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珠帘犹遮东风 - 圆月照坤宁 - 云凰 承泰三年,正月初四。 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白棉布菱格窗照在地上,映在了雪青色的床幔上。我犹自懒懒的在锦被里翻了个身,闭着眼唤侍婢:“木兰,什么时辰了?”一把清脆的甜声回道:“回小姐话,巳时初刻了。”我这才不情愿的睁了眼,撩开床幔的一角准备下床来:“怎么不早叫醒我,误了额娘跟前请安伺候早饭的时候了。”木兰快步上前,帮我提上家常软底鞋,又拿了夹袍给我披上才道:“昨儿太太特意嘱咐奴婢,今儿不许叫您早起,说过年这些天小姐忙前忙后的不得歇着,怕您劳累,特意的让您今儿个多睡会子。”说罢,回身走到门帘边让在外侍立的丫头传东西进来伺候梳洗。 我起身走到红木妆台前,刚坐定,沉烟便带着三四个丫头鱼贯而入,走到跟前,照规矩请安说道:“给小姐请安,您昨儿歇的可好?”我笑着扶她手:“自小一同长大的人,偏你不如木兰和南雁一般随和,日日闹这套俗礼。” 沉烟抿嘴笑道:“奴婢哪能跟她俩一样尽在小姐跟前抓乖卖巧,这大正月里的,万一让妈妈们瞧见了说嘴,也是丢小姐的脸面啊。” 木兰手里拿着浸湿了热水的真丝帕子给我捂脸,回头笑着对沉烟说:“偏你这蹄子磨牙,显得我们都是闷葫芦了,自打进了腊月小姐就帮着太太预备着过年的各种事务,天天劳乏的很,再不逗她笑笑,岂不是失了做奴才的本分? 我捂着帕子笑出了声:“你这丫头也太能嚼蛆了,依我看,还是趁早回了额娘打发你出去嫁人,省得调三窝四委屈了我们沉烟!”木兰登时臊红了脸,扔下青盐盒子跑出屋去了。 只见沉烟在我脸上细细的敷了一层玉容粉,然后打开发髻,用掺了百合花碎的头油仔仔细细的篦着头发给我松乏精神,回身丢了一个眼色,把小丫头们打发出去了。我知道她有话要说,便吩咐梳个如意髻,到底是年里,该喜庆些。 沉烟虽然只有16岁,却是我身边第一妥帖有眼色的大丫头,圆脸盘儿,浓眉大眼,细长的身量,颇有一些大家子女孩亭亭玉立的意味。 她一边篦头发一边轻声说道:“我们几个都是六七岁上就被太太指过来学着服侍小姐的,现如今都大了,更应该事事以小姐为先,处处细心妥帖,哪能由着性子胡闹,尤其是如今,大奶奶进了门还不满一年,老话常说姑嫂易生嫌隙,咱们府里人都知道小姐是个直过的脾性,不爱计较,可如今有个新大奶奶,虽说一家子骨肉不分里外,到底也还是得端着些,没得让陪嫁的那起子人看低了您。” 沉烟停了手上功夫,挪身移过红木雕花的首饰匣子让我挑选配饰,轻声说道:“大年下的,小姐还是挑几样繁复花式的珠钗戴戴吧,又喜庆又好看,平日里为着省事总是戴个绒花和蝴蝶簪子也就算了,一点上三旗大小姐的架子都没有,你瞧新大奶奶,成天恨不得把妆奁里的东西全插在头上满府里逛,说起来,她一个下五旗出身的小姐,能嫁进咱们和府,真是有造化了。” 我漫不经心的选拣着匣子里的珠钗,在手上比看着,对沉烟说道:“我知道你向来谨慎持重,这些话也不知攒了多久了耗到今儿才说。她一个新媳妇自然要打扮的鲜焕些讨公婆丈夫喜欢,没个刚过门就素素静静的不讨喜。我比不得她,帮着额娘料理府里事务,成日里议事厅升堂派差的,戴那些金衩银凤的累得压坏我这娇贵的脖子。” 一席话惹得沉烟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接过我手里的双翅金凤衩,仔仔细细的插在鬓边。 我对着镜子看了看发尾,扶了鬓角,才想起来问:“一大早怎么没瞧见南雁进来,可是学会了贪玩了?” 话声刚落,眼角便从镜子里瞧见南雁挑棉帘进了屋,她曼声说道:“怎么见得我就去贪玩了呢?这不是刚带着丫头们给小姐熨好了今儿要穿的织锦缎的团花棉袄吗,是您自己说的,天儿回暖了,皮袍子穿着热,催着把团花棉袄找出来的,奴婢又是个实心傻子,昨夜里听见这话就赶着找了出来,今天又一大早的带着小丫头们晾晒熨平,谁成想,一句夸奖没得着,愣是以为人家玩儿去了。” 说完,只见南雁撇了撇嘴角,把手上托着的洋红色团花织金棉长袄冲沉烟递了递,嘴里犹自嘟囔:“还不如老老实实的盯着银吊子熬燕窝粥呢,谁让自己瞎巴结。”。 我撑不住笑出了声,一把将南雁拉到近前,随手从妆奁里拿出一支点翠的蝴蝶簪子给她戴在发髻里,说道:“南雁小姐劳苦,给南雁小姐道乏,送小姐支簪子可欢喜了吧!” 一屋子主仆,欢欢笑笑的换了衣裳出了门,往太太住的院子走去。 我们和家是正白旗的旗籍,正经上三旗的显贵,老太爷是京师步军提督,响当当的一品大员,因顾念着祖上显赫的军功,高祖皇帝破格御批,准和家女眷可自行婚配,不必循例选秀,又比着王府的例,敕令营造司建了这五进三十二间房的府邸赐给和家。和家正房愗萱堂里正中高挂的匾额正是当年高祖皇帝御笔亲书的“护国惠民”。所以这愗萱堂,除了正月过年祭祖,迎接圣驾,男丁娶亲,款待贵客,也轻易不使用。 我带着沉烟,南雁,木兰,经过正房愗萱堂,进了额娘住的院子,帘外侍立的丫头远远的瞧见我来了,忙请安掀帘。 额娘屋里的地龙烧的极暖,迎面紫檀架上的腊梅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我转身向东厢房走去,只见额娘微微歪在靠枕上正在嫂子雪卉说话,两边站立着额娘屋里的贴身侍女春喜和嫂子的陪嫁丫头梦兰见我来了连忙行礼请安,雪卉也站起来往炕上让座道:“大小姐走过来冷不冷,来,赶紧坐炕上暖和暖和。” 我扶她坐下,笑道:“嫂子嫁进来那么久了怎么还与我生分,什么大小姐不大小姐的,嫂子随哥哥叫我归云就成了,还是嫂子坐吧,别外道了。” 说话间,自然有丫头送了茶点进来,沉烟上前替我解了鹤氅去,我在炕旁边的红木圈椅上坐下,闲闲的挑了块绿豆糕吃,听她们说话。 嫂子见我来了,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略坐了坐便回屋去了。 额娘坐直了身子,招手叫我挨着她身边做,抚了抚我的鬓角,笑着说:“我的儿,年下这几天可偏劳你了,昨天可算睡个囫囵觉了,饿不饿?我这有鲜虾仁鸡汤馄饨,让春喜打发你吃。”刚说完,春喜答应着,极有眼色的带着丫头们出去了。 我把茶盏往额娘跟前递了递,问道:“额娘早起吃了些什么?我再陪您用点?” 墙上的明玻璃窗照射进来正午的暖阳,那阳光在我额娘的莲青色掐金织锦袍上映显出温暖的光晕,额娘今年还不到四十岁,眼角虽然已经有些细微的纹路,但依旧的端方贵气,一双杏眼透露着慈爱和温柔,即使在家也常常衣饰整肃,旗髻虽然简单,但鬓发里的赤金镶宝牡丹花钗和耳边的珍珠耳环却时时透露着大家子主母的气派。 说话间,春喜和沉烟带着几个丫头进来,从食盒里拿出菜点来,额娘牵着我的手坐在红木圆桌前,只见春喜一边布菜一边说道:“腌小黄瓜,文思豆腐羹,如意卷,豆面馍馍,鲜虾鸡汤馄饨,辣炒田鸡,都是小姐素日爱吃的,太太早让备上的。” 我不好意思起来:“我如今都这么大了,日日陪额娘用饭,您还这么记挂着我爱吃的东西,归云真是无地自容了,回头我去后厨房,亲自跟大厨学两样额娘爱吃的菜来孝敬您!” 额娘笑道:“可消停吃你的吧,要让你去厨房学做菜可没日子吃上了,你那个火爆脾气,大白菜剁上两刀就急了,弄不好在把厨房烧着了,全家都得挨饿喽。” 一屋子人登时哄笑做一团。 我不好意思跟着笑,就假装一本正经的不高兴,故意噘嘴说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不见大哥和弟弟来给额娘请安?我看大哥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料子,连弟弟也学坏了。” 额娘笑着嗔怪我:“我这个当老婆婆的都不挑眼,哪就轮到你这个大姑姐儿说闲话了。”说着话,额娘了一勺豆腐羹到我碗里,说:“你哥带着归鹤去了丰台大营给太爷请安送吃食去了,太爷不是过了初一就去丰台大营奉命犒赏去了吗,你阿玛又领着八旗护军去巡营了。” 她放下筷子,捋了捋袖口:“说起来你太爷和你阿玛也是正一品正二品的朝廷大员,可身在军营也是没个休沐的时候,大年下的也不能在家歇歇,越到年下越要出去巡检,说起来还不如小家子,亲子贤孙的一处热闹着多好。” 我嚼着一块田鸡腿劝着:“我瞧着挺好,说明我阿玛和太爷受皇上重用,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打从高祖时咱家就受皇恩,虽说当今皇上才继位不满三年,可也是依旧看重我太爷和阿玛,再说了,”我吐了骨头向额娘坏笑着说“阿玛不常在家也是好事,我和归鹤的学业没人催逼着管,我们也松快,最重要的,阿玛不往家娶姨太太啊,要是跟大伯父似的,当着个文官,成天除了吟风弄月就是往家娶姨太太,我看您糟心不糟心!” 额娘笑骂着,又让春喜给我盛了碗馄饨,“说起来也是,你阿玛虽是个正二品大员,纳妾这事上倒是不像别人,这么些年,不就是你丛霞姨娘一个侧室吗,她还是我娘家的陪嫁,跟自己人是一样的,养了归鹤这么个听话的儿子,也是自小就放在我身边教养,府里的事也是多帮衬少说话的脾性,真真儿顺我的心。” 我忽然想起方才嫂子的神情,便问道:“刚才来时嫂子和您说什么呢,怎么一见我来了倒止住话头了呢?” 额娘看屋里此时都是亲近丫鬟在伺候,也放下顾忌,起身坐在明窗下的暖炕上,喝了口茶说道:“雪卉一早就过来请安,伺候着吃了早饭,我看她也是吞吞吐吐的不知道想说什么便问她,她支吾了半天,东拉西扯的,最后才说,她娘家兄弟今年18了,她阿玛给谋了个内务府笔帖式的差事,说她弟弟人稳妥,说话行事又大方谦和,说咱家大小姐过了年也17了,雪卉想亲上做亲,两家里知根知底的,又是故交,不会怠慢了你。” 我尚未出声,立在一旁的沉烟倒是哼的冷笑了一声,我和额娘不由得看她。 沉烟历来沉稳,今儿个竟然没绷住,她自己也唬了一下,连忙跪下扣头:“奴婢一时失仪,请主子责罚!” 我笑着扶她:“怪道人家都说我偏心你,可不嘛,我心里怎么想的,你这嘴就替我出声了。” 我在额娘旁边的炕沿坐下:“额娘是个什么想头?” 额娘拿过春喜递来的翠玉镶珠的烟嘴儿,抽了口兰花烟细细说道:“连沉烟都觉得不合适,我能瞧得上吗,这是咱娘儿俩私下说,她一个下五旗出身的人,能嫁进咱们家,凭的是什么?还不是她爷爷当时和咱家太爷一处做过官的缘故,说是护卫营的统领,其实说白了,当初不就是给咱家太爷牵马坠蹬的亲兵嘛,你阿玛是看着她阿玛这些年在蓝旗营里兢兢业业,算的上是故交,他们家又特意托了旗主庆王爷亲自来提亲,面子上很是过得去,你阿玛才应了这门亲事。” 额娘弹了弹烟灰,又抽了几口:“咱们家世不说多显赫,到底也是祖上有军功让皇上另眼相看的人家,你太爷,你阿玛的官衔也是让人看着艳羡的,本来娶的这位大奶奶就委屈你哥,他们小两口好的蜜里调油似的也就罢了,我不甘心也不算数。可是你不一样,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不说捧凤凰似的给你养大也差不太多了。” 她放下烟嘴儿,喝了口茶:“我近来也渐渐教你学着些管家的本事,一是我可以躲懒多歇歇,二是指望将来你出阁是去做正经的管家主母,要真是听她的话,喝了她的迷魂汤,就她家那几十两的俸禄银子,还不够我闺女打件首饰的呢。” 沉烟上前给我换了热茶,蹲下身整理额娘的袍脚说道:“太太别嫌奴婢多嘴,别说是太太老爷瞧不上舍不得,就连我们当奴才的也舍不得啊,您瞧我们大小姐,虽说才17,可那气韵架势,我瞧着比王府家的格格们都不差,再瞧我们大小姐的形容身段,不说国色天香,也是担得起倾国倾城的呀,近来又帮着太太管些家务,脑子又清楚,嘴皮子又利索,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不佩服的,依着奴婢说,咱家小姐就是嫁给皇上做贵妃都不算高攀了。”。 沉烟一席话哄得额娘眉开眼笑,直说这丫头有见识,早些年陪我读书没糟蹋了本事。 我又羞又恼,直唤春喜来撕这丫头的嘴:“麻利儿的给我撕了她的嘴,如今纵得她连我都敢瞎编排!” 一会子玩笑过后,我郑重的跟额娘说:“她伊拉理氏的这个念头趁早绝了,可别叫我发了大小姐脾气大家难看。她嫁进来不足一年就想着法儿撵我嫁人,我看就是嫌我管家没了她的实权了,想在您跟前买好儿争势的,也是她打错算盘了!” 额娘见我急了,赶紧搂进怀里哄:“那是那是,大小姐真生气了,上老太爷跟前儿撒个娇,哭几声,太爷都得让着你,你说拆房顶子晒太阳太爷都得这个法子好!” “额娘又笑话我,我哪就那么撒娇任性了呢”我低头说道。“我的儿,一见你伤心气恼,额娘心肝都疼了,可别生气了啊,这么着,明儿是初五,外头灯市口有庙会和春集,你带上几个人,穿的暖暖和和的出去逛逛,大年下的,你之前又张罗着府里年下的预备,自己倒没了玩儿的空了。出去散散闷儿,去玩儿上一会子。”额娘笑说道。 八旗里的姑娘们不比汉军旗家的姑娘们,只要回了额娘,是可以带着家里丫鬟护卫出门逛街或去交好的小姐妹家里串门子的,我不好辜负了额娘的好意,又想着见识见识春集,便答应了。 额娘当即吩咐春喜给管事的交代下去,预备明天陪我出门的马车和随护,我也告辞出来,回自己院子里预备出游的衣裳和器物。 第二章 风弄一支花影 - 圆月照坤宁 - 云凰 虽然还在春寒料峭的正月里,出游的这一日却是个难得晴好的天气。木兰一大早的就打发我梳洗用饭,恨不得即刻就出门逛去,自从额娘发话说许我出门逛庙会去,这丫头就一直缠着说去隆福寺庙会逛去,如何热闹,如何有各色新鲜事物,像是她亲眼得见一般。既然出门逛,带了些散碎银子,便由着她逛去,算是慰劳了她们一整年里的辛苦。 用过早饭,去额娘屋里请过安,带着木兰和沉烟,从东边回廊出了角门,两个二门上的小厮并一位哥哥自小的教习路师傅早已侍立在马车旁,小厮见我出来了,立刻掀开蓝棉布车帘伺候着上车,沉烟向教习师傅道了辛苦,一行人便轻装向隆福寺方向驶去。 木兰再顾不得别的,一上车便掀开小窗向街市望,不住的新鲜。沉烟挪过靠枕,顺手整理着我银灰色团花氅,不住的提点木兰:“你可仔细,出来逛规矩别混忘了,虽说有路师傅跟着,你也得收敛些才是。”木兰哪里听她那套,只顾自己张望街景,“就你磨牙,好不容易出来逛,又有路师傅在,我还能让人牙子拐了去不成?”一行人说说笑笑,已到了庙会街市的近前。 教习路师傅停住了车,吩咐小厮看车,另一个跟着来,转身对我说:“太太既让奴才跟着来伺候,我也少不得嘱咐小姐并姑娘们,庙会春集虽热闹但也是鱼龙混杂,千万别贪玩,回头人多挤散了,可就麻烦了。奴才们自然少不得要挨训斥,白惊吓了小姐姑娘们可了不得。”。 我由木兰扶着下了车,抚了下头上的桃红色纱绢花,对路师傅笑道:“这趟出门逛少不得麻烦路师傅了,我们自会当心,师傅也劳苦了。”说完,我轻轻看了一眼侍立在侧的沉烟,她会意,从荷包里掏出来锭银子递到路师傅跟前,“路师傅辛苦了,大正月的不得歇着还派差出来护咱们小姐逛庙会,这点小意思,是小姐请师傅喝茶的。”路师傅笑着接过银子,客气了一番,让小厮头前领路,引着一行人往庙会走去。 自高祖皇帝定都起,每逢正月,隆福寺庙会便热闹非凡,各个铺面都支了木板床到街面上,铺满了各家的时兴物件,从时新的绫罗绸缎,到戒指衩环,从男女各色成衣到扇坠荷包,有山水字画,也有扇面瓷瓶,琳琅满目,尤其是摆摊的糖画,引了好些孩子们围看。 我正要凑过去瞧画的是什么,忽然有人从旁边拍了下我的肩头,我忙回身看去,不由得微笑展颜。 原来是任飞羽,与我家是世交,自小与大哥归曜一处厮混着上学堂打布库,因着两家极相熟,我与他家姊妹也常有闺阁往来,所以并不生分。 飞羽今日穿着件青蓝色暗福纹丝锦棉袍,褐色绒帽,整个人看上去越发的神采奕奕。 他含笑着打量我,“归云妹妹今儿穿的好生素雅,大正月里也高兴出门逛逛?” 我微笑的捻着帕子,“额娘让我出来散散闷,总在家待着怕憋屈傻了,出来见识见识。” 飞羽与路师傅见过礼,回身对我说:“前边有家悦兴茶楼,他家做的蜜制糖蜂糕和核桃露京城驰名,太上皇微服出游的时候都来用过的,我请妹妹去那喝茶品点心。” 我笑着应了,让沉烟陪着,“木兰,你让小厮陪着且去逛逛再来寻我,有新鲜东西给我买来看看。”木兰应声去了,我携沉烟随着飞羽向茶楼自去。 进得茶楼,飞羽自向小二要了二楼临窗的雅间,“来壶茉莉花儿,来四碟你们招牌点心,对了,再来个拢旺了的炭盆。” 说罢,对自己的常随和沉烟说道:“大年下的,也难为你们辛苦,去外间吃茶吧,我们哥俩儿说会话,走时自会叫你们。”沉烟看了我一眼,便自退出去了。 一时间,小二上了茶点并炭盆,带上门出去了,我自解了外氅放置在旁,银红色团花锦袍更映着我如玉的脸,嫣红的唇。然而我也知道,不管自己如何绮年盛貌,在飞羽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个有些男孩子气的世家小姐。 飞羽喝了口茶,将盖碗轻放在桌上,微微叹了口气。我不由得揪心,“哥哥这一程子差事不顺遂?” 飞羽低眉轻声言道:“何尝顺心过呢,我不过是个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内阁里研究学问本就靠不上边儿,素日当差不过就是走个过场,最忙时候不过是晒书收拾架子,近来又听说,太后发了话,要内务府筹备着年后修缮坤宁宫和预备八旗选秀的事,因着太后看不上内务府的官爷们写的字,便要从我们内阁里指派人来张罗誊写坤宁宫所需的匾额对联。” 飞羽抻了抻袖口,抚了下风毛,“你瞧,如今哥哥做的,不成了个代写书信的营生了。” 我心下一酸,忙不住的劝慰道:“飞羽哥哥,在朝为官本就不是你的本意,当日你连科举都不愿应试,为着家里的缘故才违背本意做了官,你原本就没有那些仕途经济的意愿,又不屑溜须拍马,人情往来的,只不过这差事清闲又不拘着你要勤谨奉上的,你暂且知足吧,过些年,有了些历练了,再图个外放的差事,一展抱负也不迟。” 茉莉花茶清香扑鼻,舒缓了我酸涩的心,“哥哥也知道,我家里虽然仗着祖上军功做了官,太爷和阿玛时常不在家,我们哥仨自小虽不受父辈们的管束,但多少也是失了天伦之乐,不比哥哥家,父母慈爱,能日日在跟前儿尽孝道。” 飞羽见我脸色郁结,便要相劝,只见常随进来,冲我行了个礼便道:“回二爷,刚在楼下遇见学士彭大人的文书,说正要去咱府上找二爷,彭大人邀您过府议事。” 我瞧飞羽脸上略有不悦之色,忙道:“大概是刚才提起的事了,哥哥且去吧,上司的交代免不了要辛苦一番的,大年下的该备些礼去拜望,哥哥虽不屑攀附,可也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该守得礼数”,我站起身来,将帽架上的褐色绒帽递给飞羽,“哥哥且去吧,我略坐坐便回家了。” 飞羽冲我一拱手,“怠慢妹妹了,改日请妹妹和哥儿几个来我府里茶会。”说罢带着常随下楼去了。 沉烟见他去了,转身进了雅间,将盖碗里续了热水,关了门坐在我下手边,抬眼看我脸色如常,轻声说道:“小姐对飞羽公子的这点心思,奴婢早有觉察,说到底,他只是个五品官儿,谈婚论嫁也是委屈您的。” 我推开窗看着飞羽出了茶楼,上了马带着常随的几个小厮奔北而去,听了沉烟的话又不觉生出几分羞涩和伤感,不由轻叹,“我们自小厮混着一起长大,我的这点不足道的小心思也只有你看的出来,你也更应该看得出来飞羽对我并无其他的念想,我在他眼里,不过是家里的寻常姊妹,他才华横溢,能作得锦绣文章,如今窝在内阁里,真是可惜了才学。我不过是一时为了他不得志觉得惋惜罢了。” 我回过头看着沉烟,替她理了理鬓角上的通草,“我们这样的家世,将来无论如何作配,哪里是自己能做得主的,但求太爷和阿玛不要舍得把我远嫁给哪个戍边将领就好了。” 沉烟见我心绪低落,故意来逗我,“奴婢刚才听见飞羽公子说年后八旗选秀的话,依奴婢看,小姐若参选必以高位中选,说不定太后和皇上一眼看上您,封个贵妃也是有的!” 我抚了抚耳边的珍珠坠子,轻哼一声,“三宫六院的,抢着一个男人的恩宠,那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微微打了个哈欠,“大中午的有点犯困呢,都是木兰闹得我早起了大半个时辰,你叫楼下的路师傅去寻寻她,没什么逛的咱便回府了。”沉烟应声而去。 我喝了口茶,再要添些热水,推开雅间的门唤小二。 转身待要关门时,见旁边有个人揣着手守着楼梯口不住的溜达,时不时的看着楼梯口像是在等什么人,那人身穿一件银鼠皮如意纹长袍,生的又白净,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一副富贵公子的样子,他见沉烟回完话上楼来,想要欲言又止的样子,沉烟也瞧着他奇怪。扶我进雅间,“您瞧那位公子,一身贵气,可是不常出门和小厮走丢了?” 我歪头向外看,“我瞧着也像是在等什么人,兴许是走差了也说不定”,拍了拍沉烟,“你去问问,若真是走散了的,请他进来坐坐,待会儿让咱家的小厮送他回去就是了。” 沉烟略想了想,终究忍不住好奇,去请了那位公子来。 第三章 春光颜如玉 - 圆月照坤宁 - 云凰 沉烟出了雅间,往楼梯口走去,到了那位公子的近旁行礼言道:“请恕奴婢唐突,请问公子可是在等人?瞧着公子不常出门的样子,可是与自家小厮不慎走散了?”她回身指了指雅间,“我家小姐让我来问问公子,若不嫌弃,请雅间宽坐,等等门下的人也不迟。” 那公子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有些羞赧的说道:“多谢姑娘,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沉烟将公子让进雅间坐了,又忙唤小二拿了干净盖碗来沏茶。 我看着对面这位公子,约莫十八九岁,白白净净的读书人的样子,面上几分窘迫情态颇像弟弟归鹤,心下不免生出几分怜爱。 我温言相问:“公子别怪我唐突相邀,刚才见您在楼梯口徘徊像是等人的样子,脸上又有几分焦急之色,不免生出些揣测来,估计您怕是平日不常来隆福寺,这回出来逛春集,和家下小厮不慎走散了也说不定,所以请您进来吃杯茶,降降火气。” 公子行了礼拱手说道:“多谢小姐款待了,您说的正是,在下平日不大出门,听说有春集,一时贪玩带着小厮出来逛,谁知看副扇面的功夫,被人群一挤竟走错了方向,一时寻不着小厮,想进了茶楼来喝茶等等,却不想,银钱荷包都在小厮身上,竟一分银钱也拿不出,真是惭愧。” 说完,竟然有些红了脸,不住的搓手。 我不禁安慰道:“一时的疏漏也是有的,公子府上必定是家规严谨,平日不大出门,一时贪看住了,这也无妨。”沉烟上前添水不着痕迹的打量了那公子一眼,曼声说道:“依奴婢的主意,小姐和公子不如在此稍坐片刻,等木兰他们回来了,让小厮用咱府里的车先送公子回去,咱们再走不迟,横竖离得近,又有路师傅,无碍的。” 我心下会意,“是这个意思,不知公子贵姓,府上在哪里?” 公子放下盖碗有礼的回道:“鄙姓黄,家住。。。。哦,离神武门隔了两条巷子的永安胡同里,实在是出门遇贵人,我这正发愁没银钱雇车回家呢,多谢小姐盛情,只是太劳烦了小姐和姑娘为在下筹划,多谢多谢。” 黄公子说完,又端起盖碗喝了两口茶,我瞧他看了一眼那碟子糖蜂糕,估摸着他兴许是逛饿了,便微笑着示意沉烟把各色糕点往他面前让了让,“闲坐无趣,黄公子用些茶点吧,据说是这茶楼里出名的点心,连太上皇都来吃过的,今日有缘遇上,咱也尝尝看。”说罢,我自拿起一盏核桃露吃,他见我落落大方,也索性拣了块糖蜂糕吃了,“哎,终究是这茶点误我,不瞒小姐,在下原是慕名而来要尝这糕点,谁知,茶楼寻到了,竟与小厮走散了,弄得有家不得归,真是馋嘴误事。” 我拿起丝帕擦了擦嘴角,“黄公子言重了,一时与小厮走散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正好得空吃茶试点心。”我略皱眉想了想,方才您说府上离神武门不远,我想着您府上可是有人在宫里当差的?说罢略一摆手,您别误会,我只是一时好奇,常听人说起来的,家宅离四门近的必是内宫当贵差。 黄公子脸色一滞,略有些不自在,“哦,是有这说法,不瞒小姐,在下正是在内务府当差,不过只是个内库的笔帖式,平日当差就是内宫和家里两厢奔走,虽说常常行走内宫,却是没长什么见识,不值一提。” 我瞧他神色略有不自在,心中暗自揣测“不会是内宫里的小太监溜出来玩的吧,得等着同伴一同回宫也说不定。”再瞧他形容身量,虽称不上面如冠玉,也是极白净的一个人,拿盖碗的手指白皙细长,姿态颇为优雅,手指间只略有一层做惯执笔事务的薄茧子,身上穿着的银鼠皮织锦长袍,看着像是贵重的内廷样式,他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定神闲,虽说是与小厮走散,身上没了银钱回家,面上一丝焦灼却转瞬即逝,好像笃定了家里小厮必会寻来。 我无心再深究,只与黄公子闲闲的喝茶,聊着春集上的见闻,等着木兰及小厮们回来。 黄公子虽然微笑应答,品茶吃点心,可心里实在是憋屈至极,想着自己二十岁的年纪,时至今日才真正知道了尴尬二字如何写。 眼前这位黄公子不是别人,正是临朝亲政刚满三年的当今圣上,大金承泰帝,福安。 本来正月里休沐,又是个极晴好的天儿,这位打小没出过几回皇城的天子,要微服出游。 早瞅准了正月初五这个好日子,三叔端亲王做寿,太上皇领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起了銮驾去了银锭桥的端亲王府吃寿宴,后宫里毓妃又请了诸宫妃嫔在畅音阁听戏,难得的自在,皇上窜逗着司寝太监顺兴带自己微服出游。谁承想,这小子比自己还图新鲜,一个眼错不见竟走散了,这可倒好,多亏了眼前这位小姐搭救,否则,真龙天子入了民间,连碗热茶都吃不上。 微服的皇上正憋屈着,听得楼梯有声响,只见一个伶俐的丫头拎着个竹提篮进了雅间。 我喝着茶,正觉得这么枯坐着有些尴尬时,木兰回来了。 只见她笑着进门,脸上的脂粉都汗津津的,拿着个竹篮忙递过来让我瞧,“小姐你看,我刚在粉蝶轩买了好多脂粉,听说是仿着宫里的样式做的呢,您快瞧瞧,哎呦可累死我了!”她刚要回身倒茶喝,见对面坐着个陌生公子,不由得惊讶,“哎呦,这位公子瞧着面生,敢问公子是?” 黄公子刚要见礼,被我笑着拦下,“您宽坐,这是我的侍婢。难得出来逛逛,一时贪玩住了”沉烟将前后事对木兰复述一番,木兰也笑道“我瞧您这气派像是旗里哪家的公子,您倒是和那些爱闲逛的大爷们不同,不常出门,倒像我家小姐了。”沉烟笑着说“公子见谅,原是我家小姐纵坏了她,您别往心里去,我这就下去喊小厮上来,先送您回府。”说罢,行了礼下楼去了。 皇上心里犯嘀咕,心说这不成啊,真送到神武门,瞧着我进去,那守门的护军见腰牌一跪,别说她们家了,估计明儿京城里就得传开了,说皇上贪玩溜出宫也就算了,就怕老百姓说皇上出门不带钱吃喝坐车都蹭别人家的。不行,皇上心里暗想,不能叫她们送! 一时小厮进来听吩咐,黄公子向我拱手言道:“多谢小姐款待,您一番好意要送我回家原不该推辞,只是一样,小姐出游,原该您先回府歇着,不好为了周全我反倒让您多等,依在下愚见,不如这样,在下厚颜了,找小姐暂借些碎银子,我雇个车回家就行,小姐也可自便。” 黄公子脸上有些微红,看来真是个不伸手的贵公子,面色讪讪的说:“只是恳请小姐告知府上何处,在下回家即刻便让管家来还银子,他日必定备了礼,登门亲谢小姐今日相助之谊!”,我以为他是怕家里人瞧见笑话,遂说道:“不值什么,哪敢劳动公子拜谢,随手之劳而已。”我唤来沉烟,将十两银子亲手奉上,又命小厮送黄公子给他雇车,黄公子行礼答谢自去。我们也收拾了东西,结了茶钱,自顾登车回府。 天子福安坐在车里,一阵的唏嘘,一是感慨那司寝的顺兴指望不上他伺候周全,二是可惜这仗义的小姐不是男子,否则定要结交引为至交。他挪了挪身子,掀开车后小窗望去,只见那位仗义的小姐上了车也走了,方想起刚才怕唐突了,没敢再细问小姐贵姓府上住何处,只见那佳人远去,车轿帘上依稀有个“和”字。 第四章 脉脉情微逗 - 圆月照坤宁 - 云凰 福安在永安胡同口下了车,正要给钱的时候,忽然有点舍不得这手里的十两小银锭,摩挲了半天,又转回头坐在车辕架子上跟车把式说,“你再往前略走走,到神武门那打住。”一脸憨厚的车把式满脸的苦笑:“这位爷,您可瞧好了,那是神武门!皇上家门口啊!您让我奔那走,不到跟前护军就得把我这车给挑喽!” 福安一拍马屁股,“听我的准没错。”一路向着城门跑去。 果然,没到近前,四个当值的护军就扯脖子嚷嚷,“停下停下,赶车的颠晕头了吧?!这是神武门!想挨咱爷们儿的红缨枪了吗!” 福安安慰似的拍了拍被吓唬住了的车把式,说了句老哥稍等,一点脚尖下了车,向护军走去。 到了跟前,护军刚要说话,只见这位寻常公子打扮的人从怀里掏了腰牌出来,打前儿的护军伸脖子一看,这象牙红穗儿的腰牌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养心殿”,顿时膝头一软便要跪下去的架势,心说,这位爷即便不是皇上,也是御前伺候的红人,着实的惹不起啊! 福安并不进门,气定神闲的问道:“今儿谁当值?”说话间,从里跑出来一个当值的护军统领,那人远远的就看出来门外这位爷是当今圣上,赶紧跑过来便要行礼,被福安一个手势就止住了。 走到近前,听皇上轻声的问“身上可有散碎银子?借我点。”这位护军统领几乎以为自己听差了,一边掏银子递上去一边合计皇上怎么还没银子使了。。。。 福安扬声叫住了想要走的车把式,递过去银子,“坐你的车给你钱,跑什么呀,你这营生不容易,拿着吧,回见了您呐。”说罢,慢悠悠的进了神武门,对着规矩站班儿的统领问道:“你叫什么?回头朕让荣喜把钱还了来。”统领这才扫袖跪下行礼说:“微臣神武门护军副统领陆茂春,臣孝敬皇上是应该的,不敢劳驾荣公公特意跑一趟。微臣这就送万岁爷回宫。” 皇上虚扶了一把,轻声道:“今儿这事只当没有,你悄悄的别声张。”当下自去不提。 护军见皇上溜达进去了,笑着轰已经懵了的车把式,“得嘞,您今儿造化大,行了,您也回吧。” 福安过了顺贞门,进了御花园一路往南溜达着奔养心殿去,觉得的略乏了也到了养心殿的北角老虎门了,抬脚正要往里走,正看见荣喜腰后别着拂尘在院里来回不住的溜达,御前的人沿着东暖阁的外墙根跪了一溜儿,走散的司寝顺兴跪在院子正当中,只见荣喜走过去不住的用手指戳着他脑门直呲嗒着,顺兴抽抽搭搭的正哭得伤心,一抬眼见皇上全须全影的回来了,一把上前抱住了他的大腿,唬得福安一歪身险些没站住,顺兴不住的抽搭,“我的天爷啊,您可回来了,奴才该死,没跟住您,奴才眼瞎了没看见您走哪去了,奴才就是纯吃草料的牲口啊!我的天爷。。。。。” 荣喜也近前来跪下磕头,“奴才万死,没早早儿管教好这死奴才,由得他挑唆万岁爷出去逛,”说完抽出别在腰后的拂尘,狠狠的一下抽在顺兴的屁股上,“奴才这就传人来打死这个不知轻重,狗屎糊了眼的畜生!” 皇上笑着轻拽着顺兴的耳朵,“小子,有你的,跟丢了朕也就罢了,银子钱你自己看得倒严,弄得朕走乏了都没钱喝口热茶。”说罢,转身进了东暖阁,御前的人个个有眼色,忙上前来伺候着换了衣裳,敬茶,又预备了热水给皇上泡澡松乏松乏。 顺兴最猴儿精,跪在脚踏上不住的给皇上捶腿,捏着哭音儿巴结,“亏了万岁爷您精明,能赶在太上皇前头回来,刚才荣总管还说要传近卫营的人出去找,偏巧您就回来了,主子爷您可得开金口赏奴才这条狗命,奴才可是咱养心殿最会捶腿捏肩的呀!” 荣喜刚要上前来撸袖子赏他大嘴巴子,被万岁爷笑着止住,“算了吧,朕瞧着他素日也有好处,单这一回办差了也不值当深计较,”福安拿起甜白瓷茶盏,碧青的茶色衬着白玉般的茶碗儿很是养眼,“今儿的事谁也不许往外说,两宫那头若是知道了,可都在你身上。”他抬了抬眼皮,似笑非笑的瞧了一眼荣喜,这位养心殿大总管赶紧识趣的跪下去,“奴才明白,奴才会叮嘱御前的人,都把嘴缝死!” 皇上起身,往里间走准备去沐浴,忽然回过身吩咐荣喜,“刚才朕那身衣裳里,有个十两的银锭子,你去找了来放在御案上。” 荣喜忙答应着,快步走到西边围房里找万岁爷刚替换下来的衣裳,从长袍的暗兜里掏出这块还沾着主子爷余温的银锭子在手里掂了掂,不住的纳闷,“主子爷这是怎么了,慎己私库里大把的金银珠宝都不上心儿,今儿不知哪得的这十两银子这么看重,还得放御案上摆着。。。。” 荣喜捧着这锭银子,郑重的放在御案上掐丝珐琅寿字纹笔架旁边,走到东暖阁门口吩咐人预备着传晚膳,又不由得回过头,看了看那一小块略显寒酸的银子,不得其解的出了门。 将近傍晚时分,畅音阁里才停了戏。 今儿是毓妃娘娘做东,吩咐南府预备了一班擅唱昆曲的戏子,遍请东西六宫的妃嫔大伙儿热闹一天。因着皇上尚未点选中宫,正位空缺,而毓妃又是大阿哥的生母,暂代协理六宫事务,凡是宫中宴请时,便是她坐在主位近旁。 年下图热闹,大家闲散不拘着规矩,摆了三桌的各色茶点,各自按位份落座。今儿是毓妃请客,自然是她坐主桌,左手边,是进宫不到一年就封了妃位的瑶妃娘娘。 左边圆桌坐了熙嫔和艳嫔两位,右边圆桌坐了静贵人和其他几位才人常在等低等妃嫔。 锣鼓点敲打了一下午终于止住了,本已坐乏了的毓妃正了正身子,说声赏,自有宫人下去分赏与众戏子。在戏子们此起彼伏的谢恩声里,毓妃娘娘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她抚了抚身上的绯色四喜如意棉袍,光滑的苏绣缎子映着赤金米珠的护甲,一双手细嫩无比。 她喜欢这样的情境,恍惚着有一种六宫敬畏,马首是瞻的愉悦。 各桌妃嫔见她起身,也跟着站了起来,欲行礼恭送。 毓妃抚了下燕尾,寒暄道:“今儿就到这儿吧,妹妹们也乏了,不如各自回宫歇着,年下无事,改日咱们再受用。容本宫先道乏了。”说罢,微笑着与瑶妃见了个平礼,再不看众人,扶着宫女的手,上了辇车,向着延禧宫蜿蜒而去。 瑶妃见她走了,方用丝帕遮着嘴,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好几个时辰坐在这听戏,叮叮咣咣的什么意思,本宫腰酸得厉害,”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身桃红色百花锦袍越发显得她腰肢纤细,她扶了扶架子头上的金步摇,懒懒的向静贵人说道:“咱也家去吧。”静贵人上前说了声是,扶着瑶妃的手臂,两人也自回了储秀宫。 其余嫔妃见她们都走了,也各自道乏散了。 晚膳后,皇上倚在南墙下的暖炕上闭目养神,敬事房的总管太监元德捧了朱漆描金的大托盘进来,跪在皇上脚边,恭恭敬敬的将漆盘举过头顶,“请皇上翻牌子” 万岁爷微睁了下眼,慢悠悠的坐起身,“静贵人吧。”元德应声退下,刚几步,被皇上叫住 ,“算了,朕还有折子看。” 元德满脑袋疑惑的退出了东暖阁,底下人接过漆盘回了敬事房,元德背着手踱步到了西角门边的御茶房里,看见荣喜吃完了饭正在喝茶,搭讪着讨了碗浓茶喝,底下人见情形知道是两位总管有话说,都有眼色的各自走开了。 元德见人都散了,往荣喜的凳子边靠了靠,轻声说:“我有个事问问大总管您,今儿白天是不是有哪位小主来过?”他兀自一顿,“按说不会啊,毓妃娘娘请客,眼巴前儿的这几位都看戏去了啊,”他拿眼觑着荣喜的神色,“难道又有了御前的人被瞧上了?” 荣喜放下茶碗摇了摇头,“怎么?主子爷今儿没翻牌子?” “先头翻了静贵人,后又叫撤了,说是看折子。”元德吐了口茶叶沫子,“这可是新鲜事,您要是知道缘故可得提点我几句,回头册子上我得掂量着写。”他又低头喝了口茶,小声嘀咕道:“主子爷说要看折子,大正月里,又封了印,摆明是敷衍的话嘛。” 荣喜用脚尖踢了踢元德,“主子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哪由得你一个奴才瞎胡猜,翻了牌子再叫去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档册上必然要写叫去,你巴狗儿似的写的详细,明儿个毓妃或是太后问起来,你去周全?” 两人对坐着又喝了一盏茶,元德自回敬事房歇差事。 瞧着时辰不早了,荣喜带了人进养心殿预备伺候皇上安寝。 只见万岁爷歪着身子坐在南窗下的暖炕上,一手里捧本书,一只手里不知摩挲着个什么物件,荣喜假装指示人收拾床铺,定神细瞧了,原来主子爷手里把玩的竟是那块十两的银锭。 这位养心殿大总管暗暗的叹了口气,再仔细瞧了瞧万岁爷的神情,他虽拿了本书,半天也没见翻一页,脸上的神情带着点似笑非笑意味,像是回忆什么,又像是思虑什么。 荣喜小眼睛一转,心里即刻会意了,这怎么话儿说的,指定是今儿出门遇上谁了。当初瑶妃娘娘进宫不就是打这儿来的嘛,才一年我怎么就混忘了呢,真是没个成算的!。 大总管认定了皇上又是出宫猎艳了,这值什么,爷们儿家不都是这样嘛,还值得不翻牌子了,可这块爱不释手的银锭子是个什么来路呢? 第五章 梅花破萼便回春 - 圆月照坤宁 - 云凰 陪着额娘用完晚饭,我早早的回了自己院落休息,倒也不是乏了,只是说了一天的话没了精神,沉烟让木兰自去歇了,又命丫头们备了热水伺候我沐浴。 西厢房里只留沉烟一人伺候,她往热水里兑了薄荷叶子,又细细的撕好百合花洒在水里,再转过身,拧开头油瓶子,沾了茉莉花水给我篦头。 我躺在黄杨木澡盆里,拿花瓣揉搓着身体,对沉烟说,“出去一天你也不乏,这些事让小丫头来做就行了。” 沉烟微笑着,“奴婢让南雁在后头小厨房里看着火炖红枣茶呢,我也不觉得乏,倒是有话想跟小姐说。” 她把玫瑰花油倒在手上,搓热了再仔细的涂在我头发上,“小姐不觉得今儿遇见的那位黄公子有点奇怪吗?”我闭目养神,“你且说说看。” 沉烟说道:“先头他说家住永安胡同,也说了离四门近的必是内宫当差的宅子,可他说自己不过是个内务府的笔帖式,我瞧着那位公子的手极白皙,只不过有些张弓打靶的茧子,不像是日日誊写文书的样子。” 她拿帕子擦了手,又拿起篦子,“再者说,能住永安胡同那种靠近宫苑的宅院,怎么会只是个内务府的笔帖式,咱们这样的人家,离东华门还隔着三条街呢。我瞧着他那言谈举止,八成是哪个王府里的贝子也说不定。” 我拍了拍肩头,沉烟顺势力度轻柔的捏着,“不管他是谁,只要今儿的事没给府里惹麻烦就成,奴婢也会嘱咐木兰不许她说出去。” “不过是举手之劳,能有什么麻烦事,你也过于谨慎了些,就当是布施了吧。”我松乏了精神,在热澡盆里几欲睡去。 延禧宫里掌了灯,毓妃正由宫女们伺候着更衣卸妆,她穿着一件品红色家常锦锻长裙,摘了护甲放在匣子里,宫女燕儿拆了架子头,细细的绾了个家常的盘髻。她在畅音阁坐了一下午,有些闷闷不乐的神情,又听掌事太监平贵来报,说万岁爷今天没翻牌子,她歪着身子躺在暖炕上,越发的有些不高兴。 陪嫁宫女怡雪瞧着毓妃不大高兴的样子,沏了一杯柚子蜜茶送到跟前,低声问着“娘娘今儿可是乏了?要不要早些就寝?” 毓妃接过喝了一口便撂下,“再略坐坐。” 怡雪遣走了其他宫女,自己跪在脚踏上轻轻给毓妃捶腿,“瑶妃娘娘今儿打扮的妖艳了些,许是娘娘又看了不痛快吧。”。 毓妃神情不屑的哼了一声,“她日日打扮的妖艳,早也看腻了,”她略坐起身,拣了高脚瓷盘子里的樱桃来吃,“你说说看,她那么一个来路不正的身份,进宫才一年就封了妃,不止越过了太后的外甥女艳嫔,如今竟然跟本宫平起平坐了,说是金陵府尹的干女儿,哼,不过是万岁爷为了面子过得去,哄傻子罢了,本宫让平贵在外头打听过,咱们这位瑶妃娘娘,可是酣香楼里的花魁呢。” 怡雪轻呼,“万岁爷可真不挑拣,弄了这么个人进宫,真不知道是如何瞒住上头两宫的老主子的。” 毓妃不屑道:“太上皇最看重这个儿子,又是太后嫡出的,皇位都给他了,能理会这些事嘛,要说起来,爷们儿贪嘴,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纵得她眼里都没了人了。” 怡雪扶她起来,捏着肩轻声宽慰道:“奴才觉得您多虑了,她那个出身哪配跟您放在一处说,宫女的出身都比她高贵些,咱们府是虽说是镶红旗出身,可您是当初在王府里第一个侍寝的侧福晋,大阿哥的生母,万岁爷如今还没点选中宫,依奴才说,竟是给您留着呢,您现在协理六宫事务,正是风生水起的时候,别说一个拿不出手的瑶妃了,就连生了长公主的艳嫔,也撼动不了您在这宫里的根基啊。” 怡雪端起茶盏递给她,“您瞧住后跨院的两位才人常在,日日在您跟前侍奉殷勤,不就是侍奉皇后的架势嘛,您好日子在后头呢,没得跟瑶妃一般见识折了您的尊贵。” 毓妃润泽的银盘似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喜色,“话是这么说,本宫倒不是和她置气,只是看不惯她金奴银婢的使着还不足意,妖妖佻佻的做派哪里有妃嫔的端庄样子,偏就万岁爷爱看她那轻狂样子罢了,倒是艳嫔,出身名门望族,生了长公主,又有太后撑腰,保不齐哪天就越过本宫去了。上次去宁寿宫请安,太后竟有让艳嫔学习六宫事务的意思,只不过当时万岁爷没应罢了,怕是早晚也得定了。” 怡雪笑道:“您这是多心了,就艳嫔那个张狂样子,万岁爷早不待见了,不过看着太后的面子敷衍着罢了,除夕阖宫家宴时奴才瞧的真真儿的,艳嫔敬酒时万岁爷不过碰了碰嘴皮儿而已,哪像对您,坐得靠前儿,又说话儿又赏菜,到底是两样的。再者说了,历朝历代不都是母凭子贵的嘛,您生了皇长子,是对朝廷社稷有功之人,这两年您协理六宫,历练的也差不多了,您有儿子,又有恩宠,后位对您来说,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怡雪凑到毓妃耳边轻声说道:“等您坐上凤座的那天,碍眼的人再慢慢调理她,如今让她多受用几天,就当是您做功德了。” 陪嫁丫头的一席体己话说的毓妃娘娘雨过天晴,仿佛后位就在眼巴前儿了,旁人一律无关紧要,主仆二人笑嘻嘻的说了一会子闲话才就寝。 养心殿里,皇上把玩着银锭子踱步往龙榻上走,顺兴伺候着万岁爷换了寝衣准备服侍他安寝,瞧着他手里还拿着东西便殷勤道:“主子爷安寝吧,您手里这物件没得硌了您,交给奴才吧,奴才放螺钿柜里保证丢不了。”万岁爷一哼,“交了你朕倒不放心”,说罢将银锭子塞在枕边,吩咐退下。 荣喜在旁边看个满眼,心说这八成是定情信物了,这么看重,可也不知是哪一路的仙女,十两银子就把万岁爷拴住了,道行真不浅。 瞎合计完正要行礼往外走,忽听龙床上的万岁爷叫他,忙猫着腰上前听旨意,只见万岁爷撩开半副明黄色龙纹百子床幔,看了看荣喜,手指头在黄缎锦被上敲打着,欲言又止的问,“荣喜,你知道在京的世家里都谁姓和吗?” 荣喜翻了翻小眼睛,心下立刻有了计较,“回主子爷,您要是问后宫的嫔妃们谁家姓和,这个奴才知道,如今后宫没有姓和的嫔妃,您问朝堂里,奴才有点懵住了,得细想想,”荣喜抬眼皮觑了一眼万岁爷的神色,低声道:“您要是为朝政上的事走心思,明儿正巧是军机处善敏大人轮值,奴才一早就去问。要是有别的意思。。。奴才听了示下,明儿就留神打听着。” 万岁爷有些意兴阑珊,摆了下手,给了句“再说吧”荣喜便知趣的退出了寝宫。 今天的月色很好,月光透过圆孔钱儿的窗棱子,细微的洒在龙床前的地面上,皇上倚靠在明黄色移枕上,愣愣的有些出神。 今天的事对他来说,也算是段奇遇,没带银钱荷包的窘迫被一位仗义的小姐化解了,他摸了摸下巴,那位小姐算不上出众的美貌,可是芙蓉般的面貌,乌黑的鬓发,幽潭般的眼神,却让人过目不忘,言谈举止又落落大方,衣饰素雅却气质高贵,看她待人行事,八成是朱门绣户里的大小姐,可京城的贵族世家里,哪能有这么位随和的小姐呢。 皇上回身又拿起那块银子攥在手里,蓦然想起那小姐递过银子时微微露出的一点净白手指上淡粉色的指甲,似升起一股奇异的气息盘桓在他心缝儿里。这块银锭子无疑是个救人于窘困的宝贝,而这块儿宝贝疙瘩,也许又会有其他妙不可言的好处。 他思索着,觉得很是应该打听明白了去拜会一下,谢了人家小姐,才是尽了礼数。 万岁爷翻身躺进锦被里,合眼入睡前,竟也没计较“孝敬”皇上用不着谢这茬儿。。。 荣喜出了寝宫,指派好了上夜的太监,出了养心殿往自己的下处庑房去,徒弟顺兴早给他备好了夜宵用的鸡汤面并几样茶点,见他来了,忙伺候摘帽子更衣。 荣喜看他样样周全,叹了口气:“别怪师傅下晌打你,你胆子也忒大了,”说话指了指养心殿方向,“即便是他要去你也该拦着,拦不住就立刻回我,哪能主子说上哪就上哪,主子也得守祖宗规矩不是?”他走到圆桌旁准备吃面,“再说了,我不作势打你几下子,万岁爷要是真不痛快了,你小子这会子已经在义庄喂臭虫了!” 顺兴弯下腰连忙巴结道:“我知道师傅的用意,您是为我好,我不敢记恨,真的是万岁爷窜逗我出去的,我6岁进宫当差,好些年没出去过了,就一时贪玩随着去了。。绝不敢有下次,我一时臭油蒙了心,您可千万别生气了。”说完,挪过椅子请荣喜落座吃面,又倒了一碗热茶递到跟前儿,“师傅,刚才我伺候主子爷就寝,瞧见他手里攥着块银子,可是有什么说头?” 荣喜一乐,“你也瞧出来了?” 顺兴笑道:“咱养心殿里各处的摆设都精雕玉琢的,就连涮毛笔的笔洗都是青玉的,怎么今儿对着个小银锭子这么看重?”顺兴凑到荣喜跟前,“不瞒师傅说,我原先是怕主子爷出门不在意,弄丢了钱可惜了儿的,我才自己揣了荷包,按说主子爷身上是没银子的,可您也看见了,回了宫身上倒多出了这锭银子,怕是在外头遇上了什么人得着的吧?” 荣喜把面碗一推,擦了擦嘴,“还有新鲜的呢,刚才万岁爷问我,世家里谁家姓和,我估摸着,是不是又有哪位小姐被万岁爷瞧上了,动了心思想选进来也说不准。”他低声对顺兴说,“明儿一早,你伺候完更衣,趁着我陪着皇上去两宫请安的时候,悄悄的先到内务府找管事的厉大人问问,别声张。” 第六章 翠帷惜别情依依 - 圆月照坤宁 - 云凰 刚跨过月洞门进了慈宁宫前院,就听见东暖阁里传来一阵说笑声,站班儿的小太监们远远的瞧见皇上来了,赶忙的掀开棉毡帘子,掌事太监贵德迎了出来,“万岁爷吉祥,您今儿来的早呀,毓主儿带着大阿哥正陪着老佛爷用早膳呢。”说着便往东暖阁里让。 福安往里走,淡淡的花香粘着暖意扑面而来。单膝行礼请了老佛爷安,太皇太后屋子里的丫头们都极有眼色,立刻上前来为皇上解了外氅敬了热茶手炉,福安便在暖榻上坐了捂手。 毓妃见他来了,连忙把大阿哥给奶娘抱过去,回转身殷勤请安行礼,“请万岁爷金安,您可用过早膳了?老佛爷这的红豆粥甚是香甜,您可要尝一碗?” 太皇太后今年五十八岁,身量不高,微微的有些发福,慈眉善目,不愿意拿宫里规矩拘着晚辈。老佛爷性子随和,爱说说笑笑的,也喜欢身边热闹些。 因是年下,穿戴的也艳丽些,绛紫色花鸟纹的织金夹袍越发显得她气度雍容。 “你今儿倒勤快,请安来的这么早,年下朝贺多,该躲懒多睡会子。”老佛爷笑着对福安说,“你看景芝多懂事,特意带了庆钧来给我请安,热热闹闹的多喜兴。” 福安笑道:“只怕他吵闹惹皇祖母烦心,”侍立在侧的毓妃赶紧搭话“万岁爷多心了,大阿哥虽才两岁多,却是个安静懂事的孩子呢,何尝吵闹过呢,咱们庆钧以后可是弟弟妹妹们的表率,身为长子,必然是聪明知理的。” 说罢,招手奶娘上前来,“庆钧来给你父皇请安。”大阿哥被奶娘抱着跪下请安,大红色棉衣里包裹着粉团儿似的一张小胖脸儿,嘴里咿咿呀呀的甚是可爱,福安附身瞧着,伸手抚了抚粉嫩的小脸儿,“几天不见又胖了好些,养的不错,奶娘也劳苦了,大年下的,赏一年的俸禄吧。”奶娘忙不迭的谢恩,站起身立在一旁。 老佛爷用完早膳挥了挥手,便有丫头们上来麻利的儿撤去了餐盘端上她喝惯了的金骏眉,近侍的宫女玲喜捧了兰花烟盒子来,回身对毓妃蹲了个福“奴婢斗胆,请娘娘让奶娘带着大阿哥去西暖阁歇着吧,老佛爷早膳完毕要抽兰花烟的,没得让烟气熏着小主子。” 毓妃心里明白,这是人家祖孙要说贴己话了,妾室得回避。心里头虽然不称意,脸上依旧得笑得恭顺,她脸上做出明朗的笑意,抚着袍子蹲下身行礼,“大阿哥今儿醒得早,这会子只怕要闹觉了,臣妾就先带他回去了,万岁爷再陪着老佛爷坐坐,臣妾先告退了,回头天儿好的时候,再带了大阿哥来陪老佛爷说话儿。”说完,行了礼便退出了暖阁。 太皇太后由着丫头伺候着点了兰花烟,微微的歪在软枕上,“我看宫里这些人,就属毓妃巧嘴儿会说话。” 福安瞧着炕几上摆的一盆白腊梅,“是会说话儿,左一句大阿哥,右一句长子的,烦的很。时不时的就拿这话来敲打,生怕我忘了她生过孩子似的。” 一句话倒把老佛爷说乐了,“但凡宫里生过孩子的女人都饶不过去这心思,她生的又是大阿哥,心思大些也是有的,你倒是没因为大阿哥养的好,再晋晋她的位份?” 福安放下手炉,“大阿哥满月时给她晋的妃位,一岁时又赏了帮着太后协理六宫,若还不足意儿,那我也圆满不了她了。” 老佛爷点了点头,“她出身虽然一般,但生养了皇长子,心里巴望着高位也是难免的事,只是,轮不轮得到她做皇后,还得再历练着看看,协理六宫是个有实权的事,她若是兴风作浪的,也没那个福分。” 福安喝了口茶,“您是知道的,现如今后宫里的这些人不过是刚继位时太后硬塞进来的,若是说我真心喜欢,想抬举的,也挑不出人来。”他抚了抚袖口,“我是真心羡慕三叔的,虽然按着祖制不能娶民间女子为福晋,也为了这事和皇祖父争辩过,但还是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那股子不顾一切的劲头,才是好男儿该有的样子。” 老佛爷笑着捶了他肩头一把,“不好生学着点你五叔孝顺听话的样子,倒羡慕猴儿三儿那个惹人心烦的滑头?你都弄进来一个瑶妃了,还不足意儿?” 福安略羞愧的一笑,“当初遇见她时,只觉得她与众不同,是个单纯明媚的女子,也是花了些心思才弄了来的,只是这时日一长,竟也和寻常女子一样,争宠争位份,撒娇撒泼的,我如今也看淡了,横竖都一样。” 太皇太后见他有些发闷,忙止了话头,“得了,时候不早了,去你父皇那请安吧。我也略歇歇,回头你再过来陪我用膳。” 福安站起身行礼,“皇祖母歇着吧,我去宁寿宫请安了,晚膳时再来陪您说话。” 老佛爷点了点头,“趁着日头好,早些去吧,陪着你父皇用了午膳再回养心殿去,我一会儿要看着丫头们打红绒络子呢。” 顺兴伺候完万岁爷出门,假意要往四执库去取新熨烫的家常棉袍,支开小太监们,沿着夹道一拐弯进了内务府衙门。 年里的内务府因着休沐和轮值,比往日清净了些许,掀帘儿往里进,正瞧见主事厉大人歪在官椅里有些打瞌睡。 顺兴到了近前,扫袖儿行礼,唤了声厉大人吉祥,唬了大人一跳,“万岁爷可有什么吩咐?” 顺兴巴结一笑,“哎呦,您可坐稳当了,没有什么吩咐的话,只是我师父打发我来找大人问句话。” 厉大人平日与荣喜是老熟人了,见不是什么大事,便安心下来,用烟袋敲打桌边要充烟丝,“有什么要紧的话打发你这么早就过来?” 顺兴殷勤的接过厉大人的烟袋,麻利的装上烟丝敬给他,轻声说道,“师父让我来问大人一句,如今在京里,朝廷上或是世家里,哪家是姓和的?” 厉大人接过烟袋锅子,吧嗒了几下,眯了眯眼睛,“和是正白旗的老姓儿,可如今文官里显山露水儿的并没有正白旗出身的,武将里嘛,如今京师步军提督宏泰老大人是正白旗姓和的,其他外放的官员里或许也有,只不过品级低不在京里,再详细的,还是得去军机处查官籍本子。” 顺兴心里有了数,告辞出来回了养心殿。 宁寿宫是养心殿东边一处三进的安静院落,太上皇禅位后特意挑了这处院落与太后两个人过清闲日子。后头景福宫里住着两三位往日里颇受宠爱的太妃,平日里也多去坐坐说说闲话儿,闲来无事,也领着太后太妃们去皇子们的府邸里吃席看戏。夏天嫌暑气盛,带着太后太妃们往京城郊外的万春园里避暑,朝政之事一概不闻不问,神仙一般的日子。 皇上进乐寿堂里,正瞧见太后指挥丫头们布置花房新供进来的红梅花,听见通传回身见他进来,忙上前来拉住正要行礼问安的万岁爷,“怎么这么有心,大节下正忙的时候还想着来看我,去过老佛爷那了吗?一路过来冷不冷?”说着忙拉着他进东暖阁的暖榻上坐了,又吩咐丫头上茶上手炉。 福安一时不好意思起来,“额娘不要费心张罗,有丫头们伺候着就够了,总当我是小孩子么?” 太后怜爱的给他解下外袍,“再怎么成家立室了在额娘眼里也依旧是孩子。”丫头敬来茶盏,太后略向他递了递,“快喝口热茶再说话儿,仔细冷着。” “父皇呢?怎么不见他老人家,可是不嫌冷去花园儿里消食儿了?” “哎呦,快别提了,”太后抚了抚头上的金累丝镶东珠凤簪,“前儿外头供进来两对儿颜色鲜焕的锦鲤,你父皇就像得了宝贝一般,又是去库里找合适的青花瓷缸,又是张罗着让往西暖阁里添炭盆,嫌内务府供来的鱼食不好,要自己出宫去淘换好的来,要不是我拦着,这会子已经去鼓楼大街了。” 太后自己不抽烟,却惯着儿子,招手叫宫女拿银烟筒来伺候福安点上,“这几日歇得好吗?都是谁在跟前伺候着?” 福安轻吸了口烟,“这几日不用早朝,日日睡得安稳,荣喜历来老成,事事周全。” 太后不悦的横了他一眼,“少跟我打岔,荣喜再周全也周全不出来个二阿哥,如今只有大阿哥和长公主,自然要多多的开枝散叶,后宫里孩子越多越热闹,依着我说,隔三差五的办满月宴才好呢。” 太后见他不搭话,低头瞧见自己身上挂着的平金葫芦荷包,一时有了计较,把荷包摘下来递给福安,“你瞧瞧,宝珠这孩子多有心,昨儿带着惠靖来请安,送了这个荷包给我,我瞧着做工不错,料子也选得好,可见近来大有长进。” 福安拿过太后递过来的荷包,顺手翻看着,太后越发的进言,“惠靖那孩子很是乖巧,一岁多的小孩儿学着大人的样子给我行礼,粉团儿似的谁见谁喜欢,到底是宝珠教养的仔细。” 福安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情,“那定是奶娘平日里教得好,艳嫔自己都未必礼数周全,如何教得好惠靖。” 这话说得太后面色不悦,“我们富察家出来的女孩哪里礼数不周了?”咚的一声放下茶盏险些泼出茶汤来,“也不知道是谁在你面前挑唆的,现如今这么看不上宝珠,她一个上三旗出身的女孩,骄傲些也没什么,她自然也不乐意和汉军旗的嫔妃多亲近,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别随意听信别人挑唆就冷淡她,到底她生了惠靖,虽说不是皇子,可也是皇家的金枝玉叶!” 福安见太后不悦,赶紧赔笑脸儿,“额娘误会我了,我哪里嫌弃她了呢,只是平时里她性子张扬,又不爱读书写字的,嫌她有些不长进罢了。” 太后一摆手,“选她进宫来是绵延子嗣的,又不要她考状元当官儿,做什么非要会读书写字?熙嫔倒是个会读书写字的,这会子一男半女也未见她生养,有什么用?圣贤书里教她如何勤谨奉上了?” 说话儿间,太上皇手里揉着一对玉石核桃,信步从西暖阁过来,福安立刻起身请安,太上皇笑着止了礼,“别听你额娘浑说,女孩子知书识礼的是好事,一屋子说什么都不懂的草包,再好看也无趣。”说着伸出手给福安看,“瞧瞧,昨儿你六叔让人送来的,这成色多通透,如今街面儿上也能买着这等好物见儿了。” 说罢笑着拍了拍福安的肩头,“民间富庶自然有你的功劳,可见平日上进勤勉,我对你越发的放心了。” 福安赶忙拱手施礼,“父皇器重儿子,把天下交付与我,儿子日日牢记父皇的用心,绝不敢怠懒,还望父皇时时提点,您可是儿子的主心骨啊。” 太后一噘嘴,“得了啊,你们爷俩儿别互相吹捧了,都是至圣明君好了吧”,说罢往院子里扫了一眼,“眼看用午膳的时辰了,六爷来不来了?” 太上皇往暖榻上一歪,“说好了今儿进来陪我用午膳的,来是会来的,他六叔打小玩儿心就大,谁同他认真计较呢,许是先去老佛爷那请安了,让膳房先备着吧。”说完转头看向福安,“你也用了膳再走。”又示意他坐到跟前来,说起那一对新得的锦鲤如何如何好。 福安给父皇点了水烟筒,听他炫耀自己的宝贝,父皇神气活现的样子,像上三旗里闲散的富贵大爷们一个样子,禅位后闲散过快意人生,每日里操心事只有遛狗,喂鱼,串门,看戏。上一年太皇太后做寿,父皇喝多了,非得拉着三叔给老佛爷唱一出《秦琼卖马》,快四十岁的人了,磨着老佛爷要赏金瓜子儿,气得太后直翻白眼儿。 福安心疼他父皇,乐意看他如今乐乐呵呵的生活。 皇祖父去得早,父皇九岁就登基做了皇帝,三十年的朝政生涯里,太傅和辅佐大臣的眼皮子底下,兢兢业业,甚至谨小慎微,从未有过自己的喜好,一边羡慕着兄弟们丰富的自我的人生,一边不住敦促自己励精图治。 终于在这天下真正的国富民强的时候,把江山皇位给了他,终于放下重担,过上自己快意的生活。 福安继位前曾经问过父皇,做皇帝到底是什么感觉。 父皇脸上有淡淡的一缕苦笑,“坐在万人敬仰的高处,就像大冬天里穿着一件湿透了的棉袄,穿着冷,脱了更冷。当你想放松下来,享受帝王奢侈挥霍的特权时,须要记得,百姓里还有一家子人靠着薄田吃冷饭的,你若是心里一寒,便是个好皇帝,你若是无动于衷照样的歌舞升平,午夜梦回就别怕听到咒骂声。” 自此,福安在每一个起不来床上早课,每一个想在朝堂上打瞌睡的时候,都能猛然想起父皇的话,不敢懈怠。 后来的某次与父皇的闲聊,福安说,“儿子也没有什么野心,只求百姓们隔三差五的能锅里有肉,灶里有炭,出门碰上熟人乐乐呵呵的,就足够了。” 父皇满意的看着他笑,“你是个好皇帝。” 第七章 长日春困熏龙涎 - 圆月照坤宁 - 云凰 天将近午时,暖阳正盛,荣喜靠着乐寿堂的大红抱柱站班儿,有些欲要打瞌睡,一撩眼皮儿瞧见顺兴站在御茶房门口冲他招手,他见四下无人,主子爷在屋里同太上皇正聊得热闹,便冲着茶房走去。 恰巧茶房里没人,师徒俩正适合说话儿。 顺兴给他师父递了碗茶,“我都打听明白了,现如今在京里的,只有京师步军提督宏泰老大人家是正白旗姓和的,其他的若是有,也是没什么根基的。” 荣喜撇了撇茶沫子,心说,主子爷这是看上花木兰了呀。文文静静的妃嫔看腻了,大约是喜欢上会耍花拳绣腿的将门之后了。 撂了茶碗回去接着站班儿也不忘了嘱咐顺兴,“烂肚子里就得了,别让嘴给脑袋惹祸。” 顺兴一缩脖儿,您放心吧,撩袍子陪着去站班儿了。 现如今宫里及京城的各大宅门里时兴抽兰花烟,细细的一根根捻好了的白条烟装在景泰蓝匣子里,抽的时候插在白玉烟嘴里点上,省事方便。 烟丝是云南进上来的,制作很是讲究,最清淡的烟丝混着兰花碎细细的晾晒干,用最薄的白棉纸捻好装匣。不辣嗓子还提神醒脑,宅门里待客时捧出匣子给贵客,最显体面。 陪着说了半晌的话,福安回到养心殿里也觉得略有些乏了,底下人很有眼色的捧了烟匣子过来伺候,他伸手挑了一支,抬了抬眼皮瞧了荣喜一眼,大总管立刻会意,拿过火捻子来点烟,一个手势暗示旁人出去候着。 荣喜捧着缠花青瓷小碟放在皇上手边预备接烟灰,“奴才打听了,如今京城里姓和的人家,数得上的只有京师步军提督宏泰大人家。” 万岁爷一诧异,“竟然是他家?! ”他放下烟,抚着茶碗一笑,“原来是他家,真是难得了。” 荣喜探身低头故意询问,“难不成布库场上有和家的公子同主子爷练过手?有心提拔提拔和家少爷们?” 万岁爷微一撇嘴,“上军机处传善敏进来。” 说起来这位善敏大人也不是外人,正是皇上的三姑夫,太上皇的亲妹夫,为人能说会道的,不怎么摆官架子。 进了养心殿规规矩矩的行礼:“臣善敏叩见皇上,请万岁爷金安。” 万岁爷含笑虚扶一把,指了指近旁的圈儿椅,“劳动姑父了,大年下的当值,三姑这几日可安好?” 善敏谢了恩落座,“这都是臣应当应份的职责,给万岁爷效力最是应该的。”他抚着袖口笑了笑,“倒是我们家三姑奶奶初二那天陪着老佛爷打雀牌,回去直嚷腰骨疼,歇了两天又犯了牌瘾,说是过两天还要进来赢老佛爷的金锭子。” 皇上正琢磨怎么张口合适,趁着这舒缓的气氛,漫不经心的开了口,“姑父这些年在军机上辛苦了,您又是个极爱结交的性子,朕正好跟您打听个事。” 善敏大人一扶官帽,“得了,臣就是个包打听,万岁爷有事只管问,即便臣不知道,不出三天也能打听明白了。” 万岁爷一乐,“朕前几天看册子,忽然想起来步军提督宏泰,他们和家倒是兢兢业业的办差,只是朕不大记得他家有诰命进宫过,许是朕记错了不曾授过诰命?” 善敏大人一拱手,“回皇上,原先宏泰的夫人是二品诰命,只是过世的早,如今他家的主母是他二儿媳,不过是个四品的诰命,宫中节庆朝贺因品级不够所以没进来请过安。说起他家,其实和咱们宫里是有些渊源的,”善敏见皇上有些要细打听的意思,小话匣子就敞开了,“他家祖上是从高祖登基前就跟着在军中效力的,宏泰老大人和他几个兄弟,是实打实的本事挣的军功得的封赏。他家大儿子和恩祥前年放了外任,是湖州府台,二儿子和恩保如今也是正白旗的护军副统领,常年跟着老父驻守丰台大营的。” 善敏喝了口茶,眉眼间带了点笑意,“臣说起的这个渊源,其他人可能还真不知道,现如今他家的主母,和恩保的夫人,是金针手施墨的女儿,这位施先生不必我说,您自然知道,当初您皇祖父,老皇爷打仗时受了重伤,其他庸医都说治不得,正是靠这位施先生治好了伤才保住性命。施先生是个极不拘一格的人物,不愿进太医院享高官厚禄,后来听说四处游历到了苏州开了医馆定居,机缘巧合也为宏泰大人治过伤,遂定了儿女亲家,把女儿许配给了和恩保。” “朝廷里特意下恩旨的并不多,和家算一个,当年高祖感念施先生,也为了犒赏和家的军功,下了恩旨敕建和府,又特许他家的女眷不必选秀自行婚配。所以这些年也没有和家的女孩选进宫侍奉的。” 善敏大人开了说书场,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话,镇得万岁爷脑子嗡嗡响。 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呢,皇上挠了挠头皮,不知怎么心里竟生了层欢喜出来,本来素不相识的人,又似乎有了些奇妙的缘份。因着祖辈里的关系,又似乎不能算是素不相识。 善敏大人看着万岁爷这有些高兴的神情,心里明镜似的,打听着半天,估摸着是看上人家的女孩儿了。也好,说起来,大约也能算上半个亲上做亲吧。 俩人又闲闲的说了几句话善敏便跪安出来。 大总管荣喜殷勤的送了出来,对着善敏道劳苦。 善敏摘了官帽,抚了抚上头的孔雀翎子,对荣喜一笑,“大总管留步吧,万岁爷跟前少不得你伺候,”拍了下他的肩头,“有事只管来找我。”便顺着夹道拐向了军机处。 荣喜在门口站班儿,里头的话自然听的一清二楚,心说,这里外里的都打听清楚了,请了懿旨封嫔封妃的选进来就妥了,哪有那些闲磨牙的功夫。 他往回走,转过影壁墙的时候还在想,照着万岁爷这么上心打听的路数,和家又是那样的宅门,少说也得是个妃位了,保不齐连封号也是万岁爷亲自赏。 第八章 曾照故交惜别 - 圆月照坤宁 - 云凰 正月十三这日,庆王府来人下了请帖,说正月十五这日请和家的小姐过府吃席,来送帖子的管家笑着说道,“十五这日原是我们大格格的生辰,又逢大格格今年满十八岁,我们福晋高兴,说要请旗里年纪相仿的小姐们来我们府里热闹热闹,” 说着一拱手,“贵府上又与别家不同,大奶奶是我们王爷保得媒,自然亲近些,还请大小姐屈尊来我们府上逛逛。” 我见人家说的极客气,不由得起身行礼,“您太客气了,蒙王爷福晋看得起,又是大格格的好日子,臣女定当去拜寿。” 自有下人殷勤的送了庆王府管家出去,我拿着请帖不由得纳闷,回身问额娘,“咱们家素日里也不太和庆王府走动的,怎么十五这样的节下,倒送了帖子来请吃席?” 额娘有些不太在意,“人家大格格的好日子,请人去热闹热闹也没什么,闺阁里互相走动也平常,咱们备了礼去拜会也是宅门儿间的礼数。你若嫌人多烦心,略坐坐便回来就是了,免得人家说咱张狂。” 我也不作他想,由额娘命人准备寿礼,自己携了沉烟回院子里歇着。 十五一早便起身梳洗,因为是节里,又是去王府拜会,南雁挑了件鹅黄绣百合花棉长袄捧来与我过目,木兰替我细细的绾着如意髻,笑着说道“这件好,颜色鲜焕又不甚出挑,再配个双翅金凤钗,又体面又喜兴。” 我随手拿起一支水色极通透的翠玉镯子套在手上比量,“作什么要鹅黄配金凤这般俗气?去王府显摆家世的吗?戴那支蝴蝶珍珠钗就行。” 沉烟忙将衣裳递给丫头,自己捧了匣子找出那支珍珠钗小心翼翼的插在发髻边打量,“小姐说的是,没得弄俗气了倒惹人笑话,只是略显得单薄了,不如再戴一个白玉芙蓉花的璎珞,这样的既不出挑又显得小姐端方,也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体面。” 我微微一笑,“人家格格寿辰的好日子,我若出挑了岂不是没眼色嘛,拜了寿咱略坐坐就回来的,不必太费心。” 收拾妥命南雁去回禀额娘,领着沉烟木兰出了院门,从西角门坐上车往永和大街的庆王府驶去。 远远望去,王府里早有人在候在东角门上,自有小厮丫头们按着名帖引着各府女眷入内, 刚一停住,未掀车帘,就有伶俐丫头上前放置矮凳并行礼,“和小姐吉祥,奴婢恭候多时了。”说罢上前来掀开车棉帘,伸手扶我下车,“劳动小姐了,请随奴婢往花厅歇着,我这就叫小丫头拿手炉来。” “不敢劳动姐姐,让丫头们来就成。”我心里暗惊,庆王府果然不一样,丫头们这般伶俐,我扶着她的手下了车,余光打量这丫头,十七八岁的样子,乌黑的秀发梳着一根大辫子很是干净利落,一身浅绿色的棉袍并不出众,言谈举止却又与其他丫头显得不同。 “辛苦姐姐了,姐姐定是大格格的贴身侍女?容色清丽,言谈举止和其他丫头们很不同呢。” “和小姐折煞奴婢了,您唤我依霜就成。”她略笑了笑,扶着我的手往花厅走去,“奴婢只是个平常的侍女,没福气伺候大格格。您夸奖了。” “依霜。。。真是个风雅的好名字,姐姐终究是与旁人不同的。” “名字是主子给起的,奴婢也觉得很是风雅,像是诗词里的话,小姐也觉得好,可见您是极有学问的人呢。”她笑着往花厅里让我就坐,命小丫头上茶上手炉,极为熨帖。 我拍着她的手笑着说,“头一次来王府拜会,不懂规矩,唯恐得罪其他贵客,还望依霜姐姐好生提点我些。” 依霜连忙摆手,“小姐折死奴婢了,今儿主子指派我伺候小姐,是我的福气,哪里敢说什么提点的话,您就只管吩咐奴婢就是了,待会儿开了席,有什么忌口的东西只管说,奴婢自会去提点后厨避忌。” 我略有些吃惊,初次来王府拜会竟这般的被厚待。一旁的沉烟忙上来道谢,“多谢依霜姐姐关照我们小姐,我们初次来府上拜会,是不是得先去给王爷福晋请安呢?就坐在这等开席也忒没礼数了。” 依霜笑道,“小姐别见外才好,今儿是大格格生辰,原就是请小姐们来逛逛,热闹的玩笑一会子,福晋说了,长辈们来了反倒拘束了小姐们,就都免了请安的礼,让小姐们自在着才好。” 说罢从小丫头手里接过热茶递到旁边的花几上,“小姐略坐坐,大格格就来,前头有宫里来的司礼太监替太后送赏赐,少不得耽搁些时候。” 说完行了礼,领着小丫头们先出去了。 花厅里摆了四个红罗炭的炭盆,拢得极暖,木兰上前替我脱去外氅,整理袍角,“这王府里的大丫头如此客气,也不用去前头给福晋请安磕头,就坐着等吃席就成?怎么也没见其他府里的小姐们来,难道是咱们来早了不成?别人家都是踩着饭点儿来的?” 沉烟接过外氅轻捶她肩头一下,“你可仔细,别乱说话给府里惹祸。” 木兰撇了撇嘴角,“我见她不像寻常丫头,心里好奇罢了,咱们小姐和大格格也没交情,怎么派了近身侍婢来伺候这般的客气。” 我喝了口茶欲要说话,就见花厅外一个穿着石榴红百蝶穿花织金棉袍的少女领着几个俏丽的丫头走了进来,领路的依霜行礼介绍说道:“回大格格,这位就是来给您拜寿的和府小姐。” 我忙起身行礼,“给大格格请安,臣女和归云给您拜寿,祝大格格您慧全福满,春意焕鲜。”说罢正要跪拜,被大格格一把扶住,“一听说话就知道和小姐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说出来的话和那些福如东海的俗语就是不同。”她拉着我的手在黄花梨圆桌旁坐下,不住的打量我,“和小姐终归是与众不同,我知道府上是有军功的,家里长辈们也是武将,刚一见你我还想呢,这小姐的形容举止,竟比翰林家的小姐们还要端慧文静。” 我不好意思的笑着,“大格格谬赞了,臣女担当不起。” 大格格放下茶盏,一只手托着下巴笑着对我说,“咱们也别格格和小姐的,叫着累的慌,我叫乐薇,虚长你几岁,你可以叫我薇姐姐,我就叫你归云,你说好不好?” 我笑着看她,虽然是穿着石榴红的织金袍,却不是盛装打扮,发髻上没戴什么钗环,只一两件俏皮的点翠簪子,可见是个不拘小节的女子。 “那归云就僭越了,薇姐姐好。” 乐薇拍手笑道,“这样才好,我自小就厌弃那些俗礼,皇祖母也不让阿妈额娘拘束我,刚一见你言语不俗,举止文雅,心里便喜欢,你可别笑话我没规矩才好。” 我略有些不好意思,“薇姐姐不嫌我平庸就好了,我倒是很喜欢姐姐这落落大方的性子。” 说完她又拉着我的手,絮絮的说些女孩间的玩笑话。 说话间,依霜进来添了热茶和几样茶点,侍立在乐薇旁边,“回大格格,三贝子领着表少爷在外头,要给您祝寿呢。” 我欲起身回避,乐薇笑着拦我,“妹妹别拘礼,我三弟才十岁,表哥也是个极文静知理的人,况且这是花厅,两面隔断通透又有下人们跟着,妹妹不必避嫌的。” 说罢打了个手势,依霜会意,掀起门帘请了进来。 只见从门口跑进来一个小胖子,怀里小心的护着一包东西,赶紧的放在了圆桌上,邀功似的说,“大姐你看,这是宫里皇祖母赏你的寿包,我吃了一个,可好吃了,贵公公说这是皇祖母让御膳房特意给你做的,你快尝尝,我跑的快,肯定没冷了!” 说完看着我,“这个姐姐生的漂亮,我也请你吃一个寿包!”说着就拿了个寿包塞在我手里,“你快吃,真的很好吃!” 我起身接过笑着谢他,“归云谢三贝子的赏。” 话没说完,只见外头掀帘进来一位年轻公子,摘了帽子轻扫身上的雪珠,“尚睿你越来越淘气了,外头刚下了雪,你就这么疯跑,也不怕滑进荷花池里?” 他抬头看向我,脸上略有些羞赧之色,拱了拱手,“和小姐吉祥。” 我赶忙回礼,“公子吉祥。”不由得看了看乐薇,“不知公子是。。。?” 那位公子赶忙说道,“和小姐竟忘了不成?” 他上前一步,轻抿了下嘴唇,“初五那天,春集上,和小姐借给过在下十两银子雇车。。。。” 我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是您呀。我说怎么有点面熟呢。这点小事还劳您记挂。” 乐薇接过丫头递来的热茶放在黄公子手里,“归云你坐,别拘束,这是我远房表哥,没想到你俩还认识,我这表哥不常出门,不小心漏了怯,你且看在我的面上别笑话他。” 我忙摆手,“姐姐说笑了,我哪里能笑话贵表亲呢,也是机缘巧合罢了,公子那日可平安回家了?” 黄公子放下茶盏,抚了抚袖子上的折痕,“托和小姐的福,一路都顺遂,只是怕唐突了惹小姐多心,没敢再三询问府上何处,只远远的瞧见车轿帘上有个和字,也没敢私自打听是哪个和府,所以一直没还小姐的银子,真是惭愧。” 他看了看我,复又低头一笑,“赶巧今天来给大格格拜寿,在前头听说有和府的小姐来,便想着,若真是小姐您,一定要亲自来跟小姐道个谢的。” 我倒不好意思起来,“公子言重了,举手之劳,若换做是您也会帮衬的,您这样诚恳,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坐在一旁的乐薇一挥帕子,“得了,你俩就别互相客气了,又不是千八百两银子的大买卖,值当的吗,要我说,回头表哥带着家里的几位姊妹凑个茶局,请归云妹妹喝茶吃点心不就得了。” 她拍了拍我的手,“归云,你可不知道,我表哥府里头做的芝麻南糖和杂豆奶油卷可好吃了。我每次去表哥都让人装一食盒给我带回来。” 说完她俏皮的咂了咂嘴,“就这么定了啊,光想想我就馋了。”转头对侍立在旁的依霜说,“赶紧吩咐开席吧,干坐着半天饿了。” 乐薇亲热的拉着我的手往里间走,“里头地龙都烧暖和了,咱们去那吃,让你的丫头们也跟着,省的这里的人伺候不周到。” 我略有些不解,“怎么不见其他府里的小姐们来,是不是行了礼就回去了?我冒然留下用饭,可别错了礼数让人笑话。” 她略微一笑,“归云你可别多心,一来,我一见你就喜欢,言谈举止也投缘才要留你,二来,我一向不喜欢那些高傲的世家小姐们,你是知道她们的,仗着出身高贵,狂得没个体面样子,我不耐烦与她们周旋,不过做做样子就打发了。” 她拉着我在下首坐下,“说起来其实咱俩早该相见的,任学士家里的二小姐飞彤与我也相识,闺阁里的茶会也有往来,她跟我说起过你,我早就留心了,今天见了你,果然像她说的那般,落落大方,没有世家女子的骄矜。”她微抚了下发鬓,“可惜飞彤前几日着了凉不能出门,要不今日在一处热热闹闹的玩一会子多好。” 她笑着抚着我的手,略有些央求似的说,“归云,咱们以后就常来常往吧,我家里只我一个女孩,除了飞彤,愿意交往的女孩不多,咱们以后在一处作伴吧!” 我笑着拉过她的手,“姐姐不嫌弃归云平庸,我自然愿意多和姐姐作伴,还请您有空来我家里,叫上飞彤,咱们一处玩闹才好。” 三贝子尚睿从座椅上滑下来,过来轻轻的拍着我膝头,“归云姐姐,我能跟着大姐去你家里玩儿吗?” 我轻抚他略有些毛躁了的鬓发,“当然能啊,我家里有个弟弟,今年12岁,你们可以一处读书练字打布库。” 三贝子笑着跑开,撒腿跌进黄公子怀里,表哥表哥的叫着,低声的不知说了什么,引得黄公子刮着他鼻子笑。 一桌人热热闹闹的用过饭,喝茶歇息,黄公子将一碟蜜桔往前推了推,“大格格说的茶局我回去就命人准备,还请和小姐万勿推辞。我家里有个妹妹,略擅丹青,虽拙了些,但是个极恬淡的性子,绝不会怠慢了小姐。” 乐薇不住的点头,“沛珊妹妹很是清雅的一个人,你见了肯定投缘的。” 她轻轻的拽了下我的衣袖,“好妹妹,为了那些让我嘴馋的吃食,快应了吧!” 我抚了下鬓角,略想了想,“那就叫上飞彤,我们一起去,省的她抱怨有好事不惦记她。”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时辰,我起身道别,“叨扰了这半日,也该回去了,姐姐今儿也乏了,该好生歇歇。” 乐薇起身送我出了花厅,“我也不虚留你,坐了半日你也乏了,回府好生歇着,改日我再下贴请你来玩儿。” 回身唤依霜,“外头下了小雪,你撑上伞好生送和小姐出去。可仔细着伺候啊。” 说完和我互相见了礼,回了花厅,我们自角门出来安然上了车轿回家。 乐薇转身回到花厅,冲着一旁闲坐喝茶的黄公子慧黠的眨了眨眼,“万岁爷,要如何谢我?” 雪下得并不大,淅沥的轻悠的飘洒,我让丫头开了扇小窗,清沁的空气吹进来,化去了些许屋里的炭气。 木兰替我拆了发髻,轻轻的绾了家常的盘髻,“小姐你说那个黄公子怪不怪,满嘴的感念,多谢,又要做东请茶会,依我说,直接还了银子两清,多省事。” 沉烟轻哼一声,“你就看不出来人家是没打算还银子的吗?” 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怎么说?” 沉烟捧过兰花烟的盒子,我随手拿了一支,她拿过火捻子替我点上,“那位黄公子什么意思我说不上来,庆王府的亲戚无论远近,大约都是皇亲国戚吧,倒也没见人家端架子。” 我细细的抽着兰花烟,“远房表哥大约不会是什么贵戚吧。” 放下白玉烟嘴在青瓷碟里,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蜂蜜茶,“我瞧着大格格倒不是娇纵的人,有些来往也没坏处,三贝子和归鹤差不多的岁数,要是以后能让归鹤进内学堂给三贝子做伴读,终究还是与府里有好处的,往后他大了也能有个好前程。” 木兰整理完衣裳架子回过身笑道,“小姐您筹谋的也太长远了些吧,眼前的事倒不琢磨琢磨?”她附身过来小声说,“你说说那黄公子是个什么来历?为什么不直接还银子非要请茶会?” 我挪了挪身子,拿起兰花烟,细细的吐纳出一缕轻烟,“人家是什么来历,又为什么请茶会,这重要吗?我又不是关云长有一身本领敢单刀赴会,我拉上飞彤再带上南雁,倒也不怕有什么幺蛾子。” 弹了烟灰忽然一笑,“飞彤那个脾气,若真有丝毫的怠慢不妥,她能嚷嚷的半个京城都能听见,王府侯门谁会寻这个晦气?” 我和丫头们说笑着,万没想到今天与大格格这一会,是三天前就被安排好了的。 慈宁宫里笑声频传,乐薇说了几个民间的笑话,惹得老佛爷阵阵发笑,这庆王爷家的大格格乐薇是个极爽利的女孩,没有一点王府格格的架子,和万岁爷自小常在皇祖母处一起读书嬉闹,很是相熟,见了皇上进来,行了礼亲亲热热的叫了声万岁爷吉祥,便拉着他的衣袖在老佛爷身边坐下,拿了自己的手炉给他,“大哥哥这些天可好?也不往我们家去串串门,年前我们家里新招了个南方的厨子,做的一手极好的淮扬菜,还请大哥哥和老佛爷选个晴好的天儿,来我们家吃席呢。” 太皇太后笑着说道,“可说是呢,是要是你们家吃席了,过几日是十五,是你十八岁生辰,这一晃,咱们乐薇都出落成大姑娘了。” 瑶妃歪在红木圈椅里捧着茶碗刮着浮沫,忽然娇俏一笑,“大格格如今满十八了,是个清新脱俗的姑娘呢,婚事也该思量起来了,”白皙的脖子略微低头抿了口茶,“必得选个贵婿方不辜负了格格的出身。” 这番话似是触动了艳嫔隐秘的心事,她微皱起柳叶眉,不着痕迹的白了瑶妃一眼,转念试探着搭话,“依臣妾说,哪还有比咱们万岁爷更显贵的夫婿呢,大妹妹又是这样的家世容貌,”她起身拉起乐薇的手,来回的细抚,“不如亲上做亲,选了进来和咱们姊妹一处作伴吧。” 艳嫔笑着看向福安,“万岁爷说好不好?” 不等皱起眉的皇上说话,乐薇一下抽回手,指着艳嫔的鼻尖,“你可仔细,同谁论姊妹呢?大妹妹也是你这种低等宫嫔能随口乱叫的?我阿玛与太上皇是亲兄弟,我和大哥哥又是自小一处玩闹着长大,亲兄妹一般,你如何说的出亲上做亲这种没人伦的混账话?素日里我不过是看着大哥哥和太后娘娘的面子叫你声表姐,你倒是越发的没脸没皮起来?怎么,料定我脸皮薄不敢教训你是吗?” 乐薇冷笑一声,往炕几旁一坐,“我是个没出阁的姑娘,有些话没法说出口,等来日万岁爷册封一位厉害的皇后娘娘,好好整治整治你们的贱嘴,才叫我拍手称快呢!” 坐在一旁的瑶妃忙上前来打圆场,拉开了面色羞恼的艳嫔,递给乐薇一杯茶,“大格格快别和她置气,原是臣妾的错,午膳请艳嫔姐姐吃了花雕蒸蟹,不想她贪嘴多吃了几个竟醉了,说了这些醉话惹大格格生了气。”不等说完,坐在一旁的万岁爷发了话,“吃醉了就该安生在宫里歇着,别到老佛爷跟前来散德行,顺嘴就敢编排大格格,朕估量你吃罪不起。” 瑶妃冲着皇上妩媚一笑,“大年下的万岁爷就别同艳嫔姐姐计较了,吃醉酒的胡话哪能听得,臣妾这就送艳嫔姐姐回宫去,等她酒醒了必定让她给大格格赔礼的。” 又看了看皇上和老佛爷的脸色,这两位都挂了脸子,赶忙拉着艳嫔行礼跪安了。 出了慈宁宫的大门,艳嫔回头冲瑶妃一笑,“倒是谢谢瑶妃娘娘了,瞧着主子们脸色不好拉我出来,怕我受处置是吗?” 瑶妃慢悠悠的淡然一笑,“姐姐那几句话确实不妥,难道我看着你要吃亏不帮你混过去?” 她捏着帕子轻拭了拭手上的赤金镶珍珠护甲,“姐姐何必这样心急试探,暂代六宫的毓妃娘娘都按兵不动,您何必做这出头鸟。” 艳嫔傲慢的一哼,“她要是不心急,作什么要一直笼络巴结御前的人?她是个最会算计银钱的人,可对御前人的放赏,一出手就是三五十两银子,她难道是嫌钱多没处花吗?” 她看了一眼瑶妃,“我不过是个实心的傻子罢了,有什么便说什么,同那些有肚才的人比不得。” 两人也不上轿辇,顺着慈宁宫夹道往储秀宫方向走,“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你一个汉军旗出身的人都到了妃位,而我生了长公主却只是嫔位而已,说到底还是皇上不待见我罢了。” 艳嫔苦笑,“都说我是太后娘家侄女,自然被偏爱,可你也看出来了,上头两宫不怎么对付,我这不是干吃瓜落儿嘛。宫里受不受宠,和什么出身根本没有关系。” 瑶妃有些得意的仰了仰脸,“姐姐自谦了,说到底你有靠山,比我们这些出身低又没生养的苦人儿强太多了。真等到皇上下旨册封中宫的那天,还不知道去哪喝西北风呢。” 说的都是扫兴的话,谁也不愿意接话茬儿了,便在储秀宫附近的夹道告了别,各自回宫去了。 慈宁宫里,大格格消了气,几个人又都说笑起来。 福安见她雨过天晴了,便起身说道,“到了老佛爷歇觉的时辰了,大妹妹先别忙着走,到养心殿坐坐,前儿有朝贡,朕命人选了几样东西要送给五叔的,大妹妹随朕去看看可好不好,顺便带回府去吧。” 乐薇应了声好,便有丫头们伺候着穿了外氅,辞别老佛爷,一路跟着福安到了养心殿。 兄妹俩在东暖阁的明窗下坐着,皇上命御前的人摆了功夫茶,只留下荣喜伺候在侧,乐薇有些不解,“万岁爷这是有什么事要我传话给我阿玛?” 福安笑着摆手,“你想岔了,不是那个意思。”说话间绾了袖管倒茶,抬眼皮儿看了眼荣喜,大总管最有色眼,立即退到门边侍立。 “朕有件事想来想去,只有大妹妹能周全。” 乐薇抿嘴一乐,“我既不是御前行走,也不是军机理事,怎么周全您?难不成,您叫我来养心殿,是要封我当官啊?说说吧,万岁爷是让我纠察官员还是巡视水利农作?咱先说好了,俸禄不能低啊,女官的官服得做得好看穿着才气派。” 福安撑不住笑了出来,“亏你是个王府格格,市侩起来比外头小子都会算,你要是个贝勒,先罚你戍边三年!” 福安踌躇着摸了摸下巴,“朕有个事,琢磨了几天,只有借着大妹妹生辰替朕周全着办了才好。” “到底是什么事还让您这么费神?您且细说了我好去安排着办了。” 万岁爷给大格格递了杯茶,手指头在茶盘上敲了敲,“朕初五那天,出去逛了春集,不留神和顺兴走散了,结果在茶楼里蹭了一位小姐的茶点吃,临走还向人家借了银子雇车。”他抬头看了眼明窗上喜上眉梢的大红色窗花,带着点隐约的笑意,“这两天刚打听着是谁家的小姐,朕想着,若是让人大喇喇的去还银子,怕是不妥,也怕给人家小姐生出什么是非,所以思量再三,想托大妹妹帮衬着还这个人情。” 大格格放下茶碗一本正经的说道,“确实不妥,话本子里都不是这样来的,直接还了银子不就没故事看了嘛,”她一只手撑着下巴往前略探了探身,“想必那位小姐是个极美貌极知书达理的人吧?” 皇上不解,“何以见得呢?”大格格嘟囔着“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若是又丑又失礼的,谁乐意搭理她呢?” 万岁爷不禁扶额,“你还是少看点话本子吧,正经书多看看比什么话本子都强。” 大格格梗脖子犟嘴,“我不看那些话本子也接不着替您周全人情的差事呀。您就赶紧说吧,想怎么个周全法,我连办完差想要赏赐都想好了!” 皇上一叹气,“朕要是有主意,还用请你来这商议?” 乐薇灵动的大眼睛抬了抬,看着顶上八角琉璃宫灯垂下的红丝绦穗子,“我合计吧,您要是单纯的还人情,随便找个由头,放个赏就行,不声不响的也不碍着名声。您跟我说句实在的,是不是看上了那位小姐有别的打算?” “别的打算现在也还谈不上,确实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朕总觉得想再见她一回。”万岁爷拈杯一笑,“说起来她算不得绝色,只是举止言谈别有一种风致。”他低头喝了口茶,“是那种,随和可亲却又相隔万里似的。” 乐薇转了转眼睛,“万岁爷您可知道我的性子,要是人家跟我摆侯门公府大小姐的款儿,我可应承不来。” 他一摆手,“大妹妹宽心,她绝不是那样的女子。” 兄妹俩盘腿坐在明窗下,细细的低语了一顿饭的功夫,天儿快擦黑儿了大格格才跪安出宫。 亲自送了大格格出月华门,荣喜回来吩咐人传晚膳的空儿,才挠着后脑勺长长的叹了口气,自己琢磨着这四妃的空缺,八成是要封上一位了。 第九章 芸香轻斜花鬓 - 圆月照坤宁 - 云凰 从庆王府回到养心殿,万岁爷换了衣裳闲闲的站在回廊下捻着鱼食喂那几尾锦鲤。心里合计着请茶会的事。 自己做东,安排在庆王府几乎不妥,也不能直接安排在哪个园子里,那和直接在宫里有什么区别。思来想去,还是得在永安门大街寻处宅子,否则前言不搭后语的,倒叫人家起疑。 万岁爷进了东暖阁洗手,心里不住的掂量,要不明说了?也不合适,掩了身份和人家做朋友?图什么呢? 他挪了挪身子歪在靠枕上,思量自己,再思量和小姐,人家小姐固然是好的,待人接物极大方有礼,又谦和,又是那样的容貌,也不知道指婚了没有。 想到这一层,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好像一块巨石投进深渊,好像所有的打算即将幻灭一般。似乎是想急着验证什么,可又不知道该去问谁。 他急急的唤来荣喜,“明儿一早,你赶紧到永安门大街上去买个宅子,不必太大,两三进的一个小院落就行,再带了妥当人去赶着收拾出来。” 荣喜诧异,“万岁爷再外头买宅子是何用意?不是奴才斗胆,动用大笔的银钱内务府势必会过问,奴才也得去回明了啊。” “你这榆木脑袋是不想要了,”万岁爷横了他一眼,“哪个叫你用公账上的银子了,拿钥匙去朕的私库取银子就是了,若是能张扬还叫你私下去办?” 他喝了口茶,思忖着说,“朕合计这事是绕不过去你的,说给你知道也好办差。” 他手里捻着袖口上的龙纹金线,将今日要请茶会的情由絮絮的说了,“若是王府里的格格们,不拘着在哪,都是一样的,只是朕暂时还不想在和小姐面前表露身份,”万岁爷微微一笑,“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凭白的以身份压人,伤了交情。” 一席话说的荣大总管直迷糊,皇上要同人家小姐做朋友还怕伤交情,爷们儿家同姑娘能处出来什么交情?哎,真难为万岁爷的一番心思。 荣喜上前巴结的笑着,“原来是这个缘故,奴才还以为主子爷要微服住在外头呢,先头倒吓了奴才一跳。”他翻了翻那双小眼睛,立刻有了主意,“依奴才说,主子爷不必为茶会特意买个宅子,也忒财大气粗了,奴才刚想起来了,咱们六王爷当贝勒的时候老皇爷赏过他一处宅子,好像就在永安门附近,那时候六王爷奉旨巡查浙江水师,回来就封了王爷,那处宅子就一直空着。”荣喜稍微抬眼皮瞧了眼皇上的神情,“要不奴才这就去趟王府和六王爷说说,暂借了他老人家的宅子给七公主会友画画用?” 这一句倒是点明了万岁爷,不以妹妹的名义下帖请客,人家女孩家也必不会来。 “你备了礼亲自去和六叔说这事,只说给沛珊办茶会用,再叫顺兴去请了沛珊妹妹过来用晚膳,朕亲自跟她说。” 荣喜告退出了养心殿,自去办差。 七公主沛珊,是愉太妃的女儿,自幼养在皇祖母跟前,很是得两宫的宠爱。今年十六岁,出落的亭亭玉立,她又性子柔顺,极聪慧秀婉的一个女子。 她下了步辇,扶着宫女的手进了老虎门,正瞧见皇上在院子里站在,望着假山石发呆。 “沛珊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又闹这套虚礼,妹妹快请屋里坐着。” 万岁爷携了妹妹的手进了东暖阁,自有宫女上前来伺候着解了外氅进了热茶给沛珊。 “大冷天的,皇兄刚站院子里发什么呆?可是有公务烦心?” “朕不过是一时想事情,懵住了。妹妹一向可好?近日又画了什么好画儿没有?” 沛珊喝了口茶,抿嘴一笑,“天天待在屋子里闷气的很,不过是画画解闷玩儿,前些日子画了些花草,给绣房拿去让她们照样子绣出来,想着夏天的时候送给皇祖母和皇额娘她们,我山水画的不精致,否则也画了扇面送给皇兄雅正。” 一时铺了膳桌,兄妹二人边吃边聊。 “朕今日去庆王府,赶上乐薇生日讨了寿面吃,在前厅瞧见了你送她的礼。可惜你今天陪着太后吃素,没能一起去看乐薇。” 皇上略一思索,掂量着话该怎么说,“朕也不瞒妹妹,今儿以你的名义说了要做东请茶会的话,还望妹妹替我周全。” 沛珊是女孩家,话既这么说了自然是心领神会,“这倒没什么,闺阁里的姊妹们做茶会玩笑会子是寻常事,只是不知,皇兄要请的哪个府里的小姐?还有就是在哪做东?这会子寒冬腊月的,进园子里也冷啊。” 万岁爷一笑,“朕已经着人去借六叔的一处宅院,道儿也近,让人收拾出来又暖和又方便。” 他顿了顿,吃了口菜,“除了乐薇,还有一位正白旗和府的小姐,大约还有一位作陪。” 万岁爷亲自夹了一筷子虾仁给沛珊,“虽说是朕做东,少不得请妹妹替我周全迎待,劳动妹妹了。这事还望妹妹别往出说。”他就着饭菜,把事情原委说给沛珊,脸上有一丝回味的笑意。 沛珊不由会心一笑,“我自然知道如何料理,不怕不止是周全,还要替皇兄相看吧。” 兄妹二人有说有笑,一时荣喜进来回禀都安排妥当了,明儿一早便带人过去收拾院落。 万岁爷拿起汤碗,细细的吹着热气,“别布置的太过显眼,仿着普通四品官儿家的样式来,从你手里挑四五个小太监充做小厮远远的伺候着,再让依霜挑几个稳妥的宫女,她上次伺候过和小姐,知道轻重。” 荣喜听了旨细细的记在心里下去办差。 沛珊笑着问“皇兄安排的如此仔细,我瞧着是上了心了,不知那位和小姐是怎样的人,皇兄将来要给她什么位份呢?” 万岁爷些微的有些害臊,“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你见了就知道了,朕看着她是极好的一个人。” 撤了膳两兄妹回到东暖阁窗下用茶。 “我听皇兄的安排,您下了帖子去请,定准了日子派人告诉我,我也好提前预备几样送小姐们的礼。” “怎么能让妹妹破费,已经是劳动妹妹了的。朕自会命人备几样礼出来。妹妹就等着朕的消息吧。” 膳也用了,事也领了,沛珊不便在养心殿多逗留,便行礼告退,皇上又再三嘱咐了几句才送出门来。 这一日,额娘带着嫂子去国泰寺进香,在额娘的屋里用过早膳,伺候了换衣裳出门,刚要到议事厅理事,就有二门上的小厮来回禀,“大小姐,金管家命奴才来报,庆王府的大格格并任学士家二小姐来了,正在前厅坐着喝茶,请大小姐出来会客。” 我赶忙携了丫头到前厅来见礼。 “今儿是什么好日子,大格格亲自来了,真是招待不周。”忙唤丫头们进各色茶点。 又拉着飞彤的手,“多日不见,妹妹一向可好?” 乐薇拉着我坐下,“今儿去飞彤那还书,说起你,这几日不见很是想你,就擅自做主过府来瞧你做什么呢。老爷夫人可在家?我们还需去见礼请安才好。” 我笑着拦她,“姐姐不必客气,今日不巧,我额娘带着嫂子出门进香去了,我阿玛常年在丰台大营当差,都不在家的,我哥哥也上差去了,家里只有我和弟弟。” 飞彤笑着说,“既然长辈们都不在家,咱们去你屋里坐着说话吧,别在前厅叨扰了。” 我依着她,带着乐薇和飞彤到我自己的院子里。 进了院子,乐薇就被满院的红梅花吸引住了。 “到底还是归云清雅,这满院的梅花很是好看,又喜气又清香,不亏是妹妹你,有这等的雅好。” “姐姐说笑了,我不过是嫌冬天里树叶子掉光了,光秃秃的一片没什么好看的,才任性种了几株梅树,图它们冬日里喜庆些。姐姐若是喜欢,待会儿让丫头们拣好的折来几支送给你插瓶,摆在屋里也适宜,比那些熏香味道好。” “既如此,我可不客气了,多折几支带回家,你可别心疼。” 飞彤拉着乐薇指着东南角给她看,“薇姐姐你瞧,那边还有一排茉莉,夏天的时候一开花满院的清香,她惯会用茉莉花熏茶筒做头油的,等到了夏天,咱们来寻她要头油使!” 几个人说说笑笑的进屋喝茶吃点心。 我请她俩在明窗前的榻上坐了,又命丫头再端来一个拢得正旺的炭盆,自己挨着飞彤坐下。 木兰上前送来几样精致点心,“请大格格尝尝我们家里的点心,您头一次来也没别的好东西招待,还请您别嫌弃,多少用一点。奴婢下去命人备午膳,您有什么忌口的还请告知奴婢。” 飞彤伸手拿了块豆沙卷吃,“你这丫头眼里越发没我了,怎么不问我午膳想吃什么?只顾着大格格?” 木兰抿嘴一笑,“您是常来常往的,您的口味奴婢早都记在心里了,才特意上了这盘蛋蒸鲜奶,您赶紧趁热尝尝,看奴婢的手艺可有长进?” 乐薇笑道“她既挑你的理,下次她来了就别给她备糕点,让她自己干坐着就得了。” 她和善的抚着木兰的手,“劳动你了,别备膳,我略坐坐就回去,晌午还有事得家去的。” 我冲木兰一摆手,“你去命厨房将素日拿手的菜式备上五六样好生伺候着。”又伸手给乐薇添了热茶,“姐姐第一次来我家怎么能不用了膳就回去呢,我们厨房的手艺虽比不得王府里,好歹也请姐姐尝个新鲜。姐姐若是推辞,归云以后可不敢跟姐姐来往了。” 飞彤也说,“天寒地冻的,难为姐姐想着来看她,怎么能不吃她一顿就走?我可是知道的,她家厨子有一道豆腐皮烧肉做的极好,姐姐定要尝的。” 乐薇推辞不过只得应了。 喝了几口茶,乐薇回身唤她的侍婢,“你且家去回一声,说我在和府里用了膳就回去。” 她抚了下身上戴着的彩绣荷包穗子,看了一眼她的丫头,“回去和三哥说,我在和府里头吃席,他若有事着急,来和府接我也使得。” 侍婢依言退下。 飞彤吃完点心由丫头们伺候着洗了手,一时想起我弟弟归鹤,“今儿怎么没见归鹤在跟前儿?大冷天的在哪贪玩呢?知道我来了也不来见我。” “你这磨牙的丫头,每回来都要找归鹤玩笑几句的,今儿乐薇头一次来,怎么好叫他进来。” 乐薇笑着拿起块桂花糕,“不碍的,上次你还见着我弟弟了呢,小孩子家的怕什么。叫了来我瞧瞧。” “他才12岁,小孩儿家的怕失了规矩,姐姐可别笑话。”说完一扬脸,便有丫头出去寻了归鹤来。 归鹤今日穿了件宝蓝色的如意纹棉袍,越发显得白净书生气。 我领着他的手带到乐薇跟前,“这位是庆王府的大格格,快给格格行礼请安。” 归鹤赶忙依言行礼,被乐薇扶了起来,“真是个雪团儿似的男孩,眉眼跟你很像呢。这一身的书卷气,跟我们家那个猴儿真是不一样。”她回身吩咐道,“快家去取套文房四宝来送给归鹤弟弟。” 归鹤又行礼谢了恩。 飞彤拉起他的手,让在圈椅里坐下。絮絮的同他说话,说起上次借给归鹤的一套剑谱可曾练习过之类的闲话。 乐薇不禁好奇,“什么剑谱?他这么小你给他练什么剑谱呢?伤了可怎么好?你不如给我瞧瞧?我也见识见识。” 一屋人说说笑笑好生热闹。 家下小厮站在屋门口禀报,“回大小姐,门上有位黄公子来拜访,说是来见大格格回事的。” 我问乐薇,“可是上次见过的贵王府的表亲?” 乐薇笑了笑,“大约是我那表哥来了,本来说是今儿来找我说个事,怕是他着急寻到这来了,不如请进来吧。” 我也不作他想,让小厮将黄公子请了进来。 黄公子今日穿着一件浅棕色竹枝纹长袍,手里提着个锦盒。我忙将他让到圈椅里落座,又倒了热茶给他。 “小姐这院落很是雅致,院儿里的红梅也甚是好看。” 他说着将锦盒放到桌上,“来时听丫头说大格格让备了文房四宝的礼,我就顺路带过来了,”他看着坐在身旁的归鹤,温声问询,“可是给你的吗?”又闲闲的和归鹤聊着,开蒙几年了,读什么书,可练布库这些家常话。 有侍女进来回说午膳备齐了请众人去前厅用膳。 前厅的红木圆桌上摆了六样菜并一品砂锅煨牛肉。 我命丫头给众人布菜,乐薇笑着说,“都不是外人,何苦要丫头们布菜呢,且让她们也下去歇着吧,咱们几个人自在些吃饭多好。” 飞彤指着盘子里的豆腐皮烧肉对乐薇说,“姐姐快尝尝这个,我素日里最爱的一道菜,还有那个五香熏鱼也是极好的。” 我不禁笑她,“哪道菜都是极好的,怪不得三天两头的赖在我这里。” 我怕黄公子拘谨,略给他让了让菜,“公子别拘束,还请每样都尝一尝,都是寻常的家常菜,您别嫌弃才好。” “小姐客气了,我尝着每样菜都好吃,您府上的厨子手艺真是不错。我吃着不比王府里的差。” 乐薇夹了一块砂锅牛肉放在碗里,冲着我俩直笑,“你们公子小姐的来回叫,不知道的以为这屋里要唱大戏呢。都不是外人,瞎客套给谁看呢?” 她伸手搭着我的肩,“这是我表亲,我日常叫他三哥,你既是我妹妹,叫他三哥就成。” 又对黄公子说,“三哥,这是我前些日子认下的姊妹,你叫她归云就行。” 黄公子一摆手,“闺阁姊妹直呼闺名怕不妥吧。” 乐薇不以为然,“这有什么的,起了名字自然是要人叫的,难道说起名字只是为了日后写在牌位上?” 我撑不住笑了出来,大方的对黄公子说,“三哥,叫我归云就行。姐姐说的极是,名字就是让人叫的。” 飞彤吃着搭茬,“说的极是,况且归云这名字极好听,叫了也无妨。” 黄公子面上微微一笑,“说的是,归云,是极好听的名字。” 一时饭毕,大家回到我屋里喝茶。 乐薇说起剑谱,让归鹤拿了剑谱来给她瞧。 黄公子不解,“你女孩家看什么剑谱呢,不如拿本画册子学学女红是个正经事。” 乐薇一斜眼,“看剑谱怎么了,等我和飞彤学成了本事,还要闯荡江湖做女侠呢,”说罢,她做了一个拔剑的姿势,“除暴安良,劫富济贫!” 一时间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不时有丫头和小厮进来回话,都是些家常琐事。 黄公子不禁好奇,“看不出来归云妹妹这样的会管家治下,和寻常女孩很是不同呢。” 我笑着用帕子蹭了蹭鬓角,“我哪里有什么管家的能耐,三哥说笑了,只是家里人口不多,杂事也少,近来额娘也有了些年纪,我不过是略微为额娘分忧,嫂子刚过门不久,以后等她熟悉家务了,自然是要请嫂子管家的,我一个女孩家能懂得多少呢。” 飞彤吃着蜜桔闲闲的接茬儿,“我看你就挺会管家的,依我说,朝廷若是办女科举,以你的人才,能当个女状元,进朝里当官儿。” 乐薇也接茬,“我看行,你这待人接物的细致周到,就单管各国进宫朝贺的事,准不赖。” 她笑着看着黄公子,“三哥你说是不是?” 黄公子喝了口茶,笑着说,“有道理,我瞧着归云妹妹的品性,早晚是能当一品大员的。” 我看他们拿我取笑个没完,索性站起身,拱了拱手,“那就有劳大格格,回去写个奏折给皇上,请皇上开女科举,我呢,也不负众望,考个女状元回来给我们家壮壮门面,你们说好不好?” 说完到乐薇跟前学着书生的样子施礼,“晚生这一辈子的前程就托付在大格格身上了,万望您务必成全了。” 一屋子人说说笑笑,直到临近黄昏时分才散了各自家去。 第十章 春浅红怨掩双环 - 圆月照坤宁 - 云凰 今儿是个极晴好的天儿,刚用完早饭,乐薇就坐着车来接我和飞彤去黄三爷家赴茶会。 “今儿领着你去会沛珊妹妹,她是个极内秀的女孩,画的一手好画,性子又极温婉,保你见了就喜欢,她家里姊妹少,一听说我要带你过府玩儿,高兴的不得了呢。”乐薇抚着袖口殷殷说道。 我笑着答道:“姐姐的表妹自然是好的,做画我不大通,回头可别让人家嫌了我才好。” 飞彤随口问道:“不知沛珊家里规矩大不大,咱们是不是先得给长辈们请安,别错了礼数。” 乐薇含笑说,“你们且安心玩乐就是了,她家里父亲放了外任,母亲也同去了,三哥平日当差应卯的,只有沛珊一处作伴,平日家里只有她和三哥并几个妥帖的下人,不拘束的。” 说话间到了永安胡同,乐薇牵着我的手下了车,角门上早有丫头们在等候,一路引着我们往内院里走。 这是座普通的三进合院,倒是收拾的干净整洁,下人不多,偶有几个洒扫的小厮,请了安也只低头做事,极有规矩的样子。 虽说是初春时节,黄府的花园却雅致得趣,各色花草竞相盛放,尤其是那些蔷薇百合,开得极艳丽,微风拂过,满园香气。 乐薇领着我进了花厅,便有丫头上来奉茶,“请大格格和小姐们略宽坐等等,我们小姐在后头厨房里布置茶点,这就过来。” 半盏茶的功夫,只见一个穿着杏色团花夹袍的文静少女带着三四个丫头走了过来,乐薇笑着迎上去拉她的手,对我说,“这就是我常跟你们说起的沛珊妹妹,今年十六岁,性子极好的,以后咱们常来常往,省得她在家闷气的很。” 我和飞彤忙走上前去见礼,沛珊拉着我的手,含蓄的笑道:“我原怕世家小姐高傲,不肯与我们这等人家来往,今日一见归云姐姐果然与众不同,怪不得薇姐姐和我三哥都称赞不绝,姐姐若不嫌我粗鄙,来请姐姐得闲儿了常来坐坐才好。” 她指着花厅外的一处花间空地,“今儿天气极好,我想,咱们把茶席设在外间花丛里可好?” 我和飞彤当然喜欢,她便命丫头们自去布置。 沛珊坐在我下首喝着茶,“我听三哥说了之前的事,亏了遇到归云姐姐,借了车钱给我哥哥应急,今日又嘱咐了我,定要好生款待姐姐们,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送给姐姐的,做了两把扇子送给你们,还请姐姐别嫌弃才好。”说着一扬脸,就有个捧着锦盒的侍女走上前来。 只见沛珊从锦盒中取出三支双面绣的扇子递过来。 “这是我前些日子画的,让绣娘赶着做出来送给姐姐们。”她将一柄双面绣牡丹的团扇递给我,“这支是给归云姐姐的,还请姐姐别嫌粗陋,留着赏人也是好的。” 我接过扇子仔细端详,大红色牡丹花极是华贵大气,“妹妹家的绣娘果然了得!这扇子绣的极精致,各色丝线也讲究,终究是你画的好,绣娘才能绣得如此华美。” 我抚着牡丹花边的金线细细看着,飞彤说道:“就连花边都是拈了金线绣成的,真是没少下功夫呢。”我看着她那柄绣着粉色蔷薇花的扇子,同样也是精致无比,“太奢华了些,恐怕不是我们姊妹能够擅用的。”说罢欲将团扇递还给沛珊,她连忙推回给我,“姐姐拿着玩儿就是了,不过是一把扇子而已,哪里就奢华了,姐姐若是跟我见外,就是嫌我画的不好了。” 乐薇也笑着拦我,“好妹妹你就留着用吧,好歹都送来了,还能再让她拿回去吗?” 说完抚着自己的那柄绣芙蓉花的扇面,“你下次可别画个花儿啊朵儿啊的给我了,我又不爱这些,怪没趣儿的。” 沛珊笑道“是了,下次我画个李逵给你可好不好?” 几个人撑不住都要笑倒。 我把扇子小心翼翼的放进锦盒里,吩咐身后的南雁仔细收好了。 这时却见黄公子从前院走过来,满面含笑,“妹妹们这么有雅兴,花间设茶会高乐呢?” 我们三人起身见礼,沛珊笑道,“三哥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给薇姐姐画李逵扇面呢。” 黄公子也撑不住笑道,“偏这位格格与众不同,不爱花朵儿爱李逵!” 大家坐下一起喝茶吃点心,黄公子坐在上座,转过头对我笑着问道,“有些时日不见归云妹妹了,近来可好?家中长辈们都好?” 我微笑回他,“劳三哥惦念,近来都好。您这是刚忙完差事儿?” 他喝了口茶,轻挽着袖口放下茶杯,姿态极优雅,“今日得了半日空闲,想起你们姊妹今天茶会,想起前儿得了些上好的春茶,便送过来一些给小姐们添些雅兴。” 说罢冲小厮一扬手,便有两个捧着食盒的小厮上前来摆出茶点。 黄公子拿着一盘桂花白玉糕放在我面前,“请妹妹尝尝我们家厨子的手艺,虽不能和府上的相比,也请尝个新鲜吧。”说罢递了银筷子给我。我忙接过筷子,夹了一块糕细细吃了。 “您府上的吃食确实精致,这糕极好吃,滋味也新鲜。” 乐薇又递给我一盏杏仁豆腐,“归云你尝尝看这个。” 这碗杏仁豆腐做的极好,细腻丝滑,点缀着几片白杏仁和枸杞子,颜色好看又没有一般杏仁的苦涩感,可见用料十分的考究,我不由得吃了半盏。 黄公子见我爱吃,不由得满面笑容,“妹妹爱吃我就放心了,回头定要好好的赏那厨子才是。” 他拿起一只茶盏,在手里把玩,“妹妹平日里爱吃什么不妨告诉在下,下次你们姐妹茶会,我吩咐人送过来,给姊妹们凑趣再好不过了。” 我微笑着擦了擦嘴角,“今儿用了您送来的春茶和糕点,哪能再开口要什么呢,您这样的款待,下次轮到我做茶会,倒不知要用什么招待姊妹们了。” 临近午时,有丫头上前来请大家进花厅用午膳。 花厅中间的圆桌,摆了八品家常菜色。 沛珊夹了块素什锦给我,“平日里逢初一十五我便陪着母亲吃素,我家专有个做素食的厨子,姐姐尝尝看可还吃得?” 我细细的品尝,“果然可口,春天里吃些素食是很得宜,怪不得你性子柔婉,原来是经常吃素的缘故,以后我也学你,多吃些素食,养养性子。” 一时饭毕,大家围坐喝茶。 乐薇是坐不住的性子,带着沛珊和飞彤在花园里的莲池边垂钓,我坐在凉亭的围栏边看着她们嬉笑。 “当心池边风大,坐里边来喝茶吧。”黄公子温和的对我说。 不好回绝,只离了围栏随他进了花厅喝茶。 “归云妹妹今年几岁了,可订了亲事?”南雁略有些不悦的悄悄横了他一眼,我装着不察觉,接过他递过来的兰花烟,南雁上前伺候着点上。 “今年十七了,家里还没议亲事,多谢三哥关心。” 他也觉得有些唐突了,忙解释,“冒犯妹妹了,只是近来家里提及沛珊的婚事,一时想起来了,才问了几句,妹妹切莫生气。” 我倒大方的笑了笑,“三哥别多心,归云不是小家子气的人,您也是好心。” 他向前递了递接烟灰的瓷盘,“妹妹可有钟意的人?”他优雅的手指,抚了抚眉毛,“若是有了心上人,三哥替你去打听家世人品。” 飞羽的脸在我眼前一闪,我不禁轻抿了下嘴唇,“哪里能劳动三哥,”我扶了下发鬓间的发簪,“归云并没有什么心上人,无所寄托。” 他笑意又深了一层,“那也好。” 正准备唤乐薇她们进来喝茶时,只见从外间花厅急匆匆的跑来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四十岁上下,身材有些微微的发福,脚下倒十分利索,虽是匆匆而来却也不见说话急促,是个稳当妥帖的人。 走到近前,先行了礼,在黄公子耳边细细说着些什么。 黄公子略歪了歪头,轻声嗯了一声,那人便下去侍立在凉亭边。 乐薇问道,“表哥可是有公务要忙?大人们召唤吗?” 他轻轻一笑,“没什么大事,再坐坐也无妨。” 他白皙而细长的手指在茶桌上轻轻敲着,含笑看着乐薇,“可钓到我莲花池里的金色鲤鱼了?” 说了没几句话,只见外间又神色焦急的跑进来个面相白净的小厮,跑到黄公子面前,双膝跪地,朗声说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奴才奉了毓庆宫艳嫔娘娘的旨,来请皇上圣驾。惠靖公主得了风寒,不肯吃药,哭着要见皇阿玛,艳嫔娘娘请万岁爷去看望公主。” 小太监的一席话唬得我连忙起身下跪行礼,心里一连串的震惊,眼前这位大格格的远房表哥竟然是当今皇上!我低着头看了看身旁的乐薇,她脸上讪讪的,有些难为情,一脸抱歉的神情。 飞彤和南雁跪在我身后,也是一脸的惊恐神色。 侍立在凉亭边的那位也跑了过来,顺脚踢了下报信的小太监,“哪儿来的狗奴才这样不懂规矩,吵扰什么!惊了圣驾你有几个脑袋够砍?滚出去候着!” 皇上站起身来连忙扶着我的手臂叫平身,言语间有着些急切,“妹妹快请平身,别让奴才唬着你。。。”我哪里敢就此起身,连忙道,“臣女和归云参见皇上,万岁爷吉祥。臣女不知您是皇上,言语间多有不敬,请万岁爷降罪。” 万岁爷懊恼的直挠头,即便是表明身份也不是这个当口啊,我这心事一点都还没说呢就让人家知道小老婆一大堆的事了,这可怎么处,他想到这忙给乐薇打眼色。 乐薇会意,忙上来扶我起身圆场,“归云你宽心,不是什么大事,万岁爷也是怕咱们处着疏远了。” 说罢回身给皇上行礼,“您先回宫吧,看望公主要紧,我们姊妹自己行乐,下回您请个茶会再给归云压惊。” 万岁爷面上有些讪讪的看着我,“扰了妹妹的雅兴了,来日朕做东给你赔礼。” 我心下一惊,“臣女不敢,公主微恙,别让宫里的小主焦心,请万岁爷起驾吧,恭送万岁爷。” 万岁爷无奈,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转身离开。 见万岁爷走远了,我才又坐下,赶忙喝了口茶,“那一声万岁爷吉祥真是吓坏我了,你们俩故意捉弄我呀,他是皇上也不告诉我一声,看着我失礼!” 沛珊有些难为情的拉着我的衣袖,“归云,你别生气,我和乐薇不是故意瞒你看你笑话,是万岁爷事前嘱咐,怕吓着你,先不跟你说的。。。” 飞彤在旁若有所思的说,“皇上也忒平易近人了,一点架子都没有。”她转头看着沛珊,“您怕是位帝姬吧。” 我对着沛珊羞涩一笑,“我也不敢称呼你沛珊妹妹了,想来您该是宫里有封号的帝姬,归云在您面前也是大大的失礼了。该正经的给您请安才是。” 正欲起身,被沛珊一把拉住,“归云姐姐你可别闹这种虚礼,宫里的像我这样的帝姬有五六位呢,我和她们年岁上差的多,平日也是按着规矩相处,不像咱们姊妹,一处亲亲热热的多好。” 乐薇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闲闲的说,“嗯,这位是愉太妃的闺女,顺康帝姬,自小养在太皇太后跟前儿,算起来,阖宫的帝姬们她最受宠爱。” 我看着她倒有些生气,“姐姐这是成心要看我的笑话啊,怎么就不事先透露一点给我知道?就算顺康帝姬不怪罪我失礼,回头皇上想起来我失礼的地方,要我脑袋当花盆儿,我做鬼也得再来几次好好端详大格格这气定神闲喝茶吃点心的美态!” 乐薇倒乐出声儿来,“你也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善心太过,逢人就给钱。” 说罢她坐到我身边,轻声细语的把万岁爷的托付前言后语的都说了一遍。 又给我倒了杯热茶,“你给的那个银锭子,现如今成了皇上手里的手把件儿了,你是个明白人,他心里怎么想,不用说透你也懂了,你要是有这个心,回头我传个话儿,让万岁爷挑破了窗户纸,也算是互相成全了美事。” 她见我欲躲,又忙拉住了我,“归云,你这样的才学容貌,单凭家里给做亲,弄不好就得嫁个武将,三五年才能进京探望父母。要么就是个三四品的文官,终究是辜负。” 她理了理我头上的略有些歪了的碧玺桃花簪,认真说道,“虽说三宫六院的没什么意思,但终归是皇上心坎里用了心的人,旁人跟你没得比,以你的家世,位份低不了,何不好好想想,为着家族,为着自己,奔个好前程呢。” 飞彤也跟着帮腔,“说起来倒像是话本子里说的缘份,若皇上果然真心,宠冠后宫也是个尊崇的事。说不定努把子力气,一气儿晋了贵妃也说不准。” 话虽然不错,终归都是没出阁的姑娘,大家都有些脸红。 我只推说她们打趣浑说,忙告辞回府。 刚在车里坐稳,南雁忙抚着胸口叹气,“哎呦,吓死奴婢了,那位竟然是皇上,这如何是好,咱们没说错什么话给府里惹祸吧。” 我拍了拍她的手,安抚着,“大约是不碍事的,刚才大格格的话你也听见了,是皇上有意掩了身份,咱们同他也是正常说话,想来是无事的,不过,我得嘱咐你,回府后不要跟旁人提这件事,免得无事生非。” 南雁本就是个嘴严的人,又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自然知道该绝口不提。 回家的路上,我斟酌着乐薇的话,掂量着她话里的意思,看着街景,心里竟然生出一丝期待的向往。 如果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十两的小银锭子都被皇上如此珍视的话,这无疑可以成为某种登天的云梯。 飞羽的脸在我心里一闪而过。 怅惘渐渐的弥漫起来。 如果说人生真的可以有所选择,如果飞羽也爱慕着我,再多荣宠的尊贵体面,也不如同飞羽在一起的随心如愿。 像是想为自己努力尝试,也像是去印证飞羽的心意,回到府里便唤木兰去找飞彤借画集。 那本白鹤画集是飞羽的。整整三年,他画了无数畅快遨游的白鹤,像是期望中的他自己,清冷,孤傲,独立。 一如我心底里爱慕着的飞羽。 第十一章 几时归去不销魂 - 圆月照坤宁 - 云凰 万岁爷心绪烦乱的回到养心殿,自有顺兴跟上来伺候更衣。 一旁的荣喜知道万岁爷被人搅局心里不自在,不敢擅自开口提毓庆宫的事,更是加着小心的在旁伺候。 恰好此时,刚才传话的小太监在院里张望,荣大总管计上心来,既是毓庆宫闯的祸自然是要拿她宫里的人顶缸的。 他向顺兴打了个眼色,向院里一努嘴儿,顺兴会意,装着没事人一样,故意往院子里打量,“呦,这是谁在养心殿门口张望这么没规矩,主子爷,奴才下去问问。” 万岁爷闭着眼运气,“叫进来。” 他踱步走到御案前,伸手拿起甜白瓷茶盏,闲闲的刮着盏里细微的泡沫,抬起眼皮瞧了一眼下跪着的小太监,“人不大,脑子倒机灵,朕的一举一动都门儿清。”他嘴里轻哼一声,“说,毓庆宫是怎么知道朕在永安胡同的,老老实实倒干净了省得吃亏,藏着掖着可连个全尸都别想了。” 那小太监被这一席话吓得直哆嗦,“回万岁爷,奴才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在主子面前撒谎,洒扫处的李德喜和艳嫔娘娘身边的宫女双翠是相好儿,前几日他出宫办差回来拿着赏钱置办了酒菜和双翠在庑房里吃酒,艳嫔娘娘转天就知道了这事,今日又留意打听,说主子爷下了朝就坐车从神武门出去了,所以才打发了奴才去永安胡同请您。” 万岁爷沉着脸瞟了一眼荣喜,大总管赶忙跪下辩解,“万岁爷,恕奴才眼瞎心盲,这李德喜和毓庆宫宫女的事奴才实不知情啊,虽然说是他吃醉了酒浑说,奴才也躲不过失察的罪过,还请万岁爷开恩,容奴才料理了李德喜再来您跟前领罚。”说完磕了个头,跪在原地等着万岁爷的示下。 万岁爷抬眼望着养心殿的宝顶,深深的吸了口气。 “你且细细去查,到底是凑巧,还是有人别有用心的在洒扫处安插了自己人,查明白了速来回朕。”荣喜尊了旨意,赶忙出去办差。 万岁爷走到南窗前,喝了口茶,问那下跪的小太监,“你叫什么。” 小太监赶忙说,“回万岁爷,奴才叫怀良,原本是在阿哥所当差,因艳嫔娘娘生了长公主,说宫里人手不够,太后娘娘便从阿哥所拨了四个人到毓庆宫伺候,如今奴才在艳嫔娘娘处伺候长公主的衣饰穿戴。” 万岁爷不解,“你既伺候公主的衣饰穿戴怎么今日却命你去传话呢?宫里专管回事儿的太监呢?” 怀良略一思索,磕头答道:“求万岁爷恕奴才妄议小主的死罪,奴才私心想着,奴才到毓庆宫当差时间不长,也没在万岁爷跟前儿露过面儿,打发奴才去传话搅了万岁爷的局,您必然会生气,到时候艳嫔娘娘只推说是奴才自己要抓乖卖巧,推奴才出来顶缸,连累不到娘娘自己。” 万岁爷一笑,“你倒伶俐,既知道深浅为什么不推脱?” 怀良一抿嘴,“奴才若是推脱,日后也少不得被艳嫔娘娘捏个错儿处置了,还不如干脆赌一把,赌万岁爷是个问清原由再处置奴才的明君,奴才就是死了也是个清白鬼。” 万岁爷修长的手指在红绒台布上闲闲的敲打,抬眼细看这小太监。 白净的瘦长脸,没有一丝寻常当下差的小太监的流气和猥琐。 他漫不经心的说:“打今儿起,你算是养心殿的太监,仍是回毓庆宫当差,你的差事荣喜自会告诉你,朕也不用多嘱咐,你是个伶俐人,自然知道。” 怀良一脸惊喜的磕头谢恩,回了毓庆宫。 万岁爷唤来顺兴,让他请了太医院的沈太医一并去毓庆宫给公主看病,他拈了鱼食站在水晶缸前喂鱼,语气平淡,似乎刚才的烦闷都消散了一般,“你陪着沈太医一起去看惠靖,出了毓庆宫再细细的问太医详情,再拿块素锦做的帕子赏给艳嫔,说朕忙着政务脱不开身,让她别心急。” 顺兴答应着去办差。心说,大红托盘里放着块纯白的素锦帕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赐死呢。 小太监捧过来景泰蓝的兰花烟盒子,为万岁爷点了烟便退下了。 万岁爷深深的吸了口烟,细细的吐了口烟儿,才开始直面自己的烦忧。 哼,这下倒好,原想着日后寻机会细细的告诉归云自己的身份,却被毓庆宫直接道破,这让人家怎么看待自己呢,也不知道乐薇和沛珊有没有好好劝慰一番。 想到此处,他扬声唤了当值的太监进来,命人去颐和轩瞧瞧七公主在不在,若是在,请七公主过来一起用膳。 许是白天茶会的时候贪了凉,晚饭也没吃就躺下了,断断续续的开始有些发热。 沉烟木兰几个大丫头不敢怠慢,赶紧回了额娘请郎中开药,一时间满屋热气腾腾的草药香。 我微微的发了些汗,刚要把手臂拿出来凉快凉快,被木兰赶紧止住:“您可别再受凉了,刚吃了药发了些汗,仔细反复了。” 一夜也不曾睡安稳,时不时有丫头们替换着给我敷帕子退热。到天快亮时才迷糊着睡了一会儿。 断断续续的病了两三天,这天有丫头来回禀,说大格格带着位小姐来看我。我忙命丫头请进来,一边催着沉烟与我梳头换衣裳,强打着精神出来见礼。 我见乐薇带了沛珊来,欲要见礼,被沛珊拉住,“几日不见,归云姐姐这脸色不大好啊,身子不舒坦?” 我请她们落座喝茶,“前几日可能是贪凉冻着了,发了高热,今天才好些,偏巧你们就来看我了。” 乐薇听罢,忙扶我坐在暖榻上,伸手摸我的额头,“脸上还是有点烫,你也是,既然不舒坦就让丫头说一声,我们进屋去瞧你也是一样的,何必特意换衣裳出来,才见点好偏又折腾自己。” 我忙安慰她,“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平日里也不是那娇生惯养的性子,小病小灾儿的不值什么,姐姐不必挂心。” 沛珊抚着我的手,“本来我们是想同你定个日子好往飞彤家里去,你既病着就等大安了再说吧,我瞧你这几日都瘦了。”她看向乐薇,“薇姐姐,咱们先家去吧,让归云姐姐好生养着,咱们在这倒耽误她歇着了。” 乐薇也点头称是,我忙拦着,“刚来的怎么就走,好歹吃了饭再去,怪失礼数的。” 沛珊安抚我,“什么礼数不礼数的,你先养好了身子再说,我们先走了,得空再来看你。” 说了会儿话,我确实也乏了,见她们执意要去,便叫沉烟将她们好生送出去,约好过几天再聚。 沛珊回到宫里,心里有了计较,携了侍女往养心殿去。 万岁爷刚下了朝换完衣裳,正准备用点心,见沛珊来了忙请进来。 “妹妹这是从老佛爷过来专程瞧我?” 沛珊一抿嘴,“来得不巧,皇兄正要用点心呀,您先吃,没什么急事。就是来瞧瞧您做什么呢。” 万岁爷拈了块绿豆糕,“妹妹有事只管说就是了。” 沛珊见左右没有外人,坐到近前,轻声说道:“刚才我同乐薇去看归云姐姐,怕她因为前儿的事跟我们闹嫌隙,谁知道她病了几日,说是冻着了,虽说已经好多了,但我看着她脸色还是不大好,小脸儿蜡黄,说话也是中气不足的样子。。。” 万岁爷脸色一滞,“这可怎么好,定是那天茶会冻着了,哎呀,我原说不该把茶席摆在外头,这可怎么料理!” 他扔下手里的半块绿豆糕,掸了掸手,急忙叫荣喜,“快传太医院院使来,命他跟着朕出去。。” “皇兄别急!您且听我细说!”沛珊赶忙拦他,“您这么兴师动众的带院使去给归云姐姐看病吗?然后呢?再从寿药局熬了药巴巴儿的送过去?” 荣喜听了个大概,也不由得接话儿,“奴才觉得七公主说的有理,寿药局那头一出一进都是要登了册子的,太后严谨,回头问起来,您怎么解释呢?” 万岁爷有些发急,“那都是后话,朕不许他们添这一笔就得了,给归云瞧病要紧!” 沛珊不由得笑他,“真是关心则乱,皇兄细想,以您的这份心,选了归云进宫怕是早晚的事,且不说她以后得个什么位份,总绕不过皇额娘去,您这会子这么急切,不安排妥当了,以后要归云和皇额娘怎么处?”她拉了拉皇上的衣袖,轻声说,“总得保全了归云姐姐的名声要紧,您这么大喇喇的去了,她家里大人们怎么想?底下奴才们混说传扬的六宫皆知怎么办?” 万岁爷不由得直叹气,“依你说可怎么办?” 沛珊还未说话,一旁的荣喜附身过来,“万岁爷稍安勿躁,奴才有个主意您看使得使不得。” 万岁爷一瞪眼,“快说,啰嗦什么!” 荣喜赶紧猫下腰,“太医院的陆太医是风寒一类的圣手,他上年丁忧出缺,正在家无事,奴才想着,找他出来跑一趟和府,又不惊动旁人又妥帖,京城里大药房有的是,抓药煎煮都容易,不必非得经过寿药局这道手,奴才陪着陆太医去,只说是七公主派去给和小姐请脉的,既全了主子爷的好意,又不兴师动众,岂不是好?” 万岁爷围着圆桌直转悠,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叫顺兴进来伺候朕更衣,你快去请陆太医,我和沛珊同去,只说是她不放心,让家里的郎中再给归云请个脉。” 不到半顿饭的功夫,万岁爷就带着沛珊及太医到了和府门上。 金管家见是之前来过的客人,便让到前厅喝茶。 万岁爷极和气的语气,“方才我妹妹同大格格来看小姐,回家说小姐病了几日,脸色还是不大好,她们姊妹情深,很是不放心,又央了我带着我们家的郎中来给小姐请个脉,还请尊管回禀一声,好叫我妹妹尽尽心。” 金管家连忙施礼,“我们小姐这几日身子不好,倒叫贵府小姐惦记了,真是过意不去,请您二位稍坐,我这就命丫头去回小姐。” 一盏茶的时间,只见木兰从内院出来,“真是劳动沛珊小姐了,为我们小姐这样操心,小姐请您和郎中进去说话。” 她转头给万岁爷行礼,“黄公子万福,我们小姐在病中,不便请您同去,劳驾您在前厅略坐坐,喝杯茶,一会儿让金管家伺候您用午饭,小姐说了,请您吃了饭再去。” 万岁爷一摆手,“不便叨扰了,我略等等就是了,看着郎中开了方子我们便回去了。等你家小姐大安了再来拜会。” 万岁爷喝了两口茶,缓了缓焦躁的心,一抬眼,便看见从内院出来一位夫人,身后跟着四个丫头,看形容举止,大约是归云的母亲,和府的当家主母了。 他连忙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迎上去,金管家过来通禀,“回太太,这位是奴才刚说的黄三爷,他家小姐与咱们小姐是常有往来的。今儿得知咱们小姐病了,特意带了府里的郎中来请脉。” “黄三爷”上前行礼,“在下给夫人请安了。夫人吉祥。” 他有些忐忑的站在原地,并不敢抬眼打量人家夫人,只诚恳说道:“舍妹沛珊素来与大小姐交好,知道她病了不放心,带了我们家的郎中来请脉,还请夫人恕我们唐突了。只是这位郎中一向于风寒一科甚有研究,请夫人放心。” 和夫人谦恭一笑,“劳您家小姐惦记了,特意跑一趟怪对不住的,您快上坐。”又命丫头上些茶点水果来。 夫人瞧着这位公子彬彬有礼,满身的书卷气,人长得有白净利落,心里不免有几分喜欢,闲闲的说了几句家里长辈安好之类的客套话,黄公子一一作答,趁着喝茶的空儿余光打量了一下这位夫人,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保养得宜,形容举止很是大方,闲说话却又不问及家世,可见是不俗。 一时间沛珊和陆太医出来,见了夫人赶忙行礼,“和夫人吉祥,我叫沛珊,与归云姐姐是姊妹相称,今儿来看她,见她病着,一时心急,便求了我哥哥带着我们家郎中来请脉,还请夫人万勿怪罪。” 和夫人忙拉着沛珊的手请她坐下,“哪里的话,黄小姐太见外了。归云这几日病着,吃了几幅药也不见大好,我正焦心呢,难为你这么有心,带了好大夫来瞧她。”她看了看陆太医,“您瞧着究竟是怎么样?” 陆太医行礼说道:“夫人请宽心,学生瞧小姐的脉象不甚要紧,小姐素日底子好,不过是偶感风寒,外加有点子气滞,学生已经开了方子,发散之余理气解淤,不出三日也就大安了。若是不管事儿,您尽可以让我们三爷处置学生。” 和夫人一抚胸口,“我说呢,若只是着凉了怎么发汗也不见好,原来是气滞,想必是年下家事多,累着了,多谢先生了。”她看了一眼身后的丫头春喜,春喜立刻从怀里掏出个红包捧过来,“多谢先生费心了,我们太太请先生喝茶。” 陆太医赶忙推辞,“多谢夫人的美意,学生不敢领夫人的赏,等小姐大安了,我们家小姐自会赏我,夫人万勿破费。” 春喜拿起红包往陆太医的药箱里一塞,“您太客气了,等我们小姐好利索了再登门拜谢,您医术高说的又明白,吃个双份的赏也不为过。” 和夫人正要命人备饭,“黄三爷”赶忙推辞,“不敢再叨扰夫人了,请了脉开了方子我们就回去了,回头再打发人来问候小姐。”他略顿了顿,犹豫着开口,“上次他们姊妹茶会,小姐对我家下的几样糕点很是喜欢,这几日她病着,若是有什么想吃的,还请您别见外,打发人来说,我让他们备齐了给小姐送来。” 和夫人笑着应了,命金管家好生送他们出去,又命丫头们取来细粥并几样精致小菜,来到我的屋里。 第十二章 芙蓉塘外有轻雷 - 圆月照坤宁 - 云凰 我正披着团花棉袍坐着临窗的榻上喝茶,见额娘带着丫头们进来忙起身,额娘拉着我的手在榻上坐下,“怎么不好生躺着,坐久了留神筋骨疼。” 我拽了拽袍子,“没事的额娘,躺久了乏的慌,起来活动活动。” 木兰取出食盒里细粥和小菜,在我面前的矮桌上摆好,“小姐趁热吃些吧,刚那位郎中嘱咐了,吃过饭半个时辰才能服药,否则伤脾胃的。” 额娘接过沉烟捧来的茶盏,问道:“刚才黄府的那位郎中怎么样?” 沉烟笑着回答,“回夫人话,奴婢瞧着那位郎中不错,请脉极有规矩,话也说得明白,没同奴婢们讲咬文嚼字的,说小姐素日里是个心气高的人,难免遇上不舒心的事,略有些气滞的毛病,倒也不碍事,饮食上注意些,十日里有两三日用些清淡的食物,用白萝卜做些凉拌萝卜条,午饭时配搭着吃,有理气的功效。” 额娘点头称是,“看不出来这郎中这样有见识,不是只一味让人按时用药的普通大夫。难为你细心记得周全,就按这位陆大夫说的办吧。” 她见我吃得香甜,又另拿了副筷子给我布菜,“刚才拜会的黄府小姐看着是个极内秀的女孩儿,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从飞彤家的茶会上?” 我吃着粥合计,这里边的事怕是越不过额娘去的,况且她是有阅历有见识的人,跟额娘说了也好。 我放下筷子,喝了口茶,对丫头们说,“你们也下去吃饭吧,待会儿到了吃药的时辰再进来伺候,我和额娘说会儿话。” 一时丫头们都下去了,屋里只剩我们母女二人。 额娘料着我是有要紧话说,闲闲的点了支兰花烟,“怎么,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我望了一眼院子里的红梅,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额娘,刚才来拜会的人,不是平常人家,是当今皇上和顺康帝姬。”“哎呦天爷!”额娘一惊,不小心把烟灰掉落在袍子上,连忙用手掸了,“可是上回给大格格拜寿时遇见了?怎么回来也不见你说起?” 我把前因后果细细的说给额娘,“之前只当他是大格格的远方表亲,没思虑那么多,前几日茶会才偶然知道皇上的身份。” 额娘喝了口茶,“其实也没什么,只要没错了规矩触犯天颜就行。只是。。。”她顿了顿,看着我,“就算你和帝姬交好,也犯不上亲自带了太医来给你瞧病吧,你别瞒我,是不是皇上有别的想头儿?你们。。。?” 我连忙摆手,“额娘您别多想,我和皇上说话用饭都是规规矩矩的,况且茶会上都是有丫头跟着的。”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抚了抚发髻,“我听大格格和帝姬说话间的意思,皇上可能是对我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只是他自己没明说,我一个女孩家也不好大喇喇的去问,这两日我自己也琢磨,您说,皇上要真有这个意思,我该怎么处?” 额娘脱了鞋,撩了罩袍盘腿坐在榻上,一只手撑着炕桌,示意我近前,“依我说,不进宫当妃嫔当然是最好,说句不该说的话,宫里头少说几十个女人,守着一个爷们儿过日子终归是没意思。”我取过兰花烟盒子递给额娘,自己也拣了一支点上,“万一皇上真动了心思要选我进宫,咱们也没有推脱的余地不是吗?” 额娘吐了口烟儿,“我正要说这个,万一真选你进宫,你不乐意那就是抗旨,那是全家上下都扛不住的事,与其事到临头你硬着头皮奉旨进宫,不如趁现在还都没挑明了的时候,找个合适的人家把婚事议起来,等过了定,什么圣旨都没用,皇上也没有抢别人家媳妇的道理。” 我苦笑着摆手,“我好心好意的同您说这事,您就打算这么处置?我不是这么想。” 额娘诧异的看着我,“你别跟我说你想进宫当妃嫔啊。好好的当家主母不做,进宫去做排不上名号的小老婆?我以前听别人说闲话儿,说宫里的嫔位,一个月的月例银子才八十两,你想想,宫里生活,逢上年节送礼打赏的,哪里够挑费啊,说起来光鲜,实际上憋屈,你倒乐意过那样的日子?” 我抚着腕子上的翡翠镯子,想着乐薇说过的话,“额娘放心,我是不会把自己放在那个处境里的,有些话也不好跟您说得太细致,毕竟皇上自己没露出这个意思来。” 我在白瓷盘里顺手弹了弹烟灰,“您是知道我的,如果是和其他宫嫔一样,得不着什么好位份挣不出好前途的,我自然有法子婉拒。”我莞尔一笑,“要是能有个拿得出手的好位份,进宫也不是什么坏事,太爷和阿玛自不用说,哥哥和弟弟借着我的东风挣个好前途才要紧,跟您说实话,我是不想哥哥弟弟再进军营效命,万一朝廷上用兵,白把咱们一家子都填进去。” 额娘点点头,舒了口气,忽然一笑,“说起来倒是个缘份,咱们和家因为有恩旨女眷不用选秀你是知道的,其实咱们还和皇上家有另外一层渊源。” 我不禁好奇起来,“额娘说说。” 额娘抽着兰花烟,娓娓道来,“那时我才七八岁的时候,高祖皇帝领兵在云南打仗,被敌兵一刀砍在手臂上,那兵器淬了毒,危及性命,太医们都说治不得,有人就举荐了你外公,到底是你外公医术精湛,用金针封了要紧的穴道,放出了毒血,才保住了高祖皇帝的性命,所以你外公才有金针手的名号。因为我们家跟和家做了亲,高祖皇帝才有恩旨给和家。” 我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层缘故,想来和家的女眷不必选秀都是外公的功劳。” 额娘一笑,“皇上要真是看中你了,有了这层缘故,恐怕也不会给你低等的位份。” 我刚要说话,门外沉烟朗声说话,“回夫人,小姐该服药了,现在送进来吗?” 额娘唤她进来,看着我喝了药,“先别想那么多了,安心养病要紧,往后的事往后再说。万一咱们想错了,白费了心思。好生歇着吧,我也回去睡会儿。” 她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吩咐春喜,“你去跟金管家说一声,往后黄府再派人来,不必通传,先请进前厅喝茶再来回我,不可怠慢了贵客。” 我命沉烟好生送额娘出去,自己闲闲的从书架子上找了话本子歪在榻上看。 万岁爷回了养心殿,换了衣裳准备用午膳,见膳桌上有一盘奶白葡萄,便吩咐荣喜,“这盘葡萄先撤下去,你明儿装了食盒给和小姐送过去,她病着怕没胃口,请她尝个鲜儿。” 荣喜赶紧赔笑,“主子爷放心,这回进贡来的奶白葡萄有好些呢,除了两宫的老主子们,还没往外赏,明天奴才自然再挑好的给和小姐送去,您且用膳就是。” 万岁爷吃着饭,心里的盘算没停下,“别只送些葡萄,忒拿不出手了,她病着也不能大鱼大肉的,你让养心殿的御膳房做几样精致可口的菜一并送去,再带些新贡上来的碧粳米,那个熬粥最清淡滋补。” 他夹了一块炸野鸡肉在嘴里嚼着,“这个滋味不错,只是她如今吃不得炸物,等过几日大安了再说。”说完又想起什么,“再拿上些朕用的安息香送过去,这几日怕她夜里睡不安稳。” 一抬眼,瞧见荣喜站在膳桌边偷笑,万岁爷有点挂不住脸儿了,“你越发会当差了,朕用膳你偷笑什么?” 荣喜见左右没外人,近前一步一躬身,“奴才伺候主子爷也有十来年了,从没见您对哪位小主这么上心过,别说只是着了凉的一般风寒了,先头毓妃和艳嫔两位娘娘有身孕生孩子也没见您这么操心过问。” 他上前给万岁爷盛了碗汤羹,轻轻放在他手边,“奴才不知道和小姐是怎么个想法,依奴才看,您这回是真上心了,男女之情奴才自然是不懂,可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的事儿,您既然看中和小姐,不如就挑个好日子,下旨选进来就齐全了。” 万岁爷捏着勺轻轻的搅着汤羹,听完荣喜的话,微微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朕总得问过了她的意思才好定夺,人家要是没这意思,强扭了来也没意思,倒伤了情份。” 荣喜后退一步不再说话,心里暗暗吃惊,哪听说过选妃嫔还要先问过人家的先例,爷们儿家怎么去问?万一不成,多折面子! 他这点想法倒是个万岁爷不谋而合,撤了膳,万岁爷踱步到燕喜堂的南窗下坐着喝茶,手指在猩猩毡的台布上敲打,眼睛望着宫灯穗子直愣神。 他思索着,荣喜到底是心腹,跟自己一心的,又素来能出主意,不如就问问他,看他狗肚子里能想出什么妙法儿。 万岁爷脸上挂出和煦的笑意,指了指身前的脚踏,“坐这陪朕说说话儿。” 荣喜赶忙谢了恩,半坐在脚踏边上,一脸的了然于胸,“主子是不是在合计怎么同和小姐张这嘴?” 万岁爷微笑着用手指在太阳穴上划了划,“你有什么主意尽管说,若果然是好的,朕有赏。” 荣喜赶紧巴结,“奴才伺候主子不是图爷的赏,您舒心了奴才比得了金南瓜还乐呢。” 他眨巴着精明的小眼睛,用手挠了挠鼻翼,忽然心生一计! “主子爷,奴才想到了一个极稳妥的法子,既不伤体面,又能知道和小姐的意思,顺道还能表表爷的孝心。” “哦?竟有这些兼顾的好法子,快说。”万岁爷激动的放下茶盏,坐直了身子向前看着荣喜。 “主子爷您听奴才容禀,前阵子您传善敏大人进来说话儿,奴才站班儿时听见了几句,和府的夫人现如今只是四品诰命,奴才想,不如借着个由头儿,封了他家夫人做三品诰命,宣进宫来给老佛爷请安谢恩。” 他看了看万岁爷略有喜色的表情,“这几年老佛爷渐渐有了年纪,越发的爱和老一辈儿的亲戚聊天儿,和夫人的父亲又给老皇爷治过伤,这事八成老佛爷还记得。下个月正好是太上皇的万寿节,依奴才说,正好借着这阵东风,以犒赏有功之臣的名义,封了诰命,您自然要先跟老佛爷那吹吹风,再提这事,老佛爷念旧,一准儿答应。” 荣喜凑近了低声说,“和小姐还在病中,自然要将养几日,等小姐大安了,诰命的旨意也到了,再宣夫人和小姐进来给老佛爷请安谢恩,既不兴师动众,又体面,到时候您适当的露个面儿,奴才再敲敲边鼓儿,不就能看出来小姐的意思了吗,退一万步说,人家小姐不乐意进宫,您也不扫脸,也算替老佛爷做了人情,您说可使得使不得?” 万岁爷笑着摸了摸下巴,“朕觉着倒是个正经主意,单就她外公给高祖治过伤这一宗,封她母亲一个三品诰命也不为过。” 他嘴角有一抹难以掩饰的笑意,喝了杯茶,“你让钦天监去挑个好日子,再把官籍本子拿来给朕瞧了,过场要走得漂亮不突兀。待会儿朕从私库里拿一百两银子赏你。” 荣喜忙磕头谢恩,自去办差。 第十三章 风和烟暖燕巢成 - 圆月照坤宁 - 云凰 早饭之后服完药,正准备歪在榻上看书,木兰进来回禀有黄府的管家替他们小姐送东西来。 我尚在病中,不宜往前厅去,便吩咐让小厮把人请进来。 来的是那日见过的管家模样的人,带着两个伶俐丫头,提了两个双层食盒。 有外人在,我也不好直接点破他身份,只十分客气的请他坐下喝茶,“前几日见过您,想必是黄三爷跟前伺候的,不知怎么称呼?” 荣喜会意,站起身,恭恭敬敬的一拱手,“奴才荣喜,从我们爷七八岁上就贴身伺候的,今儿是受我们主子并七小姐的嘱咐来给小姐送点东西。” 他一挥手,两个丫头忙把食盒打开,把东西取出来放在圆桌上。 他一一介绍着,“这两盘是我们主子新得的奶白葡萄,主子请小姐吃个新鲜,这是芦笋烩干贝,清淡不油腻,小姐就着细粥吃最好,还有一袋子碧粳米,奴才交给贵府尊管了,主子说了,用那个米熬粥最是清淡滋补,适合小姐用。还有几样往日小姐爱吃的点心,也一并带了些来,请小姐多少用些,也是我们主子的一片好心。” 我见他说的周到详细,心里便知这恐怕是万岁爷身边的总管,不敢怠慢。 “多谢三爷和沛珊妹妹想着我,我不过是一时身子不爽利,竟叫他们这么为我操心。您快坐,喝杯茶歇歇,府里人多事杂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怪过意不去的。” 荣喜行了个礼,“请小姐恕奴才无礼了,来时七小姐特意嘱咐了奴才,让瞧瞧您今儿脸色怎么样,可好些了吗,新开的药吃着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舒坦的。” 他一躬身,“奴才无礼了,要看一眼小姐的面色,好回去给主子回话儿。” 我大方的笑笑,“您别多礼,这是沛珊妹妹的好意,不碍的。” 他抬头看了看我,笑着又垂下眼,“奴才瞧着您气色还成,不过好像是没睡好的样子,眼圈有点发青。” 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满脸含笑,“这是主子特意让带给小姐的安息香,怕小姐病中歇不好,这是我们府里特制的,与外头卖的不同,掺了沉水香和百合花碎,是主子平时自己用的,拿来一些送给小姐试试,您要是用着好,奴才再送来。” 我小心的打开盒子,六块压制好的塔香,味道清幽又带着一丝香甜。 “到底是你们府里的东西,这样精致,还请您替我多谢三爷了。”故意没提沛珊,他大约也明白怎么回去给万岁爷复命。 “快晌午了,还请您用了饭再走吧,忙活了一上午,别饿着回去。”我极客气的留他用饭。 荣喜起身行礼,“多谢小姐赏饭,奴才不敢领受,叨扰了这半日您也乏了,还请小姐仔细将养,奴才回去还有差事办,就先告辞了。” 我看了一眼沉烟,她自然明白,进内室取了个红包出来,“劳烦荣管家跑这一趟,这是我们小姐的一点心意,您留着喝茶吧。” 荣喜赶忙推辞,“替主子跑腿儿是奴才分内的事,小姐千万别跟奴才客气,以后免不了常来常往的,叫主子知道了奴才这差事就到头了。” 我见他十分客气,也不再相让,想着他说常来常往的话,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害羞。 打发小厮送了荣喜出去,木兰带着丫头上来收拾圆桌伺候我用饭。 “这位管家倒极有规矩,,每个食盒里都有双银筷子。”木兰替我布菜,“奴婢瞧这烩干贝不错,小姐尝尝。” 我夹了一块儿放进嘴里,确实不错,鲜甜爽口又不咸腻。 下午睡醒,简单梳洗了一番,带着沉烟到额娘屋子准备用晚饭。 刚坐下喝了口茶,二门上小厮来回,“黄府里的依霜姑娘带着东西来给小姐请安。” 额娘忙让请进来,沉烟伺候着倒茶,“这沛珊小姐也殷勤,一天两回的打发人来瞧您。” 只见依霜提了盒子进来行礼,“奴婢依霜,给和夫人和小姐请安。小姐今日可觉得略好些?” 我笑着拉她坐在身旁,“吃了药好多了,怎么又打发你来跑一趟,上午荣管家已经送了很多东西来了。” “您快别提了,荣管家一出门主子就后悔了,说不应该让家丁来给小姐送东西,怕不方便,才又嘱咐奴婢看准了时辰再来,别扰了小姐午睡。” 她起身从食盒里取东西,“主子打发奴婢给小姐送点燕窝,用银吊子细细炖着吃,滋阴润燥的。本来有十个极好的雪梨,想一并送来给小姐尝尝,可主子有忌讳,怕送梨不吉利,便撂下了。又选了六个福建出的蜜桃儿,当零嘴儿吃或者做成蜜饯脯子都使得。另拿来一小坛我们府里自制的脆腌小黄瓜,给小姐佐粥用。主子又嘱咐说,碧粳米熬粥虽然清淡滋补,怕光吃粥吃不饱,又命奴才送来一碟子粉蒸排骨给小姐用。” 额娘一听她提碧粳米,“碧粳米可是个稀罕东西,听说是外头进供来的,一般人家轻易得不到的赏赐。” 她顿了顿,怕外人听见惹是非,便遮掩道:“您府上好不容易得来的,还想着我们,真是费心了。” 依霜是个通透人,立刻明白了,“回夫人,这都是前儿庆王爷赏下的节礼,我们主子特意留的,您且放心用就是了。” 我好说歹说留了依霜吃饭,摆好了饭桌就命丫头们下去,屋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对坐吃饭。 我夹了一块儿熏鱼给依霜,“之前我以为姐姐是在大格格那当差,看来不是,是在御前吗?” 依霜坦然一笑,“也不是要故意瞒您,您知道的,我们做奴婢的是听旨意办事的,奴婢是万岁爷跟前伺候茶水的。” “怪不得初次见姐姐就与别的丫头不同,原来是御前的人,要是不进宫当差,也是哪个旗里的大小姐呢。” “小姐这么说可是折了奴婢的寿了,奴婢家里是下五旗镶蓝旗包衣,能在主子爷跟前伺候都是天大的福气了。”依霜笑笑的看着我,“依奴婢的愚见,怕是以后也有机会伺候小姐呢。” 我有些害羞的拍她的手,打趣她,“我哪有那样的福气,要我看,以你的容貌身段,又在御前伺候,以后少不得是要进位的,少说也是个贵人的位份。” 依霜脸一红,“您可别拿奴婢取笑了,奴婢上一任伺候茶水的侍女就晋了贵人,哪能每个贵人都从茶水上挑人儿呢。” 我不禁好奇起来,“是吗,这是有造化的好事啊,是宫里的哪位小主儿?” 依霜自觉失言,紧张的看了看门口,轻声说,“奴婢失言了,万岁爷内宫的事本不该说的,既然您问了,奴婢就当说闲话儿了,您可别往外说!” “我知道,咱们就是听个乐呵儿的事,你且说你的。” “是静贵人,闺名叫初春,以前同奴婢在一处当差,也是下五旗的出身,她哥哥在神武门当护军。刚开始不过是个常在,后来晋的贵人。她是个老实人,不邀宠,不掺和事也不站边儿的。如今住在储秀宫后头的漪兰馆,主位是瑶妃娘娘,那位娘娘虽然素日性子张扬,却对她还不错。” 额娘喝了口茶,“听起来这位静贵人性子不错,可是在宫里生活,这种性子怕早晚会吃亏。” “谁说不是呢,奴婢们闲聊天儿时也这么说来着,也就是她不邀宠的性子,瑶妃娘娘才不刁难她,日子也算过得去。” 三个人聊着闲天儿,一顿饭吃了快一个时辰才散。 临走时依霜行礼,笑着说,“小姐可别嫌奴婢烦,明儿个怕还是要来给您请安的,给您送来的东西都是万岁爷亲自挑的,我们主子爷这份忧心,还请小姐体谅。” 我不禁扶额,“你回去务必替我谢恩,说归云谢万岁爷的赏,还请他别再送东西过来了,一天跑两趟,倒劳累了你们了。” “瞧您说的,奴婢们不就是干这个的吗,主子爷说了,怕荣总管老到府上来怪显眼的,明儿起就打发奴婢天天过来给小姐请安,您有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只管吩咐下来,奴婢都给你办齐了。” 她低头轻笑着,“要不是宫里规矩大,只怕主子爷要让奴婢住在府里贴身伺候小姐呢。” 果然,连着三四日,直到我的风寒彻底好了,依霜天天带着两个丫头过来看我,伺候着吃饭吃药,到我午睡的时候才回去。 这种殷勤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我知道皇上对我算是用足了心,我闺房的内室里堆了大半桌他命依霜送过来的衣料首饰,虽然件件精美却都不逾规。 我拿起一支赤金百合花簪,做工精致花纹细致,没有镶任何的宝石,戴出门去也不会有人说僭越,只是,太华贵了些。 第十四章 池上春归何处 - 圆月照坤宁 - 云凰 春天里暖风融融,邻水的亭子被阳光普晒着,任学士家的这一池锦鲤养得极好,我看着悠游的鱼群直愣神儿,思索着要如何把心里话说得恰到好处。 飞彤带着木兰在池边给锦鲤喂食,回廊里我和飞羽坐在石桌旁喝茶。 “妹妹有日子没来我们家串门了,今儿怎么得闲儿了?”飞羽轻抿了口茶,“妹妹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他闲闲的一句话戳中了我隐秘的心事,忽然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冲动,“哥哥说的是,我确实有点子心事。” 人生好像就是这样,不是没机会徐徐道来,只是那些很有可能会落空的心事,只能凭着一腔孤勇说出口。 “飞羽,你我两家是故交,我们自幼便相识,你待我如自家姊妹一般疼爱,而我,从未将你视为兄长。” 他面容上并未露出一丝的不解之色,我顿时明白,那点女儿家的小心思,他一早了然于胸。 我轻轻叹了口气,手心里紧紧的捏着帕子,“飞羽,我心里爱慕你。” 他白皙的手指轻抚着杯沿,一脸的风轻云淡,仿佛听到一句极普通的问候一样,“归云,我们不合适。” 我努力镇定的舒了口气,“我说出来这句话,不是在向你索取什么,也不是预备了一堆感人肺腑的话要表明心迹,”我看着他的脸,好像隔了几万重山一样,“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说了就是说了,图一个自己心安。” 终归要自己释怀,“我曾经很认真的想过,若是能够嫁与你,会是世间最幸福的女子,一处读书写字作画,一处畅游山水,一处饮酒对诗,洗手作羹汤,教养儿女,那将是如何顺心如意的人生。” 抬手拿过茶盏饮了一口,杯中的茶比我的心还要凉。 “只是归云没有那种福气,只愿来日能有一位温婉的姐姐可以陪你过这快意人生。” 飞羽将我茶碗里的凉茶泼掉,续上热茶,“妹妹只是一时心乱沉迷,假以时日必会思量明白,我并非良人,不配妹妹托付终身。” 我不再看他,嘴里像是吃了未熟的青杏,酸涩一点一点的从心底漫上来,脸上也再难挤出笑意,“归云很想知道,飞羽哥哥心里的良人,是怎样的一个人。” 飞羽的眉宇间像是覆了一层薄雾,“冷淡疏离却似冰山里藏了团火。”他有一霎的失神,很快就转醒过来,“我不过信口胡说,心里没什么人,官阶太低,不敢奢望。” 我不再言语,只觉眼底的泪意渐渐要涌出来,忙站起身来微微行礼,“略坐的有些乏了,归云告辞。” 我将那本白鹤的画集向他推了推,“哥哥画的极好,请妥帖保管吧。” 顺着竹林小径向花园外走去,心里倒生出几分淡然,该接受命运的安排,走进那些铺满荣耀和倾轧的深宫。隔着疏离和戒备,渐渐成为心机深沉的高位妃嫔。为了家族亲眷,为了虚荣的尊贵和权利。 当我成为那样的一个女人时,是否还记得此时此刻心底里隐秘的爱慕和向往。 沉烟见我的神情便猜着一二,晚间卸妆时欲劝解几句被我止住。 “你是知道我的,实现不了的事不会再纠缠,撒泼哭闹无济于事,那点小心思该扔就得扔了。” 我抚着手上的白玉芙蓉簪,那是十五岁那年生日时飞羽送给我的礼物,我一向十分珍视,轻易不戴,唯恐不慎失落。如今再好好看看,便装进匣子里不再用了。 “再好看的白玉簪子,也没有赤金镶百宝端庄金贵。”我自嘲着笑说。 沉烟脸上漾出一丝欲哭无泪的神情,“奴婢本来想着,嫁给从五品的小官儿实在是委屈了小姐,可如今这情形,哎,怎么说呢,受委屈都没咱的份儿了,这叫什么事啊。” 我苦笑着拿出一只兰花烟,“进宫做妃嫔可算不委屈了吗?” “呦,这是打哪说起呢?”沉烟满脸的疑问,“难道上次皇上说起什么了?” 她轻捏着我的肩头,“您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呢?皇上要选您进宫这么大的事回来您都不说?” 我轻轻的吐出一丝烟,“没说准的事说出来干嘛,谁也不知道皇上是真心喜欢我,还是这两年要在军事上用兵借此笼络咱们家,再说了,选进宫简单,但名位呢?随便封个贵人我也去?”我用指甲弹了弹烟丝,“若不得高位而进宫,从此埋没了,才是真正委屈了我。” “那飞羽少爷。。。”沉烟有些担忧的看着我,“您真能说放下就放下了?” 我走到窗边轻轻合拢了窗棂,“他是我心底里的一个念想,有了这个念想,我才能在往后的日子里咽下所有的不甘心。” 过几日就是太上皇的万寿节了,太爷和阿玛都会从大营里回府预备进宫朝贺的事,这几天帮着 额娘一起打发人收拾太爷的院落,预备寿礼,沾了太上皇的光,终于一家人能团圆几天了,又是高兴又是忙碌,简直一时也闲不住。 这天终于盼得太爷和阿玛回府,一大早哥哥弟弟在府门口上候着。 嫂子和额娘在内院里张罗着茶点餐饭,也时不时的打发小厮出去照看。 我正想出去二门上瞧瞧,就见太爷领着弟弟从外头走了进来,我赶紧上前行礼:“太爷和阿玛这一向身子可好?路上劳乏了吧。” 太爷上前一扶,声音依旧宏亮有力,“快别闹这套虚礼,自己家里用不着这样。” 他打量我一番,“近来帮着你额娘管家事,倒拘着你不得玩儿了吧?这一向家里可好?” 我扶着太爷的手臂往堂屋里走,“我也过了贪玩儿的年纪了,帮着额娘分担点家事也顺道学学本事,您放心家里一切都好。” 哥哥归曜亲自给太爷和阿玛送上来热茶,“今儿跟值上特意请了假,在家候着太爷和阿玛回来,您二位先喝口茶略歇歇,等下让小厮伺候着先换了衣裳洗把脸,前头也差不多到时辰开席了。” 阿玛接过小厮递过来的烟袋杆儿,埋怨他,“又弄这些顾头不顾尾的事!我和太爷回家来值当的不上值当差了?我看你上峰也是忒宽纵了,要是在我手底下,谁敢这么胡来。” 嫂子雪卉忙帮哥哥遮掩,“阿玛别动气,瞧着我们大爷一片孝心吧,他这几天也是清闲,真有事的时候也是几天不回家的在外头忙,您别委屈了我们大爷。” 儿媳妇求情,阿玛也不好再说什么,转头问了问弟弟归鹤的课业。 前头正厅开了席,一家子难得的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吃顿饭。 归鹤学着大人模样给太爷和阿玛倒酒布菜,太爷不住的夸他懂事。 额娘说着寿礼的事,“太上皇做寿,我按着以前的例都备了礼出来,不显山露水,也不落人后,回头吃完饭请太爷过个目,没什么问题的话就着人都装盒封好了。” 我给阿玛布着菜,“朝服也都预备出来了,回头您和太爷穿了试试,万一有哪不合身的地方,现改改还来得及。” 弟弟归鹤好奇,“太爷和阿玛不穿铠甲要穿朝服的吗?” 阿玛假装一瞪眼,故意吓唬他,“老皇爷做寿,你穿铠甲去?脑袋想换换地方了?” 一屋子人大笑起来。 大哥抚着归鹤的肩膀,“按规矩这种大宴群臣的场面,武将也要像文官一样穿朝服朝褂的,记住了,出去了别浑说。” 饭还没吃完,金管家急急忙忙的从前院跑进来,“各位主子快到懋萱堂,礼部侍郎宝琪大人来传旨了。” 太爷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可说是什么事了吗?” 金管家扶着他,“没明说什么事,只说道喜的话,奴才估摸不是坏事。” 我一听传旨,心里咯噔一下,额娘拉着我的走往前走,小声说,“别怕,不能够是与你有关的。” 正厅懋萱堂里设好了香案预备接旨,全家上下所有的奴才都规规矩矩的跪了一院子。 宝琪大人极客气,“万岁爷有旨意命下官前来宣读,皇上说了,宏泰大人有年纪了,不必跪礼,请老大人坐着听旨就成。” 太爷向上行礼,“皇上体恤,微臣不敢僭越,请大人宣旨吧。”说完便跪下听旨。 众人接随着太爷跪下叩拜听旨。 宝琪只得清了嗓子大声朗读:“正白旗和家累世素有军功,克勤克俭。。。。” 我跪得远,听了个大概,心里高兴起来。 原来是封我额娘做三品淑人诰命夫人的旨意,太上皇念及和家的军功和谦逊,给了天大的恩典。 宝琪将圣旨递给太爷,“给大人们道喜,给夫人道喜了。” 他转身向额娘一拱手,“下官这还有有一道太皇太后的口谕,三日后巳时请夫人同小姐进慈宁宫谢恩。” 宝琪大人并袖一笑,“太皇太后说了,夫人是施先生的后人,早该见见的,碍于宫里规矩,未够品级,如今借着太上皇的万寿节,成全了太皇太后的心意,还请夫人小姐预备着,进宫陪老佛爷说说话儿。” 额娘行礼道,“臣妾遵旨。” 阿玛欲要相送,宝琪大人极客气的拱手,“大人留步,下官自去便可,虽然是宣旨,也没有二品官送三品官的道理,您赶紧留步,回见回见。”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