍,她看到不远处凭栏处,张若菡正静立观景,无涯、千鹤并未服侍在侧。沈绥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向她,在她身旁站定。张若菡微微偏头,悄悄乜了她一眼,视线再度移回两岸江景。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沈绥笑着念道。 “看来,沈司直很喜欢李太白的诗。”张若菡也笑了。 身后响起了裴耀卿的呼唤声: “伯昭兄弟,回舱里罢,船只颠簸,这甲板上不安全。”裴耀卿长髯被吹得乱飞,一脸迷乱地说道。他身侧的柳直也点头附和,他们身后,所有官员都跟出来了。 “诸位回舱吧,沈某想在甲板上看看,或许能有所启发。”沈绥回身,拱手说道。 裴耀卿还待再劝,忽的,一旁的刘玉成突然指着不远处崖壁之上出现的某种奇景,惊道: “那是何物?可是棺椁?” 沈绥回身去看,只见江道拐弯处,崖壁之上,缓缓有漆黑的长条状什物出现在眼前。这些长条状什物以一种不规则的形状分部在崖壁之上,或似阶梯,或似棋盘,最初零散,随着船行深入,逐渐密密麻麻起来。 沈绥笑了,道: “刘员外郎说得没错,那正是棺椁,是僰人悬棺。” 刘玉成只觉鸡皮泛起,头皮发麻,一句话脱口而出: “巫蛮,真是邪恶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悬棺是我国南方少数民族的葬式之一,普遍流行于川、滇、黔、湘、桂、粤、浙、赣、闽、皖、鄂等地。即便放在现代来看,也是十分的不可思议。在当时的唐人眼中,特别是中原人眼中,是非常邪恶的。在儒家思想盛行的中原地区,入土为安才是最正确的葬式。视死如生,厚葬大葬,是最为普遍的思想。佛教的火葬都曾让中原老百姓难以接受,为此花费了数百年才逐渐融入。将棺材钉在崖壁之上,对于古代中原人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 第42章 听刘玉成说出这样一句话, 沈绥眉头一皱,刚要开口, 身旁却有清冷的女声抢在她之前响起: “邪恶?刘员外郎何出此言?” 沈绥扭头看向张若菡, 心中有些许吃惊,她没有想到, 张若菡竟然会在此时站出来说话。 不止她没想到, 刘玉成自己也未曾想到,他对这位张三娘子有些本能的畏惧,也不知这畏惧从何而来。不过他还是挺直了腰板,说道: “不论是儒家典籍, 还是南齐郭璞《葬经》之上,都将葬制说得很明白。葬着,藏也,乘生气也。入土为安, 封土立碑, 才是正统。如此将棺椁挂在青天白日之下,阴阳失衡, 败坏风水,岂不是大邪大凶之兆?” 张若菡回道: “刘员外郎此言差矣,您说的是中原万民的传统葬式, 而非南方僰人的葬俗。您不该用中原人的风俗习惯去看待僰人的传统。” “哼,所以某才说南蛮无礼,不当归入我华夏之列。何谓华夏?章服之美为华、礼仪之大为夏,这两点, 这些南蛮何曾有过?即便归入了版图,也多异心。那爨人可不就是如此吗?”刘玉成嗤之以鼻。 “以刘员外郎之言,莫不是我大唐国土之上,所有异邦异族之人,都有异心,都该赶出大唐?”张若菡冷冷反问道。 刘玉成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张若菡进一步道: “那么,我想我大唐也该换主了,想来圣人身上还流着北戎之血,圣人是不是也该有二心?” 刘玉成脸色铁青,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休要胡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这是栽赃!” 沈绥笑呵呵出来打圆场: “东灵兄,张三娘子也不是要栽赃你,她只是举了个例子,反驳一下你论述中的漏洞。我大唐威武赫赫,万邦来朝,立国这许多年来,多少异邦异族臣服,在大唐境内定居生活。如今,他们都是我大唐天子的子民,都该受到我大唐的爱护。只要他们认同我华夏主流的文化,并无不臣之心,就当宽容待之。各个异族都有自己的习俗,咱们也当尊重不是吗?” 沈绥这话说得熨帖,让在场不少人心中舒服了不少。其实,在场不少官员,都是南方人,张若菡之所以会反驳刘玉成,是因为她也是南方人,她家乡是韶州曲江,那可真的是大唐最南端了。在韶州,也有悬棺的葬俗,听闻刘玉成这般无礼谩骂,张若菡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立刻反唇相讥。 刘玉成很不悦,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沈绥暗暗摇头,心道:本以为这刘玉成是个有城府的人,却没想到一趟旅行就让他露了马脚,心胸狭隘,官威十足,又太过以自己山东门阀的身份自傲,此人不足为患。 裴耀卿与刘玉成则完全不同,他兴致勃勃地望着崖壁之上的悬棺,问道: “真是不可思议,这些棺椁是如何被放上去的?” 沈绥道: “某猜想,或许是从上吊下来的。事先在崖壁内钉入木桩,再用绞车、滑轮降下棺椁。” “沈司直说得太轻巧了。具若菡所知,这些棺椁都是沉香木所制,每一具都重达十石以上,下吊之绳索需要有多么坚实?下吊时,又如何引导棺木抵达木桩之上。还有,如何在崖壁上凿孔,将木桩钉入?这些都是非常耗费功夫的。在僰人之中,这也是贵族的葬式,普通人用不起。”张若菡道。 沈绥觉得今日张若菡似乎有些咄咄逼人,不过她还是笑着点头,承认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为何僰人要将棺椁高高悬起,这有什么说法吗?”裴耀卿又问。 “这当中包含着一种升仙的象征意味。”张若菡解释道,“《太平寰宇记》中云:此乃仙人葬骨处。对于僰人来说,生前他们生活在大山之中,依靠山之神而存,身后‘死不落土’,贴崖壁而葬,就能更为亲近山神,接近通天之路。此外,僰人崇石,他们向岩石祈求安康多子,这也直接影响到了他们的葬俗。” “呵呵呵呵……”裴耀卿笑起来,“张三娘子今日真是让裴某大开眼界。三娘子之博学,裴某拍马不及,实在佩服。” 张若菡微微福了福身子,谦逊道: “裴侍郎谬赞了,若菡也不过因为出身原因,对这些有所了解。偏门末学,难登大雅之堂。” 不等裴耀卿回答,沈绥就道:“何谓偏门末学?沈某以为,这世上任何一门学问都是值得去了解学习的。学术不得分高低,知识不分贵贱。” “说得好!”裴耀卿赞道,“伯昭兄弟所言深入我心,我所学河道水利,山川泊泽,也被认作是偏学,然此关乎举国之民生大计。就说我们此番从长安来到夔州,若不是走了水路,怕又得耽误不少时日。这运输交通,南北往来,东西交流,何曾少得了水利?” “哈哈哈,裴侍郎莫要激动。圣人其实还是很看重这方面的,此番派你出来视察水利,可不正是存了重视天下水道之心吗?”沈绥道。 “确实,圣人英明,也是我辈之福。”裴耀卿眉开眼笑。 柳直回身和其余官员们对视一眼,每人脸上都写着不言而明的意会。中央官可真是不一般,张口闭口的就是天下大计。他们这些地方官,只盼能赶紧解决眼下的问题,其余都好说。否则,这一整年兢兢业业的忙碌,瞬间就灰飞烟灭,他们的政绩考核,就全部随着朱元茂这一落水,抛入了滚滚黄涛之中。 张若菡不习惯身处太多人之中,率先告辞回舱。沈绥与诸位官员在甲板上聊了一会儿,水流果真湍急起来,甲板上左右摇晃,确实有些站立不稳,为保安全,诸位官员再次下入舱中。沈绥滞留在后,最后望了一眼崖壁之上的悬棺,眼中透着若有所思。 会议已散,沈绥回房休憩,沈缙、忽陀和蓝鸲正在房中等她。再过不多时,就该用午食了。沈绥刚入房中,就询问沈缙肚子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沈缙摇头,只说不饿,沈绥见她面色苍白了几分,知道她又晕船了。 蓝鸲取了药膏涂抹在沈缙的太阳穴与眉心之上,缓解她晕船的状况。 身后响起了敲门声,沈绥走去开门,就见千鹤站在门口,手中还拿着一个白瓷瓶子。 “千鹤君?快请进。”沈绥有些惊奇,没想到这位盲女会主动找过来。 然而千鹤只是站在门口,并未跨步进门,她将手中瓷瓶递了过来,道: “这是我们东瀛人用的晕船药,海上航行时每隔两个时辰服一颗,很有效。给二郎服下罢,能缓解他的症状。” 沈绥接过瓷瓶,看着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千鹤送完药,转身便走,等她快要消失在走廊尽头,沈绥才喊道: “多谢!” 千鹤顿住脚步,侧过身子,微微欠了欠身子,随即快步离开。 沈绥关上门,打开瓷瓶塞子,道出几粒药丸,放在鼻下闻了闻,自己抓了一颗放进嘴里,一股清新提神的薄荷味,甚为辛辣,眩晕恶心的感觉顿时去除,使得她精神为之一振。 “嗯~~不错。”沈绥拿起一颗药丸,喂进沈缙口中,看着沈缙俊俏的五官因为辛辣味缩成一团,她哈哈大笑。 “好点了吗?琴奴。”沈绥问。 沈缙点了点头。 沈绥望着她的目光渐渐幽深,说道: “你和千鹤,莫不是……” 沈缙面色泛红,连忙摇头否认。 “不是?你或许不是,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你是男子,或许她已经爱慕上你了。” 沈缙还是摇了摇头,但神情却有些迷茫,也不似第一次那般急切否认了了。 “你喜欢她吗?琴奴。”沈绥笑着问妹妹。 【我……我不知道……】沈缙从未体验过喜欢人的感觉,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否对源千鹤有异样的感觉。虽然她自己的亲姐姐,喜欢的是女子,但并不代表女子喜欢女子在她眼中就成了正常的事。这世上大部分人,都遵循着男女结合的寻常规律。她未知自己是寻常还是特别,只觉这辈子都不该去喜欢一个人,因为那会给别人带来拖累,想到此,不由心口酸涩难抑。 “琴奴,你我如今并不自由。但这不代表着你必须束缚自己的感情,你若喜欢一个人,便尽情去欢喜她,情感可以无止境,但行为上要克制。” 沈缙忽然笑了,道: 【阿姊,这便是你对莲婢姐姐的态度吗?】 沈绥面上泛红,岔开话题道: “不提我的事,现在说的是你。我说的话,你可明白?” 沈缙点头,然后问道: 【阿姊,女子喜欢女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沈绥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沈缙看到阿姊那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闪烁着迷人的星芒,流动着醉人的情愫,这不由让她也脸红心跳起来。 “那是一种,你想把她揉进骨血里的感觉。” 说完这句话,沈绥只觉得脸上烧得慌,站起身来,略有些尴尬道: “我去……帮你拿些吃食。” 说着就转身往外走,蓝鸲赶上前,想说吃食自己去拿便好,不能劳门主亲自动手。结果半途就被忽陀一把拉住,忽陀面上扬起一种古怪的笑容,悄声道: “大郎不好意思了,你就给她个机会,出去放松一下。” “噗。”蓝鸲差点没笑出来,她们门主在二郎面前不好意思,她还是第一次见,真是稀奇。 然而沈绥刚打开门,就愣住了,因为张若菡就带着无涯站在门口。任沈绥心理素质再好,此刻也被惊了一跳,全身血液都凝固了。面上红晕瞬间褪去,苍白下来,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与琴奴之间的对话,她的声音很小,琴奴干脆就说不出声来,哪怕张若菡在外站了一会儿,应当也听不见什么,犹是如此,心中依旧七上八下。 “莲婢,可有事?”沈绥强作镇定,问道。 “我有些事想与义兄谈,义兄可许我进去?” “快请进罢。”沈绥让开身子,让张若菡进来。她心中思忖,看这个架势,张若菡似乎是为了别的什么事而来,而不是再次来逼迫她吐露身份,当不用太过担心。 果不其然,张若菡刚坐定,就开口道: “有一件关于晋国公主之事,一直埋藏在若菡心中多时,今日想说与义兄而知。若菡知道义兄聪颖,盼望义兄可祝我一臂之力。” 作者有话要说:  大郎你这思春思的,直接把思春对象召唤来了,2333333 第43章 闻言, 沈缙目光望向张若菡,眼里有些许讶异。忽陀和蓝鸲面面相觑, 不知自己是应该留在此处, 还是该退下。好在沈绥给了他们一个眼神,让他们稍安勿躁。 沈绥心中有预感, 张若菡或许对于李瑾月堕马一事知道些什么。她神情镇定, 语调沉稳: “莲婢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愚兄力所能及,定不辞。” 张若菡抬眸看她,忽而笑了, 道: “义兄就不想先听听是什么事,再答应不迟?” 沈绥知道她是指什么,毕竟事关晋国公主,稍有政治敏感之人, 都该慎重。什么都不清楚就满口答应, 确实欠考虑了。但是沈绥却笑而答道: “我沈绥不过一卑微小官,力所能及之事有限。想来, 莲婢也不会陷愚兄于危险之境地。既然你我已然结为金兰,我自当守义,为义妹伸出援手。” 她这话说得狡猾, 张若菡嘴角笑意谑冷,也不揭穿,继而说道: “多谢义兄仗义。想必义兄对公主堕马一事也是心存疑心,这些时日, 若菡犹豫再三,最终决定说与义兄知晓,助我解惑。” 沈绥点头,示意张若菡继续。张若菡道: “事情是这样的,早在我离开长安之前,我曾收到一封密信。这封密信是千鹤早些时候从扶风法门寺方丈住持那里带给我的。写信人警告我,在不久的将来,晋国公主或许会遭遇暗害,已经有两家暗杀组织将目标指向她。我看完信后,立刻将信烧毁了。 说实话,当时我对此信的内容持怀疑态度,我本一个半出家的人,与世无争,我实在想不出来,什么人会将密信送到法门寺,再托法门寺转交给我。除非,这个人觉得长安城中除了我之外,谁都不可信,才会决定如此弯弯绕绕地将信传给我,此外,写信人应当很清楚我与晋国公主以及法门寺的渊源。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我一直从旁观察长安城中的动态,以及晋国公主的动态,一切正常,我并未看出有任何的杀机。但这件事始终使我放心不下,在我离开长安之前,我让无涯给公主府送了一封密信,也是警告她有人要对她不利,让她小心。 此后,我离开长安,没过多久,公主果真出事了。 我不知道公主此番是真的被人暗害了,还是确实是她自己不慎堕马,此事权且搁置。我现在最为疑惑的是,给我送信之人究竟是谁?从信上我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他的字迹寻常无特点,没有用印,纸张、用墨也都是最寻常不过。” “莲婢的意思是,要我帮忙查明这位写信人的身份?”沈绥问。 张若菡点头。 “愚兄现在十分好奇一个问题,莲婢为何早不提此事,晚不提此事,偏偏挑了这样一个时间点告知于我?”沈绥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张若菡沉默了片刻,一双清眸渐似幽深,轻声道出一句话: “因为自从上了这艘船,我就感觉,写信人似乎就在这艘船上。” 沈绥双眸缓缓瞪大,张若菡的答案还真的有些出乎她意料。而沈缙、忽陀和蓝鸲更是鸡皮直竖,只觉张若菡那清寒的语调好似幽冥地府之音,让人脊背发凉,不寒而栗。 “这感觉从何而来?可不能毫无根据。”沈绥身子前倾,蹙眉说道。 “既然是感觉,又如何能说得有根有据?”张若菡反问道,“若菡只能说,这样的感觉是刚才突然出现的。就在诸位官员们都在甲板之上时,若菡感觉某个人似乎一直在盯着我看,但当我仔细观察时,那视线却又消失了。此外,若菡唯一能找到的一点蛛丝马迹,就是送信人将信装入了锦囊之内。那锦囊上绣着海棠花,属于蜀绣的手法。而若菡注意到,甲板之上有三位官员腰间佩戴有蜀绣锦囊。荆州大都督府长史郝冶、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仲远、荆南节度府司马江腾。” 说着,张若菡从袖袋中取出了一个锦囊,递给了沈绥。沈绥接过,拿在眼前端看,海棠花外一只翩蝶飞舞,针脚整齐、掺色轻柔、虚实合度、色彩艳丽,确实是蜀绣的特色。 “信纸我已烧毁,只有这个锦囊我留了下来。”张若菡补充道。 沈绥思索片刻道: “莲婢,这件事确实缺乏依据。首先蜀锦名满天下,各地流通,巴蜀一地更是普及,根本不能以此而作怀疑。其次,甲板之上有人盯着你看,或许也不甚奇怪,毕竟你在咱们之中显得比较突出,难免会惹人瞩目。莲婢,愚兄觉得,你或许是过虑了。” 张若菡没有在第一时间内答话,一双清眸盯着沈绥,眼里流淌着不知名的情绪。沈绥亦是沉默以对,一时间,屋内陷入了莫名的寂静之中。 半晌,张若菡开口道: “若菡知道义兄非常依赖理智思考,任何事物,必须有关有联,有依有据,串成一条线,使得内部自洽,才能让你信服。猜测、感觉这些虚情一律不能让你信服。也罢,既然义兄不相信若菡的判断,若菡就只能自己来查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无涯连忙上前一步相扶。 “且慢!”沈绥站起身来,抬手说道。她抿了抿唇,道: “愚兄既已答应帮助你查此事,自会尽我所能。莲婢,你先坐下,咱们再细谈。” 张若菡嘴角颤抖了一下,面色如常,回身一福,道: “多谢伯昭义兄。” 张若菡坐回原位,沈绥则来回踱了两步,她思索了片刻道: “莲婢,你对公主堕马一事怎么看?她是真的不慎,还是为人所害。” 张若菡垂眉低眼,忽而道: “若菡只能说猜测和感觉,义兄要听吗?” 沈绥:“……” 莲婢姐姐,你就怼我吧,某人心里怨念。 张若菡见她一脸吃瘪,不由笑了,道: “若菡以为都不是,这或许是公主自己演的一出戏。” “哦?”沈绥来了兴趣。 “公主是聪明人,若菡既已警告过她,她便当有所防范。太子与公主打猎,应当是在皇家围场之中。禁军守备森严,外人轻易不得入。消息上语焉不详,并未详说堕马的经过。但是以公主的身手,想要让她堕马何其难?眼下,太子与公主之间可谓融洽,二人并无任何利害关系,公主也始终被认为是太子一党。有公主在,太子可谓是掌控着不弱的兵权。有些居心叵测之人,想要折去太子这个强劲的羽翼,动机是有的。但是,在太子与公主一同打猎时出手,未免有些太过不智。以这种方式离间太子和公主,亦或是嫁祸太子,愚蠢透顶,想来居心叵测之人也不会这么去做。如此一来,外人暗害、公主不慎的可能性都比较小。我猜测,或许是公主想要利用这次事件,刺激一下背后之人,或许能让背后之人露出马脚,亦或畏手畏脚,近期之内不敢再动手,这是一招先发制人,转危为安之策。” 沈绥点头,笑道:“莲婢分析得很有道理,愚兄也是这么想的。” 说完这句话,沈绥总觉得有种附庸的嫌疑,于是补充道: “我之所以要询问莲婢对公主堕马一事的看法,主要是想看看这事件背后,有什么人有可能牵涉其中。莲婢,你我是金兰兄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便关上门来,直言相告。 有可能暗害公主之居心叵测之人,嫌疑最大者非武惠妃一党莫属。如果有人事先知晓公主即将被暗害一事,那也有极大的可能性与武惠妃一党走得很近,或者干脆就是其党朋。武惠妃出身文水武氏,她的姑祖母是武皇。武氏掌控的地方,除却并州之外,还有其父武攸止任职的绛州、武皇之父武士彠曾经任职过的利州,利州也是唯一位处巴蜀之地的关联点。此三地,再加长安、洛阳两地,乃是武氏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虽然圣人登基以来,已经扫除了众多武氏留下的隐患,但依然不能说根除。 假设莲婢你的感觉是正确的,这艘船上确实有写信人,或者说得更宽泛一些——知情人。那么我就必须调查这些官员们的履历过往,以及最近的行踪,看看他们是否真的与武氏有关联。” “伯昭义兄说得正是。”张若菡若有所思地点头道,“若菡也觉得必须要查清官员们的履历过往,才能谈下一步的事。” “莲婢……”沈绥苦笑道,“愚兄可不是万能的啊,你可不能盲信那虚妄名号,甚么雪刀明断,我也得在能力范围之内去查。你说,这么多人,这要查……也未免太困难了罢。” 张若菡嘴角扬起意味深长的微笑,道: “若涵相信伯昭义兄的能力,查清楚三五个官员的履历以及近三个月来的行踪过往,当不是甚么难事。不是吗?” 沈绥哑然,蹙眉看着她。 张若菡起身,再度福了福身子,道: “想必也快到案发地了,若菡不打扰义兄,这便告辞了。” 说罢,领着无涯出了房门,很快离去。 【阿姊,莲婢姐姐莫不是已经知晓千羽门的事了?】房里安静了片刻,沈缙摇了摇铃铛,然后对看过来的沈绥说道。 沈绥苦笑一声,道: “或许吧,这一路走来,我们没少投宿归雁驿,或许是什么地方穿帮了。她太聪明了,我早知道瞒不了多久的。” “我没想到,张三娘子居然会对千羽门有所了解。”蓝鸲说道。 “或许不是她了解,而是另外有人了解。”说这话时,沈绥看向沈缙,言下之意不言而明。 沈缙眼眸霎了一下,笼上一层阴翳。 就在此时,门扉再度被敲响,沈绥再度前去开门,就见柳直站在门口,道: “伯昭兄弟,咱们到现在的打捞点了,你是跟我上去看看,还是先用午食?” “不吃了,这就走。忽陀、蓝鸲,你们照看二郎用午食,不必等我了。”飞快地叮嘱完,沈绥撩起袍摆,一步跨出了门扉,与柳直联袂而去。 一上甲板,就见绵绵黄涛之上,桅杆林立,旌旗飘扬,大量官船军船,以及一些小的民间捕鱼舢板,占据了大片的江面,有水性极好之人,正在水中凫泅,时而扎入水中探看,但水中的泥沙含量太高,如此搜索,效率低下。远处的下游,隐约能看见两岸间拉了一道网,也有水性好的渔民在水中沉浮,不断扯网拉线,将捞上来的江鱼在网的另一边放生。 “我等在几段江面之上都拉了网,不间断地进行打捞,但是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收获。根据朱元茂失踪的时间,以及当时的船速,还有船上船工的证言,我们推测朱大都督很有可能落入了这附近五十里的江中。”柳直站在沈绥身侧说道,此时甲板上,官员们再度齐聚,沈绥反倒是最后来的了。 沈绥点头,她的目光落在右舷已然十分靠近他们所乘船只的一艘官船,船工正在给两艘船之间架搭板,一位身着绛色圆领袍,头戴幞头的老者,年虽老,一身风华不减,正站在甲板上,向他们这边拱手作揖,官员们全部诚惶诚恐地还礼,沈绥也拱手弯腰,心中感叹: 这便是文坛领袖张道济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小书的爷爷过世了,谈不上多悲伤,但心里空落落的。老一辈的离去,也代表着我辈已然年长。岁月不饶人,因循心所诚。生而不带来,死亦不带走,万般皆虚妄,唯有情是真。愿诸位,都岁月静好,一世长安。 第44章 沈绥还记得自己早年间读书时, 曾专门研究过张道济的文风和主张,当时他就已经是声名极盛的文坛领袖, 圣人赞他:当朝师表, 一代词宗。时人将其与许国公苏颋并称为“燕许大手笔”。早年制科考试时,策论天下第一。中第后不过五年, 就进入凤阁成为舍人。宦海沉浮, 他的仕途在圣人登基后走入巅峰。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丞相、集贤殿知院事、上柱国、燕国公,这些名号震慑世人。他一手创办丽正书院,后改名为集贤殿书院,成为天下学子膜拜的对象。 当这位文宗踏着搭板走到众人所在的这艘船上时, 所有官员皆向他躬身作揖,称一声: “张公。” 他虽已罢官,但依旧是天下士人的楷模。 “诸位莫要多礼,某听闻, 朝廷三司派了人来, 是哪几位?”张说虽然德高望重,举手投足却谦逊有礼。 沈绥和裴耀卿、刘玉成连忙上前一步再度施礼, 做自我介绍。 “焕之,东灵,真是许久不见了。”张说显然是识得这二者的。 “张公, 进来可安?”裴耀卿作为代表说话。 “呵呵呵,瞧我这幅模样,可称得上安?”张说笑道,话语却有几分苦涩。 裴耀卿与刘玉成不知该如何答话, 瞧着张说比之以往憔悴苍老许多的容颜,心中多少有些唇亡齿寒、兔死狗烹的凄徨。当年张公是何等风光,却一夜之间荣耀尽失,这或许也是他们仕途终点的写照。为官不易,伴君艰难。 张说却并未再为难此二人,而是将目光转向沈绥。瞧着这位风华绝佳的青年,他笑了,眼底有着欣赏和感怀: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雪刀明断沈伯昭沈司直罢。” “末学不敢当。”沈绥躬身施礼,谦逊道。身上的气质,却给张说一种不卑不亢之感。 “好。”张说笑着赞道,“丰神俊秀,清风有骨,是大好的青年。你也不必过度谦虚,那慈恩案我是有所耳闻的,能在短时间内就破了这样一起复杂又无头绪的案子,足以说明你的能力。只是,我不得不说,这起案子,或许比慈恩案更加诡秘,让人困惑又心寒。” 刘玉成问道: “张公何出此言?” 张说望着船舷外滚滚黄涛,叹口气道: “我身份特殊,是案发的当事人。元茂当时就与我一道在甲板上饮酒,他的失踪,对我来说是极不可思议之事。三位,我的话,只是当事人的一面之词,莫要尽信,也莫要因我的身份而有所顾忌。我知道我身上有很重的嫌疑,三位当谨慎待之。” “我等自当秉公办案。”资历最老的裴耀卿表态道。刘玉成心中有些不以为然,他实在想不出,张道济到底有什么动机杀害朱元茂,他相信朱元茂多半是醉酒失足落水。这案子,又有何复杂? 张说凭栏望江,缓缓叙述道: “正月十三日,元茂朝会结束,自长安绕道抵达蜀地,与我见面。我与他是十多年的老友,他早年间在长安任中央官时,就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十年时(指开元十年),恰逢突厥战事,我节度朔方,他跟着我在前线打仗立了功,后来被封到荆州做了大都督。他本在荆州这一带就有亲戚,虽然是远亲,但自从他来了后,就亲近起来。” 张说所叙的这一段往事,为官的都很清楚。开元八年时,朔方大使王晙为造假军功,诛杀突厥降部阿布思数千人,惹下祸端,引起并州的同罗、拔曳固等部族的恐慌。为平息事端,张道济持节出使,率领二十人,安抚各部,以身犯险,感动诸部,事端暂时平息。 开元九年,遗祸再起,突厥降将康待宾起兵作乱。圣人派遣王晙帅兵讨伐,张道济为军师。当时,康待宾暗中勾结党项,攻破银城、连谷,还占据粮仓。张说率一万人出合河关袭击,大破康待宾,并乘胜追击。当逃到骆驼堰时,党项反戈,叛军溃散。张说招抚党项流散人员,使他们各安其业,并否决了部下诛杀党项全族的建议。后来,张说还奏请设置麟州,安顿党项,使党项诚服。 这一仗打得极其漂亮,张说人望如日中天。回长安后,就被擢升为兵部尚书,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将入相。 开元十年,张说担任朔方节度大使,并巡视边防五城。当时,康待宾余党康愿子举兵造反,自立为可汗,并劫掠牧马,西渡黄河出塞。张说率兵追讨,在木盘山擒获康愿子,俘虏三千人,又将居住在河曲六州的降户五万余人强行迁往中原的邓、仙、豫、许、汝、唐等州,杜绝隐患,立下汗马功劳。朱元茂当时就是他手底下的副将,同样立下赫赫军功,后来被封为荆州大都督。 张说叹了口气道:“元茂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他相当正派,胸中虽多沟壑,亦有豪情,爱讲义气人情,是很值得结交的朋友。我罢官后离开长安,与他有许多年未曾见面,此番他来看我,我自然非常高兴。我登船送他沿江而下,一路饮酒笑谈,十分畅快。做梦都没想到,他竟会因此遭遇不测。 说实话,当晚的事情我记得不清晰了。但我会喝得这般烂醉,真是生平罕见,我只隐约记得自己并未饮多少杯,很快就失去了意识。他酒量犹在我之上,更是不该喝得烂醉如泥,失足落水。我始终无法释怀,总觉得这其中有古怪。此外,在江中打捞也持续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们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在下游拉了网,按理说,不该到现在还找不到尸首。整个案子都透着离奇,使我困惑。” 甲板上陷入了沉默,每一位官员面上都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张公,绥有些疑问想向张公请教。”沈绥第一个打破沉默,询问道。 张说看向她,示意她尽管问。 “您可记得在您入睡之前,行到大江哪一段吗?” 张说思考了一下,蹙眉回答道:“刚出船舱,在甲板上摆宴席时,我问过船工,船工说船快到奉节了。此后我与元茂饮宴没多久,便失去了意识,我也没能见到奉节港。我在十七日傍晚睡去,在十八日黎明时分醒来,那时元茂或许已然不见了,谁都没看到他在船上,但也说明了谁也不能确定他一定不在船上。直到快到秭归时,我们搜索了整艘船,发现他确实不见,才能断定。因而只能大致判断,元茂失踪的流域,应当就在奉节到秭归的这段江中。” “这么说,您在船行江的过程中,是不知道船已经抵达哪里的罢。” 张说蹙了蹙苍眉,随即道: “我确实不知。我并非常年往来江中的渔夫船民,对江岸景色风貌不熟悉,自然也不知道船行至何处了。除非有一些特别有名的标志物,比如瞿塘峡夔门、巫山神女峰,这些,我还是熟悉的。” 沈绥点头,随即又问道: “您当时饮宴,饮得是甚么酒?量有多少?” “泸州产的清酒,是我在益州的朋友送我的,那酒是农户自家酿的,纯度不算高,但很醇香,不易醉人。我们取了三小坛,不算多。我记得只开封了一坛,尚未饮尽,就已醉倒。”张说回答道。 沈绥再度若有所思地点头,最后她问道: “您还记得您黎明时分醒来时,船行至何处了吗?” 张说一双苍眉锁得更紧了,他苦思冥想,最后摇了摇头: “当时我周身难过,头疼欲裂,只想入睡。只随意问了船工一句元茂的下落,回房便睡了,没有在意船行至何处。若按时间点和船速来算,那时当行至巫峡中段了罢。” “也就是咱们现在身处江段的下游十五六里处。”柳直补充道。他们现在身处的位置大约是瞿塘峡下游,尚未入巫峡,因为沈绥尚未见到标志性的神女峰。 沈绥随即询问柳直: “柳刺史,敢问那艘船,现在在何处?” 柳直知道她是问朱元茂乘坐的那艘船,回答道: “案发后就一直停在秭归港中。” “那船老大一家呢?” “也一直在船上等着,有官兵看守。案子水落石出了,我们才敢放人。” “我现在想去那船上看看。”沈绥道。 柳直一愣,问道: “这边的打捞情况,沈司直不再看看了吗?” 沈绥顿了一下,嘴角扬起笑容,问裴耀卿和刘玉成道: “裴侍郎,刘员外郎,可想在此多看看?” 裴耀卿和刘玉成面面相觑,最后均摇头道: “吾等还是听沈司直的。” 张说与在场的地方官们见此情景,心中有数了,看来此番朝廷出使的调查团,是大理寺派来的这位沈伯昭说了算啊。 于是再度起锚,船只随江而下。沈绥等人依旧站在甲板上交流案情,沈绥一心二用,在与诸位官员谈话时,分了一份心思在荆州大都督府长史郝冶、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仲远、荆南节度府司马江腾此三人身上。她注意到,此三人腰间确实挂着蜀锦刺绣的锦囊。郝冶的锦囊黑底绣云纹,李仲远的锦囊红底绣牡丹,江腾的锦囊青底绣锦鲤。除此之外,看不出其他特殊之处了。 沈绥不着痕迹将此三人聚在了一起,以闲聊的方式,巧妙问及三人锦囊是怎么来的。得知郝冶与江腾的锦囊都是妻子给做的,只有李仲远的锦囊是一位青楼女子送给他的。不过,谈及此话题,沈绥不可避免地被询问了终身大事的问题,又不可避免地以各种方式被催婚了。对此,她只能报以微笑,只说等待缘分到来。 “伯昭兄如此俊逸倜傥,青年才茂,想要嫁给你的女子定不在少数。我明白伯昭兄弟不愿过早成家,是一心扑在了仕途之上。愚兄虽不该多嘴,但还是想劝一劝兄弟。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伯昭兄弟年纪也不轻了,还是早日考虑娶妻生子为好。如此,父母在天之灵,也会安慰。”郝冶一本正经地说道。 “郝长史说得没错。若是伯昭兄挑花了眼,不知该娶什么样的姑娘好,不才在长安也有不少亲友,只要伯昭兄弟开口,江某定不遗余力为伯昭兄分忧。”江腾笑呵呵地说道。 沈绥暗暗擦了把冷汗,对这两人的发言十分看不起,腹诽道:有老婆了不起啊,竟端起架子教育起我来。我也有,嗯……只是还没娶进门。 忽的幻想起某人凤冠霞帔的模样,沈大司直两眼发直,竟呆然起来。直到一旁的李仲远拍了她肩膀一下,她才猛然回神,呆愣地看向李仲远,眼前幻化的美丽场景变作一张胡子拉碴的面庞,使她心中一凛。 “老弟,某刚才的话你可听见了?” “什么?李长史恕罪,沈某方才走神了。” “我说,你别把郝长史、江司马的话太放在心上,吾辈大丈夫志在四方,女人何愁没有?你瞧我,四十好几不也没有娶妻吗?人不风流枉少年,趁年轻,多经历些,享福享够了,再娶个妻子生几个儿子也不迟。”李仲远笑道,那笑容在沈绥看来说不出的猥琐。 他的话让古板的郝冶直摇头,江腾笑骂他一把年纪老不休。 沈绥面上笑着应付这帮粗鲁的男人,心里却暗道:难道我要学你们成日里逛青楼楚馆,留恋烟花之地吗?把好色作风流,这帮男人真是够了! 叹口气,她心中感慨,即便当今世道文风甚浓,部分地方官依旧是军人出身,没有太多的文化修养,这些大都督府、节度府中的官员更是如此。她十分怀念长安的贵族士人圈,虽然虚伪者甚多,但至少不必和这些五大三粗、淫心甚重的军中官员打交道,使她尴尬。长安的贵族士人圈,要文雅多了。 话说回来,她到底为什么要和这三个粗鄙陋识的男人聊天? 忽的反应过来,她不禁暗自苦笑,她好像又被莲婢姐姐坑了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安慰,小书看得很开,一直相信明天会更好。 PS:明日有双更。 第45章 从瞿塘峡进入巫峡, 两岸标志性的景象,就是高耸入云的巫山山脉。巫山十二峰, 南北各六峰, 一眼不可尽望。船行江中,站在船头眺望, 只觉山高入天, 谷深峡长,峰顶云雾缭绕,远处是层峦叠嶂、奇峰突起。随着船行深入,江流曲折, 百转千回,仿佛走入了水墨画中,令人心驰神往。有诗云:霏霏暮雨合,霭霭朝云生。危峰入鸟道, 深谷泻猿声。重岩窅不极, 叠嶂凌苍苍。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虚中。【注】 十二峰中, 尤以北岸神女峰最为秀丽挺拔。其上有一挺秀石柱,远观上去,好似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遥望着对岸。每日,这位“少女”都是第一个迎来朝霞,最后送走晚霞,因而此峰又被称为“望霞峰”。 关于这神女峰, 也有着无数传说,最为著名的当属楚怀王梦会巫山神女的传说。相传巫山神女是炎帝之女瑶姬,楚怀王曾于梦中与其相会。瑶姬自荐枕席,使楚怀王大喜,日日夜夜宠幸瑶姬。两人还约定相会时间,早晨便作“朝云”,晚间便作“行雨”,从此以后,便出现一个成语——巫山**,专指男女欢好。 但实际上,在前朝(指隋)之前,巫山都是一个象征意义的词汇,并不专指地理上的某个地方。只是大唐才华横溢的诗人太多,游览山川,人人都爱写这三峡,使其声名大振,巫山才从此专指三峡巫山。大唐国境内有诸多的巫山,楚怀王梦瑶姬的地方是云梦巫山,与三峡巫山根本不是一回事,却被人张冠李戴到了此处,还美其名曰,北岸神女遥望南岸楚王,演绎一出浪漫佳话。 对此,沈绥是嗤之以鼻的。她觉得,若这世上真有瑶姬这般的神女,也不该找楚怀王这种凡间男子,即便也是一方雄主,曾有雄心壮志。却不能正确判断天下大势,昏聩以致亡国,无疑是个可悲之人。或许,这故事更多的是对帝王淫乐的一种讽刺。 老百姓真是对男欢女爱乐此不疲,也就只有这类讲述痴缠情爱的故事,才能在人群中广为流传,以至于妇孺皆知。 巫峡上空常年积云多雨,船行其间仿佛入了仙境。甲板上水汽大,衣袍都被打湿,诸位官员都进入了船舱,张说依旧被簇拥着,脱不开身。沈绥却没有急着进船舱,她站在甲板上,任由水汽氤氲,沾湿衣袍,耳闻两岸猿啼阵阵,忽的就想起了慈恩案中的“怪猿”善因。 善因,俗家姓名已无从得知了,他与他哥哥在军中的名簿军籍已经全部被抹去,无从查起。千羽门查了这么久,也只是从侧面了解到他与他哥哥曾经是禁军中的将士。但是后来因为特殊的原因被抽调,去执行了某件任务。任务结束后,他的哥哥从此消失了,他也逃出禁军,剃度出家,躲入寺庙内。沈绥推测,或许哥哥已经被灭口了。 让沈绥一直觉得奇怪的是,为何偏偏要选中这兄弟俩?禁军中,高手遍地开花,他们不论身家背景还是自身本领,都并不算突出。唯一特殊之处,就是这攀爬之术,这是兄弟俩的拿手绝活。沈绥只能顺着常理来推测,背后之人,是想要利用他们的攀爬之术来达到某种目的。 她眼中笼上一层阴翳,攀爬之术……这让她不得不联想到自己惨死的父亲。十七年前的那个上元之日,她的父亲就是被钉在高高的丹凤门城楼之上而死,门下守卫的禁军、欢乐踏歌的百姓,居然毫无所觉,无人知晓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 谁有那个本领,无声无息将自己的父亲给钉死在大明宫丹凤门的城楼之上。除却这猿臂擅爬、轻功了得的兄弟俩,沈绥想不到别人了。 善因最后攀上大雁塔吊死,很大的动机就是以此行为在警告幕后之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犯下的事,有人已经盯上。甚至善因可能是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对当年灭口自己哥哥的幕后之人进行复仇。他以自己不可思议的攀爬之功,在暗示外界——我是正因为擅长攀爬而死。 还有父亲死去时的惨状,沈绥虽未亲眼见到过,但曾听颦娘描述。即便颦娘只用了寥寥几句,却依旧让她悲痛恐惧到窒息,从此以后,颦娘再也不提当年之事,也不许她们提。 颦娘说:“你父亲,被倒悬挂在门楼之上,割喉放血而亡。他的背后,负着十字状的木架,双掌双足皆被长钉贯穿钉在木架上,使其双臂张开,双足并拢固定。” 想到此处,沈绥的面色白了白,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的阴郁,她将此事暂时搁置。 身侧响起了脚步声,忽陀捧着两只白鸽走出了船舱,来到她身旁。 “大郎,给益州、荆州分部的信我已写好,是不是现在就发?”忽陀询问道。 沈绥见甲板上无人,便道: “发,莲婢提到的事儿是要尽快查的。” 忽陀点头,双手一托,一左一右两只白鸽立刻展翅,向着东西两个方向扑棱而去,很快消失在山川烟雨迷蒙之中。 “大郎,您脸色不大好,要不要回船舱休息?距离秭归,还有一个时辰的船程。”忽陀关心道。 沈绥摇了摇头,道: “船舱太嘈杂,我需要清净一下,思考一些问题。” 忽陀不再言语,安静地站立在沈绥身侧,默默相陪。看着大郎负手立于船头的背影,忽陀不经意忆起,当年他落难江南,在运河边的贩奴船上被挂草而卖,有一位十六七岁、青衣佩刀的书生乘船路过时,将他买下,从此救他脱离苦海。第一次见她时,她就是这般负手站在船头,渊渟岳峙,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深沉。 沈绥似乎有了倾诉的想法,打断了忽陀的追忆,道: “忽陀,你替我多盯着郝、江、李三人,我现在不能在他们身上查出更多的线索,也没有精力去应付他们。我提一点,你多留意李仲远,他有些可疑。” 忽陀奇怪问道:“为何?” “我之前找此三人谈过,郝、江二人的锦囊都是妻子绣的,只有李仲远未婚,他的锦囊是从某个娼妓手中得来的。这代表着锦囊的源头未知,再加上李仲远是益州大都督府长史,常年生活在益州一带,与利州只隔了绵州、剑州,也有关联,或许有物可查。当然,我还是认为,这与扶风法门寺的锦囊应当没什么关联。若有关联,也未免太过巧合了。现在,只能等益州那边的伙伴查清李仲远的背景,看看是不是与利州武氏势力有关,才有后话。” “大郎,您既然如此不相信李仲远与扶风锦囊之间的关联,又何必要去查呢?其实我也觉得,此事或许不过是三娘子诓骗您的。” “她是诓骗我。”沈绥苦笑道,“她说的话半真半假,存了对我的试探之心。我觉得,她所提到的上船后被人盯上的感觉或许是真的,但是所谓郝、江、李三锦囊之事,也不过是她生拉硬扯,强行与扶风锦囊关联上的。她真正的目的,一是想告诉我有关扶风法门寺锦囊密信的事,她是想试探我的态度,看我是否是站在瑾月这一边的。二是想试探一下,我是不是真的与千羽门有关。” “看来,三娘子已然改变了试探您的角度了。”忽陀说道。 “是啊,她现在开始调查‘沈绥’这个皮囊所关联的信息了,而不是一昧地探究我究竟是不是赤糸。” “忽陀疑惑,您此番的表现,岂不是完全被三娘子牵着鼻子走了?”他问道。 “是啊,我当场就表明了态度,承认我就是李瑾月阵营的人。同时我还答应查清锦囊之事,貌似也间接承认了自己与千羽门有关联。但这些,其实也都是我想向她明示的,我本不想瞒着她有关扶持李瑾月的事,至于千羽门,我不承认,她也不能知晓什么。她其实本就知道我与千羽门有关,即便如此,也不能等同于她知晓我的身份。千羽门与沈氏,本就是割裂的,没有人知晓沈氏是千羽门的创始者。” “但是为数不少的人知晓长凤堂是沈氏的营生,而长凤堂与千羽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您和二郎也被认为是千羽门的代言人。”忽陀指出了关键。 “没错,忽陀,不过是代言人而已,他们觉得我们是幕后千羽门的牵线傀儡。人们就爱自作聪明,但是谁又能真正去相信,千羽门就是我沈氏创建的。这就是心理战,忽陀,你要明白人们心中最爱怎么去想,才能引导他们的思维,隐瞒住吾等的秘密。真正的保密,不是死守秘密,而是透露一些半真半假的线索,让人们胡乱去猜。如此一来,这世上再无真相。” 忽陀内心感佩,大郎真是智者。 “莲婢一直以来都很聪明,她喜欢挖坑,让我自己去跳。但是可惜,我有分辨力,我知道哪些坑,我是可以去跳的,哪些我是不能跳的。说实话,若是郝、江、李三人是博学多识,有才有德之辈,我倒不认为莲婢诓我套他们的话,是在坑我,那反倒是给我送了一块可口的糕点。可惜,他们不是这类人,我只能说,莲婢这回是坑了我一次。” 忽陀无言以对。 沈绥笑了,回忆道:“没办法,我与她幼年时就是如此,我们都是高傲之人,都被长辈认作是人中龙凤,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强,因此我们总是互相斗得不亦乐乎。以前我总输,还曾因不服气哭过鼻子,大一点了觉得输了也就输了,只要她开心就好。但是现在,我不能让她,还不是时候让她跨过秘密的底线。” 忽陀看着她的侧脸,心中冒出一个念头:以前自己总在暗中比较大郎与张三娘子,想探明究竟谁更聪慧。这二者都是当世的智囊,谋略不相上下。现在他冥冥中有了一种感觉,大郎的智谋应该早已超越了张三娘子,除非她自己主动泄露秘密,否则无论张三娘子如何编陷阱,设圈套,都不能获知真正的秘密。 “忽陀,你得安排人去查一查千鹤。这个盲女不简单,她对江湖之中的事很清楚,对我千羽门也有了解。我想知道她从前经历了什么,为何现在跟了莲婢,她究竟是否有二心。不弄清楚这些,我不放心”沈绥叮嘱道。 “喏。” 就在主仆二人在甲板上对话时,船舱中,刚刚逃离诸多官员“围堵”的张说,正打算上甲板透透气。这些人疯狂地向他讨要字画诗词,真是让他防不胜防。 刚走到出口处,张说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一位一袭白衣的绝美娘子,正站在出口处,透过半开的舱门向甲板上张望。那身影他太熟悉了,可他却不知道为何这人会出现在这里,不由试探地唤道: “莲婢,可是莲婢?” 张若菡被突然响起的呼唤惊了一下,回首,就见年幼时最亲切之人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她定了定神,面上扬起了笑容: “道济世伯,许久未见了。” “真是莲婢啊!”张说惊喜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注】此处引用的诗句分别来自三首诗。 巫山凌太清,岧峣类削成。 霏霏暮雨合,霭霭朝云生。 危峰入鸟道,深谷泻猿声。 别有幽栖客,淹留攀桂情。——郑世翼《巫山高》 三峡七百里,惟言巫峡长。 重岩窅不极,叠嶂凌苍苍。 绝壁横天险,莓苔烂锦章。 入夜分明见,无风波浪狂。 忠信吾所蹈,泛舟亦何伤! 可以涉砥柱,可以浮吕梁。 美人今何在?灵芝徒自芳。 山空夜猿啸,征客泪沾裳。——杨炯《巫峡》 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虚中。 回合云藏日,霏微雨带风。 猿声寒过水,树色暮连空。 愁向高唐望,清秋见楚宫。——李端《巫山高》 此外解释一下,上一章中有朋友提出的问题。一是关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句话本出自《孟子离娄上》,原句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意思是不孝的行为有很多种,没有尽后代的责任最为不孝。舜没有告诉父母就娶妻,是没有尽后代的责任。君子认为还是告诉父母比较好。 这句话被后世经学家,比如东汉时期的赵歧所曲解,“……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解释为“没有后代,就是大不孝。”但实际上在孟子所谈及的“五不孝”中并未提及无后代就是不孝。但是无疑,在古人看来,不娶妻生子,就是大不孝的一种,是绝祖先传承之举,特别是嫡长子,决不可如此做。孝道是统治者控制百姓思想,巩固统治的工具,无疑这种思想很符合统治者的需求。 上一章中,郝冶提及此话,用的就是这个被曲解的意思,目的就是为了给沈绥孝道方面的压力,使她认同自己的观点。我在使用之上是没有错误的,但是大家心里要明白这话的本意是什么,以后有人以此话逼婚时,你也好反驳。(笑) 二是有朋友不理解,为什么沈绥这回被莲婢坑了。关于此点,本章中有详细的解释。 今天晚些时候还有一章。 第46章 谈起张说与张九龄的渊源, 那要追溯到将近二十年前。那时还是武皇末年,张九龄刚刚及第入官场, 张说也并非是宰辅。二人当时就因文章才情互相吸引, 彼此看好。及至后来,张说发迹, 对张九龄也是颇为提携看重。此后, 二张仕途均有波折,但始终未曾断了联系。两家虽都姓张,但本不是一家人。不过在开元十年,二张结拜为同宗兄弟, 从此亲如一家。张说是张九龄同宗大兄,因而张若菡唤他一声“道济世伯”。 结为同宗后,张九龄次年就被擢升为中书舍人。但是到了十四年,却因张说罢相而被牵连, 贬出长安城, 重又回了岭南。 张若菡对这位世伯,其实感情还是比较复杂的。感谢他能提携父亲, 但是又多少会怨恨他牵连了父亲。此外,这位世伯确实有些做法让她不甚满意,比如纵容亲属、奴仆卖官鬻爵, 大肆敛财,这都是不争的事实。虽然张若菡能理解,这是他自保的手段。最终,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但是不论如何, 张若菡还是相当尊敬他的,他对自己一家人恩高情重,实难相却。 “莲婢为何会在此处?” “若菡此番是替晋国公主出行,入天下寺庙拜佛祈愿,第一站选得是硖州玉泉寺,那里是师尊客座之处。临走时,恰逢沈司直等人也要前往荆楚之地,便一道同行。”张若菡回答道。 “哦?晋国公主?莲婢可是成了公主府的巡礼女官?” “正是。” 张说捻须,沉吟片刻,叹道: “也好,你是该多出来走动走动,莫要在长安城中憋坏了。” 瞧着张若菡未答话,张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隐晦地询问道: “公主可还是对你……” “世伯不必担心,无论公主多么坚持,此事是决不可能成的,天家不愿、我张家不愿,我也不愿,只有她一厢情愿,也没有任何的意义。”张若菡平静回答道。 张说叹了口气,点点头。 “莲婢啊,世伯人老了,很多事都想开了。我与你父亲一样,是不愿强迫你的。但这么多年来,我们最担忧的是你会孤老终生,如此,就太让亲者痛了。你是多么好的一个孩子,总该有个人珍惜疼爱你,相伴你终老。你若能解开心结,就早日寻个愿意疼你的好人家嫁了罢。” “多谢世伯关怀,只是若菡心意已决。若菡现在过得很好,相信到老后,也会舒心畅然。”张若菡清风明月般的淡泊笑容,使张说想要再劝,却无法开口了。 他收起心思,问起了张九龄的近况,转移了话题。 二人在舱门处谈了一会儿,外面甲板上的沈绥带着忽陀入船舱而来。四人在舱门口见礼,沈绥向张说见礼时,余光一直在看张若菡,她面上平静如常,但沈绥却察觉到她心绪的细腻变化。此刻的她有些紧张,又有些阴郁,情绪并不高。 沈绥很清楚张说与张若菡的关系,也对此二人在船中相遇早有预见。只是她没想到他们竟会站在舱门处交谈,这似乎是偶遇的场面,而并非她所设想的,是张若菡主动去拜访张说。 若是偶遇,张若菡或许是正打算上甲板,否则也不会身处此间。她身边也没有带着无涯,只有她一人,这是要做什么? 沈绥心中冒出一个猜想,思绪起落间,张说却已经对她说话了,他语调和蔼,笑问道: “伯昭可曾婚配?” 沈绥挑了下眉,道: “末学尚未娶亲。” “可有婚约在身?” “不曾有。” “今年多大了?” “二十有七。” “年纪也不轻了,是该娶妻了。” 这什么情况?沈绥一头雾水。她下意识看了张若菡一眼,只见她面颊忽的泛起了可疑的红晕。沈绥恍然间明白了这是什么情况,耳根子也开始泛红了。 “这个,伯昭你看……”张说下面的话呼之欲出。 “若菡不便打搅两位,这就先回了。”张若菡抢在前面打断了张说的话,福了福身子,转身便走。 “嗳,莲婢……”张说想唤住她,奈何张三娘子已经快步离去,不容挽留。 “这孩子……”张说语气中有着无奈。 沈绥有些尴尬,心里还有些莫名其妙的酸楚,挺不是滋味的。她没想到有一天,她竟会吃起自己的醋来。但她还是强作镇定地站在原地,向忽陀使了个眼神,让忽陀先回房,忽陀会意,很快离去。 “伯昭,请见谅,莲婢这孩子小时受过心伤,封闭内心,发誓终身不嫁,若不是咱们苦苦相劝,恐怕她早已落发为尼。那时,有一位了一大师,世称南海神尼,敲开了张家大门,借宿张家,这一住就是三年。从此以后,莲婢这孩子就跟随了一大师修佛。了一大师是引她入佛门的师尊。再后来,了一大师要辞别张家离去,莲婢不舍,便随了一大师于扶风法门寺修行了半年才回长安。当时结识了法门寺的方丈住持真济大师,真济大师与她有半师之缘。” 沈绥蹙了下眉,听张说谈及此事,她忽的想起当日慈恩寺中,张若菡曾向她讲述过自己与法门寺的渊源。当时她的说法是,真济大师才是引她入佛门的师尊。沈绥听后就觉得不对劲,因为她所听说的是“南海神尼”才是张若菡的正牌师尊,张若菡为何要离开长安,舍近求远地去扶风县,拜男僧寺庙中的方丈为师,这不合常理。 但是这位南海神尼一直都是传说中的人物,谁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存在。传说她是南梁人,佛法高深,好像活了一百七十多岁,从隋前乱世一直活到当今,容貌常驻。沈绥觉得这传说简直一派胡言,这也是她始终怀疑南海神尼是否存在的根本原因。 可惜的是,这件事的真实性,沈绥不得而知。因为十七年前她因为巨大的变故离开长安后,有六年的时间,她一直处在病痛折磨和极度痛苦的复健之中,千羽门当中也乱作一团,无人管理,差一点就要溃散。她拖着病体,花了好长时间才将千羽门重新整顿发展起来,因而早几年有关张若菡的情报,并不是很清晰。 “南海神尼当真存在?”沈绥问。 “了一大师确实存在,至于南海神尼,我却不知了。我见过了一大师一面,实在看不出来她有所谓一百七十多岁了,不过是个三四十岁的女尼罢了。那多半是好事之人闹出来的谣言,不可信。”张说道。 沈绥点头,但她还是不解,为何张说要对她说这些。张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捻须道: “伯昭啊,你我虽初次见面,但我却见你面善,似是见到了某位故人,使我顿生亲厚之情。我早听闻你的传言,知道你是个好男儿。不论是才华、容貌还是身世背景,你都该是莲婢的良配。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是否对莲婢有意,你若有意,我愿为你劝导莲婢,促成一段佳缘。我实在不愿看她继续蹉跎大好的青春年华,到老了无依无靠,孤独终生。” 沈绥面上有些微烫,问道: “不知张公为何择了我,怕是还有不少比我出色的青年,末学惶恐。” 张说笑了,解释道: “首先,你们年龄相仿,莲婢虽比你长了一岁,但也无碍。似莲婢这般年纪的男子,有哪个是没有娶妻的呢?咱们不愿将就,莲婢是不能做人妾室的。只这一点,就淘汰了大部分的男子。其次,你们郎才女貌,实在般配,站在一起都使人赏心悦目,不在一起实在太可惜了。莲婢这性子,是世家贵族所不能容忍的,她性子执拗又跳脱,过于淡泊出尘,不入世,不适合做大世家的正房媳妇。小门小户又配不上,还真找不到你这般相配的身世背景了。最后,最关键的一点,我瞧莲婢,似乎对你有意。” 沈绥:“……” 张说见她一脸呆然,不由乐了,笑呵呵道: “哈哈哈,我方才瞧她站在这舱门口,痴痴望着外面甲板。那视线尽头处,可不是只有你吗?伯昭,你要有点自信,你放心,只要你愿意,莲婢那边尽管交给我,不成问题的。” 是不是所有的长辈,都爱给晚辈牵红线、做月老?沈绥此刻对着自己的灵魂发问。 哪怕张说这般的文坛领袖,当朝师表,也脱不开这层魔咒吗?到底是谁施的咒语,实在太邪门了! “伯昭?你是愿,还是不愿。”张说忽的拿出了宰相的气魄,沉下脸来问道。 “末学……这还是得看张三娘子的意愿……”沈绥冷汗下来了。 “你不必顾忌,尽管告诉我你心中所想。”老宰相并不吃她这一套。 沈绥无奈,只得举白旗: “只要张三娘子愿意,绥自当欣然接受。但只怕,三娘子是不愿的。” “这便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我已知你意,你是好男儿,我相信你会好好对莲婢。” 老宰相这红线牵得可真够粗暴的,若不是沈绥和张若菡本就有千丝万缕的红线牵着,怕是换了别人,定要闹出婚姻悲剧来。 老宰相迈着方步出了船舱,去甲板上吹风去了。莫名其妙被红线糊了一脸的沈绥满面蒙圈地回自己的房里,半道上忽的一跺脚,暗道坏了,若张说真的找张若菡谈她们的婚事,张若菡岂不是要认为自己真的对她有意。虽然她确实对张若菡有意,但她现在披着“沈绥”这个皮囊,在揭露身份之前,是不能陷入感情纠葛中的,否则会坏事。 不行,她得先去找张若菡说此事,让她先有个心理准备。 脚步一错,她就向张若菡房间行去。 刚行到张若菡房门口,就见门开了,无涯端着铜盆走了出来,与沈绥撞个正着。“吓!”无涯被沈绥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都悚然起来,手中铜盆差点没抓牢,就要打翻在地。沈绥连忙伸手一扶,才避免铜盆打翻,却忽的闻到一股血腥味,低头一看,那空盆里残留着一点血水。 沈绥心里猛地跳了一下,立刻问道: “无涯,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你家三娘子受伤了?” 无涯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立刻涨红,连连摇头,却急得说不出话来。 “不行,我得进去看看。”沈绥紧张起来。 “使不得使不得,沈司直,您不能进来!” “为何?”沈绥更急了。 “因为……因为……”无涯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沈绥见她这欲言又止的模样,更是焦急,无涯分明在隐瞒什么,张若菡一定出事了。这么想着,简直是一刻也不能等待,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抬手,就拨开无涯要往里面闯。无涯连忙抬手阻止,却奈何功夫远远在沈绥之下,只两三招就被沈绥晃开,眼睁睁地看着沈绥大步跨入房中。 “三娘!”眼看阻拦无望,无涯只得冲里面喊了一嗓子,似乎是在提醒里面人。 而沈绥一跨入房内就看到张若菡衣衫不整,腰带都还没系上,心想她果真是受伤了。刚想张口询问她,却惊讶地看着张若菡满面赤红,正羞怒无比地向她而来,扬起手,“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她左面颊之上,彻底将沈绥打懵了。 “你给我出去!”张若菡压抑着情绪,浑身都在颤抖,音调都变了。这一刻,她真的无比羞耻。 沈绥懵了几息,耳畔响起耳鸣,整个房内鸦雀无声,只能听到张若菡炽烈的喘息声。最后她默默地捂住自己的面颊,面红似要滴血,退出了房内,悻悻而去。 赤糸啊赤糸,做了这么多年“男人”,你还真成了男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咳哼,这章的标题“好事近”,真是充满了讽刺意味哈~ 第47章 “门主, 我给您要了个煮蛋,您先敷一敷罢。要不过一会儿, 您都没法出去见人了。”沈缙房内, 蓝鸲拿软巾裹了刚煮出的鸡蛋,递给了沈绥。沈绥一脸颓丧地接了过来, 敷在了火辣辣的左脸之上。 沈缙、蓝鸲在旁看着她, 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十分辛苦。忽陀干脆躲出去了, 对他来说,接下来要进行的话题,可能不大方便他这个男人在场。 “想笑就笑罢,这事儿我真是欲哭无泪。”沈绥有气无力道。 “噗!”沈缙真的笑了出来, 她虽发不出声音, 笑起来的气声还是有的,听在耳朵里, 让沈绥更加无地自容。 【阿姊,你说当时你怎么就想不到那是什么呢?亏你也是每月都有月事的女子,当真是好笑。不是我幸灾乐祸, 这次你被打,还真的不冤。】沈缙道。 “我当时脑子里一门心思在想张道济要给我俩说亲的事,我在想该怎么和她说这事,就怕她到时候误会我。你知道的, 她可凶了,我沈伯昭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我一看那血水,我就急了,这一路行来,我就怕她出事。路上艰辛,各种预料不到的凶险,之前她马车侧翻,就把我吓得魂不附体了,我是真怕她再出事。你说……我哪能想到是……”沈绥越说越颓唐。 沈缙乐得合不拢嘴,伸手抚摸阿姊的头顶,安慰小儿般: 【莲婢姐姐哪里凶了,这世上再找不到比她更淡然宽厚的女子了,也就只有你有本事惹得她如此羞怒。换位思考,我也是感同身受。】 沈绥苦着一张脸,道:“这下完蛋了,你让我还有什么脸去找她?短时间内我估计都无法接近她了。万一这段时间里,张道济找她说亲去,情况可不就更糟糕了吗?” 【唉……阿姊,关键时刻还是得我出马,你离不开你妹妹我啊。】说着沈缙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道,【交给我吧,反正再有不久船就要入秭归港了,你们自去办案,我和蓝鸲则去找莲婢姐姐,我替你说这事,如何?】 沈绥眼泪汪汪地握住沈缙的手道: “琴奴,你就是我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这一场船上的闹剧,让沈大门主半边脸肿得老高,即便擦了清凉的消肿药膏,又敷了热鸡蛋,一时半会儿掌印也消不下去。眼看着秭归港就要到了,沈绥只得故技重施,取了上元那晚用的银面具,戴上遮丑。这面具还是沈缙给她带着以防万一的,她本以为根本派不上用场,却没想到居然用在了这样的情况之下,真是让她哭笑不得。 及至入秭归港,诸人出船舱,当官员们看到她时,均吃了一惊。张说指着自己的脸问她: “伯昭,你这是何故啊?” 沈绥清了清嗓子,道: “咳哼,我方才吃了江鲜,没想到竟然过敏,面上起了疹,甚为难看,因而负面遮丑。” 诸位官员恍然大悟,顿觉好笑。刘玉成佯怒道: “这船上的厨工得给沈司直赔罪,他们抓的什么江鲜给人吃,多俊的一张脸,都见不得人了啊,哈哈哈……”说完自己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引得诸位官员均欢笑出声。 沈绥连连摇头,好似十分羞惭。暗地里却腹诽刘玉成:恐怕使我过敏的这条江鲜,放到您嘴边,您都不敢吃下去。 其余官员对此都没当回事,只有张说狐疑地多看了她几眼,似是有些怀疑她话中的真实性。他特别注意了一下沈绥脖颈处的皮肤,奈何沈绥的衣领拉得太高,他还真看不出什么来。 阴云在天空笼罩,秭归港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水汽,混合着江腥味吸入鼻腔中,使人胸中憋闷。二月,春暖尚未完全降临,阴寒透过衣袍渗进皮骨,江边生活的人,都已适应了这样的气候,但北面来的官员们,却都很不舒适。 一行官员下了船,在归州长史庆西原的引导下,向事发当时的那艘船行去。它就停靠在码头最西侧,中等大小,桅杆上还挂着不少五颜六色的锦绳,看上去还是相当醒目的。 到了秭归港,也就到了庆西原的地盘上。沈绥一直都觉得,秭归这个名字相当得好听,秭归,子归,便是归乡团圆时。对于秭归,庆西原也有一份特殊的情感。他虽不是归州人,但在此为官也快满三年了,介绍起归州秭归,也是如数家珍。 此地被称作为“归”,是从商周时期就开始了。商时,此地乃是归国。到了周时,成了夔子国。“归”“夔”同音,实际上同出一脉,都是楚子熊绎之后,是本宗同源。夔国也经历过一次迁移,从巫山一代东迁至秭归。但是夔子国后来被同宗楚国吞并,后代子孙就以国号为姓,从此这里多了很多夔姓人。准确来讲,夔国前期不能被称作子国,因为那时只是楚国的附庸国。后来因子孙有功,才晋为子国。可怜,王公侯伯子男,依旧排在末尾,且不被周王朝承认。楚实际上也是子国,这是周王朝给的封号,但楚从不承认,自立为王,楚地僭越成风。 他们现在脚下站的这片土地,就是当年的夔城。 此外,关于秭归县名的来历,还与屈原屈大夫有关。据《水经注》记载,屈原有贤姊,闻原放逐,亦来归,因名曰姊归,“秭”由“姊”演变而来。这里是屈原的故乡,是楚辞的故乡。 说到楚辞,张说来了兴致,张口诵了一段: “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 质菲薄而无因兮,焉讬乘而上浮? 遭沈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 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怳而乖怀。”【注】 众人听他诵这段,不由心绪低沉下来。张说自罢官后,一下苍老了许多,对很多事十分感怀,也经常唉声叹气。若换了以往,他定不会择这一篇来诵。时至如今,也让众多官员看到了官场仕途的尽头。为官者,特别是为高官者,有几位是能安安稳稳地走到平安致仕、衣锦还乡这一步的?前路荆棘蔓蔓,越是抱负远大,越多艰难险阻。 沈绥没有言语,默默跟在其后。官场沉浮非她所愿,总有一日,当一切结束,她将悄然退走。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楚辞,她还是更爱离骚。只有这句,才是她大唐的气象! 港口码头的路不好走,木板路常年被打湿,绵软不堪,多处腐烂,修了又烂,烂了又修,补丁就和穷苦难民身上的衣袍似的。来往停靠的客船、商船上下来的贩夫走卒、游子迁客,都是一副背着行囊,深一脚浅一脚的模样。这一段不长的路,他们就亲眼看到有年幼的孩子,不小心一脚踩空,幸亏身旁的母亲拽着孩子的手。母亲惊得脸发白,连忙将孩子背起。 裴耀卿看着不忍,就问归州长史庆西原: “你们就没想过将这码头栈板好好重修一次吗?用石头夯砌起来,铺上碎石砂砾,可不得牢靠许多?” 庆西原摇摇头,苦笑道: “秭归县县令无数次给州里上案文,要求州里拨款,重修秭归码头。我也无数次和刺史谈过此事,奈何归州这些年,刺史来来往往,换得太频繁了,连续六任,每一位都坐不到半年,更别说任期三年了。每一位新来的刺史,都要想办法先在归州站稳脚跟,忙于与地主豪强打交道,也顾不上这一些,这修缮钱款,始终批不下来。” “为何归州刺史会换得这样频繁?”张说开口了,目光看向了荆州大都督府长史郝冶和荆南节度使司马江腾,宰相的气势油然而生。 郝冶虽属军系,但也算是荆州一带的治官之一,应当比较了解情况。江腾身为荆南节度府的人,更是对这一带有更高的治权。 郝冶闭嘴不言,此事他是不愿多嘴的,虽然他很清楚其中的情况。江腾见所有人都在看他,特别老宰相一直盯着他,他顶不住压力,刮了那位归州刺史庆西原一眼,这才叹口气,道: “江某有言在先,我这话说出来可能会得罪不少人。张公,既然您问起此事,我也不得不答。” 他这话说得沈绥眉头一皱,心里很反感。 “郝长史不愿谈,是因为他身份特殊,他是大都督府的人,这事儿就跟大都督府有关。” “荆州大都督府那是在荆州,与归州之间山一程水一程,隔着不近的路,怎么就和荆州大都督府扯上关系了?”裴耀卿问道。 “裴侍郎,您是不知道情况啊。咱们荆南沿江这一带,谁不知道都是朱元茂表亲家的地盘?”江腾说了一句,又不说了,显然是不想再继续说下去。 刘玉成不耐烦地道: “有什么你就都说出来,今日在场的都不是外人,不必顾忌。” “好。”江腾举袖擦了擦汗,道,“是这样的。朱家是荆州军系里的大世家,从朱元茂曾祖那一辈起,就是替天家打天下的英雄。不过,因着家族没有太大的背景,朱家的官职,始终就在府军都督、团练使这些职位上徘徊,再上不去了。到了朱元茂的祖父那一辈,攀上一门好亲,娶了一位名门家的嫡长千金。这位嫡长千金,是范阳卢氏的心头肉,朱元茂的祖父可谓是从此以后摆脱了粗俗军人的身份,跻身入世家大贵族的圈中。他的官职也是水涨船高,很快就有了侯爵的世袭爵位在身。 恰逢当时,范阳卢氏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将家中两位千金都嫁到荆州来了。朱家娶的是嫡长千金,还有一位嫡次千金,嫁给了当时在荆州任长史的苏诜。” “苏诜?老许国公苏瑰的儿子?”刘玉成问道。 江腾点头,道: “正是老许国公的儿子,也是苏颋的胞弟,当时非常有名的大才子。他们的婚事是在荆州办的,苏诜在荆州当了三年的官,两人就在荆州生下了女儿,也就是朱元茂的表姑。因为当时苏诜要经常调任各地,这个女儿他们就寄养在了朱家。后来,这个女儿就没有离开过荆州,在朱家嫁给了荆州这边一位富裕的商人。这个商人名叫吴子璀,与苏氏女订婚后,就定居荆州江陵府。他非常有能耐,短短几年时间里,就购买了大量的土地,成为荆南一带最大的地主。再加上他也是举子出身,好歹有功名,又能言善辩,身上还有功夫,手底下养着一帮舞枪弄棒的豪强,在这一带非常有势力。 可惜的是,苏氏女体弱,给吴子璀生下两个儿子后,就撒手人寰。吴子璀后来续了弦,又娶了两房妾室,再有了三个孩子。说到底,他还算是朱家的表亲,虽然关系已经相当远了。再因他又有钱,朱家与他也始终没有断了来往。 就是这个人,一直联合朱家操纵着荆南一带的官场,特别沿江这一带,他在沿江有众多的私人码头,自然是不愿官家的码头修整好的。每一位到任荆南一带的地方官,都必须要与他打交道,稍让他不满意,他就有本事逼着人家走人。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一年半前。” “一年半前?”张说疑惑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不等江腾回答,一直没开口的沈绥突然接过话头,回答道:“一年半前,吴子璀一家被人满门屠杀,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楚辞·远游》 注音: 悲时俗之迫阨è兮 焉讬tuō乘而上浮 怊chāo惝怳g huǎng而乖怀 译文: 有感世俗扼杀人的自由,真想飞翔起来远处周游。 性质微薄又没有依靠,以什么为寄托乘着它上浮? 周围是污浊黑暗的气氛,独自苦闷向谁去倾诉? 漫长的黑夜里不能安眠,守着一缕孤魂直至破曙。 联想天地的无穷无尽,哀叹人生的坎坷苦辛。 过去的事我没能赶上,未来的事我难以知闻。 徘徊不定思绪遥远,惆怅失意心气不顺。 PS:这章发得比较匆忙,明日再捉虫修改。 第48章 江南百姓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可能对一直以来都生活在北方的官员来说十分陌生。大江之南,气候潮湿温润, 湖泊星缀, 河道纵横,船是万万离不开的交通工具和生产生活工具。北方官员对南方的刻板印象, 就停留在赤脚船夫的层面之上。 竹篙一杆, 渔排一条,常年赤着一双蒲扇大脚,腰间总挎着一篓新鲜鱼虾。一身的水腥气,离不开的斗笠与蓑衣, 还有渔排上耸肩而立的鱼鹰。瘦小精悍的身躯,朴实黝黑的面容上,一双倔强的漆黑眼眸。 这就是裴耀卿一路行来,眼中所看到的南人。 这样的南人, 是身处在长安皇城中的天子所看不到的。因而裴耀卿要用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看清楚了, 再清清楚楚地描述给圣人听。这些人,都是大唐的子民, 不团结又如何能行?北人对南人的歧视也该有所改观了,都是唐人,何必要分南北?南北对峙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兰陵萧氏都迁回北方来了。杨广万般不好,还是有一条抹不去,那就是他沟通了南北。这样一个刚愎自用之人,也懂南北流通之利, 我大唐天子,怎么能连他也不如? 只是当他来到这艘桅杆系着彩绳的客船上,下到狭窄的最底层船舱,看到眼前的周姓船家一家时,却让裴耀卿有些恍惚了,瞧着这船上的光景和他们的模样,裴耀卿心里有些泛酸。老实朴陋的船老大一家,七口人就挤在这样一个二十步见方的黝黑舱底中,大通铺,硬板床,破旧的棉被补补缝缝,还是露了棉胎。换洗的衣物挂在一旁,透着一股阴干的难闻气味,却不敢晾到甲板上,怕有碍观瞻,惹了船上客人的眼。上一层给客人的客房舍不得住,收拾得干干净净。见到沈绥等一大批身着官袍的官员下来,惶惶恐恐,毕恭毕敬,头也不敢抬。周大郎念叨着要诸位官员赶紧到上面去,别让这下面污了他们的眼。 不让看守此船的府兵通报,直接下到最底层船舱来找船老大一家,是沈绥的意思,张说表示支持。最终的询问也还是交给了沈绥。 周大郎一家操着一口浓重的荆楚方言,因着长年做客船生意,官话能听懂,但不怎么能说。沈绥能听懂一点荆楚方言,但交流起来还是有困难。幸而有一位本地的府兵官话说得好,充当翻译,交流不畅时,能代为表达话意。 下面的环境确实不好,考虑到人太多,最终谈话还是来到了船舱之上。这位老实巴交的渔家人,被眼前的银面郎官震到了,回答问题时有些结巴。好在沈绥的语气很温和,他才缓缓镇定下来。沈绥事先准备好的问题,也都是曾经询问过柳刺史的问题。无非是案发的时间、地点,以及当时船上的情况。周大郎的回答,与柳直告诉她的没有出入。 不过,沈绥还是多问了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不是问周大郎的,而是问张说的: “沈某很好奇一点,当时益州码头之上,定然有诸多的客船。为何偏偏张公与朱大都督,择了这样一艘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客船。” 张说回答道: “因为这是熟人的船,是元茂自己早就准备好的。” 沈绥有些惊奇,道: “您是说,这是朱大都督熟人的船?” “对,我听元茂与我说,这周大郎一家,是兄弟三人,还有一位周二郎,就在大都督府中做车夫。大都督府的管家,得知元茂想要从长安绕道益州,再乘船沿江归江陵府,便命周二郎与周大郎说了,让周家船沿江而上,到益州码头去候着,接元茂回来。因为是熟人家的船,坐着放心。”张说道。 沈绥点头,这个情况是她之前没有了解到的。 简单的谈话之后,沈绥道: “沈某想在这船上随意看看,就让周大郎陪某一起,某好方便问他些问题。裴侍郎,刘员外郎,你们若愿意,可以跟着一起。张公,还有诸位同僚,大家辛苦陪同赶来,还是去歇息着,某走完这一圈,很快就归。” 刘玉成知道,这是沈绥侦办此案的第一次案发现场调查,曾陪同沈绥在慈恩寺调查过的他,对沈绥那出神入化的观察能力,以及在现场古怪有趣的举动非常感兴趣,一改疲劳惫懒的状态,率先表示愿意陪同。裴耀卿自然也没打算推辞,愿意跟随。 张说也打算跟着再看一遍,他这一表态,在场所有的官员都要求跟着,沈绥苦笑道: “这船也不大,这么多人跟着,实在是施展不开啊。” 张说对柳直发话了: “诚秉啊,你带着你的人,先去船上最大的会客厅里候着,咱们看完了,就会回去的。” “是,张公。” 如此一来,沈绥总算将跟在身后冗长庞大的搜查陪同团,缩减到了五个人。 她先从案发之地看起,也就是船头的甲板处。沈绥来到船头甲板时,就看到其上摆着一条矮案,两张竹制的小胡床。案上还摆着一座白瓷酒壶,两樽浅口酒盏,还有三坛乌黑的酒坛,其中一个封泥已经启开,凑近了能闻到浓浓的酒香。 “周大说,这里,张公最开始不让他们动,他们就没动过,还是事发当时的模样。就是,本来摆着的菜食,都坏了,便收走了。”不等沈绥问起,那周大郎就主动解释道,府兵翻译给沈绥等人听。 沈绥似乎不甚在意那所谓的菜食,她一边听着,一边就独自走到了船头栏杆旁。抬手拍了拍栏杆,她心里估量了一下,便问张说: “张公,某未曾见过朱大都督,不知他身量几许,可比某高。” “高,他是武将世家出身,家里都是高身量,我估摸着,起码要比你高出大半个头,能有六尺多高。”张说回答道。 沈绥这一上来就问朱大都督的身高,再一次出乎了刘玉成的意料,他以为沈绥上来就会询问酒的事情。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他明白沈绥是在估测朱元茂醉酒落水的可能性,这栏杆的高度,有多大的可能性让朱元茂不慎翻身落水。 如今看来似乎可能性不小,栏杆不算高,按照朱元茂的身高来比,怕只将将到他腰胯。若是醉酒时头重脚轻,倚在栏杆上,是完全有可能栽入江中的。 沈绥问完身高后,便开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观察那船头的栏杆,一边观察,一边问道: “当时,真的谁都没听到落水的响动吗?”沈绥再三确认。 “真的没有。否则,我们也不会直到快到归州了才发现不对劲。”张说回答道。 沈绥扭头看了一眼周大郎,问道: “当时你们都在哪里?” 周大郎回答:“我当时在船尾掌舵,我儿子在左舷捞江鱼,老三和他儿子在右舷修理舢板,我媳妇、弟媳和女儿,一直都在厨房里,准备随时为两位官人加菜加酒。” 这句话也被府兵完整地传达给沈绥了。 沈绥顿了顿,思索了片刻,然后转身望向那甲板上摆着的酒案和胡床,询问张说道: “张公,当时您与大都督是怎么坐的?” 张说指着背靠船头行船方向的座位道: “这是元茂的位置,我与他相对而坐。他说喜欢看万千山水倒退的景象,便择了这个位置。我却觉得这个方位坐着不舒服,总让我有种背后空荡无依的感觉。” 沈绥点头,拉开那张胡床,撩开衣袍坐了下来。 她忽的感叹了一句: “张公,您方才说了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 张说疑惑地看她,沈绥却没有再解释。她端起面前的酒壶,打开壶盖后向里看了看,又闻了闻。又取了那两樽酒盏,拿起端看。片刻后,她放下酒壶酒盏,最后端起那坛开封了的酒,用食指沾了点,撩开一点面具,放进口中品尝。随即面具下那张俊俏漂亮的面容之上,发生了丰富的表情变化,仿佛享受到了这世间少有的美味,美味中又透着一点疑惑与纠结,好似尝出了一点不对劲。 所有人都盯着她的动作,特别裴耀卿与刘玉成,眼瞪大、口微张,嘴角唾沫仿佛都要下来了。虽然看不到沈绥面上的表情,但是似乎这酒……很美味啊……可是沈绥只是笑呵呵来了一句: “嗯,好酒!哈哈哈……” 刘玉成白眼顿时翻上了天,裴耀卿也有些无语,他们还以为沈绥此番尝酒是发现了什么情况了呢。只有张说也跟着沈绥笑了,并起食、中双指,点了点沈绥,笑容中隐有深意。 沈绥却在此时冷不丁道: “这酒壶酒盏都动过了,没有参考的价值了。” “动过了?”刘玉成蹙眉看向周大郎。 周大郎一脑门冷汗,诚惶诚恐地解释道: “我家那婆娘不懂事,手太快,我们也不懂这些东西不能动的。结果等张公叫我们再摆回去的时候,这酒壶酒盏都被婆娘几个洗过了。” “洗过了,再摆回来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沈绥笑道,“某能理解,这案发现场保护的法令,也就是这两年才由大理寺从中央开始向地方上推行,沈某估计,很多地方官查案时,都还不习惯这么做呢,更别提老百姓了,没有这个意识。” 裴耀卿和刘玉成点头,这一点他们深有体悟。张说虽不是司法口上的,但对这些事情也有所耳闻。他忽而道: “这案发现场保护的法条,莫不是伯昭你向大理寺上书推荐执行的罢。” “张公真是折煞我也,这如何能是我上书的,这是圣人与大理寺卿秦公之明断良策,可不能归在我身上,沈某当不起。”沈绥连连摇头。 “是吗?”张说狐疑地看着她。 沈绥暗中擦了把冷汗,这法令制度还真是她向秦臻推荐执行的,张道济真不愧为官场老狐狸,真是一看一个准。 “咱们往右舷去,我想去看看那艘舢板。”沈绥笑着岔开了话题,然后率先沿着栏杆向右舷而去,众人继续陪同。 与此同时,在之前沈绥等人乘坐而来的那艘官船上,张若菡的房门被敲响了。当无涯打开门时,看到蓝鸲推着轮椅上的沈缙,出现在了门口。 “沈二郎,您怎么来了?”无涯很是吃惊, “我家二郎有事想找张三娘子相谈,不知可否?”蓝鸲道。 “快请沈二郎进来罢。”张若菡的声音从屋内响起。 “是。”无涯连忙帮着蓝鸲将轮椅抬过门槛,引着沈缙进了屋。 沈缙一进来,就看到消失多时的千鹤,此刻正扶刀跽坐在蒲团之上,张若菡则坐在她对面的案旁,身上裹着毛毯,手中捂着炭炉,面色有些苍白。二人似是一直在商讨着什么事情。 【沈某是否打扰到张三娘子了?】沈缙无声地说道,又由蓝鸲转述。 “不,我与千鹤的话正好告一段落。沈二郎不必客气,这边请。”张若菡对沈缙的态度比对沈绥要温和客气多了,她笑着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蓝鸲便将沈缙推了过去。 “无涯,给二郎沏茶。” “喏。”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一三天,唐谜日更。 顺便提一嘴,唐代官方语言是以隋代陆法言编写的南朝江左吴音之金陵音的《切韵》音系归并方式为科举考试之分韵标准,以唐代关中秦音之长安音的《韵英》《韵诠》《考声切韵》音系为实际语音交流标准。 也就是说,南北通行的官话是小书家乡——那个时候的南京话。(那个时候的南京实际上说的就是吴音,但现在不是了。)而那个时候的秦腔代表着京畿一带的身份,说得好能高人一头。 有人说唐代官话与闽南语很相似,这个因果关系不能颠倒了,相似不可否认,但并非起源于闽南,之所以相似那是因为关中、中原人南迁的原因。但实际上,即便相似,也早已是两回事了。倒是现在用粤语、闽南语,特别是客家方言读唐诗,还是蛮有味道的。 第49章 “不知二郎寻我, 所为何事?”待无涯奉茶,张若菡问道。 【我今日来此, 是替家兄道歉的, 家兄冒犯张三娘子,心中不安, 又无颜面再来寻三娘子, 只得我代为而来。家兄鲁莽,但并无恶意,还望张三娘子海涵。】 张若菡淡然笑了,仿佛之前那件事对她来说已经如过眼云烟, 不甚在意。只是道了一句: “若菡怎会不明大郎为人,自不会怪罪。只怕当时大郎这般匆匆而来,是有事要寻若菡谈罢。” 【张三娘子果真聪颖。是这样的,家兄当时在船上与张道济先生相遇, 三娘子初时也是在场的。待三娘子走后, 张公向家兄提出亲事……】 “亲事?谁与谁的?”张若菡笑容淡去,垂下眼眸, 似是故意如此问。 【自然是三娘子与家兄的,张公非常喜爱家兄,希望能促成家兄与张三娘子的姻缘。家兄实在推辞不过, 暂时应下。之后,他便是要来寻张三娘子谈此事。家兄的意思是,望张三娘子勿要误会,他对张三娘子绝无非分之想。若是以后张公来寻娘子谈及此事, 也好让三娘子事先有一个心理准备。】 张若菡的笑容再次扬起,道: “若菡明白了,难为二郎跑一趟告知我,是若菡的过错。” 【三娘子说得哪里话,三娘子既然已经与家兄结为金兰兄妹,又年长于我,自然也是我的阿姊。我是不愿看到张三娘子误会家兄的。】 “其实,若二郎不跑这一趟,若菡也不会误会。我明白大郎心思,他怎会想要娶我。若菡年纪大了,早过了适婚年龄。我这性子,怕是也没有男子会喜欢。”张若菡此话说得颇有些落寞,但是语气却依旧的出尘淡泊。 沈缙却流汗了,如此,莲婢姐姐莫不是误会到另外一个方面去了,她家阿姊可从未嫌弃过莲婢姐姐啊,哪怕是成了沈绥,也绝对不会想让沈绥这个角色也被误会不愿娶莲婢姐姐。可这该如何解释,难道说“家兄其实是非常喜爱张三娘子,非常想娶张三娘子的”?那她今天为何还要跑这一趟,还不如不解释,直接让莲婢姐姐误会就好。 【三娘子千万莫要这般想,以三娘子的貌才品德,只有三娘子不愿嫁,哪有男子不愿娶的道理?】沈缙斟酌了一下,这般说道。 却不曾想,张若菡那双冰寒清眸忽而看进沈缙眸中,道:“二郎,可愿娶?” 【这……】沈缙算是被彻底将了一军,结舌半晌,才缓缓道,【三娘子莫要戏弄我,缙一个残废多年的人,早已无法娶妻,即便娶了,也是耽误那女子的一生。】 “何谈耽误,若那女子真心中意于你,无论有多少重艰难险阻,一世相伴而行、不离不弃都是最佳的选择,她定不会后悔。” 沈缙蹙起眉头,总觉得张若菡话语中有另外一层深意。这话不像是对她说的,倒像是要她转述给某个人。 沈缙总觉得继续待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妙,她便笑道: 【多谢张三娘子宽慰,缙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张若菡倾身,将手炉放在了案上,发出啪嗒一声。 “且慢。”不等张若菡开口,一直沉默不语的千鹤忽而说道。一边说着,她一边从袖袋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递向沈缙所在的方向,道: “这是我方才下船时,从一个货商手中买来的。上好的雨花茶,今春才从润州采摘而来,送给大郎二郎品尝。” 沈缙眉头一皱,随即扬起笑容,示意蓝鸲接过茶包,道一声: 【多谢千鹤好意。】 沈缙离开了张若菡的房间。千鹤幽幽道: “三娘,您这么做,奴儿担心会出岔子。” “不必担心,我明白猜测终究只能是猜测,我是没有办法让沈绥主动承认的。要想让事情有所进展,我必须将突破口放在沈缙身上。既然他主动找上门来,也是大好的机会,试探试探他,他或许比沈绥更加好突破。” “三娘,这次的消息虽然很大程度上揭示了沈氏兄弟与千羽门之间的关系,但依旧不能说与当年的赤糸相等了。您到底是否已经确认了沈绥沈缙的身份,我们这么做,会不会对自身不利?”千鹤再三确认。 “又能有如何不利。当年的事,若沈绥沈缙是知情人,自不会捅出去。若他们不知情,更不会理解我让你送茶的深意,以及那句话的意思。”她端起案上茶盏,抿了一口温白的清水,道: “千鹤,这一次你那位江湖友人送来的消息非常及时有用,你要与她保持联系,我想或许不久,我们就能知道更多的东西了。” “是,三娘,奴儿明白了。” 张若菡究竟让千鹤查到了些什么,沈缙是不清楚的。此刻她在自己房内,面前是摊开的茶包,其内还附着一张纸,上面简短地写了两句似诗非诗的句子:润州江宁雨花针,金陵紫金台城客。莫道六朝烟雨寞,总有离人入梦来。 她将这张纸放在了案上,单手曲指,缓缓敲击着案面,秀眉紧锁。 蓝鸲担忧地问她: “二郎,这句诗,不妙啊。咱们门主不是在江湖上有个外号,就叫‘台城客’吗?这张三娘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千羽门门主极其神秘,无人知晓其真面目。因着千羽门消息极其发达,一些江湖中人不敢随意明指千羽门门主,就用了一个“台城客”的名号代指她。皆因千羽门曾主动放出消息,门主乃是台城旧人。江湖中人一联想润州沈氏长凤堂,便都自以为理解了个中关系。 【忽陀呢?】她没有回答蓝鸲,而是问道。 “下船采办去了。”蓝鸲道。 【磨墨铺纸,我要立刻写信。】 “喏!” *** 此时此刻的沈绥,正趴在右舷栏杆之上,向下张望: “周大郎,这舢板是哪里坏了?” “就是船底有一块木板坏了,怎么修都修不好,总是进水。”周大郎回答。 “能把那舢板拉上来我看看吗?”沈绥道。 “这……会不会拉不动啊,我那三弟和他儿子,都是一身的蛮力,我力气不如他们,这也不好劳烦诸位,我自己一人拉不上来啊。”周大郎显得很为难。 “让你拉上来就拉上来,哪来的那么多废话。”替他翻译的那个府兵呵斥道,“我来帮你,我们俩把舢板拉上来。” 沈绥好脾气地道:“行了行了,既然周大郎这么为难,那我就下去看看,不必拉上来了。”说着,她就忽的翻身一跃,返身扒住拉杆,双足蹬住船外板,竟是挂在了船舷边上。 张说吓了一跳,连道: “伯昭,你这是做什么,快上来,太危险了。” 裴耀卿也十分紧张,连道:“伯昭兄弟,别逞能。” 只有刘玉成神情淡定,笑道: “他哪里是逞能,这对他来说小菜一碟。他还徒手攀过大雁塔呢,二位不必太担心了。” 沈绥微微一笑,松开手,身子向下坠,眼瞧着就要彻底掉下去了,却忽的见她扒住了下一层船舱的舷窗边缘,再次稳稳定住。接着她矫健地向侧方一跃,便抓住了悬挂舢板的绳索,身子一荡便来到舢板之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众人是目瞪口呆。 张说赞道:“好身手!”心中不禁对沈绥更为欣赏喜爱。 沈绥没有很在意上方对她的赞赏夸奖,她的注意力被舢板上某处修补的痕迹所吸引。仔细观察后,她发现破洞很新,确实是近期破损修补的,与周大郎的话似乎并无出处。 不过她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舢板的底部,底部潮湿,有着大片尚未干涸的水痕,还带着江中的泥沙,证明这艘舢板近期下过水。她仰头问上面的那位充当翻译的府兵: “王伍长,案发后这几日,这秭归港天气如何啊?” “阴雨天,就没见天气放晴过。”王姓府兵向下喊道。 沈绥皱着眉,按照自己的经验估算着,阴雨天,江边又潮湿。这舢板的潮湿程度,恐怕时间要往前推个十几二十天左右。 十几二十天……那不就是案发时吗? 沈绥蹙起了眉头。接着她又在舢板上仔仔细细搜寻了一番,没有什么特别的收获,便爬回了甲板上去。 “周大郎,这舢板,是什么时候坏的?” “大半个月前,就是出事的前两天,漏水了,我们就一直在修。” “坏了之后下过水吗?” “没有,坏了如何下水,那不得沉了嘛,呵呵呵……”周大郎憨厚地笑道。 沈绥也笑笑,道: “我想去厨房看看。” 张说、裴耀卿、刘玉成点头表示同意跟随。 “好,我带几位去。”周大郎殷勤地说道,然后在前领路。 在路过桅杆旁时,沈绥指着其上拉帆用的彩绳,忽的问道: “周大,为何你家的船,用的是彩绳?” 周大郎顿了一下,似是在回忆,片刻才笑着答道: “之前有位客人说用彩绳好看,我就换了,现在看看,挺特殊的,还能吸引来往客官的注意呢。” “哦?”沈绥笑了,“教你用彩绳的人,定是个聪明人。” 周大郎又一次憨厚地笑了。 厨房在船尾最底层,很靠近船舵的位置。厨房的面积倒是挺宽敞,竟是快要赶上周家一家七口的卧室了。两个灶眼,用泥封着厚厚的一层,以防走水。生火后,烟气通过竹管排到船外。竹管与灶头接口的那一段同样封着泥,防火,已经烧得漆黑。 干柴堆满了整面墙,灶旁放着一张简易的高脚桌,上面堆满了食材、砧板、刀、碗盘等什物。 就在大桌旁,立着三个面相朴素,很不起眼的村妇,哪怕是年纪最小的周三的女儿,看起来也是一脸风霜,丝毫没有豆蔻年华的女子应有的娇俏美丽。见几位大官来了,尤其是其中还有一位银面覆面的神秘郎官,看着十分的威风凛凛,三个女人吓得头都不敢抬起来,更是话也不敢说,所有的问题,都要周大郎来代替回答。 沈绥不耐烦了,抬手制止周大郎,道: “你不要说话,我不是问你。周大他家的,我现在问你话,你不必紧张,把你知道的与我说就行。我再问一遍,案发当时,你们确实在厨房之中吗?” 周大的妻子郑氏嗫嚅了片刻,看了看丈夫的眼色,才唯唯诺诺地开口道: “当时,我们几个确实在厨房里,从申初时分进了厨房,就没再出去过,一直忙着给两位大官做吃食。” “你所说的‘我们几个’,是指谁?”沈绥确认道。 “我、我三弟妹、我侄女阿梅。” 沈绥问周三郎的妻子冯氏和周三的女儿阿梅,她们是否确实如郑氏所说的那般,一直待在厨房中。 冯氏和阿梅都表示确实如此。 沈绥没有再问。她开始观察起厨房,这厨房相当普通,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一个吊篮,可以直通上层,上面有转轮,好似井上的滑轮一般。吊篮还挺大的,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完全可以坐入其内。 “这是做什么用的?” “上菜用的,下面做好的菜,直接送上去,就不必端上端下了。”周大再次抢着回答道。 沈绥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赞一句:“聪明。” 周大郎第三次憨厚地笑了。 沈绥最后检查了一下角落里堆在一起的酒坛和洗碗盘用的盆,先是指着酒坛问张说: “你们没喝这船上的酒?” 张说摇了摇头:“我们喝的是自己带的酒。” 沈绥又问周大: “你们洗东西的用水,是直接从江中打上来的?” “一般不会,江水浑浊,有很多泥沙,实在要用,我们也会用纱布过滤后再用。厨房外有好几口大缸,一般我们都会在码头汲满水,到下一个码头再补充。实在不够用了,才会从江中打水过滤后再用。”周大解释道。 沈绥问得问题极其琐碎寻常,貌似没有一件是与案情直接相关的,问得刘玉成和裴耀卿越来越糊涂了。张说眼睛却愈发明亮起来,他似乎跟上了沈绥的思路。 当沈绥结束第一轮调查,众人到船中的会客厅里之后,关上门来,沈绥转身,忽的严肃对众人道: “柳刺史,你得安排一下,我需要单独审讯周家的所有人。诸位,沈某有理由认为,这周氏船家一家人……有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大家讨论剧情,多多发评论啊。 PS:昨天那一章,有个点忘记说了。唐代一尺大约是三十厘米。朱元茂身高六尺多,就是一米八多。沈绥的身高,大约在172-175之间。 第50章 “伯昭兄弟, 你这话从何说起啊?”柳直疑惑问道。 沈绥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待所有人都落座, 她站在众人席间, 开始陈述自己第一次调查后的发现。 “我方才调查了一遍这艘船,发现了三个疑点。我现在逐一说明, 最后阐述一下我的看法, 还请诸位替我参考。” 众人点头。 “首先第一个疑点,桅杆上的彩绳。那绳簇新,看起来就像是最近这几日才刚刚换的。我询问过张公和负责看守此船的府兵,得知, 张公他们上船之时,这船上的帆绳就是这种麻花彩绳,五种颜色,青、赤、黄、白、黑相间。而在此船停泊于秭归港这段时日里, 府兵日夜看守, 并未见到周家有谁来更换过彩绳。也就是说,这彩绳, 最早也应当是在张公与朱大都督上船前不久刚刚更换的。根据周大郎自己的说法,这是有某个客官向他提建议,说是换成彩绳好看。但是据我所知, 周家船是接到了大都督府的委托,沿江而上,到益州去接大都督朱元茂归江陵的。周家船接到委托的时间是正月初三,那时他们的船就停靠在秭归港中, 且那个时候,他们的帆绳还是旧的粗麻绳,尚未更换,这一点,附近的船家都有记忆。从正月初三到正月十三,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十日,很紧张,沿途几乎没有时间停靠码头,需要连夜行江。沿江而上与顺流而下,完全是两种情况。 那么,这个所谓的客官是从何而来?沿途他们还载了其他客人吗?彩绳又是从何而来?为何他们在这样紧张的时间里,还有时间玩这些花样,这些都十分可疑。” “莫不是……那原来的粗麻绳,被拿去作了他用?”裴耀卿提道。 “很有可能。”柳直点头。 “等等,那彩绳,好像是端午之时,奉节那里的习俗。所有船家,都要在自己的船上缠绕上彩绳、彩条等装饰物,在江面上赛龙舟,撒米入江,以祭奠屈大夫。”奉节县令孙斐忽的说道。 “你怎么早不说?”荆南节度府司马江腾埋怨道。 “我……我这也是听伯昭兄弟一直强调彩绳,才想起来……”孙斐苦笑道。 “那彩绳有什么讲究吗?”荆州大都督府长史郝冶问道。 “据说是为了驱邪鬼、避瘟疫。此外,夔州一带还有江葬的习俗,送尸的船上,也会绑上这种五彩绳。”孙斐道。 在座官员听到此处,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特别是张说,只觉得自己仿佛从鬼门关绕了一道,坐了一艘鬼船。 “周大郎一家确实是夔州人吗?”沈绥再次确认道。 “是,就是夔州奉节人。”孙斐笃定道。 “伯昭兄弟,张公,我们还是下了船再谈罢,这艘船,总让我有种毛骨悚然之感。”李仲远面色不大好看。 其余人听他这么一说,脸色也都古怪起来。 沈绥善解人意,便道: “我没有意见,诸位前辈请便。” 张说心里也不舒服了,点头表示同意。于是诸位官员出了客厅,一齐下了船。外面候着的周大郎、王姓府兵,见诸位官员这么快就出来了,正疑惑间,就见归州长史庆西原沉着一张脸,对王姓府兵道: “王伍长,某与诸位官郎要去其他地方调查,你带人继续好好看守这艘船,不得出差错,明白吗?”说罢,瞧也不瞧一旁的周大郎一眼,脚步匆匆下了船,去追走在前面的诸人。 王伍长一头雾水,而他身旁的周大郎则垂着脑袋,好似睡着了。 众人商议着先回官船之上,今夜若是不行,就先宿在船上,明日再返航。议定后,在回官船的路上,沈绥继续讲述她的推测。 “这第二个疑点,就是周家船右舷挂着的那艘舢板。舢板底部的破洞不是很自然,我能看出人工凿穿的痕迹。此外,在船头船尾之上,都有绳索的磨痕。当然,那艘舢板本就是被绳索拴住一头一尾,挂在船舷边的。但是,那磨痕有些不寻常,在旧有的痕迹之上,又多出了几道新的、更深的磨痕,分明是最近留下的。此外,舢板底部潮湿的水痕也很可疑,应该能证明,这艘舢板,十几二十天前,曾下过水。舢板内部的干燥程度很高,这说明没有进水的痕迹。即便也有些潮湿,也只是这些天绵绵细雨所致,并非大面积进水所致。但是周大郎说,这舢板是在某次下水的途中发现了破洞,如果是这样,那么内部必定会大面积渗水,可是我看不到。这说明,他的话不可信。 那么,这艘舢板,因何原因,在案发当时下水,又因何原因,之后被故意凿穿,制造出修补的假象,就不得而知了。但这足以说明,周家人利用这艘舢板,在当时做了些什么事,之后,他们想要以此掩盖行迹。” 沈绥的叙述,已经为诸位官员打开了思路,现在没有一个人不认为周大郎一家万分可疑。奉节县令孙斐义愤填膺,怒斥道: “这帮刁民,竟然如此狡猾,欺骗朝廷和官府,还胆敢暗害一位地方二品大员。简直罪不可恕!” “唉,孙县令息怒,这些都只是我的间接猜测,并不是可以直接定罪的证据。现在莫要冲动,让府兵看守住那艘船,不要让那周家一家人离开船上。”沈绥劝说道。 “我明白,我已经吩咐过王伍长了。” 沈绥点头。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官船的甲板之上,众人围在一起,沈绥继续道:“最后第三点疑点,就是周家几个人的古怪态度了。最开始下到最底层船舱的寝室中,只有几个周家男人在里面,周大、周三、周大的儿子周茂和周进、周三的儿子周钟。除了周大之外,其余几个男人全都沉默寡言,面上木讷非常,眼神浑浊,看起来半死不活的。而周大,外表憨厚,实则十分机敏狡诈,很是滑头。周家的女人们都在厨房内,不敢说话,说话要看周大郎的眼色。我现在极度怀疑,周大郎控制了一家人,施行了这一次犯罪。几个男人为他卖力气,朱大都督早就遭遇不测,这几个男人可能尚未从亲手谋害朝廷二品大员的冲击中缓过神来。” “啪”,张说一掌拍在了船栏之上,怒不可遏。今次的遭遇,让他极度惊怒,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的刁民,真是让人生畏! “总之,我会再继续查找线索。现在主要的方向是找到朱大都督的下落,很多证据都在朱大都督的身上,一旦找到他,这案子就离侦破不远了。此外我要提醒诸位一点,朱大都督很有可能不是落入江中,打捞的工作可以暂停了,我们还是在沿江两岸附近的村落中多察访打听一下,或许会有新的线索。” “伯昭兄弟的意思是……朱大都督被送上岸了?”柳直问。 “对,而且很有可能已经遭遇不测。”沈绥道。 “这……这是怎么来的,张公,朱大都督失踪后,你们这一路行来不是就没有停靠过码头吗?这沿江两岸都是高耸的峭壁,朱大都督是怎么被送上岸去的?” 沈绥笑了,道: “柳刺史,您要相信老百姓劳作中积累的智慧。我在周家船的厨房中看到了滑轮和吊篮,是用来上菜的。那么,您觉得舢板和滑轮的组合怎么样?是不是能将一个大活人送到悬崖上?” 柳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银面郎君,说不出话来。 “还有悬棺,被刘员外郎嫌弃的悬棺,很有可能会成为他们利用的垫脚工具。”沈绥说这话时,很是调侃地看了刘玉成一眼,让刘玉成老脸一红。 为了转移视线,刘玉成问道:“他们是将朱大都督的遗体藏在悬棺中了吗?” 沈绥摇头:“沈某认为不是。僰人的虔诚以及对祖宗的信仰,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我觉得,他们不会将尸体藏在悬棺中,启棺藏尸,这是极度玷污祖先的事情。我之前一再确认周家人是不是土生土长的夔州本地人,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尸体,很有可能是被拉到某个地方献祭了。朱大都督的事,与他表姑父一家满门被灭,脱不开干系。” 裴耀卿拉住沈绥的手,激动道: “伯昭兄啊伯昭兄,你怎么就这么聪慧呢!” 诸位官员经过沈绥的开导,一个个都兴奋起来,柳直领着地方官们安排此后的调查事宜去了,裴耀卿和刘玉成也迫不及待地跟去做指挥,这一趟出来,他们总得为自己捞一点功劳,不能什么事都让沈绥做了。 张说有些疲累了,沈绥扶着他入船舱,回了房门口,张说摆摆手道: “我老了,不中用了。” “张公这是说得哪里话,您正是风华绝佳之时。” “呵呵呵,伯昭,你可莫要说这些违心之言。今日你真的是让我大开眼界啊,我为官这许多载,也未曾见到过像你这般敏锐多智之人。你瞧瞧,困住我等大半个月的案子,你刚来,就看出了各种破绽。” 沈绥面具下的脸庞有些泛红,谦虚道: “张公折煞我了,眼下也都只是些猜测,并非实证。绥,也可能想错的。” “就算错,也是大差不离,你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张说笑道。 不过,就在他迈步进房,沈绥刚准备离开时。张说冷不丁道: “不过伯昭啊,我还有一事不明。假设,周大郎一家将元茂尸身送上了悬崖。那么,他们就必定要停船,放下舢板,将人送到崖壁边,崖上还得有人接应,否则是没有办法将一个大活人运上几十米高的悬崖的。我说的对吧。” 沈绥回身,点头,面具下的眉头蹙了起来。 “这一过程,我估计,时间不会短,没有个一二时辰,是完不成的,对吧。” “一二时辰算是保守估计了,我猜或许三个时辰都不为过,而且,崖上到底是谁在接应他们,还是他们自己人爬上崖壁,这些都不得而知。若是后者,时间更长。这个时间,在寻到尸体之前,我都无法肯定。” “不论怎么说,这个时间都不会短。但是伯昭啊,你别忘了,我中途醒过来一次。那个时候是黎明,船已经过了奉节,在巫峡中段。我又睡了一个时辰不到,就被吵醒,那个时候已经是靠近秭归港了。伯昭,这中间的时间不对啊。如果船只真的在江中某一段耽误一二时辰的时间,我们是没有那么快抵达秭归港的。” 沈绥站在原地,愣住了,清澈的眼眸中,第一次升起了困惑。 不对……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沈绥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房内,张说的话就好似回音一般,不停地在她脑海中回荡。 时间不对…… 不可能那么快…… 到底哪里出错了? “门主……门主!”蓝鸲的声音由远及近。 “啊?”沈绥忽然反应过来,看向蓝鸲。 “门主,您没事吧。” “没事,怎么了?” “您午食都没用,二郎为您准备了晚食,您用一点吧。” “哦,好。”沈绥醒了醒神,坐在了沈缙对面,拾起木箸,开始心不在焉地用食。 【阿姊,今日我替你去寻了莲婢姐姐。】沈缙看着坐在对面的姐姐,说道。 “哦?她怎么说?”听到莲婢的名字,沈绥总算打起了精神。 【她倒不像是怪罪你的模样。但是阿姊,我怀疑莲婢姐姐可能已经知道我们俩是千羽门的领导者了。你看看这茶包,还有这张纸条。】沈缙将那包雨花茶,还有那写有“台城客”的纸条递给沈绥看,沈绥眉头蹙得更紧了。 “先小心行事吧,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若莲婢不主动问起,我们就不说。若她问起,能编理由就蒙骗过去,先拖着。忽陀那边,已经去查千鹤的问题了,相信不久就有回音。还有锦囊的事,消息也该来了。”沈绥道。 【好,我听你的阿姊。】沈缙点头。 当晚,一行人宿在官船之上。用罢晚食,沈绥很早就洗漱,躺在榻上。可就是久久不成眠,脑子里回转着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使她有些头晕脑胀。 迷迷糊糊到半夜,房门忽的被猛烈敲响了,沈绥悚然惊醒,从床上腾地跳了下来,来到门口,压低声音问道: “谁?” “是我,源千鹤!” “怎么了?”沈绥心中大感不妙,立刻拉开了房门。 门外,黑布蒙眼的盲女第一次显现出满脸的惶急:“沈大郎,不好了,我家三娘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章有疏漏,沈绥戴着面具的事被我给忘记了,关于这一点,第48、49章我都做了一小部分的补充修改,不影响剧情,想看的可以回头去看看。 三娘啊三娘,到底还是出事了。 第51章 “……”听到源千鹤的话, 沈绥的第一反应是惊疑。很短的时间里,她确认了一遍: “莲婢不见了?” “对!”千鹤很急迫地点头。 沈绥深吸了一口气, 道: “怎么不见了, 为什么不见了,你把前因后果说清楚。”说这话时, 她已经动作迅速地开始穿衣。 沈绥的声音很沉着冷静, 让千鹤也镇定了许多。她听到动静,知道沈绥在穿衣,便立刻解释道:“我宿在最接近船舱出口的房内,隔壁就是三娘与无涯的房间。就在刚刚, 听到隔壁房门打开的声响,我走到房门口,打开房门询问三娘。三娘说她睡不着,想去甲板上吹吹风, 让我不必跟着她, 她一会儿就回来。我于是便没有跟上去。但是我也一直没有睡,就在自己房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 大约一盏茶不到的时间, 我忽的听到水浪‘哗啦’一声,很响。我觉得不对劲,立刻出了房间, 到了甲板上。我呼喊三娘,三娘不应我。我就知道坏事了,我沿着栏杆摸了一圈,摸到了一处满是水渍的地方, 一路从栏杆延伸到甲板地面上。我沿着这水渍一直摸,最后在地上摸到了这件三娘的裘氅。” 千鹤抬起了自己的左臂,她的小臂上了挂着一件素白的毛领裘氅,正是张若菡平素经常穿的那件。 沈绥的唇紧紧抿成了一道直线。在千鹤叙述的过程中,她已经套上外袍,系好衣带,扣上蹀躞腰带,套上靴子,幞头也来不及戴,好在她睡觉时没有散发,发髻还是好好束着的。她迅速抓起放在床头的自己的刀,一把扯下刀上的裹布,露出雪白的刀身。然后一个箭步,就跨到门口,抓住千鹤的手臂道: “立刻带我去现场!” 说是千鹤带沈绥去现场,但实际上,沈绥却大步走在前面,后面的千鹤几乎要跟不上。 “无涯呢?她在干什么?”沈绥的语气中似乎透着责备。 “我已经叫她起来了,现在无涯就在甲板上看着。” “其余人通知了吗?” “还没来得及,我们俩发现情况不对劲,第一个就来通知大郎。” 说话间,沈绥已经健步如飞地来到了甲板上。夜风有些寒凉刺骨,就像她此刻的心,冰凉无温度。她从船舱入口处取下灯笼,立刻冲着黑暗中站立在那个人影走去。 “无涯!”她喊道。 远处的无涯听到了沈绥的声音,立刻回过身来,声音里已经急得带上了哭腔: “沈大郎……大郎,三娘……三娘不见了……” “我知道!你镇定点!”沈绥道,“你站在这里这么久,有看到什么吗?” “我……我看不清,天太黑了,江面上什么也看不到。” “那你就没听到什么动静?” 无涯摇头,千鹤却道: “我当时赶到甲板上时,隐约听到远处水里有桨声,是那个方向。”千鹤抬起了手指,沈绥看到,她指的是西方,是大江上游的方向。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无涯,现在立刻去把船上所有人叫醒,特别是几个这一带的地方官,让他们立刻组织兵力展开救援!” 无涯瑟瑟发抖,面色苍白如纸,一时之间竟仿佛没听到沈绥的话,只是愣在原地。 “还不快去!”沈绥怒道。 无涯悚然间连忙点头,匆忙下了船舱。 “千鹤,你也去,找忽陀蓝鸲,让他们去看看周大郎那艘船是不是出事了。”沈绥说着,已经蹲下身,举着灯笼查看甲板上的水渍。 “我明白。” 千鹤迅速返身离去,甲板上只剩下沈绥一人。 借着灯笼的光芒,她能看到,有人淌水、从船侧爬上甲板的痕迹,接着,那人撤退的方向,有重叠的脚印。是绣鞋踩在湿漉漉的大脚印上的痕迹。撤退的方向是往船头,一直消失在了栏杆处。沈绥看到,栏杆下有一颗冒出来的钉子,勾着一块粗麻布,还染着几丝血。就在这段栏杆下的甲板,脚印杂乱,分明在此处有过一番挣扎搏斗。 一副歹徒挟持张若菡,带着她一起翻过栏杆落入水中,裹挟她上船远遁的画面,已经展现在了她的面前。冥夜之中,仿佛有一只恐怖的大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咽喉。她几乎要喘不上气来,脑子里一阵一阵的嗡鸣。腿一软,她扶着栏杆矮下身子,一时气短心慌抑制不住。 她握刀的左手在颤抖,她捏紧了刀身,以抑制颤抖。随即,无名的邪火从心底熊熊燃烧而起,她缓缓扶着刀站起身来。 丢掉灯笼,她返身入了船舱。船舱中已经灯火大亮,在无涯几乎歇斯底里的吵闹中,所有人都醒来了,很多人衣衫不整,正迷迷糊糊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沈绥就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狂风一般,提着刀从走道中大步跑过。张说、裴耀卿、刘玉成当时正开了门,一眼就看到沈绥从自己身前跑过,那一双向来的温润深沉的黑眸此刻已经鲜红似要滴血,周身的杀意狂烈乱窜,吓得他们呆然站立在原地,竟忘了呼吸。 眨眼间,沈绥就不见了。 “伯昭!你去哪儿!” 张说的呼喊显然是迟了,沈绥分明已经出了官船,一路“咚咚咚”跑过年久失修的栈道,向着远处码头的官家马厩跑去。 马厩的方向,也正好是周家船的方向。夜幕之中,沈绥凝神远望,隐约能看到栈道那一头,三个提着灯笼的人影快速从周家船下来,正往回跑,与她恰好相对而来。沈绥看得很清楚,正是忽陀、蓝鸲和源千鹤。 “大郎!”黑暗中,忽陀第一个认出了沈绥。 “情况如何?”沈绥大声问,一边问,一边已经跑到了近前,住了脚步。 “真的出事了,看守周家船的几个府兵都被砍成了重伤,生死不知,明显是从背后偷袭的。舢板不见了,周家人也都不见了。”忽陀气喘,语速匆匆,蓝鸲也面色苍白。虽然入了千羽门后,她也算见多识广,但是方才在周家船上看到的情景,依旧是让她心中悸然。太惨了,入眼全是血,那些府兵都被准确地挑了脖子,血流如注,如捕捞上船的鱼一般,在甲板上不住地抽搐。 “这帮刁民!太大胆了!”蓝鸲怒道。 “他们可不只是一般的刁民。”沈绥意有所指,话语中透着一股寒凉杀气。 “大郎,现在怎么办?”忽陀请示道。 沈绥思索了片刻,道: “蓝鸲,你立刻回去,守着二郎。记住,找到奉节县令孙斐,让他立刻将所有关于周家一家的情报抄一份,然后迅速用夜鸮报给我。这个给你,你吹,它会记住声音。”她从自己的蹀躞带上挂着的皮囊中,取出了一个小哨子,递给了蓝鸲。 蓝鸲接过哨子,郑重点头,然后就往官船跑去。 沈绥吩咐蓝鸲的话,让千鹤蹙起了眉。但是现在也不是在意这些事情的时候,沈绥的下一个指令马上就来了: “忽陀,千鹤,你们跟我走,现在上马,我们走陆路去追!” “喏!”忽陀大声道,千鹤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沈绥带着两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马厩,一人挑了一匹快马,上了马就迅速打马去追。马儿跑过岸旁滩涂地,进入了沿江道,初时林木并不稠密,还能看到左手侧的大江在夜幕中奔流,江流映射着星点波光。但随着道路逐渐向北方延伸,距离江岸越来越远,逐渐看不到江流,只隐约能听见江涛声,闻到水腥气。 今夜星月稀疏,两侧是越发密密匝匝的林木,好似地底长出的魔爪,耸然内曲,向他们抓来。暗夜如墨,漆漆黧黧,马蹄前不足七尺外的道路就已看不清。三人三马,没有任何的照明灯火。沈绥却不管不顾地疯狂纵马向前赶,马儿在她的催促下越跑越快,好似根本不在乎夜幕的阻碍。忽陀和驰马在侧的千鹤几乎要赶不上她。忽陀只能隐约看到前方她被大风撩起的淡青衣袍和手中那把雪白的刀,凭借她呼呵的声音与马蹄声紧紧跟随。 忽陀追随沈绥这么多年,也曾出生入死、经历过诸般危险,但今夜是第一次觉得心中有些发慌。好似,前方的那人,就要这般消失在夜幕之中,他再也跟不上,抓不住,她就要这般狂怒失控地奔入末路,被无尽黑夜吞没。 他不知道这莫名的心绪是从何而来,这让他失声喊了出来: “大郎!我们去哪儿?这样会跟丢的!” “沿着这条路,不会错!”好在,前方立刻传来了沈绥很镇定的声音,“跟着江水声走,我大概知道周家人要去哪里!” 她话音落下没多久,前方就响起了独特的哨声。忽陀知道,这是夜鸮专用的哨子,哨声能够引导很远之外的夜鸮的方向,使夜鸮能准确地找到他们。沈绥这么做,就是随时准备着接蓝鸲那里发来的情报。果不其然,此后每隔一小段时间,沈绥就会吹一次哨。 千鹤一直默默的跟随着沈绥、忽陀主仆俩,对他们所有的动作,没有发表任何的言论。 也不知跑出去多远,中途甚至不走正常的道,专挑丛林中的近路,沿江急奔,枝桠,将忽陀的脸都划出了一道血痕。忽陀觉得这一场夜奔,极其的漫长,估计能有两个时辰还多,待到马儿已经汗出如浆,跑不动了,沈绥终于降下了马速。她道: “不必再快马加鞭了,虽然今夜刮西风,扬帆上游有助船速,但周家人行船的速度依旧没有那么快,我们或许已经反超了。现在,等夜鸮的消息。” 沈绥开始反复地、长时间地吹哨,又前行了不到两里路,她终于彻底勒缰,停下了马。 “就在这里等罢,我估摸着消息快来了。” “咱们这是在哪儿?”千鹤问,她本就看不见,黑夜与白日并无区别。但是平白跟随沈绥策马而出如此远的距离,她心中还是有些不安的。 沈绥回答道:“以我们的马速,我计算我们已经沿江往西走了三百多里路,跑了两个时辰多,天就快亮了。现在我们应当是在奉节县西,我猜测他们的舢板应该就在这附近停留。”【注】 “这是为何?”忽陀有些气喘地问道,骑马绝对不是一件轻松事,长途奔袭这么长时间,不止马累,人也很累。 “因为这里是他们的家乡。” “您是怎么知道的?”千鹤问。 “我们乘船沿江而下时,我注意到,奉节县这一段的沿江山岩,悬棺非常密集,说明此地有着非常传统的悬棺葬俗。而此地,又恰巧很有可能是朱大都督出事的地方,因为根据张公所说,他在醉倒睡着之前,他们尚未抵达奉节,这说明当时船的位置极有可能在奉节以西的江面上。” “为什么一定是在奉节西呢?如果在张公睡着的这段时间里,船行过奉节港,在奉节东面江段的悬棺崖壁下停驻,又当如何呢?而且,为何非得要有悬棺?”千鹤不是很理解。 沈绥叹了口气,简单解释道:“这是我这一路行来的临时推测,暂时还无证据证明,但我觉得这是唯一可行的解释。张公说过,他们只喝了自己带来的酒,那不是烈酒,不至于让酒量很好的朱大都督和张公没有饮下几杯就醉倒了。说明,其内应当被下了药,张公和朱大都督被同时迷晕了。 你们要注意,在这个时候,朱大都督和张公的身份同时发生了改变。朱大都督沦为了无法反抗的受害者,而张公,则成为了给周大郎一家脱罪的证人。为了让张公的作证更为有力,周家一家做了一个十分精巧的时间陷阱,以改变张公对整个行船过程的记忆。” “时间陷阱?”忽陀也迷糊了。 “对,张公说,他睡着时,是黄昏,这个时间点是不会错的,因为在此之前,他都处在清醒的状态。但是他说他再次醒来,是在第二日黎明,这个时间点就有问题了,因为他当时精神状态很迷糊,他手边没有漏壶,天空又非常阴沉,看不见日头,不能分辨黎明与黄昏,他得知时间点的唯一途径,是周家人。而这个时间点,就变得极其的不可信。 周家人告诉他时间已经是第二日黎明,可如果那依旧是前一日的黄昏呢?他以为他睡了一夜,可如果他只睡了一盏茶的时间呢?人,唯一不能准确感知时间的状态,就是在睡眠之中。假使,他们迷晕了张公,带走朱大都督后,又在很短的时间内,再度以某种方式唤醒了张公,告诉他,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夜。你们觉得,换作是你们,你们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吗?” 忽陀与千鹤悚然一惊,又恍然大悟。 “周家人很有可能误导了张公,此后张公又睡去,再次陷入混沌,时间再次不明晰起来。在此期间,船行了多久,行了多远的距离,他也不知。这其中很有可能出现了一个时间陷阱,抹平了他们将朱大都督的尸首运上崖壁所耽误的时间。如此,便可制造朱大都督失踪时,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并使得人们毫无怀疑地以为,朱大都督是酒后失足落水了。” 千鹤惊叹:“几个船夫,如何能有这般的智慧!” “我猜测,他们并非是一般的船夫,特别是周大,他很有可能从前曾入过行伍,而且当过斥候,他有不弱的身手和侦察本领。并且,我总有一种感觉,他们的犯案,是有人在背后指点的。” “您为何会这般想?”忽陀问。 “因为现在他们表现出了与此案缜密圈套所不符合的慌乱与狗急跳墙。我在周家船上搜查时的表现,极大地刺激到了周大郎,才促使他犯下今夜绑架莲婢为人质,全家逃遁的事。如果他对自己想出的这个圈套有信心,他就该明白,我其实没有办法定他们的罪。可他们偏偏对这个圈套很没有信心,我稍稍一刺激,他们就立刻觉得自己暴露了。我总觉得,这不像是他们想出来的圈套,而是有人在背后教的。” 就在她说完此话后,天空中响起了一声鸮鸣,沈绥立刻举起哨子吹响,不多久,一头漆黑的大鸟,从天而降,一双铜铃大的圆眼睛在夜幕中闪烁着骇人的光亮。沈绥抬起胳膊,夜鸮准确地落在了她的手臂上,沈绥迅速取下了夜鸮脚上的信筒。 看完信后,她蹙起眉来,思考了片刻,再度策马,道: “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知道大家久等了。 【注】三百里=150公里,汗血宝马最快冲刺时速为60公里,如果以此速跑完全程,只需两个半小时,沈绥三人快马跑了四个半小时,算是比较合理的时间了,相当于一般300里加急公文的速度。PS:最快的加急公文,日行600里,也就是10—12个小时跑300公里。 PS:先发上来,稍晚修改捉虫。 第52章 张若菡觉得, 自己可能预感到了今夜会发生些什么,否则她又怎么会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呢?虽然自从慈恩案后, 她就很难保持心如止水的状态, 也再难获得一个完整的觉了。 但她并没有想到,她所预感的事情, 是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 她后悔了, 即便睡不着,她也当呆在屋内,哪怕真的很想去外面透透气,也当让无涯和千鹤陪着, 但是偏偏中了邪一般,她独自一人披了衣,上了甲板。 夜里的江风刀刮也似,割破厚厚衣物的阻隔, 轻而易举地侵入肌骨。冥冥夜天, 幽幽厚土,淼淼大江从西贯东, 涛声彻夜,规律地反复响起,好似天地间的脉搏。这一切, 使得她忽的觉得自己渺小不堪,与蝼蚁无异。 而当一只裹着涂抹药粉的粗布条的大手捂住她的口鼻时,她真的变作了任人宰割的蝼蚁,她无力挣扎, 无力反抗,气力从身体中迅速溜走,意识也逐渐迷糊。鼻间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奇香,使得她头脑瞬间好似灌入了水银般,沉重起来。 谁对她动手?为何要迷晕她?他们要带自己去哪里? 连续三个问题在心底发起,但她的状态不允许她思考并得出答案。意识模糊前最后的场景,是她失去了平衡,头重脚轻地被人裹挟着,一头栽进了江中。寒彻刺骨的江水瞬间将她细细密密地包裹起来,一丝缝隙也不留,那种冷,是一种好比凌迟之刑的冷,刀片一点一点地剐着皮肉,最后剐入白骨。她下意识地吞了好几口江水,土腥气刺激得她将欲作呕。她不会凫水,手脚顿时被浪涛束缚,胡乱扑腾着,挣扎着,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她喘不上气来,一张口就呛进来好多的水,她就要窒息了。 终于,有一只手臂粗鲁地勒住了她的脖颈,拖着她不知去向何方,她身不由己,这只胳膊也是她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最后的最后,她好像听到了千鹤的呼喊声,但她已经无法回答了。 待她再度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处硬邦邦的木板之上,随即,肺中一阵鼓胀,她不由自主地呛出来好多的水,随即就是撕心裂肺的咳,咳到她快要把肝胆都吐出来的地步。 “大哥,那女的醒了……”她听到有一个男人在说话。 “醒了又如何,绳子绑着呢,这女人没力气反抗,你看好她就行。”另外一个男人回答道。 张若菡感到了手腕脚踝处勒进肌骨的绳索,她意识到自己双手被反剪着,侧躺在船板之上。 “大哥,我还是不放心。你说,让阿茂、阿进他们走陆路跑,会不会出岔子啊。” “出什么岔子?闭上你的乌鸦嘴。有我们几个驾舢板,吸引注意力,官兵肯定以为我们都走水路跑了。我和你,还有两个娘们,四个老家伙,也活够了,就算被官兵抓了,死了也就死了。阿茂、阿进、阿钟、阿梅,他们四个小辈还年轻,不能断了我周家的根。否则,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千辛万苦地复仇?你忘了当年是谁屠了我们整个周家村?” “可是,跑就跑呗,你干嘛要把这白衣女人也抓来。”此时,又响起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他们说的话都带着浓郁的口音,让头脑昏沉的张若菡听起来很费劲。 “无知娘们,你懂个屁!这女人就宿在官船上,看她一身的富贵,肯定是哪位大官的家眷。把她掳来,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些大官肯定畏手畏脚,即便找到我们也不敢动手。难道你们还真想死吗?我这是在给咱们找活路。” “是啊,我也觉得掳来这个女人咱们就多一道保险。嫂子,你就相信大哥吧,他比我们懂这些。”另外一个女声说道。 根据他们目前的对话,张若菡大概判断出了他们的关系。一个大哥、一个弟弟,还有两人的妻子,一共四个人,应该就是绑架她的歹徒全员了。她听负责此案的官员们议论过案情,此时也猜出了他们的身份——周大、周三、周大妻郑氏、周三妻冯氏。 “可是大哥,万一官兵找不到我们,你把这女人带在身边,咱们还要多喂她口饭吃啊。”周三郎问道。 “你怎么这么蠢的?她一个女人能吃多少饭?每天随便喂她点糠米和水,能活着不死就行。待风头彻底过去了,确实没有官兵了,我们就把她杀了,悄悄地埋了,有谁会知道?”周大狠毒地说道,随即他抬手,揪起张若菡散乱湿润的长发,拉起脸来看看。张若菡闭着眼,没有反抗。那周大忽的猥琐笑了: “这女人长得真他妈美,说不定我兄弟俩在她临死前还能享享福。”随即又愤愤将张若菡的头发一甩,迫使张若菡的后脑撞在了船板之上,撞得她头晕目眩,脑内涨得生疼。 周大怒道: “哼!这些狗官,只知道自己享艳福,不给我们这些老百姓活路。我就要夺他们的命,抢他们的女人,让他们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周三暗中瘪了瘪嘴,周大现在说的话很霸气,但当初他们是为了什么潜水上官船的?最初他们根本就没打算掳走这个女人,他们是打算上船,趁着那些官员都熟睡之际,把那个姓沈的官员给杀了。大哥很是忌惮这个人,说这个人很可能已经看穿了一切。 大哥最后还是没敢,他说那个姓沈的官员身上有不弱的功夫,警觉性也很高,他潜入房里去杀人,可能不会成功。恰逢那时,他们忽的看到了这个女人来到了甲板上,大哥才临时起意,掳走了她。 “老三,这破布你怎么还留着?赶紧扔了,别等会自己不小心吸进鼻子里,把自己给迷晕了。”周大注意到周三手背上还缠着那块用来蒙人的破布条,说道。 “大哥,你别说,你搞来的这迷药还真厉害!”周三笑了下。 “哼,土包子,你懂什么?这迷药是圣女给我的,那可是仙家玩意儿,对付凡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你老是提那圣女,我都没见过,什么女人啊,是不是在外面惹了什么狐狸精啊?”郑氏忍不住说道。 “男人说话,女人插什么嘴!圣女是神圣的主的代言人。圣女说罪恶之人必将遭到惩罚,这么多事,都是圣女教我的,她是大预言家,什么都知道。你看,我按照她教我的做,可不是把那些大官骗得团团转啊?” “但是,那个姓沈的官员就没被那什么圣女骗到。”郑氏道。 “你给我闭嘴,再说我抽你嘴巴子!”周大恼怒不已,郑氏不敢再说了,但还是暗暗地不服气。 他们这边正吵嚷的当,冯氏却道: “唉,我看这女人,身子弱,这才开春的,江水那么冷,她冻得嘴唇都发紫了,会不会冻死啊。” “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你要怕她冻死,就找点东西给她裹着。”周三不耐烦道。一旁的周大没搭话,取了自己的苗刀来,自顾自地磨着。 过了一会儿,张若菡听到脚步声,有人走近,接着有干草一样毛糙厚重的东西盖在了她身上,她猜测那可能是蓑衣。 “姑娘,你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生在了富贵人家,跟错了人。”大概是看张若菡的模样太过凄惨,冯氏低声嘟囔着。 “你少废话!给我回来!”周大警觉性很高,听到冯氏与张若菡说话,立刻呵斥道。 冯氏不敢违抗,立刻离开了张若菡的身旁。 听了冯氏的话,张若菡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心,忽的平静了下来。她嘴角露出冷笑,默默闭着眼,开始诵念佛经。 无知刁民,只知怨天尤人,难成大事。她已然不屑于与他们一般见识,她与他们是完全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不过今日,倒是让她涨了见识,若不是跟着沈绥出这一趟远门,估计她一辈子也不会遇上这种事。这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啊。 想起沈绥,张若菡的心绪忽的有些复杂起来,她现在之所以能如此平静,是因为她发现她一直坚信,沈绥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她,救下她。但是究竟为何她会有这样的信念,她自己却不大清楚了。是因为见识过沈绥高超的侦察能力和思维能力吗?还是因为……自己对她那不知所起的信任之情? 在自己被掳走晕厥的前一刻,她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的人,不是千鹤,不是无涯,居然也不是赤糸,而是沈绥。是沈绥无措地站在自己面前捂着面颊,羞惭万分的景象;是这一路来,沈绥对自己百般照顾迁就的景象;是上元佳节,那个银面郎君眼疾手快,帮助她解围的景象;也是她们在慈恩梅园中初次相逢时的景象。 自从这个人出现,就牢牢地占据了她的脑海和心扉,心绪紊乱,使得她的内心再也无法保持古井无波。她反复地告诫自己:你是为了赤糸,才会如此在意他。但是她知道的,自己会如此在意这个人,并不止于此。她,好像对他产生了某种难以启齿的、她极其不愿承认的感情。这让她感到极度的羞耻和愧疚,因为她从未想到自己有一日会背叛对赤糸的情感。 虽然她还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人,但她明白,她的心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缝,再也不是铁壁一块了。 抛开这些不提,不论怎么说,目下她几乎没有自救的办法。药物依旧残留着对她的影响,现在她手脚绵软,毫无力量;她身处一艘船上,身边是凶恶的歹徒,船外是滚滚波涛,她又不会凫水,即便挣脱开束缚,落入水中也是死路一条。或许,上了岸她还有机会摆脱险境,但是这四个人究竟要把她带去哪里,她也不清楚。 她只能寄希望于沈绥。既然生的希望掌握在他人手中,她也就不必着急了,生死有命,若她命不该绝,今日她就不会有事;若她命绝于此,她也认了,这是上天要收了她,她张若菡尚无逆天改命的本领。或许是上天怜悯她在此世枯等了太久,是要招她去和赤糸团聚,她也合该开心才是。只是,她此世做了个万般不孝的女儿,只能来世还欠亲人之债了。 心情虽然平静,但她的身体却遭受了不能承受之刺激。她本就在每个月女人最痛苦的时期之中,突然遭遇此事,落入初春的寒江之中,周身湿冷无比。现在,已经在不住地打摆子。她感觉自己的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反倒是面部、额头,烧得滚热滚热。腹部,一阵一阵钻心的绞痛,那种极端的痛,让她浑身冷汗直冒,汗水与打湿全身的江水融合,她就好似一条上岸后垂死的鱼,经历着人世间最痛苦的折磨。如果此时,有人解开罩在她身上的斗笠蓑衣,能看到她浑身的肤色吓人得白,白得发青,就好似死尸一般。 最要命的是,她身上的白衣,遮掩不住下身逐渐渗红,月事带浸了水,失去了吸湿的功能。她绝对不能让那几个歹徒看到她如今的狼狈样,那比杀了她还难受。她是岭南张氏的后裔,是张九龄张曲江的女儿,身份何其清贵,对她来说,身份的骄傲融进了骨子里,她不能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侮辱。她在人前的姿态,必须永远优雅高贵,而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失态。 如果,她的人格因此而被侮辱,这对她来说,将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即便此后她真的被解救了,她也会被今日所受之屈辱折磨心灵,难以得解脱。 这么想着,她的心愈发冷了,冷到迸发了杀意。这是继当年那场惨剧之后,她心底第一次涌出了杀意。 她知道她破戒了,修行十六载,心灵失守,功亏一篑。或许,她也从未守过戒,她知道这么多年来,她内心深处一直保有着仇恨与乖戾的种子。修佛,不能彻底化去这些,只能暂时将其掩埋,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当年南海神尼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戾气,否则,你会毁了你们全家人。” 如此这般熬着,时间的流逝她几乎感觉不到,她开始耳鸣了,意识越来越模糊,疼痛几乎要让她承受不住,她知道自己又快要晕过去了。但她支撑着,努力支撑着,想要再听清歹徒的对话。可惜,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了。 混沌之间,好似经历了整个鸿蒙流转,终于,船停了,她听到了“咚咚”,脚步在船板上的声响,随即有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起来。 “老三你先上去,把绳子放下来。然后你们俩全都一起给我上去,我最后带这个白衣女人上去。” 身边又吵嚷了好一段时间,中途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和女人止不住的惊呼声,最终,她感觉到有人把她扶了起来,绑缚她双手双脚的绳索被解开了,有绳子穿过她的腋下,在腰腹间绕了好几道,紧接着,浓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难以抑制的臭味刺激着她的鼻腔,她好像被绑在了那个周大的身上,紧接着,周大带着她缓慢地一点一点往上爬。 悬空的感觉很不好受,她身子沉坠,没有一丝借力。这周大却像是毫不在意似的,身上有着一股可怕的蛮力,带着她一点一点向上爬。中途,张若菡努力地睁开眼,惊吓随之袭来,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黑洞洞的穴窟之中,四周都是岩壁,正对面的岩壁上有一个长长的裂缝,那是入口。脚下是溢满洞窟的江水,她估摸着自己悬在十好几米高的悬崖上,那艘舢板,漆黑中已经很难辨认。 而在微弱的天光之中,她能看到,四面的崖壁之上,满是密密麻麻的悬棺,无序地排列着,洞穴中灌入寒风,呜呜作响,好似冤魂的哭嚎。 一阵心悸,她再次闭上了眼。 时间真是漫长,当周大终于背着她来到崖壁之上,她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却没想到,意外突然发生。 她忽的听到周大惊悚大呵一声: “谁!” 紧接着,她感觉到,周大开始裹挟着她向左方快速奔跑。但是没跑几步,她就忽然听到了周大的惨嚎声,紧接着她跟随着周大失控倒地,血腥味扑来,她感受到周大的身躯在可怖的颤抖中快速死去。 将她与周大绑缚在一起的绳索忽的被挑开,她闻到了一股从未闻过的异香扑面而来,她挣扎着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张惨白可怖的修罗假面。假面仿佛在笑,却又似在哭,透着一股无比的虚伪和阴邪。戴着假面的人是一个瘦高的人,从头至尾罩着厚重的大袍子,头上盖着兜帽,看不出身材如何。他的手带着手套,好似铁爪般,气力比周大还可怖,忽的掐住张若菡的脖子,单手将她举了起来。 紧接着,他就这样举着张若菡再次回到了周大爬上来的悬崖边,将张若菡悬在崖外。只要他一松手,张若菡必将掉下去。 这人一言不发,只是单手将张若菡悬在崖边,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也不知他何时会放手。张若菡被巨大的恐惧攫住,无论她如何挣扎,都好似在做无用功。她对周大并无畏惧,但她却对面前的这个假面人感到无比的恐惧。生平第一次,她如此的恐惧一个实体,恐惧面前的人。这人好似在静静地欣赏她的垂死挣扎,在欣赏一个生命体在即将死亡时徒劳无功的求生欲,品味着屠宰对象身上散发出的对他的恐惧。 “放开她!”忽的一声暴呵声响起,天雷一般炸响。假面人并未吃惊,但就在此刻,他仿佛掐准时机般松手了,张若菡立刻失去唯一的支撑,脚下一空,落下了悬崖。 “啊!!!!”她听到暴怒的吼声在崖上响起,“铮”的一声,刀剑出鞘的声音,“锵”,刀兵相接的声音,一切都是闪电般的快。 然后,一个青衣身影跃出崖壁,出现在她的上空。那人并拢四肢,一头猛扎而下,向她追来。她坠落的速度比她快多了,很快就欺近了她。 “莲婢!!!!”来人大喊,她的面容,仿佛与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合了。 “赤糸……救我……”她伸出了手,眼角的泪第一次向上飞滚,砸在了来人的面颊之上。 随即,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人在危难之境中,有怎样的心理活动,最能看出她的本质是如何的。张若菡,她有多刚烈,就有多脆弱;有多平和,就有多冷酷;有多淡泊,就有多偏执;有多低调,就有多骄傲;有多痴心,就有多矛盾。她有无数的优点,也有致命的弱点,她能饱含勇气、希望和光明,也会恐惧、迷惘甚至绝望,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凡人,同时她也是一个不平凡的人。 你们都关心姨妈的问题,然而我写了,你们就说虐不虐吧。 第53章 沈绥扑出悬崖, 猛扎而下。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女人,散乱着长长的青丝, 倒背而坠。沈绥看不清她的面, 却听到她喊“赤糸……救我……”,并向她伸出了手, 沈绥的心绞得生疼, 欲哭,却觉有泪水打在脸上,恍然间,才明白是她的泪。 沈绥抓住她的手, 一拉,将她护在怀里。 二十多丈高的悬崖,沈绥追上张若菡时,已经坠到了一半还多的位置。她带着张若菡在半空中转体, 右手中反握的雪刀悍然劈出, 扎入了坠落半途中的某处悬棺之中。坚硬的沉香木被刀刃扎入,顿顿地阻碍了下拉的力道, 但即便如此,半个棺身都被劈开了,木屑灰尘溅了一身。下坠止住的那一瞬间, 沈绥只觉手臂都要被撕裂了,但她死死咬牙扛住,就这样凭借着一只手,一把刀, 抱着张若菡悬在了崖壁之上。 真是祸不单行,张若菡坠落的位置并非完全是周大等人爬上来的位置,因而抓不到绳索,沈绥只能依靠这种极为危险的方式来救人。她之所以不带着张若菡直接落入下面的江水中,是因为她知道,水深不够。水下全是礁石,落下去可能会砸得粉身碎骨,立毙当场。 “别怕,别怕……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沈绥急速地喘息着,说话已不连贯,但还是在尽力地安慰张若菡。 她感受到怀中人的体温低得吓人,还在不住地颤抖,她身上衣服全是湿的,根本不能保暖,她已经失温了。但是她贴在自己下颚附近的额头,却滚烫滚烫。她在发热,病得很厉害! 沈绥的心已被绞得血淋淋,疼得她喘不上气来。她从未见过莲婢如此脆弱的模样,无论何时何地,记忆中的她总是典雅沉静,骨子里透着坚强执着。这一次,却遭遇这般苦难波折。难道不是自己的错吗?若不是自己把她带来,她也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是自己害了她,是自己害了她…… 张若菡没什么力气,但她还是尽力圈住沈绥的脖颈,让她少费一点劲。她伏在沈绥胸膛之上,感受到她的呼吸很快,胸膛鼓动如风箱,呼吸中透着隐隐的哽咽。她努力地抬头去看她,却只能看到小半个精巧的下巴,她虚弱地问: “伯昭义兄……这是在哭吗?”这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没有……没有……”沈绥断断续续又不断重复地回答。 还说没有,分明哭了,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张若菡想道。 “若菡……给义兄添麻烦了……”她说话的力气也无,幽幽然,在沈绥脖间喷吐着灼热的气息。 “你不要说话……”沈绥已经无法遏制自己的泪水流出。 “义兄,莫要再硬撑了,若是撑不住,你就松手,放若菡下去罢。” “闭嘴,不可能,不可能!”沈绥的反应极其激烈,她从未用这种口气和张若菡说过话,只是此刻她怒不可遏,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有些失控。但是张若菡能感受到,她那种极度紧张自己的情绪。 “你……为何……为何对我这般好?”张若菡颤抖着声线问道。 沈绥深吸了一口气,总算平息了一下情绪,努力平稳道:“我让你……不要说话,节省体力。莲婢,我支撑不了多久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看见咱们前下方还有一具悬棺吗?我数到三,我会带着你跳到那上面去。你不要怕,抱紧我就行。” “好。”张若菡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沈绥开始提气,思索好路线,想清楚等会儿要做的动作,并判断出各种失误后的补救措施。最后才道: “开始了,一……二……三!” 沈绥断喝一声,身躯荡出,双膝屈起,右手一缩抽回插在棺身中的雪刀,猿猴一般窜出。半空中,她右手忽的一抄,将张若菡双腿捞起,打横抱在怀里,与此同时,双足伸展而出,猛然踏上了目标中的棺板之上,只听沉闷地“咚”的一声,沈绥定定卸去前冲的力道,双臂手肘支撑着棺板,稳稳落在了目标悬棺之上。 她大松一口气。 棺板又长又窄,沈绥调整了一下姿势,自己面朝外坐在棺板之上,小腿垂落,让张若菡侧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使她的身躯与棺板长度平行,利用长度来给张若菡带来安全感。 “好了,没事了。”她轻声道,手臂依旧牢牢地圈着她的身子。 张若菡方才因为太紧张,闭了气,这会儿才开始猛烈喘息。 “眼下,我们暂时安全了,不会有掉下去的危险。接下来,就是等待上面的人来救援。”沈绥开始尽量与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你放心,千鹤、忽陀都在上面,肯定能发现我们的。只是我赶得太快,他们没追上。”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张若菡呼吸平静了许多,缓缓问道。 沈绥笑了,没有立刻回答。她先是抬起右手,观察了一下自己的雪刀,依旧是锃亮一把好刀,在如此粗暴地使用之后,竟然没有任何的裂纹。就连张若菡都有些惊奇了,这刀是什么刀,真是奇怪了。 沈绥将刀归了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刀鞘,然后忽的单手解开了蹀躞带。接着又开始解衣袍。 “你……你做什么……”张若菡有些紧张道。 “给你保温,再这样下去,你会有生命危险。”沈绥淡淡解释道。她扯下自己的衣袍,裹在了张若菡的身上。她的袍子好歹是厚锦缎夹袄,夹的是上好的西域绵,穿在身上还是很保暖的。 脱去外袍后,沈绥居然继续脱去了自己的白叠布中单衣,只着了一件白绸内单衣,将中衣在张若菡腰腹间缠绕了好几圈,张若菡羞得苍白的面色都有些泛红,沈绥却面色平常,裹住她腰腹后,又将手掌附在了她的小腹之上。 “你……你别这样……”张若菡挣扎着要推开她。 “别动!当心掉下去!”沈绥的声音不容拒绝,也毫无猥/亵之意。 张若菡逐渐感到,小腹间有一股热气从沈绥的掌中传导而来,暖暖地熨着她最绞痛的地方,使得她顿时感觉舒服多了。她不再挣扎,内心却有些绝望。如今她被这个人又摸又抱,早已无清白可言,为了苟活,不敢挣扎。赤糸,还能原谅她吗?她已然配不上赤糸了,还有何面目去见她。 “我是女子。”沈绥忽然道。 张若菡:“……” 她以为自己幻听了,又确认了一遍: “你说什么?” “莲婢,我是女子。”沈绥郑重说道,“你拉开我的衣服看看,就知道了。” 张若菡惊疑不定,颤抖着手,缓缓拉开了沈绥内单衣的衣领,初时看到她蔓延在脖颈附近的刺青纹身,接着向下,她看见了紧紧缠绕着胸脯的裹胸布,她甚至抬手附上了她的胸脯,感受到了属于女子的柔软。 “你……”张若菡语塞。 沈绥面色很红。 “……既如此……这喉结又是怎么一回事?”无语了片刻,张若菡抬手抚上了她的喉头。 “这是假的,我自己做的,可以揭下来的。”沈绥笑道,张若菡冰凉的手指撩得她痒痒的。 张若菡作势要去撕,沈绥连忙道: “别,现在还不能撕去,等会儿我还要见人呢。” 张若菡默默地抚平刚刚撕开的假皮,又将她衣领拉起,掩好。 “真是逼真,将我骗得好苦。”张若菡的口气不是很好,好似有些生气。 沈绥尴尬地笑了笑,道:“我也是被逼无奈。否则,我一个女子何苦要扮作男子。你还,因为这事儿给了我一巴掌,真是冤死了。” 张若菡噗嗤一声笑出来,道: “你该的,哪怕是女子,我扇你一巴掌也不冤。” 沈绥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却不曾想,张若菡突然抬手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左面颊,问道: “很疼吗?” “不疼,嘿嘿。”沈绥乐开了怀。 “你真是傻……”张若菡看着她尚未完全消肿的左脸颊,叹息。 安静了一会儿,张若菡问道: “为何要女扮男装?” 沈绥喉头滚了滚,艰涩道: “抱歉,莲婢,我还不能说。” “没关系。”张若菡淡淡道,“我问你的所有问题,若不能答,你都大可不必回答。” 沈绥看着她,突然好想吻她。 张若菡:“你认识赤糸吗?” 沈绥:“……认识。” 张若菡:“你就是赤糸吗?” 沈绥:“……”她只能苦笑,这与承认了又有何分别? “没关系,我已知晓,你不必勉强。”张若菡笑了,暗淡晨曦中,她笑得温柔,好似那暗夜绽放的昙花,笑容转瞬即逝,剩余的是感佩上苍的泪水。她的臂,缓缓拥紧了沈绥的脖颈,埋首入她颈窝。 沈绥闭上眼,侧头,贴紧她额头,搂着她的手臂再收紧。 她感到,脖颈处渐渐濡湿了。 “大~~郎~~~!你在哪儿~~~~” “沈大郎~~~!” 忽陀与千鹤的呼喊声终于传来了,沈绥连忙回应: “在这里!!我们在这里!!!” “大郎!!”忽陀听见了沈绥从崖壁下发出的声音,急忙带着千鹤找了过去。趴在崖壁上,他朝下看,就看到有两个人影正叠坐在悬棺之上,距离崖上还有很远一段的距离。 “三娘!是你们家三娘!大郎找到她了。”忽陀惊喜地对千鹤道。 千鹤感激涕零,当即跪在地上,拜服天地。 “大郎!!!你们没事吧!!” “我没事!!三娘失温了!!必须立刻救治!!”沈绥大声喊。 “好!我们马上用绳子把你们拉上来!!!” “周家人爬上来的绳子,应该就在附近,用那条!!!!”沈绥喊道。 忽陀闻言,连忙往回走,他之前就看到了周家一家四口的尸首,就在尸体的不远处,他果真找到了绳子。但是,绳子已经被利刃割断了,只剩下头上一小节,下面长长的那一段全部落入了江中。 忽陀只觉得中了当头一棒,脑子里发懵。 他们本就出来得急,哪里会想到带这么长的绳子。眼下唯一的救命绳索没了,大郎和三娘,该如何上来啊? “大郎!!绳子断了,掉下去了!!!”他喊道。 沈绥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很快便指示道: “去附近找渔家借绳索!!!” “好!我马上去!” “千鹤,你在这看着,我去借绳索,马上回来。”忽陀匆忙道。 “去吧,有我在这,没事的。”千鹤回归了沉稳。 “你自己也当心,这附近可能有歹人埋伏,要小心。” “我明白。”千鹤郑重点头。 忽陀走了,千鹤在原地警戒着。而下方的沈绥和张若菡,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绥忽然注意到,刚才她用雪刀劈开的那具斜上方的悬棺,中间彻底断了,猛地向下崩塌了一大节。然后,一只黑黢黢的干枯手掌,从那裂开的棺底中伸了出来。 她瞪大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大家都很着急,上午就写出来了。 张若菡到底有没有变心呢?私以为,是没变的。因为她爱的是沈绥的本质,不论这个人变成什么样,她都会一如既往地爱上她。当然,也有朋友有不同的想法,我只是在这篇文里表达出了我对这种情况的看法。 第54章 黑夜终焉, 正是天最暗沉的时候。江风呼号,灌入这个江水侵蚀而出的天然岩窟之中, 好似无数的鬼魂凄厉的悲啼。光线稀薄, 一切的景象都好似沉在墨汁之中,透着诡谲隐秘的恐怖。身处崖壁之上的两人, 也都觉得在经历着一场不知何时才能苏醒的噩梦。 沈绥的双目紧紧盯着那具断裂的悬棺, 棺底,那只黢黑干枯的手,伸出来后,就再未动过, 只是静静地垂在那里,看久了,竟看出了几分凄惨的味道出来。 沈绥暗暗松了口气,她明白, 那不过是棺中安葬的尸首随着悬棺的断裂, 落了出来。 张若菡背对着那具悬棺,她看不到背后的景象, 但是她感受到了沈绥的情绪有些不对,于是轻声问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不过是那断开的悬棺里, 尸首的手露了出来。”沈绥平静道。 张若菡一时间没有说话,半晌,她忽道: “你我今日被迫打扰这些早已魂归之人,我心中, 是过意不去的。若我们得救了,改日要来重新安葬那具悬棺中的人,上一炷香,让他们安息。” “嗯,我明白。”沈绥道。 那具悬棺的断裂是一刻不停的,不过说话间,它就又裂开了一段,那只干枯漆黑的手,抖动了两下,紧接着忽然间,尸体的整个上半身落了出来,半截身躯倒挂在断裂的缝隙中,腰部弯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双手高举倒悬,在江风中摇来晃去。沈绥听到了“吱呀”的声响,好似老旧织机的声响。紧接着,好似有皮帛撕裂的声音在缓慢响起。她知道,尸体的腰部正在缓慢地撕裂。过不多久,它的上半身可能就会彻底断裂,摔下悬崖。 沈绥默默地拥紧了张若菡,用左手捂住她的耳。当前的场面太过可怖,她不希望张若菡看到,也不愿她听到这诡异的声响,而去过度想象,因而恐惧。 沈绥自是不怕的,她见过的尸体太多了,千奇百怪,什么模样的都有。此时,她已发现这具倒挂而下的尸首有些不对劲,这是一具焦尸,分明是在大火中窒息而死后,被烈火高温烤成了干焦的模样,周身的皮肤肌肉干缩地裹在骨骼之上,皱巴巴的。 然而据她所知,悬棺葬人,并无制成干尸的风俗。人死之后,对尸体的处理与土葬并无区别。也就是说,这具棺中人,是非正常死亡,很有可能是死于某场大火。 就在她思索之际,忽的,她们身下的这具悬棺忽的传来了“咚咚”两声震动,沈绥和张若菡同时被震了一下,沈绥收回仰望的视线,手立刻下意识地抓住了雪刀的刀柄。 “怎么回事?”张若菡低声问,她的声线很镇定,似乎与沈绥在一起,她就无所畏惧。 “嘘……”沈绥做了个噤声的口型,然后她缓缓地将自己的雪刀抽了出来,尽量不发出一点响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震动声越发频繁地响起,好像是她们坐在身下这具悬棺中的死尸,正在敲打着棺板。死去多年的棺中人被吵醒了,正愤怒地要求沈绥和张若菡离开他的阴冢。否则,他就要破棺而出,惩罚叨扰他安息的无礼之徒。 沈绥的冷汗缓缓溢出,随着敲击声越发壮大,她的刀刃已经对准了棺板,就要扎进去。 “不要……仔细听……”张若菡拉住她的手臂,轻声道,“不是尸体在敲打棺板,有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沈绥缓缓将视线向下方探看而去,忽的,一张可怖的大脸出现在她们所在悬棺的侧下方,鼻骨赤红,奇长无比,面颊惨白,两侧各有三道沟,一双闪烁着幽光的小眼睛,好似暗夜之中的幽冥鬼怪。沈绥一惊,立刻举刀去刺。那脸一闪,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仿佛沈绥的动作刺激到了暗夜中潜伏的某种生物,此起彼伏的呼啸啼哭在周围响起,回荡在洞窟之中。那声音无比的巨大,在风声呼啸的伴奏之下,响彻山谷与大江两岸。张若菡的身躯因恐惧在颤抖,沈绥抱紧了她,轻抚她的后背。 忽的,一个巨大的黑影一闪,从沈绥身处的悬棺旁滑过,那黑影仿佛有飞檐走壁之能,贴着崖壁迅速上窜,很快就去到了那具倒挂的焦尸身旁。 沈绥扭头去看,那黑影伸出粗长的手臂,一把抓住了那焦尸的上半身,然后一撕扯,一阵令人牙酸的碎骨裂肉声,那焦尸的上半身就被那黑影完全扯断了。 那黑影抓着焦尸的上半身就跑,而悬棺因这一下撕扯的力道,再也无法保持暂时的平衡,轰然坍塌,彻底从崖壁之上滚落而下,发出了巨响。 啼哭声更响了,好似在为这具悬棺的坠落致以最沉重的哀悼。 沈绥的呼吸有些不平稳,握着雪刀的掌心正在冒汗,张若菡的气息也与她同步了。这一处布满悬棺的天然洞窟,就好似一个硕大的合葬墓冢,她们置身其间,正在经历着与阳世截然不同的阴间之事。 悬棺轰然巨响中落入江中,扬起的尘土迷蒙了沈绥和张若菡的视线,张若菡被尘土呛到了,开始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沈绥撩起自己的衣襟,捂住她的口鼻,避免她吸入这些灰尘,她自己则暂时闭了气,她内功深厚,闭气待灰尘散去,并不成问题。 但就在这灰尘弥漫之中,一个黑影忽的在她们身处的悬棺右侧闪现而出,这一次,恰好撞入张若菡的视线中。她短促地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死死地抓住了沈绥,指甲都嵌入了沈绥皮肉中。沈绥轻托她的后脑,使她埋入自己怀中,不让她看。 那黑影缓缓从尘土中现身,依旧是一张可怖的鬼面,它口中还叼着一只焦黑的手臂。它好像正是之前沈绥看到的那鬼面。它缘着岩壁而来,抓着那只焦黑的手臂,放在了沈绥和张若菡坐着的棺板之上。沈绥蹙着一双剑眉,手中的雪刀缓缓收回。 那鬼面将手臂放在棺板上后,又盯着沈绥和张若菡看了一会儿,才转身迅速爬走,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没事了,莲婢。我先跟你说,你的脚尖外几寸,有一只焦黑的手臂,你不要被吓到。”沈绥轻柔道。 “嗯……”张若菡轻哼了一声,声音里莫名透着一股被惊吓后的柔软委屈,使沈绥心口仿佛有什么破裂了,暖流滚滚溢出。 她看着张若菡,低声笑了。 “你笑什么?”张若菡被她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眸看着,似有些羞恼。 “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张若菡摇头。 “是山魈,猿猴的一种。看来,这一片是它们的活动地带,咱们现在是在它们的地盘之上。方才悬棺断裂,有尸首落出,对于山魈来说,那是它们的食物。这帮家伙,最开始冲我们的悬棺砸石头,想赶我们走。但是,见赶不走,我又手握利刃,很是厉害,它们只能将尸首分了我们一点。”沈绥笑道。 “你……你不要说了……”张若菡觉得有些反胃。 “好,我不说。”沈绥安抚她的后背,“你闭上眼休息一会儿吧,我估计忽陀要赶回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嗯。”张若菡出奇的听话,闭了眼,手依旧紧紧攥着沈绥的衣襟。 沈绥的视线,再次落在那只焦黑的手臂上,她没有动那只手臂,想着等会儿要记得带上去,好好验一验。 …… 千鹤正在崖上盘膝坐着,她的双膝上横放着她的武士大刀,脑后垂下的蒙眼黑布在江风的吹拂之下,缓缓摆动。这一夜真是格外漫长,她对时间的感知都有些模糊了。虽然她分不清白天黑夜,但她对时间的感知却比健全的人更清晰。只是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让她有些疲累了。 大郎和三娘还在下方,大郎让她不要乱喊,保持安静,这附近可能还埋伏着敌人,大喊大叫可能会把敌人引来。千鹤很是警觉,一直不敢放松。 回想大郎这一路追过来的过程,真是感觉她有如神助。那时,一看完夜鸮传来的消息,沈绥就立刻判断出了地点。她说,应当是在奉节县西的云安寨附近。这云安寨,是在云安县与奉节县交界处。这个地区生活着大量造船的工匠和渔民,村落大大小小有好几十处。千鹤至今还没想明白为何沈绥一下子就确认到了云安寨的头上。因为时间紧迫,沈绥当时也没有做解释。 总之,他们就这样赶到了云安寨东,距离寨口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沈绥却弃了马,往茂密的丛林中而去。那里面马儿跑不动了,只能步行。沈绥轻功了得,眨眼间就没了踪迹,她与忽陀只能在后面紧赶慢赶地追。中途还差点迷失了方向,好不容易忽陀带着她找到此处。大郎和三娘果真在此,真是神了。只是让她揪心的是,两人双双摔到下面的悬崖上去了,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刚想到此处,忽的听到背后“喀嚓”一声,仿佛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她立刻抓住大太刀,从地上跳了起来。她双腿立下马步,伏低身子,握着刀鞘的左手贴在腰部,右手悬放在刀柄之上,准备着随时拔刀。 “哗啦”,一阵猛烈的江风拂来,吹起落叶无数,丛林中茂密的枝叶发出“沙沙”响声,她扎在脑后的黑色长布扬起。就在此刻,她忽的出刀了。“锵”,寒光一闪,短促间,“叮”的一声,有利器被斩落。刀光迅速消失,刀刃已不知何时再度归鞘。千鹤依旧保持着拔刀前的姿势,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谁!别鬼鬼祟祟,有本事现身!”她怒道。 有脚步声缓缓响起,从黑暗中步出,来人走到距离千鹤还有很远的距离,定住脚步,喉头中发出古怪的声音,仿佛刻意改变了嗓音,低沉沙哑难听,好似磨剪子一般刺耳: “东瀛居合道,第一次见识到。你的听功很厉害,源千鹤。” 千鹤没有说话,她悬在刀柄上的右手在颤抖。她缓缓调整呼吸,沉浸自己的心。她所修的居合道,心绝不可乱,否则必输无疑。 “别误会,我并无恶意,只是想试探一下你的功夫。源千鹤,但愿你还没有忘记当初刚来到长安时发下的誓言。你若不想过现在的日子了,可来寻我。只需在长安鸿胪寺外门右下角的墙上画下一个十字,自会有人来接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千鹤的额头渗出了汗。 “没关系,我不着急。”说完这句话,千鹤忽的感觉到,牵引的气机猛然间消失了,好似那人就这般凭空消失不见了。那种带给她巨大危险压力的感觉,也转瞬不见了。 千鹤单膝跪地,大松一口气,此刻,她已觉后背被冷汗浸湿。 作者有话要说:  看评论,好多童鞋觉得是那黑手是朱大都督的。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啊,忘记我之前写过吗,僰人不会对先人不敬,更不会把仇人的尸首塞进先人的棺材里,那是大不敬。 这一章有一点提一下: 【居合道】起源于古奈良与平安时代初期(基本与唐朝一个时期)的拔刀术,成型于日本的战国时代,又名拔刀道。居合道的基本姿势多是跪着的,主要因为这种拔刀术是实用于室内暗杀、对决的刀术,讲究一招制敌,多是一种对峙双方心灵上的较量。 居与合,是对峙双方的互称。(据我个人的理解,居指的是守方,合指的是攻方。两者身份不是固定的,在对峙的过程中会随时改换)。居合有着:拔刀术,居相,拔合,坐合,拔剑,鞘内,利方各种各样的流派。 第55章 忽陀在漆黑的密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 已经跑了两刻有余,他却尚未看见云安寨的影子。 他怀疑自己可能是又一次迷失方向了, 只是他分明记得他带着千鹤追赶沈绥时, 在这附近看见了火光,那应当是有人居住的。难道他的方向错了吗? 忽陀不信邪, 他生在大漠, 长在大漠,茫茫沙海他都能穿越,小小的密林如何能困住他。他坚信自己没有走错方向,打算继续前行一段路试试看。如果实在不行, 他就原路返回。 又前行了半盏茶的时间,忽陀拨开一段高耸至胸腹间的树丛,迎面忽的吹来一阵阴风,吹得他汗毛耸立, 鸡皮直竖。他下意识抖了一下, 只觉这股阴风钻进了他的骨髓中,寒透了他的心底。 缓缓跨过树丛, 他终于走出了密林,眼前的地势开阔起来。然而,一片寂寥凄寒的景象展现在他的面前, 四处都是断壁残垣,坍塌的木梁瓦舍,烧焦的漆黑椽木,碎成碳粉的茅草屋顶。这里是一片荒土, 在经历了一场大火之后,寂寥了不知多少年。 忽陀怔怔然行走在废墟之中,他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但他能大致判断出这里曾经是一个规模不小的村落,从废墟中的一些残留物能看出,这里的村民从事的大多是木匠一类的活计,废墟残垣之中有特别多的大型木材,尚未完全烧毁,还能看出原貌。某一处残垣旁,还堆积着外表一层被烧成焦炭的原木。这都是整段整段地被伐下,从大山之中运至此处的。但仿佛一夜之间,这里就被彻底摧毁了,这些大型的木材,再也没有人动过。 忽陀甚至能看到一艘半成型的大船,就在村落西南角的空地之上,龙骨都已架好,船身下还铺着滚木制成的轨道,沿着坡道向下,就能直抵大江边。但是如今,龙骨翻倾在地,其中几根木材已经折断,看到看到有刀剑砍在其上留下的痕迹。同样,龙骨也成了焦炭,虽未完全烧毁,但模样依旧惨不忍睹。 在这片村落废墟之中,忽陀找了一圈,并未能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没有长绳,也没有可以求救的人,留给他的只是一片毫无利用价值的黄泉景象。 这里的气氛太过凄寒阴冷,忽陀觉得身上的袍子都在透风,使得他寒颤不断。阴风呼号,在耳畔狂啸,忽陀想,那大约是冤魂的泣诉。他或许是这很多年来,唯一一个造访此地的活人,此番景象,映入他眼中,存入他脑海,如果这个村落里的人在天有灵,他们一定希望自己不要忘了曾来过这样一片废墟,这里曾是一夜间全村魂归之冥冢,大约,没有一个人,是自愿离开此世的罢。 叹了口气,忽陀还是离去了,他不能在此久留,大郎和三娘还等着他救援呢。黑夜里,他站在山坡上俯瞰,隐约间,看到远处的江边好似有火光,他又惊又喜,连忙沿着轨道下了坡,往江岸边而去。 …… “这附近有个周家村,十几年前,全村人一夜之间被灭口了,我推测,咱们现在身处的这处布满悬棺的洞窟,就是周家村全村人的葬地。”与此同时,悬棺之上,张若菡再一次问起沈绥究竟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沈绥想了想,从头说起。 “我看过奉节县令孙斐给我的县志摘要。如今的云安寨是十多年前才刚刚建起来的,迁来的都是水兵中退下来的老兵,以及他们的家属。云安寨是一个半军事化的村落,村里人都是水军军籍,战时为水兵,非战时这些人就造船、捕鱼为业。云安寨里的人,户籍本不在夔州奉节县,都是后来迁过来的。但是就在云安寨迁来的当年,奉节县的人口调查之中,却并未多出云安寨这八十多户人口,不知为何人口被抹平了。而云安寨迁来的记录语焉不详,很是模糊,还是孙斐自己在十几年后的调查之中,才察觉出了不对劲。这说明,当时有人掩盖了此地曾经居住过八十多户人口的事实。” “这周家村八十多户人,一夜之间被灭口,必然是卷入某件巨大的隐秘事件之中。你有头绪吗?”张若菡轻声问道,她现在发声的力气也无,只是在用气音说话。虽然身上疲软不堪,但疼痛与寒冷已经被缓解了许多。在这个人的怀里,即便身处数丈高的悬崖之上,周身被无数悬棺包围,也让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温暖。 沈绥回道:“这就说来话长了。我曾翻过大理寺的档案录,记录上说:十四年前四月暮春,江陵府司马张越,携其妻子、两个女儿、妻妹四人,回硖州老家归省。回江陵的途中,遭遇江水洪流,船只翻覆,全部落入江中。后来,张越、张越妻与妻妹三人的尸首找到了,但两个女儿至今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奉节县令孙斐并未从荆南节度使调来的硖州人户档案中查到张越妻子、妻妹的名字。这两个人好似凭空消失了。周家村的人户档案被抹平,与硖州张越案后,张越妻、妻妹档案消失完全是同一时期内发生的事。我完全有理由认为,张越的妻、妻妹并非是硖州人,而是周家村人,她们的户籍被人张冠李戴了,为的就是掩盖周家村灭村事件。而张越一家五口的死,也直接与周家村灭村案关联。” “这会不会有些牵强?张越的事情毕竟没有直接的证据。”张若菡道。 “是啊,但两起案子是关联事件,这是没有疑问的。张越和他妻子、妻妹的尸体被冲到江陵的江岸旁,刚从江里飘来,就已被人发现,当时已经泡得肿烂,全然变形。仵作判断,至少在江水中泡了十二个时辰以上。若他们是从硖州返回江陵的途中落水身亡,无论如何,时间都不会这么长。而从夔州奉节一带到江陵,自流漂浮,差不多需要十二个时辰左右,这个时间很多木材商人都知道,夔州一带伐木盛行,木材运往东南一带,都依靠木材在江中自流。 且,仵作判断,他们的死因并不是溺水而亡,他们鼻腔、肺中并无泥沙,落水前就已闭气了,很可能是早已被人蒙死。这么多的间接证据,我已然可以确认张越案与周家村灭村案关联。” “可这与朱元茂到底有何联系?还有朱元茂的表亲卢子修一家满门被灭的案子,难道说,是朱元茂灭了周家村。幸存下来的周大一家,又灭了卢子修一家,最后杀死了朱元茂?”张若菡问。 沈绥笑了,道: “你说的没错,这就是两起复仇案。佛家总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可不正是冤冤相报吗?不过,并非是朱元茂灭了周家村,而是卢子修灭了周家村。而卢子修一家也并非是周大一家杀死的。” “此话怎讲?”张若菡疑惑地看着沈绥。 “卢子修灭门案发生在一年半前,那时,周大还在京畿一带服役,他没有作案的条件。”沈绥解释道。 …… 忽陀看到,就在不远处的江滩尽头,有一处废弃的船坞【注】,火光就是从船坞中照亮的。 他加快了脚步,向着废弃的船坞行去。出来时走得急,他没来得及带武器,如今手边只有马鞭一条,还有腰间从不离身的一柄弯刀。 隐约间,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那船坞中的人,似乎并非是什么善人。这是他在大漠中摸爬滚打许多年养成的野性嗅觉,他一向很相信自己的判断。 很靠近了,他放缓了脚步,手按在了刀柄之上。船坞高百尺,进深数射,借助天然的洞窟修建而成,如今其中大半是空的,四面的木竹脚手架零零散散,几处已然断裂坍塌。角落里堆积着几摞原木,也早已落满了灰。 船坞内侧架子上挂着火盆,火光通过缝隙照到外面的夜色中去,这便是他看到的火光来源。火光映红了忽陀的面颊,近些日子在外行路艰苦,疏于打理,面上的络腮须髯已经长长了好几寸,深目高鼻的面容依旧英俊,胡须给他平添了几分沧桑与成熟。弯曲棕黄的发,被他努力地束成髻,但无奈的是,依旧有几绺不服贴地垂在额前。他面上脏兮兮的,还有几处划伤,显得颇为狼狈。一双碧绿的眼显得警惕又凝重。 整个大唐船坞本就少,这种天然洞窟形成的船坞更是极其少见的,只有在造船业非常发达的夔州才能看到。 江风更冷了,忽陀紧了紧身上的大翻领胡袍。看到火盆下有几根备用火把,他取了一根,点燃,举着,缓缓步入了船坞深处。 船坞深处,越发阴暗了,火光将忽陀的影子投在崖壁之上,显出诡谲的姿态。他看到船坞最深处,出现了人生活的痕迹。有一处简陋的竹屋,就歪歪扭扭地搭建在船坞内。竹屋外,门旁,摆着泥砖砌成的小泥炉,其上搁着一口补过两次的铁锅。火是灭了的,锅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一旁摆放的木盆里,蓄着半盆清水,浸着两只碗,两副筷。贴着竹屋外墙,摞着一捆捆风干后劈好的干柴。 竹屋的墙壁上,挂着渔网,而就在距离竹屋下不远处的坞口下,系着一艘小舟,就是最贫穷渔民的小舟,最多不过捞鱼一石,再多就盛不下了。 忽陀无意识地吞了口唾沫,握紧了后腰的刀鞘,站在竹屋门前,出声喊道: “渔家,可有人在!” 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应。他蹙了蹙眉,再喊: “打搅渔家,我有急事,求助渔家!!” 还是没有人应,忽陀抬手向门,打算推门而入。就在他刚把手放在门扉上时,“喀嚓”,老旧失修的门扉吱呀而开,一张可怖的脸出现在了火光之下。这张脸之阴沉、之诡异,让忽陀惊得倒退了半步。 一对吊着肿胀眼袋的浮泡眼死死盯着他,粗糙泛黄的面颊布满皱纹,一张鱼一般嘴角下垂的大口,厚唇泛紫,掩不住满口黄黑参差的碎牙。朝天鼻歪在一旁,似是曾被人打断了鼻骨。奇丑不堪,让他真是不忍再看第二眼。他生得还极其瘦小,佝偻着背,身高不及忽陀的胸腹。 “谁……”此人的声音极其沙哑,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感觉,仿佛阴间来的幽幽回音。 忽陀从此人的穿着和外貌,勉强判断出这是个年约四十岁的男子。他又一次吞咽了一口唾沫,清了清嗓子道: “渔家,你家中可有长绳,要非常非常长的绳子,起码要有三十丈长,我等着救人急用。” 这个奇丑无比的男子站在门口盯着忽陀看了一会儿,看得忽陀浑身发毛。最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屋。忽陀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这人到底是答应他了,还是没答应?但是看着半掩着的门,忽陀还是决定先在原地等一会儿。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那人都没什么动静,忽陀心系大郎和三娘,有些等不下去了。他将火把放入竹屋外门檐下挂着的火盆中,转身按住刀柄,另一只手缓缓推开了门。 “吱呀”,门艰涩地打开,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好似臭鱼烂虾三伏天下被堆放在一起,曝晒后腐烂的味道。忽陀差点被熏晕过去,强行闭了气,紧紧地皱着眉,跨步而入。 屋内的景象一目了然,一张木板床,两把条凳,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家徒四壁。木板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个男子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渔家……”忽陀心里有些发颤。 “你要的绳索,在角落里,自己拿吧。”那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忽陀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果真看到了角落里有好几捆绳子,加起来肯定够用了。他大喜,扛起绳子,匆匆说了一声“多谢渔家!”然后立刻离去。 暗夜之中,他奔跑似豹,喘息如牛,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紧张心情,迅速离开了这个诡异无比的船坞。 作者有话要说:  【注】据记载,我国最早的船坞出现在北宋。此处是将后世的事物嫁接到了大唐。 现在本案的主要线索基本给全了,思路清晰些了吗? 第56章 穿过丛林, 越过荆棘,忽陀终于扛着好几大捆的绳索跑回了悬崖边。一眼, 就看到站在崖边的千鹤, 她身上的淡蓝袍子在微薄的曦光中很是显眼。 “千鹤!我回来了!”他喊道。 但是千鹤却没有反应。 忽陀没有特别在意,气喘吁吁地又跑了几步, 来到了千鹤身边, 道: “千鹤!快来帮我!我借到绳索了。” 千鹤还是没反应。 忽陀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皱起眉,拍了拍千鹤的肩膀。千鹤一惊,手立刻按在了刀柄之上, 忽陀迅速后撤一步,好在千鹤及时刹住了,没有拔刀。 “我喊你半天你怎么没反应?你不是听觉很灵敏的吗?”忽陀小心翼翼地问道。 “啊,不好意思, 我……走神了。”千鹤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 “你没事吧?”忽陀依旧保持着警惕。 千鹤只是摇了摇头。 忽陀松了口气道:“没事就来帮我结绳, 我借到绳索了。” “好。” 两人便开始忙碌起来,千鹤看不见, 但她打结的功夫是一流的。她说她从前在航海船上,专门与水手学过如何打结,她教忽陀打一种水手结, 说这种结是如何扯都断不开的。忽陀与她配合,将两段绳索需要打结的部位递给她,她便能迅速打出一个漂亮的结来。 在此过程中,忽陀扯着嗓子喊了好几次, 得到了下方沈绥的回应,确认大郎和三娘无事,悬着的心才终于回归原位。 几捆绳索全部都续接起来,忽陀找到了距离悬崖,以及沈绥、张若菡所在悬棺位置最近的一棵大树,将绳索牢牢捆在树上,然后将余下的绳索全部抛了下去。 “大郎!能抓到绳索吗?”忽陀问。 “能!”下方的沈绥给了肯定的回答。 “绳索够长吗?”千鹤喊道。 “够了!”沈绥再次回答。 能够从下坠的千钧一发中救下张若菡,沈绥显然不会被一根绳索难倒。她带齐所有需要带的东西,将自己与张若菡紧紧捆在一起,就拽了拽绳子,示意忽陀与千鹤开始拉绳索。而她自己随着身躯被吊起,开始提气,在半空中双足蹬住崖壁,稳稳上升。 忽陀为了不让绳索被崖边的岩石磨断,特意将自己的袍子脱了,垫在了绳索下。他自己则面朝悬崖坐在了地上,将绳索在腰间缠了几道,双足固定住袍子不被摩擦带跑。使足了气力,将悬崖下的两人向上拉。 千鹤就在他身后,这件事不复杂,她虽看不见,只需跟着感觉使劲儿就行。 此二人功夫虽不如沈绥,但气力还是很足的,合力拉两个体重并不重的女子上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整个过程很顺利,沈绥和张若菡很快就被拉了上来。快到顶时,沈绥直接一蹬崖壁,轻功起,带着张若菡飘然上了崖顶,动作之潇洒灵动,真的看不出来在崖壁上困了将近一个时辰。 随着沈绥和张若菡“飞”了上来,她们身后,一个黑黢黢的东西也“吧嗒”一声随着扬起的绳索落在了崖顶边缘。 千鹤耳廓动了动,忽陀转眼去看,唬了一跳: “大郎……这是什么?” “人手,没见过啊?”沈绥随口道,一边解开自己与张若菡之间的绳索,一边道: “这林间的山魈送给我的,悬棺里某位倒霉鬼的手臂。” 忽陀吞了口唾沫,拒绝去想象当时的情景。 “您带这个手臂上来做什么?” 沈绥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让忽陀把那手臂带上,忽陀很绝望,但他还是用自己的袍子裹了手臂,夹在了腋下。 千鹤干脆就没去在意此事,她已经靠近了沈绥与张若菡,试着伸手去触碰张若菡,口中担忧地问道: “三娘,您感觉如何?” 沈绥默默地按住她的手背,将她探过来的手止住,道: “不必着急,她现在很虚弱,但还是清醒的。” 千鹤顿了顿,再问: “三娘?” 张若菡强撑着回道: “我无事。”声线无比虚弱,但好歹还是发声了。 千鹤终于不再追问,收回了手。 “忽陀,你先去牵马,我们随后就来。”沈绥吩咐道。 “喏。大郎,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向东,东面有个规模不小的镇子,今晚先去那里借宿,要立刻把莲婢安顿下来,她急需救治。” 忽陀点头,率先离去。沈绥打横将张若菡抱起,千鹤跟在她身后,在后方不紧不慢地前行。 千鹤大概能判断出,现在是沈绥在抱着张若菡走。她心里有些古怪的情绪,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后悔,隐约有种无来由的紧张。不知道她是不是太过敏感了,她察觉到沈绥对待三娘的态度有些微的改变,似乎……有一种隐秘又明目张胆的霸道出现在了他的身上,那是一种宣誓主权的霸道。她心中有不详的预感,莫非沈绥在崖壁上对三娘做了些什么?她知道沈绥是三娘的救命恩人,她不该用这种恶毒的猜想来诋毁恩人。但也不能因为他救了三娘的命,就占三娘的便宜啊。 不过,这也只是她的感觉,没有证据,她不好乱说什么。好在当下四野无人,等会儿到了镇上,还是她来背三娘好了。 忽的想起自己是女扮男装的状态,千鹤蹙起了眉,思忖自己是不是该临时散了髻,莫要让人误会。 忽陀寻到了马,沈绥亲自带着张若菡上马,忽陀与千鹤各骑了马跟随。这一路上,所有人都很沉默,直到看到东方天际发白,远山间有炊烟浮动,他们知道,终于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入镇前,千鹤解开了发髻,松松扎了个低马尾,回归女子的模样,提出要让自己带着张若菡入镇。沈绥没有过多的犹豫,答应了。但也只是入镇前,千鹤总觉得,如果她是在半道上就提出这个要求,沈绥或许并不会立刻答应。 此后,他们在镇子上寻到了唯一一家医馆,花了一片金叶子,暂时租下了整间医馆的后院。沈绥本想亲自为张若菡号脉、施针,但碍于身份,最后只能请医馆里的女大夫代劳。好在这位女大夫的水平还是不错的,至少治疗张若菡的冻伤与经痛,绰绰有余。 沈绥在江畔寒风中吹了一宿未眠,此刻精神总算完全放松了下来。她穿了忽陀刚从镇上裁缝店里买来的厚袍子,式样老土,但很温暖。喝下一碗姜汤驱寒,她便搬了一张条凳,坐在张若菡屋门外,垂着头睡着了。 睡到一半,她被右臂的丝丝疼痛疼醒,她知道劈开悬棺,强行止住下坠那一下子太猛了,伤到筋骨了。她没有找医馆大夫看,而是找到了忽陀。从挂在自己蹀躞带上的皮革包内,取出一小瓶跌打药,让忽陀帮自己揉一揉手臂。 忽陀知道大郎是女子,一开始根本就不敢动手。但看大郎解开衣衫,露出手臂,心无挂碍的模样,他也就不纠结了,按照沈绥教给他的手法,涂了药,开始帮沈绥按摩筋骨。他的眼神不停的瞄着大郎身上的纹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沈绥看不下去了,道: “有什么话快说!” “大郎,我一直不敢问,您的纹身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还能从哪儿来,当然是纹上去的。”沈绥失笑。 忽陀听了沈绥这句“废话”,闭嘴,不敢再问了。沈绥见他小心翼翼地模样,便道: “你可知道江湖上曾有一个很出名的人,外号叫‘九龙涅’?” 忽陀摇头,这个名号他是真的没听过。而且,这也是大郎第一次与他谈及身上的刺青。 “你没听过也是正常,‘九龙涅’隐匿江湖是在十八年前,那时你还没来到中土。这个九龙涅,姓陈,无名,儿时人们都称呼他陈疤子,因为他脖子上天生有一块巨大的黑色胎记。他被父母遗弃,儿时行乞为生,被很多人欺,性格非常乖张暴戾。后来他自己拿刀,把自己那块黑色的胎记剜去了,血流了一地,差点死掉。撕扯下来的皮肤,巧合下形成了一条盘旋卷曲的龙的形象。他就自己调制出了一种染料,在这块刀剜出来的疤上,绘制出了非常精美的龙纹,完全掩盖住了伤疤。 之后他跟了个江洋大盗,苦练功夫,开始混迹江湖。走南闯北,也经常替人纹身,渐渐混出了些名堂。他做事狠是出了名的,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且最可怖的是,他还曾杀掉一些十分有权势的人,每每有这类人在他手里死去,他就会在身上纹上一条黑龙,最后他足足纹了九条龙,因此绰号‘九龙涅’。这些龙遍布他的手脚、胸腹,只有后背是他纹不到的,也没有人敢给他纹。 人杀多了,难免就厌倦了。他不再杀人,只专门替人纹身为业。后来也不纹身了,他直接消失在了江湖上,谁也找不到他了。九龙涅是江湖上公认的手艺人,他纹身的技法高超至极,有鬼神之功。江湖人都说,吴道子绘壁画,九龙涅绘人皮,他们是这世上敢于绘鬼神的少数人。吴道子最神秘出彩的一副图,叫《地狱变》【注】,就在长安赵景公寺的墙壁上;九龙涅最神秘杰出的一副作品,叫《凰涅纹》,就在我的身上。” 忽陀有些吃惊,消化了一下沈绥的话,他问道: “您是怎么找到九龙涅,让他给您纹身的?” “你知道,我与茅山上清派走得近,司马天师是我与琴奴的师尊。” 这一点忽陀确实很清楚,千羽门与上清派关系很近,除却司马承祯与沈绥、沈缙姐妹俩的师徒关系外,两家还有着众多门派间的合作。上清派能免费享受千羽门的情报网,也长期在各个方面庇护着千羽门。如今千羽门白鹤堂的堂主玄微子,其实同时也是上清派的门徒,算辈分,他是沈绥沈缙的小师叔。 沈绥的话还在继续:“九龙涅,其实是我与琴奴的大师兄,是司马天师收的第一个徒儿。如今我们称呼他‘陈师兄’,这个纹身,是陈师兄替我纹的。当年九龙涅被仇家追杀,爱妻惨死,他苟活下来,从此以后心如死灰,脱出红尘,出家为道。他天赋异禀,是修道的天才,拜入上清派,被师尊收为首座弟子。 他入门没两年,我与琴奴从长安来,当时周身大面灼伤,几乎要死去,连颦娘都救治不了,只能续命。颦娘求到了茅山上清,是师尊出手,救治我与琴奴,才使得我们活了下来。但是,我们的身上还是留下了不能消除的疤痕,为了弥补和掩盖疤痕,师尊让陈师兄给我和琴奴绘制了纹身。” “二郎身上也有?”忽陀还是第一次知道,觉得十分吃惊。 “她有,她身上的灼伤没我多,都集中在后腰一带,陈师兄给她纹了松鹤祥云图,是想让她求得安宁,早日摆脱疾病,长寿康健。” “那您背上为何纹了凰涅纹?”忽陀问。 沈绥沉默了片刻,答道: “我也不知,这个纹身的图案,是师尊与陈师兄商议后定下的。我当时年纪尚小,他们什么也没有与我说。后来师尊告诉我,这个凰涅纹是希望我能像凤凰一样,可以浴火后涅槃重生。且,我会成为新一代千羽门的掌门人,凰涅纹,也象征着百鸟朝凤。 我小时候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并非这么简单。当时陈师兄替我纹凰涅纹时,表现得很痛苦,几度停手,又几度开始,断断续续纹了七天,而且破了酒戒,喝了好多酒。我觉得他当时的状态不对劲。” 忽陀彻底迷惑了。 “不说这些了,你别走神,赶紧的,我怕莲婢等会儿醒来会找我。”沈绥岔开了话题。 “大郎,您是不是……是不是……”忽陀语塞。 “什么是不是?”沈绥挑眉看他。 “是不是和三娘挑明身份了?”忽陀压低了声音问。 沈绥瞪着他,半晌才道: “我告诉她我是女子,我认识赤糸,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说。” 忽陀回味了一下,脸色有些发怔:“那您不是相当于告诉三娘您就是……” 沈绥打断他:“闭嘴。” 忽陀:“……” …… 同一时间,张若菡屋内。刚苏醒的张若菡与千鹤轻声说完些什么。千鹤大吃一惊,沉稳如她,也失声道: “三娘,那沈司直不就是……” “闭嘴!” 尽管相当虚弱,张若菡还是及时阻止了千鹤说出那个名字。 千鹤:“……” 忽陀与千鹤同时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们还是要继续装聋作哑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地狱变相图》,是画圣吴道子绘制在长安赵景公寺墙之上的一副白描勾线图,没有上色,但出神入化。(一说后来上色,已不可考)运用夸张变形的手法,笔力饱含动怒的情感态势,使“变状阴怪”的鬼神如真地从壁上跃下,让观者脊腋淌汗,毛发森立,众多变相人物的怪情状各不相同,或“虬须云鬓,数尽飞动”,或“毛恨出肉,力健有余”。当时有记载:都人咸观,皆俱罪修善,两市奢沽,鱼肉不售。意思是,长安人观此画后,极度畏惧地狱,再不敢为孽,就连屠夫都改行了。 第57章 当日下午未正时分, 接到消息的后续大部队终于赶到了这座镇上。本来规模挺大的镇子,瞬间就拥挤了起来, 百姓们被惊扰, 不知发生了何事,来了如此多的官兵, 面上皆有惶恐。张说的脸色不好看, 下得马车,就率领裴耀卿、刘玉成、柳直等官员跨进了镇医馆之内。 沈绥已经在医馆前堂等他们了,身上的袍子看着有些土气、不合身,周身还散发着浓烈的药酒气味。但是已经梳洗齐整, 看起来还如平时一般精神。 “伯昭,你没事吧!”张说看见沈绥,第一句话就是询问她安危。 “张公不必担心,绥并无不妥, 张三娘子也很好。” “她在哪儿?” “后院屋里歇着, 着了凉,发烧了, 刚服了药,才睡下。” “好,那我就不去打扰了。”张说点头, 随即赶紧让跟在后面的无涯去看看她们家三娘。无涯早已等不及,急忙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路小跑去了后院。 蓝鸲推着沈缙也从人群中出来,与沈绥相见。她们倒不显担忧, 与沈绥见面时表现得相当平静。打过照面,蓝鸲便也推着沈缙入了后院。 诸位官员在前堂入座,医馆仆役诚惶诚恐地来送茶,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大官。 张说奔波很久,也是渴了,饮了茶,叹息一声道:“今次竟出了这等事,让某如何与九龄交代。” 沈绥笑道:“张公,此事还是我来说罢,相信曲江先生也不会因此而责怪您。这案子,也快侦破了,只是,还需要诸位派些人手,跟我一起去一个地方,我们就能找到关键证人了。” 张说很好奇,问道: “哦,什么地方?” “容我卖个关子,诸位长途奔波也累了,先歇息,我去换身衣衫,很快就来。”说着,很快就告辞离去。 昨夜沈绥的表现,着实让在场很多人又惊又佩。张若菡被掳走是偶发又突发的事件,大家都因根本想不到而惊慌失措,只有沈绥表现得如此冷静果决,且她的反应极快,带着最少的人手,以最快的速度亲自赶去救人。且真的让她把人救了下来,真可谓出手如电,疾风时雨。最让众人吃惊的是,那个叫蓝鸲的仆从与沈绥之间飞鸟传书的本领,真是极大地缩短了传播消息耽搁的时间,让他们能够及时获知消息。看着她们竟然能随意役使夜鸮,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觉得不可思议。 裴耀卿、刘玉成犹记得沈绥从船舱中跑过的景象,那双目赤红的模样,好似被拂了逆鳞的暴龙。如今回味,似觉那神情不简单,莫非……沈伯昭对张三娘子有意? 他们怀疑,张说内心却很欣慰,沈绥的表现充分说明了她对三娘的情意。年轻人就是脸皮薄,嘴上不愿承认,婚事答应得如此勉为其难,实际上心里渴望得不行。若他们这帮老家伙不厚着脸皮帮着添柴生火,何时才能让生米煮成熟饭?时也命也,天生一对也。 看破不说破,三位官员坐在前堂,老神在在地饮茶,却暗中眉来眼去了好几回,彼此通了气。 张说、裴耀卿、刘玉成都是中央官系的,以柳直为首的地方官们却对沈绥和张若菡的事不怎么熟悉,看着三位中央官系的官员眉来眼去,他们均是一头雾水。暗道中央官们又搞什么鬼,别到时候又拿他们开涮或者当挡箭牌,真是再也玩不起了。 不多时,沈绥出来了。换了一身黑锦银丝云纹袍,戴了无脚幞头,耳畔各垂一缕赤紘,衬得她肤白唇红,清俊无双。腰间银銙鞓带系着雪刀,几步走出让诸人眼前一亮。打扮这么漂亮作甚?刘玉成眯着眼看沈绥,总觉得这小子眉眼里含着春光,一身的舒朗,越发迷人了,竟有些可恶。张说却大感满意,觉得自己真是为三娘挑了个好夫郎。 沈绥身后跟着忽陀,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不知装了什么什物,盖了一层蓝布,瞧不真切。 “诸位,事不宜迟,吾等这便出发吧。” 众人也不知要去往何处,只是跟着沈绥上马上车,忽陀在前领路,带着一众官员以及大队府兵往密林深处去。不多时,马车就行不通了,众人只得下车来步行。在官员们一再的追问下,沈绥终于开口解释了: “我现在要带诸位去看看周大一家。” 众人现在知道周大一家死了,还有四个小的跑了,正在追捕中。至于周大一家是怎么死的,因何死的,他们却不大清楚。 当沈绥带着众人来到悬崖边,众人一眼看到周三、周三妻、周大妻三个人尸首堆叠在崖边,似是刚爬上悬崖就被杀死了。致命伤是刀伤,一刀斩入脖颈,切断气管与大动脉,非常干脆利落。周大的尸首在几步远处,扑倒在地,也是颈部大动脉被一刀斩断,立时毙命。他的身上还缠着绳子。 “这是怎么回事?”看到如此血腥的场面,官员们都不大舒服。裴耀卿蹙着眉问道。 “当时,张三娘子被他们用舢板运到了悬崖下,他们带着张三娘子爬上了悬崖。却没想到,崖上出现了一个神秘人物,这个人物杀死了他们,并割断了绳索。我及时赶到,救下了张三娘子,否则她现在也遭了毒手。那个神秘人物与我激斗,我被他打下悬崖,但是因着忽陀、千鹤及时赶到,那神秘人被惊走,并未来得及对我和张三娘子赶尽杀绝。我落下了悬崖,以刀劈开悬棺止住下坠,在崖壁上困了一段时间,等忽陀借来了绳索,才爬了上来。” 沈绥对整件事做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润色,比如修改了自己与张若菡一并落下悬崖的情节,只说是自己落下了悬崖。她这么做,一来是不想让张说太过惊吓,毕竟张若菡是他心爱的侄女,他年纪大了,听到这么刺激的事,估计承受不住。二来,她也是出于保护张若菡名节的目的,深夜与男子双双被困悬棺,若传出去,再被有心人省去关键之处,谣言之下,张若菡的名声也算是毁了。 即便如此,张说在听沈绥简单叙述后,也是惊得脸色发白。他完全能想象当时的凶险场面,真是上天保佑,没有让他失去侄女和未来的侄女婿。 裴耀卿定了定神,询问道:“你说的那个神秘人物,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本来应当问一问周大的,这起案子,有人在背后操纵,是这个背后人告诉周大该如何谋害朱大都督。如今,周大一家被杀,这背后人定然脱不开干系。眼下,只能等周家四个小辈落网,才能得知背后人的蛛丝马迹了。”沈绥道。 “这周大,为何会这般凶残,杀害朱大都督不说,竟然还谋划要掳走张三娘子,他到底要做什么?”刘玉成皱眉道。 “他要复仇。”沈绥道,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并向忽陀使了个眼神,忽陀会意,立刻在前带路。沈绥则接着道: “诸位跟我来,我带你们去看看周家村。” “周家村?!”孙斐惊呼出声,“伯昭兄弟竟然找到周家村了?” “是的,荒废多年的周家村,诸位看一看那景象,估计就能明白为何周大会如此凶残狠辣,冒如此大的风险,也要杀死朱大都督了。”沈绥应道。 一部分府兵及仵作留下来处理周大一家的尸首,其余人跟随着沈绥向着密林深处行去。 “伯昭兄,这周家村,我寻了很久都未曾寻到,这密林我也曾来过,只是总是迷路,不敢深入。”孙斐走到沈绥身侧,低声解释道。 沈绥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没事,我理解。今次若不是误打误撞,我也恐怕发现不了此处。这附近,被人埋了迷阵,不过放心,迷阵我已破去,清出一条路来,以后再来此处就便捷了。” 孙斐又是一惊,看了看沈绥,心中感叹:此人真是多智近妖! 这附近确实有迷阵,但是沈绥在赶往悬崖救人的路上就发现并破去了。迷阵是借助这附近特殊的地形地势设下的,在某个特殊点安放一块青石,就能使人在原地打转,如何也走不出去。破阵的方法很简单,不过将青石移去。沈绥直接用刀将青石劈碎了。除却青石,迷阵还有一个特殊的破解点,就是一只系在树干之上的火把,忽陀与千鹤追赶沈绥的过程中看到的火光,就是那火把光芒。但是后来那火光不见了,并不是沈绥破去的,而是那火把被密林中藏匿的某个人熄灭了。 沈绥猜想,拿走火把的人,正是布施阵法的人,他或许知晓阵法已破,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干脆取走了第二个破阵点,自行解除了阵法。 行走两刻未到,忽陀拨开了遮蔽视线的高耸树丛,众人眼前一扩,便看到了密林之中那片幽幽荒废的焦土村落。白日下,这片荒村显出了不一般的景象,不似夜里那般凄厉恐怖,但凄凉荒败却犹添几分。 “孙县令,你来确认一下,这里可是那县志记录上的周家村?”沈绥道。 孙斐蹙着一双浓眉,走到前方,看到东北方有炊烟升起,问道: “那可是云安寨?” “是云安寨。”身旁一位充当向导的府兵回道,他就是云安寨出来的,再熟悉不过。 “你没来过这里?”孙斐问那府兵。 “没有,寨里的老人不让我们往西走,说西边林子里闹鬼,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咱们寨子里,有两个小孩儿不听话,曾进去过,就再也没出来。还有一个老人,家里没人了,某天发现不见了,都说是去了西边,回不来了。”那府兵回道。 孙斐回过头来,看着沈绥,还有沈绥身后的诸位官员道:“看来这里便是周家村没错,县志记载,云安寨西南面的荒村,就是曾经的周家村。” 沈绥问那个府兵: “小孩儿和老人失踪,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孩儿失踪是一年半前,老人失踪在半年前。”府兵回答。 沈绥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率先进入了荒村之中,看着一片凄凉衰败的景象,心口沉甸甸的。 “这周家村,从前以造船为业,村里都是手艺高超的木匠。你们看那龙骨,造船到一半,忽的遭遇了灭顶之灾。”沈绥指着村头那硕大倾倒的龙骨道。 “伯昭,你从头道来,把你知道些什么,一一向我等说明。不必有所顾忌,这件事,我有义务必须彻底查清楚。”张说道。 沈绥道:“好,诸位跟我来,我们边走边说。……接下来沈某所说的一切,都只是猜想,很多环节缺乏确切的实证。诸位权且听着,这案子,我们只能在目前我们掌握到的证据范围内定案。” 沈绥话中意有所指,诸位官员均蹙起眉来,隐有不安。 沈绥继续道:“十数年前,我想确切的时间应当是十六年前,周家村的女婿,江陵府司马张越给村子里带来了一笔大生意,某位权贵人士辗转委托他,让他妻子的娘家,也就是周家村,为这位权贵人士打造某样事物。这事物需要高超的手艺,有人看中了周家村的手艺。我想最初找到张越谈此事的人,应当正是卢子修。 周家村人只是一群木匠,在丰厚利润的吸引下,他们接下了这单生意,制造出了那位权贵人士所需要的东西。但是也因为如此,他们惹来了杀身之祸。那位权贵人士,兔死狗烹,要灭他们的口。 灭口的事,交给了当时掌管着整个荆南黑道势力的卢子修,也就是朱元茂的表亲。卢子修带了人,来到周家村,将全村屠戮干净,并且很谨慎地留下人在此地看守,确保短时间内不会被人发觉。同时,这位权贵人士又手眼通天,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使当时的夔州奉节县令伪造了奉节县的户簿,利用荆州大都督府的职权,将退伍水兵八十户人口迁至周家村旧址附近,以掩盖此处忽然少去了的八十口人。 两年后,十四年前的暮春,张越带着他的妻女也来送死了。张越这两年活下来未被灭口,多半是因为他一直在江陵府中,身边总有人在,并不好下手。也或者是幕后之人想要多留他一段时间,具体是因为什么,如今也不得而知了。总之,他比周家村人侥幸多活了不到两年的时间,直到他主动带着妻女返回周家村探亲归省,终于给幕后之人带来了机会。 我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张越对自己给周家村人带来的灾难真的一无所知,否则他绝不会带着妻女归省。而当他看到这一片废墟,看到自己带给周家村的无妄之灾,他彻底崩溃了。最恐怖的是,杀手出现了,等待着送他们去和周家村人团聚。惊惶之下,他带着妻女拼命想要逃回江陵,但是最终的结局是他们被杀手追上了,张越、张越的妻子、妻妹落水前就已毙命,他的两个女儿消失不见。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是一场可耻的、残忍的单方面屠杀。但是屠杀并不彻底,大火之后必有余烬。有两方幸存者,还活在这世界上。一方,是当时在外的周大一家。周大当时在军队中服役,周二在外给人做工,周三带着家中妇孺跑客船为生,常年游走各地。他们是这一场屠杀的幸存者,极度的悲痛造就了极度的愤怒与疯狂,他们打算复仇。但是,他们很能忍,隐忍了很多年,当这片土地彻底变成了荒地,幕后之人再不关注,他们终于开始了复仇计划。周大在京畿一带服役,有第三方的人与他接触,告诉他某些秘辛,教了他一些高明的杀人手法。给了周大极大的信心,他打算就趁这次机会,彻底杀死朱元茂。” 张说一抬手,打断她道:“等等,为何是朱元茂?十六年前,朱元茂还在长安,尚未被任命为荆州大都督,即便卢子修是他的表亲,此事应当与他无关,为何他们不去杀卢子修,却要杀朱元茂?” 沈绥道:“张公稍安勿躁,且听我说。卢子修当时已经死了,他全家在一年半前就被人灭门了,周大即便想杀他,也无从杀起。周大是想等自己退伍后,再行复仇之事。我想,卢子修本来也在他复仇名单之上,但是有人先行代劳了。” “你是说,杀死卢子修一家的是周家村灭村事件的另外一方幸存者?”张说隐约明白了沈绥的意思。 沈绥点头,继续道: “至于周大为何选择了向朱元茂复仇,我恐怕,朱元茂与当年的那件事是脱不开干系的。他是知情者,很有可能也是指使者。虽然他人远在长安,但这件事是他指使卢子修做的。也就只有他,才能指使卢子修。” 说话间,他们已经沿着龙骨下延展出的轨道来到了江滩之上,望着远方那处天然洞窟形成的船坞,沈绥轻声地、仿佛叹息一般道: “现在,我们或许就快要见到杀死卢子修一家的元凶了。她们就生活在那船坞之中,整整十四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时觉得张公萌萌哒。 说一下,本文周末不出意外都是日更。周一至周五,一般是隔日更,也有隔两日更的,比如这周,那是因为要更唐谜的那天,我匀出来写了利拜伦。以后也可能会出现唐谜隔两日更新的情况,毕竟我必须要先把利拜伦完结。忘记发通知告知大家,是我的错,此后都会发通知,大家关注我的微博就行。 第58章 行过江滩时, 沈绥表现出异常的沉默。她不再言语,也不再多做任何解释。那句“杀死卢子修一家的元凶”的话还在众人耳畔回荡, 却没了下文。 似是能感受到沈绥情绪的低落, 张说伸手,制止了想要再追问的裴耀卿、刘玉成等人。众人沉默地行至船坞入口处。 光线暗了下来, 昨夜点的火依然在火盆中跳动。忽陀取了火把, 点燃,在前领路。沈绥紧跟着他,缓缓进入船坞之内。 诡秘的感觉将众人包裹,几位官员心下都有些止不住的惊惧, 这个洞窟带给他们的是一种死寂的感觉,仿佛此刻他们就站在鬼门关前,与死亡毗邻。即便身边有很多人,依旧不能掩去这种感觉。 “府兵校尉, 保护好诸位长官。”沈绥出声道。 一旁脑门正在冒汗的府兵校尉闻言立刻应了一声, 招呼着府兵们上前将官员们团团围住。 “诸位,接下来的画面可能不会很好受, 忍住别吐出来。”沈绥好心提醒道,结果后面一众官员听完她这句话脸色更难看了。 沈绥亲自抬手敲响了竹屋门扉,敲门时发现门是半掩着的, 她与忽陀对视一眼,二人一起推开了门扉。 门开了,扑面一股发霉腐烂之味,其中腐味尤其重, 几乎到了不得不屏住呼吸的地步。沈绥紧蹙双眉,闭气,靴子踏入了屋中。身旁的忽陀已经用手捂住了口鼻,只觉臭得脑仁疼。 身后的诸位官员在门口踌躇,那味道,那景象,已经让他们万分难以跨出进门的那一步。于是也就只有沈绥和忽陀走了进去。 屋内不大,木板床就在一旁,那个丑极了的人,依旧木木地坐在床边,床上依旧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她们对沈绥等人的到来仿佛毫无所觉,纹丝未动。 忽陀将火把移近了,唬了一跳,床板上躺着的那人早已死去多时,皮肤都开始腐烂生蛆了,怪不得屋里会如此的恶臭,那分明就是尸臭啊! 忽陀只觉得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已经涌到了嗓子眼,被他强行忍住了。 沈绥依旧蹙着眉,面色平静,缓缓对那木坐于床榻边的人道: “张家娘子,你姊妹已经去世了,总得安葬罢。” 那人喉头滚了两下,发出了模糊的音节。 “她是你阿姊?还是阿妹?”沈绥的声音很柔和,很温暖,仿佛在询问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般。 等了半晌,忽陀以为她不会回答了,那人却终于说话了: “……我阿妹。” “那么,你便是张大娘子了,我说的没错吧。”沈绥道。 那人不答。 沈绥自顾自地说道:“姐姐总是想保护妹妹的,姐妹扮作夫妻,你从此就成了张大郎,你的阿妹就成了你的妻子。十四年了,自从在崖边逃脱魔爪,你们就一直隐匿在山林间。十四年了,你们用巨大的耐心和毅力,打造了全村八十多口人的悬棺,将那些被乱葬的族人挖出,安放入悬棺。当你们终于安葬完了所有的族人,你们辗转前往江陵,扮作下人进入卢子修府中。一年半前,你们在饮水食物中下了药,致使卢子修一家被迷晕,毫无反抗之力。你们趁此机会将他全家杀死。 痛食仇人血肉,滋味如何?我想,或许并不美味罢。” “这位官家,你可知食人肉,是会上瘾的。”那人沙哑着嗓子,缓缓道。 忽陀汗毛耸立,沈绥默然。良久,沈绥道: “所以你吃了云安寨两个误闯入周家村废墟的小孩,还有一个老人吗?” 张大娘子摇了摇头,道: “我没吃,是她要吃。” 沈绥看了一眼床板上那个腐烂的人,眉头蹙得更紧了。 “她有病,要吃人的心肝,才能治病。可是……吃了,她还是死了……”张大娘子道。 沈绥心口堵得慌,喘不上气来。 “你认识周大周三吗?”沈绥问道,她的语气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认识……” “朱元茂在哪里?”沈绥问,她的这个问题,似乎与上一个问题没有表面联系。但细想,还是有的。 她缓缓指了指竹屋西北角一块地板,再无言。 沈绥向外道: “进来几个人,把那地板撬开。” 有几个胆大的府兵拿着撬棍进来了,沈绥又对忽陀道: “把竹篮给我。” 忽陀将那一直提在手中的竹篮递给了沈绥。沈绥揭开竹篮覆盖的蓝布,将篮子放在了张大娘子的眼前,道: “多谢你的绳索,救了我的命。我当时劈开了一具悬棺,那是你辛苦打造雕琢的,我心中过意不去。悬棺落入江中毁了,身躯也被山魈分食了,只剩这条手臂。” 沈绥明显的感受到她的呼吸越发急促,隐有胸瘘之声。但她已失去了发怒的气力,最后只是颓然道: “第几个悬棺?” 沈绥回忆了一下:“中间偏西那一列,从下数第五具悬棺。” “他是我小舅舅……”她道。 沈绥默然。 “这手臂,焚了,敛了灰,撒入江中罢。你为他上柱香,就在那下面,有他的牌位,他叫周应。他不会怪你的,他生前,最是与人为善。还有…还有我阿妹……”张大娘子絮絮叨叨地说着。 沈绥道:“好。” 地板被撬开了,沈绥带着人进入其间。这是一条长长的地道,并无人工雕凿的痕迹,是天然形成的。空间不大不小,刚好够一个人站立着通行。地道先是向内深入了一里多,又向下延伸几十丈,最后抵达洞口。一出洞口,便是一个十丈见方的窟室,正北的方向,摆放着一张硕大的牌案,其上叠放着八十多座牌位。 全是周家村人的牌位。 牌案前,有着更让人震惊的景象。一个硕大的十字架立在地面之上,一个人被头朝下绑缚其上,双臂张开,双足并拢,脖颈被割开,血已经流了满地。那伤口不大,血水恐怕流了很久才流干,这种死法有多折磨,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晓。地面上的血尚未完全干涸,恐怕他彻底死去也就是这两日之间的事。 洞窟内弥漫着血腥气与腐尸气,那个绑缚在十字架上的人,也即将开始腐烂。 沈绥有些心悸,脚下一滑,没站稳,差一点摔到。幸亏身旁的忽陀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她才不至于太过失态。 “大郎!”忽陀很是紧张,他也明白,眼前的景象对大郎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火光明暗中,沈绥的面色有些发白,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然后强行镇定情绪,步履踉跄地走上前去查看。 “是……是朱元茂……”沈绥在仔细观察了十字架上绑缚的人后,回道。那个曾经在军界叱咤风云,身高六尺多的魁梧将军,如今成了这样一副腐尸的模样。 沈绥多想将他复活,然后揪着他的衣襟,逼问当年之事,但是他死了,如此草率又不负责任地死了,她再也不知道该去问谁。百转千回,最终还是要重头再来,还是要重头再来啊! 她默默坐在血泊之中,任残留的血水染红衣衫,沉默不语。 *** 朱元茂长江游船失踪案告破了,与此案一同告破的还有一年半前的卢子修一家满门虐杀案。这两起案子牵扯出了十六年前的周家村灭村案,但是周家村案却因年时久远、证据不足,未能立案重查。最终只是因为张大娘子的一句证词:“是卢子修杀了周家村全村人”而被定案。周家村的血腥罪孽,最终被归到了一个死人的头上。 沈绥心情很不好,从奉节来到江陵的这几日,她很少说话。她骑在马上,随着大部队入了江陵府,俊俏的侧脸透着刀削斧凿的严峻。 江陵府刺史箫仲飞出城来迎,一身赤红官袍看着如他的心情一般飞扬。他心情是真的好,摆脱了那起让他愁白了头发的卢子修满门虐杀案,真是让他仿佛年轻了好几十岁。而破了此案的沈绥,自然就成了他的大恩人,必须要好好感谢一番。 然而沈绥对他却有些冷淡,她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应付这位江陵刺史。好在,沈绥的疲惫张说是看出来了,应付箫仲飞的事,就被他揽走,交给了裴耀卿与刘玉成。 三位钦差、张说以及随行的张若菡等人全部入住了刺史府。刺史府早就做好了迎宾的准备,每间客房都派了粗使仆役。沈绥一入府就唤来了洗澡水,入浴更衣。晚间,还有一场接风宴,他以疲累将病为由给推了。她打不起精神来应付任何人,只想好好睡一觉。 氤氲的水汽蒸着她的面颊,她将头脸没入水中。水下的世界,是奇异的世界。听不见烦扰,看不见纷争,只有一片静谧。她的长发散在浴桶之中,浮在水面上,如温软的黑云。 她想到了张大娘子,听说闺名叫做瑞锦,她的妹妹叫瑞秀,两人其实是双胞胎。很多很多年前,在她们还很小时,张越的家里人抱着她们走过江陵城的街道,羡煞旁人。她们是江陵城著名的“双生花”。她们的父亲是江陵府的司马,是从五品的地方大员,是十年寒窗苦读考取功名的寒门学子。她们的母亲周氏虽然只是木匠家的女儿,但与张越是糟糠夫妻,不离不弃。张越父母早逝,是周家含辛茹苦地供他读书,还将女儿嫁给他。他很争气,从未让岳丈一家失望。 瑞锦瑞秀曾经很漂亮,虽非饱读诗书,亦是秀外慧中。谁都觉得,她们将来会嫁给很有出息的男子,过上幸福的日子。但是命运向她们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从此她们与理想中的生活背道而驰。犹如那艘坍塌在轨道外的龙骨,再也不可能变作一艘漂亮的船,沿着轨道下江远航。瑞锦毁了容,是在卢子修府里做工时,被人打的,没有钱治病,从此成了丑八怪。瑞秀的面容沈绥未曾见过,因为她看见她时,她已化作腐骨。 沈绥永远不能知道,秀外慧中的双生花,曾经有多漂亮了。就像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曾经她们的生活,有多幸福。 瑞秀死了,瑞锦的愿望是火化妹妹,骨灰撒入江中,去陪父母。她对自己的遗愿亦是如此,她杀了人,杀了很多很多人,没有活路,她明白的。过了今年秋天,她就将被处死。好在她们有这样一种被称作死亡的方式,来完成她们下江远航的愿望。 就在数日前,沈绥亲手将瑞秀的遗体与周应的手臂火化,撒入江中。被困悬棺时,她本想带那只手臂上来,仔细勘验一番。但是当忽陀告诉她江滩船坞里有两个人后,她忽然明白,她没有必要再去勘验这只烧焦的手臂了,因为故事所有的碎片已经集齐,她看懂了这个故事。 这是一个只有她能瞬间看懂的故事,看懂了,宁愿自己不曾去看。 十六年前,周家村燃起了大火,毁了八十二户人的一切,包括一对豆蔻年华的双生花。十七年前,长安城燃起了一场大火,毁了一座府邸,一个家,也毁了另外一对双生花。 如今,这对双生花,一个坐着轮椅,一个哑了嗓子,一身的伤疤被纹身掩盖。她们戴着假面,再也回复不了从前的容颜,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哗啦”,她从浴桶中站起身来,晶莹的液体从面上滴落,不知是水还是泪。背后的凰涅纹也滚着水珠,从那逼真绘出的凤眼滴落,那是凤凰的眼泪。 她从浴桶中走出,取了干巾擦干身子,开始着衣。亵裤、内单裤、裹胸布,刚穿上内单衣,“吱呀”,外间屋门被推开了。沈绥不甚在意,因为之前沈缙与自己说,要让蓝鸲来替她理一理衣箱,她还特意留了门。沈绥喊了声: “来了啊蓝鸲,衣箱在榻旁。” 来人未答话,但是脚步声却循着她的方向而来,缓缓绕过了屏风,进入了浴间。沈绥背对着屏风,用干巾拧着长发,一时间没在意,她如今满腹心事,心思根本不在这些琐事上。直到她察觉到背后有视线。 “蓝鸲,作甚么进来,衣箱在……” 她回身,看到了张若菡正静静地站在屏风旁望着她。 空气瞬间凝结……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得很伤感,直到写完这章,觉得完成了写唐谜的第一个阶段——表达清楚主人公执念的情感动源。沈伯昭,为何要如此执着地走上一条不归路,希望有人能理解她的情感。她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平反,但是在这些之前,她想要弄明白当年那场悲剧的真相,再决定自己是否要复仇,是否要平反。她对当年一无所知,她必须查清楚,否则她死不瞑目。 有人觉得这文的套路很像《琅琊榜》,而以上这段话,则是《唐谜》与《琅琊榜》最根本的区别。这是一个与《琅琊榜》截然不同的故事,梅长苏知道一切,所以他一切在握。而沈绥一无所知,正因为她一无所知,所以她要去解谜,所以这是唐谜,而不是琅琊榜。 第59章 沈绥喉头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莫名其妙地清了下嗓子,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莲婢怎的来了, 有事吗?” 张若菡嘴角泛起浅笑, 反问道: “无事,就不能来找你?” 沈绥干笑一下, 道:“当然不是。” 说话间, 沈绥一直在拉自己的衣襟,掩好领口。她无比庆幸自己身上是穿着衣服的,好歹有一层单衣可以遮羞。也无比庆幸莲婢是在这个时候进到她房里来,若是早个一刻半刻, 她就得蹲在浴桶中与她“坦诚相见”,那该有多尴尬。 好吧,不只是尴尬,更是无比的羞赧。 于是她又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沐浴不栓门, 她实在不该抱有侥幸心理的。幸亏进来的是莲婢, 若是他人,此刻她女子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不过话说回来, 也没有谁会像张若菡这般,如此不敲门直闯她屋内了。 正走神,张若菡忽的开口道: “你坐下来。” “啊?”沈绥疑惑。 “你坐下, 我替你干发。”张若菡再解释,语音柔和,但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绥踌躇了片刻,道:“这……不好……” 那个“罢”字尚未出口, 她就结舌,因为张若菡看着她的眸光忽的犀利起来,她心底一颤,再不敢多言,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梳妆台前。 张若菡取了干巾,站在她身后,微凉的手撩起她润湿的乌发,温柔无比地用干巾擦拭。沈绥身躯僵硬,心口咚咚乱跳,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仿佛一只被煮熟了的河虾。张若菡的纤指不可避免地滑过她脖间耳际。她的指好凉,仿佛带着一股电流,所过之处,刺激得她皮肤泛起战栗。她又不说话,只是顾自做着手里的事,沈绥从铜镜中看着她,那清丽无双的容颜微微有些模糊,却仿佛更美了,美得她心口暖流纠缠四溢,想将她拉入怀中亲昵。 “咳,莲婢,伤寒可好些了?药都服了吗?”她没话找话,但这也确实是她很关心的。这几日她被低沉的情绪困住,疏忽了对莲婢的关怀,她都还病着,自己却未曾去问一问病情。最后还是莲婢主动来找自己,实在不该。如此想来,顿觉无比悔恨。 “你看我像是不好的模样吗?”张若菡又反问。 沈绥哑然,半晌,憋出来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张若菡止住了手里的动作,“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我怎会没有对不起你,我对你不起的事太多了,还一辈子也还不清。 张若菡将干巾挂在一旁,开始用篦子梳理沈绥的发。每一下,都无比认真。沈绥心底翻滚着无数的话,可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破案时的伶牙俐齿,此刻却成了笨嘴拙舌。她只能继续僵坐原地,任由张若菡摆弄。 “是梳双丫髻,还是垂练髻?”张若菡忽然随意问道。 沈绥:“……”她张口,差一点就回答了,却硬生生止住。这句问话,她太熟悉了,十七年前,张若菡几乎每日晨间都会对她说。 “莲婢……”她试图开口与她说话。 “还是双环垂髻,亦或反绾?”张若菡打断她。 她手中的篦子已经开始替她梳理发髻,沈绥伸手,拉住她的手。声线低沉,有些无奈地呼唤她的名字: “莲婢……” 张若菡的手在颤抖,如她的身躯一般。沈绥仰首,看见她眼眸已红,有泪蕴眸中,闪烁如星。 无数的话哽在喉头,沈绥说不出口,她只道: “你明白,我只能束发戴冠。” 张若菡深吸一口气,道: “我明白。”她声音很轻,“可我不明白,你怎么就……眨眼间长这么大了呢?比我高了这许多。胸口束着,气闷吗?月事来了,难受吗?你长大了,该是什么样的容貌,我忘不了你那巧鼻殷唇,精致小巧的模样。那样好看,长大了又该是何模样?……好像只有这双眼,没有变。” 沈绥眼圈慢慢红了,张若菡的泪缓缓滑落。 “你是我的赤糸吗?”她沙哑着嗓音,断断续续地问道。 沈绥:“……” 她张口,话未出,泪却先流。 室内静谧下来,只余张若菡隐忍哽咽的声响,与沈绥压抑痛苦的气喘颤音。 “你为什么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张若菡低低地问,话音里蕴着浓浓的鼻音。那声音柔软无助,仿佛在向沈绥祈求些什么。 “你想让我说什么?”沈绥缓缓道。 再度安静,张若菡颤抖着手指,缓缓抚上她的侧脸,沈绥感受到她掌心里无尽的透寒。但她明白,张若菡此刻内心之中的寒,更甚十倍。那是一种心绞剧痛带来的寒凉,一种难以想象的折磨带来的寒凉,一种……隔别十七载时间长河带来的寒凉…… 她蹲下身,仰望着沈绥低垂的眉眼、赤红的眼圈,道: “太久了……我害怕……” 我害怕我认不出你了…… “我错过了很多……” 我错过了你的成长…… “你告诉我……” 你给我个明确的答案…… “好吗?”她祈求。 沈绥伸出手,附上她抚摸自己面颊的手,用滚烫的掌心温暖她的寒。她忽的笑了,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抹去张若菡的泪,道: “我记忆里的莲婢姐姐,不该这般轻易哭泣。她总是那样淡然冷静,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找到解决事情的办法,不是吗?” 张若菡怔怔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怕,我也怕。但我们其实都不必怕,因为我回来了。十七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为此努力。我做到了,我在你身旁,你就不必怕了,我也就不必怕了。” 泪水再度在张若菡眼中积聚凝结。 “小姐姐,你是仙女吗?我阿爹说,穿白衣的都是仙女。”沈绥笑着,用成人的语调,认真地说着孩子气的话。 泪水滑落面颊,婆娑迷蒙中,眼前这个人的模样,仿若与二十一年前那个六岁稚童重合了,她沙哑低沉的嗓音,也仿佛与那稚气十足的儿音重合了。那天是她们的第一次相见,她穿着阿娘新给她做的白裙,站在国子监院前那棵梧桐下,静静地看着落叶。有一个红衣小女孩站在远处看了她很久,踌躇地走来,问她是仙女吗? 张若菡破涕为笑,扑入她怀中。沈绥竭尽全力地拥紧她,将面颊埋入她颈项。还是熟悉的芳香,清莲与檀香的味道。 窗外枝头,有一双黄鹂紧挨着彼此,在叽喳鸣叫,一对锦鲤在小池中游曳嬉戏。整个世间都在欢唱,欢唱着相逢好似初相识,别来始无怨恨心;欢唱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沈绥似是要将这许多年来未曾抱一抱她的遗憾全补回来,手臂是那样的用力,以至于张若菡闷在她怀中都有些喘不上气来。沈绥察觉到了,急忙松开手。张若菡却不依,反而紧了力道,钻在她怀中不愿出来。 “莲婢,别这样,闷气。”沈绥温声道。 “你莫要瞧我。”她道,语调中隐有沈绥从未体会过的娇憨可爱。 “好,我不瞧你,咱们换个姿势好吗?你这样,不累吗?”沈绥很想笑,心口痒痒的,仿佛被羽毛轻拂着。 “嗯。”她应道。 沈绥拥着她缓缓站起身,张若菡侧过脸来,靠在她怀中。沈绥单手拥紧她双肩,另一只手去抚摸她的额头面颊。张若菡捉住她的手,不让她摸。 “这是作甚?”沈绥问。 “我想看看你的手。”她道。 “这不急,我想瞧瞧你是不是还在发烧,为何这般烫。”沈绥道。 “我想看看你的手……”她的声音更柔了。 “好,你看。”沈绥投降。 张若菡仔细端详着她的手,抚摸着她掌心的茧,手指与她的指纠缠。沈绥心口化成了一汪温泉,汩汩地冒着泡,只想从此与她天荒地老。 “好大的手。”张若菡笑道。 “噗……”沈绥真的笑了。 “你笑什么,你的手比我的大,你看。”她比划着两人的手,掌根对着掌根贴过去,张若菡精巧漂亮的指尖,比沈绥要差了一节。 张若菡不肯放过她的手,沈绥便将自己的面颊贴了过去,贴在她额上,滚烫的。她急了,道: “你就是在发烧!” “无碍的。”张若菡道。 “你怎的不知要照顾自己,发着烧为何跑来?也怪我,我竟然没……”沈绥又急又痛,拉着她来到榻边,让她坐下。自己搬了墩子,坐在她身侧。张若菡没有反抗,很是听话。 沈绥打眼仔细一瞧,张若菡那张清丽的容颜烧得通红的,怪不得不愿让她看。 “我好不容易用冷帕子降了温,都被你害的,温度上来了。”张若菡似是在抱怨。 “你!”沈绥气结,“你是三岁小儿吗?怎能如此不爱惜自己!”说着气呼呼地拉着她手腕,开始号脉。 “有你爱惜我,就足够了。”张若菡低着头,轻声道。 “你……你再说一遍……”沈绥又好气又好笑。 张若菡面带微笑,不说话了,神态从容沉静,决然不似一个方才说出那样话的人,也根本不像是一个正在发烧的病人。沈绥知道,张若菡本质中最调皮最狡猾的那一面,已经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了,这是只有对着自己时才会有的模样。她从六岁到十一岁,整整五年的时间,就是被这样的张若菡戏耍着长大的。 第一面时那个“白衣仙女姐姐”,根本就是假象! “你真是我的克星!”沈绥感叹。 张若菡又忍不住伸手,将她散下的发丝捋起,挂在耳际,道: “只有这时才像个女儿家。” “所以你挑了这个时候闯进我屋里?”沈绥道。 “我想看看你的纹身。”她道,“但好像没来得及。” “你还真是来偷看我洗澡的。”沈绥简直哭笑不得。 “什么偷看,我从未想偷,我是正大光明从前门走进来的。”张若菡振振有词。 真是要被她气死了。 “你若想看,我衣衫尚未完全穿好,脱给你看便是。”沈绥道。 张若菡不语,眼眸低垂,耳廓红得晶莹。 沈绥瞧着她,耳根也红了。 “回…咳…回去再服药,好好睡一觉,不要再折腾了。”沈绥岔开话题,“你等我一下,我换好衣服,送你回房。” “赤糸……”张若菡开口唤她。 沈绥应了一声:“往后可得当心,莫要唤这个名字。我受不住你求我,只能告诉你我是谁。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明白,伯昭。”张若菡浅笑轻言。沈绥脸色更红,觉得她唤自己“伯昭”,比唤自己“赤糸”更让人心跳加速。 “你转过去。”张若菡道。 沈绥知道她要做什么,听话地转过身,背对她。张若菡将她长发拨拢于右肩头,缓缓拉开了她的衣领。沈绥顺着她解开了衣带,薄衫滑落,绚烂的浴火凤凰仰首怒鸣。但是仔细去瞧,却能看到立体逼真的纹路之下,被火灼伤的褶皱疤痕。凤凰的纹路,下半被束胸覆盖,看不见了。 张若菡的眼眶又红了,指腹摩挲着她的后背,不禁俯首,在她背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沈绥心口有什么炸裂了,回身,将她抱举而起,仰首,循着她的唇欲吻。张若菡勾住她脖颈,闭上眼做好了准备。 “大郎,我来了!”门外响起了蓝鸲的声音,同时还有敲门声。 屋内两人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咱们换个姿势,继续玩【痴汉笑】 第60章 张若菡轻笑起来, 因为此刻,沈绥面色涨的通红, 神情纠结挣扎, 显得十分可爱。她没有张口催促,也不打算代替沈绥做决定, 是她要吻自己的, 最终到底吻还是不吻,都由她。因此她依旧勾着她的脖颈,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绞着她的发丝,低垂着眉眼温柔地望着她。 沈绥无奈地苦笑, 叹息一声,将张若菡放下,没有再继续。方才那股强烈的旖念早已被搅黄了,她决定以后要找个绝无人打扰的时刻与场合, 再好好与她亲昵。 两人开始整理衣衫, 沈绥方才解开了单衣,现下上半身只有裹胸布遮羞。她穿好单衣, 匆匆系好衣带,探手一勾衣架上的外袍套上,取了发带, 简单将长发束成马尾,终于走去开门。其间张若菡也整理好了自己的仪容,而蓝鸲已经在外催了两次了。 沈绥拉开了门,蓝鸲只觉扑面一股寒凉森冷之气, 使她打了个寒颤。她有些小心翼翼的看着大郎,见向来爱笑的大郎面上没有丝毫表情,正静默地看着自己,似是有怨责之气,登时惶恐起来,拼命回忆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当她踏进房门,看到立在不远处的张若菡时,她好像恍然间明白了自己犯了什么错。 “大郎,我过会儿再来。”蓝鸲匆匆丢下一句话,就要落荒而逃。 “回来。”沈绥淡淡开口,蓝鸲顿住脚步,冷汗流了下来,只听沈绥道,“琴奴让你来理衣箱,你怎能就此走了呢。赶紧的,干活去。” 蓝鸲心想:大郎您这第一次用主人家的口气训斥我,我好慌。 于是蓝鸲战战兢兢地去理衣箱,沈绥的目光不由自主移到了张若菡的身上,见她低下头来,面上有抑制不住的笑容,沈绥也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莲婢,来,过来坐。”沈绥走上了客房筵榻,招手让张若菡过来。张若菡从善如流,除履上筵,扶裙跽坐而下,姿态优雅端谨,不见一丝病态。沈绥盘膝坐于她身侧,在她腰后垫了些软垫,又搁了凭几在侧,让她倚着。伸手附在她额上,仔细测了测温度,一双剑眉不由蹙了起来。 “蓝鸲,理好衣箱,去找刺史府管事,抓一副伤寒药煎好送来,用颦娘上次开给琴奴的方子。” “大郎,您怎么了?病了吗?”蓝鸲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问。 “不是我病了,总之你照办。” 蓝鸲应了一声诺。 沈绥很无奈,蓝鸲这孩子就是太耿直,有些方面缺乏眼力见,太单纯,都是被她和琴奴宠的。在她当着张若菡的面直接呼出“琴奴”这个乳名的时候,蓝鸲就该有所察觉了。但她至今没有反应过来。 张若菡不说话,静静地闭着眼休憩。 沈绥也不说话了,伸手到案上,煮水烹茶。 茶香缓缓扬起,清心芬芳。沈绥斟茶,递给张若菡,张若菡接过,捧在手中缓缓饮下。长睫轻颤,歪着身子,斜斜望着沈绥,深潭般的眸中漾着动人的涟漪。沈绥对她笑,拿过她饮尽的茶盏,再斟满。 蓝鸲拿着几件衣衫出来了,走到沈绥与张若菡近前,瞧见她俩神态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坐得位置虽不近,谨守礼节,可这姿态神情,却说不出的亲昵。她心中古怪的感觉更甚。她明白大郎与三娘是结义兄妹,大郎还钟情于张三娘子。但这似乎有些亲过头了,她印象中,两人一直都十分克制。特别是张三娘子,并不知晓大郎身份,始终若即若离。可如今……这又算是怎么回事? 今次她来,是专门掐好了大郎沐浴结束的时间的。却不曾想张三娘子也在,实在是惊了她一跳。之前她叩门许久,大郎才来开门,她实在疑惑门内究竟发生了何事。直到大郎开门后,这一系列她所目睹的情状,给了她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她本以为两人在谈什么要事,她来的不是时候。可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大郎和张三娘子到底在房内作甚?瞧着真是暧昧极了。莫非…… 她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于是及时制止了。 “大郎,这两件衣裳您还要吗?”她举起了手中拎着的衣衫。 沈绥打眼去看,发现正是那日张若菡堕崖时,她所穿着的衣衫。衣衫上已经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灰扑扑脏兮兮的。本来还有一件中衣的,当时直接扔在了镇上的医馆中,为了给张若菡遮羞,其上染了血迹。外袍和内单衣,她换下来后,没来及的处理,只记得自己匆忙将衣物团了团,塞进了衣箱旮旯之中,之后就被她忘却了,现在被蓝鸲拾掇了出来。 “不要了,拿去扔了罢。”她淡淡道。 “欸。”蓝鸲应了一声,“那您要是没别的吩咐,仆这就去了。” 沈绥道: “还有,你看看琴奴在作甚,若是有空,带着她过来一趟,我有事找她谈。” “喏。”蓝鸲应着,转身欲走。 沈绥忽的喊住了她: “且慢!” 蓝鸲惊了一下,疑惑地望向沈绥。 “你把手里那件内单衣递给我瞧瞧。” 蓝鸲依言,将沈绥那天穿着的内单衣递了过去,沈绥接过,翻开衣襟部位仔细端详,发现自己刚才果然没看错,衣襟之上染着一片薄薄的金粉,若是不仔细看,还真就忽略了。她将那衣襟部位举起,凑到鼻端仔细嗅了嗅,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张若菡注意到她神情不对,半阖着的眼眸缓缓睁大了。 “这内单衣暂时留我这,你去吧。”沈绥对蓝鸲道。 蓝鸲再度施礼,终于告退。 出了门,蓝鸲大松一口气,心忖今日大郎怎生如此可怕,真是让她大气也不敢喘,就连“仆”这种好久都没用过的自称,她都不自觉地用上了。 闷头向前走了好几步,她忽的顿住脚步,猛然抬起头来,眼眸中闪烁出奇异的光辉。 不对啊!大郎怎会当着张三娘子的面直呼二郎的乳名“琴奴”,这可是犯忌讳的啊。琴奴这个乳名伴随着二郎从出生一直到现在,熟悉过去的人,必然对此名极为敏感,因而外人面前,大郎从不称二郎乳名。她们也万分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言语上的疏漏,早已习惯了。今次在这样的情况下听见此名,她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蓝鸲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下,面上扬起兴奋迫切之意,撒腿就往沈缙的房间跑,仿佛一只被老鹰追赶的兔子。 与此同时,沈绥屋内,张若菡轻声问她: “怎么回事?” “莲婢,被困悬棺那晚,你可是将头脸埋在我怀里许久过。”沈绥忽的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张若菡白了她一眼,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很多余也很古怪。 “你看,这个地方,是不是你口鼻擦过的地方。”沈绥将衣衫前襟那块布料绷紧了,递到张若菡眼前。 张若菡蹙起了眉,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块布料,又抬眸望向沈绥。她一时不大理解沈绥到底要表达些什么。 沈绥收回衣衫,看着她,认真道: “莲婢,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被周三掳走时,他们是不是用了什么迷药。” 张若菡不假思索地点头,道: “肯定是用了迷药的,我被迷晕了,然后被带下了水,我当时闻到了一股奇香。” “什么奇香?”沈绥盯着她问。 张若菡仔细回忆,蹙着眉有些迷惑道: “很难去形容的气味,总之非常香,香到异常冲脑,使人瞬间迷失心智清明。” 沈绥沉默了片刻道: “莲婢,你可知她们将你迷晕用的药是一种叫做金醉坊的香料。” 张若菡眉头蹙得更紧了,她记得这个香料的名称,似乎在慈恩案中出现过。 “这与慈恩案有何关联?”她问,对于慈恩案一些始末细节,她目前还不清楚,因为沈绥从未与她说过,她能知道的与普通民众差不了多少。但作为事件的亲历者,她大概能猜测到慈恩案的真相并非京兆府昭告天下的那般,或许是沈绥对案情的某些细节做了隐瞒。 “慈恩案中的金醉坊,是涂抹在寄给方丈住持的一封告密信上的,方丈烧了这封信,直接导致被燃烧挥发出的金醉坊迷晕,后来被炭气意外毒死。那封信的来源渠道我至今还没查清楚,到底是谁寄给了方丈那封揭秘善因过往的信,非常值得深究。如今,这个金醉坊再一次出现在了周大的手中,这个案子中也有第三方出现,我不得不怀疑,是有人在引导我查案,查一些与当年那件事的后续相关的案子。” 张若菡仔细回忆了一下,道: “我记得我当时在舢板上,迷迷糊糊间,听到过周大与周三谈论起这个迷药。周大说这个迷药是所谓的‘圣女’给他的,是仙家之物,凡人必然无法抵抗,所以朱元茂和世伯就是如此中招的。他还让周三尽快将涂抹着药粉的布条扔掉,免得自己不小心吸入,迷晕了自己。” 涂抹药粉的布条,蒙在张若菡的口鼻之上,药粉自然而然被她吸入,并且沾染在口鼻附近的皮肤之上。即便落入江中被水冲刷,也并未完全洗净。后来,残留在面上的药粉被张若菡擦在了沈绥的衣襟之上,今日终于被沈绥发觉。 “圣女……”沈绥咀嚼着这个称谓。 张若菡思忖片刻道: “如此一来,这两起事件的性质就变了。案件发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这个第三方在诱导、唆使案件中的要犯实施作案,且,这个人心思非常缜密,算到了你,甚至是我的头上,在诱发案情之后,又引导你我去查案,以至于逐步地发现他的存在。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个第三方的监视下。”说完这番话后,她的面色白了几分,她本以为某些事都是偶然,如今来看,竟成了必然。回想起悬崖边,那个掐着自己脖子的黑袍人,以及他面上的修罗假面,她不禁打心底泛起寒颤。 沈绥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背,带给她温暖与安心。 “别担心,我已心中有数,千羽门的情报网不会放过这个人。” “只怕,对方在暗,你在明处,防不胜防。”张若菡有些担忧。 沈绥未答话,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声响,是沈缙轮椅边缘挂着的铃铛声。沈绥立刻起身去迎,不多时,就与蓝鸲合力将沈缙的轮椅搬过门槛,推进房来。蓝鸲进来后偷偷瞧了一眼沈绥与张若菡,又与沈缙对视一眼,便告退了。她还有很多事要去忙,不能留下服侍。 沈绥显得很开心,笑着与沈缙重新介绍张若菡道: “琴奴,来,见过你未来的嫂子。” 沈缙:【……】 张若菡瞪着沈绥,面颊逐渐泛起红晕,目光警告中透着嗔意。 沈绥有些怂,看着张若菡的眼色结巴改口道: “呃……姐夫?” 沈缙:【???】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两更,还有一章在晚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给百合小说多了一个“视角分类”的标签,主T、主P视角,默认主P。个人觉得这个分类真的毫无意义,但既然出来了,我必须得把分类做好,否则就成了欺骗读者了。只可惜,《唐谜》最近在榜单上,不能修改分类。所以大家看到《唐谜》的视角分类是“主P”视角,但实际上我认为不是,沈绥身为第一女主角,她更倾向于是T,因为毕竟她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女伴男装,必须肩负起一些对外的责任来。我想这或许是普遍的,对于T的认识和定义吧。 两位女主互攻难道不猴吗?非得分这些做什么。 PS:感冒好多了,感谢大家的关心,爱你们。 第61章 沈缙心想, 这大约是天下最古怪的相认仪式, 因为虽然她与张若菡早在许多许多年前就已相识, 但她却至今找不到合适的称谓去定义对方的身份。 她没有理会自家阿姊那不靠谱的提议, 一句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莲婢姐姐,许久未见了。】 说完这句话,她淡淡地笑了。真的好久未见,即便见了, 也不能相识, 争若未见。早在蓝鸲风风火火、匆匆忙忙来找到她之后,她就明白了,阿姊到底是守不住莲婢姐姐的攻势, 败下阵来。也好, 总算是松了口气,不用再看她们俩互相猜忌、试探了, 着实心累。 这来的路上,她思索了一番面对莲婢姐姐时该如何开口,可当真的见了, 她忽的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余了。这许多年来,她们变了很多, 但又其实未曾变过,见了, 话便自然而然出来了。 张若菡也在笑,笑中却渐渐泛起泪,她探了身子, 伸手缓缓握紧了沈缙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沈缙的笑变得有些勉强,眼圈逐渐泛红。 张若菡仔细端详着她,那一双清丽的眼眸中,蕴着一汪晶莹的湖,湖面倒映着沈缙的容颜,微颤。她抬手轻轻勾了勾沈缙的鼻梁,笑道: “琴奴长大了,姐姐都快不认识了。” 沈缙眼中积蓄的泪,终因这句话流下。张若菡拥紧了她,伴着她流泪。一旁的沈绥吸了吸鼻子,静静地站在原地,仰首望向房梁,叹出一口浊气。 相见时难别亦难,她们谁都未曾想过要离别,却被迫一别十七载。十七载物是人非,再回首,旧人早已不在。唯有莲婢姐姐,这个可敬可爱的女子,为她们这一对早已消失于人世的姐妹坚守了十七载的人生,她将自己的时间主动停滞在了十七年前,心未死,不愿老,却怕离人再归不相识。时至今日,她的时间才终于开始流动。 昨日,她们都是离人,离了亲人、离了故土、离了曾经生活的轨道,今日再重逢,她们流下的泪,便是离人泪。泪干了,再不做离人。 *** 张若菡正在发烧,好在没有其他的症状,只是体温有些反复。哭累了,心满了,沈绥带着她侧卧榻上,她枕着沈绥的腿躺下,沈缙亲手为她盖上毛毯,姐妹二人陪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都是些小时事、无关紧要的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温馨的味道,使人昏昏欲睡,张若菡于是也很快就睡着了。 蓝鸲应当抓好了药正在熬,不久便会送来。张若菡不舍离开,沈绥便让她留在自己屋内。无涯和千鹤来看过一回,见三娘睡着了无事,便又离开。沈绥本想将无涯和千鹤留下,告知她们关于自己身份的事情,但想想还是作罢了,她有别的考虑。 张若菡沉沉睡着,沈绥与沈缙展开了一场影响往后决策的对话。 “这些日子,很多事已经开始脱离我们之前的部署计划了,我想,是时候向解决咱们内部的问题了。” 沈缙不无担忧道: 【阿姊,千羽门内究竟是什么时候出了问题,我恐怕时日已不短了,我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送给暗鸦堂堂主的秘信应该早已到了,只是她暂时还无回音,我推测应该还在调查中。不过我自己有猜测,问题有可能出在长安。” 【长凤堂?鹭云楼?还是平康坊?】 沈绥望了她一眼,没说话。沈缙读懂了她的意思,道: 【是平康坊出问题了。】 “琴奴,你知道如今的暗鸦堂堂主是谁。” 【我知道。】沈缙的面色有些凝重。 “我找她查,而不是我自己亲自去查,是因为我知道她比我更合适。因为平康坊是她的地盘,她比我熟悉太多了。” 【只是霖燕姐,或许也很难。】沈缙道,【那都是她的姑娘。】 “琴奴,你心善,但有些人心狠,你做不出的事,她便能做得出。否则这个暗鸦堂堂主,我也不会轮换给她。”沈绥道,“千羽门内大清洗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们松懈了太久,让敌人找到了可趁之机。” 【阿姊,你是如何猜出平康坊出问题了。】 “你是怎么猜出来的,我就是怎么猜出来的。” 姊妹俩相视一眼,同时道出了一个名词: “金醉坊。” 【金醉坊。】 沈绥笑着点头,解释道:“对方在两起案子里都用到了金醉坊,分明是在暗示我们与这药的来源有关。金醉坊是催/情/药,这是它最广泛的用途,用得最多的地方就是烟花之地。在长安,就只有平康坊。” 【两起案子?本案也有?】沈缙奇道。 沈绥点头,将迷晕张若菡的药粉之事告知了沈缙,并道: “这药,本来是周大用来迷晕朱元茂和张道济的,后来才被他们拿来迷了莲婢。周大的药,是他在京畿服役时拿到手的,又是在长安附近。具体从谁的手中拿到,再也弄不清楚了。” 【看来,真的和平康坊脱不开干系了。】 “对方在平康坊势力深入,很有可能已经暗中结成组织,我们都未曾察觉。当中不乏一些秦楼楚馆的歌舞妓,有可能都是他们的人。我们很多消息的进出,都是霖燕家在控制,走漏出去,也只能从此渠道。我想不出长凤堂和鹭云楼那里有什么漏洞,那里的保密制度非常严格,我不信崔钱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沈绥蹙着眉道。 【阿姊……】沈缙有些欲言又止。 沈绥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沈缙点头,道: 【你说,举举姑娘,会不会有问题?】 郑举举?沈绥蹙起眉来。 沈缙继续道:【举举姑娘的事,是我一手安排的。 她本是潞州涉县吉村人,家中世代为农,贫穷至极,父亲到了四十岁都娶不到妻子。直到某一日,有个貌美女子颠沛来到吉村,到郑父家中讨口水喝,渐生情愫,最后才嫁给了郑父。她出生后,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眉眼中也有父亲的平庸,总之姿容不甚出色。但她的一切都是母亲教导出来的,能说会道、圆滑可亲、善解人意,她的母亲决然不是什么普通村妇。 五年前,他父亲出门耕地就再未回来,是被镇上的恶霸打死了,他家的地被强占了,不只他家,整个吉村的地都被强占了。这些人不愿成为佃农,只能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举举跟着她的母亲一路颠沛往长安,她们要去告御状。但是,中途却遇上奸商,迷晕了母女俩,举举被送进了平康坊,与母亲离散了。 霖燕见她可怜,写信向我诉明情况,问我可否收留,我点了头。又三年后,举举拿到了她母亲的遗物,原来她母亲被卖到了大户人家做贱奴,操劳忧心过度,病逝了。我派人,追根溯源,找到了欺骗她们母女的奸商,将他绑来给举举,举举杀了他。我又寻了当年霸占良田的地主,占了他的地,将他赶出了吉村,将能找到的从前吉村的老乡全部迁了回来。从此以后,这个姑娘对我们便死心塌地。 只是,这个死心塌地,如今看来却有些不牢靠了。不论是她母亲的来历,最后的结局,还是举举自己的心境,都成了不能完全确认的谜,我不知我是否还能全然信任举举。】 关于郑举举的事,沈绥只是有所耳闻,并不很清楚。当时在霖燕家遇上举举,举举叩谢她大恩,她都有些莫名其妙。今次琴奴向她仔细提起举举的事,沈绥沉吟了片刻道: “你怀疑便怀疑,但暂时不要动作。我相信霖燕会有一个清晰的判断,举举的事,她当年都有参与。” 她看沈缙心事有些重,便开解道: “不必内疚,作为上位者,我们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一些残忍的、血腥的、众叛亲离的事,需要我们去背负。你放心,万事都还有阿姊在,你拿不定主意,便我来。” 沈缙低头,表示自己明白。沈绥摸了摸她的头顶。沈缙抬起头来,望了一眼枕着沈绥腿的张若菡道: 【阿姊,你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莲婢姐姐,公主那里,又该如何是好?】 沈绥的手顿住,缓缓垂下,搁在了自己的膝头。 “事已至此,我只能将实情告知于她,瞒着她并不是为她好,结果只会是加重伤害。” 【唉……若莲婢姐姐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你与她保持距离,此事还好说。如今,怕是很难办了。若是……公主不答应,又该如何是好?】 沈绥沉默了片刻,道:“……她会答应的。” 沈缙追问:【阿姊,你怎么能如此肯定。人心最为难测,若她不答应呢?我就不信没有这个可能性。】 “若她不应,我也就没有必要再去找她了。我的事,我自己来做,不会将她拖下水。” 沈缙沉默,她明白阿姊的意思,这件事,成为了考验公主的一道门槛,若公主能跨过去,则可成事,若不能,阿姊认为公主就不再值得信任与托付了。与莲婢姐姐提前相认,也是最初她们曾考虑过的最坏的结果。她们始终不愿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去找公主。因为如此一来,阿姊就很难过心里那一关。 现在最坏的结果果然来了,阿姊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要么彻底成为一个“无耻之徒”,抢走公主最心爱的人,割断与公主之间的情谊。要么将公主逼上绝路,逼迫她斩情断情,走上一条铁血孤独之路。无论哪一种情况,阿姊无疑都将成为这世上最对不起公主之人,这会让阿姊非常痛苦。 【阿姊,你该明白,这件事风险太大了。我们要面对的很有可能是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少了公主,以我们自己的力量,很难成事。而如果公主对你生恨,从中阻挠,我们想要达成最终的目标,就更困难了。最可怕的是,假若公主认出了你是谁,依然恨透了你,那么我们就必须准备逃难了。公主的选择我们无法预测,冒这个风险,值得吗?】沈缙极为严肃地说道。 沈绥深深叹了口气,道: “琴奴,你明白,我已经竭尽全力避免如今的情况出现。但是,事情依旧发生了,我不后悔如此做,因而我就必须去赌。我唯一的赌注是我的前路、我的友情,她若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李卯卯,我输了便输了,我不是输给了她,我是输给了天下最难的抉择。但这不是意气用事,我也不会拿我与你们的命去赌,她若容不下我,我便带着你们离开,此后不论十年二十年,我会继续卷土重来,此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沈缙只觉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阿姊的话,说到最后,透着一股决绝,语气平静,可字字句句好似泣血,像是从心肺中呕出来一般。这十七年,已经足够久了,若是失败了,再来一个十七载,谁还能说她受得住。 沈缙与沈绥一样,都是当年那场灾难的受难者。但她又与沈绥不一样,当年大火中,她被倒塌的房梁砸到,立时晕了过去,对当时灾难的场景根本没有多少的记忆。但是沈绥却记得清清楚楚,她看到的比自己多,经历得也比自己多,是沈绥亲手将沈缙从倒塌的废墟下挖出,为此她自己的后背衣物被燃烧的残渣燎起,都浑然不觉。一双娇嫩的手,全是血与土,没有一块好肉。 沈缙明白,阿姊的恨,她的痛,要比自己多得多。自己身体上的痛,决然比不上她心上的痛。她的执念,是天底下最坚定的执念,比自己要坚定太多。 沈绥低头,看着伏在她腿上熟睡的张若菡,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耳廓。心头无数思绪翻滚,有些神思不属。 她没有注意到,张若菡的睫毛在隐隐颤抖,藏在毯子下的手缓缓握紧。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件事提一下,总是看到有一些朋友的评论是零分,可能不大熟悉**的积分制度。以后评论时,千万别忘了顺手打分,最好是打两分(笑)。如果这章的内容不是让你很不舒服,或者你是来故意找茬捣乱的话,还请不要吝啬于评论打分,这对于文章的积分很关键,也关系到《唐谜》最后的成绩。小书揖手拜谢。 PS:明天更新只有一章。 PPS:可能有些朋友尚未注意到,沈绥沈缙姐妹俩的名字连在一起,其实谐音是“绥靖”。绥,本义是借以登车的绳索,引申为安定、安抚。靖,安定之意。两个字合在一起,其实是安抚、保持平静的意思。与“政策”一词合用,就等同于暂时缓和事态,谋求和平的一种政治思想。本身这个词是中性词,用在某些事件中就多出了一些贬义。我将这个词融在姐妹俩的名字里,其实就是象征着“沈绥沈缙”这两个身份,是她们用以谋求短暂妥协的假面。 第62章 伤风染疾是人之常事, 本非大病, 又遇宽心喜悦之事, 自然好得快。一剂药下去, 张若菡蒙着被子睡一觉,汗发了出来,病也就好全了。沈绥再次亲自为她号脉,确认寒气已除尽, 叮嘱无涯近期要给她做哪些饮食, 便离开了。 身处刺史府,实际上难以避免他人耳目。沈绥与张若菡从入住刺史府后,过从甚密, 关系暧昧, 不讳进入彼此房内,渐渐便有流言蜚语传出。甚至有人看到, 沈绥于入住刺史府的当天晚上,怀抱张若菡,将她送回了房。 下等人, 所传流言也颇为下流,说什么二人一入刺史府便按捺不住, 张若菡主动进入沈绥房内私会,直至晚间精疲力竭, 被男方抱回房中。 这些人编故事的能力真是一套一套的,选择性忽略了那日沈绥大开的房门,以及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蓝鸲、无涯、千鹤、沈缙等人。 张说自是不信的, 就凭他对自家侄女的了解,他明白莲婢是决计做不出这等事的人。只是那晚,沈绥未曾赴宴也确实是事实,他决定先去探问探问,免得年轻人血气方刚,做了错事。 其实做了错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顺序颠倒罢了,二人成了婚,还不是一回事?如此一来,便不愁沈绥不娶,莲婢不嫁了。 前宰相大人捻着胡须嘿嘿笑了两声,迈着方步去找沈绥去了,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猥琐,让满朝文武看见了,非得惊掉了眼珠子。大约也只有圣人,才会保持镇静,附和着宰相大人一起嘿嘿笑了。 沈绥等人入住刺史府的本来原因,是他们需要在这里等消息。等官兵抓捕周家几个小辈的消息。后续,还有一些审问的事情,沈绥想要亲自来办。此外,就是等待奉节县令办完交接手续,将案犯张大娘子瑞锦移交江陵府大狱,这个过程可能要花费七到八日的时间。 张瑞锦本身是奉节县人,被捕地点也在奉节县,按理说,审理一事本该由奉节县负责。但因为她犯的案子是在江陵府地界上,也是江陵府最早立案调查的,且案情又特别重大特别恶劣,因而此案需移交江陵府来审。这个程序,是必须要走的。 这段时日,也算是给奔波劳累许久的钦差调查团一些休息放松的间隙。江陵府是江汉一带最为繁华的首府,名胜古迹繁多,人文荟萃,是极佳的游览地。裴耀卿、刘玉成自从到了江陵府,每日都会出门赏玩游览。只不过裴耀卿去的更多是码头、江岸之地,刘玉成则爱往酒楼、烟花之地跑,此二人也是玩不到一块儿去。 沈绥根本就没有心情游览,张若菡病着,入江陵府的头两日,她都守在张若菡身旁。好不容易待她病情好转,搜捕周家四个小辈的事情出人意料得来了消息。人已经被捕了,四个人无一漏网,现在正在押回江陵府的路上。沈绥大喜,匆匆忙忙离了张若菡,回了自己的房,铺纸磨墨,准备写信给秦臻,告诉他案情将有大进展,大理寺那里要做好随时开库查记录的准备。 刚提笔未落纸,张说就跨过她敞开的门,走了进来。 沈绥只得搁笔,上前相迎见礼。 “张公,今日怎的忽然来了?” “来看看你啊,伯昭。”张说笑呵呵地望着她,眼里满是慈爱与欣赏。他伸手拉住沈绥手腕,拍了拍她的手背,笑容中莫名有种亲切又调侃的意味,让沈绥有些不自在。 “张公……咳,您今日怎的如此高兴?” “伯昭啊,我问你,你是不是进过莲婢的房间了?”张说忽然问道。 沈绥顿了顿,强行绷住自己将欲喷薄而出的惊愕表情,木讷说道: “张三娘子病重,绥颇通医术,替她看看。请张公放心,绥绝无任何逾越之举。” 张说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再问: “那晚刚入刺史府,你未来赴宴,莲婢也未来……”话未说完,但已有所指。 沈绥连连摇头,忙否认道: “绥那日身心疲惫,沐浴后早歇了,张三娘子或在病中,也不便赴宴罢。” 张说更不满意了,苍眉愈发紧锁。 “有人那晚看到你抱着莲婢回房?” “多半是看错了,绥那晚不曾出过房门。”沈绥道。 “那天莲婢真的不曾去过你房中?” “不曾。张三娘子怎么会随意入男子房中。”沈绥失笑。 “迂腐!”张说怒气冲冲,一把甩开沈绥的手,沈绥瞪着大眼睛有些懵。 张说似觉不妥,连忙收了怒气,扬起笑容解释道: “伯昭啊,你要多与莲婢来往啊,我看得出来你对她有情意,她也并不排斥你,你们多好的一对,先打好感情基础,将莲婢的感情疏通了,此后都是水到渠成之事。” 沈绥很想笑,但拼死憋住了。 “莲婢的病情可有好转?” “挺好,热度已退,再休息个两日,当能痊愈。”沈绥道。 “那就好,这样吧,我来安排。后日,你与莲婢一道,出门转转。这春光短暂,可不能浪费了,要走出去好好游玩,赏赏花,看看景,荆州大好的风光,怎么能在刺史府中虚度,你说是吧?” “……是。”沈绥犹豫着揖手应下。 张说点头抚须,心中赞道:孺子可教也。好儿郎,老夫只能帮你到此,你自己要多努力啊。 如此想着,前宰相拍了拍沈绥的肩膀,一副我看好你的表情,嘿嘿笑着,离去了。沈绥满脑子回荡着老宰相“嘿嘿嘿”的笑声,感觉心中有什么在崩塌。 沈绥的信到底是写好了,直接让忽陀转交江陵府的归雁驿,快马送去长安。接下来,她只需耐心等待周家小辈四个与张瑞锦抵达江陵了。 张说在找过沈绥后,大约又去寻了张若菡,提及了出门游玩的事。张若菡“碍于长辈之请”,“勉为其难”地应下了。张说非常高兴,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十岁。 于是无涯千鹤、忽陀蓝鸲开始忙碌了起来,他们要为自家主人出游准备行李与必需品。沈绥和张若菡也在做准备,然而两人在帮倒忙,翻出了衣箱中最好看的衣物和配饰,准备着当日好好打扮一番。 “咳咳咳,无涯,我的碧玉钗去哪儿了?”张若菡还时不时会咳上两声,但已无大碍。 “三娘,碧玉钗您没带出来啊。”无涯回道,她正在把无数被三娘翻出来的衣裳叠回衣箱里。 张若菡轻咦了一声,顿觉遗憾。 无涯叉着腰,无奈道:“三娘,您到底决定好了没,明天到底要穿哪一套?” 张若菡望着铺在床榻上,被自己选出来的三套衣服,最后还是点了点那套全白绣金莲的。无涯忍不住吐槽自家娘子道: “选了跟没选似的。” 张若菡笑了,为自己辩解:“她喜欢我穿白。” 无涯仰天长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可能会因为被虐到吐血而没有办法再继续服侍三娘了。 “千鹤呢?”张若菡决定大发慈悲放过她,于是转移了话题。 “在屋顶发呆。”无涯指了指头顶。 张若菡心想这丫头怎么又去屋顶发呆,最近这是怎么了? 千鹤其实没有怎么,她在想一件事,一件无关紧要却又似乎非常重要的事:原来沈家二郎其实是沈家二娘,沈家大郎其实也是沈家大娘,那她和他,岂不就成了她和她?她觉得有些古怪,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了。转不过弯来,所以总有些呆滞,所以她总爱上了屋顶发呆。以至于刺史府的管事很是提心吊胆,生怕她把屋顶踩坏了,还得花银子来修。还很贴心地架了一个梯子在旁,担心她上得去,下不来。 然而那梯子谁都没有在用。 此外,还有一些事,让千鹤很想一面发着呆,一面上下左右仔细思索一番。只是这些事,便不足为外人道也。 “大郎,您能不能……就选这套罢。”蓝鸲有些崩溃,她的手中举着一套宝蓝色的压云纹圆领锻袍。 沈绥蹙着眉,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沈缙也很崩溃,拉住沈绥的手道: 【阿姊,你都选了一个时辰了。不论你穿什么,莲婢姐姐都会觉得好看的。】 “我明白,但我还是觉得这套不行。”沈某人执迷不悟。 沈缙与蓝鸲同时翻了个白眼。 到最后,沈绥选了一套鹤纹白锦交领袍,并决定明日戴青玉小冠。 蓝鸲很无奈:“大郎,你这选来选去,怎的选了白的。明日张三娘子大约也会穿白。” 沈绥笑了,道:“那岂不是正好。” 沈缙感叹道:【你从前爱着赤红赭色,如今却转了性子,偏爱青白。】 沈绥笑容微敛,道: “赤红是五品以上的服色,我穿不了。而且,赤红见得多了,我也不愿再看。宁愿着一身青白,要这天下还我沈氏清白。” 沈缙笑了,看着沈绥放在刀架上的雪刀,道:【真是人如刀,刀似人。雪刀从前一身红,如今一身白,你亦如此。】 沈绥语气有些缥缈:“可不是嘛。” *** 出游当日早间,沈绥刚梳洗完毕,就听窗口扑棱棱的翅膀声。连续有三只信鸽来给她送信了。她暗道今日到底是什么好日子,怎么什么事都撞到一起了。便走去牖窗边,解了信来看。 三封信,一封来自益州分部,一封就是江陵府长凤堂送来的,还有一封来自洛阳分部。沈绥知道,益州和江陵府的信,是回复她之前派出去的任务。为了调查郝冶、李仲远与江腾的锦囊,她特意派了信鸽给益州、荆州长凤堂分部,让他们查清楚近三个月来,此三人的行踪。 根据江陵府发来的消息,荆州大都督府长史郝冶、荆南节度府司马江腾,二人近三月来行踪并无异常,除却为了查朱元茂的案子,于大半月前离开江陵府之外,他们并未去他处,一直就在长江边徘徊,从未北上去过扶风县。不只是他们,他们身边的亲属、下人,都没有可疑行踪,书信往来也都很正常,并未与任何可疑人物联系。 而根据益州发来的消息,最近的三个月内,李仲远也从未北上去过扶风县,他身边的人亦是如此。但是从他与青楼女子的来往中,追查到了新的进展。李仲远去年十二月中旬,曾托那青楼女子为他寄放一个包裹,那包裹在青楼女子那里放了一夜半天的时间,很快就被人取走了。益州那边派人找到了这名青楼女子,并盘问她此事。这个青楼女子表现得很是无辜,她似乎并不知晓那包裹内究竟是何物,也不知晓那包裹究竟被谁拿走了,又被送去了哪里。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包裹被取走的时间点应当在十二月十二日大约未正前后至十三日巳初三刻之间。这段时间,那青楼女子一直在外接客,不在自己房内。除她之外,楼内没有谁知道包裹的事。 益州分部并未完全相信这名青楼女子,目前已将她监控起来,等待沈绥的后续指示。 沈绥蹙了蹙眉,没想到莲婢随便择了个三锦囊之事来套她话,却真让她误打误撞碰上了藏在阴影里的暗箭。这李仲远很可疑,八成与公主堕马一事脱不开干系。 她飞快地开始写回信,让荆州分部暂时放弃调查郝冶与江腾,又让益州分部严密监控那名青楼女子,同时注意已经回程的李仲远,一旦发现他行踪,当即将他监控起来,弄清楚他到底与哪些人过从甚密,顺藤摸瓜。 处理完这两封回信,她才慢吞吞地打开了来自洛阳分部的信。之所以最后打开洛阳分部的信,是因为她有预感,洛阳那边的事,应当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麻烦到他们自己没办法处理,才会来找她。她离开洛阳时,已经将洛阳分部的事全部处理妥当了,洛阳分部有她最得力的属下。在这样的情况下,洛阳忽的传信过来,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她向来先看好事,再看坏事。 信不长,沈绥很快就看完了。看完后她有些无语,将信纸丢在了案上,暗道果真被她猜中了,这是件麻烦事,很麻烦。 到底出了何事?不过是件狗血事。正因为狗血,所以麻烦。死了父亲的十岁女孩,从蜀郡千里迢迢来洛阳投奔二叔,却不曾想刚到洛阳没多久就美名远播,因为这女孩美得太过分了,不过十岁就已是天人之姿。而她的二叔,不过是个没什么权势的乐师,没有多大的能力去保护这个女孩。于是女孩被某位精神不大正常的疯子看中了,恰巧这个疯子很有钱很有权,而千羽门洛阳分舵的某位热血青年,实在看不过去,出手伤了人。于是彻底惹来了一身麻烦,被疯狗咬着不松口。洛阳长凤堂,天天被这疯狗搅得没办法做生意。偏生你还不能一刀剁了这条疯狗,实在是拿他没办法。 疯狗姓贺兰,大唐顶尖贵族,算亲缘辈分还是当今圣人的远房表弟。曾经闪耀全唐的最强“疯狗”——贺兰敏之可正是他的亲族叔。 而那位可怜的十岁女孩,姓杨,小字玉环。现在只能和她二叔杨玄珪躲在长凤堂内,终日战战兢兢、以泪洗面。 书信最后,洛阳分舵舵主言辞恳切:恳请门主绕道洛阳,主持处理此事。 沈绥有些头疼。 “大郎!到时间了,要走了!”忽陀在外喊道。 “诶,来了!”沈绥暂时撇下此事,匆匆提了刀,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沈绥:杨玉环也不能阻止我与莲婢约会。 本章标题:洛阳环,嗯,其实就是洛阳的杨玉环……我知道标题废了,但这很有意思不是吗? PS:昨天貌似是520,我给忽略了,毕竟这个节日对我并没有任何意义。【苦笑】 第63章 今日江风运暖, 花柳芬芳, 路上游人舒懒, 因那绿水青山都宜醉人。 春日的江陵, 美得像一幅绝世风景画。 从正月廿四离开长安,时间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二月廿四,春意越发浓了。沿着江陵府城的青石板路,循着穿城而过的不知名的河渠行走, 一路都是青葱翠嫩的绿意。堤岸旁种植的河柳大约学的是长安与洛阳, 但显出与北方截然不同的柔韧。那腰肢,体现的是大江两岸才有的水媚。 沈绥骑在马上,目光柔和地看着眼前的风景, 似乎整个世界在她心中都变得色彩鲜艳了起来。不为别的, 只因她身后跟着的那辆马车中,坐着她此生最珍爱的人。 早间, 她们打过了一次照面,沈绥和忽陀赶到刺史府门口上马时,张若菡正在登车。两人互相望了对方一眼, 她白衣俊朗,她白裙翩仙, 她们都笑了,心口仿佛像那一江春水般波动荡漾。 之后她们没再看彼此, 也没说一句话,只是上路出发。她在前骑马引路,她坐在后面的车里, 时而掀起车帘向前探望。每当这时,她总在她的视线里。于是她扬起笑容,那唇的弧度大约是这世上最美的,静美、甜美、不张扬的美。 可怜与三娘同车的无涯感觉自己的心脏受到了数记重拳暴击,恨不能立刻像前面驾车的千鹤那般失明。在连番的唉声叹气之中,无涯理好了张若菡的裙摆,给三娘点好手炉,温上茶水,摆好点心,总算将张若菡服侍妥帖了,接着逃也似地钻出了车厢,坐在了握着辔绳的千鹤的身旁,胳膊肘还不小心打了一下千鹤的肩膀。 千鹤:“作甚这般毛毛躁躁。”她依旧如往日那般平静,平静中似生出了些奇异的木讷。 “三娘不给人活路。我来引导你驾车,免得你把车驾到河里去。”无涯撑着下巴,显得有些气呼呼的,可语气中分明透着向往与钦羡,也透着迷茫。 “我不会将车驾到河里去,因为即便我看不见,马儿还是看得见的。且马儿都爱从群,它自然会跟着前面的同类走。”千鹤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连你也要和我抬杠!”无涯很是不满的嘟起了嘴。 千鹤没有接话,她觉得自己还是闭嘴的好,这个时候的无涯是非常不可理喻的。 马车沉默地向前行了一段路,眼瞅着江陵城的南城门就在眼前了。今日出游,目的地是位于江陵城城郭外东南隅的章华台,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桃林,还有风景秀丽的章台渊,沈绥想带张若菡去看桃花。在章华台上还能看到潜江,那是一条横贯江陵城的江,两岸风景秀丽,美轮美奂。古时,这一带称作“云梦泽”,一个极其幻美的名字。 云梦泽,章华台,虽有个“台”字在其中,但其实只是一片占地广袤的丘陵。很久很久以前,那还是遥远的春秋时代,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台,因为这里是楚国离宫所在。楚灵王举国之力营造之,数年乃成。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曲栏拾级而上,需休息三次才能到达顶点,因而又称“三休台”。号称是当时的“天下第一台”。 这处奢靡雄奇至极的楼台宫阙一直保留到楚国亡国,此后,楚怀王之子楚襄王,还在此传出巫山**的典故。但是楚亡后,章华台付之一炬,逐渐荒废,如今沧海桑田,早已没了昔年的壮美。只余高耸而起的夯土台基而演化成的山丘林木,默然证明着当年此处曾存在的那片绮丽宫殿。 据《墨子》记载:“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黎黑之色。” 从此来看,楚灵王不仅喜欢女子细腰,还喜欢士大夫都细腰。以至于楚国的王公大臣们各个节食减肥,饿得头晕眼花。上朝跽坐时间长了,站起来时,都得扶着墙。 沈绥读《墨子》时,读到此处,觉得甚为荒唐。特别是在此后,《战国策》记载,号称战国一代雄主的楚威王还与臣子莫敖子华谈及楚灵王与他的章华台。莫敖子华以“楚灵王好细腰,楚士约食”,说明士大夫都希望得到君王的青睐,楚威王深以为然,并礼贤下士,励精图治,使得楚国国力蒸蒸日上。 沈绥觉得莫敖子华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楚王好细腰”怎么能作此解释,士大夫希望得到君王的青睐,却不该以这种方式。这叫谄媚,与“引明君青睐”差之十万里。亏得楚威王居然还觉得很有道理,这可真是太没道理了。 观景怀古大约是文人的通病,沈绥也不能幸免。策马于官道,望着远处的起伏低矮的丘陵,她本来大好的心情似乎消减了不少。想到主君的青睐,她就想起了晋国公主李瑾月,不由胸口一阵烦闷。她一直迫使自己不去想这些事,可总也克制不住。想就想吧,干脆信马由缰,不再刻意去避讳。 李瑾月,一直以来都是她最信任的伙伴,也是同龄人中,她最为崇敬钦佩和青眼有加之人。崇敬钦佩她,是因为她有着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克己与勤勉的品德。身份如此尊贵的她,幼年时期却过得如履薄冰,因而养成了这样的性格。她的父亲,这个帝国最尊贵的男子,对她有着万分的猜忌与不满,实难想象一个君主为何会对自己的女儿这般。但仔细想来却又似乎很有道理,作为他的第一个孩子,这个女孩,或许让他想起了当年的很多人,很多女人。 为了能让父亲多喜欢自己一点,不要总是冷着一张脸看自己;让母亲更欣慰一些,不必总是提心吊胆,小小的她开始了自己勤奋艰苦的学习生涯。每日四更时分便起床,无论严寒酷暑,必练武两个时辰。之后沐浴、用早膳,接着开始早课,读书、习字、作文,从不开小差,不论先生在与不在,她的脊背总是挺得笔直,精神永远无比专注。 午膳后,习骑射,学兵法。晚膳后,再练两个时辰的武,然后沐浴、读书、就寝。她的生活就像一只刻度精确的漏壶,每一滴水都必须在准确的时分滴下,并且从不改变。她的生活里几乎没有娱乐,五岁之后就已然不怎么笑了,成日里像个小大人般,愁眉苦脸的。以至于沈绥第一次见到她时,觉得她的眉毛中间可以夹死一只苍蝇。 也就只有在莲婢与自己入国子监伴读后,她的情况才有所好转,脸上的笑容才多了起来。莲婢和自己,作为她唯二的朋友,无疑在她心目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而她们能够入国子监成为她的伴读,也是皇后殿下百般求助娘家,多番寻找圣人磨磋,好不容易求来的。她爱她的女儿,她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失去了一个孩子该有的童真欢乐。所以她为女儿请了两个朋友,从此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她们仨,是最好的朋友,但是这样单纯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她们永不可逆的成长,发生了难以挽回的改变。 沈绥对此感到无比的痛心,每每想起,心口都会揪着疼。 但是沈绥对李瑾月青眼有加,一直未曾改变。不仅仅是因为她是自己的朋友,并且有可能借助她的力量达成自己的目的,更是因为她是沈绥认为最适合做这个庞大帝国接班人的人。圣人诸多的儿子中,没有谁能比她更优秀,但只因她是个女子,这个帝国即将失去一个极为贤明又英武的领导者,这也令沈绥非常痛心。 大唐再容不得女主武氏,也再容不得牝鸡司晨,女性干政是当下最敏感的话题,触动着每一个当权者的神经。即便如今依旧有很多贵族女子隐秘地参与并左右着朝政,但再无人敢将这种事搬到台面上来做。因为那样,便会遭到群起而攻之,也是当今圣人最为不能容忍的。 所以武惠妃她只能是一个后宫妃子,再有野心走不了武皇的老路,而圣人众多的女儿们也只能成为太平天下的庸碌公主,而不能再成为第二个太平公主。在这样的情况下,掌控兵权,功勋卓著又才华横溢的大公主李瑾月,无疑时刻都走在刀刃之上,她一直都是圣人对女子干政态度的风向标。 而沈绥不想让她继续做这个风向标,因为那样太不公平了。虽然这世间从无公平可言,但沈绥不希望任何人欺负或利用自己的朋友,哪怕那个人是朋友的亲生父亲。 想做这件事,完全出于沈绥的私人情感;但要做成这件事,则需要她的理智思维。为此她筹划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心心念念想要帮助的朋友做了一个极为愚蠢的选择,率先带头将她打了回去,从此使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这就好比你想帮你的朋友打抱不平,可她却想着要抢走你最珍爱的宝物,让沈绥呕血内伤。 这真是一件无解的事,沈绥只有硬着头皮强行去解决,找不到任何捷径。 想到这里,她的思绪被忽陀的呼唤拉回了现实: “大郎,前面有马车在向我们求助。” 沈绥凝神向前望,只见前方田埂路上,一驾马车歪停在路中央。车夫一筹莫展地蹲在车轮旁,似是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瞧见沈绥等人路过,那车夫立刻跑到路中央向他们招手。而在车子不远处,站着两名女子。其中一人梳着丫鬟的发髻,模样寻常,一瞧便知是侍女,侍女身旁站着一个一身黑衣黑裙的女子,黑纱遮面,瞧着有种莫名的神秘感。她应当便是这驾马车的主人了。 沈绥停下车队,让忽陀前去询问情况。忽陀照办,下马上前与那车夫交谈。回来后禀报沈绥道: “那车夫说他们的马车轮轴坏了,那两位姑娘是雇了他的马车,想要去章台渊畔扫墓的,问我们是否顺路,可否载她们一程,莫要耽搁了时辰。” 沈绥蹙了蹙眉,若是往日便也算了,她能帮把手定不会辞,但今日她还带着张若菡,突然有外人加入进来,实在让她心中不舒服。她想了想,对忽陀道: “你去取我的工具箱来,我看看那车子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能不能修。” “好。”忽陀应道。 沈绥下马,回身到张若菡马车旁,透过车窗和张若菡说了两句话,张若菡的声线平静淡然: “你去罢,不着急。” “好,我很快就好。” 沈绥在前,忽陀提着工具箱在后,两人来到了马车旁,沈绥打眼往那车轮轴里一瞧,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 这车子是怎么驾驶的,怎么能坏成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说起云梦泽,考古迷与历史迷们肯定第一时间想起《睡虎地秦简》,是的,睡虎地秦简的出土标志着秦史研究的重大突破,名号真是如雷贯耳。 这章本想起名“她们仨”,想起杨绛先生的《我们仨》,三人关系似乎不是这样的,于是作罢了。 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 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唐·李商隐《梦泽》 朋友们,这就是全国集体减肥的下场,你们看到了吗?【什么鬼】 第64章 沈绥第一眼看到那架马车的车轮轴时,就判断这车根本没办法修好了, 至少凭着现在她手头上的工具和材料, 是没有办法的。整个作为主轴的圆木从中间裂开了,车轮左摇右晃, 摇摇欲坠, 人坐在里面,走不出多远两轮中央就会彻底折断,车厢届时会硬生生砸在地面上,那可真是危险。 “这车轴怎么裂成这样了?”沈绥蹙着眉问那车夫。 车夫也很苦恼, 抓着脑袋,洗得灰白的包头巾都被他抓歪了: “俺也不知啊, 俺把车赶到那边拐弯处,忽的感觉车子猛地震了一下,接着车子往这田埂路上直接歪了过来,我急忙勒马,下车一看, 就看到车轴断了。”车夫操着浓重的江陵地方口音说道。 拐弯处, 沈绥站起身,扭头向不远处看。他们方才是正常行驶在官道之上, 就在他们马车目前停下位置的前方, 与一条田埂路相接,官道向东南方向,田埂路往西南方向,恰好与官道垂直。这马车, 就正好歪在两条路的交接口。由于车轴断裂,整个车厢都向右/倾斜,以至于前方拉车的马儿也被重量带偏了。 沈绥走到那口子处,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除却黄土、田埂,道旁的林木,就只有道路两边与道旁杂草地之间的小坡度,这种小坡度是夯土形成的,土层一年一年堆积,因而高了出来,但顶多两三寸高,根本不足以使得马车车轴被颠裂开。而这四周也根本没有那种足以硌断车轴的大石。 这马车坏得好蹊跷,沈绥一双清秀眉目愈发紧锁。 “介意某看看你的车厢吗?” “郎君请看。”那车夫倒不介意,反正车厢里啥都没有,那两个姑娘行李都拿下车了,现在背在她们自己身上。 沈绥轻飘飘跃上了马车,那车夫看得心里一抖,生怕沈绥直接把车踩塌了。但是沈绥就好似没重量般,车子轻颤了两下,之后再不动了。 沈绥钻入了车厢,里面空空如也,不过是再简陋普通不过的那种拉客用的低档马车。沈绥在车厢四壁摸了一圈,然后又开始观察车厢底。在做这些事时,她的双脚始终踩在车厢边缘位置不曾动过,看似是在保持马车平衡,避免在中央断裂处受力,但实则还有其他的目的。 车厢底也没什么特别,几块木板拼成,下面就是支撑车厢用的支架了。木板上积了一层灰土,那是上下车不可避免带上来的。沈绥仔细瞧了瞧车厢底的灰土,发现了那些灰土有被刻意蹭过的迹象。虽然已经尽量做成了下车时鞋底蹬地板而造成的摩擦灰尘的痕迹,但还是有一丝丝的刻意,因为动作幅度未免太大了。 沈绥未动声色,下得马车,与那车夫道: “这里离城不近,你回去没问题吧。” 车夫摇头,憨笑道:“没事,俺把车丢在这,解了马,就能跑回去叫人来。郎君好心人,你帮帮那俩姑娘,她们雇了俺的马车,俺不能不把人送到地方。” “你倒是不退车费啊。”沈绥笑着打趣了一声。 那车夫涨红了脸道:“俺想退来着,那俩姑娘不肯要,非说是她们坐我的车所以弄坏了马车,车费就当赔偿了。唉,郎君,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事嘛……” 沈绥笑笑,没接这话。她走到那黑衣女子身前几步远,站定,拱手一揖,道: “敢问两位娘子怎么称呼?” “我姓多罗,这是我家侍女,称呼她阿安便可。” 多罗?这可绝不是中原人的姓氏啊。但这黑衣女子说话全无口音,乃是正宗的官话。 沈绥扬了扬眉,再道: “这位车把式好心求某载你们一程,不知两位娘子可愿意?” “承蒙郎君与车把式好心,我与阿安真是出门遇贵人。愿主保佑你们。”说罢,那黑衣女子做了一个古怪的行礼动作。她右手大拇指、食指与中指三指并拢,点了一下眉心,然后以眉心为出发点,从上到下画了一竖,一直到腹部。接着又从右肩画向左肩,画了一横,最后双手合掌十指交叉握拳,微微低头,躬身。 沈绥眉心纠起,瞪大双眼,立在原地看着她半晌,眼底闪过无数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怪异、恐惧、不安,兴奋、求索乃至于隐隐的愤怒。 最后一切都回归平静。 “景教徒?”她问出了三个字。 “是的郎君,我们是景教徒。”那黑衣女子回答。 沈绥深吸一口气道: “在江南真少见……”她顿了顿,问,“既不是本地人,因何去扫墓?” “旅行、祭扫、做礼拜,是我的修行方式。我行遍大江南北,每路过一处,都会这么做。” “传教?”沈绥的话突然变得很简洁。 “是传教没错,我在人群聚居的地方宣扬主的仁慈与伟大,中原大地上的人都很朴实善良,他们愿意信仰我主,我便会以祭扫坟墓的方式,为他们做唱经,使他们的先人得入天堂,回归主的怀抱。”黑衣女子淡然回答。 沈绥在原地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又好似在忍耐着什么,最后她冷声道: “不好意思,这位修女,以及你的侍女。我因为个人原因,一向不愿与宗教人士接触。恕我不能载你们一程了。此处距离你们的扫墓点恐怕不远,既然是行路大江南北,想来也不怕徒步走这一段路程。不远还有几处农家,食宿不愁,恕某告辞不陪。”说罢,随意一揖,转身便走。 那黑衣女子因黑纱遮面,看不清样貌,自然也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她只是木然站在原地,对沈绥方才所说的话没有丝毫反应。而她身旁那个容貌极其寻常的侍女,则面露怯意,唯唯诺诺不敢说话,还后退了小半步,缩着脑袋,瞧着有些可怜。 “唉,郎君!这是怎么回事?”那车夫在一旁听到了沈绥的话,吃惊地要上前询问。 但是他没能追上沈绥,沈绥已经大步走回了自己的车马旁,而他被忽陀了拦了一下。忽陀的神色很是严峻,因为他方才看到迎面向他走来的大郎面色极其苍白,情绪似在爆发的边缘。他知道情况不妙,便当机立断,要撇开这三人,立刻离开这里。他狠狠地瞪了那车夫一眼,骇得那车夫僵在原地,半句话不敢说。 沈绥已经跃上马,催马引着队伍向前走了,忽陀几步赶上,迅速上马,追了上去。很快,他们就将那车夫与那两个女子甩在了身后。 行出不多远,沈绥一行听到了那车夫粗着嗓子在后面骂骂咧咧: “什么狗屁东西!脑壳子坏的喽!有钱人了不起啊!” 沈绥的面色很严峻,眼底燃着幽幽的冷火,不言不语。忽陀噤若寒蝉,后背莫名汗湿了。后方驾马车的千鹤与无涯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中好奇又不敢问,只是看着沈绥骑在马上的背影,觉得这人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本以为她平易近人,特别对待老百姓,极其和颜悦色,却没想到她也有这般不讲人情,丝毫不留情面的时候。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面色微凝,眼神中闪烁出思索的光芒。须臾,她打起车帘,望向沈绥骑在马上那瘦削挺拔的背影,心中一痛,好想立刻就抱抱她。想了想,她对前面无涯道: “无涯,替我喊大郎过来。” 无涯应了一声。随即向前喊道: “沈大郎!我家三娘有请。” 沈绥回头看了她一眼,便掉转马头,跑回了张若菡的马车右侧。 “莲婢?”沈绥轻声唤她。 张若菡将车窗帘挂起,透过窗口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得沈绥莫名其妙,然后道: “把手伸过来。” 沈绥一头雾水,将自己的左手递了过去。张若菡将一个用小片荷叶包裹好的东西放在了她手中,道: “吃吧。” 沈绥剥开荷叶,看到掌心里躺着一块桂花糕。她顿时哭笑不得。 张若菡见她半天不吃,只在那苦笑,便道:“你吃还是不吃,不吃还给我,我就带了一小盘出来,可没几块。” “吃!”沈绥立刻蒙头,一下将那块桂花糕塞进口里。 结果她不出意外被噎到了。 张若菡仿佛有所预料一般,将茶壶递了出来,道: “不烫,赶紧喝吧。” 沈绥急忙接过茶壶,灌了一大口清茶在嘴里,总算将这口糕咽了下去。张若菡瞧她冒冒失失的模样,不由笑了。 沈绥不好意思地将茶壶递了回去,张若菡接过茶壶,却被沈绥抓住了手。张若菡没有挣脱,任她抓着。茶壶交换到另一只手,被她轻轻放下。她侧身倚着车厢,寻找了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回握住沈绥的手。 二人一时间没说话。 沈绥骑在高头大马上,位置比车厢窗口要高,她要抓住张若菡的手,必须弯下腰、矮下身子,实则不是很舒适。不过她仿佛丝毫不在意一般,以高超的技术,单手控缰,使得马儿保持着纹丝不动的距离与车厢并行。 沈绥其实很想和张若菡同乘,但毕竟尚不是“夫妻”,未婚“男”女共乘,传出去对名声不好。她和张若菡都不是爱惜羽毛,或者在乎别人对自己看法的人。但是,现在就将她们俩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影响会非常不好,她最担心的是在她亲自与李瑾月摊牌前,她与张若菡的事就提前由他人之口传入李瑾月耳中,会给她今后的大计带来很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这牵手并行的事,传出去估计效果也一样,沈绥苦笑着想。 方才张若菡给她吃了一块桂花糕,这是一件只有她们俩,应该说只有她们仨才明白含义的举动。桂花糕是沈绥最爱的糕点,特别幼年时期,她极其喜欢吃,每次见到桂花糕就馋得迈不动腿。一到不开心的时候,阿爹阿娘就会拿桂花糕来哄她,后来这事儿被张若菡和李瑾月学去了,每次她们欺负自己,事后就会用桂花糕来和解,沈绥每次都很不争气地原谅了她们。 沈绥其实很郁闷,谁让她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小的时候,文的比不过张若菡,武的比不过李瑾月,总是被她们欺负。特别张若菡,年幼时期的张若菡就是个满肚子鬼点子的小妖精,总是能轻易戏耍沈绥。有的时候连带着李瑾月和沈绥一起耍,也不是很顾及李瑾月千金公主的身份。李瑾月大多数时候还是很注意自己公主的身份的,对待沈绥也很宽厚仁和,是真正的长姐形象,张若菡则与她恰恰相反。 “你小的时候啊,可好玩了,呵呵……”张若菡趴在窗口轻笑,声音的大小恰恰好传入沈绥耳中。当然其实前面驾车的千鹤与无涯也都能听见,但她们都选择性失聪了。 沈绥只是笑,不回答。张若菡的轻笑,好像羽毛,拂在心上。 “小小的,脸圆圆的,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还总爱穿红衣裳,像一团燃烧的火。”她仰望着沈绥俊美的侧颜,清丽的眸子里晕起一层迷醉,语调也渐趋慵懒下来: “傻乎乎的,总爱跟着我跑,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想一出是一出,以至于不知闯了多少的祸,全长安城的人都害怕你这火凤凰。” 忆起往昔,沈绥笑出声,笑声爽朗,笑颜灿烂,晨光沐浴之下,耀眼得让张若菡晃了神。 “那时多可爱啊,可现在……”她不说了。 “现在怎么了?”沈绥侧头俯瞰她,两人眸光一接触,彼此都觉心口“咚”的一声,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竟是相顾忘言。 可现在怎得如此让人心动…… 这话张若菡没能说出口,她忽的有些怕羞,挣开了沈绥的手,缩进车厢,心跳有些快,口有些干,她端起了茶壶,才想起壶嘴方才沈绥喝过,不由脸颊腾得燃起,端着茶壶不知该继续倒茶还是该放下。 她曾在沈绥面前假羞过,羞怒过,终于第一次尝到了羞甜的滋味。这是前所未有的,因为在她心中,沈绥始终都是那个值得疼爱的小女孩,只是眨眼间,她已经如此大了,变化得如此剧烈。她已与自己比肩,而不是那个总是跟在身后的小女孩了。当她意识到两者身份地位上的变化时,她忽然间品尝到了一种砰然焕发的心动,那是在她这么长时间的情感基础之上萌发出的全新的情愫,生机勃勃,无时无刻不在扣动着她的心弦。 张若菡的手指无意识地挑了一下茶壶的壶嘴,贝齿轻轻咬住了晶莹的下唇。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继续谈恋爱,我甜死你们。 此外,关于本章出现的景教,其实就是基督教的分支。聂斯托利派,东方亚述教会,很多名称。于唐代传入中国,主张“二性二位”(基督有神、人二性二位),在长安义宁坊建有“大秦寺”。大秦其实就是东罗马帝国,聂斯托利最开始于东罗马君士坦丁堡创立教派,之后被视为异端驱逐,逃到波斯受到了保护,并建立教会。 第65章 阳春二月末,章华台风景如画, 游人如织。 沈绥、张若菡的车马抵达章华台下时, 距离午时还有两刻钟不到的时间,正好步行上山, 就着好风光席地野餐。 上山的大道口旁, 有一处官家驿站,驿站专门在门口用篱笆圈了一大块地,在其内竖起无数拴马桩,专替游人看守车马。当然, 要停车马,肯定是要往外掏子儿的, 车与马分开标价,按所停时辰长短计费,且价格不菲,显然是瞄准了那些江陵城中的富贵人。 沈绥倒是不很在乎这些,掏子儿掏得很爽快。她的归雁驿大多都有这样的生意分支, 收费比官家便宜多了。付钱时, 她想着改日要不要疏通疏通那位江陵刺史箫仲飞,让他们长凤堂在北麓也修一条上山的道, 在道口也设一个归雁驿, 大约会很好赚。如今就只有西麓这一条上山的道,生意都给官家垄断了,这不好,得竞争才有进步嘛。 那收费的驿长哪里想得到沈绥脑子里在想着要让他丢饭碗的事情, 见沈绥一行穿着讲究,气质不凡,又出手阔绰,登时笑逐颜开,热情地指路,还一番天花乱坠的介绍,将章华台上的风景吹得是上天入地无出其右。沈绥只是笑笑,谢绝了他想要为她们引路的好意,携着帷帽遮面的张若菡,领着忽陀、无涯和千鹤,一道出了驿站,往章华台上去。 沈绥和张若菡并肩而行,忽陀、无涯和千鹤三人在后方远远的缀着。上山的道路上,还有几队人影,有的在前,有的在后,距离她们都有一段距离,互不相识,见张若菡头上的帷帽,大多便不会前来结识或打扰了。 于是沈绥和张若菡获得了一段极其宝贵的独处时间。 “热吗?”她问张若菡。 “不热。”她答。 “那,冷吗?”她又问。 “不冷。”她再答。 沈绥:“……那…” “你可别问我‘渴吗’。”张若菡抢在她前面说到。 沈绥张口结舌,心道又被她猜到自己心中在想些什么了,张若菡瞧她那笨拙的模样,真是可爱,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是怕你不舒服,你病才刚好。”沈绥语重心长,并试图为自己挽回一些颜面。 “看来你还想问我‘累吗’或者‘不舒服吗’。”张若菡不依不饶地打趣她。 沈绥:“……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的。”她觉得有些后悔,今天出来本该闲适放松一些,却给她闹得反而紧张兮兮的。 “你又道歉,我不喜欢你对我道歉。”帷帽下,张若菡清丽的秀眉微颦,道。 “对……呵呵……”沈绥刚想再道歉,结果硬生生地止住,自己反倒是笑了起来。 时间太久了,她还不大习惯如何与现在的莲婢姐姐相处,总归有些生疏与小心翼翼。 张若菡轻轻抬手拽了一下她的袖子,似有安抚之意。接着她撩开帷纱,望向道旁的桃林。那一片耀目的粉红,如无数朵红云般在眼前随着春风舒展身姿。温和的日头下,桃瓣上凝得露珠滚滚而落,碎落于地面铺开的桃茵之上。 “桃若云,很久不曾见到过了。”张若菡微微弯起唇角,笑容绝美。 她看桃花,沈绥静静地看她,一双星眸中蕴满爱怜之情,想着这张容颜,恐怕到老也是百看不厌。 张若菡睫端轻颤,看桃的视线收回时不小心撞入那双星眸中,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原来她的眼,比那若云繁花还要耀目。 于是她白净的面容之上,仿佛映照出了桃云的色彩,低头,手指一松,帷纱落下,遮住了她的容颜,也遮住了那灼人的视线。 不许你看,你莫要这般看我。 不看不看,可许我牵你走? 沈绥伸手拉住她,相携而前,衣袍的宽袖遮住了紧扣的十指,也裹住了两颗为彼此战栗的心。于是两颗心逐渐回归平静。 沉默地前行一段路,偶见有一处凉亭建在不远处。亭内已有先客,然应当是大户人家,竖起屏风作为遮挡,亭内还有一半空地可作歇息。只是,那户人家将亭中观桃最好的位置占了,余下的那一半看不到多少好风景。 “可想进去歇歇?”沈绥问她。 张若菡摇摇头,沈绥知道她不喜与陌生人共处一地。便道: “那咱们先去桃林里走走,让忽陀他们在此守着,等那家人走了,便让他们拉起帷布,铺好茵席,我们便回来用午膳。” 张若菡笑问:“你怎知那家人就快要走了?” 沈绥也笑了,指了指那屏风里透出的人影道: “人烂醉,自当归。” 张若菡定睛去瞧,果然瞧见屏风之上投出的影子里,两个侍仆模样的人,正在费劲地将一个喝得醉醺醺的人扶起来。而且,这空气中还弥漫着丝丝酒气,尚未完全散去。她心中感叹沈绥惊人的观察力,嘴上却道: “赶了个大早,来此烂醉之人,真是奇人。” “许是昨夜一夜就在此未归?”沈绥推测道。 此时,有一位仆从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沈绥一见他便笃定了自己的猜测,那皱巴巴的衣衫,疲惫的脸庞,还有眼底的青印,分明是熬了一宿。 “看来我猜的没错。” “行了沈明断,你可真厉害,咱们走吧。”张若菡拉了拉她,沈绥傻呵呵地笑,跟上了她。 她们行入桃林之中,张若菡撩开帷帽垂纱,挂在帽檐两端,开始专心欣赏起桃花。沈绥陪在她身侧,偶尔与她搭一句话,多数时候她们都不说话,安安静静地欣赏眼前的风光。那风光里有景,也有人。 随着身心的全然放松,张若菡的脚步渐渐轻快了起来,穿梭于桃林间,好似一只美丽翩跹的白蝴蝶。偶尔还会调皮地转动身姿,裙摆随着她的摆动翩然飞起,带起一地桃瓣。她觉得这很有趣,沈绥觉得这很好看。 有些玩累了,张若菡定住脚步,寻找沈绥的身影。一转身,她就在身后。扶着腰间的雪刀站在那里,如一棵青葱挺拔的雪松。她面上的笑容透着一股难言的感觉,宠溺又迷人,让张若菡再度脸红心跳。 沈绥缓缓迈步向她来,张若菡因运动,气息有些不平稳。忽而一阵春风拂过,桃瓣若雨,在沈绥周身缓缓降落,耳畔小冠垂紘亦随风舞动,她就站定在张若菡身前,缓缓松了腰间的刀,抬手轻轻摘下她的帷帽。俯下身,揽住她的腰,吻了下去。 张若菡的唇有些微凉,凉软似冰糖。她吻了,却慌了,这一切全凭本能,她只是好想吻她,想了很久很久,可接下来呢? 张若菡推开她,沈绥有些惶急,却听张若菡低声嗔了她一句:“呆子。”随即揽住她脖颈,踮起脚尖。于是沈绥再次尝到了那冰唇的滋味,她的吻比沈绥落下得要重,沈绥甚至感受到了她的贝齿在轻轻地磨着自己的唇边。沈绥不自觉地错开唇瓣,张了口含住她的唇,轻吮,清新的味道,那是茶香,原来她偷喝了那茶;茶香蕴着桂花的芬芳,原来她也偷吃了那糕;沈绥很想笑,原来她也想了很久。 那是一场唇舌间的嬉戏,追逐、推拒、纠缠、厮磨,沈绥觉得这辈子都未曾体会过这种奇妙或者说极端美妙的感觉。仿佛全身心都要化开了,与她融在一起,化在这天地间。难道这就是佛经道藏所说的物我两忘?可这难道不是人世间最俗最不被看得起的情吗? 佛陀与三清大约从未经历过真情,沈绥大逆不道地想。 当唇舌分时,一阵天旋地转,目前发白,张若菡气喘地埋入她怀中,闭上眼,静静听着她的心跳。沈绥紧紧拥着她,仿佛拥着全世界。 沈绥很想问她:你这是从哪儿研究的如何接吻。但她觉得自己问出来或许下场会很凄惨,于是决定还是不问的好。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抵达长安赴考,就住在距离平康坊不远,距离张家亦不远的一处道观之中。某夜她执卷读书,颦娘忽的神秘兮兮地塞给她一本书,让她临睡前看,有助睡眠。 沈绥还真就临睡前看了,结果看了就睡不着了。那哪是什么正经书,根本就是本罪恶的图画集。里面都是些……唉……想起来都让人脸红,真是不知羞。第二日沈绥怒气冲冲地找到颦娘,颦娘却贱兮兮地笑,说她长大了,也该思春了,有些事是该学一学了。 莲婢姐姐是不是也和她一样看过那种罪恶的图画集?沈绥暗戳戳地想着。脑子里幻想了一下九龄先生面无表情地塞给张若菡一本小本本,让她睡前看。沈绥差点笑喷出来,虽然沈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她还是成功地把自己逗乐了。 “你笑甚么?”感受到她胸口止不住地起伏,张若菡好奇问。 “没甚么,就是想起了些有趣的往事。”沈绥道。 “什么趣事?”张若菡追问。 “是我八年多前进京赴考时的事儿,其实就是件小事。” 张若菡听她提起八年前进京赴考的事,不由抬起头来,不满道: “你当时应该很清楚我在哪儿罢,为何不来找我?” 沈绥苦笑:“我找了啊,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张若菡的眼神有些危险,沈绥连忙认怂,然后认真解释道: “咳,当时确实是不能与你相认,你瞧,现在我与你相认其实也是很被迫的,时机尚未成熟,我作为一个已经不被融于世间的戴罪旧人,不能平白无故地出现。我不能给了你希望,又让你失望甚至绝望,因为当时的我真的一无所有。我出现的时候,必须是有把握给你一切的时候。” 张若菡没说话,手指轻轻勾着她的衣襟带,搂在她腰间的手,触到了她拴在腰带上的雪刀冰凉的刀鞘。 “我想看你舞刀。”张若菡突然道。 “好。” 恰逢此时,忽陀的喊声传了过来: “大郎!回来吧!” 他只喊大郎,未喊三娘,实际上也是在保护张若菡的名声。 沈绥携着张若菡往回走,快到凉亭外时,她道: “你先去上面坐着,我在下面舞刀给你看,然后就来找你。” 张若菡依言,入了凉亭。之前那家人已经走了,自己等人带来的东西都布置好了。帷布拉开,茵席铺好,食盒、果篮、美酒,都摆好。张若菡扶裙而坐,将帷帽放在一旁,眺望远处沈绥的身影。 今日沈绥那一身交领广袖白袍,与她腰间的雪刀真是相得益彰。当刀锋出鞘,刀光在日头下反射出惊人的亮,紧接着锋芒连闪,反复折射于桃林之间。那白衣刀客,沐浴桃雨,衣袂翻飞,雪刀凌然,说不出的潇洒霸气。 她骄傲地想,那白衣刀客,是她此生最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端午节期间日更。 然后总算是接吻了,这俩女儿,可把我这个妈等得心焦啊。 第66章 今日天气极好,沈缙便让蓝鸲推着自己来到了刺史府客房外的小院中, 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随意轻抚焦尾。悠扬的乐声在刺史府中回荡,时常有好奇的婢女侍从此间路过, 探头进来瞧看, 然后必定会驻足一段时间,看着院中那位年轻俊美的青衣郎君,听她弹一曲如痴如醉。 奈何这些下人没有太高的文化水平,又身不由己, 听不太久,就得离去。最后, 依旧是沈缙一人独奏,不见钟子期。 蓝鸲听二郎奏琴是听惯了的,她不是沈缙的钟子期。不论是阿姊,莲婢姐姐,还是曾经与她斗过琴的董夫子董庭兰, 都不是她的钟子期。到目前为止, 沈缙唯一碰到的能够称作钟子期的人,大约就只有源千鹤了。她尺八的造诣之高是沈缙闻所未闻的, 对琴曲的理解也极为深刻, 在乐之一道,堪称天才。 然而想起源千鹤,她不由心绪烦乱,指尖的乐声也杂乱无章起来。 阿姊怀疑她的来历与忠心, 派了书信让长安总部去查,沈缙不知道阿姊为何会有这样的怀疑。但她明白阿姊从来都不是无中生有之人,她的判断向来很准。既然千鹤给了她这种感觉,或许她真的在某些方面出了问题。 一个东瀛女子,漂洋过海来到长安,她能有什么目的,难不成还是谍报人员吗?沈缙不信。 千鹤的事让人烦心,其实她家阿姊也不怎么让人省心。她知道阿姊今日要与莲婢姐姐说明所有的事,所以她昨晚特意找到了阿姊商量,有些事,是否合适告知于莲婢姐姐。 阿姊要做的事,是很大的事,是艰难到几乎办不成的事。有的时候,她们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阿姊如今东奔西走,四处查案子,就是在寻找当年事件的线索进行调查。阿姊相信任何案子都会留下线索,哪怕时间再长,有些线索也并不会湮灭。 同时,这个过程也是极其危险的。她不想让莲婢姐姐知道全部,就是因为担心莲婢姐姐也坚持要跟着她们东奔西走,到时候很难保证能护她周全,事实上这次案子,莲婢姐姐就已经遭遇了危险。而一旦事情败露,或最后失败,那么等待她们的只能是死亡,作为知情者的莲婢姐姐也必然会受到牵连。 然而阿姊的回答却让她满心无奈,阿姊说:我也想瞒她,可你明白我们瞒不住她。她现在知道我是谁,那么不论我在做什么,她都会义无反顾地跟着。我对她最好的回报,就是把我的一切都告诉她。 不知何时,事情已经开始脱离她们最初的设想与掌控了,对此,沈缙忧心忡忡。 一声清脆的鸟鸣,使得沈缙停下了胡乱的弹奏。她望向西北方,就见一只黑羽快鹰从空中俯冲而下,扑闪着翅膀降落在了院子中。 蓝鸲连忙上前抱起那只鹰,送到沈缙身前,道: “二郎,是黑狐。” 她手中的黑羽快鹰名字叫黑狐,起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只鹰在最初驯化的过程中表现得极其狡猾,如狐狸一般。但是驯化成功后,它送起信来就显得异常聪慧机敏。这只鹰是长安总部那里最器重的信鸟,它能够躲避来自暗中的危险,并轻易甩开跟踪它的可疑事物,总是能准确有效地将信送到位。 因此,一旦黑狐出现,就代表着它所带来的消息,是非常重要的消息。 长安那边真的查到什么了吗? 蓝鸲飞快地解了黑狐鹰爪上绑着的信,递给沈缙看。字很小,语言很精炼,还有不少只有千羽门内部人员才懂的暗语,沈缙很快就看完了。看完后她面色沉凝下来,看不出悲喜或急缓。 “二郎?”蓝鸲问了一声。 沈缙看了她一眼,道: 【长安那里的内奸查出来了,是霖燕家的晏大娘子。但是没抓到,逃了。她是头目,她手底下的人几乎都自杀了。】 蓝鸲暗自心惊,她知道晏大娘子是谁。她是目前霖燕家的头牌,郑举举不过是接替她的后继者。此人七岁就入平康坊,十四岁出台,没过几年就成为几乎全长安城富贵男子的梦中情人。她是清倌儿,至今头夜还在,没人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宾。她才高八斗,曾以诗文斗败五年前的恩科头三甲,是不折不扣的大才女。且容姿绝美,犹如堕入凡尘的仙子,周身透着一股难以抵抗的清媚,绝不是一般的风尘女子可比的。 长安城好事者曾评说——长安民间有三美,城西张氏若菡、城东平康晏娘、城南坤道季兰。这个榜单其实漏了不少美人,也并非什么权威机构发布,但在长安城百姓心目中,却一直都非常有说服力。因为不论任何组织机构发布的美人榜,都少不了这三美,尤其是少不了平康坊的晏大娘子。因为张若菡清冷,李季兰油滑,只有晏大娘子才符合所有男子心目中那种小意温柔、洁身自好又不失娇痴的女子形象。 其实张家对这个榜单一直挺有意见的,张若菡作为其中唯一一个正经人家待字闺中的娘子,居然与两个沦落风尘的女子相提并论,实在是有辱声名。声名是否有辱,没什么人知道,但张若菡不愿嫁,宁愿带发修行,出入佛寺,这可是在长安城出了名的。大约在很多人眼中,她也并非是正经人家的正经娘子罢。 如今晏大娘子叛逃,平康坊估计一夜之间死了好多人,大约会惊动官府,不知道长安总部那里能不能处理妥当。好在,玄微子与呼延卓马都镇守在长安总部,有这两位老道的江湖人坐镇,问题应该不大。 “等等,二郎您方才是不是说几乎都自杀了?”蓝鸲忽的反应过来。 沈缙点头,道:【有一个人,失踪了有段时日了。是一直在照顾晏大娘子起居的一位老嬷嬷,姓嬴。】 *** 沈绥舞刀而归,在张若菡身旁盘膝坐下。张若菡用巾帕拂去沈绥额头的汗珠,然后为她倒了一杯茶。沈绥冲她笑,端起茶一饮而尽。张若菡又拾起银箸,为她布菜。今日带了三品佳肴出来,新鲜的江鱼切鲙、醋芹、小炭炉温着胡麻粥。昨日问厨房要了几块摊好的白面薄饼,配了蒜酱,可就着切脍来吃。另有瓜果与小点心,对野餐来说,已十分丰盛。沈绥是个好吃的,今日的菜式大多是她准备的,只有茶水和点心是张若菡选的。 无涯和忽陀早已饿得头晕眼花,不愿看沈绥与张若菡你侬我侬,他们自拿了自己那份吃食,坐在帷布外对着春光狼吞虎咽起来,千鹤本就看不见,独自一人守在帷布近前,手里端着餐盘默默吃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 张若菡进食向来小口优雅,今次也不例外。沈绥进食虽谈不上大口乱嚼,但也向来吃得极为香甜。所以张若菡总是忙着给沈绥布菜,没过多久她就把自己餐盘中的食物吃光了,然后沈绥不吃了,她开始帮张若菡布菜,张若菡的餐盘很快堆得如山高,让她哭笑不得。 结果这些食物,最后大部分还是进了沈绥的肚子。 沈绥饮了一些酒,是江陵本地出产的酒,无名,但很醇香,亦不醉人。张若菡不胜酒力,但也陪着她喝了一小杯,白皙的面颊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吃饱喝足,无涯与忽陀忙着收拾完餐具,再就着山泉沏了一壶好茶,沈绥与张若菡便坐在亭中,一面缓缓饮茶,一面随意聊起来。当然,话题很快就转到了沈绥这些年的事情上,她开始向张若菡缓缓叙述当年事。张若菡静静听着,大多时候她不说话,只是默默靠在沈绥肩头,抱着她的右臂,与她十指交握,听到痛心或紧张处,会止不住地收紧握着沈绥的手。 沈绥尽量不去提及那些非常痛苦的事情,能轻描淡写地带过则然,不然则选择避而不谈。但张若菡明白,她那些藏在话语中的痛,究竟有多痛,哪怕只有简单的一个词,也能让她心如刀绞。 十七年前的上元佳节,是沈绥一家人的梦魇。那晚她的父亲被召入皇宫赴宴就再没回来,母亲留在家中招待上门走访做客的亲属。她因生性活泼好动,独自溜出家门去玩,那晚她还和琴奴吵了一架,因为琴奴不愿意出去,怕母亲责怪,她嫌弃琴奴太胆小,不够义气。 她在外乐不思蜀,直到黎明时分,本该逐渐安静下来的长安城中突然开始喧嚣起来,远在朱雀大街上游玩的她忽的听人说她家失火了,她匆匆忙忙往回跑,隔着两条街,就看到府内燃起的熊熊大火。 府门口围满了人,厚重的大门不知被什么堵住了,打不开,城防军与禁军起了冲突,在门口打了起来,谁也没进去救火。沈绥人小个子矮,力气也小,根本挤不进那些人高马大的禁军中去。她心系母亲和琴奴,急急忙忙绕到府邸侧墙,从一个她所熟知的攀爬点翻墙入府。那里恰好是后花园的池塘边,她们家的池塘面积宽阔,水也深,可泛舟其上。但那晚沈绥刚翻入院墙,就看到了让她绝对难以忘怀的一幕,一座船棺,被燃了大火,流放在池中。那燃着大火的船棺中,躺着的是她的母亲,那是她爬到假山之上,从高处看到的。她看到她的母亲在火光中的容颜,她静静躺在船棺中,仿佛睡着了,任火焰将她吞噬。她奋力跳入水中,向母亲游去,她想去救她,可火烧的太大了,她根本靠近不了。她试图用水泼向船棺灭火,可那只是徒劳。她漂浮在水中,看到船棺侧面雕刻着的夔龙纹,那纹路就这样深深映照在她眼底,刻进了她的心底。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母亲化作飞灰,沉入池中。 她哭泣着,在空无一人的,燃着熊熊大火的宽广府邸中奔跑,没有人理会她。她想去找奶娘,想去找管家叔,想去找侍卫大哥,但他们都死了。她想起了琴奴,冲入了琴奴的房中,就看到了琴奴被坍塌的房梁压倒,生死不知。她一边哭一边怒骂着,不知疼般开始扒着废墟,烧焦的木柱、滚烫的瓦砾,她直接用手扒开,用她一双稚嫩的小手拯救自己的妹妹。 房屋还在不断地坍塌,带着大火的碎屑不断向下砸,燃起了沈绥的衣服后背,甚至蔓延到了她的半张面庞。她在最后的关头硬生生将妹妹琴奴拖出了废墟,逃出了不断坍塌的房屋。她倒在地上打滚,扑灭了自己后背燃起的火,也努力扑灭了妹妹腰部燃着的火。她的模样已不能看了,周身火辣辣得疼,疼得她几乎想要满地打滚。但她不知哪来的毅力,背着妹妹,蹒跚地往后门逃,她必须逃出去,必须逃出去,那是她当时唯一的信念。 但是最后,她晕倒在了前往后门的半途中,等她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周身上下都裹着绷带,正身处在一个她根本就知道的地方。 颦娘就在她身旁,她说,这里是江南东道润州台城,这里是你的故乡。那时她觉得,她就好似一夜直接飞越了万里,但后来她才知道,她整整昏迷了三个月的时间。 张若菡沉默良久,她的手心在冒汗,沈绥轻轻抚着她的手背,安慰着她,轻声念叨着: “都过去了……别怕……” “你的容貌……”张若菡问不下去。 “我与琴奴面部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当时确实是毁容了。后来,是一个无名氏替我们治疗的。听颦娘说是个苍老的婆婆,几乎不开口说话,但手下是真的有真功夫。她替人改容颜,从未失手过。那婆婆将我与琴奴关在屋里进行治疗,我们俩昏迷了七天七夜,醒来后面上包着绷带,颦娘他们不给进屋,也没看到那老婆婆替我们改容颜的过程,后来按照那婆婆的医嘱,按时服药一个月后,我们拆去了绷带,我就成了这样。” 张若菡的泪水眼中打转,沈绥却摸着自己的脸开玩笑道: “怎么样,不错吧。独家定制,精雕细琢,包您俊美无双。” “噗…”张若菡愣是没哭来,直接笑喷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出现了两位老太太…… 船棺、夔龙纹,这两个点,是主线案情与本卷的结合点,拎出来让看文不走心的童鞋注意一下。 第67章 沈绥携着张若菡离开了章华台的桃林,她们还想去看看章台渊, 还有许多没聊完的话要说。 章台渊距离章华台并不远, 她们步行下山,往山麓西南而去。走出桃林不远, 就已经能望到远处的那抹波光了。 沈绥的讲述还在继续, 这十七年来的经历,被她大略地讲了一遍。饶是如此,依旧足足讲了将近两个时辰。说得口干舌燥,饮了半囊的水, 才总算告一段落。彼时,她们已经下了山, 来到了章台渊畔。 望着满目粼粼波光,张若菡显得很沉默,藏在帷帽之下的面容看不清晰,但沈绥能感受到她心情的些许低落。虽然沈绥努力地用平静轻松的语调去叙述,依旧不可避免地让她难过了。 “莲婢, 那些事已经过去了, 现在我就在这里,我很好, 再也不能更好了。”她道。 “事情还没过去不是吗?”张若菡道, “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吗?”她顿住脚步,望向沈绥。连续两个反问,让沈绥沉默。 张若菡顿了顿, 继续道:“其实你刚回来那会儿,我就猜测你或许是因当年事归来的。虽然我不确定你是谁,但我却明白,你在试图翻开一页旧书。我那时觉得你或许是赤糸的朋友,或者是我尚且不知的赤糸的亲属,总之应当与她关系不凡。从你隐藏了慈恩案很多关键细节的事情,我就能看得出来,这个案子,与当年事有关。” 沈绥笑了,忽的吟诵道:“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慕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张若菡也笑了,道:“这是你父亲的诗。” “莲婢啊,你真的太聪颖了。你知道吗,上元踏歌时,你领唱此诗,我差一点就以为你已经看穿了我的身份。”沈绥感叹道。 “那么,你又为何会回应后半句呢?若是不答,岂不是并不会引我怀疑?” “因为我想回应你,所以就应了。只是顺了心意罢了。”沈绥笑道,“而且,知道这首诗的人并不止赤糸一人,这天下间,还是有很少的一部分人知道这首诗的。即便我应了,你也并不能确认我的身份。” “狡猾。”张若菡瞪她,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掐了沈绥一下。 沈绥只是笑。 张若菡缓缓停下脚步,拉着沈绥立于湖畔,望着烟波淼淼的章台渊,她轻声感叹: “只是可惜了长衡先生,那样文采斐然、震古烁今的一代文宗,如今他的文章诗句,却几乎完全失传了。” “阿爹的死……至今让我费解。”沈绥的声线低沉下来,“他是那样一个温和可亲之人,仿佛从来都没有脾气。自从状元及第,被招赘入公主府后,在长安城中向来人缘极好。我实在弄不清楚,究竟谁会如此残忍地要取他性命,还是以那样极端的方式。而且,最让我费解的是,为何他们要将我阿爹与母亲分开下手,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结束他们的生命。” 尹域,字长衡,世称“长衡先生”,便是沈绥的父亲。虽称先生,但他其实很年轻,也极其的英俊。他自台城来长安,一举高中状元郎,那年他不过也就是二十三四岁左右。与他同年的九龄先生位居第二,乃是榜眼。那是武皇长安二年时的事了。此后,状元尹域与榜眼张九龄,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长衡先生不仅仅是一代文宗,更是绝世刀客,刀法精湛绝伦。很多人都忘不了他那把赤红色的大横刀,其上的纹路好似火焰中起飞的凤凰,刀名“鸿鸣”,是沈氏世代相传的宝刀。 那把刀,现在披上了一层雪衣,拴在沈绥的腰间。 “倒十字,船棺,与这一次朱元茂的案子,似乎都有着一些关联。”张若菡道。 沈绥点头: “那装我母亲的船棺,我怀疑其实是前段时日送入府中的寿礼。因为我父亲的寿诞是正月初八。寿诞那晚,有人送了一匹极其精致的木马入府。” “木马?”张若菡惊奇。 “对,是一匹漆器木马。”沈绥点头,“那木马与真正的汗血宝马等身,很大,马踏祥云,工艺非常精美。但我现在怀疑那木马是机关木马,其实是可以变换形态的,机关启动后,木马拆解重组,变化出来的就是盛装我母亲的船棺。此等工艺手段,也就只有当时最顶级的木匠才能做到。但我确信不是墨家和公输家,这一点,我已经花费足足六年证实了。” “送木马的人,你查不到了吗?”张若菡问。 沈绥摇头:“若是当时,我或许还能查到。但现在……查不到了,时间太久了,当时我又太小,根本不关心这些。”说这些时,她语气中隐隐透着悔恨。 张若菡沉吟片刻,道:“你怀疑是周家村造出的木马?” 沈绥点头,没有说话。 张若菡深深叹出一口气,只觉胸口间似是沉了一块大石。 “为何一个小小的木匠村,与世无争,会被选中,参与这种事情。我真的不能理解。” 沈绥听张若菡有此一问,忽而牛头不对马嘴地道: “圣人登基后,天下姬姓为避名讳,皆改姓周。” 张若菡吃了一惊:“周家村……本姓姬?伯昭,我不大理解你的意思,你是想说他们和上古传说有什么关系吗?” 沈绥欣然,赞道:“莲婢,你真聪明,我只是随意一点,你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随即她叹了口气,道:“十七年前那件案子,处处透着诡异。犯案者在用一种极其不符合常理的方式犯案,刻意地选择一些既麻烦又带有浓厚巫术与宗教意义的方式来作为他们的杀人手法。周家村本姓姬,或许就与某些上古传说中的辟邪仪式关联上了。姬姓后裔制造出的船棺,其上刻有夔龙纹,应当带有某种巫术的象征意义。还有我阿爹的倒十字,与景教有关。景教传说中,倒十字是恶魔撒旦的象征。而他们的主,耶稣基督,曾被钉死在正十字架上。他们选择将我阿爹钉在倒十字上,割喉放血而亡,或许是一种来自宗教的辟邪仪式。” 张若菡帷纱下的面色有些苍白,声音中隐隐透着恐惧: “伯昭,你可明白,如果你这样去推测,那么就说明,有人仅仅是因为觉得你父母亲不详,为了避邪,而如此残忍地杀害了你们全家人。” 沈绥没说话,只是伸出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给与她温暖和支持。 “怪不得,怪不得半途中咱们遇上的那两个景教教徒,你都没有好脸色。”张若菡道。 “我至今不能原谅这个宗教,它带给我太多的伤害,哪怕只是接触到一点点有关景教的事,都会牵动我的伤口,重新揭开我的伤疤。”沈绥的话语很沉痛,随即她歉疚道: “莲婢,我本不想让你不开心的,但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总得告诉你这些年我经历了些什么。你也该明白,接下来我会面对些什么,所以……” “你不要说了,我等了你十七年,你休想再撇下我。”张若菡打断她道。 沈绥苦笑,手臂却圈紧了她。 日头开始偏西了,回程还需不少时辰。沈绥与张若菡打算这就返回江陵城,结束这次短暂的,但意义重大的春游。 从章台渊,绕过章华台西麓,很快便能回到之前他们停车的驿站。取了车马,付了钱,一行五人这就重新走上了回程的官道。 刚过城南五里亭时,沈绥看到前方有一驾马车,两匹马停在那里,有两人正在道旁拉扯,但并不像是在争吵,因为其中一人瘫软无力,像是烂醉了的模样,另外一人一直在努力地扶着他,不让他跌倒。 靠近了,沈绥才看清楚,那烂醉了的人,是一位身着灰袍的青年书生,瞧着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十分年轻,唇上蓄着软软的髭,一双柳叶眼,容貌有几分俊俏,满脸的醉意倒显得他莫名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他头戴垂脚幞头,身材中等,腰间蹀躞带上系着一把长剑。扶着他的是他的侍从,这位侍从之前沈绥也见过,就在章华台之上的观桃亭中。 看来,这位灰袍书生,就是当时屏风后的主人家了。只是这位主人家方才可能是从马上坠了下来,一身灰袍沾染了不少黄土,显得有些狼狈。她好奇下多看了两眼,不过也并未停下车马,很快就带着自己的车马超过了他们。路过时,听到了那主人家与侍从之间的一小段对话: “少主人,您真的喝多了,还是入车中歇息吧,不要强撑着骑马。”那侍从说道。 “我没喝多!”那灰袍书生挥舞着手臂,醉醺醺道,“车里有女子,我怎么能进去,你……糊涂了,你才喝醉了,哈哈哈……” 那侍从极其无奈。 待沈绥车马往前行了一小段路后,她听到后方马蹄声,不由回头看,见那灰袍佩剑的书生又跨上了马,与那侍从一起,领着后方的那架马车,跟在他们身后。那书生骑马骑得摇摇晃晃,眼瞅着就要栽下马去,后面的侍从面色铁青,提心吊胆。 沈绥觉得有趣,不由留了几分注意力在后方。 又行了一段路,那灰袍书生发起了酒疯,骑在马上开始放声长歌起来。唱得都是些破碎的诗文,虽不是精雕细琢凝练成一篇的佳作,但字字句句皆妙不可言,沈绥在前方听着,细细品味,越发觉得十分精妙。且这些断断续续的诗词句,给她一种相当熟悉的感觉,这种风格以前似乎是在哪里听过。 又过一小段时间,那灰袍书生不再念这些破碎的诗文了,忽的开始有大段大段连续的诗句,像是说故事一般从他口中吟诵而出,绝妙非凡: “忆昔娇小姿,春心亦自持。 为言嫁夫婿,得免长相思。 谁知嫁商贾,令人却愁苦。 自从为夫妻,何曾在乡土? 去年下扬州,相送黄鹤楼。 眼看帆去远,心逐江水流, 只言期一载,谁谓历三秋。 使妾肠欲断,恨君情悠悠。 东家西舍同时发,北去南来不逾月。 未知行李游何方,作个音书能断绝。 适来往南浦,欲问西江船。 正见当垆女,红妆二八年。 一种为人妻,独自多悲凄。 对镜便垂泪,逢人只欲啼。 不如轻薄儿,旦暮长追随。 悔作商人妇,青春长别离。 如今正好同欢乐,君去容华谁得知?” 沈绥知道这是乐府诗,但又与传统的乐府诗风格全然不同,她闻所未闻,这似乎是诗人自创的一种全新的风格。 沈绥忽的脑中一闪,立刻拨马回头,几步远时勒马,向那灰袍书生一揖,道: “敢问,足下可是太白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信息量非常巨大,我简单提炼几点。 1、回答了上元踏歌时,张若菡试探沈绥用的那首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2、沈绥的父亲正式开始在文中以明确的身份出现。他并非之前大家所猜测的任何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 3、鸿鸣刀→雪刀。 4、机关木马,花费六年调查墨家与公输家,初步解释沈绥为何会擅长制作和修理一些机械方面的东西。 5、周家村本姓姬,姬氏与上古巫术。 6、倒十字、撒旦与景教。 7、太白大哥哥登场,以及他身上的一些秘密。 看这篇文真的不需要多高的智商,因为作者我智商很平庸,很多人比我聪明多了。我们之间的差距只是信息不对等罢了。我之所以特别喜欢拎出一些点来给大家强调,是因为我希望大家在看文的过程中能一直保持头脑清晰,留意一些奇怪的不合情理的地方,那么当你提前在我揭晓答案前猜中一切时,那种成就感是非凡的。 PS:最后说一下,本章出现的乐府诗是李白的乐府新辞——《江夏行》,这是他开元十六年于湖北武汉送孟浩然后,回程路上即兴所作。还有一首比这更出名的诗,就是《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第68章 酒醉的灰袍书生眯瞪着一双柳叶眼,望着眼前那骑在马上, 白衣俊美的佩刀郎君。大着舌头问道: “足下认得李某?” “听先生方才吟诵诗篇, 大约是新创的诗,风格在下很熟悉。若是先生所作, 在下便很确信自己的猜测。”沈绥解释道。 灰袍书生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道: “哈哈,真是没想到,这半道上也能撞上个识得某的人。阿岩,你说你成日里打击我, 你瞧瞧看,今日我真是扬眉吐气。”他对着身后不远处那骑在马上的侍从说道。 骑马的侍从板着一张脸, 没说话。后方驾马车的那个侍从憋着笑,双肩耸动,显得有些辛苦。 沈绥也笑了,道:“太白先生声名远扬,在下最记得那首: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 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李白摇头晃脑地听沈绥吟诵完自己的诗, 仿佛回到了当时写诗的时刻。回味了片刻后, 他问: “为何偏偏是这首?” “在下金陵台城人士。”沈绥笑而答道。 李白大笑:“怪不得!” 这是李白在开元十四年于金陵所作的一首《金陵酒肆留别》,当时他即将离开金陵,前往扬州。 “十三年时,我在金陵留居了大半年有余, 次年开春之际东游扬州前,我在金陵结识的友人们为我送行。”诗人简单解释了一下此诗的背景,“都是豪爽之辈,今日足下吟诵此诗,让某想起了他们。” 说到这里,他感叹一声,下得马来,动作有些踉跄不稳,可见酒劲尚未过去。沈绥见状也急忙下马,以示尊重。李白一揖上前道: “李某失礼,未知足下高姓大名,你我可曾在金陵相识?” “在下今日与先生第一次相见。先生往金陵时,在下并不身在家乡。”沈绥解释道,“在下姓沈,单名一个绥靖的绥字,字伯昭。先生长我一岁,当为兄长。” “原来是‘雪刀明断’沈司直,白失敬了。”他被沈绥腰间那把极漂亮的雪白横刀吸引注意力很久了,此刻听沈绥自我介绍,终于恍然大悟。“雪刀明断”的名号他还是听过的,虽然和他不是一路人,但在官场上的名头却很响亮,尤其是近些日子。 沈绥摇头谦逊,两人正式见礼。 其实,李白在金陵结交的友人之中,也有沈绥相识的友人,他们的关系是友人的友人,今日算是正式结识。不过,二人的缘分不止于此。沈绥第一次知晓李白之名,是从她的师尊司马承祯处。 那还是开元十二年时的事了,当时司马承祯要前往南岳衡山,路过荆州江夏一带。恰逢李白一直就居住于此,于是便去拜见司马承祯。彼时司马承祯门庭前若市,每日拜访宾客络绎不绝,但谈论的不过一些黄白之术,俗庸之事,正厌烦间,李白的到来可谓是吹来了一股清风。司马承祯觉得这位青年郎君颇为仙风道骨,很有道缘。与他畅谈,并对他多有指点。李白极为崇敬司马承祯,得逢此等高士对他青眼有加,青年人难免会有些飘飘然。回去后不由大发感慨,又突发奇想,想起《神异经》中所提及的昆仑山大鹏,于是便开始构思一篇赋,这便是后来的《大鹏遇希有鸟赋》。 这篇赋与沈绥另外一个关联点在于——李白确实喜好鸟类。他在绵州定居时,常往山中求道,遇东岩子驯鸟,大为惊异。这位名号“东岩子”的隐居道士,也正是千羽门中的驯鸟师。 说来说去,李白与沈绥其实早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鹏遇希有鸟赋》传开后,司马承祯曾颇带戏谑之意地拿着给沈绥看。沈绥初时读得倒是津津有味,可当她读到“岂比夫蓬莱之黄鹄,夸金衣与菊裳?耻苍梧之玄凤,耀彩质与锦章。”不由大怒,这句话夸耀大鹏太过分了,说大鹏鸟怎么能与蓬莱岛上的黄鹄相比,让人去夸耀金饰装点的上衣和菊花做成的下衣?大鹏耻于学苍梧山上的凤凰,去炫耀自己羽毛上彩色的质地和美丽的花纹。 凤凰何曾炫耀彩羽?此人自比大鹏,看不起包括凤凰在内的一切鸟类,何等狂妄!身为小凤凰,沈绥很是不服。 从此李白此名给沈绥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三不五时会关注一下他的最新作品,随着年岁的增长,慢慢倒觉得此人是个有才华的,暗暗佩服起来。 闻名不如见面,三言两语之下,两人极为投缘,竟畅聊起来。接着便并辔而行,同往江陵城。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微微挑开窗帘,瞧见沈绥与李白聊得热火朝天,淡淡一笑,也不出声言语,只静静坐于车中,仿佛自己并不存在。 “伯昭兄觉得某方才那首《江夏行》作得如何?”不愧是大诗人,不忘让沈绥点评自己的诗句。 沈绥想了想,道: “妙自是妙,但私以为,不如《长干行》。”《长干行》与《江夏行》都是写商妇的乐府诗,是同一题材,出自同一人之手,很有可比性。 李白面色有些尴尬,想了想,又豁达地笑了,道: “确实不如。不过伯昭兄且说个一二,你可莫要再说是因为你是金陵人士了。”李白打趣道。 《长干行》写得就是金陵市井人家的情状,特别一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真是绝妙!沈绥也是因为读了这首乐府诗,才对李白有所改观。她特意抄了这首诗,多次涌起冲动,想匿名寄给张若菡和李瑾月,可最终还是作罢了。她读这诗的时候,觉得写得可不正是她与张若菡,还有李瑾月吗?当年的她们正是“同居长安里,两小无嫌猜”啊。 可如今呢?她和张若菡倒也不提,只是李瑾月,每每想起,都让她痛心。 “《长干行》描摹鲜明,勾人情动啊。”沈绥的评价很是朴素简单,说得也是实的不能再实的大实话。 “哈哈哈,伯昭兄,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李白笑道,说着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沈绥身后张若菡所在的马车,笑得很暧昧。 这回轮到沈绥很尴尬了。 “章华台上,某似有瞧见伯昭兄与一位白衣佳人举止亲昵,那可是伯昭兄之妻?”见沈绥神情尴尬,李白倒来劲儿了,明目张胆问了起来。张若菡未着妇人装,梳的也不是妇人发髻,如果李白不是没看清的话,那他就是故意的。 “尚且不是。”沈绥也不扭捏,直接答道。 “尚且不是,那以后定然是了?”李白笑道,又道,“那佳人可是伯昭兄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沈绥看了看李白,道:“是。” 李白纵声大笑,连道:“爽快!” 沈绥此刻也放开了,面上露出了洒脱的笑容。 坐在马车里,单手扶额,闭目养神的张若菡听到外面李白的大嗓门,嘴角微微翘起,缓缓念了一遍那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觉得颇有韵趣。 李白并不是不依不饶之人,知道沈绥与那位白衣佳人的关系后,他便不再多问。沈绥知道李白两年前刚刚与已故宰相许圉师的孙女许氏成婚,目前定居安陆,妻子怀孕,目下正是夫妻最如胶似漆之时,难免会有些儿女情长,也不很在意。 “太白先生不在安陆,因何出游?”沈绥询问。 “前年完婚后,我携妻北上,往洛阳、长安求谒,后绕道蜀地,再至江夏,近期抵达江陵。昨日送妻子去她姊妹夫家小住,归来时见章华台上春光大好,便前往游玩。再过段时间,就要归家了。”李白道。 沈绥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送妻子去姊妹夫家小住,这么说李白是独自归来。那之前李白谈及的马车中的所谓“女子”又是谁?不过她未深究,转而道: “自从太白先生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至今也是走遍了诸多大好河山。绥甚为钦羡,不知何时才能如先生这般自在洒然。” 李白淡淡一笑,道: “白天生便是散漫之人,虽有报国之心,却苦于不能于庙堂寻找到我想要的大自在。伯昭兄羡慕我,须知白也甚为钦羡你啊。” 沈绥一时间没搭话。李白婚后,带着妻子谒访长安、洛阳各地达官贵胄,展示自己的才华,结交友人。并没有人贬低他的才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极有才之人。但也仅限于此了,因为谁都不认为他适合于官场。就像他所说的,他天生就是一个散漫之人,庙堂不能满足他心中的追求。 “若太白先生志存高远,恰逢近些日子,张公就在江陵,不如我引荐引荐,先生觉得意下如何?”沈绥道。 李白眼前一亮,连忙确认道: “张公,可是张道济张宰相?” “正是。” 李白明显兴奋起来,可又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情感跃然脸上,对沈绥一揖而下,这下差点从马上栽下去,幸亏沈绥扶了一把,他道: “如此,白感佩伯昭兄提携。” 就是这一揖,一个东西忽的从李白袖中落了出来,落在了官道的黄土地上,沈绥打眼一看,立刻面露惊疑,急忙勒马,喊一声: “停!” 后方驾车的千鹤与无涯急忙勒马,整个车马队停了下来。 沈绥跳下马来,走回去将那东西拾起,仔细打量,发觉自己并未看错。 她转身,面对骑在马上有些迷糊地看着她的李白道: “太白先生,可否借此物一观。” 李白道:“可以,伯昭兄拿去吧。” 沈绥拿着那东西走到张若菡马车边上,站在车窗外道: “莲婢,你看看这个。” 窗帘掀开了,张若菡透过缝隙看到了沈绥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只锦囊,蜀锦蜀绣,青色的底上绣着一只白鹤,很是雅致。 “我仔细看看。”张若菡心中一凛,道。 “好。”沈绥将锦囊递了进去。 张若菡接过锦囊,打开来仔细查看,其内只是装了些散碎银钱。她将银钱倒出,将锦囊内外反过来看里面的针脚。张若菡确信自己见过这刺绣手法,那个从扶风法门寺而来的锦囊与这锦囊的刺绣手法完全一模一样,运针的方式都没有任何差别。此外,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仲远的那个所谓青楼女子赠送的锦囊,也与这只锦囊的刺绣手法一样。李仲远的锦囊虽然张若菡没有像这般仔细查看过,但这种刺绣手法很容易识辨,绣出来的图案极有立体感,她确信自己不会认错。 “我有九成把握,你我的感觉没出错。”张若菡将银钱重新装好,递回给沈绥时,她轻声说道。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拿着锦囊回到李白身旁,将锦囊还给他,然后她跨上马,继续行路。 “伯昭兄,我这锦囊怎么了?”李白忍不住问。 “是这样的,我之前见过相似的锦囊,一时眼熟。方才我拿给我未婚妻确认,刺绣手法确实是相同的。”沈绥解释道。 “哦?”李白来了兴趣,道,“敢问伯昭兄是在哪里见过类似的锦囊,这可是咱们剑门诗社的标致啊。” “剑门诗社?”沈绥惊奇,这是一个全新的线索。 “对,就是一个松散的诗学组织,诗社里的成员大多是蜀地出身的诗人,有游子也有官员,我也在其中。每一位诗社成员,入社的标致就是配发这样一个蜀锦蜀绣的锦囊,大多数人都会随身携带。”李白解释道。 “那么,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仲远,也是剑门诗社的成员吗?”沈绥问。 “是啊,他是剑门诗社的总理事,咱们诗社一些活动,都是他组织的。”李白笑道,“看来,伯昭兄见到的那个锦囊是仲远的锦囊了。我们的锦囊就是他统一做的,听说都是出自他一个相熟的绣娘之手。” 绣娘?不是青楼女子吗?沈绥未动声色,心中却泛起疑问。不过李白的下一句话就解除了她的疑问: “只是那绣娘家境不好,后来沦落风尘了。仲远家里不许他娶那个绣娘,他便不婚,一直陪着她。”李白似有些感慨。 沈绥却在想其他的事,面色不由沉凝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犯了个错误,这里统一说一下,第三十章时,我曾提到沈绥沈缙姊妹俩并非是同一对父母生的,当时我写的是“同母异父”,我写错了,其实是“同父异母”,已经修改,请大家注意。 本章标题取“太巴荒”,出自作者的恶趣味。因为“太白兄”三个字的唐代官话发音非常类似于“太巴荒”,哈哈哈哈…… 此处附贴一首诗,你们能读懂是什么诗吗?——枪真看袜光,泥这地涨香。嘎兜蟒仙袜,得兜思过夯。 可以去看看森林鹿的《唐朝穿越指南》,很有趣的。 第69章 李白目前借宿在江陵城的青云观中,之所以不随着他妻子一起去妻妹夫家小住, 是因为他还想在江陵城中拜访几位名士。 关于那只锦囊, 沈绥还从李白口中知道了一些更关键的信息。 他去年十二月上旬离开长安后,曾去过益州, 当时也见过李仲远。也就是说, 与李仲远托付包裹至他那位相好的青楼女子这件事的时间段是差不了几天的。沈绥拐弯抹角地询问两人见面后做了些什么,李白有些语焉不详,似乎在隐瞒些什么。沈绥有理由推测,李白可能知道些什么, 但是他也有顾忌。最初他因为还有酒劲在身上,一时口快, 说出了李仲远的事,之后他慢慢察觉到了好像不该说这些事,于是便闭口不谈了,对于沈绥拐弯抹角的问询也有了警惕心。 沈绥没有再追问,有这些信息就足够了, 相信益州那里应该很快就能查出些什么。 入江陵城后, 沈绥与李白辞别,约定好第二日就引荐李白于张说。李白再次感激, 这位嗜酒、好诗的剑客便洒然一揖, 拨马离去。 沈绥骑在马上,望着跟在他身后的马车,眼神微凝。直到李白消失在街道尽头,沈绥才再度一夹马腹, 催马归去。 她向忽陀使了个眼神,忽陀便立刻拨转马头,快马加鞭离开,往江陵长凤堂而去。 沈绥相信今天晚间,就有消息传来。 累了一天,回刺史府时,沈绥却还要面对一脸堆笑的江陵刺史箫仲飞。她只能目送张若菡被无涯和千鹤簇拥着入了内府,自己留在外堂与箫仲飞说话。 箫仲飞找沈绥,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拉她喝酒。这位刺史已经憋了很多天了,沈绥一直在内府闭门谢客,显得十分难以接近。今日好不容易出门了,他是必然要抓住机会谢恩的。 沈绥也不再推辞,于是便随箫仲飞赴宴。等她赴宴了,才明白自己这是落入陷阱了。宴席之上,还有不少女眷。箫仲飞的正妻姚氏、两个女儿都在席上,沈绥看着这帮人瞧自己那赤.裸.裸仿佛要吞人的眼神,已经知道这位箫刺史究竟要做什么了。 箫仲飞拍了拍圆滚滚的肚子,圆润的面上满是笑容,热情地请沈绥入席。沈绥硬着头皮坐下,面上却表现得云淡风轻。只心中盘算,此事该如何瞒住张若菡。 箫仲飞介绍他的妻女,尤其是两位女儿,沈绥瞧她们。五官底子长得是很不错的,箫仲飞年轻的时候也算是风流才子,甚为英俊,只是随着年岁增长,身材有些走形,他的女儿容貌自不会差,只是……未免都太富态了些。现在很多人都爱这种模样的女子,珠圆玉润,想必箫仲飞对自己的两个女儿是很满意的。不过沈绥却不喜,她还是喜欢张若菡那样的,也只会喜欢张若菡。 在箫仲飞拐弯抹角说完自己的想法后,沈绥不得已委婉地回绝他: “绥已有婚约在身,是张公为绥相看的,绥自己也甚为满意。” “可是……那位?”箫仲飞笑容未变,用眼神示意了沈绥一下。 沈绥暗自好笑,张若菡怎么就成了不能提起名字的人了呢。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既然箫仲飞知道自己有婚约在身,何必还要上赶着往自己身上凑呢? “没有关系,哪个男人没个一妻两妾的,我箫家的女儿一点也不会比曲江公的女儿差。不过,张公毕竟是德高望重,我们箫家也不在意委屈一下的,伯昭啊,你看呢?喜欢谁尽管说。” 沈绥很想翻个大白眼给他看,别的不提,就箫仲飞这样把女儿当礼物送的家伙,就让她很是来火。她又看了看对面那俩箫家的黄花大闺女,都是一脸娇羞,完全没有被父亲当做礼物相送时的不满或委屈。见沈绥看过来,她们又很不失时机地冲沈绥抛个小眼神,展现各自的魅力。沈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中无语,暗道这一家子都没救了。 幸亏,有救星及时登场。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将箫仲飞宴请沈绥的事告知了张说,张说一脸恚怒地闯了进来,一进来就丝毫不给箫仲飞颜面,指着他鼻子骂道: “箫仲飞,你这老小子吃饱了撑着,敢抢我的人?” “诶呦!”箫仲飞吓得向后一仰,直接栽在了筵席之上,连道: “张公恕我,张公恕我,我真没恶意啊。您家的做大,我家的做小,这都不行吗?” 张说的脸很黑,哪有自家未婚夫婿尚未成亲就被人拉上了妾室的,这不成心跟他过不去吗?于是对着箫仲飞就是一通臭骂,身为文坛领袖,张公骂人那是绝对不带脏字的,但是却能把人说得灰头土脸,只能跪在那里认错。 于是,一场闹剧不欢而散。当沈绥陪着张公回内府客房时,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伯昭啊,你要小心啊,现在你连破慈恩、朱元茂两起大案,成了香饽饽了,谁都觉得你前途无量,一个个的都想将你抢走,或者往你身边塞人,你可长点心吧。”张说很是苦口婆心。 “绥愚钝,让张公担心了。”沈绥连忙一揖请罪。 张说看着她,眼中重新泛起慈爱之意,道: “也罢,年轻人在这方面总是嫩了些,也不能怪你。我知道你对莲婢一心一意的,今天我瞧她回来时,心情很不错,看来对你应该很有好印象了?” 沈绥只能点头,面上露出腼腆的笑容。她实在不好说些什么,难道说:我与你家侄女今天几乎什么事都做了,就差临门一脚了,你说她对我有没有好印象? “哈哈哈哈哈……”张说瞧着沈绥的神情就知道张若菡终身大事终于有着落了,不由极为开怀,抚须大笑。 沈绥耳根子泛红,心道:世伯您别笑了,整个刺史府的人都该听见了。 “好好好,好儿郎,你要好好对我们莲婢啊。”张说拍着沈绥的肩膀道,随即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道,“我差点给忘了,今天收到消息,最快明日晚间,几个犯人就能送达江陵城。” “好,我第一时间就去提审。”沈绥点头。 张说笑道:“然后,咱们就尽快赶回长安,把差事交了,把你和莲婢的婚事给办了。” 沈绥心里一紧,暗道这事可万万急不得啊,可她明面上却没有表示,仿佛一切全凭张说做主。因为她知道此时不宜表现出抗拒,否则会引起张说怀疑和反感,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这是非常糟糕的。她还要引荐李白给张说,而这关系到她是否能赢得李白的信任,是否能从李白口中套出一些她想知道的事。 接着话头,沈绥将李白的事与张说提了提,张说点头,道: “李太白的名号我听过,他的作品我也看过,是个有才华的。也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明天我就见见他。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哈哈哈……” 沈绥暗暗流汗:太白兄,我尽力了啊,明天可得看你的表现了。 沈绥没有时间陪李白开拓他的仕途,她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江陵城的安保工作,说不定她还要亲自去接人,她必须确认几个犯人能安全抵达江陵。不知为何,她总有些不详的预感,这让她有些坐立难安。 与张说道安后,沈绥往自己的房间行去,半途上多次犹豫想去张若菡房外和她说说话,但最终还是忍住了。这里毕竟是刺史府,不比章华台上,耳目太多,她还是收敛克制些比较妥当。 站在自己房外,沈绥踌躇了片刻,忽的来了主意。她将右手食指曲起在唇边,连着吹出几声响亮的呼哨,接着,变换音量音调,吹起了清脆悦耳的口哨。不多时,一只十分眼熟的白尾雨燕扑闪着双翅来到了沈绥头顶,绕着她盘旋了一圈,落在了她手指之上,叽叽喳喳冲她鸣叫,显得很是亲昵。 “好雀儿,你果然还跟着咱们呢。”沈绥笑着对它说话,“怎么样,江南很美吧。” 叽叽喳喳…… “好雀儿,你再帮我个忙,替我送封信给她。”说着,沈绥带着白尾雨燕入了屋子,飞速提笔写了一封短信,绑在雨燕的脚上,然后将它送出窗外。 刚送走白尾雨燕,沈绥就看到沈缙出现在自己敞开的房门外,正看着自己笑。沈绥也笑了,走出门,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阿姊,今天过得如何?】沈缙问她。 “很好。”沈绥对今天的评价只有这两个字,很好,确实很好,不能更好。 她陪着沈缙坐在了檐廊的横杆之上,斜着身子,曲起左腿搁在横杆之上,背靠木柱,月光洒在她半面上,俊美似谪仙。沈缙心想,阿姊果然是深陷情海了,好像不一样了,越来越好看了。 “猜我今日遇着谁了?”沈绥颇有些调皮地问道。 沈缙挑眉,她自然是猜不到的,只等阿姊自己回答。 “李太白。”沈绥笑得很促狭,仿佛李白是个什么奇奇怪怪的趣人。 【李太白?他怎么会在这里。】沈缙好奇道。 “他出蜀后,除了远游,本就定居于安陆。他老丈人也是荆州人,他居无定所,住在妻子家中,会在这里出现不奇怪。”她解释道,“不过有件事很奇怪,他曾在去年十二月接触过李仲远,这一点很可疑。我已经让忽陀去江陵分部了,想必现在关于李白的事已经发向益州了,他和李瑾月的事有关。” 【这么巧?】 “是啊,为何这么巧,好像都是算好的。”沈绥微微合眼,晚风浮动她额前落下的一缕发丝,那发丝横过她眼睫,促使她长睫颤了颤。 沈缙觉得这个画面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晚些时候,应该还有一条关于他的消息传来,关于他今天从章华台下来后,接触了什么人。” 【这是何意?】沈缙问。 “他送妻子去亲戚家小住,独自归来,那驾空马车里,坐着一个,不,根据车辙吃重的程度,应该有两个人,两个女人在里面。”沈绥好像在回答沈缙,但话出口后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过沈缙能听明白阿姊的意思,她已经习惯了,阿姊每次一边思索一边和她聊天,就会是这样。 所以她没有答话。 “琴奴,今天我遇着两个景教徒,是一个女修士和她的侍女。她们拦在半途上,试图与我同行,但被我甩下了。”沈绥没头没脑地说着。 沈缙眼眸霎了一下,吃惊地抬眸看她。过了片刻,她问: 【是她们?】 “或许是,很有可能是。”沈绥道。 李白马车里的两个女人,很有可能就是那两个景教徒,这是沈绥的推测,沈缙很快就猜到了,现在就等忽陀那边确认。 【阿姊,江陵城不安全。】 沈绥看向她,眼眸幽深,沈缙继续道: 【长安来信了,是暗鸦的消息。内奸查出来了,是晏大娘子。没抓到,她逃了。还有一个人失踪了,是晏大娘子的侍从,一个姓嬴的嬷嬷。】 沈绥笑了,道: “确实不安全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被人找上门了。” 沈缙沉默了片刻道: 【什么时候走?】 “明晚几个案犯到江陵,最快明晚审完再走。”沈绥道。 【不能不审吗?】沈缙问。 沈绥摇摇头,道: “他们身上有幕后黑手的线索,必须审出来。” 【如此,不止他们不安全,我们更加不安全。】 “还是要冒险审,否则再无线索,我们只能费更大的劲儿去找失踪了的晏大娘子。”沈绥斟酌后,再次道。 【为何在夔州你不审,当时若审完不就没事了?真是多生枝节。】沈缙有些生气。 “这是司法流程,我不能破坏流程,更不能表现出异常的急切,否则会引起上头的怀疑,更糟糕。何况我们离开夔州时,周家四个小辈还没抓到,我只能到江陵等。”沈绥道。 【怀疑就怀疑,总比现在就丢了性命好。】 “琴奴,你何时见我怕过。”沈绥的眼眸在月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冷芒。 沈缙不说话了,隐在廊下阴影里的她几乎好似不存在,只能听见她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姊妹俩在月光下静坐,或许用对峙来形容更妥当。直到翅膀的扑棱声传来,沈绥伸出手来,捉住那只飞来的白鸽,解开信套,取出信来看。看完后,她将信递给了沈缙看,道: “明晚走,这是门主命令,不必再谈了。” 沈缙低头看到上面五个字:车内坐修女。 她深深叹了口气,道: 【但愿不要牵连无辜。】 沈绥却在想,她今晚到底还是要亲自去一趟张若菡的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错漏已修改 第70章 无涯现在不知自己是该开心,还是该难受。她或许是该开心的, 因为她知道, 三娘等了这么多年,并没有白等, 那个人真的回来了, 好像神话传说一般不可思议。最近这些日子,三娘是那样的开怀,那样的幸福,这些天她那罕见的、极美丽极动人的笑容频频出现, 是过往十七年加起来的数倍还多。 可无涯却觉得开心不起来,不是因为三娘坠入情网, 使她心中有些被冷落了的小酸涩,亦或是总看到有情人亲昵,令她心绪不畅。她不开心,是因为她很担心,担心三娘或许会被那个归来的人拖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再也爬不上来。因为就连她这样资质愚钝的人, 也能轻易看出,那个人的回归, 明显带着强烈的目的性, 就是为了当年事。 章华台游玩归来,无涯服侍张若菡用晚食,从这个时候起,她就在犹豫, 该不该和三娘谈一谈这件事。但是她最终未能开口,因为她知道三娘对那个人的情感是根本不会有任何转圜的余地的。 晚食后,张若菡执卷读书,不多时便有些困倦,无涯又服侍她沐浴更衣,上榻歇息。在三娘榻旁守了一会儿,直到张若菡的呼吸比较平稳了,她才离去。 但实际上张若菡并未睡着,今夜无涯的表现,她全部看在眼里。这丫头素来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张若菡如何能看不出她之所想?但她却无能为力,因而当无涯离去,她只能幽幽叹息。无涯到底只是她张若菡的仆从,不知何时,她才有那个意识能把沈绥也认作是她的主人。 或许,得等她们成婚了才有可能罢。 想到这里,张若菡脸上有些发烫。 糟糕,又开始想她了,这是今晚多少次想她了?张若菡数不清了。她有些苦恼,如此下去,她若不在身旁,自己真是什么事都做不成了。方才看书也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捧着书走神,脑子里满是她的音容笑貌。虽然知道她今天晚上大概不会来看自己了,但却总是盼着她下一刻就推门进来,注意力全在那房门口。 “唉……”她再次叹息。 就在此时,窗牖外响起了翅膀扑棱的声响,有什么在啄她的窗。 张若菡蹙了蹙眉,起身向窗边,刚打开窗,就有一只白尾雨燕飞了进来,站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瞧着她。 张若菡觉得这只鸟儿有些眼熟,她好似数度见过。她尝试着去触碰这只鸟儿,那鸟儿竟是不惧,小脑袋还蹭了蹭张若菡的手指。张若菡轻笑一声,将鸟儿捧起,这才看到它脚上绑着什么。 她的心脏忽的开始加速跳动,她好像猜到了鸟儿的来意。轻轻解开那封信,她展开来,嘴角的弧度便再也落不下来了。 其上只有八个字: 一刻不见,恍若三生。 张若菡反复读着这八个字,仿佛要将这八个字刻在骨血里。她发现她的字体变了,从前为了骗过所有人,她用的是板正的隶书。但是这八个字,却是行楷,书体潇洒随性,却又力透纸背,字字真切,分明就是她熟悉的赤糸的字。 张若菡心中暗暗道:好啊沈伯昭,看来你瞒着我私底下做了不少事嘛。又是派了只鸟儿来监视我,又是各种装模作样哄骗我,我都还没找你算账呢。 一边想着,一边将纸条贴着心口收好。 再次躺下,她更是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心中又痒又恨,于是又在小本本上记了一笔:沈伯昭搅我清梦。 她在心中不断地声讨着沈绥的各项罪名,想着以后该如何罚她。渐渐地,意识有些模糊了。正混沌间,隐约听见门外有声响,好像是千鹤的声音,前半句她没听清,但后半句她听清楚了: “……这不好吧。” 什么不好?张若菡微微睁开眼,蹙起眉来仔细听。 “我找你家三娘有事相谈,很快便走。”是沈绥的声音。 赤糸?张若菡彻底清醒了,坐起身来,一时有些发怔,心想自己这不是在做梦吧。 “何事不能明日再说,非得现在来谈,三娘已经睡了。”千鹤坚持了一下。 沈绥的声线依旧平静:“明日我没有时间,明早我很早就要走。千鹤,我要找三娘谈的事,你也最好来听一下,这攸关性命,必须重视。另外,去叫无涯也来。” 千鹤显然是没有想到沈绥找张若菡,竟是如此严重的事,于是连忙道: “既如此,我通报一声。” “不用了,我来开门,你去找无涯。”张若菡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由远及近,接着很快响起了门闩拉开的声响,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披着衣服的张若菡散着一头长长的青丝,站在月光下,美得好似月宫仙子。 “是。”千鹤领命离去。 开门后,沈绥依旧是今日那一身衣着,站在门口,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只是她身上有些酒气,想起用晚食时,来送食的刺史府婢女曾提了一嘴今晚箫刺史宴请沈绥的事,因此张若菡倒不意外。 “莲婢…”她唤她,柔情似水。 张若菡轻抿着唇,仿佛是在抑制自己的笑容,然后转身入屋,让她进来。 沈绥随她进门,顺手就带上了门。张若菡正诧异她的举动,一转身就落进了她的怀中。 “怎么了?”张若菡有些费劲地从她怀抱中探出脸来,问道。她有些担心,沈绥的举动透着反常。 “没怎么,就是想你。”沈绥说话的口气就像个委屈的孩子。 张若菡轻笑,缓缓回抱住她,没说话。 静静相拥片刻,沈绥松开怀抱免得憋坏了张若菡。张若菡笑着问她: “那雨燕,是怎么回事?你的字是怎么回事?” 沈绥冷汗下来了,清了清嗓子,假装自己不知道。 张若菡见她要开始耍赖了,便从怀中取出那写着“一刻不见,恍若三生”的字条,在她面前晃了晃,笑容有些危险。 沈绥决定老实认错,免得以后被罚得更惨。 “就是……你懂的,我也是不得已……”沈绥低着头,脚尖摩挲着地面。 “嗯……不得已……”张若菡重复着她的话。 “莲婢~~~你饶了我,我下次再不敢了~~”沈绥开始撒娇。 “还有下次?”张若菡挑眉。 “坚决没有下次!”沈绥义正辞严,满面正气。 “居然没有下次了。”张若菡显得很失望。 沈绥哭笑不得,放弃负隅顽抗:“我错了,我认罚。” “罚你……嗯,我还没想好,先等我想想。”张若菡拉着沈绥来到书桌旁,将她大拇指在红印泥上按了按,然后按在了那张纸条上,道: “这是罪证,你画押过了。我替你收着,以后再犯错,我就拿出来给你看看。” 沈绥看着那张“一刻不见,恍若三生”的字条上出现了自己的红指印,觉得怪怪的。看着张若菡将那字条叠好,放回怀中,更觉得怪了。 “莲婢,你将那字条拿出来,我再添两句。” 张若菡:“???” “不是,我不是想抵赖,我是觉得我的供状有些欠妥,再添两句,就更妥当了。反正你在旁看着,我要是写了什么不该写的,就作废,我再写一份给你。”沈绥道。 “好,我倒要看看你耍什么花样。”说着张若菡再次拿出字条给沈绥。 沈绥接过那字条,笑了笑,提笔沾了沾砚台中的残墨,又添两行十六个字: 三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契成,搁笔。张若菡怔忪,眼眶渐渐红了。沈绥轻轻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入怀中,深深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你这人……你这人真是狡猾……”张若菡哽咽。 沈绥没说话,替她温柔地抹去眼泪。 张若菡将那张纸叠好,郑重收入自己的囊中,然后她解下贴身挂在自己脖子上的一块玉,重又系在了沈绥的脖子上。沈绥捧着那块玉,晶莹翠绿,玉上还残蕴着张若菡的体温。这块玉,雕琢着一只凤凰,是她的父亲在她十岁生辰时亲手雕出来送给她的,十七年前被她弄丢了。原来这块玉在她这里,被她温养了十七年。 她记忆中,玉的背面本无字,但现在多了两行隽美却艰涩的刻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沈绥感觉就像心窝被人捣了一拳,酸涩得让她想流泪。 “三娘,大郎?我们可以进来吗?”门外,千鹤和无涯已经等了好半天的时间,千鹤一直不让无涯进去,两人只能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初时还能听见两人在里面的说话声,现在安静了下来,无涯终于忍不住出声问询。 沈绥和张若菡连忙收住情绪,整理了一下仪容,张若菡道了一句: “都进来罢。” 无涯和千鹤总算推门而入,沈绥和张若菡正坐在会客用的高脚桌旁,见两人进来,沈绥便请她们也落座。无涯和千鹤有些犹豫,大约是在意自己的身份。不过当张若菡再一次请她们入座后,她们便没有再推辞。 “我今晚来,有一件很关键的事要和你们说。目前,江陵城可能已经不安全了,明日晚间,周家四小辈以及张瑞锦都会被送抵江陵城,我明天一大早就走,迎着她们来的路去接人,尽量在半路上就提审她们,希望能在进入江陵城之前获得我要的情报。然后最迟明晚,我们就要离开江陵,你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怎么回事?”张若菡问。 “还记得我们今天撞见的那两个景教徒吗?”沈绥问她们。 几人点头,表示记忆犹新。 “今日回程时,我们在半途上遇上了李白。当时他曾言及自己的马车里坐着女子,所以他即便醉酒,也要坚持骑马,不能上车。但后来,他又说,自己是送妻子去亲戚家小住,独自归来。那么这就说明,他车中的女子,并非是他相熟之人,很有可能是半道上遇见的。我产生了怀疑,之后让忽陀去查,查出来的结果是,李白车中的女子,正是那两个景教徒。” 张若菡眼神微闪,她明白了沈绥的意思。同一时间明白的,还有千鹤。 “即便如此,那也不代表就有危险啊?”无涯不理解。 “无涯,不论是伯昭父亲的死法,还是朱元茂的死法,都是倒十字割喉,与景教有密切的关系。我在周家村悬棺崖畔遭遇神秘黑袍人,现在景教徒又如此不寻常地出现,并且缠着我等不放,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张若菡解释道。 张若菡用“缠着”一词,并不是冤枉了那两个景教徒。她们搭上李白的车,跟着回江陵城,也决计不是什么巧合。李白是从章华台上直接下去的,这说明这两个景教徒一直守在山下。李白离去时的时间段是近午,而沈绥等人离去的时间段已近黄昏。这么长时间内,李白的车马早就该走回江陵城了,这半途中到底出了何事,耽误了时辰,也很奇怪。 最奇怪的是那两个景教徒的行动速度,沈绥等人在去章华台的半途中遇上她们时,那个位置距离章华台还很有一段距离。从沈绥的车马抵达章华台,一路爬上桃林,再到李白离开桃林下山。这一段时间,正常步行是绝对抵达不到章华台下的。但是李白却在章华台下就载上了那两个景教徒,这说明这两个景教徒用很快的速度就赶到了章华台下。 她们不是要去章台渊畔祭扫吗?如此匆忙,甚至不惜脚力,乃至于使用正常人根本无法达到的轻功之速(也可能是骑马赶来)抵达章华台下守株待兔,这实在太可疑了,任何理由都无法为她们开脱。 沈绥、张若菡和千鹤轮流为无涯解释可疑点,无涯也很快就领会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现在那两个行动可疑的景教徒就在江陵城内,谁都不知道她们到底要做什么,或许要对周家四小辈和张瑞锦不利,或许要对沈绥、沈缙、张若菡不利,但总而言之,最好的应对之策就是尽快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所以,明日收拾行李,准备车马,到了晚间,等我消息,我们随时准备走。这件事,也简单与张说、裴耀卿等人提一提,不要说得太详细,总之,虽好也带上他们一起走。”沈绥做了最后的总结。 作者有话要说:  嗯,预告一下,接下来会有一段大剧情,第二卷就快结束了。感情戏后总会来点惊喜,你们懂的。 最近评论量明显减少,希望大家能多多评论,多多打分,感激。 第71章 开元十七年二月廿五凌晨,天际还暗鸦鸦的一片, 沈绥就带着忽陀出发了。昨晚她一夜没睡, 从张若菡那里回来后,她就通宵做了准备。忽陀也和她一样, 一直到将近四更时, 他都还在江陵分部,江陵分部的人盯了那两个景教徒一夜,直至沈绥带着他出发之前,那两个景教徒并无异常举动。她们暂住的客栈, 一丝动静也无。 寒风料峭,在这样的早春时节, 凌晨之际骑快马赶路,绝不是一件舒适的事情。沈绥身上的裘氅被迎面而来的风撩起,鼓动着,好似有些单薄。但在跟于其后的忽陀看来,却异常的坚韧, 甚至透着一股悍然的气魄。 大郎, 罕见地开始认真了。 她是一个向来风轻云淡的人,这世上能让她挂心的事不多, 除却她那可怖的过去以及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 其余一切不能动摇她分毫,任何事她都能轻而易举地处理干净。当她表现出认真时,就意味着事态发展到了她有可能会控制不住的地步。 马蹄在黎明前的昏黑中不断击打着路面,哒哒哒, 好似战鼓急点,每一下都扣着心弦。他们奔袭的目的地是西北方向距离江陵城最近的小县城松滋。昨夜几个犯人刚刚押送入松滋县城大牢,这个时间应当尚未上路。官兵押送重犯,不会走夜路,走得也必然是官道,不会拐上无谓的小道,更不会抄近道。因而迎着这条官道,必然会在半道上截住他们。 当然,前提是在截住他们之前,不会发生不测。 一路上沈绥很沉默,不曾对忽陀说过半个字。忽陀也不问,大郎与他独处时,话向来很少,他习惯于大郎的沉默,也喜欢沉默的氛围,这代表着他与大郎之间不必言语的默契。很多事在他看来,是言语表达不了的。 大约奔袭出城五十里时,沈绥开始打呼哨。沈绥仿声的技巧出神入化,她能模仿上千种鸟类的鸣叫声,并且将自己的意思准确传达给鸟雀,并使它们在瞬间服从自己的命令。这种技巧不是普通人通过练习就能办到的,忽陀心里清楚,大郎绝不可能是一个普通人,因为这是与生俱来的独有天赋。 而这次沈绥所打出的呼哨模仿的是鹰鸣,极为响亮,穿透云霄。忽陀对这鹰鸣非常熟悉,因为他行囊里就有个小哨,专门模仿的这鹰鸣声。那是“白浩”专用的哨子,而照顾白浩,是忽陀的工作之一。 白浩是沈绥专用的传讯鸟,是一头速度极快的白头雕,千羽门中传讯鸟综合能力排行第一,速度排行第一。白浩往日里其实是寸步不离沈绥的,她到哪里,它就在哪里,只是平时看不到它的身影罢了。因为它要么盘旋在千米高空,要么就在城外的茂林之中栖息。只有召唤它时,它才会现身。 忽陀试过很多次,他那专门用来呼唤白浩的哨子,需要不间断地吹动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将白浩招来,而且还有地点与高度的限制。但是换了大郎,无论她身在何地,只要她打呼哨,白浩就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出现。 这不,沈绥的呼哨刚打了没三下,就听到高空中的回应,那是白浩的回应。向天上望,隐约能看到阴暗的天际边,有个小黑点出现。 沈绥马速不减,呼哨却开始变调,忽陀知道她是在向白浩传达相对复杂的命令。命令很快结束了,天空中的小黑点很快不见了,忽陀猜测白浩可能穿越了云层,飞的更高了。 “加速!”这是这一路上,沈绥唯一给忽陀的指示。 当日头初升时,漫无尽头的官道远方,渐渐能看到一队车马的影子,再向前行了一段路。忽陀发现,正是一队押送犯人的府兵,大约二十人,两个什,为首的是一位府兵校尉。他们押送着三辆囚车,最先头一辆坐着两个女囚,此后两辆,中间那辆坐着两个男囚,最后一辆只有一个男囚。忽陀看到,最前面那辆女囚车中,有一张很熟悉的丑陋面庞,正是张瑞锦。 他短暂地松了口气,万幸,他们很顺利地迎到了几个犯人。 沈绥在半道上横马截住车队,取下腰间的鱼符与巡官令,亮出。 为首的府兵校尉见了,急忙停了车队,下了马,上前向沈绥抱拳行礼。 “时间紧迫,我赶来先行提审几个犯人。你们不必在意,自行你们的路。”沈绥下了马,迎上前去,道。 “喏,沈司直。”校尉应道,沈绥这般匆匆赶来,这位府兵校尉自然察觉出了不对劲,但他很聪明地并未多问。 沈绥径直跳上了第一辆囚车,就站在囚车边缘,抓着牢笼的栏杆,随着囚车往前走。前方忽陀牵了她的马,跟在了那位带头的府兵校尉身旁。队伍重新出发,速度似乎比之前还快了。 “张大娘子,还认得我吗?”沈绥第一个询问的就是张瑞锦。 牢笼中的张瑞锦依旧是那般木然,披头散发,几日的长途奔波与牢狱生活,使得她愈发的形容憔悴,脏兮兮的丑陋面容更加让人难以直视。 “沈郎君……我识得你……”幸亏,张瑞锦神智尚算清醒,她认出了沈绥。 “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沈绥道。 张瑞锦没搭话。 沈绥直接开始了第一问: “你和你阿妹迷晕卢子潜全家用的药,是从哪里来的?” “有人给的……”张瑞锦低声说道。 “什么人?你和那人正面接触过吗?” 张瑞锦摇了摇头,一字一句缓缓解释道:“没有,就是某一日,阿妹她去买菜,回来之后发现菜篮里多了一大包药粉,还附了一张纸,上面写:欲报血仇,可择机用之。后来我和阿妹拆开那包药粉,金灿灿的一大包药,透着股奇特的香气。我们沾了一点喂给一条野狗,那狗昏睡了很久……” 虽然早有预料,但沈绥多少有些失望。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她,她很快就问了第二个问题: “这么长时间以来,可有任何可疑的人与你接触过吗?比如说,宗教人士。” 这个问题让张瑞锦仔细想了很久,最后她回答: “不知道。” 不知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为何答案会是不知道? “此话何解?”她问。 “我与阿妹的复仇,是一个神秘人用书信指示的。很多事,也是那个神秘人安排好的。否则我和阿妹不可能做到那么多事。我们花了十二年才将全村人的悬棺打制完,全部安置好,已经耗费了太多的精力。本来……没有那个复仇的想法,因为知道做不到……” 沈绥明白了,对方很小心,并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所以到底是不是宗教人士,张瑞锦根本不知道。 她没有再问,而是压低声音道: “这些,不要供出来,只说给我听就罢。不说还有可能活下来,供出来必死无疑。你若想死我不拦着你,但我想你应当是想出来后给你阿妹烧烧纸的,你死了,就没人管她了。” 张瑞锦的喉头蠕动了一下,表情依旧木然,但沈绥知道,她答应自己了。只是答应却不是为了要活下来,因为即便张瑞锦,也知道按唐律,她是活不下来了。她答应,只是因为她听懂了沈绥话中的意思,她不说,她们这些人至少还有葬身之地,若说了,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沈绥没有再继续问她,而是转而去问与张瑞锦关在一个牢笼之中的周家阿梅。 “阿梅,我问你,你可知你大伯在京畿服役时,与何人接触过?” 周家阿梅看起来比张瑞锦要好多了,至少面貌尚能入眼。她也是披头散发,浑身狼狈的模样,坐在车子里一直在发抖,看起来极其的紧张恐惧。 不论沈绥如何去与她搭话,她都仿佛置若罔闻,只是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颤颤巍巍的模样,根本不能沟通。沈绥没有再于她身上耗费时间,她跳下了第一辆囚车。等第二辆囚车驶过来时,她跳了上去。 第二辆囚车上关着两个发髻散乱的青年男子,皮肤黝黑,胡子拉渣,形容憔悴。沈绥在船上见过他们,知道他们是周大的次子周进与周三的儿子周钟。看来,最后一辆囚车上关着的就是周大的长子周茂了。 周进和周钟的状态比阿梅要好许多,看起来虽然心如死灰,但好歹还能保持神志清醒。不过,他们所知不多,沈绥询问的关于周大在京畿服役时遇到了什么人,他们并不清楚,因为周大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他们只知道,周大迷信于一位“圣女”,这个圣女就在京畿一带活动。问他们是什么圣女,具体在传扬一些什么教义,他们又说不清了。 看来,只能寄希望于周茂了。他是周大的长子,想来与周大的交流应当比较多。 但是就当沈绥跳上周茂的囚车时,忽的有意外状况出现。 彼时车马队行至一处夹道之中,道旁两侧都是茂密的树林。忽的从道路右侧有一物电射而来,直直刺向坐在第一辆囚车之中的张瑞锦。沈绥瞪大双眼,反应奇快,袖中一物抛射而出,笔直打向那突刺而来的东西。只听半空中“叮”的一声,沈绥看到一只模样古怪的匕刃落在了地上。 东瀛手里剑?沈绥看清那暗袭之物,登时吃了一惊。 不及反应,又连续有两只手里剑射向第二辆囚车。 她眉目冷峻,周身威势暴涨,插在后腰的雪刀“锵”的一声,被她反手引出鞘,刀身在朝阳中绽放出耀目的光芒,晃了一下手里剑来的方向。对方似乎被刀芒晃了眼,一时间被迫断了偷袭,沈绥拔刀时,人也同步跃出第三辆囚车,以惊人的速度跃向第二辆囚车,单手一扯,身上裘氅已经被她呼啸抛出,一卷,将那两只手里剑挡了下来。 这个时候,队伍里的人才反应过来。那为首的府兵校尉大喊: “有人劫囚!列队防御!!” 他喊这句话时,沈绥已咬住自己的左手食指,吹出一声异常刺耳的尖哨声。那声音居然让在场所有人耳膜难以承受,下意识捂住双耳,面现痛苦。 吹完尖哨,沈绥运气大喊: “跑!!!” 忽陀第一个反应过来,一马鞭就抽在了身旁府兵校尉的马身上,马儿吃痛,扬蹄嘶鸣,然后带着府兵校尉迅速撒蹄奔去。 与此同时,忽陀拨马回头,往沈绥身旁跑,一边跑一边抽打马鞭,促使整个囚车队伍开始向前狂奔。大约官兵也考虑到了机动性,送囚的府兵都是骑兵,没有步兵,真是万幸。 “大郎!上马!” 忽陀伸出了手,沈绥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借力纵身一跃,骑跨在了他的背后,随着忽陀催马向前,她忽的夹住马腹,整个人倾身而下,伸手一探,轻轻松松就拾起了地上两件物品。一件是她那件裘氅,其内包裹着两只手里剑,还有一个是她当时情急之下抛出去的东西,那是她的巡官令牌。 拾起东西,她以最快的速度解开团成一团的裘氅,戴着皮手套的手取出那两只手里剑,然后重新披上裘氅。将自己的巡官令收好,她咬住自己的雪刀柄,腾出双手扶住忽陀肩膀,腰腹一用力,“呵”的一声纵身跃起,单脚一蹬马背,飘然旋身,衣袂翻飞,从忽陀的马背跃上了就奔跑在一侧的空着的那匹属于自己的马。忽陀很有默契地将缰绳抛给她,她抓过,右手持刀,左手持缰,大喝一声: “驾!” 座下马儿四蹄翻飞,加速奔去。身后的密林之中,已经传来了大片鸟鸣喧嚣之声,混杂着翅膀扑棱的声响,黑压压一大片鸟群正从林中飞向天空,向他们这里急掠而来。 这是沈绥的那声极其刺耳的尖哨引起的鸟群暴/动,听说这一招叫做“百鸟朝凤”,忽陀也只是听说过,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因为沈绥绝难会使出这样的手段。 除却密林中鸟雀的暴/动,还有其他的动静。忽陀看到了有几个影子快速在密林中穿梭,正在追逐他们。密林掩饰着他们的身份,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人,但无疑他们的目的是杀死那几个囚犯,他们极度危险。 沈绥此刻已经纵马赶上了最后一辆囚车,而囚车队即将驶出密林夹道,道路开始向上,他们在上坡,忽陀记得前方路旁是一处悬崖高地。 他忽的意识到不好,那里可能有埋伏! 他意识到的事情,沈绥显然也早已察觉到了。忽陀看见她手腕一翻,仿佛先觉了一般,将方才敌方抛来的手里剑丢了出去。那手里剑呼啸着,“咻”地一声劈断了一只从山崖之上射来的暗箭。 但是紧接着山崖之上,一个黑色的身影窜出,那身影一身暗黑劲装,从头包裹到脚,根本看不清模样。他身材中等,背后背着巨大的箭壶,手中一张大弓,却好似无负重一般,竟然沿着倾斜的山崖急速奔跑。边跑边探手入箭壶,连着取出三箭,急速连射,每一箭都各瞄准一辆囚车。箭矢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方向精准得可怕,并且几乎同时抵达每一辆囚车。 好厉害的神箭手!忽陀惊得屏住呼吸。 沈绥这时动了,手中雪刀直接被她抛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悍然的弧光,旋转闪烁,打着旋以无可匹敌的姿态一连斩断了三根箭矢。然后沈绥手腕一翻,将最后那一只手里剑冲那弓箭手射了出去。 呼啸中,雪刀“噌”地扎入土地之中,刀身“嗡嗡”颤抖。 手里剑则以惊人的、无可阻挡的速度直接打在弓箭手的左臂之上,那弓箭手从山坡之上滚了下来。但是从始至终,一个音节都未能发出。 同一时间,沈绥拨马绕到囚车外侧,伸手一探,带出扎在地面中的雪刀。 天空中的鸟群已经追了上来,而恰逢此时,山坡之上开始有无数弩.箭组成了箭雨爆射而出。铺天盖地,让人无比惊骇。 “小心箭!”忽陀大喊。 沈绥已然再打呼哨,鸟群全部俯冲而下,将囚车队伍笼罩。 箭雨强劲地扫过,但大部分都被鸟群阻挡了下来。鸟儿凄惨的鸣叫四起,震耳欲聋,周身全是鸟羽纷飞,白日恍若瞬间变作暗夜,血羽遮天蔽日。囚车队伍之中,那些府兵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皆以为末日到来,骇得面无人色。伏在马上闷头向前冲,根本不敢抬头。 但是,依旧有一小部分弩.箭射入了囚车队伍中。忽陀拔出了腰间弯刀,随着沈绥的雪刀不断劈开射来的箭矢,但是其余的府兵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不断有人中箭,被强力的箭矢射下马去,有的落马后被马蹄踩踏,当场死去,有的被车轮碾压,碾断手脚,一时之间,囚车队伍折损了近一半的人马。 最糟糕的是,驾驶第三辆囚车的车夫中箭落车,那马车现下无人驾驶,受惊的马儿正带着囚车不断偏离队伍。 “忽陀,牵马!”沈绥道。 忽陀立刻会意,他驾马与沈绥的坐骑不断接近,而沈绥的坐骑正在不断与第三辆囚车接近。 时机一到,沈绥立刻将缰绳抛向忽陀,下一瞬她就纵身跃起,敏捷地跳上了第三辆囚车。她双足分立,站在车辕上,抓住缰绳控制住囚车,引导囚车跟着队伍向前。 忽的,不详的预感在沈绥心中升起,她凝眸向前看,随即心中大惊,大吼出声: “绊马索!!!” 然而迟了……沈绥看到最前方领队的府兵校尉突然间矮了下去,马儿的凄惨嘶鸣随即响起,就知道一切都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居然写了五千多字,写到我心中的古代车马追逐战,一写就停不下来了。 一边写,一边花痴,我家大郎真是帅,能力第一次全面爆发,帅得无与伦比。 第72章 金阳璀璨东升,天高气朗, 云淡风轻。任谁也无法将这样美好的春日风景, 与血腥惨烈、搏命杀伐联系在一起。 但是偏偏,这大好春光, 被无情地染上了一抹浓重的血腥气。 这条通往江陵城的官道中段, 人迹罕至,此刻已然出现大片血腥的鸟羽与鸟尸,满地箭矢,凌乱的车辙马蹄印横肆。沿着这样惨烈斑驳的痕迹向前, 能看到不远处大片的尘土飞扬,那尘土间, 传来凄惨的马嘶人嚎,使人不忍卒睹。 前方绊马索的出现让车队中大部分的人始料未及,冲在前方的人直接被绊倒,人仰马翻。而这些人,就成了后方来不及刹住马蹄车轮的同伴们碾压下的牺牲品, 同时, 他们自己也成为了同伴的绊马索,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 整个囚车队栽在了此处, 一片混乱,已然被强行阻拦了下来。 沈绥急急勒住所驾囚车的缰绳,在千钧一发之际刹住了囚车。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撬开囚牢,斩断锁链, 将其内的周茂拖了出来。 “蹲下来,蹲在我身前,不想死的话。”她对周茂说道。 周茂喉头发着意味不明的喉音,一张胡子拉渣的面庞煞白,满目惊骇,浑身都在打摆子。他此刻完全听从沈绥的命令,沈绥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等周茂跪下,沈绥便提着雪刀站在他身后,目光随时警戒着。奇怪的是,在这一并不短暂的过程中,对方竟然没有发动进一步的袭击,大好的机会就这样丢失了,不免惹人怀疑。 “忽陀,去看看!”这是她在遇袭后,给忽陀的第三个命令。她要查明前方人员的伤亡情况,以确定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 忽陀就在沈绥后方,他勒马及时,比沈绥停下来得还要早。此刻接到命令,他立刻打马来到沈绥身旁,将自家的两匹马交给沈绥,自己则徒步上前去查看。 沈绥站在原地未动,未提刀的左手拽着缰绳,越发警惕了,准备着随时带着周茂上马。 忽陀的速度很快,没几个呼吸间,他就在远处喊道: “大郎,那些府兵大多死了,包括那个领队的府兵校尉。有的被踩死,有的摔断了脖子,有的被戳穿了肺叶。只有一两个还活着,也是断手断脚动不了了。囚牢里,张大娘子还活着,周阿梅中了一箭在太阳穴上,死了。周进、周钟摔晕过去了,周进的手断了,周钟的头上一个血口子。” 沈绥大概知道了伤亡的情况,道:“你把张大娘子、周进、周钟、还有那个几个还活着的府兵集中起来,我们就在这里候着。” 忽陀应了一声喏。她知道沈绥在等什么,她在等千羽门的增援。 大郎这一趟出来绝不是毫无准备的,她与自己只是先行一步,千羽门的后援会随后来。这是为了不引起官兵的怀疑,因为沈绥若是无缘无故带着一大帮子江湖客赶来迎接囚犯,实在太过古怪。若是中途不起事端,后续赶来的千羽门人只会是官道上最寻常的行脚商人。但是一旦起了事端,他们就是江湖之中最迅捷、最强猛的侠客。 现在这一群侠客,终于要开始展露他们隐藏在草垛货物之中的刀剑了。江陵府是汉中最繁华之地,这里的千羽门分部也是人才济济,都是本地豪强俊杰、能人异士。相信一旦他们赶到,幕后黑手一定会是功败垂成的结局。 只是这一段时间,是最考验大郎与自己的时间了。 忽陀耗费了很大的力气,将那些尚未死去的伤员集中在了大郎身旁。大郎就站在一处开阔地中央,四周毫无遮掩,视野很广。偷袭是不成的,幕后黑手也没有发动偷袭。 忽陀以最快的速度为那些伤员做了简单的急救包扎。现在他能做的事做完了,一切只剩下等待。 这一段时间,沈绥也并未闲着。她分出一小部分的心神,开始询问蹲在她身前的周茂。眼下这段时间非常宝贵,沈绥必须套取自己需要的情报。虽然不知对方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是放弃了大好的良机,但她也不会傻到纠结于此,而让这宝贵时光白白溜走。 沈绥的询问非常有技巧,她声线沉稳、温柔,就好似破冰的暖流一般将满是恐惧的周茂包裹。周茂对她升起了强烈的信任之情,很快将他知道的所有事和盘托出。 周大确实对他说了很多事,因为周茂是他的长子,周大有让周茂继承自己事业的想法。 什么事业?据周茂说,他阿爹周大,认为自己是教会的一份子,理应为教会奉献一切。如果周大没有入这个所谓的教会,其实他们家可以过得很好。周大本来是京畿附近禁军中的一员小兵。因为在一次剿匪战中作战勇猛不怕死,被上级军官看中,调任亲兵。后来又凭着自己的本事一路攀扯,竟是让他混进了长安城,成为了一位长安贵胄身旁的近卫。 周大并未对周茂明说这位贵胄的身份,只说他地位极其尊贵,与皇室攀亲带故。而这个人每旬都要出入好几次平康坊,几乎每次都会带他们这些近卫前往。这位贵胄玩上档次的娘子,他们这些下等的近卫,就在北曲的低档馆楼里快活一下。 周大就是借着这样的机会,认识了一个能说会道的胡姬。这胡姬与他快活过好几回,渐渐将周大迷得神魂颠倒。周大将自己肚子里的牢骚话全倒给了胡姬,那时候,他也从未想着要寻仇,只是唏嘘自个儿家乡那些人,死得太冤太惨。也不知那胡姬说了什么**话,竟是将周大内心仇恨的火苗鼓动了起来。后来,这胡姬又带着周大接触一些平康坊里的教徒,这些人几乎清一色都是女子,而且都是地位下等的娼,个别的龟奴也是信徒。他们的信仰极其虔诚,周大还参加过他们的秘密集会,叫什么结社的,之后他脑子里的想法就开始走极端了。 再后来,周大接触到了在这些信徒中威信极高的“圣女”。这圣女以解救苍生为己任,被认为是主在世间的代言人。她会倾听每一位信徒内心之中的苦痛,并帮助他们获得解脱。而她帮助周大解脱的方式,就是替他设计了一系列的复仇方案,并引导他去寻找朱元茂复仇。用这位“圣女”的话来说,她是让周大以“洗刷世间罪恶,解脱被魔鬼附身的灵魂”的名义,去杀死朱元茂。这种很有蛊惑性的话语,赋予了周大一种极强烈的使命感。从那以后,杀死朱元茂就成了周大的人生目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沈绥仔细询问这位圣女的身份,但是可惜,周茂对此并不清楚。因为即便是周大,也不知道圣女的真实身份,她每一次出现,都蒙着面纱,一身黑衣。只有一次,周大与他提及,那圣女可能是平康坊中人,不过这只是周大私人的猜测。 沈绥知道这些就够了,看来,晏大娘子恐怕与朱元茂一案根本脱不开干系。她在平康坊暗中组织了一个宗教结社,很有可能就是景教在长安的势力之一。不论是慈恩案还是朱元茂案,都是她或者她手底下的结社在兴风作浪,他们其实从未做过直接的刽子手,却只是通过言语蛊惑,就催动了好几起惨案,害死了如此多的人。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目的实在让人疑惑。 询问告一段落,周茂能告诉她的都说了,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埋伏在周围的敌人并未撤去,沈绥是能感受到的。但是对方也并未继续突袭,并试图去杀死周茂这些幸存者。沈绥恐怕,对方可能在等待一些什么。 又过了一段时间,从官道远方的山坡转弯处,渐渐有几道人影出现了。靠近了,才看清一共是五个人,皆骑在马上。为首的是一名高大的壮汉,周身罩在一套漆黑的铠甲之中。这铠甲的制式绝不是大唐军方的,再加上那人手中持有的一杆模样古怪的金属大枪,沈绥大概认出来,这是西方世界的骑士。沈绥曾在一本西域游记上看到过,拂菻就有这种式样的铠甲。并且听说在更遥远的西方,那里王国林立战乱频繁,这些骑士往往就是战争的主力。 在那位骑士的后方,沈绥一眼看到了那个弓箭手,他的左臂膀上还扎着自己投出去的那柄手里剑,剑头深深没入臂膀之中,只简单地用黑布包扎了一下,手臂正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别在胸前。 然后,沈绥又看到了一个身材极其瘦小的人,应当也是个男人,依旧一身的黑,蒙着面,背后背着一副交叉的双刀,身间栓满了各式各样的特种武器。沈绥明白了,手里剑是这个人投出来的,这人是个东瀛斥候,听说在东瀛,这种用于侦查的特种士兵被称作“志能便”,意思是忍耐的忍,因而又被称作忍者。 此三人身旁,还有两个黑衣身影,同样蒙面,不过明显能看出她们是女子。两个女子身材曼妙,黑衣劲装裹在身上,她们各自背后都背着一个硕大的机械,看起来应当是诸葛连弩,可一次性射出多只强劲的弩/箭。 忽陀眯起了眼,他本以为敌方来了不少人马,却没想到,只是这五人。 沈绥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低声道: “我们今天的行动对他们来说也是突发的,能派出这五个人应急,已经算是反应神速了。晏大娘子的事,恐怕是催使他们下手灭口的原因,只是,他们到底还是没办法从我手底下将人彻底灭口,现在多半是想和我们做交易。” “晏大娘子的事不是已经暴露了吗?何至于这般凶残地灭口?”忽陀不解。 沈绥笑了: “忽陀,你难道认为这天底下的消息,都像我千羽门这般传得快?” 忽陀一愣,随即失笑。是了,晏大娘子想到了周大一家可能会坏事,牵扯自己的身份败露,所以早早派了人埋伏在夔州到江陵这一段路上,希望赶在沈绥与周大一家接触之前就灭口,阻止沈绥查出关于自己的信息。但是,对方的消息传递速度远远不及千羽门,江陵这边的人手尚未来得及将周大一家全部灭口,沈绥就查出了晏大娘子的内奸身份。晏大娘子身份败露的消息,传达到江陵这边也不及时,以至于这几个人还不知道晏大娘子已经身份败露的消息,依旧执行着之前商量好的灭口计划,才会有了今天这一幕。 沈绥道: “但是,就在方才,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晏大娘子败露的事了。” “大郎因何判断?”忽陀问。 “江陵那边的景教修女,应当已经知道晏大娘子的事情了。之前我和白浩交流时,它告诉我,东北方的天际有一头它感觉气息很陌生的海东青从江陵城上空起飞,急急掠去。我当时就猜想应当是江陵城中有人向外传急讯,现在更加确信了,那头海东青是对方的传信鸟。” “大郎,你说,之前在周家村悬棺崖畔袭击周大一家和张三娘子的黑袍人,会不会就是这几个人中的某一个?” “有极大的可能性是与他们一伙儿的,不过,我却觉得并不在这几个人中。” “为何?” “因为身材与气质。这几个人,身材不是太过壮硕高大,就是太过矮小瘦削,那黑袍人身材中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看不出性别,气息极其冷峻可怖,也不是这几个人能比的,委实不大像他们中的一员。” “那会是城中那个修女吗?”忽陀问。 “有可能,但……若真是如此……”沈绥的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但忽陀听懂了,大郎是在说:若真是那个修女,那此人的伪装能力,就太可怕了。 忽陀并没有怀疑那位与修女同行,不幸坏了马车的车夫。因为那车夫是清白的,这件事他已经拜托江陵分部查清了,也已经告知沈绥了。那人就是江陵城中拉客的车夫,干这一行很多年了,没有嫌疑。 两人说话间,那为首的黑甲骑士已经来到近前。沈绥提着刀,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微微仰首望着他,眼神很平静。她等着他开口。 这骑士骑在马上,双眼隐匿在头盔上开的视窗后,盯着沈绥看了很久,才终于说话了。他一开口,沈绥就蹙起了眉。因为他口中说出的是一连串沈绥根本听不懂的话。 “是拉丁语……”忽陀悄声对沈绥道,并翻译道: “他说,我们来做个交易,你把那几个人给我,我就放你们走。” 沈绥嘴角微微弯起,笑了。 这人好大的口气,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忽陀的技能,以后会慢慢展现出来,翻译是最主要的一门,他熟练掌握西域数十种语言,包括当时东罗马帝国使用的拉丁语。 这里提一嘴,东罗马帝国,后世史家称作拜占庭帝国,首都是君士坦丁堡,也就是现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在唐代,唐人称呼东罗马帝国为“拂菻”,也有称呼“大秦”的,文中,我统一使用“拂菻”这一称呼,因为不想与嬴秦混淆。 先发上来,稍后捉虫。 第73章 “你与他说,想要人可以, 有本事来抢。”沈绥双眼直视着那黑甲骑士, 话却是对忽陀说的。 忽陀径直将此话翻译给了那骑士听。那骑士似乎对忽陀懂拉丁语这件事感到很新奇,不过让他感到更加惊讶的是沈绥的强硬态度。 他想了想, 回身对他的同伴们说了些什么。那些人对待他的态度非常谦卑, 在那黑甲骑士说完之后,这些人都做了同一个动作,右手在身前画了十字,然后曲拳摁住心口, 低头躬身。同时,皆异口同声地回应了一个简短的发音。 “那人说, 你们都退下,我要单独挑战这个用刀的唐人。那些人回答‘是’。”忽陀继续翻译道。 沈绥微微挑眉,她没想到的是,这些人竟然都说拉丁语,包括那个东瀛忍者。不过想了想, 她也就明白了, 既然都是景教徒,会几句拉丁语又有什么奇怪的, 他们的《圣经》都是拉丁语写成的。 那黑甲骑士看来在这些人中的地位很高, 之前突袭之中,这个黑甲骑士并未出场,想来他的能力适合正面对战。据书上说,西方的骑士都有一系列的行为准则, 例如保护弱小妇孺、为荣誉而战,诚实公正等等。他们会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这些准则,这似乎就叫做骑士精神。偷袭对他们来说是可耻的,他们绝对不会做。这个黑甲骑士之所以会被派来,大约就是为了应对眼下的这种状况。 他身后的弓箭手、忍者、两名女弩手全部驾马退到了几丈开外。 而那黑甲骑士用自己那金属大枪的枪尖点了点沈绥的马,说了一句话。忽陀翻译道: “他说:上你的马,我这就用本事来抢。希望你们唐人能讲公正与信用。只可惜,我这一路东行而来,见到的唐人都太狡猾。” 沈绥面色微凝,也不回这话,只是对忽陀道: “你看好几个人,我去去就来。” 忽陀很是担忧:“大郎……那人的枪太长了……” “无事,放心罢。” 确实如忽陀所说,马战,武器长短是制胜的关键。一寸长一寸强,那人手中的钢枪,算起来起码能达到一丈长,枪柄前的护手宽大,枪刃整体呈三棱形,棱边锋利,越到尖端越细,最后攒成尖顶。这种枪,既适合于骑士集体冲锋,又适合于单独作战。 而反观沈绥这里呢?她有的不过是她的雪刀罢了。刀刃长三尺,加上刀柄不过三尺六寸。三尺六寸与一丈,这差的太远了。雪刀虽然已经是比较大型的横刀了,但是无论如何都依旧在横刀的范畴之中,横刀是不能作为马战时的主力武器的。 沈绥却仿佛根本不在乎这些,解开身上裘氅抛在地上,飞身上马。她纵马与那些伤员拉开一段距离,将战场定在了远处一块较为平坦的空地。 那骑士提枪,坐下是一匹鬃毛漆黑的高头大马,应当是拂菻本土产的大马,极其彪悍神骏。沈绥的马是江陵刺史府养的马,是唐军骑兵标准战马,多配备于轻骑兵,适合长途奔袭,耐力极强。但是比那漆黑的高头大马矮了小半截身子,气势上一下子就矮了下去。 沈绥却浑不在意,她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的黑甲骑士。那黑甲骑士,竖起自己的钢枪,行了一个骑士礼,铠甲发出铿锵的声响。沈绥则扶了扶幞头,敛衽折袖,正衣冠毕,抱拳行礼。 枪与刀同时就位,二人于马上相对,彼此的气势开始节节攀升。一旁观战众人开始紧张起来,忽陀尤为紧张,那黑甲骑士给他很危险的感觉,他太担心大郎的安危了。 忽而,那骑士率先发难,大喝一声,双腿一夹马腹,向沈绥冲刺而来。手中钢枪平举,右臂夹紧,枪尖正对着沈绥,大黑马的速度愈发快起来,滔天的恐怖杀气扑面而来。 沈绥未动,但忽陀注意到,前方骑士冲击的气魄已经吓到了沈绥座下的战马,那战马不安地挪动着四蹄,若不是沈绥正在以高超的控马技术控制着,马儿可能已经吓得自行逃跑了。 黑甲骑士冲刺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两丈、一丈、只有半丈时,那骑士的枪尖已经要戳到沈绥的鼻尖了。 沈绥动了,座下马儿猛然向前冲,她则侧身,手中雪刀上挑,径直斩上那钢枪,贴着那枪身向上顶。“锵”“刺啦啦”,火星四射,刀锋在枪棱之上滑过,随即忽陀吃惊的看到,大郎的面色憋得赤红,显然那力量已经超越了她能承受的极限。 “啊!!”沈绥发出了怒吼,一声吼仿佛压榨出了她的潜在力量,她握刀的右臂悍然挑起,那冲刺的钢枪终于被她挑飞。 那骑士头盔下的目光闪烁,吃了一惊。枪飞,沈绥咬牙,手腕一翻,雪刀在她腕上翻出一朵漂亮的刀花,从正手握转为反手握,利用对冲之速,向那骑士的手肘处撩去。 那骑士冷哼一声,抬肘,曲臂,猛然一夹,竟是夹住了雪刀。 金属的摩擦声,那人利用自己身上的黑甲阻挡了沈绥的攻击,沈绥的刀直接从他腋下滑过。两马对冲而过,第一次对战结束。 黑甲骑士勒住马缰,将马儿掉头,不间隙地向沈绥再度冲来。沈绥这一次主动迎了上去。那黑甲骑士没有再用第一次枪尖冲锋那一招,手中的钢枪变换攻击方式,向沈绥劈头盖脸地砸来。他大约是看出了沈绥力量上弱于他的弱点,打算以力取胜。 沈绥这一次却不直接相接,忽的从马上伏低身子,雪刀从下方探出,砍向黑甲骑士座下马驹的前胸。 那黑甲骑士又吃了一惊,急急忙忙收回钢枪来挡,却不曾想中计,沈绥却是虚晃一招,身子在马上一晃,又晃回了原位。然而此刻黑甲骑士的枪已经收回,挡在了自己的马前。沈绥面上绽放出灿烂如阳的笑容,手中雪刀轻轻探出,刺入黑甲骑士怀中。黑甲骑士身躯立刻蜷缩弓起,避开刀尖。好在刀不够长,没能刺到他。但是,刀锋却忽的变换方向,向上挑出,黑甲骑士松开抓着缰绳的手紧急避让刀锋,“蹦”,骑士的缰绳居然被沈绥挑断了。 第二回合结束,两人两马短暂交锋后,再度远离。 黑甲骑士又惊又怒,唐人太狡猾了,这个唐人的力量明显不如他,可自己却不能用力量克制她。 他抓住断了的缰绳两端,再次驾马飞速向沈绥冲来。这次再度变招,手中钢枪悬在一侧,准备随时应对突发情况。 沈绥倒提雪刀,看似漫不经心地迎了上去。紧接着她就看到那黑甲骑士的钢枪迅速提了起来,一个由下向上的上撩,扫向沈绥坐骑的头部。 沈绥猛地一扯马缰,马儿掉头急转,马尾在空中甩动,头尾瞬间调换。马儿颈部的鬃毛擦着枪风而过,有几根飘起,扫在了沈绥的面上。那黑甲骑士见沈绥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避过了这一击,钦佩她马术高超的同时,自己也一扯马缰,逼使自己座下黑马掉过头来,钢枪再扫,这一回冲着沈绥的腰间来,速度奇快,沈绥避无可避,举刀迎击。 “锵”,又是一声响亮的兵器碰撞之声。这一枪的巨力再度给了沈绥沉重的压力,她抿紧了双唇,硬生生地接了下来。雪刀在掌中嗡鸣颤动,她捏紧了刀柄,竟不再一击即退,咬住黑甲骑士,黑甲骑士见她竟然迎击而上,不由兴奋起来,举枪再刺。 两匹马儿开始在原地打旋,形成一个首尾相连的圆环战圈。圈内,枪来刀往,金鸣声不断。一寸长一寸强,说得没错,但是在如此狭窄的战圈之中,大枪反而成了累赘,对方的动作根本不及沈绥敏捷,她手中雪刀不断变换着各种各样的战斗姿态,正握、反握、横握、竖握、倒提,劈、斩、砍、削、刺、撩、拍、点,这柄凌厉漂亮至极的刀在她手中翻着各种各样漂亮的刀花,总能在最恰当最巧妙的节点,挡住他的钢枪,精确控制刀锋钻入他的失误破绽之中。并且以最节省气力的方式,渐渐将黑甲骑士逼得气喘吁吁。那柄刀越来越快了,出现了残影,应对起来着实困难。激烈运动的热汗与数次惊魂躲避刀锋惊吓出的冷汗,已然打湿了黑甲骑士厚重金属盔甲内的衣衫。 而这个唐人刀客,依旧看起来云淡风轻,锋芒愈厉,人随愈静。那柄刀,就像是有一股魔鬼般的吸力,吸扯着他的钢枪,将他拖在战圈之中,缓缓拖入深渊。 伴随着黑甲骑士一声怒吼,他蛮力运起大枪,强行扫开沈绥的纠缠,终于脱离战圈,纵马奔出几丈远,拉开距离。他惊魂未定地回身看着远处倒提雪刀,静静跨在马上的那个年轻的唐人,之前的强大自信早已不见,心中已然涌起了一股她不可战胜的念头。 黑甲骑士握枪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力气要耗尽了,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枪,枪身之上,已然多出了很多道豁口。 大约是看出了黑甲骑士颓败之势已显,他的同伴们起了别的心思。只见那个东瀛忍者忽的向忽陀甩出了一道暗芒。那黑甲骑士恰好看到了,怒然大吼了一句什么话。 沈绥眼睁睁看着那道暗芒向忽陀射去,却并不着急,只是打马向忽陀那里赶去。 忽陀看到了那道黑芒,腰间弯刀出鞘,轻而易举打飞了那黑芒。但他没有放松,因为还有后续的袭击。 那两个一身黑色劲装的女子已经将诸葛连弩拨开,就要向他这里扫射而来。两架诸葛连弩,总共二十多发弩/箭,这真是绝然的大杀器,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力道,这样的范围,已经是很难避开了。 就在此刻,天空之中却忽的响起一声震慑云霄的鹰鸣,紧接着天际有什么呼啸落下,吸引了那两个黑衣女子的注意力。定睛一看,一只白头雕正在天际之中与一头海东青缠斗在一起。那海东青体格比白头雕要大一圈,却根本敌不过它。就在高空中,被白头雕的利爪抓断了翅膀,笔直朝众人所在的地方落下。 “嘭”的沉闷一声响,那海东青狠狠砸在了地上,白头雕随后扑击而下,一爪抓断了海东青的脖子。 “好样的白浩!”忽陀大笑。 白浩抓断海东青的脖子,却不停歇,再度扑扇翅膀飞起,向着那两个黑衣女子扑去。两个黑衣女子调转射击方向,向着白浩扣动了机簧。 “嗡”,二十多只弩/箭呼啸着笼罩向白浩。 本以为势在必得的一击。却没想到,这只白头雕竟然在半空中做出极不可思议的飞行动作。只见它忽的收拢双翅,猛地扎下,降低高度。那些弩/箭本身飞行的轨迹是固定的,不可能在半空中变换运动方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白头雕避开了,白头雕拢着双翅向下方俯冲出一两丈远,待完全避开那些弩/箭,它猛然展开双翅,滑翔而起,已然来到了那两个黑衣女子近前。 她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是根本来不及再上弩/箭的,只得用自己随身携带的短刀去挥舞,驱赶白浩。白浩扑击只一下,很快就拔身而起,再度掠入高空。 它飞起后,恰好避开了那东瀛忍者甩来的暗器。 这一打岔,对方再一轮的攻击宣告失败。黑甲骑士已经来到了阵前,怒不可遏的冲他的同伴大骂。沈绥也已回到了忽陀身旁,问了一声: “没事吧。” “我没事,大郎。”忽陀显得很镇定。 “他在说些什么。” “他说:我让你们住手,聋了吗?违抗命令,我会去向圣女请求对你们的惩罚。” “之前还有一句。” “之前?哦,他说:住手!你们这群卑鄙小人。” 沈绥失笑,这个骑士真是有意思。 远处再次响起了马蹄声,伴随着白浩在高空中的鸣叫,大队人马正在赶来。不过这一次,是从江陵城的方向。沈绥知道,今天的事就要告一段落了。因为,千羽门人赶到了。 果不其然,一大群的佩刀带剑的江湖客很快从路的那一头冲了出来,见到空旷地上的沈绥等人,便立刻围了过来,将她、忽陀以及伤员们拢在中央,拱卫起来。 “门主,许志救援来迟,请罚!”为首一个一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抱拳说道。 沈绥笑了笑,道: “来得正好,正赶上好戏落幕,来看看咱们的对手,是什么人。” 沈绥示意大家让开,自行打马来到最前方,冲着那黑甲骑士喊了一句拉丁语。这句话是她现学现卖,学的是忽陀之前替她翻译过的一句话: “想要人可以,有本事来抢!” 那黑甲骑士骑在马上,静默片刻,将钢枪在身前横了一下,以示尊敬。然后拨转马头,纵马离去,他的同伴们也纷纷追上他,很快消失在了道路的另一头。 “门主,要追吗?”许志问道。 沈绥摇了摇头,道:“不必了,那没有意义。收拾战场,带上伤员,咱们即刻回城。” “是!”异口同声的应答在官道之上齐声响起,响彻云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唐啊大唐,多愿你千秋万代威武雄壮,若真是那般,我华夏子孙,当不是如今的模样。 PS:上一章一直处在“待高审”的状态,不知道我写了什么让读者老爷不舒服,不让过审。因为审核期间不给修改,所以有些虫子尚未捉,挺难受的。恐怕要等周一,审核员上班了,才能结束这样的状态。但愿审核员别锁了我的上一章。 PSS:明天唐谜不更新,我挪一天出来完结《利拜伦之刃》。 好烦,这一章原本所有的“长/枪”都被屏蔽了,导致我这章被锁了,现在全部修改成“钢枪” 第74章 袭囚之事事发突然,护送囚车的府军队伍应变不及, 以至几乎全军覆没。钦差巡按官大理寺司直沈绥, 因推测出囚车队遇袭之可能,提前赶去迎护, 于歹徒手中抢下队伍幸存者。袭囚歹徒逃走, 沈绥雇用半途路过之商队车马,护囚车队幸存与伤亡者归江陵。幸存下来的府兵都受了重伤,大多晕厥过去,暂时无法言语。而囚犯五人, 一人死亡,其余四人均受不同程度之外伤。短时间内, 无法再度提审。 以上情况,是沈绥带着千羽门大部队回程后,向江陵刺史箫仲飞以及张说、裴耀卿、刘玉成等主要官员的汇报。 对于沈绥每一次料事如神的本事,诸位官员已近乎麻木,因而谁都不疑有他。只是囚犯遇袭, 无疑又给了众人一个提醒:朱元茂案确实隐藏着幕后黑手。 沈绥知道, 这件案子,同样与十七年前的大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像之前的慈恩案一般。慈恩案, 她有本事瞒天过海,让所有人忽略了幕后黑手的存在。但朱元茂案,她却无能为力了。幕后黑手已然将事情做得非常露骨,她若继续强行隐瞒, 恐怕适得其反,不若放开。但沈绥相信,所谓的幕后黑手,对于这些官员们来说,反倒是避之不及、不愿触碰的存在。官员们不知道这幕后黑手是谁,也不想去知道,这来源于任何身在官场之中的官员都具备的政治敏感。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那句话,真相,对于官场中人,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于是意料之中的,江陵府刺史箫仲飞对此次袭囚事件的处理方式显得异常得保守,虽根据沈绥的描述画了主犯五人的人像,放出了袭囚歹徒的搜捕公告,并帖得满城都是。但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见多少府兵出动搜捕。 至于目睹沈绥御使鸟类之惊人能力的幸存府兵与四个囚犯,沈绥自然也不会忽略。江陵千羽门分部的兄弟们,自有千般方法让他们闭上嘴,不吐出半个字。江陵分部的舵主——许志,其家族原来是则天太后时期的酷吏出身,后来酷吏大清洗遭了殃,逃难到了南方定居。许志对付人的方法千变万化,看透人心,此事交给他沈绥很放心。 此外,据许志的调查,那借宿在城内客栈的修女与其侍女,事发当日已经神秘消失,竟然躲过了千羽门排布的多方眼线,其变装隐匿的本事不可谓不可怕。既然敌人再度隐入暗中,沈绥等人未免夜长梦多,依旧按照原定计划,于事发当日晚间就匆匆出发,离开江陵城北上。此行有着张说与一位特殊的新人入伙——李白,而裴耀卿与刘玉成还会在江陵城继续逗留,直到江陵府完成案犯的审讯并画押定案,沈绥先行前往洛阳向圣人陈述此行的调查结果。 至于李白,这位剑客诗人,倒是颇入了张说的眼。经沈绥引荐后,两人谈得很是投机,张说决定引他北上,推荐给朝中要人,最后是否能获得圣人青睐,就要看李白自己的本领了。 沈绥一行出来已近两月,此间长安发生了不少事。晋国公主堕马事件后,北方春旱,据太史局测算,去年冬日北方气候稍暖,降雪不足,今年开春又连续数旬未曾降雨,恐有蝗灾。太史令上书圣人提前前往洛阳就食【注】,圣人准允。二月中旬时,大批宫廷仪仗已然出发。至二月末,先头皇室成员已抵达洛阳。因此,眼下中央朝廷并不在长安,沈绥周转了一圈,时隔三个月,终究又要回洛阳了。 不过对于沈绥来说,这倒不是一件坏事,眼下洛阳也有一件头疼事等着她去处理,此番回去正好一并解决了。 沈绥一行离开得颇为匆忙,对于张说和李白来说,心中是存着疑惑的。张说老成持重,城府极深,虽看出古怪,却不诉诸于口。李白倒是私底下悄悄问了沈绥一句为何走得如此匆忙,沈绥的解释是:她抢下囚犯,阻挠了朱元茂一案的幕后黑手达成目的,因而恐怕对方会对他们不利,早日离去,避免留在江陵受制于人。 李白恍然,接受了沈绥的这个解释。只是,此番他离开江陵如此匆忙,自然是来不及和岳丈、妻子打招呼的,只能留下一封家书,由一个家人去报信,如此一来,他身边就只剩下了一个家人,也就是那日搀扶醉酒的李白的那个家人,李白呼他“阿岩”,后来沈绥才明白,他本来名字叫“安岩”,跟随李家从碎叶城来,有突厥血统,李白的蜀地口音使她听错了。 一行人一夜跋涉,出了江陵城,却不直接往东北方的洛阳城赶去,而是绕道西北,前往硖州境内。沈绥没有忘了,张若菡此行出来,还有一个任务没有完成,她要去拜谒硖州玉泉寺,替晋国公主李瑾月祈福。其实这件事,就连张若菡身边的无涯差点都要忘了,此番出来她们遭遇了诸多事,以至于最初出来的目的都模糊了。 虽然这不过是张若菡跟着沈绥出来的借口,但是却不能不完成。首先,张若菡本身是很想做这件事的,她是佛家弟子,这本是她多年前发愿修行之事;其二,她确实很想替李瑾月祈福,希望佛祖保佑她能安宁康乐一生,不受生命威胁、权力左右、情殇烦扰,也保佑她们仨能解开彼此纠缠的结;其三,她信誓旦旦地出了一趟远门,却不完成自己要做的事,反而与沈绥相伴同行两个月,这实在难免闲言碎语,她不在乎,但沈绥在乎,李瑾月在乎,很多人都在乎,因而她不得不去在乎。 大约五日后,沈绥一行抵达了玉泉寺所在的硖州当阳县玉泉山。这一路行来颇为辛苦,近乎日夜奔波不停歇,张若菡、沈缙、张说、李白等人就宿在各自马车中,沈绥、忽陀、蓝鸲、千鹤、无涯、安岩等人则轮番驾马驾车。等到赶到玉泉山下,一行人已然疲累不堪。 一直到上山入寺,沈绥接到当地千羽门分部白鸽传信,确认安全后,她才松了口气。 当日,乃开元十七年三月初一,沈绥忽的想起,距离张若菡的生辰三月初九,还有八天时间。于是她开始苦恼起来,今年,她该送张若菡怎样的生辰礼呢? 以往每年,沈绥都会给张若菡准备一份生辰礼,但从未送出,已经积攒了十六年,今年是第十七个年头。 一行人在玉泉寺修整了两日,期间,寺内方丈与张若菡坐而论道,又领张若菡拜谒诸佛,并约定好再隔两日便于大雄宝殿给晋国公主举办法会。 而这两日,因着有张说和李白在,沈绥不好与张若菡过分亲密,表面上也和她并无交流。只是心中想念得紧,沈绥总会在夜间绕到张若菡所住的女客居所,翻墙入院,悄悄在她窗外看看她。或让白尾雨燕送信给张若菡,写些散碎的字句,看看她回的只言片语,以聊慰相思之苦。 许是心有灵犀,张若菡的窗总是开着的,能看到屋内片景。张若菡人并不总是会出现在窗口,有时,她还会来到屋外,披衣在院内石凳上坐一坐。沈绥并不靠近,哪怕两人之间只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彼此都能看得见对方。她们也只是目光胶着纠缠,能这样对视许久的光景,然后总是张若菡率先起身回屋或消失在窗畔,沈绥才会默默离去。 这样的相处方式,让知情的无涯、蓝鸲、千鹤等人很是不解。但这似乎成为了沈绥与张若菡之间的默契。她们从未用言语达成这样的默契,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样的相处方式。无涯憋不住,曾询问过三娘。张若菡的回答却让她心酸不已: “我与她,看似站得很近,但实际上却隔得很远。我们中间还有一道尚未抚平的沟壑,我们谁若是情不自禁再向前踏一步,就会落入沟壑之中,以致于受重伤。我不想她受伤,她亦不想我受伤,所以我们只能却步。” 无涯知道,三娘所说的“沟壑”,是指晋国公主李瑾月。伴随着归期将近,三娘与沈大郎,终究要面对这个令人惆怅又头疼的死结了。 抵达玉泉寺第五日,代晋国公主祈福法会在大雄宝殿举行。这场法事的主角是张若菡,那日她换上了自己的佛家居士服——那身洁白无瑕的广袖交领襦裙,取出了一直藏在箱底的那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持珠,一身的素净清冷,恍若慈恩初见。那模样只让人觉得她此生再无挂碍。随着法器奏乐,众僧唱经,张若菡一人独自面对高大的金身佛像,敛衽扶裙,数度礼拜,口中随着众僧一起无声念着佛经,一拜、再拜……足足九九八十一次,无比虔诚。 这是最高规格的祈福,这是张若菡的选择。 站在一旁的沈绥,双足都立到麻木了,可她却像是无所知觉一般,目光只是落在张若菡的背影上。看着她纤弱的身躯,不断地跪下、伏身、叩首、起立,沈绥的眼角涨得滚热,喉头像是翻滚着什么,却只是咬牙忍着。她的身边,还有很多人,她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任何不妥。 法事进行到中段,张若菡已然汗透衣背,体力不支,但她依旧坚持着。沈绥紧紧攥着拳头克制着自己内心汹涌澎湃的情绪,以至于手竟是短时间内张不开了。 张说心疼得不行,数次想要阻止张若菡再拜,可却被张若菡用眼神制止。他心中酸涩不堪,张若菡为了晋国公主已经做到仁至义尽,若公主还是不肯放过她,他张说哪怕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保张若菡此生再不被纠缠。 无涯躲在一旁偷偷抹眼泪,千鹤攥紧了自己的刀,默然立在无涯身旁。沈缙红了眼眶,蓝鸲和忽陀闭眼低头,不忍再看。 只有张若菡自己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磨折自身,去叩拜一个本就虚无的存在。因为她切肤彻骨地期盼佛祖能听到她的愿望,期盼佛祖能怜悯他的信徒,帮一帮他无助的信徒脱离苦海。每一拜,她都会重复一遍她的愿望,她重复了九九八十一次: 愿晋国公主此生安康喜乐、解除心结;愿尹子绩血仇得报、海阔天空;愿我与尹子绩此生可得双宿双栖、白头偕老。 以称名故,诸罪消灭,即是多善根福德因缘。南无阿弥佗佛。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沈绥原名终于出现:尹子绩。 沈绥:莲婢,佛祖负你,我也不会负你。 第二卷收尾了。 【注】出现于隋唐时期的一种政治现象,统治者到有粮食的地方去,叫做就食。当时洛阳是一般会去的地方,因为洛阳水陆四通八达,比长安货运要方便多了。这也是隋唐两都制度的缘由之一。 第75章 法事之后, 一行人依旧留在寺中修整,动身之日定在了三月初十。 张说这些日子靠下棋解闷, 遇着谁都逮着手谈一局。他第一个抓的人就是沈绥, 却没想到沈绥是个臭棋篓子, 一手棋艺实在是不忍卒睹。不过,张说找她下棋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多番试探之下,沈绥明白了, 张说这是暗示她回洛阳后就上张府提亲去。沈绥内心苦涩,她何尝不愿,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于是只能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地应下了, 算是过了张说这一关。 棋局结束,沈绥数目, 张说语重心长地看着她道: “伯昭啊, 公主的事……你可知道?” 沈绥未动声色。 张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于是只得道: “晋国公主与莲婢的事,都是误会,你不要想太多。” 沈绥却故意问道: “晋国公主与张三娘子有何事?是这次张三娘子代晋国公主拜谒天下佛寺的事吗?” 张说神情尴尬,顿了顿, 才解释道: “伯昭, 你是我张说看重的侄女婿,有些事,我不想瞒你, 也希望你能早日知晓。你不在长安,可能未曾听说过,晋国公主迷情于莲婢的事。” 沈绥的眉端微微跳了一下,没有说话。 张说见她神情,愈发担忧了,连忙继续解释道: “这不过是公主一时糊涂,莲婢一直把握着分寸,她二人之间并无任何越界的行为。伯昭,你可千万要相信莲婢呀。” “张公放心,某不曾怀疑张三娘子。只是这件事,让某颇有些吃惊。”沈绥缓缓道。 “唉……”这件事对张说来说实在有些难以启齿,“莲婢,与公主一直是同窗密友。那段时日,公主失了丈夫和母亲,悲痛欲绝,莲婢便入了公主府照料。却不曾想,竟是让公主酿出了不该有的情愫。好在,莲婢素来端谨,为人又清寡,及时终止了公主府的照料之事。只是,伯昭,我只怕回了洛阳,一旦你提起亲事,恐难以避免与公主产生冲突。” 沈绥沉默不语。 “伯昭,是我对你不起。”张说叹息。 沈绥惶恐,忙道:“张公何出此言?” “我瞒下这件事,强将你与莲婢牵线,是我不对。我不愿你卷入事端,公主并非好相与之辈,你身份不高,又无靠山,恐斗不过公主。不若,此事便作罢。” “张公,我怎会出尔反尔,既已许了婚约,便是再苦再难,我沈伯昭也要将三娘堂堂正正迎娶入门。”沈绥表态道。 “好好好,伯昭,我没看错人。你放心,只要你不离不弃,我张说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助你和莲婢办成婚事。”张说欣慰地笑了。 沈绥心中却幽幽叹息,这一番对话,不过是她与张说彼此间的试探。张说是在试探她对莲婢的决心,而她则是在试探张说的态度。她对莲婢的态度,自然是不会转移的,这件事也不必瞒着张说。不过张说的态度却让沈绥有些忧心,他显然是不可能接受两个女子结合之事的。自己目前是男装打扮,他不疑有他,自然是全力支持。可一旦自己的身份不小心暴露,他还会这般支持自己吗? 沈绥只觉,自己走的这一条路真是如履薄冰。天地浩荡,竟是少有真心相助之人。 张说心中却留存了一些疑惑,沈伯昭,与莲婢相识不久,当真是如此用情至深吗?竟是能为了莲婢与堂堂掌兵公主晋国作对,丝毫不惧。沈绥虽掩饰得极好,政治嗅觉极其敏感的张说却依旧觉察了出了一些此人的野心,沈伯昭不简单,他当是想往上爬的。不论沈伯昭目的为何,目前却可为他所用。此人心并不坏,莲婢交与他当可放心。有野心不怕,男儿总该有些抱负。沈伯昭是个谨慎持重的,知道分寸。张说身体每况愈下,想要重回朝堂,怕是要在此一搏了。 九龄啊九龄,你我结义兄弟之前途命运,王朝之前途命运,竟悉数系于一个柔弱女子与一个六品司法小官的身上,不可谓不悲哀啊。 一生宦海沉浮的张说,在罢官后,逐渐觉察出了这个王朝盛世长歌中出现的一些不和谐的音律,他似有所觉,大唐皇朝暗中竟然潜伏着诸多危机,储嗣问题、边患侵扰、奸佞当道、地方节度使逐渐脱离掌控,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盛世天下,让他这一代老臣,难以放心啊。 *** 三月初九,天阴云罩,日头并不明朗。冷暖尚算舒适,山风吹拂,寺间风景愈发怡人。 沈缙坐在客房院子里,正在擦拭自己的焦尾琴,这些日子日日抚琴,再好的琴也会磨损。蓝鸲在她身旁侍候,上好的山泉水冲开碧绿的茶叶,这是寺庙给的最好的山茶,清泡风味最佳。 “二郎,饮茶。”蓝鸲端着茶盏,递到了沈缙手边。 沈缙伸手取过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眼角余光忽的一晃,就看不远处院墙边那颗樱花树上,出现了一个身影。樱花正烂漫的时节,那人仿若躺入了一片粉色的软云中,樱瓣朵朵衬着她俊俏的面容,她抱着刀,侧身坐在枝桠上,一条腿垂下,微晃。 清风拂过,樱雨飘落,美景如画。 “二郎,那不是……千鹤吗?”蓝鸲疑惑道。 沈缙眼神闪烁了一下,拉住蓝鸲,向她说了一句话。蓝鸲点头,对着樱树上那人喊道: “千鹤君,何不进院内饮盏清茶。” 千鹤笑道:“多谢二郎相邀,千鹤方才饮了一肚子水,实在喝不下茶。” 蓝鸲问:“何故饮了许多水?” 千鹤回答:“因我方才刚练完刀,一身汗,口渴至极,便至寺中井边饮了个饱。” 蓝鸲又问:“因何这一大早的便要这般苦练刀法?” “因沈大郎一大早便去寻三娘,我与无涯不好留下,只得避开。我无事可做,便习练刀法。”千鹤笑着回答。 “那又因何来此处?” “寻樱香而来,在我家乡,樱花每春开得极美,千鹤甚是怀念。” 蓝鸲不再问了,但千鹤知道,是沈缙不再问了。方才一连串问答,不过是沈缙借着蓝鸲的口问出的。多日来的疏远与怀疑,已经让沈缙不愿靠近自己了,所以她亦不靠近她,就这般,恰好。千鹤嘴角看似洒脱的笑容,略有苦涩。 她从腰带中抽出尺八,用袖子擦了擦吹口,放在唇边,吹了起来。这是一首咏樱之曲,平城京的宫廷中时常得闻。吹着吹着,千鹤忽的想起,那年她八岁,站在藤原家的廊下阴影里,偷偷看着远处院中的那株樱花树下的筵席间,她的生身父亲,怀中搂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亲热。她的养母就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道: “看见了吗?看见了,就记住,你和他没有关系。” 尺八曲调急转直下,抽噎难续,她喉头哽咽,竟是罕见地吹不下去了。 忽而闻得一声悠远的拨弦,是沈缙抚琴接了她断了的音,咏樱曲的调子简单,她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眼下便流畅地弹奏了出来。 沈缙重复地弹奏了两遍,千鹤心绪转好,调整情绪,接续而上,久违了的琴箫合奏,终于再现。悠悠乐声,回荡在寺院之中,隐隐地透着股悲戚怀远之情。 *** 沈绥攥着那个物件,手缩在袖子里,心情莫名得紧张。就在她的斜前方,张若菡正手持两部经书,准备送回书架上。 她们正身处玉泉寺的藏经阁。今早她去寻张若菡时,恰逢张若菡正打算去藏经阁。张若菡对她有些爱理不睬的,沈绥只能跟着她,于是两人径直就来了这里。张若菡这些日子借了不少经书来看,看不完的就手抄下来,现下是来还经的。 见书架过高,张若菡踮着脚尖将书卷放上去很是费劲,沈绥连忙上前,站定在她身侧,接过她手中书,放了上去。 “莲婢……”忽然拉近距离,让沈绥的紧张变得更甚。 “不过是个小生辰,也不是整岁,何必来找我?”张若菡垂了眉眼不看她,淡淡问。 她知道自己是为了生辰而来,并且很直接地点了出来。沈绥心中发紧,她似有些生气,是在气这些日子自己的故意疏远吗? “莲婢,这些天我很想你,对不起……”沈绥低声道。 “你又与我道歉……”张若菡的语气中透出了怨怼与嗔怪。 沈绥抿紧双唇,不敢说话。 “好了,我不曾怪你。”张若菡怎硬得下心肠去真的怪她?她从来都明白沈绥的心,也明白她自己该做些什么才是对两人最好的。 但,终究还是有些难过。 沈绥忍不住伸手拉住她手,张若菡意识到这里是藏经阁,手挣了一下,没挣开,也就随了她。 好在沈绥知道分寸,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这里的确不比江陵城郊,也不比刺史府私房,今次她来寻张若菡,已经很是出格了。 “莲婢,生辰喜乐。这几天我闲来无事,做了个小玩意儿送你。”说着,沈绥从袖中取出了那个什物,献宝般捧在了张若菡的面前。 张若菡定睛一看,那是一朵漂亮的木莲——木头雕刻出的莲花。巴掌大,含苞待放的模样,花心还有莲蓬莲子。雕刻极其细腻,打磨精致,色泽美妙,木纹刻理都十分清晰有味。 “这里可以打开的。”沈绥按了一下其中一颗活动莲子的机关,木块雕刻出的层层莲瓣竟然就这样缓缓绽放开来,张若菡看到最内圈的那四片莲花瓣上,用漂亮的小篆刻着心经的经文,笔画细如蚊足,实难想象沈绥是怎么做到如此细致的篆刻的。 “莲婢,这个可以用来存放你的持珠,你那串十四颗菩提子的腕珠,正好可以放进来。我用的木是上好的紫檀木,恰好可以养菩提子。这个莲蓬小柱,也是可以打开的,里面我嵌了铜底,可以熏香,拿在手里把玩,冬日可暖身,夏日可驱蚊虫。” 这人……怎得如此贴心……张若菡的眼眶有些湿润。 十四颗菩提子的腕珠,她时常戴在腕上,念诵佛经、日常修佛时用。因那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持珠实在太过贵重,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如非十分必要,她并不经常拿出来。慈恩寺初遇那日,恰逢她在自己屋内替去世的妙普方丈与善因诵经超度,所以取出了那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持珠,因诵经时心有所感,临时中断,未着外袍就提着持珠出到外院梅园之中,立在梅树下发怔,之后便如命定一般见到了沈绥。 十四颗,代表着观音十四无畏。观音的象征便是莲,所以沈绥做了一朵木莲,并在其间刻上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而恰好,自己的名、字就是“莲”。此物处处精巧切合于她,制作之用心至深,可见一斑。 张若菡默默接过那朵木莲,看到沈绥那一直藏着的左手,拇指绑了一处绷带。她捉住了她的手腕,沈绥未能及时收回,一时忐忑起来。 “你的手……” “无事,小伤,不小心刻刀划了一下。”沈绥假装漫不经心地道。 张若菡喉头哽咽,泪水滚落,打湿了眼角面颊。沈绥忙慌张地为她拭泪,口中道: “莫哭,莫哭,大好的日子,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哭才送你礼物的呀。” 她说得轻巧,可张若菡却知道这样一朵精巧的机关木莲,在短短几天内做出来有多么的不容易。沈绥雕刻与制作机关的手艺精巧纯熟,运刻刀的功夫已臻化境,分明是大师风范,寻常雕刻又岂会伤到自己。若不是为自己雕刻,太过用心而适得其反,她定不会受伤。 想到自己还怨怼她,心中不由万分自责,泪水便更汹涌了。 沈绥心疼至极,本想送个小玩意儿让她高兴,哪知道竟弄哭了她,让她不知所措。也顾不得这是佛门重地了,将她拥入怀中,轻抚后背,口中呢喃着“莫哭莫哭”,好似哄孩子般。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她将那木莲翻过来,张若菡透过朦胧的泪眼,便看到了底部中央的四个篆字: 心莲极乐 “你瞧,心莲极乐,收了这份礼,你可得笑得开心,不然我得改成‘心莲极苦’了。”沈绥道。 张若菡“噗嗤”一声,成功被沈绥逗得笑了出来。 沈绥见她笑了,连忙再接再厉:“我还为你做了好多好多好玩的小玩意儿,每年你的生辰我都会做,已经积攒了十六个了,这是第十七个。只可惜今次没带出来,都留在我在洛阳的宅邸之中了。等回了洛阳,我一并拿来给你。事先说好啊,你可别笑我,最开始那几个我做得可糟糕了,手艺太差,后来才慢慢好了。” “因何……没带去长安?”张若菡拭去泪水,平息了情绪,略带着鼻音喃喃问,语气中透着罕见的娇憨。 “嘿嘿…”沈绥不好意思地傻笑一声,“我本来也没想过要在长安与你相认的。我本是想等事情都结束了,就将你接去洛阳小住,认识认识我的兄弟姐妹们,然后我们再去金陵定居。我在洛阳六年时间,那里也是目前千羽门的总部所在,算是我第二个家了。所以,很多家当,我都没带出来。” 张若菡默然,缓缓攥紧了她胸口的衣襟。 沈绥见她半晌不说话,刚想开口,就听张若菡道: “赤糸,你是何时……对我……”后面的话她没好意思说出来,但意思很明显,她是问沈绥何时对她起了情爱之思。 沈绥脸有些烧得慌,磨磨蹭蹭道:“就是……我十六岁赴长安赶考那年,偷偷去看你,不知道怎么的,就……我本来不懂这些的,在那之前就只是觉得很想你,也想卯卯,但好像比不了对你的想念。后来,才隐约明白。” 张若菡笑了,甜蜜微酸,心口暖溢。 她说:“赤糸,不必害怕,等回去了,一切有我。若她不能接受你,我便与她谈。” “嗯……”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闭上眼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第二卷的最后一章,下一章进入第三卷。第三卷开头会比较不一样,因为会开始进入倒叙的外传部分,从三人的小时候写起。沈绥的身世,三个人的羁绊,都会在第三卷徐徐展开。 第76章 【外传·青云篇】 景龙二年春, 大唐长安。 距离那场血腥的政变【注1】,已过去三年。则天大圣皇后大行已满两年半, 长安城依旧在服丧期中。身为则天皇后最疼爱的小女儿, 镇国太平公主府服得是最重的斩缞【注2】。全府上下人人都穿着胡拼乱凑的粗布麻服, 每年要服满九个月。 不过恰好,到这一年三月, 已然全部服满。 太平向来是个不着调的主,即便敬爱的母皇去世了, 也不见她有多么悲伤。驸马尹域尹长衡去年年末出使去了西域至今未归,他不在的日子里, 太平就爱逗自己的两个小女儿玩。 不过今日刚出丧,太平却没来看两个女儿。外府传来闻讯, 是驸马归长安了,怪不得公主这般神思不属, 早早出府去迎。 “哎呦, 我的小祖宗,你慢点跑!”镇国太平公主府,麟凤院内响起了一声中年妇女焦急的呼唤。 “哈哈哈,奶娘你太胖了,快点!”随即一个娇俏可爱的声音响起, 调皮地大喊。 麟凤院院门开启, 一个火红的小小身影跑了出来,穿过院前的百花苑,入了游廊, 一双小腿捯饬得飞快,好似一只灵动的火凤凰,飞速穿越廊道,向前府跑去。那张精致漂亮的小脸上,一双美丽的凤眸闪亮,俊眉飞扬,圆嘟嘟的小脸透着健康的粉红,可爱非常。微黄的长发编成一条条小辫儿,一并束在脑后,显得格外精神。 胖胖的奶娘怀里抱着个只有三四岁,还在呼呼大睡、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步履蹒跚地跟在后面追,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在奶娘的身后,还有四五个婢女,护着那怀中的小主子,避免她掉下来。 “阿爹!阿爹!”火红的小身影窜出了游廊,已经来到了前院花厅的后门处,还没进门她就大喊着。 结果她就被一只粗壮手臂一揽,抱了起来。 “谁啊,大胆,快放我下来!”火红的小家伙挣扎着喊道。 “嘘~~赤糸乖,莫要大喊大叫,你阿爹正在和公主谈事情,现在不要进去打扰。”低沉的男声在她脑后响起,然后将她放了下来。 “陆师父!陆师父你可回来了啊!”赤糸听到男声,不怒反喜,扭过身来,果真就看到一张胡子拉渣的黝黑面庞。这是个高壮的汉子,而立的年纪,浑圆的腰膀,腰间拴着一柄大横刀,威风凛凛。 他叫陆义封,是尹域的贴身护卫,也是赤糸的刀法启蒙之师。 “小赤糸这些日子过得可好?”陆义封面色和蔼,蹲下身子,拨开赤糸耳畔散落的发丝,笑道。 “好,就是,阿娘总戏耍我。”小家伙一见到师父就忍不住诉苦,因为她阿娘太平长公主实在是孩子气,变着花样耍弄女儿玩,乐此不疲。 陆义封听后,面色却有些沉了下来,悄声道: “赤糸,你要知道,公主并非你的亲生母亲,虽说她待你一视同仁,与琴奴一般疼爱,但你切不可逾越太过,要懂礼节,知进退,你可明白?” 小赤糸噘着嘴想了会儿,点了点头。 “你待琴奴可好?”陆义封又问。 赤糸又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我可喜欢琴奴了,她傻乎乎的,极是可爱。平时我都带着她玩儿,虽然她慢吞吞的,我从不丢下她。她也爱看我习字练刀,一看能看大半日,可乖了。” 陆义封又笑了,抬手刮了刮她鼻梁。赤糸蹙起鼻头,面色臭臭的,显然有些不开心了。方才陆师父与她说的话,冲淡了阿爹归来的喜悦。 陆义封见她不开心,便哄道: “想不想要礼物?” 赤糸那双大大的凤眸顿时雪亮,看着陆义封用力点头,满是期待。 “陆师父从西域给你带了把弯刀,胡人的玩意儿,做工精湛,削铁如泥。” “刀呢刀呢?”赤糸急不可耐。 “莫急,今次没带身上,下次师父来给你。”陆义封好笑道。 “好!”赤糸兴奋地跳了一下,“师父,这次你可得交我新的招式了,之前的我都练烦了。” “你这小丫头,招式哪有练烦一说,哪一招都得勤加练习,我教你的招式,每一个都管用,你可得都练得纯熟。这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考较你这些日子来功夫的进展。你阿爹,还要考你习字和诗文。” 赤糸的小脸顿时哭丧了下来。 这时,奶娘总算抱着琴奴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了,看到赤糸和陆义封,她忙道: “小祖宗,你可……不许……再这样跑了,若是磕着……碰着哪儿,我可如何向公主驸马交代啊。” 说这话时,她怀里的琴奴醒了,揉着眼睛,奶声奶气地呢喃:“阿姊呢……我要阿姊。” 赤糸一脸嘚瑟,挺起胸膛,仿佛在说:看吧,琴奴多粘我。 奶娘无奈,乐安小主子太粘云安小主子了,片刻不能离,吃住都在一起。她放下琴奴,四岁的小家伙走路还摇摇晃晃的,迷迷瞪瞪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看到了阿姊火红的衣裙就在身旁,立刻迈开肉墩墩的小腿跑了过去。 “阿姊~~”小家伙扑进了赤糸的怀抱。 赤糸疼爱地捏她小肉脸,小家伙仰着头,呆呆地看着姐姐笑。两姊妹亲昵无间,一派天真可爱。 “陆校尉,别来无恙。”奶娘向陆义封行礼。 “慧嬷嬷有礼了。”陆义封回礼。 “颦娘可好?”奶娘又问。 “拙荆一切安好。”听她提起颦娘,陆义封显得有些腼腆。 “你们新婚燕尔就跟着驸马外出奔波小半年时光,也是不易。” “哪里,我与颦娘受驸马与公主大恩,自是愿效犬马之劳。” 他们说话间,赤糸眼珠子突然一转,计上心来。看陆师父正与奶娘搭话,注意力不在她们身上,她悄悄对琴奴道: “琴奴,你想见阿爹吗?” “阿爹!”琴奴眼睛一亮。 “走,悄悄跟我来。” “嗯。”琴奴小脸上满是认真与警惕,两个小家伙趁着大人没注意,偷偷贴着花厅墙边溜了出去。她们绕到花厅侧面,赤糸在牖窗旁停下,在草丛中费劲地搬了一块石头,搁在牖窗正下方,然后她站在石头上,从自己腰带上解下一直拴着的一柄细薄的小木刀,沿着边缘缝隙轻轻送进去,在窗牖下一刮,听到“咔”的一声,她贼兮兮地笑了。 向外拉开窗牖,用支棍固定好。她跳下石头,拉住琴奴道: “来,琴奴,阿姊抱你上去。” 琴奴呆呆地看着阿姊轻车熟路地做完这一切,忍不住问: “阿姊……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赤糸:“……” “你到底还要不要见阿爹了。”赤糸岔开话题。 琴奴连忙小鸡啄米般点头。 “那就赶紧的。” 赤糸拦腰抱起琴奴,自己站在了石头上,费劲地将她往上送。琴奴吭哧吭哧地爬上了窗户,笨拙地翻进了窗子,落下来时,没估好距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地面是花岗石砖铺的,摔得很疼,但是却没声音。琴奴坐在地上懵了片刻,瘪了瘪小嘴,就要哭。 “莫哭莫哭!琴奴,看阿姊。”恰逢此时,赤糸利落地翻窗进来,见到琴奴摔哭了,连忙上前抱住琴奴,冲她做鬼脸。 琴奴抽噎两下,泪汪汪地看着阿姊变脸,又开心地笑了出来。 “乖~”赤糸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然后她拉起琴奴,拍了拍她身上锦缎袄,竖起食指立在唇上,示意她噤声。接着拉琴奴往屋里走。 这扇窗正好对着一面香木刻雕屏风,屏风四面都有,中央围着大片筵垫,筵垫上设了案席。两个小家伙就躲在西面屏风后,透过屏风的缝隙往里偷看。 赤糸刚看了一眼,就捂住了琴奴的双眼。 “阿姊,我看不见了~~”琴奴委屈道。 “琴奴不能看。” “为何?”琴奴不解。 “不为何。”赤糸面红耳赤,不知该如何解释。 此时此刻,花厅筵席上坐着一对男女,两人靠得极近,女子倚在男子肩头,半个身子都赖在他身上,两人正悄声说着什么,亲密无间的模样。赤糸看到这个场面,下意识就捂住了琴奴的眼。 阿爹阿娘亲昵,羞羞,不能看。 不过,这亲昵的场面很快就结束了。只见那女子忽的不再赖在男子身上,坐直了身子,瞪着他冷声道: “尹长衡!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你不许不同意。” 男子一身月白圆领袍,戴黑幞头,侧过身子来看那女子,侧脸清俊无双。那女子对他发怒,他却没脾气一般,依旧春风一般柔和: “公主,赤糸刚满六岁,伴读之事,还是隔两年再说吧。何况,那华阳郡主不过是临淄王之女,眼下临淄王兼了潞州别驾,去了潞州,赤糸去给他女儿伴读,我却是不知有何好处。” 锦绣华裳的妩媚女子似是敛了怒气,声音柔了下来:“长衡,你这出去小半年,长安局势瞬息万变,你怕是已经不了解情况了。临淄王是什么人,我看得很透。他狼子野心,对储位虎视眈眈。瞧眼下皇兄的儿子们,都比不上他这个侄儿半分。韦皇后与安乐兴风作浪,一旦她们得势,我镇国太平公主府怕是难以全身而退,只有联手临淄王,才有几分可能。他将来登上大宝的可能性极大,我必须掌握好先机。” 尹域沉默片刻,道:“可是公主,这件事,真的要让赤糸这样一个孩子去承担吗?” 太平拉住尹域的手,柔声劝道:“长衡,我不是要让赤糸上刀山下火海,我只是送她去伴读而已,临淄王现在就这一个血脉留在长安,我见过华阳,是个懂事的孩子,送赤糸去交个朋友,不是坏事。何况那可是国子监,赤糸能学到最好的知识,难道不好吗?” 尹域还在沉吟。 太平再接再厉:“还有,据可靠消息,这次临淄王妃专门求了皇兄,要了曲江张家那个出了名的天才童女也一起去给华阳伴读。这机会难得,那女孩可不是一般的孩子,赤糸和她们在一起读书,有竞争,进步必定更加显著。” 尹域终于心动了,他心动,是因为他见过曲江张家的那个天才女童张若菡一面,他知道这个女孩有多优秀。赤糸现下顽劣,难以静心,聪明是聪明,却缺乏耐心,很多东西学到一半就失了兴趣,性子颇为让人头疼。若是能跟着华阳、若菡这两个沉稳孩子,或许能有所改变。 他忽的弯了唇角,一瞬的美姿容让太平看得晃了眼。然后就听尹域出声道: “尹子绩,尹子音,阿爹怎么教你们的,做人要光明磊落,鬼鬼祟祟地作甚,还不赶紧出来。” 躲在屏风后的赤糸小脸顿时皱成一团,看来阿爹早就知道她们悄悄溜进来了。没办法,只得拉着还傻呆呆愣在原地的琴奴绕出屏风,除靴上筵,带着琴奴给阿娘阿爹行礼。然后两个小家伙老老实实跽坐在阿爹阿娘身旁,低着头一副乖巧认错的模样。 太平面上带着看好戏的笑容,也不说话,就懒洋洋靠在凭几上,看尹域怎么教训他的两个女儿。 但是尹域却出乎意料并未教训她们,他上前将两个小家伙揉进怀里,一大两小顿时闹作一团,赤糸和琴奴假扮出来的严肃也瞬间飞得无影无踪。 “好了好了,不闹了。”尹域笑道。 “阿爹,我好想你。”赤糸缠在尹域怀里撒娇。 “阿爹,我也…我也想你。”琴奴连忙学着阿姊说道。 太平有些吃醋,四十多岁的人了,噘着嘴像是个受了冷落的小媳妇。她保养得极好,看上去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雍容贵女,眼角一丝皱纹也无,容颜华美嫣丽。 “赤糸,你听阿爹说,过不多久,你就要去上学塾了。到时候,你会有很多一起读书、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想不想去?” 赤糸想了想,点了点头。 尹域笑了,揉了揉她的脑袋。琴奴却拉着他道: “阿爹,我也想去。” “琴奴还太小了,过几年才能上学塾。”尹域耐心道。 琴奴不开心地噘嘴,和她娘一个模子刻出来般,逗得尹域哈哈大笑,道: “琴奴不上学塾,阿爹带你玩儿,好吗?” 琴奴一听,顿时露出了憨憨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进入第三卷,外传第一篇“青云篇”,取自“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写的是三个孩子相伴成长的故事。 【注1】这里指的是神龙政变。公元705年(神龙元年),由武皇的三儿子李显,以及张柬之、太平公主等人发动的政变,杀死了张昌宗、张易之兄弟,逼迫武皇退位。政变后,李显接受母亲禅让登基,是为唐中宗。 【注2】斩缞,服丧的最高等级。服丧一共有五种等级,斩缞cuī、齐缞、大功、小功、缌sī麻,按照关系的亲疏远近来选择等级来服。 第77章 【外传·青云篇】 景龙二年三月十二日, 醴泉坊张府。 “阿爹,阿娘, 孩儿都准备好了。”一身白衣的小女孩, 看着不过六七岁模样, 却小大人般跽坐于筵席上,姿态端方, 向一对青年夫妇肃谨地说话。 女孩的父亲,长安城最出名的青年才俊, 凝着一双俊眉打量着自己的女儿,心中不无担忧。小小年纪, 菡儿的面庞就如此清澈秀美,长大后, 定将颜动长安。到那时,怕不是要招致祸端。 “莲婢, 你来。”年轻的美妇人, 淡泊娴静,眉目慈爱,向着白衣女孩招手。 女孩不紧不慢地起身,走至美妇人身旁,再次扶裙跽坐而下, 唤了一声: “阿娘。”语气神态终于透出了几分孩子亲昵母亲的天真可爱。 “来, 这个给你,你这孩子自小就招蚊虫,这个香囊要带好, 里面有岭南那里寄来的驱虫香。我听你爹说,国子监内树木葱郁,草木繁盛,怕是蚊虫也多。” “谢谢阿娘。”莲婢接过香囊,仔细拴在了自己的腰带上。 “莲婢,阿爹叮嘱你几句。”张九龄开口道。张若菡立刻微调身躯,对着张九龄躬身听训。 “你能入国子监,是圣人的恩准,也是临淄王妃的请求,但归根结底,在于你自幼聪慧博识的名声。你要记住他们对你的欣赏,莫要负了期盼。但还有一个要求,在这之上,那就是一定要低调处事,张家是臣子,你的身份不比国子监中的那些皇亲国戚,老实安分是最重要的,受了委屈,也莫要像在家中一般随意发脾气,阿爹信你懂事,会有分寸。” “喏,阿爹。”莲婢恭敬地应道。 “记住,你是华阳郡主的侍读,一切要以郡主为重,任何事要请求她的意见,切不可自作主张。” “孩儿明白。” 这孩子,真的明白吗?张九龄很是担忧。莲婢这孩子外表瞧着淡薄柔顺,实则内心刚强骄傲,对自己的能力有着十足的自信,主意很大,认准了的事就不会受到任何干扰,非要做成不可。这个性子,是他最担忧的。这孩子性子太独立,很难融入群体,更不适合去做侍读这种侍奉人的事。此次若不是圣人开了口给他施加压力,即便临淄王妃相请,他也是不会答应的。 “唉……好了,去吧,路上注意安全。下课后,家里人会来接你的。”张九龄道。 小莲婢给父母亲叩首,然后起身,走了出去。艳阳高照,今天是个好日头。她沿着游廊来到前门,就看到无涯正站在门口,小小的人,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竹箱,甚是费劲。看到她来了,无涯立刻就笑了,冲她招手喊道: “三娘,您可来了!无涯等了好久。” “这是什么?”张若菡走到近前,疑惑地问她,她不记得自己带去的行李中有这么一个大竹箱子。 “这里面都是吃食,您午间要在国子监用午食,娘子特意让厨房准备了您爱吃的,有软烤饽,红油䭔子,樱桃饆饠,还有一碗冰糖酥山,用冰块镇着呢。”无涯真是如数家珍,说着说着自己口水都下来了。 小莲婢抿了抿唇,暗暗吞了口唾沫,道: “这吃食我不能带,学塾里有吃食,我怎能吃自家的食物,你赶紧让家里人拿回去吧。” 无涯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别傻愣着了,时间不早了,动作快点,不然不带你去了。”小莲婢说完,就出了大门,上了那辆护送她去国子监的马车。 无涯只得哭丧着脸,去把这一大箱子吃食送了回去,然后生无可恋地攀上了马车车辕,驾车的家奴一扬鞭,马车便出了张府的乌头门,往皇城的方向而去。 *** “郡主,郡主您走慢点。”提着装有文房四宝用具书箱的小婢气喘吁吁地跟在锦缎秀裳的女孩身后,一路上女孩走路疾如风雷,她跟在后面追得要断气。 “唉,你慢死了!”锦缎秀裳的女孩顿住脚步,回身抱怨道。她看起来将近十岁的年纪,但实际上只是自小体格好,个子比同龄人要高出许多,两月前刚满八岁。浓丽的眉眼让人望之惊艳,她父亲的英俊承袭在她身上,透着股非比寻常的英烈大气。 “婢子该死……”小婢跑上前来,一肚子委屈不敢说。她哪里比得上小主子身康体健,行步虎虎。 “我来吧,你别跟上来了,在外面等我下课。”女孩拿过自己的书箱,也不再理小婢,径直大步离去。 太常寺国子监,位处长安旧宫皇城,太极殿东北方的广袤植被中。此刻,华阳郡主李瑾月正提着箱子独自行在竹林小道中,再往前不远就到监院正门了。 她一双浓眉蹙起,哪怕都走到这里了,她心里依旧不是很情愿。若不是母亲让她来读国子监,她宁愿自己在府里读书练剑。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母亲为何要将两个侍读硬是塞给她。两个小屁孩,听说一个七岁,一个才刚满六岁,都没她大,她没有时间浪费在她们身上。她还有很多书没有读,很多功夫没有练,做不到出类拔萃,如何能让父亲刮目相看,又如何能让母亲在府中立足? “唉~”小小年纪,唉声叹气,人小鬼大。 不多时,李瑾月顿足在监院门口的照壁前,看着照壁上刻着的一段篆文: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这段文字出自《论语·学而篇》,对于早就能将《论语》倒背如流的李瑾月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只是今次突然在这样一个场合下看到这句话,忽的有了新的体会,不由站在照壁前发起呆来。 正琢磨字句间,不防身旁刮过一股清新的香风,一个白衣女孩立在她身旁,轻声诵读出了这句话,她声音极好听,银铃一般,又如山泉清冽,沁人心脾。李瑾月下意识扭头看她,便被她的侧脸惊艳。 “三娘,这什么意思啊?”那白衣女孩身旁还跟着一个婢女模样的小女孩,听白衣女孩读完句子后,疑惑问道。 “这句话是说,年轻人在父母身边就要孝顺父母,到了外面就要敬爱兄长,做事要谨慎,说话要诚实,要泛爱普罗大众,亲近仁德之人。做到这些后,如还有余力,便去学习文化知识。”白衣女孩耐心地解释道。 小婢女一知半解地点点头。 那白衣女孩解释完这句话,便转身看向李瑾月,她并没有说话,只是对着李瑾月轻轻一笑,颔首行了个平辈半礼,然后领着小婢女率先绕过照壁,走了进去。 李瑾月全程呆滞,没能说出半个字,也没能做出一个动作,直到白衣女孩消失了,她也没反应过来。 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她有些莫名其妙地挠了挠自己的额头,提着箱子绕过照壁走了进去。那白衣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不过想来应当也是国子监的学生,而且应当是今日初次来,否则也不会驻足照壁,诵读论语,还给自己的婢子解释意思。 瞧年纪,大概和自己差不多大。这是哪家的娘子,真是见所未见。等等,那婢子是不是喊了一声“三娘”?三娘……三娘,长得真漂亮,比她还要漂亮。 摇头笑笑,她也不再理会,径直去了初本院。 初本院是年龄段在七到十岁的孩子读书的地方,不过,每个孩子的水平都有所不同,水平越高,就越往上走,与年龄并无直接关系。依照李瑾月的水平,她自然也不会从头读起,她一来就入了天地玄黄的最高年级天级。进了甲号堂,成为了十来名十岁兄长们的同窗。国子监内也有女学子,但很少,大多也都与男子分开授课,像李瑾月这般正式入学堂与男孩子们一起上课的女孩,那根本就是头一回。 不过,也因着这头一回,另外两个女孩,也将享受与她一般的待遇。 此时此刻,张若菡迷路了。 “三娘……咱们是不是走错了,好像,是方才那条路。”无涯弱弱地说道。 “不对,根据学院建筑的风水排位,朝这边走才是对的。”张若菡绷着小脸说道。 无涯:“……”这跟风水有什么关系啊我的三娘,无涯很是崩溃。就是迷路了嘛,三娘只是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就在这时,她们隐约听见了什么声响,张若菡被吸引了,循着声音去查看。绕过一座屋舍的拐角,她看到了一棵葱郁挺立的沧桑梧桐。这棵树可有年龄了,怕是在此处挺立了数百年之久。 “什么声响?”无涯问。 张若菡抬头去看,只见梧桐树枝桠上,有一只年幼的花斑纹小猫蜷缩着,喵喵叫唤,它不知是怎么上去的,如今却下不来了。 “啊,小猫!”无涯惊奇道,“它怎么上去的?” 张若菡瞧了瞧附近的地形,看到了紧贴着梧桐树的白墙边,堆着一摞青瓦,应当是翻修屋顶时留下的,推测道: “怕不是从那里沿着墙垣爬上去的,真是个调皮的小家伙。” “怎么办三娘,它下不来了。”无涯看着张若菡,她知道三娘一定会救它,也知道三娘一定有办法。 “无涯,你去找梯子来,我们方才不是路过一间瓦舍吗?我看到里面有不少花匠的工具,那里面一定有梯子。你赶紧去,我在这里守着。” “好!”无涯放下三娘的书箱,急匆匆原路返回,去找那花匠瓦舍去了。 张若菡独自一人站在梧桐树下,看着枝桠上的花斑小猫,注意力渐渐分散了。看着梧桐树被风吹拂,掉落新发芽的碧绿枝叶,沙沙作响,猫儿在枝桠上喵呜叫唤,这场景莫名透着股禅机韵律,竟是让她出了神。 “风拂梧桐,猫不得走,梧桐亦不得走,树困猫儿,岂非自困?”她呢喃道。她的祖母与母亲都信佛,她自小也是耳濡目染,总是听大人说什么坐禅,什么禅机,这就是禅机吗? 她想得正出神,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个火红的身影坐在廊下看着她很久了。 赤糸是一刻钟前到的,见时辰尚早,闲不住的她不急着去报到,却是撇下仆从独自一人溜了出来,在学院中闲逛。逛着逛着,就来到这个地方,看到了这样一个极漂亮的白衣小姐姐站在梧桐树下发呆。 看了一会儿,她忍不住了,走上前去,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那双美眸注意力转向了自己,赤糸傻笑一声,略有羞赧地问道: “小姐姐,你在做甚?” 张若菡没有回答,她清澈的眼中倒映着眼前火红女孩的影像,娇俏、灵动、美丽非常。 “你是仙女吗?我阿爹说,穿白衣的都是仙女。”火红的女孩被眼前那双漂亮的大眼睛迷了心神,傻乎乎地呢喃问道。 然后,她看到白衣女孩笑了,于是她也呆在了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  尹域:小丫头,你撩女孩也就罢了,干嘛带上老爹我,老爹从没说过这种话,这锅我不背。 三娘迷路属性上线,第三卷这个属性也会有不少戏份【什么鬼】 第78章 【外传·青云篇】 “你……笑什么?”尹子绩红着一张小脸问,眼前的白衣小姐姐笑起来太好看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 心情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没什么。”张若菡笑, 她只觉得眼前一身火红衣裙的俏丽女孩傻乎乎的,挺好玩。 “那你在这里作甚?”尹子绩又问了一遍自己方才的问题。 张若菡指了指梧桐树的枝桠,尹子绩抬头一看, 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她会站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不离开了。 “你想救它吗?”尹子绩问。 张若菡点了点头。 “我来,你等着。”小赤糸捋了袖子,顺着那一堆青瓦几步攀上了墙垣, 然后灵雀一般忽闪着跳上了梧桐枝桠。 张若菡站在下面看得心惊肉跳, 她自己很怕高的地方,看到有人在高处这样走, 也是感同身受般的害怕。 “嗳, 你…你小心点。”她忍不住喊道,向来恬静清澈的声音透着股胆怯担忧。 “没事!我爬树可是一流的高手。”尹子绩笑眯眯地自夸道,说这话的时候, 她已经顺着枝桠向小猫儿靠近了。 不过那猫儿大约是怕她, 她靠近, 那猫儿便喵呜叫着,往树梢头那一段缩。她只能止了前进, 伸出手来哄道: “小猫儿,别怕,来姐姐这里。” 但是这并不能减弱那只小猫儿的惊恐。 尹子绩坚持不懈地哄着,张若菡却在下面喊道: “你还是下来吧, 太危险了,我家侍女去取梯子了,她很快就来。” “要什么梯子,我很快就把它救下来了。”尹子绩自信满满地笑道,一边说着,一边一点一点地往前蹭,蹭到她估算差不多可以抓到小猫的距离,她二话不说,直接伸出手来一捞,就把小猫捞进了怀里。 然而下一瞬她就痛呼一声: “喵!” “哎哟!” 她被小猫儿抓了,这一下不防备,她蹬住树皮的左脚一滑,立时整个人从树上侧翻下来。 树下的莲婢惊呼一声,急忙下意识伸出手来去接她,但是可惜,来不及了。只见那一身火红衣裙的女孩“嘭”的一声摔在了树下枝叶堆积的泥土地上,好像摔得极重,竟是一时间一丝叫唤反应也无,只侧身躺在地上,没了声响。 小莲婢吓得小脸煞白,小心翼翼地靠近,蹲下身来,碰了碰她的肩膀: “你…你没事吧……” 却不防那火红的身影猛然间从地上弹了起来,将那小猫往张若菡脸上送,还短促地大吼了一声: “喵!” “呵!”小莲婢再次被吓了一大跳,本来蹲在地上的,被她吓得向后一仰,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赤糸哈哈大笑,爬起身来,举着小猫道: “你看,它没事,我也没事,厉害吧!” “你!”张若菡气恼,这人一惊一乍的,怎么这么讨厌! 而尹子绩吓唬张若菡的一幕,刚巧被扛着梯子赶回来的无涯看见了。看着一身火红衣裙的女孩在嚣张地大笑,三娘面色煞白地坐在地上,无涯登时误会了,还以为红衣女孩在欺负三娘。将梯子一摔,怒道: “大坏蛋!你敢欺负三娘,看我怎么教训你!”一边怒吼,一边冲了上去。 尹子绩闻声,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怒气满溢朝她冲过来的无涯,无辜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还不等她开口解释,无涯就一掌打了过来,看着虎虎生风,颇有来头。 咦?这小侍女也练武?她惊奇。 “哇哇哇!有话好说,你别动手啊,我这还有小猫呢,千万别伤着它!”尹子绩一边咋咋呼呼地大喊大叫,一边脚步一错,轻轻松松让过了这一掌。 无涯见她竟然轻松躲过,气不打一处来,变招再打。然而这个火红衣裙的女孩,就好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根本连她的衣角也碰不着。她也不还手,就是笑眯眯地东躲西藏,仿佛在试探无涯的功夫。她怀里还抱着那只小猫,小猫这会儿倒是乖了,不闹也不叫。黑溜溜地圆眼睛茫然地望着眼前不断闪烁的无涯的身影。 “好了!无涯,不要再打了!”张若菡从地上站起身,拍去衣裙上沾着的泥土,冷声道。她早就看出来这红衣女孩身上有不弱的功夫,不然身手不会这么利落敏捷。无涯只是跟着府里的护卫师傅学了几招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是这个女孩的对手。 无涯也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个火红衣裙的女孩,气呼呼地朝她吐舌头做鬼脸,然后堵着气跑回了张若菡的身旁。 “三娘,您没事吧,她有没有伤着您?”她问。 “她没有欺负我。”张若菡绷着小脸说道。但实际上,怎么能算是没有欺负呢?这家伙很讨厌地吓了她,不过张若菡是不会承认自己被吓到了。 她瞪了那红衣女孩一眼,也不再理会她,让无涯提了书箱,就要转身离去。 “唉!这猫你不要了吗?”赤糸在后面喊道。 张若菡回头冷冷道:“你救的,你来顾看!” 说完就带着无涯离开了,独留赤糸一个人站在原地,她举起小猫,一人一猫面面相觑。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那白衣女孩了,干什么说走就走的,还冷冰冰的甩脸给她看。 “白衣凶姐姐……小猫儿,仙女都这么凶吗?”她嘟囔道。 “喵?”猫儿歪头看她。 当尹子绩安顿好小猫回到初本院时,她有些后悔自己出去逛了这一圈了,因为她迟到了。教习先生已经到了,她的侍从早就给她占了个座,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了,正焦急地等她回来。 教习先生是个很凶狠凶的中年人,须发中杂了丝缕斑白,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狠狠地瞪着她。而她自己衣裳都还没拾掇干净,发辫、腰带里还夹着落叶,泥土也没拍干净,脏兮兮的。一出现在甲号学堂门口,就引得堂里的同窗学子们暗中憋笑。她只能假装无辜地傻笑,然后看到了坐在学堂角落里的那个白衣女孩。她正和一个紫锦华服的女孩坐在一起,也笑眯眯的望着她,于是她的傻笑也凝固在了脸上。 结果上学塾的第一天,她就被罚站了。 尹子绩很郁闷,她觉得自己很无辜,自己帮了那白衣女孩,她不但不感激还凶自己,这也就罢了,自己落难她还笑自己,真是坏心肠。此仇不报非君子,哼,走着瞧。 “尹子绩,你可知错?”一炷香过去了,第一堂课结束,学子们有短暂的休息时间。教习先生走到堂屋门口,看着笔直站在门边的红衣女孩,问道。 “先生,学生知错。”小赤糸认错态度很好,好女不吃眼前亏,她阿爹教的。 “你知什么错了?”没想到教习先生不依不饶,非让她说出个子丑寅卯。 “先生,学生顽劣,入学塾不曾先行拜见先生,拜会同窗,静候上课,却于院中闲逛玩耍,以至耽误时辰,实属不该。”尹子绩倒是将自己的错误说得头头是道。 “不对,你错不在此。或者说,主要的错误并不在此。”没想到教习先生却驳回了她的认错,道: “你还是没想明白,再仔细想想,下堂课间,我再来问你。” 赤糸一脸难以置信:什么?我还要再站一堂课! 又是一炷香后,教习先生又来了。尹子绩脚都站麻了,她本就好动,在这里站了将近一个时辰,实在是无上的折磨。 “如何?想明白了吗?”教习先生问。 “先生……学生,学生驽钝,不知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请先生指点。”小赤糸很绝望,她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除了之前自己所说的那些,又到底错在了哪里。 教习先生笑了,抚了抚须道: “不知即问,还是明智的。既然你自己意识不到错误,那为师便告诉你。攀爬树木,又无保护,以至摔下树来,你错就错在,不知性命安危与四肢健全之珍贵,行事太过孟浪。你要记住,人这一世,再无任何事情比性命安危、身体康健还要重要。如果有,那也并非是你现在能够理解的,也并非是绝大多数人需要去做的。以后无论如何,须将自身安危看成重中之重,绝不可过于轻信自己的身手,胆大妄为。处事须慎肃,行事须端谨,你可明白?” “学生……明白了。”赤糸垂着小脸,心中不甚理解。只觉得一肚子委屈无处可诉,很是郁结。 教习先生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道:“去吧,到座位上去,你的位子在那紫衣女孩的右侧,她就是华阳郡主。”教习先生提醒道。 尹子绩点了点头,走进了学堂。 年仅六岁的小赤糸,无法体会到先生此番教诲之珍重。但是这件事,却铭记在了她的心中。几年后,当她遭逢大难,千辛万苦劫后余生,回想起此事,才终于深刻体会到先生话中的切切关怀之心,以及人生最质朴无华又无上珍贵的道理。她也因此深深记住了先生的名字,他叫贺知章。 贺知章年过四十状元及第,入国子监成为太常博士,负责教导天潢贵胄的子弟。他其实性格颇为旷达不羁,有狂客之名。但他教书育人,却十分庄重肃谨。他的处世态度、性格为人对尹子绩此后的人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只是此刻,无论是贺知章还是尹子绩都没有意识到。 眼下,小赤糸脑子里在转着另外一个念头。 先生怎么知道她爬了树,还摔了下来?定是那白衣女孩告的状!太气人了,亏她还觉得那女孩长得那么漂亮,夸她是仙女,没想到竟然这样坏心眼! 气鼓鼓地走过那些十岁学长的书案旁,来到学堂最后,她衣裙一摆,绕到白衣女孩身后,冲她后脑勺做了个鬼脸。这个举动恰好被偏头看过来的李瑾月看到了,李瑾月面上顿时露出好笑的笑容。 小赤糸见她发现了,连忙竖起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声。然后她提着裙子在自己位子上跽坐而下,装模作样地抚了抚衣裙褶皱,拱手一礼,道: “尹子绩见过华阳郡主,郡主有礼了。”说这话时,她的小侍从正在后面不断摘她身上的落叶,并拍去灰泥。 “可是云安县主尹子绩?”李瑾月笑问。 “正是。”赤糸的笑容大方明丽。 “瑾月有礼了。”李瑾月回礼,对她的印象很好。 尹子绩与张若菡的座位一左一右将李瑾月夹在中间,李瑾月与尹子绩打过招呼,便想着要为尹子绩引见一下张若菡。可尹子绩却摇头制止了她,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往这边看。 李瑾月一脸莫名,看向张若菡。张若菡侧脸娴静,自尹子绩进来后,全程淡然若清风,不论是之前她在她脑后做鬼脸,还是眼下她故意不搭理她,都仿佛尹子绩不存在一般。 李瑾月感到有些头疼,这……到底发生何事了? 她是最先抵达学堂的,她到的时候,很多学长都尚未到。之后,她就一直在学堂中,与诸位学长一一见礼,大部分她都识得,不识得也知道名号。等到大家都差不多入座,先生快来之时,白衣女孩与她的侍女匆匆赶到,白衣女孩进来后,就引起了众多学长的一片喧哗,一群十岁的男孩,家中皆富贵,早知人事,懵懂情爱,皆为她的容颜倾倒。她却浑不在意,目光径直朝李瑾月的方向望去。她很聪明,知道这学堂中唯一的女孩必然就是自己要找的对象,于是来到李瑾月身边,与她见礼。 此时,李瑾月才后知后觉,原来在照壁前相遇的白衣女孩,就是自己的侍读——曲江张家若菡。 她对张若菡的印象极好,觉得她从容不迫,气质清华,举手投足都有着超越年龄的淡然冷静,是她极其欣赏的对象。 她对尹子绩的印象也极好,觉得这女孩灵动若跳跃的火焰,炽烈明艳,大方不矫饰,真切又可爱,十分对她胃口。 她此刻突然不后悔来学塾读书了,可她却担忧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两个如此令人欣赏的侍读,为何彼此间的关系这么差?这让她夹在中间,有些无所适从。 她不知道的是,她风风火火、调皮捣蛋的学塾时光,已经缓缓拉开了序幕。 作者有话要说:  尹子绩,小字赤糸,封云安县主。 尹子音,小字琴奴,封乐安县主。 李瑾月,乳名卯卯,初封华阳郡主,其父李隆基登基后,封永穆公主,与萧八郎成婚前改封晋国公主。(关于李瑾月,因为是虚构人物,她的封号我都是从唐玄宗的女儿里面择选出来的。唐玄宗的长女就是永穆公主,下嫁王繇,后出家。第十一女晋国公主,嫁给了崔惠童。) 至于“赤糸”这个小名怎么来的,以及“子绩”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后文会讲到。 第79章 【外传·青云篇】 “尹子绩!”自习课时间,一声清脆的怒吼声在学堂中炸响, 骇得全学堂的学子们均是一震, 扭头往后看。 张若菡面色苍白, 触火般远离了她的书案。她的面色虽犹有怯意,却依旧平静,隐约蕴着怒气, 不过方才那一声怒吼却不是她发出的,而是出自她身旁的无涯之口。 尹子绩隔着李瑾月看着无涯的小脸,一脸坏笑的模样。右手还撑着面颊, 笑而不语。 “你!这只虫子是你捉来放在三娘的墨盒里的吧!”无涯提溜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天牛的触角, 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我?你凭什么说是我?”尹子绩一脸无辜地笑问。 “除了你,还能有谁?!”无涯气结。 “这无凭无据的, 你可不能平白栽赃我啊。”尹子绩双手一摊道。 “无涯, 你去把那虫丢出去,先不要与她多嘴。”张若菡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冷静。 “是, 三娘。”无涯很是不忿, 却也没有办法, 只好依言去办。 无涯出去丢虫,张若菡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抚平衣裙褶皱,隔着李瑾月斜眸乜了一眼尹子绩,眼神里隐有杀气。尹子绩心底暗暗抖了一下,面上却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 “唉……”夹在中间的李瑾月深深叹了口气。 自上学塾已过一月, 已经是第三次出现这样的状况了,每次张若菡的书案上总会出点问题。第一次是毛笔笔头全被剪了,之后还是李瑾月借了自己的笔给张若菡用。在那之后,张若菡每每都带着自己的笔上下学堂,再不将毛笔留在学堂书案上了。 第二次,上习字课,先生教了间架,让大家自行练习,放学后要交一幅习字成果。张若菡写了一幅极漂亮的字,下课后,无涯服侍她去解手,这幅字就留在了她书案上。结果等到她回来,就看到自己的那幅字上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王八。 今次是第三回了,李瑾月是真的觉得尹子绩这回过分了。她之前有与张若菡聊过,话间提及她腰间拴着的那枚香囊,张若菡与她解释,那是驱虫用的,她很招蚊虫,也很怕蚊虫。所以李瑾月觉得用虫子去吓唬张若菡,实在是很不厚道。 虽然确实并无直接的证据去证明是尹子绩做了这些事,但这个学堂之中,除了她也再无人会做这样的事了。张若菡是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宝,她不仅才华横溢,性子也是极好的。那些十岁的学长常常借口探讨学问,来询问张若菡一些问题,或请求她帮助他们完成课业上的难点。张若菡从不会辞,极为耐心温柔地作解释,一定要解释到对方真的明白了,她才会作罢。 除此之外,她还经常带一些好吃的小零食来分给大家吃。比如上学塾的第二日,就专门给所有人都带了家里做的软梨糕。这是她岭南家乡的特产,虽不是什么名贵食物,同窗们都是富贵子弟,什么珍馐美食没吃过,但却觉这糕极为美味。当然,尹子绩也有份。 不过,李瑾月、张若菡都不知道的是,尹子绩那份软梨糕里,被无涯做了点小手脚,她将糕心掏空了,填了大把的盐在其中,将尹子绩齁得连饮了三海盏清水,这份仇,又加了一笔。 此后,凡是张若菡带来的零食,尹子绩从不吃,很快学堂里的同窗们就知道了,尹子绩这个小丫头对张若菡有很强的敌意,两人关系不好。虽不知是因何缘故,但张若菡如此完美的女孩,尹子绩这小鬼头却处处与她为难,定是她的不对。如此一来,尹子绩一时间竟成了甲号学堂的公愤对象。 尹子绩本就是个性格炽烈的女孩儿,敢爱敢恨,侠气十足,别人讨厌她,她也讨厌别人,谁来与她作对,她必定一个个怼回去。这下更是火上浇油,反倒是闹得大家都不喜欢她了。若不是看在李瑾月的面子上,再加上尹子绩的母亲是如今风头正盛的镇国太平公主,怕是尹子绩已经在这个学堂里待不下去了。 尹子绩却浑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每日该如何便如何,丝毫不以他人的意志为转移。只是,最开始的小小复仇心却慢慢变味了。因为每次她的恶作剧后,张若菡都表现得极其平静,她就忽然很想看她惊慌失措的表情。抱着这样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尹子绩依旧每日转着念头,思索着该如何才能将那冰莲花没有表情的脸激发出五彩斑斓的模样。 还有,她的笑,那天梧桐树下初遇的笑,她都再没见过了。冰莲花在学堂里也会笑,只是对那些学长笑得很假,至少小赤糸是这么认为的。若是她能再像那天一般笑,该多好。 这一次用虫子吓她,还是小有成就的,至少她确实流露出了几分惊慌。不错,还要再接再厉,尹子绩给自己打气。 冷不防忽的一张纸条飞来,尹子绩下意识伸手一抓,将纸条抓在手里,就看到她身旁的李瑾月对她眨了眨眼。尹子绩挑了挑眉,手下展开纸条,就看到上面写道: 下学莫走,去笃学亭,我有话与你说。 郡主竟然有话对我说?尹子绩很是惊奇。她一直都觉得李瑾月高高在上的,还隐约有些身为皇室成员的冷峻,这些日子也不怎么理会她,却没想到她竟会主动找自己。 她偷偷看了一眼李瑾月,李瑾月却不再看她了,只是提了笔自作她的自习。 小赤糸是个急性子,心里也不怎么能藏得住事,好不容易熬到下学。她看到郡主老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提了书箱就最先走了出去。赤糸故意磨磨蹭蹭,等到人都走差不多了,特别是张若菡离开了,她才偷偷摸摸地出了学堂,往学院的西南角行去。 笃学亭,就在学院中庭西南侧的假山群中,那里很隐蔽,几乎也无人会去。 尹子绩赶到时,李瑾月已经等候多时了,而且亭中并非只有李瑾月一人,令尹子绩没想到的是,贺先生居然也在。 “这……”尹子绩很是吃了一惊。 “莫误会,某与郡主半途偶遇,这就跟了来。子绩,你坐。”不等尹子绩出声,贺知章就抢先解释道。他的状态与课堂上全然不同,很是放松,就连说话的语气都透着潇洒的气息,与尹子绩说话的态度也非高高在上,显得很是平易近人。 尹子绩上前,先向贺先生行师礼,再向郡主行半礼,这才在石墩上坐下来,一头雾水地看了看贺知章上,又将目光投向了李瑾月。 李瑾月似是有些紧张,清了清嗓子,她道: “子绩,今次我约你出来,是想与你谈一谈有关若菡的事。你们都是我的侍读,我不希望你们关系一直不睦。我就是想单独问问你,你与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尹子绩犹豫了片刻,又看了看贺知章。贺知章笑了笑,道: “你们谈,就当我不存在。”一边说着,一边靠在了亭柱上,解开腰间的酒囊,拔开木塞,灌了一口酒,面上登时露出惬意的笑容,亭内也开始溢散出酒香。 尹子绩与李瑾月此刻内心响起了同样的心声:怎么可能当你不存在啊! 只可惜,不管这两个孩子内心如何不情愿,今日怕是必须得在贺知章面前谈一谈她们本想谈的事了,因为根本糊弄不过去,贺先生给她们心中的压力太大。 关于自己与张若菡之间的矛盾,尹子绩倒也不打算向郡主隐瞒,反正这件事她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自也不怕承认。于是她爽快道: “上学首日,我与她初见于学院那颗老梧桐之下。彼时有一只幼猫困于树上,她立于树下,我上前询问她可是想救猫,她说是。于是我攀上了树,救了猫。中途我不慎摔下了树,但并未受伤。她一直很紧张,我就想逗她玩,让她轻松一下。却不曾想她很是不开心,对我冷言冷语,甩脸便走。” 李瑾月蹙着眉听她说完,默了片刻,问: “就这样?” “嗯,就这样。”赤糸点头。 李瑾月一双浓眉蹙得更紧了:“这算什么矛盾?值得你这些日子一直这般欺负她?” “我气得不是她对我冷言冷语,我气得是她竟然与先生……”提到先生时,她看了一眼靠在亭柱上闭眼假寐的贺知章,见贺知章没什么反应,她才压低嗓音,凑到李瑾月耳畔说道: “我气得是她将我爬树摔下的事与先生告状,这实在太不够义气了,我最讨厌的就是爱告状的小孩,幼稚!”说这话的时候,赤糸一双秀眉皱得紧紧的,显然对这件事很是介意。 到底谁最年幼,谁又幼稚……李瑾月内心很无语。 “你怎知她告状?”不过李瑾月很是奇怪,她觉得那日张若菡和无涯来得很是匆忙,看起来并非是事先与贺先生接触过。 “不是她告状,先生怎么知道我爬了树,还摔下树来?”尹子绩很是理所当然地反问道。 “这……”李瑾月只是隐隐觉得不对,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就在这时,饮了酒一直在假寐的贺知章发话了: “你赶到甲号学堂门口时,我看见你左足靴子外侧蹭了一些青苔,右手背上有抓痕,身上的泥土、残叶,都集中在你身体的左侧。裙摆有被压过的褶皱,衣袖上还蹭着一些梧桐树皮碎屑。综合以上线索,我推测出你刚刚爬过院里的老梧桐,左脚蹬住梧桐树皮时,不小心蹭到了树身上的青苔,以至侧翻而下。你有些身手,在半空中调整了摔落时的姿态,蜷缩身躯,以身体的左侧着地,我想你可能怀里护着什么。近日院里的大花猫刚下了一窝小猫崽,它们的窝,就在老梧桐下那片青瓦堆旁。你爬树,应该就是为了救小猫没错了。” 小赤糸目瞪口呆地望着贺先生,李瑾月也是一时间吐不出半个字来。 她们此刻内心只有一句话:贺先生料事真如鬼神! “瑾月、子绩,某教你们,看事情决不可被其表象所迷惑,多思考思考,这件事是否合乎常理。而一切你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也决不可轻易地下结论,多想一想,是不是还有例外,是你自己想当然了。”他坐直身子,面带微笑地说道。 赤糸已然佩服得五体投地,与此同时,她也明白自己是真的错怪张若菡了,张若菡根本不曾告状,这一切都是贺先生自己推测出来的。她就是被所谓的“理所当然”蒙骗了双眼,错怪了他人。钦佩贺先生慧眼睿智的同时,她也感到十分懊悔。 而李瑾月则恍然大悟,怪不得先生半途中撞见她就非要跟她来,怕是早就推测出来她与尹子绩要在笃学亭中见面,也推测出了她们即将进行的谈话是关于什么内容的。他执意跟过来,只是为了解除误会,消除学生间不必要产生的矛盾。 “贺先生!”赤糸猛然站起身,撩开衣摆,跪下身来,双手交叠,叩首其上,道: “请先生教我本领!” “县主,你快起来,贺某当不起这一拜。”贺知章忙上前相扶,却不曾想尹子绩倔强地伏在地上不起。 “请先生教我本领,方才先生料事如神,子绩钦佩之至,请先生教我。”尹子绩再一次认真重复道。 “你为何想学这个?”贺知章问。 “先生,子绩……子绩只是不想再错怪任何一个人了。”尹子绩小脸闷在下方,声音听起来很是懊悔,隐有哽咽。 贺知章沉默片刻,道: “好,你每日午休时来找我。” “谢先生!”小赤糸抬起头,眼圈红红的,面上却很是欣喜。她又给贺知章叩首一次,这才站起身来,向李瑾月深深一揖,道: “多谢郡主。” 李瑾月知道她谢什么,不由笑了: “不客气,只是你以后可不准再欺负她了,我还想着这次休沐,我三人能一起外出郊游踏青呢。” 赤糸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里出现的贺知章并非历史上的贺知章,再次提醒。 第80章 【外传·青云篇】 “三娘……咱们真的要去吗?”无涯满是不情愿地问道。这已经是她不知多少次询问张若菡这个问题了。 “去。”张若菡的回答也就只有这一个字。 “可是……那个尹子绩也去啊……” “她去便去,又与我何干?”张若菡说完, 便踩着小凳上了马车。 无涯无法, 只得坐在了车辕上, 随着车夫一道往约定的地点而去。 今日休沐,学院放假。为了这一天的龙首原踏青,李瑾月提前好些天就找张若菡谈过。李瑾月似是有些怕张若菡, 与她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的,注意着用商量的口吻。张若菡觉得自己或许在李瑾月心目中的形象有些太凶厉了,虽然她那些凶厉其实都只是装出来吓唬尹子绩的。 说实在的, 张若菡对自己入国子监伴读这件事, 有些后悔。本想着去了国子监便能看到更多的书,有国子监的大师来教导自己。可却没想到, 一切似乎与她想得不大一样。大师还是有的, 可学的知识都是些她早已烂熟于心的知识。她是不介意温故知新,但偏偏还有个不懂事的小屁孩,成日里与自己作对, 这才是最让她恼火的。 不过这般下去可不行, 为了给自己创造一个和谐美好的学习环境, 她决定与尹子绩达成和解,否则再这般下去, 她怕是要将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应付那个小鬼头了。此外,这也是给李瑾月颜面,她们都是她的伴读,总这般闹下去, 她也很头疼。李瑾月对她一直很好,端方大气,温和有礼,张若菡觉得自己可以为了郡主小小牺牲一下,容忍一个小鬼的胡闹。 三驾马车在城北汇合,随即出城,往龙首原而去。 樊川龙首,渭水龙饮,龙首原的上古传说,长安的老百姓人人都知道。以龙首原为界,以北是汉长安,以南是现如今的唐长安,龙首原地势较高,植被繁茂,每到春季,草木葳蕤,百花盛放,风景如画,是长安城百姓踏青的首选。 站在龙首原上向南望,能清晰地看到大明宫的远景轮廓,壮丽非凡。 马车一路行到龙首原下才停下,中途,三驾马车的小主人们都不曾下过车,只是李瑾月与张若菡曾隔着马车窗互相打了个招呼。而向来好动又热情似火的尹子绩,却窝在马车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显得有些反常。 李瑾月率先下车,今日出行,她带了四名侍卫,两位嬷嬷,两位婢女,一个车夫,一个粗使仆役,用她的话来说,这已经是精简再精简后的队伍了,若不带这么多人,她母亲临淄王妃就不会允许她出来。即便如此精简,这阵仗依旧将张若菡吓了一跳。 因为张若菡就带了无涯一人,以及家里的车夫老邓。马车还是她母亲的马车,她用了,她母亲今日就不得出门了。 张若菡在无涯的搀扶下下了车,就看到一辆赤红绫缎、琼珠垂帘的马车停在自家马车的旁边。她知道这马车是尹子绩的马车,只是却不见尹子绩下车。 尹子绩的侍女已经入了马车,不多时她探出头来对车夫道: “刘叔,小主子睡着了。” “睡着了你喊她呀。”车夫道。 “喊不醒,小主子昨夜一夜未睡,怕是累坏了。” “可,这总不能让郡主和张家三娘就这么等着吧,你快将小主子唤起来。”车夫道。 “唉,好。” 这时,李瑾月已经从前方走回来了,老远的,就问道: “你家县主怎么了?” 那车夫忙跳下马车,躬身行礼,应道:“回郡主,我家小主子睡着了,唤不醒。劳郡主稍待,侍女已经去唤了。” “唉,我来,你让侍女出来。”李瑾月道,说着,自己就跳上了尹家的马车,等侍女出来,她就拨开珠帘钻了进去。 张若菡饶有兴致地站在旁边看,脚步也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几步。 李瑾月钻入车厢,就看到尹子绩窝在软垫茵席里,蜷缩着身子,怀里抱着个不知包着何物的包裹,正睡得香甜。 “子绩,子绩?醒醒,咱们到地方了。” 可尹子绩却依旧昏沉沉地睡着。 李瑾月看她眼底发青,实在不知她昨晚做什么去了,竟会一夜未睡。随即她注意到尹子绩怀中的那个包裹,她抱得那么紧,睡着了都不松手。李瑾月不由好奇,虽知道不大好随意去窥探他人的私人物品,她还是偷偷地解开了那包裹,飞快地瞧了一眼,不由惊奇地咦了一声。 她隐约看到包裹中包着一些木块拼接起来的碎片,像是机关一般。只是那些木块的碎片都五彩斑斓的,十分好看。 这是什么?李瑾月一头雾水。 冷不丁这时外面响起了张若菡的声响: “郡主,尹子绩可醒来了?” “啊,不曾,她睡得太熟了。”李瑾月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会有些心慌,忙将那包裹重新系好。 “若菡可否进来?”张若菡问道。 “进…进来吧。”李瑾月将那包裹又往尹子绩怀里塞了塞,掩好角,生怕张若菡看到其中的什物。 张若菡钻进了马车,就看到李瑾月坐在车厢侧边,面上并无不妥。尹子绩则睡得天昏地暗,完全不知自己身边到底发生了何事。 “若菡,不若,我们就等等吧,等她睡醒了再去玩。”李瑾月提议道。 “这怎么能行,若她就在此睡一天,我们可不就将时间都耽误了?”张若菡道。 那我俩去玩?这个念头在李瑾月心中一闪而过,可她觉得不对,今次出来本就是想要修补张若菡与尹子绩之间的关系,若缺了尹子绩这有何意义? 唉,这鬼丫头,怎么关键时刻睡着了,真是……李瑾月很是无语。 张若菡跽坐在茵席上,俯下身子仔细看尹子绩,见她白净漂亮的小脸睡得一派天真可爱,心中觉得这家伙睡着的时候真是讨喜,若是平日里也能这般可爱该多好。 张若菡忽的来了主意,嘴角露出调皮的笑容,轻笑一声,她挽了袖,伸出手来忽的捏住了尹子绩的鼻子。 李瑾月瞪大了双眼,她实在难以想象张若菡这样温婉达礼的女孩竟然会做出捏人鼻子这样的举动。 尹子绩正睡得香甜,忽的呼吸受阻,一时间蹙了眉头,有些烦地伸手挥了一下,打开了张若菡的手。她吸了吸鼻子,翻了个身,头脸冲着车厢壁,继续睡,那模样就像一头小猪。 “噗…”张若菡憋着笑,心道:小样,我还不信叫不醒你。 说着探过身去,再次伸出手捏住她的鼻子。 呼吸再次受阻,尹子绩终于迷迷糊糊醒来,只是她大约头脑还不大清晰,尚未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只是烦躁地嘟囔道: “琴奴……莫要胡闹,阿姊要睡觉。”一边说着,一边抓住了那只扰人清梦的手。 咦?这是琴奴的手吗?怎么,摸上去有些大,而且怎么瘦成这样了,肉都哪去了? 尹子绩费劲地睁开眼,就看到自己抓着一只略显陌生的手,不由惊了一跳,用力一拉,这一下用上了陆师父教给她的功夫,她心中只想着将这人压住,避免此人再有空当偷袭自己。然后她抬起拳头,下意识就要砸下去。 两年前,镇国太平公主府曾进过刺客,陆师父教她功夫就是在那之后,当时阿爹阿娘都很紧张,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注意安全。所以她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于睡中保持警惕,醒来时若有陌生人在身旁,一定第一时间反击。这些都是被她的陆师父训练出来的,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啊!”却不防一声惊呼钻入耳中,声音轻盈清冽,然后,她就看到一位白衣小姐姐倒在了她面前,正是张若菡。她那一双清澈漂亮的眸子撞进了她心底,使她一瞬凝固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李瑾月的声音也在她脑后响起: “子绩!住手!” 尹子绩忙立刻收起了要砸下去的拳头,退开老远。她头脑还有些不清醒,她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身处车厢,并看到一脸惊愕的李瑾月,还有被她拉倒在侧的张若菡,忽的想起了今夕是何年,倒吸一口凉气。她忙道: “我!我睡着了?” 李瑾月捂脸,无语地点了点头。 尹子绩看她表情,忽的觉得十分丢人,小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与她身上的赤红衣裙“交相辉映”。 张若菡还心有余悸,缓缓支起身子来。尹子绩忙语无伦次地道歉: “对…对不起,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习惯了,不是……我不是说习惯了打人,就是……好吧,确实是习惯了打人。” 张若菡绷着小脸,理了理自己被扯乱了的衣裳,抚了抚发鬓,抿唇不语。 “对……对不起……”尹子绩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只能垂头丧气地道歉。那模样活像一只犯了错的小狗。 张若菡却道: “行了,我不与你计较,时辰不早了,咱们赶紧出发罢。”说着,她率先出了车厢,下了车。 尹子绩与李瑾月面面相觑。 望着尹子绩那求助的眼神,李瑾月叹了口气道: “子绩,莫气馁,今日还有诸多机会可以补救。若菡不是难相处之人,千万别灰心。” 尹子绩只得点点头,心下却万般懊悔。忽的想起了刚学的成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觉得自己大约就是这词的真实写照。 李瑾月先行下了车,尹子绩也背上自己的行囊,在侍从的服侍下跟上了步行前进的队伍。 她独自一人落在最后,身上的包裹挺大的,似乎还很重,她小身板背着前进很是费力。她身旁的侍从多次想要帮她背,她都拒绝了,似乎那包裹中的什物非常珍贵,她自己背着才放心。 前方,李瑾月已经追上了走在最前方的张若菡。 “若菡,等等。”她喊道。 张若菡回身等她。 “你没有生气吧,方才子绩她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生气。”张若菡认真道。 “真的?”李瑾月再次确认。 “真的。”张若菡笑。 李瑾月看她笑,也笑了,心底隐隐有些微动。 “郡主,若菡觉得……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张若菡垂下头来,轻声道。 李瑾月:“……”她瞪大了眼,心跳骤然加速,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反应是怎么一回事。 “若菡能为你伴读,是平生之幸。”她道。 “怎…怎么了,这突然间。”李瑾月不好意思了,抬手挠了挠额头。 张若菡不语,只是笑了笑,继续向前走。 李瑾月再次跟上她,道: “若菡,你才七岁啊,说什么平生。” “七岁又如何?十七岁,二十七岁……八十七岁,若菡也觉得给公主伴读是一件幸事。”张若菡认真强调道。 “好!”听她这么说,李瑾月极为开怀,不由道,“那我也要说,我今年虽只有八岁,但不论十八岁,二十八岁,一直到八十八岁,我也觉得若菡是我的伴读,是人生之幸事。” “郡主,那到时候我们俩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了。”张若菡笑道。 “我们一起当老婆婆,哈哈!”李瑾月想起自己与张若菡白发苍苍,走路都颤巍巍的模样,觉得很有趣。不由模仿老奶奶的模样,哈腰弓背,瘪了嘴,眯着眼,假装拄着拐杖,一步三颤。 “哈哈哈……”张若菡瞧着她模仿老婆婆的模样,觉得甚是好玩,不由发出了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落在后方的尹子绩瞧着她们不知说了些什么,笑得这般开心,不由撅了小嘴,心间泛酸,很是不好受。她抿了唇,紧了紧背上的背囊,依旧踏着步子向前。 作者有话要说:  青云篇本来是很欢乐的,可这莫名的虐感是怎么回事,这章写到最后我居然泪目了。 第81章 【外传·青云篇】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仓庚喈喈, 采蘩祁祁。”远方, 传来了悠扬的歌声,尹子绩抬头远眺,便见那一抹纯白, 正在花间徜徉,翩然若蝶。 李瑾月住了脚步,正立于道旁远观, 不多时她回过身来, 看向落在最后的尹子绩。尹子绩几步赶上,对她笑了笑。 “郡主, 今日真是多谢你了。”尹子绩道。 “何谈谢字, 你我若是知交好友,便不必言谢。”她顿了顿,看着尹子绩道, “子绩, 你去找若菡解释一下, 认真道个歉,解开误会, 就都过去了。若菡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她之于我的温善亲和,也定不会偏颇于你。” 尹子绩用力点了下头,然后就在道旁盘腿坐了下来, 解开包袱,那一堆五彩斑斓的木块便散落出来。 “这是什么?”李瑾月问。 “嘿嘿,一会儿就知道了。”小赤糸卖了个关子,手下开始飞快地将这些木块拼接起来。 这些木块之间都有着精巧的咬合部件,两件木块拼接时只需卡合,“咔”的一声就牢牢卡住。尹子绩拼合木块的整个过程都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绝妙、睿智、精巧、行云流水,李瑾月看得入了神,想起三国诸葛亮的木牛流马,大约也不过如此罢。 很快,一只木鸢竟然就拼接出来了,木鸢体积与一般的风筝大小相等。一只木鸢拼好后,还余下不少木块,尹子绩又一连拼出了另外两只木鸢。三只木鸢,每一只都有着绚烂的色彩,看着甚是好看。 “这木鸢是你做的吗?”就在这时,身旁忽的响起了那清冽如泉的声音。尹子绩和李瑾月回神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张若菡竟然回来了,正站在她们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三只木鸢,眼中透着好奇。 尹子绩摇头,道: “这不全是我做的,上面的色彩是我涂的,木鸢的头尾是我做的,其余的是我阿爹与班叔叔帮我做的。” “真厉害。”即便如此,张若菡还是真心夸赞了一句。 小赤糸有些脸红,她从地上站起身来,将其中两只木鸢分别递给张若菡与李瑾月,道: “这是送给你们的。” 李瑾月接过木鸢,仔细端详了很久,不由道: “你定做了很久吧,晚上都不睡觉。” “也不是不睡,也就昨晚没怎么睡着。我要是不睡,奶娘会发飙的,她可烦了。”尹子绩揉了揉鼻子,道。 这丫头真耿直,李瑾月有些哭笑不得。 张若菡接过木鸢仔细观察了一下它的结构,然后问: “这木鸢能飞吗?” “能!”尹子绩忙道,然后道,“你们看,这下面有个格子可以打开,里面有线圈,将这个取出来,把绳子放开一段,然后这样……嘿!”一边解说着,她一边将那木鸢抛向了空中,木鸢翅膀遇风,竟然舒展开来,飞了起来,尹子绩却也不跑,只是不断松开手里的线圈,放长线,那木鸢便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很快就成了碧蓝天空中的一个小点。 “这好像和放纸鸢不大一样啊。”李瑾月扬着脑袋,手搭凉棚远眺着。 “不一样不一样,嘿嘿,完全相反。我阿爹做的木鸢能飞很远很远,这绳子只是为了将它拉回来。不像纸鸢,必须迎风拽着跑才能放起来。我阿爹的木鸢,有的还没有绳子,让它去哪里它就能去哪里。”尹子绩有些小得意地解释道。 “嘿!”她话音刚落,身旁的张若菡就按照她的办法将那木鸢放了出去。 “哎呀!要掉下来了!”可张若菡的木鸢却不像尹子绩的那般,一放就翱翔而起,飞得颤颤巍巍,就要落地了。 “快!松线绳,哎,你拽太紧了,放松点,放松点。”尹子绩忙去帮她,一手抓着自己的线圈,一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引导那木鸢。 “哈哈,飞起来了!”张若菡欣喜地说道,无涯也在旁边兴奋地拍手跳脚。 “厉害吧。”尹子绩道。 “嗯,厉害!”张若菡笑道。 李瑾月也迫不及待地将那木鸢放了出去,三个孩子随即拉着木鸢在花田中穿梭,玩得不亦乐乎。 玩累了,也到了用午食的时间了。仆从们在平坦的草地上搭了棚子,铺了茵席,摆上美食,三个孩子去清水边净了手,赶回来用午食。 三人都饿坏了,吃得格外香甜,用午食最先的半刻,谁都没有说半句话。尹子绩灌下一口羊乳,畅快地叹了一声,才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她将自己盏中羊乳斟满,然后端起玉盏,向着张若菡郑重道: “若菡姐姐,子绩不懂事,做了很多错事,是子绩不对。我给若菡姐姐赔礼了!”说完将盏中羊乳一饮而尽。 张若菡噗嗤一声笑出来,道: “你这哪儿学得做派,倒像那江湖客般。” 尹子绩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我陆师父教的。” 张若菡也于自己玉盏中斟满了羊乳,端起来,道: “子绩妹妹不必内疚,谁还没有犯错的时候呢。若菡早已不记得妹妹做了什么错事了,饮完这盏,咱们就是好朋友。”说完,用袖子遮住玉盏,将羊乳饮尽,姿态比尹子绩优雅多了。 “好!饮完就是好朋友。”李瑾月似是被这两人的豪情感佩,不由自斟一盏羊乳,也一饮而尽。 “咱们莫要再唤大名了,不若唤小字罢。就像我和我阿妹琴奴一样,这样亲密些。”尹子绩提议道。 “好啊,我小字莲婢。”张若菡道。 “莲婢……莲婢姐姐。”尹子绩喊道。 张若菡奇怪问道:“你今天怎么姐姐长,姐姐短的,之前也不见你唤我叫姐姐呀。” 尹子绩又脸红了,道:“我阿爹说,对女娃娃要嘴甜,才讨人喜欢。” “你不也是女娃娃嘛,长衡先生还真是个奇人。”张若菡好笑道,“说起来,长衡先生真是厉害极了,我本以为他文武双全已然很是非凡,却没想到他竟还会这些机关木匠之技。” “那是!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提起自家阿爹,小赤糸满是骄傲。 “哦,那我不服。我爹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张若菡故意逗她道。 小赤糸果然急红了脸,可她大约是怕了张若菡了,憋了半天也不敢说出半个反驳的字,好半晌才泄气道: “好吧,你爹,比我爹厉害那么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爹,儿对不起您。 李瑾月本以为她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呢,冷不丁听她竟然冒出这么一句,“噗”的一声将口里的茶水喷了出来,喷了赤糸一头一脸。张若菡登时笑得前仰后合,乐极了。 “哈哈哈,你…你太没骨气了,哈哈哈哈!”李瑾月笑得脸都红了。 小赤糸抹了把脸,一脸丧气。 “我爹才厉害!你们的爹,都没我爹厉害!”李瑾月霸气道。 “临淄王不是去潞州了吗?”尹子绩天真问道。 张若菡忙掐了她一下,这孩子真是口无遮拦。 尹子绩被掐了一下,忽的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登时抿紧了双唇,紧张地看着李瑾月。 李瑾月眼神一暗,摇了摇头,道: “阿爹他,唉……如今朝中韦氏作乱,圣人居危,皇室子弟潇潇远渡。我阿爹亲王之位被降,被赶出长安。只有我和阿娘,因着有则天皇后的遗护,得以留下。阿爹不知何时才能归来,阿娘每日焦灼难熬,我也……” 临淄王李隆基初封楚王,是一品亲王,七岁出阁建府。这一年出了变故,因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私自谒见皇嗣,也就是李瑾月的祖父相王李旦。武皇知道后,杀死二人,并严令禁止李瑾月的祖父接见公卿大臣,李隆基兄弟与二伯父李贤的三个儿子再次入阁,皆幽闭宫中,不出门庭者十余年。李隆基被幽闭七年,一直到他十四岁时才得以出阁。 李瑾月出生时,是武皇长安年间,那时武皇年事已高,李瑾月出生后,曾被祖父李旦抱给武皇看。武皇很喜欢她,不顾礼制尊卑,破格将李瑾月封为郡主,并留下一句话:“此女颇有我相”。因而才有了父亲与女儿封号等级相当的奇观。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李隆基始终不喜欢自己的长女,正眼也不瞧一下,自小,李瑾月就过着仿佛没有爹的生活。 如今,她却说自己的爹是“最厉害的人”,知道这些内情的张若菡感到心中酸涩,有些不好受。 “莫提这些了,子绩,你还未告诉我们你的小字是什么呢?”李瑾月岔开话题。 尹子绩忽的被点名,愣了一下,才道: “我小字赤糸。” “赤糸?什么赤,什么糸?”李瑾月一时间没听明白。 “赤就是赤色的赤,糸就是糸绳的糸。” “红绳子?好奇怪的小字。”张若菡偏头疑惑道。 “嗯,确实蛮奇怪的。”尹子绩点头道,“我听我阿爹说,我生下来还没起名时,就对红色的东西特别感兴趣,只要见到红色的东西,就去抓。所以本来我的乳名叫做赤奴的。后来周晬(即抓周)时,我啥也没选,直接抓了一团红绳,玩得不亦乐乎,所以我就取了小字‘赤糸’。” 李瑾月与张若菡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字是这么来的。 “赤糸,赤糸,读起来还挺顺口的。”张若菡评价道。 “嘿嘿。”尹子绩不好意思地笑。 “为何喜欢红绳子,现在也喜欢吗?”李瑾月问她。 尹子绩兴奋道:“喜欢啊,我最喜欢编红绳了,也喜欢一切赤红赭色的什物。我翻花绳可厉害了,今次没带出来,下回找你们玩儿。” 李瑾月在想翻花绳是什么,她好像没玩过。冷不丁张若菡道: “郡主,可轮到你了,你的小字叫什么?” 李瑾月登时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郡主,你不愿说吗?我和莲婢姐姐的小字说了,你不说,也太不公平了。”尹子绩抓住她的手道。 “不是……我…我的小字不好听。” “小字不都不好听嘛,你说嘛,我不嘲笑你的。”小赤糸特别诚恳。 “我……” “郡主,是你说的,咱们三个是好朋友,你可不能特殊对待。”张若菡也道。 “好吧好吧,我说。”李瑾月被逼无奈,一张俏脸红到了耳根子,半晌才蚊哼般飞快道了句: “我小字……卯卯。” 尹子绩:“毛毛?” 张若菡:“茂茂?” “不是!是卯卯,子丑寅卯的卯。”李瑾月解释道。 尹子绩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起来,她拼命堵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笑出来。但是张若菡一句话就让她彻底破功,笑喷了出来。 “郡主,原来你是个小兔子啊,真可爱,噗。”张若菡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维持着天真可爱的口吻,营造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滑稽效果,说完后自己忍不住也笑了。 “噗哈哈哈……”尹子绩捂着肚子满地打滚。 李瑾月面色酱紫,嘴角抽搐,只觉无地自容。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知识点: 1、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出自《诗经·小雅·出车》 2、周晬(zuì),就是指小儿周岁。一般也代指抓周,是民间的一种预测小孩前程的仪式。抓周起源于何时已不可知,但可确定的是南朝时就已普遍流行,是南方人的习俗,后传入北方。 3、解释一下本文中出现的历史背景,免得对历史不熟悉的童鞋看晕了。 青云篇目前的时间节点是公元708年,也就是景龙二年。这个时候,神龙政变已经结束了三年时间,在位的皇帝是唐中宗李显。李显是武则天与李治的三儿子,而李旦是四儿子,此时因为神龙政变有功,被加封为安国相王。太平也被加封镇国太平。唐中宗李显的皇后是韦皇后,韦皇后野心勃勃,联合宫内的上官婉儿,以及女儿安乐公主,兴风作浪,打算模仿武则天登基为女帝。再过两年时间,到公元710年,也就是唐隆元年,就会再次发生一场政变,名叫唐隆政变。这场政变的主人公换成了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相王李旦全程被晾在一旁。政变过后,韦氏倒台,李旦被李隆基逼迫二度登基,是为唐睿宗,其子李隆基,与其妹太平公主,展开了姑侄斗法。 第82章 【外传·青云篇】 时光之于七八岁的孩童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孩童的稚幼使他们少有伤春悲秋之感, 每日活得没心没肺, 快乐无边。 即便对于十数年后的李瑾月、张若菡和尹子绩来说, 那段时光对她们来说也是最为让人怀念的时光,那是无悔的金色童年,生命中最珍贵的时光。每日她们一起读书、习武、玩闹、恶作剧, 情感交缠,命运叠加,谁也不担心有一日, 会有别离到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 孩子们也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变化。 原本沉稳内向的李瑾月,以极其明显的趋势发生着变化。她变得更加开朗阳光, 更加自信自强, 这是张若菡与尹子绩带给她的影响。开朗阳光来自尹子绩的影响,自强自信来自张若菡的督促。尹子绩是个仿佛不知悲苦愁怨的极乐娃娃,她对李瑾月的影响比张若菡还要大。她让李瑾月觉得,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值得她去担忧愁苦的。而张若菡就像一个强大的榜样, 成为了李瑾月学习与向往的对象。文, 与莲婢学;武,与赤糸比, 她仿佛一下找到了人生更多的价值,每日都过得极其充实。 张若菡在三人中大约是变化最不明显的一位了。她依旧沉静似水,温婉淡泊。但她的转变,与她亲近的人都能看出来。她更爱笑了, 更柔和了,也更有属于孩子的顽皮可爱了。这些都是尹子绩对她的影响,尹子绩也成了她三句不离的人。她每每在祖母、母亲面前,总爱提起赤糸如何如何,说些赤糸做得那些顽皮蠢事逗长辈开心,以至于她的祖母和母亲对尹子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让张若菡邀她入府做客。于是很快,小赤糸就成了张府的常客,张府的长辈们都极其喜欢她。李瑾月偶尔也会去张府,都没有赤糸在张府那样仿佛亲生孩儿一般的待遇,以至于李瑾月都吃味了。 及至后来,赤糸每日都会起个大早,坐上自家马车就绕道去张府,唤张若菡起床,两人一起去国子监。有的时候赤糸自己也起不来,于是她也不梳头,披头散发闯进张府,缠着张若菡给她梳头。张若菡什么都好,唯一有个毛病,十分贪睡,早间起床困难。赤糸都成了她专属的打鸣公鸡了,张若菡嫌她烦,可每次都会嘴硬心软地给她梳好头,两人一起斗着嘴去国子监。 其实好几次,张若菡给赤糸梳头时,赤糸坐着就睡着了。张若菡就会恶作剧,将赤糸的头发梳成极其滑稽的模样,然后待赤糸迷迷糊糊去了国子监,就会成为学堂好几日的笑料。张若菡外表温良、内心狡诈的一面,赤糸吃了不止一次的亏,却不知为何,每次都不得教训,自己送上门去,被欺负还甘之如饴,有时想想,觉得自己像傻瓜一般。她也会生张若菡的气,可每次都气不过一天,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第二日还会再去找她,风雨无阻。 张若菡觉得,尹子绩是个能随时给人惊喜或者惊吓的家伙。最初对她的印象是顽皮淘气,后来发现她其实也是个小小天才,不仅仅动手能力极强,她的诗文、书法、武艺都是同龄人中的上乘。尤其是极强的记忆力,可与号称长安第一天才童女的张若菡相比。而她的那双眼睛更是绝了,就连贺先生都称赞道:明锐如鹰,洞察力绝强。 尹子绩每日午间都会去找贺先生,单独授课。张若菡与李瑾月曾询问过她到底在学些什么,尹子绩并不藏私,将先生教给她的思考题拿出来考她们。大多都是一些案例,先生会给她出题,题目很长,会设定出甲乙丙丁很多人物,每个人物都有背景介绍。然后,会有一个设定的事件发生,先生会将事件事无巨细地描述一遍,之后让尹子绩推测出事件的罪魁祸首是谁。 偶尔,还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字谜题,益智题,算术题出现。每每先生出题,都会将尹子绩考得焦头烂额,最开始的时候她几乎答不上任何一题,可是经过先生的讲解和训练,慢慢的,她开始能够答出题目来,但是用时很长。之后,时间渐渐缩短。及至开始这项训练两年后,她已经能基本上在一刻钟内解开先生出的题了。 贺先生说,她已经出师了,自己能教她的东西已经基本教完,以后就看她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运用了。这门本领,是越用越活,不用则废,因此绝不可懈怠,需勤加锻炼。尹子绩曾经问过贺先生,自己学的这门本领,叫个什么名号。贺先生想了很久,道出一个词:推理。推,乃推测;理,乃常理、定理。合起来,是一门以常理、定理推测事物来历过程的本领。 贺先生还说,推理这门学问其实很高深,他的本事还不是最高明的。有唐以来,这门学问本领最高者,当推则天皇后时期的明相——狄公仁杰。贺先生的推理本领,就是与狄仁杰的关门弟子张柬之所学。张柬之与他是私交极好的朋友,彼此经常会切磋这门学问。只是可惜,张柬之神龙二年已然过世,这门本领独留贺知章一家,若从贺知章这里断了,怕也就真的失传了。 时间已走到景龙四年六月,赤糸已满八岁了。张若菡与李瑾月也各长了两岁,身高都拔高了一节。个子最高的依旧是李瑾月,其次是张若菡,赤糸虽然蹿升了一大截,却始终未能追上张若菡的身高,在莲婢和卯卯的眼里,她就是个长不大的小萝卜头。 对此赤糸很是不服,她觉得,她阿爹是个高个子,听说她去世的阿娘身高也不矮,那她就一定会长高的。她不知听谁说喝牛乳能长高,于是每日临睡前都要灌下一大壶牛乳,并默念三句“我要长高”,才睡觉。以至于就连琴奴都养成了和她一样的习惯。 这日赤糸和琴奴刚喝完牛乳入睡不久,麟凤院的大侍女鸿禾急匆匆进了屋,面色苍白地对奶娘慧嬷嬷说道: “驸马和公主连夜进宫了,临走前,吩咐府里兵将不得入睡,加强守备府中安全,尤其要看好两位小主子,一会儿就会有兵将来驻守麟凤院。您安抚好两位小主子,免得受了惊吓。” “出什么事了?”奶娘惊吓道。 “是宫里的上官昭容秘密派了人来,请公主紧急入宫,驸马去送公主了。具体的事,我也不知,但隐约听到好像是圣人……不大好了。” “你胡说什么!不要命了!”奶娘吓得声音都变了。 鸿禾忙噤声,慧嬷嬷压低声音道: “圣人不是好好的吗?前段时间重阳节,圣人还去京郊登高呢。” “我,我也不知。我是看到了那传讯的内监,与公主耳语时的口型。”鸿禾支吾着解释道。 “唉,不管怎么样,连夜召公主入宫,今夜怕是要有大事发生。” 慧嬷嬷猜得没错,这一晚,长安暗流涌动多时的朝局,终于变天了。 当太平看见躺在龙床上已无生息的三兄李显,看着跪了一殿的医官、内监、宫女,以及在床畔哭得梨花带雨的皇后韦氏与安乐公主,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面容平静的上官婉儿。 “敢问昭容,我三兄是怎么没了的?”她问,那语气很是寻常,仿佛在询问些家长里短之事。 “圣人,今夜急病爆发,蒙天感召。”上官婉儿清丽的容颜低垂,声线镇定又不失悲痛。 “急病爆发?急病爆发……”太平的视线凝聚在上官婉儿的身上,喃喃念道着这四个字。 上官婉儿依旧谦卑镇静。 “那么,皇后殿下、上官昭容连夜独独召我入宫,应当不只是想让我看看皇兄最后一面罢。” “婉儿斗胆,请公主草拟遗诏。”上官婉儿躬身道。 太平沉默。 痛哭之中的韦后,回首看来,狭长的凤眸中,隐有寒芒。 “我明白了。我唯有一个条件。”太平道。 “公主请说。” “遗诏必须加一句:请我四兄相王,参谋政事,辅佐新君。”太平道。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韦后,得到应允,道:“可。” 殿内安静了下来,只余书写之声。 两刻后,太平走出了寝殿外。一眼就看到跪伏在门外的小侄子李重茂。这是圣人唯一还活着的儿子,他的三个哥哥都已死去,而关键的是,他并非是韦皇后所出。 十五岁的少年还显得格外稚嫩,闷热潮湿的长安夜,他却跪在门外瑟瑟发抖。太平弯下腰来,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了句: “茂儿,你可好自为之。” 说罢,便迅速走下了大殿。 圣人暴毙之事尚未传出,殿外空荡荡一片,只有一人立在当中。夜幕里,他的身量笔直瘦削,如一柄锋利的横刀。 “长衡…”一直到走到他身畔,太平才忽的松懈下来,身子一软,便被尹域扶住,抱入怀中。 “公主,你没事吧。”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有力。 太平摇头,面色略有苍白。 她攥住尹域衣襟,轻声道: “临淄王之请,我已有答案。回府,你替我回信。” “是,公主。” 次日,圣人大行而去的消息传开,天下震动。百官纷纷入宫要求觐见,遗诏却以最快的速度公布。 立四子李重茂为新君,皇后韦氏知政事,相王参谋政事。 这封意味深长的遗诏,让整个朝野上下惴惴不安。韦氏集团与李氏皇族之间的争斗已然愈发明显,这遗诏的用意,意在平衡。但这个平衡只能是暂时的、表面的,终有一日,或者说不远的将来,就会见分晓。 但谁也想不到,一场变局竟会来得如此快。 圣人六月初大行,新君登基,改元唐隆。登基不足月,皇位尚未坐稳,一场政变突然爆发。 六月庚子夜,刚从潞州归来没多久的临淄王李隆基,联合太平公主次子薛崇简,万骑将军葛福顺、陈玄礼,前朝邑尉刘幽求等人,迫使西京苑总监钟绍京打开禁苑通道,帅兵攻入宫中。 政变军队以极快的速度攻陷整个皇宫,韦后、安乐公主及其党羽瞬立斩,毙命当场。上官昭容向李隆基奉上自己亲笔起草的遗诏底稿,以示自己对李氏皇族之忠心,然依旧被李隆基冷酷斩首祭旗。 政变结束,李重茂被逼退位,安国相王李旦被拥立为帝,二度登基,改元景云。三日后,临淄王李隆基被封皇太子。太平公主再立大功,加封万户,权势滔天。 那场血雨腥风的政变,与三个孩子其实直接关系不大。但她们却也是这场政变的目睹者,亲眼看到了家中长辈在政变中的表现。 那段时间,三个孩子都被禁足家中,很久未曾出过门,国子监也停课数旬。曲江张府韬光养晦,政变中完全充当了旁观者。太平公主府与如今的东宫则是政变的主角,政变中他们是联合之同盟,然而政变过后,一切似乎都发生了令人心寒的变化。 这些日子,尹子绩很闷,也罕见地不开心了。一是因为她已经很久未能出府玩了,也很久没有见到卯卯和莲婢姐姐了。二是,她知道上官姑姑去世了。其实她和上官姑姑有过几面之缘,她很喜欢上官姑姑,上官姑姑与母亲的关系其实也一直挺不错。上官姑姑教过她诗文,给过她糖吃,一直爱对她笑。 这些日子,母亲的心情也一直很低落。虽然她不怎么会表现出来,但尹子绩能感受到。那日,她曾路过母亲的书房,听到房内有隐隐的叹息声。后来,母亲的侍从携着一卷书文走出,尹子绩追上去抢来看,却发现那是一篇母亲亲笔手书的墓志铭,侍从正要拿去刻碑。 前文尹子绩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最后一句,使她无与伦比地难过,竟是流下泪来: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从那时起,尹子绩第一次开始思考,为何人与人之间会有那么多的血腥杀伐争斗。 作者有话要说:  青云篇大概还有两章结束 关于唐隆政变,我写得比较笼统,实际上细节很精彩,感兴趣可以去查查看。 唐中宗李显,到底是所谓的被韦后、安乐鸩杀,还是因病去世,其实没有定论,我在文中也没有明写。 此外,史书记载,唐中宗李显暴毙后,遗诏是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秘密拟定的,专门添了一句“相王参谋政事”。我个人理解,这封遗诏应当是韦后与太平达成了妥协才会发布。但是事后,韦后想办法架空了李旦所谓“参谋政事”的权力,打破了平衡。 上官婉儿是第一女秘,诏书都是出自她手。她拟定这个遗诏时,大约预感到了以后韦后会倒台,所以自己专门留了一份底稿在身边,以作自己维护李唐皇室的证据。但是可惜,最后还是被李隆基杀了。一代才女,香消玉殒。 上官婉儿的墓志铭,有传说是太平写得。文中,我也采用了这个说法。 第83章 【外传·青云篇】 “阿姊…阿姊我们还是回去吧。” “琴奴,你到底还想不想出去?想不想见你莲婢姐姐和郡主姐姐?” “我…我想见, 可我怕母亲会责罚……” “唉, 你胆子太小了。这样, 若是被发现了,你就说是阿姊强拉你去的。” “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本也是我要去的。不说了,到墙垣下了, 准备翻墙!” 正是未时,镇国太平公主府内一片寂静,夏日蝉鸣阵阵, 日头焦烈, 人体困乏,这个时辰, 大多人都避了日头, 在屋内午休。 两个小家伙鬼鬼祟祟,出没于公主府西头的墙垣之下,摸着墙垣猫腰行走, 不多时来到一株石榴树下。尹子绩拨开埋在树根下的落叶, 从其中取出不知何时藏的一只短小的折叠木梯。展开, 搭在了墙边,然后对尹子音道: “琴奴, 你先上,阿姊随后就来。爬上去后别怕,墙那头是堆放草料的仓库,茅草顶坚实柔软, 你直接跳下去无事。” “嗯!”六岁的琴奴身高拔高了好大一截,精致漂亮的小脸上流露出认真和紧张。她与阿姊一般,都长着一双凤眸,可尹子绩的凤眸圆而亮,只在眼角收拢微翘,清澈精明;她的眸却斜而长,蕴着天生的妩媚,与太平公主如出一辙。 她借着梯子爬上了墙头,果然与阿姊说的一样,脚下不远处就是公主府外院马厩仓库的茅草屋顶,她跳了下去,然后顺着屋顶的斜坡滑落到地面。她身上虽无功夫,却也顺顺利利地翻过了公主府高大的院墙。 落在后面的尹子绩重新藏好梯子,然后身手敏捷地爬上了石榴树,又从石榴树上跳上墙垣,很快就来到了尹子音身旁。 “这边来。”尹子绩显然早有计划,反复思量过此次行动的每一个步骤。她毫无犹豫地拉起琴奴的手,两个小家伙从公主府马厩的侧门出府,向外跑过一条十字街,尹子绩就带着琴奴招手上了一驾马车,让车夫赶车前往醴泉坊。 那车夫也不是陌生人,是她父亲尹域的属下。她父亲尹域,在长安城有好几家酒楼。太平公主府位于城北永嘉坊南面两曲之地,足足吞下半个永嘉坊,占地极为广阔。而在距离永嘉坊不远的崇仁坊,就有一家她父亲的酒楼——鹭云楼。 鹭云楼往日里,经常会往太平公主府送些新鲜果品、精罕美食,这些都有专人配送。这个专人,是一位崔姓的汉子,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却很富态很喜庆,总是笑容满面。他来得次数多了,府中人都相识。就在昨日,他还来过一次,也正是昨日,尹子绩悄悄找了他,让他今日驾了马车在永嘉坊外等候。这人倒也胆大,不惧驸马与公主,敢陪着尹子绩胡闹。他虽胖乎乎,瞧着憨态可掬,行事却颇为雷厉,自有主张。 车子很快绕过皇城,来到了醴泉坊。却不停在张府正门,反倒绕于后门附近的院墙处,尹子绩和尹子音踩着车厢顶,翻进了张府院墙。 这还是琴奴第一次翻墙偷偷溜出府,如此顺遂,使她颇为兴奋。不过她也明白,若无阿姊安排好一切,她怕是根本就没办法出来。 从先帝大行、韦后倒台,到如今圣人登基、太子授封,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了,这么长时间,尹子绩都被困在府中不得出来,她非常难受。现下,长安城中流言蜚语铺天盖地,大多是针对新太子李隆基的。或传他德行不修,或传他好色误国,总之矛头直指他担不起太子储君之重责,担负不起这泱泱大唐天下。 而这些流言蜚语从哪里流传而出,明眼人不需多加思考便可知晓。镇国太平公主府与东宫矛盾日渐尖锐,已然不可调和。即便是圣人,做决策时,都必须时时刻刻考虑到妹妹与儿子的想法,哪怕只是一件小事,都要先派人问一问太平公主与太子的意见,才会下谕旨。若一件事,双方意见不统一,那么圣人就必须三思而后行,这个皇帝做得可谓如履薄冰。 在这样的形势下,身为太平公主的女儿,哪怕不是公主亲生的,尹子绩也绝不可能再去做李瑾月的伴读了。只是这非她所愿,赤糸亦不是一个能够轻易屈从的人。她昨日已经让阿崔给李瑾月送信了,约定好今日就在张府张若菡那处碰头。赤糸觉得她们仨很有必要见一次面,她总有一种恐慌感,若放任这般下去,或许她们将渐行渐远,以至于再也见不到彼此。 她将这个想法与琴奴说了,琴奴说她也很想去见一见莲婢姐姐和郡主姐姐,毕竟之前那段快乐的时光里,两个姐姐都待她极好。于是今日,赤糸便带着琴奴偷溜了出来。 只是尹子绩并没有想到,她和琴奴刚翻进张府后院,就被抓了个正着。而且,发现她们的人,竟然是她们的父亲——尹域。 “赤糸,琴奴,你们来的比为父预料得要迟。”尹域就坐在张府后院的石墩之上,一眼便瞧见了翻墙进来的两个孩子。奇怪的是,这院里只有他一人,张府的主人,却放任客人独自坐于自家后院,并未陪同在侧。这似乎不合礼数,透着古怪。 “阿爹?!”尹子绩很是吃惊,她完全不知道阿爹为何会在这里。尹域官居秘书郎,每日必须要入宫当职,这个时辰,他应当还在宫里。 “赤糸,你真当阿爹什么都不知道?真当你崔叔什么事都不会告诉我?”尹域身上还穿着赤红的官服,端坐在石墩上,语气很轻松,面带着笑容。但赤糸感觉,阿爹大约是生气了。 “阿爹,都是我一人的错,您要责罚就罚我,与琴奴无关。”赤糸的第一反应就是保护妹妹。 “阿爹不会责罚你。”尹域站起身来,走到两个孩子身前,抚摸着她们的脑袋,道: “阿爹只是想让你们明白,消息传递时保密的重要性,以及挑选差使之人时,要懂得选择合适和值得信任的人。” 他看着赤糸迷惑不解的眼神,解释道: “赤糸,这是你第一次主动策划一件事,阿爹是想看看你的表现,看你能做到何等程度。现在阿爹告诉你,在你找阿崔给郡主送信时,事情就已经败露了。但这不怪你,并不是你不够聪明或不够谨慎,仅仅是因为你手中掌控的力量不足。” 赤糸结舌半晌,只觉心中有种十分古怪的感觉,有些恐慌,更多的是迷茫。她不由道:“阿爹,您怎得怪怪的,您为何要,对我们说这些……” 琴奴也点头,她与阿姊有着强烈的同感。 “赤糸,琴奴。你们还小,阿爹……阿爹很想再等两年,再教你们一些事。但……我怕来不及了。”尹域蹲下身来,平视着两个孩子,他很平静,但眼中却透着隐隐的忧虑,“虽然有些事现在让你们去了解还太早,但阿爹还是想教给你们。不必着急去理解,但一定要牢牢记住阿爹教了你们什么。” “所以,您今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截了我的信吗?还是说,郡主没有收到我的信?”赤糸问。 尹域道:“我截了你的信,是因为你找的送信人,是我的人,而不是你的人。但幸亏是我截了你的信,所以郡主准确地收到了你的原信,她今日也会按时赴约,这也是你的疏漏之处,你只顾着送信,却未考虑郡主是否能顺利出来。这件事,阿爹也替你善后了。” 赤糸感到很汗颜,说不出话来。 “好了,此处不宜多话。你们赶紧去赴约吧,阿爹在后门等你们。结束后直接从后门出来上车,跟阿爹回府。” 两个孩子乖巧地点头,在尹域的注视下,向张若菡所居的含清院行去。尹域静静负手立在原地,目送两个孩子消失在视线尽头,漆黑的星眸中抑着一团幽火,渊沉肃冷。 半晌,衣袂翻飞,他轻而易举地跃出了张府院墙,登上阿崔的马车,掀开门帘坐入车厢。 “门主,您这么早就让两位少门主接触这些,会不会太……残酷了。”崔钱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去表达。 尹域坐于车厢,半晌未答。就在崔钱以为门主不会回答自己时,却忽听他道: “不久的将来,会有命定的劫数降临,即便是我,也不知是否能安然度过。我必须教会她们,如何自己保护自己,因为我可能没有办法再去保护她们。” 崔钱无言以对,他万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听到这位稳如泰山、淡若清风的门主说出这样凝重的话。这一瞬,他只觉内心升起无与伦比的恐慌。 *** “三娘!人来了!”无涯关上窗,紧张兮兮地回身道。 张若菡沉稳地点点头,然后对身旁的李瑾月道: “卯卯,我去迎她进来。”说着,她就亲自下了楼。不多时,楼梯传来“咚咚”杂乱的脚步声,赤糸那熟悉的红衣身影,便出现在了视线之中。她的身后,还跟着个更娇小的可爱小人儿,正是很长时间未见的琴奴。 现下她们身处的地方,是张若菡居住的含清院畔的墨心阁。这阁楼,是张府的暖阁,除却湿寒的冬日,家里不会有人来。这阁楼悬空,地基下可熏暖烟,烟道埋于地下,直连后厨。烧起火来,暖烟顺着烟道在阁下管道中曲折,后从专门设置好的排烟口排出,熏出的暖意可使得整个阁子都干温如春。这个基筑方式是张家二郎想出来的,从岭南来到长安后,家里人很不适应长安的气候,尤其是冬日。因此在张府修建之初,便采取了这样的工事。 墨心阁共三层,当尹子绩、尹子音跟着张若菡爬上来后,就看到瘦了一大圈的李瑾月正在楼梯口徘徊。 “卯卯!”尹子绩喊了一声。 “赤糸!”李瑾月欣喜的应了一声,随即几乎是下意识地狠狠抱了尹子绩一下。 “卯卯,你可把我勒死了。”尹子绩不好意思地推开她道。 李瑾月似乎是很急于去解释什么,可话在口边,却说不出来,很是有些难以启齿。还是一旁的张若菡代为道: “卯卯,我懂你的意思,不论大人们发生什么事,咱们仨的感情都是不变的,对吗?” “对,莲婢说得对。”李瑾月忙点头道。 “这话其实是该我来说的。”尹子绩认真道,“卯卯,我母亲她……如今对你父亲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我真的……” “我明白,我明白的赤糸。不论你母亲做了什么,那都与你无关。你就是长安城的火凤凰,会给我们做各种稀奇古怪的玩具,会为了一只逃跑的獐子闹翻整个西市,我怎么会把大人那些争斗之事怪在你的头上。何况,我父亲其实也有很多对不起你母亲的地方。”李瑾月抢着道,说完后,她的情绪低落下来。 赤糸抿了抿唇,看了看一旁面色依旧温和如水的张若菡,又看了看身后正在发懵的琴奴,道: “咱们别站着说话了,都坐下吧。”说着,一手拉起张若菡,一手拉起李瑾月,张若菡又牵了小琴奴,四个孩子围着,在筵席上坐了下来,一旁的无涯忙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茶壶与茶盏,为四个小主人斟茶,又端上冰镇的瓜果甜点。 “卯卯,你怎的……瘦成这样了?东宫没饭吃吗?”赤糸问。 “我……我吃不下饭……”说着,从不会哭的李瑾月,竟抽泣起来,眼圈都红了。 “怎么了?”赤糸吃了一惊,忙伸出手为她抚背。 “我…我看到了上官姑姑…的尸首……”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句话,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唇,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眼里的惊慌与恐惧,是赤糸和莲婢从未见到过的。 暖阁三楼,陷入一片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  看来我估算有误,还有一章写不完,再有两章就能写完了。正好,青云篇十章,凑个整数。 第84章 【外传·青云篇】 那晚政变之后,皇宫内一片混乱, 尸横遍地。此后, 便有着大量的禁军将士以及内监、宫女进行善后, 恢复宫中秩序。那日,李瑾月恰好随母亲在大明宫中过夜,住在祖父李旦与养祖母豆卢氏处。政变之时, 她被吵醒了,祖母和母亲一直搂着她,捂着她的双耳, 不让她听不让她看, 但她很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 直到外面的哗变渐趋消散,大内之中, 隐有血腥味弥漫。祖母和母亲将她锁在寝殿内, 不允许她出去。 但李瑾月这两年,将尹子绩身上那股顽皮乖张、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学了八成,且她忧心外面的情况, 也忧心上官姑姑的状况, 很想出去看看。于是仗着自己有些身手, 竟是偷偷翻窗溜了出去。 但是当她见到外面那些血腥的场面,她后悔了。看着内监、禁军抬着一具具的尸首, 翻卷的皮肉、绽放的伤口,还有飞溅在地的黑红血迹,散发着阵阵腥气,刺激得年仅十岁的李瑾月将欲作呕。 而当她来到紫宸殿前时, 殿前广场之上聚集着黑压压的万骑将士。他们围绕着一面黄龙黑底的大旗,旗下站着的正是她的父亲。她爬上飞楼高处,看到下方众星捧月的父亲,手中提着一柄大刀,刀锋之上还有粘稠的鲜血在滴落。而就在他的脚下,一名宫装女子倒在血泊之中。那是她从小到大极为熟悉的上官姑姑,温婉谦卑,聪慧非凡,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明白自己的心思,送给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她教过自己诗文和书法,还给孤苦无依的母亲送过汤药。 但是今天,她倒在了自己亲生父亲的刀下。 将士们在振臂高呼临淄王之号,她父亲英俊的面容上是胜利者的淡淡微笑。那一天是李瑾月一生的梦魇,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刺激得她直接呕于飞楼之上。恐惧攫住她的心神,此后数日都无法摆脱。她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些什么,她分明是胜利者的女儿,即将享受无与伦比的荣华富贵。但是她恐惧,那恐惧仿佛自她体内亘古久远之处而来,使她心神难安。 她向另外三个小伙伴叙述完这一切,情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尹子音年纪还小,听完这些,对她来说是不小的冲击,小脸苍白苍白的,畏惧地攥着阿姊的衣角。张若菡重重叹息一声,随即抿紧了双唇。尹子绩垂着脑袋,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无涯跽坐于三娘身后,双手不安地互相纠缠。 “赤糸、莲婢,我现在怕我的父亲,我真的怕他。我觉得他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他的野心,很可怕。师长说,大丈夫立于世,当顶天立地,有所抱负。我的父亲抱负的是整个天下,如今全长安的人都明白,他想要的是那个皇位,为了皇位,他甚至能瞒着祖父,暗中发动了一场宫变。他的眼中,还有君父吗?” 李瑾月的这段话,显出了与她年龄格外不符的深沉。也就只有生于皇家的孩子,才会在十岁时,就开始思索这些复杂无比的问题。 “卯卯,你可知你方才的话,说出去可是会有大麻烦的。”张若菡开口道,“如今,朝内大多清流臣子士人都认为当今东宫太子是个了不起的英雄,韦后之党乱政,是他挺身而出,为朝廷和李唐皇室去除了奸佞,拨乱反正。可是就是这样一位英雄,他的女儿却认为他野心太过。世人会怎么看你?怕不会将你等同于韦后、安乐之辈,归为企图乱政的野心女子。” 张若菡说完这话,下意识瞧了一眼尹子绩,见她依旧低垂眉眼,似乎并未在意自己的话,她秀眉缓缓紧蹙。 “你们会说出去吗?”李瑾月抬头看张若菡,又看尹子绩。 张若菡垂眸道:“卯卯,你懂我什么意思,我是要你慎言。我知道你心中不好受,但你的父亲,也不是你可以妄议的。你说你的父亲心中无君父,须知你自己也犯了同样的错。眼下情况很特殊,你身为皇室女,更是要尤为当心。” “这世道,是容不得女子稍有些作为吗?”一直沉默不语的尹子绩忽的开口了。她缓缓抬起了头,一双凤眸已红,看得李瑾月与张若菡均是心中一惊。 她继续道:“韦后、安乐,是无才之人,我母亲多次说过,野心与才能不相匹,失败伏诛也怨不得他人。但上官姑姑又有何错?她这一生,活得几多无奈?几多悲苦?自小就被祖父牵连,发配掖庭,一身聪明才智无处可用。若不是则天圣人慧眼相识,她怕是一辈子都要埋没在那深宫中。他们说她与韦后结党,企图乱政,可她哪敢?她想做的,不过是保全自己罢了。可到头来,还是没做到。” 李瑾月双唇颤抖,因为尹子绩的话,难过得流下泪来。 “这世上,出了一个则天圣人,开了亘古以来之先河,于是韦后、安乐,甚至我的母亲,她们都想着成为第二个则天圣人。但上官姑姑是无辜的,她真的是无辜的。”她哽咽片刻,压下愤懑,咬牙道,“这世道,就是容不得女子有才有能。则天圣人已然是一个例外,于是再不允许出现第二个。你看看他们说的是些什么话?牝鸡司晨,为家之索!凭什么?!酸腐书生写诗抒自己不得志之愤懑,天下又有多少女子被埋没!” “尹子绩!你不能这么说话。”张若菡厉声打断她。 “为何?!我尹子绩就是不服!”尹子绩怒视着张若菡道。 “你不服,我何尝就服了?但这就是苍天世道,你我现在都无能力改变,今日你说的话,我们听罢就算了,你在外绝不可再吐狂言,害了你自己和你的家人。”张若菡冷怒道。 尹子绩咬牙攥拳,却只能忍下心头那股邪气。 李瑾月抹去眼泪,道: “莲婢,赤糸,我今年十岁了,莲婢九岁,赤糸八岁。你们可想过,五六年后,我们或许就会被父母亲安排着出嫁,嫁给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到那时,我们也会开始步天下女子之滚滚后尘,守着一个夫君,过完这一辈子。我现在想象那个画面,忽的就觉得不寒而栗。我们的祖母、外祖母、母亲、姨娘,所有的女子,都在过这样的日子,嫁人就赌自己嫁对良人,赌注是自己的后半生,输了就丢却半生。她们仿佛毫无怨言,我觉得这不对,这真的很不对。” 她这话仿佛戳进了尹子绩和张若菡的心窝,两个孩子瞬间面色苍白,呆木当场。这个问题,她们从未这般细细思索过。此时却因上官婉儿惨死之事,勾动心思,不由有种唇亡齿寒之感。 “阿姊,你会嫁人吗?我不想你嫁人。”三个姐姐的谈话,琴奴因为年纪关系大多跟不上,也不甚理解,只是被气氛感染,看三个姐姐难过,她也跟着难过。倒是嫁人这个问题她听明白了,拽着阿姊的衣袖,委屈巴巴。大户人家的女孩,大多六七岁就明白了,自己将来是要嫁出去,和一个陌生的男子生活的,她不想阿姊离家。 “阿姊……阿姊不会嫁人的,琴奴放心。”尹子绩回握住琴奴的手。她不知为何,下意识就扭头去看张若菡,却发现张若菡也在看她,两个孩子目光相接,双双心中一跳,感觉莫名。 “我……我不想嫁人……”张若菡忽的绷着面颊道,语气中透着少见的逆反。 李瑾月与尹子绩同时惊讶地看向她。 “三娘!”后面的无涯急了,三娘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若因这事与郎主和夫人对立,那该如何是好。 “不论我的父母亲想要我嫁给什么样的人,我此生之志,乃三字:行我路。我只会嫁我愿嫁之人,若遇不上,我便不嫁。此生,绝不将就。” “好!好一个绝不将就!”尹子绩开怀大呼,“莲婢姐姐的志向是行我路,那我的志向就是此生极乐无边。人这一生,还是要开怀畅快才对!” 李瑾月笑道:“你这志向,怕不是窃了莲婢的。” “怎能说窃?”尹子绩急了。 “你这极乐无边,可不得我行我素才可得?若是有人逼你做你不愿做之事,你又何谈乐字?说到底,还不是行我路,才可得极乐。”李瑾月摇头晃脑地说道。 尹子绩憋红了脸,找不到话反驳,张若菡捂嘴轻笑。 “那,卯卯,你的志向是什么,说来听听。”尹子绩不服道。 “我的志向……”提起这个,李瑾月却踯躅了。她思索了半晌,缓缓道: “我的志向是,助你二人志向得以实现。” 张若菡蹙眉,尹子绩急道: “卯卯,你这说的什么话?” 李瑾月低头苦笑:“我是皇室女,未来定然不由自主,也就不谈行我路、得极乐了。若我唯二的好友,未来过得好,我此生便也无憾了。” 尹子绩眼中急出了泪花,伸手按住她肩膀,道: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李卯卯,你…你以为这样很感人吗?你是想气死我吗?” 张若菡摇头道:“卯卯,你把自己看得太低了。你若过得不好,我和赤糸又怎么能过得好。若你想我们好,我们仨谁也不能少。” “对,莲婢姐姐说得太对了!”尹子绩憋着一口气,道,“卯卯!你等着,我一定帮你,将来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一定帮你实现!” 张若菡也点头。 李瑾月看着她们,苦笑着开玩笑道: “若我想登那皇位,你们也帮我吗?” 见张若菡与尹子绩愣住,她低头解释道: “皇室女,最是不得自在。若我真想得到一定程度的自在快乐,怕是要获得一定的权势,拥有为自己争取的能力才行。我还要护我母亲,她势单力薄,在我父亲身旁如履薄冰,我放不下她。我需要权力,需要势力。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真的要登皇位,你们不要紧张。” “你若想登皇位,助你又如何?”张若菡淡淡道。 尹子绩一脸崇拜地看着莲婢姐姐,她只觉得今天莲婢姐姐霸气极了。于是她也豪气万丈地拍着李瑾月的肩膀道: “你若想登皇位,我尹子绩赴汤蹈火助你,在所不辞!等你登了皇位,到时候允我和莲婢姐姐自在极乐,咱们三个就圆满了,哈哈哈哈!” “好!”李瑾月捉起茶壶,斟满三盏茶,自己率先端起一盏道: “我李瑾月今日以茶代酒起誓,我三人自此守望相助,护彼此志向得报,心愿得偿,刀山火海,不离不弃!” 张若菡与尹子绩也端起茶盏,跟着起誓: “我尹子绩(张若菡)今日以茶代酒起誓,我三人自此守望相助,护彼此志向得报,心愿得偿,刀山火海,不离不弃!” 说罢,三个女孩仰首,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还有,还有我呢!”琴奴急得要哭了,三位姐姐都把她忘了。 “对对对,还有琴奴呢,咱们再来一次。”尹子绩忙道。 “再来一次还算数吗?会不会太草率了……”李瑾月嘀咕道。 “再来一次嘛,这个……反正老天爷也不在乎多这一次的。”尹子绩心虚道。 “……”张若菡头疼地抚额,今天她到底在跟着胡闹些什么啊。 “呜哇~~~你们都不带我玩儿~~”琴奴大哭。 暖阁三楼,顿时一片忙乱。 作者有话要说: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一章,是青云篇最核心的一章,前面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这一章。写这章,真的让我很有感触,这三个女孩都是当世奇女子,她的想法至今都有可能被认作是叛逆不孝,别说当时那样的历史环境了。但,正是因为有了她们,才会有唐谜这个故事,我写作唐谜的很多初衷,都含在今天这章之中。 其实之前有影视公司的人找过我,问我要唐谜的影视改编权。我拒绝了,因为我明白,唐谜一旦改编成影视剧,势必要变作bg向的故事,顶多改成像琅琊榜那样的擦边球。那么,构筑唐谜的思想根基就会彻底坍塌不复存在。那样的故事,就不会是我的唐谜了,改编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第85章 【外传·青云篇】 虽此后不得日日会面,三个孩子今日于张府墨心阁之上的盟誓, 却给了彼此无穷的鼓舞与动力, 自此情愈坚、心且安。她们约定好, 此后每逢初一、初五、初十、十五、廿元、廿五,便于未时会于此。若碰巧那日是节日举家相聚,或因特殊情况不得脱身, 便移至第二日。 这个私下的小聚会,便被命名为“六未会”,意思是每月六次, 未时相会。 张若菡身为东主, 问题不大。尹子绩这边已经让尹域知晓了,若是能和尹域好好央求, 在尹域的庇护下, 尹子绩与尹子音出府也不成问题。问题就是李瑾月那里,须知出一趟东宫真是困难重重。尹子绩只道自己会想办法,但实际上, 她心中也无底, 只得再去求尹域, 毕竟今次李瑾月能出来,也是尹域相助。 相会终有时, 李瑾月、尹家姊妹皆不可长留,便起身告辞。 她们先送李瑾月上了回宫的马车,尹家姊妹这才准备离开。临走时,张若菡拉住尹子绩, 道: “赤糸,你可要当心。”她眉目间隐有忧愁,话语里透着担心。 “莲婢姐姐所言为何?”尹子绩秀眉蹙起,问道。 “赤糸,我记得你的亲生母亲并非是公主,我可记错?”张若菡问。 赤糸点头。 张若菡下意识看了一眼一旁正迷迷糊糊望着她的琴奴,叹口气道: “有些话不该我来说。但是,赤糸你要明白,公主的野心,并不比卯卯的父亲弱。未来,此二人势必要相争,也定会决出一个胜负。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赤糸,眼下拨乱反正、抑阴还阳之形势正强,我怕公主,赢不了。你与公主,到底隔了一层,若能尽早脱身……” 尹子绩沉默片刻道: “莲婢姐姐,不必太过担心,即便我母亲败了,也当可性命无忧。我相信当今太子殿下,会有容人的度量。”说罢,也不多做解释,便领着琴奴出了张府后门,登上了停在一旁的自家马车。 张若菡望着马车渐渐驶离后院巷道,右眼微跳,火烈的日头下,她却手足冰凉。 赤糸,你究竟是在安慰我,还是在欺骗你自己? *** “阿爹……”车厢之中,赤糸与琴奴低垂着小脑袋,赤糸想向尹域请求相助一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尹域闭着双目,仿佛是在养神。忽而说道: “可约定好时间了?” 赤糸双眼一亮,忙道: “约好了,初一、初五、初十、十五、廿元、廿五,一共六日,未时相会。” “阿爹来安排,你不必担心郡主那边。”尹域道。 赤糸扑到尹域身上,蹭着撒娇,口中呢喃: “阿爹,您真好。” 尹域睁开眼,将赤糸揽入怀中,也将琴奴抱进怀里。可他的面上,却并无往日的慈爱笑容,只是幽幽叹息,仿佛有着很重的心事。 一路回府,尹域都很沉默,过了府门,尹域将怀中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的琴奴交给奶娘抱回麟凤院。随即拍了尹子绩脑门一下,道: “赤糸,跟我来书房。” “是,阿爹。”赤糸忙迈着步子追上尹域的步伐。 仰头看着阿爹的背影,她心中不由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阿爹的后背并不宽阔,甚至显得有些瘦弱,体态颀长挺拔,仿佛一柄藏于鞘中的长刀。三十大几,双目似凤,白面无须,清俊无双,时常被朝中瞧不起他的人讽为“二张郎”,讥诮他乃是张昌宗张易之这类面白无须、逢迎脂粉之辈。 她以为,她的阿爹是个才华横溢却无背景之人,因而在这依旧看重阀阅门第的时代,他一身才华,只能通过迎娶皇室公主来得以施展。但是今日,她才发现她错了。其实她对阿爹一点也不了解,甚至不知他究竟有何背景,究竟从何而来。仿佛阿爹的人生就只是从他高中状元、迎娶公主开始的。 那么此前二十多年,她的阿爹又在哪里,做着些什么? 进入尹域专用的书房,他指了指书案旁的席位,让尹子绩坐过去。尹子绩除履上筵,刚跽坐而下,就见尹域从书架最顶端郑重地取下一格檀木长匣。那木匣之上并无落灰,洁净如新,但檀木已经沉淀出岁月的色泽,显然上了年头。尹域端着那木匣往尹子绩这边而来,小心翼翼的模样。除履上筵,随意在尹子绩身旁盘膝坐下,将那木匣放在双膝之上,打开。 匣中存放着一幅装裱卷轴,用锦缎帙套封着。尹域解开帙套缩口,将画卷小心抽出。然后解开系带,让尹子绩抓住卷轴,他将那画卷徐徐展开。 尹子绩瞪大双眼,瞧着那画卷一点一点展露全貌。那画卷之上画着一个女子,一袭狐皮领的黑裘袍,肤如凝脂,眉目清绝,淡笑含春。她手中提着笔,揽袖,正于一面白墙之上作画,仿佛是不经意的一个回眸,绘画之人反倒成了画中人。眼前这幅画的作画人画功出神入化,将那裘袍女子的美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就在画卷左上,有一首题诗,是尹域八年前在曲江诗会之上所作的一首很有名的诗: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长安愁望有寄》 尹子绩太熟悉自己父亲的运笔与画风了,这幅画,就是尹域所作。那么画中人,会是谁?尹子绩已然猜出来了,但她还是确认道: “阿爹,这……是阿娘吗?”她从不唤太平公主为“阿娘”,是因为她的阿娘只有一人。 “是。”尹域只回答了一个字,他看着这幅画,张了张口,一字未吐。伸手抚了抚画中人,默然片刻,便将画卷再次郑重卷起,收好。 “阿爹……”尹子绩眼中蓄泪,不知为何,只是觉得很是悲伤。 八年前那场曲江诗会,乃是尹域高中状元后不久,由太平公主亲自筹办的新科诗会。诗会的时间点,正是尹子绩的亲生母亲过世不久,尹域与太平公主成婚前的那段时间。那个时候的尹子绩不过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尹域失去了最爱的女人,尹子绩失去了亲生母亲,这首诗,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作出。 很多人都说,太平公主迷恋尹域这个成过婚,有了孩儿的男人,就是迷恋他身上那种浓烈得化不开的忧郁情殇。而这首诗,便是尹域俘虏公主心之作,即便这首诗字字句句泣血,为的是另一个女人。 也有很多人说,尹域不过是个贪慕权势与荣华富贵的小人,亡妻尸骨未寒,他却在短短的五个月内,成了太平公主的入幕之宾,终究是摆脱不了一个薄情寡义之辈的名头。很多瞧不起他的人,其症结就在于此。而这首《长安愁望有寄》,八年来也时常成为文人们拿出来对尹域评头论足的论据。有人说此诗情真意切,有人说此诗虚伪做作,不一而足。终究,不过是外人之言罢了。 尹域坐在尹子绩身旁,伸手揽着孩子的肩膀,缓缓道: “赤糸,阿爹从未与你谈过阿娘,这许多年来,你也只是知道阿娘过世了,却连你阿娘是何人都不知晓。这是阿爹的错。你阿娘的过世,对阿爹来说,是一生……都无法抹平的伤痛。今日,阿爹想与你说说阿娘,也说说阿爹自己。阿爹句句实话,绝不骗你。” 尹子绩仰着小脑袋看着尹域,认真听着。虽然长安城里还是有不少人知道尹域的前妻是谁的,但所有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从不提及。这或许是迫于太平公主带来的压力,也或许是出于其他的原因。尹子绩也曾问过家中人,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可最后都被岔开话题,不了了之。这还是阿爹,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向她说起阿娘。 “赤糸,阿爹,来自一个绵延很久的古老家族。但这个家族,与那些门阀大族,却也有区别。我们这个家族是隐世家族,一直到南梁时期才出山,于建康城定居。此后,家族中偶然会有人出仕为官,但不多,居官亦不高,到了南陈末年,建康城破,我们家干脆就沦为了难民,隐姓埋名逃出建康,一路向南,来到湖州一带暂居。先祖救过当时湖州的门阀大族——吴兴沈氏的嫡房二郎,因此与吴兴沈氏结下善缘。先祖与沈家二郎结义,改姓沈,写入沈氏族谱,我们家便成为了吴兴沈氏的外族旁支。 先祖借着沈氏的支持,开始做生意维持家中生计。靠着聪明才智,将生意越做越大,隋末时已然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商号。隋末战乱时期,吴兴沈氏自顾不暇,先祖趁此机会,与吴兴沈氏分割开来,迁回金陵城。自此以后,就多了一个延陵沈氏。阿爹,就是延陵沈氏这一代的嫡长,我们家世代子嗣单薄,到了阿爹这一代,就只有我一人。你的祖父祖母,都早已不在了。” “阿爹,您不姓尹,姓沈吗?”尹子绩吃惊不小。 “尹就是我们家的本姓,只是如今已无外人知晓了,我们也不再用这个姓氏。沈姓是后来改的,一直在用,反倒成了真。阿爹离开金陵来长安赴考,便用了本姓,也相当于用了假名。”尹域这话说得有点绕,但尹子绩听明白了。 尹域其实本名沈域,是延陵沈氏嫡长。来长安赴考时,隐下真实身份。怪不得都说他是不知来路的寒门子弟。但尹域哪里是什么寒门,他是富甲一方的巨贾。 “所以阿爹,我也姓沈吗?”尹子绩问。 “当然,阿爹姓什么,你就姓什么。” “可是阿爹,您为何要隐姓来到长安赴考呢?用本姓不好吗?” “赤糸啊,有些事你不清楚。则天圣人能够登基称帝,我延陵沈氏其实功不可没,但我们永远都是幕后之人,无法走到幕前。我延陵沈氏有一大杀器,名唤千羽门,乃是个无所不知的情报枢机,耳目遍天下。无论是制造舆论,还是控制人心,捕捉逆党,都少不了我千羽门的情报。则天圣人控制天下悠悠之口,更少不了要与我千羽门合作。虽然并无人知道千羽门乃是我延陵沈氏创立,但是千羽门与延陵沈氏的大商号长凤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不可争议的事实。所以,我延陵沈氏自然就成为则天圣人极为关心的对象。 阿爹出仕之前,一直跟随你祖父祖母学习千羽门内的各种事务。一直到你祖父祖母过世,阿爹才得以出仕。阿爹自然是不能以延陵沈氏之名出现在长安城中的,那样太过引人注目,没有好处,你可明白?” 这些话,尹子绩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听得目瞪口呆,接不上话来。 “可是,您还没说你为何要出仕呢。”尹子绩问。 “阿爹……出仕,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你的阿娘。” “阿娘?” “对,你阿娘跟随你外祖父来到长安赴考,嫁给我,很快美名远扬,若我只是一介布衣商人,怕护你阿娘不周,要任人欺辱。有官职在身,会好很多。” 他顿了顿,从头说起:“阿爹早年间在湖州行商时,认识了一个人,结为忘年交。这个人年长阿爹近二十岁,有一身报国才华,但可惜,家境贫穷,竟是连赶考的路费都凑不齐,一直蹉跎到年近四十,还是个酒楼里的账房先生。阿爹见他一身才华埋没于此,太过可惜,便资助他举家上路。那时,他妻子因为肺痨去世,女儿十六,正是大好的年华,尚待字闺中。” “是阿娘吗?” “对,是阿娘。那账房先生,姓秦,名臻,字至秦,便是你的外祖父。他的女儿字怜,我唤她怜儿,便是你的阿娘。” “秦臻!是那个阿爹同届的探花郎,秦主簿?”尹子绩识得秦主簿,是他们国子监的主簿,还教过他们史集。秦主簿待她极好,每每与她说话都和颜悦色。可尹子绩奇怪他为何眼中总含着泪水,她以为秦主簿的眼睛有问题,如今却明白,那是外祖父看外孙女的眼神啊! “您,您为何从未带我去见过秦……外祖父,孩儿与外祖父,相见不相识,这实在是……”尹子绩眼圈红了。 “因为你外祖父不认我,阿爹犯了大错,辜负了你娘,也辜负了秦家,没有脸再去见他。”尹域喃喃说道。 尹子绩推开尹域的手,第一次对阿爹起了怨气: “您为何要娶公主?还……还有了琴奴。”娶公主或许还可解释为迫于权力压迫,因为当时尹域与太平公主的婚姻,是则天圣人的指婚。可与公主也有了孩子,被逼无奈这种理由便再也无法为尹域开脱。尹子绩一腔怨愤,她真的有些不敢去相信自己的阿爹了。 难道,阿爹真的像外面那些人所说的,是个负心薄幸之人吗? 尹域沉默了很久,缓缓道: “孩子,你以后……会明白的。” 尹子绩不满阿爹敷衍般的回答,可是当她抬头撞上阿爹此刻看她的眼神,却让她心中凛然畏惧。她看到阿爹眼中燃着幽幽的冷火,仿佛没了情感一般,再不是那个她熟悉的阿爹。 尹子绩不寒而栗,只觉得很短的时间内,她身边熟悉的景象都变了,变得陌生可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青云篇最后一章,又是极其重要的一章。本章信息量很大,大家要仔细看,好好消化一番,否则阅读此后的情节,会有障碍。 另外提醒一点,这是一十七年前发生的事,当时的情况,与如今又有所不同。时间会带来很多变化,首先就是尹域的那首诗,已经从不敢提起,变作忘却此诗了,所以上元踏歌,张若菡提起此诗,也就只有沈绥记得。 此外,关于千羽门曾经相助武皇登基那些机密旧事,随着老一辈人的故去,朝中如今也很少有人知晓了。在朝中人看来,千羽门就是个江湖门派,而延陵沈氏就是个不入流的小家族,商贾卑贱之辈。因而,不比尹域入长安赴考时需要隐藏身份,沈绥入长安时便可光明正大。 最后的最后,提醒一下青云篇结束的时间点。这是景云元年,而太平公主府的那场灾难,将于景云三年降临。 第86章 “洛阳城东西,长做经别时。昔去雪如花, 今来花似雪。” 洛水新中桥畔, 承福坊东门街, 一队刚从北岸码头入城的车队之中。为首,一位驾马的青衣俊郎面带微笑地吟出一首诗。 “伯昭兄,好兴致啊。”驰于她身侧的李白, 笑然道。 “才疏学浅,绥班门弄斧,让太白兄见笑了。”沈绥谦虚道。 “唉~伯昭兄说得哪里话。你这句‘昔去雪如花, 今来花似雪’, 很巧致。伯昭兄去年冬日离开洛阳时,正是大雪纷飞时。今春归来, 却又是百花盛放之际, 贴切,精巧。”李白赞道。 沈绥只能谦虚地摇头。 开元十七年四月十二日午后,沈绥携沈缙、张若菡、张说、李白等人走水路, 经洛水归洛阳。正是百花盛放之际, 东都街道尽是团簇的美景, 而牡丹尤甚。也不知是何时,牡丹成了东都的代名词, 如今花甲年岁的老人们说,他们孩提时代,洛阳城里还未有这般多的牡丹花。想来,也就是近几十年的事罢。 近些年来, 关于则天圣人的一些意趣传说也在流行,最盛行的便是这牡丹仙子抗旨不尊,发配洛阳的传说。细细想来有几分揶揄的成分,也多半是对则天圣人早年间大兴酷吏、牢狱所展示出的蛮霸的一种讽刺。不过在沈绥看来,这倒是个挺浪漫的故事。而那句“花须连夜放,莫待晓风吹。”也成了洛阳城中文人之间彼此催促打趣时的乐子话了。 时辰虽尚早,但一行人连日奔波劳苦,也都盼着能早日落脚歇息。此番行去城北,便是归家去的。 曲江张家在洛阳的府邸,位于洛水以北的归义坊。这里虽不是端门以南达官贵人们聚居的定鼎大街两侧里坊,但也靠着皇城东城,其东北角便是北市,无论是上朝还是平日里采买起居,都甚为方便。 大约是有着相同的想法,沈绥在洛阳的府邸,就在归义坊北面的思恭坊,而思恭坊的东面,就是北市。沈府与张府在洛阳城内竟是靠得这般近,张若菡得知后心想,大约是应了很多年前了一师尊那句“远在千里、近在目前”的谶言。 归义坊转眼就到,沈绥缓了马速,来到张若菡马车畔,低头道: “莲婢,我先送你归家?” 她想着是要和张若菡打个商量,但似乎这事也没得商量。张说就在身旁,她总不能带着张若菡直接回自己的沈府。 果不其然,张若菡掀开帘子,应道: “你去罢,也莫要太顾及我了,就几步路的距离,我知你有事要忙。改日再说。” 所谓“改日再说”,指的是此前沈绥与张若菡约定,要带她看一看自己的沈府。今天确实不是一个好时机,不过沈绥还是要送队伍抵达张府门口。因为队伍中不止张若菡一人,还有张说和李白在。即便要避嫌,礼数还是要尽到的。 此前她已与张说、李白商量过,李白抵达洛阳后,将暂居张府之中,毕竟举荐李白之人是张说,若是住到沈绥家中,倒是不妥了。此外,沈绥家中也不大方便外人入住,因此找个借口,便将李白托给了张说。 眼下,沈绥的第一要务是去处理千羽门洛阳分部出的那起幺蛾子事件。此事已经拖了有一个月了,依旧未能处理妥当。根据最新发来的情报,骚扰杨氏叔姪的那位贺兰家的纨绔,依旧是不依不饶,每日都会有他雇佣的地痞流氓在洛阳的长凤堂门口捣乱,或平白戏弄顾客,或堵在门口做人墙,妨碍出入。赶也赶不走,还不好动手,一旦动手,这些无赖就全部倒地不起,假装被打伤。随即立刻就有官兵上门拿人,最后全成了长凤堂仗势欺人了。如今,都无顾客敢上长凤堂的门了。这一个月来,长凤堂生意折损了不少,虽然并不在乎门面客户这点小赚头,但到底还是影响了长凤堂的声誉,这个亏,自是不能平白咽下的。 何况,如今杨氏叔姪被困长凤堂内,吃穿都需千羽门接济,这也不是个长久的事,总得要找到办法来彻底解决。 此事比较复杂,沈绥恐怕洛阳分部的人不能自行处理妥当,所以一直要求他们忍耐,等她回来再说。这件事,有着一定的复杂性。因为贺兰家是眼下洛阳数一数二的大贵族之一,而河南府尹萧谦亦是他贺兰家的女婿。 沈绥本人,与河南府尹萧谦私交很好。萧谦萧子良,人如其名,是个谦谦君子。学富五车,才貌双绝,亦有经邦治国之能。但唯有一个缺点,他畏妻如虎。他妻子贺兰氏是整个洛阳城出了名的悍妇,此等君子,在家中妻子的淫威下,也只能屈服。 闹事的这位贺兰家的子弟,名唤哲,正是这位贺兰氏亲二哥家的独子,自小娇纵长大,无法无天。贺兰氏作为他的小姑姑,在听说自家侄子被一个贩夫走卒(就是那位出手救人的千羽门洛阳分部的下属)打伤之后,无比愤怒,不依不饶,一定要萧谦对这人严惩不待。 萧谦心知长凤堂乃是沈绥手底下的产业,但却迫于家中悍妻的压力,无能为力,只得拖着此事。倒是他手底下的那些府兵军官很会逢迎拍马,瞧着府尹态度暧昧,不反对也不支持,自然第一时间选择给贺兰家来卖力气,也就有了官兵与地痞无赖合伙欺压长凤堂的一幕。 沈绥一路行来的旅途中,已经思索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对策。今日归洛阳,第一时间便是先去长凤堂看看情况。 洛阳长凤堂正位于北市之中,与她的沈府靠得极近。沈绥让沈缙先回沈府休息等候,她自己带了忽陀,两人袖手便晃去了北市。 长凤堂在北市十字街的东街第一家,地理位置极好,又是极大的一家铺面,很是显眼。一入北市门,就能望到长凤堂三楼之上挂出的旗帜,青底旗上一只惟妙惟肖的黑凤,收尾相衔,身躯环绕成环。 沈绥带着忽陀走到十字街口,隔着一条街,看着围在长凤堂门口的几个泼皮无赖,正席地而坐,手中都拿着酒肉在吃着,神态放松。长凤堂偌大的一家商号,却大门紧闭。而就在街北面的一家酒馆里,还有几个府兵坐在里面吃喝,时不时向这里瞥上一眼。 沈绥冷笑一声,带着忽陀往十字街南面走,行过三家铺面,最后进了一家胡人开的乐器铺子。 “阿努,别来无恙啊。”沈绥一跨进店铺,便说道。 这店铺这会儿没什么客人,店老板是个长着黄发卷髯、缠着头巾的胡人男子,这会儿正趴在铺柜上打瞌睡。猛然听见有人喊他,他惊醒,就看到了面带笑容的沈绥。 “门…!大郎,您……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啊?”乐器铺掌柜阿鲁努惊喜万分。又看到沈绥身后的忽陀正笑着向他点头,不由起了几分亲切关怀之情。忽陀是他的义弟,他是忽陀的结拜义兄。 “就在半个时辰前刚入城。废话不多说,我是来帮你们摆平事端的,先带我去见见苦主。”沈绥直切主题。 阿鲁努汗颜,忙道: “劳您费心了,是属下们无能。您跟我来罢。” 说着,领着沈绥与忽陀往店铺后面走。 他们穿过后堂,入了内院的后厨,阿鲁努与忽陀合力,挪开橱柜,便看到其后有一扇木门。阿鲁努从灶膛中燃了火把,便推开那扇木门,领着沈绥与忽陀走进了一条暗道。 其实,这家乐器铺子,就与长凤堂的后院相连。走不了几步路,就看到前头有一道门,门缝中还透着光,推开门,便是长凤堂的后院仓库。起初洛阳北市规划,且无这样的设计,只是后来长凤堂在洛阳扩张店铺时,巧合中形成的格局,便利用了起来。这家乐器铺子也被盘了下来,由门内的兄弟阿鲁努来经营。 阿鲁努,其实原本是个突厥商人,从遥远的安西都护府而来,那里分布着众多的羁縻小国,他的部落名字小到说出来根本无人知晓,也就至今无人在乎。他孤家寡人,独来独往,曾经在北市摆个摊子卖点自己做的笛子与胡琴,也吹拉弹唱,卖艺为生。他会加入千羽门,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千羽门内的姑娘——青鸾堂的副堂主杨叶。为了追求杨叶,他历经艰难,终于通过了千羽门的考核,入了门。后来与同为胡人的忽陀走得很近,两人结为兄弟。 此人重情重义,勇气可嘉,但可惜,就是胆子稍小,至今,也未能得到杨叶的芳心。不过他倒也是磐石不转,坚韧不拔,这一点还是值得佩服的。 阿鲁努领着沈绥与忽陀出了仓库,绕过后院堆砌着的暂时未能出手的货物堆,进了长凤堂的主楼。门口守卫的兄弟早早就瞧见他们了,麻利地开了门。等沈绥进来,几个熟悉的兄弟立刻向沈绥行礼。其中,就有着洛阳分部的舵主柳郦,以及随着大部队迁来洛阳的呼延卓马。长安那里,留下玄微子驻守,处理晏大娘子留下的烂摊子。此等事非呼延卓马所长,他来洛阳就是为了与沈绥汇合,这些日子他都在长凤堂这里,帮着驻守,监控事态。 “门主!”柳郦、呼延卓马异口同声地行礼。 沈绥抬手还礼,道: “柳舵主,呼延大哥,辛苦了。” “门主,属下无能,给门主添麻烦了。”柳郦面露惭愧道。她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与他先夫曾是江湖中出了名的雌雄剑客,也是千羽门的客卿。但是她丈夫与人割袖比武,技不如人,死了,自此守寡。她倒也不见悲痛,自此以后专心千羽门事务,行事小心谨慎,从不出纰漏,果决善断,很有能力。后在沈绥的安排下转入千羽门核心领导层中,这两年,刚成为洛阳分舵的舵主。 “不必内疚,洛阳这个地方确实比较难守,你上任时间不久,难免有些事控制不住。”沈绥温和道,不过随即就板起脸来,冷声道:“鲁裔呢?叫这小子过来见我。” 站在柳郦与呼延卓马身后的十几个弟兄中,一个身材中等、精壮结实的汉子忙走了出来,单膝跪地,拜道: “门主,属下该死,请门主责罚。”他长着一张四方脸,直鼻阔耳,蓄着短须,很是精神的一个青年。如今却满脸愧疚与畏惧,跪在地上,憋红了脸。 沈绥也不说话,冷着眉眼抽出他腰带间拴着的刀,拿刀背在他左肩上看似轻轻地一敲,便将那刀送回了鲁裔腰间的刀鞘。 “去领外敷药,连敷十天可痊愈。柳舵主,走吧,带我去见见杨氏叔姪。”说罢,她便率先往楼上走去。 “是!”其余人忙跟上她,只余一些职位比较低的兄弟将鲁裔扶起。 “嘶!别碰,我手抬不起来了。”一个人刚碰到鲁裔左手臂,鲁裔就痛呼道。 作者有话要说:  换地图啦!入大洛阳啦!回归正文啦!环环要正式登场啦! 第87章 “三叔, 您喝点茶罢, 这日头干。”桃红袄裙的少女将琵琶搁在案旁的琴架之上,拎起茶壶沏了一盏茶,递到坐于案席之后的中年男子身前。她音色轻柔灵脆, 仿若羽毛抚过心弦。 阁楼三层, 窗牖紧闭,缝隙间,几束光芒交错着探入屋中。其中有一束恰好照在中年男子面上, 他一身锦缎, 玉带束腰, 五官俊朗, 蓄着短髭, 很是相貌堂堂。只是此刻一双浓眉紧蹙,眉宇间极为阴郁, 显得一筹莫展。他接过少女递给他的茶盏, 只抿了一口,便端在左手中摩挲, 不言不语,实是心不在焉。 少女显得很安静, 视线落在叔父拇指戴着的金玉扳指之上,那扳指反射着阳光, 少女盯着那一幕,沉默不言,缓缓跽坐于叔父身侧。少女的面容隐在昏暗之中, 看不分明。只能隐约辨出她头上简单梳着的双丫髻,以及柔软娇俏的身姿轮廓。 安静了片刻,楼梯口,渐渐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少女缓缓侧过首,她没有起身,从这里看去,只能看到遮挡在壶门前绣着白猫的屏风。中年男子同样被那脚步声吸引了注意力,将手中茶盏搁在了桌案上。 接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缓步绕过屏风,拨开珠帘,低头走了进来。这人一袭青锦底压飞鸿浮云暗纹的圆领缺胯袍,头戴嵌玉无脚黑幞头,脚踏一双鹿皮快靴,扶着腰间一柄裹着黑色布条的大横刀。虽因为光线关系,五官忽明忽暗看不透彻,但现身那一瞬却给人带来一种非凡的气息。 少女的双眼一亮。 就在来人的身后,跟着大批的人,对她态度都非常恭敬。 她一走进来,便在距离中年男子与少女五步开外的位置站定,指了指紧闭着的窗牖,示意身后人打开。立刻便有人会意,赶去支起窗牖。 洛阳春日晴朗午后的日光从西头洒入三层阁楼中,刺得杨氏叔姪有些睁不开眼。等他们适应了光线,这才看清,一位星目剑眉、绝世俊郎的男子正站在不远处,面带笑容地看着他们。叔姪二人不由一时霎了眼,半晌未作反应。 “杨三郎,杨小娘子,在下沈绥,未打招呼便闯入,唐突了。”沈绥率先一揖。 少女尚且未能作出反应,倒是杨玄珪很快明白过来,忙惊喜地起身,还礼道: “可是‘雪刀明断’沈伯昭沈司直当面?” “惭愧,杨三郎过誉。”沈绥道。 “这可真是……真是枯木逢春,沈司直救我,乃我与环儿再生之父母。”杨玄珪激动到语无伦次,连忙再拜。 沈绥扶住他,大笑出声,笑声爽朗,道: “哈哈哈,杨三郎这话说得,我若是你和杨小娘子的再生父母,这辈分可怎么算?” 杨玄珪憋红了脸,一时语塞。 沈绥见他窘迫,也就收敛了笑声,道: “你莫急,我特意从江陵赶回东都,就是为了处理你们的事。我已有对策,咱们坐下再谈。” “好好好……”杨玄珪一叠声地道。 沈绥看了一眼身后的属下们,也不见她出声,属下们很自觉地分了批。只留了柳郦、呼延卓马与忽陀在侧,其余人皆退出屏风外。 沈绥被让到上座,杨氏叔姪并肩落座于下首位。沈绥的这个位置,恰好能将那位传说中美丽到不可思议,十岁便惹来桃花孽债的杨小娘子玉环尽收眼底。 她确实美,美得惊艳,美得就连沈绥一瞬都看愣了神。她坐得那个位置,光芒恰到好处地烘托着她那羊脂白玉般的肌肤,不施任何脂粉的面容,却轻易超越无数精心修饰的美人的面孔。沈绥吃惊于,一个十岁的女孩,竟有这般秾丽娇媚的五官,就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过不了几年,就会怒放盛开。所谓的倾国之色,怕便当如此罢。 最可怕的是,这十岁女孩身上有种难以形容的气质,娇柔到能吸引任何人去怜爱她、疼惜她。那种娇柔绝不是做作出来的,而是一种天生的,揉进骨子里的媚。沈绥作为一个已有心爱之人的女子,也忍不住会被她吸引,更遑论天下诸多好色男子了。且,她坐在这个位置上,还能嗅到女孩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奇异体香,香得她精神恍惚,不由有些心猿意马,口干舌燥,竟是念起张若菡来。 她心中忽的冒出四个字:国色天香。 定了定心神,她暗道这女孩确实是祸水,她从未刻意去勾引过任何人,但就是有人会为她倾倒。哪怕她现在只有十岁,就已经有人想要强行占有她了。 沈绥的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落在了距离她坐席不远处的琴架上。那琴架上架着一把名贵的琵琶,沈绥身躯微微倾斜,嗅到那琵琶上传来一股熟悉的香,她眼神微凝,随即不动声色地垂了眸子。 “杨三郎可曾想过,要给杨小娘子买个帷帽戴上。”沈绥眸光低垂片刻,忽而抬起头来看向杨玄珪道。 杨玄珪闻言回首,飞快地乜了一眼自家侄女,见她低垂着螓首,乖巧的模样,不由深深叹了口气道: “沈司直说的是,可……眼下都已经迟了。还是渡过目下之难关再说吧。” 沈绥低头一笑,打眼再去瞧杨玉环,她桃红裳裙的裙腰歪了,袄衣的交领也有些松散,双丫髻边垂落着几许发丝,精巧的鼻尖上渗着薄汗。 沈绥再度移开目光,沉吟了片刻,道:“解此困境,又有何困难。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之际,我看啊,怕是上苍都看不过去他贺兰家如此仗势欺人。” 杨玄珪双目一亮,忙道: “请司直示下。” 沈绥起了身,负手沿着屋中绕圈,状似随意地说道:“原本,若圣人未迁来东都就食,此事还有几分困难。可眼下圣人迁来了东都,我就有一个相对完满的办法处理此事了。此事是由贺兰哲挑起,还需从他身上下手才可断其祸根。这贺兰哲的小叔父贺兰易雄是含嘉仓的出纳使,此等肥差,他平日里可没少给贺兰家捞油水。眼下正是旱期短粮之时,大批长安权贵移居东都就食,含嘉仓开仓放粮,容不得半点纰漏。”沈绥这话没说完,但话尽于此,却让杨玄珪豁然开朗。 杨玄珪忙向她拱手道:“劳烦司直替我周旋,我杨家无以为报。” 沈绥抬手摇了摇,道: “杨三郎不必急着这般感激我,你也并非真的无以为报。我是个生意人,什么事,我都习惯做个买卖。我帮你,不是做善事,我对你有所求,你可明白?”说这话时,她立足于阁楼东南角的小隔间门外,回身笑道。 杨玄珪下意识蹙起眉,但又很快松了口气,道: “应该的,司直所求为何,但说无妨。若我杨玄珪能做到,定不所辞。” “我记得,杨三郎是弘农杨氏之后罢,与现在的弘农郡公关系如何?”沈绥走了回来,掀开衣摆再度坐下,问。 杨玄珪闻言,心下一凛,忙道: “我们家只不过是弘农杨氏偏末,攀不上弘农郡公的门楣。” 沈绥笑道:“杨三郎不必紧张,我不是要借你去攀弘农郡公的门第。实际上,我与弘农郡公家的三郎杨慎衿有几分交情。我是要将你与弘农郡公家牵线搭桥,最好能为你谋个官职。” 杨玄珪眼中一瞬闪过异彩,但随即隐藏。他状似噤若寒蝉,半晌不知该如何言语。 沈绥点到即止,再不言语。阁楼中沉默了下来。好半晌,杨玄珪不出声,沈绥也不开口。不知过了多久,沈绥忽而端起杨玄珪喝剩下的那半盏茶,一饮而尽,起身,抚平袍角褶皱,拱手道: “杨三郎与杨小娘子就再忍耐几日,几日后,事可毕,届时我会再来。在下还有事,便先告辞了。” 杨玄珪战战兢兢起身,无言回礼,手都在打颤。 沈绥最后看了一眼一直默然不语,低着头的杨玉环,微微一笑,转身离去。立于一旁的柳郦、呼延卓马与忽陀,亦向杨氏叔姪行礼,便追随沈绥离去。 阁楼里安静了下来,许久,才响起杨玉环胆怯的呼唤声: “三叔……您怎么了?”她扶住了杨玄珪的手腕。 “无事,无事。”杨玄珪强笑道。 *** “门主,怎么回事,您……为何要恐吓那杨三郎?” 下得楼来,沈绥与一众人等汇合,至前堂暂聚。柳郦到底眼光毒辣,将方才情景看得分明,不由问道。 不等沈绥回答,呼延卓马便道: “门主怕不是看出那杨三郎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沈绥道:“呼延大哥懂我。” 说着,她转过身来,解释道: “杨玄珪瞧他侄女的眼神闪烁,多数时间都避开与她对视,这是引起我注意的最初表征。于是我观察他与杨玉环身边的事物,杨玄珪左手拇指上戴着一枚价值不菲的镶金玉扳指,腰间系着玉带,一身锻袍。而杨玉环只穿着一身细布袄裙,寒酸太多,头上连个像样的首饰也无。那三层阁楼之上,分出杨玉环居所与杨玄珪居所,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杨玉环的活动范围只是东南角那间最小最简陋的隔间,其他的地方都是杨玄珪的居所。还有一个最关键的之处,就是琵琶。” “琵琶?”柳郦不解。 “对,杨玄珪是乐师,琵琶是他最为宝贵之物。但是奇怪的是,我在那琵琶上闻到了杨玉环的体香。” “这奇怪吗?杨玄珪当是教导杨玉环琵琶,才会残留体香。”柳郦道。 “非也。”呼延卓马道,“这些日子,杨氏叔姪避难于此,每日战战兢兢,从未弹过琵琶,生怕传出声响,惹来事端。体香几个时辰便可散去,既然还残留着体香,说明不久前,杨玉环还抱过那琵琶。” 不弹琵琶,还抱着琵琶作甚?柳郦彻底糊涂了。 “柳舵主,你接触杨玉环时间也不短了,她身上的体香是原本就如此浓烈的吗?” 柳郦闻言愣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道: “原来如此!杨玉环莫不是抱着琵琶在练舞?因为刚刚动过,所以出了汗,体香格外浓烈。” 沈绥点头,道: “这个节骨眼下,一个十岁的女孩儿为何要在那样狭窄昏暗的阁楼之上抱着那么名贵的琵琶练舞?我唯一能想到的答案是,杨玄珪在逼迫和训练自己的侄女。他已经起了卖姪求全之心,他不相信长凤堂能保他万全,于是他想趁着这段时间,将杨玉环训练得体了,教她点讨好男子的本领,然后等离开长凤堂,便将杨玉环送出去,以保全自己。” “狡猾、卑鄙又懦弱。”忽陀冷声道。 其余弟兄们听完此话也格外愤怒,鲁裔紧蹙着一双浓眉,心中不知是何般滋味。而一位与鲁裔私交极好的弟兄怒道: “畜生不如的家伙,男子汉大丈夫一点骨气也无,亏得我千羽门还救他,还不如救一个乞儿,至少人家还懂得感恩。” 沈绥道:“我已借着弘农杨氏的托词试探出他心思,他有向上爬的野心,他自己没什么本事,不过是个乐师。但他能看出他的这个侄女不得了,或许能成为他以后飞黄腾达的阶梯。所以杨玉环哪怕今次不被送出,以后也会被送出,杨玉环必然要成为他野心的牺牲品。 我本拟了一个救人之计,可今次见了这叔姪俩,我却改主意了。” “门主的意思是……?”柳郦问道。 “大家凑近点,附耳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沈绥:我喝了你侄女给你倒的茶,你侄女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先提前声明,大家莫要误会,我可不是要将杨玉环和沈绥配对。 第88章 黄昏酉正, 暮鼓响起, 众坊市闭门。皇宫端门右侧右掖门送走了宫中最后一位客人,在禁军士兵的推动下缓缓关闭。 李瑾月回头看了一眼渐渐隐于昏暗天幕下的宫墙,便催马, 携着自己的一众部下向南归府而去。 向来热闹的天津桥人也少了许多, 李瑾月的大队人马过桥时速度很快,座下马儿一溜小跑,仿佛在逃离什么也似。 这天津桥横跨洛水, 是连接皇宫端门与城南的一条极为重要的桥梁。隋初, 这还不过是一座浮桥, 贞观十四年才修整为现如今的石桥。此后两度被洪水冲毁, 现如今的天津桥是神龙二年刚刚修缮过的。为了加以疏通, 开渠分作三段,因而天津桥实为三段桥, 天津桥居中, 北边一段名黄道桥,南边一段名皇津桥。 为何取名为“天津桥”, 盖因洛水横贯洛阳东西,自曹魏以来便有星汉之名, 天子脚下,星汉银河之津渡, 此为来由。天津桥往南,便是直连外城郭定鼎门的一条南北向大街。此街,官册定名“定鼎大街”, 然洛阳当地老百姓多称作“天津街”。 天津桥南北两端,保留了隋初时的四座重楼,显示日月表胜之象。正西是东都苑,苑东洛河北岸有上阳宫。桥正北是皇城和宫城,殿阁巍峨,远对南面的嵩山,近映桥侧的清波。桥的东北,洛水分出一渠,设置斗门控制水流量,斗门旁修造了一处亭子,称为北斗亭或斗门亭。东边望去,是汉魏故城,曹植笔下的洛神凌波微步之地。桥的旁边有窈娘堤。桥南还有洛阳知名酒商董槽丘开的酒楼。说起来,这董槽丘与李白还有几分交情。 “天津三月时,千门桃与李。朝为断肠花,暮逐东流水。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新人非旧人,年年桥上游。”李瑾月瞧着眼前这一切熟悉的风光,低声吟诵道。 她身旁的晋国公主府长史徐玠不由应道: “公主,怎的念起那李太白的诗句了?” “唉……”李瑾月只是叹息,并未作答。 徐玠思绪一转,便已心知肚明。 “莫不是,圣人又为难您了?” “他要我养好了伤,便再嫁,嫁去河朔三镇,到那里掌兵去。甚么关怀伤势,我早明白不过是又一度的猜忌与支使。”李瑾月说得很平静,仿若早便习以为常。 徐玠轻喟一声:“公主起了退却的心思,是不愿在这浑浊世间翻沉了。” “这年复一年,我不知自己在坚守些什么。身边人来来往往,却难得可以留下一个知心人。我何时才可得第二个玉介,能如此说说贴心话。”李瑾月显得很消沉,她向来刚强,难得有这般的愁绪。 徐玠心中一凛,暗道公主的意思,莫不是要再招贤纳士?还是说自己的才干,已然不能满足于公主的追求了? “玉介莫要误会,只是最近不顺意之事太多,难免发发牢骚。”李瑾月想到自己方才的话容易引起误会,便解释道。 “属下理解。公主,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讲了,怕是要惹公主再伤怀。”徐玠拱手道。 “讲。”李瑾月只有一个字,这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她倒要看看还有何事能乱她心。 “属下于半个时辰前获报,今日午后,大理寺司直沈绥并张公道济、李太白及其二弟沈缙,还有…还有曲江张三娘子,归洛阳了。” 李瑾月初时眉头倏然蹙起,旋即舒展而开,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她一夹马腹,马儿加速奔跑起来。徐玠忙喊: “公主!您去哪儿?” “回府!玉介你也跟上!”说着,李瑾月便策马,离弦的箭一般飞速驰了出去。 “公主,公主您等等属下!”徐玠一介文官,又是个柔弱女子,马术不甚精湛,一时之间只得急切大呼,拼命纵马去追。 哎呦,我的糊涂公主啊,怎么一听那张三娘的名号,就没了头脑一般!徐玠一肚子苦水,早知这般,她就不该说的。 李瑾月领着徐玠,以及一众寸步不离的禁军士兵,以极快的速度赶回了位于安业坊的晋国公主府邸。迅速更衣,换下见父亲时穿得女裙,穿上自己素来喜爱的紫锦凤纹圆领缺胯袍,束发束带,镜前一照,好个风流倜傥的俊娘子,便捉了自己的大剑,再度快步出府。 “唉,公主!您且留步。”刚行到前堂后门处,徐玠气喘吁吁赶来,一把拦住了她。 “我知道的玉介,我非是要正大光明去寻她,我就只是在远处看看。” “非也…非也…”徐玠气喘吁吁地摆手,好不容易顺了气,才道: “府外,有客人求见。” “客人?何人?”李瑾月奇道,这个时辰来什么客人? “大理寺司直……沈绥。”徐玠舒了口气,道。 李瑾月愣住了。 *** 当李瑾月跨入会客花厅时,便看到一袭青袍的沈绥正负着双手站在墙边,低头瞧她摆在案头刀架上的那柄金鞘大横刀。那柄大横刀,她平日里不怎么用,她的刀法不如剑法,也就只有在军中演练刀阵时,才会佩刀而行。 “沈司直,许久未见了,今日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李瑾月将手中的剑递给一旁的侍从,大阔步走了进来,指着下首第一位道: “快请坐。” 沈绥回身,拱手屈身一揖,道: “下官大理寺司直沈绥,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不必拘礼,司直快请坐罢。”李瑾月道。 沈绥依言,礼数周正地坐于下首。 李瑾月微眯双眼,见她一举一动这般端谨,觉得装得很。暗暗谑笑一声,她道: “沈司直方才在瞧些什么,这般入神?” 沈绥忙道:“下官好刀,公主金刀威武,吸引下官目光。失礼了,还望公主恕罪。” “看个刀而已,何罪之有啊?呵呵呵……”李瑾月笑了,随即思索道,“说起来,我与司直第一次见面时,便携着那把刀,也怪不得司直会注意到。” 沈绥笑而不语。 “上元一别,这已是三月过矣。瑾月不禁想起,我与司直上一次会面,实在多有冒犯,还请司直见谅。”李瑾月道。 “下官不敢,当日下官多有失礼,是公主包容。” 李瑾月不愿再提,摆摆手道: “沈司直今日是刚归洛阳吧,这一回来便来寻我,可是有要紧事?” “确有一件要紧事,需要与公主商议。”沈绥道。 李瑾月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公主,绥想请公主救一个人。此人乃是一名年仅十岁的女童,本是蜀州人士,因父母双亡无人抚养,才离开家乡来到洛阳,投奔自己的三叔。却不曾想,被贺兰家的贺兰哲瞧中容貌,以至被欺压无处可去。” 李瑾月道:“你说的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可是那杨氏叔姪?当叔叔的还是教坊出了名的乐师,一手琵琶弹得出色。可为何沈司直这般关心这件事?” 沈绥回道:“实不相瞒,我沈氏长凤堂的一名年轻气盛的伙计,巧合中撞见贺兰氏欺压杨氏叔姪,一时激愤,出手打伤了贺兰哲,将那杨氏叔姪庇护于长凤堂中。这般闯下大祸,以至长凤堂目下大门紧闭,无法做生意。绥也是无可奈何,才来求公主。” 李瑾月一时未言语,沉吟片刻,她笑了,道: “看来,沈司直也有一颗侠义仁爱之心,若是换了他人,怕早就弃了那杨氏叔姪于不顾了。” 沈绥低头,拱手道:“绥自知无能力处理此事,可又做不出那弃他人于不顾之事,只得来求助于公主。唐突之处,望公主海涵。” 李瑾月摆摆手,道: “沈司直言重了,只是瑾月想问一件事。你为何来求我?我只是一介女子,虽是皇室公主,也有军权在手,但这事分明不在我的触手范围内。”李瑾月的意思很明显,这又不干我事,你求我,总得有个理由。 沈绥伸出三根手指,道:“理由有三。” “哦?愿闻其详。” 沈绥看了看侍奉在厅中的下人,道:“下官斗胆,请公主屏退左右。” 李瑾月越发来了兴致,挥了挥手,侍奉在厅中的下人们便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沈绥从座席之中起身,来到李瑾月席位正前方,撩开衣摆下拜,伏低身子,压下嗓音,冷静地吐出一句话:“公主若想解您当下困境,此事可作一个精妙的入手处。” 此话一出,厅内顿时陷入鸦雀无声之境。沈绥伏在地上,李瑾月坐于正位,半晌,谁也没有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瑾月沉缓了好几分的声线淡淡响起:“沈司直,抬起头来,请继续。” 沈绥暗中松了口气,直起身来,依旧低垂着面容,道: “公主当下困境,便是受到圣人猜忌。绥推测,公主伤势见好后,圣人就又要将公主派出去。眼下武惠妃独受恩宠,妄图效仿则天皇后。圣人此番不断纵容武惠妃,对公主来说将难有出头之日。可若,武惠妃失了恩宠,局面将有所改变。杨氏女玉环,风姿卓绝,虽只有十岁,但再过三四年,美姿容将冠绝天下。届时,若可得圣人垂青,将改变武氏专宠后宫的局面。公主若能在此时救杨氏女于危难,将其收入麾下,待牡丹盛放,献美于圣人,困局可得解。此为其一。” 沈绥这段话音刚落,便觉其上有寒肃杀气弥漫而来: “你,要我向我父亲献美?你可知,我父亲是如何冷落我母亲的?” “公主,成大事者,不可为优柔怨情所误。”沈绥依旧垂首,声线平静。 沈绥听到李瑾月深吸了口气,似是强压下怒火。然后她道: “此为其一,剩余两点,还请司直指点。” “公主乃掌兵将军,当知行兵之道,粮草为重中之重。当下军制,府兵均田已渐趋弱势,天下军粮,大多掌控在几处大粮仓之中。官仓乃是中央禁军之粮,各地军粮都由众多节度使、防御使、团练使掌控,没有军令,谁也调动不了。想必,公主在军中多年,对各地截扣粮草、贪墨军粮之事早有所见所闻,您是中央大将,在外打仗免不了要与那些地方节度使打交道,若遭对方克扣使绊,想做何事都寸步难行。 自隋以来,洛阳含嘉仓乃天下粮草中心,想当年,王世充守着含嘉仓迅速壮大,得含嘉得洛阳。那贺兰哲的小叔父贺兰易雄乃含嘉仓的出纳使,平日里没少贪墨粮草。若公主上书圣人,弹劾贺兰家不当此职,我可助公主将弘农郡公的三郎杨慎衿举荐上去,届时,含嘉仓出纳使一职,当可落入弘农杨氏手中。而我可在此前,引荐杨玄珪与杨慎衿认亲。那杨慎衿极好音律,独爱琵琶,而杨玄珪又是顶尖的琵琶乐师,想必会很合得来。如此,公主身为杨慎衿的举荐人,又是杨玄珪的救命恩人,可与弘农杨氏交好,未来,含嘉仓可得。此为其二。” “沈司直,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些什么?你今日所说的话,随便一句传出去,都可将你当场杖杀好几回了。”李瑾月摩挲着腰间的环佩,淡淡说道。 “公主岂非无凰飞九天之意?”沈绥反问道。 “大胆!沈司直寻死寻到我这儿来了。”李瑾月冷声喝道。 “公主且听绥说完这其三,言毕,公主要下官死,下官当慨然相赴。”沈绥不卑不亢,不急不惧。 “呵,你倒是大义凛然。也好,你说罢,我权且听着。”李瑾月冷笑。 “这其三,公主当知,天下女子之苦矣。若如从前一般麻木不仁,倒也无所烦扰,因为认识不得自身之困苦。然,则天圣人之后,天下女子觉醒,却屡屡受迫,此为苦因也。若非不苦,也无如今的公主,更无那杨玉环之事。公主乃成大事者,此大事,绥拭目以待,天下女子翘首以盼。公主心怀天下,匡扶正义,欲凰飞九天。宏图霸业,当以救杨氏叔姪为始,立定决心。此时不发,更待何时?解天下女子之困局,亦是解公主自身之困局,绥请公主三思!”说罢,沈绥拜服而下。 李瑾月捏紧了手中的环佩,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沈绥,你……究竟想做什么?” 沈绥伏在地上,闷声道:“绥,愿追随公主,报宏图远志!” 作者有话要说:  先发上来,虫子稍晚点再捉。 洛阳城的地图我已经发到我的微博上,不清楚的同学可以去看看,就在置顶之中。 第89章 偌大的公主府会客花厅, 落针可闻, 只余更漏声滴答作响。李瑾月坐在正位之上,双眸冷厉地望着跪伏于下首的沈绥。她狠狠咬着牙,仿佛在忍耐些什么。良久, 李瑾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开口问道: “沈司直,我是军人,不好打机锋。我且问你, 你为何要辅佐我, 须知圣人诸多子女, 我是最不可能登上皇位的那个。你为我谋划这些, 无异于犯上作乱, 我若没有你所说的凰飞九天之心,你今日就该伏诛!” 沈绥直起身来, 平静道: “公主不愿打机锋, 绥亦不愿。只是有些事,绥当下不便告知于公主。公主疑惑绥之动机, 这是人之常情。绥只能说,辅佐公主是绥一直以来的愿望。公主是否有凰飞九天之心, 只有公主自己知晓,绥并不能确定。但这许多年来, 公主始终坚持从军从政,恐怕并不只是因为圣人相逼,您自己也有建功立业之心, 才当如此。” “哼,妄自揣测人心,小道也,这便是你沈伯昭豁出性命的理由?”李瑾月显然并不相信沈绥的解释。 “那好,公主说这是小道,绥便来说说大道。公主,出生于长安元年,在您幼年七到十三岁的这段时期,应当经历过三次较为重要的政权争伐。神龙政变、唐隆政变以及太平公主府灭门事件。神龙政变,张氏兄弟伏诛、一代女皇则天圣人被迫退位;唐隆政变,韦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伏诛;太平公主府灭门事件,则不必多说。 这三次政权争斗,其实可看作是自武皇登基以来有所抬头的女权,被一点一点镇压而下的全过程。直到太平公主府灭门事件发生,象征着女权被全面压制。女子愈发不自由、不得志,与武皇登基之前的状态相比,有过之无不及。这或许便是抬头后必会被压制得更猛的铁则。 公主自幼目睹这一切,身为女子,您内心是怎么想的呢?您若说您逆来顺受,对这一切并无任何感受,说出去怕是谁也不相信的。圣人为何会猜忌您,必是在您身上看到了野心,看到了这些前辈女子身上曾看到的野心。他之所以借用武惠妃压制您,是因为在圣人心中,武惠妃之威胁,并无您这般令人忌惮。武惠妃不过一介后宫妇女,无甚见识,除了在后宫兴风作浪之外,掀不起太大的波澜。她背后的武氏早已式微,也无外戚干政之忧。而您,连年在外征战,军中威望极高,又开府建司,有自己的幕僚谋士,您的一切表现,在圣人眼中看来,都极具威胁性,尤其是对他的太子。 圣人知您是一块精铁,需不断煅烧敲击,才可百炼成钢。因而这许多年来,他不断地将您派去外面,磨练您,敲打您,为的是将您锻造成为帝国最锋利的剑。而更重要的是,他要在这锻打的过程中,抹去您自身的野心,使您成为一柄无心之利剑,好交与他的后嗣支使,继续巩固我大唐皇室之皇权。 但是公主,绥从不觉得您的心可以被磨灭。您志存高远,是您的兄弟们所不能及的。绥曾拜读过您的一篇政论,针砭时弊,直指要害。土地兼并,均田制崩坏,府兵制消亡,藩镇军阀集权做大,字字句句切中要害。此等见识,您的兄弟们谁也没有,他们只懵懵懂懂于这盛世幻境之中,早已被歌舞富贵冲昏了头脑。只有您,乃当握天下之权柄,才可解我大唐之危难。 绥,虽不过六品司法官一名,却也见不得我大唐衰微,乃至分裂动乱。这盛世危情,既然我已看到,便不可坐视。绥位卑未敢忘忧国【注1】,亦想出一份微薄之力。斗胆来寻公主献策,即便公主不纳策,绥虽死无憾。” “好,好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好一个‘当握天下之权柄,解我大唐之危难。’是瑾月狭隘了,沈司直,不,沈先生目光如炬,洞彻世事,瑾月感佩。”李瑾月从上首位走下来,走近前来扶沈绥起身。 方才沈绥那一番话,已让她钦佩无比,有此等见识与胆量之人,恍惚间仿若见到那春秋战国之国士,可为自身理想献身,此等风骨这世上已然少见。她已打定主意,今日此人投于她门下,且不论此人目的为何,她也当笼络之,切不可白白错失良才。 却不曾想,她想扶沈绥起身,沈绥却犹如一尊石像般,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丝毫无起身之意。 “先生这是何意?” “今日,绥前来。除却献策公主之外,还有一件私事,想向公主禀明。” “呵呵呵呵……先生真是有意思,私事就不必告知于瑾月了吧,我已知晓先生坦荡扶持我之心,先生且放心。”李瑾月也不扶她了,负起双手,悠然笑道。 “公主,这件私事绥不敢隐瞒,您且听绥说完,再决断是否要收绥于幕下不迟。” 李瑾月蹙起了秀眉。 “绥,将于四月十五日早朝后,觐见圣人,并请求圣人赐婚曲江张氏三娘于在下。”沈绥那深沉沙哑却铿锵有力的声线,在提起此事时,忽的变得干涩无力,以至说出这句话时,她惊讶于她竟然快要发不出声来。 李瑾月好像没有听清,她弯下腰来,凑近沈绥,沈绥闻到她身上独特的熏香味,她熏得是玉蕤香,清新透彻。 “先生,说什么?”她问道。 “绥,将于四月十五早朝后,入宫觐见,请婚于圣人,求娶曲江张氏三娘子若菡。”沈绥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意思,这一次她已经完全失声,这句话,几乎是用气音说出来的。 但她知道,这一回李瑾月听清了她的话,因为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花厅中的气氛顿时凝结如冰,令人窒息。沈绥垂首,面庞紧绷,保持着目光下视。她只能看到李瑾月腰上拴着的环佩,微微抖动,垂绥在拍打着她的腿。只能看到那紫袍衣摆上绣着的凤凰纹路,展翅翱翔的模样。 沈绥的眼眶酸胀,渐趋发红。交握于腿上的双手,紧紧攥握。 李瑾月半晌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动作。这段时间,对沈绥来说就好似脖颈之上悬了一柄剑,却不知它何时会落下,煎熬难耐。 “先生……先生请回吧,恕瑾月不送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瑾月忽的抛出了这样一句话,便率先走向花厅之后,很快消失不见了。 沈绥始料未及,李瑾月的反应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她说那话的时候,可能确实有些心绪不稳,但却并不至于失态。亦未大吵大闹,寻死觅活地找沈绥算账。她,只是略有些疲累地请沈绥回去,好似说了句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话。 沈绥独自在花厅之中跽坐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慢慢起身。她的腿已经麻了,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能自如走动。 她略有些蹒跚地往公主府外行去,面上虽无表情,却隐有忧虑。 当她跨出公主府大门时,她的面色已经沉凝到了极点,因为她已经想明白了李瑾月心中所想。 事情比她想象得还要棘手。但是,计划中该做的事,她还是要去做。这一切,对李瑾月真的太残酷了,但沈绥不得不狠下心肠来做,因为这不仅仅是为了她与莲婢的将来,更是为了她们三个人的未来。 她回首,望着夜幕下的公主府门阀,心底艾艾叹息: 卯卯,莫要再迷途了。你可知你所执所妄,不过目前障雾。拨开迷雾,便可见康庄之衢。 *** 李瑾月走出花厅时,一直躲在屏风后的徐玠便追了上来。她拱手笑道: “恭喜公主,今日真乃天降大喜啊。” “玉介,何喜之有?”李瑾月的声音冷冰冰的,透着股让人心寒的杀意。 徐玠心下一凛,不由小心翼翼问道: “公主得沈伯昭此等良士辅弼,难道不喜?莫非公主……不想收他入幕?” “玉介,他并非良士,乃是阴毒之士。此等人,我晋国公主府不需要。”李瑾月道。 徐玠吓了一跳,忙劝道: “公主何出此言?属下在屏风后,将那沈伯昭所说的话尽皆收入耳中。此人乃是难得的良佐之士,所思所见,乃当世少有的高瞻远瞩、敏锐洞察之识。我本以为,他只是有几分破案的急思,不过是小聪明,却不知他还有此大智慧。今日,我已对他刮目相看。此等心怀天下之智士,还望公主明察。” “玉介啊,我知到他是心怀天下之智士。但是玉介,你也是读书人,当知: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注2】这个沈绥,他缺德。” 徐玠奇道:“沈伯昭究竟做了什么,竟得了公主如此评价?” “其实他之前所言,十分打动我,我也是有收他入麾下的想法的。只是我与他的最后一句,你可能未能听清,所以你不知他之阴毒。” 徐玠回想片刻,道:“莫不是他所言的那件私事?” 李瑾月点头,道:“玉介,这沈伯昭竟然对我说,他要向我父亲求娶莲婢。你说说看,他是不是阴毒?他在用此事试探我是否有容人之雅量,看来在他眼中,我与莲婢之事,怕也是他衡量我是否是值得辅弼之主的标准之一。” 徐玠紧蹙眉头,一时未能回答。 “这个人怎能如此行事?公归公,私归私,他却混为一谈,还弄出这么一个拙劣的试探之由。须知,莲婢怎么会答应与他的婚事,哪怕他真的向我父亲求娶莲婢,也是无济于事。倒是此举,暴露他那阴暗的心思,此人我不能用。”李瑾月摇头失望道。 真的是这样的吗,公主?如果真如您所说,那么为何沈伯昭不直接说去张府提亲呢?为何要说去向圣人求亲?圣人又不是冰媒,怎会管他一个六品小官之亲事。以他之智慧,当知如果用此理由作为试探,十分拙劣,是万万不会这般做的。除非,他是真的下定决心要娶那张三娘子,想要让圣人圣旨赐婚,使得无人可阻挠这场婚事。那么,这场求亲,就并非只是他自己一个人去向圣人求了,怕有更重量级的人物在帮助他,比如……张公道济。乃至于,他能这般理直气壮,便是张三娘子已然对婚事点头应允。 他今天,怕真的是来找公主坦白此事的,却不曾想被公主误会了。 这么想着,徐玠暗自摇了摇头,但她却并未将自己的推测告知公主。因为她很清楚,现在的公主闭塞言路,一切关于张三娘子的进言,她均不会采纳,只是从她自己的心意。自己,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 若那沈绥当真娶了张三娘子,倒也算是件好事,能断了公主这不切实际的念想,也好让公主解脱。 今日业已晚了,李瑾月也没了去看张若菡的心思,行至书房,传了晚膳。徐玠一拱手,道一句告退,李瑾月未留她。 李瑾月的膳食向来简朴,是从军中养成的习惯。今日的晚膳,一碗粟米粥,一碗鲢鱼羹,一道白面墨心,一道五味豆,便是全部。 李瑾月拾起玉箸,端起粟米粥,望着装盛于红底漆器盘中的白面墨心,嘴角微微下撇。那白面墨心,名字听得玄乎,其实就是豆腐中挖出一个洞,填上猪肉糜,上锅蒸熟。外表瞧着就是一块白豆腐,但用箸尖一戳,“噗”地一声,喷香的肉汁便流了出来,使人望之食欲大振。 然而李瑾月却瞬间没了食欲,她望着那白面墨心,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今日沈绥在花厅中跽坐的模样。白面俊郎,却有一颗漆黑墨心。还有她凑近他时注意到的那双眼,好熟悉的一双眼,黑白分明,瞳眸暗黑如墨,瞳孔如点漆,可她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在告知她求娶莲婢一事时,那双眼竟然红了。 为什么红了眼,凭什么红了眼,你究竟是谁,究竟在图谋些什么? “沈伯昭……”李瑾月喃喃地念叨着,“啪”地一声将玉箸拍在了案上。 于是那玉箸碎成了两段。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本章,有几点要说明一下。 一、【注1】出自南宋爱国大诗人陆游的《病起书怀》 病起书怀作者:陆游 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 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 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 此处正是因为十分恰当,我便难以克制地引用了。 二、【注2】 出自《尚书·大禹谟》:“益赞于禹曰:‘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意思是:只有高尚的品德才能感动苍天,没有远的它(指高尚的品德)到不了的地方。自己满足已取得的成绩,将会招来损失和灾害;谦虚并时时感到了自己的不足,就能因此而得益。这是自然规律。 三、本章中提到的“女权”,并不是现代社会层面意义上的女权,其实是指“女子掌权”。 四、本章起名“墨白缠”,是因为这一段情节,是一段公心与私心交错,阳谋与阴谋连番,黑白纠缠,是非难断的情节。在这段情节里,谁都将不是完全正面的,包括赤糸与莲婢,自然也不会是完全负面的,比如说卯卯。以及张公等等诸多的人都会纠缠进来,每个人都会为了一些追求,去谋夺些什么。 五、有人问,为何赤糸还不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知李瑾月。答:因为不能告诉,因为她没有取得李瑾月的信任,李瑾月也没有让她足以完全信任。她不知道李瑾月对待当年太平公主府灭门事件,究竟是什么态度。关于这一点,莲婢是清楚的,在太平公主府灭门之后,李瑾月对这件事态度一直很奇怪,她在逃避这件事,这才是关键所在,后文会详细写道。 PS:最近写得很慢,每一章都要抠到五个小时,才算初步写完。这一段情节非常关键,也是整部书极为精华的部分之一,看到评论越来越少了,还是蛮疲累的,希望大家能多多发评,看到大家的评论,对我就是一种莫大鼓励。 第90章 “三娘, 厨房熬了银耳红枣羹, 每房都送了,您用点罢。近来奔波,日头又干, 滋补滋补。”无涯提着食盒走进了张若菡的闺房, 说道。 “你放着罢,我一会儿用。”张若菡应道,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正坐于梳妆镜前, 散了挽发用的桃红丝发带, 细细用篦子梳理一头乌黑的秀发。 这时节, 虽已转暖, 夜里还有些微寒, 无涯将那羹汤用滚水温上。就见张若菡放下篦子,问她: “二叔还在与道济世伯饮酒吗?” “可不是嘛, 但张公他老人家高兴着呐, 许久未见二郎君了,得喝个尽兴, 尤其还有那李郎君在,那可是号称酒仙的人物。”提起这事儿, 无涯好像很是开心,语调愉快地说道。 “可得看着道济世伯, 他老人家身子已经不硬朗了,喝多了可不好。” “放心吧三娘,有二夫人在, 他们几个喝不多的。”无涯道。 张若菡转念一想,也是,她那二婶娘,可是出了名的会持家。说得更赤白些,她那就是抠门,家里藏得好酒,定是舍不得让人多喝的。二婶娘总是说,家中好酒将来要留着给自己婚宴上饮,张若菡每每听闻都是哭笑不得,二婶娘就是会各种拐弯抹角地催婚于她。 不过现在好了,她婚期已不远。张公这一高兴,怕是家中人都已得知她与赤糸的事了。婚期之事,沈绥在路上就与张说、张若菡商量好了。回洛阳后,会隔三日时间,这三日时间,沈绥要用来处理和安排一些事务。第三日早间朝会,恰逢望日大朝会,张说将携沈绥直接向圣人提请亲事,拜求圣人赐婚。 至于为何要请圣人赐婚,沈绥有多方面的考虑。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李瑾月与张若菡那不清不楚的关系,多少牵扯到了皇室以及圣人的颜面。四年多前,李瑾月与张若菡磨镜丑闻一事爆发时,圣人的态度显得相当厌恶排斥,当时还狠狠斥责了李瑾月一通,对张若菡也有禁足三月的惩罚。因而如今张若菡的婚事,总得让圣人过目过耳,他或许才能对李瑾月放心,对曲江张氏放心。同时,让圣人赐婚,也是为了给李瑾月最大的压力,让她放弃对张若菡的念想。 但这听起来实在太过残忍,因而张若菡每每想起婚事,在发自本能地欣喜期盼之后,却会被更浓郁的忧愁焦虑笼罩。今日,不知道赤糸是不是去寻卯卯了,若是去了,谈得如何?自与沈绥在家门口分开,她就心神不宁,坐立难安,一直到了现在。 刚归家时她已沐浴更衣,这会儿用过晚膳,已是无事。长途奔波这许久,按理说她合该疲惫不堪,这会儿应早些歇下了,但她却也毫无睡意。走至书架旁,随意挑了道经一卷,便端坐于灯下,不经心地漫看。 倒是无涯真的累了,坐在炭炉旁,守着那碗银耳红枣羹,眼睛逐渐眯瞪起来,头也一点一点的。 张若菡注意到了,轻拍了她一下,道: “你去睡吧,我这无事,你不必守着了。” 无涯愣了一下,然后打了个呵欠,道: “三娘,那您记得吃羹。” “我省得。”张若菡好笑道。 无涯准备退出房去,临出门,张若菡问她: “千鹤呢?怎么回来就不见她人影了。” “哦,她说去看个友人,今晚会借宿在那友人家。”无涯回道。 友人?她一个东瀛浪客,只身一人在大唐,无亲无故的,竟会在洛阳有友人?张若菡倒是有些讶异,不过仔细想来,她在两都流浪已久,有几个江湖友人也不奇怪,于是无甚在意。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无涯便离去。 张若菡独自一人坐于屋内,灯火如豆,她支臂撑首,缓缓翻着书页。看到一句“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注1】,思绪却忽的发散而开。不久,她那如画的眉目却缓缓松垂而下,竟有种迷离之意上涌了。倒不是犯困,就是止不住陷入于一种强烈的幻想之中,幻想着她与赤糸大婚时的场面,她们身着喜服,于青庐下却扇合髻,共食同盘,连饮合卺【注2】,那场景,该有多迷幻,竟是她此前十数年来从未敢想的。 直到“啪”地一声,她闺房西面牖窗传来了清脆的响动,她才惊得回神。 “谁?”她蹙眉问。 “莲婢,是我。”窗外有人压低嗓音唤道。 是赤糸的声音! 张若菡忙站起了身,疾步向西窗而去,拨开扣栓,拉开牖窗。便看到清月之下,沈绥依旧身着分别时的那身青袍,静静立于窗畔,一当面,她便冲自己笑,笑得眉眼弯弯,疏朗俊达,甚为可爱。 于是张若菡方才还有些阴郁的心境,倏然间洞霍而开,如那胧月出云,清光漫洒,柔波流溢。 “你怎的……这时过来?快进来罢。”张若菡轻声道,声线微颤,暴露了此刻她心绪的波澜。唇角抑制不住的喜悦弧度,却又使她看起来愈发的柔和沉静了。 “不了,我靴子脏,不要污了你房里的筵席。我就几句话说与你听,很快便走。” “那你等等,我去给你倒盏茶,你先喝下。瞧你,唇上都起皮了,可得多渴。”张若菡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唇,沈绥握住她的手,顺势轻吻而下。 张若菡挣开她的手,抿唇回身,尽力抑制住自己面上的甜蜜笑意,快走几步来到案旁,执壶沏茶,却又瞧见那炭炉上温着的银耳红枣羹。便取了托盘,将茶盏与羹汤一并盛上。当下取得急了,一时未注意烫手,竟是差点将羹汤泼洒出去。她“嘶”了一声,被烫到的手指捏了捏自己的耳垂,暗道自己竟也会这般毛躁。自我嘲讽了一下,便端起了托盘,返身回西窗。 “你先把茶喝了,一会儿将这银耳红枣羹也吃了。”她将托盘放在窗台上,先端起茶盏递给沈绥。然后自己用调羹搅拌羹汤,俯身吹凉。 却冷不防,她那被烫到的左手被那人捉住了。沈绥将喝干的茶盏放下,双手捧着张若菡的手,将自己拴在腰间的玉珩放在她烫红的皮肤上,那玉珩凉凉的,很舒适,缓解了张若菡手上的隐隐刺痛。 沈绥柔声叹息: “一时不见,若隔三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唉……莲婢,我何时才能将你迎进门啊。” 张若菡顿了顿,略有忧绪道: “怎么了?谈得不顺?” 沈绥抬眸看向她清淡的眉眼,看到了那眸中的洞悉。她笑了,复又垂眸,道: “什么也瞒不住你,是啊,我去找她了,但是谈得不顺。” 张若菡的面庞沉凝了下来,道: “她是不是对我们俩的婚事很反对?” 沈绥微微摇头,道: “比那更糟糕,她……在自欺欺人。她似乎认为,我提出与你的婚事,其实是在试探她是否有容人雅量。她不认为这是真事,因为她坚信你不会喜欢上除了赤糸之外的任何人。” “哈,她倒是信对了。”张若菡谑笑道。 沈绥抿唇看她,然后笑着挑了下眉。张若菡红了脸,捏了她手一下,示意她谈正事。 沈绥敛了旖旎的心思,蹙眉道:“所以,显然她现在对我很排斥。你是她的逆鳞,而我作为一个想要辅佐她的谋士,却在上门第一次,就触及了她的逆鳞。她不会容我,即便勉强容我,也会猜忌不断。” 她顿了顿,继续道: “而当我两日后正式去入宫提亲,这个消息被她知晓后,后果,恐怕会很严重。” “那么,你入宫当日,我去寻她。”张若菡道。 “莲婢?”沈绥吃惊地看着她。这件事,她本想自己全盘来处理,不打算让莲婢出面。虽然莲婢曾跟她提过要出面与李瑾月谈,但沈绥心中其实不甚在意。在沈绥的预想之中,这件事,必须要自己与李瑾月正面爆发冲突,才能够解决。却没想到,今日张若菡再提此事,态度却是如此坚决。 “我不会让她去阻挠你入宫,无论如何,你要将圣人的赐婚求下来,这是目前我们最需要握在手中的底牌。否则,接下来的事就进行不下去。”张若菡冷静道。 沈绥一时沉默,她喉头嗫嚅了一下,才道: “莲婢,你对她真狠。” 沈绥感受到张若菡身躯微僵,顿时察觉自己失言,忙道: “抱歉,莲婢,我不是非难你,是我说错话了。” 张若菡清眉颦蹙,伸出手来附上沈绥的面颊,道: “赤糸,我何尝不心痛,但我别无选择。我七岁时就是她的伴读,一整个童年都陪在她身畔,我太了解她了。可是,我其实又不了解她。自从……你家中出事,她就变了。那年她十三岁,一整年都未曾与我见过面。翻过年头来,她便封了公主,随军出征了。此后她在外,行军打仗,成婚嫁人,整整十一年,我未曾与她见过面,书信寥寥,言不由衷。我不知道她在此过程中经历了哪些事,心态上有何变化。五年前,她终于回来了,原因却是因为她丈夫萧八郎战死,母亲也忧郁而死。她痛失两位亲人,我实在不忍,便去看她。可她……看我的眼神却很不对劲。” 沈绥点头,握住她附在自己面颊上的手,轻轻摩挲着。 张若菡低头道:“我懂你的心情,你与她之间,其实还维持着当年孩童时那般真挚的赤子之情,你觉得我对她太狠,太过绝情,是情理之中。但我与她之间,早就变了,早已回不到过去了。她已不是我的卯卯郡主,我亦不是她的伴读莲婢,从她对我生情的那一刻起,我们便已形同陌路。她与我之间,不该有那样的情感,那是灭天绝地之情,成全不了任何人,只会毁了所有。为了她好,也为了我们所有人好,她必须斩情。” 她的声线是那样的痛苦,说到最后,沈绥清晰地看到有一滴泪水滴在了那碗银耳红枣羹之中。沈绥的心绞痛难忍,以至喘不上气来。 “嗯,我懂,我都懂。对不起,莲婢,对不起。”沈绥隔着窗,吻去她滑落面颊的泪。 “不要说对不起,你总说对不起。”张若菡的声音有气无力,手上却攥紧了沈绥的衣襟。 “好,我不说。”沈绥与她拉开一点距离,抚摸着她清瘦的面颊,指尖滑过她泛红的眼眶。 “我们一起面对好吗?你不要总想着自己一人扛。”张若菡看着她漆黑的瞳眸,说道。 “好。”沈绥点头。 “这本就是我们三人的事,少了谁都不行。当年我们发过的誓言,我可不希望那只是一句童言,我是真的希望可以实现。”张若菡轻声而坚定地说道。 沈绥抿唇,道:“会实现的。”她端起那碗银耳红枣羹,自己沿着碗边喝了一口,然后捉起调羹,喂张若菡喝。 张若菡初时不肯开口,沈绥便道:“张嘴,不然我可嘴对嘴喂你。我一会儿就要走了,这几天都不得来,你就依我一回。” “你这人……”张若菡薄怒地瞪她一眼,却又乖乖张口,喝下那一勺。 两人便这样,你一勺我一口,将这碗银耳红枣羹分食而尽。 沈绥用袖口拭了拭嘴角,随即趁着张若菡不注意,飞快地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道一句: “我走了。” 然后迅速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了夜幕中。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晚了点,但还是发上来了,稍后捉虫。 【注1】出自《道德经》第三十二章,这里莲婢是联想到了情人彼此结合。 【注2】合卺jǐn酒,新房交杯酒,又称合卺。古语有“合卺而醑”,卺的意思本来是一个瓠分成两个瓢:“以一瓠分为二瓢谓之卺,婿之与妇各执一片以醑。男方喝完之后,要把杯子倒过来,取阴阳和顺之意。不然这辈子就要被老婆欺负了。 却扇,古时,新妇多用扇遮脸,需待交拜后去之。称为“却扇”。 合髻,也称作“结发”,象征夫妻和睦,永结同心。 第91章 归洛阳此日, 注定是多事的一日。 当张说、李白与张若菡的车马在沈绥的护送下抵达张府门口, 一众人等话别后,主人家们都入了正门, 千鹤将马车交与马僮牵走。她理了理腰间跑偏了的武/士刀,离了正门, 准备绕道去偏门入府。她身份特殊,乃张若菡于寺院之中收下的奴仆, 明面上女扮男装,是个低等的马夫,不比张若菡的贴身侍婢无涯, 是走不得正门的。 她顺着张府的外墙, 绕到拐角, 转弯后向北。她的方向感和空间感很好,即便第一次来到洛阳张府, 她也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可是她刚行至偏门附近, 后背却忽的被人拍了一下。 千鹤惊了一跳, 她竟是未能听见来人的动静。当下手就按在了刀柄之上, 警惕问道: “何人?” 但是下一刻,她的右臂肘部就被人抵住了, 显然那人很熟悉她居合术的路数,她肘部被制住, 顿时失去了拔刀的机会。 千鹤额头上的汗瞬间溢了出来。 “小千,别动手,是我。”她的身侧后, 响起了一个低沉又熟悉的男声,那人说的分明是东瀛语,口音还是她家乡平城京一代的正宗京腔。 千鹤大吃一惊,猛而转头,压低声音道: “亚父?!您……您怎会在此?” “此地不宜多话,你且与我来。”那男人低声说道,右手捏住了千鹤的肩膀,铁钳一般捏得她生疼。 千鹤呆了片刻,惊得麻木的脑子,这才转动起来,忙道:“亚父稍待,我让府里人传个话,便与你去。” 说着,她急忙进了偏门,随意抓了一个仆从道: “麻烦你,转告三娘子院里的无涯姑娘,就说千鹤探望洛阳友人,今夜不归。” 说罢,也不理那仆从惊愕的神情,转身匆匆忙忙走了出去。刚出门,就被那男人抓住手臂,携着迅速往西北方向的街道拐去。 两人一路无话,但千鹤向来云淡风轻的面容之上,却多了少见的凝重与紧张。她身旁的那个男人,身着大唐男子最普通的装束,面容也十分寻常,蓄着三绺羊须,身高中等,只比千鹤高出小半个头,肩膀略窄。瞧着不像是武人,倒像是个穷酸的书生。只有那一双眼,狭长精湛,隐有厉芒。 男人携着千鹤出了张府所在的归义坊,转而入了北市。他们进了位于北市西南隅的一家胡人开的客栈。然后他带着千鹤上了二楼,入了一间住房。不消说,这便是男人在洛阳的落脚处了。 “坐。”男人给千鹤搬来了条凳,然后转身去倒茶。 千鹤迟疑着坐下,男人便将一盏茶递到了她手中。他自己端着另外一盏茶,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两人紧赶慢赶,走了近两刻钟,出了一身汗,这会儿确实是渴了。 千鹤喝下茶水,未及开口,就听那男人道: “小千,你让我寻得好苦,这些年,你究竟在哪里?” “亚父,您为何会来唐国?家乡那里怎么样了,天皇和藤原氏不需要您了吗?” 男人随意盘膝坐在了千鹤侧方的席面之上,将那茶盏往身旁一搁,说道: “这里就只有我俩,我就直说了。藤原氏有不臣之心,天皇危矣。我来唐国,是奉了天皇之命,专程来寻你回去的。” 千鹤双眉紧蹙,道:“怎么回事,您说仔细些。” “你可知,就在今年年初,长屋王被藤原氏陷害,他那一大家子,包括他妻子吉备内亲王,全部被赐死了。” “什么!”千鹤猛然站了起来。 男人的这句话,其实包含了很多近些年来东瀛皇室政权争斗的内情。 现如今的东瀛天皇,本名首皇子。这位首皇子殿下,乃是东瀛第四十五代天皇。而他的父亲,则是第四十二代天皇文武天皇。那么,为何这父子两代之间,竟然间隔了两代天皇? 原因很简单,东瀛皇室为了保证天皇血统之一脉相承,允许男性继承人在出现间隔断代的危机之时,由女性皇室成员——主要指皇后(且这个皇后必须也是天皇一系的人),暂代天皇之位,进行过渡。第四十二代文武天皇,英年早逝,当时继承人首皇子非常年幼,不足以担当天皇之位。于是由文武天皇的母亲,也就是首皇子的祖母阿倍皇女暂代天皇位,是谓“元明天皇”,乃是第四十三代天皇。 元明天皇在位八年,后因年迈,准备退位。当时,首皇子依旧未成年,于是便由首皇子的姑母,元明天皇之女冰高皇女过渡性继位,是谓“元正天皇”,乃是第四十四代天皇。 冰高皇女在位九年,直到五年前,才让位于首皇子。皇女继承皇位这件事还是首次,可算是开了个先河。 而那位先后被祖母、姑母临朝称制的首皇子,历经十七年,终于登上了天皇位,便是第四十五代天皇。 又及,男人口中提及的“长屋王”,实际上是第四十代天皇——天武天皇的孙子,高市皇子的儿子,算起来,应当是当今天皇的堂叔。 现在的东瀛朝堂之上,两党相争。一党是天皇宗室势力,这些人都是天皇一系的,是真正的皇亲。另一党则是功臣势力,也就是藤原氏。 这藤原氏,是大化革新之功臣。其祖乃是赫赫有名的中臣镰足,因为大化革新立下大功,临死时,被当时的天智天皇赐姓“藤原”,便是本姓之始。当时,藤原氏乃最荣光之族,但文武天皇恐其壮大,只准中臣镰足之次子不比等姓藤原。至此,藤原不比等成为临朝第一大权臣。现如今平城京的修建,就是他全权主持的,可谓立下赫赫功劳。 东瀛朝堂,以左右大臣为重,相当于左相、右相。文武天皇以来,左大臣乃是长屋王,右大臣便是藤原不比等。两者分领宗室与功臣,彼此倾轧争斗不断。 至十一年前,藤原不比等病死,藤原家族势力由其四个儿子掌控——藤原武智麻吕(南家)、藤原房前(北家)、藤原宇合(式家)、藤原麻吕(京家)。 而眼前这个被千鹤称作“亚父”的男子,便是式家藤原宇合的家臣。他是千鹤如父如师之人,姓一条,名亚郎,千鹤因此称他为“亚父”。居合术是他家的独门绝技,他也是藤原宇合最为欣赏的武士。但同时,他还是天皇安插在藤原宇合身边的眼线,只效忠于天皇。他甚至是千鹤养母的情人。 千鹤的养母,则是藤原宇合的妾室,名叫高桥阿弥娘,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千鹤,本姓藤原,她现在的姓氏“源”,是来到大唐之后才改的。十一年前她辗转来到长安,身无分文,四处流浪乞讨。那年冬日大寒,粮食短缺,谁家都缺粮。千鹤乞讨不到食物,濒死之际,是当时的京兆府尹源乾曜开仓布施米粮,才救了她一命,此后她才能在施粥队伍中遇上自己的大哥,给她一碗饭吃。她恨藤原家入骨,早就不愿再以此为姓氏。便借着重获新生之际,以救命恩人之姓为己姓,改名“源千鹤”。 “是谁做的,藤原宇合?还是武智麻吕?”千鹤问。 “是他们四个联合起来做的。”一条亚郎回道。 “天皇是什么意思?要我回去做什么?”千鹤又问。 “千鹤,你是元正上皇与藤原宇合的女儿,虽然并不光明正大,但你确确实实是天皇的表妹。现如今,天皇被藤原家逼迫立武智麻吕的女儿藤原光明子为后,长屋王因反对而被陷害致死,藤原家愈发嚣张。这可是第一个外戚家的皇后,若是她的孩子登上了天皇宝座,藤原氏将从此控制天皇血脉。 天皇与藤原氏已经分别派志能便入唐,查明你的去向。我是赶在他们之前找到你的,若不是今天巧合在这里撞见你,怕是要花上更长的时间。天皇想让你回去,改变藤原氏专政的局面。而藤原氏要你死。” “为什么?这与我何干?” “你身兼天皇与藤原家的血脉,是唯一能让藤原氏目前的家主藤原宇合留情留念的骨肉。天皇要娶你,让你与藤原光明子分庭抗礼,以克制藤原武智麻吕。最好是,能让你诞下麟儿,以后你的孩子与光明子的孩子争夺太子位,可离间、分裂藤原氏。”一条亚郎说话毫不含糊,直白道来。 “荒谬!”千鹤怒道,“我只是个肮脏的私生子,是父母亲酒后乱情的产物。我的生母是高高在上的天皇,却对我厌恶至极,甚至一眼都不愿看,生下我就将我抛给父亲。我的父亲也对我不理不睬,只有养母阿弥娘心疼我。可他们又害死了阿弥娘!还害我瞎了双目,现在还想左右我的未来,甚至我的后代吗?十一年了,我在唐国生活了十一年,我现在过得很好,从前的一切都不能左右我。” “你说的没错,这确实荒谬,你也绝不该听命于这些自以为是之人。”一条亚郎抱起双臂,点头应允。 千鹤有些诧异,她不知道亚父是什么意思。 一条亚郎挠了挠脑门,道: “小千,我万里迢迢从日本来,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寻你,并不是要抓你回去。虽然这是我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坦白来说,我其实叛逃了,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千鹤又吃了一惊,她不知道亚父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小千,你养母阿弥娘的仇,你还想不想报了?” “如果有机会,我当然是想报的。可母亲临终前让我不要再回去,我不想违背她的遗愿。”千鹤低着头,缓缓说道。 “不用回去,小千,你信不信,我们不回去,也能报此仇。” 千鹤更加困惑了,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她心头。 一条亚郎清了清嗓子,道:“你现在听我说……” *** 沈绥正在与妹妹沈缙做着最后的确认。 这是四月十四日,归洛阳后第二日。洛阳的千羽门情报网正在紧张的重建之中。围堵在长凤堂门口的几个地痞流氓被悄无声息地清理掉了,长凤堂开门营业,仿若寻常。 非常时期,采取非常手段。沈绥未能及时取得晋国公主李瑾月的信任,李瑾月对杨氏叔姪的事也并没有明确的表态。因此洛阳千羽门不得不自己采取行动,因为当下时间紧迫,不能再耽误下去。 究竟是何事让千羽门如此紧迫?那便是关于晏大娘子的追踪之事。 自晏大娘子内奸身份暴露潜逃之后,千羽门一直在追索她的行踪,但她显然很熟悉千羽门的运作模式,对于如何躲避千羽门的盘查追索很有一套。千羽门往往会在刚发现她的行踪之时,就立刻失去了她的行踪,亦或中了声东击西之计,被戏耍一通。 最近晏大娘子现身的消息,是河北一带传来的。洛阳千羽门是汇总河朔一带消息的中心,这里如果不能正常运转,追索晏大娘子的事,就会受到阻碍。那几个地痞流氓一直堵在长凤堂门口,使得很多河朔来的商人没有办法上门,也就没有办法带来更多的消息,只依靠千羽门自己的信息网,显然是不够的,因为晏大娘子是最会避开千羽门耳目的人。反倒是那些河朔客商带来的消息里,很有可能会有她的消息。 沈绥并没有伤害那几个地痞流氓,只是让人将他们迷晕后关了起来,米水伺候着,到时候自然会放出。只是,那贺兰哲之事依旧未有解决,杨氏叔姪依旧只能住在三层阁楼之上。 那杨玄珪愈发焦躁,每日在楼上盘桓,杨玉环也惴惴不安,她不过一个十岁的孩子,被困于此,唯一的依靠便是她的叔父。 十四日这一整天,沈绥与沈缙都待在洛阳长凤堂后院专门辟出来的房间之中,处理河朔客商带回来的、以及各地千羽门发回来的消息,并依据这些消息,继续部署人员追索晏大娘子的行踪。 做完这些后,沈绥与沈缙商量了一下关于明日的行动计划。 明日,是沈绥与张说入宫请婚的日子。望日大朝会,李瑾月作为女子并不上朝。张若菡已经决定要在明日朝会之时去拜访李瑾月,以阻止李瑾月去拦截沈绥或者报复沈绥。而沈绥唯一的任务就是请求圣人赐婚。但是,张若菡究竟能不能拦住李瑾月,却是一个未知数。 她们将各项可能性都推演了一遍,最后沈缙问道: 【阿姊,你说,莲婢姐姐能拦下公主吗?】 沈绥望着窗外偏西的日头,默不作声。良久,她道: “我倒希望她能来找我,无论如何,她都该发泄出来。”她低头苦笑一声,“她若能来寻我,我们吵一架或者打一架,这对她,或者说对我,都会是一种安慰。” 忽的响起了敲门声,沈绥说了一声进来。却没想到,推门进来的是杨玉环,她的手里还端着两人今日的晚食。 “杨小娘子?”沈绥诧异,忙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托盘,“谁让你送来的,我去找他算账。” “不不不。”杨玉环美丽的面庞上浮现出腼腆的神色,解释道,“是我自己想来的。” 沈绥与沈缙对视一眼,均瞧见彼此眼中的猜测。 “沈郎君,玉环想求您一件事。如果可以的话,玉环想要离开三叔,独自生活,或者,玉环可以给沈郎君干活,只求您能让我离开三叔身旁。”杨玉环嗫嚅着开口道。 沈绥沉默了片刻,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道: “好,我答应你。”她顿了顿,继续道,“杨小娘子,你知道晋国公主李瑾月吗?” 杨玉环抬头,眼中有异彩,沈绥有些惊奇。 “我知道的,晋国公主是巾帼英雄,玉环自小就很敬仰。” “那,你想在她身边生活吗?” 杨玉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绥,语塞道:“可……这可行吗?” 沈绥笑了笑,没有说话。 很多年后,当沈绥回想起这日杨玉环的神情,都会觉得命运,竟是如斯神奇。它会在剥夺某个人身上一件珍贵之物的同时,赋予她另一种想象不到的报偿。 作者有话要说:  有多少人觉得“源”是日本姓氏的?哈哈哈…… 其实源氏,直到九世纪中叶才出现,现在的日本还没有源氏这个姓氏。 千鹤的身世是很凄惨的,她是元正天皇与藤原宇合醉酒乱情下的产物,元正天皇是日本历史上一个很能守成的女天皇,性格沉静,富有涵养,长得极其美丽。 我猜,可能那段写天皇的文字会把某些童鞋看晕了,这里整理一张表格,就能弄明白了。 封号 代目 名(无姓) 关系(与当代天皇) 天武天皇 第四十代 大海人 曾祖父 持统天皇 第四十一代 鸬野赞良 曾祖母 草壁皇子 未登基(早逝) 草壁皇子 祖父 文武天皇 第四十二代 轻 父 元明天皇 第四十三代 阿倍皇女 祖母 元正天皇 第四十四代 冰高皇女 姑母 当代天皇(圣武天皇) 第四十五代 首皇子 本人 长屋王 未登基 不明 堂叔 日本天皇皇室**很严重,也有很严重的遗传病,都是短命鬼,尤其是男性成员。他们因为信仰天照大神,天皇皇室就宣称自己是天照大神的子嗣。为了维持这种尊贵的血脉,便会近亲结婚。被封为皇后的,必须是皇室的女子。也就是说,男性天皇的皇后,大部分都是自己的姑姑辈,乃至姑奶奶辈,亦或是堂姊妹。 第92章 四月十五, 浓厚的阴云密布在洛阳城天际, 一大清早,就开始飘起密密匝匝的绵绵细雨。干旱了一春的中原地区, 终于迎来了今春的第一场雨。 李白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袍子,手中举着黑亮的油布伞, 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张说的身后。他的身侧,则是一身六品官朝服的沈绥。 今日, 是张说引荐李白给圣人的日子,前两天他已经陆续见过几位张说在朝中亲信了。而今日也是沈绥向圣人请婚的日子。这是个大日子,因此两人面上都显得格外郑重。 沈绥没有撑伞, 从游廊到前门的几步路, 雨水已经打湿了她的官袍。她钻入马车, 将手中的黑布裹着的雪刀放在一旁。整了整官帽,便静静闭上眼养神。 接下来, 将是一段难熬的时间, 从她走这段路入宫开始, 到经历整个大朝会, 乃至于归家,她都将难以安稳。她的心, 挂在那晋国公主府内,可又不得不集中精神去处理求婚一事, 去应付那个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这使得她心境不宁,思绪有些紊乱。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 作为白身士子, 李白并无功名在身。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他早已有诗才之名在外,这些年来,也没少干谒,在贵族之中,还是有些声望的。但即便如此,他也是不能上朝堂的。张说早已向圣人递了举荐信,圣人看在张公的面子,下了传召令,因而李白才能入宫。传召令,将会面地点定在了太初宫明堂偏殿之中,届时,沈绥与李白都将在那偏殿之中拜见圣人。 马车赶到宫门口时,沈绥拨开车帘,便看到大量车马排着队在天津桥之上,正准备入端门。他们的马车本就在洛水以北,倒显得突兀了。 沈绥前方那驾马车中,张说掀开车帘向一位官员的车夫打了个招呼。那车夫很机灵,忙回身和车厢中的主人低语几句。于是那驾马车的车帘也掀开了,一位官员遥遥向张说拱手,张说便插了个队,进入了队伍之中。就连沈绥也占了便宜,暗道张公的人望果然非同凡响。 距离大朝会开始还有三刻钟时间,马车终于徐徐驶入太初皇宫端门,绵绵细雨渐渐大了。沈绥执伞,下了马车,忽陀驾着马车,沿着官兵的指示将马车驶去规定好的停车地。沈绥便并入了上朝的官员队伍之中,踩着被雨水打湿的白石板路,入明德门,缓缓向明堂正殿行去。那高耸入云的万象神宫(即明堂),已然带给所有的官员以压迫感了。沈绥凝神望着那仿若直插天际的高大建筑,心中暗自惊叹。 今日,也是她第一次入洛阳城皇宫——太初宫,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万象神宫。万象神宫是武皇时期的旧称了,现在的官员们大多称呼为明堂。 张说虽然依旧有尚书右丞兼集贤院学士的官职在身,但已经罢官,并不入朝。不过,早有内监在门口等候,见到张公,忙恭敬上前行礼,之后便带领张公与李白先行绕去偏殿等候。 沈绥孤身一人走在官员队伍之中,不久,就来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殿门前。她依旧是不能进殿,候在殿外听宣。 今日是望日大朝会,官员来得比较齐。洛阳城中所有七品以上的官员都来了,五品以上在殿内,五品以下在殿外。大朝会,沈绥并非是第一次参加了,因此并无任何新奇。但是今日的大朝会,却有些不同寻常。因为沈绥站的位置,分明能看到不远处的殿廊下,站着一群使者模样的人。 他们衣着古怪,分作两批。一批人,装束沈绥很是熟悉,他们是吐蕃来的使臣。想来,这近几年大唐与吐蕃战事不断,萧相去年大胜凯旋,封侯拜相,大约是将吐蕃人打怕了。现在看见吐蕃使臣,沈绥便知道,他们八成是来和谈的。 可还有一拨人,可就蹊跷了,引起了沈绥的注意。他们是一群身材高大健壮,长着高鼻子蓝眼睛的西域人。身着黑蓝相间,从头罩到脚的大长袍,各个蓄着乱麻般浓密卷曲的胡须,毛发色泽较淡,有黑、棕色的,也有黄色的。为首的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手中执着一柄黄金权杖,杖头雕琢成一只双头鸟,鸟眼还嵌着赤红的宝石。 而老者身旁的副手,则同样引人瞩目。他手捧一方金铁铸成的宝盒,盒身上阴刻着许多古怪的,富有异域情调的纹路,比如藤蔓与狮子。 那是什么?沈绥很是好奇。还有这帮人的来历,显然是更西边的地方来的,沈绥猜测是拂菻,这帮人很有可能是拂菻来的传教士。那双头鹫的手杖,可不正是拂菻帝国的象征吗?沈绥记得,江陵郊外与那黑甲骑士对决时,她仿佛看见过双头鹫的标志。 上朝没多久,这两拨使臣便被宣入了大殿,沈绥在外听得分明,两拨使臣将自己的来意说得很清楚。吐蕃使臣便是来谈和的,萧嵩去年的赫赫战功将他们彻底打垮了,吐蕃偃旗息鼓。殿上,沈绥的能听见圣人爽朗的笑声不绝于耳。她暗道幸运,今日圣人的心情很好,她的婚事就事半功倍了。 吐蕃使臣之后,那帮拂菻来的使者也上前说话了。原来,他们确实是景教的传教士,万里迢迢从遥远的拂菻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来到大唐境内,拜见唐皇,献上宝物,希望唐皇可以让他们在唐境内传教。 圣人听到景教后,似乎兴致淡了不少。不过,当拂菻传教士献上宝物时,他还是显得很高兴的。那金铁浇筑、雕刻繁复的宝盒之中,用丝绒布裹着一尊金杯。金杯之上,镶嵌有珍贵的珠宝,还有寓意奇特的刻纹。 据拂菻传教士解释,这一尊金杯,乃是景教传说中的圣杯,是神圣无比的事物,且是主用过的葡萄酒杯,受难日时,盛放过主的血液。献给唐皇,可保佑唐皇圣光荣照,平安永吉。 圣人似乎对这个金杯很感兴趣,虽然有部分大臣听说里面盛过血液,觉得不大吉利。他命大内监高力士收下了那金杯,赏赐给拂菻传教士锦缎布帛、玛瑙翡翠等宝物,并允准他们在唐境内传教,他甚至还兴致勃勃得与群臣商议着在长安和洛阳分别建一座大秦寺,专门来招待这些从拂菻帝国来的使节和传教士。 大朝会结束时,已近正午,圣人照例赐了廊下食,一众大臣坐在明堂高耸入云的廊台之上,一面欣赏远处洛阳城的远景,一面用食。外面一片雨幕,景象氤氲在水雾中,看不真切。沈绥食不知味得吃完了廊下食,臣子们陆陆续续沿着台阶下明堂,沈绥则落在了最后,站在某根廊住的边上,尽量不引人注目。不过,还是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沈绥并不意外,因为她知道那是秦臻。 “秦公。”沈绥拱手一揖,拜道。 “伯昭,我可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你回洛阳也不来看看我,也不回大理寺复职,这几日做甚么呢?”秦臻肘臂上斜搁着自己的笏板,两月未见,瞧着仿佛清减了,腰间的玉带松了,赤红官袍也宽大了些许。说话时,他虽板着脸,但眼中的关切却掩不住。 不知为何,看到这张关切的苍老面庞,沈绥忽的感觉鼻头有些酸。 “秦公恕罪,是绥疏忽职守。刚回来,有些事急着去处理,一时间没能顾上。”沈绥解释道。 “何事能让你回大理寺述职都不来?心不在焉!你难道忘了,大理寺还在等朱元茂案的详细案情陈表呢,明珪还等着你的报告,才好结案。你倒好,忘个一干二净。我知道你是大忙人,可你这也太不像话了。”秦臻斥责道。 沈绥沉默着不说话,垂首而立,静静听训。她这次确实有些过分了,也怪不得秦臻这般生气。 秦臻大约是明白这里不是说话之地,便道: “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跟我回大理寺?” “秦公,请再恕我今日不能回大理寺。我今日有事要去觐见圣人,实在是脱不开身。” 秦臻气的脸都红了,咬牙道:“何事?你给我说清楚。” “绥今日要向圣人提请与张三娘子之间的婚事。”说完后,她莫名觉得脸上发烫。 秦臻呆在当场,半晌,他面上缓缓露出笑容,道: “好小子,你连这种人生大事都不提前与我说,你还真把我当外人啊。” 沈绥不由窘迫,忙解释道: “秦公,我真的是……真的是忙晕了,您千万担待着,以后绥定当弥补!” “嘿,你小子能弥补我什么?你啊,赶紧将张三娘子迎进门,然后生个大胖小子给我逗着玩,就算弥补我了。”秦臻呵呵大笑,用力拍了拍沈绥的后背,“挺直腰板,别露了怯,圣人与公主,也都不能吃了你,我给你撑腰呢。” 说罢,老顽童般冲沈绥眨了眨眼,便拧着自己腰间的玉带,一摇一晃下了明堂,接过宫监递给他的油伞,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沈绥哭笑不得,暗道迎娶莲婢已然这般困难重重,生大胖小子那更是绝然不可能了,看来自己是弥补不了秦公的愿望了。 眼看着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沈绥拍了拍自己的面庞,正了正神,往偏殿行去。 她行到偏殿时,恰好听见圣人爽朗的大笑,还有羯鼓的声音在其内响起,里面似乎挺热闹。门外守着的宫监瞧见沈绥,便迎上来道: “这位官郎,圣人正在其内,没有传召,不得擅入,您且止步罢。” “烦请监官让在下在此等等,在下名沈绥,早些日子向圣人递了表书,今日是来觐见圣人的,到时您通报一声便成。” 那内监点头,躬身行了一礼。沈绥拱手回礼毕,便靠边,站在偏殿的檐廊之下。 那内监偷偷打眼去瞧沈绥,只觉这人真是面如冠玉,丰神俊秀,实在是惹眼得很。再仔细想想,名叫沈绥,那不正是那位最近名声正盛的“雪刀明断”吗? 当下恍然,怪不得,六品官衔就能得圣人召见。 等不多时,殿门打开了,李白走了出来。他的衣衫有些乱了,面上却满是自鸣得意的笑容。扭头,看到沈绥,便笑着走了过来,行礼,道: “伯昭兄,今日圣人心绪大好,你心愿可成啊。” “多谢太白兄吉言,绥亦要恭喜太白兄,心愿达成。” 李白哈哈大笑,毫不掩饰自己的志得意满,显然,他得了圣人欣赏,君臣尽欢。 “哈哈哈,我啊,素来就不喜雨天,可今日真是大喜之日,就连这雨下得都美起来了。伯昭兄,今日你我,可是遇上了人生三大喜啊。久旱逢甘霖,前程似锦绣,花烛美娇娘。”他指了指外面的雨幕,又指了指自己,最后指了指沈绥。 沈绥也笑了。 “宣,大理寺司直,沈绥觐见!”殿内宣礼内监极富特色的嗓音穿透殿阁,响彻殿外。 “太白兄,我去了。”说罢,他向李白一揖,便大跨步行至殿门口,一撩袍摆,跨过门槛,飒然入内。 李白回首望着她,暗自欣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买的新电脑来了,装机花了段时间,不过好在新章还是及时写出来了。新电脑就是爽,速度呼呼的。 已捉虫。 PS:人生三大喜:久旱逢甘霖,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不过因为沈绥并没有洞房花烛,李白也没有金榜题名,所以有所修改。 不过,这到底是人生三喜,还是山雨欲来,却不好说了。太白兄,你确定圣人能重用你吗? 第93章 徐玠撑着伞, 站在李瑾月的卧房门外。卧房门是打开的, 李瑾月已经用完早膳,漱口后, 取了自己的紫鞘大剑,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徐玠忙上前, 给她撑伞。只是李瑾月身高有些太高了,徐玠只得将手臂伸长, 显得有些费劲。 “呵呵,玉介,还是我来罢。”李瑾月笑着接过伞, 撑在了徐玠的头上。 徐玠忙惶恐地躬身, 道:“多谢公主。” 雨点在头顶噼啪作响, 两人步伐不紧不慢地向前院行去。 李瑾月的晋国公主府就是她的府衙,她领属的公务, 均在府内办公。公主府分前院后院, 前院便是她的官署, 也是她不去军营时处理公务的地方。 今日大雨, 又逢大朝会,有品阶的将官们都入朝去了, 因此李瑾月便不打算去军营,只在自己府衙中看看公文便罢。 昨夜不知为何心神不宁, 一夜没睡好,今早醒来眼底发青,精神不济, 眼皮子总是跳。李瑾月早膳用得不多,特意饮了酽茶,熏了提神醒脑的龙脑香,这才觉得好多了。 刚行至前院,就见一位公主府的侍从等在门口,她上前问道: “何事?” “禀公主,曲江张家的张三娘子在门外求见。”那侍从行礼说道。 李瑾月一时有些未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公主,曲江张三娘子,在门外求见。”侍从只得再重复一遍。 这时,李瑾月身侧的徐玠心念电转之下,已经明白了张若菡的来意。她心中暗暗叫苦,再看公主好像还没想通其中关节,忙对李瑾月道: “公主,今日有紧急军务需要处理,还是让张三娘子改日再来罢。” 何来的紧急军务?李瑾月疑惑地看了徐玠一眼,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又扭头对那侍从说: “赶紧将人请进来。” 徐玠扶额,心道这下糟糕了,自己这回真的是弄巧成拙了。 “公主,属下告退。” “玉介,你别急着回避,我与她也不会有甚么私密话需要瞒着你的,你且在偏厅候着,听听我们的对话,替我参详参详。”李瑾月道。 “属下……遵命。”徐玠艰涩说道。 徐玠进了议事堂,往偏厅行去。李瑾月就站在檐廊下,等待张若菡过来。 这期间,她面上神情有些阴晴不定,时而欣喜,时而又担忧,最后尽数化作了猜测与怀疑,又被她强行压下。 直到看见那道熟悉的白衣身影出现在眼前,之前的种种忐忑,又瞬间化作一泉柔水,汩汩涌动。 今日的张若菡有些不同以往,她的身边没有带那个贴身侍婢无涯,只身来此。清美的面庞之上,神情显得格外的肃重,不同以往的淡泊出尘。瞧见李瑾月立在檐廊之下,她很远便举手齐眉,躬身为揖。 李瑾月浓密的双眉蹙了起来。 她走近了,李瑾月这才抬手还礼,张若菡于是又行了一次礼。李瑾月半开玩笑地问道: “莲婢今日因何事来寻我,竟是这般郑重。” “确有一件极为要紧之事,想告知于公主。” 李瑾月抿唇未答,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张若菡入内再谈。张若菡也不急,点头应允。 两人双双进入议事堂内,李瑾月盘膝坐于上首正位,张若菡跽坐于下首,肃整衣衽。 “莲婢,有什么就直说罢,你我之间,不需要绕弯子打机锋。若是有难处,我定会相助于你,必不会辞。” 张若菡回道:“只怕此事,公主真的爱莫能助。但即便如此,若菡还是要说,且必须说清楚。” 李瑾月沉默,等着她的下文。 张若菡深吸一口气,尚未开口,唇却先颤。她抿了抿唇,稳了稳心绪,道:“若菡,自幼性格清冷乖僻,不喜与人往来。因而除却亲人,也就只有公主与赤糸与我交好。若菡,深知自己鄙陋之处,不值得你二人这般对我厚爱。今日前来,便是要与公主说明白,若菡已经不愿再看公主蹉跎岁月,在我身上浪费宝贵的时光。若菡……已经预备嫁……” “莲婢!”李瑾月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硬生生截住了张若菡的话头。随即牵扯出一个勉强的笑,道,“今年南方雨水充沛,恐怕岭南的荔枝长势喜人,以往每年你家里人都会送荔枝来,不知今年,我可有往年的口福。” 张若菡被打断话头,抿唇看着李瑾月,眼圈已然红了。李瑾月的话,她未答,于是堂内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之中。 李瑾月艰涩地咽下一口唾沫,深深吐出一口气,不敢去看张若菡。她的身躯在发抖,连带着气息都已不稳。好半晌,她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缓缓开口,声音中仿佛在全力地压抑着什么: “五年前,八郎死了,母亲也因为父亲的无端猜忌,和宫中某些恶毒妇人的陷害忧愤而死。我真的,万念俱灰,只觉得此生已然活得没什么意思。我几度拾起短剑,想要扎进自己的心脏,但最后都作罢了。”她苦笑出声,问: “你可知,我为何没有自刭?” 有泪水在张若菡眼中积蓄,但她依旧未回答,因为她知道不需要。 “是你们,准确来说,是你。”她吸了吸鼻子,侧身,手肘撑在了案上,仿佛不这么做,她就会栽倒一般,“呵……莲婢,你说你性情乖僻,无甚友人,这是事实。可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的友人,只有你们,与你们在一起的时光,是我这辈子最快乐最珍贵的时光,我觉得此生我都再也找不回那样的时光了。 赤糸她……咳咳,赤糸她真的令人羡慕,羡慕到嫉妒。”说到这里,她不知为何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仿佛在阻止自己呕出什么来: “我真的……呵……妒忌她。她就这样离开了我们,把她曾经带给我们的希望和梦想,就这样甩脱下来,交给我们去完成。但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却已经成了我的梦想。她就是我最向往的自在快乐,她回不来了,所以我知道我的自在与快乐,也从此不会再回来了。 她或许就在远方等着我,但我们之间是刀山火海,只有一条狭窄的索道供我前行,一个不小心就会栽下去。因而我要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地前行,一点一点去走向她。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走到,或许这一生,都遥不可及了。 我常做梦梦见她,她告诉我:你还不能死,你得撑下去,小兔子,你最爱的萝卜叶子,就在目所能及却不可触碰的地方。呵呵呵呵呵……尹子绩,她走得好啊,她这一走,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悌无信,不知廉耻,她就是个忘八端!咳咳咳……”她痛苦地咳嗽起来。 “卯卯……”张若菡的泪水已经打湿了面颊。 “我……我最不能理解的是为何你会爱上她,你们分别时,她才多大?你又多大?你就爱她爱得那么深刻?这一等……就是十七年!这许多年来,到底谁才在人世,谁却又死了,我都分不清了。但我也得谢谢你,因为你眼中无我,我才能活到现在,想尽办法让你爱上我。这好像成了我的人生意义。”李瑾月疲累地说道,她终于抬起赤红的双目,望着张若菡,道: “莲婢,我问你,既然你如此地爱她,又为何要背叛她?是不是你也觉得这些年的坚守,已经失去了意义。” 张若菡默然流泪,跽坐的身形却依旧笔挺。她倔强地平视着前方,即便伤心透顶,却依旧哭得悄无声息。 李瑾月苦笑,这就是张若菡啊,如此的倔强,这才是她的本性。就连哭,都要哭出她那出尘不染的高洁与坚强。 “卯卯,很多事,你并不清楚。我的坚守,我从未有一刻放弃。而我也从未背叛过她。” “是吗?”这话,听在李瑾月耳中是那样的冠冕堂皇。一个即将嫁给某个陌生男子的女人,却说自己对朝思暮想十七年的青梅竹马依旧磐石无转移,这话,她还能信吗? “你告诉我,你为何要同意嫁给沈绥,给我个理由。”她问。 “因为,她是个合适的人,是个值得嫁的人。”张若菡道。 “呵……呵呵呵呵呵……”李瑾月觉得很可笑,“这就是你的理由?” “啪”,李瑾月一脚踹翻了眼前的桌案,怒然拔身而起,吼道: “你不如说,是为了一脚踢开我!是为了逼迫我再也不能纠缠你!”她暴怒地在大堂内徘徊。 “卯卯,我从未想过要撇开你,即便这些年你始终不愿放下这段不该有的感情,我也从未有一刻打算撇开你。”张若菡看向她,冷静地解释道。 “不该有的感情?你对赤糸的感情就是该有的,我对你的感情就是不该有的?!”李瑾月的胸膛在急剧地起伏。 “李瑾月!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你是这大唐的嫡长公主!若赤糸在世,我与她结合本就希望渺茫,换了你,那更是绝无可能!我所说的‘不该有的感情’,你该懂是什么意思。人,都要量力而为,否则就是任性妄为,是不自知!”张若菡冷声道。 李瑾月仿佛被气笑了,连连点头,道: “好,说得好,好一个任性妄为,好一个不自知!所以你嫁给那个沈绥,就是量力而为,就是自知,是吗?张若菡,你!”她怒而逼近张若菡,却又生生止住,愤然甩袖,咬牙慨叹,“我该拿你怎么办……” 张若菡梗着脖子不说话。 “我们不要吵了,我只与你商量,你不要嫁给他,我也不去纠缠你,我们……还回到从前好吗?”李瑾月压低声线,放下身段,蹲在张若菡位置前,拉起她的手,低声下气地求道。 “公主,你我……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张若菡满是泪光的眼眸,缓缓抬起,那样的凄楚,那样的绝望,就这样看进了李瑾月的心底。她的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李瑾月只觉得即便现在她们靠得这般近,也是咫尺天涯。 她脱力,神情稍显呆滞,从蹲着的姿态缓缓坐在了地上,坐在了张若菡的对面。她松开了张若菡的手,抬掌,遮住了自己的面颊,隐隐抽泣。 张若菡抹泪,无声地仰天长叹。 “公主,你若还是当年的李卯卯,我便依旧是当年的张若菡,即便我嫁了人,也一样。这一段情,就让它逝去好了,不爱,便不痛,该有多好。”她静静地说道。 “如何不爱?”她有气无力地问。 “太上忘情,忘情是寂焉不动情,若遗忘之者。你练剑,当知情可斩,方为成大事者之胸怀。”张若菡道。 “斩情?”她迷惑,“我不懂,也做不到。” “没关系,我也不懂,但时间会告诉我们怎么做。”张若菡轻声道。 “莲婢,我最后求你一次,不要嫁给他,你不爱他,怎能嫁给他,那会是一生之殇。你绝不可因为我纠缠你,就做出这样的事来,这是对你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故去的赤糸的背叛。”李瑾月道。 张若菡抿唇,好半晌,才回道: “公主,我嫁给她,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她本身。我认为她是一个很好的人,是一个值得我与她共度后半生的人。赤糸已经故去了,她不会知道身后事。但正因如此,我们这些未亡人,才该更加珍惜自己剩下的时光。你会明白的,我嫁给她,完全出于自愿,绝非强迫。”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李瑾月暴躁地拍了一下桌案,张若菡清晰地看到放在案上的香炉被震出了香灰。 “你不要嫁给他,否则我杀了他。”李瑾月已经放弃了再与张若菡商量此事,她厌倦了,疲惫了,也伤透了,已经不想再做任何的妥协,她想用最快的方式解决问题。 她觉得张若菡被沈绥灌了**汤,现在的她不是从前的她,真正的张若菡不能背叛对赤糸的情感,哪怕孤独终老也绝不会委屈求全地嫁给他人。 那才是她心中的张若菡,她所爱的张若菡。 张若菡要和沈绥成婚,这是一件极其颠覆她认知的事,在她的观念里,张若菡哪怕一直都不会爱上她,那都没关系,因为她知道张若菡一直在思念赤糸,那就让她这样思念下去,自己也能默默守护在她身旁,这样就足够了。 可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你不能杀了她!否则我与你恩断义绝!”张若菡真的怒了。 李瑾月瞪大双眼瞧着她,满目的难以置信。她觉得眼前的张若菡陌生得可怕。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我一直派人跟着沈绥,他去哪儿,做了些什么我都知道。我要杀他易如反掌。” “那你可知,她已经入宫,请求圣人赐婚了?”张若菡怒而反口就道,话出口,便知自己失言,登时悔极晚矣。 李瑾月闻言大吃一惊,呆了片刻,只觉太阳穴上方一抽一抽地疼。她抬手捏了捏额头,大呼: “徐玠!徐玠你给我滚出来!” 偏厅的门开了,徐玠慌忙走了出来,拜伏在李瑾月脚下。 “沈绥今天入宫请婚的事,你为何没有报给我?我问你他有何异动,你竟然说没有?” “公主恕罪!属下不能将此事报与公主,属下认为,公主当尽早断情,才可成大事。”徐玠伏在地上,急声说道。 李瑾月气得指着她,手指都在发颤,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她一脚踹在徐玠的肩膀上,怒道: “逆臣!!!一个个都要我成大事,要成大事,你们另择明主,我今日,非得做个任性妄为之人!!!” 说罢,抓起自己的大剑,转身就要出议事堂大门。张若菡急道: “李瑾月,你给我站住!” 李瑾月却根本不听。 徐玠扑上前去,一把抱住李瑾月的腿,大喊: “公主!公主不可啊!” 李瑾月一脚将她踹开。但因着徐玠拖延了片刻,张若菡赶了上来,一把抓住了李瑾月的手臂。 “李瑾月,你今日绝不可出此门!” “放开我!” “我不放!我决不允许你胡作非为,你现在头脑不清醒,会闯下大祸的!”张若菡使出了生平所有的力气去制住李瑾月,可李瑾月的力道太大了,大到她难以想象。 “放开!”李瑾月被张若菡抓住的手臂猛然一扬,排山倒海般的力量顿时将张若菡掀翻出去,她向后仰倒,跌倒前的一刹那,仿佛看到了一双布满杀意的双眸。沙场上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骇得她面色发白。 她重重摔在了地上,大脑短暂地发懵片刻,待到匆忙爬起再去看门口,那人已然不在了。 张若菡心底一片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  太上忘情,非无情,是有情却不知,若寂忘焉。此等境界,非凡人可达也。达者,无上尊者也。 第94章 他老了, 这是沈绥阔别十八载, 再一次见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时的第一印象。 曾经的皇帝,在她的印象中是个玉树临风的青年人,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皇帝,是帝国最有手腕和胆量的皇子。他的手腕与胆量, 使得他最终登临大宝,君临天下。 但是在沈绥看来, 他走过的那条登上皇位的路,是由无数人的鲜血铺就而成的。成就他帝位的,更应该是他的冷酷与狠辣。 躬身, 弯腰, 垂首, 碎步上前,撩开衣摆叩拜, 口呼万岁。她于是听见了那个男人的声音, 不算低沉, 很清亮, 很精神,一副歌者的好嗓音。 “沈爱卿, 平身。” 沈绥礼数周全地起身,肃手而立, 依旧垂着头。 皇帝又道:“闻名不如见面,这还是朕耳闻‘雪刀明断’之名四个多月后,第一次与卿家见面罢。卿家且抬起头来, 让朕瞧瞧?” 沈绥依言抬起头来,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她双目平视前方,打眼一睹皇帝全容之后,就瞬间将目光压低,集中在了皇帝的衣领之上,不与他对视。这一过程很迅捷,皇帝似乎并未察觉她目光的转移。 胡须更浓密了,双鬓多了几丝白发。五官一如既往地大气俊美,微微笑起来时万分迷人,那眼角眉梢的风流是无论年纪多大都不会失去的。只是他总爱笑,那面上的皱纹,却又十分打眼了。高大的身躯,健壮的体格,虽然只是坐在那里,却显得如渊渟岳峙,沉稳非凡。 这便是当今大唐帝国的皇帝陛下——开元圣人李隆基。 “名不虚传,是个英俊的后生,呵呵呵……”皇帝呵呵笑道,他说这话时,看着的是立在一旁的张说。 张说点头,应了一声:“后生可畏啊,让人想起年轻的时候。” 皇帝闻言笑着打趣他:“道济,你年轻时可也足够风流啊,我记得,当时长安城平康坊有个娘子,可是为你倾倒,纠缠了许久啊,哈哈哈哈……” 张说被调侃,只得尴尬地笑着,连连摇头。 沈绥冷眼瞧着这一对君臣,暗自腹诽:当年明君贤臣,今日也到了这般不提国事,只谈风流的地步了吗? 此后,皇帝又问了问沈绥这些年破案的经历,特别询问了一下朱元茂案的始末,沈绥都小心谨慎地回答了,整体上表现得相当平庸,看不出有何出色之处。她不知道皇帝对朱元茂案的背景,究竟知道多少。或许他都知道,也或许他并不十分清楚。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格外小心,不能让皇帝看出自己对此案的背景,有任何超出应有范围的认知与好奇。否则,皇帝很有可能会对她起疑。当年的太平公主府灭门血案,她相信与眼前这个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定然脱不开干系。而朱元茂案,又是太平公主案的衍生,整件事的矛头都指向皇帝,沈绥立在他的面前,深感如履薄冰。 终于,话题在张说的引导下步入了正轨: “陛下,老臣,有一多年的心病,近日终于得解了。” “哦?是何事,说来听听。”皇帝好奇问道。 “老臣,与子寿交好,结为同族兄弟。他的儿女,与我都亲如骨肉。如今,长子成家立业,自是不用烦心。可他这唯一的女儿三娘子,却始终未曾嫁人,可是愁坏了一家人呐。现如今,三娘终于觅得了佳婿,老臣斗胆,请陛下赐婚,以全佳偶。” 说罢,回首看了一眼沈绥。沈绥忙一个跨步走出来,撩开袍摆跪地,举手齐眉,拜道: “微臣沈绥,斗胆请求陛下赐婚。臣与三娘子倾心相授,情深难己,愿白首偕老,永不相离。臣,请陛下将三娘子赐婚与臣。”说罢,拜伏在地。 皇帝初时愣了一下,不明白这张沈二人,怎么会跑到自己面前要赐婚来了。但随即他反应过来,八成是因为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女儿,才会逼着这两人跑到自己这里来请求赐婚了。这么一想,顿觉难堪,面上尴尬起来。 但他到底是皇帝,短暂的难堪后,很快收敛情绪。此事,对他,对皇室,都绝无坏处。张若菡红颜祸水,竟然勾引得自己的嫡长女李瑾月为她神魂颠倒,磨镜此等怪癖,是些山野尼道之间的阴私乱秽,私底下玩玩也罢了,她竟闹到了台面之上,实在是给他面上抹黑。如今,有人愿意收了这祸水,李瑾月以后便再也没有借口和理由去寻她了,借此斩断孽情,才是正道。 于是片刻的沉默之后,皇帝起身,走近沈绥身旁,将她扶起,和蔼道: “佳偶良缘,两情相乐,朕又怎么能不成全呢?沈爱卿,聪慧颖敏,多次替朕分忧,朕自当有所回报。爱卿请婚,朕这便赐婚。”说罢哈哈大笑,喊道: “高力士,还不立刻备笔拟诏?” “喏。”立在一侧,身材高大、面庞白净的中年大宦官笑眯眯地应道,转身去准备。 “臣深谢陛下恩德!”沈绥深深弯腰拜道,仿佛脱力了一般。皇帝垂眸看着她,笑着点了点头。可在一旁张说的眼中,皇帝那深沉难测的眼眸里,又漠然间并无沈绥的影像。眼前的这个九五至尊之人,仿佛透过沈绥今日的请婚之事,想起了某些早已故去的人与事。 张说暗自沉吟。 “卿家,切记夫为妻纲,不可太顺着她。妻有女德,室可安宁。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修家齐身,不可疏忽啊。”他忽然俯首,凑近沈绥耳畔,低声对她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仿佛一个唠唠叨叨的酸腐儒生般,使得沈绥一时之间愣住了。 “道济,恭喜了啊。”不等沈绥反应,皇帝却忽又变脸,笑呵呵地看着张说道。 张说忙拱手,皱纹都笑开了:“多谢陛下成全。” “哈哈哈哈,今日,朕真的是多喜临门啊!届时喜宴,别忘了分朕一杯喜酒。” “陛下不嫌,自当敬上。”张说笑道。 一刻钟后,当沈绥手执赐婚谕旨走出偏殿之时,仰头望着漫天倾注的大雨,她有一种大梦恍惚之感。 李白依旧等候于殿外,看到沈绥手执谕旨而出,不由笑着遥遥拱手,以示恭喜。 张说拍了拍沈绥的肩膀道: “贤姪婿,择吉,尽早上门提亲罢。” 沈绥微微有些发白的面庞渐渐恢复了红润,郑重一揖道: “多谢张公相助。” 张说摆摆手:“那是我侄女,我自当上心。” 老头子还挺傲娇的。 张说、沈绥与李白三人,各执一伞,下了明堂,走入了雨幕之中。积水打湿了靴沿,沈绥却浑然不觉。她此刻心中也不知是个甚么滋味,骨头好似都轻了几分,那自是喜悦无匹的。可心底却又沉甸甸的,仿佛千钧之物压将其上,使她有些喘不上气来。她不知自己是该欢喜还是该忧愁,矛盾万分。 这时,张说忽的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透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阔别三载再见圣人,他却已不是三年前的那个君上了。” 沈绥与李白皆看向他,李白目光中透着疑惑,沈绥却若有所思。 张说苦笑着摇摇头,一时悲慨,望着天际倾盆而下的雨幕,叹咏道: “东北春风至,飘飘带雨来。拂黄先变柳,点素早惊梅。 树蔼悬书阁,烟含作赋台。河鱼未上冻,江蛰已闻雷。 美人宵梦著,金屏曙不开。无缘一启齿,空酌万年杯。 ” 李白骤闻当代文宗即兴赋诗,兴奋起来。张说每念一句,他定自己跟着念一遍,好似含饴口中,反复咂摸滋味。待到整首诗吟诵完,李白剑眉倏然紧蹙,面色阴沉惶然了下来。他默然不语,之前见到皇帝,受到赏识的喜悦,仿佛瞬间烟消云散,不知所踪。 沈绥感受到了身旁李白的情绪很明显地低落了下来,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心口的郁积愈发沉重了。 三人默默行至端门口,张说与沈绥的马车已经候在门口了。张说的马车很大,李白与他同车而来,也当同车而往。 可李白却说: “张公,您先归去吧,白还想在城中走走,晚点归府。” 张说默然瞧了他一眼,叹息一声,道:“好,太白且留心积水路滑,早些归来。我张府,为你留门。” 李白眼中忽的涌起泪水,他抿了抿唇,只是拱手一揖。 张说又看向沈绥,道: “伯昭,你呢,是归府,还是去大理寺?” “绥想先归府一趟,张公先行罢。” “好。”张说也不多话,登上了马车,率先出了端门离去。 沈绥与李白话别: “太白兄想去哪儿,是否需要绥捎你一程。” “不用了,伯昭兄弟要归府,往北走,我要去桥南,你我不同路,就不必麻烦了。”李白道。 沈绥明白了,道: “太白兄可是想去那天津桥南的董槽丘家吃酒?” 李白一愣,随即呵呵笑了,道:“伯昭兄懂我。” “我与太白兄同去,我也很怀念董槽丘家的酒,今日着实想喝。只是有急事归家,只能打酒归去,不能与太白兄同饮了。” “无妨,伯昭兄请。” “太白兄请。” 两人同登马车,前方披蓑衣戴斗笠的忽陀一扬鞭,马车滴滴哒哒使出了端门,往南而去。 马车很快上了天津桥,车厢里,沈绥与李白三言两语,不咸不淡地谈论着董槽丘的酒。李白说他是之前来洛阳游历时,结识了董槽丘。那酒商为人爽快,很对他胃口。李白就为他写了诗,夸赞他的酒。没想到后来这诗连带着酒都出了名,成了洛阳城里的名产。 沈绥说她去年离开长安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定居洛阳,听闻董槽丘家的酒很有名,便专程买来喝过,确实不同凡响,因而爱上了这一口。 两人单就这酒,谈论了一路,不知不觉,马车已到了董槽丘的酒楼门下。 李白下了车,抓起自己那从不离身的剑,与沈绥一道进了酒楼。沈绥打了一斤酒,让店家用陶壶装了,在壶口栓了绳,提溜着提在手中。李白要上楼,择个清静座位痛饮,她要走。两人便在酒楼楼梯口作别。 沈绥提着酒重新回了自己的马车,忽陀驱使马车再度往北走,打算回城北沈府。 …… 大雨瓢泼,张说的马车于小半刻钟前刚刚路过董槽丘家,此时刚行至定鼎大街的修文坊口。大街上空无一人,繁华的洛阳城,突兀地没了人,仿佛人人都在躲避这场春雨。忽的,急促的马蹄声迎面而来,“唰”的一下与张说的马车擦肩而过。 片刻后,车内闭目养神的张说问车夫:“方才是谁过去了?” “回郎主,小的没看清,速度太快了。只是那人一身紫袍,还提着大剑,似乎很像晋国公主。” 车内的张说霎时睁开了双眼,眸中厉芒闪过,喝道:“停车,快掉头去追!” …… 李白登上酒楼之后大概过了半刻不到,正坐于窗口的他端起酒盏,刚准备痛饮而下,忽的,临窗下的街道上,一个紫色的身影骑着快马疾驰而过,溅起大片的雨点水花。李白端着酒盏的手一顿,眯起了柳叶般的双眼。片刻后,他抓起身边的剑,快速下了酒楼。 …… 沈绥的马车行至天津桥中段,坐于车内的沈绥,忽的对前方的忽陀道: “停车。” “大郎?”忽陀不解。 “停车,我将圣旨放在车中了,你赶紧走,将圣旨送回家中,交给琴奴保管,听见没有?”一边说着,她一边下了车。她没有撑伞,只是一手提着自己的雪刀,一手提着刚打的酒,大雨瞬间打湿了她内里的白色衬袍,她的头上也没戴官帽,只单单用簪子束发。 她竟是将外面的官袍与官帽都卸下了。 “哒哒哒……”身后,马蹄声愈发清晰地传来。 忽陀已然反应过来,急道:“大郎!不可啊!” “走!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这是命令!”沈绥的神情凝肃,语调却依旧平静。 忽陀咬牙,浓眉紧蹙。最后只得一扬鞭,驾车迅速向北驶离,马车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沈绥站在了空无一人的天津桥中央,站在大雨滂沱之中,缓缓地、一圈一圈地解开了自己雪刀的裹布,丢在了地上。雪白的刀被她倒提在左手中,她右手提着酒壶,咬开了壶口的木塞,灌了一大口。 然后她将那酒壶遥遥举起,冲着桥的那一头喊道: “公主,大雨滂沱来寻我,此酒当饮一口。” 话音刚落,对面的雨幕迷蒙之中,一道紫色的身影显现出来。她骑在高头大马上,缓缓勒住了马缰。她顿了顿,翻身下马,用马鞭抽了一下马儿,将它赶跑。然后丢掉马鞭,趋步上前。 “你的酒,我不会饮,我是来取你性命的。”她将大剑“铛”的一声杵在了桥面上。 “好,那来吧。”沈绥重新塞紧了酒壶,拴在了腰间,手附在了雪刀的刀柄之上。 雨,还在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有几点提一下,虽然我很不想提,因为文章不自己品就失去了味道。但我总担心有些朋友看文不走心,会忽略了一些行文中的深意。 1、张说赋诗,李白闻歌知意,于是失意。他是诗仙酒仙剑仙,失意后,他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借酒浇愁。 2、沈绥要忽陀带赐婚圣旨先走,不是因为她害怕李瑾月会破坏圣旨,以至于赐婚无效这么愚蠢的想法。是因为她害怕李瑾月破坏了圣旨,会彻底触怒圣人,招致降罪及更严峻的形势。她是为了保护卯卯。 3、沈绥脱官帽官袍以迎卯卯,不是因为她怕把官袍打湿损坏,而是因为她在暗示卯卯:我非你父之臣,我乃你臣。今天你来找我算账,我以你的臣子的身份迎接你的怒火。 大雨之中,津桥对决,谁说武侠是男人的浪漫?女人也能有这般的情怀。 第95章 瓢泼的大雨笼罩天地, 倾江倒海。雨珠噼啪击打在雪刀与紫剑之上, 击打在握着刀剑的手背之上,击打着两对并不宽阔的肩膀, 又从那双肩之上披挂而下,从湿透的衣袍摆角边缘滴落, 与那眉梢眼角滚落的水珠一起摔碎在石桥桥面之上,汇成脚畔的涓涓细流。 苍天不仁, 它漠然垂眸,注视着津桥之上的对峙。雨幕是它赋予的背景,雨声是它奏响的战曲。它等待着对峙的双方, 动手的那一刻。 然而古怪的是, 谁也没有动手。她们只是将手按在了各自刀剑的握柄之上。即便是之前狂暴愤怒若李瑾月, 此刻却似乎被这气氛感染,沉静了下来。她沉静, 是因为她竟然被她对面的那个人所感染。她身上的从容不迫, 使得她好似这天地间最端正的立柱般, 不会有丝毫的动摇。她立在那里, 就好似不周山,若李瑾月不能成为共工, 怕是根本不可能撞断这样的顶天立地之柱。 李瑾月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遭逢敌手之感。这与她领兵在边疆, 遭遇大批吐蕃亦或突厥兵时的感觉截然不同,战场上她全然相信自己的能力,她坚信可以战胜他们, 因为他们的弱小在她眼中一目了然。然而眼前的这个人,李瑾月看不到她的弱小,她似乎全无破绽。她一个人带给李瑾月的感觉,超越了规制一千人的正规军队。 这样的感觉,她似乎曾在某个遥远的故人身上感受到过,但她记不起来了。此刻,她的愤怒似乎消减了一部分,化作了对眼前此人的敬佩。此等气魄,当世罕见。或许,莲婢会想要嫁给他,是有理由的。 但杀心已起,她便不会收手,此人今日必死。 想到这里,再不犹豫,她忽的冷哼一声,抓住大剑剑柄,拔地而起,跃起的同时,剑已经被带出鞘。“嗡”,紫剑发出龙吟,被李瑾月倒拖在手中。李瑾月整个人仿佛在雨幕之中飞翔,跃起的那一刹那,高度与速度使人心惊,她几乎一步就跃到了沈绥的身前。大剑画出一个月弧,挥斩而出,锋锐的剑刃劈开雨幕,当头罩向默默静立的沈绥。 强大的剑势笼罩住沈绥,她似乎已然无法动弹闪避。她也并未躲避,只是做了一个极简单的动作。她将手中雪刀连鞘横举。下一刻,就听“铛”的一声巨响。沈绥的身子霎时矮下去了半截。 她被李瑾月的大力劈斩击打得单膝跪地。 但是她的反击随即而来。她忽的带动雪刀刀鞘向前滑出,雨水似乎成了润滑的油脂,金鸣摩擦声之下,她的右手已成拳,击打向李瑾月的腹部。 李瑾月牙根一咬,收腹侧身,倏然让过,剑锋再扫,斜斩向沈绥脑门。沈绥不急不慌,头压低一偏,剑锋贴着她耳廓发鬂划过,扫断了她几丝碎发。 沈绥脚步一错,侧身滑出,单手忽的撑住桥面,腰腹一用力,双腿舒展腾跃,翻身而起。半空之中,雪刀连鞘带柄,击打向李瑾月的面门。 李瑾月终于收剑回防,转攻为守,剑锋格挡住了雪刀的攻击。趁着她视线被挡,沈绥双脚稳稳落地,雪刀手中一旋,刀柄变作刀尾,往李瑾月腰部一顶,便将她顶得斜飞了出去。 沈绥将雪刀往肩上一抗,瞧着李瑾月狼狈地在积水中打了个滚,一身泥泞地立起身来,不由笑着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得好似个调皮的孩子。 李瑾月的面色更阴沉了。 “呵~”李瑾月也笑了,她觉得这人真是有意思,自己要杀他,他却不当回事般,好似在做游戏捉弄自己。李瑾月的笑是冷笑,因为沈绥的这种态度让她倍感愤怒,她抹了抹脸上的泥水,面色沉凝下来,更加不敢小觑此人的实力。 她紧紧地捏住了剑柄,立在雨幕中,发髻散乱,发丝垂下,看不清面庞,她的杀意在成倍爆发。沈绥那调皮的笑容缓缓淡了,握紧了自己的刀柄,剑眉紧紧贴着眼眶斜飞而起,其下漆黑双眸凝出冷芒。 你真的想杀我?好,卯卯,那便不与你开玩笑了。 “沈绥,拔出你的刀,不要侮辱我的剑。”李瑾月冷声道。 “我的雪刀轻易不出鞘,除非你是我值得尊重的对手。”沈绥淡淡道。 “呵,狂徒……”李瑾月不屑地笑了。 “李瑾月,你可知你自己现在像个丧家之犬,在胡乱咬人?”沈绥故意用语言激她。 李瑾月血红的双眼死死瞪着她,仿佛要吃了她。但李瑾月不做解释,她认为她没有必要与一个将死之人做任何解释。 沈绥撩开袍摆,扎在腰带中,扎下马步,拉开架势。右手依旧扛着自己的刀,左手抬起,勾了勾手指,示意李瑾月赶紧来。 李瑾月仿佛被这个轻蔑的动作彻底激怒,拖着大剑急奔向沈绥,急奔之中,忽的提剑至眉梢处,平举大剑而起,剑尖对准了沈绥。 “嗯?”沈绥轻咦了一声,这一招,怎么那么像那个拂菻骑士的冲刺枪术? 这回,沈绥不等李瑾月近身,提前动了。她肩膀一震,同时手腕压下刀柄,雪刀弹身而起,翻倒向李瑾月来的方向。恰好掐准了李瑾月近身的那一刹那,沈绥右手一推雪刀,雪刀鞘尾直直戳向李瑾月的咽喉。 本以为李瑾月会改变进攻路线躲避此招,她也好接上自己预想好的下一招,却没想到李瑾月笔直地撞了上来。这一招若是真的中了,李瑾月咽喉必碎,也是绝然致命的。沈绥惊了一跳,忙强行改变刀鞘行迹,往一旁偏了几寸,就在这时李瑾月手中的大剑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刺了过来,沈绥突兀之下闪避不及,竟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剑刃就这般扎入了自己的左肩之中。 她听见了利刃切断皮肉的声响,“噗嗤”,仿佛破皮革被撕裂。她的左肩瞬间失去了知觉,酸胀得发麻。 此刻,李瑾月面无表情地举着剑,注视着自己的剑尖扎在沈绥皮肉中的模样。她在思索自己该如何拔出这剑,若是寻常无奇地拔出,似乎不过瘾。但若旋了剑尖,必然削下沈绥整个左臂膀,又似乎太过残忍了。 就在这犹豫的当,沈绥替她解决了这个选择。她奋力抬起左手,捏住剑刃,怒吼一声,拔身而出,向后跌跌撞撞数步,最后用雪刀撑住了桥面,悍然立在了不远处。 李瑾月双眉蹙得更紧了,默然凝视着面前这个人。 迟来的鲜血喷涌而出,瞬间与雨水化作一片,将她雪白的衬袍染成红色。她立在那里,咬紧了牙关。剧痛也袭来,她周身疼得都在颤抖,面色瞬间煞白,唇色也无,左手无力地垂在那里,手掌也割破了,血水染红了裤腿。但她就是立在那里,并不倒下,腰杆挺得笔直。右手中的雪刀,有力地杵在桥面上,仿佛她的脊梁。 李瑾月忽的有些怯,但这怯,却一闪而过。下一瞬,她便用军中锻炼出的强大意志克服了自己的软弱,再度冷酷地提剑上前。 你必须确保杀死了自己的敌人,即便对方已重伤。这军中铁则,李瑾月从来不敢违反,因为她知道,在战场上,这就是救命的铁则。 她是如何一步步活到如今的,眼前的这个男人,会懂吗?他究竟夺走了她什么东西,这个男人也决然不会了解。他笑,他竟然还笑,而自己却早已哭都哭不出来了。他夺走了自己的生命,后半生唯一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他受了自己一剑,还能倔强地站着。但自己,却早已经死了,被他无形的刀杀死了。 那么,公平些,你也纳命来吧。 剑光袭来,沈绥咬牙,奋力举起雪刀格挡。刀剑终于无比痛快地相撞。沈绥的刀依旧未曾出鞘,她只是用右手举起雪刀,不断地抵挡李瑾月大剑的迅猛攻击,且战且退。“锵!锵!锵!”,金铁交鸣声回荡在大雨浩荡的天地间。 李瑾月似乎在用她毕生的气力挥舞着大剑,每一下的攻击,都裹挟着千钧的巨力,那巨力饱含着愁苦与悲痛,饱含着痛失一切的凄怆。她在桥之南,步步紧逼;沈绥在桥之北,节节败退。就在沈绥的背后,是雨幕下的皇城,苍黄的宫阙,渊肃地隐在水雾中的万象神宫,浓重压抑的乌云笼罩其上。恍惚间,李瑾月似乎觉得自己在对着那苍黄的宫阙挥剑,对着那压抑了她将近三十年的皇族女子的身份挥剑,她痛,痛得快要失去知觉。 “啊!!!”她仓惶地仰天大呼,满面的雨水化作早已干涸的泪水,手中的大剑携着漫天的愤怨,狠狠劈向沈绥。沈绥再也接不下这一招,可她却根本不愿逃避。李瑾月的每一招,她都要接下来,她的痛她的恨,她都要全盘地接下来,绝不逃避。 于是“锵”的一声,仿若凤鸣,雪刀终于出窍,迎着紫龙大剑斜撩而上。 “铛!!!”,巨响震天撼地,沈绥的雪刀被弹了开来,大剑势如破竹地横向划过沈绥的咽喉处。沈绥却忽的旋身,身形一闪,便来到李瑾月的背后,雪刀就在下一刻,奇诡地出现在了李瑾月的脖颈边。紧紧贴在她的皮肤上,使得李瑾月感到了一丝寒凉。 但是,那刀却并未划破她的皮肤,因为沈绥用的是刀背。 剑有双刃,刀却只有单刃。因此剑客锋锐,刀客沧桑。 沈绥缓慢地单膝跪了下来,雪刀无力地从李瑾月肩头滑落,刀尖支在桥面上,撑着沈绥将欲倾倒的身躯。 沈绥的发髻不知何时散了,发簪也早已不见,一头黑发在雨中披散而下,浸着湿润的雨水。李瑾月划过咽喉的那一剑,并未致命,剑尖差了几寸,划过了沈绥咽喉下的衣物与皮肤,在她锁骨处划出一道血痕。她的领口破开了,凄惨地向外翻着,染满了血液。她的上半身都红了,白衣变作了赤衣。有血水从沈绥的口中缓缓溢出,却被她一口啐在了桥面上。 李瑾月回身,高举大剑,向下刺去,刺向那个绕到她背后的人。尽管她知道若是比武,自己便已经输了,但她还是要杀死她,因为她是她的敌人。 可是就在她回身的那一刹那,将沈绥的模样收进眼底,她忽的瞪大了双眼,吃惊难言。她试图止住自己的剑,可她前一刻的杀心太盛,挥剑无余地,竟是收不回来了。 “躲开!”她急吼。 话音未落,身边忽的有一个人影闪过,就听“锵”的一声,李瑾月的大剑,被另外一柄平平无奇的儒生剑接了下来,那大剑的剑锋勘勘抵在沈绥的发顶之上,差一定就要劈开她的头颅。 就听一个悠然的男声语调随性地说道: “公主,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你是何人?” “在下李白。” 李瑾月没有再理他,收起大剑,蹲下身来仔细去看沈绥。被血水染得赤红的衣裳,翻开的衣领内,挂着一枚玉佩,亦被血水染红了。披散下的长发,消弥了她往日的英武潇洒,余下的只有一种属于女性的柔和。撑在手中的长刀,刀柄下方的凤凰刻痕她太熟悉了,她分明见到过这柄刀。 所以她始终不愿拔刀吗? 李瑾月心冰凉冰凉的,她大脑一片空白,嘴唇在发颤。 然后沈绥缓缓抬起头来,那双李瑾月始终觉得熟悉的黑色眼眸里,满是复杂的情绪。她扯出一个笑容,洁白的贝齿,却被呕出的血水染红,显得愈发凄惨。可她却笑得那么纯真,仿佛洁白的绢帕,纤尘不染,一如当年的模样。 “卯卯啊,你是我的君,我是你的臣。君要臣死,臣却不愿死,臣是不是……是不是不能再为臣了?我说过,将来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一定帮你实现。现在,这话还能算数吗?是不是因为当时我们祈了两遍誓,老天爷嫌我们太玩闹,就真的不作数了……” 她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李瑾月那消失了的泪忽的就汹涌地溢了出来,她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自己的唇,半个字说不出来。 沈绥静了下来,垂着头仿佛睡着了。李瑾月大喘着气,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般,颤抖着手,抓住一旁沉默不语的李白,道: “带……带她走,带她去……疗伤。” 李白没有多废话,径直架起沈绥,就带着她往桥南而去。 李瑾月立在桥北,此刻,那苍黄宫阙却成了她的背影,她茕茕孑立于这天地间,目送着两道人影摇摇晃晃向远方行去。手中的大剑,染着那个人的血,渐渐被雨水冲刷干净。 “太白兄,我的酒……”沈绥虚弱道。 李白解下她腰间的酒壶,发现木塞不知何时飞了,酒洒了半壶。他默默递到了沈绥嘴边,喂了她一口酒。 “咳咳咳……好酒……”她被呛到了。 “哈哈哈哈……”李白狂笑,抓过酒壶来咕咕咕灌下几口,忽的放声高歌: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出现诗: 行路难·其一(唐·李白)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今天写完这一章,有些想法,想和大家谈谈。主题是——儒侠。 现代很多人都觉得侠客很帅,为什么帅?因为侠客都有一套自己非常正的道德观念,并且不被庸俗世情、无道之法所屈,秉持正道,主持正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有多少人知道,“侠”的精神,其实是从儒家而来? 韩非子批评儒家:“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儒侠并举,此乃证据之一。《史记》名篇《游侠列传》的其中一个人物,名叫“原宪”,他正是孔子的弟子,七十二贤之一。而《游侠列传》是公认的中国武侠之根源,此乃证据之二。多余的,不一一列举。 新文化运动以来,孔子及他的儒学,被批得体无完肤,“□□”后更是污言秽语侮辱先圣。以至于现当代的人,对孔子并不感冒。很多人说孔子是愚者,愚者传愚法,以祸乱后事。说这个话的人,是真的不了解孔子。儒学中的糟粕,决然不是孔子的原意,而是被后世庸人曲解造成的。 口说无凭,且举一个例子来论证。大家上学都学过《论语》第一篇——学而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教科书上,要我们将“说”,读作悦,解释为愉悦,这基本上来说并无错误。但是教科书上却将第一句话解释为“学习并经常温习,难道不是很快乐的事吗?”这却是对这句话的极大曲解,甚至是造成很多年轻人对论语彻底失去兴趣的根本原因。 孔子的儒学,是学道理,树理想,并不断实践的过程。孔子的教学方式,是与弟子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来完善一些观点。这是孔子的教学方法,也是弟子们的学习方法。 因此第一句话,孔子开宗明义地阐明了自己这门学问的治学方法:学到了道理,并在恰当的时机去实践,同时也能够温习巩固自己已学的知识,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吗?“时”,并非时常,通观整部论语,所有出现的“时”都不是时常的意思,而解释为“在恰当的时机”。也就是说,孔子认为,学自己这门学问,最大的乐趣在于,你能将自己学到的知识,在恰当的时机运用出来,并巩固温习。什么是恰当的时机呢?或许就是有人重视你的才华,并任用你的时候。学儒,为的是立身,以治国。这是最大的理想,也是孔子毕生追求的。纵观孔子的一生,颠沛流离,不受待见,但他自始至终,秉持着这样一个道理。“学而”的第一句话,就是他的追求。 第二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教科书将“朋”字解释为志同道合的人。但实际上我们要明白“志同道合”的深层含义。什么是志同道合的人?“朋”在金文和甲骨文的最原始意思,是两串被并排摆放的贝壳,到了东周春秋时期,基本释义为有血亲关系的人。而在孔子这里,“朋”指的是同门,是与你同学一门学问,拥有相同志向的人。有这样的人,因为相同的志向,不远万里地汇聚在一起,难道不是很快乐吗?是的,那当然很快乐。 再继续看第三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别人不了解你的为人和志向,你却不生气,这难道不是君子吗?这句话,轻飘飘的一句解释,我们却要看到其背后传达的深意。别人不了解你,你却不生气。为何不生气?是因为你始终坚持自己的志向与道德品行,并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其身正,其行也端,这样的人,才是君子。 孔子,用他的一生来诠释了论语的学而篇。少时学文,立下志向。中年游历,以全理想。有过得志之时,那时他大展拳脚,以实践自己所学所想。而大多数时候是失意之时,因为君主要的是霸道,他却只能给王道。虽失意,但他却能够秉身持正,坚强而不动摇。他是最早的教师,聚集了大批的门徒,这些门徒都与他有着相同的理想与志向,周游列国的艰难困苦中,他们彼此扶持。到了晚年,他成了一位慈祥温和的老者,不再游历,回到故乡,著书立说。别人不了解他,他却不生气,依旧编他的书,做他的人。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他并不是天生的圣人,他用他自己的一生,诠释了儒学的精华,诠释了他的这门学问所推崇的,一步步成圣的历程。 《论语》,是孔子百年之后,后人编纂的集子。这部书,记载的都是语录,但这些语录绝不是胡拼乱凑在一起的,是有内部逻辑在其中的。为何要将“学而”篇放在第一篇,正是因为这是总论,是入门的总论。 很多人总说,儒学是我们中国人的东西。我认为不,你不去传承它,不去学习它,儒学便不是你的东西,即便你是中国人。“学而篇”,是孔子给所有想要入门的弟子发出的挑战:你是否能够做到“学而时习之”,是否能在做不到“学而时习之”时,得到“有朋自远方来”的快乐?如果你连“有朋自远方来”都做不到,那么你是否能“人不知而不愠”呢?如果在无穷的失意与打击之后,你都能做到“人不知而不愠”,那么你就是一位君子。这一切的艰难困苦,我都在开篇就摆在了你的面前,你敢不敢入我的门,如果你敢,你便是儒生! 这样的精魄气概,犹如天地浩然之正气加身。儒生佩剑,文以载道,武以侠义。这才是我们老祖宗的精气神!侠只是儒的分支。你若觉得沈绥或者李白身上有侠气,就该知道,不论是沈绥还是李白,他们身上都传承着儒学的精神,是我们老祖宗的精气神,是大唐的精气神,也是我,塑造这样一大段情节,想要向大家传达的精气神。 希望我做到了。 第96章 沈绥勉强在李白的搀扶下走过了最后一段桥, 尚未完全踏上洛水南岸, 就见一驾马车破开雨幕疾驰而来。尚未完全停稳,就看到张说急匆匆地从车上下来, 差点在雨中摔一跤。见到浑身浴血的沈绥,登时惊得面色煞白, 颤颤巍巍赶上前来。 “伯昭!伯昭啊!”他痛心地呼唤着,伸出颤抖的双手, 却不敢去碰沈绥。 然而沈绥的意识已经不怎么清晰,半垂着眼,不知是醒还是晕, 只能勉强地发出一点意味不明的应答声。李白大约是最清醒的那个人了, 他抬手抹了把面上的雨水, 胡须上都纠成了一缕一缕,淌着水柱。 “张公, 赶紧将人送医馆啊。” “对, 送医馆, 送医馆, 阿六!快来帮忙!”他冲车夫大喊。 “喏!郎主。”车夫忙赶了过来。 三个男人合力,将沈绥抬起来, 搬上了车。车夫阿六忙一扬鞭,车子便立刻疾驰向最近的医馆。车夫熟悉洛阳城, 知道最近的医馆在修业坊中,于是立刻从桥畔往南走。 车刚过尚善坊中段,阿六忽的就看到前方路道拐角处, 一个骑在马上的白色身影闪现出来。她大约是根本不怎么会骑马,整个人抱着马脖子在往前跑。即便如此,还拼命地用马鞭驱赶马儿,马儿被她这种骑法激得唏律律不止,跑得歪七扭八。那白衣女子在马上颤颤巍巍,眼见着就要摔下来了。 阿六眼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忙勒住马缰,停下车来,冲车内喊道: “郎主!是三娘子来了!” “什么!”马车帘猛然被掀开了,张说探出头来,果真一眼就看到骑在马上往这里疾驰而来的张若菡。 李白二话不说就窜出了车厢,他踏过积水向前奔跑,同时大喊: “张三娘子,勒马缰!” 张若菡大约一直在试图做这件事,就在李白的呼唤后,张若菡终于奋力直起身子,用力拽住了缰身。 马儿扬蹄而起,差一点将张若菡掀翻下去,她死死抓住缰绳,竟是抗住了这一掀。下一刻,李白及时赶到,拉住辔头,将马儿迅速控制了下来。 不等李白搀扶,张若菡跌跌撞撞下得马来,面色苍白、语调急切地抓住李白的衣袖,问道: “太白先生,伯昭她,她在哪里?还有公主,您看到她们了吗?” “伯昭兄就在车上,公主……她在后面,并无大碍。” 张若菡闻言,顿了顿,便立刻走向车子。 “三娘子留步!车内,你还是别进去的好。”李白道。 但是张若菡哪里会听,她径直上了马车,掀开车帘,一眼就瞧见了横躺在车厢茵席上,枕着张说的腿,悄无声息又浑身浴血的沈绥。 有那么一刹那,张说仿佛看到张若菡将要闭过气去,人都摇摇晃晃要栽下马车。骇得他连忙伸手去拉她,急唤道: “莲婢!” 但张若菡却在下一刻,狠狠咬住自己的唇,死死捏住车厢框,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我无事……世伯。”她说这话时,张说却看到有血迹从她苍白的唇上渗出。 张说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世伯,我来罢。”她仿佛在用极大的意志力说着话,此刻就连张说都不得不佩服自己这个侄女的顽强,下意识就给她让了位置。 于是沈绥躺进了张若菡的怀中,那是一个同样湿透了的怀抱,却柔软若云,透着淡淡的莲香,将她包裹。 她轻轻的拨开沈绥被血丝粘黏在额头、面颊上的发丝,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小心翼翼,乃至于显得手足无措。她的手指拂过她的眉眼,低垂着双眸,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她的面庞,揉平她因伤痛而紧皱的眉心。她甚至不敢去看她领口以下,那伤口太触目惊心,她害怕自己会被刺激得承受不住而晕厥,这样,就不能照顾她了。若是不能照顾她,那自己还有什么用?恐怕到那时,她便会沦为只能带给她伤痛与仇恨,却无法带给她清平与喜乐的女子了。 那样的女子,可不正是祸水吗?她不要做祸水,她不要。 沈绥轻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因为太痛了使她在晕厥中都痛呼出声,还是因为张若菡的触碰使她有了天然依恋的反应。可就是这一声,却仿佛瞬间摧毁了张若菡强行竖起的坚强面具,她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潸然而下。她蜷缩起身子,将沈绥的面庞藏进怀里,垂首无声地哭泣。她迫使自己的泪水避开她的面,不要落在她脸上灼伤她,这样她还能是平静的模样,还是那个从不会哭泣的赤糸,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守护住了她的快乐,守住了她的赤子之心。 坐在一旁的张说,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眼前两个年轻人这般凄惨的模样,自然是让他无比心痛的。可,莲婢今日对沈绥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让张说很是吃惊。自己这个向来很是淡泊的侄女,竟会为了沈绥,如此心疼,疼到都哭不出声了。看来,莲婢对沈绥是有真感情的,这不禁让他觉得心安。他明白了这段婚姻是正确的,莲婢并没有受到逼迫,也不是无奈之下的选择,那么,他相信莲婢婚后,一定会和美幸福,这对他来说是莫大的慰藉。即便只是为了这个理由,他都要拼了老命守护住这段婚姻,让有情人不要被拆散。 沈绥,更是让他刮目相看,他虽并未亲眼目睹李瑾月与沈绥的战斗,但不用细想也能明白,沈绥是顶着多大的压力,从公主那里争取到了莲婢。他能活着从晋国公主剑下走出来,真的让人不得不叹服。 经此一事,他看到了沈绥对迎娶莲婢的坚定决心,这个男人是值得托付的。 但是即便如此,他仍旧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或许是莲婢与沈绥的感情来得太快,进展得太深,让人有些出乎意料;也或许是今日沈绥从李瑾月剑下走出,这件事本身就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再有就是,沈绥目前的模样,乍一看他还以为是个女子,实在太过秀丽了,也透着违和感。一切似乎都仿佛是冥冥之中的理所当然,暗中好似有一只手在推动着事态的发展。 老宰相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老了,官场浸淫太久,什么事都疑神疑鬼了。于是也就不再去胡思乱想,再看莲婢与沈绥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的模样,忽觉自己老不羞了,居然和年轻的小情人同处一地。于是笑着摇摇头,掀开车帘坐了出去,与阿六并排。 “郎主?您怎的出来了?”阿六问道,因为李白也坐在外面,这车辕上立刻显得拥挤起来。 “无妨,我就在这坐着。你赶你的车,赶紧去医馆。”张说拍了阿六一下。 阿六忙挥鞭,加快了马车的速度。马车一路穿街过巷,走最快的路径赶到了修业坊的那家名叫药王堂的医馆。这家医馆是有名的老字号了,坐馆医师是药王孙思邈的弟子,今年已经七十有四了,姓赵。因为最善治小儿病,妙手回春,行医数十年来,救下了无数面临夭折危境的孩童,极为受人尊敬,因而洛阳城里人都喊他赵使君子【注】,久而久之,反而没人知道他本名叫什么了。虽善治小儿病,但赵使君子是医道大家,金刃外伤也十分擅长,有传说,他曾替一个不甚被铡刀剁下手指的孩童将手指完好地接了回去,极为神奇。 医馆院门大敞着,卸去门槛,来往自如。素日里便是如此,为的是方便患者进出。因而阿六直接将马车赶进了院内。立刻便有两名药童迎上前来,看来者这般匆忙,必然是有重症急症患者来了。 马车车门板被完全打开,李白与阿六准备合力将沈绥抬出去,车下,两个药童也等着接病人。可张若菡却紧紧抱着沈绥不放手,他们几个大男子束手无策,总不能对张若菡下手,只能不断规劝。 最后还是张说劝道: “莲婢,你先放手,让使君子诊治伯昭,再这般下去,伯昭要流血身亡啦!还有什么比命重要呢?” 这句话好像触动了张若菡的心弦,她似乎做了一番艰难的抉择,才放开沈绥。于是沈绥终于被抬下了车,送进了医馆之内。张若菡紧随其后,散乱的发丝,被鲜血染红的湿透白衣,她都不理,只是紧紧跟着沈绥。 沈绥被抬进了往日赵使君子用得诊疗室,将她置于铺着干净整洁的白叠布的高塌之上。赵使君子已经在整料室内做准备了。袖袍已用束绳扎好,避免碍事,蓬松花白的长须也辫成了辫子。双手已经清洁干净,面色红润、鹤发童颜的老人在沈绥一被放下后,就来到了榻边,一旁的药童拿起剪子,当下就要剪开她伤口处的衣物布料。 “住手!”张若菡喊道。 那药童一愣。 张若菡赶上前,一把抓住了白发老者赵使君子的手腕,抿着唇,一双红肿的清眸看进了老者眼底。赵使君子清澈睿智又饱经沧桑的双眸,如渊邃的汪洋一般,瞬间将张若菡卷了进去。但很快,老人眼眸一眨,笑意一闪而过,张若菡就魂归正位。 “小娘子放心,医者,以人为本,其余都不重要。”随即他转过脸来,又对立在门口的张说、李白等人道: “诊疗室外人不得入内,免得崇邪入侵,感染伤者,都出去。” 人命关天,医者为大,赵使君子发话,在场谁敢不听?于是所有冲进来的人,便全部老老实实退了出去,在诊疗室外等候,包括张若菡。 治疗开始了,诊疗室内悄无声息。外堂,有药童上茶,但是坐在外堂的几人,默然以对,谁也没有动那茶。他们神情或焦灼、或呆滞、亦或若有所思。焦灼的是张说,他实在担忧沈绥的性命,不仅仅是因为沈绥是目前莲婢后半生唯一的指望,更因为他是真的很欣赏这个年轻人,爱才之心灼灼;呆滞的是张若菡,素来冰雪聪明又淡泊如水的她,现下仿佛被掏空了一般,雪白的衣裳沾满了赤红的血,一双清眸几乎要失去往日的光彩,低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若有所思的,却是李白,他抱着自己的剑,静静靠在柱边。半晌,他捻了捻胡须,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使君子,别名:舀求子、史君子、四君子,是一味中药,用来治疗蛔虫病,消减小儿腹痛。 传说三国以前,使君子的药用价值还没有被发现,有一次,刘备的儿子刘禅肚子肿胀,不思饮食,各方医生素手无策,刘禅在野外的时候无意间吃了使君子的果实治好了疳积病,人们为了纪念他,遂将这种植物叫做使君子。使君是古代对州牧的尊称,刘备曾被曹操举荐为豫州牧,所以被称为“刘豫州”或“刘使君”。刘禅是刘备的儿子,人们因此将这种可以驱除蛔虫的植物称为使君子。 古代,人们常常用中药的名字来称呼一些名医,是对医生的一种尊称。文中的赵大夫被尊称为“赵使君子”,便是人们对他在儿科医学方面的能力的一种认可。 第97章 当忽陀驾车, 带着沈缙、伊颦抵达药王堂时, 一身狼狈的无涯也独自赶到了。 无涯其实跟随张若菡去了晋国公主府,但是张若菡只让她在外等候, 并未让她跟着进去。之后,李瑾月大怒离去, 要杀沈绥。张若菡跌跌撞撞赶到公主府马厩,叫上无涯, 想取自己的马车。却不曾想,自家车夫,包括马车全部被扣押了下来。原来是李瑾月离去之前还不忘命府中侍卫看住张若菡, 不许让她离开。 张若菡必须离开去阻止李瑾月, 但却被几个侍卫拖住, 冲突之下,无涯直接动手, 和那几个侍卫打了起来, 张若菡趁乱抢了一匹马, 骑上便冲出了公主府。 张若菡走后, 那几个侍卫奈何不得无涯,虽然并不是打不过她, 可她那一身的凶劲却着实让他们束手无策。此女毕竟是张三娘子的贴身侍婢,若是失手伤了, 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与公主交代。最后,无涯还是抢了一匹马, 也去外头找三娘去了。唯独将自家马车与车夫丢在了公主府内。 无涯一路抓着人询问有没有看见一位骑快马的白衣娘子,最后好歹听一位路旁字画楼里的老板说,他在顶台饮茶赏雨时,看到楼下道上,一位白衣娘子差点堕马,被人救下,然后上了一辆马车,往修业坊去了。 无涯猜测或许是去修业坊的药王堂了,当她赶到后,发现自己没有来错,因为她看到了沈家那造型独特的马车刚刚入门。 忽陀跳下车,急匆匆地打开车厢后门,降下滑板,颦娘推着沈缙的轮椅,下得车来。忽陀忙打起一柄大油伞来,遮在她们头上。她们行色匆匆地进了药王堂,沈缙一张俏脸煞白,阿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能苟活了。 至于沈缙是如何知晓沈绥在药王堂的,这对她们来说太简单了,无涯都知道找人问,千羽门眼线遍布洛阳城,又怎会不知? 药王堂往日里人来人往,却不曾在这般大雨滂沱的日子里,如此门庭若市。后赶到的一行人,一眼就看到站在檐廊下的李白。点头打过招呼,她们一入外堂,就看到了张说、张若菡坐在其中。无涯大松一口气,忙跑上前去,蹲在她身前,握住她的手,隐隐带上了哭腔: “三娘……三娘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把你弄丢了……” 张若菡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抚摸无涯的发顶,仿佛安抚小动物一般,可却分明透着心不在焉。她的注意力,全在后面那诊疗室中。 “鄙妾伊颦,延陵沈氏族医,携我家二郎仲琴见过张公。敢问张公,我家大郎,可有大碍?”伊颦推着沈缙上前,两人同时拱手向张说一揖,伊颦直截了当地问道。 张说见到沈缙,面现惭愧之色,道: “伯昭伤得很重,但,应不会有性命之碍。”他说这话时,心中很是打鼓,李瑾月那一剑刺进了伯昭的左肩,其实距离心脏不远,若是伤到了心血大脉,可就糟糕了。看那出血量,实在太可怕了。 “伤在何处,可否请张公详细告知。”伊颦又问。 张说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回答了。 伊颦点头,暗自推量。沈缙向张公一礼,随即自推轮椅来到张若菡身边,只用气声唤了一句: 【莲婢姐姐……】 就看到张若菡抬眸看了她一下,一行清泪滑了下来。那凄惶的清丽面庞,使沈缙心口一窒,随即鼻头发酸,眼眶红了,泪水也积蓄而出。 当着外人的面,她们俩是叔嫂关系,不方便太靠近,沈缙本想抱抱她,可也只能克制住。于是只是拍了拍她手背,便滑着轮椅扭过身躯,缓缓掩面。 伊颦思忖片刻,便走到一位侍立在诊疗室门侧的药童身边问道: “小郎,我也是医师,专为我家大郎诊病,我可否进去瞧瞧。” “这……”药童顿时为难了起来,“家师正在诊疗中,医家还是不要进去打扰为好,免得家师分神。” “可我实在担心我家大郎伤势,望小郎行个方便。”伊颦坚持道。 “医家,医家不要为难在下,在下是不能让医家进去的。”药童道。 “小郎,我家大郎有旧疾在身,新接手的医师定然不懂一些禁忌,我得进去,否则一个不好,我家大郎将更为危急。”颦娘压低声音对那药童说道。 那药童闻言,登时一惊,不等他有所反应,诊疗室的门忽的开了。开门的是那位给赵使君子做助手的药童,一开门他就道: “这位医家,家师有请。” 颦娘点头,跨步而入,诊疗室的门再度关上了。外堂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发生了何事。张若菡抹干眼泪,抬起头来注视诊疗室的门,捏着腕珠的手愈发攥紧了。 赤糸身上有旧疾,是当年大火留下的后遗症,莫不是这次的对决引发了旧疾? 她愈发不安了,只得一遍一遍地在心中默念佛经,才能维持表面的镇静。 诊疗室依旧寂静无声,外堂更是无人说话,压抑莫名。时间愈发难熬了,眼瞧着天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完全漆黑,这难熬的一天终于要过去了。大雨渐渐停了,天地停止了哭泣,此后便是奇异的宁静。 李白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众人才想起来他们几乎有一日未进食了。药王堂熬了稠稠的粥,加了提气补神的中草药在其中,每人热乎乎地吃下一碗,才觉好多了。 稍晚些时,得到消息的张府下人送来了张说、李白、张若菡与无涯的换洗衣物,四人各去了客房,梳洗更衣,不多时,待到他们重新出来,沈绥这场漫长的诊治,也总算走到了尽头。 赵使君子换下沾满血迹的围布,净手,这才走了出来。他神色微有些疲惫,但情绪却很开朗。一出来就笑呵呵与众人行礼打招呼,不急不缓地转告众人好消息: “沈大郎的金创外伤已经止血敷药了,内腑气血有些翻涌,老朽施针压下了,做了几遍梳气引导,已无大碍,之后吃几服药调理调理,再让这位伊先生每日施一遍针,一月可痊愈。” 一旁的伊颦点头。 众人大舒一口气。 “我能去看看她吗?”张若菡问。 “当然可以。只是,还是要多给伤者休息的时间。伤者现在不宜挪动,还是在老朽这里静养七到十日后,视情况才可离开。” 众人点头,表示明白了。 张若菡独自走进了诊疗室,沈绥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物,血迹都清理过了,长发也被梳理好,简单束了起来。她看起来就像熟睡中一般,除却面色苍白之外,并无任何不妥。想来应当都是颦娘帮她收拾的,赵使君子必然已经知晓赤糸是女儿身,便不会做这些事。 张若菡搬了墩子,在她榻旁坐下,缓缓握住了她的手。 “傻瓜,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呀。你知道吗?我……已经开始绣嫁衣了,等我绣好了,若是还等不到你来娶我,你可瞧着吧,以后有你受的。”她呢喃地说着。 想到儿时,赤糸曾嫌弃她针线手艺不好,若是赤糸醒着,怕是要回她一句“你还是让绣娘替你绣罢,不然大婚之日穿上岂不很难看?” 这么想着,她不由淡淡笑了,悲伤的眉眼缓缓舒展,晕上一层薄薄的绯色。 她伸手附上赤糸的面颊,她可能梦中都很痛,很快就痛得一脑门冷汗。张若菡用自己的衣袖拭去她面上的汗,思索该如何才能让她不痛。 片刻后,她开始轻声吟唱一首婉转的曲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清丽美妙的歌声中,沈绥的面色逐渐好转多了。大约是睡梦中梦见了自己牵起张若菡的手,下意识地,她竟无意识地握紧了张若菡的手,缓缓笑了。 *** 夜深了,张说、李白等人已经离开,但张若菡主仆以及沈家的几位依旧留在药王堂中,打算今夜就在药王堂中过夜。 梳洗一番,简单用过晚食,赵使君子从药王堂的伙房走了出来,一眼便看到那位与他一同诊治沈大郎的伊大夫正站在院中的晒架旁,观赏着一箩箩阴干备用的药材。这些药材是雨后刚刚放出来的,吹一会儿风,就得再收回去。 须发苍白的赵使君子走上前去,拱手道: “伊先生,可用过晚食了?” 伊颦见赵使君子来,忙回礼道: “见过使君子,末学用了点,已然饱腹。” 赵使君子犹豫了片刻,还是道: “伊先生,老朽有些问题想请教,不知伊先生意下如何?” “使君子请,不必客气。”伊颦回答。 于是两人迈步至一旁用来煎药的药庐中,于铺着的草席之上随意坐下。便听赵使君子问道: “伊先生放心,我并不会将沈大郎的身份说出去,这本也与我无关。我寻你,只是因为我今日为沈大郎号脉,深觉她脉象奇异,不由困惑不已。” 伊颦点头,她已经明白赵使君子要问的是什么问题了。 “我家大郎身上流着特殊的血。沈氏的祖上可追溯至上古蛮荒时期,是一个很特殊的族群,每一位给沈氏后人切过脉的医者,都会有此困惑。乾坤颠倒,阴阳混沌,十分黏着的脉象。这是沈氏脉象的特征,却也不是所有沈氏的后人脉象都是如此。数千年与外族通婚,这种脉象已经很罕见了。查阅族谱,最开始还是代代皆如此,可后来慢慢的变成隔代才出现,及至后来,可能相隔七八代都不会出一个这样的后人。” “原来如此,怪不得沈氏需要族医。”赵使君子点头。 “我伊家世代为沈氏族医,追溯起来,恐怕与沈氏传家的历史一般长。”伊颦道。 “伊先生之医术,乃当世翘楚,老朽也是自叹弗如啊。”赵使君子道。 “使君子客气了,术业有专攻,你我擅长之处不同罢了。” “今日,老朽真是大开眼界,昔年跟随师尊游历天下时,曾听闻众多的古怪传说,我却一直不当真。今日才知,我这数十年,是有多么闭塞无知。”赵使君子感慨道。 “使君子,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而吾等所知,不若沧海一粟,实在少得可怜。” “说的是啊。” “使君子,不会将这些都说出去吧。” “呵呵呵呵呵……”赵使君子大笑,道,“奇闻奇事,即便说出去,也无人相信。况且,老朽绝不是多嘴之人,今日听伊先生一席话,权当听了一折话本故事,打发时间了。” “使君子妙人。”伊颦笑赞道。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诗:出自《诗经·国风·周南·桃夭》,是一首描写年轻女子出嫁的诗。 快要进入第三卷的主线案情了。 第98章 四月十五望日大朝会, 圣人得拂菻传教士献宝——圣杯, 因而大喜。为了能让皇亲国戚、黎民百姓均可一睹这一遥远西方大帝国敬献而来的奇珍异宝,以显我大唐国威。圣人决定, 将此杯于上阳宫北神都苑万象阁展出,从四月十八日开始, 至五月十八日,整一月时间。洛阳城中百姓均可前往端门外领取观赏卷, 入阁内观赏。但每人仅限一张券,领券时会画押记录,并被画下样貌。重复多领者, 以罪论处。 神都苑原名西苑, 是前隋建立起来的皇家禁苑。隋时, 西苑西至新安,北抵邙山, 南达伊阙诸山, 周二百里, 幅员广袤, 其内造十六院,屈曲周绕龙鳞渠。院门临渠, 上跨飞桥,杨柳修竹, 名花美草,隐映轩陛。龙鳞渠注入方圆十里的人工海里,为海周十余里, 中有方丈、蓬莱、瀛洲诸山,相去各三百步,山出水面百余尺。唐后,西苑改名神都苑,虽整体面积缩小了一半有余,仍广不可言。 而这万象阁,则是一处皇家藏宝阁,就在人工海的东岸,依靠着宣辉门,城外平民可从端门右掖入皇城,沿着城墙内的夹道向北,穿过宣辉门,进入神都苑范围。 为此,皇家万骑营与飞骑营两大禁军开始大批巡防入城,将皇城一带严密看守起来。十六日至十八日三日内,整个皇城已然铁桶一般不可破。洛阳百姓欢天喜地,如过上元节般沸腾了起来。为了攀比心亦或好奇心,人人争先恐后前去端门处领取观赏券,若不是有禁军严密看守,以防生出事端,怕是早就有人为了争个先后打得头破血流。饶是如此,每日端门外也是排着水泄不通的队伍,真可谓一券难求。 有人还因此起了投机倒把的心思,自己不去看,领了券来卖,也能卖出个好价钱。有的富贵人家把自己祖上所有已故的老祖宗的姓名全报上了,让自家的大批奴仆去领票,领来的票,又囤积起来,待价高时,全部转手而出,换得大量钱财。 反正一人一张券,圣人也没说不能用死人来换券的。不过这种事到了后期也做不成了,因为圣人补充下令,不允许以死人之名兑换观赏券,以至于河南府把整个洛阳城登记在册的户籍簿都搬了过来,一一查照,那场面真叫一个壮观。也因此,每一人领完券的过程又被拉长了,排队的人不见少,反而愈来愈多了。 这中间的过程里,还真有抱着侥幸心理,打算蒙混过关,却被查出来的人。当场就被禁军拖了下去,也确实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那些动小心思的人,都老实多了。 圣人似乎并未后悔这般兴师动众地举行这样一次展览,并铁了心要将这一次展览办好。他还特意将展览期间的安全防卫之事交给了李瑾月来做,这期间禁军由她负责调动。表面上看,圣人好似转了性,忽的宠信起自己这个多年不受待见的大女儿起来。可知道内情的人却明白,这是圣人对李瑾月的惩罚。 最近,虽然圣杯展览之事在洛阳城中算是头一等的大事,可还有一件风月丑闻也在暗中流传。据说,雪刀明断沈伯昭爱慕曲江张九龄之女张三娘子若菡,向圣人求取赐婚,圣人应允。晋国公主李瑾月因而大怒,与沈伯昭在天津桥之上血战,争风吃醋,以致沈伯昭重伤。这件事让圣人知晓了,圣人面上很是挂不住,又不好明着去惩戒李瑾月,那反倒是承认了这件事。便罚李瑾月承办此次的圣杯展览之事。这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费神费心不说,干得不好,可得得罪不少人,哪怕干好了,也不一定会得到奖赏。 这些传闻在茶肆酒楼里不胫而走,人们纷纷指责起李瑾月来。堂堂帝国嫡长公主,私德不修,玩磨镜这种事也就罢了,居然还搬到台面上来,不知廉耻。最可恶的是,竟然还想拆散人家正经的有情男女,实在是淫-妇,失德无伦。 也有人谩骂张若菡,说此女子乃是红颜祸水,年近三十也不婚配,成日里混迹于上流贵族之间,勾引众多人为她神魂颠倒,此女子才是最毒妇人,失德失品。 而人们普遍同情沈绥,慨叹她堂堂好“男儿”,想娶个妻子却这般困难,要于晋国公主剑下委曲求全。也有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说沈绥是自己犯贱,眼光有问题,看上个祸水,还惹上了晋国公主,最后屈服于女人的淫威之下,实在是丢了男子汉大丈夫的威严,很是瞧她不起。 呵,人言可畏。 这些随意传出来的流言,并不会困扰沈绥。这些日子里,她每日专心致志地养伤,不理世事。她的伤好得很快,大约到了第七日时,最严重的左肩剑伤已经结疤了。赵使君子与伊颦都觉得她已经可以离开药王堂归家了,不必再留宿于此。此后只需安静在家养伤,不做重活,再过两旬,方可痊愈。 这七日里,很多人来看过沈绥。沈缙和颦娘已经搬进了药王堂,日日守着沈绥,以呼延卓马、柳郦为首的千羽门的弟兄们也大多来看过她,虽留的时间不长,但每一个人关怀的神情,都让沈绥温暖。 张若菡自是不必提的,每日必来,一来就是大半日,直到黄昏时才归去。最初两日,沈绥昏迷,她每日也是直接宿在药王堂中。后来沈绥醒来,家里人又催她归家,一个未嫁女为了情郎,连夜在外住宿,这传出去实在不像话,她迫不得已,才每日归家就宿。白日守着沈绥,与她说说话,或者也不交流,只是捧着书卷坐在她身旁翻着看,也是很好。吃饭喂药的点,她总会准时端来药食,细心地喂沈绥吃下。沈绥想上茅房了,她也艰难地扶她起身,让她坐上恭桶。最后,还亲自将恭桶提出去倒了。她还会亲自绞了热帕子给沈绥擦身,这些脏活累活细致活,每每做完,都会累得她一身汗,疲惫不堪。 她甚至是不允许无涯或者颦娘帮忙的,每件事都亲力亲为。那种细致精心的地步,让无涯心疼不已,以至于就连从小照顾沈绥长大的颦娘都自叹弗如。沈绥更是每每感动到无法言语,甚至想要流泪。她是那样一个高洁的人儿,本该捏笔、抚琴、执卷的细腻双手,却为自己做这些琐碎杂乱又低微的事,沈绥的心太疼了。可她却不曾试图劝过她不要做,因为她明白她心里不好受,她在做这些事以宣泄自己内心的抑郁,沈绥又怎么会阻止这样的事呢?她只怪自己好得太慢,还不能将她迎娶回家,好好照顾,让她享福。 连带着,无涯与千鹤也会经常来。无涯是天天都会来的,张若菡要亲自伺候沈绥,可总得有人来伺候张若菡呀,她是离不开的。 倒是千鹤,发生了这一系列的大事,她却好似事不关己般在边缘晃荡,出事那天也不知去了哪里。这些日子偶尔也会跟着张若菡主仆来,可呆的时间不长,很快便走,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张若菡也没心思管她,她的心思全在沈绥身上。对于张若菡来说,千鹤其实是个相对自由的人,她们之间并无主仆契约,千鹤的身份也并不是奴仆,她是个良民,在大唐是有户籍的。因而,张若菡与千鹤的关系,更像是来去自由的雇佣关系,张若菡不太管着她,她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除了张若菡这边的人,秦臻以及大理寺的同袍也来看过沈绥。秦臻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大为光火,直指着李瑾月骂,乃至于圣人都被他带上了,说他们李家立身不正,私德不修,都是一帮败坏伦理、不要面皮的家伙。这话听得沈绥直冒冷汗,好不容易才劝阻秦公。 养伤到第六日,明珪来看沈绥,沈绥口述,明珪笔录,将朱元茂案的案情详实记录了下来,总算也是对上头有了个交代。明珪瞧着躺在榻上,气血略亏的沈绥,笑道: “伯昭兄,恭喜啊,你这一见红,喜事果真就来了。” 调侃沈绥一句,他便离开了。沈绥却觉得这不只是一句调侃之话,明珪是朝中人,为人又稳重,甚少调侃人,又是她的顶头上司。突然说这么一句,这大约意味着,圣人那里已经准备给她一个交代了。 果不其然,就在她养伤的第八日,刚刚搬回自家沈府的她就迎来了宫中的传旨内监。沈绥甚至被允许不必跪下接旨,站着躬身听旨便好。送旨意的仪仗队是浩浩荡荡来的,生怕别人不知道般。旨意的内容细碎详琐,又是一道指婚圣旨,只是这一次指婚,圣人几乎包办了全部的事。他已经替沈绥上张府门提亲,御赐一对大雁,以求雁好。已经让礼官合了张若菡与沈绥的生辰八字,算出了吉时良辰,定下了接下来每一步婚礼步骤的日期时间,沈绥与张家只需按照圣人给出的规程单照办就行。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看来,圣人这次是真急了,才做出这般婆妈之事。即便如此,沈绥依旧打算要亲自跑一趟张府去提亲下聘,否则就太怠慢新嫁娘了,她可不愿有一丝一毫委屈到张若菡,也不愿让张府里的人敌视自己。那些,可都是她未来的亲人呐! 只是,沈绥依旧很担心李瑾月现在的处境。虽然她并未破坏圣旨,却意图杀死自己,还被圣人知晓了。怕是,触了圣人逆鳞。这件事,得之后再行弥补。现在的她在安心养伤之余,却在暗自思量,当日大雨,津桥之上,自己与李瑾月对决的事是怎么传入圣人耳中的。那日她很确定桥上并无任何人经过,最后只是李白来了,将她带走。之后她意识模糊间好似下了桥,见到了张说,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他人了。她们战斗的地方,无论从皇城远处的角楼远眺,亦或在桥南某座高楼远眺,都是看不到的,雨雾迷蒙,视线被阻碍,除非走得近了,否则根本看不见。于是只有当日来过桥上的人才有可能。 李白是没那个可能告密圣人的,剩下的可能性,一个是张说,一个是李瑾月自己。这两人都有可能去告知圣人这件事,而沈绥觉得,李瑾月的可能性或许更大,如果她不是愚蠢透顶,等着张说去告发她的话。 圣人对她的处理也态度暧昧,恐怕也是存着压下这件事的心。到底是亲父女,哪怕不待见,也不允许女儿给自己的面子上抹黑。 想到李瑾月,她就头疼。这个蠢女人,真是愚蠢到家了。可她若不是这般愚蠢,也就没了那般的真性情,或许也就不是李瑾月了。这次的事,李瑾月的反应其实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张若菡拦不住她,她定会找自己来。李瑾月心中所想,她也看得很透。张若菡在她的心目中,不仅仅是张若菡,还是儿时美好记忆的化身,她甚至把对赤糸的思念与愧疚,都一并寄托在了张若菡身上。因而,张若菡不与她在一起,没有关系,她知道张若菡在思念赤糸,这便足够了,她也习惯了这样的关系与相处模式。 想想,若换成自己,某日,忽的有一个名叫“沈绥”的“男人”半路杀出,直接要抢走张若菡,自己的表现恐怕也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都是有真情的人,何必苛责于人。 但她铁了心要杀自己,却又在她意料之外。说实话,这件事回想起来,沈绥心都还在痛。她真是狠,这股狠劲,是一旦你被她认作敌人,她就必然会至你于死地的狠。 战斗的最后,自己迫不得已亮出身份,李瑾月怕是已经猜出来自己是谁了。接下来,就看她会如何表现了。直至现在,也没有自己身份暴露的消息传来,想来应该是安然过了这一关,或许很快,李瑾月就会来找自己了。 沈绥料事如神,圣人传旨赐婚的第二日,也就是她养伤的第九日,傍晚,忽陀来报: “大郎,公主……她在门外求见。”他说话时有些犹豫,也有些后怕。 “请她进来吧。”沈绥平静道。 “大郎……那个……公主她,着装有些特殊,您等会儿别吓到。”忽陀支支吾吾地说着。 着装特殊?沈绥一脸莫名地望着忽陀。 “行了,你赶紧将她请进来吧。” 不多时,沈绥就看到一个一身素装的高大女子,赤着双脚走了进来。她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内单衣,未盘发,也未戴任何首饰,只简单梳了个马尾辫。一走进来,就跪在了门槛边,伏地不起,她的背后,还背着一根荆条。 沈绥惊了一跳,忙上前去扶她。她却呼道: “你别动!我过去。” 说着,跪地膝行,慢慢来到沈绥靠着的榻边,在沈绥满是震惊的目光中,缓缓道: “沈先生,瑾月伤您,无以求恕罪,今日负荆请罪,听凭先生处理。” 说罢,再度跪伏。 作者有话要说:  负荆请罪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说了。 看到有朋友误解颦娘所谓沈绥血脉特殊的话是编出来骗赵使君子的,我必须解释,当然不是骗。以赵使君子的功力,即便看不出沈绥是女儿身,解开衣服处理伤口时也该明白了,骗他有何意义? 第99章 司马公传世史书《史记》记载, 蔺相如完璧归赵、廉颇负荆请罪的故事。至如今, 已经成了家喻户晓, 妇孺皆知的教育故事了。可对于一个行走官场,多年来见惯尔虞我诈的人来说,沈绥在李瑾月的行动之中却看到了另外一面。 她或许是真情实意地来请罪, 因为她确实是感到了罪过。可是用了“负荆请罪”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形式,却让沈绥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无措与彷徨。 此话怎讲? 沈绥很清楚,李瑾月是一个最讨厌形式的人,换句话说, 她是一个最讨厌虚伪造作的人。她从不兴那些即成的套路。比如“负荆请罪”, 这就是一个从战国时就传下来的“请罪”的即成套路。 第一个做出这件事的人, 或许可被“知错能改”“宽宏大量”“识大体不拘小节”“将相和睦”等等溢美之词所赞赏。可接下来,第二个模仿的人,第三个模仿的人, 渐渐就变了味道。甲与乙有了恩怨, 但甲忍气吞声, 乙后来因为某些原因, 决定与甲和解, 于是负荆请罪,甲碍于颜面和他人口舌, 就不得不原谅他, 两人达成表面上的和解。 于是好好的负荆请罪,成了一出戏。后人做出来,就成了一种逼迫, 一种套路。在这个套路中,所有人的行动都被规定好了,你就得按照规定来做,一旦不按照这个规程来,那么就会被辱及人格,被众生悠悠之口淹没,甚至被史官记上一笔,连后世子孙都得迁累。 今日,李瑾月负荆请罪,她的深层动因,或许就有套路沈绥的意味在其中。我负荆上门,你该知道怎么做了吧,我们一起演好一出戏,对你我的名声都好。 不过沈绥也明白,这种最深层的、最阴暗的想法,并非是主因,只是李瑾月下意识为了摆脱当前的困境而选择的最佳解决策略,这或许是她从小在宫廷中长大所养成的明哲保身的本能,也或许是她府中养的谋士为她献的策略。这么做,确实对她们俩都是最好的,所以她选择这么做。 可如此一来,可不正显示出了她的无措与彷徨吗?她不得不用这种自己最为讨厌的套路来保全自身,不正是她当下这种无奈处境的最佳体现吗? 沈绥看穿了套路,这不重要,她当然会配合她演好这出戏。但是,她还要求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经此一事,她对自己,对莲婢,对她们仨,乃至于对她自己的前途,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她必须要弄清楚。因为这关系到她们未来的选择与命运。 于是她经历最初的吃惊后,默然了很长时间,才拿起了她背后的藤条,在她左肩上狠狠抽了一下,道: “你欠我的,还清了,起来吧,我们好好说话。” 李瑾月抿着唇站了起来,沈绥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那对熟悉的狭长的凤眸渐渐红了,一如儿时的模样。沈绥见不得她哭,她一哭,沈绥也跟着鼻子发酸。但她强忍住泪意,扬起笑容,若无其事地寻了个话题启道: “公主今日来,可是徐玉介徐先生给你出的主意?” “我与玉介商量后,决定负荆请罪,沈先生不要介意,这样做对我们,都好。”李瑾月低下头来,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惭,仿佛愧疚愈发深了。 这是她今日进门后,第二次用“沈先生”的称谓来称呼沈绥,沈绥大概明白,她不想现在就点破沈绥的真身份,哪怕只有她们两人独处。这或许是一道保护层,亦或缓冲层,也是她们能保持相对轻松平静的氛围继续对话的条件之一。一旦真的戳破了隔着的这层薄纱,就免不了要谈当年。而当年的事,恐怕并不是现在的李瑾月愿意谈的,更不是沈绥想要去谈的。 她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搁置过去,只谈当下。而那不堪回首的过去,并非永久搁置,而是会在最恰当的时候揭开。到那时,怕就是一切即将结束时了。 “徐先生是有识之士,公主以后要多听她劝谏,凡事有商有量,方能做到平衡八方,得失有量。” “玉介的话,我自是会听的。可我更想听你的话。”李瑾月缓缓说道,语气中莫名透着委屈,仿佛一个犯了错后在父母面前小心翼翼撒娇的孩子。 沈绥笑了,缓缓道: “公主不嫌弃我,我自当尽心尽力。” “赤……伯昭,不介意我这么喊你吧,沈先生。” “公主请便。” “这次的事,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弥补伯昭先生,瑾月每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煎熬了数日,这才提心吊胆前来,只盼先生不弃,初衷未改,还愿意辅助瑾月,实现……理想。”她说到“实现”二字时,顿了顿,仿佛在犹豫该接上哪个词比较合适,最后,她用了“理想”这个词。 “公主当我是什么人了?我沈伯昭,火里去,雪中归,十七载初心不改,又岂会被你一剑斩去了那些牵绊。你我命运纠缠,此生此世,必然难以割舍,你可得有此觉悟。”沈绥平静地说道,可她那平淡的语调,却仿佛最有力的手,轻而易举地撕下了李瑾月强打精神的面具。 她的泪,瞬间就落了下来。仓皇无措地立在原地,垂着头。慢慢地,悲意上涌,情难自禁,她便不断地举起手背抹泪,压抑地抽噎,像个不敢大声哭的孩子。抽泣着,彷徨着,然后拽住沈绥的衣袖,生怕她丢了似的,想说什么,可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沈绥的泪溢满了眼眶,却笑了出来,带着哭腔调侃她: “你哭什么,哭得这么难看,眼圈红得似兔儿一般。” 嘴里的话语气不善,沈绥却伸手粗鲁地抹去她的眼泪,涕泗全蹭在了手上,她却不嫌弃。李瑾月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狠狠将她抱进了怀里,大哭出声,泪水开了闸一般。她抱得那么用力,以至于像是要把沈绥揉进骨髓里一般。 “疼,混蛋,李卯卯你压着我伤口了……”沈绥再也抑制不住泪意,哽咽地说着。 “对不起……对不起……”她含混不清地说着,右侧松开了,左侧却抱得更紧了。 “我疼,真的疼……李卯卯……”身上疼,心更疼。 “对不起……对不起……” “你混蛋,李卯卯……你就是个混蛋……” “对不起……对不起……” 后来,她们说不出话了,屋内只有哽咽抽泣之声,她的声音与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直到抽泣声也逐渐低去,屋内安静了下来。 窗外,洛阳的第二场春雨来了,不同于那第一场雨,来得如此暴烈滂沱,这场雨静谧无声,细密如丝,安宁地滋润着万物。沈绥养在自家后院池塘边的芭蕉,叶上缓缓积满了雨珠,逐渐滚成硕大的一颗,挂落了下来。恰好砸在池塘中央小石岛上趴着的一只花龟背上,碎开了一朵晶莹的花。那花龟从龟壳中探出小脑袋,绿豆般的眼睛望了望正在池中畅游的一对红锦鲤,缓缓挪动粗苯的四腿,“噗通”一声,也跃进了池塘。 “堂堂公主,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弄得我满身都是,脏死了。”不知过了多久,沈绥带着淡淡的鼻音说道。 “伯昭先生不嫌弃,瑾月自也无所谓。”她竟厚脸皮起来。 “你说你啊,说你是兔子,还真没冤枉你。表面看似纯良老实,总也被人欺,骨子里又倔又凶,急了、难过了,就红眼睛,红了眼睛,就六亲不认了。” “你说的是,兔子急了,也咬人。”李瑾月笑了。 “你可别再咬我了,我真受不住。”沈绥笑道。 两人相视一笑。 “所以,公主,在下有一问,希望公主如实按照内心所想回答。”沈绥看着李瑾月的双眼,道,“公主,对我娶莲婢这件事,究竟怎么想的。” 李瑾月顿住,良久,未能说出半个字。 沈绥叹了口气,缓缓道:“我再换个问法吧,公主,你真的爱莲婢吗?” 李瑾月低下头,缓缓摇了摇头,道: “我不知道。” 沈绥没有接话。 “从前,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莲婢她也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说我对她是执念,而非情爱。但是我听不进去,我觉得不是的,我是真的爱她的……”说道这里她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沈绥,见她面色平静,她才继续说下去,“我对她,起过情/欲,有过冲动,我觉得那是不可动摇的证据。可……我不明白,好像那种感觉,是某种想法的转化,我说不上来。我自己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我强行忽略了,因为我害怕想下去,再想下去,或许那一头就是无尽的虚无。 伯昭先生,我不妨坦言,我并不懂什么是爱一个人,我好像从小到大,没有爱过谁。 我十四岁出征边疆,十六岁嫁给八郎,我很清楚,我不爱八郎,我与他更像是兄妹,是很有默契的伙伴。且,我们也从未行过房。他有他爱的人,他有妾,他爱那个妾,我一点也不介意。我与他的妾,是很好的友人。 八郎走后,我独身一人,也并不十分悲痛,至少不是那种死去挚爱之人,肝肠寸断的痛。直到母亲去世了,我才陷入了无比的悲戚之中。母亲,是我这么多年坚持下来唯一的动力,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她,为了给她争取一个更舒适的生活,更有尊严的地位,我可以牺牲我的一切。但她就这么走了,我整个人仿佛都空了,我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然后那个时候,她出现了,她与儿时的她不一样了,更温柔了,更美丽了,仿佛带着一种禁忌的吸引力,吸引我坠了下去。 我以为那就是世人口中的爱,但现在看来,又好似不是了。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却越来越糊涂。但有一点我明白的……”她抬起眼眸,看进了沈绥的眼底, “你回来了,我就好像没那么爱她了。那很奇怪,好像练剑时,我专注于刺出那最完美的一剑,可一旦一个外力加入进来,我的力就散了。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这么说,是不是太抽象了?” 沈绥摇了摇头。 李瑾月沉吟了片刻,缓缓道:“那么,先生,或许现在我可以给你一个答案了。我并不爱她,我爱的不过是我曾经最美好的过去。她的身上,承载着美好过去的幻影,承载这我们仨最真挚的感情,还承载着我对爱情的憧憬,我压抑多年的情/欲,乃至于我对母亲的思念,太多的东西混杂在一起,混淆我的视听。” 她忽而苦笑:“到头来,我还是从未爱过一人。” “没关系,先从爱自己开始。而爱自己,你便需要对得起自己。公主,你告诉我,当年的誓言,你可还愿实现?” 李瑾月面色郑重起来:“沈伯昭十七载初心不忘,李卯卯又何尝不是。先生不负我,我亦绝不负先生。” 沈绥笑了,伸出右手小手指,李瑾月亦笑而钩住,两人异口同声道: “拉勾上调一百年不许变!”她们的大拇指盖在了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莫名哭成了狗。沈绥自登场至今,只哭过两次,一次与莲婢相认,一次便是与卯卯相认。大家或许可以对照一下这两次相认的描写,这便是爱情与友情的区别。 “我沈伯昭,火里去,雪中归,十七载初心不改。”赤糸,以后这就是你的名言了。 已修改。 第100章 时间不早, 李瑾月稍晚些时候还要去皇城当值, 沈绥找了件自己的衣服给她换上, 又让忽陀打了盆水来,洗净踩得脏兮兮的双足,穿好鞋袜, 重新盘好发髻。圣杯展出一事,她不亲自坐镇不放心,这一个月,只能这般精神紧绷, 她每晚也不宿在公主府, 只在皇城角楼里辟出一间禁军将士值守用的房间来住。沈绥问了她圣杯展出的一些基本情况, 留她用了晚食,便送她出了门。 临走时,沈绥想起件事, 提醒李瑾月道: “公主, 还记得我之前与你提过的杨氏叔姪之事吗?” “我自是记得, 此事后续如何?那贺兰家可曾找过你们麻烦?” “尚不曾。杨氏叔姪, 目前其实就住在我家中, 贺兰家暂时尚未找到他们。且因为最近圣杯展出之事,贺兰家也不曾再来找过长凤堂的麻烦。听说贺兰家囤积了不少观赏卷, 最近贺兰哲那个小子正拿着其中一部分在纨绔之间兜售, 暂时没空理会杨玉环之事。但不能保证他哪日又想了起来。总之,还是要从根源绝除此事。” “他们竟住在你家中?”李瑾月下意识往身后的院子里望了一眼,当然, 她什么也没看到。 “公主,此事宜快,再过一两日,我身体再好些,咱们就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将此事办妥吧。”沈绥道。 “好,我明日或后日会再抽空过来,到时候再详细谈。”说罢,李瑾月利落地跨上沈绥借给她的马,策马出了门。 沈绥目送她离开,刚转身,就看到杨玉环正立在廊下柱旁,正往这里看。沈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迈步往回走。走到近前,她笑而问杨玉环道: “如何,杨小娘子,那便是你最钦慕的晋国大公主,今日一面,观后何感?” “大公主性情中人,个性直爽豪迈,敢爱敢恨。”杨玉环微微低头,面颊薄红地回道,她的评价依旧很高。 “呵呵呵呵呵……”沈绥笑出声来,摇了摇头,也不回应杨玉环的评价,径直回了院内。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早,便是四月廿五,也是沈绥定好的上张府提亲之日。之前她已经给张府那里递了贴,打过招呼了,张府亦有回信,表示随时恭迎。因此今日张府必然有所准备。 沈绥肩膀上还有伤,但只要不提重物,行动上与常人无异。呼延卓马专门出到城外,替沈绥打了一对活雁。沈绥本想自己亲手去打,可最后死活被家里人拦了下来,劝她有心意就行,不要太看重形式。沈绥只得勉强接受了,心中还是颇有些无奈。 新郎亲自上门提亲纳采,还真的比较少见。但因沈绥父母双亡,并无父母之命,自己亲自上门也说得过去,而且也显得重视。不过,沈绥还是专门找了洛阳城最好的媒人,陪着她一起上门,这媒妁之言,还是必须要有的。 虽然提亲纳采的环节,圣人已经替她做了,她依旧要自己亲自完成一遍。其实,提亲纳采是两个环节,提亲是先请媒妁上女方门提亲,女方有意,才有纳采,也就是男方准备一对活雁,上女方门送礼。沈绥是将这两件事并作一件事来做了。而圣人甚至已经替她将六礼完成到了第五礼,就差最后的迎亲了。 这日沈绥到张府,见到了张若菡的祖母卢氏,二叔张九章,二婶王氏,但唯独并未见到张若菡。这是自然,张若菡现在也是即将嫁人的女子了,怎么能随意与“男方”见面。因而自从沈绥离开药王堂归家后,张若菡就被禁足于张府,再也不能出去了。 老夫人卢氏一直很开心,看沈绥的眼神,那叫一个越看越喜欢,最后简直舍不得放沈绥走。张九章夫妇替九龄兄长审查这位新婿,却也挑不出毛病。五官上乘,口舌清晰伶俐,谈吐非凡,身姿笔挺,气质绝佳。说起话来很有见地,青松赤梅般的人物,允文允武。又是如此聪慧非凡一人,连破大案,前途无量。只觉这年轻人真是美好得过分,怪不得能将三娘的心给俘虏了。 前些日子,张九章从张说那里听闻张若菡与沈绥之事后,就立刻写信去了岭南,报给大哥张九龄知晓。张九龄回信,一切听凭母亲卢氏掌眼做决断,母亲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字里行间透出喜悦,可以看出张九龄听闻女儿婚讯后,还是很高兴的。 此外,张九龄还透露,自己可能不日就将归来,或许就在年中。 提亲纳采很顺利,而且张家人也不怕被人说心急,当场就合了姓名、八字,重算了一次婚期,与圣人所算的一致,便当场摆起香案祭品,沈绥与张九章一起跪下,祭告天地。便算是完成了六礼中的四礼,即:纳采、问名、纳吉、请期。沈绥只需隔日下聘,便完成纳征,最后就可迎亲了。 这迎亲日就定在五月初八,说来也巧,按照沈绥和张若菡的八字来算,这大吉之日就在目前,沈绥请来的媒人连道:天作之合,真是此刻不婚更待何时。好话说得卢氏更是开心,皱纹都笑开了,仿佛年轻了十岁。 隔日,沈绥果真立刻送来了聘礼,她是大商人,出手阔绰,一点也不含糊,聘礼中有好些宝贝,竟是连张家人都没见过。沈绥是江南人,送苏绣丝绸、东海夜明珠、水晶玛瑙之类算俗的,最吸引人眼球的,莫过于一种被沈绥称作“水族箱”的宝贝了。全是活捉回来的海洋生物,水母、海马等等,装在琉璃水箱中,极其漂亮。那琉璃水箱内就好似微缩的海底世界般,还有龙宫一样的宫殿存在其中,别致非凡。 聘礼中还有大量的机关巧技在其中,别的不谈,单说匣柜,沈绥送来的东南西北四宝如意组柜,除却用料考究之外,都极富创意和心意,有着变化多端的玩趣。 下聘当日,张府门外是来来往往的人流,排着长长的聘礼车马队伍,还聚集了大量的围观群众。千羽门洛阳分部的兄弟全来了,各式各样的宝贝被搬进了张府门中。其实沈绥送的不多,她知道洛阳张府太小了,没地方放,长安张府,还有一大部分已经同时送了过去。乃至于岭南张府,都有千羽门岭南分部的兄弟同步下聘。 到最后,运聘礼的马车,也是聘礼的一部分,那是沈绥的改良马车,轻便、舒适,内部空间还大,一下就四辆,全部送给了张家,以至于将张家空间不大的马厩全部塞满了。 就这样,沈绥还觉得不够呢,本来她亲自列了长长的礼单,若不是沈缙强行给她砍了一半,她怕是要把更夸张的东西送给张家。 纳征这一天下来,最惨的倒不是那些搬运聘礼的兄弟们,反而是纳聘礼的张家二房郎主张九章,吓得下巴和眼珠都快不属于自己了,一日下来,手软脚软,整个人都虚脱了。他任职鸿胪卿,自认什么宝贝都见过了,可今日却大开眼界。这些聘礼,甚至将圣人赏赐的那些绫绡绸缎等等宫廷之物远远甩在了后面。 他这侄女婿,究竟是何方神圣?!太吓人了! 那日,张若菡虽不在前堂,但是事后家中被堆砌得满满的聘礼,她是亲眼目睹了。说实话,作为新娘子,她内心深处还是很甜蜜的。可沈绥的做法,却让她有些哭笑不得。她们张家向来清平,不至于穷困,但也从不富裕,更不会去追求那些穷奢极欲的宝物。这么多宝贝,他们张家还真消受不起。但有一点,沈绥却并不是一味地堆砌宝物,显示自己的财力。她下得每一件聘礼,都饱含着她的心意,全部经过她的手,进行过精巧的改造,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聘礼单最后附了一封信,写着张若菡亲启,那封信张九章给了张若菡。张若菡打开一看,只有一句话: 十七载思念结晶,尽数与你。 于是泪水充溢了张若菡的眼眶。 今年自己生辰时,她做了一个“心莲极乐”送给自己,而这些聘礼,就是她十七年来,每逢思念张若菡时,为她而作,有生辰之礼,也有上元节、乞巧节、盂兰盆节等等节日的礼物,当然也有非特殊的日子里,她制作积攒下的物什。如今这些,全成了聘礼。 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如此下功夫的聘礼了,凝结了她整整十七年的思念,正如沈绥自己所说,是她思念的结晶。每一件物品不起眼的角落里,都有沈绥最后刻下的莲花图案,与“心莲极乐”长得一模一样,代表着它们全部独属于张若菡。 那些相同的莲花刻纹,细心的张家人其实也发现了,不过他们倒也没多想,只以为是沈绥专门定制的,出于同一工匠之手。即便如此,也彻底感动了张家人,这世上,还没听说哪家下聘,所有的聘礼都是专门定制,刻上了象征新娘的图纹。这一条,就足以代表新郎的用心了。 下聘那天,张说也在张家,却只有他,在看到这些聘礼后,高兴欣慰之余,莫名起了疑惑。他发现,这些聘礼有新有旧,虽然都保养得很好,但其中有几件明显上了年头,可这统一的莲花刻纹却又是为何?他困惑了。 最没心没肺要属无涯了,这丫头开心得跟过节似的,看着那一件件的宝贝,眼睛都直了。往日里提到沈绥,总有些别扭,可现在一口一个“姑爷好”“姑爷棒”“我家姑爷最厉害了”。要张若菡说,这丫头就是个财迷,钻钱眼里了。 那日晚间,如豆火光之下,张若菡提着小剪子剪断了最后一根线头。抚着手底下的牡丹花纹,她温柔地笑了。一辈子爱莲,唯独在嫁衣上绣了牡丹,可这牡丹,却成了此刻她最爱的花。 “三娘?还没睡啊。”趴在一旁的无涯从打盹中醒来,看见张若菡面色柔和地抚摸那件她绣了好几日的嫁衣。 “嗯,还差个图样,我赶着绣好了。” “绣好了?!”无涯蹭的就起来了,双眼在火光下发亮,她忙道: “三娘,快试试,快试试!” “试甚么,你这丫头。”张若菡的面色有些泛红。 “三娘~~~我想看您穿嫁衣,一定美极了。”无涯拽着她袖子撒娇道。 张若菡不答应,无涯就死缠烂打,张若菡拗不过她,便勉强答应试一下。 大红的嫁衣,其上绣着朵朵七彩牡丹,繁丽似云般,系好衣带,束起赤金的丝扣腰带,显露出窈窕的腰肢。其外还要披上霞帔,穿起来繁复,今夜便也不穿了。但饶是如此,也让无涯看痴了。 素来衣着色调清淡,惯常给人白衣胜雪印象的张若菡,大约是生平第一次穿得如此色彩妍丽。正因着如此,却带给人一种强烈的反差感,大红将她衬托得如此之美,美得惊心动魄,哪怕无涯跟了张若菡二十多年,日日朝夕相处,见惯了她的容颜,却仿若初见般彻底被惊艳。她从不知道,自家三娘也能如此的娇美动人,那是一种倾国倾城之大美,就好似涅槃金莲,就此光华璀璨,普照众生。 无涯已然词穷,她不知该如何去形容自家三娘身着嫁衣时的美态。 而当张若菡站在铜镜前,瞧着自己身着嫁衣的模样时,忽而笑了。那一笑彻底夺了无涯的魂,她忽然恐惧,若是让外人看到此刻的三娘,怕是要坏事。而此刻的三娘,却只是尚未上妆,亦未盘发的状态。若是全部收拾完毕,出嫁当日,怕是要轰动全城。 她庆幸,新娘是全程遮着面部的。但此等绝世佳人,只是一个背影也能夺人性命。 张若菡却没她想得那般多,她大约也被自己的模样吃惊到了,忽而笑出来,只是因为她觉得镜中的人儿一身赤红,仿佛当年第一次见到赤糸时一样,那感觉有些好笑。不经意想起有首诗歌,兴起,她便轻晃嫁衣裙摆,微微舞动身姿,缓声唱了出来: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 何以答欢忻?纨锦赤霞裙。” 作者有话要说:  妈呀三娘,俺的小心脏,赤糸快收了这妖精。 三娘最后唱的这首诗,出自《定情诗》——魏晋·繁钦,最后一句“何以答欢忻?纨锦赤霞裙”是我改动后的,原句是“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 第101章 李瑾月再来时, 是五月初二, 距离沈绥大婚还有六日的时间。那天她来时, 依旧是黄昏时分,独身一人,手中提着两坛酒, 还有两只烤得焦黄脆嫩的鸡。 她来后,便与沈绥坐于檐廊下,一人斟上一盏酒,拿刀割了鸡肉吃, 边吃边聊。本来她是想带羊腿来的, 她在军队这些年, 烤肉的手艺大涨,尤其烤牛羊肉,那叫一绝。奈何沈绥身上有伤, 尚未好透, 不能吃羊肉这类会发的食物。 她带的酒也是香醇的好酒, 喝完不上头, 也不影响伤口。 她说: “伯昭, 这便是我送与你的新婚之礼了,不嫌寒酸吧。” “哪里, 再没如此情真意切的礼物了。”沈绥笑着说完, 便吃了一大口香酥的鸡肉,她忌口了这么许多天,嘴里淡得发疯, 正渴望能有些好吃的磨磨牙呢,李瑾月就送来了,这不啻于雪中送炭。 新婚礼,心意到了就行,李瑾月不送那些宝贝物什,只送食物,也有她的考虑。毕竟之前经历过一段难堪的情感,到现在也不算完全消解了,想起这事,心里还有淡淡的尴尬。送个东西给人家纪念,睹物思人,这不膈应吗?还不如送点吃的,吃下肚了,就全忘了,还开心。 “等你们大婚那日,我再烤一头全猪送去。那就不是送给你的了,是送给莲婢的。”李瑾月笑着咬了一口鸡腿。 “哎,我和她怎的如此差别待遇啊。”沈绥故意打趣她。 李瑾月道:“因为你讨人嫌,她讨人喜。” 沈绥差点没把手里的鸡骨头砸到她头上,不过转念又想,她便嘿嘿一笑道: “莲婢大婚,你却送她一头猪,你安得什么心?莫不是皮痒了的,等莲婢找你算账?” “哈哈哈哈哈……”李瑾月大笑,“你们还别嫌弃,到时候保管将舌头都吞下肚。” “嗯,这倒有可能。”沈绥觉得她这烤鸡做得真不错,是有功夫的。 “哎,不扯这些,先谈正事,杨氏叔姪那事,你打算怎么做?”馈酢酹月问。 “你要做的就很简单,找一个你信得过的臣子,性格要刚正秉直的,请他喝酒,谈一谈贺兰易雄干得那点事,最好煽动一下那人的情绪,请他写下弹劾奏章,弹劾贺兰易雄难当含嘉仓大任,再举荐杨家三郎杨慎衿。这件事你可以不必直接出面,让徐先生找人去谈便可。我这些日子,会找人带杨玄珪去拜访一趟弘农郡公府,见一见三郎杨慎衿。此外,我会发动我的兄弟们在坊间制造些舆论,贺兰家本就声名极差,到时事便可成。” 李瑾月点头,表示明白了。随即她问: “你有人可以出入弘农郡公府?” “嗯,我家琴奴就与杨三郎交好,杨三郎最爱听她抚琴。这件事,你我便都不需要出面,这是最好的。” 李瑾月道:“好,我懂了。”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这件事便算谈妥了。 酒足饭饱,李瑾月还得继续赶去皇城守夜当值,沈绥就问她: “那圣杯长得甚么模样?” “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个金杯,嵌了几块宝石。”李瑾月的口气很不屑,她为了这个破杯子,已经被折腾大半个月了。 沈绥笑了,道: “公主,你可知为何那些拂菻人将那破杯子当宝贝?” 李瑾月一听这个,来了兴趣,道: “你跟我说说?” “他们不都信教嘛,就是那个景教,哦,好像在拂菻景教不叫景教,叫天主教。反正这个宗教,信奉一个唯一的神祗,他们称作‘耶稣基督’,是圣主,是上帝,是造物主。就说这个上帝啊,为了教化众生,曾下凡人间。有一个纯洁的处子,名叫玛利亚,感应上帝,于是怀孕,生下了耶稣。这个耶稣于是就很有灵性,年纪轻轻就开始传教,收了大批的门徒,其中有十二门徒最为有名。他传的这个教,发源自另外一个宗教,但是,教义不同,于是引发了宗教矛盾。他的十二门徒中,出了一个叛徒投靠原来那个宗教,耶稣不知道叛徒是谁。有一次,耶稣前往圣城去过一个宗教传统的节日,与他的十二门徒聚在一起共进晚食。他忽然提起,说他们之间有叛徒,然后十二个门徒表情反应各异,耶稣就靠这个判断出了叛徒是个叫犹大的家伙,于是将他赶走。之后,他拿起一个酒杯,里面倒上葡萄酒,象征着他的血液,让十一门徒全饮下。他手里拿着的那个杯子,就是所谓圣杯,传说有神奇的法力,用这个杯子饮下水,就能返老还童、死而复生并获得永生。” “哦,如此看来,那杯子必然是假的了。这等圣物,怎么可能万里迢迢跑来献给我们?”李瑾月笑了。 沈绥大笑道:“哈哈哈哈,这杯子的赝品多得是,真物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不过公主,我说这个,是要你注意,即便我们知道它是假的,却不代表这个杯子就失去了价值。相反,它的价值其实在另外的地方体现出来了。你要加强守备,千万不要让人钻了空子,若这杯子丢了,我们的处境就真的很糟糕了。” 李瑾月郑重点头,表示知晓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李瑾月便告辞离去。她没让沈绥送,沈绥这些日子也没闲着,一直在忙婚事,伤又未好,还是多歇息为好。沈绥承她好意,于是李瑾月便独自一人沿着沈府的游廊往大门外行去。走在半途中,她在想沈绥方才与她说的圣杯之事,一时想入神了,没留意转角,竟是与一个小人儿撞个满怀。她人高马大,常年习武,体格矫健,后撤一步就站稳了,可那人儿却柔弱无骨的模样,这么一撞,立刻被她撞得摔倒在地,手中捧着的檀木匣也砸在了地上,匣盖摔断了,其内的香粉饼也摔碎了,撒了一地,顿时芳香扑鼻。 可即便如此,也盖不过这人儿本身散发出的醉人体香。 李瑾月忙上前,将她扶起,道: “小妹妹,你没事吧?”猛然看见这女孩的容颜,李瑾月登时愣住了。 好美的女孩,这容颜……竟是比她初见张若菡时还要惊艳好几分。李瑾月有些惊讶,她竟会在沈绥府中看到这样一位绝代佳人,虽然她看起来好小,不过十岁左右的模样。 那女孩看到她后,登时小脸憋得通红,忙不迭地收拾地上的散碎木匣,就要逃走。李瑾月忙上前帮忙,顺便道: “对不起啊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未见过你。”她很好奇这女孩与沈绥什么关系。 “我……我叫杨玉环……”小女孩怯生生地回道,低着头不敢看李瑾月。 “你就是杨玉环?”李瑾月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有这样一张容貌,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见李瑾月似乎知道自己,杨玉环更怯了,恰逢此时她已经差不多收拾好了木匣,便站起身,福了福身子,便要逃开。 “嗳,你等等,这儿,脏了。” 李瑾月从怀中取出白叠布的帕子,递给她,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左侧脸颊。原来,杨玉环方才收拾木匣时,手上沾了香粉,恰好左侧发丝落下,她忙乱之下捋了一下发丝,以至于香粉粘在了面颊上。 杨玉环迟疑地接过她的手帕,顿了顿,胡乱在脸上擦了一下。那模样,仿佛舍不得用,却又害怕李瑾月责怪她不领情般,最后反而显得有些敷衍。李瑾月失笑,道: “你怕甚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杨玉环本就绯红的双颊,这下更是通红,耳根子都染上了颜色。 李瑾月指了指那盛香粉的木匣,道: “这是你用的?” 杨玉环摇了摇头,道: “三叔父……要用……” 李瑾月皱了皱眉,问: “摔碎了,你叔父可会责怪你?” 杨玉环不说话了,垂着头,缄口不言的模样。 李瑾月沉默了片刻,忽而笑道: “我想也是,你这么天然香的女孩,还用这些,多此一举了。”说着从她手中拿过木匣,道,“你叔父问起来,就说这香我拿走用了。” 说罢,对她笑了笑,转而离去。 杨玉环手中拿着那手帕,刚迈出一步,想张口喊住她,就听李瑾月头也不回,抬手挥了挥,道: “那手帕送你了,做个证据。” 话音刚落,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杨玉环低头,展开那手帕,就见角落里,银丝线绣着李瑾月的名字。 她缓缓攥紧了那手帕。 *** 那天晚上,沈缙依着沈绥的意思,去寻杨玄珪商议明日去拜访弘农杨氏的事宜。蓝鸲推着她刚到杨玄珪的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责骂声: “我让你问沈府管事讨一盒香来,你倒好,把香给丢了,你说说你还能有什么用?你就拴在我身上吧,我看,你是存心想把我给气死!” 沈缙皱了皱眉,示意蓝鸲敲门,蓝鸲照办,这才打断了其内的责骂声。不多时,杨玉环红着一双眼走了出来,和沈缙蓝鸲打了个照面,匆匆行礼,便回自己屋里了。沈缙这才入屋内,与杨玄珪商议拜访一事。此前,杨玄珪已经听闻沈绥要送他去弘农杨氏的事了,他很开心,挖空心思想要讨好弘农杨氏。这要香一事,也是因为他要拜访的那位杨慎衿杨三郎是出了名的好熏香。 只是,这从沈家要香去讨好别人,未免做得也太不地道了,让沈缙心中很是鄙夷。而且,这种事杨玄珪自己也知道不好意思做,竟差遣自己的小侄女去要,真是无耻到一定境界了。 身为乐坊乐师,杨玄珪与人打交道的功夫还是一流的,隔日,沈缙与他的弘农杨氏一行十分顺利,他虽人品不怎么样,但那一手琵琶弹得是真好。杨慎衿很看好他,当下收他做府中乐师。沈缙则旁敲侧击,将含嘉仓一事与杨慎衿提了提,杨慎衿也是个妙人,闻弦歌知雅意,当下默允了此事。 沈缙回来后与沈绥谈起此事,沈绥笑道: “杨慎衿对含嘉仓早就有所垂涎,不然以他那清高孤傲的个性,我怎么能将杨玄珪塞到他身边?” 【阿姊,接下来如何?】沈缙问。今天她去杨府,其实还是很不自在的。她是商人,虽早已习惯应酬,但杨玄珪此人她实在是看不起,多在一起半刻,都浑身难受,她难受了一天,回来后一直臭着脸,怨怪阿姊给了她一个苦差事。 “你卯卯姐那里的徐先生很会挑人,找了台院的侍御史王义忠,弹劾奏表已经写好了,就等明日上奏圣人,弹劾贺兰易雄。弹劾成功后,你卯卯姐差不多就可以将杨玉环领走了。” 【领走?杨玉环去了公主府,做侍女?】沈缙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沈绥笑了。 沈缙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家姐姐。 “杨玉环,这小姑娘可不简单啊。”沈绥的笑意敛去,眼中隐有忧色。 不过很快,她就又笑了,道: “你阿姊我啊,最近啥事都不想考虑,我就等着将莲婢迎进门。” 沈缙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指着沈绥道:【阿姊,你这叫相思丧志、见色忘义!】 “小丫头,你皮痒了吧!” 姐妹俩顿时闹作一团。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别急,婚总会结的,也就最近几章的事了,我总得把之前的事铺垫好。 第102章 “秦公!秦公留步啊!” 五月初三, 朝参刚下, 秦臻正脚步匆匆前往大理寺, 半道上却被人喊住了。他不用回身也知道是谁在喊他,那便是贺兰易雄的同胞兄长,同样在朝为官的贺兰易阳。那贺兰哲, 便是他的儿子。他没有他胞弟八面玲珑,官职也不高,不过从五品下,将将刚能入朝的地步, 就职太仆寺, 官职上牧监。说白了, 就是替皇家养马的马倌。 就在方才的朝参之上,御史台台院侍御史王义忠,弹劾含嘉仓出纳使贺兰易雄, 强占公粮, 贪墨钱财, 吞并田产, 欺压良民等等数项罪名。紧接着, 诸多大臣出列支持弹劾,就连圣人自己甚至都说也曾听多人对他提起此事。圣人虽未暴怒, 面色却很阴沉, 让人当场拿了贺兰易雄,压入大理寺监牢接受调查。当时,贺兰易阳的面色就苍白到了极点, 他有预感,他们贺兰家要完蛋了。 “秦公,请秦公高抬贵手,救救舍弟。”贺兰易阳官帽都跑歪了,跌跌撞撞赶到秦臻面前,纳头便拜。 “我大理寺审天下案,令弟也不例外。他若无辜,自会还他一个清白。”秦臻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 贺兰易阳一听这话,心头便凉了半截,忙再道: “我贺兰家从则天圣人起便立足于朝,代代勤恳,衷心可表,请秦公千万看在当年您长安赴考时的那顿孔门食的份上,手下留情啊!” 秦臻一听这话,愕然片刻,随后失笑。也不再理会那贺兰易阳,拂袖而去。 贺兰易阳面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变得灰败。恰逢明珪从他身旁路过,不由鄙夷地瞧了他一眼,摇摇头,也离去了。 秦臻现在位列三品,一生传奇,是当世名臣。他出身清贫,早年外号“秦鱼郎”,银壶典当才有读书本钱。如此一个穷苦书生,能够入长安赶考,靠得是谁?现在一些朝中老人心中清楚,只是那人的名字现在提不得了。秦臻其实与贺兰家并无半点瓜葛,唯一扯得上关系的,就是当年秦臻在考场之中,曾吃过一餐考场提供的午食,一般俗称为“孔门食”,因为考场考生都是孔门弟子,因赶考会聚一堂。而当年负责制作分派午食的,便是贺兰易阳与贺兰易雄的父亲,贺兰家的老家主,当时他任职光禄寺太官署。 这样一点可怜的关系,贺兰易阳也有面皮拿出来提,明珪都替他臊得慌。 贺兰家,一年不如一年了。此家人本身品性就有问题,学识修养都不够格,当年出过一个贺兰敏之,已经足够骇人听闻,此后更是一代不如一代。说白了,贺兰家其实就是皇室的家奴,养养马,做做饭,顶多能算个账,做个管家,已经很了不起了。他们依靠着与则天圣人的那点姻亲关系,横行跋扈到今日,已然无人再会庇护。他们却愚蠢到不知收敛自保,依旧我行我素,乃至变本加厉,那便是欠收拾了。 如今,贺兰家最有出息的贺兰易雄倒台,贺兰家的支柱倒了,怕是,再无翻身之日了。 其实,贺兰易雄的这个案子没什么好查的,御史台与大理寺联合办案,很快证据全部搜罗完毕,贺兰易雄下狱后第三日便呈给了圣人。谁都知道王义忠弹劾的所有罪状尽数属实,一条也没有冤枉贺兰易雄。在这个节骨眼上,圣人要收拾贺兰家,也是有理由的。 原本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大爱管这些事。但最近,他耳边总有人议论起贺兰易雄贪墨粮草、欺压良民一事,听闻坊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贺兰家早已引起公愤,圣人不由上了心。再加上近段日子,吐蕃之乱暂时平息,圣人意在河东境内流亡的高句丽残部,以及蠢蠢欲动的新罗。似乎有肃清朝内乱局,再度发兵的意图,因而含嘉仓就容不得这个蛀虫再留下去了,否则行军大后方的粮草出了问题,将影响国之大计。 沈绥也正是因为看出了圣人的意图,才敢于在这个节点之上,让李瑾月运作,将贺兰易雄铲除。虽然在她的计划之中,铲除贺兰易雄本来不必这么着急,但因着杨氏叔姪的事突发,才不得不提前。不过也因此,沈绥稍微调整了部署计划,在弹劾成功之后,很快便有大量的举荐之书上奏圣人,纷纷举荐弘农杨氏杨三郎代替贺兰易雄。 这是张说运作的结果,他作为文人领袖,便是一呼百应。当然,杨三郎本也实至名归,圣人早有此意,于是顺势而下,杨慎衿很快便暂时代理含嘉仓出纳使一职,只等中书门下的正式任命下达。 但沈绥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圣人的这个暂缓正式任命,很是意味深长。沈绥除去贺兰氏,还有更深的一层原因,是贺兰氏与武惠妃暗中勾结之故。贺兰家本就是武氏外戚,与武氏亲密,自然与武惠妃脱不开干系。虽然武惠妃从未表明自己与贺兰氏的关系,但明眼人都有所猜测。这一次贺兰氏倒台,武惠妃看似并无任何动作,但却可透过圣人的反常举动,窥出一二。但圣人也有他的考虑,此事由不得武惠妃插手,她是聪明女人,心里很清楚。沈绥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圣人的这个拖延,其实是一个警告。 此外,杨玄珪也正式成为弘农郡公府中的乐师以及幕僚,搬入弘农郡公府邸长住。也因此,杨玄珪彻底不管,或者说他根本管不了自己的侄女杨玉环了。因为他自己攀龙附凤的交换筹码,就是出手了自己侄女的所有权,杨玉环从此以后脱离了他的控制。 就在五月初六,杨玉环已经正式被沈绥送入晋国公主府保护起来,不过这些日子,李瑾月因为看守圣杯并不在府中,杨玉环的安置问题,由徐玠接手,听闻现在暂时以客人的身份养在府中。 徐玠到底是李瑾月的心腹,虽然李瑾月从未与她提过沈绥的身份,她却能猜出一二。李瑾月对沈绥态度的转变,她虽初始有些愕然不适,但却很快有所觉一般,接受了下来。根据外界的理解,沈绥与李瑾月不和,天津桥一事后,两人表面上讲和言好,但内里势同水火。 可实际上,李瑾月与沈绥的关系却极其密切,谁也想不到,沈绥已经成了李瑾月的谋士。现在,沈绥在外,徐玠在内,这一外一内两大军师,成了李瑾月极其强大的助力。两位军师虽无直接交流,却配合得极好,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五月初七,沈绥早间上大理寺当值,协助处理贺兰易雄一案的后续事务,刚近午,漏壶滴答,她正埋头文书、聚精会神,冷不防被人一把从位子上拉了起来,一抬头,便看到秦臻。 “秦公?这是作何?”沈绥惊诧问道。 “你赶紧回家去,明日就要大婚的人,怎么还来这个地方。”秦臻一边说着,一边将沈绥往外拖。 沈绥哭笑不得,只得道: “秦公,就差一点了,我写完这一篇就了了,不然成婚我也心有不安啊。” 秦臻唇角下别,抿出一口气,然后抬手招呼边上两个文书吏道: “去传膳来。” 然后他扭头看着沈绥道: “给你一顿饭的时间,写完赶紧走。” “多谢秦公成全。”沈绥夸张一揖,然后笑呵呵地回了位置,提笔开始写。 屋内安静下来,沈绥专心致志写她的陈情文书,秦臻就盘膝坐在边上看着她。看着看着,秦臻的思绪渐渐飘远了。 他回想起了当年初见沈绥时的场景,那个时候沈绥还是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唇红齿白,俊美无匹,比如今的模样,成熟不足,但张扬有余。如今十一年过去了,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竟然要成婚了。 午膳传来了,沈绥边吃边写,秦臻这一面吃,一面有感而发,道: “我记得,那是开元六年春。那时我任职御史台,还是个从五品的侍御史。那年冬天内子病了,一直拖到开春都不好,我怕她就这样走了,每日都求诊问药,一筹莫展。及至后来,竟怀疑是邪崇作祟,不得不求道问佛,出入各大寺庙道场。几日来不思饮食,日渐消瘦,也不知自己身上带病。去了青云观内,请求观主道长相看,却不曾想,晕倒在观内,醒来后,便见到了你。也多亏碰上了你和颦娘,不然我和内子,早就魂归西天了。” 沈绥听他忽的提起往事,心中微微发酸,面上却笑了,道: “当年世伯您可真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对夫人情深义重,羡煞多少痴心女子啊。” “你这小子,都要成婚的人了,没个正行。”秦臻笑骂她,“你十六岁时的那个模样,真像那花骨朵似的,嫩到了极点,半点没有男子该有的样态。我见你,恍若见了魏晋那时的男子,涂脂抹粉,熏香沐浴。” “哈哈哈,那您是说,我现在皮肤粗糙了吗?”沈绥乐了。 “谁说你皮肤,我是说你那性子。”秦臻要被她气死了,“那么娇嫩一个娃娃,行止跳脱,也没个章法,心里口里好似含了一团火,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喷出来,灼到别人。现在倒成熟了,人也稳重了。” “我那时是那样吗?”沈绥嘀咕道。 “你啊,最会装了,表面上嘻嘻哈哈,心里头其实不知在想些什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道行还浅。”秦臻气鼓鼓地道。 “是是是,您说的是,晚生班门弄斧,让秦公见笑了。”沈绥立马认怂。 “哼!”秦臻鼻子里哼了一下,内心却叹息一声,现在的沈绥却已经让他看不透了。 沈绥吃完了午食,也写完了表文,吹干墨迹,撤走餐盘,她敛衽起身。 秦臻走到她面前,替她正了正官帽,道:“今夜早点休息,明日有个好状态,将新娘子迎进门。到时候,我去吃你喜酒。” 沈绥郑重点头,鼻间隐隐发酸。 “去吧。” 沈绥依言出了门,刚跨出门槛,她顿了顿,回身,向秦臻郑重地深深一揖。拜完,转身离去。秦臻负手站在门内,望着沈绥向自己的那一拜,高大的身躯隐在阴影中,默然不语。那双目渊沉似潭,皱纹深刻的眼角,仿佛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沈绥大步向外。外公,孙儿大婚,不能请您上位,磕头奉茶,是大不孝。您请放心,孙儿早晚有一日查明真相,与您相认。到那时,孙儿想听您说说娘的故事。 她跨出大理寺官署大门时,金乌当头,层云也无,光照普世万千。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写大婚,咳,你们懂得。 另,唐代,女子在长辈面前的自称与男子没什么区别,父母面前称“儿”,祖辈面前称“孙儿”。外祖父母面前,也不必刻意强调“外”这个概念,显得亲近。 第103章 五月初八, 沈府迎亲大婚日。或许是沈缙的错觉, 她仿佛觉得整个洛阳城在这一日都变得不一样了。忙乱与喜庆弥漫在空气里, 所有人的面上都好像带着笑容。 莲婢姐姐要和阿姊成婚了,此后会和她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沈缙高兴之余,也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回荡在胸怀之中。或许是经历的苦难太多, 幸福来得太不容易,反倒显得难以接受了。胡思乱想只是片刻的,她很快就把那些抛在脑后,加入了沈府繁忙穿梭的人群行列之中。 她行动不便, 谁也没打算让她帮忙干活。但是沈缙总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才好, 央了蓝鸲推她去沈府的前院, 她要去看看刚搭起来的青庐布置得如何了。 正是未初已过,婚礼将在黄昏举行。沈绥正在沐浴,准备换新郎喜服, 不多时她就要准备率队出发了。虽然张府就在沈府所在思恭坊对面的归义坊内, 路程很短, 但中途诸般礼仪繁琐, 很是耽误时间, 沈绥与媒人商量后,将迎亲队伍出发的时间定在了申初时分。 新人拜天地, 第一夜是要在青庐之中度过的。因此青庐很大, 帐料厚沉,搭建结实。坐北朝南,里里外外分了三进。最外最宣阔气派, 是举办婚礼的大宴厅。大礼前后,此处便是男客们宴饮的地界。第二进稍小些,更精致讨巧,是女眷们宴饮的地方。最后一进是新人的新房,除却新人,外人是不许进的。闹洞房也只能在外吟诗作赋,走文路子,半步不能跨入。这不是普遍的婚俗,只是沈家自己立下的规矩。不遵者,便可请出去,不怕得罪。 沈家人丁单薄,沈缙又是“成年男子”,就没有幼弟压喜床这种习俗了。只是床榻上撒了些花生、红枣,意味“早生贵子”。新房是张家派了九章妻王氏来布置的,帐幔、被褥都是上好的品色,这便是所谓的“铺房”,是女方家显示财力、示威男方的手段。但是沈家情况特殊,沈缙看着那花生红枣,顿觉哭笑不得,阿姊若是能和莲婢姐姐生出娃娃来,那才叫天下第一大奇事了。 当沈缙将青庐中的布置最后确认一遍后,时间已经到了将近申时。最早一批宾客已经到了,都是秦臻、明珪等沈绥的同僚,此后,陆续有大量与沈氏有生意来往的大商人前来。来后,便入青庐赴宴,宴席已经开了,来宾边吃边聊,等大礼过后,闹洞房结束,主人家便要送客,便不可再久留了。 秦臻等人来时,沈绥还没出发。沈缙恰逢在门口,正好迎了秦臻,一行人往青庐去。就在此时,沈绥从前堂走了出来。跟在秦臻身旁的赵子央立马嚷嚷起来: “呦!新郎倌出来了!” 众人扭头一瞧,便见一位红袍俊郎拾级而下,向此而来。在场诸位大多都是头一次见沈绥穿大红赤色,殷红的色调衬得她肤色愈发白了,眉目俊朗又添几分,更加春风满面,真是一身奇特的男儿家的魅色,让人移不开眼去,赞叹此子真乃下凡神君。 她大步而来,老远便揖手,唇角弯起,笑道: “秦公、明公,子央、子杰(王俭字),欢迎欢迎。” “哎呀,真真一个好俊郎!”明珪赞叹。 “伯昭兄,你穿赤色太好看了,你以后要多穿这种亮色,别总一身青白的。”赵子央笑道。 “你别瞎说,赤色怎么能乱穿?”王俭驳斥他。 赵子央道:“我没说赤色,我说亮色,子杰,你真是认死理。” 看着他俩斗嘴,沈绥低头浅笑,温文尔雅。她看起来很沉得住气,今日大喜也不见情绪有多么激昂。但了解她的人,却知道她现在有多紧张,又有多喜悦,那飞扬的眉梢,都已压不住了。 秦臻很开心,一直呵呵笑着,眼里满是欣赏与欣慰。 “诸位,吉时已到,我得去迎亲了,诸位请便。”沈绥再度拱手说道,随即,她对沈缙道,“仲琴,你替我接待几位。” 沈缙点头,她行动不便,不能跟随阿姊去迎亲,实在是遗憾,所以她要留在家中,替阿姊接待好客人。 沈绥带着几位傧相,以及迎亲的车队出发了。 大唐北方的婚俗,迎亲,新郎率车队出发。车是黑漆的马车,一共三辆,新郎坐一辆,后两辆预备给新娘。傧相骑马在车侧,车队前,有专人执烛前行引路。沈绥大婚,有四位青年男子毛遂自荐,成为傧相。一位是李白,一位是救下杨氏叔姪的鲁裔,一位是明珪的长子明庄,最后一位非常出人意料,竟然是一位相当年轻的道长,听说是司马承祯最年幼的弟子,道号玄临子,是特意从嵩山赶来的。小道长眉清目秀,傧相的喜服一穿,谁也看不出他是个道士了。 车队刚从沈府出门,尚未离开坊街,就被大片看热闹的老百姓围住了,纷纷跟随。很多人还自发地跑回家中,取了谷物豆子铜钱,往车上抛洒。近些日子沈府欢天喜地,张灯结彩,洛阳谁不知道“雪刀明断”沈伯昭要迎娶“白莲仙子”张若菡的事?沈绥为了今日迎亲殚精竭虑,殊不知她的街坊邻里们也准备多时了,很多人非常热心地来帮忙,这些谷物豆子铜钱,便是其中之一,抛洒上婚车,一直撒到新娘家门口,祛煞辟邪,讨个好彩头。 车队一路被簇拥着前行,速度不快,穿街走巷,带动了大批看热闹的百姓。从思恭坊走到归义坊,短短一小段路程,沈绥愣是走了三刻钟才走完,足可见看热闹的人有多少了。若不是她以防万一,提前了不少时间,再加上千羽门不少弟兄在帮忙开路,怕是就要堵在路上走不动了。 当车队好不容易抵达张府门口,那场面,真可以用万人空巷来形容了。沈绥怕生出事端,忙下车,想赶紧入了门,接了张若菡回府,可随行的喜婆说这不合规矩,得按着规矩来。规矩就是,沈绥得念入门诗,才能入门迎新娘。门口,张家二房郎主的张九章正立在那里,代替兄长嫁侄女。 明庄作为沈绥的傧相,才思敏捷,竟是抢在李白这个大诗人之前,张口就来:“昔年将去玉京游,雪刀明断沈北斗。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第一关过,张九章呵呵一笑,让开身子,迎沈绥入门,沈绥递上一对活雁,张九章亲手接过,随后才给下人。之后,一行人并做一股,向张若菡的闺房而去。一路上沈绥脚步匆匆,诸位傧相,包括张家人,都快跟不上了。众人暗笑,新郎倌可真着急。 眨眼至张若菡的闺院门外,门口却又多出三位“门神”。原来是张若菡的两位堂姐回门了,并上二婶王氏,三女挡在门口,气势汹汹。 沈绥揖礼,却被大堂姐劈头盖脸喝道: “新姑爷,催妆诗唱来。” 这次,李白摇头晃脑开口了: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作好春。不须满面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哈哈哈……”傧相们纷纷笑起来,就连看守闺门的三位娘子都面露笑意,好一个“留着双眉待画人。”这可是相如文君,画眉恩爱啊。 催妆诗成,却见闺门开了一道缝,无涯鬼头鬼脑地探出身来,在二堂姐耳畔嘀咕了一句。二堂姐掩唇一笑,然后正色,看着沈绥道: “我家三娘道,她要听新郎倌作一首催妆诗,不然不出来。” 不愧是曲江三娘子,真是出其不意。 沈绥笑了笑,急思片刻,音色清朗,张口吟道: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韶台近镜台。 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好!”傧相们纷纷鼓掌叫好,到底是新郎倌,这诗就是为新娘量身打造的,真是何处不深情?“韶台”暗合曲江张家,曲江就在韶州。“镜台”则指的是夫妻闺房梳妆的镜台。 第二首催妆诗成,闺门再开一道小缝,无涯又探出身来,嘀咕了一句,便听王氏笑道: “新娘已至门口,再来一首,便出门。” 傧相们一听不干了,纷纷起哄: “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一面高呼,一面鼓掌相和。 三位“门神”横眉冷对,沈绥忙息事宁人,回过身来,再来一首: “北府迎尘南郡来,莫将芳意更迟回, 虽言天上光阴别,且被人间更漏催。 烟树迥垂连蒂杏,采童交捧合欢杯。 吹萧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峨下凤台。” 沈府在北,张府在南,沈氏源在北方,张氏源在南方,这便是“北府迎尘南郡来”。短时间内,沈绥连用“连蒂杏”“合欢杯”“神仙曲”“秦王女”等等典故意象,将天上人间、古往今来情景交融,不可谓不才思敏捷,更不可谓不心诚意切。 于是,“吱呀”一声,闺院大门终于敞开,一身凤冠霞帔的新娘子就在门后,金穗红盖垂帘,手中平举团扇,虽从头到脚遮的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沈绥却呆愣当场,手麻脚麻,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无涯扶着张若菡小心翼翼跨过门槛,走了出来,沈绥依旧傻子般呆呆地看着张若菡,她的眼里已经再也容不下其他了。 看沈绥那傻样,无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道: “姑爷,您还不赶紧牵了三娘走。” “哦!”沈绥这才反应过来,旁边人早递了红绸来,中央结了火红的团花,她与张若菡一人牵了一头,小心翼翼地引着张若菡往外走。走三步回头一下,简直百转千回,生怕张若菡磕着碰着。 边上的李白都快看不下去了,腹诽这沈绥好好一个儿郎,娶新妇娶得怎么如此腻歪。鲁裔一个单身小伙更是有苦难言,心忖这难道是门主对自己另外的惩罚?明庄看热闹不嫌事大,小道士玄临子一脸傻笑。 两个堂姐并王氏,更是一路掩面轻笑,绯红上颊,新人情真意切,她们看着也会脸红心跳。 好不容易行至张府大门口,新妇子出娘家门,脚不能落地,须新郎倌背负。沈绥沉下腰来,将张若菡小心背起。顿时熟悉的清香将她包裹,她的心肝都在发颤,周身在轻微地打摆子。忽然间,耳垂被背后人轻轻捏住,张若菡轻柔的声音便如羽毛般拂进她心底: “别急,慢慢来。” “嗯。”沈绥轻声回应,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涨得酸疼。 在沈绥背着张若菡出门的那一刹那,满街堵得人山人海看热闹的洛阳城老百姓们齐呼出声: “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声音绵延而开,震天撼地,绵延不绝。 沈绥在狂呼呐喊声中将张若菡送上新娘马车,她自己随即上马,绕车三周,然后率着车马队伍率先离去。新娘马车由傧相鲁裔代驾而归,而新郎倌需要率先回府,在门口迎候。 沈绥一路抢先归去,骑于马上,驰骋而归。见到那姿态,才懂什么叫真正的“鲜衣怒马”,神采飞扬。 落于其后的新娘马车,千人扶车而缓缓前行,老百姓们争先恐后挤在一起,想要摸一摸新娘车驾,沾一沾喜气,每个人面上都洋溢着笑容。 洛阳城除却节日,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欢天喜地的事了,这场喜事,仿佛成了全城人的狂欢节。 道路水泄不通,马车行路困难,待到好不容易来到沈府门口,夕阳西下,真的已近黄昏了。沈府门口已经铺了柔软的地毯,无涯扶着张若菡下婚车,刚落足于地毯上,便有喜娘在一旁挥洒草节,唱道:“今日新人远降来,喜神福神两边排。开门两厢皆为吉,今请新人下舆来。”然后递给张若菡一个花瓶,唱道:“花瓶本是圣人留,轩辕黄帝起根由。今日落在新人手,富贵荣华万万秋。” 好话一箩筐,礼节一道道,跨马鞍,走火盆,新娘迎进门。入青庐,共牢食,合卺饮三度。拜天叩地敬长辈,夫妻交礼,礼成,便是洞房时。 “入~洞~房~”礼官唱。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到此为止,不能再写了,下章继续。 文中出现所有的催妆诗,都是史书上记载的唐代的催妆诗修改引用而来的,就不一一说明了,感兴趣的可以去查查。 魏晋南北朝时期,催妆简单粗暴,不吟诗作对,单纯喊“新妇子,催出来”这样的话。催妆诗是唐代出现的,一直被后世继承,宋代出了催妆词,到了明代,还有对对子的方式。 另提一嘴,“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峨下凤台。”这句诗的用典,是善吹箫的箫史与秦穆公的女儿“弄玉”的故事。《东周列国志》记载,感兴趣的可以去查查。这个典故经常被引用,最出名的比如白居易的“帝子吹箫双得仙,五云飘飖飞上天。”,李白的“以欢秦娥意,复得王母心。”杜甫的“遂有冯夷来击鼓,始知嬴女善吹箫。”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PS:因篇幅接续问题,结尾处收得有些小匆忙。不过没关系,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我不会只从赤糸的角度来写,下章会有三娘角度的大婚,会将大礼详细接上。 第104章 也许大婚前一夜的女人都会经历一个奇妙的夜晚。必然是睡不着的,兴奋与期待或许因人而异, 迷茫与恐慌却多少都有点。对于张若菡来说, 有的却是一种远游终归的安然。她安然, 却依旧睡不着,那一夜她趺坐垫上, 默念妙法莲华, 仿佛进入了一个奇特的境界之中。 虽然一夜未睡, 但清晨时分无涯来叫她时,她却比睡着起来后还要清醒。 与无涯同来的还有二婶王氏, 她们是来为她准备沐浴热汤的。张若菡沐浴,换上崭新的红绸亵衣亵裤,听二婶在她耳边说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她却始终很淡然。二婶告诉她床笫男女之事是怎么回事,最后还千万叮嘱她,若丈夫索求无度,便可金簪戳股、缩阳出阴。无涯在旁边听得面色赤红,心中腹诽, 三娘嫁的又不是男人, 分明是女人, 又怎么会有那些事?可这话她是打死也说不出来的。 张若菡换上自己亲手绣好的嫁衣,她便坐于镜台前, 开始任由二婶与无涯为她梳妆打扮。这许多年来,脂粉对于张若菡是无用之物,她的面上从不施脂粉, 便足以颜动天下。发式也绝然不是外面那样愈发夸张的式样,很多时候她甚至不盘发,就将一头长及膝窝的黑发披散着,亦或在尾端松松束上缎带。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认真地梳妆,面上施妆倒是不那么耽误时间,她天生丽质,脂粉简单衬一下,就已然足够了,所以这个留到最后。最耽误时间的则是盘发。 新嫁娘,梳头也有一套规矩。家里的女性长辈为新嫁娘梳头,口中要唱歌谣。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唱着唱着,王氏渐渐带上了哭腔,想起别家女孩二八年华便出嫁,三娘却一直耽误到二十八岁才终于出嫁了,心中就酸涩难忍。自古红颜难得良人,乃至薄命早逝遭天妒,三娘多好的女子,自己看着她从小长大,那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却在那些波云诡谲的争斗之中,被残忍伤害,乃至抑郁了很多年。 家里人都疼她,她若是就这样一直病着,再也好不了,也没关系,家里养着她。可,三娘到底还是要嫁人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王氏相信沈绥是她最好的归宿。大嫂走了五年多了,大哥身不由己,也不在近前。自己这个做二婶的,其实就是她的半个娘亲,这孩子命苦,她看着心里就难过。 “二婶,没事的,她是良人,会对我好的。此后,我还会经常回来看看你们。”见王氏泪如雨下,张若菡温声安慰道。 “你这孩子,嫁了人怎么能常回来,莫不是要让夫家心生芥蒂了。”王氏忙道,“是二婶不好,这大喜的日子,你别担心,家里没事的,别总想着回来。在夫家要好好的,你脾气硬,不要总和丈夫犟着,有时顺着点,总有好处。” “好。”张若菡应着。 一旁正在帮忙整理发饰的无涯心中暗忖:姑爷脾气可好了,谁顺着谁都还不一定呢。说不定到时候三娘想回来便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梳完头便开始盘发,这可是一项大工程,张若菡的发比一般女子的长又密,此外她发质硬,又直,盘起来很是费劲,王氏与无涯四只手都有些忙不过来。幸亏不多时,大堂姐与二堂姐都回门了,有她们帮忙,总算便捷了许多。两位姐姐一边替三妹盘发,一面赞叹三妹美貌,虽然从小就被自家三妹妹压下,外人只知曲江三娘,却不知大娘与二娘,但她们却并不妒忌三妹,在她们心目中,这个三妹是天上来的仙子,是下凡在他们张家的,自然是不能与仙人比。且,三妹多好的女子,相处过才知道,这种人,让人嫉妒都嫉妒不起来。 不多时,老人家也来了。太夫人卢氏杵着拐杖,一进来就唤: “莲婢,我的莲婢啊~~” “祖母!”张若菡忙下意识要起身去扶老夫人,忘记了自己不能动,结果头发被扯了一下。 无涯忙放下手中的活,去扶老人家。卢氏蹒跚上前,握住张若菡的手,老泪纵横: “莲婢,我的菡儿,祖母天天盼着你有个好归宿,可你真的要嫁人了,祖母却舍不得了啊……” 张若菡的眼中终于浮现泪光,她自幼与祖母最亲,看着祖母哭,她也忍不住流泪。 性格开朗的二堂姐忙劝道: “哎呀祖母,您哭什么呀,三娘这可是选的心上人,嫁得好郎君。咱们三姑爷是通情达理之人,还能不让三娘回来看看老人家?” 大堂姐也道: “是啊是啊,祖母您就别伤心了,三娘嫁人了,咱们还是一家人。” 张若菡点头,握紧了卢氏的手。 都言嫁人喜,个中愁难诉。张若菡不食人间烟火这许多年,一朝被沈绥拉回人世,才知自己七情六欲全未尽,佛,只能是虚空中的神往,她是人,便依旧得活在人世间,受人之七情六欲的摆控,逃脱不得。 但此刻她才觉得,这样的人生,才是有滋有味的。佛法无穷,修佛之道无穷,入世亦是修行,苦行却并不一定得道。得尝大情大爱、大苦大悲,才懂虚怀若谷、清风明月。 一直到近午时分,张若菡的发才初初盘好,众人匆匆用了午食,便接着忙活。又花了两刻钟将凤冠戴上,再细细上妆,一切结束时,距离迎亲吉时已经不远了。老夫人被送回房中休息了,王氏和两位堂姐为张若菡最后披上霞帔,盖上红盖,遮住她绝美的容貌,让她拿上团扇,这才松了口气。 “天哪,我家三娘太美了,这新姑爷怕不是要被迷晕了。”二堂姐笑道。 大堂姐掩唇笑道:“且看吧,他定受不住。” 话音刚落,说曹操,曹操便到,外面有下人来报,姑爷迎亲来了! “三娘,你可千万不要轻易出去,我们去挡一挡他,你也得刁难他,不然嫁得太容易,他定要瞧不起你。”大堂姐道。 说罢,与王氏、二堂姐一并走了出去。 此后,张若菡只得等在屋内,听着外面的响动,当她听到有人念催妆诗时,心开始加速跳动了。但是她没听见沈绥的声音,于是不满,要让沈绥也念催妆诗。听到她的声音,她才稍稍心安。出了闺门,来到院门后,她忽而起了调皮的心思,想再逗弄她一下,便让她再念一首。 于是便听到外面起哄的声音,还有她安抚的声音,再听她念一首催妆诗,语气中的恳切已然压不下了,张若菡红盖下的面庞扬起笑容,这才放过她。 院门大开时,她竟开始紧张起来,覆着红盖,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足尖,却仿若能感受到她就在自己的对面。无涯扶着她走近她时,她嗅到了她身上那熟悉的草药香。她用红绸牵着她,小心翼翼、几步一回头,她跟着她,满心暖暖、亦步亦趋。她背起她时,身躯在颤抖,她感同身受,心也跟着颤抖,但却止不住寻了她的耳垂,安抚她不要紧张。 外面吵吵嚷嚷,她却觉浑然宁静。婚车走得好慢,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她坐在车内,耳边满是来自车外跟随的洛阳老百姓们的祝福话,第一次觉得,这世间真是可爱,每个人,也都是那么可爱。 其实她不知道,还有人在默默守护她,比如最近一直销声匿迹的千鹤,此刻正在婚车必经的道路上一直跟随,悄然混在人群中,黑布眼罩下的唇角微微弯着。比如,曾经追求过她的慕容家的二公子,听闻赐婚消息后,便马不停蹄从长安赶来了洛阳。还有诸多仰慕她才华美貌的男子们,或坐于道旁酒楼中,或立于路旁,默默目送。 今日,他们心中的长安第一美人,嫁人了,一代人的梦中情人,终于属于了别人。美酒酸苦,若失若惘,终究大梦一场。 当张若菡终于抵达沈府门口,沈绥已经等候多时了。她再度被沈绥牵起,跨过马鞍火盆,入了青庐。 众宾客将她们团团包围,礼官宣唱着每一个大礼的步骤。沈绥与她东西对坐,中间是食案一张。共牢食,是夫妻共同吃下祭祀祖先的同盘肉食。张若菡提箸,尝了一块,顿觉鲜香酥嫩,无比美味。便听对面沈绥悄声对她道: “这是卯卯烤得猪肉,好吃吧。” 张若菡差点笑喷出来,好不容易憋住了笑容,暗自庆幸盖头还在,团扇也遮着,否则大礼之时笑出来,也太不严肃了。 除却猪肉,还有牛羊肝肺,菜酱、肉酱、黍稷,祭祀过后,才将肉食裹了菜肉酱来食,共食三次,便完成共牢食礼。只是,这些食物都做得无比美味,沈绥真是有心了。尤其猪肉和牛羊肝肺,都是烤得酥嫩,张若菡此前吃过李瑾月的烤肉,还真是她的杰作。 共牢食后,便是合卺酒。一个匏瓜剖两半,瓜肚里盛上酒,夫妻双双捧起,一起喝下。喝完了,再合二为一,中间系上红丝线。匏瓜味苦,饮酒也苦,这便叫夫妻同甘共苦。这饮合卺时,张若菡不得已暂时撤了团扇,盖头也掀了一半,沈绥便看到了她的下半张面庞。她是第一次看到张若菡抿了口脂,樱桃小口殷红,再加上那精致的面颊线条,顿觉美得不可方物,心口微漾,想凑上去吻她。 张若菡似有感应,飞快地饮完了酒,便退回坐正,再度举起团扇,遮住面庞。 沈绥抿了抿唇,差点失笑,今日张若菡真的好可爱。她知道不可在那么多人面前乱来,便想着怎么还不去盖却扇,她真的好想看看张若菡。 此后,夫妻食剩的食物,被送入第二进青庐,两家亲人都在后面,剩余的食物,是要家里人全吃下去的。沈缙、颦娘算是沈绥的至亲之人,她们将吃下张若菡所剩的食物;女方送亲来的张九章、王氏,他们将吃下沈绥所剩的食物,食毕,共牢食结束。 共牢食、合卺酒后,祭拜天地已结束。颦娘与张九章上座,双方长辈必须对偶,若有一方单人,另一方便只出一人。夫妻双方再拜长辈,敬酒。长辈饮酒,拜礼结束。 接下来,便是大宴开席。沈绥与张若菡并肩同席,坐于主位,下手宾客纷纷上前敬酒,不可却。今日大婚的来宾人不多,沈家人丁单薄,张家老家又不在洛阳,亲戚都在外地。所以今日在场的宾客关系都不算太近,敬酒皆有分寸,行止有度,均风度翩翩。 大宴开席没多久,李瑾月来了,只敬了沈绥与张若菡一杯水酒,说了一句恭喜,便告辞离去。从始至终,神态自若,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妥。她也不久留,倒不是怕难堪,只是怕大婚现场被人闲言碎语,搅了大好的心情。两位挚友的婚礼,她不能不来,因而来一下便走,才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她离去前,张若菡那句:“谢谢你卯卯,烤肉很好吃。”还是让她鼻子酸了一下,她走出沈府时,望着天边若火的晚霞,微微一笑,心口却渐渐放开了。 大宴的时间不长,也就一个时辰的时间,礼官一直盯着漏壶。时辰一到,立马撤席。紧接着,夫妻对坐,交拜三下。所谓的交拜,不是夫妻同时拜下,而是妇先拜,夫还礼,拜完三下,礼官高唱: “入洞房!” 新人起身,向青庐深处第三进走去。此时,想凑热闹的人也可跟来,便是闹洞房之时。 闹洞房,其实就是想看新娘的容貌。大礼之时,新娘盖头团扇都遮着面颊,看不真切,入了洞房,新郎要揭盖却扇,这才是最有趣的地方。 只是,沈绥对这件事很警惕,她知道张若菡不喜欢这种胡闹般的事,因而只允许闹洞房的人在外站着观看,或者顶多说几句词令来文闹一下,决不允许踏入新房半步,更不允许搅闹触碰新娘,她知道在别处有这种事,对此极为反感。 秤杆揭盖,称心如意,沈绥接过喜娘递来的秤杆,缓缓挑起张若菡的红盖头,便可见她的容颜在烛光扇面下,若隐若现。沈绥的心狂跳了起来,几乎现在就想把所有人都赶走。她真的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张若菡此刻的容颜。 而张若菡隐在团扇下的容颜,已经将赶来闹洞房的宾客惊艳到无以言语的地步,这闹洞房,反倒出了鸦雀无声的古怪场面。 好在,还有喜娘在,吉祥话说了一箩筐,总算将气氛带动了起来。闹洞房的人迫不及待地想看张若菡却扇后的真容,纷纷出言催促沈绥却扇。沈绥却偏不,反倒要这帮人与她对诗,谁接不上谁就离开。 很多人不干了,闹洞房就是为了闹新娘,结果成了闹新郎,有什么意思?不过既然沈绥发出了挑战,便有很多人上阵来斗。 平日里名不见经传的沈绥,好似无甚诗文才华,今日却不知怎么,竟是将这些宾客一一斗败。宾客中不乏进士登科的高手,却依旧不及她。以至于到最后,闹洞房的人竟是全被沈绥给逼走了,就连喜娘都被赶走了。有些人不死心,绕到账外听墙角,结果被沈府里的下人们客客气气又不容拒绝地请出了府。 一通胡闹,总算落幕。青庐新房内,只剩二人。沈绥挂下帐帘子,系好帐带,长舒一口气,坐回榻边。始终未曾说一个字的张若菡,此刻笑了,道: “你这人,怕是要落个小肚鸡肠的评价了。” “我这叫护妻心切。哼!这帮家伙不怀好意,我可不能让他们欺负你。”沈绥气鼓鼓地道。 “你就让他们来,也不一定能欺负我。”张若菡道。 “是,我们家莲婢最厉害了,谁也不及。”沈绥笑了,她扭头看张若菡,见她还举着团扇遮着面容,便道: “人都不在了,别举着扇子了,怪累的。” “你不念却扇诗,我怎么放下扇子呢?”张若菡轻轻道。 沈绥一愣,随即呵呵笑道: “是我疏忽了。” 她沉吟片刻,便缓缓凑近张若菡,道: “青帐临风蜡炬泪,锦帏开处露玉蕊。 我因比心千千结,休将圆轻隔碧莲。” 一边念着,她一边握住张若菡的手,将她的扇子缓缓撤下。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将大礼过程详细描述了一遍,这大概就是我所理解的古代婚礼的全过程了。 所以,下一章,嗯。 另,床笫之欢,笫,音同“梓”,不是第,指的是床上竹编的席,代指床。 第105章 青庐新房,红烛灼灼, 烟煴的火光, 熏照着红鸾帐, 帐中二人的身影,在火焰光尖上浮动, 一如此刻她们的心。 室内安静得出奇, 她们斜坐于榻边, 彼此挨得很近,鼻尖距离不足寸, 呼吸相关,尽是淡淡的酒香。却扇诗成,团扇撤下,张若菡那双镜湖般明澈的眸子,初初望进沈绥的双眸中,便瞧见了她满目的惊艳。于是素来在沈绥面前镇静自若的她,今日不知怎的,忽的羞怯起来, 长睫轻颤, 垂下眼帘遮挡那灼热的视线, 不要让她看到心底乱撞的小鹿。 可是她握着自己的手,却这般滚烫, 让人心惊。她一挣,脱开她的桎梏,扭过身坐正, 轻声道: “做甚么这般看我?” “莲婢……我从未见过你上妆,你让我再瞧瞧。”沈绥再度凑了上来,歪着脑袋看张若菡,满面的欣赏与恋慕。太美了,太美了,沈绥觉得自己今夜怕是要死在这里,呼吸都紊乱了。 “休要像看珍禽异兽般看我,再这般,我可恼了。”张若菡躲避着她的视线,绯红已然染满了她的面颊。 却不想,沈绥忽的揽住她整个身子,将她掰了回来,旋即额头便顶了上来,左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她垂着眼眸细细看着张若菡表情的细微变化,她的唇就擦在她的唇上,却迟迟未曾吻下来。 “闭眼,不许看。”张若菡轻声道。 “遵命。”沈绥低声呢喃着,缓缓闭上了一双星眸。但随即,她的唇便落了下来。于是张若菡也缓缓闭上了眼,那滚烫的唇在颤抖,她双手缓缓攥紧了沈绥腰间的衣料。 这个吻,几乎是虔诚的,带着朝拜之心的吻,她印下这个吻,不多时,便撤离。接着,张若菡看到她抬手,摘下自己的官帽,放于一旁,又抽出发簪,散开发髻。垂下长髫尾辫,她拨过发辫,取了剪子,剪下一绺,捏在手中。 张若菡已懂她的意思,于是开始拆解自己的发饰,这些花费了诸般功夫才上头的首饰,被她一一郑重取下,及至最后,只余一缕红缨缎带束发。这红缨缎带,是沈绥下的聘礼之一,按照礼俗,新娘收到红缨缎带之后,直至出嫁那一日,须用红缨缎带束发。而这红缨,将于大婚之夜,由新郎亲手摘下。 沈绥缓缓伸手,拉住缎带尾端,慢慢扯动,缨结顿解,缎带仿若在张若菡瀑布般的青丝间滑落般,顺而无阻地就被沈绥取了下来。张若菡那美到极点的一头长发,已然全部披散下来。她亦取了剪子,剪下一绺发。沈绥接过那绺发,与自己的并在一处,用红缨一圈圈扎紧,最后打了个漂亮的结。 沈绥捧着那束发,得意地笑,眸中却含着泪: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张若菡笑而泪,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她的侧脸。沈绥捉住她的手,轻轻吻了吻。接着,她从怀中郑重取出一个囊袋,揭开,又从中取出一个极为精致的木匣子。这木匣上刻着一只凤凰,正围绕着一朵莲花,栩栩如生。她打开木匣,将发束小心翼翼的放进去。又从匣中取出了一对白玉戒子,连结处有精巧的合口,脆然掰开,择了其中一个,捧起张若菡的左手,缓缓套进了她的无名指中,大小正适中。 “来,替我套上。”沈绥将另外一个戒子递给她,张若菡接过那戒子,依言套入沈绥左手的无名指中。 她没有立刻放开沈绥的手,旋转那枚戒子,她看到白玉上刻着精美细腻的莲花图案,她又转动自己的戒子,便看到其上刻着凤凰图案。戒子合口处,恰好是凤凰衔莲尾的画面。 在她观察戒指的时候,沈绥已经将那木匣收好,心满意足地挠了挠自己的鼻子。 “这戒子,为何要套在左手无名指上?” 沈绥扭身看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道: “左手无名指连着心脉。” 张若菡失笑,这还是她第一次听此说法,有点孩子气,但却十足的动人。 正感动间,沈绥却开始宽衣解带了。张若菡心里莫名一慌,不由道: “你做什么?” “睡觉啊。”沈绥很是理所当然地道。 张若菡抿了抿唇,道: “我要净面。” 沈绥愣了一下,道: “哦,好。”说着忙去账外温着的炉上取了壶,倒了盆水,又兑了冷水,试好温度,这才端了进来。进来时,张若菡不知何时已经将霞帔脱下了,那些取下的发饰也被她收拾了起来,她的身上只剩一身大红锦绣的嫁衣,正弓着身子,在将床上撒的那些花生红枣收拾起来。 “热水来了。”沈绥将水盆放在架子上,张若菡已经收拾好了红枣花生,走了过来,探手试了试温度,刚准备润了巾帕,擦去面上的脂粉,忽而瞧见沈绥的唇上也红了一片,顿时想起她方才吻了自己,也将那口脂抿上了唇。她笑,抬起巾帕,先去擦拭沈绥的唇。 沈绥却握住她的手,舔了舔唇,道: “这胭脂蛮好吃的,甜丝丝的。” “瞎说,这胭脂是苦的。”张若菡面颊微红,抬手,继续为她擦唇。 “是甜的。”沈绥坚持,口齿不清。 “你若喜欢,下回我让你抿了吃。但这东西不能多吃,有毒。”张若菡笑道。 “你说什么?”沈绥轻声问。 张若菡莫名,重复道:“我说这东西不能多吃,有毒。” “不是,前一句。”沈绥道。 “你若喜欢,下回我让……”张若菡说到一半却不说了,面色愈发绯红。 “不要下回,就这回吧。”沈绥笑了,忽的揽住张若菡的腰,将她抱入怀中,迫使她与自己紧紧相贴,拿过她手中的帕子,为她细细擦去面上的粉,独留口上的脂。她擦得那么认真那么温柔,可巾帕每每来到唇畔,都会狡猾又可恨地绕开。张若菡从不知道,她的赤糸也会有这般勾人心弦的时刻,分明只是做着洁面的事,却生生让她周身战栗,小腹燃火,呼吸滞涩起来。张若菡却偏偏不争气地没有力气阻止她,亦或她根本就不想阻止,她好似被沈绥那双星眸摄了魂魄,醉在她的怀抱中,忍不住伸手,用指腹去捻她唇上尚未擦净的胭脂。 沈绥微微张口,轻轻咬住了她的手指,舌尖滑过,顿时指尖一阵颤栗,激得她周身发颤。沈绥丢下巾帕,松了口,便来寻她的唇,张若菡却抢先一步捏住她的唇,捏成了鸭子嘴,然后自己开心地笑了起来。沈绥也跟着她笑,笑得傻乎乎。 张若菡还是松手了,主动迎上她的唇,沈绥终于得偿所愿,张口含住,吮动,那胭脂味苦带甜,溢满了奇特的滋味。 春情缱绻,怀人慕恋,复拢勾舔,才知至美如是鲜。须知那胭脂含情似有生,粉缎一室扑鼻香,煽动红烛交相辉。 一条银銙鞓带,一卷红绸匹练,解了纠缠,飘落尘地。红鸾帐前,徐徐宽衣。一层外,一层内,不急不燥,不莽且柔,情丝勒入骨,将作谁人梦。直至红绸亵衣解,便是流火缠绵时。 润珠滚前,凝脂如玉,胭色纷染,一身红霞若火。她羞而遮掩,意软鬟偏,她醉而流连,素手相抚,轻拢慢捻,唇齿相衔,往复画圆,便可闻天音声声临凡,缥缈似仙。 她急焦,扯动她最后一层束胸缠,联结断,一圈一圈曼妙携。白束落,翡翠玉瓜精巧圆,可怜道道束痕缠,锁肩剑伤犹入眼,辣手相催惹人叹。她又泪,心儿疼。她拭泪,莫伤悲,只把此身做男儿。背过见凤凰浴火焚,怒而仰颈向天鸣。焦烈火焚留皱肤,点点处处是血泪。颤手抚,掌下沟壑骇人魂,我之心肝,亦若烈火熊熊苦苦灼。 莫愤怨,莫幽叹,正是人生欢喜时,怎可因故愁伤悲。且将人儿轻轻揽,爱怀在心柔声劝。两颗心紧紧相连,两具身紧紧相贴。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凰飞莲上将蒂探,莲颤蒂心露珠黏。将比指尖入幽径,润紧湿滑欲失魂。血丝连绵染红掌,从此不复处子身。循环往复来回探,勾连按捻抹复挑,润泽更比初时盈。她声儿好比那琵琶弹,嘈嘈切切惹人怜。忽而高吟,悬丝将断,眼前是满山花开、春光无限,才晓甚是人间至美事。 媚眼若丝,爱煞个人,十七年未见之美景。欲语还休,揽下凤凰颈,轻咬耳垂。翻身而起,莲绽凰背,玉落星星点点,颤吻皱肤,将浴火凤凰细细画遍。凤凰俯卧,轻拽锦被,气息灼烈喷吐。紧相依,慢厮连,恨不能团团相叠化骨融。且学探凰身,犹来复去,真叫抵死相缠揉身措。凰鸣高展,娇凝翠绽魂儿颠。 复将莲心抱团身,爱来怜去不欲止。痴痴缠缠,靡靡霏霏,直至三更天。 行来春意三分雨,归去巫山一片云。红鸾帐中,美景好处,温温存存一晌眠,花落暮春天。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很多人急的肝火旺,中午就写出来发了,赶紧上车啊,一会儿说不定就看不到了。 这章以我拙劣的模仿,致敬一下《牡丹亭》。 第106章 开元十七年五月初九,沈府大婚第二日, 巳正时分, 无涯正在青庐外徘徊, 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蓝鸲打着呵欠,推着眼底发青、神情略有些委顿的沈缙出了屋, 准备绕至前堂偏厅用早膳。路过前院, 便见无涯的身影。 蓝鸲喊道: “无涯姑娘, 何事在此徘徊?” “大郎和三娘……还不起身,今日还得回门……”无涯欲言又止, 面上燃起红霞。 本来无精打采的沈缙忽的噗嗤一笑,招了招手,蓝鸲俯下身来,沈缙与她唇语几句,便听蓝鸲抿唇憋笑,对无涯道: “无涯姑娘,再等两刻钟,若她二人还不起, 二郎说, 到时候她亲自去喊, 你就不必烦神了,且跟我们来先用早膳罢。” 无涯犹犹豫豫, 瞧了瞧青庐,又看了看沈缙与蓝鸲,最后决定还是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沈二郎来办, 她实在不好意思进去喊三娘起身。于是匆忙跟上蓝鸲和沈缙,入了偏厅用早膳。一踏进偏厅,无涯就惊了一跳。偏厅一进门便要除履,地上铺着连片的筵席,正东位中央靠着一座绣着红鸾绕日的八折金锦刺绣屏风,屏风前是靠东面西的主席与下首两纵列的客席。一走进来还真是气势磅礴,颇有些像无涯在晋国公主府见识过的议事堂的模样。 沈府的尊卑界限不分明,也不爱分主奴,三餐都是上下一起就食于餐厅。分案而食,一人一案,两纵列排开,上首主次位本是沈家二“兄弟”的,其中一案专门加高,是为了迁就沈缙的轮椅。现在沈缙那一案撤到了下首左列第一位,沈绥的短案换成了长案,边上多加一席,便是新主母张若菡的位置了。这仿佛绿林好汉群英堂般的布置,让无涯有些不大习惯,却也觉得十分有趣。在张府,她可见不到这样的阵仗。 无涯的坐席在下首右列最末端,也是新加的。作为新加入的家庭成员,无涯自然排行最末,她对自己陪坐末席不但不感屈辱,反倒觉得惶恐,长这么大她从未上过席,也从未与主人们共食过,每每都是在下人的伙房里用食,对于她来说,这简直是天大的抬举。曲江张家诗礼传家,虽对待下仆温和亲切,但也是绝对做不到让下人上席的,这是乱了尊卑。 她惶恐地坐于席后,双手纠缠着自己的衣摆,忽的瞧见餐厅屏风后绕出来一个高胖的身影,推着一驾古怪的小木车,车上摆放着三方托盘。高胖的身影是个胡人女子,一身胡服,满面笑容,看起来和蔼可亲。她端起其中一方托盘,便放在了无涯面前的案上。只见盘内几个精致的碗碟摆放整齐,米粥、胡饼、香糕、小菜样样可口鲜美,望之便让人食指大动。无涯顿时瞪大双眼,吞了口唾沫。可她却生生止住了自己喷薄而出的食欲,她实在是不敢吃。 另一头,蓝鸲将沈缙推到位置上后,便自己也入了席,高胖的胡人女子分食之后,两人便很自然地吃了起来。无涯看得双目发直,那个名叫蓝鸲的侍女真的在和主人共食啊。无涯又吞了口唾沫,壮起胆子,抓起木箸,吃了起来。 而此时此刻的沈绥,正从沉睡间缓缓苏醒。唤醒她的是腹内的饥饿感,空空如也的肠胃一阵可怜的收缩,她蹙了蹙眉,便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下一刻,温香软玉盈怀之感便瞬间驱散了她的饥饿感,让她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张若菡正枕着她的右臂,静静蜷在她的颈窝间,散着一头青丝铺满红床,右手勾在她的腰间,左手缩在自己的胸前。一双美眸静闭,纤长的双睫随着悠长的呼吸起伏,那呼吸如温香微风,熏着沈绥颈下的皮肤,酥暖。 沈绥垂着眸子一瞬不瞬地瞧着怀中人,瞧了好久,如何也看不厌。她知道张若菡这许多年来睡不好,浅眠乃至失眠是常事,似昨夜这般沉沉熟睡,怕还是头一次。加之昨夜,自己实在情动,也不知要了她多少次,她初初破身,折腾到后半夜才入睡,现在自己实在舍不得唤她起来。 虽然沈绥自己也是初次破身,但她却不可与张若菡比。不仅未曾流血,而且她自幼习武,精力充沛,似昨夜那般,再连着来三夜也累不着她。张若菡身子柔弱,体力又差,要不了自己几回,于是几乎都是沈绥在出力。她破身时又流了血,虽然昨夜缠绵时她忍不住问过张若菡疼不疼,她说不疼,但沈绥总觉得心疼极了。 思及此,见有一缕发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垂了下来,她忍不住抬起左手拂开那缕发,挂在她耳后。顺势一抬眸,不经意瞧见了榻头的漏壶,一皱眉,见时辰已不早了,再不起身怕是要来不及回门了。 她轻轻叹息,用拇指的指腹,温柔地抚过她的眉眼、鼻梁,最后停在了她的唇上。她知道必须得唤醒她,也知道自己忍不住了,便凑上前去,深深含住了她的唇。 于是她听见了一声轻哼,霎时酥进了骨髓。沈绥恨不能现在再将她送上云端一回。奈何由不得她任性,只得强压欲/火,柔声道: “莲婢,醒醒,起来了。” 她似小猫儿般微微摆首,很是不愿起身,一劲儿地往沈绥怀里钻。沈绥只是笑,拥紧了她,轻抚她的后背,仿佛在安慰她。可抚着抚着,却又心猿意马起来,手指顺着她白玉般的后背缓缓下滑。张若菡经过昨夜一晚缠绵,现如今对沈绥的抚摸敏感至极,顿时浑身战栗,掐住她腰间的肉,制止她继续胡来。 沈绥不得以停手,随即两人相拥而笑。 “好了,不闹了,起来了。”沈绥笑道。 “身上酸,起不来。”张若菡懒懒说道。 “那也得起来啊,今天我还得和你一起回门,看你祖母和叔婶呢。”沈绥柔声道。 “起不来还不都怪你,索求无度。”张若菡薄怒道。 “是是是,夫人教训的是,为夫知错了。”沈绥忙认错。 “甚么为夫、夫人的,小赤糸,在我面前你不过是个小丫头。”张若菡故意戏谑她。 沈绥果然急了,忙道:“莲婢,你别忘了,当初谁要认我做义兄的?咱们可是结拜过的。” “哦,这么说,我们俩成婚,岂不是兄妹**之大罪?你说是吗,伯昭义兄?”张若菡食指在沈绥心口戳了戳,笑道。 沈绥呼吸顿然粗重起来,一翻身将张若菡压下,捏住她下巴道: “若菡阿妹,你可莫再勾我,否则今日咱们可真回不了门了。” 两人四目相对,眸光相接,霎时又移不开眼去。情到深处难自禁,沈绥忍不住再次落吻,张若菡亦温柔相应,正缠绵间,忽闻账外响起蓝鸲的声音: “咳咳……大郎、三娘,我与二郎就在账外,不知可方便进去。”原来是两刻钟已到,用完早膳的无涯、沈缙和千鹤三人进青庐唤新人来了。 榻上二人登时一惊,此刻她们周身赤条条不着丝缕,这若是让人瞧见,可还如何见人。张若菡羞赧不作声,沈绥强自镇静出声: “尚未好,稍等片刻。”说完忙爬了起来,她知道只是蓝鸲一人绝然不敢来唤她们起身,心底将沈缙恨得牙痒痒,小丫头,看你阿姊我以后怎么教训你。 一边碎碎念着,二人忙穿衣梳头,倒水洗漱,待好不容易收拾妥当,沈绥便携着张若菡走出寝帐来。一出来,便瞧见沈缙不急不焦,正慢条斯理地坐在外面饮茶呢。她一见沈绥出来,便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 沈绥威胁性地挑了挑眉,姐妹俩便完成了新婚第一夜后的初次对话。她又看了蓝鸲一眼,蓝鸲心里一抖,猛然想起两月前在出游江陵的时候,自己好像也曾打搅过门主与三娘子亲热,难道此仇门主就此记下了吗?她心下泣血,真想大喊自己冤枉,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张若菡面颊犹有绯红,与沈缙见礼,沈缙很是恭敬地还了礼。之后,无涯上前,见张若菡尚未盘发,只是简单梳了发,便道: “三娘,我与您盘发。” “好。”张若菡应道。 “我来帮忙!”沈绥自告奋勇。 张若菡抿唇笑,同意了。无涯哭丧着脸,心忖姑爷和三娘此后难道都会这般秀恩爱吗?这日子没法过了。 沈缙与蓝鸲也不离开,就在一旁候着。沈缙一面瞧着阿姊在无涯的指导下为莲婢姐姐盘发,一面借着蓝鸲的口向沈绥汇报了一件蹊跷事。这事儿是昨日夜里千羽门的弟兄探听到的,沈缙本不想打搅刚刚新婚的阿姊,但此事确实不大对劲,她心里不踏实。 原来,今晨黎明时分,沈缙忽的被一则来自墨鹰堂的急报生生从睡梦中吵醒了。报信人是墨鹰堂堂主呼延卓马的得力手下,名叫童槐。此人明面上的身份是万骑营的一名校尉,原本是千羽门安插在军中的眼线,但是因为最近情况特殊,他的属部目前正有戍守皇城的任务在身。凌晨时分,本该正在值夜的他竟然离开岗位,偷偷溜了出来,找到了北市长凤堂的柳郦。柳郦判断情况蹊跷,忙领着他亲自赶来沈府,寻到沈缙。 据童槐说,昨夜子末丑初时分,原本一切正常的皇宫戍守禁军忽的开始大量集结调动起来,大批的部队往皇城西门涌去。他站在城墙飞楼之上,远眺,隐约见密密麻麻的军马在西苑集结,随即又四散开去,仿佛正在展开大规模的搜索。 他心知不妙,忙下了城楼,混入了一列赶往西苑的队伍间,听见有几个军士小声议论,好像有什么宝贝被盗了,公主现在还没上报,正在全力追索。童槐脑中惊雷炸响,心道西苑能有什么宝贝?为了向百姓展示圣杯,原本存放在西苑万象阁中的宝物已经全部被转移了,只剩那尊圣杯。要说丢了什么宝物,除了那圣杯,还能有什么? 他清楚门主与公主私下的关系,当下不敢大意,匆忙离了宫,钻了防卫空虚的空子赶来报信。 “为何现在才来报给我?”沈绥倒是很平静,手底下为张若菡盘发丝毫不乱,她天生心灵手巧,盘发亦是一学就会,盘得好极了。她很淡定,倒是端坐梳妆镜前的张若菡蹙了眉,望了眼铜镜中的沈绥,眼中透着疑惑。 【昨夜是你与莲婢姐姐大喜的日子,我也不好打搅你。我心忖,事情毕竟只是童槐的猜测,尚未确定,公主那里也没有派人来报,我便决定暂时等等消息。这一等就等到天大亮,到现在还没新的消息传来,我估摸着消息不实。但是这事蹊跷,我还是说与你听。】沈缙回答。 “确实蹊跷,若事情真如童槐猜测,此刻消息已然盖不住了。但宫中没有任何消息,这确实很奇怪。”沈绥缓缓道。 一边说着,她一边已经为张若菡簪发了。 “卯卯没来找我们,有两方面原因,一、是我与莲婢大婚,她不愿来扰,出了事想自己扛,这很像她的作风。二、我觉得还有其他的原因使得皇宫中没有任何消息传来。童槐呢?现在他人在哪儿?”沈绥再问。 【已经回去了,他带了两个弟兄,扮成禁军混了进去,若有新消息,那两个弟兄会轮番出来报信。呼延大叔和柳郦派了人守在皇城附近,会用飞鸽与我们联系。】 沈绥已经将最后一枚玉簪固定好,然后扶着张若菡起身,坐于外帐的案旁,案上已经呈上了简单的朝食,她与张若菡共案,慢条斯理吃了起来。沈缙瞧着张若菡盘发的模样,她见惯了莲婢姐姐散发的模样,有些不习惯。但盘了发,却又有一种别致的美丽,实在赏心悦目。 “此时我们不宜妄动,且等消息。一会儿我与莲婢回门,有什么消息你看着,我让忽陀留下,出了事,立刻让忽陀报信与我。” 【我省得。】沈缙应道。 可是当沈绥亲自驾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回张府时,却见二婶王氏满面焦虑地迎了出来,一见到沈绥就道: “哎呀伯昭,可将你盼来了。你可能进宫?” “我品位低,入皇城尚可,进宫却难。”沈绥道。 “无事,你若能进皇城也行,且去打听打听消息。夫君今晨忽被宫中禁军请入宫,走得实在匆忙,那阵仗颇为恐怖。他至今未归,半点消息也无,可真急死个人。” “是何时的事?”沈绥蹙眉,问。 “寅正刚过,我们当时正睡得熟,忽的有官军呼门。”王氏回道。 张九章官至鸿胪卿,执掌典仪、外宾之事,凡国家大典礼、郊庙、祭祀、朝会、宴飨、经筵、册封、进历、进春、传制、奏捷、各供其事。地位非常重要,堪称“国之门楣”。他忽的被秘密请入宫,半点消息也无,沈绥预感到,事情真的不妙。 “二婶莫急,我与伯昭便在家中陪着等候消息,她有友人在宫中打听消息,会有消息传来的。”张若菡安慰道。 王氏听后心中稍安,又过意不去:“莲婢啊,唉,你刚刚大婚,本来高高兴兴的,怎的出了这样的事。” 张若菡只是摇头。 她们在张府陪着老夫人、王氏等女眷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忽陀匆忙报信而来,面色凝重: “大郎!不好,宫中有确实消息传来,圣杯被盗了!而且,出人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先发上来,稍后捉虫。 第三卷大案姗姗来迟,刺激得来了。 第107章 “忽陀,你莫急, 且说清楚怎么一回事。”沈绥声线依旧沉稳, 她身侧, 张若菡及一众张府女眷,皆将目光投向忽陀, 隐惧又紧张。 忽陀平息了片刻, 这才沉住气道: “回大郎, 宫里传来消息,今日子正三刻时分, 万象阁戍守官兵换班之际,前来换班的带队校尉撞见万象阁楼顶有黑色人影飘落,身形诡异仿佛蝙蝠。当下赶上阁楼查看,发现圣杯已经不见。校尉立即将情况报告给公主,公主下令封锁消息,立刻调动禁军包围西苑,入苑内搜索。这一搜索,竟未果, 从子末丑初, 一直搜到将近寅正时分, 一无所获。最古怪的是,西苑昨夜竟然起了大雾, 伸手不见五指,军马队伍入西苑,如入迷宫, 晕头转向不辨方向。 待到天际破晓,浓雾渐渐散去,西苑内的景象才逐渐清晰起来,军队急忙再仔仔细细搜索了一遍,依旧无所获。而戍守在西苑外围的部队回报,并未见可疑人影逃出西苑。最后,只能将目光锁定在西苑那片人工海中,都说,那盗贼或许见逃脱无望,投湖畏罪自尽了。 但是,刚派了水性精熟的兵士下湖捞人搜宝,却撞见有死尸缓缓从湖底浮尸而上。捞上来一看,竟然是一位飞骑营的兵士。之后,陆陆续续,与他共在一个什队中的另外九名兵士,包括他们的什长,全部被发现淹死在人工海中。这个什队就在半个时辰前,刚刚与同行的兵士分头搜索,办个时辰后,他们就死在了湖中。 最为奇诡的是,这些兵士人人都怀揣着满囊的石子,以致这些尸体都沉在湖底,唯独那个最先浮上来的尸体怀中揣着的青石从囊中滑落,才意外浮起。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事太古怪了。” “那圣杯与那盗贼呢?”沈绥不动声色地询问道。 “没找到,仿佛蒸发了。”忽陀摇头道。 沈绥一时间沉默了下来,老夫人卢氏与二婶王氏皆面色煞白,显然是被吓到了。张若菡沉吟片刻,问忽陀道: “我二叔被唤进宫中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圣人已经知晓此事了。” 忽陀点头道:“公主大约在寅初时分便亲自去禀报圣人此事,圣人之后便召了秦公、萧相等几位重臣入宫,二郎公(指张九章)亦在此列,失窃的毕竟是拂菻教会的重宝,此事牵扯鸿胪寺外务。” 张若菡叹了口气,道: “果然如此,二叔被急召入宫,我就猜测大概是圣杯出事了。” “莲婢啊,你二叔可会有什么好歹?”王氏担忧问道。 张若菡摇了摇头,回道: “圣杯失窃,责任还落不到二叔头上。只是不知那拂菻来的使者是个甚么态度,若是因此引起两国交恶,二叔怕是要苦了。” 王氏闻言,面色更黯,她何尝想不到这些,非要询问张若菡,只是想求个心中安慰,可事实说出来,却偏又让她更加焦虑了。一旁老夫人卢氏拨动念珠默念佛经,始终未曾开口,只是目光落在沉默思索的沈绥身上。她老人家或许早已看出,张氏又要遭劫了,这回,这劫数蹊跷,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全看他们家新结亲的女婿如何本事了。 沈绥似乎已有计较,一面给张若菡使了个眼神,一面招呼忽陀向外走去。张若菡意会,转过身来,安抚老夫人卢氏与二婶王氏,劝她们赶紧回去休息,二叔无大碍,也不必担忧了。 沈绥领着忽陀出了厅堂门,站在廊下,她轻声与忽陀道: “这圣杯就是个圈套,送过来,多半就是为了失窃。这件事,有些人其实早就看出来了,比如圣人,还有瑾月。圣杯失窃的消息,没有立刻传出来,是因为原本圣人就打算利用此事,钓出来一些心怀不轨之徒。他早有布置,因而消息掩藏得很好。最开始圣杯究竟是真失窃还是假失窃,都很难说。我估计,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奈何,弄假成真,此事出乎意料地走入了岔路,怕是圣人也始料未及。 瑾月,应该对此事有一个大概的猜想,但她也绝然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现在麻烦了,圣杯失窃,最大的责任在她,即便圣人心知她很无辜,也必然要对她做出惩罚,以向拂菻使者表态。而且,这件事既然闹出了人命,性质也就变了,这不是单纯的失窃案,这其中有极度危险的阴谋。圣人不会容忍有人在他的宫廷之中搞阴谋,威胁到他的皇位和生命,必然要彻查此事。 忽陀,我估计,过不多久应当就会有人来寻我入宫,你且赶紧回府,用我的印放出密函给呼延卓马,让他务必调动所有墨鹰堂的探子,即刻调查京畿附近的可疑人员流动,重点注意做了伪装的人,要弄清楚他们伪装下是不是西域异邦人的面孔,以及他们的宗教信仰是否是景教。此外,发一封急令给利州的弟兄,让他们注意武氏本家近来的动向,一有情况立刻上报。” 忽陀张了张嘴,他实在不知大郎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推测出这么多事的,也弄不清楚此事与武氏本家有什么关系,查找异邦人这还好理解,武氏与圣杯这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啊?可时间紧急,他也不及去问,应了一声诺,便带着一肚子惊讶与疑惑匆忙迈步离开。刚走出几步,就被沈绥喊了回来: “等等,还有一件事一定要办好。你找到李白,千万要扣住他,我入宫之后,第一个就要找他。” “喏!”忽陀应道,然后转身迅速离去。 沈绥堪称料事如神,忽陀前脚刚走,后脚张府就来客人了。来者身份骇人,正是内侍省大宦官——高力士。与他同来的,还有沈缙与蓝鸲,显然高力士是先去了沈府,再来了张府。 “沈司直,新婚燕尔便来打扰,咱家真是不好意思。”高力士人未到近前,便已揖手赔礼道。他高大壮硕,五官郎朗,面白无须,嗓音中正,瞧上去与一般男子无异。 沈绥忙迎上前去,恭敬一礼道: “下官见过大翁,大翁太客气了。” 高力士辈分高,功勋卓著,又是圣人极其宠信的内宦,权势滔天,皇子公主们都尊他一声“阿翁”,朝廷官员中则普遍唤他“大翁”,一般不以“中官”或“内侍”相称,不然则显得轻蔑。 “沈司直,圣人急召您入宫,咱家也不能多说什么,且与咱家走罢。”高力士对沈绥显得很客气,虽然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但沈绥却觉得他似乎对待自己有几分的不同。高力士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圣人对自己的态度,这让沈绥不由得上了心。 沈绥应了一声,央高力士稍待,她自己回身入屋,叮嘱张若菡、沈绥和蓝鸲就在张府等她回来,不必担心。这才随了高力士出了张府,在张若菡等人一路的目送下,向着阴沉沉的皇城而去。 高力士在半路上笑而调侃沈绥: “沈司直新娶长安第一美人,青年夫妻,郎才女貌,恩爱非常,真是羡煞旁人啊。” 沈绥面上一红,回道: “内子才高貌美,是在下高攀了。” 高力士闻言哈哈大笑,道: “沈司直是个趣人,咱家拿这个话夸过许许多多的男子,却没见过你这般回答的。” 沈绥见高力士神态放松,心中思忖事态应当还不算太糟糕。不过高力士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哪怕泰山崩于前,依旧泰然自若,相信这等功夫他是有的。事情的严重程度依旧很难判断。 高力士与沈绥并辔而骑,两人身后还有大批的禁军将士跟随。马蹄疾驰,很快便能见到皇城东城门——宣仁门,有高力士在,一路畅通无阻。他们入城门,沿着城墙向南,经南面承福门入正宫皇城,一路向西而行。据高力士说,圣人现在人就在西苑万象阁南、人工海东岸飞云榭等候,几位黎明时分被召入宫中的重臣也都在现场勘查,现在就等候沈绥也过去。 高力士语气中不无对沈绥的欣赏,此等非常时期,能被圣人想起来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圣人尤其倚重沈绥,觉得有她在,定然能查明此事。高力士对此虽未明言,但已然表现得很明显。 沈绥心中却阴霾更胜,她隐约觉得,这件事若真的查清楚了,可能会招致更棘手的麻烦。 一路自东至西穿越皇城,沈绥目光所及,尽是肃穆与紧张,巡逻士兵的队伍来往穿梭,严密如织,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城楼之上还有不断眺望的士兵,四处布满了眼线耳目。沈绥低声询问高力士: “敢问大翁,这等严密的看守,可是从圣杯展览开始时就如此的?” 高力士回答:“当不及眼下……”话说一半,高力士忽的反应过来,眼中精光一闪,笑道: “沈司直消息好灵通!” 他从未与沈绥提及圣杯失窃一事,可方才沈绥的询问,却俨然表明她当知晓圣杯失窃了。 沈绥却不急不慌,镇定回答道: “内子二叔今晨被急招入宫,他官至鸿胪卿,此等非常时期,忽被急招入宫,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圣杯。绥虽有所推测,却也并非是确信,有此一问,只是为了确认心中猜测罢了。” “沈司直料事如神,咱家佩服。”高力士笑呵呵赞道。沈绥垂首微笑,心中却不敢确定,高力士是不是对她起疑了。 当下不再多话,路过端门后,他们策马入了夹道。往日里这夹道中不允许驰马驾车,除非是圣驾。现如今非常时期,高力士便是通行令牌,无人阻拦。 沿着夹道,穿过城墙向西,经宣辉门入西苑,向西北行两刻不到的时间,沈绥便能瞧见远处烟雾蔼蔼,水汽弥漫,一片烟波浩渺的景象。迷蒙中,一座气象恢弘的高楼就矗立在水畔,水雾中,人头密密麻麻若隐若现,正是大批的禁军。 一里远处,高力士下马步行,沈绥跟随。他人高马大,步子迈得宣阔,沈绥亦步亦趋地跟着,脚下亦是如驾腾云,眨眼间,二人便来到飞云榭外。沈绥候在外,高力士入内禀报,不多时,便听高力士传唤,沈绥理了理衣装,跨步而入。 一进来,沈绥就吓了一跳,只见水榭厅堂宽阔的地面上,停着两排尸首,拢共十人,大约就是那淹死于人工海的什队。皇帝就负手站在水榭轩畔,望着外面的烟雾水色。他的身旁,还立着一列紫纱赤袍的重臣,张九章就在其中,正垂目低眉,不与沈绥相看。此外,晋国公主李瑾月也在场,只是此刻,她正跪在那些尸首身旁,面无表情,也不知心底在想些什么。 沈绥小心绕过那些尸首,来到皇帝不远处,在李瑾月的身后侧立定,撩开袍摆跪下,拜道: “微臣沈绥,拜见陛下,陛下万安。”说完俯下身去,看也不看李瑾月一眼。 皇帝回过身来,一时之间没说话,仿佛是在打量沈绥。过了片刻,他才走上前来,亲自将沈绥扶起,笑道: “沈爱卿,朕可将你盼来了。你且来看看吧,宫中出大案,这帮酒囊饭袋一个个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只能仰仗你了。” 沈绥心中咯噔一下,心道不好。当下便听皇帝道: “圣杯失窃了,消息捂不住,流了出去。方才拂菻使者已传来话,此事需要我们给一个明确的交待,他们不日便要启程归国,我们时间不多,只有五日,爱卿,五日,朕信你当破此案!” 说罢,皇帝一掌重重拍在了沈绥的肩上。 作者有话要说:  沈绥:“WTF!” 第108章 “微臣……领命。”沈绥眉梢微颤,但依旧镇定地接下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圣命。 “好!沈司直有什么需要, 尽管与朕说, 朕定全部满足。”皇帝龙颜大悦, 右手又一次拍了拍沈绥的左肩,沈绥暗自咬牙, 心道:圣人你再拍下去, 臣左肩就要废了。 皇帝随即转过身来, 对李瑾月道: “晋国,你起来罢, 此事你责任最大。现在,有沈司直愿为你分忧,你便与他一道彻查此案,将功赎罪。” “儿遵命。”李瑾月拜下,随即依言起身。 “朕还有国事在身,便先回宫了,晚些时候,晋国来朕这汇报一下初查的结果。哦, 几位卿家, 也随朕回去罢, 朕还有要事相商。高力士,起驾。” “喏。”高力士忙上前为圣人领路, 圣人大跨步走出了水榭,一众重臣,皆紧紧跟随。 沈绥仔细看了看, 为首的是三位宰相——中书令右相萧嵩、左相太子少傅源乾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裴光庭。源乾曜不久前刚刚被罢相,只留左相头衔,他的实权由裴光庭接揽。现如今裴光庭大权在握,还身兼御史大夫之职,是可与萧嵩分庭抗礼之人。 三位宰相之后,便是三位司法重臣——刑部尚书崔衍、大理寺卿秦臻、御史中丞李林甫。 秦臻在路过沈绥身旁时,顿了顿脚步,但并未有过多的动作,很快便离去。 待三位司法重臣之后,便是司仪重臣——鸿胪寺卿张九章、礼部侍郎韩休。 此后,还有两位官员,品级较低,但看官服,当是少府监的官员。这些官员本身就是负责勘定圣杯的匠官,因而圣杯失窃,他们多少也被牵扯进来。 最后,有两位披盔戴甲的将领,沈绥认出来了,一位是左飞骑军统领王忠嗣,另一位是右金吾卫大将军杨朔。杨朔是老将军了,昔年跟随皇帝南来北往,立下赫赫功劳,老来就任金吾卫大将军,戍守皇城。这次圣杯失窃,他亦责无旁贷。 王忠嗣是个青年人,勇猛刚毅、寡言少语,二十岁出头,比沈绥还要小上几岁。他品阶尚不算高,但因是皇帝收的义子,又与忠王李浚【注】交好,在军中也算得上一号人物。他的父亲是丰安军使王海滨,于武阶之战中牺牲,皇帝疼惜,将他收做义子。此次他之所以在场,是因为死去的那一个什队,是他麾下的兵士。这位年轻人此时的表情显得有些悲愤,一双豹眼圆睁,看着沈绥,然后拱手一礼,拜道: “请沈司直查明真相,以告我弟兄们在天之灵。” 沈绥郑重点头。 “忠嗣,你留下罢,当时的情况你多少比较清楚,且协助沈司直查案。”杨朔吩咐道。 王忠嗣点头。 于是当大队人马离去,水榭中只余沈绥、李瑾月与王忠嗣三人。 “事不宜迟,这就开始吧。”沈绥说完,便来到最近的一处尸首身旁,蹲下身来,双手结印、轻念一句往生咒,然后揭开了覆盖住尸首的白单。 白单下,露出了一张苍白扭曲的面庞,死状凄惨可怖,仿佛临死前见到了极大的恐怖景象。沈绥蹙眉凝视,李瑾月抿起双唇,王忠嗣眼圈发红。 “可有仵作来验过尸首?”沈绥询问李瑾月。 “尚不曾,此事尚在保密中。”李瑾月简单回答。 “尸首捞上来后,就一直停放在这里吗?”沈绥又问。 李瑾月点头。 沈绥从袖中取出束绳,穿过双肋,将自己的袍袖扎拢起来,结于颈后。随即取出腰间皮囊中装着的皮手套,戴上,准备动手验尸。 王忠嗣瞪大双眼,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官员亲自验尸的,着实吃了一惊。而李瑾月蹲在沈绥身旁,一副随时准备打下手帮忙的状态,更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公主稍等,这个给你。”沈绥取出一副备用的丝绢手套,递给李瑾月。李瑾月身上穿着剑袖胡服,外着轻甲,行动起来很是利落,不似沈绥宽袍大袖。因而她若想帮忙验尸,只需戴上一副手套便可。 沈绥双手附上那尸首的头颅,首先观察表面,她一手捏着下巴,一首扣住头盖骨,缓缓转动。接着,检查口鼻,她仔细观察了尸首的鼻腔、口腔,发现其内有微量的泥沙。紧接着她解开死者胸甲,伸手进入他的缝在衣服里的胸袋,从其中摸出几块碎石。简单观察了一下,便放在一旁。她叩击死者胸腹部,静听回声,又按了按死者的肋骨下的腹腔,手感偏软。最后,沈绥才翻开死者眼皮,仔细瞧了瞧。最后为死者合眼,合掌静默。 接着她看向李瑾月与王忠嗣来,道: “死者是溺水而亡,死前未做过多的挣扎,溺水后几乎没有动弹。他的溺亡很蹊跷,应当在死前受到了极度的惊吓,以致当时他的心肺就处在骤然绷紧的状态,濒临死亡。溺水,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的肺部、胃里,并未有多少积水,与一般溺水者不同。” 一边说着,她一边在李瑾月的帮助下,将死者全身的束甲、佩刀卸了下来,将他身上所有携带的石块石子摸出来,堆在一旁,然后拉过一旁的白单,将这些石子拢起来,提在手中掂量了两下,道: “起码有十来斤重,再加上尸首身上束甲和兵器的重量,足以拖着尸首沉湖了。” “他为何会携带这么多的石子?”李瑾月询问道。 沈绥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但她眼中显然若有所思。片刻后,她道: “我虽不清楚原因,但这些石子,瞧着不像是被人强制塞进口袋里的。应当是,他自己放进去的。” “何以见得?”王忠嗣问。 沈绥笑了,道: “王统领,你想想,若你想将人沉湖,你会怎么做?你会如此繁琐地将这么多细碎的石子石块,塞进对方衣袋里吗?而且,还特意将束甲规整好。还是,你会直接在对方的脚踝上拴上绳索,另一端挂上大石,直接推入湖中。如此岂不更加直接痛快,更节省时间?在当时那样四处都是搜索军队的环境之中,多停留片刻都很危险,若真有人想将他们这十位兵士沉湖,选择这样繁琐的方式是极其不合理的。” 王忠嗣恍然大悟,心下暗叹,“雪刀明断”果然名不虚传。可若如此,却愈发令人费解了,他不由低头沉思起来。 李瑾月望着沈绥,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过了这么多年,赤糸当初学得那门所谓“推理”的本领,果真已修炼得比她的老师贺知章厉害太多了。李瑾月怎么也想不到,当年那个大大咧咧、凤风火火的火凤凰赤糸,竟会成为如今这样一个心思缜密如丝,思维超乎寻常的神探。不过想来也是自然,这门学问,似乎就专门是为了探案而设计的。原本,这就是狄仁杰狄国老的本领,辗转被赤糸继承,现如今她是这世间唯一会这一门本领的人。且,赤糸似乎于这门本领中融入了很多她自己的思维和想法,还融进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知识经验,一旦运用出来,如添一双鬼神之目,可瞬息洞察一切阴阳是非,让四周之人叹为观止。 沈绥不再做过多的解释,她非常有耐心,将十具尸首一一验尸,最后得出结论,这十个人的死法是一模一样的,都是在极度的惊吓之后溺亡,虽然因为个体差异,呈现出不一样的死亡状态,但推导出的原因尽皆相同。 沈绥的面色沉凝,插着腰站在大门口,紧蹙双眉望着地上摆着的十具尸体。显然,这十个人的诡异死法,也使她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 想不通便不去想,沈绥决定转换思维,便于李瑾月和王忠嗣道: “我们出去看看罢,去湖边。” 于是三人离开飞云水榭,向湖边走去。离开时,李瑾月按照沈绥的意思,吩咐留守的禁军将尸首送往大理寺的停尸房,沈绥此后还会再去验尸。 三人沿着浩渺的人工海一路往北绕去,一边走,沈绥一边询问王忠嗣: “你与这一小队人马,是在何处分开的?” 王忠嗣指着远处回道: “再往北,要过了万象阁,在万象阁的北部,人工海的东岸。我记得,是在一处假山群畔分开的。” 于是沈绥加紧了脚步,李瑾月与王忠嗣紧紧跟随。三人都不是爱说话的人,皆不言不语,沉默地往万象阁北面行去。中途路过万象阁,沈绥不由停住了脚步,近距离仰首眺望了一下万象阁,高台楼阁,统共五层,金瓦红楠修葺,飞檐深远,歇山檐下是一层一层的斗拱,气象恢弘。 沈绥什么话也没说,举目望了一眼,便继续抬脚向远处行去。李瑾月与王忠嗣也随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万象阁。王忠嗣欲言又止,李瑾月似有所感,乜了他一眼。 待行至王忠嗣所说的,与死亡什队分手之地,沈绥便开始仔细观察起地面来。西苑的大片土地上几乎都覆盖着一层碧绿的草皮,草皮间有碎石子铺就的小径,原本看起来十分雅观。但因着大批军马涌入,草皮已然被踏坏,泥土斑斑点点翻溅而出,狼藉不堪。沈绥蹲下身,触手摸了摸草皮,感受到水润。她忽而问王忠嗣: “今晨大雾,有多浓厚?” “完全看不清眼前的路径,我们骑马都不敢骑快,生怕撞上障碍,或者不慎冲入湖中。”王忠嗣回答。 “为何在此分队?”沈绥又问。 王忠嗣向着那片假山群努了努嘴,回答: “呐,就是因为我看见了那片假山。那假山在浓雾中隐约可见,可以当做一个汇合标志。我知道这个地方靠近湖畔,所以我让手底下的三个什队,一队沿着湖畔往南搜索,一队往北,搜索完了就在这假山地汇合。还有一队跟着我直接去了万象阁,因为我怀疑盗贼可能还藏匿在万象阁附近。结果,往南的那个什队,就这么没了。” 沈绥沉默了下来,不再询问。她开始分辨地面上凌乱的马蹄印与脚印。涌进西苑的禁军,有骑兵也有步兵,几乎是混编在一起的。因而地面既有马蹄印,也有脚印,纷织交错,无比复杂。这种复杂的痕迹,除非经验丰富的斥候,或者长期在深林中打猎的猎人才有本事分辨,就连曾在大漠之上追索敌人数百里的李瑾月,一时之间也难以分明这些痕迹。但是沈绥的眼睛仿佛与众不同,她很快就察觉出了死亡什队脚印的分岔点。 紧接着,她开始沿着她观察到的痕迹,缓缓移步。王忠嗣与李瑾月片刻不离地跟着她,离开了痕迹最为凌乱的地带,之后的脚印渐渐分明起来,他们也能看出来,确实是个十人小队的脚印。 这些脚印的走向,最初很正常,但大概行出不到二里远,忽的一个奇怪的转向,十个人的脚印纷纷转向东南方。沈绥加紧了脚步,追索着那些脚印,最终竟然将他们引到了一处灌木丛中。那灌木丛中有一处枯山水的景观,其内全是石块石子。此时可见景观已被破坏,不少石块石子不翼而飞。 紧接着,那些脚印又离开了枯山水的景观,踅向西北,绕了一个大圈,又折回了假山处。沈绥紧紧蹙着眉站在假山旁,再一次仔细观察地面上那些复杂的脚印,不多时,她忽的抬眸,望向人工海的方向,然后长舒一口气,脸色阴沉下来。 李瑾月忍不住问: “伯昭,如何?” “我想我们大概遇上麻烦了。”沈绥道。 “到底怎么回事?”王忠嗣焦虑地问。 沈绥沉吟片刻,缓缓道:“如果我的推测没错,你手下这个什队,是集体自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忠王李浚,即后来的李亨,也就是唐肃宗。 另,王忠嗣是唐代十大名将之一,大破吐蕃、降服契丹三十六部的奇人。他原名王训,因为父亲战死,被玄宗收养,玄宗赐名“忠嗣”,意为忠臣之后。玄宗将他父亲比作霍去病,带他成年便要封将,自幼在宫中长大。安史之乱爆发前,他被李林甫进谗言陷害而死,终年45岁。如果他还活着,安史之乱则不成气候。 第109章 沈绥的推论真可谓骇人听闻,李瑾月与王忠嗣听后, 皆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 忙追问何出此言。但是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 沈绥却不愿多说,缄口不言。李瑾月与王忠嗣无法, 只得作罢。 “若真是集体自杀, 岂不是撞邪了?”离开西苑, 归程的路上,三人并辔骑马, 王忠嗣略有恼火地说道。 “也并无不可能。”沈绥道。 李瑾月挑眉,沈绥这话说得让人摸不着头脑,莫非她这位“雪刀明断”,竟也会迷信些巫蛊邪术?王忠嗣更是不满,认为沈绥是在故弄玄虚,实则想要糊弄他。 他是武将,脾气直,虽平日里沉默寡言, 显得很是沉稳。但急脾气上来了, 也是丝毫不客气。当下就对沈绥一拱手道: “沈司直, 王某敬你破案无数,是有本事的人。可你今日却这般胡言乱语, 实在让我无法接受。恕在下不奉陪了,告辞!” 说罢,又向李瑾月赔了一礼, 便率先策马疾驰而去。 “这小子的臭脾气!”李瑾月薄怒道。 沈绥笑呵呵仿佛没脾气:“算了算了,这案子我目前确实没什么把握,他听我说的那些话,自然觉得我在耍他。” 李瑾月不由道: “你给我句实话,这案子到底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集体自杀?” 沈绥点头,道: “只有这个可能,那样的大雾之中,短时间内想要将十个人同时溺亡,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还有怀揣石子这样反常的现象出现。我只能说,这十个人或许是被什么东西所迷,中了幻象。”她顿了顿,看向李瑾月道: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那十个人的脚印,他们最后绕回假山畔,停驻了片刻时间,不长,但每个人几乎都站立在原地,仿佛被什么景象惊吓到,接着这十个人的脚印就以极大的步伐拉开,冲向湖中。显然是他们自行投湖了。” 李瑾月楞了一下,道:“不对啊,这十个人溺亡的地方并不靠近湖边,沉落的位置至少距离湖畔十几丈远,他们怎么在水中跑那么远的?难道是游过去的?中了幻象,也会凫水?可又为何游到一半不游了,听凭沉没呢?” 沈绥摇头,叹道:“我也是这一点想不通,若是解释不了,那么幻觉这个推测则不成立啊。” “要解释,也可勉强解释。”李瑾月思忖道,“比如说,这几个人看到了极恐怖的幻象,有什么怪物在追赶他们。于是他们纷纷向湖中冲去,凫水而逃。但是游到一半,幻觉又让他们觉得自己仿佛被水中的水藻缠住,以致无法脱身,所以全部沉了下去。本身他们就身负沉重的石子石块,如此,也是说得通的。” “卯卯,这说不通。”沈绥摇头否认。 “为何?”李瑾月问。 “我验尸时,观察过他们的靴底。靴底沾着的是西苑平地之上的草皮草籽以及泥土,但是,他们的靴底几乎没有粘上湖泥。” 李瑾月愣住了。 “这说明……”沈绥目光直直地平视前方,轻声道出自己猜测的结论,“他们在水面上跑了一段时间,才沉入湖中。” “会不会是……划船,然后跳湖?” “那船呢?你们搜湖的时候,见到了吗?” 烟波浩渺的人公海上,半艘舢板都未见到。 李瑾月只觉一股寒流窜上了脊椎骨,手脚有些发麻。今晨大雾的西苑之中,那短短的一个时辰内,究竟有怎样的事情发生在那十人小队身上,李瑾月只觉得无比的费解和恐怖。她几乎天不怕地不怕,战场上杀人如麻练出一身血性,却偏偏怕些牛鬼蛇神之说,这是她小时候的毛病了,一直没改过来。现在虽不似儿时那般,听见鬼神就吓得变色,心底也多少会发颤。今次碰上这样的事,不由周身泛寒,若不是沈绥在她身旁陪同,她怕是要落荒而逃了。 李瑾月决定先绕开死亡什队的事: “这个先不提,那万象阁你怎么不进去看?还有圣杯,该如何找,你有头绪吗?” 沈绥定定看着她,看得李瑾月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开口道: “你问我要实话,我也问你要句实话。这一次的圣杯失窃,可本是圣人的安排?你又知不知情?” 李瑾月忙道: “我不知情,是真的,我只是有所猜测,但父君从未向我明示过。原本,是要杨朔老将军安排禁军演一出戏的,哪知道,圣杯真的不见了。这也是事后,杨朔老将军私下里与我说的。他为人宽厚,对我过意不去。” “那么,圣杯是在你们戏演到哪个环节上丢的,不弄清楚这点,我没法查。”沈绥道。 “这个,老将军没与我细说,但听说应当是刚取出来后,就丢了。” “这么说,是在万象阁外丢的了?”沈绥问。 “也不是,是在顶楼的廊上被人掳走的,具体的细节我也不清楚,这个要去问老将军了。”李瑾月回道。 “那么,所谓的换班而来的校尉瞧见蝙蝠一般的黑衣人从楼阁顶上飞跃,怕是假话罢。”沈绥笑了。 李瑾月一愣,这个说法是事发之后在禁军当中广为流传的说法,沈绥是怎么知道的?不过她也没问,沈绥自有她自己的消息渠道,她也算是见识到千羽门的情报网了。她只是问道: “你怎么知道这是假话?” 沈绥嗤笑一声,道:“大雾都伸手不见五指了,还能瞧见十几丈外的楼阁顶上的黑衣人,这目力非杨二郎不敌啊。这帮军人,编谎话也不知道自圆其说吗?” 李瑾月登时哈哈大笑,乐得直拍大腿,眼泪水都出来了: “妙极,妙极,真是笑煞我也!哈哈哈哈……” 沈绥见李瑾月笑得如此开心,也不知自己这话哪里戳中了她的笑点。只是如此被动的情况下,她还能这般宽怀,沈绥也就心安了。 好不容易李瑾月冷静了下来,她拉着沈绥的衣袖连声道: “哎呀,伯昭,你可不知道,这说法就是杨朔老将军的侄子,杨家二郎出的主意呀!” “噗!”这回轮到沈绥笑喷了出来。 “这小子,天天读些志怪传奇,给瞧傻咯!” “哈哈哈哈……” 二人一路欢声笑语从夹道驰出,旁若无人,戍守禁军皆面露讶色,都道公主与沈绥交恶,怎知今日这般和乐? 临到长乐门,李瑾月要入宫面圣,沈绥则要回府,她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两人分别前,沈绥与李瑾月商量好了如何向圣人汇报此事。主要的原则就是,涉及怪力乱神则不言,其余的照实禀报。最后,沈绥询问了一下李瑾月今夜可要归她自己的府中歇息,算起来,为了看守圣杯,她已有大半月未归府了。现在圣杯没了,她也无需再留宿皇城了。 李瑾月点头,道:“若父君不留,我便回去。” “你注意一下,那位杨小娘子玉环在你府上也住了好些时日了,你得空去看看她,莫要冷落了人家小姑娘。”沈绥叮嘱道。 李瑾月失笑,点了点头,道:“这小娘子,倒成了我的贵客了,我还得供着她。” 沈绥笑道:“人家又没什么对不起你的,未来迟早要为你所用,你现在不对人家好点怎么行?” “行,都听你的!”李瑾月道。 “哦对,差点忘了问你,昨夜如何?”李瑾月嘴角含笑地问道。 沈绥嘿嘿笑了两声,道:“不告诉你。” “你这人……怎的如此讨厌。”李瑾月斥她。 “有本事,你也去娶一个。”沈绥厚脸皮道。 “好啊,你真当我不能娶了是吧。”李瑾月生气了,说些幼稚的气话,“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要娶个比莲婢还漂亮的,羡慕死你!” “到那时,我定不会羡慕你,反倒要恭喜你。不仅恭喜你,还得恭喜这全天下的女子。”沈绥笑容微敛,郑重道。 李瑾月凝视了她片刻,莞尔一笑,道: “好!那我任重而道远。”说罢,策马,往长乐门中去。 沈绥笑着目送她消失在宫门,才一路疾驰出了皇城,紧赶慢赶往张府而去。家里人还在等她回去,也不知九章二叔是不是回去了,她实在放不下。只是这种放不下家里人的感觉,她很久未有品尝过了,自从那场灾难后,她就与琴奴相依为命,从不分离半步,到哪里都在一起。家中有人在等的感觉,真是恍若隔世。想想,自己现在也是有家室的人了,顿时从心底涌起一种幸福感,又觉肩上沉甸甸的,深觉自己再不能过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日子了,她得对许多人负责。 驰马刚路过承福坊,沈绥就撞见了忽陀等在路边,他亦牵了一匹马,有些气喘,似乎是刚到此处。沈绥急忙勒了马,忽陀见到她,便立刻跨上马,与她并骑。 “大郎,咱们直接回沈府罢。不久前二郎公派了人回来保平安,他今日不归,会留在鸿胪寺礼宾院,盯着那帮拂菻使者。娘子(张若菡)便与二郎一道回府了。呼延堂主也来了,有消息要亲自汇报给您。还有,太白先生也在府中等您。” “好!” 已近日暮,夕阳西下,天色渐晚。街道上行人匆匆,皆欲赶在暮鼓响起前归家。沈绥与忽陀的马刚驰过清化坊,坊门口,忽的有个一身灰褐短打、头戴黑纱帷帽的人影闪出。手中倒提一把黑布包裹的长形物什,似是刀剑一类的兵器,脚步匆匆往西面而去。 人影走街串巷,很快便赶到与含嘉仓隔街相对的道光坊内,进了十字街最西头的一处僻静客栈。 客栈大堂中冷冷清清,一人也无。柜台后的掌柜低着头仿佛睡着了,看也不看那人一眼。人影径直上了楼,推开天花板,上了客栈最顶层的阁楼。阁楼中未点灯,光线极度昏暗,隐约只可辨五个人影隐在黑暗中,或坐或倚,姿态各异。有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阁楼半开的轩窗畔,外界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背着光,看不清容貌。 窗外,是含嘉仓隐约可见的座座巨型粮仓。 帷帽人揭开了自己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蒙着黑布眼罩的清秀面容。 “如何?”那站在窗畔的人问道,他声音雄浑沉重,说得是标准的大唐官话,听不出口音。 “出城了,一切顺利。”帷帽人回答。 “好,按计划,该你动手了。”窗畔人回过身来,侧面在光亮下一闪而过,仿若见到了高挺的鹰钩鼻。 “明白。”帷帽人缓缓垂首,应道。 作者有话要说:  卯卯,你这是给自己立flag,打算一语成谶啊。 第110章 沈绥归府时, 正值暮鼓响起第三声。没想到颦娘就在门口迎候, 见到沈绥, 面上扬起诡异的笑容,迎上来询问道: “大郎, 你昨夜与三娘行房到几时啊?” 这没头没尾的, 沈绥忽的被颦娘这么一问, 登时面如红霞。忽陀假装自己没听见, 面无表情地立在后方。沈绥不由得拉住颦娘走到一旁,低声急道: “我的颦大娘子啊!这光天化日之下, 你胡言乱语些甚么呢!” 颦娘啧了一下嘴,道: “成了婚的人, 害甚么臊啊。我问你这事儿, 是因为我今日晚食准备了甲鱼,想与你和三娘子补一补身子,你刚受了伤, 她也是天生娇柔的身子,我怕你们俩昨夜那把火烧得不够, 晚食吃下甲鱼会进补过头。” 沈绥:“……” “你且说说, 到几时?”颦娘一脸贼像地问。 沈绥整张脸都在燃烧,嗫嚅半晌,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 “三更,好像是三更,我记不清了,隐约好像听到了打更的声音, 是三下。” 颦娘老脸也红了,忍不住掐了沈绥一下,斥道: “要死了你这丫头,不知道节制啊?人家三娘子是新婚,你也是刚受过伤的身子,你们俩竟然……” “颦娘!我求您别再问了。”沈绥转身就要落荒而逃。 “唉!你给我站住。”结果颦娘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我还有话没问你呢,你跑什么?你且说说,你们昨夜用了哪些招式。” 沈绥简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个劲儿地摇头,要挣脱颦娘的纠缠。颦娘死死拽着她不放,口里还道: “你不说今天不让你吃晚食,不许走!” “不吃就不吃,打死我也不说!”沈绥一边挣扎,一边又控制着力道,生怕伤到颦娘。颦娘也怕伤到她的左肩,力量都集中在她右侧。两人一时之间纠缠不下,忽陀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忽陀你快来帮忙拉住她!”颦娘喊道。 “忽陀,你敢管闲事,我要你负重三十斤绕洛阳城跑一周!”沈绥发狠道。 “你要是不帮忙,我就趁你睡着给你扎针,让你歪鼻子!”颦娘也道。 “颦娘!你太恶毒了。”沈绥道。 “你才恶毒!” 忽陀吞咽了一口唾沫,走也不是,上前也不是,只能呆在原地。幸亏这时,救星来了。原来是在偏厅中等候的张若菡听闻外面吵吵嚷嚷的,便走出来瞧看。忽陀忙大声行礼道: “给娘子请安!” 沈绥立刻注意到了张若菡,急切喊道: “莲婢!莲婢快救我啊!” 张若菡见这阵仗,虽不知她们在胡闹些甚么,却觉有趣,不由莞尔一笑,道: “颦娘且放过伯昭罢,时辰不早了,莫让客人久候了。” 大约是看在张若菡的面子上,也或许是颦娘一时间愣了神,她还真就放了手,沈绥得以脱身,立马撒腿就跑,迅速地躲到了张若菡身后。颦娘放了手,似又后悔了,横眉怒目地看着沈绥道: “臭小子,你给我等着。”说罢气呼呼地转身入了后堂。 沈绥三岁小儿般,躲在张若菡身后,冲她做了个鬼脸。 张若菡回过身,见她发丝有些乱,衣衫也被扯乱了,便一边顺手替她整理,一边温声道: “你与颦娘置什么气,就不能顺着她,还没长大呢?” “不是。”沈绥忙低头向她解释,“她……她今日也不知吃错了甚么药,我刚回来,她就一个劲儿纠缠我,问些……问些不害臊的问题。” 张若菡抬眸瞧她,见她面色泛红,眼神闪烁,张若菡忽的就明白了所谓“不害臊的问题”是什么类型的问题了,于是她的面颊也红了。 替她理好衣襟,她的手附在沈绥交领上,道: “颦娘是最关心你身子的人,她既然问了,你即便不好意思,也好好与她回答,她问了定不是为了戏弄你,是为你好,你当知晓。” 沈绥这会儿也冷静下来了,自觉自己今日确实做得不对,忙态度诚恳道: “莲婢说的是,稍晚些时候,我去与颦娘道歉。” 张若菡弯唇一笑,揪了下她的面颊,道了一个字:“乖。” 沈绥心口一漾,不禁探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拢进怀里,将欲低头寻她的唇。张若菡按住她的唇,道: “做甚么,忽陀还在看呢。” “他早走了。”沈绥抱着张若菡,缓缓摇着身子,撒着娇求吻。确实,忽陀在张若菡给沈绥理衣服的时候,就已经很识趣地离开了。 张若菡被她晃得眼晕,失笑,松了手,于是沈绥低头,深深吮住她的唇,张若菡亦动情相应。这一吻,彼此追逐索求,好不容易停下,两人已然气喘不止。张若菡靠在她怀中,只觉无比温暖,就连常年冰凉的手脚,都滚热滚热的了。 “今日入宫,情况如何?”张若菡轻轻问她。 “不大乐观。”沈绥温声回答。 “无事,我信你。”张若菡没有细问,只是简单说道。 “抱歉莲婢,我们刚刚成婚,局势却不让人安稳。” “我嫁与你,便是随了你,你乐则我乐,你苦则我苦,你在外忙碌辛劳,我便在家中等你回来。不必道歉,我们还有一辈子好过。”张若菡道。 “嗯。”沈绥抱紧了她。 二人又依依不舍地温存了片刻,张若菡道: “好了,莫再耽误时辰,太白先生与呼延大哥该久等了,你也该饿了,咱们先用饭。” “好。” 于是二人相携入了餐厅,沈缙正在厅中接待两位客人,李白与呼延卓马分坐左右客席,三人对酌对饮,他三人也确实久候多时了,以致饮酒稍多,有些微醺。见沈绥和张若菡走了进来,呼延卓马忙起身,抚胸向沈绥与张若菡行礼,李白则坐在位置上拱了拱手,便算见礼了。沈缙见到阿姊回来,不由松了口气,她酒量浅,已经快被李白灌晕了。 沈绥与张若菡一一还礼,便双双入了主位。此刻晚食已然由高胖的胡人女子蒙钟摆上,蒙钟刻意向沈绥眨了眨眼,沈绥一脸怪异地瞧着她,便见她端了一个小砂锅上案。沈绥打开锅盖仔细一瞧,其内炖着甲鱼与各式鲜美的菌菇乃至虫草。沈绥嘴角抽了抽,默默将那砂锅盖盖上了。张若菡瞧见,殷唇微颤,差点失笑。 “尚未祝贺伯昭兄、张三娘子新婚,鹤伴仙侣人,白首同暮色。”此时李白醉醺醺地举起酒杯,道,“来,李某先干为敬。”说着,就仰首饮下杯中酒液。沈绥与张若菡也不相辞,亦举杯饮下。 “哎呀,真是好酒,这是某家乡蜀南的酒啊,伯昭兄竟然也有?”李白问道。 沈绥笑道:“这是绥不久前在长安时,一位蜀地来的酒楼掌柜送给我的酒,名唤新园春。后来一路带来了洛阳。” 李白又自斟一杯饮下,一双柳叶目眯起,道: “这位呼延好汉,也当是伯昭兄弟的亲信罢。” 沈绥点头。 “好,那李某也就不回避了。伯昭兄弟派人来寻某,某也恰好有事要告与伯昭兄弟。某猜测,伯昭兄弟大概是很想知道这锦囊的事罢。”说着,李白从袖中掏出了自己的那枚锦囊,提在手里晃了晃。 沈绥笑了,道:“太白兄明鉴。” “哈哈哈,当日江陵郊外,伯昭兄见我不慎掉落这锦囊,神色就不对劲,此后还特意借了此物与张三娘子细观,也曾试图从我这里套话,这点,某还是能看出来的。”李白怕是真的喝醉了,说话一点也不遮不掩,十分直白。沈绥也不介意,安静听他说。 “当时,某告诉伯昭兄弟,这是剑门诗社成员的标志,这不是假话;而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仲远就是剑门诗社的领头人之一,这话也不假。只是,我只说了其一,却未说其二、其三。眼下,圣杯失窃,伯昭兄弟为此案所困,李某见不得好友为难,便决定将我知道的事说上一说。我本是剑门诗社的外部成员,不算核心,也并无什么负担。 李某好喝酒,剑门诗社内有几位核心成员与我也算是酒友,喝醉后曾向我透露一二。剑门诗社长安的总领事,是宋璟宋右臣,实际上是宋右臣为了掌握士人话语权而组织起来的一个松散的学社,门内其实有不少人站队并不一致。去年十一月份,我抵达长安游历,当时拜谒了宋右臣,宋右臣听闻我下一站将前往益州看望老友李仲远,便托我将一个包裹送给李仲远。我依言照办,宋右臣叮嘱我不能打开包裹看,但或许是天意如此要我知晓此事,我在前往益州的半途中遭逢大雪,曾堕了马,包裹不慎散开,我看到了其中的物什。 那是一件血衣,以及一封刻有纹徽的玉佩,还有一封密信。我当时下意识觉得不好,没敢细看,重新收拾好包裹,抵达益州时交给了李仲远。仲远当日的反应我却印象深刻,他似乎很是惊讶,对是否要接这个包裹犹豫不决。后来隔日,我就瞧见他携了包裹去了他相好所在的青楼,出来时手中空空,我猜测他将包裹送给了他相好,但究竟是为何,我却不知了。 这件事我离开益州后,未向任何人提起。但我送妻子归娘家,途径江陵章华台游玩时,却被一对景教女徒拦下,要坐我的车。她们拐弯抹角,以我同乡的身份,向我打听了很多在益州与李仲远接触的事,一路上,包括入了客栈,一直如此。我觉得不对劲,但未动声色。恰逢当日遇上了你,你似乎也很关心此事,我便上了心。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半句未有隐瞒。” 沈绥双眼发亮,盯着李白道:“太白兄可还记得那枚玉佩的纹样?” “记得记得,印象深刻。那可是一枚镶金玉,镶金的部分是一把金枪的模样,两侧有神鹿环绕。”李白回答。 沈绥笑了,曲指在案上点了点,然后道: “多谢太白兄提供消息,绥这厢感恩不尽。” 李白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摆了摆手,道: “无事,朋友之谊罢了。也不知能不能帮到你,只是我觉得我该告诉你这件事。”一边说着,一边将那锦囊抛给沈绥,沈绥抬手接过,就听李白道: “这锦囊就给你了,那什么劳什子剑门诗社,老子这便退了,这摊浑水老子不淌。” 他提着酒壶往外走,沈绥在他身后一揖,大声道: “太白兄,珍重。” 李白洒脱地挥了挥手,迈步而出,口中醉醺醺吟唱道: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人已不在,音却犹存。 “哈哈,好个李太白!痛快!”沈绥大赞,自己也斟了一杯酒,怒饮而下。一旁张若菡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喝得那么猛,沈绥安抚地看了她一眼。 【阿姊,李白给李仲远的包袱,莫不是咱们在益州探查到的那个被拿走的包袱?】沈缙疑惑问道。 沈绥点头:“不会错了。你可知,那玉佩上的纹章是何意?” 沈缙摇了摇头。 “我读过大唐世家族谱,这个纹章是皇甫家的徽纹。” 不等沈缙反应过来,张若菡便蹙起眉来道: “莫不是,皇甫德仪的皇甫家?” “猜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抽丝剥茧中,莫着急。 已修改。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李白鼎鼎大名的诗《侠客行》,就不用我说了吧。 李白与主线相关的戏份告一段落了。 第111章 这皇甫家是什么来头?说起来, 也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世家, 大唐世家排行榜上不过陪居乙姓的末席。先祖是隋时追随炀帝起家的武将, 善使金枪,青年时征战四方, 在敌军围剿下, 曾失足跌落悬崖, 被一头鹿救下, 因而家族徽纹便是“金枪神鹿”。至今,皇甫家依旧是武将之门, 家中男子多在军中效力,本家在越州, 当今家主任越州都督。 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乙姓世家, 在十几年前忽的有抬头之势,皆因家中这一辈出了一个貌美女子,被游历越州、当年还是临淄王的圣人看中了, 纳为妾室。圣人登基后,这位皇甫氏便被封为德仪, 位列九嫔之一。 皇甫德仪的祖父皇甫粹, 也就是曾经的老家主前些年去世了,他在越州都督的位置上坐了很久,手中掌控着一定的兵权。而她的父亲皇甫日休,曾任左监门卫副率,属于禁军中看守皇城城门的那一支军队。老父亲皇甫粹去世后,皇甫日休便去了越州, 继承父亲的职位,成为越州都督。这是圣人给的恩宠。 皇甫德仪在圣人潜龙之时十分受宠,圣人登基后也一度宠冠六宫,但自从几年前武惠妃得宠,皇甫德仪与一众后宫佳丽,包括赵丽妃、刘才人等纷纷失宠,皇甫家的日子也不像从前那般好过了。现如今,娘家远在越州,皇甫德仪身在深宫,无依无靠,也是着实可怜。 但不论如何,皇甫德仪为圣人诞下鄂王与临晋公主,有功于皇室,在宫中生活尚算稳定。圣人至少表面上还会做到雨露均沾、百花齐放。鄂王钟毓灵秀,临晋貌美可爱,也都深受圣人喜爱。 于是沈缙就很不理解了,不由问道: 【这刻有皇甫家徽纹的玉佩,还有那甚么血衣、密信的,如何会由宋右臣交与李白,又让李白带给李仲远?阿姊,我都弄糊涂了。】 沈绥微微一笑,道: “这有什么好糊涂的,清楚得很。”一边说着,一边用调羹舀了自己粥碗中的大红枣,放入一旁张若菡的粥碗中。 结果又被张若菡送了回来,言简意赅又不容拒绝的道:“你血气不足,当补。” 沈绥瘪了瘪嘴,屈服。可又剃了自己碟中清蒸白鱼的鱼肉,夹给张若菡吃,张若菡总算没拒绝。 【阿姊……】沈缙无奈地看着她们俩。 “咳!”正在喝粥的沈绥差点被呛到,咳嗽一声,正色道: “你仔细想,鄂王,还有总与鄂王在一起的刘才人的儿子光王,他们可不都是太子的党羽吗?成日里跟着太子混,上学、诗会、打猎、游园,哪一回不都是成群结队?而皇甫氏自然要跟着这位鄂王走,站队就很清晰了,简而言之,皇甫氏是太子这边的。 而武惠妃最想除掉的,就是现在的太子。一切太子的党羽,都是她的目标。太子的母亲赵丽妃、鄂王、鄂王母皇甫德仪、光王、光王母刘才人,包括卯卯,都是她的敌人。她用心险恶,圣人又不知尺度地纵容于她,她行事不择手段,所以皇甫德仪的处境,就很艰难了。 我猜测,皇甫德仪可能在宫中遭遇了什么事,很有可能是被武惠妃暗害,有苦说不出,但又忍不下这口气。于是包了血衣、写了密信,还用了信物玉佩,是想将这些东西,交给远在越州的娘家,希望娘家想办法救她。 但是她该如何将这些东西送出去呢?有一个人帮了她,那就是宋右臣。宋璟是老臣子了,一贯坚定的太子支持者,虽然现在年事已高,不在朝中,但多少还有些影响力。皇甫德仪求了他,送出这个包裹,恰逢当时李白拜谒宋璟,提及他很快就要启程上益州看望李仲远,宋璟便将这个包裹转交给李白,由李白带给李仲远。 为何宋璟会择了李白,而非其他人?这当中很值得玩味。我恐怕如今宋右臣的处境也很艰难,他可能一直生活在他人的监视之下,不得已出此下策,让一个不相熟的浪客书生送包裹。而李仲远是宋璟最得意的门生,二人素来有书信往来,他相信李仲远接到包裹后,会按照他的意思妥善处置。 但是……”沈绥却忽然来了一个大转折,喝下碗中最后一小口粥,搁下碗勺,道: “他没有想到,李仲远与他的立场截然相反。” 【什么?!】沈缙觉得难以置信,【阿姊是说,李仲远是武氏那边的人?】 沈绥点点头,道: “李仲远与宋璟立场相反,这个事我还在猜测阶段。呼延大哥……”她忽然点了一下坐在一旁,一直未有言语的呼延卓马道: “我等着你的消息证实我的猜测,先说来听听。” 呼延卓马呵呵笑了,道: “某一直听门主分析,听得入了神,差点忘了正事。话说回来,门主真是料事如神,属下带来的消息,正是关于武氏与李仲远的消息。” 沈绥笑了,她知道自己猜中了,便听呼延卓马道: “是这样的,两日前,我们在益州的弟兄终于探听到了关于李仲远背景的一些消息。李仲远是并州文水人,虽然现在武氏定居利州,但谁都知道武氏发迹于并州文水。原本只是同乡,也并不能代表什么。但我们经过多方探查,终于从文水当地一位老妪口中找到了些许蛛丝马迹。这老妪是武氏整家迁至利州之前,还在文水时,武家府中的老嬷嬷,对很多事情都很清楚。武氏迁走时,带走了大部分的仆从,留下的少部分也大多是老弱病残,现如今差不多都死光了。也就只有这老妪,活得长,住在文水乡下山坳里的小村庄,我们寻了好久才寻到。 据这老妪说,李仲远本是罪臣之子,家中曾参与徐敬业、骆宾王发动的讨武造反,徐、骆死后,他们家所有男性长辈被充军边疆,妇孺罚没为奴,那个时候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孩。在他十一岁时,家中所有的女性长辈也都过世了,从此成了孤儿,卖身入武氏。后来受到当时的武家大郎武甄赏识,带在身边作为书童,教他识字读书。武甄甚至走了关系,帮他脱了奴籍,成为良民,立户为丁,还出钱送他去考科举。这李仲远本不姓李,‘李’姓是后来立户时重新取的姓氏。他与武甄关系非常近,对武甄感恩戴德、忠心耿耿,这许多年来,虽然并没有表面上的来往,但私底下,曾很多次帮助过武甄。” 【这么说来,这李仲远竟然是被灭族的仇人家养大的,对仇人感恩戴德,这还真是讽刺。】沈缙接过话头,感叹道。 “可不是嘛。”呼延卓马应道。 沈绥道:“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为什么包裹到了李仲远手中,李仲远会有那种反应。他怕是担忧武惠妃在宫中的处境,害怕武惠妃暗害皇甫德仪之事若是让越州皇甫家知晓了,皇甫家闹起来,圣人会迫于舆论降罪武家。” 【阿姊,那包裹,李仲远到底送给谁了?他为何不就地销毁?】沈缙问。 “按照常人的思路,拿到这种有威胁性的包裹,销毁肯定是第一选择。他不销毁,确实有些古怪。除非……”沈绥蹙着眉,一边说一边陷入了沉吟。 “除非那封密信之中,还写有什么更重要的信息,以至李仲远需要留下证据,去提醒某些人。”一旁的张若菡忽的开口道。 沈绥点头,她和张若菡想到一块儿去了。 “伯昭,我一直觉得血衣的存在很奇怪,我在想,会不会是皇甫德仪小产了……”张若菡道。 沈绥转身看向张若菡,双眼在发亮: “莲婢,你说到点子上了。但我的想法与你不同,那血衣是不是皇甫德仪小产的证据,我不敢肯定。近些年来,圣人几乎独宠武惠妃,甚少会去其他宫中,而近十年来除了武惠妃,也并没有其他妃嫔怀孕的消息传出,皇甫德仪怀孕小产这个可能性或许不大。 而那血衣,之所以会在皇甫德仪手中,或许是……宫中的皇子,很有可能是皇甫德仪的儿子鄂王遇害了。但肯定不是死了,否则消息掩盖不住。而是受了伤,流了不少血,那件衣服是他当时穿在身上的。这件事武惠妃应当做得很谨慎,虽未成功,但也并未留下证据,因而被圣人压下来了,外界没有消息,以致皇甫德仪有怨无处报,只得向娘家求助。 求助只是一方面,皇甫德仪或许知道武惠妃下一个目标是谁,因而她千方百计要把消息传出去,阻止武惠妃的阴谋。” 张若菡似乎意识到了沈绥在说什么,道: “难道,是千鹤……从扶风法门寺带回来给我的那个消息?” “哈哈!”沈绥就知道张若菡定与她心有灵犀,一拍桌案,抓住张若菡的手大赞道: “你太聪明了,莲婢!” 张若菡失笑:“聪明的是你吧,你比我早先想到。” 这时,沈缙也反应过来了,忙一拍轮椅扶手,道: 【我明白了!原来联系在这里!皇甫德仪千方百计要传出去的消息,是武惠妃要暗害晋国公主李瑾月?】 沈绥笑了,道: “不单是害卯卯,其实很可能目标是太子,但是误中副车。想想,卯卯是与太子游猎时不慎堕马的,这必不是巧合。” “这么说,送信到扶风法门寺,拐弯抹角要我提醒卯卯注意暗箭的人,是宋右臣?”张若菡道。 沈绥摇头:“应当不是的,想想不符合当时的情况。首先,宋右臣不是蜀中人,不用蜀锦锦囊;其次,宋右臣处在四面环视之中,他如何派人送信至扶风法门寺,又让方丈转送与你?他连皇甫德仪传出来的包袱都找不到人送。其三,为何那封密信只提醒你有人要暗害卯卯,却未提及太子?武惠妃最大的目标明明是太子。如果是宋璟,定然第一时间要你警告太子注意暗箭,又怎么会只提卯卯,不提太子?” “那会是谁?”呼延卓马迷茫了。 沈绥思忖片刻,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是武甄,除了他应当不会有别人。” “门主是说,武甄派人送信给三娘子,要三娘子警告公主提防暗箭?为什么?” 呼延卓马一时间没转过弯来,沈缙与张若菡却回过味来了。 沈缙道:【阿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武甄虽然是武惠妃的族兄,但立场不同,在得到李仲远转交给他的,来自皇甫德仪的包裹后,他知道武惠妃暗害皇子之事,甚至还阴谋将太子与晋国公主一网打尽,心中愈发恐惧,因而更加想要阻止她犯错,以免连累武氏。但他不好直接提醒莲婢姐姐太子有危险,这样指向太过明显,所以他退而求其次,提醒莲婢姐姐晋国公主有危险。如此,晋国公主必然提高警惕,也可间接保护太子,以防止悲剧发生。】 “说得没错。”沈绥点头。一旁的呼延卓马抚掌,恍然大悟。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辗转送信至扶风法门寺,这是一条旁人很少知道的,可以联系上我的送信路径。”张若菡补充道,随即奇怪道,“我张家与武甄还真的不是很熟,他怎么会对我如此了解?” “这我就不知了。”沈绥蹙起眉来。 “你是怎么联系上这几件事的?”张若菡好奇地看向沈绥。 沈绥笑了:“乘船下江陵时,你编造三锦囊之事试探于我,但我知道你并非无中生有。那李仲远为何会认出你来,一直有意无意注意你,这定不寻常。他当知道武甄联系你的事,因而十分留意你的动向。如此,你误打误撞闹出来的三锦囊事件,就必然与卯卯堕马之事有关了。” 张若菡笑而不语,她真的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这几件事中扮演了串联的角色。 “那武甄是个出尘之人,只爱练字写文章,从不爱官场斗争,身上也无一官半职的。这些年来虽执掌武氏,却愈发成了缩头乌龟了,如此行事,倒也符合他的做派。”呼延卓马道。 【可是……这与这次的圣杯之事,有关吗?】沈缙忽然问道。 厅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已修改 这章的思维过程比较复杂,若是不理解,多读几次就能明白了。 第112章 从去年十一月份至如今, 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 犹如无数线绳缠绕在一起, 结成无数的结。而沈绥一直在做着解结梳理的工作,只是她在这一头解结, 那一头却又有新的事件发生, 打成了新的结, 比如, 近来发生的圣杯失窃之事,究竟与三锦囊事件牵扯出的宫廷储位斗争有何关联?关于这一点, 沈绥还处在非常初步的猜测阶段。 她斜倚在凭几之上,右手有意无意地叩击着凭几, 短暂地思索整理后, 她回答了这个问题: “目前并未有明确的指向或者证据表明圣杯失窃与储位之争有关。但是,这其中必然有某种关联,原因在于——景教。从慈恩怪猿案, 到如今的圣杯失窃案,每一桩案子都少不了景教的身影。 首先, 慈恩案中, 那封沾有金醉坊的告密信,现在可以肯定是潜伏在千羽门之中的晏大娘子送给方丈的,也正是因为那封告密信,直接导致了悲剧。晏大娘子有景教背景,她的人在平康坊中组织了秘密结社,私下传教。而善因的身份直接关联到当年我们父亲的死。 之后, 在江陵朱元茂失踪案中,凶手周大一家,同样是被晏大娘子蛊惑,信奉景教,在晏大娘子的煽风点火下,绑架朱元茂入长江边的洞窟之中,倒悬至十字架上,放血折磨致死。还有周家村,十七年前也因为参与制作船棺,而被全村灭口,以至于后来出现了张瑞锦、张瑞秀姊妹俩的悲剧。悬崖上杀害周大一家、还差点害死莲婢的黑袍人,统统与景教脱不开干系。这些,还都与我们母亲当年的死有关。 还有在江陵时,我与莲婢曾近距离与景教徒接触过,以致牵扯出皇甫德仪、武惠妃的后宫之争,以及太子与寿王的储位之争。这当中又有大批的人牵扯进来,卯卯、李白、张说、李仲远、宋璟、武甄代表的武氏、皇甫德仪代表的皇甫氏,乃至最无辜的莲婢也被牵扯进来。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景教徒曾试图灭口张瑞锦,在押送囚车的途中伏击我们,那位黑甲骑士,我至今难忘。这当中还很复杂,牵扯到其他很多的邦国异族,比如东瀛、拂菻、吐蕃、南诏、西域邦国,或许还有其他的异族人卷入其中,现在暂时不得而知。 现在的圣杯失窃案,同样是因为拂菻的景教传教士献宝,结果失窃,还赔进去了一个什队,那个什队的死亡诡异至极,我竟然毫无头绪。这么多事件的背后,必然有一个与景教相关的组织在串联,是这个组织至始至终在兴风作浪,妄图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想要揭开这个景教组织的面纱,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晏大娘子,从她口中逼问方可。” 沈缙沉吟,经过阿姊一番梳理,她的头绪也清晰了许多。而一旁的呼延卓马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忙道: “对了!关于晏大娘子,之前有回报她出现在河朔一带,之后就再没消息传来,我们怀疑她现在就潜伏在河朔之地。我方才听门主道,这个景教组织仿佛在挑拨外族异邦对大唐不利,东瀛、拂菻、吐蕃都卷了进来,我就在想,会不会晏大娘子这一次瞄准了流窜在河朔一带的高句丽残部?” 沈绥眼前一亮,呼延卓马一句话,新的思路被开拓了出来: “你说得很有道理!且让我想想。” 厅中再次安静下来,沈绥半眯着眼思考,所有人都略显紧张地看着她。 片刻后,沈绥忽的自言自语般呢喃道:“莫非目标是含嘉仓?” 她皱着眉从坐席中站起身来,下到厅中央,负手来回踱步,口中喃喃自语,神情愈发凝重起来。 “伯昭?”张若菡轻声唤她。 “含嘉仓,是含嘉仓!我得立刻传书给卯卯!”沈绥一边说着,一边匆匆跑出了偏厅,连靴子都忘了穿。 “怎么回事?”呼延卓马一头雾水。 张若菡咬唇,低头思索了片刻,大概明白了沈绥在想什么,于是解释道: “伯昭大概是想到了晏大娘子这次的目标是含嘉仓。近些日子,吐蕃战事稍平,圣人意在剿平流窜在河朔一带、不断生事的高句丽残部。大军开往河朔路途遥远,沿途军粮供给不足,需要从含嘉仓调度。因而这次战事,含嘉仓是关键。如果烧毁含嘉仓,不仅可以阻止唐军征讨河朔,还可以重创大唐储粮,使大唐自顾不暇。且,他们知道现在皇帝在洛阳皇城,含嘉仓就紧挨着皇城东面,若是大火烧起来,势必要波及皇城宫廷,届时说不定还能将皇帝一网打尽,即便害不了皇帝,死些公亲贵族也是好的。” 【所以,圣杯失窃,实际上只是一个幌子,目的是探明戍守在皇城四周,以及在洛阳城、含嘉仓附近驻扎的禁军部署。】沈缙也已经想明白了,【这么说,那帮子献圣杯的拂菻传教士,必然是不怀好意之徒了,说不定就是晏大娘子的党羽!】 沈缙忙自己推着轮椅从案席后绕了出来,招呼呼延卓马: 【呼延大哥,立即去布控鸿胪寺!】 “喏!”呼延卓马立刻起身,匆匆离去。 张若菡面色有些发白,站起身来,心神不宁地往外走,沈缙忙拉住她道: 【莲婢姐姐去哪儿?】 “二叔,二叔还在鸿胪寺……他会不会有危险。” 沈缙道: 【放宽心,含嘉仓尚未得手,对方现在还不敢有所异动,呼延大哥已经派人去看着鸿胪寺了,定能保护九章公安全。】 张若菡虽心中始终放心不下,但她即便去了也帮不上忙,只能期盼千羽门保护二叔周全。只是,还有一件事,她也是一直萦怀心头放不下,之前因为忙着大婚,没顾得上,现在她觉得此事已经不能不管了。 “琴奴,有一件事我始终很在意。自从来了洛阳,千鹤就一直行踪飘忽。我大婚前夕,她还会出现一两次,或者即便在外,也会给家中送信保平安。可是自大婚前日开始,她几乎失踪了一般,全无了消息,她房中的行李都收拾走了,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口头或书面的信件,就这样不见了。我很担心她,会不会是卷入了什么不好的事中。” 沈缙面色一白,一双清眸中流露出罕见的无措与彷徨,半晌,她才强作镇定道: 【我知道了莲婢姐姐,这件事我会和阿姊商量的,你不必担心。】 一边说着,一边自己推着轮椅,出了偏厅,沿着廊道离去。张若菡站在门口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眼中神思愈发忧虑。 *** 夜色渐深,东宫南殿的灯火依然透亮。 太子李鸿正盘膝坐于团垫之上,他英俊的面庞之上带着笑容,凝视着面前摆着的一方棋盘,黑白子于其上胶着难分。隔着棋盘,他的对面坐着一位相貌清雅的男子,一身月白色的圆领缺胯袍,戴着黑纱软幞头,蓄着山羊须。 不多时,太子将目光从棋盘上抬起,看向对面的清雅男子,失笑道: “本宫认输,晁先生,这是本宫第几次输了?” 清雅男子笑而抚须,道: “第五十四次。只是殿下也赢了下官四十九盘,差距不大。” “呵呵呵呵……”太子提起手边玉骨金坠的折扇,笑着用扇头点了点他。仿佛在说:你这话说得好不得意。 “再来一盘。”太子道,说着便挥了挥手,让身旁的侍从内监数目,整理棋盘。 “殿下,时辰不早了,您不若早些歇息?”晁先生提议道。 “想睡也睡不着啊……”太子叹息一声,道,“近来颇为不太平,太多事烦扰,我心不宁。” “殿下可是指……那圣杯失窃一事?”晁先生试探着问道。 太子不将他当外人,当下点了点头,道:“长姊为了此事被牵连,我亦替她担忧。且不知,那位雪刀明断,可真有办法彻查此案。我只听闻,死去的那一个什队,情状诡异可怖,实在匪夷所思。” 此刻,那侍从内监已然收拾好了棋盘,报了目数。太子点了点头,挥手让他下去,顺便遣走了其余侍奉在侧的内监宫娥,待到南殿之中只余他二人,太子才露出愈发愁苦的神色,对晁先生道: “晁先生,你自东瀛远道而来,数年苦读一朝高中,位列卫尉少卿,执掌我东宫仪仗。我十分敬佩你,也知这是你我之间的缘分。可我却不是一个好的储君,没有强有力的后盾,又懦弱无能,没有狠辣的手段。近些年来,我愈发独木难支,母亲身子不好,武氏与寿王那里又步步紧逼,我只得不断退却。数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真的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这个太子之位,要他有何用?” 晁先生听闻太子今日大发感慨,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惊得汗透衣背,忙从席垫上起身,跪倒拜伏,道: “殿下,晁衡漂洋过海来到唐国,近二十年来,已将唐国作为了自己的第二故乡。宫中人对下官都很亲切,与下官舒适的生活,甚至让下官在朝为官,晁衡感激不尽,实在不知该如何回报。殿下,您是圣人选定的太子,您不该对自己的身份有所质疑。储君之位确实如履薄冰,您应当迎难而上,若是步步退却,追随您的人,又当如何自处呢?” 太子破天荒没有扶他起来,只是幽幽道: “母亲出身卑微,便成了他们攻讦我与母亲的口实。可父亲与先皇后无子,此后再未立后,咱们谁都不是嫡子,谁也没有比谁尊贵,又有何分别?无嫡立长,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他们不过是贪图圣位,贪图大权,说些冠冕堂皇之论以作掩饰,愈发显得卑劣。” 晁衡心中发慌,伏地叩首,道: “殿下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呵!”太子冷笑一声,“我害怕甚么隔墙有耳,他们已经将暗箭对准了我。两月前游猎时,长姊堕马,是因为要救我躲过暗箭;半年前大明宫游假山园,五弟(鄂王)被大石砸中头部,昏迷大半月才苏醒,差一点毙命,亦是为了要推我躲避。现如今的圣杯之事,八成还是冲我来的。你说,我还需要担心隔墙有耳吗?我还能再退步吗?你说得对,我若步步退却,追随我的人,又当如何自处?怕是,连命都要搭进去。”一边说着,他已然攥紧了手中的折扇。 “殿下,要忍啊!武氏与寿王正当宠,圣心难测,您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否则一旦留下把柄,惹恼圣人,将得不偿失。”晁衡苦劝道。 “那你说,该如何是好?我忍得还不够?此时不反击,更待何时?”太子生了怒气,冷眸垂看晁衡。 晁衡额头上已然淌下冷汗,他知道自己早已是太子战车之上的人,脱身不得了。身处唐国近二十年,他已然深深融入了这个国度,再不能置身事外。这一步棋,他亦不能走错,否则,将万劫不复。不知此生是否还有命回故乡再看看,尝一尝幼时最爱的腌梅米团子,听一听平城京的乡音歌谣。 想起故乡,他的眉头一皱,想起了一个许多年前的故人。那位故人与他一道乘船来唐国,但是他们已经分别十数年未见了。但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他忙道: “殿下莫急,我东瀛有贴身护卫的秘术,或许可保太子平安。” “哦?” “拔刀术,是贴身护卫的无上秘术,此道高手反应无人能及,出刀快如闪电,可防任何偷袭。”晁衡解释道。 “好!晁先生可是知道此道高手?” “下官确实识得一位拔刀术的高手,当年与下官一道来到唐国,但……我们已然十数年未见了,在下只是大半年前收到过她寄来的一封信,尚不确定能不能寻到她。” “无妨,你且尽力去寻,我自会让人助你。” “喏。”晁衡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今夜暂时过关了。太子虽表面忠厚仁德,可若发起狠来,一样是冷酷无情。他今夜已然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 从东宫出来,回府的路上,晁衡坐在车中发愁,他该到哪儿去寻她,那位一别十数年的藤原家的阿妹。她在洛阳吗?上一封信上,她说在长安过得很好,是不是该去长安寻她? 可他没想到的是,当他的车驾回到自家府门口时,远远地看到有一位黑布蒙眼的男子,提着一把武士大刀立在他的府门口。 走近一看,原来男子不是男子,而是女子,而且,样貌依旧是十数年前的模样,虽然长高长大了,可五官依旧,熟悉得令人恍惚。 他吃了一惊,走到那人近前,几乎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世上竟然有如此巧合之事。他要寻得人,今夜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千……千鹤?”晁衡下意识用上母语,轻声唤道。 然后他看到对方绽放出漂亮的笑容,同样用母语回应了一声: “阿倍大哥,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临时有事要出门,没有办法更新了,这周的更新要少一章,下一次更新在下周二,不好意思啦。 最近几章都是过渡章节,同时也是解密章节,将前文留下的伏笔串起来,解答一些问题。若是忘记了前面的情节,也没关系,这章我借着伯昭的口,为大家简单梳理了一下,相信思路能更清晰一些。 另,高句(gou一声)丽(二声)原本是占据我国东北部地区与朝鲜半岛的一个国家,此时已然被灭国,代替高句丽的是新罗。还有一小部分高句丽残民组成了渤海国,大部分融入唐,还有的都是在安东都护府的统治下。百济、高句丽、新罗其实是同时存在的三国,称作朝鲜三国。新罗存活到最后统一朝鲜,但新罗后来也分裂了,成了所谓“后三国”,后三国最后又被高丽统一。因此高句丽与高丽并不是同一个概念。高丽建国大约相当于我们的宋朝时期,一直延续到我们明朝洪武二十五年灭国,被李氏王朝取代。 我突然脑洞大开,想起千鹤淡笑着说:“阿部さん、久しぶり。”这场面,简直苏爆了!【病的不轻】 第113章 夜幕之下, 徐玠正手捏一封密信急匆匆行走在公主府的回廊之中。府中星火点点, 尚未到就寝时分。廊外庭中, 恰逢一队举着灯笼巡逻至此的府中护卫见到她,止步向她行礼, 向来温和有礼的她却理都未理, 径直路过。护卫首领有些奇怪, 但并未深究。这些护卫是外院的侍卫, 隶属禁军,虽说护卫公主府安全, 可并不是公主的人,他们本质上依旧直接对皇帝本人负责。这许多年来, 晋国公主府从未少了这些禁军的身影。 不多时, 徐玠穿廊过堂,终于来到了内院公主的寝院外。门口,公主的贴身侍卫程昳正守在门口。见到她来了, 扬起笑容,遥遥便拱手施礼。 “玉介姐姐, 别来无恙啊。”她说话的口气很是亲密。 “阿昳, 辛苦了,一路奔波,回来后也不得休息。”徐玠见到她,也显得十分开心。 程昳,济州东阿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卢国公程咬金的后代。眉目清远, 面容刚毅,身材挺拔如白杨,一身的利落干净,是大唐少见的女武将之一,官至拱月军左都督,属于女官体系,从五品武将。她与徐玠一样,都是自幼追随在李瑾月身侧。 当年十四岁的李瑾月主动请缨,要去军中历练。圣人准允,但苦于她一介女子,在军中没有人照料,许多事不方便。于是在将门之中挑了三名女亲兵与她。当时挑了卢国公程家的庶女程昳,英国公徐家的远亲徐玠,还有一位鄂国公尉迟家的庶女尉迟焉,三女都在各家之中受到过文韬武略的熏陶,又与李瑾月同龄,一同陪伴李瑾月出征。 边关艰苦,徐玠第一年冬日就冻坏了身子,患上哮病,一剧烈运动就会病发,自此不能再习武,亦不能上阵杀敌。但她头脑聪慧非凡,便苦读兵书谋略,成为军师。程昳与尉迟焉则练就一身强悍的功夫,更是谋略过人,多次助李瑾月奇兵致胜。后来二女分任拱月军左右都督。右都督尉迟焉现在留守在安北都护府,依旧替李瑾月控制着瀚海军。李瑾月身为瀚海军大都督的同时也是拱月军的大统领,拱月军是大都督的亲卫军,因而对瀚海军有一定程度的监管与调派权。 拱月军是独属于晋国公主的一支规制一千人的亲卫精英军队,建军五年,全部由女子组成,乃是大唐独一无二的娘子军。军号“拱月”,意味拱卫晋国公主李瑾月。拱月其实也是禁军的一支特殊部队,明面上的最高指挥权在皇帝手中。但与公主府外院的那些禁军本质上不同的是,拱月军由李瑾月一手组建,即便有最高皇权压迫,她们也只听从公主号令。 而皇帝容忍这样一支不受控制的部队存在的原因是:她们都是女子,且仅限一千人。拱月军最初建立时,圣人因为王皇后之死,觉得这是对李瑾月的弥补,因而并未有任何阻挠,顺利通过了提案。但此后,圣人似乎有些后悔了,拱月军曾无数次面临裁军撤号的危机,是李瑾月和徐玠无数次从中斡旋,与皇帝交换各种代价条件,才得以保全。比如这一次李瑾月从安北回归,也是因为皇帝要裁撤拱月军,李瑾月不得已用自己的自由与安全,换得了拱月军继续留存。 就是这样一支磨难重重的娘子军,在战场上的表现,以及平时守卫公主府的能力,依旧高于禁军的一般水平。内忧外患考验着这支娘子军的意志力和团结心,将她们各个锻炼成铁血女将。她们是精锐中的精锐,绝不输须眉。只是由于皇帝的顾忌,拱月军虽然跟随李瑾月来到了洛阳,却只能在城外的禁军大营旁单独开营驻扎,每隔一旬,便会有两百人(长安时是三百人逢旬换防,洛阳公主府比较小,因而缩减至两百人)换防入城,守卫公主府内院的安全。 去年十二月,公主被急招归长安,程昳当时并未与大部队同行,而是留在安北都护府,处理一些公主离开后的善后之事。她延后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踏上了回归长安的路程。结果行至长安附近时,忽的传来消息,朝廷就食洛阳,已然迁走。她们不得已又中途折返去洛阳,耽误了不少时间,直至两日前刚刚抵达洛阳。 “为公主做事,何谈辛苦。”程昳笑道,随即问,“玉介姐姐,这天色不早了,匆匆而来,可是寻公主有急事?” “确实是十万火急之事,公主呢?” “公主半个时辰前去了客院那边,说是去看那位杨小娘子。她让我守在门口,以防您有急事来寻。” “看来公主早有预料。”徐玠道。 “玉介姐姐,公主还说如果您来了,就带您去客院那边,她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徐玠一听,心中觉得古怪,看望杨玉环需要多长时间,为何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不过她也未多想,只是让程昳带路,两人又急匆匆往客院而去。 就在半个时辰前,李瑾月阔别大半月归府,用完晚食,疲惫的她叫人准备了浴汤,洗去一身劳累,还略饮了点酒解了解乏。 出浴、更衣、散发,坐在廊下吹风,她瞧着今夜月色尚算不错,心情虽有阴霾,但却不至于抑郁不振。想了一会儿这次的圣杯之事,想得脑仁疼,却没什么头绪。干脆便不想了,转而想起沈绥叮嘱她要去看看那位养在她府中的杨小娘子,她于是决定做一只听话的好兔子。 可转念又想,总不好空着手就去见人家小姑娘,她其实还真的不大擅长应付十来岁的孩子,就这么空手去该多尴尬。而且,上次把人家小姑娘的香匣子打碎了,这次得赔给她点什么。她在自己屋里翻箱倒柜半天,才翻出来当年母亲留给她的一副彩色水晶棋。本来想找点玩具送给小姑娘的,可她这个人就是如此无趣,换了赤糸定不会这般伤脑筋。罢了罢了,就送棋给她罢,她若会下棋,她们还能下下棋解解闷,缓解尴尬,增进一下友谊。若不会,自己也能教她,打发打发时间。 嗯,好主意,她愈发觉得自己这回可算是送对礼物了,从前送给莲婢的东西好像都没送对。她其实也就送过礼物给这两个人,其余从府中礼宾处送出去的礼物都是玉介替她送的,可不是她自己的礼物。 她夹了棋盒,出了院门。想起若是下棋耽误时辰,玉介有急事来找不好,便叮嘱了程昳一番。安排妥当,她才终于迈开步子,踏着锯齿木屐,哒哒往客院而去。 她刚踏进客院的门,就听到了婉转的歌声。于是她立刻放缓了脚步,驻足聆听。歌者唱得曲调无辞,似是蜀中大山里的歌谣,声音十分悦耳轻扬,透着几分轻快,又十分矛盾地夹杂着几分愁绪。李瑾月还隐约听见歌声中略有断续和喘息,还有踏击地板的声响。她忽的意识到,屋内的人儿好像在载歌载舞,自娱自乐。不多时,透着光的纱窗之上投射出窈窕的身影,显然随着舞动,屋内的人儿靠近了窗沿。那投影虽然娇柔幼小,但却十分动人,展现出曼妙的舞姿,验证了李瑾月的猜测。 呵,真是有意思。她起了心思,于是悄悄靠近窗口,将轩窗微微拨开一道缝,向内偷窥。刚看了一眼,她就愣住了,屋内的女孩确实如她所想正在载歌载舞,身姿也极其优美灵动。很难想象一个尚且不满十一岁的女孩,能有这般好的歌舞本领。只是,让李瑾月吃惊的是,这女孩为何穿得如此少?她身上只着一层淡紫色的薄纱衣裙,甚至可以看到其内穿着的亵衣亵裤。她的双臂上还搭着一条长长的白色丝帔,随着舞动,在半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 非礼勿视,即便对方是个十岁的女孩,李瑾月也觉得这么看人不大好。于是她很自觉地离开了窗边,来到门口,敲了敲门。 门内的歌舞声顿时停止,李瑾月随即出声道: “杨小娘子,瑾月来看看你,可方便开门?” “公、公主稍等,稍等片刻,小女这就开门。” 李瑾月听见里面一阵忙乱的声响,等了一会儿,杨玉环才终于开了门,一打眼,李瑾月就见她罩了一件外袍在身上,不由弯唇笑了笑。 “不知公主驾到,小女有失远迎,请公主责罚。”杨玉环施礼拜道。 “嗳~~我不讲那些虚礼,你也不必与我这般客气。”李瑾月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随即一步跨入,杨玉环在她身后,一张漂亮的脸蛋红扑扑的,额上还有运动后残留的汗珠,身上香气扑鼻,熏得整间屋子都是她的体香,沁人心脾。 她略显慌张地掩上了房门,就听李瑾月语带调侃道: “小娘子方才可是在屋内练习歌舞?瑾月来的不巧,打扰了。” “不不不,您来得正好。小女……不过练练歌舞,打发时间罢了,公主随时都可以来的。”杨玉环忙道,可李瑾月却发现,当她提及练习歌舞打发时间的时候,却显得有些低落。 李瑾月挑了下眉,没接话。然后她举了举手中的棋盒,道: “会下棋吗?” 杨玉环闻言有些惊讶,但很快就点了点头,道: “父亲、叔父都教过我一点,只是会些皮毛。” “没事,咱们下下棋,一边下,我一边教你。”李瑾月很是兴致勃勃地挑了案席坐下,将棋盒摆好,动手整理棋子。杨玉环见状忙上前帮忙,李瑾月笑笑,就让她帮忙。 “好漂亮的棋。”小姑娘看着棋盘上那五彩的水晶制成的棋子,不由感叹道。 “你喜欢就好,这本就是送你的。”李瑾月道。 “送我?”小姑娘又吃了一惊,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甚么使不得,上次我害你摔坏了香匣子,这是赔你的,不许拒绝。”李瑾月道。 杨玉环话语哽在喉头,说不出来了。 “愣着作甚?坐下下棋。”李瑾月抬手压了压。 杨玉环很是听话地坐下,唇角颤了颤,似是在憋笑。 于是二人开始对弈,李瑾月没想到杨玉环的棋艺挺不错的,还能与她战上几个来回。不知不觉两人竟然全身心投入了下棋之中,忘记了外界。直到程昳带着徐玠赶到,才打断了杀到第二局中盘的二人。 “公主,沈府传来急报,含嘉仓有可能会出事。”顾不得那么多,徐玠直接出声道。 李瑾月猛然抬起头: “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已修改 依旧是过渡章节,很快就要有大情节袭来了。 五彩水晶棋是什么样的,大家可以参考《大明宫》纪录片,里面有好几次出现。长得特别像宝塔糖。 第114章 五月初九这一日注定会是漫长的, 当张若菡吹灭屋内烛火, 躺到榻上时, 沈绥依旧尚未归来。漏壶滴答,一更已过。 自从傍晚时分推理出藏于黑暗中的敌人的目标是含嘉仓, 沈绥匆匆送信给晋国公主府, 之后就一直与沈缙在研究接下来的部署和计划, 张若菡本想陪伴, 但沈绥担忧她身子,强行让无涯送她回房休息。张若菡没有与她拗着, 顺了她的意,她不想沈绥多烦心, 且, 她也确实累了。昨夜的疯狂使得她今日一天行路都有些别扭,腰间发酸,像断了一般。且头脑发昏发胀, 熬到现在,确实很是困倦了。 躺在榻上, 她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思索起近来发生的事, 圣杯失窃、什队神秘死亡、杳无音讯的千鹤、被觊觎的含嘉仓、不合时宜的拂菻传教士与吐蕃使者。冥冥之中似乎都有所联系,但是她的脑筋太木了,转不动了,躺在榻上,很快就陷入了迷沌的境地之中。 然后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不知为何行走在茫茫大漠之中,天际阴云密布, 仔细去看,那并不是云,而是漫天的黑沙,遮天蔽日。狂风之中,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孤独前行,仿佛天地间就剩下她一个人茕茕孑立。她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找赤糸,或许也在找无涯、卯卯、琴奴…… 但是她走啊走,却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大风卷着风沙刮来,刀子般割在身上,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步履蹒跚,衣衫褴褛,发丝凌乱。彷徨,无措,无助,悲痛,失落,迷茫,下一刻,她仿佛就要倾倒在眼前的沙地之中,被黑沙吞没。但她依旧在坚持,为着某个不知名的目的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茫茫风沙的景象终于发生了改变。风化形成的独特的石壁沟壑出现在了她的眼前,拦住了她的去路。沟壑大片连绵,望不到边际,横亘在她身前,迫使她不得不行入其中。她走在沟壑底部,头顶的石壁每一段都有十来丈高,衬托出她的渺小,带给她十足的压迫感。她就仿佛进入了迷宫,瞬间迷失了方向。 奇异的景象就在此刻出现,头顶黑沙风暴过境,她驻足仰望,无数的黑沙竟突然化作黑鸦在头顶呼啸飞过,恐怖的鸦鸣声汇聚成震撼天地的尖啸,裹挟着大风,从沟壑间穿梭而过。无数的黑鸦撞死在石壁之上,带着碎石砂砾滚滚而落,凄惨地摔在她的脚边。 她扭过身,看到身后鸦群铺天盖地,而就在她身后刚刚经过的道路之上,一个黑袍身影正站在黑鸦漫天之中,衣衫纹丝不动,犹如不存于世的鬼魅,不受丝毫现世影响。 那黑袍人站得很远,她看不清具体的模样,但此刻她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双足如生根扎地,动弹不得。她瞪大双眼,周身绷紧,不敢有丝毫放松。然而就在下一刻,突兀无比之下,她眼前猛然一花,那黑袍人一瞬间就来到了她的面前,与她贴得极近。 而黑袍人的面上,戴着一张无比恐怖的鬼面。他瞬间掐住了她的喉咙,将她举了起来。手劲大到无法想象,竟是让张若菡半分挣扎的机会也无。她只觉得喉间一阵紧缩,窒息的感觉瞬时将她包裹。 但是不多时,那窒息的感觉一下不见了,张若菡好像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失重,掉落下去。她整个人猛然一抖,紧接着就感觉周身暖洋洋软乎乎,似乎被温水包裹住了一般。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回荡在她耳畔: “莲婢,莲婢!醒醒!” “呵!”张若菡大喘着气惊醒过来,熟悉的景象忽然显现在面前,将她拉回现实。恍惚中,她意识到,她做了个噩梦。 赤糸就在她身侧,身上穿着就寝时的绸缎白衣,正撑着身子翻过身来看着她,将她裹在怀里,空着的右手还在为她擦去额上沁出的冷汗。 “赤糸,赤糸……”她虚弱地呢喃,呼唤着爱人的名字。 “我在,我在呢,莲婢。别怕,你只是做了个噩梦。”沈绥轻轻呢喃着,一边探手握紧了她的手,扶她坐起来,将她整个拢进怀里,心疼地抚摸她的后背。 “我做了个可怕的梦。”张若菡窝在她怀中,攥着她的衣襟说着。下意识觉得自己方才做的梦似乎很关键,她觉得自己必须得与赤糸说。可梦已醒,立时忘了大半,趁着还有一点记忆残留,她断断续续描述道: “那是……大漠,黑沙暴,乌鸦,还有……迷宫。我看到了……一个黑袍人,戴着鬼面的黑袍人,他掐我的脖子,要杀了我。” 沈绥听她描述,登时心疼得无以复加。她知道,莲婢定是因为在江陵悬棺崖畔,那个夜晚,经历了极大的恐怖,因而留下了阴影,才会做这种噩梦。那个黑袍人,她的记忆也很深刻,只是仅仅遇到过一次,此后再未见过。 “那只是梦而已,忘了吧,莫要烦心。应该是因为方才你睡得姿势不对,被子勒了脖子,我替你松开了。”沈绥安抚道。 “不,不,赤糸,这很重要,你要记着这个梦,这或许是个预示。”张若菡坚持道。 “预示?莲婢,我不知道你还会做预知梦。”沈绥奇道。 “我儿时就做过不止一次的预知梦,只是我从不与外人提。赤糸……你们家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也做了个极其恐怖的怪梦,只是具体的内容不记得了。我睡眠向来浅,几乎不会做梦。一旦做这种令我印象深刻的梦,就代表会发生什么事。你们家出事时是的,我母亲去世时是的,卯卯的母亲出事时也是的。”张若菡解释道。 “好,我会记着的,一定不忘,你放心。”沈绥忙道。 “我……我真的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大漠、戈壁,我从未去过那里,可梦里的景象却又非常真实。我也只是曾听卯卯与我描述过大漠戈壁是什么模样,真是……匪夷所思。”她百思不得其解。 沈绥见她唇舌发白,定然口干了,赶紧去倒了杯水,递给她喝下。又拢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缓解了一下她的情绪,待她平静了,她才道: “你这些天太累了,才会做这种梦。不要多想了,伤身子。明日是初十,是例旬朝参,我一大早就要起身上朝。你到时候莫要管我,好好睡觉,我尽量不吵醒你。朝参过后我要去大理寺报道,之后应当会去查这次的案子,最迟傍晚时分就能到家了。”她将自己明日的安排细细碎碎地汇报给张若菡听。 “好,我知晓了。”张若菡心中温暖。 “你在家中好好休息,将身子养养好,明日我让颦娘为你诊诊脉,看需不需要准备些补气养神的吃食。”沈绥又叮嘱道。 “嗯,我知晓了。”张若菡被她叮嘱了那么多,不由得也要叮嘱她一番,“你也不是铁打的人,这些日子也合该累坏了,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未好全,可切莫逞能,惹我担心。早些归家,我为你准备吃食,咱们一起用。” “好。”沈绥亲吻她的发顶。 夜深了,一对知心人儿,相互抚慰,逐渐沉沉睡去。这一觉黑甜,再无噩梦侵扰。直至日上三竿,无涯来唤时,张若菡才混混沌沌地醒来,身边床榻空空,沈绥早就离开了。 *** 五月初十,例旬朝参,堂上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右金吾卫大将军杨朔与前来参与朝参的拂菻传教士争吵了起来。 原本,圣人准允拂菻传教士在这样的形势下上朝,本就存着安抚之心,想要将他们先稳定下来。之前圣人就与张九章商议过,此事必须尽量通过协商处理,拖延得时间越长越有利,如果能将这些拂菻传教士一直扣在大唐最好。但怕就怕在,他们若是回不去,会引来拂菻那边的猜疑和怒火,若是对方还有人暗中潜伏在大唐境内,知晓此事,传出消息,将后患无穷。所以最佳的解决办法是,暂时稳住对方,让沈绥等人尽快找回圣杯,给这些传教士一个交代。 但是杨朔却与这些传教士争吵了起来,原因在于这些传教士气焰很是嚣张,直言不讳地责备大唐监管不力,很是堕了圣人与禁军的面子。原本杨朔是老将军了,不至于如此沉不住气,因为这种事逞口舌之快。但圣人却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的大殿之上这般不给他颜面。沈绥在官僚队伍中冷眼旁观,看得很是清楚,是圣人暗中授意杨老将军发难,与对方大吵一架。杨朔积年征战,一身血气,说起话来非常有气魄和威慑力,那些拂菻传教士多多少少被威慑到了,之后偃旗息鼓,收敛了许多。 圣人又出言安抚,好言相劝,给足了对方承诺。言语中暗藏威胁与警告,将那几个拂菻传教士治得服服帖帖。及至最后,圣人叮嘱张九章好好招待他们,张九章闻弦歌知雅意,看来鸿胪寺今后的书信往来要受到严格的监控,这些拂菻传教士也不会如先前那般,进出自由了。 朝参过后,圣人单独召沈绥、李瑾月、王忠嗣于西暖阁会面。再一次强调要三人彼此协作、尽快破案,如果不能够尽快寻回圣杯,李瑾月将领受相应的惩罚。沈绥心想,圣人怕早就对李瑾月接下来的安排有所考量,不管李瑾月是否能寻回圣杯,圣人总有借口将她遣走,很有可能就是去河朔一带。 离开西暖阁,李瑾月先是陪同沈绥去了大理寺,王忠嗣无处可去,也有些不情不愿地跟了来。昨日他甩了脸色与沈绥看,今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多少有些尴尬。沈绥倒不是很在意,告诉他很快就去现场再次调查,若他不想入大理寺,可以在外稍等。到了大理寺,王忠嗣也没进去,就坐在门口廊下等候。 沈绥与李瑾月先是去见了秦臻,简单谈了谈此案,秦臻听完沈绥对案发现场初次调查后得出的想法后,陷入了思索。他似乎对此案有些独道的看法,特意亲自领着她们去了大理寺的档案库,找到了一卷积年案卷,递给沈绥翻看,一边说道: “圣杯在哪里我是不清楚,但是那什队的死亡之事,曾有相似的案例发生在外地。” 沈绥翻开案卷,就看到案卷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大约七年前的六月份,于淮南道庐州巢湖附近的渔家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渔民打鱼时意外捞出了一具男尸,淹沉在距离岸边十来丈的地方,不是很远。足底同样没有湖底淤泥,应当不是自己走进湖里自杀的,背着个大口袋,沉甸甸的,其内都是些不知从哪儿来的金银珠宝。 后来这案子成了无头悬案,这个男子身份查明了,是个惯偷,前一晚才刚刚窃走了当地一个大户人家的金库。只是他为何会死在巢湖之中,怎么就莫名淹死了,没有人知晓。 那一晚,湖上同样是大雾弥漫。 两起案子的相似程度之高,引起了沈绥的重视。她将案卷仔细翻看了两遍,然后留意到案情报告中提到的一个细节: 湖中插着三杆空心的竹竿,用来系渔网圈鱼,不久前附近的渔民刚刚用自制的土炮仗炸过鱼。 她蹙起了双眉。 作者有话要说:  已修改 第115章 沈绥心觉这空心竹竿以及火/药炸鱼之事必然有所蹊跷, 但却一时间不得要领。只得记在心中, 暂时搁置。 未免外面的王忠嗣久候, 她与李瑾月这便向秦臻告辞,赶去再一次调查案发现场。临走时, 沈绥特意多问了一句: “秦公, 那十个人的尸首, 仵作验过后可谈及有什么特殊之处?” 秦臻思索了片刻, 道:“与你验的并无差离,惊骇至心梗气窒, 随后沉水丧命。不过,我记得仵作特意提了一句, 十个死者身上的气味有些古怪, 但具体古怪在哪里,他只说那气味被湖水冲得极淡了,已然分辨不出来。我大理寺的这位仵作是有三十年经验的老仵作了, 他查验尸首太多,本就积攒了一种感觉, 他说这是凭感觉说话。虽然做不得数, 但每觉必灵。” 沈绥点头表示记下了,然后与李瑾月一道拜别秦臻,与门口的王忠嗣汇合,三人向西苑赶去。 穿过皇城途中,沈绥等人恰好路过御史台附近,撞见有一位灰袍小吏正挎着鼓鼓囊囊的背囊匆匆迎面行来。沈绥照面一瞧, 顿觉眼熟面善,却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人。 随即她与李瑾月、王忠嗣便纵马而过,与那小吏擦肩相错,远离而去。 行至半道,沈绥猛然一拍马鞍头,道: “可算让我想起来了。” “想起甚么了?”李瑾月奇怪地问她。 “方才我们曾与一位灰袍书吏擦肩而过,不知公主可有留意。” “自是留意到了,不过这里本就是皇城中官署举聚之所,这些文书吏多如牛毛,也不必惊奇。”李瑾月道。 “非也。那文书吏我曾在长安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在御史台文书库任司书,名叫杨弼,行四,一般也都唤他杨四。听说他好像与前御史中丞宇文融有什么关系,被安排进来做司书。明少卿告诉我,他为人乖戾,很不好相处。” 李瑾月尚未说话,倒是一直默然随在后方的王忠嗣开口了: “杨四是弘农郡公家的庶子,与弘农郡公府的杨三郎是嫡庶兄弟。他是外室子,母亲是谁都不清楚,进家门时已经七八岁了,不甚聪慧,也无才华,脾气还古怪,十一年前考了一次进士科,后又陆续考了两次明经科,皆因一名之差落榜,倒了血霉,因而极不受待见。他虽序齿行四,但未入族谱,起名也不列字辈。及冠后,弘农郡公府便借着宇文融的关系,为他谋了个御史台书库文书吏的差使做着。本还想为他娶亲,但被他断然拒绝了。” “听闻他是断袖?”沈绥淡笑着问。 “呵呵,有可能,我不大清楚。”王忠嗣讪笑道。 “忠嗣对弘农郡公府的事倒是很清楚啊。”李瑾月道。 王忠嗣回答道:“杨三郎是我好友,不嫌弃我一介武夫,粗鄙无学识,愿意与我一道游玩。多多少少也与我提过他家中事。三郎很同情他的这位庶弟,每每都会让我带些钱财进宫接济杨四,因而我多少与杨四相熟。他倒不是个非常难相处的人,我总觉得,杨四这人为人深沉,极有城府,多少有些敬而远之。” 沈绥没有接这话,三人沉默下来。不多时,三人再度沿着夹道经宣辉门入了西苑。 西苑的看守依旧严密,但大雾已散,今日天光大亮,多少驱散了笼罩西苑上空的阴霾。苑中的景象比前日来时更明晰了,秀丽的皇家庭院,虽出了命案窃盗之事,却依旧不改其本有的锦绣华美。只是戍守在苑中的大批禁军,黑盔黑甲连绵、穿梭其间,却成了美好景色中的不和谐之色。 沈绥、李瑾月与王忠嗣直奔目的地,查案沈绥才是行家,李瑾月和王忠嗣只是辅查。因而去哪里调查完全由沈绥决定,李瑾月和王忠嗣只是紧紧跟随其后。 沈绥的第一个目标竟然是找船,她要下湖中调查。李瑾月调了四名禁军士兵过来,陪同他们一道去了北岸栈道登船,两艘舢板,分由四名禁军划出,一路按照沈绥的指示划向事发之处的水域。 李瑾月与沈绥同船,王忠嗣在另一艘船上。趁此机会,沈绥悄声对李瑾月道: “卯卯,你注意一下那个杨四,此人很不简单,定有大才,或可为我们所用。” 李瑾月看了沈绥一会儿,一时没有问原因,只道: “我知晓了。” 沈绥补充道:“暂时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急着去拉拢他。此人或许身上还带着什么秘密没有揭开,他的立场也不明,等我进一步调查后再说。” “你怎会如此关注此人?”李瑾月忍不住问。 “方才王忠嗣所说,有一点我觉得十分吃惊。杨四三次考科举,一次进士科,两次明经科,皆以一名之差落榜,若说这是巧合我可绝对不信。我想,这应该是他故意的。而如果这是他故意为之,那么此人的学识修养能力、对考题的把握程度,乃至于对朝局的观测,都可谓登峰造极。他知道考卷写成什么样能够让考官将对他的评判压在三甲之外。而且恰恰好压在三甲外的头一名。此等精准控制的程度,堪称可怖,我亦是做不到。” “会不会是你太敏感了,也许这就是巧合?”李瑾月皱眉道。 沈绥摇头道:“不会。我对他的判断来源于两点:一、是面相。这杨四深藏不露,我不会看错。他双目幽邃,神色素来沉肃寡淡,不苟言笑,仿佛何事都不挂心。唇上蓄髭,遮住人中,细看却可发现他人中长而深。我观此面相,表面是个寡言冷面之人,实则心中暗藏道道沟壑。此人这般遮掩自己的才华与见识,以平凡面貌示人,实则与我是一类人,我一照面就有所感。他身上气质幽藏,却可窥得他腹内见识极高,处变不惊。长安初见当日,他曾与明珪有一会,我在侧旁观,见其神色虽谦恭,但眼中偶有谑芒闪过,便觉非凡。 二、是进士科与明经科的差别。王忠嗣说他考的是十一年前的那次进士科,十一年前刚好是我科考那年,我知道那年的情况。那年进士科极难,我在长安认识的几位学子,满腹才华,尽皆落榜,他能考到进士科登榜只差一名,说明他的水平已然很不错了。而明经科相对来说要容易太多,也不过是死记硬背的东西,他还是差了一名未考上,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李瑾月点头,沈绥分析得有道理,虽然看面相并不能算是很有力的佐证,但沈绥观人很有一套,还是能信服的。进士明经皆差一名,也确实很古怪。 “此人如果真的深藏不露,那么目的为何?他是杨家庶子,身份低微,或许他是想遮掩锋芒,避免与嫡子争斗,惹来麻烦。但又何至于隐藏到此等地步?此外,还有一点让人疑惑。若他真的存心隐藏自己的能力才华,又何必做出只差一名这等费劲的事来。他完全可以考得更差,反倒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李瑾月眼中光芒一闪,接过话头道: “除非,他也是个有野心之辈,等有人发现他明珠蒙尘,来做他的伯乐。” 沈绥点头。 说话间,她们已经来到了事发地所在的水域。沈绥止住话头,从舢板之上站起身来,开始仔细观察四周的景象。 西苑中的这一大片湖,号称“小东海”,人工挖掘而成,引洛水而入,其内都是活水,有完善的引渠与换水闸门,与皇城外的洛阳城水系相连,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以保证水质清澈透明。向湖底望去,可观两三米以内的景象。湖内还放养着大量水中生物,鱼虾蟹自不提,还传说有神龟沉睡湖底,龟壳浮出水面,生三岛,便是蓬莱、方丈、瀛洲。 自然这是无稽之谈,不过外面大有深信不疑之人。 据沈绥所知,小东海的水深最深不过二十一二尺(约六米半),平均深度不过十尺(约三米)而已,还不至于深到可以藏一只山一般大的乌龟在其中。而他们舢板所处的位置,恰好是一处深水区。停船后,沈绥用竹篙测了一下,能达到十五尺(约四米半)。 这里距离岸边不远,之所以水深这么深,是因为其下便是小东海东岸闸门所在,其内的水流通过地下暗渠经皇城底流入护城河,环城而出,汇入洛水。这里的水道,实际上联结着皇城东南面,天津桥畔的斗门水闸。 这些,都是沈绥从李瑾月给他的西苑水道工程图中获知的讯息。这张图是沈绥在传书中特意叮嘱李瑾月连夜找裴耀卿拿到手的。裴耀卿晚了沈绥半个月归洛阳,回来后带来了一张长江堪舆图献给圣人,圣人大喜,当即将他调到工部主管水利,他手中握着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水利图,自然也包括这张从前隋时期留下的西苑水道工程图。裴耀卿本就与沈绥交好,知道她此次经办圣杯案,又有圣人授权,所以很是积极配合。 沈绥测完水深后,便开始解腰带脱衣,李瑾月吃了一惊,忙拦住她道: “你做什么!” “下水,我要亲自看看水底的情况。”沈绥说得理所当然。 “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脱衣!”李瑾月额头上青筋都爆出来了。 沈绥笑了,道:“我自有准备,公主不必担忧。” 说着已经解开了腰带,仍在船板上,“铛”的一声巨响,船板震了一下,吓了同船人一跳。她又褪下外袍,李瑾月吃惊得看到她其内穿了一身质料古怪的服饰,胶质状的,紧贴在身上,仿佛鱼皮。褪去衬裤后,李瑾月发现这衣服竟然是连体衣,无比古怪,根本形容不上来。而为她们划船的两位士兵已然惊呆了。 “你这是什么衣服?”李瑾月问。 “潜水服。我的人在东海捞珍珠时发明的衣服,用南洋昆仑奴带来橡胶和质地极密的细绸压出来的,这层衣料压制出来可费了老鼻子劲儿,穿起来也特别费劲,至今只有三套。你若感兴趣,下次我借你穿穿玩。”沈绥说得漫不经心。 橡胶是啥?潜水还需要专门穿潜水服?李瑾月如坠五里雾中,只能无比吃惊地看着沈绥。 沈绥无奈了,坐在船沿,一边重新将腰带系上,一边道: “总之,就是可以防水,还能保暖的衣服,水下呆的时间长了,会失温的。”随即她叹口气,低声自言自语道: “唉,我与你这怕水的兔子解释些什么。在船上等我,我很快上来。” 说着对李瑾月微微一笑,竟然翻身向后仰倒,直接倒着入了水,溅起一大泼水花,淋了李瑾月全身一个落汤鸡,她本人却一下没了踪影。 舢板摇来晃去,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李瑾月双手死死抓住船沿,满脸的水,狼狈不堪。她腾出手来擦了擦,暗骂道: 赤糸你这个疯子,下次再不与你一起查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橡胶最早使用的记录是11世纪的南美洲土著。“昆仑奴”是唐人对印度尼西亚及非洲一带皮肤黝黑的外来人的泛称。印尼产橡胶就不用我说了,只是橡胶这种东西,直到很晚才传入我国,潜水衣出现得更是晚了。毕竟小说,允许我进行部分的艺术创作,我尽量写得合理,这部分的考据就先免了吧。 PS:现在看不懂没关系,很快就懂了,给个小tip,前文描写的洛阳城格局,天津桥对决等等场景,并不是随随便便白写的。 第116章 小东海的水名不虚传得清澈, 正值换水期, 不断有水流从北面闸口流入, 又从东、西两面的闸口流出,湖面上虽平静, 底下的水流却很是湍急。 沈绥一个猛子入水, 随即身躯仿佛最为灵活的游鱼一般, 在水中优雅摆动, 迅速下潜。与此同时,她开始仔细观察水中景象。时入五月, 但湖水依旧有丝丝寒冷侵入,幸亏身上那层潜水衣防护, 沈绥并未感受到过多的冷意。她下潜的这个位置, 下方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凹谷,水底地势奇特,以什队沉水的这一带位置为圆心向外扩展, 越是靠近岸边,地势越深, 越远反而越浅。四周游鱼很少, 也无密集的水草,倒是滚落着不少的湖石,皆圆润细腻如鹅卵,表面有隙孔,应当是长时间被水流冲刷侵蚀的结果。 再向东面游去,就能看见闸口了。确实是鬼斧神工般的巨大水道工程设施, 很难想象当初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修成。展现在沈绥面前的是一处直径能达九尺的圆形排水管道,管口处被横竖五排儿臂粗的铁条交叉钉死,铁条后正是精铁浇筑的大闸门,此刻向上开启了一半,水流正从那一半的口子里以相对平缓的速度向外流去。 游到这里,沈绥就能感受到比较大的吸力了,她在水中身不由己地被吸向排水口,不过她也没抵抗,任由吸力将她扯了过去,在水中摆动了一下身躯,以双足朝向排水口的姿势接近,接触的那一刻双足踏住铁条,曲膝一蹬,双手扶住铁条稳住了身子。 她扭过身子,看着水底干干净净什么也无,不由心中叹息,怕还是来迟了,最后的痕迹也找不到了。她转过身子,决定仔细看看这排水口,她总觉得什队死在这个位置很是古怪,应当不会是什么巧合。 她检查了一下铁条,全都封得很死,其上一层墨绿的锈斑,没有开启过的迹象。铁条横竖之间格出来的间隙不足以使一个成年人过来,哪怕小孩子都很勉强。 摩挲了半晌,一无所获,沈绥一口气也憋到了尽头,于是不得已上浮。当她浮出水面时,恰好船上的李瑾月正向她上浮的水面张望过来,她一浮出来就吓了李瑾月一跳。 沈绥将气息喘匀,不由开玩笑逗李瑾月道: “公主,你可知道我方才于水下看到了什么?” “什么?”李瑾月紧张兮兮地问。 “我看到了有一只大白兔在照镜子。”沈绥冲她眨眨眼,然后扒住船沿,双足在水中一踩,腰腹提劲,翻身上船。 李瑾月初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她无语地瘪了瘪嘴,道: “你这家伙能不能不再消遣我,我都被你弄成落汤鸡了,得赶紧回去换衣服。” 沈绥笑了笑,没有再逗她,道: “水下什么也没有,线索证据恐怕都被销毁了。” “你到底在找什么?”李瑾月问她,“当初我们派人下水捞尸的时候,已经在下面查过了,什么也没有。” “我在找当初你们并不知道要去寻找的东西。”沈绥说了一句挺绕弯的话,随即准备找干巾抹一抹身上的水。不料她刚一抬手,就察觉手掌上全黑了,粘了一层不知名的粉状物在其上,她蹙起眉来,手指在手掌上摩挲了两下,觉得那并不是铁锈,凑上前嗅了嗅,一股刺鼻的味道。 她脑海中忽的有什么闪过,登时愣住了。 “怎么了?”李瑾月问她。 “没……什么,只是一点小猜测,暂时还不值得宣诸于口。”沈绥道,“不过公主,你可知道黑火/药这种东西吗?” “黑火/药?”李瑾月不大明白沈绥为何会提到这种东西,“知道,我在安西都护府和安北都护府都有接触,有攻城部队专门研究在投石车的石弹之中装填黑火/药,点燃后投掷,可引起爆炸,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李瑾月说话的时候,沈绥还低头看了看自己赤着的脚掌,上面也是黑乎乎一片。她将自己的手掌脚掌亮给李瑾月看,道: “底下的排水口,栅栏上残留着黑火/药。” 李瑾月愕然不解,不由问道:“怎么会?为什么?” “是啊,怎么会呢,为什么呢?”沈绥仿佛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李瑾月的问题。 “伯昭?”李瑾月一头雾水,盼着她能解释一两句。 就在这时,另一艘船上的王忠嗣忽然发出了疾呼声: “喂!我……我好像钓到什么东西了!快来帮忙!好大的力气!” 沈绥皱眉望过去,就见王忠嗣手里提着一根竹竿,顶头不知道为何拴了根线,眼下线绷得笔直,竹竿也被两头的角力压弯,水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以巨大的力气拉扯着那根线。 “公主,我下水时,王将军竟然在钓鱼吗?”沈绥语气古怪地询问道。 “呃……”李瑾月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那竹竿鱼线从哪儿来的?”沈绥问。 “我也不知,他说他等得无聊,便让兵士划船去了那片芦苇丛后方转了转,回来后说他在芦苇丛中捡到了一根竹竿,还拴了线和钩,钩上还挂着一只蛙腿,说一定是哪个钓鱼的粗心扔在芦苇丛里了。然后就直接用那竹竿鱼线蛙腿,钓起鱼来。”李瑾月解释道。 沈绥无言,再次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那艘舢板。却见,舢板上的形势愈发紧张了,王忠嗣手中握着的竹竿已经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他自己也憋红了脸,浑身都在发抖,与水下之物的角力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两名划船的兵士也赶上来帮忙,合三人之力也不能控制住水下那个东西。 王忠嗣手中的竹竿毕竟只是简易钓竿,没有收放鱼线的线轮,线也是长度有限,那水下之物拖着他们在原地打转,以至于整艘舢板都旋转了起来。 然后突兀间,那水下之物忽的向西边猛蹿远离,拖着整艘舢板箭矢一般冲了出去。王忠嗣在船上骂骂咧咧,却始终不曾放弃角力。 “喂喂,好像不大对啊……”沈绥道。 “赶紧去追。”李瑾月吩咐自己船上的两名兵士立刻划船去追。 水下那东西力大无穷,拖着舢板在水面上滑行,拖出一道长长的白波,沈绥、李瑾月所在的舢板,双人划桨,竟然一时间也追不上那东西的速度。 追逐到一半,沈绥等人的船距离王忠嗣的舢板还有四五丈远的位置时,大概是王忠嗣三人之中有谁没有掌握好平衡,猛然间,三个人被巨力带倒,在一片惊呼声中,三个人全部落水,连带着那艘舢板都整个翻了过来。 见此景象,李瑾月短促地倒吸一口凉气,沈绥这个时候已然攒身而起,双足并拢,狠狠一蹬船板,身躯鱼跃而出,以一个漂亮的姿势扎入了水中。 “伯昭!小心啊!”李瑾月见沈绥入水,登时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那水下之物是什么,她本就畏水,对于未知的生物也总是提心吊胆,沈绥就这么下了水,她实在害怕水底下有什么怪物会害了她的性命。 这是她的软肋,即便她争战沙场那么多年,畏惧的东西,依旧是万分畏惧。 沈绥入水,耳畔轰隆隆的水声将一切喧嚣淹没,她看到水下因为王忠嗣几人的落水,稍有些混沌,此处水深依然不算很深,王忠嗣三人都会凫水,此刻均已挣扎着向上游去,沈绥下水也并不是为了救他们,她的目的,在于那个拖着王忠嗣窜出十几丈远的水下生物身上。 一片混沌之中,沈绥只隐约见王忠嗣三人落水处不远,有一个黑色的硕大身影,正拖着一根竹竿迅速游荡远离。隐约间,沈绥见到了长长的尾巴,还有粗壮的后肢,那尾端,还有一圈一圈的红纹,至顶端攒尖成刺。沈绥迅速划动波浪追去,她在水下潜游,剧烈运动之下,难免很快缺氧,不得已又要上浮,换气,然后再次扎入水中,寻觅那个黑色身影。那家伙身上还挂着一根竹竿,目标十分明显。 好在那家伙可能不甚聪慧,脑子不大好使,受惊吃痛之下乱了方寸,也没跑远,就在这一片水域打着转乱游,这会儿竟然蹿了回来。 沈绥与那水下的神秘生物登时打了照面,一瞧之下,她便知道这是什么了。那是一头周身漆黑的巨蜥,什么品种暂且不知,但体型奇长,四肢粗短强壮,尤其是一条长尾,极其健壮。更危险的是,这家伙似乎还有毒,尾端的尖刺实在可怖。 巨蜥一瞧见沈绥,便暴怒着向她冲来,将她错认做伤害自己的罪魁祸首,要进行报复。沈绥没有逃,因为那没有意义,她是游不过这个怪物的。她拔出了腰间腰带中插着的匕首,白刃在水下反射着奇异的光。 …… 李瑾月的舢板划到了翻船的位置,王忠嗣与另外两名士兵浑身湿透,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李瑾月来接他们的舢板,小小的舢板上顿时拥挤不堪。他们狼狈不已,盔歪甲斜,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瑾月怒气冲冲地冲王忠嗣发火: “王忠嗣!你这混不吝的白痴!我告诉你,如果沈伯昭有个三长两短,我定禀明圣人,将你法办!” “属下……属下该死……”王忠嗣只能大喘息着说出这句话来。他知道,虽然沈绥并未直接救他们于落水,但此刻她在水下,等于替他们挡了那个水下的怪物,是救了他们一命。此刻他无比后悔自己不该乱动那竹竿钓什么鱼,真的就像李瑾月骂他的那样,他简直犯了白痴,若是沈司直为了救他丢了性命,他定会一辈子活在罪责自疚之中。 一众人等坐于舢板之上,焦急地盯着四周水面。然而四周水面一片平静,连个浪花都没有翻出来。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焦虑几乎要将李瑾月吞没,她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刚准备吩咐士兵调转舢板,去岸上寻求增援,忽听不远处水面上“哗啦”一声,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水上,正是沈绥,她竟然还裹挟着一只硕大的黑色水怪,向岸边游去。 众人急忙一边呼唤,一边追赶而去。不多时,他们在岸边相会。他们瞧见沈绥坐在岸上气喘不止,浑身都在滴着水,身上的潜水服也划破了数道口子。而那黑色的水怪,竟然是一只硕大的蜥蜴,此刻被竹竿上的线绳缠绕得动弹不得,沈绥的匕首就扎在它的颈后,切断了它的神经动脉,它已经濒临死亡。 “伯昭!你没事吧?”李瑾月赶上前来,担忧地问道。 “我……我没事……”沈绥摆摆手。 “这……是什么?”李瑾月瞧着瘫在一旁的水怪,询问道。 “应当是一种四脚蛇,水路两栖,这东西有剧毒,小心。” “这湖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的?” “应当是有人刻意放进来的,通过地下的排水管道。管道闸门外虽有铁条封口,但缝隙足以让这种身形细长的怪物钻进来。”沈绥道。 李瑾月哑然,沈绥道: “去找人处理一下这东西,我们要回去了。” “好。”李瑾月忙站起身,招呼远处的禁军巡逻队来帮忙。 此时,谁也没注意到,沈绥暗暗咬牙活动了一下自己已然开始酸麻的右臂,就在她右臂潜水服的裂口处,裸/露的肌肤之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小点。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论! 第117章 本该只有些鱼虾龟藻生存的西苑人工海中, 不知为何出现了一头体型硕大的水中四脚蛇。如此诡异之事, 很快就在禁军之中传开了。即便下了封口令, 但消息依旧走漏了出去。以至于宫中很多内监宫女都已然知晓此事。 圣杯失窃、什队离奇死亡,已然使得西苑成了谈及色变之处, 现在西苑又出了水怪, 更是让人畏若蛇蝎, 更有甚者, 觉得西苑那里可能已经被坏了风水,导致怪事频发。 外界如何传, 眼下的沈绥、李瑾月和王忠嗣等人暂时还管不到。他们需要沐浴、更衣、休息,因而李瑾月只是派了人替他们去向圣人汇报进展, 他们自己则急着赶回府中。 王忠嗣不同路, 很快便与李瑾月等人分头。他本想跟着去看看沈绥的状况,但李瑾月硬是将他赶走了。这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看起来很沮丧,此刻的他除却追悔莫及之外, 对沈绥更多了几分敬佩感恩之心。 沈绥从制服那头怪物后,脸色就一直不大好看。也不说话, 沉默地坐在自己的车中。忽陀接她上车时, 就感觉大郎好像有些不对劲。脚步虚浮,上车时竟然一时未能把握好平衡,差一点栽倒,幸亏自己扶了她一把才幸免。忽陀不由有些上了心,一面在前方驾车,一面时刻关注着后面车厢里的状况。 李瑾月的车就在沈绥车子的前方, 她不放心沈绥,亲自将她一路送回府。 “去哪儿……这是去哪儿?”大约行至承福坊附近时,坐在车内的沈绥忽的出声了,她的声音很虚弱,带着一股子迷茫劲儿。 “大郎?”忽陀回头看向车厢内,车帘子他刻意没有放下来,因而一转头就能看到车内的沈绥。 “去哪儿?去哪儿?”沈绥不断的询问着,她彷徨无措地伸出手来,抓住了车帘。起身,就要从车窗跳出车去。 忽陀唬了一大跳,紧急之下连马都来不及勒,径直向后扑去,一把抓住了沈绥的腰带,把她拽了回来。 “怪物,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沈绥竟然与忽陀扭打起来,好像忘记了自己身上的功夫,像个毫无章法的疯癫女子与人打架一般,扯着忽陀的头发,大声尖叫着。 “大郎!嗷!”忽陀被沈绥扯住头发狠狠一拽,只觉头皮都要掀起来了,痛得眼泪直流。忽陀本是西域人,发饰与中原人不同,他束发只束一半,耳后有不少散发,编成短辫扎拢起来,因而反倒方便沈绥抓握了。可他却又不敢与沈绥动手,只得制住她的臂膀,顺着她使劲儿的方向抬起头来。这一抬头,立刻就撞上沈绥的双眼,忽陀再一次被吓了一跳,只见大郎眼睛里全是血丝,瞳孔缩小,纤细如竖针,看上去仿佛蛇眼一般,极其恐怖。她的表情迷茫中夹杂着恐惧,面色铁青,脸上的青筋贲张而起,神态骇人。 彼时,少了忽陀的驾控,马儿因为沈绥的尖叫又受了惊,带着马车忽的加速向前冲去。马儿慌不择路,见前方李瑾月的马车挡道,便绕开向右侧夺路而逃。却未顾及身后拉的车与李瑾月马车之间的车距。车身一甩,就撞上了李瑾月的马车,又擦着李瑾月的马车超到前方而去。 这一撞,沈绥和忽陀两人当即被团团甩到了马车侧壁之上,撞得晕头转向。而另一驾马车里的李瑾月,被这样无征兆地猛撞一下,反应不及,一头狠狠磕在了车窗边沿,额角当即流下血来。 “大郎!大郎你疯啦!”忽陀大叫着,也顾不上其他了,赶紧甩开沈绥,要去拉缰绳控制马车。 沈绥被他甩开,却又要去跳车窗。可怜忽陀只得一手拽着沈绥的腰带,一手去够缰绳。两相之间僵持不下。 后方李瑾月已然大声命令车夫快马加鞭追上来,她顾不上额头流血,从车厢中探出身来,朝前方大喊: “沈伯昭!忽陀!你们再干什么?!快停车!” 忽陀大喊:“我也想停车啊!大郎疯了!” “什么?!”李瑾月惊诧无比,联想到这一路上沈绥反常的神态举动,登时暗道不好,难道是中了那湖中畜生的毒了? 正值黄昏,暮鼓已然响起了三道,大街上几乎没什么人了。也亏得如此,他们的马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毫无章法地狂奔疾驰,暂时还未伤及他人。 沈绥好似失了心智,一个劲儿地要跳出车去,她虽忘记自己会功夫了,但气力筋骨都还在,浑身拧着一股蛮劲,要挣脱忽陀的束缚。忽陀苦苦拉扯着她,还要费劲去控制马车,实在是力不从心。 “莲婢!我要找莲婢!”沈绥大喊着,“怪物,我杀了你!” 沈绥不知在混沌错乱之中看到了什么景象,愣是将忽陀当作了怪物。她大呼要找莲婢,好似莲婢身处什么危难之中,等着她去救援。她在幻觉中已然急红了眼,六亲不认,只拿忽陀当做拦路虎,竟是一把抓住忽陀腰间别着的弯刀,拔将出来,就要对着忽陀的后背扎下去。 “住手!”万分危急时刻,忽的从侧旁道路之中闪出一人,竟是在马车疾驰之中闪电般跃上车头,钻入车内,一掌打掉了沈绥手中的弯刀,随即将沈绥双手反剪制伏在车厢之中,另一只手掐住沈绥后颈的睡穴,指下用力,就见沈绥双目渐渐翻出眼白,晕厥了过去。 与此同时,忽陀顾不上其他,急忙扑上去拉住缰绳,好不容易将马车控制住,停了下来。他大喘息着,短短几个起落间,已然汗透衣背,瘫在马车车辕上,头皮发紧,半个字说不出来。 后方李瑾月的马车随后赶到,她顶着满脸的血跌跌撞撞下得车来,甩开想要扶她的车夫,几步赶上前,口中疾呼: “伯昭!伯昭,可有受伤!!” 可刚走到车边,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车中钻了出来,此人三十来岁年纪,身量起码在六尺之上(约190公分),稍有些闷热的天气里,一身交领大袖袍,袖口用束带扎起,领口直开到腰腹,隐约露出其内黝黑精实的肌肉,美髯垂胸,头戴黑幞头。腰间扎着的蹀躞带上挂着一柄极漂亮的湛蓝长剑。一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眼神却很秉直纯澈。面庞方刚坚毅,棱角分明。 李瑾月心中暗赞:好一个美男子!就见此人跳下车来,拱手向李瑾月一礼道: “末将裴旻,见过公主大都督。” “裴旻?可是北平军的裴大将军!”李瑾月忙道。 “末将区区小名,能入公主耳中,是裴旻之幸。”那美男子清风明月般说道。 “裴大将军太客气了,瑾月久闻将军剑术高超,无人可出其右,今日可算是见识了。” 裴旻只是摇头,道: “闲话且以后再叙,公主,救人要紧。” 李瑾月点头,忙上车查看沈伯昭情况,见沈绥已然晕厥,面色骇人,便赶紧对忽陀道: “立刻送伯昭回府,让颦娘诊治,我去寻赵使君子。” 忽陀顾不上喘息,立刻依言,驾车往沈府的方向赶去。李瑾月目送马车离去,回身看裴旻,这才发现裴旻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正有一名道袍女子向这里快步赶来,方才的惊呼声也不是裴旻发出的,正是这名道袍女子。 甫一照面,李瑾月就发现,这道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长安上元节时,于鹭云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季兰。 李季兰赶上前来,先打个稽首,与李瑾月见礼,这才道: “方才真是惊险,多亏有裴将军在。不知沈司直这是出了何事?” 李瑾月摇头:“说来话长,情况紧急,瑾月只能失礼了,今日多谢二位相救,来日必有回报。” 裴旻点头,道:“公主请便。” 李季兰则从袖中取出一方巾帕,递给李瑾月道: “公主,且止血,您也受伤了。” 李瑾月经她提醒,才顿觉额上剧痛发麻,头晕脑胀。她接过帕子,简单拭去脸上的血,附在额上伤口处止血,就要上马车,让车夫赶去赵使君子的医馆。李季兰却道: “公主抱恙,不若让季兰与裴将军同行罢,也好有个照应。” 李瑾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裴旻,见他们神态恳切,是真心实意地要帮忙,心下不由感激,道: “也好,今日真是麻烦二位了。请随瑾月上车来罢。” 话分两头,且说忽陀紧赶慢赶,将沈绥送回沈府,进了乌头门,顾不上其他,他将沈绥抱下马车,就冲进了府门,大呼: “颦娘!颦娘!快来救人!” 颦娘正在后堂药庐中煎药,乍闻忽陀的疾呼声,忙冲了出来,就见沈绥正被忽陀抱在怀中,人事不知。 “怎么了!”她大惊,忙上前,一观面色就道不好,忙吩咐道: “快送去榻上平躺下来!”一边说着,一边往自己的屋里跑,去拿自己的针包。 忽陀忙抱着沈绥往东面寝院跑去,中途路过书斋时,恰好撞见从对面游廊中闻声赶来的张若菡和无涯。忽陀顿下脚步,心中立时无措难安,见到张若菡出现,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只是口中惶惶唤了一声: “娘子……” 张若菡带着无涯穿过游廊上前,躲开立柱的遮挡,下到廊下庭中,当她看清沈绥的模样时,恍惚间,忽陀好似看到张若菡的身形晃了一下,却强自站稳。她身后的无涯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在看到三娘站稳后,默然缩回手来。 “莫要等我,快去!”张若菡的声音窒涩无比,隐隐透着颤音。忽陀心口哽堵,咽了口唾沫,便立刻往寝院大步跑去。张若菡深吸一口气,带着无涯在后面一路急跑追随。 忽陀刚将沈绥安顿到榻上,张若菡已经赶到,一面口中切切问道: “她怎么了?”一面将手搭上了沈绥的寸关尺。 忽陀只是摇头,气喘吁吁道: “我也不知,大郎自西苑归来,一路神态反常,归程半途中于马车里忽的发癫,随后被制服晕厥。” 张若菡的唇紧紧抿了起来,面色苍白若纸。 “她在西苑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事?”她又问。 “我……不知,我一直在宫外等候,未随左右,公主应当比较清楚出了什么事。”忽陀心中急得一团乱麻,也不管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了,一股脑将当时的情景全说了出来,“大郎她,好像得了失心疯一般,口中直呼娘子您的小字,还一直将我当作怪物,与我扭打在一起。我们的马车,都差点出事。” 张若菡神色愈发凝重,不再询问,她久病能医,有些粗浅的医道知识,也会切脉、推拿,这会儿一切沈绥的脉象,顿觉紊乱无比,实在不是她能勘破的。瞧沈绥的面色,便知她中了剧毒,只是究竟是什么毒,凭她的医道水平,根本看不出来。 只能等颦娘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颦娘已然抓着针砭包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张若菡、忽陀和无涯忙给她让开位置。 她坐下来,同样立刻为沈绥切脉,手一按上寸关尺,立时面色剧变。咬唇,再仔细切了片刻,她不再耽搁,立刻打开针包,让张若菡和无涯帮忙,解开沈绥衣物,为她施针。在此过程中,忽陀退到了外室焦急等待。 一刻钟后,颦娘额头微汗,结束了施针,与张若菡、无涯一并来到外室,神色凝重与众人道: “大郎可能是中了一种很罕见的心脉毒素,中此毒者会迷失心智,恐惧、欲念、愤怒等观感皆会被放大数十倍,以致出现幻觉,行为疯癫。中毒过程中,周身血脉会加速周转,愈渐肿胀,最后以致周身血脉崩裂而亡。这种心脉毒素来历不明,我现在只是暂时护住了她的心脉,必须知道根源来自何处,才可寻求解毒。情况紧急,片刻耽误不得。” 她话音刚落,就见沈缙、蓝鸲带着李瑾月一行人走了进来。沈缙住在沈府西端的独院之中,距离东院这里比较远,接到消息立刻赶来,半途中却撞见李瑾月急匆匆携着一群人进了沈府,两方并做一股,一道行至。 李瑾月额头上贴了块纱布,还渗着丝丝血迹,一进门就道: “是中了一种罕见的四脚蛇的毒!”一边说着,她一边看向身旁的赵使君子。 赵使君子道: “听公主描述,老朽猜测,可能是一种来自西域吐火罗国孔雀海【注】中的水陆两栖四脚蛇,名唤红尾蜥。这种生物本无毒,但老朽早年间游历西域,曾听闻有传言,吐火罗有专门的蛇巫,用毒草培育红尾蜥,以致尾部泛红生刺,产生剧毒。” 一边说着,他已然来到了沈绥榻边,察观面色,探手切脉,半晌,抚须沉色道: “看来,老朽猜得没错。” 作者有话要说:  【注】孔雀海,就是大名鼎鼎的“罗布泊”的别称,唐代那会儿还没干涸。 吐火罗国,印欧人种居最东者,最早定居天山南北之民。吐火罗是多个民族的泛称,其中包括月氏(音同“肉汁”,是的你没看错,也有读“月枝”的,不一而同),龟兹(音同“丘磁”),焉耆,车(音同居)师,楼兰等民族。 另,蜥蜴大多数是无毒的,世界上现发现的有毒蜥蜴只有两种,全部生活在北美洲,分别是钝尾毒蜥和蛛毒蜥。 【裴旻】唐代有三绝,分别是剑圣裴旻,草圣张旭,诗仙李白。裴旻的剑法称第一,李白只能居第二。这位美男子,是当时天下第一剑道高手。 第118章 赵使君子断定沈绥中了西域吐火罗红尾蜥之毒, 众人连忙追问解毒之法。赵使君子不紧不慢道: “不明此毒者, 皆道此毒无解。但老朽却不以为然, 当年师尊就对此毒嗤之以鼻,言只需一物便可瞬间得解。只是此物, 要寻之却也困难万分。好在, 老朽收藏多时, 立时可取。”一边说着, 一边看着自己随行的药童,示意他将此物拿出。 那药童手中提着一个竹匣, 此刻打开竹匣,取出一坛陶罐, 揭开封泥, 递与赵使君子。赵使君子打开罐口塞子,屋内顿时弥漫开一股奇异的酒香。赵使君子一边戴上手套,一边道: “公主来寻我, 描述那红尾蜥,我就让徒儿事先取了来, 免得多跑一趟耽误时间。” 言毕, 他抓着一物从那坛中提出,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一颗泡在酒液之中的块根状植物,形似人参,却又有不同。 赵使君子从那块根状植物上切下一小块,放在研磨罐中磨碎, 倒入碗中,又舀了一勺泡此物的药酒,浇在其上,便让一直守在沈绥身旁的张若菡和颦娘将沈绥扶起,将药酒喂了下去。沈绥虽昏迷,却不知为何,将那药酒下意识尽数吞了下去,一滴也未漏出来,喝下后似还有意犹未尽之感。 赵使君子道: “这世间万物,皆是一物克一物,有因就有果,有果必有因。吐火罗人用毒草培育毒蜥,毒蜥的毒并不是它自身的毒,而来自于那毒草。那毒草在蛇巫间被称呼为‘依波其诃’,来自天竺人所说的梵语,意思是‘毒蜥草’。师尊说这些蛇巫代代相传,祖辈是从天竺而来,天竺在汉时曾被大月氏入侵,当时这批蛇巫就是被大月氏当作奴隶抓到了吐火罗孔雀海一带,就此生存了下来。毒蜥草虽剧毒无比,但其块根却是极宝贵的解毒良药。毒蜥草的块根是它最重要的部位,此草之块根乃是养精清神的大善之物,多汁香甜,无比美味,天上地下,繁诸走兽虫禽,皆不可抗拒此诱惑。为了不绝此脉,在漫长的演化之中,毒蜥草为了保护自己的块根,于茎杆枝叶上生出毒素,毒死吞食自己的动物。而这块根,却反倒无毒,乃是罕见的克百毒之宝,异常珍贵。 师尊专研百草,带着我们师兄弟几人游遍大江南北,遍访珍稀药材。我们在西域游历时,途径吐火罗一带,师尊就发现了此秘,我师徒几人差一点遭到蛇巫追杀而亡。最后折了四师兄,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只挖到了三颗毒蜥草的块根,用上好的清酒浸泡封存。当年之事,仍记忆犹新。四十多年了,往事早已蒙尘,今日竟是碰上了有缘人拂尘,此药终究开封,得见天日。” 赵使君子感叹非常,说话间,沈绥的脸色竟是迅速好转,呼吸平缓下来,效果立竿见影。此情此景不由让众人万分惊叹,也是大松一口气。今日多亏有赵使君子在场,否则,寻不到这毒蜥草块根,大郎性命就真的堪忧了。 “赵使君子妙手回春,尊师孙先生‘药王’之号当真名不虚传,即便驾鹤多年,依旧福泽遗世。今日救我大郎性命,此乃再生之恩,请受我等一拜。”颦娘激动得眼泛热泪,对赵使君子深深一揖拜下,张若菡、沈缙、忽陀等沈家人在侧,亦红着双眼行下大礼,以表感激之情。 赵使君子忙一一相扶,笑道: “悬壶济世本就是我辈之责,师尊学神农氏尝百草,就是希望普天之下,万民能远离病痛,康健长寿。诸位快快请起,老朽当不得此大礼啊。” 危机得解,李瑾月紧绷着的心弦也算是松了下来。前来帮忙的李季兰与裴旻见沈绥已无大碍,这便要告辞,她忙道: “二位,今日多谢相助之情。眼下不甚方便,待伯昭好转,我二人便登门拜谢。不知二位落脚何处,可否留个地址。” 李季兰笑了,一双勾魂的美目眨了眨,道: “公主如此诚心,季兰怎好拂了公主的好意。季兰现就寄住在上东门南积德坊太微宫中,随时恭候公主大驾。” 李瑾月又看向裴旻,裴旻拱手道: “末将受圣人诏令,从北平刚刚归京,由于在洛阳暂无住处,与李道长一样寄宿于太微宫中。” 裴旻是河东裴氏子弟,河东裴氏自三晋以来就是公侯一门,冠裳不绝。近几年更是声望极高,现如今朝中的大红人裴耀卿,就是此家的代表性人物。而裴旻只是旁支子弟,习武从军,武艺高超,但一直不受重用,他性子又极其孤高,不屑于依靠家中势力,也不愿居住在洛阳裴氏宅邸,反倒借宿于道观,倒也有些脾性。这一次圣人忽然将他召回,李瑾月心中就有些纳闷,又见他与李季兰出入相随,片刻不离,心中不由揣测,莫非此二人竟成了相好? 越想越觉得可能,这郎才女貌,再加上李季兰素来的作风,怕是裴旻血气方刚根本经受不住。这天雷勾动地火,自然是水到渠成了。李瑾月面上不动声色,私下却八卦此二人的事。 约定好下一次会面的时间地点,李季兰与裴旻便不再打扰,这就告辞。随后,赵使君子又与颦娘一道施了一遍针疏通血脉,逼出一口黑色的毒血,为沈绥开了药,这才叮嘱众人道: “这毒蜥草之毒乃是心脉毒素,会影响人的精神,以致产生幻觉。解毒之后,心脉受损,病人会昏厥一些时日才会醒来。这时间,短则三日,多则七八日都有可能。在此期间,病人可能会苏醒过来几次,但意识混沌,灵台不明,会有胡言乱语等疯癫举止,且不必惊怪,安抚下来即可。只是千万需要静养,不要有不相熟的生人打扰。每日按照我刚才的办法施一遍针,逼出毒血,按时服药,直到血色回归正常的赤红为止。” 颦娘与张若菡仔细记下了,而一旁的李瑾月一听,脑中“嗡”的一下。圣人限定五日内破案,现已过了两日了,还有三日,沈绥若是一直昏迷下去,谁来破案?这案子,李瑾月自己至今毫无头绪,可赤糸却好似已然知道了些什么。可现如今,赤糸短时间内是不可能醒过来告诉她了。 看来,她必须想办法拖延时间了。她蹙起眉来,心忖,以自己现在的立场,直接去求圣人延期是下下策,或许,她得去一趟东宫了。 她神色变幻,尽数落入一旁沈缙的眼中。沈缙先是与身后蓝鸲耳语吩咐几句,蓝鸲点头,率先出了房间。沈缙则上前,拉了拉李瑾月的衣袖,示意李瑾月去屋外相谈。李瑾月有些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推着沈缙出了屋,沿着檐廊向远处走了走,停在了拐角处。 “琴奴,找我何事?”这是李瑾月知道沈缙真实身份后,第一次与她面对面说话。李瑾月神态和煦,音色不自觉柔和下来,眼中隐有心疼。可怜,当年那样可爱的瓷娃娃琴奴,今时今日,却成了这般模样。但她知道,琴奴和赤糸一样都是好强之辈,因而她不会把心疼怜悯表现在面上。 负在身后的双手缓缓攥紧,她不会放过将琴奴、赤糸害成这般模样的真凶! 【公主姐姐,您看得懂我的唇语吗?】沈缙一面说出口型,一面打着手势。 李瑾月仔细观察她的唇形和手势,点头道: “没事,你说慢点,我看得懂。” 沈缙点头,然后配合着手势,道: 【现如今,阿姊昏迷,此案急迫,我作为妹妹,帮助阿姊与公主义不容辞。我虽驽钝,不及阿姊聪慧,但多少也跟着阿姊学了些破案的本领,若公主不嫌弃,请将目前阿姊查到的案情的所有细节详尽告知于我,我且看看可否思索出一二。】 李瑾月点头,一面思索,一面缓缓将整个案情按照时间顺序事无巨细全部告知与沈缙,这一梳理,好似自己的思路也清晰了些许,李瑾月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想到了什么,可却又始终不得要领,不由深深蹙眉,有些着恼。 沈缙听完李瑾月叙述,沉吟下来,李瑾月看到她右手在轮椅扶手之上缓慢有节奏地敲打着,仿佛抚琴一般。不多时,沈缙似乎有所得,道: 【我有些粗浅的看法,说与公主姐姐参详。阿姊查案有自己的习惯,她习惯于寻一个关键点着手,牵出整个案情全貌。阿姊天赋异禀,接触到一个复杂案情,往往有一种特殊的直觉,她总能在纷繁复杂的线索中找到案情最有效的切入点。她时常与我开玩笑,说她的乳名‘赤糸’起得真好似批命判词一般,她这么些年做的事,其实就是在纷繁复杂的线索之中寻找到最关键的那根红线。】 听到这,李瑾月笑了,‘赤糸’这个乳名的来历其实一直是个谜,这名字是赤糸的父亲起得,为何会起这样一个乳名,他却始终未曾解释过。 【这一次阿姊的切入点应当是她在大理寺案卷库中看到的那卷七年前发生在淮南道巢湖的案子。我注意到,巢湖案中有几个奇怪的物什出现,一是空心竹竿,二是炸鱼的土火/药。在这次的案子中,也出现了类似的东西。首先是王将军在芦苇丛中发现的那根竹竿,那或许并不是鱼竿,我猜那竹竿或许也是空心的,这就需要之后去查证了。此外,还有阿姊在水下暗渠口栅栏之上发现的黑火/药残渣,也与巢湖案的土火/药切合。所以我想,空心竹竿与火/药,就成了什队死亡案的关键之处,这很有可能可以用来解释为何那十个人会好似奔跑在水面上一段路程后才沉入湖底。 第二个关键点,也是意外的发现,便是今日阿姊在湖中遭遇到的那头来自西域吐火罗的红尾蜥。阿姊说这红尾蜥是有人刻意放进来的,我想她的意思是,有人利用红尾蜥在皇宫禁苑地下的暗渠之中秘密进行着某种勾当。皇宫之中,水道四通八达,尤其是宫苑之中几处大湖,均以人工挖掘出的暗渠与皇城之外的水道联结在一起。虽然这些水道均有阻拦出入的闸门栅栏,人不能通过。但这种红尾蜥却可以在其中自由出入不受阻碍,且神不知鬼不觉。而究竟是什么勾当?我目前唯一可以想到的,就是黑火/药。】 李瑾月心下一惊,道:“琴奴的意思是,有人利用红尾蜥,通过暗渠往西苑内输送黑火/药?” 【只是猜测,还不能证实,我需要详细了解一下红尾蜥的习性,并找到更直接的证据才能断定。】沈缙道,【此外,为何偏偏只有那一个什队死了,为何要在大雾中杀死这个什队,都是很不合理的事,我想必然也有理由。或许,这个什队中藏有内奸,暗中配合运送黑火/药也说不定。且,这红尾蜥的毒也很蹊跷,或许与那十个人发疯自沉湖中,也有联系。】 李瑾月的双目愈来愈亮,她一把抓住沈缙的双手,连声道: “琴奴!你们真不愧是亲姐妹,你头脑太清晰了!现如今赤糸昏厥,我急需帮手,我知道赤糸一直将你保护得很好,不愿你露面。但我现在实在是穷途末路,案子若再继续毫无头绪下去,我与你阿姊都不会有好果子吃。你可愿帮助我?” 沈缙笑了,道:【我这些年始终坐在轮椅上,帮着阿姊打点一些家里的事务,也没什么太大的本事。承蒙公主高看,若我能帮上忙自然不会推辞。】 “太好了!”李瑾月兴奋起来,“你放心琴奴,我会保护好你的,你阿姊不希望你露面,我便不会让你露面,你只需躲在我后面做我的参谋即可,其余的交给我就行。” 沈缙点头,道:【如此,就先请公主即刻回去准备一番,首先要找几位水性极佳的鱼人配合我们调查。明日,咱们先去天津桥下查看。】 作者有话要说:  已修改 北平,不是指北京。唐时的北平指的是北平郡,裴旻是北平郡军府的守将。当时的北平郡大约相当于现在的河北卢龙一带。 另,前文提到过,再强调一下:赵使君子是“药王”孙思邈的弟子。 第119章 翌日, 也就是五月十一日黎晨, 天刚蒙蒙亮, 便有一队兵士集结在天津桥畔,各个龙睛虎目, 体格健硕。过桥上朝的群臣们, 正在桥上排队等待入端门进皇城, 见此情景, 不由好奇地从各自车马中探出头来,还有不少人派了家奴前来询问情况, 但却并未能得到任何回答。 大概卯初时分,李瑾月到了, 她的身后还跟着一辆造型奇特的马车, 马车四周有她麾下的拱月军女战士们严密拱卫。为首的程昳神情肃穆,顾盼有神,对四周的情况进行着警惕地观察。 李瑾月到了后, 向远处那队男兵将士为首的将官打了个手势,那人遥遥拱手一礼, 便开始指派他手底下的兵士褪去身上的外袍, 露出精壮的身躯,下水而去。这些士兵都是洛阳水兵中的精锐,他们动作麻利,三人为一组,拢共分为六组,下水后。甲乙两组一起行动, 甲组打先锋,先从天津桥畔斗门水闸口潜下去查看。乙组乘船,在水上待命。丙丁两组划船,沿着洛河往西,抵达天津桥西侧北岸榖水与洛水的交汇处,一样潜水而下,在交汇水口查看。戊己两组,则过桥抵达洛水北岸,前往立德坊立德湖,潜入湖底,查看覆城渠与此处的交汇管道。 榖水穿过西苑,自北向南汇入洛水,联通西苑人工海与洛水,是最重要的渠道之一。覆城渠起始于洛阳城北德猷门外,穿城而过,沿途经过含嘉仓城、蜿蜒经道光、清化两坊,最后汇入立德坊立德湖中。 与此同时,王忠嗣还带着另外一队人马,就在西苑人工海下的暗渠口,打开闸门,卸下栅栏,派鱼人钻入其内,顺着管道一路查看。这些潜水高手,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好几个猪尿泡,以解决换气问题,最长潜水时长可达两刻钟。 全方位大面积的水道排查开始了,一整个上午,排查的作业都在紧张进行。至午间,传来了最新的消息,丙丁组于榖水、人工海这一线有发现,人工海暗渠口及渠道内,发现不明生物的卵,猜测应当是红尾蜥产的卵。此后,又在渠口附近的湖底,湖石堆积之下,发现了更多的卵,一条红尾蜥的断尾,以及四个用厚厚的油布包紧密包裹起来的包袱,捞上岸来,打开一看,里面全是黑火/药。 及至傍晚暮鼓响起之前,三条水道均有发现。除却榖水这一线的发现之外,覆城渠经过含嘉仓城这一带水道中也出现了红尾蜥的断尾和卵,以及埋在水下的黑火/药包,这里更多,有八个。 而在斗门水闸附近,潜水鱼人发现闸口内竟然被辟出来一条干燥的管道,绕开了下水最为密集的区域,直接通到了更深的暗渠之内,径直往皇城内而去。等到他们沿着管道一路来到最上方,竟然发现,他们不知不觉中已然来到了东宫南苑的池塘之中。 事情非同小可,李瑾月连夜携沈缙进宫,向圣人汇报进展。沈缙虽入宫,但因未受圣人召见,所以并未直接面圣,而是由程昳陪同在殿外等候。李瑾月本未打算带她前来,沈缙却坚持要入宫,因为这代表着她们沈氏的态度,她要让圣人知道,即便沈绥中毒昏迷,还有她的“弟弟”在代为查案,好让圣人放心,不要在事后起芥蒂,或疑心沈绥故意受伤昏迷,查案无能而以此规避责任。 李瑾月和沈缙入宫时,圣人早已得到消息,太子也在场。令李瑾月有些意外的是,还有一位刚结识的新朋友也在场,正是刚刚被圣人召回的裴旻。 李瑾月看了裴旻一眼,没有过多理会,理了一下话头,说出了自己与沈缙一起得出的推测。 有人潜伏在洛阳城中,意图对皇城不利。他们当中很有可能有来自西域吐火罗的蛇巫,能够操纵红尾蜥来暗中运送火/药。红尾蜥有一种习性,母蜥怀孕临产之际,习惯于寻找到三面环绕,向内凹陷的水中地形,挖出坑来,将卵产在坑内,然后埋起来。它们会在多个地点产卵以作试探,而最后一次大量产卵,必定会自断其尾,留给卵中幼胎作为食物。潜伏在暗中的歹徒,便是利用这种习性,在红尾蜥的尾巴上绑上火/药包,将众多火/药神不知鬼不觉地运送到了皇城之中的各个地方。尤其是现在含嘉仓也出现了黑火/药,就不得不引起高度的警惕了。 此外,关于那个死亡什队。虽然暂时还不明了他们为何会诡异淹沉在距离湖边十来丈的位置,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十个人都中了红尾蜥的毒素,以至于产生了幻觉,发疯发癫。他们的口袋里塞满了石块,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在幻觉之中,将这些石块都当作了金银财宝,因而塞进自己口袋里想要发大财。 只是,根据赵使君子所说,以及沈缙随后查取的红尾蜥习性记载表明,每个人中红尾蜥之毒后的表现都有所不同,因为每个人看中的和想要索取的东西皆不一样。这个什队,并不是直接遭遇了红尾蜥,而是被蛇巫提取出的红尾蜥毒素所害。十个人在中毒后,之所以表现出了高度的行为同一性,则很有可能是因为蛇巫的另外一个本领——催眠。否则,无法解释那一连串反常的脚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在吐火罗,蛇巫经常会用投毒催眠的伎俩来做一些不法勾当,早已是当地尽人皆知之事。 至于杀死什队的动机,很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什队中存在内奸,帮助潜伏在洛阳城中的歹徒往宫中运送黑火/药,当日大雾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个潜伏在什队中的内奸,惨遭杀人灭口,连带着与他一个队伍的另外九个人,也一同陪葬了。 而更可怕的是,皇城已被渗透,谁也说不清数万禁军之中,是否还有其他的内奸存在,短时间内,也根本查不出来。 圣人听完李瑾月的汇报,面色稍显凝重。他吩咐右金吾卫大将军杨朔重新部署皇城防卫,尤其重点在布控含嘉仓和皇城西苑、东宫,排查宫中是否还有藏匿黑火/药。同时派遣虞侯立刻进行禁军内部的内奸调查。圣人还吩咐要重点防卫东宫安危,那条通往东宫南苑池塘的暗渠让圣人觉得很不对劲,他还命太子连夜将池塘填了,以绝后患。 又及,由于圣杯依旧下落不明,而沈绥昏迷不醒,圣人也并非设下五日期限无理逼迫于沈绥。且,事态反转,现在不是圣人要给那些拂菻传教士一个交代了,是这些传教士必须给圣人一个交代。因此所谓的五日之期,圣人就当没有提过一般,也不再追究了。现在圣人对圣杯的下落不是很在意,皇城被渗透,危机四伏,直接威胁到他的安危,这才是他现在最关心的。 至于因公受伤的沈绥,圣人也给与了补偿。他虽未直接接见候在殿外的沈缙,却命高力士赏了沈缙一枚可自由出入皇城的令牌,接下来需要由沈缙辅佐李瑾月完成后续调查。而高力士则暗示沈缙,此案结束后,沈缙很有可能会进入仕途,圣人有意赏官与她。 这对沈缙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而那些拂菻传教士,当日晚间就被秘密扣押入狱,进行审问了。等待他们的将是奉宸府的严刑拷打。奉宸府的前身可是武皇时期的控鹤府,酷吏刑讯逼供的本事,在这里可谓代代相传。 夜已深,当晚李瑾月与沈缙并未出宫,圣人留宿她们在东暖阁,那里靠近东宫。入睡前,李瑾月携沈缙去拜访了太子。 她们抵达东宫时,太子正在南苑中监工,紧急招来的土石工匠,正利用筒车将南苑池塘中的水抽干,并不断填入沙土碎石掩埋。好在池塘不大,工程进行得很迅速。太子站在水榭廊畔,借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目光幽邃地望着池塘中露出的那个暗渠口,看着那口子一点一点被掩埋,他凉薄的双唇抿得紧紧的。 李瑾月推着沈缙,停在了水榭门外,沈缙示意自己就在这里等候,她知道李瑾月要与太子密谈一些事,她要等密谈结束后再入内,以避嫌。李瑾月便独自进入水榭内。见太子立在牖窗畔,李瑾月出声道: “二郎,这么晚了,还不去歇着。” “长姊,你来了。”太子回首,看到李瑾月,舒了口气,“我如何能睡得着,此事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或许近几个月来,我一直是与狼同穴而寝。这么一想,就冷汗涔涔。” “我理解你的心情。”李瑾月沉声道,“谁也想不到,圣杯失窃案背后竟然牵出了这样一个复杂又险恶的秘谍大案。” “长姊,有些话我只与你说。”太子的声音压低,近乎耳语,“这次的事,武氏,可是背后指使?” 李瑾月蹙眉,半晌才道:“不好说。若真有她的份,那她,可就要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了。与拂菻传教士勾结,这其中还少不了那帮吐蕃人,还有吐火罗那些西域小国掺和其中,看背后敌人的目标有含嘉仓,说不定与东北河朔一带的高句丽残部也脱不开干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即便是她,也当知道争储的界限在哪里,应当不会越界。” “那会是谁?难道那些外敌,真有那通天本事,竟渗透入我大唐皇城内部来了,而且箭矢直指我这个东宫太子?”太子忧心忡忡道。 李瑾月未接这话,此时此刻,她陷入了沉思。 就在李瑾月与太子密谈之时,等在水榭门外的沈缙,忽的瞧见不远处的廊道中,有一个人影闪过。她未看清那人样貌,却认出了那人手中提着的一把东瀛武士大刀。 千鹤?! 沈缙吃了一惊,脑中尚未思索出千鹤为何会出现在东宫之中,身体便下意识推动轮椅追了上去。 那人走得很快,沈缙滚动着轮椅,追得相当吃力。很快,那人就消失在了廊道拐角处。 沈缙追到拐角处,知道自己追不上了,却又不甘心,刚拐过拐角,却又是吃了一惊,因为千鹤竟然未走远,就停留在拐角处等她。此处恰好十分僻静,避开了他人耳目。 沈缙无言地望着她,她依旧是旧时模样,几乎未变。沈缙心口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二郎君,许久未见,近来可好?”眼前的千鹤,却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黑布眼罩下的唇角微微弯起,笑着问道。 沈缙双唇抿起,未有回答。 “大郎君、三娘还有无涯她们,可好?”千鹤又问。 沈缙的手微微发颤,然后她愤然抓住千鹤的手,在她手心粗暴地写道: 【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你为何会在东宫?】 千鹤沉默了片刻,挣脱了沈缙的手,缓缓道: “我现在是太子殿下的贴身护卫,出现在东宫,不奇怪吧。” 贴身护卫?沈缙瞪大双眼看着她。 “我已不再是三娘的车夫了,三娘当初收我时就说过,我乃自由人,非她之奴,来去自如。那段时间,我为报恩心甘情愿做三娘的奴儿,但现在我厌倦了,离开了,事情就是如此。”千鹤语调轻快地说着,“二郎君,我护卫太子殿下,此乃机密,今日被你撞见已然不妥,还望二郎君莫要对外提起,此事你知我知,千鹤谢过了。今日,千鹤与二郎君做个正式的告别,此后,恐怕再难相见了。” 她正过身子,举手一揖,郑重道: “此后万水千山,还望二郎君……与大郎君、三娘子珍重。有缘,再会罢。” 言罢,她转身快步离去。 沈缙生根般停在原地未再追上,沉默地目送她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离别河边绾柳条,千山万水玉人遥。唉,琴鹤这一对,可谓磨难重重啊。 另:筒车,就是一种水车,可足踏,由低处向高处提水。本来是一种水利灌溉工具,这里用作了抽水机。 第120章 风雨欲来, 黑云压城, 此多事之秋,身处其间, 难全其就。即便神通广大如千羽门,也在这风雨飘摇中显得渺小。而千羽门的门主领袖,此刻正处在昏迷之中。自从沈绥接管千羽门, 这许多年来, 门内甚少遇到这样群龙无首的状况。 沈绥的身子本谈不上很好。虽然她武艺高强, 内功深厚,却并不代表她非常康健。那场大火, 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永久性的伤害, 也带来了一些问题。早年间,她时常受到寒邪入侵, 高烧不断,后来因为跟随司马承祯习练道家内功, 才有所好转。但是她在那场大火中被烟尘伤了肺,后来下了猛药清肺,却导致肝肺虚火极旺, 大悲大怒之时, 会有呕血之状。得知李瑾月恋上莲婢时如是,与李瑾月对战津桥时如是, 每一度呕血,都会伤及一分心脉。颦娘这些年来一直致力于调理她的身子,根治她的呕血症, 却始终收效不大。 此外,自沈绥十四岁葵水初至之后,她就出现了阴阳失衡之状。葵水时多时少,间隔时长时短,极不稳定,及至十六岁之后,愈发少了,近几年甚至半年才会有一次葵水。颦娘为此伤透了脑筋,她细心为沈绥记下她每次葵水来的时日,每每期至,就要询问沈绥葵水是否来了,若未来,就要号脉下药。但实际上让颦娘十分困惑的是,沈绥的阴阳失调,却并未带来任何负面的影响。阴阳失衡之人,定然气虚体弱,面色不好,可沈绥的神色始终光彩照人,特别与张若菡相恋之后,那简直是神光华彩、宛若真仙,绝无半分不妥。 沈绥与张若菡大婚之后,颦娘就很在意她的房事问题。她患有的这些疾症,很有可能在行房之中爆发,情癫之时呕血,亦或阴阳紊乱以致血阻血崩,都是有可能的。但沈绥实在皮薄,也经不住她问这些问题。颦娘自己,又不大好意思去和张若菡提这些事,于是便耽误了下来。 如今,沈绥却中毒昏迷,张若菡日日守在床榻之畔,衣不解带地照料着。颦娘心头酸苦,赤糸这孩子,真的命苦,当年年仅十一岁,就受了要命的重伤。耗费了四五年的时日才算痊愈。如今,身子好不容易好转了,却又时常以身犯险,旧伤未愈新伤又至,身上大大小小不知被开了多少个口子。娶了爱人,还不知要珍惜自己的身子,平白让爱人为她忧心。等她醒来,定要狠狠训斥一番,让她改了这些坏毛病才好! 她一面拿着熏得漆黑的蒲扇煽着药罐下的火,一面在内心狠狠责怪沈绥不知自爱。另一旁,无涯已经来取药了。 沈绥这些年没有贴身侍从,忽陀与她男女有别,不可能贴身侍奉她,虽然在外形影不离,但在家中,忽陀只能在外院听差。日常大小的琐碎事,都是沈绥自己照顾自己。本想给她找一个贴身的侍婢,她却不愿,好似让另外一个女人进自己最私密的房门,是一件让她无法忍受的事。平日里,也只能是颦娘兼顾着她的起居,颦娘不在时,让琴奴身边的蓝鸲兼顾着,如此许多年下来,也成了习惯了。 好在现如今,沈绥这个脾气古怪的“单身汉”有了妻子,也总算有人专心照顾她了。无涯如今不仅仅是张若菡的贴身侍婢,也是沈绥的侍婢,她早已认可沈绥这位姑爷,也是心甘情愿侍奉于她。无涯时常会庆幸,这世上竟还有这样一个人物,可以与三娘相伴后半生,不得不说是一种幸运。即便她们都是女子,这样深厚的感情,却是男女之间也不易得的,这让她觉得万分的美好。 所以当无涯帮着张若菡将今日的汤药给沈绥喂下去后,不由祈祷着上天诸佛,让姑爷早日苏醒,身康体健,再无病痛折磨。 夜幕再一次降临,屋内又只剩下张若菡与沈绥二人。寂静在弥漫,只闻二人呼吸交替之轻微声响,这是沈绥昏迷后的第三个夜晚。她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甚至没有赵使君子所说的混沌状态下的胡言乱语,一直安安静静,不吵不闹。 张若菡的心却一天比一天忧虑。雪白衣裙下本就消瘦的身躯,日渐清减,每每坐在床榻畔,凝目望着沈绥安睡的面庞,她都会在想:你在做什么梦呢,乐不思蜀,竟不愿醒来看看我。你娶了我,就是这么对我的吗? 那日,我们约好的,你查完了案子,就归家,我们一起用晚食。那天我下厨做了冷淘,配了酱酢的鸡羹,等啊等,等回来的却是你在忽陀怀中昏迷的模样。 你怎么不知要保护好自己?这般令我忧惧,真是好狠的心。你可知,你差一点就没命了。你若真的没了,是不是想要我也下去陪你?你知道我会的,你要是甩手走了,我定会追你到天涯海角。 “唉……”屋内响起一声深深地叹息,每日这般怨怪她,她也不会醒来。张若菡一面伸手抚了抚她的面颊,一面安抚自己:你再这样怨她,她那般胆小怕你,定不敢醒来了。 她将手放在沈绥的手背上,缓缓拍打着,轻声哼起歌谣。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 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讬些。”【注】 这歌谣曲调本凄楚可怖,却被张若菡演绎得柔和缱绻,她柔声呼唤着远行人归家,远方多危难,归家才得安。 就这样反复地唱着,张若菡竟有些困倦了,这些日子她真的有些累了,歌声渐止,螓首低垂,纤长浓密的双睫盖下,遮掩那双美得惊心的秋水剪瞳。她就坐在榻畔,缓缓睡着了。 恍惚间,她忽的感到覆盖在沈绥身上的手被人反握住了。她迷蒙地睁开眼,就见榻上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且坐起了身子。她一时未出声,也未动作,只是看着坐起身来的沈绥。她的样态不是很对,长发垂散,披在肩上,一双星眸半睁着,神态木然,右手紧紧攥着自己的手不放。 张若菡凑近了点,拨开她的发,仔细去看她的双眼。见她半开半阖的眸子里,竟然晕着一圈诡异的金红之芒,围绕瞳孔一圈,反射着奇异的光。张若菡不知道这是光线的问题,还真就是她瞳孔中的异变。她心下吃惊,刚准备出声呼唤沈绥,忽的,那双眸子一眨,立时彻底睁了开来,那围绕着瞳孔的金红之芒愈发明亮,沈绥的一双黑眸登时散发出惊心动魄的妖冶美感。她就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张若菡,从一时迷茫,到逐渐认出张若菡是谁,然后从那双眸子里溢散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情愫,瞬间将张若菡包裹。 张若菡的呼吸立时凝滞了。 “赤糸……” 张若菡艰难地开口呼唤她,下一瞬她就被整个打横抱了起来,腾空越过床沿,径直上榻,沈绥一个翻身,就将她压在了身下。张若菡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地惊呼,唇上就温柔的压上来一根手指。 “嘘……”沈绥示意她噤声,然后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她的眉眼面颊,在她耳畔呢喃,“莲婢……我们要个孩儿吧。” 她的声音无比魅惑,勾动着张若菡埋藏在身体最深处的欲念,垂下的发丝扫在张若菡的面颊上,痒痒的,搔动心弦。可张若菡依旧没有忽略沈绥话中的认真。她,是真的要和自己生个孩儿。可……这怎么可能? “赤糸?你……你哪里不舒服,要与我说,是不是在发烧,脑子烧糊涂了?”张若菡伸手附上她的额头,却感觉掌下凉凉的,反倒是她自己的体温比较高。 是了,这便是赵使君子所说的:混沌下的胡言乱语了罢。张若菡作如是想。 赵使君子说,若出现此情况,不必惊怪,只需安抚下去即可。张若菡却从未见过如此“搔首弄姿”的沈绥,竟让她心跳如鹿撞,口干舌燥,呼吸急促。 她不知该如何安抚,内心深处,似乎也不大想去安抚。 “我不是在胡言乱语,只要你想要孩儿,我们就能有。”沈绥道。 张若菡失笑,别人中了红尾蜥之毒,激发出的是权欲和财欲,她家赤糸倒是别致,胡言乱语里尽是张若菡,张口莲婢闭口莲婢,发梦疯癫了,居然说出要和自己生娃儿的话来,倒也让张若菡实打实地体会到了赤糸有多在乎她。当下如食蜜糖,心口仿佛有一团甜腻的糖丝纠缠成团,缱绻缠绵。可想起沈绥的话,却又觉得傻得可爱,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于是她突然起了逗弄这个傻乎乎的沈绥的心思,伸出手指来点着她的鼻尖,问道: “那好,你告诉我,咱们该怎么生?还有,是你生,还是我生?嗯?” 沈绥没有再回答,而是用行动作了回答。她低头,吻住了张若菡,这吻比平日里来得更加激烈,她竟啃噬着张若菡的唇舌,那齿尖的刮蹭,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张若菡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双手却勾着她的后颈,不愿放开。她的手在张若菡腰间乱摸,终于寻到了腰带的带扣,解了开来。而她的吻,已经随即蔓延到了张若菡的耳畔后颈处,在她的细腻白皙的脖颈之上,轻咬吸吮出点点红梅。 腰带已解,张若菡身上雪白交领袍的领口早已散开,雪肤香肩,春光半露。沈绥如获至宝般一寸寸亲吻而去,张若菡低喘吟哦,一声一声,溢出满室春/色。 可眼瞧着箭在弦上,沈绥的动作却渐渐迟缓下来,不再如最开始那般激烈。直至毫无动静,她竟伏在张若菡颈窝中,睡着了。 张若菡情/欲被她勾起,正是动情之时,这罪魁祸首却竟然睡起大觉来。实在是让她措手不及又哭笑不得。她抱着沈绥,手指作梳,理着她微乱的发丝,轻轻喘着气。等到情/欲散去,她重新让沈绥躺好,为她盖好被子,然后缩在她身畔,拢着她半边身子,闭上了双目。 “坏蛋,你醒了,可要补偿我……”她呢喃着,竟是很快入了梦。 梦里,春/色依旧。 作者有话要说:  俺觉得很有必要来甜一章,因为我想莲婢了,哇咔咔咔。【doge】 【注】出自《楚辞·招魂》。讬,同“托”。些,相当于“邪”,句末语气词。 另,冷淘,就是凉面;鸡羹,剁得细碎的鸡肉糜,加入豉汁、姜、花椒、葱、酱炖成羹吃。 第121章 圣杯失窃、什队死亡案爆发第五日, 也就是五月十三日, 晨间,用过早膳的沈缙, 先让蓝鸲推着自己前往东院看望沈绥。之后,她便要出门,继续去查明案子的后续。 什队惊骇致心梗气窒, 怀中揣石, 以及蔓延在湖畔的一连串诡异脚印的谜题已解, 但踏水而出十来丈溺亡的谜团依旧困惑着沈缙。不解开这个谜团,就不能说破了什队死亡案, 而寻到圣杯下落, 就更是谈不上了。破不了这两起同时发生的连环案,就谈不上拿下凶手。至今, 对于凶手的身份和下落,她们都还处在五里雾中。虽然李瑾月安排禁军进行全城的地毯式搜捕, 但若敌人善于伪装,这繁华偌大的洛阳城,反而可以成为敌人最好的藏身之所。搜捕之难度十分巨大。 提及圣杯, 调查其下落之事一直是交与千羽门墨鹰堂来做的, 这么些时日下来,洛阳四周各地几乎都被千羽门翻了个遍, 呼延卓马那里始终没有新的进展。不由让沈缙怀疑,这圣杯,还与盗走它的贼人一道, 藏在这洛阳城中。 案子就此陷入了裹足不前的境地之中,这些日子以来,沈缙与李瑾月、王忠嗣等人伤透了脑筋,始终也找不出以上两个问题的答案。又兼,皇城出现了危机,李瑾月身上又多了调验皇城守备的任务,这些天成日与王忠嗣一道,在禁军之中来往,领着虞侯查东查西,甚少能抽出时间陪同沈缙一起继续查案。于是圣杯失窃、什队死亡案的调查任务,就几乎全部落在了沈缙的肩头。 沈缙已经连续两日,拿着圣人赏赐的令牌,不断来回于大理寺、含嘉仓、西苑等各地,奔波劳累,心神损耗,以至有些染了风寒,咳嗽起来。颦娘担心极了,微热的天,将她裹得好似粽子,甚至为她准备了碳炉,每每临出门前,都要给她灌下一大碗热汤药才得放行。她还不断叮嘱陪伴沈缙的蓝鸲与忽陀,千万要照顾好沈缙,不要让她逞能。 这姊妹俩,没有一个是让她放心的。 沈缙今晨来看沈绥时,沈绥依旧处在昏迷之中。自从前日晚间醒过来,说了一通糊涂话后,她就又回复了沉睡的状态。沈缙不知道阿姊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她觉得,自己已经有些扛不住了,原来查案是这般的困难,真不知道阿姊这许多年来,是怎么破了那么多大案的。只怪自己愚笨,不能为阿姊分忧。 “琴奴,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昨夜可休息好了?”沈缙来时,张若菡果然也在房中,见到蓝鸲推着沈缙进来,她不由关心道。张若菡早便起来了,这会儿已然替沈绥翻身,擦了一遍身子,刚忙定,正坐在榻边,执卷读书。 沈绥摇了摇头,扬起笑容,回道: 【阿嫂莫担心,只是有些累,无大碍。】 从“莲婢姐姐”改口唤“阿嫂”,也是最近几日的事。对于沈缙来说倒没什么障碍,唤张若菡“阿嫂”,反倒愈发亲切。 张若菡瞧着她这般模样,心里也是担忧,道: “要不,今日我也陪你去跑一跑现场,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沈缙连忙摇头道:【不不不,阿嫂您还是留下来陪着阿姊,她离不开您。这案子,我能处理,不必担心。】 张若菡抬手,轻轻抚摸了几下沈缙的发顶,温和道: “莫要逞强,要是不行了,一定要与我说。” 【嗯。】沈缙点了点头,心中有些酸苦,深感自己能力不足,万分懊恼。可对于张若菡的关怀,又觉如沐春风,让她鼻尖发酸、眼中泛泪。 阿姊与阿嫂,对她来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长姐模样。阿姊平日里玩世不恭,与她相处更似好友,尤喜逗弄于她,亲切有余但温和不足;阿嫂对待她却是那样的温柔如水,恰好弥补了沈绥的缺憾。她有这样两位姐姐,只觉得是人生最大的幸事。长姐如母,尤其沈绥,沈缙真的是沈绥一手带大的。姐妹间的情感,比天高比海深,已然无法用言语去形容,如今爱屋及乌,阿嫂也成了她最重要的人之一。 “对了,”张若菡突然道,一面说着,一面走到一旁案几边,弯腰拿起了一方巾帕包裹着的物什,递给沈缙看。 “这是今早无涯送给我的,她昨夜清洗你阿姊那日身着的潜水服,从夹层中找到了这个东西。” 沈缙定睛一看,只见那巾帕包裹之中,是一根黑漆漆的断绳。粗细恰好,比之鱼线要粗上许多,但又不及麻绳粗细,大约相当于吊坠绳的程度。绳子中央串着五颗珠子,中央是一颗月白的云母石珠子,两侧各有两颗磨得光亮的黑曜石珠子,皆用绳结系死,固定在绳子上,不可移动。这很有可能是挂在脖子上的吊坠断裂后遗留下的物什。且,其上还残留着丝丝血迹,凑近了能嗅到一股难闻的腥味。 阿姊怀里怎么会有这么个东西?沈缙奇怪。 “还有,无涯在你阿姊的衣襟、袖口内侧,发现一些细碎的炭块,不知从哪儿来的。”张若菡摊开那巾帕,其内确实还留有一些碎屑。她问:“不知这些,对案子可有帮助?” 沈缙拾起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拿到近前端详,最后说道: 【这是竹炭。】 “竹炭?”张若菡蹙起秀眉,沉吟下来。 沈缙埋头思索,忽的好似想到了什么,忙用巾帕包了那断绳和竹炭碎屑,对张若菡道: 【阿嫂,我这便出门了,午间不必等我用午食了。】 说着就示意蓝鸲赶紧推她出门。 “你去哪儿?”张若菡问。 【大理寺!】她回首,张大口型,回应道。 紧赶慢赶,大约两刻钟后,忽陀驾快车,带着沈缙和蓝鸲来到了大理寺。自沈绥中毒昏迷之后,仿佛染上了什么晦气,秦臻竟然也染了风寒,这些日子一直在家中养病,沈缙自从接手案子,就未能见到他的面。一直是身居大理少卿的明珪在辅助沈缙查案。 明珪对沈缙还是很敬重的。这样一个身残志坚的年轻人,聪敏睿智不下其“兄长”,又能在“兄长”危难时挺身而出,颇有担当,明珪是打心眼里钦佩。且,在沈缙的调查之下,这件无头悬案,终于有了些眉目,也让明珪紧张的心境有所缓解。 今次,沈缙再次前来大理寺,明珪又一次亲自出门迎接。看着轮椅上的沈缙,明珪发现她的神色似乎不同寻常,不由上了心。 “仲琴先生,今次前来,可是有了新发现?”一面将沈缙、蓝鸲迎进来,明珪一面询问道。 沈缙点了点头,示意身后蓝鸲替她解释道: “明少卿,我们确实有了些新发现,但还需要核实。麻烦明少卿带我们去看看那具红尾蜥的尸首,还有那根王将军从芦苇丛中捡到的竹竿。还有,我们还想再看看那十个人的尸首。” 明珪闻言,奇道: “仲琴先生,今日您可是第二位要看那湖怪尸首的人了。” 沈缙奇怪地看向明珪,就听明珪道: “这一大清早,公主与王将军两人就来了,现在还在冷库房中,没走呢。” 原来,这些日子,王忠嗣始终有些心事挂怀,以致食不下咽、睡不安寝。那日在西苑人工海上,他整个人都很不对劲,总觉得心不在焉,脑子昏昏沉沉,身体不听头脑使唤,竟作出一些荒唐事来。而那根他从芦苇丛中找到的鱼竿,或者说竹竿更恰当些,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可却始终印象模糊,说不上来。 因为犯了严重的错误,他没有那个颜面再去搅扰沈氏“兄弟”,而李瑾月对他的态度也一直不冷不淡的,他也不想自讨没趣。于是便将这些疑惑闷在心底,思来想去,却始终不得要领。以至于,这些日子,他都有些疯魔了,昨夜,竟做了个极其可怕的噩梦,梦见自己在湖底被一对大铁钩穿了双肩琵琶骨,锁在湖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猛然惊醒,冷汗打湿了衣衫被褥。 他再也睡不着,披衣起身,思前想后,觉得再这般下去不行,于是咬了咬牙,天刚蒙蒙亮,便寻到晋国公主府,找李瑾月商量此事。彼时,李瑾月刚起身,方在洗漱,闻得王忠嗣来意,倒也二话不说,朝食都未用,就带着王忠嗣来了大理寺,要求查看那竹竿和红尾蜥。 于是,两拨人马,便在大理寺的冷库房中相遇了。 彼时王忠嗣正拿着那根竹竿在查看,李瑾月就立在一旁。见到明珪带着沈缙进来了,甫一照面,未及寒暄,沈缙就忙亲自开口询问李瑾月: 【公主,那竹竿的尾部,可是烧成了焦炭?】 李瑾月辨别她唇语,明了意思后,惊讶点头道: “正是……琴、仲琴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给我瞧瞧。】她示意李瑾月道。 李瑾月忙让王忠嗣将那竹竿递给了沈缙,沈缙接过,先看向杆尾,发现尾部确实已然烧成了竹炭,且似乎被大力扭折过,以致烧焦的部位碎裂,已然残缺不全。上手一摸,也是一手的竹炭碎屑,还有些潮乎乎的,至今未干。 她又往竹竿中心看去,竹节已然全部被打通,中央空心,没有任何阻滞。接着她又查看了一下那竹竿头部穿着的鱼线,本该系着吊钩的那一端,依然被扯断了。应当说,这根本就不是鱼线。钓鱼的鱼线都是极细的,昂贵的如蚕丝,贱一点的如麻丝,总之不能粗,否则骗不过那水中的鱼。且,鱼线皆是白色的,没见过有黑色的鱼线。而这竹竿上拴着的线,却染成了黑色,且用三股粗棉丝绞在一起,比一般的鱼线要粗上许多,已经不能称之为“线”了,而该称之为“绳”。 最为古怪的是,这绳子虽长,却并不是一道绳,中央有续接的结,这结已然打成了死结,被大力纠扯过后,拉得愈发紧,已经解不开了。沈缙计算了一下长度,从绳结的部位一直到竹竿头部,长度大约相当于长挂坠绳展开的长度,这种长挂坠绳,长度大约等同于一串一百零八颗佛珠串绳展开的长度。绳上残留着一节一节的痕迹,应当起初还串着一些珠子类似的物什,现已不见了。 她沉吟片刻,让明珪唤来了大理寺的老仵作,她要剖开那红尾蜥的腹部查看。 老仵作平日里验尸,破开的死人尸体无数,这还是他第一次解剖怪物的尸首,不免有些怵得慌。好在那巨大的红尾蜥早已死透,它虽背负鳞甲,长相狰狞,但腹部却十分柔软,显然是弱点之一。老仵作的刀一划便开,立时腥味弥漫,众人忙捂住口鼻。 老仵作拿着钳子在红尾蜥流出的肚肠内脏中扒拉了几下,只听“当啷”一声金属声响,从那红尾蜥的腹部竟然落出来一根铁钩子,铁钩子上还挂着一根腐烂的蛙腿,十足得恶心。 老仵作将那蛙腿清理干净,用水冲了冲那铁钩子,放在白瓷碗里,呈给众人看。这铁钩子造型独特,拇指粗细,钩尖锋锐,其上有一条铁铸的黑蛇盘绕,从钩尾一直绕到钩尖,蛇首探出,大口张开,露出獠牙。口内嵌着一颗月白色的云母石珠子。钩子上还绕着一小段黑绳扯断后的纤维。 “这是什么东西?”王忠嗣蹙眉问道。 沈缙回答:【蛇巫的钩子,这钩子他们叫‘月蛇钩’,是蛇巫的象征。戴上钩子,则入了行,取下钩子,则退出此行,从此不得再行巫。那上面的云母石珠子,据说是蛇蜥最喜舔舐的矿物,有这种矿物存在的山洞岩壁,必然存在蛇蜥。】 这些,是她近些日子,在诸多记述西域民俗、神秘术学的书籍之中查找出来的。 “所以,当日我用此杆钓鱼,那红尾蜥才会上钩!?”王忠嗣惊道。 “蛙类一直是红尾蜥最喜的食物之一,再加上云母石,对它来说必然是吸引力巨大。”李瑾月道,“只是,我奇怪的是,方才仲琴先生说,蛇巫的月蛇钩,取下来就代表着从此退出此行,不得再行巫。那么,蛇巫必定不会轻易将此物取下。而这红尾蜥腹内的月蛇钩,必然是当时系在竹竿上的,那蛇巫竟然取下自己的月蛇钩来做吊钩,这也太奇怪了?” 【我以为,蛇巫已死,有人借尸还魂,现在还藏在十万禁军之中。】 沈缙语出惊人,众人不由齐刷刷看向她。 作者有话要说:  稍安勿躁,案子快解开了。 沈绥潜水衣里发现的是断绳,不是钩子。因为写这章时文档出错,导致这两段位置错乱了,然后我没发现就发上来了orz,现已更改! 第122章 沈缙见众人用讶异的神情看着自己, 不由失笑, 解释道: 【是某用词不当。所谓‘借尸还魂’,并非是真的指有魂魄附在尸首之上苏醒还阳了。我的意思是, 有人利用某个人的死,替换自己的身份,使得自己能够继续假扮禁军, 滞留在皇城之中。】 一边说着, 她一边示意蓝鸲将自己推向那十个人尸首停灵的位置。老仵作似乎对沈缙即将要做的事有所预感, 紧随着跟了上来。 沈缙偏头,与蓝鸲耳语几句, 蓝鸲转述她的话: “王将军, 烦请过来一趟,重新仔细辨认一下这十个人的尸首。” 王忠嗣大跨步走了过来, 有些疑惑地看向沈缙,就听蓝鸲继续道: “我家二郎怀疑这十个人中, 有一个人并非原先你的部下,而是被人谋害而死,混在了这十个人中。王将军且仔细看看, 是否他们都还是原来的那些人。” 王忠嗣点头, 虽心中仍有不少疑虑,但却依言, 在老仵作的帮助下,开始一一揭开蒙住尸首的草席,辨认他们的样貌外观。人死后, 血色褪去,皮肉松弛,样貌会发生极大的变化。尤其,这十个人还是死于非命,中毒而亡,毒液使得他们每个人的面部都发青发紫,经脉暴起,一整张脸都肿胀起来,近乎面目全非。因而,究竟谁是谁,光是辨认出来,就十分困难。何况,王忠嗣对他手底下的这十个人也并非很熟悉,顶多打过一两次照面,能将姓名与人物对上就已经很不错了。 因而,辨认这十个人的身份,伤透了他的脑筋。不过他好歹还是能认出其中的七个人来,只剩下最后三具尸首,他实在不敢保证自己确实认识他们。 辨认尸首身份本来早就该做完了,但因为这十个人死得实在诡异,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他们到底怎么死的,从来也没想过要去查证身份。当时就连沈绥也没想到这一茬,此后的调查之中,竟是完全将这个步骤给忽略掉了。此外,原本查明出现在案发现场的证物,留意所有不合理的疑点,这也是应当早先就做好的,但因沈缙半途接手此案,经验不足,李瑾月与王忠嗣又完全是外行,也将此事给忽略了。于是才有了今日重新回来验尸查证,做查漏补缺之事。 最后那三具实在辨认不出来的尸首,身上证明身份的军牌都还在,只是面目实在走形得不像样,不敢说就是本人。沈缙亲自查验,最后她注意到,其中有一具尸首,身上衣物的系绳绳结打得不是很自然,不像是自己系上的,倒像是别人给系上的,且这打结的方式,与那鱼竿之上的绳结打结的方式太像了。 她又查验了一下这具尸首的脖颈,果然看到了常年佩戴吊坠的痕迹,还有吊坠被强行扯断后留下的血痕。 【这个人,应当是蛇巫。】沈缙道。 众人面面相觑,王忠嗣急道: “到底怎么回事?仲琴先生,我脑子钝,您能不能说得更清楚点?” 沈缙笑了笑,抬手示意王忠嗣稍安勿躁。然后将自己的想法说给蓝鸲,由蓝鸲一一转述给众人听。 “王将军,我们就从当日您与我兄长、公主一道,乘船于湖上查案说起。我且问您,当日您上了船后,可有察觉出什么不对之处吗?” 王忠嗣闻言,忙道: “哪里不对?是哪里都不对啊!当日我只觉得自己头脑昏昏沉沉,手脚都不听使唤,做出来的事,十分荒唐。我王忠嗣就算再浑,也不至于在查案之中去钓鱼啊。而且,当日我完全没有自己为何要前往那芦苇丛中的记忆,只觉得我一上船,就没了意识,接下来等我再有意识时,我已经人在湖上,手中拿着竹竿在钓鱼了。” 这些话憋在王忠嗣心中已然多时,现下沈缙搔到他痒处,他立刻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不信,可偏偏这就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真是匪夷所思。 沈缙再借着蓝鸲口道: “王将军,您是被催眠了。当日与您同船的那两名士兵,其中有一人便是什队死亡案的杀人凶手!” 众人闻言,皆如雷劈般,震惊当场。 “这个凶手,狡猾无比。什队死亡案爆发后,他就一直潜伏在戍守西苑的禁军之中。西苑的禁军,都是各个大营调遣而来的,军号、番号各不相同,所属也都不同。在这西苑之内,那么多禁军士兵,人头混杂,实在难以认清全部。近日来,皇城戍守巡逻的任务繁重,明显存在人手不足,四处借调混编、拆东补西的情况。队伍中多了许多生面孔,老战士都找不到自己一个队的同袍,谁也不认识谁,实在是方便了凶手藏匿身份。” 说完这段话,沈缙忽的交代老仵作去取一个大铜盆,打一盆水,再取一小包查封没收上来的黑火/药,然后找一根空心的竹竿,不用太长,竹笛长度就行,最后再带一小罐灯油和一副火镰来。老仵作一头雾水,但还是依照沈缙的意思,去置办这些什物。 “依照我的推测,活动在洛阳城中的蛇巫,必定不止一个人。想来,他们往皇城内运送黑火/药,必定需要两头都有人。有人在外往里送,有人则在内接应。否则这些黑火/药被红尾蜥埋在湖底河底,又有谁来挖出来呢?红尾蜥也不止一条,起码有三条,那么多巨型的红尾蜥,一个人也是顾看不过来的。且,时间长了,油布包被浸透,也是会漏水的。黑火/药潮了,就无用了。这当中有时效,内外必须配合好。可是,内外之间该如何配合呢?这就需要有人在其中传递消息讯息。但是皇城守备森严,谁能够穿梭皇城无碍,丝毫不引起他人注意?除了戍守皇城的巡逻禁军,怕是也没有他人了吧。 我们查出,存在红尾蜥的水道一共有两条,此外,还有一条通往东宫的密道,这个暂且搁置不谈。东面那一条水道,是流入含嘉仓城的,含嘉仓城内必定有一个内应长期留守在其内,应当是扮成了戍守含嘉仓的禁军士兵。而含嘉仓城与其余皇城内部的禁军并不互通,这个内应肯定不能东西两头跑,所以他必然是长期留守在含嘉仓城内的。内应与外界传递消息的方式,在含嘉仓城不算困难,要我列举,可以列举出十来种。最简单的,就是扮作送粮兵,或者利用粮车,刻下暗号,方法实在太多,这不是重点。 再说西面西苑这一条水道,为何他们要将火/药送进西苑,这个权且不论。西苑这边传递消息,应当会比东面含嘉仓城更困难一些。不过好在,有人给他们提供了便利。圣人将圣杯展出在西苑,这件事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暗中促使而成的?我想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圣杯展出在西苑,就方便了他们利用西苑的水道运送黑火/药。这些黑火/药的用途,或许要与通往东宫的那条密道联系在一起考虑。” 沈缙的很多话都点到为止,没有说透,但在场众人,皆明白她话中暗藏的意思,神色不由阴沉下来。 “在西苑这边,有一个蛇巫作为内应,扮作兵士,长期戍守在这片人工海畔。他负责探明红尾蜥埋黑火/药的位置,并将这些黑火/药挖出来,暂时藏起来,留待后用。我猜,他很有可能就是守卫存放圣杯的万象阁的驻兵之一。这个内应与外界传递消息的方式,应当是利用每日进出西苑,参观圣杯的人群。我猜测,很有可能是在某些特定人物的身上放上某些记号物,这些传递消息的人自己可能并未意识到成为了这些秘密谍者的通信工具。 直至案发前一夜晚间,事情出现了变化。因为,外面传来消息,要动手了。到了晚间,白日混在参观人群中进入西苑,隐身静候的盗贼出手了。他的身份应当也是一名蛇巫,身上佩戴着月蛇钩。此人攀上万象阁,成功盗取圣杯。使得圣人那个本想自盗自寻,演一出戏以引出暗中歹人的计划落空。 盗贼盗取圣杯后,来寻内应蛇巫,要求他立刻协助自己,利用水道离开西苑。当时圣杯失窃,已然造成慌乱,大批禁军涌入西苑,展开搜捕。内应蛇巫也混在自己的队伍之中,正在巡逻。他寻了个机会抽身出来,与那盗贼蛇巫接头。却不曾想,尚未来得及送走那盗贼蛇巫,他的身份却暴露了。他所在的什队之中,有人察觉出他的不对劲,他抽身离开后,这个人有所警觉,便带着其余兄弟悄悄跟在他身后,随即发现了他与盗贼在湖边接头的场景,可谓人赃并获。 内应蛇巫身份暴露,不得已之下只得逃跑,但是他与那盗贼蛇巫两人,双拳难敌四手。于是他起了歹心。不仅想要杀死什队里的那些士兵,还打算杀死自己的同伴盗贼蛇巫,以充人数,否则这个什队里少了个人,迟早会被发现内应之事,会坏了上头人的大计。 于是他攻其不备,先是用自己身上带着的红尾蜥的毒/药泼洒出去,迷惑了什队所有人的心智,包括那个盗贼蛇巫。接着,他与盗贼蛇巫对换衣物,将盗贼蛇巫扮作士兵的模样,混入什队之中。之后,他用催眠之术将这十个人引导开来,命令他们在湖边绕圈打转,装作在巡逻的模样。顺便,催眠这十个人,让他们将附近枯山水中的石头当做财宝,塞进衣袋之中,以加重他们的重量。他自己则利用这一段时间,立刻开始布置起现场来。 他的目的,是要尽量拖延时间,因此不能让这十个人的尸首很快被人发现。而藏匿如此多尸首最快的办法,就是将他们沉湖。让他们往衣服里塞石头,就是为了沉湖做准备。 问题又来了,单凭他一人之力,如何将十个人都沉湖?虽然天公作美,四周大雾弥漫,给他提供了隐匿行迹的掩护。但他的时间真的不多,四周是来回搜捕的大批禁军,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撞见。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十个人全部沉入湖底,就成了最大的难题。好在,他非常聪明,他知道如果他一个人拖不动十个人。那么就让这十个人自己跑进湖中即可,他知道自己的催眠术可以做到这一点,唯一需要他做的,就是先给这十个人‘铺路’。” “铺路?”李瑾月惊讶道,“难道……他竟是在湖面上,凝出一层冰来了不成?” 沈缙笑了,点了点头。 难以置信! 恰逢此时,去做准备的老仵作回来了,他背后背了个包袱,手中还端着一大铜盆的清水。他回来的时机正好,沈缙立刻着手开始做实验。她让老仵作将那铜盆放在地上,将带来的那一包黑火/药撒在水中,然后拿了那根空心竹竿,将一端抹上灯油,用火镰打火点燃,将燃烧的这一端直接竖直插入水中。 众人只见水面上霎时腾起一大篷水烟,发出“吱吱”的声响,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焦糊味。等到水烟散去,众人惊讶的发现,水面上结了一层如墨般的黑冰。 “这些黑火/药浮在水面上,被带着火的竹竿点燃,剧烈燃烧,散发出大量的热量,而其下的水面,则被吸收走大量的热量,温度直降到冰点,以至结冰。空心的竹竿有助于排烟散热,实心的则不成。这层黑冰很薄,很快就会融化消失,更不提有十个人在其上奔跑,很快便将冰面踩碎,他们全部沉入了湖中。”沈缙再度借着蓝鸲之口,道出了原理,“这也是七年前,淮南道巢湖,那个盗窃财宝的盗贼死在炸过鱼的湖中的原因。那插着竹竿的湖面上因为炸鱼结冰了,盗贼在大雾中迷路,走到冰上都未发觉,直至冰层碎裂,落入湖中淹死。” 老仵作将那短竹竿提起,只见尾部已然烧成了焦炭。 “黑火/药结的冰融化后,随着水流的流动,沿着其下的管道被冲走,只是有一部分残留在了湖底水闸口的栅栏之上,被我兄长发现。而那根竹竿,或许是那位内应蛇巫没有地方处理这根竹竿,也可能是碰上了巡逻的士兵,他匆忙之下将竹竿藏在了芦苇丛中。那根竹竿,应当本来是他用来引导红尾蜥的工具,其上本就绑着一根黑绳,拴着红尾蜥最爱的蛙腿,那蛇巫害怕有人认出那个被他替换的盗贼蛇巫,便将他脖子上的月蛇钩扯了下来,又害怕放在自己身上被人发现,便顺手就与竹竿上的黑绳系在了一起,将蛙腿勾在钩子尖上掩盖起来,装成鱼竿的模样,一道藏起。 第二日调查展开,那蛇巫就藏匿在禁军之中,坐立难安,想要立即处理掉那根竹竿。见公主等人招募划船的士兵,他立刻自告奋勇上前,混上了王将军的那艘船。一上船,他就催眠了王将军和另外一名士兵,本想趁此机会收回那根藏匿在芦苇丛中的竹竿,却不曾想,王将军心志坚定,对他的催眠术有所抵抗,半途中就醒了过来,不得已,便利用催眠术哄骗您钓鱼,结果却好巧不巧,钓上了红尾蜥,才有了后续之事。 我想,这应当就是圣杯失窃案与什队死亡案的全貌了。” 四下里鸦雀无声,众人都还处在震惊之中,尚未缓过神来。沈缙最后让蓝鸲转述道: “圣杯,应当就藏在那片假山之后。那地方我推测是那内应蛇巫捞出黑火/药后埋藏的地点,那根竹竿原本也应该就藏在那里面。内应蛇巫在取这些东西的时候,顺手就将那被窃出来的圣杯藏在了里面。事后,他应该没有机会处理掉那圣杯。” 一切正如沈缙所说,半个时辰后,他们在那假山之后,找到了失踪多日的圣杯,以及数包残余的黑火/药。在如此耗费大量黑火/药之后,还有这许多残余,可想而知原先的数量有多少,这还未加上湖底的那四包尚未打捞上来的。 而那个用这天才般的杀人手法一次性夺走十条性命的蛇巫,却像烟尘一般,就此杳无踪迹了。谁也不知道,那十个人死亡之前的那一瞬间,究竟看到了什么样的地狱景象。 作者有话要说:  案子破了,这案子有些复杂,线索很细碎,还牵扯到一些科学知识。琴奴还是很聪明的,她在她姐的熏陶下知道不少物理化学知识【沈绥:我是土著,不是穿越者。】,能破这个案子,也是本事。 只是,事情还没完全解决啊…… PS:家里键盘坏了,这章是在单位抽时间写出来的,写出来我就发上来了。 第123章 当日晚间, 沈缙与忽陀、蓝鸲很晚才由李瑾月和王忠嗣亲自护送回沈府。案子虽破了, 但始终没有找到凶手,这凶手狡猾, 依旧藏匿于皇城之中。一日不找出此人,一日就不算彻底结案。何况,他们还在皇城内秘密计划着某种危险活动, 实在让人难以心安。 李瑾月当晚送沈缙三人归家后, 就立刻回了皇城, 与王忠嗣一道,连夜加紧搜捕。而此案的详实状况, 则由大理寺少卿明珪呈报给圣人。 当晚, 圣人就加派了搜捕的人手,除却李瑾月、王忠嗣领军的几支禁军部队之外, 几乎所有的禁军都由城外调入城内,由右金吾卫大将军杨朔率领, 进行地毯式的大搜捕。而刚刚被召回的裴旻,则被任命为左金吾卫大将军,率领精挑细选出来的两千禁军精兵护卫圣人及后宫的安全。这些人都是长安带来的贵族子弟, 皆是知根知底的熟面孔, 如此才得信任。 裴旻的任命很是出乎不少人的意外,他一直不受重用, 流落在外地带兵。圣人却在如此紧要关头突然启用他,召他回来,将护卫皇城的任务交给他,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证明了裴旻剑术之高超,人品之非凡,已经让圣人可以毫不犹豫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乃至于整个大唐的安危,都交到他的手中。 圣人当日晚间,宿在了武惠妃处。有宫娥内监在武惠妃所居住的殿阁外,听到其内传来了圣人怒急攻心的斥责声。不知什么原因,向来宠爱武惠妃的圣人,竟然会这般怒气冲冲地斥责武惠妃。且,据殿内侍寝的宫娥传出,圣人与武惠妃当晚根本就没睡,圣人在案几旁坐了一夜,而武惠妃则被圣人罚跪在不远处,竟然跪了一夜。 第二日一大早,圣人就上朝去了,武惠妃跪了一夜,面色煞白,双膝已然僵木,根本站不起来。但是,尽管如此不适,武惠妃依旧强撑着身子,亲自带着近前最机灵的心腹内监、宫娥去了东宫,寻了太子密谈。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什么。但是太子很快就命人带了一纸逮捕令前往鸿胪寺,以进行秘谍活动、危害大唐国家安危的罪名,将那一群吐蕃使者一起拿下,送入了大狱。 这一切,似乎都在圣人的默许下进行。 翌日五月十四,洛阳城这一日可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街道上满是刚刚入城的禁军士兵,他们不得入皇城,只负责城外的大搜捕。每一家店铺,每一户人家,这些禁军都不放过,全部要进行盘查和搜索。 而皇城之内的禁军,一个也不准出城,不仅要负责皇城内的排查,还要接受单独的审讯,以验明身份。 沈府,今日也迎来了一大队前来搜捕的禁军士兵。带队的校尉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态度很客气,但搜捕却毫不手软。以沈缙、张若菡为首的沈家人们也很配合,没有任何的反抗。直到军队离去,家里已然被翻得乱七八糟,颦娘、蓝鸲和忽陀带着几个粗使帮工去收拾了。沈缙与张若菡就坐在沈绥寝室外的檐廊之下,低声交谈着。 【阿嫂,这件事果然与武惠妃脱不开干系。】 “她真的通敌卖国了吗?”张若菡秀美紧蹙,她不是很能相信武惠妃会做出通敌卖国之事。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争储的底线在哪里,越过底线,就不能回头了。 沈缙却摇了摇头,道: 【建议圣人在西苑展出圣杯的人是她,即便她不是主谋,也必定是帮凶之一。她可能不知道事情的全貌,但她也参与其中。这就是圣人还留她一命的原因,否则现在她已经被斩首示众了。】 她顿了顿,道: 【武惠妃很有可能是被欺骗了,处在前朝的外臣之中,应当有此事的参与者。是这个人给武惠妃出主意,让她这么去做。否则武惠妃身为后宫妃子,是很难有机会接触到外面的秘谍的。她也不会有那个胆子,去做这种事。】 “外臣,会是谁?”张若菡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也在思索。站在武惠妃和寿王这一阵营的朝臣不在少数,很多人觉得将来东宫废旧立新是很有可能的事,所以早早就站了队。这么多人,谁都有嫌疑,很难具体锁定到某个人。 【这个只能查,那段时间,武惠妃到底和谁来往比较密切,谁进宫见过武惠妃的面,一一排查下来才能弄清楚。我已经让卯卯姐姐派人去查了,应该会很快传来结果。】 “武惠妃与太子密谈,太子派人逮捕吐蕃使臣。这一招棋,我有些看不透。”张若菡转而道。 【这一招不是武惠妃的棋,是圣人的棋。武惠妃不得不做了一回圣人的棋子。这一次的事,明显是冲着太子去的,危及到了太子的生命。圣人却还想保下武惠妃,于是让她亲自前往东宫,与太子道歉言和,并将所有的罪名嫁祸到吐蕃的头上。这一次,那一群拂菻传教士本就是跟着吐蕃使者一起入的洛阳城。很难说吐蕃使者就是清白的,说不定奉宸府已经撬开了拂菻传教士的口,供出了吐蕃。不管吐蕃是否清白,这一次圣人都定会让他们背锅。因为,太子一直是吐蕃战事的主和派,圣人对此很不满。何况现在刚刚上位的萧嵩萧相,刚刚从吐蕃战场上归来,也是强硬的主战派,由他为首的政事堂,容不得其他派别的存在,太子一党未来的日子会不好过。吐蕃一直是圣人的心病,他希望能在他在位之时,看到吐蕃并入大唐的版图。圣人是在借着武惠妃这次的事,敲打太子。太子看得很明白,所以立刻派了人拿下吐蕃使者,以表态。】 “呵呵,真是不放过任何制衡的机会,帝王心术……”张若菡冷笑道。 沈缙没有说话,就在此时,暗黑的天际传来了翅膀扑棱的声响,一只白鸽准确地降落在了沈缙伸出的手指之上,沈缙取下白鸽脚踝上的套筒,拿出信卷,展开来一看,笑了。 她将信卷递给张若菡,道:“卯卯姐姐那里有消息了。” 张若菡看过,抬头看向沈缙道: “果然是贺兰家。” 【贺兰易雄这个人果真是留不得。圣杯展出之事发生在他被罢官之前,说明之前他就已经有了不臣之心,应当很有可能被外敌买通了。能买通含嘉仓的主事之人,对方也很不简单啊。看来,他们本来的目标就是含嘉仓。贺兰易雄究竟与他们来往多长时间了,这个必须得彻查,我恐怕,事情还不是那么简单。】 “琴奴的意思是,含嘉仓已然有失?”张若菡听出了沈缙话中的弦外之音。 【贼不走空,这帮外来的谍探,不知在大唐境内鬼鬼祟祟潜伏了多久。我们第一次遭遇拂菻的一帮能人异士还是四月份在江陵城外,当时阿姊还与其中一个拂菻的黑甲骑士大战一场。而早在慈恩怪猿案时,也就是去年十二月份,以晏大娘子为首的一帮景教徒就在长安城中兴风作浪了。故此,很难说清楚贺兰易雄到底是什么时候与他们勾结在一起的。在此期间,贺兰易雄又为这些人做了哪些事。我猜测,或许我大唐军粮,数目已然对不上了。】 “难道,贺兰易雄贪墨粮草,竟是全部送给了那些人?” 【很有可能。他贺兰家要那么多粮草做什么?他们家的仓库放得下吗?贺兰易雄已然被查出贪墨粮草之罪,但是数字,或许比他账目上的数字要大得多。大到,他已然无法将账目填平掩盖起来了。否则,也不会被人查出来。】 看来,事情比她们想象得要严重得多啊。张若菡的面色沉凝似水,廊下安静了下来。 夜色愈发深了,正当沈缙打算告别阿嫂,回自己的西院歇息时,忽然忽陀带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进了东院,一看见坐在廊下的沈缙和张若菡,忽陀便道: “二郎,娘子,张公来访。” 他身边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数日未见的张说。 “世伯?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张若菡站起身,讶异地问道。 “莲婢,闲话日后再叙。我来是找仲琴有急事。” “发生何事了?”张若菡询问。 “藏匿在皇城内的谍探抓到了,圣人召仲琴入宫,要连夜亲自审讯。”张说回答。 沈缙双眼一亮,忙道: 【忽陀,去找蓝鸲过来,我们立刻入宫。】 “来不及了,这便跟我走吧。”张说催促道,他的语气很急。 “世伯,何必如此紧迫,蓝鸲一会儿就来,也耽误不了多久。二郎口不能言,离不开蓝鸲,否则如何审讯?”张若菡蹙眉,开口道。 “哎呀,事态非常,即便带上蓝鸲,她也不能进宫,只能在皇城根下候着。圣人只召仲琴一个人入宫,这是秘审,下仆是不能进的!”张说焦虑地说道,夜幕下,他的神情很严峻。 “那我陪二郎去。”张若菡道。 “莲婢!你不要胡闹!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谁也不能在这个当口忤逆圣人的意思。”张说急了,语气加重。 忽陀站在原地,看看张若菡,又看了看张说,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办。但看张若菡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便向后勾了勾手,让院中的一位粗使仆役去药庐通知蓝鸲。 就在此时,沈缙开口道: 【阿嫂,没事的,我与张公同去,或许审问之事,我只是在旁做个参询,还轮不到我亲自审讯。阿嫂放心,有张公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张若菡看向沈缙,道:“可是二郎,你兄长至今还没苏醒,我作为你的大嫂,必须代替她照顾好你。” 【真的没事的,阿嫂,我还没有那么羸弱不堪。放心吧,我去去就回。】 一边说着,她一边自己滚动轮椅,来到张说近前。张说道: “放心,他今夜什么样出门的,我定原样将他送回。莲婢你就别瞎操心了,耽误了大事。”一边说着,张说便亲自推着沈缙,往院外走去。他看了张若菡一眼,暗自摇了摇头,心道女人都这般婆婆妈妈,就连莲婢也不能免俗了。到底是嫁人了,这般忧心夫家人。 张若菡咬了咬唇,带着忽陀跟在后面,一直将他们送到了沈府大门口。 【都回去吧,不必送了。我很快就回来。】即将上马车时,沈缙回身,挥了挥手道。 张若菡心口蓦地一阵阵发紧,她张了张口,想再叮嘱沈缙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转眼间,沈缙就被推上了搭板,进了车厢。车夫一扬马鞭,马车便在一队禁军的护送之下,往皇城而去。 眼瞧着马车即将消失在里坊街道的尽头,忽陀在原地忧心忡忡地望着张若菡。彼时,蓝鸲也匆忙赶到了,她之前一直跟着颦娘在药庐中整理被搜捕军队翻乱了的药材,正被折腾得头晕脑胀,事情还没做完,就听说二郎被带走,忙奔了出来。 张若菡一咬牙,道: “忽陀,蓝鸲,你们立刻去通知呼延卓马和柳郦,带上千羽门的弟兄,在皇城外候着,千万要亲自接琴奴回家。让弟兄们多长心眼,仔细盯着皇城内的风声。” 忽陀应了一声诺,蓝鸲见张若菡的神色很不对,不由有些心慌地问道: “娘子……您怎么了?” “我……总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今晚或许会出大事。你们快去,别耽误时间。” 忽陀和蓝鸲忙点头,牵了马,就迅速离开。他们也顾不上宵禁了,近日来洛阳城大乱,夜巡的武侯都被调走了,只要能避开在城中街面上的巡逻士兵,夜出应当不成问题。 张若菡独自站在沈府门口,初夏的夜晚,微暖的夏夜之风,吹在身上却无一丝温度。那令人讨厌的预感又一次袭上了她的心头,十七年前如是,今夜亦如是。 琴奴……一定要平安归来啊,她抿紧了双唇。 作者有话要说:  溪云初起日沉阁…… 第124章 夜阑肃沉, 星月暗淡, 天际汇聚着浓密的乌云。万丈高空之上,隐有雷声回荡。沈缙安静地坐在马车之中, 身边是沉默不语的张说,马车在街道上疾驰,耳畔能闻得官军奔跑而过的脚步声, 他们手中的火把点亮的光影在车窗帘上浮动, 呼和声此起彼伏。而这列车马队组成的队伍, 就好似一块巨大的通行令牌,没有人来拦路, 他们畅通无阻地向宫城内驶去。 张说这些时间以来, 能真正清闲下来的日子不多。刚回洛阳时,他还能在自己的集贤院内做做学问。偶尔圣人会召他入宫, 听一听他对某些事情的看法。这本就是他“顾问”一职的本分,他也一直尽心尽力。虽早已不是当年的明君贤臣, 但圣人还是很愿意听一听他对政事的见解,政事堂没有了张说,眼下, 是另一个时代了。 但是自张若菡大婚之后, 近来几日,张说却意外地被日日召唤入宫, 圣人每日都需要向他听取大量的意见,关于对外战争、粮草,对内的布政方针, 乃至于最为敏感的储君问题。但圣人最关心的,还是有关于谍探秘密活动的事。尤其关于朔方一带的问题,圣人必须要知道他的想法。 张说早年间担任过朔方节度大使,巡视边防五城,对河朔一带的地理环境非常熟悉,他还平定过突厥变乱,对地方谍探活动也有很丰富的经验。圣杯之事,牵扯到河朔问题,张说是专家,也无法置身其外。 他抬起头来,看向沈缙,不由叹了口气。今夜抓到那个藏匿在皇城之内的谍探,不知是喜是忧。圣人要亲自审讯,可在张说看来,不论是否能问出圣人想知道的,都会是一场灾难。与河朔的战事,怕是不能避免了。 这时,沈缙开口了,她一面打着手势,一面尽量放缓语速,问道: 【张公,敢问今夜抓到的那个谍探,是在哪里抓到的,可是含嘉仓内?】 张说摇了摇头:“非也,人是在城门口抓到的,他正试图溜出皇城,但这个时期,皇城的进出被严格管制,哪里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 沈缙闻言,不由蹙起眉来。她的心中,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秘谍不是在含嘉仓被抓到的,说明此人应当不是含嘉仓的内应,那么,此人是什队死亡案的凶手,这个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可是,什队死亡案的凶手,那个内应蛇巫,如此狡猾多智,一直潜伏藏匿在皇城之内不愿出去,怎么这会儿,却往城门口走,自曝身份呢?这,实在有些不合常理啊。 含嘉仓的秘谍内应至今仍没有抓到,这件事也让她觉得很不对劲。含嘉仓虽大,但毕竟面积有限,粮仓占据了大部分的位置,能容纳的守备人员并不多。这些守备人员也大多都是很多年前就戍守在这里了,都是很熟悉的面孔,如果至今还查不出来,那说明了一个问题。这些老面孔里,有人被渗透了。 还有那场弥漫西苑的大雾,也始终让沈缙难以释怀。五月的夜晚,怎么会起如此大的雾气?而且,还局限在一小部分地区。她总觉得这并非是自然现象,而是人为所致。若真是人为所致,那么潜伏在洛阳城内兴风作浪的这一群人,必然会有人懂得天象易术,如诸葛孔明一般能掐算风云变幻,甚至还可兴起小范围的气候变化。 沉默在车厢内弥漫,凝滞成让人窒息的紧张氛围。沈缙低垂着眉眼,心口念头跌转,搁在扶手之上的双拳握得紧紧的。张说闭目养神,苍白胡须下的双唇却不自觉抿成了一条直线。 马车停了下来,皇城到了,外面传来了领队禁军与守门禁军交谈的声音。不多时,马车再次启动,已然能感受到皇城内白石砖地面与皇城外青砖路面的不同。 这里是东城宣仁门,马车进城后,便一路向北。沈缙问道: 【这是去哪儿?】 “含嘉仓。”张说回答,“圣人、太子、晋国公主,眼下都在含嘉仓。” 沈缙心口一跳,忙道: 【为何?】 “圣人和太子要亲自抓到藏匿在含嘉仓的谍探,眼下,应当在一个一个审讯含嘉仓的守备人员。” 【谁出的馊主意?!】沈缙急了,瞪大双目,看向张说道。 “沈二郎何出此言?这不是谁的主意,这是太子的意思。”张说神色一变,道。 【这次的事,幕后黑手有两个非常明显的目标,一是含嘉仓、二就是太子,眼下,将这两个目标凑在了一起,藏匿的秘谍又未能找出来,这不是将事态往最坏的方向推吗?】 “沈二郎多虑了,禁军已然将含嘉仓翻了个底朝天,没有任何威胁之物存在。眼下,含嘉仓被保护得滴水不漏,数万禁军包围之下,那些谍探又能做出什么事来?再加上,圣人、太子身边都有高手在保护,断不会出事。” 【高手,是指裴旻裴将军,和那位来自东瀛的拔刀术高手吗?】沈缙道。 “沈二郎既知道,又何必担心,裴将军的剑术天下无敌,那位东瀛的拔刀术高手也是身手不凡,又有何人能近身?太子选择在含嘉仓审讯,本就有引出歹徒的意图,圣人也同意了。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风险还是要冒的。只要万无一失便可。” 【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之事?!】 “沈二郎,你与我在这里争论,也没有任何办法。太子已然打定主意要亲自找出妄图谋害他性命,危及大唐安危的间谍。这一次,他是想做出点成绩给圣人看。你我都没有办法阻挠这种事,这是他们父子间的事。圣人也是经过了多方考虑,才应允了。他们都会对自己的千金之躯负责,我们就不必瞎操心了!我们要做的,只是一个臣子的本分,做好我们的分内之事即可。”张说语气加重,怒意暗藏道。 【什么叫一个臣子的本分……】沈缙急了,早已口不择言,也不顾及张说的长辈身份和颜面,咬牙道,【张公,您真的尽到一个臣子的本分了吗?您为臣,是为了这个天下,为了李唐皇室,还是为了您自己?三十年宦海,怕是早已磨平了您的青云之志了罢。】 张说被戳中痛处,面色苍白下来。他张口想反驳,可反驳的话却说不出口来。这天下,是李唐皇室的,他效忠的是李唐皇室,效忠的便是这天下,功成名就,青史留名,富贵通达,也是为了他自己。这三者,应当是一体的。数十年来,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四年前,他被罢官,他忽的觉得,这三者似乎并非是一致的。如今的他,彷徨迷茫,只知道明哲保身,断不敢多说一个不字,做顺臣即可,忠言逆耳,不再需要了。 【眼下,必须要让圣人和太子撤出含嘉仓,这里太危险了。】沈缙抿了抿唇,道。她话头刚落,马车对已然穿过东城中央的大道,进入了含嘉仓。 沈缙终于深切体会到,什么叫做身不由己。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一切的努力,或许都是白费的。她虽那般斥责了张说,但也切身体会到了他的无奈。入了含嘉仓城,一切就再也由不得他们了。四周满是密密麻麻的禁军,他们被迫下车,在大队禁军的“押解”之下,前往圣人所在的东大仓。那里新起了一座大帐,圣人、太子、李瑾月皆在其中。 在东仓门口,他们看到了排着队等待入内的含嘉仓守备军士兵。他们神色仓皇,有些人甚至在发颤,站立不稳。入了大帐,能出来,就算逃出生天;出不来,被扣押下,性命怕就要交代在此处了。圣人已下了格杀令,凡有嫌疑者,经调查后无法证实其无辜,则一律绞刑。沈缙曾听阿姊谈及过,国家的刑罚,应当做无罪推定。也就是说,一个人在无确凿证据证明其有罪时,应当视其为无罪。大唐的刑法,也一直都是如此的。可如今,无罪推定,却俨然变为有罪推定。统治者在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之时,是绝不会手软的,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人。 沈缙绷紧神经,入了大帐。眼前景象让她心惊,她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帐内已然被绑了十数人,皆蒙眼堵嘴,背负双手,跪在地上。上首位,圣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黼扆之前,沉默不语。他的左手侧是侍立在旁的高力士,右手侧,裴旻披甲戴盔,手扶他那把湛蓝长剑,如一尊武神般,渊渟岳峙。此外,还有右金吾卫大将军杨朔领兵在此。 下首东位,是太子,他的神情非常严峻,双目冷酷的盯着跪在下方的一位禁军士兵。那士兵伏在地上,抖如筛糠,已是半句话说不出来。就在太子身侧,那熟悉的黑布蒙眼、手提东瀛武士大刀的人,就安静地立在那里,仿佛身边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只是谁都没有注意到,沈缙进来时,她握刀的手,愈发紧了。 而李瑾月,面色阴沉地坐在下首西位,她的身边立着程昳和王忠嗣。他们见沈缙入帐,皆投来关心的目光。李瑾月很是担忧,她了解沈缙,知道她心肠有多柔软,心地有多善良,这般残酷的场面,不该让她面临。 “尚书右丞、集贤院学士、燕国公张说,携大理寺钦差特办沈缙,到!”帐外有士兵开嗓报道。 张说入帐,行礼后,便立在一边,垂手低眉,不言不语。圣人看了他一眼,道一句:“辛苦道济了。”张说拱手一揖,以作回答。 随即,圣人将目光看向沈缙,沈缙坐在轮椅上,不方便行礼,只是躬身作揖,圣人早允许她不必下跪。见到她,圣人便道: “仲琴先生,你且来看看,这一位,可是你查出来的那位西苑的杀人凶手?” 他话音刚落,就有两名魁梧精壮的士兵,提着一名被五花大绑的士兵,来到了沈缙的身前,迫使他跪了下来。 沈缙将目光投向此人,他发髻已乱,发丝凌乱地垂散在眼前,遮住了面庞,面无表情,不言不语。不恐惧亦不慌乱,仿佛没有任何感觉的木头人一般。 沈缙看向李瑾月,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处。李瑾月立时会意,道: “查过了,确实戴着月蛇钩。” 沈缙点了点头,取出自己轮椅边上的写字板,写下一行字。 【我问你一些问题,你若不想开口,可以不必开口。只需点头或摇头便可。你可识得汉字?】 那被绑着的士兵顿了顿,点了点头。 沈缙又写道: 【你杀了你的同伴,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上级给你的任务吗?】 那士兵没有回答。 沈缙又写道: 【眼下大势已去,你也该为你自己考虑考虑了。若你能说出藏匿在含嘉仓的同伙是谁,交待出你们的计划,还有剩余的黑火/药的藏匿地点,我或许没有办法保住你的性命,但我可以寻到你的家人,保护好他们。请你相信,我有这个能力。】 那士兵依旧没有回答。 圣人和太子的神情已然有些不耐烦了,这个凶手,自落网后就一直是这个死德性,怎么问都不开口。眼下让沈缙询问,也是一样的。他们把这个凶手带到含嘉仓来,当着他的面一一提审所有的守备士兵,就是想辨认这个凶手面上的变化,以此作为依据找出潜伏在含嘉仓的间谍。他们认为,那凶手在见到自己的同伙时,哪怕掩饰得再好,也会有所动摇。 奈何,这个凶手的神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虽然偶尔也会有些小动作,但都不足为据。眼下摘出来的这十几个嫌疑犯,谁也不知道其中是不是真的有他的同伙。 沈缙不再询问,她凑上前去,提起那凶手的衣襟,嗅了嗅。虽然很淡,但她闻到了一股黑火/药的味道,这个人应当不是被冤枉的。这段时间,他四处藏匿,定然是没有机会洗浴的。哪怕衣服换过,黑火/药依旧顽固地残留在身上。 【启禀圣人,可有上好的猎犬,牵几条来,让猎犬嗅一嗅这些士兵身上谁有黑火/药的味道,当可辨认出来。】 沈缙的话刚出口,众人尚未明白她到底说了什么,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凶手,忽的开口道: “我招了,我同伙将黑火/药藏匿在含嘉仓城的南面,南大仓的粮谷地窖深处,全部捆在草堆子里。” “你同伙是谁?” “他是南大仓的劳力,负责升降粮谷仓的运盘,他叫郭四。” 沈缙吃惊地望向此人,她实在想不到,他竟会在此时开口。 “去查!”圣人立刻对李瑾月道。 “喏!”李瑾月忙起身,带着程昳和王忠嗣匆匆出了大帐。 “还有,我还有一个同伙,潜伏在东宫。他是东宫的内侍,名叫佟流儿。还有一批黑火/药,藏在东宫的地下,就在那个池塘口子下面。那池塘虽然埋了,但黑火/药在里面,若是天干地燥,也是会被点燃的。” 圣人怒然看向太子,太子一惊,就听高力士道: “东宫确实有一位名叫佟流儿的小内侍,负责东宫南苑的花草修剪。” “立刻去查,把人抓起来!”圣人对立在一旁的杨朔道。 杨朔点头,领兵外出。 大帐之内,立时空了一大半的空间。 圣人冷哼一声,刚准备训斥太子几句,变故就在此时爆发。 沈缙只见跪在自己身前的凶手,忽的抬起脸来,普通到毫无特色的面容之上,泛起一丝狞笑,大喝一声: “动手!” 帐内霎时风云变色,所有被绑缚在地的士兵,全都从地上暴起,每个人身上的绳索已经不止何时被割断,滚滚而落。两个靠近大帐口的士兵立刻把住这唯一的出入口,手中不知为何出现了一个机关匣子模样的东西,其内的有子母弹连射而出,撞击在空中,登时烟雾爆发,帐外立时毒烟弥漫,沈缙只闻得无数士兵痛苦□□的声音,竟是没有一个人能冲进来救驾。 于此同时,帐内的形势也格外严峻,动手号令响起之后,所有被束缚住的士兵全部暴起,粗略数下来,除了把门的那两个人,其余能有十一二人。其中四个人立时扑向裴旻,六个人扑向圣人与高力士,还有两个人扑向太子。当中不知是谁在帐内也激发了烟雾/弹,大帐之内弥漫着呛人的烟雾。剩余的一二人,抢夺了身旁禁军的刀剑,杀声四起。 “护驾!!!”高力士的大喊声响起。 沈缙焦急的环视四周,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惨叫声,此起彼伏,似乎都是凶徒的惨叫声。烟雾中,隐约可见湛蓝的剑光闪烁,剑光所及之处,五六个人影瞬即倒下。是裴旻出手了,圣人当无事。 “陛下当心!啊!!!”刚放下心来,一声惨叫传入沈缙耳中,她心下大骇,这是张说的声音。 “道济!”圣人的惊骇呼声随即响起。 张公出事了?该怎么办!她惊慌失措,一时之间根本想不出任何对策。 想张口呼喊,可她发不出声来。 彼时“刺啦”一声刺耳的声响,圣人黼扆背后的帐篷竟然被割裂了,烟雾向外散去,视线忽的清晰了些许。 “太子被劫走了!”高力士大喊。 “那个东瀛武士呢?他在哪儿?!”圣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 “不在,大概是追出去了!”高力士道。 “裴旻!去追!”圣人道。 “大家!”高力士急了,裴旻怎么能离开这里? “去把太子追回来!”圣人怒道。 “遵旨!”裴旻随即仗剑奔出帐篷破口,眨眼不见了踪迹。 千鹤……千鹤……沈缙手脚冰凉,她滚动轮椅也紧随其后追了出去。但她的速度有限,只知道往北而去。 他们是故意的,故意落网,目的是要绑架圣人和太子!他们把李瑾月支走,去了南面,所以,定是往北方! 轮椅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急奔,沈缙的双手已然磨出了血来,双臂发酸。她紧咬牙关,在夜幕深沉的含嘉仓中疾走,含嘉仓已然大乱,这帮人一边逃窜,一边点火,这一路上,不少粮仓已然着火,身后亦是火光弥漫,大约还有同伙在后方同时放火。闻讯赶来的禁军正忙着护卫圣人和救火,尚未来得及追上来。 北面,忽然响起轰然的爆炸声响。沈缙惊得差一点轮椅翻倒,噼啪烈焰中,呛人的烟雾弥漫,让她想起了十七年前那个噩梦般的夜晚。 她苍白的面色在火光中愈发凄楚,紧咬下唇,她继续滚动轮椅向前奔走。 千鹤……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绕过最后一座粮仓,再往北就是含嘉仓城的城墙。爆炸声就在此处响起,沈缙赶到时,城墙口已然被炸出一个骇人的豁口。裴旻就躺在那爆炸后的残垣之中,周身血肉模糊,不知死活。手中的湛蓝长剑,剑光黯淡。 她颤抖着双唇,焦急的寻找太子和千鹤的身影,然而透过烟尘,她却看到了让她无比心寒的一幕。千鹤好好地就站在那里,手中依然提着她的武士大刀。她的肩上扛着已然昏厥的太子,还有一个人与她搭了把手,正是那个发号施令的什队杀人案凶手。她正将昏厥的太子往外送,烟尘里,她的身形好似模糊了。 沈缙不知道是烟雾太浓厚了,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只知道,她已然心痛震惊到呼吸凝滞。 “千……鹤……”她试图发出声音,去呼唤千鹤。然而那喑哑到近乎无声的声音,传不出她的周身一丈远。 “喂!这里还有个人!”烟幕之中,一个凶徒忽的出现在了沈缙的侧前方。他发现了沈缙的踪影,立刻扑了上来。 “是那个残废!”他呼喊道。 “杀了他,我们要撤了!”为首的那个内应蛇巫不耐烦道。 烟尘中的千鹤短促地倒吸一口气,辨明声音的方位,她立刻提着刀冲了上去。 “喂!你干什么?”蛇巫大喊道。 千鹤不闻不问,只是往前冲。蛇巫大声道: “源千鹤!你给我站住,想想你的亚父,你自己选吧。” 千鹤脚下不停,回道:“你放过她,她是无辜的。” “无辜的?若不是因为他,我们的计划会更顺利。这个人,还有他的哥哥,都留不得。”蛇巫冷冷道。 “你再往前迈一步,我保证让你再也见不到你的亚父!” 千鹤的脚步凝滞,面罩下的双唇在颤抖,面罩已然湿透。 彼时,那个凶徒已然挥刀斩向沈缙。 “救……我……” 千鹤听见了一声喑哑的嘶喊,她的心,霎时碎了。 “住手!!!”千鹤大喊,拔出了武士大刀,掷了出去,大刀恰恰好扎进那凶徒的心口。那凶徒应声倒了下去。 然而凶徒倒下来的同时,沈缙看到远处的千鹤也跟着倒了下去,在她的身后,是那个蛇巫挥刀劈砍的狰狞面容。 “啊!!!!!!!!” 无声的呐喊从沈缙口中发出,霎时,洛阳城四周,无数飞鸟惊起,扑棱着翅膀飞上天际。铺天盖地的飞鸟在夜幕之中组成无比恐怖的景象,遮蔽天际惨淡星月微弱的光线,天幕漆黑,无一丝明光。 被砍倒在地的千鹤,只觉得耳中传入一阵极度刺耳的声响,刺激得她霎时晕了过去。 这一声无声的呐喊,似乎只有千鹤和飞鸟听见了,其余人只是无动于衷地抬头,略有惊骇地望着天幕的诡异景象。沈缙却因此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声落,她亦晕厥了过去。 墙洞之外,一个骑在马上的高大黑影出现,冲着墙洞内的人冷声道: “别愣着了,带上那个轮椅上的人,还有源千鹤,立刻撤退。” “喏!” …… 沈府东院寝室,榻上,一双黑眸猛然睁了开来,眼底金红之芒一闪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两章的内容并做了一章,非常长的一章。 第三卷【陇西鬼道(洛阳篇)】,到这一章便是最后一章了,下一章开启第四卷,【陇西鬼道(大漠篇)】 PS:已捉虫。 第125章 夜深了, 张若菡心中有事, 难以成眠,斜倚在距离床榻不远处的美人靠上, 手中捧着炭火即将燃尽的手炉,望着半开的窗牖外,那一株院内的梅树。窗框将其剪出了一幅局部画景, 檐廊下垂挂着的红灯笼, 将枝条上新抽出的芽叶映照得泛黄, 仿佛被火烤过,烧焦了一般。 这莫名其妙的念头一直萦绕在她心间, 挥之不去。她竟是盯着这样一幅单调的景象, 怔忪了半晌。直到她隐约听到西北方向传来一声闷响,她心口加重一跳, 不由下了榻,放下手炉, 披上外袍,来到窗畔。她将牖窗完全撑开,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的天际, 似乎被映红了。 张若菡口中发干, 心头发紧,安慰自己, 大概是自己精神不振,有些糊涂了。刚准备这就回榻上正经休息,忽的, 天际传来群鸟振翅鸣叫之声,张若菡吃了一惊,忙着履出门,走到院子里。仰头向天上看去,无数飞鸟正在天际腾空而起,向着西北方向一面鸣叫,一面急掠。 “出什么事了?”东院西厢下人房内,无涯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门。一眼就看到了张若菡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天际。她也随之望去,不由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的飞鸟? 无涯茫然吃惊的走出房门,来到张若菡身旁,抬手抓住她的手臂,略显惊惶的问道: “三娘……这是怎么回事?” 张若菡没有回答。 忽的,她收回了望向天际的目光,仿佛有所感应一般,看向了自己方才走出来的主屋门口,一个颀长高挑的身影,正蹒跚从黑暗中迈步现身,来到了檐廊红灯笼光亮映照之下。她的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内单衣,赤着双脚,长发尽数披散而下,身形略有些佝偻,单手扶着门框,躺得久了,尚且站不直。灯笼的红光朦胧,额前发丝垂蔽她半张面庞,其下,好似有一双金红之瞳在幽幽注视着她。 “大郎!大郎醒了?!”无涯吃惊地摇晃着张若菡的手臂。 张若菡双唇颤抖起来,顾不得再去看天际的飞鸟异象,忙冲上前去,猛地半扶半抱住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人。 “赤糸?你醒了?!”她拨开她的散发,去看她的面庞,一面还不忘叮嘱无涯: “快去把郎君的披风拿来。” “嗳!”无涯立刻冲进屋去。 “莲婢……我……我睡了多久了?”沈绥扶住张若菡的手臂,沙哑着嗓音询问。 “六日,你昏迷了六日了。”张若菡焦心又无比欣慰地回道,眼中不由泛起泪光。随即她仔细看向沈绥的眼睛,方才她好像在她眼底看到了金红色的光芒,那天她发梦苏醒时,眼睛也是这样的。张若菡很是在意到底怎么回事。 但是那金红之芒好像只是红灯笼光芒引起的错觉,眼前依旧是那一双熟悉的漆黑瞳眸,黑宝石一般剔透澄澈,还透着些许迷茫。 这样一双漂亮极了的眼睛,眨了几下,恢复了几分清明,张若菡看到了她望向自己的眼底涌起了熟悉的温柔情愫,还有几分歉疚: “抱歉,莲婢,我定让你担心了……” 张若菡抿唇,只是摇头。 随即,沈绥被天际的大批鸟群吸引,双眉紧蹙起来。忽的,她抬手放在唇边,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只见天际鸟群之中,有数只飞鸟竟是被这呼哨声吸引,调转方向,滑翔而下,降落在沈绥和张若菡的周身。 彼时,恰巧无涯拿着披风走出来,被这景象惊到,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千羽门门主的训鸟绝技。 张若菡拿过她手里的披风,温柔地给沈绥披上,系好束带。沈绥手上已然停了一只黄雀,她吹着清脆的哨子,与这只黄雀交流着。不多时,她一抬手,那黄雀便飞走了。 张若菡看到了她的面色沉肃下来。 “你和那鸟儿说了什么?”她问。 “莲婢,琴奴在哪儿?”沈绥却未作答,看向张若菡问道。张若菡看到了她眼底藏蕴的阴云,心口再次发紧。 “琴奴一个半时辰前跟着张公连夜进宫了,说是西苑杀人案的凶手抓到了,要她过去参与审讯。”张若菡回答,“怎么了?果然出事了吗?” 沈绥的面色已然沉凝得要滴出水来,她一面冲进房内,一面回答道: “我很熟悉飞鸟的习性,这般庞大的鸟群,不分类别种群,一起往同一个方向飞去。在自然状态下,这种情况是几乎不存在的。除非,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们。那只黄雀告诉我,它听到了西北方向有大批鸟群的呼唤声,因而一面呼应,一面飞去。那是非常罕见的惊鸟连锁反应!鸟群听见的声音与人截然不同。琴奴虽然没有我的训鸟天赋,但她同样具备与我一样的体质,她能够吸引鸟类。她的嗓子,在受伤后再也无法恢复。但她却因此获得了一个能力,如果她在危及状态下放声尖啸,将会发出鸟类,乃至蝙蝠才能听到的声音。那种声音大部分人是听不到的,只有少部分听力非常出众的人,还有小孩子才有可能听到。而她的尖啸声,可以激发鸟群暴动。即便是我,也只见过两次琴奴的这种能力,那还是数年前琴奴差一点遇险时,我们偶然间发现的,此后只试验了一次,就再也不敢让她发动这种能力了,因为这会让她嗓子的情况愈发恶化。 琴奴定是出事了,不然没有人能够引发如此大的鸟群暴动!” 一边说着,她一边已然找到了自己的雪刀,提着刀就要出去。 “我也要去!”张若菡站在门口,拦住了沈绥的去路,沉声说道。她知道沈绥要亲自去找沈缙,因而她根本就没问沈绥打算去哪儿。 “莲婢!你……”沈绥急了。 张若菡打断她,神色严峻道:“你刚刚苏醒,身子尚未完全恢复。眼下洛阳城内乱哄哄的,危机四伏。你休想将我丢在家中干等,我必须跟着你一起去!” 沈绥抿唇,没有做过多的犹豫,最后道: “好,但你一定要跟紧我,不允许离开我半步!”一边说着,一边牵起张若菡的手,就往府门口走,她们甚至都没有换衣服梳头,只是披了大氅披风,就这般出来了。 张若菡知道事态紧急,也没有讲究这些。只让无涯在后面迅速裹了几件衣物、毯子、帷帽,就上了马车,准备出府。半途中遇上了匆匆赶来的颦娘,颦娘惊讶于沈绥的苏醒,但情况紧急,没有时间多谈。沈绥直接拉上颦娘,几人汇合到一处,一起出发。 “忽陀和蓝鸲跟着琴奴出去,没有回来过吗?”无涯在前方驾车,马车中,沈绥问。 张若菡摇头,颦娘则急道: “今夜我就没睡,一直在药庐,那里靠近大门口,我也一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上苍啊,千万不要有事啊。琴奴那孩子……天哪……”说着说着,颦娘已然带上了哭腔,抬起手捂住自己的面庞。 沈绥咬牙,伸出手来,安抚颦娘的后背。张若菡握紧了颦娘的手,咬紧了下唇。 忽的一声响亮的鹰鸣,沈绥猛然抬起头来。 “是白浩!呼延卓马那里应该有消息了!”说着,沈绥忙钻出了车厢,扶着车檐站在车辕之上,马车疾驰中,她高高抬起左臂。夜幕下,一头白翎黑羽的快鹰迅速精准地俯冲了下来,牢牢抓住了沈绥的手臂。 沈绥取下它爪子上信筒里的信卷,打开一看,向来很稳的手,竟然颤抖起来。她猛然将信卷揉成一团,攥在拳头里,半是愤怒半是悲痛地对白浩下了指令: “搜出他们在哪,回来找我!” 伴随着一声高亢的鹰鸣,白浩再次起飞。 沈绥回到车厢,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呼延卓马送给柳郦的消息,白浩发现我在,就直接送给我了。呼延说他们赶到城北,经徽安门出城。含嘉仓城最北面,德猷门东段的城墙被炸出了一个大口子,他们赶到时……只发现了琴奴的轮椅。” “呵!”颦娘倒吸一口凉气,张若菡紧紧抿着唇盯着沈绥。 “别急,呼延卓马已经亲自带人去追了,眼下,柳郦还带着一部分千羽门的人手在城内搜寻,以防中了敌人的声东击西之计。咱们现在先赶去徽安门外等候消息,忽陀和蓝鸲都在那里等我们汇合。”沈绥立刻道,她的语气坚定,给人一种安宁的力量。 “呼延大哥是怎么出的城?宵禁难道都破了吗?”张若菡问道。 “不,是卯卯。呼延派童槐找到了卯卯,今夜值守徽安门的禁军将领是卯卯的人,他不会拦咱们的路。”沈绥解释道。 张若菡点头,随即问道: “卯卯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在哪儿?” “她没事,事发当时她在含嘉仓城南,他们中了幕后黑手的调虎离山之计。眼下,她已经出城了,正带兵追回太子,呼延等人就是跟着卯卯一起出城的。还有,听说裴旻被黑火/药的爆炸波及了,另外……张公,被凶徒捅了一刀。” 张若菡的心狠狠一跳。 “别担心,只是受伤了,性命无碍。”沈绥忙安慰道。 “等等,太子?怎么回事?”颦娘惊讶问道。 “太子被那些凶徒掳走了,大概,琴奴就和那些人在一起。”沈绥的声线终于透出了些许焦虑。 “天哪!”颦娘只觉得五雷轰顶,太子被掳走,这是有唐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啊!可怜的琴奴,口不能言又行动不便,那般羸弱娇柔,却卷进了这样的大事之中,这可如何是好啊! 马车里弥漫着焦虑紧张的气氛,当他们赶到徽安门下时,一眼就看到了守在门口的忽陀和蓝鸲。忽陀满面焦急,困兽一般在原地徘徊。蓝鸲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一抬头,脸上全是泪痕,双眼已然红肿如胡桃般。他们本来在这里等柳郦的人,突然见到沈绥出现,他们又是惊又是喜,一时间悲喜交加,竟都又抽泣起来。 “莫哭了!赶紧告诉我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沈绥抿唇,压下心口的酸痛,沉声道。 蓝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说不上话来。忽陀情绪稍稳定一些,他深吸一口气,哑着嗓音回道: “当时的情况,公主已经对我们大概提过。含嘉仓城内,起码有四十到五十名内奸,有的是士兵,有的是苦力,潜伏在这里起码有五六年的时间了。因为抓到了什队死亡案的凶手,当时,圣人与太子将凶手带到了含嘉仓,准备亲自找出他的同伙。后来,二郎…呵…二郎到了,那凶手可能是怕二郎拆穿他们的阴谋,先下手为强,假意招供,将公主、杨大将军等禁军将领支开,之后突然暴起动手,打算掳走圣人和太子。奈何圣人周身保护周全,有裴旻将军在,他们没得手。但是太子……被掳走了。后来,二郎追了上去,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裴旻将军被黑火/药炸伤,二郎与太子,就这么丢了。” “愚蠢!咳咳咳……”沈绥怒急攻心,一口气没喘匀,猛地咳嗽起来。张若菡和颦娘急忙为她抚背顺气。可她们的面色也不好看,这一回,圣人和太子做了一件无比愚蠢的事,自作聪明,意气用事,太子被掳走简直是咎由自取!竟还牵连了琴奴,她们只觉得心口烧着一团邪火,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大郎……还有件事,公主与我说起来时,神色有些不对。” “何事?” “她问我,娘子身边是不是有一位叫做源千鹤的东瀛人,她说千鹤不知为何成了太子的贴身护卫,绑架案爆发后,她也跟着一起失踪了。” “什么!”沈绥、张若菡和无涯均吃了一惊。 长夜漫漫,乱局依旧,不知何时是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确实是做了件蠢事,害人害己,他本就资质平庸,情绪上来导致智商欠费,也算情有可原。玄宗,这次也是急昏了头,主要是,琴奴说不出话来,圣人和太子对她不像对沈绥那般“迷信”,很多时候不是很相信她的能力。若是能正常交流,事情也不会如此。 琴奴的尖啸声,是一种高频赫兹的声音,基本超出人类听觉的范围,只有听力好的人、年轻人,可以听到的一种高频赫兹,接近超声波。 姐妹俩都有点特异功能,毕竟小说,咱还是需要点艺术创作的。 第126章 夜幕下的洛阳城徽安门口, 沈家马车之内, 一场密谈正在焦虑紧张的氛围之下进行。沈绥、张若菡、无涯、颦娘、忽陀与蓝鸲六人,正紧紧凑在一起, 低声交谈着。眼下这一段等待消息的空当时间,正好可以提供给他们用以梳理情况。 沈缙调查什队死亡案的过程,张若菡已经在来的半途中与沈绥说清楚了。眼下, 忽陀却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这个问题让他们措手不及, 如今想起来, 冷汗不由浸透衣背。 “这个源千鹤到底是怎么回事?娘子,您曾经收她为车夫, 应该多少知道一些她的情况吧。”问话的是蓝鸲, “如果她真的与绑架太子的幕后黑手有所牵扯,那她潜伏在我们这里究竟多久了?这……想想都可怕。” 张若菡沉吟着, 没有说话。 沈绥瞧了她一眼,开口道: “千鹤是黑是白, 现在还不能过早下定论。莲婢,不瞒你说,我一直不是很信任她, 也曾派人调查过她的背景。我只知道她以前似乎混过帮派, 跑过江湖,但是在她抵达大唐之前的一切都是空白的, 凭我们的情报网,也是什么都查不出来。你当初是怎么和她相遇的,又为何收她为奴?” 沈绥问起这个问题, 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从未和张若菡谈论过千鹤的事。当初她怀疑千鹤的那段时间,恰好是张若菡试探她身份最为厉害的时期,她为了躲避张若菡,也就耽误了谈论此问题的机会。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使得她逐渐淡忘了千鹤的身世。千羽门传回来的关于千鹤的身世情报,基本上没有什么可疑之处。除了不知道她来大唐之前究竟是做什么的之外,其他的履历都没问题。 她曾经做过乞丐,差点死在闹寒灾的长安城里,因为当年的京兆府尹源乾曜开仓布施粥米被褥,救济灾民,因而勉强活了下来。之后结识了一位兄弟,两人加入了帮派,开始混迹江湖。她是熟练的镖师,也跑过船,去过不少地方,行走江湖多年,很是老练稳重。一年前她在一次帮派斗争之中受伤,之后便退出了江湖。这与张若菡收她为奴的时间点吻合,沈绥的怀疑也因此消除了。再加上千鹤的表现始终很好,忠心耿耿,也十分可靠,与她相处的过程之中,沈绥能够感受到她是个心地良善的人。这种感觉是做不了假的,沈绥见得人太多,她很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张若菡的眼光。她认为,即便她自己看走了眼,张若菡也不会看走眼。张若菡灵台清明,敏感非常,直觉是她最为强大有力的武器,任何虚情假意、图谋不轨之人,伪装得再好,都逃不过她的感知。 “我知道的并不多。”张若菡垂眸,声音平静,“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在慈恩寺内静修。我记得很清楚,五月初七的晚上,就在距离慈恩寺三条街的巷子里,发生了很严重的帮派械斗。当时武侯铺出动镇压了下来,将争斗的两帮人全部抓进了京兆府的大牢里。但是,其中有人逃了出来,她就是其中之一。当时她被人在腹部捅了一刀,血流如注,几乎要丧命。她最亲近的大哥死了,其余兄弟死的死伤的伤,大多被抓进了牢中。只有她强撑着身子跑到慈恩寺,敲慈恩寺的院门求助。方丈带着僧人救她,却发现她是女子。当时寺内就我一个女客,他们不得已,将她送到我这里来,之后她就一直在我这里养伤。她伤好后,我见她双目失明,又无去处,问她愿不愿意在我这里当个粗使的仆从,她答应得很爽快。她从未卖身与我,不是我的奴仆,我只是包她食宿,给她工钱,雇她做我的车夫。” 说到这里,张若菡顿了顿,无涯盯着三娘,她知道三娘在犹豫。 张若菡终究还是开口了: “她也曾和我谈及她的身世,但只是简单的三言两语,我看得出来她不大想谈那些过去的事。我只知道,她本姓藤原,‘源’是她救命恩人,也就是源乾曜的姓氏。她在东瀛时家境还不错,有一位师父教她读书识字、习武练刀。她说那位师父,待她如亲父。她的母亲已经过世了。 伯昭,我当初雇佣她,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目的是想让她在外替我调查你的下落。我始终不相信你死了,我想找到你,可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找起,且我自己也没有那个条件东奔西跑去寻你。我知道她是跑江湖的能人,认识的人多,也有门路,说不定就能查到你的下落。是我说服她为我做事的,其实她伤好之后,本打算离去。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歹意,这次的事,即便她真的与幕后黑手牵连,我也相信她必有苦衷。她来到大唐后,就将这里当做了她的第二故乡。她喜欢这里,不会想着要毁了她原本还不错的生活。” 张若菡说这些话是很冒风险的,因为她不能保证千鹤真的是清白的。这件事,已然牵扯到了沈家的二郎琴奴,张若菡不知道沈绥对千鹤是什么态度。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因此与沈绥心生龃龉。但在万般犹豫之下,她还是想要替千鹤说几句话,这是她作为千鹤的前雇主,与她接触这一年多来,对她最为中肯的评价。 “莲婢,我相信你的判断。”沈绥伸手,握住了张若菡的手,“不过说起藤原,我想我可能稍微有些头绪。东瀛的情况,我多少知道点。按照时间来计算的话,千鹤来到大唐,是十一年前。那年,东瀛爆发了一场变乱。这场变乱,就与藤原家有关。把持朝政的右相藤原不比等去世,他的四个儿子彼此倾轧争斗,最后分家。当时闹得是人心惶惶,不少东瀛人因此逃到了大唐境内。千羽门也与这些东瀛流民接触过,他们大多是通过商船偷渡来的,不少人就在扬州、苏州一带登陆。千鹤本姓藤原,她的刀法秘术绝不是寻常人家能够掌握承袭的,我猜,她应当就是藤原家的人,她十一年前突然来到大唐,与当年藤原家分裂的变故脱不开干系。” “大郎……”一直沉默不语的颦娘开口了,“恕我直言,这个源千鹤,咱们不得不防。我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苦衷,但是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抛弃三娘子,投身敌营,这就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此人不忠不义,实难让人信任。她是东瀛人,哪怕对大唐再有眷恋之心,又怎么比得过自己的家乡?她会做出危及大唐国安的谍探之事,就已然是她变心的铁证了!” “颦娘!”沈绥蹙眉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倒不是为了千鹤辩护,她是怕伤了莲婢的感情。 “沈伯昭!”伊颦气性上来了,怒气冲冲地斥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你可知道,如果源千鹤曾经做过三娘车夫的事情被外人知道了,会引来多大的麻烦吗?到时候,你与三娘,沈家与张家,都逃不过一个同党卖国之罪,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何况现在二郎下落不明,很可能就是因为源千鹤的关系,你还要天真到什么时候?!” 沈绥被伊颦训斥,抿紧双唇憋红了脸,却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张若菡连忙道: “抱歉颦娘,是我的错。” “不是……哎呀,我不是怪你呀三娘,这件事你又何错之有?”张若菡突如其来的道歉,让颦娘有些无措。 张若菡缓声道:“我之前考虑到千鹤要替我查伯昭的下落,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并未声张她与我的雇佣关系,就连我祖母、二叔二婶他们,都不知道我收了这么一个仆从。知道的人,除却我张家的几个下人之外,就是伯昭这边的人了。此外,江陵之行,千鹤也露过面,只是她在外的身份卑微,也做了伪装,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她。” “确实,我想千鹤也是事先考虑到不会连累到三娘,才会这么做的。她并非无情无义之辈。”无涯说道,“刚回洛阳那会儿,千鹤就不对劲了,当时听说好像是因为洛阳有她的一位旧友,她三天两头地不归家,我都见不到她的人影。直到三娘大婚之前,她留下只言片语,只说自己有事需远行,若还有机会,定会回来报答三娘的救命之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若她真的是想利用我们接近太子,又为何要离开?她定是不想牵连我们。其实……我们真的没有为她做什么,反倒是她,为我们做得比较多……” 对于无涯来说,千鹤是这许多年来,她唯一交到的朋友。她绝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温柔良善的人,会做出任何歹事。 颦娘叹了口气,她不知道是自己太世故了,还是这些孩子太天真了。只是,难道她就愿意相信那个盲女是个恶人?但愿孩子们的话,是对的吧。 突然,蓝鸲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大郎、娘子,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们说。前些天晚上从东宫归来后,二郎就好像有些不对劲。”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沈绥皱眉看向蓝鸲。 “那是五月十一日的晚间,那天二郎查出了幕后黑手利用洛阳城水道往宫中运送黑火/药的事,其中有一条密道就在东宫南苑池塘之中。当晚,太子连夜将池塘填了。二郎那晚也在东宫,我没有跟着她进宫,但是她出来后面色很苍白,问她怎么了,她什么也不说。那晚上她一夜没睡,在房中抚琴,却曲不成调,最后竟是发起脾气,将焦尾的琴弦拨断了。她这个模样,我真是从未见过。但是二郎让我不要声张,我就……谁也没说。” “你!你这个蠢丫头!”颦娘急了。 蓝鸲脑袋一缩,泪水再度盈眶,她定觉得全是自己的错了,不然以她的性格,也不会哭成这般。 沈绥抬手按住颦娘的肩膀,摇摇头,示意颦娘不要再责怪蓝鸲了,然后沉声道: “那天,琴奴到底在东宫遭遇了甚么……等等,千鹤成为太子的护卫,是什么时候的事?”沈绥看向忽陀。 “圣杯失窃后没多久,听说是经晁衡晁少卿的介绍,太子看中了她的拔刀术,那是护卫的无上之术。”忽陀回答。 沈绥点头,道:“琴奴应该是在东宫遇到了千鹤,她可能对千鹤成为太子护卫感到不可思议,预感到可能会发生不好的事,但又不敢肯定,因而心烦意乱。” “卫尉少卿晁衡,那位东瀛来的大才子?”颦娘有些惊讶,“源千鹤竟然与他相识?” “听闻千鹤就是乘坐当年晁衡来大唐时的那艘船来的,他们是旧相识。”忽陀回答道。 张若菡眉间有忧色,低声在沈绥耳畔道: “此事会不会牵连晁少卿?” 沈绥偏头悄声回道: “怕是很难脱身了,端看圣人如何看待此事。那个幕后黑手的组织中,就有东瀛人,不知道私下里到底有什么利害关系,晁衡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也需要调查。” “唉……千鹤到底遭遇了什么,她难道不怕连累带她来大唐的恩人晁衡,竟然利用晁衡接近太子。她这次行事太过分了,实在不像她的作风。”张若菡焦心道。 “人急了,是会作出一些难以想象之事的。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在查清事情真相之前,我不喜欢给任何人做盖棺定论之事。”沈绥起身,抓着自己的雪刀钻出了车厢。 天际,嘹亮的鹰鸣声响起,连响三声,自西向东曳去,渐行渐远。 沈绥抓起了马车的缰绳,道: “坐稳了!” “啪”的一声响亮的马鞭声,马儿扬蹄快跑,带着马车迅速穿越徽安门,往洛阳城外的东北方向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该说的话,我已经放在本章里说了。不想为我文中的任何角色辩护,他们所有的行为,都是基于性格设定和情节发展决定的。没有无来由的叛变,也没有绝对的忠诚,这世上之人,并不是非黑即白。恩情,养育为大,人的关系圈总得分个亲疏远近,孰轻孰重,都得掂量着来。能够对养育自己的人不管不顾,这样的人在我看来,才是真正的无情无义。 第127章 李瑾月骑在马上疾行, 身边程昳手中的火把, 照明的范围超不出身前两丈远。光芒前是无尽的黑暗,凝目前望, 是不知通往何处的长路。 但她的马速却并未降下来过。她的身后,追随着数量上千的禁军大部队,奔腾中, 马蹄声如雷, 扬起尘土漫天。其中有圣人拨给她的人手, 也有她自己的拱月军,还有千羽门派来的追踪好手呼延卓马带来的人。他们正沿着洛阳城北官道一路向东北行去。判断方向的是呼延卓马, 地面上的痕迹逃不过他的双眼, 他甚至能判断出掳走太子的人大概是怎样的规模。 一个十七八人的队伍,规模不大, 机动性很强。马都是快马,没有马车, 为首的一匹马很是不寻常,马蹄印比之其余的马都要深,说明这匹马身上的装备相当重, 很有可能是重骑兵。但即便是重骑兵, 速度依旧相当快,超出其他的马匹, 说明这匹马本身的素质十分可怕。 马蹄印延伸出去一里远后,逐渐变淡。他们应当是在马尾上绑了大蓬的枝叶,拖在地上以掩盖痕迹。但是时间匆忙, 他们没有时间彻底隐匿踪迹,如此消除马蹄印,实在收效不大。 但是,这帮异国谍探也是相当的聪明。知道在这种小道上,如何掩盖踪迹都是无用。之后他们干脆就上了官道。官道之上每日车马来来往往,满是凌乱的马蹄印,立刻就混淆了他们的踪迹。 他们这么做,确实拖延了追兵的速度。因为呼延卓马需要停下来,仔细分辨马蹄印,才能确认追踪的方向。可,如此一来也有一个弊端,官道尽头的位置是确定的,他们肯定是不能一直沿着官道走,中途必然要离开官道,否则必然会和追兵遭遇。要知道宫中已然派出鸿雁加急传书,洛阳城外方圆数百里的各个城池驻军很快就会收到紧急军报,调动起来的速度非常快,这帮人很快将面临大唐数万大军的围剿。 李瑾月倒是很感兴趣,他们到底会往哪里跑? 沿着这条官道向远处奔出近百里路,他们来到了一处岔路口。这是一个三岔路,最左一条往河阳孟县,中间一条往偃师,最右一条往嵩山登封。 大部队停了下来,呼延卓马再次下马,仔细辨认马蹄印,不多时,道: “对方在这里设了陷阱,他们派了几个人伪装了马蹄印,想将我们引向孟县,但实际上,他们走的是最右那一条,往登封的路。” 李瑾月没有过多犹豫,立刻带着大部队踏上了最右那条路。 在道上疾驰了数里,忽闻夜幕天际中,传来一声鹰鸣,呼延卓马抬头望天,哈哈大笑道: “果然没错!方向是对的。”白浩的鸣叫声是最好的证据。 鹰鸣声过,不知消失何处,随即从后方响起了无数翅膀扑棱的声响,还有此起彼伏的鸟鸣声,大批惊鸟,也随着他们的方向来了,很快就越过了头顶,飞到前方去。 “好可怕的鸟群,公主,这到底是怎么了?”程昳低声问道。 “恐怕,是去追沈二郎的。”李瑾月蹙眉回答道。 呼延卓马没有说话,心口却在狂跳。 这一夜注定是漫长的,可是再漫长的夜晚也会走到尽头。当东方天际亮起一抹鱼肚白,李瑾月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奔袭了一夜,不知走出了多少里的路。 而当东方日头高升,他们再次面临难题。 又是一个岔路口,一条往嵩山,一条往登封。这一次,就连呼延卓马都没了主意。 “他们分兵了,一批去了嵩山,一批去了登封。”呼延卓马道。他抬头看着大批鸟群向青山邈邈中远去,蹙眉道,“按照鸟群去的方向,我家二郎是去了嵩山,可是太子很有可能去了登封。对方应当察觉出了鸟群追随二郎的情况,迫不得已之下分兵。” 李瑾月面色沉凝,这一次她思索了很久,下了命令: “对方分兵,我们也分兵。程昳!你带拱月军并禁军一千人,往登封追踪!其余人,随我上嵩山!” “公主?!”程昳被李瑾月的命令惊了一跳,“太子往登封去了,您为何要亲自上嵩山?” “莫要多问,服从命令!”李瑾月斥道。 “喏!”程昳领命,立刻点兵,迅速沿着右侧的岔路口,往登封赶去。 李瑾月则清点了一下余下的队伍,一共一千人,都是圣人拨给她的禁军。她整肃队伍,率队继续往嵩山进发。呼延卓马也随队上嵩山,对于他来说,自然是追回沈缙比追回太子要来得更为重要,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把二郎安全地带回去。只是他没想到,李瑾月竟然会选择亲自上嵩山。 “公主,您为何选择上嵩山?” 李瑾月望着眼前的莽莽大山,回答道:“这有可能是敌人的迷惑之计。在此处分兵,使我们误会琴奴和太子分了开来。但是我却觉得,他们还在一起的可能性并不小。对方有可能想将大部追兵迷惑去了登封,他们入了这一大片广袤的群山之中,就此脱身,也非无可能。再加上,登封有大批驻军,对方应该不会将太子带去那里。我判断,太子和二郎一并被带上嵩山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让程昳去了登封,应当可保万无一失。” 李瑾月的判断条理很清晰,呼延卓马也有恍然大悟之感,不由暗叹,晋国公主不愧是在边疆磨练多年的将领,追索敌踪很有一套,与敌人进行心理上的谋略预探,亦是行家。 继续前进,道路从土路变作了石子路,愈发难以辨认敌人的踪迹了。直至来到嵩山脚下,日头已由东升转为西降,他们完全失去了敌人的踪迹。 再这么没头没脑地寻下去不是办法,奔袭追索了一天一夜,人困马乏,李瑾月寻到了一片比较开阔的地带,下令原地驻扎修整。 呼延卓马拿着水囊,一面喝着,一面走到坐在树荫下翻看地形图的李瑾月身边。李瑾月出来时带上了她的行军包,她习惯性地在包裹里存放地图,因为近来一直在研究东北一带的军事情况,作为河朔战事大后方的洛阳这一带也被她囊括了进去,行囊中就多了都畿道与河南道的详尽地图。对于眼下这种状况,有地图傍身实在方便许多。 他将自己的水囊递给李瑾月,李瑾月倒也不嫌弃他喝过,接过就灌了几口,抬起手背抹了抹嘴,然后道: “眼下失了踪迹,飞鸟入山,也寻不到目标了,看来,我们得等大部队来,想办法搜山,才有可能寻到人了。”说这话时,她内心深处不由有些忧心忡忡。时间拖得越长,太子生还的可能性就越来越小。不知道对方掳走太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论是东宫南苑池塘中的密道,还是含嘉仓中的绑架,怎么想,对方都是冲着太子来的。听闻当时歹徒还欲刺杀圣人,被张公挡了下来。想来,他们是想杀死圣人,掳走太子,顺便炸毁皇宫,烧毁含嘉仓粮草,造成大唐内部大乱。如果不是沈氏姊妹查出了水道暗送黑火/药之秘,这阴谋定会进行得更加隐秘。若真的成功了,后果不堪设想。 眼下,只是太子被掳走,对大唐的威胁就会减小很多。对方有可能会以太子作为筹码威胁大唐进行交易,可是太子的分量不够,很难说圣人会不会为了大局彻底舍弃太子。只能说,太子的性命暂时还是安全的,就看此后对方的要求会不会超出太子性命在圣人心中的价值了。一旦太子失去了价值,那么就是无用之物,被舍弃也是理所当然了。 只是,他们为什么要掳走琴奴?是紧急情况下的随势而为,还是有其他的目的?明知琴奴吸引了大片的鸟群,为了隐匿踪迹,就该将人丢下,为何还是要一直带在身边?李瑾月疑惑地紧蹙双眉,如何都想不通。 李瑾月垂首思索的这段时间,呼延卓马站在山道口,望着眼前云烟渺渺、蜿蜒连绵的青山脉络,观察着地形。嵩山闻名天下,尤其是四十年前二圣封禅于此后,中岳嵩山的名号,就超越了其余山岳,隐隐有与东岳泰山比肩之势。 太室山、少室山遥遥相对,七十二峰高高耸立。地形构造奇异复杂,背斜、向斜、穹窿,断层叠叠,形势雄奇,乍一望只觉如海浪一般波澜壮阔。眼下他们位处少室山背阳面的山麓上风处,此处地势较平缓,一旁是山民开出来的比较易于步行的山道。再往上走,地势将会越发陡峭,山道也会越发难走。而少室西峰连天峰,乃是少室最高峰,千丈高峻,其险峭已不可言喻,真乃惊鸟绝飞,猿猴愁渡。 “咚~~”“咚~~”,暮鼓自少室山上回荡入山谷,苍茫浩渺,呼延卓马抬头向山上远眺,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他知道,那是少林寺的暮鼓声。 “公主,莫不如,请少林寺的僧人来帮忙罢,他们比我们熟悉嵩山的地形。当年少林十三棍僧救秦王,少林寺与大唐皇室有剪不断的恩情。出此大事,僧兵当不会置之不理。况且,将士们出来时走得急,也没想到要打持久战,身上只有一天的口粮和清水,也需要补给休憩,总不能一直在外风餐露宿。”呼延卓马道。 李瑾月眼前一亮,点头应道:“此策甚好,呼延大哥,你与我同去罢,少林寺距离咱们军营驻扎的地方不远,事不宜迟,这便动身。” 说着,她吩咐了手下军官几句,便带了两个近卫亲兵,与呼延卓马一道,向山上而去。 穿越茂密的丛林,他们沿着山道向上。石阶一层一层,仿佛没有尽头一般,攀了两刻钟,依旧不见目的地,天愈发黑了,眼前的景色已然变得模糊起来。呼延卓马点燃了火把,举着在前方带路,一行人继续气喘吁吁地攀爬山道。 又行了小半刻钟,眼前山道前方,有两个白袍人影自暮色深沉中步出。不多时,已然来到近前。定睛一看,果然是两名僧人。年纪不过十几二十岁,十分年轻,各个眉清目秀,满面英武。他们背后负着齐眉棍,一见到李瑾月一行人,立刻驻足,双手合掌,躬身唱号行佛礼。 “阿弥陀佛,几位施主,一路上山辛苦了。”其中一位僧人开口道。 李瑾月上前,合掌回礼道:“两位小师傅有礼,我们几人正要上少林寺拜谒,敢问两位小师傅可是少林寺僧人?” “正是,贫僧庆元,与师弟庆广,依方丈住持之命,下山迎接几位施主入寺。此外,寺内已然做了准备,以迎接山下的军士们上寺内休息。几位施主,请吧。” 李瑾月与呼延卓马相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讶。少林寺得到消息还真快,但同时,他们心中也窃喜,看来,请僧兵相助之事,已然有了门路。 于是忙吩咐一个亲兵下山通知士兵们立刻上山来,之后加紧脚步,随着两位僧人,于暮色之中,往少林寺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中岳嵩山,西临洛阳,东临郑州,左岱右华嵩居中。《诗经》有言:“嵩高惟岳,峻极于天”。是中国土地上地质历史最为古老的山,经历太古代、元古代、古生代、中生代、新生代至今。 女皇武则天曾10次登嵩山。唐武后垂拱四年(公元685年),武则天登嵩山,改嵩山为神岳,封其为天中王,配有天灵妃。武后天册万岁元年(公元695年),她在嵩山峻极峰建筑登封坛。次年,又登嵩山峻极峰,加封中岳封天中王为天中皇帝,天灵妃为天中皇后,并在峻极峰的东南边立碑一通,碑文的内容是武则天的自我歌功颂德,名日“大周井中述志碑”,并在县城以西万羊岗建筑祭坛,举行祭祀少室典礼。同年又在嵩阳书院前建筑坛,封中岳后,在这里接受群臣的朝贺。一番庆典之后,女皇又到阳城游乐揽胜。 为了纪念封中岳这一盛大典礼,当年,武则天令改嵩阳县为“登封县”,改阳城县为“告成县”,当年年号改为“万岁登封元年”,后又改为“万岁通天元年”。到了公元700年,武则天再次携群臣在嵩山峻极峰投金简一通,内容为:“大周国主武曌好乐真道长生神仙,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迄三官九府除武曌罪名,太发庚子七()月甲申朔七()日甲寅小使臣()胡超稽首再拜谨奏。”之后,又携文武百官到石淙河欢宴。现在石淙河已是旅游胜地。1982年5月,登封一采药农民捡到武则天当年投下的金简,这为研究武则天封嵩山提供了“黄金佐证”。金简现收藏在河南博物院。 【武皇是我见过起名最中二的皇帝了,给山岳封皇帝,还配个老婆的,独此一人,简直了。(?ω<)?てへぺろ】 第128章 沈绥一行的马车抵达嵩山脚下时, 已经是五月十七日的午间了。白浩将他们引至少室山下后, 就遵从沈绥的命令,飞入大山之中, 寻找沈缙的下落而去。沈绥在山下看到了大量的马匹,有几个士兵留在山下看守马匹。她上前询问几句,得知李瑾月昨夜已经带着大部队上了少林寺。于是她将自家马车交与几个士兵看守, 带着张若菡、颦娘、无涯、蓝鸲和忽陀一路上山。 众人已然连着赶路一日两夜, 几乎没有合过眼, 马车一路颠簸,身子都要散了架, 早已是疲惫不堪。但是谁也没有休息片刻, 一日不将沈缙寻回来,便是食不下咽, 睡不安寝。 沈绥、张若菡出门时甚至是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模样, 在马车里好歹整理了一下仪容,面色虽谈不上好看,但总归也是能见人了。琴奴虽被掳走, 还不至于让她们彻底乱了分寸, 披头散发如疯子一般。 攀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对于张若菡这样身体娇弱的女子来说, 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折磨。除却张若菡,其余人都有武功的底子在,一口气攀上山并不在话下。于是沈绥干脆直接背起张若菡, 在前大步领路,忽陀、蓝鸲紧随其后,无涯和颦娘落在最后。颦娘游历山川众多,攀山对她来说本不是问题,问题是她年纪也不小了,却跟在几个身有武艺,心焦情切的年轻人身后攀山,不多时,也上气不接下气起来。忽陀便折返回来,背起颦娘,六个人互相扶持,以最快的速度上山。不久,她们终于看到了少林寺的山门。 山门匾额之上“少林寺”三字,是太宗皇帝的亲笔。而那一对朱漆大门,此刻正敞开,其内传来喧嚣声,人头攒动,热闹非常。 沈绥放下张若菡,张若菡用衣袖为她擦了擦额间的汗,柔声问她: “累吗?” “不累。”沈绥摇头。 身后,蓝鸲、无涯、忽陀和颦娘都赶到了,众人在门口整理仪容,平稳呼吸,这才迈步跨入少林寺山门。 一入山门,就有两名看守山门的僧人上前来询问来意。沈绥道明身份来意,对方似乎来者不拒,引着沈绥等人往大雄宝殿而去。 他们路过殿前广场时,只见广场上汇聚着密密麻麻的士兵,大多席地而坐,正在休憩。他们匆匆穿越人群,跨入大雄宝殿。香火气息立刻将他们包裹,金身佛祖垂眸怜悯地望向三千世界。张若菡一入殿,便合掌拜佛。沈绥等人也随她虔心拜了佛祖。平日不礼佛,情况危急才请佛祖相助,这怕是典型的临时抱佛脚了。只盼佛祖大发慈悲,让他们将琴奴完好无损地寻回来。 大雄宝殿西偏殿之中,李瑾月、呼延卓马正跽坐于蒲团之上,与四位袈/裟披身的老僧对坐而谈。一见沈绥等人到了,李瑾月惊喜非常,忙起身,上前,一把抓住沈绥的手,使劲握了握。 “伯昭,你醒了,真是天可怜见。” 沈绥弯了弯唇角,道:“如果我醒来的代价是琴奴被掳走,那我还真想多睡一会儿。” 李瑾月见她还有心思开玩笑,便知她情绪尚算稳定,不由松了口气。随后,她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张若菡。这是张若菡大婚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李瑾月抿唇,眼底流露出些许尴尬和自嘲,对张若菡点了点头。张若菡躬身回礼,神色平静。 “大郎!”呼延卓马也来到近前,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情绪。 “辛苦了,呼延大哥。”沈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打过招呼,沈绥上前,与四位大师见礼。为首的老僧是当代少林寺方丈住持——慧觉禅师,先代住持大师义奖禅师的大弟子。自开元十一年义奖大师圆寂,他便接任了方丈住持一职,至今已有六年。 他身后,分别是罗汉堂首座瑞光禅师、般若堂首座瑞泰禅师、达摩院首座瑞永禅师。少林寺以武入禅,三大武堂的首座僧人,都是武艺高强、佛法精深的禅宗大师。罗汉堂与般若堂专研拳、掌、手之武法。最为特别的是达摩院,因为一脉相承于达摩祖师,达摩拈花指天下闻名,他们于是专研指法。“拈花一笑”一词,本就是禅宗修行的奥义,所谓传道受业,皆在心领神会,无需语言文字相传。达摩将拈花变作武道指法,这便是少林拈花指的来历。 “方丈住持,那么事情便这么说定了,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行动起来罢。”沈绥与四位大师见过礼后,李瑾月说道。 慧觉禅师点了点头,偏头看向身后的三位首座禅师。 三大首座均合掌施礼,不紧不慢地起身,离开了偏殿。慧觉禅师请众人入座,添茶相待,清风明月一般淡然的态度,平息了众人心中的焦躁。 李瑾月饮了一口茶,对沈绥解释道: “方丈住持已经同意派出僧兵,协助我们寻找那一群秘谍。早在我们上山之前,就有僧人在少室山下的某个山洞中发现了十来匹马,报与方丈住持知晓。方丈住持早就知道有外人闯进嵩山来了。之后我们抵达时,方丈住持派人下来迎接,他猜测多半有人要找上少林寺寻求帮助,却没想到,是朝廷禁军。” “哦?那么那群人的下落可有头绪?”沈绥问道。 “根据僧人的判断,应当是往太室山那里去了。”李瑾月道,“这大山之中骑马不便,他们弃了马,只能步行,定然走不远。僧兵应当很快就能查出踪迹,我已经传令四方将领,让他们带兵封锁嵩山,他们逃不了的。” “但愿如此。”沈绥叹了口气,她心中忧心无比,但是如今,也只能依靠大量人手来寻找琴奴了。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件事大概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了。 忽的感应到对面传来的视线,沈绥蹙眉望去,便见方丈住持慧觉禅师正微笑地看着自己。沈绥心中莫名,但是慧觉禅师却并没有开口言明的意思,于是沈绥也只能回以笑容。 “这位居士。”慧觉禅师的视线转向了沈绥身边的张若菡,他一眼就看穿了张若菡俗家居士的身份,张若菡立刻合掌,聆听大师偈语。 “你可要保重身子,日后,若非身康体健,可有苦头要吃。”慧觉禅师说道。 张若菡扬了扬秀眉,面露惊讶。但她也没有多问,只是躬身回礼,道一声:“多谢大师提醒。” 李瑾月一脸莫名其妙,却在这时,有一位传令兵匆匆跑了进来,道: “报!有发现了!” *** 一阵剧烈的疼痛将沈缙从黑暗中唤醒,她只觉脑仁正寸寸撕裂,眼前的光芒让她烦操不堪。不由抬起手来,摁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头疼过后,她的第一感受便是嗓子间火辣辣的肿痛。这感受无比之煎熬,也非常熟悉,仿佛沙漠旅人已然数日无水过喉,嗓子里有烟火在熏灼一般。十七年前的大火之后,几年前她第一次发动群鸟呼唤之后,这种感觉都会缠绕她数月不绝。 接着,她听见了两个男子压抑却又情绪激动的争吵声。其中一个是太子的声音,另一个声音却听起来格外的深沉,乃至于有些阴鸷。这声音她也有印象,在她晕厥之前,她似乎听到了这个声音呼呵着手下将她带走。 “你们到底是谁?这和说好的根本不一样!”这是太子的声音。 “说好的?你还真以为我们与你有商有量了?李鸿,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那个深沉的声音颇为戏谑地嘲讽道。 此人竟然直呼太子姓名,沈缙有些心惊。 “不对,不对,五郎和八郎怎么会找你们来做事?这不对,这是阴谋!”太子似乎已经有些不相信现实了,嘴里一直嘟嘟囔囔的。 “这当然是阴谋!太子殿下,你想与支持你的鄂王、光王一起演一出戏,好博取你父亲,咱们伟大的大唐陛下的欢心,我没说错吧。你们本想设计一出智斗含嘉仓谍探的好戏,好立下大功,愈发得到皇帝陛下的信任,博取出兵河朔的机会,立下战功,以站稳东宫之位的脚跟。你们收买了贺兰易雄,让他为你们安排一切。可是你们可知道,这是计中计,套中套,你们很早就上套了。此外,殿下,我好心提醒你,其实你数日前就已经反应过来中计了,那天你连夜填了你后院的池塘,还想派人灭口贺兰易雄。但是你没料到的是,你早已中了慢性毒素,红尾蜥,听说过吧,极易使人产生幻觉。你还记得你东宫那位明眸皓齿,俊美无比,被你抱上床榻的小内侍吗?他叫佟流儿。滋味很**吧。啧啧,你是不是觉得你的记忆有些错乱了?” “呃……”沈缙听到了太子痛苦地呻/吟声。 “这个主意……这个主意是五郎出的,难道说五郎他!”太子咬牙说道。 “你说对了,太子殿下。去年,鄂王在游园途中被大石砸中以致性命垂危,差一点死去,这件事是我们的人安排的。此后,他昏迷不醒,他的母亲皇甫德仪遍访名医,想要治好儿子的伤,他府中出入的机会便大大增加。恰好,咱们的人中也有名医啊,而且妙手回春,治好了鄂王的伤。但是不好意思,咱们也不能空手替人治病,稍微下点药,让鄂王阁下为咱们做点事,也是应有的回报吧。” “你!” “含嘉仓里的人,我们早在数年前就已安插进去了,这件事就连贺兰易雄也不清楚。他还以为他真的是个人物了,无法无天起来。太子殿下,您不知道吧,贺兰易雄在您面前一套,背后一套,两面三刀。他还是武惠妃的人,你们密谋的事,武惠妃其实都清楚。她就等着看你们的好戏呢。瞧你们选得好人,找这种人替你们办事,也不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要我们给你们擦屁股,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这种人登上大唐皇位,也不知道要将这庞大帝国败坏成什么样子!” 太子气喘不止,沈缙甚至听到了颤音,他似乎已然气得发抖。 “太子殿下,你真的觉得你的父亲会将东宫之位易主吗?你真的太蠢了。就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出来了,皇帝陛下是有多么希望你能成才。他的长子毁容跛脚,已然不能登上皇位。你身为次子,就是最理所当然的人选。但他知道,自古皇位之争无比残酷,哪怕是嫡长子也有可能被人拉下来,何况你是这样一个无能的庶次子。你身边都是虎视眈眈的兄弟,谁不盼着你早日下台,他们好上位?但是你的父亲不希望骨肉相残,他要的是一个强大的,能够继承他皇位的继承人。他磨练你,扶持武惠妃与寿王的势力与你相对,是想看到你的成长和进步。你耍的那些小心眼,真以为他看不出来吗?这一次,你要在含嘉仓审讯犯人,他又纵容了你,他见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是真的相信了这一次你可以做出点成绩来。你怎么不知道感恩呢?自己造的孽,再苦再痛,也得咽下去。你若还是个男儿,就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孬种样,恶心!” 沈缙听到了抽噎的声音。 “哼,可惜啊可惜,你这次已经彻底让你的父亲失望了。” “你们……你们拿我去威胁父亲,是没有用的!大唐江山对他来说比什么都来得重要,该舍弃时,他绝不会手软。”太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拿你威胁?你错了,我们掳走你,没打算拿你威胁谁。”那人说完这句话,竟不再说下去了,他吩咐人将太子拖下去,沈缙只听得太子愤怒的嘶吼声和拖拽挣扎声,不久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沈缙沉默地躺在原地,只觉心中涌起一股无比悲哀的情绪。 大唐江山,真的后继无人了吗? 这时,一个声音,细如蚊哼,钻入她耳中: “二郎,你醒了吗?” 沈缙浑身一震,睁开了双目,她才发现自己正枕着一个人的腿躺在地上,身处一处洞穴之中。而那个被她枕着,轻声呼唤她的人,正是千鹤。 沈缙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是中了催眠术,他在含嘉仓审讯之事,是在催眠状态下决定的。他真正愚蠢的地方,在于他看不透他父亲的心思。也因此,才使得敌人有空隙可钻。 拈花一笑,来自佛教典故。说有一日佛陀开课,底下众多弟子云集,聆听教诲。然而佛陀半天不开口,只是手捻一朵花,作若有所思状。其余弟子都莫名其妙,只有佛陀身边的迦叶尊者会心一笑。如此怪情怪状,便是佛陀拈花。后世比喻心领神会,不必言语的境界。这也是禅宗传法的方式,不用言传,也无书籍记述,只让弟子自己体会。【那场面是很基情了】 第129章 沈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的这个人。该质问她吗?质问她为何选择站在敌人的阵营之中, 动手掳走大唐的太子殿下, 闹出这样一出难以收拾的烂摊子。可是,她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她呢?充其量, 自己不过是她的友人罢了。甚至“友人”这个身份都有些勉强,她对她一无所知,不过是共奏几曲、同行一段旅程的交情, 大约, 能勉强称得上是萍水之交罢。 沈缙讽刺地弯起了唇角。 可是, 春明门口初次相逢时的出手相助,长安沈府初次相识时莫名的悸动, 此后江陵之行中的种种, 早已使得这个人在她心中的感受变得不同。她看不见自己,自己则说不出话来, 她们的交流只能依靠肢体接触。最初是身躯同样残缺之遗憾带来的同理心,使得她对她颇为关注。之后呢?她的目光总是追随着这个人, 她在哪里,做着什么,她都格外地在意。这到底算什么? 还没等她想明白, 阿姊却告诉她, 这个人身份可疑,不可接近。阿姊是对的, 沈缙也听话地与她从此保持距离。她尝试着去淡化她在自己心中的影响,那仿佛真的收效了,她好像真的能够不再去想她, 不再关注她。可是,当她听闻千鹤就此离开,销声匿迹后,那心口仿佛被生生挖走一块的感觉却做不了假。 那晚,她在东宫见到了她,她说得那些话,让沈缙觉得整个世界在天旋地转。她认定这个人定然卷入了什么麻烦之中,她会出现在太子身边,本就是极不寻常之事。可是,她要她保密,沈缙觉得自己真的好傻,她真的替她保密了。她下不了决心,没有办法将这件事说出来。她本想着,再寻机会入东宫寻她,与她好好谈谈。 可是她该知道的,早已来不及了。 源千鹤,你叫我如何再面对你?你与我,已然站在了对立面上,你想让我抓你回去,还是放你走?呵呵,就我这具破身子,也根本拦不住你。你可是上天派来折磨我的? 沈缙抬手遮住自己的眼,咬住干涩起皮的下唇。 “二郎,你醒了罢……是否口渴了?要不要喝水?”千鹤等了半晌,没有得到沈缙的回应,不由再一次确认道。 回答她的只有沈缙颤抖的身躯,和抽泣时的气音。 千鹤的唇颤抖了起来。 她咬牙,颤颤巍巍地探出身子,摸到了远处的水囊,费劲地拽了回来。她的身躯僵硬,后背筋肉似乎根本起不了拉伸的作用,沈缙甚至感受到她探出身子时,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引发的身躯震颤。 沈缙忽然想起,她的后背被砍伤了,难道…… 沈缙费劲地伸出手来,探到她后背,千鹤躲避不及,被她摸个正着。沈缙的手霎时触到粘稠温润的液体,抽回来手来一看,满手鲜红,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她倒吸一口凉气。她后背的衣物,已然被鲜血全部染红了。而且,是染红板结之后,伤口撕裂,再次被血液浸湿。 沈缙的张着口,下巴在不自觉地颤抖,她说不出话来,却因震惊与揪心的疼痛,呼吸窒涩,无声地哭泣。 “呵…呵…莫哭……无事……呜嗯……无事的……”千鹤已然不能完全忍受住剧烈的疼痛,面色苍白如金纸。可她却还一面压抑嗓音中的痛苦呻/吟和喘息,一面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安慰她。 山洞中的光线昏暗,沈缙只能勉强辨认出她的轮廓。她的发髻已然散乱,衣物灰尘仆仆,被勾破了好几处,周身狼狈不堪,她的刀也不知哪里去了,再不是那个清风明月般的东瀛女武士了。 她费劲地拔开水囊的塞子,摸索着沈缙的面庞,摸到她的唇,想将水囊递过去喂她。却不想,她的手却被沈缙牢牢抓住。 “喝水……”千鹤重复着这两个字。 沈缙抓着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写道: 【扶我起来,我要看你的伤。】 千鹤只是摇头,她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 沈缙咬牙,自己撑住地面,使劲将自己的上半身支起来。她自腰部以下没有知觉,但好歹还是能自己坐起身来,只是这相当费劲,一般也需要有人帮助。千鹤到底是伸手扶了她一把,沈缙坐起身来,撑起自己的身子,挪到千鹤身旁。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已让她气喘吁吁。 她一面平整呼吸,一面打量眼前的景象。方才她躺着的姿态看不完全,眼下坐起身来,才发现,这处山洞颇为宽阔,其内洞壁之上打着几个孔眼,插着几根火把,勉强算作照明。 山洞中零零散散着几个人,都隐在阴影中,抱着自己的武器在休息。沈缙与千鹤所处的位置在山洞最深处,其余人则大多靠近洞口,没有多少人接近这里,仿佛这里没有人存在一般。 洞口,似乎有个岔道,隐约能听见太子的惨叫声从另外一头的岔道中传来,就在洞口微弱的光芒下,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负手而立,如巨岩一般磐顽的背影,沉重地压进沈缙的眼底。 沈缙平稳呼吸,不再理会远处那些人的情况,她扭过身来,按住千鹤的肩膀,探过头去,仔细查看她后背上的伤。千鹤没有力气抵抗,只能任由她看。 沈缙一打眼,就咬住了唇。一条恐怖的伤口,自右上至左下,划过她并不宽阔的后背。那伤口根本就没有包扎起来,刀口砍过的部位就这样暴露在外。伤口很深,向外翻着皮肉,还与后背衣物破开后的纤维粘连在一起,血勉强止住了,但是伤口尚未彻底结痂,一动就有血渗出来,情况糟糕透了。 “二郎……我无事的,你不要……不要管我了……” 沈缙又是生气又是痛心,凑到她耳畔,用气音说道: 【你闭嘴,不要乱动,我来给你包扎。】 滚热的气息喷吐到千鹤的耳廓,黑暗中,她的耳朵迅速红了起来,只是光线昏暗,看不分明。 接着她听到了撕扯衣物的声音,沈缙将自己的外袍整个脱下,用锋利的石子划开破口,撕成了一条一条的长布条。将干净的那一面一圈一圈缠上千鹤的身子,将她后背的伤口完全包起来。扎紧后,她舒了口气,再次在千鹤耳畔用气音道: 【眼下条件简陋,只能简单包扎一下。你失血过多,需要立刻医治,不能再这般拖下去了。我得想办法带你出去,否则你会没命的。】 千鹤只是苦笑,摇了摇头。 沈缙咬牙,怒道: 【你到底怎么了?!源千鹤,不要以为你与我有点渊源,我就会对你有所同情。你犯下的大罪,诛了九族都不够抵偿的,你明白吗?】 “九族?我哪还有什么九族。在这世上,我唯一还称得上亲人的人,就只剩他了。他没了,我就孑然一身,从此了无牵挂了。”她忽的讽刺般笑了两声,“说起来,圣人若真想诛我九族,大约得灭了当今的东瀛皇室才行。我好歹也能算个公主,最不济也是个公家【注】贵女,身份好像挺了不得的,呵呵……呵呵呵呵……” 她垂首坐在那里,笑得苦涩又讥讽,狼狈凄惨的模样,与她口中“公主”“贵女”的字眼半点没有相符之处,让一旁的沈缙觉得触目惊心。 半晌,沈缙才轻声问道: 【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想知道吗?” 【嗯。】 “你喝水,喝了,我就告诉你。”她把水囊递了过来,固执地要沈缙喝水。 【我,嗓子痛,喝不下。】沈缙淡淡道。 千鹤愣了一下,道:“好歹抿一点下去,你不能不喝水。” 沈缙沉默了片刻,接过她手里的水囊,小口小口抿了喝。凉水过嗓时,立刻扯动她最敏感的痛觉神经,她立时疼得冷汗直冒,周身不自觉颤抖起来。 “怎么了?很痛吗?”千鹤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疼痛,焦急问道。 沈缙强忍疼痛,虚弱道: 【无事……】 千鹤抿唇,两人之间安静了下来。她调动自己周身的感官,去感受身旁人的气息。觉得她差不多舒适放松下来了,千鹤才开口道: “我们俩,都不是很坦率的人呢。” 【你最不坦率!】沈缙怒气冲冲在她耳畔道,语气恶狠狠的,千鹤只觉得耳畔仿佛被火燎了一般。 她不由笑了,道: “二郎,不,仲琴,我一直觉得,你如果嗓子完好,你的声音当会是天籁之音。如今听到你在我耳畔耳语,我却觉得这样的声音最好听,好听过这世上任何人的声音。” 沈缙面颊烧了起来,这家伙,这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思说这种话! “我发现了一件事,因为我看不见你的唇语和手势,你只能通过肢体接触和耳语的方式与我交流。这好像是天意要我们彼此靠近,其余健全的人,怕是享受不到这样的机会,哼哼。”说罢,还得意地笑了两声。 这人居然还来劲了!沈缙只觉得臊得慌,拍了她一下,本该是恼怒地打了她,可却因气力不够,反倒像是撒娇一般。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暧昧古怪起来。 沈缙正兀自恼羞,忽的手被千鹤抓住了。她心头一抖,看向千鹤,才发现她离自己好近。 千鹤抬起了另一只手,伸向了她自己的脑后,一面解开脑后扎着的黑布,一面道: “我眼上有伤,十一年了,我几乎从未示人。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模样,你帮我看看好吗?如果……如果很丑,你不要……不要嫌弃我好吗?”说到最后,她声线发颤,与她紧握自己的手一般在颤抖,竟带上了哭腔。 沈缙刹那间泪湿双目。 然后那蒙眼的黑布,终于落下。沈缙震惊得倒抽一口凉气,捂住自己的唇,泪水不可抑制地涌出,扑簌簌落下,砸在她们紧握的双手上。 只见一条丑陋的长条状伤疤,从她的双眼之上横向划过,仿佛在她双眼上写了一个“一”字。她双目的眼皮已然粘连在眼眶之上,根本睁不开了。她的眼球,定然也早已被一刀割坏,彻底失去了视物的能力。这样一条丑陋如蜈蚣般的伤疤,出现在她这样一张清秀美丽的面庞之上,带来的冲击力难以言喻。 沈缙颤抖着手,去触摸她的伤疤。指尖刚触到,就火灼般弹开,仿佛她的手指会伤到她一般。 【疼……】她说。 她知道很疼很疼,她知道的,所以她不会问她“疼吗”这样愚蠢的问题。 但是她却听千鹤微笑着安慰她: “不疼,早已不疼了。我以前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看得见看不见的,真的。但是现在我却……好希望自己能看见。” 她握着沈缙的手在收紧,颤着嗓音说出了一句话: “仲琴,我想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她伤疤下紧闭的眼角,渗出了晶莹的泪水。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公家,特指服务于天皇与朝廷的、住在京畿的五位以上官僚(三位以上称“贵”,四位、五位称“通贵”),与古代豪族有深刻的渊源,在律令官僚制的促进下走向成熟,“官位相当制”、荫位制、官职家业化等促进了贵族的世袭化。明治维新后,原有的公家贵族变身“公卿华族”,江户时代的大名藩主改头换面为“诸侯华族”,很多人因倒幕维新及之后的各种功勋成为“功勋华族”,并依据家格分别授予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等爵位。 公家是相对于武家(武家都是地方豪强形成的军事贵族)来说的,本来指的是天皇和朝廷,后来基本指中央贵族。 PS:从下一章开始,会进入回忆模式,提前知会一声。 第130章 九月的平城京, 夜晚已经相当凉了。皇城外的夯土路面上空无一人, 只隐约可听闻打更人呼喝的悠长曲调。 横平竖直的道路,将平城京切成了诸多四四方方的里坊, 这样的城池规划,学习的是大海以西的唐国那浩大繁华的京城长安。虽然平城京的规模远远不能与长安相比,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作为弱小的海上岛国, 中央朝廷的财力很有限, 东瀛也不是一个有着那样广袤平原地带的国度。 唐国, 这个位处西方的强大帝国,是整个东瀛上上下下都极其向往的所在。青年男子们以成为遣唐使作为最高志向, 贵家女子以能使用唐国而来的首饰脂粉为风潮, 能拥有一件苏绣织锦布料制作的吴服,穿上大街将会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 正中央的朱雀大街将平城京分为左京右京, 九条九坊,怎么走都不会迷路。天皇对新的都城很满意, 搬来不过三个月,平城京已然有大批量的平民迁来,逐渐繁华起来。 那一年是和铜三年, 大唐的景云元年, 那一年,千鹤十一岁。 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自有记忆以来,她就一直以藤原家庶女的身份生活在藤原氏的府邸之中,并且被禁足在小院里, 十一岁之前一次都没有出去过。所有人都说她是藤原家的三郎主宇合公的妾室——高桥阿弥娘的女儿,但是阿弥娘在她三四岁的时候就告诉她,她不是她的女儿,她们没有血缘关系。 那她是谁的女儿?她不止一次地追问阿弥娘,可是阿弥娘却不告诉她了。她只是说,你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很了不得的人。如此蒙混过去,次数多了,她也就不再问了。 元明天皇从藤原京迁都平城京,是东瀛许多年来很少遇到的大事。这段时日来,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着搬家的事宜,阿弥娘也不例外。为了给阿弥娘减轻负担,自小就很懂事的千鹤,自己打了个小包袱,将她那少得可怜的行李全部收拾妥当。 从藤原京出发的前一夜,亚父一条亚郎来了,叮嘱了阿弥娘和千鹤一些出发前的注意事项。特别叮嘱千鹤,只允许跟着阿弥娘躲在步辇里,不允许出来。千鹤睁着一双无辜又漂亮的大眼睛,委屈地噘着嘴,看着亚父。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那……尿尿怎么办?” 一条亚郎哑口无言,看着孩子那双漂亮极了的眼睛,小鹿一般又黑又圆,水汪汪的,可爱极了。最后他伸手摸了摸千鹤的脑袋,笑了笑,温和道: “这个,亚父不知道呢,你问阿弥娘吧。” 千鹤又抬头去看阿弥娘,阿弥娘只是无奈地揪了一下她的鼻尖。 那是千鹤第一次出远门,队伍行进的速度很慢,他们走了将近十天,才穿过大和平原一路向北,最终抵达了新都城。沿途虽然都是一些贫瘠落后的村落,远远没有藤原府邸来得华美。可小千鹤却开心极了,每日扒在步辇的窗口,打开一条小缝偷偷往外看。缝隙外的山川大地,风景人文,偶尔驻足路边观看行进队伍的农夫,口中带着浓重口音彼此悄声议论的话语,都让她觉得十分神奇。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极东之国扶桑,是她出生长大的国度。 每每看到她没见过的东西,她都会问阿弥娘,那是什么?阿弥娘总是耐心地回答她,温柔地抚摸她的后脑勺。抵达平城京后的第一天晚上,阿弥娘哄她睡觉时,对她说: “小千,你要和你的亚父好好学本领,等学好了本领,你就能离开这个束缚人的地方。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在这世上,有心爱的人相伴,有三五好友作陪,或许还能有自己的孩子……” 说到最后,阿弥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千鹤知道,阿弥娘的儿子清成公子,幼年时夭折了,没能度过他短暂人生的第十个年头。或许正因为她膝下无子,自己才会被寄养在她这里,成为了她的养女。 “母亲……那您呢?”小千鹤迷迷糊糊地问。 “我啊,我会留在这里的,这里……有我爱的人。”阿弥娘笑着说。 “是……宇合大公吗?” “呵呵呵,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又是长大了才能知道的事,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我都十一岁了。千鹤带着不甘心的心情,进入了梦乡。 时间过得飞快,一条亚郎除却护卫藤原宇合的任务之外,都会抽时间来指导千鹤的功课。千鹤要学习如何书写汉字,熟读汉诗汉赋、诸子典籍;要跟随亚父练习刀法剑术,弓箭搏击,习武强身;还要跟随阿弥娘学习礼仪举止的规范,不可行止粗鄙。 转眼间,七年过去了,千鹤已然长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三年前起,她就时常偷偷溜出藤原府邸,在平城京内闲逛。虽然比起儿时,要自由了许多,但她依旧是不能离开平城京,时间长了,难免很是向往外面的世界。 十八岁了,她也懂得很多事了。犹记得十年前,那时她不过八岁,那是一个赏樱的季节,就在藤原京藤原府的庭院之内,母亲阿弥娘按着她的肩膀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让她看着那赏花台上衣着华贵、搂着女人正在亲热的男人,道: “看见了吗?看见了就记住,你和他没有关系。” 当时小千鹤很迷惑,那个人他认识,府中所有人都认识,他是藤原家的三郎主藤原宇合,是她养母的丈夫,按理说,自己应当就是他的女儿,可母亲却与她说,自己与他没有关系。 现在她明白了,她就是那个男人的女儿,只不过她的母亲确实不是养母阿弥娘,而另有其人。这个人,甚至不在藤原府中。究竟是谁,没有人告诉她。阿弥娘之所以这么说,其实是想淡化千鹤对于藤原宇合产生的父女之情。但其实千鹤自始至终,都从未将藤原宇合当做父亲看待。这个男人,甚至从未来看过她一眼。 她的父亲只有一个人,是教导培育她长大的拔刀术超一流高手——一条亚郎,她的亚父。亚父也是母亲曾与她说过的,她心爱的人。 十八岁的年纪,换做其他人家的女儿,早已出嫁为妇了。但是千鹤的婚事却从未有人提起过,千鹤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忘了还有自己这一号人存在。 阿弥娘也从来都不着急,原本千鹤的婚事就不是她能做主的,而在她看来,千鹤能不能嫁出去其实也并不重要,她希望她能找到真正心爱的人之后再成婚,或早或晚,不过是因缘罢了。若一辈子都无良缘,那便一辈子都单身一人也未尝不可,至少还能自在快乐。阿弥娘嫁错了人,抱憾终身。虽然她爱的人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可他们无名无分,若被人发现,那便要被冠上“奸夫□□”的名号。而作为家臣的一条亚郎,在藤原府中与藤原家的女人有了私情,这种事一旦败露,那便是自刭,也抵偿不了罪责,是要被处以极刑的。 近来,藤原府中风声有些不寻常,亚父也不知在外忙些什么,很久未来了。千鹤虽足不出户,但听亚父详细说过目前朝堂上的状况,因而对眼下的局势有所判断。 三年前,带领皇室、贵族迁都平城京的元明天皇让位给她的女儿冰高皇女,冰高皇女自此成为东瀛历史上第五位女帝。这位貌美如花的皇女,已年过四旬,却始终未嫁,如今作为过渡性天皇上位,多少让众多公家贵族看了笑话。原因在于,冰高皇女与藤原氏的三郎主藤原宇合绯闻缠身,传闻他们是多年的老情人了。而谁都知道,皇室与藤原氏早已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这暧昧不清的关系,牵扯到皇室与藤原氏最敏感的神经,甚至让藤原氏的老家主藤原不比等头疼了许久。 而藤原不比等却在今春病倒,一直卧榻难起,眼看着,已然时日无多了。握在手中的养老律令【注】尚未编纂完成,老家主这口气,实难咽下。 叱咤朝堂这么许多年,藤原不比等的名号甚至传到了唐国,威名赫赫的东瀛辅政大臣,第一公卿贵族藤原家的家主,地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隐隐有力压天皇的势头。如今他病入膏肓,四个儿子各怀心思,若他两腿一蹬就这么走了,藤原家分崩离析,那将会在东瀛朝堂上掀起一股巨大的风浪。 这便是眼下风声渐紧的原因。 但是千鹤不清楚的是,皇宫之中,气氛也相当凝重。首皇子已然重病三日不见好转,面色都青了。眼瞧着要不好了,宫中的口舌已然要压不住。这位体弱多病的第一皇位继承人,拖拖拉拉许多年始终未曾上位的原因,就在于他的身子实在太过羸弱了。他的母亲元明天皇,长姊冰高皇女(元正天皇)相继过渡性继位,与天皇位只有一步之差,他却足足等了将近十二年,所有人都在怀疑,他等不到了。 是夜,藤原府迎来了一群身披黑色斗篷,头戴斗笠,行色匆匆的人。他们排着队伍,利剑一般直插府邸最深处,而引路的,竟然是藤原宇合本人。他的面色阴沉,看起来心情很是不好,隐有怒气在弥漫。他的身畔,一条亚郎面无表情地追随在侧,握着刀柄的手却渐渐收紧。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门口。门直接被守卫粗暴地打开了,彼时千鹤正在院子里练刀,她下意识地回身,将刀挥砍出去,直冲为首第一个黑袍人的面门。一条亚郎适时冲出,提前拔刀,挡下了千鹤的刀。只听“铛”的一声,千鹤的刀断成了两截,断裂的那一截飞出,扎进了远处的草地里,千鹤握着手里的断刀,一脸震惊地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大群人。 为首的一个黑斗篷戴斗笠的人,摘下了斗笠,千鹤才发现她原来是一个极为貌美的女子。瞧年纪,不过三十来岁模样。只是面上的表情冷冰冰的,无一丝温度。她仿佛打量一件货品一般打量着千鹤,不多时,开口问道: “这就是你的女儿?宇合?” 她问话时,看也没看身边的藤原宇合,而是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千鹤。 藤原宇合谑笑一声,回道: “她也是你的女儿,天皇陛下。” “啪”,千鹤手中那半截刀,砸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注】养老律令,是古代日本的基本法令之一,因为制定于元正天皇养老二年,因此得名。并不是关于养老的法令。 古代日本完善的政治体制形成时间较晚,直到公元3世纪,日本都还是个奴隶制国家。公元3世纪前,日本在我国古书中的称呼为“倭国”,其内奴隶制小国林立,其中最强大的是邪马台国,这也是后来学者普遍认同的日本国家的起源国度。大约公元3世纪中叶,大和国崛起,一统日本列岛,继续实行奴隶制。直到公元646年,孝德天皇大化改新,日本才逐渐步入封建君主制社会的阶段。 大化改新后,为巩固改新成果,加强中央集权,于701年制定《大宝律令》。元正天皇养老2年在《大宝律令》的基础上修成《养老律令》,律令各10卷。律为刑法,令为行政法规。由十卷十二篇的律与十卷三十篇的令组成。自天平宝字1年(757年)开始施行(时孝谦天皇在位),废止于明治维新,期间大约是1100年;也是日本史上历史最长的明文法令。律令法规定国家政治、经济制度,是国家的根本**,其意义近似宪法。至此日本已成为封建法制较完备的国家。 第131章 那天晚上, 千鹤经历了人生中最为梦幻的一次对话。天皇陛下就坐在她与阿弥娘住所的客室上首位, 向她问话。她与阿弥娘跽坐于最下首,一一回答。两侧, 是随天皇陛下而来的护卫将军与心腹大臣,还有她的生身父亲——藤原宇合。 天皇陛下的问题并不难回答,她问的大多是千鹤从小到大的一些情况。喜欢什么食物, 有什么不能吃的, 喜欢什么玩物, 读过什么书,有什么特殊的本领, 得过什么病, 身体是否康健,可还是处子之身等等。 问完后, 她沉吟了很长时间,室内阒然无声, 每个人的表情都万分严肃。千鹤跪在下首,实在是喘不上气来。大部分的问题,也不是她回答的, 是阿弥娘替她回答的。她的脑袋至今都还嗡嗡作响, 她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身世竟然会如此离奇又复杂。 良久, 天皇开口了: “藤原宇合,高桥阿弥娘,予给你们两日时间准备。两日后, 予会派人来接千鹤入宫。” 入宫?为什么?千鹤惊诧万分。 然而四周所有人都似乎对此决定没有任何异议,他们全部俯身拜下,口呼: “遵命。” 只有千鹤傻愣愣地依旧跽坐在原地,没有拜下,她看着上首位那表情冰冷的华贵女子,心口仿佛有什么破开了,灼热暴烈的情绪炙烤着她的头脑,她的双眼慢慢红了。她好想冲上前去,揪住她的衣襟,质问她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女儿看待。但她却知道此刻绝对不能爆发,忍下一时之怒,她必须要为阿弥娘和亚父考虑。 她攥紧了双拳。 天皇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此番秘密出宫,亲自前来见这个私生女,也是迫不得已。她必须得拿出一点诚意来,否则藤原宇合不会冒险与她合作。如果首皇子有个好歹,这个女儿就是下一任天皇的继承人。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堂家那一脉得到皇位。当年她意外怀孕时,母皇就与她谈过这个问题,劝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送到藤原府中抚养,有备无患。当时她非常不情愿,眼下,当年母皇之言竟然真的要变成现实了。 这一次取舍,真的令她很痛苦,在让出皇位与选择和藤原氏合作之间,她斟酌不下,最终还是选择了与藤原氏合作。只是这件事,她必须要做得小心,藤原氏眼下的状况也很复杂,眼看着老爷子就要不好,藤原家分崩离析就在目下。选择与藤原宇合合作,立他的女儿作为天皇皇位继承人,就代表着藤原宇合必然要上位,藤原家其他的三房如何能答应?朝廷六成以上的朝政掌握在藤原氏手中,一旦藤原氏四分五裂,朝政不稳,天下将大乱,她实在是如履薄冰。在极秘的状态下,将这个女孩儿保护起来,一直到她安全登上皇位,在这期间,一步行差踏错,都将万劫不复。 而就在天皇心思沉重、忧心忡忡回宫之后,千鹤正与她的生身父亲,展开有生以来第一次单独对话。他们面对面坐着,沉默以对,如此,已然持续了将近一刻钟。 最终,藤原宇合叹了口气,望着千鹤那双一脉相承自天皇的美丽双眸,缓缓开口了: “千鹤这个名字,是我取的。鹤,是高雅美丽、忠诚、长寿的象征,这也是我对你的祝愿。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但是你的出生,完全是在意料之外。我与冰高……天皇,当时谁都没有能力将你光明正大抚养长大,如此将你寄养在阿弥娘这里,好歹,你也能无忧无虑地度过童年,衣食无忧。” “我不恨你……”千鹤低声道,“至少你,比她做得稍微好一点。你还知道,给我起个名字,让人抚养我。而她,好像只是……将我当做一个累赘,反倒是眼下有用了,她倒是想起我来了。”千鹤说完这句话,便咬紧了牙关。 不恨我……怕也是没什么感情吧,藤原宇合沉默以对。 “我到底是……怎么来的?”长久尴尬的沉默后,千鹤开口问道。 “你真的下定决心想知道吗?”藤原宇合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件事也折磨了我与天皇很多年……” 千鹤嗤笑了一声,道:“人来这世间走一遭,总得要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将往哪里去。我已经不明不白地活了十八年,接下来,我想清清楚楚地活着,哪怕再痛再苦,也要清清楚楚地活着。” 藤原宇合喉头颤了一下,垂下英俊的眉眼,自嘲道: “我与天皇,都不如你活得简单明白。阿弥娘将你教得很好。” 十九年前,太上天皇持统上皇寿诞宴,整个东瀛上上下下的公卿贵族几乎全部入宫赴宴。藤原不比等自然也携四子与各自的妻室入宫。冰高皇女是当年的东瀛第一美人,也是很多贵公子深藏心底的梦中佳人。年轻的藤原宇合也不例外,早已将这位佳人放在心上很多年。 那晚,宴会的氛围很好,到最后,很多人都喝醉了。当时,流行赋汉诗以助酒兴,藤原宇合作为东瀛第一的大才子,更是展露一身的才华魅力,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这位大才子尚未迎娶正室,只有几个身份低微的妾室。更是引得众多贵家的待嫁痴女目光灼灼,心头痒痒。 但是,藤原宇合关注的只有冰高皇女,只可惜这位皇女天生就是冷清的性子,不咸不淡地饮着酒,对他所作的诗句,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年轻的藤原宇合很是沮丧,一个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不多时,酒量很不错的他竟然也喝醉了。 那夜醉酒的人实在太多,天皇便让侍者安排房间,给醉酒者留宿。 让人难以想象的事随即发生了,那夜,不知为何,冰高皇女并未回她自己的寝殿,竟然不可思议地来到了完全相反方向的客室这里,入了藤原宇合的寝室。据冰高皇女自己后来回忆,当晚她失去了酒宴之后的所有记忆,根本不记得自己酒宴之后做了什么。而藤原宇合还有隐约的记忆,但是记忆也不清晰,他只大概记得自己是如何与心目中的佳人冰高皇女抵死缠绵,那噬魂入骨的滋味,他至今还有记忆。 第二日,两人发现赤身裸/体,彼此相拥榻上,皆如霹雳惊雷炸脑般,彻底懵了。但是好歹都是在公卿贵族中长大的年轻人,他们很快冷静下来,约定好坚决保密此事,就当从未发生过,便双双收拾妥当,藤原宇合先离开,待客室这里完全没人了,冰高皇女才悄悄溜了回去。 然而,上天一旦决定给你的人生开一个玩笑,就决然不会轻易放过你。不久之后,冰高皇女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惊慌失措,勉勉强强瞒了一两个月,再也支撑不下去,只能将此事告诉了她的母亲,也就是当时还是太后的元明天皇。 太后殿下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但是她目光卓越,看到了冰高腹内的孩子在未来可能的作用。于是她劝导冰高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并且着手帮忙布置一切,安排冰高到京城外的别院内生产,又派心腹与藤原宇合密谈,最终,将这个孩子送给了藤原宇合的妾室抚养。 孩子生下来,却是个女儿。这与他们之前想象得有所出入。如果是个儿子,那这个儿子的作用可就大了。可女儿的话,多多少少就有些多余了。太后殿下只能先将这一步棋搁置,这个孩子就被丢在藤原府的角落里,转眼间长到了十八岁。 安排藤原宇合与冰高皇女暗合这件事,决然不会只是巧合,应当是一个阴谋。只是,很难看得出这个阴谋到底有什么目的,难道只是为了造出一个孩子来?先不谈目的为何,本身能不能一次就让冰高怀孕,也是没有准头的事。而且,究竟是谁做的这件事,也很难想象。最为诡异的是,冰高皇女的贴身侍女,那天晚上莫名失踪,数日后被发现死在了宫中一口枯井里。这也是为何那日晚间,冰高皇女会是独身一人。 不论如何,在这样的阴谋下诞生的千鹤,才是最无辜最可怜的存在。藤原宇合一直对这个孩子抱有怜悯之心,虽然每每想起这个孩子,他心中就不舒服,也一直避免与她见面。可他心中清楚孩子是最可怜的,能给的,他还是都会给这个孩子。包括容忍了阿弥娘与一条亚郎的私情,都是因为这个孩子。 只是他是真的不了解这个孩子,也不了解阿弥娘和他的侍卫一条亚郎,他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如此决绝果断,能够舍弃下一切,只为了给这个孩子一个自由清明的世界。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那天天皇夜访千鹤的事,被泄露了。天皇或者藤原宇合的身边必然有内奸。而千鹤也因此遭到了其他三房派来的志能便的暗杀,暗杀虽没能成功,但是却迫使他们舍下一切,远远逃离。 天皇陛下派人来接千鹤入宫的那日晚间,一条亚郎带着高桥阿弥娘和千鹤消失在了藤原府邸之中。而那天藤原宇合的府邸竟然被其余藤原三房派来的人团团包围了,天皇陛下派来接千鹤的人被抓个正着。他们威逼藤原宇合交出那个孩子,否则就要将丑闻宣扬出去。然而千鹤已然不在,藤原其他三房的人不甘心,一路追索他们逃跑的踪迹,发现他们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 追兵穷追不舍,但是一条亚郎本领高超,带着两个女子,总也能顺利甩脱追踪,甚至混淆视听,将追兵引走。 追到难波(今大阪)附近,追兵头领忽的反应过来,一条亚郎这是要搭上遣唐使的船队,离开扶桑列岛,逃到唐国去!一旦他们逃到唐国,那就自此山高水长,再难追索了。 决不能让他们得逞!任何隐患,都必须彻底消灭! 大批追兵开始在港口码头地毯式搜索,就连难波当地的驻兵都被惊动了,加入了搜索的队伍。一条亚郎本事再大,奈何孤狼一条,实难敌千军万马。最后的关头,功亏一篑,他们藏身的地窖被追兵发现了,不得已,他们只得提前逃往码头。原本他们联系好了一艘渔船,与那渔夫商量好带他们出海,到海上再送他们偷偷爬上遣唐使的海船。奈何当他们赶到码头时,那渔夫却出卖了他们,早已有追兵埋伏在此,将他们抓个正着。 事已至此,即便希望再渺茫,也要逃离这里!一条亚郎咬紧牙关,带着千鹤拔出刀来,牢牢护住阿弥娘,且战且退。 是夜,月明星稀,西风连绵,距离天明还有一个时辰不到,天一亮,遣唐船队就要出发了。然而,今夜的难波码头注定难以平静,喊杀声喧嚣激荡,大批的追兵在此激战。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年轻女孩,浑身浴血,手中握着刀仿若杀神。他们身后,一个美貌妇人满目惊惶。脚下,不知已经倒下了多少士兵。狭长的码头是他们的战场,从西一路退战向东,刀光下,杀戮还在继续,血腥味在弥漫。 码头中央那艘遣唐大海船的甲板上,年轻的遣唐使阿倍仲麻吕看到这一幕时,颇为心惊。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只是下意识觉得,那中年男子、年轻女孩还有被他们护在身后的妇人,颇为可怜,却又十分可敬。 遣唐使船队发现了官兵的战况,恐嫌犯逃到船上来,为首的多治比县守立刻决定提前离港。从最东头开始,第一艘遣唐使船已然出发。陆陆续续,第二艘、第三艘,距离阿倍仲麻吕所在的第六艘,很快就要轮到离港了。 他双目紧盯着不远处码头上的战况,心中默默给那中年男子、年轻女孩祈祷,如果他们能顺利逃脱追兵,阿倍仲麻吕不介意接他们上船来。 战况就在此时发生了变化,刀法极其厉害的中年男子忽的挥出一刀挡开为首攻击最为凌厉的一位将领。冲身后的女孩和女人喊了句什么话,女孩立刻带着女人掉头就跑,直接跳上了不远处的一艘舢板。女孩斩断栓船的绳索,奋力划桨,往海面上逃去。这艘舢板,是码头上唯一的一艘舢板,因为码头船泊位有限,近来,大部分的位置都被遣唐使船占据了,因而附近渔民的渔船、舢板大多都调离了位置。这艘舢板,还是用来检查遣唐使船船底是否有漏洞用的定检船。 后面的追兵见女孩逃了,立时急了,纷纷找船准备下水,奈何除了女孩女人所在的舢板,根本找不到别的船了。想上遣唐使的船,可遣唐使的船怎么能是随便上的,船上有重兵把守,与他们也并不是一个部队的,没有许可,不会轻易让他们上船。 有几个杀红了眼,性子急的,直接跳下水去,凫水去追。其余的士兵束手无策,只能呆愣在岸上。 追兵中的那位勇猛的将领,见此情况,大喝一声,将中年男子挑落水中。他大跨步向西竟是冲上了即将离港的阿倍仲麻吕的船,强硬地冲开阻拦的士兵,一把推开掌舵船员,自己拉舵,就去追那女孩女人所在的舢板。 彼时港口已然刮起大风来,遣唐使船的帆都打开了,被风一吹,速度立刻上去,眼瞧着就要追上那舢板了,阿倍仲麻吕心中焦急却又没有办法。眼下遣唐使船出发在即,不能有失,最好还是不要在船上爆发冲突。 那将领勇猛非常,当船只靠近时,他竟然丢下船舵,大跨步跃出船舷,直接临空飞跃上了那舢板之中。那舢板剧烈地摇晃了两下,未等平息下来,那将领就挥刀砍向那女孩。那女孩躲避过去,却不防那将领刀法诡谲,竖劈忽然变为横斩,她躲避不及,刀光横向划过她双目,只听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锋利的刀刃斩破她那双本来无比漂亮的眼眸,女孩霎时满面血流如注,凄惨不忍赌。 身后的女人发了疯似地冲上前,趁其不备,跳上他后背,拔下头上的铁簪,一下往将领的喉咙中扎入,随即被将领一甩而下。那将领受到重创,竟然还最后高举大刀一刀刺进了女人的心口。女人霎时跪倒在舢板上,而那将领捂着喉咙,摇摇晃晃,喘不上气来,最后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进了海水中。 女人蹒跚地爬到女孩身旁,那女孩因为剧痛,正在不断地嘶喊、颤抖,嗓音都哑了。她拼命地抱住女孩,安抚她,在她耳畔耳语。不多时,女人也支撑不住,永远地沉睡了下去。而女孩同样因剧痛和彻骨的悲痛,昏厥了过去。 “快!救人!”晕厥前,她只听到了有人这么喊。 那天,阿弥娘临终前最后的遗言,到现在千鹤还记得一清二楚,她说: “小千,无论如何你要去唐国,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多发发评论啊,不求写多么高深的东西,哪怕只是撒撒花打个分也好。还有养肥的同学,别光顾着看,看完记得顺手打分。 第132章 静谧的洞窟角落里, 两个人影彼此紧紧依靠。千鹤的自叙告一段落, 悲伤沉痛的氛围将二人笼罩。她们一时间谁都没再说话。 千鹤举起水囊喝了一口水,沈缙看着她含住自己方才喝过的囊口, 心跳跳得很紊乱。她低下头来遮掩自己面上的热度,问道: 【后来呢?】 “后来啊……”千鹤叹息一声,道, “我经历了人生最痛苦的四个月, 在海船之上, 治疗条件落后,阿倍大哥带我上船本就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 但他始终坚持亲自照顾我。我的眼睛, 救不回来了,更糟糕的是, 感染了风邪,差点没扛过来。好不容易好转, 又遇上了风暴,差一点全船倾覆。那一趟旅程真的是很糟糕啊,我在船上没日没夜地晕船, 吐得腹内一点食物都没有。没有东西下肚, 身体就没有养分,伤口就很难好。最初, 双眼是钻心的痛,好不容易长肉了,便轮到钻心得痒。我真的好几次想到自杀, 我觉得自己真的没有什么盼头了。前途一片黑茫茫,就和我眼前的景象一样。但是阿倍大哥一直守着我,他无数次地在我耳边念叨:你不能死,你养母临死前与你说了什么你忘了吗?她要你在唐国好好活着。你亚父还不一定死了,你还有关心你的人在,你死了他怎么办?我救了你,又算什么?” 说到这里时,千鹤听到了沈缙的抽泣声。她止住话头,轻笑一声,抬手拍了拍她的腿,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扛过来了。”千鹤寻到沈缙的手,握紧,说道,“当一个人的人生逼着她想要自我了断,但她却扛过来了。之后,所有的苦难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了。大唐真的是个神奇的国度,我从未用双眼见识过它传说中的壮阔美景,但是我能感受到的,这里的人们的豪迈热情,乐于助人。哪怕只是路上素昧平生之人,他们也乐于对你倾囊相助。 不论是长安,还是洛阳,亦或是其他的地方,不论是繁华浩大的都市,还是连绵的青山大地,亦或浩浩荡荡的江河,都是东瀛根本没有的。我们的船在扬州入长江,一路开往长安。沿途又经历两个月的时间,终于抵达了长安。随后将近两年的时间,我其实一直都跟随阿倍大哥身处鸿胪寺中,不过我只能以下仆的身份,在东瀛使团中打打杂。一面干些洗衣服、打水的粗活,一面跟随阿倍大哥一起学习大唐官话。他几乎每日都会抽时间来教我说官话,我看不见别人打手势,也看不见别人写字,学习语言只能依靠听和模仿,学起来的速度不快。但是他很耐心,他说教我,也是自己温习一遍。 两年后,东瀛使团大部分的人都要回国了,阿倍大哥想要独自留下来,而我的官话也学得差不多了,身体也好全了,我不想再依赖阿倍大哥,于是向他告辞,带上不多的钱财,自己出去闯荡。结果……呵呵,我真的有些天真了。大约是大唐最初给我的印象太好,使我忽略了每个地方都有自己丑陋的一面。后来混得有点惨,成了乞丐,寒灾里差点死在了长安城,幸亏当时的长安城京兆尹府源府君开仓放粮,布施长安灾民,我才能喝上一口热粥,裹上干燥的棉袄。我很感激这位素昧平生的大恩人,想着,我也该给自己起个汉名了,就跟着源府君改姓源,后来想想……这名字好像也不怎么像汉名,呵呵。那年我遇上了同样沦落的我的大哥,我们结伴,开始干镖师的买卖。混了江湖,就身不由己了。很多本领,我都是在干镖师后练出来的,比如听声辩位,飞檐轻功,驾车、驾船、记忆道路等等,这些都是必须的本领。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到底还是栽了,去年帮派火拼,我大哥死了,我受了伤,敲慈恩寺的门求助。后来,我就遇上了三娘。再后来,我又遇上大郎和你。 仲琴,你说,缘分是不是很奇妙?除了阿弥娘和亚父,所有对我好的人,我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我看不见他们,我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以至于长久以来,我可以从声音中判断一个人的善恶。大唐在我心目中真的无比美好,但是我没有见识过她的壮阔浩繁;你们在我心中无比美好,可是我也不知你们是什么模样,为什么我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东西……我都看不见……为什么……” 她终于经不住流泪了,她询问沈缙,其实是在询问上苍,上苍为何这般玩弄于她。给了她一件又一件的礼物,却又一件又一件残忍地从她生命中夺走。 忽的,手被身边人提起,覆上了一张皮肤细腻的面颊。千鹤愣住了,就听沈缙道: 【你能看见的,你能看见我。】说着,她带着千鹤的手,抚过自己的眉眼、鼻梁,停在了唇瓣之上。 【怎么样,我美吗?】她笑着问,千鹤的手掌却被她的泪水打湿。 “呵~”千鹤笑了,“美,美……比想象中的还美。” 沈缙也伸手附上她的面颊,道: 【你也很美。】 她凑上前去,深深吻住了千鹤的唇。千鹤的身躯顿时僵住,片刻后,她的身子颤抖起来,双手不住地战栗,搂住了沈缙的身子。可她却像是在克制什么似的,最终轻轻推开了沈缙。 “仲琴……” 【你不要说话……】沈缙却打断她,语气里带着薄怒,【到现在,你还不愿与我谈你为何会卷入这件事吗?】 千鹤苦笑:“你到底要我说,还是要我闭嘴?” 沈缙面上一红,羞恼道: 【你正经点!】 千鹤弯唇,整理了一下话头,道: “我方才不是提到过,我来大唐之后,在鸿胪寺待过两年时间吗?那两年时间内,其实我与我的亚父通过信。是阿倍大哥托回国的友人辗转找到了亚父,将我的亲笔信送了回去。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没想到一下就找到了。我亚父确实没死,他那天晚上被挑落水中,后来游泳潜逃,辗转回了藤原府内,藤原宇合暗中收留了他,他便作为暗卫继续护卫藤原宇合,并帮助天皇做事。之后,我就通过商队与亚父通信。我们通信很不方便,半年才能收到一次信。第二次通信时,亚父说他已然开始着手调查我的身世之谜。也就是,当年冰高与藤原宇合为何会被安排在一起的事。他说他已然有些眉目,下一次通信应该就能将调查结果寄给我了。 第三次收到亚父寄来的信,他说他查到了一个秘密的组织正在东瀛贵族之中活动,当年冰高与藤原宇合的事,就是他们暗中安排的。他们甚至是算好了日子,将怀孕的可能性放到最大。至于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却依旧不明。他说他会冒险潜入这个组织之内继续调查,他还说,他一定会想到办法为阿弥娘报仇。阿弥娘的死,虽然是藤原氏造成的,但是归根结底,这个秘密组织才是罪魁祸首,而且,也是这个组织造就了我,让我吃了那么多的苦,他说他饶不了这个组织,一定要搞垮它。 我很着急,我怕他出事,立刻给他回信。可是这次回信后,却石沉大海,我等了很长时间,再也没有收到亚父寄回来的信。我几乎每个月都会去长安鸿胪寺的门阍室询问来信的情况,但是此后这么多年了,我与亚父就此断了通信。我又写了好几封信去了东瀛,后来收到了一封回信,是藤原宇合写的。他说我亚父很好,不必担心,他只是不方便回信,让我以后也不必再这般寄信过来了,会有风险。这距离那封没回的信已经是三年后的事了。 此后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再和亚父通过信。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但是他也有他的人生,他的选择,我再如何担心也没有办法。我只能每日默默为亚父祈祷,祈祷他平安。” 【你怎么读信的?】沈缙忍不住好奇问道。 “哦,我亚父在我给他的第一封信里就知道我双目失明了,后来他给我写信,都会用融化的蜡作为墨水,融化的蜡很粘稠,写在纸上,很快会干涸,随后文字会凸出来,就可以摸出来。不然他也不会将那么多秘密之事写在书信上。否则我若找人读信给我听,读信人必然就知晓了。后来藤原宇合给我写信,用的也是融化的蜡。”千鹤解释道。 “呃,我说到哪儿了?”被沈缙一打岔,千鹤忘了自己刚才说到哪里了。 【噗嗤……】沈缙抿唇一笑,【你说到,你和你亚父断了通信。】 “对,我没想到的是,就在不久前我们刚刚回洛阳那会儿,我亚父竟然突兀出现了。他说他大半年前就来了唐国,一直在寻找我的踪迹。他告诉我,他是奉天皇之命,来接我回东瀛的。因为当今天皇,也就是我的表兄,想要纳我为妃,让我与藤原光明子分庭抗礼,以分裂藤原四房。这太荒唐了,我没答应。亚父说他来这里,虽然表面的任务在此,其实他已然叛变,是来寻找我执行一个计划的。他说他通过多年的努力,终于找到了为阿弥娘报仇的机会。说不定可以一举扳倒藤原氏,乃至于让那个秘密组织也跟着倾覆。” 【什么意思?】沈缙疑惑道。 “他说,他八年前成功混入了那个秘密组织内部。才发现,原来这个组织,在周边众多的国家之中都有渗透,唐国、东瀛、高句丽、新罗、突厥、南方百越、吐蕃、天竺、西域诸藩,乃至于遥远的拂菻帝国也有渗透。这个组织,在各个国家之内兴风作浪,说得粗俗一点,就犹如搅屎棍一般,搅乱朝政、制造恐怖,让他们自己有利可图。乃至于,他们能挑起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以谋取暴利。他们还在民间蛊惑无知百姓,不断吸收信徒,以壮大势力,早已形成一个庞大可怕的地下黑暗组织。这个组织,披着景教的外衣,实际上都是一群邪教徒,他们篡改了景教原本的教义,使得这个邪教更具蛊惑性。邪教内部,收罗各种各样的奇人异士为他们做事,我们当初在江陵遇见的那拨人,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什么,道: “对了仲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当初三娘和大郎在悬棺崖壁堕崖,我守在崖上,忽陀去寻绳索。当时,我与一个陌生人照了面。他应当就是害死周大一家,还害三娘堕崖的罪魁祸首。他用飞刀攻击我试探我的功夫,之后还蛊惑我,说什么如果我还想实现当年来长安时发下的誓言,就让我去鸿胪寺,在门外的右下角画一个十字符号。那个人八成是个邪教徒,只是不知为何对我的事好像很清楚。他竟知道我除了外出远游,几乎每个月都会去长安鸿胪寺查看信件,不然他不会让我在鸿胪寺的门外画记号。” 【这件事你为何不和我们说?】沈缙蹙眉道。 “我……”千鹤语塞。 【你发什么誓言了?】沈缙叹了口气,问。 “我刚来长安那会儿,仇恨还很深,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寻到机会为阿弥娘报仇,并把亚父接到唐国来生活。我确实发了誓,还将誓言刻在了一块木板上,藏在自己的床榻下。只是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而且那木板在我离开鸿胪寺之前,我就烧掉了。” 沈缙沉吟片刻道:【那说明,那个害阿姊阿嫂堕崖的凶徒,必然看过你的木板,并且识得你是谁。他当年应当是身处鸿胪寺中的某个人,地位不高,应当和你一样,都在鸿胪寺中打杂。有一定身份的人,不会走进一个下仆的房间,更不会在你房中翻找什么东西,并看到你藏在床榻之下的木板。】 千鹤感觉自己周身寒毛耸立,背心透凉。那块木板,她并不是用汉字写的,而是用他们东瀛特有的注音符号刻写的,按理说,一般的唐国人根本看不懂。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会不会是有人告诉那个人的?”她问。 沈缙道:【不排除这个可能性,但我觉得可能性不大,除非,这个组织背后的人盯着你很久了,并且有意搜集你的情报,分散到组织内部,让组织的一部分人知晓。这好像不大现实,毕竟你在大唐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也没有来找你麻烦。】 千鹤陷入了深思,仔细回忆当年在鸿胪寺中接触过的人。只是那段时间,她过得浑浑噩噩,又因为初初眼盲,听觉尚未经过锻炼,实在难以记住身边的人。那个在断崖上攻击她的人,声音非常独特,沙哑难听,好似磨剪子一般,她很肯定自己以前从未听过这个声音,因而记忆之中,是搜索不到这个人的。 千鹤沉默思索,沈缙犹豫了片刻,问道: 【所以,你做这些事,都是因为你的亚父?】 千鹤从思索中被拉回现实,深深叹了口气,回道: “这帮人,绑架太子,烧毁含嘉仓,还妄图刺杀唐皇陛下,都是些亡命之徒,我是迫不得已才为他们做事的。只是,我利用了阿倍大哥,他帮了我那么多,我却恩将仇报,将他陷于不义,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她痛苦地攥紧了双拳。沈缙安慰地抚摸她的臂膀,良久,千鹤平复了心情,才继续说道: “亚父深入这个组织,但是并未得到组织上层的信任,他一直被药物控制着,每日都要按时服药,才能克制毒性发作。一日不服药,就将暴毙身亡。我被他们拿住把柄,不得不为他们做事。亚父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先按照他们的命令做事,等待时机。” 【什么时机?】沈缙问。 “这帮人从含嘉仓偷运粮草出来,是因为藏身河朔一带的高句丽残党与他们有交易。偷运粮草出来给高句丽重组军队,内部瓦解新罗,帮助高句丽打败新罗以复国。杀死唐皇,以报当年灭国之仇。这个秘密组织能从中得到什么,我就不清楚了。我被迫加入他们,他们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护送偷运出来的最后一批粮草出洛阳城。因而,我多多少少知道点内情。亚父说,如果高句丽能够复国,他们就会公开当年藤原氏与高句丽、百济勾结,私自贩卖盐铁、奴隶的证据。到时候,藤原氏自然会垮台,这就是亚父要等的复仇时机。等藤原氏垮台,亚父还要找机会将这个组织的事泄露出去,他要一箭双雕。” 【等等……】沈缙忽然打断了千鹤的话,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们要的是太子……】 “什么?” 【他们帮高句丽残党做这些事,真正的目的并不是和高句丽做交易,他们最初的目标就是太子!】沈缙道。 千鹤惊了一跳。 然而没等沈缙进一步解释,山洞之中忽然骚动起来,有两个壮汉大跨步向她们走来,大声呼和: “起来!要走了!” 两人一愣,随即沈缙大喜:【阿姊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收了不少伏笔,提示,可以回看第54章:关于千鹤与黑袍人对峙的描写、第91章:千鹤与亚父重逢的对话、第109章:千鹤与幕后黑手组织会面的描写。尤其是109章,估计很多人都没留意,当时千鹤说了一句,“出城了,一切顺利。”这句话指的就是偷运粮草。 第133章 千鹤不知道沈缙是怎么一下就知晓她的阿姊来救她了, 据她所知, 沈绥一直处在昏迷之中,尚未苏醒。但是她愿意相信沈缙的判断, 或许,这便是亲姊妹之间那种即便远隔千里也能互知彼此的默契。 只是,眼下的她却被一种绝望悲戚的感情攫住, 动弹不得。救援来了, 那么这就代表着, 她与沈缙短暂的会面就要结束了。她无论如何,都已然不可能与沈缙一起回到洛阳去了。她早就站在了她们的对立面, 过了这条河, 回头又哪里可见彼岸呢。 但是沈缙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对于救援的到来欣喜若狂, 好像马上她们就能制伏这些歹徒,一起回归正常的生活中去了。但是千鹤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亚父在他们手中一日,她就决然不能够背叛。无论如何,她都要亚父活着, 她已然不能再承受亲人离她而去了。 她们被推搡着沿着山洞的另外一条岔道往山体深处走去。周边的环境愈发黢黑, 空气也开始浑浊起来。队伍中只有三四个持火把的人四周散发着光亮以照明。山洞隧道狭窄,勉强能容两人通过, 一长串的纵队之中,沈缙与千鹤被分割了开来。两人前前后后被敌人夹住,难以有所动作。由于沈缙下半身瘫痪不能自如行走, 她是被她前后两个壮汉架起来,抬着移动的。眼前的景象摇摇晃晃,壮汉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揪着她的双臂双腿,让她非常难受。她强忍着几欲作呕的恶心感,努力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并思索着如何留下一些痕迹,让后面的救援能够尽快追踪上来。 借助着摇晃不止的火光,她发现,四周的隧道岩壁虽然坑坑洼洼极不平整,但是明显有着刀刻斧凿的痕迹,这条长长的隧道,应当是人工挖掘出来的。看起来,似乎有些年头了。沈缙从来不知道,原来在嵩山的太室山中,竟然还有这样一条幽深无比的隧道。她有不大好的预感,不知这隧道究竟通往何处。 杂乱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在狭窄的隧道中被放大了数倍,隐约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的点点脚步声,虽然距离很远,但是能肯定有人追上来了。这帮匪徒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慌乱,他们似乎已然预料到了追兵寻找到他们的藏身之所后,该如何应对。 沈缙默默计算着前进的时间和距离,大概跑出去不到两刻钟时间,他们终于离开了狭长逼仄的隧道,眼前豁然开朗,他们竟然来到了一处更为广阔的山洞之中。且,这山洞并非是全封闭式的,顶部洞开,可见一线天光,洞壁之上被凿出了一长串螺旋式上升的阶梯,一路通往洞顶之上。 这群人二话不说,立刻就往洞顶之上爬。但是沈缙注意到,有两个人留在了下方,正在往地上不知撒些什么东西,一路延绵不绝,很快拖到了距离阶梯不远处的地方。接着,两人分别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严阵以待。 沈缙猛然间反应过来,这帮人在这个洞窟之中安放了黑火/药,他们打算引追兵至此,炸毁洞窟,将追兵一网打尽! 她焦急万分,想出声呼喊,提醒后面的追兵,可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哪怕是再发动一次鸟群呼唤也是力不从心。 怎么办……怎么办!千鹤看不见,不知道四周发生了什么状况,眼下她又不可能去提醒她黑火/药的事。何况,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不能让千鹤帮忙,千鹤的亚父还在这帮人手上,她必须要替千鹤考虑。 她已然无计可施,一阵一阵的绝望涌上心头。 洞窟口的脚步声愈发近了,眼瞧着追兵就要出来了,楼梯下的那两个人已经点燃了火折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声极其嘹亮的鹰鸣,一头白颈翎黑羽鹰从高空之中急速俯冲而下,钻过洞窟敞开的天顶,猛然扑向那两个手执火折子的敌人。这巨鹰来得太过突然,两人猝不及防之下当即被扑中,两人手中的火折子掉在了地上,其中一个灭了,还有一个溅了几颗火星出去,正好落在了黑火/药的引线之上,奈何还没来得及点燃,那黑鹰就将其中一人扑倒,那人的后背正好压在了火星之上,将其彻底熄灭。 黑鹰利爪极为锋利,几个抓扯之下,那两人立刻皮开肉绽,痛呼不止。他们愤愤然拔出刀来,劈砍黑鹰,黑鹰却很聪明,达到目的后并不恋战,立刻腾空飞起,躲避开了两人的攻击。 彼时洞窟口,大批的禁军士兵已然冲了进来。他们行动如风,无声无息,彼此之间只用手势作为号子来沟通。一入洞窟,就有几名士兵立刻冲了出去,手中拿着绑扎在一起的大蓬枝条,扫在地上,将黑火/药的引线尽数破坏。还有一群士兵从崖壁之上挂下绳索,一气荡下,将凶徒安放在崖壁之上的黑火/药包全部取了下来。 与此同时,还有大批的禁军,就守在阶梯的尽头,等待着匪徒自投罗网。 沈缙猛然感到队伍的前进突兀停了下来,架着她的两个壮汉喘着粗气,惊慌失措地询问前方: “教宗!怎么办?!” 前面的人没有回答。 不多时,沈缙忽的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冷哼,接着那个低沉的男声再度响起: “哼,区区几百人,妄图困住我?随我来!” 队伍再次快速移动起来,继续向着洞窟上方攀爬而去。沈缙心中震惊,那个高大魁梧、声音低沉的男人,分明是这一帮邪教徒的首领。如此前有阻截,后有追兵的情况下,此人究竟是鲁莽自大,还是真的有所把握,竟然认为仅凭这区区十来个人,就能够突破数百上千禁军士兵的包围,带着太子成功离开吗? 很快,沈缙得到了答案。 她在颠簸震颤的情况下,透过队伍的缝隙,隐约能看到前方那个高大的黑色背影。他的背后背着一个黑漆漆的圆筒状什物。眼下,他将这个东西取了下来。沈缙随即听到了机关的声音,“咔嚓咔嚓”,他似乎正在组装调试那个黑漆漆的圆筒,那什物看起来颇为庞大,其上有无数洞眼,似乎像是唐门暴雨梨花针的放大版。 不好!沈缙忽的意识到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所有人,戴上面罩!”那个男人发下了号令。 疾行的队伍之中,所有人一面保持着前进,一面从随身的背囊中拿出一个没有绑带的面罩,那面罩外壳是铜制的,其上有着孔眼,其内似乎有着过滤层。面罩只覆盖住下半张面容,面具外壳被熔铸成恶鬼大张獠牙的模样,十分狰狞。其内有着一个衔口,用口咬住,就能固定在面颊上,无需绑带固定。 千鹤也有这样一个面罩,然而沈缙却没有了,扛着她的那两个壮汉似乎也不打算给她戴上。 千鹤反应非常快,在听到首领下命令后,她就料到了他们会如此,因而她在后方大喊了一声: “千万屏住呼吸!”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她身边的伙伴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但是谁都没有时间在这样紧急的状况下找她的麻烦。沈缙接到千鹤的提醒,心下更是了然。 他们又要利用毒烟逃走! 沈缙费劲地抬起头来,她必须把握好屏住呼吸的时机,不能过早也不能过晚,因而她必须仔细盯住前方那个首领男子的动作。 眼瞧着,洞壁的阶梯即将爬到尽头,眼前的景象愈发亮了,亮得刺目。沈缙不知自己在洞窟之中待了多久,好像很短,又好像很长,双眼早已适应了黑暗。眼下忽的被光明笼罩,她只觉脑仁疼痛,仿佛被重物压住了一般,睁不开眼。 然后她忽的听到了“嘭”的一声机关发动的声音。她心下一颤,管不得那么多了,张大口狠狠深吸一口气,立刻憋住。 下一刻,她就被人带着冲进了烟雾之中。 接下来发生的事,她很难用双眼去看清了,只能听到四周不断传来闷哼声和痛呼声,但动静均不大。她能判断出,队伍前进得很小心,且首领很狡猾,他故意在相反的方向制造噪音,击杀禁军,然后绕过在烟雾中方向感混乱的人群,率领队伍绕了个圈,折返方向,竟然真的从数百人的包围圈中逃脱出来。 这帮匪徒,是绝对的训练有素。面罩的衔口,就好似大唐军队中最精英部队急行军时使用的衔棍一般,可以防止队伍成员发出无谓的声响。他们彼此配合的默契度极高,且对他们的首领有着无条件的信任与服从,能够十成十地执行命令。这样的敌人,真的使沈缙觉得心惊。 此外,这些人明显是受到过暗杀的训练,每个人杀起人来都手起刀落极为干脆,每一刀都是切中要害,一击毙命,并且将发出的噪声降到最低。他们的步伐也都很特殊,走起路来犹如灵猫,悄无声息。最为诡异的是,他们对于方向的判断异乎寻常得敏锐,哪怕是在这样的烟雾缭绕之中,他们也有办法辨清方向,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但是这世上之事,终究是一物克一物。论斗智,沈缙自认,这世上无人可真正战胜自己的阿姊沈绥。哪怕一时让对方占得上风,阿姊也会如无法甩脱的阴影一般,缠上对手,直至翻盘,赢得这场斗局的胜利。阿姊与这帮人斗到如今,对方也只是占了身处暗处,出其不意的便宜,并非真正光明正大地斗败了阿姊。 所以当队伍猛然停下时,沈缙笑了,因为她听到了那个她熟悉无比,乃至于要让她落泪的声音: “列位,你们抢了我大唐和我沈家的宝贝,可否就此归还?否则,沈某可不能放你们走啊。”那声音笑意盎然,仿佛见到了老友,兴致勃勃拉家常一般。 阿姊,你这话说得,难道他们放了太子和我,你就会让他们走?沈缙真是哭笑不得。 “哼!”又是一声冷哼,为首的高大男子抬手向后做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一起上。沈缙便被粗鲁地摔在了地上,那两个壮汉根本就没考虑要对她温柔一点。 目睹这一幕的沈绥,眸光愈发冰冷了。 沈缙被摔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阿姊并不是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的,她的身旁,还有忽陀、蓝鸲、呼延卓马、柳郦、鲁裔等洛阳分部的兄弟,除却为首的阿姊,每个人的面上都蒙着一块打湿的黑布,滴下的水已经将胸口的衣物打湿了,竟是有奇效,牢牢护住了口鼻。 而沈缙此刻已然憋气到了极点,不能不呼吸了。 忽然,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张开嘴,接着一张面罩就戴上了沈缙的面颊。 “吸气!”千鹤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沈缙立时大喘息起来,千鹤的手,在她后背上抚摸,帮助她呼吸。而她自己则屏住呼吸,不再言语。 沈绥身后的千羽门众人,与高大男子为首的匪徒一党,均握紧了武器陷入对峙。千鹤默然盘膝坐在了沈缙身旁,她似乎不打算帮任何一方。且她身受重伤,一路奔到这里已然是穷尽了全身的气力,确实已经不能动弹了。 俄而,沈绥开口了: “你们放了太子和我阿弟,我可以放你们走,这笔交易,做还是不做?” 沈缙大吃一惊:阿姊,你还真打算放他们走啊!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下章继续。 第134章 沈绥的提议过后, 双方均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沈绥见对方不置可否, 笑了笑,道: “你手上有我的人, 说实话我并不想轻举妄动,我知道你可以在我出手救人之前,就很轻易地速杀我阿弟, 他对你来说并非是必要的人质, 对吗?” 为首的高大男子依旧一声不吭。 沈缙抿唇, 看着阿姊和歹徒首领对峙,她也开始跟着阿姊的思路思索起来。阿姊做什么事都是三思而后行, 因而提出放走歹徒, 自然也是有她的考虑在其中。 她思索的过程中,沈绥的话还在继续。对方虽然并没有要回应她的意思, 她却一点也不在乎的模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们身上的毒/烟弹有限, 方才那一次大范围的发射之后,你身上的毒/烟弹应当所剩无几了吧。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为了绑走太子, 你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儿, 奔逃的过程中,尽量轻装简行, 身上的火/药自然有限。 据我与你们几次的接触来看,你们所属的组织向来行事隐秘,这次却如此高调绑架太子, 怕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罢。我想,你们原本的计划,是想利用那条东宫南苑池塘下的密道,偷偷将太子带出去。然而如今暗渡变作明抢,我都替你们捏把汗啊。与某当面的这位好汉,你可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呢,这或许便是你身后的主子所看重的优点吧。” 沈绥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笑容愈发灿烂,语调却充满了讽刺调侃的意味: “这便是聪慧不足,毅力来补的典型,沈某心中真是怜悯与敬佩并存啊。” 被沈绥如此挑衅,那个高大男子依然沉默如山地站在那里,眼皮都没动一下。反倒是他身侧的那个地位稍逊一筹的人怒了,向前跨了一步,却被那高大男子拦下。瞧此人衣着发饰,虽尽力向着唐人靠拢,但依旧残留着异域人的特征,此人多半就是那个性格狡猾残忍的蛇巫了。 “闲话不多说,我有三个点想提一提,希望我说完了,你能立刻给我答复。”沈绥伸出了三根手指。 “第一、从你们在洛阳城的活动方式来看,你们手上必然有着洛阳城工程水道的布局图,然而洛阳城在前隋修筑之时,工程图都是绝顶机密,之后一并被收入了今唐工部的秘案库中。你们的图从何而来?要么,就是工部中有你们的人;要么,就是外部人员进出入工部,取到了这张图;还有一点最不可能,就是你们偷到了这张图。你们若真有这本事,怕也不必费了这么多的周折,利用暗道绑架太子了。而工部之中也没有你们的人,这一点我已然可以确定。新上任的工部侍郎裴耀卿与我关系很好,存放在秘案库中的水道图就是原版的图,完好无损,证明你们手中的图是复制的。那图我见过,想全盘复制下来可不容易啊,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必然要时常出入,而不引起怀疑,才有办法完全画下来。 据他所知,今年旱灾,多处宫殿建筑都出现了干裂的情况,太庙年头久了,尤其严重。工部的人近三个月来都在奔忙,监督西京、东都两地太庙的修缮工事,没有人出入过秘案库。只有一个人,是将作监的将作大匠,外部也就只有将作大匠有那个权力进出工部的秘案库而不引起怀疑。据说这位将作大匠最近跑工部跑得很勤快啊。 第二、利用红尾蜥毒素制造出喷雾式的迷幻/药,这真是个天才般的想法。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这世上怕真的不多,且你实在对毒物和机关非常熟悉。熟悉毒物和机关暗器,能将西域的蛇巫收在麾下,听凭你的指挥,这种本领,这世间只有一个组织具备。我看到了你手中的这个烟/雾弹发射器,便想到了暴雨梨花针。 由此得出初步推论:你来自唐门。 第三、黑火/药。这一点,佐证了我对你身份的猜测。这种用途并不普遍,药性很不稳定的炸/药,目前只有北部的个别军队在生产和试验,且严禁带出军营。而黑火/药真正的产地,却是蜀地。唐门,更是产出和使用火/药的大户。朝廷看中了唐门对于火/药的研制技术,希望唐门能够协助军队研造出一种可以稳定使用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于是唐家便派了一位嫡系子弟入朝为官,入职将作监,成为朝廷客卿。 我说的没错吧,将作大匠唐鸣唐十三郎?” “哼哼哼……”高大的男子低声笑了起来,他抬起手,扶住自己的面罩,松开衔口,闷声说道:“不愧是天下情报中枢的首领,千羽门门主沈伯昭,名不虚传。” 沈缙大吃一惊,方才她也曾想到了唐门,可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唐门的人!就连千鹤也挑起双眉,此刻,她也是头一次得知首领男子的身份。 沈绥问道:“怎么样,我的提案,你应是不应?你若一定要带太子和舍弟走,那么今日我们就在此拼个鱼死网破,看谁的手段更高明一些。你若应我的提案,那么你留下太子和舍弟,可以自由离去,我不会阻拦你。不论你做什么选择,你的身份我已知晓,你若不想你老家的人遭殃,还是不要乱来的好。我先提醒你一下,晋国公主带着部队可就要折返回来了,你最好尽快做出选择。否则,你连这最后的机会,怕也是要失去了。” “你是聪明人,我也并不笨。我承认,论智力,我不如你。但是要论狠劲儿,你可是要差我很多倍。你就不怕,我在此与你们同归于尽?你知道,我可以做到的。”首领男子唐十三郎问道。 “你不会这么做,你废了这么大的劲儿把太子绑出来,不是为了杀死他的。你们留着他,还有大作用。” “哦,什么作用,说来听听,相信智慧无双的千羽门门主,应当无所不知吧。” 沈绥沉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猜不出来了?”唐十三笑问。 沈绥敏锐的双瞳笔直地看向了被那群人囚禁在中央的太子,看着那张被打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的面颊,她面无表情道: “这个计划的关键在于离间与构陷,你们最初的计划是悄无声息将太子掳走,再烧毁含嘉仓,刺杀圣人,带着太子从玄武门堂而皇之地入宫。显然,你们是想往太子的脑袋上扣上谋反的帽子。如若能扶植他成为傀儡皇帝,那便是再好不过。 然而这个计划失败了,于是你们退而求其次,选择激发圣人的疑心。当太子殿下决定在含嘉仓审讯犯人时,你们的计划就已然成功了,因为太子这个愚蠢的决定,让圣人心中起了疑虑。而当他被你们带离含嘉仓,一切就彻底天翻地覆,再也无法挽回了。即便圣人选择相信他,但是他曾被敌人掳走的污点,将会永远成为圣人的心结。而大唐国祚未来的继承人,不允许有这样的污点。那将会使整个大唐成为笑柄! 我一直很困惑武惠妃在这起案子中的立场,看起来她摇摆不定,似乎只代表她自己那一方。而如今看来,她确然与你们有所牵扯。” “你很聪明,真的很聪明。”唐十三道,“即便如此,你也要把太子带回去?若我将你的弟弟归还于你,这桩闲事,你还管不管?” 沈绥平静地说道:“他是我大唐的太子殿下。我不管他以后还会不会是太子殿下,至少这一刻他还是。而我不允许任何人,掳走我大唐的储君,威胁我大唐的安宁。” 唐十三沉默片刻,谑笑一声,道: “千羽门号称‘守国之帮’,江湖浪客,有此家国情怀,实属罕见。可怜,你有一颗聪明的头脑,却被猪油蒙了心。也罢,我也不多费口舌。太子和令弟,这便归还给你!” 一边说着,他一边示意身边的那个蛇巫,将太子和沈缙带出去给沈绥。那蛇巫很不甘心,扶住自己的面罩,凑到唐十三的身旁,低声道: “教宗,您回去,要怎么和圣女交代?” “无妨,目的已经达到,这步棋不走到极致反倒好。我也不想硬拼,把人交出去,对我们没坏处。还有,种子种下了吗?”唐十三压低声线道。 蛇巫应道:“放心。” 随即,他转身走到太子身边,把跪在地上的太子揪了起来,在他耳畔不知说了什么,就见太子浑身抖若筛糠,竟是被吓得面色惨白,两腿发软,站都站不住了。那蛇巫狂笑一声,一脚将太子踹得踉跄几步,奔到了沈绥身前。 沈绥抬手扶住太子,交给身旁的忽陀顾看,却是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无,只是对忽陀道: “你注意点,太子中了红尾蜥的毒,眼下神志不清,可能会攻击你。” 忽陀见太子面上没有面罩,在这样的毒雾之中,必然已经中毒了。方才那个蛇巫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话,恐怕是什么催眠恫吓的话语,这位大唐的储君早已没了高高在上的风范,如今不过是个被吓破了胆的可怜虫罢了。他皱着眉,叫身后两个兄弟将太子的双手抓住,免得他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来。不过看起来,他短时间内已经不会有什么力气反抗了。 太子救了回来,还有沈缙在他们手上,沈绥双目死死地盯着对方的动作,一丝一毫不敢放松。只见那蛇巫要去抓沈缙起来,沈缙却挣扎反抗着,那蛇巫倒不敢轻举妄动,他是怕刺激到千羽门的人,破坏了当下微妙的平衡局面。 沈缙争取到了片刻时间,摘下自己面上的面罩,重新戴回千鹤的面上。在她耳畔说了什么话,千鹤的身子颤抖起来。 沈缙最后捧起她的面颊,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吻。那蛇巫皱着眉,也不再等下去了,将沈缙一把拉起,架起来,往千羽门的阵营走去。 沈绥大步迈出,亲自上前接沈缙。她几乎是将沈缙从那蛇巫的手里抢过来的,她一手揽住沈缙的腰,将她悬空抱起,一手将雪刀横隔在自己与蛇巫之间,快速退后,待到一直带着沈缙退回了千羽门的阵营,她才松了口气,忙道: “口罩,快给她戴上!”一旁的蓝鸲早有准备,立刻将一块打湿的黑布蒙住了沈缙的口鼻。顿时一股刺鼻的药酒味冲进鼻腔,沈缙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打湿黑布的不是水,而是赵使君子的药酒。 “沈门主,后会有期。”唐十三郎笑而朗声道,随即招呼起自己的手下,迅速撤退。那两个原本架着沈缙的壮汉,转而架起千鹤,带着她瞬间消失在了毒雾之中。而千鹤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千羽门的人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目送这群可怕的亡命之徒离去,每个人的面上,都写着复杂的情绪。 沈绥依旧紧紧地抱着沈缙,将她自上而下打量了好几番,确认她完好无损,泪水缓缓溢湿了眼眶。 “琴奴……”她呼唤。 【阿姊……我没事的……】沈缙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泪水却不自觉地淌了下来。 你哪里是没事的模样,我的琴奴。 沈绥只觉得自己抱着沈缙的手在不住地颤抖,并不是她抱不动妹妹了,而是沈缙在极力地压制自己的情感,以至于身躯都在颤抖,带动了她的手臂。 沈缙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抓住了沈绥的衣襟,紧紧地,只听她断断续续地抽泣道: 【阿姊,我求你,救她,我要救她回来!】 沈绥的泪淌了下来,她按住沈缙的后脑,将她整个拥进怀中,红着眼道: “好,你要什么,阿姊都给你,我答应过你的事,绝不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  问:沈绥为什么提议与唐十三做这场交易? 答:答案有三,1、为了千鹤的立场;2、为了尽量减少伤亡;3、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唐十三绑走太子的真正目的更为险恶,也更为重要,他本不会答应与沈绥的这场交易。沈绥能与唐十三做交易,是建立在她看穿唐十三身份的基础上,否则这一切免谈。 此外,这章尚未解释到,先提前提一下,免得有童鞋困惑:沈绥不带口罩,是因为她本身对红尾蜥的毒素已经免疫了。 第135章 鸟群归山不见踪迹, 乌云依旧笼罩苍空, 嵩山的军队撤退了,一切都回归寂静。 整整三日, 沈绥、李瑾月等人在少林寺僧兵的帮助下,以及白浩等鸟群的探查之下,足足花了三日才寻找到歹徒藏身的洞穴。这一处洞穴, 藏在太室山一个极不起眼的山隘之中, 被茂密的草木遮挡。若不是白浩最先发现有人在那处开了天顶的山洞之中出入, 安装火/药,怕是连僧兵都要忽略了这处山洞。 当沈绥询问起几位少林老僧这处山洞的来历时, 几位老僧仿佛被唤醒了尘封多年的记忆。原本歹徒藏身的山洞, 与那处开了天顶的山洞并不连在一起。歹徒藏身的山洞,原本是一处熊洞, 后来那头熊死了,洞口被泥土石块封了起来, 再也没有动物进去过。 传说,曾有人因逃难,逃入了那洞中, 将洞口封住。之后遭遇了那头熊, 他杀死了熊,依靠食熊肉喝熊血, 凭着一手打洞的绝活,一路从洞中开了一条隧道出来,一直通到了那开了天顶的山洞之中, 又一路凿出阶梯,才得以逃出。 然而那人是谁,却没人能说得清楚了。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口头上的传说,传了几代下来,也早已不可考。 不论这洞窟的来历如何,它却被那群歹徒发现并利用起来了。于是沈绥在推测出歹徒所有可能的行动之后,制定了行动计划。 每一位禁军士兵,都需要事先服下克制红尾蜥的解药,不服药的,也需要用浸了药水的布蒙住口鼻。为此,她特意派人去寻了赵使君子,拜托赵使君子在短时间内提供了大量的解药和浸着布块的酒坛。 之后,先派一小队官军作为先锋,直接从洞口长驱直入,将歹徒驱赶向洞窟深处,而在洞窟的天顶之上,她则早已安排好了人,随时准备拆除那些黑火/药。为了不让歹徒早起疑心,她刻意没有提前去拆除。 当歹徒按照她的预想进入了天顶洞窟之后,她又派遣白浩在上空,随时避免对方点燃黑火/药。 一切都如她所料,对方一步一步乖巧地走进了她的设想之中,直到顺利将太子和沈缙夺回,她才彻底松了口气。 如今坐在回城的车马之中,浑身的疲惫涌起,她困倦地半阖着眼眸,在马车的摇摇晃晃之中昏昏欲睡。 马车之中只有她一人,原本张若菡与她同车,但她去后面的那辆车看沈缙去了,沈绥便独自一人坐在车中打瞌睡。自从昏迷之中醒来,她就觉得觉怎么也睡不够,肚子也总是饿,要吃下好多东西,一睡下去,就很难起来。清醒的时候,脑子虽然如平时一般灵光,但一旦犯困,脑子就像被缠住的水车一样,怎么也动不起来了。 也不知瞌睡了多长时间,沈绥摇摇晃晃往侧面倒去,却觉香风一闪,她落入了一个温软的怀抱中。 她没有睁眼,只是撒娇般蹭了蹭那人,低声慵懒道: “琴奴还好吧?” “嗓子伤得不轻,颦娘给她施了针,眼下睡了。只是,睡也睡不安稳,梦里也流泪,看着让人心疼。”张若菡的手有一下无一下地拨着她的耳垂,缓声说着。 “唉……”沈绥睁开了眼,叹息一声。 张若菡低头看着枕在自己双腿上的沈绥的侧颜,手指不自觉地抚摸上她的面颊,问道: “你们姊妹俩是怎么回事,真是奇了怪了,不爱儿郎爱女郎,难道是家族传统?” 沈绥噗嗤一笑,道:“休要胡言,我家哪有这样的传统?倒是你啊莲婢,你不也是不爱儿郎爱女郎吗?” 张若菡也笑了,道:“要是没了你,我一准早嫁给哪个英俊儿郎了,也不会存在爱上女郎这种事。” “那可不好说。”沈绥挑眉道,“说不定你就跟了卯卯了。” 张若菡无语片刻,揪住她的耳朵,薄怒道:“你再说一遍?” 沈绥吃痛,忙不迭认怂,道:“我错了我错了,我说错话,饶了我吧……” 张若菡瞪她一眼,才放过她。沈绥乖乖坐起身来,将她拥入怀中,亲吻她发顶,道: “这世上没有如果的事,所以我们在一起,是上天的安排。” 张若菡微微弯唇,伸手回抱住她。 “怎么感觉你额头有点烫?发烧了?”沈绥伸手附上她面颊。 “哪有?我倒是觉得你身子有些凉呢。”张若菡道,“你这几天怎么回事?怎么总是犯困,用食还那么多?” “我也不知道,奇了怪了,我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以前哪怕三天不睡,我也精力充沛,神清气爽。难道是红尾蜥的毒素残留造成的?”沈绥疑惑道。 “得再让赵使君子给你瞧瞧。”张若菡不放心道。 “放心吧,区区红尾蜥毒素还不会让我如何,既然服了解药,就不会有问题。大约刚从长时间的昏迷中苏醒过来,还不适应。”沈绥安慰她。 却不曾想,张若菡忽的笑了,道:“你可知道,你在昏迷之中都说了什么话?” “什么话?”沈绥好奇道。 “你说,要和我生孩儿,噗~”张若菡说着说着不禁笑了出来,耳根子却渐渐泛红了。 沈绥的脸也腾地一下红了,结结巴巴道: “呃……昏迷嘛,这做不得数的。我这么傻的吗?” “傻。”张若菡缓缓道。 “好吧……”沈绥无奈了,不过也就只有她才知道,她确实在内心深处幻想过和张若菡有了孩儿。虽然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人总是贪得无厌,她也不例外。她爱张若菡爱到了骨髓里,自然而然,也想能有一个属于她们俩的骨肉承欢膝下。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是渴望,红尾蜥的毒素,将她的渴望放大了,竟是在昏迷中将这愿望诉诸于口。 这不应该的,若因此勾起莲婢的愁绪该怎么办? 她正兀自惶恐,张若菡却换了话题,询问她: “眼下你放走了那些歹徒,回去要如何与圣人交代?” 沈绥回过神来,沉吟片刻道:“放心吧,圣人不会降罪。只是,我们要开始准备行李了。我想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都会在外奔波了。” *** 沈绥可堪一语成谶。 回洛阳之后,她第一时间与李瑾月一道,带着太子入宫觐见。等再出来时,二人的面色都不甚好看。她们沉默地一起回了沈府,彼时,张若菡、颦娘、蓝鸲和忽陀,已经将沈缙安顿入睡,正齐齐坐于前堂之上等待她们回来。在场的还有千羽门的呼延卓马以及柳郦,其余兄弟都回去休息了,累了整整三日,每个人都精疲力竭。 李瑾月身边,程昳没有跟着,她之前赶去了登封城,后来得知歹徒确在嵩山,又从登封借了兵,赶回嵩山与众人会合。眼下,她正在拱月军大营中整肃部队。 此外,还有一起赶赴嵩山救援的王忠嗣,此刻也在大营之中,这次出征,虽然并未直接与敌方发生冲突,且提前做了防护措施,但多多少少也有士兵着了毒雾的道。解药有限,短时间内,赵使君子也无法制出那么多解药,因而,还是有一部分士兵没能照顾得到。眼下,王忠嗣需要安抚救援行动中中毒的士兵,赵使君子也被他请入军营,不能立刻来沈府顾看。沈绥坚持自己的事可以延后,众人也并未拂了她的意。 “如何?”一进门,颦娘就询问道。 沈绥不说话,面色阴沉地坐了下来。李瑾月叹口气道: “父亲发了一通怒,太子被软禁起来了。我和赤糸,因为没能抓到歹徒,有连带责任。父亲罚我立刻赴任河朔练兵,不许耽搁。父亲还要赤糸……把那群歹徒连根拔起,绳之于法,否则决不罢休。这还是赤糸解释,她已经埋下追踪线索,掌控了对方的行踪,打算牵出所有幕后黑手一网打尽,父亲的怒火才算平息一些。否则,赤糸怕都要被降职贬官,以作惩罚。” “意料之中。”沈绥抿了抿唇,道。 “你要去哪儿找那帮人?”颦娘担忧地问。 “我们肯定是不能明目张胆地去的。眼下,对方藏身河朔,那里土地广袤,说不准究竟藏在哪里。我虽埋了眼线跟踪唐十三,也不能肯定他们一定不会发现而摆脱我的追踪。唯一比较稳妥的做法,是我们伪装出行,先行前往河朔。好在,伪装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千羽门的贸易网就足够保证我们沿途的食宿了。”沈绥道。 “何时动身?”张若菡问。 “最近几日吧,也不能马上就走,我得根据唐十三那里的情况下判断。而且,我也不能把琴奴单独留在洛阳,她这个身子,总得将养些时日,才能出发。”沈绥忧心忡忡地道。 众人默然点头。 沈绥忽的看向李瑾月,道: “公主,你先行出发,尽量高调前往河朔,吸引幕后黑手的注意。圣人今日不是要你立刻赴任河朔练兵吗?” 李瑾月点头:“我正有此意。只是,看来我要与你们分头行动了。” 沈绥道:“如此才是最好,我不宜与你同行,太过引人瞩目,会引起怀疑。” “事不宜迟,我这便回去准备,后日我就出发。”李瑾月道。 “先别这么急。”沈绥道,“还记得我与你提过的关于杨小娘子的事吗?” “嗯?”李瑾月有些懵,她不大记得沈绥与她提过什么关于杨玉环的事了。 沈绥无语地看着李瑾月,这死兔子记性真差:“我让你对她好点,尽量拉拢她,还记得吗?” “哦。”李瑾月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望了一眼张若菡。张若菡倒是平静地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些许兴趣。李瑾月莫名有些尴尬,也不知这尴尬从何而来。 “你这趟出去,没有个一年两年的怕是回不来了,你就这样把人家小姑娘丢在洛阳的公主府里,孤孤零零一个人?”沈绥问她。 “那我该怎么办?难道带她去河朔?我是去练兵的,又不是去旅行的。”李瑾月顶了沈绥一句。 沈绥气道:“你若还当我是你的谋士,就听我的,带上她。让她做你的侍女,亲兵,怎么样都好,总之不能丢下她一人。你的拱月军不都是女子嘛,怎么就不能带上她了?你若将她留在洛阳,我怕会有后患。” 李瑾月蹙着眉看着沈绥,最后也没问原因,只是应了一声。沈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但她既然应下了,就肯定会做到。 “还有,这几日我会留在洛阳观察一下事态的发展,另外我会抽空替你先去接触接触那位御史台的杨文书。这位杨文书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沈绥道。 李瑾月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所谓的“杨文书”是御史台文书库的那个司书杨弼杨四郎,这些日子她都忙晕了头,差点把这个人给忘了。 细节商议定下,李瑾月便告辞离去。沈绥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额角,对忽陀道: “忽陀,你写几封信,传河朔一带千羽门分部,把最近的事写的越详尽越好,让他们做好先期的调查,以及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此外,传书长安,召回玄微子、丛云、丛雨、杨叶,让李青暂时接管长安总部。” 忽陀面色一变,迅速应道:“喏。”接着即刻退下。 张若菡瞧沈绥面色凝重的模样,不由有些忧心。玄微子等人被召回,千羽门最核心的力量几乎都已然聚齐,这是否标志着,接下来会有一段相当艰难的苦战在等待着他们。 然而沈绥却笑了,拉起张若菡和伊颦的手道: “走,咱们去看看琴奴。”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这章发晚了,国庆节不出意外会有4-5章更新,不更新的那天我会在微博另行通知。 祝大家双节快乐! 第136章 沈缙病了, 这一病就病了足足七日才有所好转。赵使君子来看过, 说她受惊过度、又神伤肺腑,乃至于气虚寒侵, 伤风病倒。虽不是什么大毛病,但心结不除,往后神气受损, 对脾脏很不好, 长久下去, 会引来更多症病。这与颦娘的诊断也完全相符。 开了调理的药方,沈绥与张若菡、颦娘每日衣不解带地照料, 直到沈缙的气色有所好转, 她们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赵使君子也顺便给沈绥、张若菡都诊了脉,却并未看出什么不妥。张若菡除却从娘胎就带下来的体虚之症之外, 其余一切正常,仍需药膳调理。而沈绥, 身子更是康健非常,乃至于从前她阴阳失衡的症状都消减了,至于为何嗜睡嗜吃, 赵使君子捏着白须沉吟了半晌, 才道出一个可能的原因。 人体内的阴阳之气,乃循天道自然之法流转。从前沈绥体内的阴阳之气彼此倾轧争夺, 本就是不寻常的现象,眼下却似乎寻找到了平衡点,以致相安无事。体内太极流转, 生生不息。气状发生了变化,身体自然会跟随调整,表现在外在,便是饮食与睡眠之上会发生变化,这也属正常。而沈绥身体的变化,似乎本身与红尾蜥之毒并无关系,那毒素确然是影响到了她的灵台清明,但如今也已然全部解除了。沈绥身体的变化,乃是她本身原发的,而非是红尾蜥毒素引起的。如果她未中毒,也一样会这般。 但赵使君子又说,沈绥的脉象中有一隐象,他摸不透。追问他,他却又细说不出了。他只说,还需观察,但并无大碍,不必太过挂心。沈绥不甚在意,张若菡却留了心,之后单独寻颦娘追问隐脉的问题,颦娘说她早已知晓沈绥脉象的不寻常之处,但是这是她家族祖传的脉象,每代人间都会出现一二人如此,并非是什么问题,所以不必担忧。伊颦家世代是尹家的族医,张若菡也就放下心来。但她始终有些在意,此事也就埋在了心底。 沈缙大病初愈,又将养了三日,才算彻底病愈。也就在她病愈这一日,六月初一,一大清早,笼罩洛阳上空数日的阴云,终于降下瓢泼大雨,闷热的空气转瞬被潮湿阴冷取代,天空中电闪雷鸣,一场可怖的暴雨席卷了整个中原地区。 六月初一,朔日大朝会,圣人辍朝了,这一日,一个惊天霹雳伴随着雷暴大雨击中了大唐,上至天潢贵胄,下至黎民百姓,所有人瞬间陷入无穷的悲愤与恐惧之中。 太子于昨夜在东宫悬梁自尽,留下遗书。书中承认自己私下暗结外国势力,妄图谋反,推翻今上,提前登基。但因事情败露,忙乱之下本想外逃,却又被抓回,绝望之下,了此性命以赎罪孽。遗书中还供出同党鄂王、光王,文臣数名,禁军统领数名,其中包括早已下狱的贺兰易雄,含嘉仓禁军大都督等等。将谋反之事事无巨细,毫无破绽地详尽写下。最后写道,主谋之人罪不可恕,但求圣人看在妻儿孤儿寡母毫不知情,放过他们。 自清晨发现太子自尽,圣人便第一时间赶到,之后便独自一人枯坐东宫半日未有任何动静,朝臣齐聚大殿之外,不得到一个准话,谁也不肯走。那日,沈绥仿佛早有预见般,并未上朝,李瑾月则早在五日前就已出发离开洛阳,前往河朔重镇幽州范阳。也就在这一日午后,一个人冒着大雨,打伞至沈府门外敲门,步态从容,哪怕大雨倾盆而下,袍靴尽湿,依旧不损丝毫风度。 忽陀开了门,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当面——杨弼。 “杨司书,家主等候多时了,请进。”忽陀并未惊讶,从容地引他入门。杨弼面带微笑,一扫往日阴沉寡言的形象,寒暄有礼道: “沈先生果真料事如神。” 入乌头门,过堂穿廊,忽陀将杨弼引至东院书房,除履入室。书房自古以来便是主人家的私密之地,引客至书房相会,杨弼会心一笑。上筵时,因恐身上长袍滴水,染湿筵席,遂于门口绞干衣物。却不想门内响起一个郎朗如明月的声音,笑言: “杨四郎且去换身衣物罢,如不嫌弃鄙下之袍服,就在那屏风后备着。” 绕出屏风后一看,不远处的宴席上,一人斜倚凭几,神态慵懒,却又说不出得俊逸潇洒,正笑意盈盈地瞧着他。手边烹水煮茶,确然待客多时。 杨弼遥遥拱手一揖,笑了笑,未有言语,这便入了屏风后,自去换衣。待到再出来时,已是一身月白压鹤纹的锦袍,蹀躞带下挂玉珏,清脆叮铃,迈步而来,风度自现,一张普通的面容,却又衬得愈发俊朗起来。 沈绥彼时已然起身,见他走来,拱手一揖,杨弼还礼,礼毕,沈绥请他入座。 “旧貌换新颜,这怕便是杨四郎的真面目罢。”沈绥一面提壶斟茶,一面笑而道,水雾腾腾,模糊了她的面容。 “能使人旧貌换新颜,这是沈先生的本事。”杨弼倒也不解释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还给沈绥道: “此物之主,便是沈先生吧。” 沈绥放下茶壶,接过信来,仿佛从未见过一般拆开来看了看,只见信上只有一行简单的小字:【购木兰三十枝,彼欠三十文未还,欲讨之,当见。癸酉、宣俨、北斗。】 沈绥笑了:“这是讨债的条子罢,怎么就成了我给你的呢?” 杨弼也笑了,道: “沈先生真是心思跳脱,出这样的题目给人来猜。这条子上的每一个字都意不在原义,如何能是讨债的条子。木兰这种随处可见的花木,一枝能值一文,这世上米盐又当何价?况弼从未购取过木兰,一瞧便知当中有藏暗语。前面的权且不提,单说后面的‘癸酉、宣俨、北斗’三个辞,便是指得您这沈府所在的位置。” “哦?何以见得?”沈绥问。 “癸酉,癸是十天干最末一位,揆也,万物闭藏,怀妊地下,揆然明芽,代指北方;酉,金鸡报晓,乃指东。癸酉一辞,便是一句:藏于东北。宣俨,乃是萧梁一朝,梁主道成的第二子萧嶷之字。此人一生宽仁弘雅,乃著《戒子》,有名言:奉先思孝,处下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洛阳城之东北,只有思恭一坊可应此辞。于是又得一句:思恭雅士。最后一辞北斗,北斗星成斗勺形,船夫观北斗夜航,乃看勺柄所指方向,在这思恭坊内,画一个斗勺,勺柄所指之处,可不正是这沈府吗?” “嗯,有意思。”沈绥听得津津有味,于是又问: “那么这前一句讨债之语,又是何意?” “讨债不过掩人耳目之词,这条子您托了个皇城小奴送给我,未加密,也未遮掩,堂而皇之,反倒不让人起疑。我乃一穷酸书生,在外欠债,收到讨债字条,也是再正常不过。况此等小奴连字都不识得一个,如何能知晓这条子里写的什么?但您还是为了以防此信被人瞧见,因而用了暗语。所谓讨债,不过就是赐与还的关系。君对臣可比讨债之债主相赐,臣与君可不正是负债者奉还所欠了吗?这其实是暗示着要招募于我。不论三十文,还是三十枝,其实您都是在暗示我的年龄三十岁,亦是在暗示三十年前我母亲做的一件瞒天过海之事。这桩事,便与木兰此辞的隐晦之意相关了。” 沈绥笑而不语,等着他说出最关键的点。 杨弼却不紧不慢,端起茶盏饮下茶水,才慢条斯理道: “木兰花,此花非彼花,乃指北魏巾帼英雄花木兰。因而,想必沈先生已然知晓我的身份,乃女扮男装之人了。” “全对。”沈绥又为她茶盏添满,“我相信我的目光,也知道,今日过后你必会来寻我。” “沈先生,我有一事不明,我收到您的条子,已过七日,七日了我才来寻您,您何以能知晓我今日会前来拜谒,还特意为我备了衣物?”杨弼询问。 “因为我知晓,今日太子薨逝的消息传出后,你必能看清形势,做出你的判断了。你是个当断则断之人,绝不会拖泥带水,亦不会浪费时间。” “您竟然知晓太子今日会薨逝?”杨弼吃了一惊。 “数日前我便已知晓,准确地说,在嵩山上把他救回来后,我就知晓他时日无多了。”沈绥道,随即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道: “他脑子里种下了一粒促使他自尽的种子,是那帮歹徒埋下的,手法是催眠。而且是深度的催眠和暗示,光是解毒,是无法解除这种催眠的。太子甚至完全相信就是他自己干的,他觉得他该死。而幕后黑手的目的,是将一切的罪责都推到太子一党身上,混淆视听,顺便除掉武惠妃面前的绊脚石,打破如今朝堂之上的平衡局面,将寿王立储再向前推进一步。这并不是他们本来的目的,而是万不得已之后,才采取的手段。 原本他们绑架太子,是想要再发动一次玄武门之变,立下傀儡皇帝供他们控制,这个傀儡皇帝的皇位,最终还是可以让给寿王。然而失败了,于是退而求其次,欲将他绑走,在外地另立新皇,以分裂大唐,消耗大唐兵力,转移大唐上层的注意力。然而这个如意算盘又没成功,于是最最无奈的,便是迫使太子自尽,背负罪责,彻底消灭太子一党。 我问过赵使君子,他是当世唯一对催眠有所研究的医家。据他所说,受到深度暗示,尤其是暗示其自绝性命的病患,他曾在一本医道杂文之上见过一个说法,按照心智坚定的程度,最长不超过十五日,必然无法承受。我确实并不能肯定太子会在哪一日自尽,只是他决然不是什么心智坚定之辈。昨夜已然是第九夜,而今日是朔日大朝会,圣人本将在这个大朝会上宣布太子之事的处置决案。我推测太子熬不到这个大朝会了,因为以他的状态,他无法承受站在大殿之上,接受父皇与百官异样的目光,也无法接受自己被彻底废黜,成为庶人。内心强烈的自尽暗示,便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达到了最高。 一切确实如我所想,太子昨夜自尽了,今日,你看清了形势,来寻我。杨四郎,绥与你交个底,你的身份,我绝不会向任何人宣扬,哪怕你不愿再与我们为伍。只是绥十分需要像你这样的谋略之才,懂得隐忍与伪装,也懂得审时度势。这是公主手下最为稀缺的人才。” 杨弼自嘲一笑,道:“弼自认,不如沈先生。” 沈绥眸光忽的变得深邃,说了一句杨弼未能听懂的话: “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的,我非是应许之人,也不该留于此地。” 杨弼蹙眉,沉吟片刻后道:“那么,弼该做些什么好呢?” 沈绥笑了,答了五字:“无为,且待之。”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的太子李鸿(李瑛),死于开元二十五年,文中眼下是开元十七年,提前了八年的时间。历史上的太子,也是被武惠妃构陷谋反而死的。他与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先是一起被废黜,贬为庶人,后被赐死。据史书记载,武惠妃是先联系了太子和鄂王、光王,让他们立刻带兵入宫,说宫中有盗贼。结果等这三傻披盔戴甲入宫后,武惠妃又说这三人谋反,于是玄宗就大怒,废黜赐死了三个儿子。私以为这实在太愚蠢了,因此我将这出历史复杂化,且将时间提前了八年。本文越写到后面,越会偏离历史轨迹,现在已经初见端倪了。 第137章 李瑾月骑在马上, 望着眼前的滚滚黄涛,沉默不语。涛声喧嚣腾沸, 身后大批的拱月军将士却鸦雀无声。她静静地注视着宽阔的河面上, 波涛打着旋, 卷着泥沙流走,心间之感难以言喻。身上的盔甲在闷热的天气里,仿若蒸笼, 人处在其间, 已然是周身汗湿,难受极了。头顶阴云密布,身后的暴雨且将追上她们了。行军五日,大部队行走缓慢, 倒不是走不动,而是李瑾月在等消息。而就在方才, 她接到了洛阳快马传来的急报。 这是一个噩耗, 一个她等待已久的噩耗,她的二弟,昨夜在东宫中自尽了。 太子是她的兄弟姐妹之中, 唯一走得比较亲近的。若说他有城府,确也有, 但因心肠太软,使得他总是显得懦弱。他才能平庸,多半得依靠身边的谋士出谋划策,容易被左右。自尊心又太高, 总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以致沉不住气。走到这一步,虽不能说是咎由自取,却也算是成王败寇,难有怨言了。 只是犹记刚下嵩山之时,沈绥曾对她轻声提了一句话: “太子时日无多,且待。” 沈绥未对这句话做过多的解释,李瑾月也并未细问。她们只是心照不宣般,任由事态继续发展了下去。她以为她见惯了尔虞我诈,自己的手中也早已沾满了鲜血,会满不在乎地等待沈绥的预言成真。然而她错了,这几日心内的彷徨,以及方才听闻噩耗之后,心口沉甸甸的感受,是做不了假的。 她对她的二弟见死不救,已成事实,这条人命,她也有了份。这是她走上那至高宝座的重要一步,这一步上,填进了数十条性命。不知此后的漫长道路中,还有多少人会被她踩在脚下,亦或是她自己被别人无情踩落。 她没有后悔,因为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得到那个宝座,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赤糸、琴奴。皇位之争,哪有不死人的。她冷硬着心肠,只允许自己眼下这一刻,缅怀一下她那可怜的兄弟。 渡头口,大批的渡船已经开来了,李瑾月下了马,牵马上船。这里是温县码头,眼前横亘的滚滚黄河是他们前往河朔需要渡过的第一个天堑关隘。 站在渡船之上,她从腰间取下牛皮水囊,拔开塞子,往黄河之中倾倒出浊白的酒液。口中喃喃念一句: “二郎,一路走好。” 一千人的队伍,依靠渡船拉运,也花费了整整一日才全部过河。及至最后一批士兵抵达北岸,李瑾月已经提前前往今日的落脚点了。温县的驿站外,拱月军驻扎了下来,开始生火造饭。李瑾月在驿站房中脱了盔甲,沐浴更衣,换了一身轻便的剑袖胡服,散发束独辫,负着双手走出了驿站,入了一旁的拱月军军营。彼时,营口正在放饭,今日的晚食是馕饼与羊汤,还有一份拌野芹。李瑾月取了一份吃食,端在手里,信步走到了营火边,坐下便甩开腮帮吃了起来。 身边还散着三三两两的拱月军女兵,见到李瑾月来了,她们也没有吃惊惶恐,只是起身向李瑾月行一下军礼,便坐下来继续用食,个别活泼的还笑着与李瑾月打招呼: “公主,您可千万别吃那野芹,塞牙!” 李瑾月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道: “我牙好,不怕!我就爱吃这个。” 话音刚落,刚刚巡逻了一圈营地的程昳回来了,手里也端着今日的晚食,坐在了李瑾月身边。 李瑾月问了她几句营地的情况,确认一切正常,她才问道: “杨玉环呢?” “在我帐篷里,我喊她吃晚食,她说不舒服,我便让人送了一份去。”程昳回道。 “怎么就不舒服了?”李瑾月蹙眉。 “颠簸了这么些日子,这天又闷热,舟车劳顿,也难免她会不舒服,将士们谁身上舒服呢?只是她不习惯过苦日子罢了。”程昳道,随即她嗫嚅片刻,斟酌道: “公主,您让她做我的亲兵,这却是为何?我是真的不需要亲兵,况且她还是您的……”说到这里,程昳有些语塞。 “我的什么?”李瑾月挑眉道。 “您的客人。”程昳总算寻找到一个尚算恰当的词来形容李瑾月与杨玉环的关系。 李瑾月叹口气,程昳向来是一名优秀的军人。一名优秀军人表现出来的最重要的素质,就是遵从命令。凡是李瑾月下的命令,程昳基本上是不会询问为什么的,只是奉命执行。今次,却因为一个杨玉环,把她逼成了这样,也是真的难为她了。 “我不想让人觉得我对这位杨小娘子有什么特殊之处。拱月军向来是凭本事说话,按道理,她入我拱月军,本该从最基础的列兵做起,每日与列兵们同食同睡,一起背着行囊长途跋涉。我让她做你的亲兵,能骑马或坐辎重车而行,能住在你的都尉军帐之中,已经是对她极大的特殊待遇了。她若还想得寸进尺,一定要黏在我的身边,我还如何带兵打仗?要让底下的人如何看我?”李瑾月冷冷道。 “杨小娘子是真的没有得寸进尺,什么要到您身边来,她没有与我提过半个字。虽然身体不舒服,但她一直都咬牙忍着的。”程昳忙解释道。她有些吃惊于李瑾月对待杨玉环态度的转变,最初,李瑾月对待杨玉环很和气,就像对待一位小妹妹一样,多加照拂,也时常寻她一起玩耍,两人相处得挺自然。可是最近一些时日,李瑾月似乎开始疏远起这位杨小娘子,却不知为何?就连告知杨小娘子要带她前往河朔,都是程昳代替李瑾月去转达的,李瑾月甚至连面都未露一下。 倒是杨小娘子,答应得很干脆。程昳当时看着那张美丽面容上绽放出的兴奋的笑颜,只觉得好像去哪里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的关系,只要李瑾月能带上她,她就很开心了。 程昳压低声音,在李瑾月耳畔悄声道: “瑾月,咱们姐妹几个一起度过最艰难的岁月,我程昳发过誓,你一日不能安宁生活下来,我一日追随你在外征战,不会有任何怨言。我现在问你,这杨玉环究竟是怎么了,你为何要这般对她?难道是沈先生那里……” 李瑾月看她一眼,知晓她是误会了,摇摇头道: “你想到哪里去了,伯昭怎么会逼我?她也逼不了我。只是我与杨玉环接触的这些时日下来,我渐渐发现她心思很不单纯。一个十岁的女孩,心思却如此复杂,不免让我有些厌恶。我不是很想与她多来往。” “心思复杂?此话怎讲?” 李瑾月面沉似水,吃下碗中最后的食物,才慢悠悠道: “一个十岁的女孩,竟想着要勾引我,你说这正常吗?” 程昳一口馕饼噎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差点没把她噎死。好不容易就着一口羊汤吞下去,她觉得她半条命都没了,脑子里嗡嗡作响,怀疑自己听错了。 李瑾月瞪她一眼,压低声音解释道: “最初我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仔细想想,越想越不对劲,我与她接触那几回,她都在挖空心思地想要吸引我的注意力,靠近我。”说着便将自己与杨玉环接触的那几次经历详细与程昳描述了一番,初见时如何假装被撞倒,摔碎香饼,与自己搭话;再见时如何穿着暴露在屋内跳舞,引得自己窥视,如此这般说下来,程昳面色也古怪起来。 “会不会是,您多虑了……”程昳道。 “不会是多虑,顶多是程度的问题,但她确实存在勾引我的心思,我不是木头人,也懂感情,能看出来。她尤善利用她美丽的姿容和一身天然奇异的香味,每每与她接触,她都在尽力地展示她的这两项优点,虽然极力做得自然,但毕竟年龄小,意图还是很明显。”李瑾月道。 程昳只觉得身上起鸡皮,蹙眉问道: “小小年纪,这都是谁教她的?” “还能是谁?上梁不正下梁歪,她那个叔父很有问题。”李瑾月没好气道,“我现在要好好教一教她,如何做一个正派的人。把她丢到你那里,你也别心软,该怎么训怎么练,照办。这小丫头身子骨还算不错,舞跳得好,韧性是够了,但是骨头不够硬,好好练练她,让她吃点苦,知道点好歹。过段时间,我再去看看成果。”李瑾月道。 程昳点了点头,一句话在喉头转了两圈,还是咽了下去。 公主,沈先生是要您将杨小娘子献给圣人,您把她练成了皮糙肉厚的女军人,这还如何送得出手啊?难道美人的用途不是千娇百媚以吸引君王吗?若是成了她们这样宁立赴死、绝不卧媚的刚硬之人,美人就再也不是美人了。 摇了摇头,她只觉得公主的心思愈发难懂了。 接下来两日,公主忽然下令急行军,拱月军加速向东北进发,所经之处带起滚滚黄沙。女兵们排着整齐的队列,手扶军刀,背挎行囊,长跑前行。前面人脚下翻腾起的黄沙不自觉地喂进嘴里,很快每个人都成了灰蒙蒙的土人。 杨玉环被程昳赶下了辎重车,不允许她再继续搭车而行。她不仅要随着大部队跑步前行,还负责在辎重车陷坑时推车。一日奔袭下来,整个人都散了架,也没有人来安慰她半句话。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她那娇嫩的双足,已然起了无数个燎泡,好不容易将靴袜褪下,她都不忍直视自己的双足。 程昳还是心软,为她准备了缝衣针和高浓度的酒水。杨玉环自己咬着牙,将缝衣针在火上烤一烤,忍着疼痛将燎泡挑开,再用酒水清洗。整个过程疼得她出了好几身汗,她却好似被激发了倔强和怒气,一声也没吭。只是那在美眸中打转的泪水,还是看得程昳心疼不已,暗暗腹诽公主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第二日,继续急行军,杨玉环面庞煞白,迈着灌了铅水般的双腿,忍着足下的剧痛向前奔袭。最后几乎掉到了队伍的最末,依旧咬牙跟着。可是她毕竟不能一下就适应这种强度的急行军,在从未接受过军事训练的情况下,这般高强度地参与行军,她定然无法接受。 不出意外地,她晕倒在了路上。失去意识之前,她好像看到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了她身畔。 等她在醒来,她发现自己正躺在辎重车上,身下垫了些柔软的皮毛,勉力抬起身子,她看到自己的双足也被包成了粽子。 队伍仍在前行,但是已经从急行军变为正常的步行前行。一个人牵着马,就走在她辎重车的侧方,见她醒了,那人道了句: “小丫头,体能太差了,亏你跳舞那么厉害。”语气中颇有些调侃戏谑之意。 杨玉环扭头望向李瑾月,见那人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一股无比委屈又气恼的情绪立刻占据了她的心。她抿着唇,美丽的小脸渐渐憋得红了,眼眶也跟着泛红,泪水不争气地盈满了眼眶。 李瑾月瞧着她的模样,有些尴尬,吞吐了片刻,舔了舔唇道: “抱歉,是我过分了。” 杨玉环不理她,扭过身去躺下,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李瑾月有些气恼,自己还没教训她,她倒是板起脸色给自己看了。张口想训斥她几句,可话怎么都说不出来。她结舌了半晌,有些泄气。算了,她何必与一个十岁的女孩这般计较。 可是,她心里总有点负罪感,人家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她这么整人家,是有些过分了。她嗫嚅了片刻,决定低个头,于是扭扭捏捏道: “你喜欢吃什么,我让人准备。” “我爱吃的怕你弄不来。”杨玉环斗气道。 “呵,这世上还有我弄不来的食物?我上山可打獐狼虎豹,下水可捉活鱼虾鳖。就连那天上的禽鸟,我也能捉给你吃。”李瑾月不屑道。 “我要吃荔枝!你弄得来吗?”小丫头气乎乎打断她道。 “什么!?”李瑾月大惊。 作者有话要说:  经典的荔枝梗来了,哇咔咔咔…… 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 谨祝:中秋佳节,月圆心满,羁旅得归,喜乐团团。 第138章 六月初五, 清晨,天际少云, 骄阳半隐在东, 却已然开始热了。洛阳城北徽安门口, 有一大队人马早早就候在此处,等待着第一声晨钟响起,开城门出城。这队人马的人数不少, 粗粗算下来, 能有三十来个人,三驾华贵的大马车在其中特别显眼,另有货车十来驾,马匹十余匹。 守门的卫兵打眼一瞧, 就看出这大概是哪家富商要出门远行了。撇开那三驾华贵的大马车不提,单论押货的那些汉子, 携刀带剑, 各个龙精虎猛,举手投足都是高手风范,一看就是常年押货的镖师。那些被油布蒙盖住的货物, 也不知是什么宝贝玩意儿,颇为让人好奇。 城门口, 并不只有这一个车马队等着出城,每日晨间,天且余黑,徽安门口都有大量的贩夫走卒早早就排队等着开城门了。这队惹眼的车马队伍, 虽来得早,也要排到三四位之后。 待到晨钟响起,即将开城门时,队伍为首的一位道士模样的男子走上前来,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摸出一贯钱,送到卫兵头领手中,道: “这位军士,我们赶时间,麻烦您让我们先走如何?” 卫兵头领近几年来从未见过出手如此大方的人,握住那一贯钱,手都软了。于是立刻应承下来,城门一开,就率先放这队车马出城。 而就在这队车马出城之后,紧随其后,一位头戴帷帽、黑纱遮面的道姑却插入队中,也不顾其他人的白眼,径直牵着马就窜了出去。刚出城,道姑就跨上马,一挥马鞭,催促马儿扬蹄,追上了前方正在远去的那队车马队伍。 …… 沈绥在洛阳城中逗留了些时日,直到六月初五才出发前往河朔。一来,她要等玄微子、丛云丛雨兄妹俩前来与她汇合。二来,她也想亲眼见证太子自尽之后,圣人对此事的后续处置。 一切并未出乎她的预料,太子自尽时留下的遗书,成为了他最后做出的证词。他死后,光王、鄂王等一众太子之党羽全部被贬黜,或从皇子变为庶人,或从重臣变为下囚,均下狱待判。判刑也并未等待多久,圣人亲自下诏,赐死光王、鄂王,家眷罚没为奴,其余从犯斩立决。 一时之间,整个洛阳城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光王府、鄂王府被无情抄没,转瞬便是乾坤颠倒,昔日无比繁华的王府大院,变为了空荡死寂的不详之地。 沈绥在抄家之后,曾去两王府的门前转了转,望着门上紧贴的封条,她心头仿佛有巨石压抑。圣人,依旧是十数年前的那个人,这么多年了,从未变过。当年他的疑心病就很严重,到了如今,在那至高宝座上坐了这么久,又如何能改得了?他不在乎事情的真相如何,太子的遗书,就足以使他大开杀戒。他从来是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人的忠实信奉者。哪怕是自己的亲子,也能下得去手。 这就是李隆基,当今的九五至尊。沈绥不知该如何评价他的作为,或许在很多人的心目中,他是太宗之后又一位不可多得的明君,可是明君的背后,也绝然少不了杀戮与背叛。多少腌臜丑事,被隐藏在他表面光辉伟大的形象背后。他那阴暗可怜的心肠,或许很快就会被腐蚀殆尽,再也见不到光明。 沈绥立在王府后门的小巷之中,忽的失笑。算起辈分,她可是李隆基的表妹,如此对他评头论足,某种意义上,倒也不算僭越了。 这一场在洛阳掀起的风波,终于算是烟消云散。大唐在此事之中,折进去半个含嘉仓,一位储君、两位皇子,还有一干大臣,可谓损失惨重。圣人一蹶不振,消沉了数日未上朝。太子虽已自尽,但太子位也被废了,他与光王、鄂王一般,丧事由礼部低调处理,宫中连白孝都未披,只是清扫了东宫,将这储君之所,再一次悬在了半空。但这些后续的琐碎之事,已不是沈绥需要去在乎的了。她身兼重任,已然不可再于洛阳城中久留,于是收拾行囊,与匆匆赶来的玄微子等人汇合,终于在六月初五,出城向北进发。 这一次出行河朔,他们的目的是去寻找到幕后黑手组织,将其一网打尽。这项任务,实在无比艰巨,即便是沈绥,也很难确定需要多长的时日。而她一日不能完成此任,一日就不得归京。此后辅佐李瑾月上位,便是远在千里,难以为继了。 沈绥初步估计,这一次出行,可能会是她人生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远行,保守计算也需要一到两年的时光,慢的话,三年、四年都有可能。她虽早已习惯了漂泊无所定,可她毕竟已然是成了家的人,她不可能与莲婢分隔数年不相见,可将莲婢带在身边,却又担心她跟着自己颠沛无依,吃很多的苦头,这几日来,内心之中始终很是不安。 莲婢可能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所以几日来,总是对沈绥提起她儿时的梦想。她说她想要过的人生很简单,不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眼下万卷书是读了,可她却足不出户这么许多年月,见识实在少。眼下有机会远行,三年、四年在外又何妨?她想饱览这大好河山的风光,遍观各地的风土人情,知晓这三千世界是何等的纷繁壮丽,才算是不虚此生。 苦,她是不怕的,因为对她来说,最艰苦的岁月已然过去了。只要有沈绥在她身旁,那就根本不算是吃苦,哪怕满面风霜、周身尘土,心间也是甜的。 这一番话,说得沈绥泪湿眼眶。她真的从不知晓,莲婢心中是这样想的。但转念又想,确实是如此。其实她们的愿望从来都很简单,只想踏踏实实得过日子,相守在一起,一直到老。如若没有搅入这些风云激变之事,她或许早已带着莲婢隐居他方了,又怎会如现在这般,奔波无常。 于是沈绥拉着张若菡的手,郑重许下了一个诺言: “莲婢,等一切结束了,我带你去金陵,那里是我的家乡,我们在秦淮河畔买下一间宅子,每日种花养鸟。晴好日子便泛舟河上,听一听金陵教坊的雅韵;下雨的日子,便在家中听雨读书,煮水烹茶。我每日为你洗手做羹汤,要将你养得胖胖的,可不能再这般瘦。好吗?” 张若菡含泪笑着,只回一字:“好。” 出发前一夜,张若菡和沈绥都没睡好。她们相拥在榻上,虽是闭着眼,心里却翻滚着很多人和事。及至后半夜,沈绥感觉张若菡在有意无意地盘弄她的发,便张口询问张若菡可睡着了,张若菡回答毫无睡意。于是二人聊了起来,这一聊就是大半宿,一直到了早间,听到了无涯起身的声音。 二人干脆起身,穿衣洗漱,准备出发。沈绥精神不振,也未骑马,只是陪着张若菡坐于第一驾马车之中。说也奇怪,这一上车,二人就不约而同陷入了昏昏欲睡之中。于是嘱咐前方驾车的忽陀,没有特别的事,就按照原计划出城前行,不要来打扰。她自己将马车内布置了一下,靠在软垫之上,张若菡枕在她怀中,二人竟是在马车中进入了梦乡。 马车,还是沈绥特制的马车,只是因为造型太过独特,辨识度太高,于是沈绥将马车的外观做了些修饰,使其看起来显得华贵,却注意不到特制的部位了。马车的减震效果一如往常般好,躺在其中,觉不出太多的颠簸,很是舒适。 这一觉黑甜,也不知长短,及至沈绥被忽陀的呼唤声吵醒,她不悦地睁开眼,第一件事是看莲婢醒了没。张若菡睡眠向来浅,自然也被吵醒了,正赖在她怀中不愿起来。沈绥抚摸她的面庞,温柔道: “莲婢,你再睡会儿,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嗯……”张若菡迷蒙又慵懒地应着。 沈绥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安顿她躺下,自己便飞快的钻出了车厢,忽陀已然在外久候多时了。 整个车马队伍停了下来,沈绥一出车厢,就见玄微子、丛云、丛雨、呼延卓马等人全都直勾勾地看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就牵着马,立在沈绥马车的前端,一身道袍,背后挂着帷帽,娇美的面容上笑意盈盈,见沈绥出来了,她遥遥打个稽首,道: “沈司直,季兰有礼了。” 沈绥蹙了蹙眉,有些意外李季兰的出现。她跳下车来,举步上前,拱手道: “李道长,许久未见,有礼了。什么风,将您给吹来了。” “听闻沈司直要前往河朔一带,季兰也想同往。季兰没有伙伴,一人独行,危险重重,还望沈司直看在昔日情分之上,照拂几分。”李季兰笑道。 沈绥嘴角抖了一下,暗道李季兰这遣词造句为何听得这般别扭,什么叫“看在昔日情分之上”,这种恳求的腔调,听起来似乎自己对她始乱终弃了一般。 “李道长哪里的话,沈某是江湖中人,最重义气。李道长想前往河朔,与我提一句,我立刻派人护送您去,路上食宿安全均不必您忧心,您太客气了。” “可,季兰今日与沈司直相遇,也算是缘分,有沈司直在,季兰更能放下心来。”李季兰眨着一双美眸,无辜又显可怜地望着沈绥。 沈绥身上起了一身鸡皮,暗道这李季兰这是怎么回事?说话句句带着钩,挠人的心。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敢问,李道长因何要前往河朔?” “去寻一位多年未见的故友,我寻此人多年,眼下在幽州那里有了些线索。”李季兰倒是答得干脆。 “哦?”沈绥来了兴趣。 李季兰见她表现出兴趣,便趁势走近她身边,沈绥本想立刻退后,却被抓住了衣袖,只见李季兰踮起脚尖,在沈绥耳畔轻声道了句: “大郎放心,季兰口风很严。” 沈绥一惊。 李季兰已然退开,带起一阵香风,她笑然跨上马去,道了句:“多谢沈司直,您心肠真好。” 沈绥蹙着眉瞧着这个女人,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她回身,准备重回马车,却见马车窗帘被掀开,张若菡正淡淡地望着她。沈绥心口猛然一跳,就见窗帘放了下来,沈绥暗道不好。 她回了车厢,却见张若菡正躺在软垫上,侧着身子,背对着她。呼吸均匀,仿若睡着了。 沈绥张了张口,想唤她,想了想,还是没说话,安静地坐在了一旁。 马车队继续进发。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来了来了。明天不更,下一章更新在8号。 先发上来,稍后捉虫。 第139章 当日, 沈绥的车马队伍行至河阳县,于县内的归雁驿停驻过夜。实际上自河南府至幽州, 一路上的归雁驿早已收到了门主远行的消息, 只是沈绥具体的行进路线, 并不确定,她可能会随时改换路线,为的是掩人耳目。这一次她并不能利用官方的身份出行, 也不能明目张胆地行事, 因而只能回归她的老本行,以商人行商的身份出发,这也是最自然,最稳妥的办法。她车队之中那些油布包裹押运的货物, 是货真价实的茶砖,用干燥的稻草裹起来, 紧密封存, 尽量使其不受潮。这些都是湖州产的上好的茶叶,远销河朔漠北,这一趟生意, 可以说是茶叶生意中最艰辛的一条线,做这条线生意的商人, 都是商人中的翘楚,有手腕,手底下有能人,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沈绥自然对河朔线的茶叶生意很熟悉, 这是长凤堂的大部头生意之一。她虽未亲自走过,但各个环节都清楚。从洛阳出城时,他们扮成富贵商人,那是为了让守门卫兵一眼看出他们的身份,如此方便早些出城。但是入了河阳归雁驿,他们就打算卸去马车上金碧辉煌的装饰,将马车套上“盔甲”,掩盖特制的部位、同时增强马车的安全性,使马车就此不起眼起来。不止马车要换装,人也要换。所有人褪下锦缎服饰,去掉珠钗玉器,换上简单的丝质服饰,不可无故显露富贵。这倒不是真的怕了强人,只是路上行商的人,从没有打扮得珠光宝气的,这是常识。 原本最初的路程应当走得很轻松,河南府是继江左金陵之地后,沈氏的第二大地头,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然而今天这一路走下来,沈绥却颇有些难熬,因为莲婢忽然就不理她了,与她说话,也只是简简单单应上两声,显得冷冷淡淡的模样。 马车内,沈绥因为碍着忽陀就在车厢前驾车,也并未开口与张若菡谈话。及至到达归雁驿,下了车,她和张若菡入了房,才急忙拉住张若菡作解释。沈绥抓耳挠腮,解释了半晌,言道自己与李季兰毫无瓜葛,不过是之前在长安上元踏歌时见过一面。听卯卯说不久前在洛阳城,因自己中毒袭击忽陀,使得马车失控,多亏裴旻救了自己一命,李季兰彼时正与裴旻同行。只是沈绥当时神志不清,根本就未曾与李季兰见过面。这还是继长安之后的第一次碰面,此人主动找上门来,也不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却没想到张若菡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 “我自然知道你与她毫无瓜葛,你又何必费这般口舌。” 沈绥郁闷极了,委委屈屈地问道:“那你在生什么气?” “那你与她踏什么歌?”张若菡反问道。 沈绥目瞪口呆,结舌了半晌,心道: 苍天啊,五个多月前的事莲婢竟然一直记到现在,那天晚上自己与李季兰踏歌的事,她好像真的很生气啊! 望着张若菡唇角抿出的不悦直线,沈绥忽的失笑。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将她揽进怀中。起初张若菡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接着便不动了,静静地靠在沈绥的怀中。 “在此之前,我从未与谁踏过歌。以后,也只会与你踏歌。”沈绥低声道,声音在张若菡听起来闷闷的,在胸腔中回荡。 张若菡眸光微微解冻,抬手缓缓抓住了她腰间的衣物。 “莲婢,我第一次见你吃醋,没想到是这样的。”沈绥笑意泛滥,显得得意又甜蜜。 张若菡想笑,却又硬是忍住了,尽量保持着稳定的语调,道: “我才没吃醋。” 然而这话一听,就充满了嗔怨和略显笨拙的掩饰。 “嗯……”沈绥意味深长地长吟一声,眼角余光无意间望见屋外院内一株玉兰树,花开正好,不由笑而道: “怒碎花枝掷郎前,请郎今夜伴花眠。” 张若菡从她怀中抬起头来,眼神不善地盯着她道: “如何,沈大郎今夜可是也想这般唱一折?” “不敢不敢,若菡姑娘且饶我。”沈绥忙举手投降。 张若菡见她挤眉弄眼的怪模样,终于不由笑了出来,这一笑,便如冰川溶解、万物复苏之春到来般,瞬即融化了沈绥的心。她揽住她的腰,贴紧她身,低头吻住她的唇。张若菡敞开身心接受她的吻,心口暖流四溢,涨得发疼,随着血液冲顶,使得她周身战栗。只觉得这个人怎得如此让人爱恋又让人心安,随时又能挑起她的欲。她十数年的佛家修行,一朝被她尽毁,从此眷恋凡尘,再不愿出世。 这一吻深沉缠绵,沈绥已然压抑不住情/欲,抱起张若菡就往床榻边走去。张若菡却还留着一丝清明,搂着沈绥后颈的手忙拍击她的肩膀,扳住她头,脱离她的唇,气喘吁吁地低声道: “赤糸,等等……现在还不行,还没用晚食,还有,你不管你妹妹了吗?” 沈绥红着眼睛,平息了片刻,很是不情愿地将张若菡放了下来。张若菡为她理了理乱了的衣衫,柔声道: “走吧,我们去用晚食,看看琴奴。” 沈绥像个受气包般立在原地,腮帮子鼓鼓的,好似没长大的孩子。张若菡失笑,抬起双手捏住她双颊,红着脸道: “行了你这小色鬼,等……等晚上好吧。” 沈绥双眼放光,道:“咱们可约好了,夫人可不许爽约。” 张若菡双颊烧得慌,拍了她一下,嗔一句:“甚么话,你也不害臊!” 沈绥挠了挠后脑勺,也觉自己实在急色了,不好意思地笑。不过她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她和张若菡是结发伴侣,这些都是发乎情的自然之事。张若菡面皮薄,她若不厚颜一点怎么行。 “莲婢,你方才唤我甚么?”沈绥问。 “嗯?”张若菡疑惑,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噗嗤一笑,“小色鬼。” 沈绥笑了:“这甚么称呼,我可一点也不好色,我只好你。” 说着就在她面颊上迅速亲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的拉开了房门,跨出门去,站在门口,伸出手来,彬彬有礼道: “夫人注意门槛。” 张若菡抿着唇走出来,绯红的面颊在廊前灯笼的火光中不甚明显。她将手放在沈绥伸出的掌中,沈绥紧紧握住。然后她转身将门带上,两人携手并肩往外走去。 “嗯……莲婢,莫掐我,疼……我错了……” “哼!” *** 六月初五,获嘉城东北方向百里地界。这里是河南府与河北道的交界处,再往东北方向前进,翻过前方的一座山丘,就将进入河北道地界。 时近黄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拱月军大军决定先在此扎营休整,明日再翻山入河北。放饭时分,李瑾月草草用了晚食,便叫上程昳,二人沿着山道上山,往密林之中行去。程昳不知公主要做什么,但忧心这山中不安全,劝说李瑾月回营地。 李瑾月却不听,只是道:“别废话了,来帮我找找看,这里有没有荔枝树。” “什么?”程昳怀疑自己听错了。 夜色中,李瑾月的脸色有些红,显然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很蠢。但是万一呢,万一这山中就有荔枝树…… “没有这种万一。”程昳板着脸道,“公主,您难道不知道,荔枝只生长在岭南啊,这都快到河北了,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会有荔枝?” “哎呀!我知道!你闭嘴,给我找!”李瑾月恼羞成怒。 程昳扶额,公主这是吃错什么药了,好好的干什么要找荔枝?她想张口询问,但看李瑾月那模样,还是打算暂时不要去惹她了。 程昳与李瑾月分头寻找,但她不敢离李瑾月太远,一边注意着李瑾月的动向,一边漫不经心地走在林子里,心底慢慢转着心事。 最近公主的心思越来越捉摸不透了,程昳很是伤脑筋。她不是徐玠,不是很会猜公主的心思,对于公主一些莫名其妙的命令,她只能怀着满腔的疑问去执行。多问一句,都会被公主坏脾气地斥责一顿。 唉……要不是玉介早先就启程去了幽州打点,眼下也不需要她来费这些脑筋了,公主很听玉介的话,玉介要是在可多好。 说起来,这几日部队只要行过密林亦或城镇、乡村间的市场,公主都会不停地东张西望,似乎在四处寻找什么东西。难道就是在找荔枝?真是奇了怪了,公主对荔枝也没有偏好,怎的就这般拼命找起荔枝来了。 等等,难道说?程昳想起一个可能性。 那还是在洛阳的公主府中时,有一日玉介来找她,问她知不知道洛阳府哪里有卖新鲜荔枝的,程昳长这么大从没吃过新鲜荔枝,哪里会知晓,玉介也没细问,就匆匆离开了。当时程昳就有些奇怪,公主府从来不进荔枝,这玩意儿贵得很,从岭南运送过来十分艰难,也容易变质,一般只能制成荔枝干这类蜜饯贩售到市面上,新鲜荔枝,那是帝王的享受,她们是吃不到的。 即便是公主,自小到大吃荔枝的次数也绝不会超过三次。她们都是北方人,荔枝是南方人的享受。而眼下,可不就有一个南方人在军中吗? 难道公主找荔枝,是为了杨小娘子?杨小娘子自幼在蜀地长大,那里靠南一些,应当比较容易能吃到荔枝。而且杨小娘子的家乡,在蜀地东南部地区,那里位处涪陵郡,这个地方也是荔枝的产地。 越想越是可能,程昳不由豁然开朗。正出神间,冷不防听到不远处公主的喊声: “阿昳!找到了吗?” “没!”程昳高声回答,心里有点慌,要让公主知道自己根本没找,就站在这发愣了,她定又要责骂自己了。 慌里慌张地装作寻找荔枝树,走了几步,程昳一抬头,发现眼前是一棵酸枣树,夜幕下,隐约能望到树上果实累累,掐指一算,眼下也是酸枣成熟的时节了。想想,不能空手去见公主,干脆弄点酸枣来吧。于是一挥剑,便砍下一整枝的酸枣来,取下一个,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一口: 嗯,还行,不算很酸。 片刻后,李瑾月面色不善地望着程昳扛着的那一整枝的酸枣,无语片刻,道: “酸枣,是荔枝吗?可以充数吗?” “公主,这过了江,又过了河,实在不可能有荔枝了。要不,您就用酸枣对付一下吧,眼下是酸枣的成熟季节,我刚尝了一个,还不错。”程昳苦口婆心。 “什么叫对付一下!这能对付一下的吗?你让我把面子往哪里搁?”李瑾月怒火勃发。 程昳噤若寒蝉。 “哼!”李瑾月气恼地夺过程昳手中的酸枣枝,也不理她,径直往林子外走去,看样子,是打算回营地去了。 程昳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杨玉环用完晚食,靠在营地篝火边坐了一会儿,便回了营帐,打算洗漱一下上床歇息。这些日子她实在累得狠了,脚上的伤,这几日没怎么走路,总算好多了,只是每一日的疲惫都在积累,她现在哪怕吃着饭,都想睡觉。 这天实在太闷热了,她入了帐,褪去了身上厚重的藤甲,总算感到了几丝凉意。用打来的凉水简单擦洗了几下身子,爱干净的她,也不得不在简陋的环境下,忍受不能沐浴的痛苦。躺在行军床上,她望着帐顶,双目怔忪,想着自己的未来。 她该怎么办呢?她已然没有亲人,或者说,已然没有至亲了。父亲走了,母亲将她送与叔父后,就再也没有管过她。她的几个姊妹都被带走了,不是被嫁了出去,就是被送给了他人家,谁也顾不上她。眼下叔父也不要她了,父亲那里还剩下一些族中亲属,也不甚亲近,更不会在她落难时管她。 她只是一个谁都不要的十一岁女孩,自父亲死后,她就被人送来送去。唯一谋生的手段,是叔父教给她的琵琶与舞蹈。叔父说,她的美,是她最大的武器,她必须要善加利用,否则无法在这世上存活。杨玉环懂叔父的意思,曾经父亲的那些妾也是一般,利用美貌彼此争宠,只是为了活得比别人更好。所以她想要活得更好,就必须利用美貌,利用男人。 她眼下身处晋国公主身侧,她知道的,公主收留她,代表着自己对于公主有利用价值,她早晚也是要被公主送出去的。可是她不愿,这一次她真的不愿再被送出去。她听过公主的一些传闻,知晓她可能好磨镜,想着自己或许也能利用美貌,牢牢吸引住公主,让她舍不得将自己送出去。 可是她失败了,公主不喜欢她这样,她惹公主生气了,而那日,她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对公主发火,这几日公主再也没看过她一眼。她心里惶恐非常,脑子里总是不住地冒出一个想法:公主会不会在下一站,就将我丢下。 该不该去向公主道歉呢?会不会惹得她更加反感。小小的女孩辗转反侧,对未来的恐惧,对自己处境的委屈悲哀,使她泪水盈眶。她咬住自己的手指,压抑着,无声地卧在床上哭泣,很快,泪水便打湿了枕头。 正自伤心,忽的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小丫头,你哭什么,吃不到荔枝就这么难过吗?” 杨玉环泪眼朦胧地扭身一看,就见李瑾月正蹲在她的行军床畔,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帐中熠熠生辉。 “公…公主……”杨玉环懵了,还以为自己做梦了。 “呐,我实在找不到荔枝,这是咱北方的酸枣,要不你尝尝?”李瑾月忽的扬起手,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里面是已经摘下来,清洗干净的酸枣。 李瑾月拿出一个,递到杨玉环面前。杨玉环怯生生地接过,看着手中酸枣,溢满大眼睛的泪水流下,打湿了面颊,可她却停止了哭泣。她尝试着咬了一小口,顿时酸酸的枣汁溢满口腔,一张漂亮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瘪嘴道: “好酸啊……” “有那么酸吗?”李瑾月蹙眉,自己也拿了一个,咬了一口,眉头皱得更深了。 “还好吧,没那么酸。难道你们南方人吃不了酸的?”李瑾月问。 杨玉环抽了抽小鼻子,道:“我……我吃不了酸的,我喜欢吃甜的。荔枝多好吃,又甜又多汁,可是我……我再也吃不到了……”说着说着,小姑娘压抑多时的情绪彻底崩溃,竟是大哭了起来。 李瑾月手足无措地怔在原地,看着杨玉环哭得伤心极了,她的心不知为何也跟着抽痛。想着自己自小被父亲遣送在外,在战场杀戮中成长。母亲离世后,再无人疼爱,不禁也悲从中来。她咬了咬牙,从怀中取出帕子,一面帮杨玉环擦泪,一面道: “莫哭了,我知你委屈。唉……以后只要你不再动一些歪心思,我会对你好的。” “真…真的吗?”杨玉环抽泣着问。 “我说谎话骗你做什么。你那个叔父,为人不端正,他教给你的东西,从现在起你要全忘了,以后我慢慢教你怎么去做一个端正有为的人。” 杨玉环朦胧着泪眼望着眼前人,忽的觉得她如山一般高大沉稳,让她安心极了。 “那我还能弹琵琶、跳舞吗?”杨小娘子嗫嚅着问。 “噗!”李瑾月笑了,“当然可以,我是要你忘记你叔父教给你的那些不正经的想法。你以后啊,要跟着我读书学道理,如果感兴趣的话,也可以跟着我练练武,我带着你在战场上奔波,总要教给你一些保命的本事。” 杨玉环拼命点头:“我都学的。公主……您不会不要我的罢。” 李瑾月微微蹙眉,一面思索,一面唇角带笑地看着她,半晌她道: “你也别‘公主、公主’地喊我了,就叫我‘瑾月姐’罢,以后就好好跟着我,你不犯大错,我自然不会赶你走。” 看杨玉环放不下心的模样,李瑾月不得已又补充了一句: “好吧,你犯了大错我也不会赶你走的,但是我会责罚你,狠狠责罚你。” 小姑娘在昏暗的军帐中,终于绽放了数日以来久违的笑容。那笑颜,充满着感激与如释重负,又携着孩子才有的天真无邪的信任,就此深深刻在了李瑾月的脑海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竟然写了五千多字,算是国庆最后一日的福利了。接下来恢复上班模式了,一般来说是周二、周四更新,双休日日更。 过去人们觉得杨玉环是红颜祸水,现在的人们觉得杨玉环不该背锅。而我私以为,历史上的杨玉环确实恃宠而骄,身为贵妃宠冠六宫,地位与皇后无异,却对于玄宗缺乏约束与劝导,她是有一定责任的。但这不能怪她,因为那个年代的女子,很少有能做到像长孙皇后一般贤德的。所以,文中的杨玉环,我需要给她一个重塑的机会,希望她能懂得更多的道理,能更成熟更稳重,成为卯卯的良佐。 PS:这章后半段,不是“酸莲子”,成了“酸枣子”了。【噗】 第140章 沈绥与张若菡提着食盒来到沈缙房中时, 沈缙正坐于轮椅之上,靠在轩窗边, 望着窗外那一轮上弦月。蓝鸲安静地守在她身畔, 也不说话, 屋内阒然无声。沈缙若愿意聊上几句自然很好,若不愿,蓝鸲也就这般沉默地陪着她, 不扰她半分。沈缙苍白的面上, 有着从前很少见到的忧郁,眸光凝滞,神思早已不属,亦不知飘向何方。 沈绥与张若菡看到她这般模样时, 心缓缓揪了起来。但是她们却尽力收起了心中的忧虑与不安,扬起笑容, 走上前去。沈绥作为沈缙的至亲, 率先开口唤她: “琴奴,吃饭了,饿了吧。” 沈缙将目光缓缓从窗外移向沈绥与张若菡, 面上扬起了一丝浅浅的笑容,点了点头。 那一头, 张若菡已经将食盒放在了案上,蓝鸲急忙起身布菜,张若菡从旁帮忙,很快三桌食案便已摆好。蓝鸲将沈缙轮椅前的靠板放下, 将食案搁了上去。沈缙低头一看,笑容明亮了几分,道: 【阿姊怎知我想吃鱼了。】 沈绥得意地“哼哼”两声,笑道:“你这丫头想吃啥我还不晓得。” 一边说着,她一边甩开衣袖,在席上大马金刀地盘膝坐下,动作无比潇洒。结果惹得一旁的张若菡拍了她一下,又嗔瞪她一眼,沈绥立刻收起自己的潇洒,敛衽拢袖,改盘膝为跽坐,表演了全套的“正襟危坐”。 【噗……】沈缙被阿嫂和阿姊逗笑了,侧方跽坐侍奉的蓝鸲也忍不住偷偷捂嘴。 “咳咳,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为了挽回颜面,沈绥表情严肃地发话道。 沈绥率先拾起筷子,张若菡随后,沈缙最后才举筷进食。晚食是归雁驿精心准备的,沈绥有过吩咐,今日要吃鱼。于是厨房做了鲈鱼切鲙,配菜是醋渍秋葵、菌粟羹,主食是今早驿站当做朝食刚做出来的古楼子(一种贴炉迫烤而出的夹肉饼,类似肉馅烧饼),一人给了厚厚一大块,以沈缙和张若菡的食量,显然是吃不完的。沈绥倒是饿坏了,狼吞虎咽,还不够吃。 于是到了最后,沈缙与张若菡吃不下的,都下了沈绥的肚。饭毕,沈绥揩去嘴边油渍,面上是心满意足的笑容。 张若菡在一旁看得有趣,不由逗她。 “大郎可饱腹?” “饱了饱了,归雁驿的伙食很不错啊。”沈绥笑道。 “可还要再来点古楼子。” 沈绥连忙摇头:“不了,吃不下了。” 张若菡的视线投向餐后水果的那一碟樱桃,挑出其中一颗,微启朱唇,贝齿轻咬,手上配合着轻轻一拔,扯去蒂梗,慢条斯理咀嚼后吞下。沈绥看着这一幕,仿佛张若菡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她的眼中被放慢了许多倍,她的一举一动,对沈绥都有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当张若菡将那樱桃吞下时,沈绥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吞咽了一口唾沫。 “那这碟樱桃,大郎就莫用了罢,晚间用食太多可不好,容易积食。” 沈绥面色登时垮了下来。 沈缙见阿嫂逗阿姊,也来了兴致,叫蓝鸲摘了樱桃,也喂给她吃,吃的时候还刻意做出无比美味享受的模样,诱得沈绥唾沫分泌加速,却只能委屈地吞下肚。 “咳哼!”沈绥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正好我近来火气有些旺,不宜食樱桃。” 此言一出,张若菡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这一笑,沈缙也破功了,瞧着阿姊憋屈的模样,笑得开心极了。看来能欺负欺负沈绥,对她而言是一件极乐之事,谁让沈绥平日里总是逗她玩。这下好了,有阿嫂撑腰,阿姊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 如此笑谈一阵,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沈绥便携着张若菡起身告辞,准备回房。临走时,沈缙拉住沈绥的衣袖,示意有话要说。张若菡用眼神询问自己是否需要回避,沈缙道: 【不,阿嫂,你也留下吧,没什么好瞒着你的。】她低着头,方才被逗出的笑容,已然消失不见了。沈绥与张若菡的面色也沉凝了下来,她们知道,沈缙的笑容,其实并非发自心底,这数日来,她始终如此。原本就因为无法发出声音而显得内向的她,如今真的沉默寡言起来。她的快乐与喜悦不见了,无论何时,眼底总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忧郁。 【阿姊,你可想好,该如何将他们找出来。】 “他们”,一个模糊的指代称谓,但是在场四个人都知道,这个“他们”究竟代表着谁。一个如梦魇幻觉般模糊不清的组织,自始至终,她们都只接触到了非常表面的部分。这个组织从何源起,有哪些成员,行事抱着怎样的目的和宗旨,又分布在何处,这些情况,一概不知。唯一知晓的是数月前传来的那个情报——晏大娘子藏身河朔。眼下两个多月过去了。这份情报的价值还有多少,很难说。而这一次,她们的任务是除掉这个组织,在这些情报一概不明的情况下,这未免显得太过天方夜谭。 沈绥的回答很简洁,显然她早已对此有所考虑,也并未打算隐瞒沈缙: “暂时还没有具体的计划。”她说,“我需要在抵达幽州之后,再根据当地侦查来的情报,制定计划。眼下谈这些,还为时过早。” 沈缙点头,阿姊的想法很对,只是她始终很是挂心。千鹤在那个组织中多逗留一日,就会多一分危险,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心急如焚。 【最近可有什么新消息?比如,那个唐十三的动向。】沈缙又问。 “暂时还没有什么特别的动向,今早传回来的最新消息,唐十三带着他那一帮人已经逃到了河北道西南部的山林之中,一路继续向东北方向逃窜。他们一直在野外风餐露宿,没有进入过城镇等人群密集的地方。”沈绥顿了顿,回答。 沈缙的手缓缓捏紧了轮椅扶手。 沈绥见妹妹双唇抿得发白,心口闷闷的,叹了口气道: “你也别太急了,短时间内,千鹤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至少,她在那些人眼中还有利用价值。否则他们也不会带着她跑出去那么远,也不将她抛下,亦或直接杀死弃尸。” 【但是她在他们手中一日,我就无法放心。那些人究竟在谋划些什么,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谁也无法保证千鹤的利用价值在什么时候就结束了,阿姊,我求你,你既然知道唐十三在哪里,请你将她救回来罢。】沈缙拉住了她的手,低着头哀求道。 “那她的亚父该怎么办?谁都不知道她的亚父在哪里,救下她又能如何?”沈绥紧蹙双眉问道。 【我顾不了那么多,我要她活着……】沈缙赤红着双眼,哽咽道。 “你要她活着……”沈绥沉着声线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而她的心却会就此死去。你不怕她恨你吗?是你告诉我的,她的亚父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设身处地地想想,若有一日,我与你阿嫂被人控制住了,却有人不顾我们,只将你救走,你会不会恨那个人。” 沈缙无言以对,只是攥着阿姊的手低声哭泣,泪水滴落她眼眶,砸在了沈绥的手背上。沈绥的心绞痛无比,眼眶也缓缓湿润了。张若菡抿唇,走上前去,将沈缙的身子抱入怀中,缓缓抚摸着她的发。这安抚仿佛激发了沈缙的悲意,她哭得更厉害了,在张若菡怀中颤动着身躯。 蓝鸲垂下头抹泪,不忍再看。 “琴奴,我答应你,我会保证她的生命安全。但是,如果她没有生命危险,我们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好吗?”沈绥压抑下喉间的哽咽,尽量平静又温和地劝说道。 沈缙没有回答,但是沈绥知道,这便是她的答案。 自沈缙房中出来,沈绥与张若菡的心仿佛重又压上了巨石,沉闷悲抑。之前因为李季兰带来的小小的情趣旖旎之心,也不知飞到了哪里去了。沈绥负着左手走在回房的路上,心中缓缓转着思绪,张若菡挽着她的右臂静静地跟在一旁,不时抬眸望她一眼,但却不说话,留给她足够的思考空间。 沈绥将她与这个幕后组织接触的所有事从头理了一遍。 去年腊月,长安,慈恩寺怪猿案,凶手善因因为一封告密信,与方丈住持妙普发生冲突,无意之中,误打误撞害死了妙普大师,因畏惧与内疚,攀上大雁塔自尽。其攀高的神秘本领,似与当年沈绥的父亲被钉死于朱雀门楼之上有关。告密信上涂抹有用于防虫的金醉坊粉末,但在燃烧后可挥发,有着迷药的作用。这封信的寄送人,后查清,是从长安平康坊的青楼教坊中寄出,主使人为晏大娘子。晏大娘子身份败露,潜逃。平康坊内的地下景教教会结社也因此被牵出水面。 今年三月,江陵沿江一带,江陵府大都督朱元茂失踪谋杀案。凶手周大在京畿一带服役时,被晏大娘子教唆,参与地下秘密结社,思想被控制。死者朱元茂死状特殊,被头朝下绑缚于十字架之上,割喉放血折磨致死。而周大的表亲张氏姊妹,同样也因为被神秘人教唆与指使,于一年半前,利用神秘人给与的金醉坊药粉,在朱元茂的远亲——卢子修府中井水下药,迷晕并杀害卢子修满门。周大与张氏姊妹杀人之举系为十七年前周家村灭门案及十四年前江陵司马张越一家失足落水案复仇。而不论是朱元茂还是卢子修,均与十七年前的长安太平公主府灭门惨案有关。此案最为特别的是,凶手周大一家,在逃亡途中,于崖壁之上被神秘人刺杀身亡。而张氏姊妹中的姐姐张瑞锦,也在押送途中遭受不明武装歹徒袭击,侥幸保命。凶徒均着一身漆黑服饰,身上有与景教相关的特征。 此外,在江陵郊外,有两名女景教徒也试图与我方接触,未遂。此二女亦属该组织成员。 今年五月,洛阳爆发太子绑架案,凶徒主使唐十三,属于这个组织中的高层领袖之一。太子绑架案,系这个幕后组织策划所为。据深入该组织的源千鹤提供的情报,该组织遍及大唐周边数个国度,在每个国度内,都兴风作浪,掀起一圈又一圈的朝政、军事波澜。但具体目的不明,似乎只是一个以暗中作乱牟取暴利为目的的恐怖组织。 目前该组织有多少成员不明,涉及上下阶层范围不明,活动地域不明,行动目的不明。明确的信息为:一、该组织以景教为掩饰,不论国、族、性别、年龄,招募大量形形色々的人入教,其教义将真正的景教教义进行歪曲,教中人行事偏激。二、组织高层领袖有两人身份已然明确:晏大娘子与唐门十三郎唐鸣。三、河朔三镇一带可能是该组织近期集中活动的地区。四、该组织善于利用药物控制他人,手中掌握多种机关暗器与大威力机械武器。 那么……要对付这样一个组织,究竟该从何处下手呢? 思索到此处,沈绥的思路戛然而止。因为一个急切的呼声从远方传来,将她的注意力拉回当下。只见夜色中,一个魁梧的身影匆匆赶来,是呼延卓马。 “门主,新消息!也是个坏消息。” 沈绥心中一沉,值得呼延卓马亲自跑一趟传达的坏消息,恐怕真的很糟糕。 “刚刚收到河北道传回来的消息。唐十三手下那帮人毫无征兆地暴毙,但是尸首中没有唐十三、蛇巫和源千鹤,他们失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写得长了,前面的情节估计都忘得差不多了,经常看到有童鞋问我,这个人是谁,这个人出现在哪里,这章帮助大家整理回忆一下之前的主线情节,算是总章篇,下面就要开始大刀阔斧地推进剧情了。 第141章 “怎么回事?”乍闻噩耗, 沈绥蹙眉询问,声线依旧沉稳, 处变不惊。 “是这样的, 唐十三等人一直在山林间穿梭前进, 脚力虽强,可耽误时日,山林地貌复杂, 他们行走的路线也复杂, 但好在我们有鸟雀近距离跟踪报信,他们甩不开我们。但是我们的人也不敢靠太近,一直远远缀在后方,与他们有一段距离, 彼此之间都难以发现,也看不到对方的动作。 但是这帮人太狡猾残忍, 他们知道一定有人在后方跟踪, 也知道千羽门鸟雀追踪的本事,因而他们一路上都在打死目所能及的鸟类,亦或放毒, 成片成片地屠杀鸟群,我们好几次都差一点因此被甩脱。好在我们的兄弟一直死死咬住了他们的行踪, 一路跟到了河北道的相州鹤壁附近,这帮人忽的从山林中跑了出来,大摇大摆地入了鹤壁县城中的一家客栈,住了进去。我们的人心里觉得反常, 不敢怠慢,一直在外守着。他们是午后入得客栈,我们的人等了一二时辰,不见他们有任何动静,恐时间久了生变,便打算找几个人化妆成跑长运的脚夫,进那家客栈巡查一番,瞧一瞧情况。哪晓得还未等我们的人进去,忽的从客栈中传来惊呼,紧接着一阵骚动,客栈中好多人跑出来,大喊死人了。我们的人心知不妙,顾不得那么多,急忙冲了进去,就发现客栈二楼,走廊尽头的天字号房内,竟然一气儿死了十三个人,都是唐十三的手下,且他们的死状很是诡异。” “诡异?” “是的,他们十三个人的尸身在客房地板上堆砌交叠成了数字的‘七’,且每个人的神态都很安详,或平躺或侧卧,双手十指交叉相握,放在胸前,场面看起来颇为诡异可怖。” 一旁的张若菡听闻呼延卓马描述,似是很强烈地感受到了那种诡异可怖的场面,面色不由有些发白。她摸到了自己腕上的佛珠,一颗一颗摸索着拨过,默默诵念经文。 沈绥感受到了她情绪上的变化,一边搂紧了她的肩膀,一边又问呼延卓马: “怎么死的?” “都是毒死的,我们的人查了一下,这些人口中还残留着未完全吞咽下去的砒/霜药粉,像是集体自主性地服毒自杀。”呼延卓马说到此处,也觉不寒而栗。 沈绥却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口中喃喃自语。片刻后,她又问: “那房间位于客栈二楼?可有什么别的出口?” 呼延卓马见沈绥问到了关键处,忙道:“这是事情最奇怪的地方。那天字号房是那间客栈最好的房间,宽敞,南北通透,房门在北,门外是走廊,南面开窗向内院,东西两侧均有房间夹着。我们的人仔细搜了一圈,包括房梁之上,根本没找到任何秘密出口,而不论是客栈的前门、后门、偏门,乃至院墙,屋顶,均有我们人看守,谁也不曾看到有人出去。十三具尸首,唯独少了唐十三、源千鹤和那个蛇巫,这三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客栈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看到他们躲藏在何处。” “除却唐十三、蛇巫和源千鹤,你确定唐十三当时手底下的人正正好就是十三人吗?”沈绥问。 呼延卓马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何门主有此一问。不过他还是很快答道: “确实是十三人,我们跟踪时也一直关注着人数,以防有人离队报信,或者有什么其他的动作。当初从嵩山上逃走时,他们就总共是十六个人,人数始终未变过。” 沈绥沉默了下来。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在这样的情况下,唐十三、蛇巫与源千鹤凭空消失。沈绥思索了良久,摇了摇头,毫无头绪。但是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被对方耍了。唐十三可能酝酿这个逃脱计划很久了,他知道该如何摆脱身后的尾巴,甚至还极为自负地留下了讯息给他的追踪者。 那十三具尸首摆出来的“七”字,死者安详的死状,似乎都在暗示着一些宗教性的讯息。在景教中,十三,代表着出卖耶稣的犹大,是不详的数字,死者恰恰好十三人,说是巧合,也未免有些让人心中起疑,沈绥猜测十三是刻意凑出来的数字,假使人数不够,他们便会抓人来凑。若人数够了,便按照地位和利用价值来安排谁死谁活。 七,则有很多含义,根据她近些时日研读的关于景教的书籍,沈绥至少能举出十种以上: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日,第七日造人,七宗罪,七芒星,北斗七星,七封印,七灯台,七号角,七位大天使,太多太多含义,暂不能确定究竟是哪一个。 唐十三究竟想向自己传达什么讯息?沈绥蹙眉沉吟。 “门主?”呼延卓马见沈绥想得出神,不由轻唤了一声。 沈绥回过神来,道: “传令下去,明日早间提前一个时辰出发,全队全速前进,我要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鹤壁。同时让留在鹤壁的兄弟保护好现场,封锁消息,不要让官府知晓此事。找那个客栈老板,给点钱,买下他的客栈。” “喏!”呼延卓马应道,刚准备拔腿走,就被沈绥喊了回来: “叫底下人缄口,谁也不许乱说!” 呼延卓马点头,转身匆匆离去。 “蓝鸲!”沈绥站在原地,向不远处沈缙房间的方向喊了一嗓子,就听蓝鸲远远地应了一声,忙从房中跑了出来。 沈绥向她招了招手,蓝鸲走上近前,沈绥附耳与她交代几句,蓝鸲面色缓缓变了。张若菡在旁听着,沈绥将方才的新消息告诉了蓝鸲,并嘱咐蓝鸲一定要对沈缙保密:“明早提前一个时辰出发,琴奴问起,就说是公主那里传来消息,前方有线索了,要我们尽快赶过去查实,莫要让琴奴起疑。”蓝鸲面色凝重,一一应下,然后匆匆返回。 沈绥牵着张若菡的手,举步回房。没走两步,就听张若菡问: “赤糸,咱们瞒着琴奴,这样好吗?” 沈绥叹了口气,扭头看着张若菡,低声道: “这只是一时应对之策,瞒不了长久。琴奴眼下情绪不稳,我不想再刺激她。” 张若菡对此事若有所思,道: “赤糸,这会不会是一种对我们的挑衅?” 沈绥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就听张若菡继续道: “十三,景教徒相信这是个不详之数。死了十三个人,大约是一种威胁警告,代表着此后或许还会死人,且这个十三本是叛徒的代指,莫非指的是千鹤?千鹤可以算是他们之中的叛徒了。七,大约是时限,对于景教徒来说,七最直观的意义就是七日造人。” “你是说,七日之后,他们将杀死千鹤?”沈绥蹙眉道。 张若菡面色凝重地点头。 沈绥一时之间再次陷入思索。杀死千鹤似乎没什么意义,千鹤对他们还有利用价值,若能杀早便杀了,何苦等这么些时日。但从我方的角度来思考,我们并不知道千鹤的利用价值在何处,又会在何时终结,对方给出期限,无疑对我们依然存在威胁,留下这样的讯息,或许也算合理了。 只是,若真的只是想威胁,何苦这般大费周折,留下一封恐吓信足以达到目的。就算是因为人数太多惹人注目,无法甩脱身后追踪。那么遣散手下人,分头逃走即可。再不放心,想要杀了手下人灭口,也可让手下人都投河自尽,亦或在荒郊野岭杀人掩埋,即可掩盖踪迹。如此高调地来这么一出,就不怕吸引朝廷追兵的目光?要知道眼下河朔风声渐紧,朝廷已经在河朔一带开始排查了,这么做无异于引火烧身。该组织行事向来缜密周详,以隐秘为主要的行动宗旨,当不会无缘无故如此行事。炸毁含嘉仓城、绑架太子已经很是出格,想来短时间内,这个组织应当会彻底隐匿,躲避风头。 那么,大费周折地传达给他们这两个数字,就是有其他的目的。对于十三这个数字,沈绥认为张若菡分析得有道理,这或许还真的是对方在暗示要杀死叛徒,但是这个叛徒究竟是谁,很不好说。沈绥认为是千鹤的可能性不大,如果这个讯息是留给千羽门的,那么按照正常的语义逻辑来说,对方是在威胁要杀死千羽门安插在他们组织之中的间谍,也就是所谓的“叛徒”。但是沈绥不记得自己有曾安插过谁在对方的组织之中,那么,这个“叛徒”的身份究竟是谁,就很耐人寻味了。这条讯息究竟是传达给谁的,也需要重新斟酌。 不论怎么说,对方的这条讯息应当确实是留给千羽门的,因为他们很清楚第一时间发现那个现场的人只会是一直紧追其后的千羽门。只是,这条讯息想要警告的,却并非是沈绥,而是另有其人,这个人眼下就在千羽门中,且也应当会第一时间收到这条警告讯息。那么,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此人就在沈绥身边,要么此人是千羽门鹤壁至河阳沿线消息传达各个环节中的某个经手人。 思及此处,沈绥似乎觉得她隐约抓到了什么。如果她的推测没错,看来她的身边真的有对方安插进来的人,且这个人已经背叛了那个组织。这个叛徒或许在对方手里还有把柄,也或许没有。如果有,那么唐十三便是在警告此人,他们就要杀掉把柄了。如果没有,那就代表着此人本身有着生命危险。 沈绥思索着,走得很慢,张若菡也不催促。二人一路回到房门口时,夜色已然深了。沈绥拉住张若菡道: “莲婢,你要小心,我们身边可能还有暗桩。提高警惕,往后只要是入口的食物,都要检验,再熟悉的人靠近,也不要轻易松懈。你要一直在我身边,不要脱离我的视线。” 张若菡蹙眉,一时有些不解。 “唐十三醉翁之意不在酒,那死亡讯息,不是给我的,是给我身边的暗桩的。这个暗桩,近来可能会有所动作。”沈绥解释道。 张若菡眸光微动,思索之下,她转瞬明白了沈绥的想法。 不等她开口说话,忽的一个女声在她们身后响起: “沈司直,可否借一步说话。” 二人一回头,发现来者是李季兰。 此时,这位向来玩世不恭,流连风月的女道士,面上是从未见过的严酷表情。眼角、嘴角的入骨媚意,竟也寻找不到半分了。 “有什么事,便在这里谈吧。”沈绥的意思很明显,她绝对不会与李季兰单独相处,而不论李季兰要与她谈什么,她都不会避开张若菡。哪怕李季兰现在表现得很是不同寻常。 李季兰望了一眼张若菡,眼前的女子,比起数月前,瞧上去要柔和了许多。回想起当日上元踏歌时的场景,她明白,这美丽女子与沈绥,当是真正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心愿得偿,心中,不由得升起钦羡之情。她苦涩一笑,上前一步,行了个半礼,直截了当的开口道: “沈司直,季兰与你坦白。直至方才,季兰将你们的对话尽数听入耳中。而我,便是你猜测中的安插在你身边的暗桩。” “什么?!”沈绥吃了一惊,随即她猛然反应过来,不禁暗叹,对方这一招真是极为高明。一个若即若离,几乎无甚来往的暗桩,一个名号极大,与谁来往都不奇怪的风流才女,完全将她骗了过去,她竟是连想都没能想到。而张若菡听闻李季兰的话后,本还有些愣怔,一时未反应过来,而当她看到沈绥面上的惊讶时,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赤糸竟也不知李季兰身份? 李季兰却在此刻忽的撩开道袍衣摆,直挺挺地跪下,叩首道: “请沈司直救我义姐性命!” 沈绥没有动,紧蹙双眉看着伏地叩首的李季兰,问: “你义姐是谁?” 李季兰伏在地上,声线颤抖:“平康坊,晏大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七是一个很奇妙的数字,世界上很多事物都暗合七之数。而“七”这个字,从甲骨文渊源来看,也很有意思。七在甲骨文中长得很像“十”,是特殊指示字,一横代表全部,短竖代表将全部进行切分,所以“七”在甲骨文中就有“切分”的含义,它是6与8之间的正整数,0-9中最孤独的数字。金文、篆文中,在“十”的那一个短竖下方变化成为竖折折折竖,后来在隶书中又演化为横折弯钩,才成为最后的七字的形态。七的切分之意后来逐渐消弭,而为了表达切分之意,才用“七+刀”造了“切”字。 题外话,下章继续。 第142章 六月初五, 沈绥携千羽门一众及自家眷属从洛阳出发,向东北而行。当日傍晚至河阳县归雁驿入住, 隔日早间寅时出发, 全队全速前进, 赶往河北道相州鹤壁县。 这一路花费六日的时间,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待到入鹤壁县城, 已是六月十一日傍晚时分了。 一众人等于鹤壁归雁驿入驻, 已然是疲惫不堪,沈绥却不敢耽搁,留守呼延卓马,带上玄微子与从云从雨兄妹, 一路赶往事发当时的那家客栈。好在鹤壁县城不大,那客栈又在最繁华的集市当中, 距离归雁驿不远, 很快便到。 当沈绥站在这家客栈门口时,只见抬头匾额四个大字——白展客栈。客栈外门可罗雀,大门紧闭, 傍晚时分,快到宵禁, 行人匆匆往家赶,路过这客栈时,都远远避开,绕着道走。 “白展……”沈绥喃喃念道一句。 一旁从雨道:“听说意思是‘白鹤展翅’。这家客栈本来是鹤壁最大的客栈, 还是由当地的几个乡绅集资办的,本来是鹤壁本地的门脸,南来北往的客商,都会入住此处。” 沈绥笑了笑,道:“武王伐纣灭商,周公分封天下。当时,周朝最大的诸侯国卫国,就被封在这附近。这地方,曾经是大名鼎鼎的商都朝歌。后来因为卫国的第十八代国君卫懿公嗜好鹤,在此地养了许多的鹤,鹤栖南山峭壁,故而得名‘鹤壁’。此地最大的路商客栈起名‘白鹤展翅’,倒也有几分意思。” 从云从雨是第一次听说鹤壁之名的来意,顿觉长见识了。一旁的玄微子却蹙着一双清眉,望着暮色下的白展客栈,沉默不语。 沈绥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不由问道: “道长,有何疑问?” “门主,我观这客栈,总觉有不和谐之处。却一时半会儿不得要领,不由起了几分疑心。” 沈绥扬了扬眉,举步上前,推门走了进去。 白展客栈,是鹤壁县当地少见的大型建筑。五间的开面,正大门外立着一对石鼓。主体建筑两层楼,呈日字形,中央圈出来一方庭院,奇特的是有一处悬空阁楼横跨东西,将整个中庭分为前后两进。阁楼下是廊道。歇山檐,檐展不算很宽。造屋的木料倒是讲究,门窗上的花格似是有模仿江南水乡建筑风格之嫌。这也难怪,近些年来,江南一带的客商来往中原繁多,那边的人又格外的富庶,给日渐走下坡路的中原地区带来财富,这边的客栈难免会想要讨好江南人。 沈绥带人穿过门厅,绕过雕花照壁,没急着上楼,直接入了中央的庭院。这庭院讨好的意味就做得更是明显了,叠山理水、青苔锦鲤,哪一样都是照着江南规制来的。只是眼下,这么精致的庭院,却成了大凶之地,无人踏足了。 沈绥立在前庭中,望着那横跨东西两侧廊道的悬空阁楼,道: “那就是天字号房?” 从云笑道:“门主,您真是厉害,一进来就知道哪里是天字号房。” “哈哈哈哈……”沈绥大笑,指了指从云道,“你小子埋汰我呢。呼延卓马与我描述时曾道:天字号房,南北通透,北门南窗,门外是走廊,南窗外是庭院,东西两侧都有房间。南面入口处门厅上二楼是食宴厅,而最北那一进客房则是北窗南门,东西两侧客房方位整个不对,就不用谈了。你说,放眼这整个客栈,除了那悬空阁楼,还能有哪里符合这些特征?” “嘿,那倒也是。”从云挠了挠头,结果被一旁的从雨瞪了一眼,自觉无趣。 “走,上去看看。”沈绥转身往楼梯口走去,那里,已经有两位追踪唐十三的兄弟久候了。 一面走,沈绥一面与身侧的玄微子低声谈起了前些日子,李季兰与她坦白身份的事情,她没有避讳其余手下在旁倾听,但这也是她除了张若菡之外,第一次与其他人谈起此事。她思索了几日,难下判断,眼下不打算再继续隐瞒,她需要听一听身边人的意见。 “晏大娘子是李季兰的义姐?”玄微子也吃了一惊。 沈绥点头: “据李季兰所言,她为了躲避婚姻,十五岁出家入道,也因此被赶出家门。后来因为与多名男子书信来往,不尊清规戒律,又被赶出道门,从此流落风尘。好在因为早年间于平康坊结识了一位姊妹,也就是晏大娘子,得她相助,才有立足之地。此后,她一直靠卖字画、替人作曲作词为生,生活倒也富足。因为当初落难时的这份情谊,她与晏大娘子结为金兰姊妹,情同手足,感情一直很好。晏大娘子有周转不灵之时,也是李季兰出手相助。 只是后来,平康坊内开始有景教在暗中传教。晏大娘子与她均受到蛊惑,入了教,自此后就再难脱身。她说,晏大娘子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一切的事情,都有人在幕后摆布,她只是被推到台面之上的傀儡。” “那蛊惑张瑞锦、周大复仇,还给慈恩住持寄送举报信的人,不是晏大娘子?”玄微子问。 沈绥道:“据李季兰所说,这些事情另有人所为,晏大娘子只是顶罪的傀儡。” “可她不是圣女吗?我们抓到的平康坊的地下教徒,都指认她就是圣女。”玄微子不是很愿相信这个说辞。 “她是冒牌的圣女,只因她在平康坊内名号太大,如此比较有号召力。但是她这个圣女,并无任何实权。这个邪教真正的圣女,定然不会如此轻易露面。”沈绥道。 “门主,您相信李季兰的说辞吗?”玄微子蹙眉问道。 沈绥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从态度上来看,她的神情很诚恳,我看不出破绽。她的说辞,也没有漏洞,暂时无法证明有假。但是我也不敢全盘相信她,毕竟此人也不简单,她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还不好说。” “她既然要投诚,竟然什么都没说?” “她说她当初接近我的目的本就不明,上头虽有令,但却没有告诉她目的为何,具体又要做什么。只是要她尝试与我接触,等待下一步指令。她说门内的指令传达都不是直接的,见不到传令的人,也见不到上司,她们都是在秘密集会的场所接取任务。就是我们查出来的那个秘密结社的礼拜堂,礼拜堂中央的宣讲坛上不是放了一本圣经吗?每一次集会,那圣经之下都会有一张任务发布名单,名列单子的人,将会去指定地点领取一封密封的任务信,需要执行的任务细节都在其中。且,信上的字都是铅字,雕版印刷上去的,根本不辨字体。 当初那件慈恩案,李季兰多少知道点内情。因为晏大娘子也接到了那个案子的任务,需要她亲笔誊抄一封告密信,信中的内容让她心怀忐忑,便冒着风险,偷偷与李季兰说了一二。而慈恩案一结束,上头就派李季兰来接触我这个破案者,她当时就觉察出事情不对劲。她本来就对她所属的那个组织心存疑虑,这一下更是胆战心惊,因而后来她主动放弃了与我接触。此外,对于那个组织内部到底有哪些成员,规模又有多大,她所知也甚少,这个组织里的每个人能够知道的都是有限的,何况她只是个游离外部的成员,从未深入过内部。” “她可知那告密信的详细内容?” “她说她不清楚,因为晏大娘子顾虑甚多,不敢多谈,只提及那封告密信牵扯到很多年前的一桩大案。” “烈火焚凰?”玄微子隐晦问道。 沈绥面沉似水,缓缓点头。 “那,信上的金醉坊,不是晏大娘子涂上去的?” “不是,晏大娘子只负责亲笔誊抄这封信,交了任务,那封信她就再也没见过。” “嗯……”玄微子背负双手,沉吟了下来,“对了,听闻李季兰前段时间与裴旻将军一直出入成双,这却又是为何?” “裴旻与晏大娘子是相好,裴旻归来,本想为晏大娘子赎身脱乐籍,娶她为妻。去平康坊寻她时,却未曾想她就此失踪了,后来又撞见了李季兰。之后,二人一直为此事在商讨对策,李季兰多方打听,已然听闻晏大娘子出没河朔的消息,他们本就打算自己前往河朔救人。但是眼下,裴旻被炸伤,至今卧床不起,她只能一人行动。”沈绥解释道。 玄微子沉默不语,沈绥吸了口气,又缓缓叹出,道: “这些都是李季兰的一面之词,没有任何证据可以作证,究竟是真是假,只有李季兰自己才知晓。只是……”说话间,她已然站在了天字号房紧闭的门口,继续道,“逆向思考,若她不曾有那幕后组织暗桩的身份,别说承认自己是该组织的成员,她甚至都不会知晓会有这样一个组织。因而,她确然是这个组织的成员,这一点可以肯定。此外,唐十三留下的杀人讯息,也对她的说辞有所佐证。那个讯息是留给一个背叛了组织、与千羽门有关系的暗桩的,除了李季兰,我身边的人都跟了我至少八年以上的时间了,来历都清清楚楚,莲婢和她的人也都是老面孔,我落难之前就已熟知。而千羽门传信,有加密,沿途的经手人,没有秘钥,解不开信中内容。我查了,唐十三留下杀人讯息这一消息传递之中,所有的经手人都未曾拆开封筒,密封完好,且秘钥是最新的,他们手中没有。故此,也就只有李季兰的可能性最大。” “那门主的意思是?”玄微子询问道。 “我倾向于暂时相信她的说辞,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沈绥道,一面说着,她已然推开了天字号房的门,但是立在门口,没有着急进去。 玄微子点头:“我赞成门主的意见,李季兰的说辞,值得一信。那么,她跟着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救她那个义姐了?” 沈绥点了点头,目光在打量屋内的情景:“不论怎么说,她在我们的身边,玩不出什么花样,你让我们的人防备着点,盯紧了她,看她究竟会不会私底下耍什么花招。等我们寻出了这个组织的线索,顺藤摸瓜,她话中真假,自可辨明。” “属下明白了。”玄微子道。 沈绥打量完了房中情景,忽的道了一句: “走吧,我们回归雁驿。” “唉?门主,不查了?”从云疑惑道,不只是他,从雨和玄微子也是一脸疑惑。那两个当时负责追踪唐十三的兄弟,也面露惑色。 “不用查了,这个房间没什么机关,唐十三的逃脱手法很老套,也不值一提。”沈绥转身,往楼下走去。 “什么意思啊?”从雨追问。 “发现死人时,客栈大乱,有几个人跑出来,疾呼死人了。唐十三、蛇巫和千鹤,便是变装成了那些人的其中三个人,趁乱逃了。你们在他们逃了之后才想起来要封锁客栈,又没能去追回那些从客栈大乱中逃出去的人,哪里还能找得到他们?” “啊?”在场众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难道事情就这么简单? 沈绥回头看了看从云从雨,笑道:“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余下的情况,不管多么难以置信,这便是真相。这一次,是我们栽了,我们的注意力完全被他们引导到客栈本身的封闭结构之上去了,却忘了本身我们就该盯着人。” 她大跨步走出白展客栈,回头看着匾额道: “罢了,但愿我千羽门可让白鹤展翅,重获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雕版印刷术,发明于唐朝,于唐代后期开始流行,宋代,毕升发明活字应刷术,从此推进了世界文明的进步。 这章借用一下老福的话,哈哈哈。 第143章 子正刚过, 日头走到六月十二日。鹤壁这样中等规模的县城,晚间也没有什么闲娱活动, 城中万籁俱寂, 家家户户熄灯闭门, 早已入眠。街上,除了打更的值夜人,也就只有个别巡夜的民兵在城中打着灯笼, 呵欠连天地走过。 那民兵一走过, 一个一身夜行黑衣的人影,肩上扛着一人,迅速从道旁建筑的阴影之中闪出。城中一片漆黑,巡夜民兵灯笼的灯光无法照亮那个人所在的黑暗, 他脚步如飞,悄然无声, 扛着那个人在街道上快步而行。 他肩上的人, 不知是死是活,一动不动,只是随着他的走动, 微弱地摆动着身子。 不多时,那黑影扛着人已经来到了归雁驿的门口。他先是躲在暗处, 警惕的观察了一下四周,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于是他飞快地从暗处窜出,举步跃上归雁驿并不算高的夯土墙,身形矫健如豹, 扛着一人丝毫没有影响。他在墙头蹲了片刻,再次观察了一下归雁驿内部的情况,看院内空空,并无人在,他放下心来,将那肩上的人往院内地上一抛,那人“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摊手摊脚,半点动静也无,竟像是死透了。 那黑影也不再顾忌是否会扰醒院内的人,立刻跳下墙头,飞快地往回跑。他的方向,正是往最繁华的县城集市当中。 黑影走街串巷,显然对县城的道路十分熟悉,他走最近的道路,一路来到了白展客栈的门口。门上拴着一把铜锁,这锁是千羽门的人上的。眼下白展客栈一个人也无,不过到底也算是千羽门的产业了,不能随便让人进,便加了把锁。 那黑影也不走正门,竟是退后几步,加速奔跑,然后飞身跃起,踩着门口的石鼓,一下就窜上了二楼的檐口瓦当之上。他踩着瓦片,灵猫一般疾走几步,然后推开了五间开东头起第二扇牖窗,一闪身就入了白展客栈之内。 此处乃是白展客栈的食宴厅,是平日接待住店与打尖客人用食的餐厅,眼下黑漆漆一片,空无一人。他一进来,就急忙掩盖住那扇牖窗。仔细看,那牖窗之下插销四周的木块竟是可以从外部活动的,装回去后全然看不出有此机巧。 黑影松了口气,也不点灯,从角落里摸出来一个包袱,就在黑暗中开始换衣。刚摘下面罩,准备解开夜行衣的束带,乍闻一个悠然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登时将他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就栽倒在地板之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掌柜的,好身手啊,沈某佩服。” 此话话音刚落,黑暗中划过一丝火光,一盏油灯被点燃了。不远处的条凳之上,一人扶刀静静坐在那里,另有两人就立在她的背后,静默无声。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黑影的面颊,一个蓄着短须,面上倏无血色的中年汉子,正满面惊诧地望着那一坐二立的三人,张口结舌,半个字说不出来。 坐着的人一点也不着急,手边竟然还放着一盏热茶,她端起茶盏,吹了吹,饮下一口,才不紧不慢道: “掌柜的,你方才送了个大礼包给我千羽门,也不问问我们千羽门愿不愿意收啊。你太客气了,那礼包啊,我收下了,但是之后那些栽赃陷害、恐吓威胁的戏码,就别上演了,瞧着没劲。” “你你你你……”那被称呼为“掌柜的”的中年男子,哆哆嗦嗦地指着她,还是一个字说不出。 “我我我我?”她站起身,笑着往中年男子身前走去,拱手一揖,笑道,“呵呵呵,在下沈绥,久候掌柜的多时了。” “你……怎么会知道……” 沈绥在掌柜的五步之外立定,左手杵刀,右手背负,笑然道: “嗯,是我不好,深夜不请自来,吓着了掌柜的,总得解释解释到底是为什么。 是这样的,今日我到这客栈,看了外观第一眼,就发现似有不对。门口一对石鼓,左面那一个,其上似乎有磨损,也有一些泥点残留。这石鼓也有大半人高,说是泥点溅上去了,似乎太过牵强。若说是小孩子贪玩,攀爬上去,却也不对,这泥点子瞧着也就这几日粘上去的,眼下鹤壁人人避开白展客栈,也不会有人来攀爬白展客栈门前的石鼓。此为疑点一。 这疑点二,便是正大门一层之上的屋檐瓦当,参差不齐,松脱了许多,还有几块碎了。却只有东侧有此现象,西侧不见,应当是被人多次于东侧踩踏过。 还有疑点三,便是那扇窗。窗框松脱,向外倾斜,窗框底下的木料被磨得发亮,显然是时常从外摩挲开启的现象。 哎呀,你可不知道,我身边有一位道长,常年替人观风水,看阴阳宅院,入目的宅院建筑,没有一百,那也有八十,时日久了,便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一观建筑,和谐与不和谐之处,瞬息便知。若不是他提醒,这些鸡毛蒜皮般的小破绽,或许连我也会忽略。 于是我就想啊,这八成是哪位相当熟悉客栈的人,在这几日时常攀爬,从这扇窗出入。白展客栈已然被我千羽门买下,什么人会如此偷偷摸摸行事呢?似乎从前这家客栈的伙计是最为可疑的。我打听了一下,当初,是你亲自将唐十三一众引入天字号房的。之后的热水茶食,也都是你亲自送进天字号房的。最关键的是,有伙计说,在唐十三等人到来之前,一连有两位富商想要定下天字号房,都被你拒绝了,你的说辞是这天字号房早有人预定,但是几个伙计谁也不知这位早有预定之人,究竟是谁。 你似乎与这位唐十三郎早已相识啊。 可是我又奇怪了,你为何要这般不辞辛劳地攀爬进入白展客栈呢?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是你放不下的呢?我想不通,想不通我就不想,我就守在这里,让你来告诉我答案。我是谁,想必你很清楚吧,这鹤壁县城内,你也有不少眼线,我这一入城,你们就盯上了我。我入白展客栈调查,定也有你的眼线在暗中窥视。于是我放出话来,说我看破了唐十三逃跑的计策,并决定不再调查白展客栈,让你们放下心来,想必你们今夜就会有所行动。 看来我猜得没错,唐十三虽然逃了,但他也不会轻易让我好过,给我备了一份欢迎礼,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她掐指一算,道:“算起来,今日是唐十三杀人后逃脱白展客栈的第七日了,他留给我的死亡讯息,尸体堆砌出的‘七’,我估摸着,也就是指得今日将有事发生。而我从河阳一路抵达白展客栈的时间,最长也不会超过七日,这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唐十三留给我的东西今日必会给我。看来我猜得没错,这一大早,就给我送来了。” 这时,楼下传出了上楼的脚步声,不多时,又有三个人走上楼来,其中两人还抬着一个人。他们将人放在了沈绥的脚旁,道: “门主,送来了。” 沈绥点了点头,蹲下身来,凑上前去看了看那个被放在地上的人,道: “此人,剃头束发,发式与我天/朝上国不同。这种发式,是东瀛人的发式。他身上这一身的衣物,也是东瀛的款式。但是这个人,却并不是东瀛人,而是你这客栈的伙计吧。观他头皮,他的发,明显是在他死后剃去的。我的人在这县城中问了一遭,好像有个伙计,在当日白展客栈出事之后,就失踪了。此人本是逃难来的难民,孑然一身,也无亲属,杀了他,你当不用烦心有人来寻。” “人不是我杀的……”那中年汉子哭丧着脸道。 沈绥没说话,蹲在他身前,静静地盯着他。 “是唐十三杀的,这个伙计不小心撞破了他在房内布置现场的事,被他用毒针毒死了。人,后来就藏在了这食宴厅下厨的地窖之中。唐十三要我,将此人剃头易服,装扮成东瀛人,于十二日凌晨将尸身送去归雁驿,然后想办法嫁祸归雁驿杀害东瀛人,让官府涉足。” “这身衣服哪来的?”沈绥指了指死者身上的东瀛款式的衣物。 “唐十三给我的,唐十三死去的那十三个手下,其中一个是东瀛人,这身衣服是他的。”中年汉子已然破罐破摔,也不打算隐瞒什么,将所有的事都和盘托出。 沈绥蹙眉,站起身,回身对手底下的人道: “唐十三杀死这个人,是突发事件,这说明他最初想要用尸体传达的死亡讯息不是这个意思。他临时改了主意,想要利用此事混淆我们对死亡讯息的判断。” 昏暗的火光中,立在后方的呼延卓马踏前一步,问道: “请门主明示。” “将尸体装扮成东瀛人送到归雁驿,这明显是冲着我们千羽门来的,意思是威胁我们不要再继续追踪,否则就要杀死千鹤和她的亚父。但是七日讯息,不是指这件事。”沈绥似乎陷入了困惑,“那七日讯息是留给李季兰的,对方应当还会另有动作。” 沈绥再次转身,看向那掌柜的中年男子,一双明眸在黑暗中犀利洞明,直慑人心: “你是何人,为何这般身手矫健,与唐十三又是什么关系?” “我…我曾是唐门的外门弟子,一身功夫也是跟着唐门学的。因为犯了门规,被逐出师门,但是后来唐十三找到我,一度大方接济我,与我一直有所联系。之后,我不小心得知他在为一个神秘的宗教组织做事,他威胁我,如果我不加入,就要我全家性命,我被逼无奈才入教。但是,我的联络人只是唐十三,只有他联系我的份,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唐十三是否曾向你透露,他接下来的去向?” “没有,他这次来,也事出突然,我是在他抵达的两日前接到他要来的消息的。他来了之后,就一直窝在那天字号房内,一直到离去,除了说明我要做的事,其他事,他未曾与我提过半个字。我受他所迫……不得已,帮他找了几身变装的衣物,还给了他一些路上的盘缠。” “谁给你送的消息?”沈绥紧追不舍地问道。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日午后,正是客栈最冷清的时候,伙计们都在后面休息,我一人在柜台后打瞌睡,然后我就感到一阵风吹到脸上,醒了过来。面前就出现了一封信,告知我唐十三将于两日后抵达,要我留下天字号房给他。我……我只能照办……” 沈绥徘徊脚步,口中道: “唐十三利用白展客栈的特殊建筑布局脱身隐匿,这白展客栈应当是他为自己留的后路。而想要走这条后路,也必须要有人帮他提前通知白展客栈。看来,对方的传讯能力一点也不比千羽门弱,唐十三在逃亡途中,必然与什么人接过头,传递过消息。” “确实啊门主,当日我们得知晏大娘子潜伏的身份后,晏大娘子就立刻逃跑了,这足以证明对方的传讯之速,也是极快的,足可以与我们千羽门的速度比拼。”呼延卓马道。 沈绥深吸一口气:“这下麻烦了,对方在暗,我们在明,处处掣肘,总是被压制着。我必须得想办法扭转眼下的局面,否则我们只能一直被牵着鼻子走。” “门主,现在该怎么办?”呼延卓马问道。 “当务之急,我们必须尽早赶到幽州,那里是我们在河朔的总部,八方消息汇集,也有众多帮手,不至于眼盲耳聋,束手束脚。传我令,天一亮就出发,换路线走,我就来个以动制静,先发制人,倒要看看,对方还有什么后招。” “那此人如何处置?” “绑了带上,不能轻易放了。” “此人家中还有妻儿老母。” “这样,留足钱财给他的妻儿老母,就说此人重新寻了一趟活,跟我们出远门走商。此外,将这个伙计找地方安葬。” “喏!”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估摸着莲婢姐姐几章没出来,又有人受不鸟了,下一章你们女神就出来了,莫着急。 第144章 忽陀在日头下赶着车, 这盛夏之际,哪怕一路往北, 也不见得一丝凉意, 走到哪儿, 都是酷热难当。他抹了把脖颈上渗出的汗,提起手边的水囊,小饮了一口, 小心塞好塞子, 继续专心致志地驾车。 眼下是六月十二日午后,他们天未亮便出发,一路紧赶慢赶,刚离了鹤壁县城五十里。今日若是路上顺利, 当能赶到汤阴县城。这已然偏离了原定的路线,原定是一路前往安阳, 如今却舍北向东。 而沈绥与张若菡坐在车中也并不好受, 这车中虽可遮蔽烈日阳光直射,却仿若蒸屉,人坐在其中, 汗不停地往下淌。沈绥已然想尽了办法为车厢散热避暑,然而收效甚微。无奈何, 只得大敞车窗,连车厢后板都卸了下来以通风,只是挂上纱帘,遮蔽视线。 沈绥在车厢地板之上铺了竹席, 正躺于其上,闭目而眠。张若菡就坐于她身侧,手中举着团扇,轻轻为她扇风。正是午后最困倦的时候,张若菡螓首轻点,也是困意无穷。 “莲婢,你也躺下来睡罢。”沈绥闭着眼,声音有气无力的,轻轻拉了拉张若菡的手。 “不,你睡罢,我不躺下来。”张若菡道。 沈绥摩挲着她的手,沉吟了片刻,道: “你莫担心,这马车颠簸不厉害,你躺下,不会漏出,污了衣衫。” 张若菡的面颊缓缓蕴起了一层红,睡意也飞了,不由瞪她,羞恼道: “你这人,你怎知……” “你的月事,我还不知吗?摸一摸你的手,还有你的脉,便知晓了。”沈绥笑着低声道,声音小到只有她们俩才能听见,“只是,你这月事比之上月又提前了些时日,总也不准。等到了汤阴,我让颦娘再给你诊一诊。” “何必大惊小怪,我这身子,一直就是如此。”张若菡道。 “不,近些日子一路奔波,休息得少,你太辛苦了,我怕你熬坏了身子。我晚上偶尔会发现你没睡着,昨夜我一夜不在,你定也没休息好。我担心你身子出问题。”沈绥忧心忡忡。 “没事的,我没那么脆弱。”张若菡语气倒是轻松,自信满满。 沈绥神情怀疑,很是不信。 “你可不知,我师尊,教过我一套吐纳功夫,配合着打坐冥想,我每日都会抽空练习两刻钟时间。这功夫很有效,我小时候很多毛病,如今都不再犯了。”张若菡笑道。 “你师尊?可是那位号称‘南海神尼’的了一大师?” “是,不过师尊并非什么‘南海神尼’,那都是讹传。师尊只是一位佛法精深的修行者,懂一些养生功夫,仅此而已。” 沈绥似是陷入了思索,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你还是躺下来罢,至少补一补眠,你方才都困得点头了。”片刻后,沈绥回过神来道。 张若菡拗不过她,便依从地躺下身,枕入她臂弯之中。这一躺下,被沈绥身上熟悉的清香包裹,困意便如潮水般袭来,她眼皮子竟然开始打架了。 隐约中,就听沈绥低声问道: “莲婢,和我说说你那位师尊罢,我对她,还真不了解。” “嗯……”张若菡沉吟了片刻,闭着眼缓缓道,“我师尊是游方修行的比丘尼,她其实并非是中土人,虽然祖上是华夏血统,可她们家是商人,一路行商,后来就定居碎叶城以北。她自幼是在西域长大的。她八岁那年,父亲生意上有巨大亏损,将她卖了出去,她给人做过苦役,后来逃走了。一位行脚僧人收留了她,从此她便受具足戒出家,拜入空门。我师尊非常有佛缘,悟性也极高,据说修佛不过五年,就已然可以与她的师尊辨法而不落下风。修佛八年时,便出师,发愿走遍天下佛寺,拜谒三千尊佛祖身。自此以后,便踏上了游方修行的道路。及至她三十岁,她几乎已然走遍了中土大唐。甚至还去过不少更远的地方,比如东北的新罗和西南的交州安南。 自我随你离开长安往江陵,便与师尊告别,此后再也没见过面。如今想起,倒也颇为想念她老人家,也不知她又游方去了何处。 眼下,师尊的愿望,也成了我的愿望。这愿望到今天,总算是开始实现了,也多亏了你回来了,否则我还是会被禁足于那一片小世界中,恐怕就只能这样孤独终老,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沈绥没有说话,只是搂紧了她。 片刻后,张若菡弯起唇角,喃喃道: “抱这么紧,你不热吗?” 沈绥失笑,放开手臂,心忖这夏季怎么还不过去?最好一下入冬,那她就能天天抱着莲婢了。 “睡罢。”沈绥拾起张若菡放在一旁的团扇,为她扇着风。 车子轻微地摇摆着,熟悉的清香充盈包裹她全身,凉风忽而来忽而去,午后的困意再也无法抵挡,疲累多日的张若菡很快睡着了。沈绥一面为她扇着风,一面想着心事。方才张若菡提到的了一大师,她总觉得此人来历并不简单。这感觉很没有根据,但却从她得知此人的存在时,就一直盘桓在心中,挥之不去。 十二年前,她入京赶考,偷偷守在张若菡身旁,不敢现身,只是每日得空,就去张家外面看看。那是她第一次近距离亲眼目睹莲婢在那场浩劫之后的状况,让她吃惊又痛心。只是当时她在长安逗留了一年时光,却并未见张若菡身边出现过任何尼姑模样的人,是以不知张若菡的师尊是何人。今年三月份,她从张说那里得知了引导莲婢入佛门的正是这位了一神尼,她心中就始终存了一分疑问。 这位了一神尼,恰好就出现在十七年前的那场浩劫之后,恰好就路过了张府,恰好就感应到了此家人中有一个女孩饱受折磨,于是恰好便伸出援手,引渡这个女孩脱离苦海。这难道真的都是巧合吗? 她是一个不相信巧合的人,她相信的只有合理的逻辑。她也极为看重因果,这一点倒与佛家不谋而合。因此没有因的果,她是不信的。 沈绥微微支起身子,扭头向车厢后方看去。透过纱帘,她能看到李季兰正默然坐于沈缙马车前的车辕之上,头上戴着斗笠,垂着脑袋,好似睡着了。她的马由队伍里的兄弟照看着,这几日她都是这般坐于车辕,随队而行。 她重新躺好,心中盘桓着很多疑问:那么你呢?李季兰,你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你又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这么想着想着,沈绥也缓缓进入了梦乡。 直到突兀听到一声疾呼: “大郎!前方急报!” 沈绥猛然惊醒,张若菡也跟着醒了过来,沈绥将张若菡扶起,自己甩了甩脑袋,除去刚刚苏醒的混沌之意,才发现原来忽陀正一脸焦急地看着她,手中递出来一封信函。 沈绥忙接过那信函,其上墨迹未干,显然是才誊写出来的。沈绥知道,这不是原件,而是解密后的誊抄件。 她迅速将一行行字迹扫过,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怎么了?”张若菡扶住她的肩,问道。 “今晨,范阳李氏的长房嫡子发现于书房中被刺身亡……” “什么?”张若菡吃了一惊,“范阳李氏……是陇西李氏十三房支的其中之一,当今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沈绥点头,语气沉重:“更关键的是,死者死后,被人剥去衣物,俯卧在地,背上还刻上了血十字。” 张若菡:“是他们干的……” “这便是唐十三死亡讯息的真正所指。”沈绥蹙眉,“这李季兰?到底是谁家的女儿,难道她和范阳李氏有关?” 沈绥与张若菡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车后方,李季兰依然静静地坐在车辕上,垂首抱臂,好似睡着了。 *** “公主!公主你快看!好大的宅子啊!”骑在马上的杨玉环,正兴奋地指着不远处白墙黑瓦高门大院、亭台楼阁层隐层叠的大宅子。另一只手,拽住与她并辔而行的李瑾月的手臂。 李瑾月任她拽着,笑道:“这里是清河县,这户人家,便是清河崔氏。” “原来这里就是清河崔氏?我听说过的,是很了不得的大世家。”杨玉环道。 “确实了不得,别的不说,他们这祖宅,就几乎占了清河县城二分之一的地。家中需跑马,否则得走断了双腿。”李瑾月笑道,随即她笑容微微收敛,眼中掠过一丝精光,“不过啊,世家未来的路不好走,待科举再办个几十年,世家的势力必然会被近一步削弱,总有一日,这些庞大臃肿的阀阅门第,会被彻底瓦解。” 杨玉环有些懵懵懂懂:“为什么要瓦解这些大世家?” “为什么?这说起来就深了。”李瑾月蹙眉,“简单来说,这些大世家侵占田地、掠夺财富资源,实际上是在与国家夺利,他们富裕,国家便贫穷,国穷,民何以安?” 杨玉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仿佛明白了什么,道: “我知道了,这些大世家之所以这么有势力,是因为他们代代子孙都把持朝政,身居高位。因而,他们能够利用手中的权力,中饱私囊。科举制诞生后,平等取士,寒门子弟渐渐有了机会入仕,官位有限,便可以挤占这些大世家子孙的官位,这些世家做官的人越来越少了,自然也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李瑾月很是惊奇,不由问道:“你这丫头,谁告诉你这些的?” “嘿嘿…”杨玉环羞赧一笑,道,“这都是徐先生与我说的,她曾劝我考个女官,将来或许可为公主您做个文书,也算有个本领。当时我不理解,她便与我说了一番道理,这科举制的好处,是她告诉我的。” 李瑾月了然点头,这便不奇怪了,还是玉介想得周全啊。 她望着远处清河崔氏那磅礴宏伟的大宅,真是都要追赶上洛阳皇城了,眼中不由得寒芒四射。 这四野八方,均是清河崔氏的土地,那么多农民、工匠、商人,只要在他们的土地上生存,就必须给他们缴纳赋税。而我李唐皇室,一文钱也拿不到。他们还豢养私兵,家族之中至少不下千人。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如今已然不是南北朝时的小朝廷,需要与这些大世家妥协才可生存的时代了,我大唐一统天下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铲除这些大世家了。 这般想着,拱月军的大队伍也快要走到清河崔氏府邸的正门前了,远远的,李瑾月看到,一群广袖博带,高冠束发男子,正端正立于门前,遥遥望着李瑾月的队伍。为首的男子,面容清俊,目若朗星,长须飘然,腰悬长剑,是个极罕见的美男子。年龄瞧着,当不超过四十岁。 李瑾月勒令队伍停下,下得马来,徒步走上前去,率先拱手作揖道: “蔚尘先生,长安一别,数年未见了。” 那男子朗声一笑,率一众家人,齐齐作揖回礼道: “臣,贝州长史,崔祯,携众叔伯兄弟,恭迎晋国公主阁下至清河。” “蔚尘先生多礼了。” “公主客气,若不嫌弃,今日便入鄙舍落脚,您意下如何?” “正有此意。”李瑾月倒是大大方方,一点也不客气。 崔祯面露喜色,抬手做请,李瑾月回礼,转身叮嘱程昳与崔府对接,妥善安排拱月军驻扎,便携着杨玉环,率先迈步入了崔府。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条隐藏多时的线,正在铺开。 第145章 清河崔氏, 这一代及冠的嫡男郎共有十九人,其中五位继承了清河崔氏的五房, 七成以上的男郎已然婚配, 开枝散叶。 崔祯, 是五房中的长房嫡三子,同辈的兄弟中行三。因而,与他关系较近的人, 皆呼他崔三郎。在他之上, 崔家大郎是他的亲兄,但早年不幸夭折。崔二郎是二房的嫡长子,如今在朝中为官,崔二郎的父亲便是当朝的刑部尚书崔衍。眼下, 几个排行靠前的兄弟,年纪也都大了, 家中老一辈凋零, 崔祯于四年前继承长房,成为了长房郎主,而长房向来是清河崔氏的核心, 他成为长房郎主之后不久,便成为了清河崔氏当代的家主。 家主, 自然以经营自家基业为首要职责,在这一点上,崔祯可谓是让人心服口服,他的能力在同辈之中乃是翘楚, 虽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地方官,但外界无人会因此看轻于他。 即便是自幼长在宫廷之中的李瑾月,步入清河崔氏宅邸之后,也不由得惊叹于这座宅院的富丽秀美。清河崔氏不愧于立族数百年的大世家,其底蕴之丰,皇室也得自叹弗如。这不仅仅体现在财富之上,家风才是最紧要的。这崔府之中,哪怕那只是一个侍从,举手投足都有章有度,读过书,谈吐有礼,拿出去放到别家,起码也可胜任大管家的职责。更别提,这宅院之中,每一处布景,都暗含□□,或秀挺或典雅或意趣盎然,这一路从正大门行至会客花厅,李瑾月只觉得大开眼界,连连叹服。 而小小的杨玉环已然是脑中发懵,张口结舌了。 入花厅,除履上筵,跽坐于席,便有侍从上精致的茶点待客。杨玉环不敢占据正席,只是坐于李瑾月的身侧后,垂着小脑袋,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李瑾月倒也不管她,只是委托身旁侍立的仆从,又添了一份茶点小案,置于杨玉环身前。留她于花厅中,旁听谈话。 例行的寒暄过后,话题步入正轨。崔祯笑意盈然,道: “早闻公主阁下前往幽州练兵,我崔氏便早早做了准备,以迎接公主莅临。” “蔚尘先生费心了,瑾月感佩。” “公主阁下,崔某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蔚尘先生不必客气,请讲。” “是这样的,舍弟十八郎,眼下正于幽州带兵,公主此去,想必也会见到他。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啊,空有一身的好武艺,却是个愣头小子,及冠也有一二年了,始终不曾见他想结亲,家中也是为他觅了许多的适龄女子,都被这小子给拒绝了。问他这是为哪般,他却说,他喜爱身有武艺,可与他并肩作战的英武女子。十八郎,自幼最崇敬的就是公主您了,想必这便是缘由罢。可这天下女子,实在很难找到身有武艺、可上战场之辈,崔某想,公主亲军拱月军,皆是女子,或许其中会有合适的女子。”崔祯提起此事,也是臊得慌,晋国公主远道而来,他却与人提起婚事,实在有些难以开口。 李瑾月将崔祯的话在心头转了两道,逐渐品出一点话外之音来。崔祯虽说是要李瑾月帮忙,从拱月军中选出女子,与崔十八郎结亲。可他清河崔氏高门大族,寻常女子又如何可高攀?放眼拱月军中,身份勉强可配者不出三人,程昳、尉迟焉,还有她自己。就连徐玠都被排除在外,因为她武艺已废,早就不能上战场打仗了,不符合那位十八郎的条件。 而程昳和尉迟焉,虽说是开国功臣的后代,可毕竟是旁支血脉,血缘已远,出身并不高,又都是庶女,配清河崔氏的嫡子,身份差了不止一筹。算了算去,也就只有李瑾月自己,可配这一门亲事。 这清河崔氏,是要尚公主啊! 李瑾月笑了,嫣然道: “蔚尘先生太客气了,您一句话的事。既然如此,改日我将军中未婚配的适龄女子的生辰八字皆报来,您挑选一下,有合适的,我便叫出来让您过过目,这事儿便定下了。” 李瑾月装聋作哑,崔祯倒也不急,他不将话点明,也有几分顾虑。他们家十八郎那个浑小子,确实是一心爱慕李瑾月多年了,扬言非娶公主不可,否则一生不娶。但是清河崔氏同气连枝,不可能因为他一个浑小子的任性,就随便定亲。世家大族的亲事向来牵扯繁多,更何况李瑾月身份极其特殊,她是皇家唯一的嫡亲后代,在军中多年,身上虽无太多权力,但在军中名望极高,大唐的将领们,十人中至少有七人认可李瑾月的军事才华。她还是丧夫守寡之人,曾嫁过兰陵萧氏的萧八郎,寡妇也就罢了,当年她可是传出磨镜传闻的。 虽然让崔祯不满意的点颇多,但崔祯还是想先与李瑾月谈一谈此事,是否结亲可以先放一放,但是晋国公主值得拉拢。崔祯眼光毒辣,眼下朝局剧变,太子倒台,新储人选未定,圣人始终在徘徊。而晋国公主,或许会在圣人立储之中做出关键的推动作用。这对于清河崔氏应对未来局势的变化,很有帮助。最为关键的是,他们崔家长房的庶女,嫁与忠王为妾,眼下封了侧妃。虽是庶女,但她母亲早逝,又是长房唯一的女儿,因而自幼就是在哥哥们的宠爱下长大的,兄妹情深。崔祯一直很担忧自家妹妹的处境,因而也担忧忠王的处境。或许,未来忠王能否在争储的疾风怒浪中保全下来,还得依靠李瑾月。 崔祯简单提了提此事,便转了个轻松闲适的话题,与李瑾月畅聊起来。方才虽心中有些不舒服,但李瑾月也并未很在意,与崔祯闲聊,心情逐渐畅快起来。 二人正谈到兴头上,忽的,崔府管家脚步匆匆走入,也不顾李瑾月就在场,走至崔祯身旁,在他耳畔简单说了什么。崔祯眉头一蹙,拱手对李瑾月道: “公主,实在不好意思,家中有些急事,失陪一下。” “蔚尘先生请便。” 崔祯与管家急匆匆绕过屏风,走到后堂去。李瑾月叹了口气,摇头苦笑了一下。而她身后,杨玉环盯着身前那碟精致的糕点已然很久了,拼命地吞咽唾沫。崔祯这一走,她急忙摘下覆面的银面具,拾起一块,小口小口吃了起来,甜蜜糯软的滋味,让她十分惊艳。 李瑾月听到身后响动,回头一看,就见杨玉环抱着一块糕点吃得正香,嘴角还沾了些许渣滓,瞧上去很有几分童趣。她失笑,从袖中取出巾帕,帮她拂去嘴角的渣滓,道: “你这丫头,像是我饿着你了一样。” 杨玉环含着食物,冲李瑾月笑,两颊的小梨涡可爱俏皮。李瑾月心中猛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天真无邪的笑容仿佛延缓了时光的流速,一点一丝,在她心中如涟漪般一圈圈晕开。她有些怔忪,直到杨玉环递了一块糕点给她: “公主,你吃吗?这个可好吃了,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糕。” 李瑾月淡笑摇头:“你爱吃,就都给你吃。我不爱吃甜食。” “是吗?真可惜。甜丝丝的多好吃啊,为什么不爱吃呢?”杨玉环仿佛很不能理解李瑾月的口味。 “你啊,以后甜的东西别多吃,会坏了牙齿。吃完了,喝点茶。”说着,李瑾月抬手,为她添了一盏茶。 “公主,我们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最多三日,我们就继续出发。”李瑾月道,她确实也不想在这清河县久留,只是答应人家要给军中适龄女子的生辰八字,也不好立刻就走。 李瑾月转过神来,忽的发现,杨玉环为了吃糕点,将之前入府时,面上戴着的银面具摘了下来。这些时日,只要是走到人群密集的地方,李瑾月都会让杨玉环戴上面具,穿上厚重的盔甲,扮作她的亲兵,跟随她身侧。今次入崔府也不例外,无法,这女孩容貌太过惊人,还是不要随处示人的好。 她抓起杨玉环放在一旁的面具,严肃道:“吃完了,将面具赶紧戴好,不许随随便便摘下来。” “哦。”杨玉环噘嘴道。 彼时,屏风后的崔祯正与管家悄声对话。 “郎主,门外有两位尼姑求见。” “尼姑上门,你给些银钱斋饭,打发了便是,又有何要紧,将我拉来此处密谈?没见到我正在招待贵客吗?”崔祯很不满道。 “可是郎主,那两位尼姑,扬言说,近几日府中会来刺客,会……会来取您的性命。”那管家战战兢兢说道。 “胡言乱语!”崔祯气得面色通红,胡须都吹起来了,“这是哪来的妖尼,在我清河崔氏门前妖言惑众!马上派人把她抓起来。” “哎呀,郎主,不能抓啊,那尼姑道,她有办法可救您性命,否则府中守备再森严,您也是必死无疑。最关键的是,她还说,范阳李氏的嫡长子,已然于昨夜死了,凶手接下来,就会来取您性命。” “你说什么?范阳李氏的嫡长子死了?”崔祯吃了一惊。 “千真万确,是死于非命。消息晚了那尼姑一步,刚刚送到府上,听说死状颇为诡异,被人剥光了衣物,俯卧于书房的地上,背上还刻上了血十字。” 崔祯的面色白了下来,他浓眉紧缩,思索了片刻,道: “去,将那尼姑迎进来,就引到花厅这里来。” “喏。” 管家去了,崔祯则绕出屏风,拱手向李瑾月告罪道: “实在是不好意思,公主阁下,方才家中出了点事,我得亲自处理。您一路劳顿,不如先去厢房休息罢,我已准备妥当了。” 李瑾月起身,回礼道: “蔚尘先生太客气了,是瑾月叨扰了。您请便,瑾月这便告辞了。” 客气了几番,崔祯便命一位婢女令李瑾月和杨玉环前往厢房入住。谁曾想,李瑾月前脚刚迈出花厅门槛,对面游廊,便有两位白衣尼姑,脚步极快地行走而来,那模样着实有几分奇诡,竟好似足不沾地一般,步伐从容,似是可缩地成寸。可怜管家在后面迈步急追,去如何也追不上。 李瑾月见此情景,立时停住了脚步。 待那两位尼姑走近,为首的一位年约三十来岁的美貌尼姑先是向李瑾月合掌一礼,李瑾月点头还礼,那尼姑才转身,看向站在门口,一脸震惊的崔祯道: “崔三郎,贫尼了一,冒昧闯入,失礼了。” 不等崔祯回话,李瑾月却吃了一惊,忙道: “您就是了一大师?多年来,我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终于有缘得见了。” “晋国公主,你我本就是有缘人,自然早晚便会相见。”了一大师笑道。 “公主,您识得这位大师?”崔祯问道。 “正是,她是我一位故友的师尊。但我与了一大师,未曾谋面。”李瑾月道。 “哦,原来如此。”崔祯点头,“既然是公主的故人,公主,您请留步,大师,我们入厅内详谈。” “阿弥陀佛。”了一大师合掌,唱了一声佛号,便随着崔祯迈入了花厅,李瑾月带着杨玉环紧随其后,又重回了花厅。 了一大师似是真的很着急,刚落座,主人家都尚未开口询问,她便言道: “请崔三郎从现在开始,千万要注意饮食,任何食物,烹制过程都需要您亲自过目,才可进食,碗筷碟盘,也全部要换新。切勿一人单独相处,身边至少要带上一名武艺高强的心腹,且需要验明此人是否为伪装。若您能挺过七日,当可无碍。” “大师,您这是?”崔祯很是疑惑,太多的疑问,让他不知该从何问起。 “范阳李氏已然被勒索,要他们提供粮食、盔甲、兵刃,否则还会再杀人。眼下,河北道所有的世家大族,都有可能遭遇范阳李氏之灾,而您清河崔氏,更是首当其冲。”了一说道,“我恰好路过此地,对此事知道一二,特来此相告,望崔三郎千万重视。” 厅内,霎时阒然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有事出门,是否更新看情况。如果我晚上十点都还没更新,那么明日就没有了。 146.第一百四十六章 强烈推荐: </strong>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 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 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 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 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 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 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 圆脸, 长得颇为讨喜, 襦袄长裙, 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 她连忙福了一礼, 道: “婢子承喜, 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 介绍道, “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 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 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 “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 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 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博学善谈、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明日午时前当可入春明】 沈绥面上笑容平添一分温暖,道: “忽陀,准备一下,明日巳时咱们要到春明门接二郎。” “喏。”忽陀躬身应允。 就在二人对话时,屋内的颦娘抱着一张装满草药的竹箕出来,准备放到藤架下风干。听闻沈绥最后一句,立刻喜道: “二郎要来了啊。” “是啊,明日午时前能入城。我和忽陀准备到时候去接。” “那好啊,我也一道去。我就担心她那身子骨,真是经不起折腾。” 沈绥闻言一叹,道:“这两日天气阴寒湿冷,但愿她没有再犯病。” 颦娘想了想,忽的伸手抓住沈绥手腕,双指掐住她脉搏,这就强行号脉起来。沈绥苦笑,也不挣脱,就任她号着。不多时,颦娘沉吟道: “赤糸,你葵水多长时间没来了?” 沈绥面色登时通红,一时无语。忽陀急忙闪到一旁,假装自己不存在。 “大约有一月半了。”沈绥牙缝里哼哼道。 “内虚空耗,阳火过旺,你这不行,我得给你开一服药调理一下。” “最近嗓子怎么样,还有不舒服,或者干咳的现象吗?”颦娘又问。 “尚好,不曾发干发痒。但高声喊话后,偶有裂痛。”沈绥老实答道。 “再加一服润嗓药。”颦娘用药雷厉风行、不容置疑,沈绥只能苦笑,她最怕吃药了。 给沈绥添了两剂药后,颦娘又伸手去摸沈绥的脸。沈绥身高比她高出许多,被迫低下头来。颦娘长有薄茧的手摸过她面部的骨骼和肌肤,又撩起她的右臂衣袖,只见手肘之上的大臂外侧居然出现了大片的彩绘纹身。这大片大片的彩绘纹身,若不细看,竟不能发现底下掩盖的尽是疤痕。这些疤痕一看就知道是烧伤导致的,但是彩绘顺着疤痕纹路纹于其上,浑然天成,遮掩了疤痕的狰狞感,竟十分立体动人,端的是让人震惊。疤痕一直延伸至背部,但被衣物遮挡,由于只露了半个臂膀,看不全是怎样的图案,只能隐约分辨纹路好似鸟类翎羽。 147.第一百四十七章 沈绥抛出一句话, 之后便再也不发一言,闭目养神。崔祯为难地看着她,见她不发话, 李瑾月也仿佛没有任何意见一般,气定神闲陪坐一旁, 到好似沈绥才是主, 她成了从。 再看看那了一神尼,也依旧是一言不发地拨动着持珠, 估计在场之中, 要比耐性,再也没人能比得过这些出家人了。 崔祯抿了抿唇,长出一口气。望了一眼漏壶, 瞧见已然是入了酉正时分,他忙问道: “哎呀,瞧崔某这记性, 沈先生等人远道而来, 可用过晚食?若是没用过, 我立刻让人去准备。” “不必费心了, 蔚尘先生,我等已然用过晚食。”沈绥笑道。 这下好了,就在这干坐着吧。崔祯叹息了一声。 如此,又沉默地坐了两刻钟, 崔祯实在坐不住了, 低声问道: “沈先生, 我们就这样在这里坐着吗?这要坐到什么时候?” “坐到了一大师愿意开口为止,若了一大师这一夜都不愿开口,那么我等便候着主角登场。”沈绥半阖双眸,缓声道。 “唉!”崔祯重重叹了口气,张口想再劝劝了一神尼,见她那副入定了的模样,到嘴的话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蔚尘先生,您不必着急,且等着。至少,在场这么多人,都是为了护您性命安全而来。想必,对方今夜决然得手不得。您不若将此当做候场看一出好戏,如此,不但不会焦躁,反倒会生出期待之心。”沈绥谑笑道。 “哈哈哈哈……”李瑾月笑了,端起身前桌案的茶盏,饮了一口茶。 崔祯真是哭笑不得,他算是对沈绥起了佩服之心,此人果真非凡人,能破那么多大案,是有些超越常人的本领的,至少在养气功夫这点上,自己已然俯首感服。 这时,张若菡微微欠身,淡然开口: “诸位,这般坐着也着实无趣,我瞧那面架上放着一把琴,不若,我抚琴,为大家解解闷,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好主意!”李瑾月喜道,张若菡不常抚琴,琴技也不如琴奴,但是她抚琴的韵味却通达旷远,气象非凡,能使闻琴声之人,若清流灌顶般,周身通泰,烦躁之意皆去。她也有数年未曾闻张若菡抚琴了,今次忽然提起,顿时勾起兴趣。 “既如此,不若请舍弟也来,舍弟专攻琴道,眼下乃焦尾琴之主。” 崔祯双眸一亮,忙道:“原来焦尾琴竟是在令弟手中,崔某人今日可真是有耳福了。快,快来人,去请沈二先生前来。”他吩咐侍从。 “哦,若不嫌弃,在下也愿献箫乐一段,麻烦嘱咐舍弟,带我的箫来。”沈绥对那侍从笑道。 “沈先生还会奏箫?”崔祯惊喜道。 “在下箫法拙劣,乐道之上,实在不比拙荆与舍弟有天赋,待会儿蔚尘先生听了,可莫要见笑。” “诶~~沈先生莫要谦虚,崔某可期待得很啊。” 如此这般,竟是就着这乐道的话题,笑谈起来,屋内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只是了一、了宏两位尼姑依旧沉默不语,静坐入定,仿佛周身一切的变化,都与她们无关。 张若菡静静地望着师尊的侧颜,藏在袖中的双手缓缓攥紧。 不多时,廊外响起轮椅铃铛的叮当之声,蓝鸲推着沈缙,随着侍从来了。崔祯瞧见坐在轮椅之上的沈缙,一时间愣怔住,他没想到沈绥的弟弟,竟然是一位腿脚不便之人。 沈缙在侍从和蓝鸲的帮助下,来到了会客厅的中央,她的轮椅已经裹上了室内的轮圈,避免弄脏别人家的筵席。她微笑着,向崔祯拱手一礼,静默不语。 崔祯有些奇怪,就听一旁沈绥道: “舍弟嗓子受过重伤,无法正常发声,还请蔚尘先生见谅。” 崔祯闻言,心下不由更加惋惜了,如此一位才貌双全的俊郎君,却受了如此严重的伤,留下了终生的残疾,真是可悲可叹。 “冒昧问一句,沈二郎是因何受了如此重的伤?” “先生不必顾虑,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和舍弟都已看开。我家多年前曾遭歹人杀人劫财,他们还在我家放了一把火。当时,舍弟被困在屋中,被烧断的房梁砸中了腰部以下,至此下身瘫痪无法行走。她的嗓子,也是在那时受的伤。”沈绥道,她说这话时,双目低垂,看似在回答崔祯的问题,面对的却是对面的了一神尼。 身处于中央的沈缙望了一眼阿姊,又看了一眼对面的了一神尼,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缓缓捏紧。张若菡更是咬紧了牙关,双目微微发红。 崔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叹息。 “这世上,有那样一群人,只顾及自己的私利,为获得利益,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行事无道,离心背德,乃至疯癫无度,杀戮、陷害,腌臜之事无所不为,到最后放一把火,尽归寂灭,便自以为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净了。” 沈绥低垂的眼帘,缓缓抬起,眸光幽邃,漆黑的瞳孔之中,仿佛有一片火焰在燃烧,就这般灼到了对面了一神尼的身上。了一神尼终于从古井无波的状态中松动出来,她眼眸缓缓睁开,拨动持珠的手,也慢慢停了下来。 崔祯噤若寒蝉,他已然看出沈绥的这番话,似是针对了一神尼。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呵呵,仲琴,若菡,我们开始演奏吧。”沈绥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接过蓝鸲递来的自己的紫竹长箫,缓缓放在了嘴边。 沈绥、沈缙和张若菡,已然十多年未曾合奏过了。但是,默契仍在。这一次,作为主音琴,张若菡率先起音,她刚一起手,沈绥、沈缙便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竟是《广陵散》! 《广陵散》,又名《聂政刺韩王曲》,最早由魏晋名士嵇康编纂成曲、弹奏成名,自嵇康后几近失传。“广陵散”意为“广陵止息”,广陵乃指扬州,意思是,这首曲在广陵流传之后就此休止而散,无人继承。此曲后来由历代名士不断重编,出来了许多版本,张若菡所弹,乃是当下最流行的一版。此曲讲述的,是刺客聂政不畏强/暴、宁死不屈的复仇意志。刺韩、冲冠、发怒、报剑,铮铮杀音、慷慨激昂,乃是上古相传的唯一一首杀伐之曲。 张若菡会选择这首曲子,实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此曲一起,屋内霎时仿若变作了韩王的宫殿,肃杀的气氛顿起。主音琴起后不久,沈缙的辅音琴也加入,焦尾低沉沙哑,张若菡的琴音则高亢激畅,双琴合并,乐感层层叠叠铺开,极富感染力。而沈绥的箫音,亦在不久之后加入,更添一份苍茫渺远之感。 崔祯闭目凝神倾听,这等水平的奏乐,他此生也是第一次听闻,不由陶醉其中。尤其是奏主音的张若菡,指法极其凌厉,琴弦似有刀刃向弹,弦音铮铮,似在割裂空气。这琴声真可谓怒意滚滚、杀意勃勃,直向对面的了一神尼扑面而去。途径沈缙时,被她的焦尾琴音一激,登时愈发浩荡,排山倒海。而沈绥的箫音,却好似徘徊在上空,天音般时有时无,但却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弥补张若菡琴音过为凌厉造成的漏音之故。 了一神尼双手合十,颤动双唇默念佛经,袖袍无风自动,好似在抵御琴音的攻击。这诡异的场景,让崔祯都忘记要听奏乐了,仿佛真的身处刺杀现场,奏琴者便是聂政,琴音便是他手中的剑,而了一神尼,则是韩王。 只是,让崔祯更为震惊的事,就在下一刻发生。一个黑衣人影,幽魅般忽而从门口闪身而入。此人身法极其诡异,仿佛踩着乐点一般,几步就迈出了数丈远,迅捷地绕过了身前所有的障碍物,抬手,袖中亮出一丝寒芒,直直刺向崔祯面门。 崔祯惊呼一声,向后跌坐,下意识抬手护住自己的头部。他身旁的四个护卫高手,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前面两个向崔祯扑去,挡在他身前,身后两人拔出刀剑,闪电般向刺客斩去。 然而刺客前进的速度丝毫不减,只是袖口一翻,四枚寒针抖出,刹那刺中四名护卫,四人应声倒地。 袖口的寒芒,还在进发。 “琴奴!”沈绥箫声不知何时已止,大呼一声,与此同时,她衣袂猎猎,飞跃半个筵席,身形已然出现在了刺客身侧,手中紫竹箫向那刺客点去。 刺客侧身,举起手臂护甲相抗,身形霎时一顿。彼时沈缙琴声顿止,双手忽而扣住轮椅扶手两侧,只听“咔哒”一声机关声,轮椅扶手头忽而打开,两只三棱飞索毒蛇般窜出,扎向那刺客。 却没想到那刺客身手极其了得,竟是双足/交叉,忽而腾空,于半空中旋身,弹开那两道飞索,甚至还有余力,将其中一道飞索打向沈绥,逼得沈绥退后半步。 忽而又闻一声机簧声,只见那刺客在半空旋转的过程中,忽然背部蝴蝶骨向后一夹,一只短矛直挺挺从他后颈处飞出,扎向崔祯。 沈绥腰间雪刀悍然出鞘,“锵”,刀刃将那短矛于半空中斩断。然而矛尖却打着旋,要划过崔祯的头颅。 忽的从半空中突兀出现了一只手,这只手稳稳抓住了那旋转的矛尖,就好似玉手轻摘一朵花一般,行云流水,毫无钝涩之感。然后这只手将那矛尖反手掷出,瞬时扎进了那刺客的右肩之中。 “阿弥陀佛,害人之心不可有,收手吧。”了一大师掷出矛尖后,合掌道。 沈绥几步赶上前,将那刺客当场拿获。揭开他的蒙面面罩,却看那刺客已然咬破藏于口中的毒囊,服毒自尽了。 沈绥紧紧蹙起眉头。 “唉……”了一大师叹息。 从刺客入门,到矛尖扎入刺客肩膀,这一切过程发生得极其短暂,待到刺客落败,张若菡的琴音才顿住。她缓缓收回放在琴上的双手,额头已然渗出一层薄汗。而李瑾月则全程不动如山,倒不是她没反应过来,只是她的优势不在快,这等拼速度的场面,她插手只是添乱。 “呵……呵……”崔祯喘着粗气,面色煞白,只是一瞬,他已然周身被冷汗浸湿,“多谢诸位护我性命。”但他也并不忘谢过众人。 “先别急着谢我们,今晚的客人可不止这一位,这不过是开胃菜罢了。”沈绥道。 她话音刚落,就听一仙气渺渺的女音从远方遥遥传来,却又特别清晰,好似在耳畔响起一般。 “诸位,可否出来一见,妾身久候多时了。” 沈绥率先推门而出,众人随她步出书房小院,就见与书房院落隔着一堵墙之外的藏经阁飞檐之上,有一白衣胜雪的蒙面女子,正坐于月色朦胧之中。 “好凌厉的广陵散,妾身喜欢极了,多谢沈大郎为今夜刺杀准备这样一首曲子伴奏,真是妾身的无上光荣。” 她话中笑意盎然,仿佛丝毫未被刺杀失败所困扰。一头棕色的长发披散,蒙面纱布之上,碧绿的眸子好似猫。 她的说话对象,又从沈绥转向了了一大师,她手指点了点了一,语气中充满了戏谑: “我亲爱的妹妹,真是许久不见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锲而不舍地追逐着我,我真是感动。” 场面顿时陷入死寂。 148.第一百四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 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 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 抬手抓了秦臻手腕,拽着他就走。 “唉, 义甫兄, 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 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她就站在这里了,现在都辰初三刻了, 双腿双脚都站麻了, 饶是她习武强身, 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 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 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 着实生得好看, 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注】”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著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常乐、靖恭、新昌、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长安城星罗棋布,构造规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个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个坊内又有十字街将坊切为东南西北四个曲。大慈恩寺占地极为广阔,一寺之地就占据了晋昌坊的北曲和东曲,也就是说,晋昌坊的东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其内重楼叠宇,云阁洞屋,更是蔚为壮观。 慈恩寺坐北朝南,正大门在最南面。由于慈恩寺目前已经被封锁,只留正南门严守进出,一概出入皆从此门勘验,因而沈绥等人虽然经过了晋昌北坊的侧门,却不得不绕到南面,从正南门下马入内。 山门壮阔,气势雄浑,门上烫金四字“大慈恩寺”乃是高宗皇帝亲笔所提。三座门洞,中央最大为空门,东为无相门,西为无作门。沈绥等人登上台阶,自无相门门口与看守山门的士兵勘验身份后,与迎接他们的刘玉成并两位府兵校尉汇合,一齐入山门。门殿两侧怒目金刚像耸立,威严顿生。殿后一堵白玉照壁,雕刻佛经故事像,甚为精美。 绕过白玉照壁,其后是天王殿,四大天王横眉冷目立于当中。正中供奉弥勒菩萨,弥勒背面供奉韦陀护法。沈绥等人今日并非是来拜佛,因此只是匆匆抬脚路过,顶多入殿后合十行礼,算作尊重。 过天王殿,便可以瞧见巨大的殿前广场。广场以青砖铺就,左钟楼右鼓楼,中央是御道。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台基高耸,楼宇如云,真可谓“穷班孪巧艺,尽衡霍良木”,壮丽非凡。远处大雄宝殿伫于白玉壶门莲座台之上,如浮于云端,涤荡天地浩然之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去拜服。 前方带路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却是不往大雄宝殿去,反而绕过大雄宝殿,朝西院行去。案发地点——方丈院与大雁塔,均在西院之中。 寺内实在是宣阔,没有代步工具,沈绥、秦臻与慕容辅在刘玉成并两位京兆府府兵校尉的带领陪同下,足足行了两刻钟,才终于行到了方丈院外。这还是他们脚程快,若是换了虔诚拜谒的香客,恐怕没有个一两时辰,是走不到这里的。一路行来,几乎瞧不见什么人,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僧侣,正执了扫帚在扫雪。浩大一座佛寺,显得颇为空荡寂静。 方丈院,实际上就是在闻名遐迩的慈恩翻经院基础上扩建而成的。初代住持玄奘法师,最初就是被请入翻经院,之后才立为慈恩的上座法师,实际上当时已经算是慈恩的方丈住持法师了。此后,慈恩成为玄奘法师所创唯识宗的祖庭,历代慈恩的方丈住持,便在翻经院中起居生活。渐渐的,翻经院便成为了方丈院。 方丈院再向北行一段路,便可见西塔院院墙,其内耸立着大唐最为壮丽雄伟的浮屠高塔——大雁塔。 站在方丈院正门口,能望到其后被遮住下半的雁塔。沈绥在院门口站了好久,仰头望着雁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前方刘玉成、慕容辅都已迈步进了方丈院了,她却还在外逗留。秦臻是了解她的,见她仰望思索,于是也不言语,就陪在她身侧。 慕容辅又急了,在院内喊道: “至秦兄,伯昭小兄弟,快进来啊!” 秦臻觉得好笑,不由对身旁沈绥轻声道: “你还是别折磨咱们慕容府君了罢。” 沈绥也笑了,道:“再急,总得容某思量思量。” 说罢,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落后秦臻半个身子,两人一起步入方丈院内。一入院内,沈绥就一直低头在看地面。秦臻注意到了她的举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方丈院内青砖地面湿漉漉的,积雪三两处,大多堆积在院内两棵银杏树下,大约是清晨扫雪后留下的。 这一路行来,秦臻都留了三分注意力在沈绥身上,见她不时抬头望向雁塔,又不时低头看向地面,若有所思的模样。秦臻虽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但也知道她或许注意到了一些寻常人不会注意的事情。 方丈院正堂门檐廊下,有一名武将并两名僧人正在等候。几人上前见礼,那武将名叫程旭,字野韩,是禁军十六卫中右武卫的团营校尉,官至游骑将军,正五品上。此次领了圣人御令,负责戍守案发后的慈恩寺,并协助京兆府缉捕凶犯。之前得了传讯,一早便候在这里。 那两名僧人,其中一人年约五旬,眉目清远,隐有忧色。淡黄僧衣外披绯色袈/裟,想来地位尊崇。经介绍,知晓此僧乃是慈恩寺监院——妙印法师。他是住持妙普法师的师弟,慈恩寺中地位仅次于妙普法师,掌管寺内诸事。 另外一位僧人,只着淡黄僧袄,不到而立年,十分年轻。但面色苍白,眼底发青,说话声音虚浮,看着气色不大好。此僧便是第一个发现方丈住持尸首的侍僧——圆惠。 见礼过后,慕容辅说明来意,要再度调查案发现场。妙印法师闻言合掌告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然后从僧袍袖袋中摸出一把钥匙,开启了正堂门上的挂锁。现在两处案发现场的钥匙都由他亲自贴身保管,程旭负责护卫他的安全。 正堂门开,慕容辅领着一众人等入内查看,而关键之人沈绥却不急着进去,反倒一直在院内两株银杏树下转悠。至积雪旁,她蹲下身子,伸手捏了一小块雪,送入口中,随即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之后,她便转身,竟是朝着正堂相反的方向行去,绕过西侧房,上了廊道,沿着廊道向方丈院内院行去。 慕容辅正准备与沈绥说话,哪知道一转身,沈绥人就不见了。他瞪大眼睛,问秦臻: “至秦兄,沈伯昭人呢?” 秦臻也是才发现沈绥不见了,不由抚须哈哈笑道: “伯昭心思细腻,思维有悖常人,你就让他去吧。” “哎呀…这个沈伯昭啊……”慕容辅顿足,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呸呸呸,百无禁忌。他才不管沈伯昭是不是思维异于常人,总之不能让他晃晃悠悠把时间都耽误了。于是连忙着两名府兵校尉去寻沈绥。两位校尉也是叫苦,寺里这么大,往哪去寻?正干着急间,便听那圆惠道了句: “小僧方才瞧见那沈施主往西内院去了。” 妙印法师闻言挑眉,连忙道: “圆惠,你赶紧带这两位施主去西内院,将沈施主寻回来,那里住着清客,若是撞上了可不好。” 圆惠连忙应是,领着两名府兵校尉去了。慕容辅却问道: “敢问清客是?” 妙印法师再度合掌,解释道:“阿弥陀佛,是一位女居士,半年前就住在寺内了。年纪轻轻佛法精深,时常与方丈清谈论道。可她毕竟是俗家居士,又是未出阁的年轻娘子,为了避嫌,她本来应当住在东院客厢,但客厢人多杂往,她喜好清净,身份又清贵,住持便将她单独安排在了方丈院的西内院中。” “未知这位女居士身份。”秦臻问。 “她清修于此,只有方丈知晓她俗家身份,贫僧只知她是贵客,号‘心莲’,寺内僧人都唤她‘心莲居士’。” 此刻的沈绥,正驻步西内院梅园之中,立于一株白梅之下。寒风冷峭,白梅秀骨挺拔,虽未抽枝发芽,但雪落枝头,恰似梅开朵朵。 沈绥的视线却不在梅枝上,她凝视着不远处,漆黑的眼底翻滚着渊沉晦暗的情绪,汹涌仿若要溢出,却又被硬生生压下。视线的尽头,正有一位女子在仰首观“梅”。一袭白色右衽广袖襦裙,手中提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的菩提子持珠,俏立寒风中,身形单薄却又挺拔。乌黑秀发泼墨般披散而下,只用一条白色丝带于尾端慵懒束着。侧颜肌肤胜雪,睫若蝶跹,远山黛眉,点绛红唇,好似那谪仙降世,琳琳然若旷古冷玉。 149.第一百四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 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 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 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 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 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 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 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 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 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 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 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 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 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此案,也带来了不少后续影响。圣人依旧将晋国公主洗煞祈福的佛礼交给慈恩来做,为将功补过,慈恩寺上下僧众更是齐心协力。就在开元十六年的十二月廿九这一日,成功地为晋国公主举行了庄严神圣的洗煞祈福水陆法会。也可堪称是圣人登基以来最为盛大的水陆法会了。圣人在位这许多年,佛教地位始终不如道教,此次,长安的僧侣们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只是这扬眉吐气却也不很痛快,总归是让人心中不舒服。 圣人这两日很开怀,年节来前能了却他最近的这两桩烦心事,让他好好过一个年,他心下畅快,对待臣子们也更加的和颜悦色起来。就在慕容辅上书陈情结案表的那一日,圣人就高兴地赞了一通慕容辅,说定会给他嘉奖,看来八成是要升迁了。不过眼看着马上就要新岁了,朝廷放假,便先赏了慕容辅三车绢绫。 圣人也没忘了在此案中起了关键作用的沈绥,慕容辅这回还算是地道,没把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因着起了爱才之心,将沈绥的表现原原本本上报了。当然,这也有沈绥查案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吸引了大批人注意力的原因在其中,除了晋国公主、大理寺卿、禁军将领这些相关人员之外,朝中还有不少大臣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想瞒上欺下、独揽功劳也根本做不到。不过圣人似乎还没想好要给沈绥什么犒劳奖赏,只说了一句:“让他留长安,别回洛阳了。”实际上已经有大体的方向,沈绥是肯定要被留任中央官了。年后,这位“雪刀明断”的升迁令,应当就能下来。 沈绥破怪猿案的事情已经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成为了老百姓口中啧啧称奇的断案神人,“雪刀明断”,“雪刀”虽尚未见识过,但“明断”的确不负此名。圣人还与高力士赞她有当年狄国老遗风,此言经诸多宦官宫娥之口很快在宫廷内传遍了,竟是连后宫都知道了她的事。但这位站在舆论风口浪尖上的人,如今却窝在长安暂居的小宅之中,怡然自得地写桃符,不仅是她,沈家上下都在采办年货,清扫门庭,准备除岁布新呢。 腊月三十,除夕日。沈绥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床。头也不梳,着一身短褐,披头散发地在院内练刀。刀是木刀,但重量上与真刀无异。说是练刀,外人看来却觉得她好似提着刀在发呆。站了好一会儿,她身子慢慢动了,右手握木刀缓缓收在左腰,好似将刀归了鞘。沉腰转胯,身子伏低。就定在这种别扭的姿态之中,半晌未动。周身的气息变得极静,但是暗暗中又有一股引线气机在流动,她就好似匍匐捕猎中的猎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恰逢此时,忽陀突然进了前院,气机牵动,沈绥双目忽的睁开,木刀刹那斩出,快到连拔刀的姿势都看不清。忽陀只觉得眼前一阵寒风厉芒扫过,头顶落下的一片枯叶已然被劈成两半,飘飘然落于地上。 150.第一百五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说来, 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 便存着告诫、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 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 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 大雪天里衣着单薄, 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 但面色红润, 精神矍铄。苍髯垂胸,眉目端方,脸庞棱角分明,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此刻敛了气息,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 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大理寺掌天下法度,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 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 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 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 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居士、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151.第一百五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午时刚过, 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 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 绝不来此, 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 向东绕一圈, 所过之北、中、南三曲, 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 乃卑妓所居, 颇为南、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 初登馆阁者, 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 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 左右对设,小堂垂帘, 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 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 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莲婢…你的心真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叹而出,“我明白了,今日话不投机,改日我再来寻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自从那年突然明晰心中感情为何,她胸口就平添了太多的牵挂,缠缠绵绵三年多,深入骨髓。自打她回长安城,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寻她,可是俗事缠身,再加上慈恩案爆发,她一直不得机会。 可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怀。 152.第一百五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 就是千羽门的产业, 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 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 一行人除履上筵, 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 碧色的玉盏, 微绿的茶汤, 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莲婢…你的心真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叹而出,“我明白了,今日话不投机,改日我再来寻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自从那年突然明晰心中感情为何,她胸口就平添了太多的牵挂,缠缠绵绵三年多,深入骨髓。自打她回长安城,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寻她,可是俗事缠身,再加上慈恩案爆发,她一直不得机会。 可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怀。 李瑾月走了,张若菡独自站在水榭之中,看着脚下池水里,欢乐游凫的三条锦鲤,心口沉闷。 闭上双眼,她缓缓拨动手中持珠。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153.第一百五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看着供案上的木刻佛像, 眉头紧锁。在她看来, 这供案上的东西被打翻,是很不自然的事情。她立在供案前陷入了思考, 习惯性地两臂垂下,双手交于小腹前, 掌心上托, 拇指相顶,其余八指交叉相握, 好似结了一个佛教的禅定印。张若菡见她这幅模样, 清冽的眸子闪烁出疑惑的光芒。 沈绥思考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 大约是没想通, 便未再强求。她并未在供案这边多么仔细地搜索, 至少相比书案那边的现场要差得远。简单看了看后, 她便走到北面牖窗边, 仔细观察北面被封起来的窗户。用来掩盖缝隙的粗纸粘得很紧, 有雨水、雪水浸泡后结冰、又被屋内温暖融化,反复干湿后产生的褶皱, 其上落了一层黑灰,并无开过的迹象。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 入冬后, 北风渐冷, 方丈身子不是很好,受不得冷,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坐着的两位,当是主人。一男一女,看着不像是夫妻,倒有点像是姐弟。女子瞧着三十来岁年纪,头戴帷帽,青纱遮面,瞧不清面容。只因嗓音成熟,服饰稳重,以此判断年纪。她对面坐着的郎君瞧着二十来岁年纪,头戴垂脚黑幞头、身着青锦压云纹缺胯袍、腰系蹀躞革带、挎横刀。刀身裹着黑布,瞧不清制样。他垂足坐于条凳,虽然只是在道旁野店用食,但却仿佛参加宫廷夜宴般,姿态恭谨端谦,一举一动悠然风雅。 154.第一百五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 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 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 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 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 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 顷刻间两人照面, 侍女狠狠拍出一掌, 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 脚步一错, 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 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 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 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 她似乎想到什么, 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数不多,大多专管缉捕治安,基本不会行军打仗。京兆一带的治安实际上由戍守在长安内外的禁军十六卫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卫的程旭出面协助维/稳。但非是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帮结派造成一定威胁的草莽盗匪,不能惊动禁军。因而巷里坊间的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缉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长安有家底,走了关系才能进来。这是一份很荣耀的差事,对于出身稍微次了点的下等富贵人家来说,子侄有这一重身份,也是相当体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这一支早年分出,后家道中落,现在够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顶多算是个富裕人家。他能入京兆府,成为校尉一级的军官,多多少少沾了点京兆杜氏的光。 杜校尉上前,向沈绥一抱拳,道: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未与慕容府君打招呼,是沈某的不是。”沈绥嘴上客气了一下,但实际上内心毫无反思之意。 “圆惠见过心莲居士。”年轻的僧人双手合掌,向白衣女子微微躬身。白衣女子合掌回礼,仪态端方。 之前杜岩的注意力都在沈绥的身上,直到圆惠向白衣女子行礼,他方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子。只一眼便觉无比惊艳,难以收回目光。身旁的另外一位校尉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回神,连忙垂下目光,施了一礼。 杜岩身旁这位校尉看着甚为年轻,一张黝黑面庞上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实际上已经年过而立。此人名韦含,出身京兆韦氏旁支,行十二,家境不错,但自个儿是个不争气的,不爱读书,也考不上功名,从小就爱耍些刀枪棍棒,于武人中厮混。十六七岁时从了军,后来家里花了好大力气,把他送进了京兆府当府兵。此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女子,之前杜岩和沈绥说话时,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扫。眼下犹犹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知该不该。 没想到,那心莲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动开口道: “韦十二郎,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韦含受宠若惊,心里也是一松,连忙施礼回道: “多谢张三娘子关心,十二近来很好。倒是三娘子,身体可好些了吗?” “劳十二郎挂念,若菡很好。” 杜岩一脸震惊得看着身旁的韦含,那脸上写着一句话:你小子居然认识这样一位绝世大美人? 见心莲居士并无隐瞒自身身份的意思,韦含很有眼力,立刻介绍道: “这位便是张曲江的千金,行三。” 杜岩大吃一惊,张曲江是谁,长安人人皆知。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风仪铮然,耿介不阿,俊雅无双,是极难得的高绝人物,坊间都爱称呼他“张曲江”。开元十一年任中书舍人一职,被认为是下一任宰相的候选人,身份无比清贵。后因宰相张说被罢,受到牵连,一年前被贬,离开长安,目前正在洪州都督任上。 张九龄单身赴任洪州,长安家中有老母,二弟张九章官拜鸿胪寺卿,于家中奉养老人。三弟张九皋并九龄长子张拯均在外地为官。很多年前曾听闻他府中还有一位千金,名若菡,天资卓绝,极为聪慧,当时很受中宗、睿宗喜爱,还入国子监做了晋国公主的伴读。后来长安发生了不少大事,这位千金便慢慢被淡忘了,竟是不知现在居然清修于慈恩寺中。看她尚未挽妇人发髻,当是还未嫁人。算算年纪,得有二十七八岁了。 “若菡见过诸位。”白衣女子与众人一一见礼,依旧行佛家礼仪,夹持珠合掌,神态淡薄,不沾人间俗尘。 众人皆十分好奇张曲江的千金为何会成了清修的佛家居士,二十多岁了也不嫁人。但这种问题怎好当着人家面去问,再者因为时间紧急,几人还需赶紧回去查案,见过礼后,约定再见,便要告辞。 却没想到,张若菡忽然道: “慈恩一案,若菡也被牵涉其中,对案情略知一二。几位若不嫌弃,若菡一道同行可否?” 三娘?站在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十分惊讶,她家娘子何时对俗世案件感兴趣了?虽说她们主仆很不走运地被卷入慈恩案之中,被封锁在寺内不得出入。但娘子本就深居简出,饮食起居均有僧侣顾看,倒是无甚影响。这案子于娘子而言,不过是俗尘中又一桩杀业,除了唏嘘感叹外,并不能提起更多的兴趣。 杜岩、韦含面面相觑,随后将视线投向沈绥。沈绥面色悠然平静,见他们都看自己,笑道: “沈某也是客,做不了主。”一句话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最后还是韦含道: “三娘子客气了,既如此,请随吾等同往。” 于是回程。依旧圆惠在前方带路,杜岩、韦含紧随其后并肩而行,沈绥缀在两人后面,张若菡携无涯落在最后。 杜岩悄悄与韦含咬耳朵: “你小子老实交代,你怎么认识的张三娘子?” 韦含道:“我二舅就在张府做管家,平日无事,我娘总爱让我去给二舅送东西。出出进进那么多次,也见到过张三娘子。第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当时是因为受二舅所托,说张府闹夜盗,让我去帮忙规制内院安保。后来在张府偏厅做客时,又见过一两次。这三娘子仙儿一般的人物,我都不敢与她说话。二舅说她有心病,身体不好。” “心病?”杜岩疑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不是这个心。”韦含白他一眼,“二舅说她思虑过重,有心病,以至于身体不好。后来修了佛,才慢慢好转。最近一年我也没见到过她,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更加不似俗尘中人了。” 杜岩点点头,随即鬼头鬼脑地问: “她没嫁人,是因为有心病?” “或许吧,谁知道呢。总之这等人物的心思,咱们根本看不透。”韦含摇头道。 沈绥跟在他们后面,距离不远。她听觉出众,两人对话尽数落入耳中。她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却越发幽深,感受到背后传来的那灼人的视线,缩在袍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张若菡跟在沈绥身后,望着她挺拔俊秀的背影,眼中沉蕴的情绪越发涌动起来,疑惑、猜测、不安和隐隐的期待将欲喷薄而出,最后却被她死死压在了心底。 沈绥……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155.第一百五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是夜, 时近三更, 张府深院内灯火如豆。张若菡正坐在自己闺阁书房的书案之后, 将信纸平铺在书案之上, 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封信的内容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细度的地方,沈绥无非写了一些委婉回拒她的内容,且言辞间多教条的长篇大论, 字字句句引经据典, 虽未明说, 但能体会出来写信人是想教导张若菡如何做一个贤德的女性。特别隐晦地指出张若菡拒绝出嫁, 年已长, 却不为妇为母,如今又不顾礼教, 私授书信与外男, 实为失德。 张若菡看完后只是冷笑了一声, 全没当回事,她知道沈绥根本不是这种经学卫道士, 越是表现得如此惹人厌恶,就越是惹她怀疑。早在她收到回信之前, 她就知道信中会有类似这般的内容了。她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地看这封信, 是在辨识信上的字体。 据千鹤所言, 她并不知道这封信是不是沈绥亲笔所写, 沈绥并未在千鹤身旁书写, 即便就在她身旁书写, 她也看不见。但想来,应当不是他人代笔。千鹤闻到沈绥身上有墨香,在给她这封信前并没有。 埋首仔细看了一会儿,张若菡有些疲惫地抬起头来,素手揉了揉太阳穴,侧倚在无腿圈椅里,闭了眼小憩。 一旁服侍的无涯见状,连忙起身,拿了毯子来,给张若菡披上,跪在张若菡身侧后,抬手给她揉肩: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张若菡无奈一笑,道:“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吧。总之,这都是我的感觉和推测,并不能作数。”接着她又转而道: “我现在有这样一个判断,要么他就是赤糸女扮男装后的形象,若不然,他则必然与赤糸有关系。他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若不查清楚,实难善罢甘休。” “除了长相还有什么疑点?是这封信吗?”无涯问。 张若菡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信上,轻声道:“嗯。我仔细研究了这封信的字体,写得是板板整整的隶书,中规中矩,没什么特色。总体来说行笔很流畅,看得出来不是硬性模仿的,应当写了很多年。我又仔细检查了间架结构和笔锋走势,书写者完美地复刻了蔡邕蔡中郎的隶书书体,看不出丝毫的蛛丝马迹。 赤糸的书法,和我是同一个老师教的,也是和我一起练出来的,她和我一样都擅长行楷。只不过赤糸性子跳脱,她的行楷更加豪放,贴近草书。王逸少(王羲之)是她的偶像,她的书体深受王逸少的影响,根本不是蔡中郎那一路的。 该说这是隐藏得太好了吗?物极必反,隐藏得越是好,越是与赤糸走相反的极端,越是惹人怀疑。” 说到这里,张若菡似乎更疲惫了,半阖着一双清眸,语调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睡着了。无涯听了那么多张若菡的分析,反倒更糊涂了,她只知道这沈绥很可疑,让三娘很伤神。 “无涯,慈恩案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我必须把握住。沈绥将破慈恩案,而我则需要从慈恩案中,看出他到底在查什么,到底最在意什么。千鹤那日的话,让我有一种感觉,他好像在查当年那个滔天谜案。”沉默半晌,就在无涯以为张若菡就要睡着的时候,张若菡忽然幽幽开口了。 张若菡与无涯前些日子已经听跟踪沈绥而回的千鹤说过了沈绥重返慈恩寺查案的事情。千鹤当时就藏在暗处,将沈绥破案的全过程一字不落听在耳中。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全部说给张若菡听。因此,张若菡和无涯都很清楚沈绥对慈恩案最新做出的判断。且他们已经确认了一件事,沈绥确实欺瞒了上级,她想要私下查此案,就代表这件案子必然和一些她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私有所牵扯。因此明晰慈恩案的来龙去脉,对于张若菡来说,就关系到对沈绥背景的调查。 张若菡已经与千鹤说了,这些日子,辛苦她多注意沈绥的动向,探听消息,回来及时报告,千鹤现在也应当在沈家小院附近监视着。 听三娘提起当年那桩惊天谜案,无涯不禁打了个寒颤。深吸一口气,她问道:“您为何会觉得他是在查当年那桩案子?” “因为善因攀上慈恩塔自尽这件事太蹊跷,他的动因成谜,这也是慈恩案最大的谜团。这其中有一个巧合点,让我不寒而栗。无涯……”张若菡从圈椅中坐直了身子,扭头深深地看着无涯的双眼,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幽幽寒光: “当年赤糸的父亲,不正是被钉在玄武门十米多高、滑不留手的城墙之上而死吗?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至今还是个谜。这与善因悬吊大雁塔,太像了……” 无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她的尾椎骨一路上窜,直达头顶,她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鸡皮疙瘩泛起,面色苍白了下来。 屋内静谧,主仆二人不知道,就在窗外,有一只白尾雨燕,正扑展双翅飞去。 善因是戒律院的首席,沈绥就善因案发当晚的动向,询问了居住在善因居所旁的几位戒律院的僧人。与杜岩提供的供词相吻合,大家一致言道:当晚善因房中很早就熄灯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入睡了,便未曾去打扰,不承想清晨就发现他死于雁塔之上。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156.第一百五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午时刚过, 平康坊正是清静时。教坊乐司的娘子们一夜歌舞, 白日大多在补眠。这是沈绥第一次进平康坊, 以往她总是能避则避,绝不来此, 听闻平康坊的娘子们都相当的厉害, 这厉害是各种方面的。 平康坊入北门, 向东绕一圈, 所过之北、中、南三曲, 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中曲单独开屋, 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 乃卑妓所居, 颇为南、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 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 小堂垂帘, 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 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 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但得罪权臣被陷害,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157.第一百五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 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 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 慕容辅明白, 公主也是个明白人, 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 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 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 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 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 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 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 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 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 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既然你如此推举沈伯昭,便让这‘雪刀明断’赶紧去查案!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推脱,滚!” 大寒天里,慕容辅一脑门汗,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抬手抓了秦臻手腕,拽着他就走。 “唉,义甫兄,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她就站在这里了,现在都辰初三刻了,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着实生得好看,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注】”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著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常乐、靖恭、新昌、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长安城星罗棋布,构造规整,被大小街道切成四四方方的方格,每一个方格就是一座坊。而每个坊内又有十字街将坊切为东南西北四个曲。大慈恩寺占地极为广阔,一寺之地就占据了晋昌坊的北曲和东曲,也就是说,晋昌坊的东面一半地域都被圈在了慈恩寺的院墙之中。其内重楼叠宇,云阁洞屋,更是蔚为壮观。 158.第一百五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 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 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 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 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 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 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 此刻, 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 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 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 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 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 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他那一身轻功,真是见所未见,俊逸非凡,似乎有道门之风啊。早些年我游历江南时,曾于润州结识一位陶姓道长,真乃仙人也。沈校尉的功夫和那道长的功夫真有些神似。” “哦?你说的可是陶通明的后人?”韦含立刻道。 “陶通明是谁?”杜岩一头雾水。 韦含翻了个白眼,知道杜岩不爱读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便耐着性子解释道: “就是陶弘景通明先生啊,茅山上清道派开派宗师。南梁时,号称山中宰相,佛道儒兼修的大家。”【注1】 “哦!还真有可能。”杜岩恍然抚掌,“我认识的那位陶道长,就是茅山道士。” 韦含眼珠子一转,心道:听说这沈伯昭正是润州人,莫不真是师从上清派?那可来头大了。当今圣人身边的两位道家国师,一位是终南少阳派的何天师,一位便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天师。其中,“少阳金丹,上清符篆”的名头,京畿一带的百姓人尽皆知。上清派符篆驱邪之功可谓神工鬼力,无比深奥。普通人将皮毛的拳脚功夫学个七八成,都能技压武林。 再一想,这位沈校尉头脑聪慧,破案重压之下,不见任何惶恐之态,游刃有余,当真是气度非凡。此等人物绝非一般,可必定要交好才是。 当下,心中将沈绥列为了重点结交对象。 沈绥却不关心这二人心思里转着些什么,她在思考一些对她来说更为紧要的事情。慈恩案,她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推测,但还缺乏证据支撑,暂时也不做他想。更让她头疼的是张若菡。今日之遇,说是偶然并非偶然,说是必然也绝非必然。沈绥事先是知道张若菡很有可能就在慈恩寺内的,但她并不知道张若菡就居住在方丈院西内之中。因此今日,她们确实是偶遇。 这不在沈绥的计划之内,而她的身份或许已经引起了张若菡的怀疑,这让她有些始料未及,不禁开始思索应对之策。她回长安,寻张若菡确实是在计划内,但并不是这么早。她本打算在长安站稳脚跟了再去寻她,可如今此事提前了太多。而如她所料,以张若菡之敏感,几乎瞬间就察觉了到了她的不对劲。 沈绥并未完全隐匿自己的身份,她给了张若菡一些暗示。但是,现在也绝对没到揭露自己身份,与她相认的时候。因而她又故意放了不少烟雾/弹出去,试图让张若菡迷惑。现在就看她情急之下的应对之策,是否真的能糊弄住张若菡了。沈绥心里没底,她觉得以张若菡的聪明才智,或许仔细思索几番,就能拨开迷雾,直指要害。到时候,怕是要更改计划了。 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叹,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从小她就被莲婢姐姐压了一头,到现在,依旧是毫无长进,在她面前真的是没办法弄虚作假。 想起一袭白衣,清冽似雪、高洁似莲的张若菡,沈绥的目光变得温柔缱绻起来。多少年未见到莲婢姐姐了,即便这许多年来她的情报网每过十日就会将她的消息传来,但终究抵不过亲眼相见。内心积压的思念以及对往事的回忆,在见到她熟悉的身影时,若泉涌而出,差点抑制不住。 昔年她还不及她高,她们是亲密无间的儿时玩伴;今日相见不相识,自己却已高出她许多了。然而莲婢姐姐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好似从未改变。她很清楚莲婢姐姐这些年经历了怎样的痛苦,过得不比她自己轻松,以至于耽误了一生的幸福。因而自己拼了命地试图回到她身边,不惜一切代价。 她曾发誓会一辈子保护莲婢姐姐,不离不弃,她不想食言。 眼看着京兆府衙署就在目前,秦臻掀开马车车帘,打算和沈绥打个招呼。却一眼看到驾马驰于他车旁的沈绥,低垂眸光中无法掩饰的哀伤痛楚。秦臻喉头不由哽住,想说的话一个字未能吐出,终是放下车帘,苍眉下的双眼却泛起了疑惑之色。 159.第一百五十九章 一入门, 沈绥便嗅到一丝古怪的腥骚味,这古怪的气味相当淡,几乎无法察觉, 但她鼻子天生就灵敏, 对各种气味相当敏感,并未遗漏。 屋内的陈设相当考究, 每一件物品的摆放都很整齐, 没有看出任何打斗留下的迹象。 “受害者倒下的地方在哪里?”沈绥问。 “请跟我来。”管家道,随即带着沈绥等人上了筵席, 绕过书案之后的屏风, 指着屏风之后衣架旁的一块地方道: “大郎君就是趴在这里……死去的。” 沈绥蹲下身来, 因为此处是阴暗背光处,她看不大真切,因而唤人点了蜡烛来, 她端着烛台仔细打量。 筵席上有几滴飞溅出来的血滴,但并非是大面积的,且也没有连排喷溅的现象, 无序散落着, 可以想见是刺客在李长空后背刺字之时, 溅上的血滴。除此之外,这一块地面并无太多的痕迹留下。 “有找过仵作验尸吗?”沈绥一面查看, 一面问道。 “由于并未报官, 因而并未有仵作验尸。”李长云回答道, “但是, 收敛尸身时,请了医家来。据医家查看说,大哥是被布条勒死的,凶器现场并未找到。” 沈绥点头。她又仔细瞧了瞧屏风和衣架,然后似乎嗅到衣架之上有什么异味,于是凑上去仔细嗅了嗅。接着她问道: “李大郎生前可有熏香的习惯?” “大哥熏香,熏得是沉水香。”李长云回答道。 “那么,李大郎当时被剥去全身衣物,他的衣物在哪里?”沈绥又问。 “衣物拖了一地。”李长云回答这个问题时,面露古怪神色,“从那一侧的书架,一直延伸到这屏风后。” “你们为何将衣物收走了?”沈绥蹙眉问道,她在现场可没见到李长云描述的现场景象。 李长云抿了抿唇,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他看了看李瑾月,看得李瑾月莫名其妙。最终还是凑到沈绥耳边,悄声回答道: “因为,实在有碍观瞻,那些衣物上……沾有大哥的精/液。” 沈绥:“……” 她起身,招呼李长云到屋角密谈: “李大郎生前,可是与什么人有过云雨的行为?” “我们也不清楚,大哥这些年一直是独身寡人,大嫂走了好些年,家中也无妾室,他又是个洁身自好的人,甚少出入青楼楚馆。我实在难以想象大哥会临死前……”李长云说不下去了。 “咳……”沈绥清了下嗓子,板着脸问道,“医家可看过,李大郎的私/处?” “哦!”李长空反应过来沈绥到底想知道什么了,面露尴尬,答道,“这件事确实蹊跷,大哥数年不曾与人行房,这一行房就相当过火。据医家说,大哥可能在死前有过长达两个时辰的行房过程,人都榨干了,所以才会弄得满室狼藉。” “满室狼藉?这么说,眼下我看到的室内井井有条的景象,可并非是当时的模样了。”沈绥挑眉问道。 李长云面露苦色,道:“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若是要保持现场,那这个屋子,真的就没法进人了。家丑不可外扬,我大哥这个死法,我们实在是不想宣扬出去。” “你们究竟打扫到什么程度了?”沈绥蹙眉问道。 “拖了一地的衣物我们拿走,一并烧了,屋内所有脏了的东西都换掉了,筵席,我们也换了,除了屏风后面我大哥倒下的地方没换。” 沈绥长叹一声,道:“这下,我是无物可查了。” 李长云很尴尬,也有些内疚。嗫嚅了片刻,道: “我们还留着当时的屋内熏香的香炉,您要看吗?” 沈绥眼前一亮,道:“在哪儿?” “就在书案上,那里面的香,我们没敢倒掉。”李长云指着不远处的书案说道。 沈绥忙走到案旁,蹲下身来,仔细查看其内的香粉灰烬。其余人见他俩在角落里叽叽咕咕聊了半晌,也不与他们多言,正无趣间,忽见沈绥有了动作,便都好奇地围了上来。 沈绥显得很谨慎,打开香炉炉盖后,先是以手拂风,将气味扫到鼻下轻嗅。她蹙起眉,仔细品了品,道: “这香有问题。”随即她从腰间皮囊中取出自己的皮革手套戴好,捏出一些粉末放在掌心上研磨,借着光仔细观察,便能见到有金色的颗粒在其间闪耀。 “又是金醉坊的粉末。”她道。李瑾月一听,来了精神。她凑到沈绥身边想与她耳语几句,沈绥忙让开,轻声道一句: “公主别靠近我,这一次这个金醉坊是极其厉害的春/药,稍微碰一点都很要命。” 李瑾月惊了一跳,忙闪开。 沈绥小心弹走自己手套上的粉末,然后从皮囊中取出一沓切成巴掌大的四方油纸,抽出其中一张,用桌上的干毛笔拨了一些香炉粉末到油纸中,然后仔细包好,放在了腰间的皮囊中。这些粉末,她要带回去让颦娘研究研究。 “李三郎,敢问,事发之前,府上可有什么陌生人进出?”沈绥站起身来问道。 “长房院这里很少会有陌生人进出,只是近些日子,我的大伯父(指老家主)病重,来往的医家比较多。也都是大哥在接待这些医家。” “可有女子?” “医家都是男子,身边也都只是带着些药童,哪里会有女子。”李长云摇头道。可说道此处,他忽然反应过来,惊呼道:“难道是!” “看来是了,有人假冒给老家主看病的医家,将刺客送了进来。这刺客女扮男装,装成药童的模样,寻个理由将李大郎引到了书院这里,然后……刺杀。”沈绥道。 她虽得出了初步的结论,但她一时没能想通,如果单纯只是想刺杀李长空,何必要用这么下流的手段?即便杀手有着特殊的癖好,习练采阳补阴的邪功,需要与男子行房来攫取功力。可这种人,适合派来作为刺客吗?刺杀都求一击毙命,得手后立刻逃走,动静越小越好。这个刺客如此不堪,弄得刺杀现场满地狼藉,还在刺杀现场滞留了至少两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太多的变数会影响她的刺杀。 安娜依派这样一个女刺客专门来行刺李长空,一定有其他的目的或原因。 他们一问一答,似乎事件已然明了,可众人却依旧是一头雾水。李瑾月忍不住问道: “二位到底在说什么?我们不明白啊。” 沈绥看向李长云,李长云似乎很是挣扎,但最后还是妥协了,点了点头,同意沈绥告诉大家,他自己反正是没有那个脸面再说第二遍了。 于是沈绥很是平静地将自己方才的发现和推论,以及李长云掩盖的事实告诉了众人。众人闻言,均陷入尴尬的沉默之中。尤其在场的李瑾月、徐玠和程昳这几位女子,均是未经人事的女子,有些受不住如此露骨的话题,面上一片红霞。而张九龄、张拯这些向来举止文雅、崇尚君子之仪的学士文人,也是连连摇头,很是难以接受。 “这件事,先调查到这里,既然金醉坊查出来了,凶手是邪教组织相关的人,这个就是不争的事实了。李大郎之死,我深表遗憾,我也会尽我全力,抓住凶手,给李家一个公道的结果。”沈绥最后说道。 她这话说得很像是官场上推卸责任时的套话,但在场诸人皆明白,沈绥这话其实很实在。能不能抓到凶手,就看沈绥是否能将邪教连根拔起。而是否能将邪教连根拔起,又关系到沈绥未来的前途命运,眼下对此事最为上心的,不仅仅是李家,还有沈绥。 何况,沈绥与李瑾月的命运休戚与共,至少李瑾月是绝对不会怀疑她的决心的。 一众人等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长房院。李长云不能离开李家,因而暂时与沈绥、李瑾月等人告辞。李瑾月等人则在张氏父子的带领下,前往幽州都护府大营赴任,薛氏兄弟已经在大营中久候了。 沈绥骑马,与李瑾月并辔而行。李瑾月瞧着她的侧脸,问道: “等会儿,你可与我一起入大营?” “我就不去了,我本也不是军中人,毫无理由进军营。我送你一程,等会儿我要先去范阳的千羽门分部看看。我也不大想让薛氏兄弟知道我们俩的关系。” 李瑾月点点头: “薛氏兄弟这些日子闭门谢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蹊跷啊。我代你探问探问,看看他们是否着了邪教的道了。” “唉……实在不好说,如果薛氏兄弟中招,这整个幽州就堪忧了。哪怕你和岳父来了,也很难控制局面。”沈绥忧心道。 张九龄与张拯骑马在前,张拯微微偏首,眼角余光看了看后方,然后凑到父亲耳畔,悄声道: “阿父,咱们这位新婿,与公主走得颇近啊。” 张九龄眸光微沉,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示意张拯不要在此谈论此事。但是这位一代名臣,内心深处却蒙上了一片阴影。 但愿,是他杞人忧天了。 昨夜抵达范阳城,今日沈绥是第一次看一看这座边陲重镇。范阳城城池宽广,道路坚实,墙高壕深,一看就是常年的军备战争造就的钢铁城池。城内的建筑大多是砖砌夯筑建筑,木造得较少,这是为了防备火攻。而建筑也有浓郁的异域风情,尤其可以看到粟特建筑的影子。这里的北方民族多了起来,也能看见不少来往的商人,但是热闹程度,显然远不及中原地区。 李瑾月要前往位于城池西郊的大营,沈绥便与他们在城中主路之上分别,李瑾月、张氏父子向城西而去,沈绥则往城东缓缓骑行。 干燥的北方,夏日也无太多雨水,头顶骄阳灿烂,沈绥戴上了遮阳的斗笠。忽陀跟在她身后,瞧着这里的一切,他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家乡。 “忽陀,年内我们肯定要去西域,你可要回家看看?”沈绥看出了忽陀的情绪变化,不由问道。 “大郎,我早已没有家了,您在哪里,哪里就是忽陀的家。”忽陀笑道。 “呵呵呵呵……”沈绥笑了,打趣他,“哪里学的油腔滑调。” 忽陀也不回话,只是笑,他摸了摸自己胡子拉渣的面庞,吸了吸鼻子,这动作表示他很开心。 拐过一个路口,沈绥和忽陀忽然听到了前方传来呼呵叱骂的声音。他们抬眸望去,便见不远处的道路中央,似乎有人起了争执,周围围着一圈零零散散看热闹的人。 忽而一声凄厉哭嚎的女声响起,沈绥心口一跳,紧蹙双眉,跳下马来,将马鞭马缰丢给忽陀,道: “我去看看。” 随即她迅速向那人群密集处跑去。 她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男子,瞧见了人群内部的景象。有三个身着粟特服侍的男子,正将一个女子围在中央。 为首的男子,是一个高大的胖子,这胖子奇胖无比,一身衣服紧紧绷在身上,满脸络腮胡子,长得十分怪异。他操着一口古怪口音的官话,对那倒在地上,不断哭嚎的女子道: “你哭甚么,我是要娶你回家做婆娘,又不是要吃了你。” “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那女子只是不停地哭泣。 大胖子似乎很是苦恼,他挠了挠头,回首看向他身边的两个兄弟。其中一个男子道: “轧荦山,你等什么,就把这女人带回去得了。反正,也是你花钱买的。” “大哥说的是……”那胖子憨笑一声,又要去拉那女子。那女子愈发凄厉地哭嚎,那大胖子似是起了气性,怒然将那女人拉起,吼道: “别哭了!老子心烦!”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这位郎君,可否请你放手?” 那被称作轧荦山的大胖子回首一看,一个明眸皓齿、俊美漂亮的郎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谁啊?”大胖子问。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请你放过这个女子。” “凭什么,她是我买的!”轧荦山怒道。 “唉,你与他废话什么。你,赶紧滚蛋!这是我们范阳牙行的事,你少来多管闲事!”大胖子身边那位被他称作大哥的人嚣张跋扈地说道。 那大胖子拍了拍大哥的肩膀,示意大哥让自己来说。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羊皮契约,递到沈绥鼻子下,道: “你看,契约上明明白白写着呢,我可不是在欺负人。她是我买的奴婢,我带她回家,娶她做我婆娘,又关你什么事?” “这女子多少钱,我买了。”沈绥也不去接那羊皮契约,笑道。 “我不卖!”大胖子更加愤怒。 “为什么不卖?这是自由的市场。” “正因为是自由的市场,所以我卖不卖是我的/自由。”大胖子道。 呵,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胖子。 “那好,若我今天非要你卖呢?”沈绥道。 “你说我欺负人,你呢?我瞧你似乎是个高手,我不与你打。反正我不卖,你要强迫我,我就去报官,反正你不在理。”大胖子很是无赖地道。 沈绥瞧了一眼那女子,见她祈求的眼神,叹了口气道: “好,那你说,怎么样你才能卖这女子。” 那大胖子想了想,道: “这样吧,我们牙行有个规矩,刚买进来的奴婢,都要割破手指放一碗血。你割破手指放个血,再付三倍的价钱,我就卖给你。” “你这痴肥!别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坊了!”赶到沈绥身边的忽陀怒道。 沈绥伸手制止忽陀,然后拔出了蹀躞带左侧的小刀,对着自己右手手掌就割了一刀,顿时鲜血如注,她抬起右手展示给那大胖子轧荦山看,又示意忽陀给了她一片金叶子,递给了轧荦山,道: “如何?卖还是不卖?” 那大胖子面皮抽了抽,拿过金叶子端详了一下,道了一句:“你是条真正的汉子。” 说着还真的不再纠缠,招呼身边两个兄弟走了。 “大郎!您怎么回事啊?”忽陀着急地寻了条巾帕,给沈绥包扎流血的右手。 “这胖子,有点意思。”沈绥笑道。 160.第一百六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转念又想,慕容辅忽的计上心来。此案,若是真的用沈绥目前的这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呈给圣人, 圣人必然也不会觉得有异。反正方丈与善因已死, 善因孤家寡人也没有什么牵连,不若就将罪责全部推到善因身上, 就说是他杀害了方丈, 但是良心难安,最后负罪自尽于雁塔之上。如此一来, 这案子可不就破了吗?既没有牵连外界, 也不算丢了皇室颜面, 我京兆府也能迅速结案,岂不三全其美?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惹得他是心动连连, 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他只在乎皇家颜面,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 又是国寺重地出事, 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 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 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 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 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 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纤瘦的腰盈盈一握,她心中猛地一酸,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觉精神一振,笑着告别,出大门,跨上马,在忽陀的牵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161.第一百六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郎君稍等, 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 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 长得颇为讨喜, 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 她连忙福了一礼, 道: “婢子承喜, 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 “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 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 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 “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 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 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 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 沈绥跟上, 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博学善谈、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颦娘姓伊,名颦。伊家是沈家的族医,要说这两家渊源,就扯得远了,权且不提。颦娘比沈绥大十岁,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年前曾成过婚,但丈夫早逝,无子女,至今孑然一身。自沈绥沈缙姊妹俩七八岁起,就一直守在二人身旁,实际算是二人的半个娘亲。及至沈绥入河南府为官,她才终于轻松下来,常出门游方行医。但终究是放心不下这姊妹俩,这回听闻沈绥入长安一事,便立刻赶来相会,多半短时间内,不会再外出了。 伊颦在后方回忆往昔,心不在焉地跟着沈绥与承喜一路穿过道政坊西曲头几家商铺,不多时拐进第一弯曲道,向西方行了几射地,很快停在了一处宅院门口。伊颦回神,扭头去打量这宅院,并不十分轩敞,最普通的乌头门。进去后,便是马槽与门阍室,正大门在里一道,门扉上新刷的漆,黑黢黢的。入了正门是两进的院子,最普通的布局,建材稀松平常,营造结构倒是扎实,院内广植青竹,这几日的大雪压弯了竹枝,显出几分清幽易趣来。 “郎主说时间匆促,委屈几位先在这院子住着。以后再寻雅宅推荐给沈郎。”承喜道。 “秦公客气了,这院子很好,有劳秦公费心。”沈绥笑道,想起自己数年前进京赶考,那会儿寄宿在道观之中整整两年时间,居住条件是根本及不上现在的。她不缺钱,但她从不会乱花钱,家里的钱都是妹妹辛苦赚来的,还要供奉给吴兴那里许多,其实并不阔绰。今次来长安,不知能留多久,等一切定下再说。 她又想了想,这会儿时辰不早了,再过一刻不到,就是下衙时分,等暮鼓一响,就要宵禁了。秦府也在道政坊内,时辰虽晚,但不影响夜出,她身为晚辈,还是该去秦府拜会秦公比较妥当。而且这案情也比较急,她也想早点了解详实。 于是便问承喜: “承喜一会儿是否回秦府?” 承喜点头,道:“沈郎既然已经来了,承喜当立刻回府禀告。” “稍等,某写一封拜帖,麻烦承喜带去秦府,就说某今晚会登门拜会秦公。” 承喜愣了一下,便立刻福身应是。 沈绥当即回身,忽陀正牵了马往马槽去栓,她迎上前去,从自己那匹马驮着的行囊中,摸出一方长条状的竹盒。从一头一按,竹盒另一端便“啪嗒”弹出一节,她顺势抽出,初时看见内里端口黑乎乎一团,当是盛装有干墨。抽出三分之一后,发现长格竟是笔盒,当中躺着一杆紫毫。她取了水囊,滴了水于墨盒中,又取出紫毫,往那墨盒中蘸了墨汁,忽陀已经十分贴心取了空白书帖递上。 承喜在一旁看得新奇,这奇妙的笔匣子她从未见过,想来还真是方便得紧。 沈绥左手托贴,右臂悬空挥毫,瞬息写完拜帖,吹干墨汁,递给承喜。承喜跟着主人家学了字,多少也能辨一辨书法高下,只觉那字意态疏狂,笔力雄浑,实在是潇洒不羁,不由莫名又脸红了。她连忙将拜帖笼入袖中,向沈绥、伊颦再行一礼,便转身匆匆离去。 伊颦看得直想笑,摘了帷帽,露出她芙蓉般娇美的面庞,单从外貌看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可谓华颜有驻。她调侃沈绥: “一见昭郎误终身,我家昭郎又误了一位小娘子。” 沈绥:“……” 见她一副无语表情,伊颦更乐了,就是要看沈伯昭吃瘪的表情,那斜飞入鬓的俊眉耷拉下来,唇角抿着,委屈又有些着恼的表情,真是甚为可爱,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总也看不腻。 她们家伯昭这性子也是奇了,她不喜交际,但并非不善交际,只是不爱做无用功。真的遇上需要交际的时候,她能做到圆融可亲、滴水不漏,只因她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亦是火眼金睛,识人善断。可她对着亲近的人,却又不会拿出那一套来。因着心中在乎,对亲近人大度包容,言语上总显得有些笨拙,也就愈发可爱起来。 伊颦忍不住抬手揪她脸蛋,亲昵宠爱之情溢于言表,沈绥登时脸红,捂着脸恼道: “颦娘!我都二十六了!”这当着忽陀的面,她主人的威严往哪里放? 忽陀扭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二十六了又如何?你长多大,都是咱们家小赤糸。”伊颦笑道。 沈绥听伊颦唤她乳名“赤糸”,心头猛然一酸,眼眶竟是红了。伊颦瞧她表情,便知道她想起了往事。敛了笑容,口里微苦,伊颦暗道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上前拥了她,抚了抚她的后背,不再开口。 沈绥回抱了一下伊颦,表示自己没事。她低垂着眉眼瞧着伊颦,那璀璨的星眸中晕了层水光,看着温柔极了。伊颦心尖颤了颤,不由更心疼了。 这孩子,竟是长这么大了,个子都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当年刚见到她时,还不过是个刚长到自己腰际的小娃娃。 “收拾东西吧。”沈绥温声道。 “嗳。” 主仆三人卸了马上的行装,入了宅院清扫整理自不提。 用过晚食,酉初,皇城内暮鼓响起,随即各坊市街鼓齐鸣,浩浩汤汤,仿佛天威涤荡于长安城天际。沈绥沐浴更衣,整饬衣装,依旧携了那柄黑布裹着的横刀,约摸酉正出门,往南曲行去。秦府便坐落在道政坊南曲东面,这会儿,秦公应当下衙回府,用过晚食了。 天已尽黑,雪愈发大了,坊道上静悄悄难见人影,她一人走在道上,颇有些孤寂清寒之感。好在不多时,见到一处轩敞宅邸,乌头门上挂着红灯笼,晕着暖光。内可见秦府门匾,便知到了地方。沈绥正了正衣冠,拂去身上雪花,迈步而入,于门阍处道明来意。不多时,便有管家出来,领她入内。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但隐隐含着怀念,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数不多,大多专管缉捕治安,基本不会行军打仗。京兆一带的治安实际上由戍守在长安内外的禁军十六卫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卫的程旭出面协助维/稳。但非是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帮结派造成一定威胁的草莽盗匪,不能惊动禁军。因而巷里坊间的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缉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长安有家底,走了关系才能进来。这是一份很荣耀的差事,对于出身稍微次了点的下等富贵人家来说,子侄有这一重身份,也是相当体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这一支早年分出,后家道中落,现在够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顶多算是个富裕人家。他能入京兆府,成为校尉一级的军官,多多少少沾了点京兆杜氏的光。 杜校尉上前,向沈绥一抱拳,道: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未与慕容府君打招呼,是沈某的不是。”沈绥嘴上客气了一下,但实际上内心毫无反思之意。 “圆惠见过心莲居士。”年轻的僧人双手合掌,向白衣女子微微躬身。白衣女子合掌回礼,仪态端方。 之前杜岩的注意力都在沈绥的身上,直到圆惠向白衣女子行礼,他方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子。只一眼便觉无比惊艳,难以收回目光。身旁的另外一位校尉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回神,连忙垂下目光,施了一礼。 杜岩身旁这位校尉看着甚为年轻,一张黝黑面庞上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实际上已经年过而立。此人名韦含,出身京兆韦氏旁支,行十二,家境不错,但自个儿是个不争气的,不爱读书,也考不上功名,从小就爱耍些刀枪棍棒,于武人中厮混。十六七岁时从了军,后来家里花了好大力气,把他送进了京兆府当府兵。此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女子,之前杜岩和沈绥说话时,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扫。眼下犹犹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知该不该。 没想到,那心莲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动开口道: 162.第一百六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 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 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 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身上有不弱的功夫, 后来立了军功, 入了官场,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 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极有佛缘, 受戒十六年, 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 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 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 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 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 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善因性格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行事雷厉风行十分有手腕。寺中僧人皆惧怕他,很少有人会和他亲近。除却寺中事物必须与他来往,私下里,寺中僧人对他避之不及。对于善因来说,也乐得清静,不喜欢别人来搅扰他,也不屑去经营这些寺中的关系。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妙普法师比较了解他,善因也经常会去找师父,师徒俩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讲论佛法,感情深厚。 掌握了这些背景之后,第一轮的慈恩寺调查已经基本结束了,沈绥便提出了现在离开,前往京兆府官署地牢查看二僧遗体的要求。慕容辅有些惊讶,问道: “这寺中还有不少案发时在寺中的外来人员,伯昭兄弟不去探问探问?” “现在询问并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耽误工夫。先查出善因出家前的背景,再问不迟。”沈绥道。 慕容辅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秦臻,秦臻点了点头,慕容辅便与刘玉成道: “既如此,事不宜迟,吾等尽快回去罢。” 刘玉成会意,抱拳一揖,招呼上韦含和杜岩,先行去备车马。慕容辅和秦臻缓步并行,与妙印等一众僧人一道,前往大雄宝殿上香礼佛,再行离去。程旭亦跟随在侧。秦与慕容二人其实都信佛,若不是因为公务紧急,必不会如此怠慢佛门。秦臻询问沈绥是否要去拜佛,沈绥摆摆手,道自己并不信佛。秦臻便让他先出寺去,入自己的马车等候,沈绥谢过。 分别时,程旭故意落在了后方,转身看向沈绥,拱手道: “伯昭兄一身好功夫,某家心中敬佩。来日有机会,某定会请教。” 沈绥笑了,也不答话,同样一拱手,表示随时应战。二人相视一笑,这位禁军将领便扶着腰间的刀大跨步离去。沈绥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卢国公【注】后人,还是有祖上几分风采的。 目送程旭远去,沈绥转身向寺外走去。却不防没走出几步,就被一声清冽淡雅的声音唤住: “沈翊麾留步。” 沈绥心里一跳,顿住身形,一时没敢转身。心道自己真是昏了头了,怎么能把她给忘了。稳了稳情绪,她这才缓缓转身,行个半礼,笑道: “心莲居士,唤住在下不知有何事?” 张若菡就在身后不远处,静静看着沈绥,一袭白衣玉立于大雪初霁的慈恩大雄宝殿前,显得格外的冰冽俏寒,瘦削娇小。“咚咚”,心口再度猛跳一下,随即一股酸意在胸间蔓延而开,让沈绥眼眶隐隐有了湿意。 沈绥喉头动了动,拼命压下那股酸意,气息不由自主沉郁下来,剑眉蹙起,眼中隐有哀伤。张若菡不言语,沈绥也没再开口询问。二人再度陷入一次长久的对视之中。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有些无奈,三娘这总是盯着人家看,也不说话,可是要让人误会了。这沈翊麾也是好脾气,被喊住了却没有下文,居然也就静静等着。 “沈翊麾为何离得如此远?”张若菡终于开口了。 这话问得沈绥有些哭笑不得,方才沉郁的心情不觉消减,无奈道:“男女有别,绥不敢近前,怕唐突了居士。” “若菡不觉唐突,若沈翊麾不介意,若菡可否上前说几句话?” “不敢。”沈绥听她这话,真不敢叫她主动上前,于是自己迈了两步,靠她近了。淡淡幽香萦绕鼻尖,沈绥喉头又不自觉动了动。 两人离得近了,张若菡的声音就压得低了,只听她轻声问道: “若菡觉得沈翊麾十分眼熟,似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沈绥弯了弯唇角,笑而回答:“某亦觉心莲居士面善。只是某自幼不长于长安,只有十年前曾入京赴考,也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未知可是那会儿与心莲居士有过一面之缘?” 张若菡挑眉,继而道:“十年前若菡于家中侍奉老祖母,一整年不曾出过家门,看来,我二人并未见过。”说罢,扬眸仔细看了看沈绥的神情,见她依旧保持着恭谨疏离,眼中略有遗憾,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不由垂下眼帘,再道: “沈翊麾,不知那方丈院后厨的盐,您可看了吗?” 沈绥眉梢一抖,依旧笑而回答: “看了,与某猜想得差不离。” “那便是好。”张若菡面上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沈绥见状,眸光凝了凝,主动问:“敢问心莲居士对此案有何看法?” 张若菡道:“若菡不过一介清修居士,不懂查案之法。只是在若菡眼里看来,慈恩案,或许并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案子。” “此话怎讲?”沈绥追问。 “若菡也说不清,只是一种直觉罢了。” 沈绥:“……” 三娘子,您的直觉靠谱吗?查案怎能靠直觉啊……沈绥腹诽。 沈绥这边心里正哼哼唧唧呢,张若菡那边又突然出其不意抛来一句话: 163.第一百六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 入冬后, 北风渐冷, 方丈身子不是很好, 受不得冷, 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走回门口,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 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 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 请诸位前堂入座, 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 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 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 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 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 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164.第一百六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主一仆向西走,穿廊道,过屋舍,不多时, 眼前敞阔起来, 可见慈恩寺最西侧的侧道, 就在道口,一位黑布蒙眼佩东瀛刀的清秀武士正等在那里。 “千鹤,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视,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 极具代表性, 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 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 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 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 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 于他来说, 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二郎归不得家,得宿在宫中,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骑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光禄、兴道、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驾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张易、无涯连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张若菡却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谦恭,却始终傲骨难折。 晋国公主李瑾月浑不在意,跳下马来,快步来到张若菡身前,笑逐颜开: “莲婢,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甚是想念。” “不敢劳公主挂念。”张若菡淡淡道。 李瑾月眼神一暗,旋即又开怀道: “今日是除夕,我给你…和家里人送吃的来了。”说罢一抬手,便有亲卫提了食盒上来。李瑾月接过,献宝般捧到张若菡面前,道: “你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府里厨娘刚蒸出来,还热乎着呢,我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张若菡定了半晌没作反应,终是叹息一声道: “不敢怠慢公主,请入内再叙。” 李瑾月期待又忐忑的眉目瞬间舒展,登时开心得像个孩子,连道: “好,好,都听你的。” 颦娘正在给沈绥更衣,嘴里牢骚不断,沈绥头疼欲裂,一脸丧气地垂着头。举着手臂任颦娘摆弄。 “让你不要饮那么多酒,你偏不听,现在好了。你当自己身子真的很硬朗吗?若不是老娘在这里给你调理,你还不知要卧在榻上哼哼唧唧多久呢!马上我就让小叶阿青去把那几坛新园春给埋茅房后面去,我让你喝!” “颦娘……那是承喜家一片好意,您怎么能如此暴殄天物?”沈绥皱着眉道。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 165.第一百六十五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 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 入游廊, 过后院, 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 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 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 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 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 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 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虽说这里是千羽门的地盘,但沈绥却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鸨母霖燕,沈绥也并未见过面。只听说年轻时是平康坊出了名的才女,原本家中是官宦人家, 但得罪权臣被陷害, 全家被罚没为奴为婢, 她也就成了官妓。这样的经历,在平康坊的女子中比比皆是,并无任何特殊。只要是在平康坊出了头的娘子,大多是才美兼备的佼佼者。平康坊是才子汇聚的地方,没有才能的娼妓不能在此生存。因而,沈绥只不过一眼扫过去的功夫,就发现了几幅功夫十分了得的挂画和题字,更不用提,墙角还架着一副古拙无华的琴,吸引了沈绥的目光。 沈绥认出来了,那可是当年陈后主宫中的一架名琴,名字失传了,后世人干脆就称呼为“后/庭花”,代表这琴是曾演奏“玉树后/庭花”此等亡国之音的琴。琴奴曾和她提过此琴,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等了没多久,香风拂来,一位缦纱博带一袭襦裙的女子翩然而出,乍一看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一出来就在沈绥身侧跪下,俯首拜倒,婉转的嗓音响起: “举举拜见门主。” “娘子快请起。”沈绥虽不知此女是谁,但实在不习惯受人如此的大礼,急忙探身相扶。 还没等她将人扶起,后堂又传来脚步声,另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来了,见到眼前的场景,急忙跪下,对沈绥拜道: “霖燕见过门主,我家举举听闻门主来了,突兀跑出来,实在是失礼了。” 沈绥虽然对风月场内的门道不是很懂,但也是听过长安几位名妓的大名的。之前她尚未反应过来,这回听霖燕再唤“举举”之名,猛然想起,此女莫不是郑举举? “可是那位‘话别一樽酒,相邀后无期。’的郑娘子?”沈绥笑着问道。 郑举举抬起头来,芙蓉桃花面,峨眉杏眼垂,美眸中竟激动得泛起泪来,道: “门主能知道举举,是举举之大幸。门主对举举有再造之恩,您或许并不清楚,但举举一直铭记在心。” 沈绥有些懵,她并不知道自己对郑举举有这般大的恩德。不由求助地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崔钱。崔钱笑道: “门主,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五年前,我给您寄过一封信,当时举举家中遭难,我与她父亲有交情,出手救她,但却不知该如何安置。是您让我将她安顿于霖燕家,两年后,又替她报了大仇。您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沈绥心底那叫一个尴尬,她算是反应过来了,五年前,那是她刚刚赴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时候,为了能早日立足,她每日忙于公务,根本无暇顾及门中事务。那一段时间,都是琴奴在替她处理事情,彼时琴奴尚未正式接管门中事务,所以都是用她的名义。此事确实就是在那段时间之中发生的,琴奴直接处理了,事后简单和她提了下,她都没当回事,直接抛到九霄云外了。如今想起来,可真是平白受人感激了,于是忙道: “娘子可莫要谢错了人,帮你的是某家二郎,而非某,这大礼某受不得。” “您与副门主一体同心,谢谁不是谢啊,不论是您还是副门主,举举这条命都是千羽门给的,将毕生效力于千羽门。”郑举举非常会说话,立刻就给沈绥圆了场。 沈绥呵呵一笑,自我解嘲道: “我真是离不了琴奴了,若是没了琴奴,我岂不是绝无与郑娘子见面的机会?那可是毕生之憾啊。” 坐在沈绥后面的忽陀内心幽幽道:大郎才是最会圆场的那个。 一番小波折过去,宾主落座,一众人寒暄结束,总算进入正题。沈绥从袖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来放在案上,道: “霖燕、举举,你们看这个,可知是什么?” 二女闻香见色,不用思索就立刻脱口而出: “此物乃是金醉坊。” 霖燕疑惑道: “门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想知道,此物的具体来历,究竟是谁带来的,现在还有谁在用,越具体越好。”沈绥道。 霖燕与郑举举相视一眼,略作思索,由霖燕先道: “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真的是不清楚了。时间太久了,只知起码是十数年前开始流行的。不过,究竟还有谁在用,这个很清楚。金醉坊是过时之物,早已被南曲中曲的娘子们摒弃了。就只有北曲的低档馆所还在用,但也只是个别的。主要是胡姬那一块儿,因为这个金醉坊最初是胡姬用来掩盖身上狐臭用的。” 沈绥点头,这些她已经知道了,之前从西市那里卖香料的商客口中已经得知。如今西市也几乎买不到金醉坊了,她身上的这一包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这还是香料铺的老板数年前从一个西域客手中进的存货,一直未曾卖出去,如今被沈绥全部买下了。 沈绥想知道更具体的讯息,于是她又看向郑举举,想听听举举的说法。 郑举举思索道:“举举知道的也和霖燕姨差不离,不过我还知道这个香,是可以调制的。少一味,或多一味,功效都不同。” 沈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道:“此话怎讲?” “我听说,若是用于催情,则加一味鹿睾、一味麝香,若是用于安眠,则去鹿睾麝香,加沉香、栈香。但是无论怎么换,这金醉坊的色泽、香味都不会变,全因其基础配方能与任何药物相配相融而不抵触,十分神奇。然而这基础配方秘而不传,估计如今也甚少会有人知晓了。” “这么说,这金醉坊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了?”沈绥抓住了关键。 郑举举点头:“金醉坊当然并不一定是催情之药,实际上它功效十分多,除却催情、安神等功效外,还能防腐防虫。我曾见过有人将金醉坊涂抹在书籍纸张之上,用来防蠹虫,十分有效。” 沈绥脑海中惊雷贯透,猛地拍案而起,也不顾其他,直接夺门而去。惊得众人急忙跟在后面追,不知这位一查案子就什么也顾不得的神探,究竟又想到什么了。 霖燕家斜对面的小巷曲之中,千鹤正环抱东瀛刀,静静等待着。猛然听闻大门洞开的声响,和众人呼喊沈绥的声音。她耳廓动了动,悄悄择路,跟了上去。 *** 时近申正,张府的聚会到了尾声。 告辞的话说了三遍,李瑾月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张家女眷们再眼拙也看出来了,公主这是在暗示要和张若菡单独相处。老夫人心中叹息,却也不能拂了公主的意,无奈之下,只能做出让步,她相信自己的孙女能处理好这件事。 “老身送公主。”老夫人率先站起身来。 “不敢劳长者相送,您腿脚不好,瑾月打扰多时,自行离去就行。”李瑾月道。 老夫人立刻顺着话头道:“既如此,莲婢,你去送送公主。” 此话一出,算是给了李瑾月一个与张若菡单独相处的机会。二房媳妇、妾孙氏上前去扶老夫人卢氏,李瑾月则拜别老夫人,率先跨出了内堂,向外行去。她步幅不大,腰间拴长剑的蹀躞锁链叮当作响,好似催促张若菡的铃声。 张若菡起身,叹息一声,看了一眼祖母和二婶,看到她们眼中的担忧。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从容迈出内堂,去会李瑾月。贴身侍女无涯接到老夫人暗示,远远跟在后面,虽不敢靠近,但亦不敢远离,若是公主对自家娘子有什么过激举动,她必须得保护娘子。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还是得以防万一。公主长年行军打仗、武艺高强,娘子没有武艺傍身,纠缠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张若菡走出内堂,就看到李瑾月站在前方廊道间,注视着院内池塘中的锦鲤,双手负在身后。高髻束以紫冠,高挑挺拔的身材是李家人的遗传,极为英气逼人。李瑾月常年征战沙场,早就习惯了穿着武服劲装,即便平日里也是一副男装打扮。早年间,她的着装还偏女性化一些,但是近些年间,特别是亡驸马萧八郎和生母王皇后去世后,除了非常庄重的场合,几乎看不见她穿女装了。 但张若菡知道,她不穿女装,与喜好无关,她心里其实有个解不开的结,一个关于自己的结。她跨不过去,即便如此着装,也不过是徒增悲哀罢了。 张若菡缓步上前,来到她身边。李瑾月侧头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温柔溢出,道一句: “走罢。”说罢,让开身子,请张若菡与她同行。 二人并肩漫步,游走在精致富有岭南风情的张家庭院之中。松石清泉并不能吸引她们的注意力,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二人之间弥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 “莲婢……我三年未归,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就真的没有什么话和我说的吗?”快出内院时,李瑾月走入一处水榭之中,终是回身看向张若菡,说道。 “我想与公主说的话,早在三年前已经说尽了。如今,公主不变,我亦并无新语可言。”张若菡淡淡说道。 李瑾月柳眉紧蹙,薄怒道: “你还想着赤糸,又有何用?她早已死了,早就离我们而去了,你为何就是不相信?” “落在废墟外的玉佩,至今并未找到的尸身,一个活人,怎么能就此消失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还活着,为何公主不愿相信?”张若菡轻声道。 李瑾月哑然,顿了半晌,憋着一口气道: “十六年了,翻过年来就是十七年,这么长时间,这个人即便还活着,也早已对长安毫无眷恋了,对我们这些旧人毫无眷恋了。她的身上发生了那样的惨剧,绝不会再愿意踏入长安城中。你又何苦去寻觅这样一个断了缘的人。” “李卯卯,三年前我就说过,薄情寡义是你天家通有的毛病,你我早已不是同路人,你自去过你的日子,莫要再来打搅我。有些话,我不愿明说,是给你留情面。说出来了,那就难堪了。”张若菡清冷的声线中透着生硬,显然罕见地动了真气。 听她连姓带小名地喊自己,口气如此冷硬,就连自己的家人都被带了进去,李瑾月只觉得心中绞痛,一口气喘不上来。她是何等的骄傲,天家贵女,当今唯一的嫡长,金戈铁马戎武至今,几乎战无不克。却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自降身份,卑微到尘埃里。她的心意难道还不够吗?为何张若菡就是不明白? 难道,她真的就永远比不上那个人?自幼起,她就始终屈居于赤糸之下,读书、习武,皆不能赢。但赤糸是她最好的姐妹,最贴心的密友,她从未嫉妒过她。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妒忌,妒忌一个早已逝去了的友人。 “莲婢…你的心真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叹而出,“我明白了,今日话不投机,改日我再来寻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自从那年突然明晰心中感情为何,她胸口就平添了太多的牵挂,缠缠绵绵三年多,深入骨髓。自打她回长安城,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寻她,可是俗事缠身,再加上慈恩案爆发,她一直不得机会。 可见了又如何?不过徒增伤怀。 李瑾月走了,张若菡独自站在水榭之中,看着脚下池水里,欢乐游凫的三条锦鲤,心口沉闷。 闭上双眼,她缓缓拨动手中持珠。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166.第一百六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细观其容,墨眉细长、斜飞入鬓, 星眸澄澈清莹,琼鼻殷唇,肤白貌美, 竟有女子之美姿容。但眉宇间却是男儿英气勃发,特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眸,凌然有剑锋之神, 睿智沉敛。惹人暗赞:当真璧瑜之质美郎君。 彼时已是餐末,西域奴递上帕巾, 那郎君接过,拭了拭嘴角。挑眉笑道: “这食店的汤饼味道不错, 只可惜少加了茱萸胡椒,寡淡了些。待进了京, 定要去吃辅兴坊的胡麻饼。” 他声音听着甚为独特, 比起粗声粗气的男音,要柔泛轻盈许多。可比起银铃清脆的女音,却又显得沙哑低沉。说话时,语调自有一种舒阔潇洒的韵味,透着几分开朗不羁。 他对面帷纱遮面的女子轻声笑了,嗔道:“大郎这才刚用完午食,这就又念着别的吃食了, 可是没吃饱?” “许久未回长安, 这行路艰苦, 时常难以饱腹,真是备受折磨。眼看着临近长安,难得能吃到一顿热食,一时贪嘴无度,让颦娘取笑了。”那美郎君温和笑道,随即抬头望了望牖外,“这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赶在宵禁前入城罢。” 言罢,他从席间起身,西域奴抚平他衣摆褶皱。他则亲自扶帷帽女子起身。二人收拾停当,西域奴付了饭钱,主仆三人便出了食店。西域奴为郎君披上裘氅,自去食店旁的马槽牵马。那郎君戴上皮手套,扶住腰间横刀,长身玉立风雪中,仰望灰蒙蒙的天际。忽的叹了一声,呵出长长白息,道: “这雪下得不知何时能止,只怕慈恩一案会困难重重啊。” 帷帽女子闻言道:“我三日前接到大郎飞鹰传书,说是被紧急调往长安,可真是吃惊不小,连夜赶来汇合。大郎在东都做个小小司法参军,那些个长安高官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那郎君苦笑道:“还不是我那上官推荐的,他啊,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我这号人。终日里往长安写荐书,我拦都拦不住。” 帷帽女子捂嘴轻笑:“看来大郎早已名誉中原,我在河南府地方上行医时,总能听闻‘雪刀明断沈伯昭’的名头,倒也是与有荣焉。” “颦娘又笑我。”美郎君一脸委屈模样,似娇似怨,别有风情。 西域奴牵了三匹马来,三人利落上马,往长安方向继续赶路。马速不快,因刚用过午食,三人多有信步游走的兴致。 “我一直没问,二郎可是在后方?”名唤颦娘的女子与沈伯昭并辔而走,问道。 沈伯昭点头:“她腿脚不便,骑不了快马。我给她造的马车沉重了些,又装了不少行李什物,实在是走不快。事出紧急,我们只能分开往长安。颦娘不必担心,从云从雨一路跟着她,会照顾好她的。想来,三两日后,也能赶到。” 马儿走得快了,颦娘勒了勒马缰,接道: “她身子不好,你也并非多么康健。这些年习武不辍,才能有现在的自由之身,可得懂得珍惜。这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吃不好睡不好,舟车劳顿的,待进了城,我得给你号号脉。” 沈伯昭乌黑的瞳孔底部隐有压抑之色闪过,复又露出笑容,回道: “让颦娘挂心了。” “说什么挂心,你们姊妹俩啊,从小就是我看着长大的。” 沈伯昭再度苦笑:“颦娘,这进了城,您可别再提姊妹一词。我与二郎是兄弟,而非姊妹。” “是是是,我这不是一时没注意嘛。”颦娘连忙改口。 西域奴一言不发,恭敬地跟在后方,沈伯昭与颦娘一时未再言语。风雪渐渐大了,他们也没了闲话的兴致,裹紧衣袍,加快了马速。顶着风雪急行几里后,视野渐渐开阔,已经能望到长安城漆黑的轮廓了。 待行至春明门城下,三人下马,牵着马排入了入城的队伍之中。春明三道门,中央官士专行,两侧非官非士,沈伯昭是官身士人,但颦娘与西域奴不是,沈伯昭便和两人一起排入了右侧道。瞧着中央道人山人海的入城车马队伍,沈伯昭不由道: “年末了,是朝贡述职的时候了。” “可不是嘛。不过听闻今年有些不寻常,晋国公主从安北都护府回来了。” 沈伯昭笑而不语,这消息她早几天前已经知晓。 颦娘瞧她一眼,见她似乎不愿多谈此事,便转了话题: “咱们这入了京,要在何处落脚?” 沈伯昭笑道:“此次被举荐入京,大理寺卿秦公是出了大力的。他有书信与我,说是入春明门后,至道政坊北坊门旁街角酒楼,报我的姓名,会有人领我们去落脚之地。” “秦公……”颦娘默了片刻,笑了,“想来也是,多年未见秦公,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康健。” 沈伯昭笑而未答。 “慈恩案事关重大,我这一路赶来,都能听人议论此事。秦公为何要在这风口浪尖之中将大郎举荐上去,就不怕给大郎惹来一身麻烦吗?”颦娘很是担忧。 沈伯昭漆黑的眼底有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滚,良久,她吐出五个字: “也是时候了。” 颦娘帷帽下的面色一凛,心弦不由绷紧。 未再言语,三人很快入城。见沈伯昭相貌堂堂、衣料考究,挎刀牵马,春明门的门卒不由多看了两眼。沈伯昭取出公验告身交与门卒勘合。门卒见她是武将官身,从洛阳而来,一路都有官驿加印,便客气放行,三人于是顺利入得城来。 喧嚣之气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之上人头攒动。春明门临近东市,正值下午开市,大量商旅正涌向东市,热闹非凡。雨雪天气丝毫挡不住人们的热情,市井的气息让沈伯昭略显阴郁的心情舒缓放松许多,嘴角不由上扬起来。又望了望春明大道北侧兴庆宫苍黄的宫墙,面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起来。 时隔多年,沈氏族裔再入长安。 在三人刚入长安之时,长安城光德坊东南隅京兆府衙署内,京兆尹慕容辅正坐于案后,捏着一份人事文书,紧锁着眉头思量。文书上写着一个人的履历,他已经反复读了不下二十遍。以手撑颊,表情十分苦恼。他身旁立着的京兆府司法参军刘玉成见状,拱手劝说道: “府君,这沈绥是个能人。年少有为,政绩卓越,一年内查清了河南府两百多桩积年旧案,无一人喊冤,当地百姓更是交口称赞。大理寺已经向圣人推举此人,圣人也下御令了,您又何须如此烦恼?” 沈绥便是沈伯昭,名绥,字伯昭。 慕容辅闻言摇头,敲了敲案上文书,道: “沈绥此人还是经验太少。这上面写着长安二年出生,算来,今年他不过才二十六周岁。而且他只是有些小聪明,并无大才,不过是个武人。你瞧瞧,十六岁中明经科,隔年中武举,大约是知道自己武比文强,出仕无望,便入军搏前程。他倒是运气好,恰逢那年大举募兵,他入了怀州折冲府军,仗着有明经和武举的功名在身,不久后升作都虞候。” “不过…他很快就破了一起军器私吞案,当时影响不小,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可见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刘玉成道。 慕容辅反驳道:“东灵(刘玉成字)啊,这就是某要说的了。此后他为官全凭上官举荐,多半是喜好奉迎巴结之辈。丁丰云年纪大了,又是个出了名喜欢年轻俊儿的人,听闻这沈绥长得倒是有姿色,丁丰云哪里经得住他的甜言蜜语?他巴结丁丰云,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二十三岁时又经丁丰云举荐,升任河南府司法参军,一下就做了从七品上的实职!府尹萧子良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多次举荐他,如今又有秦臻力荐,真是一路顺遂。” 秦臻是现任大理寺卿,正是沈伯昭口中的“秦公”。萧子良名谦,字子良。刘玉成听慕容辅这一番话,不由腹诽:他们府君估计是急糊涂了,萧子良哪里是能随意巴结得上的人,他可是出身甲姓世家,傲气得很,眼睛里又融不进沙子。于是他委婉提醒道: “听闻沈绥出身吴兴沈氏,因而朝中有沈氏旧人照拂。”这话说得直白,明指秦臻为沈氏旧人。 “吴兴沈氏?早就没落了,现在朝中有几人姓沈?何况我看他也并非是吴兴主家出来的,这里不写着吗,润州江宁县人士,听说那里有巨贾富商一族,号延陵沈氏,这说的就是他家吧。哼,再有钱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族,顶多算是吴兴的一个小分支。 撇却身家背景,说到底不过是个刚过了弱冠年的黄毛竖子,又是大理寺举荐,代表的是大理寺,仗着朝中有人妨碍本府查案,岂不膈应?此案是压在我京兆府的头上的,他大理寺只是辅查,秦臻可真会给我添乱!” 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对兰陵萧氏的萧子良尚算尊重,可却对寒门出身、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秦臻直呼其名,刘玉成别了别嘴角,暗道自家上官与大理寺真是天然不和。 刘玉成沉吟片刻道:“圣人的意思是让此人辅佐京兆府参详案情,府君何不力荐此人,有利无害。” 慕容辅蹙眉:“此话怎讲?” “慈恩案案情重大,疑难重重,实在是如雾里看花,一个不小心出了差错,是要遭罢官贬黜的大事。若是能将这样的大案交给沈绥去查,我京兆府在旁辅助,抽身而出,查的好算他的功劳,咱们多少也是可以沾光的。查不出来,我们也能将责任推到沈绥身上,不会被牵累太多。”刘玉成道。 慕容辅眉头皱得更紧了。思量了良久,他沉声道: “此事尚需权衡,此案发生在本府辖地内,本府主查此案是应有之责,圣人恐怕很难应允。若是圣人看出我等推脱的意图,这未来仕途可就艰难了。若是真出了事,得罪了大理寺,又加了一件头疼事。” “府君,从来京城父母官难做,未来变数难定,还是考虑眼下要紧啊。”刘玉成苦劝。 慕容辅犹豫再三,终是叹了口气道:“唉……也罢,待某写封奏疏,明日上朝呈给圣人,试试看吧。” 平康坊入北门,向东绕一圈,所过之北、中、南三曲,即诸多名妓的聚居之地。妓中有佼佼之辈,多在南曲、中曲单独开屋,携仆从清静独居。紧沿着坊墙的北曲,乃卑妓所居,颇为南、中二曲轻薄贬斥之。南曲中曲,门前通十字街,初登馆阁者,多于此游玩。二曲中居者,皆堂宇宽静,各有三数厅事。前后植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之类典雅装饰。 崔钱有不少酒肉朋友是这里的常客,他自己也来过许多回,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且,千羽门在这里当然也是有分支的,南曲十字街沿街向东第三家,就是千羽门的产业,也是崔钱在管,属于长安总舵的下属机构。因着此间假母(即鸨母)艺名唤作霖燕,而又被简称作“霖燕家”。【注】 霖燕家,便是沈绥等人来平康坊的目的地。白日入平康,实际上很是惹人瞩目,总得找个地方避一避眼目。 好在霖燕家也不远,街上几乎无人,他们很快就来到门前,自有龟奴迎他们进去。 穿过前堂,入游廊,过后院,拐入别馆,这里是鸨母与大先生私人居住的地方。就在别馆的偏厅,一行人除履上筵,纷纷落座,龟奴端案奉茶。 沈绥举起茶盏,碧色的玉盏,微绿的茶汤,竟是少见的白毫。轻抿一口,顿时香蔓口舌,一片清爽。沈绥不由弯唇,饮尽杯中茶后,一面将玉盏在掌中把玩,一面开始打量起屋内的陈设。 167.第一百六十七章 李瑾月一身银光轻铠, 扶着腰间的大剑站在圆木搭建的高台之上,望着下方的兵士操练陌刀,肃穆齐整的军容, 让她也不由暗自赞叹。薛家军军威扬名四十多载, 果真是名不虚传。 “如何,公主,我这陌刀营还不错吧。”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立在她身侧, 白袍银甲的小将, 腰间拴着横刀,背后还背着一杆漂亮的银枪, 头盔上红色的长缨显得格外刺眼。 李瑾月无奈地叹息一声,道: “薛将军的陌刀营确实不错,军纪严整, 令行禁止,将士们个个虎虎生风, 瑾月佩服。” “嘿嘿, 公主过奖。”白袍小将甚为得意,须髭冒头的年轻面庞线条刚毅,眉目浓烈,嘴角飞扬,一身尽是张狂之意。 李瑾月无语片刻, 迈开步子下了高台, 往训练场另一侧的营地走去。 “唉?公主去哪儿啊, 等等我。” 果然, 牛皮糖般缠上来了。这该死的薛嵩,他能不能有一刻是消停的。李瑾月内心暗暗腹诽。 李瑾月紧抿着双唇,不答话,脚步飞快。现在她的表情,已将她不耐烦的情绪表达得很明显了。奈何这里是北地,身边都是些粗汉子,比不上长安、洛阳达官贵人们往来之间的敏感细心,这帮人脸皮长年被凌冽的西北风吹拂,粗糙坚厚堪比城墙,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好说歹说,就是要缠着你,李瑾月实在被磨得没脾气。 薛嵩在她身后傻笑着,嘴里还在不断叨叨着,晚上要请李瑾月喝范阳最烈的酒。这酒他已经在李瑾月耳边唠叨了好几日了,李瑾月能避则避,自然是不会赴他的约。这小子,个头还没李瑾月高,打也打不赢李瑾月,弱得很。李瑾月即便要嫁,也要嫁个比自己强的男人,就像萧八郎一样。 说白了,她瞧不起这薛嵩。 穿过营地,她一路往拱月军大营走去。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帐篷后,绕出来一队巡逻将士,为首的将领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儿郎。身着唐军校尉级别的制式铠甲,腰间拴着一柄大剑。身材高大,眉目英俊,气质锋锐如剑。他抬眼一望李瑾月朝他走来,愣了一下,面上忽的扬起笑容。 “公主!”他高声呼唤,老远就抱拳行礼:“崔磐参见公主大都督!” 李瑾月扶额:呃!崔十八!倒霉催的。 身后薛嵩见到崔磐,立刻就像公鸡见到了同类进入自己的地盘一样,炸了毛。几个健步超过李瑾月,拦在她身前,就冲崔磐喊道: “崔十八,带你的团过来向本都尉报道!” “呸!薛三,你又不是我的都尉,我凭什么向你报道?”崔磐啐了一口,一脸挑衅地站在原地吼道。 大唐军制,地方基层军事单位为折冲府,每府设置折冲都尉一人,果毅都尉两人,辖四到六个团,每个团两百至三百人左右,最高指挥官为团营校尉。每团又辖两旅,最高统帅为旅帅。每旅下辖两队,每队五十人,最高长官为队正。队正,率五个什长(又称火长),什长手下还有两个伍长。 薛嵩军职至果毅都尉,乃是范阳折冲府的副都尉,掌管薛家军范阳折冲府军的先锋步兵团营、陌刀团营。而崔磐军职至团营校尉,隶属于范阳折冲府另外一位副都尉,他手底下的团是轻骑兵团营,不属于薛嵩管理。 薛嵩虽然暂时官高一级,但崔磐作战英勇,屡立战功,已然积累足够的战功可以晋升,只是暂时没有合适的位置给他,因而耽误了下来。所以薛嵩平日里用官职压崔磐,他是绝对不会服的。 李瑾月看到这俩“难兄难弟”就头疼,趁着他们狭路相逢,准备分出个高低的时候,李瑾月脚步一转,就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然而崔磐眼尖,见李瑾月打算溜走,忙追了上来。薛嵩哪里肯让,也步步紧追。李瑾月干脆撒腿就跑,这俩男人更是来劲,也迈开步子就追。 李瑾月恨得牙痒痒,恨不能拔剑把这两个烦透了的男人给劈了。可惜她不能,她要是真的做出这种事,别说圣人会如何对她,她在这虎狼环伺的幽州,首先就讨不得好。 好在李瑾月这一身功夫没白练,光是跑,就能把身后那两个男人给玩死。她围着连绵数里的军营跑了好大一圈,愣是将这两个以大男子自居,谁也不服输的男人给跑得差点断了气。待她跑回拱月军大营时,那两个男人已然在后面气喘如犬,汗出如浆,虽然没被甩下,可这半条命也没了。 李瑾月长出一口气,平缓了一下呼吸,这才不急不慢地迈步入了拱月军大营。 “公…公主……,等……一下……”崔磐在后方喊道。 李瑾月回身,冷冷道:“我还有军务,崔校尉有什么事,改日再说。” 崔磐却不依不饶,迈步要入拱月军军营的大门,守门的两名女卫兵立刻将长矛交叉,拦住了他的去路。 “拱月军大营!未经邀请,男子不得入内!”两名女卫兵威严地说道。 崔磐知道规矩,可他却不当回事。不过他也怕真的惹恼了李瑾月,不敢得罪得厉害了,只得收住脚步。 “公主,过几日,范阳会有盛大的古尔邦节,诸多信奉大食教的民族百姓都会出来狂欢,在下想邀请公主一起去游玩,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大食教?李瑾月在脑海中思索了一下,想起来这是个新兴宗教,也是从西域传进来的,最初从海上来,在岭南一带传播,后来才北上。不过传播得很快,近几年,信奉此教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此外,回纥一带信奉此教的人也众多,范阳当地各民族杂居,回纥、粟特人尤为多,也难怪此教会在范阳如此兴盛了。 李瑾月现在只要听到涉及宗教的言语,哪怕与邪教无关,她都会敏感。想了想,她还是决定去看看,或许会有什么发现,于是点头道: “好,到时候你来找我。” 崔磐欣喜万分,薛嵩却不干了。大喊大叫的,要和崔磐单挑,谁赢了谁当天可陪李瑾月逛街。崔磐不应,薛嵩挑衅,两只“公鸡”又是打作一团。李瑾月心累,理都不想理他们,转身就往营地深处走去。她绕过一顶帐篷,忽然定住脚步,吓了一跳。 “玉环?”她看到,杨玉环正身着一身剑袖翻领的胡服,立在帐篷后,定定地盯着她看。一张白皙漂亮的小脸,这几日都晒黑了,个子好似也长高了不少。但是那双极美极美的眸子,依旧晶莹明亮,定定地盯着人看时,能望到她纯澈眸子的深处,某种让人心疼的无助与依赖。 “你是不是要和崔十八出去……”她嘟着小嘴,显得很不高兴。 “嗯……你听到啦。”李瑾月道。 “我……我也要去。”她道。 “可以啊,到时候我带你去。”李瑾月笑了,到底是孩子,说到玩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再出拱月军营的大门了,咱们自己练自己的兵不好吗?”杨玉环道。 “傻孩子,我本来就被圣人安排了军职在薛家军中,每日要去赴任的。何况我也很想了解薛家军的内部实情,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李瑾月走上前去,习惯性抬手摸了摸她额顶。 “那,我也想跟着你去练兵。”她道。 “丫头,别胡闹,乖乖待在营里,让姨姨姐姐们教你读书和功夫,不是挺好的吗?”李瑾月叹口气,这丫头最近不知怎么了,这般粘人。方才这话已经不知对她提过多少回了,李瑾月不答应,她却始终不放弃。 杨玉环低着头,不说话了。她想说,你可以去练兵,为什么我不可以?你说女孩子不能进男兵营,难道你不是女子吗?可杨玉环说不出口,她知道的,她和公主如何能类比,公主十四岁参军,至今已然十五载,早已积累了足够的威望,没有人会把她当做普通的女子,她是大唐的将领之一。但她不是,杨玉环什么都不是,她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柔弱女孩。 “我不喜欢他们……”她嗫嚅着道。 “我也不喜欢。”李瑾月笑道。 杨玉环依旧垂首不语。 李瑾月叹了口气,拉起她的手,道: “走吧,肚子该饿了。” 杨玉环暗暗攥紧了拳头。 …… 八月初五,范阳的天际有些阴灰,似有雨云在集聚,眼瞅着,这炎热夏季最后一场暴雨即将来临了。 这一日,范阳牙行照例于辰初开门做生意。这刚将牙行铺面的隔板搬开,就有一个样貌懦弱猥琐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此人身着上好布料制成的胡服,缝线精致,针脚齐整,一瞧就是高级绣娘手中的好活。除此之外,腰间的皮带,随身携带的金刀匕首,手指上硕大的翡翠戒子,无一不宣告着此人富豪的身份。只是此人哈腰驼背,脸型尖瘦,皮肤黝黑,双目闪闪烁烁,瞧上去无比的猥琐胆小,与他的衣着打扮很不相称,让人看着不舒服。 伙计上前询问: “客官?有什么需要?盘铺面、寻屋宅、买奴婢、牵买卖,我范阳牙行都可代劳,包您满意。” “买…买奴婢……”那男子弱声说道,说话时双目四顾,似乎极怕别人听见。 伙计皱了皱眉,又问: “想找什么样的奴婢?男的女的,强壮的还是细心的,做什么活计,我们这都有。” “女的……不做什么活,就……陪我睡觉……” 那伙计愣了一下,随即气乐了:“客官,你找错地方了,要狎妓,请出门右转去妓馆。” “不不不……”那男子连忙摆手,神情恳切起来,“我就是想买个可以陪我睡觉的奴婢,我不能去妓馆。” 那伙计瞧他似乎有难言之隐,眼神闪烁两下,道: “你跟我来。” 那伙计带他到后堂,见到了牙行今日当值的掌柜——安禄山。彼时安禄山正坐在宽大的胡床之上准备享用他的朝食,食物摆得满满一案。猛见伙计带人进来了,他有些面色不豫。 “安掌柜,有个客官问我们要陪/睡婢女,你看看吧。”那伙计向安禄山使了个眼神, 安禄山一听,蹙起眉头。他身子肥胖,陷在胡床内一时有些站不起来。便招呼那猥琐男子坐下,与他道: “说吧,怎么回事?不是你要买陪/睡奴婢吧。” “是我,是我……”那猥琐男子汗流了出来。 “第一次来范阳?你也不出门打听打听,我们范阳牙行是随意让人蒙骗的吗?把话说清楚,我们才会跟你做生意,否则,不仅生意做不成,你还有苦头吃。”安禄山拿起碟子里热腾腾的胡麻饼,张大口咬下,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猥琐男子吞咽了一口唾沫,犹豫半晌,道: “确实不是我要买,我是代我们家主人来买的。我们家主人,娶了个悍妇,还不让他碰。不仅如此,还不允许主人找别的女人,妓馆也不许去。女主人家里权势大,陪嫁来好多家奴,只听她驱使,整日盯着我们家主人。主人憋得无法,只得让我偷偷出来,给他买个女奴婢解闷。安掌柜,我也是没有办法,主人嫌这事儿太丢人,不让我说。我只能谎称是我自己要买。您可千万别不做我的生意,不然我没法和主人交代。整个范阳,也就只有您这边敢做我们的生意了。”猥琐男子恳求道。 安禄山一听,乐了。心里有数,道: “城南丹东家的吧。” 那猥琐男子尴尬笑笑,算作承认了。 “得了,你这生意我做了。说吧,你主人有什么要求,事先说明,我这价钱可不菲。” “主人要……一个相貌清秀,手脚细嫩的女婢。不必很漂亮,最好不要引人注目。然后有点手艺,能扮作绣娘,聪敏一些,平日来往出入府中不受怀疑。主人自会在府中安排与她私会的地方。” “呵呵……要求挺高。”安禄山顿了顿,冷笑一声,道。他又咬了一口胡麻饼,抓起金杯饮下大半杯酥油茶,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 “你与我来罢,我带你去挑,免得你主人不满意。” 他亲自带猥琐男子来到关押奴婢的囚室,绕过那些低等奴婢臭气熏天的牢笼,来到了稍微干净一些的单人牢房。这里关押的都是一些从前有些身份的奴婢,有男有女,样貌都不错,气质也很好。 “都是识字的,别人家里的高等奴婢,你挑一个。” 那猥琐男子看了半天,终于选定了一个样貌清秀、身材丰满的女子。安禄山嘿嘿一笑,道: “你倒是有点眼光。” 他一抬手,身后伙计就将一张纸递到他面前。 “识字吧,看看。契上写得清楚,人暂时在我们这边保管,你们安排她的住所,到时候我们把人带到住所,再钱货两讫。” 那猥琐男子又连连摆手:“这住所还是你们安排,反正她只需到府中私会,在外住在哪里我们主人不管。她住所的费用,我们付三倍的价钱。” 安禄山很鄙夷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道: “好吧好吧。”说着命人改了契,那猥琐男子又确认了一遍,拿着契离开了范阳牙行。这个契只是交货流程的契约,奴婢的卖身契还在安禄山这边。 安禄山紧了紧自己腰间的腰带,对身旁的伙计道: “派人跟着他,此人有古怪。” “喏。” 然而一个时辰后,跟踪的伙计回来了,说那猥琐男子消失在了城南丹东家的后巷。安禄山思索了片刻,暂时打消了怀疑。 彼时,长凤堂后堂,沈绥费劲地撕去了面上的假面人皮,直起腰板,松了口气。 “如何?”一身男装的张若菡为她沏了一盏茶,笑着问道。 “上钩了。”沈绥微笑。 168.第一百六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慕容辅此刻内心掀起了强烈的波澜。他没有想到,沈绥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她居然会认为,善因有可能是杀害方丈的凶手?虽然沈绥的措辞很谨慎, 再三强调了这只是推测, 但慕容辅觉得这个推测,非常有可能是事实。 转念又想,慕容辅忽的计上心来。此案, 若是真的用沈绥目前的这一套有理有据的说辞呈给圣人, 圣人必然也不会觉得有异。反正方丈与善因已死,善因孤家寡人也没有什么牵连, 不若就将罪责全部推到善因身上,就说是他杀害了方丈,但是良心难安, 最后负罪自尽于雁塔之上。如此一来,这案子可不就破了吗?既没有牵连外界, 也不算丢了皇室颜面, 我京兆府也能迅速结案,岂不三全其美?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惹得他是心动连连,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他只在乎皇家颜面, 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 又是国寺重地出事, 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 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慕容府君,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郎君有何事?”瞧这郎君的模样似乎不是来吃酒的,掌柜不由眯起眼问道。 “某名沈绥,从洛阳来。”来客温言道。 掌柜闻言扬眉,呆了半晌才道: “郎君稍等,小的去唤人来。” 说罢急匆匆进了后堂。 沈绥也不入内,就站在门口等着。不多时,掌柜就出来了,身后跟着一名婢女模样的姑娘。那姑娘眉眼清秀,圆脸,长得颇为讨喜,襦袄长裙,打扮清素,面貌与掌柜的有几分相似。见到沈绥,她连忙福了一礼,道: “婢子承喜,见过沈郎。婢子在秦府夫人身边侍奉。”她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唯唯诺诺的掌柜,介绍道,“这是婢子阿父,承蒙郎主与夫人相助,婢子一家才能在长安立足。郎主知道沈郎这几日会来,特让婢子等在阿父处。” 她口中“郎主”,便是指秦府主人秦臻,“夫人”指的是秦臻的妻子卢氏,从三品诰命。 “承喜有礼了。”沈绥微笑点头。 “请沈郎随婢子来,郎主安排的宅院就在这附近。” 承喜话不多,做事果捷迅速。她快步出了新园春的门,沈绥跟上,一直在外等候的颦娘也跟了上来,西域奴在后牵着三匹马,马儿却不走了。西域奴沉腰用力拉马缰,马儿发出呼噜声,摇头晃脑,却不动蹄。 前方沈绥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喊了一声: “忽陀!” 她这一声引得前方疾走的承喜止了步子,回身看来。后方的颦娘也住了足,跟着回头看去。 那西域奴忽陀连忙应声道: “大郎稍等,马儿闻得酒香,走不动道了。”他官话竟说得十分标准,声音沉柔,分外动听。 沈绥听他此言,不由哈哈大笑,扭头对承喜道: “承喜家的酒是好酒啊,我家的马儿好酒,口舌比某还挑剔。” 承喜望着沈绥笑容愣了愣神,只觉那笑颜如寒冬腊月里百花盛开,灿烂绚丽。回过神来,倏然低头,双颊泛起红晕,羞涩道: “郎君过赞了,家中自酿了些清酒来卖,唤作新园春,若是郎君喜欢,改日让阿父给您送几坛。” 原来是用酒名直接给酒楼命名。 此刻忽陀终是驯了马儿,牵马赶上。承喜放缓了步子,继续带路,沈绥与她并身而行,闲来搭话: “莫非承喜家从剑南来?” “郎君说得没错,婢子家正是从剑南来。”承喜低头,面上还有几分羞涩残留。 “可是泸州人?” “郎君如何知晓?”承喜惊讶问道。 “新园春酒香似是泸州一带的浓香酒风,某观承喜年龄,来长安当不出十年,你阿父官话中还夹着蜀南一带的口音。若是某没有记错,八年前泸州发过一场大洪水,许是那时迁来的长安。” “郎君说得一点也没错。”承喜双眼绽光道。 你一言我一语,竟聊了起来。后方颦娘看着,心内暗笑:大郎还是如此,和什么人都能三言两语聊起来,洞察万物、博学善谈、开朗豁达,不像那些骄矜的士族子弟,内心没有太多尊卑贵贱的观念。 沈绥出身不算低,按照太宗年间撰写的大唐世家谱录,实际上属于吴兴沈氏甲姓世家。但她这一脉早已出了吴兴沈氏嫡支的五服之外,且早在南梁末年就已经从湖州迁到了当时的建康府生活。南陈灭亡后,建康府没落,唐以后改名江宁县并入润州,沈氏便以润州郡望延陵为堂号。细说起来,其实和吴兴沈氏不是一家。 延陵沈氏这一支人丁单薄,几乎代代是单传,家族并不兴旺,子弟也大多不甚出色,少有入朝为官的,因此甚至够不上丁姓世家的门槛。但是吴兴沈氏愿意承认延陵沈氏是自己的旁支,是因为沈氏自南梁起就代代行商,最初是以织锦起家,之后茶叶、丝绸都有涉及,生意越做越大,商号遍布天下,给吴兴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延陵这一支,是吴兴的聚宝盆,怎么会傻到不去承认?吴兴那里也一直不愿延陵独立分裂出去,因而一直到沈绥这一代,外界都还认为延陵是吴兴的旁支。 沈绥便借着这个便宜,参加科举入了仕,算算如今在官场也混了七八年了,依旧是个从七品的地方小官,大约是沈绥这个人性子比较散漫的缘故。她不喜官场交游,不爱那些蝇营狗苟的龌龊,手里的事必然会办得妥妥当当,但其他的,她便撒手不管了。平日里总爱钻研琢磨些稀奇古怪的事,说起来,也是个性情莫测的人。 沈绥还有个“弟弟”,名叫沈缙。当然,“弟弟”非儿郎,其实是妹妹,沈绥自己也非儿郎,只是迫于无奈,这对姊妹俩必须扮作男儿身。她的这位“弟弟”是白身,无一官半职,幼年时出过意外,以至腰部以下瘫痪,只能常年坐轮椅,且嗓子有伤,大多时候不能言语。但她身残志坚,天生聪颖,才华横溢,延陵沈氏庞杂的商事都是她在打理,这几年来更是蒸蒸日上。家中已经没有长辈了,沈绥就是一家之主,现在的延陵沈氏,就靠她们姊妹俩互相扶持支撑。 169.第一百六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千鹤, 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 完全可代目而视, 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极具代表性,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 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 门外停了一车两马, 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 于他来说, 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 二郎归不得家, 得宿在宫中, 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骑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光禄、兴道、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驾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张易、无涯连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张若菡却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谦恭,却始终傲骨难折。 晋国公主李瑾月浑不在意,跳下马来,快步来到张若菡身前,笑逐颜开: “莲婢,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甚是想念。” “不敢劳公主挂念。”张若菡淡淡道。 李瑾月眼神一暗,旋即又开怀道: “今日是除夕,我给你…和家里人送吃的来了。”说罢一抬手,便有亲卫提了食盒上来。李瑾月接过,献宝般捧到张若菡面前,道: “你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府里厨娘刚蒸出来,还热乎着呢,我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张若菡定了半晌没作反应,终是叹息一声道: “不敢怠慢公主,请入内再叙。” 李瑾月期待又忐忑的眉目瞬间舒展,登时开心得像个孩子,连道: 170.第一百七十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 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 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 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 身上有不弱的功夫,后来立了军功, 入了官场, 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 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 极有佛缘, 受戒十六年,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 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 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 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 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 他来到长安, 递了戒牒入慈恩寺, 拜妙普法师为师, 不多久, 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 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 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三娘,您是不是累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就寝罢。” “我还未有睡意,只是有些困惑,有些事想不通。”张若菡撑着首,闭着眼淡淡地说道。 “您和我说说,无涯虽然很笨,但您说出来了,总比憋在心里好。”无涯道。 张若菡笑了,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和宽纵,道: “好,我说,你权且听听。”思索了片刻,继续道:“我现在最困惑的是,这个沈绥,与赤糸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涯听见“赤糸”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忽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三娘最近举止反常,原来,竟是怀疑沈绥与当年那个人有关!这可不得了,三娘这是走在悬崖边,要知道那个人一家都是大逆不道之徒,最后全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实在凄惨。她知道三娘这些年来对当年那件事念念不忘,以至于落下心病。却没想到,这个新冒出来的沈绥,竟然会让三娘再度产生一些危险的想法,不由惶恐道: “三娘……您…您怎么就又想到当年那件事了,您可不要吓唬无涯,无涯再也承受不起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事。” 张若菡睁开清寒双眸,乜了她一眼,冷冷道: “无涯,你跟了我这么长时间,也该知道一些内情。你怎么也能秉持外人一般的想法。” 无涯更惶恐了,连忙解释道:“无涯怎么会和外人一样,无涯只是担心您。您被当年之事折磨了这么长时间,如今那事已成禁忌,谁也不愿提起。您若迟迟放不下,若是被外人知晓,定要惹来祸端。” 张若菡叹息一声,道:“这就是我不愿与你说这些的缘故。你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我自有分寸。你何曾见我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了?你可知我为何要千鹤去跟踪沈绥,又让千鹤给她送信?” 无涯摇了摇头。 “千鹤来自异邦,背景空白,到我手底下时间不过半年,不算长,且一直在寺中,没有多少人知晓她是我的人。那日,我回府半途上,让她去跟踪沈绥,固然有我想调查沈绥的意图在其中。但如果我们并未遇上沈绥,我依旧会让她与我们分道而行,不会让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回府的场景。我留着她的身份不公开,本就抱有让她替我在外调查当年事的意愿。 我如今已然开始调查沈绥。这次送信是第一次试探,目的是,获得他的回信,以便辨识他的字迹。不过现在,我得出结论,他的字与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无涯疑惑问道:“您为何要调查沈绥的字迹?难道说,沈绥的字迹,还能和那个人相同吗?千鹤愚笨,不理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张若菡弯了弯唇角,道:“无涯,有些东西,只有我能感受到,但你却感受不到。比如对一个熟悉到骨髓里的人,会有一种感应。即便消失了很多很多年,一旦那人出现在眼前,样貌大变,也能认出她来。” 无涯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您…您是说,那沈绥…就是……” 张若菡摇了摇头,解释道:“只是一种感觉罢了,沈绥的身上有一种我很熟悉的感觉,我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与他相识相知,特别是他的那双眼睛,真的太熟悉,太像赤糸了。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让我吃惊不小。但是,这也正是我最疑惑的地方。赤糸是那样灵动飘逸、绚烂似火的女儿家,又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笑里藏刀,如薄雪风钩一般的男子?且,我仔细观察过沈绥的面部,不像是有易容的痕迹,那应当就是他的真容。他面部的骨骼,与赤糸的面颊完全不同,他的颧骨比赤糸要低,眉骨似乎更深,棱廓更加突出,喉结也十分明显,分明是男子的容貌特征。不排除有易容高手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还需要我去亲自确认。” 张若菡粗通医术,为了治疗祖母双腿,自学骨伤科成才,对人体骨骼非常熟悉。且从亡母那里继承了高超的化妆术,对人体的面部骨骼、肌肉非常熟悉。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无涯一点都不奇怪,反倒相当信服。 “话虽如此,沈绥身上还有很多疑点。比如他的声音,我感觉不像是自然生成的男子音,虽然沙哑低沉,但是音色却留有女子的特色,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他嗓子曾经受过伤。再比如他的身材,虽然高挑瘦削,胸前平坦,但是腰身隐约能看出女子的曲线。还有他面部的胡须,即便他不爱蓄须,但是竟然连青皮都未显现,光滑到看不见胡茬,这也十分古怪。据我所知,即便是天生须发不盛的男子,面上多多少少还是会留有青皮的。” 无涯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您是怀疑这个沈绥有可能是个女子?” “确实不无可能。说实话,我觉得他女扮男装的可能性很大。”张若菡点头。 无涯惊讶道:“三娘您怎么能看出来这么多,我怎么看,那沈绥都是个挺彻底的男子啊。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女子的模样,比很多男子都有男儿气概呢。” 171.第一百七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沈绥思考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否有所得,大约是没想通, 便未再强求。她并未在供案这边多么仔细地搜索,至少相比书案那边的现场要差得远。简单看了看后,她便走到北面牖窗边, 仔细观察北面被封起来的窗户。用来掩盖缝隙的粗纸粘得很紧, 有雨水、雪水浸泡后结冰、又被屋内温暖融化,反复干湿后产生的褶皱,其上落了一层黑灰,并无开过的迹象。 “这窗牖是何时封起来的?”她一面检查, 一面头也不回地问。 “一个半月前,入冬后,北风渐冷, 方丈身子不是很好, 受不得冷, 便如往年般封起来了。”圆惠主动回答道。 沈绥直起身子, 走回门口, 看着圆惠问道: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再小的事情, 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 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接着小僧在前堂门外敲门呼喊方丈,方丈浅眠,以往不多时便会给小僧回应,但是当日并没有。小僧疑惑,便尝试着推门而入。没想到前堂门并未落闩,小僧心中疑惑更甚。方丈晚间就寝,必会将前堂正门落闩。小僧进入前堂后,就径直向后堂的方丈寝室行去。寝室门是开着的,床铺整齐,并没有睡过的迹象。小僧猜想或许昨晚方丈禅定,并未回寝室,便又绕至东厢禅室,发现禅室的平推门关着,但并未落锁。拉开门后,看到屏风已然翻到,小僧在门口,便……一眼看见方丈倒在书案旁,不省人事。”说道最后,这位侍僧显然是回忆起了当日的惊恐,一时语气有些滞涩,面色更白了。 沈绥趁着他叙述的间隙,又插话问道: “方丈可是经常夜间通宵禅定自修?” “非也,只是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例如近期有重要大课或法会时,可能会出现通宵的情况,平日里方丈都是定时就寝,作息很有规律。”圆惠答道。 “您说入前堂后,是径直去的后堂寝室,您是从西侧绕过去的吗?” “是的,后堂寝室只有西侧的门作为进出的入口。东侧的门是长年封住的,门内侧还摆放着家具,从不打开。因为方丈每日清早起身,要先去西侧膳房后的浴房洗漱,每晚也是从浴房沐浴后回寝室就寝,开西侧门比较方便。所以,小僧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东厢禅房的异样。”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了。她一抬手,示意圆惠继续。 圆惠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说到哪了,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小僧发现方丈倒地不起,连忙上前查看,碰触方丈身体时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小僧大惊失色,急忙跑出方丈院喊人求助。事情就是这样。” 沈绥追问道:“当时禅房朝南的那扇窗牖可是闭着的?” “小僧当时虽未曾留意,但想来应当是闭着的,屋内有很浓重的焦炭气味,小僧呛得直咳嗽,若是开了窗,便不会这般了。” 沈绥眸光一闪,扭头询问慕容辅: “府君,敢问仵作勘验方丈的死因是什么?” 慕容辅回答: “身上并无外伤,尸软面红,乃是中炭毒而亡。” 沈绥有些愕然,随即立刻摇头,这根本不合情理,这案子好生奇怪。 “依某浅见,方丈应当是意外中炭毒而亡,或许与慈恩塔上的善因之死并无关联,纯属巧合。”此时,杜岩插话道,他将功补过之心急切,希望能立下功劳,免除自己的疏忽过错。 “这很牵强,方丈怎会不知烧炭取暖门窗要留缝?若是真的不小心忘了,在闻到气味时,为何不立刻开窗通风,或者走避屋外?又如何会傻乎乎地呆在屋中就此丧命?”韦含反驳道。 “或许……是睡着了,没有留心?”杜岩辩解道。 “那又如何去解释禅房内的东西全部打翻的状况?难道方丈还在梦中打拳不成?”刘玉成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显然对杜岩愚蠢的发言十分不满。 “可是如若是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选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某家真是想不通。”杜岩不甘心道。 杜岩未提自杀这一猜测,是因为就连他都知道,自杀是不可能的。一来是根据现场勘查后得到的发现,朝南的那扇窗牖、包括禅房门缝之上并无任何封堵的痕迹,若方丈真的有心烧炭自杀,为何不做彻底,否则杀不死自己,又何苦行此一招?因此自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二来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绝不可能自杀,方丈是有道高僧,更不会如此行事。何况不日就是水陆法会,慈恩寺若能将此法会举办成功,便又是大功德一件,慈恩的地位能更上一层楼,这个节骨眼之上自杀,实在难以教人信服。 但就像他说的,若真的有人蓄意谋害方丈,为何要采取这样一种麻烦的方式?而且,做得十分毛躁,并不彻底。假设凶手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那么他必然是要先致方丈晕厥,然后布置现场。要将屋内所有缝隙都堵住后,在炭盆内加入大量木炭焚烧,然后凶手自己必然要逃离现场,离开时,必然会留下一个出入口,然后从外面封堵起来,如此才能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才能真正确保置人于死地。但是,从现场勘查的情况来看,朝南的窗牖未封闭,禅房门也并未封闭,两处出入口都未封闭,这凶手真要让方丈中炭毒而亡,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且最奇怪的是,炭盆中的木炭少了许多,只留下的这些许,真的能置人于死地? 众人陷入思考,沈绥却忽的发话道: “心莲居士,某有个问题想请教。” “沈翊麾不必客气。”仿佛预感到沈绥要向她提问,张若菡显得很平静。 “据某所知,整个方丈院,包括咱们现在所在的方丈居所、您目前暂居的西内院、东内院,除却方丈、圆惠师傅,目前只有您与您的侍女两人居住在此,是吗?” “还有一位服侍在我身旁的粗使仆役,也是我的车夫。不过案发之前,我就将她派出去替我办事了。算来也有十几日了,差不多该回来了。”张若菡答道。 “哦?”沈绥似乎有些感兴趣,心莲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清修居士,能有什么事需要车夫出门去办的,出门十几日来回,想来距离也不算特别远。虽好奇,但这毕竟与案情无关,沈绥并未细究,转而又问: “案发当晚,您在西内院中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那晚是雪夜,万籁俱静。若菡并未听见什么动静,当晚若菡于自己房中读书,十分入神,并未在意外界。”张若菡答道。 沈绥又看向立在后方的侍女无涯,无涯对她有些不服气,但场合不对,也不好发作,便顺从答道: “婢子亦无所觉,三娘读书,婢子当晚早早便睡了。” “那西内院与方丈居所这边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听不到动静很正常。”韦含隐约觉得沈绥似乎在怀疑张若菡,便出言道。 “伯昭兄弟啊,你还没跟我们说说,为何要绕去西内院那里呢。”提起这件事,慕容辅就想起之前沈绥说到一半的话,吊着他好生难受。 “绥去西内院是想去看看方丈室西厢后厨。”沈绥答道。 “去后厨看什么?”慕容辅奇怪道。 “看盐。”沈绥笑着回答,“方丈院用以除雪的盐,应当都堆放在后厨那里。我去后厨,就是为了看盐。我尝了一下方丈室前院堆在两棵银杏树下的积雪,有一股咸涩的味道。猜想应当是撒了粗盐化雪后留下的。不过半道上就遇上了心莲居士,后就被叫了回来,也未能看成。” 慕容辅满脸的莫名其妙,既然知道是粗盐化雪,为何偏要去看一眼后厨堆着的盐?难道这两个地方的盐还能不是一种的不成?而且,要去后厨,大可不必绕那么远的路,从方丈室西厢膳厅就可进入后厨。沈绥看似解释了她的动机,可其实却更让慕容辅疑惑了。这沈绥,年纪轻轻却多智近妖、行为古怪,慕容辅实在有些摸不清她的底细。 此时,有一小沙弥入内见礼,道: “诸位施主,午膳摆好了,是否现在就用膳?” 沈绥一听要吃饭了,顿时觉得腹内空空一阵饥饿。其余人也与她差不多,忙碌了一个上午,时近午正三刻,是该用膳了。 于是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膳厅用餐。 “这善因是何人?”沈绥问。 韦含比较清楚这类事,解释道:“善因是慈恩寺八大执事之一的僧值僧,负责协助戒律院作全寺戒律监察,执行奖励罚过。听说他二十四岁才出家,出家前在禁军中服过役,身上有不弱的功夫,后来立了军功,入了官场,打磨了好几年的时间。他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苛,不苟言笑。且十分聪慧,极有佛缘,受戒十六年,在慈恩众僧之中积累了很重的威信,当上了慈恩的僧值僧。” “他出家的理由是什么?”沈绥又问。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他来到长安,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善字辈再往下,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172.第一百七十二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 你自头疼去吧, 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 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纤瘦的腰盈盈一握, 她心中猛地一酸,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 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 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 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觉精神一振,笑着告别, 出大门,跨上马, 在忽陀的牵引下, 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 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 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沈绥见到了当今的宰相——中书令萧嵩,果真是仪表堂堂,美髯垂胸,身材高大雄伟,乃是少见的武相。 就在去年,萧嵩任用名将张守珪,大败吐蕃。圣人大喜,年底时将他召回,拜为中书令,遥领河西节度使,一时间位极人臣。 但实际上,很多人都知道萧嵩没读过两年书,满肚子的草包。早年间,圣人曾想启用苏颋为相,但又不想让左右知晓,恰逢萧嵩时任中书舍人,正在宫中值夜班。圣人便招他来起草任命诏书。萧嵩领命去了,翻找从前任命诏书的模板,照抄了一份交给圣人。圣人见其上有一句“国之瑰宝”,想起苏颋的父亲名叫苏瑰,便觉犯了名讳,让萧嵩将这句话改了。萧嵩登时吓住,躲入屏风后,提笔半天不知该如何修改。圣人等了半晌,不见萧嵩出来,还以为他改了什么惊天之文词,走过去一看,却见他汗出如浆,墨点污卷,结果不过将“国之瑰宝”改为了“国之珍宝”,当时圣人气得大骂他:“真是虚有其表!” 但是却没想到,萧嵩竟然能在河西节度使的任上不负使命,大败吐蕃,有定远之能,圣人复又宠信他起来。此人在相位上,对沈绥来说,倒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胸无点墨,亦无治国之能,刚刚上台,并不能有所建树。目前的朝政,还是靠副相杜暹、李元纮把持着。然而杜暹和李元纮一直不和,斗来斗去,三年来,圣人在当中调停,也是颇有些疲惫。 另外,沈绥还格外地关注到了一个人——当今太子李鸿。他是圣人的次子,母亲是赵丽妃。圣人并无嫡子,所有的儿子都是庶出。长子李潭因为早年间骑马打猎出了意外,导致面部毁容,无缘太子之位。所以按照立长的原则,次子李鸿就成为了太子。然而她的母亲赵丽妃出身潞州娼妓,是圣人担任潞州别驾时收入的妃子,身份实在太卑微。因而许多人暗地里对太子之位很有微词。不过,李鸿性情温和谦恭,与晋国公主的关系相当好。如不犯大错,想来以后荣登大宝,应该也不是问题。 除了太子,三子忠王李浚虽然一直默默无闻,但沈绥也关注到了他。他的生母是杨淑妃,是出身弘农杨氏的名门望族。这个儿子其实也不怎么讨圣人喜爱,他的母亲清心寡欲,已然出家。而此子性情内向阴郁,沉默寡言,与圣人开朗外向的性格很不像。 忠王的出身说来也坎坷,他母亲怀他时,恰逢圣人与太平公主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太平公主一直在抓圣人的小辫子,特别抓的点就是圣人耽于美色误国。当时圣人还是太子,不能有丝毫的差错。杨妃忽然传出孕讯,圣人真是不喜反忧,甚至亲自熬堕胎药,想要让杨妃打掉这个孩子。但思来想去,最终没能施行。后来,这个孩子也并未在生母身边长大,因为王皇后无子,这个孩子就被王皇后抱在身边养大。说起来,他与晋国公主的关系也不错。 忠王书读得很好,他的老师是贺知章、潘肃这些名士。他一直安分守己,除了性情内向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此外,圣人还有众多的儿子。最宠爱的就是武惠妃所生的寿王李清(李瑁)。武惠妃之前连续有两子一女,但全都夭折了。这个孩子是第四个孩子,好不容易养到十岁,总算是过了危险期。如今可是让圣人与武惠妃疼爱入骨。武惠妃如此得宠,如今的太子位,她势在必得,圣人似乎也并没有强烈的反应。最近前朝后宫的走向,让很多人开始怀疑,或许李鸿的太子位坐不稳了,总有一日,会被李清取而代之。 朝会过后,宫中赐宴,沈绥等低级官员,也能一人一案,于含元殿廊下置席,称作廊下食。食物有多美味,还真谈不上,倒是刺骨的寒冷让沈绥记忆深刻。沈绥记得有诗云:待漏午门外,候对三殿里,须髯冻生冰,衣衫冷如水。真是她如今真切的写照。唯独一人一碗的羊肉汤饼,暖洋洋地吃下去,才能让人稍微好受一点。 想想,还真羡慕那些五品以上的官员,能在殿中就食。不过忍耐也就几个时辰,过了午时,朝会散去,沈绥终于得以离开。回家她就泡进了滚热的浴桶中,又灌下了一大碗姜汤,好好睡了一觉,才得以幸免于病。 朝会过后,沈绥在家好好休息了三天时间。这三日她完全不理外事,不是执卷读书,就是在院中练刀,好吃好睡。但是她悠闲,其余人却忙了。这三日也不知怎的,诸多的官员或亲自前来,或派了仆从携礼而来,沈绥暂居的小院,忽的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大部分的人都一来就拱手祝贺沈绥升迁为司法系要员,言之凿凿,好似他已经成功升官了。沈绥以大朝会冻得感染风寒为由一概不见,这些人倒也能理解沈绥,那日,好多官员都冻病了。 初五,宫中果真派了宦官来,宣读了沈绥的任命诏令。诏令先是夸奖了沈绥一番,辞藻华丽,说沈绥克己勤勉,思维敏捷,为民造福,勘破无数案件,让天下冤情得以昭雪,乃是不世出的司法奇才。接着重点来了,擢升沈绥为大理寺司直,授朝议郎。朝议郎是散官官阶,是文官系统的第十四级,正六品上。大理寺司直是职事官,从六品上。这代表着,沈绥从此以后享受正六品官的待遇,并进入大理寺为官。 更值得注意的是,沈绥从武官系统被摘出,放入了文官系统之中,她的散官头衔,从武转文。这或许意味着圣人对她的一种判断倾向。 对于一个二十七岁不满的年轻人来说,能靠着自己的努力,坐上正六品的官位,已经可以说是天资卓绝、前途远大了。很多人,一辈子也就只能在六七品之间混一混,五品这个天阶,永远都跨不过去。 沈绥叩谢皇恩,接受了任命,隔日,她就要前去大理寺赴任,新的官袍和赐物都一并下来了。绿色的官袍,感觉比从前的碧色官袍还要丑,沈绥显得很是愁眉苦脸。好在官服上绣着白鹭的暗纹,还算是稍微提了提色。 就在同一天,慕容辅、刘玉成也升迁了,慕容辅擢升门下侍中,刘玉成升为刑部员外郎。慕容辅进入中央核心,刘玉成也成为刑部要员。原本刘玉成的官职实际上与沈绥是相等的,他们一个是西京的司法官,一个是东都的司法官,如今,二人都成为了六品官,但是刘玉成要比沈绥低了两阶。可见,圣人还是很看重沈绥以往的政绩功劳的,在这方面,刘玉成远远不如她。 就在沈绥赴任的前一天,沈家小院来了一位客人。闭门谢客多日的沈绥,竟然现身,与此人相见。但是这个人既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也不是天家贵胄,不过是个提着东瀛刀的盲女。她径直找来,执意要入内,若不是玄微子认出她是那日城门口的独行客,怕是要被轰走。 玄微子引她入见,她一“见”到沈绥,便道:“在下是慈恩白衣居士的车夫,特来送信。”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沈绥。沈绥留她稍待,自拆了书信来读。看了第一行字,她就蹙起了双眉。那熟悉的清隽不失洒然的小楷书体,无比怀恋的笔调,都昭示着这封信出于谁手。 “吾心中有一谜团,敢请沈司直解惑……倘能承请,若菡当亲自前往拜会,感激不尽。” 莲婢姐姐?你又玩什么花样……沈绥有了不详的预感。 恰逢颦娘系好了领口的衣带,闻言立刻顺手揪住沈绥脸蛋,恶狠狠道: “你还敢顶嘴!我不给你解酒了,你自头疼去吧,等会儿大朝会,有你好受的。” 沈绥被揪成了大饼脸,顿时哭笑不得。 颦娘又帮她系好腰带,纤瘦的腰盈盈一握,她心中猛地一酸,这孩子……又瘦了,吃那么多也不见胖,也不知消耗到哪里去了。 最后给沈绥理了理袍角,颦娘一拍她肩膀道: “好了俊郎,去上朝吧。” 沈绥笑着抬手正了正官帽,一身碧色官袍熨得服帖,衬着她身躯优雅的线条。推门而出,外面的天际还黑麻麻的,东方隐隐有一丝白光喷吐而出。颦娘还是刀子嘴豆腐心,让蓝鸲端来了解酒汤。沈绥热乎乎地喝下去,便觉精神一振,笑着告别,出大门,跨上马,在忽陀的牵引下,向着北面的大明宫行去。 刚刚过去的开元十六年的元日,大朝会是在兴庆宫举行的,那一次大朝会也被视作是兴庆宫听政的起始。但是今年却回归了大明宫含元殿,文武百官入含元,参加元日大朝会,赞拜天颜。这文武百官,还包括各地的刺史长官。另外,诸多番邦臣属,也都要按礼制上贡。 沈绥一路赶往大明宫的路上,就看到好多同僚的车马都在赶路。及至丹凤门正街前,车马已经汇聚成河,热闹非凡。 禁卫已经开启丹凤门,所有官员的车马和随行人员都需要接受盘查搜身,进入城门后,全部由禁军将士接管。官员只能徒步走过大明宫宽广无匹的殿前广场,从两侧龙尾道上行,来到汉白玉石铸造的数丈高台之上。雄伟的含元殿就在高台不远处,俯瞰着他们。 五品官以下的官员,就只能止步殿外了,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进入殿中。因而沈绥只能站在殿外静静肃立,听着殿内的动静。 辰初刚到,时间掐得正好。皇帝的辇舆仪仗就已经出现在了殿前广场之上。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一身隆重的衮冕大朝服的天子神明一般降临,威严赫赫。他踏着九龙玉陛登上高台,一路走着正中央的龙道,在众多臣子肃穆地躬身垂拜下,缓步登上龙榻。 沈绥混在百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随着百官躬身行礼,并不抬头。但是当天子路过她身旁后,她直起身来,星辰般的瞳孔中却笼罩着淡淡的阴翳。 元日大朝会,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无论是皇帝,还是臣子,其实都在熬时间。昨日守岁一夜未眠,今日天不亮就赶来上朝,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臣子中许多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沈绥身边就有一位从七品的老御史,正不断地点着头,沈绥真担心他会不会就此睡着。复杂的典礼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先是皇太子献寿,接着诸上公献寿,然后中书令奏诸州表,黄门侍郎奏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蕃贡献,太史令奏云物,侍中奏礼毕,最后中书令又与供奉官献寿,时殿上皆呼万岁,沈绥也跟着拜倒,充了个口型,却未闻出声。 173.第一百七十三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 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 不由心中遗憾, 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 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走到那独行客近前,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 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 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呆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 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 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 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间拂尘,于独行客头上一拂,唱一句“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便拜别这位独行客,回身上马。他低声对那第一架马车内的人说了点什么,不久,又听那马车内响起铃声,道士高声道: “出发!” 前方龙凤兄妹闻言一夹马腹,当即启程。 而那独行客,自利落跨上马,扬尘而去。 车马队伍刚从春明门沿着朱雀东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见距离兴庆宫宫墙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立着三个人,正是沈绥、伊颦和忽陀。沈绥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头,只武缨小冠束髻,双耳侧各垂下一绺朱紘,负手立在道旁,举目远眺。那模样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颦娘依旧的帷帽遮面,衣装朴素,忽陀在后牵着三匹马。 龙凤兄妹急忙一扯缰绳,领着队伍向她三人而去。距离还有几丈远,马车队伍就停了,兄妹俩,包括后方的玄微子、沧桑壮汉,还有两名男装女郎,全部下得马来,上前向沈绥见礼。 龙凤兄妹中的兄长张口就道: “参见门主……呃!”尾音还未吐完,就被身旁的妹妹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来了。 妹妹却立刻拱手接话道:“从雨携兄长从云见过大郎,不辱使命,安全护送二郎入京。” 从云一脸怨念地看着妹妹从雨,从雨却不理他。从云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绥笑了,道一声:“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沧桑壮汉,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她自己就抢先行了晚辈礼,笑道: “玄微师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气了。”玄微子笑道。 壮汉寡言少语,只是一抱拳,把没行的礼行完,声音雄浑,道一声:“见过大郎。” 两名黑袍男装的女郎上前见礼: “青鸾堂堂主李青、副堂主杨叶见过大郎。” 沈绥点头问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余部属为何没跟来?” “奉二郎之命,绕道终南山,给白云先生送书,迎琴回返。” 沈绥一挑眉,也没多问,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让队伍继续出发,忽陀牵马跟上,便带着颦娘上了第一驾马车。 掀开车门帘,沈绥进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车厢板之上拜道: “蓝鸲(qú)拜见门主。” “无须多礼,起来坐着。”沈绥扶她起来。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轮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绥。她身下的轮椅全木制,构造精良舒适,被机关锁住车轮,固定在车厢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边,垂着一根细线,上拴一枚银铃,随着沈绥等人登车,左右摇摆,发出脆响。 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领大袖的银色儒袍,袍外还裹着一件黑狐毛领的裘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她双手捂着小手炉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泼墨长发只挽了个半髻,用玉簪在脑后束着。一双凤眸纤长,尾端翘出一缕无尽风情,长眉似柳弯弯月,温俊清雅,琼鼻檀口相映成辉,容貌无双至美,比沈绥丝毫不弱。又因一身独特的病弱气质,与沈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绥一进来,就温柔唤了一声: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车厢内壁的折叠条凳,坐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颊,试一试她是不是在发烧。沈缙无奈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沈绥不信,恰逢此时颦娘已经进来了,便道: “颦娘,你快给她看看,她总说自己没事,我却见她面色怎么这般苍白?” 颦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沈缙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沈缙扭头,对侍女蓝鸲无声开口。侍女蓝鸲盯紧她双唇,读出她唇语,便对沈绥道: “二郎说,这车厢内光线不足,才显得她面色苍白。她身体真的无碍,请门主勿要担忧。” 不过颦娘却立刻接话道: “还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驱寒药。” 沈缙露出了妥协的表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车一路走,颦娘继续给沈缙检查身体。沈绥则坐在一旁问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拜帖,从师父那里迎回焦尾琴,是为了上元斗琴的邀约?” 沈缙点头,又无声地对沈绥开口,沈绥读她唇语,知道她在说: “受董夫子相邀,实难拒绝,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绥点头:“上元佳节于景风门外斗琴,也是一件风雅事,虽然会出不小的风头,但亦当无碍全局。” 沈缙无声问沈绥: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绥苦笑一下,道: “有些复杂,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帮助我仔细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抚了抚沈绥的手背。不多时,一行车马就入了道政坊,拐进了沈绥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来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满了。因为不大方便,玄微子、从云与那姓呼延的壮汉便告辞,到不远处的客栈居住。 沈绥打开了马车后壁的机关,降下来一节坡段,启开固定沈缙轮椅的机关锁,带着沈缙从坡段下得马车。外界的寒风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气,眯着眼瞧了瞧日头,亮的有些睁不开眼。 “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再着凉了。”说着,沈绥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门。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长安,沈绥忙于接待安顿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却来了新的客人。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独行客吗? 独行客直接绕过正大门,打马来到了慈恩寺西面的侧门。抬手敲了几声十分有节奏的暗号,随即紧闭的侧门就开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门将士迎她进门。三人简单打个招呼,独行客就径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时,这独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长廊拐入西内院。敲了敲西内院的门,无涯的声音响起: “来了。” 不多时门开,无涯见到门外的独行客,露出笑容,唤了一声: “千鹤,你可回来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独行客千鹤笑道: “三娘怎会急,她总是最稳重的。” 说话间,已经被无涯迎进门来。二人联袂入屋,向书房去。张若菡此刻刚用罢午食,正执卷看书,再过一会儿乏了便要歇个午觉。可以说,千鹤赶回来正及时。 “三娘,奴儿回来了。”千鹤跪在书房筵席之上,向张若菡行礼。 “快起来罢,何苦每次都行这般大礼,你年纪比我还大几月,我可要折寿。”张若菡放下手中的书,笑着伸手扶她起来。 “奴儿这是习惯改不过来了,三娘之恩奴儿无以为报,行大礼又何妨?” “固执,对你来说是大恩,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我知道东瀛那里礼节习惯更重,但在我这里不必如此,你既然认我为主了,就得遵从我的规矩。” “喏。” “师尊情况如何?” “奴儿走时,已经大好。” “这便好,怕是天冷,老人家难免犯旧疾。” 千鹤从袖袋中取出一个锦囊,呈给张若菡道: “前段时日有人拜访法门寺,托住持转交此物给娘子,住持本想遣人送来,却忽然病倒,耽误了此事。恰逢奴儿前去看望,便顺道带了回来。住持说,带来此物之人是个中年男子,并未透漏姓名,样貌寻常,但气度十分沉稳,当不是寻常人。那人说,这锦囊只能娘子亲自打开看,住持以及奴儿都不知道其中内容。” 张若菡挑眉,拿过锦囊,解开后取出一封手书,三行两行读完,眉头一皱。随即她将此书丢于炭盆之中,火焰迅速吞噬了纸张。即将全部化为灰烬之际,隐约看到纸上残留的“晋国公主”的字样。 “圆惠师傅,接下来沈某所问的问题很关键,请您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某想请教您发现方丈遗体的全过程,请尽量详细地描述于某。不要放过任何细节,再小的事情,也当提一提。” 圆惠刚要开口回答,妙印便插话道: “阿弥陀佛,请诸位前堂入座,再行详谈罢。” 沈绥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问话长,众人也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好意思让众人陪着一起在这门口站着,于是连忙应请。众人在妙印引领下,回到前堂,分宾主入座。前堂石板地上不知何时摆出了与人数等同的两排禅椅,显然是刚刚搬过来的。有两名僧人正在忙碌着上茶,大约是妙印法师之前就吩咐好了,虽然众人是来查案,但其中有几人身份尊贵,可不能怠慢。 “这两位师傅是?”沈绥问。她对于此刻出现在这里,为他们布置前堂的僧人的身份很是好奇。特别是杜岩和韦含这两位京兆府校尉,见到这两个僧人的神态反应很是古怪,沈绥便立刻上了心。 “这位是圆通,这是圆清。圆通是西堂讲经院僧人,圆清是后堂戒律院僧人。”妙印法师介绍道。圆通身材中等,相貌平凡,双唇略厚,看着有些不大起眼。圆清身材高挑瘦削,僧袍穿在身上晃荡,有些不大合身,看着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两人具年约而立,可以算是圆子辈僧人中的老人了。 果真是当晚的那两个目击证人,沈绥暗暗道。与两位僧人一一见礼,暂时也去不提那些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圆通圆清见礼过后,也入座,沈绥开始问话。 慕容辅与秦臻确实是累了,清早上朝,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到慈恩寺,一直就未曾坐下来歇过。他们年纪大了,不如年轻时那般精力充沛。这会儿坐下后,不由舒了口气,一边端起茶盏慢慢品,一边竖起耳朵听沈绥与圆惠的对话。 “圆惠师傅开始吧,尽量详细,特别是时间点。”沈绥道。 圆惠点头,略一思索,便叙述道: “小僧当晚大约是酉正时分离开方丈院,前往翻经阁。翌日卯初两刻返回方丈院,当时方丈院内寂静,地面上又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可有脚印?”沈绥问。 “不曾有,小僧记得很清楚,地上白白的一片,小僧自己踩出了第一串脚印。”圆惠回答道,沈绥点头,此事在她意料之中。 174.第一百七十四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 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 现任岭南节度使, 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 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 九章妻王氏、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 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 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 是祖母级别的人物, 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 不是公主, 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 鬓发苍白, 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 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 走起路来有些蹒跚, 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自则天皇帝后期,原来的关陇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大多衰败下来,子弟凋零,远远不复百年前的辉煌。南北朝时,门阀最看重门第,决不允许不同门第的男女通婚。但是到了则天皇帝后期,很多名门不得不自降身份,将家中女儿嫁给一些寒门出身的朝中高官俊杰。韶州曲江张家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两年未见太夫人,依旧是光彩照人。”李瑾月笑着夸赞老人家。 “黄土埋颈的人了,何谈光彩照人,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呵呵呵……”卢氏摇头笑道。 李瑾月嗔道:“太夫人说得哪里话,要论风度礼仪,当朝何人能胜得过您啊。您可是一手教导出子寿公那样高绝的人物。想当年阿父还因为钦慕子寿公,命满朝文武缝笏袋上朝呢。” 众女闻言,都掩唇而笑。此事被长安人常年传作佳话,无人不晓。 张九龄早年在朝,得到了圣人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那一身魏晋风度。唐人大多雄伟,膀大腰圆,身材壮硕。但张九龄却不然,清骨孑孑,五绺长须,一身的仙风紫韵。大多数官员上朝时,都喜欢将笏板插在腰带之中上朝,入殿后才取出,捧在手中。下朝后,又将笏板往腰带里一插,跨马而去。张九龄却不然,让妻子给他缝制了一个专门装笏板的布袋,让仆从提着,从不将笏板往腰间插。一日下朝时,九龄递笏板于仆从装袋子的一整套动作被圣人注意到了,顿时移不开眼,大赞他仪态美绝。第二日就命满朝文武学习子寿公,让家中妻妇缝制笏袋,盛装笏板。谁要是再敢举止粗鲁,把笏板往腰带里插,谁就要受罚。 实际上,张九龄之所以不往腰带里插笏板,倒不是因为魏晋风度,而是因为他太瘦了,笏板插在腰间,总会掉下来,特别是上马时,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倒也没人在意这个真实的原因了,此事张九龄自己也觉得无奈又好笑,每提此事,张家人更是乐此不疲。 晋国公主一席话,将内堂中的气氛变得更加温馨和谐起来。女人们随意拉着家常,说些时下新奇的话题。因着张若菡刚从慈恩寺回来,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最近的怪猿案上了。怪猿案实际上牵涉到了如今朝堂内的一些微妙局势。张家本来就置身事外,作为张家内妇,以老夫人卢氏为首的女人们都是很有政治见地的,绝不会多加口舌、图惹是非。话题一直轻飘飘,没有涉及到内里最核心的东西。倒是老夫人对此案的破案者沈绥很是感兴趣,还专门询问张若菡,是否见过沈绥。 张若菡稍作犹豫,没有立刻回答。她作为一个未嫁女,虽然自号居士,清修佛法,但在家人眼中,她依旧是不能轻易与外男来往的闺秀在室女。她若承认和沈绥见过面,有过交谈,实为不妥。但,她与沈绥见面这件事,实际上已经被不少人知晓,特别是被韦十二郎知道了。韦十二郎与张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若眼下不承认,他日家里人从韦十二郎口中知晓,她此刻的遮掩,倒显得她与沈绥关系不一般起来。 思考到这里,她知道此事决不能给人欲盖弥彰的味道,不若大方承认,反倒坦然清白。实际上她与沈绥也确实没什么,她可不希望别人误会,特别是……现在席上还有一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显然这个人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张若菡淡然道: “若菡有幸见过这位沈翊麾一面,那日他来寺中查案,若菡亦在旁侧。” “哦?”老夫人初时有些吃惊,她本不以为张若菡会与沈绥见面,虽说慈恩案时张若菡困在寺内,但张若菡是在内院之中,不会轻易与外人见面,想来也不会与沈绥照面。没想到,还真的见过了。吃惊过后,老夫人忽的喜上眉梢,但面上却故作镇定,问道: “莲婢觉得此人如何?” 想起沈绥的风仪姿态,那深邃难测的漆黑眼眸,还有那永远挂在唇边的笑容,偶尔犯傻促狭般的举动,张若菡心下不由升起一丝谑意。她觉得这人是个趣人,也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世上大多人在张若菡看来,不过庸人,无趣至极。甚少有人能让她提起兴趣,因而她对这个沈绥的印象并不差。 但心里话可不能完全诉诸于口,张若菡只是道: “沈翊麾是个极聪慧的人,时有惊人之举,不拘一格,很是难得。” 听闻张若菡的评价,卢氏心头更是欣喜。张若菡内心有多骄傲,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个孙女太过出色优秀,大多男子在她面前只能自惭形秽、甘拜下风。再加上小时受过刺激和打击,她封闭内心已经许久,基本不会正眼去看哪个男子。她对沈绥的评价,真是闻所未闻得高,从未有哪个男子能获得她如此评价。 莫非有戏?改日有机会,要让二郎把沈家大郎招来相看相看,问问他的想法。哎呀,他若是娶妻了可不行,不能委屈咱们莲婢做妾,得打听清楚了才妥当。老太太心中转着念头,打算稳重行事,暂时不要将这样的想法让莲婢看出来了,否则她又要有逆反心理。于是岔开话题,说起了年节上的一些事。 “公主晚间可要入宫中赴家宴?今晚得跟圣人一起守岁罢。”老太太向李瑾月问起此事。 可没想到,李瑾月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温情脉脉的内堂之中出现了短暂又令人难耐的静默时刻。只见这位掌兵公主斜倚着凭几,单手曲拳撑住太阳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斜对面的坐席,出神的模样。那一双杏眸半眯着,晕着冷光与刺痛,威势逼人。但是那强作的威势下,却藏着忧虑和忐忑,唇角抿得紧紧,隐忍、受伤又薄怒。这模样清晰地映入在场众人眼帘,一闪而过,很快她面上就带上了温和笑容,转过头来回应老夫人的问话: “自是要进宫的。许久未回,阿父可饶不得我在外。”说完,淡笑起来。 老夫人不动声色,心底却发紧,暗道真是孽缘,纠纠缠缠这许多年,还是放不开。张家其余女人们面色也隐有古怪,显然应当都看出来了,方才公主紧紧盯着的人,可不正是张若菡吗?可张若菡呢?却局外人般,低眉垂眸,闲静淡漠。 这些年来,张若菡凭空蹉跎年月,出嫁不得,明面上,大家都说她性格出世,太过恬淡,不是为妻为母的好人选。但实际上,愿意娶她的儿郎多得是。慕容辅的二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对张若菡已然爱到骨髓里,非她不娶,因而哪怕冒着让家族丢丑的险,也要搏一搏。但是慕容辅之后,再无人家敢来提亲,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个骇人听闻的绯闻传出,这绯闻就是关于张若菡与晋国公主李瑾月的。 双花并蒂怎结果,磨镜相扶不允俗。堂堂皇室嫡长女,与名臣家的千金,传出磨镜丑闻,时人多闲言碎语。张若菡幼年时曾是李瑾月伴读,二女有同窗之谊。原本,晋国公主十五出国子监入军,那时已与张若菡分道扬镳。十七岁时,公主更是远赴安西都护府,与驻守安西都护府的大都督萧义夫的嫡次子萧八郎完婚,之后一直与夫家一起戍守边疆,两人已无来往。 就在四年前,发生了慕容家来张家提亲自取其辱这件事,那一年恰逢王皇后出事,李瑾月当时被软禁在长安晋国公主府中。此前一年,萧八郎死于战场,公主失了丈夫,这一年生母又死,整个人非常消沉悲痛。那个时候张若菡念及过往情谊,时常出入公主府,公主对她非常依赖,须臾不能离,举止亲密更是超越一般的关系,当时府内便有这种传闻传出,但很快就被公主以雷霆手段压下,然,未曾想却被慕容家恼羞成怒之下扩散流传。之后张若菡主动疏远公主,公主却似乎不想掩饰了,那段时间经常以各种借口来张家探望,其心思一目了然。如今看来,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只是,或许不过单相思,张家人心里对此都很清楚。 175.第一百七十五章 圣人下令李瑾月与李长雪联姻, 这道命令对于幽州范阳所有稍具身份地位的人来说, 都是极其意外的消息。谁也没有想到,圣人竟然会让一个放浪形骸、并未涉足官场的人,去尚大唐军中威望最高的掌兵公主。 这一举动, 究竟代表着什么?在李瑾月接旨的那一刹那,所有人都开始揣摩。崔磐面色苍白, 大受打击;薛嵩在初时的惊讶过后, 开始迅速推测起圣人的意图。虽然他暂不明白圣人到底是为何会有此指婚, 可并不妨碍他幸灾乐祸地嘲笑失意的崔磐。 没有人注意, 杨玉环小小的身影在马上摇晃了两下,差一点坠下马来。 在沈绥最初的设想中,圣人会在薛、崔、李三大幽州大世家之中挑选一位儿郎赐婚李瑾月, 以便圣人能够进一步控制幽州的兵权。薛氏最有可能的就是薛嵩,崔氏则正是崔磐,关于李氏, 沈绥最初认为可能性不算很大,即便要指婚, 也应当是李氏几位在从军的儿郎, 如四郎和六郎, 而不会是一个连官场都无意进入的文人雅士。而在沈绥看来,薛嵩的可能性本来是最大的, 李瑾月与薛嵩联姻, 圣人将轻而易举地牢牢把控住整个河朔兵权。 沈绥继而想到, 圣人这么做或许有两层原因:一、他对薛氏已经彻底失去了信任, 已然打算将薛氏连根拔除,因而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与薛氏有任何瓜葛。二、她对李瑾月的信任也依然薄弱,他素来猜忌自己的长女,看透李瑾月有着不该有的野心,会有可能步她姑奶奶的后尘,女主政权,给自己带来巨大的麻烦。因而他始终不放心让女儿一下子就握紧了河朔大军的兵权。 加之,范阳李氏本就与圣人是本家,数年来也始终忠心耿耿。李长雪,是一个手中无任何朝堂资源的世家纨绔,也是一个让女人神魂颠倒的美貌男子,在圣人看来,此人恰恰好是李瑾月的良伴。圣人要削弱李瑾月的斗志,使她沉溺于温柔乡中,在幽州遥遥之地乐不思蜀。这一招美男计,真可谓神来之笔。 圣旨的到来也彻底使得游玩变得没有意义。李瑾月表现得很平静,在接旨之后,她提出要盛情招待远道而来的传旨内官。这位内官的到来显然并非传旨这么简单,他是来督婚的,在李瑾月与李长雪完婚之前,他是绝不会回京复命的。因而李瑾月的第一反应,就是要与这位内官处好关系,才能觅得转圜之机。 “从我十四岁参军起,十五年了。十五年!他对我从来没变过,可利用时便将我调出去带兵打仗,没有价值了又希望我像寻常人家的女儿一样嫁人从夫,生儿育女。我之于他,就像一件可利用的工具,无用时便随手抛弃!” 城门分别时,李瑾月切齿嗫声,拉着沈绥在角落里说出了这番话。 “卯卯,忍耐,时机未到。况且明后日一过,且不知这范阳局势会有何变化,沉住气。”沈绥轻声叮嘱道。 圣人突来的圣旨显然严重扰乱了李瑾月的情绪,可是,现在却并不是解决这件事的时候。沈绥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李瑾月只能自己去应对。而掩护沈绥出城的目的,巧合下也因为这件事轻而易举地达成了。眼下城内热闹非凡,圣旨当街宣布,使得晋国公主与李家九郎的婚事转瞬成为街头巷尾人人谈论的话题,此时此刻,没有人会在意沈绥这个小官吏去了哪里。 接下来的事,只能沈绥自己来了。 李瑾月没有答话,她只是红着眼圈,盯着沈绥看了一会儿,半晌才道: “你注意安全。”随即调转马头,缓缓离去。 沈绥目送她离去,直到见不到人影,她才对一直站在她马侧的忽陀道: “出发。” “喏。” 忽陀急忙跳上后方马车的车辕,扬起马鞭驱动马车向南门外驶去,沈绥则策马在前引路。出了范阳城南门,他们一路沿着官道南下,沈绥时刻关注着四周,她放出了四只鸟雀探查,大约行出五里地后,她确认并未有人跟踪,便拨转马头,从向南走转而向东南方向而去。马车便下了官道,入了一旁的田埂小路。 路上颠簸起来,沈绥策马来到车侧,向内询问道: “莲婢,如何?会不会很颠簸?琴奴怎么样,可有不适?” “无事,车内很舒服。”张若菡的回答传来,随即一直紧闭的车窗敞开,沈绥瞧见了里面的场景。 衬在张若菡背后的隔板已经被卸下,藏在其后的沈缙、颦娘与无涯的身影显露出来。好在车厢宽敞,这么多人在其中,并不算非常拥挤。沈缙蜷曲着腿躺在车厢底板之上,身下垫着厚厚的茵席褥子,头部枕着颦娘的腿。无涯正拿着扇子为她扇风去热,这会儿近午,车厢中着实有些闷气。颦娘看着沈绥道: “琴奴刚醒,烧还没退。” 看见沈缙向她露出虚弱的笑容,沈绥抿了抿唇。昨夜琴奴连夜发起高烧,今早一直未退,连番的打击,她难以承受。可是病在她身,痛在沈绥心上,天知道她有多想找出那个杀害蓝鸲的凶手,将她碎尸万段。她只能拼命压制自己的情绪,迫使自己保持冷静。她的计划,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她告诫自己要一步一步来,切不可急躁。 她秘密带家眷一起出来,其目的就是要出城暂避。而这件事不能让密布在范阳城内的邪教探子知晓,否则他们会有所察觉,沈绥的计划将功亏一篑。沈绥知道,再过至多两个时辰,范阳城内定将大乱,也必将殃及她在范阳刚刚盘下的新居。因而她必须借助古尔邦节游玩的机会,提前将家眷转移出城。 张家人与他们分道而行,早间就已经由封子坚带人护送,从东门出城,这会儿应该到了汇合地点了。 穿过田埂小路,田地逐渐被甩在背后,他们进入上山的土路。远方是范阳城东南郊的一座山丘,不高,林木茂密。但除却附近的农民会偶尔上山砍樵,基本也无人会走这条道。不过那里有一处平日里无人居住的山庄,主人正是封子坚,附近的农田也大多是封子坚的地,此处居住的农民,几乎全是佃户。 那山庄,正是沈绥的目的地。 行至山脚下,沈绥已经能望见远方迎接他们的人了。封子坚果然早就到了,这会儿正策马相迎,他身后,还有一位意想不到的来客:徐玠。徐玠早些时候,就接到了沈绥的请求,让她以公主的名义邀请张氏全家前往范阳东郊游猎,如此才使张家一家出城有了正当的掩护。 “老封,徐先生。”沈绥在马上行礼。 “门主,您终于来了,我们正担心出了什么事。”封子坚道。 “南城门堵上了,圣人有加急圣旨刚刚宣布,指婚公主和李九郎。” 徐玠闻言吃了一惊,随即问道:“公主现在何处?” “她要招待那传旨内官,暂时出不来。”随即她补充一句,“放心,只要军方不哗变,公主就不会有危险。拱月军大营,比我们现在的地方还要安全。” 徐玠细想一下,点头应是,一众人等会作一处,往山庄内行去。 “不知薛氏兄弟,是否会有动作,若薛家军起事,怕拱月军也抵挡不住。”徐玠说道,“不过,拱月军身经百战,自保还是不成问题的。我听闻,李长雪似乎与薛氏有所往来,此人或许并不像表面那样不屑于功名。” 沈绥点头,想起颦娘曾告诉她,李长雪携李季兰去拜访过薛楚玉,她就觉得,或许薛、李正在暗中合谋某些事,而且,她察觉此事或许目前李家的掌门人李长云讳莫如深,或者说是默许了。他并不亲自出面,代表着此事李家并不想搬上台面。是畏惧?还是不可告人?沈绥暂不清楚。李季兰已经与沈绥等人断了联系,现如今依旧暂住在李府,那里才是她的本家,李府已经重新接纳她了。她看似忘恩负义的行为,惹恼了沈绥手下不少人,但是沈绥始终未对她采取任何行动。她的目的,就是要观察。 不过沈绥来到范阳这些时日,已经确定了一件事。薛氏兄弟与邪教确实并无关系。但是薛氏知道邪教的存在,并视其为大敌,邪教则一直想掌控薛氏手底下的薛家军。两者的矛盾已然尖锐到无法调和的地步。 “有新消息吗?”沈绥问封子坚。 “有的门主。”封子坚立刻回答,“安排好的兄弟已经就位了,时机一到行动就会开始。网已经撒出去了,各个点都有布控,上游赶鱼,下游收网。以及门主,我们找到入口了。” “好。” “此外,今晨,藏在我们内部的邪教间谍清除了,那三封信她看了,应当上钩了。后来我们跟踪她,发现她就是范阳牙行实际的主事人,那个吸血鬼。” 沈绥笑而不语。 他们的对话没有避开徐玠,徐玠听得一头雾水,询问地看向沈绥。沈绥便简单地为徐玠解释了一番。 “那么,伯昭给那人看得三封信,是何内容?”徐玠问。 “第一封是针对假扮蓝鸲之人的全境通缉令;第二封是给洛阳杨弼的信,我要杨弼去游说寿王和武惠妃,让他们出手,使圣人收回赐婚成命,避免卯卯再次联姻;第三封是发往湖州的,内容是让当地千羽门探查湖州在南梁时期有记录的户籍迁徙情况。” 徐玠听罢沉吟片刻,也笑了:“伯昭高明。让对方确实我们已然知晓张三娘子有孕是对方故意促成之事,并迷惑对方我们投靠武惠妃之假象,让对方大意。这招声东击西,避实就虚,有意思。” 沈绥笑而点头。 “只是我不明白这第三封信,伯昭是何用意?”徐玠问道。 “这是为了让对方知道,我在查当年吴兴沈氏与我们家族之间的事情。”尹氏的秘密,瞒不住李瑾月及她手下的亲信之人,因而徐玠、程昳等人均知晓此事,“这是一招试探之棋,就看对方会作何反应。我想知道,邪教与我的家族是从何时开始有了渊源,以及,我的家族之中,是否曾出过叛徒。” 已到山庄门口,沈绥下马,一边整理马具,一边继续与徐玠道: “这三封信是诱导信,而我实际上发出了另外三封信,已经由专人传递出范阳。全境通缉令为其一,我确实要通缉假扮蓝鸲之人;给杨弼的信为其二,不过我要杨弼去游说三皇子李浚而非武惠妃;传讯湖州为其三,内容除却查看户籍之外,还有留意可疑人物是否会来销毁户籍,干扰探查。希望这三封信,能收到成效。” 沈绥率领众人步入山庄时,张氏父子已然久候多时了。他们什么也没多问,只是各自瞧了沈绥一眼,眼中有着掩藏不住的疑虑。沈绥也未作解释,身后张若菡安抚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就迎上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接下来她会负责向张氏父子解释清楚目前的状况。当然,该隐瞒的还是会继续隐瞒。 天空忽而传来一声鹰鸣,白浩从天而降。忽陀高高抬起手臂,白浩稳稳落下,一封最新传讯已然送达。 沈绥看完之后,弯起唇角: “行动开始。老封!准备出发,莫要让大鱼溜了。” “喏!” 沈绥迅速换上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带着忽陀、封子坚及几个兄弟,辞别张若菡、沈缙等人,打马往山上而去,不多时,他们来到了一处水雾弥漫的地方。在那里,呼延卓马、从云从雨已然久候多时了。 “这就是那处温泉?”沈绥问道。 “对,门主。”从云回答道,“我们已经挖到了入口。”他指了指温泉不远处山坡侧面的一个新打出来的地洞。其下黑黝黝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走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蒙上了一张面具,面具外壳为金属制成,外表粗犷,并不精美,泛着寒光。眼部嵌有保护用的透明琉璃,口鼻部位镂空,缝制多层纱布。沈绥紧了紧腰带,攥紧手中雪刀,率先钻入洞中。随后,忽陀、从云、从雨、呼延卓马、封子坚及四名精壮的千羽门弟兄也随之进入,只留下两名弟兄在洞外看守。 一阵北风拂过枝头,丛林沙沙作响,仿佛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176.第一百七十六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一主一仆向西走, 穿廊道,过屋舍,不多时, 眼前敞阔起来,可见慈恩寺最西侧的侧道, 就在道口, 一位黑布蒙眼佩东瀛刀的清秀武士正等在那里。 “千鹤, 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 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完全可代目而视, 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极具代表性,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 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 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 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 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 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 于他来说, 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鸿胪寺事务繁忙,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二郎归不得家,得宿在宫中,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骑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光禄、兴道、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驾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张易、无涯连忙俯下身子拜道: “拜见晋国公主阁下。” 张若菡却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看似谦恭,却始终傲骨难折。 晋国公主李瑾月浑不在意,跳下马来,快步来到张若菡身前,笑逐颜开: “莲婢,我好久没见到你了,甚是想念。” “不敢劳公主挂念。”张若菡淡淡道。 李瑾月眼神一暗,旋即又开怀道: “今日是除夕,我给你…和家里人送吃的来了。”说罢一抬手,便有亲卫提了食盒上来。李瑾月接过,献宝般捧到张若菡面前,道: “你最爱吃的樱桃毕罗,府里厨娘刚蒸出来,还热乎着呢,我就赶紧给你送来了。” 张若菡定了半晌没作反应,终是叹息一声道: “不敢怠慢公主,请入内再叙。” 李瑾月期待又忐忑的眉目瞬间舒展,登时开心得像个孩子,连道: “好,好,都听你的。” 沈家小院的会客前堂,是沈缙的一日之中大部分时间都会居处的地方。她的轮椅是沈绥特制的,扶手两侧有案板可以拼接起来横于身前,在其上书写、练琴都很方便。她之所以每日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前堂,是因为前堂的位置阳光最好,又可挡去寒风。这些日子沈家小院来客不断,间接的,沈缙也就成为了接待这些客人的主人。拜访过沈家小院的长安官家们都知道了一件事,沈绥有一个半身瘫痪、口不能言的弟弟。弱柳扶风,清隽温雅,虽身残,但志坚,且气度非凡,颇有布衣高士的风范,惹人怜惜又敬佩。 初六这一日千鹤来访时,恰逢玄微子有事前来找沈绥相谈,沈绥很快就出来了,玄微子说完事,急匆匆就走了。之后沈绥亲自接待千鹤,沈缙虽同处一堂,但与千鹤未能来得及有所交流。不过千鹤此人的辨识度还是很高的,沈缙一眼就认出来此人就是前些日子在城门口遇到的那位独行客。没想到,她竟是莲婢姐姐的仆从,这世上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177.第一百七十七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三娘?”那侍女疑惑地看向自家娘子, 又顺着娘子的目光, 看到了不远处的沈绥。侍女初时被沈绥俊美的外貌所迷,只觉得此人真是生得极好, 身姿挺拔高挑, 肤白如玉,眉目似剑, 英气朗朗。但复又瞧去, 却发现那人目光痴迷凝望自家娘子, 赤白大胆毫不掩饰,顿时心生厌恶。她性情炽烈,本就极度讨厌那些觊觎自家娘子美貌的男子, 且这里是方丈院内院,闲人勿进, 不通传一声就直直闯入, 礼节何在?眼前这男子俊美容貌此刻落在她眼里,就成了色鬼相, 不由立刻出言叱呵: “兀那登徒子,你拿眼瞧甚么瞧, 这里是你随便进的吗?还不快滚!” 沈绥被她呵斥, 凝望白衣美人的目光收回,移到了她的身上。忽而一笑, 笑容似有几分戏谑嘲弄, 但隐隐含着怀念, 仿佛回想起了什么昔年往事。侍女却看不出那么多,只觉得这登徒子真是万分可恶,觊觎自家娘子不说,竟然还嘲笑自己,登时火起。 她是个压不住火气的,足下一蹬便朝沈绥掠去,顷刻间两人照面,侍女狠狠拍出一掌,打向沈绥。沈绥嘴角笑意更深,脚步一错,侧身让过这一掌。官袍袍角翩飞,神态潇洒悠然,丝毫不见紧迫感。 侍女身形掠出时,白衣女子就已经出言阻止,声音清冽悦耳,唤了一声:“无涯!”但侍女没听。随后,她似乎想到什么,没有再出言阻止,静静观战。拢在大袖中的素手缓缓拨动持珠,眸色沉肃。 侍女一掌落空,心中惊疑,暗道这登徒子竟然身负武功,她起了好胜心,偏要一较高下。于是一咬牙,立刻旋身,飞出一脚。 沈绥又飘然让过那一脚,身形如闲庭信步,面上带笑,一点也不把侍女的猛烈攻势放在心上。她这表现看在侍女眼里,真是又惊又怒。手脚飞快打出,却如何也擦不到那人衣角半分。 “好了无涯,住手罢。”那白衣女子睫端颤了颤,垂眸冷声道。 那侍女从娘子话音中听出了不悦,她也知道沈绥武功远远超过自己,虽心有不甘,还是听话住手了。狠狠瞪了沈绥一眼,她回到白衣女子身旁。白衣女子带着她上前,与沈绥见礼。 沈绥自然不是当真要与这主仆俩过不去,虽然此事纯属巧合,但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理亏,拱手一揖,告罪道: “在下沈绥,无意中闯入内院,唐突娘子,实在不该。给娘子赔罪。” “郎君无须自责,都是误会。愚仆无礼冒犯,请郎君见谅。”白衣女子淡然若水,音调中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慈恩寺已然封锁,敢问郎君可是来查案的?” 沈绥点头,解释道:“在下忝居河南府司法参军一职,因近日慈恩大案被招入长安,协助京兆府参详案情。今日随慕容府君入寺勘察,因搜寻线索无意中闯入内院,实在抱歉。” 那白衣女子有所动容,似乎对慈恩案或者沈绥的身份颇有些兴趣。正当开口,却听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沈翊麾,可找着您了!” 回头望去,便见游廊内,僧人圆惠协同两位府兵校尉快步而来。出声的,正是校尉中的一人,沈绥记得他叫杜岩,长安本地人。 京兆府有自己的府兵,但人数不多,大多专管缉捕治安,基本不会行军打仗。京兆一带的治安实际上由戍守在长安内外的禁军十六卫掌控,因而此次,有右武卫的程旭出面协助维/稳。但非是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或者成帮结派造成一定威胁的草莽盗匪,不能惊动禁军。因而巷里坊间的一些小打小闹的案件,都是京兆府出本府府兵外出缉捕案犯。 京兆府兵大多是本地人,且在长安有家底,走了关系才能进来。这是一份很荣耀的差事,对于出身稍微次了点的下等富贵人家来说,子侄有这一重身份,也是相当体面。杜岩出身京兆杜氏的旁支,这一支早年分出,后家道中落,现在够不上世家大族的地位,顶多算是个富裕人家。他能入京兆府,成为校尉一级的军官,多多少少沾了点京兆杜氏的光。 杜校尉上前,向沈绥一抱拳,道: “沈翊麾,府君着急找您,您快跟某家回去吧。” “未与慕容府君打招呼,是沈某的不是。”沈绥嘴上客气了一下,但实际上内心毫无反思之意。 “圆惠见过心莲居士。”年轻的僧人双手合掌,向白衣女子微微躬身。白衣女子合掌回礼,仪态端方。 之前杜岩的注意力都在沈绥的身上,直到圆惠向白衣女子行礼,他方才注意到不远处的女子。只一眼便觉无比惊艳,难以收回目光。身旁的另外一位校尉暗中掐了他一把,他才回神,连忙垂下目光,施了一礼。 杜岩身旁这位校尉看着甚为年轻,一张黝黑面庞上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实际上已经年过而立。此人名韦含,出身京兆韦氏旁支,行十二,家境不错,但自个儿是个不争气的,不爱读书,也考不上功名,从小就爱耍些刀枪棍棒,于武人中厮混。十六七岁时从了军,后来家里花了好大力气,把他送进了京兆府当府兵。此人似乎认识那白衣女子,之前杜岩和沈绥说话时,他的目光就一直往那女子身上扫。眼下犹犹豫豫,似乎想上前打招呼,却又不知该不该。 没想到,那心莲居士早就注意到他的神态,主动开口道: “韦十二郎,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韦含受宠若惊,心里也是一松,连忙施礼回道: “多谢张三娘子关心,十二近来很好。倒是三娘子,身体可好些了吗?” “劳十二郎挂念,若菡很好。” 杜岩一脸震惊得看着身旁的韦含,那脸上写着一句话:你小子居然认识这样一位绝世大美人? 见心莲居士并无隐瞒自身身份的意思,韦含很有眼力,立刻介绍道: “这位便是张曲江的千金,行三。” 杜岩大吃一惊,张曲江是谁,长安人人皆知。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风仪铮然,耿介不阿,俊雅无双,是极难得的高绝人物,坊间都爱称呼他“张曲江”。开元十一年任中书舍人一职,被认为是下一任宰相的候选人,身份无比清贵。后因宰相张说被罢,受到牵连,一年前被贬,离开长安,目前正在洪州都督任上。 张九龄单身赴任洪州,长安家中有老母,二弟张九章官拜鸿胪寺卿,于家中奉养老人。三弟张九皋并九龄长子张拯均在外地为官。很多年前曾听闻他府中还有一位千金,名若菡,天资卓绝,极为聪慧,当时很受中宗、睿宗喜爱,还入国子监做了晋国公主的伴读。后来长安发生了不少大事,这位千金便慢慢被淡忘了,竟是不知现在居然清修于慈恩寺中。看她尚未挽妇人发髻,当是还未嫁人。算算年纪,得有二十七八岁了。 “若菡见过诸位。”白衣女子与众人一一见礼,依旧行佛家礼仪,夹持珠合掌,神态淡薄,不沾人间俗尘。 众人皆十分好奇张曲江的千金为何会成了清修的佛家居士,二十多岁了也不嫁人。但这种问题怎好当着人家面去问,再者因为时间紧急,几人还需赶紧回去查案,见过礼后,约定再见,便要告辞。 却没想到,张若菡忽然道: “慈恩一案,若菡也被牵涉其中,对案情略知一二。几位若不嫌弃,若菡一道同行可否?” 三娘?站在张若菡身后的侍女无涯十分惊讶,她家娘子何时对俗世案件感兴趣了?虽说她们主仆很不走运地被卷入慈恩案之中,被封锁在寺内不得出入。但娘子本就深居简出,饮食起居均有僧侣顾看,倒是无甚影响。这案子于娘子而言,不过是俗尘中又一桩杀业,除了唏嘘感叹外,并不能提起更多的兴趣。 杜岩、韦含面面相觑,随后将视线投向沈绥。沈绥面色悠然平静,见他们都看自己,笑道: “沈某也是客,做不了主。”一句话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 最后还是韦含道: “三娘子客气了,既如此,请随吾等同往。” 于是回程。依旧圆惠在前方带路,杜岩、韦含紧随其后并肩而行,沈绥缀在两人后面,张若菡携无涯落在最后。 杜岩悄悄与韦含咬耳朵: “你小子老实交代,你怎么认识的张三娘子?” 韦含道:“我二舅就在张府做管家,平日无事,我娘总爱让我去给二舅送东西。出出进进那么多次,也见到过张三娘子。第一次见面是五年前,当时是因为受二舅所托,说张府闹夜盗,让我去帮忙规制内院安保。后来在张府偏厅做客时,又见过一两次。这三娘子仙儿一般的人物,我都不敢与她说话。二舅说她有心病,身体不好。” “心病?”杜岩疑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 “不是这个心。”韦含白他一眼,“二舅说她思虑过重,有心病,以至于身体不好。后来修了佛,才慢慢好转。最近一年我也没见到过她,没想到今日再见,却更加不似俗尘中人了。” 杜岩点点头,随即鬼头鬼脑地问: “她没嫁人,是因为有心病?” “或许吧,谁知道呢。总之这等人物的心思,咱们根本看不透。”韦含摇头道。 沈绥跟在他们后面,距离不远。她听觉出众,两人对话尽数落入耳中。她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却越发幽深,感受到背后传来的那灼人的视线,缩在袍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张若菡跟在沈绥身后,望着她挺拔俊秀的背影,眼中沉蕴的情绪越发涌动起来,疑惑、猜测、不安和隐隐的期待将欲喷薄而出,最后却被她死死压在了心底。 沈绥…… “沈施主!可使不得啊。”妙印见状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一把拉住沈绥,他才松了口气。道: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门闩老化,万一断裂,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慕容辅吹胡子瞪眼,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仗着自己年轻,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刘玉成、杜岩、韦含等人看自家上官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去跟着沈绥,便一齐留在了原地。禁军的程旭一路跟随妙印法师,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护卫的任务,并不擅自行动。而妙印法师上了年纪,身体没有那么康健,早已腿软,便着圆清、圆通两位僧人去跟着沈绥,留圆惠在身边。可怜两位僧人刚爬上来,还未喘口气,就又下去了。 秦臻也是爬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在休息,但他内心并不着急,他知道沈绥一查起案子,那就是“目空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个时候的沈绥是不可理喻的,也是极具感染力的,除非脱离这种状态,否则所有人都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沈绥一路下楼,仔细检查每一层的券门,看门闩门锁是否有损坏,但都一无所获。就像妙印法师所说,这些门闩门锁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打开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一路到了一层,沈绥站在堂内,蹙着眉思索了起来。圆通圆清喘着粗气站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开口劝说沈绥莫要在佛门重地行止粗鲁、随意乱跑。正犹豫间,却见沈绥忽的快步出了大雁塔,二僧急忙跟了出去。 沈绥一出来,塔外的张若菡和侍女无涯便看见她了。二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不知这位“雪刀明断”打算做什么。 只见沈绥闭目合掌,高声道: “愚俗沈绥,为查明谜团,斗胆攀爬雁塔,望佛祖赎不敬之罪,愿佛祖助吾一臂之力,洗刷佛门杀孽。” 说罢,向上仰望,忽的,撩起袍摆,大步急奔而出,向着雁塔墙壁直直撞去。距离雁塔墙壁大约一丈远时,提气轻身,脚尖点地,如青鸟展翅,腾空而起,一脚踩在雁塔外墙之上,借力上浮丈许,腾升至一层檐端;脚尖再点一层塔檐,游浮至一二层中段,右掌一拍外墙,身躯翻滚向上,左手攀住二层檐端,翻身再向上……及至四层檐端,已经完全没了飘逸灵动之感,全靠一点一点地攀爬游墙之功向上。攀爬到第七层,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汗出如浆。好不容易攀至第十层,只觉脚下悬空之高度使人目眩,竟又失了三分力气。咬紧牙关,她单手吊在十层东北的檐角之上,仔细观察檐角,看到上面有绳索磨过的痕迹,但痕迹很简单,单纯只有垂直方向的磨痕,并无其他方向的磨痕。 纵使沈绥武艺高绝,膂力惊人,但也不能单手吊在十层高塔上太久。位于十层的众人听闻她攀爬雁塔的动静,早已开了向北的券门。下方的圆清圆通也已吓得面无人色,高声呼喊沈绥注意安全,并不断地诵念佛经。张若菡捏紧了持珠,几乎要将穿绳扯断,咬住下唇仰首看着上方的沈绥,本就白皙的面色更是殊无血色。侍女无涯目瞪口呆地仰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连声发出惊叹。 此刻十层之上的慕容辅惊得结舌,他恐高,一时不敢接近券门,只能在内大喊,让程旭、杜岩和韦含赶紧去营救沈绥。秦臻从侧方靠近券门,隐约能看到外面沈绥被风刮起的袍角,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翊麾!您快进来!” “慢点,慢点移过来,吾等接着您!” 杜岩、韦含、程旭三人在券门旁不断喊着,也不敢靠太近,怕掉下去。 沈绥最后匆匆向东北方向眺望一眼,雄奇的大明宫就耸立在东北方向的尽头。她眸光沉了沉,然后顺着屋檐边一点一点扒到券门正对的位置,淡然说了一声: “诸位让一让,给某腾个地方。” 杜岩、韦含和程旭急忙让开,沈绥身躯一荡,便轻巧地从券门一跃飞入了十层塔内。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长舒一口气,好似刚刚干完活的农家人,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了句: “唉,长久未动,疏于锻炼,爬这一遭臂膀有点酸疼。” 众人:“……” 慕容辅有一种上去抽她一巴掌的冲动。别说他了,就连秦臻都有这种想法。 沈绥却忽的正色,看向慕容辅和秦臻,认真道: “某有一言,说与府君与秦公参详。某所习功法,根基功夫就非常注重轻身迅捷之术。三岁习武,七岁可须臾攀高枝捉雀鸟,若游戏间。至如今,更不可同日而语。某攀雁塔,至三层减速,至五层慎步,至七层气喘不济,至十层汗出如浆。某不敢说自己轻功天下无双,但亦是处于当世顶尖行列。比某强者,不过伯仲间,不会有太大差距。大雁塔,墙壁坚实厚重,平整无立足之地,檐出浅短,各层檐之间间距十分大,极为不利于攀爬。若不利用壁虎游墙之法旋塔身向上,则垂直不可攀也。经某试验,一人攀爬雁塔已然如此疲累勉强,再扛着一人,还要攀到十层将人悬吊起来,某认为此事凡人不可为也。” 慕容辅最初被沈绥的骄狂之语说得眉头直皱,但听到最后,却陷入了思索。他不知道沈绥师从何人,又是习的甚么功法,他只懂一些皮毛功夫,对天下功法一窍不通。但是沈绥攀爬雁塔的过程,他是看到了,个中艰辛,他也能感受得出来。沈绥之举已然惊人,若真有人能扛着善因上塔,那真的如沈绥所说,不是凡人之能了。 秦臻却频频点头,他是知道沈绥的功夫有多厉害的,自是深以为然。但这么一来,问题就更难解了。 沈绥继续道: “某仔细观察了全塔的锁,除了一层正南门的门锁,因为经常开关,并无落灰,其余均落了薄薄一层灰。若凶手身负撬锁之术,或可开启门锁,带着善因法师入内。但问题是,其上每一层每一扇券门都并无开过的痕迹。凶手如果是从塔内攀上十层,那就必须要解决如何将善因悬挂到塔外的问题。不然,那就是凶手有着非人的能力,能够携带一个人,徒手攀爬到十层塔顶。”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了圆通和圆清口中的白毛怪猿,不由起了鸡皮。 “还有,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有一个问题更加重要。”沈绥转身,负手站在北方券门边,眺望着远方,沙哑的声线听起来幽幽: “为何凶手,要选择将善因悬吊于雁塔之上,显眼、麻烦,完全违背犯案后掩藏罪行、尽快脱离现场的人心定律。动因,才是此案的关键所在,不查明动因,就无法勘破此案。 此外,善因案与方丈案之间的关联,其实也集中在善因案之上。查明善因出家前的情况,是目下最紧要的事情。 最后,某还想去看看善因居住的禅房。另外等慈恩寺的勘察结束,某希望能去看看二人的尸首。” “尸首现停于京兆府地牢中,冰封保存,都还是被发现时的模样,伯昭兄弟随时都可以去看。” 慕容辅应道,他目露凝重之色。虽然他对沈绥尚且不信任,但沈绥这一路来的表现却让他十分惊艳。他不是庸人,官场浸淫这么多年,又做了快三年的长安城父母官,他知道沈绥是真的有本事。此人的头脑之清晰,观察之敏锐,世所罕见。再加上查案时的那股沉迷劲,无不让人为之侧目。 沈绥所说的问题,他不是没考虑到,只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让人心烦意乱。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毫无头绪的事情,想到一半,急性子上来,恨不能直接拿个牢中死囚顶上去了事。 但是沈绥这一番话,仿佛将他脑内那团乱麻清理了出来,他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顿时心中有了方向。 “既如此,吾等赶紧前往善因法师的住处罢。” 慕容辅撩起袍摆,率先下楼,众人紧随其后。于楼下与圆通、圆清汇合时,众人再度注意到了等在塔下的张若菡。见她面色有些苍白,周身气息似乎更加疏冷了,不由有些莫名。但是众人前往善因住处时,张若菡还是带着侍女无涯跟了上来。慕容辅心中打鼓,不知这位张家三娘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接下来的路上,沈绥与圆通、圆清并肩而行,询问他们当晚目击白毛怪猿的情况。二僧都一口咬定,绝非是睡糊涂了,而确实是亲眼所见。 “那怪物体型庞大,相比一般猿猴,起码要大上数倍。沿着塔身直直向上爬,速度快得惊人。”圆通道。 “贫僧看到的亦是如此,那怪物身披白色毛发。速度极快地向上攀爬,后来一眨眼就不见了。”圆清道。 “二位可曾看见怪物身上扛着人?”沈绥问。 “这……离得有些远了,看不清晰。”圆通迟疑道,圆清也摇了摇头,随即补充道:“那怪物攀爬塔身只是瞬间之事,我们看到后,以为自己眼花了,都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结果再去看时,那怪物就消失了。” 沈绥又问:“二位是在什么方位看到那一幕的?当时又是几时几刻?” “贫僧居住在西堂讲经院,圆清居住后堂戒律院。讲经院位于大雁塔的东北侧,戒律院位于大雁塔的正北侧。贫僧起夜时看了一眼漏壶,应当是子正三刻左右。”圆通回答道。 沈绥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点头思索,不久再问: “请教圆清师傅,戒律院与光明堂是什么关系?听说善因法师是光明堂执事僧,但是他又是戒律院的僧值僧,沈某对于寺中事物不大熟悉,有些困惑。” “光明堂是寺内专门设立接待外宗外派外教人士的礼仪部所。慈恩寺因祖师扬名海外,经常有外教人士前来拜谒,一起谈经论道。因为善因师叔擅长人事来往,因而被获选入光明堂。近些年来,光明堂事务一直是妙印师叔祖与善因师叔两人在打理。”圆清回答道。 “既如此,他应当经常会接触到一些寺外的人事了?”沈绥道。 “正是。” 沈绥眉头一皱,心想这可不妙,如此一来,嫌犯的范围不仅没能缩小,反倒扩大了。 张若菡在后方听着他们的对话,眼中若有所思。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善因居住的戒律院。沈绥暂时抛开这些疑惑,投入了新一轮的调查。 兴庆宫常参已过,五品已上官员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下朝,自去各自政事处办公。今日非元日、冬至,亦非朔望日,因而只是最寻常的朝参日。再过几天就要开始放元春假了,眼瞅着年节越来越近,百官朝参都有些心不在焉。 朝参过后,圣人留了京兆府尹慕容辅、大理寺卿秦臻于南熏殿议事。不到两刻,便发怒,撵走了两人。临走时圣人的怒吼还萦绕在慕容辅耳畔: “既然你如此推举沈伯昭,便让这‘雪刀明断’赶紧去查案!查不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推脱,滚!” 大寒天里,慕容辅一脑门汗,举起绯色官袍的袍袖擦了擦汗,他对着身旁的秦臻道: “至秦兄,那沈伯昭人呢?等会儿出了宫,就带他去慈恩寺。” “外门候着呢。”秦臻言简意赅,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 “哎呀,快走吧!”慕容辅实在着急,抬手抓了秦臻手腕,拽着他就走。 “唉,义甫兄,慢点走,我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此刻的沈绥,正在兴庆殿外的兴庆门附近吹着寒风,瑟瑟发抖。从卯初刚过不久,她就站在这里了,现在都辰初三刻了,双腿双脚都站麻了,饶是她习武强身,也是有些吃不住。最终,圣人也并未召见她。但她还是得在外候着,身上的碧色官袍有些日子没穿了,现在穿上身还真有些不习惯。这颜色真丑,沈绥不喜欢。 一队宫人路过她身边,见这位碧袍小官面容丰神俊秀,着实生得好看,可是却冻得够呛,其中一位大胆宫女竟然将丝帔解下挂在她脖子上,媚眼一抛,道: “天寒,官人可别冻着了。【注】” 其他宫女一阵哄笑,欢声笑语地离去了,独留沈绥一脸发窘地站在原地。 不多时,远远就瞧见慕容辅拽着秦臻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慕容辅出身慕容世家,祖上是著名的前燕慕容氏,出过慕容冲那个级数的美男子。他们家天生就容冠天下,人美也好美,慕容辅当年是名动长安的英俊美郎。但此刻却急得面红耳赤,拖着秦臻毫无形象。沈绥瞧着这两位朝廷大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瞪大眼睛呆立当场。待他们走近了,沈绥急忙弯腰拱手行礼: “下官沈绥,拜见…”话还没说完,就被慕容辅一把抓住手腕拖走: “对对对,沈翊麾,伯昭小兄弟,赶紧跟我走吧,别拘礼了!” 出了兴庆门,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急性子的慕容辅拉着沈绥和秦臻一路向南狂奔,沿着兴庆宫西面的大道,过道政、常乐、靖恭、新昌、升道,至立政坊右拐向西,过修政坊至晋昌坊,老远的,已经能看到大雁塔雄伟的轮廓了。 大慈恩寺,始建于贞观年间,是当年还是太子的高宗皇帝为追念生母文德皇后而敕造。后延请高僧玄奘移就慈恩翻经院继续从事佛典翻译,充上座,纲为寺任。寺内大雁塔建于永徽年间,之后屡次翻修加盖,至则天皇后时达到十层,更是破了佛塔奇数层的惯例,成为世所仅有的偶数层佛塔。 178.第一百七十八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身后, 慕容辅等人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气还未喘匀, 就见沈绥正在试图推开朝北面的那扇券门门扉。不过券门拦腰被门闩锁住,打不开。 “沈施主!可使不得啊。”妙印见状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阻拦。一把拉住沈绥, 他才松了口气。道: “这券门外没有围挡,您这般使劲往外推, 门闩老化, 万一断裂, 可得一头栽下去。” 沈绥问:“这券门可是内外都可开?” “是的, 一般吾等都是向内拉开。”妙印答道。 “这券门平日里都落锁吗?”沈绥托起券门门闩上的锁,问道。 “自然是落锁的, 塔内佛宝珍贵,经不住风吹日晒,平日里券门都是闭着的。也就只有清扫透气时, 才会打开。” “案发那日也是这般锁着的吗?”沈绥再问。 “这些日大雪不止,全塔上下的券门就未曾打开过, 是怕潮寒会伤了佛经佛宝。”妙印道。 “钥匙也都是您在保管吗?” “正是贫僧在保管。”妙印点头道。 沈绥沉吟了片刻,又仔细看了看门闩门锁, 看并无任何撬过的痕迹, 不由锁紧了眉头,似是被什么事所困扰, 一时难以想明白。 一旁的慕容辅终于把气给喘匀了, 插嘴问道: “一层的大门是锁着的, 上面所有的券门也都是锁着的,这凶手是怎么带着善因法师上来的?难不成是从外面扛着人爬上去的?” 沈绥闻言,二话不说直接往回走,脚步匆匆竟是又下了楼,慕容辅吹胡子瞪眼,指着沈绥离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这小子怎这般可恶,仗着自己年轻,却把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置于何地?真是目无尊长!当下也不跟着下去了,就站在十层上,一面揉着发酸的两条腿,一面生闷气。 刘玉成、杜岩、韦含等人看自家上官面色不豫,也不敢再去跟着沈绥,便一齐留在了原地。禁军的程旭一路跟随妙印法师,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护卫的任务,并不擅自行动。而妙印法师上了年纪,身体没有那么康健,早已腿软,便着圆清、圆通两位僧人去跟着沈绥,留圆惠在身边。可怜两位僧人刚爬上来,还未喘口气,就又下去了。 秦臻也是爬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在休息,但他内心并不着急,他知道沈绥一查起案子,那就是“目空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个时候的沈绥是不可理喻的,也是极具感染力的,除非脱离这种状态,否则所有人都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沈绥一路下楼,仔细检查每一层的券门,看门闩门锁是否有损坏,但都一无所获。就像妙印法师所说,这些门闩门锁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打开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一路到了一层,沈绥站在堂内,蹙着眉思索了起来。圆通圆清喘着粗气站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开口劝说沈绥莫要在佛门重地行止粗鲁、随意乱跑。正犹豫间,却见沈绥忽的快步出了大雁塔,二僧急忙跟了出去。 沈绥一出来,塔外的张若菡和侍女无涯便看见她了。二人目光均落在她身上,不知这位“雪刀明断”打算做什么。 只见沈绥闭目合掌,高声道: “愚俗沈绥,为查明谜团,斗胆攀爬雁塔,望佛祖赎不敬之罪,愿佛祖助吾一臂之力,洗刷佛门杀孽。” 说罢,向上仰望,忽的,撩起袍摆,大步急奔而出,向着雁塔墙壁直直撞去。距离雁塔墙壁大约一丈远时,提气轻身,脚尖点地,如青鸟展翅,腾空而起,一脚踩在雁塔外墙之上,借力上浮丈许,腾升至一层檐端;脚尖再点一层塔檐,游浮至一二层中段,右掌一拍外墙,身躯翻滚向上,左手攀住二层檐端,翻身再向上……及至四层檐端,已经完全没了飘逸灵动之感,全靠一点一点地攀爬游墙之功向上。攀爬到第七层,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汗出如浆。好不容易攀至第十层,只觉脚下悬空之高度使人目眩,竟又失了三分力气。咬紧牙关,她单手吊在十层东北的檐角之上,仔细观察檐角,看到上面有绳索磨过的痕迹,但痕迹很简单,单纯只有垂直方向的磨痕,并无其他方向的磨痕。 纵使沈绥武艺高绝,膂力惊人,但也不能单手吊在十层高塔上太久。位于十层的众人听闻她攀爬雁塔的动静,早已开了向北的券门。下方的圆清圆通也已吓得面无人色,高声呼喊沈绥注意安全,并不断地诵念佛经。张若菡捏紧了持珠,几乎要将穿绳扯断,咬住下唇仰首看着上方的沈绥,本就白皙的面色更是殊无血色。侍女无涯目瞪口呆地仰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连声发出惊叹。 此刻十层之上的慕容辅惊得结舌,他恐高,一时不敢接近券门,只能在内大喊,让程旭、杜岩和韦含赶紧去营救沈绥。秦臻从侧方靠近券门,隐约能看到外面沈绥被风刮起的袍角,顿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沈翊麾!您快进来!” “慢点,慢点移过来,吾等接着您!” 杜岩、韦含、程旭三人在券门旁不断喊着,也不敢靠太近,怕掉下去。 沈绥最后匆匆向东北方向眺望一眼,雄奇的大明宫就耸立在东北方向的尽头。她眸光沉了沉,然后顺着屋檐边一点一点扒到券门正对的位置,淡然说了一声: “诸位让一让,给某腾个地方。” 杜岩、韦含和程旭急忙让开,沈绥身躯一荡,便轻巧地从券门一跃飞入了十层塔内。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长舒一口气,好似刚刚干完活的农家人,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了句: “唉,长久未动,疏于锻炼,爬这一遭臂膀有点酸疼。” 众人:“……” 慕容辅有一种上去抽她一巴掌的冲动。别说他了,就连秦臻都有这种想法。 沈绥却忽的正色,看向慕容辅和秦臻,认真道: “某有一言,说与府君与秦公参详。某所习功法,根基功夫就非常注重轻身迅捷之术。三岁习武,七岁可须臾攀高枝捉雀鸟,若游戏间。至如今,更不可同日而语。某攀雁塔,至三层减速,至五层慎步,至七层气喘不济,至十层汗出如浆。某不敢说自己轻功天下无双,但亦是处于当世顶尖行列。比某强者,不过伯仲间,不会有太大差距。大雁塔,墙壁坚实厚重,平整无立足之地,檐出浅短,各层檐之间间距十分大,极为不利于攀爬。若不利用壁虎游墙之法旋塔身向上,则垂直不可攀也。经某试验,一人攀爬雁塔已然如此疲累勉强,再扛着一人,还要攀到十层将人悬吊起来,某认为此事凡人不可为也。” 慕容辅最初被沈绥的骄狂之语说得眉头直皱,但听到最后,却陷入了思索。他不知道沈绥师从何人,又是习的甚么功法,他只懂一些皮毛功夫,对天下功法一窍不通。但是沈绥攀爬雁塔的过程,他是看到了,个中艰辛,他也能感受得出来。沈绥之举已然惊人,若真有人能扛着善因上塔,那真的如沈绥所说,不是凡人之能了。 秦臻却频频点头,他是知道沈绥的功夫有多厉害的,自是深以为然。但这么一来,问题就更难解了。 沈绥继续道: “某仔细观察了全塔的锁,除了一层正南门的门锁,因为经常开关,并无落灰,其余均落了薄薄一层灰。若凶手身负撬锁之术,或可开启门锁,带着善因法师入内。但问题是,其上每一层每一扇券门都并无开过的痕迹。凶手如果是从塔内攀上十层,那就必须要解决如何将善因悬挂到塔外的问题。不然,那就是凶手有着非人的能力,能够携带一个人,徒手攀爬到十层塔顶。” 众人面面相觑,想起了圆通和圆清口中的白毛怪猿,不由起了鸡皮。 “还有,在解决这些问题之前,有一个问题更加重要。”沈绥转身,负手站在北方券门边,眺望着远方,沙哑的声线听起来幽幽: “为何凶手,要选择将善因悬吊于雁塔之上,显眼、麻烦,完全违背犯案后掩藏罪行、尽快脱离现场的人心定律。动因,才是此案的关键所在,不查明动因,就无法勘破此案。 此外,善因案与方丈案之间的关联,其实也集中在善因案之上。查明善因出家前的情况,是目下最紧要的事情。 最后,某还想去看看善因居住的禅房。另外等慈恩寺的勘察结束,某希望能去看看二人的尸首。” “尸首现停于京兆府地牢中,冰封保存,都还是被发现时的模样,伯昭兄弟随时都可以去看。” 慕容辅应道,他目露凝重之色。虽然他对沈绥尚且不信任,但沈绥这一路来的表现却让他十分惊艳。他不是庸人,官场浸淫这么多年,又做了快三年的长安城父母官,他知道沈绥是真的有本事。此人的头脑之清晰,观察之敏锐,世所罕见。再加上查案时的那股沉迷劲,无不让人为之侧目。 沈绥所说的问题,他不是没考虑到,只是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让人心烦意乱。他最怕的就是这种毫无头绪的事情,想到一半,急性子上来,恨不能直接拿个牢中死囚顶上去了事。 但是沈绥这一番话,仿佛将他脑内那团乱麻清理了出来,他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顿时心中有了方向。 “既如此,吾等赶紧前往善因法师的住处罢。” 慕容辅撩起袍摆,率先下楼,众人紧随其后。于楼下与圆通、圆清汇合时,众人再度注意到了等在塔下的张若菡。见她面色有些苍白,周身气息似乎更加疏冷了,不由有些莫名。但是众人前往善因住处时,张若菡还是带着侍女无涯跟了上来。慕容辅心中打鼓,不知这位张家三娘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接下来的路上,沈绥与圆通、圆清并肩而行,询问他们当晚目击白毛怪猿的情况。二僧都一口咬定,绝非是睡糊涂了,而确实是亲眼所见。 “那怪物体型庞大,相比一般猿猴,起码要大上数倍。沿着塔身直直向上爬,速度快得惊人。”圆通道。 “贫僧看到的亦是如此,那怪物身披白色毛发。速度极快地向上攀爬,后来一眨眼就不见了。”圆清道。 “二位可曾看见怪物身上扛着人?”沈绥问。 “这……离得有些远了,看不清晰。”圆通迟疑道,圆清也摇了摇头,随即补充道:“那怪物攀爬塔身只是瞬间之事,我们看到后,以为自己眼花了,都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结果再去看时,那怪物就消失了。” 沈绥又问:“二位是在什么方位看到那一幕的?当时又是几时几刻?” “贫僧居住在西堂讲经院,圆清居住后堂戒律院。讲经院位于大雁塔的东北侧,戒律院位于大雁塔的正北侧。贫僧起夜时看了一眼漏壶,应当是子正三刻左右。”圆通回答道。 沈绥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点头思索,不久再问: “请教圆清师傅,戒律院与光明堂是什么关系?听说善因法师是光明堂执事僧,但是他又是戒律院的僧值僧,沈某对于寺中事物不大熟悉,有些困惑。” “光明堂是寺内专门设立接待外宗外派外教人士的礼仪部所。慈恩寺因祖师扬名海外,经常有外教人士前来拜谒,一起谈经论道。因为善因师叔擅长人事来往,因而被获选入光明堂。近些年来,光明堂事务一直是妙印师叔祖与善因师叔两人在打理。”圆清回答道。 “既如此,他应当经常会接触到一些寺外的人事了?”沈绥道。 “正是。” 沈绥眉头一皱,心想这可不妙,如此一来,嫌犯的范围不仅没能缩小,反倒扩大了。 张若菡在后方听着他们的对话,眼中若有所思。 不多时,一行人来到了善因居住的戒律院。沈绥暂时抛开这些疑惑,投入了新一轮的调查。 还剩下四袋盐没有用,沈绥将四袋全部拆开,检查其中的盐,如她所料,并非是纯的粗盐,其中掺杂了些许异物。她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置物囊,取了些粗盐放入其中。然后来到后厨门口,推门而入。 这后厨几乎无人来,因而并未落锁。沈绥进入之后,从自己腰间的皮质百宝囊中取出火折子,起火点灯。然后举着灯,来到灶台口探望。灶口里堆着尚未燃尽的柴火,沈绥用火钳拨了拨,将当中的柴火全部拨了出来。 接着她又举着灯,仔细观察落在地上的柴火。柴木化炭,并未燃尽,呈块状散落。但是可就在这些块状物的四周,却有一些十分细糜的粉末,瞧着并不像是木柴燃烧后留下的碎屑,而是更加细腻的东西燃烧后的粉末,沈绥知道这是纸张燃烧后的残迹。且,这些粉末在灯光照耀下,隐约反射出金色光芒。 “哈哈!”沈绥笑了,“可让我找着你了。” 这时,李青和杨叶也赶过来了,一踏进后厨,就看到沈绥正蹲在地上“扒灰”,两位堂主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门主?您这是……”杨叶疑惑询问沈绥。 “小叶,你去帮我找把铁锹来,柴房里应当有。阿青,你跟我来。” 杨叶虽然疑惑,但是还是领命去了。沈绥将那黑色粉末取了些收了,然后带着李青进入方丈院前院。站在院中央,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左右两棵银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右面正对禅房南窗的这株树上来。 她仔细凑近了树根看,发现附近的树皮干缩泛白,出现了一些难看的斑点,她又笑了。一旁的李青看见门主面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不由心里一咯噔,门主每次这么笑,就代表着谁要倒霉了。 “阿青,你猜这棵树哪边出了问题?”沈绥扭头问她。 “属下不知。”李青摇头。 沈绥抬手撑住树干,道:“树木其实是很敏感的,特别对于脚下埋根的土壤,稍有异样,就会表现在表皮之上。你瞧,这根部的树皮,干缩得如此厉害,代表失了水分,且有斑点出现,代表着土壤出现了炭化。” 李青点头,但还是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沈绥刚要解释,杨叶已经带着一把铁锹来了。沈绥干脆接过铁锹,开始松动树根下的土。没铲几下,就见土壤中翻出许多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李青和杨叶都吃了一惊。 “这是那批被盗走的经书。”沈绥道。 两位堂主对案情细节早已知晓,闻言当下惊奇道:“可这又是为何?” 沈绥取出置物囊,解开来给两位堂主看,然后解释道:“经书被盗,是寺内某人故意为之。目的是引走方丈院中的侍僧圆惠,使得方丈每晚只能孤身独处。但是被盗走的经书不是小数目,为了以防万一,便将经书烧毁,灰烬则偷偷掺杂入盐袋之中。这是我从盐袋中取出来的一部分盐,你们看里面还不是掺杂了白色的灰烬粉末?” 两位堂主取出一些粉末于掌心,研磨开来,果真发现了异常。 “这个人知道,这些盐很快就会用来化雪,洒在雪上,盐是白的,雪是白的,灰烬也是白的,根本无人会发现。待雪化了,自有人会扫雪,将这些残雪堆积在树下,慢慢化开灰烬混杂着雪水沉淀进入土壤之中。雪水中掺杂的盐分,使得树根干缩,而块状斑点,则是渗入土壤中的灰烬引起的变化。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聪明极了。” 179.第一百七十九章 此为防盗章,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这念头在慕容辅脑海里转来转去, 惹得他是心动连连, 只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的是太聪明了。圣人其实不在乎案情的真相, 他只在乎皇家颜面, 此事牵扯到了晋国公主, 又是国寺重地出事,圣人才会如此震怒。如今按照这样一个方式来结案, 这问题就成了国寺内部的问题, 也成了方丈与善因之间的私仇,与是否有人想给晋国公主难堪的嫌疑就脱开了干系。如果再修饰一下,修饰成善因错手杀死方丈, 极端内疚之下绞颈自裁, 岂不是更加美化了吗?如此, 便可作为一桩悲剧来洗刷掉其中的丑恶,让百姓只知同情,从而转移注意力。 慕容辅正在兴冲冲地转着念头, 虽然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但坐在他对面的秦臻已经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慕容辅所想其实也是秦臻所想, 这起案子不仅仅是一起刑事案件, 还多多少少牵扯到了政治利益。不能单纯只用刑事案件的方式去处理,还必须考虑到政治利害。 这个时候, 晋国公主发话了: “沈翊麾的推论真是精彩极了, 瑾月佩服之至。不过既然案情还有不明晰的地方, 慕容府君, 麻烦您再跟进跟进,尽快将那些不清楚的身家背景查清楚。” 慕容辅侧身,向李瑾月一揖,唱喏: “下官定不负公主重托。”他那一双眼瞧进了李瑾月的杏眸之中,看到其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慕容辅明白,公主也是个明白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当下心中大快,长久以来堵在心口的一块大石消失了,既然有了沈绥这样一番推论作为引导,后续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制造些证据,编一编故事,那都是他的拿手好戏。 沈绥察言观色之功是何等的强大,此刻,哪能不知道慕容辅与晋国公主已经暗中达成了一致意见?慕容辅心中所想,她不用多么细想都能知晓,这也是她昨晚早已就考虑到的事情。她有心理准备,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状况。虽说她的这番陈述中还有不少漏洞,比如那批莫名被盗取的经书,她只字未提;还有善因僧裤沾到的泥土怎么就是方丈院独有的,也没有一个有力的说法。不过此刻,她也不打算继续再说了。她早就知道,此案怕是要为政治服务了,若真要让她顶着风向直言极谏,说明真相,沈绥是不会去做的。她不是那些很傻很天真的儒生,自诩浩然正气、秉直进言。她知道真相对于圣人和朝廷官员们来说永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意去相信什么,他们又希望老百姓相信什么。 沈绥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破案者,她还是一个官员,一个无法脱离官场旋涡的低级小官。破案者只顾探寻真相,但官员必须要考虑真相所带来的政治影响,作为她自己,就更加需要为日后大局考虑。今日晋国公主到场,沈绥看似准备匆忙,但实际上之前的那番话是她昨晚深思熟虑的成果。她之所以要这么说,就是因为她本就打算将慕容辅引导向目前的这个方向,这是一种多方其美的局面,其一、晋国公主以及皇室面子上好看;其二、国寺本身也不算太过失大体;其三、犯案者过失杀人畏罪自尽,也不会再牵连无辜之人;其四、京兆府和她自己能够赶在新年来临之前尽快破案,不至于让圣人这个年都过不好,以至于被降责。 那么凶手到底是谁?真相到底如何?沈绥难道就这样放手不管了吗?非也!权宜之计下,掩藏着她一颗切切追求真相的心。她认为,破案的关键在于背景盘查,而感官极其敏锐的她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此案的背景或许有可能和某些她十分关心的,又早已被人遗忘的往事有关。这些往事,暂时还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将给她造成极大的麻烦,她需要走暗中查访的路,而不能让外人看出蛛丝马迹。因而她必须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如此才便于行事。 她在叙述中故意隐去了个别疑点未提,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这一场议事堂案情研讨会,如她所料,在她叙述结束后,很快就走入了尾声。晋国公主虽然目前被调回长安,但还是遥领着瀚海军大都督的位置,同时圣人还给了她冬训飞骑禁军的任务,因而军务缠身,能抽出这点时间都很难能可贵了。她叮嘱慕容辅办好此事,又赞扬了一番沈绥之智后,便提着刀,带着侍卫们匆匆告辞离去。 慕容辅也是无心留客,将秦臻和沈绥送出京兆府,他就赶急赶忙地去筹办心中所想之事了。临走时,还拉着沈绥的手大说好话,难得见他如此不吝赞美之词,秦臻和沈绥也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但愉悦是很短暂的,在二人回程的路上,秦臻骑在马上,就低声问沈绥: “伯昭可是有私心了?” 沈绥和秦臻的关系并不简单,这两人在一定的程度上是交过底的,彼此也比较信任。秦臻这一次是从慈恩案中看到了机会,才会力荐沈绥,让圣人召她入京。他明白沈绥这么多年以来,布置了这许许多多的事情,最终的大目标是什么,并且他是支持的。换句话说,这二人实际上是同党,有着相同的政治目标。而为了实现这个政治目标,沈绥必须入长安。她如果不能在长安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很多事情就无法展开,所以她入京是必然的,即便没有这次的天降之机,也要制造机会。 沈绥闻言轻叹一声,知道秦臻看出她的暗中想法,便回答道: “真是惭愧,绥这么做确实是起了私心。此案很悬,破这个案子,就好比在走钢丝,一个不注意行差踏错,就会酿成恶果。绥思来想去,只能先将这案子藏起来,我们私下里自己查比较妥当。” “难道与当年之事……”秦臻话没有说全,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秦臻苍眉紧蹙,良久未再言语。二人沉默地并辔而行,及至道政坊分道处,秦臻才道: “伯昭当小心行事,眼下局势未明,我恐近期或有大事发生。” “绥省得。”沈绥郑重回答。 *** 这一回,慕容辅的办事效率快得吓人,十二月廿七这日沈绥刚将自己的推测说与他听,隔日他就办好了一切,写好了奏疏,清早上朝时呈给了圣人。圣人看后很是欣喜,不仅没有丝毫质疑,还夸奖慕容辅查案查出本事了。辅查的大理寺没有任何质疑,支持了慕容辅的断案结果,也是让圣人很放心。当下让慕容辅写好案情审查结果的布书,于各个坊、市门张贴,宣告百姓。 张贴布告那日,从云、从雨混在人群里,到坊门口专程探看了一番,回来报告结果。慕容辅的陈情如下:慈恩寺僧值僧善因,年轻时曾是江洋大盗,习练猿臂神功,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犯下无数大案。为躲避仇家出家为僧,拜入慈恩方丈妙普门下。然,品性难改,于花街柳巷中招惹胡姬,以至与胡姬云雨用的催情之药金醉坊被方丈发现。当晚,方丈招他于方丈院禅室质问此事,二人发生争执。善因气怒之下以掌风震晕方丈,又于禅房中翻找一通,找出金醉坊于室内火盆销毁,并将灰烬取走。走时关闭门窗,并未注意盆中炭火尚有余烬。 销毁灰烬后,善因后悔,再来寻方丈叩头谢罪。跪于方丈院内,裤上沾染盐粒泥土。然,后发现方丈已死于炭毒,大惊大悲下心灰意懒。他深信雁塔浮屠可洗罪,便使出昔年旧功,攀上雁塔十层,悬颈自尽。当晚大雪,他身披积雪攀爬雁塔之景象,便被错看为白猿攀塔。 慕容辅还煞有介事地给善因安上了一个消失多年的通缉犯的名头,以加强可信度。 沈绥听后拍案大笑,连道: “慕容府君可真是个妙人!这一番故事编的,连我都要相信了!” 从云也跟着她哈哈大笑,从雨却笑不出来,道: “大郎,我哥没心没肺的也就罢了,您怎么也跟着一起胡闹?您让我们墨鹰堂去查善因,这没头没脑的,上哪去查啊,我可愁死了。” 墨鹰堂是沈绥手下组织中的情报部门,从云从雨都是其中的成员,而部门首领正是那位姓呼延的壮汉。 沈绥方才差点笑岔了气,听了从雨的抱怨,缓了缓,道: “我给你们指条路,就从十五年前,由长安调防至洛阳的那一队万骑军查起。” 从云从雨得了指点,领命去了。沈绥身旁的沈缙从容提笔,沾了点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潜龙】 沈绥抬手摸了摸沈缙的脑袋,笑道:“我家琴奴最聪明了。” 沈缙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白眼。 沈绥上前施礼致歉:“下官去内院检查线索,一时疏忽未与府君请示,实在不该。还请府君见谅。” 慕容辅本来十分不高兴,但听沈绥一说“线索”二字,立刻双眼一亮,问道: “勿需自责,伯昭兄弟可是发现了关键?” “未知是否是关键,但伯昭心中有些疑问之处,需得绕到方丈室后方能确认。” 慕容辅听她说得不清不楚,正待再问,却无意中看到了站在众人之后的张若菡,登时瞪大了眼睛,吃惊不小。与此同时,秦臻、妙印法师、程旭、刘玉成等人也注意到了这位款款而来的绝世美人。只觉眼前一亮,似乎这天光都敞白了几分,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尤其是程旭,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见到此等美人已是根本收不住视线了。 张若菡见诸人皆注意到她了,便上前见礼,落落大方: “若菡见过秦世伯、慕容世叔、妙印法师、刘参军。”程旭她并不相识,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不作称呼。 妙印法师首先回礼,唱佛号:“阿弥陀佛,搅扰心莲居士了。” 张若菡含笑摇头,那笑容淡到几乎不存在。 “三娘,许久未见,可还安康?家中老夫人可好?”秦臻随后笑呵呵地问道,他对张若菡的出现并未表现出惊讶,似乎早就心中有数。 “多谢秦世伯关心,三娘一切安好,祖母也很康健。”张若菡平静回答,语气中莫名多了几分亲近。 慕容辅眼角抖了一下,然后扯起笑容道: “不知张三娘子缘何在此?” “若菡半年前入寺清修,为远方的父亲祈愿。今次,若菡与家仆不幸卷入慈恩案,想看看是否有能帮上忙之处。若是有不便,还望慕容世叔海涵。”张若菡简单解释道。她这话乍一听似乎十分客气,实际上却非常强硬。 慕容辅眼神闪烁,一旁的刘玉成见状,连忙上前解围: “府君、沈翊麾、张三娘子,几位请进罢,时辰不早,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调查。” 慕容辅赞许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刘玉成,点头道了一声:“好。” 一番波折,一行人终于入得方丈室查看。因为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白衣美人,程旭、杜岩、韦含,包括慕容辅、秦臻、刘玉成等一众男子皆有些心不在焉,各自内心翻滚着不同的心事,视线时不时飘向张若菡。张若菡却视若无睹,镇定自若,好似那淤泥中绽放的雪白菡萏,清明澄澈、凌冽似霜。 而她的注意力却始终在沈绥的身上,只有这个男子,在最初的对视之后,不曾再看她第二眼。 此刻的沈绥,正在准备勘察现场。她从自己袖袋中取出一副白叠布缝制成的手套戴上,随在诸位长官长辈身后,一步跨入了室内。室内依旧保持着案发当时的模样,大部分的物品都摆放得很妥帖整齐,只有死者死去的东侧厅禅室内有些凌乱。 方丈室的结构其实很简单,前堂中央供着一副吴道子亲笔所绘的观世音画像,后堂是方丈寝室。东西两个偏厅,东偏厅是方丈自修的禅室兼书房;西偏厅是膳厅,是方丈平时用餐的地方,一般方丈也会在此招待关系比较亲近的客人。 沈绥跨入前堂后,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然后忽的回身看向正堂的门槛。她这突兀地一转身,随在她身后准备跨入前堂的心莲居士张若菡差一点与她撞在一起。张若菡有些忙乱地后退一步,重心不稳差点仰倒,被身后的侍女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张若菡清冽的眸子略有些吃惊地看向沈绥,沈绥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见自己吓到了张若菡,连忙想上前相扶,伸出的手却硬生生顿住,收回,改拱手为揖,躬身道歉: “绥失礼了。” “无妨。”张若菡稳了稳心神,面色恢复如常。 沈绥侧过身子让张若菡与无涯先进来,张若菡也未推辞。两人擦肩而过,彼此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侍女无涯随在后方,眼神在自家娘子与沈绥之间游移,只觉得娘子自从见到这姓沈的登徒子后,没有了以往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自若,表现十分失常。 张若菡进来后,沈绥来到门槛处,撩起袍摆蹲下仔细观察门槛。门槛上以及附近的青砖地面上积攒着一层干涸后的褐黄色尘土。她右手抹了一层泥土,在指尖摩挲分辨。随后她的视线便抬起,看向门外的院内,若有所思。接着她起身,转身径直向东侧的禅室而去。 张若菡一言不发,视线一直落在沈绥的身上。她好似对这个案发现场毫无兴趣,只是关注着沈绥这个人。今次,慕容辅、秦臻等人其实都与沈绥一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案发现场,但沈绥的举动太过引人注意,以至于她在勘察现场的时候,所有人都立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张若菡的视线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沈绥拉开禅房的平推门,站在禅房门口,没有立刻进去,先是环视了一下禅房内的状况。房内地面上铺着蔺草筵垫,须除履入内。原本平推门的位置应当摆放着一面屏风,但是已经被撤走了,所以房内景象一目了然。 180.第一百八十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这不大清楚,他对出家前的事情绝口不提。我去查过十六禁军的档案,奇怪的是并未找到他, 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禁军服过役。最初他受戒之处并非是慈恩寺, 而是洛阳的白马寺。一年之后, 他来到长安, 递了戒牒入慈恩寺,拜妙普法师为师,不多久,僧籍便转入了慈恩。”韦含道。 “这么说,他与方丈乃是师徒关系?” “正是。从他的名字就能知晓, 妙字辈的法师,收徒后弟子列善字辈, 善字辈再往下, 则是圆字辈。目前慈恩也就这三个字辈的僧人为主, 接下来‘可’字辈的都是些小沙弥, 年纪不超过十二岁。”【注】 沈绥点头, 扭头看向廊外的景致,眸色幽深,似乎已然有所猜想。 此刻, 他们已经穿过方丈院, 来到了西塔院之外。过了眼前这道西塔院的院门, 便立于闻名遐迩的大雁塔之下了。为何这座塔要叫做大雁塔, 有很多种传言。最为可信的是玄奘法师在西域摩伽陀国的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 看到有雁塔,那里流传着大雁投身欲开悟小乘教徒的传说。因而仿造,以全早年发下之宏愿。“雁塔”便是指摩伽陀国的雁塔,前面加一个“大”字,指的是大乘佛法。塔内供奉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舍利、贝叶梵文真经和八尊金银佛像,十分珍贵。 一众人等跨过院门,全部情不自禁仰头去看大雁塔。十层的砖造楼阁式塔,外观看上去正正方方,有棱有角。听妙印法师介绍,这种建筑样式,叫做窣堵坡,是西域的佛塔样式。后来融合了大唐建筑样式在其中,使大雁塔能够与长安城整体建筑风格协调。全塔由塔基、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十层塔,每层四面均开有券门。 值得一提的是,大雁塔的基座也有石门,门楣门框上有着精美的石刻佛像和砖雕对联。第一层南门洞两侧嵌制有碑石,西龛由右向左书写,刻着太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东龛由左向右书写,刻着高宗亲撰、褚遂良手书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记》,民间称作“二圣三绝碑”。此外,还可看到“玄奘负笈图”“玄奘译经图”,精美绝伦,让后人可一观这位几十年前的高僧风采。 这些日子,因着慈恩被封锁,以往瞻仰者众多、人头攒动的大雁塔下却是空无一人,显得十分寂寥。西塔院内青砖地面潮湿,积雪已经几乎全部扫尽,竟是比方丈院还要干净。沈绥有些无奈,此案最关键的就在于痕迹,奈何已过十日,她想看的,都已经消失了。 第一层的南门,是平日用以出入大雁塔的正门。一层的其余三门自从佛塔落成后,就很少会开启,几乎是常年落锁,最近也并未开启过。沈绥绕塔一周,仔细看了看其余三门的锁,上面落了一层灰,锁也已经锈迹斑斑,甚至与门环锈铸在了一起,确实是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这南门可是每日都落锁?”沈绥问。 “每日辰初开启,酉初落锁,日日如此。”妙印法师回答道。 “案发当日也是如此?” “正是,这雁塔之锁的钥匙由贫僧亲自保管,每日也都由贫僧亲自开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僧对此十分熟悉,不会记错。案发当日贫僧照常落锁,之后直到早间时分,贫僧都未曾开启过南门,钥匙也始终贴身保管在贫僧身上。发现善因师侄出事后,贫僧也是第一时间赶到塔下,开启塔锁,当时这把锁分明锁得当好,没有任何损坏或开启的迹象。”妙印详细解释,这件事困扰他许久,在神圣的雁塔之上发生这等邪秽之事,即便出家人清净无争,内心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沈绥站在门口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大家都在看着她,于是急忙道: “诸位请进塔吧。”说完这句话,她就暗自好笑地摇摇头,身后诸人跟着她,好似她成了主人,其余人皆是她的客人。这无意间反客为主的事情,在她身上还真是经常发生。 一步跨入南门,便可见第一层四壁皆是密密麻麻的题名板,沈绥不由笑道: “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真是好不风光。” 她这话说得慕容辅、秦臻均是眼角一抽。秦臻有些哭笑不得,慕容辅却内心有些鄙夷。“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是进士及第后的待遇,天子于杏园赐宴、于曲江流觞,进士们于雁塔题名,确实是风光无两。秦臻、慕容辅均是进士出身,也都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但沈绥考得是明经科,并未考过进士。说这话,听在慕容辅耳中未免有点含酸带讽的意味在其中。 但实际上,沈绥是否真的心里泛酸了,还真的没人知道。她说这句话,或许只是感叹一番,也或许另有深意。听在不同人耳中,便有着不同的解读。沈绥自己却优哉游哉地观赏着墙面上挂着的众多提名。慈恩寺僧人很会做事,这墙上的题名板是整理过的,有些看着陈旧,有些则崭新,但是,所有挂在显眼处的,都是如今朝中的当红官员,其中就有秦臻和慕容辅的名字。沈绥一点也不着急,一个一个仔细看过去,张若菡就跟在她身后,她看哪里,她就看哪里,仿佛要从她看过的这些题名板中,寻找出些许的蛛丝马迹。 沈绥早就注意到张若菡的举动,却始终侧着身子,避免与她视线交会。外人看来,这俩人似乎没什么交集,但侍女无涯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们似乎在暗中交锋。你来我挡,你打我避,自家娘子在主动出击,但是那沈绥却一直滑不留手。 “圣地昔年诗板在,清歌几处郡筵开。”张若菡目光凝视着某处题词板,淡雅的声音舒缓响起,却不知她是在与谁说话,又为何要念出这一句诗。 沈绥转身,向上一层行,不着边际地吟了一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尽净菜花开。” 慕容辅听得一头雾水,若说张若菡是看到这些题名板,有感而发,吟了一句诗。那沈绥念的这句诗可就真的牛头不对马嘴了。这是刘梦得的诗,沈绥念的是前半句,后半句才更有名: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这首诗是刘梦得遭贬黜后再度被提拔,重游旧地玄都观时,看到自己昔年在玄都观的题诗后,写下的抒怀狂放之作。 慕容辅仔细一咂摸,觉得这沈绥似乎在表达另一层意思。这小子意不在前一句,而在后一句。不是前度刘郎今又来,而是前度沈郎今又来。这沈绥到底什么来头?还是说,他只是在表示他当年未能考取进士,如今却被重用后的得意心情?哼!小人得志。 虽如此,他还是希望这“小人”能快点把案子破了,否则这个年大家都别想好过。 张若菡所想却与慕容辅南辕北辙,她眼中一瞬闪过十分惊讶的光芒,淡泊的面容差点没能维持住;一时又更加疑惑,秀眉颦蹙,苦苦思索,竟显得有些踯躅了。 “三娘……”侍女无涯小声提醒。沈绥一上楼,众人就纷纷跟了上去,现在独留她们主仆二人在一层。 “无涯,咱们出去罢。”张若菡道,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疲惫。 “三娘?您不跟上去看看吗?” “无妨,就在塔外等等便好。这塔里,不会有什么特别之处。”说罢她便率先转身,走出了大雁塔。 无涯急忙追上,奇怪问道:“三娘为何这般说?” “玄机都在塔外。”说完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这位清雅淡泊的佛家居士便俏立于塔下,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闭目默念佛经,再不开口了。独留无涯站在边上抓耳挠腮,根本不明白自家娘子在说什么。 大郎张九龄之妻谭氏,也就是张若菡的母亲,已于五年前病故。张九龄并未再续弦,也没有妾室,大房一脉如今便只有张拯与张若菡这一对成年的兄妹俩。张若菡也未出嫁,算作在室女,大房的第三代也就只有大哥张拯的三儿两女,但都随张拯在外地,并不在长安家中。 二房张九章现任鸿胪卿,从三品大员。他有一妻一妾,这妾还是圣人硬塞给他的。与妻子育有一儿两女,妾有一女。按照唐人的习惯,男女分开算排行,一般都是与家中同辈的堂兄弟姐妹一起序齿。二郎九章的两个女儿皆比张若菡出生在前,因而张若菡排行第三。如今她的两个堂姐姐早就嫁做人妇,在夫郎家生儿育女了。堂哥也与亲哥一道在外任官,长年不得归家。唯一的庶堂妹也已经出嫁了。 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现任岭南节度使,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九章妻王氏、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是祖母级别的人物,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不是公主,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鬓发苍白,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走起路来有些蹒跚,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自则天皇帝后期,原来的关陇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大多衰败下来,子弟凋零,远远不复百年前的辉煌。南北朝时,门阀最看重门第,决不允许不同门第的男女通婚。但是到了则天皇帝后期,很多名门不得不自降身份,将家中女儿嫁给一些寒门出身的朝中高官俊杰。韶州曲江张家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两年未见太夫人,依旧是光彩照人。”李瑾月笑着夸赞老人家。 “黄土埋颈的人了,何谈光彩照人,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呵呵呵……”卢氏摇头笑道。 李瑾月嗔道:“太夫人说得哪里话,要论风度礼仪,当朝何人能胜得过您啊。您可是一手教导出子寿公那样高绝的人物。想当年阿父还因为钦慕子寿公,命满朝文武缝笏袋上朝呢。” 众女闻言,都掩唇而笑。此事被长安人常年传作佳话,无人不晓。 张九龄早年在朝,得到了圣人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那一身魏晋风度。唐人大多雄伟,膀大腰圆,身材壮硕。但张九龄却不然,清骨孑孑,五绺长须,一身的仙风紫韵。大多数官员上朝时,都喜欢将笏板插在腰带之中上朝,入殿后才取出,捧在手中。下朝后,又将笏板往腰带里一插,跨马而去。张九龄却不然,让妻子给他缝制了一个专门装笏板的布袋,让仆从提着,从不将笏板往腰间插。一日下朝时,九龄递笏板于仆从装袋子的一整套动作被圣人注意到了,顿时移不开眼,大赞他仪态美绝。第二日就命满朝文武学习子寿公,让家中妻妇缝制笏袋,盛装笏板。谁要是再敢举止粗鲁,把笏板往腰带里插,谁就要受罚。 181.第一百八十一章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怕不是,京兆府来了某位大人物罢。 果不出她所料,待他们跨入议事堂大门后, 就见上首,有一人坐于胡床之上, 慕容辅、秦臻都陪坐于下首, 神情恭谦。这是个英气勃勃的女子,瞧着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紫色的大翻领箭袖胡服, 踩鹿皮马靴,手边搁着一柄金鞘大横刀, 戎装亮相。一头乌黑长发简单地梳了个高髻,银冠簪之。额上系一条同服色的嵌玉抹额。一双杏眼波光流影、风采万千,眉宇间凌气逼人, 高鼻与当今圣人一脉相承, 红唇微薄, 檀口嫣丽。五官立体饱满,一派天家气象,宏然大气。 沈绥跨入门内,见到此女子,连忙加紧脚步上前, 撩起袍摆, 半跪而下, 抱拳行军礼, 拜道: “河南府法曹参军沈绥,拜见瀚海军大都督晋国公主阁下。”【注】 “快请起,沈翊麾礼重了,瑾月不敢当。” 沈绥保持着低头的姿态,并不与晋国公主对视,似乎十分谦卑。晋国公主好奇这位正在风口浪尖的“雪刀明断”长相如何,仔细端详眼前人,却见她不正面面对自己,心中有些疑惑。不过也不好开口叫人抬起头来,便道: “沈翊麾请坐,瑾月今日前来,也是听说案情似乎有进展了,过来旁听的。沈翊麾千万不要拘礼,望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瑾月对此案甚为挂心,这些时日都快成了心病了,一日悬而不决,就冥思苦想不得解,于校场训练都走神,差点受伤。这不,今日午间下了校场,就紧赶慢赶地来了。”她说得诚恳,慕容辅和秦臻亦是频频点头附和,听到最后,慕容辅连忙抢在秦臻前面道: “公主可要爱护自己玉体啊。” 秦臻心里翻了个白眼,也拱手劝说公主注意身体。晋国公主因着当年生母王皇后的事情,如今多多少少被圣人内疚怜爱而得宠。因为从小体格好,习武天赋极高,十四五岁就入了军中锻炼,是一路从军中成长起来的皇室子弟,十七岁第一次前往安西都护府,大小战役都参加过,渐渐锻炼出了军人的血性,再加上极高的军事天赋,使得她很快就成为了将才。二十多岁被母家牵连,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反倒洗去了她身上的煞气,使得她更加沉稳。半年来闭关读书,使得她的军事眼光上升到了极为长远的战略高度,从将才升为一代帅才,真可谓年轻有为,是当世少有的女中豪杰。这等女豪杰,则天太后时期也是见不着的,也就只有初唐时期的平阳昭公主可以相提并论了。 因着她是圣人唯一的嫡出血脉,又是赫赫有名的掌兵公主,长安内威望极高,大臣们都要给她几分面子。还有不少人想巴结她,倒不是要拥立她,那是不可能的。主要是她与当今太子的关系很好,巴结上她就等于成了太子/党,未来何愁不平步青云啊?这慕容辅,就是其中一位,这态度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而秦臻内心十分看不起。秦臻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这位公主,而不是想巴结人家,这与慕容辅的心思有着本质的区别。 不过沈绥心里的白眼翻得比秦臻还厉害,她的对象不是慕容辅,正是晋国公主李瑾月。暗道:我的公主阁下,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听闻此案有进展了?这消息谁传出去的?真是碎嘴啊!昨晚她一夜冥思苦想,也没想出什么大名堂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于是理了理话头,开口道: “某以为,此案死者有两位,死于不同的地方,虽是同夜共死,逃不开彼此之间的干系,但各自的案情又有着较大的差距,各有各的疑点。某便先说疑点,再讲目前为止的判断。”顿了顿,清了下嗓子,她便用那沙哑独特的声线娓娓道来: “首先方丈之死第一大疑点,是某于方丈死去的禅室之中发现的火盆。这火盆在四周物品全部打翻的情况下,摆放端正,引起了某的怀疑。之后,某观察到火盆四周的筵席之上撒了一层薄灰,盆内火炭莫名少了许多。经询问,可断定,这火盆案发当晚被动过,其内的木炭少了许多,被什么人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给取走了。那么,究竟是方丈自己动的,还是凶手动的,不得而知。为何要动,也不得而知。唯一可以进行推测的是,火盆当中或许焚烧了某种不可让外人知晓的东西,以至于凶手亦或者方丈将其焚烧后的灰烬取走藏起或销毁了。 另外,火盆中发现了一种金色粉末,有异香,某请教了一位医道名家,她说此物或许正是曾在平康坊胡姬之中流传风靡过一阵的催情之药,名唤金醉坊。而这种药粉,某在查验方丈遗体时,于方丈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之上也发现了。但是这并不能完全代表着火盆在案发之后呈现的状态是方丈自己直接造成的,证据还太少,无法证明。而清修无欲、戒律森严的佛教寺院之中,为何会出现这种催情之药,尚未可知,必需查明。 方丈之死的第二大疑点,是方丈的死因之谜。这个其实与之前第一大疑点有一定程度上的关联。方丈很难说是死于意外或者自杀,但是若是他杀,凶手采用的手法,也就是让方丈中炭毒死亡的方式,实在太过繁琐、潦草而不彻底。 若说真的有人意图杀死方丈,那么不确保真的能致人于死地便没有了任何意义。凶手为何要舍简就繁,舍近求远,这很令人费解。作为破案之人,我只能利用合乎一般规律的推断来解释问题,而不能用‘凶手太过软弱’亦或‘临到头反悔了’这种猜测性的主观理由来解释这一问题。凶手究竟为何要采用炭毒杀人这一方式?方丈中炭毒而亡的过程究竟是怎样的?不解释以上这两个问题,就不能说破解了此案。 方丈之死的第三大疑点,是禅室中的供案、佛像被打翻这件事。为何说这个是第三大疑点,原因在于供案、佛像,与方丈死去的位置有一定的距离,都在禅室的北面位置,而方丈死于南面的书案之后。我们很容易猜想,这是方丈与凶手搏斗时打翻的。但某认为这个猜想可能性不大。某仔细检查过方丈的遗体,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外伤痕迹,很难说死前和人经历过殊死搏斗。凶手如果想要用炭毒杀死方丈,那么就必须先让方丈失去自主能力,而方丈身上既无打斗痕迹又无绑缚痕迹,就说明,应当是用了迷药迷晕了方丈。既然迷晕了方丈,就不存在和方丈打斗之中撞翻供桌的情况。唯一能够想出来的合理解释是,或许凶手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急躁之下打翻了供案。这是结合方丈周身被翻得极为杂乱的物品所判断出来的结论。那么这就引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凶手在找什么?这个东西很关键,应当与第二点,也就是方丈之死的原因有直接关系。 以上,是关于方丈之死的三大疑点。” 沈绥说话的时候,晋国公主李瑾月一直非常认真地听着。沈绥坐在秦臻的下首坐,低着头,只能看清她的侧脸。初时李瑾月还有些走神,因为她觉得沈绥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这感觉引起了李瑾月的注意,所以她一直想看清她的容貌。奈何沈绥一直低着头,她始终看不清晰。不过随着沈绥的分析有条有理地展开,李瑾月被吸引得开始动脑思考起来,就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了。沈绥这一席话,说得她是频频点头,双眼都开始发亮。她很久没能见到一个人能如此有条理地将事情叙述出来了。倒不是说朝廷里没有沈绥这样头脑清晰的人,而是这位公主阁下终日接触的都是些性格粗直、不善言辞的武将,很少有武将能有如此条理清晰的语言能力。 见沈绥的话告一段落,李瑾月便趁此机会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听沈翊麾方才之言,似乎很多的不明点都与身家背景有关系,方丈、凶手,必然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了某种交集,才会招致杀身之祸。是不是查出了身家背景,就能有所突破了呢?” 沈绥点头,接道: “公主总结得正是,但难就难在,此案无头高悬,竟是查不出半点身家背景出来。方丈四岁因为战乱成为孤儿,幸而被邻人收养。养父母家也颠沛流离,到高祖初年已经是一贫如洗,日子都过不下去,所以妙普方丈十二岁便出家为僧了。眼下,他的亲人已然未存于世。他从十二岁出家为僧,一直到如今七十多岁,都是在寺庙之中度过,有来往的都是寺中的僧人,以及一些香客。一生积善行德,扫地怕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灯纱,人缘口碑都是一等的好。他究竟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招惹了要人性命的凶恶之徒,我们询问过寺内的僧人,但是无人知晓。再加上如今方丈年纪大了,交际圈更为狭窄,最近几年来往的也就只有慈恩寺的寺内僧人和一些几十年以上交情的老朋友了。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范围缩小在慈恩寺本寺的僧人比较可靠。” 李瑾月点头,表示认可沈绥的这个推测。接着她道: “请沈翊麾继续。” 沈绥便接着之前的话道: “关于善因之死,有两大疑点。 首先第一大疑点,就是他缘何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是非常重要的疑点,也是解开善因之死谜团的最关键之处。 首先,吊死于大雁塔之上,这绝不可能是意外,不是自杀就是他杀。那么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某个人对此尚无定论。但从可行性这方面来考虑,某还是倾向于自杀。因为从现场考察的结果来看,大雁塔一层正南门是唯一开启的出入之门,钥匙由妙印法师掌管,每日辰初开锁,酉初落锁,日日如此,案发那日也不例外。妙印法师证言:当晚锁确实已落,直至翌日清晨善因遗体被发现于塔上,锁才开启。而其余的塔上券门在案发当晚,以及案发前几日,都是上锁的状态,其上落灰生锈,并无任何被破坏或开启的迹象。这就意味着即便凶手有能力无损撬开一层正南门,带着善因一路攀爬至最高层,他也没有办法将善因悬吊于塔外。而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只能从塔外想办法将善因吊上去。 某斗胆徒手攀爬了一次雁塔,其困难程度慕容府君与秦公已然知晓。某认为,凶手是绝不可能带着体格如此高大健壮的善因徒手攀爬上十层塔顶的,除非这人有三头六臂、飞天之能。那么是否是使用了某种工具或机关呢?这不得而知,至少某攀爬了一圈雁塔,除了善因吊死的十层东北檐角有绳索的垂直磨痕之外,并未见到其他任何的痕迹。 某在检查善因遗体的时候,注意到其手臂与手型有着不同寻常之处。善因的手臂粗长而健壮,肌肉虬结扎实。其臂长与其身高之比例,比之我大唐一般的成年男性标准,长了一寸到一寸半,已达臂长及膝的地步,堪比当年三国蜀汉刘皇叔的臂长了。而其手掌奇长,宽厚,手指粗短有力,大拇指比之一般人位置比较靠下,这种手型十分类似于猿猴的掌爪。某有理由推测,善因或许擅长某种攀爬功夫,或者从小习练模仿猿猴,以至于长此以往自身形貌发生了异变。 另外,参考圆通、圆清这两位僧人的供词,即:起夜时看见有白毛猿猴快速攀爬雁塔。某有一个大胆推断,他们所看见的,应当是身上挂满白雪,正在攀爬雁塔的善因。而杜校尉看见的雁塔白雪上残留的猿猴掌印,也应当是善因攀爬雁塔时留下的掌印。” 此话一出,不仅是李瑾月,慕容辅和秦臻都吃了一惊。不过三人并未打断沈绥,因而她的话还在继续: “假使我的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就引出了善因之死的第二大疑点。善因为什么要自杀?难道是他在寺中人缘不好?我以为不是,更大的原因应当与他出家之前的经历和身份有关。所以第二大疑点就是:他出家前究竟有着怎样的经历?依旧是不得而知。这第二大疑点也与第一大疑点:缘何吊死雁塔之上,有着直接的关联。 方丈之死与善因之死乃是巧合,这可能性太小,二者必然有所联系。关于这一点,某有着直接的证据。那就是案发当晚善因身着的僧裤,膝盖及小腿部位,有干涸的盐渍。我们都知道,案发前后这些时日长安大雪,慈恩寺为化雪撒盐,主要是一些重点院落和必经要道。那么,这就说明,善因很有可能曾在撒过盐的雪地之中跪下,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而更为蹊跷的是,这个盐渍还夹杂着方丈院内一种特有的泥土。因而我推断当晚,善因必然去找过方丈,并在方丈院雪地之上跪下来过。继而推断,方丈很有可能是因为卷入善因早年犯下的一些事端之中而被牵连遇害,甚至,善因就是杀害方丈本人的凶手。这是最恰当合理的推测。 182.第一百八十二章【外传·凰涅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千鹤, 走罢。”主仆俩路过她身旁时,无涯招呼道。实际上不用她招呼, 源千鹤的嗅觉和听觉已臻化境, 完全可代目而视, 早已知晓她们来了。尤其是张若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淡淡冷香,极具代表性, 她绝不会认错。 一主二仆沿着西侧道向北行了几射远,慈恩西侧门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出了门,门外停了一车两马, 另有一位男性仆从正等在门外。见张若菡出来了,连忙上前见礼: “仆儿张易,请三少娘子安。” “易哥儿, 许久不见了。”张若菡垂纱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隐约可见淡淡笑容。 “三少娘子可回家了,家中甚为想念。” 张易面上露出憨憨的笑容, 能和三少娘子这样亲切地聊几句, 于他来说, 是莫大的福气。 “祖母近来如何?”张若菡问道。 “老夫人一切安好, 只是日日念您归家。” 张若菡又问: “二叔咳疾可曾再犯?” “进来天气湿寒, 二郎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再加上岁末, 鸿胪寺事务繁忙, 这些日子是愈发清瘦了。今日除夕, 二郎归不得家, 得宿在宫中, 明日一早的大朝会,还需他主持。” 张若菡淡淡叹息一声,道:“走罢。”说着,张若菡便在无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无涯与源千鹤亦是上马,护在马车两侧,张易驾驶马车,缓缓离开了慈恩寺。 自沈绥破慈恩案后,慈恩解禁,张若菡也终复自由。沈绥答应张若菡尽快解救她出寺一事,便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只是张若菡是何等冰雪聪明,自然知晓沈绥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此案绝非慕容辅编造的那样,另有内情。沈绥的做法,很是耐人寻味,让张若菡内心的怀疑之情愈甚。 解禁后,张若菡并未立刻离寺,而是参加了二十九日的晋国公主祈福洗煞的水陆法会。到今日除夕,她才收拾了行李,离开了慈恩寺。离开慈恩,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祖母念她,寄信来,要她回家过年,声声切切,张若菡本就亲近祖母敬重祖母,实在无法违背她老人家一片慈爱之心。二是她也必须离开慈恩寺了,当下情况有变,已不允许她清修自闭于佛门之中,蛰伏这许多年,有些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张家府邸位于长安城西北面的醴泉坊,已然十分靠近朱雀大道西头的金光门了。就在醴泉坊隔朱雀街而对的南面,便是大名鼎鼎的西市。从长安城东南面的晋昌坊一路到醴泉坊,要穿越大半个长安城。张若菡一行人清晨出发,一直走到午间时分,才走到了怀远和延康坊附近。 就在他们打算越过延康坊西北角的十字道口时,忽的从道口东面,一批人打马飞扬而来。抢在张若菡的车马队伍前面,率先掠向西市。其实马速倒不是很快,马儿一溜小跑。之所以说飞扬,是因为其中一位骑马人恣意笑谈,一身风度,实在太过耀眼夺目。 张若菡的马车并非是全车厢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而是颇有复古春秋之风的伞盖马车,车舆四角立有木柱,以軡四围,冠以伞盖,盖缘一圈垂下纱帘,清风拂来,轻纱曼妙,人影绰约。不过冬日,轻纱外笼了一层厚厚的毛毡以保暖。 坐在马车里的张若菡,听到了外面驾着马车的张易紧急拉马缰打呼哨的声音,便掀开了毛毡帘子,向外探看。一眼就看见一位身着宝蓝缺胯袍的俊美青年,挎刀提缰,面带笑意,打马而过,侧颜一闪而逝,很快就留给她一个洒然的马上背影。 “三娘,是那个沈绥!”眼尖的无涯立刻就认出了沈绥,低下身子,凑到马车边,说道。 沈绥?千鹤挑眉。她虽未见过此人,但听过她的名号。近来长安城最盛传的人物,人人都在说这个人,她不想知道都很难。只是她没想到,自家娘子居然和传闻中的沈绥有接触,这件事,娘子也没和她说过。 张若菡面纱下的双眼中隐有情绪波动,似是被沈绥刚才掠过的那一幕勾起了什么心事,但很快就被压下。她道了一句: “易哥儿,跟上那个蓝袍青年,晚些咱们再回家。” “喏。” 车马起,张若菡沿着沈绥等人打马而过的道,也向西市而去。 不多时,张若菡就看到沈绥在西市门口下马了,她的身边跟着两个男装女郎,领头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子,身边还跟着一个西域奴,一行五人。他们就将马拴在西市东门外,徒步进了西市。等他们进去,张若菡也下了车,带着无涯和千鹤徒步进了西市,留张易在外看着车马。 沈绥等人进了西市,没走几步,就进了街头第一家香料铺子。在其中也没有逗留多久,就出来了,然后反复进了好几家香料铺子,停留的时间都不长。最好笑的是,沈绥还被某家香料铺子里上了年纪的胡姬老板娘拉住不放,连声道:“俊郎,俊郎,你可得买些回去给你妾娘用。” 沈绥连连推拒道:“某连妻子都没有,哪有妾娘,老板娘可饶了我罢。” 老板娘可不干了,叉着腰,操着她那西域胡椒面味道的官话道:“你这郎君生得一副好面孔,怎么的说谎作弄人。我若是没嫁人,定哭喊着要嫁给你,你又怎么会连妻子都没有?” 沈绥真是哭笑不得。想向身旁的崔钱、李青和杨叶求救,结果这三人居然站在一旁看热闹,对她的求救无动于衷。就连忽陀都假装自己不在。 最后没办法,沈绥还是买了几钱西域特产的莳萝,这才得以逃脱魔爪。无涯在后面看得直乐,因为千鹤看不见,她就充当解说,绘声绘色地把场面描绘给千鹤听。说完了还笑道: “没想到这沈翊麾一表人才,居然还是个单身汉啊。难道是娘子们瞧见他都自卑了,怕嫁给他自己就没了颜色?” 千鹤接话:“那可得容貌出色至极的娘子,才敢嫁给他了。” 无涯眼珠子一转,看向张若菡,肚子里的话没敢说出口。其实她是想说,自家娘子容貌冠绝天下,赋诗作画、歌舞乐器,样样精通,可谓才华无双,还能配不上这沈绥?娘子年纪也很大了,至今未嫁,也很少有人会愿意娶她了。正巧沈绥也是个大龄单身汉,似乎和自家娘子挺有缘的。但是这想法终究没能说出口,她知道娘子心里有人,是断不可能出嫁他人的。 “昔年未尝不可见潘岳卫玠亦有妻也。”张若菡轻启檀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无涯尚未反应过来娘子在说什么,千鹤便疑惑道:“娘子可是怀疑沈绥其实是有妻子的?” “非也,他确实尚未娶妻。只是他…心中有人……”张若菡道。 千鹤抿了抿唇,没有接话。无涯也噤了声,心下微酸。 走完了一条街的香料铺,沈绥一行人进了酒楼,大约是要用午食了。无涯也觉得腹内空空,十分饥饿。张若菡便带着两人入了酒楼对面的一家胡食铺子,捡了个干净位置坐下,点了吃食,一面吃,一面等。 无涯狼吞虎咽地咽下手里最后一口胡饼,端起馎饦汤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嘴。没擦干净,张若菡抬手点了点自己唇边,提醒她漏了一粒芝麻。无涯连忙抬手去擦,半天没找准地方,张若菡叹息一声,解下丝帕,伸手拂去那粒芝麻,悠悠道: “你何时能学得雅之一字,我也就很欣慰了。” 无涯嘟了嘟嘴,道:“三娘负责雅,无涯就负责保护、照顾好三娘。” “看看人家千鹤,你怎么不知要学习精进呢?”张若菡笑着逗无涯。 千鹤此刻正小口小口地吃着胡饼,看着十分文雅。无涯听娘子这么说,更是不服气了,道: “千鹤本来小时候就有人教,我又没有……”说着,想起小时悲惨,眼圈都委屈红了。 “唉……怎的就哭了,你啊,脾气太急了,我平日也是太纵着你了。”张若菡叹息道。 “对不起三娘,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哭的……”说着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店家看见她哭,连忙赶上前来,一个高大的胡人汉子,诚惶诚恐地搓手道: “这小娘子怎么的眼泪流成这般模样,我这胡麻饼里没有放那么多胡椒啊?” “噗…”无涯直接破涕为笑,又哭又笑,把店家弄得一头雾水。 待店家走了,千鹤拭了拭嘴角,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覆眼的黑布,轻声道: “无涯莫当羡慕我,我还当羡慕无涯。你可视这大千世界诸般色彩,我却再也看不见了。你至少还能立在家乡的土地之上,而我却再也归不得家,也无家可归。怎不可谓幸福?” 无涯拭去眼泪,道:“千鹤,你是好人,好人总会有好报的。” 千鹤笑了:“我千鹤一生行得端做得正,谁对我好,我就加倍对谁好。我已有福报,已有新的亲人和家乡,内心并不伤感。” 听她说得感人,无涯内心真是感动,连忙拉住她手道:“那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 “哈哈哈。”千鹤哈哈大笑。 张若菡听着她俩的对话,眼底有温情流过。无涯虽鲁莽,最可贵的是那份纯真;千鹤历经沧桑,最可敬的是一颗感恩之心。她有这两位追随,又何尝不是幸运? 说话间,对面酒楼正门中,沈绥一行人出来了。张若菡三人连忙结了账,跟了上去。沈绥等人一路出了西市,在东门口上了马,再度打马离去。张若菡三人也上车上马,继续跟随。沈绥走了西市东街,一路向东,过太平、光禄、兴道、务本四坊,正当张若菡三人以为她要回暂居的道政坊时,沈绥一行却忽的拨转马头,在平康坊西门停了下来。 无涯面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眼瞧沈绥等人下了马,不由鄙夷地道了句: “我道是什么清高人物,到头来登徒子还是登徒子。” 张若菡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绥进了平康坊,看她那面带笑容的侧颜莫名显得可恶起来。她垂下帘子,道了句: “回府吧。” 张易调转马头,刚要驾车,却忽的听张若菡道: “千鹤,麻烦你多留一会儿。” “喏。”千鹤会意,顾自下了马,牵着马往平康坊里走。而张易依旧驾着马车,带着张若菡和无涯回府。 “三娘……”无涯刚准备开口询问,就被张若菡打断: “勿要多问。” “喏。” 约两刻钟后,张若菡的车马抵达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门口。她刚刚在无涯的搀扶下下车,就听不远处传来了一串马蹄声,正有一名身着紫色武服,挎剑的英气女子领着一队亲卫过来,周身的天家贵气大老远就直逼而来。 183.第一百八十三章【外传·凰涅篇】 此为防盗章, 1小时后恢复正常内容 说来, 秦臻能读书入仕,还是多亏了早年的这番奇遇。他以读书起始之财——银壶为自己书斋命名,便存着告诫、激励自己的意味在其中:不可忘读书不易,不可负天赐机遇。 一步跨入东苑, 便见主堂屋外的檐廊上, 站着一位身着居家直裰的老者, 大雪天里衣着单薄,正对着院门翘首以盼。他鬓发苍白,眼角皱纹深刻, 但面色红润, 精神矍铄。苍髯垂胸, 眉目端方, 脸庞棱角分明, 依稀可辨年轻时是个美男子。周身气度沉稳,此刻敛了气息, 看起来不过一寻常老人, 但沈绥知道他官威厚重, 大理寺掌天下法度, 他身为大理寺卿,可以一言定人生死, 便是阳世判官。 “郎主, 沈翊麾来了。”管家叉手行礼道。 “翊麾”是沈绥的散官官职——翊麾校尉, 从七品上。她以武入仕, 走的是武官的路子。在地方上做司法一系官员,时常要带兵缉拿盗匪囚犯,地方上的司法官几乎都是武官,属折冲府管辖,但在府尹、刺史手下做事。 “好好好,可算来了。”连道三声好,秦臻便要着木屐下廊来迎。他老远已经看见沈绥身影,内心喜悦无比。沈绥见状急忙上前相扶: “世伯留步,地下潮寒,别冻坏了身子。”说罢退后一步,行晚辈礼,拜道: “伯昭见过秦世伯,多年未见,观世伯依旧康健矍铄,伯昭心安。” “哈哈哈哈,老朽我虽老却不朽也。”秦臻大笑,心情极为愉悦。 二人寒暄过后,便立刻上廊入屋。沈绥脱靴,跟随秦臻一路叙旧,入了书房席间,分长幼宾主落座。管家端了炭盆,烹上茶,便退了出去。 “伯昭近来可好?”秦臻斜倚在凭几上,笑问。 “一切安好。世伯内风可有再犯?今次颦娘也来了,若是有不妥,可唤颦娘来诊。”沈绥关心道。 “一切都好,之后再未犯过。伊大夫妙手,相比太医院也不遑多让啊,哈哈哈。” 她之所以这般关心秦臻的身体,自是有一段渊源。她十六岁那年入长安赶考,曾于青云观邂逅秦臻,当时秦臻似乎因某事内心郁结难平,以至中风倒地。沈绥急忙施以援手,恰逢那时颦娘也陪在她身边,便治好了秦臻的内风。之后二人相谈甚欢,结为忘年之交。但这段往事,二人均未张扬。外界甚少有人知晓沈绥与秦臻的交情。 “这一次你再来长安,我也是秉着一个原则:低调。本来是想让你直接住到我府上来,但想想还是作罢。眼下朝内看着太平,但暗流涌动,你我还是要避嫌。否则,对你将来的仕途,没有好处。”秦臻慢慢道。 沈绥点头,她雪夜来访,便是存着低调之心。又问: “朝内暗流,可是太原王氏?” 秦臻顿了顿,伸手取了紫铜茶壶,倾茶入玉盏,沈绥见茶汤清亮高香,便知道是清茶而非煮茶,闻香应是洞庭碧螺,不由欣喜。她与秦臻一般,都爱清茶,不喜煮茶。 放下茶壶,秦臻抬手缓缓捋了捋胡须,眯起眼道: “近年来王氏行为颇有些诡秘啊。眼下圣人心思也难测,年初时,将听政地移出大明宫,改到了兴庆宫。年中时,政事堂着兵部正式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不久,晋国公主的召回令就发了出去。大约十天前,晋国公主已经回长安。” 沈绥掩袖饮茶,放下玉盏,笑而从容道: “听闻惠妃近来对太子动作频频。” “呵呵呵,聪明。”秦臻欣慰地看着沈绥,只觉得这孩子一点就透,真是惹人喜欢。 这就不得不提四年前的一段往事了。开元十二年,大明宫内发生了一件大事。王皇后与圣人成婚多年无子,只育有一女,即晋国公主李瑾月。当时武惠妃得宠,皇后兄长王守一恐妹妹色衰爱弛,从此王家失了恩宠。便请僧人明悟参拜南斗北斗,取霹雳木刻上天地文与圣人名讳,让王皇后佩戴。并道:“戴上它可保佑早生贵子,往后则可与则天皇后相比。” 后此事被揭发,触到了圣人逆鳞,王皇后被废幽禁,三月后抑郁病死,王守一被赐死。太原王氏从此沉寂下去。 圣人早年频频遭受女难,其父中宗,包括之前的睿宗,都在则天皇后的阴影之下。圣人自己当年也曾与太平公主争斗多年,留下了深刻的阴影。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人内心是十分忌惮女权干政的。王皇后佩戴符厌求子并非心存歹意要害谁,可王守一说得那句话可就太让圣人心惊肉跳。 但是此事过后,圣人十分后悔,虽不曾明确说过,但举动上便能窥得一二。最关键的,就在于对晋国公主的处置上。王皇后被废时,晋国公主正在安西都护府带兵。事发后被召回长安,软禁了半年时间。半年后,军中职务不降反升,又被派去了安北都护府,与突厥人打仗。 而最近圣人一系列的动作,则与武惠妃有关。武惠妃得宠多年,恃宠而娇,对后宫嫔妃小动作频频。圣人并非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设置“南内”,将听政处迁出大明宫,安排到了兴庆宫,就有前朝远离后宫的意味在其中。之后推行长征兵番役制,使长征兵换防年限缩短,也有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多半,是想借此机会削弱晋国公主手中兵权。今年将晋国公主召回,或许是一招指东打西,一是将这位掌兵公主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二是借着公主回长安一事,敲打敲打武惠妃。 当今太子是丽妃赵氏所出,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怎会甘心东宫之位在他人头上。而当年王皇后符厌一事,传言与武惠妃有关。晋国公主李瑾月与武惠妃天然为敌,彼此关系极恶,恰似跷板两头,掌握得好,便可平衡。 圣人召回晋国公主,是在警告武惠妃及其背后武氏,莫要出格。 不过,今夜沈绥来秦府并非是为了清谈时局,话头在这上面饶了两圈,便转到了正事之上。 只听她问道:“世伯,这次为了慈恩案召我入京,信中也未告详实,不知此案究竟有什么困难之处,竟是让长安城内那么多官员束手无策?” 秦臻听她提起此事,苍眉紧锁,显得十分苦恼: “我从头与你说一遍吧。 这案子,案发于十二月十五,也就是十天前。那天恰逢晋国公主入京,案子就是当天夜里发的。原本因着公主回长安,慈恩寺正在为她准备水陆法会。公主长年在边疆,血战外敌,此番是圣人亲自嘱托慈恩寺为她祈福洗煞。因而这段日子,慈恩寺中不止有本寺僧侣,还有各大寺庙来的僧人、居士、道士入驻,人员复杂。 案发后,第一发现者是一个名叫圆惠的僧人,他是慈恩寺住持妙普法师的侍僧。清晨来服侍住持起身时,发现妙普法师死于方丈室禅房之中。之后没过多久,院内起了骚动,原来是僧众发现大雁塔之上,有人悬吊致死。就挂在大雁塔最高层东北的檐角之上,后来发现,吊死者为慈恩寺光明堂执事僧——善因。 一夜之中,慈恩寺两位高僧死于非命,事关重大,寺中僧人报官后,京兆府立刻着手调查。当日此事就传遍长安城,惊动了圣人和晋国公主。圣人震怒,要求大理寺协助京兆府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归案。晋国公主也对此案非常关注,这些日子经常会着人来问询进展。此案影响恶劣,但又毫无头绪,最后竟是传出了一些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沈绥听到此处不由扬眉。 夜静雪密,院子内种植的青竹之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竹身。“扑簌簌”,雪块从青竹身上抖落,竹身减了负担,缓缓直了起来。秦臻望着窗外的雪景,幽幽道: “那晚也与今夜一般,下着密集的鹅毛大雪。有两名僧人——圆通、圆清,夜半起夜,说是远远望见大雁塔之上,一头硕大的白毛猿猴,正以惊人的速度攀爬大雁塔。他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后,那白毛猿猴便不见了踪迹。 京兆府取证词时,听到这两名僧人的话,权当作梦话,并未在意。但是不久,在大雁塔上取证之后,京兆府内办案府兵之间传出了悚人之词,说是在大雁塔屋檐之上的积雪中,发现了古怪的掌印。食指至小手指四根手指与拇指间隔巨大,手掌奇长,五指短粗有力,分明不是人之手印。 便有传言流出,说慈恩寺两名高僧之死,是白毛怪猿所为。” …… 夜深了,沈绥起身告辞,秦臻叮嘱她明日一早去兴庆宫外候旨,或许圣人会传召她。沈绥应下了,秦臻一路将她送出,二人在乌头门外分别。 街面上空荡无人,家家闭门闭户,砖石地面已然新结了一层白雪,踩在其上吱吱作响。沈绥步速不快,路过一处三层楼屋时,她顿了脚步,抬头望了望,然后忽的提气轻身,脚下连点,漫步般上了三层楼屋的屋顶之上。她转身向南方,运足目力远眺。夜间白雪茫茫,隐约可见大雁塔高耸模糊的轮廓。 她漆黑的眼底隐着晦涩难明的情绪,忽而一笑,喃喃道:“有趣,有趣。” “道长请留步。”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不由心中遗憾,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走到那独行客近前,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呆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184.第一百八十四章【外传·凰涅篇】 赤糸十六岁那年是在长安城中度过的。倒不全是为了科考, 实际上她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重建长安千羽门总部, 以及以长安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讯息网络。无论如何,两京之地都是最为紧要的。偏安东南的金陵城,得不到紧要的消息, 鞭长莫及。在两京让千羽门重新立足,才是她重建千羽门最关键的节点。 在长安这一年,发生了诸多事。其中最值得一提的, 莫过于她与颦娘在青云观偶遇秦臻一事。秦臻时常会去各大寺庙、道观祈福,与住持论道, 用他的话说, 是为了求心安。那日他来到青云观, 却不知为何心伤过度, 以致气血翻涌, 晕倒在地。幸而得颦娘及时出手相助,才能很快好转过来。 在认出秦臻十来年变化的样貌后,赤糸就明白她再次见到了自己的亲外祖父。她虽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秦怜,可见到秦臻, 孺慕之情却油然而生。秦臻本就中年得女, 然而在丧妻后没多久,他又痛丧爱女,五十好几, 孑然一身。孤独的老人, 让赤糸心中绞痛。她多么希望能与老人相认, 能侍奉在他左右, 让他能安度晚年。可她做不到,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做到。她只能偶尔打着看望老人家病情的名头,带着些酒食、药材上门,陪老人家坐一坐,聊聊天。 在老人的眼里,她或许只是一个热心肠的书生郎。听闻赤糸是来参加春闱的,他还用心指点了许多。可惜,赤糸并非要去考进士科,她只打算考明经科。考明经的目的,是她不愿太过靠近权力中央,也不愿让太多人知晓“沈绥”的存在。眼下她还有很多事需要在外处理,不可能时常留在长安一地。何况,进士科入官场,耗费的时间太长,她等不起。她需要一条捷径,能让她更早、更快地进入官场,又不至于太过引人瞩目。 在考完明经后,她甚至没有去查看榜单,她知道自己定然考上了。而紧接而来的武举,她亦是报名参加,轻松中举。其间,她保留了大部分的实力,因而成绩并不突出。长安知晓她的人,也不过以为延陵沈氏这个陪居世族末席的小门阀,子弟本领平平,也就只能交出这样一份成绩单了。 翌年,恰逢是募兵制开始的头一年。京畿一带军府大量募兵,沈绥离开了久居一年的长安,带着明经科与武举的两份成绩单,前去投军。她的目的是想尽量靠近洛阳城,以便她可重新建立洛阳的千羽门分部,所以她分析募兵条口的隶属,特意择了一处最为可能调往洛阳的新兵营。不过事与愿违,她被分配入了怀州折冲府。怀州虽也在河南府辖内,可距离洛阳,却是很远。 那是赤糸第一次与颦娘、琴奴久别。她们是不能入军营的,赤糸只能让她们先行前往怀州城中安顿,而她自己则需想尽办法离开军队,进入怀州官场。 参军从政,是她必须走的路。其中的身不由己,她早有预料。但若不走这条路,将来重回长安,查明当年真相,实现她的抱负,将困难重重。千羽门毕竟是江湖组织,朝堂上的政事,千羽门几乎接触不到。她如若要查当年的惨案,不入官场,是断不可能的。因而她必须要入官场,而且还要做司法刑判之官,如此方得便利,而不会被怀疑。 独自一人在军营之中,她时刻绷紧神经,除却努力表现以求上司青眼,她还需要时刻警惕自己身份的暴露。好在她扮男子时日已久,很多习惯也算融入骨髓了,不会那么容易被人看出身份来。只是她每每遇上他人约她一起去小解,亦或去河边戏水冲凉,她都只能拒绝。不免总让人觉得她不近人情。 最险的一次,是怀州折冲府举办全军比武大校。那是个酷热的夏季,她的对手几乎都打着赤膊,可她却只能捂着深色的衣物。在与人比试枪法的过程中,她不慎被对手划破衣袖,露出了她右臂之上蔓延的凰涅纹。当日晚间,无数兄弟追着她,要扒掉她的衣物瞧看她的纹身。幸而她跑得快,后又有上官前来呵斥,那帮野小子才最终作罢。 事后,她请兄弟们吃了一顿酒,席上解释了一番她背后涅纹的来历,才总算化解了他们的好奇心。她说着涅纹是幼时体弱多病,一位道士要她纹上,以抵御疫病的。而实际上,这凰涅纹,是她十五岁时在茅山求学那年,由陈师兄,也就是昔年的“九龙涅”给她纹上的。琴奴也有纹身,在后腰附近,是八瓣金莲。她最初只以为纹身的目的是掩盖她们后背的大面积疤痕。而在许多年后她才明白,为何当年司马师尊会让陈师兄在她后背纹上凰涅纹。因为她是鸾凰血脉的继承者,仅存世间的涅槃凤凰,百鸟千羽之王。这一点,司马承祯很多年前就已然知晓了。 很多关于司马承祯的事,当年颦娘都有所隐瞒。赤糸以为自己后背的烧伤,是颦娘一力治愈的。其实并不完全如此,颦娘曾去拜访过司马承祯,向司马天师求助。治疗烧伤的很多药方,是司马承祯从道门珍藏的医学典籍之中取出,给与颦娘的。若不是有这些药方,恐怕赤糸与琴奴的烧伤,不会好得这么快这么好。而颦娘也并非故意隐瞒,而是司马承祯不希望赤糸与琴奴知晓,他只是让颦娘在两人烧伤痊愈后,带他们上茅山修习一段时间,算作药方的交换条件。 而为何司马承祯知晓赤糸的鸾凰血脉之谜,却又是不得而知之事了。 在军营中的赤糸,因为突出的能力,从一开始的一名普通兵士,升入都虞候,慢慢做到了都虞候副统领,又因为破获一起军器私吞大案,被怀州刺史丁丰云看中,调离军队,升任怀州判佐,开始专司司法断案之事。 那一年,她二十岁,按照男子礼,及冠成年。 那几年,琴奴与颦娘在怀州也并未闲着。千羽门的总部暂时落在了怀州城,琴奴代替军营中的赤糸,开始着手处理繁杂的千羽门事物。她比她的姐姐还有经商头脑,短短四、五年间,她将千羽门的业务扩大了一倍有余。待赤糸从军营回归,千羽门初步的全境网络已然整体建立起来,在呼延卓马、玄微子、从云从雨、忽陀等等千羽门精锐骨干的通力协作下,蒸蒸日上。 在赤糸归来后,琴奴还曾出过一次意外。由于打通洛阳西北的商路并不顺畅,琴奴曾亲自随一批货物往西,打算前去开拓门路。奈何途中遭遇关内一带最为厉害的劫匪,千羽门护持不周,货物损失不说,还差点害得琴奴命丧黄泉。危急时刻,琴奴似乎被激发出求生意志,她自从受伤后就未能发声的嗓子中爆发出人耳难以听闻的尖啸,引动大批惊鸟飞起,才让随后赶到的赤糸等人将她救下。 此后,赤糸才明白,自己的妹妹原来也有吸引鸟类的能力,只可惜她要付出的代价太大。试验过一次后,除非万不得已的紧急之事,她再也不允许琴奴爆发这种尖啸了。 二十三岁,经由丁丰云举荐,赤糸被河南府尹萧谦萧子良任命为河南府司法参军,从怀州升官入驻洛阳。她自此在洛阳扎根,以东都为千羽门的总部所在,辐射全境。 此后的岁月,她几乎都在侦查案件之中度过。河南府的积年旧案数百起,几乎都是她凭借一己之力全部调查清楚。所有涉案人员,无论苦主还是犯人,皆心服口服,无一有怨言。从那个时候起,她总算立足脚跟,开始着手调查当年太平公主府案的有关情况。奈何此案陈年时久,能够取信的证词证据早已如大海捞针,还有许多能够找到的证人似乎被幕后黑手刻意抹除,她始终未能有丝毫进展。 那些年,长安城中也发生了不少大事,其中就有与赤糸两位挚交好友切身相关的大事。就在赤糸被调往洛阳担任河南府司法参军的前夕,长安城爆发当朝皇后厌胜巫蛊一案。皇后被废幽禁,三个月后忧惧而死。皇后同族王氏被牵连甚广,诛杀连片,血雨腥风。她的挚友,王皇后独女,圣人唯一的嫡出——李瑾月,被召回长安。那个时候,李瑾月正在安北大都护府带兵,是瀚海军大都督,案发后她被解除军中实职,除却瀚海大都督的名号之外,剥夺一切兵权,奉诏回京问罪。这一路漫长,哪怕紧赶慢赶,当她赶到长安时,三月已过,她连亲生母亲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 噩耗如当头一记闷棍,将李瑾月打翻在地,丧夫又丧母,兵权解除,长期软禁,单凭自己的力量,李瑾月恐怕再难站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再次走入了她的世界。 张若菡。 远在怀州的赤糸,第一次觉察到自己的无能。十多年了,哪怕她一刻不停歇地努力着,依旧对长安发生的几乎所有事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友出事,她却连回去安慰一下都做不到。十多年了,她的梦想,她的抱负,真的都能实现吗? 然而随后传来的消息,几乎彻底将她击垮。 那封信,是她抵达洛阳后没多久接到的,发消息来的是千羽门长安舵主崔钱。写这封信时,看得出崔钱下笔之艰涩,就连他也不知该如何告知门主这样一个难以启齿的消息。 晋国公主李瑾月,因昔年陪读旧友张若菡悉心照料,渐有好转。故而,对张若菡暗生情愫,每每张若菡前往看望,她必痴缠于她,举止暧昧,频频示爱。此事经由公主府内下人传出,磨镜丑闻已然传遍全长安。 那日,赤糸捏着这封信,反复读了良久。她望着信上字字句句,仿佛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后“噗”地呕出一口鲜血,喷在信纸之上,晕厥过去。 那日,伊颦与琴奴被她吓坏了,也因而终于得知她深埋心中那如海深沉的情感。这个消息对她来说究竟是多么大的打击,恐怕只有赤糸自己才能切身体会。她们甚至觉得,那口血,是赤糸将自己的灵魂呕了出来,十数年的努力,或许那一刻在她心目中,已然化为飞灰,尽数消弭。 卯卯啊卯卯,我千方百计想要回到你身边,辅佐你实现我们当初的誓言。可你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这样,你让我还如何去辅佐你……我这十数年的努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倦了,累了,伤透了。好几日她如行尸一般坐在廊下,双目无神地望着天空,一如当年她遍体烧伤,在金陵老宅廊下的模样。一纸书信,将她打回原形,仿佛她挣扎着从深渊中爬出来,刚要望见曙光,就被命运残酷地一脚踢了回去。 如果,她们都不需要我,没了我,她们都能好好的,幸福地活着。我是不是……就不该再出现了。她如是想到。 莲婢……她呢喃着那个名字,在廊下啜泣。 琴奴做不了什么,伊颦也做不了什么,谁都无能为力,这个结,只有赤糸自己才能解开。琴奴唯一做的事,就是将赤糸的雪刀,递到了她的手中,告诉她: 【阿姊,你是雪刀明断,拿好你的刀,做出你的决定。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永远跟着你。】 数日后,形容消瘦的沈绥,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物,提着刀重新站在了众人眼前。她说: “该做的事情,还要继续做。有些事,我必须查清楚,有些人,我也必须去面对。一切都要做个了断,我不会有始无终。” 如若命运要将我打入万劫不复,我至少要挣扎到生命最后一息。 开元十六年十二月廿五,雪刀明断沈伯昭,奉诏入长安调查慈恩怪猿一案。 苍阙黄城恒立,十六载时光东流,火中涅槃,风雪归人。 185.第一百八十五章【外传·凰涅篇】 她依稀记得, 那夜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怖的梦。她的周身全是火, 有人呼喊着她的名字,她站在大火包围之中, 惶然四顾, 却见不到任何人。 “莲婢……莲婢……”那个声音呼唤着, 渐去渐远。 “你是谁?!”她放声追问。 “我要走了……”那个声音最后说道。 当她凌晨时分清醒过来时,发现汗水已然濡湿被褥。她周身酸软地在床榻上躺了片刻,才缓缓坐起身来。恍惚间,觉得自己昨夜并非睡了一觉, 而是在外跑了整整一夜。 “无涯?无涯!”她呼唤道。 可是,以往会立刻回应的侍女无涯, 今日却不知为何, 唤了半晌未曾有任何回应。 她无法,只得自己下得榻来, 着履,寻了一件厚重披风披上, 缓缓推了门走了出去。屋外一个人也没有, 她院中的下人们似乎一夜之中都消失了。府内静悄悄的,清冷的寒风吹拂,她裹紧了披风,往院外走去。 这是怎么了?虽说昨夜是上元佳节, 一宿欢闹, 可不至于今日一早大家都没起身罢。昨夜她未能出门游街, 颇有些遗憾,因着前些日子就染了风寒,连日高烧,一直在家中养病,就连昨日赤糸邀她上元夜出门游玩,她都不得不推掉。公主这些日子都在宫中出不来,她过了好几日独身一人的日子,躺在病榻上,颇有些孤单。 发了一身汗,她感觉好多了,烧怕是退了,或许,今日她能去寻赤糸了。昨夜没能陪她,她定要怨怪自己了。想到此处,她微微笑了笑。 她走出院门,穿过庭院,绕入回廊,缓缓走到了父母亲正院的西侧,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大群仆役正围在正院门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无涯小小的身影也在其中,她人小,正躲在大人们身后,似乎在偷听些什么。她背对着她,她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 她本想出声呼唤,奈何寒风一下吹散了她虚弱的声音。她紧了紧领口,干脆走上前去。她从后方靠近大人们,原本想拍一下无涯,吓唬一下这个小丫头,然而一个可怕的词,却忽而钻入了她的耳中。 “……火灾……”某个仆役小声说道,满面惊恐。 她一下顿住了脚步,开始仔细倾听大人们的说话声。 “真是可怕,烧死了多少人啊?” “你说呢?太平公主府那是什么地方,仆役、守卫数百,加起来能有上千号人。一夜之间全没了,惨不忍睹啊。” “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昨夜上元灯会,不小心走水了?” “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我方才听外院跑腿的小厮说,他昨夜就在火场附近,那大火把天空都照亮了,火光好似一只火凤凰在天空上惨叫嘶鸣,好多人都看到了。听说,太平公主被烧死在棺木中,那棺木就浮在公主府那一片宽阔的人工海中,烧得焦黑一片。而且,昨夜有人于丹凤门城楼之上见到了尹驸马的尸首,倒吊着还在滴血,太可怕了。好像是得罪了神明,受到了惩罚。” “天哪……举头三尺有神明啊,以后千万别做亏心事。” 她能够感受到自己面上的温度在一点一点地褪去,不只是面上,她周身的温度都失去了,厚重的披风不能遮蔽丝毫寒冷,那种寒是从骨子里钻出来的。她僵硬地站在原地,脑内嗡嗡作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仿佛大脑放弃了思考,也拒绝去相信大人们所说的话。 就在此时,无涯无意中回头,猛然看到了站在后方的她,登时惊呼: “三娘?!” 仆役们的议论因着她的这一声惊呼霎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面现惊惶神色,呆呆地望着她们周身苍白若纸的三小娘子。 “三娘!您什么时候来的,这天这么冷,您还病着呢,无涯送您回去!”无涯几乎是扑到了她身侧,拥住她,就要将她往内院带去。 “无涯……去备车,我要去……”她低声呢喃着,僵在原地一动未动,无涯竟然未能拉动她。 “三娘……”无涯手足无措,泪水在眼中打转。 “去备车,我要去……镇国公主府。”她重复道。 “可是,郎主临走时吩咐过,今日您绝对不允许出门的。”张九龄凌晨时分接到太平公主府大火噩耗后,没多久就被召入宫中,至今未归。临走时特意吩咐过府内的下人,绝对不允许三娘子出门,也不要告知她太平公主府的事。哪里晓得,三娘子会提早被噩梦惊醒,独自跑了出来,听到了所有的消息。 “去备车,去备车……”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有几个下人前来劝说,她全然不听。如果没有人能听进去她的话,那么她就自己去。她拨开人群,踉踉跄跄往前门走去。 “三娘!三娘!”无涯哭喊着死命拉住她,“您还没有更衣洗漱,还未用朝食,怎能就此出门啊?哪怕多穿上几件衣服罢。” 正拉扯间,正院内走出一名白衣胜雪的美妇人,她一出现,张若菡顿住了脚步,无涯也不敢再吵闹,啜泣着立在一旁。张若菡周身颤抖着,披在肩上的斗篷也歪了,她却也不去整理,一头青丝散乱,形容狼狈,却依旧美得惊心。十二岁的年纪,已然清隽秀美若仙境白莲,只是白莲不堪寒风摧残,破碎凋零时所展现出来的美,无疑让人心底凄惶。 美妇人上前,为她裹紧披风,系牢束带,理了理她的长发,抚着她冰冷的面庞,将她揽入怀中。 “母亲……”张若菡呢喃呼唤。 “我的好孩儿,你要去便去罢,母亲陪你去。” 两刻钟后,张若菡洗漱更衣完毕,迅速上了车。母亲已然在车上等她了。她们的马车穿越街道坊市,向着太平公主府所在的长乐坊行去。长乐坊距离大明宫不远,就在丹凤大道东侧翊善坊的东面。马车走到坊外时就被禁军金吾卫拦下,长乐坊暂时被封锁,闲杂人等不允许入内。母亲出示了张九龄的腰牌,秘书省左拾遗令,然而金吾卫并不认。正不知如何是好间,恰好遇见一位金吾卫副统领,此人是父亲好友,见到张氏母女齐至,想起张家与太平公主府的渊源,便从宽放行,张氏马车才得以入得长乐坊内。 马车停在了太平公主府焦黑的阙门前,张若菡让母亲留在车内,自己与无涯下了车。占地半个坊,金碧辉煌的镇国公主府,已然是一片焦土。焦黑的高大阙楼,无声地望着下方那个一席白衣的女孩,仿佛无言诉说遭受的痛苦。刺鼻的烟熏还在弥漫,火扑救了许久,尚还有余烬。 张若菡站在阙楼前,默然仰望,眸中布满了难以置信。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昨日还好好的公主府,为何今日会变成这副模样。 远处,正有兵士不断从焦黑的废墟之中挖出烧焦的死尸,他们用担架抬着,堆上车,一具又一具,仿佛他们从来不是人,只是一块块烤熟的肉。她没能迈开步子上前去辨认那些焦尸,但她不看也知道,那不会是赤糸,赤糸的体型没有那么大。 赤糸,也不会死。 她不会死的,她怎么会就这样走了?对了,她说过,她昨夜要偷偷溜出去玩的,她定是偷溜出去了。她一定躲过了大火,她一定没事的。 可是……她的家没了,她的父母亲没了……还有琴奴……那孩子还在吗?所有的一切都没了,即便她还活着,她该怎么办呢? 还有我呢,哪怕她什么都没了,我也会照顾好她的,以后就让她……让她住在我家,住在我身边…… 张若菡,你何时变得这般自私?你考虑过她失去一切的心情吗? 何况,她在哪里呢?赤糸? “无涯,她在哪儿?”她不由得问出了口。 无涯缓缓捂住了唇,无声流泪。 她双腿一软,缓缓跪在了阙楼前。她呆呆地望着废墟上空缓缓上升的青烟,脑海里一片浆糊。时而试图说服自己赤糸还活着,时而又惊惶赤糸失去了一切该怎么办,随后又为自己的自私所不齿,最后她重归迷茫,她不知道,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缠着她粘着她的红衣人儿在何方。 无涯一面抽泣,一面想将她扶起,奈何她却跪在地上,身躯瘫软,根本起不来。地面上被沾染着炭火余灰的污黑脏水染湿了她的靴沿,在她跪下后,又彻底脏了她雪白的衣裙。无涯没有办法扶起三娘,于是她也跪了下来,陪三娘跪着。 后方马车中的母亲瞧着女儿跪在地上的模样,重重叹了口气,却也不下车。她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道了一声:“孽缘。” 她没能注意到,远处正有一名白衣比丘尼,苍白着面色,与她一般跪在太平公主府的废墟前,双手合十默念佛经。那比丘尼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良久。最后才站起身,缓缓离去。 “三娘,咱们……咱们起来罢。”无涯终于不忍心,用力将张若菡从地面上拉了起来。 张若菡却推开她,迈步沿着太平公主府的围墙走了起来。她步履蹒跚踉跄,身上满是脏污,视线却一刻也离不开那片废墟。如若不是废墟内有禁军把守,不允许进去,她就要跨进去了。 无涯只能跟在她后面,想出口唤她,却忽闻马车内的娘子道: “让她走罢,咱们跟在后面。” “是。”无涯用衣袖擦擦眼泪,默然上前,跟在了张若菡身后。马车辚辚然跟在两个女孩身后,车内的女子无言垂泪。 那白衣女孩,就这般走着,沿着墙垣一路往东,出了坊门,又往北,路途遥远,她步履缓慢,好几次,她仿佛喘不上气来,扶着墙垣顿住身形,手掌压着心口努力喘息着。到最后,她几乎是扶着墙垣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后方的无涯与马车中的母亲心如刀绞,可是谁也没有去打扰她。 不知多久,她终于走到了公主府的后门。她的手,摸到了墙垣上一块小砖,缓缓取了下来,苍白的面颊上绽放了笑容。 她说,这是她悄悄抠下来的,踩着这个空档,就能攀上墙去,再从另一面塞回去。多少次,她都是这般偷偷溜出府去,去找自己玩。 她又摸到了后门立柱上的两道刻痕。那日,她们在这里比个子,张若菡总是比她高出一小节,她是那样不服气,孩子气地发誓要长得比张若菡高出一个头。 赤糸……你会长得比我高的,你会的……你不要离开我,我想看你长高长大后的模样…… 忽而,她仿佛发现了什么,几乎是扑将而去,却一时不察,脚下一绊,重重跌倒在地。 “菡儿!”车内的女子再也无法忍受,泣声呼唤,从马车内跳了出来。她几乎是与无涯同时跑到了张若菡身边,将她扶起。 张若菡手侧已然擦破了一大块皮,血水在缓缓溢出。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如获至宝一般捧着一个东西,笑得开心极了。 “菡儿……” “母亲,莫哭,您瞧。”她张开手掌,一块脏兮兮的玉佩躺在她掌中,“她还活着,她果然还活着。我就说,她那么机灵的人,见着这般猛烈的大火,怎么会不躲避。” 那日归府的马车上,她紧紧握着这块玉,贴在心口,微微笑着,一直喃喃念叨着一句话: “她还活着。” 可是她若真的还活着,她在哪儿呢?还会回来吗?那个时候,张若菡未曾去想这些。 186.第一百八十六章【外传·凰涅篇】 长安城中传言, 曲江张家的三娘子失心疯了。终日不发一言, 亦是足不出户,将自己锁在屋中。自上元节后, 就大病卧榻,好不容易病情稍有好转, 苏醒过来后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小小年纪, 让人扼腕叹息。 她拒绝与任何人交谈, 时常躲在闺阁的楼上,裹着厚厚的毯子,透过牖窗望着长安时而晴空万里, 时而阴云密布的天空。她患了咳疾, 每每扰动心绪, 都会闷声咳嗽, 这仿佛成了她闺阁内的背景音。一日复一日, 一月复一月,她的身子每况愈下, 睡不安稳,食不下咽, 眼瞧着人一点一点消瘦下去,最后甚至周身无力, 下不得榻。 家中人急得手足无措,请了无数的大夫来瞧看, 都不得解, 吃了无数的汤药下去, 亦不见好转。不少大夫都说,三娘子患的是心病,她内心郁结不得展,医家哪怕有能力治好她的身体,也治不好她的心绪,而心绪不得开,身子自然也衰竭下去,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无能为力。 张若菡的祖母卢氏与母亲谭氏都是信佛的良善之人,也是张若菡最亲近的人。她们说的话,张若菡还是能听进去的,让她吃,她会吃,让她睡,她也会睡,一如从前般听话顺从。可是,她却再也不与她们说话了,那双明亮如秋水般的眸子,也黯淡无光。或许并非她不想说,她是真的有千言万语,却发不出一言。眼下哪怕说出一个字,对她来说,都是煎熬之事。大夫说,这就是心病,这种病,会使得病人封锁心绪,断绝与外界的交流。 这可如何是好?老夫人日日在佛堂诵经,为孙女祈福;谭氏跑遍了长安所有的寺院道观,求来了无数的平安符,却根本不见女儿好转,最后自己却也落下病根,卧榻病倒。张九龄日日上朝时心绪不宁,下值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守在女儿身侧。他不得已,甚至去求助圣人,哀求圣人请晋国公主去看望一下自己的女儿。拳拳父爱之心,连圣人都动了容,亦终于大发慈悲,短暂地解除了李瑾月的禁足令,允许她去探视张若菡。 当十三岁的晋国公主李瑾月匆匆赶到张府,瞧见的,就是昔日好友默然躺在榻上的模样。 “莲婢……”她上前呼唤,张若菡的双眸却根本不曾看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床帏顶上。 “莲婢……你,你不要这样。我是卯卯啊,你瞧瞧我。”李瑾月眼中含泪,轻声说着。可是当她想起烧毁了的太平公主府,永远消失的挚友赤糸,想起虽强势又对她不失疼爱的姑祖太平公主,总是温言温语、谈笑风流的尹驸马,可爱的小琴奴。他们全都不在了,她就痛得喘不上气来。她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女孩,自己尚且未能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又何谈去安慰张若菡。 只是她真的没有想到,莲婢竟会病成这般模样。她原以为自己已然足够悲痛,这世上恐怕再难有人可以超越自己。可是她错了,这个清冷淡泊的女孩,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可一旦对某些人某些事投入感情,便是全身心而毫无保留的,不留任何余地。因而一旦反噬,她必将痛彻心扉、体无完肤。 她坐在张若菡病榻旁,握着她的手,默然哭泣,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哭了多久,忽而感受到握在自己掌中的那只瘦削冰冷的手动了动,她猛然抬起头来,就见张若菡依旧望着床帏顶端,轻声道出一句话: “她还活着……” 这句话仿佛利剑戳进了李瑾月的心窝,她难以抑制地哀嚎而出,哭倒在她榻边。 “她还活着,你瞧……”张若菡颤抖着手,从自己怀中取出那枚玉佩,凤凰刻纹,精美漂亮,是尹驸马给赤糸十岁的生辰礼物,她曾拿着这个对她们炫耀过多次,往后一直贴身佩戴。“我在后门捡到的,嘘……不要和别人说……” 那一日,不知为何,李瑾月落荒而逃,她莫名感到恐惧。赤糸的惨死,莲婢的疯魔,父皇的冷酷囚禁,母后的抑郁之泪,朝臣的党争,后宫的阴秽,很多人很多事,她都感到恐惧。长安城浩荡旷远的城廓,在她眼中却仿佛开始日日被挤压塌缩,她身在其间,只觉得窒息可怖。 在那之后,李瑾月还去看过张若菡几回,她们不再说话,只是默然对坐。看望的间隙,也越来越长,直至翌年,李瑾月披挂出征,远嫁安西都护府,她再也未曾来看过张若菡。 …… 祖母总说:我们莲婢,是有慧根的,与佛家是有缘的。彼时张若菡还不信,那时她太小,不明白与佛家有缘是个什么概念。 张若菡十二岁那年的劫难,仿佛永无终结之时。直到数月后,一位白衣比丘尼携她的弟子上门拜访,事态终现转机。 比丘尼法号了一,是世所闻名的法师。祖母与母亲见她拜上门来,不由欣喜万分,以上宾之礼待之。了一看了卧榻上的张若菡,摸了摸她的头,道:这孩子有缘是有缘,奈何六根难静,六识敏感,易被世间尘色所迷惑,尘缘太重,难入空门。 祖母与母亲连忙求教,便听了一大师说道: “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前五根乃是物质上存在之色法,第六根‘意’乃心之所依而生心法。六根,可生六识,乃是吾等肉身识别世间万物所依之本。通过六根六识,可照见六尘:色、声、香、味、触、法。而吾等亦需依照六尘所映,反馈吾等六根六识之境界。出家人,讲求六根清净,意思是说,要有辨识一切善恶的能力。眼根贪色、耳根贪声、鼻根贪香、舌根贪味、身根贪细滑、意根贪乐境;有贪,也必有嗔,贪与嗔,是由无明——烦恼而来,合起来,就是‘贪、嗔、痴’的三垢交加,恶多善少,永无出离生死苦海的日子了。这孩子堕入苦海,求而不得,是为贪。因贪而不得,而生嗔念,痴心难灭,因而难断愁苦。贫尼只能尽力断她尘根,或许可渡她出苦海。” 祖母与母亲也是修佛之人,方才大师所说,对她们来说并不很难懂。只是她们不明白,这孩子到底贪些什么,难道只是与赤糸那孩子的友情吗?仅仅如此,她又为何会这般愁苦,以致一病不起。 了一大师遣走了屋内所有人,与张若菡独处一室。她静静在张若菡身侧打坐,点燃一盏檀香,轻声诵念佛经,并不急着与这个女孩交流。 如此,竟一连三日,与女孩同处一室,吃住在一起,未有他人在侧。 三日后,沉默的女孩忽而开口了,她没有问白衣比丘尼是谁,只是道: “她还活着,可是没有人相信我。” “你怎知她还活着?”了一大师平静地询问道。 “我拾到了她贴身佩戴的玉佩,就在火场之外,这代表着她必然离开了火场。” “但是活着离开,还是死后离开,你却也不确定,不是吗?”了一大师道。 “若她已死,何苦携她尸首离开火场,她必然活着。”女孩坚持道。 “好,我相信她还活着,那你呢,你又当若何?”了一大师问。 “我……我想寻她,可我……不知去哪里寻。没有人相信我,我一个人,走不远。” “可是还放不下家里人?”比丘尼笑而问道。 “我……确实放不下家里人。”女孩眨了眨眼,回道。 “放不下家里人,你却还是想去寻她,是吗?”了一道。 “嗯……我想她……想她回来,在我身边……” “为何,她是你何人?” “她……是我挚友……” “仅仅如此吗?她的地位,在你心目中已然比你的家人还要重几分。她真的只是你的挚友吗?” 女孩无言默然。 “你的兄长离家时,你可曾这般难受过?” “那……那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孩子,你知道你的兄长在外,还有归来时,你知道你的兄长外出,是为了谋前程。但是她的离去,太突然,再无归期,亦不知此去何处,你如此的心伤,可不正因为如此吗?”了一大师的声线柔和温暖,徐徐道来。 床榻上,传来了一声压抑的抽泣声。 “孩子,你真是喜爱她,爱到了骨髓里。才会为她的离去这般心伤,不是吗?”她轻声问道。 抽泣声逐渐扩大,压抑时久的泪水,终于滚滚而落,自她眼角滑入发鬂,又打湿了枕头。 “我……我与她,都是女子……我不明白,为何我会……我会这般……可她,她就这么走了,我是不是……遭了报应……我…我喜欢上了不该喜欢的人……所以上天要…要惩罚我们,为什么……为什么不冲我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呜呜……都是我的错……” 她断断续续抽噎,难以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哭得了一心都要碎了。她缓缓上前,捧着她满是泪水的瘦削面颊,温柔道: “我可怜的孩子,你竟是这般想的。这么长时间,你都未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她俯下身去,抱住女孩瘦得皮包骨头的身子,道: “没关系,以后你都可以与我说,难过,就哭出来,不要憋着。” 女孩抬起瘦削的手,搂住白衣比丘尼的脖子,面颊埋在她领口,泪水瞬息间打湿了她的衣襟。她嚎啕大哭,自出生一来,就未曾这般恸哭的女孩,那一日的哭声使得整个张府泪水连连。无涯跪在三娘屋外跟着大哭,卢氏独自在佛堂抹泪,谭氏的泪水打湿了张九龄的衣襟,张九龄远望长安的夜空,满面泪水濡湿胡须。 恸哭之后,便是长久的哀寂,她的心绪渐渐平复。每日与白衣比丘尼交谈几句,逐渐有所好转。也慢慢能吃下食物了,不久后她下得榻来走动,瘦削的身子瞧着心惊。 某日,女孩与了一大师对坐茶案前,静坐论道: “大师,我知道,我短时间内没有能力去寻她。或许,我能做的只有等。” “等,又未尝不可呢?有人等,自有人归,若她在世,当知你长日望归,哪怕在天涯海角,她也会快马加鞭赶回来。” “可是大师,我害怕,我害怕终有一日,我等不来她。” “等总是伴随着忐忑,但同时也伴随着希冀。你能等她,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当她有一日归来,你会知道的,等待的过程,是有多么幸运。即便你在世之日等不来她,你们在极乐世界终将相逢,你总会见到她的。不要把等待想得多么可怖,它让你的生活从此有了方向,就好比司南,终日面南,可得指引。” “终日面南,可得指引……”女孩喃喃。 又过几个月,身子终于调养得大好的女孩,跪在了白衣比丘尼的身前,拜入佛门。了一摸着她的发顶,轻声道: “孩子,你意根慧然,意识洞见,愿你此后心念纯净不染,若白莲出尘。便赐居士号‘心莲’。” “多谢师尊。”女孩双手合十,秀美的面容之上,终得一抹清静淡然。 187.第一百八十七章【外传·凰涅篇】 张若菡有时会提起笔来, 想将她此刻的心情铺写于纸上。可是每每如此,最终的结局只是只字未落,搁笔叹息。她内心的话太多太杂,积闷的心绪结成万千,已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十二年苦候,仍未有结果,恍惚间她甚至忘却了年岁, 忘却了自我, 忘却了她为何要等候。每日抄经、诵经, 打坐冥想, 静夜读书, 偶尔抚琴,不成曲调。素斋吃了十多年,忘记了肉食的滋味;寡薄的汤汁若水, 尝不出滋味之浅厚。日子平平淡淡, 重复又轮回, 每一日都像经历了一生。 那是秋色渐浓的某日,她前往慈恩礼佛,于大雁塔密密麻麻挂着的题诗板上看到了一首诗,忽而怔住了。她驻足良久,反复品读: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栏,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 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 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 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 落款人是李白,即便数年不问世事的张若菡,也知道太白酒仙的名号。这首《长相思》,出自他的笔下。 真是好文笔,张若菡叹息。望之良久,她问寺中僧人要了笔墨与纸,抄录了下来。倒不是怕忘却,实际上这首诗她看了一遍就记住了。抄下来,却是想遂了自己的愿。遂了自己抒写心绪的愿望,她的笔,写不出她的忧思,便只能借诗人的妙笔,聊慰念怀。 写完后,她将纸张投入了慈恩的香炉之中,望着墨字被橙红的焰边吞没,她双目发涩,眨了眨眼,似有泪意。 十年出入佛寺,今日竟被香熏了眼。她缓缓闭目,半晌转身,携着无涯离去。 这年,张若菡二十有三岁。自十五岁及笄以来,八年来她所有的经历乏善可陈,也几多悲苦。唯一值得一提的喜事是她的亲事,与其说是喜事,不若说是闹剧。八年来,张府的提亲者门庭络绎,失望而归者十之八九。还剩的一二,是那世所少有的痴妄之人。这些人虽令她厌烦,却也为张府平静、淡泊乃至死寂的生活增添了几分调剂的味道。张府的人,大抵是同她一般作想的。 及至如今,已然只有两三人仍在坚持。不可谓不执著坚韧,倒是让她刮目相看。 然而也仅仅是刮目相看,她是出尘之人,除非等得那个能将她拉回俗世的人归来,否则她将远远遁离俗尘,终生不嫁。这,也是她的亲人们已然接受的事实。张若菡确实不适合嫁给任何人,而很多人,在看清张若菡的决心后,也明白将这样一个女子娶回家,便是和自己过不去。 师尊了一自她身子大好、佛门入道后,便继续她行脚天下的旅程。如今离开长安已有五年,中途只归来过一次,也就是大半年前,她母亲离世时。 母亲谭氏,终究未能敌得过病痛的折磨,她身子弱,连带着张若菡打娘胎中出来时,也是先天不足。谭氏的身子在生下张若菡后,就留下了病根,养了这么些年也一直不见大好。在张若菡出事后,更是因为内心郁结,身体每况愈下。拖了几年后,终于一病不起。张若菡去年一整年的时间,除却佛门居士的清修生活之外,就是守在母亲榻前尽孝,亲手服侍母亲起居。从母亲病倒,到被确诊无法救治,到握着母亲的手将她送离人世,张若菡全程很平静。她没有流泪,也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悲伤。并不是她不悲伤,相反,她已然无法表现出太过浓烈的情绪,她所有的情绪不似常人外放,而都是往心里走的,越是悲痛,她表面便越是平静。 母亲离世后,家中办丧事,师尊了一赶了回来,为母亲做了超度法事。此后张若菡戴孝半年,在张氏墓园结庐而居,为母亲守墓。近日被父亲强行接走,带回了家中。张若菡没有抗拒,望着父亲渐渐斑白的发鬂胡须,日渐苍老的容颜,她不忍心。 那年秋,张若菡失去了母亲。冬腊月末,当朝皇后厌胜巫蛊案爆发,满朝震惊,京中贵族人人自危。翌年春三月,皇后幽闭而死。七日后,远在安北都护府的李瑾月,时隔十年,回归长安。可怜的晋国公主,未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一回来,就被父亲囚禁在公主府中,半步不得出。不久后,便传出她抑郁重病的消息。 张若菡有时会想,她与李瑾月相继失去母亲,是否也算是她们的缘。可她转念又想,她二人上辈子是造了怎样的孽,今生换来了这样的缘分。 是啊,她与李瑾月,可不正是孽缘吗?如若不是后来赤糸归来,李瑾月放手,她与李瑾月,怕是要这般纠纠缠缠下去不知多久,这个结越结越死,终究有一日,会给她们之间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 而当初她究竟是如何自己亲手种下那个因的,她真的是浑然不知。等到察觉时,已然开出了一朵恶之花,肆意蔓延缠绕在她二人之间。 犹记得当时,她听闻皇后逝世的噩耗,又得知李瑾月归来后被软禁在公主府中。她心下焦急,担忧昔年好友的安危,不顾父亲反对,毅然前往了公主府。李瑾月虽不能出门,可公主府的守卫倒不拦着外面的人进去。张若菡因着与公主昔年的交情,被禁军放了进去。 当她跨入李瑾月的寝室时,她看到了醉倒在床榻边的李瑾月。她周身尽是坛坛罐罐,屋内酒气冲天,她侧着头,依靠着床榻边沿,睡得好似个孩子。面上垂挂的泪水,惹人心疼。 张若菡深深叹息,走上前去为她收拾屋子。酒坛被转移了出去,她亲手为李瑾月换下外衫,用温帕子擦拭面庞,将她扶上床榻,盖好被子。 然后她点燃凝神香,守在她的身旁。直至李瑾月苏醒过来,张若菡却不知何时伏在她榻边睡着了。一只温热的手,正在抚摸她的面颊,唤醒了沉睡中的张若菡。 张若菡有些迷蒙地抬起头来,望向手的主人,就撞进了满面柔迷的李瑾月那双漂亮的凤眸之中。数年未见,李瑾月的身材愈发高大了,面庞在边疆风沙的磨砺中变得坚韧,可此时此刻透出的脆弱,却又与那坚韧产生了强烈的反差。张若菡心尖微颤,竟觉得此刻的她是如此的剔透易碎若琉璃,让人想要保护。 可是那只覆盖在她面上的手,偏让她心中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尴尬情绪。她不着痕迹地躲开,起身,面上的迷蒙神情被淡然的表情取代,她轻声询问道: “你可还好?”语气中透着关怀,“你饮了太多酒,我给你倒杯酽茶。”说着起身,去了茶案边倒茶。 李瑾月未作答,张若菡捧着茶走回来时,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那微妙尴尬的情绪再一次袭上了张若菡的心扉。她假装并不在意,将茶递到了李瑾月手中。 李瑾月接茶时,却连带张若菡的手一起握住,片刻后才放开。张若菡不自在地将手缩进了袖中。 这时,李瑾月发话了,她的嗓音还带着宿醉后的沙哑: “莲婢,好久未见。” “嗯,十多年了。”张若菡轻声应道。 “你过得可好?”李瑾月问。 张若菡只是笑笑,这个问题,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你还在等她。”李瑾月道。 张若菡默然点头。 李瑾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张若菡发现,她眼中那奇异的光微弱了不少。片刻后,她换上了一副嬉笑的面庞,道: “当年,我……和她,就猜想你长大后定然很美。然而今日重逢,你却美得超乎了我的想象。不知道她再次见到你,会作何感想。” 张若菡颔首,淡然一笑。她并不很在乎自己的皮囊长得有多么好。除非,她爱的人能回来欣赏。 “谢谢你来看我。”李瑾月说。 “谢什么,六未会,就剩下我们了。我怎能不来看你,那我也太过薄情了。”张若菡道,她看向李瑾月,道,“你要好好的,我可不想六未会,以后就只剩下我一人。” “我明白。”李瑾月面露苦笑应道,她希冀地望向张若菡,“你明日……可还会来?” “在你好全好透前,我会天天来。”张若菡道。 “那以后呢?” 张若菡哑然,望着她。李瑾月垂下头,有些不敢看她。 “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 那日张若菡踏出公主府时,就对此后的事有所预感了。她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在李瑾月好全好透前,每日都会去看望陪伴。而李瑾月,也如她所料,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张若菡明白她刚刚丧母,又守寡多年,回来后还被父亲囚禁,孑然一身太过孤单,身边没有任何人。她尽力说服自己对她宽容,也努力维持着两人之间应有的距离。可李瑾月的爱恋,却来得那般炙热猛烈,以至于她从最开始的克制,开始变得肆无忌惮。她每日都喝得醉醺醺的,她会尝试握她的手,会抱着张若菡、埋首在她怀中哭泣,会缠着她的手臂不放,会用语言一再地挑逗她。张若菡克制又克制,从不说半句怨言,努力用肢体表达自己的态度,不与李瑾月做超出朋友关系的任何举动。 奈何她毕竟气力之上不如李瑾月,直到李瑾月尝试去亲吻她,张若菡终于生硬地推开了她。她看着她,并不愤怒,但是却极其认真又严肃地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知李瑾月。她说,自己这一生,将用来等待那个人归来,她归来前,自己不属于任何人,她归来后,自己将永远属于她,也不会与任何人有感情瓜葛。她说:“卯卯,我们是一辈子的挚交好友,我希望你能珍惜我们这份友情。如果你执意要毁了它,我不会、也没有办法去挽回。” 她的决绝态度,对心中满是创伤的李瑾月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而她们俩的关系,也因为李瑾月府中下人的外传,闹得满城风雨。她终于不再去看望李瑾月,那一次推开李瑾月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她。李瑾月多次不避讳地上门想找她,都被家里人挡了回去。此后,她便开始不间断地往张府送礼物,各种各样,都由她亲自送来。 张九龄忧心忡忡,每每上朝,都想寻圣人谈一谈此事,可他实在开不了口。然而圣人也不是耳聋目盲,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到底做出了什么荒唐事。他气愤不已,也觉甚为丢人,于是一纸调令,再一次将李瑾月踢回了安北。眼不见心不烦,他从来都是这般对付自己的长女。 张若菡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各中酸苦无奈,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是她害得挚友再次出走瀚北苦寒之地,还是她唯一的挚友咎由自取?可她,难道不是又丢失了一段珍贵的友情吗? 卯卯,你这是何苦呢? 这件事,更加坚定了她寻找赤糸的决心。随着她年岁的增长,家庭与婚姻的束缚对她来说已然愈发减轻,她也总算能得空闲来着手寻找赤糸。开元十五年春末,她以精修佛法为借口,离开了家,搬入慈恩寺长住。 那一年五月初七的夜晚,她救下了一名浪迹江湖、孤苦无依的东瀛女子——源千鹤。从此以后,源千鹤成了她在外奔波的助力。千鹤经常会外出替她打听赤糸的下落,然而人海茫茫,赤糸又早已不是当年的赤糸,她寻寻觅觅,始终杳无音信。 开元十六年腊月,慈恩怪猿案爆发,寺庙被封锁,她被困寺中。因她并无性命之忧,也没有杀人嫌疑,家中人倒也没有急着将她接出来。 廿六那日,她心有所感,出了院子来到梅园之中,仰首望着落雪的梅枝,怔怔出神。忽而她察觉身侧不远处,有一人停伫若松,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转首,就瞧见一位碧色官袍的俊美郎君负手立于梅树下,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里翻滚着渊沉黯讳的情绪。 如今回想,不禁觉得真是一眼万年,她就那样静悄悄地、毫无声息地回来了,还假扮成另一个人骗了她许久,惹她多番心伤流泪。这人怎得如此讨厌,可她却偏偏那样地爱她。 十六年静候,故人终归。 188.第一百八十八章【外传·凰涅篇】 李瑾月意识到自己终究没有办法像赤糸与莲婢那样关系亲密的契机, 发生于某个平凡的下学时。学院正门口, 头顶的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赤糸正捧着新捉来的蛐蛐, 催促着莲婢赶紧走。李瑾月走上前去询问莲婢, 她接下来要去做什么。莲婢回答她,她会随赤糸去公主府,一起做功课。随即莲婢又问她: “卯卯,你呢?” 李瑾月回答:“回宫,陪母亲。” 那日她坐在回宫的马车中,谁也不知道她哭了。 她素来好强, 人前不服输, 人后也大多不愿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因为哪怕没有人瞧见,她自己还是能看到的。而她不愿看到自己的脆弱,她无时无刻不希望自己强大,强大到能保护她的母亲, 保护一切她所珍惜的事物。 可是那日,她真的好难过,以至于没有办法再强硬撑下去。她发现,即便她有了两个好友,可她终究还是与她们隔了一层。她没有办法自由出入宫廷, 去好友家中玩耍。赤糸与莲婢,总是那样亲密无间, 她们甚至睡在一起, 彼此结发盘髻, 分享一切可以分享的玩物吃食。可是她做不到,不论对赤糸还是对莲婢,她都无法做到如此亲密。她总是不自觉地抬出主家的身份架子,身为年龄最长的大姐,她对赤糸和莲婢,难免带有长姊对妹妹们的关怀。可那不是她向往的亲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过微妙,她虽年少,但已然有所体味。 那一夜,她询问母亲,何曾有过亲密无间的姊妹相随。母亲说,她自幼生长在贵家世族,李瑾月所求的亲密,于她来说是奢望,她的一言一行,必须尊荣华贵,符合她的身份。她说: “好孩儿,咱们这样的人,注定一生孤独,未来你要走的路,都会是如此的。” 母亲没有安慰她,而是残酷地揭露了事实。李瑾月一夜未眠,第二日依旧照常前往国子监上学,可是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此后再瞧见赤糸与莲婢之亲密,她不会再流露出任何羡嫉的神色。 可虽不再表露,内心又怎么能毫不在意。她还是在意,越是想要忽略,就越是在意。有时她会觉得自己阴暗,可在面对纯真跳脱若火焰般的赤糸,以及清雅淡然若白莲般的莲婢时,她内心的感情却依旧真挚,她真的珍惜这两份得来不易的友情,绝不希望被自己隐含的嫉妒心摧毁。因而她压制着,努力压制着,逼迫自己彻底忘却。 读书、练功、习字、论政,她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紧紧的,没有任何空闲,如此她就不会再有空闲去胡思乱想。从前她总觉得时间紧迫,寸时寸金,可如今她却从未这般觉得时间走得太慢,她想要长大,长大了,她就能像大人们一般从容,不再去在意那么多的事。 得之无期,徒生妄念。李瑾月不知道,这才是大多数大人们真实的写照,而她,也已然步入此行列。就好似她的父亲,妄念太多,太烈,炙热若焦阳,一步一步踏日而来,将他的对手们踩在脚底,一直登临高位,尊享世间至高无上之权位。 唐隆元年那场政变之后,她的父亲就彻底从一个不被人在意的宗室子弟,一跃入主东宫。而赤糸的母亲——镇国太平公主,因着从武皇时期就稳扎朝堂,亦是权倾朝野。她的父亲与太平公主之间的争斗,已然日趋白热化。赤糸似乎浑然不觉,只要有空,她就会来寻李瑾月。可李瑾月却不能有丝毫放松,尤其在这样敏感的时期,她大多数情况下都会避而不见。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和母亲不被父亲猜忌,更是为了保全赤糸的安危。 谁能知道,她的父亲会做出什么事来。她素来畏惧她的父亲,她所有的努力,都因畏惧而来。她委托张若菡看顾好赤糸,莫要让她无心之下闯下灾祸。张若菡显然更加懂事,有她管束赤糸,李瑾月才总算放心。可这样一来,她与两位好友能够见面的机会愈发少了。就在这一年年末,她退出了国子监,不再进学,而她的两位伴读,也是名存实亡。 景云三年,她的父亲经由祖父禅让,登临帝位,成为了大唐帝国的统治者。而她作为新皇的嫡长公主,也遵循礼制,位升一品,封号“晋国”。这年头尚未翻过来,年号就被改为了先天。 景云三年,便是先天元年。而先天二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是李瑾月一生中的噩梦。那一夜她陪伴母亲一起过上元。往年上元节,长安城有传统,皇帝与后妃要前往丹凤门城楼之上,观赏琼楼玉树两座高高的灯树点燃,观赏其下万千百姓踏歌欢笑。可是那夜,她的父亲却一直在武惠妃宫中饮酒赏乐,未曾踏出一步。她与母亲待在宫中,一起吃了晚食,还饮了佳酿,那晚母亲心情倒是不错。每年上元节,都是她们母女俩相依相伴,她心疼李瑾月,可李瑾月更心疼她。 李瑾月那夜昏昏沉沉,很早就睡下了,翌日起身时分尚算早,可却乍闻太平公主府噩耗。她急匆匆地从殿内跑出,未及着履,赤着双足一路跑到了高高的丹凤门楼之上。往东面一望,满目焦土,黑烟冉冉,她双膝一软,跪在了城头之上。彼时,正有一队禁军在彻查丹凤门楼之上残留的痕迹,见到她失魂落魄地跪在此处,便将她送回了殿中。 她呆呆地坐了半日,任谁来看她,与她说话,她都不搭话。哪怕是她的母亲,也不行。母亲显然也听闻了太平公主府的事,她知道李瑾月心中的震惊与悲痛。可她也从未遭遇过此等事,竟是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女儿。 母女俩正默然相对,却不防,几乎从不踏足此处的圣驾降临了。皇后慌忙让殿内服侍的内监、宫女为晋国公主整理仪容,她自匆匆前去接驾。 当李隆基大阔步踏入李瑾月的寝殿时,宫女们只来得及为公主套上一件外袍,连长发还来不及梳理,李瑾月依旧坐在床榻下的足几之上,目光呆滞,未动分毫。皇后面色仓惶地跟在后方,她根本拦不住圣驾,只得匆忙绕到前方,跪在了李瑾月身前,叩首伏拜: “妾未知圣驾降临,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皇后请起吧,朕是来看看晋国的。”李隆基上前虚扶一下皇后,然后绕开她,举步径直来到李瑾月身前。 英俊的男人,唇上蓄着短髭,凝眉望着自己的女儿,一双丹凤之眼蕴着怒意。 李瑾月未有所动,亦不行礼。 “你,跑到丹凤门楼上去了?” 李瑾月不答。 皇后焦急,几番示意李瑾月回答,她却没有丝毫的反应。皇后无法,只得代为回答: “回禀陛下,晋国得知太平公主府大火一事,受到冲击,因而失仪,请陛下降罪。” 皇帝没有理会皇后,而是蹲下身子,望着女儿苍白的面颊,道: “你可知,尹驸马昨夜就死在了丹凤门楼之上,眼下尸首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古怪,你就这般莽撞地跑上去,利用自己的公主身份,为难禁军?” 李瑾月闻言,眉间微颤,终于抬起眸来,望向自己父亲冷酷的面颊。她也是才听闻丹凤门楼上尹驸马死亡一事,这无疑对她又是另一重冲击。 “往后禁足,没有朕的准可,不允许你踏出寝宫半步。”皇帝站起身来,负手侧立,斜乜李瑾月一眼,转身离去。 “父亲……是你做的吗?”就在皇帝的脚步即将踏出殿门时,李瑾月的声音忽而从后方传来,不大不小,恰恰好钻进皇帝的耳中。 “哼!”一阵难捱的寂静沉默之后,回答她的,只有皇帝的一声冷哼。随即,那龙袍衣角一闪,彻底消失在了殿门口。滞留在后的大内官高力士摇头叹息,道了一句: “陛下宽厚,公主阁下往后万不可再如此言语。” “是晋国失言,吾定严加管教,还请大内官,多言几句好话。”皇后忙道。 “殿下放心,老奴明白。”高力士应道,随即向皇后、李瑾月行礼,退出殿去。不久后,李瑾月的寝宫便被禁军严加看守了起来。 “瑾月!你怎么能如此说话,你想让我们娘俩身首异处吗?”皇后痛心疾首地跪倒在李瑾月身侧,怒道,“亏得你父亲不与你计较,否则……” 她越想越后怕,忙道:“这件事,你以后绝不可再提。你这句话定然触及他逆鳞,眼下他不处置你,不代表将来不会。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李瑾月却仿若对母亲的话浑然未觉,只是轻声询问道: “阿娘,赤糸她,还活着吗?” 皇后因她忽然而来的询问哑然半晌,心酸难言,她颤抖着下颚,将女儿抱入怀中。 “那孩子,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我的孩子。但总有一天,你们会见面的,她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等你。” 李瑾月度过了浑浑噩噩的两个月时光,直到父亲的恩赦下来,她才得以踏出宫门。然而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张府,除此之外,随行的禁军不会允许她去任何地方。 她见到了病榻上的莲婢,那副模样让她心慌,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仅剩的好友,而当莲婢提及赤糸未死,并遗留下贴身佩戴的玉佩时,恐惧彻底攫住她的心扉。她落荒而逃,出张府的路程那么短,却近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幅模样?她周遭的世界,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轰然崩塌。波云诡谲的阴霾,从四面八方拥挤而来,将她困在其中,挤压着她赖以生存的微弱空气。日复一日,她穷尽心力去抵抗那种绝望之感,却愈发陷入其中。她开始害怕去看望自己唯一的好友,因为那等于是在不断地提醒她,她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的绝望。她试图去拯救莲婢,可她最终发现,她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我是这般的懦弱无助,她第一次发觉。成长到十三岁,她以为她足够努力,可其实是一事无成,甚至不如莲婢坚强。她知道莲婢至少在拼命地负隅顽抗,而她自己,却早已被现实击垮。 如此一个我,还有何面目去面对赤糸,如果她还在,她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待我?有时她会想,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如此她才能知道,她的好友,过得可还好。有那么几次,她偷偷用匕首抵住自己的心脏,颤抖着手想要将刀刃推入胸腔。可她下不了手,她惧怕死亡,本能地惧怕。她怕自己死后,母亲再无依靠;她怕自己死后,无颜去面对九泉之下的好友;最终她发现,她害怕只是死亡后未知又寂灭的世界。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赤糸,太难了,我做不到…… 六未会的约定,我不知道我还可不可以坚持下去。 赤糸,我的父亲,是杀人凶手,我是杀人凶手的女儿,是你血海深仇的对象。 最后这个念头,几乎要让她崩溃。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念头,她却撑了下来。 她知道好友就在天上看着她,她得做些什么,至少,她该让杀人凶手付出代价。或许只有如此,她的内心才能获得些许平静。 翌年元日过后,吐蕃作乱,她请求披挂出征。起初,她的父亲是不愿放这个女儿出去的,她最好在他眼皮底下老实待着。可最终,他还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可利用的价值。抵抗吐蕃,安定河西,掌控西北军政大权的兰陵萧氏,始终是他的心腹大患之一。稳定这样一个大患,他需要这个女儿出些力气。 一纸婚书,将李瑾月与兰陵萧氏的八郎萧思难连在了一起。李瑾月以铁甲战马作嫁妆,自长安往西,踏上了遥远的征程。那一年她逃离了长安,但她冥冥之中有所预感,终有一日,她会重回这个阴冷诡谲、暗渠横生的战场,荡平一切邪秽。 189.第一百八十九章【外传·凰涅篇】 李瑾月后来回想, 离开长安,对她来说,或许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以她当年那样的性格,留在长安长大, 或许就成了她最不愿成为的那群人。狡诈、算计、步步为营, 那些令她作呕的争斗,会将她吞没, 她或许真的会忘却当年六未会的青云之志,从此沉沦不复。 西北的广阔天空,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 它能够使你成为一只鸟, 高飞而起, 忘却一切的蝇营狗苟、脏污乱流, 知晓自己的渺小与天地的旷远邈邈, 它能够扩展你的胸怀, 使你再不局限再不单一。 李瑾月不仅要做一只鸟,她还要做鲲鹏, 翱翔天地,展开双翼,呼啸着扶摇而上。以周身狂风为剑, 斩断过去懦弱的自己, 甩脱周身的束缚, 与自己为敌。 作为皇室嫡出的女儿, 她的身份之特殊, 为她提供了参军的便利。没有人会以军营不允许女子进入为由拒绝她的加入,她的到来,就是皇命。因而将军们必须为她安排单独的营帐,她还有权从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后裔中挑出三名资质出色的女子,作为她的亲兵。 程昳,鲁国公程咬金后裔。徐玠,英国公徐世绩后裔。尉迟焉,鄂国公尉迟敬德后裔。这三个女孩,成为了此后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出生入死、浴血沙场,彼此分享快乐、悲伤、恐惧、愤怒,携手走出绝望,带着浑身的风沙走入希望。她多么感激在边疆度过的这些年,让她明白了何为人生,明白了真正的强大为何物。 从长安出发,一连走了半年多的时光,她才到达河西。凉州,河西节度使府,兰陵萧氏所居地。这里的面貌与长安截然不同,见不到靡靡浮华的风景,满目尽是粗粝黄沙抛磨后的强韧。强韧的建筑,强韧的人,刚硬的剑,挺直的腰板,不屈不挠地迎接李瑾月的到来。 兰陵萧氏,齐梁皇室的后裔,曾经登临帝位,对于他们来说不是荣耀,而是羞辱。因为他们祖先的不济,后世子孙永远丢掉了江山。他们从那柔蜜的江南烟雨中走来,一路走入黄沙漫天的西北,稳稳扎根而下。萧氏还有不少同族,大多都南迁了,唯有这一族来到了边关地带,其祖,不可谓不强硬,不可谓无野心。凉鄯之地,扼住陇西咽喉,西南拒吐蕃,西北连接安西四镇及诸小国,北拦突厥,是陇右四镇——沙州敦煌、瓜州晋昌、肃州酒泉、甘州张掖重要的大后方。雄踞十万兵马,乃大唐极其重要的西北屏障。 如此的兰陵萧氏,在大唐显赫无比,地位比曾经的诸多山东门阀世族更为突出,隐隐有大唐第一世家大族的势头。和平时期,萧氏就十分碍眼,大唐皇室始终对他们不放心。而吐蕃祸乱来后,他们又成为了大唐最重要的抵抗力量,不得不善加利用。如此微妙的境地,让大唐皇室的新帝不得不谨小慎微,以远嫁女儿的方式,换取稳定。 萧思难,行八,是兰陵萧氏这一辈嫡出的堂兄弟八个中最小的一个。即便如此,年纪也已及冠。思难之名,取自论语中的君子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因着只有八兄弟,最后一个思义之名,给了长房嫡长女。 萧思难排行虽小,但却是兄弟几个中最具军事天赋的一个。自幼习武,使得一手好枪法,骑射娴熟,武艺高强。除此之外,他还有他人无法企及的方向感,在荒野之中来去自如,不会迷途。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大局观,身临战场时犹如从高空俯瞰的鹰,能洞悉敌人的走向,迅速判断该从哪里阻截、围剿。如此一名骁勇善战的将领,显然立刻就成为了萧氏重点培养的对象。在刚刚及冠的年纪,就被派到对抗吐蕃的最前线,率领数万大军作战。 李瑾月刚到河西时,未能见到这位她未来的夫婿,也正是因为如此。而李瑾月因着年纪尚小,婚事约定好两年后再举行,眼下依旧是以抗敌为先。 李瑾月便带着程昳、徐玠和尉迟焉入了军营锻炼。她们并不接受萧氏的礼待,而是将自己当做一名普通的士兵,从最基层做起。除却不与男兵住一个帐篷,吃饭、训练,无一不等同。沙场之上摸爬滚打,熬练身躯,锻炼意志,一步一步成长起来。 只是,西北的气候实在恶劣,就在她们抵达河西军中后没几个月,徐玠终于因为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大病一场。这一场病,几乎要了她的命,好不容易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军医说,她已然不能再弓马骑射,哪怕运动稍有些激烈,都会带来发病的后果。徐玠黯然退下了沙场,但是姊妹几个却一直在鼓励她,她头脑聪慧,性格又稳重,当往军师的方向发展。徐玠内心坚强,自不会轻易被打倒,从此以后,努力攻读兵法,勤于思考,出谋划策。在不断的经验积累中,逐渐成长起来。 李瑾月与程昳、尉迟焉,则更加努力地锻炼,每每有军事行动,都积极参加,动用起全身的感官,观察、记忆、学习将领们的带兵方式,夜间,三人与徐玠凑到一处,讨论思考,将书中兵法与实战作对比,得出经验。她们帐内的行军地图,被标满了标记,摩擦得几乎难以辨认。每夜,几乎都是徐玠最后一个睡去,睡前,她会将所有的讨论做记录整理,作为参考的资料。每一旬,她们都会做一次总结,以汲取所有可利用的经验。 十五六岁的孩子,学习能力是极强的。那两年时光,是李瑾月成长得最快的一段时间。她真的忘记了曾经身处长安时那种绝望之感,全身心地扑入了军营中的锻炼。短短两年时间,她与程昳、尉迟焉、徐玠,屡立功勋,连番晋升,当萧思难从前线归来时,她已然成为了河西军中的一名团营校尉,程昳、尉迟焉皆是她手下旅帅,徐玠则成为了参谋中的一员。 那一年,李瑾月十七岁,兰陵萧氏安排她与萧思难完婚。婚礼流程并不复杂,也不铺张,处处透露出军人的血性方刚。当夜洞房时,萧思难与她言明,不会在她不愿意的情况下碰她,且坦白,他已有心爱之人,不希望辜负她。 李瑾月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对萧思难好感大增。此人虽做不成真夫妻,倒是能做好兄弟,如此重情重义,值得结交。 萧家儿郎的面貌,有一种独特的意蕴。保留着曾经江南时代的俊雅风流,却又掺杂了陇右时代边疆战场的坚毅阳刚,二者的结合不显丝毫矛盾之处,融润合柔,魅力非凡。萧思难,就是典型的代表。未见面时,李瑾月以为他是个五大三粗的军人,见了面才知晓,他竟是东吴周公瑾般的儒将。 他的心爱之人,李瑾月也见过了,那女子姓赵,是凉州城赵氏医馆的女儿,温柔多情,出身不高,因此无法娶为正妻。但他二人情投意合,倒让李瑾月觉得自己的到来有些多余了。好在,赵氏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为人温和友善,即便见到心爱之人明媒正娶的妻子,态度也如春风拂面般温和。李瑾月自不会拦着萧思难娶她为妾,身边有人在她耳边嚼舌根,言道即便与萧思难没有感情,可丈夫大婚后立刻纳妾,也着实是不给面子。可李瑾月不在乎,她甚至还催促萧思难尽快将赵氏纳进府来。 “我瞧思难大哥,战场杀敌浴血,也着实处境危险。你趁着这段时间,尽快与赵家姐姐成婚生子,免得你啊,以后断了后,我可不会给你生孩子。” 李瑾月玩笑般的一句话,没想到数年后却一语成谶。 她与萧思难成婚后,便随萧思难一起被调往安西都护府,进入敦煌守备区练兵。赵氏也跟着一起去了,这一次前往安西都护府,只是屯兵,并非打仗,倒也安定。这段时间,是李瑾月沉淀的时期,从河西军中学来的本事,在这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消化吸收,转化为真正的自己的本领。她也跟随萧思难,学到了许多战场上非常实用的本领和知识,如何在大漠黄沙中辨别方向,如何探明敌人动向,萧思难的军事素养,她望尘莫及,更是虚心求教。二人的相处,全然不似夫妻,倒像是亦师亦友的兄妹。 茫茫大漠,异域风情万分迷人。李瑾月在敦煌,不仅仅只是耗在军营之中,她还去欣赏了敦煌那灿烂辉煌的洞窟壁画与雕塑。无数大唐的画工,在此度过了漫长的一生。那洞窟中留下的作品,让人望而心生敬畏。观赏慈悲垂目的佛陀塑像,漫曼舒展的飞天仙女,李瑾月忽而有所感,战场上的杀伐,或许不该只是为了消灭敌人,求取和平,才是最终极的目的。为生灵而战,才是义战,敦煌的佛像在此数百年,不知观望了多少生生死死,来来往往,她也是其中过客之一。人生苦短,当立不世功业。 开元十一年与吐蕃的那场战事,不可谓不惨烈。河西军、陇右军,所有能用上的兵力,几乎都派出去了。李瑾月等人所在的部队,接到任务,拔营离开敦煌,南下进入吐蕃疆域,在于吐蕃北面绕道伏击攻击陇右的吐蕃主力部队后方。 时值十月,边疆的气温已然降到很低,穿越祁连山西部余脉当金山时,大雪封山,军队几乎走不动道。山中寒风刺骨,盔甲生冰,空气稀薄,喘不上气来。队伍不得不一刻不停地行走,一旦停下,就有被冻死的危险。积雪最厚处埋到腰际,道路几乎无法行走,不得不轮番铲雪前行。萧思难与李瑾月作为大军的首领,抗住巨大的压力,以身作则,艰难带领队伍走出了当金山,从人迹罕至的大山中走出时,天地朝阳初升,那一刻李瑾月所感受到生命的壮美,至今记忆犹新。 队伍折损了将近一半,但依旧按照原定计划,从后方绕道奇袭吐蕃大军后方。那场大战,大唐惨胜,鲜血铺满了白雪皑皑的地面,浮尸遍野。李瑾月的大队,与萧思难分头行军,两线夹击。大战过后,李瑾月打扫战场,噩耗却传来。 萧八郎,吸引了吐蕃主力部队穷追猛打,以单薄的军力独立支撑,未呼救未求援,带领兄弟们浴血拼杀出来,最终身中数刀数箭,战死沙场。 李瑾月手中染血的大剑坠地,满是血污的面上,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那个永远阳刚自信,充满智慧和沙场经验的男人,就这样死了?两线夹击,是李瑾月提出的策略,他也采纳了。大雪山都走出来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和赵家姐姐的儿子,才三岁…… “太惨烈了,太惨烈了……”传讯官面上的血污与泪水一起冻结在了脸上,泣不成声。 为什么不求援,为什么要独立支撑?李瑾月始终没能明白。她的大军距离他不远,他完全可以求援。以他的能力,完全不必与吐蕃顽抗,调转马头,绕道避免正面交锋,是很容易的事。 后来她才明白,不是他不求援,是他本身就是援救的一方。十多年前,金城公主远嫁吐蕃赤德祖赞,金城公主是邠王李守礼之女,被中宗皇帝收为养女后出嫁。然而赤德祖赞迎娶金城公主,却不遵守和亲约定,屡次将金城公主软禁,出兵大唐。邠王李守礼气恼,不遵军令,擅自出兵攻打吐蕃右路。而且愚蠢到亲自领兵出击,引诱吐蕃大将欲擒他立功。结果吐蕃军力全部被吸引到右路去。当时,萧思难的军队正在右路后方奇袭伏击,骤然遇见超乎想象的兵力,不得不仓促应对,才致使差一点全军覆没。萧思难拼了性命将李守礼救出,自己却壮烈牺牲。 他大概是预见到了这一场战会是他军事生涯的最后一场,他没有求援,也不希望李瑾月来救他,因为救他,无异于自杀。 大唐的一代将星就这样陨落了,那个像大哥一样照顾她、教导她的人就这样走了,李瑾月之愤怒之悲痛无法用言语表达,若不是程昳、尉迟焉拼死拦住她,她差一点挥剑斩了李守礼。唯一让她安慰的是,李守礼最终确实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大唐公主,没有为驸马守活寡的必要。但是李瑾月却选择了留在河西军中,留在了萧氏,照顾赵氏和她年幼的儿子。 然而命运显然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她,仅仅过了两个月,腊月年底,李瑾月忽然连番接到三道长安的召回令,要她立刻卸甲返京。 她苍白着面色匆匆赶回长安,路上得知,她的母亲出事了。而就在她距离长安还有七日路程时,噩耗几乎将她摧垮。 她的母亲,永远离开了她。 190.第一百九十章【外传·凰涅篇】 人生之际遇, 岂是凡夫俗子所能预料。哪怕再努力,再昂扬,也避不开命运指派给你的飞来横祸。灾祸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母亲走得猝然若惊雷,李瑾月根本毫无准备, 她坚强地独自在边疆奋斗了那么多年, 哪怕身处大雪埋躯的雪山, 身处尸横遍野的战场,也从未有一刻似她立在皇城下时那般绝望。 十年前她离开长安,发誓回来后要荡平污秽;十年后她回来了,却一头栽入了深渊。 那年长安的雪,下得特别大。漫天飞舞, 覆盖大地一片银白。她手足冰凉地坐在父亲为她建造的那座浩大的公主府庭院石阶上,肩头发顶沾满了雪,大剑靠在她膝头, 低吟若泣诉。这座位于长乐坊的府邸, 曾经是太平公主府的府址, 在李瑾月离开长安后就开始翻新, 殚残的土地一刻也不停地换了全新的面貌。为什么这里会是晋国公主府?其余出阁的皇子、公主们, 谁也没有被赐与这座府邸,偏偏李瑾月,一回来, 就被她的父亲以赐府的名义, 囚禁在了这片可怖的地方。 忽然想起, 八岁时随父郊外游猎,她以精准的箭法射穿了一对野兔,当时父亲曾对她说:“你真像你的姑祖母。”那时李瑾月尚且年幼,未曾懂这句话中的恶毒。这是一句太恶毒的话,如今她回想起来,依旧毛骨悚然。 生不逢时之感,让李瑾月抑郁难平。如若她生在武皇时代,她该有多么意气风发。然而,她却偏偏生在了武皇之后,在这女主政权崩塌破碎的飘摇时代,她身为皇室女,空有一腔抱负,一身本领,又该何去何从。 囚了便囚了罢,自由与否还有什么意义,活着与死了,还有什么分别。自小到大,她如此努力的原动力,就是为了她的母亲,母亲就是她的一切,其余所有都得退居次席。她学文学武,把自己逼迫入极限,承受其余女子无法承受的苦与难,只是为了求一个价值,一个沉重而值得掂量的价值,让她的父亲可以称量她,因而不要再欺辱她的母亲。十数年,她的母亲过的日子,那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全然不似一位母仪天下的后位之主。 然而,是她不孝,她离母亲太远了,没能保护好母亲。母亲终究被奸人所害,而自己尚未来得及解放母亲忧郁的心,就与母亲阴阳两隔。 该复仇吗?可她却一时间提不起强烈的复仇心,她只是倦了厌了,什么也不想做了。或许,就这样提剑入宫,杀死武惠妃,是最直接的报仇方式。她不是做不出来,反正生命早已失去了意义,她还有什么好在乎的。蝇营狗苟,都是虚妄,在真刀真剑面前失去了存在的必要。她本就不想斗,就以最快的方式解决问题罢。只是她真的累了,等到来日,她打起精神来,再仗剑入宫。此刻她,只想好好睡一觉,最好很长很长时间不要醒来。 母亲,您别急,孩儿太累了,您让我歇歇,等醒来,孩儿就为您报仇,然后孩儿就去与您团聚。生时,孩儿没能保护好您,九泉之下,再不会让您受任何欺辱。 长夜漫漫,她或许是疲累已过极致,竟是无法成眠。她突然很想喝酒,便命府中下人为她购酒,数量要堆满库房。她就这样独自坐在自己寝室中饮酒,一坛接着一坛,直到醉成一滩烂泥,意识终于渐渐远离。 冥冥中,她仿佛回到了儿时。又一次瞧见了赤糸与莲婢,她们在前方嬉笑奔跑着,回身望着她,呼唤她跟上。可是她却立在原地,迈不开脚步。 “卯卯!怎么了,跑不动了吗?”赤糸笑着喊她。 “卯卯!咱们去吃好吃的,不等你了。”莲婢笑道。 一声“等等”卡在她咽喉中,却喊不出口。她只能僵在原地,哑口无言地目送她二人远去。 呵呵,哪怕入梦,也不得清静吗? 赤糸,这么多年你在彼岸,过得可好?如果你还在,这会儿应该来看我了吧。没关系,你来不了,我去找你,很快的。 莲婢,这些年你还好吗?原谅我没有勇气再去见你。我害怕自己无法在你面前隐藏内心的阴暗,你之于我就似一面明镜。我始终不明白自己对你的感情,究竟是友情,还是早已超越。但那已经不重要了,你对赤糸的情,我早已看清,她的火热捂热了你那颗素来冰凉的心,而我做不到。我或许是那天上清冷的月,连发光都如水,与赤糸的炽烈大相径庭。我的根本,亦是寒的。地上的一切,我只能远远观望。但是不论如何,当年你能来到我的身边,我始终无比的庆幸。能够与你相识,是我此生之大幸。你的睿智、从容、体贴与坚强,无一不让人眷恋。 但是对不起莲婢,我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要好好地活着,我与赤糸,都不是合格的朋友,我们先你而去,你定会无比伤痛。一切的痛楚,都是你在承担,而我,永远都是个逃兵。我这次又要逃了,逃去一个再也没有纷争的地方。那定是美好的,我已迫不及待了。 原谅我背叛了我们当年的誓言,青云之志,或许真的高不可攀。就让它,随风消散罢。 她抱着酒坛,闭目而眠,泪水从眼角顿涩溢出,缓缓濡湿面颊。 那是她自小到大,做得最为痛彻心扉的一场梦。喜、怒、哀、乐、爱、恶、欲,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尝遍了人世间的七情七苦。待到梦醒时分,一切迷惘尽皆化作飞灰,她忽然活明白了。人生在世,她可不就是来受苦的,既如此,苦痛再多,也无所谓了。怨憎会,逃不脱;爱别离,免不了;求不得,放不下。那就这样吧,又有什么不好呢?何来的圆满,何来的幸福,不过是心魔作祟,不过是贪执无边。 她或许不该去看未来,对未来的希冀,才是她苦痛的来源。她只需活在此刻,只要有一丝慰藉,她就可以从中汲取到生命的养分。望着伏在自己床榻边安静入睡的张若菡,李瑾月如是作想。 啊……她来了,终究是她陪在了自己身边。这女子怎么会这般的美好,或许她就是上天给与她的指引吧,指引她行路的方向。她将手附上她的面颊,感受掌心中的温软,那一瞬心中得到的慰藉与隽永,让她永世难忘。只是她明白,她所追求的无非是镜花水月。就如那杯中物,饮下去能让你短暂地逃避现实,可终究并不是属于她的长久永恒之物。愈是沉醉期间,愈是诞漫难握。可那又如何,她什么都没有了,哪怕只是追求些虚妄的东西,好歹也算是有所追求。 否则她来这人世间,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李瑾月从未有任何时候,像那段时间一般纠缠着一个人,那厚颜与勇气,让她觉得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回头去看她所做出的事,真的是匪夷所思。她曾经是那么尊重莲婢,轻易不敢碰触她,可那段时间,她却尝试着拥抱她甚至亲吻她,为了亲近她无所不用其极,利用自己的悲惨去达到激发她怜悯心的目的。 她竟是如此卑鄙无耻之人吗? 莲婢推开她,与她说的那些话,她不是不懂,她早已明白自己绝不可能追求到莲婢,可她只是想追求她,为了追求而追求,是为了给自己的人生找一个目的。这个追求最好不要有结果,如此她才心安理得。 那她到底爱不爱莲婢,这个问题自她被贬去安北都护府时,就开始思考了。却始终未曾得到否定的答案,她必然爱她,非同寻常地爱着。但是那爱,若是要与赤糸相比,却未免掺杂了太多杂质,不够纯粹。即便如此,那也是爱,得不到回应的爱永远都是痛苦的。她习惯痛苦了,大约痛苦,才是她人生的意义。 在安北都护府的日子,相比较安西时,未免有些清冷平静。再没有热火朝天的学习与训练,她已然年纪不小。她开始组建自己的亲军,也是大唐唯一的一支女子组成的部队。与突厥大大小小的战役,也打了不下二十余次。拱月军,就是在这样的瀚北苦寒之地锻炼起来的。 每日,她除却布防、训练军队、制定策略,就是独自迎着朔风练剑,一寸一寸熬练她的性子。曾经的绝望逐渐淡去,母亲离世的打击对她的影响也渐渐消散。 她开始察觉,自己当时的念头,实在危险。她开始体味到,母亲绝不希望自己为她复仇而死,她只希望自己能好好活着。她开始明白了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也开始对那个至高无上的帝位产生了兴趣。 自出生,二十多年了,她始终在被人摆布。难道未来的人生也要继续这般吗?难道她的母亲就要一直背负着污名遗臭万年吗?她该做什么,似乎已经一目了然了。 她变了,变得愈发冷酷,变得不再懦弱。一如瀚北的寒风一般,刺骨如剑。当年的青云之志,她始终未曾彻底丢弃。只是如今想来,实现志向的初衷,似乎变了味。没有关系,她终究要去实现诺言,对一切作出交代。 开元十六年年末,她再度被召回长安,这一次,是因为圣人新推行的长征兵番役制。又是一项针对边疆将领和军阀的政策,目的是为了削弱将领在军中的威信。打着晋国公主征战边疆多年,要在慈恩寺举办水陆法会祈福洗煞的旗号。 结果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见到了一位魂牵梦萦的故人,一位她根本就不敢相信还活在世上的故人。只是当时的她傻傻的,根本就没有认出来。直到朝廷前往洛阳就食之后,她才在哪个倾盆大雨的日子里,于天津桥上将她认了出来。 彼时,她正要举剑杀了她,因为她觉得此人夺走了她存活的唯一意义。没想到峰回路转,她却从此找到了全新的人生意义。 赤糸啊赤糸,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我因你而痛苦,也因你而狂喜,但最终我们都长大了,回首往事,苦痛犹在,却觉不负流年。她挥剑斩断情丝,虽然藕断丝连,至今仍未彻底断绝,可她却不再觉得绝望,而是充满了希望。大约,这正是“穷且益坚”的道理。 匆匆人生二十八余载,皓月阴晴圆缺。可她始终桀骜地悬在高空,要那苍穹向她俯首,她孤傲冷彻,淡看世间百变沧桑。 191.第一百九十一章 开元十八年, 四月廿九, 凉州, 姑臧县。 春日虽早已到来,对于河西之地来说, 天地仍旧尚未完全解冻。寒风习习, 黄沙道上还有残雪积存。姑臧县城,距离凉州府城只有一日的行程。以东以北是自秦修建的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长城,以西是绵延贯穿东西的河西走廊,联结着安西四镇与唐腹地的咽喉要道。 姑臧之名,得来于先秦时期的月氏与匈奴部落名。姑臧山,神俊雄伟,层峦叠嶂, 远观好似一朵盛放的莲花,故而得一俗名——莲花山。而就在姑臧山上, 还保留着自东汉时期建造的莲花山大寺, 乃是河西最为宏大最为著名的寺庙。融合了吐蕃阐教、截教与小乘佛教之精髓, 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宗教文化。 自前隋以来至今,道教盛行, 莲花山上的庙宇又数度扩建,如今形成了恢弘的佛寺道观建筑群。河西之地往来之人, 大多会上山拜谒,以求平安康健。 这里的地势相当高, 登山路并不好走。但是好在, 经过数度扩建, 山道亦被拓宽,马车徐徐而上,最终也能登顶庙宇。只是气温是极低的,天寒地冻,放眼望去尽是白雪皑皑的山头。 当沈绥从马车中下来时,一阵刺骨寒风吹得她双颊泛白,呵气成冰。她不自觉地颤了颤肩膀,裹紧了身上的黑狐领披风,转身,伸手去扶刚从马车中钻出来的张若菡。 “莲婢,小心,地下湿滑。”她紧张兮兮地搀扶住张若菡,看着她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踩着下车凳,最终站在了地面之上,这才松了口气。可手上却如何也不敢放松,一直紧紧将她半搂在怀中,生怕她有一个闪失。 张若菡已有九个月的身孕,腹部挺得高高的,行路都有些困难。她面色红润,身子又丰润了一圈,为她多添了几分妩媚柔和之感。只是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清冷绝美。她将暖手炉揣进袖子里,笑着抬手捂住沈绥冰凉的双颊,道: “瞧你又来了,我与你说了多少次了,我身子硬朗着呢,你总这般紧张。” “尽胡言,哪有孕妇称自己硬朗的。孩子都那么大了,我就怕你有个闪失。你别像上次那般吓我,我魂都没了。”沈绥没好气地握住她捂在自己面颊上的双手,包在自己掌心中。 所谓“上次”,是指一个月前,她们在灵州朔方时,张若菡站在浩荡黄河的河滩边沿,观赏大河千里冰封的壮观景象。却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一跤。若不是无涯眼疾手快扶住她,还不知会如何。那一次真将沈绥吓得魂飞魄散,以后再也不让她独自行走了,每逢出行必然要亲自搀扶她。 张若菡半倚在她怀中,望着远方层峦叠嶂的皑皑白头山脉,烟雾重重仿若仙境,不由叹道: “真美。” “是啊。”沈绥应道。 “这一路行来,我真是大开眼界。回想从前,觉得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如今才算游鱼入海。” “你的心愿可不就是行遍天下,拜谒大诸佛寺嘛,咱们这一路行来,也算是逢庙必入。如今又依了你上了这险峻的莲花山,你可别再不知足了。等拜过莲花山大寺,我们就要去凉州府了。”沈绥道。 张若菡瞪她一眼,道:“你现在倒好,嫌弃我不让你省心了?” “哪有……”沈绥连忙否认。可是张若菡这怀了孕就像换了个性子,虽大体依旧,可总是会出其不意地皮闹任性一下,让她措手不及。从河北道一路西行的路上,她就不敢放松。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她耍弄一番。诸如在她的食物里加很多很多的芥菜碎末,亦或用墨汁在她面上图画之类的,简直让她哭笑不得。这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她玩心变得特别重,每每遇到沿途风景,总是流连忘返。有时会疏忽安全,忘记自己是有身孕的人,让沈绥很是忧心。 只是,她还是有分寸的。千鹤依旧昏迷不醒,一日寻不到邪教总坛找到解药,一日就不可放松。行程之所以走得这么慢,可不是张若菡耽搁的,而是沈绥刻意安排的。从河北道幽州府至陇右道凉州府,她们足足走了正常速度的三倍有余,为的,是等一个消息。 早在去年调查江陵朱元茂案时,沈绥就曾发了一封书信给她的师尊司马承祯,希望道门能够帮助千羽门探明丐帮的动向。如今一年过去了,结果终于传来了。道门的威信果真非同凡响,丐帮高层早已知晓自己的组织之内混入了大量的邪教成员,只是苦于缺乏力量,始终未敢动手清除。万幸道门携大量依附于道门的门派来援,丐帮高层立刻开始着手剃除教内的可疑人物。一份长长的名单已然列出,如今,邪教分子的大面积围剿已然开始三月有余。至目前,共计有七成以上的邪教分子被彻底剃除,剩余的大多在逃,还有一小部分被策反招供。 丐帮,确实正是邪教主要的信息传递网,邪教对丐帮的渗透超乎想象。除此之外,每个城镇之中的一些三教九流之辈,也有邪教成员,这类人极难辨认,也大多不是核心成员,数量并不算多。清除这类人工作,千羽门分出了一小部分人手来进行,这些人虽然成不了大气候,可也不能放置不管。邪教犹如生命力顽强的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有掘地三尺,毁其种根,才有可能完全消灭。 优先打击邪教的信息传递网,是沈绥铲除邪教的重中之重。千羽门与邪教的战争已然吹响号角,双方有任何手段都会全力施展,而最先开始的,无疑正是信息战。沈绥埋下道门围剿丐帮这一步隐棋,如今成为了翻盘的关键。邪教虽有反扑,可却因为失去先机而不成气候。不过,千羽门也并不是毫无损失的,在过去的数个月里,各大城镇都爆发了相当规模的帮派械斗,千羽门大量门徒受伤乃至于死亡。也牵连了不少其他的门派与帮会。 就在江湖之上一片血雨腥风之时,司马承祯传来好消息,针对千鹤所中之心毒,司马承祯有可以延缓毒发的办法。虽然无法彻底清除毒素,可是却可压制毒素在千鹤身体中的蔓延与渗透。再加上颦娘每日为千鹤行针,她眼下发作的间歇越来越长了。五个月的药量虽然早已使用殆尽,可颦娘又根据司马承祯抄来的药方制出了新药,能够起到与邪教药丸差不多的功效。 只是,千鹤被封住了身体大部分的经脉,尤其是头部,以至于她大多数时候都处在昏迷的状态中。偶尔醒来,也都是一阵胡言乱语,认不出身边人是谁,也不在乎自己身处何方。对于这样的千鹤,众人从最开始的焦急,渐渐进入了习以为常的状态,照顾她的起居,成了无涯与颦娘的事,而沈缙,则几乎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偶尔会抓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千鹤就能感应到她,就能与她诉说心声。 一路行来,九个月的时间,她们走走停停,终于在最近得到了一个久候多时的消息。 当初沈绥命人跟踪的那些未去领取通商券的人,经过一番辛苦的排查,早在八个月前就将范围缩小,锁定在一名出没于威州县城的寒酸又平凡的男子身上。跟踪他两个月后,先锋队在凉州府附近丢失了他的行踪。此后,千羽门就集中力量,在四周搜索。只是一直未曾有进展。 搜索范围一再扩大,直至六个月后,就在众人觉得希望愈发渺茫之时,前方终于传回消息。一队从肃州酒泉城出发的驼队内,有人见到了那个男子。驼队一路往西,准备进入高昌国境内。眼下,千羽门的人已经跟上去了。 那男子在凉州城附近消失的六个月,让沈绥心觉蹊跷非常。他究竟躲在了哪里?长达半年的时间,他究竟在做什么?眼下出发前往高昌,又是因为什么?她必须要弄清楚这三个问题。 凉州府城,乃是兰陵萧氏的所居地。沈绥虽早有预料,自己西行的路上绕不开这个庞大的家族,但依旧没有想到,这个家族,竟然也会与邪教成员有关。当然,她的这个想法有些武断,那个男子虽然在凉州府附近消失了半年的时间,可并不能说就一定与兰陵萧氏有关。 只是沈绥认为,要想让一个人在重重眼线紧盯下,无声无息消失半年时间。除却兰陵萧氏暗中相助,其他的可能性,也确实并不大。 直至发现兰陵萧氏也有可能卷入其中,沈绥终于嗅出一丝诡异的味道。从太原王氏开始,清河崔氏、范阳李氏,如今兰陵萧氏也卷了进来,那么多举足轻重的山东门阀世族,为何都与邪教有关?这显然不该是个巧合。 其实,若真要全部算上,与沈绥相关的吴兴沈氏、延陵沈氏,与武惠妃相关的文水武氏,洛阳的弘农杨氏以及河东薛氏也都在其中。 如此细细想来,真让她有些毛骨悚然。纵观眼下的局势,与开元十六年已然大相径庭。文水武氏与弘农杨氏各有得失;太原王氏与河东薛氏几乎被灭门;清河崔氏遭到巨大打击,短时间内缓不过来。范阳李氏坐收了幽州一带巨大利益,还攀上了卯卯这门姻亲;吴兴沈氏那里虽未曾有过什么动作,却也因湖州档案失窃一事,染上了一层阴霾。 如今,她就想尽快进入凉州府城一探兰陵萧氏究竟。然后,她才能决定赶往高昌之前,她需要做什么准备。她并不想打无准备之仗,尤其在越来越接近邪教总坛的档口,她更是不能有丝毫的遗漏。 “莲婢,外面冷,咱们赶紧进去罢。”瞧忽陀差不多已经把马车拴好,沈绥对张若菡道。张若菡颔首,随着她缓步往寺庙中行去。眼前铺展开的恢弘庙宇建筑群,使他们叹为观止。哪怕是长安的大慈恩寺,也没有这般的规模。到底是河西第一圣地,气魄非凡。 无涯、忽陀从后方紧随而来,一行四人登上了阶梯。这一次上得姑臧山,沈缙与颦娘并未跟来,千鹤处于昏迷,行动不便,她们需要留下照看。而千羽门其余成员,则大多在山下姑臧县城中探听有关兰陵萧氏的消息。从云从雨跟来了,不过并未跟上山,而是等候在山下。从雨自从入了河西,对这里的气候不是很适应,一直很虚弱,山下还算好,一到山上就呼吸困难。从云无法,只得留下照顾妹妹。 张若菡坚持上山,并不是因为贪玩,她知道莲花山上抗高寒的药物很灵验,尤其针对那些对高原地带敏感的人,想求一些来。此外,她还希望替千鹤,以及身边的亲人们求一些平安符。愈是接近邪教总坛,她的内心就愈发不安,只希望神明保佑,让他们所有人都能转危为安,此后清平长乐。 而当她们即将步入莲花山大寺的山门时,忽而从大广场东面的一处名唤白露观的道观之中,走出一位中年道士。中等身材,无须,容貌粗犷乃至有些狠恶。裸/露在外的脖颈上,隐约可见涅纹弥漫,十分可怖。可是沈绥瞧见他,却忽而欣喜呼唤道: “陈师兄!” 张若菡闻声望去,眼中有些疑惑。 那道士显然看到了沈绥一行,遥遥打了个稽首,哈哈大笑起来,大跨步行来。一边走,还一边笑着呼唤道: “伯昭!师尊可真是神算,他说你今日会来,你竟然真的就来了。” “师尊也在?” “自然,他在此处候你多时了。” 张若菡此刻微微拽了拽沈绥的衣袖,沈绥会意,低下头来,在她耳畔悄声道: “这位就是为我纹身的陈师兄,我师尊司马承祯的大弟子。” 张若菡恍然,原来这位就是当年江湖之上赫赫威名的“九龙涅”。可是她念头一转,神色却古怪起来。 这人……为赤糸纹过身…… 192.第一百九十二章 张若菡正出神间, 陈师兄已然向她行礼, 唤了一声: “张三娘子贵安。”用的依旧是张若菡出嫁之前的称呼。 张若菡颔首微微欠身, 算作还礼。口中则称道: “见过陈道长。” 陈师兄见她怀身多时, 却并未显出异样神情, 好似两个女子生子之事在他看来,并不那么令人惊异。他侧过身子,抬手请道: “若不耽误, 便快请进罢, 师尊久候多时了。” “不耽误,吾等本就打算在山上宿一夜。”沈绥道,随即她扶住张若菡, 随着陈师兄的引导,往白露观中行去。 残雪点缀在观内, 苍古的廊道, 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这白露观,是魏晋时期修建的,也是这莲花山上第一座道观,就建造在莲花山大寺的东侧。佛家以西为重,道家以东为贵, 恰好。”陈师兄介绍到道,“这里也算是我茅山道最西的一处老观了,是由当年的葛天师督建的。师尊与我, 来过这里两回, 都是为交流而来。今次来这里, 却是为了等候你,师尊料到,你西行途中,必然绕不开这座莲花山。” “师尊神算。”沈绥笑道。 “你这些时日过得如何?算起来,我们也有两年多未见了。听闻你这日子过得,可有些水深火热啊。”陈师兄戏谑道。 “哈哈哈,师兄笑我。不瞒你说,确实不容易。不过,好歹是走到这一步了。距离完成我的目标,亦不远了。”沈绥道。 “越是此时,越是入了险境。师尊来寻你,也是为了此事。” “哦?”沈绥一时讶异,师尊司马承祯不问世事多年,即便知道邪教的存在,他也是方外之人,不会多管闲事。 “请进吧,具体,师尊想要亲口与你说。”陈师兄将沈绥与张若菡让进了侧殿耳房。 一入门,张若菡就瞧见一位一身葱白八卦道袍的老道士,正盘膝坐于一尊一人高的三足双耳铜药鼎边,闭着双目,似乎在冥想打坐。银白的发丝没有一根乌发,长须飘然,一张面庞皮肤犹如初生的婴儿般细嫩红润,一身的仙风道骨。众人走进来,他也不起身,也不睁眼,直至招了招手,拍了拍自己身侧连排的坐垫,示意他们过去坐。 沈绥上前,也不多话,带着张若菡等人拱手行礼,然后沈绥扶张若菡在坐垫上坐下,自己这才跽坐下来。身后,无涯与忽陀同样跽坐陪席。 张若菡眸光瞻仰这位上师,心中不由啧啧称奇。司马承祯,贞观十三年生人,乃是晋宣帝司马懿之弟司马馗的后人。算算年纪,至如今已然是九十岁的耄耋之年。他自少笃学好道,无心仕宦之途。师事茅山道士潘师正,得受上清经法及符箓、导引、服饵诸术。后游历天下名山,于天台山玉宵峰隐居,自号“天台白云子”。一直到武皇世代,武皇闻其名,请他出山入京,亲降手敕,赞美他道行高操。睿宗景云二年奉诏入宫,询问阴阳术数与理国之事,他回答阴阳术数为“异端”,理国应当以“无为”为本。颇合帝意,赐以宝琴及霞纹帔。本朝开元九年,圣人派遣使者迎他入宫,亲受法篆,成为道士皇帝。开元十五年,又召入宫,请他在王屋山自选佳地,建造阳台观以供居住。并按照他的意愿,在五岳各建真君祠一所。他善书篆、隶,自为一体,号“金剪刀书”。圣人命他以三种字体书写《老子道德经》,刊正文匍,刻为石经。 张若菡之所以这么熟悉这位白云子道长的经历,是因为她的世伯张说与父亲张九龄,都曾向司马承祯问道,得他授学,有半师之宜。 如今,她的伴侣,却成了司马承祯的俗家弟子,这辈分好像又乱了……张若菡不由叹息一声。 “小张娘子,因何叹息啊?”却没想到,她这一声叹竟引得老道长发话了。瞧见老道长双目睁开,向自己望来,眸子中的精亮让她吃了一惊,竟一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晚辈失仪,道长见谅。”片刻后她定了定神,说道。 “呵呵呵呵……”老道长却笑了起来,“是你这腹内的孩子调皮了。” 张若菡被逗笑了,老道长的和蔼,让她顿生亲切之感。 沈绥淡笑不语,望着张若菡的眸光中满是眷眷温情。 “我见过你世伯和你父亲,他们都是睿智的人。”司马承祯说道。 “多谢道长。”张若菡忙答谢。 “伯昭,你这孩子,为师等你这么久,你见到为师也不知道打声招呼,就知道盯着你家娘子看。”司马承祯话锋猛然一转,张若菡顿时面颊透红,沈绥嘿嘿傻笑一声,道: “师尊……您就别逗莲婢了,她可不习惯您这性子。” “哼!”老道长孩子气地哼了一下,“就你鬼灵精。” 原来是逗我呢……张若菡顿感无语。到底是老童之年,这老人家和孩子的性子,其实还真没两样。 “伯昭啊,我在这里候着你,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那就,先听好消息吧。”这是她的习惯,好消息往往不能掩盖坏消息带来的糟糕心情,不如先高兴一下,接着再慢慢发愁。 “好消息就是,为师会陪你前往西域,寻找邪教总坛,助你一臂之力。” “师尊?”沈绥听到这个消息倒是不喜反惊,“您这是为何呀?” “不告诉你。”老道长又调皮了。 沈绥无奈,只得哄道:“师尊,您就告诉弟子嘛,弟子再给您做个丹药匣子?” “哼,才不是贪你的丹药匣子。”司马承祯道,“第二个消息,你是听,还是不听?” “唉……好吧,您说。” “为师昨日收到消息,长安传来噩耗,张道济,去世了。” 沈绥瞪大双目,一时吃惊,不由自主看向张若菡。张若菡面色显然比方才要苍白许多,她忙追问道: “消息可确实?” “确实,是病逝的。” 沈绥忙侧过头来,询问忽陀道: “千羽门可曾传来消息?” 忽陀忙摇头,道:“不曾。” 司马承祯摆了摆手,道:“不必惊奇,千羽门暂时没有消息也是常理。张道济是在我道门病逝的,我的消息自然来得比你们快。圣人还是很仁慈的,老宰相病重,他命医道两家全力救治,医家无措,便转入了我道门。奈何,命数有时尽,半点不饶人。” 张说自去年回京后病重的消息,沈绥是知道的,但她害怕莲婢担忧,便一直没有告诉她。却没想到,陡然惊闻噩耗,莲婢一时之间一点准备也没有,内心必然受到了冲击。 张若菡垂下双眸,又是一声叹息,道: “多谢道长告知,我世伯,操劳一生,为国为民,也算死得其所。” “小张娘子,能坦然看待亲属的逝去,不容易。”司马承祯道。 “生死有数,不必太过执着。轮回周转,终究生生不息。”张若菡双手合十,道。 “佛家有理。”司马承祯颔首。 室内静默了片刻,仿佛在为这位宦海沉浮一生的一代名相默哀。张说的逝去,似乎代表着一个时代的逝去。放眼他离去后的朝堂,早已没了当年的清明,当中的晦暗,让人心惊。而圣人是否还能有一人在旁,劝导他兼听则明,察纳雅言,又已然成了未知之数。奸佞在侧,不免让人心有戚戚。 半晌后,沈绥开口道: “师尊,此次前来同我一起赴西域,莫不是…因为您曾与我的家族有渊源罢。” “你这孩子聪慧,我自是瞒不住你。你背后的凰涅纹,是我让清丰(陈师兄道号)为你纹的,自然意味着,我明白你身上的秘密和你家族的来历。司马家,是晋室之主,因为八王之乱差点丢了华夏的根脉。衣冠南渡后,与琅琊王氏共治南方。东晋,宋、齐、梁、陈,就是这么一气儿传下来的。虽然更迭频繁,实际上换汤不换药,里子还是一样的。 我司马家丢了天下,便成了田舍翁,富贵不敢再求,缩头过日子。但是,这家族余威仍在,乡里乡间,我们还算是有些威望的乡绅,许多上头往来的事,我们也能有所耳闻。我与我祖父很亲近,他曾说与我很多事听。南梁末年,我高祖父是朝廷上的小官员,家里能接触到一些贵族的风闻。高祖父年老时曾与我祖父讲过很多的故事,其中有一件诡异之事,就发生在那个时候的吴兴沈氏。 我高祖父是当时名士,与吴兴沈氏的子弟关系颇好。那时,吴兴沈氏长房有一名非常美丽的嫡出女,闺名唤做舒窈。她是当年你们尹氏先祖与之交好的那位吴兴沈氏长房大郎君的幺女,彼时年方二八,正是准备婚嫁的年纪。沈氏大郎为她在诸多贵家中物色夫婿,可却未曾想到,她与你们尹氏的一位子弟之间生了情。啊,当时尹氏已然改姓沈,亦是沈氏家族中的一员。 那位儿郎名唤望舒。” “沈望舒,沈舒窈,这名字,未免太合了。”张若菡喃喃道。 “呵呵呵,男楚辞,女诗经,此二人正是因取名结缘。当时,望舒郎向尹氏家主请婚,尹氏家主最初不是很应允,但奈何望舒郎是她最爱的子弟之一,文武双全,一身才华,而且还是血脉继承者。最后,尹氏家主还是去寻了沈氏大郎君提亲。却未曾想,沈氏大郎君回绝了此事。他已物色到合适的夫婿人选,彼时南梁朝局动荡,眼瞧着陈霸先独揽朝政,吴兴沈氏也必须站队,值此风口浪尖之际,舒窈娘子的婚事,就成了站队的关键。对方的夫婿家,选了与陈霸先爱妾的娘家——章氏。显然,从隐居之地刚刚立足尘世的尹氏,不会有任何机会。 唉……世事无常,年轻人之间,一旦爱到深处,哪里是能轻易分开的,情/欲一上脑,就忘乎所以了。望舒郎与舒窈娘子不顾一切私定终身,舒窈娘子很快就怀上了身孕。而且,孩子也是血脉继承者。舒窈娘子不知尹氏血脉之谜,可望舒郎却知道自家血脉的秘密。受孕初期,就能看出孩子是否是血脉继承者。两个年轻人很惊慌,尤其是望舒郎,他知道尹氏血脉之谜能一直隐瞒下去的原因,是所有继承血脉的孩子,都由尹氏自己抚养长大,接受尹氏自己一整套的教育。可这个孩子……如若沈氏要与尹氏争抢孩子的抚养权,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论如何,舒窈娘子的名节与清白都给了望舒郎,这嫁给章氏一说,也只能作罢了。沈氏大郎君恼羞成怒,尹氏家主登门谢罪,再次请婚。沈氏大郎君却道他依旧不能答应婚事,尹氏毁了沈氏站队的机会,此后吴兴沈氏何去何从尚未可知,风雨飘摇之时,一个大家族不能因为两个年轻人一起陪葬。如果所有人逃不过一劫,那么这两个惹祸的年轻人,必须承担后果。 这个孩子,必须打掉,舒窈娘子要以妾室的身份纳入章氏,这是章氏退了一步后的条件。这个唯一的机会,如若吴兴沈氏再一次放弃,那么显然将章氏彻底得罪到底,也会因此丧失了陈霸先的信赖。 巨大的压力,使得尹氏家主不得不退步。然而有一点,是吴兴沈氏根本不知道的,那就是怀有鸾凰血脉的女子,如若强行打胎,必有性命之忧。尹氏家主唯一的条件是,孩子不能打掉,要生下来给尹氏。沈氏家主不答应,婚期已近,沈氏根本等不起,孩子必须打掉。 在这样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尹氏不得不将家族血脉之秘告知沈氏大郎君。二人于书房中密谈多时,最终,达成协议,孩子可以生下归还尹氏,但是沈氏与尹氏自此恩断义绝,尹氏嫡系血脉必须前往金陵,作为吴兴沈氏的质子,在陈霸先的眼皮底下生活。此外,尹氏必须交出望舒郎给陈霸先以谢罪。这些苛刻无比的条件,即便欺人太甚,尹氏家主还是答应了。 就这样,沈氏离开了湖州,迁往建康。舒窈娘子生下了一个儿子,后给章氏纳为妾,不久郁郁而终。望舒郎被尹氏家主亲手绑缚,带到章氏门下鞭笞谢罪。不久后,望舒郎听闻舒窈娘子死讯,亦拔剑刎颈而死。 我高祖父听闻的并不是故事的全部。他只知道延陵沈氏与吴兴沈氏分家,是因为这一段情感纠葛,却并不知当中关键乃是血脉之谜。吴兴沈氏的大郎君,一生都为尹氏保守住了这个秘密,并未外传。故事传给了我的祖父,又传给了我,早年间,我所知道的与我的高祖父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望舒郎自刎而死之前,却做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他寻到了当时正在金陵游历的唐门公子,花了重金,让唐门为他打造了一枚机关长命锁。长命锁有一暗匣,外扣机关,按照正确顺序拨动琐铃,才可开启长命锁。临死前,他将一封密信藏于长命锁暗匣中,与自己的文房四宝一并留给了儿子,并在砚台之上刻下了一串看似不经意的刻痕。 尹氏之中,谁也未曾留意他的举动。直到十数年后,他的儿子破解了密码,并读到了那封长命锁中的密信。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晓了自己的父亲留给他的使命——毁灭尹氏以复仇。 那个孩子,自幼很听话。一直优异,文武双全,一如他的父亲。最开始,他无所适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遵从父亲的遗命去毁灭自己的家族。在南陈灭亡后,前隋统一天下,时年已过而立的他,以游历之名离开了尹氏,自此一别未归。 七十年前,彼时还在茅山之上跟随师尊潘天师修行的我,某一日迎来了一位客人。我至今记得,那客人一袭月白袍,面庞无比英俊,缥缈出尘。瞧着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可发丝一片银白,无一丝乌黑。这位客人是来和师尊论道的,我当时就侍奉在殿外,他们未曾刻意隐藏交谈声,我尽数听入耳中。 那客人,与师尊探讨长生之道。我师尊当时已然九十岁有余,是当世活寿星。可后来,他们的对话却转移到了上古血脉之谜之中。那客人话中暗示师尊,他的血脉非凡,这是他能够长生不老的原因。他声称自己已然百岁又三年,我师尊并不相信他,他便说了一个故事给我师尊听。故事的内容,正是当年延陵沈氏与吴兴沈氏分家之事。然而这个故事,却与祖父讲给我听的截然不同,他口中提及的鸾凰血脉之谜听得我毛骨悚然。到最后,客人离去时笑言,自己所说的皆是捏造,让师尊不必当真。然后,他给了师尊一枚自己炼制的丹药,让师尊可以延年益寿。我师尊没有服下那枚丹药,那丹药至今还封存在一枚匣子里,我如今也带了过来。” 司马承祯的话说到此处,忽然戛然而止。沈绥等人沉默半晌,无人开口。直至司马承祯长叹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沈绥才颤声问道: “那客人……是谁?” “为师不知啊,伯昭。所以,为师来寻你了。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有生之年,总得求个答案。” 193.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众人等从莲花山上下来时, 是翌日的午间。抗高寒的药物,张若菡求了些来, 司马承祯本身也带了不少这样的药。平安符,张若菡几乎给每个人都求了一个。虽然她知道,神明大多数时候是不会管人间事的,但是这毕竟是一个心理安慰。尤其在她昨日听了那样一个故事后, 笼罩此行的阴霾之感愈发浓重了。尹家出了叛徒, 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为糟糕的了。 下山归姑臧县城的途中, 沈绥与司马承祯又有一番交谈。昨夜她想了一夜, 始终没能想通当年望舒郎的心理变化。尹氏对他有多年的养育栽培之恩, 而他却因为一场爱情悲剧,将全部的怨恨怪罪到了尹氏的头上,这未免有些太没道理了。毕竟事情的罪魁祸首,分明是吴兴沈氏, 帮凶是陈霸先与章氏。可到最终, 受到报复的却是尹氏,是生他养他的本家。陈霸先与章氏,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根本没有受到任何报复。 昨夜躺在榻上,她与张若菡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张若菡给她的答案是,很多时候人们会根据仇敌与自己的亲疏关系来下判断。与我亲近的人,必然是要对我好的, 而与我疏远的人, 对我不好也无可厚非。因而一旦我的亲人背叛了我, 我的一腔怒火,反倒不会发泄在外人身上,而是直冲自己亲近之人。 在当年双沈分家的这件事里,最伤害望舒郎的,无疑是她的家族放弃了他。尤其伤害到他的是那位他敬爱有加的家主,家主从头至尾的选择,都让他心寒。她未曾替望舒郎争取过,最终只是妥协再妥协,以至于亲手将望舒郎绑缚到仇家门下鞭笞谢罪,这无疑是莫大的羞辱。 一个家族,就该是族内子弟的保护屏障。当时尹氏刚出山,无从立足,弱小又无助,那种无力感,确实让人无奈。望舒郎显然有错,可他的错,真的值得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吗?爱一个人有错吗?张若菡觉得,他错在了过于高估了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也高估了这个世道其他人的善心。他还没脱离蜀中大山内的习惯,不知道约束自己,不知道权衡利害。一切都是任性妄为,以为这世道还是大山内的桃花源,以为族内长辈总会宠着他,护着他。可一旦融入了这个世道,又怎么能不被这个世道的游戏规则所束缚呢?他是保全家族的牺牲品,而牺牲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极度残忍的。尹氏的抛弃,对他来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有这样的仇恨反噬,其实并不奇怪。 “赤糸,在我看来,望舒郎之事是尹氏融入红尘后得到的第一个血的教训,这件事给尹氏上了深刻的一课,告诉这个从大山中走出来的家族,该如何为人处世,教训族中子弟,该如何谦逊自守,低调为人。” 张若菡的话,让沈绥一夜辗转难眠。 今日她又寻了师尊司马承祯谈。司马承祯温和地笑着,睿智洞火的双眸看透世事,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三娘子说得没错,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其实这个道理,你也明白,只是你毕竟与三娘子立场不同,你是尹氏子弟,所以你不愿承认罢了。你与琴奴,是尹氏仅剩的血脉,传承振兴你们的家族,是你二人肩头的重担,为此你们能够付出一切。家族蒙受的血海深仇,你们必要洗清,家族在你们心目中是崇高的,因而你接受不了自己家族曾经拥有的污点。但是伯昭啊,人无完人,家族也一样,哪里有完美无缺的家族呢?尤其在家族弱小之时,可悲可叹之事太多。” 沈绥一时无言,眸中有着浓浓的哀叹。 “伯昭啊,其实三娘子还忽略了一点,望舒郎的仇恨,在我看来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双重的。” “此话怎讲?” “这世界毕竟男女有别啊,你的家族血脉特性,就在于女子可使女子受孕。在你的家族血脉传承中,男子血脉继承者,只是血脉的携带者,作用只是将血脉传下去。他们其实与一般男子无异,这个特殊的血脉,并没有给家族中的男子带来多么大的特殊之处。然而,他们与女性家族成员一样,有着守护这个血脉的责任在身上。 望舒郎的悲剧,关键就在于尹氏不得不维护自己的血脉。如若不是尹氏血脉之特殊,或许当初望舒郎与舒窈娘子的孩子就被打掉了,也就没有了后来那么多苛刻的条件,望舒郎或许也不会被绑缚到仇家门口鞭笞。当年章氏之所以这般羞辱吴兴沈氏,就是因为本来要嫁给他们的清白女子,却为他人生下了孩子,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吴兴沈氏保全这个孩子,在章氏看来就是对自己的羞辱。因而他们才会要求羞辱这个孩子的父亲,以及孩子父亲所在的家族。 不巧的是,当年的尹氏家主,恰恰好就是一位女家主。在望舒郎看来,这当中或许还夹杂着性别仇恨。他痛恨自己身上的血脉,他认为是家族中的女子为了保全她们自己的特殊,而牺牲了家族中的男性。尹氏一门之中,一直都是女尊男卑的状态,大山之中或许不以为意。可我想,在尹氏融入尘世后,在那么多子弟看到外界男尊女卑的常态后,有这样的心理,或许是无法避免的。” “怎么会这样……”沈绥心痛非常,甚至觉得难以接受。她是尹氏的女性成员,还是血脉继承者,若放在当年的家族中,她地位是很高的。她确实没有办法体会家族中男性的感受。 父亲……您是怎么想的?她忽而想起了她故去十八年的父亲尹域。可她相信,她的父亲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一定没有。 “伯昭啊,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人性啊。一个大山中的特殊家族,与尘世格格不入,在融入外界的过程中,必然要经历极为难熬又痛苦的蜕变。好在,尹氏扛住了。只是,最开始的血的教训,却留下了隐患。 这个故事在我心头萦绕很多很多年了,我时常会想起这个故事,也会反复体味当年望舒郎的心境。他在赴死之前,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揣摩了很多年,唯一能说得清的,是他自己也相当矛盾。他对家族的仇恨是必然有的,愤怒也必然溢满了胸腔,可他依旧下不了决心真正去毁灭他的家族。” 沈绥一怔,随即她反应过来,点点头道: “确实,否则他就不会自裁,留下那样一个开启几率渺茫的机关长命锁给自己的儿子。他完全可以活下来,自己寻谋复仇,自己完不成,还可以教导自己的儿子完成。如此迂回的方式,大概就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是啊,鸾凰尹氏,是天道孕育而生,也当由天道决定这个血脉是否该消亡。这就是望舒郎内心的决定,他所做的只是埋下了一粒种子。天道让他的儿子发现了机关长命锁,并破解密码,看到了其内的密信。这还不够,天道还要决定他的儿子,是否真的会替他完成复仇。这当中一步出了差错,都不会带来复仇的结果。几率太渺茫了,或许他内心深处也会想,就让这封密信藏在长命锁中,再也不要问世。” “可最终这封密信还是让他的儿子看到了,难道……是上天要亡我尹氏?”沈绥迷茫问道。 “傻孩子,望舒郎的儿子是否真的实施了复仇,还是未知数,你切莫这般早就下了定论。天道幽茫,岂是我辈凡夫俗子所能参透。且看罢,不论是什么结果,你都要做到坦然面对。你有你的立场,你的信仰,坚持下去,这样就足够了。”司马承祯笑道。 沈绥沉默片刻,眸中坚定神色回归,向司马承祯深深一揖,拜道: “多谢师尊开导。” *** 在姑臧县城整顿一夜后,第二日清早,千羽门一行就与道门一行并作一路,继续踏上了西行的旅程。 此次出行,司马承祯只带上了自己的大徒弟陈师兄以及陈师兄的四名弟子——玄和、玄顺、玄共、玄生。司马承祯在道门地位非凡,但早已卸任道门掌门人的位置。陈师兄亦不是掌门之位的接班人,这一趟出来,倒也不碍着打理门内的事物。按照司马承祯自己的话来说,他此行,抱着私人的目的,并不代表道门的立场。 走了一日的路程,一行人于五月初二抵达了凉州府城。由于事先并未通知兰陵萧氏,司马承祯一行也早已换下道袍,穿上了寻常百姓的服饰,因而一行人入城时,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他们入住凉州府城的归雁驿,直到此时,沈绥才得到长安传回的张说病逝的死讯。 与这个消息一起送达的,还有一封来自幽州的书信。写信人正是李瑾月。 用晚食前,沈绥一直在读李瑾月寄来的信,张若菡凑在她身侧,听她一字一句将信中内容读出来给她听。无涯在一旁布置晚食的碟箸,不远处,沈缙正端着一小碗肉糜菜粥,一点一点喂千鹤吃下。颦娘扶着千鹤,用帕子垫在她下颚之上,掰开她的口唇,每喂进去一勺,就辅助她阖上口齿咀嚼吞咽。 她们也都在听着。 这是李瑾月寄给她们的第九封信。她几乎每个月月底都会写一封长长的书信,记录这一月发生的大小事,每次都差不多在月初送到沈绥手中。 李瑾月与范阳李氏的九郎君李长雪成婚也有大半年的时光了,婚礼办得还算气派,幽州有头有脸的大世家都出席了。婚后,二人虽有夫妻之名,但却并没有夫妻之实。李长雪自知自己是这场联姻的工具,并不想讨公主嫌恶,很识趣地一直躲得远远的,依旧醉心于他的书画与诗作。而李瑾月,也照旧出入军府大营,整顿军队,训练新兵。 这段时间,李瑾月按照沈绥此前为她规划的道路,在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向前迈进。至如今,当年薛家军大大小小的将领,已被她收编了八成以上,整个幽州府的兵力,实际上已然掌控在她手中。她调回了戍守瀚海军的尉迟焉,重新回到她身边协助。与程昳、徐玠一起,掀起了整肃清洗整个幽州的全新风向。 圣人派去幽州执掌军政大权的新任节度使乃是当年于吐蕃之战中建立起赫赫威名的张守珪。此人的到来,显然给李瑾月很大的压力。张守珪,是现在朝中萧嵩萧相一党的。而萧嵩支持的,乃是三皇子。圣人这招不可谓不高明,他是想试探三皇子与李瑾月是否真的联盟,张守珪与李瑾月在幽州的一切动向,都会成为圣人判断朝内局势的最好证明。 数月前张守珪刚刚抵达幽州时,李瑾月曾写信询问沈绥,该如何应对。沈绥的意思是,对张守珪,表面要敬重,内里要疏远,他说什么做什么都由他,只要他不越过底线侵犯军权的掌控,一切都好说。而一旦他打算收缴李瑾月手中兵权,则绝对不能让步,收买此人是关键,实在收不到麾下,则不可心慈手软。 数月后,李瑾月传来初步的喜讯,张守珪已然被说动,有意合作。 军政之上的事,永远是李瑾月信中的主题。而关于她自己的私人生活,她提及甚少,大多一句“甚好”或“安康”便带过。只是她每每写到书信最后,总会提一句杨玉环最近的近况。这孩子,沈绥走后就以正式的女兵编制加入了拱月军,经过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后,以出色的成绩,被选在了李瑾月身侧任亲兵,现在也能挥舞刀剑,弓马骑射,有些身手了。李瑾月信上提及,她性子沉稳了许多,话也少了,这么长时间的锻炼,对她的改变是极大的。眼下,李瑾月还在为她单独开小灶,教导她读书习字与兵法谋略,这孩子学得很认真。虽然天赋不高,但肯努力就是好样的。 这个月的信,李瑾月字里行间显得有些无奈,她提及杨玉环与李长雪之间的关系之恶劣让她左右为难。李长雪虽与她无情,但毕竟无辜,也没有做错什么事,她实在不明白为何杨玉环每次见到他的态度都如此恶劣,一点也不给李瑾月面子。 这年上元节,难得她与李长雪坐在一起饮酒谈心,李长雪很抑郁,到最后喝醉了,与她说: “我实在不明白,到底我是你驸马,还是杨玉环是你驸马。你们每天都腻在一起……好像和你成婚的人是她。我知道我们的婚姻没有什么值得当真的,我也不是吃醋,我只是想说,如果哪一天你不需要我了,能不能和离,你放我自由。” 李瑾月无言以对。 “还有,你别负了那小姑娘……”李长雪最后补充道。 李瑾月在信中最后写道:吾不知此言为何,又当何解。还望伯昭,如悉赐教。 “她当真不知道吗?”张若菡听沈绥读完后,幽幽问道。 “哪能不知,只是不愿面对罢了。”沈绥将信纸重新折好,装回了信封中,收在了信匣内。 “唉……玉环很快就长大了,就要到适婚的年纪了。当初你们收留她的目的,也要到执行的期限了。这往后,可如何是好啊。”张若菡叹息。 “这只能看她的选择了。”沈绥道。 说话间,沈缙与颦娘已经喂完了千鹤,围到了食案边准备用食。沈绥亦坐到了食案边,无涯已经将木箸递给了她。沈绥夹了一块醋鲤放入了张若菡碟中,又夹了猪肉放入千鹤与颦娘碗中,道: “别多想了,大家吃饭罢。” 食物入口,却不是滋味。 194.第一百九十四章 在凉州府城的前两日, 城内很安静,秩序井然,百姓衣食无忧, 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沈绥带着张若菡等人在城内转了几圈, 领略了一下西部重镇的风采。整座凉州府城, 几乎有一半的面积被兰陵萧氏的府邸占去了, 因而实际上能够随意走动的地区并不多。其中, 各坊市还有兵士把守,维持城中秩序。城中市民, 大多是军户, 家中儿郎都在河西军中。除了军户,就是一些为军队造屋建舍的工匠户, 剩余的大多是来往的客商。 这座城池建造得相当规整,与长安城颇为相似,街道横平竖直, 没有太多弯弯绕的道路。逛了一圈, 沈绥就下了定论,那个他们跟踪多时的男子, 不可能在这市井之中藏身半年的时间而不被发现。陪同她观览凉州府城的千羽门凉州分部堂主柏武丁告诉她, 千羽门查访过城内每一家客栈,打听了几乎其所有的常住户,一连搜索两个月都未能找到那个男子, 显然那男子藏身的地点不会在凉州府城的市井之中。这里的人街坊邻居彼此间都十分熟悉, 有陌生人住了六个月, 不会一点印象也没有。 而凉州府四周,几乎一马平川,除却姑臧山之外,见不到多少复杂的地势。姑臧山上千羽门也都仔细搜过,放出的数百只鸟雀与猎犬并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如此,只有北面的长城,有可能会藏人,但是那里又有大批的河西军驻守,亦不是能够轻易混进去的。 如此,只剩下占据了凉州府一半面积的兰陵萧氏府邸,千羽门未曾搜索过了。 “我或许,需要去兰陵萧氏走一趟。”沈绥最后说道。 不过,沈绥此行未能成行,原因是她的师尊司马承祯,替她先走了一趟兰陵萧氏,并将一位关键人物带出来与她见了面。 司马承祯抵达凉州府一事,终究还是让消息灵通的兰陵萧氏知晓了。这里毕竟是兰陵萧氏的地盘,城内都是萧氏的人,哪怕千羽门在凉州府也不敢造次,侦查能力被大大削弱。再加上司马承祯故意让大徒孙玄和去萧府递了名剌,萧氏家主亲自将司马承祯迎进了府中。 司马承祯离开萧氏府邸时,有一名女子,穿着普通的奴婢衣物,面庞擦得黑黑的,在侧门处拦住了他的去路,并声称想要见雪刀明断沈伯昭,司马承祯便将她带了回来。在归雁驿的后堂内,那女子见到沈绥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拜伏在地,哭泣恳求道: “请沈先生救救我儿。” “这位娘子快请起,切莫激动,在下不知原委,还请慢慢道来。”沈绥忙将她扶起。 那女子定了定神,稳定心绪,擦去面上乌黑颜料,露出白皙秀美的面容,这才望着沈绥将原委慢慢道来。 “妾身姓赵,是凉州府城赵氏医馆老馆主的女儿,嫁与兰陵萧氏八郎萧思难为妾。多年前,我夫郎战死沙场,留下我与我儿孤儿寡母,本幸得夫郎正妻——晋国公主照拂,可无奈公主被召回长安,我与我儿只得在萧氏府内相依为命。我夫郎为国建功立业,虽早早离去,可家族内对我母子亦相当敬重,这些年过得还算不错。可直到大半年前,原本平静的生活忽然起了变化。” 沈绥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卯卯口中的萧八郎遗孀,不过她也并不很惊讶,沉默片刻后她问道: “赵娘子缘何得知在下亦在此处,还欲寻我求助。” “沈先生之名,妾身十分熟悉。吾儿随他舅舅学医,他舅舅经常会与他说沈先生的传奇故事,吾儿十分崇拜您,也经常会与我提及您。您是大唐有名的神探,破获无数大案奇案,允文允武,聪慧非凡。雪刀明断之名,在河西亦是大名鼎鼎。沈先生抵达凉州府城后,我兄长便给我传了信,告知我您与道门一行同来,因而妾身这才会偷偷跟随司马上师前来见先生。” “令兄是?” “我兄长讳梓安,是现在的赵氏医馆馆主,亦是凉州长凤堂多年的药材供应户。沈先生是长凤堂的东家,我兄长还是很熟悉的。”赵氏仰首,看向沈绥说道。 赵梓安……沈绥印象中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是凉州长凤堂合作多年的药材商。她看了一眼远处轮椅上的琴奴,琴奴点头,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只是沈绥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竟没想到此人居然是赵氏的兄长,是萧思难的大舅郎。赵梓安知道她倒也没什么奇怪的,与长凤堂有密切生意往来的商人,大多都知道沈氏兄弟的名号,但并不知长凤堂是千羽门的伪装。只是,赵梓安居然让自己深居高门大宅中的妹妹冒着风险跑出来,自己却不亲自登门拜访,这却是有些奇怪。 赵氏似乎看出了沈绥的疑惑,解释道: “兄长只知我想带我儿见沈先生一面,并不清楚真实情况。兄长今日通知我先生已至,约好明日他来接我们母子前来拜谒,或许过一会儿,兄长就会来送拜帖。妾身是抢先一步赶来,有些事还需妾身亲口说与沈先生听。且,这件事妾身也并不想让兄长知晓。还请沈先生回绝兄长的拜帖,不情之请,沈先生海涵。” 沈绥颔首,道:“这些都是小事,赵娘子还请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氏咬了咬唇,道:“吾儿自幼聪慧,因崇拜沈先生破案之能,他自幼也爱耍些小聪明,上元节解灯谜,寻找奴婢们丢失的器物,找些小猫小狗,他都很在行。他随我兄长学医,用他的话来说,是为了将来能有查验尸首的本领。这孩子……确实有些不务正业,尤其沉迷于九宫格与河图洛书中的那些深奥的算学。大约大半年前,这孩子去萧氏学堂上学,回来后就不知从哪里带回来一幅拼图,终日沉迷其中,茶饭不思,就连睡觉也不睡,一天到晚,就伏在案前拼那幅拼图。有一段时间,他一直假装上学堂,实则不知去了哪里,直到教习先生找到我,我才知道他逃课逃了近两个月的时间。 眼看着这般下去不行,我与院中的下人强行要将那幅拼图销毁,哪知我儿反应剧烈,我们夺走拼图后,他竟是极端到撞柱求死,未遂后更是疯疯癫癫,口中胡言乱语。我们吓得六神无主,将拼图还给他,他才恢复原状,可却只是伏在案前拼拼图,完全不理会我们,亦不说话。我们猜测这孩子或许是中邪了,去庙里求了符篆为他驱邪,还洒了盐、黄豆和狗血,最后偷偷请道士僧人前来作法,都不起丝毫作用。这孩子反倒越陷越深,眼瞧着人就这样消瘦下去,命不久矣,躺在榻上动弹不得,还要抱着那幅拼图不放手。 妾身并非八郎明媒正娶的妻子,吾儿是庶子,虽是八郎唯一的血脉,可到底身份不高。八郎刚走时,尚有余威,且还有公主坐镇,我们母子才能得到数年的平安。可八郎走了这么多年了,公主也再也没有回来过,眼下萧氏内斗愈发严重,我们母子在府中处境愈发艰难,我儿的状况,我苦苦隐瞒,不愿让他人知晓,就怕外人落井下石,致我母子无立锥之地。除却我院中下人,外人只知道我儿患了恶疾,不能出门。只是时间越长,隐瞒就愈发困难,这般下去,我亦无能为力。今日恳请沈先生相助,万望救救吾儿,莫要让萧家八郎血脉就此断绝!”赵氏说到最后,叩首在地,泣不成声。 “大郎,拼图是何物?”张若菡身旁的无涯悄悄凑过来问道。 “是一种起源于西方的游戏,通过大食商人传入大唐,但是未曾在中原流行起来,只可在西域偶尔得见。这个游戏,简单来说,就把一幅图切碎成无数小块,打乱后,再拼回去。” “啊?谁这么无聊啊。”无涯讶异道。 沈绥扶额,看了一眼张若菡,张若菡会意,招了招手道:“无涯,过来。” 无涯自知打搅了大郎的正事,吐了吐舌头,默默退回了张若菡身侧。沈绥则扶起跪在地上哭泣的赵氏,道: “赵娘子,您先别急,这样吧,我准备一下,这就随您去府中,见一见您的儿子,还有那幅拼图。” “好,好,多谢沈先生,多谢沈先生!” 沈绥招呼手底下的人顾看赵氏,又作别司马承祯,领着一群人入了后院,进屋中准备换上一件伪装身份的衣服。 张若菡与沈缙追在她身后,随她一起进了屋,沈缙略有担忧道: 【阿姊,会不会有危险,那什么拼图邪乎得紧。】 “呵呵,这世上哪有什么邪崇作祟,你这丫头就是胆子小。那赵氏也看过和碰过拼图,却一点事也没有,说明问题不在邪崇或毒素,而在拼图本身。看得懂的人,才会陷进去。”沈绥笑道。 “可是,这会不会是陷阱?”张若菡也不放心。 “莲婢是认为,赵氏是邪教的人?”沈绥道,“若真是陷阱,也未免太过多此一举了。拼图这种稀少的东西拿来做引诱陷阱,还不如那人自己现身来的快,莫不是异想天开?” 张若菡垂首,抿唇不语。 沈绥软了心肠,上前拉住她手,柔声劝道:“别担心,我就是去看看情况,如有不妙我会立刻撤走。”她顿了顿,又对二人道: “这拼图很关键,或许是邪教圣女留给我的指路图,与那个害死蓝鸲的人,有着莫大的关系。他在此消失了半年时间,与萧八郎之子拿到拼图的时间点吻合,他或许就是为了这拼图在此逗留。因此我推测对于我们找到邪教总坛所在应当会有帮助。我必须亲自去一趟,眼下我们这群人中,没有谁比我更了解拼图了。” “赤糸,千万小心。”张若菡再三叮嘱。 沈绥郑重点头。随即,她换上了一身下人穿的短打粗布衫,简单做了些伪装,使自己瞧上去平平无奇,便单独随赵氏前往兰陵萧氏府邸。 她们从人迹罕至的偏门进入,一路匆匆穿过廊道石阶,庭院池塘,路过的典雅风景,颇有江南韵味,意蕴悠长,奈何沈绥并没有那样悠闲的心思去慢慢品味。她们足足走了两刻钟时间,才来到了萧八郎身前所住的五房院。萧思难堂兄弟之间行八,但属萧氏五房子弟,他走后,五房已然没有了主人,只剩下赵氏与其子萧克勤依旧居住在内,勉强算作主人。院内只余三五位老仆,年纪普遍都在四十以上了。 老仆人们见到女主人回来了,欢喜非常,但却又克制自持。他们安安静静,为首的一位男仆,与赵氏一道引沈绥前往萧克勤的寝室,眼下,这位小主人卧榻难起,已然病重到神志不清的地步。 当沈绥看到榻上的萧克勤时,她虽早有心理准备,却依旧被惊了一跳。这个只有十岁的孩子,已然瘦得皮包骨头,枯槁如朽木了。那干瘪的面颊,已然失了形,瞧着触目惊心。而他鹰爪般的手,却牢牢抱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不放。 沈绥定睛一瞧,不由大为惊异,就连她这般见多识广之人,也彻底没了主意。萧克勤手中抱着的东西,不是她想象中的扁平的纸板制成的拼图,而是一个类球体。是由数个六棱锥木块与数个五棱锥木块组合拼接而成的不规则球体,每个棱锥木块中央都有一个小凸起方便抓握。而沈绥注意到,其中左侧上方一个中央凸起被标记为赤色,右侧下方一个中央凸起被标记为蓝色。 “您为什么说这个东西是拼图?”沈绥望着这个奇怪的东西久久无法言喻,半晌才开口询问身边的赵氏。 “我儿……说什么拼图碎片,他总是这么喃喃自语,我们拿走这个东西时,他还高喊还我拼图!这……不是拼图吗?”赵氏面色苍白地询问沈绥。 “这不是拼图……这是迷宫……” 195.第一百九十五章 “沈先生……恕妾身愚钝,此话是何意?”赵氏满面困惑地询望着沈绥。 沈绥沉默了片刻,没有进一步解释,转而道: “这个物什,十分特殊,也非常复杂。而克勤,或许是走错了解开这个物什的路径,因而陷入了苦思之中。赵娘子,若您信得过在下,就将令郎送到我这里来修养几日,我有办法能让他恢复如初。只是,这件事,您还是不要再瞒着您的兄长了,我们还需要您的兄长辅助,才能把克勤带出兰陵萧氏府邸。” “先生……不是我不愿告诉我的兄长,实在是……我兄长的性格,他好酒,每日都要喝很多,一喝多了就碎嘴,我怕他四处乱说。” “非常时期啊赵娘子,您必须选择相信您的兄长,大是大非面前,他定不会如往常一般。除了他,您也没有别人可信了。特别是……我只怕,克勤一日待在府中,就会危险一分。” “先生,这是何意啊?”赵氏面色更为苍白,惊骇问道。 “这孩子……不是因为沉迷这个物什而疯癫的,他被人下了毒。恰好我有一位友人也中了这样的毒,因而我可以识得。此毒名唤心毒,会降低人的意志力,扩大人心底的欲望,若再加上心理暗示,下毒之人可以以此达到控制他人的目的。令郎尚且年幼,心智尚未完全成熟,效果更为显著。我猜,这个下毒之人还在兰陵萧氏府中,此人是想控制住令郎,让他替自己解开这个物什当中藏着的秘密。” 赵氏完全懵了,只是求助地抓着沈绥。沈绥安慰她道: “你放心,我们有办法可以控制住毒素,虽然无法彻底解开,但可以有效抑制。我们此行,亦是为了寻解药而来。而这个物什,当中或许就藏有解药所在的地点。” 赵氏忙叩首道:“请沈先生指点迷津,无论如何,妾身都会全力配合。” “赵娘子请起。就请您,配合我们演一出戏。在下想要引出这个藏身在兰陵萧氏,暗害令郎之人,他或许可以解开我心中的一些疑惑。” 赵氏点头:“先生尽管吩咐。” 接下来,沈绥先是让赵氏写了一封亲笔手书,信中说明萧克勤的情况,并请他明日前来将孩子接至归雁驿。书信写好,沈绥还问赵氏要了一个赵家兄妹间的信物,一并收好。随后,她尝试着将那古怪的不规则球状物从萧克勤手中抽出来。试了半天,总算强行掰开了他的手指。这孩子,即便在病重还如此大力地抠握住这东西,可见对他的心理暗示有多么强烈。 “此物我先拿走了,事关重大,此物极为重要。这孩子病重至此,应当也没有力气起来要这个东西了。你照顾好他,今夜千万不要出任何纰漏,最好亲自守在他身边。明日,我会派人与你兄长一道前来接孩子。或许,到时候会有人前来阻挠,赵娘子千万要稳住,相信在下。” 赵氏点头表示明白。 对赵氏再三叮嘱之后,确保她全部记下了之后。沈绥带着信与信物,还有那个奇怪的物什迅速又悄无声息离开了兰陵萧氏。她一路急匆匆赶回归雁驿,先找到了一直陪同住在归雁驿的凉州分部堂主柏武丁,命他亲自将信与信物送与赵氏医馆,就连说辞都一并说与柏武丁,要他一字不漏地转达。 柏武丁领命,急匆匆去了。沈绥随即上了楼,入了房就急忙来到案前坐下,连手都来不及洗净。她清空了桌案,小心翼翼将那古怪的物什放在其上,从外围观察了一圈。然后沉吟了下来。 彼时张若菡未在屋内,她怀孕后嘴馋,时常会在三餐外吃些别的零食,所以总时不时出入厨房。沈绥回来时,她正与琴奴一道在厨房瞧颦娘做糕点,等一行人端着新出炉的松软白糕回房时,就见到沈绥一个人坐在其间,蹙眉垂首,盯着一个奇怪的东西瞧看。 “赤糸?”张若菡诧异唤她,随即走了进来。 “这是何物?”颦娘也瞧见了,不由问道。 沈缙也好奇地滚着轮椅凑了上来。 “这是……怎么说呢,我也从未见过此物,不知该起个什么名字合适。”沈绥苦恼道,“赵氏口中那将萧克勤迷得神魂颠倒的拼图,其实就是此物。” 【啊?这是拼图?】沈缙吃惊了,【阿姊,这和咱们那幅拼图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啊。】 沈绥曾经得到过一幅拼图,也与琴奴一起研究过这种西方人发明的游戏,因而姊妹俩多多少少对拼图有了解。这个拼图,确实超越了她们的认知范围。 “这不是拼图,这是迷宫。”沈绥道,“你们瞧,这是个多面的球体。单从表面看,是由二十个六边形和十二个五边形构成的。每个六边形和五边形为了方便抓握,中央都有一个凸起的小圆棍,其实这是可以抽离开来的,六边形与五边形实际上抽出来就成了六棱锥和五棱锥,中央有一个带有插柱的小核,用来将这些六棱柱和五棱柱固定后组成这样一个多面球。这些方便抓握的小圆棍当中,有两个特殊的存在。这一块六边形中央的小圆棍被涂成了红色,而与它相对的方向,这个六边形的小圆棍则被涂成了蓝色。我猜测,这两处地方会有什么特殊之处。于是我试着将这个标记红色的六棱柱抽了出来。” 一边说着,她一边照做,抽出标红的六棱柱后,她将那六棱柱翻了一面,然后展示在众人眼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张若菡将六棱柱其中一面上所刻着的文字读了出来。 “再看这个。”她又抽出了那标蓝的六棱柱,起身也刻有一行文字: “六灵在上,六合八方,寻找通往苍赤间的坦途。”张若菡再一次读了出来。 “什么意思啊?”颦娘一头雾水。 “这是碧落,”沈绥左手拿起标蓝的六棱柱,“这是黄泉”,她右手又举起了标红的六棱柱。“两处茫茫皆不见,意思是说,红与蓝之间彼此不相见。” “而寻找通往苍赤间的坦途,意思就更明显了,这分明是说,我要寻到一条道路,一条这个多面球内的道路,将红与蓝彼此之间联结在一起,使得这条道路能够走通。这不是迷宫,又是什么呢?” “啊?”颦娘还是不理解,“这有什么难的,从红的口子穿进去一根线,再从蓝的口子穿出来,这再简单不过了。” 沈绥:“……” 沈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张若菡亦是忍俊不禁,她解释道: “不是的颦娘,您要想像一下。假设,这个多面球内部的结构不是我们看到的这样,不以多个棱柱穿插固定而成如此简单。而是,每一个六边形或五边形,就代表着一个六面体与五面体,一面接着一面,一个接着一个,一直延伸布满整个球体内部的空间。而每一个六面体或五面体的面都是一个出入口,您想想看,从这个六面体的标蓝处进入,要从这个六面体的标红处出来,这其内的构造,会是多么复杂。而红与蓝之间的通途,更是迷途难寻。” 颦娘一脸古怪的表情,仿佛吃坏了肚子一般。她脑子里转了半天,总算道: “我算是明白三娘的意思了,可……为什么要想得这么复杂?” “不这么复杂,还能叫迷宫吗?”沈绥反问道,“何况,人家不是给了你提示了吗?六合八方,六合乃是上、下、左、右、前、后,八方乃是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这些方位组合起来,可不正是在说立体的状态吗?” “好吧好吧,那‘六灵在上’呢?又是什么意思?” “六灵……我想,或许是指邪教的六大祭司所代表的六大元素。天空、水、大地、植物、动物、人类。此六灵乃是祆教祖神阿胡拉创世时的六大基础元素,而火则凌驾在六大元素之上,乃是第七元素,至高元素,阿胡拉至高神的象征。这东西本就是邪教之人制作留下的,有这样的话语在其上不奇怪。”沈绥解释道。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是阿姊,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迷宫,究竟是不是害死蓝鸲的那个人留给萧克勤的,解开迷宫有具体能够得到些什么?】 “关于这两个问题,我目前只在猜测阶段,还需要一个人给我答案。”沈绥道,“我怀疑,有一个同样是邪教内部成员的人,潜伏在兰陵萧氏已然日久。害死蓝鸲的那个人,在来到凉州后,为了避免与此人接触,或者不愿被他发现,因而乔装打扮混入萧氏府邸,悄悄将此物留给了萧克勤。 至于此后,这二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我们所知的结果是,半年后,害死蓝鸲的凶手于酒泉府出现,准备出发前往高昌,而萧氏内部的邪教分子,依旧潜伏在此处。萧克勤这个孩子,被心毒控制了半年的时光,他的症状比千鹤要严重多了,或许我再晚来一步,这孩子就会丢了性命。” 【什么?萧克勤也中了心毒?】琴奴吃了一惊。 “对,不知是杀害蓝鸲的凶手下毒,还是潜伏在萧氏内部的邪教分子下的毒,不过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目的,是为了逼迫萧克勤尽快破解此物的秘密。”沈绥看向三人,道: “明日,我会想办法把那孩子接出来,颦娘,你准备一下,我们给千鹤的药,也要准备一份给萧克勤。” “好,我明白,我这就去。”颦娘应道,然后转身率先离去。 “琴奴,莲婢,你们俩都是聪慧之人,且助我一臂之力。咱们来看看,这个迷宫,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缙与张若菡凑近了,沈绥开始一点一点将棱锥全部抽解出来。张若菡不禁叹息一声,道: “为何咱们总遇见这种古怪的事儿,那人也真是多此一举,要引导我们前往总坛,何必如此拐弯抹角?” “不可直接说出来,才会这般行事,这当中必有原因。”沈绥道。 “以后,你可别给咱们孩子做这种玩具,我第一个不答应。”张若菡道。 沈绥一愣,随即苦笑:“我这又是何苦呢?” 196.第一百九十六章 翌日,事情仿佛出乎了沈绥的预料。昨日接到消息的赵梓安今日一早就匆匆忙忙与柏武丁派给他的几个精干的千羽门小伙子一起去了兰陵萧氏接萧克勤出府。那几个小伙子装扮成赵氏医馆的学徒,跟在赵梓安身后,顺利进了府中,还得到了礼待。待赵梓安提出要接赵氏与萧克勤母子出府小住一段时间后,萧氏竟然没有反对。一切顺利地仿佛做梦一般,不到午膳时分,萧克勤就被送到了归雁驿中。 颦娘立刻接手医治,赵家兄妹则焦急陪同在侧,与沈绥只打了个照面,简单拜谢,便未再进行深入的交谈。 “门主,这是怎么回事?”柏武丁柏堂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沈绥并未轻易动摇,“静观其变,萧氏必然会有动静。” 沈绥到底没有料错。到了傍晚时分,萧克勤的医治依旧在进行,而归雁驿,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单枪匹马前来,未带任何武器,一身清爽潇洒的交领青袍,长须飘然,面容英俊。可是眉目间,却有些阴鸷,虽在微笑,可看得出他并非发自心底地愉悦。 他从正门走入,沈绥早就接到通报,在院中相迎。他一见到沈绥,便笑而上前,拱手行礼,道: “伯昭先生,闻名不如见面,今日垲,真是三生有幸。” “不敢当。敢问阁下是?”沈绥觉得此人面善,似乎从前在哪儿见过,可又认不出来。 “在下萧垲,字玄石,同辈行四。萧乔甫(萧嵩字乔甫)是在下的同胞兄长。” 沈绥眉梢一挑,忽而笑道:“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首辅宰相胞弟,绥见过玄石先生。” “伯昭先生太客气了。” “玄石先生快请进,来人,奉茶!”沈绥让道。 一旁的忽陀忙去了。 “伯昭先生请。”萧垲谦让道。 二人一路寒暄,入了客室分宾主落座,不多时,忽陀已然奉上茶来。 “不知玄石先生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伯昭先生面前,哪敢谈指教二字。垲生性驽钝,近些年来为一件大事烦神,不得开解,今日来,是想请伯昭先生指点迷津的。”萧垲道。 “哦?玄石兄先不急开口,可否让在下猜猜。”沈绥笑道。 萧垲投来好奇的目光,道:“当然,伯昭先生请讲。” “玄石兄,是为了心毒解药而来的罢。或者确切一点说,是为了破解圣教总坛所在地而来的。”沈绥垂眸,缓缓揭开了手边煮得滚开的铜壶盖,氤氲的水雾蒸腾,顿时遮蔽了她的面容,她微笑自若的神情,便模糊在了蔼蔼白雾之中。 室内顿时陷入寂静,萧垲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半晌吐不出一个字。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道: “伯昭先生,此话何意啊?” “玄石兄,我的时间很紧迫,想必你也是,我们彼此之间就不必绕弯子了,你也不必费那么多脑筋编故事引我上钩,诱导我为你破解迷宫。咱们坦诚相待,如何?在这个非常时期,紧跟着萧克勤脚步跟到这里来的人,必然是为了心毒与迷宫,不会作他想。且,你想必早就盯了我很久了,否则亦不会一入门中,尚未容人引荐,就直接认出来我来并上前打招呼。你如此心切,我又怎能不善解人意呢?” 萧垲盯着沈绥,片刻后他笑道: “好一个雪刀明断,着实名不虚传。” “你也是个人物,既知此处乃是我的地盘,也敢单枪匹马闯入,有胆色。当然,我知道你是要与我做生意,对吗?”沈绥用茶勺分了茶,推动茶盏到萧垲面前,道: “请,放心,我不会做下毒的勾当。” “哼!”萧垲冷笑一声,端起茶盏,小啜了一口。 他放下茶盏,刚要开口,就听沈绥出乎意料开口道: “萧相,可也是你的党羽?” 萧垲刚刚整理好的思路被打乱,放在膝上的手攥了一下。他沉了沉气,应道: “他可不是我的党羽。” 此话似是而非,却也达到了沈绥紊乱对方心神的目的,她并未追问。 萧垲清了清嗓子,面色阴沉道: “我来是想要回我那不争气的手下的。” “白六娘?她是你什么人。” “……伯昭先生还真是敏锐。”萧垲冷笑,“她是我属下,亦是我情人。” “那么,六大祭司中,你是哪一位?”沈绥问。白六娘在邪教中的地位可是教宗,十二大教宗之上,就只有祭祀了,沈绥可不认为眼前的人,是圣女或大教皇的其中任何一个。 “人类之大祭祀。”萧垲答得很爽快。 “失敬了,不过恕我直言,我恐怕人类之大祭司,不是你吧。”沈绥道。 萧垲望着她,面色逐渐泛青,他道: “沈绥,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你的胞兄,萧嵩萧相,才是人之大祭司罢,而你,虽然知道你兄长的身份,但你可不是大祭司级别的人物。你不必再与我撒谎绕圈子,我说过,你到底要什么,坦诚以待,我自然会决定如何与你合作。” “好,我明白了。”萧垲死死盯着沈绥,“我确实不是人之大祭司,但我的确是邪教中人,我身中心毒,被长期供养在兰陵萧氏府中,作为邪教控制我兄长的质子。白六娘,原本是我萧氏府中婢女,聪明伶俐,味觉灵敏,与我自幼相识,也和我兄弟二人一起加入了邪教。后来被我兄长提拔为教宗,又被派出去执行任务。她是我最心爱的女人,而我不愿再过这样被人控制的日子。我兄长被邪教蛊惑,一心为邪教做事,而我不愿再与他为伍。我只想找到白六娘,与她一起进入邪教总坛,找到解药解除我们身上的枷锁,然后带着她远走高飞。我今日来,就是叛教,沈绥,我一把话全部坦白,已然毫无退路,我的要求是,用我所知之一切,换取你们保护我与白六娘前往邪教总坛,拿去解药的机会。” “你先说来听听,我再考虑是否带上你。”沈绥不以为意。 “不,你必须带上我,我再告诉你。”萧垲道。 沈绥叹息一声道:“玄石兄,不论你知道什么,我都是要去总坛的。没有你,我也有详尽的计划,而有了你顶多是锦上添花。我眼下不知你的消息是否能给我带来益处,而你如此心切地想要脱离邪教的控制,却让我不禁要怀疑,带着你我会不会提早暴露。我眼下处境并不明朗,我要考虑的事情很多的。还是那句话,希望你,坦诚相告。我对待诚恳合作的人,向来回馈丰厚。” 萧垲咬牙。 “你既然打算叛出邪教,难道不该拿出点诚意吗?还是,你想要在跟随我们前往邪教总坛的途中被我们丢下,渴死饿死在沙漠之中?”沈绥继续步步紧逼。 “好,我说!”萧垲神情萎靡下来,吞咽一口唾沫道,“我知道三个秘密,第一个,给萧克勤迷宫模型的人,就是圣女本人。” “你说……什么?”沈绥蹙起眉来,“详细道来。” “我兄长,我以及白六娘,都是大教皇的人,我们自然知道处在我们这个阵营的有哪些人。除了我兄长人之祭祀外,天、地、草木之大祭祀都是大教皇阵营的人。圣女手下,只有水之大祭司、万兽之大祭司两大祭司。本来力量并不均衡,奈何圣女掌控着圣教总坛的迷宫阵法,同时掌控着在外数以万计的圣教成员的心毒解药,因而能够势均力敌。眼下大教皇与圣女尚未撕破脸皮,但教内早已形成水火不容之势。 半年前那个人来到时,我安排在城中的暗桩无意中探听到,水之大祭司安娜依与唐十三一同出现在了城中。虽然他们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就走了,但是能引动这两人来到城中暂留,此人地位之高,只有与圣女比肩之人物才担得起。教中有传闻,圣女身边有一位号称‘千面神女’的诡异之人,能够变幻千种万般的不同外貌,装扮成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有着神乎其神的模仿能力。或许那人是千面神女也说不定,但这只是传说,谁也没见过千面神女,她究竟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 “千面神女……”沈绥蹙眉思索,片刻后,她忽然想起来什么,问道: “我问你,去年四月长安出了晏大娘子之事后,整个长安的邪教几乎都被一网打尽了,只有少数人失踪。其中,就有一位常年跟在晏大娘子身边的老妪。这老妪,是何人?” “我兄长与我提过,他在长安时,去见过晏大娘子,当时也见到了她身边的老妪。他在信中提到,那老妪才是当时长安局势的幕后操纵之人,很有可能就是千面神女装扮成的。” “所以,当时圣女有没有可能在长安?”沈绥问道。 “不,这个可能性不大,教内一直有传言,圣女没有办法离开总坛,已然在总坛内生活了很多年……所以,我怀疑千面神女的可能性还是更大。” 怪不得,邪教中人认为晏大娘子就是“圣女”,原来是因为他们借由“千面神女”在她身边,从而判断出了她的身份。然而实际上,这本就是虚晃一招,大约是针对大教皇的。如果圣女确实不能离开总坛,那么忽然出现在长安,无疑会令大教皇惊讶,说不定会乱了阵脚。 那么……扰乱大教皇视线的目的是什么呢? 沈绥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慈恩怪猿案有些细节自己仍然不清楚,善因究竟为什么面朝东北方吊死于大雁塔之上?那封给方丈的告密信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当年善因到底做了什么事?与太平公主府灭门惨案又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么多不清楚的细节,就是因为牵涉到了邪教内部的矛盾,才会被刻意隐蔽?否则就该像朱元茂案那般,直接水落石出了。慈恩怪猿案后,她因为翻到了一份存于大理寺的旧档案,再加上朱元茂绑架案爆发,立刻就被引去了长江沿岸地区。难道当时……是圣女故意引她走得?如果留在长安,会发生什么事? 沈绥思索半晌没有动静,一旁萧垲问道: “沈伯昭,你可想好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可要言而有信。” “你放心,与我做生意,绝对不会受骗上当。”沈绥道。 “我想见见六娘。” 沈绥见他一个贵族男子,能够如此深情倒也不容易,便招呼了外面守着的忽陀进来吩咐忽陀带萧垲去见白六娘,然后直接将他送走。临走时,萧垲询问道: “都说雪刀明断聪慧非凡,那迷宫,你可解开了?” “差点忘了问,那迷宫,你有什么解法?” “我要有解法,还需要来找你?”萧垲气闷道,“我只知道,那迷宫是指引我们揭开总坛外迷宫大阵的钥匙,应当是圣女故意留给你的,还不想让大教皇知晓,因而遮遮掩掩。相传总坛在大漠风沙之中,方向难辨,迷蜃害人,没有地图与罗盘的指引,根本破解不了风沙迷阵。” “我明白了,你放心,我必会找到总坛,我们的目的一致,不用你催促,我也会全力以赴。” “那就好。”萧垲叹息,留下这句话,便走出了客室。 萧垲走后,沈绥独自一人坐在客室中思索。萧垲的存在,圣女的人不可能不知晓,而萧垲回来找自己,也该在她意料之中。或许这就是他选择凉州兰陵萧氏的原因,因为萧垲有叛变之图,不会将迷宫交给大教皇。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放心,逗留在这里半年之久,就是为了确保迷宫不会被大教皇的人拿走。如此,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千面神女……沈绥蹙起眉来,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为她和琴奴改换颜面的神秘老妪。如此神乎其技的易容术,这世上岂会有二,难道会是一个人吗?可……这似乎不符合常理。 “唉……”她长叹一声,准备站起身来活动活动。长时间跽坐,腿都麻了。 可她刚打算起身,忽然后侧一阵香风拂过。她条件反射般差点要反手一掌打出去,但迅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尚未完全回首,她就感觉后背有柔软的东西靠了过来,一双手臂圈住了她的腰。低头一看,那洁白的衣袖上盛放的莲花,仿佛透出了香气。 “莲婢……”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颦娘那边救治结束了,饭堂摆了晚食,和大家一起用食罢。哎呦……”张若菡话说到最后,忽而小声惊呼了一下。 “嗯,恰好饿了。”她回过身,笑着将她揽进怀中,又温柔地抚了抚她高挺的腹部。 “这孩子方才踢你了,我都感受到了。” “最近胎动挺频繁的,颦娘说是快生了。”张若菡笑道。 “调皮精,总是踢你,等出来后看我怎么教训她。” “不许你胡来!”张若菡瞪她。 “好吧好吧,你说了算。”沈绥很郁闷,莲婢爱孩子的心越来越重了,她深深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如果是她自己怀孕,会不会角色调换? 她抬着额头想了想,否决了自己的想法,不管她怀不怀,反正这个小家都是莲婢做主。 197.第一百九十七章 萧垲去看了白六娘,据忽陀说,萧垲对白六娘之情真意切确实让人动容。奈何,白六娘对他似乎并没有多么爱恋。忽陀回来汇报时,思考了很久,道: “我总感觉,白六娘似乎爱着的是萧垲的兄长萧嵩。大约萧嵩,才是她真正忠心跟随的人。尤其当萧垲提出要带着她去总坛取解药的时候,白六娘犹豫了片刻,才答应。此后流露的不是欣喜,而是思索。这种反应很不正常,她似乎在绞尽脑汁要将萧垲投靠我们的消息传出去。” 沈绥相信忽陀的判断,他既然有此猜测,必不是空穴来风。萧垲确实比之其兄长要差了许多,白六娘是一个能力与性情都很强的人,刨除无来由的感情因素,真正能让白六娘死心塌地效忠的,也就只有萧嵩了。 萧垲说他知道邪教的三个秘密。其中一个,就是有关千面神女的消息。他认为,那个潜伏在他们身边假扮成蓝鸲的人,就是千面神女,也是她留下迷宫,一直在引导沈绥寻找总坛所在。他还提供了一些不算完全可靠的消息,比如圣女无法离开总坛,千面神女与圣女之间关系极为密切等等。 他所知道的另外两个秘密,尚未说出来。沈绥明白,他总要为自己留退路,也并未逼迫他。只是在抵达总坛之前,沈绥必会让他吐出另外两个秘密。 萧垲之事还需从长计议,而萧克勤之事又为沈绥身上的重担添了一份重量。这孩子也与千鹤一般,在抢救后,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之中,几乎醒不过来。解药尚未找到,中毒者又增加了一位,可谓雪上加霜。沈绥心知不可再耽搁,便要求追随她的千羽门核心成员立刻出发,与前方先锋队汇合,将中心彻底转移到那疑似千面神女装扮而成的男子身上。 她们要准备进入茫茫沙漠覆盖的安西都护府了。 萧垲似乎早就做好了远走高飞的准备,他向萧氏及朝廷提请的前往边关历练的批准已经下来了,萧家所掌控的河西军,有很大一部分都驻扎在安西都护府四围,目的就是为了稳定西北边疆安宁。随便挑一处军府,就是河西儿郎的历练之处。 萧垲申请了鄯善国旧址附近的楼兰府军。那里曾经是楼兰国的城邦,楼兰于北魏时期灭亡后,就成为了荒原无人居住,快两百年了,如今已然掩盖在了一片风沙之中。至于他为何会选择此地,显然又是因为他从教内听闻的传言。传言总坛的位置,就在那风沙掩盖的孔雀海深处。 那里是茫茫风沙,是沈绥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是神秘的西域,是与中原文化截然不同的地区。当沈绥的车马队伍发现路旁的景象从植被丰茂的草原森林逐渐过渡为草木稀疏的戈壁荒漠之时,便是真正踏入安西腹地的时候了。 关于楼兰灭亡的说法,沈绥一直很好奇,她看过很多资料。一说亡于战争,一说亡于破坏自然天道,还有说亡于瘟疫和虫灾,总之是遭了天谴。大唐境内普遍流传着一个说法,楼兰国末代国君逆天叛道,诸多倒行逆施,终究惹怒了上苍,降下灾难。此处是个不祥之地,非经历过刀光剑影,身具血煞之人不可抵挡灾祸。因而距离古楼兰城旧址不远处,只有身经百战的大唐楼兰军驻扎于此,编制大约一万人,倒也算是西北边境的军事重镇。自唐以来,楼兰地区也是大唐多次与吐蕃发生战争的军事要点,颇受重视。 据《汉书·西域传》记载,鄯善国,本名楼兰,王治扦泥城,去阳关千六百里,去长安六千一百里。户千五百七十,口四万四千一百。鄯善之名,始于西汉汉武,此后中原王朝大多沿用。“楼兰”之名,被大唐延用为军号,倒也算给楼兰国的历史存续留下了一助笔。楼兰此名,在沈绥看来,是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沈绥记得太白兄曾在《塞下曲》中这样写道: “五月天山雪,天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抑玉鞍,原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作为一个从碎叶迁居腹地的人,李太白对西域的了解,还是很有可信度的。他诗句中的西域,有一种压抑于沧桑中的飒然。而对于西域通忽陀来说,他眼中的西域,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前往西域,大部队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心情比忽陀更为复杂。他本就是高昌的粟特人,出身商人之家,乃是私生子,不受主母待见。因为有个好叔叔,自幼将他带在身边培养,还算是健健康康成长为人。此后一直死心塌地跟随叔叔外出行商,足迹遍布整个西域,亦是拥有高超的语言天赋,学会了西域十种语言。他几乎清楚西域的每一处地形与位置,堪称西域的活地图。有了他,就相当于拥有行走西域无碍的宝物。 忽陀作为向导,与沈绥一道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沈绥问他: “时隔这么多年回来,有什么感想?” 忽陀苦笑一声,道:“大郎,我唯一的感想就是不想回来。西域有我太多痛苦的回忆,这里也是一片风沙苦寒之地,不是什么桃源仙境。如若不是这一次为了寻找总坛,我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再回来了。” “你可还愿回家看看?我们这一路西行,如若顺利,最后一站是碎叶,途中肯定会路过高昌。这么多年了,你可还有牵挂的家人在?” “大概……还有一位老嬷嬷,是她带我出来,把我交给阿叔的。只是,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活着了。”忽陀想了想,道。 沈绥沉默了下来,没有再开口。眼前,漫漫戈壁向前延展,目力所及望不到尽头。稀疏的植被点缀其间,苍茫邈远之感让人倍感虚无。 去凉州以西四百里,这便是目前他们所能见到的景象。时间,已经走到开元十八年的五月初十。 行路艰苦,也颇为无趣。沈绥骑在马上,与忽陀聊起了关于楼兰与高昌的情况。根据忽陀介绍,高昌位于楼兰以北数百里远的绿洲之上。安西四镇以及周边一些弹丸之地,其实都是建立在沙漠绿洲之上的小国家。龟兹、于阗、焉耆、疏勒,楼兰、高昌、且末等等。人口最多不过数万人,规模也不过一城之矩。入唐后,均被灭然后收编,改为边境军镇。其内居民大多内迁,也有大量汉民迁入,彼此融合。早已是水乳交融,难以分割。 楼兰首鼠两端,灭国原因如今已然不明。高昌则不然,于贞观十四年被大唐所灭,彼时高昌国君主姓麴,因而又被称作麴氏高昌。灭国时,正值忽陀的祖父当家,那个时候高昌举国上下倒是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在高昌人看来,归属唐国并非是一件坏事。 忽陀的父系家庭,乃是昭武九姓中的康姓,粟特人中的翘楚,西域的大商人。母亲身份不明,忽陀至今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是做什么的,他也没有兴趣知晓。忽陀的原名叫做康巴忽尔达,“忽陀”是他幼时叔叔给他起的小字,如今也成为了他的名字。高昌国是佛教国度,大多数人都有类似于佛教法号的小字,陀是头陀的陀,头陀出自梵语,意思是洗净尘垢烦恼。这个小名,饱含着他的叔叔对他的美好期盼。 粟特商人大多一年到头在外行商,家中虽有正妻,但在外养情人养侍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正妻在家中有很高的地位,可以与丈夫平起平坐,不仅夫可以休妻,妻也可以弃夫,这些都是收到律法保护的。因而,丈夫在外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抱回来之后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全凭主母是一个怎样的人。主母若是嫉妒心强,容不下丈夫与他人的孩子,那么这个孩子此后的人生,恐怕就悲惨了。 忽陀的父亲并不是一个非常滥情的人。相反,他与妻子的感情非常好,他们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忽陀,是他外出行商的一次意外的产物,对于这个意外,他始终非常后悔,也一直缄口不提。而正是因为这对夫妻的感情很好,正妻始终无法原谅丈夫的这一次错误,也更加容不下忽陀这样一个错误的产物。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早已不在乎。我已不姓康,也不是康家人,更不是康巴忽尔达。我只是忽陀,仅此而已。”忽陀骑在马上,黝黑的面庞之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沧桑浮现。 “哈哈,好。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人生何其短暂,何必苦于过去,还是着眼现在的好。忽陀啊,你来我身边也有十多年了,未来,或许还会在我身边很长很长的时间。你是我非常信任的人,你的忠心是你最大的魅力。我身为你的主人,也是你的朋友,还是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你要说出来,总是闷在心里,我可不是你的小情人,不会去猜。”沈绥笑道。 忽陀黝黑的面容忽然胀红,忙摆手道: “大郎,这玩笑开不得!” 沈绥很少见到忽陀这般窘迫的神情,更开怀了,道: “说真的,忽陀,你都老大不小了,可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忽陀只愿一心一意服侍大郎。” “你看看,刚还说让我不要开玩笑,现在却说出如此暧昧的话来。若是让莲婢听见了,你可不得被扒掉一层皮。”沈绥道。 忽陀:“……” “哈哈,好了好了,你是老实人,我不逗你了。你与我说实话,有还是没有。” “……有。” 沈绥诧异:“还真有?是谁?” “无…无涯……” 沈绥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回首看了一眼自家夫人乘坐的马车。然后一脸震惊地看着忽陀道: “你小子……喜欢这种类型的啊……” 忽陀:“……我就是觉得,她挺可爱的。” 沈绥一副想笑又不忍心笑的表情,最后拍了拍忽陀的肩膀道: “好吧,我与莲婢帮你一把,其他的,就看你自己的了。” 198.第一百九十八章 关于忽陀的恋情,沈绥其实抱有不乐观的态度。据她对无涯的观察,她似乎没有流露出任何心怀爱恋的女子都会不自觉流露出的神情。这证明,女孩并没有喜欢的人。说实话,无涯虽然性情有些急躁,偶尔还带有被莲婢宠坏了的骄纵,但实际上是个善良单纯的女孩。或许是因为太单纯了,她对男女之情似乎并不那么看中。她单纯到能够很轻易地接受自家娘子与女子结合,也能在自家娘子婚后,很快就将“姑爷”当做自己的主人一般侍奉。 当然,这其中有沈绥的个人魅力与莲婢的刻意引导,但其实,还是因为这个女孩就好似一张白纸,什么样的外界影响,就能将她塑造成什么样的人。 但愿……莲婢和她谈了之后,女孩自己能开窍。只是,毕竟此事不能强求,如若无涯对忽陀产生不了感情,此事,还是作罢为好。沈绥亦不希望破坏无涯与忽陀之间的关系,她再三向忽陀询问,是否要让无涯知晓他的情感,忽陀似乎有些犹豫。沈绥最终还是决定,不提忽陀的感情,只让莲婢问一问无涯是否有产生对他人的好感。忽陀自己的感情,还需要他自己去表白。 他们继续西进,此事也随着旅途的深入,慢慢发酵。最初,张若菡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询问无涯,可有喜欢的人了。却没想到挑起了无涯的恐慌,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三娘不要她了。张若菡有些无奈,其实她从前不止一次问过无涯,可有喜欢的人了,可有成婚的打算,可这孩子,反应总是这般紧张。 “大概是从小就是孤儿,无依无靠,辗转于众多亲戚家中,六岁就被送进张府,跟在我身边。对她来说,我就是她的一切。”某日晚间,张若菡与沈绥靠在榻上,轻声说道。 “她是个好姑娘……就是太认死理了,而且,太在乎你了,眼里一点也没有她自己。唉,这事儿,还是暂时搁置罢,也急不得。明日,我去跟忽陀打个招呼,让他有个心理准备。”沈绥道。 “难为忽陀了。”张若菡有些心疼这个粟特汉子,他亦是孤身一人走到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却又遭受波折。 “没事儿,这点波折,忽陀还受得住。”沈绥笑着安慰道。 她这话并不是为了安慰张若菡而说出的漂亮话,隔日,沈绥与忽陀谈过后,忽陀确实如沈绥预料,并不是很担心这件事。 “没关系,感情是可以培养的。现在她对我没感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放心吧大郎,我会对她好的,除非她有了别的爱人,否则我不会轻易放弃。”忽陀倒是很豁达。 沈绥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着给与他支持。 …… 西进的路上,这些都只是小插曲。沈绥大部分的精力,还是放在与前方的先锋队保持联系,以及尽量从萧垲、白六娘口中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只是,萧垲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警惕,只要看到其他人靠近,他便缄口不言,他所谓的三个秘密中的其他两个,沈绥一直未能如愿得知。他就像个疯子似的,一直守在白六娘身边,行进时他就坐在囚车边缘,伴着白六娘。停下休息时,他就睡在囚车边,不管刮风下雨。哪怕沈绥为他安排了住宿的房间。 千羽门并不会去折磨白六娘,每每到一处驿站,都会将关押白六娘的囚车送入可以遮风避雨的柴房,放她出来,在柴房中活动手脚。只是看守毕竟精力有限,大多数时候不能放白六娘出来。这个人是个危险分子,每次放她出来,就多了几分逃脱的危险性。而如今,当车队愈发靠近总坛,则代表着千羽门摧毁邪教亦在目下,忠于大教皇的白六娘逃跑的可能性也在成倍地增加。 而沈绥始终没能解开那迷宫,她就像昏迷的萧克勤一般,陷入了思维的囚笼之中。她试图在大脑中构建一个多面球体内的结构模型,奈何这个困难太大,大脑没办法单凭想象就完成。于是她开始动手削木块,打算自己亲自制作一个更为直观的内部拼接模型。这确实是可行的,她耗费了整整大半个月的时间,才总算完成了球体内部所有细节的模型块。 可是她发现,她再次走入了死胡同,因为这行不通。即便她做出来了,她却发现,迷宫的走法有无数条,这或许根本就不是解谜的正确思路。将内部想象成为立体的六面体和五面体,这条思路是不行的。 于是她又开始盯着那两句提示语,仔细揣摩: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六灵在上,六合八方,寻找通往苍赤间的坦途……”她心不在焉地骑在马上,口中喃喃念叨着,直到被一个声音唤回现实: “门主!前方就是楼兰府军驻地了!” 呼唤她的是最前方带路的呼延卓马,头顶白浩在盘旋,显然是刚刚报信过来。沈绥极目远眺,却只望见一片茫茫戈壁,她拉下捂住口鼻、遮蔽风沙用的围巾,大声道: “天色不早了,加快速度,争取早些入军府休息。” “是!” 行路一个半月,他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眼下,先锋队就驻扎在楼兰府军的军营之中,他们跟踪的那个伪装男子到此就神秘消失了。据那男子一路随行的驼队商人说,那男子是突然不见的,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有一个人好像望见他往孔雀海深处的方向行去。只是他是在凌晨时分起身解手时看到的,脑子不清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往军营的西北面去了,他也不能确定。先锋队据此推测,总坛的位置应当就在这附近。或许,很有可能就在楼兰古城的遗址周围,靠近孔雀海的地方。 一路加紧,他们总算在夜幕降临后没多久赶到了楼兰府军的大营之外。这里其实是一座相当规模的城池,有大约三丈高的黄土夯筑的城墙,墙头上有着攻防用的瞭望塔与箭楼,城池外廓东西三千五百步,南北七千步,城内驻军一万,另有一些工匠与家眷。孔雀河流经东北方向流过城外,冲积出的滩涂肥沃,被开辟成上百亩的畦田,用来种植粮食。 城中军民一家,屯田养兵,这是大多数边境府军的常态。至于其他无法自给自足的资源,还需要依靠军队补给运输和各地往来商人的贸易交换。守城的将领萧肃是一位老将,同样是兰陵萧氏人,算是萧垲的叔父辈,行十二,萧垲唤他十二叔。这位萧将军官至四品,是整个楼兰军的最高将领,驻守此处已满三年了。此前他在龟兹带了十多年的兵,与安西四镇都知兵马使——青年名将高仙芝乃是挚交。 沈绥带着大部队进城时,却并没能见到这位萧肃老将军。城内的情况,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大半的建筑被埋在了黄沙之中,地上也满是松散的黄沙,一切都灰蒙蒙的,人们的脸上、衣服,挂在城头的旗帜,挂满了拍打不尽的砂砾。 这里似乎刚经历了一场沙暴。 西北的天总是黑得很晚,沈绥等人抵达楼兰府军城营时,日头都已完全西落,夜幕降临了,城中还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大量身着军队赭红军袍的府兵,正手拿铲锹,清除城内堆积的砂砾。 一位姓蒋的偏将,匆匆下了城头,迎接沈绥等人而来。行礼过后,蒋将军抱歉道: “沈司直,实在不好意思,早先接到您要来的消息时,萧将军已经带队出发了。眼下沙暴刚走,城中一片狼藉,实在招待不周。” “蒋将军客气了。这沙暴也是不可预测之天灾,沈某怎会介意。只是,萧将军这是去了何处?” “三天前沙暴袭城,一日后,有两名侥幸逃出的粟特商人赶到我们这里求援,我们救下他们后,从他们口中得知,消失已久的楼兰王城在沙暴后出现了。萧将军一直很痴迷于楼兰王城的传说,闻言,当即带走了一半的军力,按照那两名粟特商人的叙述,出发去寻找楼兰王城去了。” 沈绥闻言眉头大皱,她思索片刻,语气略显急切道: “之前我派来的那一队人,现在何处?” “已经随着萧将军一起去了,说是那个失踪的男子也去了相同的方向,大概就是去楼兰王城了。”蒋将军因为事先与千羽门有过联系,因此多少知道点情况。只是他不知那一队人马是千羽门的先锋队,只以为是沈绥派来的捕官。 沈绥心道不好,匆匆拱手道谢,便立刻回身,招呼呼延卓马、玄微子、从云从雨等千羽门骨干,以及道门的司马承祯、陈师兄等,众人等不及入住驿馆,站在城门口围拢,便立刻开始紧急磋商。 “事情有变,先锋队未及向我报告就去寻楼兰王城了,我怕准备不足,恐有变故。”沈绥道。 “伯昭,你先别急,稍安勿躁,或许先锋队不久后就会派来信使。”司马承祯安慰道。 “即使他们暂时安全,我们能够收到他们的回信。也无法保证之后他们是否安全,这里是黄沙漫天的西北,大漠之中,危机重重,何况还有邪教潜伏。这里可是邪教总坛所在,我实在无法放心。那消失的楼兰王城突然出现,不知当中会有什么玄机,不行,我必须尽快赶过去。” “门主,我与您意见相同。”呼延卓马简短表态。 玄微子叹息一声道:“唉……不知出了何事,先锋队竟然不顾待命的指令,擅自行动。这实在少有。” “眼下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我们还是尽快做准备。大漠中走夜路是肯定不行的,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沈绥道。 “伯昭,你过来。”司马承祯招了招手,示意要和沈绥单独相谈。沈绥忙跟了上去,两人走至一旁,司马承祯压低声线,道: “此行凶险,我们现在走实在仓促,尤其是,那迷宫尚未解开,我们缺少了极为重要的讯息。我知你担心先锋队那些人还有萧将军部队的安危,但是,你现在匆忙赶过去,又能有何帮助?你本领高强,确实能应对常人无法应对之危机,可你也得考虑考虑自己的安危,尤其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有家人,你的孩子……就快出世了。你真的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去闯那危险之地?” 司马承祯的话犹如一块巨石,压在了沈绥的心头。之前她不是未曾考虑过这些问题,莲婢跟着她来到这样的险地,或许这座楼兰军的城池,是莲婢陪她走的最后一站。接下来的路,她需要自己去闯。莲婢怀孕已超十月,生产随时都有可能,她不能让待产在即的莲婢跟着她去闯那危险重重的大漠荒野。而她,也确实无法保证此行的安全,如若她此行一去,无法复返,莲婢又当如何?妹妹沈缙又当如何?等着解药解救的千鹤和萧克勤,还有颦娘、无涯、忽陀……那么多的亲人,她真的放得下吗?真的走得了吗? 这些都是她不愿去想的事,无论如何,那么多的难关她都闯过来了,不能止步于这最后一关,邪教她必要铲除,真相她也必要查明。所以她将那么多的心思暂时搁置,逼迫自己不要去想。 可是……她如何能逃避。 她陷入了两难之地。 “伯昭……”司马承祯雪白的须发在风沙中飞扬,慈眉善目的面庞上,有着安详与宁静,“让为师替你去罢,你要相信为师,能把他们安全带回来。” “师尊……”沈绥双目缓缓湿润。 199.第一百九十九章 权衡再三,沈绥做出了最终的决定,请司马承祯携她的门主令牌,代为前往楼兰古城,应援前方的先锋队与萧肃老将军部署。沈绥分拨了十二名精干的千羽门兄弟,追随司马承祯、陈师兄和玄字辈四名弟子玄和、玄顺、玄共、玄生。这十二人已经是沈绥带来的人的一半,她毕竟不是带兵打仗,伪装成商队前行,也不好带太多的人,否则反倒让人起疑。 算起来,玄微子亦是玄字辈中的一名弟子,他虽年长,但入门晚,因而辈分低了些。此次,玄微子亦被沈绥派去支援司马承祯,率先赶往楼兰古城。沈绥将黑羽快鹰的传讯哨给了他,这只千羽门内速度最快的黑鹰,将成为前方与后方联系的唯一依凭。大漠之中传讯实在困难,寻常鸟雀甚至无法在大漠中生存,唯有大型猛禽才有可能长距离传讯。 在司马承祯出发前一夜,沈绥一宿未眠,带着忽陀连夜审讯了那两名从沙暴中逃生出来的粟特商人。据他们回忆,沙暴来得很突然,就连走这一条线路很多年、经验丰富的向导,也未曾有所预料,故而将自己的性命也折了进去。 “眼下漠北刚刚入春,确实是沙暴频发的季节。但是这一带多得是戈壁,距离沙漠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一般来说,我们选择的线路都是避开往年沙暴频繁侵袭的地区的。否则,我们亦不敢在这样的季节出来跑商。只是神明的旨意我们无法预料,这场沙暴,或许是对我们的惩罚。”其中一个粟特商人说道,他蓄着浓黑的大胡子,面颊瘦削,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大概是受到了过度的惊吓,他面色苍白非常,说话时颤颤巍巍,惊惶万分。 “明火在上,确实是我们的过错,我就劝过那汉人,那羌羊乃是神明的化身,是高原上的精灵,不能杀的,可是那汉人一口气杀了五只,其中还有一只未成年的小羊。我们得罪了神明啊!”另外一位粟特商人哭泣着说道,他更年长一些,胡须稀疏,浑浊的双目里满是悔恨与恐惧。 忽陀将两名粟特商人的话翻译给沈绥听,沈绥听完后眉头紧蹙,询问道: “汉人杀羌羊?怎么回事?” 忽陀忙用粟特语询问,只听那位年纪较轻的大胡子粟特商人回答道: “我们这一次跑商回西域,是随了一位汉人掌柜的商队。他们运了一大批的绸布与瓷器,还有茶砖,要去安西四镇卖出后,再购买皮草与金银器,贩回中原。我们几个人都是龟兹人,半路上被招募入队,本是想随这个商队一起回家,给他们当向导,还能拿点雇佣费。到时候我们的货物和他们并做一起买出,也不愁销路,还能抬价几分。只是那汉人掌柜,似乎是第一次跑商,不大懂这条道上的规矩,我们走到孔雀海附近时,在荒漠中见到了五只羌羊。羌羊很少会这么成群出现,我们粟特人,很崇拜羌羊,认为那是神明化身的精灵,每每遇见,都要叩拜,它能够指引荒漠中的迷途之人。但是那汉人掌柜却被金钱迷惑了双眼,羌羊的角与皮,在中原十分昂贵,那汉人掌柜便当即派人追猎,凶恶地杀死了那五只羌羊。剥了它们的皮,砍了它们的角。此后不久……我们就遭到了沙暴,那汉人掌柜和他的商队都被吹跑了,大部分的商货被埋在了黄沙之中。这必然是遭到了报应!”他气愤难言。 忽陀翻译过后,沈绥沉默了片刻,缓缓问道: “你说你们见到了消失多年的楼兰古城,你们可记得位置,可否为我们做向导?” 两名粟特商人在听了沈绥的话后,犹豫了。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要让他们在这么短时间内再度返回那个死亡之地,确实是强人所难。沈绥并不想强迫他们,但是,他真的需要有人在沙漠中带路。因为即便是忽陀,也并未到过楼兰古城,这座古城被埋在黄沙下已然数百年,这还是消失这么多年后首次出现。 “你们放心,酬劳我绝不会吝啬。这五片金叶子,先作为定金,事成之后,还有十倍于此的酬劳。”沈绥补充道。 那两名粟特商人看到这金叶子,眼睛都直了,眼前的这个人出手实在太阔绰了,事成之后还有十倍的酬劳,那就是五十片金叶子,算算看,他们此后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两人商议了片刻,最后咬牙答应了。大约是觉得沙暴已经过去,再前往那里应当会比较安全了,只是带个路就能拿到如此重金酬劳,此后再不必奔波劳苦,两人最终答应了做向导的邀请。 沈绥让那位稍显年轻的大胡子粟特商人明日就出发,跟随司马承祯等人前往楼兰古城。而那位年长的粟特商人则暂时留下,以备最糟糕的情况——沈绥需亲自涉险,前往楼兰古城。 与此二人谈话之后,沈绥又去见了白六娘与萧垲。萧垲最初仍不肯说出他所知道的另外两个秘密,而在得知明日司马承祯就将前往楼兰古城探查之后,他拉着沈绥到一旁,说道: “好吧,我告诉你第二个秘密。我是真心希望你们找到总坛,此事,还是不要让六娘听到,她应当并不清楚。” 沈绥点头,等他下文。 “总坛外的大阵,会引起海市蜃楼的现象。那两个粟特人看到的楼兰古城,究竟是不是真的楼兰古城很难说,或许,那是海市蜃楼也说不定。我曾偷看过天之祭祀写给我兄长的信,其中提到了该如何破解总坛大阵之法。天之祭祀掌管一半的圣教古经,另一半则在圣女手中,圣女手中的经书记载着自由进出大阵的方法,可惜我们看不到。 据那一半的古经记载,破坏大阵,需先寻到阵眼。而要寻到阵眼,则需先破除海市蜃楼虚构的迷宫。那迷宫,就与你手中掌握的那木构模型多面体迷宫有关。只有破解了迷宫,才能在海市蜃楼的迷惑中辨明方向,寻找到阵眼,从而找到总坛所在。” 又是迷宫,然而沈绥至今未能找到任何头绪解开那迷宫。她隐隐觉得,要解开迷宫,她还缺少一些关键的讯息,或许,与创建迷宫者的知识背景有关。创建者到底是以什么为蓝本创建的迷宫,如果她能得知,解开迷宫便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此后都不是问题了。 单凭那两句提示语,实在太单薄了,就如拼图,碎片不够,她如何能拼接出完整的图案。 “沈伯昭,你们真的要做好心理准备,那总坛位置藏得非常深,而圣女引你来总坛的目的一直不明,圣女与大教皇之间的矛盾始终让人费解。你我什么都不清楚,要闯那龙潭虎穴,哪怕再小心,也必定要付出代价。”萧垲提醒道。 他言下之意,是不会在沈绥等人解开迷宫之前随队出发的,当然,沈绥也不打算让萧垲跟随道门前去,萧垲与白六娘,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为好。随道门出发,其中变故难以预料。 “我只希望,你能一次性将所有该说的话都说清楚明白,这第三个秘密到底是什么,可否告知。”沈绥道。 萧垲摇头,道:“我现在不会说的,我只能说,这个秘密与迷宫本身并无太大关系。待拿到解药,我自会说出来。在那之前,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沈绥轻笑一声,没有再追问。 在与萧垲谈过后,她瞧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六娘,便前往司马承祯住所,将自己调查得知的所有事与司马承祯叙说清楚,最后叮嘱道: “师尊,那两个粟特商人,来历无法证明,亦不可轻易相信。所以,在他带路的过程中,你们千万要小心他使诈,谨慎提防总不会错。此外,他口中那个汉人掌柜的来历,也很奇怪,这个季节并不是走安西大漠商路的最佳时期,冬季刚过,春季初来,温度还很低,又兼时常有沙暴出现。总之,他出现得不合时宜又太过巧合,究竟是何来历,目的为何,最好能从那粟特商人口中探问清楚。” “放心伯昭,为师早年间行走江湖,经验可比你丰富,该注意的事,为师一样也不会遗漏。”司马承祯依然云淡风轻,他从容的态度,也给了沈绥很大的鼓舞。师尊的智慧无边,不是自己可比的,她相信师尊有那个能力比自己更快地解开谜团。 沈绥将自己复制的迷宫模型给了司马承祯:“这个,您带着,或许路上您会需要。” “好,为师收下了。”司马承祯笑而接过,端详了一会儿道: “碧落黄泉,六合八方,有意思哪。你可知,‘碧落’一词源自我道门,乃指东方六层天中的第一层天。灵宝上品妙经言:东方六天,碧落之炁(同“气”,指先天元气)起角宿(二十八宿之一,东方青龙七宿之首),一度一杪(音同“秒”,此处指年月或四季的末尾)一虚渐次北行。” 司马承祯话音刚落,沈绥却缓缓瞪大了双眼。道门用语……是啊,无论是碧落黄泉,还是六合八方,这些都是源自道门的用语。为何……邪教中人,却这般频繁地使用道门词汇?难道是为了方便我理解?还是说……建造迷宫之人本身就是道门出身? 沈绥思绪渐渐飘远,等她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司马承祯正静静地看着她。 “师尊……”沈绥喃喃。 “莫急,总会想通的。为师亦没有想通,但为师却一点也不担心。”他笑道。 “是,多谢师尊指点。”沈绥拜伏。 *** 翌日早间,道门一行七人加千羽门精英十二人,一名粟特商人向导,带上尽量多的水与食物,迅速出发了。沈绥站在城头上目送他们离去,远处朝阳下的漫漫大漠,让她心生无力之感。 但愿,一切顺利。师尊,弟子会在这里等您归来。 她走下城头时,忽陀正在等她。沈绥在他面上看到了少见的凝重神色,不由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忽陀应道: “大郎,我没有想到,自己出生生长的地方,竟然会藏有那么大的秘密。邪教总坛想必已然存在很多年了,至少比我祖父辈的年纪要大,然而我走遍西域,也未曾听过有这样一个神秘的存在。我阿叔更是见多识广,他与我说过很多离奇的传闻,但是我也从未从他口中听过邪教的只言片语。他们处心积虑地隐藏了这许多年,藏得这般好,我实在有些胆寒。” “忽陀啊,你应当听过祆教罢。” “自然。”忽陀道。 沈绥一边走在回驿馆的路上,一面与忽陀交谈: “祆教,在楼兰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祆教是粟特人广泛信仰的宗教,昭武九姓中有着大量的信徒。楼兰四周的高昌、焉耆等地均广泛传播,我想楼兰亦不会例外。只是楼兰在北魏时就灭亡了,亡国后的记载太少,具体是什么情况,其实我也说不清。”忽陀道。 “邪教,是在祆教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楼兰亡国后,楼兰当地的祆教也随之灭亡。或许就是从那时,邪教开始从楼兰这看似腐朽的枯木之中萌芽。其实邪教能有今天的规模,亦是多年积累的成果。如今邪教内部分裂,内外交患,大厦将倾,不足为惧。”沈绥淡笑道。 忽陀知道大郎是在安慰他,不由点头道:“忽陀明白,多谢大郎指点。”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临死反噬,亦是很要命的。沈绥内心警惕,丝毫不敢松懈。眼下邪教内部的几个领头人物,均是无比狡猾之辈,敌方在暗,我方在明,实是被动。她一直在努力逆转局面,奈何收效甚微。 回了驿站,时辰尚早,沈绥先是再一次整理了一下目前的状况,梳理了各方传来的最新情报,未得到什么新的线索。幽州那里,平波似湖,李瑾月仍然在积蓄力量,曲江张氏父子也站在了李瑾月的身后,暗中协助。沈绥不希望卯卯担心,回信大多不提详细近况。就食洛阳的皇室年初已然迁回长安,长安也无甚变故,除却前不久张说病逝之外,一切如常。朝中忠王与寿王储位相争局面已然成形,大多数朝臣正在观望之中,尚未有站队。长安歌舞升平,繁华美妙。 各地清缴邪教的行动已然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官方,大多数祆教庙宇被拆除关停,一切与景教、祆教相关的人都被排查抓捕。民间,千羽门与丐帮联手清缴内部被渗透的成员,已然有了大面积的战果。 眼瞧着邪教势力正在一步步垮台,沈绥却总是觉得有一种违和感,难道邪教就这样放弃了?她派了人紧盯唐门,唐门亦没有丝毫动静。包括与邪教有所牵扯的公输机关世家,平静得有些过头了。 眨眼间已到午间,沈绥回房陪莲婢用午食。彼时颦娘恰好就在她们房中,莲婢似乎有些不舒服,没有食欲,正靠在床头闭目静养。颦娘见她进来,让她悄声些,莫打搅了莲婢。 沈绥有些担忧,自从到了楼兰府军城营,莲婢就一直昏昏沉沉的,头疼胸闷。颦娘每天都来看,说这是妊娠后期的正常现象,不必担忧。莲婢身子重,腰疼腿疼,路也走不动了,没有人扶几乎很难跨出房门。沈绥总想多抽出些时间陪她,奈何她诸事缠身,实是无奈。 草草用过午食,沈绥靠在榻边,将张若菡搂在怀中,陪着她午睡。沈绥自己睡不着,顾自想着心事,张若菡却在她怀中进入了梦乡。 而她这一场看似寻常的午睡,却带来了让人措手不及的后果…… 200.第两百章 她在大漠的夜色中踽踽独行,蒙面的轻纱遮不住寒夜的北风,细微的砂砾拍打额头,那种细微的感觉让她觉得无比落寞。 此地为何处?我将往何方? 但夜色如水温柔,前方景物并非黢黑难辨,头顶繁星闪耀,月华照耀前方银白色的道路,那是光芒反射在砂砾上的色泽。她深一脚浅一脚,只觉身子无比沉重。她至今仍不明前路,但她依旧无畏前行,从不停留。 啊,苍茫的大漠,我这个来自南方水泽的人,此生能够目睹与感受你的旷邈壮丽,那是我的荣幸。 这般前行,仿佛永无尽头。直到她望见远方出现了一座挡住去路的庞然大物。那是一大片风化后的石林沟壑,横亘在前,左右望不见尽头,高耸堪比长安城的城楼。她站在其下仰望,相形如蝼蚁。细观沟壑岩壁,可看见大地岩石断层的褶皱。沟壑彼此间留下狭窄的缝隙,走入其中彷如置身迷宫。其中道路曲折,难辨方向,更不知其内是否有危难潜伏。 她站在某一道沟壑入口处,犹豫着,不知是否该进去。眼前的场景莫名有些似曾相识,她苦思冥想着。腹部突然有些阵痛,她低头看去,那里平坦无物,仿佛缺了些什么。 缺了什么? 她顾自思索着,最终还是决定前行。无论如何,她要穿越这片石林沟壑,抵达彼岸,无论如何,她还需要与她的爱人重逢。她就在彼岸守候,守候她归来。 她勇敢地迈步走入了这座巨大的迷宫,然而刚刚走入不出十步,变故就陡然发生。身后忽然响起铺天盖地的轰鸣声,她回首,便见身后天际被漫天的乌羽遮蔽。那是连绵百里的乌鸦群,漆黑的羽毛组成乌云,仿佛绵贯东西的大幕,缓缓将天际的星空遮蔽,并以惊人的速度向迷宫这里靠近。 她怔在原地,内心惶惑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显然,危机不止于此,就在她方才来路之处,忽有一个黑袍身影闪现而出。他从头到脚罩在袍子内,不知从何而来,就那般静静地站在那里,面上覆着的狰狞罗刹鬼面煞白骇人,衣襟之上挂着的铃铛传出致命的声响。 她未及反应,下一刻,那黑袍人就闪现一般出现在了她的近前,仿佛一瞬就跨越了十步的距离,喉头忽然被大力扼住,她呼吸顿时窒涩,只觉得喉间仿佛要被捏碎一般,大脑发麻。 “不好!胎位不正,脐带绕颈!”仿佛有个声音在说话,她却听不懂。 下身有一阵难言的绞痛,仿佛钻子钻进了肉骨。 不……怎么会这样,我不能死……她还等着我,她还等着我! 她试图奋力掰开那只钳子般的大手,双足已然不由自主被提得离开了地面。她感觉到下身一阵湿润,疼痛还在加剧。她想痛呼出声,可是喉咙被掐着,她发不出声音。 她放弃了掰开那只铁钳般的大手,忽而伸手去摘他的面具,她动作奇快,出其不意,那黑袍人躲避不及,被她抓住了面具。面具撕扯了一半,她仿佛看到了底下的面孔。然而事与愿违,紧接着那黑袍人忽然就化作了一大片黑雾散去。 掐着她的手陡然消失,她猝不及防坠落在地,痛苦地趴在地上咳嗽着,眼前,黑袍人化作的黑雾正在袅袅升起,逐渐幻化成为数只乌鸦。那乌鸦盘旋着,发出凄厉的鸣叫,黑羽之上反射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 那些乌鸦仿佛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嘶鸣着向她飞扑而来。她奋力站起身,扭头便往迷宫深处跑去。身下的绞痛愈发剧烈,她周身被冷汗浸湿。跌跌撞撞在迷宫中横冲直撞,根本无心也无空闲辨别方向,她只知道奋力奔跑,身后数只追击的乌鸦紧追不舍。 没过多久,她就体力不支,快要跑不动了。然而身后的大片乌鸦群已然来到了迷宫边缘,即将遮蔽她头顶的天空。 她绝望地瘫倒在地。 “莲婢!”一身惊呼忽然从苍穹乍响,她惊得魂飞魄散,抬头望去,苍茫的夜幕之中,一颗赤红的明星在闪耀。 谁在喊我?是她吗?是她在喊我! “莲婢!看着我!不要放弃!” 她奋力站起身,她在那里,她就是那颗赤红闪耀的星。她再度奋力迈开步子,向着红星闪耀的方位奔跑。 下身的潮湿感愈发严重,她不敢低头看,她知道自己一路奔跑的途中,已然拖出了一地血痕。红星在闪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着,不知道自己是否下一刻就会跌倒,亦不知自己是否下一刻就会窒息,她拖着沉重的身躯,带着一身难以形容的疼痛,奋力奔跑着。穿梭在迷宫之中,穿越无数断层石岩形成的沟渠通道。 第一颗红星闪烁后,定在了天空中,紧接着她看到了第二颗红星在不远的方位亮起,恰好就在她左手通道的上空,她仿佛心领神会,立刻左拐,追逐第二颗红星。 疼痛撕心裂肺,她跑不动了,头顶乌鸦群连片而来,即将要遮蔽她的红星。 不!不行! 忽然间,她感到腰部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支撑着她,她身子仿佛轻松了一些,她不敢停留,只得继续奋力朝着红星指引的方向奔跑。 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 直到第六颗红星亮起,她已不知自己奔跑了多久,她周身无比疲惫。乌鸦群已然要遮蔽这片天空,她一下丢失了那第六颗星辰的位置。 她顿住脚步,站在迷宫之中,迷惘无助。疼痛已然转化成麻木,她痛得要失去知觉。 “啊!!!”她绝望地凄厉嘶吼,纠扯着自己的发在原地困兽一般徘徊。 “莲婢!莲婢!坚持住!”那个声音还在奋力地呼唤着她,一遍又一遍执著坚定,却掩饰不住其内的惊惶哭腔,但是却渐行渐远了。 在哪里……我在哪里……何处是出口,何处是归途? “阿娘……”忽而有一个稚嫩幼小的声音响起,她惊了一跳,抬起婆娑的泪眼,她仿佛看到了一个稚嫩的小身影就在身前。 “阿娘……救救我……”孩子说。 “你是谁,为何喊我阿娘?”她问。 “因为,您是我的阿娘呀……”孩子认真地说着,“阿娘,孩儿好难受,阿娘救救我……” “我没有办法……”她哭泣。 “阿娘有办法的,您都看到了六颗红星了,还差一颗,您就可以得到指引。”孩子道。 “六颗红星……还差一颗……” 她猛然间抬头望向天际,南方朱雀七宿……第七颗红星……就在那个方位! 下一瞬,耳鸣突然袭来,眼前,一道无比绚烂的红光划破天际,破碎了乌鸦群组成的遮天大幕,红光璀璨无比,以势如破竹之势在天际勾画牵连,七颗红星交相辉映,连接成一只耀眼夺目的火红鸾凰,展翅俯冲而下,向她而来。 她张开双臂,迎接鸾凰入怀。背后,十八瓣白莲绽放,托着她升空,乘上鸾凰脊背。鸾凰展开双翅,背负她翱翔天际。 东方,朝阳初升,鸾凰冲破云霄,金阳光辉普照,她仿佛融化在了那一阵让人心悸的温暖之中。 耳畔,一声响亮的啼哭响起,身下赤凰幻化成一个可爱的小人,一下扑进她怀中,呢喃又眷恋地唤着她: “阿娘……阿娘……” 巨大的幸福感将她包围,下一刻,她浑然失去了知觉。 …… 她在一阵迷茫中苏醒,睁开双眼时,仍觉眼睑有些粘黏。鼻间分辨出一阵草药的浓郁苦涩气息,她皱了皱眉。 她尝试着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自己周身仿若散了架一般动弹不得,尤其是下半身,几乎微微一扯就疼。 她察觉到身侧有人躺着,微微一偏头,顿时一阵无比温暖,以至于令人心口发悸的暖流流遍她全身。她的赤糸就躺在她床榻的外侧,闭着眼,眼底发青,隐约有些肿胀,大概是被吓坏了,但是睡得很甜美安详。 而就在二人之间,一个襁褓中熟睡的小家伙就这样映入了她的眼帘。皱巴巴的红润皮肤,小鼻子小嘴无比可爱,像是自己儿时的模样,一双眼睛还睁不开,但现在就能看出有些赤糸的影子,新生儿柔软的胎发,引得她不由自主伸手去抚摸,一丝一缕仿佛绕住了她的心尖。 孩子,我的孩子……她忽然泪湿眼眶。 赤糸的手正不自觉地护着小家伙,大概是怕自己翻身会压到孩子,她小心翼翼地向内侧躺着,只占了床的边沿。张若菡探过手去,先是抚了抚赤糸的面颊,轻声道一句“对不起,吓着你了。”然后将手与赤糸的交叠,一起护住了孩子。 她盯着孩子的侧脸,脑海里一片空白,整个生产过程非常凶险,她神志一直不很清晰,处在半梦半醒中,仿佛入了虚幻之境般。但她明白自己的孩子是鸾凰血脉,降生时她虚幻梦境中的异象,她印象极为深刻。 “凰儿……”孩子乳名就叫凰儿罢。 她和赤糸不止一次商量过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但是一直没定下来。赤糸几乎翻遍了楚辞、诗经等书,张若菡自己也曾苦思冥想过许多名字。虽优美且寓意颇好,却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孩子是不是就该叫那些美丽的名字?思来想去,最终难免觉得空洞又不贴切,留有牵强附会之感。 如今孩子降生了,张若菡却将心中那些名字全给抛弃,她已然有了想法。 善:鄯善便是楼兰,现在他们身处的地方,孩子的诞生地。同样善,有着心地仁爱、品质淳朴的意思。安:平安一世,这是张若菡对这个孩子最大的愿望。 沈善安,就叫这个名字罢,她心想。 “善安,这个名字如何,莲婢。”张若菡正看着孩子出神,忽而赤糸那略显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 张若菡抬眸,发现赤糸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底的温柔快要溢出来了。张若菡面庞上的惊讶转瞬化为无尽的欣喜与感动,她扬起笑容,虚弱中透着让人心惊的美。 赤糸,你真是……她眼中闪烁着泪花。 “你定会那窥探人心的邪术,总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皱眉,显出可爱的苦恼模样。 沈绥低声轻笑两声,凑过去在她额上印下深深一吻。 “你真的吓死我了,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你可知,那时有多凶险……” “对不起……”张若菡低声道,凑进她颈窝。 “你曾让我不要与你说对不起,如今我也要这般回答你。”沈绥道。 “但是,这值得冒险,不是吗?”张若菡轻轻抚摸着孩子稚嫩的面庞,她睡得好熟,一团天真可爱,“她长得真像你。” “是吗,我总觉得长得像你,你瞧这小鼻子与小嘴,真漂亮。”沈绥笑道。 张若菡噗嗤一笑:“但是,她的眉眼定像你,瞧这凤眸,若是再大一点,就会像你儿时一般,眼珠子转起来小机灵的模样,盯着人看时眼底却纯净如空。” “天啊,我都快忘了我儿时长得是何模样了。”沈绥苦笑叹道。 “可是我还记得,我永远记得。”张若菡道,她抬起头,扶住沈绥面颊,含住了她的唇。沈绥深情回应着她,她觉得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她们在自己的身边,她就有了全世界。 那一日,她们成为了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201.第两百零一章 开元十八年六月二十日,沈绥与张若菡成为了母亲。张若菡在这一日午间开始分娩,孩子一直到晚间酉初时分才顺利降生。小凰儿虽出生时有些凶险,但好在很健康,体重比一般的新生儿要重,哭声也非常响亮。可以想见,这孩子未来一定相当健康。 初为人母的感受异常新奇,两位母亲陷入了措手不及的幸福之中。在孩子诞生后的几天之内,两人都围着孩子团团转。而这个孩子,俨然迅速成为了千羽门内所有人的重点关注对象,不仅仅是两位母亲,小姑姑沈缙,颦娘、无涯、忽陀,一个个都把这个孩子宠到了天上去。只要有空,他们就会围在孩子身边,哪怕只是盯着看孩子睡觉,也能看上好几个时辰。 尤其是颦娘,她早年间滑胎又丧夫,以致终生未能有自己的孩子。那个未能来到世间的孩子一直是她毕生的遗憾与痛楚,如今凰儿的诞生,带给了她难以言喻的慰藉与甜蜜,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孩子,虽然她亦没有什么经验,可显然她曾经准备充足,当年学会的知识,如今又能派上用场了。 由于张若菡生产凶险,最初几日身子实在虚弱,因而孩子那几日雇了当地的乳母来喂养。但是待张若菡缓过劲来,她坚持要自己喂养孩子,乳母也就未再用过。这孩子真是贪吃,好在,张若菡母乳充裕。 沈绥开始跟着颦娘手把手地学如何照顾孩子,从最基础地如何抱孩子,到给孩子换尿布,哄孩子。沈绥学得非常快,而且她自己也总结出了一套心得。说也奇怪,孩子每当哭闹,她总能准确地猜出哭闹的原因,很快就将孩子哄得开心起来。颦娘笑言,到底是自己的崽,知道孩子在想什么。 凰儿其实很乖巧,并不很闹人,夜里睡得熟,从不吵两位母亲。她成长迅速,出生后十日,已然长成了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白团子。沈绥说,都是因为这小家伙太贪吃了,张若菡每天要花上好长的时间为其哺乳。沈绥心疼张若菡,所以每每小贪吃鬼吃饱了,沈绥都会假意打她小屁屁,然后惹来张若菡的白眼。 沈绥不止一次庆幸,当初受孕时,自己的血液改善了张若菡的体质。因而,虽然生产凶险,大大折损了张若菡的身体,但她却恢复得很快。坐月子期间,她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十天之后,亦能下地走动了。大概到了二十天时,她行动已然与常人无异。只是,不知是何原因,原本怀孕时丰腴起来的身子,却再度瘦了下去,好在并非因病而瘦,大约是张若菡天生便是纤瘦的体型,她的身体会自行调节。沈绥只觉得,眼下张若菡的身段愈发曼妙美好了。而她身上那绽放出的母性的光辉,融合在她从前清丽绝尘、淡雅高洁的气质之中,仿若菩萨一般温善悲悯,带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全新魅力,美好极了,她真是一刻也移不开眼去。 这二十天,沈绥几乎没有精力去思考除了孩子之外的任何事。她将接收各方消息,分析局势等事务全权交由呼延卓马与忽陀进行处理,她自己全身心地投入了照顾张若菡与孩子的生活中。只是犹是如此,二十天了,呼延卓马与忽陀也并未有任何新消息向她报告,她难免还是有些在意。 倒是她托人将孩子出生的消息传到幽州,李瑾月的回信很快就来了。卯卯这家伙,要她们预留义母的位置给她,还寄了一块银锁来,上面刻着“义母晋国公主赠”的字样。就连杨玉环都抢着要当义姐,还送了一对漂亮的金手镯,一对脚镯银铃。李瑾月会将凰儿收为螟蛉,沈绥倒不意外,这本就是商量好的事。而孩子出生的消息,显然也让身在幽州的张氏父子得知了。当了外祖父与舅父的张氏父子,可谓百感交集。回信中,亦有他们的亲笔信,信中言辞恳切,言道只恨相隔千里,迫切想要尽快重逢,抱一抱小凰儿。 其实关于张氏父子,沈绥一直很犹豫是否要将凰儿诞生的消息告知他们,尤其是,让他们知晓孩子是个女孩。毕竟,她与莲婢之间,是不可能有儿子的,而在张氏父子看来,生子显然比生女更为重要。此后,她与莲婢是否还会有孩子很难说,或许凰儿就是她们唯一的孩子。那么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在外界看来就更为重要了。 沈绥与张若菡谈过这件事,是否要将凰儿当做男孩来抚养。沈绥内心是不愿的,而张若菡更是一口回绝。 “凰儿是女子,又有什么不好?她为何要承受她原本不必承受的压力?外界对于我们俩的压力,自有我们俩来承担,孩子只需自然快乐地长大,这才是我想要的。” “我何尝想让她女扮男装?我自己就是前车之鉴,我知道女扮男装的痛苦。可是……外界给与我们的压力,孩子并非完全感受不到。将来,作为我们唯一的女儿,她必然有着需要承担压力的一日。我只希望,她能够尽量轻松一些。” “赤糸,尹氏的血脉,不需要外界那些庸俗的伦理去束缚。凰儿是女孩子,不论她未来是选择与女子结合还是男子,我们都不会反对的。她会传承血脉,鸾凰血脉绝不会断绝。”张若菡坚持道。 “她如何能以女子的身份与女子光明正大地结合,如果她未来倾心的伴侣是女子,又当如何是好。”沈绥很忧心。 “赤糸,我问你,如若当年没有太平公主府的大火,你身为云安县主尹子绩,还会不会来娶我?”张若菡盯着她。 “我……”沈绥语塞。 张若菡软下语气,侧首靠在她肩头,道:“莫忧心,你难道不想孩子从小就快乐地长大?我们不能替孩子做这样的决定,她的人生,需要她自己去选择。我们要做的,只是在她背后支持,在她走上歧路之前进行引导,不是吗?” 最终,沈绥还是遵从了张若菡的意见,就让这个孩子无忧无虑地长大罢,一切的艰难险阻,她们身为母亲,自然会为她扫除。 …… 孩子出生后二十天,时间已然进入七月,西北的气候也早已变得干燥炎热起来。初十这一日,沈绥召了忽陀来问话。忽陀说,司马承祯那边的黑羽快鹰至今未有出现,他派了白浩每日飞到前方去探查,奈何白浩也没有带回任何消息。沈绥心中觉得有些不妙,按理说,二十天,他们应该已经到达楼兰古城了,这是出了什么事?为何消息迟迟不传回? “再加派些人手在周边搜索,看看有没有来往的商队,询问一下那边的情况。另外,再多放出几只鹰去。” “大郎,会不会……”忽陀蹙着眉望着她。 “先不要这么悲观,再等几日,如果实在没有消息,我们再出发亲自去。”沈绥道。 “您还是要亲自去吗?”忽陀问。 “这是必然的,此事不了,何来的安宁?”沈绥叹息,“我知道眼下凰儿刚出生,我实在走不开,但是……人命关天,我也不能对前方的人不管不顾。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会先让人将莲婢和凰儿送回去,她们不能再跟着我了。” 忽陀点点头,大概是觉得话题太过沉重,他嘿嘿一笑,道: “大郎,前些天您让我们做的东西,我们做好了。” “哦?”沈绥面露笑容,“带我去看看。” 当日傍晚用过晚食,张若菡正在屋中点灯,准备一面看书一面顾看凰儿。小家伙刚吃完奶,吹着奶泡泡进入了梦乡。无忧无虑的模样,让身处恶劣环境中的张若菡心中温暖又安慰。 房门缓缓打开了,沈绥抱着一个大家伙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张若菡定睛一瞧,发现她怀中抱着的是一张小床。这小床造型很奇怪,四面有着围栏,还能左右摇晃,放在地上,还有滚轮可以滚动。沈绥轻轻将小床推到她们的大床榻边缘,蹲下身将轮子上的一个卡扣往下一拨,顿时轮子便被卡住了。 张若菡向她投去好奇的目光,沈绥笑嘻嘻的,竖了根手指在唇上,示意她别出声。然后去取了被褥,垫在小床内,随即探身到床边,小心翼翼抱起凰儿,将她缓缓放进了小床之中。 “这是何物?真是精巧。”张若菡走到近旁瞧看。 “我唤它摇篮床。孩子总和我们睡,我夜里翻身实在担心压着她,有了这个小床,总算能安心了。” “你刚做的?我怎么没见你动手呢。”张若菡问。 “嗯,前些天画了图纸,让这城营里的工匠按照图纸做的。这东西简单,一般的工匠都能做出来。”沈绥笑道,“以后哄孩子睡觉,只需这样轻轻摇晃,孩子很快就能睡了。” “你真聪明……”张若菡轻叹。 沈绥看着她,片刻后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靠着她的额头道: “莲婢,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张若菡垂着眸子,低语道,“孩子都出生二十天了,我知道你担心司马道长他们。我也知道……你还是要去的……” “我必须去,否则,留下这样的隐患,真相不明,幕后黑手的身份不明,我们如何去过安宁的日子,我也没有办法给孩子一个美好的未来。” “我懂的。”张若菡道。 “再过几天,如果还没消息,我就派人送你和孩子,还有琴奴、颦娘她们回去。你们先回洛阳,那里是千羽门的总部,能护你们周全……” “不,我至少要留在这里。洛阳太远了……”张若菡道。 “莲婢……这里不安全,千羽门人手不够,我没有办法护你们周全。” “你想我们安全,我们亦想你安全。你孤身一人深入险境,我怎么能缩在后方毫不在意?至少距离近些,我还能安心些。”张若菡道。 沈绥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张若菡,她只是蹙着眉,收紧了揽着她的手臂。张若菡窝在她怀中,默然不语。 她们在沉默中入睡,本以为心事很重难以入眠,可二人却还是迷迷糊糊地相拥着睡着了。 那一夜很静,静到时间都停止了一般。整个楼兰府军城营内鸦雀无声,唯有城头值守的班房内有着些许光亮,困倦的士兵守夜,眼皮打架般睁不开。 士兵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去盆中捧了凉水洗了洗脸,然后开了班房门,打算去解个手。刚路过城头瞭望塔时,他隐约看到了一个黑影在城门远方,正往大漠深处行去,怀中似乎还抱着个什么。他眯了眯眼,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那黑影却不见了。 他不在意地打了个呵欠,挠着后脑勺离去。 202.第两百零二章 张若菡在一阵剧烈的头疼中醒来,她躺在床榻上,在随即袭来的眩晕中呻/吟出声。她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周身的感觉仿佛昨夜喝了数斤烈酒般宿醉方醒。但她清醒地记得自己根本就数月滴酒未沾。 怎么回事,怎么感觉如此糟糕? 她侧过身来,想看看赤糸是不是在身边,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探手过去,赤糸的被褥已然没有了温度,想来她应当起身有段时间了。 这人,去哪了?她有些不大习惯起身时赤糸不在身边的感觉。她心口莫名地开始发慌,挣扎着坐起身来。张口向外唤了一声: “赤糸?无涯?” 等了片刻,没有人回应。 她努力下了榻,一面着履,视线便投向了孩子的摇篮床。孩子这是还在睡吗?什么时辰了,该肚子饿了罢。她准备给孩子喂奶。 然而当她趿拉着鞋履走到摇篮床边时,却发现孩子并不在摇篮床内。 “凰儿?”她蹙起眉来,孩子去哪儿了?是赤糸把孩子抱出去了吗? “赤糸!无涯!”她再次努力出声呼唤,拖着晕沉沉的身子往门口走去,“凰儿在哪儿?” 依旧没有人回应她。 她走近了门扉,昏沉的头脑当中开始有声音回响。她大概是真的不很清醒,一时间有些分辨不出这些声音从何而来。在门口站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声音是外面院子里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很压抑,但却又很迫切,语速极快,不止一人在说话,仿佛在争吵些什么,但她听不清。 怎么了?怎么回事?她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 她努力拉开门,外界的光线很亮,有些晃眼。她眯了眯眼,适应了片刻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就在驿馆的院子中,沈绥正在套马,沈缙、颦娘与无涯正围在她身边,沈缙沉默不语地垂首在一旁,手紧紧捏着轮椅的扶手。无涯一脸的惶惑难安,颦娘则焦急万分,她正在与沈绥说话,二人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激烈地争吵。沈绥很多次被颦娘拉扯住手臂衣袖,以至于不得不被迫停下手中套马的活计,她的衣襟已然被扯乱了,却仿佛赌气一般,甩开颦娘的拉扯,继续手头上的事,根本不停下。 “赤糸……无涯!”张若菡再次开口呼唤,一张口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声音是这般沙哑,近乎失声了,怪不得方才她的呼唤,外面的人根本没听见。 她抬手按住自己的喉头,清了清嗓子。迈步走了出来,准备走上近前说话。 就在此时,远处柴房内,忽陀与呼延卓马匆匆走了出来,呼延卓马手上还有血迹,正一边走一边用一块破旧的湿布擦拭,二人面色很难看,忽陀手中正提着自己的弯刀与呼延卓马的弯刀。待呼延卓马擦完了手,他把刀丢给呼延卓马,二人脚步匆匆往马厩行去。路过前院时,二人看到了张若菡。他们不由自主顿住了脚步,面上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仿佛被什么哽住了喉头一般,连惯常的行礼都忘却了。 “娘……娘子……”呼延卓马嗫嚅着呼唤道。 他这一声呼唤,终于将沈绥、沈缙、颦娘和无涯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她们回首,便看到了张若菡站在房门口。几乎是不约而同的,众人面上的表情一瞬统一了,一致地表现出一种如鲠在喉的状态。颦娘和无涯随即捂住了嘴,流泪扭过头去,似是不忍直视张若菡。沈缙张了张口,再次垂首,不敢再去看张若菡。 沈绥的手紧紧地捏着马鞍上的束带,手背青筋暴起,掌心发白。她咬着后牙槽,双目赤红,周身都在不自主地轻微颤抖。张若菡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那是一种处在暴怒与崩溃边缘的状态,但她在拼命地压抑着,将断未断,惊惶与愤怒交织成眸中的血色。 “发生什么事了……”张若菡轻轻问道。 回答她的仍然是一阵难捱的沉默。 “凰儿呢?”她又问,看向沈缙、颦娘和无涯,“你们把她抱到哪里去了?她该吃奶了。” 沈缙不语,无涯蹲在了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泪水噼里啪啦滑落,打湿了干燥的黄土地面。颦娘撇过脸去,抬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庞。 张若菡将视线投向呼延卓马与忽陀,两个男人,在她的视线中低下头,无言以对。 她最后看向沈绥,沈绥没有回避她的视线,只是她赤红的双眸中,已然有泪水在缓缓溢出。 张若菡走下台阶,来到院中,疾步向沈绥扑来,抬手抓住她衣襟,沙哑着嗓子问道: “凰儿呢?!回答我!” “莲婢……”沈绥终于开口,她的嗓音也如是喑哑,暗含着无极的痛处,“凰儿她……” “她怎么了?” “她不见了……”沈绥近乎无声地回答道,那一瞬她面庞上浮现的神情是那样让人心碎。 “你说什么?”她好似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但她面上的血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她不见了……我们早上发现,白六娘消失了,萧垲和看守死了,凰儿也……一起消失了……” “我不信……你们,你们太过分了,开这样的玩笑……”张若菡摇着头,松开抓着沈绥衣襟的手,踉跄后撤两步,满面的难以置信。 所有人寂静无声。 此后须臾的时间,不知有多长,院子里的气氛,却凝滞到了极点,以至于所有人觉得度过了数个世纪那般漫长。 “你这是要去哪儿?”张若菡尾音颤抖,她凝望着沈绥,神情麻木,那清丽的眸子已然血红一片,眸中的心碎与无极的痛楚,让沈绥不由自主流下泪来。 “去把凰儿找回来。”沈绥哽咽道。 “为什么不叫醒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如若不是我提前醒来,你是不是要瞒着我就这样走了。你又要把我一个人丢下吗…凰儿是我们的骨肉,她失踪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瞒着我…沈绥……你太过分了……”张若菡眸中的难以置信缓缓转变为伤心透顶的悲怆。 “莲婢……”沈绥的泪水已然湿透了面颊,惶急地松开革带,走上前,伸出双手试图抓住她解释,“不是的,你听我说。” “沈伯昭!”张若菡忽然拔高音量,再度后退几步,躲开她近前,随即一字一顿道,“如果凰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的话语仿佛利箭穿透了沈绥的心脏,她的眼神仿佛刀片一般凌迟肺腑,沈绥面上血色倏然褪去,手脚冰凉,后颈发麻,她颤抖着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张若菡瞪视着她,悲怆化作炽烈燃烧的愤怒与焦灼,她咬牙绕开沈绥,忽然冲到马前,跨上马就挥动了缰绳: “驾!”那匹沈绥刚刚套好的白马,顿时迈开四蹄,驮着她迅速冲出了驿馆的大门。 沈绥遭受心理重创,一时间措手不及。待她反应过来,张若菡已然纵马而出。她疾呼: “莲婢!!!” 时间的流速仿佛滞涩起来,沈绥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放慢。她能看到自己踉踉跄跄地奔向马厩,牵出了另外一匹马;能看到忽陀与呼延卓马焦急地奔向他们的马匹;看到无涯追着张若菡跑出了驿馆;看到试图拉住马儿的颦娘被带倒在地,沈缙正努力的滚动轮椅,想要去扶她。她听见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她跨上了马,扬起马鞭,狠狠抽打在马身上:“驾!!!” 这一鞭打得太狠,马儿吃痛,扬起前蹄,差一点将沈绥翻下去。沈绥双腿死死夹住马腹,曲起身躯,使自己的胸腹与马背平行,终究没能跌下马去。马儿落蹄时带来的振动,震碎了她眼角的泪花。下一刻世间一切仿佛回归了正常,马儿带着她急速奔了出去。 她超越了正在奋力奔跑,试图用自己的双腿追上前方张若菡的无涯。她听到了无涯撕心裂肺地吼叫,她在呼唤“三娘!三娘!回来!”。 “驾!”沈绥又狠狠一夹马腹,她眸中的悲怆心伤短暂消失,化作了无尽的焦急。眼前的景象颠簸无比,张若菡就在她前方数丈远,烈风将她未曾盘起的乌黑长发吹拂在脑后,她身上那未能完全穿好的衣袍正在身后飘荡。她从来没有这样骑过快马,瞧着她在马上颠簸,摇摇晃晃、岌岌可危的背影,沈绥觉得视线中除了她以外,一切都在崩塌碎裂,被她抛在身后。 莲婢,我决不允许你有事! 小小的城郭,哪里容得下这般迅猛的奔马。转瞬间,城门已到,门白日里都是大开着的,尤其是发生了紧急事态,沈绥不久前刚刚联络了蒋将军,要他立刻开放城门。眼下却为张若菡提供了便捷之路。 守城门的士兵,看到一个衣衫不整、长发披散的绝美女子骑着一匹白马急速奔来,惊得呆若木鸡,竟是完全没能有丝毫反应,眼睁睁地看着张若菡就这样纵马冲了出去。 紧随其后,沈绥策马而出,几个士兵这才反应过来,出什么事了? 前方,茫茫大漠在眼前展开,日头高升,已近午时。张若菡似乎未曾辨明方向,她出了城门,就一路往正北方向急奔。沈绥在其后打马紧追,高声呼唤: “莲婢!停下!” 但是张若菡眼下正是情绪极其激动之时,整个人都失控了,乃至于口不择言说出了那样伤害沈绥的话。凰儿丢了,就好比她的魂魄丢了,她根本没有清晰的头脑去判断接下来该如何做,她只知道要去救凰儿,她必须加紧追击。 大漠土路极其难走,原本这附近地面干燥坚硬,但由于刚遭了沙暴,地表上浮了一层厚厚的沙子,马儿奔跑其上很是吃力,也十分颠簸。张若菡马术有限,原本骑快马已然很勉强,眼下更是危急,在马上被颠簸得左摇右晃,已然快要失去平衡。 “夹紧马腹,伏低身子,不要勾马镫!抓紧缰绳!”沈绥在后方焦急地大喊。 张若菡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她没有完全忽略沈绥的呼吼,开始努力尝试着按照沈绥的话去做。奈何,她在这方面本身就薄弱,身体的能力有限,她已然失去了对马儿的控制,眼下只是伏在马上尽量不被马摔下去,等待马儿自己停下。 眼瞧着张若菡的身子已然朝马的右侧歪去,沈绥奋力抽打身下坐骑,终于追上了半个马身。她探出手去够莲婢,但是距离不够,她大骂一句该死,再一次用脚后跟狠狠一踢马腹,马儿嘶鸣着加速,总算追上了张若菡的白马,在右侧并辔急奔。 沈绥努力控制着缰绳,喊道: “莲婢,坚持住!” 她双足松开马镫,忽而伏低身子,双掌一推马背,腰腹用力,整个人从马上跃起,随即脚尖在自己马儿的马鞍之上一踢,半空之中拧腰向左侧旋身。张开双臂双腿,如落叶般轻灵飘逸地落在了张若菡白马的背上。 那白马后背重量忽然加重,顿时嘶鸣。马鞍被张若菡占去,沈绥只能坐在马鞍后侧的马背上,努力伸出双脚踩住马镫,双臂一展将张若菡揽入怀中,绕过她身躯抓住缰绳,狠狠一拉: “吁!吁~~~~” 马儿嘶鸣着扬蹄,沈绥奋力抓住马缰,与马儿搏斗了片刻,才总算将马儿安抚下来,受惊急奔的白马停了下来,沈绥急忙跳下马,将张若菡抱下马来。此刻张若菡在她怀中浑身颤抖,难以发声。沈绥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良久,她才终于松开怀抱,低头去查看她有没有受伤。 她看起来没事,只是发丝有些凌乱,沈绥抬手为她理了理发丝,她清丽的面容之上,满是仓皇失措,直到现在,她的泪水才姗姗来迟。她哽咽着抽泣着,像个走丢了的孩子。沈绥一言不发地抱着她,感受她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衣襟,她亦泣不成声。 当忽陀与呼延卓马赶到时,看到的正是二人相拥而泣的场景。张若菡的手揪着沈绥的衣背,埋在她怀中痛苦地哀嚎。沈绥陪着她流泪,双目红肿不堪。不知这般哭了多久,沈绥对时间的概念都模糊了,只知道最后,张若菡反反复复呢喃着对她说: “凰儿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但是我们弄丢了她。赤糸,我们要把她找回来,我们要把她找回来……” 203.第二百零三章 凰儿被人掳走这件事,事发突然,令人措手不及。但是,却并不能说是毫无预兆的。原本,凰儿会诞生,就是基于邪教之人的算计,否则,沈绥又怎么会割破手掌,张若菡又怎么会中了催/情药物。而这个孩子,显然对于幕后黑手有着极大的作用,不然他亦不会如此处心积虑地步步谋划。可以肯定的是,白六娘与她背后的人,都是凰儿诞生的幕后推手。他们在促使张若菡受孕鸾凰血脉之后,便蛰伏在暗处,一直在等待孩子诞生。而白六娘会被沈绥抓获,携至西北总坛,亦是能够提前预料之事。 如今,白六娘与孩子一起失踪了,萧垲及看守被杀害,唯一的解释就是,沈绥的囚车囚不住白六娘,她早有逃脱之法。但是她一直在等,等孩子降生后,才终于觅得良机,掳走了孩子。 孩子被掳走,遭逢此等剧变,让沈绥与张若菡这两位新手母亲顿时失了方寸。张若菡自不必说,她已然心慌意乱到口不择言,横冲直撞的地步。而沈绥的慌乱却更为含蓄与隐忍。表面上,她看似尚算冷静,实则早已慌了手脚,她想要深入沙漠追踪凰儿去向,却只顾着套马,忘记了只有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才能在这茫茫大漠之中穿梭,马儿根本走不远。她甚至忘记觅得城中军队相助,亦没有想起传令后方千羽门派人来援。 更为让人心酸的是,她认为凰儿被掳走,责任有九成在自己身上。是她疏忽了对白六娘的看守,是她制作了摇篮床让凰儿单独入睡,也是她甚至没能防备是否有敌方潜伏在这城中。无尽的愧疚与痛苦,使得向来睿智冷静的沈绥,一时间丢了方寸,才会犯下那么多的低级错误。 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后悔过去得不到任何解决,沈绥还需要向前看,当务之急,是尽快追上逃走的白六娘,抢回孩子。 关于白六娘的去向,实在是无法确定。据沈绥之前的推测,白六娘并不是圣女的人,而是大教皇的人,她这一逃脱,究竟会不会去总坛很难说,毕竟总坛并非是大教皇的地盘,外面的大阵,白六娘应当也没有解开的办法。 那么,她是否会离开西北大漠?沈绥一大清早就派人查遍了城中所有人,最初是为了找到孩子,但是最后却只得来一个目击者的消息。这位唯一的目击者是昨夜值守城头的一名士兵。据那士兵说,她看到的黑影是往西北方向去了。但是光线太差,他连那人的轮廓都看不清晰,只隐约觉得那人怀中抱着个什么。那个时间是子时刚过,距离现在已然有五个时辰过去了。 沈绥猜测那就是白六娘,但是,白六娘应当并非是凭借一己之力逃脱的,她的身边至少还有一名同伙。 她的推测来自于关押白六娘的现场——柴房之中留下的痕迹。首先。关押白六娘的囚车的锁,是从外被绞断的,身处囚车之中的白六娘,她的手无法以使得上力的姿势去绞断铁锁。而现场,也未曾留下绞断铁锁的工具。其次,萧垲与看守两人,是被一种三棱锥形尖锐兵器穿刺咽喉而死,一个是从背面偷袭,一个是从正面刺穿,一击毙命,估计连发出惨呼的机会都不会有。这种兵器,整个驿馆乃至于整个楼兰府军城营之中都没有,明显是一个外来者随身携带的特殊武器。而沈绥推测,这个三棱锥形尖锐武器,应当就是绞断铁锁的工具。 再者,驻扎在驿馆的千羽门一行,昨夜全部中了迷药。据颦娘早间起身后分析调查,这种迷药是金醉坊的另一种形态,呈烟雾状,驿馆的各处窗纸都被捅破了,破洞附近沾染了金醉坊迷烟的粉末,显然昨夜有人利用吹管将迷烟吹入屋中,悄无声息地迷晕了整个驿馆的人。白六娘是不可能在驿馆现场获得这些工具的,因而显而易见,是有同伙做了这样的事。 最后,便是侵入者并未消除自己留下的痕迹。柴房之中,包括院子内,廊道间,都留下了陌生的沙尘足迹——一双菱形花纹底的麂皮靴,靴头呈现船尖状,是西域的风格。这正是最无可动摇的证据。 迷烟不仅仅迷晕了大人,凰儿在屋中显然也吸入了迷烟,因而孩子一点也没有哭闹,静悄悄地被抱走了。沈绥与张若菡的屋门门闩是被细刃刀片一点一点拨开的,侵入者没有暴力破坏门闩,大约是为了尽量保持原状,以保证孩子被掳走的事实被发现得尽量迟,以争取逃跑的时间。 唯一让沈绥不解的是,侵入者并未谋害其他人的性命,千羽门除却那位看守白六娘的兄弟之外,其余人都只是晕了过去。柴房之中没有被吹入迷药,门锁被外力破坏了,是强行入侵的。 沈绥勘察现场得出结论,之所以柴房之中没有被吹入迷药,一则是柴房没有牖窗,只有一扇门扉,当时应当是从外部上了锁的,看守与白六娘、萧垲一起被关在其中,最初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保证此二人不会在柴房中做什么小动作。钥匙在呼延卓马身上,里面的人要出来,需要呼延卓马亲自开门。二则是劫走白六娘的人,显然希望她能够保持神智清明,否则携带昏迷的白六娘远走,无疑是负担。因而,唯独侵入柴房用的是暴力手段,门是被直接砸开的,门开后,侵入者第一时间刺杀了门内神智清醒的萧垲与看守,随后立即破坏了囚车锁,带白六娘逃跑。 从头至尾,邪教都没有谋害沈绥等人性命的意图,他们只是一步一步谋划出一个布满连环陷阱的局,引诱沈绥一点一点上钩。而沈绥即便能够判断出这是一个局,也不得不往其中跳,这显然已经从阴谋转变为了阳谋。 而邪教究竟为何始终要留着沈绥等人的性命,正是沈绥最为迷惑不解的地方。 尽管还有很多不解之事,但沈绥已然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张若菡失控奔马,她奋力追回,总算将满心伤痛的张若菡安抚下来。只是,莲婢此刻的焦虑已然达到了极点,虽然她明白要出发去追凰儿,需要时间准备,但她真的是一刻也等不下去。沈绥带着她回了城营驿馆,便开始着手打点行装,准备即刻出发。在此期间,她一人沉默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泪水在干燥的空气里干涸,她双目红肿,精神恍惚。沈绥不忍去看,她只是逼迫自己忙碌起来,逼迫自己不要去思考,如此,她才能在溺水窒息般的愧疚自责与焦虑伤痛中喘一口气。 在呼延卓马和忽陀的辅助下,他们先是传讯回了后方,让凉州、鄯州两处的千羽门立刻派人来援。随后他们委托蒋将军替他们寻到了十匹骆驼,三匹常走沙漠的老马,一辆用于沙漠载重的宽幅轮毂车。 沈绥、呼延卓马、忽陀、从云、从雨、颦娘、老年粟特人向导以及三名精干的千羽门精英分别骑了九匹骆驼,其中从雨和颦娘合骑了一匹。第十匹骆驼用来驮大小包袱与行李辎重。两匹老马用来拉宽幅轮毂车,车子本是平板车,沈绥在其上支起了一顶简易的毛毡篷子,以抵御沙漠中强烈的日照与风沙,张若菡、无涯与沈缙坐于车上,负责照看昏迷的千鹤。最后一匹老马身上挂了鸟笼,其中有三只鸽子,一只黄雀,这些是传讯时备用的鸟雀,由一名千羽门兄弟负责骑马看顾。 司马承祯出发时,带走了十二名千羽门的弟兄,如今剩下六名弟兄,其中一位负责看守白六娘,已然被杀。沈绥托付蒋将军将其火化收敛,待她归来,自会将弟兄带回去安葬。他最后还留下一名弟兄在城中负责后方联络,接引前来支援的凉州、鄯州千羽同门。 沈绥还试图与蒋将军交涉,希望他能借兵给自己,奈何蒋将军有守城的军命在身,无论是他还是沈绥,都无权随意调动军队,因而只得作罢。但是他也知道沈绥等人此去凶险,因而尽量为沈绥等人备齐了物资,算是聊表心意。 就这样,一行十四人,匆匆忙忙地出发了。直至他们离去,前方司马承祯、玄微子等人的黑羽快鹰也未曾传讯回来,沈绥心中的阴霾已然愈来愈大。 早间发现孩子失踪,他们以最快的速度,从午后未初时分出发,开始向着西北方向挺进。这个方向是沈绥定下的,年长的粟特商人已然与忽陀一道在前方带路,但是呼延卓马有些忧心: “门主,您能确定他们把孩子带去了楼兰古城吗?如若不是,咱们岂不是大错特错。” “不,就是楼兰古城,抱走孩子的是白六娘和她的同伙,在此时此地,他们只会去总坛。” “为何?”呼延卓马不解,“白六娘是大教皇的人,可总坛是圣女的地盘呀?” “不,圣女出不了总坛必然有十分特殊的原因,她操控总坛大阵只是白六娘与萧垲的一面之词,我们不可尽信。在那总坛之中,或许有着我们无法想象的状况,一路将我们引至总坛,若说是声东击西未免太过牵强,等莲婢产下孩子,将孩子掳走至总坛的目的其实很明确。” “到底是圣女掳走了孩子,还是大教皇掳走了孩子,我都糊涂了。”呼延卓马叹口气道。 “至少,那个杀害并假扮蓝鸲、引导我们的人,是白六娘的同伙,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两个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里应外合,一手促成了凰儿的诞生。如果白六娘确实是大教皇的同伙,那么假蓝鸲也是,进一步推论,想要孩子的是大教皇。如果白六娘并不是大教皇的人,那么事情就复杂了。她有可能是圣女的人,也有可能并不属于大教皇、圣女的任何一方。前者,是圣女谋划了这一切。后者……则可能是圣女之外的人,一直在处心积虑地谋划,而且以圣女之名行事,藏在了最暗处。” “还有第三方?”呼延卓马懵了。 “只是猜测,我隐隐感觉,假蓝鸲与白六娘如此复杂的表现,从侧面透露出了第三方的存在。”沈绥道,她沙哑的嗓音在风沙呼啸中显得有些虚弱,眉目间的疲惫已然无法遮掩。 风沙漫漫,烈日炎炎,队伍顶着酷烈的天气前行在茫茫大漠之中。水,在这里比黄金还要珍贵,每个人都在尽量地节省体力,避免开口说话,以减少饮水。队伍中,严峻沉默的气氛使每个人面上的神情都十分凝重。 数个时辰后,夜幕降临,气温骤降。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沈绥命令队伍原地停下,扎营休息。夜晚的大漠危机四伏,切不可因急切而冒进。天空明朗无云,苍茫大漠的夜空,星辰无比清晰,连片的星辰大幕,带来一种迷幻般的魅力,沈绥望着夜空,焦灼的心情逐渐得到了缓解。 她缓缓跪在了沙地上,向着南方跪拜。凰儿,你定是南方朱雀星宿托生,神命加身,有上苍护佑。为娘为你起名善安,愿上苍聆听我卑微的祈求,保你一世长安。 她连连叩拜九下,最后双手结下道家祈福的结印,低声诵吟“无上太乙度厄救苦天尊”,伏在沙地上,半晌未曾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那手在颤抖,沈绥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压抑着隐隐的泣音。 “赤糸……对不起……” 沈绥缓缓抬起身,望向身侧之人,张若菡就跪在她身畔,凄美的面庞上有两行清泪滑落。沈绥一瞬泪湿眼眶,颤声道: “你怎的……又与我说对不起……你该怪我的,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不……”张若菡将她哭泣的面庞揽入怀中,“我们谁都不要怪谁,咱们把凰儿救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要分开。” “嗯!” 204.第二百零四章 楼兰,曾经是大漠中的桃源之乡,如今,却成为了黄沙之下的历史尘土。据说,西汉时,这里的水草丰茂,森林成片,百姓安居乐业,一派祥和景象。然而,随后而来的征伐,却彻底摧毁了楼兰的一切。汉武大帝西征,匈奴入侵中原,处在两大帝国交界处的楼兰,间于齐楚,无以自处,自是左右为难。于是不两属,无以自安。在汉人看来,首鼠两端、低劣卑微的楼兰国君,不过是小国徒劳自保的无力之举罢了。 苟延残喘了两三百年,楼兰终于在一夕之间倾塌。那倾塌的原因,至今未明,然而黄沙之下的幽魂千千,确是无以抹去的。 当沈绥听到狂风呼啸时的声音,她觉得那或许就是楼兰亡魂的泣诉。 一连数日大风,她们顶着风沙已然行了数百里,前方带路的老年粟特人向导,那一双饱经风霜的棕色眸子里,有着辨识路途的睿智。他未曾在风沙中迷失方向,队伍一直在他的带领下,目标清晰地坚定前行。 沈绥骑在骆驼上,口鼻全部蒙在围巾之中,双目上佩戴着她早先就自制好的护目镜,以避免风沙迷眼。这种护目镜,队伍中所有人都有,沙尘与日光太厉害了,少不了需要这样的护目镜保护。 最初,沈绥尚不敢夜晚行路。但是过了一日,她还是决定晚上要多行路一段时间,时间实在紧迫,她必须冒险。粟特向导并没有反对,据他说,他有着夜晚行路的经验,只需紧跟他走,应当不会出事。 披星戴月,一行人一路风餐露宿,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五日,抵达了一个有着标志性参照物的地点。那是一片高耸的风化石林,绵绵密密地挤在一起,相间之处形成狭窄的道路,每一座石峰的高度几乎都是一致的,从南至北横亘在眼前,绵延了上百里。看来,不穿越这处石林,是不能前行了。 老年粟特向导米加对忽陀说了几句话,忽陀随即来到沈绥身边,道: “米加大叔说,这片石林名叫图巴利尔,粟特语中是迷宫的意思。这片石林原本是楼兰城邦所在地,当时这里的地势更高,楼兰又从南面的于阗运了大量的石块来,在此处砌筑出了数丈高的城楼。然而在数百年的风沙侵蚀之后,台基之上的建筑物逐渐风化碎落,与底下的台基连为一体,随即有分裂断层,逐渐形成了这副模样。” “所以,这里是楼兰古城的遗址?”沈绥问道。 “不,这里的遗迹是旧都遗址,楼兰曾一度迁都,新都遗址据记载应该在西北方向,米加大叔看到的就是新都,这个旧都之前就存在,因而米加大叔亦不陌生。但是,由于旧都遗址北侧就是孔雀河,我们绕不过去了,非得穿越这片石林不可。” “米加大叔之前从沙暴之中逃脱,来到楼兰府军城营,有经过这片石林吗?” “他是从孔雀河上扎了筏子绕过来的,并未进入其中。但是我们现在辎重太多,不可能从河上走。”忽陀解释道。 沈绥沉吟片刻,看着眼前高耸横亘的石林,她有些犹豫。 “门主,我们从南面绕过去,可否?”呼延卓马说道。 “不行,南面太远了,而且往南走,就会进入吐蕃的地界,近来吐蕃在调兵,指不定会遇上吐蕃军队,那就糟糕了。”沈绥道,“而且,这座石林,我们是必须进去不可的,或许,解开迷宫之秘,就在此一举。总坛的位置必然就在此处方圆之内,绕道离开没有意义。” 沈绥上前,抚摸了一下那石林的其中一座石峰,粗糙的石块表面,孔隙中还积存着微量的沙子,看起来如此逼真,这应当是实物,而非海市蜃楼。那么,萧垲所言的海市蜃楼之说,到底可信度有几分呢? 正思索间,身后传来了张若菡的声音。 “赤糸……” “莲婢?你怎的下来了?”沈绥忙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 张若菡没有看沈绥,而是满面困惑地望着眼前的石林,口中若有所思道: “我好像……来过这里。” “怎么会,今次,我们都是头一次到此。”沈绥道。 “可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收回视线,看向沈绥,“我好像真的来过这里,就在这里,凰儿她……她出生了……”张若菡略显痛苦地蹙起了眉。 “莲婢……”沈绥忧心忡忡,将她揽入怀中,“不要胡思乱想,凰儿没事的,我们很快就能将她找回来。” “不是胡思乱想,是真的……”张若菡靠在她怀中,喃喃道,“或许是……我做的梦。” “做梦?”沈绥奇道,“做梦,梦见了这个地方?为何,这也不符合常理,你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怎么会在之前就做梦梦见此处?” “我也不知,可是我能确定我曾梦见过此处。可惜……我记不清了,好像,很凶险,好像与凰儿的诞生有关,我只记得这么多。”她努力回忆道。 “没事,没事的。”沈绥轻轻抚着她的肩头,低声安慰。 众人在原地休整了片刻,沈绥制定了进入石林的策略。由忽陀与老年粟特人在前方领路,沈绥与呼延卓马带领从云从雨护住队伍中间的张若菡等人与行李辎重,剩余五个千羽门弟兄防守队尾。队伍成箭矢状排列,除却注意周身前路后路与岔路外,沈绥还着重提醒众人注意头顶,因为在狭窄的空间中,上空无疑是偷袭得手的最好位置。每个人都捂住口鼻,戴好防护镜,举起盾牌,武器全部出鞘,随时准备应战。 此外,沈绥还让颦娘给每个人发了一颗清心丸,以清脑醒神,避免吸入眯眼后神智混沌不清。 吃饱喝足,一切准备就绪,沈绥下令出发,队伍便进入了石林的甬道之中。 张若菡依旧坐在毡布盖顶的宽幅轮毂车内,拨开毡子向外探看。午时刚过,日头正烈,整个石林之内也被照耀得亮敞敞的,除却石笋石峰投下的阴影之外,似乎一切都很正常。狭窄的裂缝甬道中,头顶的蓝天变成了一线天,视野变得狭窄,仍旧带来了一丝压抑之感。 她下意识地回望后方,后方也并无异常,五个千羽门弟兄正在小心翼翼地随队前行,每隔一小会儿就会回头探看,有什么异常他们会立刻发现。张若菡有些困惑,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后方危险。 一旁骑在骆驼之上的沈绥,见张若菡坐立难安的模样,不由问道: “莲婢,你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或许有埋伏……” “好,我明白了。”沈绥应道,她没有质疑张若菡的话,而是无条件地相信了。沈绥回忆起莲婢心灵透彻又敏感,对于隐藏在暗处的玄冥有所洞察,虽无法正确说出未来之事,但往往都能够对危机有所预感,大多就表现在她的心兆与梦境之中,因而她选择跟随张若菡的感觉走。 “大家提高警惕,千万不要松懈!”她再次下令提醒。 沈绥的提醒,无疑让队伍中所有人再一次拧紧了脑中紧绷的弦。虽然四周异常平静,但是所有人却走得如履薄冰,头顶、四周,身前、身后,无时无刻不打起精神观察周身,以至于有些神经质起来。 很快,进入迷宫的第一条直道走到尽头,眼前出现了两条分岔路,究竟是往右侧走还是往左侧走,沈绥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她从挂在驼峰边的包裹中拿出了那迷宫模型,端详了片刻,再次收了起来,道: “往右侧行,既然新都在西北方,首先便按照方向来走罢。” 就在此时,那老年粟特商人开口了,他调转了骆驼,与忽陀说了几句话,忽陀似乎有些不满,但他还是翻译给了沈绥听: “米加大叔说,他就送我们到此处,再往前,他不会跟着去了。” 沈绥看了看米加,没有说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囊袋,丢给他道: “这是说好的五十片金叶子,这匹骆驼,你也一并骑走罢。” 米加收下钱袋,并没有打开查看,而是向着沈绥抚胸行了一礼,道了一句什么,然后拍拍骆驼,往直道外行去。 “他说,愿火神与您同在。若是找到了米尔干(年轻的粟特商人),希望您给他报个信。”忽陀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道。 “哼。”沈绥轻笑一声,抖了抖袖子,拨转骆驼,缓缓进入了右侧道。 接下来的一切都要靠他们自己了。 走在狭窄的夹道中,沈绥对身旁的忽陀道: “忽陀啊,我有些后悔了。” “嗯?此话何意,大郎。”忽陀不解。 “你不该跟我来的,你不是说,家乡高昌还有一个老嬷嬷嘛,你该回去看她的,现在却跟我进了这里。” “大郎!”忽陀急了,“您怎么可以这么说!我跟着您,已经超过了十年。您在哪儿,忽陀就在哪儿。咱们一定能够平安将小娘子救回来,然后,忽陀会带着您去家乡,去品尝高昌的葡萄美酒,看高昌的舞乐,老嬷嬷在等着我们呢。” “是,你说得对。”沈绥笑了,“是我错了。” 然而,美好的愿望注定是与现实相悖的。随着深入迷宫,情况愈发不对劲起来。方才的艳阳高照,不知从何时起忽然消失不见了。天空变得阴云密布起来,光线逐渐变暗,风沙逐渐加剧,呼啸在狭窄的石缝之中,摩擦出可怖的啸声。那声音仿佛地狱传来的鬼泣,呜咽悲鸣,笼罩在每个人的耳畔,久久不息。 前方忽陀带着队伍,按照沈绥的指令,每逢岔路必择右。然而如此行了大半个时辰,他们依旧在狭窄的缝隙之中前行,丝毫不见前路。 焦灼的情绪在队伍之中蔓延,沈绥心知这样下去不行,便命令队伍暂时原地休整。她席地而坐,再次拿出了迷宫拼图,苦思冥想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样才能走出这迷宫。这样无头苍蝇般乱闯,是不可能走出去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六灵在上,六合八方,寻找通往苍赤间的坦途…… 到底是什么意思? “碧落黄泉,六合八方,有意思呐。你可知,‘碧落’一词源自我道门……”师尊司马承祯留下的话语,在沈绥心头回荡。 师尊,您是否已经解开了迷宫?您现在又在何处?为何这一路行来,徒儿没能收到您的任何消息。而徒儿已然来到了迷宫,也未曾与您碰面。您到底在哪里,徒儿很迷茫,生平从未这般迷茫过。 沈绥深深叹息着,手无意识拨动着迷宫模型。到底该如何走出这座迷宫?他们没有时间被困在此处,这样下去,不仅救不了凰儿,他们自己都会被困在此处,耗尽水粮而绝。 她不禁抬头望着天空,天越来越暗了,四周景物的能见度急剧下降,仿佛有一层雾蒙蒙的烟气漂浮在空中,遮蔽着视线,吸入口鼻,尘土的气息很是呛人。 她咳嗽两声,再次招呼队伍出发。无论如何,必须走下去,不走,永远都会被困在这里。 队伍再次出发,这一次换沈绥、呼延卓马在前方带路,忽陀、从云从雨护住中路家眷辎重,千羽门兄弟依旧断后。 天愈发黑了,这个时间点,大漠尚未到日落时分,天却黑得异常。呼啸的风声越来越大,沈绥等人顶着夹缝中吹拂而来的大风,艰难前行,风沙扑打在身上,每个人都一身尘土。 忽而,耳畔有巨大的雷声乍响,天际之上,一道无比恐怖的闪电劈下,那一瞬,光线强烈到所有人都睁不开眼,他们下意识抬起手来挡在眼前,呼喊声全部被强烈的雷鸣盖去。骆驼受惊,开始没头没脑地奔跑。 沈绥尝试去控制骆驼,奈何根本不起作用,骆驼不比马匹,她并不熟悉驾驭骆驼的方法,一时之间,只能由得骆驼奔跑。她心道不好,在这样的迷宫中,骆驼慌不择路急奔,与队伍走散了,就糟糕了。 她拉住缰绳,拼命地逼迫骆驼停下,待到那一阵可怖的电闪雷鸣过去,骆驼才终于停了下来。她猛地回身,用沙哑的嗓音疾呼: “莲婢!琴奴!颦娘!” 然而身后空空如也,狭窄的夹道内,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她一瞬间呆在原地,望着身后景象,心好似栓了铁块般,缓缓沉入了冰冷的海底。 队伍……走丢了…… 205.第二百零五章 天边万钧的雷鸣之声, 瞬息间将所有人的听觉夺去。强烈的闪电,透过毡布,将光线昏暗的马车中一瞬照亮, 张若菡眼帘忽颤,捂住双耳, 吓得浑身一抖,在渐去的雷鸣声中,她仿佛听到了骆驼的嘶鸣和人的惊呼,马车左摇右晃,似是失控般地向前跑了一段路,车内无比颠簸,外面满是嘈杂的声响。她与无涯、沈缙一时间被吓到了,蜷缩在了车中。 片刻之后, 外面嘈杂的声响过去,马车亦停了下来, 她与无涯、沈缙面面相觑, 随即她大着胆子撩开了毡布帘子,向外探看。不知何时, 外面已然一片漆黑,拉着宽幅轮毂车的两匹老马, 正在她视线前方, 晃着鬃毛打着响鼻, 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驾驶这辆马车的任务, 是无涯与颦娘轮换着来的, 但是眼下轮值的颦娘并不在驾车的位置上,不知去了何处。 外面一片黢黑,阒寂无声。张若菡不由出声呼唤了一句: “颦娘?赤糸?” 然而诡异的是,并没有人回答她。 她再次将视线投向身边的两人,沈缙面色有些苍白,开口说道: 【阿嫂,咱们下去看看。】 “不,你留在这顾看千鹤,我和无涯出去看看。”张若菡道。虽然心中恐惧,但她却强打精神,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她看了无涯一眼,无涯抿了抿唇,眼神坚定下来。 【小心,阿嫂。有什么事一定要喊我。】沈缙担忧道。 “放心。”张若菡握了握她的手。 两人掀开毡篷,钻出了马车。 “天黑了?”无涯望着外面的黑色夜幕,不由吃了一惊。 比起吃惊于夜幕的无涯,张若菡却更为在意四周的情况,不知为何,身旁的伙伴全都不见了。之前还在马车四周护着她们的从云从雨兄妹,忽陀与颦娘,全都不见了。更遑论最前方的沈绥与呼延卓马,以及后方的千羽门弟兄们,也都毫无预兆地消失不见。 张若菡心中有些慌乱,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不由再次放开嗓音呼喊道: “赤糸!颦娘!呼延大哥!你们在哪里?!” 一旁无涯见张若菡呼喊,忙跟着一起喊,然而半晌,依旧无人回应。张若菡喘息着,望着周身两侧高耸的石壁,她站在其下显得那样无力又弱小。冷汗,缓缓顺着她的脊背淌下。 “三、三娘……怎么办?”无涯都快急哭了。 张若菡缓缓垂首,她攥紧双拳,左手拇指下意识地抚摸着无名指上佩戴着的玉戒子。 赤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能慌,无涯和琴奴都得靠我,还有昏迷不醒的千鹤。她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着。我得找到赤糸,我必须得找到她…… “上车!”她凝眉望了无涯一眼,眼神中的坚定光芒给了无涯些许安慰。两人忙重新上了马车,钻进了车篷。 【如何?】一进来,沈缙就焦急问道,张若菡和无涯的呼喊她也听到了,没有人回应,就代表着大家都走散了,她难免心中恐慌。 “人都不在了,恐怕是方才的电闪雷鸣惊了骆驼,大家四散分开了。这里的道路又复杂,恐怕一时半会儿找不回来。”张若菡道。 “这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来这么强的雷电?”无涯奇怪问道。 张若菡一时间没有接这话,神情显得若有所思。 【阿嫂,眼下,我们是留在原地,还是试着在迷宫中走一走?】沈缙有些拿不定主意。 “留在原地无济于事,我们得离开。”张若菡轻轻拨开毡布帘,望着外面弥漫的淡淡烟气,道: “这烟雾很不寻常,恐怕我们在这迷宫之中多留一刻,就会被侵蚀一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三娘?这是何意?难道这烟雾……是什么迷药?”无涯道。 “沙漠之中不可能有着这样突来的雷电,又不是多雨的江南,沙漠中能够下雨就是很稀奇的事了。何况,你们看这个。”她指了指摆放在车中角落的漏壶,道: “这才申时刚过,酉时未到,以往这个时辰,大漠尚未日落,该当是白日才对,然而天空却变成了黑夜。这还不是阴云密布造成的,太阳是真的不见了。”她叹了口气,道,“这么多不寻常的现象出现,我恐怕,这迷宫之中的迷阵已然开启,我们全部中了迷阵之中的幻术了。” 【幻术……】沈缙呢喃,随即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玉瓶,取出一粒药丸道: 【这清心丸,服下可有作用?】 张若菡亦取出了她的那份,拍了一下无涯,道: “咱们都服下罢,能抵挡一点是一点,能不能走出去还是未知数呢。” 三人服下药物,又拨开车帘向外探看了片刻,眼前的景象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张若菡道: “看来,即便我们意识到自己中了幻术,服了醒神的药物,也没有作用。这迷宫之中的迷阵,应当是基于一定的现实基础制造出来的,并非全部是我们的幻想。” 无涯与沈缙相视一眼,眼中的担忧更甚。 “走罢,无涯,你驾车,我来引路。”张若菡道。 “是,三娘。” 【阿嫂……你的身子……】 “别担心琴奴,我没事的,你守好千鹤,这是你的任务。”张若菡向沈缙扬起笑容,如儿时般抚了抚她的发顶,然后坐在了车辕之上。瞧着她的背影,沈缙的眼眶有些湿润。阿姊不在,阿嫂义不容辞地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她是何其幸运,有这样两位疼爱她的姐姐。 我不能拖后腿……她暗自咬牙。 张若菡坐在车辕上,仰头望着天空。那天犹如浓稠漆黑的墨汁,不见一丁点星辰。她们手中,亦没有点燃任何照明物,可是,四周的一切却还是入了眼,能够看清前方数丈远的道路,看得清四周的岩壁,看得清拉车的马儿。 但是更远的地方,她就看不到了。 张若菡脑海中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在缓慢成型,这个大胆的猜测带给了她更多的勇气。她沉住气,不动声色,努力用自己的双眼去观察四周的景象,却示意无涯和沈缙噤声,从现在起不要出声说话。 无涯驾驶着马车,以缓慢的速度,幽幽穿梭在复杂难辨的迷宫道路之中。眼前出现的,全都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岩石壁,根本无法分清自己身在何处。无涯感觉手心冒汗,周身肌肉紧绷,抓着缰绳的双手掌中已被勒出红痕,生怕下一刻黑暗中就有怪物蹦出来,没有一瞬能够放松下来。 而张若菡却沉着面色,静静地左右探看,一句话也不说,连呼吸声都很轻。 马车逡巡在迷宫之中,黑暗不见天日的夜幕仿佛永无尽头。张若菡时而望向天空,时而又紧紧盯着两侧的岩壁,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不知这样前行了多久,无涯只觉得越来越困倦,紧张感早就不翼而飞,夏日沙漠的炎热似乎也感受不到了,一切都是那样的寂静,精神仿佛在缓缓沉沦。只有偶尔张若菡传来的直走、左拐、右拐的指令会让她精神一振。 正当无涯眼皮子打架之时,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拽住了她的手腕。 “停车,无涯。”是张若菡的声音,无涯惊了一跳,看向三娘,发现她的视线没有看自己,而是紧紧盯着右侧前方的岩壁。 无涯急忙收住了缰绳,心弦顿时紧绷,咬紧嘴唇看着右侧前方。那里只是一段看似普通的墙壁,什么也没有。 张若菡下了车,脚步轻缓地靠近那处,无涯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忙下了车,护在了张若菡身侧。 “三娘,怎么回事?”无涯紧紧抓着张若菡的衣袖,问道。 “嘘……”张若菡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然后她抬手,按在了那处岩壁之上。试探着按了片刻,随即,她纤长的手指忽而顿住,指尖在停顿处摸索了一下,道: “无涯,你去把车上的提灯拿过来。” “是。”无涯忙去了。 等无涯点了灯回来,张若菡似乎已经寻到了什么。她招呼无涯道: “来,照着这里。” 无涯凑了上去,便见张若菡手指之处,正是那岩壁右下角,靠近地面的位置,她在其上按了一下,忽而传来“咔哒”一声机关声响,紧接着黄土岩壁竟然弹出来一小块。 “这是……”无涯目瞪口呆。 “恐怕是公输家与唐门联合制造的暗门机关,小心,当中或许还有唐门暗器。”张若菡凝眉说道。 岩壁弹出后,张若菡又将其按了回去,岩壁再次恢复原状,过了片刻,地面传来了轻微的震动,无涯眼睁睁地看着,方才那看似无比坚固,完全融为一体的岩壁,竟然向内退缩了一小节,然后直接向左侧开启,全然缩进了另外一侧的岩壁之中,到最后,这一段岩壁竟然就这样消失不见,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开口。而外表看上去,完全没有任何异样,仿佛天生就是这样一般。 “这……”无涯张口结舌。 张若菡蹲下身,抚了抚地面上的黄沙尘土,看到了掩埋在下面的轨道。 “岩壁是可移动的,这下面有轨道,制作很精巧,因而移动时几乎没有声响。这光线又暗,看不出其中的细微差别。一旦岩壁移动,就会带动这底下翻动沙土的犁,将两侧的沙土翻过来遮住轨道。我们恐怕就是因为这些可移动的岩壁,才会一直迷失方向,被牵着鼻子走。” “好厉害!”无涯惊叹,“三娘,您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我记下了方才走过的所有道路,以及我所观察到的所有岩壁的细节,我选择了这附近的八条道路,刻意将每条路都走了两遍,然后我就发现了这里的微妙变化。”她指了指断开的岩壁,道: “这里有一个风化后岩石碎落的小缺口,我记得在这里,我曾右拐过。然而再次见到这个缺口,这里却多出了一段墙。” 无涯真是瞠目结舌,她仔细看了看那个缺口,怀疑自己在无数个地方都看到过这种缺口,三娘是怎么辨认出来的?三娘的记忆力,她是知道的,可是她实在无法理解,在熟悉的国子监和长安城中,有时都会迷路的张若菡,怎么进了真正的迷宫,却仿佛被司南附体了一般,根本不会迷失方向。 “三娘……您,您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无涯近乎脱力道。 张若菡却没理她,神情愈发凝重。 “机关变动,就意味着有人一直在操纵机关,敌人尚且潜伏在暗处。我虽破解了迷宫困人之谜,但这黑色夜幕与雷电的来历,我却尚未想通。或许,我们仍然处在幻象之中,切不可轻慢。” 天空不可能转瞬即黑,哪怕在头顶拉开一幅无比宽广的大黑布,也不可能制造出如此逼真的漆黑夜幕。张若菡甚至不觉得这是幻象,这夜空她总觉得诡异,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那么,为何转瞬间天就黑了?为何星辰璀璨的大漠夜幕,今夜竟然见不到一颗星?这必然是有原因的。张若菡冥冥之中还记得,在自己的梦境里,夜空中的星辰成为了破解迷宫的关键。如今敌人的行为,恰好反证了这一点。只是,她看不到星辰,又当如何破解?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六灵在上,六合八方,寻找通往苍赤之间的坦途…… 那个迷宫模型,似乎破解就在目下,可张若菡的思绪却忽然卡住了,她心中有些焦虑,秀美的眉目微微颦蹙。 “三娘,那我们现在往哪里走?”无涯问道,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她喊了一声: “三娘?!” “啊?”张若菡被思绪被拉回。 “咱们现在往哪里走?”无涯又问了一遍。 “先上车吧,到底有多少这样的机关还不知道,我需要先想一想。” “嗯。”无涯点头。 她们重新回了马车,车内的沈缙正焦急地等待着,见她们回来,不由松了口气。三人凑在一起,悄声商议起来。 她们没有注意到,就在马车后方道路边缘的拐角处,一个黑影正立在那里,漠然地注视着她们。 206.第二百零六章 马车继续行驶在迷宫之中, 张若菡的引导依旧让无涯摸不着头脑。三娘到底是凭借什么来指挥她左拐或右拐的呢?而张若菡接下来做的事,也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她从马车中存放的行李包袱内抽出了一张纸, 将这张纸一直举在手中。无涯本想问这是做什么,但是看张若菡面上思索的神色, 她还是没有开口。 虽然三娘破解了迷宫困人之谜, 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就能破解迷宫。这迷宫当中究竟有多少的暗门,张若菡并不清楚,这些暗门何时开启,何时关闭,也都寻不到规律。在破解了第一扇暗门后, 张若菡曾经与沈缙商量了一下,接下来,她们需要尽可能多地走不相同的道路,找出所有的暗门。 对于无涯来说,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三娘还是没有任何犹疑地就开始了。截止目前, 她们已经找到了另外三扇暗门。然而这迷宫仿佛永无尽头一般,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暗门似乎还有很多很多未曾被发现,新的道路, 也是层出不穷。哪怕是无涯, 也已经可以渐渐分辨出道路之间的不同了。 如此行驶, 时间长短难以辨析, 唯有身体的变化可以透露大致的时间段。她们在进入迷宫之前曾进食过一次, 进入迷宫后一直到饥肠辘辘不得不进食,大概过去了四个时辰。而眼下他们已经迫于饥饿进食了两次,最近的一次大概是在半个时辰前。也就是说,他们已经被困在迷宫中八个半时辰多了。 之所以不使用漏壶计时,是因为张若菡发现漏壶竟然坏了。不知是何时坏的,她们一点都没有察觉,但是时间停止在了他们最初进入迷宫的时候,那时天尚未全黑,同伴们也都在身边。最初,张若菡以为漏壶还在按部就班地滴漏,但是过了半个时辰再去看,发现漏壶根本没有变化,检查了一下后,发现漏壶中的水不知何时全没了。再一看,千鹤的裤脚不知何时湿了,现在还没干。漏壶好像是被千鹤的脚踢翻了,然后又被人扶正了。 这个发现,使得张若菡与沈缙仿佛受到了启发一般,再次思索了起来。 “琴奴,不知你可知晓变戏法中的一种手法。”张若菡低声询问沈缙。 【障眼法?】沈缙回道。 “确实是障眼法的一种,但更为精妙,更具欺骗性。我曾在集市看到过一个变戏法的人将一只笼子里的兔子变消失,变戏法之前,必然要先在笼子外盖上一层黑布,让我们看不到内部的具体变化。待到揭开黑布,兔子不见了。接着再将兔子凭空变出来。但实际上,那兔子究竟是不是原来的兔子,我们却不得而知,那戏子在变戏法时到底做了什么手脚,我们也看不出来。或许,那笼子当中就有机关,或许又是别的什么手段。总之,这手法,必须骗过观众的眼睛。” 【阿嫂的意思是……我等眼下正身处戏法障目之中?】 “正是。”张若菡点头,“幻术再加上一定现实基础的手段,可以实现我们眼下身处的状况。你可还记得,之前队伍尚且完整时,我们曾在原地休息过一段时间?” 沈缙点头,张若菡继续道: “那个时候,天上已然转阴,有乌云聚集。咱们身处迷宫,身边开始有奇怪的迷雾弥漫出来,气味还有些呛人。我们长期行走在沙漠之中,口鼻干燥麻木,对于气味的感知能力会下降。当时我身处马车都感觉有些呛人,我猜想那迷雾绝不是普通的自然现象。就在我们吸入烟雾后没多久,忽然就遭遇了强雷电,队伍失散,天也彻底黑了下来。如果这些自然现象都并非是自然发生的,而是人为制造的,那么,这当中必然存在一个分界点。现实与虚幻的分界点,我们肉眼看到的真实变为虚假的分界点。” 沈缙思索了片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 【我大致懂阿嫂的意思了,到底分界线在哪里,我却有些糊涂,还需要考虑清楚。】 张若菡点头。随即,她们便继续寻找迷宫的出路,张若菡在那不久,就拿出了那张薄薄的纸,举在手中,直到眼下这一刻。 “无涯,你摸摸看,这纸是不是湿了。”她忽然将那张纸递给了无涯。无涯一头雾水,还是遵照她的话伸手一摸,感触到指尖的潮湿感,她点了点头道: “确实是湿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嗓子的干裂好多了?”张若涵又问。 “嗯,是。”无涯惊奇道。 “无涯,我们身处的这个迷宫,附近或许有水源,这里的湿气很大。” “啊?不是孔雀河就流经此处吗?” “不,单单是孔雀河流经迷宫外,不足以带来如此潮湿的气息。大漠风沙严重,空气干旱非常,这个季节的风向又是西风,位处东侧的孔雀河,是无法带来如此潮湿的气息的。除非,我们身处一个密闭的空间之中。”说着,她抬头望向头顶漆黑的天空。 无涯瞠目结舌,看了看三娘的侧脸,她也抬头向上望去。 “三娘……难道那夜空,不是夜空?” “或许,是洞窟的穴顶。”张若菡语出惊人。 “三娘,咱们不是在地面上吗?什么时候跑到地下来了?!”无涯慌了神,连忙问道,一时间没有控制住音量,声音在迷宫中回荡。 “嘘……”张若菡忙捂住她的嘴,无涯惊了一身冷汗,有些虚脱地点点头。 “或许,就在我们吸入迷雾之后,晕倒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被转移到了地下,这个迷宫与地上的那个石林迷宫全然不是一回事。但是因为我们身处药物控制中,幻觉严重,光线又太过昏暗,所以无法分辨出差别。” “可是……我不记得我有昏迷过呀,记忆全都是连着的,也没有断片。”无涯奇怪道。 “那是因为,敌人刻意将我们晕倒之前身处的位置记下,转移后,按照原样摆放。然后,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使我们苏醒过来后忘记了自己曾经晕倒的事实,反倒继续在迷宫中行走。而且,脑海中还残留着之前眼前看到的景象。” “残留?”无涯不解。 “你还记得,我们在原地休息后,重新出发,还在迷宫中走了好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们看到的景象并不是眼前这样一片漆黑的景象,而是乌云密布的大漠天空和石林迷宫。这景象是我们之前在地面上看到的,照理说下到地面下后应该看不到了,但是我却记得自己在这样的景象中行走了一段时间,而且是在吸入迷雾之后。这个现象,明显是记忆残留的现象,由于时间感官的错乱,之前的记忆被移到了之后,从而产生的残留错觉。这个错觉一直伴随着我们,直到那强雷电的爆发。” 【那强雷电一来,我们就从幻觉中苏醒过来了。】马车中的沈缙拍了拍无涯,配合着手势说道。之前张若菡和无涯的对话她当然都听到了,显然她也和张若菡想到了一块去了。 【那强雷电,或许是□□造成的爆炸强光也说不定,但是被我们误以为是雷电,因为我们之前看到了乌云密布的天空,大脑自然就做出了这样的联想结论。然后,在外界刺激之下,我们逐渐从强烈的幻觉中抽离,发现队伍分散了,人都不见了。 关于这一点,我与阿嫂有不同的意见。我认为,我们在被转移到地下后,就全部分散了,并没有按照原来聚在一起的位置重新摆放。那段吸入迷雾后在迷宫中行走的记忆,就是之前地面之上的记忆残留,我们的马车一直都是孤零零在迷宫走,只是我们以为身边有着伙伴。直到惊雷炸响,我们才发现这个事实。最好的证据,就在颦娘身上。颦娘是赶车人,她不会擅离职守,即便要走,也会与我们说一声。但是她不见了,我们也没有任何关于她离开前打招呼的记忆。假如,在惊雷之前,她一直与我们在一起,那么惊雷爆发,她有何机会和理由离开马车?这只能证明她早在惊雷发生之前,就被迫转移走了。而我们的马车,一直是孤独地行走在迷宫中。这两匹马儿应该有真实的记忆,奈何马儿不会说人话,我们也无法从它们口中得出真相。】 “时空的错乱,是这个手法最关键的地方。我们的漏壶意外之中坏掉了,这是敌人的纰漏之处。漏壶的时间停止在我们原地休息,吸入迷雾的时候,本身就是一个提醒。千鹤的裤腿湿了,她自己不能动弹,不可能自主踢翻漏壶,代表着那个时候,我们的马车被外力动过了,千鹤的脚一动,漏壶被踢翻,水都流了出来。敌人机关算尽,却依旧无法做到完美。”张若菡总结道。 “可是,三娘,我还是很困惑,为什么我们会被转移到地下?把我们分散后扔到迷宫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为了夺我们的性命,这也未免太多此一举了吧。而且,这地下迷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建造出来的?真是奇怪。”无涯问道。 【对,无涯抓住了关键,此外,我也很奇怪,为何敌人会将我们几人留在了一处,却偏偏将颦娘带走了。难道说,颦娘在我们身边,会有什么不利于他们之处吗?】沈缙道。 “不仅仅是颦娘不在,赤糸也不在,忽陀、从云从雨、呼延卓马,大家都不在,唯独将我们四人留在一处,还给了我们一驾马车……”张若菡沉吟起来,“难道是因为我们都坐在马车里,因而吸入迷雾的分量比外面的人要弱,为了保证这个手法的完整性和实效性,所以将我们分在一处,避免我们过早清醒过来,会让其余人的幻觉被提前破坏?” 【这地下迷宫……我总觉得很熟悉,之前在幽州,白六娘所在的范阳牙行地下,就有一个大型的地下迷宫,而且是根据道家八卦排列出来的。如今咱们又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处地下迷宫,这当中,应该不是巧合……】沈缙思索道。 “你说什么,道家……八卦?”张若菡忽然瞪大双眼,问道。 沈缙看向张若菡,点了点头,道:【阿嫂,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等等……”张若菡似乎在急切地思索着什么,一时间没有回答沈缙。 就在此时,无涯指了指头顶的黑色夜空道: “你们看,真的是洞穴的穴顶,现在怎么突然能看出来了?真是奇怪。” 张若菡与沈缙均抬头向上看去,原本看起来十分逼真的夜空,当真逐渐显出了岩石挂顶的模样。而那高处的岩壁垂挂下的晶石,在更远处的几盏位置相当隐蔽的灯火照耀下,反射出微弱剔透的光芒。怪不得她们身处如此黑暗的地底,却依旧可以视物。 “幻觉差不多消失了。”张若菡道。 “说得没错,你们是最先摆脱幻觉的,恭喜你们通过了测试。”就在此时,昏暗沉寂的洞窟中,忽然响起了一个阴沉的男声,紧接着脚步响起,向着她们而来。 张若菡、无涯与沈缙猛地回头,便惊悚地看到,一个罩着黑袍,佩戴着惨白的修罗鬼面的高大男人正向她们走来。 “你是……”张若菡周身开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 “好久不见,张三娘子,悬棺葬崖一别,在下甚是想念。”那黑袍鬼面的男人站定在不远处,缓缓说道,“你是个有福报的人,福寿绵长,所以,希望你可以帮助一下咱们这些可怜的人。” “你说什么?”张若菡颤声问。 “跟我走吧。”那黑袍鬼面的男人话音刚落,便亮出藏在袖袍之中的寒刃,向她们冲了过来。 207.第二百零七章 去年二月在长江边上经历的诡谲之事, 张若菡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忘怀。尤其是,她与赤糸坠落悬棺葬崖,被困在悬棺之上,尸首与猿猴环伺, 周身湿透, 被寒冷的江风吹拂了一整夜。那恐怖的经历, 已然成为了非常牢固的记忆, 始终影响着她的心绪。此后夜晚偶然还会做噩梦, 总是会梦见那一夜,梦见那个诡秘的山崖, 还有那个推她下崖的黑袍人。 而如今, 这个梦魇般的黑袍人就站在她面前, 她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再一次见到这个人。虽然那晚,她没有听到黑袍人说话, 无法分辨他的声音,但他身上的气息,她却无法忘记。那种阴冷可怖的气息,实在太特殊了,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人。 眼看着那黑袍人向她们奔袭而来, 来不及思考,张若菡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从呆滞的无涯手中夺过缰绳,奋力一挥, 大喝: “驾!” 两匹拉车的老马被猛然催动, 嘶鸣着, 立即撒开四蹄奔跑了起来。马车顿时在迷宫之中颠簸着疾驰而起,无涯反应不及,差一点从车上摔下去。车内,沈缙的轮椅向后一滑,“砰”的一声撞在了帐柱上,她的后脑勺也撞在了柱子上,撞得她眼冒金星。 那黑袍人见她们逃跑,立刻大跨步追了上去。他身负轻功,脚下步伐奇诡,几步就窜出老远,紧紧咬住了马车后端,眼看着还有反超之势。张若菡奋力催动马车,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是目下要紧,是尽量甩脱这个黑袍人的追击。 马车拐弯不便,张若菡只能尽量选择直行。奈何这里是迷宫,没有那么多的直行道可以供她行驶,每到一个拐弯处,她只得被迫拐弯,如此,速度就自然缓了下来。那黑袍人轻功极好,哪怕是单匹的奔马,他恐怕也能在短时间内追上,更何况这是两匹老马拉着的沉重马车,几乎就在第一个弯道结束后,他就已然闪身来到了车边。 张若菡疯了一般催动着缰绳,无涯咬牙,从自己腰间拔出一直随身佩戴着的短刀,道: “三娘!你靠右继续跑,我来挡着他!” 由于张若菡是坐在车辕右侧,因而无涯的意思是让马车靠右侧墙壁跑,如此,那黑袍人就没有机会从右侧袭击。而无涯在左侧,她负责挡住黑袍人来自左侧的袭击。 “你小心!”张若菡疾呼。 无涯紧紧攥着手中的短刀,这短刀还是进入迷宫之前,忽陀悄悄塞给她的。虽然忽陀说这是大郎给她的,但是无涯心里明白,这短刀分明是忽陀的东西。眼下,她真是无比庆幸忽陀给了她这把刀,否则她连反击的武器都没有。 忽陀……你在哪里,你要平安啊…… 冷静,要冷静,不要胡思乱想。瞧着那个已经奔袭至左侧车辕的黑袍人身影,她不停地告诫自己。小时候跟着张府的护院学了基础功夫,三娘和大郎认识后,大郎也曾指点过她,后来她还在张家人的委托下,拜了一位退下来的禁军老教头学了几年军□□夫,后来老教头病逝了,她也就没有再继续学。虽然功夫很一般,但好歹是知道如何使刀的。 来了!黑袍人已然赶到了近前,挥出了第一刀,寒刃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光芒,斜向劈过来,无涯大喝一声,扬起短刀迎击。“锵”,金属交击声在迷宫之中回荡。不及音落,下一刀就已然从下方斜刺里挑过来。无涯反手下劈,再一次劈开了这一刀。 这人……使得是军中刀法……无涯脑海中短暂地闪过了一丝念头。 第三招刺击点向她的眉心,无涯偏过头去,努力架起短刀,一个旋刀,将那刺击折了过去,此刻她的后背已然被汗水全部浸湿,虽说她认出了这个黑袍人的功夫路数来自军中,但是他的功夫是自己的十倍乃至几十倍之上,单纯拼力量,现在无涯就已然感觉到了力竭,更别提技巧和其他了。她几乎将自己学得那几年功夫全部调动了起来,挡了第三刀,她已经败势凸显。 然而黑袍人显然不会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第四刀紧跟而来,这一下是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从无涯的左侧来,斜刺里向她的心窝而去,无涯惯用右手,又身在马车上,挡起来非常吃力。而这一刀速度比方才那三刀更快,显然是致命一击。 无涯拼了命地大吼,短刀护住心窝,与那一刀碰撞在一起,眼看着她就要挡不住了,那尖峰已然要突破她的防御,刺进她的皮肉。忽然马车向右急转弯,车身整个飘了起来,甩向左侧,径直撞在了那黑袍人身上,那黑袍人躲避不及,被撞得飞了出去,一瞬被甩在了马车后。 “无涯!你没事吧!”张若菡焦急的声音传来。 无涯大口喘息着,汗出如浆,已然说不出话来。 【无涯!这个给你!穿上!】忽然,从车帘内伸出一只手,将一件还带有温度的软甲递到了无涯手中。 “琴奴?你这是做什么!”张若菡急了。这件软甲刀枪不入,是沈绥给沈缙的救命之物,她一直贴身穿着,这会儿竟然脱了下来。 【现在她比我更需要!】沈缙努力打着手势,眼下她们都没有空看她的口型,只能用手势尽量表达自己的意思。 “琴奴,你快穿上!”张若菡大吼。 她话音刚落,就忽然听到一声布匹撕裂的声音传来,随即马车后侧狠狠一沉,有一个人已然跳上车来。毡布篷整个被挑飞,那黑袍人显出身影,已然上得车来。二话不说,他挥起刀柄狠狠击向沈缙的头部。 几乎毫无悬念的,沈缙闷哼一声,直接被打晕了过去。 “琴奴!”张若菡惊呼。 “啊!!!!!”无涯跳了起来,大吼着冲向那黑袍人,手中短刀劈砍过去。 那黑袍人轻轻松松挡住,拨开无涯的刀,随即刀锋狠狠地捅进了她的腹部,无涯身形一滞,额上青筋暴起,面上神情凝固了。那黑袍人另一只手按住她的面颊,将她向外一推,顺势拔出了刀子,无涯就这样摔出了马车。 “无涯!!!!!!”凄厉的嘶吼在迷宫中的回荡。 “抱歉了,张三娘子,那个小姑娘有些骨气,奈何不是我需要的人。”那黑袍人说着已然一个箭步冲向前方车辕上的张若菡,手中刀柄呼啸着砸向她的后颈。 张若菡已然放弃了驾驶马车,扭过身来,抬起双臂交叉格挡在身前。黑袍人被迫停下砸击,抓住她的手臂,控制住她的身体,再一次试图将她打晕过去。 就在那一瞬,忽然身后响起衣袍猎猎的风声,紧接着黑袍人的后颈突兀被抓住,可怖的大力传来,他竟是被拽得不由自主地飞出了马车。 “莲婢!”仿佛有天音传来,那声音的主人冲了过来一手将张若菡揽入怀中,一手抓住缰绳,迫使马车停了下来。 “吁~~~” “赤……糸……”张若菡睁开双眼,便看到了那无比熟悉的容颜。 “我终于找到你了,没事了……” “赤糸……赤糸,无涯她……”张若菡一见到沈绥,泪水就不自主地涌了上来。 “我知道,没事的,忽陀已经去救人了。你先等在车上,我去解决了那个人再说。” 说着,她先查看了一下沈缙,见她只是被打晕了,并无大碍,这才放心。跳下车去,她手按在腰间雪刀的刀柄之上,快速向那摔倒在地的黑袍人跑去。那黑袍人大约是摔得很重,一时间在地上挣扎着爬不起来。 沈绥赶上前去,雪刀出鞘,直接顶在了那黑袍人的喉间。 “混账,这次要看看你的真面目。”说着她刀锋一划,将黑袍人的面具绑带划开。面具摔落,露出了一张痛苦扭曲的面庞。那面庞之上有一条从右眉尾一直划到下巴的长伤疤,男子剑眉星目,棱角分明,面庞显得十分俊朗刚毅,只是眉目之间阴郁非常,配合着伤疤,瞧着让人心生不悦之感。 沈绥盯着他看了片刻,总觉得这张面庞十分熟悉,似乎有些似曾相识,可她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她没有再浪费时间,沉声问道: “你是何人!” “哼!”那男子冷哼一声,却不说话了。 “不说也罢,带你回去,总有办法能让你开口。”说着,沈绥单腿跪在了男子身上,以自己的重量压住他,避免他乱动,雪刀抵在他的喉间,道: “老实点,否则我可控制不住自己的刀锋,切进你的喉管,你就没救了。” 一边说着,她迫使男子翻了个身,解了男子的腰带,束缚住他的双手,又用男子的脖颈之上的围巾绑住他双足。做完这一切,远处,忽陀已然骑着一匹骆驼跑了过来,他怀中抱着昏迷的无涯,身后还拉着一匹骆驼,那是沈绥的骆驼。一面跑,他一面大呼: “大郎!快走!他的同伙来了!” 沈绥在黑暗的光线中向远处望去,果然见到三四个黑影在忽陀身后迫近。 她二话不说,扛起那个黑袍男子,扭头就往马车的方向跑去。刚跑到马车边,就见张若菡已然解开了两匹老马身上最后的束缚,向着她道: “快上马!” 沈绥心下大喜,莲婢真是太聪明了,提前就解开了马车,这马车分明就是累赘。沈绥将那黑袍男子丢上其中一匹马,又去抱了沈缙,将沈缙送上张若菡的马,张若菡骑马带沈缙,沈绥自己骑马带黑袍人,身后还背着昏迷不醒的千鹤。她一面催动老马迈开蹄子奔跑,一面用束带将千鹤绑在了自己的背上。 车上的行李全部被丢了下来,她们策马急奔,再次冲入了迷宫之中。 “跟紧我!我知道路在哪里!”沈绥喊道。 话音刚落,就听到后方的呵斥声: “站住!你们逃不出去的!” 这声音十分熟悉,张若菡在急速奔驰的马匹身上,短暂地回头一望,便见追兵已然十分迫近,那几个人都没有骑马,是依靠着身法在追逐她们。其中为首一人,她十分熟悉,几乎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张若菡瞳孔紧缩,瞧着那棕色结辫的长发,碧绿的双瞳,蒙面的轻纱,她咬紧了牙根,眼中闪烁出仇恨的火焰。 安娜依! 208.第二百零八章 “赤糸, 是安娜依!”张若菡策马于沈绥的身侧后方,高声提醒道。 “我知道,她一路追踪我来的。不只是她, 还有几个老熟人呢。那个拂菻骑士, 唐十三, 还有东瀛忍者的首领。走这边,跟紧我,千万不要落下!” 沈绥策马拐入右侧的弯道,张若菡急忙拨转马缰,打马跟上,后方忽陀紧紧跟随。刚学会骑马没多久的张若菡,面对复杂的地形,还带着一个神志不清的人,确实十分吃力。但她却努力控制着马儿,尽量不给沈绥和忽陀增添负担。 如此奔出好长一段时间,众人回头一看,发现追兵已经没有了踪迹。沈绥轻轻松了口气, 道: “算是暂时摆脱了。但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他们有迷宫的地图、罗盘和机关分布图,找到我们是迟早的事。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出口出去。” 说着,她打马往左侧的一条通道行去。张若菡与忽陀跟上,张若菡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忽陀怀中的无涯身上, 见她痛苦地蹙着眉, 面色煞白, 腹部缠着忽陀的外袍,已然渗出了红色的血迹,张若菡很担心: “无涯不会有事吧。”她问。 “我已经尽量给她止血了,但是必须尽快治疗,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忽陀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又艰涩。 “赤糸,你说你知道路怎么走,可是已然破解迷宫了?”张若菡询问沈绥道。 沈绥没有回头,而是一面观察者四周的情况,一面分心解释道: “算是吧,其实直到方才,我都尚未完全破解迷宫的秘密。我找到你们,是靠了这个。”一面说着,她忽然伸手,从身前横趴在马背上的黑袍人怀中取出了一个东西。此刻,黑袍人处在昏迷之中,沈绥将他拋上马背之前,就顺手掐着他的晕穴,将其掐晕了。免得此人在马背上挣扎,带来麻烦。 张若菡定睛一看,记起这正是进入迷宫不久后,赤糸给那个老年粟特商人的酬金囊。 “这……这东西怎么会在这个人的身上?难道说,那个老年的粟特商人,就是这个人假扮的?”张若菡惊讶道。 “没错。”沈绥拉开黑袍人外罩黑袍的衣襟,众人看到了他穿在底下的老年粟特商人的衣服。 “因为师尊迟迟没有回音,我早先就怀疑这俩粟特商人可能有嫌疑,因而刻意放他走了,然后在给他的酬金袋上做了些手脚。这袋子,是我托颦娘连夜缝制的,其中有一个夹层,夹了些特殊的香料——茉莉的花蜜。香味很淡,人的嗅觉几乎闻不出来。但是在这个植物稀少的沙漠之中,茉莉是几乎独一无二的存在。然后,这种花蜜,能够吸引一种非常特殊的生物。” 一面说着,她忽然吹了一声口哨,哨声比之以往她呼唤鸟类的声音要更为轻柔纤细。等了片刻,张若菡在静谧的环境中,听到了翅膀震动的声音。然后,她看到了沈绥伸出了右手食指,一个很小的飞虫一般的小东西停在了她的食指之上。张若菡定睛一瞧,才发现那不是飞虫,而是一只极为纤巧的小鸟,羽毛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绿色光芒,似乎沾染了些许晶体粉末,反射着光泽。小鸟的喙十分细长,呈管状,一双小眼如芝麻点睛,瞧起来还真有几分可爱。 “这是……”张若菡双眸一亮,她从未见过这般小的鸟类,不由觉得十分新奇。 “我唤它蜂鸟,它如蜜蜂一般喜爱吸食花蜜。这个小东西,我能够训练它,可是花费了很久的功夫。它非常稀有,而且是从遥远的西方大陆传过来的,本土几乎不存在。即便是我,也只有两只,这次出来只带了一只。这一次远赴西域,深入敌营,我也做了尽量万全的准备,你瞧。” 沈绥摘掉手套,捋起袖子,张若菡发现她小臂之上绑着一个微型的长条状铁丝笼,笼子体积不大,几乎与手臂融为一体,但是足以容纳那只小蜂鸟。 “我拇指这里有一个机关扣,只需一扣,这个笼子就能打开,再一扣便可关闭。这只小蜂鸟就关在我手臂之上的笼子内。当时,我在给了那粟特商人酬金袋后,曾甩了一下衣袖,就是为了放这只小家伙出来。这个小家伙,会在花蜜气味的吸引下,替我跟着那粟特商人。我只需吹动口哨,就能将它召回,为我带路,寻到那个粟特商人。此外,同样的夹有花蜜的囊袋,忽陀身上也有一个。之所以要给忽陀,是因为他是与老年粟特人直接交流的人。我不能确定那老年粟特人会不会从我这里直接拿酬劳,如果他问忽陀要,就让忽陀给他,也一样。此外,在沙漠之中,最先找到忽陀,显然是能起到最大的作用的。事实证明,蜂鸟帮我先找到了忽陀,此后我们才一起找到了那个黑袍人。我很担心那粟特商人会把酬金袋丢了,也曾一度担心,蜂鸟无法带我们找到粟特商人了,结果没想到的是,我们竟然找到了这个黑袍人。” “你怎么都不与咱们说一声的?”张若菡抱怨道,“你要是和我说了,我还能安心些。” 沈绥抱歉道:“我也是没办法,咱们带来的花蜜有限,只能制作顶多两个囊袋,制作多了,香味稀薄,失去了作用。这两个囊袋,肯定其中一个要送到粟特商人身上,另一个要留在忽陀身上。其余人最好别知道这个囊袋的秘密,这个黑袍人狡猾得很,我怕队伍里的其他人知道了,会压制不住神色,露出破绽,引起这个粟特商人的怀疑,从而丢弃囊袋,那就前功尽弃了。其实就连忽陀也不知道这个囊袋的秘密。而且,我也无法确定那个粟特商人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在有确凿证据之前,我不想引起队伍内的恐慌。你们若是意识到那粟特商人有问题,或许就会在他身上投注过多的关注,这反倒会引起他的警惕。” 忽陀抿了抿唇,似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张若菡叹了口气: “你啊,该怎么说你才好,最起码要让我知道。难道我像是会露馅的人吗?” “对不起莲婢,我实在不想让你操心。而且,之前你情绪也不好,我有些……”沈绥支吾道。 “行了,别说了。”张若菡打断她,然后转移话题道,“还是说说看这个迷宫的解法罢。” “嗯。”沈绥点头,拿出那个迷宫模型,道,“我最开始的思路是错误的,这个迷宫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我最开始将迷宫理解为立体状的六面体与五面体组合而成的空间迷宫,但实际上,那是迷宫模型带给我的误导。这个球体,要完全展开来看。这些六边形与五边形的线条,有规律地省略无用部分后,其实就是连接星宿各个星点的连接线。 球面上红色的小圆柱和蓝色的小圆柱,也即是所谓的苍赤两点,其实是展开球体的基准点,那一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意思,其实是指苍与赤两点之间无法在同一时间出现。对应天空的星辰,其实指得就是参、商两个星宿。正所谓,面有逸景之速,别有参商之阔。参商二星,早就成为难以见面的代名词。 参宿,是西方白虎七宿中的一颗,商宿,指的是东方青龙七宿中的心宿。我这里恰好有二十八宿星图,你们看,我已经在图上将参商两个星宿标出来了。按照我们进入迷宫的方位,我们是从东面进来的,也就是从心宿的位置进来的,要寻找的其实就是参宿,那里就是出口。这个迷宫本身,就是按照二十八星宿的星图来排列的。比较麻烦都是,由于我不知道最初我们进入迷宫的基准点,因而我现在有些难以判断方向。我身上的罗盘大概是被敌人拿走了,眼下我只能大体判断这附近的位置,这还是因为跟踪这个黑袍人,我目睹了他开启迷宫暗门的过程,听到他喃喃念叨着‘斗、东、横三列八’,我大概能判断这里是北方玄武七宿中的斗宿东部附近。亦即迷宫的东北方位。眼下我们必须向西去,找到参宿所在的位置。我现在大致是在往西面,但愿我的判断没错。” 忽陀早已被沈绥的推论所折服,听沈绥说到此处,他不由问道: “大郎,您怎么判断这个方向是西方的?” 沈绥指了指上方的穴顶,道: “你们看那顶上挂下的岩石,是不是有一面比另一面更潮湿?” 忽陀与张若菡仔细望去,发觉还真的是如此。 “这附近有水源,我推测是孔雀河的地下暗河。地下暗河一般来说与地上河方向大体是吻合一致的。如果我们之前在地面上,那么要在短时间内把我们转移到地下,这个地下空间应当就在那石林之下。如此,那岩石潮湿的一面所对的方向,就是孔雀河所在的东北方,它的干燥的一面,就是西南方了。” “原来如此。”忽陀感叹,张若菡亦是恍然般点了点头。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您怎么就知道,这迷宫是按照二十八星宿排列的呢?”忽陀又问。 “这个……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凭空猜测的。主要是,师尊给了我启发,他说碧落、黄泉都是道家用语,我就想,这迷宫制作者为何要用道家用语来做暗示,莫非这个迷宫也是在道家的某些知识背景下建造出来的?想来想去,在大漠中迷失了方向,若是想凭借道家的手段走出迷途,大约最佳的手段就是观星了。”沈绥颇有些自嘲地笑道,随即她看向张若菡,道: “莲婢在生凰儿之前做的那场梦,也让我很在意。也是与迷宫和星辰相关,与眼下的状况不谋而合,我觉得这不是巧合,因而我选择了相信莲婢的直觉。”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继续道:“眼下看来,那个年轻一些的粟特商人,恐怕也是这伙人的党羽之一,师尊他们眼下的处境不妙。我在迷宫之中转了这么久,并没有找到任何他们留下的痕迹。就连呼延卓马、从云从雨和颦娘他们,也似乎不知所踪了。” “会不会是在迷宫的其他位置?”张若菡询问道,“我也很奇怪,为何他们将我们几个乘坐马车的人转移到地下,留下我、琴奴、无涯与千鹤四人,却唯独带走了颦娘。” “不……这个迷宫其实不算非常大,走了这么长时间,也该遇见他们留下的痕迹了。这里应当是利用地下暗河形成的天然洞窟建造而成的。孔雀河的流速平缓,冲击而出的地下暗河占地有限,不会无边无际,能够形成这样规模的洞窟已然很不可思议,这个洞窟或许也存在人工开凿的痕迹。从迷宫墙壁建材的土壤新旧来看,建筑的时间跨度却相当大。其中有些墙垣的土质很新,不会超过二十年,有些却已然在长期潮湿的环境下逐渐演变,墙垣内部甚至有了盐分结晶层,估计已然有数百年的历史了。我推测,上了年头的旧墙,原本可能是类似于城郭一类的建筑,而这个迷宫,是在老旧的城郭残墙的基础之上建造而成的,迷宫建成的时间不会超过近二十年。” 张若菡却倏然双眸一亮,道: “难道是……楼兰古迹?” 沈绥点头:“对,恐怕楼兰真的是被毁天灭地的沙暴灭国的。灾难来临之际,最后一批后裔逃到了旧都地底躲避风沙,却被风沙掩埋再也出不去了。如此苟延残喘生存一段时间,直至全部死绝,才会留下这样的遗迹。数百年后,这个地下死寂之地却被邪教利用起来了。这里一定有出口,一旦找到出口,就找到了总坛的位置,而且,我想,我已经知道这个迷宫模型的使用方法了。” 209.第二百零九章 张若菡在方向感这一点上, 是真的比不上沈绥。在这样的迷宫中,张若菡能够凭借自己的智慧破开迷宫困人之谜,寻找到暗门, 这个其实与方向感关系不大。她只是在利用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就是这世上并无两个完全一样的东西存在, 尤其是在人造的情况下。她动用的是她细腻的观察能力和庞大的记忆能力。 而沈绥则不一样了,她的记忆能力虽不如张若菡,但也极为良好, 同样, 她的观察力也绝不在张若菡之下。更要紧的是,她的思维训练有素, 能够在千变万化的状况下,冷静地进行分析与推理。这个迷宫, 一旦她知道是基于什么样的知识背景建造出来的, 判断出了大方向, 就再也困不住她了。她手中拿着的二十八星宿图, 显然已经成为了她的地图, 虽然星图与迷宫的道路相去胜远, 但她却能够运用自己强大的空间思维能力,准确地找到前进的道路。不过即便如此,她们在寻找参宿出口的过程中,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壁了好几次, 比如遇到了死道, 亦或是绕错了道路。 根据之前黑袍人所在的暗门方位——斗、东、横三列八, 沈绥在星图之上画出了横竖线,大致标出这一扇暗门的位置。然后,再判断出她自己找到的两扇暗门,以及张若菡之前找到的三扇暗门的位置,在星图之上标注出来。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她笑了: “我们大可不必担心了,暗门,其实就是路标,见到暗门,就代表我们走对了位置。黑袍人打开的暗门,其实就是斗三星的位置。而我们所找到的几扇暗门,全都是组成星宿的星辰所在的位置。这简直是就是路标一般的存在。” 当她带着忽陀与张若菡以惊人的速度寻到通往参宿的最后一条直道前时,忽陀已经叹服到麻木了。 “参宿,三星一线,非常好判断。这里有一扇暗门,是关闭的,我们只需通过这扇暗门,往前走就能看到第二扇暗门,打开第二扇暗门,应该就能看到出口的大门了。”沈绥解释道。说着她解开与身后千鹤的束缚,将千鹤横放在马上,自己则跳下马来,蹲下身,寻找打开暗门的机关。 “找到了!”张若菡抢在沈绥之前就发现了机关所在,如其他机关一般,她按了一下,那机关就弹了出来,再一按,门便打开了。 “小心!”这扇门打开的速度异乎寻常,一瞬便向左侧弹开,沈绥立刻就判断出不对,当下直接扑向身处门侧的张若菡,将她扑倒在地,护在身下,紧接着便听呼啸的箭矢破空声袭来,噼里啪啦全部打在了门正对的墙壁之上,墙壁上顿时被扎成了马蜂窝。 忽陀与昏迷的无涯、千鹤、沈缙,以及两匹老马、两匹骆驼所处的位置在门的右侧,紧贴着墙壁,恰好不在箭矢的射击范围内,饶是如此,他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居然真的有攻击机关!”他望着藏在门后的那体型硕大的巨型强力诸葛连弩,感觉到一丝寒意。 “说明我们找对地方了。”沈绥舔了舔干涩的唇,扶起张若菡,关切询问道: “莲婢,你没事吧?” 张若菡摇了摇头,面色有些苍白,显然还有些惊魂未定。 “接下来咱们一定要小心,恐怕还会有机关。”沈绥提醒道。 忽陀与张若菡一起颔首,表示明白。沈绥让他们在原地稍待,她自己先将雪刀出鞘,提在手中,然后小心地试探着走进了门内,不多时,她观察到就在即将出门的地上,埋了一根纤细的暗线,绷在门内侧壁的两端,其上埋了一层薄薄的细沙。她轻轻用刀尖在那暗线之上一挑,只听嗡的一声,紧绷的暗线应声而断,随即又是数道弩箭急速射出,方向恰好是门内侧的空地之上,集中射在了那大型的诸葛连弩附近。 “好狡猾的机关陷阱。”沈绥凝眉道。说实话,方才开门那一下,箭矢并不是那么难以躲避,只要是稍微有些江湖经验,经历过机关暗箭的人,都知道在开门那一瞬,要躲在门侧,才能避开来自门内的突然袭杀。但是,经历了第一关,之后精神状态必定不稳,进入门后,或许还真的会忽略随即而来的第二道陷阱,一旦走入门内,触动了第二道机关,就将遭遇一个突兀的背杀,这可是连躲避都很困难的机关。第一关的诸葛连弩摆放得如此显眼,目的就是为了吸引闯入者的注意力,让人忽略脚下的暗线。 沈绥退出了第一道门,将骆驼与马匹牵了进来。她让骆驼与马分别走在最外两侧,人夹在中央走,如此可以抵御外侧突然袭来的危险。同时,为了照顾马匹与骆驼背上三个晕厥的伙伴,她将骆驼身上的驮囊垂挂下来,覆盖在伙伴的身上作为盾牌。那驮囊的硬度与厚度,足以抵挡弩箭了。而那个黑袍人,她没有做任何措施,虽然沈绥并不想让这个黑袍人死,但是在驮囊有限的情况下,她也只能如此安排了。 千鹤与沈缙暂且不谈,无涯腹部受伤,其实俯趴在驼背上是非常不舒服的。虽然腹部受到压迫可以止血,但是同样会对伤口造成不好的影响。只是眼下,忽陀不能骑在骆驼上抱着她,只能委屈她忍耐一小段时间。 好在,触发第二道机关后,此后直至第二道门,一切都很顺利。 然而,当她们见到这第二道门,却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首先这扇门并不是原先的机关门,而是一扇双开的红漆木门。但是这木门却并非是一推即开的,木门中央很显眼的位置,能够看到一个大概是机关锁的金属圆盘存在。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圆盘中央彼此咬合的金属齿轮。 “这……这该怎么打开?”忽陀迷惑道。 沈绥单手捏着自己的下巴,正处在思索中。她仔细观察这个金属圆盘,它的中央位置,有八片似乎可以移动的方形金属片,框在一个九宫格内。每片金属片后都焊着一个金属杆,移动金属杆,则可改变门锁的内部结构,直至打开。总共九个格子,有一个是空出来的,其余都被正方形的金属片填满。每一片金属片上都有着奇怪的刻纹。这似乎是一幅拼图,拼出正确的图案,才能打开这扇门。 “参宿三星,民间认为是福禄寿三星高照,第一道门代表参一星,那就是福,这第二道门难道是一个禄字?”张若菡说道。 沈绥没有多久便摇了摇头,道: “这上面的图看上去应当不是文字,而是某种图形。” “要不,先拼拼看,我看边角的一些图块是可以猜出来,里面的捣鼓几下估计也就出来了。”忽陀道。 “不,我不敢随便动它,若是不能步步都走对,我恐怕会触发机关。” “那怎么办?” “只能先在脑海里拼出完整的图形,再考虑好移动金属片的顺序,一步一步完成。”沈绥道。 忽陀抓耳挠腮,这类绞尽脑汁的事情他非常不擅长。沈绥则与张若菡一道,陷入了紧张的思索之中。 “这幅图,是如意。”张若菡忽然道。 “对,是如意。禄星手中的如意。”沈绥同一时间看了出来,随即立刻开始推演变换格子的顺序。 “可移动的一共八个格子……标号,最左上角为一号格,右侧为二号格,最右上角为三号格,另起一行,四五六,最下面一行,七八。我们按顺序复原,你先帮我找属于一号格的图。” 张若菡几乎一瞬就找到了:“这个。” 沈绥眼准手快,极其迅速就将第一号格子复位,紧接着张若菡为她寻图,她则负责还原,几乎一眨眼的时间,一根如意就被拼了出来。 随即他们听到轻微的咔哒一声,木门向外缓缓弹开了。 忽陀嘴角抽了抽,决定自己以后还是不要随便在解谜这类事上发言了,那会显得自己很蠢。 第二道门打开,沈绥走了进去,按照惯例,她细心观察,小心试探,确认安全后,才让忽陀与张若菡牵着骆驼和马匹进来。不过这第二道门后,却没有什么攻击机关,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的尽头,竟然是一处嵌在洞窟岩壁内的九层楼阁,高耸在眼前,以至于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内,显得阴森可怖。 如此宏伟的一处楼阁,却因为沈绥等人方才处在盲区内,竟然愣是没有发现,直至打开了第二道门,她们才目睹这难以形容的鬼楼。这九层楼阁的建造风格并非完全是中原式的,其中融合了而不少西域地区的建筑风格,飞檐显得愈发夸张翘起,而阁楼顶端却出现了一个状若含苞的装饰物,好似西域佛教传来的覆钵式塔,却又有不同。 楼阁正大门外的广场上,铺设着一条宽敞的汉白玉道路,一直铺到第二道门下,道两旁,耸立着一共六尊足有三丈高的巨像,其高度恐怕与迷宫墙垣的高度相比也不遑多让。这六尊巨像,每一尊看上去都栩栩如生。它们都看不出性别,似男似女,身着奇特的服饰,面上神情或凶怒,或无情,或慈悲,或喜悦。每一尊巨像身上,都有着象征自己身份的特征。有的背生双翅,有的脚踩怒涛,有的身缠藤条植物,有的周身围绕着各式动物,有的手捧黄土,还有的手持卷轴。它们分列两侧,两两对偶,好似皇家陵寝神道旁的石兽一般。 “六大祭司。”沈绥轻声道,“看来,走过这条像是神道的路,尽头那扇楼阁的正大门,应该就是这座迷宫的终点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踏上了神道,忽陀张望着身侧的那些巨像,嘀咕道: “不愧是邪教总坛,真是壮观。只是可惜,这邪教总坛内没什么人,倒是缺了些人气。” “少乌鸦嘴。”沈绥斥他一声。忽陀挠了挠后脑勺,拍了自己嘴一下。 “忽陀说得有理,这邪教总坛内怎么没有人呢?”张若菡也对这个问题感到疑惑。 “这总坛内本就是禁地,邪教大部分成员散落在外,聚在这个荒无人烟之地又能如何,当然是在人多的地方传教才会更有发展。总坛只是一个象征性的所在,或许每年能举办一次大型的祭祀活动,聚集起一些比较高层的人物就算不错了。而眼下,邪教大部分成员都已然被捕或在逃,渗透进入大唐的大部分势力已经被摧垮,这里自然更加不会有人出现了。况且此处已然被咱们后面那些追兵作为猎场,若是有闲杂人在此处,恐怕才是不妥。”沈绥解释道。 “猎场……这个词倒是用得好。那黑袍人曾道,放我们进这个迷宫,目的是为了给我们施加考验,若是我们能摆脱迷药的控制、解开迷宫,我们就合格了。我一直不大明白这个黑袍人的话,眼下看来,似乎真有些猎场的意味在其中。”张若菡道。 “不妙啊,恐怕与鸾凰血脉脱不开干系。”沈绥蹙眉道。 说话间,她们已然穿过神道,来到了楼阁的正大门前。一看到这扇门,忽陀再次傻眼了。而沈绥却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刚找到出口的大门,就发现钥匙早就在自己兜中了。”说着,她从挎在身上的包袱内,取出了那个迷宫模型。 眼前这扇大门,几乎一整面门都是一个巨型的机关。木制,镂空,能看见其中复杂的木齿轮。而外部正面,则有着数十个缺口,缺口面有的呈六边形,有的呈五边形,缺口很深,仔细看,其内部应当是呈棱锥状向内,最内底部有一个突起,似乎要与什么东西咬合。 “难道,要把这迷宫模型的六棱锥和五棱锥全部插进去?”忽陀问。 “说对了,而且,要按照正确的分布,一个也不错地插进去。”沈绥道。 “这该怎么办?” “答案不是早就给你了吗?苍赤为基准,苍为青龙七宿中的心宿,赤为白虎七宿中的参宿,其余的,按照二十八星宿图将球面展开,便可进行一一对照了。”张若菡道。 忽陀抹了把冷汗,心道:恐怕我就算知道解法,也解不出来。 而此时此刻,沈绥已经准备将第一根代表心宿的棱锥插进对应的位置了,可是她忽然手一顿,犹豫了起来。 “怎么了?”张若菡问。 “恐怕,没有这么简单,这里面有顺序问题。到底该先插哪一根,接下来以什么顺序进行,我必须先确认。”她蹙眉道。 “六灵在上,六合八方?”张若菡忽然道,口诀中,这两句的提醒一直没能用上。 “邪教中六灵的排序是天、地、水、木、兽、人,六合排序是天、地、东、西、南、北,八方排序,东、西、南、北,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到底是怎样的排序?”她陷入了沉思。 与此同时,安娜依正带领着身后的四个人跨过第一道门,她身侧某个身形矮小、做东瀛忍者打扮的黑影道: “水祭祀,看来这个沈绥确实如你所想,已然闯到了最后一关了。那扇门到底能不能打开,就看她究竟有多聪明了。” “哼……那个老女人给足了她提示,想必她总是能想出来的。为了不让我们看出端倪,她真是煞费苦心。不过再过不久,我就能再见到那个人了,二十年的恩恩怨怨,也到了了断的时候。”她向身后几人道: “你们都谨慎点,那个老女人绝不是好相与的,我与她斗了十多年,依然败落下风,此番乃是最后的翻盘时机,绝对要把握住。星门一开,听我号令。” 身后几人尽皆点头,五道黑影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210.第二百一十章 “赤糸, 你说会不会是要将星宿的属性归类后,按照六灵、六合、八方的顺序进行排列, 以此插入?”张若菡道。 “也就只有这个思路了。”沈绥道,她的额角挂下了汗珠, 显然头一次开始犹豫起来。 “权且试一试罢, 否则,咱们在此浪费时间, 追兵可不会等。”张若菡道。 “好。” “你说排序, 我来记忆。”张若菡道。 沈绥点头,当即对着星图比划道: “首先确定一下排序的要求。不论是六灵还是六合, 都是从天地开始, 天地肯定是排在八方之前的。天为乾, 乾为阳, 阳便是日。地为坤,坤为阴, 阴便是月。那么,对应到星图上, 从东方七宿开始,房日兔为第一个,心月狐为第二个,如此按照画圆的方式排列下去。在这样的前提下, 顺序中又有微调, 那么一旦涉及到五行, 水在先、木在后, 西金、南火、中土,那么就是金火土的顺序。最后再考虑八方,东西南北的这个顺序。 所以按照这样的原则,第三个应当是箕水豹。” “赤糸……”张若菡忽然打断了她,提醒道,“或许,五行中,火才是最优先考虑的。六灵在上,六灵之上,还有火。” 沈绥一想,顿时恍然: “对,是我疏忽了。那么,第一个是房日兔,第二个是心月狐,第三个是尾火虎,第四个是箕水豹,然后第五个是角木蛟,第六个是亢金龙,第七个是氐土貉……” 确定完星宿的排序,接下来就简单了,每个星宿内部都由若干颗星辰组成。这些星辰,有的已然在门上标注出来,有的则由模型上的棱柱作为代表,只需按照类似于“角一、二”这样的顺序依次插入缺口便可。二人凑在一起,开始了复杂的排序工作,沈绥负责排序,张若菡负责记下排序,当中有疑问的,二人进行讨论,谁的更有道理则可说服对方。然后张若菡再报出排序,沈绥分解球体上棱锥的代表位置,进行复位。虽然过程相当耗时,但二人默契的配合下,进展也不算慢。忽陀在一旁负责警戒,没过多久,迷宫模型之上的棱锥已然有一大半被插入了门上的缺口之中,而到目前为止,尚未有意外发生。 进行到一大半,沈绥与张若菡已然犹有余力。沈绥一边对棱锥进行复位,一边说道: “其实,我心中一直徘徊着一个疑问。我们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见到凰儿,以及抱走凰儿的白六娘。那么,她们会不会就是在这座九层楼阁之中。包括之前就该来到此处的司马师尊的队伍,以及眼下消失了的颦娘他们。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抱走凰儿的人,显然是可以打开这座楼阁的,这座楼阁,也是保护他们的堡垒。可是他们却留了提示和钥匙给我们,任凭我们破解迷宫,找到楼阁,眼看着就要打开楼阁了。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说实话我眼下已然对邪教内部的分化糊涂了。还有我们身后的追兵——安娜依,她的目的又为何,她们手中明明应该有地图,这么长时间了,早该找过来了,然而迷宫中段出现了一下,她们就再也没出现。这也很不合常理。” 张若菡沉吟了一下,分析道: “这里面涉及到这样几个问题。假设,一路引导我们破解当年遗留案件,追寻十七年前真相的邪教成员为甲方;一直设法阻止我们查明真相的为乙方。那么甲方、乙方究竟有哪些成员,目的为何?” 沈绥接着分析:“眼下我只有大概的概念,尝试着分析一下。先不去判断圣女与大教皇,将他们摘出来,只看他们手底下这些人的行事目的。 抱走凰儿的白六娘,以及解救她的同伙(身份不明),之前杀害并假扮蓝鸲的千面神女,啊,对,还有黑袍人,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这些人应当是甲方。黑袍人一直是我混淆的点,看来他与安娜依不是一伙的。如此一来,安娜依手中应当没有地图。是甲方这些人将我们一路引导至此,并留给我们迷宫模型,或者说迷宫钥匙和提示。 而安娜依,以及她手底下的唐门众、拂菻骑士、东瀛忍者、西域蛇巫等等,都与朝廷、门阀、军方有所牵连,也拥有邪教在世俗之中绝大部分的力量。从他们试图暗杀江陵一案张氏姊妹的行事目的来看,他们是想要遮掩当年真相的乙方。且,他们一直在朝廷内搅风搅雨,甚至胆大到制造了太子绑架案。太子绑架案后,是乙方将我们引导去了幽州,目的是让我们接触到白六娘,他们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而白六娘在得知我们抵达幽州后,便利用幽州一案,故意成为我们的阶下囚,最后寻找到时机偷走凰儿。 这么一来,甲方拥有迷宫钥匙,而乙方没有。甲方乙方爆发冲突后,甲方一直以总坛迷宫和九层楼阁为据点,躲避其中。乙方试图突破进来,奈何没有找到任何办法。甲方为了将我们引导进入迷宫,煞费苦心制造出乙方解不出来的暗语和古怪的迷宫模型(钥匙)。乙方将计就计,干脆顺了甲方的意,坐看我们获得迷宫钥匙,破解迷宫,然后跟随我们进入迷宫,还假装成甲方袭击我们,混淆我们视听。眼下……” 她分析到这里,忽然顿住了手中的动作,不再说了。张若菡与忽陀均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安娜依正坐等她们打开九层楼阁,那她们是该打开,还是不该打开? “俗话说,敌之敌,吾之友。可是大郎,这不管是甲方还是乙方,我怎么都觉得是敌人?咱们到底该怎么办呀?”忽陀焦心道。 言及于此,沈绥已经复位了几乎全部的棱锥,只差最后一根代表着女宿四的棱柱尚未插入对应的空位。 “让我想想……”她迟疑道。巨大的压力压在她的肩头,即便她内心无比强大,此刻也是顾虑重重,难以决断。 九层楼阁前,陷入了迫人窒息的死寂之中。 片刻后,张若菡开口了。她的声音显得很低沉,但却非常坚定:“赤糸,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救出凰儿,其他的事情全部都要陪居次席。既然凰儿很有可能就在九层楼阁之中,这扇门,我们必须要打开。而且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一步,我们不迈出去,永远都不会有进展。哪怕楼阁中带给我们的是更加艰险的处境,也有必要去闯一闯,不是吗?” 沈绥看向张若菡,她的妻子,那样一个淡泊清雅、与世无争的女人,正在要求去冒险走进一个极度危险的地方。她不害怕,不怯懦,虽然这一切都是情势所逼,可这就是张若菡的本真。她不愿与他人争斗,可人若犯她,她必无所畏惧,坚持抵抗。凰儿,是她的命,她的底线,她决不能容忍任何人夺走凰儿,任意践踏自己的底线。 既如此,她又有何惧,十七年的生死离别都挺过来了,只要有她在身边,只要她们俩能够并肩前行,这世上再无任何事可以难倒她。 “好。”她只回答了这一个字。 随即她将手中那最后一根棱锥送进了对应的孔眼之内,直至按到底部,彻底咬合,便听到一声清脆的机关响动声,那些静止的木齿轮,开始徐徐转动起来,门扉轰然开启。沈绥一边转身向骆驼和马匹跑去,一边对忽陀道: “戒备后方,等门彻底打开,我会设法卡住大门,让大门始终保持开启的状态。如果安娜依出现,不要拦着,虚晃两招抵挡一下,就立刻进来。” “明白!”忽陀紧紧攥着手中的弯刀,响亮地回答道。 沈绥将晕厥的千鹤、沈缙和无涯,以及那个黑袍人并排放在两匹老马身上,牵着马上了楼阁前的台阶。彼时,大门已然开启了有三分之二,已经可容纳两个人并排走进去了,但马匹尚且不够。她左手抓住两匹马的缰绳,右手拔出雪刀,将张若菡护在身后,侧首轻声道: “莲婢,跟紧我。” “嗯。”张若菡点头。 就在张若菡话音刚落之时,后方广场中央的六尊石像后,五道黑色的身影突兀闪身而出。他们一言不发,疾如雷电,奔袭向正门口。为首的正是安娜依,其余四人中,可见一身西洋黑盔甲、手持大剑的拂菻骑士;一身忍者黑衣打扮的东瀛男子;身着黑色夜行服,未曾蒙面的唐十三;还有一个一身黑色紧身衣,手持一把古怪武器的蒙面女子。那古怪武器好像是弯刀与圆形盾牌的结合,三瓣刀刃从盾牌边缘刺出。这武器瞧起来重量不轻,但她却只是左手持盾,恐怕力量不小。 沈绥见状,急忙催动马匹从已然开启的门缝中冲进楼内,而她随后冲入,迅速探查了一下楼内的状况,见楼阁第一层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立时闪身向外,将张若菡拉进来,往楼梯口轻轻一推,道: “先去那里等我,我随后就来,不要急着上去。” 张若菡立刻照办,沈绥则冲出大门,对忽陀喊道: “快进来!”一边说着,她一边从左袖中抖出三颗圆形状的弹丸,忽然抛向安娜依等人。这一招猝不及防,安娜依等人反应算是极快,已然顿住身形,扭身捂住口鼻躲避,然而那三颗弹丸依然猝不及防地在半空中就爆炸了。沈绥用非常特殊的手法抛出那三颗弹丸,使它们彼此在半空相撞,顿时,白色的烟雾猛然爆发,伴随着强烈的光爆刺得来者睁不开双眼。而那白色烟雾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刺激性气味,一不小心吸入,便涕泗横流。 安娜依心道大意了,没想到这个沈绥身上竟然还藏有暗器,这东西乃是一式三颗的子母追魂霹雳弹,乃是唐门暗器之一。她竟然连唐门暗器的抛掷手法都学会了?可惜,将沈绥等人转移到地下的并非是安娜依等人,安娜依等人在跟踪沈绥的过程中,被对手先发制人,于石林迷雾内就跟丢了。好在她有半幅地图,也知道地下总坛的入口,否则还真的束手无策。他们没能有机会搜身,若如不然,也不会吃此大亏。 “唐十三!”安娜依抑制住呛人烟雾的影响,喊道。 “明白!”烟雾中,唐十三迅速应道,他立刻从怀中摸出针对子母追魂霹雳弹的解药,迅速放入身边同伙们的手中,所有人立刻服下,顿时呛人的感觉缓解。 待众人冲出烟雾,来到正门口,沈绥等人早已没了踪迹。正大门仿佛被什么卡住了,只留了一道细缝,还不够一个人钻过去的。透过门缝,只能看到楼阁一层大厅内,两匹老马正在打着呼噜,摇头晃脑,而沈绥等人,早已没了踪影。 211.第二百一十一章 沈绥与忽陀分别扛着四个处在昏迷中的人, 张若菡跟在后面,三人一路奔跑上楼阁的第二层。上阶梯时, 他们就已经听到了楼下传来的撞门的声音。那扇门是利用绞索收缩的门,合页之上有一个弹弯的构件, 是用精铁与增加韧性的其他金属混合, 多次锻打而出的合金,门开后, 达到一定的程度, 受到挤压的构件就会将门弹回,因而这扇门在完全打开后就会以惊人的速度立刻关闭。 沈绥情急之下, 将自己雪刀的刀鞘直接卡到了门扉合页之内, 卡住了门。因而, 那扇门只留下了一个纤细的小缝, 根本没有办法容纳一个人通过,而想要再推开门, 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没有星盘机关锁开启时的绞盘拉力拉扯,只依靠人力去推, 难度会增加十倍。 但是沈绥依旧希望给安娜依留下一个能够进入楼阁的机会,前方等待沈绥的甲方,实在是太过神秘强大,沈绥希望她能够利用安娜依与甲方的矛盾, 让他们自己内斗, 她能够从中寻找到机会, 解救凰儿和其他人。 带着四个不能动弹的人行动, 实在是万分艰难。但是,沈绥却也根本不能够抛下他们。这里危机四伏,将他们放在什么地方她都不放心,只能带在自己身边。 不过,艰难的情势似乎有所好转。就在沈绥三人即将到达第二层时,楼梯间半道中,她忽然听到了右肩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声。 “琴奴?你醒了啊。”沈绥惊喜道。 “嘶……”沈缙因为疼痛而发出了抽气声。 沈绥忙停下脚步,将她肩上的千鹤与沈缙一起放了下来,她没想到妹妹会这么快醒来,看着沈缙痛苦地捂着自己额头的模样,她心疼地摸了摸那肿胀起来的伤口。 “对不起琴奴,阿姊来迟了,让你受苦了。” 沈缙摇了摇头,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观察了一下四周,询问道: 【这里是哪里?】 “九层楼阁的第一层至第二层的阶梯中段,邪教总坛。” 【迷宫……】 “迷宫已然破解……”沈绥将眼下的状况简短地解释给沈缙听。 【阿姊,你就将我和千鹤放在这里,你们上去罢。】 “不可能。”沈绥当即否决。 【阿姊,你不能再带着我跑了,我和千鹤,还有无涯,我们都是累赘,会拖累你们的。】 “后方安娜依一伙正在破门,过不了多久就会进来,我怎么可能把你丢在这里,这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吗?”沈绥蹙眉道。 【那这样吧,到了上面,你找找看有没有能够藏人的地方,就将我们藏起来。】沈缙退一步道。 “到时候再说,来,咱们不能浪费时间了,赶紧走。” 沈绥再度扛起沈缙和千鹤,由于她的注意力全都在沈缙身上,她没有注意到千鹤的双眉竟然微微蹙了起来,眼皮也开始颤动了。 一行人小心谨慎地上了二楼,尚未完全踏上楼板,已然闻到了极其浓郁的血腥味。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沈绥十分震惊。失踪的六名千羽门兄弟,包括之前跟随司马承祯一起出发的十二名千羽门兄弟,眼下全部都在这第二层中。他们每个人都呈现盘膝打坐的姿态,面色苍白若纸,皮肤干瘪,形容枯槁。沈绥急忙走上前去查看,却发现,他们已然全部死亡,最为诡异的是,他们每个人的后颈都有一个微小的红点形创口,而他们体内的血液全部被抽干了。跟随沈绥来的六个兄弟,明显刚刚死亡没多久,而其他人已然死亡有三天以上的时间了。 十八个人,十八具尸首,盘膝而坐,按照地板上画出的古怪阵法,每个人占据一个关键的位置。阵法中央,有一方规模不算非常大的血池,正咕嘟咕嘟冒着泡,里面的血液浓稠,却不知为何并未凝固。好似就是这十八个人体内的血液。而血池中央上方探下来一根漆黑的铜管,底端埋在血液中,上端则直通上一层。不知道这个管道,是将血液抽走的,还是流下的。铜管上阳刻着一幅人像,与楼阁外的大广场上,那六尊巨像中的人之祭祀巨像一模一样,想来,这一层应当代表的就是人之祭祀了。 张若菡被血液刺激得一阵眩晕与恶心,不由得面色发白,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这……”忽陀已然说不出话来。 “咱们……尽快离开这里,继续往上走。”沈绥眼中闪过悲痛,咬牙道。 她不愿在这里久留,一来这里明显是敌人刻意摆出来的,想要击垮她们内心的血腥场面,不会有什么特别的线索存在;二来,十八名千羽门精英成员的死亡,也宣告着一个可怖的事实,其他人或许也遭此毒手,为了尽快确认这一点,解救大家,她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第三层,看起来格局与一、二层没有太大的区别。楼阁内空空荡荡,什么摆设也无。区别在于,第三层并没有第二层那样的阵法,也没有死尸和血池,楼层中央,却突兀地出现了一棵树,一棵沙漠中寻常可见的胡杨树。树根扎在一个装满沙土的巨大陶盆之中,显得突兀且孤独。树身之上,刻上了与木之祭祀塑像完全一样的图案,代表着这一层乃是木之层。 传说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朽。沈绥眼前的这棵树,不知究竟是死是活,只是它的生长因为根部的局限或许已然停止了,仔细观察,枝干间的缝隙显示出诡异的血红色,树皮发紫。沈绥仔细观察了一下陶盆中的土壤,血红发黑的沙土,板结成块。 “以血浇灌的吗?还是说,那铜管就与陶盆相通?”她轻声呢喃。 不多时,她们继续上楼。第四层,沈绥再一次看到了自己不愿看到的景象。陈师兄与他的四个弟子——玄和、玄顺、玄共、玄生,出现在了此处。除此之外,玄微子与呼延卓马也在这里。沈绥急忙上前查看,令人欣慰的是,他们并未失去生命,只是也已然奄奄一息了。他们分别被束缚在七张带有靠背的胡床之上。这种胡床,或者说靠椅,乃是西域传入的,全铁质打造,椅背上分别浮铸着七种动物,呼延卓马的椅背后为鹰,陈师兄为狼,玄微子为狐,玄字辈四弟子分别为沙蝎、红尾蜥、蛇、沙鼠。每一种动物的上方都有兽之祭司的塑像出现,形态各异,仿佛在驯化这些动物。 “这一层,看来就是兽之层了。”张若菡道。 “这七种野兽,似乎都是邪教中人崇拜与驯养的动物。”忽陀接过话头道,“也是西域大漠人最为熟悉的野兽。” 沈绥挑了离自己最近的玄微子短暂地切了一下脉,道: “脉搏很微弱,心脉跳动尤其缓慢,似乎是被某种麻痹性毒素侵染了,得尽快救治。” 第五层,沈绥一上来就立刻放下千鹤和沈缙,冲了出去。这一层中央,摆放着一个硕大又透明的琉璃水箱,与沈绥当初自行打造的水箱几乎一模一样。而这个水箱,高度约六尺半,与一般男子的身高几乎相等。水箱中装了一大半的水,只余一小节未曾完全注满,顶上封上了厚重的铁盖。 而此刻,颦娘就被装在这个水箱之中,双手被绑缚在后,双足被箱底的脚铐铐住,只留有非常有限的一小节链条供她移动。由于她身高不足六尺半,身躯全部被淹没在水下,水面一直淹到她的口鼻。她只能拼命踮着脚,仰着头,才能勉强呼吸到上方的空气。但是随着体力的不断流失,总有一刻,她会彻底无法继续踮脚,之后,等待她的只有徒劳且不断减弱的挣扎,以及持续迫近的溺死的恐怖结局。 万幸,颦娘还活着,正努力垫着脚呼吸着空气。沈绥冲过来时大喊: “颦娘!” 她听见了,几乎瞬间哭出声来: “赤糸……赤糸!救我!”她的声音从水箱中传出,闷闷的。 “坚持住!我马上就救你出来!”沈绥说话间,已然翻身跃上了水箱之上,试图去打开封住水箱的铁盖。奈何铁盖被一把坚硬的大锁锁住,一时之间,她还真的无法打开。她拼命用雪刀劈砍那把锁,眼看着就要劈开了。 忽陀和张若菡也冲了过来,忽陀用自己的弯刀刀柄不断砸击着琉璃水箱。琉璃虽易碎脆弱,可因为坚厚,一时之间也无法打破。张若菡则不断拍打着水族箱,呼喊着颦娘的名字,让她一定要坚持住。 终于,沈绥率先砸开了那把锁,她奋力将铁盖移开,轰然一声巨响,铁盖被她整个推翻在地。沈绥没有急着进去救人,她拼命用双手将水箱中的水舀出来,由于她动作大,不多时,水面还真的下降到了颦娘能够正常站立呼吸的位置。颦娘终于松懈下来,彼时她的双腿已然酸痛到麻木,大喘息着,劫后余生的感觉让她觉得灵魂都轻了几分。 “颦娘你喘口气,莲婢,把你的发簪给我。”沈绥道。 张若菡立刻拔出自己发髻上的发簪,递给上方的沈绥。沈绥接过来,对颦娘道: “你先恢复体力,我等会儿会跳进水箱,到时候水面可能会再次浮上来,你需要憋气,我要钻到下面去,打开你的脚铐。” 颦娘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湿透的长发搭在面庞上,苍白的面色透着一种诡异的红润,那大概是几乎窒息所带来的。 待颦娘准备妥当,沈绥道: “听我指令,吸气!” 颦娘立刻张口长吸一口气屏住,下一瞬沈绥就跃进了水箱,水面顿时上浮,再次淹没了颦娘的口鼻。沈绥一个猛子扎到底,直接就去摸颦娘的脚铐,她的开锁技能是在学习制作机关时顺便就学会的,这对她来说十分简单。何况,颦娘脚上的脚铐并不是什么复杂的锁,只见她用张若菡的簪子只是挑动了几下,就将脚铐完全打开了。 颦娘终于解除了束缚,沈绥带着她一起浮上水面,二人均长出一口气。随即沈绥率先撑着自己的身子,站在了水箱边缘,将颦娘拉了上来,忽陀在下方接应,两个彻底湿透的人,瘫倒在了水箱边。 张若菡冲了上来,不顾两人身上湿哒哒,将她们拥入怀中。她的身躯在颤抖,两人都感受到了。 颦娘这时竟然笑了,虚弱道:“前一刻,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向老天爷祈祷,不要让你们看到我的样子。哈哈哈,看来我这条命太硬,天也不收。” 心有余悸的沈绥此刻已然说不出话来,她无法想象,如若颦娘死了,她会如何。她只是觉得一阵一阵的后怕,脊背凉透了。如果她在迷宫中多耽搁一会儿……她不敢再往下想。 他们在第五层休息了不长一段时间,沈绥不愿再耽搁,一面绞干衣服上的水,一面招呼大家继续出发。时间太紧迫了,在目睹了那么多死亡和危机后,她尚未见到凰儿,整颗心都悬着。 张若菡扶着颦娘站起身来,沈绥和忽陀则继续扛起四个行动不便的人。跟在忽陀身后的颦娘忽然看到了忽陀准备扛到肩上的那个黑袍人的面容,立时愣住了。片刻后,她拽住了忽陀的衣背,道: “等一下,这个人,你们在哪里遇到的。” 沈绥与忽陀均愣了一下,沈绥没有开口,忽陀则简单回答了一下这个黑袍人的来历。 颦娘的面色变得非常难看,而沈绥与张若菡,此刻心中已然浮现出隐隐的不祥之感。只听颦娘沉声道: “此人,正是我失踪的大哥……” 212.第二百一十二章 伊胥, 伊家这一代唯一的儿郎, 比颦娘大五岁, 算起来,他如今已然年过不惑。就在太平公主府灭门惨案发生前大约半年的时间,伊家曾经的老家主过世,当时正在外从军的伊胥服了丧假,回了长安。那是颦娘与自己的亲大哥最后一次见面, 丧事处理完后没有多久,伊胥便离开了长安返回军队, 自那以后,音讯全无。 颦娘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失踪了十八年,原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大哥,竟然会以这样的身份,在这样的境地下与自己重逢。认出他来的那一刻, 她大脑一片空白。随后在忽陀的描述中, 她逐渐清晰地认识到, 自己的大哥, 做出了怎样灭绝人性之事。他在暗处做了哪些事权且不提, 单说他于江陵悬棺葬崖边将张若菡推下悬崖,害得张若菡差一点丢了性命,就已然无法原谅。而他在迷宫之中的所作所为, 更是加重了他的罪行, 捅了无涯的那一刀, 打晕了沈缙的那一下,还有他试图再次攻击张若菡的举动,无疑不让颦娘觉得寒心蚀骨。她的心仿佛一下一下被绞碎了,鲜血淋漓,痛彻入骨。 “噗通”一声,她抑制不住地跪了下来,跪在了沈绥和张若菡身前,痛声道: “家门不幸,我伊家世代辅佐尹氏,没想到……却出了这样一个叛徒,还差一点害得家主与夫人丧命,我伊颦,不知该如何赎罪才好……”她叩首,已然说不出话来。 沈绥是伊颦养大的孩子,她几乎从未听过伊颦唤自己“家主”这样的称谓,在伊颦眼里,她,包括琴奴和莲婢,都是她所疼爱的孩子。“家主”“夫人”这样生硬又带有距离感的称呼,她从未用过。然而这一次,她跪在自己和莲婢身前,用了这样的称谓,足见她究竟有多么的痛心疾首。此时此刻,她所代表的不是她个人,而是伊家整个家族,代表着这个伴随着尹氏走过两千多年漫长岁月的古老又忠贞的家族。 “颦娘,你不要这样。”张若菡泪水已然涌了上来,忙上前欲扶起伊颦,可颦娘却叩伏在地,如何也拉扯不动。 “颦娘……”沈绥的声音响起,低沉又压抑,“你若还当我是小赤糸,是你养大的女儿,就莫要再提这样的话。你是你,你大哥是你大哥,他的过错,不需要你来承担。你快起来,莫要折磨我……”一边说着,她一边把住颦娘的右臂,大力将她拉了起来。颦娘站立不稳,沈绥手臂一带,便半扶半拥住颦娘,收紧的臂弯中,千言万语都含在了其中。颦娘哽咽出声,喉间拉扯出一道悲恸的泣音。刹那间,让忽陀红了眼眶,莲婢落泪而下。就连神志不算很清醒的沈缙,也抽泣不止。 相拥而泣片刻,沈绥松开手臂,扶住颦娘,为她擦去泪水道: “冷静一点,颦娘,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时间紧迫,得继续往上走。有什么话,路上再说吧。” “嗯……”颦娘连连点头,用袖子擦干净哭花了的面庞,她强打精神。沈绥一行再度出发,往第六层而去。 沈绥再度打算扛起沈缙,沈缙却抵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头: 【阿姊,你就留我在这里,我方才看到,这一层那个水箱底下有一段空隙,还有黑布挂下,你就将我们藏在其中,定不会有事的。】 “可是……”沈绥紧张道。 【你带着我们也帮不上忙,若是在上层遇上敌人,我们容易成为被攻击的目标,肯定会拖累你的。求你了阿姊,非常时期,你就听我一回吧。】沈缙道。 沈绥咬牙,挣扎片刻道: “我可以听你的,但是如若有事,你该如何呼救?” 【我不会有事的。】沈缙咬牙道。 沈绥看着她,她知道妹妹根本就没有考虑这方面的问题,因为她也不知道答案。可是看着她坚定的神色,沈绥却犹豫了。她看向身旁的张若菡、颦娘和忽陀,他们只是摇头,那并非是不同意的意思,而是她们不会替她做决定。 “好吧,如若真的遭遇危险,你吹这个。”沈绥将自己身上御鸟用的哨子给了她。 【嗯!】沈缙郑重点头。 “忽陀,来帮忙。” 沈绥与忽陀合力,将沈缙、千鹤与无涯一并藏在了水箱的正下方,那下面有一个粗木搭就的木架子作为台基,其上铺了一层黑布,恰好遮住了台基下方的景象。想来,若按照常理推断,后方赶来的安娜依一伙人,应当不会详细查看每一层的情况,她们的目的是甲方,在遇到甲方之前,肯定是一路以最快的速度向上。 但愿他们不会发现琴奴等人就藏在下方,沈绥并不是赌徒,也十分不愿冒这个险,但是沈缙说得对,越是往上越是危险,遭遇甲方后,会发生何事更是无从预料。即便她带着沈缙,也无济于事,只剩她与忽陀这两个战力,不可能保护得了那么多人,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迫于无奈下的选择。 藏好三人,沈绥还刻意留了一把匕首给沈缙,让她拿在手中防身。 “记住,如若有人接近,先刺对方的脚踝。如果没有把握,就不要动刀子,免得伤到自己,或者被对方夺去。找到最佳的时机,再用刀。” 沈缙点头,沈绥最后若儿时般,捏了捏她的面庞,一咬牙,带着颦娘、忽陀与张若菡离去。那个黑袍人,眼下应该称呼他为伊胥了,沈绥不会把他也留在这里,他必须要把此人带到他的主人身前,一切的恩恩怨怨,她要来算个总账。 她在前方领路,忽陀扛着伊胥紧随,张若菡扶着颦娘跟在最后。一行人,迅速爬到了第六层。 如果九层楼阁,第一层代表地,第二层是人,第三层是木,第四层是兽,第五层是水,那么接下来还剩下天,六大祭司就已然齐了。如果再算上日,月和火,正好可以凑足九层,沈绥推测,第六层,或许是月。 事实证明,她的推测没有错。刚上第六层,她便看到了身处一个大型阵法中央的从雨。那阵法中画了一轮下弦月,下弦月腹部的位置有一轮小金阳,四周被七芒星包围,火处在最显眼的、朝向南方的角上,地位明显高于其他六大元素。 “从雨?!”沈绥忙赶上前去。靠近仔细观察,她发现从雨正半阖着眼,垂首盘膝坐在阵法中央,膝上横放着她的剑。 “从雨?”沈绥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现她瞳仁完全没有跟随她的手掌移动,注意力似乎全然不在现实之中。沈绥轻轻探了探她的鼻息,呼吸正常。 “这是怎么了?”颦娘走上前来,想要拉从雨的手切一下脉。结果她的指尖刚触碰到从雨的手腕,忽然,从雨的手腕一翻,已然抓住了膝头的剑柄。 “小心!”沈绥反应奇快,就手一推,猛然将颦娘推翻在地,几乎是下一刻,从雨就挥剑劈过颦娘方才所在的位置。 这一剑落空,从雨再度挥剑下劈,又要去攻击颦娘,沈绥手中的雪刀已然亮出,向前一探,“锵”的一声挡住了这一剑。 从雨翻身而起,她的攻击目标不知为何始终锁定在了颦娘的身上。再度要去攻击颦娘,这一击是一个刺击,沈绥及时闪身挡在颦娘身前,刀锋一挑便化解了这一招。她感觉到从雨剑端传来的力量远远大于从前她的力量水平,而攻击的动作却显得僵硬,少了从前的灵动。招式单调,以劈砍为主,全然失去了她所练就的道家剑法讲究的飘逸灵动。 八成是和千鹤一般,被药物控制住了。沈绥得出了结论。 “颦娘,你快走,忽陀,你保护她先躲到楼梯拐角处!” “是!”忽陀已然冲了上来,将受到惊吓的颦娘一把拉起,往楼梯口拽去。 颦娘这一移动,再度吸引从雨改变了攻击方向,她转身,就要追上去。奈何沈绥拦在她身前,始终挡住她的去路。她似乎暴躁起来,呼吸粗重,手上长剑毫无章法地劈砍,裹挟着巨大的力量袭向沈绥。但是对于沈绥来说,她的武功路数轻灵,这类莽撞的劈砍轻易就可避开,对她造不成丝毫威胁。她很轻松地就绕到了从雨身后,一个挥手切在她后脖颈上,就将其打晕了。 “这丫头……怎么回事……”颦娘惊魂未定。 “和千鹤一样,中了心毒,受了催眠控制。”沈绥无奈道,“而且我估计,我们上到第七层,也是一样的状况,而遇到的人,很有可能会是从云。走吧,就将从雨留在这里。” 确实如她所料,在第七层,她再次看到了与第六层几乎一模一样的阵法图案,唯一的区别在于日月的主次交换,代表着这一层乃是日之层。而被困在这一层的,确实正是从云。沈绥未曾惊动他,示意众人安静,静悄悄地绕过从云身后,往楼上而去。由于这个九层楼阁的特殊构造,从下一层通往本层的楼梯出口,与本层通往上一层的楼梯入口不在一边,必须横穿本层才能抵达通往下一层的楼梯口,因而这成了不得不为的一步。 本以为,不靠近不出声,就不会惊动行尸走肉般的从云,可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就在颦娘刚刚路过从云的背后的那一刹那,从云忽然动了,他猛然从地上拔身而起,横放在膝头的长剑反手斩出,对着颦娘的面庞就袭杀而去。 幸亏沈绥一直紧绷神经戒备着,从云一动,她便动了,当即挡下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剑,随即她再度与从云缠斗起来,忽陀则护着颦娘和张若菡,往楼梯口走去。 从云比从雨要难对付一些,一者力量更大,二者他比从雨要显得更为矫健迅猛。奈何,清醒时的他就敌不过沈绥,更别提眼下神志不清的状态了,他只是一昧地想要去攻击颦娘,最后与从雨一般,被沈绥击晕在地板之上。 “这帮孩子都疯了。”颦娘又惊又怒,话语中带着悲痛。 “颦娘,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为什么他们攻击的目标是你?” 颦娘有些莫名,她摸了摸自己身上潮湿的衣物,最后发现,她放在腰间皮囊中的白玉瓶碎了,其内的药水流了出来,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这个是什么?”沈绥问。 “是我给千鹤配的压制毒发的药水,难道说,从云从雨是因为闻到了我身上药水的味道,所以攻击我?”颦娘猜测道。 忽陀一咬牙,怒道:“阴险,他们不仅不打算给我们解药,还打算将能够制作解药的颦娘彻底抹杀,千方百计想要她的命。” “不对,如果他们真的打算要颦娘的命,就不该给我们救她的机会了,这么做多此一举。应该有别的原因。而且,即便他们要利用药水的味道来引诱从云从雨攻击颦娘,为何不在水缸中直接加入药水?只是打碎了这皮囊中的一小瓶,又如何能保证作用?”沈绥蹙眉,却一时间想不出原因。 “赤糸,咱们还是先上去吧,时间紧迫。”张若菡道。 沈绥点头。 然而楼阁第八层的状况,却彻底让沈绥等人陷入了无措之中。 213.第二百一十三章 九层楼阁的第八层,一上来, 映入眼帘的景象就让沈绥等人陷入了无措之中。只见楼层中央的位置, 被一整面坚实的木栅栏给围挡起来, 两侧与墙壁钉死,上下贯通楼层板与地面,将沈绥等人挡在了外面,也拦住了沈绥等人继续向上一层攀爬的去路。木栅栏打造得很密, 木柱与木柱之间的距离,就连将手臂伸进去都有些困难。 这还不足够,就在木栅栏的内侧,还拉开了一张紧密的大网, 那大网覆盖了整个木栅栏,同样是贯通两端墙壁与上下楼层板。 而透过栅栏和网眼, 沈绥看到了让她头皮炸起的一幕。只见栅栏的后方, 有一尊半跪在地的木质雕像, 那是一尊强壮的男性塑像,身上的服饰与广场外六尊巨像的风格一致,区别在于,这尊木像半跪在地, 垂首低眉, 显得十分谦卑。而他的后背,则伸出一对长长的羽翅, 向两侧舒展平举而开。塑像的背后, 是通往第九层的楼梯, 眼下被隔在了另一端。 就在这尊木像的左右两侧翅膀之上,分别出现了两个人。一个仙风道骨、白须长髯的老道人,正是沈绥一直非常担忧的失去联络的司马承祯。此刻这位道门皇帝,却奄奄一息地站立在沈绥等人左手端的那侧翅膀之上。而他的脖颈之上,套着一圈绳索。这绳索穿过天花板的圆形孔隙,一直通到上一层。而可以观察到,绳索正以缓慢的速度徐徐收紧。 另一侧的翅膀之上,则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女婴,婴孩光裸着身子,身上没有任何包裹物,正呼呼熟睡着,睡颜天真无邪无比可爱。可极度残忍的是,这样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婴孩脖颈之上竟然也套了一圈细细的绳索,同样通过天花板的圆形孔隙通到上一层。而这个婴孩,自不必说,正是沈绥与张若菡丢失了的孩儿——小凰儿沈善安。 “凰儿!”张若菡尖叫出声,扑到了栅栏之上,徒劳地将手臂穿过缝隙,抓着那拦截的大网,试图去触碰孩子。 沈绥周身的血液倒流,此刻大脑处在一种极度震惊又莫名冷静的矛盾状态之中。她观察到木质塑像的双翅,换言之,也是司马承祯与凰儿赖以续命的平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垂,过不了多久,双翅就无法继续作为支撑两人身躯的平台,绳索便会绷直,夺去两人性命。而她可以听见沙沙的声响,也能看到木质塑像的身躯两侧,不断有细沙流出。 不等沈绥等人再多反应,此刻,一个声音从上方响起,显然是有人在第九层对她们说话。这声音是成年女性的声音,分辨不出年龄老少,入耳只觉森冷无情,毫无情绪波澜。 “沈绥,欢迎来到天之层,这里才是对你的终极考验。本来,吊在那里的成年人不该是你的师尊司马承祯,而应该是站在你身边的张若菡,奈何伊胥办事不利,你们在迷宫中的反应之快也出乎我的预料,无奈之下,我只得用司马承祯来替代。虽然效果大打折扣,但也无太大影响。 我来说明一下游戏规则。在你的眼前,这尊天之祭祀木像,如你所见,是你的师尊司马承祯与女儿沈善安的救命稻草。而这根稻草,是有时限的。当木像内的沙子流光,木像的双翅便会彻底垂下,司马承祯与沈善安也会彻底失去垫身之物,他们的身躯会自然下垂,被拴在脖颈之上的绳索勒死。” 张若菡发出了绝望的嘶吼,拼命拍打着栅栏,沈绥周身都在颤抖,手脚冰凉,大脑麻木。而颦娘与忽陀已然彻底瘫软在地。 “你,必须在司马承祯与沈善安之间选择一位,你选的那一位,将会存活下来。如你所见,我眼下就在第九层,控制着此二人颈部拴着的绳索。在你做出选择之后,我会将你选出的人的绳索从楼层板的孔眼内抛下,如此,此人便可避免悬颈而死的命运。而另外一位,则会走向死亡。 我事先提醒你,不要试图做一些小动作,我可以告诉你,在塑像内的沙子漏光之前,就凭你眼下身上的装备,是不可能破开眼前的栅栏的,而栅栏内侧那层网,则是金钢丝编织而成,扯不断划不开,你们即便能够透过栅栏的缝隙发射暗器,暗器也无法穿过栅栏后的拦网,更加不能切断悬颈的绳索。并且,如若你们真的试图强行切断绳索,休怪我终止游戏,造成的后果自负。 沈绥,我最后强调一下,我只听你的答案,其余人的答案,我一概不予接受。你的时间有限,我期待你的回答。如若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作出选择,这二人都难逃死亡的命运,希望你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那声音说到此处,便戛然而止。 “赤糸……”张若菡几乎是祈求般地回望着沈绥,她眼中的绝望祈求,将她的态度表露无遗。她定然是想要沈绥去选择凰儿的,对她来说,若论亲疏远近,司马承祯的地位远远不及凰儿。人在这个时候做出的选择往往都是自私的,何况哪里有母亲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就这样惨死在自己面前。张若菡的选择,无可厚非。 但是对于沈绥来说,这不一样。当然在沈绥的心目中,凰儿的地位绝对也要高过师尊司马承祯,可是司马承祯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绝对不低。要知道,沈绥能有今天,司马承祯可是极大的助力。沈绥在火场中被严重烧伤,是司马承祯的道门医术救了她;沈绥艰苦的复健过程中,也是司马承祯在鼎力相助,最后还传她道门功法,助她功力再进一步;沈绥重建千羽门,又是司马承祯领导下的道门大力支援。这一回沈绥深入敌营,司马承祯再次赶来相助,甚至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全,为她充当先锋探路。这样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她如何能轻易忽略。在她内心之中,师尊与孩子绝对不该是两个必须权衡选择的对象。 然而现在,敌人却将她逼入了这样一个荒诞无稽的、不得不去权衡选择的境地之中。她不得不用自己内心的价值衡量,去抉择他人的生命是否该继续存在。她如何能够做到这种事? 她是为他人洗冤之人,而绝不会去做一个杀人凶手! 她彻底暴怒了,怒吼道:“我不管你是谁!请你给我出来,堂堂正正地面对我!我不会去做这个毫无意义的选择!” “毫无意义?”那个声音再度响起,随即冷笑了一声,似是不愿多说般道: “或许在你看来毫无意义,但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再次提醒你,你的时间有限,请不要浪费在毫无作用的情绪发泄之上。” 沈绥咬牙,额上青筋暴起,手中雪刀被她捏得嘎吱作响。她疯了一般地猛然劈出一刀,锋利的刀刃嵌入了木栅栏之中,然而距离砍断粗厚的木柱,却差的太远。眼瞧着那沙子越漏越多,发出催命般的声响,双翅不断下垂,脖颈的绳索越收越紧,沈绥发疯地劈砍,却依旧无济于事。 “赤糸!赤糸!!赤糸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张若菡扑过去抱住她,拼命地拉住她,哭喊着,“我求你了赤糸,我求你救她,救我们的孩子!” 沈绥粗重地喘息着,双目赤红,仿佛失去了理智,但她还是放弃了继续劈砍,颓然跪倒在地。 就在这时,似乎陷入昏迷的司马承祯,忽然虚弱地开口了: “赤糸……” “师尊?”沈绥猛然抬头,看向司马承祯。 “救……你的孩子,救我这个……这个老头子有何意义?你不必内疚……为师更不想成为你的负担。为师此刻走了,便是解脱……是羽化飞升脱离肉体凡胎,此后你也不必耿耿于怀。快点……时间不多了……”他断断续续地说道。 “师尊……”沈绥周身都在发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赤糸……”张若菡泣不成声,她何尝不知道,要让沈绥做出这样的选择,对她来说有多么的困难,又会在此后,给她内心深处造成多大的创伤。看着沈绥痛苦不堪的模样,她的心都碎了。 “好,我选。我选凰儿!你听到了吗?我选凰儿!”沈绥沙哑着嗓音嘶吼道。 “哼,我就知道。”那个声音冷冷响起,随即,便看到拴着凰儿脖颈的绳索从圆孔之中被丢了下来,而在此之前,凰儿的身子已然被吊起几分了。不过孩子也没有哭闹,一直沉沉睡着,大约是中了迷药。 绳索被抛下,孩子的身子再次躺回了翅膀之上,随着翅膀缓缓下垂,孩子最后躺在了一段危险的弧度之上,幸而翅膀之上还有一些刻画出的羽毛褶皱,避免孩子从翅膀上滑落。 而另一头,拴着司马承祯的绳索则已然全部收紧,司马承祯的双足全然离开了双翅,彻底悬在了半空之中。然而司马承祯却丝毫没有挣扎,他虽年老,但身躯一直十分挺拔健硕,此刻也依然保持着挺拔的姿态,静然垂悬,如若汉字中的悬针一般,哪怕生命消逝,依旧傲然苍劲。 沈绥周身发冷,牙齿不住地在打颤。张若菡、颦娘和忽陀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感觉周身的血液都被抽走了,手脚发麻到动弹不得。就在这时,那木塑像之内忽然发出咔哒一声,塑像的口部忽然打开,一个物件从其中弹射而出打在了拦网之上,掉落在了拦网附近。 那是一把钥匙。 沈绥沉默地站起身来,神情无比麻木。她走到木栅附近,用雪刀缓缓将拦网一点一点割断。这花费了她不少的时间,过程中,其余人都沉默不语,注视着她,好似失去了灵魂。 她终于将拦网割破,伸出手,够到栅栏中的钥匙,将钥匙取出。随即她站起身,在附近查看了片刻,终于在右侧木栅栏下方的地板上找到了一个钥匙孔眼,她将钥匙插进去一拧,机关声响起,木栅栏最右侧弹开了一扇门。 她走了进去,扯开钉在墙边的拦网,走到孩子身边,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孩子裹好,抱在怀中。确认孩子确实并无生命危险,她的泪水瞬间便淌了下来,她无声地哽咽着,亲吻孩子,又将孩子抱出来,交到张若菡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张若菡哭泣。 沈绥没有回答。她只是再次提起了她的雪刀,留下一句: “你们都到栅栏后面来吧,将栅栏锁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已然毫无波澜。 然后她率先进入了栅栏,将司马承祯解下来,平放在地。她跪在师尊身前,磕了三个响头,最后一下伏在地上,半晌未曾起来。直到,她被一只手抓住了手腕,她忽然一惊,猛然抬头,便发现司马承祯居然正看着她。 沈绥悚然一惊,随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司马承祯却指了指自己的腰带,绛紫色的面庞显得十分痛苦,仿佛在示意沈绥将什么拿出来。 沈绥忙在他腰间一摸,居然摸到了一个缝在腰带中的暗囊,当中藏着一个精巧的小匣子,打开后,是一枚丹药。 沈绥当即将丹药塞进了师尊口中,司马承祯囫囵将其吞了下去,片刻后,他松了口气。面色也缓缓开始恢复常色。 “师……”沈绥张口,刚想说话,司马承祯就示意她噤声。沈绥忙止住了话头。彼时张若菡等人也都围了过来,看到司马承祯向他们眨了眨眼,一个个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傻在了原地。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司马承祯又休息了片刻,总算能开口说话了。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后的他,吐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为师早年间向少林偷学的金钟罩铁布衫,真是没白学啊。”他压低着声音,凑在沈绥耳畔孩子气地炫耀道,“为师的脖子能把枪尖顶断,可不是那么容易被勒断的。但是你要是再晚来片刻,为师也撑不住了。” 沈绥:“……” 214.第二百一十四章 静谧在第八层中蔓延,最初的震惊与疼痛缓缓淡去, 众人已然完全冷静下来了。司马承祯打着手势, 配合着唇形, 向沈绥等人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 原来,司马承祯等人也是在石林内中了埋伏,那个年轻的粟特商人果真有鬼,虽然司马承祯提防又提防, 奈何对方准备充分,他还是没能防住。他们全部被制服后,不知从什么路径被转移到了地下,有一段时间, 他们一直被关押在九层楼阁的第一层。敌人反复给他们使用迷药,迫使他们始终处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之中。好在, 司马承祯修为深厚, 尽量利用道家的闭气功与内循环呼吸法进行调息, 避免自己吸入过多的迷烟,他的神志一直都还比较清醒。 他一直在试图计算时间,可惜,到最后他还是算糊涂了, 只隐约感觉自己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了三四日的感觉。千羽门的一些弟兄, 比他更早被带离了第一层,后来司马承祯在被运到第八层的过程中, 途径第二层, 才知道这些弟兄都已然死去了。他的大弟子陈师兄, 四个徒孙,都还被困在第三层,身中剧毒,危在旦夕。不过老道长倒不是很急,他眼下有些忧虑,对沈绥道: “赤糸,你要小心,第九层恐怕还有更可怕的陷阱。敌人将你们吸引到这里来,绝不可能轻易放你们出去。眼下你们虽然救回了凰儿,可是距离逃出生天还有很远的距离。第九层究竟有什么,我也说不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第九层至少有三个敌人,一个是伪装成年轻粟特商人的那个敌人,一个是白六娘,还有一个,应该就是方才说话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尤其危险,精于计算,步步为营,千万要小心。” 沈绥深吸一口气,忽然笑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并且,我已经大概掌握了对方的一些讯息。师尊,放心,走到这一步,我绝不会再让悲剧重演。” 一众人等不再耽搁,很快便在沈绥的领导下,缓缓向第九层行去。 第九层的格局,又大有不同。可以看见,他们攀爬上来的楼梯口对面,出现了一扇门,那扇门的背面不知通向哪里,但或许就是这个地下世界的出口。 而就在楼层中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那轮椅,瞧着与沈缙的轮椅有些相似,但又并不完全相同。但可以肯定的是,这轮椅应当是在长凤堂购买的,长凤堂木工作坊的手艺,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何况其上还有长凤堂的标志。眼下大唐境内,也就只有长凤堂才会有订制轮椅的生意。 而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一席青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披散而下,并未绾发。她身形纤瘦,体态病弱,莫名惹人怜惜。女人的面庞看不清楚,因为遮在了一张白色的修罗面具之下。这面具与黑袍人伊胥的面具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伊胥的面具代表着愤怒,而这张面具则代表着哀伤。沈绥判断不出这个女人的身份,只能从女人□□在外的脖颈和手背之上的皮肤,勉强判断出这个女人有些上了年纪了。但是她保养得极好,肌肤虽然苍白得吓人,但却很显年轻。这个女人展露给她的气质,让沈绥直觉认为她不是方才以那样残忍的手段逼迫她做出选择的女人。 女人身处楼层中央的位置,头顶的琉璃瓦上透下一束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将她照亮。而就在她的左手边不远处,正立着一个黑色的身影。那身影与伊胥一般,都身着一身漆黑的长袍,兜帽遮住了大半张面庞。黑影的脚下,一个人被绑缚着,口中塞着布条,正呜咽着,祈求沈绥去救她。而黑影的手中闪烁着一丝寒光,似乎有一把匕首正顶在那个人喉间。 沈绥定睛一瞧,发现那被绑着的人,竟然是颦娘。 她一瞬愣在了原地。 其他人显然也发现了另一个颦娘的存在,纷纷将吃惊的目光投向他们身侧的颦娘,就连颦娘自己也吃了一惊,她张口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 黑袍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站立在那里。被绑在他身旁的颦娘呜咽着,祈求着沈绥救她。沈绥蹙眉看着这一幕,眼中闪烁着思索的神色。 “大郎……这怎么回事,她……她不是我……”沈绥身后的颦娘结结巴巴地说道。 就在此时,黑袍人身形忽然一闪,侧向冲到了楼阁的阴影之中,衣袂飘动好似鬼魅。那里是一片浓稠的暗色,沈绥的目力虽出众,可也看不清那浓稠的黑色之中的景象。她没有急着去追,警觉地四下里仔细看了看。 随即她对忽陀道: “忽陀,把她绑起来。” 她指了指自己阵营中的颦娘。颦娘大惊失色,忙道:“赤糸!你怎么能绑我?你不要被敌人蒙蔽了,我才是真正的颦娘!” 忽陀显然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遵从沈绥的话,将颦娘制服,双手绑缚了起来。颦娘倒也没有再挣扎,而是紧紧抿住了双唇。 沈绥缓步向前走去,向着那个被绑缚再地的颦娘靠近,道: “你是颦娘?” 她支支吾吾,被塞住的口部说不出话来。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只需点头或者摇头。”沈绥道,她站立在了不远处,没有完全靠近。 第九层的颦娘点了点头。 沈绥随即问道:“我的右后腰下,有没有一颗黑痣?” 对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沈绥沉默了片刻,再度向她靠近。而对沈绥非常熟悉的张若菡和沈缙知道,对方答对了。这种非常私密的问题,除却她们之外,也就只有颦娘才会清楚了。这么说,这个才是真的颦娘,方才她们在水箱中救得颦娘是假的? 忽陀气愤地收紧了手上的力气,迫使假颦娘跪了下来。司马承祯与张若菡全程没有说话,只是默然旁观。 沈绥为颦娘松了绑,扶她起身,道: “你原来在第九层。” 颦娘只是摇头,然后冲向那个被忽陀压着跪在地上的假颦娘,指着她骂道: “你这冒牌货!你假扮成我的模样,是不是想要暗中害死我们!” “你才是冒牌货,贱人!”跪在地上的假颦娘倒是很硬气,死活不肯承认自己是假的,反骂了回去。 “哼!”颦娘冷哼,上前准备撕去假颦娘面上的假面,“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只听“刺啦”一声,假颦娘面上果真被撕下了一层假面,底下竟然是白六娘的面容。而此刻,白六娘面上浮现出震惊的神色,满面的不可思议。 “如何,没话说了吧。”颦娘啐了一口。 沈绥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发生,随即道: “好了,不要耽误时间,我们得尽快找到解药。之前那个黑袍人恐怕知道解药在哪里。”沈绥转过身去,面对那坐在轮椅上的女子,接着道,“此人又是谁,似乎昏迷了过去。”说着,她尝试着伸手去摘那女子面上的面具。 “小心,赤糸。”司马承祯提醒道。随即他走上前去,来到沈绥身侧: “这恐怕有蹊跷。”他看了看沈绥。 沈绥道:“确实,这一层的光线暗得不对劲,却只留了这样一束光,在底下安置了这个人,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张若菡也走到了他们身边,道: “怕不是用来吸引注意力的。” “那这个人的面具,到底是该摘还是不该摘?我总得知道她是谁。” “用你的刀挑开面具。”司马承祯道。 “嗯。”沈绥应了一声,随即将自己的雪刀向前探出,打算挑断那轮椅女子的面具。 就在此时,一个暗影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他们的后背。暗影气息收敛,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手中两根银针亮出,瞄准的是沈绥与司马承祯后脖颈上的晕穴。暗影出手极快,针尖闪电般逼近。 就在此时,沈绥忽然一个毫无预料的转身,手中雪刀刀芒一闪,就转手捅进了对方的腹部之中。暗影偷袭不成,反被重创,面上的表情登时狰狞起来,佝偻着身子僵直着身体,动弹不得。 沈绥抬手就将其面上的人皮假面撕去,露出了一张苍老女人的面孔。 “不要用颦娘的面容做出这种表情给我看。”沈绥冷冷道。她身侧的司马承祯与张若菡,面上毫无惊讶神色,显然他们也早就猜到了。 偷袭的暗影,正是方才沈绥刚刚松绑解救的颦娘。 “你……你怎么会……”对方指着沈绥,颤抖着手追问,她的声音,果真就是那个森冷无情的女人的声音,只不过眼下声音中带上了痛楚。 “不得不说你这一系列的手法极具欺骗性,差一点就要将我骗了。但是,言多必失,做的太多也必然会留下破绽和失误。你想要利用颦娘作为你脱身的工具,奈何,你真的选错了对象。” 彼时,后方的忽陀与“假颦娘”已然昏倒在地,显然这个苍老女人是率先攻击了忽陀和“假颦娘”,才会从背后袭击沈绥三人,避免忽陀和“假颦娘”发出提醒声。沈绥眼中闪过一丝歉意,这也在她的考虑之中。 “你亲手制造出了一个‘假颦娘’,但实际上,你是在真正的颦娘脸上做了手脚,你在她原本的面容上覆上了一层白六娘的面容,再覆上一层颦娘原本的面容。真颦娘硬是被你弄成了假颦娘,为的是,你能够得到颦娘的身份,混入我们之中,让我们放松警惕,让你可以偷袭得手。毕竟,你几乎不会武功,正面对战我与师尊,又没有伊胥为你掠阵,你是毫无胜算的,我说得对吗?千变神女。” 千变神女沉默着不说话。 “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你的易容能力。你或许早就考虑好了假扮成颦娘,甚至专门准备了与颦娘一模一样的衣物。但是,衣物再像,也有破绽。你身上的衣物,与颦娘的面料不尽相同,且,你系衣带的方式与颦娘也不一样。 为了让我们怀疑颦娘,你也是处心积虑。从九层楼阁上来,我们所看到的其他人,不是死亡,就是处在濒死的状态,不是失血而亡就是身中剧毒。可是唯独颦娘被关在水箱之中,而那水箱却是可以打开的,并不十分困难。而颦娘在我们赶到之前,居然还活着,且还能坚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换言之,颦娘是在我等相当靠近九层楼阁的时刻才被投入水箱。为何这当中会有这样一个时间差?你知道我心中一定会产生疑问。 而日、月二层,你让我遇上了从云从雨兄妹,则加深了我的怀疑。他们为何会独独攻击颦娘?是因为颦娘皮囊中的药水打翻了,产生的气味吗?不是,他们中的毒与千鹤如出一辙,也一样都被催眠暗示了,是谁暗示了他们?暗示了什么?显而易见,他们被暗示了要杀死颦娘。你知道我一定会想,为何他们被暗示要杀死颦娘?这不符合常理,因为颦娘本该被淹死在下一层,他们根本不会有杀死颦娘的机会。接下来往下想,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原来并不是心理暗示控制了他们,而是他们残留的理智在驱使他们攻击颦娘。为何?因为给他们下毒,将他们落到如此境地之人,就是一个与颦娘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于是我会开始困惑,难道颦娘是内鬼?直到我爬上第九层,看到了另一个颦娘,你的手法完成了,你知道我一定会‘茅塞顿开’,认为水箱中的颦娘才是冒牌货。那个方才一闪而逝的黑袍人,是假人吧,是你在暗中控制。你要制造一个让我确信无疑的场面,确信你的确是颦娘。 这个楼阁中的敌人有三个,一个是我在第八层与之对话的女人,一个是白六娘,还有一个是假扮年轻粟特商人的人。你展示给我的场景中,轮椅上的女人是一个,黑袍假人是一个,两个颦娘中其中一个必有假。而黑袍人试图杀死的你,便是真的颦娘。你将我的思考过程已然推演到了这一步,但是你还是不能确定我是否会彻底上钩。” 沈绥顿了顿,眼中精光闪烁:“你猜到我会问你一些只有颦娘才知道的秘密,但是没关系,你有恃无恐,因为你对我十分熟悉。你当然对我熟悉,十一岁时,为我改头换面的神秘老妪,可不就是你吗?你以为我为何要问你关于我身体上的问题?我与颦娘之间的秘密多得是,总有问题是你答不出来的。但是我偏偏要问这一个,因为……” “因为你早已对我起疑。”千变神女接过话头,说道。她强忍住腹部的剧痛,道: “你真的很聪明。我骗不了你,虽然我已竭尽全力,我一早就知道的。但是我还是要试一试,至少要困住你一段时间。” 沈绥双眉一挑,猛然间一个箭步跨到那轮椅上的女人身边,拉开面具一看,底下是白六娘的面孔,此刻面色已然发青发黑,死去多时了。 “还有一个人呢?还有一个人去哪儿了?”沈绥逼问道。 “呵呵……”千面神女笑了,“我的目的,已然达到,这本是执念造就的一场闹剧,成也罢不成也罢,不过是为了求一个内心的答案。你要找的人,已然出去了。你要的解药,就在这第九层中,我这个老太婆赌输了,也活腻了,该做的都做了,也无遗憾了。” 随即她忽然咬了一下口中的什么,沈绥忙冲过去,扣住她双颊,怒道: “吐出来!” 然而为时已晚,这个号称千面神女的苍老女人,已然中毒身亡。 沈绥忽然想到了什么,再一转头看向楼梯口,方才还晕厥的伊胥,已然不见了。 “糟了!”沈绥面色沉了下来。 215.第二百一十五章 “师尊, 你与莲婢就在此处等着, 我下去一趟,即刻回来。”沈绥迅速说道。 “去吧。”司马承祯点头。 “千万小心。”张若菡叮嘱。 “我省得!” 沈绥匆匆忙忙奔下楼,向着第五层而去。伊胥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趁着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千面神女身上,他竟然悄悄逃脱了。但是, 这九层楼阁的出口,除了第九层之外, 就只有楼下的第一层。他既然是往下跑,必然是想要利用第一层的出口出去。但是, 第五层,琴奴等人还在, 沈绥不知道伊胥是否知道琴奴等人就藏在第五层的水箱之下,如果他知道,他定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琴奴!沈绥都要急疯了, 她就知道将琴奴单独留下, 是错误的决定。 三步并作两步跑回第五层, 在路过第七、第六层时, 从云从雨依旧是晕倒在地的状态。看来, 伊胥也无暇顾及他们。当沈绥跑到第六层的楼梯口时,她就已经听到了金铁交击的声响了, 打斗的猛烈程度让她吃了一惊。 难道是……安娜依等人已经上来了? 沈绥跑到第五层最后还剩下五级台阶时, 直接一跃而下。手中雪刀已然扬起在身前, 随即眼前的景象让她吃了一惊。她吃惊的不是安娜依等人的出现, 也不是伊胥就在这一层,而是……千鹤居然已经苏醒,正与安娜依等人对战。 千鹤的手中有两只匕首,其中一只还在滴血,但是看她身上并无伤痕,应当不是她自己的血。伊胥就倒在不远处,正裹着自己的腹部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呻/吟着。千鹤站在水箱之前,分明是意图将身后的水箱牢牢护住。看来,琴奴和无涯都还在其中。 而与千鹤对阵的,正是安娜依一伙人。与千鹤打斗是那东瀛忍者,安娜依自己并未动手,黑甲骑士也站在旁边未动。唐十三与那个手持古怪盾刀的女人,恰好打算上楼,立时与沈绥撞个正着。 沈绥临空跃下,雪刀当头劈向走在前方的唐十三。唐十三当即退后,那持盾刀的女人一个跨步上前,盾牌扬起,接下了这一刀。不过接招时,女人流露在面罩外的双眉蹙起,显得有些痛苦,这一刀的大力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沈绥!让开!” “你们要赶着上去,怕不是要找圣女罢。她已经逃了。”沈绥立刻回道。 “你说什么?”唐十三惊道。 “我们抵达了第九层,千面神女已死,圣女消失,白六娘也死了。你们要抓的人已经不在了,没有必要再于这里和我们浪费时间。”沈绥道。 说话间,千鹤与东瀛忍者的短兵接刃战也告一段落,因为安娜依命令黑甲骑士出手了,那来自拂菻的黑甲骑士往中间一站,铁塔一般分开了两人。安娜依走上前来,眯着眼看着沈绥道: “看来,你似乎已然看出了这九层楼阁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绥道:“圣女被困在这九层楼阁之中,将我引来,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取我的血髓,从第二层开始到第四层,那些阵法与放血后献祭的祭品,无一不在告诉我这一点。而第二个目的,则是逃离这个九层楼阁。而你们的到来,则是为了防止她逃脱,同时清除帮助圣女的几个人——伊胥、千面神女和白六娘。” “沈绥,你还是不了解情况啊。”安娜依笑了,“也罢,既然事已至此,我也不介意与你说说,圣女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她使了个眼色给黑甲骑士、东瀛忍者、唐十三和那盾刀女子,四人会意,缓缓退了下去,转身就往楼下跑去。显然,他们是要去外面布置抓捕逃脱的圣女之事,而安娜依自己则留了下来,笑着举起双手道: “咱们不妨先停战,把话说清楚,你是否同意?沈司直。” 沈绥手腕一翻,将雪刀贴臂收起,冷冷地看着她。 安娜依走到了伊胥身旁,脚尖一踢,便将伊胥翻过身来,随即抓着他道: “想必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了,那你可知道圣女的身份?” 沈绥没有回答。 安娜依的笑容愈发灿烂: “伊胥这个人,早年间作为伊氏的继承人,虽然有些离经叛道,但还是很忠心的,至少在你一岁之前。只是啊,你一岁之后发生了一件很让人痛心的事,以至于伊胥彻底叛变,离开了尹、伊两家,进了军队,最后彻底入了我教。” 沈绥的身子颤抖起来。 安娜依看着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已然猜到了,她笑容诡秘,语调幽幽: “没错,是你的母亲。你的亲生母亲,秦怜。” “一派胡言,我母亲已然死去多年了!”沈绥怒道。 “她确实死去多年了,但是作为圣教的圣女,她却一直活到现在。”安娜依拽着伊胥,道: “对吧,伊胥,你说我的话,可有半分掺假?” 伊胥腹部被捅了一刀,疼得周身冷汗直冒,但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在沈绥看来,就等于是默认了。 沈绥脑海之中闪过第九层中的轮椅,闪过穿在白六娘尸首之上的衣物,闪过千面神女逼问她选择孩子还是大人的画面,最后那句“这本是执念造就的一场闹剧……我赌输了……”一直在她耳畔萦绕回响,沈绥只觉得五内俱焚,大脑一片空白。 “不可能……不可能……”沈绥不断反复否定着自己的想法,当啷一声,手中的雪刀落在了地上,她蹲下身,抓住了自己的发。 “沈绥,你莫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的母亲,是被太平公主迫害而亡,而你的父亲朝秦暮楚,不顾亡妻尸骨未寒,便入赘太平公主府做了富贵驸马,很快就有了那躲在水箱底下的小孽种……”安娜依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伤疤。 “闭嘴!你不要再说了!”伊胥大吼,腹部的疼痛让他倒吸了一口气,“娘子……根本不愿让她知道这些,你闭嘴!” “哼!秦怜那个贱人,就是太过软弱,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安娜依咬牙切齿,“尹域辜负了那么多人,她就该一杀到底,可是她呢?顾及这个,顾及那个,拖累了我们,否则我们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闭嘴,你闭嘴!”伊胥怒吼着,劈手就要打安娜依,可他眼下负伤,手掌轻易就被安娜依挡了下来。安娜依冷笑一声,道: “你可真是个痴情种子啊,秦怜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就没点自己的主见?哦,不对,这九层楼阁的闹剧,应该是你的安排了,秦怜虽然软弱,但她却不蠢,这么漏洞百出又愚蠢的陷阱,必然是你做出来的。” “对,是我的主意,是我擅做主张。”伊胥倒是痛快承认了,“你们要抓娘子回去,娘子不愿。可是她身边就只有我和族婆婆在,族婆婆的养女白六娘还远在幽州。是我设计了这一切,将沈绥等人引来的,娘子原本完全不知情。” 沈绥蹲在他们身前,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却像是在逐渐远离一般。 “但是伊胥,你做这些,秦怜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你想要杀了她的亲生女儿,用亲生女儿的血髓治愈秦怜的病,她会答应吗?你们自诩为秦怜最后的身边人,可是你们不也背叛了她吗?可怜啊,真可怜,真是人如其名。秦怜这辈子确实过得太苦了,到头来,身边人也背叛了她。” “我不在乎,我只要她好起来,不要再受病痛折磨,不要再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伊胥双眼无神,表情麻木,“其他的一切的都不重要。” “真是本末倒置,即便你用她亲生女儿的血髓治好了她又有什么用?这么多年,她就是为了这个女儿活着,女儿一死,她的心也死了,你想治愈她,到头来却是害死了她。”安娜依沉声说道,随即她又一笑,道: “不过我也管不着,你们爱怎么闹怎么闹,我只为我自己的目的而来。眼下,秦怜逃走已成事实,你们可真会给我添麻烦。” 她将伊胥推开,站起身来,抚了抚身上的衣物,道: “沈绥,我知道你不愿相信我。但是今天我在这里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话,不论你信与不信,那都是事实。当年,你父亲死后,血髓被分成了三份,一份被我偷藏起来,与了一分食了。另外两份被制成了可以长期保存的药剂,其中一份,被当时的大教皇服下。还有一份,一直下落不明。不过现在看来,很有可能在你母亲手中。我问你,你可在第九层上见到了一副轮椅?” 沈绥木然点了点头。 “秦怜几乎全身瘫痪,离开了轮椅就不能移动,既然她将轮椅丢下,自己消失了,我恐怕她早已将血髓服下,治愈了自己的疾病,获得了短暂的行动能力。但是沈绥,血髓并不是什么万能药,也不是长生不老的仙药,你瞧我眼下看上去很年轻,可我却时时饱受病痛折磨,也是命不久矣。嘿,不过,我倒也不后悔。我这一生过得足够痛快,也活得足够久了,等我做完最后一件事,哪怕下了地狱,我也活够本了!”她笑得张狂,凑近沈绥道,“有本事,你就来阻止我。” 说罢,她转身,也下了楼离去,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沈绥木然在原地呆坐片刻,才缓缓站起身来。另一头,千鹤已然将水箱下的沈缙和无涯拉了出来。她扶着沈缙来到沈绥身旁,沈缙已然满面泪水,抓住阿姊的衣袖,却说不出话来。千鹤看起来,身子还有些疲软,她太久未曾活动,身上的肌肉都松弛了。能够在苏醒后,短时间内对战那个东瀛忍者而不落下风,足见得她的功力深厚。 沈绥看了妹妹一眼,没有说话,她走到伊胥身旁,抓住他的衣襟,问道: “我问你,既然我母亲有血髓,你为何还要引导我至此,夺取我的血髓?” 伊胥冷声道:“哼……直到发现她不见了之前,我也并不知道她竟然藏了一瓶血髓,若我知道,早就强迫她灌下了。我与族婆婆,也就是你所谓的千面神女,一起谋划了这一切。我们的目的本是取了你的血髓治愈她的疾病,此外,你的孩子也是鸾凰血脉继承者,而且还是婴孩,血液更为纯净有效。若是用孩子的血缓慢温养,她能一直维持健康的状态。你的妻子张若菡,也是非常好的实验对象,你的血液对她身体的影响很有参考价值。 娘子真的病入膏肓了,再不服下血髓,她很快就会没命。我知道的,她不会让你知道她的存在,也根本不可能用你的血髓,或者你孩子的血,尹域的血髓藏在她手中不知已经多久了,我们竟然都不知道,她也一直未曾服用。尽管,我们的方式并不会夺取你或者孩子的性命,她也还是不愿。她宁愿用了尹域的血髓,也不会伤害你一丝一毫。” 沈绥急促地喘息着,泪水在眼眶中缓缓溢出,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了一般,酸胀无比。 “沈绥,你母亲真的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她早就看破了我们的计划,她也利用了这个计划,不但使得我和族婆婆失败了,也成功逃脱了这个困了她二十多年的黑暗世界。” “为什么……为什么这里会困了她这么多年,你们不是……不是知道出口吗?不是有地图吗?” “想要救她出去,治愈她才是前提!你母亲,就是被关押在这里的囚徒,她身体高度瘫痪,无法动弹,且她极度惧怕阳光,一旦到外面的世界,她就会有生命危险。我与族婆婆找到她,是两年前的事,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破解了迷宫与九层楼阁之谜。此后,我们的计划才开始。当初将她关进这里的人,将迷宫的出口彻底封死了,只留了九层楼阁第九层的那扇门供人出入,给她提供食物和生活必需品,固定每旬送一次。那扇门的出口位置非常隐蔽,很难寻找。最开始,我与族婆婆只是确定了方位后,从侧面打了一条通道,才得以进入地下迷宫。我们进来时,这里有着大量的守卫,还有很多很多被抓过来做实验的人。我和族婆婆,是一点一点将这里的人清理干净,才营造出眼下的局面。地图,也是直到最近,我们才制作出来的。”伊胥回答道。 “做实验?” “你们在迷宫中已经经历过了,就是破解□□的实验。如果有人能够在错综复杂的迷宫中破解幻象,代表这样的人有资质成为下一步的献祭者。献祭者的血,将成为培育血丹的原料。血丹,是一种十分接近鸾凰血脉的丹药,拥有相近的疗效,但是……但是比起真正的鸾凰血髓,有着本质上的差别。娘子她……直到两年前我们找到她为止,都在被迫服用这样的血丹,以延续她的生命……而白六娘,族婆婆的养女,也是初步筛选和收集血液提供者的主事人之一,幽州那个巨大的地下八卦宫,就是最初的试验场。族婆婆和我正是通过白六娘提供的线索,顺藤摸瓜,才找到了这个地方。” 沈绥想起第二层楼阁中,她那些被放血致死的兄弟们,不由得一阵心痛。就是因为所谓的“血丹”,这些无辜的人就被夺去了生命吗? “是谁把我母亲关起来了,是大教皇吗?我母亲怎么会成为圣女的,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安娜依,他们到底是在为谁做事?大教皇到底是谁?”沈绥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伊胥忽然冷笑一声,道: “若我知道,我早已将其杀了。我唯一清楚的是,此人在朝廷中颇有地位,只手遮天。沈绥,你与我都不知道将要面对的敌人是谁,此人非常小心,从不露出马脚。而你刚才,却放走了安娜依,丢了一个知悉幕后黑手身份的机会。” 沈绥暴怒,一拳砸在他脸上,将伊胥打晕了过去。她喘着粗气,冷静了片刻,对一旁的千鹤和沈缙道: “上楼找解药,救人。” 216.第二百一十六章 九层楼阁第九层, 千鹤背着沈缙, 沈绥扛着无涯和伊胥回到了这里。彼时,司马承祯与张若菡已然等候多时了。而他们显然也并未在此空耗时间,第九层墙面上原本就挂着的几盏长明灯被点亮了, 光线比之一开始上来时要亮堂许多,隐藏在黑暗中的很多事物也都能看清了。 就在楼梯口一上来的位置, 晕倒的颦娘和忽陀被扶着靠在扶手栏杆之上,张若菡正抱着孩子蹲在他们身边, 手中拿着一方巾帕, 正在他们鼻端下方擦拭,二人都已然有苏醒的迹象了。瞧见沈绥带着沈缙等人上来,张若菡显然大松一口气。 “千鹤?”而看到千鹤居然苏醒了,张若菡显然也吃了一惊。 “三娘……”千鹤安顿好沈缙, 然后跪在了张若菡身前,“千鹤向您请罪了。” “快起来。”张若菡忙去扶她。可是千鹤没有立刻起来,又向沈绥叩首。沈绥叹息一声,扶起她道: “起来罢,你何罪之有。” 千鹤这才站起身来。她看上去还是很虚弱, 爬上第九层后,气息有些不稳,手脚也有些发软。张若菡探了探她的脉搏,又问沈绥道: “千鹤怎么会醒来了?” “自然是因为, 吸入了解药。”不等沈绥回答, 一旁的司马承祯接过了话头道。 “吸入解药?”沈绥有些疑惑地看向师尊。彼时司马承祯正站在那琉璃瓦顶的下方, 仔细向上看。听沈绥询问,他招了招手道: “赤糸,你过来看。” 沈绥走了过去,顺着司马承祯所指看向上方。只见那琉璃瓦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燃烧,弥漫出一阵又一阵的烟气,飘荡向上方。 “那是……”沈绥恍然大悟,“难道是那石林中雾气的源头?那雾气竟然就是心毒的解药?” 司马承祯笑而不语。 沈绥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原来如此,对于身体康健的人来说,那迷雾是迷/幻药。可对于中了心毒的人来说,那迷雾就是解药了。中了心毒的千鹤,本身体内毒素就一直被颦娘用药物压制着,吸入迷雾后很快就解毒了。反观从云从雨,他们是先吸入迷雾,药效过去后,被运到这九层楼阁里,再被下了心毒并催眠,如此就说的通了。 我就觉得心毒与迷/幻药之间似乎有某种关联之处。现在看来,不论是心毒还是迷/幻药,当中都有红尾蜥之毒的成分。心毒的功效是麻痹神经,降低人的认知与意识程度,以方便催眠控制人体,更像是红尾蜥之毒的升级版,当中可能加入了更多的复杂的麻醉药物,以至于连颦娘都没能看出主要的药物用料其实就是红尾蜥之毒。而迷/幻药,是用来甄选具备制作血丹资质的人的工具,当中应当含有更为独特的、与鸾凰血髓相关的成分。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独特的成分,使得心毒之中的红尾蜥之毒被化解了。” “会不会是毒蜥草?”一旁的张若菡听到沈绥的分析,忽然问道。 “对!毒蜥草!”沈绥被张若菡一语点醒,“当初,我就是因为中了红尾蜥之毒后,又服下了作为解药的毒蜥草,血脉才会显现出来的。看来这毒蜥草,是激发鸾凰血脉特性的药物,制成迷/幻药用来筛选制作血丹的血源之人,也在情理之中了。” “是啊,你服下毒蜥草后苏醒的那个晚上,我可是印象深刻。你的双眸,闪烁着某种金红色的光芒。”张若菡回想起某人那晚说的一些奇怪的话,且这些话居然成了真,不由有些想笑。她抚了抚怀中孩儿安详的睡容,忽然觉得这一切真是梦幻般不可思议。 司马承祯却道:“这却有些奇怪,为何毒蜥草会与鸾凰血脉有关?” 沈绥摇头:“这我也不知。或许,想要知道这一点,得追溯到上古时期,第一位鸾凰血脉拥有者了。” “不管怎么说,迷/幻药中含有毒蜥草成分,可以解除心毒毒素,这一点应当没错了。”沈绥接着道,“我得设法打开这个琉璃瓦屋顶,到上面去取些燃烧的迷雾下来。” “莫急,我看这第九层,还有一些东西咱们没有发现。”司马承祯道,随即他向着楼梯口的右手侧走去。那里原本遮盖在一片黑色的阴影之中,根本看不清。眼下却在长明灯的照耀下显出原本的模样。 那里被木板隔出了一间房,房门是平推门,门是半开着的,门口卡住了一个黑色的东西,仔细一看,正是千面神女操纵的黑袍假人。那假人身上的绳索,与平推门连在一起,一直连到房间内部。底下坠了个重物,由千面神女手中拉着绳索,她只需一放手,重物落下,那黑袍假人就会被拉到门口卡住。在黑暗中,看起来就像是黑袍人利用轻功飞进了黑暗一般。 沈绥上前,将那黑袍假人卸了下来,触手一摸,发觉这当中塞得都是软软的棉花,怪不得假人卡到门上时没发出任何声音。她将假人丢在一旁,推开了平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方居住的小天地,虽简陋,但却整洁又温馨。 沈绥忽然鼻尖一酸,泪意上涌。 这里,就是娘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居住的地方吗?她只觉得无比心酸难过。 小小的隔间内,放置着一张床榻,被褥整齐地叠在靠近床头外延的一角,能看出,这是腿脚不方便,只有手可以动的人才会选择的放置被褥的方式。 榻旁有一方高脚案台,沈绥一看就知道这是为了配合轮椅的高度而特别打制的。台上放置着一盏熄灭的油灯,笔墨纸砚,还有几本儒释道相关的经书与注解书,除却装订的书外,还堆砌着如山一般高的纸扎。翻开一看,全是娟秀的小楷字迹,一笔一划,无比认真地写上去。有读书的心得,也有抄写的篇章,有的写得稍微随性一些,有些却写得格外认真,能看出习练书法的痕迹。 但是这些墨宝的主人,却不曾留下关于她自己的只言片语。哪怕是心绪的记录,或者随手的诗句,也是寻找不到。 床榻脚边的那一侧,隔出了两间小板间,一大一小,都用布帘拉着。小的那间其内放置着一个净桶。很整洁,没有异味,也不知是住在这里的人每日自己打扫,还是有专人来打扫。大的那个其内放置着浴桶,奇特的是,这浴桶边沿接了一根削尖了的竹管,竹管上还有一个木质阀门,拧开后,就有热水流下,可以放满整个浴桶。而浴桶底部有个塞子,塞子内接了一根下水管,打开塞子,浴桶内的水就能流下去。 聪明,沈绥内心赞了一声。 浴桶的旁边,还用砖石砌了一方池子,同样是装有阀门的竹管出水,边上还放了一个架子,架子上挂了一些清扫用的毛刷等工具。水盆与水盆架就放在池子边,随手就能接水,牙擦与放青盐的罐子就摆在水盆架的中段隔板上。 就在高脚案的左侧,摆放着一些用来存放坛坛罐罐和柴火的架子,两个衣箱子堆放在架子脚边,衣箱内的衣物都还在,基本都是些素色的女装衣裙,用料都很考究。长期存放在这里,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霉味。但是都很干净,可以看出衣服的主人很爱惜这些衣物。 架子的边缘,靠近门口的位置,砌了一个简易炉灶,放置了一口锅,一些基本的调味料装在小坛子中,以及三只碗和三双木箸。 屋内没有梳妆镜与妆奁,甚至没有首饰盒。至于为什么没有,沈绥不愿去想。 看完这个小小的居住地,沈绥不知不觉间已然泪流满面。这里处处残留着生活的痕迹,居住在这里的人,对待自己的生活,是那么的认真,那么的一丝不苟,几乎拼尽全力地在活着。尽管她能够活动的范围,只有这一方小小的隔间;尽管她几乎从来都见不到外面的世界,十数年看不到阳光,呼吸不到外面的空气,触摸不到土地,望不见山川河流。可她依旧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中,努力地生活着。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是她的生活痕迹就是她留下的讯息。她分明在说,她要好好活着,病痛再如何折磨她,她也要活着。有朝一日,她希望能够走出这里,再见一见自己的女儿,哪怕只是在远处望着也好。若果真如此,她终究能够安详地离去,结束她这无比苦难的一生。 沈绥捂住了自己的唇,哽咽垂泪。 “赤糸?”张若菡注意到沈绥的情绪不对劲,可她显然尚不理解为何沈绥会突然情绪失控,泪流不止。 “没事……”沈绥摆了摆手,抬起袖子拭干眼泪,吸了吸鼻子道,“等会儿再与你说。” 张若菡点头,没再追问,抬起手来抚了抚她的肩膀。 “赤糸,你过来看。”这时,司马承祯很适时地出声了。只见他从架子的坛坛罐罐中抱了三个罐子下来,打开了其中一个的封口,吹亮了火折子向内探照。 沈绥凑过来一看,登时皱起眉来。坛子里爬满了各种危险又可怕的生物,沙蝎、沙蛇、毒鼠、红尾蜥幼体,浸泡在一种无色无味的不明液体中,彼此残杀,吞噬尸首,最后只留下一个蛊虫在其中。 张若菡没有凑过去看,她天生害怕这些东西,何况她怀中还抱着孩子。就连沈绥都恶心得蹙起眉来,便听司马承祯道: “没想到,出了南蛮苗疆,也能看到这样的蛊虫之术。” 沈绥忽然想通了什么,忙道:“师尊,这个蛊虫之毒,会不会就是第四层呼延卓马、玄微子和陈师兄他们所中之毒。我路过第四层时,匆忙间切了一下玄微子的脉搏,当时我只能判断是中了麻痹性毒素。他们的座椅背后,就刻有这四种毒物的图案。” “确实是麻痹性毒素,这四种生物的毒素都是麻痹性毒素。”司马承祯道,“如果说确实是这四种毒物形成的蛊毒,那么……解药应当就是毒蜥草,如果能再加上雄黄、蒜子、菖蒲,药效则会更好。” “这些草药都有磨成药粉备着,颦娘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就有。”沈绥道,“看来,就只剩下那琉璃瓦之上的毒蜥草了。” 沈绥再次走出了隔间,站在琉璃瓦下观察,发现这琉璃瓦似乎是可以打开的。她四下里探看了一圈,终于发现墙角的挂钩下,挂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之上装了一个金属钩子。她取了竹竿,扣准那琉璃瓦边缘的一个金属耳,轻轻一用力,这琉璃瓦就被推开了。能看到就在琉璃瓦边缘,摆放着一个大火鼎,其内不断熏燃着某种烟气。沈绥事先已经让所有人避开,她自己用打湿的帕子捂住口鼻,暂时利用道家内循环吐纳法闭气,然后一个蹬跃,纵身跳到了那琉璃瓦之上。 一上来,她就发现这里原来是一个类似于天井的地方,只不过上方是密闭的。琉璃瓦之上还有一层琉璃瓦,最顶上那一层琉璃瓦足有四五丈高,两面用光滑可鉴的石砖砌成,没有长梯是爬不上去的。而那层琉璃瓦之上,便是真正的天空。下一层琉璃瓦稍微靠上的位置处横向搭了根竹竿,似乎是用来晾晒衣物的地方。而在距离琉璃瓦边缘的地方,放置了一尊庞大的鼎,完全占去了空间的一半。这鼎造型独特,浑圆的腹部开了三道口子,接了三条粗壮的铜管,管子另一头埋进了墙壁之中,不知道通向何方。不过猜想也应该是在石林之内。 沈绥速战速决,打开了鼎腹,便看到其中有某种白色的粉状物正在底部炭火的熏烧之下弥漫出烟雾。沈绥迅速用刀尖取了一些盛入自己的囊袋之中,然后跳回了第九层。 司马承祯已经将颦娘腰间的药物取出分配好,彼时颦娘和忽陀已然转醒了,还有些神志不清。张若菡正蹲在他们身边,和他们说明情况。千鹤与沈缙,也补充了一下发生在五楼的事情。 沈绥迅速接水调配好解药,与司马承祯一道回到了七楼、六楼与四楼,司马承祯重新为这三层楼的伙伴们号脉,确认毒性,然后喂他们喝下解药。又等了一会儿,几人也开始转醒了。直至此时,沈绥才终于大松一口气。 此间还有一个插曲,那就是沈绥从第三层的那株奇怪的,种植在陶盆中的胡杨树底下,挖出了另外一尊小鼎,这小鼎与第二层血池的铜管相连,其内有某种古怪的装置,似乎可以蒸发血液,渗透进“土壤”。“土壤”并非是真正的土壤,而是大量研磨成沙状的药粉,而胡杨树树根之上,结着许多血色的块根。沈绥将块根切下,猜测这或许就是所谓的“血丹”的材料。她打算等颦娘身体稍微好些,让她检查一下这块根的成分。 待到所有人都苏醒,沈绥带领大家(包括死去的十八名兄弟)一起来到了第九层,为大家说明情况。待她说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想我们此行也该告一段落了,但是事情还没结束。圣女在逃,大教皇的势力任然有残留,很多事情尚不清楚,还需调查。只是此次我千羽门也算伤筋动骨,短时间内,邪教应当也不会有新动作。此行结束,大家各自回到岗位上,休整待命罢。”沈绥转身,看向第九层的那扇门,道,“还剩下这最后的出口尚未探明,或许出去后还会遇上大教皇的人,大家千万小心。虽然眼下大教皇的目标是圣女,但不排除他们依旧会攻击我们。回去的路,亦不好走。” 说着,她已然推开了第九层的那扇门。众人看着她的背影,听她用“圣女”一词代指自己的母亲,酸楚之情在胸间回荡。 217.第二百一十七章 九层楼阁的那扇门后, 连接着一条幽邃的砖石甬道, 十分狭窄,差不多只能容纳一人通过。沈绥一行几乎都是伤员,还得将十八个死去的兄弟、昏厥的伊胥、死去的千面神女与白六娘、受伤的无涯带出去, 沈绥考虑了半晌,决定先将尸首都留下,先把伤员带出去。等到了外面,安顿好伤员, 再重新进来, 将尸首都运出去。沈绥离开楼兰府军城营前, 给后方的千羽门发了门主令, 算算时间,支援如今应该也到附近了,到时候这件事可以交给他们来办。 忽陀和颦娘已然转醒, 沈绥将血色块根交给了颦娘。忽陀重新带着无涯, 呼延卓马扛起伊胥,一行人排成一列纵队进入了门后的隧道之中。 这隧道虽然幽深不见尽头, 可倒也并无什么危险。感觉上,这隧道是在上行,大约正是要通到地面上去。不过在这种环境下很难判断出方位, 沈绥亦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往哪个方向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最前方带路的沈绥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手中火把照耀的前方, 出现了两条岔路。而这附近并无任何痕迹可以为她指路, 看来,只能先去探明情况了。 “大家原地休整,我去探路。”沈绥道。 “赤糸,为师跟你一起。”司马承祯道。 “赤糸你小心,不行就回来,不要走远。”张若菡道。 沈绥点头,随即与司马承祯一道,走进了右手侧的那条道。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刚走进这条道没多久,他们就发现这条道其实是一条死路。行出没多远,就到了尽头。而就在尽头的黑暗之中,端坐着一个人影。沈绥初时惊了一跳,手立刻按在了刀柄之上(刀鞘已经回收),可是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只是一具失去生命的骸骨。穿在身上的衣物都尚算完好,由于这个甬道距离外面的沙漠已然不远,空气十分干燥,也不曾有食腐的生物在此出没,这人死亡后,尸首的皮肉未曾腐烂,而是彻底化作了干尸。 沈绥与司马承祯凑近了,用火把照明,仔细探看。沈绥这才发现,这具尸首身上居然穿着一身八卦道袍,残留在头皮之上的稀疏白发内,还插着道士束发的木簪。 司马承祯深深叹息一声,拉扯了一下尸首腰间的某个物什,沈绥一看,一个玉牌被取了下来。沈绥凑过去一看,玉牌上写着:上清·天隐·尹御月。 “天隐道人,七十年了,我终于找到他了。”司马承祯缓声道。 沈绥彻底震惊了,她愣了半晌,才问道: “师尊,这是……怎么回事?这人就是您要寻找的,七十年前曾与师祖谈论长生不老之法的那个人吗?可是,他为何会……有上清门人的玉牌?” 沈绥清楚地记得,她刚刚抵达凉州之地时,曾于莲花山大寺内见到了久违的师尊司马承祯。当时司马承祯说明了他此行赴西域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一位七十年前的故人。彼时还在茅山之上跟随潘天师修行的司马承祯,某一日迎来了一位客人。那客人一袭月白袍,面庞无比英俊,缥缈出尘。瞧着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可发丝一片银白,无一丝乌黑。这位客人是来和潘天师论道的,司马承祯当时就侍奉在殿外,将他们的对话尽数听入耳中。那客人,与潘天师探讨长生之道,自言已然百岁又三,比之潘天师九十高龄还要了得。潘天师并不相信他,他便说了一个故事给潘天师听。故事的内容,正是当年延陵沈氏与吴兴沈氏分家之事。然而这个故事,却与司马承祯的祖父讲给他听的截然不同,他口中提及的鸾凰血脉之谜让人毛骨悚然。到最后,客人离去时笑言,自己所说的皆是捏造,让潘天师不必当真。然后,他给了潘天师一枚自己炼制的丹药,可以延年益寿。潘天师没有服下那枚丹药,那丹药至今还封存在一枚匣子里,被司马承祯带了过来。 “伯昭,我没有告诉你全部的实情。”司马承祯歉疚道,“其实我所谓的客人,是我的师弟。他上茅山之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拜入了我上清道修行了三年的时间,之后才下山离去。当然,若论年龄,他远远在我之上,我甚至从不知道他的确切年龄。但是他入门比我晚,论辈分他确实是我的师弟。我们从来不会去称呼他师弟,他即便在上清门内,也是很特殊的存在,比之弟子,更像是客卿。那三年时间,他主要跟随我师尊研习炼丹之法,他对丹药有着特殊的执着之情。我师尊曾与我说,此人半疯半癫,距离入魔已然不远。我手中的丹药,确实是他炼制的。” 说着,司马承祯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个药匣,递给沈绥,沈绥打开来一瞧,便见一粒血色的丹药躺在其中。 “血丹?或者说,这才是最正宗的血丹。”沈绥道。 “没错,这是用真正的鸾凰血脉精血练就的血丹,比之这个地下迷宫中批量制造的血丹要强了不知多少。我目睹了他炼丹的全过程,炼成后,他将这枚丹药送给了我,而不是送给了我的师尊。他还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尹御月……御月者,望舒也,又是姓尹。看来,此人多半就是……当年望舒郎与舒窈娘子的儿子了。” 司马承祯点头,道:“我一开始也不知是否能找到他,此人与尹氏关系重大,我不敢轻易告知你他的存在,因而有所隐瞒。我只是凭着一些微弱的线索,才找到了西域这里来。尹御月曾说,西域幅员辽阔,地广人稀,是最适合与天斗与地斗的地方。我不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却记住了他曾这么说过。他还说,人的血脉有很多秘密,看似平庸的血脉,或许隐藏着上古的传承,能在特殊的药物的刺激下,激发出想象不到的潜能。尤其是人的脊髓,是造血的关键,若是能够改变脊髓的造血功能,就能彻底改变人体。他说的话有太多太深奥艰涩的东西,我当时根本难以理解。数十年的消化,才让我有了那么一些心得。” 他顿了顿,又道:“我师尊临终前曾留下遗言,说若是我往后有能力,希望我能找到天隐道人并除掉他。师尊很担心这个人,他说这个人很危险。我师尊是个向来信奉道法自然的人,他对天地间万事万物都不会横加插手,更不会害人性命。唯有这一次,他挣扎了很久,直到临终前才委托我替他铲除天隐道人。可是我……寻寻觅觅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我才找到他。而他……却已然化作骸骨了。何来的长生不老……都是痴妄,唉……” “星盘,迷宫,道家谜题,九层楼阁的道家炼丹炉……这些也都说得通了,其实这个地下迷宫,就是他所设计建造的罢。”沈绥道。 “是啊,当年的他除却炼丹之外,最爱的就是观星测算天机。这么多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来到这里,建造了这里,难道全都是为了实现他长生不老的梦吗?”司马承祯喟叹。 沈绥再次仔细检查了一下尸首,她尚不确定尹御月的死因,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独自死在这里。他轻轻移动了一下尸首的脖颈,却发现尸首的后颈被刺穿了。 “咦?尹御月不是自然死亡,是被人杀害的。”沈绥道,“是一种很特殊的兵器,有点像……有点像解救白六娘的那个邪教同伙用的三棱锋刃的刺刀。而且这一击是从背后偷袭的,完全没有预警之下,尹御月就被刺身亡了。” “解救白六娘的邪教同伙……不是伊胥口中的族婆婆吗?你娘亲身边只剩下伊胥和族婆婆,伊胥装扮成老年粟特人,年轻的粟特人不就只能是族婆婆假扮的吗?那天白六娘逃走,应当是伊胥放她走的吧,然后伊胥单独留了下来。那个时候族婆婆已经和我们离开楼兰府军城营了。”司马承祯分析道。 “我也是这般考虑的,可是奇怪的是,我搜遍了伊胥的身,没有在他身上找到那特殊的兵器,这九层楼阁中也不曾看见……如果说母亲身边真的只剩下伊胥和族婆婆,那么我怀疑那兵器可能是被我母亲带走了。又或者……我母亲身边还有一个人,是这个人救了白六娘,又带走了我的母亲。” 司马承祯凝眉思索了片刻,转而道:“那么,又是谁杀死了尹御月?” 沈绥想了想,道:“之前我与安娜依在第五层有过一段交谈,她曾提到过‘当时的大教皇’这样的字眼。我听后就觉得很奇怪,她为何会用‘当时的’这样的字眼。难道说眼下的大教皇并不是当时的大教皇?尹御月是邪教总坛的设计与建造者,他不可能与邪教无关联。相反,不仅有关联,他在邪教内的地位明显还很高。如果假设他就是当时的大教皇,那么现在的大教皇就是刺杀了他之后,取代了他的位置。” 司马承祯点头:“有理。” 沈绥将尹御月的尸首向左侧拨动,却听“当啷”一声,什么重物被打翻在地的声响。沈绥仔细一看,发现原来从尸首的背后滚出来一个东西。这是个银制的水壶,仿胡人皮囊形制。壶顶有弧形提把,边缘还有挂链,其边口还镶着金。这是富贵人家骑马时,挂在马鞍侧面的水壶,壶身上还镶铸着惟妙惟肖的骏马图案。壶底有将作监制的纹印。 “舞马衔杯纹银壶。”沈绥道,“我曾经见过,武皇八十大寿之时,长安有一场盛大的宴会。乐府奏《倾杯乐》,命数百匹舞马披金戴银,首尾相衔,踏歌而舞,马儿最后还会为客人衔杯倾酒。此后将作监以此为主题制作了一批银壶,赏赐给王公贵族游猎赏玩用。” “武皇八十大寿……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事?” “对,是我出生约摸一年后的事。” “那么,尹御月的死亡时间,至多不过二十七年。”司马承祯道,“只是,这宫廷用物,怎么会出现在此处?这是尹御月的随身物品,还是他人留下的?” 沈绥将尸身翻了过来,道: “是他的随身物品,你看他的腰带,这壶是从他断掉的腰带扣上落下来的。” 司马承祯道:“看来,他的死,或许与宫廷或者朝中人有关了。” “伊胥曾说,眼下的大教皇是朝中人,有着很大的权力。”沈绥站起身来,将那银壶提在手中,道,“这个,应当会是很好的线索。当年杀他的人,一时大意留下了此物,如今倒是给了我线索。” “哼,他们哪里能想到,我们竟然会来到这里,见到尹御月的尸首。”司马承祯冷笑一声,也站了起来。 他看了看正在端详银壶的沈绥的侧脸,道: “伯昭,你是怎么想的?我瞧你,也不急着去寻你的母亲嘛,你母亲眼下,可是被大教皇的人追捕呢。安娜依那伙人也这样被你放走了。” “以我现在的人手,阻止不了安娜依,与他们硬拼只会带来无谓的牺牲。我母亲不愿意见我,或者说,眼下暂时还不愿意与我见面,才会在就要与我碰面之前,匆忙逃走。那么,我也不会违背她的意愿。”沈绥淡淡道,“何况,大教皇若是要我母亲的性命,我母亲早就活不到现在了。他不会害她的,这一点我可以确定。或许对于大教皇来说,我母亲的重要性非常高。” 她将银壶别在腰间,与司马承祯一道往回走: “我此行的目的已然基本达到了。至少我找到了凰儿,也找到了解药。而彻底铲除邪教,在这里已然是办不到了,我必须回到长安,回到那个朝堂权力的漩涡中去,揪出藏身其中的大教皇。到那时,一切才会结束。” 说话间,他们已然回到了队伍休整的地方,而彼时被她一拳砸晕的伊胥,再度苏醒了过来,颦娘正蹲在他身边,与他沉默相对。他一脸的血污,颦娘也未曾替他清理。 沈绥走上前,拍了拍颦娘的肩膀,道: “我来和他谈谈。” 颦娘颔首,沈绥看到她面上的咬肌凸起,显然正压下切齿的愤怒。沈绥走过去,席地坐在了伊胥身旁,第一句话就问道: “你很爱我娘罢。” 伊胥沉默了良久,才道:“是,我爱她……胜过这世间的一切。” 218.第二百一十八章(先代篇) 我名叫伊胥, 垂拱三年生人,出生于润州金陵, 昔年的帝王之都。 我自幼就知道,我的家族,以及家族所侍奉的主家,是有着上千年古老传承的家族。先祖从南梁时期入世,自我出生时的则天皇帝时期为止, 不过在这世道上生活了百年的时间。我们虽然很努力地想要融入世间,但在家族的内部, 依旧保留着从前的很多习惯, 对于外界依旧有着强烈的戒心。而在这个家族中, 子承父业几乎是天条一般的规则,这条规则沉重地束缚在我的身上。 我的父亲伊达夫, 是侍奉了两代主家人的伊家家主。由于上一代主家夫妻二人寿命短浅, 很早就过世了,因而他辅佐的主心骨转移到了他们唯一的女儿——尹域的身上。 尹域比我大十二岁, 我已记不清自己第一次见她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了。但是记忆最深刻的是, 幼年时贪玩, 曾爬树摔了下来,摔断了腿。是主人最先发现的我,也是她抱着我急匆匆去找了父亲。之后父亲给我接骨, 疼得我大哭大叫, 主人就站在我身边, 笑呵呵地抱着我脑袋,掐着我后脖颈的麻穴,嘴里还哼着小调子。后来,还真就不疼了。 那时,我约摸六岁的光景,主人那时已然十八岁了。 后来,私下里我便唤她域姐姐。有一次被父亲撞破了,父亲斥责我对主人不敬,也是域姐姐笑呵呵地帮我躲过了父亲的责骂。那个时候的域姐姐,已经穿上了男装,在外交游闯荡了。偌大的千羽门家业,在她手中被管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她有着一身绝强的武功,强到匪夷所思,让我无比敬仰。 域姐姐总是很忙,一天之内,我几乎很少会见到她在府中,很多时候她还会出远门,一去就是好些天才会回来。她知道我喜欢练功,最初挑了族内最强的一位拳师教我基础拳法。后来我功力上来了,她也会亲自指点我。我最为羡慕的莫过于她那把承袭自祖先的赤红大刀。刀名鸿鸣,在她手中舞起来时,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赤芒闪耀,好似鲲鹏展翅;刀锋破空之声,好似凤鸣九天。 大约在我八岁的时候,也就是域姐姐二十岁的时候,她决定离开金陵,南下湖州。听父亲说,域姐姐此番去,可能归期不定。她是要去做一件大事的,我后来才知道是与吴兴沈氏有关。她似乎要去吴兴沈氏找一件什么物什,还要去和吴兴沈氏谈一谈此后的供奉问题。我们的主家尹氏,对外的姓氏为沈,全因早年间刚出山时,无依无靠,曾在吴兴沈氏的庇护下生存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后来脱离了沈氏,但后遗症仍然存在。直到现在,我们延陵沈氏(尹氏)还要每年给吴兴沈氏支出供奉,这就好比街头巷尾的泼皮无赖收保护费一般,我们挂着沈氏的名号,分享他们的荣耀与地位,就得给与他们相应的钱财作为交换。 我对此一直觉得愤愤不平,不过好在,后来听说域姐姐与吴兴沈氏谈判成功,将供奉的费用减半了,她真的好厉害。在我的心目中,她是我少年时期最为崇拜的偶像,也是我最想成为的人。 不过,域姐姐这一去湖州,就在湖州待了整整五年的时间。其间,也就回金陵两三次,大多是在过年时期回来的。她最后一次回金陵过年时,领了一对父女回来。这对父女真的好奇怪,父亲是个四十来岁的落魄书生,虽郁郁不得志,可容貌与气魄均是不凡。而女儿……那时年少的我真的从未见到过那样一个美好的人,她好似不像是这人间的人。是下凡的仙子?还是天庭仙境内的琼华玉树?原谅我自幼不好读书,说不出漂亮的词语句子去形容她。 父亲名叫秦臻,字至秦。女儿名唤秦怜,年方二八,正是最最美好的年华。而当年的我才刚满十三岁,还是个毛头小子,第一次见到秦怜时的窘迫,让我无所适从,也记忆犹新。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我更加迷惑了。域姐姐说,她是带秦怜回来完婚的。虽然她们已经在湖州成婚了,但她还是希望能在本家举行一次婚礼,正式迎娶秦怜入门。十三岁的我,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只是觉得一瞬有些难过。我们被下了命令,要求以尹、伊两姓示人,并不提我们是延陵沈氏。好在我们府宅之上从不挂“沈府”之类的牌匾,不然早就暴露了。而这父女俩自从进了门,也未曾出去过,也没机会从外人口中得知我们对外的姓氏。至于为何要掩盖延陵沈氏的姓氏,最开始的我并不知晓。 后来一直到婚礼结束后,我都还有些发懵,终于在某天傍晚找到了父亲。我问父亲:“两个女子也可以成婚吗?” 父亲叹息一声,抚了抚我的脑袋,道:“阿胥,以后你就懂了,现在还不是时候。记住,主人的身份是天大的秘密,哪怕丢了你的小命,你也绝不许透露分毫。” 域姐姐与秦怜完婚后没多久,他们就再度出发,一道北上了。域姐姐此番是要进京参加会试,她立志进入官场,这一步迟早要走。如今家已成,也该立业了。一道入京的,还有秦怜的父亲,我的父亲和我。此番进京,恐怕很久都不能归来,父亲带上我,是为了培养我,好让我继承他的位子。可是我,对医术完全不感兴趣,他教的很多东西我都学不进去。我不是很情愿跟着一起去,可还是拗不过父亲,只得顺从。 父亲将母亲和妹妹留在了金陵本家,那时妹妹才八岁。因为家族中有一条奇怪的规定,伊家的女性成员不得靠近家主所在的院子,所以母亲和妹妹一直住在距离本家十里地的伊家别院之中,我和父亲经常要来回奔波地去看望她们。我们跟随域姐姐离开后,母亲和妹妹搬进了本家居住,母亲也成为了管家,负责照管整个尹氏大宅。只是,母亲的身子一直不好,我和父亲很担心她。事实证明,我们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我们走后没几年,母亲很快就过世了。 跟我们一起入京的,除却一些千羽门的高层之外,还有两个特殊的人物。一个是咱们伊家的族婆婆,一个是域姐姐年轻的贴身护卫——陆义封。陆义封这位刀道高手,比我大不了两岁,功夫却比我高出不知几许,真是令人嫉妒。他是域姐姐在湖州时收入千羽门的高手,孤儿,将他养大、教他功夫的师父被人暗算死了,他自此孤身一人在湖州山林间落草,倒也不害人,就是帮山民驱赶一些真正的强盗,讨几口饭吃。这家伙一身正气,总是一板一眼的,我看他不爽,只要一寻到空闲,就会找他切磋。 族婆婆是我们伊家的老一辈了,是父亲的小姑姑,她继承了伊家祖传的万化术。这万化术只有伊家的女性成员才能学习,包含了易容术、缩骨术、仿声术等等,千变万化,由于缩骨术只适合女性习练,男性习练不了,且家族中的男性大多不屑于学习这类的旁门左道,因而到族婆婆这里,这门绝技几乎要失传了。族婆婆是个很调皮的老太太,经常会假扮成别人骗我玩儿,我很喜欢她。她身子骨特别好,虽然现在已经有五十多岁了,可完全看不出来。我估摸着,她或许活到八、九十岁都不是问题。她一生未嫁,一直钻研易容术,几乎足不出户,即便是族内,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域姐姐女扮男装能够如此逼真,也都是族婆婆帮的忙。此番进京,域姐姐必须一直维持她男性的乔装,因而也少不了族婆婆在身边帮衬。 至于我……我是真的不情愿前去长安。不仅仅是因为父亲逼迫我学习医术,继承他的位子。更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在秦怜身边多留片刻时间。我怕我的窘迫,落在她眼中,会令她生厌,害怕我小心翼翼隐藏的情感,会被域姐姐发现。 但我终究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去了长安。尹家在长安有宅子,我们一行人到的时候,长安宅邸的下人们已经将府内打扫干净了。我们从前一年秋出发,第二年春才到,距离春闱,也没有多久的时间了。我抵达长安后,很少会在府中,每日很早就出去鬼混,一直到夜半也不一定归宿,及至后来干脆住到了朋友家中去,避开了尹府内的人。彼时我也已经十四、五岁了,是个半大小子了,跟着我在长安新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学会了很多事情,也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小子了。 不久之后,某一日我被父亲叫回家。无意中在府内与秦怜相遇,才忽然发现,秦怜竟然有了身孕,且腹部早已高高隆起,看起来时间很久了。 我真是五雷轰顶,即便我接受了两个女子结婚的事实,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秦怜会怀孕。我可以用我的性命担保,秦怜绝不可能与其他男人偷情,唯一有可能让她怀孕的人也就只有域姐姐了。可是域姐姐……她是女孩子呀! 之后,我父亲主动将一切都告诉我了。他说他知道我内心有很多疑惑,他会为我解答。继而,便与我诉说了尹氏鸾凰血脉的秘密,并将一本手札给我翻阅。这本手札他当时并未交给我,只是让我当场看,看完后他又收了回去。告诉我这个惊人的秘密后,父亲还是那句话:严格保密,哪怕丢了性命,也不得泄露。 我自然不会泄露,可是我真的花费了很久的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段时间,尹家真是多喜临门。继秦怜怀孕临盆,诞下女儿之后,域姐姐高中状元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安。不仅仅是域姐姐高中了状元,秦怜的父亲秦臻,也终于高中探花,一雪前耻,终于能够踏入仕途。 至于榜眼,则是曲江张家的张九龄,这个年轻的书生和域姐姐年纪差不多大,也是才华横溢,不过我对他倒不是很清楚。进士第前三甲,在那时有着无限的风光。鲜衣怒马游长安,慈恩塔下挂诗牌,曲江流觞花宴饮。此三件,乃是登进士第的才子们展露自己名声的绝佳机会。 而域姐姐的风采,则几乎完全盖过了张九龄与秦臻,那时的她是全长安最耀眼的人。她的美貌,她的才华,她的气度与风采,无一不让人折服倾倒。树大招风,域姐姐也因此招惹到了一个绝对不该招惹的人。 武皇陛下最为宠爱的小女儿——太平公主李令月。 219.第二百一十九章(先代篇) 开耀元年, 时年十六的太平公主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段婚姻。高宗与武后为她选择的夫婿,是城阳公主的二儿子薛绍。城阳公主是高宗的亲妹妹,薛绍则是高宗的嫡亲外甥。婚礼在长安附近的万年县馆举行,场面极其浩大,照明的火把甚至烤焦了沿途的树木。 只可惜,好景不长。七年后, 薛绍的哥哥薛顗参与了李唐宗室李冲的谋反行动, 牵连到了薛绍。虽然薛绍并未参与这次谋反, 但武后却认为太平公主嫁错郎了。她下令将薛顗处死, 薛绍杖责一百下狱, 饿死在了狱中。当时,太平公主最小的儿子才刚满月。这件事,对太平公主的打击非常大, 她与薛绍的婚姻尚算圆满,夫妻二人也挺恩爱。奈何, 身在皇家有诸多的身不由己。而武后为了安慰自己心爱的女儿, 打破了唐公主食邑不得超过三百五十户的惯例, 加封太平公主食邑一千二百户。 岁月匆匆, 时间走到了两年后的载初元年。太平公主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段婚姻, 这一次的夫婿是武后的本家人——武攸暨。不过蹊跷的是,就在婚礼前夕,武攸暨忽然暴病身亡, 这一次婚姻也就这般作罢了。 第二次婚姻尚未开始就无疾而终, 太平公主似乎受到了刺激。自此开始大肆豢养男宠, 甚至还与朝臣通奸。她甚至为母亲献上了自己最钟爱的男宠,也即莲花六郎张昌宗。 实际上,从那个时候开始,太平公主就已经开始参与朝政了。每逢入宫,都会与母亲一道议政,但是武皇为了保护女儿,从来不对外宣扬太平参政的事情。 十二年后,长安二年春闱,尹域高中状元郎,鲜衣怒马游长安时,太平公主便已然注意到了她。太平公主从未见过这般俊美的儿郎,虽然身上的男子气并不重,甚至面白无须。但她却丝毫不见阴柔之气,身上是全然的干净气质。尹域好着一身白,不过游街当日,身着一身火红的状元服,好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燃进了太平公主的心底。与之相比,甚么莲花六郎,都已索然无味。 太平自此堕入了圈圈缠绕的情丝之中,经常茶饭不思,脑海中总是浮现出尹域的身影。彼时的太平公主已然三十又七岁,却因为保养得当,又常年得情爱滋润,望之不过二十几岁的少妇模样。可就是这样一个早已上了年纪的女人,却仿佛回到了二八年华的少女时期,竟怀起春来。 很快,一个接近尹域的机会降临到了她的头上。春闱之后,在百花烂漫的三月上巳,登进士科的俊才,将被集中在曲水之畔,举行一场风流又富有诗情的曲水流觞宴会。彼时,皇室、贵族、世家门阀很多成员也都会出席,这一次宴会,其实就是为这些未来将步入官场的新科进士们创造一个结交朝中人的机会。 作为皇室最受宠的公主,太平自然在被邀请的行列。届时,七十九岁高龄的武皇陛下也将出现,听新科进士赋诗,看流觞宴饮。而状元郎尹域,更是不能缺席,为了这一日,尹域也是准备了许久。她是为施展才华,能得武皇重用。可却未曾想过,自己会在这场宴会上,结交到一个此后她毕生都无法摆脱的人。 我作为域姐姐的侍从,也跟着一起去参加了这次宴会。那场面,让我终身难忘。曲水位于长安城东南角,是一片浩渺鳞波的大湖。这大湖的上游,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这里环境清幽,竹林茂密,亭榭错落其间,雅致风流。每年的曲水流觞宴会,都会在此举行。分主次,嘉宾们沿着曲水纷纷落座。最上游自然是武皇与宫中地位尊崇的贵族,新科进士大多排在中游地段,下游还有一些受邀的名士与世家子弟。 由武皇起头赋诗,羽觞斟酒,内监将羽觞漂浮于溪水之上,使其顺流而下。羽觞停留在谁的面前,谁就要赋诗一首,且还得接着武皇的诗句来,做不出诗来,不仅仅是罚喝羽觞中酒的事,而且是当着这么多贵人的面承认自己才力不济,可是非常丢人的。此外,这羽觞还是可以抢的,抢得羽觞的人,先得饮尽觞中酒,然后再赋诗。如此,可以给游戏添加一些无法预料的乐趣。 那一日也不知是怎么了,那羽觞就像是被什么灵体附身一般,总是往太平公主和域姐姐那里流,于是,一场曲水流觞的诗酒宴会,反倒成了她们俩的诗句接龙。最开始,还只是赞美景致的普通诗句,可到了后来,太平公主的诗句之中仿佛暗藏了更深一层的意思,我虽不擅长这些文人的吟诗作赋,可却也能听出来,她是在向域姐姐示爱。而域姐姐则在诗句中暗藏回绝的意思,太平公主倒是不以为意,反倒十分欣然。 就连我都能听出来了,更别提在场其他人了。当时的气氛显得十分微妙,大多数人抱着看好戏的态度,而有些人则不悦地蹙起了眉,认为太平公主实在太过放荡。其中,表现得最为明显的当属秦臻,毕竟域姐姐是他的“女婿”,也是他最欣赏的知音好友,他对太平公主的轻佻行为十分愤懑。在回程的途中,当着域姐姐的面毫不避讳地就发了怒。域姐姐好言相劝,才让他平息了愤怒。 我原以为,太平公主当日的行为只是一时起兴,当不会再与域姐姐有太多瓜葛。可是,年少的我还是太天真了。我没有想到,她竟然胆大到向武皇陛下求婚的地步。她说她已然深深迷恋上了域姐姐,希望母皇能够成全。当然,太平求婚的事,我是之后从坊间传闻中得知的,当时的我还不知晓。不仅我不知晓,长安城中知晓的人,恐怕也就她母女二人了。武皇陛下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她知道女儿爱上有妇之夫,还妄图横刀夺爱这件事说出去不好听,所以将消息严密封锁了。 知道这是件丢人事,有悖于伦理道德,难道不该就此罢手吗?然而这对母女,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太平自幼受宠,她想要的东西,何曾得不到手。且,两任丈夫的相继死去,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她对于婚姻及爱情的看法已然扭曲了。在她看来,两任丈夫的死,是她的母亲害得,那么,她的母亲就该补偿她。她想要什么样的丈夫,她的母亲就该满足她。 而武皇陛下在这一点上,偏偏正中太平下怀。武皇早年痛失爱女,虽然坊间传闻是她为了上位亲手害死了那个女儿,但大多数贵族是不相信的,因为这个传言分明是武皇陛下的政敌传出的,想要抹黑她的言论。无论如何,太平作为她唯一的小女儿,她实在是将这个女儿放在了心尖上。当初为女儿择婿,她慎之又慎,也尽量尊重到了女儿的意愿,可是,悲剧还是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这让武皇愈发的内疚,如何去补偿,在她看来都不足够。这一次太平的要求,使得她陷入了踌躇两难的境地之中。她自然是想要帮助女儿得偿所愿的,可……如何才能做到不伤害道德颜面,又可得情郎?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她得仔细考量一番。 武皇陛下那里按兵未动,而太平公主那头,可并没有闲着,她对域姐姐展开了猛烈的追求攻势。三天两头地派人递信到尹府,甚至还会穿上男装,专门在宫中必经的道路上等着从秘书省下值归来的域姐姐出现,上来攀谈。那些信件(情书)虽然尹府出于情面礼节都收下了,可域姐姐实际上连看都没看,全部烧了。遇上了太平公主,也只是客套又疏离地交谈,尽量保持距离,到最后竟是玩起了躲避绕道的游戏。 域姐姐也是不胜烦扰,不过她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那时她刚入官场,一门心思扑在了仕途之上。刚刚登科的进士,少有直接为官的,大多都有一两年的考察期,顶多在各地担任一些文书工作,等待一些老官员退下后填补位置,且上任之前还有一次吏部的选试,通过后才可走马上任。比如秦臻,在曲水流觞宴会之后没多久,就收到吏部调令,被下放去了外地,不得不离开了长安,离开了女儿女婿与外孙女。张九龄亦如是。 但是域姐姐不知是因为特别出色,还是上头有人另眼相看,登科后立即留任京官,入了秘书省任校书郎。在那之后又参加了首度武举,高中武状元,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位文武双科状元郎,名声盛极,正处在大好的发展时期。而且女儿刚出生,对于域姐姐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秦怜和女儿了。或许在她看来,太平公主对她只是一时新奇,过一段时间,见自己不动如山,她应当就会放弃了。她将毕生的爱都给了秦怜,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何况,她的身份特殊,如何能让太平公主发现自己的秘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彼时,秦怜正一头扎进了抚养女儿的美妙世界之中,对外界发生的事好似不甚了解,也不大关心。域姐姐似乎也未曾与她谈过这个问题。她与域姐姐刚出生的女儿,是个极其可爱的小家伙。初时,起名叫做子继,意思是继承了血脉的孩子。乳名唤做赤糸,这名字是秦怜起的,意思是这孩子好比红色的丝线一般,牢牢维系着这个家庭。实际上那时我就该发现,其实秦怜已然对外界发生的事有所察觉了,否则为何会给孩子起这样一个乳名? 孩子一出生就成了全家人的掌中宝,疼到了骨髓里。那时的尹府,上上下下其乐融融,如今回想起来,真是甜蜜又心酸。时光不复,转眼间,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七月,武皇千秋大寿,那时的武皇已步入八十耄耋之年,但身子骨依旧硬朗,头脑清晰,声朗气完。为了庆祝这位传奇女皇的大寿,长安上下准备多时,一场别开生面的宴会拉开了帷幕。宴会之时,最为著名的莫过于《倾杯乐》下,千匹舞马首尾相衔,展开一场壮观无匹的舞会。一曲终,舞马衔杯,为武皇倾酒,传为佳话。 那场宴会,我亦跟随域姐姐出席了,只是我绝不曾想到,在宴会上仅仅饮下了一小盏清酒的我,竟然醉得七荤八素。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宫中的下人房内,头疼欲裂。而身边的域姐姐早已不知踪影。 我匆匆忙忙出了门,前去寻找域姐姐。宫中太大,我身份又低微,实在不敢乱闯,只得一路打听,最后还是从一位内监口中得知,域姐姐正等在皇城门口。我知道她大概是在等我,急忙连奔带跑地赶往皇城门口。 等我到了门口,见到了域姐姐,却发现她面色十分苍白,脸色很不好。询问她怎么了,她却不回答,只说无事。我察觉到她不对劲,可又不敢再继续追问。那一日她回府途中,一直一言不发,坐在马车中,举手捏着自己的额头,闭目养神。回家后,甚至都没有去看看秦怜和孩子,唤了汤浴,沐浴后就独自入了书房,很久都未曾出来。 后来我才明白,那晚,她其实被太平公主下了药,强行带入寝宫,想要生米煮成熟饭,不出意外地直接暴露了女儿身。我不知她到底有没有和太平公主成了那档子事,我只知道,长安的天空愈发阴沉了,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220.第二百二十章(先代篇) 长安二年十月十五, 下元节那一日,是我这一生中最为痛悔的日子。我永远无法摆脱这一日所带给我的阴影,那一日所发生的事,也彻底将我推上了一条不归路。 自从七月武皇千秋节之后, 域姐姐就变了,她变得沉默寡言, 几乎不与人交谈。就连最心爱的妻子秦怜, 也很少能与她说上几句话。她几乎整日不着家, 食宿都在秘书省解决,终日里泡在秘书省成堆的书海纸山之中,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而总是会缠着她不放的太平公主, 也诡异得忽然消停了下来,再也未见到她在秘书省门口堵域姐姐,亦或给尹府递信了。 日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流淌过去,可长安上空的气氛却似乎愈发压抑。三个月过去了,从前尹府的欢声笑语不在了, 域姐姐的异状, 也早已被家中人察觉。几乎每个人都试图与她攀谈,想要从她口中得知究竟出了什么事, 可她却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到最终, 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父亲觉得, 域姐姐可能是刚入官场受到了挫折, 或许是压力太大了。还每日研究如何配置一些提神养胃的药膳, 让她吃下去能够更轻松更有干劲。而我却始终对当晚在宫中被迷晕的事耿耿于怀。我知道自己的酒量,那一杯清酒是绝不可能醉倒我的,我知道自己被下了药。而我绝不可能无缘无故被下药,宫中也不会有什么人针对于身份低微的我。原因只有一个,他们针对的是我的主人——尹域。当晚域姐姐到底在宫中遭遇了什么?我几次试图与她谈这件事,都被她打断,她严肃地警告我不得将此事外扬,哪怕是家中亲近之人。我心中的疑问愈发浓烈,也已然无法忍受域姐姐这样三缄其口、暧昧不明的态度。当时的我还是年少气盛,负气之下,再一次任性离家,独自一人去了长安近郊游猎,那里有我一个朋友的山庄,十月十二至十七日,我在那山庄中住了五日的时间。直到我收到了千羽门的信鸽,信上只有很短的一行字,却让我头皮炸起: 娘子出事,速回! 信是我父亲写的,他口中的娘子只有一个人——秦怜。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回长安城的,只记得接到消息后我连夜策马狂奔回城,半天的路程我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跑完了,最后我的马累瘫在城门口,将我摔了下来,扭伤了我的胳膊。 我忍着手臂的剧痛奔回尹府,看到的却是一幕让我无比绝望的景象。秦怜瘫在床榻之上,身上从头到脚缠着厚厚的绷带,连面目都看不清了,呼吸微弱似有似无,已然是不省人事。我急切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亲强忍悲痛,将发生的一切告知于我。 因为临近小赤糸周岁,十月十五下元节那日,秦怜打算前往隆昌寺为孩子求一枚开过光的长命锁,顺便为全家人祈福消灾、持斋拔苦,再求一盅寺内最出名的豆泥羹带回家给家里人吃。她出门时,家里的仆从都跟着。原本进出寺庙都相安无事,可路过东市时,却在饆饠肆前被堵了个进退两难,好多人聚在饆饠肆附近,正争相购买饆饠肆新出的豆泥饆饠。由于秦怜的马车被前前后后堵住,一时间走不动了。她倒也不急,下了车,一路挤出了人群,到了饆饠肆对面的茶楼里小坐。 彼时,秦怜身边带着两个人,一名车夫和她的贴身侍女筱沅。车夫必须在楼下看着马车,车上还有不少东西,免得被人拿走了。筱沅本来跟着秦怜一起到了茶楼,没想到茶楼也客满,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秦怜随遇而安,便带着筱沅上了二楼,倚在二楼阑干边望着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以及人群中忙碌无比的饆饠肆老板。 看着看着,秦怜起了兴致,让筱沅下楼去排队,也买三五个豆泥饆饠回来,她想带回家吃。筱沅应了下来,这便去了。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刚下了楼,尚未挤入人群,娘子竟突然从二楼摔了下来。而且摔下来的姿势很不好,是头冲下下来的,这一摔直接伤到了脊柱,哼都没哼一声,当场人就昏死过去。最为凄惨的是,落下的过程中,还打翻了茶楼店家架在一楼的烧着滚热开水的铁锅,锅内的开水全部泼出,兜头浇满了她的上半身,整个人的皮肤立时开了花。 筱沅吓得面无人色,手足无措,看着昏迷的娘子鼻血都流了出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那一瞬她差一点要崩溃。幸而车夫赶了过来,当机立断找了几个帮手搭了个人臂担架,将秦怜小心翼翼抬起来送入马车,然后驾着马车就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尹府。 族婆婆与父亲两人立时动手抢救,耗费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勉强保住了秦怜的性命。但是,现在的她依然岌岌可危,尚未脱离危险期,如果此后三日她无法挺过去,则性命难保。我赶回来时,已经是第二日了,还有一日,才能确定阎王收不收秦怜这一命。 父亲这些日子焦头烂额,差一点将我给忘了,后来想起来我还在外面,怕秦怜有个三长两短,我连见她最后一面都不成,这才传了信让我尽快赶回来。然而我……见到这样的她,简直是痛彻心扉。那样一个若琼华玉树般的美好女子,怎么会……怎么会遭遇这样凄惨的事,命运……竟是如此残酷吗? 她究竟是怎么从二楼摔下来的?那时茶楼二楼的阑干处并不止她一人在,还有不少人站在那里,阑干高度可及成年男子腰部,秦怜身高又不算高,按常理说她绝不该摔下来的。可是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论我们问店家多少次,都无法得知真相,而目击者,我们也是一个都没能找到。 最让我难以面对的,莫过于域姐姐了。那些日子里,她像是疯了一样,拼了命地在外面找线索,整个千羽门都被她调动起来了,那茶馆也被她翻了个底朝天,长安城里几乎挨家挨户地找目击者,然而都是一无所获。她白日在外奔波,傍晚匆匆返回,守在秦怜榻旁,整夜整夜地不睡,默然而坐。小赤糸似乎是感受到了母亲遭受的灾难,那些日子,原本十分乖巧的她经常无缘无故哭泣,如何哄都哄不好,只有放到秦怜床头,才会安稳一会儿。 终于,决定命运的第三日来临。那一日,所有人都围在秦怜的病房外,可却被域姐姐拦在门外,谁也不准进去。唯一能在屋内的,除却我的父亲之外,就只有族婆婆留在了屋内。 我们等在屋外,不知等了多久,恐怕百年千年也不过如此漫长,直至日薄西山,域姐姐独自一人打开了房门,走了出来。 “她走了……”她轻声道,面色麻木如斯。 我记得那日我双膝砸地的声响,记得身边亲人们凄厉的哭嚎,我们走入门中,看到无声无息的她躺在榻上,只觉得世界轰然坍塌。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世界已然失去了色彩,我对我身边的一切事物丧失了兴趣,终日里只是饮酒烂醉。尹府挂起了白绸,开始办丧事。停灵七日后,她被下葬于长安城郊的龙首原之上。那里有一块域姐姐买下的墓地,有专门的守墓人,每日打扫管理。 我真是心灰意冷,从没想过秦怜会在那样年轻美好的年华里逝去,带着我的心一起被埋葬。她的葬礼很低调,那一场事故,我们也并未对外宣扬,只说她是因急病去世。 我本以为这件事会是域姐姐毕生最为沉重的打击,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做出了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事。武皇赐婚她与太平公主,她竟然接受了,并立刻与太平完婚,入赘公主府,做了驸马郎。甚至把她和秦怜的孩子也带入了公主府,将孩子的名字改为“子绩”,仿佛标榜她的功绩似的。 我告诫自己要忍耐,就像父亲告诫我的那样。不论域姐姐做出何等选择,她毕竟是我的主人,身为尹氏属族的一员,我没有资格对她的选择做出任何指摘。我幻想着她或许有什么苦衷,或许是被逼无奈,我不能错怪了她。 但是这样的忍耐与幻想,在我得知太平公主怀了域姐姐的孩子之后,彻底被击得粉碎。太平公主知晓她的女儿身,知晓鸾凰血脉之谜,在这样的前提下已然于域姐姐成婚,这些我都能接受。可是她怀了域姐姐的孩子,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她背叛了秦怜,秦怜走后这才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她竟然就能做出这般喜新厌旧,朝三暮四的冷血行径。 我的父亲似乎也因此受到了打击,他不相信那孩子是域姐姐的孩子,还亲自去为太平公主诊了脉,虽然很微弱,但是还是查出了那是拥有鸾凰血脉的孩子。这个孩子很特殊,我父亲从前也没见过,因为鸾凰血脉要么就有,要么就无,完全没有中间地带,可这个孩子,是一个微弱血脉的携带者。父亲说,这个孩子的血脉不足以传承下去,她的下一代绝不会是鸾凰血脉继承者。而她自己本人,或许也不具备大多数鸾凰血脉拥有者所具备的特征,比如她的寿命不会比继承者长,体能不会比继承者强,鸾凰血脉拥有者所具备的特殊的吸引鸟类、与鸟类交流的奇异本领,她也不一定会有。 父亲对域姐姐很失望,但数十年来对尹氏的忠诚,还是让他接受了这一切,并继续尽力辅佐尹氏,辅佐域姐姐。可是我无法忍受,这一次我彻底离开了尹氏,离开了尹域,我对她的所作所为失望透顶,寒心彻骨。彼时恰逢征兵,我报了名,入了军队,自此许多年未曾回过家。 而我并不是唯一一个离开的人,无法忍受这一切而离开尹氏的还有族婆婆。她老人家素来自由惯了,在一个地方住不惯,二话不说就离开。那些年她去了哪里,我亦不是很清楚。她与秦怜亲近,秦怜待她如待亲生母亲,秦怜之死对她的打击非常大,而尹域的不忠,也是迫使她离开的最为重要的推手。此外,秦怜从前的贴身侍女筱沅也离开了,她去了何处,当时的我也并不知晓。 直到我父亲危重弥留,我才终于请了丧假回了家。然而父亲弥留之际对我说的话,却颠覆了我数年来的认知。那一夜父亲在我耳边断断续续的叙说,使我头重脚轻,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的听觉。 他竟告诉我,秦怜还活着…… 221.第二百二十一章(先代篇) 我活到二十多岁, 才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一位你相当熟悉的人做出了让你费解的,完全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时,你该考虑到的不是定义她的本性如何,而是推测她这么做的原因为何,以及暗藏在背后的苦衷。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短时间内的巨大变化,一定意味着有特殊的原因。 我的老父亲,躺在病榻之上, 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与我说起十年前秦怜刚刚重伤之后所发生的事。他生怕自己衰弱的口舌无法将事情说清楚, 每一句话, 都要确认我听懂了才会继续说。他说一句,我重复一遍,这一场漫长的谈话,几乎持续了一夜,直到我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说:“儿啊, 你可知道主人对娘子的感情到达了何种地步?你怎么能误会她背叛了娘子。她为了保护娘子,不惜牺牲自己此后半辈子的人生,只为换取她的性命延续。我们尹、伊两族,是刀俎之肉,一旦血脉的秘密暴露,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昔年, 老主人曾与则天圣人达成协议, 千羽门协助则天圣人监察各地百官与阀阅, 获取民间消息。作为交换,则天圣人为我们广开商路,扩大千羽门的经营范围。主人出生前后的短短五年时间内,我们的长凤堂分号数量就增长了十倍不止,商路也拓展到了西域与海上。千羽门甚至在武皇在位初年,接触到了遥远西方的拂菻帝国,见识到了一些我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奇事物。 虽然千羽门与延陵沈氏之间的关系严格保密,但还是有不少人知道长凤堂是延陵沈氏的产业,而长凤堂又与千羽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而,在则天圣人眼中,延陵沈氏是她密切关注的对象。 作为沈氏这一代的新家主,主人她有自己的志向。她惊才绝艳,一身的才华不愿埋没,也绝不希望只是做一个富贵太平人。她希望能施展才华,报效家国。但是,她又不希望因为自己的本家延陵沈氏,而让武皇另眼相看。她本女儿身,即便女皇在位,可女臣却少之又少。一介女流想要入朝,谈何容易。或许就是因为预见到了自己女扮男装入朝之后将身不由己,她害怕万一出事会牵连到本家,才会隐藏了自己延陵沈氏当代家主的身份,改换旧姓——尹,南下湖州,随后又上长安。 但是,是金子总会发光,哪怕再如何遮掩,也盖不过自身的锋芒。何况,主人的性子,并非是那种善于藏锋之人,她光明磊落,行事端正,原本就打算尽早展现才华让则天圣人重用,若是藏锋岂不是本末倒置。所以主人初入长安后,并未刻意掩盖自己身上的光芒。但是她一身的磊落,却必然会招致祸端。长安乃是非之地,容不得如此锋芒毕露之人啊……” 说到这里时,老父亲眼里已经是泪光闪烁。 “则天圣人……并非完全是她心目中的则天圣人,而太平公主……更是绝对不可招惹的人物。娘子出事后,主人当晚将我与小姑姑(即族婆婆)招到了书房密谈。她要我们将谈话内容绝对保密,不可外泄。很多事,只有我和小姑姑知晓。 儿啊,想必你还记得,武皇八十寿诞,你入宫后被迷晕的事罢。” 我点头,这件事我毕生难忘。 “就是那晚,主人她……被太平公主迷晕后,失了身。也是那晚,太平知晓了主人身上的秘密,从此拿住了主人的把柄。”老父亲断断续续艰难地说着,“你恐怕会疑惑,即便知道了主人的女儿身,可太平又怎么会知晓鸾凰血脉的事。虽然主人娶妻且有孩子,但那孩子怎么能认定就是主人亲生的呢?但是太平是不会被蒙骗的,即便主人不承认孩子是自己的,可太平又怎么会轻易相信这个说辞。一个女人女扮男装娶妻已然是匪夷所思,若是还能与妻子之间诞下孩子,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如果这一切都是事实,那将会是多么惊奇的事情,她相信主人绝非常人,身上定然藏着天大的秘密。 与太平的那一夜之后,主人否认了赤糸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可这也就相当于污了娘子的清白。若赤糸不是主人的孩子,那娘子怀孕生女,岂不是其他男人所为?计算一下孩子怀孕到出生的时间,还是在娘子与主人婚后发生的事。太平公主虽不了解秦怜,但却相信主人的眼光,她怎么会爱上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因而太平根本不相信赤糸非亲生的言论。 主人之后考虑良久,最终还是主动找到了太平,承认了孩子是自己的孩子。她宁肯暴露血脉之秘,也不愿污了娘子的清白。况且,她知道太平心中有疑虑,不会轻易打消,与其这般僵持,导致太平做出什么无法控制的事情,不如掌握住主动权,先将局面压下。但是,太平绝不是好相与的。她说她愿意给主人保守秘密,条件是主人要与她幽会,做她的影子面首。主人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血脉的秘密让太平知晓已然是极其糟糕的情况了,她决不能再让更多的人知道。而要她背叛娘子与他人发生关系……她亦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好在太平也并未咄咄相逼,只说她愿意等,何时主人能够考虑清楚,再答应不迟。太平显然有足够的把握,主人撑不了多久。鸾凰血脉越是重要,主人能够做出选择的余地就越小。她坚信,无论如何,主人都会来到她身边。” 老父亲痛苦地喘息两声,沉默了良久,才继续道: “君子与小人对阵……永远都是君子败北的结局。主人别无选择,只能选择在肉体上背叛娘子……答应做太平的影子面首。这样的关系也没有维持多久,主人和太平也没有第二次越轨。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娘子出事了。 事发后,主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太平动手了。可后来她又觉得不对劲,太平似乎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她想要的已经得到了,短时间内应当不会有进一步动作,毕竟她还有一重顾虑,她对主人是有情的,绝不愿害了娘子,使主人对自己生恨,那么这个面首夺过来就没有意思了。她要的是慢慢消磨主人的意志,最终使得主人移情别恋,这才是她的目标。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做出那种阴险毒辣的事。事实证明,这件事确实不是她做的,太平反倒对娘子出事感到十分错愕。 那茶楼,主人仔细查过,虽然没有目击证人,可主人最终还是找到了蛛丝马迹。那茶馆的老板在娘子事发之前曾一度易手,事发时茶馆老板并不在,说是南下购茶去了,只有掌柜的在。主人在绵密详查后,发现这位茶馆老板,与武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得到的指令,是从宫中发出的。据茶馆附近的居民描述,当日身在茶馆中的大部分人,似乎都是些身负功夫的健硕男子,虽然穿着打扮很寻常,但显然并不是普通人。而这些人在事发之后全部迅速离开了,再也未见在这一带出没。主人认为这些人的身份,其实都是控鹤府的人。而下令对秦怜下手的人,正是当时的则天圣人。 主人不清楚则天圣人对娘子下手的原因何在?是单纯想给宠爱的小女儿的新恋情铺路,还是另有原因。她不敢掉以轻心,她延陵沈氏这一代的家主的身份是否已经暴露了?难道是则天圣人打算飞鸟尽良弓藏,开始针对千羽门了?对娘子下手是一个试探她的信号?目的是查出沈氏与千羽门的牵连关系?主人要考虑的事情很多,顾虑也很多。最终她做出了她的决定,不论原因为何,她的对手是则天圣人,这位至高无上的尊者要秦怜死,那秦怜必死无疑。既然如此,就顺了则天圣人的意,她要让秦怜假死脱生,这是保护她的唯一方法。 而我和小姑姑,就是制造秦怜死亡假象的人。我给娘子服了龟息丹,使她体内血液的流动与心脏的跳动降到最低,呼吸几不可闻。小姑姑给娘子化死人妆,娘子面部重度烫伤,一直蒙着绷带,倒也不需画面庞,就是在她暴露在外的手背上画了一些妆。小姑姑主要的任务是保证娘子被放置在棺材中,埋入地下后,她周身的大面积烫伤不会恶化,为此小姑姑熬夜调制膏药,给娘子周身厚厚地涂了一层。 那天你们等在屋外,我与小姑姑就是在屋中做这些事。后来主人出去宣告娘子死亡,我们便以最快的速度办了丧事,将娘子下葬。 龟息丹能够坚持的时间不多,不过五日,娘子停灵的过程中,我又给她服了一次,她下葬后第三日夜间,主人就命我与小姑姑偷偷将娘子从坟中救了出来。 此后娘子被暗中转移出长安城,小姑姑与筱沅负责护送她,一路送去了正在外地为官的秦臻身边。” 父亲说到这里,却不再往下说了,我追问此后的事。父亲思索了良久才道: “此后……秦臻与主人闹翻了,娘子被他藏在地窖中,随行的小姑姑和筱沅也被他强行留下照看娘子。那段时间娘子的消息,咱们也无从得知。只知道秦臻调动频繁,多次转移,都悄悄带着娘子,尽力掩藏不让外人知晓。直到他一年后回到了长安,入国子监为官,小姑姑和筱沅却没跟他一起回来,而他则带回一个噩耗……娘子失踪了。” “失踪了是什么意思?”我大惊失色。 “就在他回京的大半年前,娘子被一群身份不明,武功极其厉害的人劫走了,带去了哪里秦臻也不知道。他还因此受了一记刀伤,就扎在心脏边,差一点一命呜呼,休养了好几个月才勉强恢复过来。小姑姑和筱沅去寻娘子去了,人海茫茫,与秦臻也失去了联系。秦臻身为官员,身不由己,不能随意离开辖区,且他若随意走动,也会引起怀疑,他一直都处在太平和则天圣人的监视之下,只能将此事委托给她二人去办。此后,千羽门一直在拼了命地寻找娘子的下落,可至今任然是下落不明。主人为此心力交瘁,甚至呕血心伤。儿啊,主人这才三十来岁,可她……已然寿时无多了……” 闻言至此,我情不自禁鼻尖一酸,竟是泪目。我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对尹域留有这样的感情,我以为十年的时间,足够我消磨掉从前对她的敬仰和爱戴了。 我反复提醒自己,虽然她真的很可怜,可她最终还是背叛了娘子。否则她与太平的那个孩子从何而来?我知道父亲对尹域一直抱有坚定的忠诚之心,因而我也不愿在老父亲弥留之际顶撞他,就没有提及这个问题。父亲最后握着我的手,将伊家传世的手札交给我,又叮嘱我一定要尽力辅佐尹域,不要纠结于往事。她告诉我尹域所做的一切都有着太多的无奈,并非出于她的本意。可他这话听在我耳中,却让我愈发觉得父亲是在为她开脱。 父亲去世后,我无心在长安久留,想着要尽早去寻娘子下落。至少我要找到娘子,将她带回长安。则天圣人已然不在,太平如今与尹域也做了十年“夫妻”,也是时候让娘子回来做个了断了。若娘子愿意原谅尹域,我或许也会摒弃前嫌,重回她身边。我将手札交给了妹妹保管,告诉她我会回来。随后便匆匆离开了长安。 此后数年的时间里,我先是一面在军队之中服役,一面四处打听秦怜、族婆婆与筱沅的下落。个中经历无数波折与磨难,我一度从军队退役,带着我不多的存款,穷困潦倒地在各地奔波。也就在我离开长安后不久,我得到一个让人心惊的消息,太平公主府遭遇灭门惨案,上下上千口人死于非命,一把大火将公主府烧得干干净净。而尹域……也凄惨离世,死状诡异,死后尸首都消失了。这个事实,我花费了数个月才接受。数度想回长安,可最终还是没有成行。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三年后,我在幽州遇上了白六娘,继而见到了许多年未见的族婆婆。彼时白六娘已经成为族婆婆的义女。我从她们口中,得知了一个诡异又震惊的消息。 当年娘子被抓走后没多久,她们就找到了娘子。劫走娘子的歹人被一群道士驱赶走了,娘子被救下,恰逢族婆婆与筱沅追赶上,与那群道士相逢,得知那群道士是西北大莲花山上的青云观道士。此后那群道士提出,将娘子带到莲花山上治病,或许他们有办法治愈娘子。于是族婆婆就与筱沅一道跟了去。 我问及她们为何不与秦臻或者千羽门联系,族婆婆却道出了她的想法。她说她即不信任尹域和千羽门也不信任秦臻,她只想让娘子治好病,陪伴她去隐居。这也是娘子的意愿。不论是秦臻或者尹域,都无法脱离那争斗的漩涡,她们都不希望在吃了这样的大亏后,还继续明知故犯。而筱沅,一直对秦怜忠心耿耿,自然没有异议。 想法是好的,此后十年的时间,她们一直都在莲花山上陪伴娘子治病,娘子已经恢复了意识,甚至能够坐上轮椅移动了,也有了一定的自理能力。直到得知长安太平公主府出了事,娘子终究是放不下自己的女儿赤糸,她知道赤糸严重烧伤,揪心之下,恳请族婆婆去找赤糸,为她改换面容,至少能让她有一个正常人的形象,让她能够过普通人的生活。 族婆婆挨不过娘子的恳求,便独自一人下了莲花山,留筱沅陪在娘子身边。她赶往金陵老宅,按照娘子的要求,为赤糸和太平的孩子琴奴改换容颜。可等她回到莲花山上,却震惊地发现,娘子不见了,就连筱沅也消失了。而青云观内竟然是人去楼空,大门紧闭,一个道士也未曾留下。 她暗道不好,娘子八成是又被歹人劫走了,当年那帮人竟然还是贼心不死。她匆忙之下,没头苍蝇般地打听娘子的下落。可这样一个隐居的人,在茫茫大漠里,到哪里去寻?族婆婆绝望之下,曾一度想到了轻生。她觉得若是娘子此后再也找不到了,她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可是后来,她还是振作精神,从抓走娘子的那伙人查起。慢慢的,一个庞大的、隐藏在黑暗中的邪教组织被她逐渐排查了出来,她利用自己神乎其神的伪装技能,深入邪教内部,逐步接触到邪教上层核心。终于,就在我与她幽州相遇的前不久,她已然能确定,娘子就是邪教的圣女。当年曾经纠缠过尹域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娜依,也在邪教之中。 而我的到来,对她来说是如虎添翼,她推测娘子或许就被藏身于大漠之中,她希望我能加入她,一起去大漠中寻找娘子的下落。我自然不会拒绝,于是我们当机立断开始行动。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愈是深入邪教,愈是能察觉当年之事的复杂程度。那不仅仅关乎到爱与恨的纠缠,或许还牵扯到了其他更为腌臜隐蔽的阴谋。 222.第二百而十二章(先代篇) 我与族婆婆汇合后的三年, 大约是我这一生最为矛盾的三年。这三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充满希望和干劲, 但是同时我又感到恐惧与无力, 甚至会想要退缩。 白六娘作为我们的内应, 给了我们极大的帮助。当时的她虽然跟随萧家兄弟加入了邪教,但尚未被派遣至幽州担任教宗。族婆婆与她相识的契机,是因为她曾在兰陵萧氏所在的凉州暂住。因为盘缠用尽,她摆摊行医, 由于医术神乎其神而被请入萧氏府中给萧垲解毒。彼时萧垲已然被心毒控制多年,萧嵩与白六娘也早已加入邪教。族婆婆正是因为知晓他们邪教成员的身份,才会刻意接近她们。后来族婆婆见白六娘是个可信之人, 且有意脱离萧氏兄弟, 便与她结成联盟。 白六娘彼时已经因为敏锐的味觉而被赋予了品尝人血、分辨血液特色的职责。人血之味在普通人看来似乎皆乃一种腥涩味道,无甚区别。但尝在她口中却能品出微小的不同。不同的味道的血,往往代表着不同体质的人。由此可以将大量的人作血液分类。白六娘当时每旬都要匀出三日,前往萧氏在郊野的无人田宅内品血。那里已经作为邪教的一个血库中转站, 被利用了起来。萧氏每年都要为邪教输送大量的血液提供者。初步的分拣, 就从白六娘这边开始。她已经记住了某种特定血液的味道, 只要品尝到与这种味道相近的血液, 就会挑出血液编号做标注,这个编号代表的血液提供者, 就会被选中进入下一个环节。 白六娘很好奇这些血液提供者接下来的去向, 奈何那不是她能够关心的。邪教的行事风格, 就好比一条不知首尾在何处的长长锁链。锁链的每一个环节都彼此独立, 有专人来做。环扣也是独立的,只单纯负责传递消息或者运输货物。这些环节与环扣彼此之间信息完全脱节,互不干扰。外部还有监视之人督查着每一个环节的运作,确保上一个环节与下一个环节不会过从甚密。从而形成了一个高度保密的,高效运作的组织机构。 不过即便如此,依旧拦不住一些好奇之人,比如白六娘。她察觉到那些被她挑选出的血液提供者,很有可能被集体运输进入了大漠深处。她猜测那里很有可能是传说中的邪教总坛所在地,或许圣女就在那里。 在与族婆婆交心之后,她得知了秦怜的悲惨往事,顿时无比同情。她希望能够帮助秦怜,也希望能帮助族婆婆。二人十分投契。族婆婆见她一个孤女孤苦无依,便收她作为义女。白六娘想要尽早摆脱萧家兄弟的纠缠与控制,摆脱邪教,但这并不容易。她孑然一身,实在是孤立无援,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族婆婆的身上。希望能找到总坛,利用秦怜圣女的身份针对大教皇,搅动教内内斗,以削弱邪教力量。若是能真的消灭大教皇的势力,便可拔除邪教根基,使得大厦倾覆。如此,她也就算是解脱了。 毕竟,尝血并非她的本愿,这么多年下来,早已厌倦。一直这般喝人血,对她的身子也不好,她已然生成了奇怪的依赖性,不饮人血就会全身不舒服。她知道这是病态的,是不对的,也认识到自己可能得了病,因此白六娘协助族婆婆其实还有一重目的,就是得到传闻中总坛制造出的包治百病的血丹,以治愈自己的渴血症,摆脱邪教的束缚。 当年娘子失踪,是从莲花山上消失的。结合白六娘提供的线索,我与族婆婆决定先从莲花山上的青云观查起,然后往大漠深处查。 族婆婆当年离开青云观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没想到,数年后这里再度繁盛了起来。中原上清道的势力进驻,将此处的青云观列为道场。这里,已经不是从前西域地区的青云观了。我们查找许久,只得到一个线索,就是这处青云观曾经被人买下,原本的道士都被赶走了。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被赶走的道士中,有人进入了上清道重新挂单修行,因而道门一直知道大莲花山上的青云观易手了。只是十数年后有人来查看,却发现这青云观废弃了,买下它的主人也是毫无踪迹可寻。这个消息,也从不远处的大莲花山寺内的僧侣口中得到了证实。而僧侣们显然也并不知道青云观为何人去楼空,二十多年前还有人生活在这里,但一夜之间便大门紧闭。 族婆婆推测,当年那帮子道士可能就是与妄图劫走娘子的那群邪教徒是一伙的。他们是假道士,将秦怜骗到了莲花山上,还将族婆婆与筱沅也诓骗在此处,一直生活了十年。族婆婆回忆,她们在山上时,一直是那帮子道士在治疗秦怜,他们用的什么药物,族婆婆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有效果的,她就放下心来。现在回想起来,那或许是有预谋的。 而我唯一奇怪的是,假设那帮道士真的是假道士,为何要这般行事?他们如果真的要劫走娘子,应当当机立断,如果失败就该迅速遁走。与劫匪联合演一出这样的把戏,把娘子、族婆婆等人诓骗到山上,还一起生活了十年的时间。期间还给娘子治病,这是为了什么?这太不符合常理了。我总觉得,族婆婆或许是这些年来深入邪教寻找娘子已然入魔,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总是疑神疑鬼,很难对其他人产生信任。那帮子道士应当真的是好心救了娘子,但还是被邪教找到了娘子的所在,娘子被带走,此后道士们去向何方,也是不明了。观内并无打斗的痕迹,他们是怎么悄无声息离开的,恐怕将成为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我们下了莲花山后,在大漠内寻寻觅觅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吃了多少苦头都已然数不清了。终于,让我们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我们观察到有一个驼队经常会来往于楼兰古城附近,有时会莫名消失半日的时间,此后又会凭空出现。我们断定这驼队消失的地方,必然有古怪。因而我们找准机会,跟随驼队,终于发现在楼兰旧都遗迹形成的石林之内,有一个进入地下的暗道。这驼队,就是往这暗道之中运送一些囚犯模样的人。暗道内机关重重且有重兵把守,我与族婆婆二人,根本不可能突破。彼时白六娘已然被调往幽州,负责看顾邪教位于幽州的供血场,不能与我们同行。我们之间的消息联络也不是很方便,找到这个入口后,我们写信给白六娘,两个月后才收到她的回信,她说那里必然就是邪教总坛。 我与族婆婆于是开始计划行动。我这些年行走江湖,也学了些本领。当年在军队中,跟着一位老兵学了些堪舆之术,因而比较善于观察地脉走向。我找准了一个隐蔽的薄弱点,备齐工具,与族婆婆一起,开始从侧向打一条隧道进入地下。这又花费了我们整整半年的时光,才终于打通。 然后我们逐个击破,利用潜行与暗杀的方式,终于一点一点将地下总坛内的人全部清理干净,并从他们身上抢到了半幅迷宫地图,终于破解了迷宫的后半段,一直抵达到了九层楼阁,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秦怜,以及与秦怜一起消失的筱沅。 再一次见到娘子时,我真的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只觉得这么些年来,寻找她吃下的苦全都是值得的,她是那样的孤独易碎,憔悴又让人心疼。可她却又是那般的坚强隐忍,顽强地存活着,好似一株被埋在土壤中的幼苗,永远期盼着破土而出的日子。 族婆婆说,她比十几年前看起来还要年轻了。当然也有当年族婆婆为她该换面容这部分的原因在,但更多的是她在这地下世界中暗无天日,仿佛时间在她身上的流速都变缓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她还被逼迫着长期服用一种血丹,说是功效近似于鸾凰血脉的精血炼制的丹药,这种血丹,也有长葆青春的功效。只是副作用很大,她的健康状况很差,双目视物模糊不清,见不得光,皮肤苍白脆弱。 我们根本没办法将如此虚弱的她带出去,外界的风沙烈阳会即刻夺去她的性命。而让我们更受打击的是,筱沅虽然一直陪在她身边,可这位忠心耿耿的侍女,却已然被割去舌头无法说话,整个人痴痴傻傻的,问她什么她都不答,只对娘子的话语有所反应。可怜的侍女被保留了料理家务的能力,可除了料理家务,她似乎什么也不懂了。 我们在这个地下世界中绞尽脑汁,最后还是无计可施。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我在九层楼阁第九层大门后的那条通道中找到了一个身份不明的老道的尸首,他身边还落着一个奇怪的武器,长柄的三棱锋刀。我将这柄刀收在了手边使用。 娘子并不是很想出去,不过她唯一的愿望是想见一见自己的女儿。但是我与族婆婆的想法却与她产生了严重的分歧。族婆婆知道她时日无多,我们想到了要用真正的鸾凰血髓去治愈她的病。当年的鸾凰血髓,传闻似乎是被分成了三份。一份被安娜依悄悄拿走,一份被大教皇吞食,还有一份下落不明。 族婆婆想要去找那下落不明的鸾凰血髓,尽管那是尹域的血髓,她却并不是很在乎。而我知道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继续耗下去,我必须尽快得到血髓,而最为明确的目标就是尹域的女儿——尹子绩。 我并不想夺走尹子绩的性命,但相比之下,或许娘子在我心目中更为重要。最开始,我是抱着必须杀死尹子绩的决绝想法开始行动的。后来在我得知可以抽取血髓而不伤及性命之后,我发现自己大松了口气。 此后,我在外奔波,按照我与族婆婆一起编织的绵密计划,打算一步一步引导尹子绩上钩。族婆婆最初有一段时间一直陪在娘子身边,后来因为我势单力薄,很多事一个人做不成,她不得不出山。她先是装扮成晏大娘子潜入了千羽门内部,继而制造晏大娘子逃脱之事隐匿,又于洛阳城中伏杀蓝鸲,李代桃僵混入了尹子绩与尹子音的身侧。族婆婆本想杀死尹子音这个孽种,可后来还是没能下手。不杀,不是因为尹子音无辜,而是尹子音若是死了,会带给尹子绩莫大的伤害。她终究不想伤害尹子绩,她是娘子的孩子。她曾试图挑拨这姊妹俩的关系,但后来发现是徒劳的。 计划在尹子绩与张若菡的孩子降生后进入了最后的阶段。只是我也许早就该料到,我们的计划还是会溃败。一厢情愿的事,能有什么好下场?我们都钻了牛角尖,将自己逼入了绝路。 或许族婆婆早就有放走娘子的打算了,只是她不甘心,她要求一个心安理得。她做了一个赌局,本想让尹子绩在妻子和女儿中选一个。可最终也没能成功。如果真的是张若菡与小凰儿二选一,尹子绩的答案或许真的无法预料。族婆婆将赌注压在了妻子身上,是因为她多么希望当年的尹域能够彻底舍弃血脉,保护自己的妻子。而娘子选择了赌孩子,是因为她早已接受了尹域的选择。她自己也宁肯牺牲自己,去拯救无辜的血脉。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为了保住孩子,司马承祯被选择牺牲。这并不是一个公平的赌局,但这是一个让人释然的赌局。族婆婆最后放下了自己的执念,也放走了娘子。而她杀死了白六娘,也杀死了自己,只为守护娘子的秘密。而筱沅也带走了我留在九楼的□□,护送娘子离开这个她们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下世界。 眼下的我,只有一个愿望。我希望娘子能活着,能好好活着。或许将来能与尹子绩见面,能够母女相认。 我希望她的余生,能够阴霾尽扫,雨过天晴。如此,我便死而无憾。 223.第二百二十三章 开元十八年十一月末, 大漠早已入冬, 寒风呼啸,昼短夜长。碎叶的风, 好似那冰冷的刀,刮在人脸上生疼。 从楼兰到碎叶的路并不好走, 一走就是四个多月,数千里的路程披星戴月。途中,路过了高昌,打听当年抚养忽陀的老嬷嬷的所在。但是让人怅然的是, 这位老嬷嬷, 也在不久前病逝了。忽陀听后没有特别的伤感,他们一起去为老嬷嬷扫了墓, 忽陀在坟前说了很多,将他这么些年的经历尽数告诉了老嬷嬷。到最后,他说的一句话触动了沈绥的心弦: “阿婆, 若我是伊胥,我定不会如他那般。” 沈绥侧身拍了拍他的肩, 忽陀看到她眼中有泪光闪烁。 从地下总坛出来后,沈绥首先带领伤痕累累的队伍回到了楼兰府军驻扎地休养。幸运的是,这一路中并未遭遇邪教分子。大教皇的势力似乎已经撤离这里了。不久后,千羽门后援部队赶到, 再度深入地下, 将所有的死者全部带了出来。炎热的天气里, 尸首无法长途运输, 只得就地焚化。那些曾经的亲人、朋友、兄弟,到最后归来时,已化作一坛一坛的骨灰罐。 那地下总坛,由千羽门派人接手管理,究竟是该彻底封在地下,还是留作他用,目前沈绥也没有明确的决定,只是打算暂时封锁起来,等待日后再说。 司马承祯带领解毒后的陈师兄、玄字辈四弟子准备离开西域,返回道门。司马承祯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他找到了尹御月的下落,也该带这位神秘的道门弟子回去了。沈绥没有打算在尹氏墓园内安葬这个人,骨灰便交给了司马承祯安放。司马承祯也总算是完成了当年潘天师交给他的任务,能有所交代了。司马承祯与沈绥这师徒俩,便于楼兰府军城营外作别。 此后,沈绥整顿队伍,再度启程向西。碎叶依旧是他们的目的地,当初只是打算前去安葬了一大师与了宏师姐的骨灰,如今,却多了更多需要安葬的人。 沈绥对族婆婆的感情是复杂的,她的自尽之举,在沈绥看来是一种谢罪与逃避。她杀害了蓝鸲,也曾挑拨自己与琴奴的关系。是她谋划了凰儿的出生,一步一步牵引着沈绥的人生。她的所作所为,对于沈绥来说,是无法原谅的。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她都不可能原谅。但是若族婆婆还活着,她到底该如何处置族婆婆,她自己也没有想好。或许族婆婆早已想到了这一点,她也知道自己计划失败,势必会落入沈绥手中。与其面对,不若逃避。她就这样服毒自尽了,逃离了自己的罪责,也放开了自己的人生与执念。 正如她自己说的,她赌输了,也活腻了,该做的都做了,也无遗憾了。 沈绥此后有一段时间不大敢照镜子,一想到镜中那张容颜是族婆婆带给她的,她心口就闷得慌。 而伊胥,沈绥命人将他押送回了长安关押起来。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人,也并不想在旅途中将此人带在身边。显然不只是她,不论是莲婢还是琴奴,亦或是颦娘,都不是很愿意他在身边。伊胥将他知道的所有事都告知了沈绥,他希望沈绥能去找秦怜,保护秦怜。但是沈绥还没有做好准备,她虽然派了人去寻找秦怜的下落,可她却不知道找到秦怜该如何是好。她有些害怕见到秦怜,当年的事,若真的如伊胥口中那般,那么她该如何面对她的母亲。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悲哀还是该庆幸。她害怕知道父亲……不,应该说是她的母亲尹域,到底有没有背叛娘亲秦怜。她一厢情愿地相信尹域是真的背叛了,她对太平真的有一丝情感,如此……她或许能更心安理得地面对琴奴。 可是……如若琴奴的出生并非尹域母亲的意愿,那么……这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一路前往碎叶的路上,沈缙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沈绥,姊妹俩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沈绥甚至无法分辨,究竟是自己无法面对琴奴,还是琴奴无法面对自己。好在,千鹤苏醒了,琴奴有她陪着,心境尚算平和。只是她经常会发呆,半晌没有一句话,双目无神又涣散,看得人心疼无比。每每这个时候,千鹤便会无声地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拥入怀中,默然陪伴。沈绥真的是从来没有这般感激过千鹤的出现,在千鹤出现之前,她以为一直爱护着自己的小妹妹,是她毕生的责任,心甘情愿,永远都不会改变。然而世事无常,她们之间终究还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对于琴奴来说,太平终究是她的亲生母亲。太平给与她的爱,与沈绥是不同的。太平对待沈绥,更多的是一种长辈的关照,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淡漠,与亲情是有很大的区别的。而太平给与琴奴的,才是真正的母爱。姊妹俩虽然在大火之后相依为命、亲密无间,可终究敌不过这一点的差别。那是幼年时被赋予的启蒙的感情,不是可以轻易剥离忽视的。 细细回想起来,虽然尹域对她们姊妹俩几乎做到了一视同仁,可终究还是有不同。不知道是因为姊妹俩年龄的差距还是什么原因,尹域到底还是与赤糸亲密一些,很多话,她只说给赤糸听。那是交心的话,不像是父母辈会和孩子说的话,倒像是老友一般。关于她在官场中的一些趣事,关于千羽门的一些事,关于机关制造、训鸟和武功刀法,几乎无话不谈。尹域一直亦师亦友地爱护教导着小赤糸,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有时甚至会单独抽出时间陪着小赤糸,单独带着小赤糸出门。可反观琴奴小时候,尹域几乎不着家,一年中很少有留在公主府中的日子。“父爱”,对于琴奴来说,应当在相当程度上是缺失的。这一点上,与自己正相反。 所以,幼年时期的琴奴是很期盼尹域回家的,每每尹域回家,她能开心好久。可赤糸相比之下却并没有那么强烈,反倒对其他的事物更具好奇心。琴奴很依恋姐姐赤糸,也是因为赤糸身上有尹域的某些特质,她本能地能感受到。 抵达碎叶后的头一天夜晚,驿馆之内,沈绥在沈缙的门口徘徊了很久,终究是敲响了门扉。在此之前,她已经与千鹤、莲婢等人打过招呼,希望今夜能给她们姊妹俩一些时间单独谈谈。因而这会儿,并不会有人来打扰。 门没过多久便开了,沈缙坐在轮椅上,打开门后看到阿姊站在门口,神情有一丝的慌乱。沈绥微微一笑,道一句: “琴奴,我能进来吗?” 沈缙点了点头,滚动轮椅退后,将沈绥迎了进来。 沈绥进屋后寻了个墩子坐下,沈缙就在屋内的桌案后,继续翻着自己方才正在看的书。似乎阿姊不说话,她也不打算先开口。 不过沈绥并未让她久等,只听她叹息一声,缓缓道: “琴奴,我从……师尊那里拿来了那枚血丹。” 她这句话说完后,沈缙不由得抬眸看向她。她捏着书页的手有些颤抖,片刻后道: 【你想要我服下……】 “琴奴,我想你健康快乐,我不知道这血丹究竟能不能有作用,不过,颦娘已经取了一小部分与那些血色块根一起做了对比研究,她说这个血丹哪怕不会有太大的作用,应当也不会有很大的副作用。毕竟,这是尹御月亲自炼制的血丹,配方与后来那些人的完全不同。你不会……不会与我娘亲那般被副作用折磨。” 沈缙的唇缓缓抿成了一道平直的线。 【阿姊,十数年前我们就认识师尊了。那个时候,他为何没有将血丹给我服下,你想过吗?】 沈绥顿时语塞。 【显然比起血丹的作用,他更害怕血丹的副作用。他对尹御月炼制的血丹,本质上是不放心的。】 “但是现在他却决定将这枚血丹给我,显然是因为在比对过邪教总坛内那些粗制滥造的血丹之后,他还是认定这个血丹有一定的作用。”沈绥道。 【是。】沈缙点头,【但我不愿服用。】 “琴奴……”沈绥蹙眉。 【抱歉阿姊,我暂时没办法过了心里那一关。】沈缙道。 “没事,我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并不是要逼着你吃下,你自己考虑清楚再说,别急着回绝我。这个血丹,就放在我这里,你想要,我随时都能给你。”沈绥道。 【嗯。】沈缙点头。 沈绥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见她似乎不愿再和自己交谈下去。她抿了抿唇,站起身来: “你早些休息,这些日子你跟着我奔波,累坏了。我打算在碎叶多留些日子,休整好了再返回。” 【阿姊,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是继续查邪教的事,还是……去寻卯卯姐姐。】沈缙问她。 “再说吧。大教皇的事,我已经让底下的人在查了,如果有消息他们会报告给我的。大教皇乃朝中人,且地位非凡,不是可以轻易动摇的,他究竟还剩余多少势力我们也不明了,着急也没有用。至于卯卯那里……就更不是我能左右的了。她在幽州那里积蓄实力,非一朝一夕之事,何时能离开幽州,还要看朝内的局势。我恐怕这一两年内,不会有大的变化。这段时间,我打算好好休整一下,不再四处奔波。凰儿还小,这几年内,她需要一个稳定的成长环境。等此间事了,我们就回金陵老宅。” 【你……娘亲的事,真的就这样放着不管了吗……】沈缙嗫嚅着问道。 沈绥语塞了片刻,缓缓回道: “不是我不愿去管,而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她是我的娘亲,但她也有她的选择。如果她真的那么不愿意见到我,那么我就不该违背她的意愿。她这一辈子,身边所有人都是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做着本质上自私的事,没有人考虑过她的想法。我想,至少我不要成为这样的人。我已经派人去找她了,但是即便找到她,我短时间内也不会去见她的,除非到了必须相见的时候。” 沈缙点头,表示理解。 “睡罢,我走了。”沈绥再度扬起笑容,缓步走近沈缙身边,抬起手来,想要像童年时一般抚一抚她的发顶。 可那一瞬,她看到了沈缙眼中的躲闪。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最后慢慢垂下。她面上的笑容未变,转身开启了房门。 她离开房间的那一刻,没能看到沈缙无声的唇语:【对不起,阿姊。】 泪水,已然打湿了她的面颊。 224.第二百二十四章 十二月, 碎叶城西,大伽蓝寺内,一座崭新的石制浮屠刚刚竣工。七级浮屠,挂上多彩的胜利幢。摩尼宝顶,天物所成, 色彩斑斓的绫罗垂帷逐级重叠, 上下共三层,飘逸的彩带、金柄,并饰有各种珍宝串。三层垂帷表示佛身相圆满, 相当于普通人身量的三倍, 又有表示佛的三身之说。 这里,是了一早年间出家的所在。如今,离开这里数十年的她重新归来, 她的舍利骨灰, 将安葬于此。不仅仅是她, 还有了宏与牺牲了的千羽门弟兄。沈绥希望为他们找到一个好的归宿,她愿意相信佛说的来生, 愿他们能够来生无苦。 沈绥与张若菡请了寺内的法师僧侣,举行了盛大的入塔法事。她们全程跟随参与, 直到看到所有骨灰坛入塔, 塔门被封住,这一场法事才算告一段落。沈绥知道佛家不讲究祭奠, 佛家弟子死后, 乃是前去极乐世界, 修为低的人落入了六道轮回,早已化作他物,并不存在冥府天国的祖宗保佑后代的说法。所以,她才顺了张若菡的意愿,将了一葬在了如此遥远的地方。此后只需诵经冥想,便可见先人沐浴佛国圣光,张若菡如是说。 沈绥觉得,这样的葬式,比起中原传统,似乎更为神圣,更能缓解人内心的悲伤。因而她很乐意如此去想。 她没有将族婆婆和白六娘的骨灰葬入浮屠,她认为此二人有罪,身负罪孽,不能西去,也不可得轮回,按照佛家的传统,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受酷刑折磨的。但是沈绥终究没有做出很残酷的事,早在她离开楼兰之前,她就将此二人的骨灰暂时葬在了邪教总坛不远处,也为她们立了墓碑。她想,至少她们是娘亲的贴身人,如果她找到了娘亲,娘亲或许以后也会想来看看她们。总得留个念想,留个可以祭拜的地方。 浮屠落成,入塔法事结束,一桩大心愿了却,也总算到了该归去的时候了。在碎叶这个充满了异域风情的西域城镇中,她们度过了将近两个月的时光,也休息足够了。眼看着小凰儿即将满半岁了,张若菡亦是归心似箭。西域的风沙并不适合孩子的成长,这里的环境太恶劣了,即便鸾凰血脉的孩子有着天生优秀的体魄,凰儿却还是经常会生病。孩子自出生后就一直跟着她们奔波,几度经历波折磨难与危机,沈绥与张若菡心中都充满了歉疚,只希望能早些回去,给孩子一个温暖舒适的成长环境。 不幸的是,她们准备走的时候遭遇了大雪封山,被困在碎叶不远的一个偏远小镇中足足一旬的时间,才勉强能够出发。此后翻越雪山,一路南下,贴着大唐与吐蕃的边界缓缓东行,走到巴蜀附近时,春时已尽,开元十九年的夏日已然来临了。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命数,小凰儿周岁前夕,恰好她们行到了蜀县附近,便停留了下来,为凰儿举办周岁礼。蜀县,是当年尹、伊两族的隐居地,自南梁时期出山后,隐居地就一直荒废于此,被雾瘴掩盖,无法进入。沈绥来到这里停留的另一个理由,就是回尹氏的隐居地看看。为此,他已然派了一队先遣队入山调查。 小凰儿聪慧伶俐,别看只有一点点大,却相当的懂事。这孩子的性格,像张若菡多一些,沉静内敛,但骨子里又有沈绥幼年时的调皮劲儿与浓郁的好奇心。周岁,正是好奇心最旺盛的时期,凰儿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各种各样的知识。 这孩子是个天才,七个月大的时候,就会说话了。九个月大,已经是满地爬,甚至在沈绥的搀扶下,还能直起身子来迈着小肉腿走两步。孩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喊张若菡阿娘,当时将张若菡感动哭了。莲婢自从为人母,感性了许多,眼泪也多了起来。孩子稍有些不妥,她都会着急得不行。好在孩子稍大后,莲婢的情绪稳定了很多,已经不像孩子刚出生时那般敏感了。 如今孩子周岁了,已经能说出稍微复杂一些的短句了,大人说话她都能理解,知晓的词汇与事物也越来越多。张若菡与沈绥这两位母亲轮流给孩子做启蒙,也不嫌太早了,一个念赋说文,一个诵经唱诗,小凰儿就在这样的洗礼下缓缓长大,有时她嘴里会很惊奇地蹦出来几个《诗经》或者《金刚经》中的词,每每如此,沈绥和张若菡都会兴奋很久。 周岁礼要抓周,这是金陵的风俗。沈绥在蜀县当地集市上搜罗一通,找来了一大堆物什。抓周那日,将东西摊了一长案。另一头,张若菡将小凰儿抱了出来。这孩子一见到案上那一大堆东西,乌溜溜水润润的大眼睛立时就直了,一瞬不瞬地盯着看。孩子小脸肉嘟嘟的,粉雕玉琢般可爱,眉眼和沈绥极其相像,可脸型与口鼻又与张若菡如出一辙,神奇的是,两个人的面貌在她身上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不过周岁的小儿,一眼望去却漂亮得不像话。长大后,却不知该是怎样一幅倾城之美貌。 张若菡小心翼翼将孩子放在长案的一头,手还不放心地护在两侧。未完全盘起的长发垂在她肩头,温美婉丽极了。那双澄澈似镜湖般的眸子,充满爱护地看着怀中的孩子,面上淡淡的笑容似乎能让坚冰融化。 长案另一头,稍微晒黑了些的沈绥笑着喊孩子: “凰儿,看看桌上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拿来给阿爹好吗?” 关于孩子对沈绥的称呼,全家人一致认为还是以寻常人家的“阿爹”来称呼为好,孩子至少要养成称呼沈绥“阿爹”的习惯,否则一个不小心便会露馅。但是这并不代表一定要瞒着孩子沈绥的真实性别。当年,尹域未曾告知沈绥她的真实性别,因而造成了很多的未解之谜,以至于沈绥很多年后才逐渐了解尹域的人生。作为后继者,沈绥并不愿重蹈覆辙。她打算在孩子四五岁,逐渐有性别意识时告知孩子自己的真实性别。 凰儿并没有理会阿爹的呼唤,她已然闷头在案上探险起来了。每一件事物她似乎都很感兴趣,几乎都会触碰,拿起,把玩片刻。沈绥耐心地等在长案另一头,看着孩子缓缓向自己这边爬过来,心情就像当年第一次跟随尹域打猎时一般,充满了期待。 终于,孩子来到了长案的另一头,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两个物什不放,黑珍珠般的大眼睛呆萌萌地望着沈绥,奶声奶气地唤了一声: “阿爹……” 沈绥忙将她抱进怀里亲了一口,此时她的面上已经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因为,孩子拿了两样让她哭笑不得的东西过来——一个小巧的脂粉盒与一根长长的粉色丝带。 “我们小凰儿,将来到底要做什么啊?”她揪了揪孩子的小鼻子。 张若菡忽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看挺好,不似你那般野,我们凰儿很有女儿心呀,这么小就知道要梳妆打扮。” “瞎说,我小时候才不野呢。要知道我抓周时,可是抓了一卷赤色的丝线。这孩子像我。”沈绥反驳道。 张若菡只是摇头。 沈绥不服气道:“那你抓周时抓了啥?莲花?” 张若菡瞪她一眼,道:“甚么莲花,我抓的是佛珠。” 沈绥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失敬了,心莲居士。” 结果腰间遭了张若菡的一记狠狠地揪扯,登时哭喊着认输投降。 “好莲婢,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沈绥眼泪都疼出来了,也不知道她能忍得了刀伤剑伤,为何就忍不了莲婢的揪扯神功。 张若菡哼了一声,将孩子从沈绥怀中抢了过来,抱在了自己的怀里,还拧过身子去,仿佛和女儿一起嫌弃沈绥一般。沈绥垂头丧气,龇牙咧嘴地揉着腰。张若菡怀里的小凰儿无辜地对着沈绥眨了眨眼,阿爹与娘亲经常会在她面前上演这样的戏码,她已经习惯了。 张若菡顾自抱着孩子,陪孩子玩手里的脂粉盒和丝带,不理会沈绥。沈绥可怜巴巴地凑到她身边,低声道: “也给我抱抱孩子罢。” 张若菡依旧不理会。 沈绥嘴巴撅得老高,忽而道: “哼,你不给我抱,我自有办法。” 张若菡刚想问你有甚么办法,结果忽然腰间被人揽住,随即脚下一轻,整个人腾空了起来。她竟是在抱着孩子的状态下,整个人被沈绥抱了起来。她惊了一跳,差一点叫出声来。便听沈绥笑道: “连你一起抱,不就行了吗?” 不知为何,张若菡听了这话,面颊忽然红了起来。她恼羞成怒道: “别闹!孩子摔了可怎么办,真是没个大人的沉稳样。快放我下来!” 沈绥仿佛她才是孩子一般地撅着嘴,很不情愿。但又拗不过张若菡,真怕闹太过她生气了,于是只得放下张若菡。张若菡看她一眼,知道她委屈了,想了想,趁着沈绥弯腰,侧脸接近她唇边,突然迅雷不及掩耳地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般转身,抱着孩子就走。 沈绥顿时愣住,回味了片刻,随即爽朗的大笑在张若菡身后响起。张若菡抿唇忍笑,便听沈绥在后面追上来呼唤她的声音: “莲婢!等等我!再来一下!” “不要!”张若菡道。 “再来一下嘛~~~” “不要!”张若菡很嫌弃,这人越来越缠人了,牛皮糖也似。 小凰儿全程玩着手里的新玩具,不打算理会她的阿爹和阿娘,这孩子大概已经明白了,这样的场景,她以后还会看很多很多年。 …… 沈缙正推着轮椅,在蜀县宅邸的别院内,望着那株盛放的夹竹桃发愣。千鹤与颦娘陪在她身侧,正在处理新一批的草药。宅邸,是沈氏早年间在此买下的田宅,如今算是她们暂时落脚的地方。昨日是小凰儿的抓周礼,可惜的是沈缙近些日子身子不大好,一直卧床,今日才稍微有些精神出屋。阿姊没有打扰她,她也就错过了凰儿的抓周。颦娘说,孩子抓了脂粉盒与丝带,沈缙笑言,这孩子长大会开拓长凤堂的脂粉与丝绸生意。这个解释,倒是更合了颦娘的心意。她可不希望孩子以后变成一个只会梳妆打扮的无知妇人。 “我看啊,脂粉盒与丝带,代表着招蜂引蝶、掷果盈车也说不准呢。”颦娘捂嘴笑道,“你们尹家人,素来都是这般招人爱的。看小凰儿这底子多好,将来长开了那可不得了,爱她的人海了去了。” 【颦娘,您别瞎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沈缙苦笑道。 颦娘吐了吐舌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眼瞧着沈缙情绪低落了下去,千鹤向颦娘暗中打了个手势。颦娘会意,拍了拍她表示明白了,便悄悄离开,留她二人独处。 千鹤双眼不方便,见颦娘走了,沈缙知道她有话要和自己说,便主动滚着轮椅靠近她正坐着的胡床。千鹤感受到她靠近自己身侧,伸出手来,摸索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握在手中,轻声道: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关于那枚血丹。” 沈缙沉默了片刻,凑近她耳畔,用气声在她耳边说道: 【我还没想好。】 “琴奴,你该明白当年的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嗯。】 “那你何须这般折磨自己,也折磨你阿姊?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你阿姊想你身体好,你自己也如此希望,为什么不服下呢?”千鹤道。 【但……那是尹御月的精血炼制的……】显然沈缙依旧无法接受这种相当于吸食人血的事,何况她对尹御月没有甚么好感。 “为何总是这般想,你只当那是药材,其实那也是血液与多种药材混合炼制成的,血液只是配方的其中之一呀。” 【但是,千鹤,这世界上所有人都觊觎我们尹氏的血脉,将我们当作大补的灵药。如果连我们自己也这般作想,我们尹氏……究竟算是什么呢?岂不是与猪羊一般,供人饲养,取血,杀食。即便猪羊死前也会惨叫挣扎,可它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自己会被杀食的命运了。咱们这农庄内养得猪,给它喂食同类的肉的残渣,它也能理所当然地吞下去。】 千鹤一时无语,她觉得这姑娘钻了牛角尖了,猪羊岂能与人相比,猪羊没有人的高智慧,当然不会考虑那么多。在它们被屠宰之前,它们永远是被生存牵着鼻子走的,只要有人喂食,它们就能一直顺从着活到生命的尽头。 二人默然了片刻,千鹤决定不再谈这个话题。她笑了笑,道: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拜个天地,正式结成伴侣。” 沈缙低头笑了,抿了抿唇,凑到她耳畔道:【那……你去和阿姊说。】 她说话的气流温热,喷吐在千鹤的耳际,顿时渲染出一层妍丽的桃红色。沈缙瞧着那层红,美丽的双眼显得有些迷离。她抬起手来拨动了一下千鹤耳畔的发丝,然后再次凑了上去,双唇轻轻擦过她的耳廓,耳际细微的绒毛摩擦着她的唇瓣,痒到了心坎里。 大约是她的举动刺激到了千鹤最敏感的点,东瀛刀客的双颊绯红似火,双手紧张地攥着拳头。 “我真的……”千鹤有气无力地说道,语调中有种耐人寻味的迷醉与欲望,“想你的嗓子好起来,我想听你的声音。我觉得那会是天籁……你每日这般和我说话,真是磨人。” 沈缙被她说得咬住了下唇,一张俏脸红透了。 千鹤摸索着,触到了她的唇,指腹摩挲着,她的唇已然凑了上来。二人双唇即将接触时,她抽回了拇指,出其不意地轻轻咬了一下沈绥的唇瓣。 “和我想的一样,好软。”千鹤笑道。 沈缙恼羞地拍了她一下。 “咳哼……”冷不防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咳嗽声,沈缙吓了一跳,回首一看,发现阿姊正站在不远处,装作在看风景。 她顿时羞得抬不起头来。 倒是千鹤比较淡定,问道:“大郎,前来何事?” “千鹤,琴奴,你们准备一下,明日我们打算进山。前些日子派进山里的千羽门弟兄有回音了,他们找到进隐居地的路了。” 225.第二百二十五章 隐居地的路不好走, 出发的队伍,算上孩子总共有二十三人,带了不少的行李, 用当地人养得能行山路的驴子驮着, 徒步入山。千羽门两名强壮的汉子身上担了个简单的竹步辇, 抬着沈缙走,千鹤就陪在一侧。沈缙怀中抱着凰儿,负责照顾孩子。因为大人都不在山庄中,孩子不可能单独留下来, 因而也一起带入了山里。这样的步辇还有两驾空的, 以备不时之需。 穿越沙漠, 翻过雪山,走过草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凶险,这蜀地大山中的山路, 反倒显得轻松闲适。一行人一面欣赏着山中原始壮丽的景色, 一面踩着脚下湿软的土地走入雾瘴中。 这里的雾瘴并不是有毒的, 单纯是因为这里的地形是山谷凹地, 水汽不容易消散,聚集后形成的大雾。但是因为特殊的环绕交叉式地形, 很容易使人迷路。这种地形, 让沈绥和忽陀想起了曾经在江陵悬棺葬崖边, 包围着周家村的那种地形。只需要在一个特殊的地方树一个地标, 就会使人不自觉地原地打转。因为人在辨识路途的过程中, 总会不自觉地去寻找地标,反之,地标往往也会成为迷惑人的所在。 虽然隐居地的雾瘴与地形之复杂显然在周家村之上,但对于掌握各类阵法与机关术的千羽门来说,破解起来并无困难。且,沈绥曾经在家中找到过类似的迷阵图册,那还是她身在金陵那些年,无事中翻书看到的。当时不理解这是什么,后来才明白其实就是家族曾经的隐居地的迷阵。由于那里早已没有人居住了,这图册也不算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就收藏在了金陵老宅的藏书阁中,只要是家中人,都能看到。 如今想来,当时周家村周边的迷阵估计正是伊胥设下的,后来被安娜依破去。 隐居地也有一个很显眼的路标,那就是在入口处之外,有一片镜子般的湖。这片湖占地不大,一刻钟就能围着绕一圈,但是这片湖却很能迷惑人的方向感,四周的山峦似乎都长得一模一样,遮天蔽日,完全无法辨别方向。似乎走哪个方向,最后都会回到这片湖边。因而当地人称这片湖为死灵湖,认为这湖的湖底联通地狱,是召唤亡灵归来的地方。活人靠近,会被吸走灵魂,徘徊在此处无法归去,直至死亡。传说当年有一位尹氏子弟出山后回归故里,不慎引来了一个有心之徒。奈何此人最终似乎也没能进入隐居地的大门,一直被困在这片湖的周围,徘徊又徘徊,直至投湖自尽。 这水下有多少亡魂,恐怕也真的数不清了,起名为“死灵湖”,倒是实至名归。 千羽门的弟兄早已熟悉了路径,沈绥一行人在早先探路来的兄弟的带领下,穿越复杂的丛林地形,看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洞。拨开厚厚遮盖的藤蔓,一行人从山腹之内横穿而过,见到洞口亮光后,顿时豁然开朗。眼前的景象,让人惊呆了! 洞口位处悬崖之上,边沿有一条杂草丛生的石子小路蜿蜒而下。从崖上向远处望去,对面的山体之上满是阶梯状的农田,不过如今早已荒废,大量野草、树木生长其上,有些看不大出来了,只能隐约辨认出梯状的山坡。农田间,有一处激荡的瀑布挂下,在山坡底端的深潭汇聚,水潭的边缘,还能看到水车,隐约能辨识人工挖凿的水渠将瀑布的水引入田内。这大约这就是最为天然的灌溉水渠了。 就在那一大片农田之下,能看到掩埋在荒草中的大片大片的房屋。木竹造建筑,或许是因为地处山谷比较潮湿,房屋都是高脚屋,避开湿气,屋子下方可以饲养家畜。这类房屋,在西南这一带很常见。 只是,毕竟荒废的时间久了,这些房屋地下都长满了荒草,几乎蔓延到了屋身的中段位置。看起来,仿佛是一大片浮在草上的房屋。 再往远处眺望,能看到大片房屋最靠近瀑布的位置,有一处奇怪又高大的石质高台。多层阶梯一直堆了十多米高,最顶层有着木造的环状高楼建筑,样式十分古老,显然并非是现在的建筑样式,或许是春秋初年的建筑,只是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图纸留下,谁也不知道那时候的建筑是什么样。不过如今看起来,已然有了后世建筑的雏形了,特征是建材比较原始,梁柱都是大段大段未经修饰的原木榫卯咬合拼接而成的。 他们眺望了很长一段时间,才从进来的洞口往崖下走。顺着石子路,一路进入这个神秘古老的荒村之中,一种新奇又莫名恐惧的感觉逐渐浮现。穿行在高耸到几乎能掩埋一个人的杂草丛中,看着两旁废弃的木竹质房屋,一种苍古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掩藏不住好奇心,尝试着进入了其中一家。屋门是两片木板,单纯挂上去的,如今已然腐烂成地面上的一堆朽木,只留上半部还挂在门框上,看得出主人离家时,有好好地关上门,似乎并非是完全不打算回来的感觉。 屋内几乎空空如也,家具基本腐烂光了,地板走上去都相当危险,很多地方都已然坍塌出大洞,除了主体架构的木柱附近比较结实之外,其他地方几乎无法下脚。张若菡甚至从脚下的破洞口看到了草丛中爬行的蛇,她素来害怕这些东西,面色苍白,一直抓着沈绥的衣袖。 之后她们又在屋后发现了一个老旧的、用石头和泥土砌城的炉灶,这里大概就是炊煮饭食的地方了,灶台上甚至还能看见一些陶制的小坛罐,大约是存放调料的,但是里面的东西黑乎乎的一团,散发着一股霉味,已然无法辨认是什么调料了。 因为不方便,且存在危险,沈缙抱着孩子,与千鹤等几名千羽门兄弟并未进来。沈绥等人在检查完这间屋子后,也很快从后方绕了出来。看得出来,这里的人生活得比较原始简陋,但当年应当尚算富足闲适。村庄不用井水,汲水都是从瀑布潭水那里。这个山谷并不宽广,村庄完全是围绕着瀑布建造起来的,每家每户抵达瀑布深潭的距离都差不太多。 这些房屋都大同小异,他们的目的地自然而然就变成了建造在瀑布旁的那石台高楼了。 “这里应当是尹家嫡系的住处吧。”张若菡在靠近石台高楼的过程中,与沈绥说道。 “恐怕就是的。”沈绥道,“虽然大部分的房屋看上去都比较平等,条件差不多,可还是存在差别啊,尤其是尹氏嫡支,那是家族最重要的血脉,从这众星捧月的状态就能看出来了。” “我看这村庄,顶多就住个五百人差不多了,如此说来,尹氏和外面那些豪门大族还是不能比啊。”颦娘插嘴道。 “那是自然,山东豪族、五姓七望、江南门阀这些大世家,都是居住在外界广袤土地上的人,能接触到更多的资源、更多的机会,自然而然发展迅猛,家族成员成倍增加。尹氏虽古老,但一直避世,不接触外界,生老病死都维持在一个很均衡的水平上,自然也就不存在扩张的现象了。只是,即便发展如此缓慢,尹氏到了南梁时期,还是不得不出山,很大的原因就是物资匮乏,这个山谷,已经无法再继续养活这个避世的村落了。”沈绥接道。 张若菡点头,也道:“而且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村外的迷雾中徘徊,村内的危机感日益加重,当时肯定是觉得这里就要暴露了,藏不住了。既然如此,不如事先迁走。” “好像是说,一个族内弟子外出归来时,不小心带回了一个有心人是吧。”颦娘道。 “嗯,不过记载中也没发生什么事,恐怕这个人不是离开了,就是死在了外面,总之没能进来。就算进来了,恐怕也没能再出去。”沈绥道。 这话听得张若菡脊背一寒,沈绥感受到她有些恐惧,笑道: “说不定也就留下来生活了,这里毕竟不止尹、伊两家,也有很多外来人一直生活在了这里,成为了尹、伊两家的女婿或者儿媳。” 真的只是留下来生活了吗?还是以别的方式被永远地留了下来。这恐怕是再也无人可以解开的谜题了。只是,最终她们也无权去指责这其中的道德问题。生存与道德,往往不是应该被放在一起衡量的事物。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就是这样的道理。无饭可吃无衣可穿的人,亦或尹氏这样暴露秘密后性命随时会被外界觊觎的人,为了生存下去,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做任何选择,都无可指摘,因为他人根本没有立场去指摘。 一行人开始攀登那石台高楼,这栋建筑的建造显然是花了功夫的,虽然靠近水边,但是因为木料都是用得名贵的油性桧木木料,房屋主体结构几乎没有腐朽损坏。石台的面积有限,但建筑物内部却显得十分宽敞。尤其是楼阁式的建筑内有很多很多的房间,可以想见那时候的嫡支的子弟,其实人数还是很多的。 楼阁有九层,是很特殊的环形建筑,与武皇兴建的洛阳的通天圣堂有几分相似,但又有不同。主要的区别在于,这座九层楼阁中央开了天井,与天地相通。天井内甚至还留有当年的祭祀坛,确实是非常古老的氏族内才会出现的景象。这让沈绥想起了邪教地下总坛的九层楼阁。她总觉得这并非是巧合,或许作为总坛建造的设计者,尹御月其实也回来过这里,见到了这石台之上的九层高楼,于是在楼兰的地下仿造。 一行人进入楼阁后,率先来到了祭坛这里,便看到了祭坛边缘立了一小块石碑,其上还刻着一种十分复杂晦涩的,金文尚未完全演化成篆书的文字,读起来十分费劲。好在字不多,连蒙带猜,也能猜出来写了什么。 “受命于天,受惠于地,受制于人。天地可名,人未名。”沈绥轻声读出了这句话。她话音一落,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一种不可名状的,与先人得到共鸣的感觉,使得在场所有人头皮发麻。尤其是沈绥与沈缙姊妹俩,身为家族的嫡系成员,感触更为深刻。 众人绕着祭坛走了一圈,沈绥很快就在祭坛的侧面发现了九幅石板刻画。画面上分别描述了九种不同的场景。其一为一大群人长途跋涉的场景,为首一位女性首领显得格外显眼;其二为开拓荒地、种植庄稼的场景,以一位教授种植的女性为主角;其三为建造祭坛的场景,以一位男性为主角;其四为祭祀天地的场景,以一位上了年纪、打扮似巫师的老年女性为主角;其五为生育的场景,奇特的是场景中没有一个男人,全是女子,正在生产的女子身旁有另外一名女子陪伴,四周还刻有凤凰纹,象征着血脉降生。其六为一大群勇武善战的猎人在丛林间打猎的场景,其中有男有女,生动活泼,为首的一位男性猎人显得格外高大勇猛,径直面对凶猛的野兽;其七为养蚕和纺纱织布的场景,奇特的是纺纱织布亦是有男有女,完全不是外界男女分工的常态,为首的亦是一名女性。 其八为医疗的场景,只是这场景,却显得十分特殊。因为医疗的方式是先从某位女性成员的身上取血,然后涂抹在病患的伤口处亦或制成汤药后喂人服下。这幅图沈绥看了之后怔了许久,才移开视线,却不经意发现,琴奴也和她一样,盯着这幅石版画出神。沈绥没有出声打扰。 其九为死亡葬礼的场景,死去的人,似乎都被送到了那处瀑布的后面,主持葬礼的亦是一名女子。 九幅石板刻画的下方,刻了几个字,沈绥仔细辨认后,念道:“大庇佑九贤图。” “这九幅图,涵盖了祖先迁居来此、努力生活的全过程呀……”颦娘感叹道。 “九幅图里的主人公,应该就是九贤了。”张若菡道。 “嗯,我曾在族中传下来的一本书中看到过九贤的字样,只是记载已经很模糊了。”沈绥道。 他们很快参观完了祭坛与九层楼阁,这里早已是空无一物,也无甚有意义的东西留下,除却那十倍和祭坛上的刻画,得不到更多的信息。 最后,他们打算穿越瀑布,进入瀑布背后的洞窟看看。只可惜,沈缙与孩子是进不去了,于是留在了外面。张若菡亦没有进去,她陪着沈缙在外,接过了照顾孩子的任务。 看着沈绥带着几个精壮的小伙子进了瀑布,张若菡一面轻轻摇晃身子,哄着熟睡的小凰儿,一面对沈缙道: “琴奴,来到祖先曾经隐居的地方,有什么感觉。” 沈缙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最后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226.第二百二十六章 瀑布后的山洞内, 是一幅让人无比震撼的场面。数丈高的洞窟, 从东至西, 一整面弧形的墙壁之上, 被打出难以计数的佛龛似的小洞。每一个小洞内,都会供奉一个骨灰坛, 骨灰坛上会有一个连成一体的石牌位,其上写明逝者的身份与姓名。这些小石龛已有三分之一被占满, 还余下三分之二的位置未曾有亡者进驻。 洞窟中央,放置一口高度可达成年男子颈部、三人合抱的大油缸, 油缸上方点满了长明灯,长明数百年,未曾熄灭。 最为独特的是, 油缸的造型乃是凤凰的造型。双耳雕刻成凤凰首, 缸体外延展出两对长长的羽翅,那些长明灯就是放置在这羽翅之上的, 缸体中的油利用高低差自然灌满羽翅之上的沟壑, 随着缸内的油面的降低, 翅膀也会自然降低高度, 永远保持在比油面低一些的位置。长明灯放置其上, 完全不需人工添油, 如此连续燃烧数百年无碍。 火葬,是如今大部分人都无法接受的葬式。然而, 尹氏的老祖宗, 早在很多很多年前, 就开始实行火葬了。或者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这山谷中可利用的藏地不多,不得不选择如此的葬式。但沈绥却觉得更多的是因为一种血脉的认同。南方朱雀火凤凰,化为灰烬涅槃重生,这是鸾凰血脉的信仰,自然而然也就融入了家族的葬式之中。 不知为何,沈绥忽然有些鼻酸泪目。大约是这么多年了,她终于体会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归宿感。曾经的遗世漂泊,这个家族就好像一叶浮萍,随波逐流,不知何处才是家乡。世上人皆与我不同,唯我孤独孑然,踽踽独行。但是在来到这里之后,她才有一种魂归故里的感觉。这里才是我的源头,是我血脉同根生的人们长眠的地方。 我们或许很特殊,也或许很普通,我们是鸾凰血脉继承者。 沈绥忽然有个想法,或许她该尽自己的所能,将这个曾经的隐居地保留下来。她不希望,这个她们家族的魂归处,就这样一直衰败下去,直至消失。 沈绥在葬洞中最后的发现,是在一个小石龛内找到了一小块粗糙雕刻的石牌。那石龛内部并没有骨灰坛,只有这样一个石牌,上面刻着: 尹御月魂归后葬此 果然,尹御月来过此处。沈绥其实早就有所猜想,且一直随身带着尹御月的衣冠灰烬。眼下,就在一名千羽门弟兄背后的竹篓中装着。见此情状,她取了那灰坛,将尹御月的衣冠灰烬放进了石龛,然后将石牌立起,作为牌位。 尹御月,究竟是好是歹,沈绥不知该如何评论。他或许走火入魔,太过想要长生不老。可他最终还是明白自己无法长生不老,给自己立下牌位,早早就订好了葬处,就是最好的证据。他为了一己私利,害了太多太多的人,可他却还是忠诚于他的家族,未曾将家族的秘密大肆传扬出去,亦未曾如他父亲的遗愿一般,向家族报复。可他太过痴迷于血脉之秘,从而引起了后来一系列的事,却也是罪魁祸首。这或许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因果往复。 “前辈,你究竟活了多久,长生不老之术究竟是否有效,我其实都不关心。但我希望你的研究是有成果的,至少我可以确定的是,鸾凰血脉拥有相当强的治愈能力。借你当年炼制的血丹一枚,给与我的小妹妹治病,想来你也不会介意。你是家族的罪人,但我还是将你安葬于此,如你所愿。当年杀害你的凶手,我会找到的,并非是为你报仇,我这一生永远都不会为了复仇活着。我想要的,是真相。若我找到了,你或许就能瞑目了。二十多年了,但愿我还能找到。就这样了,前辈……”沈绥双手合十,拜了一下,随即带领手底下的人出了葬洞。 沈绥等人周身湿漉漉地回到了张若菡、沈缙等人的身边后,将洞内的情形详细描述了一遍。让沈绥意外的是,她话刚说完,沈缙就打着手势道: 【阿姊,我做好决定了。那枚血丹,我会服下的。】 沈绥初时有些吃惊,但很快似乎就已经理解了妹妹想法转变的原因。她从腰包中取出存放着那枚血丹的匣子,递给沈缙,笑道: “那就赶紧服下吧,趁着你还没反悔之前。” 【不会反悔,我想了很久,今天终于想通了。或许我早就该来这里看看,看看我们的祖先是如何生活的,他们的信仰,他们的观念,与外界真是太不同了。】她取出了丹匣中的血丹,一仰头就吞了下去,仿佛只是吃了个什么很普通的东西似的,随即问道:【阿姊,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妹妹,是尹家人,对吗?】 沈绥眸中有泪光闪烁,一时哽咽,终于抬手抚了抚她的脑袋,道:“尽说些废话。” 沈缙低头笑了。 *** 开元十九年九月廿四,润州金陵,沈氏老宅。 秋风拂面,天有些凉了。但是沈氏内却热火朝天的,又是扎红绸,又是挂灯笼,仿佛要办什么喜事。但是奇怪的是,并没有筵请任何客人,大门紧闭。 说起这关起门来办喜事,恐怕也只能想到千鹤与沈缙的婚事了。自千鹤三个月前向沈绥提亲后,她们的婚事很快就上了议程。但是,毕竟一切都还要等到回了金陵再说。从蜀地一直走到金陵,沈绥一行人完全是重走了当年先人们迁徙的道路。这一场寻根之旅,带给众人很多很多的感触,沈绥似乎觉得自己内心多了些什么。那是一种很特殊的责任,她觉得她有这个责任继续挑起家族传承的重担。并非只是血脉,沈绥觉得,她需要建立的是家族的信仰,一个家族培养出来的人,要有这个家族的精气神。从前的尹氏或许缺乏了一些精神层面的东西,因而家族中出了叛徒,惹出了这么多的乱子。她希望从此以后家族的每一个成员,都能养成尹氏才有的精神。 坚韧不拔,开拓进取,乐观处世,忠贞不渝。这十六字家训,是她初初刚定下的。坚韧不拔与忠贞不渝是之前家族中一直在强调的,但是开拓进取与乐观处世,家族中却极度缺乏,这或许才是望舒郎、尹御月、伊胥这类叛徒出现的原因。沈绥认为这样的精神是必不可少的,至少她自己,就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哪怕再苦再痛再难,她都能苦中作乐,寻找到隐藏在黑暗中的光明,并为之奋斗。有了目标,自然也就有了动力与向上心,背叛自然也就不会出现了。 否则,现在的她早已不知走向何方了。 只是看着开拓进取、乐观处世,这四个字,沈绥却依旧觉得太过轻佻,因为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尹域。尹域也是一个有这样精神的人,可是她最终却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人力有时尽,当年尹域面对的一切超出了她的能力范畴。哪怕再有着精神上的坚韧不拔与乐观,恐怕也是难以为继。 家训之事被她暂时搁置了,最近她有些迷茫,时常发呆,内心情绪实则十分低落。能和莲婢凰儿一起回到金陵老家,以及妹妹婚事将近,怕是她近来唯二比较开心的事了。 琴奴和千鹤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因为都是女子,也不像是一般的婚礼仪式那么复杂,还需要嫁娶之类的分别。只是搭了青庐,摆了酒席,祭祀天地,合卺共牢,就结束。 沈绥已然换上了赤色的礼服,梳妆完毕。张若菡还在屋内打扮,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她坐在廊下,看着小凰儿在院子里玩耍,有些出神。 凰儿正拿着棍子在地上戳着什么,全神贯注的,一岁零三个月的小家伙已经能颤颤巍巍走起路来了,头顶梳了一对特别可爱的角辫,随着她笨拙的动作一摇一晃。粉嘟嘟的小脸蛋带着一种孩子才有的纯真的表情,乌亮的大眼睛内充满了童稚的好奇与快乐。 不多时孩子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递给沈绥道: “阿爹,虫虫……” 沈绥一看不由笑出声来,这孩子竟然挖了一大团蚯蚓出来。 “厉害啦凰儿,给阿爹看看。”说着就从孩子手里提溜起那条蚯蚓,盘在手里玩。凰儿一脸新奇地望着阿爹玩蚯蚓,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一个气恼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 “赤糸,你带着孩子做什么呢,把手搞得脏兮兮的,快去洗手!马上婚礼就开始了!”梳妆完毕的张若菡出现在了她们身后,斥责道。 沈绥吐了吐舌头,忙丢了蚯蚓,拉着凰儿去洗手。凰儿还在惦记那条蚯蚓,一直扭着头看。但是因为怕阿娘发火,她也不敢哭闹,憋着小嘴显得有些恋恋不舍。 张若菡是真的有些郁闷,这娘俩怎么都一个德行,好奇又好玩,这世上似乎没什么东西是她们厌恶的。而张若菡是发自内心的讨厌虫子,看到娘俩玩虫子她就受不了。佛家说爱惜飞蛾罩灯纱,张若菡却永远都是那个被虫子吓跑的人。 洗完了手,沈绥抱着凰儿,与张若菡一道往青庐行去。不多时,便看到青庐外忙碌的尹家仆从们了。这些仆从都是老人了,起码当年沈绥受了重伤回到金陵之后,他们就在这里,很多人甚至照顾过沈绥的父亲尹域。见到沈绥一家三口来,老人们脸上都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掀开帐帘,沈缙已然坐着轮椅等在内了。看到沈绥进来,沈缙笑着,竟然开口说话了: “阿姊,来了啊。” 三个月前服下的血丹有了出色的治愈效果,后来沈绥也会定期放一些血出来提供给颦娘做沈缙的后续治疗,沈缙再也没有拒绝过。 “怎么样,感觉如何?” “有点紧张。”她略显羞涩地低下头,一身凤冠霞帔,显得她愈发的娇艳可爱。素来男装的她忽然换上大婚的女装,实在是给人一种无比惊艳的感觉。 “我妹妹真漂亮。”沈绥笑着赞扬道。 “阿姊,别闹我了。”她是真的不好意思,“来,凰儿,给阿叔抱抱。” “阿叔?”凰儿有些混乱,她不大明白为何阿叔穿成了这样,有些认不出来了。沈绥笑着将孩子送到了沈缙怀里,没有去理会孩子的疑惑。凰儿素来适应能力极强,别家的孩子,父母亲换一身衣服,认不出来了,可能会大哭。这孩子却不会,她很快就发现这是她熟悉的人,于是自动忽略穿着的问题。 “琴奴,感觉怎么样,嗓子还有痒吗?腿脚如何?”张若菡关心道。 “嗓子不痒了,基本上已经完全恢复了。”她的声音还显得有些沙哑不自然,说话音量也很小,毕竟十多年未曾发过声,还有些不大敢用自己的嗓子。不过能听出来,沈缙本来的嗓音是非常悦耳动听的女声,若泉水叮咚,清脆极了。 “腿脚不像以前毫无知觉,我能感觉到,但是还是动不了,我试了试,只能稍微挪一点,脚指头也能动两下。”沈缙继续道。 “没关系,多练练,时间久了,自然能恢复。”张若菡鼓励道。 “嗯,谢谢阿嫂。”她笑道。 不多时,另外一位新娘也在颦娘的搀扶下入了帐。又是一位素来男装的女子第一次换上女装,千鹤给出的美却是一种坚韧不拔的美,不娇艳不婉约,刚正大气,十足得符合她的性格。蒙眼的黑布被换成了红布,她的手被交到了沈缙的手中。二人双手交握,彼此心领神会地一笑。 婚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忽陀唱礼,沈绥看着她们合卺酒,共牢食,结发为伴。一时真是感慨万千。她想起了两年前与张若菡成婚时的场景,又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抱妹妹的场景,一幕一幕,历历在目。她想起了千鹤悲惨的身世,想起了她在这里无依无靠,只剩下这样一群人在身边,不由得心酸又欣慰。 最后新人给她奉茶时,她竟没能控制住感情,流下泪来。张若菡倒是笑了,她发自内心地喜悦,喜悦她心疼的琴奴和千鹤,能找到彼此毕生的归宿。 礼成,洞房夜,孩子已然熟睡,沈绥与张若菡携手在院中望月。 她们半晌无语,静静彼此依偎。 “我真希望一切都结束了。最后,张若菡轻声道。 “放心吧,不会太久了。”沈绥笑着回答,握紧了她的手。 227.第二百二十七章 开元二十一年五月十八, 长安。 时近中午, 通化门口出现了一群人,聚在门口的无名茶肆边, 一面吃喝一面闲聊, 似乎是在等待谁的到来。他们总共七个人,身上的穿着都挺寻常, 除却为首的一位年轻男子, 一身青色锦缎云纹圆领缺胯袍,戴黑脚硬幞头, 面庞俊雅英挺, 十分惹人注目。 茶馆的茶博士为他们斟了第五遍茶, 男子笑着说了声多谢。茶博士被他那漂亮的笑容晃花了眼, 终于忍不住道: “郎君这是在等人啊。” “是。”男子笑着回道。 “冒昧问问, 这是在等谁?”茶博士问道。 “哈哈哈, 不可说不可说。”男子神秘地眨了眨眼,笑道。 茶博士倒也没觉得尴尬,一来男子的举止谈吐让他觉得如沐春风,二来他在这通化门口摆茶肆也有好些年了, 经常要与各路人等打交道,早已成了人精, 能说会道。于是立刻转变话题道: “我瞧着郎君好生年轻,可是刚刚及冠?” “哪里哪里, 去年已过而立。”男子摆了摆手道。 “啧, 真看不出来, 郎君生得真好。”茶博士赞叹道。 男子大大方方说了句谬赞了。 “唉,这天热了,郎君们也是不容易,小店有冰镇的酸梅汤,可来一碗否?” “善哉。”男子点头。 茶博士这下可开心了,这几个人坐在这里真是照顾他生意,出手也大方。只是他还是很好奇,什么人能让这样一位气质风度绝佳的郎君一大早就等在此处。他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七个人,觉着都是手上有功夫的人,瞧气度就是习武之人,再看看那龙行虎步的姿态,心里就确定了八成。而且这些人身上都配着兵器,虽然都用布条裹着不见光,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习武之人没关系,只要别在咱这小摊上闹事就行,茶博士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 又坐着等了一会儿,一名眼尖的男子似乎看到了城门口有人进来了,提醒了一下那位郎君,那郎君丢下茶钱,立刻带着一群人解了马,牵着马迎了上去。整个过程竟是一句话也没说,茶博士一点桌上的钱,发觉给多了,他倒也没有喊住那郎君,他知道这是赏钱。收了钱,他就抻着脖子往一群人前去的方向眺望,想要搞清楚他们迎接的是谁。 结果却吓了他一跳,只见那城门口竟然进来了一长队纪律严明的军队,且都是一水的女兵,能有一两百人。队伍打着“月”的军旗,老长安人一瞧便知,这是晋国公主的拱月军呀。 不得了,怪不得呢,原来是晋国公主。茶博士心中感叹。只是,晋国公主不是在边疆带兵吗?这怎么突然就回来了?长安城的老百姓虽然坊间巷尾经常能打听到朝野的一些小道消息,可具体的情况,肯定不会是很清楚的。 晋国公主再回长安,迎接她的却只有这一群身着便服的男子,未免有些寒酸了。照道理说,京兆尹该出动的。难道说,是低调秘密回城?可这阵仗也不低调啊,一两百的拱月军进城,谁都能察觉到。 是不是宫中出了什么事了?茶博士暗自猜测。 先头的拱月军过去后,很快,一架宽敞舒适的马车进了城,只见那郎君在马车前作了一揖,竟然径直丢下自己的马,进入了马车之内。马车很快继续出发,剩下的男子们拱卫在马车四周,随队出发。目标自然是位于长乐坊的晋国公主府。 原来那郎君是晋国公主的身边人,真是真人不露相啊。茶博士唏嘘一通,最后也只能擦擦桌子,收了茶碗,心想着这么个大人物在我这喝过茶,也算是一大幸事了。 …… 沈绥掀开车帘,进了马车。打眼一瞧车内的景象,不由觉得有些滑稽。 车中坐着的三个人,呈现出一种很不自然的空间分配的状态。车内空间分明很大,李瑾月却与徐玠挤在一起,反倒将大部分的空间都留给了坐在一旁的杨玉环。 四年未见,李瑾月与徐玠的变化都不算大,唯一的变化大约是幽州粗砺的风沙气候,在她们面庞上留下了一些痕迹。除此之外,岁月并未添加皱纹,倒是二人周身的气度发生了变化,军人气更重了,尤其是徐玠,虽然身子不好,平日里也不会上沙场训练。可她看起来,却是一派儒将的气度,文武兼备。而李瑾月身上的威严更重了,在幽州这么多年,她已然经营起了大好的局面,眼下河朔三镇,尽在她掌握之中,大唐有将近一半的军事力量,是要听她指挥的。 变化最大的要属杨玉环了。这个印象停留在十一岁的少女,眼下已然初初长成大姑娘了。十五岁的女孩,已过及笄,也到了该婚嫁的年纪。这许多年来跟着李瑾月在军营之中,她也算是被锻炼了出来,原本身上的娇柔气息几乎瞧不见了,倒是举手投足有了英气,气度更加沉稳。 只是这些细微的气质变化,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出来。杨玉环的美,几乎可以遮掩一切。当初她还是个女孩时,容貌就已然美不胜收,如今十五岁,就好似牡丹之含苞一瞬盛放,那一刻扑面而来的美丽,让人无比惊艳。她的身段愈发挺拔婀娜,原本有些微胖的脸颊纤细起来,更加能够凸显出她五官的精致可人。她未施妆容便已如此,难以想象她装扮起来会有多么美。她身上天然的体香愈发绵长诱人,沈绥一进车厢,就被这体香沁入心脾,周身舒泰起来。 瞧着沈绥进来,杨玉环率先打招呼,车子里不好行礼,她只是举手一揖,道一声: “沈先生,许久未见。”她的声音也成熟了,再不是从前女孩子家的音色了,这一开口说话,便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诱人美态出现。 “玉环长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沈绥笑道。 “你这人,一进来怎的不与主君行礼,反倒总是望着旁人。”沈绥这边正打招呼呢,一头的李瑾月开口了,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调侃道。 沈绥嘴角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杨玉环莫名觉得面庞发烫,转过头去望向车窗外。 “是是是,臣失礼了。臣沈绥,拜见晋国公主阁下。”沈绥忙夸张行礼。 “得了吧!”李瑾月笑骂着拍了她一下,将她拉到了身边坐下。 “玉介,久违了。”沈绥又向徐玠打招呼。 “久违了伯昭,晚上一起喝酒。”徐玠隔着李瑾月向她笑着,做了个喝酒的动作。 “伯昭,我看你近些日子在金陵有些乐不思蜀了啊。”李瑾月继续调侃沈绥。 “哪里不思蜀,天天惦记着您呢。”沈绥臭起李瑾月来也是毫不留情。 “说真的,莲婢和凰儿可好?”李瑾月决定不和她斗嘴了,反正斗不过。 “都好,刚到长安,在家中休息呢。”沈绥笑道。 “哎呀,转眼间,凰儿都四岁了,咱们都老了。”徐玠感叹道。 “瞎说,我今日还被茶博士夸年轻呢,说我看着像刚刚及冠。”沈绥道。 “是吗?那咱们是一样的。”李瑾月很不要脸地说道。 “你……”沈绥乜她一眼,然后坏心眼道,“还是让玉环评价一下,公主看起来年轻吗?像不像刚及冠?” “唉!”李瑾月忙抓住沈绥,显得有些慌乱。 杨玉环抿唇憋笑,最后还是很给面子道:“当然年轻,看起来像刚及笄。” 沈绥和徐玠大笑出声,李瑾月尴尬地咳嗽两声,不经意对上杨玉环那双漂亮的凤眸,一瞬又移开去。杨玉环面庞带笑,眼中光芒却黯淡了下来。 玩笑开过,言归正传。 “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武惠妃之事罢。”沈绥说道。 “嗯,两个月前接到圣人的传令,让我低调回京,武惠妃近来身体状况很不好,恐怕时日无多。”李瑾月道。 “这武惠妃病危,本与你无关,却找你回来,怕是有一番别的考虑。”沈绥道。 “反正不会是再让我联姻了,我毕竟与长雪已经成婚五年多了,这婚姻,他也不能说没有就没有。” 徐玠接过话头道:“虽说如此,可武惠妃若是没了,这朝野的局势,怕又会有变化。牵扯到寿王与忠王之间的储位争斗,寿王没有了母妃,怕是势单力薄,将瑾月召回来,可能是为了制衡忠王。” “玉介此话在理。”沈绥道,“这是最大的原因。” 李瑾月点头:“我省的。此番回来,我也是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 “长雪兄没有和你一起来长安?”沈绥问道,之前她只与李瑾月简短地通过一次信,信中也未曾提到有关李长雪的安排,因而有此一问。 “没有,我让他留在幽州,替我顾看一下幽州的政局。”李瑾月笑道,“别看咱们成婚是政治联姻,可如今却是统一战线的同袍战友了,他这个人瞧着不着边际,实际上办事还挺牢靠,有他在幽州,我也放心。此外,尉迟也留在了幽州,军队中的事有她管着。我此番只带了程昳回来。” 程昳就在队首带队前行,沈绥方才已经与她打过照面了。她笑道: “看来你与长雪倒是相处得不错。”提起李长雪,沈绥总想起自己在幽州时,因为被族婆婆下药,李长雪差一点对张若菡做出越轨之事,后来被自己踢了一脚的事。当时的不悦与愤怒早就没了,回想起来也觉得有些愧疚,毕竟对李长雪来说这是无妄之灾,祸首其实是自己等人。 “哈哈哈,时常一起喝酒,他是个很有趣的人。”李瑾月态度很大方,看得出来她确实不曾对李长雪动情。当然,关于这一点沈绥早已有所预料,李瑾月这个人恐怕这辈子都喜欢不上任何一个男子了。 她又不着痕迹地忘了杨玉环一眼,见这姑娘看似在张望车窗外的街景,实则竖着耳朵在倾听,不由得觉得有些无奈又好笑。 “伯昭,你呢?圣人让你巡查各地,剿灭邪教,你在外这么多年,他到现在还没有召你回去?”关于这一点,李瑾月与徐玠都不大了解,沈绥也未曾在来信中提过。 “圣人没有过问太多,他日理万机,邪教可能被他忘在脑后了。倒是大理寺今日下了召令,所以我才会提前回长安。昨日刚到,我就去大理寺复命了。”沈绥回道。 “哦?你外公如何?” “我还没来得及去拜访他,他年事已高,近几年身子不大好,一直在家中休养。大理寺的事务都交给了明少卿处理。唉……我打算明日抽空去看看他。”沈绥道,语气中显得十分歉疚。 “嗯,明日早间我得入宫面圣,你午后若是有空,来我府上一趟,四年前你在大漠的事,我还想听你详细说说。”沈绥虽然有在信中简略地叙述过大漠发生的事,但李瑾月很多细节并不很清楚。 “好。到时候,我把莲婢和凰儿也一并带过去。”沈绥应道。 228.第二百二十八章 开元二十一年五月十九, 长安大明宫。 早朝刚过,朝臣们正沿着宫道缓缓出宫,或前往官署办公, 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方才的朝议。官至从七品下殿中侍御史的杨弼随着官员们一道跨出宣政殿殿门, 神色寻常, 一如既往地低调。他也不与任何人打招呼, 只是脚步匆匆, 往宣政殿西侧门月华门行去, 半途中四处张望,确认并无人注意到他。月华门并不是他寻常下朝后的去处, 这道门直接通往中书省官署, 并非是他一个小小的侍御史该去的地方。 只是今日非比寻常, 因为有一个人, 正在月华门外的廊下隐蔽处等着他。这个人, 便是近来奉诏秘密归京的晋国公主李瑾月。四年前,杨弼被沈绥收入麾下,从此成为晋国公主安排在御史台的暗桩。这四年来,他仕途并不顺,也绝不引人瞩目。但好歹从一个小吏正式进入了官员的行列。从七品下的殿中侍御史虽然官阶卑微, 但权力却相当大。只要是殿上官员谁的仪态、言行举止有所不妥,殿中侍御史便可当场弹劾。这个官职就是个得罪人的位置,因而反倒绝了结党营私的嫌疑, 很难会引起他人的怀疑。 他行色匆匆地来到约定好的地方, 最后确认了一遍没有人跟踪窃听, 这才放下心来。眼前,晋国公主已经在此久等了。他上前行了一礼,李瑾月虚扶一下表示不必拘礼。二人算是暌违四年后,打过招呼了。 “如何,今日圣人宣召,可有特殊意图?” “恐怕是的。圣人今日朝上宣布,寿王主持十五道采访使制任度,而命公主您协理各地府军都督监理制任度。” 十五道采访使,全称为全国十五道采访处置使,是圣人今年年初与中书省议定的一项新的官员制度。于天下十五道,即京畿(理西京城内)、都畿(理东都)、关内(多以京官遥领)、河南(理陈留郡)、河东(理河东郡)、河北(理魏郡)、陇右(理西平郡)、山南东(理襄阳郡)、山南西(理汉中郡)、剑南(理蜀郡)、淮南(理广陵郡)、江南东(理吴郡)、江南西(理章郡)、黔中(理黔中郡)、岭南(理南海郡),设置该使节,掌管检查刑狱和监察州县官吏。 这样一项重要的官员制度交给了一个刚刚年满十六岁的少年亲王主理,偏心之处谁都看得出来。而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忽然宣布让李瑾月参与军中监理制的任度,显然是要将她明着与寿王绑在一起。不过这一招相当高明,因为虽然明面上将李瑾月与寿王绑在了一起,实际上若论天下兵马的掌控,忠王还是高于寿王,忠王若是能与李瑾月疏通关系,还是占优势的。 这实际上仍旧是一招制衡。 “我省得了。” “此外,公主,您要小心弘农杨氏。”杨弼的神色显得有些阴沉。 “哦?”李瑾月挑眉。 “近来弘农杨氏与寿王走得很近,尤其是杨玉环的叔父杨玄珪,深得寿王宠幸。进来此人向寿王举荐了自己的侄女杨玉环,寿王听后很是向往,想要见上一见。今日圣人安排您和寿王于后宫相见,恐怕他就会提出这个请求。” 李瑾月眉头紧锁,没有说话。 “公主,您真正的立场实际上是两边都不靠,您是要在这二王之间争取自己的立足之地的。眼下,圣人有意将您往寿王那里推,您切不可反抗,表面要虚与委蛇,私底下要与忠王达成一致。在这二王之间周旋,让双方都觉得您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您才有可能挣出一席之地。因而,今日面圣,您千万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寿王年轻气盛,又受宠,说话或许会让您不愉快,您千万要忍耐。哪怕他真的开口问您索要杨玉环,您都要应承下来。您只要表现出一点抗拒,就会被圣人猜忌,怀疑您不是站在寿王这边的人,到时候好不容易等来的大好局面,可能就会有变数。”杨弼仔细谏言道。他知道李瑾月的脾气,也了解寿王的脾气,因而心中忧虑。 “我明白,多谢俊抚(杨弼字)提醒了。”李瑾月郑重点头。 杨弼又是一礼,然后迅速告辞离去。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李瑾月才走出了月华门,往延英殿而去。那里是此次圣人接待她与寿王的地方,说是摆了一桌家宴,为李瑾月洗尘。 她独自一人行至延英殿门口,便看到焦急的内侍省总监高力士正在四处张望。高内侍这许多年未见,双鬓白发竟是多了不少,已颇显老态了。李瑾月望之,不由有些唏嘘。 高力士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来了,忙迎了上来,道: “公主阁下,您可总算回来了,快请吧,圣人已然在等了。” “劳烦大内官了。”李瑾月向他行了半礼。她其实早与高力士照过面,因为来得早,圣人刚准备上朝,高力士便让她在偏殿暂歇,后来她借口舒展筋骨,独自出去转了转,高力士找不到她,故而心急。 高力士匆匆回礼,便带着她往殿内行去。 李瑾月入殿时,圣人与寿王已然在案后开宴许久了。李瑾月先是向圣人行礼,随后又与寿王交礼,这才入座。寿王在上首,她在下首。 龙案后的圣人,几年未见,竟也显出老态来了。只是精神依然矍铄,气魄依旧威严。唯独眉宇间有一丝愁云笼罩,或许是近些日子被武惠妃的疾病扰了心绪。 寒暄过后,宴会谈话进入正题。这一次家宴还真的显得简单,食物虽丰盛,可无歌舞相伴,连周围服侍的宫女内侍都相当少。圣人很快就向李瑾月问话了,先是简单问了问幽州那里的情况,又简单询问了一下李瑾月近些年来在幽州的生活如何。随后道: “晋国,朕知你这些年来于边疆劳苦,此番回来,也别急着回去了,于长安多住一段时间。惠妃身子不好,恐怕时间也不长了,若是她不幸蒙天感召,此后诸多繁杂琐事,还得麻烦你这长姊替幼弟操持……”说着说着,竟是红了眼睛。 他这一红了眼,寿王也受不住,扑簌簌流下泪来。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年轻人,身上还带着一股稚气,英俊的眉眼间总是笼罩着一股没来由的软弱之气。他的五官与生母很相像,可神态比之他生母之强势,简直大相径庭。哭泣起来,就好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李瑾月一时无语,不知该怎么接话。若武惠妃真的去了,此后的丧事也轮不到她来插手管,宫中自有一套流程。何况即便要她亲自管,武惠妃与她之间也无甚关系,李瑾月的母亲是先皇后,武惠妃又未曾封后,也不曾是李瑾月的主母,照理说李瑾月没有为其主持后事的立场身份。甚么长姊照拂幼弟,这可让她如何接话。 最后李瑾月只能道一句:“儿省得。” “阿父……”寿王抹了抹眼泪,因为是家宴,也没有外人,他对圣人的称呼就显得很家常化,“眼瞧着母亲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儿心中焦急,却无能为力。唯独想起,儿尚未成婚,希望能在母亲病重时得一贤妻,一来能圆了母亲的心愿;二来也能为母亲冲喜。” “难得瑁儿有这样一份孝心,朕心甚慰。瑁儿可有意中人了?还是要你阿姊替你物色物色?”圣人这会儿就给李瑾月下套了,绝不会让她置身事外。 寿王闻言竟是害羞起来,嗫嚅了片刻,才先看看李瑾月,又看向圣人道: “瑁听闻弘农杨氏杨玄珪之姪玉环娘子,年纪与瑁相仿,歌舞出众、才貌高洁,不禁心向往之。又听闻,玉环娘子这些年来一直追随长姊在外,更有巾帼风范。故而今日冒昧,想恳求长姊牵线,让瑁可一睹佳人风采。” 圣人闻言哈哈大笑,点了点寿王,道:“瑁儿也是长大了啊。” 寿王愈发不好意思了。 圣人看向李瑾月,又道:“晋国,你意下如何?” 寿王也期待地看向李瑾月。 李瑾月心底一沉,暗道果真如杨弼所言,这小子彻底被杨玄珪那厮给蛊惑了。杨玄珪这厮,当初真不该留他一命,还将他送入弘农杨氏府中,这反倒给了他接触皇亲贵族的机会。这厮心思素来不纯,野心勃勃,总想着要往上爬,他哪里肯轻易放过自己侄女这样一个极好的可利用资源?果不其然,憋了这四五年,总算憋不住了。 想到这里,她又叹息一声。其实这事儿也怪她当年,本来她当年也是心思不纯,想着要利用杨玉环这个姑娘,献给圣人,为自己谋取好处。可如今事过境迁,她已经没有了这样的想法,可事情偏偏自己找上门来了。这可算是自讨苦吃,一报还一报了。 李瑁见她一时未曾答话,不由心下忐忑,追问了一句: “长姊可是有什么难处?若是玉环娘子不愿或有了婚嫁对象,瑁亦不会强求。” 李瑾月咬紧牙关,捏紧双拳,答应的话头在心口转了转又转,却发现竟是难以开口。寿王的神色迅速垂败下来,圣人的面色也显得不对劲了。李瑾月狠狠掐了自己一下,逼着自己开口道: “关于此事,瑾月亦不愿强人所难。玉环娘子确实未曾有婚配,容我回去问问她,若她愿意,咱们再定时间相会。” 李瑁神色顿时阴云转晴,欢喜道:“如此,真是多谢长姊了。” 随后的宴席上,圣人对李瑾月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慈爱”,而寿王也对她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友爱谦恭。圣人与李瑾月说了很多的话,可话题再怎么绕,也绕不开一句“长姊莫若母”。他不厌其烦地暗示李瑾月,一旦武惠妃离世,那么李瑾月身为长姊,要承担起照顾幼弟的责任。 宴席过后,李瑾月陪同圣人和寿王一起去看了看卧病在榻的武惠妃,这个曾经光鲜亮丽的后宫嫔妃,竟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着实将李瑾月吓了一跳。据太医说,是忧思过度。可宫中都传闻,自从太子、光王、鄂王一党伏诛,武惠妃几乎就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夜夜被噩梦折磨,疑神疑鬼,以为他们回来索命。总之,让人颇为唏嘘。 从宫中出来后,李瑾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她坐着车马径直回了府,路上一直捂着额头,捏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直到归了府,她才放松下来。总管来报,沈绥一家已然在偏厅等候了,李瑾月面上露出笑容,立刻赶了过去。 这一进偏厅,她最先注意到的不是沈绥、张若菡,也不是小凰儿,反倒是一位拄着拐杖,端坐在墩子上的青年人。她愣了片刻,惊呼道: “琴奴?!你的腿!好了?” 229.第二百二十九章 沈缙杵着拐杖缓缓站起身来,瞧她动作, 看来其实尚未好全, 仔细一瞧, 才注意到其实她的轮椅就在一边。 她微笑着对李瑾月一揖, 道: “卯卯姐姐, 四年未见, 甚是想念。” 李瑾月忙迎了上来,扶住她:“你的声音……”她一时被冲击得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只是不住地上下打量她,然后又向沈绥和张若菡投去疑问的目光。 沈绥笑了,道:“我的错, 你别急, 先坐下来,咱们慢慢说。” 沈绥不曾在信件中提及这些年沈缙身体的变化, 主要是这件事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 又牵涉到鸾凰血脉之事,她希望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哪怕是千羽门内的人,因而干脆就不曾在信中提及此事。沈缙也是继续装扮她坐轮椅、不说话的外在姿态,一直到进入偏厅,只余家中人后,她才站起身来活动了几步, 之后坐在了墩子上。眼下她只要能离开轮椅, 就必然会离开, 十八年了,轮椅她真的坐够了。 沈绥、张若菡与沈缙三人交替着,互相补充着将这些年发生的事讲述给李瑾月听。李瑾月一面听,一面逗起小凰儿来。这小家伙她真的是第一次见,长得实在太像张若菡了,不过眉宇间还能看出一点赤糸幼年时的模样,当然,其实赤糸的面相,也就眉目间变化不大,所以和现在的她也有几分相似。 这孩子给李瑾月的印象极好,首先一点就是机灵,一见到李瑾月就喊“月姑姑”,看得出来并非是临时教的,赤糸和莲婢恐怕平时就经常在孩子面前提她,所以孩子虽然没见过她,倒是不认生。这孩子口齿清晰伶俐,声音清脆,五官是极漂亮的,还笑得眉眼弯弯,无比可爱,李瑾月心一下子就化了,顿时把这孩子爱到心坎里。小家伙四岁,倒是不很调皮,大概是像张若菡比较多,至少比起赤糸小时候可安稳多了。抱在怀里也不闹着要下去,就聚精会神地玩着手里一个稀奇古怪的玩具,大概是赤糸做给她的。香香软软的一小团,抱着舒服极了。 抱着小凰儿,不知为何李瑾月忽然想起了数年前第一次见到杨玉环时,那时她亦是那般一个小女孩的模样,抱着恐怕也是这样的感觉吧。念及此,她顿时觉得自己简直无耻,脑子里都是些甚么龌龊的念想,急忙甩了甩头,把那可怕的念头甩了出去。 “卯卯?”恰逢沈绥正说到她们三年前回到金陵的地方,突然见到李瑾月摇头,有些莫名其妙。 “啊,嗯,没事,你继续。”李瑾月有些尴尬,面庞也红了。 沈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才继续道:“回金陵后,我就一直用自己的血温养琴奴的身子,那枚尹御月炼制的血丹药效是远远不够的,我大约每旬取一次血给颦娘配药,这对我来说倒是无碍,琴奴这些年过得辛苦,千鹤也是一直陪着她做复健。她坐轮椅太久了,要站起来就耗费了将近一年半的功夫,此后开始慢慢能走,更是困难,现在为止腿脚还不利索,走不快,也走不稳,只能依靠拐杖。” 李瑾月点头。 沈缙笑道:“辛苦是辛苦,但是这几年过得是真的开心。阿姊老是笑我,说我背影瞧起来跟个七旬老叟似的,弓着背颤颤巍巍。” “你这当姐姐的嘴里就是没个好话。”张若菡笑着斥了沈绥一句。 “就是啊阿嫂,你可得好好管管阿姊了。她现在欺负我更胜从前。”沈缙立刻趁机告状。 “是吗~~~”张若菡危险地拖长音节。 “哪有,我哪有!”沈绥忙不迭辩解,顺便给自己找队友,“对吧凰儿,阿爹有没有欺负阿叔?” 凰儿玩着手里的旋转木块玩具,头也不抬道:“不知道,反正阿娘一直欺负阿爹。” 在场众人顿时爆笑起来。沈绥捂脸,真是哭笑不得,她算是找错队友了,女儿可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她啊。 这一家人的互动,给李瑾月带来了久违的欢乐。可是玩闹过后,还是得言归正传。沈缙带着小凰儿到一旁偏厅的书架上翻书看去了,沈绥、张若菡与李瑾月三人围在一起,谈论起今早上朝的情况。李瑾月叹了口气,如实说了。沈绥闻言沉吟了片刻,道: “卯卯,你到底愿不愿意将玉环嫁给寿王?” “我……”李瑾月刚想开口,就被沈绥打断了。 “我要听实话。”她说。 “实话是,我不愿意。”李瑾月沉下面色道,“但此事并非我的意愿所能左右。眼下,我别无选择。” “不,你有选择,就看你怎么取舍。”沈绥尚未开口,张若菡就道,“要么,就是你挡在她身前,挡下所有的事;要么,你就把她推出去,为你承担一切。”在这件事上,她显然站在杨玉环的立场上,对李瑾月是有些怒气的。 “莲婢……如今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将她推出去为自己承担一切的事来,我是她的长辈,我的身份、地位、能力都大于她,我要是还这么做,我还是人吗?但是……”她心口发紧,一时语塞,说不下去了。 沈绥接过话头来,劝道:“莲婢,这件事的关键,还不是卯卯的意愿,关键是玉环的想法。这个孩子……从小颠沛流离,被送来送去,她没有归属感的。而她向来都是服从的那一方,很少会去表达自己的主见和意愿。我估摸着,这件事,她很有可能习惯性地又要牺牲自己了。所以我才要问卯卯,你到底愿意不愿意,你如果真的不愿意,就必须强势地替玉环做决定,替她挡了这件事。” “可是……我今早已然应下了此事。”李瑾月皱眉道。 “好在你话未说死,总还有转圜余地。”沈绥回道,“问题在于,即便我们替玉环强硬地做了决定,她又会是什么态度,又会怎么做,这个很重要。我最怕的是,她会为了你,做出一些傻事来。” “甚么……傻事?”李瑾月面色一白。 沈绥看了看她,没说话。李瑾月却已然明白了,她双手交缠在一起,吞咽一口唾沫道: “我会看好她的。” “你可决定好了?”沈绥又问她,“这可是要违逆圣人的想法的,对眼下的大好局势不会有任何帮助。” 李瑾月十分纠结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今早杨弼劝我,要应下此事,要将她送给寿王,要在忠王和寿王之间周旋出一席之地。如果我真的强硬挡下,那就是开局弃子,相当于直接认输了。” 沈绥一时沉默,一旁张若菡叹息一声,道: “卯卯,我知道你想要两全,只是此事,恐怕难有两全法。” 沈绥忽然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拉开门向外张望了一下,除却门,还有牖窗之外,她都检查了一番。然后才询问李瑾月道: “玉环现在何处?” “玉介正在给她上课,这些年已经养成习惯了,下午这段时间都是她读书的时间。放心,玉介心里有数,不会放她出来的,所以我才会让你们现在来。”李瑾月显得很疲惫,揉着眉心道。 “卯卯,我将我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说与你听,但这姑且只是我的建议,我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这最终还需要你做出判断和决定。”沈绥郑重道,“我希望,你能让玉环入寿王府,这对你而言益处绝对大于坏处。一来,你可以按照圣人的意愿,表面上与寿王结成同盟,为自己争取忠王与寿王之间转圜的余地;二来,玉环可以成为你的内线,将很多寿王私密的想法告知于你,甚至是你可以通过玉环改变寿王的很多想法和行为。三来,这是最为终极的目的,你或许可以利用玉环嫁与寿王之事,激化寿王与忠王之间的矛盾,亦或寿王与圣人之间的矛盾。 但是前提是,这一切都要建立在玉环真正同意,并且真心愿意这么帮助你的前提上。并非是你胁迫的,亦或者是她宁愿为你牺牲这种心态。我知道你不会接受,会觉得愧对于她。因而一开始,你就要与她言明这一切,看她的态度。” “唉……”李瑾月长叹一声,最终道:“你还是希望我利用她,这本就是你最初将她安排到我身边的目的。” “是,这一步棋我早已落子,这是很关键的一步棋,起到作用就在近前,我依然坚持我最初的想法。”沈绥坦白承认道。 “你真是……心狠呐……”李瑾月抬眸看着她。 “卯卯,你要为君,就要知道这条路有多残酷。我想这个道理很多人都与你提过,你心里早就明白的。只是你依旧仁义,因而你会觉得愧疚。”沈绥道,“想要得到,就要有做出牺牲的觉悟。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世上没有两全事。” 张若菡抿紧了双唇,她内心深处其实很不希望如此对待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可她却不打算表达自己的意见,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意见不重要,至少在眼下,这是李瑾月自己的事,就连沈绥都不能左右。沈绥又何曾愿意这般牺牲一个女孩子去为自己谋取利益,但是她还是这么做了,因为她早已有了觉悟。张若菡知道自己比起赤糸来,缺乏了真正的狠劲,很多时候她会忘记沈绥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唯独这种时刻,才会提醒她,沈绥这一路走来有多么的艰辛,她究竟牺牲了多少?是否曾经违背过自己的良心?都已不足为外人道。 “但是卯卯啊,我不是你,此事我能狠,但你却不同。所以我不替你做决定,这是你的事。你做什么决定,我最终都会尽全力帮助你。哪怕背离了捷径,走上了一条无比艰辛的道路,我也不会责怪你半个字,你放心,我已做好两手准备。”沈绥道。 “好,我明白了,你容我考虑些时日,我还需要跟玉环谈谈。”李瑾月道。 “当然。”沈绥点头。 这个沉重的话题过去,她们又聊了些轻松的。天渐渐暗下来了,也到了沈绥等人离开的时候了。小凰儿都犯困了,窝进了娘亲的怀里睡着了。沈绥等人向李瑾月告辞,李瑾月本想留她们过夜,但沈缙因为每晚都需要药浴,一次都不能落下,故而不得不打道回府。 临走时,李瑾月突然询问沈绥道: “你娘亲,找到了吗?” 沈绥闻言微微一顿,忽而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道: “她一直都在呢。” 李瑾月没听明白,但沈绥已然不打算再说了,向她拱了拱手,便带着一家人转身离去。 李瑾月望着黄昏中她们一家人离去的背影,不由深深锁起了眉头。 230.第二百三十章 是夜, 李瑾月徘徊在公主府的游廊之中, 再往前几步,就是杨玉环目前居住的院子,可是她的脚步就是无法踏足那处。无数次鼓起勇气向那处迈步, 可走不出三步便顿住, 最后只能长叹一声又回身往回走。 她还记得从自己书房出发来此处之前, 徐玠看她的目光。那是一种严厉又悲悯的目光, 她从未在徐玠眼中看过这样的情绪。她催促着自己完成这件事,但同时又无比同情必须做出这种事的自己。李瑾月只觉心口像是压了一座大山般沉重,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从来不知道, 自己竟然会这般软弱,软弱到面对一个比她小了十八岁的女孩子, 都这般困难。 为什么她总要做这样的选择,在她在乎的人与皇位之间, 她仰望漆黑苍穹,惨淡弯月,双眉紧锁。上苍啊, 你告诉我,我这么做是你的指引吗?是不是一步一步登天, 就必须要付出这样的代价。你不仁, 以万物为刍狗, 但我不可不义, 我做不到。 她明白了, 她不是无法面对杨玉环, 她是无法面对利用杨玉环的自己。 最终,她还是迈出了步子,推开了杨玉环居住的院门。随即,她听到了熟悉的琵琶声。她缓缓迈步走上台阶,靠近微微打开的牖窗口,便看到一袭淡紫襦裙的杨玉环,正端坐在小榻上,聚精会神地拨动着琵琶琴弦。熟悉的幽香从窗口缓缓溢出,与乐声揉在一起,将李瑾月一寸一寸细细密密地包裹。 李瑾月忽然觉得这个场面有些似曾相识,当年她也曾站在牖窗外向她的屋内偷偷看,看到的是她淡紫纱裙,妙体若隐若现,舞姿蹁跹。那时她感受到的是羞耻与愤怒,对于一个十岁的女孩这般费尽心思勾引她而感到悲哀,一门心思想着的是要好好教育她,将她引上正轨。时光荏苒,五年过去了,她长大了,也沉稳了,她没有跳舞而是弹着心爱的琵琶,衣裳也穿得恰到好处。 她长大了……她长大了啊……李瑾月负在背后的双手缓缓攥紧。 她终于收回视线,迈步到门口,没有敲门,而是轻轻推开了门扉,走了进去。 琵琶声戛然而止,女孩吃惊地抬眸看她。她确实是该吃惊的,因为李瑾月已经将近四年未曾单独前来过她的房间。她几乎不会给她机会与自己单独相处,每每相见,都有外人在场。 只是今夜,她却单独一人来寻她,女孩感到的不是欣喜,而是惶恐。她敏感地察觉到,她有很重要的决定,要与自己说。 她紧抿双唇,放下琵琶,从小榻边站起身,向李瑾月躬身一礼。 李瑾月清了清嗓子,艰难地开口道: “玉环,你坐。我就……来看看你……” 杨玉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点了点头,依言倾身小心坐下。李瑾月在距离她三掌的位置坐下,双手攥着拳放在膝头,盯着正前方半晌未曾再出声,不知下一句话该如何开口。 杨玉环安静地等了片刻,见李瑾月还是不说话,她忽然低头一笑,道: “公主,今日玉介先生教了我一篇新诗,是王摩诘的诗,写的是吴越之地有名的大美人西施。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 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 邀人傅脂粉,不自着罗衣。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 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 李瑾月听她吟诵此诗,不由心尖发颤,这首诗是借咏西施,说尽这世间世态炎凉。朝为越溪边的浣纱女,暮来就成了吴宫中的妃子。贫贱无人在意,富贵自此珍稀。人生际遇是何等的无常。而当飞上枝头变凤凰后,身边人对西施的态度也是变化极大,趋炎附势之人,寥寥几笔就写了出来。末了还嘲讽东施效颦,无数人想着要和西施一般,殊不知自己的丑态。 “但是,玉介先生却有不同的解读。”杨玉环却道,“她说,人们根本不知西施是为了越国复国大计,才嫁给吴王夫差。她之美,之幸运,是当时的人们解读她的关键。可当时又有多少人能知道她心中的世界是何样的?她心怀家国,有着男儿都不一定会有的胸怀,有着牺牲小我,实现大我的崇高精神,她能够忍辱负重,是天下人当敬仰的奇女子。” 玉介……你为什么要与她说这些……李瑾月闭眼,下颚微微发颤。 杨玉环微笑着沉默了片刻,道:“所以呢,公主,我若为西施,你当为越王,我愿助你实现霸业。” 李瑾月鼻尖发酸,泪水已然溢满了眼眶。她微微倾身,抬起双掌埋首其间,深深叹了口气。杨玉环侧着身望着她,眉眼中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柔,仿佛毫不在乎地笑着。 李瑾月放下双掌,道:“寿王,思慕于你,想要见你。是你叔父推荐的。你可愿见他?” “玉环愿意。”她轻声回答道。 “见了,怕是婚事就定了,你可愿嫁他?” “玉环愿意。”她又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你为什么愿意……你凭什么愿意……”李瑾月轻声说道。 方才还在笑的杨玉环却仿佛突然被击中内心最柔软处,强忍着的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 “你都没见过他,你不知他模样,不知他才情,不知他是否会对你好,更不知他是否真心爱你,你凭什么愿意嫁给他。”李瑾月道。 “但是,有些人,我知她容貌才情,知她会对我很好,我内心爱她敬她,可我嫁不得她。”她哽咽着说。 李瑾月沉默。 “唯独有一点我不知,我不知她是否爱我。你说呢,公主?”片刻后,杨玉环幽幽问道。 “知道了又能如何……”李瑾月站起身来。 “她若爱我,那么她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杨玉环抬起红肿的双眼,盯着李瑾月的背影说道。 “她若不爱你,是不是你就不会做这一切了?”李瑾月反问道。 “这不是我能选的,但我必然会不甘。”杨玉环回答。 李瑾月忽然回头看向杨玉环,与嘴角的苦笑毗邻的是两行清泪: “我这些年都教了你什么,你还不如当年的那个小玉环,知道要不择手段地争取。或许你不跟我这些年,就不会有如今的折磨了。” “你说的是我,还是你自己?”杨玉环问她。 “我宁愿只是我自己。” 二人再度陷入沉默,这一次格外漫长,谁都没有再说话。 “我会尽快安排你和他见面。”到最后,李瑾月撇下这句话,转身迈开步子,往门口大步走去。 “你愿意吗?”杨玉环突然大声问道。 李瑾月脚步顿住,没有回头:“我愿意或不愿意又能如何?” “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我不愿意!你看我像是愿意吗?”李瑾月怒了,一转身,却不防女孩竟是撞进了她怀中。 李瑾月倒吸一口凉气,顿时屏住呼吸,周身僵直,无法动弹。女孩身上的香味强烈地冲进她鼻腔,柔软的身躯紧紧贴在她身上,双臂不断收紧,手攥扯着她后背的衣物,发顶的发丝挠着她的下颚,她举着双手几乎要失去理智。她从未有一刻这般强烈地感受到,她真的长大了。 最要命的事,眼下女孩被一股强烈的感情控制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开始亲吻李瑾月的脖颈,舔舐她的耳际,踮着脚尖,想要去吻李瑾月的唇。李瑾月只需一低头,就能吻住她的唇,可她却根本不敢,她不仅不敢低头,甚至不敢伸手抱住她。用尽了绝强的自制力,才控制自己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女孩久久索取不到,终于慢慢颓丧而下,窝在她胸口,哭泣出声。李瑾月仰望着头顶的屋梁,泪水顺着下颚滑落,无声地低落在女孩肩头。 “不愿意,不愿意又如何……”女孩的声音断断续续,手指嵌进了李瑾月的皮肉。 你到底将我当做妹妹,还是当做心爱的人。你不愿我嫁人,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说清楚? “你要是能说一句不愿意,我就为你翻了这个天地又如何。可你为什么说你愿意,你为什么要说你愿意。”李瑾月轻声道。 所以是我的错吗?我有什么立场说我不愿意。你到底还要我怎么做?你不爱我,却又希望我不要嫁给他人,那我此生该如何?就在你身边,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你若要利用我,我求你彻彻底底利用,可以吗?我受够了你暧昧的态度。 你要那九五至尊的位置,好!我助你!你取了那位子,算是我的报恩。从此以后,我们再无瓜葛! 女孩愤然,猛地将她推搡着推出了门外去,然后猛然将门关上,拴住。女孩最后面上狼狈的泪水与痛彻心扉的表情落进了李瑾月眼中,她开始拍门,一下,两下,第三下却未能落下,因为女孩的声音透过门扉穿透她心口: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我等你一句爱我,你等我一句不愿意,我们这般等来等去,终究还是等来了永别。 李瑾月颤抖着垂下手来,却突然发现她衣襟处不知何时塞进了一块帕子,她缓缓展开帕子,看到其上绣了一首无名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李瑾月忽然觉得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双膝一软,瘫坐在了门前。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时离去的,她唯一记得的是离去前,她一直能听到门内压抑的哭声。 …… 道政坊西曲,沈绥站在秦臻府门口,老管家正向她不住地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沈司直,我家郎主近些日子去了华山访友寻医,不在长安。” “原来如此。夫人也不在吗?” “是,夫人陪郎主一起去了华山。” “敢问,承喜可在?” “承喜……啊,您是说那位泸州来的,家中开酒楼的女婢。”管家思索道,“她四年前就不干了,酒楼也关门了,父女俩似乎离了长安,现在在何处,我也不大清楚。” “多谢了。”沈绥拱手。 “对不住对不住。”老管家连番道歉。 沈绥辞别老管家,向东拐过第一弯曲道,又向东行过几家商铺,很快驻足在一家全新的酒楼门口。门口的酒家旗帜已换,再不是她六年前冬日初次抵达长安后,看到的那家“新园春”的酒家名了。 沈绥立在酒楼对面,眯着双眼望着这家酒楼的阁楼,半晌,她忽而一笑,负手转身离去。 231.第二百三十一章 五月二十日,深夜, 沈绥在一阵拍门声中被惊醒, 她猛然睁开眼, 愣了一息时间,扭头看外面,发现有好几个人影印在了窗纱之上。她又望了一眼漏壶,丑初一刻刚过。 “赤糸?出了何事?”身旁张若菡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问道。 “我去看看。”她小心下了床,凰儿在她们之间睡得正熟, 尚未被吵醒。 沈绥走到门口,拉开门, 就看到忽陀与几位明显是宫中来的内侍站在门口。忽陀见她开门, 忙道: “大郎,宫中出事了,几位内官前来请您入宫。” “圣人口谕,钦点沈司直您入宫,时间紧迫, 请您即刻出发。”为首的内侍补充道, 随即拿出了内侍省总监高力士的腰牌给沈绥查看。 “下官可否问一下, 具体出了何事?” “路上再解释。”内侍显然不打算在此处明言。 “下官明白了, 容下官更衣,很快就好。”沈绥再度关上门, 翻身回屋内, 走到衣架边取自己的官袍。 “赤糸?”张若菡疑惑地看着她。 “宫中出事了, 我得进宫。”沈绥匆匆解释道。 张若菡闻言心口一紧,道:“千万小心。”她还记得沈绥上次在洛阳皇宫中中了红尾蜥之毒,差一点毙命之事。 “放心,我估计,是武惠妃的事。家中你照看着,有事找琴奴、颦娘商量。”沈绥倒是显得很从容,叮嘱道。 “嗯,我省得。”张若菡点头。 沈绥穿好袍子,扎好鞓带,戴好官帽。凑到床榻边,吻了吻张若菡的唇,又俯身吻了吻凰儿的额头,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几位内侍话很少,提着灯笼直接在前带路,沈绥与忽陀脚步匆匆跟在后面,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忽陀显然也是什么都不知道。沈绥示意他低调,不该问的不要问,忽陀点头。 他们上了宫中派来的马车,驾车的内侍一扬鞭,径直往大明宫中而去。 一直到入了宫,过了第二道宫禁,为首的内侍才开口对沈绥和忽陀道: “仆从(指忽陀)等会儿只能等在第三道宫禁之外,沈司直单独入内。大约一个时辰之前,惠妃仙逝,现场有个别疑点,圣人命沈司直前去勘察。沈司直,千万小心说话,务必谨慎,你说的话,很有可能会成为十分严重的指控。” 沈绥拱手一揖,表示自己明白。 眨眼间第三道宫禁已到,马车停下,沈绥一众下了车。那位为首的内侍勾了勾手,示意沈绥跟上他。沈绥临走时看了一眼忽陀,忽陀明白她的意思,如若她出了事,他必须去找李瑾月报信。 沈绥随着那位内侍入宫,一路径直往武惠妃居住的珠镜殿行去。因为宫中不可跑马,二人只能一路靠双腿快走。以这种近乎奔跑的速度,一路竟是行了足足有三刻钟时间,才总算赶到了珠镜殿所在处。那里位于太液池东岸,相对来说已经是大明宫很深处的地方了。等到了珠镜殿门口时,沈绥倒还好,那位领路的内侍已然浑身是汗了。他将沈绥交接给守在珠镜殿外的另外一位内侍,这便离去。 沈绥又跟着殿外内侍入殿,一路并无通报,一路直入寝殿。沈绥刚跨过寝殿门槛,顿觉不妙,因为一股熟悉的香气冲进了她的鼻腔,这个香气,她不久前才刚刚闻过,因此记忆深刻。 这香气是杨玉环身上的体香。但沈绥迅速环视了一下殿内,并未见到杨玉环的身影。她心中其实很清楚,以杨玉环的身份,是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宫中的。但是这香气是怎么回事?沈绥心中有些没底。 圣人正斜坐在宽大的龙榻边,榻上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这个人,便是武惠妃。但因为离得远,榻上垂帷也是落下,沈绥看得并不真切。高力士立在圣人身旁,垂眉低眼,依旧谦卑谨慎。就在龙榻下首,立着三个人,沈绥也都一一认出来了。 这三个人分别是寿王李瑁,首辅宰相萧嵩,黄门侍郎李林甫。 李林甫是刚刚升任黄门侍郎的,之前他还是御史中丞。但因为提前巴结上了刚拜相的韩休,深受韩休感激,屡次推荐,得而晋升。黄门侍郎乃是御前近侍,可以传达诏令,负责协助圣人处理政务。历朝历代,黄门侍郎都是拜相的起点位置,一般坐上这个位置,距离宰相之位就已不远。 此三人神态各异,萧嵩闭目养神,瞧着似乎心思根本不在此处。李林甫作悲痛状,神色十分凝重。倒是李瑁,是唯一一个发自内心悲伤的人,正默然垂泪。 沈绥提了提气,心道这场面恐怕复杂了,她须得倍加小心。 她撩开袍摆跪拜道:“微臣沈绥,叩见圣人金安。” “啊,沈司直到了啊。”帷帐内传来了圣人略显沙哑的声音,沈绥听得出来,武惠妃之死,确实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打击,他显得异常悲痛。 “你且近前来看看罢,惠妃她,走得不安详啊。”圣人的语气轻飘飘的,透着一种诡异的情绪,不由让沈绥脊背发凉。她再度叩首,缓缓起身上前,动作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醒什么似的。 “微臣失礼了。”她嘴上说着,手上小心掀开了帷帐,向内看去。 瘦得皮包骨头的武惠妃,正安静地躺在榻上,其形貌瞧上去似乎并无不妥,唯独嘴唇发紫,让沈绥有些在意。 “太医瞧过了,说是食物中毒。晚膳用了橘汁调的羹,还用了海边刚捞出的虾脍,二者冲突了。”圣人缓缓道。 “砒/霜……”沈绥轻声说道。 圣人抬眉看了她一眼,道:“对,堪比砒/霜。” “以往宫中可有这样的饮食安排?” “有,但不曾见有人中毒过。太医的说法是,一般这样的量,是绝不会让人中毒的。可是惠妃身子太虚,不比常人,因而承受不住。即便如此,也是呼吸困难,一直喘到了后半夜,拖了许久才一口气没喘上来,就这么过去了。说明毒性并不强。” “宫中膳食局是否知道这样的饮食搭配会对惠妃造成威胁?” “他们不知道,惠妃的饮食不是他们供的,一直都是珠镜殿这边自己做。惠妃前天还吃过这样的饮食,没有出什么事,因为觉得开了胃口,今日还想吃,就又做了一次,却不曾想这次出事了。”圣人无比耐心地一一亲自回答沈绥的提问,几乎是无问不答,这是非常罕见的。 “那么,微臣斗胆一问,圣人可是觉得这其中有蹊跷?”沈绥问道。问这话的时候,她垂首低眉,目光不落他处,神色完全不显。 “爱卿,你进殿后可闻到这屋内有甚么奇怪的味道?”圣人反问她,目光忽的犀利起来。 “是,微臣闻到了一股香味。”沈绥答。 “对,这香味是从前不存在的。惠妃殿内的熏香,从来都不是这种味道。且,因为近来她身体不适,不喜熏香,殿内熏香早已断了,屋内本不该有任何香气。可偏偏今日却出现了,朕认为这其中有蹊跷。”圣人道。 “微臣明白了,容微臣查看一下四周。”沈绥拱手道。 “爱卿请便。” 沈绥转身离开床榻,在殿内查看起来。她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殿内放置的香薰炉,凑上去查看后,发现其内没有任何残香遗留,打扫得干干净净。随即她又检查了一下四周的烛台,每一盏蜡烛,她都仔细观察了一遍,未见有任何特殊之处。 查看完这些需要燃烧的物品后,她便开始检查床榻,床榻之上,也未曾发现任何拴着的香囊、香球之物,香味也不像是从床榻上散发出来的。 她思索了片刻,最后来到了寿王、萧嵩与李林甫身旁,道: “下官冒昧,想瞧瞧诸位身上携带的香囊。” 三人闻言,顿时神色一变。寿王与萧嵩明显起了怒气,倒是李林甫表现得很是寻常,且率先取出了自己的香囊给沈绥瞧看。寿王与萧嵩,大概是觉得不好在圣人面前发作,且武惠妃刚刚仙逝,他们也不能在亡者面前无礼,最后也勉勉强强取出香囊给沈绥查看。沈绥神色如常,但三人瞧她的眼神,明显都多了一层敌意。 结果是,无一例外的,三人的香囊都并非香味的来源。 如此看来,似乎是有人携带着香味来源,在这殿中寻转了一圈,等待了一段时刻,最后离开。香味于是残留在殿内,久久未曾散去。 “启禀圣人,微臣有些疑问想询问一下今夜殿内值守的宫娥与内侍。”沈绥道。 “都在偏殿候着呢,你去罢。”圣人的声音显出了疲惫,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沈绥再度叩首,随即退出寝殿,往偏殿而去。直至此刻,她神色上才显出凝重来。她已然察觉到,惠妃之死确实并非寻常,乃是有人设计的,且这事儿多半,是冲着李瑾月去的。 寿王与李瑾月刚刚准备结成联盟,就出了这等事,若是嫌疑人落在了李瑾月头上,怕是事态难以收拾。不知在场那几个人中,是否看出了这其中的门道。关键就在那香气上,若是有人发现这香气与杨玉环有关系,事情就真的麻烦了。 沈绥虽不知那香气到底是怎么来的,但她相信此事绝对不可能与杨玉环有关。她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与这宫廷素来无缘,哪来的通天本事入宫行刺于武惠妃。但是,杨玉环身上的香味,不代表不能出现在别人身上。比如李瑾月,她若是与杨玉环有着超越一般关系的亲密接触,说不定身上就会染上香气,而恰恰昨日李瑾月才刚刚入宫看过武惠妃。这未免太过巧合,一下就落上行刺惠妃,与寿王看中的未婚少女磨镜苟合的双重丑闻,就算有千百张口,也说不清楚。 这事是谁做的?会不会是忠王?这件事他的嫌疑最大。不仅可以打破李瑾月与寿王的联盟,还可直接将李瑾月摁死。 可沈绥仔细一想,却觉得现在下结论还太早。若是忠王这么做,未免有些不智。他前段时间才刚刚被任命为河北道元帅,讨伐过入侵大唐的契丹人。当时他手底下的兵大多是李瑾月提供给他的,也是李瑾月的部署替他打赢了胜仗。他与军队的关系全系李瑾月一身,若是此时嫁祸于李瑾月,他实际上是控制不住军队的。 她面沉似水,步履匆匆,很快便进了偏殿,一眼看到五名内侍、五名宫娥等在其中,方才引导她入殿的那位内侍也在其中,但他似乎并非是当夜值守的内侍,他的品阶明显在那十人之上,应当是被派来看管这些内侍宫娥的人。 而那十名内侍与宫娥,此刻几乎全部面色苍白的跪伏在地,身子抖若筛糠,汗水滴答落在地上,地上已然潮了一大片,他们显然是吓坏了。 沈绥上前,向那位负责看管的内侍一礼,道: “下官奉旨,来询问他们一些问题。” 内侍官回礼:“沈司直请便。”说罢,他立在一旁一动不动,显然是不打算离开的。 沈绥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了跪伏在地上的那十人,思索了片刻,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今夜,你们可有擅离职守?” 232.第二百三十二章 对于这些内侍与宫女来说,不论是擅离职守还是一夜尽职尽责, 都不是能够全身而退的回答。擅离职守乃是死罪, 可是若就在现场, 却又染上了谋害惠妃的嫌疑。横竖都是死, 这十名内侍与宫女皆是面色煞白。 沈绥一个问题抛出去,半晌没有人敢答话, 他们显得更为恐惧了, 尤其是队尾一位内侍, 周身颤抖到几乎要跪不住,伏在地上抽搐一般。沈绥瞧了那人一眼,心中叹了口气,道: “你们莫要有负担, 只需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清白之人,我自会为你们洗脱嫌疑, 保你们平安。”她顿了顿,这才第二次问道: “今夜可曾有人擅离职守?” 事到如今, 内侍宫女们也明白, 唯一的出路就是相信眼前这位年轻的官员了。于是作为领班, 队列最前方的内侍和宫女一起回答道: “回官人,我们今夜不曾有人擅离职守,均在岗位上。” “你们的岗位是如何分布的?”沈绥问。 这回,由那位领班宫女回答, 到底是武惠妃身边的从五品大女官, 她看起来是最为沉稳的, 有条不紊地回答道: “回官人,珠镜殿内有二十名负责夜间值守的内侍与宫女,分作两班。我们这十人是今夜的第一班。由于内侍们不得入寝殿,因而都是在寝殿外守着,寝殿门口有两人,正殿门口有两人,后厨有一人听传唤,另外五人均在班房内等候换班。宫女是负责寝殿内的事务,娘娘的榻边,有两名宫女负责挥扇驱虫纳凉,此外寝殿内还有两名杂事宫女,负责为油灯添油,替换蜡烛、对外传话等杂事。另有一名宫女候在浴殿,负责随时为娘娘打水擦洗。剩余的五名宫女也都是候在班房,等候换班。” 沈绥点了点头,然后询问道: “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领班宫女俯首回答:“奴婢冬绫。” “敢问冬绫姐姐,娘娘仙逝之时,你可在殿内。” “奴婢就在娘娘榻旁。” “哦?可有什么异常?” 冬绫顿了片刻,似是在回忆,最后摇首回答:“奴婢不曾注意到异常。只是今夜娘娘睡不安稳,呼吸困难,一直很痛苦的模样。我们一直在犹豫该不该传唤太医,但是……娘娘还是很快就……” “为何犹豫?”沈绥蹙眉询问道,“娘娘神色不寻常,难道不该立刻传太医?” “娘娘睡前曾叮嘱,今夜困倦,希望能睡个好觉,不希望有人打扰。因而奴婢等不敢惊动,我们本以为娘娘是做了噩梦,哪知……”冬绫显出一丝懊悔,额上冷汗渗出,努力解释道。 沈绥无语片刻,又问道:“想必你们都察觉到寝殿内的香味了,这香味从何而来,你们可有头绪?” 内侍与宫女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看向冬绫,冬绫咬唇,随即开口回答道: “回官人,奴婢等人也不清楚。那香气并非是突然弥漫开来的,似乎是一点一点渗透进来的,因而奴婢身在寝殿内,初时没能察觉,直到开了殿门走出去,外面的人才告诉奴婢,殿内有古怪的香气。只是当时,场面也很混乱,奴婢等人其实也并没有特别在意这香气。” 沈绥蹙眉思索着,然后又问道: “你们何时换班?” “寅初时分。”冬绫回答道。看来,惠妃去世的时间在换班之前。 “班房内等候换班的人,可曾走出班房?” 冬绫神色显得古怪,道:“回官人,班房内的人今夜都睡得很沉,班房正对的就是后厨。王元是今夜值守后厨的内侍,他就坐在后厨门口,并不曾见任何一个人走出班房。” “那班房在何处,带我前去看看。”沈绥道。 “喏。” 冬绫起身,招呼了一下那名叫做王元的内侍,二人带着沈绥出了偏殿。其余人在那高阶内侍的看守下依旧等在原地。 沈绥随着他二人快步来到珠镜殿后院,便瞧见冬绫口中的班房所在。这是两间大屋,并排而立。东侧的为宫女班房,西侧的为内侍班房。其内摆放着一长条的大通铺,若是挤一挤,一次性能躺下十人左右,一般五人睡绰绰有余。此时此刻,第二班的内侍和宫女们都已经醒了,全部聚在西侧班房内,神态仓惶紧张。 沈绥跨入班房后,首先就是确定班房的出入口,结果发现,班房只有面对院内的门可以出入。东侧班房其实本来有一扇小门可以进入珠镜殿内。但是那里被放置了一面巨大的柜子,因而房门早已被堵死。东西班房之间也有一扇门可以互通,但是这扇门早就被上了锁,钥匙在总管宫内锁钥的部所那里收着。 沈绥仔细查看了一下那柜子和锁,都未曾有移动过或者打开过的迹象。 她走出班房,来到院子里,目光落在班房对面的后厨之上。她转身看向王元,问道: “你今夜就是坐在这门口?” “回官人,奴婢确实就坐在这里。” “你可曾打过瞌睡?” “不曾。奴婢值夜班已然习惯了,有时通宵不睡,也不会犯困。”王元回答道。这人倒是挺自信,回答很是笃定。 “所以,你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物出现,亦或是班房内的人出来?” “是的,至少在娘娘仙逝之前,奴婢可以确定未曾看到可疑人物,班房内的人也没有出来过。” 沈绥挠了挠下巴,她开始觉得头疼了。 “冬绫姐姐,你可能确定未曾在寝殿内燃烧任何会挥发香气的香料?”沈绥再次确认道。 “奴婢确定。”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一夜,也未曾有陌生人进入寝殿?” “是的。” “你认为那香气从何而来,可有源头?”她问。 冬绫摇头:“奴婢甚至不知道屋内多了香气,自然无法知晓香味的来源。” 沈绥叹了口气。事情麻烦了,要么就是这些内侍宫女集体说了假话,要么……香味确实并非她想的那样,并不是有人携带着香源在寝殿内熏染过,而是从别的途径而来。 “谁为惠妃娘娘准备的晚膳?”她最后问道。 半晌,三名内侍并一名宫女战战兢兢地从班房内走了出来。他们便是负责珠镜殿膳食的人,都是从御膳房调来的,刚入珠镜殿不算很久,都是在惠妃病重之后。 沈绥看着他们,道:“你们昨夜用的虾,可还有留下,我想看看。” 其中一名内侍闻言当场就跪下了,一面向沈绥叩首,一面哭嚎道:“官人!我们绝对没有要害娘娘之心啊,那虾,是御膳房刚进的新鲜海虾,我们瞧着好,就问御膳房要了几尾,做了虾脍,还有橘汁调羹,都是娘娘之前爱吃的。” 其余三人见他这般,也忙不迭跪下喊冤。沈绥被他们喊得头都大了,最后只得大声道: “我知晓我知晓,我就是想看看那虾,可有?” “不……不剩了……”那内侍嗫嚅着回答,“就剩下些虾头,在油锅里炸了,做了奴婢们的晚膳。” 沈绥又是一阵无语。这算什么,变相证明那虾无毒? 她满心郁闷地在原地徘徊,这下好了,毒源彻底弄不清楚了。唯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查验惠妃的遗体。但是这种大不敬之事,要她如何向圣人开口?太医虽查过,但到底不是仵作,有些细节他不会去注意。沈绥必须查看惠妃的遗体,否则这个案子她没法查。 她正心烦意乱地徘徊着,冷不防就听啪嗒一声水响,随即脚背上一凉,低头一看,原来她竟是不小心一脚踩入院子内的积水潭中了,靴子都湿了。 啊,昨天白天还下过一场阵雨呢,怕是那时留下的积水尚未干涸。她心中作想。近些日子长安天气闷热潮湿,雨水也多,让人觉得十分不适。 雨水……她的视线忽然飘向了不远处珠镜殿的屋顶,刚准备张口询问什么,忽听一声呼唤,原来是高力士亲自来寻她了,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通往后院的门口,身后还跟着四名威武的禁军士兵。他一抬手,招呼她道: “沈司直!快来!” “欸!”沈绥心口一颤,忙应道,匆忙赶了上去,一靠近高力士,就听他板着脸低声道: “萧嵩萧相方才分辨出香味来源,圣人已派人往晋国公主府拿人。眼下圣人要向你问话,你好自为之。”他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便不再与沈绥多啰嗦,大跨步在前领路。 沈绥跟在其后,周身血液倒流,脑内嗡嗡作响,心道:这下彻底糟糕了! …… 徐玠徘徊在杨玉环房门口,负着双手好似个老叟般,唉声叹气。她身旁是一名公主府内的女婢,手中端着装有吃食的托盘,正无奈地看着徐玠。托盘上的食物半点也未动过。 “你回去罢,别傻站着了。”徐玠注意到她,挥了挥手道。 女婢福了福身子,端着托盘往外走,不承想刚走到院门口,忽然一个人影冲了进来,直接和她撞在一起,手中托盘立时打翻,碗碟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吃食全泼了出来。女婢吓得尖叫出声,魂飞魄散。定睛一瞧,才发现闯进来的人是个西域胡人,喘着粗气,撞翻了她也不理会,径直冲徐玠喊道: “徐先生!公主呢?” “忽陀?怎么了?”徐玠忙走近,问道,“公主去军营了。” “大事不好!禁军要来抓人!” “抓谁?”徐玠面色沉凝似水,问道。 “不知道,但是出动了好多好多人,往公主府来了,恐怕就是冲公主来的。” 他话音刚落,就听院子外起了嘈杂声,呼呵声与甲胄兵器的铿锵声已然传来。不多时,一名高大的禁军将领就已然闯入院中,大吼道: “金吾卫拿人,谁是杨玉环?” 杨玉环?徐玠彻底懵了,她怎么也没想到禁军要抓的人居然是杨玉环。 此时,紧闭时久的房门缓缓打开了,一个紫罗襦裙的少女漫步而出。随着她走入院中,奇异的香味顿时飘荡入所有人的鼻腔。少女站定在那将领身前,轻声回答道: “小女便是杨玉环。”说完,倾身福了一礼。 那将领与他身后的所有士兵全部呆愣当场,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女,他们这辈子,或许连带着上辈子与下辈子,都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女人。那种美,已然有种不真实感,美到让人屏住呼吸,生怕一呼吸就会消散般。他们一时间,竟是忘却了自己前来此处的目的,院子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踏入深宫墓。 233.第二百三十三章 李瑾月大跨步走在入宫的道路上, 脚上军靴踏在砖石地面上啪啪作响。她身后, 押送她的金吾卫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金吾卫本来是去了军营押她入宫受审, 如今看起来,倒像是她带兵进了宫。 在金吾卫赶到军营之前,李瑾月收到了一份紧急传书,写明了武惠妃之事与杨玉环被抓之事,随后,金吾卫就到了。李瑾月身上的衣服都还是昨日的衣物,根本来不及换,只是交出了自己的大剑, 就跟金吾卫走了。她心急如焚,恨不能此刻就见到杨玉环。她恨自己昨夜为何就那样丢下她不顾,自己跑去了军营。早知会出这样的事, 她说什么都要守在她身边, 确保她不会进宫。她很清楚, 以丫头现在初初长成的容貌,若是出现在圣人和寿王眼前,哪里还有退路。她几乎完全没有考虑自己背上谋害武惠妃嫌疑的问题, 满脑子都是杨玉环的安危。 昨夜她与杨玉环起了争执,被她推出房门。之后她在门口瘫坐了很久,直到屋内哭泣声逐渐消失,她才缓缓起身, 留了个口信, 便取了马直接出了府, 去了城外的拱月军军营。她一夜未眠,心口满是迷茫,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练了半宿的剑,一直到旭日东升,她才猛然惊觉天已大亮,这才去了大帐,刚准备梳洗换衣,就接到了徐玠的加急飞鸽传书,随后金吾卫就来了。 紧赶慢赶,她总算是来到了延英殿。圣人将审理处安置在这里,李瑾月跨进殿内时,已经有大量的人候在此处了。她匆匆环视一圈,看到了寿王李瑁、右相萧嵩、左相韩休、黄门侍郎李林甫、大理少卿明珪、右金吾卫大将军杨朔,六位皇子、重臣分两纵列排开,立于皇位下首。寿王、萧嵩、李林甫居左,韩休、明珪、杨朔居右。 殿中央,跪了一地的人。大多数都是内侍与宫女,最前方,李瑾月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沈绥与杨玉环。她心口猛然一跳,看到沈绥竟然也跪在下方,顿觉不妙。 她迅速抬眸,望了一眼上首龙床上的圣人,他一身常服,眼底淤青,神色阴鸷,见李瑾月进来,眉梢微微挑了一下。立在他身旁的高力士,依旧谦卑恭敬,未曾往李瑾月这边看来。 李瑾月垂首,收回视线,快步上前,从那跪了一地的内侍与宫女间穿过,来到杨玉环身前,撩开袍摆,跪地叩首: “臣李瑾月,叩见陛下金安。”她并不自称为“儿”,因为在这样的场合下,她与圣人乃是君臣的关系,而非父女。 半晌未曾等到圣人的回应,她叩首在地,不敢起身。大殿内气氛压抑非常,尤其是后方的那些内侍与宫女,各个汗出如浆,已然要承受不住。 终于圣人还是开口了:“既然晋国来了,人也都到齐了,便开始吧。明卿,你来主持。” “臣遵旨。”明珪跨前一步,拱手一礼,应道。 他随即转向李瑾月,又是一礼,才问道: “敢问公主,昨夜可是离开了公主府?” 李瑾月瞧他一眼,微微蹙起眉来,看来巡防武侯铺已经汇报过了,她昨夜执令出城,是瞒不过去的。她也没有撒谎的必要了,于是回道:“是。” “因何原因昨夜深夜出府?” 李瑾月喉头颤动一下,吞咽了一口唾沫,这才回答道:“军中有急报,前往军营处理。” “有何紧急军报,不传往兵部,先是送入了你拱月军中?”不等明珪开口,一旁萧嵩接道,“公主可否拿出来给大家瞧瞧,也好做个印证。”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底下人大惊小怪。”李瑾月敷衍回答道,随即反问道,“瑾月不明白,昨夜出府,究竟为何要被质问。” “你不知晓?哼!”萧嵩冷哼一声,看向明珪道,“明少卿,你凑得近,公主身上可有特殊的香气?” 明珪很尴尬,神色也有些不豫,一来他本是中立之人,不曾站队,他不愿得罪晋国公主;二来,萧嵩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内心很不舒服,他虽为下官,但还不至于可以被右相颐指气使。 “高力士,你去搜身。”大概是瞧出了明珪的尴尬,圣人开口了,派了高力士前来李瑾月身旁查看。 “公主,老奴失礼了。”高力士先是一礼,才缓缓凑了上来,以袖掩鼻,嗅闻了一下。李瑾月梗着脖子,咬紧牙关,被人嗅闻气味,这等屈辱,她还是第一次经历,怒意已然在胸腔中不断来回横肆,她只能拼尽全力压制着。 嗅过气味后,高力士又命两名宫女端着托盘来到李瑾月身前,解下她身上所有的配饰,包括怀中、袖中的一些小物件,全部呈上了御案。高力士神色古怪地回到了圣人身旁,附耳简单说了一句。 圣人闻言,神色显得更难看了,他翻看了一下呈上来的李瑾月的随身物品,随即注意到了一块散发着香气的帕子,翻开来看,便看到了那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他猛然将帕子拍在了案上,问道:“晋国,你身上这香气从何而来?可是从你身后那小娘子身上来的?” 李瑾月不曾回答。 “启禀陛下……”沈绥此时拱手打算开口,却不曾想被圣人强行打断,道: “沈司直莫要多言,等会儿自有问题问你。” “回答朕!”李瑾月的态度彻底惹恼了圣人。他这个女儿自幼就是这幅德行,一有事情,就这般梗着脖子不说话,一副叛逆难驯的模样。 李瑾月还是倔强不答,殿内顿时剑拔弩张起来。李瑾月忽的抬头,大声问道: “臣不明,臣犯了何罪,要受此羞辱!” “你犯了何罪?惠妃昨夜离世,屋内满是这小娘子身上的独特香味,你说说你犯了何罪?你把这个小娘子藏得这么深,若不是当年这小娘子曾被他叔父带着去萧相府上演奏过一回,萧相还记得她身上特殊的味道,恐怕就没人再能寻到她了。”圣人怒道。 “那又如何?天下香气何其多,怎么就可确定是玉环的香气。玉环昨夜一夜都在我府中,根本未曾踏出半步,她更加进不得宫,与惠妃娘娘素未谋面,说她谋害惠妃娘娘,简直荒唐!”李瑾月大声道。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圣人竟然抓起案上的玉山,直接砸到了李瑾月身前,玉山被摔得粉碎,碎片刮到了李瑾月面上,擦破了一道血痕。 殿内所有人顿时噤若寒蝉,所有人呼啦啦跪了一地,隐约可听牙齿打颤的声响。圣人喘着粗气,怒不可遏地瞪着李瑾月。李瑾月不与他对视,视线投在身前的地面上,面上的神色依旧倔强万分。方才玉山砸下来的那一瞬,她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住了身后的杨玉环,这一幕看在圣人眼中更为刺眼。 “你……你这逆女……”圣人缓缓从案后站起身,绕到前方去,一面说道,“你倒是义愤填膺,你真以为朕会蠢到去怀疑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娘子?你母亲一直与惠妃不睦,及至后来出了那等丑事,还有人泼脏水到惠妃身上,说是惠妃害了你的母亲。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内心积攒了多少怨恨,朕想想都觉得可怖。”他已来到李瑾月身旁,俯身看着她,眼神中的暗让人心惊。 李瑾月双目赤红,死死攥着双拳,指甲嵌入了皮肉,周身肌肉不住地颤抖,气怒、屈辱、悲愤、心寒交织在心口,当这么多人的面揭开她的伤疤也就算了,可她明显已然被圣人直接指控为谋害惠妃的凶手。就是因为她有动机? “瑾月昨夜未曾进宫。”李瑾月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了这句话。 “哼!杨朔!”圣人呼唤道。 “末将在。”老将军闻言忙跨出队列。 “昨夜李瑾月是否入宫?” “回禀陛下,昨夜负责看守光顺门的裨将上报,说确实瞧见了晋国公主入宫,还查验了鱼符,记录在册。” 什么?!李瑾月内心震惊,她昨夜何时入了宫,这是陷害!而听到此言,沈绥闭目,心已然重重地沉了下去。这是个局,她们彻底中招了。 “李林甫,将你知道的说给她听。”圣人显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李瑾月,再次道。 “遵旨。”李林甫上前道,“臣昨夜值守门下(门下省官署,黄门侍郎隶属于门下省,乃门下副长官),手下小吏前往中书省送文书归来后,告诉臣,看到了晋国公主匆匆进了光顺门,去了后宫。” “晋国啊,两个证人,同样的证词,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圣人眯着眼问道。 “陛下!”不等李瑾月开口,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忽而从李瑾月背后响起,随即杨玉环从她身后爬出来,俯首叩拜道: “启禀陛下,昨夜上半夜,公主一直与小女子在一起,她没有时间入宫谋害惠妃娘娘。小女可以作证!” 玉环?李瑾月心中一惊,忙不迭看向她,焦急万分。这丫头怎么偏偏挑这个时机开口,说的话又那么暧昧,这可如何是好?万一圣人迁怒于她,她根本保不住她呀! 她话音刚落,殿内再次陷入了落针可闻的境地之中。李隆基的目光从李瑾月身上移开,望向她,这个小娘子,因为身份太过卑微,自从入了殿,他还没有仔细端详过。只是被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沁人心脾的香味闹得心烦意乱,一闻到香味就想起离世的惠妃。 他垂眸俯视着俯首在地的杨玉环,冷声道:“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杨玉环缓缓起身,脊背微挺,项首轻抬,一张美臻极致的面庞便展露在在场众人面前。那种美,是一种圆融天成之美,是一种上苍垂青之美,多一分便是过,少一分便不足,偏偏便是她这般的模样,万人难求。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柔与媚,刹那间将李隆基周身的戾气洗刷得不见了踪影。这位早已步入中年的至尊君王,忽然像是回到了少年时期,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卑微的年轻女孩,一时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九五至尊、阅女无数的李隆基都已如此,更莫提原本就极仰慕极渴望见到杨玉环的寿王李瑁了。年轻的亲王,见到杨玉环全貌,脑内登时嗡嗡作响,血液全倒流上脸,心脏鼓动似擂鼓。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掩藏住神色的变化,心境却久久无法平息,最终也只能无奈叹息,如此谪凡仙子,奈何终是与他无缘,他母亲新丧,此后服丧至少九月,不得娶妻。而这个女孩,又牵扯进了他母亲的死,即便出了丧期,亦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到她,是否还能成全一段缘,真是天意难琢磨。 殿内沉默良久,圣人缓缓开口了,语气奇怪地平静了下来: “杨玉环,朕问你,公主为何夜半与你在一处?” 这问题问的十分危险,沈绥后背都已汗湿。李瑾月又要开口,然而再次被杨玉环抢先: “民女听闻寿王阁下欲见民女,内心十分惶恐不安。公主一直安抚民女,是以彻夜长谈。” “哦?”圣人似乎莫名来了兴趣,扭头看了一眼面色发青的李瑁,问道,“为何惶恐?” “民女不敢说。”杨玉环再度俯身叩首。 “朕让你说,你就说!”圣人不耐烦道。 “民女,有一位仰慕许久之人,曾暗自发誓,此生非他不嫁。”杨玉环道。她这话说了一半,但是谁都能听得出来,言下之意寿王肯定不是这位她所倾慕之人。 “是谁?”圣人紧接着问道。 杨玉环沉默了片刻,突然抬眸,勇敢地望向圣人道: “就是……陛下您。” 殿内再次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沈绥偷偷乜了一眼圣人,看到了他面上展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她没敢再去看李瑾月,一种难以形容的凄凉之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234.第二百三十四章 大唐女子, 勇敢追逐情郎者比比皆是。但是能在大殿之上, 如此明目张胆地向当今君王表达倾慕之意的女子, 杨玉环当真是这千百年来的第一人。她大胆至极的做法, 几乎到了离经叛道的程度,使得殿内所有人瞠目结舌。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原本是最被人忽视的卑微女子,如今却成为了所有人瞩目的对象。杨玉环在表达完自己的倾慕之意后, 亦是羞红了脸庞, 垂首不语,那模样瞧上去好似真的是个怀春少女般, 爱煞个人。 新丧爱妃的李隆基, 原本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他深爱武惠妃,武惠妃刚刚去世,他以为自己可能很长时间都缓不过劲来, 却没有想到,惠妃刚走,他就遇见了这样一个奇女子。难道她是惠妃的转世?怎么眉目间瞧着与惠妃那么相像。那一举手一投足的小模样,真像是惠妃年轻时, 小意温柔,媚眼若丝。李隆基极爱这类的女人,柔软又贴心, 若是懂诗文会音律, 那就更为美妙了。 他忽然长叹一口气, 惠妃, 难道这是你在天之灵有知,引了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害怕朕会太过伤心孤单吗?难道惠妃去世时殿内出现的香味,就是某种冥冥之中的指引?这一刻,李隆基有些怔忪。 但帝王毕竟是帝王,李隆基并不会被怪力乱神之思所扰,该查清楚的事,他还是要查清楚,也并不会被这个小娘子三言两语简单化去。他看得出来,这小娘子挑这个时机向自己表白心意,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李瑾月开脱。她到底与李瑾月是什么关系?李隆基了解自己的女儿,她这个女儿,喜欢女人远远超出喜欢男人,似杨玉环这样的女子,被她藏在府中这么长的时间,要说李瑾月丝毫没有动过心,李隆基可是不信的。 那绣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的帕子,李隆基也很在意,这说得到底是李瑾月,还是他自己呢?他直觉认为,可能还是自己的可能性多一些。毕竟李瑾月与杨玉环的年龄差距还不到“未生”“已老”的程度,若是李瑾月与这个女孩当真两情相悦,怕是早就收在身边做了宠姬,也等不到现在,让这个女孩向自己表明心意。 李隆基并未直接回应杨玉环的表白,转而回了龙床畔坐下,沉吟了片刻,才说道: “既然这位杨小娘子要为晋国作证,看来,有必要将时间细化出来。昨夜,晋国到底是什么时刻出的府,什么时刻出现在了光顺门,又是什么时刻出现在了出城的城门口,都要精确到刻。此外,那殿内的香味依旧是未解之谜,必须彻查。沈司直……”他忽然点了沈绥的名。 沈绥拱手应道:“微臣在。” “这个案子,到目前为止,你有什么看法?”他问道。 “回禀陛下,微臣初步勘察了现场,眼下有一个不成形的想法。此案的关键之处在于惠妃娘娘的确切死因以及晋国公主阁下的行踪时刻。尤其是惠妃娘娘的确切死因,只有确定这一点,案情才能初步明了,继续走下一步。” 圣人蹙眉,问道:“卿家言下之意,是要勘验惠妃遗体?” 沈绥忙叩首道:“微臣不敢,但若陛下当真要查明真相,这一步必不可缺。只有确定了惠妃娘娘的确切死因,才能定下确切的死亡时刻,如此,才能比对晋国公主阁下的行踪时刻,确认是否有时间作案。何况,此案疑点重重。首先,殿内的香气确实不能代表一切,人的嗅觉远不及犬类灵敏,我们嗅觉分辨出的完全相同的气味,或许在犬类看来有着天壤之别。此乃第一点。陛下切不可被有心人的构陷奸计所迷惑。其实简单想想,若是晋国公主阁下当真要害惠妃娘娘性命,她何苦深夜亲自入宫,还在殿内留下如此有着明确指向性的证据,使得自己受到怀疑?此乃第二点。 臣勘验现场,得出结论,若想谋害惠妃娘娘,是无法避开一直守在殿内的两名宫女的,而这两名宫女的证词都表明,昨夜一夜未曾有人进入过寝殿内。如此说来,公主阁下也没有进入过惠妃娘娘的寝殿,她又是如何谋害惠妃娘娘的呢?此乃第三点。或许,有其他远距离的方式可以谋害惠妃娘娘,既然如此,那么公主就更加没有必要深夜亲自入宫了。这彼此之间的矛盾实在太过奇怪,臣以为,当中必有更大的玄机。” 沈绥所说的这几点其实李隆基也想到了,但是因为证据的指向性太过明确,他不得不抓李瑾月来审问。原本他是想问一问李瑾月昨夜到底行踪为何,奈何他这个女儿啊,脾气太臭,之后直接惹怒了他,才会有方才那一幕。如今这一点被沈绥明确指了出来,他也陷入了思索。 趁这个间隙,立在一旁,一直一言未发、冷眼旁观的左相韩休终于出列,拱手道: “启禀陛下,臣以为,沈司直所言有理。当先查明诸多细节问题,案情才算明确下来。眼下定罪太早。臣并不相信晋国公主阁下会在深夜亲自入宫谋害惠妃娘娘。” “哼,说不定她就是利用了你们的这种心理,故意深夜入宫,留下痕迹,反倒可以脱罪。”萧嵩紧接着道。 “萧相此言,可就诛心了啊。”韩休不咸不淡地说道。 “不论怎么说,眼下嫌疑最大之人,确乃晋国公主阁下,这是不争的事实。”萧嵩又道。 “也不知,这所谓不争的事实,究竟是谁安排出来的。”韩休乜眼瞧着他道。 “好了!”圣人见这俩人又要吵起来了,立刻出言阻止道。他怎么就找了这样两个宰相来辅政,想当年姚崇、宋璟那样的绝佳搭配,现在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明珪!这案子你主理,沈绥协理,三日之内,给我答案!晋国,这段时间禁足在府内,不得外出。看管公主的事,杨老将军来负责。就这样,都下去吧。”圣人心烦意乱地下旨道。 明珪与沈绥一起拱手拜道:“微臣领旨。” 随即右金吾卫大将军杨朔单膝跪地拜道:“末将领旨!” 其余人等也一一拜下,圣人看着后面那些宫女内侍,对高力士道: “阿翁,你负责审理这些人。” “老奴明白。”高力士躬身道。 一场错综复杂的殿审结束,一众人等缓缓退出殿外。圣人最后坐于殿堂之上,手肘撑着隐枕,以拳支首,一双凌厉的凤眸一直凝望着缓缓随着众人退出殿外的杨玉环,杨玉环一直弯腰垂首,显得谦卑恭敬。直到退出了殿外,她忽而抬眸,又望了圣人一眼,随即转身匆匆离去。李隆基忽而笑了,这个小娘子很聪明,几乎不曾抬头看他,唯独看了他的那两眼,时机都很妙。 有意思…… 高力士瞧着他的神色,微微颔首,嘴角弯起笑容。 …… 出了延英殿,李瑾月与杨玉环要在杨朔的押送下直接回府,而明珪找了沈绥商讨查案之事,一行人分作两拨离开。剩余的寿王李瑁、左相韩休、右相萧嵩与黄门侍郎李林甫都有各自的事,匆匆告别,分道而行。 人多眼杂,沈绥并未与李瑾月有更多的交流,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分开了。李瑾月面庞绷得紧紧的,没有任何表情,也看不出她内心到底是怎样的感受。不过沈绥只需简单想想,也知道她现在有多么的难受。她又看了杨玉环一眼,女孩并未看她,一直低着头。沈绥已经不知道自己当年让杨玉环到李瑾月身边,究竟是对是错了。她到底是害了李瑾月和杨玉环,还是帮了她们。世事无常,如今再去后悔,已然没有任何意义。沈绥从来不喜欢向后看,她素来都是一往无前地面相未来。 当务之急,是查明武惠妃死因,圣人对于查验尸首语焉不详,未做肯定也未做否定,沈绥必须让明珪去尽力争取。她目送李瑾月与杨玉环远去,这才迈步跟随明珪前往大理寺。 另一头,李瑾月与杨玉环沉默地在大队金吾卫的押送下回到了位于长乐坊的晋国公主府。门口,徐玠已然久候多时了。她们进入府内,只与徐玠点头打了个招呼。徐玠见她们都完好地回来了,心已然放下大半。杨玉环径直入了府,沿着回廊往自己屋内行去。李瑾月与徐玠简单交代几句,让她负责接待一下金吾卫,然后迅速迈开步子去追杨玉环。 杨玉环在前方走得飞快,李瑾月在后面大跨步地追。拐过回廊第二道弯,李瑾月已然很是接近杨玉环了。她张口呼唤道: “玉环!” 杨玉环就像是没听见,依旧闷头向前走。 “杨玉环!你站住!”李瑾月大声道,随即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杨玉环被她一扯,不自主地扭过了身子面向她。李瑾月发现,她已然哭得一塌糊涂,面庞上满是泪水。 完全是不自主地,李瑾月一把将她拥进了怀中,用力收紧了手臂。杨玉环贴在她怀中,未曾动弹。李瑾月可以感受到她抽泣时身躯的颤动,每一次,都要将她的心揉碎几分。 “我不会……我不会让他碰你一下。”李瑾月轻声道。 杨玉环一时间没有回答。二人沉默相拥片刻,杨玉环缓缓推开了李瑾月,她拂去自己面上的泪水,缓缓道: “你又有什么能力这么做,眼下你被禁足于此,自身难保。” “但我不会让他碰你。”李瑾月倔强地坚持道。 “为什么?”杨玉环望向她,红肿的美眸中透着质问,“你爱我吗?” “我……”李瑾月话还没完全说出来,就被杨玉环打断了: “你不要管我了,眼下,我入宫是最佳的选择,我可以帮你。”她此话一出,二人再度陷入了沉默。 半晌,李瑾月沉声说道: “玉环,你跟了我将近五年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我可以为实现理想付出惨痛的代价,但是有些事情,我有我的原则与底线,也绝不会让步。我最后再说一次,我不会让你入宫,更不会让他碰你。不管我爱你,还是不爱你,都不会。” “你可以把我给寿王,圣人就不行?”杨玉环反问她。 李瑾月一时语塞,焦虑地望着她。 杨玉环轻轻叹息一声,忽而踮起脚尖,伸手勾住她脖颈,吻住了她的唇。这一吻沾之即离,若蝴蝶蹁跹。 然后她轻轻退开一步,垂眸道: “你不爱我,你只是可怜我。我不需要你可怜。” 说罢,她转身快步离去。 235.第二百三十五章 五月二十日傍晚, 沈绥周身疲惫地从宫中出来,坐上了来接自己的马车。忽陀在前方驾车,也不知该不该询问案情的进展。不过好在,沈绥还是有些倾诉欲的, 对忽陀简单提了几句案子的详情。忽陀听后, 心中很是不好受。尤其对于杨玉环的牺牲, 他真心觉得难过。 “忽陀啊, 有喜欢的人,就尽早争取吧, 莫要拖来拖去, 你甚至无法预知明日会发生什么事, 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沈绥很是语重心长地说道。 忽陀只能苦笑,这都四年过去了, 然而无涯对他的态度却丝毫没有变化。他还能怎么办,除了等,也就只能等了。 马车伴随着暮鼓声, 飞快地往沈府行去。沈绥归心似箭,恨不能立刻就见到张若菡和小凰儿。从清早离开,到目下不过过了一日时光,却像是隔了好些年般漫长。她真的有些累了。 当马车驶入府中, 沈绥已经看见小凰儿等在院子内了,正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她忙不迭地跳下车, 冲上前去, 一把将凰儿抱起, 揉进了怀里,亲了又亲。 “阿爹……难受……”小家伙哼哼唧唧地说道。 “阿爹好想凰儿啊。”沈绥竟然对着自家四岁的女儿撒起娇来,又忍不住拿手挠她痒痒,逗得凰儿咯咯笑个不停。 不过小家伙不解,阿爹这才离开了多久,怎么会这么想自己?以前阿爹也经常早出晚归,可从来都没有这样过。不过小家伙还是很贴心地回了一句: “凰儿也想阿爹。” 沈绥笑了,忍不住又亲了她一口。 “凰儿做什么呢?” “练字!阿爹看,我写的六字真言。”小凰儿说起这个,一双大眼睛都亮了起来。沈绥往地上一看,便见“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沈绥嘴角抽了抽,心道莲婢又教了孩子什么东西,这六字真言都出来了。不过小家伙的字似乎又进步了,已经写得有模有样了。 “写得好!”沈绥赞道,“不过凰儿啊,要练字怎么不去书房练?抓着树枝多脏啊,你看,把阿爹的衣袍都弄脏了。”沈绥官袍上已经印了两个小爪印。 “阿娘一直等阿爹,凰儿也一起等。”小家伙解释道。小孩子说话不完整,不过沈绥明白了,莲婢估计是一只在等自己,所以孩子也有样学样,直接跑到外院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张若菡已经出现在了门口,见沈绥抱着孩子在说话,不由露出了笑容,神情显得如释重负。 “莲婢。”沈绥一面呼唤着她,一面抱着孩子走上前来。伸出一只手揽住张若菡腰际,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张若菡一眼就注意到沈绥衣袍上的小爪印,抬手一面为她拍去,一面蹙眉道: “啊,这又要洗了。你这官袍也没个换洗的,万一明日又要招你入宫,这最近天这么潮,还不得干呢。” “不妨事,明日穿常服也罢。”沈绥笑道。 一家三口往门内走。 “现在情况如何?”张若菡询问道,沈绥一入宫她就提心吊胆,中途忽陀还回来过一趟,简单讲了讲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忽陀也不清楚大多细节,只说李瑾月与杨玉环都被抓进宫中受审了。 “不大好,眼下卯卯和玉环都被软禁了。”沈绥道。恰好此时,颦娘走了过来,沈绥放下凰儿,道: “凰儿跟阿婆去洗手,一会儿用晚食了。” 颦娘领着孩子走了,沈绥与张若菡并肩往自己屋内行去,准备更衣洗手。沈绥一面走,一面继续向张若菡详细说了说今日发生的事。末了,感叹道: “卯卯现在很不好受啊,玉环已经被圣人看上了,恐怕入宫是迟早的事。而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办法阻止。”一面说着,一面将褪下的官袍递给张若菡。 “她算是真的陷进去了。”张若菡接过她的官袍,又将家中常服递给她。 沈绥套着袍子,瞧了一眼张若菡,不由笑道: “你倒是看得分明,其实我直到今早在大殿上看到卯卯为玉环硬抗圣人,才确信她确实动心了。” 张若菡轻哼了一声,道:“卯卯好歹也算追求过我的,她这个人啊,她就是受不得别人对她好。一旦别人对她好,她定要百倍千倍地归还。有的时候,还真不能确定她到底是真的动心了,还是只是犯了迷糊。不过玉环这孩子我也很熟悉,确实是个迷人的姑娘。圣人是卯卯的心结,她敢于为了玉环对抗圣人,说明她确实动心了。这个和我当时还真的不同,我与她当时也是被圣人斥责分离,她倒是丝毫没有反抗。” 沈绥怎么听这话这么酸的,连带着她心里,也莫名地冒酸气。不高兴地抿了抿唇,她像是被莲婢传染似的,也哼了一声,却不说话。 张若菡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不由噗嗤笑了出来,走上前来,抬手去解她的衣带,道: “瞧你,这衣带系的乱七八糟的,里面的系到外面来,外面的系到里面去,整个都错位了,还不如咱们小凰儿呢。” 沈绥噘着嘴低头望着她,好似个受了气的小媳妇般,任由张若菡摆布着。张若菡给她系好了衣带,刚准备去拿腰带给她束上,冷不防却被她从后整个拥入怀中。张若菡心中真是无奈又甜蜜,自从有了孩子,这人真是一天一天活回去了,有时候表现得真的与凰儿差不多,就是个爱吃醋爱赌气的孩子。 她安抚孩子般抬起手,向后摸了摸她的面颊耳廓,缓缓道: “吃甚么干醋,我是你的妻,这辈子都是你的人。” “嗯,我就是想抱抱你。”沈绥轻声道,“有些累了。” “好。”张若菡轻声道。 沈绥静静地拥了她片刻,然后突然问道: “莲婢,你方才说什么?” “嗯?”张若菡莫名其妙。 “就是关于衣带的,你刚才说了什么?”沈绥再次问道。 “我说,你系衣带还不如小凰儿呢。” “不是不是,前一句。” “呃……里面的系到外面来,外面的系到里面去?” “对,就是这一句。”沈绥忽然松开怀抱,盯着前方发起呆来,目光怔忪,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却又不得要领。 张若菡转过身来,奇怪地望着她,但却没敢唤她,她知道沈绥这会儿定然正在思考什么特别重要的事,若是贸然打断,恐会误了大事。她默默帮沈绥束好腰带,整理好衣袍,抚平双肩的褶皱。整理完毕了,沈绥似乎结束了思考,叹了口气道: “走罢,我肚子饿了。” 说着拉起张若菡的手往外走去。 “想出来了吗?”张若菡问她。 沈绥摇头:“灵光一现,奈何未曾抓住。” “不着急,总会想通的。”张若菡安慰她。 可是只有三日,她时间真的不多。圣人真是喜欢给她破案限时,不知从哪儿来的癖好,沈绥心中腹诽道。 腹内又是一阵饥荒哭嚎,沈绥苦笑道:“莲婢,今晚我想多吃一点,刚才就是因为太饿了,我脑子都转不动了。” 张若菡被她这句话戳中了笑点,顿时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你……你这呆子……你怎么这么可爱呢?”她眼泪都笑出来,忍不住抬起双手揉捏沈绥的面颊。 沈绥很无辜,只能陪着她傻笑。 此后,沈绥与家里人用完晚食,趁着下人们收拾碗筷的间隙,她先是去寻了颦娘: “颦娘,我想知道,人体的体香是否可以被人为地调出来?”她询问道,在这方面,沈绥的知识几乎是空白的。 颦娘给了肯定的答复:“如果是非常熟悉香料与香气特征的调香师,是可以做到的。” 沈绥忙追问道:“玉环你是接触过的,你觉得她身上的香气,该如何调出来?” 颦娘靠在药庐桌案边思索了片刻,然后起身,去药材柜子中开始取药材。她从一个屉子里取出了一块麝香,又从另外的一个屉子中取出了一瓶药水。 随即她取了一个小盏,从那块麝香之上切下了一小片,先用水化开,顿时麝香的香气飘荡出来,然后她又将那小瓶中的液体滴了几滴入那盏中,用挑子调开。麝香的香气发生了变化,气味变得更为柔和芬芳。沈绥凑上去,蹙着眉仔细分辨了片刻,道: “确实很像是玉环身上的香气。” “嗯,在我看来,玉环身上的香味像是麝香与蔷薇油融合的味道。” “啊,这里面是蔷薇油。”沈绥指着那瓶子道。 “对,我给莲婢做雪肤膏的时候,会用到。”颦娘道。 “你还会做雪肤膏?”沈绥神奇道。 “当然。”颦娘挑眉。 “可是我没见过莲婢用甚么雪肤膏的啊?”沈绥疑惑道。 颦娘用一种很鄙视的眼神望着她,道:“雪肤膏就放在你房里妆案的案头上,只是你从来没注意。因为你这死丫头,就不像是个女孩子,从来不用这些东西。莲婢一般会在睡前和早上洁面后用雪肤膏,你们俩几乎不在同一个时间睡下和起身,你当然看不到她用了。” 沈绥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她确实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和莲婢同起同睡了,特别是有了凰儿后。她和莲婢要轮番哄凰儿睡觉,所以要么是她先睡,要么是莲婢先睡。而早上沈绥要练早功或者上早朝,所以起的比母女俩都早。但是沈绥记得很清晰的是,每次莲婢到床上来,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那并不是她本身的香味。 “不过,这个香味似乎还欠了点什么,我闻到的香味,似乎还有一种更刺鼻的气味在其中。”沈绥思索道。 “不会吧,玉环身上的香气,可从来都不刺鼻,她的香气虽然浓烈,但是芬芳醇厚,并不会呛人。”颦娘锁眉道。 二人正在仔细寻思香味的问题,就在此时,忽陀忽然抓着一封信冲进了药庐,一见到沈绥就道: “大郎,长安总部来信!” “快给我!”沈绥几乎是跳了起来,接过忽陀手中的信,就看到其上写了短短的一行字: 公主欲调北境兵,调兵令几被金吾卫截获,现已被我千羽门提前拦下。 沈绥大松一口气,随即头疼起来。 卯卯这就忍不住了,看来玉环的事真的把她逼急了。 236.第二百三十六章 五月二十一日晨, 细雨绵绵, 位于长乐坊的晋国公主府门口,出现了一个举着油布伞的颀长身影。来者内一袭淡青色的薄绸交领袍, 腰系犀銙鞓带,外一件白纱对襟罩袍, 青金小冠束发,美玉般的面庞上, 透着淡淡的笑意。她身侧并无任何随从,只身而来, 身上也未携佩任何兵器。 守在正门口的金吾卫将领打眼瞧见她, 愣了半晌,才认出来者是何人。他笑着上前打招呼道: “伯昭兄, 许久未见了。” “王将军,五年未见,恭喜高升。”沈绥微微扬起油伞,潇洒拱手道。 这位王将军, 就是昔年洛阳皇宫中曾与沈绥共事过一日的王忠嗣将军。当时他还只是金吾卫中的一名低阶裨将。不过他乃是抗击吐蕃的大将军王海滨之子。王海滨牺牲后,他被圣人收为义子, 在军中的名望与地位并不低。开元十八年, 就在沈绥等人身处西域时, 吐蕃与大唐再次爆发冲突。当时萧嵩萧相亲自领兵讨蕃, 王忠嗣毛遂自荐, 做了大军先锋。在玉川战役中, 以三百轻骑兵大破吐蕃数千兵力, 使吐蕃赞普仓惶奔逃,从而立下赫赫战功。大约三个月前,他刚从抗击吐蕃的前线归来,如今已被擢升为从三品右金吾卫将军,乃是杨朔手底下的大副将。今次,由于右金吾卫领了看守晋国公主府的任务,他手下的兵恰好轮到今晨值班,便过来看看情况,才会出现在此处。 沈绥掐着时间来到晋国公主府,其实就抱有偶遇此人的意图。千羽门的情报分析还是很准的,虽然并不知道金吾卫内部的调动部署,却可通过最近各部的动向进行推测。今晨,果真遇见了王忠嗣。 公主府被封锁,不仅仅内部的人难以出来,外部的人也很难进去。沈绥虽然是武惠妃案的调查协理官,但并未拿到公主府的通行令,也是没有特权的。所以沈绥想要找王忠嗣,毕竟多少与他有些交情,进入公主府会更加便利。 准确地说,王忠嗣与沈绥实际上有几分龃龉,当初查洛阳红尾蜥案时,王忠嗣还冲她发过脾气。不过后来此人也专程登门向沈绥赔礼道歉,算是言归于好。王忠嗣内心之中对沈绥是有八分佩服的。而与王忠嗣真正有交情的是沈缙,她才是与王忠嗣并肩查明红尾蜥案的人。不过沈缙眼下并不是此案的相关人员,与当年调查红尾蜥案有不小的差别。她出现在此处,会显得突兀与刻意,故而并未前来。 时隔经年,武将都是直脾气,王忠嗣早已不在乎当年的事了,沈绥自然乐得不去提,提出了想要进公主府见一见李瑾月的想法。王忠嗣想了想,估计是觉得沈绥乃是案件的调查人员,入府询问案情嫌疑人乃是正当理由,便放行了,还亲自领着沈绥往府内走,可谓是大开方便之门。 “伯昭兄今日穿得这般倜傥俊逸,是为何故啊?”往府内走的路上,王忠嗣不由得笑问道。 “呵呵,我知晓公主府内有位杨小娘子,绝代风华,心想自己也不能邋邋遢遢去见佳人,故而刻意收拾了一下。”沈绥回道。 “哈哈哈哈……”王忠嗣大笑起来,“伯昭兄,你可真是个妙人。怎么着,您家中有当年的长安第一美人,竟也动了心思?” “哪里的话,忠嗣兄可千万莫要乱说,若是传入内子耳中可不得了。”沈绥忙否认道。而且什么叫“当年的长安第一美人”,我家莲婢现在也是长安第一美人。 王忠嗣直咂嘴,嘲笑道:“又是个不幸的房文昭(唐初宰相房玄龄,惧内之事远近闻名,千古流传)之辈。” “我怎能与房相媲美。内子温良贤淑,能有妻如此,是我此生之福。”沈绥笑道。 王忠嗣一脸被虐了狗的表情,摇了摇头表示不理解。他是典型的大唐男子,家中不娶个三四房妾室,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实在无法理解沈绥这等守着一个妻子过日子的人。 “听闻伯昭兄四年前喜得一女?”他转移话题问道。 “是。”沈绥笑道。 “哎呀,真想见一见,定是个极漂亮的姑娘。”王忠嗣双目发亮。 沈绥腹诽:我会让你这家伙见凰儿? “怎么没再生一个儿子?”王忠嗣又问。 沈绥嘴角抽了一下,心道再生我就真的没命了,而且我也生不出来儿子。嘴上却笑着回答道: “内子身子欠佳,我不愿她再受苦。” “可惜了,还是得再生,怎么能没个儿子啊。”王忠嗣摇头。 沈绥内心直翻白眼:这家伙怎么这般啰嗦,跟市井拉家常的婆姨似的。 好不容易在王忠嗣啰啰嗦嗦的闲谈中来到了李瑾月的书房院外,王忠嗣道: “我就送伯昭兄到此,伯昭兄请便,谈完了直接出府,无人会阻拦。” 沈绥拱手道:“多谢忠嗣兄。” 王忠嗣咧嘴一笑,道:“那改日请伯昭兄对饮。” “好,忠嗣兄筵请,绥定相赴。” 二人在院外作别,王忠嗣率先转身离去,沈绥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面上的笑容才逐渐消失,她沉下面色,舒了口气,理了理衣袍,跨入了院内,往书房而去。 沈绥没有敲李瑾月的房门,径直推门走了进去。一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沈绥登时皱起眉来。李瑾月的书房占地宽阔,右首耳房内铺着筵席,摆置着书案,是笔墨之所。隔着中堂,左侧耳房为藏书之所,其内安置着数排书架,大量书籍存放于此,沈绥早前就来这里看过,那些书大多是兵书与堪舆、水土志之类的书籍,也有部分治国方略之册,如今文人所爱的文集诗集,未尝有所得见。 藏书房内还置有一张小榻,可供主人小憩,如今这位主人也确实躺在那小榻之上,手中端着一坛酒,正慢慢喝着。而在右侧耳房中,徐玠正端坐于案后,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些什么。沈绥推门而入,她都未曾抬头。而李瑾月就更没有在意有人进来了。 “玉介。”沈绥没有喊李瑾月,而是喊了徐玠。徐玠惊觉抬头,见到沈绥不由面露喜色,匆忙从案后起身,起得急了,头有些晕,身子摇摇晃晃,幸亏沈绥赶前一步扶住她,她才避免了跌倒在地。 “玉介,莫急,小心点。”沈绥道。 “伯昭,多亏了你,否则昨夜,可就酿下大错了!”徐玠以一种大为庆幸又极度感激的语气说道。 “昨夜那调兵令,是她发出去的?”沈绥望了一眼左侧藏书房,面无表情地问道。 “是,我一时没注意,她竟是栓了飞鸽,要传军令出去。结果被金吾卫发现了,差一点一箭将飞鸽射下,多亏千羽门分布在府外的暗哨打飞了那支箭,夺走了那只鸽子,我们才得以保全。”徐玠解释道。 “她怎么会这么冲动?”沈绥蹙眉。 徐玠神色悲苦,叹息一声道:“唉……她和杨小娘子两人……也是苦命。早先她不愿表现出对杨小娘子的感情,可是经历了这些事,昨日她想要表白内心真情,却又不被接受了。杨小娘子觉得她那是怜惜之情,并不是真正的爱情。她为此心中更为抑郁,想着杨小娘子就要这样入宫,她自己却无能为力,越想越是悲愤,便克制不住情感,冲动下干了蠢事。” 沈绥深深叹息一声,走进了藏书房,来到李瑾月榻边,拿走了她手中的酒壶。见她神情呆滞,也不看自己,沈绥饮了一口酒道: “你现在颓个甚么?当真认输了?我告诉你,事情才刚刚开始,我们该做的事还有很多。你到底还想不想救玉环了?” “怎么,你还有办法?”李瑾月苦笑着道。 “有。”沈绥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李瑾月蹙眉,缓缓抬眸,看向了她。 *** 五月二十一日,午后,阴雨转晴。雨后的长安城,空气清新,数日来闷热的天气也有所缓解。这段时日一直闷在家中的沈缙,想着要出门转转,便约了妻子千鹤、阿嫂张若菡与侍女无涯,带着小凰儿一起出门。原本还想叫上颦娘,奈何颦娘早上被沈绥布置了任务,要研究人工制造杨玉环体香的方法,用过午膳她就出门去了位于西市的长安最大的香料市场。 她们出门倒是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目的,一行人信步而行,说说笑笑,沿着沈府所在的崇义大道一路东行,沿街游赏,体会一下夏日长安的热闹氛围。夏至已过,长安家家户户好食冷淘,走在坊外大道上都能闻到炒制冷淘浇头的香味。无涯推着沈缙的轮椅,张若菡抱着凰儿,与千鹤一人一边走在她两侧。沈缙坐在轮椅上,想起早年经历大火之后,周身皮肤大面积损毁,到了夏季就特别难熬,沈缙几乎就是靠着颦娘做的冷淘熬过去。如今想起来,冷淘也是无比的美味。 “阿嫂,我可记得你爱食冷淘来着。”沈缙扭头看向左侧的张若菡笑道。 “咱家人都爱食冷淘。”张若菡笑了,还看了一眼趴在她怀中昏昏欲睡的凰儿,这小家伙也爱冷淘。不过这东西她不能多吃,每次只吃一点,小家伙都显得意犹未尽。 “不如今晚就吃罢,我来做。我来了大唐后开了眼界,才知道这麦粒是可以磨成粉来食用的。在东瀛,所有人都煮麦粒来吃,想想真是天壤之别。我第一次吃汤饼,是在鸿胪寺内,那个美味我真是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我就拼了命地学做汤饼,我想着是要学会了这门本事,我这辈子都饿不死也吃不腻。别的不敢说,我做汤饼冷淘,还是有本事的。”千鹤笑着毛遂自荐道。 沈缙是知道千鹤会下厨的,她虽双目失明,但耳可代目,只要熟悉厨房的布置,她下厨绝没有问题,尤其刀工,比明眼人还厉害。她早年间在鸿胪寺内打杂,什么事儿都干过,包括后厨的活计,所以很熟悉庖厨之事。听千鹤提议,她都馋了,立刻应道: “好主意,就这么定了。” 眼下她们行走在大道上,四周虽有三五行人,但离得都比较远,也听不见她们这边在交谈些什么,故而沈缙放开嗓音说话,倒也并无大碍。若是在人前,她就必须继续装哑了。 她们行至东市门口,人群多了起来,沈缙便不再开口发声,一行人拐入了东市,打算给家中添置些文墨。 东市并没有西市热闹,这里的商铺都高级,买的货品也贵。不过,还是不乏一些受欢迎的小食铺子。此外,坊市西北角也辟出了一个角落,是菜农云集的地方,给一些住在东市附近的人提供方便。 沈缙一行人入了常去的文墨铺子,购了些纸与墨,便沿着东市的十字大道往北走。刚准备出北门时,冷不防一个粗布麻衣的女子提着个菜篮子闷头走了出来,没注意前方有个推独轮车的汉子正准备拐弯,一头就撞了上去。那女子浑身一颤,倒在地上,菜篮里的菜也都散落在了泥泞的地面之上。 “唉!你怎么走路的?都不看路的?”那汉子抱怨道,放下独轮车,上前查看那女子。 那女子慌里慌张地爬起来,连连哈腰点头,双手胡乱比划着,就是不说一句话。沈缙一瞧,就蹙起眉头,这是个哑女,她顿时心生恻隐。 “无涯,你上前帮帮那女子。”张若菡抱着孩子不方便上前帮忙,故而开口唤无涯。 “是,三娘。”无涯走上前去,给那女子收拾地上的菜,那女子又是千恩万谢。无涯对那汉子说了两句,丢了两个铜板给他,那汉子高兴得收下了,也未再纠缠,推着独轮车离去。 那女子最后连番感恩无涯,手里比划得毫无章法,也不像是会手语的模样。最后还是携着菜篮子匆匆走过来,她知道无涯是沈缙一行的,也对沈缙、张若菡等人千恩万谢地鞠躬点头。到最后,向东离去。 沈缙等人也未太过在意,继续往北,经北门离开东市,在兴庆宫外围转了转,又向南,打算去道政坊,寻相熟的茶肆坐下歇息。当初沈绥、沈缙姊妹俩因慈恩怪猿案刚入长安时,就借住在道政坊秦臻的一处房产中,因此对道政坊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如今沈氏在崇义坊购置了新屋,但不论沈绥还是沈缙,却喜欢三天两头地回道政坊转转,见见这里的老熟人。 茶肆就在当年新园春酒楼的隔壁,只是眼下酒楼早已换了新主人,当年新园春酒楼的主人承喜与其父老刘,也是早已离开长安了。沈缙这么长时间,也未曾再进新园春酒楼过,心中总有空落落的感觉。 在茶肆二楼寻了个僻静位置坐下,茶博士刚沏了茶端上来,无涯忽而瞧着窗牖外惊奇道: “咦?那不是方才那个哑女吗?” 众人寻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不远处隔了一条窄巷的小院子里,方才在东市撞见的那个粗布麻衣的女子正在井边打水。她们坐的位置恰好对着隔壁酒楼的后院,这哑女似乎就是这酒楼里的粗使仆役,挣几分工钱的。 “唉……生活不易啊。”沈缙感叹道,“咱们只能救急,也救不了穷,但愿这女子往后的日子能过得更好些。” 张若菡轻轻颔首,千鹤刚要开口回应,就在此时,忽而一声奇特的声响传入她耳中。她耳廓登时一动,仔细倾听,那声音却并未再响起。那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敲击着金属,很清脆的金罄声。从酒楼的方位传来的,位置比较高,至少比她们现在身处的二楼要高。而那酒楼,千鹤记得应该就是三层的,还带有一个阁楼。 这声音似乎只有她听见了,张若菡、沈缙与无涯都没有耳闻。她心中起了疑惑,但并未提出来,端起茶盏,默默饮了一口。 237.第二百三十七章 五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早间, 沈绥在晋国公主府逗留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离开了。其间只在书房与李瑾月、徐玠交谈, 未曾离开过书房的范围。临走时她也没去见杨玉环,这是问了问杨玉环的情况。小姑娘自宫中回来后, 就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内,根本不出来,但好歹还能进食, 暂时无碍。 沈绥的行踪, 也在金吾卫的监视之下, 不久后,她在公主府内做了什么事, 就都传入了宫中。沈绥之所以未曾拿到晋国公主府的通行令, 正是因为圣人对她起了疑心,怀疑她与李瑾月之间的关系。因为据报, 沈绥在幽州时与李瑾月过从甚密,皇帝对李瑾月的动向素来关心, 自然不会遗漏。所以早先李瑾月背上谋害武惠妃的嫌疑时, 圣人下意识地对沈绥也有了怀疑之心, 自觉不能放手让她单独破案, 因此让明珪主持此案的审理, 沈绥只作为协理。之所以没有完全将沈绥撇除在外, 除了确实欣赏她的破案能力之外,也有几分试探她与李瑾月关系的意图。 当然这一切, 沈绥都是知情的。在幽州时, 她确实是故意流露出了与李瑾月关系匪浅的消息, 也是故意让长安这边注意到她与李瑾月可能站在同一阵营。她的目的,也在于试探。长安朝堂的水很深,究竟有多少人是李瑾月潜在的敌人,即便是沈绥也很难一次性看清。她稍稍流露自己与李瑾月的关系,一切有异动的人也就一目了然了。即便可能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处在观望状态,但至少她可以弄清楚一部分最先动起来的人,这一部分人也是目前最为需要她们注意的人。他们在得知沈绥有可能效忠李瑾月后就坐不住了,显然与李瑾月之间存在比较强烈的利害关系。换言之,也是比较危险的一部分人。 如今看来,这一部分人,已经浮出水面了。右相萧嵩、黄门侍郎李林甫,此二人背后分别代表的势力集团,很有可能与策划了武惠妃之死以嫁祸李瑾月的罪魁祸首有着不同程度的牵连。在李瑾月背上谋害罪名时,他们拼命落井下石,做得也已然很是明显。 萧嵩乃是大教皇的人,六大祭司中,他正是天之祭祀。沈绥这么长时间也一直在调查他,手中已经握有了他暗中经营黑火/药,克扣军需物资,与邪教成员勾结牟取暴利等等实锤铁证。一旦亮出来,必会在萧嵩所代表的陇右军一系内掀起巨大波澜。萧嵩也很有可能知道沈绥的秘密,但奇怪的是他完全没有声张出去,可能是遵循了大教皇的命令。二人虽然看似毫无接触,也全无仇怨,但实际上已然是水火不容之势。萧嵩率先发难,要一下摁死她和李瑾月,沈绥很能理解。但是,他之上的大教皇,却像是影子一般,无论千羽门如何去查,都查不到蛛丝马迹,所有线索在即将指明大教皇身份之前,都被巧妙地切断了。 李林甫,在沈绥看来此人或许并不是邪教内部成员,但他是墙头草,之前他因着武惠妃受宠,站在了寿王的阵营之中,故而武惠妃过世,他必然会利用此机会给寿王的政敌一记重击,至少要打得对方长时间内爬不起来才算成功。他到底与武惠妃之死有没有关系,若有,又是什么关系?沈绥目前很难判断。殿审之时,他虽然也说了两句风凉话,但实际上态度暧昧,也很难判断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陷害李瑾月。或许在他看来,寿王与李瑾月注定难以结成联盟,又或许他不知从什么途径知晓了李瑾月与忠王私下的联盟关系,如此才能形成他借用武惠妃之死向李瑾月发难的理由,然而实际上这个理由并不充分。 李林甫心思复杂,与其相比,年轻的寿王就显得很是稚嫩了。不过寿王唯一的优点就是能忍,或许是有个强势的母亲的缘故,他无论被别人如何攻讦挤兑,都像是没事人一般,显得毫不在乎。这份气度,倒也算是不俗。这一次杨玉环之事,对他来说也是一次打击,而且这个女孩子是在他与他父亲之间“选择”了他的父亲,这让他简直无地自容。不过,估计寿王这会儿也该回过味来,想明白当时大殿上杨玉环为何会那般说话了。 当时大殿上,站在寿王、萧嵩与李林甫对立面的,是左相韩休、右金吾卫大将军杨朔与大理寺少卿明珪。杨朔大将军素来忠心耿耿,这么多年担任宫廷守卫,只效忠于皇室与皇帝,他是中立态度基本可以确认。虽然此次,他手底下有个守卫宫门的裨将很奇怪地做了假证,以至于对李瑾月形成了很不利的证词。但沈绥仍然不认为这是杨朔指使的,因为他的动机太微弱了,几乎可以忽略。那个奇怪的裨将,应当背后藏着更深的内幕。 左相韩休与右相萧嵩乃是政敌,这是朝中人都心知肚明的事。萧嵩眼下似乎是支持寿王,那么想来韩休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忠王阵营的人。不过沈绥却认为他是直臣,此人的脾气出了名的直,也是屡次犯言直谏,惹恼了圣人。其实韩休是个很简单的人,他卷入朝堂争斗的可能性不大,即便卷入,以他的脾气也很难赢到最后。故而,沈绥基本将其排除在外。 眼下,有一个人的行为却让沈绥迷惑了,那就是明珪。原本沈绥也认为明珪乃是中立的立场,应当不会卷入储位之争中。但是案发当天,明珪找她谈话后,沈绥却觉得头皮发麻。因为明珪话里话外,似乎在暗示沈绥不要过多地插手此案,一切交给他来查。明珪作为目前大理寺实际上的最高长官,突然亲自上阵且不提,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沈绥,居然被他撇除在外,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明珪身上藏了什么秘密?他已经站队了?还是武惠妃案,他也牵涉其中,因此并不想让沈绥查出来? 带着诸多的疑问,沈绥离开了晋国公主府,再度入宫调查。圣人虽然不允许她随意通行公主府,但当年给她的宫门通行令却并未收回。因此她入宫还是没有问题的。 腿长在沈绥身上,她要入宫查案,明珪可管不了。沈绥的第一个调查目标就是案发现场——珠镜殿。不过在那之前,她先去了一趟将作监,翻了翻最近宫内各部所的修葺记录档案。之后,她来到了珠镜殿外。令沈绥感到意外的是,珠镜殿已然被金吾卫封锁,原本隶属于珠镜殿的内侍与宫女都已然被内侍省带走了,整座珠镜殿全然成为了禁地。而武惠妃的尸首,早已被收敛,眼下在哪里沈绥都不清楚。沈绥昨日曾极力要求明珪留下武惠妃尸首,让仵作验尸,仔细调查死因,眼下也不知道明珪是否按照她的要求这么做了。 如今看来,难道明珪真的要将她彻底排除在此案之外?沈绥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上前出示了自己的大理寺令牌,金吾卫倒也没有拦着她,放她进入了珠镜殿。沈绥稍稍舒了口气,至少她还是能出入案发现场的,那就说明明珪与此案的利害不是非常大。 她径直穿过前殿,往后面的寝殿而去。寝殿之内,一切似乎都还是案发时的状态,但是沈绥仔细搜查一番后发现,现场已然被仔细打扫过了。之前她曾留意到的一些不起眼的灰尘与污渍,都被擦去,而原本放置在屋中的物品大部分也被取走了。包括沈绥最想查看的寝殿梳妆台内的物品。那里曾摆放有大量的首饰、佩饰与妆奁,沈绥昨日就盯上此处了,只是因为中间李瑾月被提审的插曲,她未能有机会查看。如今,她显然彻底错失了良机。 她双手环胸,感觉有些头疼。这下麻烦了,她想要查的东西一样都不剩,这还如何查? 不过好在,恐怕还没有人注意到那处。 她又出了寝殿,来到后院,望了望寝殿正上方的屋檐。忽而猛然冲刺而出,提气轻身,双足连番交替蹬踏阑干与立柱,先是翻身上了比较低矮的奴仆班房的屋顶,随即沿着屋顶快速向寝殿屋顶移动,最后,她停住脚步,在屋顶中央偏东的方向徘徊了片刻,随即蹲下身来,从腰间悬挂的皮囊内取出了一把小匕首,开始剐蹭瓦片内粘合的黏土,竟是拆起屋顶瓦片来。 她动作很利索,很快就将屋顶上大约八片瓦片拆了下来,随即她盯着下方,唇角露出了笑容。 找到了,果然如她所想。她用匕首在屋瓦下方的木椽上剐蹭了几下,刮下来一大块厚厚的,类似油膏一般的物体,闻上去有一股古怪的略显刺鼻的香味,正是殿内香味的来源。她取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将匕首上的黑油膏擦在帕子上,包好帕子收入怀中,又将匕首收回皮囊,重新将瓦片归位,这才翻身下了屋顶。 接下来该去何处?沈绥在珠镜殿后院徘徊了片刻,便转身离了珠镜殿,往内侍省而去。她有一些疑问,想要找当晚侍寝的两名宫女——冬绫与夏绮问话。之前她只与冬绫说过话,夏绮沉默寡言,一直未曾开口,沈绥出了知道她的名字之外,其余一概不清楚。因此她最想询问的就是她。究竟当晚她的所见所闻是否与冬绫相同?确定这一点至关重要。 不过沈绥没有想到的是,她脚步刚踏入内侍省范围,就听见了几名内侍仓惶地小声议论着什么。沈绥没有上前打扰,而是躲入了隐蔽处,侧耳倾听。便捕捉到一个内侍战战兢兢的后半句话: “……是太平公主的鬼魂显灵了,害死了惠妃娘娘。” “你别胡说!要掉脑袋的!”另外一名内侍制止道。 “珠镜殿原本就是太平公主出阁前的住所,而且,我听说原来太平公主府的旧址,也就是现在的晋国公主府内也不干净,有一个金吾卫内当兵的人,说是在晋国公主府内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那名内侍辩解道。 “真的假的……”第三名内侍似乎信了他的话,哆哆嗦嗦地说着。 “眼下都传开了,我刚从仙居殿华妃娘娘那里回来,那里的宫女内侍都在说这件事。” 沈绥身在暗处,将这些话听在耳中,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有意思,原来目的在此吗? 238.第二百三十八章 没过多久,有一名高阶内侍走了出来, 那三名围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小内侍立刻做鸟兽散, 躲在暗处的沈绥也闪身而出, 迎着那名高阶内侍走上去。 那高阶内侍见到沈绥,立刻认了出来, 上前行礼,道: “沈司直来此,可是为了查案?” 沈绥点头, 这名高阶内侍姓王,就是当日在偏殿内负责看守珠镜殿仆从的人, 所以他一来, 沈绥就现了身。 “不知夏绮可在此处?我有些话想要问她。” “在,沈司直随我来。”王内侍倒也干脆, 转身就往内侍省内走去,沈绥随在他身后,一面打量着内侍省的建筑,一面思索着方才那三个小内侍的话。 内侍省其实并不大,相比宫中其他殿堂建筑,这里可谓简陋。前堂偏殿乃办公场所, 后堂有宴厅, 后院三围住房,乃是夜间值班的班房。此外, 内侍省地下还有颇为宽敞的地窖, 用来储藏物资。就在地窖隔壁, 是牢房,用来关押一些犯了罪的内侍。原本,内侍省只管理内侍,宫娥是尚宫局管理的。但是因为武惠妃案的仆从们不分男女,均被圣人委托给高力士调查,故而珠镜殿内的宫娥也都被关押在此。 当沈绥进入地牢时,被这里的阴暗寒冷刺激得鸡皮竖起。这里真是异常寒冷,相比外界炎热的夏季温度,这里简直宛如冬日。 夏绮被关押在最靠里面的一间牢房内,与其余五名宫女关在一起,其中也包括冬绫。沈绥单独提审了她,王内侍给她们安排了一间牢房守卫的班房。二人落座,王内侍便退了出去。 沈绥笑眯眯地看着眼前垂首不语,双手纠缠着衣摆布料的年轻宫女。片刻后,开口道: “不必紧张,我来就是想询问几个简单的问题。” 夏绮点了点头,然而沈绥看得出来她精神异常紧张,表现很是反常。 “你是哪里人?”沈绥问。 夏绮似乎有些意外,愣了片刻,小声回答道:“奴婢是武州人。” “武州……啊,陇右人士。”沈绥笑道。 “嗯。”夏绮又紧张地点点头。 “进宫多少年了?” “回官人,五年了。” “那倒不算久,瞧你年纪也不大,入宫时怕是还很小吧。” “嗯,入宫时年方十二。” “家中还有什么人在?” “家中高堂都在,只是兄长烂赌,输光家中财产,奴婢才不得已入宫,换几分打赏,寄给家中度日。”夏绮说起此事,话倒是多了几分,显然她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 “你兄长现在何处高就?” 夏绮抿了抿唇,摇了摇头道:“终日里游手好闲,不学无术。” “可方便问问令尊在何处高就?” “家父……乃陇右军中一名低阶军官,无名之辈,说出来官人定也不知。”夏绮迟疑道。她大概很疑惑沈绥为何问了这么多关于她自己的私事。 沈绥忽而笑道:“若是你将前日晚间珠镜殿内发生之事如实告诉我,我可保证接你一家人出陇右,在安全之处定居,还可安排给你兄长一份养活家里的差事,每月还贴补你们家两贯钱,你看如何?” 夏绮面色苍白地看着她,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什么也不知……官人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你若担忧自己性命安危,我也可渡你出宫与家人团聚。如何?”沈绥没有回答她,反倒是补充道。 “奴婢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官人,那晚的事,您不是都问过冬绫姐姐了吗?” 沈绥不说话,只是笑着看着她。夏绮面上的汗水,在阴寒的地牢中滚滚而下,瞧上去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水般夸张。 “你不相信我也很正常,毕竟我都是空口许诺,也全无凭证。不过,你家就在武州坝子县的县城中居住,城东澜石桥畔第三条街第五户人家。家中也算有一处别致的小宅院,生活并不很拮据,也不依靠你在宫中的工钱与打赏过活。你兄长早年间确实烂赌,但眼下已经痛改前非,供职于武州折冲府。你父亲原本是武州折冲府一名团营校尉,深受爱戴,退伍时还被长官安排了军中闲职,每月都可领到俸禄。早年间你入宫,也确实是因为那段时间你家中很困难,目下你距离到年龄出宫也没有几年时间了,家中又一切都好,卷入宫廷争斗可是非常不明智的,你想清楚了,到底是继续为你的上级做事,还是听从我的话,将实情告知于我。” 夏绮仿佛垮掉了一般,周身失去了力气,连坐都坐不稳了。她颤抖着身躯,最终颓然道: “大约三月前,娘娘用的胭脂水粉更换了一批,新的一批比之之前的气味有所不同,但是我们还是照例给娘娘使用。娘娘虽然在病中,但每日都还是要化妆打扮,因为圣人每日几乎都会来看娘娘,娘娘不愿圣人看见自己的病态,总是要以最美的姿态迎接圣人,故而妆粉用的比从前更多了。自从用了那批妆粉,娘娘的身子似乎越来越差了……直到前日晚间,冬绫与我说,要我不要提殿内突然出现的香味之事,一切都交给她来说,若是我多嘴,我老家的父母亲与兄长,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我……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官人……求你,求你救救我家中人!” 沈绥安抚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袖子一抖,一枚铜钱出现在了她掌中,她将这枚铜钱放入夏绮的手中,道:“收好这枚铜钱,两日后,会有人来接你出宫。你出来后,拿着这枚铜钱去长安城北修德坊,找一家名叫长运的镖局,自会有人送你去见你的家人。到时候,我究竟是不是诓骗你,你便可知晓了。” 夏绮拿起那枚铜钱打量,似乎只是一枚普通的开元通宝的圆形方孔钱,她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但她还是小心将铜钱收好,跪地,向沈绥三叩首。沈绥扶她起来,道: “记住,这两日之内,你千万要小心,莫要在冬绫等人的面前露出破绽,否则你性命难保。” 夏绮用力点头。 沈绥离开内侍省时,对武惠妃之案已然有了大致的判断。接下来,她调转脚步,去了御史台,她心中明白,想要调查武惠妃的尸首,恐怕会很艰难,因而她必须剑走偏锋,她打算先去寻杨弼,找御史台的隐蔽处,更换夜行服,她要夜探大明宫,亲自勘验武惠妃的尸首。 武惠妃的尸首,恐怕眼下就收在宗正寺之内,由于惠妃之死至今尚未发丧,因此为确保尸首在下葬前不腐坏,恐怕宗正寺将全城的窖冰都集中到停灵处去了,要调查并不困难。除却调查武惠妃的尸首,沈绥还打算今夜前往光顺门,暗中查一查那位金吾卫的守门将领。 一面思索着今夜的计划,她一面信步穿梭在宫中。今日她之所以穿如此显眼的装束入宫,其实根本不是甚么为了杨玉环的奇怪理由,真正目的就是为了让人记住她出现了。等寻到杨弼,杨弼会换上她的衣物,拿着她的令牌出宫。这就造成了沈绥已然出宫的假象,而杨弼今夜恰好在御史台内值夜班,并不会出宫,这就给沈绥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行到御史台后院外的回廊中,她忽然看到了远处小假山内两个熟悉的身影。其中一人正是杨弼,而另一个人沈绥也认识,此人正是弘农杨氏的杨三郎,是杨弼的嫡三哥。沈绥顿住脚步,在暗处观看他二人交谈。谈话似有些不投机,二人彼此的神情都不好看,尤其是杨三郎,可谓是怒不可遏。很快,谈话结束,杨三郎拂袖而去。 杨弼似乎已经发现沈绥了,转过身来看向远处藏身的她,沈绥笑了笑,走了出来。 “怎么,你三哥来找你麻烦了?” “也不是,他是为了寿王之事,想让我助他一臂之力。毕竟杨玉环也算是他引荐给寿王的,眼下寿王成了全长安的笑话,他面子上也挂不住,想要再寻机会,至少让杨玉环不要进宫。” “可是他寻你帮忙,却又能奈何?”杨弼一个小小的殿中侍御史,确实能耐不大。 “他是想让我写文章讥讽圣人与杨玉环之事,再入坊间流传,制造舆论压力……唉,他真是急昏了头了。” 沈绥恍然,杨弼的文字功底,可以说是当朝首屈一指的,比之前些年去世的张说、尚在外地的张九龄,也不遑多让。只是这是个秘密,他一直藏锋,外人很少有知道的。他与杨三郎关系还算好,幼时也是一起长大的,杨三郎对他的文笔其实很了解。 “他让你写,你写便是,拒绝作甚,还害得他这般气恼。”沈绥笑道。一边说着,她示意杨弼往御史台后院走。 杨弼蹙起眉来,跟在她身后道:“伯昭兄的意思是,要以此方式挑动寿王与圣人之间的矛盾?” “寿王有意夺回杨玉环,这对我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沈绥道,“当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寿王必败无疑,但是寿王此举,也会给圣人留下很坏的印象。我当初就希望能挑起这对父子的矛盾,眼下机会送上门,为何不抓住呢?” “伯昭兄难道真的打算用这样的方式救杨玉环?这可行不通啊。”杨弼摇头。 “不,这个办法只是挑拨之法,至多起到辅助作用。救杨玉环,我有其他的办法。而且,眼下有人提前替我开了一个头。”沈绥笑道。 “此话何意?” “你可听闻宫中传言,太平公主冤魂之事了?”沈绥道。 “有所耳闻。”杨弼点头,随即他反应过来,笑了,“伯昭兄,你这一招可真够损的。以亡者之灵,扰乱生者之心。若是杨玉环再背上甚么被太平公主冤魂附体之类的名声,恐怕圣人就算再不忌讳,纳入宫中也是不大可能了。太平公主之事都过去二十多年了,竟也能被你利用起来。” “我这也是无奈之举,而且这只是暂时的。恐怕,有些人比我更希望这件事被挖出来。”沈绥意有所指,“武惠妃之死只是个开始,恐怕接下来,还会有一连串的事情出现。” “伯昭兄打算怎么做?” 沈绥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静观其变。”她阻止不了,也并不想阻止。有一些人,也到了品尝恶果之时了。 …… 五月二十一日夜,长安丰乐坊坊门口,守卫的武侯铺巡官,忽闻急促的敲门之声,开了值夜班房的门,就见一个满面大汗的小厮立在外面,仓惶地说道: “郎官!不好了,我家郎主……突然死了!” “啊?”值夜的武侯有些莫名。 “死得太蹊跷了,是被人杀死的!”小厮补充道。 “你是哪家的?”武侯问。 “陆家的,陆炳文家的。” “啊?!陆炳文死了?”武侯惊了,这可是个大人物,他匆匆忙忙返身回屋,拿起铁锤就敲起了警钟。随即带上刀,就跟着那小厮往陆家赶。路上与其余三名值夜的武侯汇作一处。等赶到陆家后,直接被带去了案发现场的书房。 陆家人已经慌作一团,哭哭啼啼聚在书房外,武侯赶到后,一脚踏入屋内,差点没被熏出来。只见房梁正中,陆炳文的尸首正悬吊其上,而他周身焦黑,整个人蜷缩成虾状,一看就知道是被烧死的,但是奇怪的是,他周身并未散发出该有的焦尸的味道,反倒散发出浓烈的香气,香得太过,反倒十分呛人,冲得人脑仁发胀,眼前发晕。 这什么味儿啊!饶是武侯们见多识广,都受不住,有一个年轻的武侯出来就被熏吐了。 有个老武侯喃喃念叨:“怪了怪了,又是奇香杀人,怎么回事?” 239.第二百三十九章 五月二十一日深夜, 一道黑影穿梭在大明宫中, 就在黑影的前方, 一辆运送窖冰的马车正在缓慢行驶。黑影悄无声息地跟踪着马车,向着宫城南部行去。 如此缓慢行驶了一刻钟, 一座殿堂建筑出现在了黑夜中, 四周的宫灯并不能将其全貌照耀明晰, 这座殿堂在夜幕下显得有些阴森。马车绕到了殿堂建筑的后院, 门口把守的金吾卫拦下了马车, 驾车的车夫下车,与守卫堪合出入宫禁的符验, 趁着这些人都不注意的档口,黑影一个闪身钻到了马车底部, 双手把住前车轴,双足钩住后车轴, 整个人悬空而起。 就在她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之后, 马车已然行驶起来, 驶入了院内, 很快停在了一扇厚重的双开大铁门之前。铁门此刻是半开着的,有五名赤膊的大汉,手中提着工具已然在此久候多时了。那工具是一种铁制的冰钳, 专门用来夹住冰块运输用。马车一到,其上保温用的厚油布被掀开, 大汉们立刻行动起来, 一手夹两块冰, 一次性运输四块大冰块,往铁门后走去。 黑影抓住机会,从马车底闪身而出,一个滚翻,就躲到了不远处的廊柱后方。她观察了片刻,见看守的金吾卫都已离去,运输冰块的大汉一来一往之间恰好有间隙,她抓住间隙,迅速闪身入了那扇铁门之后。 一股冰寒之气顿时袭来,多亏她早做准备,内里加了一层保温的厚棉衣。铁门后是一条笔直的通道,向下延伸,她没有急着下去,而是寻了通道边一处小小的房间,先是躲了进去。这房间内似乎是某个值班之人休息的地方,其内面积很小,砌了一个小炕,其上堆叠着厚厚的棉被,屋内还摆放着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幸亏眼下屋内没人,沈绥估摸着人就在下面,她必须另找机会出去。 五名大汉转眼间就运输完冰块,他们沿着通道走了上来,五人中多出了一个人,是个老年内侍,佝偻着背,正与大汉中为首一人说话。只是一些寒暄话,并无特别的内容。看来,这个老内侍就是这里的看守者,几名大汉已经做完了今天最后一趟活,老内侍正叮嘱他们前去内侍省领工钱,几名大汉都千恩万谢。 他们就站在门口说话,黑影躲在门后,也暂时出不去。待到说完话,几名大汉陆陆续续离开,那老内侍在门外咳嗽了两声,逗留了片刻,这便开门进来了。 黑影提气轻身,蹭着墙壁就攀到了屋顶,把住木椽,双腿缩起,隐匿其上。那老内侍老眼昏花,开门进来后,完全没注意到屋内有人。他打了个呵欠,翻了翻屋内的炭盆,将火苗翻上来,然后将一个大铜壶放在其上烧水。烧水期间,他点了油灯,伏在案边翻看了几本册子。不多时,水烧开了,老内侍拿了铜盆,从边上的大水缸内舀了点冷水入盆,又兑了热水,脱了鞋袜开始洗脚。洗完了脚,老内侍端着铜盆走了出去,应当是去外面倒水去了。 趁此机会,黑影翻身跳下,迅速出了屋子,沿着通道往下方深处跑去。一边跑,她还一边甩着两只手,一直攀在高处可不是什么轻松之事,这老内侍动作又慢,她都快撑不住了,手臂酸胀无比。 就在她往下跑的过程中,她听到了后方大铁门关上的声响,还有锁链上锁的声音,她心中清楚,估计是那老内侍将铁门从内部锁上了。待会儿她要出去,恐怕有些麻烦。 黑影一路往下跑,气温越来越低,冷到要让人打寒颤的地步。黑影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夜行服,终于穿过长长下行的甬道,来到了一处宽敞的地窖内。说是地窖,其实非也,这里其实是皇室成员去世后暂时的停灵处,宽敞的空间内,四周堆满了冰块,中央一张大冰床,铺了一层垫褥,一具穿戴整齐的尸首正躺于其上。黑影拉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了沈绥的那张脸。她走近一看,冰床之上正是武惠妃。都说向死如生,武惠妃死后,被宫廷中手艺高超的入殓师收拾得仿佛还活着一般,躺在床上,似乎只是睡着了。 沈绥心中却觉得不妙,恐怕尸体原初的状态已然被破坏了,不知道她还能调查出什么来。管不了那么多,她解开皮囊,取出手套戴上,开始验尸。 一刻钟之后,她结束了验尸。将本次验尸最珍贵的成果——一张沾有武惠妃胃部内容物的帕子与一小管血液包好收起,收拾好所有的工具,原路返回。她先是进了老内侍的屋子,此时他已经睡了,沈绥拿出一瓶药在他鼻端晃了晃,他迅速陷入了昏迷。随即沈绥拿了钥匙,将那门锁打开,又将钥匙送了回来。她没有完全打开门上的锁链,只是开了一道自己能出去的缝隙,从门缝中钻了出来。随即她将单手伸入,一只手摸索着操作,将锁重新锁上,将铁门关牢。这铁门唯一的破绽就是这条可容纳一只手臂的铁链,也多亏有这个破绽,沈绥才能够不留一丝痕迹地潜入成功。 此地不宜久留,她迅速撤出了宗正寺的后院,一路疾奔,往光顺门而去。她默默估算着时间,抵达光顺门时,差不多正好是当日所谓的李瑾月入宫的时间,那个金吾卫的守门裨将,几乎每晚都是在这个时间当值。武惠妃案出后,他也没有被调离岗位。 沈绥初时已经让千羽门调查过此人,此人姓骆,名怀东,似乎与初唐时著名的文人骆宾王沾亲带故。但关系比较远,故而在骆宾王写下《代徐敬业讨武曌檄》后,他们也没有被牵连。他父亲就是金吾卫的将领,他也算是子承父业,入了金吾卫,十年间坐到了金吾卫团营校尉的位置上,负责守卫宫门。调到光顺门的位置上是在大半年前,之前他并不守此门。多年前骆怀东的父亲已然故去,他妻子也早逝,只有一个女儿,也早就嫁人了。这人倒是孑然一身,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样的人是最好利用的人,牵连甚少,也无太多顾忌。 沈绥掐着巡逻的间隙,在昭庆门外的跑马坡偷偷上了城墙,一路躲避城头上巡逻的士兵,往西一直走到宫墙尽头,再折往北,直到看到第三道宫墙,再折往东,绕了一个大圈,终于来到了光顺门上的城楼附近。 根据她的经验,守门将领一般都会在城楼内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休息室,无事时,将领都在休息室内休息,有事时,下级将官会来叫他。而休息室,一般都在城楼内的第二层。 沈绥悄悄攀上了光顺门城楼第二层,这里的外廊非常狭窄,更多的只起到装饰作用,也就够一只猫通过。沈绥攀在装饰外廊外,通过窗内透出的光影判断屋内人的动向。屋内是有人的,而且还不止一个人。沈绥听到了屋内传来了小声交谈的声音,是两名男子,其中一个声音低沉,另外一个嗓音尖细,似乎有些像是内侍。 “你不要……在这里……” “我想你很久了,这些日子你怎么都不来……” “唉……别……别在这里,会被人听见的!” 三两句话过后,沈绥听见了屋内桌案移动时与地板摩擦的声音,然后听到了尖细嗓音的男子压抑的喘息声,以及肉体碰撞的“啪啪”声响。 沈绥捂脸,一瞬怀疑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绪,耐着性子等他们完事儿,然后她终于听到了关键的话语: “骆将军,咱们就到此为止吧,今天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会来找你,你也不要来找我。” “为什么?我哪里做的不好?” “咱们卷入大事了,你可长点心吧。你那夜提供给上头的证词,可能会带来很大的麻烦,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什么?松鹤,你把话说清楚。”那个低沉的男声道。 “我没时间在这里久留了,等回去晚了,娘娘找不到我,定会起疑心。你记住,从此以后小心谨慎,千万别再让人抓到把柄,也不要再来找我!”说罢,那尖细嗓音的内侍很快就收拾好自己,迅速离去。 沈绥内心啧啧两声,翻身下了城楼,迅速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 这一夜注定是个多事之夜。晋国公主府内,同样也有事发生。徐玠正在自己的书房内,面前铺开了一长卷长安各大小官员的名录,与各大贵族的明细表,逐一比对思索。冷不防忽闻远处传来一声惊叫,她身形一凝,等了片刻,她披上外衣,着履出屋。循着叫声,她似乎早就认准了方向,向着杨玉环所在的别院走去。 她的步速并不快,等赶到别院时,金吾卫的人早就闻声而来。只是大部分的将士都在外面,内部只有一名带队将领进去了。 她从容跨步入内,看到杨玉环的房门大敞,她沉吟了片刻,便走入其中。屋内,杨玉环身上的体香似乎比从前更为浓烈了,熏得满屋都是,十分冲鼻。她蹙起眉头,几步跨入后面寝室,就见杨玉环正被五花大绑缚于床上,身躯还在不断地扭曲挣扎,口中被塞了一大团布条,只能发出呜咽嘶吼的声响。一头长发全部散乱而下,发丝遮蔽她美丽的面容,显得狼狈,却依旧美得惊心。 一名金吾卫的年轻将领站在床畔,手足无措的模样,面上隐隐能瞧出恐惧的神色。 李瑾月就坐在床榻边,身上的衣衫都被扯乱了,似乎将杨玉环绑在床上的人就是她。她喘着粗气,对那位将领道: “金将军,麻烦你去请太医来。” “好……好。”年轻的金将军点头,转身走出了屋子。 屋内顿时就剩下李瑾月、杨玉环与徐玠。杨玉环的挣扎呼喊又持续了片刻,转而渐止,她卧在榻上,胸口剧烈起伏,李瑾月迅速取出了塞在她口中的布条。 “委屈你了,玉环。”徐玠轻声道。 “无妨。”杨玉环哑着嗓子回答道。 “接下来才是最困难的时期,这出戏既然开演,就要演到底。你多费心,注意着点。”徐玠又道。 “我省得。” “玉介,你出去罢。”李瑾月疲惫地说道。 徐玠望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屋子,带上了屋门。 李瑾月抬手,轻轻拨开杨玉环面上附着的青丝,大拇指的指腹摩挲着她的额头,轻声道: “你这孩子,也是太过死心眼。你怎么不知道要相信我,我也是有心的,你在我心上,有人要生生将你剜下来,我当然会很痛。” “我不是孩子……”杨玉环固执地强调道,泪水已然在她眼眶中聚集。 “好,你不是孩子,你也及笄了,是成年女子了。”李瑾月顺从道,“对不起,让你遭了这些罪。” “我小了你十八岁,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杨玉环又问。 “你不幼稚,但你很傻。”李瑾月笑了,“我知道你缺乏安全感,但是我既然选择了要将你留在身边,此后再也不会有人可以从我身边夺走你。哪怕那个人是我的父亲,是至高无上的皇帝。” “你会很累,我不想这样。”杨玉环隐隐哭泣道。 “这是我早就选择的路,你若在我身边,我反倒会轻松很多。”李瑾月俯下身来,望着她,笑道,“所以,你以后要一直都在我身边,不要动不动就做些让我心惊肉跳的事,也不要总是利用你的容貌去达成目的。好吗?” 杨玉环咬唇,忍着笑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会吃醋,我也会心疼。”李瑾月认真道。 她擦去杨玉环因为喜悦而流出的泪水,盯着她晶莹饱满的唇瓣,李瑾月缓缓吻了上去。 240.第二百四十章 五月廿二日晨, 今日不开朝,圣人在延英殿接见个别需要汇报政事的要员。政事商议告一段落, 殿外值守内侍前来禀报, 说是京兆尹李岘并太医院孙太医求见。圣人蹙眉,宣他们入殿。 “这李岘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怕是京中有什么不妥之事发生。”圣人捋了捋自己唇上的蓄髭, 面露调侃之色。 下首的萧嵩笑着接话道:“京兆尹这个位置, 李府君已然坐了第二次了, 他对京中的了解无人能及,圣人当可放心, 即便出了什么事, 他也早有应对之策。” 李岘,陇西成纪人,太宗玄孙,父亲乃是信安郡王李祎, 说起来他也是皇室宗亲。年少时曾跟随大智禅师修行佛法,但禅师认为他无缘佛法, 之后他才入了官场。他从左骁卫兵曹做起,历任太子通事舍人、鸿胪丞、河府士曹, 直至多次担任高陵令,以处理政务有方而闻名,破格提升为万年令、河南少尹、魏郡太守、京兆尹;后召入任金吾将军, 再升任将作监, 直到两年前再次改任京兆尹。他算是慕容辅与前任黎干的得力后继者, 对这个位置也是早有经验。 京师四方则,王化之本根。长吏久于政,然后风教敦。如何尹京者,迁次不逡巡。请君屈指数,十年十五人。京兆尹这个官有多么难做,可想而知,十年之间换了十五任,个中滋味只有在位者才能体会。李岘是个有本事的官员,四十不到的年岁,履历颇丰,地方治理经验尤其丰富,他敢于坐上京兆尹的职位,代表他有信心做好这座庞大帝都的治理官。 然而当初信心满满登上京兆尹之位的李府君,今日却面色阴沉地上了大殿。他身边还有一个神色凝重的孙太医。二人联袂走进来,给大殿之中带来了不详的气氛,圣人面上的笑容也缓缓褪去。 “臣李岘(孙济)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二位卿家平身,高力士,赐坐。” 高力士立刻命两名内侍铺了软垫席位,待二人起身谢坐,再入座完毕,圣人问道: “出了何事,今日李府君会突然入宫。” “回禀陛下,昨夜,臣接到武侯铺报案,丰乐坊陆家的陆炳文离奇死亡。原本一个民间的凶杀案,还不值得陛下您费心关注,只是昨夜,臣不仅仅接到了丰乐坊陆氏报案,长安城另外也有两处报案,与陆氏报案时间相差无几,一个是延寿坊章氏的章廷乐,一个是安仁坊吴氏的吴观之。此二者,与陆炳文的死状完全一致,臣不得不起了疑心。今晨来不及递交奏折,直接前来禀报圣人知晓,还望圣人允准臣下达长安戒严令。” “戒严?卿家怎会如此言重?且说说,这死去的三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又是怎么死的?”圣人蹙眉问道。 “此三人,均是被火烧致死,烧死后,尸身均被悬挂于家中。奇怪的是,尸身并不散发焦尸的气味,反倒散出异香。而且,巧上加巧的是,此三人,均是当年则天皇后在位时,控鹤府内的郎将,专门负责替则天皇后做一些台面下的事。则天皇后退位后,他们算是得了善终,被中宗、睿宗皇帝妥善安置,得了个太平富贵的职位,一直到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此三人也都是风烛残年之人,却没想到一夜之间,不约而同惨死,此事太过不同寻常。微臣心中惶恐,怕是有人会继续在城中大肆屠杀,故而请求圣人下发戒严令,逮捕犯人!” 令李岘没有想到的是,圣人在听他说完这些后,面色忽的阴沉下来,且那种阴沉显然是不及掩饰、发自内心的,向来和颜悦色,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圣人,竟然会因为李岘方才的话,脸色变得如此凝重,是在场所有人没有预料到的。 他沉吟片刻后,向高力士点了点头,高力士立刻会意,转身去侧首边,叮嘱文书官立刻撰写戒严令。 “李府君,此案性质恶劣,你务必全力调查,尽快破案,将犯人绳之以法。若是抓到了犯人,朕要亲自提审。若是有什么困难,尽快与朕说,朕会不遗余力相助于你。”皇帝说道。 李岘惊讶于皇帝的认真,忙表态道:“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早日破案!” 叮嘱完李岘,皇帝又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孙济。这孙济乃是药王孙思邈嫡亲的孙子,今年已然入古稀之年,瞧着还身强体壮,发丝半点不灰白。于太医署为官二十载,杏林妙手,不知救过多少宫中贵族的性命。皇帝对他的遗书是非常信任的,今次他突然这般郑重地入宫面圣,显然也是非比寻常。 “孙太医,不知今日来见朕所为何事?” “回禀陛下,臣昨夜值守太医署,夜半有人来访,乃是看守晋国公主府的一名姓金的金吾卫将领,说是晋国公主府内一位名唤杨玉环的女子突发疾病,晋国公主相请。臣立刻收拾药箱赶去晋国公主府……”孙济说话间,杨玉环的名字一出现,顿时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力,他凝蹙浓眉,一瞬不瞬地盯着孙济,孙济口中每一个字听在他耳中,都像是被放慢了一般。 “臣在赶往晋国公主府的路上,就听金将军简单提了提那杨玉环发病的情状。说是这女子披头散发,状似疯癫,胡乱扑咬人,当时晋国公主正巧在杨玉环住处不远,听到动静,急忙赶去,屋内已然被砸成一团乱。杨玉环口中大喊‘还我命来’‘母皇救我’等等奇怪的话语,被公主强行绑在了床榻之上。臣赶到后,杨玉环已然安宁下来,臣诊脉之后,并未看出特别的异样,除却脾虚上火、有些劳神少眠之外,她与常人无异。但是这女子却很快又抽搐不止,口中呼喊着‘好烫’‘好烫’之类的话语,以至于晕了过去。当时在场众人均被吓得魂不附体,臣心中忧虑,不知该如何诊治此女子,心觉该当面告与陛下知晓,故而今晨入宫面圣。” 如果方才李岘的话只是让皇帝面色阴沉,孙太医的话音落后,皇帝的脸色已然变得煞白。 半晌,皇帝才迟疑道:“你……你说的都属实?” “臣之言句句属实!”孙济拱手拜道。 “高力士,下令杨朔,加派人手,将晋国公主府彻底封锁,从今往后,没有朕的允准,谁也不许随意进去,更不许里面的人出来!每日送入府中的物资,都要严加盘查。” “喏。”高力士躬身,立刻转身准备去传令。 “还有!”皇帝忽然喊住他,“替朕安排,与国师见面。” *** 雨季的长安城,天空总是阴云密布,连绵的细雨不知何时才绝。伴随着倾覆全城的雨幕,一条骇人听闻的传言开始在坊间巷尾流转开来。 太平公主府惨案已至第二十个年头,昔日镇国公主亡魂突然作祟。在太平公主府遗址上重建起来的晋国公主府内,太平公主亡魂借助一名叫做杨玉环的女子的躯体还阳,不仅远程施法害死了宫中的武惠妃,还连续烧死了三个人,死者陈尸现场无一不弥漫着杨玉环身上的特殊体香,极为诡异。据说,杨玉环带香出生,乃是未能饮下孟婆汤,与前世牵连未断,与阴间神魂相通的象征,故而躯体可通灵,这也是太平公主这么多年终于找到合适的降临躯体的原因。此后或许厉鬼夺命还会继续,昔年与太平公主敌对的人,都有可能被索命。 一时间,长安城内人心惶惶。一些经历过当年太平公主当权时期的老官员老贵族,都仔细盘算自己是否曾与太平公主结怨。结果是人人自危,因为眼下在朝堂身居要职的大部分人,都曾参与过当今圣人与太平公主的政权争斗,因为立下功劳,或者忠心耿耿,才得以在本朝得到重用。 虽说君子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毕竟这世道神佛昌明,大多数人还是相当信仰天地鬼神之说的。尤其在关系到自己的性命安危之时,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故而长安城顿时陷入了恐慌中,各路道士、和尚齐出马,几乎每家每户都有道士或者僧侣驻扎下来,为宅邸驱鬼保佑。逞强好面不这么做的,也偷偷入了寺庙道观,求得一串宝珠亦或开一方宝玉神符,贴身佩戴着,驱邪避灾。 外头人心惶惶,晋国公主府内却显出了别样的宁静。自从人们认定杨玉环是被太平公主鬼魂附体,再也没有人敢于靠近她的别院,从前还会在府内随意出入的金吾卫,如今连踏进府内半步都已不愿。因此,晋国公主府外部的守备森严,然而内部却反倒比之前更为宽松。 装疯卖傻已然两日了,五月廿三日,杨玉环总算放松下来,不再折磨自己。因着这两日,不断有医家与佛道之人前来查看她的情况,因此她完全不敢放松,尽力表现出一个被鬼魂附体后的人该有的状态。她在这方面似乎是有天赋的,尤其是表现力上,不仅仅将那些所谓的佛道驱魔驱邪的大师唬得团团转,就连自诩妙手回春、杏林高德的大医家,都疑虑重重,不感轻易下结论。李瑾月评价她是个天生的优伶,杨玉环想想,这评价也不知是褒是贬。但她内心之中无疑是欢喜的。 确认李瑾月对自己的心意后,杨玉环顿时陷入了无与伦比的甜蜜之中。这种感觉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恨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腻在她身旁,眼神胶着在她身上,片刻不要分离。奈何近两日,她不得不装疯卖傻,被锁在自己的院子里。李瑾月为了避嫌,又不能总是出入她的别院,二人聚少离多,见不到爱人,无疑是万分的焦灼难耐。 好在,府内乱糟糟的时期已过,不论是大医家还是大法师,谁也没有弄明白杨玉环到底怎么了,反倒是外界的流言蜚语传得像模像样,几可乱真。如今谁也不来了,杨玉环终于获得了久违的宁静。 李瑾月这些日子也在无所事事中度过,军队的事,她处理不了,只能全权交给外界的程昳代为处理。政务上的事,她也基本处理不了,全部交给了徐玠来处理。多亏了徐玠在晋国公主府被彻底封锁之前就出了府,不然如今她也被关在府内,什么事都做不成。 李瑾月每日只是在自己书房内,捧着书心不在焉地看着,熬着时间,一直熬到了入夜掌灯后,才匆匆去杨玉环的别院外,远远地瞧一瞧她。因为这两日,别院内不是有大医家在就是有大法师在,她都没有办法走进去。直到今日晚间最后一位医家离去,李瑾月才迫不及待地进了杨玉环的别院。 院门是虚掩着的,原本安排照顾杨玉环起居的侍女,在杨玉环“发疯”之后就被李瑾月遣走了,免得她一直守在杨玉环身边,知道了内情,会不小心流露出去。因此眼下别院内,只有杨玉环一人独居。 李瑾月轻轻推开门,刚准备唤一声“玉环”,就见女孩正衣着单薄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之上,撑着脑袋望着天上阴云背后忽隐忽现的弯月。李瑾月忽而笑了,没有立刻呼唤她。 阴雨过后的夏夜有些凉,尤其那石墩子,都被雨水浸过,虽然干了,可坐上去却与湿的无异。李瑾月悄悄走到她身后,说了一句: “天凉,怎么不加件衣物?” 杨玉环闻声,惊喜地回头,起身就扑进了李瑾月怀中。李瑾月只觉香风拂面,顿时温香软玉入怀。 “你终于来了……公主,我好想你……”她软糯地呢喃着,小猫般蹭着李瑾月的脖颈。 李瑾月能感受到怀抱中的人儿体表确实凉了,双臂大袖展开,裹住她身躯,温暖她微凉的肌肤。相拥后那一瞬带给她们心悸般的满足,李瑾月幸福地长叹了一声。 安静地相拥了一会儿,李瑾月轻声道: “你怎的还唤我公主,之前就叫你喊我瑾月姐,你不愿意,眼下可好了,改不过来了。” “才不要你当我的姐姐,我要喊你……卯卯!”女孩儿调皮道。 “没大没小的,不许这么喊。”李瑾月一瞬竟有些羞赧。 杨玉环不高兴地撅起了嘴,想想这么喊确实不妥,而且沈先生和张姐姐都这么称呼,似乎也缺乏了特殊性。她想了想,唤了一声: “月儿……” “嗯?”李瑾月挑眉,这称呼似乎更没大没小了。 “我不管,你就是我的月儿!”杨玉环不愿再让步了。 李瑾月想了想,最后笑着包容了这个称谓,私心里还有些甜蜜,“月儿”这个称呼,她已经多少年没有听过了,最后一个这般唤她的人,是她的母亲。而现在,她拥有了另外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她仰头望月,心中感慨:母亲,兜兜转转许多年,儿终于找到了心爱之人,您可以安心了。 241.第二百四十一章 “凰儿, 把这碗羹吃干净了, 吃完了才许玩。”清晨的沈府,一家人正聚在一起用朝食,张若菡正哄着凰儿吃饭, 然而小家伙分明对吃饭不大感兴趣,顾自捏着一小块奇形怪状的木头,玩得津津有味,也不知这木块有什么新奇之处。 不过小家伙显然是不敢违逆娘亲的话的,所以张若菡一板下脸来,小家伙必然听话。凰儿蹙着小眉头, 乖乖吃完了碗里的米羹, 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声: “阿娘,我吃好了。” “好,去吧。”张若菡道。 得到容赦令,小家伙喜上眉梢, 立刻从席间起身,迈着小步子就跑去了自己平时玩耍的院子。 “这小丫头,就吃饭难。”张若菡摇头道。 “你啊, 也是太严厉了,孩子不吃便不吃,硬是逼着她吃作甚。”坐在对面, 正用调羹翻着羹粥的颦娘笑道。 “她不吃, 怎么能长得好?”张若菡道。 “嗳, 咱们家的孩子, 没有说长不好的,各个身体都壮实,她饿了必然会吃的,孩子都这样。”颦娘不以为然地道。 张若菡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反驳。 “昨夜赤糸没回来?”颦娘问她。 “嗯,她有事要做。凌晨回来的,现在还在睡,我没叫醒她。”张若菡回答道。 “我起来了。”没想到张若菡话音刚落,沈绥就笑眯眯从门口走了进来。 “赤糸?你怎的这就起来了?不睡了?”张若菡奇怪问她。 “不,我用一点朝食,等会儿还要出门。” “怎么了?还有事要忙?”颦娘问,“叫底下人替你跑就是了,何必自己这般辛苦呢。” “不是,方才刚收到了长安总部崔钱那里传来的消息,昨夜有大事发生了。恐怕等会儿京兆尹就要来找我了,我得早做准备。”沈绥在颦娘身侧坐下来,端起面前食案上的羹碗,捉起木箸,道: “三个人,几乎在同一段时间内被发现烧死,悬吊在房梁上,陈尸家中。这三个人是从前控鹤府的郎将,都替武皇做过事。后来因为投靠了新君,得了个太平安稳的富贵官位,到老了,报应来了。”沈绥不无戏谑地说道。说完后,喝了一大口粥,她似乎是饿了。 “控鹤府的人?”张若菡敏感地蹙起秀眉,“怎么会……难道说和当年你母亲那件事有关?” 沈绥吃了一口新开坛的酸菘菜(一种泡菜,菘菜是白菜的前身),鲜美酸爽之感顿时溢满口腔。就着又喝了一口粥,咽下口中食物,她才答道: “可能性非常大。幕后黑手应当与邪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个行事作风非常像大教皇的做法,激发与当年之事相关的事件,从而引出当年事情的真相。我看,目的分明是冲着太平公主府大火那件事去的。” “太平公主?太平公主当年的事情与控鹤府无关吧,那个时候控鹤府早已撤销了。”张若菡不解道,“我指的是你的亲生母亲,秦怜当年在茶肆遇害之事。” “对,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沈绥放下碗筷,解释道,“我们目前能够还原的当年的事件梗概是,武皇在太平公主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派出了控鹤府的郎将,于茶肆中秘密暗害我娘亲。我娘亲随后假死脱身,我父亲为了保全家族,被迫入赘公主府成为驸马。十年后,太平公主府惨案发生,我父亲与太平公主双双遇难。 这幕后黑手,究竟是谁的关联人物?是太平公主,还是我母亲,亦或是我父亲?我目前无法推测。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不论这个人是与这三人中的谁相关,最初寻找控鹤府郎将下手,唤醒陈年旧案,激发多方反应,这是最优先也是最佳的选择。因为当年谋害秦怜之事乃是后来一系列事件的根源所在,从秦怜之事开始,有哪些人参与了武皇的这次行动?太平公主究竟有没有参与秦怜之事?是否是因为秦怜之事,太平公主惹来了杀身之祸?究竟有多少人与当年的事关联,很快就会浮出水面。这三个控鹤府郎将的死,无异于平湖投石,掀起的波澜涟漪,将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会惊醒湖中潜伏沉睡的水怪。” 沈绥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张若菡若有所思。坐在一旁的颦娘却戳着沈绥道: “你这死丫头,吃个朝食这么多话,快吃,羹都凉了,凰儿都随了你。” 沈绥哭笑不得,只得端起碗来继续吃。 “对了,琴奴和千鹤哪儿去了?怎么没见她们出来吃饭?”她含混问道。 “她们早吃完了,已经出门了。”颦娘道。 “出门?去哪儿了?”沈绥好奇道,这些日子她忙于外事,有些疏忽了家里人。 “道政坊。”张若菡回答道,“这两日,也不知为何,千鹤说爱上了道政坊新园春酒楼隔壁那家茶肆的茶点,每日都要去坐上半日,今日琴奴也要去,两人一大早就出发了。” 沈绥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笑了笑,道: “那倒也好,琴奴现在愿意出去走走,可比从前强多了。” 张若菡望着坐在自己正对面的沈绥,总觉得她不对劲,狐疑地盯着她一会儿。然后她放下手中碗箸,对沈绥道: “今日,我随你去办案。” “嗯?”沈绥惊奇地看向张若菡,“这……不大妥吧……” 她话音未落张若菡就道:“你最近似乎瞒了家里很多事啊,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呃……哪有啊……”沈绥讪笑道。然而在张若菡虚眼瞪着她的攻势下,她只能哭丧着脸道: “可是……我出门办案带着妻子,这……这很奇怪吧。而且,凰儿怎么办……” “凰儿自有她自己的事做,家里有颦娘照顾她起居饮食,有什么可担心的,她又不是离不了我这个娘。我可以扮作你的随侍仆从,作男装打扮。”张若菡道。颦娘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点头,表示凰儿就交给自己了。 沈绥心想莲婢怎么脑子转得那么快?该不是从前想过不止一次了吧。她挠了挠自己的额头,妥协道: “好吧,可以,但是……” “放心,你说什么我做什么,不会多嘴,也不会乱跑。”张若菡把她要说的话全说了。 沈绥无语了半晌,最后喝完了粥羹,起了身,牵起张若菡的手道: “走罢,换衣服去。你可得打扮打扮才行。” *** 巳初半刻,不出沈绥预料,京兆尹派人来寻她了。来者是京兆府司法参军褚祯褚参军,这个熟悉的职位让沈绥想起了昔年的故人刘玉成,眼下刘玉成已经在刑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坐了四年了。刘玉成离任后,中间隔了一任,褚祯是从三年前走马上任的,眼瞧着任期也快满了,没想到遇上了京中大案。眼下是愁云满面,见到沈绥,就差没磕头求救了。 “沈司直,您可得帮帮忙。您是出了名的神探,狄公之后再无人有您这般的才能,我家府君与我,可都指着您了。”褚祯是个大嗓门的武将,说起话来直爽,求起人来也是叠声连连,让人喘不过气来。 沈绥实在是受不得别人把自己捧得这么高,忙摆手道: “褚参军,您放心,绥受命调查惠妃案,本也与京城这三起焚尸案有关联,您不来请我,我都会去调查。时辰也不早了,咱们这就出发罢。” 褚祯大为欣慰,对沈绥又是一通夸奖,沈绥真是尴尬万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冷不丁听到噗哧一声笑声,清脆悦耳,褚祯疑惑回首,便见一名皮肤黝黑的瘦小侍从,一脸麻子,不过仔细看眉目清秀、五官端正,长得还挺不错,瞧着总有些女相。眼下他正面无表情地垂首站着,也不看褚祯。沈绥也在看那侍从,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难以形容。 这谁啊?褚祯也没太在意,只觉得这侍从有些放肆,不过瞧着身为主人的沈绥都没有斥责,他自然也不好发作。 一行人出发,以往沈绥查案,身边一般只会带忽陀,甚至一个人也不带,今日却破天荒带了忽陀和那位不知名的侍从。上马车时,褚祯惊奇地发现身为主人的沈绥,竟然先扶那名侍从上车,随后自己才钻入车内。褚祯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心道:这侍从难道是沈司直的男宠?难道沈司直……守着个貌美如花的长安第一美人,竟然还好龙阳? 已逾四十岁的褚祯觉得,自己真是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 一路先前往京兆尹府的路上,褚祯都心不在焉,眼神总是不自觉瞟向后方沈绥的马车。心中猜测着,这俩人不会在车里亲热吧……想着想着,褚祯发现自己可能再也无法直视沈绥其人了。 车内的沈绥可不知道外面正有个人胡思乱想揣测她,她正拿着车内备好的团扇,给张若菡扇风。张若菡脸上涂了厚厚一层草本植物调和出来的涂料,还用黛粉点了不少麻子,车内空气不流通,炎热的夏季,张若菡也是受不住这样的折磨,不一会儿汗就出来了,沈绥特别担心她的妆花了,因此正拼命给她扇风。 张若菡自己也拿着团扇轻轻扇着风,她冰肌玉骨,夏季本不爱出汗,不过也经不住这么折腾。这男装衣袍怎得这般闷热,真不如女装轻便凉快。 “赤糸,你这夏日都是怎么过来的?”她举着帕子轻轻沾去额头的汗珠,不无感叹地问道。想起赤糸胸前还缠着厚厚的束胸,她实在是觉得不可忍受。 “忍。”沈绥笑道,“不过我也不化妆,不怕妆花了,出点汗也无所谓。” “你可是当年出了名的小火炉,特别怕热,冬日里身子都暖烘烘的。”张若菡道。 “当年遭了那场大火,后来也就不怎么爱出汗了。你只是第一次不习惯,若是长久这般,也就习惯了。”沈绥轻描淡写地说道。 张若菡心尖一颤,登时隐隐作痛。忍不住抬起手来,抚上她面颊。 沈绥淡笑着,抬手覆上她的手背,另一手还不忘继续举着团扇给她扇风。 张若菡忽然露出笑容,道:“对了,早就说要让你穿女装给我看,每每都忘了。眼下我男装都穿了好几回了,你什么时候兑现?” 沈绥想了想,道:“等卯卯登基后……” “太久了。”张若菡瞪眼,语带娇嗔。 “着急什么,我没穿衣服你都看过,还着急看我穿女装。”沈绥无赖道。 张若菡忍不住揪她耳朵,面颊绯红,斥道:“口无遮拦!” “哎呦!我错了我错了,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我都依你的。”沈绥连忙投降。 车外的褚祯隐约听见了车内的动静,心道:我果然没猜错,啧啧啧,这青天白日的,真是大胆。 242.第二百四十二章 光德坊京兆府, 门前下马石畔,沈绥率先下了车, 随后扶张若菡下车。褚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手臂一展,就引导沈绥往府中走去。忽陀栓了马车,随即跟随上来。 眼下, 昨夜三具焦尸都已被运到了京兆府内的仵作的停尸房中,沈绥最先被带到此处,除却要看尸首之外, 京兆尹李岘李府君也有不少事想要请教于她。 沈绥对京兆府已然十分熟悉, 当初勘验慈恩怪猿案的两名死者的尸首,也是在此处。这么多年后, 沈绥又见到了那位熟悉的仵作赵六。赵仵作显然对她印象深刻,再次见到她, 也是十分欣悦, 苍老的面上都带上了笑容。 “沈司直, 多年不见了。”赵六拜道。 “赵师傅,别来无恙。”沈绥见到他也是十分亲切,时过境迁, 当初京兆府很多熟面孔眼下都见不到了。比如当年京兆府负责刑捕缉拿的两名校尉杜岩与韦含, 两人眼下都已高升, 调离京兆府已有两三年了。但是仵作却不同, 这一行一干就是一辈子, 赵六还能干得动, 资历又老,自然一直留在了京兆府。 赵六领着她们先去了停尸房,说是李岘李府君已然等在那里了,沈绥心想这位府君确实与之前的慕容辅不同,想当年慕容辅连停尸房的门都不愿意跨进去。李岘到底是在基层做过很多年,虽然身份尊贵乃是皇亲宗室,却比只不过是门阀贵公子的慕容辅能吃苦,做事情更为身体力行。心下不由对李岘有了几分好印象。 这是张若菡第一次进入京兆府,也是她第一次走进停尸房。虽然尽力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但她还是掩饰不住地流露出些许兴奋的神情。尤其是停尸房,她倒是不怵,但是沈绥却很担忧,因为这一次的尸首不似从前,都是焦尸,看上去必然触目惊心,她担心张若菡会受不住,因为一般人第一眼看到焦尸都不会好受。 不过让沈绥惊讶的是,张若菡似乎天生对这个并不那么恐惧,最然她也会觉得不适,但却在忍受的范围之内,面上的神色都没怎么变化。沈绥想起莲婢十分恐惧爬虫,不由觉得她们家夫人的恐惧点真是奇怪。 李岘已然上前来打招呼:“沈司直,久仰大名!” “下官见过李府君,府君太客气了。”沈绥笑着拱手回道。 因为身处停尸房中,二人也不好过度热情地打招呼,简单寒暄过后,李岘就引导沈绥走向那三张停尸床。 “想必沈司直也知道死者的身份了,最左边的死者是昨夜第一个接到报案的陆炳文,中间的死者是其次前来报案后发现陈尸家中的章廷乐,最右侧的则是最后报案发现的吴观之。赵六已经验过尸体了,赵师傅,你来给沈司直说说。”李岘看向赵六。 赵六上前一步,揭开了陆炳文身上盖着的白布,指着尸首解释道:“这三个人的死因完全相同,我查看过鼻腔,鼻腔内吸入了大量的烟尘,死因应当是烟尘窒息死亡。也就是说,这三个人都是被活活烧死的,并且很有可能是在深度昏迷的状态下,因为这三人身上并无挣扎逃脱的痕迹,正常人如果神志清醒,在大火包围之下,不可能不设法逃跑。即便逃不走,也会垂死挣扎。 三个人烧死时,周身不着衣物,皮肤内没有看到任何焚烧后的衣物纤维残留。根据背后这种横竖交错的痕迹判断,应当是被放入了搭好的柴堆之中进行焚烧,但是焚烧很快就结束了,因此尸体燃烧并不完全,估计燃烧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火被扑灭后,周身被烧得蜷曲而呈现‘斗拳状’的焦黑的尸首又被取了出来,接着被运送到各自的家中陈尸。可以看到尸首的腋下、腰部、臂膀和腿部都有绳索绑缚的痕迹,焦尸表皮脱落,绑缚必然发生在烧尸之后。” 赵六解说的时候,沈绥与李岘都蹙着眉仔细听着,视线追随着赵六指示的地方,片刻不曾移开。张若菡也在仔细听,但她到底还是不大习惯,并未仔细盯着尸首看,不多时她已然有些不好受了,悄悄出了停尸房,站在了门口。 沈绥注意到了,她未动声色,心下恍然,原来莲婢并不是不害怕,而是她的恐惧会随着细节被放大。她有些后悔今日带了莲婢来查案,当时她应该坚持让莲婢留在家中的。 赵六解说完后,沈绥凑近了尸首,轻轻嗅了嗅气味,其实她也不用凑近,走近停尸房时就已闻到屋内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香气了。这香气很是呛人,大约是物极必反,香到了极致反倒给人一种臭味的感觉。 “赵师傅觉得,尸首身上的香气从何而来?”沈绥问道。 “我猜测,应当是助燃物的香气。这助燃物可能是一种油脂,尸首的皮肤其实十分油腻,我猜想凶手应当是在死者身上涂抹了某种油脂类的香料,并且在柴堆之中也添加了大量的这样的油脂助燃,点火之后,这些油脂便会在火焰中剧烈燃烧散发气味,在尸首身上沾染了浓烈的香气。”赵六说道。 沈绥点头,赵六所说与她的猜想不谋而合。 “会不会是麝香?”沈绥提出了一个假设。 赵六点头:“很有可能,这气味确实与麝香非常相近。麝香本身也是一种油膏,燃烧后会散发出浓烈的味道。” 李岘摇了摇头,开口道:“这些都不是问题,但是我非常疑惑,实在不解为何凶手要这样行事。首先不解其为何焚尸;其次不解其为何要用麝香焚尸,制造这么浓烈的香气;最后不解为何凶手要大费周章将尸首全部运回去,悬吊在他们各自的家中。这么做实在有悖常理,繁琐又不自然。尤其是将尸首运回去这一点,很难不被人发现,但是凶手却悄无声息地做到了。” 沈绥点头,这三点也是她所疑惑的地方。虽然关于第一点——凶手为何焚尸,她已然有些头绪,但她也不便向李岘解释,何况只是她的猜测,一切都还未有实证,她也不敢轻率下结论。 关于第二点,沈绥怀疑凶手会不会是为了借武惠妃案的风头,毕竟武惠妃之死虽然并未公布,但在上层贵族圈内是公开的秘密,借了这件案子的东风,或许能收获更多超出凶手预期的效果。 而第三点,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凶手为何必须要将尸首送回他们各自的家中?就算要伪装成自杀,可谁看这也不像是自杀,焦黑的尸体出现,起码要起火才有可能蒙混过关,可凶手偏偏完全没有放火。 难道这么做有其他的目的?莫非将尸首烧焦悬吊在家中,有什么象征意义吗? “这三个人,最后被人目击,是在什么时候?”沈绥问道。 李岘回答:“我已经派人问过了,这三个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平日里都在家中不怎么出门。不过,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爱好,也都会为了爱好出门。 陆炳文好酒,偶尔会独自出门,前往丰乐坊东头的一家老字号的酒楼饮酒听琴,身边不会带任何人。案发当日,他也出门喝酒去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再一次见到他,就成了这副模样。 章廷乐好书,时常独自出门,去东市的文芳斋观看各类墨宝,身边同样不会带人。案发当日,他同样是独自出门去了东市。 吴观之爱花,尤爱牡丹,不仅家中养满了牡丹,他还会经常去芙蓉园看花,向那里的花匠求教养花之术。案发当日,他确实曾向家中提过要前往芙蓉园。不过他因为腿脚不算好,出门都会带仆从坐马车,那日却不知为何,只是他一人出门。” “都是早间出门?” “是。” “路上可有人见过他们?” “还在查,但我估计悬。” “如此看来,这三人起码失踪了有十个时辰之久,但是三个人同一日同一时间出门,这么巧合的事,似乎可能性也很低。”沈绥道。 “沈司直的意思是……这三人实际上并非是出门喝酒看字赏花的,而是约好了今日要一同见面?”李岘道。 “亦或,被凶手约出门去见面。”沈绥道。 李岘恍然,一拍手道:“确实非常有可能!这么说来,凶手应当是知晓他们从前的事情,捏住他们把柄,亦或与他们三人均有所关联的人。” “但这也无法肯定,如果凶手确实给三个人分别都送了信,那么,信上什么内容都有可能出现。考虑到他们平时都是有身份地位的达官贵人,或许冒充他们平时相熟的酒友、花匠、书家,都可以轻而易举将他们约出来,不一定非要知道他们从前做了什么事,有什么把柄,只需要贴身调查他们一段时间,了解他们的行为习惯,身边有哪些朋友,就可以做到。”沈绥道。 李岘蹙起眉头,又伤了脑筋:“如此一来,还是不能够锁定凶手的身份范围。” 沈绥却忽然凑近了那具陆炳文的焦尸,盯着他面目全非的脸庞,幽幽道:“比起锁定凶手身份,我眼下更好奇一点。” 她顿了顿,指着那焦尸的面孔道:“你们怎么能确定,这三具焦尸,就是他们本人?” 沈绥此话一出,停尸房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李岘恍惚间觉得背后有一阵阴风刮过,他周身的鸡皮顿时竖起,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他猛然间将视线投向赵六,赵六立刻摇首道: “小的平生从未见过这三个人,也不知他们相貌为何,自然无法确认他们的身份。这只有与死者关系亲密的人,有可能辨认出来。只是焦尸面貌变化太大了,很难判断。” 李岘深深叹息一声,道:“是李某疏忽了,没有想到这方面的问题。死者家属前来报案,死者又都是陈尸于家中独属于死者的最私密的房内,我们就下意识地认为这焦尸就是死者了。眼下看来,我们连最基本的问题都还没有解决。” 沈绥道:“李府君不必气馁,眼下先是要让死者的家属前来辨认尸首的身份,要问清楚死者身上有哪些特殊的带有印记的部位,尤其是尸首有一些部位的皮肤并未完全烧焦,还是可以勉强辨认的,其次是牙齿,每个人牙齿的状况都是不同的,亲密的家人或许能知晓死者牙齿的状况,而牙齿也未曾被大火毁灭,是可以辨认的。让赵师傅帮忙勘验,最起码要确认他们究竟是不是本人,我们才好继续接下来的调查。” 李岘向沈绥拱手:“多谢沈司直教我。” “李府君太客气了。”沈绥笑道。 他们转身走出停尸房,沈绥路过张若菡身边时悄悄拉住了她的手。张若菡微微抿唇淡笑,随上前来,手指在沈绥掌心中划了两下。沈绥扭头看她,眼中有着关切,张若菡摇头表示自己无事。沈绥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却猝不及防被张若菡迅速从侧方抱了一下,然后她退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垂首跟在后面,表现得完全就是个侍从该有的模样。 沈绥哑然失笑,拼命忍住了吻她的冲动,神情甜蜜又无奈。 恰逢此时李岘回过身来,刚想对沈绥说话,就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李岘一愣,心道沈司直这是什么表情?看个尸体都能看出娇羞来了? 然而这个神情只是一闪而过,沈绥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的神态,见李岘回首疑惑地看她,她不慌不忙笑道: “不知李府君接下来可有空闲,绥还想去三个死者的家中看看。” 李岘忙道:“对对对,李某也正想要领沈司直去死者家中查看呢。不过,这也近午了,沈司直先在京兆府内用午食,等午后咱们再去?” “都依李府君安排。” 243.第二百四十三章 归来居酒楼的门口, 千鹤驻足,静静倾听, 她手中推着的轮椅上,沈缙疑惑地回首,轻声道: “千鹤?茶肆还在前方,再往前走几步才到。”她以为千鹤认错了地方。 “嗯, 我明白。”千鹤黑布眼罩下的唇角微微弯起,笑道。一边说着,她一边推着沈缙往隔壁茶肆走去。 时间是五月廿二日的上午, 一大早就用罢朝食出门的千鹤与沈缙, 这会儿已经悠闲信步来到了道政坊中,因着这两日千鹤每每都要抽半日时间到归来居旁的越来香茶肆品茶吃点心, 勾起了沈缙腹内的馋虫。千鹤总是往外跑,半日不在她身边, 她亦牵肠挂肚想念得紧, 故而缠着千鹤, 今日也随了来。 入了茶肆,千鹤专门与茶肆老板打招呼,择了个靠近归来居的二楼僻静位置坐下, 这几日千鹤天天来, 又因为她是个目盲的女子, 很有特征, 茶肆老板都对她很熟悉了。她出手阔绰, 一坐就是半日, 照顾了不少生意,老板对她印象也很好,这个位置,就是专门给她留下的。因着这个位置也并非是什么特别好的位置,所以预留下来也并无大碍。 千鹤安顿沈缙入座,自己才方坐下,沈缙就道: “你且与我说实话,这些日子你来这茶肆,怕是并非来喝茶的吧。”千鹤一系列的反常举动显然已经引起了沈缙的怀疑,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千鹤自从西域苏醒归来后,性格比以往更加沉静了,也甚少出门,总是陪在沈缙身侧,半步不离。她平时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除却练刀,就是吹奏尺八,近些年养成了新的爱好,就是听沈缙给她读书。她每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围着沈缙转,主要陪沈缙进行复健,扶着她在府中散步走道,练习腰腹腿脚的力量。偶尔会下个厨做些点心亦或小食,两人生活日复一日平淡如水,温馨又甜蜜。 只不过因着偶然去了一次茶肆,吃了一些并非真的非常美味的茶点,千鹤就会撇下沈缙,挪出大块的时间消磨在茶肆中?沈缙是不信的。她来这里必然有其他的目的,她猜测千鹤可能在调查某些事,在不确定之前是不会轻易与她说的,但她又十分好奇,这才是沈缙缠着千鹤非要来的根本目的。千鹤果真耐不住她半点的撒娇,无奈之下答应了。 千鹤也知道自己瞒不住沈缙,于是解释道: “那日咱们和三娘、无涯一起来这里时,我听到了旁边归来居的三层阁楼之上传来了金属敲打的声响,非常尖锐的声音,我觉得很奇怪,归来居三层阁楼似乎并不是待客的地方,平日里也不会有人上去,那里似乎是储存东西的地方,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那声音很特殊,既然你们都听不见,那就绝对非比寻常,因此我回去后还是很在意,决定单独来调查一番。” “所以,你就连续两日来这里守着听动静了?”沈缙笑问。 “嗯。”千鹤点头。 “可听出什么门道来了?”沈缙问。 “倒也没再响起那种声音,但是我这几日有其他的收获。”千鹤道。 “哦?说来听听。” “你可还记得那日那个哑女?”千鹤问。 “嗯?哑女怎么了?”沈缙有些奇怪,千鹤应当是没有办法注意到那哑女的,因为她看不见,而那哑女又发不出声音,如果不是两人近距离接触,千鹤是根本无法知道对方在做什么的。这就像是从前她嗓子没完全好之前,她们交流依靠肢体交流。 “我昨日来此后,听到了隔壁院子内坛罐打翻的声响,恰逢当时茶博士就在我身边,我就询问了一下出了何事。茶博士告诉我是那哑女在院中搬东西,不小心打翻了酒坛,老板却并未喝骂她,只是让另外一个粗使仆役帮忙收拾。我就与茶博士聊了聊那哑女,茶博士说,这哑女是三年前来此的,一直就在归来居里干活,也住在里面,大概就是做一份工,换一个食宿工钱。这女子很奇怪,也无家人,逢年过节也都在归来居中,从没见她除了和归来居内的人之外打交道。茶博士还说,这女子有古怪,可能手脚不干净,因为他不止一次见到这哑女拿着一些贵重的首饰去当铺中典当。她一个哑女,无依无靠的,哪来的那么多贵重首饰,如果不是她偷的,那就是她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沈缙莫名舒了口气,思索道:“嗯……确实有些奇怪。不过,这似乎也不是特别值得你去在意的事罢。” 千鹤接道:“我还与那茶博士聊了聊这归来居。茶博士说,归来居这楼面四年前易主时,空置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找下家,这楼的东家也是越来香茶肆的东家,和茶博士喝酒时说漏嘴,说是新园春的父女俩临走时多付了一年的租金,说是回乡探亲,还要回来做生意,这楼面要留着。 没想到一年后,归来居的老板拿着当年新园春老刘和东家签订的契约回来了,说是老六不要这个酒楼了,让给他经营。这楼就归了归来居的老板。 归来居入驻后,动用了不得了的人力物力,在十天的时间内就将整个酒楼的装潢翻了新,然后迅速开业。但是开业时却很低调,连这家越来香茶肆最初开业时的排场都比不得。当时街坊邻里都觉得这归来居的老板行事作风很是古怪,脾气也怪,不爱和坊内的邻里打交道,总是独来独往的。有个商人曾来找过归来居的老板,说是要让他立刻回蜀地继续经商。当时闹了好久,后来街坊邻居一打听,才知道他曾是蜀地的大商人,做香料生意的,腰缠万贯,可是却突然变卖了家产入京,盘了这家酒楼,做起了食来食往的烟火生意。” “是吗?”听千鹤描述,沈缙真的起了疑虑。 新园春老刘、承喜父女俩突然转变态度,居然与归来居的老板相识,直接转让了契约。一个蜀地腰缠万贯的香料商人突然变卖家产进京开酒楼,装修迅速,开业低调,似乎不像是个要做生意的样子。老板还收留了一个似乎有些背景故事的哑女,哑女看似地位低下,但打碎了酒坛,老板却并不责骂,反倒派人去帮忙收拾。本该无人的楼上传出古怪的金属声响……如此罗列下来,这里面问题还真不少。 就在此时,“叮”的一声金属声响再度传来,千鹤立刻侧首,仔细辨别、这声音并非转瞬即逝,回荡了好一会儿才逐渐消失,似乎是某种高频震动的金属发出的声音。 沈缙瞧千鹤神情,就知道那声音又响起来了。等了一会儿,沈缙才开口道: “是那个声音?” “对。”千鹤站起身来。 “你要做什么?”沈缙奇怪地看着她。 “我想去那酒楼里探一探,你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千鹤道。 沈缙忙拉住她,她下意识觉得有危险。 “没关系的,今天来之前我已经事先通知了长安总部的崔舵主,他派了人在这四周守着呢,出了事,我只需发个信号,他们立刻就能赶到。”千鹤安抚道。 一边说着,她竟是脱了脚上的高齿木屐,笑道: “你帮我看着木屐,我回来还要穿呢。” 沈缙一阵好笑:“你这袜子回来可别再穿了,铁定脏得不能看了。” 千鹤穿着白色分趾袜的双脚下意识动了动,不由有些心疼,这袜子还是颦娘做给她穿的,穿得可舒服了,因为她习惯于穿分趾袜和木屐,颦娘专门给她做了好一沓白叠布的分趾袜。当时她感动极了,一下就想到了早就过世的养母阿弥娘。 想了想,千鹤将袜子也脱了下来,叠好了放在木屐上。 沈缙一瞬哭笑不得,她们家千鹤真是憨直又可爱。 千鹤已然跨上了茶肆牖窗的窗框,沈缙惊道:“你不走正门出去吗?!” “不,我打算潜入进去。地形我都事先查看过了,哪里有障碍哪里有道路我都知晓,不必担心。”说话间,衣袂一闪,人已然跃了下去。 沈缙吓得从位子上腾得就站起身来,趴到了窗台上往下看,全然忘记了自己要扮演一个半身不遂的人。好在,她们所在的位置实在僻静,又有屏风遮挡视线,没有人注意到这里有人从二楼跳了下去,也没人注意到坐轮椅的人忽然站了起来。 她看到千鹤稳稳落地,一个箭步就窜上了茶肆的围墙,翻身而出,紧接着跨步不停,又是一个漂亮的腾跃,径直翻入了隔壁归来居的院子里。 沈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睁睁看着千鹤从后院溜进了楼内。虽然千鹤告诉她地形都查看过了,她还是惊叹于千鹤动作的行云流水,这简直比明眼人还要强。 只是,那楼内千鹤恐怕是没有查看过的,也不知进去后会不会有危险。沈缙心中十分担忧。她焦虑地在原地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忽然看见千鹤从楼内完好无损地出来了,松了口气的同时,她心下开始疑惑,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她又等了一会儿,千鹤从茶肆后门上了二楼,走了回来。沈缙问她: “查得如何?” “我没能上楼,楼梯口一直有人守着,我听到了两个守卫的谈话声。而且眼下酒楼内人太多了,不方便,即便要查,也得等夜里来才好。”千鹤不无遗憾地说道。 楼梯口有守卫?这也太奇怪了。 千鹤将袜子收入袖子里,光足穿上了木屐,道: “走罢,或许这楼里到底有什么,我们也不必如此费劲地查,回去问问你姐姐就知道了。” “啊?”沈缙吃了一惊。 “那两个守卫,是千羽门的人。”千鹤笑道。 244.第二百四十四章 沈绥、张若菡与忽陀三人, 随着李岘等一众京兆府官员从吴观之的宅邸走出来时,已然时近黄昏,暮鼓连番回荡在城池上空,使得一行人心中愈发迷茫。 奔波了一个下午, 收获甚微。沈绥仔细检查了三名死者陈尸的书房,以及出入书房的一些通道, 乃至于房檐屋顶她都上去查看过了,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运送尸体的人并不是从屋檐上高来高去的, 因为哪怕轻功再好的人,走过屋顶后也会留下痕迹。沈绥很擅长辨别这样的痕迹,绝不会看错。那么凶手就是从前后侧几处院门进入的,进入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被任何人注意,悄无声息将人送入了书房, 以非常娴熟的手法将尸首绑缚垂挂在了房梁之下, 临走时很小心地抹去了自己的痕迹。 是以, 搬尸人乃手法专业熟稔之人,很有可能参与或从事过入室行窃的勾当,或长期与死尸打交道,身法与轻功了得, 反应机敏, 对要潜入的宅邸了若指掌, 知道如何规避家中居住的人潜入, 有着缜密的思维和极强的行动力。 沈绥称之为“搬尸人”, 是因为她并不认为运送尸体的人就是烧死此三人的凶手。死者三人都是陈尸于他们自己的书房之中,沈绥详细询问了一下当日最后一个进书房的人与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的时刻。不论是陆家、章家还是吴家,家中人都在晚食时刻来过书房,是为了叫死者三人用晚食,但是当时三家的书房中都并无异样。但由于原本该在傍晚时分归来的三名死者不知何故未曾归来,家中人多少有些在意,在傍晚时分到尸首被发现的子夜时分,家中人也是不间断地来书房查看过,但大部分时候也并未守在书房中,因为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正大门,那里才是他们最注意的地方。 陆家最后一个人进书房的时刻是亥初一刻左右,章家稍晚一刻,吴家则在亥正两刻左右。最后他们发现尸首报案的时间相差无几,就在子初至子正半个时辰的区间之内。也就是说,搬尸人动作再快,也至少需要在亥初至子初这一个时辰的时间内,完成向三个分别位于不同里坊的家宅搬送尸首的任务。丰乐坊与安仁坊彼此临近且不说,延寿坊可是比较远,隔了两条大街,徒步需走两刻钟。计算一下时间差后得出结论,这是一个人绝对完成不了的事,这件事一定是三个人分别同时完成的,甚至还有协助人。而至少在当日闭坊之前,尸首就已在坊内了,甚至大胆猜测,尸首可能就已经在三名死者各自的家中了,只是他们没有发现。 关于尸首到底是怎么运送的,沈绥目前还不能得出定论,但她可以肯定这是团伙作案,这个团伙非常老道,行事狠辣冷酷,缜密周祥。此三人的死或许只是个开始,此后说不定还会有人遇害,沈绥犹豫良久,还是问李岘要了一份当年控鹤府临近解散之前的人员名录。幸亏当年控鹤府撤销时这些文书没有被销毁,眼下还算有据可查。 仔细看了看,名单上还剩下八个人,除却被烧死的这三人之外,当年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不是病逝就是下狱折磨致死,或被发配死在了边疆,再不然就是自尽而亡,这就是成王败寇的下场。 这八个人分别居住在不同的里坊之内,有的在长安县,有的在万年县,眼下不论是长安县还是万年县的县令,都被归入了京兆尹手下统一调遣,吴观之家就在万年县范围内,万年县县令与长安县县令今日也都陪着沈绥、李岘一起调查死者居所。出来后,沈绥提议提前派人保护名单之上剩余的八人,李岘立刻分配给两名县令着手去办。 其实沈绥内心之中是不大想管这些人的死活的,这些人是害得她娘亲濒临死亡、此后二十多年备受折磨的直接行凶者,死有余辜,她未去复仇已然是不计前嫌、网开一面了,救这些人实在没有那个情分和义理。但是,毕竟这八个人背景牵扯颇深,若是连番被杀,她自己没办法交差,李岘也没办法交差,对眼下好不容易平衡下来的局势更是不利的,权衡之下,还是保住这些人的性命为上。 一行人在安仁坊作别,李岘匆匆忙忙带着一众官员回京兆府部署接下来长安城禁严与剩余目标人物保护的诸多事宜,沈绥携着张若菡与忽陀准备回家。恰逢安仁坊是荐福寺小雁塔所在,一行人顺道入寺内上了柱香。她们倒是不担心时间,沈绥因着有宵禁自由出入的令牌,武侯不会拦她。张若菡逢寺必入,她便遂了她的意。张若菡顶着一张涂得黝黑的面庞跑了一日,人困马乏,炎热已然使得她满身大汗。在寺中求了些水净面,她总算恢复了清丽秀美的面庞。被清水打湿的发丝垂下一缕,沈绥不自觉伸手帮她捋到耳后挂起。张若菡冲她一笑,顿时白莲碧菡盛放,清润甜蜜之感溢满心头。 因着腹内空空,饥饿难耐,他们还问寺内讨了三碗素汤饼吃下,才算休息足了,乘上马车,一行三人悠悠归家。 归家的马车上,沈绥和张若菡一起梳理了一下目前的案情详细,最后张若菡道: “眼下看来,凶手目的还不明了,究竟是不是为了当年太平公主之事还是很难说。若是再有名单上的人遇害,或许才能有所肯定。凶手作案手法不明,显然有着一定规避侦查的经验。目的与手法均不明,这案子还是云山雾罩啊。” 沈绥点头,她双臂环胸,道: “我现在啊,不大想破这个案子,我想做的是和凶手耗时间。他杀了三个人,接下来还能不能杀下去,我倒要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他做得越多,破绽越多,我定会找到蛛丝马迹。” 张若菡抿了抿唇,还是没有开口。她本性善良,又是佛家弟子,本不愿多见杀戮,内心之中是不乐意再见血光的。但她知道这些人在沈绥心目中都是血海深仇之人,她不希望因为这些人和沈绥起了争执分歧,所以干脆避而不谈。 沈绥对张若菡的情绪何其敏感,观其神情,也将她所思所想猜得大差不离。她伸手拉住她的手,道: “莲婢你放心吧,我并非草菅人命之辈,当年犯过罪的人,我会让他们在律法下接受惩罚。我能够让李岘派人去保护剩下的八个人,就是不希望他们白白丢了性命,我还希望他们能够承认当年的罪孽,好好偿还清楚呢。” 张若菡默然颔首,想起沈绥的娘亲秦怜,她心中真的不好受。 “赤糸,你娘还没有找到吗?当年我们从西域楼兰地下总坛出来后就开始找她,这都三四年过去了,她身子又不好,我真是忧心……” 沈绥抿了抿唇,握着张若菡的手收得更紧了,但却并未答话。 马车一路驶回崇义坊沈府,刚入了乌头门下车,就见沈缙与千鹤两人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马儿早已卸下了,马车都清洗干净见干了。这俩人看来回来已有一段时间了。 沈绥携着张若菡进了正门,先在院内盥洗池处洗了手脸,这才往餐厅而去。院内的盥洗池是沈绥的创意,方便外出归来之人清洗后入屋。这里本来有一口井,水质清甜,沈绥用竹子做了个汲水的机关,封住井口,只需摇晃金属把手汲水,水就会沿着竹管流出,淌入一个磨平了的大石盘中。那石盘被垫高到成年人腰部的位置,边上放着两个竹制的长柄杓,汲水浇手而洗,或舀水而饮都是极好的。边上就是院内的花坛,洗后的水还可直接浇花,半点不会浪费。 走到餐厅门口时,小凰儿似乎听到了动静,一下冲了出来,随即就扑进了张若菡怀中,亲昵唤道: “阿娘!” 沈绥瞪着孩子。凰儿这才附带般跟了一声:“阿爹。”沈绥很郁闷,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亲莲婢呢?仔细想想,也怪她自己,这些年多少还是忙于外事,比起张若菡,她陪着凰儿的时间少了,孩子和她的亲密程度自然就不及莲婢。今日张若菡一日未在家中,这孩子想娘就想坏了。 张若菡笑得眉开眼弯,抱起凰儿亲了亲:“凰儿想娘了吗?” “想~”小家伙糯糯地说道。 “这小家伙一整天都在念叨你,可把我烦坏了。”颦娘笑眯眯地走出来迎接沈绥和张若菡。 “凰儿想阿爹了吗?”沈绥连忙问。 凰儿偏头,最后傻乎乎笑了笑,腼腆道:“想。” 沈绥哭笑不得,忍不住伸手揪了揪她小鼻头。小家伙立刻来劲了,抓住沈绥的手就不放。张若菡本来就抱不住这个越来越重的小人儿,她又胡闹挣扎,张若菡差点没抱住让孩子摔在地上,幸亏沈绥眼疾手快,手臂一捞就将孩子夹在了腋下,另一只手顺势扶住了张若菡。 “莲婢?没事吧。” 张若菡摇头,惊魂未定地看孩子,确认孩子没事,她才板下脸来道: “胡闹,谁让你拽阿爹的!” 小凰儿瘪了嘴,沈绥却不放她下来,顾自抱在怀里,笑着向张若菡挤眉弄眼道: “别生气,气饱了可如何是好,还要用晚食呢。走,咱们去吃饭,阿叔阿婶肯定等急了。”说着就抱着孩子一步跨进了餐厅。 张若菡无奈,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能随着这母女俩进入餐厅。 厅内,千鹤与沈缙确实已然等候时久,见沈绥抱着凰儿与张若菡进来,二人毗邻而坐,案下彼此的手交握了一下。沈绥放凰儿下来,轻声对凰儿道了一句: “以后阿娘抱你不可以乱动,阿娘力气小,万一将凰儿摔下来了,凰儿会疼,阿娘心里更疼,你要体谅她。” 凰儿认真地点了点头。 沈绥笑眯眯地摸了摸她小脑袋,放她到席间坐下,乖乖等吃饭。她自己则看了沈缙与千鹤一眼,面上的笑容从宠爱变得有些意味不明,道了一句: “今日茶品得如何?”一边说着她一边已然入席。 “挺好的。”千鹤含混地回道。 沈绥倒也没再追问,沈缙瞧见后方进来的张若菡,不由笑道: “阿嫂,您这一身打扮,可真是厉害了。” 张若菡今日外出所穿的侍从男装尚未换下,故而她有此一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袍,瞪着沈绥应了一句:“今日查岗,看看某些人到底在外做什么事。” 沈绥嘿嘿干笑了两声。 “确实,阿姊近来太忙,咱们都不知道她到底在做些什么。”沈缙意有所指。 沈绥抛了个眼神给她,沈缙看到了,冲阿姊挑衅般扬了下眉,意思是:你瞒着我还不允许我说了。 沈绥板下脸来,摸了下鼻梁,这动作是姊妹俩小时候约定的动作之一,意思是:此中有内情,莫要多言。沈缙见沈绥做这个动作,便不再多言,将话题岔了开去。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用罢晚食,席间交流了一下今日的见闻。沈绥主要说了一下今天查案的结果和她目前的推测,沈缙与千鹤都表示眼下线索也太稀少,确实应当继续观望,最好引蛇出洞抓现行。 颦娘也说了一下她这两日与千羽门弟兄一起在西市查看香料市场的收获,人工合成与杨玉环身上体香类似的香气其实非常容易,很多香料都能做到,只是如果香气中带有刺鼻气味,那么很有可能是添加了某种易燃物,这种易燃物可能会超出香料的范畴。而她还获得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有一个贩卖麝香的贩子私下里与她抱怨,近些日子有人在长安城周边大量收购麝香,导致西市眼下的麝香价格涨了一倍,很不好卖。 沈绥认为,应当就是犯下控鹤府郎君三杀案的犯罪团伙所为。眼下千羽门还在顺藤摸瓜,要查到源头的蛛丝马迹,恐怕还需要时日。 散了席后,张若菡、颦娘带着小凰儿去屋内更衣沐浴,沈绥独自前往书房,千鹤与沈缙则紧紧跟在她身后。沈绥一言不发,也不回头看,一直到跨入书房,坐在了书案后,才将视线投向妹妹与千鹤。 “自从上次得知你们去了一趟道政坊,我就知道这件事可能瞒不住千鹤。近来千鹤如此频繁地跑道政坊,我就做好告诉你们的准备了。” “阿姊,你为什么会派人守着那归来居,那归来居楼上住着的人是不是就是秦怜娘亲?那个哑女,莫非就是当年她的侍女筱沅?” 沈绥默然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沈缙觉得不可理喻。 “因为还没到揭露的时候,我必须保证她的行踪彻底隐匿。”沈绥的解释并不彻底。 “你什么时候找到她的?” “三年前就找到了,归来居的老板也是千羽门的人,是我安排的。”沈绥道。 “阿姊!”沈缙瞪着她,“我真的不理解你这次的行为。你不告诉我们也就算了,居然连阿嫂都瞒着?” “我不告诉她,是怕她内疚,她心太善,定会忍不住要去看娘亲,这会加剧暴露娘亲行踪的可能。实际上,我从三年前找到她后,也从未亲自与她见过面。我们是在益州附近找到她们的,此后所有的事,都是益州千羽门与长安千羽门在安排,我从未插手置喙。娘亲亦不知道,这么多帮助她的人,其实是我的人。”沈绥无奈道。 沈缙半晌无语,最后叹息一声。 千鹤道:“那楼上传来的金属声是怎么回事?” 沈绥知道千鹤定然是因为听到了响动才会起疑,所以她有此一问沈绥一点也不意外,立刻回答道: “那是归来居的老板在研制一种可以帮助娘亲自如行走的金属机关,娘亲虽然服下了我父亲的血髓,但毕竟身上的病痛是陈年的疾病,一时半会儿无法完全痊愈。最开始服下血髓后,她能够短暂地站起身行走,但此后血髓的效用在她身上逐年减退,近年来已经无法再行走了。她腰腹的力量太弱了,腰脊骨头碎得彻底,即便腿部有力量她也站不起来。服下血髓后,好歹恢复了知觉,我们在研究一种腰撑,希望能重新帮助她站起来。” “归来居的老板还有这本领,他不是做香料生意的吗?”沈缙奇怪道。 “他确实是做香料生意的,但那只是他对外的身份,你们以为他是谁?他可是墨家这一代最厉害的机关师,他的家族是唐门当初的缔造者。而且,他的父亲当年与我父亲和娘亲关系很好,还见过面。我娘亲才会在逃出楼兰地下总坛后,去投靠他。”沈绥抬眸,轻声道。说完后,她忽然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道: “我这脑袋真是,居然把这茬给忘了!”随即立刻摸出一张纸,飞速研墨,开始书信。 沈缙满面疑惑,千鹤若有所思。 片刻后,信成,千鹤已然起身道: “可是送长安总部?我来罢。” “拜托了。”沈绥将这封信以竹筒装封好,交到了千鹤手中。 245.第二百四十五章 五月廿三, 沈绥上表, 做了目前关于武惠妃案的调查陈情。折子在中书省被拦了下来, 交给了沈绥所属大理寺上官大理少卿明珪审阅批示后, 才可递交圣人。折子实际的审阅人倒并非是中书省内的官员, 百官上表均由中书省统一收录, 交与圣人身边的大内官高力士递圣人案头。近些日子以来,圣人精神萎顿,屡屡辍朝, 诸事废怠。奏表多交由高力士审阅, 小事高力士直接代为批示,不必通报, 大事才由高力士择而报之。 大约是预料到这奏表会在中间被阻拦好几道, 沈绥行文含蓄谨慎, 大部分对案情的主观推测她都并未写上,只是如实陈述了案情调查后的全部实证。 表文内, 首先她详细写明的是关于殿中香气的制造方法。她简略例举了三种人工调制杨玉环体香的办法,并写明了自己在寝殿顶部的椽木之上发现了油膏的痕迹,经鉴定乃是麝香。麝香中还混杂有一些残留的蔷薇花粉、硫磺粉与熟石灰, 乃是助燃物,故而燃烧后香气四溢,香味中又混杂有刺鼻气味,弥漫大殿。 其次她写明了从将作监查到的近来宫中屋顶翻修的记录, 每年宫中都会让工匠点检各处宫殿的维持情况, 尤其雨季即将到来, 屋顶是点检的重中之重。很多殿堂都修缮过屋顶,其中就包括武惠妃生前所居的珠镜殿。经沈绥亲自检查,珠镜殿寝殿之上的屋顶不仅未能修补完好,反倒有些漏水。近来恰逢阴雨连绵,尤其是惠妃死去当夜,前半夜下了好一场雨,屋顶内有轻微渗水。 其实以上两点联系起来,沈绥是在说明凶手在殿内制造香味的方法——利用生石灰遇雨水发热引燃硫磺与麝香,使得大殿内香味弥漫。不过她并未直接写明这一部分的推理内容。 其三,沈绥写明了自己未能查验尸首,不知武惠妃确切死因,不敢妄下定论的几行字。实际上她已经查验过尸首,并已经确定死因了。死因是中毒而死,而这个中毒而死的过程很复杂,漫长且毒发时间不可控。此话曾讲? 颦娘仔细勘验了沈绥验尸后带回来的血液与胃容物,结合宫女夏绮的证词,得出结论——武惠妃之死乃当日服下的海虾与长期使用的妆粉,再与燃烧后弥漫的麝香三者反应之下毒发身亡的结果。妆粉内含汞且长期使用后渗入人体血液之中,使得人体虚弱,常伴有呼吸困难之症。海虾含砒,可加剧呼吸不匀之症。此后若再以麝香这类强烈的气味刺激,会有极大的可能性导致这个常年卧病在床的病人呼吸衰竭而死。此三者均少量,单用其一都不至于致命,但三者合一,在一个恰当的时机之下,就会令人毒发身亡。沈绥相信,宫中其实已然得出了这样的验尸结果了。她只需将之前的其一其二写明,明珪自会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事实证明,明珪已看过沈绥的表文,果真立刻压下,随即行动起来,派人循着将作监修葺屋顶的工匠的线索去查。而沈绥其实早就派千羽门查到了目标人物——王保,年逾四十,行七,人称“泥瓦七”。此人是临时召入宫中的工匠,祖籍湖州,泥瓦工,尤擅修葺屋瓦,手艺精湛。曾参与营造过长安城很多大型的寺庙,修缮过很多大户人家的屋子。他也不止一次入过宫,算是将作监的熟面孔了。因为入过宫,在民间还颇有名望,找他修屋的高官富绅比比皆是,他生意兴隆,在长安城也有自己的一处小院住宅。 但是此人,数日前就带着家眷离开了长安城。那时武惠妃尚未死亡,但他确实是在干完最后一趟宫中的活后,就带着家人举家迁走了,悄无声息的,街坊邻居竟然都不知晓。千羽门已然在东面数十里开外的北肴道发现了他一家的踪迹,他们躲入了华山北麓的小乡村中,隐姓埋名,似乎投奔了亲戚家暂住。千羽门已派人将他盯住,相信不久,明珪便会顺着这条线索找到此人。 武惠妃案算是告一段落,埋下麝香的人找到了,给武惠妃使用汞含量过高的妆粉的人也找到了,制作海虾给武惠妃吃的人也很明确。但是将这三种毒物凑到一起的背后的谋划者到底是谁,却依旧不清楚。此人将自己断得干干净净,以一种极其狡猾的下毒手段,抹除了自己直接参与下毒的痕迹。沈绥没有去拷问泥瓦七、冬绫亦或珠镜殿掌厨的内侍,因此她不知道他们背后的指使者到底是谁,这还需要明珪继续去查。她还会持续关注,可她不打算再直接参与调查,她直觉敏感,已然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而或许明珪比她更为敏感,沈绥近日一直在想,明珪将她撇除在此案之外,莫非并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而单纯只是为了保护她?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到底从而何而来的,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一日之后,五月廿四,武惠妃之死发丧,举国哀悼。丧事交由礼部制办,长安城被禁止一切娱乐活动,宫中更是连欢声笑语都听不见。圣人沉浸在痛失爱妃的悲伤之中,谁也不敢在此时自讨苦吃。一切地位比武惠妃低的妃嫔、宫女、内侍均须服丧,皇子皇女均须戴孝。宫中放眼望去满眼白色,縗絰满目,哀痛不尽,连绵数日哭嚎难绝。 圣人似乎忘却了一个人,一个被她冤屈时久的人。当李瑾月接到礼部送来的縗絰之时,她咬紧了牙关,忍之又忍,最后穿上了麻服。她手中捏着麻束带,注视良久,最终还是扎在了额上。做完这一切,她转身走入府中,半句话未说,将前来送缞絰的礼部官员晾在了外堂。 其实即便作为外人,也觉得唏嘘不已。李瑾月毕生之委屈全来自于其生父——当今圣人,而今日已达极致。她想起了数年前她母亲过世时,她远在边疆,等到回长安时母亲已然葬入皇陵,她披麻戴孝跪在皇陵前叩首,久久不曾站起。今日她被生父逼迫为弑母之仇人服丧,此奇耻大辱,他日定当加倍讨还! 晋国公主府的封锁仍然未能解除,李瑾月已经在府内无所事事三四日。若是换了从前,她定然已经无法忍耐。她本就是武将,军营才是她的容身之处,一日看不到沙场,听不到盔甲与兵器交击的声响,闻不到校场之上的汗水与沙土混合的气味,她的心就不宁静。但是如今却大为不同,全因她找到了一个不知道等待了多少年的人。眼下她与爱人一同被关在府内,反倒给了她们大把相处的时光,本该是折磨之事,却戏剧性地变作欣慰窃喜的隐秘之机。 这几日李瑾月总会想起自己从前的生活。体味过什么是真正的爱,才明白自己从前经历过的感情,或许真的谈不上爱。那是迷恋,亦或依恋,而爱大概就是现在这样,给与、包容,绝非一昧地索取,或沉浸在求而不得的自艾自怜中。 每日,她与杨玉环就在府中悠然闲逛,见到有志趣的园景,便驻足停留片刻,若是坐腻了,便起身继续走。移步换景,步步成趣。其实这府内的景色,李瑾月早已看腻,今时今日再次仔细逛自己府内的园子,却多出了一番无法言明的乐趣。或许那并不在于园子本身的景致如何,而在于她身边的人。哪怕她不看景色,只看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有着无穷的韵致,如何都看不腻。 初初陷入恋情中的少女,有一种清爽的粘黏,微酸的甜蜜,迷人的可爱。她会抱着你的臂膀,一整日都不撒手;她会尝试着扣紧你的手指,稚气地甩动;她会偷偷地亲你的侧脸,然后假装不是自己做的;她还会在想你舍不得你的时候,拉着你不让你走。她会倚着你小憩,会喂你吃下她爱吃和你爱吃的食物,会悄悄放低声音凑近你耳畔说话,会在夜间猫儿般缩在你怀中进入梦乡。她仿佛用自己所有的天真可爱、眷恋依偎编织出一张大网,将你紧紧收在其间,牢牢网住不放。你甚至不愿挣扎,就愿意沉溺当中,带着一种堕落般的喜悦,怀着一颗为她涨得生疼的心,溺毙于她编织出的美妙世界中。 李瑾月愈发爱她,爱到了骨子里。爱到了害怕会伤害她的地步,哪怕亲吻都轻轻地,再动情也不会粗鲁到弄痛她。她至今也不敢要她的身子,尽管那念头已经在她脑海中徘徊过不知多少回,每每情到深处只差一步,都告诉自己要再等等。或许在她心目中,这个女孩是那样的完美,又是那样的年幼,她总是怕自己会毁了她。 十五岁的少女是第一次陷入爱恋之中,李瑾月也是,她的患得患失夹杂了更多复杂的因素,比少女来得更为激烈。但她明白,在她们二人的关系之中,自己毕竟是年长的那个,她自认自己必须要给女孩带去安全感,因而她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深藏心中,丝毫未曾表现出来。 女孩是很感性的,她有着极高的音乐天赋,爱舞蹈爱琵琶,每每情绪上来了,都会歌舞一番,李瑾月是她唯一的观众,可她却无比的羞涩,羞涩却又欢喜,尽力地在她面前展现自己最美的那一面。她的青涩在一日日地褪去,周身的艳华渐渐浮现,眉梢嘴角的风流摄人心魄。李瑾月有时很恨自己怎么幼年时没有好好学音律,虽然作为皇室女,她的歌舞亦是不差,可与女孩相比却相形见绌,有时陪着她踏歌一番,都显得粗手粗脚,笨拙不堪。水准平平的伴奏总也不能匹配她舞姿的美。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很是沮丧。她的父亲是音律大家,可她却不擅长这些。每每想起父亲,她心中就有阴影,音律不如父亲也成了她如今最在意的事。 但李瑾月有个好处,她是个从不服输的人。知道自己有不足之处,便立刻会投身其中,不怕苦不怕难,以极大的钻研精神去学习去提高。仅仅几日的时光,她的音律水平就提升了一个高度。女孩细心地教她,陪着她,这种真实,已然成为了她的动力。 于是当沈绥时隔多日,于五月廿四晚间悄悄潜入晋国公主府中去见李瑾月的时候,见到的却是她二人在水榭内刚刚踏歌完毕,相依拥吻的景象。沈绥远远地站着没敢靠近,莫名其妙被秀了一脸,心里有些郁闷。好你个李瑾月,我听说圣人让你为武惠妃戴孝,还担心你情绪低落,特意来安慰你。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却在温柔乡中乐不思蜀呢!长安城已禁舞乐,你俩居然在府内踏歌,若是传出去了,可得了? 她顾自生了会儿闷气,转念又想,自己当年和莲婢在卯卯眼中怕就是这般讨厌的模样。不由得又笑了。也罢,这俩人能走到一起也是不易,初初坠入情网的滋味沈绥是体会过的,满心满眼都是对方,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作为过来人,还是宽容为大。 她在水榭湖畔站了一会儿,才迈步走去水榭,刚站定在门槛处,李瑾月就见到了她,急忙走了出来。 “伯昭?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沈绥撒了个善意的慌言,“玉环呢?” “哦,她在水榭二楼换衣,出了身汗。”李瑾月神色显得腼腆,沈绥眯着眼看她,看得她脸颊绯红,摆手道: “做什么这么盯着我!” “卯卯,你变了。啧啧啧……”沈绥摇头嗟叹,闹得李瑾月更是羞窘。 “说事情!”她恼羞成怒。 “再过几日,公主府的封锁应该就会解除了。寻个机会,你要私下去拜访一下你的三弟。”沈绥直奔主题道。 “李亨?”李瑾月有些诧异。 “嗯,是时候和他谈谈了。” 246.第二百四十六章 烈日当头, 蝉鸣阵阵, 正午,林道间见不到一个人影。十数匹马拴在一株老杨树下, 一名身着便服但明显是官员的男子正坐在树下的大青石上乘凉, 他手中捧着一个银马壶,正就着壶口一点一点地饮水。他的视线则抛向杨树西头的村落之中,隐约能听见那里传来鸡飞狗跳的呼喝声。 南面的华山群落是这座山村的背景,他思考着自己此行的收获, 足不足以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他的愿望唯有如此, 亦不希望能升迁了。 不多时,十几名作武士打扮的男子扭送着一男一女从村口走了出来, 为首一个男子上前, 向坐在树下的男子一拱手道: “明少卿,嫌犯泥瓦七和他的妻子已经抓获了, 他的两个孩子咱们没带出来, 丢给了村里一户人家。” 明珪点了点头,站起身道: “就这样吧,带人上囚车, 咱们这就尽快回去,争取宵禁闭城前能入城。” “喏!” 明珪走向自己的马匹, 将银壶栓回了马鞍旁,上马前, 他回首仔细看了看那泥瓦七。瘦削的身躯, 黝黑的面庞, 大脸盘子满面胡须,瞧着倒是敦厚老实。低眉顺眼的,似乎一点攻击性也没有。难以想象这种人,竟然会有胆子谋害圣人最宠爱的后宫妃子。或许他也是受了幕后黑手的蛊惑,从没想过自己做的事会害人性命。但他毕竟知道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做完后就很明智地逃了。 逃了又如何?还不是被抓回来了,这辈子算是毁了。明珪摇了摇头,跨上了自己的马。 他带队,率先出了山坳,向着官道上策马奔去。后方十来匹马践踏起漫天的尘土,尘土将囚车遮蔽。囚车里的一男一女已然失了魂魄,其实从这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死了。 缉拿的车马队离开后,两个精干的小伙子从附近的草丛中钻了出来,望着绝尘而去的马队,其中一人迅速用炭笔写了一张条子,另一人将条子封入竹筒,绑扎在鸽腿上,放了出去。 明珪率队在官道上疾驰,这里距离长安城有大半日的路程,他们一大早出发来此,现在才刚过午时,若是顺利,傍晚前回城没有问题。这次能抓到泥瓦七,多亏了沈绥的调查,明珪实际上依旧是依靠沈绥提供的调查线索找到泥瓦七的。只是这一次,他不能让沈绥直接参与进来,若真有功劳,也不能算她一份。秦公临走时,曾叮嘱过他,要他照顾好沈绥。那个时候沈绥即将回长安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秦公颇有预见性地说,长安接下来的局势会发生极大的变化,尤其是储位周边的人,有的人会流星陨落,有的人会一步登天,不论发生什么,要让沈绥置身事外。 秦臻是他的老师,多年来细心又耐心地带领他在官场上开创了一片天地。他素来尊重秦臻,也对他的吩咐尽心尽力。而沈绥,亦是他十分欣赏的年轻人,有才华又很低调,踏实肯干,注重实际,是刑侦这一方面最为难得的人才。 不过,有些疑惑已然存于她心中很久了。他察觉到,不论是他的老师秦臻还是沈绥,其实都藏有秘密。他琢磨了很多年,始终未曾参透。 秦臻的秘密或许是关于他早年逝去的女儿,他与当年的太平公主驸马尹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那场惨案中,他却奇怪得完全置身事外,甚至未有付出一丁点的关心。在尹域惨死、公主府大火之后,他自此孑然一身,曾经的夫人、女儿、女婿、外孙女全部离开人世,当年已是知天命年纪的他接受了圣人重新给他安排的婚姻,娶了一位范阳卢氏和离后在室的女子,从此以后低调又宁静地度日,再也不参与到任何朝政之中,只完成自己应当完成的职责。这在明珪看来,是很不寻常的。老师为何能做到如此平静?即便他真的恨尹域入骨,也不该显得如此冷漠,这不符合他这么多年来为人的原则。他是个极重情义的人,明珪看得出来。 沈绥的秘密,在于她的藏拙。明珪清楚地知道,以她的能力与学识,绝不该以明经科入官场,她是有能力进士及第的人。她似乎是故意走了很多的弯路,拼命地掩饰着什么,却仍旧一步一步在靠近着什么。她查案的本领到底是从哪里学的?莫非是天生的?而近些年来她所涉及的案子,又似乎冥冥之中都有一些联系。尽管明珪并不清楚这几起案子内部的联系,但这不妨碍他察觉到这一点。那么沈绥,她又是什么人? 如今,武惠妃逝世,寿王一党元气大伤,对手忠王一党暂时偃旗息鼓,似乎正在伺机而动。长安城中连番发生命案,不止是武惠妃,当年控鹤府一系的老人,也是一气儿地死了三个。难道有什么人正在挖掘当年有关太平公主府惨案的秘密?武惠妃之死,与太平公主案到底有什么关系?还是说,这只是引蛇出洞的把戏?毕竟眼下到处谣传,说武惠妃是被太平公主的冤魂杀死的。难道……秦臻亦或沈绥,也是其中的知情人吗?秦公借口养病外出,又叮嘱他要让沈绥置身事外的原因,难道真的是因为他们牵涉了太多,怕会惹祸上身吗? 明珪没敢再往下想。 押送囚犯的马队走了一个时辰,已然能看到灞桥的影子了。马儿跑累了,呼哧带喘,一行人打算先入灞桥驿站歇脚喝茶,休息一会儿再继续走。明珪派了四个人轮番看守罪犯,自己带着剩余的人占了三张食案,要了茶水,坐下歇息。 刚坐下没多久,他就看到不远处的另外一张食案后,一位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盘坐饮茶,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同样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旁边还有两名年轻的侍从,一名老年嬷嬷和一名年轻侍女。 明珪吃了一惊,忙起身,走上前去见礼: “老师!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老者抬起头来,看到了向他作揖的明珪,笑道:“哦,原来是玉青(明珪字玉青)啊,巧了巧了。你甚少出城,怎得今日在此出现?” “学生今日有皇命在身,外出缉拿要犯,回城时路过此处歇脚。”明珪解释道。说罢,又向一旁的老夫人卢氏行了一礼,老夫人和蔼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秦臻点头,倒是没有继续询问到底是什么案子的要犯。 “老师身子可好?”近些日子秦臻上华山访友养病,此时归来相遇,明珪自然有此一问。 “好多了,想着不能让公事废殆,老夫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秦臻笑着捻了捻胡须。 “您老多休息休息又何妨,公事有学生担着呢,学生实在不忍心看老师年高劳苦啊。”明珪道。 “唉,此言差矣,圣人一日允我官职,老夫就得一日尽责。虽然已是垂垂老矣之身,亦当老骥伏枥、鞠躬尽瘁啊。” “老师说的是。”明珪应道。 难得偶遇重逢,明珪与秦臻寒暄过后聊了聊近况,便结伴再度出发,往长安而去。秦臻的马车就在驿站的另一头停着,明珪来时未能看到。他身边两名年轻的侍从,一位似有武艺在身,挎刀骑马于车侧,另一名侍从则负责驾车,车辕上还坐了那名年轻的侍女。老嬷嬷与秦臻夫妻俩坐于车内。拉车的马是两匹好马,脚力强劲,马车也是好马车,明珪见识过这种马车,知道是沈绥造的,轻便快捷,且平稳不颠簸,十分舒适。 路上,秦臻与明珪隔着车窗继续闲聊,明珪控马在车侧,便听秦臻问他: “伯昭近来可好啊?” “挺不错的,近些年在金陵老家休养了好些时日,归京后人瞧着比从前更精神了。他们家的女儿都有四岁大了。近日武惠妃案,他也协助着调查,一如既往是一把好手啊。只是您吩咐的,不要让他卷入争储的漩涡中,我尽力让他置身事外了。” 秦臻点头:“近来日子不好过啊,尤其对于我们这些直臣来说,要一千一万个小心。伯昭还年轻,可千万别折在站队之上了。破这个案子,很为难啊。” “老师的意思是……”明珪蹙起眉来。 秦臻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进一步解释。此处说话不方便,尽管是在荒郊野外,明珪身边也有大把的人,有些话不适宜说。不过明珪能听出秦臻的话外之音,他似乎是认为,武惠妃案乃是忠王一系所为,否则也不该牵涉到储位之争。 以这种手段杀死武惠妃,似乎有些不大光明,而且若是要下杀手,直接对寿王下手岂不是更为直接?为何要杀武惠妃?难道是为了尽力降低自己的嫌疑?惠妃本就是病入膏肓之人,或许就这么死了,谁也不会怀疑她的死因?亦或是,害怕寿王没了,圣人会再扶持一个人与自己抗衡,多年争取到的局面会被彻底打乱? 不对不对,忠王的动机还是有些勉强,此事另有蹊跷。 等等,惠妃身子开始虚弱下来,是从当年太子案之后开始的,长安大部分人其实都知道是她害死了太子,内心难安,故而疑神疑鬼,精神衰弱。假如说,当年太子案本身就是整个局中的一环,那么武惠妃之死就是必然会发生之事,是太子案之后的一环。下手之人,莫非是曾与武惠妃结为一党的幕后黑手?杀害武惠妃,是为了灭口当年太子案之事? 这幕后黑手到底是谁?似乎忠王依旧脱不开干系啊。 明珪想得脑袋都大了,却半点没有头绪。秦臻见他心思深重,也未再与他搭话。 直到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入了春明门,一入城内,却见街道上人烟稀少,大量武侯铺与禁军的士兵正在路上巡逻。 明珪抓住一个守门的将领问道:“怎么了,城里出什么事了?” “回官郎,城里又出命案了,一南一北,两个当年控鹤府的郎官,被发现淹死在家中的水缸里。” “什么?!” 247.第二百四十七章 五月廿五清晨, 城北永兴坊袁家与城南安义坊胡家, 仆人晨间挑水时,几乎在同一时刻发现了自家老郎君死于家中储水用的大水缸中, 遂报案。 一个时辰之后,刚结束晨练的沈绥, 吃了没两口朝食,就再次见到了京兆府的司法参军褚祯。她匆忙出门,由于没能事先准备,张若菡未能跟随她一起去。但莲婢似乎对这案子已经上心了, 十分关注,提出了等安顿好家中, 一会儿去找沈绥的提议。沈绥倒也没有反对,这一次莲婢没有办法进案发现场了,只能在马车中等她,即便如此,沈绥也能将第一手的信息转告于她。 沈绥因此没有骑马, 刻意坐了马车,邀褚祯入马车详谈案情。 “袁家与胡家派去保护他们的人, 什么都没有发现吗?”一入马车,沈绥就问道。 褚祯显得很是懊恼, 泄气地摇头道:“若是发现了,也不会出事了。凶手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将人淹死, 一丁点动静都没有传出来。” 沈绥抿唇, 沉吟了片刻,道: “你们初步勘察现场,有什么发现?” 褚祯摇头:“什么都没有发现,凶手一丁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府君头疼极了,要我来请伯昭兄赶紧去。” 沈绥大概知道在褚祯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抱起双臂,陷入了沉思。最初三人用火,其后二人用水,难道……真有寓意在其中?且,一定要让死者陈尸在家中,这是为了什么?现如今,又多出了一个问题,凶手的杀人顺序,到底是按照什么来的?难道只是随意选择?可在沈绥看来,凶手分明就是刻意选择了一南一北两个特殊地理位置的人下手。 凶手似乎非常在意尸首被发现的时刻,不论是之前的三名死者,还是之后的两名死者,几乎都是同一时间被发现的,也是同一时间报案的。那么,是否可以理解为,凶手非常希望不同地理位置的两名死者,同一时间浮现。为了实现这个目的,甚至影响到了凶手的作案手法,使得他刻意采取一些繁琐又十分危险的方式杀人。 这是为了什么?沈绥深锁双眉,陷入了沉思。 他们率先抵达的是城北的永兴坊,因为距离沈绥家所在的崇义坊并不算远。沈绥抵达时,京兆尹李岘已然等在此处了。沈绥下车后上前见礼,李岘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寒暄之后,径直就请沈绥进入了位于永兴坊南曲的袁家所在地。 袁家比之之前的陆、章、吴三家都要富庶,死者袁恺虽然早早退出了官场,但他却有个相当成器的儿子,官至光禄寺丞,掌管全国窖藏,大宅占据了永兴坊南曲恨不能一半的地界,简直可追赶皇子公主的府邸了。今日,袁恺的儿子袁直也在,这位光禄寺丞满面愁容,倒不像是失去父亲后悲痛的模样,更像是在担心着这件事会给他的仕途带来影响。 沈绥随着袁直往案发地点走去,半途直接反客为主,询问起袁直事件的经过: “老郎主前一日的行踪,袁寺丞可清楚?” “家父昨日一日未有出门,他本来腿脚就不好,走不远路,前年还中风了一次,走动都需要有人扶着。我听家中仆人说,他昨日午睡了很久,用晚食时还好好的,吃了不少。他好作画,每日晚食后都会画一幅画,然后就寝。这个时间段是不会有人打搅他的,但都会有一名侍从候在外面,等到他喊人服侍他就寝,一切都正常。但是第二日早间,家中下人却发现他竟然……”袁直说到此处,说不下去了。 “家中可有人见到可疑人出没?” “我还没来得及询问,只是恐怕很难说。家中客人多,人来人往的,经常会有生面孔的人进来,有拜帖的还好说,可家父那里还有好多人从来不递拜帖,带着人就进来了。家父好交友,为人豪爽,有很多朋友,中风后再难出门会友,家中访客便越来越多了。” 沈绥点头,心道看来想要从这方面入手是不大可能了。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后院厨间,这里是照管整个袁府饮食的地方,院中有一口大水井,平日里厨房的饮水用度都从这口井中挑取来。沿着厨房外墙墙根,放置了一溜的大水缸,每一口最小的直径能有三尺,最大的起码在五尺以上。 “你们家要这么多水缸做什么?”李岘瞪着袁直问道。他觉得很惊奇,因为一般人家后厨顶多有两个水缸就够用了。 “家中人多,用水多,总是要打水太烦了,便多添些水缸一次性装满了水,才够用。”袁直老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道。 李岘鄙夷地望了他一眼,才想起来,他们家人是真的多,袁家父子都是好色之徒,袁恺娶了八房妾室,袁直也娶了六房,家中子女也多,几乎是一年冒出一个。这一家子给李岘的感觉就像是猪一般,个个长得又白又胖,还这么能生养。 李岘又看了一眼沈绥,想起她就一个妻子一个女儿,人如此英俊倜傥,却能这般痴心对一人,顿时觉得沈绥就好像一股清流,洗涤了他的心灵。 沈绥正在查看水缸,哪里晓得李岘心中在想些什么。尸首显然已经捞出来了,眼下尚未运走,袁府专门辟出了一间屋子用来存放尸体。沈绥看了一会儿,问道: “老郎君是在哪口缸中被发现的?” “这里……”袁直指了指直径最大的一口大缸,道,“家父身体比较胖,也就这口缸能放得下。” 袁直此话一出,沈绥倒没觉得有什么,李岘却直想发笑,胡须颤了两下,拼命忍住了。不由出了一身汗,心道好险,若是笑出声来,怕是要与袁家结仇了。 沈绥查看了一下水缸附近,看到地上的水迹,她询问道: “这些水,是打水时洒出来的吗?” “这……我不大清楚,我找个人问问。”袁直说着便招呼了一个厨房的仆人过来,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这些水是今早打水时,惊吓中不小心打翻了桶弄的。往日里打水也会溅出来一些,但是熟练的打水工,不会溅出来这么多。”那仆人道。 “发现老郎君的时候,这水缸四周可有水?”沈绥问。 那仆人仔细回忆了一番,摇头道:“没有。” “这口缸昨夜的水可是满的?” “不满,用了大半,想着第二日再打水灌满。” “这些水缸都是当时你们离开时的模样吗?” “对,我记得所有的水缸水都用到了只剩三成的地步。现在看来,也都没有动过。” “厨房晚间可有人?”沈绥又问。 “无人,这厨院是家中的大厨,晚食之后打扫干净,一般酉时之后就没有人在此了,院门也锁了起来。各院还有各自的小厨,若是晚间有需要,各院自己做,不会劳动大厨。”袁直解释道。 “那就奇怪了……”沈绥自言自语道。 “伯昭兄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李岘连忙问。 “府君,现在能去看看老郎君吗?”沈绥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道。 “当然!” 一行人立刻转移场地,来到了暂时停放尸首的屋子。屋子门口有两名士兵正看守着,屋内还有一名侍从,守在尸体躺着的榻旁,手里拿了条干帕子,时不时地就要去给尸首擦擦身上的水。沈绥看着侍从的面色都白了,周身都在打摆子,三伏天跟落入了冰窖里似的,怕是吓坏了。她摆了摆手,让那侍从褪下,便立刻上前查看尸首。 死者袁恺,确实是一个相当肥胖的男子,上了年纪,须发都已花白,因为在水缸内泡了一夜,身子全都肿胀起来了,瞧着愈发痴肥,面目全非,周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水腥味,极为可怕。 沈绥打开了腰间的皮革囊袋,从中取出了一个精巧的工具包。解开工具包的捆绳,将包袱铺开,便见里面排布满了各种金属制的长条状工具,李岘只认得镊子与拨子,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他都没见过。沈绥取了一根镊子,拿了一面铜镜,凑近了尸首,将镊子伸入尸首鼻孔之中,将鼻孔撑大后,用铜镜接着光照耀,仔细向内探看。不多时,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用镊子从鼻孔中取出了一小片黄色的纸片状物什。 她又掰开死者的口部仔细检查,检查完后,她伏在尸首胸口,以手敲击死者胸口听音。之后她又检查了一下死者的双手,尤其仔细观察了一下指甲。然后起身,一面在侍从端来的水盆中清洗工具双手,一面道: “死者并非是溺死的,口鼻没有蕈样的泡沫,鼻孔中没有泥沙残留,胸肺没有水胀,反倒在鼻孔中发现了一片黄纸。推测,死者应当是被捂死的。” “怎么捂死的?难道是用纸?”李岘很疑惑。 “用水将纸打湿,紧紧贴在人的口鼻之上,一层一层铺叠上去,要不了多久人就能窒息而死。如果事先能够将人迷晕,那么这个人甚至都不会挣扎。你想想看,如果凶手真的要将死者溺死,为何水缸周边没有水溅出来?那厨房的侍从说,早间他们发现尸首时,水缸四周的地面都是干的,说明昨夜根本没有水溅出来,这天如此潮湿闷热,我们家昨夜洒扫泼出的水到早上也没有干。而且当时那些缸都是不满的,要将一个如此肥胖的人的头摁在缸中溺死,水太浅根本做不到,即便当时确实有水缸是满的,可死者又不是哑巴,他会挣扎,会喊叫,凶手即便能控制住他,可死者身上没有半点挣扎的痕迹。他的指甲干干净净,完整无缺,根本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郎官该有的模样。说明他死之前根本未做挣扎。”沈绥说话间,已经清洗干净工具,将其全部收好。 李岘从未听闻此等杀人手法,有些惊疑不定。 “此种办法,可杀人于悄无声息之中,完全不会有人察觉。袁恺的寝院有那么多侍从,他最终出现在后厨,却没有一个人被惊动,说明凶手使用了一种极其安静的手法杀死了死者。将人捂死,人都会挣扎,必然会发出声响,而先迷晕死者,再用我方才所说的办法一点一点阻断死者的呼吸,便可杀人于无声,死者半点不会挣扎。他再将死者悄悄背出去,背到后厨,放入大缸之中,大缸内残留的水漫上来,大概能覆盖到死者的脖颈附近,他再加一点水,漫过死者的头顶,便可制造死者被淹死的假象。” 李岘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个凶手,行事思维真是异于常人。他这么大费周章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这么做,是在试图向我们表达某种他的作案意图。”沈绥看向李岘,叹息一声道,“五行已过火与水,还剩金木土,李府君,他还会再作案,接下来谁会死,我们谁也猜不到。” 248.第二百四十八章 沈绥出了袁府上马车时,还未进入马车, 就知道张若菡已经来了, 此刻就在马车中。她身上独特的那抹幽香沈绥实在太过熟悉,隔着老远都能敏感地察觉到。且打扮成侍从的无涯也出现了, 正笑嘻嘻地坐在忽陀身侧,望着沈绥。 沈绥冲她一笑, 便上了马车,打帘钻入车中。心中还暗道:这小丫头,成天没心没肺的,也不开窍,都是莲婢给惯坏了,真是苦了忽陀了。她方才望了一眼忽陀,粟特人显得很沉默, 瞧着无涯时眼神却很温柔,沈绥不由有些心疼这老实又一根筋的汉子。 车中, 张若菡穿了件沈绥的深青色压缠枝纹交领袍,束发戴了幞头, 没有涂那黑漆漆的颜料,也未施脂粉, 秀丽的面庞在男装的衬托下显出几分英气,却又愈发娇美起来。瞧着真是让沈绥觉得新奇又好看, 如何都移不开眼去。 张若菡被她看得脸热, 不由瞪了她一下, 沈绥这才笑嘻嘻地收敛。 “凰儿呢?”她坐下身, 顺手就抓住了她的手握在掌心中。 “交给琴奴与千鹤她们了,千鹤正教她练刀呢。”张若菡笑道。近来凰儿迷上了刀,沈绥专门亲手给她做了一把小木刀,眼下小家伙天天攥在手里爱不释手,没事就挥舞两下,沈绥想着,干脆就趁此机会教导小丫头练刀罢。她对比了一下自己的刀法与千鹤的刀法,觉得千鹤所习东瀛拔刀术在基础锻炼方面似乎更能磨练人,于是便先让千鹤教导凰儿基础,磨一磨这小家伙的性子。 “案子查的怎么样了?”张若菡问她。 听莲婢提起案子,沈绥叹息一声,道:“我觉得这事儿有些麻烦了。凶手或许在以五行之法杀人,我总觉得,是与我娘亲当年相熟,乃至于关系极为亲近的人在下手。”说着,便将方才在袁府之内查到的事情细细说与张若菡听。 张若菡听后,思索片刻,有些犹豫道:“如果真是与秦怜娘亲当年相关联的人在作案,那岂不是第一个有嫌疑的人就是秦公?他可是秦怜娘亲的父亲啊。” 沈绥摇头:“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若是外公当真要复仇,为何非要等到今天?我总觉得凶手还有其他的目的。他是想要借着挖掘当年太平公主府案的陈年旧事,配合着眼下的朝政局势,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且,外公眼下人也不在长安,若当真是他,难不成他还集结了一小股不可小觑的犯罪团伙,专门帮他犯案杀人?这可不是我的外公,他乃是司法重臣,一生都持身端正,敬重律法。” 张若菡瞧着沈绥,没有说话。沈绥在她的视线下低下头,道: “当然,不能排除可能性,外公还是有嫌疑的。” “赤糸,我知道有些事你感情上不能接受,当然你方才所说都有道理,秦公的确可能性不大。我只希望,如果这起案子最后查出的结果不尽如你意,你也不要忘记原则,忘记司法重臣所应当秉持的匡正法度的职责。”张若菡语重心长地说道,她冥冥之中总觉得这件案子笼罩着一层阴霾,甚至会将沈绥吞噬进去。近些日子,夜里她又开始睡不安稳了,总是做一些迷迷糊糊的噩梦,醒来后却又忘却了。这或许意味着某种不详的预兆,也使得她愈发挂心近些日子长安城的反常之事。 “嗯,我明白。”沈绥孩子听母亲教导一般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可知,秦怜娘亲当年还有什么亲近之人?”张若菡问她。 沈绥仔细想了想,只是摇了摇头:“我对我娘亲的了解太少了,我只知道她身边有一些我父亲的人,但是那些人应该都在当年的事情里死去了。其中就包括颦娘的丈夫陆义封,也是我的刀法启蒙之师。据我模糊的印象,陆师傅和我娘亲的关系还是相对亲近的,很像是姐弟之情。陆师傅很年轻的时候就跟了我父亲,后来我父亲与娘亲成婚,他也一直跟着。” “当年事你究竟知道多少?你可见过陆义封等人的尸首?”张若菡问。 沈绥迟疑地摇了摇头:“没有,至少我记忆里没有,但颦娘或许是记得的,可我因为怕揭她伤疤,从来没问过。” “赤糸,你听我说,眼下,秦怜娘亲就在归来居中,你为何不去与她好好见上一面,或许见了,很多事就清楚了。”张若菡试图劝她。 “我……说实话莲婢,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当年的事,对我来说,真的有些难以启齿。我的父亲,我的娘亲,还有太平公主,她们三个人的关系,其实对我,包括对琴奴,至今都有不小的伤害。我怕有些事从我娘亲口中说出来,会比伊胥口中说出来的更为难以接受。”沈绥神色痛苦,“而且,我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见到我,她那样躲着我……我很害怕……我到现在,即便找到她了,也不敢让属下亮身份,一直骗着她。” 张若菡不自主地靠近她,将她搂进怀中抱紧,温柔地抚摸她的面颊。沈绥侧着身子靠着她,显出了少有的脆弱一面。 “你若不愿,我可以替你去。”张若菡轻声道。 “不……我会去见她的,就这几日吧。”沈绥道。 “好,到时候我陪你。还要带上凰儿。”张若菡笑道。 “嗯,好。” “伊胥还在长安总部关着呢?”张若菡转移话题问道。 “嗯,崔钱看着他呢,他精神状态一直不怎么稳定,半疯半癫,有时又显得沉默寡言。” “也该去看看他了,也不知颦娘还愿不愿意见他。我回到长安,也都没去过长安总部,我还想着,凰儿也大了,有她自己的学业了,我也该开始帮你的忙了。”张若菡道。 “莲婢,你该不会要……”沈绥从她怀中抬起头来,看向她。 “我在家里闲得慌,你可赏我口饭吃?”张若菡笑问。 沈绥差点没跪下,心想她居然把自家妻子如此好的人才晾了这许久,真是罪过。忙拱手道:“三娘子,千羽门以后可仰仗您了。” “大郎客气了,妾当尽绵薄之力。”张若菡“夫”唱妇随,顺势扶了她一下。 这两人在车内聊得热火朝天,前方骑马领路的李岘却显得异常沉默。沈绥提出的五行杀人的观点也使得李岘陷入了沉思,接下来赶往安义坊胡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安义坊在长安城最南面,紧贴着南城郭,西侧就是正南明德门。由于这个地理位置极为特殊,沈绥很是在意。 城南不及城北富贵,这里居住的大多都是平民、手工业者和商人。有些大商人能买到比较好的地段,而小家小业的商人,也就只能在城南混个一室半居。不过长安城寸土寸金,能在这里长期扎根下来的人,都不是简单的人。若是换了他处,指不定也是个财主,但是换个角度说,长安城机遇良多,若是换了他处,很多人也就没有了现在的成就。一益一损互相依存,并不可分割相看。 水行的第二名死者胡翊敏,大概是目前他们所知的当年控鹤府郎官中,混得最惨的人了。当年控鹤府撤销后,他因为没能找到靠山,直接沦落为平民。虽说会些诗书,有些笔墨,可到底不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习惯了从前大手大脚的生活,再也过不了节衣缩食的苦日子。平日里就靠卖字画为生,入不敷出。 能入控鹤府的人,多少都有些男色,他卖画卖了没多久,竟是被一位贵族夫人看中了,做了人家的情郎。但之后却被那家的丈夫派人打折了腿,没能医好,从此以后只能在城南租个小屋,跛着脚凄惨度日。 沈绥赶到胡家时,已然过午了,他们只是在路上简单用了两块胡麻饼作午食。跨入胡家的破落小院,沈绥真是有些吃惊。她并非没有见过穷苦人家的生活,但是胡翊敏这般凄惨的人,还真是少见。这家真可谓家徒四壁,院子里连柴火都没有,唯一一口大缸还缺了个口子。尸首到现在还泡在缸中,无人取出。只有两名县衙的衙役看守在此处。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屋中陈设掰着手指就能数出来,床榻上的被褥不知为何是湿的,霉味就是从这被褥上传出来的。 “这人……冬天可怎么过的?”这是李岘进入胡家后的第一句话。确实,夏季还算好,长安的冬日阴冷潮寒,这屋子里连个烧火取暖的炭盆都没有,窗户纸四处漏风,想想都觉得冷。 “你们赶紧将尸首搬出来!”陪同而来的长安县县令见尸首还在水缸中,守在院子外的自己的两名手下呆头呆脑,居然无动于衷,不由连声叱道。 “等一下!”沈绥忙阻止,好不容易碰见个没被破坏的现场,真是太难得了,她立刻取出白布蒙住口鼻,又取出手套戴上,靠近尸首开始检查。 尸体瘦削枯槁,面容憔悴苍白,虽有些被泡得水肿,亦不影响判断。头部无锐器刺穿痕迹或钝器击打痕迹,脖颈无任何损害。口鼻有细沙吸入,唇边泛出蕈状泡沫,死因应当是水淹窒息致死。手足躯干高度僵硬,尸斑沉积固定,指压难以褪色,死后已有七个时辰以上。 水缸附近附带泥沙和藻类,死者衣物上也有,此水缸内的水乃是从附近坊内的公共井水内汲取,应不存在这样的泥沙与藻类,初步推断乃是溺死死者后移尸此处。 据死者的邻居说,由于死者腿脚不方便,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死者家中的水都是邻居家的儿子每日帮他打好灌满的,就连那水缸也是缺口后邻居家中不用,淘汰给他的。唯一的交换就是死者要每旬为邻居作一幅画或题一幅字,邻居家还能拿出去换些钱。死者生前只与个别字画商来往,由于腿跛了,走不远路,他一般都是在坊门的那家茶肆与字画商交易字画,收取微薄的生活用度,大部分钱都花在了吃饭和买笔墨纸张之上了。死者没有亲属,孑然一身,一人生活,性格孤僻,独来独往。 “这样的人,在他落魄后,还会有什么人会想要杀死他?眼下基本可以确定,他确实是因为当年曾在控鹤府履职,卷入事端,才会多年后被害。”李岘道,“看来,这几个案子,怕是可以并案侦查了。” 249.第二百四十九章 五月廿六, 大明宫宣政殿, 朝参时分。近来朝政事务积攒繁多, 今日是圣人自武惠妃逝世后, 第一次开朝, 众臣均有表上奏, 诸事繁杂,朝议的时间颇为漫长。右相萧嵩奏吐蕃前线边防军情,左相韩休奏十五道采访使、福建经略使设置进度。礼部尚书奏千秋节(八月五日)筹备事宜, 圣人要求一切从简。及至最后, 总算是没有人再上奏了,圣人已有些疲倦, 他捏了捏眉心,看了一眼身旁的高力士。高力士会意,开嗓喊道: “有表上奏, 无事退朝!” 本以为合该就此退朝,却没想到安安静静的大殿内突然有一浑厚的男声响起: “臣, 兵部员外郎彭和, 有表上奏!” 话音刚落, 左侧文官席内, 一名跽坐的官员起身, 恭敬走上前来,跪伏在地, 叩首以拜。 圣人蹙了蹙眉, 道: “卿家有何事啊?” “陛下命寿王阁下主持十五道采访使设置事宜, 又命晋国公主阁下主持军中监理制的任度,眼下寿王阁下勤勉,十五道采访使事宜正如韩相所奏,进展顺利。而军中监理制任度却止步不前,全因晋国公主阁下至今不得出府,无法理事。臣恳请陛下开恩,解除晋国公主府封禁。”彭和道。 圣人眉梢微挑,却没有立刻说话。大殿之上一片寂静,众臣彼此睨乜以作交流,却不敢作声。 “臣附议!”忽而一声惊雷炸响,一名武将起身出列,身形魁梧,蓄髭蓬发,豹眼圆睁,跪拜于彭和身侧,众臣认得,此人乃是右龙武卫大将军萧史元。 韩休此刻出列,举笏而奏:“启禀陛下,臣以为,彭员外郎与萧将军所奏极是。晋国公主阁下嫌疑早已解除,若是一直囚禁,未免显得陛下不公。陛下略施小戒,是为教导,公主阁下必当知错,铭记在心。” 韩休此话已然说得非常直白,明摆着就是在说,公主本来无辜,却被你用莫须有的罪名软禁,你不过是气她顶撞于你。眼下也关了这么多天了,还有很多事等着公主出来处理,你就赶紧放人吧。 韩休一说话,武将一侧诸多人起身出列,“臣附议”之声此起彼伏,大殿中央顿时跪满了人。 圣人面色已然不豫,他本就有近日宣布释放李瑾月的想法,可没想到今日却有这么多人当朝为她求情。韩休说话不中听,倒像是他委屈了晋国一般,他有些心气不顺。忍了片刻,他沉声道: “晋国之事,朕自有安排,诸位卿家起身罢。” 众臣闻言,亦不愿在这件事上显得咄咄逼人,便依言而行。待众人归位,圣人道: “晋国公主,护国有功,理当嘉奖。”随即他点了礼部尚书,道,“具体的嘉奖事宜,由礼部拟定。今日朝议就到此,退朝罢。”说着便起身,离开了龙榻。高力士立刻高唱: “退朝!” 他怒气冲冲地去了延英殿,步辇也未坐,高力士在后疾步相逐。他一进延英殿,便一脚踹翻了门口一位正跪在地上清扫茵席的内侍。那内侍吓得魂不附体,趴在地上抖若筛糠。高力士急忙拽着那内侍把他丢了出去。 “陛下……”高力士唤他。 圣人背着手,回身看了一眼高力士,道: “朕是不是真的对晋国很不好?” 高力士只能笑笑,圣人冷哼一声道: “你这老滑头。” “老奴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公主是个很好的孩子,心里一直有陛下。”高力士陪笑道。 “她心里有朕?笑话!”圣人坐在了榻沿上,抬手拿起茶盏,呷了一口,“她心里怕是早已恨朕恨得咬牙切齿了。” “陛下,老奴斗胆说一句,您确实不该总为了当年事,与公主置气。她本身心里就委屈,您是想对她好的,可偏偏……总是事与愿违。” “她有本事,肯努力,总想着要向我证明她有多能干。你说她好好一个女儿家,怎得就这么争强好胜?我瞧着她,就想起了祖母还有太平,还有她的母亲!”他将茶盏狠狠扣在了案上,说话间,已然撇去了“朕”的帝王自称,换了往日与亲近之人说话时的语气。 高力士没接话,只是拿了团扇,为他扇风。 片刻后,李隆基叹息一声,道:“唉……也罢,你去拟旨,放她出来。让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喏。”高力士笑了。 “走罢,摆驾三清殿,朕要去见见国师。” 三清殿是建造在大明宫中的皇家道观,这里的道士转为皇家服务。圣人驾临时,三清殿的道士已然成两列前来迎接。他大踏步走入大殿,便见到一位身穿玄色八卦道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正手提拂尘候在门口。见到圣驾,也不下跪行礼,只是打个稽首。 当今国师,可不正是道门皇帝——白云子司马承祯吗? “国师!您可算来了,一别经年,朕甚为想念啊。” “劳陛下挂念,老道惶恐。”司马承祯云淡风轻道,半点看不出惶恐之意。 “哈哈哈……”圣人发出一连串的笑声,携住司马承祯的手,拉着他往殿内走。 “国师近来可好,朕听闻您前段时间去了一趟西域?” “正是,老道去西域迎回了师兄法骨。” “哦?那可真是可喜可贺。”圣人倒也没问师兄是谁,为何会在西域,仿佛毫不关心。拉着司马承祯在三清殿的会客室内坐下,与司马承祯东拉西扯兜圈子兜了好久,总算提到了这次召回司马承祯的重点: “国师啊,进来朕精神难安,这皇城内,幽冥厉鬼徘徊不止,扰乱秩序。还望国师替朕肃清阴邪,指一条明路。” “陛下承载天运,福寿永昌,自是有万千正道加身,光明普照,何惧阴邪鬼怪?”司马承祯道。 “朕自是不惧,但宫中已起乱象,城中亦是谣言四起,朕甚为忧心。希望国师能请三清正道,平定四方邪崇。” “老道在来的路上,听闻近来长安城中凶案连发,陛下可是担忧此事?”司马承祯道。 圣人颔首。 “老道明白了,请陛下给老道一些时间查一查,若能知根源,当可除祸患。” “一切就拜托国师了。” 圣人离去后,司马承祯身边的陈师兄问道: “师尊,这皇帝怎得如此迷信,杀人凶案请我们去作法?难不成他还真相信这一切都是那所谓太平公主冤魂作乱了?” 司马承祯笑笑,道了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身不正,自是邪崇心底起,忧惧常傍身。” “咱们可是要去寻伯昭他们相会?”陈师兄又问。 “不了,眼下不方便与她见面。我们还有该做的事要去做。” …… 同一日午时,道政坊。归来居迎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他们是早些日子就在此定了席面的四海镖局的一众人等。老镖头近日即将彻底退下,他的儿子则将继承他的位置,成为新的镖头。镖局的兄弟们为了庆祝老镖头荣退,少镖头掌旗,早在半个月前就定了席面。 归来居本不愿接这种大单的生意,而且也不愿招惹江湖上的人。但是因着四海镖局的老镖头也算是归来居莫老板的旧相识,早些年就有交情,也不好推却,只得接下。 莫老板其人,几乎无人知晓其名,只知其姓莫。真正知其来历的千羽门内部人,自然明白莫其实乃是墨,他乃是墨家的血脉后人,虽然早已不是嫡支了,但却是这一代的矩子,传承了墨家几乎所有的本领和精神。莫老板大隐隐于市,当年若不是为了蜀地穷苦百姓,他也不会出来经商,带领百姓开采蜀地独有的香草制成香料贩卖,带领大家致富。接到千羽门委托后,他更是散尽家财,来到了长安,专门帮助沈绥打造可以辅助秦怜行走的腰撑。 莫老板为了四海镖局的这一单生意,专门匀出了半日的时间,亲自接待这些人。与其说是接待,不如说是看着他们,免得这群暴脾气的粗汉子在这里闹事,惹来官兵或者不必要的眼线。好在,镖局的汉子们倒没有怎么胡闹,反倒气氛有些伤感,一个个都喝醉了。这些人有的人早年间背井离乡,如今也回不去了,有些人只身一人,连个亲人也没有,都是苦命人,彼此之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四海镖局就是他们的家。不过四海镖局并不在道政坊内,而在隔壁的常乐坊内。这些人从午间开始宴饮,一直喝到黄昏时分,暮鼓都已响起,才算是散了宴席。 来不及出坊了,莫老板找了几个伙计,把一共八个醉汉送往归来居对面的一家客栈,准备开八间房让他们休息。等明日酒醒了再出坊。 哪里晓得,这客栈今日生意不错,往日没多少客人的客栈,今日竟然都要住满了。房间只要到了五间,几个汉子彼此挤一挤也算能睡。只是在他们之后,又有两男一女三名客人来住店,却已然没房了。客栈掌柜的仔细看了看这三个客人,一对夫妻模样的中年男女,形容普通,风尘仆仆,带着一个老仆人,倒也不像是有钱有势之人,便摆出了一副强硬态度,挂了满客牌,将这三人赶了出去。 站在一旁的莫老板不大忍心,上前询问了一下: “你们可还有落脚之处?” “我们是来投奔亲戚的,听说亲戚家就在这道政坊内,可我们寻了一日都没寻到,眼瞅着坊门都关了,我们想先找个地方落脚,哪里晓得这客栈竟然满客了。这位郎君,敢问您可知道哪里还有客栈可以落脚?” 莫老板想了想道:“这样吧,你们先住在我酒楼里吧,二楼有两间包厢,可以匀出来给你们将就一夜,等明日,这家客栈必然空出来,你们再入住。” 三人闻言大喜,连声感激莫老板。 当日晚间,一行五人悄悄从归来居对面的客栈内走出,她们身罩黑袍,其中还有一人怀中抱着一个孩子。从客栈后院悄悄绕出后,她们又来到了归来居的后院。其中一人抬手,在门扉上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不多时,门开了一道缝,一个伙计透过门缝向外张望,为首的黑袍人揭开罩住面孔的黑斗篷,说了一句什么话,那伙计一看,便立刻开了门让她们进门。 待到五人全部进来后,那伙计立马抱拳道: “属下参见门主,副门主,夫人,少门主,千鹤先生,伊先生。” “行了,你累不累,矩子可在?带我们去见他。”沈绥道。 “在,诸位这边请。” 250.第二百五十章 是夜, 明珪伏在自家书房的案前,望着案上放着的四份供词,长久地凝眉思索。他在想自己将这四份供词呈上去的后果, 他在顾虑自己究竟是否该掩盖真相。若是就这般揭露真相,是否会带来朝政的巨大波澜。 这四份供词, 分别来自武惠妃案的四个涉案嫌疑人——泥瓦七、冬绫、掌厨内侍以及曾声称在夜间看见晋国公主进入宫禁的金吾卫守门裨将骆怀东。明珪在仔细研究过这四份供词之后,惊讶地发现四份供词最后全部指向一个人。 泥瓦七落网后, 很快就将自己所知全部招认。据他所说,他大概是在今年四月份时接到了将作监的召令,要他参与今年的皇宫修葺。就在那之后, 很快有一个人找到了他。这个人自称姓鹤,应当是一名内侍, 虽然他并未声明自己的身份, 但瞧着他面白无须又仪态娇柔, 女相毕现的模样,猜也能猜出七八。泥瓦七参与过多次皇宫修葺,包括兴庆宫的修建。就在兴庆宫修建的过程中,他曾手脚不干净, 偷偷隐了不少名贵的木材和宫中官窑烧制的琉璃瓦,拿出去换了大量的钱财。本以为自己做的事滴水不漏, 无人会知晓,哪里晓得竟然让这个鹤内侍知晓了, 成了要挟他的把柄。他被胁迫之下, 不得已按照鹤内侍告知他的步骤, 完成了在珠镜殿寝殿瓦片下的木椽之上安放一个油纸包的事,并且按照要求,放回瓦片时留下间隙,使得雨水可以渗透。事后,他自知不妙,立刻带着家里人跑了,结果还是被抓了回来。 掌厨内侍则招供,自己是在另外一名内侍的怂恿下,专门择了那一批海虾制作给武惠妃食用。他所谓的另外一名内侍,名叫松鹤,乃是刘华妃宫中的一名内侍。据他说,松鹤告诉他自家娘娘也有喘疾,但服了最近宫中新近的一批海虾后,症状好多了。这名掌厨内侍,应当并非故意要谋害惠妃。只是御膳房的材料配给乃是太府寺在调配,这事儿应当与太府寺有关系。 而冬绫这条线,审讯则显得相当困难,而结果也让明珪着实吃惊。冬绫最开始还不愿意说,但在大理寺的刑讯手段下,终于扛不住,招认她是受人指使,调换了一批新的妆粉给武惠妃使用。指使她的人是内侍省常侍王石。王石此人,若是沈绥在此,定能认出是案发后负责看守珠镜殿内所有宫女内侍的那名高阶内侍,也是当时引导她入内侍省审讯冬绫的那名高阶内侍。此人乃是高力士的得力助手,掌管各宫各殿的赏赐配给。王石不知从哪里查到了冬绫,包括夏绮的家中情况,以她们的家人作威胁,逼迫她们调换武惠妃的妆粉,使用一批新进的妆粉。这妆粉据说还是南越进贡的珍珠粉,涂抹后可使肌肤更为白皙。武惠妃果真爱这妆粉,大量使用后使得体内沉积毒素。 最后,骆怀东的证词则再次引出了那名叫做松鹤的内侍。原来骆怀东竟然与这名内侍有了龙阳之情,每每私会于宫中隐秘处,如胶似漆。后来他被这内侍吹了枕边风,一时糊涂之下,做了假证词,诬陷晋国公主在武惠妃去世当晚入了宫。 四份证词,带出了两个人,松鹤与王石。大理寺立刻联合禁军出动,抓捕了此二人。抓捕过程很隐秘,但明珪知道瞒不住圣人,因为在内侍省抓人必然瞒不住高力士。王石与松鹤落网,圣人与高力士到底会不会从这二人猜到背后的人?明珪不敢肯定。 王石与松鹤很难审讯,王石狡猾,深谙此道,任凭你如何刑讯加身,他都能四两拨千斤,什么话也不说。而松鹤显然已经是破罐破摔,更是打死都不开口。不过,泥瓦七已然指认,松鹤就是那位威胁逼迫他的鹤内侍。审讯目前陷入了困境,明珪也从其他的角度进行了调查。尤其是从王石与松鹤早年间的经历查起。 案情终于在今日有了进展,明珪查到了松鹤早年间曾在弘农杨氏做过仆从,因为这松鹤天生生得俊俏,唇红齿白,体态娇柔,男生女相,那时似乎还与弘农杨氏的三郎君杨慎衿有些不明不白的关系,后来被弘农郡公府直接送入了宫中,成了内侍。说白了,就是被赶出去了。只是此后,杨慎衿还会暗中接济他,在他去势后的那段时间,他给松鹤送了大量的名贵汤药,还专门拜托宫中的老内侍细心照顾他,此后也多次接济他,最后还帮助他顺利入了刘华妃的宫中,成了华妃眼前的红人。松鹤显然也是对杨慎衿心怀恋慕与感激,或许受杨慎衿指使的可能性很大。 而王石,因为掌管内侍省的典礼配给,故而与太府寺时常有来往。太府寺可是杨慎衿的治下,杨慎衿自从五年前代替贺兰氏成为了太仓、含嘉仓等十数个大型国库的管理者之后,在这方面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华。短短五年时间,就使得国库充盈了三倍。各类上供宝物高效归类,管理有序。除此之外,他还是户部的得力助手,在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皇室开销日益糜费,均田制逐渐崩坏的今日,他却能做到把控住整个国家的财政命脉,恪尽职守,精打细算,使得国库收支平衡,通货流态平稳,乃是不世出的奇才。王石与太府寺来往密切,换句话说,他私下里必然与杨慎衿关系紧密,或许有着不小的利益牵扯。如果说,是杨慎衿指使他这么做的,那么一切就可以说通了。 四份证词,汇总起来,指向了一个人——弘农郡公府三郎君杨慎衿。而朝野上下都心知肚明,弘农杨氏本就是当今忠王阁下的母家,与忠王阁下关系紧密。忠王阁下的母亲杨贵嫔正是杨慎衿的亲姑母。而就在开元十七年,杨贵嫔逝世,葬于细柳原。当时这位贵嫔死亡,与武惠妃有直接的关系。全因当时武惠妃与外来邪教联手,构陷当时的太子、光王、鄂王,在洛阳宫城附近的水道中投放一种名叫红尾蜥的剧毒怪物。杨贵嫔在洛阳的寝宫中,有一方属于她的泉眼,她喜好用那口泉的泉水沏茶,唯她独享。却没想到,那红尾蜥的毒素渗透到了泉眼之中,虽然只是微量,但在连续几日的服用后,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结果,就在太子案爆发后没多久,她也跟着病逝了。或许,武惠妃这次的事,与当年贵嫔病逝,有着直接的关系。而忠王必然无法摆脱与此案的干系。 忠王趁武惠妃重病,指使杨慎衿密谋毒害惠妃,制造惠妃病逝的假象。这调查结果,说出去实在太过骇人听闻,明珪只觉得压力骤增,四份证词沉甸甸地托在手上,根本难以交出去。交与不交,他的决断,或许将影响未来的朝政局势。 想了大半夜,眼瞅着天边已然泛白,他长叹一声,心道也罢,他到底只是一个推官,他的职责是查明真相。至于真相会造成什么后果,并不是他可以去掌控的。何况,四份证词,都并非是直接证据,到底杨慎衿有没有做这些事,还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这件案子已经查到头了,到底该如何处置,那是圣人的事,他明珪管不了那么多。 他唤了下人来,洗漱更衣,携着四份证词,在水汽弥漫的清晨,坐上马车,往大明宫中而去。 …… 时间倒退三个时辰,来到了子夜时分。道政坊归来居,沈绥一行人见到了归来居的老板——当代矩子莫先生。 这是一位面相温和,容貌普通的中年男子,蓄着长须,皮肤黝黑,身穿麻布长衫,脚上的布靴磨毛了边,腰间的鞓带布满了龟裂纹,瞧着倒有几分穷酸的感觉。 莫先生话不多,简单寒暄过后,他直接步入了正题。 “伯昭,前些日子你送来的信我收到了,是关于大量收购麝香的事吧。我让以前的朋友查了一下,买家是以西市一家名叫延韵香坊的商铺的名义购下的麝香。他们将麝香用油纸包裹好,全部囤积在仓库中,至今并未拿出去贩卖。而这家延韵香坊,是一家新铺,从未开过张,也没有铺面,只是在西市有一家仓库,门上一直挂着大锁,见不到人出入。那位朋友直接见到过买家,并将自己手中所持的麝香一次性全出手给了他们。说那是两名长相普通的男子,看不出特色,见过就忘了。抱歉伯昭,我能查到的就是这么多。” “多谢矩子,这些就足够了。我就知道直接让你查,肯定比千羽门来回奔波要高效些。”沈绥笑道。 莫先生笑着点了点头,随后道:“你们今夜的来意我已知晓,跟我来吧,动作轻些,今日二楼中宿了三名来道政坊探亲的外乡人,因为对面客栈被咱们的人住满了,他们没地方住,我就收留了他们。别惊动了他们,免得节外生枝。”他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她们往后院而去。众人听后都绷紧了神经,小心翼翼起来。 沈绥走在最前方,心跳得愈发快起来,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紧张感。她身后,凰儿正在颦娘怀中迷迷糊糊睡着,张若菡就护在孩子身侧。琴奴牵着千鹤跟在后方,她怀中还抱着一方存放书画的长匣,匣由黑木打制,匣面刻有一丛海棠盛放的版画,木质油润,长期被盘摸出鲜亮的光泽。 因着并未上楼,千鹤才反应过来,原来秦怜并非是居住在三层阁楼中,而是居住在后院内。看来,三楼应当是矩子目前的工坊了。想着她当日欲往三楼而去,结果在楼梯口被两个千羽门的弟兄挡住了,还以为他们是在那里把守,如今想来,他们似乎只是坐在那里闲聊。她可真是彻底被迷惑了。 不多时,莫先生带她们来到了后院最为宽敞的一间房门的门口,转身道:“这会儿,她都还醒着,她习惯于这时书写一些笔记。筱沅这个时候总是陪着她,做些针线活。我已经派人事先通传过了,你们慢慢聊,我们就在外面,不打扰了。” 沈绥点头谢过,此时她的心跳已然急促到可以听见声响的地步,若不是张若菡一直抓着她的手臂,她甚至有一种现在就返身回去的冲动。 莫先生离开了,沈绥在门口僵了片刻,身后所有人都在等她敲门,谁也没有催促。她最终还是抬起手来,敲了三下,便听门内一个温和悦耳的女声响起: “门没拴上,请进。” 沈绥慢慢推开了门,那一瞬她有些精神恍惚,神魂出窍之感。跨入屋内的那一步,脚腕都是发软的。 门内微光如豆,有两个人影坐于高脚书案后,在昏暗的灯火下静静地看着她们。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涩药味,混杂着熏香的雅气,莫名使人宁静。案后的两人,一人坐于轮椅之上,一人坐于矮墩之上。轮椅之人执笔落书,矮墩之人执针穿线,静谧的景象宛如一幅幽邃的人物画。这幅人物画,在沈绥进来的那一刻静止了下来。 沈绥仿佛依凭着惯性,向前走了两步,随后时间凝滞一般顿住脚步,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身后,其余四人步入屋中,最后一人沈缙悄悄带上了门。随后,她们均一言不发,立在沈绥身后。 半晌,双方就只是这么静静地凝视着彼此。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轮椅上的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笔。她轻声道了一句: “你这孩子,到底还是来见我了。”说出此话时,她那温柔沉静的音调起了波澜,颤抖着裹住了沈绥的心房。 沈绥大喘息一般忽而深吸了一口气,又向侧前迈了几步,背光的灯火总算明亮了那女子的面容。她简单地绾着一个发髻,发丝近乎全部银白了,肤色苍然,面相已现老态。只是这一切,都敌不过她本身的美。她如何都是美的,若海棠花一般清隽秀雅,琼华玉树不足以比拟她的风致。即便发丝银白,唇角眼角生了皱纹,她依旧那样的端方柔美,摄人心魂。她的身躯因着常年的病痛折磨显得枯槁,露在袖外瘦削的手臂让人触目惊心。或许她从前的样子更为可怖,这些年在矩子精心的调理下,她的身子其实已然好转许多,至少矩子说,比当初刚刚在蜀地见到她时要好多了。 她目光含泪地望着沈绥,那眼神沈绥太熟悉了,那是母亲望着孩子时的神态。沈绥下颚不自主地抖动着,泪水已然涌出了眼眶。她忽而一个箭步来到她身前,扑通一声跪地,双手抱住她足踝,叩首于她足背,颤声唤道: “娘……” 这一声呼唤,跨越了整整三十年,屋内所有人,顿时潸然泪下。 曾怀我躯,受难降临,悉悉哺育,盼我娉婷。一朝离丧,半生难寻,天理昭昭,亲缘千里。儿已而立,母发苍苍,阿母阿母,泪湿衣襟。 251.第二百五十一章 饮泣声在屋内缓缓淡去,轮椅上的女子费劲地勾着腰, 努力触碰着身前孩子的发顶: “好孩子, 你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让娘好好看看你。”她叠声说道。 沈绥抬起面庞, 已是满面泪痕,娘亲那略显粗糙的掌心捧着她的面颊, 用拇指指腹擦去她的泪水,温柔又饱含爱意。她那被泪水湿润的双眸,仔细凝望着沈绥的面孔, 半晌忽然笑了,轻声道: “我的小赤糸长大了,娘都不认识了。” 沈绥听她此言, 不由再次啜泣出声,想说话,却半晌说不出口,只能扑入她怀抱中,多少委屈苦痛,尽在此刻发泄而出。 娘亲, 孩儿已不是当年的面容, 您……您的女儿, 如今的容貌并不是您给的,您还能认得孩儿吗? “我的儿, 永远都是我的儿, 你就算化成灰, 娘也认得。”秦怜好似看透了她的心,搂着她,抚摸着她的后首,轻声说道。 “娘……”沈绥好似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倒退三十年,重回了婴孩时代,成了一个只会呼唤娘亲的孩子。她不厌其烦地呼唤着,好似要将失却的三十年一夕补回。 母女相拥而泣,身后的所有人也跟着啜泣不止。凰儿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身边的大人们都在流泪,她显得十分疑惑。片刻后,大概是被情绪传染了,小家伙嘴一撇,也跟着哭出声来,口中呼唤起娘亲。 众人被小家伙的哭声拉回神,张若菡匆忙间抹了一把泪水,将在颦娘怀中挣扎的凰儿接入怀中,抚着她的背哄道: “不哭不哭,娘亲在呢。” “赤糸……那可是,可是你的孩子?”秦怜望着不远处的张若菡与怀中的凰儿,连忙问道。 沈绥吸了吸鼻子,胡乱擦了一把泪,唤了一声: “莲婢。” 张若菡立刻会意,抱着孩子上前,随即跪在了沈绥身侧。 “娘,这是孩儿的妻子张若菡,子寿先生的幺女,行三。这是我们的孩子,起名善安,乳名凰儿,意为鸾凰之子。” “若菡见过大家(唐女子称呼婆婆为大家)。”张若菡叩首,又拉着凰儿,道:“凰儿,这是你祖母,唤奶奶。” 凰儿吸了吸鼻子,略显委屈但很听话地呼道:“奶奶。”一边说着,小家伙抬头好奇地望着眼前坐在轮椅上的那上了年纪的女子,黑亮的双眼瞪得圆圆的,瞳眸在灯火下闪着一层奇异的泪光。 “好,好,若菡好,凰儿好,都是好孩子。”秦怜十分开怀,一手按在了张若菡发顶,一手抚了抚凰儿的侧颊。凰儿似乎觉得这只手十分亲近,不由破涕为笑,伸出小手抓住了秦怜的衣袖。 “奶奶……抱抱你可好?”这孩子,秦怜真是越看越喜欢,孩子抓住她的衣袖时,她仿佛在孩子身上看到了儿时的沈绥。一时再度哽咽,泪如泉涌。 “嗯。”小家伙点点头,主动抱住秦怜,奶声奶气、将泣未泣道:“奶奶不哭。” 秦怜泪中带笑,抱着孩子,又伸出手臂,将沈绥与张若菡尽数搂进怀里。这一刻,她整整盼了三十年,终于的终于,最后的最后,应了那一句诗:谁无劲风暴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当真是痴心夙愿,苍天不负。 压抑了数十年的情感,一朝爆发,一时半刻也是难以平复。好在,屋内人多,颦娘、千鹤轮番上前见礼,与秦怜相识相认,也给了大家喘息调整的时间。而当秦怜见到沈缙时,沈缙的状态显然与所有人都不同。她悲戚于秦怜的遭遇,对于阿姊与她时隔三十年的重逢,当然是感动深入心扉。可她到底是太平公主的女儿,在秦怜面前,她显得无措,内心深处更背负了一份难以抹除的负罪感。 她向秦怜三叩首,最后一下伏在地上,脖颈仿佛有千钧重压一般,难以抬起头来。所有人见到她这副模样,都难受非常。沈缙何错之有,可她的存在却始终在说明着一些难以启齿的问题。这孩子内心是那样的柔软,这对于她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却没想到,秦怜像抚摸沈绥一般,抚摸着她的发顶,一如既往地温和道: “琴奴,好孩子,你可愿认我作娘亲?” 屋内一时静默,沈缙半晌未曾回答一个字,却在最后闷头发出一声悲戚的哭嚎。 “你若不愿,我绝不勉强……”秦怜见她反应如此剧烈,急忙接了一句,然而却立刻被沈缙的呼唤打断。 “娘!琴奴……琴奴虽不是您亲生,但琴奴,定当待您若亲生母亲。”沈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没事的,没事的……”秦怜一叠声地安慰她,声若春风拂柳,“你父亲爱你,母亲也爱你,谁也没有错,你更不要怪罪自己。别钻牛角尖,咱们都是一家人。” 沈缙抽泣着点头,沈绥忍不住勾住她的脖颈,将她搂入怀中,骂了句: “犯什么傻,还说自己不在意,现在哭得跟鬼似的。” “胡说!我没哭,我就是……眼睛里进沙子了。”沈缙犟头嘴硬,推着沈绥的胳膊道。 众人均破涕为笑,沈绥乐道:“是,你没哭,我们都没哭,我们眼睛里都进沙子了。” 一群眼睛里进沙子的人结束了涕泗横流的重逢相会,总算回归了平静。沈绥没急着问别的,先是询问了秦怜和筱沅的身体状况。秦怜的身子尚算不错,自从服下尹域的鸾凰髓血之后,气血日益丰裕,害光之症也好多了,偶尔还能坐在窗台边晒晒太阳,再不会有眩晕恶心之感。服下鸾凰髓血后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她感觉手脚充满了力气,甚至能站立起来走动很长时间不停歇,但是一旬之后,这种状态急速减退,很快她就倒退到了只能依靠轮椅否则无法移动的状态。经过三年的精心调养,眼下偶尔可以站起身来走动片刻,还需要在身着腰撑,有人搀扶的情况下,大部分时间里,她仍然必须坐轮椅。好在她胃口很好,睡眠也不错,除却腰间无力,双腿感知微弱之外,连风寒都很少会染,沈绥便放下心来。 筱沅的情况,也没有众人想像的那么糟糕。她被人割了舌头,确实无法再说话。但她并不是痴傻之人,只是很多时候,她会封闭自己,不喜欢与外界人交流,也不善于处理与他人的关系。一旦和人起了冲突,亦或交流不畅,她就会表现紧张,情绪难控,换句话说,大概是早年间的经历让她落下了一些心病。但她在秦怜身边时,却相当安静,手脚勤快能干,因着她左手臂曾经折断过,没有养好,刮风下雨都会疼痛,偶尔打碎打翻一些东西也是常事。 “娘,当初孩儿都寻到九层楼阁之上了,您为何要逃走,还不惜服下父亲的血髓。您就这么不想见孩儿吗?”提起此事,沈绥显然内心十分委屈,说话也有怨气。 秦怜拉着她的手回答:“我当初,确实不希望你见到我,并不是我不想见你,孩子,娘盼了多少年,唯一支撑我的就是你。但是那时,我不能让你看见我。一是娘怕你见到娘的模样会受不了。二是娘想要先回长安找一个人见面谈谈,若是当时我就与你相认,娘恐怕再也没有办法瞒着你去见那个人了。” 沈绥望着秦怜,半晌颤抖着唇问道: “是外公吗?” “是他。”秦怜点头。 “是他囚禁的你?他就是大教皇?” “娘不知道,所以娘要问他。可我却没能见到他,我来长安一直没找到机会去见他,况且当时我已知道莫先生其实也是你的人,若我去找他,你定然会知晓,我便一直没去。” 沈绥明白,娘亲之所以不愿意当时就与她见面,是因为她知道,只要和她见了面,沈绥必然会追问她大教皇的身份。秦怜虽然并不十分清楚大教皇的身份,但她极度怀疑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秦臻。她不希望欺骗或隐瞒沈绥,在她不确定之前,她宁愿不与沈绥见面,便可避免谈这件事。如果当真如她所猜想,她希望作为一个母亲,能够替女儿承担这一切所带来的创伤,替女儿去了结这一切。她再也不希望女儿因为当年上一辈的恩怨而受到伤害。 “可是……可是娘,您为何现在又愿意和我见面了?”沈绥不解。 “因为有人在这长安城中大开杀戒,或许为的就是我当年的事。这是我不愿看到的。西域一别之后也有三年了,事情走到这一步,娘斟酌再三,再瞒着你也没有意义了,你我始终不见,这对你、对我,都是一种折磨。娘刚寻到莫先生后没多久,他就向我坦白了一切,并劝说我与你相认。可当时我,实在是担心如若你外公是一切的幕后主使,你会有何反应,会不会难以承受。所以我一直拖着,不敢与你相见,那时凰儿年纪也小,考虑到你与若菡要抚养孩子,我不愿给你带去困扰。 但是近来长安局势愈发不稳,你的处境也并非十分安全,莫先生再次劝我早日与你相见,莫要再耽误了。娘当然依旧希望可以为你承担一切,可莫先生说得对,你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孩子了,不论事实的真相如何,你早晚都会知晓,娘再如何瞒你也是没有意义的。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所有的起因都在我,也该让我来结束这一切。所以你来见我,我没有拒绝。” “娘,您怎么这么傻……”沈绥心揪着疼,“不论……不论外公是黑是白,不论他究竟做过什么,那都不只是您一个人的事,那也是我的事,是我们的家事。如今,孩儿是一家之主了,孩儿追查当年的真相,已然二十年了,这一生无论如何,都必须弄清楚当年发生了何事,这是孩儿的夙愿。娘……您看我,我都长这么大了,孩儿已经可以为您遮风挡雨了。接下来的事,您都交给我,好吗?” 秦怜此刻内心即欣慰又自责,即喜悦又哀戚,即舒怀又忧心,诸般滋味皆在心头,只能抚摸着女儿的面颊,颔首,笑而垂泪。 “如果,如果当真是外公……”沈绥话已然说不连贯,她默然半晌,深吸一口气,望着秦怜问道: “究竟该如何处置,孩儿踌躇,望您指点迷津。” “你且与他谈,谈过后,他自会给你答案。不论你如何抉择,娘都支持你。”秦怜思索良久,最后答道。 252.第二百五十二章 沈绥一行离开归来居时, 已经是三更天了。她们与秦怜聊了许多,但仍旧有很多的话没谈完, 只能长话短说。秦怜不清楚当年究竟是谁害得自己从茶肆二楼坠落,只知道那日茶肆内多得是一些瞧上去面容仪态都十分出色的青壮年男子。她几乎是作为唯一的女性出现在了茶肆内。而秦怜也不清楚除了秦臻,还会有谁为了她这般大开杀戒,她毕竟社交并不广泛, 这么多年了, 认识她的人早就十不存一,更莫提为她复仇。当年她很早就被族婆婆带离了长安, 此后在外颠沛流离,长安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概不明。掳走自己的那一群假道士,她是在很后来才明白是邪教之人。乃至于太平公主府大火, 尹域、太平惨死, 赤糸琴奴下落不明, 也是在伊胥与族婆婆找到她之后她才知晓。而不论是伊胥还是族婆婆, 其实都不曾见过大教皇真3身, 至始至终,这个大教皇就像是烟雾一般, 看得见摸不着, 难以琢磨。 这么多年, 这么多事, 当真是秦臻所谋所为吗?沈绥觉得, 是时候找外公好好谈一谈了。 离开归来居之前, 沈绥与莫先生商议了一下接回秦怜的事宜。既然已经相认, 就没有理由再让秦怜继续留在归来居了,留在这里沈绥也不放心,接回家,有家人时时照看着,也能让她尽一尽孝道,让苦了这许多年的秦怜享一享天伦之乐。 此事宜早不宜迟,莫先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当即就决定,等天一亮,坊门一开,沈绥等人先出发,随后他会亲自驾马车送秦怜、筱沅跟上。 三更回到客栈,沈绥等人接下来就没有睡,颦娘负责在榻旁看着已经困到酣睡的凰儿,其余人围在油灯前,研究从道政坊回崇义坊的路线。虽然路途并不长,路线也相当简单,可沈绥还是在大家的帮助下细致地考虑出了三套方案,以防备各种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 沈绥最后叮嘱大家:“娘亲被大教皇囚禁在地底那么多年,大教皇必然对她有很深的执念,她偷跑出去,大教皇绝不会就此罢休。他究竟知不知道娘亲在归来居,其实很难说。大教皇心思太深,他究竟在图谋些什么,我至今都一知半解。而娘亲在他的图谋中,显然有着很重要的作用。但至少目前为止,娘亲在归来居一切安好,这说明大教皇不知道或者尚未对她动手。此次,我们将娘亲接回家,必须要防备的是大教皇如若知晓她的所在,或许会在途中抢人。但,即便途中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们也绝对不能懈怠。不发生,不代表我们没有被大教皇的眼线盯上。据千羽门安札在归来居附近的线人回报,归来居四周近来出现了不少生面孔,尤其今夜,居然有三个外乡人住在了归来居中。这不是好兆头,我恐怕这些生面孔中,就有大教皇的人。大家要打起精神,我绝不希望娘亲在受了那么多年的苦之后,还因为我们的保护不力而出意外。” 众人均郑重点头。 晨钟报晓时分,早已准备妥当的沈绥一行两驾马车,已然出了归来居所在的范围,向道政坊西门口而去。前一辆,千鹤、沈缙与张若菡、凰儿同乘,由昨夜一直候在客栈没有同去归来居的忽陀驾车;后一辆沈绥、颦娘与秦怜、筱沅同乘,莫先生亲自驾车。彼时,坊内家家户户已然苏醒,有早起者早已开始干活了。路过十字街口的铺子街时,白馍、胡饼都已出锅,油茶也已备好,早食摊子已然开始做生意了。 本是一派市井祥和的早间景象,却在沈绥等人刚刚看到西坊门的门楼时被打破。西坊门口,忽然响起一声男人凄惨的惊呼,随即一个身着里正官服的男子跌跌撞撞从门口奔来,仓惶大喊起来: “来人呐,死人啦!” “出什么事了?”沈绥异常警觉,听到动静,立刻钻出车厢,站在车辕之上极目远眺。她目力极好,很快便看清了前方发生的事。 只见西坊门门洞的正下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运送大宗货物的四轮大板车。其上堆满了麻袋,中央立着一根旗杆,旗杆大概九尺高,杆头飘扬着一面画有四象神兽的镖旗。而就在旗杆之上,绑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首,那画面太过凄惨,即便沈绥这般早已看惯之人,也顿觉血腥不适,双眉紧蹙,胃里泛酸。那尸首是一具男尸,周身不着一物,双肩被穿了琵琶骨挂在旗杆中段的位置,头颅被割下,而他腹部被纵向剖开了一个大口子,他的头颅,就在塞在他的腹腔之中。鲜血淋漓,顺着旗杆滚滚而下,头颅之上的面孔被血染得难以辨认,整个画面极度可怖。 这四轮大板车,包括其上的尸首,本是罩在一大块油布之下,因着一大早,尚未有人前来坊门口,故而之前没有人注意。方才里坊的里正前来开坊门,看到这样一辆大车挡在门口,还盖着油布,十分奇怪,上前掀开油布,便被其下的景象吓得屁滚尿流。一面惊呼,一面跌跌撞撞奔到门口,敲响了坊门口钟楼之上的警钟。 沈绥看到尸首时就暗道不妙,拍了拍身旁莫先生的肩膀,示意他保护好车内的秦怜,随即向车内叮嘱了一声: “别下车,别向外看!” 一边说着,她一边跳下车去,向前面的张若菡等人所在的马车跑去。她跑到车边上时,忽陀早就看到了前面的景象,眼下已然受不住,跳下车来扶着车辕正在干呕。沈绥拍了一下忽陀的后背,安抚他一下,然后跳上了车,钻入了车厢。彼时张若菡刚要掀开车帘钻出车内,幸亏沈绥来得及时,立刻将她拦下。 “别出去,前面有死人,身首分家,场面很血腥。”沈绥立刻道。 张若菡面上闪过惊愕,后方的千鹤、沈缙顿时绷紧了神经。 “放心,目前看来跟娘亲无关。但是这会儿突然横生枝节,坊门口被堵住了,我们出不去了,恐怕等会儿会比较麻烦。你们记住,无论如何要待在车内,千万不要下车。若有人来询问,我来应答。” “好。”众人异口同声,点头道。 不多时,从十字路口的另一端,赶来了四名武侯铺的巡官,他们打马赶到后,顿时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有不济者,更是滚下马来,扶地呕吐。 沈绥走上前去,对着那四位巡官中为首的那位说道: “立刻封锁全坊,谁都不要轻易放出去,凶手很有可能还在坊内。” 那巡官六神无主,正无措间忽见一名身着青袍,样貌英俊非常的郎君向他下了指令,他结结巴巴问了一句: “敢问您是……” 沈绥摘下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鱼符,出示给那巡官看,道: “某姓沈,忝居大理寺司直。昨夜碰巧宿于这道政坊内,今晨带着家眷准备早早出坊归家,却不曾想撞见了这样一桩惨事。沈某有些刑查的经验,这位官郎若是愿意听沈某……” 沈绥还没说完,那巡官就给她跪下了,连声道:“您可是雪刀明断沈伯昭?!苍天有眼,小人能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您,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德!” 沈绥叹息一声,有些无奈,扶他起来道:“无关的话咱们延后再说,眼下先处理命案要紧。你按照我说的去办,不会有错。先传令四坊门封闭,严禁出入。然后派一名信得过的巡官,去京兆府报信。在这期间,你们要将这案发现场封锁,莫要让闲杂人等靠近。此外,你给我准备一些东西,我需要查验现场。”说着,向那巡官叮嘱了一些物什,那巡官连连点头,记下后立刻去办。 警钟一敲,实际上就传达了紧闭坊门的意思,故而闭坊之事倒是相当及时。在那巡官给沈绥准备物什的间隙,四周逐渐有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见到此景象者,无不惊骇万分。沈绥大声呼喊,让百姓不要靠近,她的话倒是很有作用,因为根本没人敢于靠近。即便是胆大好奇之人,也只敢远远地观望两眼。在此期间,前前后后又有几名巡官赶到,他们在受到强烈的冲击之后,按照沈绥的吩咐,强打精神,在案发现场四周方圆五丈外用麻绳拉起警戒线,不允许寻常百姓进入此区域,并安排人看守。 沈绥则让自家的两驾马车靠着街边角落里停下,唤了忽陀陪同查案,其余人则交给千鹤与莫先生保护。临走时,叮嘱张若菡用马车内常备的鸽笼信鸽送信给长安总部,让他们派人盯住秦臻的府邸,任何异动都不可放过。 等沈绥再次回到案发现场时,最初那位巡管已经带了沈绥所需要的东西来了。一大卷麻布、束绳、剪刀、钳子以及行军帐篷。 他点了两名巡官,让他们在四轮板车的边上将行军帐篷搭起来。而她自己则跳上了四轮板车,开始查验尸首,忽陀就在板车下,手里提着一个布囊,里面装满了那巡官找来的工具。 沈绥戴上自己随身携带的白叠布手套,将束绳中央挂在脖颈后,两端从双腋下穿过,将袖子拢起扎于后背,又裁了一块麻布,围裙一般兜挡于身前,最后在面上蒙了一块三角的布,这便开始验尸。由于四周空旷,外围又有不少人围观,沈绥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关注的对象。百姓议论纷纷,大多都惊叹于沈绥的沉着冷静,更对验尸之事抱有七分恐惧三分好奇,围观之人不仅不曾散去,反倒越积越多。 沈绥却不理会外界的情况,她全神贯注。首先观察了一下这四轮板车的情状。车体比较陈旧,应该是使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运载货物的车板之上,堆砌了不少麻袋。这麻袋看起来并不是肆意堆放的,而是有一定的摆放意图。麻袋将中央的旗杆围了一圈,但麻袋组成的圈不是圆形,而有些类似于梭形,朝南朝北的两角尖锐。而从立面的角度来看,麻袋似乎故意堆出了一个向外凸出的弧形,沈绥不由得联想到了舟船的造型。 她蹙了蹙眉,跨过麻袋,走到了尸首近前。先是通体观察了一下尸首,然后才动手。她的手刚触碰到尸体,乍闻远处传来几声重叠起来的凄惨呼嚎: “爹!!!”“镖主!!!” 沈绥扭头寻声望去,便见几个彪形大汉挤在南面警戒线外,推推搡搡,哭嚎不止,两名巡官正费劲地拦着他们。沈绥见过这几个人,是昨夜在归来居宴饮,后醉宿于与自己同一家客栈的那几个人。 沈绥扭头再看那面四象镖旗,不由挑眉自言自语: “四海镖局……莫非……” 她忽的冲忽陀喊道: “快,带人去归来居,抓那三个外乡人!” 忽陀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甩下裹着工具的包裹,返身就往回跑。 彼时,向外报信的巡官已然匆匆骑快马赶到京兆府,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府中,不管不顾大喊: “报!!!道政坊出命案!凶手急需围捕!” 李岘刚刚抵达自己的后堂,尚未坐下来,就听到外面的呼喊,登时从后面冲了出来。 “你说什么?” “凶手,凶手就在坊内,府君您快派人去围捕,我等人手不够了!” “走!” 253.第二百五十三章 忽陀离开后, 沈绥沉下气来, 继续验尸。 从尸首的血液还在流淌尚未凝固的情况来看, 此人死亡的时间不超过两刻钟。开坊门的时间在寅正时分,也就是说,死亡时间是在寅初两刻。死者身上的致命伤应当是在脖颈, 凶手先是将死者割喉断气而亡,随后才切下头颅。这一点, 可以从脖颈的截断面看出来,运刀口有两道,其中一道狭窄且深,位于断面之下,另一道便是截断伤,这两道口子都集中在喉头的位置。但是头颅被切下来相当利落, 凶手显然精于此道, 且凶器也十分锋利。 沈绥找了一个胆大的巡官,协助她用钳子将穿了尸首琵琶骨的钩子取下,将尸首放了下来。随即合力,用麻绳将尸首固定好,拽着麻绳抬着尸首进入了帐篷。帐篷中已经布置好了,两大块油布铺在地上,其上还覆盖了一大块白布。沈绥将尸首放在其上,便让巡官出去, 她单独留在帐篷中验尸。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 太过血腥可怕, 实在不适宜在公众瞩目之下去做,这是沈绥刻意要求搭建帐篷的原因。 沈绥将目光投向了死者的腹部,屏住呼吸,伸出手,将塞在死者腹腔之内的头颅缓缓取出。整个过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皮肉撕裂之声,以及血水汩汩流淌而出的水泡破裂声。死者的头颅从腹腔内浮现而出时,血糊满面的脸庞之上还残留着惊骇的神情,双目圆睁,瞳膜都染了血变得一片鲜红,沈绥的胃里是翻江倒海,难以忍受。亏得她昨夜至今晨都未曾进食,无物可吐,否则此刻她也已然受不住了。 她将死者的头颅重新放回了脖颈上方的截断面上,比对了一下切口,确认了自己的推测。死者确实是被一刀斩断头颅的。随即她继续查验尸首腹腔的纵裂伤,剖腹口同样干脆利落,内脏还在腹内,但是因为头颅被强行塞入,死者的内脏受到了大力挤压,已然全部错位变形,乃至于破裂扁烂,惨不忍睹。浓郁的血腥味已然呛得沈绥眉头直皱。她强忍着不适,仔细查验了腹腔,并未找到任何异物。看来凶手只是将死者的头颅硬塞了进去,这个行为本身,或许代表着什么特殊的含义。 除了脖颈的切断伤以及腹腔的纵裂伤之外,就只剩下双肩琵琶骨的贯穿伤了,尸体虽然被破坏严重,但验尸并不复杂,沈绥得出死者的死因、时间之后,便立刻走出了帐篷,褪下身上染满血液的手套、围兜,在备好的水桶内将双臂反复搓洗干净。这才摘下蒙面的白布,长舒一口气。身上已然染了浓郁的血腥味,衣服也不可避免地脏了,她却并未太过在意,而是蹙着眉望着远处忽陀离去的方向。不知忽陀,能否抓到那三个人,她十分担忧,尤其担忧的是凶手或许身怀不俗的功夫,忽陀或许不是对手。 就在沈绥刚刚结束验尸的档口,西坊门的门忽然洞开了,大队人马从坊门内涌进,为首骑在马上之人,正是京兆尹李岘。 李岘先是被眼前那血淋淋的木板车吸引了目光,随即又注意到一旁的帐篷,最后他才注意到沈绥。 他跳下马来,忍着弥漫在空气内的血腥味,来到沈绥身旁,与沈绥见礼。见沈绥身上残留的血迹,他不由得心下有些惊骇。 “伯昭兄,这是……” “死者的血,我刚验尸结束,死者就在那帐篷内。”沈绥解释道。 李岘点头,暂时没问死者的状况,而是问道:“听说,凶手就在坊内。” “对,麻烦府君立刻派人去西曲归来居围捕,我已经派人去了,暂时还没有回音。”沈绥道。 李岘点头,立刻点了两名刑捕校尉,让他们带上五十个衙役,前往归来居。 “外围我已经调了城防禁军包围,想必凶手插翅难逃。”他对沈绥说道。 封锁线为这大队人马打开了口子,方才哭闹不止的几个男人趁机冲了进来,就要扑向尸首所在的帐篷。却在半途中,被京兆府的衙役抓住,被迫跪在地上。 “你们好大胆子,竟敢冲撞凶案现场?!”李岘大怒。 “府君,这几个人是死者的亲属。”沈绥解释道,随即她示意衙役放开他们,“你们跟我来吧,我带你们辨认一下死者身份。” 她点了那名自称死者儿子的人,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带着两人进入了帐篷。不多时,他们就出来了,两名死者亲属面色青紫,半晌缓不过气来。其余人围上来询问是否是他们的老镖头,两人均气若游丝地点了点头。顿时又是一片哀泣。 沈绥想要等他们情绪稍微平复一些,询问他们一些问题。可就在此时,人群内忽然起了骚动。且,位置就在沈绥自家的两驾马车停靠的位置边。沈绥心口一跳,立刻冲向骚动爆发的方向。就在她奔跑的途中,忽然连片的惊呼声响起,人群四散奔逃,马车附近立时让出一大块空地。三道人影忽而跃起,跳到了马车车厢之上,前面一辆马车无人在驾驶位上,直接就被其中一人占据,那人驾起马车就往门口冲来。 后一辆马车,莫先生就在驾驶位上。他已然拔出腰间的匕首,与剩余一男一女妄图夺取马车的歹徒搏斗在了一起。 沈绥眼睁睁地看着马车向自己的方向冲过来,周身汗毛乍起,发丝倒竖。驾驶位上的男子,身材魁梧,但长着一张普通至极的面孔。双目如幽幽冥火,正一瞬不瞬盯着沈绥。 沈绥大喝一声:“千鹤!” “在!”马车内忽而响起回应,随即冷不防一柄寒光闪闪的武士大刀从车厢内捅出,直向那男子后背而去。那男子立刻避过,千鹤顺势钻出车厢,大刀又是一次斜斩,劈头朝那男子斩去,男子竟然左手单手控缰,右手挥起横刀,架住了千鹤的劈砍。 彼时沈绥已然冲到了马车近前,她立刻一个闪身让到马侧,抓住马缰,翻身跃上了马。 “吁~~~~~”她奋力勒住马缰,迫使马儿停下。马儿受到了惊吓,咬口被大力拉扯,它不断地想要跃起前蹄,奈何马车重量压迫,它仰不起身来,疼得嘶鸣不断,四蹄逐渐停下。 但是因为马儿的扬跃,马车好几次车身向上颠簸,沈绥听到了车厢内张若菡与沈缙的惊呼声,还有小凰儿的哭喊声。她焦心如焚,更是怒火中烧。控制住马后,立刻回身,配合着千鹤,一脚踢向那男子。那男子终于招架不住,被这一脚猝不及防踹下马车。 “莲婢,我的刀!”沈绥大喊。 仿佛应她呼唤一般,张若菡将雪刀从车窗丢出,沈绥立刻抓住。“锵”,雪刀出鞘,一个刀花绞飞男子手中的横刀。沈绥反手用刀柄一敲,就将那男子打晕在了地上。 沈绥做这些的时候,千鹤已经安抚好马儿,跳下马车,循着另外一驾马车的打斗声赶去。沈绥趴在车窗口,向张若菡、沈缙道一句: “无事,别怕,我很快就回来。” 张若菡与沈缙看起来尚算镇定,凰儿却吓得直哭。张若菡正紧紧地抱着孩子,对沈绥道: “千万小心。” 莫先生并不是一个人在与那两名歹徒搏斗,就在沈绥与千鹤合力控制马车的时候,原本就护在马车不远处的千羽门暗哨全部出动赶到,包括追捕至此的忽陀。众人合力,很快就扭转了局势,迫使那两名歹徒远离了车厢。当千鹤与沈绥赶到时,京兆府的官军也反应过来,围了上来,剩余的那两名歹徒已然陷入了重重的包围圈内。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两名歹徒格外的顽强。那名男子身上携配了无数的暗器,连发连射,周边人中招无数。而那名女子武功极高,辗转腾挪,身形矫健,身法极快。这两人身上都带着不同数量的毒/粉/毒/丸,泼洒出来时,谁都不敢靠近。 局面陷入了僵持,但是在弓/弩手赶到后,这两人终于是不得不缴械投降,被五花大绑捆住,跪在了地上。沈绥上前,一把撕去了那女子的人皮假面与假发,看着假面下那张熟悉无比的面孔,她冷冷唤了一声: “安娜依,我们又见面了。” 棕发碧眼的女子已然束手就擒,却依旧冲着沈绥笑,笑容令人心底生寒。 沈绥没有理她,又撕去了她身边那名男子的假面,露出了唐十三的面孔,此刻他正冷冷地瞪着沈绥。 沈绥冷哼一声,又去撕那被自己打晕的男子的面容。假面蜕去,露出的果然是一张西国之人的面孔。此人,应当就是那拂菻骑士了。 “伯昭兄,这是怎么回事?”一旁的京兆尹李岘陷入了一头雾水的迷惑境地之中。 “府君,这几人都是重犯,您千万要小心押解回去,下狱后切记要重兵看守,万万不可掉以轻心。这几个人手上有数十上百条人命,犯下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沈某还有些事需要处理,会尽快去协助您侦查此案。”沈绥道。 “这三个人,是那四海镖局镖头之死的凶手吗?” “他们是否与镖头案有关,我还有些细节需要详查,暂时不能确认。” “那近来长安城中发生的连环凶杀案,也是他们犯下的?”李岘又问。 沈绥没有回答,只是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府君还是快点押走他们,打扫现场罢。恕沈某先告辞了。” 她转身匆匆离去,并没有注意到,方才去缉捕凶手的一名刑捕校尉在李岘耳畔悄悄说了什么,李岘面色忽变,神情凝重地思索了片刻后,他似乎做了什么决定。 …… 道政坊封锁了半日的时间,午间总算重新开放。沈绥在晨间那场骚乱之后,就立刻将家里人送回了家中。娘亲秦怜、筱沅,张若菡、凰儿、颦娘、沈缙、千鹤、忽陀都没有大碍,千羽门伤了几个兄弟,幸而并无殒命之人。经此动乱,所有人都心绪不宁。沈绥归家后,迅速沐浴更衣,草草吃了点东西,然后叮嘱亲自从长安总部赶来沈府的崔钱,一定要保卫好沈府的安全。她自己辞别家人,在秦怜、张若菡等人担忧的目光下,带上雪刀,与千鹤、忽陀一起出了门。千鹤同行是家中所有人的强烈要求,沈绥没有拒绝。而沈绥此行的目的地,所有人都知道,正是秦府。 秦府就位于道政坊,早间张若菡在被堵城门下时,就发了个信鸽给长安总部,要长安总部盯紧秦府。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就在刚刚,长安总部发回消息:秦臻已于昨日午后回府。 道政坊发生了如此大事,秦臻却掐着这个时间点回到了长安?沈绥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其他,但当务之急,她必须要去见外公。 当她站在道政坊西曲那处熟悉的宅邸门口时,她不禁回想起了五年前初回长安时,她拜访秦府的场景。那日大雪飘飞,整个长安天寒地冻,她与外公围炉而坐,闲谈朝局。今日天阴云厚,街道人踪绝迹,她带着千鹤与忽陀站在门口,敲响了秦府的大门。 开门的依旧是那位熟悉的老管家,见沈绥出现,他笑了笑,将沈绥三人让了进来: “郎主正在书斋,早间还与我说,或许您很快就会来呢。”老管家笑道。 沈绥不曾言语,随着老管家穿过庭院廊道,当她再次看到书斋院子石拱门上砖刻的“银壶”二字时,脑中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渐渐抿紧了双唇。 书斋门开,管家退下,千鹤、忽陀守于门外。沈绥步入屋内,便听到那熟悉苍老的声音响起: “伯昭啊,四年了,你还知道要来看我啊。” 赭袍白须的老者正坐在案后,抬眉笑呵呵地望着她。沈绥立定,平举双手交于身前,一揖拜下,俯身叩首道: “孙儿不孝,四年未见,外公身体可安?” 她缓缓抬起身来,看到了老者面上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也不知过了多久,老者缓缓起身,走到沈绥身前,将她扶起: “伯昭,近些年来我总想着,或许这么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了。近来我总做梦啊,梦见你的娘亲,我知道,你就要来找我了。” “您早就知道我是您的外孙女……”沈绥道。 “是。” “何时知道的?” “我从来就不曾失去你的下落。” “有多少事是您做的?” “大部分。” “为什么?” “你坐下伯昭,坐下,我们慢慢说。”他没有再回答,指了指一旁的席垫。沈绥走过去,跽坐而下。 他慢吞吞地重新在案后坐下,长叹一声,道: “伯昭啊,你熟读史书,可知道春秋时期,有一个‘赵氏孤儿’的故事?” 沈绥周身一颤,忽然鼻尖一酸,泪意上涌。 “你就是我的赵氏孤儿啊。”老人颤抖着声线,缓缓说道。 254.第二百五十四章 赵氏孤儿案, 是发生于春秋时期晋国的一桩争权案, 于《左传》《史记》均有记载。而《左传》所记内容与《史记》大相径庭, 后世已然证明,太史公所记乃史误,左丘明所记才更加贴近史实。 晋成公时, 赵氏一家独大,家主赵盾乃晋国正卿, 相当于如今的宰相,执政多年,打压公室,使晋国国君与其他的卿大夫心怀不满。 赵盾有子名赵朔,晋成公之女孟姬嫁与他为妻,奈何赵朔英年早逝, 留下妻子与刚出生的儿子赵武, 孤儿寡母无依无靠。赵朔谥号为庄,故孟姬又称赵庄姬。赵盾另有三个弟弟,赵括、赵同与赵婴。孟姬与他们乃是叔父与侄媳的关系。赵盾、赵朔父子俩死后,赵氏大权旁落于赵括赵同手中,孟姬与儿子赵武的日子愈发难过。 在这样被动的情况下,只有小叔叔赵婴对她倍加关怀,一来二去,二人之间产生了私情。由于孟姬背后乃是公室, 若赵婴与她相好, 此后赵婴这一支必定会与赵括赵同争夺权力, 殊为不利。赵括与赵同便打算先下手为强,趁其尚未成气候,斩除之。 在一番激烈的家族内部争斗之后,赵括赵同大获全胜,并以名正言顺的“扫除家丑,清理门户”之名,将赵婴驱逐到齐国。孟姬因此怀恨在心,索性要与赵括赵同拼个你死我活。时年,晋成公已死,继位的是孟姬的兄长晋景公。她在晋景公面前进言,告赵括赵同欲求谋反。 晋公室本就将赵氏视为眼中钉,再加上时任晋国正卿的栾氏家主栾书忌惮赵氏已久,有此等良机哪里会放过,便联合郤氏家主郤锜进言,劝说晋景公下决心铲除赵氏。于是晋景公下令迁都,离开了赵氏势力盘根错节的旧都绛都,迁于新田。此时的赵括赵同,却失去了之前敏锐的洞察力,对迁都一事背后的目的竟毫无察觉。 随后晋景公下令,出兵绛都,将赵氏一族斩尽杀绝,史称“下宫之难”。而由于赵武乃是孟姬之子,有一半公室血脉,孟姬首告有功,故孟姬与赵武均被收养入公室之内。景公本欲将赵氏领地赐给祁奚,韩氏家主韩厥曾受赵盾恩惠,进言说赵氏功劳甚大,不当无后。于是在不久后,景公便立赵武为赵氏新家主,返还其领地,而并非等到他成年后。此事过后,因为赵武年幼,因此赵氏领地实际上落到公室手里。赵氏族人和死忠家臣几乎全灭,实际上等同沦为公室附庸。赵氏实力被打击甚大,持续衰落了几十年,直到赵武成为晋国正卿后才复兴。 而据《史记》记载,出现了一位不存在的大臣,名叫屠岸贾。是此人谋划了下宫之难,还欲将赵家最后的血脉赵武斩尽杀绝。程婴、公孙杵臼等义士拼死相救,将孤儿赵武偷渡出宫,护送入山,一直到赵武长大,回京复仇。 沈绥知道,外公所说的“赵氏孤儿”,实际上是《史记》版本的故事。 “若将咱们的家族比作赵氏,或许有些不相匹配。毕竟赵氏是那样一个世家豪门大族,有众多的家族成员,而我与你父亲母亲,还有你组成的小家庭,根本无从相比。但是你父亲的才华,若朝阳初升一般耀眼,若假以时日,她定当绽放出更加夺目的光辉。何况她血脉之古老,之贵重,哪里是这世间俗人可比的。奈何,这样一个熠熠生辉的初升星辰,却夭折于浓稠的漆黑夜幕之中。 伯昭,你记住,欲杀你母亲者,迫害你父亲者,乃武皇与太平。最终导致你父亲丢了性命的,乃当今圣人。我这许多年,一直在做的就是替你的父亲母亲,向这两个罪魁祸首复仇。” 沈绥放在膝盖上的双拳缓缓攥紧,她深吸一口气,道: “神龙政变、唐隆政变、太平公主府灭门案,全都是你们策划的吗?” “没错,孩子。”秦臻苍老深邃的双眸望着牖窗之外,仿佛洞穿了时空,回到了当年那个波诡云谲的时代,口中轻轻吐出了一句振聋发聩,让人头皮发麻的话,“做了恶事,就要付出代价,不论是谁,哪怕是九五至尊。” “外界一直传言,我与你父亲关系不睦。但实际上他们都错了,我与你父亲,不仅仅是翁婿,更是挚友,是忘年之交。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太清楚了。你母亲出事后,你父亲忍辱负重,带着你入赘太平公主府,我假意与她断绝关系,实则我们私下里一直有通信。她说她要为怜娘复仇。我还曾劝她,算了,这一条路荆棘满布,实在太过艰险。但是她却不,怜娘是她毕生的挚爱,却差一点被这些人害得丢了性命,更是从此以后失去了康健的身躯,无法自由活动,血海深仇,她咽不下这口气。我说:好,你要复仇,就别撇下我,我们一起。 我们一起策划,究竟该如何复仇。我们的敌人有两个人,一个是太平,若不是她对你父亲的执念,也不会有此后那么多事,她乃是万恶之源。二是当时高高在上的武皇,她的至高权威根本无法撼动,对于她来说,怜娘,包括你的父亲只不过是蝼蚁罢了,碾死了就碾死了,她根本不会在意。她的残酷冷漠,是万恶之首。可是我们该如何复仇,这实在太过艰难。最后还是你的父亲想出了天才般的解决之道,她说,若要击败这两个庞然大物,必须寻找盟友,并借刀杀人。 彼时武皇的弱点在于后嗣问题,武周天下之后究竟该谁来继承大统,究竟是她本家武氏,还是还政李唐皇室。这个致命的弱点,成了我们利用的最佳机会。且,当时武皇沉溺于控鹤府的男色之中,二张把持朝政,太多人对这样的局面不满。控鹤府也是害你母亲的直接凶手,也在我们的打击范围之内。于是你的父亲动用千羽门的力量,制造舆论,这件事直接导致了二张害死了中宗的儿子女儿女婿外孙,大仇结下,中宗终于下定决心要逼宫。最后,也就有了神龙政变。神龙政变之后,武皇禅让皇位与中宗,不久后就去世了。控鹤府也彻底被撤销,大部分控鹤府的官郎都死于非命。其实这件事,太平也加入了进来。我最初都不知晓,此后才明白,是你父亲诱导的,那个时候,她就已经给太平挖了一个大坑,而她坠入其间,浑然不觉。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参与谋划的事使得母亲倒台,心中产生了一种病态的快感。 很快,太平对朝政愈发上心,对权力愈发渴望,中宗继位后,她陷入了与韦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等等后武皇时代女主霸权的争斗之中。而那个时候,你的父亲就联系上了一个人——当时的临淄王李隆基,也就是当今圣人。她在为向太平复仇之事做铺垫。在几个女人轮番上演的争权戏码之中,废太子李重俊兵变被杀,中宗暴死,韦后扶持傀儡皇帝,把持朝政。你的父亲、临淄王与太平开始谋划一场政变,目的是扶持相王李旦登顶皇位。于是,很快就有了唐隆政变。相王登基,是为睿宗,而太平与李隆基绵延数年的争斗,也拉开了大幕。” 听到此处,沈绥已经有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不仅仅是因为当年之事的惊心动魄,更是因为她脑海中的父亲尹域的形象正在全盘地崩塌颠覆,乃至于面目全非,再也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父亲。究竟是怎样的情感,怎样的魄力,怎样的心计智慧,可以支撑着她,枯坐公主府,运筹朝堂间,临盘落子,改局换面。这样可怕至极的筹谋算计,真的是她的父亲吗? “但是你的父亲也有失算的时候。太平虽可恨,但她到到底与你父亲夫妻一场,你父亲对她还是心怀怜悯之心。何况,她们也有了孩子,虽然那个孩子,是太平使了下作的手段得来的。” “什么?”沈绥吃了一惊。 “太平刻意在你父亲的饮食内下了媚药,趁你父亲不备下,还割破了她的手指,所以后来才有了你妹妹。这是她一贯的手段了,在你父亲身上反复使用过多次。及至后来你父亲都麻木了,哪怕知道饮食内有不对劲,她也会吃下,任凭太平如何□□于她,她都默默忍下。太平太过迷恋你的父亲,更是无比渴望能有一个鸾凰血脉的孩子,这些都是你父亲后来告诉我的。鸾凰血脉的孩子,伴侣双方在结合之初,彼此交心交情,神魂相融,如此得出的孩子血脉才越发强大。就好比你,你父亲与怜娘乃是两心相融、深入骨髓的情感,故而你的血脉,乃是这一辈中最为强大的。而你的妹妹,却因为本来就两心相背,初衷不纯,得来后血脉稀疏,似有似无。其实若你父亲与怜娘再生一个孩子,绝不会是这样的。”秦臻解释道。 沈绥震惊之下,终于明白了妹妹琴奴血脉稀疏,似有似无的原因,心口不由得一阵绞缩,难受无比。 秦臻的话还在继续:“你父亲万万没想到,她与李隆基联手,乃是引狼入室、与虎谋皮。李隆基的心狠手辣,远远超越了她的想象。当年她与李隆基所谋划的是揭露太平的不法事,查封太平公主府,同时你父亲要求李隆基制造她自己的假死,她要金蝉脱壳,同时还要带走两个孩子。但是她并没有让李隆基害死太平,李隆基也答应她,事成之后他不会伤害太平,只会将其幽闭。如此,你父亲也就大仇得报,总算可以与你母亲相会。你母亲失踪多年,不知被何人掳走。我与你父亲寻了好久,始终未曾放弃,那会儿我们已经有了你母亲的下落,知道她在莲花山青云观内,也派人看着她,正打算完成长安的事情后,立刻去寻她。 可是李隆基却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你父亲是女儿身,而且还能与女子生育的秘密,惊骇之下,认为你的父亲乃是妖孽,祸乱人间,使得这许多年来朝政不稳,更迭频繁。彼时他已登基,身边就出现了方术宗教之士,这些人谏言说尹域乃妖,太平则被妖惑,身躯被污染,此二者绝不可留世,包括尹域的两个孩子,必须斩尽杀绝。太平公主要装入船棺漂于水上,象征流放三途河,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船棺之上燃起三昧真火焚烧干净,才可消弭祸害。而尹域本人,则必须钉死在倒十字架上,割喉放血致死,随后悬挂在丹凤门楼之上,以示血染鸾凰,镇压妖邪。然后再焚烧成灰,灰烬还必须封印在九级浮屠之下。倒十字架钉死放血,乃是景教的手段,三昧真火与血染鸾凰是道教的手段,九级浮屠镇压乃佛教的手段,三教手段齐下,方可解祸。 于是,李隆基背弃了你的父亲,他寻了几个人,制造了二十年前的太平公主府惨案。 首先他寻了慈恩案的善因兄弟俩,他们是北衙禁军攀爬的好手,负责将钉着你父亲尸首的倒十字架送到丹凤门楼之上悬挂。 接着他又寻到了江陵人朱元茂替他寻找船棺,最好是有手艺极佳的工匠,制造出可以拆解重新组装的船棺,以方便上元那日送礼入太平公主府。于是朱元茂寻到了他的表亲卢子修,又通过张越辗转找到了周家村,周家村制造了可以拆解组装的船棺,这东西原本的造型乃是一匹堪比真身的高大骏马,骏马拆卸之后重新组装,便可成为船棺。 押解这一匹骏马入京的,是四海镖局的老镖头。此人也参与了太平公主府的纵火,趁乱掳走了不少宝物。这也就算了,这个无耻之徒,竟然趁乱□□了当时太平公主府内的一个丫鬟,并将其带回了自己的家中做妾,这个丫鬟在耻辱地生下孩子后没多久就病逝了,临死前写了一封遗书,详细说明了她所知的当年太平公主府纵火案的过程。后来这封信,辗转到了我的手中。” “所以你杀了四海镖局的老镖头,还用了那么残忍的手法,将他的头颅塞入他腹腔,是要让他体会一下被人□□怀孕的感受吗?”沈绥问。 “是吗?具体该如何杀人,我不会交代得那么清楚,我只是交给了他们去做。” “他们是谁?” “你都认识,安娜依、唐十三、费力提(拂菻骑士)。这些人,当年都是替你父亲做事的人,后来改为替我做事了。” “怎么会……安娜依她吃下了我父亲的血髓……”沈绥难以置信。 “是,那是你父亲临死前的要求。当年的丹凤门楼之上,曾爆发过一场战斗,安娜依等人拼死抢回了你父亲的尸首,你父亲可能早就料到了自己的死期将至,随身携带着遗书,上面写明了如何安置你和你妹妹,以及如何处置她的尸骨。她绝不希望自己的尸骨会被敌人利用,要求安娜依取出血髓,给怜娘、我以及安娜依自己服下,然后将她火化。安娜依取出血髓后,将其分成了三份,一份由费力提送往西域带给了你的母亲,一份她与了一一起服下了,还有一份原本是打算交给我的,可当时我遭遇贬谪,并不在长安。彼时安娜依怀揣着血髓,与陆义封等千羽门人,拼死将你和你妹妹救出长安,敌人在后一路追杀,安娜依以身作饵,引开追兵。血髓交给了陆义封,他将你们安全交给长安城百里外前来接应的颦娘后,就骑快马为我递送血髓,却没想到半路上遇伏被害,那一份血髓自此下落不明,可能是落入了皇帝的手中。” 255.第二百五十五章 “外公,我想要知道, 在母亲出事之后, 您到底经历了什么,您是不是去过西域, 是不是亲手杀过人。”沈绥道, “我在西域邪教总坛的密道内,见到过一具尸骨, 当时司马天师就在我身边,他判断那具尸骨的身份乃天隐道人,也就是梁陈交际时期出生的望舒郎的儿子尹御月,他的腰间别着的腰牌证明了他的身份。” “你为何会认为此人乃是我杀的?”秦臻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外公, 您书斋的‘银壶’二字究竟是如何来的?当您还是一介打渔少年的时候,那个给了您一只银壶,让您有钱财有机会读书的人究竟是谁?”沈绥盯着搁在自己双膝上的手背,轻声问道。 “呵呵呵呵……”秦臻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欣慰,“伯昭啊,你这孩子果真聪慧非凡,你可知道, 你方才说话的模样,像极了你的父亲。” 沈绥心间只有说不出的酸楚, 下唇在微微颤抖。 秦臻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了。当年给我银壶之人, 确实就是尹御月。他给我的不仅仅是一个银壶,还有他的联系方式,他在湖州有一处居所,他告诉我,如果有困难,去那居所通报一声,那里的人会给我帮助,但是他不理尘世多年,希望我不要向外透露他的存在。我遵守了诺言,在此后我的人生中,当我遇到自己无法跨过去的难关的时候,他果真都会伸出援手。包括你外婆当年的不治之症,你母亲出生时难产,都是他援手医治才能渡过难关。你外婆虽然最终离开了人世,但她却因为尹御月多得了好几年的生命,我已经很满足了。” “可您为何要杀了他……” “因为他就是教唆武皇害了你母亲的罪魁祸首。”秦臻平静道,“他为我做的一切,只为布局耳。” 沈绥闭上了双目。 “他资助我读书,撮合我婚娶,治疗你外婆的疾病,帮助你母亲出生,为的就是得来一个可以吸引你父亲的女子。我与你父亲的相遇,乃他策划,你父亲与你母亲的相遇,乃他策划,你母亲后来遭遇的一切,都是他策划。他要的,是你父亲的血髓,可惜他千算万算,最终也没能得到。 说来也可笑,你外婆当年乃是湖州出了名的美女,性格、学识、品格都是一等一的好,若不是身子不好,也轮不到我来娶她。而尹御月看中我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我也有几分才华,是块读书的料,性格也与你父亲颇为相合罢。” 他自嘲一笑:“尹御月很了解你父亲,知道你父亲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我想他可能观察你父亲很久了。至于他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折腾一通,而不直接杀了你父亲取血髓,我们一直不解。直到后来你父亲派人前往鸾凰一族在蜀地的隐居地,在一块石板画中查到,仇恨与愤怒会使鸾凰血髓的效力更为强大,服之可延寿。你父亲后来毁了那块石板画。尹御月显然去过那里,这也是他布置这一切以激发你父亲仇恨的原因,更是后来你父亲不惜牺牲自己,也要让安娜依取出血髓,给你母亲、我以及安娜依自己服下的原因。她要我们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 沈绥有一种人生瞬间化作棋子的无力感,沉默半晌才慢吞吞问道:“他怎么就能知道我父亲与母亲会结合,难道他就这般神通广大?” “孩子,你这话问的不对。尹御月当然无法确定你母亲就一定会和你父亲结合,他只是在谋篇布局,做出了这样的安排。而事情偏偏就遂了他的愿。你父亲与母亲结合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一切,如果她们没有结合,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而我们偏偏就走上了前者的道路,这就是命运,命运不可以假设,也无从质问。”秦臻道。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母亲出事后,我深觉武皇所作所为,似乎不符合她的作风。她为何会对一个身份低微,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行这样大动干戈、残酷狠辣之事?若她当真要强行将你父亲与太平撮合在一起,直接下旨便是,你母亲还有我,不会有丝毫反抗的力量。难道她当真那么在乎皇室颜面?如果她当真在乎皇室的尊严与颜面,就更加不会做出这等阴险下作之事。 我与你父亲存有疑虑,后来进行了调查,终于发现当时武皇身边就有一个不知名的方士,武皇时常向他请教长生不老之术,此人只秘密入宫过几次,与武皇也只有零星几次的书信往来,身份非常神秘,但武皇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乃至于言听计从。而就在你母亲出事前不久,此人就与武皇有过一次秘密的会面。我们断定,此人对武皇说了一些话,影响了武皇对你母亲的判断。 在你母亲的事情之后,我也受到了牵连,被贬谪出京。此后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外地漂泊。你父亲将你母亲交给了我照顾,我带着你母亲四处颠沛,居无定所,那段时日,真是煎熬。虽然你父亲从未放弃过寻找那个给武皇进谗言的方士,但那个人无比狡猾,哪怕她动用全部的千羽门力量,也难以找寻。后来,我再一次调任外地,带着你母亲转移的途中,你母亲被一群身份不明的歹徒劫走了,我身中一刀,就扎在胸口,差一点一命呜呼。几个月的时间里,我只能躺在床榻上养病,根本神志不清。但是我无法忘记,我在大乱之中,竟然见到了那个人的身影,我以为我眼花了,我以为是我糊涂了,但经过反复的回忆思量,我终于确定,那个人就是尹御月,他就是率领那帮歹徒的匪首。我的上官见我伤得如此重,允许我暂时休仕,回家养病,我因此获得了一定的自由。当时我就决定,要亲自去把你娘追回来,我要让尹御月付出代价! 可当时你母亲早已不知下落,你可知我当时有多么的焦急痛心,还不如那一刀扎死我算了,我为何要在这世间受这样的罪。你母亲……那样一个弱女子,已经无法动弹了,她毫无防备……那样病弱,我无法想象……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提起此事,直到如今,秦臻依旧心绪起伏,七旬老者,历经沧桑,哽咽难言。 沈绥双目赤红,泪水已然顺着面颊落下。 秦臻吸了吸鼻子,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道: “我毕生从未有过那般强烈的愤恨,就好像有一把火从骨髓里燃起,一直烧到我的脑海里。我努力养病,等有所好转,立刻开始打听那帮人的下落。那时我试图通知你的父亲,可你父亲却与我断了消息。那段时间,朝局艰难,各方势力斗个你死我活,城池之中,但凡送信的飞鸟或人,遭遇意外者十之八/九,长安城混杂着各方的眼线,就连千羽门也消息阻塞无法传递。你父亲一直被困在公主府内不得出入,所有的讯息都受到管制。我为保险起见,没有再联系你的父亲,径自出发,开始沿途打听你母亲的下落。 我花费了大半年的时光,一直走到了西域,身边只有几个雇来的武夫和脚夫。幸运的是,我一路没有失去那帮人的行踪,等我找到楼兰附近时,才终于没了那帮人的消息。我在那附近打听了许久,听人说楼兰古城附近时常有古怪,便决定冒险去看看。随后,我在楼兰旧都的地下,发现了一大批正在施工的人,并且如愿找到了尹御月。彼时他正在督造邪教的地下总坛。 我并不是一个身有武功之人,哪怕偷袭也是机会渺茫,我便决定现身,找尹御月谈,降低他的防备心。我说我愿意加入他,成为他的副手,替他做事,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能替我复仇,这是我请求他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他答应让我加入,并对我表现出了信任。我足足耗费了三个月的功夫,融入了尹御月的团体。这是一帮头脑简单,麻木不仁且无比疯狂的人,他们唯一关心的事就是神明与长生,他们谁都不以真面目示人,所有人都时刻佩戴着面具,哪怕吃饭睡觉时也如此。我在这个团体内生活了好些时日,与他们混熟了之后,终于在地下工事告竣,最后一条通道挖通之后,向尹御月追问你娘亲的下落。但他始终不愿告诉我,甚至要呼唤手下来抓我,并拔刀向我扑来。情急之下,我只得向他泼洒迷药,在废弃通道的深处用他的刀杀了他,随后那废弃通道就被封了,再也没人发现尹御月死在了那里面。 尹御月失踪后,我换上他的衣服,摘下他的面具,以他的名义接管了这帮人。他们谁也不知道,大教皇已然李代桃僵。我下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寻找你的母亲。我宣称你的母亲就是圣教的圣女,寻找到她乃是教内第一要务。但是令我失望的是,这帮人谁也不知道你母亲在哪里。 我的休仕期已然时日无多,无奈之下,我只得选了一个副领袖,让他领导这些邪教分子继续建设总坛,并与我时刻保持联系。我则离开了西域,回京述职。此后八年多,我和你父亲才在几百里外的莲花山寻找到了你的母亲。” “您有没有告诉父亲邪教的事?” “她知道,我事后都与她说了。她告诉我邪教是可以利用的工具,既然攥在了手中,就要好好利用。为此,我多次推辞京官不做,一直在外地为官,就是为了方便与邪教接触。” “那么之后呢?” “之后,便是我与你父亲准备着夺回你母亲时,出了意外。太平公主府案爆发了,你父亲忽然就没了。我当时两头难以兼顾,当务之急,是要处理长安这边的事。可是我没办法赶回来,消息滞后,只能在外地干着急。直到你父亲的事尘埃落定,你与你妹妹都安顿好了,我才让费力提携带血髓重返莲花山,将那帮道士控制住,并将你母亲秘密送到了邪教的总坛内休养。那时她已然是圣女的身份,无法转圜,我手下的邪教分子认为她必须身在总坛之内,我身为大教皇也无法强硬反驳,否则可能会造成反效果。我心想也好,当时你母亲不适合长途跋涉,身子非常虚弱,还因为长期处在室内,她患上了害光症,根本见不了光。我便让他们将你母亲送到了地下总坛内,并让他们研制可以救治你母亲的药物。费力提虽然将血髓给了你母亲,但你父亲之死,他实在难以开口。不过我想你母亲或许猜到了那是什么,是以她始终也未曾动过那瓶血髓,一直悄悄珍藏着。直到后来伊胥、族婆婆他们找到了她,她才知道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当时知道伊胥等人找到娘亲的事吗?” “我知道,我手下那帮邪教之人突然与我断了联系,我肯定知道总坛那里出了事。派人去查了后,知道是伊胥等人,我也就没再派人过去。因为我知道他们也没办法带走你的娘亲,而有他们照顾你娘亲,我也很放心。另外,族婆婆等人也是一步很关键的棋,只有她有能力潜入你的身边而不被你察觉。你与若菡的孩子,还得靠她来引导。” 说完这些后,秦臻似乎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不由得端起案上茶盏,饮了一口茶。沈绥深吸一口气,道: “您安顿好我的母亲后,便开始接替我父亲继续完成复仇计划。您肯定仔细调查了太平公主府大火案,也从安娜依等人口中得到了部分我父亲死亡的事实,于是开始着手报复当今圣人。此后,不论是慈恩寺善因案;张氏姊妹灭卢子修满门案;周大、张瑞锦绑杀朱元茂案;张瑞锦劫囚案、太子绑架案、幽州动乱事件,以及最近的控鹤府郎官连环死亡案,全部都是您一手策划引导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当然是为了推翻李隆基的统治,我要时刻恫吓他,让他记起自己当年做了什么亏心事,要让他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要让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而去。” “武惠妃也是您策划杀害的?” “不,武惠妃的案子,是忠王与弘农杨氏所为,我不能影响他们。”秦臻否认道。 “那么为何……为何要引导我查当年的事?”沈绥痛心疾首。 “因为我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你早晚有一天会查清楚的,我也了解你的志向、你的聪明才智和你坚定不移的决心。伯昭啊,你觉得外公,可以将当年的事严严实实地瞒住你吗?与其让你独自去查,胡思乱想,不如引导你查,让事情按部就班地揭露在你面前,让你逐步消化接受。外公总不能直接让你知道我和你父亲做了什么吧,我若一下全说了,你可以接受吗?这与外公一直瞒着你母亲是一个道理,外公真的怕她知道这一切,因为我也知道,我和你父亲做出的事,太可怕了,我们无颜去面对你们,我不愿去破坏她脑海中我们当初的印象,我只希望她能一直安宁平静地生活下去,不要再为我们担忧。此外,我还希望,你能亲自参与到一些事情中去,这对你有好处。” “什么好处?这能有什么好处?!”沈绥质问。 “我要你辅佐李瑾月登基,将李隆基拉下皇位!我要你位极人臣,开创你父亲当初未曾开创过的大好局面!我要你在李隆基面前揭露你究竟是谁的女儿,你身上流着什么样的血!这是我最终的目的,也是我最终极的复仇。为此我奋斗了二十多年,已经铺开了大局,就等着你来接手。昏君久在位,鸾凰当变世。伯昭啊,这难道不也是你所愿吗?”秦臻斩钉截铁地说道。 沈绥呆愣半晌,长吁一口气,失了魂般说了一声:“外公……您真是疯了……” 屋内半晌静默,谁都没有再说话。 忽而书斋门洞开,忽陀跨进来,焦急呼唤道: “大郎,不好了!官兵突然闯进来,说是要逮捕秦公!” “什么?!” 256.第二百五十六章 京兆府府兵突然出现,沈绥初时十分震惊, 她绝不认为有谁能比她更先地察觉到秦臻就是一切案件的幕后推手。当她冲出书斋, 来到秦府的后花园时,看到的却是一幅令她的心沉入谷底的画面。 大批的府兵已经把持住了秦府所有的出入通道, 另有五名士兵,拿着铁锹挖掘着秦府院墙之下的一大块土地。种植其上的花圃被毁得一塌糊涂, 花草全部被无情铲出。 而京兆尹李岘, 就站在后花园的中央, 监督着五名士兵的挖掘。 “李府君!这是怎么回事?”沈绥上前询问。 “伯昭兄?你怎么会在这里?”见到沈绥出现, 李岘显然有些意外。 “下官前来拜会秦公,却没想到府君带人闯入, 大动干戈是为哪般?”沈绥显然有些急了,说话的口气略有些生硬。好在李岘并未在意,解释道: “伯昭兄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罢,早间我们追逐那三名歹徒的时候, 我手下的一名校尉见到其中一人背着包袱从归来居的后院绕出, 特意向北面绕了一段路, 翻入了秦府的院墙之内, 他带人包抄,又见那歹徒从另一头的院墙翻出,身上的包袱却不见了。此人中间在秦府内停留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他将此事告知于我,我心觉这其中有些蹊跷, 便留了心。后来抓捕了三名歹徒之后, 我立刻回官府提审了他们, 其中就询问到了那个歹徒翻入秦府是否是藏了包裹,那人没有否认,且他的手指指甲间沾满了泥土,佐证了他在秦府内埋了罪证的事实。而问及他为何要逃入秦府,他却不回答。本官现在有理由怀疑,秦府可能与那三名歹徒有所牵扯,本官已向陛下请令,得吏部与刑部联合快批,奉旨查抄秦府。伯昭兄,你与此事无关,还是离开为好。” 沈绥双眉紧蹙,不由得看向身边随她而来的忽陀,忽陀直摇头,在沈绥耳畔轻声道: “我们的人赶到归来居时,那三个人已经不在了,随后我们去了别处寻找,官兵应当是在我们后面来的。我不知道还有这等事。” 就在此时,那挖地的五名士兵中,其中为首一位忽然高呼一声: “报!找到了!” 说着将一个沾满泥土的黑布包袱提了出来,放在地上,解开一看,便见包袱内胡乱塞着一大团带血的衣物,另有三套文书吏的官服,小心包在一个小一些的包裹中。一对铁钩,与穿透老镖头双肩的铁钩几乎一模一样,另外还有一封书信,信封上已然染了一些血迹,揉的有些皱巴巴的,大概是因为和血衣放在一起的缘故。封面没有写任何字,但沈绥心底已然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李岘命人将那封信拿过来,他亲自拆开,取出其内的几张纸,浏览了一下。一张道政坊的地形图,归来居四周的路线着重画了不少藏匿点,秦府也是其中之一,并用朱砂做了着重记号。一张策划时间表,仔细写明了杀害四海镖局老镖头的作案过程,每一个步骤详详尽尽,专门写明了该如何在杀害老镖头后,将他的头颅砍下塞入腹中。笔触间透露出的残酷令人心惊。此外信封中还放有一块令牌,是大理寺巡按官出入城防、宫禁的令牌。 沈绥从旁观看得一清二楚,这字迹,分明是外公的字迹。霎时仿佛惊天霹雳当头砸下,她只觉得头晕目眩,五内俱焚。 “这不可能……”她不禁脱口而出,引得李岘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府君,这当中必然有什么误会,请您……”沈绥张口,想要请李岘查清楚事实再抓人,却被李岘打断道: “伯昭,此事你绝对不要再多言,我刚从宫中出来,陛下震怒,对这个案子很看重,对秦公的清白与否更是关注,若是秦公是黑非白,恐怕……后果不堪设想,你可要置身事外啊。” 沈绥面色愈发苍白,说话间,秦臻已经缓缓从书斋石拱门后迈步而出,站在了“银壶”二字之下。他开口道: “年轻人,莫要妨碍官府办案。李府君,该如何做,老朽都配合你,来吧。”说着伸出了双手,花白的须髯在夏日暖风中缓缓拂动,苍老的面庞上有着看透世事沧桑的淡然,身上赭红的衣袍在夕阳中愈发刺目。 “秦公,您德高望重,在下怎会将您作囚犯对待。您请,我们安排了马车,接您去京兆尹府一叙。”李岘对秦臻还是很客气的,没有让任何人去铐押秦臻。 秦臻领情,伸出的双手化作一揖,道一声:“多谢李府君。” 说着,李岘在前带路,一群人围在秦臻身侧,挟着他往外走去。 沈绥脑子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外公就这样被押走,她下意识向前赶了几步,无数的话哽在喉头,却不知该如何吐出。秦臻初时没看她,直到走到大门口时,见到了候在门口的妻子卢氏,还有家中一干老仆。他示意李岘等一等,李岘很通人情地命令手下人暂时让出时间给秦臻与亲人话别。这一去,恐不知能否再相见,或许这就是此生最后一面。 秦臻看着默然垂泪的妻子卢氏,道了一声:“这后半辈子随了我,苦了你了。” 卢氏只是摇头,泪如雨下。 他又看着家中一干老仆从,道:“我走了,你们要侍奉好夫人。不愿走的就留下来,家里面总有一碗饭吃。想走的就走吧,另谋出路,莫要蹉跎在我这里。” 仆人们哭作一团,口中呼喊着“郎主”,跪倒一片。 他最后颤巍巍转身,看向沈绥,双唇嗫嚅半晌,似有泪水在他眼中打转。片刻后,他强行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对沈绥道: “你不要管我了,做你该做的事去,莫要辜负了家中一片希冀。我的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也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了。去吧,去吧……”他含混地说着,旁人听着,似乎只是在劝一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远离自己,没有任何不妥。 说罢,他转身示意李岘出发。李岘看了一眼他身后双目赤红、神情仓惶无措的沈绥,叹息一声,押送秦臻上了马车,率领大批府兵离开了秦府。 沈绥久久立在原地,目送那大批人马消失在道路尽头,泪水已然喷薄而出,难以抑制。忽陀无措地唤了她一声“大郎”,千鹤站在她身侧,捏紧手中的武士大刀,始终未曾言语。良久,沈绥抹去泪水,缓缓道: “他是故意的……” 忽陀诧异,千鹤却似乎想到了原因,不由又是一声长叹。 “他杀了这么多人,却又故意暴露了自己,是要把储位争斗中的某一方拉下水……他早就有这样的打算……”沈绥呢喃着,“他居然要我不要管他,也不要告诉娘亲,我如何能做到……” “伯昭,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就连意志坚定如千鹤,都已觉得迷茫。 “我曾发愿,这辈子绝不会罔顾是非,任何谜团,都要明辨清晰,判清道理,让无辜者昭雪,让有罪者受罚。但是啊,事到如今,我已然糊涂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秦臻,是真正的幕后黑手,他伏法本是理所应当之事。可沈绥内心深处,却极度的不愿这样的事发生。秦臻交代给她的事,本也是她的志向,可如今却总觉得已然变了味,再也没有从前的纯正与一往无前。案子,还要查吗?真相是不是早已不重要了。我鸾凰一族,当真是祸乱朝纲的妖族,外公的嘱托,卯卯的宏图,我还应该继续去实现吗?而我当真就应该不管不顾外公了吗?究竟该怎么做? 五月廿七,时近黄昏,沈绥站在秦府门口,手脚冰凉,第一次失去了人生的目标。 …… 黄昏时分,李瑾月身着素服宫装,身无配饰,额上绑着絰带,走在出宫的道路上。身前掌灯引路的内侍腰上扎着雪白的素带,随着走动缓缓摇摆。素白的宫灯在幽暗的宫道间散发着黄白参半的光芒,四周出奇得静谧。内侍走得不快,是因为李瑾月显得十分心不在焉,步履缓慢。 公主府解禁第二日,她奉诏入宫,叩谢圣人宽恩。她深觉屈辱,本十分不情愿。但她知道,这已是非常时期,忍辱负重乃行事之首选,她再也不可任性妄为,挑战父权。否则在当下诡谲的形势中,她一着不慎,或许将死无葬身之地。 今日入宫,并非全然都是屈辱,她意外地发现,她的父亲一夕间苍老了许多。鬓发、胡须已然花白,眉梢眼角的皱纹愈发深刻,人也愈发地瘦削下来。他压抑的咳嗽声不断传来,与她说话时也显得有气无力。李瑾月不知道是因为惠妃之死让他心力交瘁,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但这样的父亲,她是第一次看见。 叩谢圣恩时,恰逢京兆尹李岘急匆匆入宫。李瑾月本要回避,圣人却将她留下。李岘报告的是关于逮捕秦臻一事,李瑾月在一旁听后非常吃惊。而听闻秦臻有可能与近来控鹤府郎官连环死亡案有关之后,圣人震怒无比,要求李岘即刻将秦臻逮捕查办。李瑾月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那般的惊怒,熊熊的怒火中却有着无法掩饰的恐惧。他在恐惧什么?秦臻,又到底为何要杀害那些控鹤府从前的郎官? 作为沈绥交心的挚友,李瑾月知道沈绥身世的全部,理所应当的,她明白秦臻是赤糸的外公。而如若秦臻做了那样大逆不道的残忍之事,也只可能与当年赤糸家中发生的惨案有关。赤糸呢?秦臻出事了,她可知晓?她又会作何反应? 李瑾月本十分心焦,想着等会儿出宫就要去找沈绥。但是想起前些日子沈绥夜里悄悄来看自己时,曾叮嘱自己,无论此后发生什么事,李瑾月都决不可随意去找沈绥。沈绥当时说,眼下长安城中,有可能存在着千羽门都无法甄别出来的眼线,如若她与沈绥过从甚密,可能会引来无法预料的后果。眼下已经有很多人怀疑沈绥与李瑾月之间的关系了,也有很多人已经将沈绥划归到了公主党之内,除却沈绥,还包括和沈绥、李瑾月关系看似十分紧密的个别朝臣,比如张九龄、明珪、裴耀卿等等。朝堂之上、政事之中,第三方党派已然隐隐初现,这并不是一个非常好的现象,因为如今尚未到李瑾月正式登上政坛舞台的最佳时机,如果现在就开始展露朋党之势,势必会遭到多方弹压。李瑾月尚未完全站住脚跟,必须在这个敏感的时刻,继续维持一个单纯的军人形象,绝不可明摆着参与到储位之争中。 考虑到这个层面,李瑾月只得作罢,她相信沈绥的能力,她应当可以处理好秦臻的事。她盘算着回府后,要让徐玠派人去看看沈绥那里的情况。 这么思索着,她已然在内侍的带领下走出了宫禁,看到了自己的马车。她上了马车,在程昳的护送下缓缓出了皇城,往长乐坊晋国公主府而去。 却不曾想,在绕过公主府北墙,刚拐入西墙时,有人拦下了她的马车。骑马护送在车侧的程昳呼呵道: “何人挡晋国公主座驾?” “下官杨慎衿,有要事禀告公主阁下,冒昧拦车,还望公主宽恕则个。”外面响起了一个略显陌生的男声。 杨慎衿?此人寻我是为何? 李瑾月掀开了车帘,看到立在车旁,一揖拜下的杨慎衿,思索了片刻,道: “杨太府(杨慎衿任太府寺少卿,是太府寺的最高长官,可以姓氏加少卿、太府相称)上车来吧,有什么事,入府再叙。” “多谢公主!”杨慎衿又是一拜,跨上车来。 车子在幽幽夜幕之下,缓缓驶入了公主府中。 257.第二百五十七章 李瑾月在偏厅接见了杨慎衿, 对于他的拜访,李瑾月有所猜测,但却尚不确认。 “不知杨太府可是为杨玉环之事来的?”她询问道。 杨慎衿初时一愣,似乎没想到李瑾月一上来就提到了杨玉环之名。随即他摆摆手道: “公主误会了,在下前来并非为了此事。” “哦?”李瑾月见自己猜错了,手一抬,示意他继续说。 “公主怕是认为在下乃寿王一派的人, 可在下绝非寿王的拥扈。” “你是忠王的拥扈, 某明白。”李瑾月见他如此直截了当地在自己面前提起当下争夺储位的两位皇子, 倒也觉得畅快, 于是明确指出了他的阵营。 “唉……”杨慎衿似乎十分苦恼, 道,“若非当初在下多管闲事,听了杨玄珪那厮鼓动, 与寿王推荐了玉环娘子, 本以为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 成全一对有情人,也无关乎政治立场。却没想到此后这事儿竟发展到了这等地步,生了这许多的误会。而如今,在下反倒成了骑墙派,以至忠王不信,寿王游移, 身处罅隙之间, 四处受到猜忌, 处境实为艰难。但在下还是希望能登门拜访,向公主解释清楚当初的事,免得公主起了误会。” 李瑾月微微蹙眉,片刻后道:“杨太府之屈,某已明晓。当初玉环娘子的事,某亦不再计较了,眼下玉环身处某府上,过得很愉快,既然与寿王无缘,也无怪任何人。不过……”她话锋忽然一转,道: “杨太府既然不是为了杨玉环之事来的,眼下又为何要向我解释这般多?” “在下必须先消除与公主之间的误会,才能引出今日前来的目的。”杨慎衿看着李瑾月,忽而掀开衣摆,跪地,向李瑾月三叩首。李瑾月一惊,急忙起身去扶道: “杨太府这是做什么?” “在下今日前来,已抱有必死之心。夜入幕,避耳目,是要向公主表明一个秘密,一个关乎在下生死的秘密。在下的目的,就是为了向公主阁下投诚,并希望公主阁下能够协助在下重归忠王阁下麾下效力,助忠王阁下登顶大宝!” 李瑾月双眉更是紧蹙,一时之间没有答话。 杨慎衿再接再厉,劝说道:“公主阁下,自您掌管幽州军防以来,忠王阁下就与您绑在了一起。您与忠王阁下也始终保持着默契,您替他掌管军政,支持他在朝中站稳脚跟。忠王阁下则在朝中拥戴您,为您博取名利。眼下您能够回归长安,亦是忠王阁下多方运作的结果。忠王阁下经营多年,对皇位势在必得。若他登顶大宝,您必将是第一功臣,届时蒙得重用不在话下,绝不会再像如今这般,四处谪迁,漂泊无定。而您与寿王,已于玉环娘子一事结下过节,他对玉环娘子始终耿耿于怀,至今不曾罢休。再者说,寿王之母惠妃,本就与您水火不容,辅弼仇人之子,这等血海深仇,您当真能够忍受?未来,这些都势必将成为极为不稳定的因素。公主阁下,您可要考虑清楚,谁是您的盟友啊。” 李瑾月干脆在他身前坐下,听他继续说。杨慎衿见她面上神色幽邃,实难猜测,心中不定。但他知道自己此行必须达成的目的,于是将心一横,咬牙说道: “在下今日前来,就是要向公主阁下献上两份大礼,以表在下一片赤诚之心。其一,武惠妃,乃在下安排宫中人暗中杀害,是为助公主除去宫中奸佞,报当年的杀母之仇。其二,在下有一个重要情报要告知于公主。” “惠妃是你害死的,这一点我早就有所猜测。你做得倒很聪明,很难找到证据。”李瑾月的口气不咸不淡,也没听出对杨慎衿帮助她复仇有多么的感激,“至于重要的情报,你倒是说来听听。” 杨慎衿见她对自己杀害惠妃的秘密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心下略有些动摇,可他明白,游说如同不见硝烟的战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绝不可能半途放弃。于是他立刻说道: “在下已查明李林甫这个墙头草当初陷害公主阁下的原因。” 提起这事儿,李瑾月想起,当初她被诬陷杀害惠妃时,黄门侍郎李林甫也趁机踩了她一脚,说是他手下有个文书吏,半夜前往中书省送文书时,见到了入宫时的自己。可是后来大理寺派人前去门下省查问,李林甫所在的门下省也没把那文书吏交出来,竟说自己不记得那文书吏到底是谁了。最后查了半晌无果,高力士在当中和稀泥,判断也许这就是个误会,或许是谁看错了,于是也就不了了之了。圣人似乎对这件事毫不关心,也没有过问。 但李瑾月却不这么想,李林甫若是没有把握,怎么可能轻易相信一个文书吏的说辞,胡乱指控当朝公主犯下杀人罪?当时他必然做了部署,是打算要陷害李瑾月,将案子做成死的,无法翻案。但是后来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个杨玉环,竟是让圣人暂时打了退堂鼓,他不得已转移了风向,后来也就以看错了这等拙劣的借口,打算蒙混过关。 “李林甫与刚刚病逝的侍中裴光庭的妻子有染,而裴光庭的妻子乃武三思的女儿。高力士同样出身于武三思的府上。李林甫与高力士已然私下结成盟友。李林甫也曾向武惠妃干谒,表示愿全力保护寿王,他乃是寿王一派的人。而李林甫能够担任黄门侍郎,也全都是武惠妃与高力士在背后谋划的结果。眼下武惠妃死去,寿王一党元气大伤,李林甫自然也受到牵连,他自是气不过,想要趁着侦查惠妃被害一案,尽量往您身上泼脏水,折去您的这支力量,也就等于断去了忠王阁下的兵源。后来风向一转,他自知不可能把您拉下水,于是在高力士的帮助下,找了个借口蒙混过去。” 李林甫是寿王的人,这一点李瑾月早就猜测。只是没想到,往李瑾月身上泼脏水的真的就是他。只是这里面还有几点不清楚,于是李瑾月问道: “内侍王石和松鹤,是你的人?” “是。” “那个守门的裨将骆怀东不是你的人?” “不是,他是李林甫的人。” “但,却是松鹤向他吹了枕边风,他才会诬陷于我。” “松鹤并未向他吹枕边风,是他一直纠缠松鹤。而要他诬陷你的人,是李林甫,骆怀东却把脏水泼到了松鹤的身上。公主,您仔细想想,我又怎么会害您,您是忠王阁下最大的助力,成就宏图霸业绝对少不了您的力量。害了您,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松鹤陷害您,这从根本上就不成立。”杨慎衿解释道。 李瑾月沉默良久,心下明了,看来,武惠妃案所有的谜团,都已解开了。 半晌,她道:“你可知眼下明珪已经将惠妃案调查的情况报给了圣人,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是你做的,但是你的嫌疑很大。圣人暂时没有动你,是看在你管理国库有功的份上。但是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被找到由头,自此一命呜呼。” “在下明白,所以留给在下的时间不多,或许在下很快就会失去性命,但哪怕如此,在下也要在有限的生命中,为忠王阁下做些贡献。”杨慎衿倒是很平静地说道。 李瑾月心下冷笑一声,暗道:呵,你倒是个忠君之辈,只是这做事的手段,着实不怎么光明,也不算高明。 “看来,我这三弟近来怕是真的着急了,是怕我这个当姐姐的会误会他啊。”李瑾月忽而笑道,“也罢,既然如此,我便去看看他,就明日吧。杨太府其实也大可不必太过担忧,到时候某自会为你多多美言,相信以三弟的智慧,定会明晰你的一片苦心。” 杨慎衿大喜,当即拜下:“多谢公主阁下相助!” …… 沈绥自道政坊回到家中时,已是入暮时分。坊外道路上几乎不见人影,坊内行人亦是匆匆归家。她乘坐的马车悄然驶入了家中乌头门内,却见张若菡、颦娘等人已然候在门口了。 沈绥缓缓下车,脚步若灌铅了一般,根本走不动路。见到莲婢焦急而来的神色,她就觉得如鲠在喉,芒刺在背。她到底该不该告诉家中人这所有的一切?这一路行来,她仍然未曾考虑好。直到千鹤将手搭上她的肩头,低声道了一句: “伯昭,别再自己一个人扛着了。” 只因为这一句话,沈绥忽而觉得脑海中一根紧绷的弦断了,周身迅速脱力,竟是头脑眩晕,眼前发黑,身子向前软倒,径直扑入了赶来的张若菡怀中。失去意识之前,她听到了莲婢焦急的呼唤: “赤糸!!!” 沈绥再次醒来时,身边有个小家伙正拱在她颈边睡得正香,外面天已黑透了,屋内掌了几盏灯,但光线不够明亮。张若菡搬了个墩子坐在榻旁,正就着微弱的油灯翻着一本书。书页哗啦一声轻轻翻过,画面是如此的静谧美好。 彷徨的内心暂时被抚平,她扭身亲吻了一下身旁凰儿的额头,给她拉好被子,随即缓缓坐起身来。张若菡已然放下书,坐到了榻边看着她。 “你这是怎么搞的,那么强壮的身子,也能晕倒,你可吓坏我了。”张若菡轻声抱怨道。 “抱歉莲婢,我……我大概是太累了。”沈绥这会儿也觉得头晕沉沉的,不很清醒。 “颦娘说你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劳心劳力,而且还受了刺激。”张若菡起身,从一旁的案上端来一碗绿豆熬煮的糖水给沈绥,道,“颦娘说你一醒来,就要你喝下这碗糖水。” 沈绥接过,听话地大口喝下,片刻后感觉好多了,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逐渐退去。这时张若菡拉住她的手问她: “秦公的事,你也不要着急了,我想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给他定罪,他德高望重,起码要查清楚了,才会再决断。” 沈绥望着张若菡微光之下淡然娴静的面容,忽然垂下头道:“你们都知道了啊……” “嗯。”张若菡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轻轻抚摸她的手背。 “那,娘也知道了吗?” “她知道的,我们也不想瞒她。娘来看过你了,叫我看好你,别再让你逞能。这些日子,她要你好好在家休息。”张若菡道。 “我怎么……能安然待在家中……”沈绥苦笑。 “你着急也没有用,事实上,秦公的案子本就是板上钉钉,难道你真的想替秦公翻案?” “我……我不知道。”沈绥摇头。 “唯一能保秦公的办法,就是找替罪羊,但我知道你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而秦公,显然还要攀咬某些人,他的目的是要助卯卯扫清帝途上的障碍。忠王还是寿王,都有可能被他拉下水。我们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我得去找卯卯……”沈绥道。 “我明白,明日你也不要单独去了,我陪你一起,你这个样子我很担心。”张若菡道。 “好。”沈绥这一次倒是答得很干脆。 258.第二百五十八章 五月廿八, 阴。一驾马车正行驶在长安城的大道之上,往北而去。天气闷热无比,连绵的阴雨尚未完全过去,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与霉味。梅雨将这座庞大的古城浇得四处湿淋淋,潮湿闷热得难受。 沈绥坐在车中,大概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她一直在闭目养神, 半句话也不说。张若菡就坐在她身侧, 让她枕在自己腿上, 手中举着团扇为她轻轻扇着风。车身微微摇晃着,就连张若菡也有些困顿了,半阖着眼,却始终强撑着。 忽而有一阵清新的微风从车窗拂入,二人顿觉神志为之一清。 沈绥闭着眼,忽而念道:“冰肌玉骨清无汗,广御风来暗香暖。” 张若菡笑了, 抬手掐了掐她的鼻尖。 “唉, 这日子真是难过啊。”沈绥叹道, 她自幼最怕的就是夏季。 “也没几日了,很快就过去了。”张若菡安慰她, 手中的扇子扇风的频率似乎加快了。 “过去了, 就真是炎夏了, 更要命。” “你这人那么聪明, 就不知道想法子降暑?”张若菡问她。 “还能有什么法子, 难不成造一个可以自动吹风的机关?”沈绥道。 “噗,那还用你来造,这全成了我的事了。一到夏日,我就成了你冰枕,你的团扇。”张若菡笑道。 “哪能老让你扇风,我得想个法子,让大家都不用扇风,都能吹上风。”沈绥嘟嘟囔囔道。 “你以这个姿态说出这种话来,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张若菡低头,眯着眼瞧她。 沈绥嘿嘿傻笑起来,道: “那咱们换一下吧,你靠着我,我帮你扇风。” “不要,你身上都热死了。”张若菡嫌弃道。 “好好好,那我们谁也不靠着谁,我来帮你扇风。”沈绥说着就要坐起身来,却被张若菡按了回去。 “你还是老实躺着吧,你眼下虚得很,我怕你扇着风就晕了。” “我哪有那么虚弱!”沈绥抗议道。 “哼。”回答她的只有一声冷哼。 沈绥嘟起嘴来,小声道: “所以我最讨厌夏季。” “嗯?你说什么?”张若菡道。 沈绥干脆大声说:“我说我最讨厌夏季。我这个小火炉本来就怕热,一到夏季,你们都不愿意靠近我了。” 是你们,还是你?张若菡弯起了唇角。 “所以还是冬天好吗?”她故意问道。 “当然,冬季……冬日里你们都往我身上靠,多好啊,哼哼。”沈绥说着说着自己也笑了。 “傻瓜……”张若菡抚着她的侧颊,俯下身来,轻轻吻住了她的唇。 车内再度静谧下来,湿热的空气内仿佛揉入了绵长甜蜜的气息,涤荡了暑热一般,飘然起来。 …… 马车绕至公主府最隐蔽的侧门,缓缓驶入,早有拱月军的侍卫前来牵马。忽陀跳下车,站在车侧,等沈绥与张若菡下车。高昌汉子面上毫无表情,沈绥下车时瞧着他神色,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近来无涯在做什么呢?” 高昌汉子有些慌乱,张口结结巴巴道: “近来……乐忠于帮小主人做冷饮,捉虫雀。” 沈绥:“……”无涯的乐趣点完全不在你身上啊。她一脸忧心地望向张若菡,张若菡也很无奈,叹口气道: “强求不得。” 沈绥搔首,一脸无语,最后转身对忽陀道:“你啊,要是打算放弃了,与我说一声,我给你找其他的姑娘。” “不!”忽陀紧张起来,“我……我没那么急的,再等等,再等等。” 你不着急,我看着都着急!沈绥心中莫名起了气,瞪了他一眼,便率先往公主府内去。张若菡安慰地看了忽陀一眼,便急匆匆去追沈绥。 “唉……”忽陀叹气,垂头丧气跟了上去。 就在沈绥等人走入公主府的时候,杨玉环正拿着团扇在花苑中扑虫。 “在那儿!快帮我!”小姑娘显得特别开心,领着几个照顾她的侍女正在围捕一只铜绿色的金龟子。 在侍女们的帮助下,她总算将金龟子捉住,撵进了小竹筒中。将小竹筒捏在手心里,小姑娘迈开步子,兴冲冲地向前堂跑去。身上襦裙在奔跑中飞扬,领口雪白的大片肌肤透着红润的色泽,所过之处,香风阵阵,久久不曾散去。 李瑾月此刻正在前堂办公,这些日子公主府积攒了不少公事不曾处理,开府后,多处军营送来了军务等她批示,此外停滞多日的地方府军都督监理制度的任度,也需要继续推进。一大早,李瑾月已经接待了好几批的访客,一直忙到了近午时分,访客才全部被送走,距离午食还有一段时间,她打算再批几个公文,等着沈绥与张若菡来府上,再一起用午膳。下午她要和沈绥谈事情,傍晚时分,她们还要去忠王府上赴宴。忠王专门点了沈绥作陪,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渠道确认沈绥是李瑾月手底下的第一谋士。李瑾月也不打算避讳,既然人家点了名,她与赤糸就大大方方出席。既然要与忠王联手,有些事情开诚布公,也是应当的。 她一面闷头批阅公文,一面想着心事,全然没察觉屏风后杨玉环正偷偷探出身子观望堂上的情况。确认堂上没人后,小姑娘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忽而扑到了李瑾月身侧,抱住她的脖颈,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 李瑾月吓了一跳,闻到熟悉的香气,她才舒了口气。心中有些无奈,她侧首看着杨玉环那愈发美艳的容颜,伸手揽住杨玉环的腰际,将她拉入怀中,在她唇上回了一吻,问道: “做什么呢?吓了我一跳。” “我捉到了金龟子,给你看。”小姑娘献宝一般亮出了手中的小竹筒,打开塞口,一只绿色的金龟子从其中爬了出来。 李瑾月一阵好笑,这丫头真是风风火火的,昨夜她跟她说了自己儿时和沈绥一起捉金龟子的趣事,这丫头今天就捉了金龟子来给她。 她捏着金龟子,将其放回了竹筒,塞好塞口,道: “拿回去让侍从们养起来,以后都可以看到。” “嗯!”小姑娘用力点头。随即她察觉到李瑾月案头堆积如山的公文,不由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搅了李瑾月办公,忙道: “你很忙吗?我不该来扰你的。” 李瑾月摇头,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道: “也告一段落了,正打算休息休息,你就来了。” “真的吗?我没有扰了你?”小姑娘特别担心。 “没有没有……”李瑾月连连否认,“过会儿赤糸和莲婢会一起来用午膳,你也和我们一起吃罢。” “好。” 伯昭先生和若菡姐姐要来啊……小姑娘心中转起了小心思。她知道以前月儿喜欢过若菡姐姐,即便早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小姑娘还是很在意若菡姐姐的存在。之前前往幽州的路上,她们曾经同路,若菡姐姐对她颇多照顾,在她印象之中是一位清雅温柔、美丽非常的大姐姐。当时她还没有像现在这般爱上李瑾月,因此当时对若菡姐姐的存在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自从她和李瑾月在一起后,还没有见过若菡姐姐,这一次若菡姐姐一来,她竟莫名紧张起来。 “唉,你这丫头,发髻都跑散了,钗要掉下来了。别动……我来……”李瑾月注意到她头上的金钗就要落下,忙摘了,替她重新簪好。 于是当沈绥与张若菡掀开前堂大门外放下的竹帘,一步跨入堂内时,看到的便是正座上,杨玉环倚在李瑾月怀中,李瑾月为她簪钗的画面。李瑾月那一脸的温柔宠溺根本藏不住,杨玉环羞怯面红,人比花娇,这画面当真是赏心悦目。 “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沈绥眉梢一挑,一句诗脱口而出。 “噗!”张若菡笑出声来,赤糸真是太皮了,这句诗分明接的是之前在车上那句“冰肌玉骨清无汗,广御风来暗香暖。”当真是妙极。 被调侃了,杨玉环真是羞得无地自容,忙正襟危坐,垂首低眉不敢抬头,双颊绯红似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李瑾月也是老脸一红,顿时觉得十分尴尬。没想到沈绥提前就到了,还没人通传一声。她真狠自己当初给了沈绥特权,吩咐下人们沈伯昭来了可以不必通传。这家伙一来就嘲笑于她,简直可恶。 张若菡心善,给了李瑾月一个台阶下,于是略一思索便接了一句:“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李瑾月不由感激地望她一眼,接道:“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随即她点了点沈绥,道: “赤糸,你这西风,可让我好等啊。” 沈绥哈哈大笑,一时十分畅怀,于是大发慈悲,放过了李瑾月。 李瑾月请沈绥和张若菡入座,顺道吩咐下人去准备午膳。沈绥看着李瑾月,又看了看她身旁的杨玉环,欲言又止。李瑾月察觉到她的情绪低沉下来,而且似乎有些在意杨玉环在这里,不由道: “伯昭,可是出了什么事?” “嗯。”沈绥点头,“事情还不小,恐怕……你得做好聆听的心理准备。” “玉环……”李瑾月有些抱歉地望向杨玉环,杨玉环立刻知趣地准备起身离开。沈绥却阻止道: “不,玉环还是留下吧,她也不是孩子了,理应知道这些事,我在这里和你们说了,也省的你以后转述了。” 接下来,沈绥用尽量平和的语调,简单清晰地说明了关于秦臻的若干事。她有些难于启齿的地方,张若菡会从旁补充说明。李瑾月与杨玉环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其实关于沈绥的家族以及血脉的秘密,李瑾月在征得沈绥同意后,也全部说给了杨玉环知晓了。因此杨玉环知道伯昭先生乃是女子,也知道她和若菡姐姐的孩子得来得有多不易。但是没有想到,伯昭先生的家族竟然还有这样的秘辛,甚至是当年几场关键的政治斗争的幕后策划者。 “唉……真是没有想到,若不是有尹先生,或许也没有我父亲后来的帝位,我或许也就不是公主了。这真是……世事难测。我父亲他真的……做了那等可怕的事吗?”李瑾月只觉得毛骨悚然,一时之间就连自己都莫名背上了一层负罪感。 沈绥却摆摆手转移话题道:“卯卯,眼下不是回首过去的时候,我告诉你这些事,是要说明目前的局势。我想了很久,已经做了决定,既然外公他如此处心积虑,要替你扫清障碍。我们或许,也不该辜负于他。眼下,是时候做好准备了,联忠抗寿,是我们的基本策略。今明两日,外公那里就会起变数,我们要做好应对。” “我明白了。” 259.第二百五十九章 这一顿午膳用得很愉快, 虽然沈绥在之前简单提了一下秦臻的事,气氛一时沉闷, 但她作为当事人, 看起来却似乎很镇定, 情绪也不错。而不论是李瑾月还是杨玉环,似乎早就习惯了发生在沈绥周身的惊人事实, 沉重的情绪也很快就被压了过去。 午膳后,沈绥与李瑾月单独去了书房谈接下来前往忠王府谈判的注意事项, 这些事情, 杨玉环并不感兴趣, 也帮不上忙, 沈绥就让张若菡陪着杨玉环打发时间。杨玉环对和张若菡独处之事十分紧张, 小心翼翼提议去公主府花苑池畔的水榭中坐一坐。张若菡从善如流地应下了。 夏日午后,蝉鸣阵阵, 池中莲花已然含苞待放,浑圆壮硕的金红锦鲤在池中游曳, 憨态可掬地向她们讨要鱼食。侍女举伞,为两位绝世美人遮蔽阳光, 尽管天上阴沉并无阳光, 但张若菡却也并未强求侍女撤回伞去。她与杨玉环倚着水榭的美人靠, 一点一点往池中投去鱼食,杨玉环心不在焉地喂着鱼食, 神思却不知飞去了何处。张若菡的注意力也并不在鱼身上, 气氛一时显得有些沉闷, 沉闷中还略略透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尴尬。 最后还是张若菡作为长者率先开口了,为了缓解小姑娘的尴尬,她和颜悦色地道: “幽州一别,也有数年未见玉环了,当年那个小姑娘可真是长成绝世美人了。” 这不说还好,一说,杨玉环竟是红透了面颊,忙挥手道:“不不不,若菡姐姐别夸我,玉环受不住。姐姐才是天姿国色,玉环难以媲美。” 张若菡抿了抿唇,大概明白了这丫头的心结在何处。她暗自叹了口气,心道李卯卯可真是作孽,这可都得怪她。 她略一思索,道: “玉环,公主对你可好?” 杨玉环呼吸为之一滞,结舌片刻,细若蚊哼地回答:“很好,她对我很好。” “那就行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张若菡笑道。 杨玉环却道:“若菡姐姐,当初公主为何会……会喜欢上您?” 张若菡道:“公主没告诉过你吗?” “她说她是一时糊涂,可是我不明白,喜欢不就是喜欢吗?怎么能是糊涂……”小姑娘显然很纠结这件事。 张若菡笑了,道:“玉环,你经历得太少,所以不明白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现在她对你是真正的爱,可她对我……只是一种寄托,一种绝境下的迷思。” “我不是很明白……”小姑娘可怜兮兮地嗫嚅道。 “那时候,她处在绝境之中。一直照顾她,好像她大哥一般的萧八郎战死沙场,母亲又突然遭遇陷害,郁郁而终,她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还被父亲夺去所有的兵权,数年奋斗化为乌有,被软禁在长安公主府内。最近这段时间她也被软禁,但身边有你,所以她很轻松。可那段时间,她身边没有任何人。我是唯一一个会去看望她的友人,而她将她一腔的忧愁与思念,全部转嫁到了我的身上。她爱的不是我,她是在怀恋从前美好的生活,怀恋着他人对她的情谊。我则是从前美好生活实体化的代替物。其实如若当时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不是我,如果是赤糸或者其他人,她也会有同样的表现。”她耐心地解释着。 小姑娘似懂非懂,眨着大眼睛认真地看着张若菡的侧脸。张若菡偏头冲她一笑,道: “你的公主以后啊,会是一个坐在至高位上的人。你是她身边唯一的伴侣,玉环,你任重而道远啊。” 小姑娘闻言忙问道:“我该怎么做?我是不是该看很多的书,才能帮她。” 张若菡失笑,道:“对,你是该看很多书,但是书不能白看,你要看书以明理。理是什么呢?是这天下运行的规律,是人与人之间来往的规律,你要洞悉这些规律。如此,你才能知道治理这天下的真理在何处,那么以后如果你觉得公主犯了错,你才能匡正她的作为。正如太宗与长孙皇后一般,明君贤后,成就一段后世佳话。” “这些是我能做到的吗?我才疏学浅,什么也不懂,我只知道跳舞与唱歌,只知道弹奏琵琶,其他的东西,我很愚钝。或许,我单单只是做一个能够陪伴她的人,就很艰难了。”小姑娘在显得很不自信,她也并非什么都不懂,显然她明白,即便李瑾月登上了皇位,她来做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是很不现实的。她与李瑾月的情,世人并不理解,也不可能接受。 张若菡也蹙起眉来,这个问题,也是她始终在担忧的。李瑾月当真能与杨玉环走到最后吗?世人对她们之间的情感是不可能接受的,那么杨玉环就不可能名正言顺,永远只能是宫中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笼中的金丝雀一般,永远也不能如真正母仪天下的皇后一般,凤凰展翅,翱翔九天。其实这千百年来,后宫妃子又何尝有自由快乐之人,哪怕长孙皇后,哪怕最后登顶九五的武皇,也是一辈子在宫廷争权之中度过,她们自由吗?快乐吗?凤凰尚且如此,又何况金丝雀呢? 但是张若菡却知道,此时她决不能说丧气话,杨玉环需要她的鼓励,需要她指明一个方向。既然李瑾月注定了要走上这条路,那么杨玉环未来的道路也已然确定,如此,何不积极面对,早做筹谋,方是正道。 于是她展眉回道: “能不能做到是未知数,但去不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了。正所谓,有志者事竟成。若你因为最初的怯懦,就不去努力,那么永远也做不成。你与公主,要走的道路,比他人要艰难十倍百倍,哪怕我与伯昭也不能与你们相比。公主一直在努力啊,你可得跟上她的脚步,千万莫要叫她瞧不起了,她虽爱你,一直保护着你。但若你始终在原地踏步没有进步,与她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再也不可知心相随,她也指不定会厌弃了你。”说完此话,张若菡暗中吐了吐舌头,心道:卯卯你可饶了我,我这是为了鼓励小姑娘才这么说的,你可千万别让我一语成谶了。 杨玉环果真紧张起来,忙拉住张若菡的手,恳切道: “若菡姐姐,我不要她厌弃了我,您可千万要教我啊!我什么都学,什么都肯努力,我一定要变得优秀,变得让她始终能够刮目相看!” 嗯,好志向。张若菡笑道:“年轻者常立志,但是要立长志才是最为艰难的。你能坚持下来吗?” “能!不能也必须能!”杨玉环眼中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之火,“若菡姐姐,我拜您为师,学习道理和学问。您监督我,但凡我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您都可以毫不留情地斥责我,杖责鞭笞,我都能咬牙受下来。” 张若菡摇摇头,笑道:“你若愿意跟我学,我自当倾囊相授。杖责鞭笞却不必,你自己监督你自己,吾日三省吾身,君子慎独啊。” “慎独是何意?” “慎独是指……” 这一个午后,张若菡给杨玉环上了第一堂课,直到夜幕降临,二人竟是忘却了时间,直到腹内空空饥肠辘辘,才想起了要用晚食了。侍女们早已备好了食案,端上来时张若菡问了一句李瑾月与沈绥是否出发了。侍女回答已然走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张若菡微微叹了口气,但愿今夜忠王府的晚宴,卯卯和赤糸能达成目的。这是此后最为关键的一步,若是行差踏错,怕是前功将尽弃。 …… 当李瑾月与沈绥的马车驶入位于永嘉坊的忠王府的时候,夜幕已经全然降临了。忠王亲自率手下幕僚谋士们立于正大门下相迎,阵仗颇为浩大。李瑾月与沈绥孤单二人,只带了程昳与忽陀两个随从,相比之下,真可谓声势薄弱,相形见绌。 可李瑾月与沈绥却并未见丝毫胆怯之意,大方上前,拱手与忠王见礼。 “长姊,伯昭先生,某可将你们盼来了啊,哈哈哈……”忠王笑得很开怀。 沈绥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位比自己小了九岁的年轻亲王。身材颀长高大,继承了李家人的特征。面容英俊,有几分圣人的影子,只是眉宇间显得阴郁许多。头戴紫金冠,蓄髭,一身麒麟纹绯袍,腰缠金銙鞓带,佩云龙珩瑀,足踏麂皮皂靴。乍一看倒是气宇轩昂。虽然之前他们有过几次照面,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这般近距离打量忠王,得出的结论有一个——此人心绪愁结难以抒发,心怀大志能力却不足,力不从心时有之,暗发狠毒之心,却做表面文章,好虚名,恐寿数不长久。 李瑾月与沈绥均回礼寒暄,忠王随即向她们介绍了几位自己最为信任的谋士。 第一位,其实沈绥与李瑾月都很熟悉了,就是金吾卫将军王忠嗣。王忠嗣曾与沈绥、沈缙一起侦破过红尾蜥案与太子绑架案,他身为圣人义子,自幼与忠王交好,这份兄弟情义也一直延续到了如今。王忠嗣在这样的场合见到沈绥与李瑾月一道出现,一时有些五味杂陈,这一会面不仅坐实了沈绥就是李瑾月谋士的事实,还暴露了他自己的阵营。想起前些日子晋国公主府封锁时,自己作为守将与沈绥见过一面,那个时候他还以为沈绥不过为了查惠妃案来的,没想到……他只觉得自己被耍了,暗暗拍自己脑门,骂自己蠢。 略显尴尬地见了礼后,忠王又介绍到了第二人,这第二人名叫韦坚,京兆韦氏子弟。其父早年间曾任兖州刺史。其姊曾是先太子之妃,其妹又嫁与忠王为妃,其妻乃是楚国公姜皎之女,家族隆盛。他刚刚考完进士,目前负责监督忠王手底下京畿附近的漕运,手中掌控着忠王的财源,与忠王也是自幼的莫逆之交。有传言,此人有可能会是下一任长安令的人选。 接着是第三人,便是赫赫有名的武将——皇甫惟明。开元十八年时,唐军大破吐蕃,吐蕃被迫遣使求亲求和。圣人不解气,要继续将战事扩大。是皇甫惟明力荐圣人,陈述和亲修好之利,阻止了连年的征战。后来他还与内侍张元方出使吐蕃,最后一力促成了金城公主和亲吐蕃。因为这份功劳,圣人将他调来长安,目前正担任司农少卿。圣人评价他,虽未上过战场,但有大将之风。仁义宽厚,以大局为重,未来当建立一番男儿功业。 此三者乃是忠王目前麾下最为得力的干将,忠王一见面就亮出此三人,不免有给李瑾月下马威之嫌。 韦坚与皇甫惟明都是近些年来刚回长安,与沈绥素未谋面,也没有听过沈绥的名号。皇甫惟明是个直脾气,见忠王介绍完了他们,李瑾月却并未介绍身边这个陪同前来的小子,于是直接问道: “不知这位伯昭先生高居何职?” “不敢,在下忝居大理寺司直。”沈绥谦逊道。 “大理寺……司直……”从六品的小官,还是个司法官员,这人难怪只能给晋国公主做事。皇甫惟明内心略有鄙夷。 韦坚却忽然想起什么,惊道:“可是雪刀明断沈伯昭?!” “虚名而已……”沈绥笑道。 “我听我十三弟提起过你,听说你乃是当今破案第一人?” “破案第一人?不知这近日长安城中发生的案子,伯昭先生可破了?”皇甫惟明故意挑衅道。 李瑾月看向沈绥,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说话。她知道沈绥不需要她替她挡去这些挑衅,她只是不知道这个时候回击皇甫惟明,会不会不利于此后的谈判。忠王今日有备而来,怕是要让李瑾月将幽州兵权交出来,他并不信任李瑾月,也并不希望这样一个强势的姐姐替自己掌管兵权。今夜的晚宴,怕是一场鸿门宴,这不,尚未开宴,争锋相对之势已然很是明显。 沈绥却很快做出了回应: “若忠王阁下与诸位想要听一听沈某对近来长安几起案子的看法,沈某自当知无不言。” “是吗?”一直未曾开口的忠王忽然笑了,道,“快请进,小王迫不及待洗耳恭听。” 260.第二百六十章 这一日早些时候, 刑部天牢,上百名官兵严阵以待, 天牢四周设下了严密的防卫,密不透风。天阴沉沉的, 似乎有沉闷的雷声在浓厚的乌云间翻滚,然而并未见丝毫雨滴落下。天气闷热到令人喘不上气来,一切都显得如此压抑。 今日,是京兆府向刑部天牢转移重犯的日子。所谓重犯, 正是昨日刚刚逮捕归案的秦臻、安娜依、唐十三、费力提四名嫌犯, 他们以涉嫌杀害五名前控鹤府郎官以及四海镖局镖头詹风, 扰乱国家治安、制造恐怖、意图谋反等多项重罪罪名被缉拿归案。 由于几名嫌犯之狡猾、之残忍, 手段之高明, 超乎想象,更是闻所未闻, 京兆府对此次押送囚犯的任务打起了十成十的精神,反复确认每一个细节, 确保不会在途中发生任何不测。在此之前,更是调派禁军搜遍全城,缉捕所有有可能与秦臻等人相关的残党。由于实施犯罪的过程中,嫌犯采用了大量的麝香作为燃料,因此官府重点查了长安附近的香料市场。西市多处香料铺子被查封, 多名香料商人被捕入狱听候调查。而嫌犯犯案的几处里坊, 更是被翻了个底朝天, 所有来路不明的人, 都被抓捕入狱。 还真别说,这一查,就查出了不下三十余名嫌疑人,这些人究竟是否与秦臻所在的团伙有关尚未确认,亟待进一步的甄别调查。 好在四名重犯在押送的过程中并未表现出任何意图逃跑的势头,四周警戒区也并未出现任何可疑人物徘徊,提心吊胆的押送过程,在一种紧张非常的气氛中开始,却在一种平淡非常的气氛内结束,竟让人觉得有些索然乏味,是因为期待和恐惧的事情没发生反而觉得失望了吗?京兆尹李岘与刑部侍郎李适之完成交割手续后,心中不由浮现了这样的想法。 李岘在离开刑部天牢的时候,忽然萌生一种不祥之感。他最后回首望向天牢,但见黑云浓重,压抑于天牢上空,仿佛暴雨将至,他寒毛耸立,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 锁链沉重碰撞的声响回荡在天牢之内,素服囚衣的四名囚犯,被分别押送至不同的牢房。安娜依单独送去了女囚的单间,秦臻、唐十三与费力提则分别被关押到了相距甚远的单人牢房中。秦臻作为高官,本该在昨夜接受京兆府的审讯,而并非直接关押。然而李岘在带他回京兆府之后,尚未来得及对他进行审讯,就接到了宫中密诏,要求李岘交割此案与刑部调查,不得擅自审问嫌犯。并且刻意提及嫌犯四人乃是重犯,必须要以最高规格的刑狱方式对待,不得网开情面。李岘只得将秦臻送入京兆府大牢内,委屈秦臻睡了一夜,今日一早,便押送他至刑部天牢。 秦臻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人。进入天牢之后,真可谓入了地狱,此后生死由命,半点由不得人。 而作为刑部目前的最高长官的李适之,则在四名嫌犯入狱后,立刻对秦臻进行了秘密审讯。审讯就在监牢之中,牢头搬了一张胡床,放置于囚牢之外,隔着木栅,铁面判官李适之,对盘席坐于稻草席上白衣素服的秦臻进行了盘问。他的身边除却一名作为第三证人的御史台派来的侍御史作为笔录员做记录之外,其他人一律回避。 瞧着昔年的官场前辈,无比仰慕的司法高官沦落至此,李适之其实也是惊骇与犹疑并存,痛心与迷茫并具。他实在是不明白,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朝中重臣,为何会犯下那等惊心动魄、匪夷所思的大案。他当是这天底下最懂法、最守法的人,可他却知法犯法,若是没有天大的理由,又如何能促使他犯下大罪。 他坐在栅栏这一侧,望着那一侧沉默不语的老者,竟是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开口,一时语塞。 如此沉默了良久,一旁的侍御史坐不住了,提醒了李适之一声: “李侍郎?开始罢。” 李适之望他一眼,清了清嗓子,总算开口道: “狱中犯人,你可名唤秦臻?” “正是。”老人平静地回答,语速不快不慢,应答速度也很适中。 “你是否今年七十有八,乃是湖州吴兴乌程县人士?” “正是。” “今年五月,你是否先后策划、实施杀害了陆炳文、章廷乐、吴观之、袁恺、胡翊敏、詹风六人?” “我确实策划杀害了这六人,但我并未参与具体的犯案过程。” 李适之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秦臻居然如此爽快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一时之间方寸大乱,脑中嗡嗡作响。前一刻他还在努力说服自己,或许这其中有什么冤情,后一刻,他只觉得天崩地裂,心中有什么东西碎成了粉末。 “那…那么,为你具体实施犯罪的执行者是谁?”李适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定下神来,问道。 “都被你们抓了,一共三个人,粟特人安娜依、前将作大匠唐鸣、拂菻人费力提。”秦臻很细心地将安娜依、唐十三与费力提的身份都作了说明。 “没有其他人了吗?”李适之确认道。 “有,但他们并不受我控制。”秦臻回答道。 “什么?!这是何意?”李适之寒毛都立起来了,惊讶问道。 “很显然,我的上面还有主谋,我被抓捕,并不能结束杀戮,主谋还会继续作案。”秦臻耐心解释道,就好似一个给学生讲解问题的老师一般。 “你上面的主谋是谁?”李适之蹙眉问道,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的音量已然不自觉地拔高。 秦臻抬起白眉,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李适之,却一反常态闭口不言。 “秦臻!从实招来!”李适之暴喝道。 “李侍郎,你去问一问圣人我可以不可以说出主谋是谁,若圣人说可以,我当知无不言。”秦臻幽幽道。 李适之毛骨悚然,脑中“嗡”的一下,差一点从胡床之上滑下来。 “你!你胡言乱语什么!”他不由自主站起身,扶着栅栏,后背一瞬就被冷汗浸湿。一旁做笔录的御史台侍御史也是面色煞白,冷汗直流,运笔的手都在抖。 秦臻却至此闭上了双目,再也不开口言语半句。 *** 时间再度来到这一日的傍晚时分,忠王府的宴会正式开席。李瑾月与沈绥被忠王请为座上宾,坐于忠王首席下的首位。其余忠王府谋士按照资历、功勋分列次席。侍女们穿梭于席间,首先上美酒小菜开胃,忠王与他的一众谋士与李瑾月、沈绥寒暄得差不多了,他使了个眼神给皇甫惟明,皇甫惟明会意,便切入了正题。 “伯昭先生方才说对近日长安城内的几起命案有见解,不妨说一说,给我们大家长长见识。” 沈绥知道他会当先向自己发难,笑而回道:“在下首先要声明一点,今日席间在下所说,不过是在下自己的推测,案子由京兆府审理,具体如何,还要看京兆尹如何定夺。”沈绥当先是撇清干系,免得祸从口出。当然,她的这番言论,也招致了席间不少人的谑笑,这帮人多半是觉得,沈绥真是谨慎到胆小的地步。 今日赴宴,忠王是为了收回捏在李瑾月手中的幽州兵权。他才是朔方大使,河北道兵马大都督,朔方最强大的军队集中在幽州,却因为李瑾月率先被放逐幽州,占据先机,不得已让李瑾月分了一杯羹。忠王虽然表面与李瑾月联盟,但实际上对此颇为忌惮,他很清楚,李瑾月在幽州经营多年,她的势力在幽州盘根错节,幽州几乎都在她的控制之下,铜墙铁壁一般,忠王想要渗透都做不到。而兵权若不捏在自己手中,他如何能高枕无忧。眼下李瑾月在朝堂上的势力还很薄弱,很少有人会替她说话,而忠王掌控着一大部分言官的势力,如若这些人攻讦李瑾月,难保李瑾月不会失去现在的大好局势。圣人与李瑾月本就有罅隙,这是李瑾月最大的弱点,也是忠王最大的筹码,李瑾月不得不忌惮。 而李瑾月这一次赴宴的目的,就是要骗取忠王的信任,让忠王不得不与她联手,并放弃与自己夺权。如此,有忠王在朝政之上替她斡旋,做她的挡箭牌,她方可按部就班地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忠王之所以这么关心近来长安多发的几起案件,是因为他也从这几起案件之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那么多前控鹤府的郎官被谋害,或许隐藏着更深的朝堂阴谋。而他必须要确认自己是否会被卷入这个漩涡之中。而沈绥向忠王讲解这几起案子,却不能够一五一十全部和盘托出,那是十分不智的。她必须在叙述的过程中,引导忠王陷入恐慌,使得忠王认为自己陷入重重的阴谋之中,不得不依靠李瑾月来渡过难关。如此,才能够达到此行的目的,这也是沈绥同意赴宴的原因,因为她知道忠王点名要自己赴宴,不仅仅是因为知道她是李瑾月的谋士,更是因为她“雪刀明断”的名号在前,他本来就是要询问沈绥案件的调查情况的。 沈绥的语速不快,一边思索,一边叙说,显得相当沉稳。对于案件的剖析,一直到引出秦臻为幕后黑手为止,都还与事实没有太大出入。但饶是如此,也是惊呆了在座所有人。秦臻被捕乃是秘密,目前尚未宣扬开来,故而即便是忠王也不知晓。 “真是一派胡言,至秦先生乃是一代司法重臣,一辈子清廉正直,你这红口白牙,竟然污蔑于他!”皇甫惟明最先听不下去了,拍案怒斥道。 众谋士交头接耳,也大多附和于他,一时之间,沈绥成了众矢之的。此时忠王出来打圆场,道: “大家安静,且听伯昭先生说。伯昭先生,这说话可得有根据,您为何会推测是至秦公策划了这一切?” “因为沈某在秦公的书斋内,见到了一物——一把银壶。想必熟悉秦公的人都知晓秦公号银壶老人,他的书斋就是银壶斋。银壶救济秦鱼郎读书的故事,也是家喻户晓。但是当年给秦公这把银壶的究竟是谁,你们可知晓?在下托人在湖州探查多日,却查出了端倪。此人很有可能就是武攸止啊。”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大家都知道武攸止乃是武惠妃之父,寿王的外公。忠王煞白了面色,道: “怎么回事,请先生详细道来。” “当年武攸止曾常年于湖州游历,年代与秦公所在的年代完全吻合。武攸止在湖州当地有一所宅子,距离秦公当年垂钓的山间湖泊也十分相近。更有一位武攸止庄园上的老仆,曾言主人武攸止有一次进山,丢了一把银壶,此后还派他重新打制了一把。当然,这些都是间接证据,但沈某认为,再也没有比武攸止更有可能的人了。若是诸位不信,可亲自去湖州查一查,当知沈某所言非虚。” “如此说来,秦臻,竟然是寿王的党羽……”忠王喃喃自语,转而又问,“可是他又为何要杀害当年的控鹤府郎官?这与寿王有什么关系?” 沈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忽然反问忠王道: “忠王阁下,您还记得您的姨娘吗?还记得当年的废太子李重俊吗?还记得当年您险些被堕胎之危吗?秦臻为寿王出谋划策,杀害控鹤府郎官,是为了嫁祸于您啊,您就快要背上谋反的罪名了。您若不信,明日天亮便可见分晓。” 宴厅之内,霎时鸦雀无声。 261.第二百六十一章 废太子李重俊, 是中宗第三子, 生母乃是宫中一个地位低下,连姓名都不知的宫女,生下他不久后去世了。他生性聪颖果决, 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神龙初年进封卫王,拜洛州牧,不久后改任左卫大将军, 遥领扬州大都督。神龙二年,李重俊被册封为皇太子,但因为不是韦后亲生, 颇受猜忌。安乐公主与武三思等人曾多次攻讦他,使得他皇太子地位动摇。 李重俊虽然生性聪颖, 但因为没有正确的管教引导,他行为多不法, 再加上后来得了杨璬、武崇训等纨绔子弟做太子宾客,使得他愈发偏离正道, 行事不恭。彼时武三思在朝中握有大权, 意图不轨,李重俊在他眼中非常碍事,他多次上书要求废太子。而安乐公主野心勃勃,欲做皇太女,终日里仗着中宗宠爱, 在中宗耳边吹风, 希望中宗废太子, 立自己为皇太女。她甚至侮辱于李重俊,嗤笑他为奴。李重俊受尽屈辱,对武三思、安乐公主以及韦皇后心怀愤恨。 景龙元年七月,李重俊联合左金吾大将军李千里、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右羽林将军李思冲以及李承况、独孤祎之、沙吒忠义等人,率左右羽林军及千骑三百余人发动兵变。他先冲入武三思的府邸,杀死武三思、武崇训父子及其党羽十余人,而后率军闯入肃章门,在皇城内搜寻韦皇后、安乐公主与昭容上官婉儿。韦皇后闻变,簇拥着中宗奔向玄武门,并召左羽林军将军刘仁景护驾,让他率领留军飞骑及百余人在楼下列守。 随后,李多祚等率军赶至,想冲上玄武门楼,结果被宿卫士兵阻住。中宗趴在楼槛上,对千骑士卒喊话道:“你们都是朕的卫士,为何要作乱?若能归顺,斩杀李多祚等,将长保富贵。”千骑军官王欢喜等人当即倒戈,斩杀李多祚和李承况、独孤祎之、沙吒忠义等。政变军溃散,政变失败。 李重俊政变失败后,率领百余骑兵奔出肃章门,逃往终南山,结果被身边人叛变杀害,后首级被追兵砍下,被供奉于太庙,以告慰武三思、武崇训父子。 可当年这场可笑的政变,又与现在的忠王李亨有何关系?这就要从忠王的母家说起。忠王的母家乃是大名鼎鼎的弘农杨氏,当时有一对非常出名的姊妹花,姐姐嫁给了太子李重俊为妃,妹妹则嫁给了当时的临淄王,也就是当今圣人为妃。当今圣人与废太子李重俊曾经互为连襟。李重俊兵败被杀后,所有与他有密切关系的人几乎都陪了葬,自然,忠王母亲的姐姐也至此香消玉殒。 而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在后来睿宗登基,太平公主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人绵延长达数年的争斗之中,这件事始终成为了太平公主攻击圣人的一个要害。当年太平公主言之凿凿,道圣人与废太子其实本就合谋一起发动政变,只是因为圣人狡猾,逃脱了干系,才得以豁免。言道圣人品行失格,天生反骨,祸乱朝纲,力谏睿宗当废太子,绝不可让他登顶帝位,否则大唐天下不保。这一番言辞说得似模似样,极具煽动性,以至于当时朝中很多风言风语指向圣人,舆论风向一边倒地开始偏向废太子。 当时圣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加倍小心,因为就连他居住的东宫中都有太平公主的眼线。偏巧这时,他的杨良媛怀孕了,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后来的忠王李亨。圣人担忧这个孩子会成为太平公主攻击自己的更为强有力的把柄,当时就与张说密谋,想要堕掉这个孩子。他甚至亲自熬制堕胎药,结果在熬药的过程中疲累到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神人覆鼎。他醒后觉得不对劲,急忙跑去询问张说,张说解梦,言此为吉梦,乃天命也。于是圣人放弃了堕掉这个孩子,忠王才得以平安降生。 事情是不是真的如此神乎其神,外人可能不清楚,但是忠王自己知道。他的母亲曾经与他说过,当年真正阻止他父亲熬制堕胎药的人其实就是张说本人。而这件事的真相已然成为了永远的秘密,尤其在杨贵嫔、张说相继去世后,知道这个秘密的,也就只剩下父子俩了。 而沈绥为何会说出秦臻杀害控鹤府郎官是为了嫁祸给忠王这样的推论?难道忠王有什么杀害这些控鹤府郎官的理由吗?这就要说到,圣人还是太子时,东宫内有大量太平公主的眼线,这些眼线,其实都是前控鹤府的郎官,其中就有目前被杀死的陆炳文等五人。这些人在控鹤府被解散后,被太平收归己用,其实控鹤府内有大量的郎官都是太平多年以来向武皇推荐的,都是太平的人。于是他们被安排成为太子仪仗队的成员,或是东宫侍卫,有的甚至还因为面白无须,与内侍无异,竟假扮成内侍混迹在东宫中。当年太子东宫陷入那样的恐慌之中,很大的原因就是这些人造成的,而忠王险些被堕胎,也与这些人有着极大的关系。如今太平公主早就死去,但这些当年的祸害却留了下来,忠王会向这些人复仇再寻常不过。更加之,忠王对于父亲冷血要将自己堕胎之事,恐怕一直耿耿于怀,难保不会因此而谋反,这就成为了最好的嫁祸根据。 忠王明白这样的嫁祸显然是很致命的,尤其对于自己的父皇来说,有着很强的说服力。而他实在是不明白,当年那样隐秘的事情,为何会被寿王那里的人知道了,而且……不仅仅是寿王知道了,眼前这位雪刀明断沈伯昭,显然也十分清楚。他们的消息从何而来?是谁泄露出去的?他一时望向自己手底下的谋士们,目光最后落在了妻弟韦坚身上。这个秘密他从未与任何外人提及过,但是唯独曾和自己的正妻韦氏说过,难道是妻子告诉了韦坚,韦坚泄露了出去?不……不能胡思乱想,这事儿还要调查才能决断。 忠王虽然一直在安慰自己,可心却已然乱了,最让他不能接受的不是他被诬陷嫁祸,而是他身边的人的背叛。他又不由自主地望向沈绥,此人……所说的可以当真吗?他与我说这些,当真是出于好意吗?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这时,一直不曾开口的李瑾月说话了: “三弟,我自幽州与你结成同盟之后,承蒙你多加照拂,我才能重回长安。此次你若是蒙受污蔑和嫁祸,我也无法独善其身。今日,我是抱着十分的诚意前来,将我们所知的消息尽数告知于你,你要早做打算。万万不可消极等待对方出招。” “那么,长姊可有良策?”忠王询问道。 李瑾月看向沈绥,沈绥笑了,替她回答道: “这个策略很简单,就是咬定您没有理由杀害第六人。那么嫁祸将很难成立。” “第六人?你是说那个镖局的镖头?”显然昨日发生在道政坊的那起血腥的惨案已然传遍了长安城。但是忠王觉得不解,不由问道: “秦臻为何会杀死这个镖头,若他要嫁祸给我,他应该明白我没有理由杀害这个人。” 沈绥唇边的笑容显出几分意味深长:“那个镖头应当与当年太平公主府大火有关,我目前知道的只有这么多。秦臻杀死他的目的,有可能是为了太平公主,他将这起案子混淆在控鹤府郎官的案子中,应当是为了达成嫁祸之外的其他目的。” 沈绥的话说得不明不白,忠王听得一头雾水,但是忠王身边有一个人却反应过来,此人就是王忠嗣。王忠嗣到底是在宫廷中做禁军首领的人,对宫中的一些秘事多少有些了解。他凑到忠王耳畔,低声道: “寿王或许是在替死去的惠妃湮灭证据。” “惠妃杀了太平?”忠王吃了一惊,极力压低声音问道。 “这事儿……恐怕不仅仅是惠妃做的,惠妃的背后,还有当今圣人。”王忠嗣说完此话后,惊觉已然汗透衣背。 忠王只觉得毛骨悚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宴席到了散席时分,一众人等送李瑾月与沈绥出府,忠王拉着李瑾月的手诚恳道: “长姊,多谢您此番相助,伯昭先生,在下真是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此后万万得仰仗于您。咱们以后多多保持联系。” 李瑾月笑了,拍了拍忠王的肩膀,道: “你啊,赶紧让杨慎衿回来罢,你可不知道他为了你做了些什么事啊。” “什么?”忠王懵了,他有些不大明白之前从未在谈话中出现的杨慎衿,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了。 李瑾月忽而一拉他的手臂,凑近他耳畔飞快道了几句话: “杨慎衿暗杀了武惠妃,他已经上了大理寺的黑名单了。这是投名状啊三弟,惠妃这一死,你与寿王已然不共戴天,无转圜之余地。此番凶险,万万谨慎小心,我这个当姐姐的,可不希望看到你出事。” 忠王僵立当场。李瑾月又加大力量拍了他两下,领着沈绥转身往自家马车走去。 夜幕深沉,搭乘李瑾月与沈绥的马车驶出了忠王府,忠王领着身边的谋士站在门口,望着融入夜幕的马车背影,心口翻江倒海,久久不曾言语。 也不知站了多久,韦坚轻声劝他回去,忠王铁青着脸,压抑着勃发的怒火,咬牙切齿道: “我隐忍多年,一朝被杨慎衿那小子全废了,前功尽弃!他给我捅了太大了篓子了,皇甫、韦坚,你们立刻把杨慎衿那小子给我绑来!我要好好跟他算一笔账!” 262.第二百六十二章 刑部侍郎李适之正徘徊于自己的办公房内, 夜已深了, 自白日里问询过秦臻之后, 他一直在踌躇接下来该如何是好。难道当真要向圣人请示, 他才能问出秦臻口中的秘密吗?秦臻到底因何杀人, 他到底隐藏了什么样的秘密,会不会威胁到朝政和社稷的安危?他实在拿不准。 这几日恐怕他都无法安宁, 也回不了家,只能宿在刑部内。命仆从整顿了一下寝室,他准备洗漱休息, 这么晚了, 有事还是等明日再说罢。只是他刚躺下没多久,尚且心绪翻滚无法入眠时,忽闻寝室外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 随即听到手底下书吏焦急地呼唤他: “侍郎!您快起来!圣人……圣人来了!” “什么?!”李适之立刻从榻上弹身而起, 一面匆匆忙忙着官袍,一面打开门就往刑部前堂跑去。 跑到前堂后门口时,他顿住了脚步, 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衣物是否整齐,扶正官帽,理了理发丝,平息一下急喘, 这才步入前厅。绕过屏风, 便见到一位身着赤红蟒纹锦袍、头戴金龙小冠的男子坐在前堂正座之上, 手中端着一盏邢窑细白瓷茶盏, 凝神定睛望着盏内的海棠花纹,他身边,同样一身便服的高力士肃手而立,堂内鸦雀无声。 李适之登时紧张起来,气息都有些不平稳,他当然多次面过圣,知道眼前正座上的男子就是圣人,可是堂内的气氛却让他比往日里面圣紧张十倍百倍。他低着头碎步绕到正座前,叩首拜见圣人: “臣李适之,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起来罢李侍郎,朕今夜来,扰了你休息,深感抱歉。”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疲惫。 “臣不敢,不知陛下深夜驾临,有何指教?”李适之头埋得低低的,小心翼翼问道。 “朕听闻前些日子京兆府抓捕的秦臻等犯人已经被转送到刑部了,今夜亲自前来,就是想见一见秦臻。” “喏,臣这就提秦臻出来。” “不了,朕自己去牢里看他。” 李适之吃了一惊,忙道: “陛下!天牢阴邪,晦气深重,您金龙玉体,怎能去那般污秽之地。” “怎么去不得,既然是金龙玉体,自不惧邪崇侵扰。别多话了,带路吧。”皇帝淡淡说道,口气不容拒绝。 李适之嗫嚅片刻,几句话噎在喉咙里,半晌未曾吐出来。最终只得叩首应是,领着皇帝和高力士前去刑部天牢。 夜间的天牢显得更为阴森可怖,行走在森冷的过道中,完全不觉如今乃是炎夏季节。当李适之带领皇帝来到秦臻的牢房前时,秦臻正背对外侧卧于稻草堆上打盹。李适之大声喊道: “秦臻!面见圣驾!” 秦臻似乎并不意外皇帝的到来,对于李适之的呼喊,他也一点不觉得刺耳惊心。他大约根本就没有睡着,正等着访客来呢。于是缓缓坐起身来,也不叩首跪拜,只是松散地盘膝坐于稻草堆上,犹如对待李适之一般,点了点头,算是接见了圣人。 皇帝面无表情地隔着牢房栅栏看了他一会儿,也不斥责他无礼,也不张口问询,只是沉默。在此期间,李适之已经为皇帝准备好了胡床,用自己的官袍擦了擦胡床的表面,他道: “陛下,条件简陋。” “无妨,你先退下吧,我与他单独聊聊。” 李适之不由自主望了一眼秦臻,低头道:“喏。” 李适之走后,皇帝坐在了胡床上,率先开口了: “秦公,朕做梦都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见到你。” “陛下,人世浮沉,心藏在腹内,谁也见不到那最暗之处究竟有些什么。老臣愧对陛下,让陛下寒心了。”秦臻缓缓说道,可他不跪不拜,却也丝毫看不出来他有何愧对之处。 皇帝道:“既然知道愧对于朕,你可与朕说说,你为何犯下那些事?” “陛下,老臣愧对陛下,并不是因为臣犯下了那些罪行,而是臣未能在您的儿子走上歧途之前,好好引导他,甚至因为同情于他,而替他出谋划策,帮他犯下谋逆行为,这才是臣的愧对之处。”秦臻一字一句地说着。 “秦公啊秦公……你说话,可要小心了。”皇帝幽幽道,站在皇帝身侧的高力士,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皇帝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 “陛下,谋逆乃是大罪,老臣一具苍老残躯,死不足惜,但臣若是胡乱攀咬他人,牵连一些有着大好前程的年轻人,让他们丢了性命,失了前途,老臣心里也过不去。只是,罪行犯下了就是犯下了,老臣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有转圜余地了,朕今夜秘密前来看你,就是因为你说的一些话,有可能会危及我大唐未来的江山稳固。朕再一次提醒你,说话千万要小心,朕让你说,但决不允许你胡说。否则,休怪朕不念多年的君臣情谊。”皇帝口气愈发生硬起来,已然带上了威胁警告的意味。 秦臻却笑了,缓缓道:“陛下,您难道不是早就心中有数,只是为了确认才来见我的吗?我胡说与否,您当然可以作出判断,或许您也早已做出决断了。” 皇帝一时不答,高力士则道: “秦臻,陛下让你说,你就说,莫要再绕圈子。” 秦臻微微点了点头,道:“臣,受忠王阁下请求,替他清理当年陛下还是东宫太子时,潜伏在东宫内的前控鹤府郎官,以火、水、金三种手法,杀害陆炳文等六人,以此达到恫吓人心的目的,使长安城治安失序,陷入恐慌,以便进行接下来引兵入城的计划。” 秦臻说完后,监牢里陷入了死寂。皇帝的呼吸凝滞,额上青筋暴起,放在胡床扶手之上的双拳攥得紧紧的,已然是怒不可遏,处在爆发的边缘。 高力士喝道:“秦臻!你可知道你说了些什么?污蔑当朝皇子,你罪加一等!” “阿翁!”皇帝拉住高力士,站起身来,死死盯住秦臻,低沉着嗓音道: “你说得这些话,可有证据?” “老臣的宅子,京兆府应该都搜过了,不知道你们是否在老臣书斋内紫檀架下找到一个暗格,里面藏着我与忠王阁下来往的书信,看了之后,自然明白老臣所言非虚。” “朕问你,五行杀人,究竟为何?” “是为破长安城风水大阵。”秦臻道。 “你怎知长安城有风水大阵的!?谁与你说的?”皇帝逼问道。 “陛下……臣在长安城已然生活了近三十年,长安城的一切臣都太熟悉了。太宗皇帝政变后登上帝位,便知晓长安城的风水有问题,北面玄武煞气过重,太容易引起兵变,故而太宗皇帝按照身边高道的建议,在城中几处地方设下象征熔金、折木、覆火、断水、起土之物,以引导长安城风水变化。” 秦臻所言,虽然民间也有传言,可是终究未曾找到什么证据。这件事,只有皇家代代秘密相传,太子登基后才能从先代皇帝那里得到长安城风水大阵图。这张图平日里都锁在皇宫秘库中,只有皇帝登基后才可来此观摩。这样一张秘图,为何会流布出去?皇帝百思不得其解,而秦臻也未曾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不论怎么说,以血煞凶厉之气破坏长安城的风水大阵,就已然意味着意图谋反。火克金,三名被烧死的死者所在的里坊形成的三角之势,可冲击长安城金位,形成熔金之势。水克火,两名死于水淹的死者形成的南北一泻千里的水势,可浇灭长安城的火位。金克木,在长安城最东面,象征东木青龙之地的道政坊西坊门口,以斩首剖腹之利刃法,杀害四海镖局镖头詹风,形成血煞木折之势。 但是仔细来看,其实陆炳文三人所在的丰乐、安仁、延寿三坊,并非在正西的金位之上,熔金之势力有不逮;死于水行的两名死者,一个在永兴坊一个在安义坊,两者并非南北正相对,一泻千里之势出现偏差,对南方火位的冲击也不够。大概是因为这些被害人所居住的位置实在不够理想的原因,不过从杀人顺序来看,意图已经可以窥见。 如今还剩下土与水之位尚未被冲击,一个在城北,也就是玄武门,一个在城中。如果秦臻所言非虚,或许他背后的人还会继续犯案。眼下与玄武门相关的人就只有皇室了,而住在城中的,皇帝已然命人查过,有一名住在光禄坊的前控鹤府郎官,目前暂时性命无碍。这个郎官会不会被杀,已经成为皇帝检验自己推测的一个关键。此人的宅邸,皇帝也已然派人暗中紧盯。 秦臻已经交代完了所有,话中疑点重重,让皇帝心生疑窦。但皇帝也并未威胁要取他性命,秦臻当然已经是必死之身,但现在还不能让他死,他到底说得是不是实话,还有待检验。皇帝看了一眼身旁的高力士,高力士会意,扶皇帝起身。皇帝临走时,最后对秦臻道: “秦臻,你太让朕失望了。你是三朝老臣,何至于此。你当年因仙人赐银壶得以读书求取功名,数十年奋斗,难道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你可对得起你自己,对得起当年给你银壶的仙人?” 秦臻只是叹息般喃喃道:“正是因为有银壶仙人,我才走到这一步啊……” 皇帝默然看他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 夜已深了,秦怜坐于轮椅之上,望着牖窗之外漆黑无星的天际,心口一阵一阵的发紧。她默默双手合十,祈祷着牢狱中的父亲最后能够安然无恙,祈祷着赤糸等人能够逢凶化吉,化险为夷,祈祷着一家人最终能够完满相聚,莫要再有生离死别。然而冥冥之中,她只觉上天闭塞谛听,她所有的祈祷,似乎都无法起到作用。 为何此生如此多磨难?难道她只是想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如此卑微的愿望上天都不愿满足吗?她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这一世要受此折磨。 忽而,外面传来骚动声,靠近坊外大街的地方,人头攒动,火把将黑暗照亮。秦怜心生不祥之感,急忙呼唤: “有人吗?外面可有人在?” 听到呼唤的筱沅冲了进来,随在她身后的还有颦娘。 “外面出什么事了?”秦怜问。 筱沅没法说话,这话是问颦娘的。颦娘的神色很不好看,说话的语气中已然无法压抑焦虑:“有一队官兵冲到崇义坊来了,说是有人被钉死在朱雀门的门楼上,凶手往咱们崇义坊逃来,眼下官兵要挨家挨户搜索崇义坊。” 秦怜顿时脸色煞白…… 263.第二百六十三章 “怜娘子, 您莫怕, 您的过所、牙牌, 大郎早就都给您办好了,入了咱们的户,里坊的里正也都记录在案了。哪怕官兵查到咱们家,您的身份也很清晰,绝不会遭到怀疑。”颦娘见自己的话吓到了秦怜,急忙安慰道。 秦怜听后总算松了口气, 因为她本来是一个早就死去的人, 本就没了真正意义上的身份,最害怕的就是被官兵查出来。还好赤糸想得周全,早就考虑到了如若秦怜被查该如何应对。 “我是什么身份?”她不禁问道, 沈绥与沈缙众所周知乃是孤儿,早已没有了父母,恐怕是不会将秦怜登记为她们的母亲的。 “赤糸给您准备的身份是咱们沈家已过世的二郎沈壁的妻子的姐姐, 一位远房的姨娘,名唤董如意,是赤糸从金陵寻回来的亲人。因为自小残疾, 终身未嫁, 现在有咱们照顾终老。”颦娘给秦怜叙述了一遍沈绥给她准备的身份。秦怜听后不由笑了: “这孩子, 给我找的身份倒是贴切。董如意……我记住了。” 说话间, 沈缙已然与千鹤一起来到了秦怜的房门口, 与她们一起来到的还有留守在家中的无涯, 显然她们也是因为听闻了外面的嘈杂混乱, 担心秦怜才赶来的。确认秦怜无碍,她们松了口气。沈缙这才坐上轮椅,准备继续扮演她半身不遂、无法开口的残疾人形象。 “颦娘,凰儿呢?”沈缙忽然想起了自家小侄女。 “应该在房里睡着,有蒙钟看着呢。”颦娘道。 凰儿由张若菡亲自哺乳养育,长到如今四岁开始学着自己独立,张若菡也不再事必躬亲,不过她还是不放心,将一直为沈家做大厨的蒙钟请来,暂时负责照看凰儿的起居,并监督凰儿平日里的学业。当初蒙钟在沈绥等人离开长安前往江陵之后,就一直留在长安总部负责墨鹰堂的事务,并未跟随沈绥一起走。故而她没有随沈绥去过江陵和洛阳,也没去过幽州、西域、巴蜀和金陵,沈绥等人在外漂泊了将近五年的时光,这位高大圆胖的墨鹰堂女副堂主,与沈绥、张若菡时隔将近五年才终于重逢。因为想念她的手艺,沈绥一回长安,就将她调回来掌厨,如今又成了凰儿的保娘。 然而就在沈缙放下心来,准备和大家一起商量一下等会儿如果有官兵进来了,该如何应对之时,本该看着凰儿睡觉的蒙钟急匆匆出现了。她高胖的身影在夜幕里仿若巨熊一般,行动的速度却异常敏捷飞快。 “二郎!千鹤先生!凰儿,凰儿不见了!”蒙钟疾呼道。 “什么?!”沈缙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我就……打了个盹,这孩子本来睡得很熟的,不知怎么就……”蒙钟无比自责,着急上火,懊恼极了,连话都说不连贯。今日早间娘子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今夜她与大郎都不在,委托她千万要照看好凰儿,还说这孩子夜里好蹬被子,要及时发现,给她盖好被子。自己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那孩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该如何向娘子和大郎交代? “大家分头,先去找凰儿……这孩子不会无故乱跑,我怕是什么人或物吸引了她,大家千万小心,有可能官兵口中的杀人凶手,藏到我们家里来了。”千鹤立刻反应道,虽然她的话十分骇人,但她的沉着冷静显然感染到了大家,于是整个沈府都被发动起来了,主人、仆从,以及守护沈府的内外一干千羽门弟兄们两两一对,分头搜寻。好在沈府不算很大,凰儿又年幼,不可能翻出府去,找到凰儿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大人们急得满头大汗时,我们失踪的小家伙凰儿,却正顾自站在沈府西苑的角落里,望着眼前的假山石,瞪着大眼睛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显然并非在盯着假山石看,而是盯着藏在假山石背后的某个黑影。小家伙手里还捏着自己的木刀,全神贯注,神情丝毫不见惧怕。 大约小半刻时间前,小家伙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了,见身边蒙钟正在打盹,小家伙就没有叫醒她。就在这时,她寝室的牖窗外,窗纸上映出了一个黑色的人影,那黑影似乎是翻墙进来的,一闪而过,小家伙立时警觉起来。这几日跟随千鹤师父学习拔刀术的基础,小家伙本就敏感的六识均被锻炼起来,有了质的飞跃。对于危机的应对,尚且不满四岁的凰儿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她本来就大的胆量,眼下完全被激发出来了,什么也不惧怕,充满了好奇心。任何事,她都跃跃欲试。因而见到有黑色人影翻入家中,凰儿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反而是兴奋,她想着若是自己能抓住黑影,阿爹与阿娘定会奖励自己,阿爹说不定就会打造一把真刀给她了。越想越是兴奋的她,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便悄声翻下榻来,捉了自己的木刀,就跟上了那个黑影离去的方向。那黑影似乎受伤了,滴了好多血,凰儿顺着血迹,就找到了假山石这里。 事到临头,凰儿终于还是有些胆怯了,她虽年幼不懂事,但也明白自己与成年人之间的差距,她立在原地,有些犹豫该不该上前,她或许没办法抓住这个黑影,她应该先去找千鹤师父和二叔的。 就在这时,那黑影动了。他蹭着假山石艰难地站起身来,侧过身子,半边身躯从假山石后探将出来,借着墙外的火光,凰儿瞧见他面上蒙了一层黑布,黑布罩住了他眼部以下的位置,而他头上的头巾则盖住了他的整个额头,周身包的严严实实,唯独留出了一双眼。他瞧起来满头大汗,腹部似乎被捅破了,他的右手一直死死地按着左腹的位置,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他的左手中提着一把漆黑的短刃横刀。 黑影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假山石不远处的凰儿,吃了一惊,身子立时僵直,定睛一瞧是个孩子,这才松了口气。凰儿则如临大敌,立刻将自己的木刀横在身前,摆出对阵的姿态。 黑影见状,嗤笑一声,道: “小鬼头,不想死的话,闭上你的嘴赶紧跑,你要胆敢出声,立时叫你毙命。”这黑影倒是还保留着几分道德底线,似乎并不想伤害这个孩子的性命。他现在是伤残之躯,再带着一个孩子实在吃力,反而会拖累他,故而他也并不想掳走这孩子。 凰儿却并没有被他的话威胁恐吓到,小家伙依旧谨慎地握着自己的木刀,摆出架势,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黑影,一瞬不瞬。 “该死的小鬼,敬酒不吃吃罚酒……”黑影拖着自己受伤的身体,带着微怒从假山石后绕出,提着手中黑色的横刀,向凰儿而去。 凰儿开始小心翼翼地后退,始终保持着面对黑影,木刀也不曾放下。她后退的方向是西苑的正大门口,那里是大人们有可能会赶来的入口。小家伙的一举一动都很条理清晰,脑子非常清醒。 黑影似乎察觉到了这个孩子有些非同一般,他略有些着急,加快了步速,打算快点将这个孩子控制住,免得她大喊大叫,引来追兵。 但是显然已经迟了,凰儿敏锐的听力察觉到了熟悉的木屐急速蹬踏地砖的声响,声响的主人正快速接近西苑门口,于是她立刻大喊起来: “师父救命!我在这里!” “小鬼!!!”黑影目眦欲裂,已然起了杀心,手中黑色横刀出鞘,就向凰儿扑去。 凰儿奋力将手中木刀丢了出去,转身就跑,木刀飞向黑影面门,黑影身形被迫一滞,躲开了木刀。只是因为耽搁了这一瞬,等黑影调整好身子时,眼前的孩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黑布蒙眼的东瀛女武士,她身材不高,但杀气腾腾,提刀在手,身形迅猛,颇有高手风范。之所以知道她是东瀛武士,是因为此人上着月白交领短衣,下着皂色百褶袴,脚踩高齿木屐,手提一把东瀛武士大刀,这一身衣着实在太有代表性了。 “一个成年男子对付一个稚童,未免悬殊太大、胜之不武。在下愿奉陪足下过两招。”黑布蒙眼的女武士说罢,曲膝下蹲扎下马步,沉腰扭身,左手握刀鞘收在腰间,右手虚搭在了刀柄之上。这架势,黑影见所未见,只觉无比古怪。他不敢大意,握紧自己的黑色横刀,率先发起攻击。 然而就在下一刻,方才还在他眼中的东瀛女武士不见了,他好像听到了衣袂猎猎之声,他的腹部一阵冰凉刺痛,似乎有利刃从下向上划过胸腹,紧接着他感觉到后脑勺被重重一击,登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凰儿!”就在千鹤击倒黑衣人之后,沈缙也赶到了,一下将凰儿抱入怀中,焦心呼唤道,“你怎么能乱跑?吓死二叔了。” “对不起……二叔……”凰儿委屈起来,泫然欲泣。 “没事吧?给二叔看看。”沈缙上下打量着凰儿,确认她没事才大松一口气。 “你也不要斥责她了,这小家伙今夜表现很出色。”一旁正收起武士大刀,脚踩黑衣人的千鹤悠然笑道。 “你闭嘴!都怪你,正经的不教她,尽教些歪的。”沈缙怒道。 千鹤被怒头上的沈缙噎了一下,无奈叹了口气。 说话间,千羽门长安总部的舵主崔钱带人赶到了,见千鹤已然制服歹徒,崔钱上前查看。他摘下黑衣人的面罩,定睛一瞧,不由吃了一惊: “这家伙……是飞骑军的将领!” 沈缙闻言不由蹙起双眉,她知道崔钱对长安各路门阀贵族以及在位在职的文武朝官都十分熟悉,绝不会认错,于是请教道: “这人是谁?” “右羽林军副将张代,是长安城南一处富贵人家张家的子弟,家中做绸缎生意。长凤堂和他们家有生意往来,我认识他,和他还说过几句话,这人是个用枪的高手。”如今飞骑军中军士大多是京城富户和街面上的无赖游手,他们交钱投充飞骑,是为逃避徭役和获得庇护,这已然是公开的秘密。 “飞骑军的副将,为何成了杀人凶手?等等,飞骑好像是忠王的势力吧……”千鹤疑惑道。 她话音刚落,就听远处传来了官军大嗓门的叱喝声,一面大喝一面还用力敲打门扉: “开门!快开门!万骑军公干,缉拿案犯!” 沈缙面色一凝,对崔钱使了个眼色,一行人将晕倒在地的张代绑了,一起向门口走去。 264.第二百六十四章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多事之夜。就在崇义坊大乱之时, 位于长乐坊的晋国公主府内, 忽然响起了一声来自女性的凄厉惊叫。西厢客房内,正在睡梦中的张若菡猛然惊醒,起身时发现身边多了一人, 原来是沈绥不知何时回来了, 比她还先坐起身来,正坐在床榻边着履。 “赤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张若菡头脑有些晕胀, 迷迷糊糊问道。 “我刚躺下没多久。”沈绥道。 “外面出什么事了?”张若菡也跟着下榻。 “莲婢,你再睡会儿吧, 我去就好。”沈绥知道张若菡从熟睡中惊醒,这会儿肯定感觉不适。 “我没事,我跟你一起。”张若菡坚持道。 “好。”沈绥没有再说什么,她飞快地穿好衣物, 又帮着张若菡穿衣理发, 然后一手提起自己的雪刀,一手牵起张若菡, 出了房门。 沈绥大致判断了一下惊叫声的来源, 决定往公主府北而去。 同一时间,熟睡中的杨玉环也被惊醒了。小姑娘躺在榻上, 睁着双眼, 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不多时她呼唤身边的侍女: “听雨, 听雨?” “小娘子。”寝室外, 听雨走了进来。听雨原本是李瑾月身边的大侍女, 因为近些日子,杨玉环已然搬到李瑾月的主院来住,与李瑾月同案而食、同榻而眠,听雨也就成了杨玉环的侍女。 “公主还没回来吗?”杨玉环最先问的不是方才的惊叫声,倒是李瑾月的所在。 “刚回来没多久,眼下正在浴房沐浴。” “外面出什么事了?”她这才问到。 “不知,值守的侍卫应该已经去看了。如若有事,会有人前来禀报公主。” 杨玉环点了点头,倦意袭来,她眼皮显得沉重。顾自抱着膝盖坐在床榻上,乌黑的秀发顺着她的脊背流泻而下,发尾铺散于榻上,她下颚枕着自己交叠于膝的手臂,无精打采地对听雨道: “你去休息吧,我等公主来。” 听雨望了一眼这位公主府的新客,应了一声:“喏。”她转身离去时,心中不由再一次浮现古怪的情绪,难道以后这位小娘子,真的会成为咱们的女主人吗?这已然是晋国公主府内所有下人共同的猜想了。 听雨走后,小姑娘望了一眼身旁冰凉空空的床榻,不由叹息一声,不高兴地撅起了嘴。月儿怎么还不来啊,我都困死了。 惊叫声响起时,李瑾月刚濯发完毕,入浴桶泡了没多久。听到北方传来的刺耳惊叫,她蹙起了双眉,“哗”的一声从浴桶内站起身。李瑾月沐浴不喜欢别人服侍,一切都是自己来,这是她在军营内早已养成的习惯。她草草用干巾绞了一下湿发,擦干身子着衣,迅速推开浴房们,赤着双足踩着无齿木屐走了出来。她湿发尚未束起,尽数披散于后背,打湿了她身上白袍的衣背。她脚步匆匆,往主院的前堂而去。 走在回廊上,就撞见了一名拱月军的女侍卫匆匆进了主院的大门,正准备往前堂而去。李瑾月立刻喊住了她,女侍卫忙上前行礼,李瑾月发现她面色煞白,不很好看。 “出什么事了?”她问道。 “回禀公主,北苑出人命了,北苑夜郎陈毕……死了。” “陈毕?谁?”李瑾月有些摸不着头脑,虽说是她府中的人,她也不是谁都认识,何况只是个清扫恭桶、挑粪倒尿的夜郎。 “陈毕是府中老奴了,他原本是宫中内侍。公主府刚建好后,他就从宫中调来了府内,一直是府内的夜郎。如今年岁也已很大了,可是不知怎么的,就被杀了,死的方式还相当凄惨。” “怎么死的?”李瑾月已然迈步,准备去北苑看看,女侍卫忙拉住她道: “公主您还是别去了吧,免得污了您的眼睛。陈毕住的地方本就又臭又乱,他的头还被砍下来了,抱在他自己的怀中,死的太惨了。” 李瑾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可见到凶犯?” “不曾,巡逻的士兵们根本不曾发现有可疑人物潜入府内。” “恐怕是个高手。”李瑾月道,她转身往后寝走去,叮嘱女侍卫道,“我去换件衣服,一会儿就来,你先等着,一会儿给我带路。” “是。”女侍卫知道,自己的劝说恐怕是无效了。 李瑾月匆匆走到寝室门口的时候,听雨恰好就侍立于此。见李瑾月来了,她立刻屈膝行礼。 “玉环醒了?”李瑾月问。 “是,正等您呢。”听雨道。 “取一套便于行动的便衣来,我要换上。”李瑾月吩咐道。 “喏。” 李瑾月刚踏入寝室,便有一阵香风拂来,她张开双臂,女孩便扑入了她的怀中,撞得她不得不向后退了两步才定住身形。 “你这丫头,我早晚要被你给撞坏了。”李瑾月抚摸着她的发丝,笑道。 “我好想你。”女孩嗫嚅着。 “嗯,我也是。”李瑾月吻了吻她的发顶,“可是没办法,我今夜恐怕不能睡了。府里出了点事,我得去处理。” “那我和你一起。”杨玉环抬起头来看着她道。 “不,你还是别去了。”李瑾月摇头。 “我……我想去……”杨玉环道,“你们在做的事,我也想知道。” “环儿,若只是平日里和伯昭她们谈事情,我也就带你去了。但这次不同,府里出人命了,命案现场你也要去?很恐怖的。”李瑾月耐心解释道。 “我……”杨玉环有些犹豫,“那我在外面等你,我不进去。反正我现在也睡不着了,我想陪着你。” 李瑾月想了想,道:“好吧,去换衣服去。” 小姑娘喜笑颜开,踮起脚在她唇角一吻,然后迅速跑回去换衣。等二人都换好衣服,在女侍卫的带领下赶到现场的时候,沈绥与张若菡已经完成了初步的现场调查了。 案发现场在北苑的一隅,用篱笆隔出来的一个小院子里。杨玉环果真听话得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外围等待,李瑾月走入现场时,沈绥正与张若菡站在案发现场不远处,低声交谈着什么。李瑾月走过去时,先看到她的是张若菡,随即沈绥才随着张若菡的视线看过来。 “卯卯,你可来了。”沈绥道,“来吧,我带你去看看现场。” 说着她就率先转身往小院子的东北角走去,李瑾月看了一眼张若菡,张若菡懂她的意思,回答道: “这人死得太蹊跷,卯卯,我和赤糸猜测这个人可能有更深的背景。” 李瑾月点了点头。 前方的沈绥已经走到了尸首的身边,侧过身子让李瑾月看。李瑾月立时蹙起眉来,只见一个无头的男性尸首,正跪坐在地上,他的身子十分僵硬,以至于可以一直维持着跪地的姿势不动。而他的怀中,抱着他自己被砍下的头颅,脖颈的截断面十分平滑,应该是用快刀一刀斩下。头颅之上沾了一些尘土草籽,表情显得迷茫,双目睁得很大,仿佛在凝视着远方。死者瞧起来已然上了年纪了,起码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他的居所四周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味,再加上尸首身上浓郁的血腥气,使得整个场面显得十分诡异骇人。 “这个人死后起码有一个半时辰了,算算时间,可能是在亥初时分遇害的。那个时候,我们俩都还在忠王府内,莲婢说,那个时候她已然就寝,府内基本上不会有人到北苑这里来。”沈绥对李瑾月说道。 “那这个人是怎么被发现的?那个尖叫的人是谁?” 沈绥指了指远处蹲在茅屋屋檐下,正由几名女侍卫包围着的女子,道: “是她,我问过了,她名叫真儿,是死者的养女,是你府内的浣洗工。她每天都干活至深夜,也都是这个点回家,结果回来后,就发现她的养父死在北苑的院墙之下。” “王管事!”李瑾月喊道,她呼唤的是晋国公主府的管家,名叫王文,此人曾是宫中的一名高阶内侍,做过内侍省库房的总管。晋国公主出阁建府后,他被调来做公主府总管,实际上是高力士的眼线,负责监视李瑾月。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表面上并未戳破。王文此人能力还是很强的,公主府在他的打理下,一切都井井有条,他也很知趣,甚少会挑拨李瑾月与圣人之间的关系,故而李瑾月对他很包容。 正在安慰真儿的王文听到李瑾月唤他,急匆匆赶了过来,向李瑾月行礼。 “这个死者陈毕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进的公主府,之前是做什么的?得罪什么人了?”李瑾月询问的时候,语气虽平静,但威怒已显。王文冷汗下来了,急忙回答道: “回公主,老奴也不是很清楚。这个陈毕听闻是宫内犯了错的内侍,被赶了出来的。他来求我,说给他一个栖身之地,他已然无家可归。老奴多少与他有些交情,便让他做了公主府的夜郎。老奴知道他是戴罪之身,就怕他殃及公主,刻意将他贬得远远的,从来不让他靠近公主。老奴也没想到他会……唉……” “这人原来是个戴罪的内侍……”李瑾月低声自言自语道,“只是他这个死法,太过残酷了,若不是有深仇大恨,怕不会这般杀人。而且,凶手显然十分擅长刀法,能一刀斩下头颅,绝非等闲之辈。” “没错。”沈绥分析道,“凶手是一个与死者相熟之人,在他拔刀杀人之前,死者或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会被杀。斩杀死者的那一刀,是从高处向下斜劈,凶手应当是个身材十分高大的人,起码要比死者高出大半个头。他是从死者后侧袭击的,刀法迅比闪电,以至于死者毫无察觉,就身首异处。砍下死者头颅后,凶手将死者的身躯摆成跪姿,让死者自己捧着自己的头颅,这个姿态或许代表着什么特别的含义。” “是否与近来那些案子有关?”李瑾月看向沈绥,她这话没有说得很明白,但沈绥知道她是在问这案子是不是秦臻安排人做的。 沈绥只是摇了摇头,她的面色变得很严肃,道: “安娜依等人都在牢里,我不知道还会有谁能够继续作案。卯卯,我很担心……”她盯着李瑾月的双眼,凑到她耳畔轻声说道,“我担心我外公是被人利用了,他以为确实是他做了这一切,但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他自愿成为了他人的替罪羊。” 李瑾月打了个寒颤。 265.第二百六十五章 五月廿九, 凌晨子时至寅时, 长安城相继发生多起杀人命案。 一位名叫曾颐的前控鹤府郎官被一头削尖的木棍穿刺心脏钉死于朱雀门门楼之上,曾颐身前居住在光禄坊,是距离朱雀门最近的里坊之一。至于他为何晚间会离开自己的居所,死于朱雀门楼之上, 暂且不得而知。万幸凶徒被值守的万骑禁军将士及时发现, 追捕逃入崇义坊沈府, 后被逮捕。 接着,延祚坊一名唤荀乐的前控鹤府郎官与金城坊一名唤白子谦的前控鹤府郎官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发现死于家中。二人均被绑缚双手双脚, 塞住口部,活埋致死, 凶手在堆埋死者的封土之上甚至竖起了木制的牌位,其上刻画着古怪的纹路, 似乎是道家的封印术纹。 至此,控鹤府被废后幸存至今的八名郎官, 全部被杀害。基本案情如下:五月廿二,丰乐坊陆炳文、延寿坊章廷乐、安仁坊吴观之死于火焚,死后尸首被发现悬吊于家中书房;五月廿五, 永兴坊袁恺、安义坊胡翊敏死于水溺, 尸首于家中水缸内被发现;五月廿九, 光禄坊曾颐死于木棍穿刺,死亡位置在朱雀门门楼之上, 延祚坊荀乐与金城坊白子谦死于家中, 被活埋窒息而亡。 然而, 控鹤府残余的八人被杀害,并未结束这一场杀戮。廿九凌晨,还有三人相继被杀害。城中兰陵坊居住着一名曾经的宫廷内侍,名唤李瑜。此人数年前因为年老体弱,被遣送出宫,随后跟随养子一家生活,就在廿九凌晨,被发现斩首于家中庭院内,面朝东北,跪于地面,手捧自己的头颅。同一时间,城南曲池坊一位名唤孙大的老花匠亦被斩首杀害,死后陈尸的状态与李瑜一模一样,孙大生前是芙蓉园中的花匠,同样也是一名曾经的宫廷内侍;此外,城北长乐坊晋国公主府内,还有一名前宫廷内侍被斩首杀害,此人名唤陈毕,陈尸状态与前二者无异。 大唐建国至今,长安城从未发生过如此恶劣的凶杀案,竟然一夜之间死去了这么多人。此事惊动了圣人,圣人惊惧大怒,对刑部、大理寺与御史台三司下了死命令,务必要以最短的时间查出凶手,以正律法,慰亡者灵。京兆府被点名全力协助三司办案,所有在京的司法官员,全部参与调查。此案被命名为“五行杀人重案”,记录在册。 廿九一夜未曾合眼的沈绥,听闻家中出事的消息,急匆匆与张若菡一道赶回家中,未及休息,就撞上了内廷来人宣旨。皇帝临时抽调她担任特使刑名推官,带领刚刚组建的调查组着手调查。特使刑名推官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特殊官职,带有临时性质,但是同时也拥有极大的权力,手握御赐令,可随意出入宫廷禁内,可随意抽调各府各司档案,可随意搜查任何王公贵族的私宅,任何人不得阻挠。五行杀人重案的主审官乃是三司的最高长官,而沈绥的身份,则相当于三司的高级参谋,她的调查结果,将左右整个案件的审理。 沈绥没有想到皇帝竟然赋予她如此大的信任,接任后不禁心中忐忑,只觉肩上重担十分沉重。这件案子的复杂程度已经远远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原本以为案子查到秦臻,应该全部都结束了,然而沈绥没有想到,秦臻的背后,竟然还有一个暗影如影随形,在秦臻入狱后,暗影竟然还在操纵全局,不断犯下凶案。而秦臻对此,居然毫不知情。他认为一切都是他自己安排的,他也确实早已做好了杀害剩余三名控鹤府郎官的计划,但他心里清楚,在他与安娜依、唐十三以及费力提入狱后,实际上杀人计划早已搁置。他虽然扬言自己入狱,自己背后的人还会继续杀人,但他心中清楚不会再有人犯案了。那不过是污蔑之辞,是为了耸人听闻。 只是他压根就没有想到,自己的污蔑之辞,竟然完全成了真。有人代替秦臻和安娜依等人,在一夜之间完成了他们的杀人计划。 沈绥接手案件之后,第一时间就是前往刑部天牢,单独提审秦臻。她屏退左右,进了秦臻的牢房,与他近距离密谈。身处牢狱之中的秦臻,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在沈绥叙述给他听后,他面露惶惑之色,抬手抓住沈绥身上的官袍,颤声道: “伯昭……伯昭……我,我被利用了……” “什么?” “他没死……他没死……” “谁没死?” “尹御月没死……”他颤抖着身躯,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这句话,“我杀的不是他,他没死……是他,是他在背后操纵我,是他故意让我做了大教皇,是他故意让我掌控了邪教势力……他在利用我!” 沈绥周身的寒毛耸立,抓住秦臻的手,低声道: “外公,你真的能确定吗?当年你在总坛暗道里杀害的,难道不是尹御月?我们还找到了他的尸首,他分明腰间挂着尹御月的腰牌。” “当年杀他时,一切都那么逼真,我是真的以为我杀了他。你不在现场,你不知道那个过程,尹御月身负强大的功夫,如若不是我突袭,喷洒迷药,我是不可能杀了他的。当时整个过程非常惊险,我杀他非常侥幸。我杀了他,看着他死去,我本该确信的,但是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我几十年,我说服自己,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太过紧张造成的恐惧残留,我没有想到……这种感觉是真的,他真的没有死!” 沈绥喘息着,大脑急速运转,忽而想到什么,忙问道: “你杀他时用的是什么武器?” “刀。” “什么样的刀?” “一把精钢打制的西域弯刀,是他随身携带的。” “杀了人,刀呢?” “我带出去了,后来丢在了沙漠里,不知丢在了哪儿。” 沈绥脱力,一下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伯昭?”秦臻急切问道。 “外公,你真的杀错人了。我们在暗道里发现的那具骸骨,死因是被一柄十分特殊的三棱钢刺穿刺后颈而死。” 沈绥想起自己第一次与秦臻谈论当年的事时,秦臻曾这样说“……但他始终不愿告诉我,甚至要呼唤手下来抓我,并拔刀向我扑来。情急之下,我只得向他泼洒迷药,在废弃通道的深处用他的刀杀了他……”当时沈绥情绪起伏过大,一时没有留意这个细节,其实她早该发现的,秦臻根本就没有杀了尹御月,或者说,死在通道里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尹御月! 那一把特殊的三棱/刺刀,沈绥曾猜测是被当时协助秦怜逃出生天的筱沅给拿走了,只是此事过去太久,等她寻到娘亲秦怜和筱沅,一时没能想起这把特殊的兵器,也就一直未曾询问过这兵器的下落。沈绥还记得,凰儿在大漠被白六娘掳走时,放白六娘出来的人身上应该就带着一把三棱/刺刀,他用这把刺刀杀死了萧垲和一名千羽门的兄弟,并且绞断了锁链。她以为使用这把刺刀的人应当是伊胥,因为当时伊胥与族婆婆,一个假扮成老年粟特人,一个假扮成青年粟特人。族婆婆先跟着司马师尊前去寻找楼兰古城,当时留在军营内的只有伊胥,也就只有他有可能使用三棱/刺刀打开白六娘的囚车,并杀死萧垲和看守。然而伊胥身上并没有这把刺刀,她又猜测是被筱沅带走了。如今想来,是她太过想当然了。这把至始至终未曾出现过的刺刀,或许眼下就带在幕后黑手尹御月的身上! “是啊,那个人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死去……只是我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那手刃仇人的快感彻底骗过了我,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我杀的人不是他……上苍啊……”秦臻失声痛哭,悲愤地用手抓着自己凌乱的发丝,被仇人蒙蔽了近二十年,利用了近二十年,杀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的恶事,真的已经全成了他的意愿,是他的恶。这样的事实,如何不让他痛心疾首,难以承受。 “外公,外公!您听我说!”沈绥一把抓住秦臻的衣襟,努力在他耳畔道: “安娜依、唐十三、费力提,这些人到底是不是你的人?” 秦臻只是摇头,现如今,他早已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如果他们不是您的人,那么他们死心塌地跟着您的目的就很明确,只是为了协助尹御月控制您。您回忆一下,他们可曾有过不听您命令的时候?您所吩咐的事,他们是不是全部都有完成?亦或是他们有瞒着您做一些其他的事?” 秦臻一时怔忪,神情呆滞,半晌回答不上来。沈绥急道: “外公!这很重要!关系到我们能不能找到尹御月!” 秦臻似乎清醒了一些,他思索了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答道: “我从未让安娜依杀害了一,这件事是她的自作主张。” 沈绥双眼一亮,立刻道:“安娜依杀害了一,唯一的理由是为了掩盖当年服下那一份血髓的事。但是这件事,了一在笔记里记录下来了,于是才能为我们所知。” “她不知道那本笔记的存在吗?”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假设她知道,她却不取走那本笔记,大概是因为……那本笔记上写的根本不是事实的全部,所以她不忌惮。” “这说不通,如果笔记上写的不是事实的全部,那么了一就根本不了解真正的事实,安娜依就没有杀害她的理由。既然了一被她杀了,那说明了一分明是知道事实的真相的。” “所以,那本笔记,已经被安娜依篡改后掉包了……我们看到的,不是事实的全部……”沈绥最后推理道。 “当年,安娜依和了一服下你父亲的血髓,这当中肯定还有隐情。而那份下落不明的血髓,必然是落入了尹御月的手中!”秦臻补充道。 “我马上就去查。外公,您千万要挺住,我会想办法救您出来的。”沈绥最后坚定说道。 “好孩子……你……你千万要小心。”秦臻本想说不要管我了,可话到嘴边,却还是没能吐出来,临时改了口。 沈绥急匆匆离开了秦臻的牢房,立刻又命人带她去安娜依的牢房。安娜依作为牢中唯一一位重罪女囚,被单独关押在天牢的最西头。沈绥抵达她牢房门口时,她正盘膝打坐,瞧上去气定神闲。见到这个棕发绿眸的女人,沈绥心口便糅杂着无比复杂的情感。她曾经恨安娜依入骨,又因为她曾拼死抢救自己姊妹俩,而对她改变看法,到如今,她再一次由白转黑,沈绥的内心却突然平静了下来。尽管她对安娜依的情感十分复杂,可她却已然不会再受情绪左右了。 “你……究竟还要将这场戏,演到什么时候?”当再一次只剩下她们俩人,沈绥沉声问道。 安娜依微微睁开眼,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 “看来,你终于反应过来了。” “当年你给了一吃下血髓,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做实验。”安娜依笑道,“你要知道,鸾凰血髓这种东西,可是不能乱吃的。尤其是,咱们这些从未与鸾凰血脉发生过血液接触的人,贸然服下血髓,可能会有很不好的反应。我得让我的好师妹替我先试一试,师妹与我体格接近,又一样都是西域人,饮食习惯相近,她服下后的状况对我很有参考价值。” “所以你当时没有服下血髓,真正服下的其实只有了一?” “是啊,可怜她一直都觉得我是和她一起服下的。这怎么可能呢?若我当时服下,我必然会像她一般,因为痛苦而晕厥到早间,我如何能有时间抢救你们姊妹俩,带你们逃离长安?”安娜依悠然道,“我服下鸾凰血髓是在半个月后,确认我的好师妹一切安好之后。唉,可惜啊,其实我们最终都还是被副作用吞噬了。我不是沈缙,天生就具备鸾凰血脉,也不是秦怜,接受过尹域的精血,身躯已然被改造,还生育了一个鸾凰血脉的孩子。我与了一,到最后还是与血髓不相容,我们终日里生活在病痛中,虽然容颜衰老缓慢,可早已是风烛残年之身。” “你为什么要助尹御月害我父亲,仅仅是因为她不爱你吗?” “仅仅?呵呵呵……这就足够了。”安娜依轻声道。 “尹御月在哪儿?” “我若知道,还会在牢里吗?我也在等他,瞧着吧,我走出天牢的日子不远了。” 266.第二百六十六章 沈绥沉默地站在安娜依的牢房门口, 她的心揪着, 事实的真相让她难以喘息。她耗尽全力在安娜依面前保持平静,可她的脑子却一团乱,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继续问她些什么才好。 安娜依则缓缓站起身来, 走到沈绥近前,与沈绥隔着栅栏面对着面,凝视着沈绥。半晌她轻声道: “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说实话我真的很同情你们尹家。因为出了一个叛徒, 此后上百年不得安宁,几代人都被欺骗、利用, 如猪羊一般被取用。你现在一定很想知道,尹御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罢。” 沈绥看着她, 依旧没有回答。安娜依顾自说道: “尹御月的一生, 可以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他的青年时期, 他在外颠沛流离, 目睹自己父母的惨剧, 从此以后在内心深处种下了对鸾凰血脉一族的执念。他痛恨这个血脉,但同时又深深迷恋着自己身上所流的血。他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对于他来说,长生不老与毁灭自己的家族,是他此生永远无法磨灭的目标。所以, 在他的青年时期, 他发下毒誓, 此生要让鸾凰血脉尹氏饱尝人间至痛,要让他们的血,一代又一代,维系他自己的生命。他还要操纵这尘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并非要当帝王,他要做的是可以操纵帝王的无冕之王,万世万代仅此一人的无冕之王。 他是一个极其擅长推演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反复筹谋,耗费了近五十年的时间,编织了一个近乎天衣无缝的局。这个局,就从你的外公秦臻开始。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乃至四海他国,全部被他纳入局中,成为他达成目的的棋子。这是他人生的第二个时期,这第二个时期,他四处奔走,密切关注着尹氏的一切,耗尽心力,设下天局。 第三个时期,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因为在这个时期,他亲自投身于局中,开始参与自己谋划的局面,推动各方棋子走动。而就在这个时期,他遇见了一个关键人物,这个关键人物,创造了他人生另外一个全新的目标。” 沈绥的面色一点一点变得煞白,她颤抖着下唇,无法吐出完整的句子: “他……是不是,我父亲身边的人,他……” “是,他成了你父亲身边的人。你的师父,伊颦的丈夫——陆义封,真正的身份就是尹御月。”安娜依毫不留情地揭露道。 沈绥只觉天旋地转,一时站立不稳,抬手扶住了栅栏。 “陆义封,一个来路不明的山野小子,他高强的功夫据说是一个不知名的江湖刀客教的,这刀客居然还在仇家追杀中死了。尹域这个人啊,有个天大的坏处,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她永远都是那么的单纯,宁愿信任也不愿猜忌。陆义封投靠她,她没有多做怀疑,就收下了这个年轻人。当然,她如何能够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是一个已经活了百岁以上的老妖怪。而让她更加想不到的是,尹御月作为执棋人,居然深深爱上了自己手中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就是他为尹域安排的女人——秦怜。尹御月以身入局,就难以避免会被周身的人事影响,即便他的人生走过了百年之久,可他终究是一个孤独的人,他的内心深处,永远渴望着能有人陪伴。他爱上秦怜,是他人生最为重要的转折,从此以后他多了一个目标,他要让秦怜真正成为自己的女人,这必须是在不影响他整体布局的情况下。 一个人是如何能够忍心伤害自己心爱的人的,我当时无法理解,如今却似乎能够体会到他的心情。哪怕爱上秦怜,也不能阻挠他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依旧按照原计划,促使武皇派遣控鹤府害了秦怜。但他心中恨啊,此恨要向何处发泄?自然是那些控鹤府幸存的人。这就是他继续杀害控鹤府郎官的原因。当年的事,还牵涉到另外三个宫廷内侍,他也没有放过他们。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什么都想要,他不会去做取舍,永远都会找两全之法,以得到全部。为什么秦怜始终能够活下来?因为他在背后救治。为什么他要派人掳走秦怜?因为受伤后的秦怜跟着秦臻颠沛,命不久矣,他必须出手才能让秦怜保命。为什么他花费那么大的精力,专门为秦怜造了地下总坛,创造了邪教,聚集了成百上千的供血者?因为他要让秦怜的寿命继续延续。为什么他要等秦怜与尹域的孩子出世后,才让控鹤府动手?因为他必须要让秦怜先接受尹域的精血,孕育鸾凰血脉的下一代,如此秦怜身体可以得到初步的改善,在接下来的灾难中她生还的几率会增大。并且,他也能得到下一代的鸾凰血髓供给者,也就是你,沈绥。为什么他舍得让秦臻将鸾凰血髓分为三份,他只得其中一份,另一份一定要给秦怜?就是希望她能服下,然后康复。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让秦怜可延续生命,她的生命不能只是短短的几十年,必须要尽可能地延续下去,要陪伴尹御月以至长长久久。” 沈绥只觉得一阵反胃,几欲作呕,扶着栅栏垂首,闭上了双目。 “不好受吧,伯昭,换了我,我或许也无法接受。”安娜依轻声抚慰道,她的手缓缓握住了沈绥支撑在栅栏上的手,这一刻的沈绥仿佛与她记忆中的尹域重叠了,她的声音是如此的轻柔,仿佛会惊吓到沈绥一般。 沈绥灼烫般迅速甩开她的手,抬起面庞,她双目充血,剑眉倒竖,狠狠瞪着安娜依道: “那他给你的那份血髓,又是为了什么?你凭什么能得到,他又凭什么给你?当年杀我父亲的,取她血髓的,是你还是他?我父亲的尸首在哪里?” “杀你父亲的,是尹御月,取她血髓的也是他。我只是站在一旁,目睹了一切。”安娜依平静到近乎冷酷般说道,“取血髓用的,是一柄特制的三棱/刺刀,用特殊手法从后颈直直刺入,可贯穿脊髓。你父亲当时离开公主府,在带着我们前往长安总部的路上,她接到了秦怜的消息,十分匆忙。那消息本就是尹御月伪造的,为的就是创造杀她的时机。就在半路上,你父亲从背后遭到了偷袭,她做梦都没想到身边的陆义封会叛变,她带着重伤与陆义封战到了最后一刻。当时,不仅仅我在现场,还有皇帝派来的两名禁军中的攀爬好手在暗处等着。伏杀尹域取出血髓后,这两名攀爬好手便将尹域钉在十字架上,送上了丹凤门城楼。紧接着我们再做戏,佯装与城门之上的士兵发生冲突,抢走了尹域的尸首。你父亲的尸首被火化了,骨灰就葬在龙首原五龙潭西边,无名冢上立了一块不规则的青石板。是我亲手葬的她,只有我知道她在哪儿。你问我为何尹御月独独要给我一份血髓,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他料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会亲口把当年的事告诉给你。他需要一个我这样的人,借我的口将事情向你说明,所以他要我继续活着。他要我继续留在秦臻身边,按照他的指示行事。我是尹御月所作所为的唯一知情者,也是最早的参与者,唐十三、费力提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都是后来才加入。我不敢说他信任我,但至少,他愿意利用我。” 此后陆义封,也就是尹御月带着他的那份血髓隐匿江湖,却欺骗秦臻、伊颦等人陆义封在递送血髓的半途被伏杀遇害。他由此轻松挣脱了第一份伪装身份,得以藏回暗处,脱离棋局。这些事,沈绥都可轻易推测出来。她一想到陆义封是伊颦的丈夫,曾是自己最敬爱的师父,就觉得无比恐惧。伊颦的小产,到底是谁造成的?必然是他!而那一年的上元节夜晚,哄骗自己溜出府去玩儿的是谁?还是陆义封!他唯独没让自己死在那场大火里,其他人他其实一个都不想放过!因为自己对他来说,是下一代鸾凰血脉继承者,是重要的血髓提供者。沈绥对于太平公主府大火那一晚的记忆太模糊了,而这一刻却突然清晰起来,她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疼得她面如金纸,站立不稳,扶着栅栏单膝跪在了地上。 【……陆师父,莲婢生病了,卯卯在宫里,府里又有那么多客人,今夜可是上元节啊,却没人陪我玩……】 【那你自己出门去啊,你不是有秘密通道可以出府的嘛?朱雀大街的花灯可好看了,你可别错过。】 【您不陪我去吗?】 【我和你阿爹还有事,去不了……你自己去,师父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 【嗯!那我带琴奴去。】 【琴奴可去不了,你忘了?公主要今夜带琴奴见宾客呢。你就别凑热闹了,免得惹公主不高兴。】 【……好吧……】 “啊!!!”沈绥发出了痛苦的嘶吼。 守在外围的忽陀以及天牢狱卒听到沈绥的嘶吼,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匆匆往里赶。安娜依趁此机会蹲下身,在沈绥耳畔飞快地说道: “我告诉你这些,作为交换,你替我做一件事。这是你父亲的遗物,尹御月杀你父亲时我偷偷拿走的。还有这根发带,是你父亲送给我的。你替我给她上坟,把这两件东西还给她,就说,我欠她的都还清了。” 说着,安娜依将一枚短小精致的碧玉口笛外加一根白绸镶金丝的发带隔着栅栏塞到沈绥手中。沈绥不知道这女人是怎么躲过搜身,将这两样东西带入牢中的,她接过来后,忽陀与狱卒等人就已经赶到她身边了。看到沈绥跪倒在地,面如金纸,忽陀吓了一跳,忙扶住她道: “大郎!怎么了?” 沈绥摇头,忽陀看向安娜依,狠狠瞪了她一眼。安娜依面无表情,不作任何反应。 “大郎,起来,我们走。”忽陀扶起沈绥,在一众狱卒诧异的目光中,缓缓离开了刑部天牢。他们没有注意到,沈绥拿着东西离开时,安娜依面上那如释重负的神情,而在她的眼神深处,仿佛还有着浓浓的哀伤与淡淡的忧惧。 沈绥离开天牢后半个时辰,当巡逻的狱卒再一次来到安娜依的牢房前,看到的却是牢中的女人七窍流血,倒地而亡的场景。 …… 就在这一日午后,长乐坊晋国公主府,相继来了三名新的客人。 头一位访客,孤身一人,背着个包裹,衣着略显寒酸,风尘仆仆,长得倒是高大俊朗,在公主府门前递上拜帖,自称蒲州杨钊,前来公主府干谒。 拜帖递到李瑾月案头上时,李瑾月正与徐玠商议军事。拿过拜帖,看到杨钊之名,李瑾月一时有些愣怔,不由问身边的徐玠道: “玉介,你可知这杨钊是何人?” 徐玠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思索了半晌,忽然想到什么,道: “莫非……是杨小娘子的亲戚?这杨钊好像是弘农杨氏远方旁支的子弟,蒲州,我记得应该是河中房。” “这拜帖上说他曾在西川从军,屯过田,因为成绩优异还当过新都县尉,想要来我这府里谋一份差事。”李瑾月蹙眉道。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杨小娘子刚入你府里没多久,也不知道这些人从哪听来的消息,就来投靠你了,我来处理吧,这种人你就别见了。”徐玠拿过拜帖,对送拜帖的门阍道: “你领他去客房,先安顿下来,我稍后去见见他。” “是。”门阍退下。 此事过后,李瑾月没放在心上,却没想到没过多久公主府就来了第二和第三位客人,门阍又来禀报,说是张九龄并驸马李长雪已至门前。李瑾月吓了一跳,徐玠也是吃惊。 “李长雪和子寿先生怎么这么突然就回来了,我一点消息都没收到。”李瑾月道。 “属下也不知,恐怕……是圣人秘诏他们入京的。”徐玠当即反应道。 李瑾月神色有些不好看,她大概猜到圣人的意图了。 果不其然,当李瑾月亲自去迎张九龄和李长雪时,看到的是风尘仆仆的二人面上疲惫又忧虑的神色。 “子寿先生,长雪,别来无恙。”李瑾月拱手拜道。 “我等一切安好,公主别来无恙。”张九龄回礼。 “此番为何这般悄无声息回京?”李瑾月引他们入府,一边问道。 “唉……”张九龄长叹一声,“某也不知是该喜悦还是该忧虑,眼下朝局不稳,圣人有罢相之意,秘诏某入京,恐有意让某拜相,平衡局势。某早在幽州就已决定辅佐公主,故而一入京,就来见公主了。希望公主要做好准备。” 李瑾月点头:“是好是坏还很难说,子寿先生不必忧虑。” 她又看了一眼一旁沉默不语,悠然迈步的李长雪,心中升起复杂的情绪。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也被召回长安,是否意味着,她的父亲要对她的私生活动真格了? 玉环…… 267.第二百六十七章 五月三十日, 刚刚被任命调查长安五行杀人重案的特命推官沈绥突然称病, 向朝廷递交病休书, 圣人允准三日病假,命案侦查暂由明珪代理, 又命沈绥六月初三必须至大理寺报道,继续进行命案的调查。 沈绥并非是找借口,她是真的病了。自天牢归来,她就陷入了高烧。调查组的同僚们陆陆续续都来看过她,病情来势汹汹,吓了众人一跳,素来身体康健的沈绥, 突然病得如此严重,实在是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张若菡十分担心, 一直守在沈绥病榻旁,衣不解带地照顾她。沈绥神志不清醒,时而假醒时而昏厥,偶尔口吐莫名其妙又含混不清的话语,听也听不明白,只有一些破碎的词语让张若菡捕捉到,她连续守在沈绥病榻旁一整夜后, 大概明白了沈绥到底出了什么事。 被她封印在内心深处的当年太平公主府大火那一夜的记忆,终于回归了。 此间, 沈府众人得到消息, 安娜依忽然暴毙于天牢之内, 仵作验尸,确认乃是脑内毒瘤爆裂,七窍流血致死。安娜依死得太过蹊跷,明珪怀疑其中有隐情,筵请长安名医——药王孙思邈的后人重新验尸。得出结论,此女早年间被下了西南巴蜀一带一种十分罕见且无比毒辣的蛊毒,名叫贞言蛊,这种蛊虫会栖居于人脑之中,往日里无碍,可一旦人动了背叛下蛊之人的念头,这个蛊毒就会毒发,迅速破坏人脑,半时辰之内就可置人于死地。 张若菡明白安娜依的暴毙必然与沈绥有关。给她下蛊的人是谁?难道是秦臻?张若菡直觉认为不是的,与沈缙、千鹤等人讨论过后,大家一致认为或许安娜依身上另有隐情。下蛊人并非是秦臻,而她或许是在与沈绥接触的过程中,做了什么背叛下蛊人的事,以致毒发身亡。 张若菡搜寻了一下沈绥当时身着的衣袍,在她袖袋中找到了一条白绸金丝带以及一枚碧玉小哨。这两样东西她之前从未见过,于是判断应当是安娜依给沈绥的。她与沈缙、千鹤和颦娘一起仔细研究了一下这两样物品,那白绸嵌金丝的带子始终让她们摸不着头脑,唯一的进展是她们查觉那小哨内有东西,打开的方式是必须要找到对应的密码。那小哨底部有一个旋钮,旋钮外围有着一圈刻着奇怪的长短线刻度的坐标。这个东西,张若菡在千羽门内见过,这与千羽门传递加密文件用的信筒几乎一模一样,都是要对暗号,旋转旋钮到指定刻度,才可打开信筒。那么问题是,到底密码是什么? 张若菡没办法离开沈绥榻边,沈缙与千鹤专程去了长安总部,调动长安总部遗留的所有密码资料查看,耗费了整整一个昼夜,终于找到了密码。说来也是巧,沈缙居然在长安总部的仓库里找到了当年沈绥练刀用的木刀,在木刀的刀柄内寻到了一个小机关,有一张泛黄的密码纸就藏在其中。 于是她们急匆匆打开了玉笛,结果取出的却是一张被切割得很小的牛皮,牛皮之上用极其细腻的工笔绘画着一幅地图,沈缙辨认出,这地图就是她们现在所在的崇义坊的地图。地图上标出了一个点,恰恰好就在沈绥等人现在居住的沈府之内,这个点边缘注明,枯井下藏有秘密物品。 “这是口枯井?”沈缙吃惊道,“我都不知道我们家里有枯井。” “这宅子原本就是当年我和赤糸她……阿爹居住的地方,那个时候我们成婚没多久,刚来到长安,她买下了这里的宅子。后来……我们不住在这里了,这宅子就卖了出去,几经转手,最后又被赤糸她买回来了。这孩子也是有心了。”秦怜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们身旁,大约是听到了她们讨论那张地图的事。 原来这宅子居然是当年尹域与秦怜居住的地方,怪不得沈绥特意买了这里。只是她谁也没有告诉,就连张若菡都不清楚这件事。 “你们跟我来吧,我知道那口井的位置。”秦怜让筱沅推着轮椅,领着众人来到了沈府后院西北角的位置。那里搭建了一处木工房,沈绥一有空闲,就喜欢在这里做手工。 秦怜笑道:“这孩子,真是像极了她阿爹。” “那枯井就在这木工房下面吗?”张若菡问道。 “嗯,我看看,大概在这附近。”秦怜指了指木工房的最西端道。 众人进入木工房,在秦怜所指的位置处,忽陀与府内另外两名侍从拿着工具,撬开了铺在下方的地板,看到的只是下方一层松软的黑泥,众人又找来铁锹,将泥土铲开,大概向下挖了几尺,铁锹“铛”的一声撞击到了什么硬物。拨开泥土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表面磨得十分光滑的大青石板。这青石板十分厚重,合几人之力才勉强移开。等移开后,枯井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貌,敞着黑黝黝的口子等待着众人去探寻。此时干活的几个汉子已是气喘吁吁,累得一身大汗。忙了整整一个午后,已经是六月初一的傍晚时分了,天暗了下来,下方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事情紧急,商议过后,众人还是打算连夜下井查找。 大家先去草草用过晚膳,随后寻了大量照明用的蜡烛油灯,点燃在枯井四周,由忽陀先下井。他在腰间绑了绳子,一点一点往下探,这枯井还真的很深,下去了一丈深的距离,仍然未到底部。忽陀不得已点燃了火折子,因为四周太过黑暗,他已然无法视物了。在下到两丈左右的位置时,忽陀终于双足着地,踩上了湿软的布满草叶的井底。 沈缙找到了之前沈绥制作的琉璃油灯,点燃后用绳子拴着一点一点往下放,最后悬挂在忽陀的头顶,方便忽陀能够空出两只手来。忽陀站在狭窄的井底,四处搜寻,但是一个时辰下来,始终没有进展。而井底潮湿闷热、充满霉味的环境,已然让忽陀感觉非常不适。 “忽陀,要不你先上来吧,咱们先休息,换人再下去。”沈缙在上方喊道。 “不,我还能再找,我一定哪里遗漏了。”忽陀固执道,大概是被沈绥天牢之中的事刺激到了,忽陀一心想找到安娜依给沈绥的东西所藏之秘。 “你试试看,找找有没有松动的砖块。”秦怜喊道。 “在找,只是太多了,我不知道是哪一个。”下方忽陀应道。 沈缙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拿起那白绸金丝的发带,展开来仔细看。金丝在光芒透视下,能够看到其内绣着隐隐的银线,银线构成一只头朝下的朱雀鸟图案。沈缙灵光一闪,忙道: “南面!南面最下一块砖!” “哪边是南?”忽陀在井下,无法辨清方向,急忙问道。 “你身后!”上方的沈缙提醒道。 忽陀转身,立刻蹲下身子,查看最下一方的几块砖,最开始没有收获,他十分失望,但是忽然想起距离尹域藏东西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起码二十年,他立刻开始清理井底的杂草与苔藓。果然如他所料,下方又出现了几层砖块,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松动的砖块,将砖块抽出,他探手进去,片刻后摸出来一个锈迹斑斑的铜匣。 “找到了!”忽陀兴奋喊道,随后他又仔细查看了一下缝隙,确认里面别无他物,这才带着铜匣爬到了井上。 “这个人……或许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早就察觉到身边的人有问题了,只是她不敢确定,还留有一丝侥幸。否则,她不会将东西藏得这么隐秘,还把线索之物交给了不知能否信任的安娜依。当时她身边,恐怕真的没有其他能够信任的人了。”秦怜看着忽陀手中的铜盒,伤感地说道。 众人听后,情绪低落下来。沈缙抿了抿唇,道: “先看看里面是何物罢。”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铜匣。这铜匣并没有上锁,但是四周被特殊手法焊死密闭,经过数年的腐蚀,焊接部分已然碎裂了,这才轻易打开。铜盒内存着一个防潮的油布包,左一层右一层牢牢包裹好。打开后,里面是一封薄薄的信,装在上好的锦囊袋中。 沈缙颤抖着手,不知该不该拆开信封,最后还是秦怜接过了信,拆开来看。其他人没有凑过去一起看,只是观察着秦怜的神情,她的神情始终无比哀伤,以致最后垂泪。看完信,她将信交给沈缙,拉着一旁的伊颦道: “颦娘,你陪我出去走走。” 伊颦有些诧异,看了秦怜,又看了看沈缙等人,最后欲言又止,跟着秦怜和筱沅一起走出了木工房。 沈缙这才开始看信,尹域那熟悉的潇洒字迹时隔二十年重回她视野,她看了第一行字,泪水就不禁盈满眼眶。 【观信者如晤: 足下能找到这封信,想必已然多少对予之遭遇有所了然。予留此信,是为预防后世子孙陷入与予相同之害。害予者,为予身侧侍从陆义封,其真实身份乃鸾凰尹氏百年前望舒郎之子尹御月。着笔时,予尚不确定此事,若后世者得观此信,当可确认。 足下当与安娜依有所接触,若她遭遇不幸,望能安葬于她。 予后半生戾怨深重,与秦臻、陆义封谋局,意欲报复皇庭,十载时光,颠覆三代帝王,致使朝政不稳,冤魂无数。予自知罪孽深重,望观信者可规劝予之后世子孙,莫怀复仇之心,莫踏复仇之路。 御月之心,可堪渊暗。尝善伪装,尤善观人举止,一举一动模仿皆无异处。李代桃僵,切中局面关键人物,乃其惯用伎俩。唯一破绽,其幼年时左手小指曾断,第二骨节歪凸。御月心中亦了然,当作伪装,谨记谨记。 若寻得御月,当除之以绝后患,切不可抱恻隐之心,为其所诓。 孟春犹寒,风雨晦明,时殷企念。书不尽意,伏惟珍摄。 域字 壬子年正月 】 沈缙颤抖着双唇,流着泪,沙哑着声线断断续续读完了信。外间夜色幽暗,隐约得闻远处伊颦哀泣之声。 翌日早间,沈府来客,乃是多年未见的司马承祯师徒俩。沈缙红着一双眼接待了他们,师徒俩前来,尚未寒暄两句,便开口直言来意: “当年我们在暗道里发现的尸首不是尹御月,尹御月左手小指畸形,他的小手指却完好无损。这几年我们一直在查尹御月的下落,眼下此人或许已然到长安来了,我们来提醒伯昭千万小心,她眼下是尹御月最大的目标。” 268.第二百六十八章【外传·凰陨篇】 先天二年正月初三, 长乐坊,镇国太平公主府。 新春刚过, 整个长安还沉浸在欢闹的气氛之中, 椒盘颂花,列炬红夜,恢弘的太平公主府内亦是一片祥和美妙的气氛。 今次, 太平起了兴致,去年年底就邀了不少武氏老家的人一起来长安守岁过年。为了接待这些武氏的亲朋, 太平从年节前就开始忙碌,公主府内一片热闹非凡, 陆陆续续不知来了多少客人。太平甚至让驸马尹域也将她家乡的亲人接到长安来一起守岁欢乐, 在长安小住一段时日, 以解相思之苦。尹域往日里很少会向太平提起自己的家人, 原本太平以为她不会答应,却没想到,她真的将家中的亲人们都接来了。她有两位堂兄, 二郎尹壁有一子尹子东,三郎尹坊有两子——尹子江、尹子河,她还有一位行四的堂姐, 带着她的丈夫与一双即将成年的儿女也都来了。 近来,太平觉得尹域心情不错,面上的笑容也显得更加真实了, 她不由有些欣慰。这个人, 这么些年下来了, 总算能不再去回首往事了。最开始,她乃至于见都不愿见她,躲得远远的,只要有外放的任务,她一定会去争取,若不是太平替她挡去,恐怕一年之内都见不到她一面。后来,她终于愿意老老实实留在长安,可是即便她总是面带笑容地对着自己,太平总是能看到她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哀伤。自己究竟有多心疼她,她是无法体会到的,也无法相信。太平只愿她能过得欢喜无忧,为此她拼尽全力,不遗余力地讨她欢心。 “域郎,你等等我。”这一日傍晚,与亲朋们用过晚膳,尹域陪太平回寝殿更衣,准备接下来一起去栖凰池畔听曲。最近太平请了名传唐境的大琴师董庭兰来府中奏曲,顺带想要让他指导琴奴的琴艺。只可惜,董夫子并无收徒的意愿,太平也没有勉强。 尹域换衣快,换完后就去了外间,太平以为她抛下自己先走了,急忙喊道,匆匆从后面绕出来,腰间的衣带都还未系好,身边服侍她的侍女们显得手忙脚乱,追着她跑了出来。尹域无奈,转身道: “我没走,别急。” 太平展开笑颜,盯着尹域的侧脸目不转睛地看,她不乱动,侍女们总算有了空闲,将她的衣带系好。 换好衣服,太平迫不及待地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尹域心中叹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表现得依旧如少女一般,她保养得也是极好,瞧上去与双十年华无异。尤其是在琴奴诞生后,她简直如返老还童一般,愈发年轻起来。尹域知道这是鸾凰之血的作用,若不是这个女人给自己下药,自己是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的。只是事到如今,她也不愿去后悔,琴奴既然降生,那就是她的孩子,她对这个孩子是发自内心地疼爱。 太平挽着尹域往殿外走,一边走一边笑道: “最近陆续还会有一批礼品到达府里,都是各地没办法亲自前来的亲友们赠送的礼品,上元节快来了,我的生辰也快到了,真是双喜临门。” 尹域唇角含笑,眼中却一片清冷,轻声道:“他们也是费心了,只是你什么也不缺,我倒好奇他们会送你什么。” 太平嗤笑一声,道:“莫不过是些珍玩珠宝罢了,没什么新意。” “是吗?咱们打个赌可好?我猜肯定有人会送你很特别的东西,不在珍玩珠宝的行列之中。”尹域道。 太平狐疑地望了她一眼,心道这人该不会知道了些什么罢。不过难得她愿意和自己打赌玩儿,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于是太平笑道: “好啊,你要赌什么?” “若我赢了,上元节那夜,你给我点时间,我想去见个朋友。”尹域道。 太平心口一沉,顿了顿,道:“你要去见谁?是……秦臻吗?” 尹域扭头看她,面上神情平淡无波:“我与秦臻早就决裂,我怎会去见他。放心,是我当年在湖州时认识的朋友,他最近来长安求官,我想和他聚一聚。上元那一夜恰好有诗会,我带他去应酬,见见几位翰林学士,应该能帮到他。” 太平抿了抿唇,忽而想起了一个时常出现在尹域身边的棕发绿眸的西域女子,不由道: “你该不会是想要去见那个安娜依吧。” 尹域笑了,只是摇了摇头。 太平气愤咬唇,拦在她身前不让她往前走,抬手捧住她双颊道: “好,我和你赌,我要是赢了,上元节那夜不许你出去,你得陪我。我们都好些年没有了,我想要你。” 尹域强忍心中不适,动作轻柔地拉下她的手,握在掌心中道: “好。” 太平惊喜,没想到她负气的话,尹域居然答应了。若是……若是那夜尹域心情再好些,是不是……她们还能再生一个孩子……想到此处,她不禁面庞发热,想起尹域在床榻间那无与伦比的美态,至今回忆起来都异常清晰。她心旌摇曳,一时间小腹抽紧,情不自禁上前搂住尹域,向她索吻。 尹域咬紧牙关,勾手揽住她腰际,接下她的吻。太平欲念被勾起,一时想索取更多,多亏此时,救星来了,陆义封挎刀从另一头回廊走来,见到此情此景,立刻出声道: “公主,驸马,宾客们在催了。” 尹域推开太平,感激地看了一眼陆义封,太平却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当晚,尹域以最近一直没有检查赤糸功课为借口,去找女儿去了,一整夜没有归来,让太平孤枕而眠。太平倒也没有强迫,这许多年与尹域相处下来,太平心知不能逼她,否则她们的关系会越来越僵。当年尹域始终不愿给她一个孩子,把太平逼急了,采取了非常手段。事后,尹域足足与她冷战了大半年时光,直到琴奴出世,她们的关系才缓和。那段时间她怀着琴奴,难熬极了,可不愿再受一次这样的苦。 …… 翌日,尹域带着陆义封前往秘书省办公。她是秘书郎,工作就是管理皇家藏书,收揽天下珍贵的古籍书卷,矫正勘误。同时,她有时还需要为皇家起草一些祭天地、诰苍生的大诰之文。当年武皇在世时,秘书省还称作“麟台”,自改回秘书省后六年,至今都还有些人习惯性称尹域为麟台郎。这个位置,一般都是新科状元的跳板之位,清贵无比,当不了几年,一般就会升迁。奈何尹域因身为太平公主的驸马,她的升迁受到了限制,许多年来,都还只是秘书郎。而与她同期的张九龄、秦臻等人,早已在外地做官多年,积累了丰富的政绩。 尹域并不在乎自己的升迁问题,若是换了十年前,她或许还会在意,然而在经历了这一切的苦难之后,她对这个朝廷已经失望透顶,她如今唯一的期盼就是早日找到秦怜,然后完成她复仇计划的最后一步,与秦怜和孩子们一起归隐江湖。近来由于全千羽门都被发动寻找秦怜,长安总部也有好多人被外调,人手严重不足。尹域特意将老家的二哥三哥四姐接来,是为接手千羽门长安总部的事务。此外,告发太平,恐怕免不了会有些麻烦,到时候她带着两个女儿假死全身而退,还需要家里人帮助。尹域打算事成之后不再回金陵,与家里人一起去蜀地隐居。 她要复仇,为此她已然准备了十年。扳倒了武皇,又扳倒中宗与睿宗,是时候对付最后的对手——束缚她十年之久的太平公主李令月。走到了这一步,她却开始犹豫,到底该不该真的下狠手。她真的恨透了太平,也着实曾起过杀心,可因为琴奴的存在,成为了她迟迟无法推进复仇计划的原因。她犹豫了很久,最后打算不亲自下手,她已经联络了当今圣人,准备递交扳倒太平的罪证,今日入朝,她就将秘密接受圣人的召见。让太平孤独终老,是她最后给与她的报复。 忽然想起自己与太平之间的打赌,她笑了,这一次太平生辰,送给她最特殊的礼物,恐怕就是自己的告发了。这几日圣人应当就会发难,到时候,太平恐怕根本没有闲暇顾及与自己的这个赌局。而她所谓的“见个朋友”,自然就是去见秦怜,从此与这一切彻底做个了断。 面见很顺利,地点在含象殿。所有的罪证尹域都毫无保留地交了上去,她从不怀疑李隆基扳倒他姑母的决心,此二人已经斗了好久,是时候做个了结了。以太平的性格和能力,若是让她真的把持朝政,并不能带来好事。在这方面,李隆基比他的姑母要强。大唐女主政权也有些年头了,尹域从未在这些贵族女子身上真正看见明君的气象。这世上或许只有一个武则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十多年前武皇当政时,她抱着“正是女皇当政,为我辈巾帼施展抱负之最佳良机”这样天真的想法参与科考入朝,导致了她毕生的悔恨,造就了她后半生无极的痛楚。她再也不愿有人与她一般重蹈覆辙,因为她彻底醒悟到,无论谁当政,无论是男是女,若此人无明君之德,便是底下臣民之灾。武皇或许是一个好皇帝,有手腕有策略,可她还不够好,这世上从无圣人,从来没有。而太平比之其母,差远了。 尹域秘密入朝接受皇帝召见,陆义封作为她的随身侍卫,并无官职,不得进入。尹域不想让他在外干等,便让他留在秘书省休息。可当尹域回到秘书省后,却没有看到陆义封的踪影。她询问了一下秘书省里的同僚,有一位小吏告诉她,早些时候他看到陆义封从秘书省侧门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尹域有些疑惑,不过也并未太过在意,陆义封在长安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尹域很少会去管。说不定他是出去见朋友了。 但是下午,她在整理书库的时候,遇上了秘书省的另外一位同僚。这位同僚今日一上午都在宫内负责清点各宫借阅的书卷。下午回来报库,恰好就遇上了尹域。他见到尹域第一句话就笑道: “长衡兄,今日上午可是在宣威殿去见陛下了?” “什么?”尹域有些摸不着头脑,今日她一天都没去过宣威殿。 这同僚见尹域反应,不禁诧异道: “你没去宣威殿吗?可是我在宣威殿的廊下见到你的侍卫陆义封了,我以为你去宣威殿了呢。” “哦……嗯,我确实去过一趟。”尹域眨了眨眼道。 “唉,圣人刚登基,政事繁多,居然在宣威殿理政理了一个下午,害得我都没敢去宣威殿清点书目,明日还得去一趟……”同僚絮絮叨叨地说道。 似乎有一股冰寒之气,在尹域的胸腔之中蔓延,她身上的汗毛竖起,愣在原地半晌未曾回过神来。 夜间,太平公主府外府,陆义封正在自己房内清洗,准备休息。忽而他耳廓一动,匆忙将泡在铜盆中的双手拿出,抓起架子上的干巾,装作正在擦手,裹住自己的左手。 随即,尹域推门而入。 “义封,还没睡呢?” “大郎不是也没睡,有何事?” “我忘了和你说了,明日我恐怕没时间去总部,你不用跟我上朝了,替我去总部查看最近怜儿和至秦翁的情报。” “好,我明白了。”陆义封点头。 尹域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方才陆义封泡手用的铜盆,隐约见到水中似乎漂浮着某种皮肤一样的碎屑。她面上不露丝毫破绽,对陆义封笑了笑,道一句“早点休息”,随即转身离开了陆义封的房间。 269.第二百六十九章【外传·凰陨篇】 三日后, 尹域接到了一封自金陵发来的密信。 自从发现陆义封有些不对劲后, 她做了很多种推测。陆义封是否真的是瞒着她偷偷面见圣人?或许并不是去见圣人, 只是去见宣威殿的某个人。但不论如何, 他必然瞒着自己什么。 还有就是, 他似乎在伪装自己身体上的某种特征。尹域虽然并没有仔细观察当晚陆义封到底在水盆里洗掉了什么, 但她可以判断那应当是他手上的某种伪装。他没有洗脸, 因为他的面庞很干燥, 绝对不是刚刚洗过后的模样,尹域刚进门的时候,他绝对在洗手,而且洗手的时间不短, 他或许将手泡在盆中很长一段时间了。 那么,他到底在瞒着自己什么?他为什么要伪装,他又是什么人?尹域想要从头查一查陆义封的身世,于是写了一封密信给湖州, 让当地的千羽门从头查起。没想到很快就有了进展, 因为当地千羽门到了当年陆义封出现的小山村后, 撞上了另外一队人马, 同样也是来打听陆义封下落的。这一队人马是道门的道士, 他们自茅山上清道而来。而且, 他们几乎每年都会来一趟这个小山村,在附近打探陆义封的下落。 询问过后, 千羽门得知道门是在找当年失踪的一位师长, 听说是道门皇帝司马承祯的师弟。千羽门负责调查的人心觉十分蹊跷, 陆义封怎么会是司马承祯的师弟?单单计算年龄,都觉得根本对不上。难道当初收养陆义封的江湖刀客会是道门的那位师长吗?道门对于这件事似乎不愿多谈,三缄其口。千羽门经过协商,派人随着道门返回茅山,面见司马承祯,希望司马天师能够给与更多的线索。 司马承祯在得知千羽门查找陆义封身世的事情后,亲笔写了一封信,由千羽门加最高等级的密码,自金陵总部急速传回长安,亲自交入尹域手中。 于是这一日深夜,尹域独自一人在书房之内,拆开了这封密信。信很简短,司马承祯言简意赅,简单描述了六十年前他还在潘天师底下修行时的一段往事。由此,尹域得知了一位道号天隐道人的人,其年纪可能远远比看上去要老得多,此人或许懂得长生不老之术。并且,尹域得知天隐道人的左手小手指第二关节曾经断裂,后来未曾长好,出现畸形。道门一直在全唐境内寻找左手小手指畸形之人,其中湖州这座小山村中,就曾经出现过一个这样的人。据说就是当年收养陆义封的江湖刀客,有一位老樵夫见到过那刀客握着柴刀在山中打柴,左手小手指第二关节确实畸形。 只是,司马承祯在信中着重强调了,那位老樵夫的记忆并不十分清晰了,他只记得确实有一个左手畸形的人出现过,手中拿着刀打柴。只是那是冬日,那个人穿得十分厚重,头上还蒙着兜帽,他并没有看清那刀客的模样,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传闻中的江湖刀客。而那刀客当初来到山村之中,究竟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一来就带着陆义封,这个孩子又从何而来,一概都不清楚。 这封信,加剧了尹域对陆义封的怀疑,可始终无法让她确实陆义封的身份,更无法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是否真的瞒着她要做什么不利之事。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再也查不下去。尹域推敲良久,觉得当年的那个天隐道人,真实身份很有可能就是尹家当年失踪的那个望舒郎的儿子尹御月。只有尹御月有可能活得如此长久,外表与年龄还极不相符。那么,假设湖州小山村中出现的那个左手小手指畸形的人,当真就是尹御月,且不论那个捕风捉影的江湖刀客到底在哪里,唯一与那小山村有着确实联系的当真就只有陆义封。而陆义封确实在他的手上做了某种伪装,这无疑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左手小手指畸形的传闻。那么,陆义封或许有一定可能性就是尹御月。 只是这个猜测,实在让她拿不准。即便陆义封当真左手小指畸形,并且做了伪装,也不能证实他当真就是尹御月。或许他只是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畸形的手指,对此而感到自卑罢了。尹域不愿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何况陆义封跟了她这么多年,始终忠心耿耿。她更加不愿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而伤害陆义封的感情。 尹域打算不再去追究陆义封的事,至少不愿当他的面挑明自己曾怀疑过他。最终,她还是选择了信任陆义封。她将疑虑埋在了心底,由于终究不大放心,她最后决定下一招先棋。假设陆义封就是尹御月,且当真背叛了她。那么,自己怕是无法保命,身边人也无法幸免,之后她该如何告诉后人要提防此人?她经过思考,写下了一封信。密封好,装入锦囊之中,随即寻了一个铜匣子,将装着信的锦囊用油布牢牢包裹几层后,封入铜匣,将铜匣盖子用特殊手法焊死。接着她寻了夜间一个时机,摸到了当年和秦怜居住过的宅子里,跳入院子最西头的枯井,将铜匣藏入正南侧最下方的井壁砖石后。 这个院子,在她与秦怜都不居住后,房契地契都还在她手中,一直保留着。尹域之后让人将宅院翻修,将枯井封死,其上盖上建筑,转手卖出。然后她亲笔绘制了一张提示藏物地点的地图,卷好后藏入她闲来无事制作的一个玉制的哨子之中,这哨子本是她用来训鸟用的哨子,仿制千羽门密信筒增添了加密机关。她又将赤糸练刀用的木刀刀柄改造成一个不易发现的小机关,将写有密码的纸封入其中,将木刀藏在了千羽门的仓库之中。考虑到井下寻找不便,她又亲自绘制提示藏物位置的纹样,委托绣房的绣娘修了一条白锦金丝的发带。这两样物品,她一直随身带在身上,暂时尚未考虑好到底该交给谁。 但愿她不会把这两样东西交出去,而那封密信,也永远都不会被后人打开发现。 …… 太平的生辰在正月十六日,正月初十,太平公主府陆陆续续已有大量贺生辰的礼物送到。大人们忙碌地接收、清点礼品,乐坏了的却是孩子们。赤糸和琴奴赖在堆放礼品的大库房内不愿走,好奇地观察着每一件物品。太平的心情极好,已经从礼品中挑选出了好几样送给两个小家伙。太平虽然每日都十分关注礼品的动向,却并未在礼单中寻找到所谓“珍玩珠宝”之外的物品。这让她不免有些无奈,若是当真找不到,或许她可以自己编造一个莫须有的礼品,以赢得赌局。 不过就在这一日,让太平十分惊喜的是,一个当真不属于“珍玩珠宝”行列的礼品送达公主府。这是一匹木雕的骏马,与真正的汗血宝马等身,扬起前蹄,鬃毛雕刻得好似在风中奔跑一般惟妙惟肖,瞧上去无比神骏。这东西当真不属于“珍玩珠宝”,木雕不值多少钱,而重点是,这东西很符合尹域的喜好。尹域爱好独特,喜好自己动手做木工活,她的手极巧,做出来的东西都很精致。太平查看了一下礼单,敬献这匹木雕骏马的人乃是朱元茂,一个她不怎么熟悉的名字。不过她决定好好答谢此人,若是当晚事成,她必然要回赠一份大礼。 太平命人妥善收藏这匹木雕骏马,打算等到上元节那一晚拿出来给尹域一个惊喜。这一下,看她还会找什么借口拒绝自己。她内心暗自窃喜着。 这几日,不知尹域在忙些什么,每日都是早出晚归的,太平甚少能寻到她说上几句话。有时她甚至宿在秘书省,彻夜不归。据太平安插在秘书省的眼线回报,尹域确实是在秘书省之内办公,并未去往别处,除却那些她平日里就带在身边的人之外,也并未和任何人私下见面。太平听后这才放心,没有怎么询问她的事,她希望能在上元节前夕维持她和尹域的良好关系,不要惹到她了。 当然,太平也并非当真每日都耽于玩乐,她也有自己的私事瞒着尹域。她与李隆基斗了这么些年下来,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打算在年节后就开始动手。眼下朝政之中,太平倚仗太上皇李旦的势力专擅朝政,与新帝李隆基发生尖锐的冲突。朝中七位宰相之中,有五位是出自她的门下,文臣武将之中也有一半以上的人依附她。太平与窦怀贞、岑羲、萧至忠以及太子少保薛稷、雍州长史新兴王李晋、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知右羽林将军事李慈、左金吾将军李钦、中书舍人李猷、右散骑常侍贾膺福、鸿胪寺卿唐和、胡僧慧范等一起图谋废掉李隆基另立新帝。此外,太平公主又与宫女元氏合谋,准备在进献给李隆基服用的天麻粉中投毒。为此,常元楷和李慈多次前往太平公主府与她订下谋反的计划。 长安上空阴云密布,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正月十五,上元节当日。太平公主府内从一早就开始忙碌,奴仆们装点府内的景致,从午间开始,府内就已然开宴,所有筵请而来的亲朋嘉宾陆续出席宴会,府内一日载歌载舞,热闹非凡。宴会将一直持续到晚间酉时时分,一众人等还会乘坐车驾出府,前往丹凤门观看上元花灯,联袂踏歌。 就连这几日一直在外的尹域也留在府中帮忙,一直陪在太平身侧接待宾客。太平兴致极高,没过多久就饮多了,醉态初萌。她半斜半倚在尹域身上,与宾客们笑闹打趣,时而还当着宾客的面亲吻尹域,在她耳畔悄声密语。尹域全程疲于应对,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厌恶与难堪。坐在下首的尹家人,各个面色不豫,内心气恼不已。 筵席过午后,一直被奶娘抱在怀中的琴奴累得睡着了,这孩子才九岁,居然也在筵席上饮了酒,醉得一塌糊涂。太平让人将琴奴抱回房中休息,她自己则继续欢闹,还命人将那匹木雕骏马抬上来赏玩,故意在尹域耳畔说着暧昧的词语,暗示她打赌已输,今夜要陪她。尹域绷着面庞,不露声色,只是从善如流地应对着。 午间的宴席,赤糸也出席了,但是她很快就对这样的场面感到了厌倦,自己跑了出去玩儿。尹域担心这孩子乱跑,恰好陆义封在她身旁得空,她急忙吩咐陆义封去照看赤糸。与李隆基约定好的发难之日就在今夜,她可不希望孩子跑丢了找不到。 陆义封在公主府的后花园里找到了闷闷不乐,拿着棍子戳着泥土的小赤糸。 “你这孩子,怎么乱跑?你阿爹担心你。” “那宴会忒个无趣,大人们只知道饮酒作乐,我无聊,就跑出来了。陆师父,莲婢生病了,卯卯在宫里,府里又有那么多客人,今夜可是上元节啊,却没人陪我玩……” “那你自己出门去啊,你不是有秘密通道可以出府的嘛?朱雀大街的花灯可好看了,你可别错过。” “您不陪我去吗?” “我和你阿爹还有事,去不了……你自己去,师父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 “嗯!那等琴奴醒了,我带琴奴去。” “琴奴可去不了,你忘了?公主今夜还要带琴奴见宾客呢。你就别凑热闹了,免得惹公主不高兴。” “……好吧……” “去罢,别太早回来,省得撞上你阿爹,定要把你关在府里不让你乱跑了。” “嗯!我知道了陆师父,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啊!”小家伙高兴得跳起来,抱了抱陆义封,便一溜烟地往自己后院的秘密通道跑去。 陆义封望着赤糸离去的背影,眼中的晦暗深沉如渊。 270.第二百七十章【外传·凰陨篇】 “公主, 李瑜、孙大与陈毕三人求见, 说是想给公主献礼,说些吉祥话。” 上元夜,太平公主府宴会进行到尾声,有侍从前来悄声禀报。太平闻言, 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 “礼物让他们留下,人打发走。这都来了多少趟了, 真是难缠,下次一律拒之门外。” “喏。” 此三人, 都曾是武皇身边的内侍,与控鹤府关系密切。武皇安排给控鹤府做得诸多腌臜阴暗之事,他们大多参与过,包括伤害秦怜一事, 也是他们参与消息传递,内外协调的结果。他们在武皇大行后失宠, 被宫内其他新晋的内侍取代,遗忘在角落里,过着落魄的生活。他们想到太平与武皇的关系,故而想要来投靠太平, 重新得势。但是太平懒得理会这三个人, 他们来了无数趟,太平都拒绝见他们。只是这三人始终不死心, 大约只要太平在一日, 他们就会努力争取一日。 漏壶走到了将近酉时, 最后一轮祝酒即将来临。侍女们鱼贯列队涌入宴会大厅,呈上新一轮上好的佳酿。就在此时,陆义封忽而从侧后方来到尹域身边,低声道: “大郎,刚接到西北传来的急报,已找到秦怜下落,她被人裹挟逃亡,千羽门正在奋力追击,情况紧急。” 尹域闻言心中顿时一紧,低声道: “你等我一下,一会我与你一起去长安总部处理此事。” 陆义封点头。 尹域立刻转身对太平道: “我有急事,要立刻出府去处理。” 太平眉头一皱,轻声道: “什么事?说清楚。” 尹域急中生智,道:“有人来报,宫中有异动,点名要见我。” 太平心中一凛,道:“可需要我派兵马给你?” “不用,我去判断一下消息的真实性,很快回来。长安城中还没什么人能伤到我。” “千万小心。”太平叮嘱道,随即看了一眼陆义封,道,“你好好保护驸马。” 陆义封谦卑颔首称是。 尹域悄然起身离席,与陆义封一道从宴会大厅的后门走出,往太平公主府的侧门而去,那里车马已备好,就等尹域出发。 尹域一路匆匆穿廊过院,夜色暗沉,凛然寒冷的空气穿透她身上厚厚的外袍,刺入皮骨,使得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隐约间似乎闻到了焦油之味,她蹙起眉头,看了一眼左前方提灯的陆义封,道: “咱们这灯用的什么油,怎么如此刺鼻?” “不知,管事似乎刚进了一批新油,味道都不大好闻。”陆义封回答道。 尹域没再追问。两人步速极快,很快就来到侧门附近,夜色下,尹域借着微弱的灯火看到了一个提灯的人影立在侧门旁。那是个女子的剪影,长发披肩,身着一件雪白的狐皮斗篷。走近了,才看清是安娜依。她淡棕色的发在夜色里倒也十分显眼,碧绿的眸子在泛黄的灯火照耀下,显出奇异的色彩。见到尹域来,她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一言不发。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将尹域包裹,当她跨入车内,最后从车窗回首暗夜中的太平公主府时,仿佛落入了粘稠的松脂之中一般,逐渐窒息沉沦,竟让她一时有些喘不上气。她无法预料,这是她最后一次回望太平公主府,也是她最后一次穿梭于长安的街道。 长乐坊前往位于东市附近的千羽门总部,只需一路笔直往南。马车在夜色内匆匆行驶,经大宁、安兴两坊,忽而转向往东,钻入小巷。尹域顿觉不对,然而为时已晚,一柄寒刃斜刺里从车厢外扎入,尹域避之不及,顿时中招,被刺中右侧肋下。她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抬手去腰间拔刀,忽的反应过来她走得太过匆忙,竟然将鸿鸣刀落在了府中。她咬紧牙关,抬手一按车厢壁,强行拔出扎在自己肋下的利刃,向左侧倒去。彼时,还有一人与她同乘,此人就是安娜依。她正无动于衷地坐于原位,眼睁睁看着尹域被暗算,根本没有动手救她的打算。 尹域抬手抓住安娜依,沾满鲜血的手掌染红了她雪白的斗篷。尹域浑身疼得打摆子,面上汗出如浆,惨白如纸。她强忍着剧痛,双目死死盯着安娜依。黑暗中,她终于看清安娜依面上的表情。她看到了泪水在安娜依的眼眶中打转,她正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周身都在无助的颤抖。 尹域抬起发抖的手,从自己怀中取出了白锦金丝的发带包裹着的玉笛,将其塞入安娜依手中,颤声道: “交给……赤糸……保护她……我信你……我信……你……” 安娜依颤抖着下颚,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逼迫自己强忍住涌到嗓间的哀嚎。她抓住尹域给她的东西,飞快地塞入了自己的袖中。下一刻,马车停了下来,车厢后门被粗鲁地拉开,一人跳入车厢,举起利刃再刺。 尹域拼命向前翻滚,直接从车厢前帘滚了出去,身躯打在马背上,在马儿嘶鸣中,她踉踉跄跄滚倒在地,避开了这一刺。驾车的车夫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尹域被刺的那一下伤到了肺腑,她已然呼吸十分困难。胸口如漏气的风箱,她拼命喘息着,奋力起身向前奔跑。鲜血顺着她的身侧滚滚而下,染红了她身上的衣袍,滴落在地。夜幕中,凛冽的寒风刀割般划过她的喉头,腥甜的气息占据满她的鼻腔。 身后传来急速奔跑之声,利刃再度袭来。尹域知道自己根本跑不出去,要渡此劫,必须一拼。她拔出藏在袖筒中的匕首,转身挥舞,铛的一声,接下对方这一轮的袭击。这一转身,她便看到了陆义封冷酷无情地站在她的面前,一击未中,下一击毫不留情紧接而来,完全不给尹域喘息的余地。 尹域掌心全是汗,匕首都拿不住,她拼尽全力接了陆义封三招,匕首终于被打落,她身躯踉跄着,努力躲闪着陆义封的攻击,一步、两步、三步,伤口越挣越大,鲜血越流越多,躲避愈发吃力,左肩与右腹部再添两处刺伤,陆义封手中的三棱/刺刀,她从未见过,不知从何而来。而他的惯用手也突然换做左手,尹域所熟悉的他的所有招式尽数变得陌生,畸形的小指握在刀柄上,无比刺眼。 终于,尹域被陆义封逼入了墙角。她已然无力再反抗,浑身上下如浴鲜血,口腔内亦因为肺部受伤而返吐血沫,一片猩红。她靠着身后的墙壁瘫坐在地,陆义封的刺刀就停在她喉间,再往前刺一寸她就将告别这个世界。尹域忽而笑了,笑得无比苍凉,乃至癫狂。 “尹……御月,我真的……信了你,阴邪之徒……” “我知你已经起疑,今夜不杀你,我将错失良机。你放心,你死后,我会照顾好怜儿的。”“陆义封”毫无情绪地平淡说道。 “……我要你…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尹域赤红双目,沙哑着嗓音嘶吼道。 “要的就是你这份癫狂愤恨,药效恐怕很好。”“陆义封”冷笑,刺刀猛然往前一桶,穿刺进入尹域的喉间。尹域双目圆睁,喉间发出呜咽沥沥之声,片刻后,生命的气息从她的双目中毫不留情地溜走,只剩下一片死寂。 安娜依下了马车,远远站在原地,未敢靠近。“陆义封”提起刺刀,拉下尹域头颅,切开她后颈,缓缓将刺刀捅入了她的脊髓…… 安娜依闭上双目,强忍住将欲作呕的恶心感,耳畔是屠夫残忍屠宰时刀刃割开皮肉的声响,她的心彻底空了,唯有袖内那两样物品,还残留着那个人的温度。 我都做了些什么……这个问题,此后她问了自己十多年,每当她不断犯下罪孽,她都会反复询问自己。 屠夫的屠宰手段利落,很快结束,他周身沾满血污,一身腥气地走到了安娜依身边。他手中拿着三个小瓶,递给她其中两个,那瓶子带着诡异的温度,灼烫进她的内心。 “大补良药,其中一份是你的,尽快服下吧,我可不希望你太快死了,下一代的药材,还需要你帮我来取。”屠夫的话透着无与伦比的残忍,“另外一瓶,你让费力提送到西域去,给怜儿。不要说这是什么,我不想让她知道。” 安娜依看到他手中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瓷瓶,染着血污,被他塞入了袖中。屠夫最后看了她一眼,道: “走,按照原计划继续你该做的事。” 安娜依周身一凛,逃也似的转身往远处走去。她最后看了一眼那血淋淋的屠宰场,正有两个黑衣人从暗处走出,抬着一个十字架,将那具可怜的尸首钉在十字架上,抬上马车。 那一夜成为了她终生的梦魇,她内心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了,疯癫占据了她的脑海,黑暗终于将她彻底拖入深渊。 她脚步忽而一转,往青龙寺而去,而就在她背后,已有火光照亮了夜空…… …… 太平公主府的主人与宾客们,并不知道自己饮下的最后一轮祝酒内,下有强力的蒙汗药。更不会明白,这一杯酒,是此生的最后一杯酒。饮下后没多久,宴会大厅内就再也没有任何一人处于清醒的状态。为了双重保险,潜入太平公主府的刺客在各房各殿都放了迷药,以保证府内没有一个人生还。 早些时候运入太平公主府的那匹木雕马,已被人打开腹部的机关,大量的焦油正灌满一个个的油桶。直到马腹内的油全部流光,刺客们按照事先的排演,按动马匹尾部暗藏的机关,打开了马腹,拆卸马匹重新拼接,很快组成了一条模样十分古怪夸张的船棺。 这些刺客,都是当年太子卫戍的军士,是身手最为矫健利落的好汉,他们被挑选出来,秘密组成一支二十人的部队,专门为了这一日进行训练,已经训练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其中有两人为攀爬好手,被安排其他任务,剩余的十八人,趁夜色正浓,潜入人声鼎沸的太平公主府,实施蓄谋已久的刺杀计划。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刺杀计划,因为不仅仅要消灭目标,还要按照指示严格完成特殊的杀人手法。这一切,都是为了消灭邪崇,清净罪孽。 于是太平公主在沉睡中被套上宽大的丧服,放入船棺,由四名壮汉抬起船棺,流放入栖凰池中,大火点燃船棺四围的油囊,熊熊烈火吞没了这位大唐盛极一时的长公主。 不多时,太平公主府数十座院落,上百处建筑,尽数被大火燃起,熊熊烈火噼啪燃烧,吞没了一切与太平有关的人与物。 凶徒们点完火,便撤退了。这些刺客或许在一定程度上预料到了犯下这桩罪孽后,他们此后的人生会如何。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有些人,不久后就丢了性命,有些人藏匿隐秘,直到十多年后,才被有心人重新挖掘而出,死于非命。但无伦是谁,都不曾最终得以保全。 大火无比炽烈,红光映照天际,仿佛有一只火红的鸾鸟在夜空哀鸣。上元夜,沉浸在欢闹中的长安人陷入了无比的震惊之中。 从朱雀大街绕回公主府的赤糸,看到大火吞噬了自己的家,她的第一反应,是家人的安危。前门被试图救火的巡防官兵堵住,她不得不冒着火舌残忍吞吐的危险,从密道钻回府中,看到的是流放于栖凰池中,燃着大火的船棺内,模糊的公主的身影。她试图去救她,可她跳入池中,却无法靠近。 她周身湿透地爬上岸来,在烈火弥漫的府中踉跄穿行,四处都是浓烟滚滚,尤其是宴会大厅,坍塌了一半,她已然无法靠近。 公主死了……阿爹在哪儿?琴奴……琴奴! 她跑向琴奴的屋子,找到了被坍塌的梁柱压倒的琴奴和已然命绝的琴奴的奶娘。她咬着牙,哭泣着,嘶吼着,拼命用稚嫩的双手搬开梁柱,将琴奴拖出。另一根倒塌的柱子砸在她的右侧后背之上,燃烧的大火迅速灼伤了她后背大片的皮肤,乃至于伤到了她的脖颈与右侧面颊。剧痛使她麻木,唯有一个念头支撑着她。 要活着! “啊!!!”她大吼着,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背起琴奴,闯出火海,滚倒在院内的石砖地面上,瞬时昏厥过去。 一直守在公主府附近的费力提,找到了晕厥的姊妹俩,将她们抢救出来。离开大火吞噬的公主府时,他没有注意到赤糸脖颈间从不离身的一块玉佩落在了后巷中。他在城门口与陆义封、安娜依汇合。出城后,三人半途分道扬镳,费力提接过安娜依给他的一份血髓前往西域,安娜依则隐匿。陆义封亲自带姊妹俩前去与守在长安城外的伊颦汇合,为让伊颦确信尹域已死,他刻意将尹域几乎从不离身的鸿鸣刀交到了伊颦手中。绝望的伊颦,以为身后确实有追兵,匆匆催动马车,带着姊妹俩逃回金陵。陆义封则假死,自此身份彻底重回黑暗。 隐匿后的安娜依,徘徊在长安附近,在唐十三等人抢出尹域尸骨后,火化埋葬了她。而尹域留给她的两样物品,从此被她藏起,再也不敢窥视,念头都不敢动。因为她害怕,一旦自己窥视,早年间被尹御月植入脑内的蛊虫就会爆发。直至多年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取出,按照尹域的叮嘱,交给了沈绥,也最终为此献出生命。 二十载鸾凰哀鸣,至今终于真相大白。 271.第二百七十一章 司马承祯师徒带来的消息, 让沈府陷入了紧张恐惧的氛围之中。沈缙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决定先将嫂嫂张若菡请出来, 大家一起坐下仔细再谈。 不久,张若菡面色凝重, 带着报信的忽陀, 匆匆从后堂走出, 来到前堂。沈缙与千鹤正与司马承祯师徒对坐饮茶,见张若菡来了, 沈缙与千鹤起身相迎,张若菡抬手压了压, 示意不必多礼,她自己也迅速扶裙坐下, 直截了当道: “司马天师,眼下四境伏险,周遭难有可信之人。恕若菡无礼, 有些事,若菡必须确认一下。您是如何得知尹御月已经入了京城?又是为何隔了三四年的时间,才来告诉我们当年密道中的尸骨不是尹御月?” 陈师兄想要开口回答, 司马承祯抬手制止, 道: “还是我来说罢。当年我们将尸骨从密道取出后,一时大意未做检查。因为是干尸,没有腐坏的问题, 便决定直接运回茅山安葬。未曾想, 回到茅山安葬之时, 却发现尸骨的左手小指并无缺陷。当年天隐道人在茅山之上修行时,并不曾隐藏过他的左手,只要是见过他的人,都知晓他左手小指有缺陷,我自然也很清楚。于是我明白,尹御月必然是假死脱身了。”说到此处,他忽的咳嗽起来,一时竟不能止,一旁的陈师兄急忙掏出药丸给他服下,又饮下一盏清水,他的咳嗽才平复下来。 “这是怎么了?”张若菡蹙眉询问道,“司马天师身子向来康健,怎会患上如此剧烈的咳疾?” “师尊背心间中了一掌,心肺留下了无法挽回的重创,寿时已然无多了,是尹御月的手下害的!”陈师兄咬牙切齿道,“若非我与师尊被困,我们怎么会不及时向你们传达消息?我与师尊拼死逃出,趁着对方尚未反应过来,马不停蹄赶来与你们报信,你们居然还怀疑我们?” “清丰!你不要这样说话。”司马承祯抓住他的手臂,阻拦道,“她们怀疑是很正常的,把事情解释清楚就好,何必动气,你修行还不到家。” “对不起……师尊。”陈师兄深吸一口气,道歉道。 “当时我们发现尹御月尸骨的问题后,我当即准备联系赤糸。可是我没有想到,道门之内竟然一直有尹御月的暗线存在。此人是我炼丹房内的药童,他身负奇高的武功,偷袭于我,我没有防备,中招倒地。当时清丰不在我身边,守在门外,药童偷袭我之后,又成功偷袭了清丰,将我们这两个知情人一起锁入了闭关的石室之内。此后,他对外宣称我与清丰要长期闭关,只由他来递送最基本的衣食,足足将我们关在石室内三年的时间。” “师尊身负重伤,在石室内又无药物调理,石室阴寒终日无光,饭食又简陋,本来可以治愈的伤病极具恶化,眼下已然是……药石无医……”陈师兄话及此处,已然哽咽。 “怎么会这样……”沈缙无法相信。张若菡与千鹤也是心绪低落下来。 “人各有命,我的寿数到了,也活得足够长了,即便走了也没什么可哀伤的,何至于此。”他喘息片刻,继续道,“那药童当时不杀死我们,是为了等真正控制住了道门再动手。他毕竟势单力薄,当时他的同伙都不在身边。而因为我的闭关显得非常突兀仓促,没有告知任何人,长老们心觉十分奇怪。以往我闭关,必定会在之前交代清楚所有的事,与该见面的人都见上一面。曾经有长老提出要见我,那药童为了取信于他们,让他们从石室上的小气孔观看。我与清丰事先被封了哑穴无法出声呼救,外面的人看我们在其内盘膝打坐,信以为真,也就不再起疑。大约过了两年的时间,他们有同伙潜入了道门,击杀了大量忠心于我的长老门徒,彻底控制住道门。随后便打算动手取我与清丰的性命。我与清丰在此期间也没有白白浪费时光,我们找到了石室边缘一块十分薄弱的地基,利用清丰一直绑在身上的铁臂(重物,负重锻炼用),耗费两年多的时光将其挖空,提前逃脱。眼下,我们逃脱之事必然已经暴露,我与清丰并没有躲藏,抵达长安后便现了身,专门应皇帝的邀约入宫,目的就是为了查明尹御月的所在。直至今日,才终于寻到机会,找到你们说明情况。” “尹御月在宫中?”千鹤奇怪问道,“您为何会这般认为。” “我是从他的目的来猜测他的所在,他眼下的目标,一个是害赤糸,取她的血髓延续他自己的寿命。二是彻底控制皇室,满足他的权力欲望。近来长安如此多起命案,必定是尹御月在当中兴风作浪,他本人很有可能就藏在长安城中,正在伺机而动。方才,二郎也与我说了有关尹御月的往事,从他假扮成陆义封假死脱身这一点来看,他很擅长伪装成目标人物身边毫无防备的亲属,以便偷袭对方。只是我不确定,这一招他还会不会故技重施。以他狡猾多变的性格来看,恐怕他已经料到这一招行不通了,因为我已逃脱,而他明白我会来给你们报信。一旦你们得知左手小手指的事,必然是第一时间检查身边人有没有伪装。那么,他最有可能藏身的地点,就在皇宫或者皇宫附近,以便他能够操纵皇室。” 说完后,司马承祯主动伸出自己的左手,给沈缙和张若菡检查,还看了一眼身旁的陈师兄。陈师兄叹息一声,也伸出了左手。张若菡与沈缙相识一眼,也没有客气,当真仔细检查了两人的手指,均未发现任何伪装的迹象或异常,证明他们确实不是尹御月假扮。 “尹御月能够伪装的人有限,他身材高大,伪装成女子会十分吃力,不像千变神女,男女可随意变幻。他假扮的人物,应当是男子。”司马承祯道。 “有没有可能,他的左手小指可以治愈?”沈缙询问,毕竟鸾凰髓血功效神奇,连她的瘫痪都治好了,左手小指治愈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司马承祯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鸾凰髓血治愈你的瘫痪,是因为你本就是脊髓受创,而且,这还分时效,类似秦怜那般,治愈效果就大打折扣。而且琴奴,你要明白,鸾凰髓血是无法让断肢重生的,尹御月的小手指也是一个道理,否则他早就治好他自己了,何苦伪装。” 沈缙恍然,这么简单的道理,是她钻牛角尖了。 “如此一来就好办了,左手小指就成为判定他身份的必然因素。既然知道了他的破绽,就再不怕他使诈。”千鹤笑道。 “切莫掉以轻心,此人诡计多端,防不胜防。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究竟还设下了什么样的圈套在等着我们。”司马承祯提醒道,说完此话后,他的面色苍白下来,远不如他方才进门时的模样。看来,他一直在强打精神,不希望他人看出他身怀疾病。 “司马天师,您就在府中住下吧,莫要再往外跑了。我让颦娘来给您看看,说不定还有办法。”张若菡道。 “是啊,阿姊也很想念您,眼下她还在高烧昏迷中,等她醒来见到您,定会很惊喜的。”沈缙也劝说道。 “住下来没问题,但是明日我们就要走。皇帝在北郊设了坛,我们得去祭天祈福,消除邪崇。” “您这个身体状况,如何能行?”张若菡担忧。 “放心,我还撑得住。我们今日前来,并未隐瞒行踪,等于是向尹御月正式宣战。此后,你们千万小心。我等前去祭坛,等于分散他的注意力,且看他是否会出手,这是一个绝佳的诱饵之机,不可放过。”司马承祯叮嘱道。 司马承祯被忽陀和陈师兄一起送往伊颦处诊治,张若菡与沈缙、千鹤一道往后院住处行去。他们打算去看看沈绥是否有转醒的迹象,看看她的状况是否能和司马承祯见面。 “阿嫂,虽然事情已经真相大白,可我还是有些地方不大明白。如果说,尹御月是为了怜姨杀了八个控鹤府郎官以及三个内侍,可他为什么非得采取如此奇怪的杀人方式?还有,这些人被杀的顺序,是否也有讲究?” “五行血煞破阵法……”千鹤忽然出声道。 “咦?你知道?”沈缙吃惊了,她没有想到千鹤对这件事有自己的想法。 “嗯……当年闯荡江湖的时候,听我大哥说过长安城有五行风水大阵,血煞可破风水,这个你们也知道吧。” 沈缙与张若菡恍然间点了点头:“原来是为了破除所谓的五行风水大阵吗?” 说话间,她们已经来到了沈绥与张若菡居住的主院,一入院门,就看到沈绥居然已经起来了,正身着一身宽松的白袍,披散着长发,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盯着另一个人看。这另一个人就是她的女儿——小凰儿。小凰儿此刻正拿着树枝在地上不知画些什么,沈绥盯着出了神。 沈缙刚要上前呼唤姐姐,就被张若菡一把拉住,张若菡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不要出声,然后领着沈缙与千鹤悄悄靠近院子里的母女俩。 张若菡最先看到了凰儿在地上画的图案,那不是图案,而是一个个的格子内,写着一个个的字。凰儿最近一直沉迷于练刀和练字,张若菡给孩子亲手绘制了练字用的田字格,规范孩子字体的间架结构。这孩子从此以后但凡写字,都会先画上格子。 这……是怎么了?盯着凰儿写字,也能看得如此聚精会神,阿姊该不会把脑子烧坏了吧。沈缙心中担忧道。 大约是听到了方才三人的讨论,沈绥几乎和凰儿同步抬起头来,仰头望着她们。随即沈绥缓缓站起身来,披肩的黑色长发在夏日暖风中飘然浮动,她面上的神色云淡风轻,看不出任何负面的情绪,悠然道: “破除五行风水大阵只是混淆皇帝视听的障眼法,尹御月杀人顺序的真正意图,不过是为了在长安城中写一个‘怜’字。” “什么?” 272.第二百七十二章 见几人显得疑惑不解又十分惊愕, 沈绥笑了, 她重又蹲下身子,对凰儿道: “凰儿把树枝借给阿爹用一用好吗?” “嗯!”凰儿很乖巧地把树枝递给她,沈绥接过后,开始在松软的泥土上绘制出一张简单的长安城地图。 “我们首先要明白,这个怜字是给谁看的。我认为, 这个怜字, 分明就是在向皇帝挑衅,就是要看他能不能看出来隐藏在所谓破除五行风水大阵之下的真正目的。所以, 咱们要从这个方向来看这张图。”沈绥在画出长安城正北为准方向的地图后,反而扭身来到了北方, 从北方向南俯瞰地图。 “坐北朝南,这才是皇帝的视角。长安城中央这三个坊, 丰乐坊、延寿坊、安仁坊,可以组成一个横折, 朱雀门楼是一点,组合起来就是‘怜’字右部的下半部分。永兴坊、安义坊, 是一长撇, 延祚坊和金城坊是一长捺,中央的兰陵坊是一点,这三笔组成了‘怜’字右部的上半部分。再看这里, 善因死亡的慈恩寺位于晋昌坊, 这是一点, 四海镖头詹风身亡的道政坊也是一点, 再加上最南面的曲池坊与最北面的长乐坊晋国公主府连成一长竖,这就是一个竖心旁。两个部分组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怜’字。” 千鹤依靠着自己的空间想象能力,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当真跟随沈绥的解释画出了一个“怜”字,她缓缓攥紧了拳头。张若菡长叹一声,沉默不语。沈缙看着地面上那个写在长安地图内的‘怜’,不由长吁一声,叹道: “这个疯子……他杀了那么多人,就是为了组成一个怜字……” “怎么如此巧合,这些人居然都居住在能够构成笔画的地点?”张若菡疑惑问道。 “这个就要问尹御月了,这是他所安排的。”沈绥起身,“他早就计划要杀这几个人,恐怕很多年前就开始为他们安排死亡居所了。唯独有一个人,他刻意仿照我父亲的死亡方式钉死在了朱雀门楼之上,就是那个居住在光禄坊的曾颐。这已经是给皇帝莫大的提示,我想,皇帝恐怕已经从五行大阵的误区内醒悟过来了。他如此处心积虑,只是为了完成一种在他看来最为完美的杀人计划。此人内心之狂妄冷酷,扭曲可怖,已然达到了闻所未闻的程度。” “那他为何要等到现在才杀人?他到底在等什么时机?”千鹤问道。 “他要先完成之前的一系列事件。”沈绥解释道,“慈恩怪猿案是投石问路,是他将当年之事公之于众的起点;随后的江陵朱元茂案也是如此;太子绑架案,除去太子,改变朝局。” “说起此事,我一直不明,东瀛到底在尹御月的计划当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而我的出生,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千鹤询问道。 沈绥想了想,道: “我的推测是,引入高句丽、东瀛等外部力量,其实最终的目的在于分裂唐境,尤其是大唐的东北那一带。河朔三镇,幽州重地是东北入境的最为重要的屏障,在幽州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恐怕都有其背后更深的目的。 尹御月一直是鸠占鹊巢的高手,幽州事件之后,卯卯成为最大的赢家,各路将领进行了大范围的调整,其实仔细想想,这难道不也给了他最佳的渗透时机吗?我怀疑,卯卯留在幽州的势力已经被他渗透了。高句丽如今已经被灭,恐怕是他的弃子。目的是促成东瀛与新罗之间的联合,才是他真正的目的。藤原氏把控朝政,与新罗和百济一直都有秘密的生意往来,为新罗和百济提供军备,如今百济被灭,新罗一统,恐怕就有藤原氏在背后的推动。 东瀛想要入唐境内,借道新罗是捷径,走海路九死一生。与新罗联合,如果新罗能够侵入大唐,那么藤原氏将从此中获得更多的利益。千鹤,你的存在一直是藤原宇合的心结,你也是藤原宇合想要联合新罗入侵唐国的催命符,他想要找到你,而你一直躲在大唐,他必须要把你抓回去,否则对于藤原宇合来说,始终都存在着巨大的威胁。他不知道你知不知晓他密谋入侵唐国的计划,如果你知道了,并将此事告知大唐上层,那么藤原宇合有可能会遭到灭顶之灾。” “尹御月……他居然推到了这一步吗?在我出生前的三十多年前,他就预料到了如今的局面了吗?”千鹤毛骨悚然。 沈绥拍了拍千鹤的肩膀,道:“如果我的推测都是事实,那么眼下安东都护府与渤海国,恐怕也早已被他渗透,如若他夺取了幽州的兵权,那么大唐的东北方将彻底失控,就有了与中央朝廷分庭抗礼的能力。我恐怕必须要让卯卯去查一查她的身边人,然后要重点彻查幽州那里的情况。” “阿姊,你没事了吗?身体感觉如何?”一直到此时,沈缙才反应过来沈绥的病居然好了。 沈绥摆手:“没事,烧退了,感觉有点饿了。” 张若菡狐疑地看着她,随即靠近她身侧,抬手附上她的额头探了探,烧确实退了,只是她这一身的虚汗,分明是没好透。心里想着等会儿要让她再继续好好睡一觉才行。 “司马师尊和陈师兄来了,告诉我们当年密道内的尸首不是尹御月……”沈缙开始解释司马承祯的事,沈绥蹙着眉听完,然后道: “既然明日师尊就要前往北郊祭坛,我们也尽量抽出人手部署起来,不论是祭坛那里,还是咱们沈府,都必须严密保护。我明日要去大理寺报道,继续奉旨调查命案,不论如何,我是必须要出现在皇帝眼前的。眼下我最担心的,一个是卯卯那里,一个是娘亲这里,还有一个,就是皇帝那里会出什么意外。我们实在不知道事到如今,尹御月下一步还打算做什么事情。此外,我还是很在意右相萧嵩与黄门侍郎李林甫这两个人。尤其是萧嵩,他毕竟也是邪教的一员,所谓的六大祭司之一的天之祭祀,他到底只是与外公有来往,还是说与尹御月有牵扯,都不清楚。李林甫更是狡猾,他虽支持寿王,可总感觉有些首鼠两端的味道,很难说他到底是哪个阵营内的。此人又到底是否与尹御月有牵扯?” 她最后道:“我们还要时刻关注天牢那里的状况,我想着,如果不能用正当手段救出外公,迫不得已,我们就劫狱……”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张若菡掐了一下。她无辜地看了一眼张若菡,却见张若菡盯着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说这么多话累不累,要不要去歇一歇?” “呃……我不……我好像有点累了。”沈绥刚想说“我不累”,就被张若菡眼中的杀气堵住了话头,不禁改口。 方才还在一本正经说着要“劫狱”的人,下一刻就怂成了这样,不禁让沈缙和千鹤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好了,你就别瞎操心了,该做的事情我们都会做的。回房去,我去端点吃的给你。”张若菡推了推沈绥的肩膀,让她回房。 沈绥盯着张若菡的面庞,忽的拉住她轻声问道: “你们都知道了吗?关于尹御月迷恋娘亲的事。” “知道,你之前回府的路上不是和忽陀说过吗?你忘了?忽陀都告诉我们了。” “娘亲也知道吗?” “她……我们没有直接告诉她,但她或许心里很清楚。”张若菡无奈道。 沈绥沉吟了一下,道:“先组织一下府里人,每个人都查一下左手小手指,看看有没有问题。” “早查过了,你不知道,安娜依给你的那两样东西,让我们找到了你父亲当年藏着的书信,那书信里说明了当年的陆义封就是尹御月,是陆义封背叛了她。此外还说明了尹御月左手小指的缺陷。我们立刻就将府内所有人的手指都检查过了,没有发现异常。长安千羽门那里也都查过了,暂时也没有发现有伪装手指的人。” 沈绥点头:“他不会故技重施。” “你就先把心放回肚子里,好好休息,你烧得那么严重,可知有多让人担心。”张若菡忧心道。 “对不起莲婢,又害你担心了。”沈绥拉紧了她的手。 “我只要你好好的,你答应我好吗?” “嗯。”沈绥应是。 “说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沈绥觉得莲婢的情绪有些不对,仔细端详她面容,便看到了她眼中的恐惧。她那布满血丝的眼底让沈绥的心口一阵绞痛,她也顾不得妹妹和千鹤还有凰儿就在身边,不由自主将张若菡揽进怀中抱紧,道: “别怕,我不会有事的。” 沈缙见姐姐与嫂嫂相拥,这几日积累在心底的疲倦与悲伤也被勾起,不由流下泪来,沈绥忙张开怀抱,又将沈缙也抱进怀中,沈缙拉着千鹤,四人彼此安慰地相拥在一起。小凰儿见大人们抱作一团,不由十分好奇,也跑上来凑热闹。 大人们将小家伙架起来挤在怀中,小家伙咯咯笑起来,奶声奶气地说着“热死了”这样没心没肺的话语,不由得缓解了众人心底的忧虑悲伤。 只要还有希望,就无所畏惧。哪怕尹御月这样无比阴邪狡猾、诡计多端之人,也不能磨灭他们众志成城,团结一心的决心与力量。就让此人带给鸾凰尹氏一族几十年的磨难,终结在她们这代人的手中罢。 沈绥仰望着长安阴暗低沉的天空,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273.第二百七十三章 六月初三, 病假三日的沈绥复归大理寺,重新加入命案调查。这一日, 沈绥并未见到皇帝,皇帝已起驾前往北郊,准备亲自参与祭天大典。随行的还有忠王、寿王, 李瑾月亦被点名, 领禁军护驾随行。据说皇帝龙体欠安,心神不宁, 祭天之后,皇帝将直接前往骊山华清宫养病。 沈绥这一日虽然前去大理寺报到,可却并未见到明珪,其余案件的调查人员也几乎都不在大理寺中。沈绥很快就出宫前往千羽门,昨夜,她与司马承祯聊了很久,商讨了许多事情,制定了接下来的应对策略。今早送走司马承祯和陈师兄后, 她又与家里人一起商量了很久,决定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 去过千羽门后,沈绥又去了一趟公主府,但果真并未见到李瑾月。就连徐玠与程昳也都陪着李瑾月去了北郊祭坛。留下的只有杨小娘子玉环, 沈绥也去见了见她,小娘子显得不很开心, 因为她不能陪着李瑾月前去。李瑾月也是为了她好, 让她尽量远离皇帝, 否则难保皇帝不会想起她来,若是又让她入宫,那可就陷入极为被动的境地之中了。 沈绥询问了一下李瑾月府上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来之人,杨玉环告诉她,李瑾月名义上的驸马李长雪,与张九龄一道从幽州归来,前天傍晚抵达长安,就来了一趟公主府。张九龄并李长雪归来一事,沈绥是知道的,她也是昨夜刚刚收到的消息。消息是千羽门传递过来的,张九龄至今尚未与她或莲婢联系。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因为回来之后,张九龄直接就被皇帝召到了身边去,而李长雪也陪李瑾月去了北郊祭坛拜见皇帝。 此外,杨玉环还告诉她,她有个远房的堂哥也来长安干谒,入住了公主府,此人眼下就住在客房那里。他几次三番要求见李瑾月和杨玉环,都被李瑾月推了,徐玠见过他一次,大概是委婉地表达了拒绝他的意思,不过这个人还不死心,一直赖在府内。 沈绥想了想,去见了这位杨钊一面,出来后得出结论,此人就是个贪慕权势的重利之人,没什么远见卓识,并且他的左手小指没有任何伪装。 沈绥临走时,叮嘱杨玉环,让她千万小心一个左手小指做了伪装的人,如果发现有这样一个人,一定要报告给李瑾月或自己。杨玉环认真记下了。 公主府的检查,还需要李瑾月来主持,沈绥没有权力查验公主府内的所有人。何况眼下李瑾月根本不在府内,她的身边还带着不少人,若是当真查了,怕是打草惊蛇。 六月初四、初五,连着两日,沈绥并未继续至大理寺报道,因为这本就毫无意义,还不如继续在家中养病,和家人团聚。何况她正在等待着尹御月出招,想来,尹御月恐怕已经憋不住了。 果不其然,六月初六清晨,整个沈府在一阵猛烈的拍门声中苏醒,忽陀与老管家开了门,大批官兵不打招呼就直接涌了进来。 “万骑军奉旨捉拿要犯沈绥及其亲属,查抄沈府,反抗格杀勿论!”带头冲进来的将领大吼一声道。随即,大批将士鱼贯涌入沈府。当他们冲入正堂时,却见到沈绥一家人高冠博带,正襟危坐的场面。 闯入的将士愣住了,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竟是怀疑起自己前来这里的目的为何。 坐在正位上的沈绥轻笑一声,道: “沈某等你们许久了,要带沈某走,沈某愿意配合。还请诸位不要诉诸暴力,我府中毕竟有不少老弱妇孺。” 不论是坐在她身侧的张若菡与凰儿,还是沈缙、千鹤,神情全都镇定自若,以及底下的忽陀、无涯等下人,对于官兵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唯一一点,秦怜与筱沅并不在现场,亦不在府内,怕是早些时候就被转移了。 当日,沈绥一家亲属被扣押入刑部天牢,沈绥单独被押送前往骊山,皇帝要亲自审问于她。 刑部天牢,沈绥早就打点好了,明珪说服了刑部侍郎李适之,在牢中添置一些软榻被褥,将张若菡与凰儿母女关押在同一个牢房中,沈缙与千鹤关押在一个牢房中。千鹤对外的身份一直是沈缙的贴身仆从,而沈缙也依旧扮演着半身不遂的残疾者形象。小凰儿原本年纪还小,奈何皇帝似乎并不打算放过这个孩子,明确要求将凰儿也一起关押,逮捕沈绥一家的官兵无法,只能将这个孩子也送进了天牢。好在大人们都在孩子身边,而这个孩子也显得格外得镇定,不哭不闹,行止有度,十分让人吃惊。 沈绥与家人分别,单独前往骊山。押送沈绥的是老熟人——金吾卫将军王忠嗣。前些日子,沈绥在忠王府中大放异彩之事还历历在目,今日却坐在囚车内,被他亲自押解往骊山。当真是世事无常,让王忠嗣产生了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 “沈司直,王某不明白,您怎么会……”大概是实在被沈绥获罪被捕一事困惑,在前往骊山的路上,王忠嗣忍不住策马来到沈绥囚车侧,对着衣衫不乱,盘膝坐于囚车中的沈绥问道。 “王将军不必太过困惑,世事无常,今日沈某乃阶下囚,明日沈某或许就重获自由。命也,时也,何锢于此?” 沈绥的回答是如此的平静,也并没有解释自己获罪被捕的原因。但王忠嗣从她的回答中,感受到了一丝蹊跷的意味。沈绥似乎对于自己被捕一事早有预料,也早就做了准备,这个雪刀明断,究竟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又是否与忠王阁下有关?王忠嗣一路猜测,头都大了,却根本想不出个所以然。 长安前往骊山的路并不遥远,押送队伍快马加鞭,也就一个日夜抵达。习惯了自家减震舒适的大马车的沈绥坐于囚车上,几乎被颠散了骨头架子,在目的地龇牙咧嘴地下车,暗道这还真是个苦肉计,以后但愿再也不要受这样的罪。 华清宫,建造于骊山山麓,背山面渭,风景秀丽清美。由于骊山有着十分珍贵的热汤泉,乃是绝佳的沐浴赏玩之地,唐初,这里的基础建设逐渐营造形成。而当今圣人尤为爱重,更是耗费不小的人力物力敕造营建更大规模的楼堂殿宇。往年,圣人一般都是十月份来此游幸,但今年不同,由于今年从开年初始就多灾多难,现如今皇帝陷入了无法摆脱的头疼顽疾之内,无心理政,身子每况愈下。为了扭转状况,圣人提前到五月底就来到华清宫养病,身边带了几个无足轻重的妃子,朝中一些直臣重臣大多留下继续运转朝政,他倒是把两个儿子并一个女儿一起提到了自己身边。 沈绥仰望着华清宫壮美的宫殿群落,一时兴叹,当今圣人到底是好奢靡,这本性早已暴露,而如今是愈演愈烈。 圣人定下的接待她的地点位于上宫东侧御汤池畔。沈绥一整个日夜未曾沐浴更衣,身上脏兮兮蹭得全是灰,就这么走去面圣。半路上她稍作整饬,拍去灰尘,敛衽扶冠,打理仪容,显得从容不迫。 当她亦步亦趋走上通往池畔的小径时,看到的却是小径两旁密密麻麻的带刀侍卫。沈绥神色微微一凝,却弯唇笑了。 看来,她的猜测已然落准。 皇帝身着朱红色的锦缎常服,未戴冠,只以玉簪束发,斜倚在池畔凉亭中,看着远处缓步走来的沈绥。 沈绥站定在凉亭台阶外三步远,不再靠近,撤步跪地,缓缓下拜,礼数无可挑剔。李隆基等她伏地叩首后,却并未出声,只是让她一直跪伏在地。沈绥也不着急,李隆基既然要让她跪,那她就跪着,跪到他满意为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沈绥的双膝已经因为长跪而麻木,腰背长时间躬身伏地无法抬起而酸痛不已时,皇帝终于开口了: “沈绥,你可知你犯了何罪?” “回禀陛下,臣驽钝,不知。”沈绥回道,虽然其实她自己早已心知肚明,但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能够主动承认。 “朕正欲下池泡汤,不知沈司直可愿陪朕同往?”皇帝冷笑道。 沈绥抬眸直视皇帝,缓缓道: “陛下相邀,臣不敢拒。” “好,沈司直这便更衣吧。”说着,皇帝向身边的高力士使了个眼神,高力士托起早已准备好的兜裆布,走向沈绥,而皇帝已经起身,开始命其余贴身侍奉的内侍为他褪去衣袍。 高力士托着兜裆布站在沈绥面前,看着沈绥,神色晦暗不明。沈绥望着他手中的兜裆布,忽而失笑。 “臣请着衣入水,以免臣身躯污了陛下龙目。”沈绥拱手道。 “唉,沈司直不必客气,都是男子何必拘束。朕时常与臣子共浴,这是增进感情之良方。沈司直就不要推拒了,尽快褪了衣衫,随朕下水罢。”皇帝逼迫道。 沈绥倒也不再推拒,开始解开腰间蹀躞带,褪去身上衣衫,外袍、中衣,当只剩下内衫时,高力士忽而探手一撩,撩开她衣襟,其下的裹胸布登时暴露。沈绥并未抗拒,任由高力士做出这样的动作。皇帝霎时大吼一声: “拿下!格杀勿论!” 四周带刀侍卫一拥而上,向沈绥扑去,沈绥忽而冷笑,包围群中不见丝毫怯惧,扭身拔腿就跑,腰腹间猛地一提气,足尖狠狠一踏地面,竟是高高跃起,屈膝团身,旋然飞跃迎面飞扑而来的带刀侍卫,直接脱离了包围圈,随即她一个猛子扎入滚热的汤泉之中,瞬时消失不见。 皇帝暴怒:“给我抓她回来!!!” 274.第二百七十四章 六月初七午后, 雷雨将至, 天空无比阴沉,隐有雷声滚滚。 华清宫突然陷入大乱, 四周全部被戒严, 大量禁军穿梭于府中,带盔披甲、手不离刀, 全副武装在偌大的华清宫中穿梭搜寻。就连骊山之上, 都被派驻了大量的禁军士兵进行地毯式搜索。 李瑾月身着银白甲胄, 面沉似水, 大阔步走在前往华清宫主殿的路上。她的身边,有着杨朔、王忠嗣等其余禁军将领, 严密监控着她的动向。每个人的面上神色都十分凝重,李瑾月尤其还带有七八分的怒气,步速极快, 以至于老将杨朔与年轻力富的王忠嗣都要跟不上, 只能不断地小跑来追上她。 行至主殿, 杨朔与王忠嗣不再入殿,候在殿外。大殿封闭, 李瑾月独身一人走入其中。 当李瑾月大步跨入主殿时, 便看到独自一人徘徊在上首龙榻边缘,不断焦躁踱步的圣人。皇帝面色很难看, 见到李瑾月进来了, 更是怒意勃发, 当下抓起手边龙榻上的隐枕, 向李瑾月砸去。 李瑾月抬起提着大剑的右手,轻轻一拨,就挡开了隐枕。 “混账!你知道你和什么人混在一起吗?”皇帝指着她吼道。 李瑾月深吸一口气,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冷眼回望皇帝,不作声。 “那是个女扮男装,不男不女的妖怪!不知她有什么妖法,能使女子受孕!有这等妖物在我大唐境内作乱,尤其还在你身边,你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你的脑子哪儿去了!?” “陛下,儿不知您在说些什么。” “你……你糊涂啊!”皇帝颤抖着手指着李瑾月,怒道,“你那宠爱无比的谋士,你的幕僚沈绥,她是个女人,你可知道?” 李瑾月抿唇,想否认,可转念又想,否认又有什么意义,所以干脆没有回答。 皇帝见她反应,怒气反而降了下来。他眯起眼,缓缓靠近李瑾月,站在她身前,道: “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她是女人,你还知道她是谁?” 李瑾月依旧默不作声。 李瑾月的不回答,等于是默认了这个事实。皇帝的身躯气到发抖,寒声道: “好,朕生了个好女儿,知道联合外人对付朕。朕还要你何用?你被那妖孽迷惑得神魂颠倒,正经儿郎不爱,去爱什么女人,你难道也想学她和女人生孩子?” “父亲!儿并没有……” “还说没有!你府里那个杨玉环,和你温存缠绵已有不少时日了罢。你真当朕的眼睛是瞎的吗?”皇帝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那小姑娘还知道为你脱罪,倒也真是用情至深啊。” 话题涉及杨玉环,无名怒火从李瑾月心底燃起。她胸膛剧烈起伏,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着自己的怒火。深吸一口气,问道: “父亲,儿只想知道究竟是谁告诉您这些事的。” “你不用知道!朕凭什么要告诉你?逆女……莫非你还想要攀咬其他人吗?” “父亲,您受了奸人蛊惑,才会……” “闭嘴!!!”皇帝勃然大怒,抬手抓住李瑾月手中大剑剑柄,就要将大剑拔将出来,当场亲手斩去这个逆女。幸而李瑾月反应极快,顺势将剑鞘向前一送,将拔了一截出来的剑重新套了回去,随即手腕一旋,剑柄从皇帝手中脱手,大剑又重新回到了李瑾月的手中。 “好你个……”皇帝已然气到了七窍生烟的地步,他犹如一头暴怒的老虎一般在原地来回徘徊,大吼着: “来人啊!” 眼瞅着外面禁军就要闯入,李瑾月双膝猛然砸地,叩首道: “父亲!看在去世的母亲的面上,请听儿一言罢!” “轰”,殿门洞开,杨朔与王忠嗣带兵闯了进来。皇帝胸腔快速起伏,望着跪倒在她脚边的女儿,皇帝哑声道: “把她扣在这里,朕想让她见个人。” “喏。”上来三名壮硕的禁军将士,将李瑾月手中武器收缴,压迫她跪在地面上,将其双臂反剪。 “带杨玉环上来,还有那个送她来的堂哥,叫什么杨钊的,也一并带来。”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道。 李瑾月心中登时一沉,玉环被带来了?是被杨钊带过来的吗?该死……她就不该留她一个人在府里和那个心术不正的堂哥待在一起…… 不多时,一队禁军押着一男一女两人前来。女子不断地挣扎,被缚了双手,塞住口,强行推着她踉跄而来,而那男子却没有被绑,随在禁军之中,低头哈腰,显得十分谦卑。李瑾月一眼就认出来,果真是杨玉环与杨钊。这个杨钊,她虽未正式见过面,但曾远远望过一眼,因而识得。 杨玉环一眼看到李瑾月,大声呜咽起来,挣扎着要扑向李瑾月的方向,却被禁军一把拉了回去,强行迫使她跪在了皇帝的身前。 “玉环!”李瑾月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身后三名禁军拼死压住,动弹不得。 皇帝冷冷地看着李瑾月,又看着杨玉环,对李瑾月道: “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给你两个选择,其一,选择继续做朕的好女儿,看着朕杀了这个小娘子。”说着,他示意一旁的另一名禁军将士作行刑手,那将士站在了杨玉环身侧,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皇帝的话还在继续,“其二,选择这个小娘子,你便和她一起下狱听候处死。选吧,朕的时间不多。” “陛下!儿会将功补过,抓回沈绥,请您放过玉环,她是无辜的!”李瑾月大声道。 “没有商量的余地,二选其一,朕的耐心是有限的。”皇帝不耐烦道。 杨玉环呼喊出声,试图对李瑾月说些什么。李瑾月闭上双眼,汗水布满了她的额间,已经顺着她的额角滑至下颚,滴落在地。她知道杨玉环在说什么,她在说:“不要管我!” 但她怎么可能不管她。 “朕数到三……”皇帝下最后通牒,“一……二……” 这一刻,李瑾月恍惚间觉得自己的一切感官都在放大,呼吸仿佛清晰可闻,四周的一切都缓了下来,那个身为她父亲的男人冷酷无情的计数声,禁军将士身上盔甲碰撞的声响,行刑者刀剑锋锐的出鞘声,压迫在她肩颈间的粗壮手臂上汗涔涔的湿意,肩膀酸疼胀痛的感受,风声,隐有雷鸣……一切的一切,仿佛在离她远去…… 赤糸……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对不起,我再也忍不了了,你为我谋划的一切,我走不下去了,我受够了这一切,受够了无谓的猜忌,无用的争斗,无穷无尽的侮辱与利用。 “此时不反,更待何时?”沈绥的声音仿佛在她心底响起,她产生了幻觉,好似看到了沈绥就站在她面前,对她轻声说道,面上带着她一贯胸有成竹的笑容。 “呵~”李瑾月忽而笑出声来,伴随着这一声笑,皇帝口中的数字也落在了“三”之上,李瑾月怒吼一声,爆燃起身,巨大的力量霎时掀翻了压在她身后的三名壮硕的禁军将士,他们登时人仰马翻,摔得七荤八素。 拔刀准备对杨玉环行刑的刽子手瞪大双眼,眼看着一道银白的闪电向自己扑来,下一刻他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李隆基被这突变惊住,踉跄连退三步,就见李瑾月已然扛起了被束缚住双手的杨玉环,侧身眯眼斜睨着他。她面上的怒容,仿若天威震荡,金刚怒目,她眼底的冰寒,让他方知自己已然彻底失去了这个女儿。 “轰隆”,殿外闪电一划而过,在李瑾月肩抗杨玉环的轮廓外嵌上一层白边,随即响起一声雷鸣巨响,吓得李隆基心脏骤停。 李瑾月什么话也没说,留下那一个满含复杂意味的眼神后,便立刻转身离去,临走时顺手拿起自己被摔在地上的大剑,走得不慌不忙,从容不迫。 在那一声巨响雷鸣后,大雨已然倾盆而下。李瑾月就这样扛着杨玉环步入了雨幕之中,满殿的禁军将士,竟都呆若木鸡,忘记了动弹。 皇帝面色煞白,忽而神色变得狰狞痛苦,竟是干呕着咳出一口血痰,向后栽倒。 “陛下!”杨朔顾不上去追李瑾月,急忙上前扶住皇帝。 “阿翁……叫阿翁来……”皇帝强撑着痛苦道。 “陛下,您要传太医啊!”杨朔急道。 “不要传太医,叫阿翁,叫阿翁!” “是,是!”高力士去了哪儿?杨朔也不知道。以往高力士总是寸步不离,这会儿却不知为何不在皇帝身边。 “还有!”皇帝恶狠狠地抓住杨朔盔甲,啮齿道,“不惜一切代价抓到那个逆女,生死勿论,老三、十八也带兵一起,河朔兵符……有一半在她身上,一定要拿回来!” “喏!” …… 李瑾月奔跑在大雨之中,身上的盔甲已被她全部卸下,她只穿了一身漆黑的甲内衬袍。被她扛在肩上的杨玉环,眼下已经被放了下来。她牵着杨玉环的手,在偌大的华清宫中东躲西藏。周身被淋得湿透的杨玉环,瑟瑟发抖地跟在李瑾月身后,泪水与雨水混杂着流淌在面庞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在哭泣。 自从李瑾月带着她逃出华清宫主殿,已经过去了两刻钟的时间,她们距离逃出华清宫还有不小的距离。还有好几次被迫躲藏,乃至于与追兵擦肩而过,险象环生。李瑾月至今不曾与她说过半个字,只是带着她不断地跑。 杨玉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害了李瑾月,如果不是自己太过柔弱,没有反抗的能力,也不会被杨钊强行绑到华清宫来,公主也就不会有自己这样的累赘与把柄,受制于人。是她,是她害得公主自此颠沛,失去了一切的荣华富贵。她是个害人精,都是她的错…… “不要再哭了!”李瑾月忽而将她抱进怀中,抬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并带着她迅速藏身于拐角的墙面后,下一刻,一队搜索的禁军就急奔了过去。 原来她一直在哭,哭得不能自己……杨玉环这才反应过来,忙压抑住自己的哭声。 “不要再哭了……”李瑾月在她耳畔温柔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随即语调轻快道,“我其实很高兴,活了三十多年从没这么高兴过,只觉得周身都通泰舒坦。自由的感觉很好。” 杨玉环的泪水扑簌簌落得更为凶猛,李瑾月不知所措,只能将她紧紧揽在怀中,轻轻抚顺她的后背。 就在这时,第二队搜寻小队从方才的位置跑来,同一时间另一个方向也有一队搜寻队过来了,二者成夹角之势,将李瑾月与杨玉环封堵在这个角落里,无处遁形。 李瑾月咬紧牙关,捏紧手中的大剑,准备硬碰硬突破。她刚准备对杨玉环道一声“跟紧我”,忽而她身侧的牖窗拉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探将出来,招手道: “快进来!” 李瑾月只觉得心脏骤然提起,又迅速落下,当即大喜,猛然托起杨玉环,将她送入牖窗内,窗内人迅速接应,将杨玉环接下,李瑾月自己则翻身跃入窗中,当即将牖窗放下,落栓。 一个周身湿漉漉,只穿着一件单薄内衣,披头散发的身影出现在杨玉环与李瑾月身前,这人还笑嘻嘻道了一句: “巧了二位,在这碰上了,咱们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 杨玉环:“……”小姑娘吓懵了,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沈先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这幅狼狈模样。 李瑾月哭笑不得,骂道:“你这混蛋,你到底做了什么?害得我也跟着倒霉,玉介和阿昳还在那没脱身呢,还有子寿公。” 沈绥摆手,眨了眨眼俏皮道:“放心,他们不会有事的,山人自有妙计,而且我知道玉环被绑来了,也知道你会忍不住当场忤逆圣人,所以,你瞧,我连衣服都给你们备好了。” 说着,她从一旁拽过来一个包袱,打开后取出了三套不知从哪儿偷来的内侍服。 “快换上吧,是时候明暗转换,攻防变化了。”沈绥笑道。 275.第二百七十五章 沈绥带着李瑾月与杨玉环, 装扮成送菜的内侍,挑着扁担拎着菜篮走向华清宫西南侧的尚膳局庖厨。李瑾月的大剑就藏在空心的扁担之中, 沈绥与李瑾月一人挑一头, 杨玉环走在她们身侧, 手中还拎着两个菜篮。而沈绥显然早就勘察过路线, 也早就知晓逃脱的最佳路径。这一路上,她们竟然顺利地避开了所有的搜索禁军,一点也没有引起怀疑。 雷阵雨转瞬而过,她们一直在那间藏身的屋子中等到雨停了才出来。那是一间空屋, 原本是客房, 但是眼下没有人居住。沈绥也并不是一直都躲在那里面, 她从汤池中逃脱后, 就一直在寻找李瑾月,之后她干脆守株待兔, 等在了主殿附近, 果真看到了李瑾月的身影,又看见李瑾月扛着杨玉环出来的情状,于是她就跟了上去。接着她抢先一步,绕到后方, 查看了李瑾月与杨玉环藏身的墙壁后方的那间屋子是不是可以躲藏, 最后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二人。 至于她们手提肩扛的菜篮子和扁担挑子,包括三套内侍服, 都是沈绥从真正的内侍那里抢过来的。被她打晕的三个尚膳局内侍, 都捆好手脚、塞住口舌, 藏在了一个十分隐秘的角落里,短时间内应当不会被发现。 三人将菜篮子运入尚膳局庖厨大门时,注意到有一名尚膳局的女尚宫正和一名内侍站在院中交谈,沈绥隐约听出是在安排食材的放置和分配,恰好二者背对着她们。沈绥趁着那女尚宫没有注意到她们,立刻让李瑾月和杨玉环将菜篮放下,取出扁担内的大剑,闪身躲到了尚膳局的屋墙与院墙形成的夹道之中,那女尚宫下一刻就回过身来,看到院门口堆放了几个菜篮子和扁担挑子,登时皱眉,嘟囔着:“谁把菜篮乱放?真是说了都不听。” 另一头,沈绥确认那女尚宫没有起疑后,立刻带着李瑾月和杨玉环沿着夹道往后门走去。一边走,她一边轻声解释道: “尚膳局后门是附近菜农送菜的必经之地,也是我们逃脱的最佳出口。眼下这个口子布置的兵力是最少的,我查看过,只有一个伍守在这里,是我们的最佳突破口。眼下千羽门已经李代桃僵,将那五个人全部替换了,我们出门后,会有人接应,记住,动作一定要轻,跟紧我。” 或许是上天保佑,三人从尚膳局一路溜出去的过程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而一出门,三人就瞧见两名身着禁军将士铠甲的人上来接应。李瑾月一眼就认出来了,一个是从云,一个是呼延卓马。两人身上还各背了一个大包袱,分别递给沈绥和李瑾月,呼延卓马道: “快换上,这是三套禁军铠甲。咱们要从骊山逃出去不容易,白浩侦查了一圈,到处是禁军。” “好。”沈绥二话不说,立刻就与李瑾月、杨玉环一道褪下内侍服的外袍,换上袍甲,还拿上了禁军士兵使用的制式横刀。在此过程中,从云给她们说明了一下她们各自身上的袍甲都是哪三个士兵的衣物,这些士兵有什么特征,叫什么名字,以便如若遭遇盘查,还能蒙混过关。沈绥三人一边穿衣,一边仔细记下。而这些讯息,都是之前扮作菜农送菜的从云和呼延卓马与守门的那五名将士攀谈出的结果,并且在送菜之前,二人还在远处观察了一段时间。 “跟我们来。”从云一招手,便带着众人向骊山东南麓行去。 这一路上,他们走的不急,仿佛正常巡逻搜索的伍队一般,四处张望。也就只有这个时候,李瑾月才有空与沈绥交谈。 “赤糸,你到底怎么打算的?还有杨钊绑玉环过来的事,你事先就知道吗?” 沈绥笑着解释道:“以往,都是我们在明,尹御月在暗,我只是打算把这个局面扭转一下,才故意使了一遭苦肉计。尹御月下手很快,我的苦肉计尚未实施,你就被他调开了,你带走了大部分的拱月军兵力,徐玠、程昳这些主心骨都不在,府内空虚,而且公主府的后门尤其有巨大的漏洞,连个看守都没有。 我在你离开后去过一趟你府中,当时我也见了那个杨钊一面。我确实猜出了他起了歹心,尤其我突然到访,他毫无预料,拼命将一封书信塞入书案上堆积的书卷中,似乎不愿让我看到,并且他正在收拾包袱,床榻上摊得全是衣物用品。我当时推测可能有人联系他做一些事,他可能近期就会离开。我派了千羽门的人盯着公主府,果真夜间就看到他扛着晕过去的玉环从后门出来了,上了一辆接应他的马车,那马车四周还有三名龙精虎猛的骑马男子护送。我的人一路跟踪他们到城门,看到他们用禁军将领的令牌和宫中御赐的宵禁通行令出了城,便知道宫中有人下了命令要让杨钊把杨玉环带去华清宫。可惜,我没办法和你沟通,所以你不知情,但我相信你的应变能力。” 李瑾月长叹一声,抓紧了身边仍旧惊魂未定的杨玉环的手,安慰地看她一眼,继续对沈绥道:“我不明白,害我们变成这样的不是我父亲吗?难道……你是说……尹御月就在皇帝身边?” 沈绥扭头,笑容意味深长:“他要做无冕之王,就要成为最靠近皇帝身边的人,不仅仅是现在的皇帝,还有以后的皇帝。他留了两个可以利用的身份,应当可以随时切换。一个……就是你那名义上的丈夫——李长雪,还有一个,就是皇帝身边的大宦官——高力士。” “你怎么知道的?”李瑾月吃惊道。 “这只是合理推测,并非是事实,我也没有机会查证。但是有两个事实可以作证我的猜测,其一、李长雪身为陇西李氏最为长袖善舞的青年才俊,与你成婚后,便成为实际上的幽州各方势力集结的枢纽,换言之,卯卯,你在幽州的盟友几乎都是他拉拢来的,你离开幽州后,他实际上成为能够代表你调动各方势力的人。如此一个关键人物,尹御月不会放过,他即便不假扮成李长雪,李长雪也必然受他控制。而你在幽州的所作所为,必然有人一五一十向皇帝告密,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李长雪。皇帝让他与你成婚,本就有让他监视管束你的意图,皇帝信任他,他是陇西李氏的子弟,是皇室本家。而他呈上去的监视报告,是最能够说服皇帝的。 其二、皇帝对于我们的态度急转直下,尤其是已经知晓我的性别,我的家族身份,如此秘密之事,能够全盘告诉皇帝的只有尹御月。这又是尹御月的故技重施,当年我父亲突然被害,就是因为尹御月暗中将我父亲的女儿身以及我们家族的秘密告诉了皇帝,皇帝无法接受,才会想要除掉我父亲。当年的告密者是陆义封,是尹御月假扮的。陆义封作为一个身份低微之人,是如何见到皇帝的,我至今不得而知。有可能是写了告密信,也有可能是有引荐者。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事关重大,尹御月也要确保这件事不会在传递的过程中出差错,他宁愿自己亲口向皇帝叙说,这样影响更大,更有把握。 这个引荐者,我推测最有可能的人就是高力士。因为尹御月就像一个擅长精打细算、不会浪费丝毫价值的猎人。他的猎杀目标就是他未来可能要用到的身份,他会在猎杀自己的目标之前,事先去接触目标,与其建立一定的关系,将猎物的价值彻底榨干后再取而代之。这个关系很有可能是控制关系,也就是脑内的蛊虫,与控制安娜依一模一样的手段。当然,花言巧语也少不了。如此一来,他所控制住的人,只要还惜命,就全然不会背叛于他。一个备用身份,可以埋个十年八年都不动,然后在必要的时候李代桃僵。 高力士作为最靠近皇帝身边的人,是最有可能被他看上的人。他或许在二十年前就下了这一招棋。到如今取代高力士,也就顺理成章了。而李长雪,或许就是他下一个目标,依旧是事先接触,建立关系。他留了两手准备,一个是你当皇帝的情况下,他作为你名义上的丈夫,成为你身边最亲近的人,得以接触你,控制你。二就是你没能成为皇帝,那么他作为高力士,会有很多的机会让他跳转到下一个身份,去控制新皇帝。他这一招,可谓是算无遗策。” “听起来就像跳石头过河一般,他总有垫脚石。”李瑾月满面嫌恶道。 沈绥却道:“殊不知踩着石头过河,次数多了,总有脚滑的时候。而河水水流十分湍急,落进去了,就再也爬不上来了。” “那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李瑾月问道。 沈绥看了她一眼,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李瑾月面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 “陛下!”高力士小碎步来到皇帝的龙榻畔,对着躺在榻上满面病容的皇帝叩首,“老奴该死,危急时刻未能护在陛下身边,请陛下降罪。” 皇帝却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他起来,然后哑声道: “阿翁,朕的药,拿来了吗?” “回陛下,拿来了,司马天师新炼的一炉,已经给老奴了。”说着,高力士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瓶,呈给皇帝。 皇帝迫不及待从高力士手中夺过玉瓶,打开来,将其中血红色、红豆大小的丹药三五粒尽数吞入腹中,高力士急忙呈上一盏清水,皇帝服下后,神色舒缓了许多。 “好多了……”皇帝感叹道,“多亏天师的药,朕这些年才感觉精力充沛。” 高力士笑而不语,取回玉瓶和玉盏,收拾妥当。 “可恨呐,那逆女,好说歹说都不听,真是被那妖孽迷惑住了。若不是李长雪当年在幽州撞破了那妖孽行房事,朕恐怕要一直被蒙在鼓里。真是可畏啊,长安近来发生这么多凶杀案,朕还信任她,让她去查,却没想到她本就是杀人凶手,是为了复仇来的!” “陛下,别想那么多了,当心气坏了身子。”高力士谦卑道。 皇帝却没听进去,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还有那个秦臻,他身为那妖孽的外公,定然是和那个妖孽一伙儿的,假装成是十八的人,去攀咬老三。他们的目的就是分化朕与老三和十八的父子情,让我们父子、兄弟相残,用心何其歹毒!若不是发现及时,朕还真当这一切凶案都是两个儿子在捣鬼了。这个秦臻,太可恨了,要处以极刑!” “是,是,陛下,等您身子好了,再来处理。”高力士附和着。 “只是朕有些不大明白,李长雪四年多前就知道这件事,怎么告密信到现在才交到朕的手中。朕若是能早些知晓,也不会被那妖孽搅得长安城大乱了。这当中出了什么差错?” “陛下,李长雪毕竟是公主的丈夫,他担心的是自己是否会被牵连。若是举报那个沈绥,牵连到公主,或许他也不会有好果子吃。而且李长雪毕竟是远在幽州,书信传递过程中,很难确保不会出事。李长雪这一次终于寻到机会进京,就是为了亲自见陛下,将秘密告知陛下。老奴也是当年尹域事件的亲历人,那个陆义封也是辗转先联系上老奴,老奴才能将他引荐给陛下,这当中确实十分波折。”高力士解释道。 “原来如此……唉,也怪朕,前些年对地方上有些闭塞言路,地方有什么事,要传达给中央也很困难。尤其是,李长雪也没有入官场,就更加难上加难了。”皇帝道,“也罢,经此一事,忠奸得辨,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等抓到几个犯人,朕要重赏几位功臣,李长雪,还有那个杨钊,都是不错的,卖力做了好些事。阿翁更是居功至伟啊。” “陛下过奖了,这是老奴的分内事。”高力士摆手笑道。 “呵呵呵,你这老家伙,好话都让你说了。”皇帝点着他笑。 高力士藏在袖中的左手拇指轻轻搓了搓小指外侧,面上的笑容愈发谦卑…… 276.第二百七十六章 六月初七, 傍晚,刑部天牢。 刑部侍郎李适之正站在天牢门口, 等着牢头开门领他进去,做今日最后的巡视。天牢内阴寒湿冷、弥漫着难闻霉味的气息让他厌恶地蹙起眉来,无论来这里多少次, 他都不能适应这种气味。 沈绥的家人突然被关押进入天牢, 让李适之感到非比寻常。就连他自己都从案件调查中被摘了出去, 而长安近来发生的凶杀案, 竟然成为了沈绥的所作所为,实在让李适之觉得匪夷所思。 他直觉认为,这件事太蹊跷了,他虽然清楚自己不该卷入其中, 但出于好奇心, 他还是想和沈绥的家人谈谈, 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他来到专门为沈绥家里人安排的牢房, 牢房内被布置得依依当当, 倒不似牢房,更像是一个临时的居所一般, 榻墩皆备,被褥齐全。最外头的是母女俩的牢房,母亲很淡然地坐在榻边,一面就着油灯光亮捧着一本从家中带来的诗集看, 一面口中清唱着一首不知名的儿歌, 方言音相当重, 李适之听不大明白,只大概判断是南方的童谣,或许有可能是岭南的。 孩子乖巧地坐在墩子上,娘亲唱一句,她跟着唱一句,小手相击,以奏节拍,牢房中充斥着一种神奇的和谐舒适的氛围。 李适之的到来,显然打破了这个良好的氛围,歌声戛然而止,小姑娘从墩子上跳下来,略显紧张地向榻边母亲的方向移动过去,但她却不是躲在母亲身后,而是挡在了母亲身前。瞪着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李适之。而坐在榻边的女子没有动,手中翻动的书页停了下来,也望向李适之的方向,不言不语。 李适之被这母女俩盯得浑身不自在,干笑两声,道: “在下来问问,沈夫人和小娘子一切可安好?有何短缺的物什,我命人去添置。” “李侍郎太客气了,我与小女都是罪人,本不该有此特殊待遇,眼下牢中物什已经足够了,不需劳神费心。”张若菡恬淡说道。 “不,沈夫人今次入狱,在下也觉过意不去,能照顾到的定然是要照顾周全的,若是一家人在牢中有什么三长两短,在下也是不愿见到啊。”李适之兜着圈子说着。 “李侍郎,您今日前来,恐怕有些事想要问我吧。”张若菡却不打算继续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戳穿了他前来的意图。 李适之面上有一瞬的尴尬,不过很快他就抓住机会问道: “既如此,在下便直言不讳。不知沈夫人可知沈司直究竟为何会获罪?在下并不相信长安城中那么多凶案都是沈先生犯下的,沈司直号称‘雪刀明断’,是出了名的神探,他正义感如此强烈,在咱们这些司法官中都是出了名的。前些天,刘玉成还与我道,沈司直绝不可能犯下杀人命案,他就不是一个会夺人性命之人。在下实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这当中是否有什么冤情?如若在下能够伸出援手,沈夫人当直言,在下定不会辞。” “多谢李侍郎如此信任我家夫郎。说实在的,我夫郎在外做了什么,我也并不清楚,她从不与我说。不过,我也相信我夫郎不会做杀人这等残酷的事情。至于冤情,相信朝廷会给一个清白的解释,李侍郎也无须插手,免得惹祸上身,让咱们连累了您。”张若菡轻轻巧巧就将李适之的询问敷衍了过去,李适之瞧她态度,心知自己在张若菡这里可能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只得拱手作揖,告辞离去,向更里侧的牢房行去。 隔着一堵墙的里侧牢房,是沈绥的弟弟沈缙与她的侍女千鹤共同关押的牢房。李适之今日前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要找沈缙谈,在他看来,张若菡不知道内情或许是正常的,但沈缙作为沈绥最亲密的兄弟,一定知道什么。 然而李适之又碰了一个钉子,因为沈缙似乎身子有些不适,卧榻而眠尚未醒来,侍女千鹤安静坐在榻旁,李适之也不打算问一个下人什么。之后的牢房中,沈府的下人们基本上都被关押在一起,忽陀、无涯这几个心腹奴仆似乎也知道些什么,但以他们的忠心,恐怕也不会说。他叹息一声,决定离开这里,再去看看秦臻。 就在这个时候,千鹤忽然出声了,对李适之道: “不知李侍郎可否给我家二郎请一位医家施针,她每日都要施针,才能缓解腰间的疼痛,否则病情会日益加重。奴婢也会施针,如若请医家来不方便,李侍郎只需给我一个针包就行。” 李适之略有迟疑,但见床榻上沈缙确实病重,隐有不忍,于是道: “我可以给你针包,但前提是,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李侍郎尽管问。奴婢知无不言。”千鹤道。 “那好,你可知你家郎主近来出入的地方有哪些?是否有夜半出门的情况?” “不曾,我家郎主总是早间晨钟后出门,傍晚暮鼓前归家,很少在外夜宿,即便在外夜宿,也都在大理寺中,只有一晚是宿在了公主府中。” “那你们府中近来可有什么陌生的或者奇特的人物到访?” “不曾,家中都是些老熟人来往。” “你家郎主可有出入过皇子府邸?” “这个……确实有,前段时日,郎主与寿王、忠王都有见过面。” 李适之蹙起眉来,思索着,沈绥没有与人结党营私的嫌疑,即便有,他也是公主一党,根本就没有谋害那些人的理由,他为何会是杀人凶手?莫非是被人栽赃了?他一面心忖是不是该重新启动案件调查,一面让身边的狱卒去取针包来。刑部天牢本身就有大夫为急病犯人诊治,自然也有针包。只是重刑犯没有这个待遇,一般这些狱中的大夫,都是替皇亲贵族中暂时下狱的人看病的。沈氏一族乃是重刑犯,按理说不得享受任何医疗待遇,但是不论是在牢中置放床榻被褥,还是提供药石诊治,全部破了例,可谓是十分罕见了。 狱卒取来了针包,递给了牢中的千鹤: “唉,来拿针包。” 千鹤摸索着站起身来,双手前探,犹犹豫豫摸到了栅栏边,最终好不容易才颤颤巍巍将针包拿到手。李适之见她一个盲女,行动不便,即便手中有针包也做不了什么,于是放下心来,对狱卒道: “你看着她,施针完毕后,就把针包取走,不要留在牢房里。” “上官放心,小人明白。”狱卒点头哈腰道。 “那我就先走了。”李适之打了声招呼,便匆匆忙忙离去,准备再去翻阅一遍长安五行杀人案的详细案情记录,就连要去询问秦臻的事都一时给忘了。 千鹤摸索着给床榻上的沈缙施针,大概小半个时辰后,施针结束,那狱卒早等得不耐烦,与另外一名狱卒背对着牢房坐在门口聊天。千鹤道了一句: “几位官郎,奴婢施完针了,这针包……”千鹤站在栅栏边小心翼翼说道,语气显得相当懦弱。 那狱卒瞪她一眼,劈手夺过她手中的针包,他还长了个心眼,害怕她私藏针,到时候若是吞针自杀,他可不能交差。所以他事先数过有多少根,拿回来后再一数,一个不少,于是便拿着针包,与伙伴一起离去,准备交差交班。 夜已深了,牢中一片幽暗,微弱的灯火只能照亮相当有限的区域。狱卒离开时,根本不曾注意到那针包内其中一根长针其实少了一截。而那根被掰下来的部分,就藏在千鹤的腰带中…… …… 呼延卓马拨开前方的荆棘,率先钻出灌木丛,站定后张望前路。汗水打湿了他的络腮胡须,他盔甲下的衣衫全湿透了。 跟随在他身后的沈绥等人,与他的状态别无二致。他们已然在骊山中跋涉了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天已然完全暗下来了。由于刚下过雨,山中道路泥泞松软,十分难走。阵雨过后,不曾带来清凉舒爽之感,反而显得更为闷热难耐,让人喘不上气来。 “赤糸,你出事了,长安那里莲婢她们岂不是也要被牵连。”大概是一直忙于奔逃,此刻李瑾月才想起这一茬来,急忙抓着身边的沈绥询问。 “莲婢、凰儿和颦娘她们都下狱了,在我来骊山之前的事。”沈绥淡然道。 李瑾月眉头大皱,沈绥这个态度让她感到困惑,她该是这世界上最不能容忍自己妻女亲人受到伤害的人了,如今莲婢、凰儿等人都下了大狱,她怎么一点也不担心?莫非她有别打算? 沈绥见她面上表情,不由笑了,安抚道: “放心吧,大概今晚她们就能出来了,如果我们这里也顺利,或许明日,我们就能在灞桥相会。” “你果然有安排。”李瑾月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她卖关子逗弄自己很可恶,不由白她一眼。 “呵呵呵……”沈绥只是笑。 “你当真要回长安?那里可是龙潭虎穴,如今咱们该趁机尽快逃走不是吗?”李瑾月还是对沈绥的计划有些不大放心。 “你只需按照我的计划一步一步走,如今咱们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过不多久,自然会有人替咱们解围。对现如今的咱们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其实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离开长安,我们会失去先机。不过我是不会入长安城中了,那确实有些被动,我方才不是说了嘛,我们祖上曾在灞桥附近有田宅,后来转让给别人了。我前段时间又买了回来,没想到如今恰好派上用场。那是个大宅院,也很隐蔽,足够我们藏身了。眼下长安千羽门的人也都在那里。” 沈绥的话,无疑给李瑾月吃了一颗定心丸。 就在此时,前路坡度骤降,众人站在了陡坡边缘,树木再往前延伸,就很稀疏了,远处能望见大片无遮蔽的原野,正有大批的禁军驻扎在那片原野之上,来回巡逻。 呼延卓马回过头来道: “门主,这里是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了,咱们必须突破这里,才能彻底逃出生天。”一边说着,他一边指了指相较巡逻队伍更远处流淌而过的一条不知名的河流,继续道: “咱们的目的地就在那边的水域,芦苇荡里藏了一艘咱们的船。那条河是渭河的支流,只需沿河而上,就能顺渭河抵达灞桥。” 沈绥点头,道: “开始罢。” 呼延卓马点头,取出一只鹰哨吹响,哨声人耳无法分辨,但鹰却可闻,天空中的白浩接到信号,立刻向远处丛林中远飞而去,不久后一头扎入森林中,突然惊起无数惊鸟。与此同时,从云早就绕远路,从山坡另一头跑下去,趁机混入了巡逻部队的尾巴,等惊鸟飞起,他忽然大喊: “逃犯在那里!” 巡逻部队登时惊动,为首将官立功心切,当机立断招呼起所有部众,调转方向,向惊鸟飞起处开拔,转瞬间,防线消失不见。 沈绥等人在此期间急忙褪去身上盔甲伪装埋入地底,贴着草丛地面,飞快地向河流跑去。直到他们顺利钻入芦苇荡中,上了接应的小船,众人才长出一口气。船上撑船的船夫从雨向他们抛去渔家百姓的衣物,让他们再度更衣,众人多番穿脱衣物,每一次都显得无比匆忙,唯独这一次从容不迫。 这时沈绥忽然想起什么,抓住李瑾月的手道: “卯卯,你的兵符,可在身上?” 李瑾月的心登时一跳,抬手向自己腰间摸去,随即面色煞白。她的兵符随身带在腰包中,方才她多次脱穿衣物,竟然把腰包给弄丢了。 她哑口无言地望着沈绥,沈绥深吸一口气安慰道: “别着急,我让留守的兄弟上山去找,咱们的衣服都定点埋在地底,不出意外不会丢的。现在咱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去了,兵符丢了就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况幽州兵权,如今还是不是咱们的很难说,即便有兵符,也不一定能调动军队。” 李瑾月懊恼地抓着额前散落的碎发,听沈绥的安慰,她只能点头。一旁的杨玉环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紧紧抓着她的衣摆。 …… 彼岸骊山之上,茂密丛林间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在方才沈绥等人停留更衣的地方驻足,拨开脚下泥土,取出了李瑾月的腰包…… 277.第二百七十七章 六月初八清晨, 渭水灞桥段。 经过一夜的漂泊, 沈绥一行人即将抵达目的地。李瑾月在船上一夜未曾合眼,靠在船篷边,胸口无比气闷。不是因为父亲对她的不信任, 也不是因为自己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荣华富贵, 而是因为她竟然如此不小心地将珍贵非常的兵符给弄丢了。懊恼将她吞噬, 任沈绥如何安慰,她也不能原谅自己的粗心大意。这是无法挽回的损失, 或许将彻底改变眼下本来大好的局面。 幽州兵符,那是她目前手上最有力的筹码, 是她能够有底气与皇帝叫板对抗的实权。如今没了, 她该何去何从?她还能从谁那里募集兵力,她真的毫无头绪。思索了一夜, 她将目前整个大唐的兵力分布情况都仔细回忆了一遍, 最终没能考虑出最为有利的人选。 大唐的军政问题早已有所暴露,尤其近些年来, 地方上政权军权日益加重,隐隐有脱离中央的倾向, 陇右、河东、齐鲁、扬州,都有雄兵盘踞, 奈何这些大刺史大都督, 一个个都拥兵自重, 岂会理会李瑾月一个逃亡的皇室公主?若是排除出这些人, 就只剩下一些忠心于皇室亦或其他皇子的直臣忠将, 例如王忠嗣、哥舒翰、陈玄礼,李瑾月若是撞到这些人的手中,怕是与自投罗网没有什么两样。 靠坐在船篷边,她思索了一夜,直到天际发白,她才猛然惊觉,自己已然是一夜未眠。杨玉环枕着她的大腿正睡着,梦中似乎也不安稳,蹙着一双秀丽的眉,神情畏惧又有隐忧。 李瑾月张望着寻找沈绥的身影,眼下她一刻不见沈绥,心底就不安宁。可见了沈绥,她却又惭愧得抬不起头来,若不是她那般粗心,也不会造成眼下如此被动的局面。亏得赤糸如此苦苦为她筹谋,她真的是不争气。 船篷中,从云从雨兄妹,以及呼延卓马都安静地睡着,沈绥居然亲自在船尾掌舵,大概是看到李瑾月醒了,她笑着向她抬了一下手,算作打招呼。李瑾月悄悄抬起杨玉环的头,寻了一个包袱为她枕着,然后她轻手轻脚从船篷中钻出来,来到了沈绥身边。 清晨的河面上雾气蒙蒙,湿润闷热。李瑾月站在船板上,舒展了一下筋骨,沈绥笑问: “昨夜睡得好吗?” “几乎一夜未眠。”李瑾月苦笑。 沈绥一副早已明晰的表情,道:“你啊,胡思乱想都出神了,状态迷迷糊糊的,我与你说话你都听不见呢。哪里算是醒着,分明混沌着呢。” 感情这人早就知道自己没睡,那还问自己睡没睡好,真是成心戏弄于她。李瑾月抿唇,愈发郁闷。 沈绥抬眸望着她:“我让你别胡思乱想,但我也阻止不了你的脑子,你要想就想罢,可想出什么结果来了吗?” “没有……”李瑾月闷头道,“我想了一个晚上,眼下大唐境内所有的掌兵都史我都理了一遍,没有谁是能投靠借兵的。” “谁要你借兵?你为何非要向人家借兵?你要造反吗?打你家皇帝老子?”沈绥反问道。 李瑾月一头雾水:“不是你说,我们的计划,幽州兵权是必不可少的吗?眼下我丢了兵权,只能向别人借兵了。” 沈绥点头道:“我确实这么说过。但是,这幽州兵权怎么用,却大有讲究。我要的不是打仗的人,我又不是要你造反。我要的是兵权更替之间,局势的变化。” “怎么说?”李瑾月问。之前疲于奔命,虽然沈绥在路上大致与李瑾月说过关于接下来该如何部署的计划,但具体细节沈绥却没有解释得那般清晰,以至于李瑾月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你手中的幽州兵权,我的打算是一个字——让。幽州兵权,其重要性就在于是对东北方的后突厥、更远的新罗的最重要的防线。而幽州的战略价值极高,在那里集结了大量的精锐军队,长期边防作战,熟悉战事。而越往中原地区,兵将愈发安逸,兵力也大幅度减少,几乎全部击中在了长安附近,大多都是禁军子弟。而禁军现状,不用我说你也明白,想要让他们打一场硬仗很困难,不四散奔逃就很不错了。幽州对南方呈现俯冲之势,一旦大兵南下,洛阳首当其冲,长安也是防不了多久。 这些情况,皇帝心里清楚,他要拿下你的诸多原因中,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点,就在于尹御月向他告密,你已牢牢掌控住幽州兵权。也就是说,你的兵符再不是一个象征,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调兵神符。这威胁对他太大了,他必须将你的兵权收缴回来。我原本的打算是,幽州一半的兵符在皇帝手中,一半在你手中,短时间内,你们谁也无法调动部队。趁此机会,我们激发幽州各方势力彼此之间复杂的内部争斗,使得他们无主内乱,然后你抢先出面平乱,摘除其中被尹御月煽动的一部分人,然后主动让出兵符,这一手至少可保你功过相抵,在朝中赢得人心,我们同时还能获得机会,向皇帝澄清尹御月之蛊惑,方可挽回大局。 但是眼下,局势有变,但不一定是对我们不利。设想一下最坏的情况,那就是你的兵符被尹御月捡到了,他会做什么?” 李瑾月仔细思索片刻,然后道: “发兵?可是他为何要鼓动幽州发兵攻打长安?他本就是想做无冕之王,这个目的他达到了啊?” “不,他没有达到,是因为他始终没能完全控制皇帝。即便现在他成为了高力士,但距离控制皇帝还差了很多。不得不说,你的父亲在维护他的君权统治这方面,头脑是非常清晰的。我的推测,皇帝现在可能已经被药物控制住了,但是他还能思考,还有自己的主见,不至于彻底神志不清、任人摆布。对于尹御月来说,他成为无冕之王的最大障碍,除了皇帝之外,还有就是朝中大批重臣。这些人,尹御月是没有本事一个个全部都控制住的,他即便控制住了皇帝,却必须要代替皇帝与这些重臣继续拉锯,费尽心思掣肘制衡,这是他不想做的事。所以他打算一劳永逸,那就是发动一场兵变,将朝廷内部彻底更新换代,换成他的人。” “他的下一任皇帝原本选的是我?否则那个李长雪……”李瑾月困惑不已,“但是为什么,这么一来岂不是我又成了受益人?” “是的,前提是你是一个不知尹御月内情的人,那么你会是比较理想的人选。你成为大唐第二位女帝,那么他就是女帝的丈夫,实际上的无冕之王,乃至于可以登到台面上来,不用再躲于阴暗处,这是忠王、寿王都不能给他的待遇。但如今你已知情,知道他尹御月的所有阴暗之事与目的,那么你就脱离了他的掌控,成了必杀之人,这也是他急于要发兵的理由。”沈绥笑道。 “他当真以为扮作李长雪成为我名义上的丈夫,就可以控制我?太可笑了,以他的聪明才智,不会不明白我根本不会听一个我毫不在乎的人的话,我若是与他和离,他什么都不是。”李瑾月嗤笑。 “不,至少你在登顶皇位之前不会与他和离,毕竟幽州各方势力,你还需要他替你拉拢维持,否则你的兵权不稳。而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他要控制你易如反掌。来软的,他虽不能直接掌握你,但却可以通过杨玉环控制你,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为了玉环,你如今已然落到了这个地步,显然她是你的软肋。来硬的,他可以通过药物乃至蛊虫控制你,你连反抗都不能反抗,你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总会中招。若是软硬兼施,你还有辙吗?” 李瑾月面色不很好看,显然听了沈绥的话,她已然对尹御月忌惮到了极点。 沈绥笑了:“卯卯,你是太着急了,其实你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就会明白兵符丢了未必是坏事。如果现在尹御月拿到兵符,并立刻让幽州发兵南下,攻打两京,那么我们此刻要做的,就是在长安附近静待,然后联系一个人。” “谁?” “郭子仪。” …… 时间回到六月初八凌晨时分,夜色已深了,刑部天牢牢房内静悄悄一片,值夜的牢头狱卒都在外面的值班室内休息,关押重刑犯的区域,响起了微弱的金属声响。一双手探出栅栏缝隙,摸到外部牢房大锁,用手中的一根断针在锁眼中轻轻挑动几下,便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牢门。手的主人千鹤轻手轻脚地将锁链解开,尽量不发出声响,然后打开牢门转身向外走去。就在她身后,弃了轮椅的沈缙也摸索着跟了上去。 千鹤又打开了左右两间隔壁的牢房,释放出了牢中的犯人。犯人们全部缄口不言,动作轻巧,六个大人一个孩子,悄悄向牢房门口走去。途中,千鹤还绕道去了一趟另外一头的牢房,释放出了其中的秦臻,秦臻似乎早有预料,丝毫不惊讶,也是沉默不语,静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一行人走向天牢大门的过程中,路过了另外的两处牢房,关押在其中的两名犯人唐十三与费力提,看到他们的身影,却并未出声。一行人也没有救他们的意思,在唐十三与费力提的目送之下,他们来到了最难过的一关——天牢大门。 这是天牢唯一的出入口,而就在这个大门内侧,有一个敞开的门厅,值夜看守的狱卒都聚在那里,想要躲开他们的视线逃出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如若当真不可能,一行人也不会选择越狱了。只见他们步伐竟是不停,直接大摇大摆走入门厅,而门厅的值夜狱卒,却一个个呼呼大睡,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张若菡走到其中的牢头身前,轻手轻脚从他腰间解下了钥匙串,打开了从内部反锁的大门,又将钥匙串重新穿回牢头的腰间,一行人将天牢大门打开一道门缝,全部出去后,又将门关了起来。 门口早已有人接应,站岗的两名兵卒也都昏睡过去,两驾马车等在门外隐蔽处。接应他们的人,是千羽门长安总部的崔钱舵主。此外,还有一位十分靠得住的人物——陈师兄。 沈缙上前简单行礼,陈师兄道: “诸位快上车吧,我们尽快离开,距离城门换防的空隙时间不远了。” 众人点头,迅速上车。马车悄然向通化门行去。为了躲避路上巡逻值夜的武侯铺兵士,他们走走停停不断躲避,一段不长的路程,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通化门下。 “等等,情况有变。”马车停在暗处,崔钱观察城门附近的情况道。 “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有人宵禁夜行被抓了,就堵在门口。”崔钱道,随即他点了身边驾车的车夫道,“你去看看,回来汇报。” “是!”车夫跳下车,身形矫健融入夜色之中。 不多时,车夫归来,报告道: “副门主,舵主,是李林甫家的人被抓了。” “李林甫?” 278.第二百七十八章 “怎么回事, 你详细道来。”崔钱询问道。 “那个人,自称是李林甫的家仆,说是手中有一封事关重大的急件, 要连夜递送出去。但是守城的将士却说他手中的宵禁通行令是假的, 不让他出城门。之后恰好有一队武侯铺巡逻士兵来到此处,也与守门侍卫一起处理此事。眼下正纠缠着呢。”车夫汇报道。 “这下麻烦了……”崔钱蹙起眉来,“他们一直堵在门口不让开, 我们根本没办法出去。” “先静观其变。”陈师兄很沉稳, 低声道。 崔钱叹息一声, 分别上了两辆马车,向车内的沈缙、张若菡等人汇报情况。沈缙和张若菡的意见一致, 都是暂时静观其变, 再做判断。 众人等在马车中, 留两个车夫在外放哨,陈师兄则亲自往前方打探情况。秦臻与张若菡、沈缙、千鹤还有凰儿同乘。后一辆马车上,忽陀、无涯、颦娘、崔钱等人同乘。凰儿很疲累, 这会儿窝在娘亲的怀中正睡着。四个大人沉默不语, 气氛一时十分凝结。 “秦公, 蓝鸲的事, 您知道吗?”沈缙忽然轻声问道, 千鹤与张若菡的心登时提了起来。蓝鸲之死, 始终让沈缙耿耿于怀, 虽然此事并非秦臻所为, 也不是秦臻所谋, 但始终是因为秦臻等人的引导而造成的。 “我是事后才知道的,我没有想到,族婆婆会下此狠手。”秦臻叹息道。 “您没想到的事太多了……”沈缙显然心有怨气,说的话也不中听。 “我明白,你们其实心里都恨我。我老了,早就不中用了,本想着最后能帮一帮赤糸,却没想到给她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我此生最后的愿望,就是见一见我的女儿。我已经……将近三十年没有见到她了,见她最后一面,我便了却残生。否则,我也不会走出那个牢房。”秦臻轻声道。 “秦公,赤糸救您的目的,不是让您负罪自尽的。她最大的愿望,是一家人能在一起好好生活,仅此而已。您还不明白吗?”张若菡叹息道,“您做了很多错事,其中有些事甚至是无法挽回的重大错误。但一切都过去了,只要您看清这一切,接纳自己,我们都不会再揪住过去不放。您毕竟是赤糸的亲外公啊……” 秦臻哽咽难言,抽噎着无声而泣,沟壑纵横的面庞上已然是满面泪水,打湿了乱蓬蓬的长须,骨瘦如柴的身躯佝偻着,早已没了曾经的精气神。他真的老了,行将就木,当真时日无多了。他抬起手,想要去触碰一下躺在张若菡怀中的凰儿。却害怕自己的手太脏,污染了孩子的纯真无邪,生生顿住了手。 他刚要缩回手去,张若菡握住了他的手,然后轻轻拿起孩子的手,放在了他掌心中。孩子在熟睡中梦呓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话语。秦臻浑浊的双眼渐渐清明起来,面庞带着老人独有的慈祥与疼爱,终究是破涕为笑。他爱不释手地轻轻攥着孩子的小手,仿佛当年第一次攥着女儿的手,又好似第一次攥着外孙女的手。 他这一生,无论是对是错,都是真真切切为了家人而活。后半生三十年风风雨雨,是非成败转头空,不过是大梦一场,痴心枉然。 “不若为一卖鱼郎……” 他喃喃念叨着,垂下了苍老的头颅,再也托不动曾外孙女的小手,枯瘦的身躯歪倒过去,颓然侧倒在车厢的座椅上,再也一动不动。 车内一片死寂,泪水已然布满了沈缙的面庞,千鹤紧紧握着她的手,给与她力量。 “秦公……”张若菡凄然的轻泣,仿若幽冥之音回荡在车厢内。 外面突然响起了陈师兄的声音,他不知何时回来了,急切道: “立刻跟我走!”说罢亲自驾马车领路,径直向城门口冲去。 “怎么回事!”后方崔钱大急,钻出车厢,站在车辕之上高喊。 “最好的机会,城门留空,没人阻拦!”陈师兄回答。 当真,通化门城门不知为何洞开,遍地是身中箭矢倒地的武侯铺士兵和城卫兵尸首,马车穿过通化门门洞,竟然当真无人阻拦,就连城头明楼之上的守卫也不见踪影。 众人来不及询问更多,马车驶出通化门,一路沿着官道向城外漆黑的原野疾驰而去,每个人心都悬在嗓子眼,直到过了十里亭还没看见追兵,他们的心才安定下来。 马车拐入羊肠小道,往灞桥附近沈家的田宅方向驶去。崔钱这才有空询问陈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本来躲在暗处观察那个李林甫的家奴和那些兵士的对话,却没想到有人在暗处放冷箭,而且箭法及其可怖,百发百中,速度极快,转瞬间就将城头上、城墙下的所有士兵击毙。唯独留下了那个家奴没有死。那个家奴招呼了一声,便见五名背着箭囊拿着弓箭的黑衣人牵马从暗处走出,家奴上马,带着他们就冲出门去。” “哪来的那么多神箭手?难道是李林甫的人?”崔钱奇怪道,“没听说他养了这么厉害的神箭手啊。” “不清楚,这事情太蹊跷了,得和师父还有伯昭商量一下或许才有头绪。”陈师兄摇头道。 “司马天师没事吧?”崔钱面上浮现担忧。 陈师兄长叹一声:“身子是每况愈下,尤其是前些日子祭天之后,更是劳神劳力,病情加重,这几日只能在田庄榻上卧着静养。” 原来司马承祯与陈师兄祭天之后根本就没有跟随皇帝前往骊山华清宫,而是借口外游,单独离去,之后就来到了沈绥之前告知给他们的这个灞桥附近的田庄据点。祭天之时,司马承祯曾单独在大帐中面见皇帝。皇帝当面夸他的丹药有奇效,并向他讨要新丹服用。这件事他感到十分费解,因为他根本没有炼制过丹药给皇帝服用。上清道最擅长的是符篆,而不是炼丹。随即他忽然反应过来,应当是皇帝身边的高力士假他的名义,一直在给皇帝服用某种不明丹药。司马承祯反应极快,立刻就承认是自己的丹药,并保证会有新出炉的丹药给皇帝,使得皇帝龙颜大悦。彼时司马承祯与陈师兄距离高力士近在咫尺,二者危在旦夕。司马承祯当机立断,要立刻离开皇帝行营。 二人故意绕了一大圈,还在半途中的一个道观中停留了小半日,确认身后无人跟踪,这才来到了沈绥告知他们的灞桥田宅。高力士就是尹御月假扮的身份,也被他们洞穿了。尹御月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身份被看穿,对于司马承祯等人逃离之事,也一点不紧张。他一直留着司马承祯的性命,似乎还有其他的目的,这却不得而知。 一行人赶到灞桥田宅时,已然是六月初八近午时分。田宅在山沟之内,位置隐蔽,常年人迹罕至。细碎的石子路尽头,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站在那里翘首以盼。马车缓缓停在了那人身前,车外响起沈绥的声音。 “可将你们盼来了,一切可还顺利?” 小凰儿率先冲下车去,扑入沈绥怀中,呜咽哭泣出来。 “凰儿?”沈绥吃了一惊,抚摸着孩子的后背,心想孩子恐怕是这些日子受委屈了。 张若菡随后下了车,来到沈绥身边,竟然也靠入沈绥怀中,半拥着她默然流泪。 “莲婢,出什么事了……”沈绥心都揪起来了。 “赤糸,外公……走了……” 沈绥脑中嗡的一下,一瞬有些无法理解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沈缙千鹤陆续下了车,二人站在远处,沈缙哀伤地望着沈绥,双足有些站不稳,一直倚靠在千鹤身上。沈绥放开怀抱,冲到车上,拨开车帘,就看到平躺在车内长条座席上的秦臻。花白的须发凌乱,苍老的容颜之上,有着解脱之喜,也有遗憾之哀。他生命的尽头,没能达成自己最后的愿望,他自始至终不曾再见到朝思暮想的女儿,这或许就是上天对他所犯罪孽的惩罚。但上天对他又是宽厚的,他握着年轻的新生命的手离去,那或许是一种传承,一种延续,也是莫大的安慰。 沈绥双膝砸在车厢底板上,躬身拜伏在秦臻身前,半晌不曾抬起身…… *** 这一日傍晚,田宅西侧的无名新冢前,一众丧服之人静静而立,望着尚未立碑的坟冢,众人一言不发。沈绥披麻戴孝跪在冢前,默默抓着黍稷梗抛入火盆。她的身侧,是坐于轮椅上默然垂泪的秦怜。 或许是秦怜哭得太过让人心痛,沈绥红着眼圈握紧了她的手,将其手背贴上自己的额首。 秦怜轻声道:“他是这世上最糟糕的父亲……他也是这世上最伟大的父亲……赤糸,他做了再多错事也别怪他,他太苦了……” “呜……”沈绥哽咽着应道。 “就这样吧,我知道他不爱厚葬,薄葬最符合他的性格。都别讲究了,走了便走了,早该解脱的人,不谈什么视死如生。”她絮絮叨叨反复说着,到底没再说下去。顿了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压抑着哭腔道:“碑铭,就刻四个字‘相濡以沫’。”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嗯……”沈绥泪如雨下。 秦怜忽然回忆起儿时父亲曾教她唱的一首自编的歌谣,不禁用久违的湖州乡音轻声哼唱而出: “卖鱼郎,卖鱼郎,鱼儿要几钱?撑杆钩长线,兜网缠腰间,鱼篓挂衣背,斗笠遮额面。卖鱼郎,卖鱼郎,鱼儿要几钱?勤汗作甘泉,劳苦换瓦片。凭我卖鱼郎,家中衣食全。凭我……卖鱼郎,家中……衣食全……” 最后,她已泣不成声。 279.第二百七十九章 三日后, 六月十二,灞桥田宅书房内。 沈绥坐在书案后, 正拿着一封刚刚送达的密信仔细看着。客席之上,李瑾月、徐玠、程昳、张若菡、沈缙、千鹤, 司马承祯与陈师兄, 以及长安总部崔钱等几位首领全部列席。徐玠与程昳是昨日刚刚从骊山赶回来的,由于她们并非是朝廷的正式官员,只是李瑾月的私人幕僚,李瑾月事发后,二人反应迅速,立刻遁逃,等到朝廷想起来要抓人时,他们已经离开了骊山搜索的范围。之后联系上二人花费了一些时间, 故而比沈绥等人要晚到灞桥。 沈绥看完了密信,从信后抬起头来, 说道: “骊山传来的新消息,瑾月的兵符没有找到,我们埋衣服的地方被人挖开了,瑾月的腰包并不在其中,应当是被人给拿走了。” 李瑾月悬了三日的心总算落了下去, 长叹一声道:“事态总是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啊。” “至于究竟是谁拿走了兵符,线索也有了。”沈绥望了她一眼道, “崔舵主, 陈师兄, 你们初八凌晨送琴奴莲婢她们出城时,在通化门见到的自称李林甫家奴的人,以及他身边五个神箭手,这些人并非真正的李林甫的家奴,他们是尹御月安插在李林甫身边的眼线。那一晚,不仅仅是通化门出了这个事,北面的芳林门也出了事,同样是一个自称萧嵩门客的人,拿着宵禁通行令要出城,不过皇帝在临走前已经秘密下令取消目前所有下发的宵禁通行令,所以所有通行令都被废了,任何人夜晚都不得出城。” “尹御月将他安插在权臣身边的眼线全部调走,是什么意思?而且还如此紧急,连夜就要强行出城。”陈师兄问道。 “他人手不够了,他必须要去追一样东西,所以要从长安调人去追。而且这个东西走的去向也不明晰,他专程分兵两路,一路从东北侧追击,一路从西北侧追击。” “兵符?”李瑾月问道。 沈绥点头。 “这么说,兵符并非是尹御月拿到手了。”崔钱似乎松了口气。 “但是这个人显然早就盯上我的兵符了,否则他不会这么快就知道我兵符丢了。说不定那日我们逃跑的时候,尹御月的人就悄悄跟在后面,就等待时机要拿走我们的兵符。”李瑾月道。 “尹御月本来的打算是让圣人将你收押后,悄无声息拿走你的兵符,只是你出人意料地爆发了,突围而去,他仓促之下,只能派人去追你。但是,他在骊山上的人手是绝对不够的,尹御月渗透入宫中的时间不长,他能控制的人还不够多,所以没办法对我们来硬的,只能跟在后面伺机而动。但是他没有想到,跟在我们后面的还有另外的一拨人,这拨人抢先拿走了你的兵符。” “谁的人?有头绪吗?”张若菡问。 “应当是寿王的人。”沈绥道。 “十八!居然是这小子……”李瑾月有些吃惊。 “当日我们寻找的骊山包围圈最薄弱的突破口,带兵的将领就是寿王的人,准确的说,是李林甫的人。当时能够最快出现在那里的人,就只有寿王的人。而且,在我们埋衣服的地方,四周留下了很多新鲜的马蹄印,都是军队制式的马蹄。那个拿走包袱的人,是下了马后,徒步在附近走了走,然后发现了我们埋衣服的地方,从中取走了腰包。而当中的兵符,显然并没有回到圣人手中,这从圣人这两日连续向幽州发了三道诏令就能看出,他要立刻解除兵符的调兵权力。眼下,圣人的调兵诏令和兵符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往幽州,圣人要调动除了李瑾月部署之外的所有军队,解除李瑾月手底下那支部队的兵权。而寿王显然是要赶在诏令抵达幽州之前,要将瑾月的兵符送达幽州,应当是要送给他在幽州的人。尹御月则不能让寿王抢先一步,他必须要把兵符追回来,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地连夜抽调长安城中他的人,不惜强行出城去追。” “十八想做什么?他要起兵造反?”李瑾月问。 “现在看来,确实是的,他不知何时就存了造反的心,并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情况下付诸实践。等圣人诏令抵达,他只需夺走圣人的兵符,杀死传令使节,伪造诏书,便可以圣人受奸人掳劫为由起兵勤王,率军南下。若真到了那一步,大兵压境,哪怕圣人也不得不将太子位给他,他若是逼迫圣人退位,他就将登顶大宝。”沈绥道。 李瑾月突然觉得很可笑,当真笑了出来。沈绥也露出了笑容,二人相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默契。 李瑾月笑着摇头道:“呵呵呵……哎呀,一个小小兵符,可将尹御月急死了。我这也算是无心之举,替大家先戏弄一下尹御月。” “但是,现在还不到咱们高兴的时候,兵符只能调动听话的部队,而不听话的部队,兵符诏令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去理会。我们不能保证幽州到底有多少支听话的部队,不过瑾月的直属部队显然是最精良的,也是尹御月最想得到的,这支部队,显然是认兵符的,也是最好调动的。” “那咱们现在该做什么?”徐玠问道。 “瑾月、玉介、阿昳,麻烦你们立刻写信给你们在幽州相熟的将领,说明情况,让他们最好按兵不动,谁的调令都不要听,坚守不出。信写得越多越好,言辞一定要恳切,我会让千羽门立刻火速传往幽州。特别是,要让留守在幽州的尉迟焉注意,她眼下负责管理瑾月的直属部队,她一定要将双眼放亮了,幽州形势太复杂,究竟谁是敌谁是友,根本说不清。” “明白。”三人点头。 “莲婢、琴奴,还有崔舵主,咱们必须立刻发动千羽门的所有情报部门行动起来,尤其是要获取长安往幽州一路上的所有情报,查明兵符的动向。但是暂时不要动手抢兵符,这个兵符是烫手的山芋,谁拿在手里谁倒霉。” 张若菡与沈缙点头,表示明白。 “千鹤,要委托你带上千羽门的一支精锐小队,和司马天师、陈师兄一起跑一趟了。我们现在最大的敌人恰恰就是道门。道门的情报网绝不可等闲视之,如今道门落入尹御月手中,成了他的耳目,我们就必须要先夺回道门的控制权。” “多谢伯昭,为师给你添麻烦了。”司马承祯笑道。 “师尊您说得什么话,要说添麻烦,是徒儿给您添麻烦了。徒儿有责任帮助您清理门户。”沈绥连忙道,“另外师尊您千万要小心,尹御月一直留着您的性命,恐怕是看中了您身上的什么,您绝对要留心身边,不可掉以轻心啊。” “放心,我明白。我想尹御月看中的,怕是我的吐纳法,对于他来说,这套我自创的吐纳法,是配合他延寿的绝学,他肯定是想要逼问我这套吐纳法。”司马承祯道。 沈绥点头表示明白。最后她将视线投向众人,大声道: “要注意的是,我们的敌人,有可能是长相与西域人没有太大分别的拂菻人,也有可能是东瀛残留在境内的势力,更有可能是道门的道士,之前清缴邪教残余势力的行动中,或许还有疏漏,丐帮及三教九流的人,也有可能是尹御月的人。在接下来的行动中,这些人是大家绝对要留意的对象。不论如何,情况紧急,到了我们全力以赴的时候了。大家打起精神备战!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了,争取从信息战的层面上就将敌人打垮!行动!” “喏!” …… 骊山华清宫,落霞殿西轩,寿王李瑁正与李林甫密谈中。 “寿王阁下,刚收到消息,兵符已经到汴州陈留附近,距离幽州还有十日不到的路程。” “童、陈两位将军是否可靠?”寿王询问道。 “放心,绝对可靠。近些年来关于幽州的情报,他们一直源源不断传给下官,忠心绝对没有问题。等兵符到了幽州,我们就可以抢占先机,当先拿下幽州兵权。” “好!这一次,总算没有落后于忠王。” “忠王在幽州的势力任不可小觑。他当年与李瑾月合作,抢占我们太多先机,或许有不少将领当真忠诚于他。还有李瑾月,她虽然现在失了兵权成了逃犯,但她在军中威望极高,中低级将领中有非常多的人仰慕于她。一旦这些中低级将领产生动乱,军队根基将溃散。眼下李瑾月究竟逃去了哪里不得而知,但我们千万要防着她,免得她纠集兵力卷土重来。” “嗯,本王明白。”寿王点头。 “寿王阁下,成败在此一举,您究竟是登顶皇位,还是与皇位失之交臂,就在咫尺之间。若您当真还想报母仇,不想被忠王摆布,就千万要坚定信心。”李林甫鼓动道。 “放心吧,弑母之仇,不共戴天,忠王,我要他血债血偿!”寿王咬牙切齿道。 …… 同一时间,朝露殿暖阁内,忠王正大发雷霆: “究竟怎么回事!你是说李瑾月的兵符被十八拿到手了?你这消息从哪儿来的?” “请忠王阁下放心,消息来源绝对可靠,是下官安插在寿王身边的人探听到的消息,他们已经将兵符火速送去幽州,我已派人去追。”右相萧嵩拱手道。 “该死!李瑾月的兵权是本王的!本王到嘴的肉,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忠王阁下稍安勿躁,即便他们抢先将兵符送到,没有陛下诏令和陛下的兵符,他们也是调不动李瑾月的军队的。那支军队素来令行禁止,训练有素,只认兵符,我们只需立刻写一封加急书信送往幽州,警告各路将领遵守军令,不得擅自行动,否则官位不保,相信不会有人敢造反。书信下官已经一并发出去了,会尽量赶在兵符抵达幽州前送到。” “这样还不够,皇甫和王忠嗣呢?让他们立刻写信发往幽州,告知幽州所有我们的将领,密切关注李瑾月那支部队的动向,一旦有异动,立刻包围拿下!” “是。” …… 就在各方势力都处于向幽州奔袭的竞速之中时,有一只漆黑的飞鹰率先抵达了幽州。飞鹰降落在李瑾月直属大军军营的帐中,一个痴肥的大胖子解开了黑鹰鹰爪之上系着的书信筒。 其内的信上只写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更待何时。】 “切!”胖子发出了一声嗤笑,“拽什么文。”随即他看了看身侧的兄弟,道了句: “准备干活了!” 他的兄弟胡子拉渣的面庞上扬起了危险的笑容。 280.第二百八十章 多年以后, 沈绥回忆起开元二十一年六月上旬至十月下旬这四个月时, 都会慨然失笑。那是一段无比忙碌的经历,每个人都怀着共赴生死的悲壮感,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争抢先机的战斗中去。条件简陋的田庄是他们战斗的主要中心,不知有多少条情报在那四个月中从这里发出收入。所有人从清晨忙碌到夜晚,分两班倒, 绝不留任何空闲时间。不仅仅是沈绥、李瑾月这些人, 就连杨玉环, 乃至于小凰儿也加入了帮忙的队伍之中, 筛选情报, 成了每个人都需要承担的工作。也是在那四个月中, 千羽门的情报能力被发挥到了极致,沈绥无比庆幸先祖给自己留下了这样一个宝贵的财富, 正是因为有千羽门的存在, 他们抢占了先机。 六月初八,兵符丢失。五日后,千羽门就查到了兵符的去向。寿王的人护送兵符抵达顿丘, 终于泄漏踪迹,被千羽门发现。千羽门一路暗中跟踪, 顺带保护兵符不被其他势力抢走。 自千羽门发现兵符后,直至六月十七日兵符抵达幽州境内, 千羽门不断收到各路发来的情报, 在众人的努力下, 很快便锁定了另外两股追踪兵符的势力, 一是尹御月派出的人,分兵两路的人马已经合二为一了,他们显然也已经锁定了寿王派出的送符人;二则是忠王派出的人,他们落在最后,暂时还没能寻找到寿王的人,只是单纯赶往幽州。针对这两股势力,千羽门也分别派出了追兵跟踪监视。 但是一直到六月十七日兵符进入幽州境内,这两股势力都尚未能追上。 然而就在兵符进入幽州之后,情况急转直下。 幽州的前线情报回传突然中断,本来几乎每日都会有一封信传来,结果从六月十九日开始,一直到六月廿四,足足六日,音讯全无。灞桥总部陷入了无与伦比的焦灼之中,从幽州附近的千羽门外围传回的消息来看,似乎幽州之内发生了动乱,眼下全境关卡道路都有重兵把守,插翅难飞,其内有什么情况,实在不清楚。 六月廿五,终于有消息从幽州境内传出,幽州范阳分部舵主封子坚千辛万苦打通了一条通讯渠道,将消息传递出来: 【幽州八成将领出现异常调兵行为,全境封锁,恐军队上层已发生兵变。】 看来封子坚似乎也不了解军队的内部情况,这是一个非常不详的预兆。 又过两日,终于有李瑾月相熟的幽州将领传讯回来,说是幽州眼下形势波诡云谲,根本弄不清楚谁是谁的人,谁又是不是打算浑水摸鱼、渔翁得利。并且最近有至少十名五品以上,拥有局部换防调驻权力的将军行为让人费解,他们仿佛商量好了一般,将手下兵力全部布置在了幽州四境的必经要道关卡之上,严阵以待,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时机。 沈绥当机立断,传信给最前线的封子坚,让他密切关注李瑾月直属部队中的两个人——安禄山与史干。 当初安禄山与史干作为范阳牙行一案的次要犯人被抓捕,因为身中毒素被控制,不得不为邪教,其实是白六娘做事。随后沈绥命颦娘给此二人解毒后,将他们收留在李瑾月收编的薛家军主力部队之中,让他们从低阶兵士做起。沈绥当初收留此二人的原因在于她看中了安史二人的谋略与胆识。此外,她也是故意将此二人留在了范阳军中,是为了做一个饵,以等时机到了,她可以顺藤摸瓜,免得丢了此二人,会引来更大的麻烦。她可并没有放松警惕,她始终怀疑这安史二人的来历问题,怀疑他们可能与尹御月有所牵扯。 根据李瑾月的说法,安史二人在幽州的这些年,在军队中安安分分,而且在针对奚、契丹部落的战争中表现出色,立下赫赫军功,被忠王派去的大将裴伷先看中,很快就提拔成为了从五品和正六品的武将,各自手下都有五千多人的部队,且有资格参与范阳节度府的军事会议,相当于有高阶参谋之职,手握军事决策权。 李瑾月对这二人还是相当欣赏的,他们的能力确实摆在那里,是不争的事实。安禄山诡计多端,最善出其不意,相当善谋。史干勇猛非常,更有常人不及的狠绝,一上战场便犹如杀神降临,让敌人闻风丧胆。故而李瑾月并没有阻挠此二人的升迁,但是她对于这二人也一直处在观察之中。正是因为这二人来历不明,又曾经与自己为敌,李瑾月并不能确定他们的立场,因而始终有着防范之心。 如今,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安史二人果真是尹御月安插在幽州军中的暗线。如今时机到了,尹御月启动了这条暗线。这条线恐怕非同一般,会将幽州搅得一团乱。 沈绥让封子坚调查安史二人的信是于六月廿七发出的,至六月三十日,回信传来。封子坚的信字迹都在发抖,很难想象他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写下这封加密信的。 【幽州大乱,此前控制源千鹤之术再度出现,幽州一半以上的高阶将领都被控制住了,丧失了思考能力。】 沈绥暗道不好,急忙询问皇帝八百里加急的使节走到哪里了。回信道,已入幽州境内,不日将抵达范阳节度使府颁布诏令,收缴兵权。 沈绥心想来不及了,看来一场兵燹将无法避免。好在这也在她的预估范围之内,她有应对之策。只是现在要达成目的,恐怕要走弯路了,而且会更加费时费力。 进入七月,幽州前线与长安灞桥总部彻底断了联系,而携带李瑾月的兵符进入幽州的寿王属下,也如泥牛入海,再无任何消息传出。李瑾月的兵符现如今究竟落入谁的手中,不得而知。忠王的属下走得最迟,赶到幽州也最晚,等忠王手下抵达幽州外围时,全境已封锁,他们无法入内,只能在外干着急。 彼时长安这边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前些日子还焦急地想要收回兵权的皇帝,近些日子竟然对此事丝毫不提,一直窝在骊山之上休养,再无任何诏令传出。可怜寿王、忠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多次要求面圣,都被拒绝。沈绥估摸着,或许是尹御月已经全盘控制住了皇帝,奈何现如今她们没有能力再闯骊山营救皇帝,只能让尹御月得逞。不过皇帝的判断本就与她们的目的背道而驰,救皇帝也不急在一时,至少下一任储君彻底定下后,或许皇帝才会有性命之危。 又过十日,寿王实在坐不住了,派李林甫亲往幽州探听虚实。忠王则冒险下了骊山,带皇甫惟明、韦坚等少数人马亲自快马往冀州而去,他要去借冀州兵,他已判断幽州失去控制,恐不日大兵就将南下,早日做准备,或许能力挽狂澜,建立大功。李陌与他交情颇深,手中握有仅次于幽州兵力的冀州军,乃是幽州南下最为重要的一道屏障。因而忠王打算抢占这个先机。 然五日后,冀州刺史李陌突然叛变,扣押忠王为质,情势再度急转直下。此事一出,充分证明幽州以外的地方势力各怀鬼胎,李陌显然是一个投机者,他似乎打算从幽州之事中取利,即便得不到好处,至少不能有损失,忠王对他来说,显然是一个最好的挟持对象。忠王之于他,相当于汉献帝之于曹操。 长安中央朝廷的官员已经嗅出北方前线不对劲的气氛,近些日子来,不断有官员要求面圣,全部被皇帝拒绝,官员们联名在殿外请愿,要求面见圣人,都被无情地挡在殿外。金吾卫大将军杨朔一直守卫在殿外,不让任何人跨入一步,谁问皇帝情况,都只是一句话“陛下玉体欠安,须无声静养,不见任何人。”有他在,谁也不敢强闯,何况大家也都明白杨朔是最为忠诚的将领,既然他如此沉稳,皇帝恐怕并没有出事。只是皇帝没出事,北方出大事了!大家都等着向皇帝禀报,以求明确的旨意下来,好去做事。如此不闻不问,到底是什么意思? 时间已入七月中旬,盛夏酷热难当,人人情绪焦灼,数千双眼睛全盯着幽州的局势。圣心难测,没有皇帝的明确旨意,底下大臣也只能干着急,不敢擅自行动。有部分察觉形势不对的官员,已经让全家老小打好包袱,率先转移走了,就等着随时跑路。 七月底,圣人终于下了第一道旨意,命金吾卫将军王忠嗣携诏令,率三千金吾卫士兵,急行军前往幽州,查明之前下达的诏令的执行情况。 而此时,一直未曾传出消息的尉迟焉终于有消息了。封子坚经过大半个月的艰难寻找,终于找到了失踪了的尉迟焉。这位李瑾月的左膀右臂,身受重伤,身边只有一个十人的拱月军小分队,一直躲藏在深山之中。根据她们的回报,早在六月上旬时,整个幽州就已陷入了诡异恐怖的气氛之中,将领们陆续失去理智,完全任人摆布,竟然推举战功资历全然不足够的安禄山与史干二人作为幽州大都督府的代理大都督和先锋大将军,而且此二人手上居然有皇帝任命的诏书和幽州大都督府全部部署的兵符,包括李瑾月的直属,几乎是转瞬间就将幽州兵权全部拿下。如此看来,寿王送兵符的人失败了,兵符还是落入了安史二人的手中。拿下幽州后,他们便开始了斩杀异己的残酷行动,一切不受控制的隐患,他们都不会放过。这当中自然包括李瑾月留在幽州的一千拱月军亲兵。 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的尉迟焉试图连夜带领拱月军潜逃出去,奈何被发现,一路搏杀,拱月军死伤大半,到最后穷途末路,尉迟焉等十一人是在另外一只小分队牵引敌军注意力的绝境下逃出,拱月军除了她们,几乎全军覆没! 这件事无疑对李瑾月是一个重大打击。那些姐妹们,对她来说是出生入死的同伴,是她耗尽心血组织建立起来的亲兵部队,她们没能死在抵抗外敌的战场之上,却死于内部叛军之手,这让她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然而,更为沉重的消息再度传来。八月初,安禄山、史干正式发兵,率先攻打幽州西南侧的易州,幽州铁骑卷土而来,如冷箭勃发,撕裂大唐脆弱的内部防御线,制造出一个恐怖的贯穿伤,并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向西南方向推进,直逼洛阳、长安而来。叛军与王忠嗣率领的金吾卫于莫州短兵相接,王忠嗣不敌溃败,回兵冀州,与忠王汇合,暂时偃旗息鼓。 八月初十,安禄山以及更名为史思明的史干二人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向任何敢于抵抗他们的力量宣战,一场浩劫突然爆发。自此以后,这场持续了两个多月的动乱留笔史书,史称“安史之乱”。 而史书也将永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这场动乱的英雄人物之名——安北晋国大公主、瀚海大都督李瑾月。唯一一个手握重军兵权,以平乱大功获得皇太女之位,顺利登顶大宝的女帝。 281.第二百八十一章 八月十四日, 赵州东南与冀州交界处, 漳水畔, 幽州东路军大营。 一位身长七尺, 蓄着美须髯,样貌俊朗的青年将领腋下夹着自己的头盔,正满面愁容地走回自己的营帐。时值午间, 刚刚放饭结束, 他用过午食,正准备回帐休息。 自从收到长安千羽门来信,一个半月了, 再也没有了第二封信,他传出去的信,也不知对方收到没有,青年将领心中十分焦虑。眼下他被裹挟在这幽州叛军之中, 替叛军作战,实非他所愿, 可是他却不能轻易反抗, 军令如山, 违令者可以立即被上官军法处置。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实在没有办法反抗。何况长安来信,是要他留在军中接应, 他也不能轻易离开。这些日子, 他随着叛军的东路军来到了冀州附近, 他们接到的任务就是攻打冀州, 率先拿下挟持忠王的冀州刺史李陌。 这可如何是好,他绞尽脑汁,却想不出办法来。他只是一名中阶的将领,官至昭武校尉,领一千人的团营骑兵,乃是东路军中一个不大不小的指挥官。他的长官们不顾一切地听安史二人之命,他找不到任何反抗的余地,想破了头脑,也想不出来扭转眼下局势的办法。他空有一腔正义之心,有心镇压反叛却根本无能为力,反倒成了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叛军同党,故而终日里唉声叹气,十分愁闷。 走到帐门口,刚准备掀帐进去,冷不丁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唤他一声: “郭校尉。” 他惊了一跳,回身一看,这才发现是自己的副将王冲,身边领着两名面生的士兵。 “冲子?你这是作甚?”他摸不着头脑。 王冲左右看了看,凑到他耳边道:“有人要见你。”说着指了指他身边的那两个面生的士兵。 其中一名士兵上前一步,拱手笑道: “子仪兄弟,别来无恙。” 这熟悉的声音让郭子仪倒吸一口凉气,立刻拉住那名士兵,将她拽进了自己的营帐,副将王冲也带着另外一名士兵跟了进去。 “伯昭兄,你是怎么进来的?”一进帐篷,郭子仪就惊问道。 “乔装跟着巡逻队伍进来的,放心,他们没防备。这么多人,不会注意到多出来两个人。”沈绥笑道。 郭子仪想想也是,这世上能防得住沈伯昭的地方,还真不多。他的目光又投向不远处的另外一名士兵,那士兵抬起头来,面容寻常无奇,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极为有神。 沈绥介绍道: “来,子仪,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晋国公主阁下。” “原来是公主驾临,末将失礼了!”郭子仪急忙单膝跪下,拱手拜道。 “唉,郭校尉不必多礼,快请起。”李瑾月及忙扶他起身。 沈绥笑道:“我与子仪乃是通过十四年前武举相识,他长我五岁,当时我是头名,他乃是次名。我入怀州折冲府,他则直接来了幽州。这一晃就是十多年过去了。此间常有通信,我知他在幽州有志不能伸。四年前我们抵达幽州后,我曾寻他谈过一次,问他是否愿意帮我,当时他给了我承诺。” 郭子仪苦笑道:“如今,也到了兑现承诺的时候了。伯昭兄,我等你的消息等得好苦。眼下四境传讯不通,你们这么潜到敌军大营来,实在太冒险了。” “你这大营,要藏我俩人还不容易?”沈绥笑道。 “这……短时间内是没问题,但是并非长久之计,毕竟我帐下都是熟面孔,你们面生,进来后肯定会有人注意到的。我不能保证我手底下的人不会向外界通传。” “你放心,我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化敌为己用。”沈绥道。 “此话怎讲?”郭子仪询问道。 “自古以来,都是兵不知将,士兵从来不知道上头发号施令的人究竟是谁,他们顶多只认得平时带他们训练,战时领他们冲锋陷阵的指挥官。也就是说子仪,从你的位置再往上,士兵就很难产生归属感了,团营校尉才是士兵最为熟悉的最高指挥官。眼下,士兵们并不知晓自己的处境,他们认为自己是勤王之师,师出有名,乃是奉皇命行军打仗。如果让他们知晓眼下他们成了叛军,人人得而诛之,这些士兵会怎么想?恐怕谁也不愿意冒这样的风险成为叛军吧。” “但你不能保证有投机者就是愿意冒风险,自古以来这种人还少吗?重利之下,必有勇夫。”郭子仪道。 李瑾月接过话头道: “所以我们这件事要做的小心,首先从我们能够信任的人开始。告诉他们叛军的事实,将他们拉入我们的阵营,时机一到,我们即刻行动,当能迅雷不及掩耳拿下安史二人。” “就我这里一千人,足够吗?”郭子仪很是怀疑。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足够了,不知子仪可还有能够委以重托之人?”沈绥问。 “我倒是知道有一人,就在东路军中,手底下也有一千人的团营,就是我和他有些不大对付……”郭子仪面露尴尬,随后强调道,“但是他这人吧,一腔赤忱忠心还是足以信任的。” “此人是谁?” “李光弼。” …… 润州茅山,上清道祖庭。 小道士们正穿梭于祖庭内外,一刻不停地抬水,大灶架上大口锅,熬煮汤药,数十名晕厥的高阶道士一字排开,安置在三清殿正堂之中,被陆续灌下汤药,逐渐清醒过来。汤药是含有鸾凰血液相关成分的解□□物,与当初九层楼阁之中千鹤吸入迷雾解毒的原理是一样的。 忙碌非常的陈师兄,一头大汗地来到坐于三清殿香堂的千鹤身边,低声道: “总算是重新夺回道门控制权了,只是师尊眼下身子太差,无法主事,只有我二人,怕是要辛苦你了。” “无妨,我已传讯回灞桥,不日灞桥就会来新的指令。我们目前要做的,就是将被心毒控制住的道门领袖们救回来。道门此前散播出去的人手还在影响千羽门的消息传播,不断给骊山的尹御月传讯,相信这个局面不日就会有改变。” “消息断了,尹御月会作何反应?” “不论他有何反应,伯昭都有应对之策,你就放心罢。” “唉,尹御月真是歹毒,那几个控制道门的人见大势已去,妄图逃跑时竟然暴毙而亡,真是不择手段。” “想来道门对于尹御月来说,是一个他能利用便利用,不能利用也关系不大的棋子。这步棋究竟下在哪里,什么时候下,其实很有讲究。如果能在我们反应过来之前就下了道门这一步棋,控制住司马天师和陈师兄,那么尹御月将抢得所有先机,再控制住长安局势,我们将很难有回转的余地。奈何这步棋没下好,不仅没看住司马天师和陈师兄,而且长安这边也有疏漏,安娜依叛变导致我们提前知晓了尹御月尚未死亡。尹御月现在急于燃起战火控制朝廷,放弃道门,是因为他已经顾不上这里了。道门的信息渠道目前对于他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尹御月通过朝廷的信息渠道就能获得他想要的情报。但是有一点是最有利的,尹御月顾不上道门,失去道门的信息渠道,等于闭塞了他放在江湖之中的耳目,那么,他将失去对与千羽门的控制。”千鹤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地分析道,“尹御月果真慌神了,事情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这对我们非常有利。尹御月自闭耳目,等于是自掘坟墓。要与千羽门斗,情报是最为重要的。他太过相信军队武装的力量,这是非常盲目的。” 陈师兄笑了:“看来,屡占上风的老妖怪,要栽跟头了。” “这一遭,定叫他再也爬不起来!” …… 骊山,上阳宫主殿外,正有一大批官员站立在殿外台阶之下,禁军手执长戈,将官员挡在阶下,谁也上不了台阶。 每一位官员身上都穿着正规朝服,以萧嵩为首,立于阶下,萧嵩身侧的御史中丞裴光庭大声道: “萧相,眼下圣人近两个月不面见朝臣,不处理朝事。留在这骊山之上,将两都弃于不顾。幽州起了动乱,也没有一点动静,实在太过反常。您作为群臣之首,当为表率,今日,即便拼了一条性命,也要见到陛下!吾等皆仰仗萧相您了!” “是啊萧相……”其余重臣忙不迭附和。 萧嵩只是双手交握与身前,不言不语。 裴光庭又看向一侧的左相韩休,道: “韩相,您说一句。” “老夫既然来了,今日自然是不会轻易走了。”韩休沉声道。 “好!今日有韩相这句话,就算拼了性命又如何,必见陛下不可!”工部尚书裴耀卿道。 张九龄混在百官人群中,不作声,默然观察着所有人的神情。这些官员,有些是在骊山之上滞留了好久的陪同官员,有些是最近才刚刚从长安赶来的官员。不论是谁,如今的目的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尽快见到陛下,控制住河朔乱局。 此时萧嵩蹙眉开口了:“诸位莫要激动,先容萧某去问一问杨老将军,是否强闯,再做定夺。” 萧嵩上前几步,来到横刀立于阶下、挡住去路的杨朔身前,拱手道: “杨老将军,局势危及,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了,您若还是如此固执己见,我等全部都要死于叛军刀下。当下之急,是尽快组织起镇压反叛的军队,没有陛下的旨意,我们谁也没有权力调兵。为了我李唐天下,您可再也不能挡在这里了。今日哪怕您固执己见,我等血溅当场,怕也是要硬闯进殿的。” 杨朔却无动于衷,面无表情,不为所动。手上握着的横刀寒光森森,如若强闯,萧嵩丝毫不怀疑这柄刀会毫不犹豫地砍向自己的头颅。 萧嵩叹息一声,道了一句: “罢了。” 随即面露刚毅之色,掀开袍摆,当即准备蹬阶而上,其后,大批官员一道迈步,向殿上而去。 杨朔及其手下禁军将士已举起手中寒刀,将群臣团团包围,屠刀扬起就要开始一场血腥的屠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大量奔马之声传来,一位骁勇的白袍战将领着大批的禁军冲破骊山关卡,闯入殿前广场,旋即与殿前杨朔率领的金吾卫形成对峙。 萧嵩大松一口气,笑着对那白袍战将道: “守珪!可将你盼来了!” 张九龄心中一喜,暗道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张守珪出现,或许是扭转乾坤之关键。 282.第二百八十二章 白袍战将下得马来, 大阔步走近, 身上银甲铿锵作响,腰间漆黑刀鞘的大横刀隐着幽冥血光。一张棱角分明的刚毅面庞, 鼻直口方, 颇为硬朗。唇边一圈蓄髭硬且黑, 如他的人一般刚强。 开元十八年,张守珪曾被任命为新任的幽州大都督, 赴幽州接手河朔三镇部队。好景不长, 就在他赴幽州的次年, 吐蕃再次发生变乱, 西北无将,张守珪作为屡次抗击吐蕃的大将,再次被抽调前往西北, 重入陇西军, 自此,幽州的河朔三军全部落入李瑾月手中。开元十九年、二十年, 西北唐吐边境,与东北契丹部落均发生战乱。张守珪与李瑾月分别带领自己手底下的部队出击,大获全胜。自此, 皇帝没有再往幽州派遣将领,只是维持现状。 作为萧嵩手底下提拔起来的悍将,在与吐蕃议和后, 张守珪再次被抽调回长安, 随后又被派往西南镇压蠢蠢欲动的南诏国。最近才被抽调回长安, 封为辅国大将军,暂时领右羽林军大将军之职。 这一年,老将张守珪已经年过五旬了,历经沧桑,拼杀无数战场,一生保家卫国,到如今,再也不愿见到政权分崩离析,家国动乱。一直在长安城东南方右羽林军大营中练兵的张守珪,这一次没有接到护送圣驾入骊山的任务。而他接到骊山萧嵩传来的消息,要他带兵入骊山勤王,是三日前的事。他二话不说,立刻整顿右羽林军冲上骊山,丝毫没有顾及自己擅自调兵的危险。 如今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将就站在萧嵩身前,单膝下跪,拱手道: “萧相,末将来迟了。” “快起来,守珪。”萧嵩急忙将他扶起。 张守珪起身时悄悄抬起二指,按了按萧嵩的手腕,萧嵩眼神忽闪,会意点头。此意为分兵两路,也就是说,张守珪带来的部队不仅仅从正面闯入,骊山背面也有人,眼下正面侵入的部队暂时只能与金吾卫形成对峙,吸引兵力还没有必胜的把握。但是一旦后方军队赶上,便可拿下所有金吾卫,右羽林军便会替换所有皇帝身边的侍卫。 萧嵩明白,此时当务之急,乃是写信给远在冀州的忠王和冀州刺史李陌,要李陌看清形势,立刻护送忠王回骊山,掌控大局,太子之位当入囊中。萧嵩身为右相,乃是百官之首,一直以来并没有明确表明自己的立场。但实际上,他确实是忠王的拥扈。 此外,很少有人知晓他还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邪教的六大祭司中的人之祭司。他会入邪教完全就是一个意外,如若不是当年他在长安想要出人头地却无门无路,有黑袍人声称可以帮助他,他也不会病急乱投医。但是这个黑袍人确实给与了他巨大的帮助,尤其在皇帝对他厌弃,将他贬回陇西前线时,萧嵩按照他的计策大破吐蕃军队,立下大功被拜相,全都是这个黑袍人的功劳。作为人之祭祀,萧嵩要按照黑袍人给与他的时间地点,缴纳供奉。黑袍人要他做事时,他决不能推诿,否则隐藏在他脑子中的蛊虫就会爆发。 前些年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是近些年,那黑袍人再也没有来找过他,他屡次自作主张行事,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碍,不由得放松下来。想来这个黑袍人不过是吓唬他而已,也怪他胆子太小,疑心病太重,这些年来屡屡被对方威胁控制,害得弟弟萧垲也遇害了,实属不该。眼下进入了紧要关头,他绝对不能再受对方影响,此时做出的决定,必须完全是他自己的意愿和想法。 给忠王和李陌的信他早已写好,一直贴身携带,就等着张守珪的部队一来就发出。如今张守珪的部队已经控制住局面,金吾卫大将军杨朔及他的手下全部被拿下,时候到了。他立刻叫了一名右羽林军的传讯兵来,将怀中装有两封信的信筒交到他手中,道: “即刻送往冀州李陌手中,不能有片刻耽误。” “是!” 可是令他吃惊的是,那传讯兵刚跑出去没两步,忽然不知从何处发出一道冷箭,呼啸着洞穿了那传讯兵的头颅,那传讯兵哼都没哼一声,倒地而亡。 萧嵩倒吸一口凉气,急忙扭头寻找箭矢发出的位置。张守珪的反应也很及时,大吼一声: “盾兵,列阵!” 当下右羽林军中手持盾牌的步兵大量涌出,将群臣包围在内,盾牌抵挡在外围一圈。刀斧手依旧拿着刀斧在外围严阵以待,由于他们还控制着金吾卫的人,故而没有办法进入盾兵保护的阵地之中,不过他们控制的金吾卫却成了他们的盾牌,短时间当无碍。 张九龄挤在慌乱的群臣之中,被围在盾圈之内,进退不得。炎热的天气使得他汗流浃背,厚重的官袍罩在身上,让他无比气闷。群臣惊慌失措,若逆流求生的鱼群一般挤在一起,四处都是汗水和惊呼,骄阳映照在头顶,张九龄只觉得一阵一阵的眩晕。 “嗡”,仿佛有弓弦抖动之声传来,随即一道无声冷箭斜刺里射出,打在了东北角一名盾兵的盾牌上,厚重的盾牌竟然被瞬间洞穿,箭矢刺入一半被阻拦了下来,那名盾兵冷汗湿透衣背,箭尖距离他的眉毛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退入大殿!”张守珪见状不妙,急忙下令道。 盾兵立刻迈步行动起来,包围圈裹挟着群臣向大殿台阶之上行去,刀斧手也挟持着金吾卫的人紧随其后。张守珪初步判断放冷箭的人身处屋檐高位,这四周楼堂大殿环伺,他们身处低位,地形十分不利,必须立刻寻找掩体,绝不可轻易暴露在射程范围内。 就在他们攀爬台阶的过程中,对方又密集地放出好几箭,几乎箭无虚发,每一次都要带走几个人的性命。落在后方的右羽林军刀斧手和金吾卫士兵,中箭者数人,倒地而亡。 好在盾兵保护着群臣顺利来到大殿门口,奈何大殿正门被拴上,一时之间无法进入。四名盾兵被抽调出来,开始撞门。还有刀斧手在侧劈砍大门,但不敢动作太大,免得破坏了门扉,到时候箭矢就不容易被挡住。 在盾兵和刀斧手的努力下,大殿总算被撞开了,期间,并没有再遭遇弓箭手的威胁,因为他们现在身处的位置,上有飞檐遮挡,三围殿堂屋顶之上的弓箭手确实很难攻击。 盾兵保护着群臣冲入大殿后,殿内空空如也,张守珪忽然觉得不对劲,急忙再次下令: “从后门突围出去!” “守珪!不行,外面有弓箭手!”萧嵩急道。 “这是埋伏!”张守珪大吼。 话音刚落,他们已经看到了大殿后方被数条木板封死的出路。随即两侧牖窗被箭矢打穿,数支箭矢打了进来,箭矢之上绑缚有弥散着烟雾的球状物,顿时大殿之内烟雾缭绕。这烟雾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人吸入体内,登时一阵眩晕。 “不好!趴在地上屏住呼吸!”张守珪呼喊道,随即撕下衣摆的布料,用大殿内莲花池内的水打湿,蒙住口鼻,然后召集刀斧手砸开后门。前门是不能再出去了,不然会立刻成为弓箭手的靶子。 然而局势已经失去了控制,有三四名官员恐惧于这烟雾,认为这烟雾必然有毒,忙不迭地从洞开的前门向外冲,拽都拽不回来。张九龄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奔到外面,结果头颅被箭矢洞穿,脑后炸出一篷血雾,滚下阶梯,场面极其残酷。 目睹这血腥的一幕,再也无人敢从前门出去,皆趴在地上死命屏住呼吸,急切望向那几个正在奋力劈砍后门的刀斧手。 奈何这些刀斧手,在剧烈的运动之中更快地吸入了烟雾,不久就手软脚软,手中刀斧也都拿不动了,尽数晕死过去。盾兵与群臣们也陆陆续续失去了意识。张守珪作为最后一个人,强撑了一段时间后,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只有张九龄在迷雾散发的一开始,就从怀中摸索,摸出一粒沈绥给他的药丸,含入口中,伏在地上。混乱之中,谁也没有发现他竟然服下了一粒药丸。等所有人晕厥过去,张九龄也闭上了双目,假装晕厥。 不久之后,待烟雾散去,殿内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停在了距离张九龄不远的位置,张九龄在闭目之前观察了一下,知晓那个位置是萧嵩倒地时所在的位置。 紧接着,张九龄听到了衣衫摩擦窸窸窣窣的声响,萧嵩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然后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话了,这声音听起来无比寒冷,让张九龄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萧相,别来无恙。” “你……你是……”萧嵩仿佛被人扼住脖子一般,声音都是挤出来的。 “嘘……我说话的时候,你别说话。”对方轻声道,“我是来取回我给你的东西的,顺便讨要一些利息。我给了你我座下人之祭祀这样重要的位置,你却不好好替我做事,私心太重,眼下你对我的威胁已经大于了利用价值,我不得不请你让路,萧相,你别怪我。” 那人顿了顿,忽然轻笑一声道: “瞧我在你衣袋里发现了什么,陇西军的兵符。你们兰陵萧氏手中握着的陇西军,我就笑纳了。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脑子里的东西是真的。”说罢,那人又发出一声轻笑,然后张九龄就听见了萧嵩无比痛苦的嘶吼声,片刻后,那嘶吼声就像是琴弦忽然断裂一般戛然而止,随后响起的,只是一声沉闷的肉体倒地之声。 又是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不少人走入殿中。其中有两个人来到那方才说话之人的身侧。 “教皇陛下,这些人该怎么办?”其中一人问道。 “先绑起来,束缚住,别急着杀,这些人现在杀了没有什么好处。当务之急,先控制住张守珪和他手下的右羽林军,此人至关重要。后山上那些包抄的右羽林军,就让张守珪自己去收回来罢,你即刻给他服药催眠。此外,你们唐门若是还有蜀中蛊虫留存,最好也给其中几个重臣服下,我需要这几个老家伙替我做事。” “是。” “费力提,你跑一趟,将这陇西兵符送往兰陵萧氏,自会有人发兵助我。” “是。”另一个声音冷冷响起,带着奇怪的口音。 吩咐完后,脚步声再度响起,说话之人率先离开,不久后,张九龄听到了拖动搬运的声响,他知道敌人在将晕厥的群臣送出殿外。 没过多久,有人抬起他,粗鲁地将他扛出殿外,扔到了一辆双轮手推车上。张九龄努力装扮成失去意识的状态,手脚无力下垂,不做任何反抗。被甩上车之后,他悄然睁开眼,观察了一下四周,恰好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长相奇怪的西域人,正将一枚兵符塞入囊袋。电闪一瞥之下,张九龄确认那兵符就是陇西军的兵符。 就在此时,那个西域人忽的回身,看向张九龄。这一遭实在太突然,张九龄应变不及,闭眼时已经与那西域人对上了眼。张九龄心跳骤然加剧,就听到对方向自己走来。 就在张九龄心道万事皆休之时,冷不丁他的手中被塞了一个物什,那正是一个织物囊袋,里面有个硬邦邦的东西。随即对方说出了一句口音极其别扭的话: “张先生,陇西军的兵符就给你了,交到沈大郎手中。我送你出去。” 说罢,那人推动推车,将张九龄等躺在推车上的大臣向骊山宫北侧推去。 张九龄的心脏激烈地鼓动着,对方力气极大,推车被推得飞快,很快就没入了建筑的阴影之中,但是不久,推车停了下来。张九龄回头一看,便见到一幕让他心胆俱裂的景象。只见那西域人目眦欲裂,七窍流血,双瞳一片鲜红,已然跪地难起。 张九龄跳下车要去扶他,对方却拼尽全力指着远处一条送泔水的小道,艰难道: “走!” 张九龄咬牙,向他拱手一礼,转身向远处小道上跑去。 费力提望着张九龄奔跑而去的背影,感觉自己的灵魂在逐渐抽离身躯,他用最后的气力抬起颤抖的右手,勉强在身前画了个十字,交握垂首,做出了此生最后一次祈祷: 仁慈的天父,愿您能带您罪孽深重的子民回归康斯坦丁堡,阿门…… 283.第二百八十三章 张若菡从睡梦中缓缓苏醒, 第一感觉便是头颈腰间一阵酸痛, 手臂也发麻失去了知觉。她努力抬起身, 发现自己伏在案上睡着了,外面已是天光大亮。肩上披着一条薄毯, 也不知是谁给她盖上的。她昨夜一直伏在案头整理情报,不知不觉竟是睡着了。这也是赤糸走后,她数日来第一次累到直接在案头睡着。 往日里她也会在整理情报中不知不觉睡着, 可醒来后,都躺在榻上睡着, 她知道是赤糸将她抱回了房。赤糸走了, 也不会有人这么做了。倒不是其他人不想她睡个好觉, 只是近些日子熬夜成习, 只要见她屋内油灯还亮着,就不会有人来打搅她。无涯昨夜虽然发现她睡着了,可却不敢吵醒她, 只要张若菡能睡一会儿都是好的。 她昏昏沉沉扶着墙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感觉稍好后,这才迈步下了筵席, 着履开门,来到外面的院中。 “三娘,醒了啊。”无涯正在院中帮着农庄的妇女洗萝卜准备下缸腌制, 满手的泥, 一边奔去井边洗手, 一边道,“您等一下,我去给您打水洗漱。” “凰儿呢?”张若菡问道。 “正跟着颦娘学记识药草呢,这孩子记性真是随了三娘,看一遍就记住了,换了我,背三天都不一定记得住。”无涯傻笑道。 张若菡失笑,摇了摇头。 “朝食您想吃点甚么?”无涯又问。 “随便吧,我不是很饿。”张若菡道。 “三娘,您这样下去可不行,食不下咽睡不安寝的,人又瘦下来了。”无涯急道。 张若菡无奈道:“又没说不吃,你端来吧,我都吃。” “欸。”无涯笑了。 张若菡想了想,又道:“今天千鹤该从润州回来了,等她到了,召集所有人去前堂开会。” “明白了。” 吩咐完后,张若菡又一头扎进屋内,继续整理昨夜未曾完成的情报梳理工作。无涯连忙端了水进屋服侍她梳洗,又给她端上朝食,盯着她吃下,免得她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 从七月初开始,整个千羽门的情报工作都是张若菡在领导,原本负责门内情报工作的墨鹰堂堂主呼延卓马自认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远远不如张若菡,由主退次,将墨鹰堂堂主的位置让给了张若菡,自己则协助张若菡处理事务。 北方传讯逐渐变得艰难,有的时候千羽门的传讯员很难将消息递送出去,四处都是幽州军的封锁线。仅凭飞鸟传书,效率下降,准确度也会下降,并不十分牢靠。传讯员不得不绕道而行,耽误更多的时间。为此,呼延卓马、玄微子等人经常要外出勘查消息传递的线路,尽量开辟出比较顺利的线路,不断疏通被堵死的情报传递路线。也就昨日,呼延卓马和玄微子才刚刚回来,不日恐怕又要出去,恰好今日千鹤也要回来了,时间紧迫,张若菡打算立刻开一个会议,明确一下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大约近午时分,风尘仆仆的千鹤抵达了灞桥总部,简单地洗漱更衣,休息片刻后,她与沈缙并肩一起前往前堂开会。半道上,恰好遇上张若菡和无涯。 “阿嫂。”沈缙率先开口打招呼,千鹤听她打招呼,自然明白遇上了张若菡,拱手道: “三娘,我回来了。”说出这话时,千鹤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还在张若菡身边做事时的那些日子,每每出远门归来,她都会这么说。时过境迁,一切都不一样了,却又好像根本没变。 “辛苦了。”张若菡笑道。 沈缙上前,亲昵地挽住张若菡的手臂,千鹤与无涯跟在后面,四人一起迈入前堂。呼延卓马、玄微子、崔舵主等一众人等已经落座在等了。 张若菡坐上主席,沈缙陪坐次席,千鹤坐于下首位,无涯为众人添茶。张若菡环视了一下底下众人的面庞,直接切入主题道: “今日开会,首先梳理一下目前的局势,其次明确一下接下来的目标。另外有一些个别的特殊事项,也需要讨论。” 她顿了顿,继续道:“咱们一个一个来,先请千鹤说一下道门的情况。” 千鹤点头,道:“目前道门已经基本安定下来,之前分散在各地的道门眼线全部回收,道门已经全面隐退,不再参与任何世俗之事。有司马天师和陈师兄在,事情进展很顺利。” “司马天师身子如何?” “还是老样子,一直在调理,没有恶化,但也没有好转。”千鹤道。 张若菡蹙眉点了点头,又问道: “关于三教九流的清理,进展如何?” “道门已经向各门各派发了信,各大门派表示并没有让手底下任何人参与到政权斗争之中。这些江湖人最怕的就是卷入朝廷斗争,听闻自己手底下的人有可能在给现在的叛军传递消息,一个个都紧张起来,彻查之后,确实清除了一些隐患,但一直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有谁就是尹御月的眼线。不过蜀中唐门一直是个例外,我们多次试图联系上唐门,奈何对方根本不与理会。” 张若菡点头:“意料之中。”随即转头看向玄微子和呼延卓马,询问情况。 玄微子和呼延卓马汇报了几条新开辟的线路之后,二人相视一眼,由玄微子道: “堂主,最近封堵我们消息线路的幽州军似乎长了眼睛一般,我们变到哪里,对方就追到哪里,我们觉得情况不大对劲。” “你们的感觉没有错,最近确实有一股隐藏在暗中的势力浮出水面,正在不断封堵我们的情报。我恐怕正是唐门倾巢出动了。”张若菡道。 “你们是不知道,大概七八天前,刑部大牢再度发生越狱,唐十三和费力提都跑了,估摸着现在已经回到尹御月身边了。”崔钱补充道。闻言,玄微子和呼延卓马吃了一惊。 “这唐门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的打算跟着尹御月一条路走到黑?”呼延卓马蹙眉道。 张若菡道:“当初唐门派遣唐十三担任将作大匠,与朝廷,准确的说是与武惠妃一党定下黑火/药交易,使得唐十三有机会打入朝廷内部,以至于设计绑架太子,使得太子被废自杀。我当时就认为这件事绝对不会是唐十三个人的主意,一定是唐门上下一致的抉择。尹御月或许与唐门有着很深的牵扯,使得唐门不顾自己原本的隐世宗旨,全面加入了尹御月的阵营。 前段时间逃出长安城的尹御月的暗线,那些神乎其神的弓箭手,不禁让我想起在江陵城外押送张瑞锦、周氏一家人时,偷袭犯人的黑衣人中,就有一名神箭手。此外,前段时间长安城连续发生的杀人事件,安娜依等人入狱后,后续实施作案的人,恐怕也是这些人。手法老道且残酷,颇具江湖气息。众所周知,唐门以暗器、毒物出名,唐门的神箭手也不少,尤其弓/弩手,强劲有力,此事恐怕差不离。” “阿嫂言之有理,尹御月与唐门的关系,咱们不得而知,但看似他们的联盟牢不可破。当年我与千鹤曾与唐十三近距离接触过,此人心机深沉,也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沈缙道。 “不知门主那里近些日子可有消息传回来?”呼延卓马询问道。 张若菡摇头:“最近的消息是八日前进入对方军营之前发回来的,守在外围的忽陀、徐玠和程昳等人还没有接到军营内部传出来的消息。” “这有些麻烦了,据我所知,郭子仪所在的部队,不日就要对冀州发动进攻了,两军都列阵叫骂了。”呼延卓马道。 张若菡凝眉,一时没有接腔。她们作为后方人员,过度担忧前方也没有太大的作用,她相信赤糸和卯卯有办法处理好前线的事。她目下所能做的,就是替她们打理好大后方的情报枢机,为她们提供强有力的支持。 “进攻冀州的部队是幽州大都督府的左路军,三万人,率军的将军是折冲都尉周瑾。周瑾此人善谋善奇袭,乃是一名本身实力不俗的骁将,年纪也很轻,原本十分有前途。可惜了……”沈缙道,她曾仔细研究过大唐上上下下的官员,尤其是朝中重臣和各地出名的武将,故而十分熟稔。 “前方的消息,我们只能等,相信伯昭有能力处理好一切。眼下我们需要关注的是骊山那里的情况,昨日传回的消息,右羽林军大将军张守珪已经率部上了山,但是至今为止不知为何尚无消息传回,这不是好兆头。按道理说,张守珪的部队应该能闪电拿下骊山上的金吾卫。我们下一步的目标,就是要渗透骊山,必须要弄清楚骊山之内的情况,这是至关重要的。” 千鹤发言道:“说到这里,我有一个推测,说与大家参考。”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千鹤身上,千鹤虽无法视物,却也能感受到。 “从唐十三和费力提越狱一事来看,他们显然是尹御月必不可少的左膀右臂。尹御月与唐门关系紧密,那么是不是可以猜测唐门在尹御月创立的邪教之中地位不低,至少应当占据六大祭司的其中一个。我猜测,六大祭司中的木之祭祀,应当就是由唐门中人担任。数年前,唐十三只是教内的教宗,如今是否升任六大祭司不得而知,但木之祭祀很有可能就是唐门的高层。人之祭祀,我们大家都知道是右相萧嵩,但是据我观察,萧嵩似乎与邪教不是一条心的,他私心很重。水之祭祀安娜依已死,是否有替补不得而知。而起兵幽州,攻打两都,如此重大的任务,尹御月不可能交给自己不信任的人,相信安禄山、史干与尹御月的关系也极其亲密,地位相当高,应当占据六大祭司中剩余的天、地、兽三位的其中两位。我推测应当是天与地,而兽很有可能就是费力提。费力提或许有着驯兽的本领,这才是尹御月所看重的。他也能够训练出传讯鸟,协助邪教的信息传递。只是凭他一人之力,始终无法追及我千羽门的规模。” 张若菡陷入思索,一旁沈缙笑道: “有道理,如此一梳理,尹御月身边的人脉明确起来了。” “千鹤,你是如何知道费力提有驯兽本领的?”张若菡询问道。 “只是猜测。这是陈师兄告诉我的,他曾在道门的一本游记上看到过,说是在拂菻帝国,有专门的驯兽师,可以驯养大型的猛兽战斗,还可训练猛禽传讯。费力提是拂菻帝国派遣而来,他应当不会只是一名普通的骑士,身上应当有其他的特殊本领才能让尹御月看中。而尹御月什么也不缺,唯一缺乏的就是与千羽门抗衡的驯兽能力,这个能力只能由费力提来提供。说白了,尹御月是在打造属于他自己的千羽门,千羽门有的他都要有。而且规模要比千羽门还大,不仅要遍布大唐全境,还要遍布周边各国。” “费力提和萧嵩已经死了……”冷不防一个声音从前堂门口响起,众人惊了一跳,扭头去看,发现一位风尘仆仆、一身狼狈的清瘦中年人正立在门口,他身侧站着一位千羽门负责门阍工作的门徒,应当是陪着他来的。 张若菡猛地从主席上站立起身,向他奔去: “阿爹!” 在这一声呼唤里,张九龄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大约是脑内紧绷的弦突然放松,他忽的脱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284.第二百八十四章 张九龄是被鼻下一阵搔痒所唤醒的, 他略显困难地睁开眼,便看到一个可爱至极的小姑娘趴在他的榻头, 瞪着大眼睛, 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胖胖的小手中还攥着一根狗尾草。瞧见他睁开眼,小姑娘脆生生喊道: “阿娘!外公醒了!” 立刻有衣衫摩挲之声响起,随即脚步匆匆而来,张若菡那张担忧的面庞出现在了张九龄的视线之中。 “阿爹?您醒了啊。”张若菡的声音让他感到一阵慰藉, 能再见到他最疼爱的小女儿, 他只觉得此生无憾。 “嗯。”张九龄发出一声干涩之音,下一刻张若菡就很贴心地端来了一盏清水, 并扶他坐起,饮下。 “好点了吗?” “好多了……”张九龄虚弱道,老人家忍不住又将目光投向趴在榻边盯着她看的小姑娘, 伸出手摸了摸小家伙的头, 道: “这就是凰儿啊。” “嗯, 凰儿,快叫外公。”张若菡笑着催促道。 “外公!”小家伙精神奕奕地打招呼,大方自然,一点也不怯场,大眼睛里满是对眼前这位老者的好奇。 “呵呵呵……小可爱。”张九龄不由自主笑出声来,面上流露出慈祥疼爱的神色, 伸手抚摸孩子的发顶,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孙女, 只一眼就疼到了心坎里。 “真是像极了你儿时。” 张若菡鼻间微酸,泪水盈眶,但笑不语。 “外公,您身子不舒服,要多休息。”小家伙抬起双手抓住张九龄搁在自己头顶的手,稚拙地送回张九龄的腹间,还像模像样地拉起被子给张九龄盖好。张九龄再次被逗笑了,顾不上自己身子还虚弱,道一句“来,外公抱抱”,探身将小家伙抱上榻来,搂在怀中爱不释手。凰儿很乖巧地缩在外公的怀中,这孩子六识敏锐,谁发自内心对她好她都能感受得出来,故而第一次见到张九龄,却一点也没有隔阂。 张九龄抱着孩子,道: “就是性格比你儿时活泼多了,倒像伯昭。” 张若菡无奈地抿唇,搬了墩子坐在榻边,服侍张九龄又服下早就备好的汤药,让张九龄舒舒服服靠在榻头。凰儿在母亲的催促下下了榻,乖巧行礼告辞,自去寻田庄里的人玩儿。 张若菡一面拿着扇子给张九龄扇风,一面道: “阿爹,您是怎么从骊山上下来的。您来时所说的萧嵩与费力提已死,又是怎么回事?” 提起此事,张九龄不禁心头郁结,叹息一声,将骊山之上发生的事详细描述了一遍,一直说到自己顺着费力提所指的送泔水的小道逃到骊山宫最外围的宫墙: “那里堆放着几辆双轮的手推车,其上堆放着不少麻布包。我就将麻布包全部集中在一辆车上,尽量堆高,然后踩着车上的麻布包翻过了宫墙,落下去时不小心崴了脚。” 张若菡目光不禁落在父亲包裹着绷带的脚踝之上,暗叹一声真是难为父亲了,要他一个文弱书生经历这般劫难。 “我一瘸一拐地往骊山脚下跑,密林之中也辨别不清方向,只是哪里没有人我就往哪儿跑。骊山之上遍布着金吾卫与右羽林军的人,有些地方还爆发了冲突。我东躲西藏,一直在山上躲了大半个时辰,忽闻鸣金收兵,金吾卫和右羽林军都撤退了。那时天色已晚,我一人在山上,也不敢生火,怕引来残留在山上的哨兵注意,又躲了一个时辰,夜幕中走来两个人,我原本打算跑,却没想到是遇上了千羽门的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有千羽门护送,我才得以顺利归来与你相见。” 张若菡安抚道:“千羽门的人一直在骊山宫外围探查情况,一是想探明其内的局势,二就是想救您出来,您会遇上千羽门的人,也是情理之中。” “唉……多亏伯昭有家底,手下有不少能人异士,否则这一次当真是凶多吉少。”说着,张九龄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那囊袋,从中拿出那枚陇西军的兵符,对张若菡道: “尹御月要费力提将此兵符送往河西兰陵萧氏,说是自会有人起兵助他。如今这兵符到了我们手中,我们该如何使用?”张九龄对军务并不很熟悉,一时之间显得有些迷茫。但他明白这兵符不能轻易拿去兰陵萧氏,兰陵萧氏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呢。若是交入歹人手中,对于眼下的局势,那就是雪上加霜。 “阿爹你放心,将这兵符给我就好。我让李瑾月修书一封,派可靠的人将兵符和书信一道送往兰陵萧氏,届时陇西军必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哦?莫非菡儿在兰陵萧氏中竟有相熟之人?”张九龄显得十分诧异。 “阿爹您忘了吗?李瑾月好歹曾在兰陵萧氏生活了十年的时间,她留在陇西军中的威信绝对能起到极大的作用。何况四年前,我们还亲自去过兰陵萧氏,确实有人脉留在那里。”张若菡笑着解释道,“再者说,眼下的局势,也由不得陇西军不发兵相助我等。以尹御月杀害萧嵩萧垲之事,就已经与兰陵萧氏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何况尹御月对于门阀世家的态度是极力打压,当年我们一路前往幽州路上,那么多贵族子弟遇害就能看出来,尹御月屠杀门阀世家,是要这些庞然大物给自己让路。这触犯了兰陵萧氏的根本利益,兰陵萧氏绝不会做尹御月手中的刀。若幽州军攻入长安洛阳,掳劫圣人,改朝换代,兰陵萧氏也将大势尽去,他们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这尹御月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当初伯昭书信给我,告知我有这么一号人物时,我还将信将疑,没想到啊,他竟然能使朝局动荡到这等地步。”张九龄万分不解。 张若菡抿唇,一时语塞,没有答话。片刻后,她低垂眉目,轻声道: “我们又怎么能去体会一个疯子的想法。” “果真是疯子,失了心智了!”张九龄很是气愤,一时没注意自己女儿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阿爹,您好好休息吧,接下来的事,女儿会处理好的。”张若菡安慰道。 “伯昭和公主当真有办法扭转眼下的局势吗?”虽然千羽门的具体计划张九龄不是十分清楚,但以他对朝政局势的敏感,已然洞察女儿女婿正在着手抵抗叛军,扭转不利局面。他也想助女儿女婿一臂之力,奈何他乃是治世之能臣,却非乱世之英雄,眼下有些无能为力之感。 “眼下说什么都还早,只是女儿相信伯昭,也相信公主。除了相信她们,我们还能如何呢?”张若菡淡然道。 张九龄长叹一声,眼中有着壮志难酬的哀苦,道:“是啊……松柏已故,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不久后,从云亲自携带着陇西军兵符,拍马向河西疾驰而去。另有一封密讯由黑羽快鹰携带,从灞桥发出,直奔冀州前线。 …… 忽陀站在密林中的一片稀疏空地处,口中含着哨子,正不断吹着,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他望穿秋水,终于望见了天空中一个小黑点。 他连忙急吹三下哨子,高举起佩戴着皮革护臂的左手臂。天空中,那小黑点俯冲而下,不断放大,最后显现出一头黑羽快鹰的身形。 忽陀眼中有着片刻的失望,但他还是接下了黑鹰,取下黑鹰鹰爪之上的信筒,他手臂一抖,黑鹰再度展翅高飞远去。 忽陀手中攥着信筒,急匆匆钻入了密林灌木之中,不多时,来到一处隐秘的山壁死角内,那里支着两顶行军帐篷,帐篷中央还有一堆熄灭的营火。 他快步钻入其中一顶帐篷,见到了正围坐在沙盘边的程昳与徐玠。 “灞桥来信。”一边说着,忽陀将信筒送到了徐玠手中。 徐玠拆开信筒,解开密信,利用破译密码对照后,得出了信的内容。她忽的嘴角弯起,笑道: “局势大好。” “玉介,你快说,怎么了?”程昳催促道。 “萧嵩已死,他的陇西军兵符阴差阳错被子寿先生带出骊山,带到了灞桥。眼下兵符已经由从云送往兰陵萧氏,相信兵符送到后,兰陵萧氏会立刻发兵相助。张三娘子的意思是,要我们通知公主写一封亲笔信,一道递送兰陵萧氏,以加大鼓动对方发兵的力度。” 程昳听她前半段话还面露喜色,结果后半段话又让她陷入满面愁容之中: “咱们眼下要传讯进去谈何容易?而且,里面也有许多时日没有消息传出来了,可急死人了。”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方才不是与你说了吗?幽州左路军攻打冀州,本该发动闪电战,越快拿下冀州越好,然而近些日子幽州军却按兵不动,连冀州兵挑衅都不理会,这分明是内部出问题了。”徐玠不急不缓道。 “话是这么说,但没个信儿,我心里着急啊。”程昳是个急脾气,最耐不住这种煎熬。 “你这么急躁怎么行,莫要急糊涂了,坏了大事。”徐玠拿手点她脑袋。 程昳摸着自己被戳到的脑门,一脸郁闷。 就在此时,帐外又响起了脚步声,一个精壮的青年男子掀开帐帘风风火火走了进来,手中同样拿着一个信筒。这男子正是洛阳分部的鲁裔,曾为了救杨玉环而得罪了贺兰氏被沈绥惩罚过。不久前从洛阳赶来冀州前线支援。 “军中来消息了!”鲁裔显得很兴奋。这些日子,他与忽陀几乎每日都会在几个固定的地点召唤传讯鸟,奈何一直收不到军中的消息。今天撞大运般一连来了两个消息,情绪一时抑制不住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军中来的消息却不是什么好消息,徐玠破译后,眉头紧锁,一时无言。 众人都盯着她,她深吸一口气道: “是伯昭的消息,今夜幽州军就将发动总攻。还有就是,冀州刺史李陌已经安排忠王撤回洛阳了。” “收编未能成功吗?”程昳蹙眉问。 徐玠摇头:“信中未提,只要我等转移战地,伯昭等人不日便会南下。” 鲁裔与忽陀陷入思索,徐玠想了片刻,道: “看来,是时机未到啊。伯昭恐怕在等兰陵萧氏的消息,要等陇西军有动作了,她的计划才能全面实现。” “你是说,大郎早就对萧嵩的兵符去向有过考虑?”忽陀问。 徐玠点头:“她应当是预料到尹御月会将兵符拿到手,送到兰陵萧氏,让兰陵萧氏发兵。所以伯昭显然事先做了安排,兰陵萧氏不仅不会相助尹御月,恐怕还会反戈一击。等着看吧,也就是这十来天事情。” 说着,她取了一面旗帜,插在了洛阳西北的位置,手指点了点:“于此必有一战。” 285.第二百八十五章 八月二十日, 夜, 酉正三刻, 月明星繁,冀州前线幽州军拔营, 先锋军兵分三路, 渡过衡水, 从左中右三路夹攻冀州首府冀州城。左右两路军由折冲都尉周瑾的两名果毅都尉副将率领, 各五千人, 周瑾亲率中路军一万人断后,徐徐推进。 郭子仪所在部队处在右路军中, 大军夜间疾行,人衔枚, 马摘铃, 不燃火把,借着星月之光前进。成千上万的马蹄践踏在松软土地之上, 发出沉闷的震动,声响却很难传到一里开外。 大军行至一处岔路口, 向右侧道路走去,左侧的灌木从中却突然发出了光亮, 光亮有节奏地闪了三下, 便熄灭了。率领右路军的最高将领——果毅都尉张谦注意到了,命前方探路的斥候前去查看, 却并没有见到任何埋伏。夜间野外行军, 路旁经常会有孤坟鬼火漂浮, 张谦没有太过在意,队伍照常行进。 但是这三下光芒的闪烁,却被有心人留意。沈绥与李瑾月装扮成郭子仪的亲兵,策马在其身后,李瑾月跨在马背上,将一封出发前就写好的书信递给沈绥。 沈绥接过,也没有看,将书信塞入信筒,又将信筒拴上了箭矢,张弓搭箭,瞄准方才光亮闪动的位置,满弓,随即毫无犹疑地射了出去。箭矢无声窜出,飞入灌木中消失不见。沈绥迅速收起弓箭,继续照常策马前进。此过程中,不是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动作,但是没有任何人发出声响。 藏匿在灌木从中,一身夜行服的鲁裔拔出了钉在树干之上的箭矢,取下信筒,迅速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又小半个时辰,张谦忽而加快了行军的速度,大军开始策马小跑前进。前方传令官点燃了火把,随后举起了令旗,打出了指挥旗号。 军令:摘枚,随队冲锋。 沈绥举头远望,已经能看见道路尽头冀州城城头的火光了。 又前行三里路,抵达城池附近时,沈绥等人已经能听见城中的喊杀喧嚣之声,城门洞开,看来在右路军之前,已有先客进了城。那应当是另一名果毅校尉彭程率领的左路军。张谦也是因为得到了左路军抢先入城的消息,才会发出了疾行入城的命令。 张谦很谨慎,先在城楼下略微等了一会儿,看到城头上立起了幽州军的旗帜,他这才率军从洞开的城门入城。城内守军已经投降,几乎没怎么抵抗,可谓是不堪一击。这也情有可原,冀州军主力已经随李陌、忠王南下,转战洛阳,这座城本就是留给幽州军的,城内的守军只起到断后拖延的作用,根本没打算消灭多少幽州军的力量。全因幽州军一路凯歌猛进,士气正盛,冀州军为保存实力,打算暂时避其锋芒。且冀州刺史李陌是个投机者,没打算和幽州军死磕结下仇恨,打算游走行军,随机应变。 城内火光四起,彭程的军队正在四处拍打城内百姓的家门,以捉拿要犯之名,行入室抢劫之实。 沈绥看到李瑾月握着马缰的手攥紧,向她摇了摇头,李瑾月重重叹息一声。 张谦治军尚算严谨,与彭程治下截然不同。张谦手下几个得力的团营校尉都是厉害人物,由以郭子仪、李光弼出名,郭、李二人手下的团营令行禁止,上下一心,打起仗来气势如虹,往往能够撕裂敌人的防御线,乃是出了名的虎狼之师。 大军一路往城中央刺史府行去,半道上,沈绥忽然看到有一幽州兵竟然拽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就要当街行那苟且之事。女子奋力抵抗,哭嚎不止,幽州兵却一脸兽相,没有半点同情之心。 沈绥没有半刻犹豫,右手往腰后一探,取出一柄飞刃,暗运腕力,将飞刃弧线抛出。飞刃电闪之间,直接洞穿那幽州兵脑壳,狠狠扎入他大脑之中,他哼都没哼一声,倒地身亡。那险些被侮辱的女子吓得心胆俱裂,忙不迭地推开尸首,跌跌撞撞逃走。 沈绥目光冷凝,对待这种畜生,她没看见也就罢了,撞到她手中,就别想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一旁李瑾月目睹这一切,不由冷哼一声,她算是出了口气。而郭子仪也注意到沈绥出手,一时间脑后发凉,暗自庆幸自己手下没有这种兵混子。 其实眼下左路军的郭子仪部、李光弼部,都已经暗中归属李瑾月指挥。这几日,郭子仪、李光弼已经给自己手下的兄弟们开过会了,这些士兵一听说自己成了叛军,大逆不道,全家都要跟着陪葬,吓得面无人色。后又听说有一线生机,更是下定决心要跟着郭、李二人走,谋一条出路。 手下两个主力团营叛变之事,张谦暂时还不清楚。另外的三个团营共三千人,沈绥暂时没打算一口气吃掉。她在等机会,或许不久,就能等到收编张谦和他手下另外三千人的机会。这个张谦也是个能人,为叛军做事,实在可惜了。 张谦率部抵达刺史府,领着手下五名团营校尉,并几名亲兵下了马,走进府内。府门大敞,正有大量幽州兵心急火燎地搬运府内的贵重之物。李陌走后人没有全部带走,府内还留了不少婢女仆役,仆役大多都被杀了,婢女则被一抢而空。这些幽州兵就像几辈子没见过财宝和女人一般,行为举止令人不齿。 也难怪会如此,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此时的彭程,正坐在刺史府正堂之上大快朵颐,身边还硬是拽了两个婢女服侍。他身前案上堆积了大量珍馐美食,估摸着是强迫刺史府里的庖厨做的,手边的美酒更是一坛又一坛,堆积如山。 瞧见张谦带人赶到,彭程也不下榻,就坐在上首位,一双手油乎乎地就搂住两旁的婢女,大笑道: “哈哈哈哈,张兄,你可来晚了啊!” 那两个婢女只能忍气吞声,陪着笑,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彭程那嚣张至极的模样,让张谦心底一阵不舒服,蹙眉道: “老彭,你这是做什么,上头要我们夺冀州城,没让我们屠城!你这又是杀人又是放火,还抢劫,还有点行军打仗的样子吗?” 彭程那须髭蓬发,满面横肉的面庞上显露出冷笑,道: “张兄,行军打仗靠的是弟兄们卖力气,眼下我率先夺下冀州城,乃是头功,不给弟兄们谋点好处,以后还怎么带兵打仗?我彭某人别的不敢说,信义二字还是绝对能做到的,” “什么信义!我等不是那草莽绿林的盗匪,没有那等江湖的说法。我等是军人,奉军令行事,受军纪军法约束。你如此狂悖,将周都尉置于何处?”张谦气恼道。 彭程一摆手,不以为意:“咱们在那幽州苦寒之地熬了那么久,弟兄们要田产没有,要女人没有,眼下好不容易跟了安史二位主帅,得以南下勤王,我们可是王者之师,这点小利,朝廷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给了嘛。” “你,你真是糊涂啊!我等恐都要遭你连累。”张谦面色铁青,气得要吐血。 “张兄,你胆子太小了,你这样,一辈子也别想出人头地。”彭程还是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自吃他的美食,饮他的美酒。他恐怕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竟是他此生吐出的最后一句话。 异变就在此时突发。一柄不知从何处飞出的飞刀笔直地洞穿了彭程的脑门正中,彭程手中拿着酒杯将欲饮下的动作顿时僵住,红润的面色刹那间变得青紫,仰面向后倒了下去。 半晌,堂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得呆滞当场。随即,两道刺耳凄厉的尖叫从那两名婢女口中发出,她们吓得面如土色,从正坐席榻之上滚下。 “谁干的!”张谦第一个反应过来,目眦欲裂,回身望向自己手下的人。 五名团营校尉人人面现无辜神色,纷纷转头看向身后的亲兵,就在此时,一名亲兵分开人群走了出来,摘掉头上头盔,露出已经卸去伪装的本来面容,淡然从容地拱手道: “张都尉,在下沈绥,不知我们可否谈谈?” “你……沈绥,你杀了他?!”张谦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等变故,有些转不过弯来。 “是,我杀了他。”沈绥爽快承认,“但这不就等于你杀了他嘛,张都尉。” “你!我杀了你!”张谦大怒,当下拔出刀来就要向沈绥冲去,却被郭子仪和李光弼扑上来抱住,动弹不得。 “都尉息怒,且听沈先生怎么说!”郭子仪大喊。 “是啊都尉,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啊!”李光弼也道,这是一名身材不高,蓄着短髭的男子,瞧着略有些文弱,但眼中神采奕奕,精光乍现。 “你们……难道你们也?”张谦看到郭、李二人的反应,当下回过味来,立刻看向其余三名团营校尉,那三人连忙无辜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情。 “唉!”张谦无奈地重重叹息一声,甩开郭、李二人的束缚,一屁股坐在地上,独自生起闷气。沈绥抿唇一笑,道: “张都尉莫急,沈某绝不是在害你,而是在救你。你可知,你眼下已经成了李唐的叛臣,朝廷的罪人了?若不现在及早悬崖勒马,将功补过,怕是事情平息后,一切都晚了。” “什么?”张谦急了,“我等是勤王之师,何来叛军之说……难道说……”他忽然回忆起前段时间发兵之前,幽州有一段极其诡秘的混乱时期,他身为中层军官,虽然接触不到上面的情况,可也能嗅出一些不对劲的味道。眼下,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沈绥则飞快地将眼下的状况解释了一遍。 张谦愣愣地看向沈绥,道: “若先生所言属实……张某,该如何是好?” 沈绥笑了,让开身子,将一直隐藏在后的李瑾月引到身前,李瑾月解下头盔,同样以真面目看向张谦。张谦看着那张笑容满面、气度凛然的面庞,彻底震惊了,忙从地上爬起来,单膝跪地,行军礼道: “末将张谦,参见瀚海大都督晋国公主阁下!” 另外三名团营校尉见状,更是心惊肉跳,迅速追随张谦跪下行礼,他们都是张谦的同乡人,很早就投靠他混日子,都是老实人,带兵打仗是好手,但政治上没什么主意,一向是跟着张谦走,唯他马首是瞻。 “张都尉,若你不弃,便随瑾月征战,拿下叛军,你过往之错皆可既往不咎,若能立下功劳,此后便是朝廷股肱之臣。” 事到如今,张谦已没有退路,他倒也果敢,当即应声道: “末将愿追随晋国公主阁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你斩杀叛军将领彭程,此为第一功,咱们就从整顿冀州城开始,收编彭程部署,杀叛军一个措手不及!” “遵令!” 286.第二百八十六章 八月廿三, 凌晨时分,张若菡正靠在榻上浅眠,凰儿就在她身子内侧熟睡着。张若菡今日算是好不容易得空, 能早些休息。前线沈绥与李瑾月的消息已经能够顺利传递出来了,这对于张若菡来说,无疑是最为安心的事。眼下冀州军已经整顿得差不多了, 彭程手底下不听话的将士,大多被沈绥和李瑾月以雷霆手段斩杀,所有在城中犯过抢劫平民财物、强抢民女罪行的兵士,全部依军法处置,顿时震慑了其他不听话的将士,余下八千多人的部队, 全部被李瑾月收编到麾下。李瑾月拿出自己多年练兵的手腕,只花了两日时间, 就将这些士兵整得服服帖帖。 自从有了凰儿, 张若菡的睡眠得到了长足的改善,现在只要是能躺下,她大多都能睡着。只是偶尔还是会出现多梦或浅眠的状况。尤其是在心神不宁的时候,她就会睡不好。习惯了在沈绥怀抱中安心入眠,眼下她真的有些不安宁。这大约是长安慈恩与沈绥重逢后, 与她别离的最长的一段时间,一个多月了, 她还在前线那样危机重重的地方, 张若菡哪怕再相信沈绥的能力, 也难免要担心。 炎炎夏日仿佛永无尽头,可张若菡每每躺在榻上,却莫名感觉双肩泛寒,裹着薄被都觉有些冷意。她心底苦笑,自己大概真的被赤糸宠坏了,没了她的怀抱就睡不好了。 伴着这样的念头,她到底还是入眠了。奈何今夜,上天似乎并不打算让她睡。忽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将张若菡从睡梦中惊醒。 “三娘!三娘,抱歉扰您安寝,出事了!”门外响起无涯的声音。 身侧的凰儿咕哝了几句,小家伙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的询问了一声: “阿娘?” “没事,凰儿乖乖睡觉,阿娘出去一趟。”张若菡靠在孩子耳畔轻轻说道,安抚地摸了摸孩子的发顶,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然后为她掩好薄被,自己下榻着履,披了外衣,走去开门。 她拉开门,看到一脸焦急的无涯,抿了抿唇,又关好门,这才轻声问: “出什么事了?”无涯不是没分寸的人,尤其知道不该吵张若菡和凰儿睡觉。张若菡心知定是出了很不好的事,当下做好了心理准备。 “三娘,您还记得伊胥吗?” “伊胥?他不是一直被软禁在长安吗?”张若菡心口沉了沉。伊胥从西域被押送回来后,就一直被千羽门软禁着,千羽门专门挪出了一个小院子关押他,由于他做了不少大错特错的事,不论是张若菡还是伊颦,回到长安后都没去见过他,也就沈绥去看了他一次,说他浑浑噩噩的,已经神志不清了。后来沈绥事发,千羽门主力人员撤出长安,长安长凤堂也暂时关门,可是伊胥却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走,仍旧留在长安,由千羽门派了几个人手继续看管。 “伊胥跑了!”无涯急道。 “怎么回事?”张若菡挑眉。 “是有预谋的,他循着时机打晕了看守,溜走了。负责看守他的千羽门兄弟连忙去追了,但是这家伙很会挑时机,恰好就是在长安城戒严期间,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跑了,那几个千羽门弟兄想要出城却很困难,一时之间与他拉开了不小的距离,他一个孤家寡人,往哪跑了都不晓得。消息方才传回来,二郎怕这个人会坏事,让我一定要及时向您汇报,她正请您过去呢。” “走!”张若菡当机立断,带着无涯就往议事书房而去。 书房内,崔钱崔舵主、沈缙和千鹤已经在等了,目前这件事就只有他们几个人知晓,颦娘、秦怜、张九龄等人尚未告知。 “阿嫂,您来了。”沈缙见张若菡走进来,简单打了个招呼,然后直切主题: “伊胥这个人立场难辨,我恐怕他这有预谋地跑走,可能会坏事。请您来,就是想分析一下他到底想做什么,我们查找也有个方向,不能无头苍蝇一般乱找。正是千羽门人手最为匮乏的时期,我们也匀不出太多的人力物力去大海捞针。” 崔钱惭愧地摇头,叹息道:“唉,是属下教导手下人无方。真是日防夜防,也难保毫无疏漏啊。” “崔舵主莫要自责,以无防备应有预谋,我等终归是落了下风。”张若菡安慰道,“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伊胥。” 千鹤开口道:“据我所知,伊胥极为迷恋伯昭的娘亲秦娘子,他会不会得知伯昭娘亲在咱们这里,朝这里来了?” “不会,我留在长安的几个看守,虽然这次犯了错,但有一点他们还是能做的,就是不该说的事绝对不说。伊胥自从被软禁,我们就没有透露半点外界的消息给他,也就只有门主上次去看他时,与他简单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但是半个字未提到秦夫人的下落。照道理说,伊胥是不会知道秦夫人的所在的。”崔钱道。 沈缙却道:“但他必然是知道了什么,否则他在长安这么些年不跑,为何偏偏挑了现在这个时机跑了?” 崔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捻了捻自己的胡须,沉吟下来。 “看来,得找那几个看守过来谈谈,才能推测出到底伊胥知道了些什么。稍安勿躁,他毕竟只有一个人,凭一己之力,暂时还翻不起太大的风浪。我们就先在几个他有可能前往的线路之上做文章,下一手先棋,有备无患。”张若菡说着,摊开了放在书房案上的舆图,用手指勾勒地图上的线路道: “在通往洛阳的北方线路上布防,这是为了防止他寻到伯昭和瑾月所在的地方。在通往骊山的线路之上布防,这是为了防止他去寻尹御月。还有就是重点把控我们所在的灞桥,这也是他最有可能会来的地方。最后,就是在西面也部署一个哨点,留意一下最近往西走,尤其是往巴蜀方向走的人,伊胥还有可能会去蜀地鸾凰祖籍所在。” 张若菡看了一眼众人道: “这件事,暂时只有我们几人知晓,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颦娘和娘亲(秦怜),明白了吗?” 众人点头。 接下来,张若菡又与众人详细将部署做了详细的规划,这一商讨,便一直到东方天际泛白。 一众人等有些精疲力尽地走出书房,各自回去洗漱,准备开始接下来一日的忙碌。张若菡在无涯的陪同下回到自己房间时,却看到了小凰儿已经起身,正在颦娘的监督下乖乖洗漱。小家伙身边还有一位稀客,正笑眯眯地逗小凰儿玩儿。 “玉环?”张若菡有些惊讶。 来者正是杨玉环,有些日子没见她了,杨玉环虽然一直也在农庄之中,可自从李瑾月走后,她就一直随留守在农庄中的五十名拱月军将士一起操练,每日早出晚归,甚少能见到她的身影。 见到张若菡来了,杨玉环福了福身子,笑着打招呼道: “师尊。” “今日什么风将咱们神勇的女将军吹来了?”张若菡开玩笑打趣道。 杨玉环面上一红,道:“师尊莫要笑我,玉环虽忙于操练,可近日并没有荒废学业,您布置的功课,玉环每日都要温习呢。” 张若菡走去,拉住她的手,让她坐下,道: “你这傻丫头,都晒黑了。也亏得卯卯她不在意这些。” 杨玉环却不肯坐下,忽而跪地,向张若菡一揖道: “师尊,玉环求您一件事,万望您答应。” “怎么了?有话好说,你快起来。”张若菡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去扶她。 “玉环知道,不日尉迟焉就会率部来到灞桥,玉环希望能够加入尉迟焉的部队,随军征战,助公主一臂之力。” “这……”张若菡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尉迟焉在幽州变乱中身受重伤,带着残余的二三十名部署躲入深山之中,被千羽门寻到后,一路被护送回后方,确实不日就将抵达灞桥。李瑾月在给灞桥的回信中写道,让尉迟焉在后方静养,有需要的时候,会有调令传来。可张若菡心中清楚,尉迟焉或许不会再上战场了,她的身子状况很糟糕,长途行军,恐会加重伤势。 “玉环,你该明白,卯卯并不希望你离开灞桥。”张若菡叹息一声,道。 “可是我是我,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能做我自己的主。”小姑娘倔强道。 这个孩子……正是叛逆的时候,李瑾月又一次撇下她离去,她怕是心中很不好受吧。她这些日子憋着口气,不断地操练自己,就是为了能够帮到李瑾月,也真是难为她了。 也罢,反正尉迟焉的部队回来后,恐怕也不会再上战场了,就让这小姑娘加入又何妨? 然而又三日后,事情出乎了张若菡的意料。 原本大兵压境,暂时尚未入关的幽州军,突然派遣一支一万人的奇袭部队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洛阳城北三百里之外,而彼时李陌的冀州军及其控制着的忠王,恰好也在洛阳城北三百里之外,二者就这么撞上了。冀州军顿时陷入了幽州军的重重包围之中,只能苦苦支撑。此时骊山之上也出了意外情况,原本一直老实待在骊山上的寿王,突然下山,而且与张守珪一同率领五千金吾卫与右羽林军组成的部队,袭杀向洛阳,看样子,是要对忠王不利。 此时身在冀州城中的沈绥与李瑾月正自顾不暇,因为周瑾亲率的一万大军也已经包围冀州,他手底下两员大将,一个背叛一个被杀,周瑾这口气一时咽不下去,李瑾月和沈绥眼下分身乏术,要拿下周瑾,恐怕需要耗费些时日。洛阳城外局势紧张,必须立刻有人去解围。寿王恐怕已经被尹御月控制,多方军队都仰仗忠王作为自己正义之师的旗号,李瑾月也不例外,忠王还不能死,否则将天下大乱! 于是刚刚抵达灞桥没多久的尉迟焉就接到了李瑾月的命令,要她立刻带上李瑾月飞鸽送来的瀚海大都督令与书信一封,快马向河东道绛州借兵,以解忠王之危。 间不容发,容不得半丝犹豫。尉迟焉伤势严重,长途奔波而来,还发着高烧,根本无力带人去绛州借兵。张若菡正准备安排千羽门人代为前往,杨玉环却不等张若菡反应,当下抢过李瑾月的书函令牌,点了灞桥总共不到八十人的拱月军残部,驾马就冲了出去,拦都拦不住。 “堂主!追不追?”崔钱急道。 张若菡咬唇,沉吟片刻,挥袖返身离去。 “堂主?!”崔钱喊她。 “让她去!派人跟着暗中保护就行。”张若菡丢下这句话,入了书房开始写信。 玉环,我遂了你的愿,你可千万当心,战场是你从未接触过的,但愿上苍保佑你一切周全。 287.第二百八十七章 八月廿四,清晨, 冀州城城西。沈绥与李瑾月并肩站在城头箭楼之下, 身侧, 张谦等一众将领一字排开。 周瑾大军围城,沈绥与李瑾月的目光投在城下密密麻麻的大军之上, 面上神色均显古井无波。 下方大军分开一条道路, 有一名黑甲将领策马通过人群形成的夹道,来到最前。手中马鞭一指城头之上的李瑾月等人,大吼道: “逆贼!还不开门投降受死!” 沈绥笑了,吐气开声, 音传远方:“这位将军, 究竟谁是逆贼, 你怎么看不清楚呢?若你们尽早顿悟, 归降我等, 方有一线生机可得。” “呸!老子信了你的邪!你是什么东西,也来喊话?张谦那混账呢?叫他来见我!”城头下的黑甲将军显得怒不可遏, 沈绥的话他是半点也听不进去。 “这人是谁?”李瑾月偏头询问身边的张谦,这黑甲将军显然并非是周瑾, 应当是周瑾手下的裨将。 “此人名叫谢斐,乃是中军先锋都虞候,比我等果毅都尉高出半级,是周瑾的副将, 也是他最为信任的大将。” “倒像是个莽夫。”李瑾月道。 “确实是莽夫, 谋略比较弱, 但行军打仗十分果敢,一身煞气,重点是听指挥,从不违背军令。”张谦评价道。 李瑾月点头,吐气开声,声如黄钟大吕回荡三军: “我乃瀚海大都督、晋国公主李瑾月,我要求见周瑾周将军。”李瑾月内力偏重爆发力,不似沈绥习练玄门正宗内功,气息绵长。且沈绥嗓子毕竟受过伤,故而在喊话上,沈绥比李瑾月弱了一头。 喊罢此言,李瑾月接过沈绥递给她的一件物什,就下了城头。不多时,城门忽而打开,李瑾月一身银光铠甲,单骑纵马而出。城外吊桥缓缓放下,另一头黑压压的大军之中,有一名红缨盔黑甲的大将军从军队中纵马而出,来到谢斐左前方勒马而定,与李瑾月银光铠甲形成鲜明对比。二人隔着吊桥对峙片刻,李瑾月双腿一夹马腹,策马过桥,去了对面。 在此过程中,周瑾没有任何动作。此番作态,却让城头上沈绥若有所思起来。这个周瑾,看似大军围城,却似乎攻击意图并不强烈,他好似一开始就打算要找李瑾月谈一谈。 李瑾月单骑驰于红缨黑甲的将军身前,双骑错身并立,二人在下方交头接耳片刻,在沈绥强悍的目力注视之下,看到李瑾月忽而一拳击中周瑾腹部,迫使周瑾口部张开。手腕一番,一掌拍向周瑾张开的口部,往他嘴里塞了个什么。随即用力捏住他下颚,迫使他抬头,喉结一动,周瑾便将什么东西吞了下去。 沈绥露出了笑容。 后方周瑾的大军没看清李瑾月的动作,但是就在周瑾不远处的谢斐看到了,大吼一声: “你做什么!”当下拍马而来,手中一柄寒光闪闪的陌刀挥起,就要砍向李瑾月。 李瑾月冷哼一声,拨马斜刺里冲出,身躯下仰,这一刀从她上方砍过,她手中大剑趁机连鞘挥出,击打在谢斐手腕之上,当啷一声,谢斐手臂全麻了,陌刀竟是落到了地上。 李瑾月已经一个回马绕了回来,大剑出鞘,剑鸣若龙吟,挥剑就将谢斐一剑挑下马来,谢斐狼狈滚地,身上黑甲肩带被挑断,一身泥土。李瑾月的大剑已经架在了周瑾脖颈间,大吼一声: “周将军,传令吧!” 骑在马上的周瑾状态似乎不大对劲,仿佛在抗拒着什么,对方才李瑾月和谢斐在他身边的过招一点反应也无。这会儿忽闻李瑾月一声爆呵,他仿佛豁然清醒过来,拨马传令: “收兵!放弃攻城!” 城头上的沈绥悠然转身道: “走罢,这仗打完了。” 打完了?张谦、郭子仪、李光弼等人面面相觑,不解地摇了摇头。 大军原地扎营,周瑾带着身边的一众亲信入了城,与李瑾月、沈绥等人密谈。沈绥事后感叹,这位周将军也是能人,心智坚定竟能抗拒心毒,听闻手下张谦等人叛变,心中不怒反喜,带兵前来并非是要夺回旧部,而是来寻求解毒。到了周瑾这个级别,恰好是刚刚能入幽州军参谋大帐的级别,故而他未能逃过被安史二人释放的心毒所控。 中了心毒,不由自主,身躯不听自己使唤,仿佛被另一个灵魂所控制一般。所以虽然周瑾有心要服药解毒,但身体却十分抗拒,无法自主做出这样的事。李瑾月在与他密谈的过程中,看出他的状态,于是强行用武力迫使他服下解毒/药丸。药力发挥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李瑾月与副将谢斐周旋了片刻时间,一声断喝,敲醒周瑾自己的意识。 周瑾来得不是时候,耽误了沈绥、李瑾月至少一日时间。一日之后,整顿完毕的一万八千大军飞速南下,向洛阳赶去,洛阳困局才是眼下最为紧要之事。 …… 八月廿六,洛阳城北三百里。 冀州军已经被包围了整整七日的时间,疲于应对幽州军的长久攻伐,不仅伤亡惨重,粮草也已经要跟不上。原本他们早该入了洛阳城,占据东都以获得地利,却没想到被截断在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后方补给也断了,算好的粮草已经日渐见底,营中就快要揭不开锅了,匆忙搭建起来的营寨显得十分简陋,在数次攻伐之中破落不堪,冀州军已经无比狼狈。 忠王坐在大帐之中,愁眉不展。他实在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对于身边满头大汗,正在不断下达命令的冀州刺史李陌,他真是恨透了,若不是此人贪念过重,妄图投机,他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是自己看错了人,轻易就将身家性命搭了进去。 但他无论多么恨,眼下还是要仰仗李陌保他性命。他费尽心机劝说李陌迁入洛阳,就是想要和身在洛阳的王忠嗣汇合,调动自己在洛阳的军队,好扭转被控制的局面。奈何,天不遂人愿,那一万幽州军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毫无预兆就截断了他们的前路,也几乎断绝了他的希望。 皇帝派救兵,他是指望不上了,他已经看出来眼下朝廷的局势被一股莫名隐藏在黑暗中的势力所控制,一切都不能以常理度之。他安慰自己,就算自己真的入了洛阳,说不定也是进了龙潭虎穴,谁知道洛阳城中又是什么样的状况。 “报!包围圈外发现一支禁军部队急速靠近,人数大约在五千左右。打着寿王的旗号!”忽然有传令兵冲进了大帐,跪下禀报道。 “什么?!”忠王大惊失色。 一旁的皇甫惟明当即起身道: “来者不善,忠王阁下,李刺史,我愿带兵前去探探虚实。” 李陌却一抬手道:“不麻烦皇甫将军。”当即点了自己手下一名将领,让他率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前去营寨外迎敌。 冀州军军营在旷野之上被幽州军四面包围,任何一支外来部队想要接触到冀州军,都必须先过幽州军的包围圈。故而李陌倒是不急,之所以还是要派人前去迎敌,是因为寿王来意不明,为防他与幽州军结成同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他必须要有所准备。而带兵的人,也不能是忠王的人,虽然他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但他依旧时时刻刻都在提防忠王吞了他的人,或者趁机逃跑。 皇甫惟明怒不可遏,却只能咬牙忍下。忠王安抚地看他一眼,事到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也是无奈至极。 一旁的韦坚神色凝重,悄声对忠王道:“您要做好准备,寿王恐与幽州军结盟,就是冲您来的,接下来恐爆发大战。若李陌抵挡不住,我与皇甫会全力护您突围,您要即刻去寻晋国公主李瑾月,眼下只有她才能护您周全。” 这些日子冀州军虽一路南迁,但也能收到北方传来的军报,知晓李瑾月已经拿下冀州城,收编了八千人的军队。故而忠王一党都很清楚李瑾月现在的实力。 “子金(韦坚字)!你……”忠王看向韦坚,神色凄惶。 韦坚惨笑一声,道:“接下来的突围乃是鬼门关,坚无法保证能活下来,生死有命,您千万保重。” 大概是一语成谶,就在寿王率领的禁军抵达包围圈后不到半个时辰,幽州军营中爆发出响亮连绵的号角声,幽州大军开始向包围圈中的冀州军发动最后的总攻。 大战一触即发,冀州军残余不到一万人的队伍,开始向着幽州军最薄弱的防线突围。旷野地带,无地形优势,好在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乃是一处田间灌溉的沟渠,那里不好安营扎寨,因而人数最为稀少,但那里也是突围的难点,宽达三丈、深约一丈的沟渠,哪里是轻易能够渡过的呢?战马无法越过,步兵就算爬也要爬很长时间。 李陌终于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他就不该抱有侥幸心理,此间遭受猛攻,他还如何能有抵抗的能力。想来想去,还是不要再负隅顽抗。他知道自己必败无疑,此时献出忠王投降才是上策。 不过局面大乱,他一面拼命组织兵力抵抗,一面还要抽出手来去找忠王等人,却吃惊地发现,忠王已经在一众亲随的护卫之下向沟渠方向突围了。 忠王虽然最初轻率地前往冀州借兵,打算调动冀州兵阻拦幽州军,但也不是孤身来的,他身边带着猛将皇甫惟明,和半文半武的谋士韦坚,随身还有超百名的忠王府亲卫。这些人都是忠心耿耿之辈,只效力于他,只不过淹没在万人大军之中,实在不起眼罢了。此时此刻被调动起来,突然从内部向外突围,也是让李陌始料未及。李陌既要组织兵力抵抗外围的进攻,又要抽出人手对付内部的突围,一时之间当真是方寸大乱。 皇甫惟明何等神将,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挥舞他手中那一双让人闻风丧胆的双锏,带领手底下百名亲卫,牢牢护住内圈的忠王与韦坚,以惊人的速度将冀州军军营穿刺出一条血路。 眨眼间,皇甫惟明就已经突破了冀州军的范围,冲入了幽州军的进攻圈中。幽州军兵士一时愣怔,不知道这支从冀州军内部冲杀出来的部队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看着对方凶恶地扑了上来,他们也不能任人宰割,当下举盾起戈,维持进攻姿态,迎接皇甫惟明的冲杀。 相对于毫无防备的冀州军,幽州军的防线更加难以突破。皇甫惟明即便神勇,冲入杀阵,也是迅速身中数刀,身上顿时绽开无数血花,忠王手底下的人短时间内迅速锐减,被护在内圈的忠王和韦坚顿时岌岌可危。 韦坚武艺不精,但好歹有两下防身,当下举起手中横刀,也开始护着忠王前进。忠王绝非是文弱之辈,他自小也习练骑射武艺,自有剑法防身。这会儿也是亲上战场,挥舞佩剑连续抵抗敌人进攻。 一小队人杀红了眼,幽州军一时之间还真奈何不得他们。他们且战且冲,在皇甫惟明奋勇的杀伐之中,当真让他们冲出了幽州军的包围圈,抵达了沟渠边缘。 沟渠之内有一半的水流,深度没过人的头顶。放眼望去,前后都没有跨越沟渠的桥梁。穷途末路,一行人只有背水一战。皇甫惟明当即大吼一声,带领残部守住沟渠边缘,道: “忠王、子金,你们快走!末将殿后!” 忠王一咬牙,也不废话,当机立断拉着韦坚跳入沟渠,另有五名水性比较好的亲兵随着入水,护送忠王抵达沟渠另一头。 忠王水性不错,率先游到沟渠另一头,奈何浮在这沟渠水中,脚不着底,手臂距离岸头还有一定距离,上下不得,一时之间大为着急。此时的忠王,已是盔落甲散,一身狼狈,哪里还有昔日皇子亲王的气概。 韦坚水性不佳,落在最后,由一名亲卫带着他往另一头游。另外四名亲卫已经赶到忠王身边,合力将他往岸上扛。 就在此时异变陡然发生,大军逼近的这一头岸边,皇甫惟明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随即,一支锋利的箭矢破空而来,直接洞穿了对岸刚刚要爬上岸的忠王的头颅。忠王的身躯就这样僵在四名亲卫的肩头,随即推金山倒玉柱般向后仰倒,跌入沟渠水中。渠水刹那间被染成血红。 岸边,寿王缓缓放下手中的大弓,血红的双眼中闪烁着复仇得手的快意,他仰天大笑,疯癫道: “娘亲!儿给您报仇了!儿亲手给您报仇啦!哈哈哈哈!” 开元二十一年八月廿六,朔方节度使、河北道元帅、忠王李亨卒于洛北之战,时年二十二岁。冀州刺史李陌被斩,冀州军全军覆没,皇甫惟明、韦坚重伤被囚。又半日后,皇甫惟明重伤不治身亡,韦坚被李林甫进谗言斩首。原本两个月前前往幽州探查虚实的李林甫,竟不知何时也入了叛军,如今出现在了寿王身边,成为了叛军军师。 八月廿七,叛军挥师南下,绕过洛阳,直奔骊山而去…… 288.第二百八十八章 八月廿七, 午后,洛阳城北三百里。 荒凉旷野之上, 还残留着尚未收拾干净的断箭、烧毁的旌旗,还有断肢残尸。 “杨小娘子!我们来迟了!”一位身着红甲的飒爽娘子骑在马上,望着眼前的惨状,凝眉回身向后方的同行者喊道。 不多时,杨玉环带着一队骑兵快速打马上前,咬唇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心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 “我说,小娘子, 我都与你说了,我们就算插上翅膀也根本来不及救援, 你非要借兵。你看, 岂不是白跑一趟。”不和谐的声音在几位女将士身后响起,一名身着制式铠甲, 蓄着长须, 三角眼,蒜头鼻,面相略显滑稽的男子正面露讥讽地喊道。他身后,还跟着三千人规模的军队。 此人正是绛州折冲府都尉柳肃,三日前, 杨玉环带着李瑾月的书函和令牌前去绛州借兵, 绛州折冲府的折冲都尉柳肃也算是与李瑾月有旧, 当年曾在河西服役, 二人一起打过仗。若是别的忙,他也就帮了。可是如今朔方大乱,作为比较靠近洛阳的折冲府,绛州兵也算是一道不可或缺的防线。李瑾月要他带兵去救援洛阳北面的忠王,可是却没有朝廷的兵符堪合,柳肃胆子再大,一时也不敢当真发兵,就这么拖了下来。杨玉环急得七窍生烟,又是威逼又是利诱,软硬兼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说动柳肃发兵。结果,终究是迟了一步。 面对柳肃的讥讽,众娘子军都对他怒目而视。杨玉环却忽然平静下来,策马重新来到柳肃身前,道: “柳都尉,你贻误军机,这件事,你说该如何向公主交代罢。” “我贻误军机?我贻误什么军机?呵,你来向我借兵,一没有朝廷调兵兵符,二无朝廷调兵诏书,我本不该发兵,我已是冒了大不韪带兵相助了,小娘子,你说话可要注意点分寸。”柳肃冷笑道。 “你说的没错,我身上是没有调兵兵符和诏书,但是眼下的局势,你却看不清,你觉得眼下带兵打仗的几方军队,有哪个是依着朝廷的调令在行动的?幽州军?还是冀州军,亦或是你们绛州兵?你只想着明哲保身,身为朝廷命官,却对大唐安危置若罔闻,胆小如鼠,只知道保全你自己。柳都尉,我一个小娘子都知道为大唐安危奔波,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可当真让人看不起。”杨玉环义正言辞道。 “你……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娘子……”柳肃被杨玉环的话气到了,“你别拿这些话来激我,我不吃你这套。我确实是朝廷命官,所以我只奉朝廷命令行事,你们无权调动于我。陪你们这些小娘子白跑一趟,我已是仁至义尽了,欠公主的人情,我也还了。老子这就收兵回家,我看你能耐我何?” 说罢冷哼一声,挥挥手,就要率部拨马回去。 杨玉环却出人意料地喊道: “柳都尉,你可敢与我赌一把?” “赌什么?”柳肃摆摆手,“老子不赌。” “那真是可惜了,你若是能眼下急行军前往骊山护驾,后半辈子荣华富贵,可就受之不尽了。”杨玉环笑道。 柳肃眯起双眼,勒住了马头。犹豫了片刻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向着杨玉环招手道: “杨小娘子,方才得罪了,愿闻其详。” …… 王忠嗣满面尘土,正策马疾驰在洛阳至长安的南肴道上。他身后,八百名飞骑快马驰骋,马蹄扬起大片尘埃。这些将士们与他一般,是满面尘土,血丝溢目。 得到忠王、皇甫等人战死的消息之后,来不及悲伤,王忠嗣便立刻点兵出了洛阳西城门,一路赶往骊山。他必须要救驾,因为他知道一旦慢一步,那支吞噬了忠王的叛军,就会以同样残忍的方式吞噬掉骊山之上的圣人。到那时,大唐就彻底完了。 而眼下圣人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谁也说不清。 王忠嗣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一次,哪怕是强硬将圣人抢走,他也必须要让圣人离开骊山,逃离那支不断逼近的叛军。眼下骊山之上恰好空虚,寿王与张守珪带走了五千人,留守在骊山之上的禁军,应当不到两千人。他们这八百飞骑,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之下,应当能够抢到圣人。王忠嗣不知道眼下骊山之上控制着圣人的人究竟是谁,但他知道一点,但凡阻挠他的人,他的刀下绝不会留情。 如此疾驰了大半日时光,即便是早已习惯长途行军的王忠嗣,也觉得骨头都要被颠散了。终于,骊山巍峨的轮廓映入眼帘。王忠嗣精神为之一振,向身边令旗手打出手势,令旗手立刻举旗打出旗号,后方八百飞骑得到命令: 随队疾驰上山,不得减速。 骊山宫在往昔的百年时间内,从未有过这样多的军队出入。而戍守骊山宫的剩余两千禁军,大概也根本想象不到,会有这样的八百飞骑,神兵天降一般杀到,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精英都被寿王、张守珪带走了,金吾卫大将军杨朔手底下只留下了一帮乌合之众,在八百飞骑的冲击之下,顿时溃散。 当王忠嗣一路杀入骊山宫主殿时,看到的却是一片破窗烂门的景象,主殿正门门闩已断,门框上已然是破破烂烂,后门被大片木板钉死,两侧牖窗全是箭矢留下的洞眼。而皇帝,却根本不见踪影。 八百飞骑在控制住骊山之后,当即四散开来寻找皇帝,王忠嗣站在主殿的台阶之上,焦躁地等待着。 大概两刻钟之后,传来回报,整个骊山宫上下并未发现皇帝踪影。 王忠嗣心下大急,究竟是什么人竟然将皇帝掳走了!他逼问被五花大绑的杨朔,奈何这位他昔日无比尊敬的老将军,此刻却像是木头人一般,任他如何问话,他都没有丝毫反应。 被掳走的不止是皇帝,他身边的高力士,以及骊山之上的文武大臣,全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了杨朔和一帮金吾卫残兵,以及皇帝带上山的个别妃嫔。 王忠嗣知道,自己还是来晚了。 “报!将军,我们在宫墙附近抓到了这两个可疑人物!”就在这时,他手底下的士兵押送着两名身着朴素布衣的年轻男子走了上来。这两人瞧着衣着寒酸,与普通农夫无异,但仔细看,他们身躯精壮,精气神全然不同,应当并非是普通人。 “你们是何人?”王忠嗣蹙眉问道。 被押送的两人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其中一人忽而抬头道: “王将军,我等知晓皇帝陛下行踪,您再不去救驾,皇帝就要没了!” 王忠嗣蹙眉更紧,思索片刻,谨慎道: “你们是何人,为何知晓陛下动向?” “王将军,你是否听说过千羽门?我等乃是千羽门门人,盯着骊山动向已经很久了。” 千羽门?王忠嗣对这个组织的名字稍有些陌生,他毕竟不是江湖中人,早年间又是常年在边疆带兵。 “你们门主是谁?莫要糊弄本将。”王忠嗣再问。 “我们门主,就是雪刀明断沈伯昭。” “什么?!”王忠嗣吃了一惊。 “王将军就算不信我等,也该相信张三娘子,这是她的亲笔书信,其内还有信物,请王将军过目。”那为首男子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王忠嗣看了身边一名士兵一眼,那士兵立刻上前取了书信递给他,王忠嗣拆开书信,飞快读完。随即又从信封中倒出一枚刻画有凤凰图腾的精铁令牌,当他看到令牌背面那一个“曌”字时,登时大惊。 “这……当真是武皇颁发的令牌!” “王将军,现在您可还相信我们吗?陛下命悬一线,您可莫要再犹豫了,快跟我等来!” 王忠嗣咬牙,当下道:“好!前方带路!” …… 骊山北,渭水畔,一队黑衣人马正悄无声息地快速前进。路上,他们一刻也不停留,专挑无人的小道走。这队人马大略有近百人的规模,其中有一半以上的人被关押在囚车之中,囚车之外罩着黑布,看不清内部的状况。押送人员全部都是一身黑色劲装,黑布蒙面,头戴斗笠,做江湖打扮。 为首之人身材高大,由于头上斗笠压得极低的缘故,看不清他的面庞。他与一左一右两名黑衣男子并辔而行,他们身后,是一辆出产自千羽门的四轮马车,马车车门车窗全部封死,看不清内部的情况。 队伍沿着渭水一路向东,正在寻找过河的途径。不多时,一座浮桥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桥上有几个脚夫正在渡河,除此之外,人烟稀少。为首的黑衣人举手命令队伍停下,队伍令行禁止,鸦雀无声。 等浮桥之上的脚夫走完,这队人马才缓缓上了浮桥。他们辎重较多,走得也是小心翼翼,等全部渡过河来,为首之人命令重新清点人数。 就在这个过程之中,河对岸又有两名挑担子的脚夫走来,为首的黑衣人望了一眼他们,忽而抬手,手臂一抖,一道银光电闪而出,向那两名脚夫飞去。 打头的脚夫见状,忽而冷哼一声,手中担子落下,扁担挥舞而起,在身前一抡,“铛铛铛”,三根蓝汪汪的银针扎在了扁担之上。 脚夫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了呼延卓马的面庞。他目光锐利,与那为首的黑衣人隔桥对峙。 黑衣人挑衅般笑了一声,抬手压了一下头上斗笠,优雅一礼,转身拨马离去。也不见他下命令,自有五名全副武装的黑衣人在桥头一字排开,堵住了两名脚夫的去路,其余人则加速离去。 后方那名脚夫也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了玄微子的面庞。他取出藏在担子里的剑,道一句: “事到如今只有一拼了,看是唐门功法高深,还是我玄门正宗强大!”说罢,电闪拔剑,身形掠起,向那五名黑衣人扑去。 呼延卓马同样抽出藏在担子内的弯刀,随着冲了上去。 胜负片刻即分,五名黑衣人身上无处不是暗器毒物,发射出来防不胜防,但本身功夫却不及呼延卓马与玄微子。五名黑衣人很快就倒在了二人的刀剑之下,但是玄微子与呼延卓马也不可避免地中了暗器。那为首的黑衣人就是因为唐门暗器一绝而如此有恃无恐,只派出五人拦住玄微子与呼延卓马去路,甚至一点也不在意战斗的结果。 玄微子中毒颇深,危在旦夕,呼延卓马也中了麻痹毒素,一时之间无法动弹。玄微子拼命掏出一粒药丸服下,盘膝打坐。二人具失去继续追踪的能力。 而前方急速前进的黑衣队伍,却已经能望见幽州大军的旗帜了…… 289.第二百八十九章 思虑不知所起,从小到大的经历, 断断续续在李隆基脑海中浮现。 垂拱三年, 皇伯父中宗李显因发表荒唐言论被废为庐陵王,贬出长安。他的父亲相王李旦被祖母则天太后立为皇嗣, 不久继皇位,是为睿宗。那一年他只有三岁不到, 以皇子身份被封楚王。 楚王, 这个封号从此成了他的心结。西楚霸王项羽, 是他最为崇拜的大英雄,他自幼就不甘于平凡,希望能成就一番大事业。四岁,祖母又将他过继给早已过世的大伯父李弘,以继香火。不过走个过场, 却让他第一次尝到了被人摆布的滋味。这滋味很不好受,即便那时他根本不懂事, 可他后来回想父亲那段惨淡的岁月, 总会汗毛耸立。 七岁,出阁建府, 配置官署, 小小年纪的楚王,有了自己的班底。尽管他还是那样的幼小, 刚刚随着国子监的师父读书, 却似模似样地开始参与朝政了。同年八月, 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私自谒见睿宗李旦, 则天太后知道后,杀死二人,并严令禁止睿宗接见公卿大臣。因为此事,李隆基兄弟与二伯父李贤的三个儿子再次入阁,皆幽闭宫中,不出门庭者十余年。而他也被足足幽闭了七年。 那七年,噩梦般不堪回首,早早品尝过权力滋味的李隆基,体会到了被打入地狱的恐怖。他什么事也不能做,终日里仿佛家畜一般被豢养着,好吃好喝好玩,但绝对不允许踏出那个圈子半步。 那七年,他也目睹了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见证了一代女帝登顶皇位,见证了父亲从皇位之上被拽下来,见证了大量新势力的崛起和旧势力的崩塌,起起落落,世事无常。 随着父亲从皇位退下,他也从楚王的位置上被拉了下来,被降为临淄王。那一年是则天皇帝登基后的第三年,他九岁,也就在这一年,他失去了他的母亲,连尸骨都不知在何处。原因,仅仅是由于一个卑贱的婢女诬告他母亲“行巫蛊之事”,她母亲窦氏与姨母刘氏,便被骗入宫中,再也没有走出来。而他的父亲,连半个字都不敢说。若不是安金藏大义剖腹以死明志,他还将失去他的父亲。 权力啊权力,我懦弱的父亲,你可知权力的重要性?若您但凡能够强硬半点,也不会造成这般凄惨的结局。我那可怜的母亲,她九泉之下,当会留下无辜与愤怨的泪水。 父亲不敢发声,或许是出于懦弱,也或许是明哲保身,又或许是被逼无奈。不论是什么,都足够凄惨,他不愿重蹈覆辙。年幼的他很早就明白,没有权力保护自己,就只能任人宰割,尤其身为皇子皇孙,更是如此。小小年纪的少年学会了隐藏自己,对外,他只是一个纨绔不懂事的皇子,钟情于乐律,喜爱击鼓奏乐,唱和诗词。 他的野心,无人可知。 圣历二年,他十四岁,幽闭七年后,他终于得以出阁。时年武皇年事已高,在狄仁杰等忠贞臣子的不懈努力下,她终于放弃立武氏族人为嗣,重新迎回三伯父李显一家,立为太子。而他的父亲也从皇嗣的位置上再次被封相王。 长安年间,弱冠年纪的李隆基认识了一位惊才绝艳之辈,此人名叫尹域。那时,他在亲卫府任右卫郎将,恰逢科考,一位天纵奇才以绝对的优势摘得状元头名,各方争相结交,李隆基也是其中之一。他身为一个低品郡王,或许并不引人注意,但是这位状元郎,似乎对他有几分兴趣。他们多攀谈了几句,他万分欣赏她的才华,心道若自己要成大事,定少不得此人相助。 然天不遂人愿,这位他千方百计想要招揽的状元郎,却出人意料地突然走到了他的对立面。他的原配妻子突然离世,而状元郎在诸多难听的闲言碎语中,入了太平公主府,摇身一变,成了驸马郎。 又是个裙下之臣。 那个时候的李隆基,还不知道自己的姑姑会成为自己最大的敌人。但是他已经对女主政权心怀极大不满,他的祖母武皇、三伯母皇后韦氏、堂姐安乐公主、昭容上官婉儿,包括他的小姑姑太平长公主,几个女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已经将整个朝堂翻了天。这还是我李唐皇室的天下吗?我陇西李氏男儿的气魄呢?当真就要让这些女子主导政权,让天下人看了笑话吗?若这些女子当真能带来一个清明朝政也就罢了,奈何这些年间朝政乌烟瘴气,局势动荡不明,危机四伏,何谈海晏河清? 这是我李唐男儿的天下,他不服!三伯不行,父亲也不行,那他就亲自来,属于李唐男儿的尊严,他定要夺回来! 景龙二年四月,他被任命为潞州别驾,就这样离开了生活了二十三年的长安。潞州期间,他积极结交名士奇人,招纳了大批的谋臣武将入自己麾下,同时积极关注长安动向。多番探查之下,他终于再次注意到那位他曾经就留意过的状元郎。昔年的状元郎,如今的驸马郎,看似在朝中任个散职,游走在朝局边缘,可是总是能在一些关键的事件中看见她,亦或是小姑姑太平公主的影子。 此人,似乎并不是他想得那般简单。 终于,时间走到了神龙元年,神龙政变爆发,张柬之等人当先在玄武门发难,迅速把控住局势,杀二张,逼武皇禅让君位,他那多灾多难的三伯父,终于再度登顶皇位。 景龙四年,自潞州归来,他踌躇满志。在潞州的这几年,是异常充实的几年。他极大地扩充了自己的幕府,招纳了大量的贤士,还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倡伎赵氏,妾刘氏与赵氏先后为他诞下两个可爱的儿子,弥补了正妻王氏只诞下一女的遗憾。 现在的他,幕僚云集,儿女双全,回到长安,便是大展宏图之时。他眼光长远,第一个就看中了万骑军的能力。发动政变,少不了万骑的帮助。除此之外,他打出一招出其不意的棋,联系上了小姑姑太平公主和驸马尹域,借助此夫妻二人的力量,以更快地实现自己的目的。 几番波折之后,唐隆元年七月二十一日,他发动了唐隆政变。当夜,葛福顺突袭羽林营,诛杀韦后党羽,策反了羽林军,攻入玄德门。李仙凫引兵攻入白兽门,于三更会师于凌烟阁。李隆基引兵进入内宫,守卫内宫的武士纷纷倒戈响应,韦后逃入飞骑营反被斩首,宗楚客、安乐公主、武延秀、上官婉儿等人,陆续倒在他的屠刀之下。 父亲相王李旦是最后一个得知消息的人,原本只打算做个太平亲王的他,再度被亲生儿子推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而李旦心中清楚,这个皇位他是坐不长的,他迟早要让位给儿子,这才是儿子发动政变的根本目的。 好个临淄王,好个李三郎!他竟是不知,自己生了这样一个枭狼般的儿子。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自他二度登基起,朝中便拉开了姑侄相争的大幕。不仅他想不到,李隆基自己也想不到,他已经对自己的姑姑做出了极高的评估,奈何姑姑在朝中的势力依旧超出了他的想象。即便他有着禁军握在手中,一时之间也奈何不得她。 即便被封个太子,都那般艰难,在太平的万般阻挠下,李隆基举步维艰,乃至于妃子怀孕,他都不敢声张,意欲暗中打胎,终究未果。 如此艰难地度过了两年的时光,在父亲难得的强硬之下,李隆基终于得以被禅让登基。奈何做了新帝,依旧无法摆脱太平带来的阴影。李隆基终日里阴云满布,绞尽脑汁想要除掉这位小姑姑,他已经对这个女人厌烦到了极点。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身边的高力士为他引荐了一个人,此人乃是驸马尹域的贴身侍卫,名叫陆义封。这个人竟然告诉他一个无比骇人的秘密——鸾凰血脉之秘,这诡异的血脉让他觉得心胆俱寒,必除之而心安。且彼时太平已经尝试着对他下毒,被逼上绝路的李隆基决定再不留情,要狠下杀手,即刻除去邪崇,以绝后患。 他动手了,效果出乎意料得好。在那个上元节的夜晚,他一面赏花灯观踏歌,一面听着手下人给他的汇报,太平公主府付之一炬,尹域确认已死,只是尸首被抢走了。太平被烧死在船棺之中。公主府上上下下共千号人全部化作焦炭。唯独让他有些心里难安的是,公主府的两个孩子不见了。不过他也不是非常担忧,毕竟只是两个年幼的女孩,能翻起什么风浪。 耗费了数年的功夫,他终于坐稳了皇位。除去了心头大患,他才可以大展拳脚。改革吏治,选拔培养人才,尤其注重提拔有能力的地方官。减免赋税,广开言路,赏罚分明,惩蔽擅专,任人唯贤。在他的励精图治之下,朝堂之上人才辈出,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萧嵩、韩休、裴光庭、裴耀卿、张守珪……一个个响亮的名号在苍穹回荡,一颗颗璀璨的明星在朝堂云集。 开元盛世,万彩华章。他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要再现其祖“天可汗”之威名。于是九天阊阖开宫阙,万国衣冠拜冕旒。他李隆基,终于将大唐带入巅峰盛世。 志得意满也是无可厚非,他以为他终于拨乱反正,将李唐重新导入正轨,自此以后再无女主政权。为了巩固成果,他每踏一步都小心谨慎,尤其防着的是他身边的女人们,而其中,最让他担忧的,就是他的嫡长女李瑾月。这个女儿,他本就不喜欢,偏生的她还要强,事事要争个是非曲直,样样要证明自己不比男儿弱。这样的性格,实在危险。 但她的能力,却又是李隆基所欣赏的。能为朝廷所用,又何必真的埋没了她,只需控制住,便不会再重蹈覆辙。他自认,控制自己的这个女儿,还是手到擒来的。 然而一切都脱离了他的预想,一个一个诡异的凶案开始浮出水面,仿佛有人在阴暗处,要将那些藏匿于长安城角落里数十年的污垢翻出来,亮到世人面前。黑暗蚕食着他手下的控制范围,一点一点将他视线范围内的抓手淹没。他当真相信了雪刀明断的能耐,却没想到她居然就是当年的漏网之鱼。那冲击对他来说,不亚于太子被绑自杀。而告诉他这一切的李长雪,作为安插在李瑾月身边的眼线,也目睹了那妖孽血脉令女子受孕的过程,对于他告诉自己的一切,李隆基无条件信任。 阴魂不散的妖孽,二十多年了还不放过他,策划出这一场荒唐可怕的闹剧,死了这么多人,她是在恫吓自己。李隆基在巨大的惊惧之下,选择再次痛下杀手。但这一次,他却失败了。 无条件信任有错吗?李长雪是他的族侄,是他多方考察之下选定的人。可是为何这样一个翩翩风度的郎君,却摇身变出一张鬼面,狰狞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那个人,用一种让人寒毛耸立的语调,轻描淡写地问他: “陛下,可还记得二十年前,鸾凰尹氏的陆义封?” 历史再度重演,这一次,李隆基耗尽了运道,终于将自己搭了进去,不知名的药物控制住了他的身体,而药物的主人则控制住了他的朝堂。渐渐地,他已经无法支配一切。他哪里还是至高无上的帝皇?他连一个平头百姓都不如。那个可怖的暗影,在他身旁阴魂不散,他取代了高力士,将李长雪的身份留给了一个与他相当亲密的年轻男子。他组织了一群江湖客,威逼朝廷百官,夺取朝政。他发动军变,使九万幽州军南下。 大唐毁了!毁在了他的手中。开元盛世的泡影在目前破碎,他始料未及,错愕不堪,紧接着袭来的,是无尽的懊悔。 而当他被绑上城头箭楼,作为象征之物,被那帮叛军亮相于战场之上时,他清楚地看到了城外大军的军旗之上,清晰的“月”字,还有为首银甲白袍的女将军,坚毅沉稳的目光。她身旁,那个他曾恐惧的妖孽,却云淡风轻地望着她,眼中没有任何怨恨,只剩必胜的决心。 糊涂了十多年了,李隆基终于明白究竟谁才是大唐真正的忠臣,谁才会在危难之际不顾一切救他于水火之中。 女儿……为父对不起你……皇后……朕九泉之下无颜见你。 战场风沙吹扶着的他的面庞,两行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 开元二十一年八月廿九,一万叛军裹挟皇帝、百官攻陷长安,大军入城,封锁长安全境,皇帝、百官被囚禁于大明宫中。九月初五,李瑾月率领的一万八千大军南下抵达长安,堵住长安城东南要道。翌日,由柳肃、杨玉环率领的三千绛州军急速赶至,封锁长安北境要道。 叛军妄图西退,却没有想到,自西方来了八万大军,其中一万大军彻底封锁了长安城西面和南面的要道,另外七万大军若盾牌直插而上,挡住了北面剩余八万叛军南下的去路。这支没来由的大军打出的军旗,竟然是“萧”。 四面被围堵,城中一万叛军进退失据,顿时陷入重重包围之中。 最后的决战,即将打响。 290.第二百九十章 九月初八, 午间, 长安城东, 勤王军大营。 李瑾月站在木头搭建的高高瞭望台上,举目远眺,希望能越过长安城高达五丈的城墙, 望见城内的情况。她的身边, 站着沈绥。 碧空万里, 空气澄澈, 一眼能望见极远的地方。只可惜,从这里想要窥见城内, 还是勉强了些许。不过,城内的情况却依旧在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外面来, 千羽门如今作为勤王军的专属斥候,在鸟雀的帮助下,总有渠道能够得到消息。 沈绥等人现在位处之地, 距离灞桥总部其实非常近,但是这两日沈绥却根本抽不出空档回去看看。决战在即,成败在此一举,容不得半点闪失。在成功包围长安城之后,接下来攻城却成了巨大的难题。 长安城在隋初建造之时,借鉴汉长安城教训,在防御攻城这方面下了极大的苦功。无论是城墙高度厚度坚实程度, 还是城外护城河的宽度, 都达到了历史最高纪录。故而, 一旦整个长安城陷入战备防御状态,这座周长七十里的庞大城池,将会把攻城战线拉得无比漫长,兵力分部若想均衡,那么攻城力量便会不足够,外界想要攻破这座城,就会难上加难。 眼下,皇帝和文武百官都被囚禁在长安城中,尹御月在舆论之上占据优势,长安城中百姓不知前因后果,只知皇帝被所谓“叛军”包围了,城内如若同仇敌忾,上下一心,那么局势便会更为不利。不过好在,城中粮食有限,断了粮草,他们拖不起时间。只是,包围长安城的绝对主力军——兰陵萧氏率领的陇西军也是长途跋涉而来,携带的粮草有限,一旦粮草告罄,他们也必须要撤军,去进行补给。 沈绥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能够给与他们围城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必须速战速决。故而具体的攻城事项,还需要召集围城的所有将领举行会议,仔细研究再作部署。 李瑾月收回了眺望长安城的视线,对沈绥苦笑一声道: “我真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攻打自己自幼长大的家乡。” 沈绥没有说话,拍了拍她的肩膀。 “唉……”李瑾月叹息一声,“真是无从下手啊。” “毕竟自隋初建立以来,这座城池还没怎么经历过战争的洗礼,攻打过长安城的将领,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沈绥道,“不过,办法总会有的,你也不必太着急。” “怎么?你有办法了?”李瑾月挑眉。 沈绥却指了指瞭望塔下正向她们挥手的杨玉环,以及杨玉环身侧一名面相猥琐的将领,道: “先问问他们再说。” 李瑾月面上难以抑制地露出了笑容,忙不迭地奔下瞭望塔,大跨步向杨玉环跑去。杨玉环乳燕投怀般冲进了她的怀抱,二人身上的铠甲重重地撞在一起,发出了铿锵之声。 “玉环,你要吓死我吗?你怎得胆子那么大?”李瑾月紧紧地圈住她,又是喜悦兴奋又是疼惜责备又是心有余悸。 “我只知道我要帮你。”杨玉环声音隐隐染上哭腔,这段时日的奔波劳苦,所受的委屈,一见到李瑾月就忍不住爆发出来了。 看着这小两口久别重逢,沈绥淡笑立于一旁,遥遥对那面相猥琐的将领一揖,道: “柳都尉,久仰。” “这位便是雪刀明断沈伯昭罢,在下才是久仰大名了。”面对沈绥,柳肃倒客气了许多,拱手道。 听见沈绥与柳肃打招呼,李瑾月身为主将,也不能一直这般将他晾在一旁。于是连忙收拾心情,抬手抚了抚杨玉环的面庞,擦去她的泪水,安慰了她两句,这便走上前来见柳肃。 柳肃见她比见沈绥自然礼数要周全多了,单膝跪地行军礼,李瑾月受了他这一礼,扶他起身,笑道: “柳都尉这次能来,对瑾月来说绝对是如虎添翼。危难之际伸出援手,柳都尉当真是义薄云天,瑾月感佩。” 柳肃面上有些赧然,本来他是没打算来的,若不是杨玉环说服了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眼下李瑾月却这般夸赞他,他当真是受之有愧。 一行人打过招呼,向议事大帐而去。抵达议事大帐时,看到帐外已经聚集了十数位将领,都在等候李瑾月归来。 为首一位将领见到李瑾月,当即上前,拱手道: “参见晋国公主阁下。” “四兄长,我可将你盼来了!”李瑾月上前,热情地把住对方的手,对方这一揖没能做下。 这位将领,就是率领八万陇西军长途奔袭,救勤王军于水火中的兰陵萧氏嫡支长房第三代孙,萧思恭萧桓之。行四,乃是萧八郎萧思难关系最亲密的堂兄,眼下兰陵萧氏的主事人。当年他作为自己八弟的副将,与李瑾月一道争战沙场,已是十数年的交情了。萧思难战死的那场仗,萧思恭就和萧思难在一起,为了掩护邠王突围,萧思难要他先带着邠王走,自己断后。结果,战场那一别便成了永别。他一直自责自己未曾保护好老八,造成了终生的遗憾愧疚,他曾指天发誓,但凡李瑾月需要他,天涯海角他都会赶到。 陇西军总共十万,这一次几乎是倾巢而出,西北屏障空虚,难保吐蕃、西域不会趁虚而入,这也是攻城必须抓紧时间的重要原因之一。 沈绥在一旁冷眼旁观,能够清晰地看出这位萧四郎与李瑾月之间的感情。那是同袍杀敌,过命的交情。也难怪这位萧四郎能够不顾一切,李瑾月送到兵符,就立刻杀到。 他身后的十数名将领中,沈绥发现了从云的身影。这小子面上晒得黝黑黝黑的,正冲着沈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得开心。 沈绥失笑摇头,这小子向她邀功呢。不过他这次确实立了大功,着实当奖励。 “四兄长,河西现在情况如何?您带着八万大军来,不会有问题吗?”李瑾月忙不迭地问道。 闻言,萧思恭叹息一声道: “我们这次能来,也是不易。老家主过世后,本该是第二代孙萧嵩、萧垲执掌萧氏,奈何此二人一个不在家中,一个死了,第二代无人,家主之位便落在了第三代孙的身上。我行四,本也轮不到我,所以一直在外带兵,本以为顺理成章,该是大哥继家主位。却没想到,家中被老三萧思温控制住了。老三竟然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毒害了大哥和二哥,被八郎的遗孤克勤撞破了,竟然还妄图残害克勤。四年前,沈先生等人离开河西后,他就下手了,多亏了赵氏反应及时,带着克勤来找我,才躲过一难。此后,家中就一直陷入了他的控制中。你派来的小兄弟倒也机灵,没有直接去萧氏找人,而是到军营找到了我,将兵符给了我,否则我还真是无法调动大军。” “那萧思温现在如何?” “被我斩了,祭了军旗。”萧思恭说这话时,语调平静,可面上煞气不可避免地浮现出来。 李瑾月弯了弯唇角,又问: “那赵氏与克勤呢?近来可好。” “赵氏被我安顿回了府中,并无大碍。至于克勤,嘿嘿……”他忽然笑了,对着身侧那群将领喊道: “克勤,你小子躲在后面作甚?还不快出来拜见公主?” 话音刚落,一个半大的小伙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跪倒在李瑾月身前,动作干脆利落地磕了三个响头,唤了一声: “克勤拜见公主母亲。” “快起来!”李瑾月忙不迭地扶他,可他却举手示意等一下,然后扭转身子,又对沈绥磕了三个头,道: “晚辈萧克勤,拜见沈先生,沈先生当年救命之恩,克勤无以为报。” 沈绥和李瑾月一起伸手将他扶起。她上下打量他,不由感叹,当年那个奄奄一息的十岁男孩,如今当真是要认不出了,身高拔高了这么多,身子也强壮了数倍,瞧着已有大人的模样了。萧家儿郎成长在军营之中,十四岁的萧克勤,也开始追随四伯父行军打仗了。 “好!有乃父风范。”瞧着小郎君那白杨般挺拔的身姿,刚毅的面庞,李瑾月不由欣慰极了。 八郎当真后继有人,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寒暄过后,该入帐议事。大帐之中,周瑾、张谦、郭子仪、李光弼等人已久候多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近几日,李瑾月耗费心血制作了长安城的沙盘。对长安城附近的地形做了详细的标注。眼下,长安城四围被插上了密密麻麻的小旗子,这些旗帜代表目前围城的军队。李瑾月的一万八千人,加上柳肃手下三千人,萧思恭带来的一万人,总共是三万一千人。除去后勤,大概只剩下不到三万人围城。绵延七十里的漫长战线,区区三万人是不可能全部围住的,能做到的就是堵住长安城四周十五个城门,不让城中的敌人逃出来。 李瑾月先做了兵力部署,眼下,城西与城北是最需要严防死守的方位,因为敌人如若找到机会逃出长安城,最有可能就是往西南面或者西北面跑,而西南面更是直通巴蜀,如若让敌人退入巴蜀地带,那么蜀道之难,想要再抓到他们就很难了。 兵力部署本不是大问题,西北让萧思恭坚守,他们本就有另外七万大军做后盾,哪怕敌人当真突围,后面还有七万人可以调动。 西南面,由郭子仪和李光弼联合带兵三千死守。 而攻城的重点,则放在了东面和东北面,尤其是玄武门附近。由于大明宫在长安城之外,玄武门乃是最脆弱之地,那里将会是众人直接长驱直入,进入皇城的重点攻坚地点。当然,敌人也很清楚这一点,玄武门堆积了敌军近四成的兵力,城头之上已可望见油罐滚石檑木,弓箭手更是严阵以待。可以想见,一旦发起攻城,场面会相当惨烈。 “我们若是从正面发动强攻,当然可以吸引城中大量兵力,但是我们这里也是消耗不起,满打满算三万兵力,半点不能浪费。若是真的打硬仗,我恐怕我们的胜算会大幅度下降。”周瑾蹙眉道。 “周将军所言极是,我们的兵力不是十万二十万,那还当真能打猛攻的战法,可只有三万人,恐怕只能智取。”柳肃也道,他虽外形瞧着不起眼,可心中也是有谋略之人,身上的军事素养不低。 “那依柳都尉所言,可是有什么智取之法?”李瑾月问道。 柳肃摇头:“末将驽钝,暂时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但是如果城内有人与我们里应外合,我们的攻城就会简单许多。” 就在这时,沈绥突然发话道: “让我去吧,我有办法入城。” “伯昭?”李瑾月吃惊地看向她,不只是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沈绥弯唇一笑:“虾有虾道,我千羽门当然自有办法。”一边说着,她手指落在了沙盘之上的龙首渠上方,笑道: “瞧见没有,龙首渠有一条水道可以直入城内的兴宁坊。这个水闸,我们的人曾经下去探查过。我知道有路可走。” 李瑾月还要说什么,却被沈绥的眼神止住了。 “成败在此一举,诸位,等我信号。最迟后日凌晨,我会在长安城东北角的角楼之上发出响箭。如若过了那个时间都没有响箭,请诸位按照公主的计划,进行强攻。”她站直身子,拱手道。 “伯昭,你要多少人?” “一百人足以,多了反倒束手束脚。人我来挑。”沈绥道。 李瑾月挺直身躯站立于沈绥对面,平举双手,拱手向前,郑重一礼,众将随她向沈绥同行一礼。 沈绥笑道:“诸位,等我好消息。” 说罢,转身出了大帐。 291.第二百九十一章 当夜幕降临, 一切属于暗黑的人和事便开始活动。人们看不到,不知晓,但往往就是这些发生于暗黑的人事,能够扭转局势,或好或坏, 就看谁的本事高超。 这大概是沈绥这辈子最后一次下水了,上一次她下水, 被红尾蜥刺伤, 刺激她的鸾凰血脉开始苏醒。这一次,她却是为了能够打通攻城的通道。 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之下行动,要求的是极强的夜视能力。沈绥挑选的, 都是千羽门之中受过专门训练的凫水高手。他们不仅仅是凫水高手,还是潜行高手。大多都是暗鸦堂中最顶尖的刺客,他们能够无视地形的束缚,上天入地下水,无所不能。 上一次的潜水装备再次穿上身, 百人精英,悄无声息地摸着长安城的墙根,沿着护城河一路快速前行。城头上灯火通明,守城的叛军轮番巡逻,不敢松懈半刻,一旦发现敌情, 必然会立刻警醒全城。但是, 灯火照耀不到城墙根下, 他们甚至不认为有人可以渡过护城河。 所有参与此次行动的人,身上都背着一套标准装备,一柄匕首,一柄短刀,五枚飞刀,五根箭矢,被油布牢牢包裹的发射火/药,还有一把可以折叠收纳的长弓。所有的装备都是千羽门专门打制的轻量化的装备,也是沈绥自洛阳红尾蜥事件后,开始督促千羽门工匠专门设计的一套水下装备。下水后不会影响行动,一定的重量可以帮助下潜,但又不会带来太多的负担。胶质衣也赶制出了许多,每个千羽门分部都有配备,就是为了防备以后需要水下作业。 站在龙首渠边缘,沈绥借着城头微弱的光芒观察了一下水底,长安城的护城河能有二十丈宽,水底不知深几许,若墨汁般浓稠黢黑。龙首渠与护城河交汇的十字水道口,水流静谧,几乎没有什么水声。隐约能看到城墙下的水门,此时必然是落了闸的,而那闸门,恐有千斤重,单单依靠他们百人的力量,是根本不可能打开的。 但是,沈绥说下方有通路,那就一定有,她从来不会干没有把握的事,一切都是在深思熟虑之后雷厉风行。 沈绥无声地对身后百人打了个手势,众人开始分组,十人一组,一共分作十组,列队站好。第一组立定于护城河边缘,沈绥打着手势,向他下了什么命令,十人看明白后点头。沈绥手一挥,十人便整齐地鱼跃入护城河中,入水时水花极小,淹没于水流自身的声响中,半点动静没有发出。 如此反复,沈绥一共派了五十人下水,另外五十人掩蔽于岸上等候命令,随即沈绥自己也准备妥当,鱼跃入水。 九月夜晚的护城河,河水有些许凉。水下略显浑浊,大概是龙首渠卷来的泥沙造成的。沈绥在水下拨开水流,视线范围中一片黑暗,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但她却凭着自己的方位感,前进得毫无阻力。 护城河中也有些小鱼小虾,沈绥潜水的过程中,感受到有鱼儿从自己身侧溜过。这让她不禁想起当年洛阳上阳宫人工海内的红尾蜥,心中略有些膈应。她并不能确定尹御月有没有故技重施,在水中再度放养红尾蜥。这也是此次行动的风险之一。 不多时,她能够察觉到身前出现了人影,恰好一口气憋到尽头,她立刻上浮出水面,喘息了片刻,便看到了方才她派下来的五十名凫水好手,都浮在附近等待着她的命令。眼下他们这五十人,都藏匿于水门拱洞之内,扶着关闭的大铁闸门以节省体力。 “按计划,五人小组轮流下潜作业,开始罢。”沈绥道。 众人点头,最先五人立刻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沈绥曾道千羽门探查过龙首渠下的这个水闸,知道有路可走。但是这个路,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走的。由于当年红尾蜥事件,不仅仅是整个洛阳城,长安城的水道沈绥也让千羽门仔细查过了,就是为了彻底杜绝红尾蜥这种生物在水道中繁衍。当时长安千羽门暗中检查了一下龙首渠的水闸,发现水闸钢铁焊铸的闸门格栅有一块生锈非常严重,已经出现断裂的先兆。这个情况,主管长安城防水利的工部似乎并没有在意,亦或者说一直拖延着没有处理,总而言之就是不够重视。也多亏如此,今次给了沈绥等人机会。 现在这五十人的队伍,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个危险物品,那是一个琉璃瓶装盛的王水瓶,对于金属有着强烈的腐蚀作用。以五人为组,每个人都需要将自己身上的王水瓶以特殊手法绑在水门铁闸的固定位置之上。等到五十个王水瓶全部绑缚完毕,王水会逐渐从瓶口流淌出来,他们只需等待水门自行腐蚀,待水流将王水冲干净,他们便可下水,拆卸下脆弱的水闸门,从破口进入长安城。 安装王水瓶必须迅速,否则王水弥漫出来,会危及自身。沈绥挑选的这五十个人全都是手脚利落,细心大胆的高手,轮流下潜也是为了能够尽快完成,不造成拥挤和干扰。安装完后立刻撤退上岸,如此往复,大概只耗费了小半刻时间,就全部完成。 沈绥最后一个上岸,她一直在水流的上游,倒也不需要担心王水弥漫出来伤及到自己。作为领袖,身先士卒是她的信条。 王水这种东西,还是从西域传来的,相传是波斯人提炼出来的一种强大的炼金溶液。千羽门在做生意的时候遇到了,便囤积了几斤以备不时之需。本来是打算实验于锻造之上的,却没想到,今次发挥在了这样的用途之上。长安城中的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沈绥手中竟然有这种强力的金属腐蚀液体。 五十人携带的王水量非常大,再加上此间水流并不湍急,王水流出后,能够在闸门附近聚集很长一段时间,哪怕是被水稀释了,也具备着强大的腐蚀作用。 沈绥等人在岸上耐心等候,当她突然看到那闸门抖动两下,心道应该成了。又耐心等了两刻钟。沈绥开始下令,让方才未曾下水的五十人下水,打通通道。 那五十人下水后,发现不用他们破门,闸门已经自己烂出了一个大洞,五十人轮番从洞口钻了进去,留下一个人在后,浮出水面,向沈绥发信号。沈绥接到信号,便领着另外五十人入水,随着一起从洞口入城。 过了水闸,其内又是一个长长的水道向前延伸,能够直接通到兴宁坊腹地。沈绥没有选择继续延水道前进。过了闸门,上方是一个天井,检修闸门的人可以从天井下来,边上还有攀爬用的梯子。沈绥便命令所有人立刻上岸更衣,顺着梯子爬出天井。 一从天井上来,他们就相当于陷入了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这里是兴宁坊最东面,城墙与坊墙的夹道之内。恰好是重点防御区的边缘,距离大明宫也不远,沈绥率先爬上天井,她小心露头查看了一下,恰好就有一队巡逻士兵刚刚路过天井这里。 她轻手轻脚跃了上来,闪身躲在了天井边缘,招呼下方的人赶紧上来。 不多时,一百名身着夜行衣的好手就已经占满了夹道。 沈绥下命令,一百人分作两组,甲组五十人,跟随沈绥行动。甲组任务很重,需要闯入宫城,要在玄武门东北角的角楼之上发射响箭。剩余乙组五十人,负责拿下通济门,从旁侧应。 一百人迅速分开行动。沈绥身形展开,领着五十名精英飞速潜行于长安城中,一面躲避巡逻士兵和城头探查士兵的视线,一面不断接近大明宫城。 …… 夜色深沉,“高力士”负手立于大明宫紫宸殿的龙尾楼之上,宫灯星星点点,他静谧无声。身后紫宸殿内,正有舞乐上演,守城的几名叛军将领正在醉生梦死,其中就包括此次领一万先锋叛军的史思明。他却没什么兴趣。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俊雅漂亮到极致的男子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不正是那李长雪吗?只听他恭敬地唤了高力士一声: “父亲。” 高力士没有回身,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怎的,你也对那筵席没有兴趣?” “儿更关心父亲的情况。”“李长雪”道。 “我很好。” “父亲,对儿您就不需这般逞强了。您年事已高,哪怕那尹域的血髓药效再好,如今也要到头了吧。” “高力士”转过身来,凝视着自己的儿子,道: “吾儿,我的情况你心知肚明,如若此次不能成功,为父便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此番取了沈绥的血髓,用在为父身上也是浪费,主要是为了你。你不要让为父失望。这千羽门,手段万般,为父为了对付他们,倾尽心血,依旧无法铲除,如今千羽门死灰复燃,更是春风吹又生,比从前还要难以对付。难保,此刻千羽门已经渗透进入城中。为父失算,没有想到兰陵萧氏的萧三郎如此不堪重用,被萧四郎杀死,丢了兵权。兰陵萧氏临阵倒戈,我们丢了八万人,却给敌人添了八万人。这一步错太痛了,十数年的努力又要灰飞烟灭。权势眼下是不要再谈了,保命要紧。一旦势头不对,你就立刻裹挟着皇帝向西南巴蜀逃,躲入鸾凰尹氏的发源地,当可无碍。政权可弃,但性命绝对要保住,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老皇帝,等你入了蜀地,没了利用价值,就杀了。” “父亲,您呢?” “为父去给你抓沈绥和沈绥的女儿,这是为父最后为你做的事了。” “父亲……” “尹忘川,你要振作起来,为父不在了,为父的事业,你必须要继承,一朝不彻底毁灭鸾凰尹氏,不死不休,你现在就当着我的面发誓。” “李长雪”尹忘川面现悲痛绝然的神色,跪地,举手发誓道: “我尹忘川,对天发誓,不毁灭鸾凰尹氏一族,不死不休!此愿得报时,当以仇敌头颅祭告父亲在天之灵!” “若遇到你的母亲伊颦,你当如何?”尹御月再问。 “杀!”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字,尹忘川英俊的面容已然扭曲,眼底一片血红。 “好!不枉为父培养你这二十多年。起来罢。” 父子二人站在沉沉的夜幕之下,彼此相视,看到的是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晦暗阴霾。 尹御月转头凝视着夜空,嘴角泛起残忍的冷笑。伊颦,没想到吧,当年你以为早产夭折的孩子,其实还活着,被我养到这么大了。多亏是个儿子,我尹御月也能后继有人。借你肚皮产子这一招棋,我果真没有走错。我尹御月是不行了,即便这次能顺利得到沈绥的血髓,也延续不了我的生命。但忘川会代我完成一切的,你的主人、小主人,都会成为忘川的补品,你就看着我建立的家族,如何毁灭你忠心耿耿的鸾凰一族罢。 此仇此怨,世世不休! 292.第二百九十二章 九月初九, 夜,勤王军大营的士兵们已经整肃完毕, 在一片静默中,开拔至指定位置等候。紧张的气氛在大军之中蔓延, 士兵们知道, 他们即将迎来一场硬仗。眼下要等待的,就是东北角楼之上的一支响箭,有了那支响箭,他们存活下来的几率就会多几分;反之,那么死亡的阴影就会愈发浓重。 大唐的战士从不畏死,各个都知道要保家卫国。这场硬仗对于勤王军来说,不成功则成仁, 成了就是救国于水火的大英雄, 未来前途无量,哪怕战死沙场,也能福荫后世子孙。 李瑾月亲率最主力最精锐的战士,守在玄武门东北方, 时刻关注着城头之上的动静。她的身侧, 杨玉环一身戎装, 默然陪伴。她知道李瑾月正在经历这一生最为重要的战役,她很庆幸, 自己能够守候在她身旁。 同样的时刻, 几十里外灞桥总部内的张若菡难以成眠。她知道, 赤糸和卯卯正在指挥最关键的一场仗, 可惜她无法陪在她们身旁。她已经将自己所能做的做到了极致,如今唯一还剩下的,就是替她们守好大后方,期盼她们得胜凯旋。 凰儿今夜也不知为何,大约是和自己的母亲有着奇异的感应,她也睡不安稳。张若菡没有勉强这个孩子,见她睡不着,便唤她起来活动活动。凰儿瞧着坐在案头,痴痴凝望着西方的娘亲,很懂事地没有吵她,默默坐在娘亲身旁,提着笔一笔一划地练字。 她那尚显稚嫩的笔墨,很快就写下了一首诗: “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母已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避,况乃未休兵。” 凰儿写完后,默然盯着纸上的诗句出神,半晌之后,小家伙红了眼眶,竟是难以抑制地抽噎哭泣起来。 “凰儿?”张若菡忽闻孩子哭声,吓了一跳,回首查看孩子情况,却见她对着桌上一张纸垂泪。拿起来一瞧,她双眸渐渐染上了泪光。 “凰儿,这首诗,是你写的吗?” 小家伙努着嘴,一面抽噎,一面摇了摇头。 “我在诗集上看到的,突然想起,便写了下来……”她小声说着,小可怜的模样惹人心疼。 张若菡将孩子揽入怀中,此刻的她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凰儿还不满五岁,如今却恰到好处地写下了一首这样情深意切、催人泪下的诗,让她如何不感慨。这孩子定是想念赤糸了,她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不知不觉已到秋日下露的季节了,今夜的上弦月也是出奇得明亮。这一句写得格外好,可是叛军未灭,何以为家,她们的故乡又在何处呢? 赤糸,万望你能平安归来,我只盼我们一家人能够清平喜乐,岁月静好,再无更多要求了…… …… 此时此刻的沈绥,并不宽阔的双肩正背负着八方的恳切期盼,静谧地行走在大明宫外的宫墙下。 五十名黑衣先锋战士呈一列纵队跟在她身后,每个人的身形展开,皆如灵猫一般幽秘轻巧。 她们刚刚绕过晋国公主府所在的长乐坊,正准备前往东内苑的外门——延政门。那里,有千羽门留守于大明宫中的暗线接应。沈绥是昨日好不容易联系上他的,他是宫中的一名内侍,恰好就在东内苑听差。 一行人赶到延政门附近时,运气不好,恰好碰上了一队巡逻的叛军。这是一个二十人的巡逻小分队,手执火把大阔步走过,沈绥反应奇快,见到前方街角的火光时就让所有人就地卧倒,翻身到宫墙根下的水沟中。 这宫墙之下的水沟,宽约不足一丈,主要是雨水的排水渠,由于近些日子雨水较少,地下都干涸了,淤了一层黑泥,散发着并不好闻的气味。人藏身下方,由于高度不够掩盖身躯,必须弓背哈腰,尽量贴近沟底,才可完全隐藏。一溜五十号人藏在这沟中,每个人几乎都尽量不让自己的鞋底着地,以免染上淤泥,行走会留下痕迹。于是不得不用双臂撑起下半身,这样一来几乎就是与淤泥贴脸的状态。那臭味顿时被放大了数倍,熏得人直翻白眼。 沈绥也没受过这样的罪,但是她却是一声不敢吭,绷紧神经观察着沟外透过来的火把光芒。待光芒远去,她稍等了一会儿,探头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况,见四下无人,这才下命令继续行动。 一众人等脱离了排水沟,迅速闪身出来,检查鞋底,清理鞋底脏污,顾不上身上脏兮兮,立刻在延政门口集中。躲在门洞阴影中,沈绥模仿夜枭声,打了个呼哨。不多时,宫门缓缓开了一道小缝,刚好够一个人侧身而过。沈绥立刻闪身进去,进门的同时就举起了自己黑布包裹的雪刀,以防备门内的偷袭。 不过情况尚算好,门内只有接应他们的那名年轻的内侍。这内侍姓王,行七,是杨弼介绍给沈绥认识的。他与杨弼关系非凡,当年杨弼还在御史台文书库做事时,就传他有断袖之癖,也并非空穴来风,其实就是从杨弼和这位名叫王七之间的关系传出来的。王七加入千羽门时间虽不长,但通过考察,倒也并无二心。如今更是派上了大用场。 “阿七,宫中如何?”沈绥一面招呼门外的五十人赶紧进来,一面趁着空档与王七交谈。 “今夜机会难得,叛军几个带兵将领都喝醉了,包括寿王和李林甫,眼下刚刚被安顿就寝。高力士和李长雪还没就寝,正在紫宸殿的东暖阁内,不知在商量什么事。这是半个时辰前的事,我特意到举行宴会的紫宸殿外转了一圈后打听到的情况。之后我就来延政门等你们了,此二人现在还在不在那里则不能肯定了。” “陛下和群臣呢?” “陛下被单独囚禁在麟德殿内,我知道还是因为两日前他们将陛下绑到城头上去,回来时被我撞破了行踪。其余大臣都被囚禁在外朝,几乎都关在中书省的宰相堂内。我这两日找着机会去过宰相堂,去给群臣送饭,见到俊抚(杨弼字)就在其中,他倒是沉稳,眼下成了群臣的主心骨,一直在稳定群臣的情绪。几个主要的大臣知道我们今夜的行动,做好了准备,正等着您呢。”王七飞快地解释道。 “好,你做得很好,现在,你立刻出宫到通化门去,把我们入宫城的消息告诉那边的暗鸦堂兄弟。然后跟着他们伺机出城罢。” “门主,您呢?”王七问。 “我们还有我们必须完成的任务,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王七肃然,看着沈绥的目光升起敬重之情,拱手道: “门主保重,待一切安定,我们把酒高歌!” “好!”这内侍,身上有一股潇洒的江湖气,这也正是沈绥吸纳他加入千羽门的原因。 二人轻声击掌,王七便转身溜出了延政门。 沈绥则开始分布人手,她从五十人中点出十人,命他们即刻前往中书省救援群臣。 “把人救出来后,直接送到晋国公主府中,务必保证群臣安全,不要让叛军发现。” 十人小组为首的组长上前一步,拱手一礼表示得令,便立刻领着其余九人飞速展开身形,向着中书省赶去。 沈绥带着剩余的四十人,穿过东内苑,进入龙首池所在的龙首院,再经由龙首院进入第二道宫墙范围内的中朝,直奔崇明门而去。 这一路上出奇得顺利,没有受到任何阻挡,也没有撞见任何队伍在宫中巡逻。 不过情况在进入崇明门后发生了变化。崇明门之后,就是大明宫的后宫了,一入门中,就听到整齐的踏步声和喧嚣声,远处暗夜内的宫庭上空被火把的光芒照亮,显然有着大批的军人聚集在宫中。 沈绥点了十个人,让他们即刻上屋顶,去摸清楚通往玄武门前路的情况,然后在跑马楼附近等候。她自己则带着剩余的三十人,向西北方向而去,直奔麟德殿。她打算先解救皇帝,免得皇帝一直作为叛军手中的人质,让他们打起仗来显得异常被动。 穿行在夜幕中的大明宫,一切都显得异常诡秘。如若不是叛军占领长安城,沈绥这一生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如此狂妄地在宫中大步穿梭。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内侍宫娥消失不见,高耸的宫墙、寂静无人的夹道,浓稠夜色里的宫阙飞檐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喧嚣声在远处吵嚷,近处却连虫鸣都难以得闻。 冷汗从沈绥的额头滚下,她忽的心生不祥之感。猛地顿住脚步,抬手握拳,示意队伍停下立刻戒备。 就在她号令队伍停下的那一刻,她身后一名暗鸦堂弟兄忽的闷哼一声倒下,在他倒下之前,沈绥听到了弓弦震颤的嗡嗡声和箭矢破空的锋锐声。 “集中防御!” 沈绥立刻下令。当下,包括沈绥在内的三十人全部背靠背围成一圈,手中已抽出短刀格挡在身前。他们这些好手,在有防备之下,以刀代盾格挡箭矢,还是能做到的。 不过,如果箭矢太过密集,又从四面八方而来,那么就难办了,所以这就必须要借助队友的力量,将自己防不住的背后交给队友。 眼下他们身处大内,恰好就在距离麟德殿不远的明义殿附近,这里的建筑特别密集,他们在下方穿梭,难保不被高处压制。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其实沈绥如果能走高处早就走了,明义殿之前根本没有建筑可攀爬,她们只能从地面上走,而对方显然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果不其然,沈绥命令刚落,密集的箭矢就破空而来,沈绥当下无法再想其他,雪刀悍然出鞘,挥舞成刀花,集中精神防御箭矢。 “叮铃当啷”的金属击打声此起彼伏,不时响起沉闷的痛哼声。汗水已经打湿了沈绥的后背,她迫切地想要找一个可以躲藏的掩体,但是箭矢的密集程度让她连撤步都做不到。 这漫长的箭雨不知持续了多久,沈绥恍惚间仿佛觉得有一世那般漫长,等对方耗尽弓箭,沈绥周身已然无比酸麻,神经处在丝毫不敢放松的状态,生怕还有谁会放冷箭。 她身后,还能完好无损的暗鸦堂战士,还剩下五人;另有十三人身中箭矢,但暂且不致命;最后的十二人,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 “沈绥,我候你多时了。”明义殿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着高阶内侍服的身影。此人正是“高力士”尹御月。 沈绥保持防御状态不松懈,眸光冷冷望着他。 “你这是要去麟德殿罢。你要找的皇帝,并不在那里。我知道你有人在宫中,我也从来没打算把这个人找出来除掉。因为我知道,有了这个人引导,你才能中我的埋伏。” 沈绥依旧不答话。 “这一招我用了多少次了,沈绥?屡屡中招,你怎么不长记性呢?现在好了,可尝到我唐门诸葛神弩的滋味了?我是不是该赞一句,沈门主好身手,在诸葛神弩的箭雨中,依旧毫发无损。” “你把皇帝藏到哪里去了?”沈绥终于出声了,她的身躯不着痕迹地扭转了一下,正对尹御月,剩下的五名尚有一战之力的战士立刻防备地站在她身后,替她挡去来自背后的偷袭。 “你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拖延时间对你并没有好处,你是不是该尽快完成你的任务?” “你很得意?你是觉得寿王、史思明这些人手下的一万人,当真可以守住长安城?” 尹域月不置可否。 “你手下的唐门弓/弩手,箭矢用完了吧,否则你为何在这里与我废话。”沈绥笑道,“拖延时间的人,难道不是你?” “沈绥,你太自以为是了,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聊聊,暂时并不想取你性命。你作为果实,还不成熟。但是你父亲就不一样了,她当真是熟透了,美味多汁。”尹域月笑道。 沈绥双目渐渐红了,咬紧牙关,手中雪刀狠狠攥紧。左手却飞快地一弹,将一个物什弹到了背后一名黑衣人手中。那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手掌在身后张开,一抓,就将那物什抓住。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哪怕是站在屋顶上的唐门众,也没能看清。 “沈绥,我劝你老实听我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已收编城中剩余禁军,眼下有一万五千人守在玄武门内,门内的防御,绝不是你们城外那两万兵力可以攻破的。你若是愿意坐下与我谈谈,说不定城外的李瑾月还能得点好处,你辛辛苦苦扶持她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要她做皇帝吗?我可以让她做皇帝。我还可以放过你和你女儿,你看这笔买卖如何?”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冷笑。 “那就没办法了,既然你要鱼死网破,我也只能采取强硬手段了。” 尹御月刚举起手准备下令唐门继续攻击,沈绥就率先发难了,只见她忽而将双手放入口中,发出一声难以耳闻的尖啸,随即整个人在平地里狂奔数步,高高跃起,踩着木柱、瓦当,鸟雀一般飞入空中,直冲尹御月而来。 尹御月面色一变,当即向后退去。他身后,五名唐门高手拥了上来,将他挡在身后。其中就包括之前交手过一次的唐十三。 沈绥跃上屋檐,雪刀快如闪电劈出,那唐门五人竟觉锋锐不可挡,下意识侧身闪过。唯独唐十三接下了沈绥这一招。 后方尹御月见沈绥身后的千羽门五人忽然不见,当下觉得不好,立刻转身跃下屋檐,往玄武门而去。沈绥跨步去追,却被唐十三再度拦下,另外四名唐门高手也欺身而上,将她团团围住。 不过令他们吃惊的是,忽然天空中有什么东西俯冲而下,将他们五人一下掀翻,其中二人立足不稳,直接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一头雄壮的白翎黑羽雕出现在了视线范围之内,一抓就抓到了唐十三的背心,将他后背撕扯得一片血肉模糊。唐十三惨嚎一声,挥舞手中的刀要去驱赶白头雕,白头雕却根本没有给他机会,再度飞起,脱离了他的攻击范围。 而只是耽误了这么一刻,沈绥的刀就欺了上来,当下用刀背一刀砍在他脖颈之上,使他背过气去。 沈绥拎着他的衣领将她摔到屋檐下,丢给剩下的十三名负伤的千羽门弟兄看管。自己则展开身形,立刻去追尹御月。 此时此刻,唐门的人全部跟着尹御月撤走了。而天空之中,忽而响起了沉闷的雷鸣,仔细听,那并不是雷鸣,而是数千鸟类拍击翅膀的声响…… 293.第二百九十三章 ““喂!加把劲儿!不想死的就卖力气!” 玄武门外瓮城墙头, 喧嚣震天,粗豪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至少有上千名苦役正在沿着城墙下方的两侧的跑马道, 将大量的油罐、檑木、滚石运上城头。监工站在一旁, 手握长鞭催促, 城头上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兵力。 方才还在紫宸殿内饮酒作乐的史思明,这会儿却出现在了城头之上。身上虽还有几分酒气,但黝黑的面庞之上却毫无醉意,双目炯炯, 透过暗黑的夜色, 凝望着城外的景象。他似乎透过夜色,看见了埋伏在视线范围之外的攻城大军,他心中清楚,李瑾月就等在外面, 她在等最合适的时机。 “你去问问, 外出探查的斥候可回来了?”史思明点了一下身旁的副将, 那副将领命离去。 “史将军,这么晚了还在守城,当真是坚实可靠啊。”身后响起脚步声,一行两人步上城头,出现在了史思明身侧。 “寿王阁下, 李大夫。”史思明拱手行了一礼, 瞧着恭敬, 眼中却藏着轻蔑。方才那句话, 正是李林甫所说, 听在他耳中,略显刺耳。 在史思明看来,喝酒不是为了寻欢作乐,他喝酒只是为了放松身心,更好地迎接接下来能够预料到的大战。而对于寿王和李林甫来说,干掉忠王就已然让他们飘飘然了,他们似乎根本不在乎这场仗的胜与负,似乎在他们看来,谁胜利都无所谓,只要皇帝还在,寿王就不会有碍。而寿王似乎还在发梦,满脑子太子帝途,已然瞧不见眼前的真实了。 史思明懒得和这两人废话,在殿中与他们一起饮酒,不过是逢场作戏。这场仗关系他的生死,输了就等于丢了一切,他必须全力以赴。 “史将军,不知安将军的八万大军,何时能到?”寿王笑问。 “只要我兄长突破河西军的防线,不到三日就能赶到。”史思明敷衍道。 “那就好,我看,只要我长姊不能在七日内破城,他们就必输无疑。”寿王信心满满。 七日?我的小皇子,今夜长安城就已岌岌可危了,你在说什么痴话呢?史思明白他一眼,丝毫不打算继续给他面子,拔腿便往另一侧的城墙走。 刚走了没几步,史思明突然察觉到不对,顿住脚步,抬头向天上望去。虽然是暗夜,但却可借着城头聚集的火把照明,望见天边有着密集的黑云以惊人的速度向这里逼近。 史思明面色一变,凝眉不由疑问出声: “那是什么?” 下一刻他便自己得到了答案,那是恐怖到望不到边际、遮天大幕般云集的鸟群!不过片刻时间,他已经能听见鸟群铺天盖地震动翅膀的声响和此起彼伏的鸣叫声,乌泱泱连作一片,气势极其逼人。 史思明的面色刷得白了,那一刻他僵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等场面,他是根本没有见过的,恍惚间还以为自己真的喝醉了,处在梦境之中。 直到有城头的斥候跌跌撞撞冲过来报告,才惊醒了陷入呆滞的史思明: “将军!鸟……好多好多的鸟!冲我们冲过来啦!”斥候惊慌失措地喊道。 “滚开!”史思明一把拨开那斥候,拧身跑到城头道路的边缘,抢过号角兵腰间的号角就吹响。 “呜~~~”沉闷的号角声在瓮城中回荡,所有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望向天空,那鸟雀组成的乌云已经排山倒海地向瓮城中扑来。城中的士兵还好说,那些搬运城防之物的苦力却霎时崩溃。他们都是老实百姓,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当时就吓得四散拥挤奔逃,瓮城之内顿时大乱。 “所有人列队防御!!!盾兵呢!盾兵!!!!”史思明扯着嗓子大吼,然而他的声音在乱哄哄的瓮城中实在引不起注意,一开口就被喧嚣的声浪掩盖过去。 几乎就在下一刻,鸟群就扑进了瓮城之中。场面顿时大乱,这些鸟雀中有着相当数量的猛禽,各个尖喙利爪,猛地扑下来,抓击亦或啄击到人的头部、背部,那伤害虽然比不上刀斧加身,利箭贯穿,可那一瞬的疼痛,却让人十分难以忍受。 当下,不论是士兵还是苦力,全部陷入慌张逃命的状态之中。哪怕有人挥舞着兵器驱赶鸟雀,却也形不成多大的反抗力量。史思明倒是想组织起士兵进行有效的反抗,奈何这些鸟雀来得太过突然,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吹响号角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城头之人无心再观察敌情,越是在高处,越是早先受到攻击。在鸟雀的骚扰下,纷纷向墙头之下跑去。如若此时有人还能坚持在城头之上观察,就可以发现,其实就在距离玄武门不远的隐蔽之处,正分布着至少三十名黑衣人,每个人手中都有一只哨子,不断吹动。这些哨子能够直接影响到鸟雀中的头鸟,引导头鸟的飞行和攻击方向,头鸟身后,几乎都有至少二三十只鸟雀紧密跟随,一致行动。 这些黑衣人,正是千羽门中的雀师,而这些鸟雀并非当真是野生的鸟雀,而是千羽门自建立以来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当”。这些鸟雀全部训练有素,乃至于形成军队制式,能够形成有组织有纪律地进攻。 方才沈绥发出的无声长啸,其实就是从沈缙的无声长啸中得到的灵感,她其实也一样能够引发沈缙所引发的鸟群暴动。不过,沈缙的鸟群暴动,激发的是自然鸟类无组织的惊飞,并非是能够控制进行攻击的有生力量。为了将这个强大的能力活用起来,沈绥没少花时间研究。她以白浩作为千羽门内所有鸟类的头目,就从让白浩指挥其他鸟类开始。她发出的无声长啸,其实并非要激起四野所有鸟群,而是传达给天空中的白浩的。白浩在接收到信号后,会立刻到达指定地点,降低高度盘旋,让地面上其余千羽门雀师观察到。然后雀师们就会立刻放飞所有手边鸟笼中的鸟,人工制造鸟群,并以哨音作为指挥,号令鸟群发动攻击。 就在玄武门瓮城陷入大乱之时,沈绥正提着自己的雪刀奔袭在宫中黑暗的道路之上。她的双目紧紧盯在前方飞快跑动的尹御月身上,一刻不曾放松。尹御月不愧为修行百年的老怪物,一身功夫出神入化,此时全力展开轻功,居然让沈绥都有些难以追击的感觉。沈绥倒也不是很急,她只需保证跟在他身后不被甩掉便可,现在着急的人是他,沈绥可不急。 从战斗爆发的明义殿附近一直到玄武门,有着不短的一段距离。但是在尹御月率领的唐门众以及沈绥身法全力展开的情况下,几乎眨眼就过了半,在玄武门大乱之时,尹御月已经穿过太液池,赶到了跑马楼附近。 远处隔断内宫与玄武门瓮城的宫墙外透出的喧嚣惨嚎之声,在这里已经能够听得相当清晰。尹御月更是大急,脚下速度再加,就要立刻向玄武门冲去。 就在此时,早就埋伏在跑马楼附近的十名千羽门弟兄忽然闪身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滚开!”尹御月爆喝一声,当下一掌迅猛拍出,直奔拦截在最先的那名千羽门弟兄打去。 “不要硬拼,躲开!”沈绥在后方见状疾呼。 拦在最前方的千羽门弟兄本就被一股凌冽邪恶的杀气惊出一身冷汗,当下再不敢硬拼,侧过身子扑了出去,险之又险避开了尹御月这一掌。尹御月和他率领的唐门众人根本全然不顾身侧骚扰的千羽门人,一门心思往玄武门赶去。 沈绥紧随其后,那十名千羽门弟兄则跟在了她的身后。 “门主!”方才为首那个准备拦截尹御月的千羽门弟兄呼唤了一声沈绥。 “放心,一切都在计划中。前方情况如何?”沈绥一面向前急奔,一面头也不回问道。 “瓮城内已大乱,鸟群正在攻击,将聚集在玄武门内部的其余守城叛军都吸引了进去!” “好,我已派遣五个人前去执行第二步计划,你们跟着我,不要妄动,随我拿下老贼!” “是!” 沈绥口中所说的第二步计划,就是用对方准备用来对付他们的利器,转而用来对付敌方自己。方才处在唐门众人的包围之中时,沈绥将手中一个物什丢给了站在她身后的一名千羽门兄弟。那个物什,其实是一个折叠成豆腐块儿大小的微型图纸,其上标注有这些日子千羽门利用鸟群勘察出的敌军布置的火油、檑木、滚石的分布位置,千羽门潜入宫中的所有兄弟都携带有火引子、火/药等引火的工具,一旦找到这些东西,便是火烧玄武门之时。 说时迟那时快,沈绥念动之间,瓮城内就响起了整耳欲聋的爆炸声,随即惊呼与惨嚎就像海浪拍击峭壁悬崖一般勃然爆发。就在尹御月刚刚跑上玄武门东侧的跑马道时,城内已然升起了熊熊的浓烟,等他们攀上城头,向瓮城内一看,城内已经是一片火海,所有守城的叛军无一不陷入炽热的烈火之中,惨嚎痛呼,一片地狱景象。那些用来对付勤王军的火油,全部倾倒进了内城之中,虽然千羽门只派出五个人做这件事,可就是因为有了火/药引子,才能使这些密集堆放的火油在在瞬间连成一片,熊熊燃烧起来。再加上今夜晚风正盛,火借风势,更是焦烈难挡。 此情此景,与当年三国赤壁之战,又是何其相似? “轰!”,又是一声剧烈的爆炸声,沈绥等人只觉得脚下城墙都发生了强烈的震动,重玄门东侧的一处墙头直接坍塌下一大块,其上堆放的滚石、檑木混合着大块大块的砖石全部砸了下来,将下方的人砸成了肉泥。浓烈的硝烟再加上城墙坍塌掀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混合着火光,掀起滔天的恐怖威势,站在城头上,他们根本看不清城内的情况。 尹御月咬牙,心里知道即便是他也难以挽回这样的局面了。看情况,一万五千名守城叛军,恐怕连一半都剩不下来了,而且还有很多人是因为在外巡逻而幸存。 一步错,步步错,这一次是他栽了!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只要皇帝还在他手中,他就有谈判的筹码!如今尹忘川已经带着皇帝离开了长安城,按计划前往鸾凰尹氏昔年的藏身之地。等风头过去,再出山不迟。沈绥这个可恶的女人,给他制造了太大的麻烦,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去给她找一找麻烦。打蛇要打七寸,这个女人的软肋是什么,他实在太明白了。 眼中闪过狠厉,他面庞之上露出狞笑。点了点身旁唐门的几个人,道: “你们,去拦住后面的追兵!” 吩咐完,他自己就继续展开身形,向银汉门的方向跑去。 面对迎面扑来的唐门众人,沈绥冷哼一声,手中雪刀挽起刀花,速度丝毫不减冲入唐门的包围圈中。各种暗器再度袭来,特别还有毒气毒粉铺散而出。沈绥早有准备,暂时呼吸内蕴,不吸入外界空气,闭上双眸,紧抿双唇,不让毒气毒粉侵入自身。同时,就像是开了天眼一般,闭着双眼,手中的雪刀已然迅速收割了三名唐门弟子的生命,各个都是一刀封喉。 沈绥不是一个爱开杀戒的人,但到了关键时刻,她也绝不会心慈手软。这些人助纣为虐,手段毒辣,已有取死之道。她便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沈绥是第一次释放出雪刀的最大威能,在她的全力施为下,那柄美到极致的雪白大横刀,就好似仙界下凡的至强之兵,无可比拟的锋锐,毫无预兆的运行轨迹,可怕的速度,刁钻的角度,一切的一切都让人心生绝望之感。 沈绥与唐门包围圈接触三息之后,率先冲出了包围圈,顺便带走了七名唐门弟子的性命。剩下的人,她交给自己的门人处理。她还必须要去追击尹御月,她知道此时此刻,这个人到底想做什么。沈绥倒要看看,尹御月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如何突围。 她一路追击尹御月,二人沿着城头一前一后一直向正东方跑,跑过喧嚣沸腾的银汉门,一直跑到大明宫最东面的宫墙之上,再折向北面,尹御月竟然也打算前往大明宫的东北角吗? 正中下怀!沈绥不由露出了笑容。 不过很快,沈绥就蹙起了双眉。因为她看到前方的尹御月动作忽然变得古怪起来,他竟然在边跑边脱衣服,最外面的那件衣袍很快就被他脱下甩开,沈绥看到他背后出现了一副造型极其诡异的机关,仿佛蝙蝠的两翼收缩叠放在后,紧紧贴着他的背。那双翼极其轻薄,穿上衣服竟然完全显不出来。 沈绥暗道不好,这家伙居然打算…… 尹御月已经眨眼之间跑到了大明宫最东北角的箭楼附近,他忽然顿住脚步,冲沈绥狞笑道: “尹子绩,你若有本事追上我,我便败得心甘情愿,任你处置。” 说罢,跳上了城墙垛,面对着沈绥。 沈绥加紧脚下步伐,拼尽全力奔向他,疾呼:“老贼,有本事留下!” 尹御月只是癫狂大笑,抬手抓住自己脖颈下方的皮肤,将面上伪装狠狠撕去,浮云随风而散,黎明暗夜,城头熊熊火光映照他身影。一个满头银发的俊美男子出现在了沈绥面前。那人那一双洞黑的双眸中布满了可怖的血丝,面上的表情有着难以形容的恶感,仿佛他便是这阳世修罗,一身血腥,半丝人性不存。 “尹子绩,你的妻子女儿,我便笑纳了,哈哈哈哈哈……”一边狂笑,这个活了百年以上的老贼身躯直接向后倾倒,从墙头跃了下去。沈绥奋力前扑,右手指尖只差仅仅一寸,就能抓到他衣摆,奈何就这般错过,硬是看着尹御月飞身下了城墙,在半空中拧身,展开背后双翼,迎风滑翔而起,飞向远方。 沈绥喘息着,站在东北角的城头。望着天边尹御月逐渐远去的身影,她目光沉沉,却并不显得多么懊恼焦急。 东方已然泛白,橙红的光芒正奋力挤破暗沉的夜空。沈绥不慌不忙,取出了背后箭壶中的箭,绑上火/药,点燃引信,张弓搭箭,一臂满月,狠狠射向天际。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 城外,早已等候多时的李瑾月看到了响箭,大笑,高喝一声: “发兵!” “呜~”,号角连绵吹响,两万大军,洪水一般涌向玄武门。 294.第二百九十四章 沈绥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经历战场的波澜壮阔。从前还是不懂事的孩子时, 她连想都不会想到;后来经历了迫害、诡计与重重的阴谋, 她也依旧不认为自己属于战场。她的战场, 永远藏在阴暗的水面下,是手段的比拼,是计谋的较量,而不是沙场点兵、千军万马的光明正大。 但是当朝阳初升, 她站在大明宫东北角的角楼之上, 看着白袍银甲的女将军率领大军,惊涛拍岸般冲破玄武门脆弱的防御,杀入大明宫中时, 她真正体会到了战场带来的心神激荡。当潮水般的两万大军涌入大明宫,当数千鸟雀腾飞盘旋于上空,当东升朝霞释放出万丈金光, 眼前的画面仿若史诗的吟唱, 收入眼底的每一寸风景,都散发着只能出现在梦境中的辉煌。 这里是属于李瑾月的战场, 沈绥已经完成了自己所能做的所有事,接下来的一切, 都交给李瑾月了。她拖着一身疲惫, 缓缓走下角楼,两万大军入皇城, 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抵抗, 敌人溃不成军, 丢盔卸甲, 未战先亡。上兵伐谋,打仗不是拼人数,拼的是脑子。 废墟瓦砾中,发现了昏厥过去的寿王和李林甫,被李瑾月派人救下,史思明被坍塌的城墙砸断了一条腿,被李瑾月俘虏,一万五千守城军,最后残留不到一千人,也全部成为了俘虏。 而就在不久之前,通化门的战斗也很快结束。沈绥派出去的五十名千羽门弟兄,利用暗杀潜行的方式,以最少的伤亡代价,拿下了通化门的控制权。很快便开城门,迎接外面勤王军入城。这里入城更是顺利,没有受到丝毫抵抗。 入长安城的两万大军即刻开始清理城中残余叛军,但这已经不是沈绥关心的事了。她没有去和李瑾月汇合,只是托身边的千羽门兄弟给李瑾月捎个话,自己则牵了一匹马,打马飞快赶往灞桥。马蹄在官道上扬起尘土,长安古朴沧桑的城郭在朝阳的照耀下渐渐远去,不知她是否会想起开元十六年年末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归城日。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 郭子仪与李光弼埋伏在长安城西南通往蜀地的要道之上,尚未接到收兵的传令,他们一刻也不能松懈。 此处名唤马嵬坡,距离长安以西八十里,关中腹地,汉武茂陵距此不远。 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哪怕是郭子仪与李光弼这两位将军带出的训练有素的士兵,也逐渐失去了耐心。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大约到了辰初时分,有斥候回报,说是有一队车马入了他们的埋伏圈,瞧着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郭子仪和李光弼商量了一下,很快达成一致意见,拦下这队车马做盘查。 于是当两位将军在斥候的带领下赶到车马所在的地点时,看到的却是冲突爆发之后的场景。地上有七八名士兵倒在了血泊之中,生死不知,一旁有三名一身黑衣,身上挂满暗器的男子,已经刀斧加身,死的不能再死。另有一名为首男子被俘虏,跪地缴械,用麻绳绑缚,脖颈之上架着刀,正满面愤恨地瞪着包围他的士兵。 郭子仪和李光弼下马入了人群包围圈,看到眼前景象,郭子仪不由问道: “怎么回事?” “这帮人突然袭击我们,我们只能反抗。马车中应该有人,能听到动静。只是这马车太古怪了,被锁了起来,打不开。”郭子仪手下一名校尉汇报道。 “子仪,你来看,这人不是李长雪吗?”李光弼指着那个被绑缚跪地的男子道,“这脸都破了,怎么……不流血?” 郭子仪凑上来一看,果真如此,那“李长雪”右侧面颊破了一块皮,却一丝血没流。 “这人,该不会是个假冒的罢。”郭子仪道,说着当真上手就撕,竟然真的让他将“李长雪”面上的伪装撕了下来。 在那伪装之下,是另外一个青年男子,瞧上去还挺英俊,只是满面不甘愤恨,表情显得扭曲又狞恶。 “你是何人?”李光弼不由问道。 那青年男子却啐他一口,不回答。李光弼冷笑一声,道: “不管你是谁,落在我们手上,这回是走脱不了了。”随即对士兵吩咐道,“绑他回去,交给公主处置。” “喏。” “这马车……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这应该是千羽门的马车罢,这机关车门也就只有千羽门才能做出来了。” “难道……那男子是千羽门的人?” 郭、李相识一眼,摇了摇头,觉得一头雾水。 就在两位将军准备将马车拉走时,忽然有一人从远处单骑飞驰而来,还骑在马上,他就大喊: “诸位且慢,诸位且慢!” “你是何人?”数名手持长戈的士兵上前,就要将他打下马来。 那人急忙勒马,翻身下来,举起手中千羽门的令牌,道: “我乃千羽门黑鹰堂副堂主呼延卓马,一直在追击这驾马车。车中人乃是皇帝陛下!” “什么!”李光弼和郭子仪吓了一跳,忙让呼延卓马走近。 “我来开车门。”呼延卓马说着便跳上马车,也不知他在车门上按动了什么暗扣,只听咔咔两声,他转动把手,便将车门打了开来。 众人往那车中定睛一瞧,当真有一男子卧倒在车中,昏迷不醒。在场所有人都没有见过皇帝陛下天颜,也不知这车中男子是不是就是皇帝。 呼延卓马却立刻钻进车厢,支撑起那男子的后脖颈,从腰间摸出一玉瓶,往男子口中倒了一粒药丸,又用水囊喂下去不少水。车中男子仿佛是渴极了,贪婪地吞咽下清水,还想索取更多,呼延卓马却将水囊拿开。此时的他刚从昏迷中苏醒,不宜过多饮水。 此过程中,郭、李二人本还有戒心,看到这个叫做呼延卓马的男子往车内人口中喂食东西,一时间担忧那会不会是毒/药。可是又想,这个人非要用这种办法杀人?也太过愚蠢了。就在犹豫的过程中,药都喂了下去,他们也阻止不了了。 “陛下,您感觉可好?”呼延卓马问道。 那男子虚弱地低哼两声,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呼延卓马扶着他坐起来。男子面色煞白,身躯骨瘦如柴,两颊凹陷,披头散发,形容憔悴。昔日一双神采奕奕的凤眸,如今却显得浑浊失神。他耗费了不少时间,仿佛才能够运转起自己生锈的大脑。 “你是……”他先询问身边的呼延卓马。 “草民乃是沈司直手下的仆役,前来搭救陛下。”呼延卓马回答道。 皇帝闻言,仿佛触动了心弦,身躯颤抖起来,竟是有两行热泪滚下: “朕,朕感佩沈司直救命之恩。” 直到此时,郭子仪、李光弼二位将军才有些相信眼前的男子正是当今圣人陛下。他们急忙跪下行礼: “臣郭子仪(李光弼),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身后众士兵也呼啦啦跪了一片,口呼“陛下万岁”。 “好,好,壮士们护驾有功,朕……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皇帝强撑着病体,尽量放大声音说道。 “两位将军,公主已经平定长安,俘虏叛军,眼下可以迎回圣上了。”呼延卓马说道。 郭李二人大喜,他们心中清楚,赢了这场仗,就代表着大局已定,叛军失去了最好的先机,接下来的战局,将会发生逆转。而他们救下圣驾,更是大功一件,今后再不愁前途之忧。 “鸣金收兵,护驾回城!” …… 灞桥,千羽门临时总部。 正是朝阳初升时分,农庄内公鸡打鸣,起得最早的农妇们已经开始忙碌了。烧灶热炉,煮水熬粥,借着热气蒸上几屉粗面馒头。安静的农庄之中,炊烟袅袅,氤氲融入山谷内的薄雾。 张若菡逐渐苏醒,发现自己正抱着凰儿在书案后的筵席上睡着了,她连忙查看了一下,看到凰儿身上盖着薄被,面上神情一松,放下心来。 凰儿还在熟睡,她轻手轻脚地起身,出了屋。 清晨的空气还带着润湿的微凉,院内无涯的身影正在忙碌。她没有立刻呼唤无涯,只是站在台阶上,盯着天边薄雾内的金光发起了呆。 瞧上去,她今日心情很是舒畅。面上的神情放松,手脚都有些不似往日般的轻快有力,笔直地站在屋檐下,筋骨挺拔。 “三娘,您醒了啊。”无涯先发现了她,连忙走上来道:“您稍等,我去打水来给您洗漱。凰儿醒了吗?” “没有呢,不必管她,让她多睡会儿,这孩子昨夜想她阿爹,还哭鼻子了呢。”张若菡笑道。 无涯也笑,随即叹了口气道:“也不知大郎何时才能回来。” “放心吧。”张若菡微笑道,“就快了。” “您说的是,以大郎的能耐,那些人还不都是小菜一碟,很快拿下。是无涯太多虑了。” “你就是爱瞎操心,快去打水吧。” “嗳。” 无涯去给张若菡打热水去了,张若菡独自一人站在院中,准备活动一下身子。今日的她瞧着非同寻常,身姿竟有些出人意料得矫健硬朗,动仪十足,缺少了往日几分静美清雅。 她刚准备转一转腰,忽然有什么东西抵在了她腰间,一只大手蒙住她的口鼻。耳边响起了一个可怖冷厉的男声: “张三娘子,莫动,莫喊,否则我这把涂了剧毒的刀只要割破你的皮肤,就能随时要了你的命。” 张若菡周身顿时僵硬,不敢动弹。 “很好,你很识相。现在,随我进屋。” 身后那个人带着她向后退去,张若菡很快听到了门被踢开的声音,她被迫后退,脚后跟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一点跌倒,背后那人手抓着她衣领提了她一把,几乎是把她拽进了屋中。随即门被他迅速关闭闩上。 “抱上你的小孩,跟我从窗户走。”那人又下了一道新的命令。这一次,张若菡没有第一时间听他的。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后方那顶在她腰间的尖锐硬物又先前挤压几分,痛感愈发剧烈。 冷汗从张若菡额头流下,可是她居然冒着风险向后退步,那顶在她腰间的利刃就这般戳破了她的衣物,刺入她的身躯,她竟然一声不吭。 她身后那人忽的脸色大变:“你做什么……你!你不是张若……”他话未说完,“张若菡”完成了后退,脚猛的抬起,跺在了脚下的地板上。 “嗡”,一只利箭忽的从下方攒射而出,直奔那人后门射去。那人反应神速,闪身躲避,他的反应确实很快,但奈何却依旧没有完全避开。那利箭射中了他的右大腿,强劲的推射力使得箭矢直接洞穿了他的大腿肌肉,他惨嚎一声,倒地难起。 “张若菡”忽的撕去面上伪装,露出了从雨的面庞,只听她冷笑道: “现在看看谁要得了谁的命。” “砰”,门闩断裂,房门被撞开,崔舵主、玄微子带着一众千羽门弟兄冲了进来,将那人团团围住,五花大绑。玄微子一把扯去那人蒙头的黑布,露出了一张陌生的俊美容颜,这人满头银发,却看起来如此年轻,着实让人看着不舒服。仔细瞧他面庞,似乎他的脸已经僵硬了,疼痛和愤恨使得他面上表情显得格外狰狞。 “尹御月,哼!你也有今天。” “你们倒是演了一出好戏。”尹御月冷笑。 “为了等你,我们演戏已经演了很多天了。何况你进入山谷时,就触发了我们埋下的警报。我们久候你多时了。” “那小孩呢?” “假的。”从雨已经从筵席之上拎着纸扎的假凰儿丢在了尹御月面前,她身上张若菡的衣袍褪去,内里身着一身银丝软甲,怪不得不惧尹御月的刀。 “好,好个沈绥,当真是算无遗策!”尹御月咬牙切齿。 “尹御月,我想,我有必要和你谈谈。”一个女声在人群后方响起,众人让开,沈缙和千鹤的身影出现在了尹御月身前,发话的正是沈缙: “或者,我该称呼你陆叔比较合适?” 295.第二百九十五章 尹御月只是冷笑, 不回答沈缙的话。 “你可知道, 你败在何处?”沈缙目光锐利地盯着他,轻声问道。 “败了……便是败了, 没什么好说的。” 沈缙却像是根本没听他的话一般, 说道: “几十年了, 全是这些伎俩, 一而再再而三,真把我们当痴儿耍?人, 是能在失败中学习, 在学习中成长的。尹御月, 你太老了,早已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妄图翻天覆地,不过是痴人说梦。你的计划漏洞百出,你也根本不懂朝局和军事, 当真以为安史二人篡了幽州军, 就能南下攻打两京了?不过九万人,能成什么事?” 尹御月无话可说, 事到如今, 他也明白自己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这并非是他愚蠢, 而是他永远不可能做一个毫无破绽的人, 或许在阴谋诡计方面, 他乃是人中翘楚, 但是在真正的政权斗争、军事征伐中, 没有数十年的浸营,是绝对做不到人上人的地步。况且,政权斗争,哪怕是那些官场老狐狸,也是步步为营,一朝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无人敢说自己可以万无一失。这世上不是只有他尹御月聪明,聪明的人太多太多了。尹御月的优势只有两点,一是他隐在暗处,二是他有随时切换身份的能力。这优势,又同时是他的弱点,只要将他从暗处转到明处,彻底洞穿他切换身份的把戏,那么他就将无所遁形。一招苦肉计,沈绥由明转暗,攻防转换,尹御月的身份自此便浮出水面。之后,便是任沈绥拿捏,他再也翻不出掌心。 从明晰尹御月的身份之后,他的一切行动都可以推测出来。无非就是要找沈绥身边的亲属的麻烦,要把沈绥逼入彻底的绝望和仇恨之中。这个过程就是所谓的“催熟”,要让沈绥体内的鸾凰血脉达到当年尹域的程度,然后便可下杀手彻底取出血髓服用。这么一来,根本不用去找尹御月,只需做好防备,便可来个瓮中捉鳖。 灞桥的那出戏,真正开场却并非是在灞桥,而是在大明宫中沈绥遇上尹御月的那一刻。沈绥故意踩入他的包围圈,随后奋力追击,都给了尹御月一种心理暗示:沈绥妄图在此就杀了他,她在这里准备万全,那么在他处必然有所松懈,尤其是老巢。那么尹御月只需逃脱,便可扭转局势。成功逃脱后的得意冲昏了他的头脑,对自己能力的过于自信,使得他忘却了身处敌人的大本营中,其实是危机四伏的。这个修行了百年还多的老妖怪,就这么闯入了灞桥总部的警戒圈内,触发了警报都不自知,还当真潜入了田宅内,打算掳走张若菡和凰儿。 沈缙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惨死的父亲尹域,尹域真正的败因在于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让尹御月伪装成了自己的身边人。尹家人都是重感情的人,一旦陷入怀疑亲人的怪圈之中,就彻底落入了尹御月的掌控。万幸的是,妄图故技重施的尹御月,没能找到机会真正伪装成沈绥的身边人。 “太平公主府大火之后,你去哪里了?”沈缙问道,这个问题困惑了她很久。 尹御月却不打算开口回答,只是面上挂着狞恶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沈缙。 “不回答没关系,我有的时间和你耗着。”沈缙淡淡道,随即指了指他大腿上那铜钱大小的贯穿伤,这伤显然伤到了大动脉,鲜血汩汩流淌,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要了他的命。沈缙是在提示他,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能指挥唐门罢。”尹御月忽的开口了。 “怎么,莫非唐门是你创立的?”沈缙挑眉问。 “是,是我在贞观八年创建的。为的就是和你们千羽门对抗,我们练的是对付鸟雀的暗器,研究的是能够和千羽门对抗的机关术,以及无孔不入的毒物。我们在蜀中,背靠昔年鸾凰尹氏的隐居地,随时随地都能进入隐居地研究鸾凰尹氏的弱点。你问我那些年我去了哪里,我就在唐门,当然也时不时会出个远门,处理一些事情,包括去金陵看看你们姊妹俩,呵呵呵……”他低声笑道。 “哼,居然还用了国号为宗门统一的姓氏,你怕是当时就有篡国的意图了罢。” “非也,比起控制一个大帝国,我更想要的是你们这些自诩鸾凰正统血脉的女人跪在我面前,做我的奴隶,我永远的补品。哈哈哈哈哈……”他癫狂地笑着。 沈缙厌恶地眯起了眼,一旁千鹤抬起手中武士大刀,刀鞘猛然挥击而出,凌厉地击打在尹御月的面颊之上,“噗”,尹御月吐出了两颗牙齿,满嘴血腥,笑声却不断,显得更加狰狞。 “好个鸾凰血脉,好个……女主天下……有你们在,这世界便是阴阳颠倒,秩序失衡。我尹御月,怎能坐视这种事发生。尽管前路荆棘满布,我也要去走一走,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就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呵呵呵呵……就差一点点,没关系,没关系……” 眼前这个形容狼狈,满头银发,容貌不过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口中嘟嘟囔囔,含混不清地说着疯癫失智的话,沈缙心中只有满心满眼的厌恶,厌恶到了极致。她一刻也不想再继续留在此人面前,转过身去道: “把他绑到柴房去,严加看守,等阿姊回来再发落。” “是!” 就在沈缙刚准备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尹御月忽然怪声怪气地大吼道: “伊颦呢?我的颦儿呢?哈哈哈哈哈哈……叫她来见我,我要见她!还有,还有我的……我的怜儿,我的怜儿!我要见她们,我要见她们!哈哈哈哈哈……”他的怪笑声让人毛骨悚然,沈缙愤恨道: “点了他的哑穴,把他嘴给我堵上!” 一旁的崔舵主并起双指如剑,飞速点出,却没想到被尹御月身子一颤,肩膀一顶,撞了回去。这个家伙居然开始奋力挣扎,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儿,竟然将四个拼命压着他的大汉顶得身躯弹起。 四人均是一惊,急忙用力回压,却不曾想其中一人原本牢牢按在尹御月肩膀上的手突然莫名其妙地一滑,尹御月的肩膀突然就从他手下移开了,他整个人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从地上拔身而起,向右斜前方冲去。 电光火石之间,屋中反应最快的人是千鹤,当下一个箭步跨了出去,就像眼睛能看见一般直奔尹御月冲刺而去。手中武士大刀在不算宽敞的屋内闪电出鞘,划过一道逼人的锋芒,直向尹御月后背斩去。 关于尹御月的处置问题,沈绥在书信中曾叮嘱过他们,如果抓到了尹御月,不要轻易杀了他,沈绥还有些事情想要向这个人确定,她还想带着尹御月去见一见皇帝,让皇帝看一看,当年究竟是谁蛊惑他残害太平公主和驸马尹域。此外,此人的血髓沈绥也希望能够取出来研究一番,而且是要在活体的状态下。在尹御月落网后,千鹤和沈缙曾简短地商量过该如何处置此人,首先当然是按照沈绥的意愿将此人暂时关押起来,等候发落。虽然暂留此人性命是基本原则,但尹御月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很难保证他到底藏了多少后手。一旦他试图反抗,且有可能威胁到她们自身的安全,立斩之!以绝后患。 千鹤这一刀,确实斩到了实处。但是拔刀术蓄力不够,还差了寸余距离,只有刀锋最尖端刮到了对方的后背,在对方后背留下了一道不深的血痕。只听“砰”的一声,尹御月竟是一头撞破了牖窗,冲出了屋外。 “哪里走!”千鹤跨前的步子丝毫没有停顿,展开身形,踩着木屐的双足连番快速跺踏地面,轻功以最快的速度发动,大鸟一般飞身跃出窗外,直追尹御月。 千鹤跃出窗外后,其余千羽门弟兄才反应过来,纷纷跃出牖窗去追,崔舵主留在了沈缙身边,沈缙面露焦急神色,她虽然现在行走无碍,可并没有办法剧烈奔跑,翻越障碍物更是困难,只能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在崔舵主的护送下最后赶去。 尹御月的逃跑似乎是没有目的的,而且他完全没有打算逃走的意图,竟然就在这田庄之内打转,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口里不断呼唤着“颦儿……怜儿……”。他的右大腿受到了重创,可他却像是完全失去了痛感一般,鲜血狂飙却奔跑无碍,脚下速度极为让人心惊,竟是让千鹤一时间都有些追击不上。而且他在这田庄之内辗转腾挪,手段非凡,滑溜如泥鳅一般,千鹤多次差一点攻击到他,全被他避过。千羽门弟兄人多势众,分头封锁尹御月退路,包围圈在越收越小。 就在尹御月快要失去辗转腾挪的余地时,他忽然发现了田庄内的药庐竟然就在他右前方不到两丈远的地方,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竟是一头向那里扎去。 “不好!他要去药庐!”沈缙大喊,“拦住他!” 千鹤领着一众千羽门弟兄拼了命地追去,而药庐之内显然也早有准备,见尹御月扑过来,药庐的门忽然敞开,五名千羽门弟兄从药庐中冲出,迎上了尹御月。 尹御月透过洞开的药庐门,看到了躲藏在其中的伊颦、秦怜、张若菡和凰儿,登时喋喋怪笑起来,口中呼喊着: “颦儿,是我啊,我回来了,我们拜了堂的,我是你丈夫啊。怜儿,你来娶你了,我来娶你了……哈哈哈哈……” 屋中的的伊颦面色煞白,胃里一阵一阵地作呕;秦怜颦蹙双眉、眸中却只有冷光。张若菡挺身而出,挡在了颦娘和秦怜身前,将手中搓好的棉条塞入她们手中,清冷的声线涤荡开那污浊的呼喊,传入伊颦和秦怜的耳中,稳定他们的身心: “颦娘、母亲,你们封住耳朵,不要听他说的话,跟我念动经文,保持心境平和,不受邪魔干扰。” “好!”二人一同回答。 “凰儿,闭上眼,堵住耳朵,念经!”张若菡吩咐道。小凰儿非常听话,立刻照办。小小年纪,却定力出众,不见丝毫慌乱。 屋中三大一小,均用棉条堵住耳朵,闭目,双手合十,金刚经经文从她们口中大声念出,顿时压过了尹御月的呼喊。 彼时,尹御月已经被团团围在了药庐前的院子之中,他还在不断试图突围,暂时也无法阻止他大呼小叫。他的身手实在了得,千鹤已经多次向他发起攻击,均被他闪躲开来,十几个人包围着他,乱刀攻击,留在他身上的痕迹也相当少,他身法诡异,狭小的范围内辗转腾挪,竟然能避开大部分的攻击。在这么多人的包围圈中,始终能立于不败之地。而他口中的话已经愈发难听,已经开始侮辱屋中的颦娘和秦怜了。那污言秽语难以入耳,沈缙、千鹤恨得咬牙切齿,想一刀斩了他,却短时间内奈何不得他。 不过,尹御月的得意也就维持了片刻的时间。只听空中忽然传来箭矢的破空之声,“唰唰”,两根利箭呼啸而来,先后扎穿了他的后背,将他打得扑倒在地,直接被钉在了地上。随即一个身影飘然跃进包围圈,一脚踩住尹御月头颅,手中雪刀在他喉间狠狠一旋,血花纷飞之下,众人之见尹御月的喉舌直接被刀锋从喉间剜了出来,刀尖一甩,滚落在千鹤脚下。尹御月的身子就像上岸的鱼一般在地上狠狠抽搐,逐渐没了动静,睁着一双狰狞的血眼,彻底失去了气息。 “咕咚”,崔舵主不自主吞咽一口唾沫,看着站在场中的那个人。她的半边身子都染了尹御月的血,修罗一般,面色平静地注视着脚下的尹御月失去生命。 “阿姊……”沈缙颤抖出声,沈绥的动作太快,太凌厉,太果决了,以至于就连她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觉得心肝都在颤抖。 “你们在犹豫什么,为什么不敢下手?任由他在这里撒野?”沈绥低声问道。 众人噤若寒蝉,心觉无辜。如若不是沈绥吩咐抓住尹御月要暂时留他性命,他们也不会束手束脚。而且,即便沈绥不来,尹御月也确实活不了多久,哪怕他轻功再强,也迟早要死在众人刀下。只是沈绥抢先杀了尹御月,他们也很无奈。 沈绥叹息一声,收回雪刀,方才那一瞬爆发出的杀气奇迹般消失不见。只听她语气平和地吩咐道: “收了他的尸体,丢去乱葬岗喂野兽。把这里清扫干净,不要吓着人。”就好像方才杀人的不是她一般,给人一种无比怪异的感觉。 “阿姊,你不要他的血髓了吗?还有你不是说,要带着他去见皇帝的……”沈缙小心翼翼问道。 “啊……我差点忘了。暂时先留个全尸吧,冰冻起来,延后处理。我本想以牙还牙,但仔细想想,他那血髓,我要来有何用?老而不死是为贼,且不说还有没有用,取人血髓之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做,以后也不许鸾凰血脉的任何人去做。”沈绥道。 沈缙只觉得无话可说。 沈绥看着她,笑了:“阿姊吓到你了?” 沈缙摇了摇头。 “你心肠软,这种血腥场面也没见过,不习惯也无可厚非。放心吧,以后也不会有这种事了。已经彻底结束了……真的……彻底结束了……”沈绥嗟叹,望着天空中的朝阳,心中升起一种脱力般的感觉。 她以为复仇之后会有多么的激动开心,却没想到当真走到这一步了,却显得如此平静。真的是太奇怪了。也许是她早就做好了准备,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走完最后一步棋。 “我先去洗洗,换身衣服,这副模样,可真不敢见莲婢凰儿她们。你去安顿一下娘亲和莲婢吧,我一会儿就去看她们。”沈绥交代完沈缙,便朝浴房走去。 然而一刻钟后,沈绥的浴房门忽然被推开了,开门人还返身闩上了门。泡在浴桶中的她吃了一惊,便看到张若菡绕过屏风快步走了进来: “莲婢?”她话音未落,张若菡就扑了上来,不顾她身上湿漉漉的,揽住她脖颈,就吻上了她的唇,将她一肚子的话全部封了回去。 复仇这一日,沈绥差点着了凉。 296.第二百九十六章 沈绥醒来的时候, 已经到了夜幕降临时分, 她是被腹内一阵强烈的饥饿所唤醒的,紧接着, 下身一塌糊涂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红了面颊。张若菡正靠在她颈窝熟睡,她大概是累坏了, 方才那一阵情动,几乎都是她在主动出力,沈绥完全是敞开身心任她索取, 倒不是沈绥不想要张若菡, 只是她真太累了, 只要了一回, 就没了力气, 接下来就把自己交给张若菡, 载沉载浮, 这一觉昏天黑地, 醒来后精神倒是恢复了七八分。 沈绥在床上赖了一会儿,不忍心唤醒张若菡, 轻轻拢起她的乌黑长发的发梢,在指尖盘玩。挣扎了好一段时间,终于无法再继续忍耐饥饿,轻手轻脚起了身, 再度进了浴房, 就着那早就凉了的浴桶水再度清理了身子, 换上干净衣物。等她束发入屋时, 张若菡已经着衣靠在床头等她了。 二人眸光交汇那一刻,缠绵甜腻的气息便从心底浮起,迅速将二人包裹。沈绥情不自禁快步走到榻前,将张若菡拦腰抱起,伏在她怀中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叹出,滚热的气息灼烫在张若菡胸口,她含着笑意把玩沈绥耳廓,都说小别胜新婚,当是没错的。 “莲婢,我好想你。”沈绥呢喃着,撒娇道。 “我也好想你。”难得张若菡如此直接地表白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沈绥只觉得心口滚烫滚烫的。 “咕~~~~”,随即响起的是她腹内的强烈抗议。沈绥声音软了下来:“我饿了……” “噗……”张若菡笑出声来。 食物很快就送来了,沈绥只顾着狼吞虎咽,几乎完全不顾其他。张若菡陪在她身边,帮她布菜,换碟,自己却不怎么吃。沈绥注意到了,往她盘子里夹了好多菜,逼她吃下,张若菡全都从善如流。饭吃到一半,凰儿终于在颦娘和秦怜的带领下来看沈绥了。自昨夜开始,她们也是一夜未眠,早间那场凶残的恶斗之后,她们也都累坏了,洗漱过后全部歇息去了,均是一觉睡到现在,安安稳稳,丝毫未现噩梦,显然尹御月临死挣扎时那样费尽心思想要恐吓她们,都是白费力气。 凰儿的到来终于使得沈绥放下碗筷,张开双臂迎接小姑娘。 “阿爹!”小凰儿开心极了,三步两步就扑进了沈绥怀中,上筵席时脚下还一绊,差一点跌了,多亏沈绥手臂一捞,便将她捞进怀里。 “我的小凰儿,阿爹想死你了!”沈绥抱着小姑娘猛亲了好几口,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 “凰儿,阿娘教你的仪态呢?快脱履,成何体统。”张若菡一面训斥小家伙,一面站起身来去迎颦娘和秦怜入席。沈绥抱着凰儿,一边帮她脱履,一边在她耳边嘟囔一句“阿娘好凶哦”,小凰儿方才还暗自吐舌头,听阿爹这么说,顿时偷笑起来。 “去,自己吃饭。”沈绥将凰儿安置到席边,自己便起了身,走到颦娘和秦怜身边,拉起二人的手,在她们手背之上轻轻叩首。 “娘亲,颦娘,我回来迟了。” “哪里迟了?来的刚刚好。”秦怜笑着,抚摸沈绥的面庞,慈和温柔。而一旁的颦娘却眸中起了泪光。 瞧着颦娘的神态,沈绥到嘴的话却咽了回去,她其实当真为自己来迟了而感到懊恼,为此,颦娘和娘亲不得已承受了尹御月的污言秽语,这也是沈绥在极度的暴怒之中,毫不犹豫剜喉斩杀尹御月的最重要的原因。她原本确实是打算暂时留尹御月一命以榨干他身上所有剩余的价值,但尹御月的表现,使得他更快的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她知道尹御月是伊颦的心病,事情都过去了,沈绥也不打算再提起,免得让伊颦回忆往事,会觉得伤心痛苦。 没想到伊颦带着哭腔开口,说出的话却是: “瞧你这孩子瘦的……我好不容易把你养胖了,全白费了。军队里伙食可差了,要你带上蒙钟你不干,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沈绥:“……” 恰逢此时门口出现了张九龄的身影,他身旁还陪着养病在此的尉迟焉。之前抓捕尹御月时,他二人暂时被安排撤离到了田埂那一头的别院,也是方才才刚刚回来。一回来,便来见女儿女婿和外孙女了。 “伯昭,你可安好?” “请岳父放心,小婿一切安好。莲婢和孩子也都很好。”沈绥上前见礼。 “那就好,那就好啊。”张九龄老怀大慰,他心知磨难已经过去,他们总算熬过了最困难的时期。 这一日,沈绥在灞桥总部闲散度过,期间,她完全没有去考虑任何事,只是陪着亲人们闲聊欢笑,惬意温存。这样的日子她从前无数次梦到,如今终于得以实现,以后还会越来越多。 即便没有她的吩咐,她手下的人也知道该做些什么。崔舵主已经亲自带着一队千羽门弟兄,用冰块和密封的马车将尹御月的尸首运往长安。千羽门的情报枢机仍旧在运作,外界的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到灞桥。由于墨鹰堂正副堂主目前都不在位,由青鸾堂的李青、杨叶两位堂主暂代主持墨鹰堂事务,处理情报。 九月初九至初十,长安城破,史思明率领的一万叛军几乎被全歼,寿王、李林甫与史思明全部被李瑾月俘虏。 初十辰正时分,尹御月死于灞桥。 初十傍晚,郭子仪、李光弼率领的三千西南防守军护圣驾回长安,李瑾月亲自出长安迎接,由于大明宫毁坏严重,圣人被安排入住兴庆宫。裹挟圣人逃遁的歹徒身份未明,暂时被收押至刑部天牢,听候发落。戍守长安城西北方的萧四郎,在长安危机解除后,匆匆面见圣人,便马不停蹄往北方对峙前线赶去。 十一日凌晨,收到长安噩耗的安禄山惊怒交加,开始发动反扑。八万叛军与七万河西军发生激烈大战,河西军奋力杀敌,悍不畏死。经过将近两个时辰的鏖战,一盘散沙的叛军终于被河西军打得溃不成军,分散作多股,向多个方向四散逃亡。河西军归整,派出三万兵力继续追击,剩余兵力缓慢回撤,拉回陇右前线。 安禄山身边只留下不到三千人的死忠部队,向北一路且打且退,似乎意欲逃往后突厥。 十一日午后,灞桥迎来了李瑾月派来的人,他们是来请沈绥回长安的。而请沈绥的人并不是李瑾月,而是当今圣人李隆基。沈绥知道,圣人应该已经看到崔舵主送过去的尹御月的尸首了。 沈绥又要离开灞桥,这一回,所有人都不干了。凰儿吵着闹着缠在她身上,张若菡也与她无声抗议,张九龄表示他身为朝廷命官,必须要回去履行职责。就连颦娘和秦怜,都要求要跟着她一起回长安。无奈之下,一家人一个不落,包括尉迟焉也随他们一起,匆匆收拾行李,跟随李瑾月派来的军队上路。 半日之后,一行人进了长安城。这些日子,长安城宵禁解禁,方便组织人手收拾城中大战过后的残局。不过城中到处都是勤王军戍守巡逻,气氛倒是比宵禁还要紧张。沈绥等人从春明门进入城中时,夜幕已经降临了,一行人被直接引入兴庆宫,安排入住宫中接待王公贵族的外院。 沈绥连口茶都还没喝,屋外却突然吵嚷起来,随即听到了不少人的脚步声在靠近。不多时,久未见面的忽陀出现在了门口,看到沈绥,他就跪了下来: “大郎!” “忽陀?!”沈绥又惊又喜,忙上前扶住他。 “大郎,能再见到您,我真是……”忽陀激动到语无伦次,竟是眼泛泪光。 “怎么,你很盼着我出事?”沈绥故意笑问。 “怎么会……”忽陀急了。 “起来吧,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沈绥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忽陀吸了吸鼻子,露出了笑容。 忽陀身后,又先后出现了鲁裔、呼延卓马、玄微子的身影,沈绥与他们一一相见,众人心中都非常喜悦。 “伯昭!”远处响起一声呼唤,众人让开身子向后望去,便看到李瑾月出现在了不远处,她身边还站着程昳和徐玠。 沈绥笑了,走上前去,张开双臂。李瑾月已经极有默契地冲了上来,狠狠抱住了沈绥。 沈绥龇牙咧嘴道:“你轻点,手真重!” “你这家伙一声不吭就走,吓死我了,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李瑾月眸中浮现泪光。 “呸呸呸,说什么呢。”沈绥很不满。 “哈哈,没事就好,你杀了那个疯子,真的是解气!”李瑾月在她后背狠狠拍了两下,沈绥体内一阵气血翻滚,不禁冲她翻了个白眼。 “尹御月的尸首呢?” “收在刑部天牢的冰窖内。” “刑部?”沈绥眉头蹙起,突然问道,“之前绑走圣人的那个犯人,你们关在哪里了?” “在刑部天牢啊。”李瑾月莫名其妙。 “糟了!快去天牢看看!”沈绥拔腿就往外跑,李瑾月心中猛跳一下,忙跟在她后面。 她们一路马不停蹄赶到刑部,李瑾月直接带着沈绥冲进了天牢,结果看到的却是牢内空空如也的景象。而原本收在冰窖内的尹御月的尸首,也消失不见了。 李瑾月脑子里“嗡”的一下,不由问:“这是……怎么回事?” “长安城里还藏有唐门的人,尤其可能在刑部有人,我一直怀疑当初唐十三、费力提等人到底是怎么越狱的。还有,伊胥的失踪也十分不寻常,不该到现在都找不到。是谁安排要把人关押到刑部来的?”沈绥问道。 “是……我父亲自己下的令,当时城中大乱,我忙于治乱,也没多想此事。”李瑾月道。 沈绥扶额:“这个糊涂皇帝啊!” 297.第二百九十七章 李瑾月有些慌神, 询问沈绥道:“现在该如何是好?是否要派出通缉令通缉?” 沈绥没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问道: “长安城各个城门出入是不是还在管控中?” 李瑾月点头, 她似乎明白沈绥的意思了, 忙道: “我立刻去找人问一下城门口的进出情况。” “不必,我想他们应该还没有出城。带着一个死人,他们是不可能完全不引起注意的,城门口没有任何动静, 代表他们还在城内。而且, 我想他们此刻恐怕根本没打算出城。他们要等我入长安。” “什么意思?你现在身处重重保护之中, 他们又能残留多少人?难道他们当真这般不自量力?”李瑾月问道。 “这不叫不自量力, 这叫孤注一掷, 因为哪怕他们当真能逃出长安城,也绝难再有机会东山再起了。对于他们来说,想要复仇就在此刻, 就在我们最为松懈的当下。只要得以斩杀我, 他们就算完成了尹御月交给他们的使命。”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只是为了毁灭鸾凰血脉的女性继承者吗?即便当真杀了你又如何?取你的血髓给谁用?鸾凰血脉无法作用于血脉继承人及配偶之外的人,这一点安娜依、了一大师已经用生命证明了。尹御月已死, 杀了你就只是杀了你, 你的血髓根本无法起到任何作用。” 沈绥眸光凝结, 缓缓说出一句让李瑾月毛骨悚然的话语: “你怎知尹御月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看着李瑾月张口结舌的模样, 沈绥沉声道: “我一直很怀疑, 高力士和李长雪这两个身份, 尹御月是如何进行转化的。在成为高力士之前,尹御月应当一直都是李长雪,因为他需要时间蚕食你留在幽州的大军。而在他取代高力士之后,李长雪的这个身份依旧留了下来。那个时候,虽然你已然发现了尹御月假扮李长雪的秘密,但是尹御月当时并不知晓。他是想要扶你上皇位,以李长雪的身份控制你的。那么假扮李长雪的人,绝对是他心腹中的心腹,不能出一点纰漏。以尹御月如此性格孤僻,高傲成性又疑神疑鬼的人,如何能够有这样信任的人?我猜测,假扮李长雪的人是他的儿女这个可能性极大。 另外还有一点佐证,尹御月在灞桥固然是中了我们的圈套,可是他的表现却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应该能想到,即便我抓到他,短时间内也不会杀了他。如果能够保命,他完全没有必要那般歇斯底里刺激我直接杀他。可他偏偏就是这么做了。我冷静下来后,总觉得不对味,他似乎是在一心求死。如今想来,恐怕他已经时日无多了,即便有我的血髓,对他来说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他这般一心求死,大概是想要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尽量不要让我们注意到还留在长安的人。我猜想,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掳走皇帝的人。那个人既然是男性,应该有极大的可能性是尹御月的儿子。他是在给他争取逃跑的时间和机会,他其实心知取我血髓希望不大,所以最开始他是想要掳走莲婢和凰儿的,他想用莲婢和孩子逼我就范,凰儿长大后也能成为他的药源。” “如果当真如此,莲婢和凰儿此刻岂不是仍旧很危险?他们潜伏在城中,肯定是准备找机会接近你的家人。不行,我们快回去吧!”李瑾月当下一把抓住沈绥的手腕,就要拉着她回兴庆宫去。 沈绥却反拉她一下,道: “不,我们先去面圣。” “面圣?”李瑾月彻底惊讶了。 沈绥却没有多说,当下迈开步子往兴庆宫皇帝所在的南薰殿而去。 没想到她们在南薰殿外却撞上了忽陀、无涯、筱沅等人候在殿外。沈绥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李瑾月惊讶问道: “你们怎么在这里?” “陛下、华妃召见三娘、怜娘子和颦娘子还有玉环娘子觐见,说是华妃娘娘想要感谢几位娘子此番解救长安之功,我们陪同而来。”忽陀解释道。 “你说什么,玉环也在里面?”李瑾月急了。 皇帝召见张若菡、杨玉环也就罢了,怎么会召见伊颦和秦怜?他是怎么知道有这两个女子的存在的?显然事情很不对劲,想要见她们的并非是皇帝,而另有其人。 “凰儿呢?”沈绥问。 “在外院,子寿先生、尉迟焉看着她呢。崔舵主也守着,大郎放心。”沈绥道。 “卯卯,我问你,寿王和李林甫被你俘虏之后,现在在何处?”沈绥忽然问道。 “被关押在寿王府中。”李瑾月道。 “皇帝对寿王可有什么处置?” 李瑾月摇头,道:“没有,他对寿王的事情提都没提。忠王死了,寿王叛乱,他似乎半点也不在乎。” “这就对了,皇帝这是在逼你就范。” “什么意思?”李瑾月蹙起眉头。 “他知道,眼下他的继承人中,已经再无人可与你争锋。但他却又绝不希望女主政权发生。我在你身边,他始终无比忌惮,眼下将我的亲人,包括杨玉环召入殿内,是想要逼迫你杀了我,杀了杨玉环,彻底与这一切断舍离,避免鸾凰尹氏通过你掌控朝局。如此,他可以将皇位给你,但他肯定要逼你收养一位宗族子弟作为继承人,将来登顶大宝。你看着吧,我甚至猜测皇帝与尹御月的儿子达成了某种协议,皇帝刻意下令将他压入刑部天牢,就是要让他们越狱,进宫挟持他,以逼迫你。如此,你在敌人胁迫之中答应的事情,便不会再怪罪于他。即便你掌握权力,最终也不会对他下手,他好歹还能做个几年太上皇,享享福。这就是你父亲的目的。他在位二十余年,权术已经练到登峰造极。哪怕眼下他已经脱离了对朝局的掌控,身边无一人可用,也能在短时间制造这样的局面,手腕太狠。可是这与虎谋皮,他恐怕也是在豪赌啊。” 李瑾月的心早已千疮百孔,这个父亲,有与没有到底有什么区别?她到底是如何奋斗到如今的,又是如何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力挽狂澜,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他的那些儿子们,没有一个站出来,只有她,拼了命地替他收拾残局。然而事到如今,她赢得的到底是什么?不过是又一轮的逼迫与猜忌。只要他在那位置上一日,这样的事情就永无停歇之时。 李瑾月真的受够了,她的心也彻底寒了。或许是时候彻底与自己的父亲划清界限了,他因为刚愎自用已然铸成大错,大唐眼下一片乱局需要人主持,他却依旧囿于过去那些事带来的不可理喻的执念,当真是无可救药! 李瑾月大阔步走上南薰殿的台阶,白袍银甲、紫鞘大剑铿锵作响,两旁的戍守军士,都是郭子仪、李光弼的人,也就是李瑾月的人,并不会阻拦于她。她就这般如入无人之境,来到殿门口,“吱呀”一声用力推开了南薰殿的殿门。 沈绥默然跟随在她身后,她没有指点李瑾月该怎么做,因为她知道,眼下的局面,李瑾月正面闯入的解决方式,才是最为正确有效的。也是时候,与这一切纠缠不清的执念与疯狂彻底断绝了。 殿门洞开,李瑾月大步而入。正殿之上,皇帝、华妃端坐主位,下首两侧,张若菡等人分列而席,酒席尚未开始,李瑾月的到来彻底出乎了皇帝的意料。他没有想到李瑾月竟会来得如此之快,他的计划尚未实施,已经宣告失败。看着她背后面带笑容,亦步亦趋走入的沈绥,皇帝眸光愈发冰冷。 他面色沉凝,虽然心中一片颓败,但他却依旧保持着属于帝皇的气度与尊严。张若菡等人见到李瑾月和沈绥一前一后走入,均松了口气。她们也大概能猜到皇帝以华妃名义请她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离去前,张若菡特意让崔舵主派人去找李瑾月和沈绥了,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就赶了来,她心中宽慰许多,略显紧张的面庞也放松了下来。 李瑾月目不斜视,直接走到君席的台阶下方,大剑往身前一杵,双手交叠扶住剑柄顶部,站定不跪。杨玉环担忧的目光落在了她后背之上。 沈绥冲张若菡眨了眨眼,又向颦娘和秦怜点了点头,让她们放心。 “是谁准你剑履上殿、见朕不跪的?”皇帝缓声问道,语气中的寒意使人心惊。 呵呵,马嵬坡得救时狼狈的模样,现在倒是半点不见了。到底是君王,在这宫中,才能端出架子来。李瑾月身后,沈绥冷笑。 “陛下恕罪,儿急于觐见陛下,故而礼仪上有所疏漏。”李瑾月口中倒是谦卑,可行动上却半点也不客气,依旧扶剑而立,纹丝不动。 皇帝并指指向她,怒声道: “逆女,你眼里还有没有君父!” “陛下!”李瑾月音调忽而拔高,盖过皇帝的声音,随即朗声道:“您是否可以请藏于屏风之后的朋友出来一见。” “你!”皇帝面色扭曲,青一阵紫一阵。 “鬼鬼祟祟躲藏什么,还不出来!”李瑾月一声暴喝,手中大剑立时出鞘,飞掷向皇帝身后那张九折金龙玉凤金丝嵌大屏风。呼啸的剑气从皇帝和华妃头顶刮过,华妃惊叫出声,皇帝面色瞬时煞白。 屏风被大剑贯穿,后方躲藏的人立时向两旁扑出,躲避剑气。一共扑出来三人,左侧两人,右侧一人,李瑾月飞身而起,直接越过皇帝头顶,去取自己大剑。沈绥则直扑右侧那人,藏于大袖中的雪刀凌然出鞘,在对方根本来不及反应之下,刀柄闪电般击打在对方腋下麻穴之上,封住对方动作。随即刀锋一闪,架在了对方脖颈之上。她左手从腰间取下一枚香囊,抽出封囊口的绳子,将对方手腕牢牢绑住,然后提着对方衣领就将他拽到了皇帝身前的殿中央。 “陛下,情况紧急,臣失礼了。”沈绥悠然道,随即将雪刀收回鞘中,扎在腰间,垂手而立,不再言语。 另一头,李瑾月也已经拿下那两人,将他们带到了殿前跪下。仔细去看,其中一人居然是刑部员外郎刘玉成。另外一人看着面生,却又有几分眼熟,这人兴许就是那绑走皇帝的歹徒。而沈绥抓到的那个人,所有人都很熟悉,正是失踪多日的伊胥。 皇帝惊怒交加,已经是周身都在发抖,却半个字无法言语。华妃缩在一旁瑟瑟发抖,已然是大气都不敢喘。 “刘玉成……”张若菡有些失神,就连她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竟会在这里见到刘玉成。 “唐门中人,他是潜伏得最好的那个。如果我没猜错,你的任务,原本是监视内子吧。从江陵之行中你的种种表现,我能发现你对内子有超乎寻常的关注,可却并非是出于男女之情。” 张若菡眉目紧锁,脑海里回忆渐渐清晰,江陵之行,她故意出了个三锦囊的难题,本是想为难沈绥,却不承想误打误撞,牵出了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李仲远乃是武氏暗线,以及武惠妃暗害皇甫德仪之子鄂王,皇甫德仪向外求救之事。当时沈绥的推论是,宋璟送信至法门寺,提醒张若菡武惠妃要暗害太子一事。 仔细想来,一切都从刘玉成和张若菡在船只甲板之上关于悬棺的一场辩论开始。难道说刘玉成是故意要让张若菡或者沈绥注意到李仲远?目的是什么? 很快,她眉头舒展,想通了其中关节。刘玉成的目的是转移注意力。因为之前的慈恩怪猿案,千羽门当时已经注意到隐藏在平康坊的假圣女了。只是当时,刘玉成或许并不知道假圣女,也就是千面婆婆,根本并非在帮邪教做事,而只是单纯想要引导沈绥破解尹御月分布在幽州的势力,释放白六娘,然后将沈绥引导到地下总坛,取她血髓以治愈秦怜的病。所以刘玉成是想要掩护假圣女逃脱千羽门的追击,但是他却帮错了人。而尹御月却将计就计,利用千面婆婆的计划,使得沈绥血脉被激发,随后与张若菡诞下凰儿。 此后,刘玉成彻底被雪藏,在之后的多起事件中,看不到他的身影。这一枚棋子,尹御月也下得很高明,乃至于迷惑沈绥一直到如今。等这棋子突然发挥作用,沈绥也有些措手不及。幸而大局已定,再难翻盘了。 他身为刑部员外郎,出入刑部天牢无碍,悄然释放唐十三和费力提毫不费劲。而伊胥为何会莫名失踪?恐怕也是刘玉成将他救了出来。彼时不论是邪教还是千羽门都全面撤出长安,时机到了,救出伊胥,刘玉成就能将其收归己用。伊胥早已无处可去,对于千羽门也没有归属感,他唯一想要做的事,就是守在秦怜身旁,然而现在也做不到了。刘玉成或许就是以帮她见到秦怜为诱惑,蛊惑他帮助自己。 沈绥抓捕伊胥的整个过程中,虽然第一时间封锁了他的动作,可并没有感受到他有多少反抗的意图。看样子他倒也并非当真要与沈绥为敌,确实只是想要见到秦怜和伊颦而已。 刘玉成对于沈绥的话,并没有作出否认。他只是咬着后牙槽,愤恨地低下了头。大势已去,最后的机会也已然没了,成王败寇,他无话可说。 然而他无话可说,却有人有话可说,那掳走皇帝的歹徒狠声开口了: “李隆基!你可明白你的处境?” 竟然直呼皇帝名讳,在场众人只觉得心惊肉跳。 皇帝的面庞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没有答话。他当然明白他的处境,事到如今他已然失去了控制李瑾月最好的机会,如今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群臣全部被李瑾月隔离,软禁在公主府中。禁军被打得全散了,李瑾月手下的军队入主长安,牢牢控制住了局面。再加上外面还有六七万河西军支持李瑾月,他已经失去了控制一切的筹码。 “呵呵,我早该明白的,我父亲就不该利用你做事。九五至尊,不过如此!窝囊废……” “放肆!”李隆基大怒,即便现在他已然没有皇帝之实,但多年的养尊处优使得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尊严被冒犯,“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杂种,也来这里撒野,你才要明白你的处境,你已经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杂种?呵呵呵呵……”他笑了,面上浮现怪异的神情,突兀地看向坐在一旁的伊颦。伊颦心口猛地一跳,看到那人的面庞,她不知为何竟是起了耳鸣。 时间就在那一刻放缓,尹忘川对着伊颦开了口,一个可怕的字眼呼之欲出,却在下一刻被淹没在一声惨叫之中。 尹忘川试图对着伊颦喊出那个字眼,然而一个人诡异地出现在了他面前。 是伊胥! 他竟是挣脱了沈绥的压制,向着尹忘川猛扑过去,由于双手被缚,他直接张口,狠狠一口咬在了尹忘川的喉结之上。 “啊!!!呃……”尹忘川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南薰殿的正殿之上,惨叫声随即转变为让人毛骨悚然的喉音。殿外守候的军士惊闻惨呼,当即冲入殿内,呼啦啦围了上来。 “住手!”李瑾月离得最近,当下拎着伊胥的后领,用力将他扯开。却听“撕拉”一声可怕的皮肉撕裂声,伊胥竟活生生从尹忘川脖颈之上咬下一大块肉。伤口深可见喉骨,鲜血汩汩流淌而出,尹忘川身子古怪地扭曲抽搐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眼看是不活了。 伊胥吐出那一大块皮肉,满口鲜血,活似个吃人恶鬼。华妃已经吓得闭过气去,皇帝也是面色惨白。秦怜闭目,伊颦捂住口鼻将欲作呕,张若菡紧紧拉住了她的手,抿紧双唇。杨玉环只觉得喘不上气来,却没办法将眼神移开。 伊胥背对着伊颦和秦怜开口了: “怜娘……小颦,我这辈子做了太多错事,尤其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沈绥姊妹和张三娘子。我没脸求你们原谅,也不想活了。此生唯一的愿望,就是最后再见你们一次。我用最后的手段达成了目的,我满足了。沈绥,你放心,我不跑,但我不想污了她们的眼睛,你让我出去解决吧。” 沈绥没有说话,只是默然看了一眼李瑾月。李瑾月抿唇,叹息一声,向两旁兵士挥了挥手。伊胥缓缓站起身,蹒跚挪步,走到一位兵士身前,道一句: “兄弟,借你刀一用。”说着转身,示意那士兵割开绑缚他双手的绳子。士兵犹豫看向李瑾月,李瑾月点头,他才照做。绳索断开,伊胥拿过他的刀,缓缓向殿外走去。 伊颦周身都在颤抖,看着他迈步向外,一句“大哥”卡在喉间,半点呼唤不出。秦怜已是泪流满面,却攥紧双拳,咬牙忍耐。 不久后,殿外传来一声沉闷的肉体倒地声,伊颦脱力,身躯后仰,在张若菡的搀扶下才勉强坐住。 大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沉默不语。直到李瑾月沉重的声音响起: “把这里收拾了罢,我们准备回去。” “是。”为首的军官应道,随即将尹忘川的尸首搬运而出,又将瘫软的刘玉成拖走。殿内只留下一滩刺目的血迹,暂时无人清扫。 李瑾月转身要走,却被皇帝喊住: “瑾月!你当真……当真不能再听为父一回了吗?她,还有她。”他指向沈绥,又指向杨玉环,道,“你若将她们留在身旁,后患无穷啊!” 李瑾月没有回头,只道一句: “陛下,以后您就在后宫安歇吧,这天下有女儿帮您扛着。您累了,该休息了。”说罢,如来时一般大阔步向外,没有丝毫留恋。 沈家女眷集中到了沈绥背后,在沈绥的带领下,齐齐向皇帝行礼告退。皇帝最后颤抖着下颚对沈绥道: “沈伯昭……你,莫要误了我李唐天下……” 沈绥淡然一笑,拱手道:“陛下,鸾凰一族只为辅佐明君,三十多年前我父亲就曾为实现此理想冒着风险入京赶考。世事沧桑巨变,唯我初心不改。有鸾凰一日,就有大唐一日。陛下放心。” 那一日,沈绥向他最后那翩翩一揖,深深印在了皇帝的脑海之中,仿若与三十年前风华正茂的尹域重叠。他颓然倾倒在那巅峰皇座之上,眼底的神威,彻底涣散不见。 298.第二百九十八章 开元二十一年九月十三日, 晋国公主李瑾月启奏圣人, 重新将张九龄调任中央朝廷, 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代替萧嵩拜相, 圣人允准, 百官咸服。临危受命, 张九龄走马上任, 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又有郭子仪、李光弼护驾有功,官拜金吾卫左右大将军, 整顿残余禁军十二卫, 领长安城护卫重任。以杨弼为首的几名大臣, 在危难之际能够不畏暴力, 智斗歹徒,率领百官度过最为艰难的时期,杨弼擢升为门下侍郎,其余几名大臣均有封赏。 寿王李瑁因参与叛军起兵,被夺去王爵, 收回封地,查封王府, 贬为庶人。李林甫谗言惑主,与叛军首领史思明一道抄斩问罪。 九月十五日,李瑾月、郭子仪率军出征, 李光弼留守长安。叛军尚未清缴完毕, 安禄山仍在逃, 亟待捉拿问罪。 九月廿八日,李瑾月急行军抵达河西军驻扎地,与萧四郎碰头,两军合并,继续追击向北逃亡的安禄山。 十月初四,安禄山即将抵达居庸关,若让他出关,便是万里燕山山脉,再想捉拿便是难上加难。李瑾月当机立断,点出一支速度最快的轻骑兵,亲自率领加速赶往居庸关。同时借用千羽门最快的传讯通道,向居庸关守军发出拦截令。 十月初六,安禄山残军被居庸关守军拦截而下,爆发大战,不敌,向东逃亡。李瑾月继续追击。 三日后,十月初九,李瑾月终于咬住了安禄山残军的尾巴。当日傍晚,两军展开追逐战。安禄山再次不敌,丢盔卸甲,狼狈不堪,身边只剩下十来个人,拼死护着他继续向东逃。 李瑾月片刻不喘息,继续率兵追击。终于,十月十一日,在燕州桃谷山附近,成功追上安禄山,将其斩于马下。 整个十月,四境均发来捷报,分散逃亡的叛军一一被剿灭。十月廿八,最后一支叛军被全歼于朔州善阳附近的蜡河谷,至此,由安禄山、史思明发起的幽州军叛乱事件彻底平息,从七月至十月,历时四个月,这场叛乱,给大唐带来了不小的劫难。 晋国公主李瑾月身居平乱首功,授封正一品天策上将,加封镇国安平公主。萧四郎擢升从一品安西节度使,河西军全部受到丰厚嘉奖,军官升一品,军士得钱粮。兰陵萧氏顿时跃升为毫无疑问的第一门阀。 朝廷平乱的同时,江湖之上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位于蜀中的唐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唐家堡内大门洞开,其内空空如也。数十年来唐门积攒下来的财富也都彻底被搬空,连一片纸屑都未曾留下。千羽门发出通缉令,通缉在逃的所有唐门门人。短短一个月内,在江湖上掀起不小的波澜。截止十月底,千羽门共抓获了三十余名在逃的唐门门人,经过严苛的审讯之后,这些唐门门人有一部分罪责较轻的被留在了千羽门内受到看管,罪责较重的一部分人,本就犯下杀人抢劫等重罪,则被送入囚牢,再无出头之日。 唐门,一个立足江湖近百年的大门派,手段凌厉、门人神出鬼没,名号震慑江湖多年,却就这样一夕之间消失不见。此役,使得江湖重新认识到了千羽门的巨大能量。举手之间毁灭唐门,这是何等可怕的力量。 时间进入十一月,皇帝身子愈发虚弱,患上严重的咳疾,日咳夜咳,总也不好。时常休朝,无心理政。朝政全部交由镇国安平公主代理。 十二月,已入寒冬。大明宫的修缮接近尾声,皇帝却不愿离开兴庆宫回去。李瑾月入主大明宫,改名为镇国安平公主府的原长乐坊晋国公主府闲置下来。 十二月望日朝会,已擢升中书令的宰相张九龄,领百官上奏圣人,请圣人立镇国安平公主为皇太女。镇国安平公主辞,圣人延后再议。 此后连续几日,张九龄两度奏请圣人封李瑾月为皇太女之事。圣人也并未拖延,每次都问镇国安平公主意见,但都被公主辞让。 三请三让,第四次,皇帝直接下了诏书,封镇国安平公主为皇太女,以继储君之虚。这一次,李瑾月未再辞让,接诏,入主东宫。 沉寂了数年的东宫,赢来了它的新主人,一位前所未有的女主人。数十年前武皇登基时的震撼还残留在大唐百姓的心中,数十年后,史无前例的皇太女的出现,更是让人觉得天翻地覆。 百姓们炸了锅,人人都在讨论皇太女之事。极为反常的是,朝中却一片寂静,一点反对声都听不到。 不是群臣都赞成李瑾月成为皇太女,只是这位掌兵公主眼下手握大唐最重的军权权柄,力挽狂澜,安定叛乱,这样的大功绩,他们根本找不到半点反对的理由。难道只是因为她是个女子?那当年的武皇又算是什么?以皇太女继位,倒也算是名正言顺了,武皇以太后之位登基他们都能容忍,皇太女本就姓李,皇帝也相当支持,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何况,这位皇太女确实比圣人其他的儿子们要优秀太多,不仅仅领兵有方,治国也相当勤勉,代理朝政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已经能将国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更是虚心求教,绝不妄自尊大,有礼有节,态度温和,让群臣如沐春风。皇太女已经拜张九龄为师,学习治国之道。每日闻鸡起舞,夜半点灯,这等刻苦勤勉绝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这样做的。 眼看着被安史之乱搅得一团乱的朝局,在李瑾月的治理下迅速恢复生机,短短几个月来,更是蓬勃焕发出新的力量,群臣只觉得,一颗璀璨的紫微新星正在冉冉升起,真正辉煌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然而只有一点,让群臣担忧无比。那就是李瑾月的后嗣问题。无疑,李瑾月的两任前夫都不在了,眼下李瑾月身边半个男人都没有,却有一个杨玉环终日里不离半步,缠绵陪伴。对于皇太女的私生活问题,群臣也不想过问太多。但既然是储君怎能没有后继之人,皇太女应尽早纳入新的夫君,生下个一儿半女才是正事。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很多老儒便觉变扭,若皇太女当真纳了夫郎,那入赘的夫郎该如何称呼?若是太子,那正妻便是太子妃。皇太女,难道要唤作太女夫?别扭,实在别扭! 皇太女刚刚入主东宫,这个问题,还是延后再议罢。 开元二十二年的元日到来,大朝会如期召开。李瑾月的皇太女身份正式宣告天下。大朝会的繁琐复杂,让身子本就不好的皇帝很快再度病倒。元月初三,皇帝便再度移驾修缮之后的华清宫养病,点名要李瑾月陪同。李瑾月携杨玉环出发,朝政国事暂时交由张九龄代为管理,李瑾月许诺三日后便归长安。 其实并非是皇帝点名要李瑾月一起去,而是李瑾月自己要去骊山。因为在那里,有她这一生最为重要的两位朋友在等候她。她们不日就将启程离开京畿,回金陵去。让她们在骊山上等待自己,是李瑾月做的安排,她让她们泡一泡温泉放松一下,尤其是小凰儿,她还没泡过温泉。她虽贵为皇太女,可再多赏赐也给不了她们。沈绥功名利禄全都看淡,半点都不求;张若菡得以与爱人相守,又有了疼爱的女儿,此生更是再无所求,她实在找不到报答她们的办法了。 一路前往骊山的路上,天阴沉沉的,有雪粒偶尔飘下,点在李瑾月的面颊之上。她骑在马上,眺望远方的灰蒙天地,呵出一口长长的白气。怅然失落,无可奈何,她越是往高处走,越是离她们越来越远。她明白的,孤寡君路,高处乃寒。她再也不能做那个任性逞能,与伙伴笑闹的李卯卯了。 将为君,身形已伶仃。天际黑云将欲雪,离人思归难诉怨。肠断骊山阙。 而就在那骊山阙上,沈绥与张若菡正烹茶观雪,笑然注视着李瑾月手提糕点,独自举步走入客院。 “卯卯,你可算来了。”沈绥倾壶,香茗入盏,氤氲热气熨皱了李瑾月的心,她不知为何湿了眼眶。 “你要的胡麻饼,也不知你怎的就吃不腻。”李瑾月将手中的纸包放在了沈绥手边,赌气般道。 沈绥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拆开纸包,拿出一个胡麻饼撇开,分了一部分给李瑾月,又分了一部分给张若菡,自己手中拿着最后一部分,道: “吃吧,今日是咱们六未会最后一次碰面,吃得饱饱的,咱们好上路。” “说什么呢……”张若菡瞪她一眼,沈绥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李瑾月气呼呼地咬了一口胡麻饼,碎屑撒了一身她也不管,瓮声瓮气道: “你们就不能留下来吗?” “不能。”沈绥说得毫不留情,李瑾月难过极了,甚至没办法抬眼去看她。 “但是卯卯,你需要我们的时候,只需一封家信,我哪怕在天涯海角,都会赶到你身边。”沈绥温声道,随即她笑道,“你知道怎么能找到我。” “我知道你不要那些功名利禄,不要也罢,但哪怕只是做个刑名推官,难道也不成吗?你们留在长安城,我也好常常能见到你们。”李瑾月嗓音干涩,仿佛是被胡麻饼噎到了。 “卯卯,二十年前太平公主府大火之后,我便入了江湖。一日入江湖,终生是江湖人。入朝堂实非我所愿,不过是为了查明真相,还原当年的一切,给我自己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但是卯卯啊,经历了这么多,我才体会到做一个明白人有多累有多伤,不若糊涂点,我糊涂,你也糊涂,不也挺好的嘛。” 李瑾月沉默不语,泪水顺着眼角滴落。张若菡从袖中取出帕子,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温柔笑道: “你要对玉环好,她小了你那么多岁,跟着你出生入死,你若负了她,我定饶不了你。” 李瑾月哽咽,泪水汹涌溢出。 “莫哭了,你是君王了,怎能让人看到泪水。就算要哭,也绝不能在人前。”张若菡将自己的帕子塞到她手中。李瑾月拿着帕子蒙住双眼,泣不成声,口中胡麻饼实在太干涩,泪水一浸,更是犯了苦,她咽不下去。 “卯卯啊,我最后给你的谏言有三点。其一、如若有人阻你与玉环之事,绝不能妥协,玉环登顶后位之时,便是你彻底控制天下之时。在这件事上,半点不可让步。其二、有关后嗣的问题,虽然还早,但你现在就要留心了。在宗室子弟中早日发现好苗子,精心培养。我唯一能给你的建议是,将兰陵萧氏萧八郎的儿子萧克勤收作你的义子,留在你的身边。这个孩子,是巩固你与兰陵萧氏关系的重要筹码。其三、善用武将,留心割据。虽然王忠嗣效忠忠王,曾与我们为敌,但他的军事天赋极高,乃是守国门的良将。眼下迫于局势被弃置到了幽州重新守边,但你要早日启用他。削弱那些在地方不断坐大的节度使,你必须早日想出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否则安史之乱能来一次,还能来第二次。卯卯,你肩上的担子很重,我不善治国,给不了太细的规划,最终的办法,还需要你自己动脑筋,多去与我岳父,还有玉介、杨弼商量。” 沈绥一条一条慢慢说着,李瑾月认真听着,情绪总算平复下来,那口噎在嘴里的胡麻饼,也总算被她咽了下去,她端起茶盏饮下茶水,缓缓舒了口气。 “赤糸、莲婢,我心知留不下你们了,也不再强留。只盼以后你们能隔几年就来一次长安与我相会,以解我相思之苦。” 沈绥与张若菡相视一眼,微笑点头。 翌日,大雪纷飞。骊山脚下官道口,李瑾月与杨玉环并肩而立,为沈绥一行人送别。沈绥、张若菡、小凰儿、沈缙、千鹤、伊颦、秦怜、忽陀、无涯,还有千羽门的几位堂主和兄弟,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并列在眼前,向着李瑾月微笑。李瑾月拱手,深深一揖。沈绥潇洒还礼,身后所有人也随她动作向李瑾月一揖而下。 “卯卯,保重,来日相会,煮酒再叙。” “好!” 众人上马上车,沈绥跨上马儿,手中雪刀刀鞘一拍马侧,马儿扬蹄而去。车辚辚马萧萧,直到车马队伍缓缓消失在道路尽头,李瑾月都还在原地久久站立。杨玉环没有催她,默默陪伴着她。天地一片白茫茫,干净透彻极了。 “走得好,走得好啊……”李瑾月长叹,拉起杨玉环的手,缓缓回首而去。 烽火熄,伶仃立,白雪掩尘迹。 恰少年懵懂时,经世事不易。 结君子,竹马谊,垂髫三人行。 幸落魄岁月,你音容历历。 一朝纵分别,不坠青云志。 重逢再相识,初心仍不弃。 酒一壶,茶一盏,且将昔年叙。 一腔热血,肝胆相济。 长笑踏歌,红妆泪凭。 生死都随浮云去,笑问此生何所惧? ——正文完—— 299.第二百九十九章 开元二十二年, 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三月天, 拂堤杨柳醉春烟。然而金陵沈宅内的主人们似乎放弃了观赏那美丽的春光,宅在家中不知做些什么。院内传来了有节奏的敲击声, 叮叮当当, 还伴随着孩童的稚嫩询问。 “阿爹,这个东西安在哪里?” “唉, 等会儿, 这一块还没做好呢, 等做好了才能用到那一块。” “哦……唉, 阿爹, 这个是什么?” “那是榫头, 固定用的。哎哟我的小祖宗, 你别乱动, 都乱掉了。你就看阿爹怎么做吧, 很简单的。” “嗯嗯。” 凰儿蹲在原地, 双掌托着自己的下巴, 瞪着大眼睛目不转睛。 院子内铺了一大块油布, 油布之上有规律地摆放着大量木块零件。沈绥一身短褐装扮,束了袖子, 正光着脚丫, 盘膝坐在油布之上,手中捧着一个拼了一半的物什, 一柄木槌正不断将某个零件捶打进去。她额头已经显了汗, 面上却一直带着微笑。凰儿就在她身边, 忍不住好奇心,问东问西,似乎想要从沈绥口中套出她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沈绥就是不说,吊着小家伙的胃口,急得凰儿抓耳挠腮。 院子旁的檐廊内响起了脚步声,几道窈窕的身影从拐角显现。走在最先的是张若菡,她身后跟着无涯。二人手中提着竹篮子,其内似乎放着什么好吃的东西。无涯身后,筱沅推着秦怜的轮椅,伊颦跟在最后。 “唉,这爷俩干啥呢。”伊颦一来就忍不住吐槽沈绥。 秦怜笑道:“什么爷俩,我记得我生的可是个女儿。” “呸……”伊颦笑着轻拍自己的嘴,道,“怜姐,我这不是一时嘴快嘛,再说了,赤糸这家伙哪有半分当娘的感觉。成天也不知在教凰儿什么东西。莲婢,你也不管管。” 张若菡倒是豁达,笑道:“她俩都开心就好。” 无涯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句话几乎成了三娘的口头禅了,自从回了金陵,三娘对凰儿的要求似乎都放松了,每次看到凰儿跟在沈绥身后打转,她就显得非常开心。 张若菡和无涯将手中竹篮放在了檐廊之上,取了垫子在廊上铺好,除了秦怜,众人均在廊上坐下。张若菡从篮子里拿出一颗水淋淋、黄橙橙的果实,剥开来,呼唤道: “凰儿,来吃枇杷。” 小凰儿一听有吃的,顿时也不管阿爹了,蹬蹬跑过来,瞪着大眼睛看着阿娘手中的果实,问道: “阿娘,琵琶也能吃吗?” 张若菡一愣,反应了片刻,才明白凰儿在说什么,于是笑着解释道: “此枇杷非彼琵琶,凰儿尝尝就知道了,可甜了。”说着将果实在小家伙眼前晃了晃,清甜气息诱惑着凰儿,小家伙终于扛不住诱惑,咬了一小口,登时甜蜜软糯的果肉充满了口腔,好吃得小家伙跳了起来。这还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吃枇杷,虽然年幼时也在老宅住过一段时日,但那时她还小,很多东西吃不了。 “我还要!”小家伙几乎是抢过阿娘手中的枇杷,拿在手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那可爱的小模样逗得廊下的女人们纷纷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另一头的沈绥却很郁闷,刚才凰儿的注意力还全在她这里呢,现在好了,被莲婢一颗枇杷就诱了去,这么馋,也不知道像谁。哼! 阿爹吃醋了,自己一个人闷头拼木块。 秦怜喊了一声:“赤糸,过来吧,别忙活了,先歇会儿。” “不了娘,一会儿就好了,我忙完就来。” 张若菡听沈绥这回答,不由挑了眉,唇角弯起意味深长的笑容。她又从篮子里取出一颗枇杷,剥好了,举在手中,对沈绥喊道: “赤糸,你过来。”瞧着沈绥视线望过来,她扬了扬手中的枇杷。 沈绥撅着嘴,一时没动。 “快过来呀。”张若菡又催了一声。 沈绥只能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来,走到油布边缘,穿上木屐,踢踢踏踏走到张若菡身前。 “我手脏的,还得麻烦夫人喂我。”沈绥嘿嘿一笑,蹲下身来,向上望着张若菡。 “张口。”张若菡没好气地笑道。 沈绥立刻听话地张口,张若菡直接就将一整个枇杷塞到她嘴里,沈绥忍不住“唔”了一声,登时哭笑不得。 “小样。”张若菡用染了果汁的手在她脸上抹了一把,顿时将沈绥抹了个大花脸。 一旁凰儿可乐了,学着阿娘指着阿爹笑:“哈哈哈,阿爹小样,阿爹小样……” 沈绥鼓着嘴,瞪了小凰儿一眼。凰儿还不收敛,沈绥一把将小家伙捞进怀里,哈她痒痒,娘俩顿时闹作一团。 闹完了,沈绥也好不容易把嘴里的枇杷吃下去,心觉自己如果被枇杷噎死,恐怕张若菡某种程度上算是开创了一种全新的谋杀亲“夫”的方式。 她抱着凰儿坐在张若菡身侧,张若菡剥着枇杷给凰儿吃,一家人享受着春日里的午后,闲谈笑闹,其乐融融。 “也不知,琴奴和千鹤走到哪里了。”秦怜道。 “忽陀驾着马车送她们,速度不慢,这都三日了,也该到琅琊山了罢。”沈绥道。 “你说,那些个名士怎么一个个都那么能整事儿的,不就是想借个焦尾琴看看嘛,还非得我们琴奴亲自送过去啊?”颦娘很不乐意道。 沈绥笑了:“人家那是相约以琴会友,多风雅的事。何况老先生都七十了,总不能劳动人家长辈长途跋涉罢。恰好琴奴前段时间从长安一路回金陵好像还没玩够,再出去走走,没坏处。” 张若菡也附和道:“自古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琴奴爱好在此,她……” “她开心就好?”颦娘接着张若菡的话说道。 廊下顿时笑声一片。 “唉,话说回来,我倒是真有些担心卯卯那里,我们这一路回来,也有半个月的时间了。不知道她和玉环的事有没有进展。”沈绥道。 张若菡应道:“崔舵主传回来的消息不是挺好的嘛,近来朝中正在忙着试行新政呢。卯卯胆子也忒大,竟然打算在全国开始试行女子私塾。我估摸着,有阻力。” “即便有阻力,也不会很强烈,不过是个风气问题,扭转过来就行。眼下人们认为女子的才艺最重要,歌唱舞蹈好的便是好女子,读书作诗反倒不看重。这不好,天下女子占一半,不让女子读书,流失了多少人才?再瞧瞧那些贵族,虽然口口声声说什么女子不该读书,还不是大多数都让自家女儿读了书?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才是正道。这种糊弄人的言论,早该摒弃了。”沈绥道。 张若菡抿唇一笑,想起了当年她们仨一起读书的岁月,不禁有些感怀,时光过得真快。 “我看是大好事一件,若是能推行起来,以后咱们凰儿也能光明正大地去上私塾,乃至于还能去考功名呢。”伊颦道。 “颦娘你可说到点子上了。卯卯推行女子私塾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该开女科了,这都是为了给她吸纳人才,建立属于她自己的班底。”沈绥笑道。 “这么说,咱们凰儿还当真将来能以女儿身考个功名?”秦怜奇道。 “哈哈,她若想考当然能考。这事儿我不逼她,她自己决定。”沈绥一面说着,一面看向张若菡。张若菡从她眼中读出了一些意味深长的意思,不禁笑出声来。 这人真是没个正经,女儿才多大,就拿女儿的终身大事开起了玩笑。张若菡明白,沈绥的意思是,凰儿长大了,若是当真去长安城参加女科考试,说不定还能像沈绥自己一般,拐个媳妇儿回来。 “我说,咱女儿要是找个女婿,你怎么办?”张若菡悄悄在沈绥耳畔道。 沈绥五官顿时纠结在了一起,嗫嚅了半晌,还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咬牙狠狠道: “哪家小子……胆敢拐我们凰儿,必须得过我这关。” 张若菡失笑,不禁为未来凰儿的另一半担心起来,以沈绥这个态度,估摸着会随着凰儿的成长愈发强烈。到时候,唉,不管对方是男子还是女子,只能自求多福了。 然而她们话题的中心——小凰儿却依旧傻乎乎地吃着枇杷,根本不在意阿爹阿娘在说些什么。 “阿爹!您告诉我嘛。”小家伙忽然转过身来,用满是果汁的手抓住沈绥的衣袖,摇晃道。 “嗯?告诉你什么?” “您到底要做什么呀?”小家伙追问。 沈绥笑了,原来她的心思还是在那一地的木块上。她也不卖关子了,道: “阿爹要做个木鸢。” “木鸢?这么大?”张若菡倒是奇了,她就有一只沈绥送给她的木鸢,可没有这么大。 “嗯,因为那不是一般的木鸢,而是一只凤凰,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将这么大的木鸢放飞。说不定到时候还能载人呢。”沈绥道。 凰儿眼睛都亮了,拽着沈绥道: “阿爹快,快继续做啊!” 这小家伙,该不会是想上天吧……沈绥和张若菡看着凰儿,心中同时转着念头。 “阿爹!!!” “好好好,马上做,马上做。” 张若菡扶额:这女儿奴,没救了。 300.第三百章 三月的琅琊山, 笼罩在一片绵柔的细雨之中。山间道路之上, 青翠的绿茵已然开始生长, 植物与泥土混合的清香笼罩在鼻尖,让人心情舒畅。鸟雀轻快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大自然敞开了它最为温柔的怀抱。 有脚步声在山间沙沙作响, 一行三人, 缓慢行走在山道间。打头的是忽陀,他手中握着自己的弯刀开路, 背后还背着一个用油布牢牢包裹好的长板状物什, 瞧形状, 应当是一把琴。 他身后跟着沈缙, 她手中正杵着一根粗木棍作为助力的拐杖,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瞧着有些气喘,面上带着健康的红晕, 神情显得放松又愉悦。她时不时会回头看一看跟在她身后的人, 看到她牢牢跟着自己, 便安心继续往前走。 她身后的人正是千鹤, 由于眼盲, 她只是单纯凭借听力跟随前面的人。沈缙几乎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会提醒她路上的情况, 比如这里有一滩水要跨过去,那里有一块石头当心绊脚, 亦或者要上台阶了注意抬脚。千鹤显得很无奈, 其实她手中的手杖只需往前探一探就能知道路况, 不需要这般频繁地提醒也能如履平地, 奈何沈缙永远都这般紧张她,她如何劝也是不听的,她反倒有些享受爱人这般紧张自己的感觉,心口甜丝丝的。 “小心,这里跨过去,有个水坑。”提醒又来了,这一回沈缙转过身来扶住千鹤的手臂,带着她跨过水坑。 忽陀在前方很贴心地停下等待,等二人跟上,他才继续向前走。 “琴奴,要不要走快点?我跟得上的。咱们这都上山半日了,若是不能赶在天黑前抵达老先生的住处,就得野宿在外了。这山雨也不知何时能停,身上湿漉漉的,别受寒了。”千鹤尝试着提议道。 沈缙苦笑一声道:“我倒是想走快点,可是我走不动了,体力太差了。” 哦,原来是这个原因。千鹤暗骂自己后知后觉,琴奴毕竟从轮椅上站起来没两年的时间,登山这种事对她来说还是比较吃力的。 她拽了沈缙一下,躬下身来道: “来,你到我背上来,我背你上山,你给我指路就好。” “可是……”沈缙还是担心千鹤,这山路不好走,她眼睛又看不见,背着自己是加重了负担。 “可是什么呀,快上来了啊。”千鹤催促道。 “你要是背不动我了,一定要跟我说哦。”沈缙强调道,然后这才小心翼翼趴上了她的后背。 “哈哈,你这瘦丫头,我背着你上泰山都不成问题。”千鹤笑道,说着腿部发力,后腰一顶,双手托住她腿根,猛地将她背了起来。 这人,身板这么小,哪来的这么大劲儿?沈缙一直十分困惑于这个问题。只是眼下感受到千鹤托在她腿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微凉的衣物传过来,热乎乎的,她不禁红了面颊。 千鹤的面颊同样染了一层绯色,因为她感受到了沈缙胸前的柔软紧紧压在在自己后背之上。二人成婚也有好些年了,但一直相敬如宾,除了牵手、亲吻和拥抱之外,再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倒不是她们之间欠了感情亦或欲望,而是千鹤的目盲始终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心魔。千鹤多希望能看到爱人最美丽的身姿,可是她看不到,每每想到此处,她就失落极了。沈缙又害羞得紧,也曾情到深处索求过,可看到千鹤黑布蒙眼的模样,疼惜却盖过了欲望,总也无法成事。再加上她们成婚之后,又经历了不少事情,聚少离多,彼此的心思也都不在这上面,便耽误了下来。 似乎只是这样相依相伴,便也足够了。 但是事情却在今年开春从长安回金陵的路上发生了变化。她们曾在路上遭逢大雨,浑身被淋得湿透。那时还是元月里,天寒地冻的。好不容易赶到一家客栈避雨,准备洗澡更衣,客栈居然被一队客商几乎占满了房间。当时房间就只剩下四间,沈绥为了照顾身子不好的妹妹和目盲的千鹤,将一间房单独留给了她们,其他人都是三四个人挤一间房。 烧好的洗澡水只有一桶,为了节省时间不要冻得受寒,二人一同入了一个浴桶洗澡。 大概是气氛太过暧昧,也大概是心情舒缓下来,便控制不住爱意的勃发,那一夜沈缙居然大着胆子要了千鹤。素来害羞得紧的沈缙居然会那般主动,当真出乎千鹤意料。而正所谓食髓知味,这两个相敬如宾的人,突然品尝到奇妙的滋味,不由便开了窍一般,自此以后愈发亲密无间。 只是千鹤至今没找到机会去要了沈缙,不由有些耿耿于怀,从长安一路到金陵,又从金陵一路到琅琊,她满脑子都在想着,她到底该怎么要求这个事。是直接开口?还是直接动手?而且她又看不见,万一失了分寸,弄疼了沈缙该怎么办? 突然脚下一滑,走神了的千鹤发挥出了自己优秀的平衡能力,侧向迈了两步,很快便调整重心站稳。只是这一下吓坏了她背上的沈缙,只听她道: “千鹤,你没事吧?我和你说话你怎么没反应?快放我下来,让我看看。” “不,我很好。抱歉,方才走神了。”说着她又向上一托,紧了紧手臂的力量。 当下再不胡思乱想,专心致志爬山。沈缙举着袖子为她拂去额上渗出的薄汗,心头转着念头,不多时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脸色更红了。 前方的忽陀很郁闷,陪着二郎和千鹤一路来琅琊,他没少受虐。可怜他至今还没追求到无涯,一腔爱恋无处发泄,只能狠狠用弯刀劈开挡在眼前的枝叶。 终于,他们抵达了琅琊山顶,就在山阴处的一块平整空地之上,盖着几间雅致的竹屋,那里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孟山人的居所。 千鹤终于将沈缙放下,却不防沈缙忽的搂住她脖颈,在她耳边轻声道: “你若想要,我便给你。” 熟悉的气音吹拂在耳畔,滚烫滚烫的,千鹤只觉一股热流在小腹乱窜,经不住咽了口唾沫。 “莫胡闹,这是在别人的家里。”她面庞耳廓红得要滴血。 “噗……”沈缙瞧她那害羞的模样,实在是可爱又滑稽,不由笑出声来。在她面庞上轻吻一下,半揽住她的身子。 恰逢此时,竹屋中传出朗朗唱诗声: “潮落江平未有风,扁舟共济与君同。时时引领望天末,何处青山是越中。” 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从竹屋中走出,看到沈缙一行人,不由笑了,上前行礼道: “敢问,可是金陵仲琴先生前来赴会?” “正是,浩然先生,晚辈有礼了。”沈缙忙施礼道。 “哎呀,劳动仲琴先生远道而来,孟某真是过意不去。快里面请,这山雨绵密,三位尽快在客间更衣,免得着凉。”说着,他注意到千鹤,这位东瀛刀客打扮的女子,黑布蒙眼,面容秀丽,倒是十分惹眼。 “这位是?”他疑惑问道。 “无妨,这是内子。”沈缙笑道。 “原来是尊夫人……”孟浩然心中称奇,他孟浩然已经是个怪人了,没想到这位仲琴先生比他还怪,居然会娶一个东瀛女子为妻,而且这女子看着身负武艺,乃是高手,与文弱的仲琴先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行三人,分入客室更衣。孟浩然最近游居于越地,方才他口中吟诵诗句,恰是他最近新作。此处乃是一位隐世的老前辈留给他的竹屋,他借来居住。他不在时,留给山中樵夫打理。他不日就将回襄阳,沈缙能赶在他启程之前与他相会,也算是有缘。 孟浩然自五十岁后痴迷于琴道,仕途受阻,他便游历各地,每到一处,都必然要拜访当地琴家,遍赏名琴。他琴技虽不算特别高超,但对琴的制作却研究得颇有造诣。再加上他本就是大名士,书画诗词冠绝群伦,沈缙仰慕已久,能得他相邀,便欣然赴会。 志同道合者相会,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他们已上山两日时光。这两日仿若活在仙境之中,每日煮水烹茶,弹琴论道,亦或泼墨作画、赋诗作词,自天文地理至食方药补,他们无所不谈。沈缙的学识渊博,孟浩然倒不意外,可他没想到的是,沈缙的这位东瀛夫人,竟会对大唐如此了解,且知晓诸多冷僻的知识。她虽目盲,但耳聪心亮,灵台清明,绝不比寻常人差。仔细瞧上去,沈缙眉目纤弱,少了几分男子该有的刚毅;千鹤气度沉厚洒然,到有几分女子很少有的坚强,此二人在一处,分明就是一对良配,彼此互补,越看越是神仙眷侣。 第三日时,孟浩然收到襄阳来信,催促他早日回去。无奈之下,他只得与沈缙、千鹤告辞。山间三日时光虽短暂,却十分充实,约定好联系方式,双方在山脚下作别。 “这位孟先生,倒也是奇人。”千鹤感叹。 沈缙回答道:“他乃是山水诗派的代表,继承了靖节先生的田园遗志。他与我阿嫂的父亲子寿公关系好。有一首诗,他专门写来赠给子寿公。”说罢,笑着吟诵道,“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千鹤凝眉品味,不由道:“这诗写得恢廓洒然。” “确实,不过他往日的诗作都很清新恬淡,平易自然,妙句天成。” 千鹤只是点头,却没有搭话。 沈缙早就察觉到她有些不对,这两日都是这幅心不在焉的模样。她望着她沉吟片刻,便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当事时,她们身处琅琊山下的小道上,正准备徒步前往五里地外的山下小镇,她们的马车存放于镇上的驿站中。 她挽住千鹤的手臂,笑而道: “上山时,我就与你说了,你若想要,我便给你。何苦这般纠结,心绪不畅?” 千鹤面色又红了,不过这一次她却正色回答道: “琴奴,在遇到你们之前,我在大唐举目无亲,虽有个大哥,但毕竟男女有别,说不了体己话。男人也不比女人细心,我难免会感到孤独。遇到你们后,我当真是想将你们当做亲人来对待的。只可惜命运弄人,我养父被人控制,带了东瀛的人来寻我,却全部死于非命,尸骨至今下落不明。我又被人控制,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能够跟你走在一起。这一切真的太不容易了,而你又是那般美好。东瀛有一句话:物美极,必哀死。你就像绚烂的樱花在我身前绽放,感受到你的身子一点点好起来,我时常会想这一切是否是幻觉,我是否还是被人控制着,是不是一直都在做梦呢。我目不能视,或许连睡着与清醒都无法区分了。这样的念头时常兴起,竟有些……分不清现实了。我一直不敢碰你,是因为会怕,我真的……有些害怕你会消失。” 沈缙的心揪了起来,她没有想到,千鹤曾被心毒控制的经历,竟然会给她造成这样的心理障碍。她紧紧抓住她的手,道: “你不是在做梦,千鹤,不要患得患失,你要相信自己感受到的一切,那都是真实的。” “嗯……” “忽陀,我们快走!”沈缙忽然催促道。然后拉着千鹤就加快了速度。 “琴奴?”千鹤有些吃惊。 忽陀也很诧异,但既然沈缙着急了,他便加速在前方带路,三人脚步匆匆,很快就回到了镇上。沈缙拉着千鹤一头扎进了归雁驿的客房之中,只丢下一句: “我们今日先休息了,不必唤我们吃晚食。” 忽陀就算再愚钝,也知道人家要做什么了。他一个大男人却不禁老脸一红,也不多想,自去找归雁驿的驿长喝酒吃肉去了。 那一夜是千鹤三十多年人生中度过的最为美妙的一夜,比沈缙要了她那一夜还要美妙。她第一次体会到一个目盲之人,该如何去享受属于二人之间的缠绵悱恻。虽然她半点看不见,可是她指尖掌心的触感,耳畔听到的喘息与婉转吟唱,鼻尖嗅到的暧昧气息,都是此生体会过的致美风景。那是无比真实的触感,如何也无法归于虚假,她的琴奴,用自己的手带着她的手,一寸一寸地感受真实。她几乎就要在脑海里勾勒出爱人的模样,她消瘦的身躯,娇嫩的肌肤下微微隆起的骨骼,清美秀丽的眉目和被吻得发肿的唇,后背肌肤上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烧伤疤痕,以及那幽谷丛林内迷人的世界。 于是当第二日上午日上三竿时,忽陀来敲门。得到的是屋内千鹤无奈的声音: “今日琴奴身子不适,多住两日再出发。” 忽陀秒懂,心中不由愈发郁闷,他当真想无涯了,想插翅飞回她身边,片刻不愿耽误。 沈缙歇了半日才下得榻来,她不禁再一次怀疑人生:她们家千鹤这小身板,为什么体力这么好? 然而千鹤从此以后几乎黏在了她身上,她又不禁笑了。幸福来得太快,还需要时间适应。 301.第三百零一章 沈绥陷入了生活的迷茫之中, 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才好了。 近些日子, 她将老宅能翻修的东西全部都翻修了一遍, 直到她打算对颦娘的药庐动手时, 颦娘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并找来了帮手——张若菡。 “我说你成天叮叮当当的干什么呢?就不能消停一会儿?你要是没事干,去教凰儿读书去!”颦娘插着腰, 点着她的鼻尖怒道。 沈绥左手捏着锤子, 右手抓着凿子, 老老实实站在原地听训。张若菡在一旁抿唇憋笑,她显然很成功,除了沈绥之外, 谁也看不出来她其实就快要破功了。 “你说你,是不是想转行当木工了?千羽门的事你也不管了,全交给莲婢,你害不害臊啊你。这么大个人了,终日里游手好闲的。我看就该把你送回长安去,让皇太女给你安排个工作干干……” 颦娘自顾自地说着, 沈绥趁她不注意,对张若菡挤了挤眼睛, 张若菡双颊鼓起,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好你个沈伯昭……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张若菡心中转着念头,身上散发的气息也变得危险起来。 沈绥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当即眼观鼻鼻观心, 再不敢逗张若菡。 训斥的结局以颦娘将沈绥所有的工具没收, 并将她的木工房锁起来告终。她还不忘警告沈绥,胆敢撬开锁,就让她喝一个月的苦胆汁。沈绥只能赔笑,表示自己绝对不敢乱动。 不玩木工的第一天,无所事事的沈绥率先盯上了自家女儿。奈何小凰儿现在正跟着千鹤学刀,学得如火如荼,都不理她了。前段时间这孩子还对木工感兴趣呢,孩子的热情真是如夏日里的雨一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沈绥很是不服,她自己刀法也不差。凰儿跟着千鹤学了这么长时间了,也该和她学学了吧。可沈缙与千鹤却振振有词,说她还尚未完全掌握拔刀术的基础,若是轻易改换门庭,会有损根基。沈绥不由十分后悔当初怎么没有亲自来教导凰儿基础刀术。 凰儿除了练刀之外,还要跟着莲婢学习经史子集,另外还要跟着颦娘学习药理,每天比她沈绥还要忙,根本没空陪她。 无奈之下,沈绥将目标转向了自己的尊上夫人。 但是事情并不像她想得那般简单。 张若菡自从全面接手千羽门的情报部门墨鹰堂之后,展现出了她惊人的事务处理能力。安史之乱平息之后,千羽门的情报从超负荷时期进入了正常运转时期,空余时间多了,精力充沛的张若菡又投身进了千羽门其他事务的管理之中。青鸾堂掌管门内的基础事务,金雕堂掌管人才培养,白鹤堂管理外门供奉与门内参谋,还有归雁驿与长凤堂的生意,她全部开始涉足管理。沈绥、沈缙手中的事务,有一半以上已经转交给她处理,即便如此,她依旧犹有余力,还能抽出时间来教导凰儿的功课,这也是沈绥近些日子如此游手好闲的直接原因。 不过一日不过十二时辰,张若菡要忙这么多事,时间当然被占满了。她倒是不累,就是没时间陪沈绥瞎胡闹。沈绥牛皮糖般粘着她两天时间,结果被张若菡撵了回来,一个人独守空闺生闷气。 “到底谁才是门主啊!”沈绥狠狠咬开一颗栗子,愤愤道。 莫名其妙被拉过来陪着她在院子里烤栗子吃的沈缙在秋风瑟瑟中凌乱了,半晌哭笑不得道: “阿姊,要不……你出远差好了。” “出远差?你是说……咱们最近新开的那条岭南运输线?” “嗯,那条线有些麻烦。你知道的,大庾岭要道多了一伙难缠的土匪,咱们的货已经被劫了好几次了。联合了当地官府剿匪,效果不大,地形太复杂了,这些土匪一躲进山里,就很难彻底剿干净。” 沈绥想了想,摇摇头:“不去。” 沈缙心道也是,这种事让阿姊去不合适,实际上千羽门也快要处理妥当了,那伙土匪,几个头目已经被千羽门收买了,不日就将从内部瓦解,阿姊没必要多跑一趟。 “那……要不你去润州府谋个一官半职,想来不会很困难,有事儿做,也不会这般闲得难熬。” “我才从官场出来,你又让我进去?”沈绥道。 沈缙无语了,决定直言不讳:“阿姊,我看你不是闲得慌,你是没了阿嫂陪你,太寂寞了。而且你还嫉妒阿嫂做事比你厉害。” 沈绥仿佛被雷劈了,愣在当场。 “阿姊?”沈缙瞧沈绥的反应,心里一慌,暗道不会是自己的话太直接惹阿姊不高兴了吧,虽然她说得确实是事实。 沈绥却很苦恼的挠了挠头,道: “唉……你说我,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了。” “啊?”沈缙莫名其妙了。 “你说得对,我就是在嫉妒。嫉妒千羽门把她抢走了,我竟然跟千羽门吃醋了。”沈绥捂脸。 沈缙:“……” “抱歉琴奴,把你拉过来听我发牢骚。我就是找不着自己生活的重心了。离开长安后,我想着以后只要能和家人清平喜乐地过日子,就再无所求。可是真到了如今,我才发现我自己是闲不下来的人。看着你们一个个都有事忙,可我却……失去了目标。我试图把重心转移到你们身上,可这显然对你们不公平。我想,我得真的找点事做了。” 沈缙心中一酸,阿姊为了求一个真相,努力拼搏了二十多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今真相大白,一切尘埃落定,又有谁能切身体会她内心出现的变化? 仔细想了想,沈缙道: “阿姊,你若当真想做些有意义的事,我觉着你不若发挥你那神奇的推理能力吧。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刑名推官,破了这么多案子,如今不在官场也无法再有用武之地,实在太可惜了。这是一门技艺,我总觉得不能荒废了。” 沈绥眼前一亮,当即抓住沈缙的手,道: “琴奴,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说罢站起身就冲了出去。 “阿姊?你去哪儿?这栗子怎么办!”她指着炭盆铁丝网架上的几颗栗子,喊道。 “拿去分了吧!”沈绥头也不回,身形瞬间消失在了院门外。 一刻钟后,金陵千羽门总部,即长凤堂总号所在地。一道身影风一般地冲了进来,一进来就往三层楼堂的顶楼上跑。 “诶诶诶,谁啊,站住!”长凤堂门口的伙计没看清来者,急忙一面喊着一面去追。 “是我!”那人在上方喊了一声,便只剩下咚咚的脚步声。 “门、门主?”伙计惊了,这是他时隔两年半再一次听到门主的声音。 沈绥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顶楼专属于张若菡的公务房,也没敲门就走了进去: “莲婢!我有事儿和你商量。” 张若菡从成堆的书信后抬起头,蹙起秀眉望向沈绥:“赤糸,你怎么来了?” “好渴啊……”沈绥走到她近前,在她案侧盘膝坐下,端起她手边的茶水一口饮下,随即蹙起眉来: “你这茶都凉了,怎么都没人给你换?无涯呢?无涯!”沈绥喊道。 张若菡无奈笑了,按住她的手道:“莫要这般大声喧哗,无涯我准了她两日假,她跟着忽陀出去赏红叶去了。” “什么?”沈绥愕然,“他们俩……难道……” “嗯,前段时间忽陀从琅琊山回来后,特意找了无涯仔细谈了一回。之后一段时间,无涯一直很苦恼,但是又闷着不说。我前两日也找她谈了,问她到底对忽陀有没有感情,如若没有,就别总是这般吊着人家,要和人家说清楚。她犹犹豫豫,最后告诉我,她并不讨厌忽陀,偶尔也会想他的好。只是她总有些害怕,因为她自幼没接触过什么男子,对男子有些先天的畏惧。我就劝她多与忽陀相处一下,她应了。这两日,两人去了城郊隐君栖霞寺拜佛吃斋,赏红叶。我看,这回该成了。”张若菡说起此事,语调舒朗愉悦,她一桩心事了却,也愈发开怀。 “这就好,忽陀也总算是熬到头了,功夫不负有心人。”沈绥也笑了,暗道自己最近当真是猪油蒙了心,都没注意到无涯和忽陀的事。 “你要与我说什么来着?”张若菡问。 “哦!”沈绥一拍脑门,道,“莲婢,你从账上划点钱给我。” 张若菡顿时挑眉,瞪眼看她。 沈绥忙解释:“别误会,我是要干正经事的。我想利用千羽门的资源,办一个半培训半派出的机构,专门协助官府办案。我需要点钱打点人脉,还需要宴请润州当地的几名长官,若能成,还要把这件事宣传出去。” “哦?”张若菡来了兴趣,“你是要培养刑名推官?” “不不,我是要培养刑名顾问。这些人不一定有官职在身,但有一门技能,可以由官府聘请,对刑事案件做出分析判断,协助官府查案。我可以专门培养仵作、刑案调查人,如若官府需要,只需委托我们,就可以办案,我们与官府联合查案后,再将调查结果交给父母官审核,若无问题,便可结案。我觉得这种方式,可以有效提高案件调查的效率,减少冤假错案。” “好主意!”张若菡眸色明亮,“这事儿如果能在润州开展起来,说不定我们可以将其推广到全唐。” 两口子一拍即合,当即商讨了更多的细节,最后暂时为这个机构起名为“昭明堂”。 眼瞧着日头偏西,该回家了。沈绥将张若菡扶起,张若菡却忽的拥入她怀中,双臂紧紧圈住她腰肢。沈绥的心尖顿时一揪,随即胸口仿如融化般,温暖又熨烫。她满怀爱意地回抱住张若菡,亲吻她的发顶,笑问: “怎么了?” “对不起赤糸,我这些日子忽略了你。” “说什么呢。” “不,我真的没有体量你的心情。这段日子,你不好受吧。” “也没有……那么夸张了,虽然……是有些小难受。”沈绥吞吞吐吐,鼻间微酸。 张若菡抬起头来,在她唇上轻吻一下,然后认真看着她的双眼道: “你有事要跟我说,好吗?总是这般笑嘻嘻的,我都很难察觉你不开心。我会推掉一些事,以后尽量多留在家里,陪你还有孩子的。” “你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怎能因为我而……” “我是你妻子!”张若菡打断她,“我们同甘共苦,相携同行。为了彼此付出,难道不是应该的吗?给我个机会好吗?我好内疚,我想补偿你。” “好。”沈绥已经说不出其他的话了。 她大约是上辈子拯救了天下苍生,才能有这样的良伴相携余生。于是她又不禁庆幸,这辈子她又一次拯救了天下苍生,转世时祈求来世与莲婢再携手,苍天当允。 302.第三百零二章 开元二十五年, 十一月初九,染疾多年的皇帝病重不治, 陷入弥留之际。 十一月初十,右相张九龄、黄门侍郎杨弼被秘诏入宫, 听候皇帝遗诏。 诏命皇太女李瑾月继位, 并叮嘱皇太女以社稷苍生为重, 敬天法祖,胼手砥足, 切不可荒废朝纲, 殆冥基业。择宗室贤能子弟, 再传皇位。 十一月十一日辰初三刻,龙御大行, 举国发丧。 国不可一日无君, 当日遗诏宣告天下, 皇太女为大行皇帝扶灵三日。十一月十五日, 新君登基大典准备妥当, 李瑾月以有史以来头一位皇太女的身份, 登顶大宝。为纪大行皇帝, 年号暂时延用。 女帝继位,普天喧沸, 四海咸震。大唐建国一百又二十年,已出现两位女帝。一位以太后之尊登顶皇位, 虽还政李唐, 但实为篡朝。如今这位却是正经记录在册的皇室女, 以皇太女之尊登顶皇位,名正言顺,史无前例。开此先河,预示着后世皆可效法,乃是震天动地的巨大变革。此事不仅影响到了全唐,还影响到了周边诸多的国家。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大唐的这位新君女帝,要看看她究竟有什么本事治理好这样大的国度。 大行皇帝离去十日后,谥号定——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上庙号玄宗。在位二十六年,享年五十三岁,入葬泰陵。 新君即位大赦天下,凡轻量刑者一律释放,重刑者裁量减刑。 翌年元日大朝会,宣布改年号为神凰。 神凰元年二月十五,朝会过后,李瑾月更衣,召见张九龄于大明宫延英殿西暖阁。 “子寿公,听闻您近来身子欠安,可需要传太医看看?”延英殿龙席之上,一身赤红金丝团龙刺绣锦袍常服的李瑾月,端坐其上。束半髻,头顶的金龙小冠耀眼夺目。新君的服饰都是全新设计制作的,既体现皇帝至高无上的威严,又符合她女性的特征,同时还要符合新君的喜好。一套全新的标准定下来,礼部与尚衣局也不知磋商了多少次。李瑾月素来爱着男装,尤其是行军打仗之时,如今当了皇帝,燕居服倒是以女装比较多。但上朝理政时,她的服饰依旧偏于男装,如此更显肃穆威严。 “多谢陛下关怀,老臣一切安好,就是旧疾犯了,风湿痛。” “朕还是请太医去给您看看罢,您也别推辞,赤糸与莲婢当年离开长安时,特意叮嘱朕要关照您呢。您若是身子欠妥,朕如何向她们交代啊。”李瑾月笑道。 张九龄忙拱手谢恩:“老臣惶恐,多谢陛下。” 寒暄过后,李瑾月切入正题。 “不知开办女子官办私塾的新政,中书省商议得如何了?列位宰相可否提个具体的方案给朕看看?” 张九龄心中一凛,他知道皇帝对这件事很看重,没想到居然这么着急,这才登基三个多月的时间,就迫不及待要着手推进新政了。 好在张九龄有备而来,当下将自己心中所想向李瑾月缓缓道来。君臣对席,一人说一人听,李瑾月身旁新提拔上来的大内官王七,已改名王芝奇,恭敬地侍奉在侧,为皇帝与右相斟茶添水。 其实李瑾月很想找一个贴身侍奉的女官,王芝奇虽然是内侍,但毕竟是半个男子,服侍她更衣,李瑾月心中总觉得别扭,而身边总是跟着一群宫女,她又觉得烦扰。近些日子她正盘算着要不要将玉环提到前朝来,先封她一个女官,就好像当年的上官婉儿一般,帮自己处理一些比较繁琐的事情。但是想来想去,还是作罢了。玉环本就在风口浪尖上,她若要这般做,岂不是更加火上浇油。 每每想到此事,她就觉得心烦。皇太女时期,她就想过要迎娶玉环,但被张九龄劝阻了。因为当时虽然她已然掌控朝廷,但毕竟根基不稳,不宜树敌。强行娶玉环入门,太过狂悖,惊世骇俗,恐怕不利于她在朝中站稳脚跟。再加上当时先帝还在,保不准先帝会不会再于此事上做文章,致使原本大好的局势发生变故。思来想去,李瑾月便作罢了。 等到如今登基,她又与张九龄提过一次迎娶玉环的事,张九龄建议等女科彻底推行开来之后,再商量此事。李瑾月知道张九龄的判断是对的,可她内心却愈发煎熬。玉环如今在宫中无名无分,人人都知道她与新君的关系,也有一大堆的人侍奉她,可明面上却只能用“玉环娘子”这样不伦不类的称呼。李瑾月想要她入主中宫,成为皇后。这件事几乎成了她的心病。 张九龄的阐述到了尾声,他却发现李瑾月似乎走神了。他轻轻咳嗽一声,以示提醒。李瑾月回过神来,歉意道: “子寿公,实在抱歉,朕走神了。” “陛下日理万机,千头万绪,也要注意身子,多养养神。” “唉……”李瑾月长叹一声,没有答话。 张九龄见李瑾月神思不属,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不由有些唏嘘。沉吟片刻,拱手道: “陛下切莫着急,女科的推行势在必得,想来不出五年,定有成效。” “五年啊……朕至少还要等五年。”她也至少还要再等五年。 “但是陛下,还有什么是比倾心爱人就陪伴在自己身边更幸福的事呢?”张九龄道。 李瑾月笑了:“多谢子寿公宽慰,朕明白急不得,一步一步来罢。只是,老师……”她看向九龄,面露疑惑神色,称呼已然转为老师,代表她已然放下了帝王的身份,单纯是以张九龄学生的身份在说话: “朕没有想到,老师竟会对朕与女子相爱这件事不抱任何偏见。” 张九龄轻笑两声,捻了捻长须,道:“老臣只是觉得,只要陛下勤政爱民,心怀天下,那么不论陛下是嫁男子,还是娶女子,都不重要。如若陛下当真纳了夫君,老臣反倒要担心后君干政的问题了。毕竟这天下男子啊,总是不甘于位处女子之下,不是吗?”他似乎意有所指。 李瑾月眸中闪过一丝厉芒,随即笑道:“老师说的是。” …… 延英殿上午的议政结束,李瑾月返回后宫,移驾蓬莱殿用午膳。蓬莱殿便是目前杨玉环的居所。先帝留下的妃嫔已经全部被李瑾月送出宫去了,有家愿意回的,便送回家去;没有家或者不愿回家的,李瑾月专门安排住处,拨款赡养。同时,李瑾月还遣散了大批的宫女,有到年龄的,也有未到年龄但家中困难需要照顾的,大多赏了重金。如今后宫中空空如也,昔年曾属于后妃的蓬莱殿,如今给了杨玉环居住。这里的环境位置是最好的,正北就是太液池,又靠近前朝,方便李瑾月前往。原本李瑾月想直接将杨玉环安排进清宁宫,那里是中宫皇后的居所。奈何,杨玉环不愿,李瑾月也只能作罢。 “陛下驾临!蓬莱殿接驾!”距离蓬莱殿正门还有一段距离,王芝奇就开嗓高唱。李瑾月很无奈,她已经提醒过王芝奇很多次了,不要这样扯着嗓子喊接驾。奈何这新上任的大内官恪尽职守,半点都不马虎,还进言李瑾月一定要有当皇帝的威严。 “阿七,以后别喊了,这是命令。”李瑾月道,“尤其是朕到蓬莱殿来,你可明白?事不过三,不要让朕再听到第四次。” 瞧着李瑾月今日特别严肃地告诫自己,王芝奇躬身垂喏,心知李瑾月对杨玉环的宠爱确实非同一般。李瑾月当然在立威,而这威不是立给杨玉环的,而是立给他的。想到此处,他当下出了一身冷汗。 李瑾月下了御辇,举步走入蓬莱殿。跨过门槛,就已看到门口不远处候着的蓬莱殿一众主仆了。李瑾月的目光落在为首那女子身上,就再也移不开。 金翠花钿,大袖襦裙,素纱中单,紫霞丝帔,钿钗礼衣的华贵,将她本就天生丽质的娇贵天姿衬出惊心动魄的美。她颔首低眉,腰背微弓,双手交叠于腹间,简单的叉手礼却行的这般典雅自然。金钗随着她俯下身来,在乌发间轻轻摇摆,大敞的领口露出雪白的肌肤,下方的风景更显迷人。 李瑾月却急了,解下身上的白狐裘斗篷,抖手一展,就牢牢拢住了她的身子,将她拥入怀中。 “玉环,这天这般冷,你怎的穿得这般少就出来了?”她心疼道。 温暖透过狐裘蔓延入心窝,二十岁的少女绝美的面庞之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轻声道: “我着急啊,今天怎么来晚了?” “与老师多谈了会儿。快进去吧,你身子都凉了,莫染了风寒。”李瑾月倒也没怪罪服侍杨玉环的下人,只是揽着她入了殿内。而下人们也早就习惯了新君与玉环娘子这一对有情人的来往,说也奇了,他们不但不觉古怪,反倒日日盼着陛下赶紧来与玉环娘子相会,已解娘子相思之苦。每每看到她们在一块,就连下人们心里也甜丝丝的。这一对珠联壁玉般的人儿,实在太美了。 午膳很快呈上,李瑾月与杨玉环同案而食。杨玉环忙着为她布菜,自己难得吃两口。李瑾月多次劝她吃,她却乐此不疲。这大约是她每日最快乐的时光之一了。 “下午要去集贤院看看,监督院士们编写女子私塾教材的进度,还要审核内容。然后要去一趟飞骑营,例行巡视。傍晚应该能早些回来一起用晚食。”午膳用罢,李瑾月一面端着一碗清汤喝着,一面汇报自己下午的行程,即便杨玉环并未询问。 “陛下,今天太史令送了一份天象告文到我这儿,您那里收到了吗?”杨玉环笑着问她,随手取了个枣子喂到她嘴边。 李瑾月含住枣子,点了点头。这告文今日已经在朝会上宣布了,说是今夜天象有异,可看到天狗食月。 “陪我看好不好?”她将下巴搭在李瑾月肩头,撒娇问道。 “那可不是什么吉兆。”李瑾月吐出枣核,故意道。 “可是……我想看嘛,我都没看过。”杨玉环道。 “好,你要看,我就陪你看。我叫阿七在太液湖心亭准备一下,那里地势高,视野也好。”李瑾月根本经不住她任何要求,当下答应了。 “嘿嘿,谢陛下。” “你这小丫头……我该拿你如何是好……”身侧香风阵阵,新君心猿意马。李瑾月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吻上她的唇。从她踏入这蓬莱殿的大门时,就想吻她了,一直忍到了此时。 杨玉环心知自己勾起了李瑾月的欲望,当然她本就是故意的。今日要她多等了一刻,这是她小小的报复。二人的关系早在一年前已然突破了最后一关,原本李瑾月顾虑重重,一直忍着,可自从先帝病重无法下榻之后,她便再无顾忌。从此便是鱼水相欢,比翼缠绵。在她们心中,早已认定彼此是终生的伴侣,即便未完成嫁娶,又岂会被俗礼牵累。她们已然自行拜过天地,起过誓,这便足够了。 午间的缠绵将李瑾月原本的疲劳困意驱散,下午她反倒显得更加精神奕奕。可李瑾月离开后,杨玉环却贪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李瑾月快回来了,她才起身沐浴梳妆。 晚膳直接摆在了太液湖心亭,李瑾月与杨玉环乘船相往,入湖心亭筵席。 二人你侬我侬,慢条斯理地用膳。直到月上中天,已然可看到月儿被蚕食的画面。杨玉环突然安静下来,望着那一点点被黑暗吞没的白月,她忽而问道: “陛下,若……玉环不能伴您到最后,该如何是好?” “胡说什么呢?不会的。”李瑾月立刻道,并抓紧了她的手。 “可是为何会有天狗食月的天象,陛下,您是皓月啊……”杨玉环竟是惶然落下泪来,“是不是,玉环真的错了,玉环不该奢求陪伴您,上天是不是会惩罚您……” “傻丫头……莫要胡思乱想!”李瑾月的心揪了起来,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带玉环来看什么天狗食月。午间玉环和她提起此事时,根本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惧,只是单纯的感兴趣。可怎么会…… 她紧紧搂住怀中抽泣颤抖的女孩,坚定道: “你只需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朕都会保护你。哪怕这天下全都反对,朕也要立你为后。朕既要这天下,也要朕的皇后,谁若胆敢阻拦,便休怪朕手段狠辣。” 一字一句,平静吐出,杀意与气势却节节攀升,直至最后,哪怕她怀中的杨玉环,都不禁为之寒颤。 五年后,当已然登顶后位的杨玉环回忆起五年前的那场月食,她才明白她的陛下,是一个敢与苍天较劲的人。 或许,她是天生的帝王。 303.第三百零三章 神功元年十月, 延陵沈氏双十年华的年轻家主沈域,带着手下几名得力干将, 自金陵南下湖州吴兴,赶赴吴兴沈氏谈判。 谈判旷日持久, 双方僵持不下。沈域力主延陵沈氏将往年供奉吴兴沈氏的物资减半, 吴兴沈氏自是不愿, 双方陷入拉锯谈判的境地之中。 沈域并不着急,她有十足的信心完成这次谈判。谈判间隙, 她时常游赏湖州的秀丽山水, 足迹遍布湖州。不出门时, 就闲居于吴兴县城的水乡小镇上,择一处临水宅院, 每日赋诗作画, 温酒饮茶, 闲适自足。 谈判进行到第三年, 吴兴沈氏总算熬不住, 有了松动的迹象。近些日子, 沈域跑吴兴沈氏更勤了。某日错过午膳, 腹内饥饿,她恰好路过了吴兴县城内最出名的一家酒楼——白雀楼。听闻这家酒楼的黄酒是最美的, 若是能搭配上刚捕上来的肥美河蟹,再刁的舌头也能被征服。 她栓了马, 急匆匆入了酒楼, 捡了角落里一个干净位子, 就点了一壶酒、三只蟹,又先要了一碟糕点一碟小菜垫肚子。 跑堂的从未见过这般长相俊美的男子,看都看呆了,跟沈域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再加上这会儿已过了饭点,店内不剩几名食客,这男子又点了这诸多吃食,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等上菜的时间,沈域坐在角落里看了一圈店内的景象,便失去了兴趣,她的注意力逐渐转到了牖窗外。她择的这个位置乃是临水位,窗外就是一条涓涓流淌的河道。吴兴水系发达,河道纵横,故而形成了独特的临水建筑样式。水港小桥多,人家尽枕河。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思量间,窗外就有一条小船划了过来。 撑船的是一名江南女子,一身渔家女儿的短打装扮,清新素雅,头戴荷叶斗笠,手执一柄竹篙,竟是就将乌篷船定在了酒楼旁的河道边。女子扬起斗笠,露出一张无比美丽的容颜。她面带笑容,仰首对着酒楼之上高喊一声: “阿爹!我给你送饭来了!”软糯的吴音从她口中唤出,悦耳无比的声线,让人灵台一清。 说着提着一个竹筐,稳稳站在船板上,向上望着。 不多时,沈域注意到酒家二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一根拴着钩子的长绳垂了下来。这送饭食的景象,沈域在水乡住得久了,也早就习以为常了。水乡人买卖都是这么做的,商家乘船沿河叫卖,沿河的人家足不出户就能购置所需的物品。只是她好奇得紧,不由探身出窗,向上仰望。于是便瞧见一个四十来岁书生模样的男子,面容俊雅,与那女子眉目间几乎完全相似。便是他垂下钩绳,将那装着饭食的竹篮提了上去。 “怜娘,早些回去休息,莫再忙了。”那书生叮嘱道。 “嗳,我把这一船菱角给送去,就回了。”那女子轻快地应道,随即起了杆,撑着船顺着河道继续向前走。 沈域的目光就这般粘黏在那女子身上,不知为何就是移不开了。那女子的音容笑貌淡雅若水乡的风景,并非足以使人一眼惊艳。可就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美得让人觉得身心都愉悦了。就像是清甜的甘泉,流入你心底,便在心中沉积了下来,再也忘不了。 那女子似乎注意到牖窗边的沈域一直在看她,出于女儿家的羞涩,她冲沈域微微礼貌一笑,便戴上斗笠,遮盖容貌,撑着乌篷船缓缓离去。 沈域从此着了魔。 她几乎日日这个时候都要来白雀楼,就择窗边的位置坐下,也几乎每次都能遇上那女子给父亲送饭。每每相遇,她们总是相视一笑。到后来,沈域主动打招呼,那女子也会和她交谈几句。一来二去,慢慢相熟。 说来也好笑,在酒楼做事都是包午食的,有的时候晚食也包。那女子的父亲是这酒楼的账房先生,本也该如此,但他却将自己的饭食折了工钱。恰好她女儿采菱角、莲子贩卖贴补家用,每日都要走这条水道,来送饭倒也是顺便。这账房先生名唤秦臻,是湖州出了名的卖鱼郎,早年间不知哪儿来的一笔财富,竟是读了书,自学成才。可惜实在家贫潦倒,没钱去赶考,蹉跎到了四十多岁。可怜,他妻子早些年病重,医药费花光了家中的积蓄,如今妻子病逝,也就只剩父女俩相依为命。女儿总是说要父亲去考一次科举,不能放弃,眼下父女俩都在努力攒钱。 他的女儿,单名怜,都唤她“怜娘”,刚及笄,正是要物色人家出嫁的年纪了。 沈域很轻松地就打听出了父女俩的背景,她不由心生恻隐,想要帮助他们。终于有一日,她主动请秦臻吃酒。那时,沈域才明白“相见恨晚”一词是多么的贴切。秦臻是有大才华之人,若是能入仕,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可惜,秦臻书生意气,若是想要资助他,大概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沈域只能将资助的事暂时放缓,另想他法。 彼时,时间已走到武周久视二年,沈域来湖州已满四年,与吴兴沈氏的谈判也接近尾声,双方契定,只等接下来正式按照新的契约彼此互惠。此次谈判,沈域为延陵沈氏真正赢得了与吴兴沈氏平等对话的机会,也从此以后让延陵沈氏彻底摆脱吴兴沈氏的掌控。 原本按计划,她该归金陵了。可她却继续留在了湖州,为了一对父女,为了……她此后一生的挚爱。 她察觉自己爱上了秦怜,时时刻刻都想伴在她身边,一日不见,便坐立难安,相思成疾。她迫切想要知道秦怜对自己的感受。可她女扮男装,一直以男子身份示人,也不免成了二人之间的阻碍。在鸾凰尹氏内部,女子与女子结合不是什么新鲜事,家族也都允许。可对外人来说,这无疑是巨大的冲击。 秦怜,真的能接受她的这份情吗?她已及笄,眼瞅着门槛都被提亲的人踏破了,沈域五内俱焚。 她记得,她鼓起勇气与秦怜坦白的那一日,正是夏季最炎热的时节,秦怜每日撑着小舟穿梭于荷塘莲田,忙着采摘莲子。她主动要求帮忙,还当真换了短打,赤了双足上了船。结果她第一次采莲子,笨手笨脚,给秦怜添了不少麻烦。一个上午,若是秦怜一人当能采下一船的莲子,可因着要教她,结果只采了半船不说,沈域还因为不习惯乘船,即便身负不弱的功夫,却仍旧手忙脚乱地翻下了船,落入荷塘,染了一身泥泞。 但是秦怜真的很开心,银铃般的笑声一直不曾间断。沈域自从认识她以后,从未见她笑得这般开心。 她笑起来可真美…… 为了让沈域尽快沐浴换衣,秦怜特意撑船将她送回了暂住的屋子。沈域留秦怜在外间相候,自去换衣。等到沈域再次出现,她却散了发,着了一身女装。 原来那个俊美儿郎,竟是个女儿家。 秦怜却像是舒了口气一般,笑了。 “为何要笑?”沈域问她。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女子?你这傻瓜,装得挺像,只是和你接触久了,我还是能感觉出来的。今日算是确定我自己的猜测了。”秦怜回答。 “你……不觉得奇怪吗?”沈域又问。 “奇怪什么?”她疑惑。 沈域喉头动了动,轻声道:“怜娘……你当真不明白我为何要告诉你我的女儿身吗?” 秦怜的笑容逐渐收敛,面上有绯色渐渐晕染开来。她轻咬红唇,低下头来,不敢再看她。 “即便我是个女子,你可愿……嫁给我?”沈域认真问道。 那一日,秦怜落荒而逃。 此后数日,沈域都未曾再出现。 七日后,秦臻在自家屋顶上找到了喝得酩酊大醉的沈域。 “长衡老弟……你可真是个奇葩!”秦臻费了老鼻子劲儿将沈域扛下屋顶,安置在自家破旧的小床上后,气喘吁吁,一面擦汗,一面怒道。即便沈域听不到他到底在说什么。 秦怜已然烧了热水来,润了帕子给她擦拭面上的汗水与泪痕,眼中的心疼化作泪水滚滚而落。 “怜娘,你……你哭什么啊?”尚未察觉二人情愫的秦臻,被女儿的眼泪吓到了。自从她母亲过世后,他再未见女儿哭过。 “爹……我想嫁给她……” 秦臻彻底懵了。 …… 啊……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告诉自己关于鸾凰血脉的事的呢?大概也就在那不久之后吧。那个时候的她们,真的好年轻。年轻到难以置信,竟是转瞬间三十多年过去了。 时光如梭,命运如刀。世事白云苍狗,天地沧海桑田。 长衡……你独留我一人在此世间,当真好残忍呐…… 春日,已近黄昏,金陵沈宅秦怜的院子内,宽大的胡床之上,她倚靠其间闭目小憩。泪水倏然从眼角滑落,她缓缓睁开了双眼。近日总是梦见从前,这是犯了什么毛病啊。 冷不防,有一只小手拂去了她面庞上滑下的泪,稚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祖母,您哭了吗?” 秦怜忙吸了吸鼻子,抹去面上的泪痕。坐起身来,摸了摸凰儿的脑袋,道: “孩子,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七岁的女孩身子拔高了一长截,从前可爱无比的面庞,婴儿肥已逐渐褪去,如今已初步显出绝美的模样,亭亭玉立,顾盼生姿。她露出了笑容,笑嘻嘻地跪下,将怀中一个锦盒捧给秦怜,道: “祖母,祝您泰山不老,松鹤延年。” 秦怜顿觉惊喜非常,仔细一想,今日却并非是自己的生辰,明日才是。 “好孩子,你这是……为何啊,祖母生辰在明日呢。” “祖母,这盒子里的东西可等不到明天,孙儿只能提前给您祝寿了。”凰儿笑嘻嘻,将锦盒打开,里面竟是躺着一颗形貌奇特的血色山参。 “您咬开皮,将其内汁液吸食,剩下的皮咱们再拿去捣碎,熬制成汤服下。这血参可金贵着呢,是阿爹快马加鞭让人送来的,过了今夜就不灵了。您身子不好,阿爹说一定要医好您。” 泪水在秦怜眼中积蓄。 “阿娘,您快吃罢。”沈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跨步入院内,她身后,张若菡、颦娘、无涯、忽陀等一众全部走了进来,将秦怜围在中央。 秦怜的泪水淌了下来,沈绥蹲下身,为娘亲拂去泪水,道: “娘,明日是您的五十大寿,您自个儿都忘了吧。”一面说着,一面捧起锦盒中的血参,掐破皮,将汁液喂入秦怜口中。看着她全部喝下,她才放心。 秦怜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红润起来,似乎气息都舒畅了许多。 “儿也没什么好送您的,就寻了这颗血参,助您固本培元,每日的按摩还要继续,您近来腿脚好多了,相信不久就能站起来了。等您站起来了啊,儿便带您去游山玩水,我大唐十万里锦绣河山,咱们都要走个遍。阿娘,您要长命百岁,儿便心满意足了。”沈绥笑道。 “娘,我让厨下备了不少菜,明日全家人为您祝寿,您看可好?”张若菡也蹲下身,问道。 “好,好。”秦怜的泪水是无比喜悦的,她抚摸着沈绥的面庞,又摸了摸张若菡的发顶。 沈绥向众人使了个眼神,除却颦娘,晚辈们齐刷刷跪在了秦怜身前,拱手祝贺: “祝怜娘子,泰山不老,松鹤延年。”声音洪亮又整齐,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 那笑容感染了秦怜,她破涕为笑,不禁仰望苍穹。 长衡,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等我再也不能陪伴这些孩子们了,我就去见你。咱们在天上相会,好吗? 304.第三百零四章(全文完)) 神凰八年秋, 九月初九,天高气清, 正是登高祭祖,赏桂品菊的好时节。 长安城外人人遍插茱萸, 城内, 却也依旧热闹。八月十五女帝千秋节刚过没多久, 城内的热度尚未完全褪去,眼下恰好又迎来一年一度的女科会试与殿试, 城内多了好多各地突围乡试而来的女举人, 客店都几乎住满了。 相比于男子科, 女子科的选拔频率更为稠密,从最低等的县试开始, 到最高等的两京会试, 全部是一年一考, 取得头衔, 才可参加下一级别的考试。女科开考从神凰五年开始, 以册封当今皇后殿下为标志, 至如今恰好是第四年。第一批女科进士, 是在短短的半年之内,连番参加了县试、乡试, 最终全部由朝廷派遣车马接送至长安,参与会试与殿试挑选出来的。可以说, 第一批女进士, 熬过了最为艰难的一届考试, 都是精英中的精英。 而当中,尤以第一届女科状元——姚珣最为优异。她在重重考验中脱颖而出,在最后的殿试内,以一笔绝佳的书法和一篇一气呵成的精彩策论,吸引了女帝的青睐,拔得头筹。下放地方任县令两年,又政绩卓越,被提拔入京,一年之内火速蹿升至黄门女侍之职,成为女帝身边的近臣。今年的女科考试,女帝专门命姚珣作为主考官,可谓是圣眷日隆。 这姚珣说来也是出身名门,乃是先帝初年著名的宰相姚崇的亲孙女,年纪轻轻才华横溢,高中状元时,不过双十年华。她也是个奇人,一般这个年纪的女子都嫁人了,相夫教子,安享家庭生活。偏偏她却为了参加女科,竟与丈夫和离。好在她与丈夫之间也没有孩子,这本就是一门指腹为婚的姻亲,她一直对此十分怨恨,如今找到机会,当真干干脆脆甩掉了这门婚事,一心一意投入了读书科考之中。 背后很多人戳她脊梁骨,说她不守妇道,实在给姚家抹黑。然而有些人却觉得她乃是当世奇女子,乃是顺应女皇时代降临而生的文曲星。如今的时代,女子已经可以进入私塾读书,再也不是必须相夫教子,蜗居深闺中读一些《女诫》之类书籍的时代了。女子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从事的职业,也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出嫁的对象。 世道真的变了,女儿家们觉得属于她们的时代来临了。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女同胞们开始进入私塾读书,考取功名,获得名声和地位。越来越多的家庭也开始转变观念,逐渐送家中的女儿出去读书。女子私塾如今皆是官办,由朝廷国库拨专项款运营,不收取百姓一分钱的学费,反倒读书还能管中午一顿饭。等到学成毕业,私塾还能安排学员谋生的工作,即便无法考取功名,也能进入当地官府做事,拿朝廷俸禄。如此好事,很多平民百姓家都已然挤破了头要把自家女儿送入女子私塾。秉持旧观念的,反倒是一些贵族阀阅世家。 随着女科连续三年成功举办,朝廷中如今也多了不少女官。无论是上朝还是议政,总是有女官出现在身边,从前的男性官员们总归是有些不习惯。但女官的出现,也给从前一潭死水的朝政带来了全新的气象。女子的思维方式,与男子截然不同。再加上这些女官所读的教材,所考的试题,乃是李瑾月精心命人编纂,偏重于实际应用,而并非从前那些大儒文官,大道理一套一套,真要实践起来,却力不从心。朝堂之上,针对一个问题,女官们往往能带来全新角度的思考,更为符合女帝的心意,一来二去,朝堂之上男子与女子竟分出两派来。 这也是最近女帝一直在考虑的问题,她正在想着如何平衡,并融合男女之间的矛盾。 女帝正伤脑筋,却有一人一路闲来赏秋,自金陵策马踏花而至。从春明门入长安城时,恰是日暮时分。 这人一身江湖客打扮,大翻领胡服,腰系蹀躞带,挎着一柄乌黑的大横刀。头戴垂纱斗笠,长发披散,只在脑后简单挽起一半,以玉笄束紧。瞧身材当是个女子,可动作潇洒凛然,英姿勃发,极为惹人注目。 她似乎对长安城的街道十分熟悉,不多时就拐到了位于醴泉坊的张府处,下马后来到门前。 门阍瞧见她,不由上来问道: “这位娘子,您打哪儿来?寻我张府有何事?” 那女子摘下头上垂纱斗笠,露出一张面带笑容的年轻面孔,却将那门阍霎时看傻了。门阍在张府也干了十多年,从未见过这般美貌的女子拜访。这种美,他已词汇贫乏无法去形容,只觉得淡薄如烟,清雅若莲,笑意盈然,轻易间惹人心湖泛起涟漪。 “大叔,麻烦您通传一声,告诉我外公、二外公、大舅舅、大舅娘,就说凰儿来看他们了。” “凰……莫非……莫非您就是……”门阍彻底震惊了,看到凰儿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当即闭嘴,脚步匆匆返身回府禀报。 年轻女子便独自一人站在张府门口,打量着门楣。日头偏西,西照绵密地铺洒在她侧颜,二八年华的娇嫩肌肤,若染了一层金粉般,在夕阳的照射下生出奕奕光彩,美得不可方物。路过张府的路人均不由自主驻足看她,女子反应过来,想起娘亲的叮嘱,便重又戴上了垂纱斗笠。 恰逢此时,门阍又来了,即刻请她进去,她总算摆脱了那些痴迷的目光。 “凰儿!”正堂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正杵着拐杖颤巍巍地迎接她,女子急忙摘了斗笠,噗通一声跪在老者身前,扶住他道: “外公,凰儿来看您了,两年未见您可安好?” “好,好,让外公看看。我们家凰儿真是愈发的俊俏了……”张九龄疼爱地抚摸着凰儿的发顶,搀扶她起身。 两年前,张九龄因年事已高,不堪宰相重任,如今已经从宰相位上退下,只安排集贤院院士的闲职,在家中著书立说,颐养天年。女儿远嫁金陵,他又身居要职,离不开长安。故而,女儿女婿一家每隔两三年就要入长安一回,看望看望他。最近一次是两年前,张九龄刚刚致仕时,女儿女婿一家人赶来参加他的致仕宴,那个时候凰儿十三岁多,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清美不可方物。如今凰儿已满十六了,愈发的颜色绝丽。她这外孙女,继承了女儿女婿的所有优点,乃是张九龄最疼爱的晚辈。只可惜不能时常见面,祖孙俩却一直书笔通信,未曾断绝。 凰儿又与张九章、张拯等家人一一见面,一家人这才入正堂继续说话。 今次,凰儿乃是来参加即将举行的第四届女科,一年前,凰儿轻松拿下润州府乡试,取得了举人的资格,同时她还报考了武举,同样获得了武举人的称号。女子参加武举尚无前例,此事润州府刺史一直呈报到长安大明宫,凰儿乃是得了女帝特批,与男子一起考试,居然还能拔得头筹,能力可见一斑。 “凰儿,此次会试,可有信心?”张九龄不担心凰儿的武举,但他却对这次的会试有些不放心。 “外公请放心,凰儿一切准备周全,十年磨砺,此次便可见分晓。”这孩子倒是口气大,但话说出口却不觉狂妄,只因她确实胸有成竹。 “好!”张九龄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神凰宰相的外孙女,就该有这分气魄,但他却话锋一转道,“不过,你要小心这次的主考官。” “您是说,那位黄门女侍姚珣?”凰儿问道。 “正是,这女娃娃不简单啊,她时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行为莫测,但总有她的道理。此次她作为主考官,定下的试题或许会出乎意料。” 凰儿弯唇一笑,道:“孙儿十年寒窗并非白费,临场应变的能力还是有的。” “你这孩子,哈哈哈……”张九龄点了点她鼻尖,笑得开怀。 一旁张拯妻江氏却开口道: “凰儿啊,可有物色好的人家了?” 凰儿顿时哑口,片刻后笑道:“舅娘,孩儿这些年都在努力读书,并未物色人家。” “就是,你说你问什么呢,咱们凰儿将来是要一展抱负才华的,找人家的事儿不急。”张拯按了一下妻子的手背,说道。 “舅舅,若孩儿将来不嫁男子,却娶了个女子回家,您当如何?”凰儿抿唇笑道,眼角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张九龄的反应。 张拯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近些年,关于女帝和杨皇后之间那惊世骇俗的感情,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女帝力排众议,坚持立杨玉环为后,为此还发了雷霆大怒,将几个力主反对的大儒全部打下牢狱,至今尚未释放。并以凶猛的手段控制住了上上下下的舆论,展现出她身为帝王的无上权威。而杨皇后自从被扶上后位,确实展现出了母仪天下的优秀品质,放眼望去,也就太宗时期的长孙皇后可以媲美。久而久之,言论也就淡了,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 可是……这毕竟不是寻常事啊,老百姓家该嫁女儿的还是得嫁女儿,什么时候老百姓家也都由着女儿家娶妻,那还有男子什么事?这繁衍生息,又当如何?张拯虽出身书香门第,可毕竟也是学习孔孟之道成才的男子,对女子娶妻的事,多多少少有些不大理解。如果凰儿要娶妻,他可当真没了方寸,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就在张拯语塞之时,张九龄却忽而笑了,一抚长须道:“凰儿爱嫁便嫁,爱娶便娶,外公都支持。” 凰儿双眸一亮,登时笑得开怀,扑到张九龄身前,叩首道:“多谢外公。” “起来罢。” 看着外公苍老的容颜,凰儿心中却转着别的念头。两年前外公致仕,母亲和娘亲带她千里迢迢回到长安赴宴。当日母亲酒醉,与娘亲在屋内玩耍,一时未注意,忘了这里不是金陵家宅而是长安张府,竟是让前来寻母亲手谈一局的外公瞧见了母亲穿着娘亲的女装在床榻畔与娘亲亲热。外公当时没说什么,只是退了出去。事后母亲提心吊胆,多番写信试探,但都被外公不咸不淡的回信挡了回来。 此番入京,凰儿身负使命,要搞清楚外公到底知不知道母亲的女儿身。如今凰儿大概搞清楚了,外公兴许是清楚的,而且很早之前就有所察觉了,但是一直未曾戳破。对于母亲和娘亲的结合,他也早就接受了。 “小丫头,你啊,专心备考,别转其他的心思,当心马失前蹄。”张九龄提点道。 凰儿吐了吐舌头,乖巧道:“是。” …… 春闱男子科,秋闱女子科,今秋女子进士科开考了。 考试分三日举行。第一日,贴经墨义。第二日,策论时事。第三日,诗赋二篇。前两日考试均是全天考试,考生自备干粮入考场,午食要在考场解决。第三日只考上午半日。 前两日考试,无波无澜,平淡过去。虽然考生们都在议论今年考题十分古怪刁钻,凰儿却心觉答题轻松非常,并无多少障碍。这考题倒是莫名契合于她本人对时局的一些看法,考官很神奇地搔到了她的痒处,故而答起题来行云流水,十分顺畅。 第三日考试,乃是诗赋二篇。考生需根据所出主题,按照规定好的格律写作诗一篇,赋一篇。 今日,主考官黄门女侍姚珣亲自前来巡考。在两名副考官的陪同下,她从考场的东头,缓缓向西巡查。 巡查到中段,她路过一间考房,却猛地顿住了脚步,因为她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竟是一块十分古怪的软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姚珣很是奇怪,将那东西捡起来拿在眼前端看。 “啊,那是我的橡皮,不小心掉出去了。”一旁考房中的考生突然开口道。 “你说……这是何物?”姚珣扭头看向那考生,却倏然愣住了。 好美的女子…… “橡皮,乃是南方海岛上传来的某种植物汁液制作的物什,可以清除碳灰字迹。”那考生淡然解释道,随即张开手,看着姚珣道。 “姚先生,可否将此物还给我?” 姚珣对上她双目,心口霎时漏了一拍。她暗道自己好奇怪,定了定神,将那“橡皮”放入那考生的手中。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她身前的考卷上,这卷子……她识得。 有一名考生,前两门的卷子非常出众,几乎可以断定就是头名。她的卷面很有特色,似乎以某种碳灰作为打底,事先做了卷面规划,等文章写完,字迹干涸后,纸面之上有擦拭的痕迹。一百多名考生中,只有这个人的卷面是这样的,辨识度极高。 难道……竟是她…… 她盯着凰儿看,凰儿自然也在打量这位主考官。黄门女侍的官服还是很好辨认的,况且这位女考官,面容秀美出众,气质端方典雅,一双极美的桃花眼,眉梢眼角尽是风流,可漆黑的眸色深邃冰冷,却让人摸不透她的情绪。这形成的反差,使得她身上出现了一种十分奇特的气质。媚而不妖,清而不淡,负手而立,便若寒山之上的青松,清贵难言。 我若是高中,岂不成了这人的门生?但愿这人有几分真才实学。凰儿心中转着念头。 数日后,放榜日。凰儿当真不出意外地高中了,进士科头名,乃是会元。参加殿试时,走在队伍最前,最引人瞩目。 只是凰儿却不稀罕,反正皇帝伯母她也不知见过多少回了,没什么好稀奇的。 高中那日,姚珣竟是独自一人前来见她。她未着官服,着了一身往日里的素雅襦裙,二十出头的年纪还十分年轻,掩去了往日里的官威,倒显出几分女儿家的柔态来。 姚珣是来叮嘱凰儿殿试的一些礼仪要求的,只是凰儿心觉奇怪,这事儿为何要在这样的场合由她来说?过两日,自会有宫中的礼仪官来教导她们。 “姚先生,不知您今日莅临,究竟所为何事?莫非当真是来叮嘱学生入宫礼仪的吗?”凰儿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该问的她也不会憋在心中。 姚珣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开口,片刻后叹息道:“沈善安,我是来委托你一件事。” “我?”凰儿诧异,她一个考生,主考官要委托她什么事? “殿试试卷被盗,你可否协助我调查。”她问。 试卷被盗?凰儿也有些懵了。 “为何是我?” “我从子寿公那里听闻你的父亲有雪刀明断之名,相信你也不差,你可愿意帮我?殿试三日后就将举行,目前此事除了你我之外,只有子寿公和陛下知晓,希望此事能秘密进行,不要声张。” 凰儿双眸明亮,缓缓露出了笑容: “有意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