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祈雪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嘉靖二十七年,冬,京师天坛。 “叮铃!叮铃!~” “太乙救苦天尊在上……” 天坛之上,一位身着道袍的老者高举铜铃,手持宝剑,脚踏罡步,嘴里念念有词的在本应属于天子的位置上跳着大神。 而在天坛之下。 帝国在京凡六品以上之官吏,尽皆做虔诚状拜倒在地。 自今年入冬以来,京师迟迟不肯下雪。 京城内外,各种流言蜚语早已不胫而走。 有人说是嘉靖一心修道,不顾苍生。 也有人说是朝廷开支无度,官府贪墨横行。 更有人说是天子错杀了夏言,故而上天降罪。 总之,京师人心思动,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嘉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了大明的国师陶仲文真人的身上。 在天坛斋宫之中,久未出宫的嘉靖,正死死的盯着已然累的满头大汗的陶仲文。 只要这场雪能降下来。 所有的流言蜚语都将不攻自破。 帝国,便仍旧能够牢牢的掌握在天子的手中! 而在寰丘下跪拜的内阁徐阶等人却在心中暗自祈祷。 这场雪,千万不要降下来。 只要这场雪不下。 他们便可以做出足够的文章。 总之,帝国之上决定着万民生死的君臣,将一切的赌注,都押在了这一场看似荒唐,实则荒诞的祭祀典礼之上。 百官之中,唯有一个年轻的御史,表情复杂的看着这场荒唐的表演。 他叫宁玦。 是嘉靖二十六年的新科进士,因为错失了庶吉士授了一个江南道监察御史后便郁郁而终,而后同名同姓的宁玦便稀里糊涂的成为了这具身体的主人。 也就是俗称的穿越。 好在宁玦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他只要作死成功且不连累他人的话,便可以回到现代社会获得一大笔的“穿越赔偿金”。 所谓作死,宁玦还是清楚的。 以找死为直接目的=自杀。 以找死为根本目的=作死。 看着面前这荒诞的一幕,宁玦显然又一次坚定了自己一定要回到现代的想法。 “奶奶的……老子回去看小姐姐穿着黑丝跳舞,不比在这儿看老头跳大神强!” 宁玦悄悄的伸了伸自己已经有些跪麻的腿。 四下打量一番没有见到嘉靖的影子,宁玦又只能跪了回去。 宁玦也不想在这儿跪着。 但自己这個功名在这儿挂着,自己哪怕是现在上去扬了这陶仲文的祭坛。 大概率还是扔进诏狱判个流放,这大明遍地的烟瘴之地,成了自然死亡那可就惨了。 自己必须得一步到位。 按理说,自己作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御史,而嘉靖是皇帝只要自己过去谋朝。 这个任务本来应该是不难的。 但是谁能想到,嘉靖这厮压根就不上朝! 只能回去写奏本了吗? 宁玦的心里不由得一阵失望。 能动嘴解决的事情,谁想码字啊! ……………… 斋宫中。 身着道袍,头戴香叶冠的嘉靖正死死的盯着跪在百官最前面的徐阶、严嵩两人。 而在嘉靖的身后,则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 黄锦是兴王府的旧人,也是嘉靖的“大伴”。 “皇爷,东厂那边有消息来,听说都察院的几个御史,今日稍晚些时候,要去死谏陶真人。” 原本站在斋宫殿门处的嘉靖脸色陡然便拉了下来。 “何人指使?” 侧旁的黄锦低声道:“东厂勘验了几番,没有查出有人指使的迹象,而且这几人既非严阁老门生,亦非徐阁老门生,应当是自发的……” 听到这里,嘉靖的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下来,冷哼了一声兀自走到了龙椅旁坐下。 “沽名卖直!” 对于这满朝文武,嘉靖可是太了解不过。 这帮文臣骂自己,如果自己不治他们的罪还好。 一旦自己跟他们较真了,治了他们的罪。 那他们进谏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也就不重要了,世人只会看到他们诤臣的形象,而自己却因为他们说了几句话,治了他们的罪。 有人指使还好办,先把这帮人打杀了,而后扣上一个党同伐异的帽子便是了。 但若是没人指使,自己可就成了他们刷声望的工具了。 这个大头当,嘉靖自然不会上。 就在君臣二人在斋宫闲聊时,外面陶仲文的祭祀也已然接近了尾声。 百官五拜四叩首,整个仪式正式宣告结束。 腿早就跪麻了的宁玦也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回家了。 只不过就在宁玦准备回家时。 却发现远处的人头嘈杂了起来,只见自己的一个同僚拎着朝笏直接朝着寰丘上的陶仲文跑了过去。 “陶真人!下官就问一句,祭天过后,几日能下雪?!” 天坛本就有回音壁,那御史站在寰丘上这么一喊,天坛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那御史在故意逼陶仲文当众表态! 坐在斋宫内的嘉靖也不由得一愣,而后便快步走到了殿门处,盯紧了寰丘上的二人。 只见被堵在寰丘上的陶仲文兀自一甩拂尘,高声道。 “福生无量天尊!” 陶仲文洪亮的声音透过回音壁回荡在天坛之中。 “昊天上帝已见万寿帝君手敕,不日必有雨雪普降直隶,还请秉宪稍安勿躁。” 都察院又名宪台,秉宪便是御史的别称。 只不过那御史却丝毫没有放陶仲文离开的意思。 反而是拦在陶仲文的面前,厉声呵斥质问道:“陶真人!不日到底是几日!难道明年直隶下了雪,也要归功于真人吗?!” 陶仲文兀自愣在原地。 有些语无伦次的看着那御史。 “此天机,焉能轻露?月内必有雨雪……” 而那御史却一把拉住了陶仲文的胳膊道:“还请陶真人示下!究竟我大明何时方能下雪!” 御史的声音回荡在天坛的上空。 很快,在宁玦的身旁,又有两名御史上前,直接拦在了寰丘的台阶处,齐声道 “还请陶真人示下,大明究竟何时有雪!” 今年是嘉靖二十七年,陶仲文已然身领少傅、少保、少师,以一己之身兼领三孤! 别说是终明一朝了,就是把前面的汉、唐、宋都算上,也再没有第二个了,这帮言官早就已经馋的牙痒痒了!. 显然,今天陶仲文不说个具体日子出来,这帮人就没打算放他走! 第2章 直犯天颜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斋宫内,嘉靖的表情逐渐凝重下来。 这件事情被这几个御史一搞,显然已经有些变味了。 陶仲文定下的那个日子之前下了雪,一切都好说。 如果那一天没有下雪,那这一天可就成了朝野上下的发令枪了。 到时候,即便有人不想上奏,也会被人裹挟着在这一天上奏,否则便是佞臣,奸臣。 朝野上下团结一致。 这绝不是嘉靖愿意看到的事情。 嘉靖稍加思索,便准备现身终止这场闹剧。 只要没有这一个具体的日子,嘉靖起码可以将百官分而治之,哪怕是真的没有下雪,事情也会在嘉靖的掌控之中。 “不能等了。” 此话一出,黄锦旋即会意。 “喏。” 唱喏过后,黄锦挺直了身板,对着远处的小火者们做了個手势。 原本紧闭的斋宫殿门,同时被敞开,斋宫外的寒风也在顷刻间灌进了斋宫之中。 方才聚集在寰丘下的百官也都愣在了原地。 在一队宫人的簇拥下。 久未视朝的嘉靖缓步朝着寰丘最高处走去。 “国师为大明祈雪辛苦了。” 嘉靖的声音回荡在天坛之中,这个时候百官才回过神来,在阁臣的带领下朝着嘉靖行礼。 陶仲文也是欠身行了个揖礼。 “为解君忧,敢辞其劳。” 这君臣二人直接便将那御史给晾在了一旁。 反倒显得那御史有些呆滞。 “黄伴,替朕送国师还邸吧,众位爱卿为国祈雪也辛苦了,都早些回去歇息吧。” 嘉靖语罢,天坛上空登时便响起了群臣谢恩的声音。 经过嘉靖这么一折腾。 事情便又是一番意味了。 那御史再拦着陶仲文不让陶仲文离开,便成了忤逆君上。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忤逆都是最高优先级的大逆不道。 看着寰丘上的君臣,宁玦身旁的御史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唉。” 显然,这几个御史私下里搞得这次死谏,已然被嘉靖搅的胎死腹中了。 周围的这帮御史个个都好似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唯有宁玦的双眸中露出了一丝精光。 嘉靖来了! 自己不用回去码字了! 只是宁玦还是很好奇,这大明的士大夫们想如何拆招。 片刻之后,宁玦压着嗓子朝着自己不远处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屠侨轻声问道 “屠总宪,我等皆为总宪下僚,总宪何不仗义执言啊?!” 屠侨瞥了一眼矗立高台之上的陶仲文不由得轻叹了口气,咬着牙低声道 “别让他陶仲文犯在老夫手里!否则……” 不待屠侨说完,陶仲文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屠侨,屠侨又赶忙低下了头。 宁玦不由得一愣。 就这? 这就完了?! 不是说好了明朝的士大夫们都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吗? 你这左都御史,也不过如此啊! 还没等宁玦再开口。 搀扶着陶仲文从宁玦等人面前经过的黄锦便轻咳了一声。 “咳咳……” 而后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屠侨跟一众御史便不由得低下了头,人群中议论的声音也在这一刻消散。 宁玦的脸上写满了失望。 显然大明跟他想的不一样。 就在宁玦想要上前给这朝局添上一把火时。 方才被嘉靖晾在身后的那御史,一个头便磕在了地上,朗声道 “陛下!方士祈雪,本就是无稽之谈啊,陛下……” 说罢,那御史便直接跪在寰丘之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陛下,您醒醒吧,陛下!” 看到这一幕,宁玦都险些笑出声来。 还得是这帮士大夫啊。 嘉靖既然开口了,继续强留陶仲文,便是忤逆君上。 但是我哭你总不能说我什么了吧? 这就是大明版的保留意见啊! 被这御史一挑头,方才那几名陪着他一起进谏的御史,登时便跟着放声大哭了起来。 本来天坛便有回音壁。 这几位又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 一时之间,哭声震天,知道的是这帮人在这儿进谏呢。 不知道的以为皇帝殡天了。 “陛下,您醒醒吧陛下啊!” 嘉靖的脸色变得铁青,兀自转过身来,死死的盯着跪在寰丘上御史厉声呵斥道: “寰丘之上,失仪恸哭,尔等可是要谋逆了?!” 此话一出。 不止是黄锦,还有远处陆炳身旁的锦衣卫也都朝着嘉靖靠了过来。 所谓吵架,最核心的地方便是战略换家。 就如同御史骂你昏聩,你说你不昏聩,也就落进对方的逻辑陷阱了。 而聪明的做法,便是压根就不理他这茬,寻找机会重新获取主动权。 嘉靖的角度便非常刁钻。 压根就不管这几个御史说了什么,而是直接重申这里是天坛,是祭天重地,未经天子许可,你在这儿为什么哭一点都不重要,伱只要在这儿有哭这个行为,本身便是大逆不道! 原本放声大哭的几位御史几乎同时闭上了嘴。 这一阵,他们明显已经输了。 只要嘉靖抓住这里是天坛这一点,他们无论怎么做,都是理亏在先,即便是闹大了,也换不来直名,只会换了一个藐视天子跟藐视昊天上帝的恶名。 望着重新安静下来的天坛跟一众哑口无言的御史。 嘉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回宫,众卿也都散了吧!” 看着行将坐上龙辇的嘉靖。 跪在寰丘上的那名御史也像是抽空了全身的气力一般。 今天嘉靖回宫了。 便不会再给他们第二次出手的机会了。 好不容易老天爷给面子。 这般大好的机会,下一次还不知要多久! 闹事的御史在绝望,围观的百官在准备散场。 这一天即将变成历史上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一天。 就在这个时候,都察院左都御史屠侨突然感觉有人推了自己一把,而后便觉有人从自己身后走了出去。 待屠侨回过神来时,宁玦已然走到了嘉靖面前,从袖中抽出了朝笏,拦在嘉靖的面前高喊道 “陛下,您糊涂啊!” 嘉靖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不敢置信的看着宁玦,不待宁玦继续开口,便直接打断道 “你说什么?!!” 这几乎是嘉靖的条件反射了,抢先一步坐实了宁玦出言不逊,这样接下来不管宁玦说什么,嘉靖都能以出言不逊治了宁玦的罪。 出乎嘉靖意料的是,宁玦压根就没按套路出牌。 反而好似是以为嘉靖没听清楚一般,青筋暴露的高喊道 “陛下,您糊涂啊!” 第3章 天谴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在回音壁的加持下。 宁玦的嘶哑的喊声回荡良久。 “糊涂啊!” “涂啊!” “啊!” “……” 这一嗓子,把宁玦脑门上的汗都喊出来了。 宁玦也没想到,这作死竟然还是个力气活儿。 显然,嘉靖被宁玦这一嗓子喊得整个人都懵了。 第一反应甚至是自己听错了。 但是这回音壁的回声在一遍遍的提醒嘉靖。 他没听错! 须臾之后,嘉靖的胸口才开始剧烈的起伏了起来。 “反啦!” “黄锦,陆炳,你们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快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周围早就站满的锦衣卫顷刻之间一拥而上,将宁玦给按倒在地。 嘉靖就差直接跳起来指着宁玦的鼻子骂了。 “说!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后台是谁!你的同党是谁!” 被按在地上的宁玦,被锦衣卫兀自架了起来。 梗着脖子朗声道:“臣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都察院江南道监察御史宁玦,臣没有同党!只是看不惯奸佞蛊惑圣听!” 宁玦语罢,嘉靖登时便歇斯底里的咆哮道: “这就是你君前犯上的幌子吗?!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嘉靖不给宁玦丝毫牵着话题走的机会。 直接便将宁玦后面说的那半句话给定义成了“幌子”。 宁玦也半步不退,直接高声道: “是了!就是幌子!奸佞蛊惑圣听就是臣为天下百姓请命的幌子!” “臣真正的目的就是廓清朝野,言天下人所不敢言!” “衮衮诸公可还记得,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天下人供养诸公,难道就是为了让诸公看着这皓首匹夫,苍髯老贼,在天坛之上装神弄鬼的吗?!” 不少官吏都有些惭愧的低下了头。 显然,这帮士大夫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件事的荒唐。 而嘉靖整个人都在颤抖。 不光是嘉靖,连远处的徐阶,跟宁玦身后的屠侨两人都吓傻了。 宁玦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算是徐阶的门生。 屠侨更是宁玦的顶头上司。 这要是追查起来,这俩货估计第一时间就被打成宁玦的同党了。 嘉靖死死的盯着宁玦,身子都在不住的颤抖。 “伱……你!” “欺天啦!欺天啦!” 宁玦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直接打乱了嘉靖的节奏。 反而让嘉靖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了。 屠侨第一时间跪倒在了嘉靖的面前,满头大汗的颤抖道 “臣万死,求陛下治臣御下不严之罪!” 屠侨的脑袋是精明的。 这会赶紧划清干系领個罪,也就是御下不严。 最多不过就是丢官罢职,革职为民罢了。 若是日后被打成宁玦的同党。 那可就指不定是什么罪过了。 被宁玦骂做“皓首匹夫,苍髯老贼”的陶仲文此时也激动的指着宁玦说不出话来。 陶仲文今年也已七十三岁高龄了。 这么大岁数的陶仲文,见了天子都不用下拜。 可想而知陶仲文已经多少年没被人这么骂过了。 “黄口小儿,安敢如是欺我!老夫……老夫!” 陶仲文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而宁玦却望着陶仲文突然放声大笑。 “欺你?吾恨不得生食汝肉,寝汝之皮!” “你蛊惑的了天子一时,你难道蛊惑得了天子一世吗?!老贼!天下人岂能容你!” “天下人会记得我,也会记得你!” 看着胸口剧烈起伏的陶仲文,宁玦的双眸之中不由得逐渐放光。 自己若是当场把老道士的心头肉给骂死了。 岂不是必死无疑?! 宁玦的话回荡在天坛上空。 而这句话恰恰也提醒了黄锦、陆炳。 他们是嘉靖的人不假。 这个宁玦要是就这么死了。 日后那可一定是会名垂青史的了。 自己若是动手,那不就落得个千古骂名了吗? 一时之间,东厂跟锦衣卫的人,反而不由自主的有些松开了宁玦。 而骂的过瘾的宁玦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继续指着陶仲文的鼻子怒骂道 “你不是自称天师吗?!不是玉皇大帝都受了你的法旨吗?!” “你现在便做法,看看能不能一道雷劈死宁某!” “劈死宁某!宁某自愿永堕阿鼻地狱!” “你做法啊!你看看这雷,是劈你,还是来劈宁某!” 直到这一刻,确实是有不少的官吏都有点佩服宁玦了。 这是真的豁出命去在为天下人说话! 谁能不敬?! 宁玦咄咄逼人的态势,宛若泰山压顶一般朝着陶仲文压了过来。 天坛之上,不少未曾牵扯其中的官吏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死死的盯着远处的君臣几人,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就凭自己在场的这段回忆,将来自己写的笔记便有大把的书商来买,来替自己扬名!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是原本只有几朵浓云遮日的天空,已经悄然发生了些许变化。 直到光线明显暗淡下来。 宁玦才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发现天阴下来的陶仲文也来了精神,好似打了鸡血一般指着宁玦的鼻子怒斥道 “竖子!你看见了没有!你已然是天怒人怨了!” “上天有好生之德,现在你授首,还有机会自谢于天下人!” 陶仲文这是压根就没指望着雷劈中宁玦,反而是急着抢占先机逼宁玦认罪。 宁玦自然不傻。 压根就不往陶仲文的这个套里钻。 反正自己没站在寰丘上。 雷劈中自己的概率几乎为零。 “老贼!你昏聩了吧!这天雷是来收你的!你的恶行,连天都看不下去了!” 陶仲文的胡须都在不住的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 早已是黑云压城的天空骤然闪过了一道白光。 一道闪电宛若飞龙一般直接落在身后的寰丘之上。 “咔嚓”一声炸雷,直挺挺的砸在了陶仲文方才的祭坛之上。 在场所有人的耳边只剩下了“嗡嗡”的耳鸣声。 而炸雷的声波在回音壁的扩散下,也回荡的在了整个京师的上空,甚至原本光滑的回音壁都被这道炸雷震出了些许裂痕。 天谴! 真的来了! 劈的陶仲文! 第4章 你这就跑了?!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突如其来的炸雷,劈懵了天坛上的所有人。 自然也包括宁玦。 最靠近寰丘的严嵩最先回过神来,不敢置信的看着寰丘上的祭坛。 祭坛上方才陶仲文所用的祭器、符箓、三牲、瓜果,已然全都成了焦炭状。 而那拦住陶仲文的御史,却毫发未损,只是呆呆的愣在寰丘上。 整个天坛,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 就在严嵩还沉浸在震撼中时,站在严嵩身后的徐阶也回过劲儿来了。 只见徐阶一撩袍服,直接面朝嘉靖跪倒在地,高呼道: “陛下,天地动怒,此大煞之兆啊!” 徐阶的这一嗓子,喊醒了周围所有的官吏。 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 说白了,所谓皇帝,是受膺天命,代天牧民。 将天下万事万物比作一处产业,这处产业的所有者是天,而天子只是有使用权罢了。 所谓奉天承运皇帝,即如是也,先是奉天承运,而后才是皇帝。 这一道天雷,劈中了陶仲文的祭坛。 这件事说小,最多也就是打了个雷罢了。 但是往大了说,那这帮儒生可就不困了。 此时的徐阶尚未入阁,领着礼部尚书衔,这句话由他来说,最为合适不过。 有了徐阶的这句话。 围观的官吏也都面朝嘉靖跪倒在地。 只不过这一次,百官没有山呼万岁,而是在等着嘉靖的命令。 本都笃信天命加身的嘉靖,在此刻也有些真的慌了神,目光登时便看向了身旁的陶仲文。 不待嘉靖开口,只见陶仲文的身子直挺挺的僵在了原地而后“噗”的一口鲜血直接吐在了出来。 “陛下,是臣僭祀寰丘,招致昊天上帝动怒,还请陛下治臣僭越之罪!” 陶仲文“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嘉靖的面前,头顶的每一根头发都在颤抖着。 这道炸雷,是不是天地震怒他不知道。 但是如果这件事情再不赶紧收场,这帮士大夫怕是就要就坡下驴,直接把自己砍了祭天了。 陶仲文的反应被嘉靖尽收眼底。 嘉靖也逐渐的冷静了下来。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再给百官说话的机会了。 今日祭天的场面可比平日里御门听政的规模要大多了。 百官若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不仅能借着天时逼着嘉靖仓促间做出决定,还能趁乱浑水摸鱼。 “君臣一体,卿之罪亦朕之过也!是朕失察!” “传旨,自即日起,朕要斋戒七七四十九日,以熄天怒!” 君臣一体,便相当于将在场的文武官员全都拉下了水。 即便是有罪,那也是“卿之罪,朕之过。”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经过陶仲文跟嘉靖的这一番对话,将方才宁玦说的话都给择了個干干净净。 不待宁玦回过神来。 嘉靖便直接一屁股坐上了龙辇。 黄锦、陆炳两人也随侍左右,护送着嘉靖的龙辇离开了天坛。 “我……” 望着嘉靖远去的背影,宁玦整个人都懵了。 老道士,你tm回来砍了我啊! 一个雷就把你吓回去了?! 宁玦不敢置信的望着身后的寰丘,一时之间还没能接受发生的这一切。 直到亲自走上祭坛,看清楚了地上的一片狼藉。 这才确定了自己没有看错。 贼老天! 谁家大冬天打炸雷啊! 欲哭无泪的宁玦近乎绝望的看向了面前的徐阶。 “恩师……学生待会是去刑部报道还是诏狱报道啊?” 只见宁玦面前的徐阶,如沐春风般慈祥的望着宁玦,捻须道:“你哪也不必去,就老老实实的在都察院当差便是!” 抓宁玦? 别逗了。 这可是连天子都不敢提的事情,万一再有什么天雷落在京师,抓宁玦的人不就成了冤大头成济了吗。 听着宁玦疑惑的抬起头,朝着远处望去。 只见天坛辽阔的广场上,所有的官吏都在注视自己。 那眼神中有艳羡,有钦佩,甚至还有嫉妒…… “宁秉宪高节啊!”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老夫枉活五十有六,今日得见宁秉宪,死亦无悔矣!” 喊话的官吏,大多数都是升迁无望的边缘人物。 无所恃,说话自然没有那么多顾虑。 只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嘴,让他们真的去死,那他们就得再掂量掂量了。 而朝中真正的重臣,虽然无一人敢做声,但也都是发自肺腑的向宁玦投来了钦佩的眼神。 台阶上的宁玦彻底麻了。 胸口好似堵住了什么东西似的。 那天,宁玦自己一个人,在天坛沉思了许久。 随着百官离去,偌大的天坛也只剩下了宁玦一人。 甚至连把守天坛的神宫监的小火者们,都没有上前去催促宁玦离开。 因为他们知道。 宁玦跟那些大臣不一样,能把话说到那个份儿上。 说明宁玦早已将个人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 这是前朝那些冠冕堂皇的士大夫们所未有的。 固然有杨慎父子那般百官伏阙。 但是这些宫里的人比谁都清楚。 那帮士大夫个个都扯着冠冕堂皇的大旗。 但是实际上的目的,就是为了党同伐异。 他们虽然也是死谏。 但是他们在进谏时,恨不得把自己应该挑起来的责任甩的一干二净。 反倒像是为了进谏而进谏。 宁玦则不同。 在宁玦的身上,他们看到了一种看透生死的魄力。 那是一种极具儒家浪漫主义色彩的大义凛然。 为弱者言所不能言,面强者宁折不弯。 他们或许不知道宁玦是谁,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但是他们知道,宁玦是为了谁。 这是忠臣,是诤臣,是值得他们钦佩的“大人”! 毋庸置疑,如果方才天子将宁玦给杀了。 那宁玦的名字将会成为史书上嘉靖这一朝首屈一指般的存在。 嘉靖是清醒的,没有成全了宁玦。 宁玦是崩溃的,因为宁玦打死也没想到,在嘉靖朝想被皇帝处死竟然会这么难。 别的朝代多是靠恩威治天下。 嘉靖这个老狐狸则是真正的用帝王心术治天下,朝堂的格局在嘉靖的眼里,就好似一张张的大网,嘉靖只需要控制最前面的几个人便可以掌控整个天下,而宁玦压根就没有多少机会去让他亲自下诏来处死自己。 第5章 他跟别人不一样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恍惚间,宁玦终于走出了天坛。 “恭送宁秉宪。” 两名小火者发自肺腑的对宁玦下拜。 宁玦倒是没有注意到分毫,而是一直在思索着该从何处下手,才能让嘉靖毫无顾虑的处死自己。 哪怕是杖毙呢! 宁玦不知道的是,自己天坛死谏的名号,已然在整个京师传扬开来。 这等为民请命悍不畏死的故事本就易于留传,最后凭空落下的那一道炸雷,更是给这个故事平添了几分神话色彩。 再碰上一两个失意文人,一篇脍炙人口的名著便可以横空出世了。 宁玦好似丢了魂一般,回到了都察院衙门。 就在宁玦行将走进都察院大门时,却忽的看到了一袭绯红袍服的徐阶,正在衙门大堂内与屠侨品着茶等着自己。 “宁玦还署了?” 听到徐阶叫自己的名字,宁玦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的作揖道:“恩师。” 屠侨端起茶盏,指着宁玦笑道:“子升初掌春闱,便得一如此爱徒,当真是羡煞旁人了。” 屠侨是正德六年的进士,两朝老臣,照官场里的论资排辈,屠侨远在徐阶之上。 被屠侨这么一说,徐阶也乐的眼角的皱纹都乐开花了,朝着屠侨随意一拱手道:“总宪折煞徐某了。” 说罢,徐阶的脸上便随之严肃了起来:“今日之事,汝抱必死之决心,欲行仗节死义之事,诚难可贵。”说到这里,徐阶的话音陡然一转:“不过,大丈夫欲行大义于天下,首要之务便是存有用之身,你可明白?” 宁玦疑惑的抬起头,不解的看着徐阶。 “恩师,学生愚钝。” 徐阶笑着摇了摇头,捻着胡须笑道:“你方入朝一载有余,不解其中深意情有可免。” “这陶仲文乃是传奉入朝,且不事朝政,贸然劾之,易触天颜不说,于国于民无大裨益,徒拥虚名耳。” “若非今日天公照拂,一声惊雷震慑宵小,此时汝恐已被投入诏狱,误了卿卿性命了。” 今日那几位御史出身都不太好。 能调入京师做個科道御史,已经他们仕途的巅峰了。 所以他们会豁出去搏上一搏,但也都是浅尝辄止,让他们真的触怒嘉靖,他们是不敢的。 但是这话在宁玦听来,意思可就截然不同了! 徐阶这话无疑是提醒宁玦思路是对的! 只要弹劾陶仲文,就是最简单,最容易找死的办法。 如果不是今天的那道雷,这会宁玦没准都已经回去了! “学生明白了!” 无论如何,这一道炸雷救了宁玦,同样也成就了宁玦。 事实证明,那些杀不死你的,终将使你变得更加强大。 有了这道雷的加持,宁玦将来至少也是位列九卿,认下这个徒弟,徐阶不会亏。 徐阶也欣慰的笑道:“孺子可教也!既如此,那老夫便不在总宪这里叨扰了,省的落人口舌啊!” “哈哈哈,好你个徐子升,明里暗里与我打着机锋,我堂堂都察院,焉能差了你一口茶?”徐阶笑而不语,起身告辞,而屠侨也识趣的看着宁玦继续说道:“宁玦,今日之事劳神甚多,既如是那便放伱两日假,后日在来当值罢。” 这会宁玦一想起陶仲文那张老脸,就好像看到七八个穿着黑丝jk的小姐姐在自己面前跳舞一样。 哪里还有心情在这儿办公。 听到屠侨放了自己的假,宁玦也没有二话,直接也拱手告辞。 不料宁玦刚一出都察院的衙门。 便有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迎了上来。 “敢问可是宁秉宪宁大人?” 宁玦疑惑的皱起了眉头,看着那青衣小帽的小厮问道:“你是何人?” 那小厮登时便拱手道:“小的贱名,难入秉宪贵聪,只是小的捡到了宁秉宪的东西,特来奉还。” 宁玦下意识的上下一摸索才反应过来。 自己这一年的时间连住都住在京师的客栈里。 压根也没东西好丢啊! 还没等宁玦回过神来,便看到那小厮自袖中抽出了一沓纸张,意味深长的看着宁玦提醒道:“秉宪,您看看,您这地契、房契还有家门钥匙怎么都丢了啊……” 听到这小厮这么说。 宁玦登时便回过神来了。 这是有人在向自己行贿啊! 不过这倒也给宁玦提了个醒,这也是条路子啊! 看着那小厮手中的那一沓契约,宁玦的眼神登时便放出了一道精光,贪婪的呓语道:“那个,我没记错的话,咱大明贪墨六十两以上者剥皮充草来着是吧?” 那小厮一怔,而后笑盈盈的轻声道:“秉宪说笑了,孝宗皇帝有制,自弘治后诏狱囚罪至死者,止杖遣,存留养亲。” 听到那小厮这么说,宁玦眉眼的光彩分外明亮了起来:“养亲好啊,我双亲皆故,无亲可养啊!” 小厮兀自抽了自己一巴掌,赔着笑脸道:“小的不会说话,秉宪且莫怪罪,您是义士,您若有事,天下人自会替您仗义执言,您就别担心太多了。” 说罢,那小厮便直接将那一沓契约裹着钥匙塞进了宁玦的手中。 见宁玦收下之后,这才拱手告辞。 不过听到那小厮这么说,宁玦也有些兴致阑珊。 这会已然不是开国之初了,这几张契子也就只能给自己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了。 还是得在陶仲文那个老东西身上下手才行啊! 想到这里,宁玦的脸上便不免又露出了几分愁容,掏出了地契照着地契上的地址寻了过去。 ……………… 胡同的拐角处。 方才宁玦面前那青衣小帽的小厮悄然现身在了徐阶的轿前。 “宁玦可受了?” “回老爷,收了,宁秉宪受了。” 听说宁玦收了地契,徐阶原本微蹙的眉头,在这一刻彻底舒展开来,连声道:“收了好,收了好!” “我徐阶的弟子,焉能在京师无有落脚之地,传扬出去反倒成了我这个座师的不是了,哈哈哈哈。” 宁玦收了地契,意味着他不是那种油盐不进的滚刀肉。 你不与我拴在一根绳上,我如何敢放心拉你入局。 若干年后,每当徐阶想起今日自己的行为,依旧欣慰的直嗟后槽牙…… 第6章 独他一人是贤臣?!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西苑,又称太液池,本是皇家御苑,在本朝之前也是天子考校武勋的校场。 在嘉靖继位之前,西苑只有一处高台,台上有些棚顶,还是武宗皇帝朱厚照搭的。 六年前壬寅宫变后,嘉靖便命人拆掉了西苑的棚顶,而后在高台的基础上修了一处殿阁名曰紫光。 元代时,西苑又称墀天台,用白话理解便是升天的阶梯。 这也是嘉靖之所以选择西苑避居的一个原因。 此时西苑的建筑并不宏伟,甚至连精致都算不上,加之正值隆冬时节,草木凋零,目力所及之处便是只有一座孤零零的殿阁以及几处假山、怪石散落四周。 在大队缇卫的护送下。 坐在龙辇上披着大氅的嘉靖面色凝重的回到了西苑之中。 听到外面的动静,一白一黑两只毛色鲜亮的狮子猫也踏着猫步从殿阁中走出,朝着龙辇上的嘉靖“喵~”了两声。 见到这两只猫,嘉靖阴郁的脸色才稍加缓和,见嘉靖抱起了地上的白猫狠撸了两把后,跟着嘉靖身旁的黄锦才敢开口。 “皇爷,那些士大夫向来如此,若是皇爷因此伤了仙体,那便不值了。” 嘉靖阴沉着脸冷哼道:“独他宁玦一人是忠臣,良臣,贤臣?朕膺天命,朕留陶真人于宫中,那是为了大明国本计!” 嘴上这么说着,嘉靖心中的怒火便又生了出来,怀中名叫“尺玉”的白猫疑惑的打量着自己的铲屎官,嘉靖这才收敛了些许音量,轻轻的将尺玉放在地上后朝着殿阁内的龙椅走去。 “太子本就体弱,朕教习两番,太子便连生重病,若非陶真人祈福,太子焉能转危为安?” “这还是有陶真人的情况,若是没有了陶真人,难道让朕把太子交给那帮士大夫,替我大明朝再教出一位孝宗皇帝吗?!” 作为一个聪明人,嘉靖是清醒的。 但是有些事情,由不得嘉靖不信。 先是大风刮来的皇位,不偏不倚的砸在了嘉靖的头上,而后便是嘉靖十八年己亥大火,在火场里的嘉靖被人救出,到了嘉靖二十一年,十几个宫女勒了半個时辰硬是没勒死嘉靖。 而陶仲文更是离谱,先是直接说出了“二龙不相见,见必有伤”的谶语,结果嘉靖南巡,命太子朱载壡监国,父子二人见了一面。 刚一离京,行宫便大火,更甚者,行宫起火那一天早上,陶仲文便预言了行宫要起火。 嘉靖也不是没怀疑过火就是陶仲文放的。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太正常了,嘉靖十八年行宫大火后没几天皇太子便染上了天花,这期间陶仲文从未见过太子。 最后,陶仲文随嘉靖回京替皇太子祈福,朱载壡这才转危为安。 至此嘉靖对陶仲文彻底坚信不疑。 黄锦还未开口,嘉靖亲信之一高忠便小跑到了嘉靖的面前。 “皇爷,太常丞陶奉常来了。” 陶仲文入朝之时,嘉靖便赐了陶仲文荫长子陶世同为太常丞。 嘉靖的眉头一挑,语气深沉的问道:“是为陶真人的事罢。” “是。”高忠悄悄打量了一眼嘉靖,而后低声道:“陶奉常把君父历年所赐陶家的蟒玉、金宝、法冠、还有金银共计六千二百两全都带来了,说是真人年事已高,祈归山林。” 听到这里,嘉靖的脸色陡然一沉,有些不悦的说道:“太子尚未加冠,真人焉能归山?” “告诉陶世同,朝中的事情让他不要管,他只管亲前尽孝,侍奉好乃父即可,那些蟒玉、金宝不是朕赐给陶家的,是赐给乃父陶真人的!让他带回去罢!” 高忠唱了个喏,旋即便退出了精舍。 对于嘉靖来说,朝中的所有事情,都有内阁在前面顶着,自己只需要控制好内阁便是了。 唯一能逼的嘉靖不得不亲自下场的那就是这些道人。 那句“二龙不相见”的谶语牵扯到了大明两朝天子。 无论是“真龙”受伤,还是“潜龙”气衰,都是嘉靖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这已然不是陶仲文第一次向嘉靖请辞。 但却是陶仲文最想卷铺盖卷走人的一次。 待陶世同回到真人府,看着陶世同垂头丧气带回来的蟒玉等物,在厅堂中打坐的陶仲文脸上便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丝苦笑。 “无量天尊。” “唉。” 陶仲文本是黄梅县吏,早年前钻研方术时认识了龙虎山上清宫的正一道士邵元节。 现在的陶仲文,早就已经悔的肠子都青了,自己怎么就吃饱了撑得没事干,跑到京师来给天子算命了。 陶世同哭丧着脸看着陶仲文道:“爹,咱们陷的太深,怕是离不了京了。” 陶仲文是个聪明人,起初听到邵元节要自己来京师,陶仲文还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事。 但是当陶仲文真的到了京师之后,才发现这里压根就不是他这么一个县衙的刀笔小吏能置喙的地方。 待在京师的时间越长,陶仲文便越是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这朝廷,就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 只是当今天子权谋过人,这才硬生生的将这满朝文武拼凑到了一起压制了下来。 陶家无根无基,哪怕是官居一品,拜相封侯,也只是一枚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的棋子罢了。 “世同,告诉那些校尉,自即日起真人府闭门谢客,陪天子斋醮四十九日。” 一脸无奈的陶仲文大着舌头吩咐道。 如若不是陶仲文急中生智,趁乱赶忙咬破了舌头吐了口血,今日之事不可能这么轻而易举的收场。 陶世同闻言一怔,小心翼翼的看着陶仲文问道:“爹,那小阁老的人,咱们也不……” 不待陶世同说完,陶仲文便怒斥道:“见甚见!你难道还嫌我陶家在这里陷的不够深吗?!什么徐部堂严阁老的,统统不见!” 蒙圣眷,陶家现在可以安然无恙。 但是天子不会一直活着,大明朝又有几个在位三十年以上的天子? 天子苦苦追寻长生之法,这世间当真就有长生不老之人了吗? 望着远处香炉中升起的青烟,陶仲文的眼神中不由得泛出几分绝望。 “贫道是真心愿陛下福寿延绵啊……” 怅然良久,陶仲文这才又在厅堂中念诵起了《太上救苦经》,虔诚的诵经声再配上鹤发童颜的样貌,此刻的陶仲文倒真像是个得道高人。 第7章 二龙不相见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寻着那地契的位置找过去,入目的便是一座占地约两亩左右的宅邸。 因为是大白天,家家户户都敞着街门,独这一家锁着门,显然这户还没住人。 宁玦随手摸出了钥匙,轻轻一拧。 “咔吧”一声清脆的响声传来。 宁玦便真正的来到了属于自己的这座四合院。 恐怕盖这院子的人打死也不会想到,几百年后,京师这样一座宅院就是一家小型上市公司,而现在…… 走进街门的宁玦不由得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这么一座宅邸,在这个时代估计也能在寻常州府换上一二百亩地了。 单单是入门影壁上的“福”字浮雕,就不是普通人用得起的。 而后青砖瓦房、拱门游廊,足足三进之后宁玦才走到了后面放着床榻的卧房。 院子虽然在这个时代来说算不上大,但是家具、摆设、花草应有尽有,甚至连柴房里的柴火垛都码的整整齐齐的,绝对算得上是拎包入住了。 腐败啊! 宁玦轻叹了一声。 这么一座宅邸,他自己一个人住显然是住不过来的。 不过宁玦倒也没有打算去买下人,毕竟自己要做的事情,控制不好尺度,那便是满门抄斩的罪过,连累了旁人可就不好了。 家有房屋千万所,睡觉只需三尺宽,宅邸再好,不过就是個临时居所罢了。 宁玦轻哼了两声。 旋即便朝着一旁的书房走去。 要从陶仲文身上下手,宁玦还得仔细的研究一番。 “骂人还是得骂到痛处,才能把人逼急啊。” 拜那部知名电视剧所赐,宁玦对于嘉靖朝还是有些了解的。 这宅邸的书房倒是雅致的很,很符合明代士人的审美,在外面看,这就是寻常的北方四合院。 但是走进院落,里面的装潢却尽是江南风格,骨子里透着几分精致。 刚一开门,一股浓郁的书卷味便扑面而来。 宁玦的脑海里思索着自己知道的关于嘉靖朝的所有信息,下意识的用抚尺抚平书案上的宣纸。 “陶仲文是黄梅县的刀笔小吏……不成,估计骂出身他也不在乎。” “还是得在修玄上下手。” “二龙不相见,见必有伤,这话是陶仲文炮制的。” 看到这里,宁玦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因为前世看电视剧时,宁玦就曾经好奇过,这嘉靖朝的道士们为什么非要炮制这么一个“二龙不相见”的谶语。 以前的时候,这股好奇心也就顺着外卖咽下去了。 这会吃不到外卖了,宁玦才反应过来,这事好像不太正常啊。 “二龙不相见,他陶仲文能得到什么好处?一个孤儿后继之君的憎恨?” 之所以有“二龙不相见”这句谶语,前提条件一定是有一条龙已然受伤了,这才能引出陶仲文的这句话。 也就是说,当初嘉靖找陶仲文时,无外乎就是太子久病不愈,找了个人过来搞搞封建迷信。 想到这里,宁玦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这陶仲文也没按套路出牌啊,正常套路不是应该编一编是朱家哪个亲戚,看着太子心生欢喜这才缠上太子压了脉吗,不敢编排皇帝,那么多绝后的公主那不随便拿捏吗。” 这套路别说是在大明了,就是拿到科技昌明的后世,那也是能唬倒一大片人。 “除非……有人让他这么说?” 宁玦好似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仔细的研究起了这句谶语。 谁才是“二龙不相见”的最大受益人? 显然不是陶仲文。 因为有太多比得罪后继之君更好的选择了。 想到这里,宁玦的脑海里陡然间想起来了那部电视剧里的“蓝神仙”。 蓝神仙,也就是蓝道行。 这会的蓝道行应当还在崂山修炼,要到嘉靖三十一年才会入宫。 这个蓝道行明显是自己那位“恩师”徐阶的人,在清流跟严党斗争最为激烈的时候,是蓝道行给了严嵩致命一击,才最终导致了严党的垮台。 既然蓝道行是被人故意“推荐”入宫的。 那陶仲文、邵元节…… 想到这这里,宁玦登时便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夏言! 邵元节是龙虎山的道士,而夏言正是龙虎山脚下的贵溪县人! 想到这里,宁玦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细细思索下来,邵元节是嘉靖三年入朝,而在同年的五月夏言丁母忧回乡,而夏言丁忧回朝之后,已然是嘉靖七年,而后夏言一路从正七品的兵科右给事中做到礼部尚书仅用了三年时间! 嘉靖十年九月,三年前还是七品小臣的夏言,正式踏入了帝国的权力巅峰。 看着自己在纸上圈出来的这些人名。 宁玦意识到自己已经触碰到了整个嘉靖朝真正碰都不能碰的滑梯…… 只要把这件事情捅出来大白于天下。 自己,必死无疑! 行宫大火,陶仲文能猜出来,太子生病,陶仲文能治好,天天算卦,还漏不了馅。 都是巧合? 巧,可太巧了。 不知不觉之间,宁玦已然出了一头的冷汗,身形晃了晃便朝着身后的圈椅上坐了下去。 在几乎确定了宫里这个道士跟外廷群臣有所勾结后。 宁玦的整个思路便豁然开朗。 有人在阻止天子跟太子父子见面,即便是父子二人要见面,也只能限制在一定次数之内。 说明他们的目的,并不是真正的让这两条龙一面都不见,而是要拦住这父子二人长时间接触。 藏在陶仲文后面的人是谁。 宁玦不知道。 可能是严嵩,也可能勋臣、后妃。 但是宁玦知道,只要自己抓着“二龙相见”这条谶语不放。 躲在这幕后的人,势必会跳出来除掉自己! 无论是朝堂攻讦,还是派人暗杀。 宁玦都不在乎。 至于陶仲文身后的人为什么要炮制“二龙不相见”的传闻,宁玦也能猜出一个大概。 嘉靖谋政太过狠辣了。 他们不敢让嘉靖亲自教习太子,他们不会再允许大明再出现一个嘉靖和朱厚照了。 只要二龙不相见的谶语还在,将来储君的“抚养权”实际上就是落在了文臣士大夫的手中。 他们要亲手再教出一位孝宗皇帝! 第8章 声名狼藉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宁玦在家中分析朝堂局势时。 随着百官活动,宁玦今日天坛死谏的威名,好似长了腿一般在京师传扬开来。 毕竟天坛的那声炸雷,全城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而在紫禁城的清宁宫中,不少宫人都在交头接耳的小声嘀咕着什么。 与宫人的嘈杂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在书案前一个捧着奏章大概十三四岁上下的少年。 这少年似乎是不喜宫人聒噪,听到周围的耳语声,少年随手放下了手中的奏本,疑惑的抬起头问道:“孟伴伴。” 听到少年的声音,一个小宦官闻声而来。 “殿下,奴婢在。” 少年便是当今天子的元子,皇太子朱载壡。 对于这个儿子,嘉靖自幼便是欢喜的紧,朱载壡出生前夜,其母妃王贵妃梦到仙人送子。 嘉靖听闻朱载壡降生,直接派了数波使团奔赴朝鲜、琉球等国报喜,三年后册立太子,更是直接带着百官出京至昌平拜谒明七陵,当时的百官打死也想不到,那是嘉靖这辈子最后一次离开京城。 终明一朝,这是懿文太子朱标跟独生子朱厚照都没有过的待遇。 而朱载壡也没有辜负嘉靖为他所做的这一切。 世宗实录云太子生而灵异,不喜纷华靡丽。 诚然,嘉靖不喜裕王是真的,但是嘉靖对于景王,也并没有喜欢到哪去。 嘉靖真正中意的储君,实际上是朱载壡。 用嘉靖的话说,太子是从头到脚都透着仙气儿。 对于一個笃信修玄之事的天子来说,这个评价几乎是高不可攀了。 朱载壡有些疑惑的看着贴身太监孟冲问道:“宫人们在议论何事?” 孟冲狠狠的瞪了一眼远处的两个宫婢,那两个宫婢也识趣的走开,孟冲这才开口。 “殿下,她们在说今晨天坛那道雷。” 朱载壡有些疑惑的问道:“雷?打个雷有什么好说的?” 孟冲低着头笑道:“殿下,您要是想听,奴婢就当说个乐子,您可千万别怪罪奴婢。” “孟伴伴但说无妨。” “是,听说打雷时,正有御史犯天颜死谏,这道雷刚巧不巧,直接落在了天坛。” 听到这里,朱载壡便来了精神,毕竟这个年代,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很容易便引起常人的好奇心。 “继续说,那雷劈中人了?” 孟冲压着嗓门低声道:“殿下说笑了,这雷若是能劈到人,这会宫里早就乱了。” “那道雷下来,直接便劈中了陶神仙的祭坛,可把百官们都吓坏了。” 朱载壡疑惑的问道:“吓坏了?百官们不是应当乐开花吗?他们可是早就看陶神仙不顺眼了。” 此时,孟冲的脸上写满了八卦,眉毛都跟着飞了起来。 “若是寻常雷声,这士大夫们早就炸锅了,这事儿邪门就邪门在这儿了,当时刚好就有几位秉宪正在弹劾陶神仙,而且其中一位叫宁玦的秉宪,正在跟陶神仙赌咒发誓,要让老天爷劈他们二人其中之一。” 朱载壡不敢置信的看着孟冲问道:“然后那雷就劈了陶仙人的祭坛?!” “对啊!” 孟冲的脸上露出了些许高深莫测的神采。 “陶仙人说了,这是天庭怪罪他僭祀天坛,外廷那些大臣想来也是叶公好龙之辈,口口声声的说等天谴,这天谴落下来了,反而没有人敢吭声了,这事都在京师传遍了。” 显然,这个故事已经彻底的勾起了朱载壡的兴趣。 在这个时代,本身就是默认鬼神的存在,又是在这样敏感的一个场合与时机之下。 朱载壡也不由得对宁玦产生了几分的好奇,而后便向孟冲询问起了详细的细节。 这孟冲虽然在后宫不显山露水,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孟冲是皇太子的大伴,自然会卖几分面子给孟冲,孟冲也便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宁玦的事情全都竹筒倒豆子一般告诉了朱载壡。 听完了孟冲的描述,坐在圈椅上的朱载壡不由得猛地一拍大腿,由衷的发出了一声感慨。 “诤臣啊!” 或许是自幼耳濡目染亦或是朱载壡完美的遗传了老道士的基因,通过孟冲的描述朱载壡就已然意识到了宁玦跟都察院其余那几个御史明显不是一伙的。 另外那几人,在见到自己老爹现身之后便弱了阵势,而宁玦反而是在自己老爹出现之后才愈发强硬的。 朱载壡的心里已然得出了一个判断。 那就是宁玦绝不是沽名卖直之辈! “这等诤臣,日后可能来文华殿教我读书?” 朱载壡虽未正式出阁读书,但是早就已然开了蒙,资治通鉴更是已经大致的读过了。 身为一个太子,朱载壡自然希望成为李世民、朱棣那样的皇帝,对于这种极类魏征、夏原吉的臣子,对朱载壡有着极强的吸引力。 而且宁玦并不只是符合朱载壡对于“贤臣”的想象。 更重要的是,宁玦的话,确实是说到朱载壡的心坎里去了。 随着年龄的逐渐增长,朱载壡愈发的察觉到了那句“二龙不相见”的谶语平添给自己的那道阻力。 虽然朱载壡知道老爹是为了自己好,但每每想起这句谶语,朱载壡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萦绕在心头。 孟冲却有些无奈的说道:“殿下,这位宁秉宪当初选庶吉士只差了一名,恐怕难入文华殿啊。” 朱载壡闻言登时便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般。 “这帮先生就这么错过了一位大才,唉。” 看着朱载壡的神情,孟冲的脸色却在朱载壡不经意间一变,而后小声道:“殿下可是想见一面宁秉宪?” “是啊,但是母妃不让我随便出宫……嗯?难道孟伴伴有法子?” 孟冲忍着脸上的笑意道:“这有何难,奴婢的本分就是为殿下解忧嘛,只要殿下有旨意,这清宁宫上下,绝对不会有人胆敢走漏消息。” 见孟冲这么说,朱载壡的胸中不由得再次生出了几分希望。 “好,孟伴伴,你去叮嘱好宫人,莫要走漏了消息,咱们明日出宫走一遭。” 孟冲的脸上登时便露出了喜色。 “奴婢这便去了。” 看着孟冲这厮兴奋的背影,朱载壡缓缓的放下手中的奏本轻声提醒道:“孟冲,下不为例!” 朱载壡这是在提醒他,他已然犯了宫里的死禁。 听到朱载壡话,孟冲身子陡然一僵,而后便出了一身的冷汗,近乎本能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喏!” 这位当了十年太子的潜龙。 渐成气候了。 第9章 项上人头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次日清晨时分,在紫禁城的东华门,悄然溜出去了两个身着百姓衣冠的人,连宿值宫禁的成国公朱希忠没有收到半点消息,正在家里呼呼大睡的宁玦就更不可能知道此事了。 这几乎是朱载壡第一次出宫。 对京师街头巷尾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自嘉靖元年以来,朱载壡的老爹也施行了一部分新政,诸如清退勋戚庄田,整饬宗室规模,试点施行一条鞭法,更是直接枭首了孝宗张皇后娘家的两个舅子。京师没了张鹤龄兄弟俩,也已经在逐渐恢复元气。 加之年关将近,京师内外好不热闹。 此时京师的百姓尚且不知,他们以为逐渐好起来的日子,正宛若晚风中的烛火,随时都有可能湮灭在大明的暮气中。 就在朱载壡好奇的打量着京师的一草一木时,一眨眼的功夫,孟冲的手里便多了一盆正在盛开的花朵。 看着孟冲手中的花,朱载壡不由得一惊。 “孟冲,这隆冬腊月,你从何处弄来这么一盆花?” 孟冲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笑道:“殿……公子,这是在火室里养的花,是卖给京里的富户的,小的这不是看年关近了,公子觉得家里空荡荡的,这便买了一株。” 说到这里,孟冲便不由得压低了声音道:“这花放在暖阁里便能活。” 所谓火室,其实就是古代的温室大棚,只不过是用火炕保暖,而紫禁城里所谓暖阁的地方,也是一处底座镂空,预留出烟道的大火炕。 朱载壡疑惑的看着孟冲手中的花,摸着下巴喃喃道:“这是何花,怎么从未见过?” 孟冲看似不经意的摸了摸鼻子,而后笑道:“听说是自西洋来的稀罕玩意儿,小的也是看着好看,这才买了一株。” 在看了几眼之后,朱载壡便不再说什么,而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让孟冲在前面带路,去找宁玦的住处去了。 主仆二人先是去了之前宁玦住的客栈。 而后才从客栈店家的口中得知了宁玦现在的住址。 孟冲不得不抱着一盆花,带着朱载壡朝着宁玦家的方向走去。 好在这几处地方的距离也并不远。 到了中午时分,朱载壡跟孟冲也就到了宁家,孟冲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花盆放在地上,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便作势敲门。 “孟伴伴,宁大人是宪臣,文雅一点的好,莫忘了礼节。” 孟冲这才收敛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敲起了门。 “当!” 首头门环轻叩在宁玦家的大门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而后便没有了然后。 孟冲跟朱载壡主仆二人,身旁摆着一盆花站在门外,恍惚间好似二傻子一般。 “宁先生不在家?” 孟冲疑惑的打量了一下四周,而后道:“不对啊,宁秉宪不在家,邸里起码也应当有个门房吧,这宫外的下人怎的都这般怠惰,都日上三竿了还不知开门!” 说罢,孟冲便又兀自上前敲了敲门环。 “当”“当”又是两声。 孟冲趴在门缝仔细的听了片刻,这才确定了宁家不是门房太懒,而是压根就没有门房! 不过同样也确定了,这门栓在里面插着,宁玦还在家里。 “公子,这,宁秉宪家里连個下人都没有啊。” 听到这里,朱载壡的登时明显一亮。 “宁秉宪连个仆人都没有?我大明竟然还有这等官吏?!” 别说是朱载壡了,连孟冲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官员。 哪怕是进京赶考的举子,还要带个书童随身侍奉呢,毕竟能到举人那个地步,便已是大明的统治阶级了。 朱载壡的大脑飞速的运转着,沉默良久之后才对孟冲说道:“孟伴伴,再敲,今日我非要见宁秉宪一面不可,待会我在向宁秉宪道歉便是了!” 有了朱载壡的这句话,孟冲便不再遮掩。 登时便“砰”“砰”“砰”的敲起了宁家的大门。 听着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宁玦早就本能的将枕头给捂在了脑袋上。 又敲了一阵后,宁玦终于忍无可忍了,一把扔掉了手中的枕头,只穿着中衣便朝着街门的方向咆哮道: “你tm要死啊!别死我家门口,滚别家去!” 宁玦是一点惯着旁人的意思都没有,有能耐直接砍了我。 宁玦翻了个身便直接钻进了被子里。 不过这院子终究是太大了,宁玦在内院喊的一嗓子,传到街门,也就只剩“嗡嗡”两声了。 孟冲听到里面的动静,脸上便露出了几分疑惑。 “公子,宁秉宪醒了?” 朱载壡离得稍远几步,压根就没听到那个动静。 “醒了吗?” 说着,孟冲便又猛拍了几下门环。 “宁秉宪!我家公子求见,还请秉宪开门!” “宁秉宪!” “……” 宁玦:我#@¥! 忍无可忍的宁玦终于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穿上了靴子,只穿着一件中衣便骂骂咧咧的朝着街门处走来。 孟冲敲门敲的愈发上瘾。 就在孟冲想要继续敲门时。 原本插着的门栓被人从里面猛地抽开,而后大门敞开,睡眼朦胧的宁玦盯着外面的主仆两人面带愠色的质问道:“要死啊!老子不买东西!没钱!滚!听清楚没有?滚蛋!” 被宁玦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的孟冲整个人都懵了。 他是太子的大伴,哪怕是天子的贴身太监黄锦、高忠他们见了自己都客客气气的,甚至已经有几个小太监认了自己做干爹了,加上今天抱着盆花走了一路,又在门口吹了半天的寒风,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孟冲彻底忍不住了,直接伸出脚去挡在了门缝中间。 “宁玦!你知道我家公子是何许人吗?!信不信须臾之间便取了你的项上人头?!” 事情发生的太快,连朱载壡都来不及呵止。 听到孟冲这么说,宁玦也是一愣,下意识的敞开了大门。 “取我项上人头?” “孟冲!” 朱载壡正欲呵止孟冲。 而孟冲心满意足的收回了夹在门缝中间的脚,而后便躬身上前欲请脸上堆满笑意的朱载壡进门。 “公子,对付他们就得这样,宁秉宪,方才那话也不是冲你,谁叫你……” 不待孟冲说完,宁玦便直接将门板狠狠的摔在了孟冲的老脸上。 “砰!”的一声闷响传来,而后便从里面插上了门栓。 不待孟冲反应过来,门后便传来了宁玦的怒斥声。 “不取我项上人头,伱就是我养的!” 第10章 诤臣啊!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宁玦家的门板狠狠的撞在了孟冲的鼻子上。 孟冲只感觉到鼻头一酸,身子便本能的往后一退,而后眼泪便从眼角溢了出来。 “你!宁玦!你敢撞我?!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你tm爱谁谁!” 说罢,宁玦便彻底不再做声。 项上人头? 宁玦巴不得今天晚上来两个黑衣人直接把自己砍了。 开门就更不可能了。 宁玦搓着手一溜小跑着回到了卧房,便再次蒙上了被子。 隆冬腊月的大明还能有比炕头更温馨的地方? 躺在被子里的宁玦决意不再管门外那两个铁憨憨,但是就在宁玦闭上眼的那一刻,脑海里却不由得浮现出了门口放着的那一株花。 “在大明竟然有人敢养毛地黄,真出了事怕是验尸都验不出。” 宁玦倒也懒得管这破事,毕竟那主仆二人看样子岁数也不小了。 而后便试图让自己重新入睡。 只可惜吹过冷风的宁玦早就已然睡意全无了,躺在床榻上打了几个滚后,宁玦忽然意识到了一個问题。 自己发现了“二龙不相见”的秘密,但是压根没有人知道,自己岂不是白发现了?! 直接写成奏本给嘉靖,嘉靖真把那帮人查抄了,自己岂不是更难死了! 发现bug的宁玦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成,得想个办法,最好是立竿见影的那种。” 朱载壡主仆二人呆呆的站在宁玦家门外。 孟冲打死也没想到,自己两人风尘仆仆的在京师转了一上午,最后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 “公子……” 孟冲满脸委屈的看向了朱载壡,朱载壡的脸色却拉了下来。 “混账东西!宁秉宪乃是诤臣,连陶神仙都不怕的人,你指望三言两语便骇住宁秉宪吗!?” “公子,小的该死,但小的也是气不过,您是千金之体,这般折尊下问,他宁玦竟敢如此待您……” 不待孟冲说完,朱载壡便直接打断道:“闭嘴!今日之事,便坏在你这张嘴上了,伱难道还没长记性吗?!” 看着宁玦家紧闭的大门,朱载壡的双眸中却泛出了些许光彩。 “不问来路,不阿谀权势,不置奴仆,有匡扶朝纲之志,好一个宁秉宪啊!” 昨日朱载壡的时候,还好奇宁玦是不是真有宫人们传言的那般刚正不阿。 而经过今天的这一番经历也不难看出。 宁玦虽不及那些清流先生们满口仁义道德。 但是这恰恰说明了宁玦就是这样耿直的禀性,不是活在经典里的神,是个活生生的人。 反而使得朱载壡对宁玦平添了几分好感。 捂着鼻子站在侧旁的孟冲见到朱载壡这么说,也便不敢再替自己开脱。 “公子,那咱们现在该干嘛去啊?” “还能干嘛,回宫!” 朱载壡瞪了一眼孟冲,而后便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走去,脸上没有半分气馁,反而是愈发兴奋了起来。 “汉昭烈三顾南阳方才请得武侯出山,我这才一请,不妨事。” 比起当年的刘备,显然朱载壡的心态要好得多。 毕竟刘玄德那会是惶惶若丧家之犬,而朱载壡则是天子钦定的储君,宁玦又本就是大明臣子,朱载壡压根就不必担心宁玦不买账,反而是更侧重于宁玦的品性,确定了宁玦的品性,朱载壡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自然没有多少扫兴。 像是宁玦这等样人,不管生在什么时候,都是一把无坚不摧的神剑,惟有德者方可持之。 对于储君来说,这样的神剑,就像是一个诱人的副本,不论技术如何,自己终究还是想试一试的。 不过这并不代表大明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有了天坛的那道雷,宁玦可以呼呼大睡,清流可以蠢蠢欲动,但总有人是要被吓得睡不着的。 要说现在最心惊胆战的人,其实并不是陶仲文,更不可能是嘉靖。 而是嘉靖朝勋臣之魁首,成国公朱希忠。 陶仲文说了,自己遭雷劈那是因为“僭祀寰丘”这才招致上天动怒。 陶仲文才僭祀了几次? 只有这一次。 朱希忠僭祀了几次? 终朱希忠一生,前后六十八次代天子祭祀,其中寰丘祭天三十九次,方泽祭地二十九次。 陶仲文去寰丘,那就是个业余爱好,朱希忠干这事那可是跟当差点卯一样,真正的首席大祭司。 这要是僭祀一次一道雷,朱希忠非得劈熟了不可。 此时的朱希忠,正满脸焦虑的站在大明门外打转。 “我说成公啊,您能别转了吗。” 高忠掌印御马监,与朱希忠一起在大明门旁的厂直房当值。 自从今日点卯之后,焦虑的朱希忠就压根没停下来过。 “高公公,我那可都是奉天子诏书去祀的,不能吧?”朱希忠哭丧着脸看着高忠。 高忠一拍大腿道:“对啊,不能啊!那您还担心个什么劲儿啊!” “可是陶神仙不也是君父让去祀的吗?” “啊这……” 高忠总不能说嘉靖的诏书时灵时不灵,只能宽慰道:“成公,您这不是好好的吗,还担心个什么劲儿啊。” 朱希忠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一回事,若是来两个鞑子,我倒是不怵,我就是怕这事,损了阴德啊!” “成公!我辈既食君禄,身家性命,皆为君父所出,你连区区阴德都不舍得?” “命都能豁出去,阴德我定然舍得啊!”说到这里,朱希忠的声量也不由得小了几分,低声道:“舍得归舍得,不代表我不怕啊……” 别人说这个话,高忠或许会嗤之以鼻。 但是朱希忠说这个话,高忠不得不信。 嘉靖十八年天子南巡,行宫大火,在寝宫被烧塌之前,朱希忠那可是第一个冲进火场护送着嘉靖躲进了另一处火场。 虽然没有直接把嘉靖救出来,起码朱希忠当时是唯一在火场里护卫在天子身边的人,后面才有了陆炳救主的戏码。 据史书记载,朱希忠当时是面无惧色,数次以身护主,这才事后压过英国公张家,成了京师勋贵葵首。 这样一个汉子,对于活着的仇寇,当然是不怕。 但是那种玄而又玄的鬼神之事,朱希忠可就受不了了。 原因无他,这玩意儿开挂,你有劲儿也弄不死他。 看着朱希忠这幅模样,高忠有些无奈的说道:“要不……让陶神仙给您望望气?” 第11章 道法高深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望气?” 朱希忠的眼神中泛出些许智慧的光芒。 “对啊!我让陶神仙给我望望不就得了!”说着,朱希忠便兴奋的拍了拍高忠的肩膀道:“高公公,还得是您啊!我现在便去找陶公公望上一望!” 终究是武勋,自幼习武的朱希忠这两巴掌险些将高忠拍进地里。 不待高忠反应过来。 朱希忠便已然兴奋的跑回了厂直房,交卸了甲胄换了身袍服出来。 “高公公,您送佛送到西,代我当一日差,我这便去找陶神仙去了。” 说罢,朱希忠一拱手,便直接牵着马朝着午门的方向跑去。 自成化朝汪直开了宦臣掌兵的先例后,宿卫紫禁城的大权其实就已经被御马监控制了,朱希忠在这里当值,也就只能看个大门,绝大部分事情本身就需要高忠来处理,高忠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直接放了朱希忠旷工。 出了宫的朱希忠直接上马,而后便直奔真人府而去。 这座真人府,是嘉靖特意为陶仲文所建的,建成之后,还拨给了陶仲文校尉三十人以供净扫。 待朱希忠翻身下马,不料却被那门口的校尉拦在了原地。 “你们几个小兔崽子瞎了?当年还是老子挑你们来当值的!” 那校尉不敢与朱希忠直视,只得低头道:“成公,真人有令,自昨日起陪君父斋醮七七四十九日……闭门谢客了。” 朱希忠的眼睛瞪得溜圆,用食指指着自己高声道:“我是客吗?!我是纯一子啊!我跟陶神仙是同门师兄弟,四舍五入就是亲兄弟!算不得客,开门!” 说罢,朱希忠便要往真人府里闯。 把守府门的几個校尉好说歹说才将朱希忠拦在门外。 “成公……” “叫纯一子!” 校尉哭笑不得的看着自己的这位老上级,哀求道:“起码您容卑职去通禀一声吧。” 听到这里,朱希忠才心满意足的松了口气。 “去吧,告诉陶神仙,今天若是见不到他,我朱希……纯一子便要站死在这真人府外了!” 校尉一拱手。 “喏!” 真人府厅堂内。 虽然仅仅过去了一夜时间,但陶仲文的脸色已然明显憔悴了不少。 “老神仙,纯一子府外求见。” 校尉拱手站在厅堂外,陶仲文疑惑抬起头,不解的问道:“纯一子……是何方道友?” 校尉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两下。 “是成国公在府外求见。” 听到这里,陶仲文的老脸登时便拉了下来。 “不见!贫道不是说了吗,要陪天子斋醮七七四十九日!” “可是,成国公说您不见他,他就不走了,要在府外站到您见他。” 陶仲文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不过陶仲文倒也不敢真的让朱希忠在外面站着。 朱希忠若是真站四十九天,那堂堂成国公不就成了给真人府看大门的了吗? 这要是让那帮御史们知道了,朱希忠不在大明门当值,跑到真人府站岗,非得把嘴皮子喷卷边了不可。 “请成公进来吧。”陶仲文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无奈。 不多时,朱希忠便大步流星的闯进了真人府,一见到陶仲文,朱希忠便直接跪倒在香案前的跪垫上。 “老神仙救我啊!” 陶仲文一脸生无可恋的看着朱希忠。 “成公身为勋戚葵首贵不可言,贫道何德何能,焉能救之?” 朱希忠哭丧着脸说道:“陶神仙道行高深莫测僭祀寰丘,尚且降下天雷,我这可是足足祀了……”说罢,朱希忠便掐着手指头算了起来。 “我足足祀了寰丘二十一次,方泽一十一次,这三十二道雷落下来,我焉有命在啊!” 听到朱希忠的话,陶仲文恨不得将香炉直接叩在朱希忠脑门上。 这能是一回事吗! “成公说笑了,您这不是没事吗?” “损阴德我也受不住啊!您知道,我这人从小就怕鬼,子时总容易起夜,尿急了还容易眼冒金星,您可不能不管我啊!” 不只是怕鬼这么简单。 嘉靖一朝,算上陶仲文,拢共有三个人替天子祭过天。 陶仲文被雷劈了。 郭勋莫名其妙的死在牢里了。 就剩一个朱希忠活蹦乱跳了。 朱希忠焉能不慌。 听到朱希忠的担忧,陶仲文的心中不由得万马奔腾。 你睡觉前少喝点水,撒尿的时候憋着点不就得了吗!谁家好人使上吃奶的劲儿撒尿啊! 陶仲文猛地一拍脑门。 “成公,休要再说了,贫道已然知晓了!” 朱希忠的声音也随之戛然而止,只见陶仲文从怀中掏出了一道紫色的符箓,三两下叠成了一个三角。 “成公,这个符箓你且拿着。” 朱希忠登时便如获至宝的接过了符箓。 “老神仙,这,我拿着就成了吗?” “不成!你需将其置于左袖之中,切记切记,不要弄丢,日夜随身携带!” “好,我明白了,光带着就行了吗?” “自然也不行!你拿着这符箓,面朝……”陶仲文掐指一算,而后继续道:“出我真人府,面朝南,闭上眼,千万不要回头,先数三十六人,而后立刻转身朝东,走七步再数七十二人,那第七十二人在伱身旁路过的,便是能助你的贵人!” “成公乃天潢贵胄,贫道帮不了你,唯有那命中贵人,方能救成公啊。” 说罢,陶仲文一甩浮尘,轻颂了一声道号。 “福生无量天尊!” 朱希忠小心翼翼的将符箓塞进袖口,而后疑惑的看着陶仲文问道:“可是陶神仙,我……我闭着眼,咋数啊!” 陶仲文明显一愣,沉吟良久后才开口道:“找人代数,最好是与成公有机缘之人。” 朱希忠猛地一拍大腿,而后憨笑道:“这不巧了吗老神仙,您府上这三十个校尉,都是我的老部下了,我让他们数成吗?” 陶仲文缓缓的闭上眼睛,幽幽的说道。 “机缘如此,自然甚好。” “那,老神仙,我那贵人长啥样啊?” “不可说。” “那是男是女总能说吧?” “天机不可泄露,成公难道要贫道再遭一次天谴吗?” 见陶仲文都这么说了,朱希忠自然不好继续追问,而后便小心翼翼的捧着符箓跑出了真人府。 听到朱希忠的脚步渐渐远去,陶仲文这才堪堪松了口气。 坐在不远处的陶世同疑惑扭过头来。 “爹,您这是何门术法啊?” 只听陶仲文高深莫测的悠悠道 “我编的。” 第12章 天命贵人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三十五,三十六!” “公爷,卑职扶着您转身。” 一股该死的仪式感扑面而来。 在校尉的搀扶下,朱希忠缓缓的转到了东面。 “数好了!等我过了这一劫,重重有赏!” “成公,您就放心吧……七步了,停!” 朱希忠兀自矗立在原地,身后的那校尉也开始数了起来。 “一,二……公爷,这狗算不算啊?” “算啊,当然算。” “啊,方才过去一群七只,我都记下……” 不待校尉说完,朱希忠便飞起一脚,寻声踹去。 “你还真数上了?!” 校尉委屈的喃喃道:“不是说万物皆有灵吗……” 陶仲文行走江湖多年,自然是知道,绝大部分人真正需要的,其实只是在面对不可抗力时的一个让人觉得不至于坐以待毙的仪式感而已。 虽然于事无补,哪怕于事无补。 “七十,七十一。” 当听到“七十一”这个数字时,朱希忠的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数啊,怎么不数了?!” “公爷,街上没人了……” 朱希忠听到这里精神头反而更足了。 “老神仙算的是真准!不愧是我的贵人啊!~” 说罢,朱希忠的身板挺的更直了,当年校武时,朱希忠都没有这么大精神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浓郁的饭菜的香气传来,朱希忠的鼻头微微耸动了两下。 “人呢?贵人还没来?!” 校尉的肚子“咕噜”的叫了一声。 “公爷,这会……怕是都回家吃饭了吧。” “他奶奶的,这真人府厨子哪找的,素斋都这么香。” 朱希忠摸索着拍了拍校尉的肩膀道 “没事,咱等会带你吃肉包子,羊肉的。” 话音刚落,校尉眼前便陡然一亮,激动的指着远处的街口道:“公爷!来了,有人走过来了!” 朱希忠登时便敛息屏气,挺直了腰板站在原地。 而此时的宁玦,手里捧着一个煎饼果子,正朝着真人府的方向探着头。 今天上午,宁玦思考了很久。 自己需要一個立竿见影的办法,让陶仲文知道自己已然看破他们阴谋。 在排除了种种不太靠谱,可能会真的被嘉靖得知的方式后。 最终,宁玦决定直接告诉陶仲文。 宁玦自然也打老远便看见了闭着眼睛站在真人府不远处身着绯红坐莽袍服朱希忠。 看着朱希忠一脸虔诚的模样,宁玦还是下意识的朝着道路的另一边靠了两步。 毕竟宁玦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咬不咬人。 谁知,方才还有说有笑的两人,在见到宁玦朝着他们走过来,突然严肃了起来。 宁玦警惕的打量着两人,就在宁玦从朱希忠身旁不远处走过时。 只听身后那校尉就仿佛看到了一盘肉包子般激动的喊道:“七十二!公爷,成了!” 站在原地的朱希忠猛地睁开眼睛,一眼便看到了拿着煎饼果子愣在原地的宁玦。 朱希忠猛地睁开眼睛,一脸谄媚的朝着宁玦看去。 “贵……宁秉宪?!” 朱希忠怔在原地片刻,而后猛地一拍大腿道:“不愧是老神仙啊!算的是真准!我早就该想到了,这贵人不是宁秉宪还能是谁!” 那校尉突然大喊一声,吓了宁玦一跳,还以为这两人真的要咬人,下意识的朝后退了三四步。 “你,你是?” 在朱希忠的眼里,宁玦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种清澈的愚蠢。 朱希忠搓着手看着宁玦笑道:“哈哈哈,宁秉宪不知道我,但我可知道秉宪你啊!” “兄弟朱希忠,若贤弟不弃,愿与贤弟义结金兰!” 宁玦整个人都麻了。 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朱希忠身后的校尉小声问道 “成国公……什么时候病的?” 校尉哭笑不得的看着宁玦,刚要开口便被朱希忠瞪了回去。 而后朱希忠便兀自上前,举起右手高声道: “黄天在上,厚土为证,我朱希忠,愿与宁贤弟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 朱希忠看了一眼宁玦。 “宁贤弟,该你了!” 宁玦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而后学着朱希忠的模样道: “黄天在上,厚土为证,我不愿意。” 说罢,宁玦拿着煎饼果子分别朝天、地拱了拱手,旋即起身,继续朝着真人府走去。 开玩笑,自己连仆人都没有,跟朱希忠结拜,除了添累赘还有别的好处? 听到宁玦这么说,朱希忠整个人都愣住了。 不光是朱希忠,连那校尉都看傻了。 这就是士大夫吗? 连堂堂国公都不放在眼里?! “宁秉宪!是我,我希忠啊!” “啊。” 宁玦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而后便朝着真人府的方向走去,只剩朱希忠两人呆立在原地。 两人站在门口数了一上午,硬是没想到竟然数出这么一个结果。 就在宁玦行将踏入真人府大门时,朱希忠身后的校尉才回过神来。 “宁秉宪!等等!” 宁玦有些厌恶的说道:“都说了不结拜,怎么还没完了!” 校尉跑到了真人府大门口,苦笑道:“宁秉宪,真人有令,陪君父斋醮七七四十九日,闭门谢客不见人……” 那校尉话音未落。 朱希忠登时便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小李,伱瞎了!这是宁贤弟!” “放宁秉宪进去,真人问起来,就说是我纯一子带着贵人又回来了!” 说罢,朱希忠便上前搂着宁玦的肩膀笑道:“哈哈哈。” “宁老弟,这陶神仙都是自己人,你以后若是想批个八字什么的,报我道号纯一子便是!” “为昨日事来的吧?那事也都是误会,都是自己人,说开便是了!” 陶仲文现如今恩宠正盛,朱希忠下意识的以为宁玦是来跟陶仲文缓和关系的。 校尉欲言又止,毕竟方才朱希忠刚出来,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 见到朱希忠这幅模样,饶是宁玦都不由得有些感动了。 “成公真善人啊!” 朱希忠闻言笑道:“这算啥,日后你我成了兄弟,那便是一家人了,咱们一家人能说两家话吗?” 说罢,朱希忠便拉着宁玦作势欲进门。 还没等朱希忠的脚步迈进真人府的大门,便发现宁玦站在原地迟迟不动。 “宁贤弟何事?” “宁某有事与陶真人相商。” 朱希忠一脸迷茫的说道:“我知道啊,我这不是带你进去吗?” 宁玦轻轻摇了摇头,而后顺势将朱希忠拦在了门外。 “我的意思是。” “我自己进去就成了。” 第13章 无为,无所不为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不待朱希忠反应过来。 宁玦便兀自走进了真人府。 那校尉强忍着脸上的笑意,看着面前的朱希忠问道:“公爷,您……还进去吗?” 朱希忠的怒目圆睁,怒斥道:“你笑甚?!” “卑职……卑职婆姨今天生孩子。” “你!” 朱希忠一屁股便坐回到了真人府外的台阶上。 “我还就不走了!宁贤弟总有出来的那一日吧?我就在这儿等着!” 朱希忠铁了心的赖在真人府大门口,那校尉也没法直接撵人,只能这么僵了下来。 ……………… 真人府内的斋饭早已做好,但是陶仲文却没有半点胃口。 “老神仙,又……” 见到门房的校尉,陶仲文的老脸登时便又拉了下来。 “他朱希忠怎就这般混不吝?!硬要扰了贫道清修不成?!贫道不见!” “真人,不是成国公,是……” 陶仲文的眉头一挑,疑惑的问道:“那又是谁?!” 不待校尉开口,宁玦便兀自迈过门槛笑盈盈的看着陶仲文走了过来。 在看到宁玦的那一刻,陶仲文的脸色陡然一变。 “宁秉宪?” “真人还记得下官。” 陶仲文死死的盯着宁玦怒道:“你来我真人府作甚!贫道闭门谢客,挚交好友尚且不见,你……” “下官来看看陶神仙的舌头好些了没有啊。” “你!” 陶仲文一时语塞,旋即一甩道袍怒道:“既知,贫道早已闭门谢客,宁秉宪请回吧!” 宁玦闻言一笑。 “陶神仙,下官就是开个小玩笑,您怎么当真了,今日登门拜访,下官只是想给老神仙讲个故事。” 陶仲文的胸口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大,对着身后的校尉厉声呵斥道:“你们没听到贫道的话吗?” “送客!” 那校尉只得为难的拦在了宁玦的面前。 “宁秉宪……” 宁玦站在原地不动分毫,轻声道:“这是下官偶然听闻的一个故事。” “贫道不感兴趣!宁秉宪若是想说书,移步天桥便是!” 宁玦的声音陡然一高。 “从前有那么一帮犯上作乱的贼子把持了朝纲,天子无后而殂,便想着去找一個好摆布的少年天子来入继大统。” “不料那少年天子竟是天纵英姿,一己之力竟压得满朝奸佞动不得分毫,最后陶神仙难道不想知道这帮奸佞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办法重新掌控了朝纲吗?!” 宁玦此话一出,那校尉登时便僵在了原地,额头上也不由得渗出了细汗。 什么满朝奸佞,什么少年天子。 伱还敢说的再直白点吗?! 这是我能听的?! 而原本怒火中烧的陶仲文在这一刻,脸色却不由得缓和了下来。 对着那校尉一摆手,那校尉便逃也似的离开了厅堂。 “所以,宁秉宪的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宁玦兀自上前,直接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悠悠的咂舌道。 “奸佞们啊知道少年天子笃信玄学,而后便找了一个道士对那个少年天子说二龙不相见,见必有伤!” “胡说八道!”陶仲文的脸上尽是不屑与轻蔑,不待宁玦说完便直接打断道: “宁秉宪,你自己都说了,少年天子乾纲独断,硬生生的压下了满朝奸佞,既如此,天子又岂能放任奸佞再次犯上?!这逻辑通吗?” 宁玦笑着摇了摇头。 “如何不通?” “天子终有一日会死,但奸佞却有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天子再英明不过二三十载而已,天子终有老迈的那一日吧?” 此时陶仲文的脸色却逐渐的缓和了下来,饶有兴致的看着宁玦问道:“奸佞有子嗣,难道天子就没有子嗣吗?” “所以才要二龙不相见啊!” 宁玦近乎咆哮的喊出了这句话,整个真人府的空气在这一刻都仿佛凝固。 唯有陶仲文愈发轻松的面色一甩浮尘悠悠的轻颂了一声道号。 “福生无量天尊。” “宁秉宪的故事很精彩,贫道受教了。” 看着陶仲文的表情,宁玦没有多说,而是对着陶仲文一拱手道:“下官的故事讲完了,不扰真人清修了。” 语罢,宁玦便转身离去,因为宁玦想要的东西已然拿到。 陶仲文最初的愤怒是真实的,而后愈发的释然也是真实的。 人会因为活人的话而生气,但却不会因为一个死人的话而动怒。 陶仲文身旁的陶世同将二人方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早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宁玦走后,真人府内一片死寂。 “爹……他姓宁的这是什么意思?” 良久之后,陶仲文才语重心长的答道:“试探。” “他宁玦只是参透了天机,知道兹事体大,不敢擅自上奏,这才来真人府试探于我吧。” 陶世同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老爹问道:“那您就让他这么走了?” “儿子在东厂也有几个弟兄,要不儿子……” 听到陶世同这么说,陶仲文的脸色陡然一变,高声怒道:“混账东西!” “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此事日后休得再言!” “爹!此事不论真假,若是传扬出去,我陶家可就万劫不复了!” 陶仲文的面色凝重的低声道 “做什么?我陶家身正不怕影子歪,纵是辩上了金殿,贫道亦无愧于天子!” 看着自己儿子这幅沉不住气的模样,陶仲文那逃离京师的念头也愈发的浓郁了起来。 不是耕读之家,又无功勋,矗立朝中,陶家本质上就是一个怀揣美璧的匹夫而已。 陶世同瞠目结舌的站在原地。 “那,那咱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就是什么都不做。” 自己老爹态度坚决,陶世同也彻底没了话说,乖乖的坐到了一旁的蒲团之上。 见到陶世同这幅模样,陶仲文才长舒了口气。 自己这个儿子虽然愚笨了些,但最大的好处就是听话,自己如果能在京师抽身,陶家的几代富贵便就保住了。 陶仲文熟练的将檀香自香烛上引燃,望着徐徐升起的青烟,语重心长的低声道: “无为,即无所不为。” “有的时候,什么都不做,就等于什么都已然做了。” 陶仲文知道,这真人府怕是早就已然漏的跟漏勺一样了。 宁玦的故事是在真人府讲的,但是陶仲文知道,最迟今天夜里,该知道的人便已然人手一份了。 永远有人比自己还要急,永远有人比自己更该急。 第14章 难言之隐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给陶仲文讲完故事的宁玦只觉得浑身轻松。 哪怕二龙不相见这件事完全是自己臆想出来的,陶仲文也决计不可能轻易放过自己。 毕竟这是自己从历史走向倒推回来的结果。 想到自己即将到来的美好生活,宁玦的心情由得大好,连见到真人府街门处把守的校尉,都忍不住欣慰的露出了几分笑意。 只不过当真人府的大门敞开时。 宁玦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就在真人府的街门前,已然摆上了一张供案,贡案之上则是摆着香炉、贡果、甚至还有一只已然烧熟的烧鸡。 还没等宁玦反应过来,朱希忠的那张大脸便凑了过来。 “宁贤弟!你与陶神仙都谈完了罢!愚兄都备好了,只要你我结拜,那咱们便是兄弟了!” 讲真的,宁玦其实都有点感动了。 朱希忠自幼便是世子,而后更是成了大明勋戚魁首,一辈子顺风顺水,现在也不过三十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之时。 虽然宁玦不知道朱希忠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但是能做到这个份儿上,显然已是相当不易。 不待宁玦感动多久,朱希忠便兀自上前,勾肩搭背的将宁玦带到了贡案前。 “宁贤弟你放心,只要有愚兄在!必护兄弟你周全!自即日起,你我兄弟一体!你们几个也给咱做個见证!” 对于陶仲文的方术,朱希忠是深信不疑的。 毕竟嘉靖找陶仲文算卦时,朱希忠多次在场,那叫一个灵,尤其是当年行宫大火时,要不是陶仲文早上算了一卦说行宫有火劫,朱希忠压根就不可能第一时间冲进火场救驾,也就更不会有今日的朱希忠了。 朱希忠身后的校尉们登时齐声唱喏。 直接惊醒了宁玦。 奶奶个腿的。 感动归感动,但是这厮还是在害我啊! 这要是真的跟朱希忠结拜了,本来自己空无一人的九族,那可就凭空添上个人了。 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增加难度吗?! 不成,绝对不成! 宁玦将心一横,死死的盯着面前的贡桌。 只见朱希忠再次举手道:“黄天在上,厚土为证,我朱希忠今日愿与宁贤弟……” 不待朱希忠颂完誓词“哗啦”一声传来。 宁玦一抬手,便直接将贡桌掀翻。 香炉、果盘硬声落地摔得粉碎,四个苹果顺着真人府前的石板路滚出老远。 那滚出去的不是苹果,而是朱希忠的脸。 “伱!” 朱希忠整个人愣在原地,不敢置信的看着宁玦。 “成国公!你此时应当在大明门当值!天子将肘腋安危托付与公,公便是这般报答天子的吗?!” 宁玦的话回荡在真人府外,字字掷地有声! 朱希忠本就是武夫,受此等大辱,大脑早已是一片空白。 “安敢如此辱某!” 朱希忠猛地从那校尉的腰间抽出了朴刀。 当朴刀的寒光在宁玦眼前闪过时。 宁玦不由得心头一喜。 只要这刀锋落下,自己也就算交代了。 老朱,哥们对不住你,这条命赔你总可以了吧,大不了等我回去再给你烧柱高香。 “公爷!” 那校尉本想阻拦,但朱希忠的刀确实是太快了些,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只不过朱希忠手中的那柄朴刀最终却是停在了宁玦的脖颈处半寸的位置。 睚眦欲裂的朱希忠,满头大汗的盯着面前的宁玦大口的喘着粗气。 “当啷”一声,朴刀便被朱希忠扔在了地上。 “好!是条汉子!咱不杀你!” 宁玦倒也没有太过失望。 虽然朱希忠这个货憨了些,但宁玦对他印象还不错,这刀刃若是真的落下来,自己倒是解脱了,而朱希忠怕是会有不小的麻烦,毕竟有自己给陶仲文讲的那个故事在那里,自己怕是也活不过今夜了。 想到这里宁玦便是朝着朱希忠一拱手,扭头便朝着自己家的方向离去。 而朱希忠也是同样气鼓鼓的翻身上马,重新赶往了禁中当值。 唯有真人府外的校尉,望着婢女清扫真人府外散落一地的贡果时,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失望。 …………………… 大明门,厂值房。 高忠不经意的一抬头,却发现了朱希忠又在大明门下转起了圈,看的高忠的眼睛都要晕了。 “成公,您怎么又在这儿转上了?连陶神仙都没能替你解忧吗?” 朱希忠见有人跟自己说话,登时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 “高公公,你说我这个很讨人嫌吗?” 高忠闻言一愣,心中对于陶仲文的敬佩不由得又增深了几分! 到底是这么多年的江湖没白走,这么短一会功夫,竟能让朱希忠对自己的认知变得如此清晰,这本事都快赶上一泡尿了。 心里这么想,但高忠依旧是笑盈盈的望着朱希忠道:“成公说笑了,您这是从何说起啊?” 朱希忠一拂袖坐在了厂值房外的椅子上怅然道 “陶神仙给我指了路,说只有贵人才能救我。” “可是我按照陶神仙的法子找到了贵人,想要跟贵人结拜,谁料那贵人竟不理睬我!还直接掀了我备好的贡案!” 听到这里,高忠倒是有些惊诧了,朱希忠身上穿的可是坐莽袍服,寻常人见了这等人要结拜。 那可就意味着泼天的富贵砸到脑袋上了,哪怕是心疑有诈,也不可能直接掀桌子啊。 高忠闻言也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倒是奇哉怪也了,按理说是不想结拜,也不应当如此拂了成公的面子啊。” 沉吟良久之后,高忠才抬起头,看着朱希忠笑道:“莫不是……成公的那位贵人,有难言之隐?” 听到高忠的这句话,朱希忠这才逐渐回过味儿来,眼神中逐渐展露出了智慧的光芒。 “难言之隐?” “是啊,难言之隐,不然没法子解释啊,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若非另有隐情,焉会如此无礼?” 高忠纯粹就是吃瓜的心态,光天化日宫闸也未落下,说是当值,也不过就是在厂值房里喝茶罢了。 但是朱希忠便不一样了。 将宁玦的种种反应串起来,那可不就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吗?! 第15章 骁勇善战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虽然朱希忠没有再说什么,但心中也生出了些许迟疑,而在另一边的宁玦,故意大摇大摆的在京师的街头巷尾转了起来。 直到日薄西山,随着最后一缕夕阳熄灭,外面的温度也逐渐的降了下来,眼瞅着天色渐暗,宁玦也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偌大的宅院空无一人,显然这种四合院没有人住的话,人气是撑不起来的,只不过宁玦却无所顾虑,端着一盏烛台便径自朝着书房走去。 今天下午,宁玦是故意没有回来的,为的就是给那些人足够的时间。 打开书案上放着的奏本,见到夹在奏本中的那根头发早已不见,宁玦总算是长出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陶仲文跟陶仲文背后的人,已经急了。 他们能将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甚至将此事从史书中抹的干干净净,决计不是寻常之人。 自己可能会死的很惨吧? 不过也好,死的太痛快了,这钱拿的不放心。 宁玦兀自起身换上了官服,坐在了书房中,静静的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 宁家街门之外的茶棚处,换了一身寻常百姓衣裳的朱希忠带着两个长随直接坐进了茶棚吃着茶。 “老爷,咱们来这儿干嘛啊……” 长随端着茶碗刚喝了一口便忍不住吐了出来。 “呸!” “他奶奶的,掌柜的!你丫的想钱想疯了吧!泔水也敢往外卖?” 不待朱希忠开口呵斥,那掌柜的便直接开口回呛道:“这叫豆汁儿!豆汁儿懂吗?地道豆汁儿就这味儿!” “你!” 那随扈刚要开口怒斥那掌柜,便听到朱希忠“砰”的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 “闭嘴!让你跟我出来不是让你砸人家场子的!” 被朱希忠一通呵斥,那随扈只得是闭上了嘴,朱希忠望着远处宁家的大门随手端起一碗豆汁儿喝了一口,豆汁儿方一入口,一股浓郁的味道便直冲天灵盖。 “咳咳……”朱希忠擦了擦嘴,有些尴尬的看着那随扈说道:“那啥,我说话声大了点,都别往心里去。” “就是别忘了老爷我带你们出来是有大事的,老爷我得看看咱的贵人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朱希忠这耿直的性子最大的好处就是这知错能改。 方才走过来的时候朱希忠就注意到了,在宁家周围其实还是有不少在活动,而且翻来覆去便是那几个人。 明代虽然有宵禁,但自成化朝起,便开始有富户拉着百官夜宴,动不动六七百人旷早朝,弘治朝之后,宵禁也便逐渐松弛了下来,。 但那终究是朝廷官吏跟富户们的事情,虽然宵禁松弛,但是宵禁之所以可以存在,那主要是因为寻常百姓晚上压根就没什么出门的需求,这個时辰了还在街上闲逛的人,非官即盗! 朱希忠终究是行伍出身,一眼便看出了眼前这几人个个都是练家子。 “他奶奶的,咱这贵人还真是有难言之隐啊!” 宁玦不过就是一个七品言官罢了,家里看着怕是连几个佣人都没有,能招惹这么多人,分明就是奔着要宁玦的命来的! 想到这里朱希忠的心里都不由得有了几分感动。 宁秉宪这是哪怕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也不想连累咱啊! 看着远处的那几个人,朱希忠的手指关节不由得“咔咔”作响。 “你们几个,给咱回去叫人,府上有多少人就给老爷我叫多少人来,快去!” “喏!”两个随扈对视了一眼,旋即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殊不知,身后茶棚里的掌柜也在盯着赖在茶棚里的朱希忠。 “大哥,这人怎么还不走啊?” “再等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就不信他还能不回家。” “大哥,不是热豆腐的事,这豆汁儿味儿太冲了,我快受不了了。” “再忍会吧,地道豆汁儿都这味儿。” 这二人的对话,朱希忠自然不知道。 夜色渐浓,本就有些阴天的京师,今夜竟连半分月光都没有,坐在书房里的宁玦嘴角都不由得微微抽搐了一下。 “怎么tm的还不来啊,再不来我可真上奏了。” 宁玦不知道,自家家门外此时已然形成了一股微妙的平衡。 只不过这股平衡,马上就要被打破了。 就在朱希忠赖在茶棚里时,远处的街角也悄然出现了一队青衣小帽、手持棍棒的家丁,正气势汹汹的朝着朱希忠所在茶棚赶来。 当这伙人现身的那一刻,街头的寒风都仿佛停寂了片刻。 成国公府的家丁本就是在精锐的边军中选拔,个个周身都自带着一股煞气。 那是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才能带的煞气。 无论是茶棚的掌柜,还是宁玦家门口的那伙人,全都被这股煞气震在了原地。 见到自家来人了,朱希忠再也忍不住了,兀自将盛着豆汁儿的茶碗“啪”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成国公的管家见朱希忠现身,也带着人风风火火的来到了朱希忠面前。 “老爷!人都到了,都是咱府上的弟兄!” 朱希忠的眉头一挑,指着远处宁家街门处的那几人便怒斥道 “那边那几个!乃公看伱们老半天了,你们在我贤弟家门口……” 还没等朱希忠说完,便觉得身后有人在拉扯自己。 朱希忠不耐烦的摆摆手。 “不就砸你个碗吗,等会赔你钱!” “兄弟,这不是碗的事儿。” 朱希忠不耐烦的从胸口摸出十个铜钱便欲扔给身后的掌柜。 “不就是钱……” 不料待朱希忠回过头来时,看到的那茶棚掌柜跟伙计,不知从何处摸出了短刃正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 朱希忠沉默了片刻,登时便缓过神来,眼疾手快的直接冲到了桌子前掀了茶棚的桌子。 “先砸了这茶棚!把那豆汁儿都给他俩灌下去!” “喏!”方才那两个喝过豆汁儿的随扈一马当先,直接便冲进了茶棚跟那掌柜跟伙计厮打了起来。 而在另一边,宁玦家的院墙附近,也闻声赶来了不少人跟成国公府的家丁厮打了起来。 “公爷,他们穿了软甲!” “我焯你大爷的不讲武德是吧!点到为止不懂?!” “喝……喝不下了,肚子满了,嗝!” 不到盏茶的功夫,成国公府外的家丁便尽数被放倒在了宁玦家门外的街头…… 第16章 阴魂不散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就在这短暂的战斗结束不久后,在茶棚的后面悄然走出了一个黑衣人。 一脸不解的看着已然被架住的朱希忠问道。 “尊驾何人啊?” 朱希忠梗着脖子,脸上已然写满了不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某乃东平武烈王之玄孙,平阴武愍王之曾孙,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成国公,掌……” 不待朱希忠说完,那黑衣人便彻底忍不住了,瞥了朱希忠身后人一眼。 “砰!”的一记手刀便敲在了朱希忠的脖颈上。 而后朱希忠便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径自昏死了过去。 那黑衣人望着晕倒在地上的朱希忠,不由得冷哼一声。 “这名儿可真够长的。” “把这帮人捆了!莫耽误咱们办差!” “喏!” 众人齐声唱喏,很快成国公府的家丁们便被五花大绑并堵上了嘴,而后便有一人径自翻进了宁家,在里面替黑衣人打开了宁家的家门。 听着自家街门处传来的脚步声,原本坐在书房里已然有些昏昏欲睡的宁玦猛地睁开了眼睛。 终于来了! 宁玦的眼神逐渐炽热起来,直到那黑衣人跨进了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 那黑衣人见到身着官服的宁玦不由得一愣。 “宁秉宪这大半夜的在家里,还穿着官服呢?” 宁玦望着那黑衣人冷笑道:“正欲入宫上奏。” 及至此时,那黑衣人依旧有些为难的悠悠道。 “宁秉宪忧国之情,我等佩服,但是我等有个不情之请,不知秉宪可愿听我一言?” 宁玦的眉头微微蹙起,不解的看着来人。 “何事?” “宁秉宪天坛死谏之名,威震九州万方,我家主人钦之,佩之,如若宁秉宪愿交出这道奏本并不再谈及此事,我家主人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宁玦彻底愣住了。 无事发生。 那我不白折腾了?! 宁玦的身子陡然一震,怒不可遏的将手中的奏章直接朝着那黑衣人砸了过去。 “奏本给你又何妨?!只要本官一息尚在,尔等便休想本官就此沉沦!” 奏本狠狠的砸在了那黑衣人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愠色。 “秉宪你可要想清楚,这奏本哪怕是递上去了,您也不过就是朝廷多了一道泥牛入海的废纸而已。” 宁玦大义凛然的盯着面前的黑衣人高声怒道: “那我还有笔!我还能写小说话本,我还能著书立说!” “你们蒙蔽得了君父,蒙蔽不了悠悠青史,千载即降,尔等之奸名,必将大白于天下!” 不只是那黑衣人,连被拖进宁家的成国公府家丁们都被宁玦给震住了。 虽然宁玦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是单凭这個气魄,就绝不输给那些征战沙场的老将们分毫! 那黑衣人不敢置信的看着宁玦。 “宁秉宪不怕死?哪怕是这么白白死了,也在所不惜?” “白死?” 宁玦缓缓朝着那黑衣人走了过来。 “尔等佞幸之徒,窃国之辈虽多,但我大明正直之士更多!” “杀了一个宁某,这大明的两京一十三省,还有千千万万个宁某!” “尔等可听过一句话?” 黑衣人的眉头逐渐聚拢成了一个“川”字。 “什么话?” 宁玦的脸上写满了轻蔑,望着黑衣人笑道: “人若不除,天必诛之!” 宁玦话音刚落,原本月黑风高的京师,骤然间闪过一道闪电却没有半点雷声,那闪电将宁玦的表情照的清清楚楚,而后狂风大作,狂风卷过瓦片,好似要将宁家的屋顶掀翻一般。 “啪”的一声,不知何处的一块瓦片应声落地。 黑衣人身后的众人饶是身手不凡,终究是在这个君权神授的时代成长,自幼耳濡目染,在见到这一幕后,所有人的心中几乎都同时想到了一个词。 天!诛! “你找死!” 连那黑衣人的语气都有些慌乱了起来,而那个“死”字还未说完,屋顶处便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音,鸡蛋大小的冰雹就这么落了下来。 在那漫天的冰雹之中,一枚鸡蛋大小的冰雹,就这么不偏不倚的砸在了被扔在宁家一进院的朱希忠脑门之上。 “咚!”的一声闷响传来。 朱希忠的脑门上便肿起了一个大包,而原本昏迷的朱希忠也硬生生的被这一阵冰雹所砸醒。 这下不只是那黑衣人,连宁玦都察觉到不对劲儿了。 这贼老天又要跟我作对?! 宁玦看着那黑衣人手中的短刃,厉声怒道: “执此刃,兵我!” 宁玦的言辞愈发激烈,而那黑衣人身后的众人却愈发胆怯了起来,唯有那黑衣人死死的盯着宁玦。 “好!宁秉宪高义!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你了!” 说罢,那黑衣人便拎着短刃径自朝着宁玦走了过来。 望着那刀剑的寒光,宁玦恨不得走过去迎他两步。 “哐当!”一声巨响传来,外面的风势愈来愈大,厅堂的窗户都在不住的颤抖。 就在宁玦已然做好了坦然受戮的准备之后。 那黑衣人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怒吼。 “住手!” 所有人均是一愣,寻声望去,只见一个鼻青脸肿的中年人兀自爬进天井之中,艰难的站起身来,盯着那黑衣人狞笑道。 “乃公还没说完呢。” “听好了,乃公是掌后军都督府事,督禁军,成国公,朱希忠!” “今日只要乃公还活着,你就甭想动宁秉宪一根头发丝!” 又是一道闪电落下,将爬进天井的朱希忠照的清清楚楚! 在宁玦和那黑衣人的眼里,朱希忠的表情是那样的狰狞可怖。 这有伱什么事啊! 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呢?! 就在朱希忠爬进院子的那一刹,院子外的冰雹也逐渐的停歇了下来。 紧接着,黑衣人便看到朱希忠将手伸进了怀中摸索了起来。 黑衣人的眉头一蹙,沉吟片刻后脸色骤变。 “不好!快拦住他!” 只见朱希忠在怀中掏出了一个火折子样的物件猛地拔开,在拔开的一刹那,盖子便擦出了几粒火星,只见朱希忠猛地一吹,旋即便传来了引线被点燃的声音。 而后一声嘹亮刺耳的巨响刺破京师的夜空,起初是内城望火楼、五城兵马司急促的钟声,而后便是禁军的哨声。 须臾之间,京师警讯大作,而被捆在一进院的家丁也用朱希忠方才塞给他们的瓦片割破了绳索,朝着宁玦所在的位置扑了过来。 第17章 都别过了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鸣镝,又称响箭,相传是匈奴冒顿单于发明的东西,本来是只能由弓弩发射,但是拱卫京师的大都督总不可能时刻跨着张弓。 于是也就有了朱希忠手中这种将火折子跟鸣镝拼装起来的响箭。 朱希忠拉响鸣镝,意味着朱希忠已然决意将这件事闹大,这黑衣人手下的人身手再好也已经无济于事了,因为现在他们需要面对的,是大明京师的十四万守军。 望着朝自己扑来的成国公府的家丁,宁玦也近乎下意识的朝着那黑衣人扑了过去。 “奸佞还不授首!” 宁玦嘴上说的大义凛然,字里行间的意思就差直接催那黑衣人直接下手了。 而这一切变故发生的太快,那黑衣人一时之间竟没回过神来,反而是被宁玦一把扯下了罩在脸上的黑布。 透过幽暗的烛光,宁玦清楚的看到了那黑衣人的脸。 “本官已然记下了你这张面孔,尔等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本官也定要将尔等绳之以法!” 宁玦死死的盯着那黑衣人脸上生怕错过任何一处细节。 只可惜,不待那黑衣人动手,朱希忠身后的家丁们便已然朝着黑衣人扑了过来。 整个宁家彻底乱做一团,而原本寂静的街道上也很快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这一次,成国公府的那些家丁显然要比方才难缠的多,一开始,他们只是以为像往常一样陪着朱希忠去街头打架,替公爷出口气,心中并没有多少防备。 但是现在他们都亲耳听见了宁玦讲的那些话,他们是成国公府的家丁不假,但他们同样是帝国里最为底层的存在,他们有最朴实的善恶观。 忠义之士,不应死于非命! “张溶,你瞎了,老子在这儿呢!” 街门外传来了朱希忠的怒喝声,听到朱希忠的怒吼声。 那黑衣人的手下随扈对视一眼后,直接便护送着黑衣人在宁家的东墙翻出了院子。 宁玦的嘴角明显的抽搐了一下。 就差一步了,你丫的这就跑了?!你倒是攮我一下再走啊! 宁玦的大脑几乎没有丝毫的迟疑,直接跟在了那黑衣人的身后便直接翻出了院墙。 只不过宁玦没有考虑到,这一幕,也被身后的成国公府家丁跟朱希忠看了个清清楚楚。 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都这么豁出去追贼了。 他们若是留在这里就此罢手,将来传扬出去了,他们还在京师混的下去吗? “弟兄们,追啊!” 翻身上马的朱希忠,对着身后的张溶也随之高声道:“张溶,连宁秉宪都追上去了,今夜这伙贼人若是逃了,咱们这干勋贵也都别当差了,老老实实向君父请辞便是了!” 从朱希忠被黑衣人放倒之后,这整件事情的性质就已经变了。 堂堂成国公,还是带着人来的,就这样放任奸人戕害了朝廷命官,让勋贵的脸往哪放。 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怕是连五军都督府都要安插几個文臣进来颐指气使了。 为了武勋仅剩的这块遮羞布,朱希忠也不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放了这伙人。 而在另一边的宁玦,此时已然硬生生的追出了两条街的距离,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宁玦体力格外的充沛,以至于充沛到连那黑衣人的表情都逐渐露出了惊恐。 “大哥,这姓宁的吃什么长得啊,怎的还没甩掉啊!” “你问我?我问谁去?!” 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如果让宁玦去追刘翔,宁玦打死也追不上刘翔。 但是如果是十几箱现金。 什么边军老卒,什么江湖高手,统统土鸡瓦狗耳。 无他,穷怕了。 宁玦是那么的期望,这黑衣人能转过身来给自己一刀。 黑衣人也不是没这么想过。 宁玦是只有一个追上来不假,但是宁玦身后还跟着二十多号家丁,这会他们若是在原地停上半刻,必为五城兵马司所擒。 终于,在正阳大街的尽头,就在黑衣人行将筋疲力尽之时。 在正阳门处当值的马队在见到黑衣人后,便直接将黑衣人团团围住。 这伙贼人被擒,最绝望的不是那黑衣人,而是宁玦。 看到这一幕的宁玦登时便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气力一般,直接瘫坐在了原地。 此时,宁玦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白忙活了! 宁玦绝望的看着同样一脸绝望的黑衣人,深刻的体会到了什么叫怒其不争。 你都跑不了了,伱倒是回来攮我一刀啊! 不多时,鼻青脸肿的朱希忠跟张溶便骑着马赶到了正阳门。 朱希忠翻身下马,径自将瘫坐在地上的宁玦给搀扶了起来。 “宁老弟,你到底是从何处惹到了这些贼人啊?咱知道你有难言之隐,这事你直接跟咱开口,咱这个当大哥的,焉能不帮你?” 宁玦幽怨的瞥了一眼朱希忠。 朱希忠反倒是被宁玦看的害羞了起来。 “哈哈哈,你老弟,你也不用谢,咱生性就好助人为乐。” 谢你大爷啊谢! 宁玦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背刺的感觉。 还是这种自己一句不是都挑不出来的背刺! 满腔的怨气化作一腔愤怒,宁玦登时便是一声怒吼。 “贼人图谋戕害君父、太子!此事牵扯甚广,为保险起见,本官今夜必须要与他们同入大狱!”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可能善终了。 除非自己一股脑的要将事情闹大,逼得幕后之人跳出来除掉自己。 想到这里,宁玦的眼神愈发狠厉了起来。 不让我过,那咱们就都别过了! 想要杀人灭口,除非连老子一块杀了! 唯有在场的众勋贵脸色陡然一变。 朱希忠跟张溶知道这事大。 但是他们打死也没想到,这事竟然大到了这个地步! 连天子跟太子都牵扯进来了。 这得是多大的功劳啊! 连张溶看向朱希忠的眼神都不由得酸了起来。 说不羡慕是假的,大家伙都是勋贵,怎的朱希忠这憨货大晚上出门遛弯都能捡着这等泼天的功劳! “哥,你这是又要立大功了?” 张溶的话,朱希忠一个字都没听见,不敢置信的看着宁玦愕然道 “这老神仙算的是真准啊,宁老弟当真是咱老朱的贵人呐!” 第18章 定国世子之故事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随着贼人落网,京师短暂的骚乱重归平寂,只有宁玦知道,真正的风浪才刚刚开始不久。 张溶与朱希忠二人率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押解着黑衣人并其同伙,掉头直奔刑部。 待到朱希忠一行人抵达刑部衙门时,已近子夜的刑部衙门却早已灯火通明,似乎就是在等着迎接朱希忠一般。 “詹部堂?” 朱希忠前脚迈入刑部大堂,旋即便看到了高坐在大堂之上的刑部左侍郎詹瀚。 詹瀚在见到朱希忠的一刹脸上也不由得流露出了一丝讶异。 “成公?” 朱希忠稍一抱拳而后道:“少司寇公忠体国,子夜时分竟在部堂当值?” 詹瀚的眼睛逐渐的眯成了一条线。 “方才京师警讯大作,喻司寇年事已高,詹某自当坐镇部堂,以备不测,成公可是将贼人擒来了?” 朱希忠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随手一指身后的黑衣人。 “詹部堂,这伙贼人图谋戕害宁秉宪,据宁秉宪所称,君父、国本俱牵扯其中。” 听到这里,詹瀚的脸色陡然一变,猛地挺直了身板,一拍惊堂木。 “砰!” “大胆贼人,成公所言是否属实?!” 仅仅一个眼神,被朱希忠押送来的黑衣人脸色便心领神会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司寇冤枉啊!” “草民只是与宁玦有些口角,一时气不过,这才做了糊涂事。” “袭略朝廷命官草民认,但是君父、国本,草民实在是听不懂啊!” 黑衣人话音刚落,朱希忠哪怕是傻子也听明白了。 这几个人能是一时糊涂?! 自己府上的那可都是边军老卒,哪怕是寻常贼人穿了软甲,也决计不至于这么狼狈的被撂倒。 这等人怎么可能是一时兴起去找宁玦的晦气。 “一派胡言!尔等身手个個不凡,跟某说没有图谋?!” 黑衣人登时便回呛道:“公爷,草民只是天生神力,实在是罪该万死竟冒犯了公爷!” 先前夜黑风高,张溶还没怎么看清,经黑衣人这么一说,张溶才发现朱希忠竟是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险些没有直接笑出声。 “你!” 朱希忠的眼珠子一瞪,旋即便扯得脸上的伤口吃痛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待朱希忠开口,詹瀚的脸上已然挂满了笑意。 “既如此,本官想来是成公跟宁秉宪误会了吧!” 说罢,詹瀚兀自起身,走下大堂,望着朱希忠笑盈盈的说道:“成公,这样您看如何。” “本官先给他们每人打上二十棍的杀威棒,而后每人判个流三千里,让他们去岭南好生反省一下,您看如何?” 朱希忠闻言,脸色登时便拉了下来。 流放三千里?那跟回家坐牢有区别吗?! 自己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这帮人合着最后就混了二十棍?! “詹部堂的意思是,定要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了?” 詹瀚先是一愣,而后依旧是皮笑肉不笑的望着朱希忠。 “成公何尝不是听信了宁秉宪的一面之词?” 直到这一刻,朱希忠跟张溶两人才意识到宁玦方才为什么一定要跟这伙人一齐入狱。 就凭刑部的这个阵势,这个案子便定然小不了! “某只知道此獠阴谋君父,便不能如此仓促处置。” “成国公!朝廷有制,此我刑部之事,成国公难道忘了昔日定国世子之故事了吗?!” “你!”朱希忠死死的盯着詹瀚,而张溶却在朱希忠的身后死死的拽住了朱希忠。 这句话无疑是跟朱希忠摊牌了,直接的告诉了朱希忠二人,这个案子,他詹瀚也不过是受人之托。 他们执意闹下去的结果,就是跟整个文官集团为敌。 詹瀚说的定国世子,也就是现任定国公徐延德的祖父徐世英。 只因徐世英在都督府办公时,将几份兵部的奏章带回家署理,便被文臣劾入了诏狱身死狱中,定国公一脉二十年未在军中授职,若非武宗与徐光祚交好,定国公一脉的爵位怕是都已然绝袭了。 徐世英的案子就是一次文官集团对于武勋的政治宣示。 这种事,绝不是詹瀚区区一个刑部左侍郎能办到的事情。 你朱希忠是备受荣宠不假,但是你百年之后,你的儿孙袭爵,军中授职,哪一样都绕不开文官的礼部跟兵部,稍微拖延两年,你成国公府便有绝袭之忧,伱拿什么跟我们斗! 见到朱希忠呆立原地,詹瀚也潇洒的重新坐回到了刑部大堂之上。 “砰!”的一声惊堂木响起。 “来人,将人犯押入大牢,待呈送棘署核案后黜置!” 躬列大堂的两班衙役登时便朝着五城兵马司的人走去。 朱希忠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哪怕是知道了这案子事涉天子,这个案子的复杂程度也远超出了朱希忠的想象。 这伙贼人的后面站着的,绝非一两个人。 “大哥,我知道你憋屈,不为旁的想你也得为家小着想啊!” 英国公一脉正是因为知晓文臣的狠辣,这才能世代备受荣宠。 这案子的功劳大归大,但风险同样是出奇的高。 本就已经贵为公爵的朱希忠、张溶两人,完全没有必要再去淌这淌浑水。 朱希忠的眼睛瞪的溜圆,但最终却还是站在了原地。 詹瀚虽然只是一个正三品的刑部左侍郎,却能稳稳的压朱希忠这个公爵一头。 更何况,詹瀚还只是被推出来抛头露面的一个。 这个案子真正的幕后指使是谁,张溶跟朱希忠不知道,也不敢想。 “公爷……” 五城兵马司的人疑惑的看向了张溶。 张溶笑盈盈的朝着詹瀚拱了拱手。 “詹部堂别说了,我大哥是粗人一个,误会,都是误会,放人!” 张溶都这么说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自然也不好在扣着那黑衣人不放。 就在刑部的两班衙役准备带着人犯去大牢时,一个喘着粗气的声音在刑部衙门外响起。 “误会个屁!你们放一个试试!” 来人满头大汗的靠在刑部衙门的大门上,正是宁玦。 第19章 你不怕死吗?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方才追凶宁玦的体力就已然耗尽了。 宁玦又不会骑马,朱希忠等人自然来的要快一些。 虽然还没有弄清楚具体是什么情况,但是看到这大半夜灯火通明的刑部衙门,宁玦便已然猜到了大概了。 端坐判案后的詹瀚疑惑望着衙门外身穿七品官服的宁玦。 “宁玦。” 詹瀚眉头紧锁的念出了宁玦的名字。 朱希忠也面向宁玦低声介绍道:“宁老弟,这位是刑部左侍郎詹瀚詹部堂。” “詹部堂?” 宁玦的脸上写满了轻蔑。 不待宁玦开口,詹瀚便猛地一拍惊堂木。 “宁玦!你乃七品御史,于品于秩,本官皆在汝之上,为何不拜!” 詹瀚下意识的便是一顶大帽子便朝着宁玦扣了过来。 原本詹瀚还以为能给宁玦一个下马威。 不料宁玦却盯着詹瀚冷笑道:“詹部堂,你不过三品侍郎,于品于秩,成公英公,皆在汝之上,汝为何不拜啊?!” 詹瀚的这个侍郎,一部堂官,听着品秩很高,真若是论起来,不过就是跟卫所的指挥使平级而已,按照《大明会典》的规定,那詹瀚是要对朱希忠、张溶行两拜礼的。 听到宁玦提起这个,詹瀚便仿佛是被踩到了尾巴一般。 “宁玦!你究竟还是不是圣人门徒!本官可没有什么当国公的爹!” 詹瀚此话一出,张溶跟朱希忠两人的脸色登时便变得铁青。 这句话就差指着他们的鼻子骂娘了。 虽隔着数步之遥,宁玦尤能听到朱希忠与张溶巨大的鼻息声。 但也仅仅是鼻息。 土木堡之后这百余年的光景。 大明的勋贵,早已不是当年的勋贵了。 连宿卫宫禁这样的差事都被宦官给夺去了,他们不过是一群受祖辈恩荫的废物罢了。 “是啊,詹部堂没有一個当国公的爹!你詹部堂何尝不是出身豪强,既有杨文忠公为座师,欧阳司空为同窗,又有严阁老为同乡,但成公、英公,可都只有一个爹啊!” 詹瀚是正德十二年江西进士。 乃是杨廷和点的他与欧阳必进的功名,又是严嵩的同乡。 他们是有个当国公的爹,但你这个靠乡党、同年、座师强占着顶级教育资源发迹的士人,就比他们清高很多吗? 宁玦的话无疑是直接扯下了詹瀚作为士大夫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詹瀚的脸色早已成了猪肝色。 “孝宗皇帝有制,我大明与士大夫共天下!你宁玦要废我大明祖宗家法不成?” 詹瀚只能搬出孝宗皇帝来压宁玦。 伱总不可能连孝宗皇帝的祖宗家法都不放在眼里吧? “孝宗皇帝?太祖高皇帝有祖训!我大明文武并举!若非此意,直接将国公品秩定至三品便是,究竟是谁废了大明的祖宗家法!” “断了我大明武将的脊梁,他日北虏叩关,难道介时是詹部堂去那长城之上守土保疆吗?!” 詹瀚的牙齿不住的颤抖,盯着宁玦久久说不出话来。 “宁玦!这里是刑部,不是你们都察院,容不得你在此置喙!” “这等人犯,我刑部既已受理,自当押赴刑部大牢!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宁秉宪请回吧!” 詹瀚决意不再与宁玦纠缠。 哪怕宁玦是苦主,都察院也不过就是纠察百官的衙门,这些人犯于情于理都是要由刑部做主的。 当见到詹瀚执意要将人犯收监的时候,宁玦就知道,自己那个被杀人灭口的方案破产了。 詹瀚越是如此,这几块料就越是不能交给刑部。 今天晚上宁玦退一步,明天最多也就是见到一地的尸体了。 一捅到底,是宁玦唯一的选择! 只有咬死这个案子,才能见到嘉靖,只要能见到老道士,一切皆有可能。 要么老道士砍了自己,要么让这幕后之人弄死自己! “谁告诉你这干人是人犯了?!他们是本官的证人!通天大案的唯一人证!只要本官一息尚存,此案本官便要管到底!” 詹瀚的脸颊胀的通红,指着宁玦怒道:“宁玦,你难道要作乱刑部不成?!你可知道劫掠刑部人犯,罪同谋逆?!” 宁玦的眼前一亮,正中下怀了不是! “谋逆?!宁某纵然谋逆,也是逆的尔等奸佞之辈!” “宁某今日便站在这里,尔等今日若是想杀人灭口,就地打杀便是!” 詹瀚的胸口不住的起伏着,手里的惊堂木敲得好似快板一般。 “反了!反了!” “尔等都还愣着作甚,还不将此贼拿下!” 詹瀚对着刑部的两班衙役歇斯底里的大喊道。 那两班衙役却迟疑了,他们哪里知道詹瀚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得到了幕后之人的担保。 他们只知道,宁玦看样子是清官,是诤臣。 若是死在了他们手下,那是要背负骂名的。 更何况,他们比詹瀚知道,詹瀚到底有没有拿下宁玦的权力。 “大人,这,这恐怕不妥吧……” 望着急火攻心的詹瀚,宁玦登时便补了一把火。 “詹瀚!本官现在明白告诉你,只要本官不死,明日卯时初刻,便是本官带着他们入朝死谏之时!” “哪怕天子避而不见,本官就算是敲登闻鼓,也要把君父从西苑敲出来!” 不料宁玦此话一出,詹瀚的脸上虽仍有愠色,但在猛敲了几十下惊堂木后,大脑却逐渐的恢复了理智。 将手中的惊堂木一丢,望着宁玦却不由得冷笑了起来。 “好!宁玦,你有种!本官定不了你的罪!” 詹瀚知道宁玦是都察院的御史,普天之下除了天子之外,没有任何能定宁玦的罪。 “宁秉宪大可以去面圣,你且看看,究竟是君父是不是最后将人犯下发刑部处置!” “你视本官若仇寇,殊不知,本官是在救你的性命!” 詹瀚的话已经说的相当露骨了。 之所以詹瀚敢出来接这淌浑水,詹瀚就知道,这件事压根就不可能闹大,自己只是出来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不料宁玦却一点不领情,依旧漠然道:“詹部堂厚恩,宁某受之不起!” “宁玦,你当真不怕死吗?!” 詹瀚最后发出了一声质问,当詹瀚说出这句话时,已经不再是恫吓,反而更像是游说。 “没有天下百姓,我早就死了!” “他们这等离间亲亲,最后受难的,何尝不是天下百姓?放任幕后之人敲剥天下人之骨髓,我又有何面目见天下人?” “玦生而无父,食百家衣食方有今日,天下百姓犹如玦之再生父母。” “尔等欲敲剥我父我母,我岂能容你!” 这些句话并不是宁玦说的,而是宁玦体内另一个灵魂所说。 这具身体的主人,自幼孤苦,一路何等的辛酸方能有今日,只有他自己知道,宁玦只能确定,那个灵魂本身是想有一番作为报答天下百姓的。 只可惜官场旧制,非庶吉士不得入阁,这才有了后来的自暴自弃。 既然都是要死,不如死出些意义。 放心,我会尽力的。 宁玦在心中轻声安抚了一下体内的那个灵魂。 但是宁玦自己知道,自己面临的将会是怎样恐怖的敌人。 此时的大明,早已不是开国之初的大明。 所有可能变大的蛋糕,都已然被做到了极致。 整个士大夫集团,也早已拧成了一股绳。 多智若嘉靖,对士大夫最大的压倒性胜利也不过是一个大礼议。 那个所谓的大礼议,本质上还是一个不牵扯任何人直接利益的政治标志。 而宁玦现在手中握着的,才是那条恶龙真正的逆鳞! 在宁玦面前的是一台巨大的风车,单凭宁玦一个人是决计不可能撼动的。 宁玦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的撞向这台风车,竭尽可能的泛起更大的涟漪。 不远处被张溶拉住的朱希忠也是怔在了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是勋戚,朱希忠不明白,宁决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官不做。 却偏偏要做这些看起来好似自寻死路的事情。 冒着断送前程,身死家破的风险,只是为了那个虚无缥缈到不知具体是谁的所谓“天下人”。 蠢,太蠢了! 只是不知为何朱希忠却偏偏能被这件“蠢事”所触动。 直到天边泛起肚白,第一声鸡叫刺破京师的长空。 坐在刑部衙门外石阶上的宁玦忽的睁开早已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待宁玦开口,站在侧旁思索了半宿的朱希忠便坚定的说道。 “某陪宁贤弟同去!” 第20章 大忠似奸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就凭宁玦昨夜的那番话,朱希忠就知道,宁玦跟那些平日里在阁部吃茶的百官不同。 他们是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勋戚,为保富贵忍一时气就罢了。 天下之人以文教为荣,远鄙武夫。 放任这帮文臣坐大下去,边疆的北虏到时候可不是他们辩辩经就能退敌的。 他们装傻充愣保得了一时富贵,大明亡了国,他们这些勋贵一个都跑不了,反倒是这帮士大夫倒是能像崖山那般恭迎新朝雅政。 勋贵,不能再像以前那般隐忍下去了! 这一次,张溶没有阻拦,而是默许了朱希忠的行为。 当五城兵马司的尉校押着人犯走出刑部衙门时。 朱希忠悄然走到宁玦的侧旁低语道:“宁老弟,咱可以帮你将人犯押到承天门,但咱终究是武勋,有些事咱没法子插手!” 宁玦没有说话而是朝着朱希忠拱了拱致谢。 说实话,宁玦也没指望着朱希忠能直接将这事管到底,朱希忠能在缺人的时候帮自己一把,已经是超出了宁玦的想象了。 最终,朱希忠却看着宁玦悄然道:“不过宁老弟你将心放在肚子里,这个案子没人能压的下去,咱说的!” 或许比起那些自幼在人精堆里长大,官场里摸爬滚打的士大夫的权谋。 朱希忠那点手段就好似过家家一般。 但是没有成事的本事,不代表朱希忠没有将事情闹大的本事。 只见朱希忠的目光陡然一变,而后翻身上马。 身后的尉校整齐列队,队列一字排开直接便延伸到了承天门外。 朱希忠、张溶二人亲自押着昨夜的黑衣人一行人朝着禁中的方向走去。 六部衙署、五军都督府、都察院、大理寺等衙署皆在承天门外,卯时初刻正是各衙官吏点卯、当值阁臣换班之际。 就在百官的注视之下。 五城兵马司的尉校押着黑衣人一行人,紧紧的跟在宁玦的身后毫不迟疑的朝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 昨夜京师警迅大作,今晨点卯又见到五城兵马司闹出这么大阵仗。 自土木堡之变后,这还是勋贵们第一次在京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有了五城兵马司的这些尉校,昨夜的事情便好似长了腿一般在京师传扬开来。 傻子都能看出来。 大明,要生大事了! 自袭爵以来,这是朱希忠第一次这般大义凛然的入朝。 “宁老弟,你且在此等候,待我去通禀君父。” “有劳成公了。” 宁玦微微颔首。 毕竟自己只是一个七品言官,贸然前去,嘉靖大概率没兴趣理会自己。 行至宫门处,望着在承天门外排队入宫的百官。 朱希忠勒住缰绳,兀自下马。 “都让开!本都有军国大事直面天子!” 这是朱希忠这辈子第一次在文官面前说话如此的底气十足。 朱希忠总算是体会到了些许文官所谓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是什么感觉了。 正气灌顶,无私者无畏! 就在朱希忠等着这些官吏让开时,不料前面的官吏头都没回便直接回怼了回来。 “军国大事你神气什么?!” “能大清早来面圣的,谁不是有军国大事!就你着急?!” 朱希忠面色一沉。 “事关君父国本,尔等让是不让?!” 朱希忠一声爆喝,惊的前面的官吏终于回过头来,不料那群人一见到是朱希忠,登时便個个好似打了鸡血一般。 “朱希忠!我等不去找你,伱偏自己送上门来?!” “尔身为国戚,攀结外臣,朱希忠,你知罪吗?!” “高公公,烦请快些通禀,我等要面见君父,誓要为我大明剜去毒瘤!” 没有丝毫防备的朱希忠怔在原地,迷茫的看向了拦在百官面前的高忠。 “高公公,某一心忠君……” 高忠为难的看了一眼朱希忠,不待高忠开口,突然便有人一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高忠!你要勾结勋戚蒙蔽圣聪吗?!” 此话一出,高忠的脸色陡然一变。 “你胡说些甚!” 不待高忠开口,那御史便直接捶胸道:“列祖列祖啊,您开开眼吧!让臣去见陛下一面吧!切莫让奸人乱我大明朝纲了啊!” 很快便有人跟风哭了起来。 “奸佞!我等只要一息尚存,便与尔等势不两立!我等今日非见君父不可!” 十几名言官就这么跪在承天门外,俯阙恸哭。 直到这一刻,朱希忠才明白了什么才叫做大奸似忠,大忠似奸。 这帮士大夫,人家就是靠嘴皮子吃饭的。 自己这纯粹就是属于拿业余爱好挑战人家的工作了。 “你们……!” 高忠手足无措的看着面前的这些言官,对着朱希忠一拱手道 “成国公,咱家,咱家实在是没办法啊!咱得分一个先来后到。” 高忠也不傻,自己这会稍有不慎,那可就成了朱希忠“同党”了。 这可就是无妄之灾了。 听到承天门处的哭声,张溶跟宁玦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劲来到了承天门外。 不料宁玦刚一现身。 原本还在承天门外排队的那些言官也围了过来。 “奸佞!不打自招了吧!尔等同行入朝,当真以为我大明朝无人了吗?!” “国朝养士百七十载,仗节死义,就在今天,就在今天!” 朱希忠咬着牙低头道:“宁老弟,这,这帮人疯了,咱有办法,你且等着,咱还有法子……” 朱希忠的话宁玦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望着面前的一众言官,脸上的轻蔑愈发浓郁。 “既要仗节死义那还不快些滚开?!” “宁玦,你大胆!分明是我等先行入朝,尔安敢呵斥吾等!” 宁玦的脸色陡然一变。 “谁告诉你们我是在入朝?!” “老子是来敲登闻鼓的,你入你的朝,我敲我的登闻鼓,尔等可知太祖祖训,凡有阻挠敲鼓者,斩?!” 宁玦一句话便恫吓住了堵在承天门的那些言官。 不就是梭哈吗? 老子今天就是奔着梭哈来的,不输个底儿掉就没打算走! 登闻鼓,谁敢跟?! 第21章 都是忠臣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宁玦话音一落,方才那些扬言要“仗节死义”的耿直忠义之士登时便没了声音。 他们是来进谏的,做的最大的心理准备也就是被拖出去打两棍子廷杖。 登闻鼓本身就大,照太祖朝旧制,迁都后的登闻鼓也被放置在了长安左门下。 鼓声一响,声震京师惊扰后宫不说,而且这就等于是用祖训绑架了天子,逼天子出来接见。 谁也没想到宁玦竟然要直接敲登闻鼓,谁知道西苑那位有没有起床气,哪怕是今天碍于面子不找后账,谁能保证以后不找后账? “你们敲是不敲?!” 宁玦的双目一瞪,那几名言官登时便没了声量。 “还不让开?!” 一个须发皆白给事中双目之中散发出些许智慧的光芒,梗起了脖子。 “谁说不敲?!” 原本在承天门拦住这些官员的高忠还没来得及反应。 那给事中便一个箭步冲到了长安左门前的登闻鼓处,抡起半尺粗的鼓槌便直接抡了上去。 “咚!” 随着登闻鼓被敲响,长安左门的门洞俨然成了登闻鼓的扩音器。 这是真正的声震瓦砾! 宁玦能清楚的看到地上的碎石子都在微微的颤抖。 那给事中足足敲了十几下,被震得几近失聪的高忠这才仓促的跑到了给事中面前。 “吴给谏,不要在敲了,君父能听见了,能听见了!” 被高忠拉开的给事中这才作罢。 “宁玦,莫不要以为独你一个不怕死!本官敲了!” 那姓吴的给事中拎着鼓槌便朝着宁玦走去。 “该你了!” 宁玦接过鼓槌,当即便欲朝登闻鼓走去,还未等宁玦走到鼓前。 看着宁玦坚定的模样,高忠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宁秉宪,这,这又是何苦啊。” 大清早,两名言官来宫门口敲登闻鼓,双方还较上了劲。 在高忠的眼里,这不纯纯就是俩人比赛抽君父嘴巴子,谁不敢抽谁就是怂吗? 糊涂,太糊涂了。 宁玦倒是不以为然,于私,他只是想赶紧死,激怒嘉靖也就激怒了。 于公,这帮人越是这般有组织的跳出来,越是说明背后势力的可怕之处。 天下、大明,都需要这么一個不怕死的人站出来。 那些你舍不得的瓶瓶罐罐,最终都会别人拿捏你的把柄。 宁玦凝神屏息,紧紧的握紧了手中的鼓槌,望着眼前的登闻鼓,旋即便举起了手中的鼓槌。 皇城内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吁~” 不待宁玦的鼓槌落下,便见到一个白面无须、大腹便便的宦官纵马疾驰而来。 见到宁玦站在登闻鼓下,登时便开口呵斥道:“住手!别敲了!” “登闻鼓还有敲好几遍的吗?!” 高忠见到来人,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干爹,您可算是来了,儿子实在是招架不住了。” 黄锦喘着粗气,指着宁玦哭笑不得的说道:“宁秉宪!您敲个登闻鼓,怎的敲个没完?君父听见了!” 宁玦漠然道:“方才那鼓又不是宁某敲得,这鼓他姓吴的敲得,宁某如何敲不得?” 黄锦有些茫然的看着宁玦。 “方才是谁敲的鼓?” 黄锦话音一落,众人便齐刷刷的看向了那吴姓给事中。 那位吴给事中也是一梗脖子道:“黄公公,是在下敲得!” 黄锦哭笑不得的看着那吴给事中点了点头,伸出了大拇指。 “好!不愧是我大明的英雄好汉!” “君父有谕,方才惊扰圣驾者,供状呈上,杖二十再行入宫,余者即刻入西苑面谏。” 宣读完口谕,黄锦看着身旁的高忠眼睛一瞪。 “高忠,你还愣着作甚,将人叉出去打了啊!” 高忠这才回过神来,总觉得好似少了什么似的,旋即一摆手,两名东厂的番子登时便朝着那吴姓给事中走去,宁玦也是随手将鼓槌塞回了鼓架上。 “当”的一声鼓槌归位的一声闷响传来。 那位给事中这才反应过来时,宁玦已然排在队伍后面等着入宫了。 “宁玦!伱倒是敲啊!” 敲登闻鼓? 我图个什么? 二十杖? 我是奔着死刑来的又不是奔着挨揍来的! “你敲啊!卑鄙小人!” “啪!” “嘶~!” 周围准备排队入宫上书的言官均是鄙夷的看了一眼宁玦。 “不愧是奸佞,竟能厚颜至厮!” “呸!你是怎生站得住的!” 宁玦倒是不以为意,自己又不是来刷名望的,管你们怎么想?! 黄锦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旋即便带着入谏的言官跟宁玦朝着西苑的方向走去。 方才想必被吵醒的嘉靖脾气不是很好,黄锦是直接骑马从社稷坛抄近路过来的,现在入宫自然就不能走社稷坛了,过午门西转走右顺门经武英殿出西华门,足足走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这才抵达西苑。 黄锦没有通禀,而是带着众人直接走进了殿阁中。 “皇爷,人都到了。” 黄锦对着精舍内轻声说道。 而精舍中也很快响起了嘉靖的声音。 只不过嘉靖的语气似乎并没有多少愠色。 “不必行礼了,尔等清晨闯宫,所为何事?” 宁玦侧旁的言官齐声道:“臣等联名参都察院江南道巡察御史宁玦、成国公朱希忠私相授受!” 精舍内旋即便传来了一声嗤笑。 “都是来参宁玦的吗?” “不!” “臣宁玦有要事要奏!” 听到宁玦的声音,殿内的嘉靖明显一愣。 良久之后,精舍内才再次传来了嘉靖有些讶异的声音。 “你们一块来的?” “陛下,臣等来的早啊!” “天没亮臣等就在承天门候着了。” 听到这些言官的谏言,嘉靖没有接话茬。 “先将宁玦的奏本呈上来吧。” 此话一出,那些言官的脸色拂然一变。 “陛下,人伦有序,先来后到,臣等……” “卿等欲抗旨耶?” 嘉靖轻飘飘的一句话,那十几名言官登时便没了声响。 “臣等万死。” 良久之后,精舍内传出了嘉靖略显疲惫的声音。 “罢了,朕大致知晓了。” 嘉靖缓步自精舍中走出,望着宁玦身旁的言官们笑道:“卿等是想定宁玦的罪?” “是。” “宁玦你是觉得,这天下有人要害朕,生疏我天家骨血?” “是。” 嘉靖长出了一口气,悠悠道:“误会而已,都是忠臣,没有奸臣。” 宁玦彻底怔住了。 误会? 你这是什么顶级理解?! 宁玦总算是明白为什么这帮人为什么敢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了。 连你都这个态度,我还玩个毛了! 第22章 昏君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望了一眼殿中的众人,嘉靖兀自转身朝着殿阁正中的龙椅走去。 “都散了吧,宁玦留下。” 嘉靖语罢,看到嘉靖的态度,方才那些群情激昂的言官也不再说话,而是渐次退出了殿阁。 偌大的殿阁中,只剩下了宁玦、嘉靖、黄锦三人。 嘉靖的手中拿着宁玦的奏本,低声笑道:“宁玦,朕猜你此时正在心中暗骂朕是昏君。” 宁玦站在原地,没有做声。 看到宁玦的反应,嘉靖还没说话,黄锦却先急了。 “宁玦,你大胆!” 黄锦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是在玩命的朝着宁玦挤眉弄眼。 对于这一切,宁玦自然是熟视无睹。 “还请陛下明示,让臣做一个明白鬼。” 嘉靖随手将宁玦的奏本扔到一旁的书案上。 “你无外乎是觉得,大明在朕不察之下,有了一个规模庞大的朋党。” “这个朋党在暗中控制了我大明朝堂。” “看似令皆由朕出,实则朕是在被人牵着鼻子走,以至于朕的身边,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于是乎,他们便炮制了这所谓二龙不相见,是也不是?” 嘉靖的身上有着一股迷之自信。 那是一种独属于聪明人且被皇位、数次起死回生硬砸出来的自信。 “是!” 宁玦的回话没有丝毫的回避。 嘉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在嘉靖的眼里,宁玦就是一個初出茅庐的年轻愣头青,这样的言官,他见得多了。 “所以你说,他们想离间我父子,以至于太子不学帝王之术……”说到这里,嘉靖也懒得避讳,直言道:“他们是想教出一位孝宗皇帝,继而像孝宗那一朝时那般是吧?” “是!” 宁玦还是没有迟疑。 嘉靖笑盈盈摇了摇头,若是被后世人见了,绝对不会将眼前此人与那个“改稻为桑”嘉靖联系起来,只会将其当成一代明君正在敦敦教诲自己的臣子。 “倒是能够自洽,可是你想过没有。” “就是说,如果这个朋党压根就不存在呢?” 宁玦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不存在?!” 嘉靖似乎是很享受这种在智商上对旁人产生压制的感觉。 “是啊,你是如何确定这样一个朋党是存在的?” “古来朋党,或曰阉党,以宫中阉宦为魁,或曰乡党,一省同乡而聚,文臣之中或有学问派别而相互攻讦,更甚者,国朝初创之时,有青田先生之文党,亦有淮西勋戚之武党。” “伱所说的这个朋党,是因何而聚的?” “上至九卿阁臣,下至州郡小吏也就罢了,连陶真人这等不习孔教经典之人,也在其中,你自己信吗?” 显然,早在陶仲文刚刚炮制出“二龙不相见”这句谶语时,就已经有人提前给嘉靖打过预防针了。 这个所谓的朋党,压根就没有一点共同点,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在于他们合力在迫害天子,而且是不图名利的在迫害天子。 于是在宁玦的这份奏疏里,嘉靖显然将宁玦当成了“妄想症”患者。 不过恰恰是因为这份奏章。 使得嘉靖相信宁玦不是受人指使的,反而对宁玦平生出了几分好感。 毕竟宁玦敢上这份奏章,说明他已经到了对朝中百官草木皆兵,谁都怀疑的地步了。 这也是嘉靖耐着性子跟宁玦说这么多的原因。 宁玦坚定的抬起头,毫不犹豫的说道 “我信!” 看着宁玦的模样,黄锦刚要开口劝阻,嘉靖便又抬起手示意黄锦闭嘴。 “好!咱们接着往下捋。” “天下熙攘,为利来往,所谓阉党也好,乡党也罢,本质上都是一群人为了近似的目的相互抱团罢了。” “你既然说天下有这样的一个朋党,那你且跟朕说一下这个朋党……利从何来?” 宁玦无奈的看向嘉靖。 “难道在陛下眼里,社稷神器都不算利了吗?” 听到这里,嘉靖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神器算利,但是朕终究不是宪宗皇帝,太子之聪慧,亦非孝宗可比,纵然是真有奸人若此,他们的算盘怕是要打空喽。” 宁玦的咬着牙低声道:“那若是太子夭殇呢?!” “砰!”的一声,嘉靖一巴掌便拍在了龙椅的扶手上。 “大胆宁玦!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朱载壡是老道士最为宠溺的儿子,宁玦这句话彻底的激怒了嘉靖。 黄锦瞥了一眼身后的屏风后“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 “皇爷,宁玦不过朝中小臣,君父仙体为重啊!” 嘉靖没有理会黄锦这茬,而是指着宁玦高声怒道 “所以他们做这么多,难道就是为了赌朕的太子夭殇吗?!倘若太子平安,他们岂不是枉费心机!” “若是有人刺杀呢?!” 嘉靖彻底忍不住了。 “有人刺杀,何须等到今日!太子明年便行冠礼了,你当他们与你这般得了失心疯才等到今天?!” 嘉靖知道按照宁玦的逻辑。 这些士大夫见太子跟自己亲近,是必然会下杀手的。 但是嘉靖的逻辑是,自己宠爱太子的事情,便从来没有过遮掩。 从嘉靖十八年册立到到今天。 真要下手的话,趁早下手岂不更安全,更不引人怀疑? “因为夏言是太子太傅,而陛下今年斩了夏言啊!” 刚一听到夏言的名字,嘉靖的胸口便剧烈的起伏了起来。 “你是想说太子活不过明年吗?!” “皇爷息怒,宁秉宪断无此意啊。” 黄锦知道,嘉靖这一次是真的动怒了,只是残存的那点理智使嘉靖克制住罢了。 在黄锦的安抚下,嘉靖这才堪堪恢复了些许的淡定。 黄锦自幼陪在嘉靖身边,自然能看出嘉靖这是真的起了爱才之心,想要留用宁玦。 嘉靖也顺着黄锦的台阶就坡下驴,逐渐平和下来,重新维系起了自己的“明君”人设。 “旁的不要在说了,宁玦你只需记住,此事日后休要再提,退下吧!” 嘉靖语罢,宁玦却依旧立于原地。 “朕让你退下!你难道要抗旨不成?!” 望着略带错愕的嘉靖,宁玦的嘴里悄然飘出了两个字。 “昏君。” 第23章 犟种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面圣而后激怒嘉靖。 这本就是宁玦计划的一部分。 哪怕是不能扳倒幕后之人,宁玦也可以利用这次面圣以达到作死的目的。 但是当这句“昏君”骂出口的时候。 宁玦的内心深处更多的则是失望,这是身体内另一个灵魂带给宁玦最后的感触。 幕后之人最大的依仗是当朝天子,而且还是一个彻底掌控朝局的天子,这还怎么玩! 话都已经说尽了,他不信,自己能有什么办法? 殿阁内一片死寂,黄锦的嘴巴张了张,但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显然,黄锦还是想劝一下的,但是黄锦总不能直接说“陛下您听错了”吧?! 嘉靖的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置信的看着宁玦。 “你……你……!” 嘉靖下意识的想让宁玦再说一遍,但是又想起宁玦好像真的敢再说一遍。 “陛下如何觉得奸人不敢?陛下与太子愈是亲昵,太子便愈是危险!” “今年陛下已过不惑,若明年太子薨逝,陛下再去教习裕王,陛下以为来得及吗?!” 坐在龙椅上的嘉靖身子气的抖了抖,心中的怒火彻底压不住了。 “现在不说太子短命,改称朕大限将至了是吧?!” “我父子二人明年就非死一个不可?!” 宁玦也丝毫不肯退让。 “自古天子皆称万岁,天下又有几人真享国万年!” “国朝创业百七十载,高寿者,莫过于太祖成祖,陛下今年四十有二,已经仅次于仁宗皇帝了!” “哗啦”一声,宁玦的奏本便被直接扔到了宁玦的面前。 宁玦的话直接踩到了嘉靖的痛处。 沉迷修仙,无外乎怕死。 为什么怕死?实在是老朱家短命的人太多。 尤其是帝系,能活过三十就是高寿。 哪怕是到了后世,全家没有一個活过四十岁的,你活到三十九的时候也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所以你是说我朱家全都是夭寿短命之人吗?!” 宁玦彻底无语了。 你这老道士脑回路挺清奇啊,硬抓着夭寿短命不松手了是吧?! “臣无话可说。” 嘉靖激动的点了点头,脸上竟露出了几分笑意。 “好啊,当真是都察院的英雄好汉啊!” “黄锦,把他拉出去,打一百杖!就在西苑外面打!” 听到“一百杖”这个数字之后,宁玦反而轻松了不少。 脑海里里浮现的只有曹老板的那句“匹夫竖子,不相与谋。” 累了,毁灭吧,赶紧的。 “不劳黄公公动手,宁某自己会走。” 宁玦朝着黄锦一拱手,旋即便大步走出了殿阁。 嘉靖不敢置信的看着黄锦说道。 “他妄议君父,他还神气上了?!打!着实打!用心打!” 黄锦为难的看着嘉靖,而后又不住的看了看远处的那扇屏风。 “皇爷,这,我,那。” 不待黄锦说完,屏风后便悄然走出了一个少年。 “父皇!儿臣相信宁秉宪!” 今日一大清早赶到西苑的朱载壡再也忍不住了,直接便从屏风后钻了出来。 见到朱载壡直接从屏风后面站出来。 黄锦“噌”的一声挡在了父子二人中间。 “太子爷,陶神仙说了,二龙不相见,您还是回屏风后面去吧。” 嘉靖也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转身向后怒道 “朕何时让你出来了?!宁玦抗旨,伱也要抗旨不成?!” 朱载壡有些激动的看着嘉靖说道:“父皇,您醒醒吧,什么二龙不相见,分明就是有奸人离间我父子!” “到头来朕还不都是为了你!” “天命天命,朕说了这么多,你为何还是不懂?!”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皆是命数,朕已然与你说了多少遍了?” 嘉靖固执的模样,已然像极了后世逼婚的家长。 而此时殿阁内也已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嘉靖依旧背对着朱载壡的方向,见朱载壡不再顶嘴,嘉靖的语气也不由得舒缓了不少。 “知道错了?朕知道,你器重宁玦,但是为人君者,不能只有恩,还要有威……” 嘉靖悠然的转过身来,这才发现殿阁只剩下了黄锦,而后便听到朱载壡的声音在殿阁外响起。 “父皇说的都对,儿臣自知难谏,唯求与宁秉宪同进退。” “当日儿未曾救下夏先生,今日杖宁秉宪几杖,儿便受几杖,宁秉宪杖毙则儿亦不独活。” “先打我!” “与其死在奸人手中,儿宁死于父皇杖下。” 说着,朱载壡已然自己脱起了裤子,趴在了一条长凳之上。 不提夏言还好,提起夏言,嘉靖的脸色登时便变得铁青,指着殿外的朱载壡怒道:“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打你不是?!” “打!太子一百杖,先打!” “不能打啊皇爷,太子身子弱,这怎生打得啊!” 黄锦死死的抱住了嘉靖的大腿,嘉靖挣巴了两下而后怒道:“还不打?!再不打成什么了?!哪怕是寻常百姓家,有这么跟父亲讲话的吗?!” “怎生打不得?!打!” 不多时便有两个缇卫战战兢兢的走出了殿阁。 “啪”的一声传进殿阁,朱载壡的小脸涨的通红,却硬是不喊疼。 看着朱载壡这幅模样。 嘉靖的脸色陡然一变,登时便欲朝着殿外冲去,对着窗外怒道。 “今日黄历宜欺天吗?!你们还真敢打太子?!” “奴婢万死!” 殿阁外的侍卫熟练的跪倒在地,他们哪里敢打,就是弄了点动静出来罢了。 急火攻心的嘉靖在殿阁内转起了圈,嘴里不住的碎碎念着。 “小杖受,大杖走,睿宗在世时,朕便是受了一顿训斥,都要道上几声委屈,太子怎的这般不省人事!” “这般犟种,可有半分类朕?” 嘉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而朱载壡还在殿外高声道:“都不准走!我还没杖完,我看谁敢动宁秉宪!” 西苑外准备去行刑的锦衣缇卫登时便被朱载壡呵止在了西苑内。 黄锦见嘉靖叫停了廷杖,赶忙上前宽慰道:“皇爷,太子年幼,一时起了爱才之心,这是大明之福啊。” “福甚福!他放个屁都是大明之福!”嘉靖觉得不解气,又补了一句:“明年便十四了,朕十五岁时,已然在奉天殿与杨廷和议礼不落下风了!” 黄锦苦笑的站在嘉靖身旁。 太子这么犟。 还能随谁啊! 第24章 是谁背刺我!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够了!休要胡闹了!” 嘉靖朝着殿外一声怒吼,而朱载壡的脸上显然便露出了些许的喜色。 这无疑是默许了赦免宁玦的罪。 宁玦没有同党,这点嘉靖是能看出来的。 但若是依着嘉靖的性子,非要将宁玦给制服方肯罢休。 被朱载壡这么一搅,虽说嘉靖不再想着治宁玦的罪,但也没有了用宁玦的心思。 “儿臣替宁秉宪谢父皇恩典!”朱载壡兴奋的从条凳上爬了起来。 望着朱载壡的背影,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将裤子提上!” “喏!” …………………… 西苑外。 宁玦早已被一个小火者褪去了衣裤,就这么吹着太液池的湖风趴在西苑的条凳上。 廷杖起源于汉明帝,历代袭之,只在明代之前廷杖的主要作用是示辱而非为了打人而廷杖,故而廷杖前都会在屁股上放一个垫子,直到后来有个叫刘瑾的人看到了这個垫子,这才革除了这块垫子,廷杖也便成了光着屁股打。 依制,廷杖最高便是一百杖,但是鲜有人能挺过八十杖,一百杖压根就是奔着打死人去的。 因此在听到这个数字时,宁玦的心中没有半点波澜,甚至还有点小惊喜。 而方才与宁玦一同进宫的那些言官则是簇拥在宁玦的身旁心满意足的捻着胡须围观着。 “你宁玦也有今日啊!我看你宁玦是自知我等奏后必死无疑,这才胆敢以下犯上的吧!” “定然如此,此等攀附勋戚之徒,自决于圣人门下之流,焉能有什么出息。” “不成,横竖都有百杖了!待会行刑之时,老夫必须亲自抡上几杖方泄心头之恨!” 人群中那吴姓给事中一边捂着自己的屁股,一边望着宁玦的屁股双眸中逐渐流露出了异样的光彩。 宁玦趴在条凳上,听到这些话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还朝着那位吴姓给事中拱了拱手。 “好好好,宁某先行谢过诸位了。” 对于宁玦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美好的祝福吗? 见到宁玦这般嚣张,那十几名言官登时便炸了锅。 “呔!你这厮甚是泼皮!徐子升怎的老眼昏花,点了你的进士!” “笑笑笑!待会老夫看你还笑不笑的出来!” 宁玦登时便望着那吴姓给事中疑惑的问道 “吴……吴时吴给谏来着是吧,您今年岁数也不小了吧?论起来也是宁某的前辈了……” 吴时的眉头一挑,冷哼道 “老夫没有你那般肆意,不才与伱同年!” 听到吴时这么说,宁玦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哟呵,您老人家还知道呢?考了一辈子科举,这般年龄才授了一个七品,您这辈子哪年才能熬出头啊!” “您尽量多活两年,不然到了那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下肚,连四书五经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岂不白读?” 宁玦越说越是兴奋,而那吴时的脸色却逐渐变得铁青了下来。 他想反驳宁玦,搜肠刮肚却想不出半个词。 因为宁玦说的是实话! 按照官场规矩,虽然他年长宁玦二十岁,但他跟宁玦同年,便算不得是前辈,甚至还得管比他小两岁的徐阶叫座师! 吴时的脸色憋的通红。 “老夫中举晚又如何!苦心人,天不负,扎扎实实做学,总强过你这般藐视君父!” 看着吴时的模样,宁玦笑的更灿烂了。 “是啊,怎比得过您的运气啊!幸亏您这一科中了啊。” “不然再过几年,父子同科也就罢了,若是您儿子先中了科举您岂不是很尴尬?” 说到这里,宁玦忍不住一拍脑门,笑道:“哈哈哈,不对,还有更惨的。” “父子均不第才惨呢!” 书生即便是老了也是书生,自幼只知道圣贤书的吴时哪里是祖安十年,父母健全的宁玦的对手。 “宁玦……!” 吴时睚眦欲裂的盯着宁玦,若不是边上有人拉着,这会吴时都要过来跟宁玦拼命了。 “吴给谏,咱们没必要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息怒,息怒!” 宁玦望着吴时突然做恍然大悟状。 “不对,吴老先生,您不会压根就没有儿子吧?不会吧不会吧?” “您辛辛苦苦挣下万贯家财最后竟要给了那同族兄弟,成了孤坟绝户?” 宁玦的话像是一根钉子一般狠狠的扎在了吴时的心上。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宁玦是不在乎这种事,但架不住吴时在乎啊! 更何况还是这个吃绝户盛行的年代,没儿子的惨状哪里是后世能比的。 “竖子小贼!老夫与你拼了!” 众人连忙上前劝阻,连一直站在宁玦身旁的小火者都上来拉起了吴时。 宁玦是判的廷杖,又不是死刑。 这要是还没打就被人打死了,事情性质可就变了。 直到黄锦踏着四方步从西苑走出来,吴时这才从人群里挣扎出来,指着宁玦的鼻子怒道: “宁玦!黄公公来了,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了!你这夭寿短命之人,早了几岁登科又有何用?!” 说罢,那吴姓给事中便兴冲冲的拎起了一根水火无情棍一瘸一拐的朝着黄锦走来。 “黄公公,老夫尚有余力,愿代黄公公劳,惩处此獠!” “宁玦,你现在求饶还不晚!老夫可以让你多苟活几棍!” 见到黄锦来了,宁玦的心里也不由得乐开了花。 他们视宁玦为将死之人,宁玦何尝不是视他们为早死之人。 “老匹夫!你当宁某似你这般苟且偷生?” “苟利家国,何避斧钺,宁某眼睛但凡眨一下,便是你生养的!” 吴时激动的拎着水火无情棍指着宁玦狞笑了起来。 “好好好!待你这无家浪子死之后,老夫定将你尸骸丢入山中喂狼!” 在吴时的眼里,显然这死后尸骸无人收已经是最为恶毒的话了。 只是吴时手中的水火无情棍还未等落下。 身后却传来了黄锦鼓掌的声音。 “宁秉宪果然高义!” 黄锦此话一出,宁玦跟吴时脸上的笑容同时凝固。 “君父口谕,宁玦的廷杖免了!” 黄锦的话,犹如一声炸雷般在宁玦的耳畔炸响。 又免了?! 这次又是谁背刺老子?! 不待宁玦回过神来,黄锦便笑盈盈的跑上前来,亲自替宁玦提上了裤子。 无他,宁玦是太子认定的人,十有八九将来免不了是新君的帝师。 黄锦这个内相早晚是要一朝天子一朝臣,跟着嘉靖一并淹没在这朝堂之上的。 “宁秉宪,咱家可从来未见太子能像今日这般力保臣下的,今日一见宁秉宪,果如那般耿正!” 听到这里,宁玦的表情不由的逐渐扭曲了起来。 太子又是哪冒出来的? 我认识他吗?我跟他很熟吗?! 第25章 学生陆壑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当啷”一声。 吴时手中的水火无情棍登时便落在了地上。 “黄公公,太子定是受人蛊惑了啊!不成,老夫要去面见君父!” “对,我等现在便要去见君父!” “……” 在听到宁玦的处置之后,黄锦却只盯紧了吴时。 “吴给谏,那登闻鼓,是您敲的吧?” 吴时老脸一沉,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黄锦。 “黄公公,您这是何意?” 黄锦打量着吴时,脸上依旧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咱家想问问您,为什么弹劾宁秉宪这一件事,您在承天门已经向司礼监递了一份奏本,为何又敲登闻鼓递了一本一模一样的奏本,是吴给谏看君父近来身子康健气不过吗?” 听着黄锦的话,吴时的额头上登时便渗出了汗珠。 “黄公公,那都是宁玦的奸计啊!” “所以是宁秉宪让你上两份奏本弹劾他的?” 吴时语无伦次的看着黄锦。 “不是,黄公公,您听我解释,不对,我要去向君父解释。” 黄锦不耐烦的朝着吴时摆摆手道:“行了吴给谏,您的大名君父已然记住了,您再也不用向谁解释了,回去罢。” 吴时的脸色顷刻之间变得煞白“噗通”一声瘫坐在了地上。 这句话意味几乎就是等于给吴时本就不怎么光明的前途彻底判了死刑。 无论是嘉靖还是黄锦,就是简单的以为这几个言官想拿刚刚成名的宁玦刷刷声望而已。 之所以如此处置吴时,便是嘉靖已经将宁玦当成了太子的人了。 想到这里,黄锦不由得对宁玦生出了几分羡慕,到底还是文臣好,哪怕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也不必像他们这些宦官一般,不得势便只能窝在神宫监祭扫。 宁玦哪里知道这些老狐狸心里在想什么。 此时宁玦的内心是崩溃的。 又白折腾了? 太子怎么就这么快赶过来了? 说好了“二龙不相见”的呢?! 直到出宫时,宁玦整个人都好似丢了魂似一般。 宁玦的前脚刚一迈出承天门,一张大脸便直接凑到了宁玦的面前。 “宁老弟,服了没?咱早就告诉你这事没人能压下去吧。” 宁玦迷茫的抬起头,有些疑惑的看着朱希忠。 “你什么意思?” 只见朱希忠在宁玦的面前挺了挺胸部,略带几分傲娇的说道: “某,太子师保也!” “没有我去给太子爷报信儿,你以为太子能这么快得到消息?” 宁玦整个人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恍惚间,宁玦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出在了哪里。 合着是朱希忠这货一直在背刺自己! 此时的宁玦恨不得掐着朱希忠的脖子,好生质问几遍。 “你tm没事吧!” 而朱希忠还在一旁夸夸其谈。 “咱到了清宁宫见了太子,就稍微提了一下太子连二话都没有,直接就去西苑了。” 宁玦的眼球布满了血丝,身形颤抖的看着朱希忠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话。 “你还真是手眼通天啊!” 显然,宁玦是被气的。 只是朱希忠下意识的就将这句话当成了夸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宁老弟,咱是义结金兰的兄弟,一家人莫说两家话!” 此时的宁玦只感觉到天旋地转。 陶仲文! 伱個老不死的! 非得给朱希忠胡诌个贵人出来作甚! 吾必杀汝! 朱希忠拍着宁玦的肩膀笑道:“那几个人犯也都已经被缇卫带走了,宁老弟你就将心放在肚子里吧。” 事到如今,那黑衣人几个人,对自己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老道士这边走不通了。 起码还剩了条路。 宁玦知道,那黑衣人只不过是一枚棋子。 只要自己还活着,炮制“二龙不相见”的幕后真凶便不可能睡得踏实。 没了这一波,还会有下一波。 想到这里宁玦的心情才稍稍好转了些许。 “昨夜有劳成公了。” 朱希忠站在一旁搓了搓手。 “无妨,无妨,咱兄弟俩来日方长!” 宁玦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朱希忠这句话反倒是给宁玦提了个醒。 必须得离朱希忠远点了。 对于宁玦来说,朱希忠妥妥的危险人物! 这货看着脑子不太好使,但实在是架不住这货的家世是真硬啊! 又是大都督又是太子师保的。 哪怕是士大夫想收拾他,怕是都不敢太过明显。 宁玦没有搭理朱希忠,反而是径自朝着自家的方向走去。 折腾了一夜,宁玦不光心累,脸上也早就挂上黑眼圈了。 就在宁玦回到家时,却发现自己家门外却站着一个少年。 宁玦仔细上前看了一番才发现正是昨天早上把自己吵醒的少年。 见到宁玦来了。 朱载壡也赶忙迎了上来。 “昨日我那随扈孟浪,冲撞了宁先生,还望宁先生切莫往心里去。” 这一次朱载壡没有带着孟冲那个憨货,连称谓都从“秉宪”换成了“先生”。 看着这少年,宁玦疑惑的问道: “你是究竟是何人?” 朱载壡先是一愣,而后赶忙道: “哦对,这倒是学生失礼了。” 说罢,朱载壡便起身对宁玦执师礼,作了一揖。 宁玦看不懂这些礼数中有什么区别,只是脸上出现了些许失望,试探的看着朱载壡问道:“你叫陆壑,那陆炳是……?” 朱载壡赶忙道:“是学生族叔。” 听到这里,宁玦眼中的光泽彻底的暗淡了下去。 倒不是嫌弃陆炳。 这么一个被小阁老称为“天下唯三”的奇才,压根就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因为一点小事来取自己项上人头。 对自己生命没什么威胁,宁玦自然也就没什么兴趣了。 只不过看到宁玦表情的变化。 朱载壡明显有些慌乱,难不成陆炳的名号就这么臭? “宁先生可是因族叔嫌弃学生?” 宁玦摇了摇头,而后笑道:“非也,都是为君父办事,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 朱载壡听宁玦这么说才松了口气。 “我当宁先生也如那些先生一般,因夏阁老之事憎恨我叔呢。” 夏言? 陆炳? 将这两个名字连起来之后,宁玦敏锐的嗅到了死亡的威胁。 第26章 夏言之死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夏言死的是冤了些,倒也没有那么冤,你叔也不过是代人受过罢了。” 听到这里,朱载壡不敢置信的看着宁玦,良久没有说出话来。 实际上朱载壡与夏言是有些感情的。 自嘉靖十八年,朱载壡被册立为太子之后,夏言便开始教导朱载壡识字开蒙,老道士南巡期间朱载壡受命监国时,实际上也是在夏言的帮扶下夏处理国政。 上个月夏言处斩时,朱载壡也曾经试着设法搭救夏言,但最终的结果依旧是于事无补。 宁玦笑着摇了摇头,带着朱载壡进了自家的大门。 “来都来了,进屋说罢,就是莫嫌寒舍简陋。” 宁玦带着朱载壡走进了自家,这才发现成国公府上的家丁似乎折返回来替自己大致收拾了一下。 朱载壡此时也对宁玦的家中充满了好奇。 虽然是座三进的宅院,但是宅院里放着的都是些必备之物,连个奉茶的下人都没有。 宁玦随手递给朱载壡一张胡床,两人就这么在一个小炉子旁坐了下来。 “家里寒酸了些,陆老弟莫见怪。” 宁玦说完便去在炉子里生起了火,殊不知此时朱载壡看向自己的眼神愈发钦佩了起来。 “宁先生向来这般简朴吗?” 随着火苗冒出,宁玦搓了搓手而后笑道:“算是吧,不是特别喜欢用人,哪有自食其力靠得住啊。” 只是朱载壡很快便想起了方才宁玦说的话。 “宁先生,您方才说夏阁老没有那么冤?但是这天下士人莫不为夏阁老鸣不平,您这是从何说起啊。”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夏言的思想显然对朱载壡形成了巨大的影响。 不过宁玦倒也没有太过奇怪。 毕竟眼下整個大明的人,实际上都是这么想的。 宁玦用火钳勾了勾炉火,而后取来两只茶碗跟一壶水放在炉上,而后烤着火哼道:“鸣不平?只是你叔跟严嵩用的法子太过拙劣了而已,用一个莫名其妙的边事就定了夏言的死罪,天下人焉能不怨?” 朱载壡猛地一拍大腿。 “对啊,就这夏阁老这还不冤吗?那证据明摆着就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时间都对不上啊!” 宁玦的眼睛只有面前的炉火,生怕刚点着的炉子熄灭。 “当今君父是何等人物?天下人全都能看出来的冤假错案,君父焉能不知?只是君父想要夏言死而已,你叔也好,严嵩也好,不过就是君父手中的一把剑罢了。” 宁玦话音刚落,朱载壡便怔在了原地。 而宁玦却已然悄悄的打量起了朱载壡的表情。 这小家伙明显不像是心里能藏住事的。 今日自己的话,用不了几天的时间就会传到陆炳的耳朵里。 因为自己对陆家人失礼,陆炳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但是如果自己把这等宫闱秘辛给捅出来,陆炳定然饶不了自己! “你是说我……大明的天子,要夏阁老死?那些事情不过就是天子的一个借口而已?” 宁玦微微颔首。 “不错!就是天子要杀夏言,什么陆炳,什么严嵩,只不过是揣摩上意,而后交个投名状罢了。” 朱载壡不敢置信的低下了头,望着炉中的炉火,心里的世界观却在不断的坍塌。 在朱载壡的心里。 自己那个老爹,不过是固执了些,笃信玄学了些容易被人利用罢了。 但是现在宁玦告诉自己,自己老爹全都知道,甚至还是在装糊涂! “这怎么可能啊,分明就是严嵩跟夏言内阁党争,怎么会是天子首肯的!” “再说了,大明从未有处死阁臣之先例!” 宁玦望着朱载壡冷哼道:“那大明还没有勋戚被人暗杀在诏狱的先例呢!夏言不照样是开了古所未有之先河?!” “暗杀勋戚?宁先生是说武英侯郭勋?” “不是郭勋还能是谁?郭勋是怎么死的?进了诏狱连刑都没有上,就是这么关着,关了不到一年竟给关死了!” 朱载壡不敢置信的愕然道:“但是听说三法司议了三次,武英侯就是死罪啊。” “是啊,所以为什么要议三次罪呢?” 朱载壡的嘴巴张了张,良久没有说出话来。 寻常案子,三法司会审也就议一次就把罪给定了! 真要是自己老爹想杀郭勋,犯得着来回议三次吗?! 望着炉中升腾而起的热气,宁玦不禁啧舌。 “世人皆言郭勋炮制《英烈传》以佞幸起家,事实当真如此吗?自土木堡后勋戚势微,太祖所定之文武并进形同虚设矣。” “天子继位之初,重用郭勋,实则意在以武勋而制天下文臣,奈何郭勋骄横,本身也只是想稍加惩戒,谁曾想直接死了。” 郭勋、朱希忠,刚好是大明的两代勋贵。 嘉靖的安排本身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郭勋年长,先用郭勋整合勋戚力量,而后再用朱希忠接班,这样两代人延续下来,大明勋戚起码能缓过来口气儿。 只是嘉靖万万没想到,这帮文官竟然肆无忌惮到这个程度,直接将郭勋暗杀在了诏狱里,嘉靖扶持了十几年的勋戚一夜之间就又被打断了代。 郭勋死时,朱希忠不过就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愣头青,远远到不了能掌控大局的地步。 朱载壡虽然年纪尚幼,但是终究还是继承了嘉靖的大部分智商。 在听到宁玦这么一说后,登时便明白了个大概。 “人是在诏狱死的,郭勋一死,不仅打了天子的脸,同样还威胁到了你叔。” “这也是为什么你叔与夏言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却要置夏言于死地的原因之一。” 朱载壡有些激动的辩解道:“可是那歇户徐二确曾向我叔行贿啊!” 歇户实际上就是明代中后期形成的官商。 而歇户制度的在历史上留下的最终产物,就是清代的广州十三行。 诸如沈一石、以及清代的胡雪岩,干的就是歇户的差事。 只是跟沈一石不同的是,歇户本身就是合法的。 “伱也知道那徐二是歇户?那东西说叫贿赂是贿赂,说白了不就是常例吗?你叔跟天子是什么关系,你叔拿点常例可能被天子治罪吗?” “夏言会蠢到拿一个威胁不到你叔的东西去攻讦你叔吗?” 听到朱载壡的话,宁玦险些没有笑出声。 孝。 孝死了。 宁玦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孝顺的大侄子,还有抢脏水往自家叔叔身上泼的。 第27章 毛地黄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朱载壡终究不过是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孩子。 宁玦的这一番话,无疑是直接帮着朱载壡换了一个视角去看朝堂。 只是宁玦不知道的是,夏言在朱载壡身边十年的言传身教所取得的成果,正在一步步的坍塌。 比起夏言对朱载壡讲过的“圣人言行”、“仗节死义”等故事。 显然宁玦讲的这个故事更符合人性。 朱载壡的眉头紧锁,咬着牙说道:“不可能,即便是郭勋之死有蹊跷,天子怎可能不察?诏狱那么多老刑名,想在他们手底下暗杀勋戚,谁有这個能力?” “只要详查,何须等到今日?” 听到朱载壡的话,宁玦明显怔住了,像是看二傻子一般看着朱载壡。 “这普天之下,能杀人于不着痕迹的事情多了。” 朱载壡一脸坚毅的看着宁玦,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我不信!” 在朱载壡的眼里,这普天之下只有大明不想做的事情,压根就没有大明做不到的事情。 听到这里,宁玦不由得冷哼道: “不信?你可以试试,把你上次带来的那盆花研磨成粉,给什么猫狗灌下去,你且看看大明的这些仵作能验出什么东西。” “再说了,即便是查出来蹊跷,首当其冲的便是你叔有失察之罪,攀咬之下,甚至你叔可能会被打成主犯。” “天子已经死了一个郭勋,然后把你叔在搭上,那岂不是更亲者痛仇者快了?” 宁玦没有注意到,朱载壡的脸色顷刻之间变得煞白。 “那花有问题?!” “如何没有问题?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花便是伱叔故意弄来的吧,这东西产自西洋,全株有毒,常人服之则心脉贲张,不到一个时辰便可毙命,轻则也是上吐下泻,其非砒霜,银针不可测,毒尽溶于血,症若急猝而终。” “你说你叔没事弄这个玩意儿作甚?” 毛地黄说白了就是一味原产自欧洲的强心剂,倘若误服死亡的表现就是心源性猝死,这个年代的御医,打死他们也验不出这味毒! 在此之后,朱载壡便像是丢了魂一般,瘫坐在了胡床上。 看着“陆壑”的模样,宁玦的心中也不由得隐然一喜。 对了! 就是要这个效果,你小子最好别信,回家就去好好问问你叔! 作为一双白手套,当这双白手套不再干净的时候,陆家也就完了。 宁玦要做的,本质上就是要让陆炳知道自己知道。 更何况,这本就是陆炳干的不太干净的一件差事! 为了自保,陆炳也会想办法除掉自己! “学生知道了。” 朱载壡对着宁玦微微一揖手,旋即便起身离去。 直到走到宁玦的家门处时。 朱载壡才逐渐回过神来,对着宁玦打躬作揖道:“宁先生,学生过几日还会来向先生求教的。” 宁玦没有多说什么。 现在的宁玦也已经长记性了。 不能一次性把死都作完了,至少得留条后路。 万一死不了,还能继续作。 留着这个傻小子,未尝是一件坏事。 朱载壡刚一离开了宁玦家,在街角便悄然驶出了一辆马车。 在车上有两名缇卫,这两人是陆炳的人。 此时的朱载壡只在庆幸,幸好自己这一次出宫没有带上孟冲。 …………………… 西苑。 夕阳余晖撒在金色的琉璃瓦上,老道士嘉靖结束了一天的修炼,正望着窗外的太液池出神。 就在这个时候,黄锦满脸堆笑的来到了嘉靖的身旁。 “皇爷,太子爷来了。” 听到“太子爷”三个字,嘉靖就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的往外跳。 自从夏言死后,父子二人的关系便有些僵了下来。 就像是每一个叛逆少年那般,嘉靖一看到这个宝贝儿子就感觉到血压在上涨。 “怎的又来了!朕不是告诉他二龙不相见了吗?!” 黄锦兴冲冲的看着嘉靖笑道:“太子爷是来向皇爷认错的。” 听到“认错”两个字,嘉靖的表情这才堪堪松弛了下来。 “小兔崽子,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叫太子进来罢。” “喏!” 黄锦唱了声喏,而后便小跑出了殿阁。 待朱载壡走进了精舍后,嘉靖已然坐在了屏风后的蒲团上。 “儿载壡,拜见父皇。” 望着跪在地上的朱载壡,嘉靖不由得冷哼道:“哟呵,长大了?” “是。” 嘉靖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苦笑道:“朕知道,你想亲前尽孝,你难,朕也难,你有这份儿心,朕就心满意足了。” 朱载壡缓缓的抬起头,注视着嘉靖的屏风,语气也随之冰冷了不少。 “禀父皇,儿臣所说之事,并非谶讳。” 嘉靖的眉头不由得一皱。 “何事?” “是夏先生的事情,是儿臣想的简单了。” 嘉靖的脸色闪过一丝讶异。 “说来听听。” “夏先生虽冤,然其罪已至死!” 望着屏风外的朱载壡,嘉靖竟沉默了良久后才缓过神来。 心中竟生出了些许的欣慰。 自从入继大统以来,嘉靖便从未相信过任何人,这是嘉靖第一次体会到,有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支持自己的决定。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宁秉宪。” 朱载壡没有迟疑,直接便说出了是宁玦分析的。 “宁玦……” 嘉靖的面色逐渐的沉重了下来,老道士没想到,一个刚入朝一年的宁玦,竟然就能看出这样的内情。 重要的却不是仅仅是这一点。 而是宁玦竟然连这件事情都能分析的如此精确。 那今天早上宁玦递上来的那道奏本…… 难道朝中真有这样的朋党? 嘉靖不相信。 因为在嘉靖的眼里,之所以能有朋党,只取决于有没有共同的利益。 同样,这个共同利益的大小,决定了这个朋党的规模。 大明朝上上下下,哪有这么大的一块蛋糕能供养起一个如此庞大的朋党! 但是,万一呢? 拿自己儿子的性命去赌天下没有这样一块蛋糕吗? 想到这里,嘉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隔着屏风看着朱载壡问道 “此来西苑,你可是有事要做?” 透过屏风的缝隙,朱载壡冷静的注视着嘉靖的眼睛,而嘉靖也在注视着朱载壡。 这是父子二人多年来的第一次对视。 “儿臣,请调缇卫!” 精舍内在沉默了良久后,才再次响起了嘉靖的声音。 “准。” 第28章 真正的成人礼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是夜,月黑风高。 一队隶属于东厂的缇卫打着昏黄的灯笼匆匆赶往西苑。 当看到东厂提督张佐带着缇卫现身西苑时,朱载壡心中悬着的那颗心这才堪堪放了下来。 “臣张佐,拜见太子殿下。” 不待朱载壡开口,原本在殿阁中的黄锦便缓步走出。 “有旨意。” 此话一出,连同朱载壡也跪倒在了黄锦的面前。 “事在清宁,一切裁决,皆由太子。” 这是一个父亲对于儿子的信任,同样也是皇帝对于太子的一次考验。 朱载壡的眼神愈发凌厉,朝着精舍的方向高呼道。 “儿,领旨。” 嘉靖不是武宗,更不是孝宗,对于嘉靖的命令,没有任何人敢不当回事。 在得知了嘉靖明确的态度之后,张佐及东厂的番子们没有半点迟疑,跟着朱载壡便重新杀回了清宁宫。 近百年无事的东宫,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成化朝一般,处处都是鬼哭狼嚎的声音响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孟冲跟他的那几个干儿子便被张佐揪到了朱载壡的面前。 “殿下,人犯已然带到。” 此时的孟冲早已没了往日跟在朱载壡身边的光彩,嘴角也在不住的渗出血迹,眼眶也成了乌紫色,显然刚吃了一顿王八拳。 “殿下,是奴婢啊!老祖宗,你们是不是误会了。” 平日里对孟冲礼敬有加的张佐,今日也没有了往日的客气,面色阴鸷的冷笑道:“孟总管,错不了。” 孟冲的心中明显已然有了些许的慌乱。 “殿下,您看看奴婢,奴婢是孟冲啊!” 朱载壡避开了孟冲的眼神,看向了高耸的房梁。 “孟……孟冲,你真的不想跟我解释一下那盆花吗?” 当孟冲听到“那盆花”的时候,孟冲的脸上陡然闪过了一丝惊慌,但在旁人察觉之前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殿下,奴婢听不懂啊!那盆花,是奴婢用自己的例钱买的,没用宫里的一文钱啊!” 孟冲话还没说完,张佐便抬起手,猛地一巴掌抽在了孟冲的脸上。 “混账东西,什么你自己的例钱!连你这条贱命都是殿下给的,你哪有什么例钱!” 被张佐一巴掌抽的头晕目眩的孟冲旋即便如捣蒜一般在地上磕起了头。 “殿下,奴婢该死,都是奴婢就是听了下面人说正阳街上有卖花的。” “是谁告诉你正阳大街有卖花的?!” 孟冲几乎毫不犹豫的指向了自己的一个干儿子。 而那干儿子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殿下,都是奴婢蛊惑干爹……啊不,孟总管的,殿下要治便治奴婢的罪吧!” 听到小火者的话,朱载壡的头才逐渐的转了过来。 “是伱让孟冲买的花?” “殿下圣明,殿下明察,确系奴婢蛊惑的孟总管。” 孟冲也在一旁连声怒骂道:“小生子,你可是把咱家给害苦了啊!咱家平日里待你不错啊!” “殿下明察,只是那卖花的人是奴婢的子侄,奴婢只是想照顾一下子侄的生意,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啊!” 听着那小火者的话。 朱载壡反而有些不寒而栗了起来,心中甚至有些希望是宁玦错了。 如果这帮人都是装出来的,那这帮人是得有多可怕。 不待朱载壡开口,张佐声音便在殿内响起。 “将这株花从根到茎全株碾碎,给他灌下去!” “喏!” 方才进宫路上,朱载壡便已然给张佐大致的描述了事情经过。 见到朱载壡为难,张佐便识趣的上前替朱载壡做了这個决断。 两名番子兀自上前,不多时一碗“浓茶”便被熬制完毕,不由分说的给“小生子”灌了下去,连一点福根都没留下。 真正让朱载壡震惊的是,在喝完了这碗茶后,小生子竟兀自跪在自己面前磕了两个头。 “殿下,奴婢喝完了,奴婢没事!” 孟冲也赶忙开口道:“殿下,这定是有奸人蛊惑殿下啊!” 虽然这“父子”二人嘴上这么说,朱载壡已经明显的察觉到了这两人隐隐已经有些乱了方寸。 都已经到这个程度了,还要接着演? 妖孽! 太妖孽了! 朱载壡跟张佐两人都没有说话,而是看着一旁磕头的“小生子”静静的等待着接下来的变化。 约么过了半个时辰的功夫,这期间孟冲就几乎没有停止过自己的表演。 时而诉苦,时而想要自尽以表忠心。 直到朱载壡清楚的看到跪在孟冲身后的小生子脸色突然变得煞白。 这才猛地打断了孟冲的表演。 “去给小生子把脉,快!” 哪怕是朱载壡已经这么说了,那小生子依旧跪倒在地上玩命的朝着朱载壡磕着头。 “殿下明鉴,奴婢没事,奴婢真的没事啊!” “不好!” 张佐的脸色陡然一变,登时便朝着小生子扑了过去,直接将小生子的嘴给撬了开来。 “这厮想咬舌自尽,孟冲,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么说着,张佐也随手抓起了胳膊,把了一下小生子的脉,脸色顷刻之间变得煞白。 “事到如今,你们还要抵赖吗?!” 张佐死死的盯着身旁的孟冲,而后只觉得被锁在自己怀中的小生子猛地挣扎了两下,待张佐回头查看之时,小生子已然没了气息。 作为东厂提督的张佐,此刻已经后悔了。 方才给小生子喂得的太干净了,这么好用的东西,自己该留个种的啊! 此时的孟冲瘫坐在了地上,脸色煞白,任凭旁人问讯,嘴里也再没有了一个字。 朱载壡盯着面前小生子的尸体,对着远处的缇卫一摆手。 “去找仵作验尸,看看能否验出所中何毒!” “喏!” 就在孟冲瘫坐在地时,小生子的尸体也被抬出了大殿去验尸。 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那位年仅十四岁的太子朱载壡,此刻的脸色已然变得惨白了。 曾几何时。 他认为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是人畜无害的伴珰。 但今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证明。 自己那个温文尔雅的先生夏言杀起人来是心狠手辣。 而自己身边的这些伴珰更是一群连命都不在乎的妖孽! 对于朱载壡来说,今夜发生的一切,已然远胜过了那个三个月之后才会举行的所谓冠礼了。 第29章 大案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西苑。 六名仵作皆跪倒在精舍之外。 “启禀君父,臣等已反复验过,此人就是死于心悸啊。” 精舍中嘉靖的面色阴沉的吓人。 事实已然摆在了他的面前,且不说宁玦分析的是否正确,但清宁宫竟然出现了这等剧毒之物,显然是已经有人在准备暗害朱载壡了。 “召陆炳来,召高忠来!” 嘉靖的咆哮声回荡在西苑的殿阁中。 黄锦也不由得惊慌失措的连声道:“喏,喏,皇爷莫伤了仙体,臣这便去召陆都督跟朱佥事。” “哗啦”一声,仵作的验尸报告被嘉靖从西苑中扔出。 而后嘉靖便兀自走出了西苑,朝着殿阁外走去。 “孟冲现羁押何处?” 张佐赶忙道:“皇爷,孟冲就关在清宁宫中。” “把孟冲给朕提过来!” “喏!” 张佐久在深宫之中,焉能不知道,只要这宫闸一旦升起来,就甭指望着这件事能瞒住外人了。 将这样的人犯直接草率的关进诏狱,跟直接一刀捅死没什么区别,压根就没敢往宫外送。 不到片刻的功夫,孟冲便像是一条死狗一般被拖进了西苑。 嘉靖望着瘫坐在地上的孟冲,表情也逐渐阴冷下来。 “说吧,你的后台是谁?” 证实了那盆花是毒物后,孟冲自然也知道,这件事情自己已经不可能洗干净了。 孟冲连头都没抬,只是兀自瘫在地上喘着粗气。 “禀,禀皇爷,奴婢……奴婢没有后台。” “那花是谁给你的?又是谁让你带进宫的?!” 嘉靖的咆哮声回荡在精舍之中。 孟冲却依旧摆烂道:“奴婢,奴婢只是看着好看,殿下又嫌宫中单调,这才擅作主张……” “你不怕死,难道你的九族也不怕死吗?!” 听到嘉靖这么说,满嘴是血的孟冲竟露出了几分狞笑。 “皇,皇爷,奴婢九族怕不怕死奴婢不知,但如果他们真的在乎奴婢,奴婢何至于入宫啊!” “无君无父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高忠与一名面色枣红的大汉也兀自走进了殿阁之中。 刚一看到瘫在地上的孟冲,两人便猜出了个大概。 “臣陆炳拜见陛下。” 嘉靖指了指瘫在地上的孟冲,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撬开他的嘴,朕要知道他后面的人是谁!” 嘉靖的语气微微有些发颤,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陆炳还不忘提醒。 “别让他死了!” “臣领旨。” 将孟冲交给陆炳的人之后,嘉靖的怒火才消散了些许。 “兹事体大,此案太子、张佐与你同办,有何进展,务必报与朕知。” “喏。” 陆炳、张佐两人在厂卫见惯了大案,自然也没有太大的波澜。 唯有朱载壡隐隐的觉得这件事情不对劲。 因为这个事情太大,而这一切又太顺,简直顺利到不正常。 ………………………… 次日正午时分,宁玦这才悠悠转醒。 自己昨天刚刚递了奏本,幕后之人想派杀手来刺杀自己,恐怕也不会在这样一個明显的节骨眼过来把自己杀了。 否则几乎等于是坐实了自己的奏本。 原本宁玦本来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的逛逛大明的京师,但当宁玦走出家门才发现,大中午的京师,压根就没有什么娱乐活动。 街头巷尾现在无外乎就是几个脚夫坐在茶棚里吃茶,街上的行人也都在各忙各的活计。 哪怕是帘子库胡同、椿树胡同这等腌臜之地,宁玦想要过去批判一下都要等到夜里才会有人烟。 在家中思考了良久,宁玦才猛地意识到。 光天化日之下,自己最好的娱乐方式,竟然是去上班! 刚好之前屠侨给自己放的假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宁玦没有半分迟疑,换了身官服便直接赶往了都察院。 在这个没有互联网、甚至连杂志报刊都没有的时代,都察院的衙门,几乎就是逆天般的存在。 御史本就是风闻奏事。 都察院里自然是堆满了各地的“风闻”以供御史们奏事。 对于宁玦来说,那哪里是“风闻”,简直就是一片瓜田啊! 大明,终究是有大明的好。 都察院里打下手的伙计,都有下面的书吏们去做。 宁玦每日的工作就是听听八卦喝喝茶,实在不想上班了就出门巡城去探查民间疾苦,看谁不爽了还可以直接骂他丫的。 别说是这会了,哪怕是后世也找不出这么好的工作了。 “这么好的差事,非要选那个庶吉士干嘛,换成是我,死也得死在工作岗位上啊!” 宁玦一边思索着应付屠侨自己迟到的理由,一边朝着都察院走去。 这条路宁玦也算是走过几次,算是轻车熟路了。 前脚迈进都察院的大门,宁玦便低头道: “屠总宪,下官早上出门,听说城中有事,过去探查这才才耽误了点卯,还望屠总宪恕罪则个……屠总宪?” 抬起头的宁玦望着空荡荡的都察院大堂,嘴角不由得微微抽搐了一下。 这都快下午了,都察院的人都还没来当差?! 宁玦不敢置信的在都察院里转了几个大圈,才坚信了自己看到的这一切。 只有两个衙役在衙门口的耳房里呼呼大睡,呼噜打的跟交响乐似的。 “都醒醒!” 宁玦站在衙门大门口一声怒喝。 那两个衙役均是打了个寒颤,手也下意识的朝着腰间挂着的朴刀摸去。 “什么人?!” 待看清楚来人后,那两个衙役才放松了些许警惕。 “宁秉宪啊,恭喜恭喜。” 两人莫名其妙的对宁玦拱了拱手后,眼皮很快便又耷拉了下来。 “不是,别睡啊,屠大人呢?” 衙役不情愿的揉了揉眼。 “宁秉宪,这才未时,大人们申时前后才会过来呢。” “申时?!都申时了他们还过来作甚?” “点卯啊,您来得早,您先画卯吧。” 说着,那衙役便直接将本应在屠侨公案上的卯册给掏了出来,并将印泥递给了宁玦。 看到眼前这一幕,宁玦不由得百感交集。 就伱们这帮士大夫,还好意思说人家嘉靖不上朝呢? 你们也配! 呸! 宁玦掏出自己的官印蘸了下印泥旋即便按在了卯册上。 “对了,你刚才说恭喜,恭喜什么?” 衙役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您昨日那道奏本替君父擒了太子身边的歹人,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了,秉宪立此大功,卑职理当恭喜啊。” “哦……”宁玦便欲回家,而后身子猛地一阵“啪嗒”一声传来,宁玦手中的铜印应声落地。 你个老道士不是不信吗?! 怎么反手就把人抓了! 你把人都抓了,人家还来杀我作甚! 嘴上都说了不要了,身子犯得着这么诚实吗?! 而且怎么还闹得全城皆知了! 生怕幕后之人不知道你们抓了人吗? 有你们这么办案的吗! 第30章 宁玦:听我说谢谢你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诏狱。 京师的天气阴沉的吓人,空气中已然能嗅到几分水汽。 那场朝野上下期盼的瑞雪已然近在咫尺,只是庙堂之上的君臣们注意力早已不在这场雪上了。 明代北镇抚司就在北安门外什刹海附近的帽儿胡同,而南镇抚司的建筑主体则大致与后世的国家大剧院重合。 北镇抚司掌刑名,南镇抚司掌本卫诸事。 由于此时东厂还没有自己的诏狱。 孟冲被移交给陆炳后,便被直接投进了北镇抚司狱中。 在正对孟冲位置的那一扇小窗刚好把窗外的一缕光映射在孟冲的脸上,与周围昏暗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照的孟冲几乎睁不开眼。 仅仅一夜的刑讯,孟冲整个人便变了一幅模样。 昨天夜里,陆炳跟张佐等人审了个通晓,这才堪堪罢休。 “张公公,再审下去,人怕是要被审死了,缓缓吧。” 张佐悻悻的扔掉了手中的马鞭长叹了口气,旋即便换了一幅谄媚的表情朝着不远处朱载壡的位置跑了过去。 “太子爷,您身子金贵,委身在这诏狱的腌臜之地,切莫伤了身子啊。” 朱载壡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摇了摇头。 “无妨,张公公、陆都督辛苦了,对了,孟冲落网的消息已经散出去了吗?” 朱载壡并没有关心孟冲,反而是问起了消息是否散出去了,陆炳闻言眉头不由得一皱。 “禀殿下,现如今京师怕是已然人尽皆知了,咱们如此行事,难道不怕打草惊蛇吗?” “不是打草惊蛇。”一股腐肉的味道飘来,朱载壡的鼻头一皱,旋即掩住口鼻道:“此案事小,然此案皆赖宁秉宪仗节死义方能案发,如此行事也是想为大明保下一位诤臣。” 听到这里,陆炳心中的疑惑这才解开,同时也不由得羡慕起了宁玦。 能让太子如此眷顾,将来天子大行之后,至少也是入阁拜相了。 今年已然是嘉靖二十七年,除了太祖朱元璋之外,大明已经没有比嘉靖在位时间更久的皇帝了。 无论是陆炳还是黄锦、张佐这些人,心里也都已经开始准备起自己的后路了。 朱载壡自然是不知道宁玦心中的那些马卖批,仍旧沉浸在自我感动之中。 就在张佐准备送朱载壡回宫时。 远处关押孟冲的牢房里,突然响起了孟冲的沙哑的喊声。 “我招!我招!” 诏狱中的三人脸色陡然一变,唯有陆炳的心中“咯噔”一声。 不待朱载壡跟张佐两人前往牢房,便听到陆炳朝着远处咆哮道:“方才谁进过牢房?!立刻拿下!” 朱载壡跟张佐两人顷刻之间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听到陆炳的怒吼声,远处的一队锦衣卫齐刷刷的跪倒在地。 “大都督,方才没有人进去过啊!” “胡说八道!”说着陆炳便想过去训斥下属,张佐这个时候赶忙拉住了陆炳。 “大都督,咱们还是先去听听孟冲怎么说吧,万一是他自己真的想开了呢。” 陆炳没有开口,但也没有继续训斥下属。 算是默许了张佐的决定。 朱载壡三人掉头折返,旋即便重新回到牢房。 张佐直接便指着孟冲怒斥道:“孟冲!你自幼深受皇恩,咱家建议你老实交代,别耍什么花招。” “张公公,奴婢罪该万死,没脸见太子殿下,奴婢说,奴婢都说。” 孟冲一脸诚恳的看着朱载壡。 但朱载壡知道,这些都是装的,陆炳没有猜错,想必是有人已经给孟冲通风报信过了。 “早在前日太子殿下带奴婢出宫之前,就已然有人给奴婢打过招呼,让奴婢走东华门去东华大街真武庙门口取这么一株花……” 朱载壡的脸色陡然一变。 “你随我出宫之事可曾与旁人提及过?!” 孟冲赶忙道:“殿下明鉴,奴婢就算是想说也得来得及啊,拢共就两日功夫,绝对无有旁人知晓。” 朱载壡跟张佐对视了一眼,孟冲的这句话应当是真的。 孟冲应该就没有走漏消息的机会。 张佐跟陆炳两人倒不关心朱载壡出宫去干嘛了,张佐见朱载壡已然问完,而后便继续问道:“孟冲,那依你所言,那個给你打招呼之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孟冲的表情有些迟疑,而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 “是方六!是方六让我这么做的!” 张佐眉头一蹙。 “方六是谁?!” “是安平侯府的管事……” 孟冲此话一出,张佐跟陆炳两人的脸色顷刻之间变得铁青。 “孟冲!你大胆!” 陆炳更是直接捡起了马鞭本想再抽几鞭,但是怕收不住手直接将孟冲打死,只得指着孟冲怒道: “休得胡言!说,究竟是何人指使伱!” 孟冲挣扎的看向朱载壡。 “太子爷,真的是安平侯府指使的奴婢啊!他们许诺,事成之后,会将奴婢给调到宫外的裕王府去,太子爷明察啊!” 气愤的张佐将面前的书案拍的“砰”“砰”作响。 “闭嘴!大胆孟冲,你还敢诬陷裕王爷?!” “你这是故意把事儿往宫里扯!往君父的头上泼脏水!” 安平侯方锐,嘉靖二十一年封安平伯,同年晋安平侯,前年也就是嘉靖二十五年,方锐死后,其子方承裕袭爵。 至于封爵的原因也很简单。 方承裕有一个妹妹也就是孝烈方皇后。 一直到死都没有子嗣。 张佐跟陆炳两人知道这其中故事,自然便猜到了孟冲想把这个案子往“夺嫡”上带的意图。 此时的孟冲也是热泪盈眶的看着朱载壡说道:“太子爷,奴婢知道,奴婢罪当千刀万剐,但是奴婢最后再提醒您一句,这个案子到奴婢这儿就打住吧,千万别往下查了。” 孟冲的言辞恳切,仿佛又变成了那个人畜无害的“孟伴伴”。 但是当知道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之后,朱载壡再看只觉得反胃。 “还请陆都督走一趟安平侯府吧。” 陆炳没有半点迟疑,只要朱载壡没死,那他便是帝国无可争议的储君。 夺嫡两个字,压根就吓不到朱载壡。 不料就在陆炳行将走出大牢时,孟冲却望着陆炳的背影突然狞笑了起来。 “陆都督,不必麻烦了。” “您即便是抓了安平侯,这案子也没办法继续往下查了。” 陆炳的目光登时便阴冷了下来。 “为何?” 孟冲仰头大笑了两声,而后虚弱的开口道: “因为安平侯压根不是为了夺嫡啊。” 第31章 后死有疑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不是为了夺嫡。 无论是张佐还是朱载壡,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面色都逐渐的难看了下来。 孟冲喘着粗气,看着面前的三人,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 “张佐,陆炳,咱家敢说,你们敢听吗?” 陆炳闻言旋即便看了一眼左右的缇卫。 牢房外的锦衣卫也都识趣的退到了牢外。 张佐这才盯着孟冲开口道:“孟冲,你可以说了。” “因为后死有疑啊。” 此话一出。 整个牢房里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陆炳咬着牙死死的盯着孟冲。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还能是谁?安平侯呗,侯爷找咱家做事,总要说一下子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待孟冲说完,陆炳的脸色一沉。 “放屁!你当本都是傻子吗!” 哪怕是方承裕真的昏了头要找孟冲刺杀朱载壡,怎么可能把来龙去脉说的这么详细。 听着陆炳的话,孟冲也懒得跟陆炳废话了。 朝着诏狱的天窗努了努嘴而后裂开带血的嘴角而后笑道。 “大都督,您瞅瞅那个窗,能漏进几个字儿来?” “您不是想问方才有人跟咱家说了什么吗?” “咱家可以告诉你,就三個字。” “照实说。” 挑衅! 孟冲已经不打算活着出诏狱了。 完全就是在破罐子破摔。 陆炳本就枣红色的脸庞,此时却隐隐的有些发青。 “你想死,本都成全伱!” 陆炳再也忍不住,拎着马鞭便朝着孟冲冲了过去。 张佐则是对着监牢外的缇卫吩咐道:“都愣着作甚,诏狱里都进了贼了,你们还在这儿看热闹呢?都出去给咱家搜去!”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便有一名缇卫从房顶的瓦片下面发现了一张叠好的宣纸。 “厂督,这是在上面发现的。” 看着手中的纸条,张佐的脸色也逐渐的难看了下来。 铁证如山。 孟冲没有说谎。 就在孟冲招供后不久,之前刺杀宁玦的那个黑衣人也在诏狱里开了口。 至于供词,自然也与孟冲相差无几,都是安平侯的锅,与陶仲文以及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看着面前的供词,朱载壡也终于开了口。 “张公公,咱们可要去拿安平侯?” 这一次,陆炳跟张佐两人都没有直接回答朱载壡的问题。 张佐更是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太子爷,诏狱阴仄,还请殿下先行回宫,待臣请示君父后再定夺。” 朱载壡看着张佐,嘴巴张了张,最终却并没有说出话来。 毕竟方皇后去年才薨逝,到现在刚好一整年的时间。 只不过由于方皇后并不是嘉靖的元配,不算是朱载壡正牌的嫡母,因此朱载壡对于方皇后的印象也不是特别深了,只是这一年来听到过不少的流言蜚语。 其中唯一令朱载壡印象深刻的传言,莫过于方皇后是自己老爹亲自派烧死的了。 甚至宫中有人传言,走水那日,嘉靖就坐在坤宁宫不远处的角楼上,甚至还拦下了救火的宫人,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方皇后烧死在了宫禁之中。 知道这其中深意的朱载壡没有在说什么,而是直接离开了诏狱。 只不过朱载壡却并没有回宫,而是在马车上换了身衣服后,直接去找了宁玦。 此案因宁玦而起,一切都已经彻底的超出了朱载壡的预想。 冥冥之中朱载壡有一个感觉,在这个案子里自己唯一信得过的人就是宁玦。 这也是先前朱载壡坚持追问孟冲有没有告知旁人自己出宫过的原因。 眼下这个局势。 自己离宁玦越近,宁玦便越危险。 躲在幕后的人就越容易铤而走险。 为了宁玦的安全,朱载壡只能先瞒着宁玦同时瞒着天下人,好在自己深居简出,有些新春正旦的朝会,虽然朱载壡也时常远远的能望见些官吏,但除了朝中那几个重臣,压根没有几个人知道自己究竟长什么样。 在马车上的朱载壡换好了衣衫,到了宁玦家附近后,便命人候在了巷子外,自己则是只身一人朝着宁玦家走去。 此时已然是申时末刻,冬季京师的天黑的格外的快。 离开北镇抚司时,一抹残阳还能透过浓密的云层照亮京师,待朱载壡到宁玦家门口时,天色已然彻底的暗了下来。 朱载壡走到宁玦家门口时,也正好看到了垂头丧气的宁玦从家中走了出来。 “宁先生。” 朱载壡熟练的对宁玦执了师礼。 而宁玦却依旧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朱载壡。 “哦,是你啊。” 朱载壡打量着宁玦,总觉得宁玦哪里不太对劲。 “宁先生,您这是……?” 宁玦摇了摇头,无奈的叹息道。 “锦衣卫尽是一干饭桶!” “泼天的大案,竟闹得京师人尽皆知!” 听到这里,朱载壡更想不通了。 “可是宁先生,如此一来您不就安全了吗?” 宁玦登时便开口欲骂。 谁tm要安全! 折腾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有人能来攮自己一刀吗! 但是想到规则的限制,宁玦又只能将话给咽了下去,而后大义凛然的叹了口气。 “一人荣辱安危算得了什么?!” “走漏消息,惊了贼人,那才是最大的祸事!” “以我一人之命,换此案真相大白,宁某何惜此头!” 宁玦如果知道因为自己这句话。 导致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地位直线飙升了几个档次的话。 宁玦怕是要直接抽自己几个嘴巴子。 让你嘴贱! “宁先生果然高义啊!”朱载壡兴奋的嘴角都快合不拢了:“先生在上,受学生一拜!” 说罢,朱载壡便朝着宁玦郑重一拜。 同时心中也暗暗下定决心,这件案子最终哪怕不破了做成悬案,也一定要将宁玦保住。 待朱载壡拜完,才疑惑的看着宁玦问道:“那宁先生这是欲往何处去?” 话音刚落,宁玦不由得尴尬的咳嗽了两声。 “都察院掌百官风宪,我这也是办差需要,去亲近亲近民生,也好为日后办差积累些素材。” 听到这里,朱载壡的眼睛都不由得放出了异彩。 “先生此话当真吗?” 朱载壡激动的看着宁玦,思虑了良久后,才有些羞赧的问道:“那,那学生能陪先生一起去吗?” 对于这些百官如何办差,朱载壡本就有些好奇。 更何况是宁玦这样的贤臣。 第32章 借刀杀人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讲真的。 宁玦其实是不愿意带上朱载壡这个拖油瓶的。 但是现在行刺太子案已经发了,那幕后之人已经不太可能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来刺杀自己了。 自己唯一的指望就是这小子身上那点从陆炳那边得来的消息了。 风闻奏事,又没规定不能从锦衣卫身上风闻。 “宁先生,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椿树胡同。” “椿树库胡同?那个胡同是作甚的?” “嗯……据说是一個比较罪恶的地方。” “啊?”朱载壡的嘴巴张了张:“宁先生为何要去罪恶的地方啊?” “当然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贪官奸,清官要比贪官更奸。” 朱载壡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学生受教了。” 就在朱载壡还在思索宁玦话中的深意时,两人的面前已然出现了三四棵光秃秃的椿树。 刚一靠近椿树胡同,朱载壡便听到了胡同里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声音,旋即便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 在胡同里不少街门口都站着两个身着黑色褙子,面容清秀与女子一般无二的小倌儿。 洪武朝时,老朱为防止官吏王公沉迷享乐,曾颁严诏,乐妓演出只能身着黑色褙子,具体制式与民间的寿衣非常相近,基本保证了王公大臣在观赏演出时尽量保持虔诚,也算是纯净模式的先驱了。 当然,太祖爷殡天之后,祖训被选择性保留,这种不符合时代潮流的祖训自然也就被士大夫们视作了太祖朝的糟粕。 宁玦带着朱载壡昂首挺胸的走进了椿树胡同,随便挑了一家便欲进门。 不料还没等进门,便见那小倌儿直接将两人拦在了门外。 “两位客官,这帖子还没给小的看呢。” 宁玦的眉头一挑,脸上不由得生出几分疑惑。 “帖子?没帖子不能进吗?” 小倌儿依旧是那副模样,笑盈盈的咂舌道:“您这是说哪里话,没帖子当然能进,只要有人请您便是了。” 宁玦随手便将朱载壡拉了过来。 “瞧瞧,这位认识吗?咱大明锦衣卫陆大都督的侄子!” 忽然被宁玦拉到华灯下的朱载壡还没等回过神来,便听到远处的阁楼里传出了些许不可言说的声音。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朱载壡面庞不由得红了下来,目光也不由得左顾右盼了起来。 “宁先生,学生还,还没准备好呢。” 不待宁玦开口,那小倌儿的声音便再次出来。 “官爷,您二位也是头一次来吧,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我们这儿不能报旁人的名字,只能报您自己的名字,待小的进去核对。” 宁玦打死也没想到,这明朝的园子,竟然也这么注重私密性。 朱载壡跟宁玦两人连走了几家,整个椿树胡同硬是没有一家让二人进门。 “不是,你们这些人怎么放着银子不赚呢!我有钱!” “这位客官,真对不住,咱们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小的也就是个打杂的,您二位实在憋不住就移步帘子库吧。” 宁玦没有注意到,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名叫“陆壑”的少年,脸色已然阴沉的吓人了。 就在这胡同里站着的这大半会功夫。 朱载壡已经看到了不少的“面熟”的人前呼后拥的走进这椿树胡同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具体名字,但是朱载壡可以确定,这帮人绝对是大明实打实的朝廷命官! 只不过跟宁玦不同的是,他们来椿树胡同,门口的小倌儿连帖子都不看一眼,直接便将人迎了进去。 “我大明朝究竟养了一帮什么样的臣子!” 朱载壡站在宁玦的身后不远处低声的嘟囔了一句。 而宁玦并没有听到这句话,而是依旧沉浸在不能窥其门路的悲痛之中。 “唉,今天我就不该出门!我早该知道的。” 宁玦长叹了口气,看了一眼“陆壑”。 “陆老弟,今夜咱们怕是没法子批判这椿树胡同的罪恶了,你看……?” 宁玦就差直接下逐客令原地跟朱载壡分道扬镳各回各家了。 不料朱载壡却摇了摇头,指着不远处那棵两人方能堪堪合抱的椿树说道:“宁先生,我请您吃煎饼果子,咱们就在这儿树下聊会吧。” 宁玦刚要开口拒绝,便听到朱载壡语气深沉的叹了口气。 “您那个案子可把我叔父给愁坏了,这案子都快查不下去了,全家上下这心都放不下。” 原本要直接撵人的宁玦眼前登时一亮,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也瞬间变成了两个字。 “细嗦……啊,细说。” 朱载壡摇了摇头,起身朝着一旁的煎饼摊走了过去。 “店家,来两个煎饼,宁先生,咱们边吃边聊吧。” 朱载壡随手将铜钱扔给摊主,眼睛却一直在盯着椿树胡同的胡同口。 甭管认不认识,朱载壡现在只想先把这一张张的脸给记下来。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宁玦跟朱载壡两人便一人一个煎饼坐在了椿树下,在冬日寒风中啃起了煎饼。 “陆老弟,你叔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唉,别提了,不是把太子身边的刺客给拿了吗。” 宁玦疑惑的瞥了一眼朱载壡。 “刺客被灭口了?” “那倒不至于,我叔早有准备,他们没机会下手。” 听到这里,宁玦才暗自松了口气。 这要是自己没死成,别人死了,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宁玦总归觉得不是很舒服。 “那不就得了,接着审呗,不开口?” 宁玦咬了一口冒着热气的煎饼。 朱载壡的语气却逐渐低沉了下来,小声道:“他招了。” “而且全招了!” “那不好吗?” “是安平侯指使的,那可是当朝国舅啊!这事情在查下去,连天子的家事都要带出来了,本来就有人传言后死有疑,这案子是查还是不查啊?” 朱载壡话音一落。 宁玦整个人都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良久之后,宁玦才看着身边的“陆壑”从嘴里悠悠的吐出了四个字。 “借刀杀人?” “是安平侯,不是借刀杀……人。”朱载壡的话刚说了一半,手中的煎饼果子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第33章 椿树胡同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别说是方承裕了。 就是他爹方锐,也不过就是江宁的一个土财主罢了。 且不说这父子二人有没有那个心。 他压根就没有那个能力你知道伐。 朱载壡机械的扭过头来。 “宁,宁先生,您是说,安平侯不过就是一把杀人的刀?” 宁玦的面色逐渐的凝重下来。 “都不用我去说,怕是你叔也知道,这安平侯不过就是一個替罪羊罢了。” 想起之前在诏狱,张佐、陆炳两人的反应,朱载壡的眉头逐渐的紧蹙了起来。 一切都说得通了。 陆炳、张佐何许人也?焉能不知道方承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但是那又如何呢?! 方承裕是国舅! 孝烈皇后本身就有人在传言是老道士害死的。 难不成嘉靖要在孝烈皇后丧期都没出的时候,就杀了孝烈皇后娘家满门吗?!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看似凶险的阴谋,褪去外皮都是赤裸裸的阳谋。 朱载壡瘫坐在椿树粗壮的树根上,寒风呼啸而过,但朱载壡却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个案子,难道就此作罢吗?” 宁玦的语气逐渐的轻松了下来。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天子最多赐死安平侯,而后将此事告知太子,待将来太子彻查了。” “只是时过境迁,这笔糊涂账到时候恐怕就算是包龙图、狄怀英在世,恐怕也难查的清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究竟是什么样的意外,宁玦知道。 朱载壡同样也知道。 这件事情,既牵扯到了嘉靖的那张老脸,同样牵扯到了那幕后之人的最后一道保险。 “二龙不相见”背后的指使之人以这样的方式将他们自己与嘉靖牢牢的绑定在了一起。 除非有一个人不顾生死,将这件事情给捅出来。 只是朱载壡没有注意到,在自己身旁的宁玦,已然一扫了先前“批判”失败的颓势,眼神也逐渐的亢奋了起来。 此事。 舍我其谁啊! 今天这趟门,没白出! 不是都想躲在阴沟里吗? 除非杀了我! 宁玦的双眸之中闪过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狠厉。 而朱载壡也兀自起身,朝着宁玦作了一揖。 “听宁师一言,学生受益良多,天色已晚,学生家中还有事,恕学生难送宁师回邸了。” 宁玦望着“陆壑”,也发自肺腑的一拱手道。 “陆老弟客气了,我自己回去便是。” 有这么个消息,对宁玦来说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宁玦不想将陆家牵扯进来。 自然两人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往下说了。 只是宁玦不知道,身边的这位“陆老弟”此时也已经自己开始动起了心思。 就在两人在椿树下分开之后不久,一辆马车悄然驶入了椿树胡同。 就在马车驶入椿树胡同时,颠簸的道路掀起了马车棉布的窗帘。 在车窗的后面,一个苍老的脸庞露了出来,正巧与朱载壡对视了一眼。 马车上的老人不假思索的登时便上前掀开车帘。 看到的却是空无一人的椿树。 就在这个时候,马车上突然响起了屠侨的声音。 “徐子升,你这是作甚?外面冷的紧。” 马车缓缓驶过椿树,徐阶摇了摇头,悻悻的放下了车窗上的门帘。 “唉,岁月不饶人,终究是老眼昏花了,方才竟见得太子在这椿树之下。” 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徐阶只当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别说是宫里出了这样的大案,哪怕是没有这样的案子。 朱载壡大半夜的不在宫里,跑到着椿树底下作甚。 屠侨闻言亦是捻着胡须大笑不止。 “哈哈哈,徐子升啊徐子升,今晚老夫给你挑两个年轻的补补?” 徐阶的老脸一沉。 “休得胡言,老夫是来教女抚琴的!” 马车上的屠侨望着徐阶哑然失笑。 “知晓知晓。” “松江徐子升,精通音律,尤善抚琴。” 待马车停稳之后,徐阶才老脸一红,悠悠的说道: “年轻人头脑灵便,好教。” 望着远处马车上下来的两人。 躲在椿树后的朱载壡也忍不住一拳捶在了椿树之上,嘴里不住的骂着。 “奸佞!奸佞!”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已经彻底的颠覆了朱载壡的认知。 自夏言死后,朱载壡便将徐阶视为了清流代表,是朝中的正气所在。 但是今夜。 宁玦拉着自己逛遍了椿树胡同却连门都不得入。 而在另一边,徐阶竟轻车熟路的便走进了一家勾栏酒肆。 高下立现! 君道不振,臣职不明! 这就是先生们口中所谓的嘉靖中兴吗?! 待徐阶与屠侨两人走进勾栏之后,朱载壡这才自椿树后现身,径自朝着远处停着的马车走了过去。 回宫的路上,朱载壡的脸色阴沉的吓人。 自孟冲案发后,清宁宫内,再也没有人敢将这位太子当做孩子。 一行人就这么沉默不语的直奔东华门而去。 这几日发生的一切,朱载壡不是想不到。 而是朱载壡把这朝野上下的先生们想的太好了。 此时,朱载壡的脑海里只有四个字。 蛇鼠一窝。 ……………………………… 椿树胡同的巷口,宁玦也忽然看到了不少的孩童聚集在一家店铺之外。 看这样子,应当都是这本坊之内的孩童。 哪怕是坊市内在晚上依旧可以自由活动,但能有这么多的孩子聚在店外依旧是不常见的。 宁玦走进一瞧,这才看清楚是一个面带酒气的书生,手中拿着一部评书正在给这些孩子们念着。 那书生头戴进士巾,两条五寸长的皂色纱自两耳垂下。 这其实就是宁玦这具身体梦寐以求的庶吉士。 庶吉士虽食正七品俸禄,但有秩而无品,实际上依旧是进士,只是在中枢观政待用,自然没有官袍,只能穿进士巾服办差。 而在那书生的身后,则是插着一杆长幡,上书“金陵世德堂”五字。 “先生先生,那诸葛武侯后来怎么样了?” 醉眼朦胧的进士随手放下了手中的书本,朝着面前的孩童们摆摆手道:“汉贼不两立,王业……嗝~!王业不偏安啊!” “什么是王业不偏安啊?” 那进士用手肘撑着脑袋,对着面前的孩童们笑了笑,不待开口,身后的店家便走了出来,轻声呵斥了两句。 “好了,先生今天累了,待先生下次来再讲罢!” 店家撵了人,孩童都听话的没有做声,只做鸟兽散,原本人挤人的店门口,只剩下了宁玦依旧坐在书案前。 “店家,怎的这么晚还不打烊啊?” 店家依旧在望着远处四散的孩子们,语重心长的笑道。 “这不是有先生在嘛,我也想让孩子们多听一会。” 宁玦更摸不着头脑了。 “啊?就为这?图个啥啊?” “不然呢?”店家一句反问,让宁玦没了话说,只听店家望着孩子们的背影,嘴角带着笑道。 “就图个有朝一日,天下人都能读得了书,识的了字,听一会多少也有点用吧。” 听到这里,宁玦不由得一怔,不由得对店家伸出了大拇指。 “店家高义!” 店家却笑着摇了摇头。 “哈哈,没那么高义。” “如何称不上?” “我是卖书的啊。” 第34章 美髯书生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寒风中,二人相视一笑。 看着世德堂铺面里琳琅满目的书本,宁玦忽然好似想到了什么。 “店家,您这铺面卖的书都是在金陵运来的?” 听到宁玦的话,那店家又是一笑,拉开条凳坐在了宁玦的面前斟了一碗茶。 “一看客官您就是贵人,不过是几本书罢了,南来北往靡费甚多,这些都是我家的书坊在城郊有三十多号工匠师傅,江南兴盛不敢说,但是在这江北,绝对挑不出比我世德堂印版更好的书坊了。” 其实早在唐末时,印刷技术便已经成熟,只不过造纸的技术,是元末中原混战结束之后才提升起来的,至嘉靖朝时,江南之地四十五文钱就可以买两刀纸,换算成A4纸的面积,其实已经跟后世的宣纸相差无几。 当然,这并不是说明代生产技术已经发达到跟后世差不多的水平,同样也有市场需求低的因素在里面。 宁玦喝着茶,眼睛却落在了那面前的庶吉士身上。 “那店家,如果我要是印上一份书稿,大概印五千套,大概多久可以交割?” 店家眉头一皱。 宁玦这样子一看便是朝中官员,这种买卖店家也接过不少次了。 毕竟自弘治后,宫中御用的那些作坊基本上就已然形同虚设了只能依靠民间作坊。 “这要看您要印多少字,这书稿多少页,您若是急用,小的可不敢耽搁了贵人的大事。” “每份一页,约贰叁百字。” 宁玦语罢,那店家便猜到了宁玦要印什么东西。 “贵人,小的不知当问不当问,您印的这书稿,他忠义吗……?” 宁玦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是坚定盯着那店家道 “自然忠义!而且是大忠大义,真忠真义!我现在便可写与店家看!” 店家跟宁玦两人没有注意到,方才以肘为枕的那书生也已经逐渐恢复了些许神智。 宁玦提笔挥毫,不多时便洋洋洒洒的写就了一篇文章,毕竟前身好歹也是二甲进士,这点肌肉记忆宁玦还是有的。 其实在宁玦快写完的时候,店家就后悔了。 自己怎么就嘴欠的跟宁玦聊起来了。 这篇文章,忠倒是忠,义也倒是义,但是跟自己理解的忠义,好像不是一个东西啊! “客官,您……玩笑了,小的店小禁不起折腾啊!” “嗯?店家可是觉得不够忠义?” 店家哭笑不得的连连告饶。 “够忠义,这可太忠义了,都是小的错了,小的今晚压根就不该开门啊!” “而且将来朝廷若是怪罪起来,您走倒是走了,小店跑不了庙啊。” 又是皇后之死,又是安平侯,又是太子的。 宁玦这张纸上提过的人,品级最小的是锦衣卫大都督陆炳。 就说这幕后真凶,人家连天子都不怕,收拾一家小小的书坊,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吗?! 宁玦望着那店家摇了摇头说道。 “我没开玩笑,不会有人来追查这书稿是谁印的。” “不是,您自己信这话吗?京师凭空冒出这么一摞纸张,天子焉能不查?” “因为当你印好的时候,我已经拿着这份书稿,在承天门外进谏了,天下人都会知道这书稿是我印的,朝廷又何须再查?” 世德堂外,一片死寂,店家不敢置信的看着宁玦。 “您这是……要死谏?” 宁玦微微颔首。 “算是吧,既食民脂,自不能坐视奸佞祸乱朝纲。” 店家沉默了良久。 他是小民百姓,不懂庙堂之上的弯弯绕绕。 但是大明的小民百姓都知道,若是让奸佞窃取了权柄,天下的百姓就要遭罪。 也正是因此,天下人才会钦佩诤臣。 “先生,这单子我接了!只是届时您在承天门之外,这书稿印好了,又当给谁?” 宁玦打量着面前的店家。 从那店家的双眸里,宁玦能明显的感觉到一股热血,但宁玦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天下百姓,无分海内,总会有一颗拳拳之心,这是人作为万物灵长骨子里的善。 若是没了这颗拳拳之心天下就会大乱,但是这颗拳拳之心太强又会被人利用。 是故进亦苦而退亦苦,悲哉。 长叹了口气后,宁玦的目光逐渐的看向了方才那个以肘为枕的书生。 “兄台可睡足了?” 趴在桌上的书生明显一怔,而后哑然失笑。 “足矣,先生可有事吩咐?” 宁玦望着打量着那书生,笑道:“兄台可愿帮我这个忙?” “待兄台见我在承天门进谏之后,则一深夜,遣孩童散发此稿,不求人尽皆知,只求散尽即可。” “先生连小可姓甚名谁都不知晓,不怕我去锦衣卫告发?” “不怕。” “为何?” “因为我知道兄台也想助我一臂之力,此事仰赖兄台矣,若是兄台不愿意助我,这锭银子就当时孩子们听书的茶钱罢。” 语罢,宁玦朝着那书生与店家深作一揖。 而后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一枚银锭拍在了桌子上扬长而去。 宁玦愿意去赌一個醉酒后还愿意给孩童说书的人的品性。 不多时,世德堂外早已没了宁玦的身影。 店家看了一眼那书生。 “张庶常,您……?” 那书生捋了一把美髯,望着宁玦回家的方向笑道。 “问我作甚,这是那位先生印书稿的酬资。” “小的意思是,您还是不要牵扯进这件事了罢,那几个娃子小的也认识,由小的去办此事便是了。” 显然店家并不是很想让这书生牵扯进此事。 那书生却苦笑着摇了摇头。 “店家,你如何带着孩子们躲过兵马司的巡城?此事只由我去办,放心吧,不会有太大的牵扯,不过就是给那位先生锦上添花罢了。” 书生知道宁玦之所以能如此草率的将这件事纳入计划之中。 如要死谏,自有人禀呈天子。 此事传扬开也好,不传扬开也罢,不过就是往火里再添一把柴罢了。 吹了会风,书生的酒意也逐渐散去,世德堂门口的灯油也逐渐燃烬。 店家看着意已决断的书生,不由得哭笑不得道。 “您前程似锦,这又是何必啊。” 店家知道现在此事或许不会影响到书生什么,但是再过十年二十年,等书生功成名就,等这些娃娃们长大,这件事还能不能瞒住,会不会成为书生的把柄,可就没人能知晓了。 书生望着眼前万家灯火的坊市若有所思的笑道:“当官嘛,怕甚。” “我虽不卖书,但我也想让天下人都能读书识字啊。” 第35章 他能认,朕不能认啊!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西苑精舍。 看着跪在地上的张佐,嘉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紫。 “孟冲当真是这么说的?!” “皇爷,千真万确。” “连他方家也要跟着造反吗?!朕就是养条狗,还知道亲顺于朕呢!” 嘉靖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查来查去,最终竟查到了方家的头上。 张佐跪在地上,不敢做声。 这个案子显然已经超出了张佐能置喙的边缘。 嘉靖在精舍咆哮时。 黄锦也缓步走进了精舍欠身道:“皇爷,太子爷来了。” “太子来作甚?” 嘉靖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身旁的铜磬敲得“砰”“砰”作响。 “告诉他,朕知道他要说什么,朕不见!” 还不待黄锦去赶走朱载壡,朱载壡便抢先一步直接闯进了精舍。 “父皇,儿臣奏请提审安平侯!” “提审安平侯?!让天下人看我朱家的笑话吗?!” “可是他们这是借刀杀人,他们就是料定了父皇会如此,才会如此行事啊!” 当“借刀杀人”四个字刚一说出口,嘉靖便彻底急了眼。 “是又怎样啊!” 继统二十七年,嘉靖自以为斗倒了杨廷和,惩治了夏言,彻底掌控了大明的庙堂,成为了比肩太祖、成祖的存在。 但是这个案子的存在,却仿佛是在嘲讽着嘉靖半生的骄傲,在这大明朝这条深不见底的大河下,竟然藏着这样一個庞然大物。 若是在三十年前,嘉靖还有着心气儿跟他们斗上一斗,但此时此刻的嘉靖,只想闭上眼睛。 看着激动的嘉靖,黄锦、张佐、高忠三人齐刷刷的跪倒在地,齐声道:“皇爷息怒。” 唯有朱载壡一人依旧站在原地有些失望的看着嘉靖。 “可是,孟冲认了。” “他认,朕不能认啊!” “二十年前的一个乡野匹夫,朕封他侯爵,朕的国舅啊,到头来他竟然想犯上谋逆!大明的脸面何在,大明的体统何在?” “传到士人嘴里,朕就是昏君啊!” 朱载壡死死的盯着嘉靖。 “可是安平伯后面还有人。” “天下人也得信啊!他们只会看到孝烈皇后孝期未出,朕便斩了安平侯!” 嘉靖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气力一般,直接瘫坐在了身后的蒲团之上。 “张佐!张佐!” 张佐赶忙爬到了嘉靖的身旁。 “皇爷,您保重仙体,仙体要紧呐。” 嘉靖的身形有些颤抖,却并没有接张佐的话茬。 “去拟旨,安平侯府遭了瘟病了,害了天花,疟疾,什么病都行,太医院赐太医诊病,朕只要一个体面……” “臣领旨,臣领旨!”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嘉靖话中的深意。 安平侯既如此,自然是不能留的。 朝野上下,这么多张眼睛,哪怕是提审一下方承裕,天下人也会自然而然的将行刺太子案与方承裕联系起来。 就在张佐想要去办差时,朱载壡的声音却又再次响起。 “儿臣,叩请父皇三思。” 张佐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不知所措的看了一眼黄锦跟高忠,这才发现这俩货都已经恨不得把头给埋土里了。 真龙说杀,潜龙说审。 哪一个张佐都惹不起啊! 嘉靖心神俱疲的指着朱载壡拜了拜手。 “你想跪便跪吧,朕累了……张佐,愣着作甚!” 嘉靖的语气陡然凌厉起来,张佐打了个激灵,兀自跪倒在地,磕了个头后道:“喏!” 朱载壡没有做声,而是默默的跪在了原地。 查案子,遇到的阻力越大,越是说明方向对了。 若是真的杀了方承裕,好不容易握到的主动权可就重新落回对家手中了。 转身离去的张佐悄悄的瞥了一眼朱载壡。 没有说任何话,而后便离开了西苑。 这是天家的家丑。 寻常百姓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是天家。 回到东厂之后的张佐,当即便有了大致的思路,当天夜里便有一队东厂的番子直接夜闯了安平侯府。 演戏自然是要演全套。 控制住了安平侯府后,张佐便直接命人以方承裕的名义向内阁、司礼监报了病,说是府上生了疫症,严嵩等人票拟后,报送司礼监遣太医诊治,一切操作行云流水,就如同真事一般。 这些就是报给百官看的。 消息传出后,次日清晨时分,连附近街坊的百姓都已然绕着安平侯府走了。 只有宁玦知道,这怕是宫里那老道士要动手了! 及至正午时分,太医汪宦也奉命前往了安平侯府。 只不过就在汪宦抵达安平侯府时,却在侯府外被一个年轻人拦了下来。 “尊驾是?” 只见年轻人作揖欠身道:“晚辈宁玦。” 听到宁玦的名字,汪宦也不由得一愣,而后便做恍然大悟状。 “宁秉宪大名如雷贯耳,老夫钦佩至极,只是不知宁秉宪为何要拦下老夫?” “老先生不必再去侯府了。” 听到这里,汪宦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宁秉宪,这侯府生了疫病,焉能不治,且不说侯爷天潢贵胄,更何况周围还有这么多百姓,若是不及时处置,悔之晚矣啊!” 老头还挺倔。 宁玦无奈的指了指身后的侯府,高声道:“因为安平侯,压根就没有病!侯府也没有病人!” 这下不止汪宦,连同周围的百姓都有些好奇的张望了过来。 侯府本就在京师要道之上,周围的百姓最多也就是不走侯府那一侧的路,终究还是要过的。 “宁秉宪,老夫拿的是太医院的公文,内阁都票拟过了,不会有假啊。” 宁玦望着汪宦笑了笑。 “老先生,您可要想清楚,进了这个门,您可就牵扯进这天家的大案之中了!” “太医院命您过来,可不是为了让您给安平侯治病的。” 这下别说是汪宦了,连周围过路的百姓都凑过来了。 平日里邻居吵架都要趴墙根听半天。 这可是天家的大瓜。 就算是有天大的事也都得等宁玦说完这事再去办啊! 汪宦的眉头逐渐的紧蹙起来。 “还请宁秉宪明示。” “行刺国本案!” 在场众人包括汪宦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汪宦的声音都有些变了。 “多谢宁秉宪搭救,不对,是老夫病了,老夫病了……” 嘴上这么说着,汪宦登时便熟练的捂着脑门对身后的小徒弟说道:“回去赶紧写个奏本,老夫今晨也生了恶疾连床都下不来了,奏请院正赶紧重视,莫要酿成大祸!” “啊?师傅,咱们这不是在街上呢?” 汪宦阴沉着脸,一把拉起小徒弟。 “什么街上!咱们今天压根就没出门!走,回家!” 倒也不是说汪宦有多么机灵,主要是久在太医院。 不长眼的太医都死了不知道多少茬儿了。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了属于是。 第36章 我还没上车呢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安平侯府厅堂。 青衣小帽的张佐也端坐厅堂之上,喝着侯府珍藏的母树大红袍,疑惑的朝着门房处张望。 “不对啊,这太医怎么还没来,不对!” 张佐有些疑惑的放下了手中茶盏,旋即便从侧门走出了侯府。 当张佐走出侯府大门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是满坑满谷的百姓,不少人都在对着安平侯府指指点点。 “劳驾,方才可有太医在这附近经过?” 张佐随手拉了一个看热闹的百姓。 原本张佐还以为这百姓会怕疫症不理自己。 不料那老妪一拍手,好似看傻子一般看着张佐。 “咋没见着太医,方才都来了好几拨了。” 张佐登时便来了精神。 “敢问老大姐,太医往何处去了?” “还能往哪去?都回家了呗,这安平侯可真是混账啊!咱太子那么聪慧,再不济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娃娃,他竟然昏了头想刺杀太子!” 还没等张佐反应过来,那老妪便好似竹筒倒豆子一般,里里外外的将事情复述了一遍了。 张佐的脸色变得惨白。 “大胆!你们这是从何处听说的!咱就是侯府的管事,焉能不知?!休得胡言,就是染了瘟病了!” 张佐看着远处的百姓,登时便猜到了这帮人在议论着什么了。 “都散了!侯府有瘟病,都不怕死吗?!” 周围百姓沉默的看了会张佐。 方才那个老妪也退了好几步打量着张佐良久之后才压着嗓子对身旁人小声嘀咕。 “这就一太监嘿,李家媳妇,你信不信这就是太监,我听声儿就听出来了,那小哥儿说的没错!” “连内官都出来了,这事儿实了啊!” 张佐的脸色气的铁青,指着远处的百姓怒道:“胡说八道些甚呢!什么小哥儿?!” 还没等张佐问出個所以然来,便见到远处一个太医打扮的人,脚步匆匆的赶来侯府。 张佐心头一喜,刚要开口。 便见一个年轻人抢先一步从远处跑来。 “老先生留步,侯府事涉天家,您若是进了门,可就脱不了身了!” 听到宁玦的声音,张佐的脸色顷刻之间变得铁青。 “反啦,反啦!别装死了,都给咱家出来!” 张佐对着身后的安平侯府一声爆喝。 周围人均是一愣。 “我就说他是太监吧,装不下去了,开口咱家闭口咱家的。” 张佐的脸色涨的铁青。 但是张佐这会也顾不得许多了,登时便朝着那太医跑了过去。 “李太医是吧,咱们以前见过,咱家等你半天了……” 不料张佐的手刚要碰到这老太医时,那老太医直接将胳膊缩了回去,捂着脑门蹲了下去直接坐在了药箱上。 “唉哟呵,老夫头疼的紧啊!” “这侯府莫不是被人下了降头了啊。” “张公公,老夫身子不济,实在是没法子给侯爷瞧病了,您另请高明吧……” 张佐的手就这么悬在了半空中。 不待张佐回过神儿来,那老太医便直接拎着行礼带着徒弟一溜烟朝着自家的方向跑了,身手之矫健,别说是生病了,连寻常四五十岁的人都没这体力。 张佐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了宁玦。 “你!” 此时张佐的眼中已然布满了血丝,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你难道不想跟咱家说些什么吗?!” 宁玦沉吟了良久。 “太医院大夫们都这岁数了腿脚还真的都挺好的,确实有点东西。” 张佐指着宁玦,不住的颤抖道:“你,伱,你!” “张公公,我真不会治结巴。” 周围百姓强忍着不笑出声,坚持站在原地看着张佐的模样。 “说!你究竟姓甚名谁,是谁指使你来的!待会进了诏狱……” 宁玦的表情逐渐的冷了下来。 “就是进了诏狱,我也要说!” “安平侯,不过就是被人扔出来的替死鬼,你们难道以为杀了安平侯,这幕后真凶就会收手吗?!” “早晚有一天,他们要再对太子下毒手!尔等今日欲灭安平侯府的口,与同谋何异?!” “欲抓便抓,只要宁某还有一口气在,就决计不会让那幕后之人逍遥法外!” 宁玦的话,回荡在巷口。 不知人群中谁兀自喊了一声“好!”。 周围的百姓登时便躁动了起来。 “朝中这么多大臣,难道就看着奸人戕害太子吗?!” “陛下真的知道这事儿吗?那可是自家的娃子啊。” “宁秉宪说的好啊!咱大明就是缺这样的大人!” “……” 听着周围百姓的议论声,宁玦的肩膀挺的又直了几分。 “张公公是吧,你抓我回去吧。” 说罢,宁玦便直接朝着张佐伸出了手。 诏狱好啊! 进了诏狱又有几个人能活着出来啊! 这不妥妥的速通吗! “你……是江南道监察御史,宁玦?” 宁玦微微颔首。 “正是宁某。” 张佐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会太子还在宫里跪着呢。 宁玦又是太子前几日死保的人。 这别是太子让宁玦过来的吧! 张佐不敢直接下手,看着宁玦沉默了良久。 “好!此事咱家做不了主,待咱奏明君父再说吧!” 说罢张佐直接将自己的小帽摘下来扔在了地上,掉头便直奔紫禁城的方向去了。 不待宁玦反应过来,一队东厂的太监便消失在了宁玦的视线了。 这就走了?! 宁玦不敢置信的看着张佐等人离去的方向。 “等会!张公公,你忘了抓我了!我还没上车呢!” “焯!” 宁玦的面色逐渐的阴沉了下来。 这都不抓我是吧! 成,我去找你们! 打定了注意的宁玦扭头便直奔自家的方向离去换起了朝服。 ……………………………… 西苑。 当张佐回到西苑时,朱载壡依旧跪在殿阁之外,只不过这会不只是朱载壡。 黄锦、高忠还有整个西苑的火者、宫女也全都跪在了朱载壡的身后。 也甭说是跪谁了,西苑这二位,他们能跪心软一个就算是胜利。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把门的小火者跑了进来,在黄锦的耳旁低声耳语道: “老祖宗,张祖宗回来了。” 听到张佐回来的消息,黄锦险些没有笑出声。 “快请张公公进来。” 黄锦跪在地上,看了看前面的朱载壡,又朝着殿阁内精舍的方向跪倒。 “皇爷,太子爷,张佐回来了。” 对于朱载壡来说,这句话就像是一盆冷水迎头浇了下来。 而殿阁内也传来了嘉靖有些沙哑声音。 “张佐呢?事情办完了?” 张佐不敢抬头,低声道。 “没……皇爷,出了点小岔子。” 听闻此言朱载壡心头暗喜,嘉靖的老脸却拉了下来。 “安平侯跑了?” “那倒没有,他插上翅儿也飞不了。” 嘉靖不耐烦的一甩袖子。 “何事直禀。” “皇爷,这事儿全城都快知道了……” 第37章 这一次,朕教你识人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西苑殿阁前一片死寂。 嘉靖机械的抬起头来。 “你再说一遍?” 张佐“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连连叩头。 “皇爷,都是那监察御史宁玦。” “臣也不知道是从何处走漏了消息,今晨太医院连派了四波太医,都被那宁玦劝走,臣出侯府探查这才发现周围已然聚满了百姓。” 听到宁玦的名字,嘉靖的太阳穴都在不住的向外猛跳。 连朱载壡也不由得有些恍惚,他与宁玦两人竟然默契的做出了相同的决定。 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吗? “无父无君的东西,又是这个宁玦!我大明朝当真就没有人能治得了他了吗?!他父何人,其谁所出?” 黄锦赶忙道:“皇爷,宁玦自幼孤苦,双亲早逝。” “那他总有个座师吧!对,徐阶,让徐阶去!” 嘉靖好似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叫徐阶去!看看他教出来的好门生!” “还有那些得知此事的百姓跟太医……” 嘉靖的语气愈发冰冷,大脑也逐渐的冷静的下来。 张佐跟黄锦两人叩头再地不敢抬头。 这些贴身跟了嘉靖多年的宦官知道,君父的杀意从未如此浓郁。 嘉靖双眼猩红的盯着面前的两人。 “黄锦,张佐,朕的意思,你们明白吗?” 两人登时便叩头道。 “臣明白。” 嘉靖双目空洞的点了点头。 “父皇。” 朱载壡赶忙要替宁玦求情,不料嘉靖却直接怒道:“闭嘴!” “连朕都制不住的人,你以为你就能制宁玦而用之了吗?!” 说罢,嘉靖便扭过头来,看着黄锦跟张佐两人咬着牙道:“愣着作甚,尔等还不赶紧去办差?!” “喏,喏!” 两人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匆匆离开了西苑。 待黄锦跟张佐两人走后。 嘉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朱载壡的身上。 “你以为这普天之下,当真就独他宁玦一人是贤臣、良臣?” “今天朕让你好好看看,伱引以为傲的这个忠臣、良臣,国之重器,究竟是怎样的品性。” 在嘉靖的眼里,朱载壡还是太嫩了。 这些文官士大夫是什么人,嘉靖可是太熟悉不过了。 杨廷和如何,夏言又如何。 不过是一丘之貉。 “儿臣相信,宁先生不是那般人。” “朕当年也不信夏言是那般人。” 嘉靖一句话便将朱载壡给怼了回去。 之所以嘉靖会震怒,不仅仅是宁玦将这件事从百姓面前捅了出来。 更重要的一点是嘉靖从宁玦的身上看到了夏言的影子。 当年的夏言何尝不是如此忠义,从议礼开始,清丈宗亲、勋贵田亩,直言海事,最终的结果却是在最关键的节点,夏言猛刺了嘉靖一刀,将嘉靖辛苦半生布下的朝局毁去了大半。 嘉靖绝不允许大明再出第二個夏言。 “还记得朕斩夏言时跟你说了什么吗?” 朱载壡叩倒再地。 “儿臣记得,父皇说天下任何人包括三弟、四弟都可以因夏言之事唾骂父皇,唯独儿臣不可以。” “那现在朕问你,你是如何看这句话的?” 朱载壡的语气依旧坚定。 “父子一体,君臣一心,儿臣身为国本自当体量君父的难处。” 听着朱载壡的话,嘉靖的脸上却闪过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失望,身子也悄然站起,走到了殿阁旁侍卫的身旁,一把便抽出了那侍卫腰间的佩刀丢在了朱载壡的面前。 “身为储君,还是欠些火候,你的仁已经够了,这一次朕教你识人。” “识人何须用刀?” “当你用人性试探过一个人后就知道了。” 嘉靖无力的丢下一句“回去吧。”旋即便朝着殿阁内走去。 这一次,嘉靖不仅要杀宁玦,还要让朱载壡心甘情愿的来杀宁玦。 身为天子的嘉靖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能够真正的做到“无私”包括宁玦。 更知道只有虚伪残忍,狡诈伪善,心机沉重,能夺天机,方能压得住这满朝悍臣。 ………………………… 方才张佐离开时,东厂就留下了一批人盯紧了在安平侯府外围观的那些百姓。 现在张佐要做的不过就是把那些百姓给集中起来罢了。 而在另一边的黄锦则是从徐阶家将宿醉未醒的徐阶给揪了出来,赶到了宁玦家门外。 “徐部堂,你们师生之间的事情,咱家便不多听了,咱家只想问一句,君父的意思徐部堂可知晓?” 徐阶恭顺揖拜。 “多谢内相提携,老夫代小徒谢过内相了。” 黄锦的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咱家不敢贪天之功,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老夫糊涂了,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说罢,徐阶便起身再拜,这才朝着宁玦的家中走去,看着徐阶跟徐家的家仆走进小院,黄锦这才放心的离去。 此时的宁玦刚刚穿戴好了官袍,正要去承天门却迎头撞见了徐阶。 “恩师?” 宁玦疑惑的打量着徐阶。 徐阶打量着宁玦,笑盈盈的啧舌道:“自天坛之后,汝又立大功,为师再不来看看,怕是要落人口舌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徐阶却好似回到了自己家一般,径自朝着宁玦家中走去。 宁玦也知道这就典型的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这宅邸住的可还舒服?我倒是大意了,倒是应当再置办些下人供汝差遣的。” 听到这里,宁玦也就反应过来了。 这宅子怕就是徐阶送的,当初之所以没暴露身份,十有八九也是怕自己不收落了口舌。 只是这会徐阶将此事挑明,是想给自己个下马威? “多谢恩师,还请恩师上座,学生去给恩师沏茶。” “不必麻烦了。” 宁玦笑道:“不妨事。” 望着宁玦沏茶的背影,徐阶坐在厅堂正中,捻了把胡须而后悠悠道:“宁玦。” 徐阶此话一出,方才候在外面的徐家连同十几个面容标志的小丫鬟也都走进了宁家。 “为师今日登门,是有事知会的。” 偏房里的宁玦心思不由得一沉。 而徐阶的声音也很快便再次响起。 “安平侯的事情,汝便不要再插手了。” 宁玦的手怔在原地,而后疑惑的转过头来看着徐阶。 “恩师请明示。” 徐阶兀自站起身来,语重心长的望着宁玦。 “为师知道你想做事。” “但是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方是为官之道,现在太早了……” 就在徐阶还在喋喋不休的时候,宁玦却缓缓的将一摞契约跟一锭银子放在了徐阶面前。 “这是何物?” 宁玦面无表情的答道。 “房契,地契,房租。” 徐阶愕然。 我就一个平A。 你直接开大撕破脸?! 第38章 绝人以玦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徐阶不敢置信的看着宁玦。 “宁玦,你这是何意啊?” “先前学生捡了这套宅院,不知何处去寻主人这才住了进来,现如今物归原主,房租自当奉上。” 徐阶的眼睛瞪得溜圆,合着宁玦一开始压根就没打算在这儿长住? 不是徐阶没想到。 是宦海沉浮这么多年,徐阶压根就没见过这么玩的人啊。 收了的宅院还能带着房租退回来?! “名如其人,果真是名如其人啊。” “宁玦,为师年轻时,也如同你这般,你什么心思,为师都知道。” 宁玦注视着眼前这位“恩师”,对于徐阶的事迹宁玦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当年恩师主持嘉兴秋试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今日恩师之言与昔日训斥考生治则君子,乱则小人又有何异?!” “恩师何至于此?” 宁玦的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的抽在了徐阶的脸上,顷刻之间老脸变得通红。 “环之不周曰玦,逐臣待命於境,赐环则返,赐玦则绝,古来受玦之人,莫不盛极而衰。” “更况如今汝之眷出自国本而非天子。” 徐阶不想劝,但这是嘉靖命他来的,他不得不劝。 宁玦无奈的看着徐阶。 “那又如何?” 什么太子、天子,与我何干啊! “砰”的一声,徐阶一巴掌拍在了书案上。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不存有用之身,你要如何克终?!” 宁玦望着郑重的一拱手倏然道 “不忘初心,方克有终。” “学生自幼双亲皆故,隔篱偷学亦无蒙师,谢过恩师了。” 说罢,宁玦便正衣冠,起身欲行。 徐阶一愣。 “汝话何意?” 宁玦的没有回头,而是朝着身后的一高拱手。 “学生谢恩师赐字。” 不待徐阶回过神来,宁玦便已然背起了放在院中的箱笼,朝着院外走去了。 徐阶的眉头逐渐紧蹙,双眸中陡然闪过些许阴鸷。 “不忘初心,方克有终,小赤佬够狠。” 宁玦是徐阶最看不透的一个学生,这让徐阶深感不安。 但黄锦是让徐阶来劝宁玦而并不是让自己来拿人的。 徐阶最多也就是做到这个程度了。 宁玦背着箱笼,也就是宁采臣背着的那玩意儿,里面主要装了些衣物跟随身的书籍,宁玦本身也没打算长住,压根就没怎么把衣服往外拿。 只不过此时的宁玦身着七品官服背着箱笼倒是稀奇的紧,不少的行人都纷纷侧目。 毕竟举人之上便是妥妥的文曲星下凡了,更何况是朝廷命官,哪一个出门不是前呼后拥,哪里会自己背着箱笼。 “宁玦,字克终……表字也有了,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吧。” 走在路上的宁玦自言自语了几句。 自从来到大明,他的灵魂便与这具身体的灵魂合二为一了。 “或许你就是我的前世,不过也好,你是牡丹花下死也算快活了,咱俩已经不分伱我了,等我带你回去吃香的喝辣的,好好享享福。” 心里这么想着,宁玦的脚也便不由自主的朝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 ………………………… 西苑。 将徐阶送进宁家后,黄锦便匆匆赶到了西苑复命。 “皇爷,徐阁老带了八個俊俏丫鬟,还有四个精壮奴仆,还有两箱黄白之物进了宁家。” 听到这里,嘉靖板了一天的老脸终于逐渐的松弛了下来。 “宁玦让他们进门了?” “进了,臣眼睁睁的看瞧着的。” 嘉靖闻言嘴角终于戴上了几分笑意。 “叫太子来听听,让太子听听,这就是他的应梦贤佐。”说到这里,嘉靖的脸上便换上了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一丘之貉。” “喏。”黄锦心生欢喜赶忙唱喏。 士大夫嘛,嘉靖就还没见过不贪银子的。 哪怕是夏言,也是父子两进士。 终究不是明初那个草创之际了,不图银子,你的后人怎么读书?不上船,你的后人怎么考科举? 这累世积攒的壁垒就已然如同河堤一般立起来了孰能免俗。 不多时,朱载壡便被带到了嘉靖的面前。 “儿臣拜见父皇。” 嘉靖瞥了一眼黄锦。 “跟太子说过了吗?” 不待黄锦开口,朱载壡便直接了断道:“儿臣听说了,但儿臣不信。” “为何?” “宁师不是那般人。” 见朱载壡这么说,嘉靖笑的更灿烂了。 爱之深责之切。 朱载壡越是如此坚信宁玦不收授贿赂,待会见到了宁玦便会恨的越深。 “黄锦没有告诉你吗?” “父皇是指……?” 嘉靖闻言不屑的冷哼一声。 “你以为宁玦只身一人就能在京师置办下一套三进院落?我大明朝的俸禄何时这般丰厚了?那样一套宅院,少说也要三百两银子,他一个七品官,一年俸禄不过八十石,哪来的银子买的宅院?” 对于官吏的俸禄,嘉靖是门儿清,但是嘉靖从未打算过整饬。 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更何况这帮科场里厮杀出来的文臣,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一朝权在手,自有谋生手段。 需要用人时,这一切嘉靖都可以视若无睹,需要废人时,这些便是嘉靖悬在他们脑门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嘉靖的话,在朱载壡的耳畔好似五雷轰顶一般。 “宁师的宅邸是。” “自然是徐阶送他的,你现在还觉得你的这位宁师,有你想的那般清廉吗?” 朱载壡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嘴里不住的喃喃着什么。 看着自己儿子的这幅模样,嘉靖的心中竟莫名生出了些许醋意。 “你不像朕,你皇祖父走的早,没有人教朕,朕是自己在这紫禁城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教训。” “长江水清,灌溉了两岸数省之田地。” “黄河水浊,但黄河也同样灌溉了数省两岸之田地。” “不因水清而偏用,不因水浊而偏废。” “临朝亦如是哉,满朝文武,没有贤与不贤之分,自古皆然。” “贤时便用,不贤时便黜,是为王道。” 嘉靖意味深长的弹了口气。 “这个道理,朱载壡你可明白?” 铁一般的事实摆在了朱载壡,朱载壡只得兀自低下了头。 “儿臣知晓了。” 看着认错的朱载壡,嘉靖终于松了口气,这个儿子终究没有辜负自己的期盼,大有人主之像了。 就在这个时候,高忠缓步跑到了嘉靖的面前。 “皇爷……” 嘉靖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不悦。 “没看朕在教习太子吗?” 高忠面露难色的低声道:“皇爷,宁秉宪在承天门外伏阙死谏呢。” “行了,朕知……你说甚?” 嘉靖脸上的讶异丝毫不逊于朱载壡,手足无措的看着高忠。 “他那宅子,是徐阶。” 高忠低声道:“皇爷,宁秉宪背着箱笼来的,听说地契房契都退了,还给了徐部堂房租。” 朱载壡猛地抬起头,看向了嘉靖与高忠主仆二人。 “父皇,儿臣没赌输,宁师不是那般人!” 第39章 严嵩老贼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朱载壡一脸的兴奋,而嘉靖的眉头却逐渐的紧蹙了起来。 “还请父皇提审安平侯方承裕!” 见朱载壡跪倒,黄锦也跟着朱载壡跪倒在地。 嘉靖的眼珠子一瞪,盯着黄锦厉声道:“你跪甚?” 察觉到嘉靖不悦黄锦心中一慌,赶忙苦笑道:“太子跪,臣不敢立。” 嘉靖兀自冷哼一声,没有搭理黄锦,而是带着高忠朝着午门的方向走去。 黄锦虽然没有将话直接说出口,但这帮人已经站到了朱载壡那边。 宁玦的奇装异服,在来承天门时便已然吸引了不少百姓的注意。 承天门是紫禁城南门,同样也是百姓距离紫禁城最近的地方,明初之时,百姓最远是可以深入紫禁城到午门的。 直到永乐十三年正元节,朱棣照例在午门举行鳌山大会,也就是把彩灯扎成一座小山,同时燃放烟花爆竹,狂风吹倒一盏大灯,鳌山原地变成火焰山,同时引燃了内廷跟百姓们准备的烟花爆竹,引发踩踏事故,锦衣卫指挥使马旺连同数百百姓被烧死、踏死这才禁止百姓过承天门。 而此时的外金水桥后,也已然聚集了不少的百姓。 “看这袍服是七品命官啊,怎的还自己背着箱笼?” “这是都察院的宁秉宪,宁愿把徐部堂送的宅邸都退了住大街都要上谏弹劾,清官啊!” “你这是听谁说的,徐部堂那是清流,清流能行贿吗?我亲戚在徐家帮工,没有的事,宅子是小阁老送的,听说宁秉宪还当面骂了一通小阁老。” “再说了,徐部堂那可是宁秉宪的座师啊!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呸,又是严家父子,老贼!听到这名字就烦!老天不长眼,祸害延万年啊!” “……” 承天门上,嘉靖望着远处越聚越多的百姓,表情却是阴晴不定。 “百姓们在说什么啊。” 坐在龙椅上的嘉靖悠悠的问了一句。 高忠低头道:“禀皇爷,百姓们在骂严世蕃……” 嘉靖明显一怔。 “骂严世蕃作甚?” “臣也不知城中何处来的流言,百姓都说那宅邸是严世蕃送的,就是为了堵宁秉宪的嘴。”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脸上均是露出了一抹笑意。 嘉靖哭笑不得的笑道:“松江徐子升,果然名不虚传啊。” 嘴上这么说,视线最终却回到了宁玦身旁的箱笼上。 “不图利,那便是图名?” 自从继位以来,嘉靖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件事便是天下大势已变,天下再也找不出几个真正只图名而不为利的官吏了。 更多的则是像徐阶这般,既要名又要利的士大夫。 哪怕是宁玦只为名而来。 也足以让嘉靖另眼相待了。 只不过看着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高忠长叹了口气。 “高忠,你知道你跟张佐的区别在哪里吗?” 高忠闻言一愣。 “臣不知。” “若张佐是你的话,是断不会让宁玦背着箱笼来到这承天门下的。” 高忠心中大骇,赶忙跪倒。 “臣该死,这便去将宁玦打杀出去。” 不待高忠站起身来,嘉靖便已倏然起身,朝着西苑的方向走去了。 “不必了,其势已成,你现在将其打杀出去,岂不是坐实了朕的昏君之名吗?” 高忠赶忙在地上叩起了头,连声道:“臣不察,使君父受谤,还请皇爷降罪。” “朕没有怪伱,这是你性子使然。” “谢皇爷恩泽。” 听着高忠叩头的声音,嘉靖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其势,夫唯不争,故无尤。” 只是嘉靖知道,高忠怕是一辈子都理解不了自己这句话中的深意。 宦官终究是宦官。 哪怕是在内书堂学的再好,其才干与朝中这些老狐狸相比也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他们有的,只是在这深宫中磨炼出来的求生本能,狡诈固然狡诈,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耳。 看似乾纲独断的天子,实则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待高忠抬起头来时,嘉靖已然消失在了承天门上,而高忠的袍服也早已被冷汗打湿。 对于宁玦,嘉靖既没有说要惩治,也没有纳其谏,就这么僵持在了承天门外。 甚至连来承天门外看热闹的百姓都没有人去阻挠。 就好像是在故意将这声势闹大一般。 承天门本就在紫禁城跟各大衙署之间,待到散班的时辰,百官挤在人群中方能离去。 尤其是严嵩父子,刚一从内阁值庐出来也必须要从人群中挤出去方能上自家的马车。 就在严世蕃护佑着自己老爹朝着马车的方向走去时,便听到了人群中有人清楚的骂了一声。 “独眼贼!” 严世蕃剩下的那一只眼睛瞪睁的溜圆,朝着人群怒斥。 “谁骂的?!反了你们了!” 严世蕃迎头怼去,人群里便又没了声音。 这外金水河聚集了几百上千号人,都在吃瓜,一时半会也找不出是谁骂的。 只有身后头发花白的严嵩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低声呵了一声。 “庆儿!休得聒噪,回家。” 严世蕃懒得跟这帮百姓计较,旋即便跟在了严嵩身后。 不料又是一声。 “一个独眼贼,一個老贼,这分宜严家祖坟是被人刨了还是被雷劈裂了?” 严世蕃听得清清楚楚,这一次绝对不止一人开口痛骂。 “爹,都这样了,还要忍吗?再忍咱们严家祖坟都快被骂裂了。” “咱们好好的当个差,关咱们什么事啊!” 就在严世蕃行将忍无可忍之际。 严嵩咬着牙吩咐道:“闭上你的嘴,别管,别问,回家!” 听到老爹的训斥,严世蕃这才悻悻作罢。 而在散班的翰林院诸官中,也有一个身着进士巾服的年轻人在看清楚承天门下宁玦的背影后,沉默了片刻,便朝着世德堂的方向匆匆离去。 身后的百姓越聚越多,宁玦甚至已经依稀能听到身后百姓的议论声了。 看着眼前紧闭的宫门。 宁玦的心中就好似有万马奔腾而过一般。 你这老道士怎么就跟条老泥鳅一样! 还敢再滑点吗? 都这样了,还不直接杀我灭口?! 第40章 八闽两广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承天门本就是京师枢脑,东南西北四城百姓听闻此事,也有不少百姓都在承天门外聚集。 事情正在逐渐的发酵。 而散班的各部堂官中,给事中舒汀的表情却不由得沉重了下来,心思沉重的挤出人群后便上了自家的马车。 明代的六科其实是一个非常特色的衙门,朱元璋在世时,六科的地位跟内阁是一样的。 内阁的值庐在午门以左,内阁想要入宫,最短的路线就是出值庐走左顺门往奉天门,伏击阁臣自然要在左顺门设伏。 至于六科的值庐,则是在午门以右,也就是正对右顺门的位置。 以前有内阁陪着还不觉得怎么样,自宣德后随着内阁势大,六科也就成了言官里最惨的一支,天天在老板眼皮子底下办公,而且还没有人家内阁的待遇。 舒汀刚一爬上马车,自家的随扈便在车帘外低语道: “老爷,都察院的周佥宪请您过府叙话。” “知道了,直接过去吧。” “喏。” 舒汀的马车没有回邸而是直接来到了都察院佥都御史周亮的邸中。 当舒汀下车时,看到周家后院已然停满的马车,心中多多少少还是些芬芳的。 合着就我怨种还在上班呗。 舒汀下车之后,便被周家的下人牵引至了远处的厅堂之中。 周家虽不似宁玦那种那般冷清,显然也不跟徐阶那些江南大族那般精致。 斗角屋檐之下,多饰玉石。 瓷器摆件不尽其数,虽称不上土,但依旧有几分暴发户的感觉。 “绍安来了。” 周亮的声音在厅堂内响起,而后厅堂内的不少人也纷纷起身行礼。 当舒汀见到堂中端坐的中年人时,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抹欣喜。 “詹公自大同回京了?晚辈舒汀,拜见詹公” 堂上那人却并不是严嵩的江西同乡、刑部侍郎詹瀚,而是兵部左侍郎詹荣。 詹荣微微颔首。 “坐吧,老夫月前便接了朝廷诏令,明岁署理部中事,听闻京中有事,不敢耽搁这便回京了。” 至于周亮厅堂中的这些人,也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均系八闽两广子弟。 八闽两广,均系百越故地,自唐以后,百越故地才随着汉民南迁初兴文教,但这仍避免不了八闽两广子弟在朝堂上被边缘化的事实。 至明开国后,随着八闽两广皆视彼此为同乡后,两省官吏这才逐渐在朝堂上有了一席之地。 “绍安且坐吧,老夫恭候多时了。” 詹荣示意舒汀落座,周家的侍女也端来了一盏茶放在了舒汀的身旁。 周亮也抬手指了指舒汀面前的茶盏。 “绍安且尝尝,母树上的大红袍,家中这才差人送来的。” 舒汀下意识的端起茶盏,但想到詹荣的话,舒汀的眉头又紧蹙了起来。 “这么说,今日可是詹公召晚辈来的?” 詹荣长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你们科道言官行事狠辣啊。” “宁玦?” 詹荣微微颔首。 听到这里,远处的一年纪稍长宁玦几分的青年人端起茶盏登时便冷哼道:“詹公,早就依了小侄,再遣拨人做了那宁玦,岂有今日之祸。” “事情若是有汝想的那般简单就好办了!”看到这青年,詹荣便不由得摇了摇头:“汝若是听老夫与东涯先生之言,连那拨人都不当遣!老夫诓教那吴时等人,劾死宁玦也就罢了。” 见詹荣有些动怒,青年也便不敢再吭声。 青年也就是詹荣口中的“东涯先生”兵部尚书翁万达的侄子翁思远。 翁家叔侄皆系岭南揭阳府人,行事总难免带几分潮汕人的果决。 舒汀的眉头一皱,疑惑的看着詹荣。 “詹公,翁家小哥所言,虽欠妥帖,但咱们也不能由着宁玦在这么闹下去了啊。” 舒汀刚开口,周亮也附和了一句。 “晚辈以为也是,今日去找那松江徐子升,硬是连门都没进去,严阁老那边更甚,再这么闹下去咱们怕是愈发不利了。” 这些小辈显然已经铁了心的要把宁玦弄死了。 而詹荣的脸上却尽是苦笑。 “宁玦,宁玦!” “你们怎能就只能看到他一个宁玦呢?!” “宁玦不过一区区七品小吏。” “重要的是天子,是君父为何能纵容宁玦闹到今日,怎的太子的事情也发了,你们难道还没有发现问题压根就不出在宁玦的身上吗?!” 死谏、弹劾这种事情,詹荣这辈子见得多了。 今天你弹劾我,明天我弹劾你,后天咱俩一块吃酒,这事情可太正常不过了。 八闽两广子弟就是言官多,压根就不惧宁玦弹劾。 但詹荣实在是摸不透嘉靖这到底是唱的哪出。 经营了这么多的明君、圣君形象全都不要了? 堂上的众人也随之陷入沉默。 就在这沉默之际,周家的门房突然拿着一张单子跑了过来。 “老爷,这是有人塞进来的。” 周亮连看都没看,便直接识趣的将单子递给了詹荣以示尊敬。 詹荣接过单据后顷刻之间,脸色便变得惨白。 “不好,快拿着我的帖子去顺天府,不管是谁,也决计不能让这伙人继续妖言惑众了。” 周亮捡起那张单子瞥了一眼后便知兹事体大。 不敢有丝毫的耽搁,当即便拱手道:“詹公放心,晚辈去跑一趟顺天府便是了。” “快!” 周亮拍了拍舒汀的肩膀,吩咐道。 “还请绍安替我照料好各位同乡。” 说罢,周亮便朝着厅堂中众人一拱手,便匆匆出了门。 在看到那张单子后,翁思远再也忍不住了。 “詹公,实在不行我去跟我叔父从军得了,我们叔侄俩去砍了那俺答的人头回来,去求天子开海,无外乎就是课几两银子税……” 翁思远的身上带着一股揭阳人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 至于太子、天子甚至是外面的鞑子,显然翁思远都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詹荣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闻言后愈发难看起来,不待翁思远说完,便直接打断道 “闭嘴!休要胡言了!你们以为老夫不想吗?!” “那总不能看着我们的族人一直在阴沟里当老鼠吧!我们好不容易中了进士,谁能保证子侄一定还能中举?” “啪”的一声传来,詹荣面前的茶盏被扔在地上摔得粉碎,盏中汤水也是四散而出。 翁思远怔在原地,不敢置信的看着詹荣,他也没料到詹荣竟有这么大的反应。 “伱们这些小辈为何总是想着该怎么做,而不是去想想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人去这么做?!” “只要老夫还活着,你们这些小辈就休得再提及此事,你翁思远若是心有不甘,那便去宣府跟你叔父将这些话再说一遍,且看你叔父如何黜置于你!” 说罢,詹荣便径自拂袖而去。 第41章 夜半街头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夜半时分巷口之中。 一个身着进士巾服驾着一辆马车停在了东城明时坊外,而后便打开了马车的车门。 “快,挨家挨户塞一张,待会塞完我继续给你们讲诸葛武侯的故事。” “好!” 五六个孩子一起协作,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又塞满了一坊。 “张先生,我们塞完了!” 那书生微微颔首。 “都上车吧,小心些,莫磕了头。” 就在书生行将驾车离开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直接追上了书生所驾的马车。 “汝是何人,在何处供职?” 书生坐在马车上朝面前几人拱手道:“学生翰林院庶吉士,这是学生的腰牌。” 说罢书生便将腰牌递给了面前的指挥使。 在听到“庶吉士”这三個字的时候,那指挥使的面色明显客气了不少。 庶吉士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朝廷的“储相”,将来最起码也是位列九卿。 看似那指挥使是在查看书生的腰牌。 但是那书生知道,这厮是在权衡。 “张庶常,腰牌您收好。” 书生微微颔首,在巾服上擦了一把手心的冷汗后接下腰牌,而后便欲动身。 不料那指挥使却依旧横在书生的马车前。 “还请张庶常恕罪,咱也是奉公办差,您的车不能继续往前了。” 书生的脸色陡然一变。 “我为何不能继续往前?!” 指挥使骑在马上朝着书生一拱手。 “张庶常,您的车上装了什么,您自己应当知道,真的闹大了对您,对卑职都不好,您也别让咱为难。” 书生手中的缰绳不由得兀自滑落。 就在场面僵持下来时。 众人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粗犷的声音骤然响起。 “放行!是谁让尔等为难张庶常的?” 那指挥使的脸色陡然一沉,张嘴便欲大骂。 只不过当他回过头来时,看到的却是提督五城的英国公张溶。 “公爷!” 指挥使慌忙下马,赶忙拜倒在地。 “卑职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赵应荣拜见英国公。” “老子让你放行!你行礼作甚!” “可是……” 张溶的眼睛一瞪,死死的盯着赵应荣。 “老子不问你是谁让你来的,已经给你小子留了一条命了,伱可千万别不识好歹。” 经张溶这么一提醒。 赵应荣登时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个头猛地磕在了地上。 “谢公爷指点,卑职谢公爷大恩!” “都散了!放行!” “喏!” 就在赵应荣撤去路障时,赵应荣不经意的一瞥,却看到了在不远处的张溶正在对着角落里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行礼。 看到这一幕的赵应荣整个人汗毛都竖起来了。 整个大明,能让英国公行礼的人能有几个? 哪怕是朱希忠这样跟天子过命交情的,也不过是跟张溶称兄道弟啊! 这少年是谁,赵应荣不关心,也不在乎。 此时的赵应荣只想赶紧回家。 只不过就在赵应荣想要收回视线时,那少年的目光也明显与自己对视了一眼。 赵应荣身子一硬,猛地朝着一旁扭去。 扭完之后的赵应荣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 “都愣着作甚,回兵马司!上马,快!” 赵应荣恨不得这会直接回家钻被窝里去。 这种场面,这等事绝不是自己这么一个小小的东城兵马司指挥使能掺和的! 不好奇,不关心,就是唯一活命的方式。 躲在角落里的朱载壡看了张溶一眼。 “英公,我不希望有人知道今夜我出宫了。” 张溶旋即颔首。 “臣明白。” 说罢,张溶便朝着远处的赵应荣走了过去。 “赵老哥!慢点走,等等我。” 被张溶这么一喊,赵应荣就好似背后中了一箭似的,整个人直接僵在了马上。 好家伙,英国公管自己叫老哥。 这是什么意思?! 灭口? 回话都已经隐隐有些颤音了。 “哎……哎。” 张溶笑盈盈的朝着赵应荣走了过来。 “赵老哥,咱们去兵马司聊聊。” 赵应荣身旁一个校尉识趣的从马上跳下来,张溶也旋即翻身上马。 “英公,您别开玩笑了,卑职胆儿小。” 张溶冷冷的盯着赵应荣,压低了嗓音。 “回去之后,任何人问起,你也只能奏禀什么都没看见,知道吗?” “知道!卑职清楚明白!” 张溶生怕赵应荣没听懂似的,打量着远处的石板路咂舌。 “是一切正常,京师无事,你也压根没见过我,知道吗?” “知道,知道!” 赵应荣这会的大脑一片空白,如果不是骑在马上,怕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看着赵应荣的反应,张溶这才心满意足的点了点头,拉着东城兵马司的兵丁朝着远处离去。 而身后马车上的书生,在见到五城兵马司的军士走远后,也直接拨转了马头,准备朝着下一坊出发。 “先生留步。” 书生闻言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后面还有一位少年。 “尊驾是……?” 朱载壡望着书生笑着摇了摇头。 “我是谁不重要,但是我知道庶常你,怕是有麻烦了。” 书生登时便警惕了起来。 不过经过兵马司这么一折腾,书生已经越发相信了宁玦对自己所说的话。 反而轻松了不少。 “阁下此话何解?” 说罢,书生便见朱载壡缓缓的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墨迹刚干的纸单。 “先生可知,这单子若是落在旁人手上,是什么结果?” 被朱载壡一语道破后,书生也懒得装了,直接将靠在了马车上摆烂。 “先生为何?” 书生疑惑的看着朱载壡。 “尊驾不是要将张某移送法司吗?” 朱载壡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先生真的不在乎?” 书生长叹了口气,悠悠道 “不在乎。” “为何?”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何况,我觉得那人说得对!” 书生已然做好了被左右冲出来的大汉按倒在地的准备了。 不料那少年却将手中的纸单连同一块玉佩塞进了自己的手中。 “拿好这个,比你的腰牌好用。” 书生疑惑的睁开眼睛,透过街边昏暗的灯火,依稀能看出这是一块白玉蟠龙玉佩,后面还系着一根明黄流苏。 这是皇室之物! 整个大明,能用这块玉佩的少年,还能有谁! 书生猛地睁开眼睛,赶忙从马车上爬了下来。 “臣丁未科进士,翰林院观政张居正,拜见太子殿下。” 朱载壡静静的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书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张居正……好,我记住了。” “小心些。” 第42章 百姓伏阙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宁玦足足在承天门外等了一夜。 高忠还贴心的给宁玦准备了一个垫子。 及至次日清晨时分,外金水河畔的百姓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聚越多。 东城、南城的百姓去外金水河,必经严嵩宅邸。 不少的百姓在去金水河前是带着家里的臭鱼烂虾腌菜坛子走的。 经过严家门口时,趁着人不注意便会有人朝着严家门口扔点东西,实在揭不开锅的,一口老痰终究还是富裕的。 慢慢的不止有东城跟北城的百姓了,连西城跟南城的百姓去看热闹前都会绕点远路,先从严家门口“路过”一下再去金水河。 毕竟来都来了,都走了这么远了,不差这么两步。 一大清早开始,严世蕃仅剩的那只眼睛便通红的盯着自家的大门。 手中拎着把刀不住的在前厅徘徊,若不是严嵩拉着,这会严世蕃早就杀出去了。 承天门下,朱希忠在门洞前不住的徘徊着。 “糊涂啊,宁贤弟!你们也是混账,这么大的事,今天早上才知会咱!” “昨儿个夜里,风多大啊!” 朱希忠按奈不住便对周围的缇卫大骂了起来。 把守承天门的缇卫也面露难色。 “公爷,没事,宁秉宪那箱笼里衣服挺多的,辰时才把大氅收起来。” 朱希忠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而后看着远处“跪”在承天门下的宁玦,登时便不由得又有些着急。 “那也不成啊,再这么跪下去,有垫子也遭不住啊!” 想到这里,朱希忠彻底忍不住了,登时便要朝着宁玦那边走去。 缇卫赶忙开口。 “公爷……” 朱希忠回头便骂。 “那是咱义结金兰的把兄弟,咱还不能看瞧一眼?君父要杀,总得有个收尸的罢!” 跟在朱希忠身后的那缇卫欲言又止,只得跟在了朱希忠的身后朝着宁玦走了过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 朱希忠忽得听到远处传来了一阵呼噜声。 原本已经走到宁玦身边的朱希忠身子不由得一僵。 缇卫哭笑不得的压着嗓门道:“公爷,昨儿個夜里宁秉宪就是这么睡的……小的们也佩服的紧啊。” 朱希忠的嘴角明显微微抽搐了一下。 而后便朝着身后的承天门退去。 退出了数步之后,朱希忠才将那缇卫们聚了过来。 “都听好了,咱宁贤弟就是在这儿跪了一宿,从来没睡过,你们知道了吗?” “小的们知道,您就放心吧。” 说罢朱希忠便从自己怀里掏出来一包散碎银两塞给周围众人。 “拿去吃酒罢。” 见到银子,缇卫们登时便喜笑颜开了起来。 还没等朱希忠高兴多久。 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气韵悠长的“哼”声。 整个承天门三面环墙,声音在城墙的放大下,虽然不大,但周围的缇卫都是听得清清楚楚。 朱希忠面色一沉,又是从袖中掏出了两包散碎银两。 指着身后的缇卫们道:“还有后面那些兄弟,都分分。” “成,谢公爷赏。” 整个承天门的缇卫脸上都洋溢着喜色。 若是宁玦知道朱希忠现在在作甚,怕是要直接拎着刀过来跟这憨货拼命了。 而这些声音,在外金水河畔的百姓自然就听不见了。 不少百姓都眼睛通红的望着远处那个小黑点。 “这数九寒天儿的,宁秉宪足足跪了一整宿啊!” “国有诤臣,天下幸甚,大明幸甚啊!” “不管宁秉宪弹劾的是哪个王八蛋俺都信!哪怕是宁秉宪骂俺,那也一定是俺做错了!” “……” 在外面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伴随着一阵寒风呼啸而过。 宁玦的身子也随之一颤,呼声也随之小了下来。 但宁玦还是不愿意睁开眼。 主要是醒了也没什么事,还不如再睡会。 外金水河外,终于有人忍不住了,逐渐开始有人试着朝着宁玦的方向走去,当然也自然被把守在承天门外的缇卫死死拦住。 而那些拦住百姓的缇卫们虽然是在拦,但是每一个都是略带愧疚的低下了头。 他们本是一类人,生活在帝国的最底层。 他们不知道上面的人在拿着刀在斗些什么,结局对他们会有利还是有弊。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心中的那一抹善念存在。 在庙堂之上的那些君王阁臣的眼中,这抹善跟与之对立形成的恶,便是那奔涌蜿蜒的黄河之水。 治,则风调雨顺,滥,则社稷倾颓,哪怕百姓亦在倾轧覆盖之下。 “我们要见君父!” 终于有人喊出了第一声。 旋即声音愈来愈大,而那些拦在百姓面前的缇卫也终于放开了拦住百姓的手。 这都拦了一个时辰了,对得起严阁老那点饷了吧! 冲到承天门外的百姓有年轻的小伙,同样也有中年人跟拄着朝廷钦赐鸠杖的苍苍老者。 国朝太祖有制,凡年逾七旬者不分男女赐爵一等,鸠杖一杆,见官不跪,逾八旬者,每月给米、肉五斤,酒三斤,有孝名者,逾六旬即赐爵,鸠杖,米肉酒,见官不跪,是谓寿官,不过关于诏赐寿官整体记载比较混乱,最后一次诏赐寿官是万历三十四年,距离文中最近的一次诏赐寿官则是嘉靖二十年,而老道士其实是明代诏赐寿官次数最多的皇帝,且集中在嘉靖前二十年,共赐八次。 多数人都是直接跪在了宁玦的身后。 “君父何在,君父可知宁秉宪上奏之事?” 一老者拄着鸠杖朝着承天门下的朱希忠开口质问道。 不少人已经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那就是嘉靖压根就还不知道朝中发生的这些事情。 有奸佞阻塞了言路! 朱希忠手足无措的看着老者,心中不免万马奔腾。 我就一看大门的,我上哪知道去啊! 听着身后人头涌动的声音,宁玦终于缓缓的睁开了眼睛,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后,宁玦一脸茫然的扭过头去。 当看到身后的百姓时。 宁玦脸上的茫然便转换成了懵逼。 这怎么回事? 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了,嘉靖还没杀我? 真就是一点都不在乎名声了,豁出去了要改正了? 老道士终于有自知之明了?要励精图治了? 只不过宁玦冥冥之中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这事情的主动权,好像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了…… 第43章 泰誓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世德堂。 店家刚刚将门口写着店名的幡支起来,张居正便兀自闯进了铺子中。 “唐掌柜,今日开张怎的这么晚。” 见到张居正,那店家也赶忙拱手作揖道:“张庶常,您总算是来了,我是万万没想到那人竟是咱都察院的宁秉宪啊!” “早知道是宁秉宪,这银子说什么我都不能要。” “还有,张庶常咱们这还有这么多单子呢,咱们总不能就这么不管了啊,实在不成我今天买卖不干了,陪你出去散单子吧。” 说罢,那店家便从后面掏出了一摞单子便要随张居正出门。 不料张居正却直接将店家拦在了店内。 “掌柜的,你现在要做的事情,不是陪张某去散单,而是赶紧回书坊再印上他个几千几万份,多少银子我出!” 店家闻言一怔。 “张庶常,您这是何意?” 张居正兀自从怀中掏出了那块玉佩,在店家看到那玉佩的那一刻,眼睛也陡然明亮了起来。 “这……这是。” 张居正微微颔首。 “昨夜有一贵人给张某的。” “吾道不孤!” 听到张居正这么说,那店家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赶忙拱手道:“张庶常,您放心,这些单子小店分文不取,哪怕是毁家纾难,小店也认下了,只是这么多单子您往哪散啊?” 张居正收起玉佩,而后便走进世德堂拎起了柜上的那摞单子。 “东家且宽心,今晨我便去通政司问过了,今日下午便会有十五队驿卒出京,在通县也有七十五条快船要南下,持此玉佩,张某定能保这些单据在我大明畅行无阻!” 店家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好,模板都是现成的,您要多少,小店便有多少,小的这便去开工去了。” 想着还要印单子,店家干脆直接将店门的幡收了起来。 只是待张居正走后,望着手中的单子,那店家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丝奇怪的想法。 这东西搭上朝廷的驿站体系,似乎可以……赚钱? 罢了,朝廷又不是咱家开的,人家张庶常有玉佩,自己又没有,这种梦做做也就得了。 加之大事临头,店家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去细细琢磨,这也仅仅只是一个想法。 这个念头在店家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在看到这份单子之后产生类似想法的人并不会少,只是谁也不知道这個想法最终实践下来会是怎样就是了。 …………………… 西苑,精舍之中。 黄锦、张佐二人随侍左右,连那两只狮子猫也乖巧的趴在精舍外,时不时抬头望一眼精舍内。 在宁玦将事情彻底捅开之后,张佐也就没有了继续去羁押那些百姓的意义了,张佐反而空闲了不少。 就在这个时候高忠快步跑进了精舍。 “皇……” 不待高忠喊出口,黄锦便拉了一把高忠,而后低声道: “皇爷有日子没睡得这般实了,莫扰了皇爷清修。” “行了,是高忠吧。” 嘉靖的声音在精舍内响起,高忠赶忙跪倒。 “臣该死,扰了君父清修。” “不妨事,朕也是几年的光景没有睡得这般踏实了。” 说罢,嘉靖便从精舍中走出,侧旁宫人都能明显的察觉到嘉靖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 “何事这般慌张啊。” 高忠赶忙道:“禀皇爷,承天门外的百姓越来越多了。” 嘉靖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几分疑惑。 “嗯?百姓不嫌累吗?” “那倒没有,有的百姓累了也便回去了,但架不住五城来的百姓太多了,又是农闲时节……” 年关将至,每年的冬天本就是天下臣民最闲的没事干的时候。 听说城中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哪里还肯放过这个热闹。 “知道了。” 嘉靖一拂袖,便朝着远处的御案走了过去。 高忠疑惑的看着嘉靖。 “皇爷,咱们不……” “砰。”的一声传来,嘉靖掸了掸御案上那部《泰誓》上的灰尘。 哪怕上面明明一粒灰都没有。 黄锦赶忙俯身。 “臣一时疏忽,污了皇爷的眼了。” 嘉靖点了点头没有作声,而后随手拿起一份户部的奏本便看了起来。 黄锦起身后亦是带着高忠赶忙离开。 高忠一头雾水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不是,这……” 离开了精舍的黄锦,表情也逐渐的松弛了下来。 “行了,皇爷拿泰誓是什么意思你还不懂吗?” 昔日武王伐纣,大会八百诸侯于孟津,诸侯皆曰:“纣可伐矣。”武王曰:“汝未知天命,未可也。”乃还师归,而后居二年,乃做泰誓,闻纣王杀比干,囚箕子,方再会诸侯伐纣。 高忠无奈的苦笑道: “知道归知道,但咱们总不能等两年吧。” 黄锦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高忠。 “真是不知道当年在内书堂你是怎生学的,只学个皮毛吗?” “当年武王等的不是两年期满,是等天时、人和。” 高忠的眉头逐渐皱起。 “天时……那谁是天时啊……?” 黄锦一脸无语的看着高忠。 “罢了,你还是回承天门去等陆都督吧。” 兴王府的旧人中,唯独黄锦一人是正经的内书堂出身,高忠等人都是在嘉靖继位之后,又强行扔进内书堂回炉重造了一遍才拉出来的。 这些人显然不及黄锦。 这也是为何黄锦是嘉靖唯一的御用太监。 宠幸归宠幸,更主要的原因是嘉靖压根没得选。 高忠明显消化不了这么多的信息。 但既然黄锦说了等陆炳。 高忠也就没再多问,而是径自折返前往了承天门。 “黄锦大朕这么多岁,也就是多亏黄锦你身子好了,不然朕早就被下面这些人气死了。” 不待黄锦重新走进精舍,嘉靖的声音便在精舍内响起。 而这句话却是惊起了黄锦一身的冷汗。 这是在说自己专权啊! 黄锦下意识间便变换了称呼。 “许是天公垂怜,让奴婢们都沾了些仙气好伺候皇爷。” 这个“们”字跟“都”字,黄锦看似不经意的都加重了些许语气。 嘉靖这才缓缓的抬起眼皮,看着黄锦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 “伱看看,怎的又跪下了,朕又没怪你。” 第44章 邦邦两拳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詹荣其实已经算是大明八闽两广籍官吏里品秩较高的了。 只不过这也是詹荣第一次入京供职,在此之前,詹荣长期在九边主要工作是修缮长城。 又是闻讯仓促入京,在京城的宅邸还未完工,这段时间也便暂住在了佥都御史周亮家中。 自昨日开始,京师的百姓都闹了起来,詹荣几乎每时每刻都趴在书房中写着什么东西,反倒是周亮等人都安心了下来。 在周亮等人眼中,宁玦的行为其实就是在找死。 事情闹得这么大,就是天子不想杀宁玦都不成了。 “詹公,依晚辈愚见,咱们索性就放任不管得了,这宁玦怕就是奔着触怒天颜去的,闹得越大,君父越要杀他,他只要死了,咱们不就一了百了吗。” 詹荣的头都没有抬一下。 “确实挺愚的,下次别再说了。” 或许詹荣不了解宁玦,但是入朝多年的詹荣可太了解嘉靖了。 若是一开始嘉靖勃然大怒要处死宁玦,这会宁玦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但是嘉靖没有。 反而是放任宁玦在把事情坐大。 这不正常。 詹荣的眉头始终紧锁,在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后,长叹了口气。 “老朽要去部里一趟,尚寅去备辆车罢,另外这封信,烦请尚寅代老夫速速送归延平老家,要快。” “喏。” 周亮起身行礼,扭头便去吩咐人备车。 詹荣上了马车后直奔兵部衙门而去。 明朝的兵部其实是一个相对混乱的衙门,像是翁万达虽是兵部尚书,但是其本职工作其实是三边总制只是挂了兵部尚书衔。 而京师的兵部之中,另有一位兵部尚书,也就是丁汝夔。 詹荣到兵部时,丁汝夔正在堂上吃茶,抬头望见詹荣亦是一愣。 “啊呀,仁甫你咋这快就回来咧,俺还木准备好给你接风洗尘呢。” 丁汝夔并非高门望族出身,自然也没有詹荣那般自持,久在兵部跟武夫们混迹惯了也就满嘴糙话了,只有在面君时才会收敛些许。 詹荣没有多说,而是自怀中掏出了自己早就写好的奏本。 “大章,我这般着急回京是身不由己啊,这个你且收下。” 丁汝夔疑惑的抬起头,看到只是奏本后似是有些失望,而后调笑道: “这啥?仁甫你又说瞎话了,咱们哪有啥身不由己,就一個俺答,他只要是敢来,我邦邦就是两拳,非待打懵他不行。” 詹荣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 “这是老夫戍守九边这些年来的一些心得,还有此番入京之时沿途所见京辅各塞情况及整饬方案。” 见到詹荣这幅模样,丁汝夔也随之正经了起来。 “行,明天我给你送严阁老那儿去。” 詹荣摇了摇头怅然道。 “不是给朝廷的,是给大章你的。” 丁汝夔举着奏章闻言一怔。 “给我?我要此物何用。” 詹荣在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 “但愿无用吧,就当是故人给大章伱的一封信,老夫别无所求,唯求他日大章若是用到此信上所言之物后,能帮老夫照拂一下八闽子弟。” 朝中闽粤虽为一体,但终有嫌隙,闽人以詹荣为首,粤人则是以詹荣故交翁万达为首。 若是真有事临头,詹荣也只能先保八闽子弟了。 这是詹荣的能力范围之内,也是官场的规矩,交情再好,自己也不能过了界。 丁汝夔的眉头逐渐的紧蹙了起来。 “天子要怪罪仁甫了?可用我上表说劝?” 詹荣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丁汝夔的肩膀怅然若失。 “大章就休要再多问了,只当是我这个老友今日撒癔症了罢。” 说罢,詹荣朝着丁汝夔一稽首,便起身离开了兵部衙门。 能在朝堂上厮混这么多年,詹荣自然是了解自己这位君父的,虽然不知道嘉靖在等什么,但是詹荣知道,宁玦这番死谏怕是已然成了嘉靖手中的一枚棋子了,詹荣必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天气阴沉的吓人,不知是谁家的竹筐在街头被吹的乱滚。 路过自己那处正在装潢的宅邸时,随扈还问了一句詹荣要不要进去看看。 詹荣却没有半分回家的心思,只是吩咐随扈赶紧回周家。 人总是要到事败之时,方能顿悟何为虚妄。 詹荣的马车路过那家名叫“世德堂”的书坊时,看着身着进士巾服的张居正,詹荣脑海里却尽是当初自己进士及第时的画面。 这些张居正跟“世德堂”的掌柜自然是不知道的。 “唐掌柜,您总算是能歇歇了,这是最后一批了,差不多也就这样了。” “这些就够了吗?” 张居正微微颔首。 “够了,通政司的驿卒还有运河上的水驿,各拿了上万份儿,估计再有个三五日就能传到金陵跟承天府了。” 宁玦原本就是想让京师的百姓知道一下,吓唬吓唬嘉靖跟那幕后的黑手也就得了。 让你吓唬人,没让你直接把人吓死啊! 狗急了还跳墙呢! 要是宁玦知道张居正直接将此事闹得传遍天下,宁玦那天就是把手剁了也不可能手欠写这么份儿单子。 宁玦手书,世德堂刊印的那张纸单,以京师为圆心,逐渐像大明的两京一十三省扩散开来。 甚至不止两京。 连辽东方向也有一队驿卒专门带着纸单出关了。 而这些纸单扩散开来的第一个反应结果就是整个京师所有人都知道了。 不是指那金水河外的几千百姓。 而是指整个顺天府上百万生民几乎全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甚至有些家有余财尚有余力之人匆匆入京,欲为国朝除贼攘奸。 若是平日里只有他们一人知道,这种事情他们只会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现如今事大了,事情也就变了。 这可是白捡的扬名机会,若是被那个文人墨客记下来,那可就名垂青史了。 身虽死名可垂于竹帛也,从来不只是士大夫们的追求。 百姓平日里没有这个能力,不代表百姓没有这个欲望。 更何况,法不责众。 这事就是零风险的存在。 京辅之内,出了如此之大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锦衣卫的眼睛的。 张居正的纸单。 入京的百姓。 当汇总了各方消息之后,北镇抚司里的陆炳也带着各地送来的密报朝着西苑的方向去了。 第45章 影帝嘉靖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直隶各州府,近日皆有百姓入京,每县约十二三人,多与商贾同行。” “且各地皆现纸单,风闻为驿卒所散。” 陆炳将锦衣卫的消息统统汇报给了嘉靖。 明初之时,朱元璋曾制定了严格的户籍制度,但是这一制度被堡宗后期与孝宗后期的两波比较大的流民彻底冲散,同时随着附籍制度的确立已然名存实亡。 陆炳、张佐、黄锦、高忠四人均是偷偷的打量着嘉靖的表情。 这可是嘉靖维系了近三十年的明君人设。 良久之后,嘉靖的声音才在精舍内响起。 “高忠。” “臣在。” 嘉靖伸了个懒腰,抱着那只白猫撸着猫悠悠道 “承天门外,现有民几何?” “禀君父,自前夜起,百姓渐多,臣粗下估略约有千余众。” 嘉靖的眼皮却都没抬一下。 “朕要听实话。” “臣该死,学艺不精不识数,据成国公所估,承天门外已有民四五千余。”说到这里高忠的话音一转,赶忙道:“不过皇爷放心,东厂有奏此事应当是有奸民从中蛊惑亦有人牟利,街口摊贩渐多,臣这便将人拿……” 承天门外聚了这么多人,更何况能来承天门的,多数都是不乏余财之人,自然是有人动了赚钱的心思以好补贴家用。 就在高忠跃跃欲试准备出宫拿人之时。 嘉靖却缓缓的抬起头,盯着高忠问道。 “谁命你拿人了?” 高忠闻言一怔。 “皇爷……”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嘉靖便兀自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民有所呼,朕焉能阻塞言路?” “更衣,摆驾承天门。” 陆炳的脸色一慌。 “陛下,宫外鱼目混珠……” 嘉靖却没有再说旁的。 在黄锦跟几个宫娥的侍候下,嘉靖终于脱下了道袍换上了一身团龙常服,系好玉带,而后又加翼善冠后便径自朝着西苑外的龙辇上走去。 陆炳等人面面相觑,众人在对视了一眼后,也跟着嘉靖的龙辇朝着承天门的方向走去了。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君父好像没怎么生气! ………………………… 承天门下的宁玦越发觉得事情逐渐的诡异了起来。 远处虽然若隐若现的有商贩叫卖之声。 但是这承天门下的情况却分外庄肃。 有人伏阙痛哭,也有人在唾骂严家父子。 但是原本应当驱逐百姓的缇卫们,这会却是好似瞎了一般,静静的注视着眼前的这些百姓。 宁玦望着远处的紧闭的宫门,狠狠的咽了一大口口水。 而恰好朱希忠也手忙脚乱的从承天门里跑了出来。 “宁老弟,真有你的嘿。” 看着朱希忠的这幅表情,宁玦的心中登时便有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成公,您也谏?” 朱希忠喜笑颜开道。 “谏!谏!当然谏啊!” 宁玦迟疑了片刻,登时便从地上爬了起来。 “好,你们谏吧,我不谏了,我要回家。” 看着收拾箱笼的宁玦,朱希忠的脸色陡然一变。 “别介啊,宁老弟,你走了我们谏啥啊!而且君父这就要出来了,听说君父一点都没生气,你又要立大功了。” 听着朱希忠的话,宁玦的嘴角猛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不成! 这地儿不能待了。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宁玦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看着宁玦收拾的速度越来越快,朱希忠也急了。 “宁老弟!你这不是糊涂吗!伱拿命换来的功劳,还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咱不能看着你干傻事!” 朱希忠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宁玦连箱笼都不想要了,拔腿就想跑。 宁玦不知道这老道士的脑回路究竟是怎么长的,但宁玦知道,再谏下去,自己不仅死不了而且估计以后更难死了! 看着宁玦的反应,朱希忠的大手一挥,远处登时便跑过来了一队缇卫拦住了宁玦。 宁玦不敢置信的看着众人。 “朱希忠,你要疯啊,我不谏了还不成?!” 此话一出,原本陪在宁玦身后的百姓无不探头。 朱希忠也不慌不忙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左右摆摆手。 “宁秉宪在这儿跪了太久糊涂了,快,下去给宁秉宪灌些汤药。” 说罢,朱希忠便拉过来一名缇卫小声低语道:“替咱好好开导开导宁贤弟。” “喏。” 远处的在百姓们听清楚朱希忠的话后,无不对着朱希忠竖起了大拇指。 “成公果然名门之后啊!忠臣啊!” “宁秉宪能走到这承天门,想必少不了成国公的功劳!” “……” 承袭爵位这么多年,何时听过百姓夸自己啊! 听着百姓的赞誉声,朱希忠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了,心中也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陶神仙算的是真准啊! 被拖下去猛灌了几碗热水开导了一番的宁玦挣扎了几下硬是没从这几个缇卫手中挣脱出来。 缇卫只得向朱希忠通禀。 “公爷,我们都开导了,宁秉宪就是要回家啊……” 不待朱希忠继续开口。 远处的承天门已经悄然打开。 一个老太监拎着一根长鞭缓步自承天门内跑了出来。 “啪~!” “啪~!” “啪~!” 静鞭三下响,衣冠拜冕旒。 在听到这三声后,承天门外的所有人都知道,天子要出来了! 所有百姓莫不期待的朝着承天门的方向张望。 这可是皇帝啊! 终于能见着活的了! 所有人无不是四处张望周围的官吏。 毕竟百姓不知道见天子的礼节,边上穿官服的怎么做,他们也就跟着怎么做。 而承天门外显然最大的官就是朱希忠了。 只一刹,朱希忠便感受到了肩负重担的感觉,上千人全部翘首以盼朱希忠将要说的每一个字。 随着承天门的正门缓缓敞开,黄锦、高忠、张佐三人也赶忙侍立于御道两旁。 黄锦高声道:“赞呼!~” 朱希忠高声亦高声唱赞。 “天道辅德~!” 百姓从之。 “再赞~!” 朱希忠又唱。 “海宇咸宁~!” 百姓亦从之。 “三赞~!” 朱希忠也喊出了最后一声。 “圣躬万福~!” 在喊完这三声后,百姓也随之躁动了起来。 “合着见着皇帝不喊万岁啊。” “出门别说你是咱京城的,国朝打太祖爷那会就不兴喊万岁了,活万年那不成王八了。” “……” 眼看殿外百姓又要交头接耳,方才那老太监亦是缓步上前一抖手中长鞭。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 承天门下便恢复了寂静。 而嘉靖的龙辇也被人抬出,在众目睽睽之下,嘉靖缓步起身,望着面前的百姓,犹如影帝附身一般。 “朕尝闻圣明天子广开言路,今百姓伏阙朕因斋戒不得出,使臣民受寒,是朕之过也。” “陛下!”人群中不只是谁喊了一声,周围的百姓均是眼眶通红了起来。 朱希忠叩头在地。 “陛下,宁秉宪伏阙死谏,臣等及京师百姓钦之佩之,这才伏阙,亦是臣等思虑不周啊!” 嘉靖对于朱希忠的反应很是满意,脸上登时便做悲愤状。 “既如是,宁卿何在?速引宁卿见朕!” 朱希忠迟疑的看了一眼身旁的缇卫。 “宁秉宪受寒已久,方才下去服用汤药了。” 嘉靖的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朕不想竟使卿如是,痛煞朕心矣!” 不多时,宁玦便被两名缇卫带了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嘉靖兀自跑下龙辇过来搀扶宁玦。 “宁卿所谏何事?” 宁玦看着嘉靖这个模样,嘴角不由得微微抽搐了一下,盯着嘉靖大喊了一声。 “我不ji……” 不待宁玦说完,嘉靖竟直接捂住了宁玦的嘴。 “唔……唔……!” 嘉靖望着宁玦点了点头。 “宁卿竟累坏了身子,朕之过也!” 朱希忠赶忙道。 “陛下,宁秉宪虽身子有恙,然奏本已然呈上。” 嘉靖闻言大喜。 “善!朕现如今便当着天下百姓之面,亲览亲批,以服众心!” 说罢嘉靖便直接拿起奏本朝着龙辇上走去,周围百姓莫不怆然而涕下…… 当然,也有不少是冻的。 第46章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泰誓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对于嘉靖来说,宁玦作为一枚棋子能走到这一步,谏与不谏已经由不得他了。 在銮驾前的百姓在嘉靖的眼中也不是大明的子民,而是一条行将决堤的江河,现在嘉靖要做的,不是堵,而是制而用之。 就在嘉靖在众目睽睽之下批阅宁玦的奏本时。 各部的堂官以及内阁的群臣也都闻讯匆匆赶往了承天门。 严家父子、徐阶以及屠侨等人,甚至各科道言官也都赶了过来。 这可是嘉靖自壬寅年后头一次临朝,而且还是御承天门听政,古所未闻! 看着该到场的人差不多都到了。 嘉靖的脑袋也终于缓缓的抬了起来,望着面前的官民,举起了手中的奏本。 “宁卿的奏本,朕已览罢,诸位父老乡亲,可还有要说的话?”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陛下,严嵩父子奸佞祸国!阻塞宁秉宪进谏,还请陛下惩戒严家父子!” 跪在銮驾前的严世蕃彻底忍不住了。 “你们胡说八道好几日了,现在咱们就当着君父的面儿,你说我跟我爹阻塞言路,我怎么阻塞言路了?!” “庆儿。”严嵩下意识的想要制止,而严世蕃这一次却并未乖乖就范。 “爹,您还要忍吗?咱们就坐看这脏水泼到咱们家身上?!” 严世蕃的目光扫视过身后的百姓。 方才还聒噪不止的人群顷刻之间便陷入了沉寂。 最终,嘉靖的目光看向了人群中的一位老者。 “老丈,您是嘉靖二十年的寿官罢?” “禀皇上,小老儿是。” 嘉靖望着那耆老笑问道:“那老丈您来说,您便与严世蕃对峙一番,朕盯着呢,也说来让朕听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嘉靖这么说。 那耆老便仿佛是打开了话匣子似的,蔑视了严世蕃一眼,而后拱手。 “皇上,咱街坊们早就知道了,这严家父子想害宁秉宪,先是偷着塞了宁秉宪一套宅邸。” “听说宁秉宪要上奏,又要收回去,宁秉宪直接将房租给了严世蕃后这才恼羞成怒。” 那耆老说的有鼻子有眼,除了把徐阶的人名换成了严世蕃的名字之外,几乎跟真相毫无差别。 显然是有人在故意搅浑水。 只有严世蕃激动的指着那耆老怒道。 “你个老不……” “庆儿,要说便好好说!” 严嵩打量着那耆老无奈道:“老哥哥,你说的这些老朽实在是听不懂啊,什么宅邸?我家庆儿与宁玦无亲无故,给他宅邸作甚?” 耆老闻言彻底怔在了原地。 “不是你儿子送的?” 严嵩苦口婆心的看着那耆老,看似是说给他听,实则是说给身后的百姓们听。 “我老了,朝中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去跟一个晚辈后生纠缠,更何况,他劾的也不是老夫啊,老夫管这闲事作甚?” 耆老怔在原地。 “这,这么说此事是子虚乌有?” 就在耆老想要向嘉靖认错时,嘉靖却缓缓的抬起头,看着黄锦笑问道 “黄锦啊,宁玦入宫之前,可有此事?” 黄锦当即会意。 “禀君父,事发之时,严阁老正在麟台协理东南政务,倒是臣听闻,宁秉宪伏阙前,徐部堂好像是去见过宁秉宪啊。” 黄锦的话锋陡然一转,便直接将球踢给了徐阶。 徐阶的心中犹如万马奔腾。 我为什么去? 那不是你让我去的吗! 但是这句话,徐阶是不敢说的,徐阶这会要是说了,嘉靖丢脸是小,主要是他这半辈子可就白忍了。 只见徐阶叩头在地朗声道: “陛下,老臣是宁玦座师,不忍学生在京师无落脚之地,便给了宁玦一落脚的宅院。” “又听闻宁玦无表字,这才去给宁玦选了一个表字,而后听闻宁玦要进谏,臣知晓宁玦禀性,这才劝阻了几句,都是气话啊!” 嘉靖疑惑的打量着徐阶,笑问道 “哦?表字?宁玦表字为何?” 徐阶赶忙道:“老臣不才,只能想到克终为字……” “克终……”嘉靖眯着眼睛啧舌道:“诗经有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徐阶拱手。 “君父博学,宁玦对曰,不忘初心,方克有终,故表字克终。” 嘉靖闻言大笑。 “哈哈哈,好一個宁克终啊。” 经过徐阶这么一番君臣问对,事情便成了一幕温馨的师慈徒贤的画面。 哪怕是中间有矛盾,常人想到的也是温馨的规劝。 唯有当事的嘉靖、徐阶、宁玦才知道这其中真相为何。 “徐部堂真当世贤臣呐!” “向使我有恩师似这般,安能至今日还是白丁!” “……” 严世蕃死死的盯着站在一旁的徐阶,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而严嵩的手早已拽在了严世蕃的腰带上,目不转睛的低声道。 “庆儿且忍,且忍。” 就在严嵩拉住严世蕃时,站在銮驾一旁的张佐也在眯着眼睛打量着人群中高声叫嚷的“百姓”。 “啪~!”的一声传来。 静鞭再次响起,原本有些躁动的人群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老丈,除此事之外,可还有本要奏?” 嘉靖语气中透着随和,方才的寿官也逐渐适应了这个状态。 “禀君上,小老儿再无旁事了,我等也只是不忍忠臣受辱,奸佞得势耳。” 言及至此,嘉靖语重心长的望着面前的百姓们高声道。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无以万方。” “孝烈皇后之殇,本是天家私事,朕本无意妄动神器,不料却使奸人得寸而进尺,先是壬寅之变,欲刺王杀驾,而后图谋国本。” “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话一出,百姓、百官乃至于宁玦都听傻了。 怎么还有壬寅之变的事? 很快,宁玦便回过味儿来了。 这老道士从一开始就是打着将壬寅宫变一并翻出来的主意放任自己将此事闹大的! “砰!”的一声,嘉靖拍案而起。 “泰誓有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今,民有所欲,天有所从,朕亦必有所应!” “高忠、张佐、陆炳。” 三人兀自向前,齐声道。 “臣在。” “朕命尔等,即刻起重调旧档,一查到底,将壬寅之变与此案合并署理,务必严惩元凶,不得有误!” “臣等领旨!”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天空中第一朵雪花飘落在了人群之中。 那手持鸠杖的老丈抬起头,望着漫天的雪花,唇齿轻轻一碰。 “瑞雪照丰年,圣躬有德啊!” 在百姓的山呼万岁声中。 宁玦彻底傻了。 直到这个时候,宁玦就是再莽也回过味来了,这tm分明就是就坡下驴啊,自己成那个坡了。 但是宁玦想不通。 这老道士难道真的就不怕壬寅宫变查出点什么东西来,往他身上泼一盆更大的脏水吗? 还是说,当年的壬寅宫变本身就有猫腻,老道士只是在顺势而为? 第47章 严嵩:我脏惯了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嘉靖缓缓的抬起头,望着京师上空飘洒的皑皑白雪。 心中亦是不由得大喜过望,望着跪在人群中的徐阶笑道。 “徐阁老,既是玩笑话,那宅邸……?” 徐阶的心头一颤,额头上也挂上了几滴汗珠。 “君父调笑老臣了,不过一时气话耳,算不得数。” 嘉靖笑的更灿烂了。 经过这一番君臣玩笑,虽然没有正式的文书,但也实质上将宁玦的那套宅邸“合法化”了。 雪地之中,君臣欢笑,官民齐呼万岁。 标准的真相大白,论功行赏,君民同喜,天人感应的大团圆结局。 只是从来没有人去问过被当成棋子折腾好几天的宁玦的感受。 随着雪势渐大,嘉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而后高声道 “我大明君臣一体,百姓拳拳之心,此天佑我大明中兴之功业也,今日到场之百姓,每人给面十斤,肉五斤。” “就当是朕请各位乡亲吃顿饺子了。” 听到“饺子”两字,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彻底收不住了,嘴都快裂到耳朵根去了。 不过是四五千人而已,也就是三四百石面,一二百石肉,折合成市价连一千两银子都没有。 这点钱嘉靖还是拿得出来的,算是天子给百姓发个压岁钱了。 百姓们压根就没想到这一趟还能不白来,这辈子头一次拿到官家的东西,个个喜笑颜开的。 “张佐,你带人去发放吧,帑库支取,天黑之前代朕给乡亲街坊们发完,莫让百姓冻着了。” 张佐微微颔首。 “臣领旨。” 直到这個时候,百姓们才发现周围已经多了不少的缇卫在安排领“面”“肉”的事宜了。 嘉靖沉浸在百姓的赞誉声中缓步起驾,重返禁中。 百姓及百官又是三赞“天道辅德”“海宇咸宁”“圣躬万福”。 张佐一甩拂尘,笑盈盈的带着东厂缇卫上前,随手便直接指出了几人。 “人太多啦,各位乡亲们别急,咱家指到的人,跟咱先去领面肉。” 很快,不止张佐在点人,连身后那几个缇卫都出来点人了。 人群中的那些人很快便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儿。 “公公,我不领了,我家灶火还没熄……” 那人作势欲逃,还没等跑几步便被围住承天门的缇卫给当场拿下了。 张佐的面孔本就有些阴鸷,闻言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狰狞了起来。 “这是君父的恩典,你为了奉旨,哪怕是房子烧塌了宫里也会给你盖新的,您还是跟咱家走吧。” 不待那人多说,便有两名缇卫上前,直接架住了那人。 很快,宫门外的百姓就被分成了两拨。 一波在承天门外领米面,另一波则被张佐强行带走。 没有人知道他们被带去了哪里,甚至当他们被带走时,百姓才发现,压根就没有人认识他们。 “不是,公公,这都快腊月了,您总不能腊月里抓人吧!” “这不是去内库的路,这是去东厂的路,我们要回家!” “……” 被张佐带走的“百姓”登时便按奈不住大喊了起来。 张佐也不由得摇了摇头。 “你们怎的就认识这宫里的路了?” “再说了咱家何时说要抓你们了?你们这么怕,莫不是心里有鬼?进宫领面肉罢。” 说罢,张佐便看似不经意的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的徐阶,而后便大步朝着宫里走去。 严世蕃忍不住开口骂道 “腊月里不抓人?老子正月里还杀过人呢!都老老实实的听张公公吩咐,赶紧滚进去。” “庆儿。” 看着自己儿子得意忘形的模样,严嵩不由得长叹了口气,严世蕃固然聪明,但是如果硬要划分的话,严世蕃其实只是一个专精数术的理科生。 工部的账目、工程的建设,哪里可以捞多少银子,严世蕃一清二楚,但是同样避免不了恃才傲物的通病,应该就是专精一门之后难免会觉得世间万事万物都跟自己专精的这门事情一般无二,总觉得自己多少都懂点。 奈何严家只有这么一根独苗,好在这会的严世蕃虽然孟浪了些,但总归还是听话的。 被严嵩斥责后严世蕃也没了脾气,悻悻的跟在了严嵩身后。 “张公公改日来我家吃茶。” 严嵩无奈的叹了口气,在家仆的搀扶下,从地上爬了起来。 而后便有些玩味的看向了一旁跪在地上久久不肯起身的徐阶。 “子升啊,瑞雪已降,伱们礼部的担子也当轻些了,老夫先在这儿给你拜个早年了。” 徐阶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所打湿。 家仆给严嵩披上一件大氅,而早就侍立一旁的小火者也赶忙上前,欲给严嵩掸去身上所沾的雪花,严嵩却是朝着那小火者摆了摆手。 “不必给老夫掸雪了,老夫脏惯了,去给子升掸吧,子升爱干净。” 严嵩的话不偏不倚的捅在了徐阶的心头。 “庆儿咱们回家。” 严嵩径自离去,小火者不知严嵩话中深意,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老脸已经变成茄色的徐阶。 “徐部堂……?” 这会的徐阶哪里还有心思去听严嵩的阴阳怪气。 待承天门外的百姓散尽之后,徐阶才被自家的随扈搀上马车。 而在另一旁,严家的马车之上。 严世蕃愤愤的一捶车厢。 “爹,您怎的就放任那徐子升坐大?我看陛下说的就没错,徐阶小人一个,何必留着他!” “您不会还没看透徐阶是什么人吧?” 严嵩靠在马车之上闭目养神。 “是我没看透徐阶是什么人吗?” “内抱不群,外欲浑迹,你当真以为天下人独你一人看出来了?” 严世蕃冷哼一声。 “那您还……” 不待严世蕃说完,严嵩便直接打断了严世蕃的话。 “我怎么了?” “君父斩了夏言,你爹我就成了夏言,现如今的徐阶,就是昔日的严嵩,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 “夏言是该死,但为何是拖了这么多年夏言方才死?就是因为君父迟迟没有找到另一个严嵩,所以夏言必须依旧是夏言,君父找到了新的严嵩,夏言也就可以死了。” “你要杀徐阶,难道是要逼君父去找下一个严嵩吗?” “道生一,一生二,二炁交感,方能化生万物,这个道理你真的明白吗?” 严世蕃不再做声,而严嵩却担心起了自己百年后这个宝贝儿子的处境。 第48章 壬寅宫变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待众人走后。 束缚住宁玦的缇卫这才将宁玦松开。 而朱希忠的大脸也直接凑到了宁玦的面前。 “宁老弟又立奇功,我服了,我是真的服了!” 宁玦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 “我也服了啊!陛下怎的就把壬寅之变给挑出来了?!” 朱希忠一脸懵逼的看着宁玦。 “这……这有何不妥?” 宁玦所幸将心一横。 直接当着一众宫人的面,高声大喊了起来。 “还不妥?能有什么不妥?!壬寅之变,那不是陛下欺凌宫人采处子经血炼红铅,逼得宫人没办法了方才刺王杀驾的吗?还有什么旁的密谋?” 周围的缇卫的注意力几乎全都被宁玦给吸引了过来。 宁玦的心中暗喜。 抓我啊! 这总得抓我了吧! 沉默了良久之后,朱希忠一本正经的看着宁玦,问出了一个宁玦打死也没想到的问题。 “啥是红铅?” 这下轮到宁玦沉默了。 朱希忠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是红铅。 还没等宁玦回过神来,朱希忠便露出了一副“我懂得”的眼神。 “噢,处子,我明白了,宁老弟你是好这一口儿?要不赶明儿咱们去椿树胡同,我跟店家商量商……” 宁玦不敢置信的抬起头。 “你们不知道红铅?” 朱希忠疑惑的看向了身后的缇卫。 “你们知道啥是红铅吗?” 众缇卫均是摇了摇头。 宁玦彻底懵了,这些缇卫的反应只说明了一件事。 那就是这会的红铅还有没在大明出现。 想到这里,宁玦抬手便抽了自己一巴掌。 “让你嘴欠。” 朱希忠赶忙上前。 “宁老弟,使不得,你这是作甚?” 但凡是早知道这会的人不知道红铅是什么玩意儿,宁玦都不会这么果断的过来梭哈啊! 先前读明史的时候,宁玦就觉得哪怪怪的。 怎的嘉靖这一朝都因为红铅闹出“壬寅宫变”这么大的事情了,明穆宗怎么还敢吃红铅。 离谱的是,明光宗更是直接吃红丸吃死了。 但凡是这会能有点风言风语说红铅跟壬寅宫变有关系,这俩货那口红铅没送到嘴里就得被言官喷冒烟了! 宁玦又站起身来。 “不对啊,那壬寅宫变这事,查下去不就成了王宁嫔生下皇子却未得封赏,这才行刺的了吗?” 朱希忠疑惑的看着宁玦。 “老弟,那王宁嫔……无所出啊,哪来的皇子啊?” 宁玦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王宁嫔没儿子?!” 朱希忠苦笑道。 “宫里姓王的妃子还生下儿子的,只有太子爷的生母王贵妃,现在已经总领后宫事了,你记错了吧。” 宁玦刚要开口问是不是杨金英把赵文华进献的五彩王八养死了这才行刺。 旋即宁玦便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养死王八撑死也就是她们一两个的责任,剩下那十几号人疯了不成陪她们刺王杀驾,更何况,养死王八这事跟王宁嫔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搅合进来干毛。 这事摆明了就是还有更大的案子还没查出来,最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给搁置下去了。 现在嘉靖只是顺势而为,直接把事情挑明要把这个案子给查下去了。 宁玦眼眶通红的抓着朱希忠的手,咬着牙说道 “老朱,野史害人呐!” 朱希忠点了点头。 “哎对,野史害人,咱知道,咱们以后看官修的……” “官修的也不写这些啊!” 宁玦推开了朱希忠,整個人好似丢了魂一般,朝着世德堂的方向走去。 要提审方家,就不可能绕开孝烈皇后,要提孝烈皇后,就不可能绕开壬寅宫变。 天子从一开始放任自己进谏,就是为了要借自己的力把这件事情闹得足够大,而后顺理成章的把这一串的事情捆绑起来。 那嘉靖为什么不直接彻查壬寅宫变的案子? 有人从中作梗? 不知不觉之间,宁玦便走到了世德堂的门口。 在世德堂外,宁玦看到了不少扛着面袋、拎着肉的百姓。 “这一趟京师可没白来啊,这还是头一次吃着皇帝赐的饺子。” “呸,伱还真拿回去吃?我想好了,回去我就将肉做成腊肉,以后年年都切一块尝,别的不说,边上那几个村的财主,都得花大银子来买!” “对啊,这可是御赐的饺子,咋能一顿就吃了!对了,宫里那事你觉得应该是咋回事?” “还能是咋回事,那方家的疯婆娘估计是妒妇想刺驾,陛下念及夫妻情分没收拾方家只收拾了皇后,方家二傻子什么也不知道,这就想对太子下手了呗。” “唉,也是,我们村以前有个财主就是这么死的,这么好的君父,要是那疯婆娘成了,咱们百姓就遭老罪了。” “……” 望着手中的猪肉,嘉靖的地位在这些百姓的心目中已然无限拔高。 大明的百姓向来如此淳朴。 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听到这些话的宁玦的眼睛瞪得溜圆,总算是明白了老道士的用心。 嘉靖要的就是这些百姓自己乱猜。 因为无论怎么猜,嘉靖都是获利的一方,更何况吃人嘴软。 不出几年功夫,壬寅宫变所谓的“真相”就会随着这些百姓的口,彻底传遍天下。 借百姓的口。 想到这里,宁玦的眉头逐渐紧蹙起来。 嘉靖要做这件事,为何要借百姓之口? 很快,宁玦的心中便有了一个答案。 那就是嘉靖觉得原本的发声渠道,不会允许嘉靖把这件事以这样的内容传播出去,导致嘉靖必须另起炉灶,直接将这件事情暗示给百姓。 至于原本的发声渠道。 自然就是满朝的士大夫! 也正因为如此,士大夫才料定嘉靖不敢轻举妄动的去查方承裕。 只是自己这么一闹,把原本朝堂上的平衡打破,嘉靖才有了越过士大夫直接把事情挑明给天下百姓的途径。 怪不得这老道士之前一直不肯露面,这老泥鳅合着是一直在等事情闹得足够大! 宁玦在世德堂外思索时,张居正此时也正好在世德堂中,见到宁玦站在店外,张居正赶忙从店中迎了出来。 “宁兄所托之事,某不仅办完,而且还超额完成,宁兄可还满意?” 宁玦抬起头,疑惑的看着张居正。 “超额完成?” “是啊,通政司的驿卒还有漕运衙门我都找了人替我散单,怕是用不了多久,宁兄的大名便要威震九州了!” “通政司这么听你话?” 张居正笑盈盈的摇了摇头。 “自然不可能是张某一人之功。” 说着,张居正便从怀中掏出了那块白玉蟠龙玉佩。 看着那明黄色的流苏跟玉佩的纹样。 宁玦的心态彻底崩了。 你还真tm的是深藏不漏啊! 这下连几年的功夫都不用了,最迟明年开春,壬寅宫变的“真相”就要传遍天下了。 这老道士是真狠呐! “宁兄,宁兄何故落泪啊?” “我想我娘了。” 宁玦摆摆手,背着箱笼朝着自家的方向走去。 望着宁玦的背影,张居正不由得感慨万千。 “宁兄果然忠孝两全呐!” 第49章 难得糊涂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至于承天门外的那些“百姓”张佐反倒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张佐知道,这不过是嘉靖想要敲打一下徐阶,提醒徐阶别做的太过了,内阁的平衡还需要徐阶撑着。 在将那些人拿住之后,张佐便直接掉头直奔了诏狱。 而安平侯方承裕也已然被提审至诏狱之中了。 跟方承裕的那个财主老爹截然不同,方承裕也算是自幼好读,自壬寅宫变后,经常入值大高玄殿撰写青辞,故而虽为勋爵,却是一副书生模样。 跟孟冲那班人不同的是,这一次陆炳连诏狱的窗户都遮了起来,原本就阴气逼人的诏狱,仅靠几盏油灯照亮。 “国舅爷,您是天潢贵胄,您最好是有问必答,否则这大刑一上,可就没人管您是谁了。” 被锁在老虎凳上的方承裕眼眶通红的盯着张佐、陆炳、朱载壡三人。 “有什么好招的?孟冲不是已然都招了?” “我姐姐救了天子,天子又是如何待我姐姐的?我纵使杀不了他,杀个太子又有何妨?!” 方承裕没想到,孟冲竟然这么轻而易举的就招供了。 只不过就在方承裕准备痛骂嘉靖时。 一直未曾开口的朱载壡却悄然开口。 “国舅,张公公要问的,不是你为何要刺杀于我。” “而是谁,劝你刺杀于我的。” 原本低着头的方承裕先是一阵嗤笑,还没等笑出声就好似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 “你是什么意思?!” 陆炳面无表情的打量着方承裕。 “国舅爷,您难道还没反应过来吗?您被人当枪使了。” “倘若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君父何须彻查,一道旨意降下,您府上老小,便已经是满院子的尸体了,何须再审?” 方承裕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方承裕却释然了起来。 “就算老子是被人当枪使了,那又如何?他想杀天家,那便是想替我姐报仇!” “老子偏偏就是不说,让你父子二人永远也找不到那人是谁!” 方承裕的脑子倒是转的快。 很快便弄明白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知道只要自己不说出那人是谁,嘉靖父子二人就会永远沉浸在被人刺杀的恐惧之中。 只不过陆炳却看着方承裕紧蹙了眉头。 “侯爷,您真的觉得孝烈皇后,是被君父害死的?” 大牢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方承裕沉吟良久之后才再次开口。 “我姐不是君父杀的?还能是谁?全京师的人都知道,是陛下不让宫人救火,我姐才烧死在坤宁宫中的!” “全京师的人都知道,那便是真的吗?” 陆炳再次开口,直接给方承裕给整不会了。 “侯爷不说那人是谁,本督也能大致猜到。” “你既知其有篡弑之图,诽谤圣躬的事情,侯爷是觉得那人做不到,还是觉得那人不想做?” 方承裕直接怔在了原地。 显然陆炳的这席话方承裕根本无从反驳。 陆炳看似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张佐。 “张公公,您在内廷,知晓当时情况,还是您告诉侯爷那晚的具体情况吧。” 张佐旋即会意。 “侯爷,您也知道,陛下避居西苑,宫中出了事情,像是着火这等事,根本就来不及通禀君父,宫人们必是依例先行救火,再禀君父。” “那夜当值的人就是我,君父赶到坤宁宫时,坤宁宫火已渐大,不是没救,而是压根就没救出来啊!” “当日君父便抱着孝烈皇后哭曰:后救朕,而朕不能救后,当夜便降诏,孝烈皇后奉天济难,当以元配礼,入祭太庙,侯爷您糊涂啊!” 方承裕的眼眶顷刻之间变得通红。 “不可能,京师的人都那般说词。” 陆炳当即便直接打断了方承裕。 “但是拦住孝烈皇后神龛置于东侧室的,不是君父,而是礼部,是内阁,是严阁老!侯爷还执迷不悟吗?!” 方承裕终究只是一个关起门来在家读了半辈子书的读书人。 被陆炳跟张佐二人一唱一和,轻而易举的的便被颠覆了认知。 “严嵩……严嵩!” 方承裕的一声咆哮回荡在诏狱之中。 陆炳跟张佐两人眼前均是一亮。 成了! 只有朱载壡暗中观摩着陆炳跟张佐两人的演技。 若是在一年前,朱载壡恐怕就信了。 但是现在朱载壡早就明白了。 自己老爹身边的这些人,一個比一个妖孽。 这些话,十有八九也就是为了诱供编出来的。 “砰”的一声,陆炳一拍手中醒木。 “安平侯,究竟是何人在幕后指使此案?” 方承裕不敢置信的抬起头,长叹了口气。 “是……是,给事中叶镗叶汝声还有兵部的詹公詹部堂。” 陆炳跟张佐还有一旁的缇卫登时便忙着记录了起来。 “何时、何地,如何与你相交,细细讲来。” “詹公久在大同备边,不在京师,多以叶汝声与某传话……” 仅仅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方承裕便将叶镗如何与其相交以及詹荣与他往来的书信所藏位置如数交代了下来。 方承裕签字画押后。 陆炳与张佐对视一眼,而后便对朱载壡拱手道 “禀太子,事迹已然查明,还请殿下先行回宫,待人犯尽数归案后,殿下再至诏狱垂询。” 朱载壡微微颔首。 “诸卿且去。” 一个时辰之后,京师缇卫大动,安平侯府、叶镗家,以及詹荣暂居的周亮家也尽数被团团围住。 周亮望着院落外攒动的人头,心中大骇,依旧不忘跑到了詹荣面前通禀。 “詹公,锦衣卫不知怎的,把我家给围了,我去北镇抚司问一下。” 望着手足无措的周亮,詹荣长叹了口气。 “尚寅,不必了,缇卫是来找老夫的……到底是陆炳,来的真快啊。” 显然詹荣没有料到锦衣卫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 周亮不敢置信的看着詹荣。 “詹公,这不可能吧,您刚回京,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詹荣发髻散落,静静的靠在太师椅上。 “不知道就是伱们的福分。” “你们这些小辈记住了,你们什么也不知道,无论谁来问,你们一概是不知道。” 詹荣的话还未说完,远处便已经传来了缇卫砸门的声音。 “听清楚没有,你们只要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会有人搭救,切记切记,赶紧去内院暂避!快!” 不待周亮开口,詹荣便将周亮轰了出去,也就是在周亮回内院后不久,周家的管家便被绣春刀架着带着缇卫们来到了詹荣下榻的别院之中。 第50章 嘉靖:有个儿子真好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缉捕詹荣跟叶镗的行动,比陆炳所想象的要顺利的多。 两人就好像是在故意等着陆炳似的。 当天夜里便被拿回了诏狱。 只是二人除了承认指使安平侯刺杀太子之外,便不再说任何一句话。 陆炳面色凝重的盯着詹荣。 “角山先生,您真的没有旁的想跟本都说了吗?” 詹荣兀自坐在陆炳的对面望着陆炳苦笑道。 “大都督,您缉老夫来此,不就是为了清宁宫大案吗?老夫都认下了,您还想让老夫认什么?” 陆炳的面色一沉。 “那壬寅宫变的事情呢?!” 不待陆炳说完,詹荣便直接开口打断。 “壬寅宫变是嘉靖二十一年,当是时,老夫受命巡抚山东,远在千里之外,此案与老夫又能有何关系?” 詹荣跟叶镗不是未谙世事的书生,远比方承裕要难缠的多。 几句话下来,陆炳也便没了话说。 显然,詹荣自己不开口,陆炳几乎不可能问出什么来了。 陆炳无奈的捏了捏鼻梁,朝着远处的缇卫摆手道。 “来呀,将角山先生带下去罢。” 当缇卫带着詹荣离去时,却明显的朝着缇卫瞥向了关押方承裕牢房的方向。 缇卫旋即会意,带着詹荣便朝着羁押方承裕的方向走去了。 不多时,方承裕便看到了被人带进大牢的詹荣。 “詹角山?!” 此时的方承裕早已没有了往日小侯爷的光彩,止一日便被缇卫们折腾的与街边的叫花子一般无二了。 “哈哈哈,詹部堂亦有今日,本侯心稍慰啦。” 显然,陆炳这么安排,就是想要听詹荣会跟方承裕说些什么。 詹荣轻蔑的看了一眼方承裕,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侯爷何至狼狈至此啊?” 不提还好,詹荣刚一开口,方承裕便忍不住破口大骂了起来。 “老贼!你还有脸提及此事?!” “方才张公公都已然跟我说了,当日陛下救了我姐,只是没救出来耳!” “当初天子甚至要以奉天济难,以元配之礼祔我姐神龛于太庙,就是你们这般腐儒强加阻拦!” “经你那般一说,你们反倒是成了好人了。” “你诓我诓的好惨啊!幸而太子无事,不然我哪有脸去见我姐姐、家父于地下!” 听着方承裕的话。 詹荣竟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陆炳当真是好手段啊,我说怎的就这么快就将老夫缉来了,原来是碰上你这憨货了。” 方承裕咬着牙盯着詹荣。 “老匹夫,伱什么意思!” 詹荣眯着眼睛盯着方承裕。 “小侯爷,您睡昏了头吧?礼部若真要横加阻拦,那也是松江徐子升出手阻挠!” “拦住孝烈皇后神龛入祔太庙的人是谁?是严嵩!你当真以为严嵩这老贼除了银子之外,还有旁的事情能调动他?!” 方承裕闻言一怔,而詹荣的嘴却并没有闲着,缓缓的从诏狱之中站起身来,望着方承裕冷笑道 “小侯爷,醒醒吧,严嵩是谁的人?那是替君父唱黑脸的人!你以为真的是他严嵩吃饱了撑的忤逆君父吗?!那就是君父客气一下,严嵩给君父递一个台阶!君父若真要孝烈皇后神龛入祔太庙,严嵩一介奸佞,焉能不从?” “还将来在地下见了你姐姐,可笑可笑。” 詹荣笑的气都快喘不匀了。 方承裕依旧在原地好似一个二傻子一般看着詹荣。 良久之后,诸多信息在方承裕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在詹荣的嘲讽下,怒火中烧的方承裕对着远处的诏狱大门咆哮了一声。 “陆炳老贼!我与你势不两立!” “砰!”的一声,在外偷听的陆炳狠狠的摔上了诏狱的大门。 听着这声脆响,詹荣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笑容,折腾了好几日的詹荣,也终于在方承裕的咆哮声中沉沉睡去。 ………………………… 西苑。 陆炳、张佐、朱载壡三人跪倒在精舍之外。 “启奏陛下,安平侯谋逆一案,现已查明,系兵部左侍郎詹荣挑唆安平侯方承裕行刺,那盆花亦是詹荣自佛郎机商贾手中得来。” 至此,整个案子其实已经算是水落石出了。 只不过精舍内的嘉靖却迟迟没有做声,良久之后,看完众人口供的嘉靖才不屑的将口供扔在一旁。 “而后呢?壬寅宫变的事情呢?与此案毫无瓜葛?” 陆炳登时便低下了头。 “臣失察,只是壬寅宫变尚未调出旧档,本想先将此案奏禀君父御览……” 不待陆炳说完,嘉靖便直接打断了陆炳的话。 “文孚啊,你太像朕了。” 一句虚无缥缈的感叹。 却吓得陆炳不敢抬头。 平日陆炳跟那帮士大夫勾勾搭搭的事情嘉靖都知道,只是嘉靖知道陆炳的忠,也知道陆炳完全就是捆在自己这根绳上的蚂蚱,故而没有太过计较。 “臣不敢!臣这便回去重新彻查。” 嘉靖瞥了一眼面前的陆炳跟张佐。 “朕知道你们难,但是这件事情,朕一定要做,你们可知其故?” 陆炳跟张佐两人叩头在地。 “臣等明白!” 至于张佐跟陆炳两人对嘉靖有贰心,这种事情嘉靖自然是不信的。 但可以确定的是,在一定的条件下两人一定会为少得罪人而在自己面前装傻充愣。 若是嘉靖在陆炳的位置上,十有八九,也是会这么做的。 “太子。” 朱载壡闻言便拜倒在地。 “儿臣在。” “你陪陆炳跟张佐盯着壬寅年的案子,都这么多年了,也不差这么几天,朕不急,但定要個结果,你可明白?” “儿臣明白!” 三人领命即走。 看着站起身已然快有自己高的朱载壡。 嘉靖头一次感觉到,有个儿子的感觉竟是这般美好,真的有这么一个可堪大用的儿子,办起事情来可是方便太多了,怪不得会有人躲在后面,想编个“二龙不相见”的胡话出来,逼着自己父子不得相见。 嘉靖长叹了口气。 “高忠。” 侍立一旁的高忠赶忙凑过头来。 “皇爷。” 嘉靖深吸了一口气,悠悠的咂舌道。 “陶神仙,现在作甚?” 高忠稍加思索后这才开口。 “禀皇爷,陶神仙自先前祈雪后,便一直在家中闭关,说是陪君父斋醮。” “成,陶神仙不来见朕,朕去见陶神仙一趟吧。” 语罢,嘉靖便在精舍之中打坐入定,不再开口。 第51章 卷宗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北镇抚司内。 陆炳、张佐、朱载壡三人将壬寅年的卷宗悉数调出。 如若不是嘉靖降下严旨,打死张佐跟陆炳,这俩人都不想看这些卷宗一眼。 自从有锦衣卫跟东厂以来,这俩衙门的头头就鲜有善终者。 无外乎就是因为知道的事情太多,知道如此多的事情,那可不仅仅是天子忌惮,百官何尝又不想他们暴毙家中? “殿下卷宗,全在这里了。” 张佐无奈道。 “王宁嫔与曹端妃于十月十九密谋刺君,十月二十一夜,杨逆金英共十六人亲行弑君。” “张逆金莲见帝不死,故往孝烈皇后处自首,而后杨逆金英等人四散奔逃,悉数落网。” “太医院院判领工部尚书衔许绅施以猛药,上方见醒。” “逾春二月,枭十六人首于西市。” 朱载壡翻阅了半晌,而后才抬起头,咽了一大口唾骂后才开口。 “这……全死了?” 张佐苦笑道:“殿下明鉴,当时在场之人,除君父外,确已尽亡。” “连许绅都死了。” 张佐、陆炳皆默然。 许绅在救活嘉靖后便被加授了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妥妥的一品大员。 只不过许绅这个一品大员只做了不到四个月,转年三月许绅便患疾,五月便死于家中。 “殿下,不是臣等不想查,实在是这个案子,线索全断了啊。” 陆炳的脸上尽是忧虑。 朱载壡疑惑的看着两人。 “难道这案子连一点思路都没有吗?” 陆炳跟张佐两人对视一眼之后,却迟迟没有做声。 “殿下,实不相瞒,这個案子的证据怕是永远不会再有了,皇爷即便是要查下去,也不过就是只能得到一个说法罢了。” 朱载壡看着张佐跟陆炳两条老狐狸的反应已经猜到了大概。 皇权辟若日月,但是这日月再亮,终究也有照不到的地方,嘉靖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而他们这些人的心,也早就老了下来,他们现如今想要的,只是平安,只要是嘉靖的态度还没有坚定到一定程度。 他们宁愿因为这件事情在自己老爹面前失宠,也不愿意过来趟这浑水。 朱载壡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面前的两人。 “陆都督,张公公,你们的难处我知道。” “如若这案子你们不方便查下去,那便由我东宫的人去查,待事情确凿之后,二位再署名便是了。” “倘若东宫的人也查不出一个所以然,父皇那边由我去说。” 此话一出,张佐跟陆炳两人均是眼前一亮。 “殿下,殿下此话当真?” 朱载壡微微颔首。 “当真。” 朱载壡的心里清楚的很,张佐跟陆炳已经老了,他们现在想的只是平安着陆。 自己硬逼着他们去查,不仅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甚至有可能弄巧成拙,倒过来掣自己的肘,与其坏了事,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他们在后面听用。 只要自己需要用人的时候,随时能调来便是了。 “那这些卷宗?” 张佐跟陆炳能在此事中抽身出来,便已经是千恩万谢了。 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卷宗。 “殿下欲调,臣等自无旁话。” 朱载壡没有多说,抱着面前的卷宗便离开了诏狱。 只不过在上马车时。 对着身旁的小火者耳语了几句,不多时那小火者便消失在了朱载壡的视线中。 自打孟冲之后,清宁宫的太监便被大换血了一波,是黄锦、张佐等人反复过了几遍筛子后,经嘉靖御览后调拨来的,应当是可以信得过。 带着壬寅宫变的卷宗,朱载壡的马车便朝着宁玦家驶去。 …………………… 此时的宁玦还沉浸在被野史诈骗的悲怆之中。 也正是在宁玦望着眼前的炉火发呆时。 朱载壡拎着一麻袋的卷宗便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 “宁师,我叔父遇上大事了。” “哦,但凡是能到你叔父那的,就没小事。” 宁玦的头都没抬一下,目光依旧是望着面前的茶壶中煮沸的茶汤。 “是壬寅之变啊!这事查不明白,我叔父怕是要掉脑袋了。” “壬寅是啥……壬寅宫变?!” 宁玦猛地从马扎上窜了起来,猛地回过头来,这才看到朱载壡手中拎着的麻布袋。 “这是?” “壬寅宫变的全部卷宗,我叔父这会愁的都快睡不着了,我给偷出来了!” 听到这里,宁玦不由得朝着“陆壑”竖起了大拇指。 “好孩子!你是真孝顺啊!我要是有你这么个侄子就好了。” 就这些档案,绝对是大明朝最顶级的机密。 但凡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全家人都得对这小子感恩戴德。 “陆壑”要是自己侄子,自己还辛辛苦苦的作死干嘛。 直接在家躺平等着就是了。 朱载壡懒得搭理宁玦,旋即便将卷宗在一旁的石桌上摊开。 “宁师,莫要调笑了,您赶紧看看,救人如救火啊!” 这哪里是卷宗,这分明就是人生捷径啊,宁玦当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很快便帮着朱载壡忙活了起来。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 宁玦家门外又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可是宁兄家吗?” 宁玦警惕的抬起头朝着远处望去。 “谁?”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管谁干嘛。 赶紧来俩人去锦衣卫报案举报自己才是正事啊! “门没关,赶紧进来吧!” 嘴上这么说,宁玦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跑到街门处,直接将自家的大门给敞开了。 “张兄?” 宁玦迎了出来才发现来人竟是之前在世德堂偶遇的那美髯书生。 张居正也赶忙作揖行礼。 “宁兄忠义如雷贯耳,那日未曾久叙,今日特来拜访。” 宁玦摆摆手,示意张居正赶紧进屋。 自己则是将自家大门全数敞开之后,才跟着张居正走回庭院。 张居正跟朱载壡二人对视了一眼,旋即会意。 毕竟本就是朱载壡叫张居正来的,整个京师朱载壡能信任过的人也就是宁玦跟张居正了。 在来之前,宫里的人也大致跟张居正交代好了,张居正也只得故作疑惑的开口问道 “宁兄,这位是……?” 宁玦随口答道:“哦,他是锦衣卫大都督陆炳的侄子,叫陆壑。” 张居正这才对朱载壡躬身行礼。 “原来如是,张某江陵人,表字叔大,见过陆公子。” 朱载壡倒是没开口,宁玦却是猛地抬头,咬着牙看着张居正。 “你是张神童?!” 张居正这才想起来自己还从未告诉过宁玦自己的名字。 “惭愧,还望宁兄莫怪,咱们这也算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还望宁兄切莫见怪。” 看着面前的美髯书生,宁玦的心中犹如万马奔腾。 怎么自己街边随便拉个醉汉都能是名垂青史的人物! 敞开的街门中,痛定思痛的宁玦将全身心放在了面前的卷宗之上。 听着外面商贩的叫卖声,张居正面色逐渐凝重下来。 “宁兄,咱们不关门吗?” “不关!我行得正坐得直!将敞开门大大方方的让人看,怕甚?” 宁玦的头都没抬一下。 只是过往的百姓却显然没有人去关心宁玦在看什么东西。 “这是宁秉宪的宅邸?乖乖,连个下人都没有。” “咱们大明朝若都是这样的官,百姓可就有福了。” “……” 宅子是徐阶送的,宁玦除了那身衣服之外,跟寻常的百姓没有任何区别。 过往的百姓过宁家街门,莫不肃然起敬,很快连议论的声音都小了不少,生怕吵到宁玦为民谋福祉。 张居正震惊的看着这一幕深吸了一口气,郑重的对宁玦拱手作揖。 “张某受教了,做人就应当坦坦荡荡,方能无愧于天下人!” 宁玦的嘴角不为人察觉的抽搐了一下。 伱大爷的。 老子是这个意思吗?! 外面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好事儿的,去举报我一下?! 大明百姓这么淳朴? 第52章 老许这人能处,有事他真上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宁玦拎着卷宗在自家院子里转了几大圈。 就差直接去街上展开看了。 朱载壡跟张居正亦是紧张的看着宁玦。 “宁师,可有眉目了?” 宁玦沉吟了许久之后,才悠悠的叹了口气。 “嗯……都死了。” 朱载壡险些一个没站稳跌倒在地。 是都死了。 要是都没死,我也不至于来这儿了啊! 张居正站在一旁,蹙了蹙眉,而后拱手道。 “二位,说句不当听的话,壬寅年的事情,张某也听闻过些许,最为可惜的就是许恭僖公,奉天济难居功至伟,可惜竟至不寿,壮年而卒。” 朱载壡警惕的盯着张居正。 “张先生的意思是,许太医之死有蹊跷?” 张居正摇了摇头。 “许太医的医案卷宗之上也有,应当也是惊厥所致,想必是被吓到了。” 朱载壡无奈的叹了口气。 “确实……” 不待朱载壡说完,宁玦的声音却飘然落下。 “这种事情很吓人吗?” 听到宁玦的话,朱载壡好似听到了一个笑话一般。 “宁师,那可是宫变,太医焉能不怕。” “俗话说翰林院的文章,太医院的药方,太医心惊胆战自是常……”张居正的话还没等说完便戛然而止,而后继而道:“对啊!这事情怎么可能会吓死人啊!” 朱载壡怔在原地。 “张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此时张居正的眉头也逐渐紧蹙了起来。 “陆公子有所不知,宪宗皇帝、孝宗皇帝,其实都是太医院院判刘文泰诊治后驾崩的,如果说是因为抢救天子,而后被吓死,确实说不通。” 朱载壡整个人都傻了。 自己爷爷的兄长,自己太爷爷合着都是让一個太医给治死的! “难道这都不凌迟处死?” 张居正深吸了一口气。 “刘文泰,善终。” 朱载壡彻底麻了。 “那就是说,许绅之死有问题?有这么一块珠玉在前,许绅总不至于吓死啊!” 宁玦摇了摇头。 “不,许绅应当就是吓死的,只不过,恐怕不是因为抢救天子而吓死的。” 通过之前在安平侯府外见到的那些太医,宁玦能看出来,太医院的那些人对于宫闱之事的恐惧不是装出来的那是真的害怕。 朱载壡有些摸不到头脑,张居正却明白了宁玦的意思。 “治死皇帝不会被问罪,但是救活皇帝的太医却硬是吓死了,真千古奇闻也。” 朱载壡一脸懵然的看着二人。 “二位先生,能否在说的明白点?” 宁玦冷哼一声:“皇帝杀不了太医,但许绅救活了天子乱了旁人的计划,那旁人可是能杀得了太医啊。” 张居正赞许的点了点头。 “终究还是君父棋高一着,自嘉靖元年起,君父便加授许绅职衔,壬寅宫变之前,许恭僖公已是领工部尚书衔掌太医院事,想必这也是有所关系的。” 宁玦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嗤笑:“平日恩宠至极,才因事发突然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做好了本职工作,真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 朱载壡一头雾水的看着二人一唱一和。 “还请二位先生明示。” 不待宁玦开口,张居正便面色凝重的看着朱载壡提醒道。 “陆公子,您换一个思路。” “倘若当夜,孝烈皇后本身不是叫许恭僖公去救治君父的,这些是不是就说的通了?” 朱载壡彻底懵了。 “不是去救驾那他一个太医还能干嘛?” 宁玦的声音悄然响起。 “验尸啊!” “验……”朱载壡还没说完这句话,一股寒意便在背后猛然蹿起。 如此一来,许绅为何事后有刘文泰这么前辈在前面挡着还能吓死就能说得通了。 孝烈皇后是叫你去验尸的,你去了之后,三两下把皇帝给救活了,然后乖乖回家领赏,看似很和谐,也没有什么吓人的地方。 但是把事情全都连起来就吓人的多了。 尤其是当宫里事后讳莫如深的把杨金英等人处死之后便不再提及此事。 这就差把真凶还在逍遥法外写明了告诉许绅了。 硬生生搅黄了能在宫里只手遮天人物的计划,换成谁是许绅能不害怕?许绅一把年纪还能硬挺几个月就算他身体好了。 活人,永远比死人要可怕多。 “气息将绝,诸御医畏惧获罪,惟院使许绅冒万死,调峻药下之,辰时下药,未时忽作声,去紫血数升,申时遂能言。” 朱载壡下意识的念出了面前卷宗之上的文字。 张居正语气低沉。 “气息已绝,气息将绝,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啊。” “诸御医畏惧获罪,倒不如说是诸御医已然认定君父殡天,唯有许恭僖公不信邪,强行灌了一剂汤药。” 朱载壡咬牙道 “也就是说,真正的凶手当时可能亲眼看着许绅调药、灌药、救驾?” 宁玦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 “甚至有可能还帮许太医打了打下手,帮了点忙。” 听着宁玦的分析,朱载壡的鸡皮疙瘩已然起来了。 宁玦不由得感慨道 “许太医这人能处,有事他是真上啊。” 凡事都禁不起琢磨,经宁玦这么一说,连张居正跟朱载壡都愈发毛骨悚然了起来。 张居正摇了摇头叹息道 “如此一来,张逆金莲为何舍近求远不去找端妃而是去找孝烈皇后也就说得通了。” “因为张金莲本就不是去告密,而是去报丧的。” 朱载壡的牙关逐渐紧咬了起来。 “所以说幕后真凶是孝烈皇后?” 宁玦冷哼一声。 “哪怕不是主谋,孝烈皇后也必然脱不了干系。” “何以见得?” 宁玦将杨金英等人的卷宗缓缓放下。 “因为这些宫人既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敢对天子下手,说明只要皇帝殡天,幕后之人有办法救她们逃出生天。” 朱载壡迟疑的拿起卷宗。 “不可能,这等事怎么可能有人能救她们?” 宁玦却望着朱载壡冷笑道。 “需要真的救吗?” 朱载壡怔在原地。 这些他不是想不到,而是他不愿意接受,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那个“家”。 竟然是这等的龙潭虎穴罢了。 这几个宫女在下手的那一刻,无论成功与否,就已经注定成为弃子了。 她们活不了。 她们也不能活。 那年的朱载壡不过七八岁,能让这些宫女相信天子死后能保她们平安的人。 舍皇后其谁! 第53章 端妃家世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朱载壡呆坐在小院中,身后的衣衫也几近被冷汗打湿。 “所以曹端妃也是因此被构陷的?” 宁玦深吸了一口气。 “算是吧。” “王宁嫔想要拉一个垫背的,而孝烈皇后需要一个张金莲舍近求远的理由。” “所以曹端妃必须是同谋!” 明代天子寝居,曹端妃虽然侍寝,但是睡觉时还是要跟天子分开睡的。 杨金英等人行刺嘉靖时,曹端妃就睡在同一处宫殿的侧室之中。 只有张居正的眉头紧蹙。 “不对啊,若是君父殡天,那自然是由着孝烈皇后编排,可是君父后来醒了,君父何许人也,焉能看不出这其中秘事?” 听到张居正的话,宁玦也猛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这干宫人不是当天死的,而是第二年春天死的?” 宁玦也不由得紧蹙了眉头。 跟后世的自媒体宣传的截然不同,方皇后并不是趁着嘉靖刚刚起死回生还不能说话,赶紧把人全都杀了灭口的。 连杨金英等人都是在第二年春天才处决的。 不过想来也是。 皇后如果真的趁嘉靖没醒直接把人犯全收拾了,跟直接向嘉靖自首有什么区别。 “人犯确系天子御批后,方才处决的。” 朱载壡拿着手中的卷宗对宁玦说道。 虽然那个时候的朱载壡年岁还小,但是已经能记事了。 这等险些提前继位的大事,朱载壡自然是记得清清楚楚。 年底前抓的人,年后开春方才斩首示众,朱载壡自然记不错。 宁玦的眉头紧皱。 “除非……” 不待宁玦说完,张居正便脱口而出道 “除非孝烈皇后找到了一個理由,使君父坚信了曹端妃参与了此事!” 听到张居正的话,宁玦仿佛是醍醐灌顶一般。 同样也敏锐的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对!天子在嘉靖十九年便加授了许绅工部尚书衔掌太医院事。” “黄锦……黄锦是何时入掌司礼监的?” 朱载壡稍加思索。 “是嘉靖二十四年调任的司礼监佥书,是从内官监任上调任的,先前应当是先尚善监,而后司设监。” 宁玦闻言,赶忙重新翻找起了许绅的档案,在看完后,便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就说得通了。” “许绅弘治五年入太医院供事御药房至嘉靖元年,整整三十年都未授太医之职,嘉靖元年乃授御医而后一路拔擢至嘉靖十九年授工部尚书衔掌太医院事。” “天子就是看许绅名医世家出身在朝中又无根基这才拔擢于他,黄锦掌尚善监,许绅主太医院,保天子安危。” 张居正疑惑的看着宁玦。 “是孝烈皇后把脏水泼到了让君父察觉到威胁的那方势力的身上?” 宁玦摇了摇头。 “恐怕孝烈皇后,也未必是真正的主谋,张兄,谎话怎么样说才能骗得过人?” 张居正闻言不由得笑了笑。 “半真半假,最是唬人!” 宁玦望着张居正玩笑道: “然也,张兄也是善骗之人?” 张居正不由得苦笑道: “非也,张某只是被骗之人。” 宁玦随手拿起卷宗,半开玩笑半提醒道: “既如此,张兄还是学一学骗人吧,在朝中为官不会骗人的下场怕是会很惨啊。” 正是因为知道将来历史的走向,宁玦还是想提醒一下张居正。 张居正却忽的正经了起来,朝着宁玦一拱手。 “张某,无悔。” 场面一度冷了下来,朱载壡这才将话题重新拉回到了案子之上。 “宁师,那依您所见,那个一直图谋刺君的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能盘踞朝堂二十余年,让君父这么多年还如此忌惮?” 宁玦看着面前的卷宗,悠悠的说道。 “能让天子忌惮二十余年,恐怕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情啊。” “只是曹端妃的身上,定然是有跟那伙人近似的东西,才会让天子相信一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妃子会刺王杀驾!” 朱载壡疑惑的看着宁玦。 而宁玦则是翻找起了面前的档案。 “故此这个原因恐怕不在曹端妃的身上,曹端妃的娘家的卷宗在何处?” 曹端妃的卷宗只记载了曹妃本名曹洛莹,常州府人。 宁玦的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只不过还需要一些东西来应证。 三人翻找一番,这才发现在卷宗之中夹着一个纸筒。 张居正疑惑的打量着面前的纸筒。 “这是……这是吏部的卷宗?” 壬寅宫变其余涉案人员的家属卷宗皆是户部的卷宗,凭空竟冒出一卷吏部的卷宗。 宁玦不假思索的拆开了卷宗上的封条。 “这就是曹家的卷宗。” 仅仅一眼,宁玦便看到了那一行大字。 “曹察,字明卿,端妃生父,嘉靖八年己丑科三甲进士,初授福建邵武知县,后擢福建汀州知府、三明知府领户部郎中衔。” 又是福建! “嘉靖二十一年,内阁首辅是……夏言?” 宁玦喃喃了一句,而后猛地抬起头,看着朱载壡问道。 “陆公子可否去吏部调夏言的卷宗来?” 朱载壡一脸疑惑的看着宁玦问道。 “宁师要夏言的卷宗作甚?” “我要知道夏言是如何起家的,以确定我的猜想。” 张居正朝着宁玦拱了拱手道 “宁兄不必麻烦了,夏言夏阁老就是以海禁事起家的。” 宁玦疑惑的看着张居正。 “张兄如何知道?” 张居正无奈的苦笑道:“张某真是愈发佩服宁兄了,夏言久领大宗伯,科场考生莫不揣摩主考心意,自然要了解夏阁老生平,宁兄不与之合流亦能登科,张某佩服至极。” 张居正深吸了一口气,悠悠道。 “嘉靖二年,倭寇争贡于宁波,浙中大震,时任兵科给事中夏言明奏,倭祸起于市舶,上纳之,乃罢闽、浙市舶司。” 朱载壡也猛地想起了先前宁玦跟自己提过的郭勋,下意识的喃喃道 “嘉靖二十一年十月初九,郭勋死于诏狱,嘉靖二十一年十月十九,杨逆金英篡逆,只差十日……” 三人的脑海中几乎同时想到了答案。 那个连天子也要忌惮几分的势力。 就是东南的闽浙势家! 而且这个案子里,隐隐竟有夏言的身影! 第54章 古来如此,那便对吗?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张居正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宁玦。 “可是宁兄,孝烈皇后为何要参与此事,于情于理,孝烈皇后都没有动机啊。” 不待宁玦开口。 朱载壡便直接开口道。 “不,动机是有的。” 张居正疑惑的看着朱载壡。 “还请陆公子明示。” 朱载壡迟疑片刻后,这才悠悠的说道。 “皇后可废,太后不可废。” “孝洁皇后,惊悸小产乃崩。” “继后张氏,被废嘉靖十八年卒于冷宫。” “孝烈皇后……死于大火伤重不治。” “君父三后,皆不得善终。” 嘉靖七年,元配陈皇后因为张废后敬茶时,嘉靖盯着张废后的手看,吃醋投杯而起,嘉靖亦大怒,陈皇后被吓得流产后崩于坤宁宫,而后嘉靖又立时为顺妃的张废后为后,嘉靖十三年,张废后又因琐事被废,乃立孝烈皇后,张废后弃置冷宫,嘉靖十八年薨。 至此,整个壬寅宫变的真相,已然浮现在三人眼前。 刻薄宫人也是真的,只不过嘉靖刻薄的恐怕不是杨金英跟王宁嫔,而是孝烈皇后。 原本支持海禁的内阁首辅夏言,杀郭勋后正式反水与闽浙势家合流,与内廷密谋,欲除去嘉靖。 张居正怔在原地,良久之后,猛地一拍大腿。 “伟哉君父,壮哉君父啊!” 朱载壡疑惑的看向张居正,张居正赶忙向朱载壡解释道。 “陆公子难道没明白今上是何等经天纬地之才吗?” “东南的势家,外廷的内阁,内廷的皇后合谋弑君,可是结果呢?” “仅仅六年时间,君父先诛方后,又斩夏言,自两年前起,东南总督朱纨提精兵二十万,荡平东南,何其壮哉!” 直到这一刻,朱载壡才回过神来。 如果他们三人的推论是真的。 那么在嘉靖二十一年时,自己老爹已然是几乎被完全架空的状态了。 内廷的皇后、内阁的首辅,地方的势家,全都要置自己老爹于死地。 自己老爹却先是避居西苑,而后先后除去朝中乱臣,最后硬是压着东南势家不能抬头直到今天! 张居正最后发出了一声感慨。 “嘉靖中兴之难,恐不亚于成祖靖难。” “若无今上,今日之大明恐早已是权臣当道,山河破碎矣。” 在张居正的眼里,壬寅宫变时的大明,无疑是走到了一处悬崖边,而后硬是靠着嘉靖的权谋硬生生的将大明从悬崖边拉了回来。 此时的张居正与朱载壡心中竟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只有在一旁的宁玦抬起头像是看傻子一般看着眼前的两人。 “为什么你们觉得这是好事?” 张居正跟朱载壡均是不由得一怔。 “片板不得下海,乃是太祖祖训,况且闽浙势家作乱犯上。” “奸佞授首,家国方能中兴,古来如此,宁兄何出此言?” 宁玦盯着张居正,意味深长的问了一句。 “古来如此,那便对吗?” “难道闽浙的百姓,就活该在阴沟里当臭虫,当老鼠吗?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他们只是想活命,他们有什么错?!” 朱载壡看着宁玦的模样,不由得一愣。 无论是朱载壡还是张居正,都理解不了宁玦在听到“海禁”这两个字时的复杂感情。 那是这片土地上百余年数代人的血跟泪。 “可是那势家……” 宁玦斩钉截铁的打断了朱载壡的话。 “明知巨利而不入,方才有势家兴风作浪之余地!” “挽狂澜于既倒又能如何,这惊天的波澜,就是因这祖训而起!何时自己惹出了麻烦,自己解决掉也成了功绩了?” 宁玦的言辞愈发激烈,平复心情良久之后宁玦才朝着张居正二人一拱手作揖道 “宁某失态,还请两位告知,那兵部左侍郎詹荣家可还有旁人?” 张居正跟朱载壡也赶忙起身。 “宁兄言过了,张某听闻詹荣是在都察院周佥宪家归案的。” 宁玦微微颔首。 “宁某出去一遭,两位在家中自便便是,宁某失陪。” 说罢,宁玦便兀自朝外走去。 海禁,海禁。 宁玦的脑海里不断的浮现这两个字。 或许超脱生死,自己才能回去? 宁玦不知道。 但是宁玦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便没有想过要袖手旁观。 就这么一路打听着,宁玦便已然到了周亮的家门外。 自从詹荣落网后,周亮等一系列跟詹荣往来过密的闽粤官吏自然就成了锦衣卫重点盯梢的对象。 就在宁玦踏进周家大门之后,周家不远处便悄然出现了一辆马车。 坐在马车上的朱载壡表情复杂的望着周家的大门。 “张先生,您说……宁师说的对吗?” 张居正沉吟良久后才叹了口气。 “臣不知。” 在沉默了片刻后,张居正这才重新开口。 “但是臣知道,此事确有不公,只是臣总觉得哪里不对。” “张先生也察觉到了?宁师总是太过嫉恶如仇了。” 朱载壡无奈的叹了口气。 宁玦的推理,大致合理,只是朱载壡跟张居正都已经察觉到了,从夏言的后续反应来看,夏言却并不像是简单的从“禁海派”变成了“开海派。”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方生万物,臣以为现如今只是找到了一跟二,壬寅年之事怕是还藏着一個三啊。” 听到张居正的话,朱载壡眉头紧锁,显然他也是倾向于这件事情背后还藏着一个三。 詹荣也好、翁万达也罢,所有闽人加起来也不过就是一两员六部堂官,十几个科道言官罢了。 都不够自己老爹一次廷杖打死的多,怎么可能掀的起这么大的波浪。 就在此时,一名小火者低声在车外问道: “殿下,锦衣卫来人问了……” 朱载壡沉吟片刻后,语气也逐渐的坚定了下来。 “我相信宁师。” “喏。” 连太子都开口了,锦衣卫跟东厂的密探自然不会再横架阻拦。 周家厅堂之中。 一身布衣的周亮错愕的看着面前的宁玦。 周亮没想到的是,都已经到这个节骨眼了,自己待罪家中的时候,竟然还有人来登门拜访。 更离谱的是,来人竟然是宁玦! “宁克终?你来我家作甚?” 宁玦兀自对周亮行礼。 “烦请周佥宪召八闽子弟来邸议事,宁某有一疏,愿与诸公联名。” 此话一出,周亮的眉头登时便紧蹙了起来。 “还望秉宪明示,所奏何疏?” 宁玦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盯着周亮,一字一顿的说道。 “奏废海禁疏。” 周亮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又沉默了良久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可是这份奏本可能会直接留中。” “故此登门,与诸公联名。” 周亮的眉头逐渐紧蹙。 “秉宪不畏死?” “苟利家国,求之不得。” 第55章 与君同去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眼下周亮的处境其实比詹荣强不了多少,虽然詹荣说只要咬死一概不知,就会有人搭救。 但即便是真的有人会救,那也未必能保下所有人。 闽人之中,除去詹荣之外,便属周亮权柄最重,只要牵连起来周亮是一定跑不了的,现如今的周亮最好的选择就是躲在家里装死,静观其变。 “秉宪固然高义,可秉宪为何来找我啊?” 周亮的脸上尽是不解,詹荣是在自己家中被抓的,这就几乎相当于是直接了告诉宁玦,之前弹劾宁玦、刺杀宁玦的人,都是闽人一党。 而现如今,宁玦不仅不借机痛打落水狗,竟然站在了自己家中,要替闽人说话。 “因为佥宪亦为风宪之臣。” “所以我料定当初佥宪的书案上,也刻着张明公的横渠四句。” “所以我赌佥宪不会坐视闽人之后,永生永世的躲在阴沟里当老鼠。” 周亮死死的盯着宁玦。 “若是秉宪赌输了呢?” “宁某不会输。” “为何?” “因为闽人之中,有佥宪的族人。” 当听到“族人”这两个字时,周亮的心头不由得一颤。 在闽人之中,开海的念头便从未有一日停止,但是周亮不明白,为何闽人、粤人之中明明出了像是詹荣、翁万达这般的部堂高官,高居九卿之位,却依旧要委曲求全至此。 就仿佛是他们在接到任命状的那一刻后,他们自家的生意得以坐大后,便立刻变了一个人一般。 早先闽人中有翁万达、詹荣压着,没有人敢置喙此事。 现如今,詹荣入狱,翁万达远在宣府,不止其余闽人,连周亮胸中的那股火气都已然有克制不住的趋势了。 他们现在是荣华富贵了。 但他们的族人呢?哪怕宗族血亲不顾,难道自己后世子孙也不顾了? 海禁一日不除,自己哪怕挣下天大的家业,最终的结果不就是拱手让人吗? 周亮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 “还请宁秉宪,于家中稍坐。” 说罢,周亮起身裹上网巾后便匆匆出门而去。 不多时一众闽人言官便齐聚周亮家中。 这是自詹荣被缇卫拿走后,闽人头一次这般大张旗鼓行事,他们知道此事瞒不过锦衣卫的耳目,他们同样也没指望着要去瞒过锦衣卫。 宁玦都可以为了闽人不顾生死,他们有什么脸贪生怕死。 “巡按福建御史陈九德,拜见宁秉宪。” “兵科给事中舒汀,拜见宁秉宪。” “……” 哪怕是宁玦在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但是当真的看到眼前这些官吏时,心中仍旧不由得一惊。 大明半数的言官全是闽人,其中尤以侯官县籍的闽人居多。 像是周亮、陈九德、舒汀以及同詹荣一齐被捕的叶镗,均系侯官人。 仓禀实而知礼义,一个地方偶尔出一两個天才,那是祖宗保佑,如果说同时代忽然出了一大批的学霸,那必然是经济突然发展的产物。 吃得饱饭,才能读的了书,自古皆然。 宁玦一一见拜行礼。 “方才周佥宪应当将事情都与诸君说过了罢。” 舒汀由衷的抱拳道:“宁秉宪高义,我等自惭形秽,是真教我等情何以堪。” 上一次众人在周家厅堂时,商议的还是要不要杀掉宁玦。 现在这帮人重新回到周家,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中自是百感交集更甚。 尤其是翁思远,站在厅堂里徘徊踱步良久,憋了半晌这才开口。 “宁秉宪,您就直说罢,奏本随您怎么写,我等只管署名便是!这劳什子的气,翁某是一天都不想受了!” 本就有意将话与天子挑明的众人,经翁思远这么一说,均是蠢蠢欲动了起来。 只有舒汀望着几人欲言又止。 最终才长叹了口气劝道:“俭德,你不是科道中人,此议你还是不要署名的好啊。” 三边总制翁万达无子,翁思远是靠着翁万达的叔荫这才落了个尚宝少卿的职衔,如若翁思远贸然参与其中,恐生祸事。 “那绍安难道是让我翁家躲在家里当缩头乌龟?!传扬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我粤人无胆?” 舒汀无奈的看着翁思远,翁家有翁家的考量,粤人不似闽人,近年来八闽文教渐兴,每科的进士都比国朝初年翻了一到两倍,当实力不在匹配之后,任何同盟都会变得脆弱不堪,这也是翁万达多番嘱咐便是让翁思远尽量与闽人同进共退缘故。 这个道理,在场的所有人都懂,只是闽人现如今大难当前,自然是要把朋友搞多方为上策。 “我知俭德心意,只是……”舒汀沉吟片刻后,而后朝着宁玦一拱手:“既如是,宁秉宪,我等干脆便不要联名了,我等各陈其疏,我们是科道中人,自然不必避讳,似俭德这般,也可上书陈事。” 说到这里,舒汀好似不放心一般,看着翁思远语重心长道 “俭德上书陈事即可,切莫言谏。” 宁玦要的也不是联名,而是一齐发难,逼嘉靖就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宁玦倒也没有多想。 既然舒汀说这般方便,宁玦便也没有多说。 “如是甚好,只是不知诸君准备何时上书?” 周亮闻言赶忙开口道:“克终,詹公身陷囹圄之中,不待锦衣卫查明,我便贸然进言,怕是会适得其反,秉宪等我一等罢!” 原本是宁玦上级的周亮,此刻的语气中却是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 没有人比眼前这些闽人更知道现在闽、粤两地的百姓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多少人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出海讨活路,在场的闽人哪个不是靠着外面送回来的金银才能入族学读书的,这等大事势必会传扬回乡,若是他们没有随同宁玦一起进言,那是要被族人戳脊梁骨,连祖坟都没脸进的。 “总要有个期限吧?” 宁玦不可能无限期的等下去,尤其是詹荣还是因为这等大案。 快便快了,若是慢了,十年八年都有可能。 “应当是下个月十五。” 周亮长叹一口气。 “詹公于周家有大恩,此事不成,某便当是随詹公去了还了这条性命。” 见宁玦不再做声。 周亮沉沉抱拳。 “谢克终成全。” 众人议罢即行散去,唯有舒汀坐在原地久久未曾动身,倒不是心生胆怯,只是舒汀在想朝中究竟还有没有旁的势力,能够再帮衬闽人一把。 第56章 羽化飞升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就在宁玦与周亮等人敲定大致主意后,一辆马车也在东厂番子的护持下驶入真人府中。 自天坛雷击后,陶仲文便闭门谢客,京师中的这一切惊涛骇浪,就仿佛与他完全无关一般。 就在陶仲文在厅堂中打坐养神时,真人府中的侍女、校尉突然相继退去,偌大的厅堂中,只剩了陶仲文与一黑袍人。 那黑袍人入厅后没有叫醒陶仲文,而是兀自走到了三清画像之前,上了三柱高香。 听着檀香点燃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在一旁打坐的陶仲文这才睁开眼睛,只不过在看到黑袍人时,陶仲文却仿佛并没有太大的讶异,脸上反而轻松了不少。 “贫道未能远迎,还请帝君恕罪。” 黑袍人摘去了头上带着的衣帽,兀自长叹了口气。 “真人,你说朕还能信你吗?” 若在往昔,陶仲文此时早已跪倒求饶了,可是今日的陶仲文却好似见到一个故友一般。 “可信,也不可信。” 嘉靖闻言一声嗤笑。 “哦?真人是要转投沙门了?怎说起这等话了?” 陶仲文双目空洞的望着远处祖师爷的画像。 “或许真的是三教同源,教义相通吧。” 嘉靖兀自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望着远处真人府庭院中的假山奇石,蹙了蹙眉。 “那朕能信真人什么,又不能信真人什么?” “贫道所言之事,陛下大可相信,只是那些谶纬之说,陛下便权当说笑便是了。” 只不过说到这里,陶仲文深吸了一口气,悠悠的啧舌道:“当然,帝君也可以相信贫道的忠。” 嘉靖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些许笑意。 “真人的忠,朕从未怀疑。” 嘉靖这句话说出口后,陶仲文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些许笑意。 他知道,自己那几个儿子的性命保住了。 其余的陶仲文也就不再奢求什么了。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 嘉靖的一声长叹,厅堂中再次陷入了沉默。 自从宁玦将“二龙不相见”的谶语挑明之后,嘉靖便一直在揣摩着陶仲文。 倘若陶仲文有半点不臣之心,嘉靖手底下的那班人也不会容忍他到今日。 今日登门,嘉靖只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 这些话,交给旁人问,嘉靖不放心。 “那朕可以像相信真人那般,相信严嵩的忠吗?” 嘉靖没有选择继续绕弯子,而是直接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陶仲文闻言脸上露出了些许苦涩。 “帝君可以相信严阁老,但严阁老可当真是害苦了贫道啊。” “贫道今生,最悔识二人,一是邵仲康,二便是他分宜相公啊。” 陶仲文的方术是假的,各种谶语是假的,算卦灵验是先前串通好的。 但是陶仲文能猜透嘉靖想让他猜的奏本。 难道陶仲文就能猜到行宫大火种种之事了吗? 嘉靖不相信。 但如果说,朝中有那么一个人,两边都不得罪,既不想自己驾崩,又不想让贼人记恨于他,故而借着陶仲文的嘴向自己传话。 那嘉靖可太信了。 嘉靖无奈的叹了口气。 “对了,今年真人贵庚来着?” 陶仲文的心头一颤。 “贫道,今年七十有三,已是古稀之年,还望帝君……” 不待陶仲文说完,嘉靖便直接打断了陶仲文的话。 “七十有三,鹤发童颜,想必真人那内家功法还是有些东西的,真人还是应当好生修炼,将来辅佐太子治理这大明江山啊。” 说到这里,嘉靖的话音一顿,而后便看向了陶仲文。 “真人方才想说什么?” 陶仲文好似被抽空了全身的气力一般,瘫坐在了蒲团之上。 “没,没什么。” 嘉靖对于的陶仲文的回答很是满意,长叹了口气后,嘉靖兀自起身。 “既如此,那朕便不扰真人清修了,朕就是想真人了,过来看看。” 说罢,嘉靖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陶仲文,旋即便欲起身。 就在嘉靖走出真人府厅堂的那一刹,原本坐在蒲团之上的陶仲文兀自起身。 而后郑重的跪倒在地,就像是第一次见到嘉靖时那般行礼道。 “草民陶仲文,叩谢陛下!” 嘉靖的脚步迟疑了片刻,而后却没有回头,坚定不移的走向了远处的马车。 看着嘉靖的背影,陶仲文彻底的趴在了地上,冷汗也不知何时打湿了道袍。 随着马车离开真人府,方才躲进后堂的陶世同也赶忙跑出,搀扶起了瘫坐在地上的陶仲文。 “爹,您这是咋了?陛下跟您说甚了?” 此时的陶仲文早已没有了往日那般的仙风道骨: “世同,收拾东西吧,咱们能回黄梅老家了。” 陶世同闻言一怔,而后便欣喜若狂的看着自己老爹。 “爹,您说是真的?那这些金银法冠……?” 陶仲文面带笑意的摇了摇头。 “都留下吧,都还给陛下。” 陶世同虽然有些不舍,但是此番能从京师抽身离去全身而退已然超出他的意料了。 “爹,您在这儿等着,儿子这便去收拾了。” “去吧,赶紧收拾,只带点盘缠,弄两辆马车,明天天黑之前,咱们陶家就出城。” “喏!” 陶世同不疑有他,当即便带着真人府的下人们收拾起了自家的东西。 这劳什子的京城,他是一刻钟都不想待了。 陶世同整整收拾了大半夜,直到天色大黑,陶世同见到自己老爹的道场依旧没有人掌灯这才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怎的没人给我爹掌灯?” “禀老爷,真人天黑之前吩咐了,要最后辟谷一会,不许旁人打搅。” 陶世同的眉头逐渐紧蹙起来,将手中的包袱皮一扔,旋即便举着一盏油灯走进了厅堂。 只见陶仲文依旧如同往昔那般,打坐在厅堂之中,在不远处的书案上则是有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被镇纸镇着。 “爹?” 陶世同上前细看,这才发现在蒲团之上打坐的陶仲文早已没有了半点气息。 是夜,真人府哭声大作,次日清晨,太常寺丞陶世同奏禀内阁,神霄保国禀一真人陶仲文羽化飞升于京师真人府,内阁票拟后,赐谥荣康惠肃,辍朝一日,赐祭十坛,遣中官锦衣护丧还,有司营葬,用伯爵礼。 当然,嘉靖本来也不上朝,这天不算旷工而已。 自入京师以来,陶仲文便成为了这朝堂之上的一枚棋子。 嘉靖固然宠幸于他,却从不问政于他。 严嵩勾结于他,却不过是想借他之口,替自己躲去些麻烦。 当这场皇帝的新衣的游戏被拆穿之后,陶仲文便成了那枚最不起眼的弃子。 直到最后一口浊气吐出之时,陶仲文才真正感觉到了何为逍遥。 明史有云:仲文虽位极人臣,然小心缜密,不敢恣肆。 第57章 年关已近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位极人臣的陶仲文猝然而逝却没有在朝中掀起半点涟漪。 朝堂上的老狐狸们都知道,这不过是一枚弃子以一种较为体面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活下来的人,还需要接着把这盘棋给下完。 除了宫中张佐、黄锦几个平日里跟陶家有些往来的内官之外,只有成国公朱希忠哭的最为伤心。 “老哥哥啊!你怎么就瞥下师弟我自己走了啊!您睁开眼看看我啊!” 高忠站在朱希忠身后,拍着朱希忠的后背劝道:“成公,您就别难受了,老神仙今年七十三了,算喜丧了。” 朱希忠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手上还将陶仲文的棺材板拍的“砰”“砰”作响。 “你走之前是多给我指几个贵人啊,万一以后我还有事,我可找谁去啊!” 庙堂之上,除了嘉靖之外,就属朱希忠最为笃信陶仲文的方术了。 陶仲文这一走,朱希忠的精神支柱彻底倒塌了。 高忠无奈看着朱希忠劝道: “成公,您别拍了,万一陶神仙真起来给您算一卦,您是听还是不听啊。” 朱希忠悬在棺材板半空中的手兀自怔在了原地,径自放声大哭。 “老神仙,您一路走好啊~!希忠就不送了!” 从陶仲文的棺椁自正阳门而出,运抵漕运码头后南下的那一刻开始,便标志着京师再也没有了这号人物,只是码头上往来的百姓们不知道,大明这条巨轮的航向已然开始转舵,自此之后他们所过的每一日,都将是真正崭新的一天。 朱希忠跟高忠自然也没有真的将灵柩送到漕运码头。 在送殡队伍出了正阳门后,两人也便折返了回来,朱希忠却好似丢了魂一般,直到两人走到宁玦家门外时。 年关将至,京师的街头愈发的热闹了起来,除了江南来的商贾,还有九边各镇的一些将士来兵部勘录去岁部将的斩获领取封赏。 朱希忠猛然的一勒缰绳。 “不成!高公公咱不能再当没头苍蝇了!。” 还没等高忠松口气,朱希忠便径自走到了宁玦家门处,直接下马敲起了宁玦家的大门。 “咚!”“咚!”“咚!” 听着自家家门被敲得震天响。 宁玦这才悻悻的揉着眼睛开门。 “宁贤弟!是我!我希忠啊!” 这几日的宁玦听到朱希忠的名字,心中便不由得一颤。 这厮一而再,再而三的坏自己事。 怎么就没完了呢! 宁玦气冲冲的打开街门,朱希忠兀自走进了家门。 “宁贤弟啊!陶神仙走了!” 刚一进门,朱希忠便径自放声大哭。 “老神仙一句话都没给我留啊,以后我就只剩下你了啊!” 朱希忠的哭声回荡在宁玦家中。 宁玦看了一眼朱希忠身旁的高忠。 高忠的脸上也尽是无奈。 听着朱希忠的哭声宁玦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陶仲文你个老匹夫,就这么走了?! 以后这厮不得奔着烦死我折腾啊! 看着深受封建迷信荼毒的朱希忠,宁玦眼睛一转便有了主意。 “那個,成公,要不我也给你算一算?” 朱希忠的哭声戛然而止,不敢置信的看着宁玦,连高忠的眼珠子都瞪的溜圆。 大明科举也不考这玩意儿吧? “宁贤弟你也会算?” 宁玦微微颔首。 “略懂一二。” 朱希忠美的鼻涕泡都快冒出来了。 小样,还说伱不是我贵人! 这不就被我逼出来了! “宁贤弟早说啊!您赶紧给我算上一卦吧!” 宁玦面露难色。 “只是我这儿没有法器……” “那怕甚,包在我俩身上了,您尽管吩咐,我这便去给您倒腾去。”朱希忠直接拍着胸脯对宁玦保证了起来,拉着高忠便朝着门外跑去了。 很快,朱希忠便照着宁玦的吩咐找来了一根鞭子跟一面鼓,看着宁玦手中的这两样简单的法器,朱希忠不由得一阵疑惑。 “这……贤弟,你这行吗?我看老神仙。” 宁玦的眼皮子都没眨一下,悠然道 “这叫水不在深,心诚则灵。” 朱希忠有些疑惑的喃喃道:“这话是这么说来着吗?” “你管那么多干嘛?你就当我师傅说的。” “贤弟师尊是……?” 宁玦的面色一沉,迟疑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家师尊姓段,讳世贫。” “段世贫……莫不是大理段氏之后?” “你话怎的这么多,世贫世贫嘛,丐帮的!” 朱希忠见宁玦不悦,遂不敢作声。 宁玦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不解决了朱希忠这个憨货,还不知道要给自己添多少麻烦。 事到如今也就只能以毒攻毒了。 只见宁玦将发髻一抽,衣袋一解,左手持鼓,右手拎鞭,起初敲了两下,宁玦还有些羞赧,但是当宁玦试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脸已经被散落的头发遮住后,也就逐渐放飞了自我。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栓,十家道友九家锁,只有一家门没关……烧香打鼓,我请神仙呐……” 听着宁玦的“诵词”朱希忠的表情分外虔诚了起来。 “高公公,宁贤弟有点东西。” “成公何以见得?” “念得比陶神仙熟。” 高忠一脸无语,宁玦披头散发也早已分不清路,已然跳到了街上尚且不知。 反倒是这幅疯癫样真的唬住了高忠。 莫不是这宁秉宪真有点东西? “要胡家我的胡家到,要黄家我的黄家应,胡黄两家不消停啊,老仙家莫忘记,带山中的宝啊~!” 宁玦一阵打鼓,周围已然聚满了不少的百姓。 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宁玦的头向前一倾,高喝了一声。 “来了!” 朱希忠跟高忠两人的身子均是挺的笔直,朱希忠的牙齿不住的打着颤,连呼吸都不敢喘大气儿。 “啥,啥来了,宁老弟?” 只见宁玦面朝着朱希忠一指自己,声音也随之尖锐了起来。 “我不是宁玦了!” 朱希忠哪里见过这场面,看着宁玦的模样,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不是,那您是谁啊?” 散发下,宁玦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管我是谁作甚!” 说罢,宁玦朝着朱希忠一指自己。 “听好了,他,不是你的贵人!” 此话一出,朱希忠怔在原地,唇齿上下敲动了一下,最终坚定的说出了那三个字。 “俺不信!” “太乙天尊官比你这野仙儿官大!宁贤弟绝对是俺贵人!” 宁玦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我都这样了,你跟我说你不信?! 起码过年之前你小子能不能消停点?! 宁玦见一计不成,赶忙变了一计,有些气急败坏的向前一指。 “你要大祸临头了!” 听到宁玦这么说朱希忠才再次紧张了起来。 “啥大祸?” 只不过此时在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中,一个精神矍铄身材矮小的小老头看着朱希忠脱口而出。 “小朱?” 朱希忠疑惑的回过头来,当看清楚那小老头的面孔时,街头顷刻之间便回荡起了朱希忠杀猪般的惨叫声。 第58章 老将周尚文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那小老头也笑盈盈的朝着朱希忠走了过来。 “吆呵,小朱,几天没见,又长高啦?” 听着远处朱希忠的动静,下意识撩拨了两下头发,这才透过发隙看到了跪在自己面前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朱希忠。 “老仙家,俺信了,俺信了,您赶紧收了神通吧!” 直到这个时候,站在不远处的高忠才回过神来。 “周,周老将军?” 小老头寻声望去。 “哦,高公公?这不是巧了吗,您也在这儿。” 高忠赶忙拱手道:“蒙老将军还记得晚辈。” “哈哈哈,你也说咱老了?” 高忠赶忙轻轻张嘴。 “瞧晚辈这张嘴,将军今年七十五了,过完年就得是七十四了,将军年轻着呢。” 小老头粗犷的捋了捋已然白透的胡须摆摆手。 “行了,咱老了就是老了,又不是那般腐儒,不用这么客气。” 说罢,小老头便飞起一脚,踹在了朱希忠的屁股上。 “你小子嚎什么嚎,不嫌丢人?” 朱希忠竟是捂着屁股站在了一旁不再敢做声。 宁玦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好家伙,朱希忠这浑人除了老道士之外还有人能制住呢?! 宁玦下意识的拱手一拜。 “晚辈都察院监察御史宁玦表字克终,拜见老将军。” 听到宁玦的职衔,小老头明显愣住了,不敢置信的又打量了宁玦一遍。 “你……你是翰林院的御史?” 朱希忠小声提醒道 “那是都察院。” 小老头一瞪朱希忠,朱希忠登时便没了脾气,而后小老头才朝着宁玦一拱手道。 “老夫周尚文,表字彦章,大同总兵领后军啥事儿,还有个啥保儿。” 高忠这才赶忙开口介绍道:“宁秉宪,这位是大同总兵官掌后军都督府事兼领太子太保周尚文老将军。” 周尚文笑盈盈的打量着宁玦。 “你这后生有意思。” 这也是周尚文第一次见到如此没有架子的文官。 “老英雄谬赞了。” 宁玦笑着答谢,周尚文这个名字,宁玦也在史书上见过,可以说是嘉靖治军的经典代表人物了。 抛开庙堂之上,嘉靖边关用将也是有一手的,专挑老将用,而且是专挑那种自己打仗很猛,儿子却不争气的那种。 像是周尚文、王效、马永、梁震以及威震西南的沈希仪都是这样被嘉靖挑出来的。 尤其是前面这四位,一路从宁夏打到辽东,撑住了嘉靖朝前二十年九边的安定,俺答的大哥吉囊,具体有几個儿子已经不可考,但是有俩可以确定是被周尚文砍死的,然后俺答就成了草原各部的汗了。 只不过嘉靖这个法子好是好,就是有一个缺点。 就是这帮老将的岁数实在是太大了,自嘉靖十三年开始就开始陆续凋零,周尚文已经算是九边中硕果仅存的老将了,南面的沈希仪也是如此,七十岁的高龄还每战必先登。 周尚文的眼睛一瞪,怒叱一声。 “你往哪藏?见了长辈不知道问好?!” 朱希忠臊眉耷眼的从宁玦身后走出来。 “老爷子,那个啥,我家这本来是有事的,这不年底了,得回趟怀远老家祭祖,这是因为送老神仙才耽搁了一日。” 周尚文老当益壮,一步上前直接将朱希忠从宁玦身后揪了出来。 “咱这不是来京城了吗,伱就不用回去了,跟咱回后府去好好聊聊,今天考校武艺,明天咱考考你战法,年底之前争取把你这档子事给弄完,张家、徐家那俩傻小子呢?” 郭勋被夏言扔进诏狱前夕,周尚文便曾被调入京师授后军都督府佥事,嘉靖本意是让周尚文来京师养老,顺道教一下这些勋贵子弟打仗,只可惜刚一年,郭勋身死,壬寅宫变,北虏南侵,周尚文便又被调回了大同。 但这一年的记忆,依旧成为了朱希忠等人一生都抹不去的梦魇。 听到周尚文提起张溶跟徐延德,朱希忠登时便激动了起来。 “不成啊,老爷子您可不能让他俩跑了啊,这福气不能我一人享了,您等着,我这便去将他们擒回来。” 周尚文倒也不急,咂舌的站在一旁。 “去吧,咱正愁找不到跑腿的呢,你要是跟他们一块跑喽,嘿嘿。” 朱希忠的身子打了个颤,顷刻之间挺的笔直。 “喏!” 高忠有些为难的看着周尚文。 “老将军,您此番怎的亲自入京了?” 听到高忠问及此事,周尚文越想越气,猛地朝朱希忠的屁股上踹了一脚,催朱希忠赶紧去抓人。 “还不是严家那个独眼小贼?!今年八月,俺答南侵,咱手底下光千户、指挥就战死了俩,他姓严的压着现在都还不给表功,我老头子不在乎那些,但人家战死的将士们家里都等着钱用呢,他个小崽子还拿捏上了,咱能惯着他这臭毛病?咱干脆就直接来兵部看瞧看瞧了。” 提起严家父子,周尚文依旧是不打一处来的气。 只有高忠略显尴尬的看着周尚文。 这倒不是周尚文歧视严家父子,周尚文本就是正德朝那个出名的暴脾气兵部尚书王琼带出来的老部下,自从王琼死后,周尚文是几乎是平等的瞧不上所有文官。 自嘉靖元年起,周尚文一路从宁夏打到了辽东,手上在砍人,嘴也从来没闲着过,那是一路骂骂咧咧的砍到辽东的。 从来不管你是什么程朱理学还是阳明心学,只要给周尚文甩脸子,周尚文从来不留隔夜仇,一般当场就骂回去了。 这些年来,周尚文每到一任,上起巡抚,下至巡按,必联名参之,而嘉靖则是毫不遮掩的护犊子,能压的压,实在理亏的就暂时停职等着戴罪立功。 身为湖南人的巡抚贾启亲切的称其为“老悖。”从二人共事十年,每日次上书互相弹劾都要从第一面开始翻旧账互喷来看,这个词其实应当是个音译词,用湖南话翻译出来应该不怎么能上史书。 忍一时越想越亏,退一步越想越气,周尚文诚然如是。 “不成,高公公,姓严的那爷俩在内阁呢吧?!” “嗯……”还没说完高忠便意识到情况不对劲:“老将军,内阁这会就只有严阁老父子,没人拉架。” 周尚文闻言登时大喜。 “怕甚?他爷俩一起上,我再让他俩半个身子。” “哎。”高忠望着宁玦一拱手赶忙道:“宁秉宪,咱家不叨扰了,老将军,您等等我!” 看着周尚文的背影,宁玦总算是松了口气,朱希忠起码过年之前,没工夫过来骚扰自己了。 第59章 无头公案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北镇抚司。 朱载壡将先前带走的档案还了回来,同时还带来了一份张居正梳理出来的奏本。 张佐、陆炳两人翻看了一眼奏本,不约而同的眼前一亮。 因为两人知道嘉靖的目的,同样也能大致猜出壬寅宫变后面的那个大雷是谁。 张居正的这份奏本里,既坐实了孝烈皇后的罪过,同时又没有牵扯到背后真正的那颗雷,陆炳跟张佐自然是喜出望外。 “殿下,此奏甚好,臣奏请速速呈送君父。” 朱载壡却坐在了椅子上,表情依旧严峻。 “大都督,您二位应当知道,这奏本里少了谁吧?” 此话一出,陆炳跟张佐两人登时便紧张了起来。 “殿下此话何意?” 朱载壡的面容凝重,盯着面前的两人。 “奏本上,孤可以不写,但是那些人究竟是谁,孤一定要知晓。” 朱载壡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而且直接用上了“孤”这个称谓。 现在的朱载壡或许不能对他们怎么样。 但是将来总有一天,朱载壡是有能力对他们做些什么的。 只不过都已经这会了,陆炳跟张佐也没功夫去追究朱载壡出尔反尔的事情了。 陆炳跟张佐两只老狐狸熟练的跪倒在地,陆炳一脸忠贞的看着朱载壡拱手道。 “殿下请问,臣知无不言!” 朱载壡深吸了一口气。 “是一个人吗?” 陆炳低头道:“不是。” “他们根基在何处?” 陆炳稍加思索而后道:“主要在浙江。” 最终,朱载壡问出了那個他早就想问的问题。 “锦衣卫既然知道这么多,为何不出手?” 陆炳长叹了口气,而后才道:“殿下明鉴。” “此事锦衣卫从未松懈,也是近几年才得出了些许眉目……” “砰!”的一声,朱载壡拍在了桌子上。 显然陆炳知道的比朱载壡想象的还要多。 “既有眉目为何不查?” 陆炳长叹了一口气。 “殿下息怒,此案之所以搁置,主要是因为线索全都断了。” “断了?” 朱载壡闻言一怔。 “因为线索指向的元凶,已经死了。” “且全族皆死于倭寇之手,止存一幼子,且有杀敌报国之志,臣不忍……” 朱载壡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跟自己老爹吃一样奶长大的陆炳为什么这么扭扭捏捏了。 因为元凶已经死了,而且死的比较干净,在他眼里已经不可能再威胁到自己老爹了。 而且那家人现如今在朝中还有不小的威望,贸然把帽子给人家戴上去后,怕是要得罪不少他们家的门生故旧。 继续查下去,百害而无一利。 这一点,嘉靖知道,陆炳知道,张佐知道。 唯独天下人不知道。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朱载壡也已经猜到了当年壬寅宫变后藏着的那个“三”究竟是谁了。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朱载壡下意识的诵出了刘禹锡这句诗。 只是念完之后,心中却是生出了几分无名之火。 “国恩至隆如斯者,古所未闻,这班人却反过来弑君谋逆!” 陆炳只是低着头苦笑道:“可是殿下,咱们没有证据,而且也不可能有证据了……” “但是乌衣巷不在了,他谢家还在!累比前朝,我朱家何尝亏待于他谢家!” “生晋太傅,死谥文正,这等的恩典,我朱家给他了!难道要像前宋那般,把鲁府都封给他才心甘?!” “古今三太傅,吴越两东山,一千五百年的富贵,他们真的享够了不成!” 朱载壡是越想越气。 放眼整个大明,如果说有那么两家能连朱家都难望其项背的话,除了山东的孔家,便是浙江的谢家。 孔家是明面上的衍圣公,但是东山谢家,便是躲在二十三史之下的那个谢家。 谢迁谢阁老,除了只会侃侃而谈之外。 更是晋庐陵郡公谢安的第三十八代孙,宋鲁王谢深甫的第十三代孙。 江南王谢风流五朝,哪怕是最落寞的唐代也被人称为江南华族。 见朱载壡动怒。 张佐赶忙开口劝道:“殿下莫气了,古云多行不义必自毙,那东山谢家与倭寇勾结,前岁倭寇破泗门而入,夷其全族,已是罪有应得了。” 直到此时,朱载壡才回过味儿来,明白过来为何去年也就是嘉靖二十六年,倭寇破泗门杀大学士谢迁满门闹得朝野沸腾,最后却是雷声大雨点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充耳不闻,已是天恩浩荡。 陆炳也叹了口气,有些苦笑不得的怅然道 “他们是既不想开海,也不想朝廷真的去禁海,反正冒着杀头的罪过去下海的不会是谢家人。” “谢家仗着累世公卿,视倭寇为家奴,那贼人汪直岂是这般好相与的,泗门一破,谢家全族便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臣听闻,谢家的太傅宅、方伯第、侍郎第、状元第、世恩第、少傅第,光禄第全数被贼人汪直烧为飞灰。” “谢公父子两代十余位大员,好似从未中举一般。” 说到这里,陆炳也不由得叹了口气,陆家也是世代仕宦,但是在谢家面前,陆家那几个祖宗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父子两鼎甲,老子太傅,儿子少傅,古往今来也没有见到几人。 谢迁兄弟二人,加上谢迁的六个儿子,除了五子谢至早亡,仅官至七品外,最小的都官是五品同知,谢迁的后人现如今止剩一玄孙谢志望,因当时在金陵国子监读书躲过一劫。 事已至此,这案子即便是继续查下去,也定然是一桩无头公案了,朱载壡长叹了口气。 “请二位署名吧。” 陆炳、张佐两人如蒙大赦,同时叩倒。 “谢殿下。” 只不过就在朱载壡拿着奏本离开之后,陆炳也兀自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之后,想着朱载壡那份奏表上的事情,陆炳却总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疑惑。 为什么是嘉靖二十一年? 就这么想着,陆炳兀自走到了关押詹荣的诏狱之中。 詹荣招的很痛快,而且年事已高,故而并没有受太多酷刑。 “角山先生。” 坐在牢中的詹荣疑惑的回过头来望着陆炳。 “文孚怎的有闲来我这里了?” 陆炳望着詹荣,犹豫了许久后,却是说出了一句詹荣打死也没有想到的话。 “先生可知,都察院宁玦,要替闽人上疏开海了?” 听闻此言詹荣整个人好似过电一般,怔在了原地,沉吟许久后才瘫坐在稻草上只剩了声声叹息: “唉,唉!” 陆炳疑惑的看着詹荣。 “角山先生……” 不待陆炳说完詹荣兀自起身打断了陆炳的话。 “文孚,老夫招了。” 陆炳的身躯一震,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詹荣。 “招甚?” “你不是一直想问壬寅宫变的事情吗?老夫现在便招!快!当年所有种种皆系老夫勾结孝烈皇后、内阁首辅夏言所为,陛下要的就是这个,老夫认了!” 詹荣的话几乎是喊着说出来的,原本有些浑浊的双眼此刻也已然布满了血丝。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争分夺秒一般。 陆炳不敢有任何耽搁,也顾不得朱载壡那份奏本了,当即便命缇卫取来了纸笔。 第60章 代婿受过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就在北镇抚司如临大敌的应对詹荣招供之时,朱载壡也带着奏表来到了宫禁之中。 只是在经过内阁值庐时,朱载壡疑惑的问道:“高公公,内阁作甚呢,这么热闹?” 高忠赶忙跑了过来低声道: “殿下,周老将军进京了,正闹着要见君父呢。” 高忠还没说完,远处周尚文舌灿莲花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严嵩,老子*你*了个*的,你个老不死的给句痛快话,**批还是不批?!” “周尚文!这里不是你大同的中军帅帐,是天子脚下,是斯文圣地!” “那就别他*的废话了,咱俩文斗,一人三拳,你今年六十九咱今年七十四,别说咱欺负你!” “……” 当年周尚文在中军都督府时,整个中军都督府只有严世蕃骄横无常。 周尚文在京那一年,可以说是见面发电报,回家写弹疏,逼得严嵩出来当面道歉,将严世蕃调走方肯罢休,史云“面叱之。” 听到周尚文的名字,朱载壡顿时没了二话,对着高忠一拱手。 “高公公辛苦了。” 显然,对于这位周老将军威名,朱载壡也是了解的,登时不敢有丝毫停留,快步朝着西华门跑去。 半個时辰之后。 嘉靖看完朱载壡呈上来奏本,脸上的表情却是略带几分失望。 好似嘉靖早就知道朱载壡会这么写了一般。 “朕知道了。” 嘉靖随手将奏本扔到御案之上,却没有半点批阅的意思。 朱载壡迟疑了许久,这才跪倒在地。 “儿臣还有一事要禀。” “说。” 朱载壡稍加思索,而后才开口道:“宁师十五要带闽人言官来奏请开海。” 坐在蒲团上的嘉靖缓缓的睁开眼睛,脸上却是没有半点愠色,只是有些略带醋意的冷哼道: “你这位宁师,又要进宫来骂朕昏君了吗?” 朱载壡迟疑良久,只得低头道: “父皇,偏,偏听则明,哪怕父皇不纳,好歹也要听听宁师是怎么说的吧。” 原本朱载壡还以为嘉靖要勃然大怒。 不料嘉靖却是眯着眼,不耐烦的摆摆手,仿佛是做个顺水人情一般。 “行了,朕知道了,听儿子的,见,都见,成了吧?” 朱载壡闻言登时喜出望外。 “儿臣代宁师并闽浙百姓谢过父皇,儿臣不打扰父皇清修了。” 说罢,朱载壡生怕嘉靖反悔似的离开了西苑。 …………………… 另一头,经过高忠、张佐等人的劝说,周尚文终于答应再给严嵩一次机会后悻悻离去。 被周尚文扯乱了衣冠的严嵩也没心思继续在内阁了,在家仆的搀扶下匆匆出了宫。 刚一回到家,严嵩便将周尚文的奏本扔在了严世蕃面前。 “严世蕃!伱是要疯不成!跟你说了多少遍,别去惹那厮,别去惹那厮,你究竟听没听过!” “三个月前我就让你赶紧勘录大同军功,为何现在还未勘录完毕?!” 被老爹劈头盖脸一通臭骂的严世蕃赶忙起身,一脸谄媚的看着自己老爹。 “爹,您就别气了,儿子这不是想办法补救了吗?” “你补救甚了补救!” 严嵩径自朝着厅堂中走去,只不过这个时候严嵩才发现自家内堂竟然坐了一个人。 “这不是把贵客给您请来了吗,您慢慢聊,儿子退下了。” 严世蕃欠身退下,严嵩也在婢女的服侍下整理了下衣冠。 “犬子孟浪,让齐之见怪了。” 坐在厅堂的中年人闻言赶忙起身拱手道:“严老说笑了,晚辈仓促登门,还当请严老恕罪。” 严嵩兀自长叹了口气。 “哎呀,岁月不饶人啊,一眨眼,令尊谐公,已然仙逝两年有余了。” 中年人拱手起身。 “还是严老有福气,年近七旬,圣眷依旧不减当年,严兄又是这般干练,分宜严氏兴旺有日啊。” 若是旁人说这话,严嵩也就笑纳了。 只是眼前这人说了这话,严嵩却听得有些不好意思。 “齐之调笑老夫了,我严家再兴旺,可及你会稽陶氏半分?五柳先生之名犹在耳畔,二十年前令尊谐公更是威震岭南,陶家羲皇上人也啊。” 陶师贤身着七品官服,不过是鸿胪寺受父萌的传善,只不过这位七品传善在朝中却从未有人敢轻视。 光是晋太尉陶侃、五柳先生之后的名号就足够唬人了,其父陶谐又是刚刚故去的兵部侍郎,征战赣南、总督两广军务十余年。 “严老这是哪里话。” “严家的瓷器徐家的茶,翁家的舟师詹家的船,将来严老归养田园,子孙富贵享用不尽,那才是真正的羲皇上人。” 不料严嵩闻言老脸却逐渐松垮了下来,有些不悦道: “不是还有你陶家的银子吗?齐之怎的不提了?” 陶师贤见严嵩不悦,赶忙赔罪。 “严老,严阁老,您说笑了。” “不是陶家的银子,是谢家的银子,陶某只是代婿受过耳,晚辈这不就是来给您送银子来了吗,白银二十万两,还是按照到期之后的利息,一万五千两,一文不少。” 听到这里,严嵩心中的怒火彻底压不住了。 合着严世蕃是把户部的银子送到陶家去吃利息了,严嵩焉能不怒,压着嗓音怒道: “那不是老夫的银子,是朝廷的银子!你陶家难道就不怕事败,传到天子的耳朵里去吗?” 陶师贤深吸了一口气。 “这就不劳严阁老费心了,就是锦衣卫来查我陶家的帐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严嵩沉吟许久,陶师贤还以为严嵩是岁数大了睡着了,还不忘起身张望。 “那詹家的事情怎么办?以后用谁的船?” 陶师贤冷笑道:“该用哪些船,还用哪些船,不过是换个东家罢了,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詹公心里清楚,徐部堂,还有您不也都清楚嘛。” 严嵩靠着椅背上,低声哼道。 “早知如此,老夫还做这个内阁首辅作甚,就像谢家石崖先生迪公那般,去广东做一任布政使归养田园就好了。” 陶师贤已然将银子送到,自然也不想在严家继续耗下去了,只是兀自起身。 “严老,银两已然交解,晚辈便不叨扰了,过些时日您大寿时,晚辈再来贺寿,晚辈告辞。” 看着陶师贤离开了自家庭院,严嵩胸中的怒火再也遮掩不住“砰”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严世蕃,你给我滚进来!” 第61章 开海!开海!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听到严嵩的咆哮声,严世蕃似乎心里早就有所准备了,进屋时手中还拿着一摞账本跟一个算盘。 “爹,您要说什么我都知道。” 严嵩也不顾严世蕃的声音,开口便怒斥道 “户部的银子,那是朝廷的,你说拿出去便拿出去,他陶家若是出了事端,你又待如何收场?” “爹您别急。” “放肆,我焉能不急,亏了国库的银子,就算是把你的人头都赔上,能换回来几两?” “儿子都说了您别急嘛,您知道陶家现在产业有多大吗?” “这是他家产业大不大的事情吗?朝廷,天下,君父……” “爹,他陶家在外面接的银子可是年息一分啊!” 看着严世蕃这幅贪财的模样,严嵩是打心眼里的恨铁不成钢。 “孽障,孽障……” 严世蕃手中的算盘不住的拨弄,不待严嵩说完,严世蕃便举起了手中的算盘。 “爹,能看的帐我都算过了,整个东南,现如今至少有百万生民要仰陶家鼻息过活,是谢家把咱们这么多家串了起来,陶家每年进账至少四十万两银子,怕甚?” 厅堂内登时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严嵩知道出海赚的银子多,但是严嵩万万没想到,光一个陶家每年就能在海上拿到这么多银子。 跟乾隆朝不同,乾隆那是知其所以然而掩耳盗铃,对于此时的大明来说,依旧停留在郑和下西洋时带回来的记载之上,西洋即降,放眼天下,整個西洋,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帖木儿就可以横扫的,哪怕是这个帖木儿也早在百年前土崩瓦解。 看着自己老爹怔在原地的模样,严世蕃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爹,什么叫尾大不掉?这就是尾大不掉!哪怕是朝廷……” 不待严世蕃说完。 “啪”的一声传来。 严嵩抬起一巴掌便狠狠的抽在了严世蕃的脸上。 “你还知道朝廷?!你眼里还有朝廷吗?”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南北乱世吗?陶家有钱又能作甚?朝廷有百万雄兵,他陶师贤阖家全算上,能顶几个卫的兵马?!谢家的下场伱难道不知道吗?!” 严嵩激动的站起身来,指着严世蕃的鼻子怒骂开来。 “还百万生民仰陶家鼻息,大明百姓头上,只能有一片云,那就是皇上!” 被严嵩抽了一巴掌的严世蕃站在原地,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良久之后,严世蕃将手中的账本一扔,蔑笑道。 “爹,我说的这些帐都是我自己算出来的,连他陶师贤自己都不知道陶家现在究竟养活了多少百姓,朝廷如何知道?” “现在朝廷不知道,不代表将来朝廷不会知道,陶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你以为这满朝文武都是傻子不成?!” 严世蕃冷笑道:“爹,一分利,足以让天下商贾望而却步了,只有在朝中为官,才有胆子借陶家的银子,也只有树大根深,才能碰到真正的海利!” 严嵩的眉头逐渐的紧蹙起来,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儿子。 “你想做什么?” 严世蕃近乎癫狂的看着严嵩。 “彼可取而代之!” 陶师贤也好,严世蕃也罢,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通货紧缩,更不知道这么做会把大明变成一个白银无底洞。 出于对皇权的畏惧,他们发现了只要把利息拉的足够高,就足以让天下的商贾对这一行望而生畏,同样还能将出海的规模控制在“自己人”手中从而让朝廷察觉不到他们,草芥之民只能乖乖的跟在他们的羽翼之下或是下海投了汪直做那杀头的买卖。 他们要的也只有安全,稳定。 当然,他们更不可能知道,在几百年后,会有一个叫保罗沃尔克的洋人,用同样原理的手段,挽救了另一个庞大帝国的生命。 看着严世蕃的表情,这是严嵩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会变突然得如此陌生。 此时的严世蕃,就好似是被一头幼兽附体了一般。 严嵩不知道这头幼兽将来会长成什么模样。 在朝廷面前它明明是那么的脆弱跟渺小。 但严世蕃眼中的贪婪与戾气依旧让严嵩觉得寒气逼人。 “孽障……孽障!” 严嵩心中的怒火,一半是出自愤怒,另一半则是出自恐惧。 这两声严嵩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而后便趴在椅子上喘着粗气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低声说道: “孽障,你给我听好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 “你便休想!” “来人,将它关起来好好冷静冷静!” 严家的两个家丁闻声而来,但是看到厅堂中的父子二人却不由得面面相觑。 “都聋了?!我让你们把他关起来!” “少爷……”两名家丁为难的看向严世蕃。 严世蕃也没有再多说废话。 “别说了,我跟你们走。” 严嵩瘫坐在椅子上,看着严世蕃离去的方向,严嵩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老了,自己的话,在自己家都快不好使了。 就好像朝廷的话,已然在东南变得不那么好使了。 瑞雪过后的夜空,月光分外明亮,月光下惊悸与愤怒交加的严嵩昏昏睡去。 京师冬天的夜晚是何等的漫长,就好似夜空妄图强行压制东升的太阳一般,只可惜在北纬四十度的土地上,太阳永远都会照常升起。 大明嘉靖二十七年腊月十五。 当京师第一只雄鸡啼鸣时,早已醒来穿好官服的宁玦猛地睁开眼睛,将朝笏别在腰间后,便大步的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走去。 此时宁玦的心中分外激动。 比起回去,宁玦同样希望自己手中的权力能让大明的历史发生些许偏转。 毕竟这跟找死并不冲突。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吗?” 宁玦的心中轻声问了一遍。 作为普通人宁玦不知道答案,这是一种宁玦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在入宫的路上,宁玦见到了很多人。 所有人的脸上都堆满了惴惴不安的表情。 给事中舒汀、御史周亮、巡按陈九德相继与宁玦会和。 宁玦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些人似乎在刻意躲避自己的目光。 此时宁玦的心中只有两个字。 开海! 开海! 去他妈的海禁! 第62章 无心插柳柳成荫(重置版)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君父有谕,卿等直入西内面禀~!” 早就候在宫门处的黄锦没有二话,在见到宁玦后便直接将众人带往了西苑。 一切超乎寻常的顺利。 望着远处的御桥,宁玦的心情愈发激动,直到踏入殿阁之中。 宁玦才发现连今日的嘉靖都特意换上了一身龙袍端坐在龙椅之上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唱赞罢后。 嘉靖饶有趣味的看着宁玦。 “宁卿,又有何本要奏?” 宁玦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那句他早就在心中排练了无数遍的台词。 “臣都察院监察御史宁玦,奏请陛下,废海禁,广设市舶,尽取海利与西洋!” 原本宁玦以为,等待着自己的,是嘉靖的勃然大怒。 却不料嘉靖却是抬眼望向了宁玦身后的闽人。 “卿等,可附议?” 宁玦闻言一怔。 嘉靖这意思,是要直接发内阁廷议而后奏批施行了? “臣兵科给事中舒汀,参,都察院宁玦!” 此话一出,陈九德、周亮等人亦是纷纷跪倒在地。 “陛下,祖宗之法不可废啊!” “海禁万不可绝,我闽人苦倭寇久矣,朝廷焉能放任倭寇入关而来!” “臣父便是死于倭寇之手,秉宪欲行开海,臣万不敢苟同啊!” “……” 这些闽人言官的言辞虽不如以往那般激烈,但是已然无比清晰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们不同意开海! 宁玦不敢置信的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这些言官。 而此时嘉靖脸上的愕然丝毫不亚于宁玦。 “周尚寅,你……” 此时宁玦的心中不是愤怒,而是愕然,明明那个要与自己一同上书的人就是周亮。 在场的这些人,那日有哪一个不是喊打喊杀。 宁玦不知道他们为何忽然变了心性。 周亮叩头在地,双眼通红,泪珠不住落下,嘴里喋喋不休的是其父如何惨死于倭寇之手,却是不敢与宁玦对视分毫。 宁玦近乎脱口而出。 “你tm这会想起你爹来了?!” “宁玦!君父驾前,对子骂父,你还有半点人子之礼吗?!” 周亮的眼眶通红,死死的盯着宁玦。 他自己老爹究竟是不是死在倭寇手中,又是为什么死在倭寇手中,周亮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陶家的船,见不得光,而他们现如今都在这一条船上。 周亮自幼苦读圣贤书,在不影响家人时,他可以毫不犹豫的为了天下人去死。 但是当面对天下人与家人二选一的时候,周亮的选择依旧是自己的家人。 开了海,闽人会获利,不需要再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 但是这一切,明显不符合陶家的利益,陶家,或者说是陶家背后的那头幼兽并不想如此赤条条的站在光天化日之下。 只是他们与陶家的秘辛,宁玦并不知晓,宁玦知道的,看到的,只有他们临时反水,背刺了自己。 或者说,背刺了天下人以及他们的族人。 “朝廷一日不开海,东南的倭乱便一日不会停息,你周尚寅清清楚楚,何故装傻?” 周亮低着头咬着牙咆哮道:“倭乱起便要开海,有朝一日,刁民乱政,我大明难道也要将祖宗社稷拱手相让吗?!” 宁玦还没反应过来,嘉靖却先开口道: “那朕这便发旨,再选精兵十万,随朱纨南下平倭寇如何?!” 听到这里,周亮等人的头重重的叩在了地上,无不声音哽咽道: “君父圣明!” 贪利是真的,但他们的痛心也是真的。 在安土重迁的大明,同里乡邻之间的感情,甚至要比后世的一些远房亲戚还要重。 朝廷在东南每多一个官军。 砍在他们的远房族人、乡邻的身上的刀就多一把。 但他们没得选,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家借了陶家的银子,同样也有银子放在陶家,待陶家从水下浮起之后,等待他们绝不仅仅是富贵化云烟这么简单。 嘉靖面色凝重,每一個字都好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那就打,朕打得起,大明打的起,十万不够我大明还有百万边军,倭寇有子子孙孙,朕亦有子子孙孙,朕陪他们耗到底,可好?” “君父圣明!” 周亮等人纷然拜倒,只剩宁玦一人站在殿阁中,显得分外突兀。 片刻沉寂后,跪在地上的陈九德率先开口。 “陛下,宁玦坏我祖宗家法,臣请遵太祖高皇帝遗诏,将宁玦满门抄斩,以振朝纲慰我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 “臣附议!” 嘉靖的脸色逐渐难看下来,咬着牙问道:“宁玦,你可知罪?” 看着跪在地上的闽人官吏,宁玦才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合着到最后送我一程的是伱们啊? 站在嘉靖身旁的黄锦赶忙对宁玦使起了眼色。 黄锦知道,嘉靖并不是真的想治宁玦的罪,只要宁玦辩解两句,这事也就过去了。 在黄锦玩命的“明示”下。 宁玦深吸了一口气,兀自拱手道:“成,认罪。” 嘉靖下意识的开始准备和稀泥。 “认罪就好……嗯,认罪?!” 嘉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没等嘉靖回过神来。 宁玦便将手中的奏本一扔,扭头朝着殿阁外走去。 陈九德疑惑的叫住了宁玦。 “宁玦,汝往何处去?” 宁玦像是看傻子一般看着嘉靖君臣。 “你们不是说我有罪吗?” “啊。”众人茫然的点了点头。 “有罪是不是要治罪?” 众人依旧茫然点头。 “我回家等死去啊!” 不待众人回过神来,宁玦便大步的走出了殿阁。 连守在殿外的侍卫都茫然的朝殿阁内望了一眼。 陛下,这是拦还是不拦啊? 看着嘉靖铁青的脸色,黄锦赶忙劝道:“皇爷息怒,宁秉宪率性之人触怒天颜,君父切莫气伤了身子!” 嘉靖强压着心中怒火开口道: “朕让他走了吗?!黄锦,朕让他走了吗?!” 陈九德率性发难。 “陛下,宁玦先悖祖训,现如今又这般恣肆,不惩不行了啊!” 嘉靖兀自站起身来。 “这是君前议事!他有他的看法,朕跟众位爱卿有各自的念头,他一时愤慨,说走便走了,他宁玦将朝廷当成什么了?!” 嘉靖脸上的语气愈发愤慨,只是一旁的黄锦却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罪名怎么越说越小了啊? 违背祖训跟廷议吵架,这能是一样的罪吗? 悖逆了祖训,天子不降罪,便是天子不孝。 这君前失仪,可大可小,那可就是天子自己说了算了。 第63章 隆庆开关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走出西苑的宁玦对殿阁内后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感觉到神清气爽。 就在宁玦朝着午门方向走去时。 这才发现,在左顺门外不远处的内阁值庐外,却是跪着两个皮肤略黑、身着五品文官袍服的官吏朝着内阁中不住的叩首。 “烦请严阁老大开方便之门,务必让我等见君父一面。” 两人的官话说的有些蹩脚,却不似朝鲜使臣,反而更像是自广西、琼州而来。 “严阁老明鉴,安南都统使司亦为我大明天子治下,我等皆系大明之臣呐!” 严世蕃有些不耐烦的站在值庐外斥责道:“都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我爹不在午门值庐,在西苑!更何况,照例各地贺春贡品,交卸礼部便是,君父一个个的见,见的过来吗?!” “一干南蛮,真真是不知礼数!” 严世蕃不胜其烦的关上了值庐大门,而那两名安南同知却依旧跪在值庐外不肯起身。 宁玦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有些疑惑的喃喃道:“安南都统使司,这個名字倒是有点新鲜。” 嘴上念了片刻,宁玦这才回过神来。 “安南?!那不就是交趾吗?!怎的成了安南都统使了?这样子看着比大明的臣子都忠啊!” 宁玦心中也只是感慨了一下,虽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也没有多想。 直到宁玦踏出午门之后,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事情不对劲儿啊! 刚巧宁玦看到了远处宫门口的高忠,便快步上前直接拉住高忠的胳膊。 “高公公,安南都统使司是怎么回事?” 高忠被宁玦吓了一跳,听清楚宁玦的问题后,高忠才松了口气苦笑道:“宁秉宪,安南都统使司怎么回事咱家怎能知晓,您需去问内阁严阁老啊。” “不是安南都统使司出了何事,不是安南国王吗?怎么成了安南都统使了?” 高忠闻言一怔。 “还能咋,内,内附了呗。” 听到这里,宁玦的心登时便紧了起来。 “何时内附的?” “辛……丑年兵部毛部堂奏请,壬寅年陛下朱批的啊。” 壬寅年! 直到这一刻,宁玦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安南可是大明商船下西洋绕不过去的集散中心啊! 郑和七下西洋,七出七归,十四次停靠安南,第一次下西洋返航后,朱棣便兴兵南征尽收安南五州十七府。 想到这里一股寒意顷刻之间向宁玦袭来。 宁玦也想起了一段自己忽略了的史料。 隆庆元年,裕王爷改元之后,批复的第一道奏疏便是戚继光北调蓟门,俞大猷西调广西。 而后便是隆庆元年二月开关,一个吞吐量完全满足不了通商需求的月港横空出世。 至此,腊月十四驾崩的嘉靖,死了才不到三个月,东南形势便彻底扭转。 一个大胆的想法从宁玦的脑海中浮现。 真正想开海的人,从来都是嘉靖! 朱纨、胡宗宪、谭纶、戚继光、俞大猷都是嘉靖派去东南掀桌子的。 真正阻挠开海的人,在耗,在等嘉靖咽气,然后去跟下一个好糊弄的皇帝纠缠,最终双方各退了一步,乃有隆庆开关。 宁玦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如果当真如此,那么朝堂上所谓的“闽粤开海”与“清流禁海”两党,也不过是两枚棋子罢了,真正与嘉靖对弈的棋手,另有其人。 东南的势家,要的既不是开海,也不是禁海,而是大明的万里海疆一直稳定的维系在不禁不开的状态下。 只不过在震惊之后,宁玦总算是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嘉靖是真正开海的人,那自己刚才说的那些岂不是……? 宁玦猛地抬起头看向了面前的高忠。 “高公公,我还有事见君父,告辞。” 高忠闻言抬起头站在原地问道:“宁秉宪您过来一下,咱有件事情忘了跟您说了。” 宁玦疑惑的走到高忠面前。 “高公公何事?” 高忠这才贱兮兮的指了指宁玦脚下的那条毫不起眼的砖缝。 “宁秉宪,宫里有规矩,您过了这条缝,再进去就要重新通禀了。” “你tm……” 宁玦恨不得抽高忠两个嘴巴子。 但是看到高忠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禁卫,宁玦最终还是将手给收了回来。 死又死不了,打又打不过的买卖,还是不做的好。 ……………………………… 西苑中。 就在嘉靖还在跟周亮等人僵持不下时。 滕祥脚步匆匆的拿着一份奏章跑进殿阁。 “君父,西南急奏。” 嘉靖的眉头一蹙,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黄锦,司礼监拟旨,宁玦罚俸一年,让他好好反省反省!” 周亮等人又要开口,嘉靖却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西南何事?” 许是由于心中的愧疚,周亮等人也并没有做过多的纠缠,叩倒在地后,便相继离开了殿阁。 看到周亮等人离去,嘉靖这才松了口气。 “滕祥,事情办的不错,赏。” 滕祥闻言喜出望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臣谢皇爷。” 说罢,嘉靖便示意滕祥离开。 不料滕祥却看着嘉靖。 “君父,您……奏本还没看呢。” 嘉靖疑惑的抬起头。 “西南当真有事?” 滕祥赶忙道:“广东都指挥佥事俞大猷八百里加急,安南都统使莫福海卒,安南争袭都统使,莫福海族弟莫正中已入钦州避难,俞将军奏请乘衅而取安南。” 嘉靖的嘴角不为人察的抽搐了一下。 坏了,赏亏了。 嘉靖赶忙接过奏本,沉吟许久后,这才点了点头。 “回复俞大猷以指挥使礼待莫正中,现在时候还早,让这班乱臣贼子再咬些时日,待明年太子冠礼后再行抉择。” “喏。” 滕祥走后,嘉靖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就在嘉靖想要好好挖苦一下朱载壡的“宁师”办事不力时。 不远处的屏风后,朱载壡有些迷茫的声音也在殿中响起。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 “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在意识到嘉靖的真实意图之后,朱载壡心中的所有拼图终于被彻底捋顺。 朱载壡失魂落魄的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失望的看着嘉靖。 “父皇征安南亦是在为开海做准备吧?” 嘉靖默然。 “所以壬寅年真正的大事从来都不是宫变,而是壬寅年正月安南都统使莫登庸献上的安南民册、地图、降表。” 嘉靖二十年,黔国公沐朝弼、兵部尚书毛伯温征广西、云南狼兵十二万五千人,三路兵发安南。 至此,可以阻挠废海禁的便只剩下了朝堂上的那句“空荡荡”的祖训,只需要一次廷议,甚至连廷议都不需要。 可能是大明安南都统使莫登庸的某次奏本,就会把那层窗户纸彻底捅破。 这是朱载壡第一次看到自己老爹嘉靖这幅模样,也是朱载壡第一次对嘉靖如此失望。 “可父皇难道就不能自己说出那句废祖训,锐新法的话吗?!” “定要去做那个杀得东南十室九空的昏君吗?!”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告诉朱载壡,他的父皇是一个古来罕见的明君、圣君。 直到今天,朱载壡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父皇背后的荒唐。 第64章 父子相争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朱载壡不懂。 为什么连征讨安南这种最难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但自己老爹却还是要苦苦纠缠于太祖高皇帝那条连《皇明祖训》都没有收录的祖训。 尤其是安南之议,本就与朱载壡息息相关。 正是因为朱载壡降生之后,嘉靖三次遣使安南报喜,莫登庸依旧闻喜不朝,嘉靖这才抓到理由发起安南之议。 殿阁中,嘉靖、黄锦、滕祥都被朱载壡的这一声“昏君”给骂懵了。 “你……你说甚?” 嘉靖不敢置信的站起身来。 朱载壡却好似到了叛逆期一般,毫不服输的盯着嘉靖。 “昏君。” “你放肆!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废了你吗?” 不料朱载壡却直接摘下了头上的翼善冠。 “做个万民唾弃的储君又有什么意思?” 黄锦惊恐的跪倒在地,死死的抱住朱载壡。 “殿下,您不能这么跟君父说话啊。” “奴婢求殿下了,您跟君父告个罪吧。” 张佐亦是惶恐的拎着朱载壡摘下的翼善冠。 “君父息怒,太子爷是一时糊涂啊这。” 朱载壡将手中的玉带扯掉,踢开了拦住自己的黄锦。 “出京之国也好,毒酒白绫也罢,儿臣回清宁宫待诏。” 这个年纪的少年莫不是对未来充满期冀。 只是有一天,少年忽然发现,自己曾经发誓想做的事情,竟然被人险些做到了。 而却就在只差临门一脚之时又被人莫名放弃甚至搞得事态愈发糜烂。 最让朱载壡心寒的则是那個人正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父皇,此时朱载壡的脑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宁师没有骂错,父皇就是昏君。 不待众人回过神来。 朱载壡便已然拂袖而去,离开了西苑。 “皇爷息怒。” 黄锦、张佐两人跪在嘉靖的面前。 看着地上朱载壡扔下的翼善冠跟玉带,嘉靖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无力感。 那是当年他只身入京面对杨廷和时的无力感。 “皇爷。” 嘉靖在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朕没事,朕年轻的时候不也跟这小子一样想回安陆吗,小孩子嘛……都退下吧,让朕静静。” 黄锦跟张佐两人对视一眼,而后低着头退出了西苑。 自嘉靖十八年正式册立太子起,安南之议便在嘉靖的指使下由夏言掀起。 行宫的大火,夏言的反水,宫人的刺驾都没有让嘉靖感觉到如此无力。 权力从来都是一个外表无比诱人的果子。 当真正咬下第一口时,才会尝到这个果子的苦涩,只是当这一口尝下之后,一切悔之晚矣。 嘉靖不知在殿阁中坐了多久,只有那两只狮子猫陪在嘉靖身边,当陆炳走进殿阁时,外面已然是一片漆黑。 “君父。” 坐在龙椅上怅然失神的嘉靖抬起头。 “文孚?可是城中生事了?” 陆炳微微颔首。 “詹荣,在诏狱自缢了。” 听到这个消息,嘉靖的心中又是一沉。 “查清楚了吗?” “应当是自缢,还有一封詹荣给君父的信。” 嘉靖疑惑的抬起头,从陆炳的手中接过了那封信。 “维嘉靖二十七年,兵部粪土臣詹荣顿首再拜皇帝陛下……” “臣并闽人诸吏之罪,纵使寸磔亦不足尝,然臣生于极南烟瘴之地,历仕九边深感当今之天下或自尧舜以降三千年未有之变止在眼前,值多事之秋朝野务需勠力,臣历仕二十余载,臣知帝心,陛下知臣,已是天恩浩荡,今虽死而亦无悔矣,然闽人诸吏犹可后用,唯望陛下以神器社稷为重,残喘闽人诸吏于一时以待危难。臣荣绝笔。” 嘉靖若有所思的低声喃喃道: “三千年未有之变……什么三千年未有之变?” 察觉到危机,从不是什么难事。 真正难的是如何在危中抓住那一丝机。 看着正在愣神的嘉靖,陆炳的声音也再次响起。 “君父,詹荣全都认下了。” “壬寅宫变是詹荣勾结内阁首辅夏言,夏言派人与孝烈皇后串通图谋弑君,万幸君父承天垂庇方才构陷端妃混淆圣听以至于斯。” 看着面前詹荣画押的供状,嘉靖亦是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詹卿知朕。” 心力交瘁的嘉靖瘫坐在龙椅上悠悠道:“交内阁议罪吧。” 孝烈皇后褫夺一切封谥,安平侯废爵,方承裕赐死,夏言已死不究,追封曹端妃为孝恭皇后,一切水到渠成,嘉靖要的也正是这些。 内阁的封敕送抵常州府时,曹端妃的生父望着朝廷的封裱涕泗横流,一再谢辞爵位。 当天夜里,曹氏一族齐聚曹察家中,焚化香纸,以慰亡灵。 这座当年曹端妃死后因与“想囡”同音通体以金丝楠木建成的“香楠厅”终于等来了那份迟到的正义。 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常州曹氏,也已是蔚然一方的豪门大族了。 至于另一头的詹荣,自然是抄家株连,只是抄家锦衣卫却在次年开春之后才行动身。 不过嘉靖倒也没有太过为难詹家,准其同乡安葬。 詹荣的尸骸是周亮等闽人收敛的。 周亮等人的父辈,是闽中仗海利起家的第一代人。 虽然自古以来闽中从不乏有人出洋,唯独从他们父辈开始海外就好似突然有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银山一般。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还记得幼年时的穷苦日子。 故此他们较陶、谢等大家子弟更食人间烟火,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可以大大方方的出洋赚钱却要死那么多的人。 不过现在他们明白了,只是代价比他们想象的要沉重的多。 良心正在消磨。 周亮只能在心中一遍遍的告诉自己。 “待到将来儿孙大些,便不会如是了罢。” 棺椁出城时也没有太过引人注意,唯有些许八闽商贾在遇见周亮等人时,双目中会泛起些不同于他人的涟漪。 待棺椁行过十里亭后天色稍暗,詹荣的棺椁也便直接掉头,消失在了官道之上。 惨白的奠字前。 一须发花白身着儒衫的长者兀自跳下马来,咬着牙朝着队伍中的翁思远便是一声怒斥。 “逆子,还不跪下!” 翁思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本应在宣府的总制翁万达也恨铁不成钢的举起了手中的马鞭,抽在了翁思远的肩膀上。 “孽障,老夫何时教你上疏开海了?!” “海事岂是伱这等竖子可以置喙的?!你对得起角山在天之灵吗?你可知道八闽两广又有多少生民,要因你这竖子丧命?!” 马鞭一下下抽在翁思远的身上“啪”“啪”作响,但是周亮等人知道,翁万达骂的不只是翁思远,而是他们在场的所有人。 站在翁万达身后的陶师贤在声声马鞭声中,手持三柱高香插进了香炉之中。 “余已在大员广置美舍良田,妻子乡族,詹公勿念。” 闽南乡音。 “大”、“台”同音。 “员”、“湾”同音。 第65章 武宗实录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清宁宫中。 朱载壡刚一睁开眼睛,便换上了准备出宫的衣冠。 不料朱载壡还没等踏出宫门。 高忠便厚着脸皮来到了朱载壡的面前。 “太子爷,君父由旨,让您在清宁宫闭门思……” “我知道啊。” 嘴上说着朱载壡脚上也蹬上了长靴。 高忠手足无措的看着朱载壡,一脸为难的哭诉道:“那您、还,还,还……出宫。” “我抗旨不成吗?” 朱载壡风轻云淡的说道。 “要废便废,要贬就贬,腿长在我身上,高公公若是实在看不下去,就将我腿砍了?” 跟宁玦共处的时间久了,朱载壡的性子也跟宁玦愈发像了起来。 无所欲,即无敌于天下。 看破生死,谁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高忠“噗通”一声跪倒:“殿下莫说笑了,您就是给臣一万个胆子,臣也不敢啊。” “那你就捆了我,要么让开。” 高忠厚着脸皮叩倒:“臣不敢让,还请殿……” 不待高忠说完,朱载壡便直接从高忠的头顶迈了过去。 “你爱让不让。” 刚一迈过高忠,殿外的满院子的缇卫便齐刷刷的跪倒在地。 “请殿下回宫。” 朱载壡饶有兴致的冷哼一声,兀自点了点头。 “成啊高忠,有点东西。” 高忠跪在地上高声道:“臣不敢!唯君父旨意是从耳!” “不出宫了,那我读书总行了吧?” 朱载壡悻悻的朝着一旁的书案走去。 听到这里,高忠总算是松了口气。 “看书好,看书好,读书明智,圣人……” 话还没说完,高忠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因为高忠看到了朱载壡手中那部书的名字叫做《武宗实录》。 研究怎么出宫是吧? “殿下,年关近了,裕王爷跟景王爷待会便要去西内给君父拜年了,您要不也去一趟,给君父服个软,您也能解了禁足,臣也不在这烦您了。” “不去!我都闭门思过了,我出去不就成抗旨了吗?谁爱去谁去。” 朱载壡随手抓起一盘瓜子,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 随着宫中各式祭典相继展开,大明也正式步入年关,西苑之中生着闷气的嘉靖也没了看奏本的心思,将一堆奏本统统丢给了司礼监的内臣。 “儿臣朱载坖拜见父皇。” “儿臣朱载圳给父皇拜年了。” 本就刚跟朱载壡生了一肚子闷气的嘉靖听到这两个儿子来给自己拜年,登时便来了兴致。 景王跟裕王二人相差不足三十日,二人都比朱载壡小五個月左右。 故而嘉靖这三个儿子的年纪实则相仿。 “免礼吧。” 嘉靖细细的打量着面前这俩儿子。 “嗯,肩膀都比以往厚实了。” 景王抢先开口道:“儿臣现在一餐能用饭两碗,肉一斤矣!” 听到朱载圳这么说,嘉靖的脸上才出现了些许笑意。 “能吃好,朕的儿子们都到了长身体的年纪了,百姓常言,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但依旧还会让娃子们吃,就是为了让你们这般大的小子,好好长身体。” 嘉靖嘴上这么说要的就是听朱载圳的回答。 只不过嘉靖心里想的却是朱载壡在听到自己的这个问题后会怎么回答罢了。 朱载圳听到嘉靖的问题,沉吟片刻,而后认真的点了点头。 “儿臣今后一定……!” 嘉靖笑盈盈的望着朱载圳。 “一定如何?” 朱载圳的小脸憋得通红,一脸认真的看着嘉靖道 “使劲吃!” 嘉靖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啊,好,就该使劲吃,好……” 心中也暗道:若是太子的话,此时关心的应当是百姓一年要吃多少米肉,为何半大小子能吃死老子了吧。 嘉靖这才将目光看向了朱载坖。 “裕王何不做声?” 朱载坖有些战战兢兢的低头道:“儿臣在想百姓维……” 此话一出,嘉靖不由得眼前一亮,瞪大了眼睛等着朱载坖接下来的话。 “百姓维甚?说与父皇听听。” 不料嘉靖这一变脸,吓得朱载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儿臣有罪!” 这下轮到嘉靖懵了,不敢置信的看着朱载坖。 “汝有何罪?” “百姓生计,实非儿臣所能置喙,还请父皇问策于皇兄。” 嘴上这么说着,朱载坖的泪珠也“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 “不是,你哭甚?朕何时怪罪于你了?” “向使他日你登堂坐殿,百官稍加忤谏,汝亦如是?” 朱载坖赶忙连胜声道:“父皇明鉴,儿臣断无此念啊!” 嘉靖的胸口好似淤堵了一口浊气一般,良久之后,最终只得自己咽下。 看着朱载坖的模样,一旁的朱载圳都有些着急了。 “三哥,父皇问伱话,你哭甚,照实答便是。” 只不过此时的嘉靖也已然有些无力的招来了二人身后的伴珰示意将朱载坖哄好。 御极近三十年的嘉靖深知,当大明的皇帝,你可以混账,但是你绝对不能怂,只要怂了,事情也就坏了。 朱载坖虽然亦有些天份,但是嘉靖知道,朱载坖这个性子,是坐不稳皇位的。 至于朱载圳,虽然性子刚烈些,但是终究是太过粗枝大叶,望之不似人主。 “朕的儿子来给朕拜年,照例赏赐,叫高忠来。” “喏!” 嘉靖不知道的是,在原本的时间线上,自己的这个老四,实则死的比朱载壡还要蹊跷,嘉靖四十三年冬月,嘉靖问徐阶成祖建储之故事,似有易储之意,宫人密传与景王,几日后景王的奏本便到了京师,声称自己要去玄岳(武当山)为嘉靖祈福。 徐阶想要驳回却找不到理由,于是这位景王爷便病了,过完年正月,便薨于封地,无子国除。 不多时,高忠便来到了嘉靖的面前。 “不必见礼了,太子在作甚?” 高忠有些为难的低头道 “殿下正在读书。” 嘉靖微微颔首。 幸好自己还有个太子啊。 “太子最近在读什么书?《资治通鉴》吗?” 高忠有些为难的低着头。 “差,差不多吧,都是史书,臣也不懂……” “资治通鉴就资治通鉴,怎的还差不多?到底是看的什么书?” “太子爷看的是,是《武宗实录》。” “武……他个小兔崽子想作甚?!” 高忠赶忙跪倒。 “皇爷,太子爷这么一直圈禁着也不是法子啊。” 高忠是打心底里不愿意掺和这事,这要是朱载壡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从《武宗实录》里研究出来点什么,自己不就成了刘瑾了吗! 想到刘瑾的下场,高忠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嘉靖面露愠色: “宁玦……宁玦就先算了,他最近不是跟那个姓张的庶常走的很近吗?学问也还凑合,直接授侍讲学士,去东宫给太子讲课。” 高忠闻听此言如蒙大赦。 “喏,臣这便报司礼监拟旨。” “等会。” 高忠一怔,赶忙停住。 “赶紧把《武宗实录》搬走!东宫怎能什么书都有?!” 第66章 嘉靖朝的迷惘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然后你就把书给搬走了?” 朱载壡面带愠色的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高忠。 高忠面露难色。 “殿下,臣也是奉命行事。” 朱载壡懒得搭理高忠,而后便看向了已然身着从五品袍服的张居正。 “张先生。” 张居正赶忙拱手道:“臣在。” 朱载壡的声音戛然而止,看向了高忠。 “高公公,你不出去吗?” “殿下,臣,奉命,这……您就当臣是个研墨的小火。” 朱载壡深吸了一口气。 “成,张先生,壬寅宫变的后面的真凶我已经摸清……” 不待朱载壡说完,高忠“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朱载壡冷哼一声,饶有兴致的看着高忠。 “高公公,你怎的不研墨了?” 高忠哭丧着脸低头道:“臣,臣肚子疼,去出恭,还请殿下恕罪。” 待会若是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再装傻可就晚了。 对于高忠来说,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最大的福分。 看着高忠逃也似的离开寝宫,朱载壡悻悻坐下。 张居正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苦笑。 “殿下,您这是何苦啊?” 提起这件事,朱载壡的心中又生出了些许火气。 “可我就是想不明白,父皇跟东南的势家拿着刀在朝堂上斗,却为何每一刀都要砍到东南百姓的身上?” “势家赢了,东南的百姓就是他们的家奴,父皇欲废海禁,却是调了大明最精锐的精兵猛将去东南禁海绝了百姓的活路。” “张先生,您难道不觉得这件事荒唐吗?” 张居正一脸懵然的看着朱载壡。 朱载壡这才将自己所知壬寅年的事情合盘托出。 只不过,当弄清楚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张居正也怔在了原地许久,朱载壡却是吟了一首词。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朱载壡嘴上骂的是庙堂之争,更多的却是恐惧。 曾几何时,他的梦想就是成为嘉靖那样的皇帝,但是现在,朱载壡怕的是自己成为另一个嘉靖。 知子莫若父,子又何尝不知父。 “可是无论如何,兴,总好过亡,那文景盛世之下的百姓,总好过南北乱世。” 此时的张居正,不过是一個刚刚得中的进士,没有置身其中的张居正却是看出这事情背后的端倪。 “臣座师常言,天下无不是的君父,此话或有偏颇,但就事论事,臣依旧觉得这件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张居正生于嘉靖四年。 他的童年几乎是在嘉靖一朝最为清平那段时光渡过的。 或许是出于惯性思维,亦或是天分。 张居正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件事情背后的不对劲。 就像是一群小孩去抢超市门口的摇摇车你可以一笑而过,但如果是一群成年人在抢超市门口的摇摇车,你至少就得观察一下是不是有哪个熊孩子把压岁钱丢在车座上了。 经张居正这么一说,朱载壡的大脑也稍稍冷静了几分。 “只可惜宁师不在东宫。” 身为储君的朱载壡,在接受的第一项教育便是兼听则明。 尤其是当遇到宁玦这样思路与寻常人截然不同的臣子,越是在这种时候,朱载壡便越是想要去听听宁玦的看法。 “殿下何不去找君父好好聊一聊。” 不待张居正说完,朱载壡便赌气道:“我不去。” 见朱载壡这幅模样,张居正也是无可奈何。 张居正倒也不着急,人家是父子,嘉靖又无废立之念,宁玦入东宫,无外乎就是十日或是三十日的差别罢了。 “那臣,替殿下去找一趟宁兄?” 朱载壡等的就是张居正这句话,生怕张居正反悔似的。 “还请明日张先生明日早些入宫!我身不由己,便不送了。” 张居正的面皮微微抽搐了一下。 好家伙,你倒是跟我客气客气啊! 张居正倒也没有在意,毕竟他自己也好奇宁玦究竟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年关已近,不止宫里,城外也添了几分年味,张居正知道宁玦只身一人也便替宁玦置办了些年货。 当张居正到宁玦家门口时,却发现宁玦正在家门的茶棚里吃着午饭。 张居正赶忙上前一拱手道。 “宁兄,张某又来叨扰了。” 宁玦的面前只有几根油条和一碗白粥,叼着一根油条努努嘴。 “叔大要不要来一根?” 张居正赶忙摆手:“不必了,我这是给宁兄伱送年货来了,咱们要不回家再聊?” 宁玦倒也没有在意,一声苦笑,随手便掏出了十几个铜板拍在了桌子上。 “掌柜的,结账。” “哎,您放那儿就成,小的待会去收。” 都是街坊邻居,掌柜也没怎么细看,宁玦扔下多少便是多少。 “宁某被罚俸一年,要不是有叔大,这个年我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张居正无奈的苦笑一下而后道:“宁兄怎的有这般雅兴,在街边吃饭。” 宁玦心道,我不在外面吃,你给我做啊? 不过这话宁玦是不敢说的,生怕张居正明天真给自己送俩厨子过来。 “没什么,这掌柜挺倒霉的,能照顾就照顾一下。” 张居正闻言脸上却尽是苦笑。 “他在这摆摊卖茶,潇洒自在,倒霉能有多倒霉?被差吏敲了常例?” “有人租了他店一日,然后他就被锦衣卫抓去关了半个月,那人租金还没付。” 张居正默然。 刚一进门,宁玦便悻悻的走到了炉子旁,将原本闷住的炉子敞开,随手抓起一把炒黄豆,咂舌道:“说罢叔大,今日来找我,究竟是什么事?” 张居正闻言笑道:“张某在翰林院听来了些许壬寅年的事情,宁兄可感兴趣?” 听到这里宁顿时起了兴致。 “细说。” “当年宫变,除了夏言、孝烈皇后之外,还有一家参与其中。” “何人?” “泗门谢氏,谢文正公家。” 张居正深吸了一口气,无奈的叹息道:“张某实在是想不明白,这海利怎么就能让这么多人前赴而后继。” 这是一个张居正想不通的问题。 几千年来,天下富庶之地,早已尽归王化。 纵然是有几个小国成了暴发户也不至于把大明给搅成了这副模样啊。 张居正不明白,嘉靖不明白,甚至陶师贤、严世蕃,整个大明上起庙堂下至百姓都不明白。 不就是几个蕞尔小邦,何至于此? 第67章 海利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听着张居正的疑问。 宁玦的脸上却浮现出了些许笑意。 “张兄,你要知道银子,不过是一块石头、一块铁罢了。” 张居正一脸懵然的看着宁玦。 “宁兄……这跟海利有什么关系?” 宁玦望着张居正冷笑道:“敢问张兄,依《大明律》私铸铜钱,该当何罪?” 张居正闻言一怔。 “依律论死。” “那依《大明律》伪造宝钞者,该当何罪?” 张居正更摸不到头脑了。 “宁兄,宝钞上不是写着吗,伪造者斩。” 这些事情张居正不是不知道,而是张居正不知道这件事跟海禁有何关系。 宁玦意味深长的看着张居正而后从袖中掏出了一块散碎银两,放在了张居正的面前。 “叔大,大明,几乎不产白银啊!” “张某知……”张居正话还未说完,整个人便怔在了原地,而后便是有些窒息的看着宁玦手中的白银。 大明不产白银啊! “宁兄,这海利与私铸铜钱,私发宝钞又有何异啊。” “当斩!该杀!这帮人眼中可有半点生民?他们也配读圣贤书吗?” 张居正死死的攥着那块银子,好似要将那块银子攥为齑粉一般。 心中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一句话。 “乱臣贼子!” 直到这一刻,张居正才明白了海利真正的所在。 不是海上每年能挣到多少银子。 而是大明缺银。 大明市面上流通的白银,大半都是从海外流入的,而流入的途径,便是那一船船的茶叶、瓷器、丝绸。 谁控制了这条海上商路。 谁就控制了大明白银的流入。 张居正不知道货币为何物。 但早在大明之前有足够多的样本、先例将私铸铜钱、滥发宝钞的弊端解释的清清楚楚了。 张居正甚至觉得自己刚才问的问题实在是太蠢了。 自己竟然在问海利究竟有多大。 此利焉能以市价权之? 对于宁玦来说,这个问题就相当于是在问为什么会有人前赴后继的去抢印钞机一般。 这是值多少钱的事吗? 张居正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砰”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就应当似君父那般禁的东南片板不敢下海!这帮乱臣贼子,眼中可还有半点江山社稷!” 在张居正的视角里,大明的这个海禁其实是可开可不开的。 现如今明白了真正的海利。 张居正自然无可避免的倒向了禁海派。 既然有人仗海利而觎神器,那干脆便绝了海利。 宁玦无奈的摇了摇头。 “禁不住的。” “此利一开,江南已然不知有多少百姓专靠缫丝养蚕为生,江西不知有多少百姓靠烧窑度日,若无海利,这些地方靠什么养活上千万的生民,难道坐视他们饿死吗?” 当东南人丁滋生的那一刻开始。 这一切就已然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张居正怔在了原地,拳头也不由得紧紧攥了起来。 直到这一刻,张居正才意识到那东南数省在争抢的是什么东西。 这個海若是再禁下去。 亡国有日了。 对于大明的庙堂高官来说,这个看似可开可不开的海。 实质上从来不是选择题。 而是一道判断题。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张居正甚至连坐都坐不住了。 直接在宁玦家的庭院里踱步起来。 只可惜,哪怕张居正再怎么推演、思索,开海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槛。 张居正不知道迈过这道槛大明将会面临什么。 但如果在这道槛前止步下场却是显而易见。 宁玦看着张居正的模样,不由得苦笑道:“叔大可知宁某为何要开海了?” 张居正先是缄默不言,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 “张某只恨十五未能与宁兄同入西内,可是事已至此,你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啊。” 宁玦却摇头宽慰。 “叔大,此事尚有回转。” “可海禁是太祖高皇帝祖训,变祖宗之法,谈何易事。” “打败祖宗之法的,只有祖宗之法。” 张居正赶忙拱手:“还请宁兄明示,张某愿助宁兄一臂之力。” 宁玦的脸上陡然浮现出一抹狠厉。 而后便捡起一根木柴在地上画出了一条横线,黑线将一块石砖分为二后,宁玦便又从黑线的中间,几乎等距画出了两个黑点。 “叔大且看,若这黑线两侧,分辨是大明与草原,这两点,叔大以为是何地?” 张居正几乎脱口而出。 “东胜卫跟大宁城?!” “不错。” “自西至东胜,曰瓦剌。” “自东胜至大宁,曰鞑靼。” “自大宁至东,曰女真。” “现如今北虏日盛一日,我倒要看看,这帮人连祖宗之法都不敢废,可敢弃祖宗之地!” 张居正的眉头逐渐紧皱起来。 “宁兄的意思,重建东胜?” “不错,东南之事,必破在西北!” 宁玦是想回去。 但是这开海之事宁玦也不想完全置身事外。 既然自己一时半会死不了,宁玦并不抗拒做一条大明的鲶鱼,彻底搅乱了这盘棋。 “可是宁兄,这东胜之事,与海禁何干?” 宁玦冷哼道:“算账!” “而且是要算大帐,重建东胜城,所需粮秣几何,需银钱几何,战马几何,诸如种种。” “总之,要算一笔朝廷绝对拿不出来的大帐!” 张居正眼前登时一亮。 “依宁兄所言,如此这般算下去,朝廷既要重建东胜,务需开源。” “不错!” 宁玦要的就是这笔朝廷打死也拿不出来的银子。 人,总是只有在饿肚子的时候,才会竭尽全力的去找吃的。 张居正的眼前猛地一亮。 “东胜深入大漠,若重建东胜,耗银何止千万!” “朝廷就是不吃不喝,也拿不出这般多的银两来啊。” “妙啊!”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张居正,此时却好似一个疯狂的败家子一般。 生怕重建东胜卫花得银子不够多一般。 破,而后方能立! “宁兄是想……?” 不待张居正说完,宁玦便望着张居正从口中一字一顿的从嘴里挤出了四个字。 “再议河套!” 张居正闻言沉吟。 “再议……再议河套?!” 张居正的身子猛地一震,脑海中却尽是夏言的身影。 “宁兄的意思是说……河套之议本就如是!?” 第68章 夏言最后的机会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或许吧,叔大在翰林院观政,国朝历岁亏空具体如何应当是清楚的。” 宁玦兀自丢下了手中的木柴。 所谓翰林院,其实就是内阁的秘书处,整个大明的财政收入最后都是要汇总到翰林院去的。 提起朝廷的收支,张居正也不由得在心中默认了宁玦的说法。 “自孝宗皇帝起斋醮无度,本朝君父初继大统后,国朝稍见中兴,壬寅年后至今,事逾重矣。” “世人皆赞孝宗皇帝为千古贤主,今上佞道废治,张某所见,实则不然。” 作为翰林院的天之骄子,张居正自然是有远大抱负的。 但是当张居正亲眼看到历年的收支时,张居正的内心还是有些许的马卖批想讲的。 被誉为圣君的孝宗皇帝在位十八年,仅在泰山、武当两山斋醮花费就超过了一千万两银子,嘉靖修道花得银子,未必有孝宗多。 太仓储粮从成化二十年的两千万五千五百万余石再到正德元年连给先帝出殡的银子都没了,朱厚照大婚,户部只能拿出三十万两银子。 反倒是刘瑾主政时,国朝财政收支稍有缓和,只是到正德十五年时,宁王跟边关的几仗打下来,大明进入寅吃卯粮阶段,赤字一步膨胀到三百余万两。 直到嘉靖七年,嘉靖才将赤字规模压缩至十一万两白银,壬寅这一年,成了嘉靖朝的分水岭,至此每岁赤字,常年在百万两以上。 张居正语气沉重的给宁玦报完了近年朝廷的收支。 “所以叔大还以为河套之议,真的是为了收复河套吗?” “去年户部拢共就只进账两百二十万两,支出却有三百六十七万两,里外里户部还欠着天下一百四十七万两银子。” “都这样了,陛下、夏言、曾铣,硬是敢议收复河套,所谋何事?” “无外乎陛下紧日子过够了,不想节流了,想开源了。” 宁玦不说还好,宁玦这么一说,张居正反而愈发佩服起了嘉靖,兀自将手举过头顶,叹道: “君父之谋,古所未见。” “河套之议,本是无妄之议,最后势家放弃了夏言,君父却没有半点损失,只付出了一句兵部严禁再提搜套一事的代价,张某钦佩之。” 张居正敏锐的察觉到了河套之议里暗藏的杀机。 这件事本就是曾铣凭空捏出来的,无论成与不成,嘉靖都不会有半点的损失。 成则就势开源变法,哪怕是东南势家竭力以抗,也能顺势回头收拾了夏言,毕竟这种嘴皮子动一动就能找的机会太多了。 嘉靖二十四年十二月,徐阶升任吏部左侍郎,次年四月,夏言岳父苏纲密荐曾铣调任三边总制开始,一张嘉靖为夏言精心编织的大网便已然拉开了。 苏纲的这封密信有没有第三个人看过不知道,但在夏言死后这封密信便被载入史册了。 只是回答张居正的却是只有宁玦的叹息。 张居正名垂青史,但是本质上张居正依旧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士大夫。 “宁兄何故叹息?” 宁玦苦笑道:“海禁不开则河套不复,河套不复则北虏不靖,北虏不靖则天下难安。” “自孝宗朝起,河套愈发糜烂,河套百姓莫不翘首以盼王师天兵,百姓何罪?” 张居正沉默许久,直到这一刻,张居正才察觉到自己为何在宁玦面前总是会自愧不如。 因为宁玦的立足点,从来不是庙堂之上,而是天下苍生。 比起几百上千万的卿卿性命来说,庙堂上的一时输赢又算什么?九牛之一毛耳! “张某惭愧,敢问宁兄下一步准备如何行事?” 宁玦的语气陡然一变。 “正旦大朝,再议河套!” 嘉靖虽不上朝视事,但正旦这种重大节日的朝会,嘉靖还是要露一下面的,这种朝会往往也并不提及朝政,而是百官向天子拜年,称颂四海升平。 大年初一上朝再议河套,这已经不是给君臣上眼药的事情了,这是把皇帝跟满朝文武扔药罐子里去了。 想到这里,宁玦就不由得有些激动了起来。 嘉靖丢了面子,势家丢了里子,这回总该轮到我了吧! “宁兄,这……” “我意已决,叔大就不要再劝了。” 张居正闻言兀自起身,兀自朝着宁玦一稽首,而后便离开了宁玦家。 走出宁玦家街门后,张居正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跟宁玦说自己已然调任东宫侍讲的事情。 只不过就在张居正想要折返回去问宁玦有没有需要自己帮忙的事情时张居正却犹豫了。 毕竟宁玦刚被罚俸,自己去跟人家说自己升官了是不是不太好? 自己照常帮忙便是,何必告诉宁兄让宁兄欠自己人情呢,大家都是为了天下苍生何须斤斤计较。 心里这么想着,张居正便摇了摇头,而后径自离去。 待张居正回到自己家后,望着书案上的《论时政疏》思虑良久之后,便扔进了一旁的火盆之中。 大明的朝堂,显然不似张居正想象的那般简单。 张居正要重新审视自己的理想与抱负了。 ………………………… 次日清宁宫。 当张居正向朱载壡转述昨日与宁玦的沟通后。 朱载壡也不由得一阵神伤。 “那依宁师之见,河套之议应当是父皇给夏言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回答朱载壡的也只有叹息。 对于夏言,朱载壡的感情是复杂的。 曾几何时,夏言在朱载壡的心中白玉无瑕,在夏言死后发生的一切种种却又逐渐的颠覆了朱载壡的认知。 “复套总计需银两千两百零四十万两。”朱载壡下意识的便说出了复套的全部预算。 宁玦这笔帐,其实连算都不用算。 因为曾铣、夏言早就已经算好了。 这笔钱,大明就是十年不吃不喝都拿不出来。 张居正叹了口气。 “铣公在福建做了六年的知县,算出这笔帐时,铣公怕是已然想到何处来出这笔银子了。” “只可惜这笔账,夏阁老不愿意继续算了。” 朱载壡的眉头逐渐紧蹙了起来。 “张先生可愿助宁师一臂之力?” 张居正闻言身子陡然一震。 “张某甘效死力!” “三日之后宫中祭灶,内阁九卿无逸殿值庐议事,这是年前最后一次廷议,依制,东宫署臣需要旁听观政。”说到这里,朱载壡的神情逐渐缓和下来。 “张先生提前在御前提前知会一嘴,父皇到正旦之时也好做些准备。” 依照定制,下一次廷臣议事就要等到上元节后了,故而嘉靖一朝每年也是在这一日敲定各部明岁的收支,内阁、司礼监诸臣也早已在准备小年的那日御前会议了。 就在张居正跟朱载壡商议该如何替嘉靖跟内阁打“预防针”时,宁玦也在家中开始准备起了正旦大朝的奏本。 第69章 内阁前会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自第一场瑞雪降下后,京师又接连下了几场大雪,随着冰雪逐渐消融,京师也到了一年中最为寒冷的季节,那是一种只有北方人能懂的冷,俗称化冻。 消融的冰雪很快成了路面上的一层冰壳。 与屋外凛冽的寒风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被地火龙烘烤的宛若暮春时节的内阁值庐。 幽深的烟道起到了类似后世地暖的作用,内阁中的阁臣哪怕只着一件官服额头上依旧有些细汗。 坐在值庐正中的严嵩见六部九卿相继到齐,这才开口。 “君父的旨意各位都已然看过了吧。” “明岁要给东南的朱纨再募兵十万。” 严嵩说完,目光便看向了一旁的徐阶。 “子升怎么看此事?” 经过了上次的事情,徐阶在严嵩的面前愈发谨慎了起来。 “严阁老,君父既有旨意,我等遵旨随严阁老一起行事便是了。” 徐阶的话说的滴水不漏,既照顾了严嵩也保证了嘉靖的旨意。 只有严世蕃在一旁会意,佯装不悦的说道:“爹,户部哪还有银子?募兵十万,明年上半年夏粮抵京前,朝廷光军饷就要多支出二十五万两,这还不算军械甲胄,再这么增兵下去,大明又要添一九边了。” 当然,严世蕃的不悦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的不舍得。 毕竟出海的蛋糕,严家也有份儿。 户部尚书夏邦谟被晾在一边。 不过夏邦谟也早就习惯了。 纵然是历仕南北,胸中也有抱负,在多地都搞过鞭法。 毕竟嘉靖这一朝的户部尚书,实际上就是一账房先生,真正的户部尚书是老道士本人。 在内阁夏邦谟只能当个透明人。 看着严世蕃的抠门样,严嵩面无表情开口道:“庆儿,前岁曾铣奏议河套,户部不是给西北留了六十万两银子吗?” “那六十万不都花了吗?” 严嵩悠悠道:“当时内阁留了二十万,是给大同将士录功的,先拿出来。” 经严嵩这么一说,六部尚书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内阁都把银子拿出来了,他们自然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拿了。 毕竟当时的账目就摆在那里。 徐阶先开口道:“严阁老,小阁老,礼部拿了五万两,是预备给庚戌科举子的,先拿出来吧。” 显然严嵩对徐阶的反应很是满意。 丁汝夔看着眼前这父子俩,纠结了半晌,一声叹息后合上了奏本。 “行行行,兵部也带個头,之前拿了十五万,本来是想留着备赏的,也拿出来。” 严嵩跟严世蕃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其余几部也都陆续将那六十万两给重新凑了出来。 丁汝夔不解的看着严嵩问道:“可是严阁老,这六十万两银子,也不够啊,满打满算也就是募个三万兵。” 严嵩怅然道:“饭总得一口一口吃,兵也不是募来就能上战场,能增多少就先增多少吧,旨意上也没说非要明年一年就把兵募齐。” 徐阶闻言亦是抚须笑道:“东南就是多三万个放屁添风的,吓也能将那几个倭寇吓死了!” 丁汝夔有些无语的看着徐阶,嘴巴动了动,最后只能是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徐部堂高见。” 九卿也立刻吹捧起了徐阶。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远处做着笔录中的一位观政庶吉士却猛地将手中的笔录一合。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 这声音就好似抽了徐阶一嘴巴一般。 那庶吉士似乎也没有料到竟闹出这么大动静,但只是犹豫了片刻便继续抬腿朝外走去。 没有半点要给徐阶面子的意思。 徐阶的脸色有些难看,严嵩却是心中暗喜。 “高肃卿!你往何处去?” 高拱明显没有料到严嵩这等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竟能直接叫出他的名姓。 这才转身看着严嵩。 “严阁老,我不明白啊!” “不明白甚?” 高拱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东南的倭寇,在座诸公都知道是什么人。” “现如今又要靡费重金,在东南募兵……唉。” 高拱一声叹息继而道:“再过二十年,东南百姓岂不是要一分为二,一半投了官军,一半成了倭寇?” “杀来杀去,无外乎是东南的百姓去杀另一半东南的百姓。” “我是真的不明白啊,这样的仗,即便是打赢了又何喜之有啊?” 徐阶有些不耐烦的看着高拱诘责道:“那依你高肃卿所见,那干脆便将江南的卫所尽数裁撤了,任由那倭寇在东南一马平川便是为国尽忠了。” 高拱看着徐阶的模样眼睛一瞪,嘴巴张了张,最终却是将到嘴的话给咽了下去。 “是下官孟浪了。” 严嵩却是饶有兴趣的站出来打圆场道:“罢了子升。” “肃卿初入官场,不知其中道理,莫要太过见怪了,肃卿,入座吧。” 有严嵩这么一说,徐阶登时便没了二话,温驯的像是嘉靖身边的狮子猫一般闭上了嘴。 见所有人都没了意见。 严嵩这才悠悠道:“倭寇,不可不剿,其余庶务,自有成例,君父的旨意才是诸公你我重中之重。” “君父的旨意既然办好了,老夫便不留各位了。” 经严嵩这么一说。 这场内阁的小会也便算是开完了。 只不过在众人走后。 严嵩依旧坐在太师椅上不肯动身。 “庆儿,明岁太子出阁读书拟添的侍讲学士名单给我取来。” 严世蕃有些不解的看着严嵩,但依旧是将名单取了过来。 不待严世蕃细问,就见严嵩毫笔一抬便将名单上的一个名字抹了去,而后便添上了高拱的名字。 “爹,您怎能让高肃卿去东宫讲学?他姓高的可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啊!” 严嵩不以为意道:“他高肃卿跟咱们是不是一路人不重要。” 说到这里,严嵩的表情逐渐狠厉起来。 “向使有朝一日我严家万劫不复,老夫也得溅他徐子升一脸血。” 自严嵩入阁之后,心中便有了些许不详的预感。 自己替君父干的脏事太多了。 你徐子升想站在干岸上坐看云卷云舒? 做梦! 第70章 御前廷议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嘉靖二十七年腊月二十三。 凌晨开始,伴随着一声爆竹声在宫外炸响,宫里宫外便开始忙碌了起来,直至正月十七,宫门处花炮不止。 后宫嫔妃皆着葫芦景补服,即葫芦形状的补子,补子内绣祥瑞图样,黄锦等权宦也都换上了各自的蟒袍准备祭灶。 尚善监炊烟袅袅,忙着在制作各种祭典、大朝所需的糕点,除此之外还要储备足够用二十日的肉类后停止杀生。 至于祭灶,本应是天子出面的,但嘉靖连祭天都懒得自己去,显然灶王爷的面子没有老天爷大,一并是嘉靖遣使代祭的。 真正让嘉靖在意的,则是祭灶这一日在内阁值庐举行的廷推。 自壬寅年后,嘉靖避居西苑便辟西苑无逸殿东西两序厢房为内阁值庐,自此内阁便有了两处值庐。 而关系到朝廷一年收支的重要会意,自然是在无逸殿举行。 两张对置长桌两侧,站满了大明文武两班九卿,只不过除了九卿之外,恰逢在京的嘉靖爱将周尚文自然也获准出席廷议。 这也是周尚文头一次出席廷议。 一众飞鱼、蟒袍之中,身着一品武官袍服的周尚文显得分外另类,以至于他自己都已经明显察觉到不适了,为了让自己不至于那般难受,周尚文忍不住骂了一句严嵩。 “老贼。” 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均是听得清清楚楚。 严嵩也只能是装年纪大了什么都没听见。 在无逸殿的角落之中,翰林院的庶吉士们则是围在东宫侍讲袁炜、张居正两人的身后。 外廷诸官稍候片刻之后,张佐、滕祥等司礼监权宦才姗姗来迟,见张佐等人到场,无逸殿后这才传来一阵磬响。 黄锦带着两个小火者搬了两张圆凳出来。 “周老将军,严阁老,君父有旨赐座。” 二人起身行礼:“谢陛下。” 周尚文一屁股坐在圆凳之上,就势翘起了二郎腿,发现周围人都在注视着自己,这才悻悻将腿放下。 司礼监众官归位,黄锦这才入列。 “各位,开始议事吧?” 在黄锦开口之后,严嵩这才从袖中缓缓掏出了奏本。 “那就老规矩,内阁先报收、结,而后咱们再议支。” “去岁共入帐麦荍两千六百一十六万石,各式丝绢共计一百四十七万疋(pi)棉布共计一百五十四万疋,各式生丝十一万五千斤,各式宝钞折银十万九千二百两,丝绢、棉布折银得三百二十四万两。” 严嵩刚一念完,周尚文便“啪”的一巴掌拍在了严嵩的腿上。 “严嵩!朝廷一岁入了这么多粮秣,你还压着咱大明将士的犒赏抚恤不发?!” 被周尚文猛地一拍大腿,严嵩乌纱帽的帽翅都在跟着颤,所有人都在强忍着脸上的笑意。 “周彦章!你焉能只听收不听支?” 被周尚文这么一打断,严嵩连继续念开支的心情都没了。 反正在场所有人面前都摆着一份开支。 “刨去各州府、布政使司开支,漕运抵京粮秣,不过四百万石,供给畿辅、九边用去四百五十万石需银三十万两填补,九边军饷开支则计二百壹拾万两,东南朱纨用兵,又需军饷、造船三十万两。” 严嵩的话戛然而止,仅至此户部就只剩下了六十四万两的额度。 还要应付宫中、工部各式开支。 在一旁的徐阶赶忙开口打圆场道:“周老将军,朝廷去岁开支过后,赤字犹添十五万两,赤字之合已超一百二十万两银子了。” 严嵩悠悠开口道:“遥想宪宗纯皇帝时,九边开支不过四十万两……” 这句话的意思明显是在暗讽九边将士征战不力,周尚文这个火爆脾气,听懂了严嵩话里藏着的机锋,却丝毫不给严嵩留面子。 “你姓严的但凡是把军饷补足喽该赏的银子发了,用不了三年九边军费就降下来了,你倒是发啊。” 站在一旁的严世蕃忍不住怒道:“军饷军饷,内阁担着的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庶务!朝廷除了九边之外,还有亿兆黎庶。” “独眼小贼,不成这仗你去打吧,你对朝廷这么忠心耿耿想必不要军费都成,明天我拉伱去草原上跟俺答比划比划?” “朝廷就这么多银子,你说给谁不给谁吧?你姓周的提,我们票拟成了吧?” “庆儿!” 不待严世蕃与周尚文开喷,严嵩就直接叫停了严世蕃。 周尚文就好像一只刺猬,经周尚文这么一搅合,连徐阶那般清流都落了清闲。 严嵩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兵部的丁汝夔。 “这样吧,前岁户部预留了六十万两银子,先拿出二十万两银子把大同的犒赏发了,周彦章,老夫可是连内阁的私房钱都拿出来了。” 内阁群臣除了周尚文之外全都怔住了,这笔银子是昨天六部一块挤出来的。 经严嵩这么一说,这笔银子反倒成了严嵩治国有方了有远见了,提前备好银子了。 而且这会严嵩把这六十万拿出来分给大同,待会清流若是有意见,周尚文可不分那么多青红皂白就要直接咬上去了。 周尚文去年时并未出席御前廷议,自然是不知晓其中秘辛,批了二十万两总比一两银子都没有强,这才悻悻作罢。 “严阁老这么说的话,那倒也还……” 不待周尚文说完,原本只是旁听的张居正却嗅到了机会。 “严阁老!此议不成!” 周尚文闻言脸色骤变。 “大同的将士在外面杀鞑子,拿命换的赏钱你是哪冒出来的说不批就不批了?” 周尚文正要口吐莲花。 不料张居正却压根不按套路出牌。 直接从一旁的旁听席冲了出来,来到了众人面前。 徐阶赶忙朝着张居正使起了眼色。 “叔大,退下。” 张居正哪里还管徐阶的话,径自朝着周尚文一拱手。 “周老将军,将士们的犒赏要发,但决不能从这六十万两里出!” “放屁,这六十万两会下崽儿是咋?明年他能自己变成一百二十万两?” 张居正深吸了一口气。 “周老将军,这笔银子,是朝廷留出来搜套用的,现在把这六十万两银子花了,河套虏患必日甚一日啊!” 严世蕃闻言脸色骤变。 “张居正!兵部定制,已然尽罢搜套之议,这六十万两为何不能动?” 经张居正这么一说,周尚文便明白过来了,这笔银子本来就是拨给他们的军费,反倒是让严嵩拿过来做人情了! 他一旦拿了这笔银子,就是九边的罪人了。 “大明军费,你们拿四十万,给边军二十万,咱九边将士们还要谢你们不成?!” “老贼,你父子二人他*的阴老子是也不是?!” 经周尚文跟张居正这么一搅。 原本的御前廷议彻底乱了套。 在两旁的一众文臣,脸色也均是一沉。 河套的事。 不是说好了不提了吗?! 怎的现在又提起来了! 第71章 勉为其难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周尚文可从来不顾朝中的那些弯弯绕绕。 察觉到严嵩想阴自己的企图之后,登时便站了起来,死死的盯着严家父子。 “姓严的,咱等着你回话呢。” 严世蕃见事态失控,赶忙上前呵止。 “老悖,这里是天子御前,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周尚文的面色陡然一沉,身上冲天的杀意陡然凌厉起来。 那是从尸山血海里带出来杀气。 直到这一刻,庙堂之上这些高官才反应过来,周尚文这个“飞将军”不是白叫的。 “咱要你明白回话!” 这些内阁、六部的高官哪里见过这场面。 顷刻之间便被周尚文震在了原地。 “咚!” “咚!” 两声磬响传来。 “去去道不同,且各体所安。” “二仪设犹存,奚疑亿万椿。” 嘉靖现身,周尚文这才悻悻作罢。 在场众人赶忙起身。 “天道辅德,海宇咸宁,圣躬万福。” 嘉靖径自朝着龙椅上走去。 “我大明富有四海,边关有边关的道,朝廷有朝廷的道。” “两京一十三省足够大,容得下也必须要容得下不同的道,各道都安了,天下方能安。” “诸卿皆乃我大明的参天巨木,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还在,朕也还在,诸卿何须互生猜忌啊。” 嘉靖兀自坐在了龙椅之上,却是向面前的众人一摆手。 “都免礼吧,彦章,严阁老,你们也坐吧。” “谢陛下。” 嘴上这么说着,嘉靖的目光却是看向了远处的张居正。 “河套之议,去岁兵部已然议过,诸犯要员业已伏诛,今日为何又复提及啊?” 此话一出,周尚文登时便急了眼。 “陛下,河套不复,咱九边不就一直挨……” “朕问张卿话呢。” 嘉靖有些不耐烦的将周尚文给按了回去。 张居正却是朝着嘉靖一拱手道:“君父,夏言其罪难恕,但是河套之议没有错啊!” 严世蕃登时便开口怒斥道:“轻启边衅,生民荼毒,这难道还不能算是错吗?” 张居正生怕严世蕃开口一般,赶忙道: “照小阁老这般说,太祖高皇帝奉天北伐,难道也是轻启边衅了吗?!成祖文皇帝五征漠北,难道也是轻启边衅吗?” 张居正的话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被张居正憋回来的严世蕃的胸口憋了一口老血。 说啊,你tm的怎么不继续说了? 英宗睿皇帝北伐你怎么不说了?! 这种场合,就怕连起来看,伱单独委婉的批判一下朱祁镇可以,但你故意把朱祁镇跟太祖、成祖放在一块,那你骂的可就不是朱祁镇而是朱家了。 看到严世蕃吃瘪的模样,周尚文的坐在一旁连连点头。 “陛下,他说的对!” 严世蕃话锋一转,陡然道:“曾铣不是已然算过了吗?复套总计需银两千两百五十万两,朝廷一年的岁入就这么多,你要怎么复套?!还是说你张家在湖广富可敌国,连这么多银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周尚文知道严世蕃扣了一顶大帽子给张居正,想要开口搭救,奈何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只能急得在一旁抓耳挠腮。 张居正却依然面不改色。 “张某不知道两千万两是什么概念。” “但是张某知道,如若是这朝廷岁岁充裕,那这朝廷就不需要有百官,不需要有内阁!” 周尚文猛地一拍大腿。 “就是这意思!银子堆满喽,还要你们干嘛!” 嘉靖端坐龙椅之上默不作声,随着张居正步步紧逼,连一旁的徐阶都有些站不住了。 “叔大!举倾国之力而征不毛,你……你这是好大喜功啊!” 嘴上这么说着,徐阶却是连连对张居正使着眼色。 只不过此时张居正看向这位恩师时,眼中却尽是失望。 “恩师,那可是祖宗旧地啊!学生如何就成了好大喜功了?!” 徐阶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这位爱徒,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严世蕃咬着牙盯着张居正。 “张居正啊张居正,夏言刚斩了不到一个月,你是诚心不让君父过好这個年?” “严世蕃!你在胡说八道些甚?!” 严嵩察觉到严世蕃在故意把话头往嘉靖身上扯,登时便意识到了情况不对。 “小阁老,君父乃天下万民之父,纵使你我闭口不言,君父知晓河套百姓背井离乡,心里便能好受了吗?!”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转而看向了嘉靖的态度。 因为这话已经没有人能接了,只能嘉靖接,这是在逼嘉靖开口。 嘉靖一扔手中的铜锤,兀自挺直了腰板。 “吾有三德。” “曰慈。” “曰俭。” “曰,不敢为天下先。” “河套百姓流离失所,朕岂能充耳不闻先天下而享太平?若朕是这样的天子,天厌之,万民弃之。” 严世蕃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坏了。 自己被绕进去了。 嘉靖就是在等自己把事情往他身上扯! 严嵩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严世蕃。 嘉靖脸上的笑意渐浓。 “早先朕便说过非复套之议不可,实是议套之人不可。” “曾铣的奏本,还在司礼监存着。” 看着面前的嘉靖,严嵩将心一横,低头道:“可是,君父……” 君臣二人自有默契,有严嵩这四个字,嘉靖便猜到了百官的态度,便直接打断严嵩道: “朕知道,你们难。” “朕也难。” “但朕希望众卿能记住,千难万难,百姓最难。” “你我难了,百姓便容易了。” “河套之议,终究还是议,不是要直接动兵,越是难,越是要议嘛,没准议着议着,办法就出来了。” 徐阶跟严嵩先反应过来。 事已至此,河套之议即便是他们想拦也拦不住了。 只能赶紧就坡下驴。 “君父慈悲。” 二人率先跪倒,身后众人急从之。 看着面前的众人,嘉靖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意。 嘉靖没想到河套之议这么一张自己随手印出来的“大明宝钞”花都花出去了,竟然还能二次利用。 “既然众卿对此事都没有意见。” “那我们便勉为其难?” 徐阶、严嵩等人赶忙齐声道:“尽心王事,是臣等之职。” 跪在地上的严世蕃死死的瞪着身旁的徐阶。 一个宁玦不够。 现在又来一个张居正。 你徐阶这丁未一科究竟点了多少人才进来! 嘉靖脸上笑的灿烂,只是这六部九卿却是个个面如死灰。 河套之议。 重见天日了! 第72章 暗流涌动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刚一从内阁值庐出来,徐阶便径自朝着严家父子两人跑了过去。 “严阁老,河套之议又起,内阁可务必要与六部同进共退啊。” 诚然,现在的徐阶是有些慌乱的。 前几日东厂一次性便拿了他那么多人,现如今又重开了河套之议。 上一次拿夏言祭天糊弄过去了。 这一次,又当祭谁? 徐阶不敢想。 看到徐阶这幅狼狈的模样,严世蕃不住的冷嘲热讽道:“徐部堂您怕甚,君父说了,二仪设犹存,奚疑亿万椿。” “您这棵参天大椿,桃李满天下,慌甚?” “就是还望徐部堂莫忘了,咱们可都有只脚是踏在同一条大船上的。” “庆儿,莫要闲扯了。”严嵩悠悠的打断了徐阶。 “子升,你我同在大明这条船上,大明一帆风顺,你我自然一番风顺,现如今圣躬有德,咱们该办差办差,莫想那么多。” 严嵩拍了拍徐阶的肩膀,兀自便带着严世蕃朝着自家的马车走去了。 独留徐阶一人,怔在无逸殿外怅然良久。 随着京师各个角落的花炮声愈发密集。 年关已至了。 “嗖!” “嘭!” 陶师贤点燃一个二踢脚后随手将手中的檀香递给自家的后辈,自己则是从婢女手中托盘里拿起了两个酒盅,面带笑意的朝着偏厅中走去。 “仁夫啊,我说你就别拉着個脸了。” “年年难过年年过,多少年了,咱们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坐在厅堂中的翁万达愁容满面的叹了口气。 “齐之,河套之议又起,我在兵部,你说若是君父降旨下问,你说我该怎么答?” 陶师贤将酒盅递给翁万达。 “该怎么答,咱们就怎么答,仁夫为国征战二十年,督边六载,焉能不会答此事?” 翁万达将酒盅拍在陶师贤面前。 “齐之,我当真该怎么答就怎么答?我直接告诉君父,开了海禁,给咱们各家课了税,咱们几家将银子凑出来可行?” 陶师贤依旧是满脸笑意的看着翁万达。 “仁夫,我这不是说了吗,咱们先等等,再等些时日,我也有我的难处,咱们每家省一点是一点嘛。” “若是大势实不可挽,大不了我上奏,你附议,咱们让君父开了海,皆大欢喜不就是了?” 翁万达深吸了几大口气。 这种鬼话翁万达若是信,那早就死在这朝堂之上了。 还实在不行就开了海。 这个海若是真的这么容易开,当初谢家赌上满门性命折腾什么?全家活够了? 见翁万达稍稍淡定。 陶师贤这便一招手,示意自家的婢女上菜。 “仁夫,现如今朝中多变,我身边不能没有人参谋,伱又不便露面,实在不成,你就在我家过个年,若有事,我也好有个商量的人。” 陶师贤一脸虔诚的看着翁万达。 经过之前詹荣的事情后。 翁万达也就不放心京师这些小辈了,能等到事情有了结果自然是最好。 见翁万达端起酒盅将酒一饮而尽,陶师贤悬着的那颗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仁夫稍安勿躁,今日家中还有些小辈来拜访,今夜,你我大被同眠,秉烛夜谈!仁夫自便。” 说罢,陶师贤便离开了偏厅。 刚出偏厅,陶师贤便变了脸色,径自朝着后宅走去。 而后宅中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人见陶师贤来,赶忙见礼。 “老爷。” 商贾口音中带着些许的山西味儿。 陶师贤走进院子一屁股便坐在太师椅上端起茶盏后一招手,便有一队青衣小帽的家丁抬过来了几箱东西。 “带着东西扮成商贾,今日天黑之前必须出城,用最快的速度去大同。” “诺。” 陶师贤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悠悠道: “初三那日,若是在天明之前,闻烽堠起则即刻出关,剩下的事情我都交代过你了,知晓吗?” 那商贾挠了挠头,不解道:“老爷,若是狼烟未起,小的……?” “那你便将这些货就地发卖了,而后回京。” “小的明白了。” 就在二人说话间,方才那些箱子也早已装上了马车,而在外面则是有一队镖局的镖师等候。 最后陶师贤嘱咐了一句。 “这镖局这趟镖只保你到大同,及至大同再换一队本地镖师出关,小心些总归不会有错。” 嘱咐完后,陶师贤便示意商贾离去。 听着骡马离去铃铛传来的脆响,陶师贤的心中却生出了些许罪恶感。 起身捡起了一捧檀香便朝着厅堂中的佛像走去。 “菩萨明鉴,弟子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还望菩萨庇佑我陶家万事顺遂。” 拜罢佛像,陶师贤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些许狠厉,口中低声喃喃道:“张叔大啊张叔大,只有你痛痛快快的死了,咱们才能都消停啊。” ………………………… 自除夕天黑开始,京师的花炮便从未停过。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散落雪地之上的榛子壳跟爆竹的红皮纸。 祭祀的香烛伴随着孩童的嬉笑声,与寻常年份一般无二。 只有京师的达官显贵知道,这个年究竟有多难过。 飘在大明朝堂之上近三十年之久的那层窗户纸,究竟会不会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河套之议中被戳破没有人知道。 初一清晨时分。 外戚、驸马出城奔赴昌平拜谒七陵。 四夷馆中的乌斯藏、安南臣子以及鸿胪寺中琉球、朝鲜使臣也都换好了袍服前往奉天门。 周尚文更是一大清早便直接带着自己的两个随扈等在了张居正的家门口。 张居正出门见到周尚文时,不由得吃了一惊。 “老将军这是?” 周尚文闻言大笑。 “小年廷议,咱走的匆忙,未来得及跟张先生道声谢。” “咱替九边的弟兄们,谢过张侍讲了!” 说罢,周尚文便朝着张居正一稽首。 张居正赶忙道:“老将军谬赞了,河套之议,实非张某一人之力,张某可万不敢贪天之功。” 周尚文闻一怔,脸上愈发生出了兴致。 “还有旁人?” “是张某的同窗,都察院的宁秉宪,宁兄本身是想只身入朝再提此议,太子唯恐事发突然君父降罪,这才有了廷推时张某的孟浪形状,老将军万万使不得。” 听到这里,周尚文的脑海里也随之浮现出了宁玦的身影。 “哦,是那个跟朱家小子走的挺近的御史吧。” “走走走,正好顺路,叫上那娃子一并入朝去。” 张居正闻言一怔。 “老将军认识宁兄?” “哈哈,啥认不认识的,就是见过一面,这朝上的文官要是都像你们这般,边关的战事也就好说了。” 周尚文跟张居正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只是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在远处一个浑身酒气放着爆竹的后生,正死死的盯着张居正的动向。 他虽听不清二人的谈话,脸上却不经意的露出些许杀意。 第73章 先救河套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爆竹声入耳,天街满公卿好不热闹。 宁玦望着攒动的车马,心中亦是不由喜出望外。 终于到这天了! 老子要回家了! 就在宁玦即将走出家门时便遥遥望见远处在一堆放花炮的孩童中两个身着官服的人正朝着自己走来。 “张某来给宁兄拜年了。” 宁玦亦是回礼。 “周老英雄,叔大过年好啊。” 这两人都是值得宁玦敬佩的人。 宁玦倒也不吝说些吉祥话。 只不过话还没说一半,宁玦便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张居正的进士巾服,怎么成了五品文官袍服了! “叔大这是授官了?” 张居正这才笑道:“承蒙天恩,张某前几日便调入东宫侍讲,只是年前匆忙,未曾告与宁兄知晓。” 看着张居正脸上的笑意跟那身青的晃眼的袍服,心中忽然生出了几分不详的预感。 “叔大没跟太子说甚吧?” 此时街头巷尾不少的官吏都在匆匆赶往宫中。 毕竟对于绝大部分京官来说,这是他们一年中难得一次能见一见天子的机会。 宁玦小心翼翼的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却是笑而不答。 “宁兄,待会入朝便是了,咱们莫误了时辰。” 看着张居正那副模样,宁玦的心中登时便“咯噔”一声。 不待宁玦继续细问,张居正便直接拉着宁玦朝宫中跑去。 远处马车上的陶师贤紧张的盯着外面的三人。 “他张叔大什么时候跟宁玦搅合到一块去了?” 与陶师贤同在马车上的随扈紧张的问道:“老爷,周尚文这老匹夫终究是个变数啊不成咱们再等等?” 周尚文戎马半生,一辈子练得都是杀人的本事。 赤手空拳那杀手倒是有把握,但若是让周尚文摸到刀,可就不一定了。 陶师贤却是面色一沉,暗自将心一横。 “还等?再等下去就要生大事了!” 自从小年过后,张居正就差直接住进东宫了。 但凡是有别的机会,陶师贤也不愿在这种节骨眼动手。 “老匹夫品秩高,势必先行入朝,待这老匹夫入朝后便动手,先做了他张叔大,这姓宁的若是不长眼便一并除去。” 嘴上这么说着,陶师贤的表情也愈发阴鸷了起来。 “不就是议河套吗?我倒要看看怎么让两个死人来议河套!” 待至宫门处,百官下马、下车。 宁玦这才找到功夫看着张居正哭丧着问道:“叔大,你直接跟我说罢,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周尚文疑惑的看了一眼张居正。 “嗯?你小子那日是自作主张?成了,不跟你们这几個娃娃闲聊了,咱得先进宫了。” 周尚文的这句话,无疑是从侧面回应了宁玦。 宁玦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一巴掌拍在了张居正的肩膀上。 “叔大!” 张居正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宁玦憨笑道:“宁兄请讲。” 宁玦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怒火看着张居正。 “下次升官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宁兄说笑了,太子也知晓宁兄大名,张某估计用不了多少时日,宁兄便要入东宫与张某一同当值了。” 东宫侍讲无疑是比翰林院还要有前途的地方。 宁玦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真棒。” “宁兄这是……?” “糖吃多了,牙疼。” 就在宁玦痛不欲生时。 突然闻到了一股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 “叔大你喝酒了?” “没啊。” 张居正疑惑的抬起头。 只见远处一个满脸醉意的壮汉盯着自己大喝了一声。 “狗官!你逼得俺全家活不下去,俺跟你拼了!” 这一声呵斥吓得周围不少官吏都近乎本能的朝着一旁退去,却是将宁玦二人给露了出来。 张居正不明就里的愣在原地。 宁玦却是眼前一亮。 这是……机会来了?! “叔大小心!” 宁玦只感觉到眼前闪过一道寒光。 嗯,不咋疼。 或者说压根就不疼。 只是像被人捶了一拳。 鲜血染红了宁玦的官袍,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在天街弥散开来。 也几乎是在同时,一阵狂风自北而来,穿过各处牌坊、宫墙,发出的声音好似龙吟一般。 狂风呼啸而过,逼得站在宫门处的宿卫均是只有看向宁玦所在的方向才能睁开眼。 而那醉汉处在下风口,竟被这狂风吹的睁不开眼。 宁玦却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对。 不是哥们,伱接着攮啊! 哪有一刀就攮死的! 你对直立猿的生命力是不是有点误解! 不待宁玦开口激怒那壮汉,身后便传来了一声爆喝。 “竖子尔敢!” 周尚文留在宫外的随扈最先冲到了宁玦面前。 直接就将那壮汉与宁玦隔离开来。 被那随扈一逼,那壮汉的功夫便彻底藏不住了。 只不过招架了几番之后,那壮汉才震惊的发现自己这一身的功夫在这个小小的随扈面前就好似过家家一般。 自己几招下去,那随扈压根就不避闪,手脚均是不要命似的直奔自己命门而来。 听到宫门外的动静,方才离去的周尚文也匆匆折返。 见到眼前的这一幕,周尚文登时便朝着那随扈破口大骂道:“马疯子,你今天若是让这贼人跑了,你小子明天就给老子滚回家抱孩子去!” 张居正抱着宁玦朝着地上倒去。 “太医,太医院的人在哪里!?” 原本宁玦的腿都有些发软了,被张居正这么一喊,登时便重新来了精神。 别太医啊。 这些太医不敢给皇帝看病还不敢治我了吗?! “叔大,不用太医!” 在众目睽睽之下,宁玦硬是重新从地上爬了起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份沾着血的奏疏。 宁玦的话里已然没有了半点中气,却依旧坚定的举着奏疏朝着宫中走去。 张居正依旧在原地带着哭腔的哀嚎道: “宁兄,宁兄张某对你不住啊,太医马上就来了。” 宫外的动静很快便传进了宫中。 很快高忠跟朱希忠两人便各带一队缇骑从宫中冲了出来。 一见到朱希忠,周尚文便忍不住破口大骂道:“朱希忠你个狗*养的,你他*的就是这么给陛下把门的啊!” 远处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李太医来了!” 原本已经准备躺平的宁玦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推开了拦在自己身前的张居正。 “别管我,先救河套……先救河套啊!” 宁玦蹒跚的向前走了两步后,径自瘫倒在地,只能尽力爬的离“李太医”远一点。 直到感觉李太医已然到了自己身旁,宁玦才悲呼。 “你们救我一人于家于国又有何益啊!” 在宁玦的疾呼声中,嘉靖二十八年的故事,从血溅承天门开始了。 第74章 人才济济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承天门外方寸大乱。 已然入朝的内阁、六部九卿也陆续自宫中退出,宫中内外随处可见慌乱奔走的内侍。 站在承天门门洞中远远望见倒在血泊中的宁玦。 严嵩的额头上已然布满了冷汗,指着远处几个书吏高声道: “快,持老夫的印信去太医院,取最好的药材来,全力救治宁克终,所需一切报呈内阁,老夫即览即批。” 首辅是外廷首揆,该做的姿态,严嵩还是要做足的。 嘴上这么说着,严嵩却是一把抓住了严世蕃的手低声道: “庆儿,你赶紧回去,该断的线断,该杀的人杀,跟陶家能断多干净就断多干净,快啊!” 严嵩的手中已然尽是冷汗。 一封血陈就够让河套之议变味了。 宁玦若是今日真的死了。 嘶~严嵩不敢想。 疯子,都是疯子! 为了银子,连命都不要了! 命都不要了还怎么挣钱啊! 严嵩不理解。 严世蕃却有些不以为意的杵在原地。 “爹,您至于吗,不过就是一个七品言官。” “你当真气死我不可吗?!赶紧去!” 严嵩的低吼声中都带了些许颤抖,严世蕃这才悻悻出宫离去。 缇骑四出,方才那醉汉也夺了一匹马径自扬长而去。 见到那醉汉上马逃命,马疯子好似已然将其生擒了一般。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马疯子便将那醉汉给堵进了一处死胡同中。 骑在马上的马疯子满脸杀气的冷笑道:“骑马?乃公十岁就会骑射了,你也算会骑马?” 直到被堵进墙角时,那醉汉都没弄明白马疯子究竟是怎么追上自己的。 不过他倒也不怎么冤,毕竟后世北方民间百姓更习惯将周尚文的这个随扈马疯子敬称为马王爷。 望着从远处奔驰而来的缇骑。 那醉汉身子一僵,而后口中鲜血直流身子向后一躺,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倒毙当场。 当陆炳带着缇卫赶来时,那醉汉已然成为了躺在地上的一具尸体。 对于大明这個农业帝国来说,人口就是唯一可以比肩土地的资源,人口加上土地便意味着财富。 但对于朝野上下的衮衮公卿来说。 人命,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与猪狗牛羊无异。 当马芳在追凶时,滕祥也连滚带爬的跑进了奉天殿。 “皇爷,皇爷,宫外出事了。” 坐在龙椅上的嘉靖早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朕不聋不瞎,能听见看见!宫外究竟何事?” 滕祥赶忙叩首道:“陛下,都察院宁玦本欲今日早朝再议河套,不料入宫之时,有刺客行刺。” “宁秉宪血流如注,却仍疾呼先救河套。” “刚烈至斯,古所未闻,国有诤臣,圣躬有德啊!” 原本天大的丧事,在滕祥的口中说出来,却好似一桩喜事一般。 嘉靖的面色却是一沉。 “滚!” 嘉靖再也没有看滕祥一眼,而意识到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滕祥也是一个头重重的叩在地上不敢在多说半个字。 滔天的怒火在嘉靖的胸中翻涌起来。 不是因为宁玦遇刺。 而是联想起詹荣的绝笔信,嘉靖察觉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足以让大明社稷倾颓的错误。 “好啊,都要造反啦!” “张佐,张佐!” 原本站在一旁张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去查,去抓,去杀!” “一个都不留!” 张佐磕头若捣蒜一般。 “皇爷息怒,臣这便去,臣这便去!” 嘉靖好似丢了魂一般望着奉天殿外空荡荡的广场喃喃道: “好一个三千年未有之变啊。” 承天门下,六部九卿疏散了聚在宫外的百官,而在宁玦身旁也紧紧的围上了一圈缇卫。 朱希忠不敢置信的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宁玦。 “宁贤弟,我……” 不待朱希忠说完,周尚文便直接将朱希忠拽走,摔了个背兜这才解气。 被摔的灰头土脸朱希忠从地上爬起来,却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看着周尚文。 “师公,您再摔两下吧,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滚远点!” 周尚文快步走到宁玦身边。 张居正手足无措的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宁玦。 “宁兄,奏本已然呈上了,你就放心吧,君父马上就能看见了。” 那把刀是奔着张居正的命门来的。 张居正今年不过二十三岁,这还是张居正第一次感觉到距离死亡如此之近。 宁玦吃力的看着面前的众人,无力的摆摆手。 你们就放了我不成吗? 看着在一旁忙活的老太医。 宁玦抬起头,艰难的问道:“李……李太医。” 替宁玦处理伤口的太医头也没抬。 “宁秉宪,先不要说话,现在你要做的是保存体力。” “好,伱听我给你报个菜名,蒸羊羔,蒸,蒸……艹,忘词儿了。” 李太医疑惑的抬起头。 宁玦这才开口道:“那啥,李太医尊讳不是时珍吧?” “宁兄,这位是太医院的李言闻太医。” “好……好名字。” 听到这太医的名字。 宁玦这才稍稍放心。 不是药圣就好。 看这年纪也不像,李时珍这会应该跟朱希忠差不多岁数。 不料拿着纱布正在忙活的李言闻却是一怔。 “宁秉宪认识犬子?” 这一刻,宁玦的呼吸都要停滞了。 “李时珍是你儿子?” “犬子现在黄州读书,宁秉宪应当没见过犬子吧?” 宁玦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TNND,药圣他爹是吧! 他喵的嘉靖朝还真是人才济济啊! “神,神交耳耳,叔大……” 张居正赶忙俯身下来。 “宁兄怎么了?” “我……不想让他……” 不待宁玦说完,张居正便直接将头抬了起来。 “宁兄,你还是别说话了,先将这些汤药喝了吧。” 而后一碗不知放了什么东西的汤药便往宁玦嘴边凑了过来。 宁玦将心一横,干脆直接躺在原地装死。 张居正登时便急了。 “宁兄为何不喝药啊?” 李言闻一抬头:“晕过去了吧,这药必须灌进去,实在不把牙敲了也得灌,这事我有经验。” 听到这里,宁玦的嘴角不由得微微抽搐了一下。 行,你老李家也挺狠啊! 不待宁玦想到新办法。 远处的朱希忠便擦了把鼻涕跑了过来。 “张侍讲,这是我兄弟,我来吧。” 朱希忠一把掐住宁玦的下颌,默念了一句。 “老弟,可能有点疼,对不住了。” 宁玦:? 还没等宁玦回过神来,自己下巴便被朱希忠给强行拽开。 你这逼手劲儿是真大啊! 伴随着药汤入口,宁玦也终于昏了过去,看着晕倒的宁玦,张居正的神智却逐渐恢复了过来。 “成公,宁兄便托付给你了。” 说罢,张居正便捡起了宁玦掉在路边的奏本,眼神愈发凌厉。 “宁兄的血不能白流!张某该进宫了。” 第75章 百姓血染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太庙祭祀尽数完毕,各部的京官也早已入宫,而在奉天殿内的嘉靖也似乎是在故意等张居正一般。 哪怕是上朝的时辰早就到了,朝会也迟迟没有开始。 六头大象分列左右。 就在张居正手持奏本踏入午门之后,那六头大象便熟练的伸出鼻子两两相卷。 在声声象鸣声中。 嘉靖二十八年正旦节的御门听政,开始了。 百官三赞“天道辅德”“海宇咸宁”“圣躬万福。” 唯有一身是血的张居正跪倒在地,久久不肯起身。 “张卿何故久跪?” 张居正双手将宁玦的奏本举过头顶。 “臣张居正,奏请陛下,收复河套,重建东胜!” 百官中,不少御史都跃跃欲试的想要开口。 “事已至斯,难道还有人要奏请罢议搜套吗?!” 人群中几个年轻官员双眼通红的环顾四周,生怕错过了哪个想要阻挠搜套的官吏。 只是在看到奏本上的血渍后,却又只剩下了一声叹息。 但凡是那醉汉将宁玦跟张居正两人做掉哪怕一两个月内没有行动力他们都不至于这么狼狈。 却偏偏是剩下一個活蹦乱跳的张居正! 宁玦还就不顾生死喊了那么一嗓子。 现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宁玦是因议河套遇刺的了。 这局没法打啊! 嘉靖瞥了一眼身旁的黄锦,黄锦旋即会意,就好似不知道宫外发生的事端一般。 “张侍讲,奏本何故染血?” 张居正的眼眶通红,字字铿锵的高呼道: “回陛下,这是国朝忠臣血染,是九边将士血染,是大明百姓血染啊陛下!” “国有诤臣,却生死未卜,大明百姓,盼王师似渴。” “河套不复,我朝君臣,何以见古来圣贤于地下,何以见大明列祖于九泉之中。” 黄锦闻言,这才将奏本呈至驾前。 张居正的一番慷慨陈词。 连嘉靖听后都感觉胸中憋了一口气。 大致看了一遍宁玦的奏本后,嘉靖举着手中的“血疏”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御案上。 “严阁老。” 严嵩兀自上前。 “老臣在。” “就凭这道血疏,三年之内,朕要收复河套,十年之内,朕要见到一座东胜雄城,要见到河套百姓安居乐业,你可明白?” 嘉靖的目光在严嵩的脸上扫过。 严嵩自然是知晓嘉靖的意思,熟练的跪倒在地。 “臣,有罪。” 嘉靖的语气逐渐平静下来。 “严卿何罪?” 严嵩深吸了一口气。 “户部没银子,老臣愧对宁克终,愧对河套百姓,还请陛下另择贤辅,治臣之罪。” 嘴上这么说着,严嵩已然将头顶的乌纱帽给摘了下来,放在了身旁。 严嵩知道嘉靖此时此刻要的,就是自己哭穷。 嘉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没有半分变化。 “非卿之罪,乃朕之过也。” “去岁曾铣、夏言伏诛,河套之议已罢,仓促提及内阁没有准备是常情。” 严嵩赶忙谢恩。 “老臣谢陛下体谅。” 不只是严嵩,远处六部的尚书也纷纷跪倒谢恩。 嘉靖的话锋悄然一转。 “朕可以给内阁时间,但河套不能不收。” 说到这里,嘉靖缓缓的站起身来,望着面前的百官。 “但严卿要记住,汝等众卿亦要记住,朕给内阁的时间,是朕的臣子,朕的子民拿血换来的。” 严嵩等人跪倒在地,齐声道: “臣等不敢为天下先。” 而后严嵩又做表态。 “内阁自即日起便归署办公,下月之前,老臣必为搜套筹得粮秣。” 对于严嵩的态度,嘉靖显然很是满意。 “朕的臣子不敢为天下先,朕亦不能为天下先。” “宫中新春典仪自即日起尽罢,所省帑银,尽拨西北,河套的百姓一日不安居,这个年,朕一日不过。” “朕就是要明明白白的告诉天下人,就算是朕的寿宫不修了,河套也定然要收回来!” 群臣拜伏,黄锦等人更是激动的涕泗横流。 “圣躬有德,百姓幸甚啊!” 嘉靖这是在表明态度,同样是在堵百官的嘴,绝了他们动不动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扯的念头。 同样嘉靖也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若是做成了。 何止一个寿宫。 在涕泗横流的百官中,陶师贤哭的最为真切。 大部分官吏都是装的,只有他是真的肉疼。 原本的河套之议,已然成了河套之役。 很多事情,成败并不重要,因为这种事情只是单纯的为了存在而存在。 正旦大朝,因为这起刺杀案,被彻底搅乱,不少的议程匆匆结束。 朝会散去,在百官的唱赞声中,嘉靖的龙辇自丹陛滑落而去。 在嘉靖离去之后不久,朱载壡才艰难的走到了奉天门,在朱载壡的左右腿,各有一个小火者死死的抱着朱载壡的大腿。 “松手啊!” “殿下,外面有刺客啊,您若是有了不测,奴婢们吃罪不起啊。” 朱载壡本就有禁足令,这会宫外又闹了刺客。 东宫这班宫人个个都是豁出老命的拦着朱载壡出宫。 直到朱载壡见到浑身是血的张居正,朱载壡却是怔住了。 “张先生,这血?” 张居正赶忙见礼道:“殿下,这都是宁兄的血,宁兄是为张某挡的刀啊!”说到这里,张居正的眼眶又红了起来。 朱载壡的拳头握的“咔”“咔”作响。 “是我害了宁师,是我害了先生啊,这些贼人怎的这般目无王法。” “我要去看看宁师,宁师现在何处?” 此话一处,一旁的两名宫人吓得魂都快要飞了。 “张侍讲,您不能让太子爷出宫啊,这宫外若是有贼人起了杀心,你我吃罪不起啊。” 张居正一时语塞,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太医李言闻也匆匆自午门外走到了奉天门。 “李太医?宁兄伤势可好?” 李言闻见到朱载壡赶忙行礼,朱载壡也赶紧示意李言闻免礼。 “殿下,张侍讲,那一刀倒是不碍事,宁秉宪心肺异于常人,不在寻常之位,只是先前失血过多……唉。” 张居正心中“咯噔”一声。 “宁兄,都是我害了你啊!” 李言闻像是看傻子一般看着张居正。 “张侍讲你这是……?” 张居正闻言一怔。 “宁兄不是已然?” “张侍讲误会了,老夫的意思是若是没有失这么多血,宁秉宪修养个十几日也便好的差不多了,这会怕是要躺上旬月的光景了。” 察觉到张居正不是那么友好的眼神。 李言闻这才悻悻的闭上了嘴。 朱载壡却是不敢置信的看着李言闻。 “李太医此话当真?失了这么多血,只需躺旬月?” “国本驾前,臣不敢妄言。” 只有东宫的两名小火好似松了口气赶紧开口劝道:“殿下,宁秉宪既已无恙,您还是赶紧跟奴婢们回清宁宫吧。” 张居正也附和道:“宫外情势不明,殿下还是别出宫的好,待会由臣代殿下去探望一下宁兄吧。” 朱载壡这才悻悻离去,而张居正也紧随其后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 只有李言闻身后的药童不解的问道:“师父,何故这么说招人记恨啊?” 李言闻叹了口气后将药箱递给徒弟而后背着手朝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你我是医,让人记住你人好又有甚用?只需要让人记得伱医术好就够了。” 药童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紫禁城上空响起一阵鸽哨声,城中的几只信鸽扑棱了两下翅膀后也混入了京师的鸽群中,直至飞出城后便掉头向北,直奔宣府方向飞去。 第76章 狼堡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飞鸽传书,在理论上要比人靠谱的多,但实际上飞鸽传书的局限性一点也不小。 毕竟鸽子是畜生,路上贪吃容易被旁人捕获可能被掉包信件,甚至都不一定是被人捕获。 因此,距离越远,信鸽的可靠性便会越低。 鸽子飞不到大同,但是足以飞到宣府,毕竟宣府本就在顺天府治下,甚至都没有出一府之地,上午鸽子放飞,不到下午,鸽子便会归笼。 狼窝沟口堡上翁万达的“翁”字帅旗依旧飘扬,站在城墙上的明军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有几只鸽子在空中掠过。 朱棣五征漠北,均曾在此驻跸,因而筑堡一处。 过了狼堡便是青青草原……呸,张北草原。 信鸽悄然落在一处敖包之旁,信鸽的腿上却没有一封信件,鸽子归笼,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次日凌晨时分,狼堡极北隘口遥遥望去忽闻战马嘶鸣自北而来,因天色未亮,守隘军士只能粗略估计在五十骑兵以上,官兵唯恐俺答先锋不敢迁延,当即点灯四盏,鸣炮四声,是谓四灯四炮北方攻。 只不过当四声炮响过后,远处的战马嘶鸣便渐行渐远。 听着重归静谧的草原,关隘上紧握兵刃的官军均是不由得松了口气,唯有烽帅头脑灵活,在众人还在愣神时骤然一拍桌子。 “报捷!” “喏!” 关隘上的官军得到了朝廷的封赏的白条,而这四灯四炮同样也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宣府的兄弟军镇大同传去,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大同烽燧便也鸣炮四声,点灯四盏。 只不过经此之后,烽燧便重归宁静,没有后续炮响传来,远处烽火台也陆续撤去灯盏,各隘明军这才松了口气,只当是哪个部落的怨种走错了路,白白便宜了某个隘口,自发炮至撤灯,整個流程不到两个时辰。 而这并不是烽火的极限,沿海备倭烽火最为神速,一夜可传七千余里,自山东发炮,次日之前,岭南即可闻警,明初之时犹未改烽制,山东倭患犹甚,登莱二州几乎日日点烟,籍狼烟之故,烟台之名遂传遍南北,自此官称登莱而民称烟台。 就在大同守军撤去灯盏之后不久,一队商队也在大同本地镖局的护送下,自一处倒塌的长城口处直奔漠南草原而去。 ………………………… 严家。 在内阁议了整整一日后,严嵩拿着一份内阁票拟面色凝重的回到了家中。 刚一进门,严嵩便直接将严世蕃给堵在了书房之中。 “严世蕃,你告诉我,究竟跟陶家断的怎么样了?” 只不过严世蕃却好似没有听到严嵩的告诫一般。 “爹,我去过陶家了,人家各家都没急,独严家急这让陶家日后怎么看严家?” “更何况,陶师贤跟我保证了,还有回旋的余……” 不待严世蕃说完,严嵩便直接将手中的票拟砸在了严世蕃的脸上。 “瞪大了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这是内阁马上要报送司礼监的票拟!” “不光是他陶家的闽、浙两省要重设市舶,连前宋在密州置的市舶司都要改道灵山卫驻地重开方能筹足搜套所需粮秣。” “难道你非要等到市舶司都置到孝陵上去才能醒悟吗?陶家,大势将去了!” 两千多万两银子,严嵩都不知道曾铣是怎么算出这笔账来的。 前宋时期,市舶岁入峰值二百余万缗(min,即贯),十年复套刚好开支两千万两白银。 这笔账,严嵩是越算越心惊,他也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夏言越到最后那几个月越不敢提河套的事了。 这哪是议河套啊,分明就是议开海啊! 严世蕃不以为意的从地上捡起了票拟,无奈的叹了口气。 “爹,这不是大势还没去吗?咱们等真去了再动也不迟,即便是市舶司全都重开了,也不至于就马上逼死陶家啊,哪有那么快的,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要,您跟银子有仇?” 听到自己儿子这一番高论,严嵩只感觉到自己的血压在飙升。 “你!” 严世蕃深吸了一口气,紧紧的注视着自己老爹。 “爹,您是小心,但这么多年来,我什么时候错过?君父想开海,儿子省得的,我手里有分寸,还没到时候,稍安勿躁。” 被严世蕃这么一劝,严嵩这才压下了心中的怒火。 诚然,严嵩生性谨慎,但是严嵩知道,如果只有自己的谨慎,严家绝不会有今日之显赫。 半生的经验,使得严嵩不得不再次听从了严世蕃的意见。 宁玦就像是一剂催化剂,在宁玦承天门的那一声疾呼中。 帝国的庙堂已然开始了激烈的化学反应。 各大势力都察觉到了危机的存在。 只不过此时的宁玦,却依旧沉浸在失血过多的昏迷之中,就好似做了一场梦。 在梦里。 宁玦已然回到了后世,领到了那笔赔偿金。 自此香车美女,走上人生巅峰,甚至在史书上还留下了简短的几句话,只是历史并没有因自己这只小蝴蝶而发生太大变化。 宁玦倒也没有太在意而后便开始了醉生梦死、纸醉金迷的生活,每年自开春起,便由琼州一路自南向北,紧跟着夏季风,所到之处尽是盛夏秀景,至北方入秋后复向南归。 腻了便又闻秋而动,既游遍天下亦四季如春。 黑丝、白丝、小短裙,不可描述林林总总。 宁玦的鼻涕泡都快冒出来了。 直到宁玦感觉自己逐渐恢复了些许气力,下意识的却不是睁眼,而是像枕边摸去。 “手,手……?” 趴在宁玦床榻边的朱希忠闻言吓得魂都快飞了。 “大夫!我兄弟手不在那呢吗?他找啥呢?是不是黑白无常在这站着我看不见呢?!” “嚷嚷啥?你这怂样还想上战场?一地尸体那不得吓死你?” 听着朱希忠的喊声,庭院中的众人便涌了宁玦的卧房,簇拥在了宁玦的床榻之前。 宁玦也被这喊声逐渐吵醒,缓缓的睁开眼睛,入目的却并不是亲切的南丁格尔,而是那一张张熟悉的大脸。 “伱醒啦?” 第77章 考虑周到张叔大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看着面前阴魂不散的大明众人。 宁玦的心都要碎了。 床榻一旁的大夫给宁玦把着脉。 “脉象平稳,只要在静养旬月光景,大概便可无恙了。” 宁玦闻言,登时便从床上挣扎了起来。 伤口传来阵痛,宁玦也丝毫不管不顾,直到鲜血再次染红了纱布。 朱希忠死死的抱住宁玦。 “宁老弟,你这是要干啥啊?莫不是被附身了?大夫,实在不行找个人来给我贤弟望望气得了。” 宁玦用尽了全身气力。 “你别拦着我,我要去救河套百姓,我还没见到陛下呢!” 听到宁玦这么说,周围人无不深受感触。 都这样了。 还想着百姓呢! 那大夫也赶忙开口。 “宁秉宪,朝政不急于一时,您只需要静养旬月亦可救河套百姓啊。” 宁玦闻言一怔,手上的动作愈发激烈了起来。 “没听见吗?再不去我就好了!啊不是,再不去鞑子就跑了。” 周尚文死死的按着宁玦。 “宁秉宪,老夫入朝一辈子了,还从未见有人如你这般,你的心意,咱九边的将士心领了,咱得养好身子才能跟那帮奸臣斗啊!” 宁玦本就刚醒,本身没有太大的气力。 周尚文这两条老胳膊跟铁钳一般就直接将宁玦按在了床上。 “周老英雄,我跟你无冤无仇啊,你为何拦着我入宫进谏啊!” 听到这里,周尚文更是感动的不能自已。 “宁秉宪有所不知,老夫就是长安人士,河套之患,老夫比谁都清楚,您是咱西北的恩人,咱长安的大恩人啊!” “伱越是这样,老夫越是不能坐视你糟践身子啊!” 宁玦筋疲力尽的躺在床上,心中无尽悲鸣。 你这人咋就恩将仇报呢! 朱希忠站在一旁。 “宁贤弟,你别哭啊,朝堂上有我们呢,你就负责养好身体,河套一定要搜,不仅要搜,搜完了咱还得守住呢!你得看到重建东胜卫的那一天啊!” 听到这里,宁玦哭的更伤心了。 “东胜卫建起来少说不得十年啊!” 连一旁的大夫听到都连连感慨。 “宁秉宪您都这般模样了,还如此记挂河套百姓,河套百姓当为您立生祠啊!” “死了不一样建吗?你们该建建呗!” 就在这个时候,张居正抱着一个砂锅跑了进来。 “宁兄,快,药好了,不烫,直接喝刚刚好。” “死我一人而醒天下,纵使身死又何妨啊?!我不……” “行了张侍讲,给我吧!”不待宁玦说完,朱希忠便从张居正的手中接过了锅子,直接给宁玦灌了下去。 宁玦好不容易才推开砂锅,这才发现汤药已然喝完。 直到这個时候,朱希忠跟周尚文两人才放开宁玦。 “我不喝药,我要进宫,陛下不见我,我便在承天门外跪着……快让开。” 宁玦挣扎着想要起身。 却忽然感觉到舌头微微有些发麻。 床边的大夫有些疑惑的看着张居正。 “张侍讲,这还没到喝药的时辰啊,这是哪来的药?” 张居正叹了口气。 “是张某担心宁兄过于担心河套百姓,难以宁神静养,特意向李太医求来的安神汤。” “何为安神汤?” “张某亦不省得,听说是麻沸散改的。” 宁玦的眼睛一瞪。 “叔大啊,你考虑的是真tm……” 不待说完,宁玦却只觉身子逐渐软了下去,而后便没了大力气。 很快便再次晕睡了过去。 周尚文看着躺在床榻上昏睡也不由得感慨道:“这克终若是在军中,亦必能建功立业啊。” “这样不怕死的兵,在哪个镇都是宝贝!” 张居正叹了口气。 “近日来内阁多事,只能有劳成公了。” 朱希忠感激的看着张居正。 “张侍讲放心吧,陶神仙羽化之前给我算过,宁贤弟就是我命中贵人,你们就放心吧,我带人过来照看好宁贤弟。” 听到朱希忠这么说,张居正才稍稍放下了心。 只有周尚文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的看着朱希忠。 “咱之前给你们出的题,你跟张家小子答好了?” 朱希忠的表情登时便不由得尴尬了起来。 “不是,老爷子,宁贤弟这总不能没人吧?” 周尚文的眼珠子一瞪。 “怕甚!我老头子陪你一块在这儿守着,把张家小子跟徐家小子都叫过来,你们白天没事就在院子里练!” 朱希忠小声的喃喃道:“您不用回大同吗……” 周尚文的眼珠子一瞪。 “怕甚,我就是不走,宣大也有翁太师在那看着呢!用不着你操心,你还是赶紧操心你自己吧!” 周尚文打死也想不到,此时的翁万达,正在距离他不到两条街相隔的陶家,愁眉不展的坐在陶师贤面前。 “齐之,搜套之事已定,你我再不上疏奏请开海可就晚了。” 陶师贤一脸无奈的看着翁万达。 “我说仁夫,这河套远在西北,与我东南何干?你就放宽了心,小阁老那边我都打听着呢,内阁现在也没个定文,票拟完前一天,你我一定联名上疏,你看可好?” 不知为何,翁万达的心中总有一股不详的预感。 “既如是,我将奏本留下,先回宣府便是了,我是私自跑回京师的,无事还好,若是边关出了岔子,千秋之罪啊。” 陶师贤赶忙将茶盏奉上。 “仁夫还是再等等吧,你我就卡在票拟通过前一天上疏,仁夫你这一走,那消息一来一去,可就是两天的功夫出去了,若是事态有变,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翁万达有些不解的叹了口气。 “无外乎就是几锭银子嘛,齐之,你我早就不缺那点银子了,何必真要冒着担那视百姓为草芥的恶名去省这两锭银子啊!” 陶师贤无奈的笑了笑。 “仁夫,你看看这是说什么话,我哪能视百姓为草芥啊,谁都跟银子没仇不是?安心,且住,来人,上菜!” 陶师贤一摆手。 一队婢女便将一桌酒菜端了上来。 但是陶师贤盛情难却,自己也不好拂了陶师贤的面子。 推杯换盏之间只有陶师贤自己清楚。 他哪里是视百姓为草芥。 翁万达,闽人,粤人又何尝不是草芥? 尚且有点用的草芥罢了。 到了紧要关头,莫说是一锭银子,哪怕是一文钱,都有可能道反天罡。 更何况是这种不上称没有几两重的事。 要么生,要么死。 陶师贤不知何为异化。 但他知道,自己早就没得选了。 第78章 庚戌之变(重置版)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在李闻言改进的麻沸散的作用下。 宁玦再次陷入了沉睡之中。 而在另一边的朱希忠跟张溶、徐延德两人也跟着周尚文入驻了宁家。 庭院中的周尚文望着宁玦家中空荡荡的宅院,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甚至都生怕碰坏了宁玦家的东西。 这般清廉的官吏,朝野上下已然不知多少年未曾见过了。 再看看面前这三个货。 周尚文的血压不由得又涨了上来。 “谁教你们这么扎马步的?知道什么叫桥来桥上走,脚来脚下消吗?!” “再扎两个时辰!” 过了这个年,周尚文便七十五了。 去年八月,俺答犯大同时,周尚文便已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了。 麾下倒是有马芳这么一個将才。 但是马芳资历尚浅,武将之中边关只有仇鸾这么一个货顶着。 共事多年,周尚文再清楚不过,仇鸾就是一个阉版的郭勋,甚至远不及郭勋。 郭勋死后,仇鸾的胆就被吓破了。 倘若边关有事,仇鸾想的也绝不是御敌,而是庙堂之上的平衡。 至于翁万达,确实是个帅才,但是周尚文同样知道,除却帅才之外,翁万达还是一个文官,而且还是一个在庙堂上陷的极深的文官。 今日能在宣大,明天翁万达便不知道会被调或是被贬到哪去了,但俺答不会被调走遭贬啊。 想到这里,周尚文再看向眼前这仨人时,心中的气便不由得涌了上来。 “再多扎半个时辰!” 屋舍内,躺在床榻上的宁玦也做了一个怪梦。 这一次,宁玦没有梦到回后世的幸福生活,而好似是在梦里思考着一个奇怪的问题。 嘉靖这一朝,也不缺将才、帅才啊。 翁万达、周尚文。 若是没有自己的话,应该詹荣也不会死。 这几个人应该都是有点东西的。 嘉靖二十八年边关还人才济济,嘉靖二十九年就人才凋零了? 就在宁玦这么想着的时候,在梦中却想起了一些史书上不起眼的细节。 嘉靖二十八年正月,俺答破滴水崖而入,二月,周尚文奔袭二百里于曹家庄鏖战两日昼夜不停斩俺答四将而还,加太傅,俺答放言“秋后复入”。 二月廿一,福建都指挥佥事卢镗于走马溪大捷,杀汪直老东家徽人许栋。 三月十五,皇太子朱载壡行冠礼,十六日告庙加冠,十七日清晨暴薨于清宁宫。 五月,周尚文卒于大同。 冬月,翁万达闻父丧南归丁父忧,詹荣行兵部尚书事。 嘉靖二十九年正月,詹荣辞疾乞休,帝怒,夺其职命其闲住。 至此,曹家庄大捷后不到一年时间,宣大三壁皆因故而去。 无论在哪一个朝代在一年之内发生如此之多的大事都会被载入史册,可在史书上嘉靖二十八年却平静的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同年六月,原本放话秋后复入的俺答破宣府而入,史称庚戌之变,同年朱纨自戕,卢镗入狱。 想到这里,梦中的宁玦不由得一惊。 周尚文是死了,翁万达是丁忧,这都是不可抗力,詹荣是明摆着要撂挑子。 难不成俺答是被人故意放进来的? 随着意识愈发清晰,宁玦只感觉到身子一震而后便猛地睁开了眼睛,直到醒来后宁玦才发现自己的额头上已然布满了冷汗。 直到醒来的宁玦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詹荣已经死在狱中了。 周尚文也不知怎的跑到京师来了。 整个宣大可就只剩一个翁万达了! “我要入宫!” 宁玦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原本在外面扎马步的朱希忠三人听到宁玦的声音登时便如蒙大赦。 “宁贤弟!你可真是我贵人啊!” 周尚文的老脸一横,中气十足的怒道:“我还活着呢!张侍讲跟我进来,你们继续扎!” 看到朱希忠吃瘪的模样,张溶跟徐延德强忍着脸上的笑意。 “成公,你这贵人也不咋灵啊。” 周尚文没工夫去管这货,掉头便朝着屋内走去。 待周尚文跑进屋内时,却见到宁玦已然挣扎着从床榻上爬了起来。 “克终啊,你这是要作甚去,不是跟你说了吗?河套的事情不着急。” 周尚文罕有直呼旁人表字的时候,连周尚文自己说起来都觉得有些别扭。 宁玦却摇着头拉着周尚文的手。 “不是河套,周老英雄,您是为何入京的啊?” 周尚文搀扶着宁玦坐在床榻上。 “还能咋,伱不是都知道吗?去年咱麾下光指挥就战死了好几个,兵部迟迟不肯录功……” 宁玦强忍着麻沸散的药劲儿,咬着牙问道:“老英雄,你是边将,焉能如此痛快的入京?” “这我上哪知道去,我照例上了表要回京,本来照例是不批的,谁成想忽然就批了。” “那具体是什么时候?” 周尚文闻言一怔。 “岁数大了,真就有点记不清了,还是发的八百里加急,听驿卒说京师刚下了雪,差不多就是京师刚下雪那两天,咱寻思降了瑞雪君父一高兴就批了呢。” 听到这里,宁玦的心中不禁一凉。 照这么说,周尚文在原本的时间线上,这会也应当是在大同的。 想到这里,宁玦愈发激动了起来。 “周老英雄,祸大事了,快让我进宫,我要见天子!” 看着宁玦在床榻上拧巴的模样,周尚文也有些乱了分寸。 “克终,这刀伤没有好的这么快的,你若是牵动了伤口,将来岁数大了,怕是要落下病根啊。” 听到“活到老”这三个字,宁玦的心情愈发激动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是愈发大义凛然。 毋宁死! “苍生倒悬,宁某何惜此身。” 张居正却是先一步反应了过来。 “宁兄,你入宫可以,但是你总得跟我们说清楚吧。” 周尚文本想继续开口,在看到张居正的眼神后,也便没了二话。 宁玦挣扎着从床榻上站了起来,随手扯下了自己的官袍。 张居正也赶忙上前帮着宁玦穿戴了起来。 “叔大,你不觉得这事太怪了吗?詹荣刚一死,老英雄的回京的奏本就准了。” 张居正的眉头一紧。 “宁兄是说,边关可能有变?” “恐怕不止有变这么简单。” 宁玦穿着官服,便朝着庭院外走去。 第79章 重置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在庭院中摆着的,一边是朱希忠三人的兵器架,便是大明九边的地图。 宁玦系上官袍衣扣而后道: “原本詹荣巡抚大同,老英雄总掌大同兵事,翁万达坐镇宣府,居中调度,这才能稳住宣大局势。” “翁万达素与詹荣交好朝野皆知,詹家搅进了东南的海事,他翁万达难道真就能独善其身吗?” “当务之急,还是得让朝廷做好部署,起码得把老将军您先放回去吧?” 周尚文奉诏入京,只要是进了京,何时出京,皆需内阁定夺,稍有擅动,便是大罪。 张居正看了一眼周尚文。 周尚文却是摇了摇头怅然道:“克终,九边的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说罢,周尚文便捡起了一根长杆,猛地从朱希忠脑门上一敲。 “没点眼力见,还不赶紧让开。” 朱希忠这才将身后的地图让开。 “我大明九边,西起甘肃,东至辽东。” 周尚文手中的长杆在地图上连点了几个节点,而后道: “辽东自是卫戍女真,近年来瓦剌亦衰,九边重地,实则只有延绥、山西、宣府、大同四镇戎事最重。” 周尚文所说的延绥、山西、宣府、大同。 实则就是九边防线的中心地带。 而这四个点,在地图上形成了一个自西南向东北上扬的斜线。 “我这把老骨头,虽然名义上归宣大统属,但实际上是要盯着西北三边跟京师的宣大。” “所以君父将我这把老骨头放在了大同,大同距宣府,五百里之遥,克终可明白?” 宁玦闻言一怔。 “老英雄的意思是,您回了大同也没办法?” 周尚文忍不住冷哼道:“也不全是,若是我的总兵府就在他翁万达的总督府旁边,我倒是有办法,但是这两地相距五百里,我即便是回去了,也只能等着朝廷的诏令啊。” 周尚文即便是回大同,也抓不到翁万达的现形。 “那直接调兵过去总可以吧,起码同归宣大统制。” 张居正摇了摇头。 “宁兄有所不知,我大明九边,三分其权,文臣总制边将,武将统御三军,内臣监察三军,说白了武将只有战事起时,方有兵权。” 这也是之所以他跟文臣处不好关系的原因。 往往都是仗还没打完的时候,那帮文臣就忙着收缴他的兵权了,战场上他能临机专断一下。 但眼下太平无事,周尚文回去之后,想要调兵去宣府,必须要翁万达批准,周尚文才能见到兵,翁万达批了,说明他在宣府,翁万达不在宣府,也没人能批这事。 周尚文在旁边点了点头,继而开口道:“我这把老骨头,即便是回了大同,也只能是等鞑子叩关之后,朝廷的调令到了方能响应。” 说白了,周尚文就是将,而翁万达是帅,根本不是一個工种。 为将者,上阵拼杀,真让周尚文去做翁万达的活,虽说周尚文也能干。 但是对于朝廷来说,将、帅合加之九边本就有自己的军屯,这就意味着藩镇军阀了。 倘若周尚文强行抢来了这个帅权,那时候的周尚文在朝廷眼里可比俺答可怕多了。 宁玦闻言陷入了沉思。 沉思许久之后,宁玦才逐渐回过神来。 这tm是我该考虑的问题吗? 我就是为了趁着没好赶紧出去活动活动身体啊! “那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起码得将此事报诸朝廷诸公晓喻。” 说罢,宁玦便大踏步的向外走。 张居正赶忙上前拉住了宁玦。 “宁兄勿慌啊!你这样去了内阁,朝廷也不会理会啊。” “还不理会?非得等到俺答打到京师,才理会?” 张居正忍不住笑道:“宁兄你说京师有劫掠之险,总得说出险在何处吧?只一个翁万达吗?更何况这只是你的推论,内阁诸公焉能轻信?” “宁兄身负重伤,如此这般白折腾一番,我等焉能放心宁兄独自入朝。” 周尚文旋即会意,而后附和道:“他俺答南下,无外乎就是想要劫掠粮草,这刚过完年,正月都没出,地里连苗都黄着呢,他来作甚?” 宁玦用食指不住的敲着桌案无奈的叹息道:“俺答是为了互市啊!” “草原物产微薄,哪里养得活那么多人!自前元北遁大漠后,草原各部早就想明白了,要么跟中原共生,要么同死,大明不卖,他们就只能来抢,以抢逼贡啊!” “纵观古今凡是雄主,何来穷兵黩武之辈?动刀兵,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俺答越是想力压草原各部,俺答便越需要互市,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下面的部落听他的,俺答根本没得选啊。” 听到这里,张居正跟周尚文两人的表情才逐渐的凝重起来。 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起身,将手中的茶盏递给宁玦。 “宁兄勿慌,先喝口水,既要入宫,好歹也要等他们将马车套好。” 周尚文跟张居正两人对视了一眼。 宁玦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而后起身道:“我只管将这些事情奏禀君父,其余的事情让君父他们操心去吧。” 张居正眉头紧蹙的看着宁玦。 “宁兄,倘若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严嵩又岂能轻易遂了你心愿,稍加迁延两日,伱连君父的面都见不到啊!” 宁玦闻言心中一喜。 “正合我意!我直接跪死在西苑门口,拿我宁某一人性命换他们这班贪官身家性命,我有何惧哉!” 张居正闻言只得打躬作揖道:“宁兄高义,张某愿随宁兄同去!” “叔大就莫被我连累了,叔大还有叔大的事情要做,宁某身为风宪之臣,理应如是。” 宁玦直接就将张居正拦在了家中。 这小子跟太子混得越来越熟了。 这种风险必须扼杀在摇篮里。 “那张某送宁兄。” “张……”周尚文刚要开口,便被张居正给瞪了回去。 张居正起身便要送宁玦离开,宁玦倒也没多想。 就当宁玦抬腿想要爬上马车时。 却觉得脚下一软,而后整个人便朝着马车上栽了下去。 “克终……?哎呀,张侍讲,你这是跟谁学的变戏法?” 张居正搀扶着宁玦,吃力的笑道:“老将军莫调笑张某了,先前宁兄说这药苦,我又去找李太医讨了个没味道的方子,这李家果然是名医世家,医术果然高明,没成想直接用上了。” 周尚文闻言眼前登时一亮,扶着宁玦朝屋里走去,还不忘回头。 “你这方子好啊,待会给我一份,日后没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这就是战机啊!” “也就是你在这儿了,要是没你,今日就不知道该咋办了。” 第80章 君父的颜面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将宁玦重新安置在床榻上后。 张居正跟周尚文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两人的目光重新聚焦到了庭院中的地图上。 “老将军,依您之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 周尚文的眉头紧蹙着。 “张侍讲,说实话,区区一个翁万达,真不一定能有这么大用处。” 周尚文的话没有直接说开。 久在边关,周尚文知道,一个翁万达起不了这么大作用。 宣府诸臣,若是铁了心的要放俺答进来,翁万达在不在宣府也都一样。 可是自己又确确实实的被调回来了。 张居正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 “人心可畏啊。” 虽然不知道翁万达在这件事情上起什么作用,但是张居正知道,这件事不得不防。 “老将军,翁万达那边不必担心,事急从权嘛。” “我会想个办法将消息透给锦衣卫,只要锦衣卫一动,他翁万达就不得不回宣府。” 听到这里,周尚文还是忍不住冷哼一声。 “张侍讲,你还是太想当然了啊。” 周尚文表情逐渐凝重。 “宣府如若铁了心的要将俺答放进来,他翁万达回不回去都没有用,一样的,若是克终所言为真,咱们即便是用锦衣卫将翁万达诓回宣府,也不过就是给他翁万达换個死法罢了。” “最好是再防一手啊。” 张居正一脸疑惑的看着周尚文。 “老将军的意思是想办法调京营的兵直接去接管宣府防务?” 听到张居正提起京营,周尚文险些没有笑出声。 “单靠京营,这京师早就丢了。” “这么说吧,现在京营能有六万人,我老头子就把脑袋剁下来给你张侍讲当球踢。” “这点老弱病残,站在城墙上一字排开能不能把城墙围一圈还两说呢!” 张居正不敢置信的看着周尚文。 “京营焉能羸弱至斯?!” “发饷啊!当兵吃饷,饷银一直发不下来,京营咋可能有兵?” 提起军饷,周尚文整个人都不由得激动了不少。 他本就是世袭的指挥佥事,对大明军户可是再了解不过了。 “宪宗皇帝还在那会,京营还好,到了孝宗朝内阁,那李文正好歹也是军户出身啊!唉。” 张居正疑惑的看着周尚文。 “可这跟京营有甚关系?” 提及此事,周尚文就忍不住破口大骂。 “还不是孝宗时内阁那帮王八蛋,先是废了开中法,盐商本在边关商屯,种出粮换盐引,古来如是,他们倒好,废了开中法,盐商交银子就能买盐引,谁还来边关种地?” “朝廷账面的银子是多了,九边的粮价可翻了不止一倍啊!” “九边的粮价涨了,九边的军饷就得跟着涨,他们又把京营的军饷挪给九边了。” “兵没饷,将也没饷,将没了饷,去找兵要,兵没了饷就只能跑了。” “近年来边事日勤,越是打仗,粮食就越贵,粮食越贵,军饷就越高,九边军饷越高,京营能拿的就越少。” “京营已然不知多少年没发过足饷了,京营能有兵才见鬼。” 张居正默然的坐在原地。 “那老将军的意思是,咱们奏明天子,直接调大同兵马入戍京师?” “不行!” 周尚文斩钉截铁的打断了张居正的话,手里拎着那根长杆在地图上比划了起来。 “兵法云粮草先行,俺答若是入寇,想必早已在塞外集结。” “我若是俺答,得知大同兵马大举调动,我便立刻改道,直扑延绥,而后取大同直逼晋阳。” “延绥丢了不要紧,没了我大同的主力,晋阳怕是也要丢了,到那个时候,朝廷可比守一次京师要亏多了啊。” 山西表里山河,易守难攻,周尚文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若是把大同的兵马全数调到京师。 几乎就等于是将整个山西送给俺答。 当年王保保反攻中原的战略,便是立足山西而后虎视中原。 草原上想夺了晋阳而后重新登基称帝的人,可早就不止一代人了。 周尚文的语气愈发坚定。 “若是他俺答非要打上一仗,京畿反而是对咱们大明最有利的地方,天子就在此处,京营虽费拉不堪,但总归有两个人,将我那两千家兵调来京师,再凑上天下勤王兵马,依托京师这座坚城,他俺答就是崩掉了门牙,也进不了城!” “就是这一仗一旦打下来,大明是能得了里子,可君父的颜面,怕是也要丢干净了。” 俺答如果真的来了,只能说明宣府这块肉已经烂干净了,想拦俺答,只能因地制宜在京师拦。 周尚文说到这里,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被鞑子打到京师,放眼整个大明,拢共也就英宗睿皇帝达成过这个成就,还丢了一次皇位。 “事已至此,君父的颜面且先不论,只是,只靠老将军的两千家兵,这……能行吗?” 显然在周尚文跟张居正的眼里,压根就没考虑过嘉靖那张老脸的问题。 张居正更关系的则是人家动不动百万大军,周尚文这一开口就要两千人,是不是太儿戏了。 周尚文忍不住笑道: “话是不能这么说,咱们这边不成,可对面俺答那边也就那样啊。” “汉民觉得草原好,土达觉得中原好,去而复归,归而复去,俺答也不过就是强行拼起草原几个部盟而后再裹挟些许汉民罢了。” 张居正疑惑的看着周尚文。 “所以?” 周尚文闻言不由得冷哼道:“还能如何?这仗打来打去,每次都是各领十万人对垒在后面看着,俺答带着几千自己部盟的兵,跟咱大明的边将家兵对阵,谁输了谁后面的人也就跟着散了。” 从三十年前开始,两边就已经只剩小打小闹了,上一次大打,还是朱厚照打的应州之战。 即便是应州之战,整个战斗过程也跟周尚文经历的差不多。 十几万人在后面看热闹,朱厚照领着江彬的几千家兵跟小王子的几千人打一通,小王子败了,明军追击,草原各部开始跑路。 虽不似士大夫写的死伤几十人,但真正死伤规模最多也就是在千人上下。 即便是凑得人多有什么用,真正听你俺答指挥指哪打哪的也就千把人。 张居正不解道: “倘如是又与五代何异?无外乎就是万把人对战,何必还带那般多兵马徒增虚耗?” 周尚文的眼睛一瞪赶忙道:“可不敢不带。” “人家带了,你不带,对面胆子就大了,兵也是人啊,破鼓万人捶谁又不知。” “国朝开国一百年了,这九边也都打了一百年了,鞑子打累了,边军也打累了,这都快打成一家人了。” “现如今也就只有庙堂上那几位老爷还以为这长城两边一如太祖时那般泾渭分明了……哦,老夫倒不是说克终和张侍讲你,你们毕竟还年轻,亦非长在边关,情有可原。” 戎马一生,周尚文看明白了最大的一个道理。 评书里的家国大义都是扯淡,九边那些字都认不全的兵,没有那么鲜明的立场,更别说是草原上了。 大家都是过日子的。 有便宜就占,没便宜就跑。 谁把兵当个人看,给够了银子,谁就能打胜仗。 张居正明显松了口气,只是周尚文却又忍不住道:“不过张侍讲也别高兴的太早,就是这两千兵,恐怕也没那么好调。” 这些家兵,虽然跟周尚文关系亲近不少,但名义上,终归是朝廷的兵马,调动也是要兵部的调令的。 张居正忍不住笑道:“老将军,这又有何难啊?” “老将军,您是不是忘了些事?” 周尚文懵逼的看着张居正。 “没忘啊,宫里太医给开的药都按时吃了。” 张居正闻言大笑不止。 “您是不是忘了,您此番入京,是为了给边关将士讨饷的了?” 周尚文一怔。 “朝廷不是……?” 张居正摇了摇头。 “哎,老将军,抚恤犒赏没发,您没讨着怎么回去见将士们啊?” “再不发饷,将士们可就要来京讨饷银了。” 一头雾水的周尚文迷茫道:“边军私自入京?那不也是死罪?” 张居正摇了摇头。 “带甲胄来,那是边军入京。” “空手来,那可就成流民了,严阁老拦得了边军,能拦住流民吗?” 这么大个京师,哪天不来千把流民啊! 多上两千人,跟多上一粒沙能有多大区别? 周尚文闻言顷刻之间豁然开朗。 “咱是不是还能明天去知会他严嵩一声?” 张居正坐在一旁捋着胡须笑道:“老将军,这是您自己想出来的,张某可从未这么说过。” 小院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周尚文在一旁更是笑的直不起腰。 “还得是伱们这些玩脑子的啊,哈哈哈。” 张居正惭愧道:“张某也是迫于形势,形势所迫啊……希望老将军的这两千甲士,永无用武之地吧。” 第81章 南倭北虏(小改)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这几天的时间,锦衣卫跟东厂的缇卫几乎将整个京师翻了个底朝天。 不仅如此,京师的百姓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如此这般体谅缇卫的工作,甚至主动上门配合,提供线索。 他们是天子脚下的百姓。 同样,在他们,京师的百姓也是当之无愧的“边民”。 知道事情原委之后,城内城外不少大家族老便组织小辈去北镇抚司去认尸。 只不过事情显然没有陆炳想的那么简单。 别说是户部、顺天府的官册了,就是连周围的百姓都没有一人见过此人。 只有城中一家酒楼年前曾见此人来打酒。 “大都督,小的要是知道这混账是干这等事,打死都不可能卖他酒啊!” “他也配吃咱家的酒?我还送了他一觚,太晦气了。” 坐在镇抚司内的缇卫均是面色凝重。 衙门内陆炳的眉头也已然有数日未曾舒展了。 最怕的就是这种无头案子。 连这个醉汉是从哪冒出来的,锦衣卫都查不出来,更遑论去查幕后指使了。 张佐坐在一旁愁眉不展的连连叹息。 “陆都督,君父震怒啊,若是咱们一直查不出来,怎么给君父交代啊。” “陆都督,您说句话啊陆都督。” 听着张佐的声音,陆炳的心中烦躁的很。 “张公公,东厂若是有办法,尽可去查,您难道真的猜不出来是谁指使的吗?” 被陆炳呛了一句的张佐登时便没了话说。 现场的情况,他们都看过了,宁玦之所以能活,那是因为这刀是奔着张居正去的。 若不是宁玦站出来挡了一刀。 张居正不可能活。 至于谁想杀张居正,无外乎就是有人不想再议河套。 “那咱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干吧?” 陆炳捏着鼻梁叹息道:“张公公,依我之见,咱们恐怕还真的没必要急。” 张佐一脸懵然的看着陆炳。 “陆都督何意?” “他们要杀张居正,无外乎就是河套的事情,但是他们没想到宁秉宪也要议河套,经此一闹,他们的事情已经被搅黄了。” 陆炳端起茶盏泯了一口。 “河套之议已成,他们糟心事儿多着呢,君父近日怕是也要忙不少,也就是气头上的事,过两天气消了就好了。” “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着看君父旨意为何,待君父旨意降下之后,谁又跳的最欢。” “谁欢查谁,一准没错!” 张佐闻言一怔。 “对啊!咱家怎么就没想到呢。” “多谢陆都督开解,咱家明白了。” 抛开了心中大石的张佐长出了一口气,而后便欣然告辞。 “这几日尽盯着东厂的差事了,咱家得去趟司礼监了,这儿就有劳陆都督了。” 陆炳微微颔首。 张佐欣然离去,陆炳脸上的愁容却未减分毫。 这件事说起来确实没问题,但这些事情不止自己能想到啊! 能在朝堂上掀起这么大风浪的人,压根就不可能坐以待毙等着锦衣卫、东厂去查。 他们下一步要做的,才是陆炳真正担心的事情。 这一点,嘉靖知道,陆炳知道,只有张佐不知道。 看着张佐的背影,陆炳不由得竟心生几分羡慕。 难得糊涂,古人诚不欺我啊。 “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病无灾到公卿……惊涛骇浪啊。” 就在陆炳怅然时,身后却是传来了 “大都督……宣府有消息。” 听到这個消息,陆炳的心头不由得一沉。 “探查过了吗?” “已经派人去查了。” 虽然锦衣卫已经去查了,陆炳的心中却依旧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 陶家。 这几日的时间,陶师贤几乎日夜拉着翁万达饮酒作乐。 内阁议事究竟议到什么程度了,翁万达更是一字不知。 “齐之,内阁现在究竟什么情况了?” 面色微醺的陶师贤趴在一旁,慵懒的摆摆手。 “还能如何,还在议呗,票拟,算账,日夜如是。” 翁万达的表情逐渐阴沉了下来,身上的杀气亦是愈发凝重。 “初三凌晨,宣府外五十游骑绕隘许久,烽燧至大同乃去,陶齐之,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翁万达冒险入京,自然不可能什么准备都不做。 点燃烽火的消息,最多也就是慢了两日,得知此事之后,翁万达登时便意识到了情况不对劲。 听闻此言,原本趴在桌上微醺的陶师贤却是缓缓的抬起了头,表情亦是愈发阴鸷。 “仁夫啊,您知道这么多作甚?听余一句,勿在过问宣府之事了。” 陶师贤的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 不待陶师贤说完,翁万达登时便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架在了陶师贤的脖颈处。 “你姓陶的要通虏?!” 翁万达虽是文官出身,久在边关练也练出来了,更何况翁万达本就是广南潮汕人氏。 原本守在偏院外的家丁见主人被擒,登时便冲了进来。 陶师贤却是背朝着自家家丁一声爆喝。 “一帮杀才,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没看到我跟仁夫饮酒正欢呢吗?!” 谁家刀架脖子上喝酒啊! 或许这就是老爷吧。 陶家的家丁见状也只得陆续退了出去。 翁万达眼中杀气毕露,死死的盯着陶师贤,不解道:“陶师贤,你究竟要作甚?” 陶师贤风轻云淡的用筷子又夹了两口菜。 “仁夫,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咱们再等等,万一情况有变吗?” “京师已然百年未闻大警了,若是那鞑子直接破宣府而入,京师戒严,咱们机会不就来了吗?” “南倭北虏啊!朝廷腹背受敌,总得先消停一个才能收拾另一个吧?跟鞑子讲理,你说的通吗?不能啊。” 翁万达的牙关紧咬,死死的盯着陶师贤。 “所以?” 陶师贤这才将手中的筷子往面前的桌子上一拍。 “所以,只能是南面!奏本我都想好了。” “就写寇自纨始。” “罢了朱纨,江南继续当大明的财赋重地,咱们各家继续过各家的日子,君父的这紫禁城也就能安安稳稳的再也不会有北虏来闹腾了。” “伱我得利,君父也得利,何乐而不为?” 翁万达咬着牙看着陶师贤。 “你怎么确定君父一定会听你的?” 陶师贤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也不确定啊,那样的话,就让君父带着陆炳、严阁老去跟俺答拼命呗,届时陶某必在后军摇旗呐喊,忠君之事!” “反正倭寇打不到京城,俺答可就不一定了。” 第82章 摇橹的(小改)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直到这一刻,翁万达才反应过来。 这件事情,陶师贤恐怕已然预谋了不止一时半会了。 只是被宁玦这么一搅合,乱了陶师贤的阵脚罢了。 陶师贤自斟自饮,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什么河套啊,无外乎就是半路杀出来的拦路虎罢了,此事若成,咱们将那朱纨一并除了,何乐而不为呢?” “毕功于一役,古往今来,皆如是哉。” 翁万达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好啊,果然是天衣无缝,就是不知道陶齐之你将我翁万达的身家性命放在哪了?!” 这个计划听起来确实很完美。 就是有一个小缺点,翁万达是宣大总督。 “咱们都到这个岁数了,该为儿孙们多想想了,早走晚走,那不都得走嘛?” “仁夫岂不闻定兴忠烈王之故事?” 翁万达自然知晓,陶师贤说的是英国公张辅。 京师向来有人传言当年土木堡张辅没有战死,而是事后逃回京师,嘱咐了一些身后事后,自知不可活,在家中自缢,族人以阵亡上报朝廷。 陶师贤兀自捡起了筷子。 “只要仁夫你看开一点,我保仁夫你就是下一個定兴忠烈王!” “跟谁有仇也别跟银子有仇啊!” 翁万达睚眦欲裂,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什么詹荣死后,陶师贤那么火急火燎的找自己来京。 从自己回京那一刻,陶师贤就预备好了。 “那我若是不从呢?” 听到翁万达的话,陶师贤瞥了一眼别院外的家丁,忍不住笑出了声,作了个揖而后笑道: “不从,不从我也没办法啊,只能是以美酒相待啊……只是我要提醒仁夫一句,我也是代人受过啊,你现在想回宣府,我马上派人送你回宣府,只是……唉。” 陶师贤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我知道仁夫你的为人,兹事体大,仁夫总是会以大局为重嘛。” “谥号,我可保仁夫必得一忠字!仁夫觉得,忠烈如何?” 陶师贤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这件事情,不是他陶师贤一个人能做到的。 自己只是其中一步不是无足轻重的一环。 只是有人要借这件事情搞死自己罢了。 嘉靖的河套之议挡了东南势家的路,他翁万达在宣府,何尝又没挡别人的路。 翁万达知道,这是陶师贤拿自己做了一个交易。 “当啷”一声,翁万达手中的匕首径自落在了地上。 “那依齐之所见,我死之后,又当如何?” 陶师贤闻言会心一笑。 “我就知道仁夫伱是聪明人。” “听说锦衣卫有些动静,不过不碍事,大不了仁夫你就先回宣府一趟把他们应付了呗。” “你早就该听我的,这么多位同僚,既然同朝为官,那就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说你,干嘛跟人家闹得这么僵,不然也不至于有今日。” “不过他们倒也愿意卖咱们这个面子。” “史书上只会记得仁夫你忠君体国,面南自戕,呜呼哀哉,壮哉仁夫!” 翁万达面色惨白的一屁股坐在圆凳之上。 “百万生民,千秋之罪啊!” 陶师贤风轻云淡的坐在原地。 “无人知晓,便是无罪。” 偏厅中沉寂半晌,只有陶师贤手中碗筷碰撞的声音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 凌乱的发丝在翁万达头上垂下,发髻已乱的翁万达兀自起身,拜倒在陶师贤面前。 “还望陶公明示,我广南八闽百姓,可还有化私贩为公贩之日?” 任谁见了此时的翁万达,都不会将其与朝廷的封疆大吏,宣大总督联系起来。 举着碗筷的陶师贤闻言僵在原地,似是不忍去看翁万达一般,怅然若失去的望了一眼头顶的房梁。 又许久后,只见陶师贤放下手中碗筷,长叹了口气。 “以前我是可以肯定的,现在不确定了,若是裕王爷是太子就好了啊,若是孟冲那阉狗办事顺当,咱们也不至于这么被动,仁夫你也不必如此,早点告老还乡便是了。” 现如今的朱载壡离天子越来越近。 陶师贤的心中却是越来越怕。 朱家怎的一连来了父子两个妖孽。 偏偏朝中又多了这么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后生。 后生可畏啊。 “二龙不相见,多好的谶语啊,君父偏偏就不信了,唉。” “今年就是嘉靖二十八年了,自太祖后我大明还从未有享国如此之久的君父呢,可惜啊。” 按照陶师贤的设想。 今年太子薨逝,嘉靖就算是有心培养裕王,还能剩几年时间呢? 白纸一般的裕王爷。 多么美好的大明。 “唉。” 一声叹息过后陶师贤兀自起身。 “仁夫缺了用度尽管吩咐,陶某必尽全力。” 说罢,陶师贤便兀自朝偏厅外走了出去,只留翁万达瘫坐在了原地。 翁万达知道。 人总是在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才会想起自己当初应该做些什么,悔之晚矣。 或许,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选? 或许,那几个后生小辈是对的? 翁万达不知道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待陶师贤走出偏厅,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娃娃身着大红袄举着两个糖人便跑到了陶师贤的面前。 “嗲嗲,看我的糖人,这个是大力王菩萨,这个是旃檀如来。” 陶师贤见到孙女,脸上也变了面庞,一脸慈爱的抱起了宝贝孙女,眼中尽是宠溺。 “哈哈,再吃糖,囡孙的牙都要掉光喽。” “囡孙不怕!” 说着,女娃娃便将其中一个糖人塞进了嘴里,好似生怕被陶师贤抢走一般,而被抱起来后的女娃娃也看到了偏厅中的翁万达。 “嗲嗲,那个人好像不太开心,是因为没吃到糖人吗?” 小孩子的脑袋里总有问不完的古怪问题。 陶师贤也不厌其烦的笑道:“可糖人都被囡孙吃了,他吃什么啊?” “哈哈,囡孙已经吃了好多了,这个可以给他吃,可是怎的囡孙没见过他,他是谁呀?” 陶师贤看了一眼厅中的翁万达后,便抱着孙女朝着正厅走去,脸上的表情依旧慈祥。 “他啊,是给你姑丈家摇橹的。” 第83章 鞭法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这些时日。 帝国的六部九卿,内阁的严嵩,各个都是愁容满面的,独徐阶一人神清气爽。 帐就在这里,怎么算也就是这样了。 “严阁老,宫里又来催了。” 徐阶兀自放下了手中的算盘。 宁玦这么一搅,徐阶反而轻松了起来,毕竟河套之议谁也翻不了案了,这件事情闹到最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杀个朝廷重臣能解决的了。 凡事就怕独来独往,有人陪着之后,徐阶的心也就敞开了,毕竟总有人比自己更着急。 听到徐阶的声音,严嵩便感觉到太阳穴在往外突突。 “舜俞,户部都把各仓都瞧过了?” 夏邦谟兀自将账本呈上。 “禀严阁老,太仓、京通仓连水次仓都查验过了,户部实在是没有旁的办法了,眼下能动的银子,除了内库之外,所有的帐都在这儿放着了。” 严嵩深吸了一口气。 “知道了,大章,军屯那边?” 见严嵩叫自己,丁汝夔面露苦涩。 “严阁老,军屯,军屯……哪还有粮食啊。” 军屯要是能有粮食,朝廷还用得着给九边开饷? 严嵩无奈的叹了口气。 “派人去查查吧,万一呢,这会你我就是得锱铢必较啊。” 听到这个话,丁汝夔的心中是万马奔腾的。 这会的严嵩,是想起一個仓的名字就要派人过去瞧瞧。 可那玩意是粮食,又不是账上的银子,就算有,这么多年没人发现那还能吃吗? “喏,下官待会便遣人去查。” 屠侨苦笑道:“严阁老,实在不成,就……票拟吧。” 票拟何事,在场的人都知道。 都这个节骨眼了。 除了海禁还有什么能变出银子来! “在等等,等大章那边结果,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这话严嵩自己说着都心虚。 所有人都知道,只是在拖延些时间罢了。 就在内阁众人僵持不下之际。 “砰!”的一声,内阁的大门便被人从外面踹开。 “严嵩!乃公差点被你绕进去!” 周尚文粗犷的声音回荡在内阁值庐中。 其实哪怕周尚文不说话,大家伙也都知道,整个大明来内阁能这么客气的人,出了周尚文还能有谁。 徐阶身心俱疲的坐在一旁。 “周老将军,您怎的又来了?” 周尚文盯着坐在正中的严嵩怒道:“严嵩!你给句痛快话,咱大同的犒赏抚恤什么时候发?!” 纵使严嵩是泥捏的,这会的火气也当溢出来了。 周尚文这么一咄咄逼人,严嵩直接将手中的毫笔一摔,往椅背上一靠直接摆烂了起来。 “周彦章,老夫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内阁没有银子了,朝廷也没有银子了,你就是掐死我也没有用啊!” 周尚文喘着粗气。 “你以为乃公不敢是吧?!” 说着周尚文便要朝着严嵩走去,徐阶见势不对赶忙起身。 “周老将军,这可使不得啊,您二位都是社稷重臣……” 周尚文也就是吓唬吓唬严嵩,经徐阶这么一劝干脆直接就坡下驴,猛地在一旁抽出一把椅子“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严嵩!乃公再问伱最后一遍,这个犒赏抚恤,你发是不发?!” “没有银子,没有银子,朝廷搜套的银子都没找出来呢,我上你哪去给你找银子?你要不把老夫这把老骨头拉到西市去称称看看值多少银子?” 周尚文微微颔首,指着严嵩。 “严嵩,算你狠,这次是乃公来找你要饷,下次来的可就不知道是谁了!” “就是谁来也没有银子啊!你就是大同全镇兵丁全都拖家带口的进京,该没银子不还是没银子?” 周尚文要的就是严嵩这句话。 “好啊,严阁老,记住你自己说的话!” “我还没老糊涂到那个地步,忘不了!” 不待众人回神,周尚文已然拂袖而去,只剩一干重臣坐在内阁里发呆。 良久之后,严嵩憔悴的摆摆手。 “都去忙吧,咱们再等等。” “喏。” 九卿相继离去,夏邦谟数次欲言又止,最终却是没有开口亦是长叹了口气,起身欲走。 这一幕幕被带着账房在后面算账的张居正看得清清楚。 夏邦谟刚一走出值庐,张居正便跟了过去。 “夏部堂,且驻足。” “叔大?” 夏邦谟疑惑的看向了张居正。 张居正打躬行礼,而后起身道:“方才张某见夏部堂欲言又止,可是有破局之法?” 夏邦谟是重庆忠州人,而张居正是荆州人。 两地虽分属两省,但共饮一江水,仗长江之航运,两地自古以来因航运往来密切,虽称不上同乡,倒也亲切些。 “唉。” 夏邦谟沉吟片刻,而后便叹了口气继续道:“叔大你在东宫,有些事情将来你早晚都会知晓,告诉你也无妨。” 张居正赶忙站直恭听。 “朝廷其实不止海禁一条路可以走,其实还有一条路可以走,只是敢提的人,比海禁还要少啊。” 张居正一脸错愕的看着夏邦谟。 “还请夏部堂明示。” “叔大随我来吧。” 夏邦谟带着张居正朝着宫外走去。 出了承天门便是六部的衙署,张居正跟着夏邦谟走进户部衙署后,夏邦谟便从身后的一个库房中取出了几份奏疏放在了张居正的面前。 张居正疑惑的看着夏邦谟。 “这是……?” “看过之后,叔大便明了了。” 张居正只看了几眼,眉头便紧蹙了下来。 “鞭法?” “是啊。”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唯行此法,方能治本啊。” 张居正仅仅看了几眼,便弄懂了鞭法的大概,张居正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这些奏疏。 “既有此法,因何不行?” 夏邦谟兀自矗立一旁,背着手轻飘飘的说了句。 “叔大可以继续看署名了。” 张居正这才将这几份奏疏翻到最前面。 “臣,张孚敬。” “臣,桂萼。” “臣,梁材。” “臣,夏邦谟。” “……” 在张居正面前的,是自嘉靖继位以来数任执掌户部的重臣上书行变法的奏本,从一开始的清田亩,到鞭法逐渐成型,鞭法的纲领几乎已然搭建完毕。 只是这些奏本的命运却是全部留中,最后被存入了户部。 张居正不敢置信的抬起头。 “夏部堂,您诸位都曾上书过?” “是啊,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我本以为君父召我入京,是要行鞭法了,谁成想一晃已然闲置三载有余了。” “或许君父有君父的难处吧。” 良久之后,张居正才小心翼翼的看着夏邦谟。 “夏部堂,这些奏疏,张某仔细研读一番吗?” 夏邦谟微微颔首。 “只要不带离户部便可,叔大想看了随时来看。” “喏。” 直到这一刻张居正才意识到。 其实在孝宗朝之后,大明亟需变法便已然成了朝野共识,什么鞭法,鼠尾册,十段锦册法等各式新法层出不穷。 那天张居正在户部待了许久。 没有人知道张居正在离开户部时是何等的失魂落魄,因为童年在嘉靖朝最清平年份渡过的张居正成为了大明第一个知晓那个被他视为偶像的君父犯了什么致命错误的人。 一尊神像坍塌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同样会犯错的“人”。 就在张居正朝家中走去时,马芳骑快马自京西出,直奔大同而去。 信上只有八个字。 “来京讨饷,勿带甲兵。” 第84章 来京讨饷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大同到京师直线距离虽有五百里,八百里加急一昼夜也便到了。 不带甲兵轻装而出,算上发信的时间最多三天的时间,这些家兵也便能到京师了。 接下来的这几日,周尚文一直在忙活着给自家的这些家兵寻找住处。 同时京中的几个勋贵也被周尚文裹挟的朱希忠等人踢出了城去京营巡视。 两千五百人对于京师来说不过就是多了几粒沙子,但对于周尚文来说,可就不是三两个人了。 只能是让朱希忠的弟弟朱希孝在城郊收拾出一处废弃的营房,收拾了三日,总算是能住人了。 当周尚文忙完这一切回到宁玦家时,看到的却是他打死都没有想到的一幕。 只见宁玦手持一把短刃直接抵在自己的脖颈处,刀刃前便是宁玦的颈脉。 而朱希忠跟张溶、徐延德则是投鼠忌器的跟在宁玦的身后。 宁玦一袭白色中衣走在街头。 这身行头,宁玦进宫是进不去了,直接在街头大喊了起来。 “街坊们都别摆摊了,赶紧去接在城外的亲戚进城,俺答不日就要入寇京畿了!” 伤口的血色染红了宁玦身上的中衣。 周尚文见状大骇,指着朱希忠的鼻子便破口大骂道:“朱希忠,你们仨是废物吗?连个伤员都看不住?!” 朱希忠跟在宁玦的身后,不知所措的结巴道:“不是,周师傅,我们也没法子啊,刀被夺去了。” 周尚文死死的盯着朱希忠,胸口微微起伏,不料却骤起发难朝着宁玦扑去。 宁玦却早有准备似的,提前退了两步直接闪到了一旁,让周尚文扑了個空。 周尚文气的胡子都在跟着颤。 “你们咋就让克终摸着刀了!混账玩意儿!” 朱希忠一脸委屈的站在远处。 “药都服了,以前的时候吃完药早睡熟了,我们也没想到啊。” 就在周尚文怒骂朱希忠时,宁玦的话也吸引了不少过路的百姓。 “宁秉宪,此话当真吗?鞑子又要入寇?” 此时宁玦的额头上已然渗出了丝丝细汗,不待宁玦开口,周尚文便有些痛心的抢先道: “克终啊,你可知道,若是你引起了城中骚乱俺答未至,你是何等罪过吗?” 听到这里,宁玦好似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激动了起来。 “何等罪过,宁某一肩担之!” “宁可备而不至,不可至而不备!” “各位街坊,赶紧出城去接人去罢!” 比起那点疼,宁玦是真的着急。 连“安神汤”都耐受了,自己这伤再不动弹两下,可就真好了。 这会的宁玦,仍有些许药劲儿,只是药劲儿只能麻住宁玦半个身子。 宁玦就这么扛着伤,拖着半个身子游走在各个街口。 遇见寻常乞儿如是模样路人尚生怜意,更何况宁玦这是为了救人。 “宁秉宪,您回去歇着吧,这事我们替您告诉旁人。” 宁玦则是目光坚定的摇了摇头。 “你们都赶紧去吧,路上碰见人说一声就是,待伱们回来之后再帮我!” 京师百姓,本就不少是军屯出身,其余的也多是历年逃荒入京开垦出身,不少亲戚都在城外的土里刨食。 不少人在听到宁玦的话后,根本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就扭头直奔城外而去。 远房的亲戚你不管,自家的爹娘还能不接了? “孩儿她娘别摊煎饼了收拾收拾,去接咱爹咱娘进城去!宁秉宪,您等着,我们马上就回来!” 宁玦的话,有的人信了。 但绝大部分人是不信的,但他们依旧选择出城去接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经过过路的百姓一阵扩散,京师七门几乎每门都有出城的百姓,连不少守城的官军都行色匆匆的朝着城外赶去。 只不过这一切很快便逐渐变得骚乱了起来,不少人并没有得到完整的信息,只是听闻俺答入寇,便行色匆匆的加入到了进城的人潮中。 …………………… 北镇抚司。 “大都督,翁总督还在宣府。” “亲眼见到了?” “见到了。” “如此便好。” 听到这个消息,陆炳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刚从北镇抚司出来的陆炳看着京师的乱象,脸色陡然一沉。 “慌甚,乱甚!” 慌不择路的百姓,没有一人搭理陆炳。 陆炳随手从人群中揪出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兵丁。 “你是哪个衙门的?在慌甚?” 被陆炳揪出来的兵丁犹豫都没犹豫,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官爷,鞑子要叩关了,您等小的将爹娘接进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陆炳的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置信的看着那兵丁。 “俺答要入关了?” “你在哪知道的?” 陆炳整个人都懵了,锦衣卫派去宣府的探子都还没回来呢,这整个京师就先知道了? 那兵丁明显一怔。 “大家伙都这么说啊,官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听到这里,陆炳总算是明白了大概,兀自扭头直接回镇抚司掏出了一杆三眼火铳点燃了手中的引信。 “嘭~!”“嘭~!”“嘭~!” 三声铳响在北镇抚司外炸响。 周围过路的百姓这才抬头看向了陆炳。 “街坊们!都别乱,宣府安在!” 京郊的百姓在陆续进城,没有朝廷调度,在这么下去,怕是要生大乱子了。 “官爷,村里乡亲们都在进城,我们不进也不成啊,万一真的有事呢?” 陆炳的表情凝重,当机立断直接朝着北镇抚司里面高声喊道:“都把手上差事停了,去外七门!” “喏!” 把北镇抚司的缇卫发出去之后,陆炳又领了一队缇卫直接在京师里搜查起了是谁在散布流言。 这种事情,解铃换需系铃人,必须得找到始作俑者,才能用最快的速度把流言压下去。 当陆炳跟锦衣卫找到宁玦时,宁玦已然到了东直门附近。 “宁克终!你在胡闹些什么?!兵部,五军府,哪来的军报说俺答入关了?” “翁万达就在宣府,前日锦衣卫方才亲眼见过翁万达!” “你可知道你这是什么罪过?” 跟在宁玦身后的朱希忠赶忙上前。 “文孚这真是事出有因啊。” 见朱希忠开口,陆炳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朱希忠!你是大明的成国公,畿辅百万生民,全数入城,你知道有什么后果吗?” “旁的不说,惊了圣驾,你担待的起吗?你朱希忠连这点事理都不明白?” 朱希忠想继续替宁玦说话,但是实在是想不出旁的词来了。 不料宁玦却不由得兴奋了起来。 没来那不好吗?! 扰乱京师这可是大罪啊! “余无愧于心,扰乱京师的重罪我担下了,既然陆都督要抓,便将余投入诏狱去!” 就在陆炳行将下令将宁玦拿下时。 京师北面骤然响起了烽燧的炮声。 “轰!” “……” 前后共响炮八声,百里狼烟尽起,是谓大举。 俺答,真的叩关了! 宁玦猛地回过头来,死死的盯着陆炳。 你丫的不是说翁万达还在宣府吗?! 第85章 叩关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原本还有些迟疑的百姓,这下再也没有了犹豫,近百万百姓自外七门蜂拥而入。 连京中的达官显贵都有些骚乱了起来。 陆炳不敢置信的看着远处的狼烟,这才猛地醒悟过来。 宣府怕是真的跟俺答勾搭上了! 陆炳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宁玦。 “宁克终,这是逼着百姓给你立生祠啊。” 说罢,陆炳不再搭理宁玦,而是站在众人面前,朗声道: “勿乱,依次入城,持我印信,速去东厂调缇骑协佐,自即日起厂卫接管五城兵马司。” “贞卿,汝等速回军中,召京军布防!周老将军还请速速随我入宫。” “宣府距京尚有二百里,朝廷有精兵驻防,俺答一时半会到不了京师,切莫自乱阵脚!” 简单部署了几句后,陆炳拨转马头,直奔紫禁城而去。 兵部、五军都督府、三大营,在听闻炮响后,几乎同时行动了起来,在京官吏也都纷纷赶往自己的衙署。 只有一些闲散荫臣躲在家中,带着家仆收拾东西。 陶家的情况便是如是,虽然陶师贤早就做起了准备,但是陶师贤也没想到俺答竟然来的这么快。 鞑靼终究不比大明,陶师贤还是决定让家人南下暂避。 “嗲嗲,囡孙怕。” 陶师贤随手将孙女抱上马车,还忘安抚道:“囡孙不怕,囡孙不是早就想吃黄公糕了吗?咱们这便回家去吃黄公糕去了。” 听到“黄公糕”三个字,小娃娃登时便安静了下来。 陶师贤这才抬起头看着家仆吩咐道:“趁着没天黑赶紧出城,别走运河也别去保定,这会全是走水路去保定的,多带些人直接去武定府,等到了武定之后再等消息,若是情况不对便自沾化坐船走,到了海上便安全了。” 沾化本就是“复沾王化”之意,自唐以降,当地治则上岸制盐乱则下海为寇以谋生,现如今倒也成了陶师贤早先预留的一处退路。 “喏。” 将家人安顿好后,陶师贤这才稍稍定了定神。 目送马车出城之后,陶家的管家便直接凑了过来低声道:“老爷,情况有些不对。” “何事?” “方才烽燧未举之时,都察院的宁玦便呼百姓入城了,昨日周尚文又把家兵都弄来了京师讨饷,现在看来怕是周尚文跟宁玦那干人早有准备了啊。” “老悖又欲坏我大事?” 陶师贤深吸了一口气,面色逐渐阴鸷下来。 “找两个人,去东厂散点消息。” 管家懵然的看着陶师贤。 “老爷,咱们这会才散消息是不是太晚了?” 俺答都快打到京师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嘉靖就是再傻也不可能这会治周尚文的罪。 还得指望着周尚文退敌呢。 “不晚,就说他勾结詹荣,对太子图谋不轨,别的不用管,能让他去一趟东厂便可。” “喏。” 陶师贤面露笑意。 旁的事情或许都没事,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说周尚文有异心,东厂无论如何也得去问两句吧? 缓步走回自家有些冷清的庭院中,陶师贤这才长叹了口气,悠悠道:“闹饷是吧,我让你这老东西闹個够。” ………………………… 无逸殿中。 内阁九卿早已入宫,当听到城外的“信炮”时,内阁九卿原本悬着的心反而放了下来。 俺答叩关而来,这事无论怎么看可都比搜套大多了。 此时嘉靖手中的铜锤早就不知道扔到哪去了,表情凝重的坐在龙椅上,死死的盯着自己面前的这班重臣。 这下形势逆转,整个朝堂上只剩周尚文一个人是明白人了。 虽然不知道东南的势家给俺答灌了多少迷魂汤,周尚文倒是乐的看这个热闹。 “哪位爱卿给朕解释一下,俺答怎就打到京师了?朝廷在九边的精兵良将呢?!” “丁卿可在?” 嘉靖的目光陡然聚集到了兵部丁汝夔的身上。 丁汝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禀,禀君父,这几日臣一直在清查各处军仓,宣大亦未报讯,臣实是不知啊。” 经丁汝夔这么一说,嘉靖才想起来宣府还有一个翁万达。 “朕的宣大总督呢?宣府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臣已派快马赴宣府察勘,宣府驿马现已尽为贼所断,还需要,需要时日查勘,君父宽心,宣大防线固若金汤,必不至有失。” “时日时日,在需要些时日,俺答是不是就要站到朕面前来了?!” 嘉靖一声咆哮,吓得丁汝夔拜倒再也不敢言他。 “臣万死之罪!” “你们早就罪该万死了!去年大同的功赏,迁延至今不录,你们在等什么?等着天下掉银子砸到朕的将士们头上吗?!” 嘉靖是故意这么说的,不过周尚文倒也很是受用。 话都说到这了,周尚文自然是不敢再耽搁,直接起身道:“禀君父,臣有罪。” 听到周尚文的声音,嘉靖的语气这才缓和了下来。 “彦章有大功于社稷,何出此言?” 周尚文这才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陛下,老臣,老臣有精兵两千,日前已经抵京了,只是没带甲兵。” 嘉靖疑惑的看着周尚文。 “来京作甚?” “还不是姓严的那老……相公,一直压着大同的功赏不录,咱没脸回去,只能让将士们来京城找严阁老要了。” “本来臣是想让他们一块去严家吃上几天白饭的……” 在场所有人的脸上都强忍着些许笑意。 嘉靖也忍不住笑道:“严阁老是有钱,但你周彦章直接带了两千五百人来,岂不是要把严阁老吃穷了啊。” 闻听此言,严嵩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让皇帝夸你有钱可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老臣,老臣,家中只有些祖上积产,这,这,难啊。” 嘉靖懒得搭理严嵩,只是听到周尚文的兵就在京师,心也稍稍定了些许。 “行了,严阁老,朕又没说是伱贪赃枉法所得,慌甚?” 此话一出,严嵩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臣有罪。” 嘉靖没有搭理严嵩,而是兀自起身。 “彦章,告诉底下的将士们,严阁老家没有几斤米,朕有。” “京师也有足够的甲胄兵刃,只要他们能御敌于京师之外,朝廷万不会亏待了他们。” “有功的,便先赏了,阵亡的便先抚恤了,内帑拨银子。” 周尚文赶忙拜倒:“老臣代娃子们谢过君父。” 廷议到这里,城外的信炮声再次响起。 嘉靖的表情再次凝重。 “众卿且去安置百姓,勿生骚乱,京师有粮,有饷,有朕,天塌不了。” “喏。” 只是在众人走后,原本站在嘉靖身后的张佐迟疑了许久,最终却还是没有将话说出口。 毕竟周尚文现如今关系到京师存亡,待明日去请周尚文问清楚再上报君父也不迟,心里这么想着,张佐便也离开了无逸殿。 上架感言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今天是本书《大明总宪》发布的第三十……好几天了,一路跌跌撞撞也到了上架的时候了。 现在本书一共是有五位盟主。 作者是真的受宠若惊,之前打赏之后没加更靠着厚脸皮蒙混过去了,主要是第一次在起点正儿八经的一轮轮的推荐吃下来。 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排更新,不过好在上架之后就明白一些了,多的废话不多说,待会吧,问了编辑说是十二点改状态,其实我是以为今天凌晨上架的,总之就是先十更为敬,待会一次性全部放出。 以后每天的话,保底三更,能写多少发多少,毕竟这个资料查起来就没完,速度拉太快实在是保证不了,但是肯定会多。 其实挺想跟各位看官说两句话的,想过建个群,只是想到这个题材建個群,三天两头炸,什么都不让说最后有跟没有一样,所以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建。 之前问过编辑追读,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了。 先感谢一下各位看官老爷的支持,哪怕是前几天剧情上出了点小事故,改文已经改的有些看官很不爽了,再次道个歉。 回到咱们这本书上。 当初开书的时候其实我就已经觉得这个题材不好写了,现在写了之后才发现。 确实不好写。 因为别的文都是爽文,像是朱厚照这样的先天的硬件看起来就很爽。 但是仔细一开嘉靖中期这帮人,从皇帝到大臣,其实都有些病态的畸形了,所有人都在拧巴着活着。 老道士操天下之权柄,以术驭臣,看着很爽,实际上仔细翻开每个节点事件,这个人物也是有点生活所迫的意思。 一个幼年丧父的皇帝,跟他那个倒霉堂兄一样,一个独生子藩王,说白了,人家就是以为他好欺负才让他继统的。 在此之后,大礼议,中道夭折的嘉靖新政,不可否认,年轻时的嘉靖是真的想做些事情的,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大伯留的那一摊子实在是太恶心,内外糜烂,前二十年他要是不上进没准吊死在煤山上的就是他儿子了。 逐权臣,征安南,清田亩,甚至是削藩。 明朝削去藩王最多的皇帝,既不是朱允炆,也不是朱棣,而是嘉靖,毕竟郡王也是王。 嘉靖八年内阁议定《宗室条例》便开始控制宗室俸禄,光亲王就先后废了四个,而后又陆续废了几个郡王,当然裕王爷继位之后,又平反了一些。 老道士对于整个帝国的掌控,在朱载壡出生的那一刻达到顶峰,只是在巅峰之后往往就是下坡路。 很多人把壬寅年当成嘉靖朝的转折点。 但是我的观点是,嘉靖朝真正的转折点,是嘉靖二十八年跟嘉靖二十九年这两年。 因为在嘉靖二十八年之前的老道士,依旧是有心想做事的,河套该议就议,要钱也给钱,东南的朱纨巡海,该巡便巡,斋醮也好,其实还远没有明孝宗那么魔怔的程度,最多也就是有野史传闻养个五彩王八。 直到朱载壡莫名奇妙的死在东宫之后,经历了晚年丧子的老道士就开始变得病态了,次年的庚戌之变更是直接把老道士最后一点遮羞布给扯了下来,再往后的近二十年的老道士更像是一个不愿意承认自己变法失败的犟种虽然还没有被完全架空,却成了一个历史上最体面的变法失败者,竭尽全力的在表面上维持帝国一如往昔的模样,再后面的故事大家也就都知道了。 至于徐阶、严嵩,甚至是谢迁这种人。 他们真爽吗? 答案同样是否定的,徐阶是学了一辈子司马懿,严嵩何尝又不是晚年不祥。 至于谢迁。 书里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但汪直险些把谢家绝了根那可是实打实的。 翻开史书,或许嘉靖这一朝过得最爽的历史人物,反而还真的有点可能是海瑞。 张廷玉在《明史》中说“明实亡于万历。”其实以前的时候我总是觉得万历这口锅是不是背的有点太大了,因为总感觉嘉靖好像也干的不是什么人事。 只是随着对历史的了解,我才发现这句话可能没错。 因为嘉靖的锅,不在明朝,或者说,作为一个封建帝王,老道士已经做的相当不错了,因为变的不是明朝,而是整个世界。 于明朝,老道士没有锅。 但东亚的农耕文明与工业时代擦肩而过的锅却有嘉靖一份。 世宗之过,不在朱家,而在社稷。 当葡萄牙人出现在广东外海时,就意味着这个世界要变了,曾经的《资治通鉴》,曾经的圣人典籍,要开始失效了。 而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嘉靖,却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切从而做出了重大战略误判,依旧在路径依赖的想法下,将一切问题的答案求之于古今圣王。 或许在嘉靖二十九年后,嘉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已经输了。 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在此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或许还能在史书上找到类似的事情,但也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单纯了。 这是嘉靖朝。 一个与轰轰烈烈的大航海时代并存的王朝。 绝不可能避开大航海时代的影响。 小时候曾经看过TVB版的《西游记》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个单元的内容就有那一版的金池圣僧,因憎恨观音未选他去做取经人而后对锦斓袈裟起了歹念。 在工业时代的东亚,像极了那个被观音菩萨抛弃的金池圣僧。 而如果说历史曾经对于大明这个金池圣僧有过程一次考验。 应当就是在嘉靖十五年到嘉靖二十九年,这几乎完全与朱载壡的一生重合的十四年。 作为金池圣僧的明帝国与东亚几乎集齐了所有的必要不充分条件,但依旧被观音抛弃。 有人说是因为封建皇权过于强大,有人说是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 这些答案我觉得都对。 但是都太大了,大到让人不明所以。 明朝的问题,不是去一个穿越者发明出台蒸汽机、种两株洋芋就能解决的。 所以,这是一个金池圣僧成为取经人的故事。 较之于原本的西游记,经书还是一样的经书,只是取经的人不一样,出发的地点不一样。 资本主义“萌芽”这个词用的完全可以说是巧妙。 已见其形而未得其势。 何也? 犹未见光也。 故,是为萌芽。 我们需要一个更直观的答案,让我们可以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的,明王朝乃至整个东亚当时存在的问题。 而且我坚信,这个答案绝不是什么自带劣根性,也绝不是某个人弄出来几样现在看来粗糙无比的机器,甚至是哪个富贵闲人脑袋被树上的苹果砸了一下所能导致的。 因为决定历史走向的,创造崭新历史的,以前,现在,将来,从来都是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而不是他们。 伟大发明的伟大之处从来不在于是谁创造了它,而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愿意用本就不充裕的物质资源去换取它从而赋予了“伟大”以生命。 《西游记》从不因吴承恩而伟大,《西游记》之所以伟大,是因为自唐起,上千年时间里从历代先民对于西域的好奇开始流传,至明代时故事开始升华,故事的重点回归到了东土自身的问题。 《西游记》这个故事的演变过程本身就是历代先民的一次西出取经而后回归东土的故事。 同理,创作《大明总宪》这本书的也并不是我。 我们的祖辈先是在一个名叫嘉靖朝的历史时期创造了这段历史。 而现在思考这段历史究竟带给这片土地了什么的各位看官产生了需求,让我能有机会把这些历史片段汇总成一个故事去推演历史的另一种可能。 读者的兴趣跟祖辈的故事,才是一本历史文的核心要素,而我实则是那个最不重要的部分。 本质上,这是我们两个时代的人跨越近五百年的时空共同创作一本书。 也许这就是历史文的魅力所在。 惟愿诸君,一帆风顺,遇风踏浪。 包括创作时本书时,但不仅限于创作本书时。 第86章 闹饷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自第一声“信炮”响后,京师接下来的几昼夜,几乎夜夜信炮不熄。 兵部已然飞檄大同、河间、辽阳、保定等六府兵马勤王,只是这七镇手头的机动兵力也不过就是五六万人罢了。 内阁值庐中,严嵩看着兵部呈送上来的奏本,额头上已然布满了汗珠。 “大章,朝廷九边就这点兵丁了?” 丁汝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严阁老,这是下官所拟《备边十要》并御虏长策,还请严阁老速速转呈君父啊!” 翁万达生死不明,兵部只剩下了一个丁汝夔。 丁汝夔早已成了惊弓之鸟,这才想起了詹荣曾经留给他的那封信。 找到之后,第一时间便来到了内阁。 严嵩兀自将丁汝夔手中的奏本丢到一旁,手中则是拿着六府兵员的奏本走到了丁汝夔的面前。 “塞上败或可掩也,失利辇下,帝无不知,谁执其咎?大章,你知晓吗?” 丁汝夔的心里也是万马奔腾。 平日里清军役时都是齐装满员的。 这个节骨眼上,各镇的总兵也没法藏着掖着了,都悄悄的给内阁、兵部透了实底。 一个人透或许没什么,但架不住这边将全都来透底。 这时候内阁跟兵部才发现,这哪是透底啊,朝廷分明就是没底! 往年都是靠周尚文跟宣府那一镇在天子脚下的边军撑着。 宣大无事即九边无事。 依制,这些边军可是连城都不能进,只能在城外御敌,以己之短,攻敌之长,胜算几何丁汝夔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还请严阁老搭救啊!” 丁汝夔直接跪在地上叩起了头。 严嵩举着奏本的手悄然落下,那本奏疏也落在了地上。 “先等他周彦章吧。” “兵部这边先去坚壁,实在不成就只能待寇饱自扬去了。” 严嵩不是傻,天子都能知道京畿打败仗了,还能不知道众将躲在营里当王八吗? 显然,当王八下场要比不当王八的下场好的多。 严嵩没得选。 “大章,旁的事情内阁一律不管,你只需记住不止京师,巩华也决计不能出任何岔子!” 经严嵩这么一提醒,丁汝夔才猛地回过神来。 “多谢严阁老提携,下官这便与在京勋戚商议,择干将入戍巩华。” 严嵩微微颔首,示意丁汝夔离去。 只是严嵩要保的却不是巩华的百姓,比起百姓来说巩华的那七座皇陵才是他最担心的东西。 若是俺答入了七陵,他严家就可以集体在家上吊了。 兵部跟五军都督府都在疯狂的打探着宣府的消息,宣府却没有半个字传回来,只有些许边民带回了只言片语。 问贼几何,答曰:很多。 出现这种情况,其实兵部都已经猜到了大概。 宣府怕是已然失陷了。 翁家的宅邸里已然哭声一片,朝中的闽人、广南二路的官员也已经开始相继去翁家探望了。 就在城内城外一片大乱时,张佐却带着一队缇卫悄然出现在了宁玦家中。 “张公公?可是君父要治我的罪了?” 宁玦的眼中有光,满脸激动的看着张佐。 张佐却没有搭理宁玦,而是兀自走到了周尚文的面前。 “老将军……有人举报您勾结詹荣,图谋戕害太子,您要不还是跟咱家回去一趟吧。” 此话一出,原本在院中背着兵书的徐延德登时便蹿了过来。 “姓张的,你昏头了?!伱把周师傅带走了,你们东厂的人去退敌?!” “定公勿急!咱家心里有数,只是有贼人凭空构陷,咱家只是照章办事,就当是周老将军随咱家去东厂吃盏茶,保证入夜之前能回来!” 事急从权,这种事情周尚文至少也是要去一趟的,毕竟张佐更担心的是举报周尚文的人接下来还会做什么,东厂问清楚了也要有个防备。 “行了,小徐,你接着在这读兵书,照料好克终,去一趟便去一趟,不妨事。” 周尚文粗枝大叶,倒也没有什么防备,大大咧咧的跟着张佐上了东厂的马车。 只是周尚文没有看到在宁玦家门外的茶棚里,两个自己的家兵亲眼目睹了自己走上东厂马车的那一幕。 “两位,你们都看清楚了吧?我们实在是为周老将军抱不平啊!” “咱弟兄们在外面出生入死,就是为了保他严嵩跟严世蕃这父子两个混账玩意儿在朝上作威作福吗?!” “战死的弟兄们,欠了一年的饷没发,战死了连抚恤都发不下来,他姓严的家里一个夜壶都恨不得镶金,一条人命,三两银子的抚恤他们都舍不得发啊!” “哎,两位,我还没说完呢。” 望着那离去的家兵,坐在茶棚中的军士叹了口气,将盏中茶细细饮罢,这才拎着头盔小心翼翼的数出了二十多个铜板。 “掌柜的,再拿只烧鸡,家里孩子俩月没吃肉了,正长身子呢。” “还长身子呢咋能这样,我给您挑只肥的,稍等。” “没法子,孩子他爹没本事啊。” 掌柜闻言手上迟滞了一下,而后没在多说用牛皮纸包好了一只烧鸡递给了拿军士。 “军爷慢走。” 一个时辰后,已是迟暮时分,在兵部衙门之外便悄然出现了几十人。 不待丁汝夔走出衙署,便直接被那伙人堵在了衙署之中。 “姓丁的,咱弟兄们的赏钱到底什么时候发?!” 一声大喝传来,丁汝夔被吓得向后一缩,重新退回了兵部衙门。 “尔等何人?” “我们都是大同来的兵,朝廷一直压着弟兄们的抚恤不发,家里揭不开锅了,来跟朝廷要银子!” 这些家兵其实并不缺饷,周尚文就算是自己掏腰包也会把家兵的饷先发了。 但他们也是从普通边军里选拔出来的,其中更是有兄弟在普通边军之中战死。 经人那么一说,单是那口气上来便有些憋不住了。 憋屈,越想越憋屈。 丁汝夔闻言一怔。 “大同的兵?不是说抚恤内帑出了吗?” 不说这话还好,此话一出,原本聚在兵部衙门外的一众家兵全都红了眼。 “放屁!老子一两银子都没见到,银子在哪呢?!” 朝廷说发了银子,边军没拿着银子。 直说有人从中间贪墨了呗。 本就不少人因为周尚文被东厂带走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这下这彻底压制不住了。 “严嵩在哪?!俺们要见严老贼!” (本章完) 第87章 为谁而战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在场的家兵愈发愤慨,矛头直接对准了严嵩。 而众人将怒火对准严嵩后,丁汝夔的大脑也恢复了冷静。 直接指着面前的家兵怒斥道:“大胆,你们可知道冲击兵部大堂是何罪过?!” 这些家兵本就脾气不好,现如今又在气头上被丁汝夔这么一骂登时便朝着衙门又靠近了几步。 “我们是朝廷的兵,当兵吃粮,不发饷我们怎么吃粮!” “来人,持本部印信去调兵来,非常之时,冲击衙署,我看你们是想跟鞑子里应外合!” 丁汝夔一声令下,兵部登时便有一吏员蹿了出去。 “放屁!老子是汉人,老子在大同跟鞑子拼杀了这么多年,你姓丁的敢说老子通敌?!” 丁汝夔的大帽子扣下来时,家兵中的一个大汉面色胀的通红,直接便走到了丁汝夔的面前。 身后的众人赶忙上前拉扯。 “老包,冷静点。” 被称作老包的家兵充耳不闻,只是死死的盯着丁汝夔。 “伱姓丁的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给乃公听听?” 丁汝夔牙关紧咬,压根就不信老包会对他做什么。 “我说,你们想跟鞑子里应外合!” 刚一说完,丁汝夔便觉面前一身狂风呼啸而过,而后眼眶一凉。 整个人都向后退了数步。 丁汝夔捂着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家兵。 “你……你敢打我?!” “乃公现在还想弄死你呢!” 不待老包冲上来,便听得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队轻骑,直接将在场的人给围了起来。 “何人擅闯兵部?!” 早已红了眼的老包压根就没把身后的呵斥放在眼里。 直接就朝着丁汝夔冲了过去。 “高公公救我!” 丁汝夔一声惨叫,而后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爬起来,直接朝着高忠跑了过去。 骑在马上的高忠也是一阵惊慌。 “都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将贼人拿下!” 先前这班家兵劝归劝,拦归拦,但看到高忠的缇卫要对自家兄弟动手,直接就跟缇卫厮打了起来。 纵使这些缇卫皆着甲胄,硬是跟这些家兵打了个平分秋色。 丁汝夔捂着眼躲在了高忠身后,表情有些扭曲的颤抖道:“反了,高公公,他们这是要造反啊!” “内帑的银子,关兵部什么事啊!我们也见不着啊!” 高忠骑在马上,看着眼前这些人牙关一咬爆喝道:“你们当真造反,那可就怨不得咱家了!” 此话一出,高忠身后一队弓箭手登时便拉紧了弓弦。 在听到弓弦拉紧的声音后,这队家兵近乎是本能的进入了战斗状态,就好似变戏法似的直接将那些缇卫手中的兵刃夺了过来。 “都住手!” 陆炳骑着马自远处疾驰而来。 “把弓都收了!” 自从宣府报讯后,陆炳便直接换上了自己的坐莽袍服,在城内外奔走。 在这种时候,衣冠就显得分外重要了,身着坐莽,无论百姓、官军,见到了都会服从指挥,说出来的话也更有分量。 被陆炳这么一呵斥。 高忠身后的弓箭手先是将弓垂下,那二十余个家兵这才丢掉了手中的兵刃。 “汝等皆是国之壮士,强寇压境,何以自乱阵脚?” “官爷,我们心里憋屈啊!大同多少遗孤,连三两银子的抚恤都拿不到,他姓严的家里恨不得连夜壶都镶金。” “这仗让我们怎么打?!” 丁汝夔指着老包怒道:“放肆!兵部衙门也是尔等造次之地?冲击本部,袭击堂官,单凭这一条,就足以将尔等在两军阵前祭旗了!” “大都督,还不将这些人就地拿下?!” 陆炳死死的盯着这群家兵,迟疑了许久,这才从牙缝中挤出了两个字。 “拿下!” 不待老包等人反应过来。 原本就在他们身旁的缇卫便直接捡起了地上的兵刃架在了他们的脖颈处。 “狗官!狗官!还指望我们替你们挡鞑子?你们自己去城墙上守罢!” 陆炳的面色凝重。 他知道这群人没有谋反的意图,但非常之时,陆炳只能这么做。 朝廷可不止欠了大同的抚恤,真正要命的是京营,京营的兵,这辈子见没见过的军饷还两说呢,若不是京营还有些屯田,早就没人了。 若是京营的军士跟着也闹起来,这京师也干脆别守了,直接跑路得了。 “把人都押好了,跟我走!” 陆炳带着这二十余个家兵本想去找周尚文,却又不知周尚文现在何处。 只得是带着这些人朝着宁玦家去。 周尚文是大同总兵,而之前的詹荣就是在大同巡抚任上迁升京师的,早先二人之前难免有些来往。 “老将军,这些事情咱家这边都记下了,日后若是再有事,咱家便直接替您挡了。” “成,那就算是我老头子谢谢张公公你了。” 张佐亦是连称“不敢。”而后道:“您这事幸亏是先到了东厂,若是被都察院拿了去,这事可就绕起来了。” “宁秉宪家到了,咱家便不送了。” 周尚文也没有客气,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只不过周尚文没有想到的是,刚一进门,周尚文见到的却并不是宁玦,而是在宁玦外,站了一圈的家兵。 “你们这是……?” 陆炳没有多说,只是兀自抱拳道:“老将军,人我给您送回来了,好生管教。” 而后陆炳便直接离开了宁家。 周尚文闻言便瞪了一眼“老包。” “柱子!你等今日又作甚去了?!” “你奶奶的包柱子,你是一点不给咱省心啊!” 周尚文抬起马鞭,便作势欲打。 本就是粗人,周尚文是将这些家兵都当成自家子侄管理的,自然也少不了棍棒。 原本周尚文以为包柱子会像以前那样喊两声疼而后认错。 不料今天的包柱子却没有半点躲闪的意思。 “你咋不躲?” “俺没错!俺看你被东厂的鹰犬抓了,俺们急……” 周尚文哭笑不得的看着包柱子。 “我去东厂吃盏茶的功夫,你们就闹出这么大的篓子还说没错?!” 包柱子低着头犹豫了许久,这才好似豁出去了一般看着周尚文。 “俺也想不明白,他严家的夜壶都恨不得镶金,为什么咱大同的弟兄连三两银子的抚恤都要不到!” 周尚文怔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以你想躲在城里当婆姨?” 包柱子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道:“俺不想!” “但是俺就是想不明白啊!” “想不明白什么?”周尚文牙关紧咬,嘴里却是无言以对。 “凭什么他姓严的就能躲在暖阁里,咱们弟兄们却要去战场上送死连抚恤都拿不到啊!” “该纳粮的不纳粮,该杀的人不能杀。” “咱弟兄们出生入死十几年咱们究竟是为谁而战啊!” 城外炮声大作。 这一次不是信炮。 而是大将军炮。 俺答破关了。 (本章完) 第88章 入涤九旬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包柱子,甚至是京营的所有官兵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北虏已然杀到京师了,他们是军士,身上穿着甲胄,理应上阵杀敌。 之所以说这些话。 包柱子只想要一个答案。 凭什么? 凭什么出生入死的是他们? 天子是王,是父天母地,是最接近神的人,也就算了。 凭什么严嵩、严世蕃这样的人都可以躲在暖阁里,等别人拼命来保他们? 他们也是天子吗? 听着包柱子的问题,周尚文无言以对。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的兵器架上传来了一声脆响。 只见宁玦静静的注视着朱希忠的那把佩剑,这是嘉靖赐给朱希忠的,也是之前练武带过来的。 “老英雄,不用想了,我知道。” 周尚文闻言一喜。 “成,让克终与你们说上一说。” 只见宁玦将剑鞘重新放回到兵器架上,拎着剑缓步走出庭院。 宁玦望着面前的包柱子等人迟疑了许久。 “因为,本就不需要你们去战场杀敌。” 周尚文闻言一怔。 “克终,你这是说甚糊涂话?他们是大明的将士,理应为国……” 宁玦有些不解的看着周尚文。 “哪来的理应?!他们的命,本就不比严世蕃贱!凭什么他们要去死,而严世蕃就可以躲在暖阁之中?!” “若说杀敌报国!他们每一个人都杀过敌了,而且他们连全家的那份敌都杀出来了,凭什么严世蕃就不需要杀敌报国?!” 最后,宁玦盯着包柱子,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伱们是最不欠天下人什么的人,这一次,该我了。” 包柱子语无伦次的看着宁玦。 “宁秉宪,不是说让您去,俺是想让严世蕃……” 宁玦直接打断了包柱子的话。 “不是严世蕃,而是天下人,你们之所以只记得严世蕃,那是因为他是最像严世蕃的人。” “但没有了严世蕃,还有徐璠,一层层的降下去终究有我,在长城之后,被诸君庇护的我们都是严世蕃,所以这一次,我们庇护诸君有何不可?” 包柱子的面色胀的通红,良久之后,才憋出了一句:“秉宪该配享太庙!” 他们是粗人,这是他们能想到的最高殊荣。 宁玦没有做声,宁玦是想求死,但宁玦同样也希望他们能活下来。 “太庙就不去了。” “就去天坛斋宫南面吧,那地儿挺宽敞。” 周尚文闻言起身欲拦宁玦,宁玦却直接将剑担在了肩上。 “老英雄,别跟着我,您若是跟上来受了连累,宁某还不如自戕了。” 剑锋前便是宁玦的脖颈,自从上次用过这招后,宁玦也就再也没喝过那什么“安神汤”。 周尚文是真的怕宁玦直接抹了脖。 “克终,你这是往何处去啊?” 宁玦笑了笑。 “都要去斋宫南面了,自然是去入涤,老英雄也该安享晚年了,这次就别跟着宁某上战场了。” 行至街角拐弯处,宁玦便直接扭头朝着齐化门的方向走去了。 明清时,天坛寰丘东面宰牲亭正对的西面位置,便是牺牲所的所在,今天坛医院正下方即明清故牺牲所建筑群。 所谓牺牲者,即献祭也,有人祭之于天地,有人祀之于鬼神,亦有人献之于苍生。 周尚文刚一说完,远处便有快马疾驰而来。 “周老将军免礼,俺答已至京畿,粮草战马皆以备好,天子令您率所部即刻赴京营领取甲胄,搜寻俺答主力决战,提振京师士气民心。” 嘉靖的手令直接让周尚文免礼足见情况紧急。 周尚文表情复杂的看了一眼包柱子。 “柱子,克终的话你都听见了,咱……唉,这些话回去告诉营里的娃子们,这一次,咱让你们自己选。” 周尚文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去了一趟东厂后回来自己的这些家兵便军心大动了。 戎马一生的周尚文知道,他们这个样子即便是上了战场也是非死即逃,与其如此周尚文不如直接放他们一条生路。 周尚文七十五了。 有些事情,看的早就没那么重了。 “总兵,那您呢?” 周尚文冷哼一声。 “我跟你们不一样,老头子我蒙君恩甚,他严世蕃可以混账,但如果没有陛下,这会老头子我早就被那帮言官劾死了。” “我就是匹马单刀也得会上一会俺答!” 周尚文眼中杀机骤现,走进庭院拎出一把长刀便直接翻上了战马。 “您去,俺也去!要是没有您,俺早就冻死在草原上了!” 周尚文没有说话而是策马长驱,直奔城外大营而去。 哪怕是再问包柱子十次他依旧会去,哪怕他依旧不知道凭什么严世蕃可以躲在暖阁里。 俺答入畿,京师大震。 五城兵马司、禁军、京营的各种信号、信炮、令箭几乎就没有停过。 各司都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接敌。 宁玦扛着剑走在安定门大街上,入目的却是满坑满谷的百姓。 眼下城中但凡是能住人的宅邸都已然塞满了人,却依旧有不少人只能无助的挤在街头啃着发黑的面饼。 宁玦也不知道严世蕃凭什么能躲在暖阁里。 但是宁玦知道即便俺答破了城甚至即便大明亡了国,老道士去吊死在煤山上。 严嵩依旧是严嵩,徐阶依旧是徐阶。 俺答甚至会客客气气的请他们出山继续治国。 而宁玦眼前这些啃着黑色面饼的百姓中的大半却会变成地上的尸骸。 不过,这是宁玦的答案,却不是包柱子的。 “秉宪往何处去?” “入涤。” “宁公何往?” “入涤。” “……” 路上不少见过宁玦的百姓都在开口问讯。 宁玦的也只是回答一句简单的“入涤”。 虽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压根就不知道入涤是什么意思,宁玦也懒得解释。 即便是百姓化为尸骸,宁玦也没权力去逼着包柱子他们去死。 宁玦能做的只有自己出城退敌。 直到宁玦走过安定门,城中的百姓才意识到宁玦要去做什么。 安定门下,宁玦稍稍有些兴奋的望着北方卷起的漫天尘埃。 周礼有云,凡大祀用牲,入涤九旬。 来吧,俺答。 老子等你很久了! (本章完) 第89章 朕还没输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西苑内钟声大作,大队的缇卫在西苑内外出入。 连张佐都换上了一身皮甲矗立在嘉靖身旁,司礼监的滕祥等人则是抱着各地的奏本在西苑内进进出出。 严嵩带着内阁九卿快步而趋,直入无逸殿。 “臣等失职使君父受惊,臣等万死。” 刚一进无逸殿,严嵩便直接跪倒在地。 事已至此,严嵩说再多的废话都没有用,严嵩几乎是靠着身体本能就先将一切责任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而嘉靖的怒火却没有半分削减的意思。 坐在龙椅上的嘉靖听着城外若隐若现的炮声,睚眦欲裂的盯着面前的群臣。 “好啊,这就是丁卿告诉朕的宣大防线固若金汤是吧?” 这世上哪有金汤一般的防线。 这是丁汝夔心里的想法,但是丁汝夔是万万不敢说的。 这会说了跟直接自杀没什么区别。 丁汝夔直接叩倒在地。 “臣万死。” 嘉靖拎着铜锤直接敲在了铜磬上。 只不过今日的磬响在城外炮声的加持下听起来却是令人心烦意乱。 “朕不是问你们该不该死,朕是问你们现在大明怎么办,祖宗社稷怎么办!” 严嵩闻言直接从袖中抽出了一份奏本。 “内阁已然拟定御敌之策,宣府总兵赵卿御敌不力,暂罢其职,急调辽东总兵赵国忠代之,收拢宣府溃兵移驻巩华,卫戍帝陵。” “兵部丁汝夔督守京师九门,锦衣卫大都督陆炳守皇城四门,礼部王用宾募城中百姓并武举生员登城助守,如是京师并六府援军计二十万,可保京师无虞。” 严嵩的计划,无疑是直接捅到了嘉靖的肺管子。 “放肆!” “昔日皇祖长驱胡虏三千里。” “今日外域之臣敢于朕前坐观京师,尔等让朕以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俺答兵至何处?!” 跪在地上的丁汝夔这才抬起头,战战兢兢道:“三日前古北口急报,有数千骑攻猛古北口,兵部议定此为佯攻,俺答主力或欲取通州……” 话说到这里丁汝夔便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通州就是京师的大动脉,有了通州,来自各省的漕粮才能源源不断的输往京师,若是通州丢了,俺答此次入寇,可就真的要比肩土木堡之变了。 见嘉靖肝火大动,严嵩赶忙开口道:“启禀君父,依老臣所见,此抢食贼耳,实不足患。” 经严嵩这么一说。 嘉靖的火气才稍稍削减了几分,即便是内阁将所有的责任都扛过去,嘉靖至少还有一顶失察的保底帽子。 把俺答说成是抢食之贼,在帮内阁丢锅时,顺带也将嘉靖头上的帽子摘了下来,退一万步讲,抢食抢食,起码是大明有食俺答才会来抢,百姓有食,那不就是圣躬有德了吗。 徐阶却好似抓到了机会一般。 风停了,雨晴了,他又觉得他行了,徐阶巴不得俺答将京师搅的大乱。 京师越乱,严嵩的锅就越大,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哪怕是现在用不上,将来早晚有一天能用上。 “严阁老,不要说甚抢食了,方才内阁拟定,募京师百姓武举生员登城助战,武举生员食君之禄必用全力,大同兵刚刚闹过饷,边军尚且如是,更遑论百姓!” “今虏已至近郊,而我守备一无所有,依臣之见,此事宜权,许以款虏,以待天下勤王兵马。” 徐阶这是直接挑明了严嵩平日里对百姓干的那些事,现在指望着百姓助战,你早管着干嘛去了? 但在最后徐阶还是拿出了自己的方案。 这种节骨眼上。 事到临头,没方案乱喷,那叫说风凉话,下场可想而知。 有自己方案的喷,那是大敌当前,顾不上同僚情谊的政见不合,这叫有能力有担当。 徐阶的心思瞒不过在场的老狐狸,但嘉靖也只能顺着徐阶的话继续往下说。 “苟利社稷,皮币珠玉,非朕所爱。” 徐阶又赶忙表明态度。 “君父怜爱苍生,不吝珠玉,此诚社稷之福,然如是赐币有损天朝威仪,今当遣使和议,尊礼制,行礼法,待虏至大同再行入贡、赏赐,方是当务之急。” “臣等附议。” 屠侨等人率先开口,在场的九卿几乎同时附议。 这场廷议,将来是一定会载入史册的,这会附议了几乎等于是白捡一个清名。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谁还在乎什么严党、清流之分。 今天大家伙都是清流! 严嵩对身后这些人的反应充耳不闻,却是发现嘉靖迟迟没有做声。 沉浮半生的严嵩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不对劲。 “陛下,老臣,老臣也附……” 不待严嵩说完,嘉靖便直接开口。 “徐卿所言,自是谋国之见,谈自然是要谈,然京师守备不可空虚,徐卿之谏朕准了,内阁的章程朕也批了。” 说到这里,嘉靖的表情逐渐的冷峻下来。 “严阁老,朕可将宗庙社稷都托付于卿身了,募百姓登城助战的差事,莫要负了朕。” 闻听此言,严嵩身上的冷汗登时便渗了出来。 这是王用宾的差事啊!怎的扣到我头上来了! 嘉靖的话说的轻描淡写,但徐阶等人却是察觉到了嘉靖话中的杀机。 意思也很简单,就是无论如何都总是要见到百姓登城助战的。 百姓不愿意登城不要紧。 砍了严家父子的脑袋祭旗,百姓不就愿意了吗? 本来大家伙就是想在史书上露个脸。 这是要直接成拨乱反正股肱之臣的节奏? 嘉靖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昔日英宗睿皇帝时,犹未有迁都之议,自即日起,内外君臣,凡有言南迁者,立斩。” “和议之事,交由徐卿,卫戍之事,尽付严阁老。” “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诸卿速归各署,君臣勠力,解民倒悬。” 屠侨等人跟在严嵩、徐阶二人的屁股后面直接跪倒。 “尽心王事,是臣等之职。” 那一天,嘉靖在龙椅上坐了许久。 徐阶的话,让嘉靖的大脑清醒了下来。 自己只是走错了几步棋。 只要这盘棋还没下完。 朕就还没输。 (本章完) 第90章 城隍庙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冷汗早已打湿了严嵩的袍服,刚一出无逸殿,年近七旬的严嵩便健步如飞大踏步走出了西内。 见老爹出来,严世蕃也直接拿着几封密信凑了过来。 “爹,各镇兵马都在路上了,这些总兵官的胆子是真肥啊,每年竟喝了这么多的兵血,我大明朝怎就养了他们这帮贪官!” 严嵩压根就没搭理严世蕃。 “我告诉你,现在、马上回家去搬银子。” “咱们家有多少银子,就取多少银子出来。” “全部拿去重赏百姓登城助战。” 严世蕃闻言一怔,登时便不乐意了。 “爹,那都是咱严家的银子,咱们拿自家的银子给朝廷办事?” “孽障,都这会了还想着你的银子!若是没有百姓登城助战,你我父子二人的人头就要挂到城门上激励三军将士了!” “这关咱们严家何事?”严世蕃的心中尽是震撼,严嵩的老脸依旧阴沉。 “伱就说这银子你是取还是不取?不取我现在就吊死在安定门外去看看能不能换你一条小命!” 严世蕃闻听此言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再也没有了二话,恶狠狠的咬牙道:“定是有人蛊惑圣听,待俺答退兵老子一个也饶不了他们!” “快滚!” 严嵩上了马车,没有回家而是掉头直奔顺天府衙。 在顺天府衙的对面,便是京师的城隍庙,此时京师供奉的城隍还不是杨继盛而是二百年前在燕京就义的大宋丞相文天祥。 自俺答入寇起,城隍庙外便香火不灭,不少无处可去的百姓更是聚在城隍庙四周。 “下官顺天府知府马坤,拜见严阁老。” “顺卿,快,将府衙里的人都唤出来。” 马坤朝着府衙里喊了几声,便有两班衙役跟在其身后跑了出来。 在不远处的茶楼中。 徐阶与屠侨两人望着脚下不远处满头大汗的严嵩,端着茶盏脸上的笑意却快要遮掩不住了。 “子升,今日之事当真是出乎你我意料了,依你之见陛下可是对他严分宜动了杀心?” 徐阶端着茶盏摇了摇头。 “不好说,说不好,这得看他严阁老能不能募到兵了。” 二人相视一笑,屠侨倏然道: “他严分宜当初对百姓取之尽锱铢时,可曾想过有今日?” “都这会想起百姓来了?难哟。” 徐阶却摇了摇头。 “话不能这么讲,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严相公家里还是不缺银子的。” “此番严家不出点血,怕是难过关喽。” 站在顺天府外的严嵩知道,这会怕是方才在西苑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里等着看严家的热闹呢。 严嵩也顾不得许多。 “老夫知晓各位街坊在城中无有住处,强敌压境,京师守备空虚,京营有房子,有吃喝,若有壮士愿为国效力,登城助战,朝廷不会亏待你们的!” 严嵩话音刚落,便听到城隍庙中有人“呸!”了一声。 “我连襟就是京营的,京营都多少年没发饷了,你姓严的不知道?” “京营尚且如此,你怎么好意思开这个口?” 这种事情都不用徐阶故意去挑唆。 但凡是在京师生活超过三代人,谁不知道京营是什么模样。 “严阁老,我没听错吧?京营的房子还能住人吗?!” “你也一把年纪了,这么说真就不怕下拔舌地狱?” “……” 严嵩看着面前汹涌的百姓,心情分外复杂。 “各位街坊,乡亲,即便是朝廷一时犯难,我严嵩深受国恩,自掏腰包给你们出饷可行?” “千错万错,俺答走后,诸君在问罪于老夫,亦胜过让那贼寇破城啊!” 严嵩的话,在百姓的心中可信度几乎为零。 “我们没听错吧?严阁老自掏腰包?” “分宜相公给咱们掏军饷啊?怕是兵部都不敢这么想啊!” 不只是谁先笑了一声,城隍庙外很快便笑成了一片。 在百姓笑声中心的严嵩低着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顺卿,去看看我家运银子的马车来没来。” 严嵩已然是豁出去了,哪怕是豁出去弄个倾家荡产,也得弄上几万百姓上城墙助战。 倾家荡产,总胜过满门抄斩。 马坤闻言刚欲起身,但是在抬起头的那一刻马坤却怔在了原地。 “顺卿,愣着作甚?” “严阁老,您看……” 严嵩疑惑的抬起头,在府衙前已然排起了一条长龙。 在队伍里站着的,均是正当壮年的年轻人。 “不是要募丁登城助战吗?你总得给俺发个家伙什吧?” “武库司的刀枪可不行,用武库司的刀枪还不如回家拿锄头上呢。” “那啥别想多了,可不是看你面子,听说宁秉宪一早就出城了。” “……” 严嵩看着面前的百姓喉头涌动了一下,嘴里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没有一个字好意思说出口。 “顺卿,登录名姓,发予兵械。” “老夫,哎,老夫……省得,老夫省得。” 严嵩语无伦次的看着面前的丁壮。 只得是赶紧组织顺天府的衙役登录名姓了起来。 “得了,快七十的人了,让这些差爷录吧,您老还是好生歇着,管教好自家儿孙吧。” 说罢,那壮士便瞥了一眼远处,只见严世蕃满头大汗的跑到了严嵩面前。 “爹,我来……”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 严嵩一巴掌便抽在了严世蕃的脸上。 “让各位见笑了。” 当是时,连坐在城隍庙外的老妪、老翁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远处茶楼之中的徐阶、屠侨静静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严嵩能看到的,不过是城隍庙前百步之人。 而在徐阶、屠侨眼中的,看到的则是一条由百姓组成,长不见首尾的长龙。 “这是……” 饶是徐阶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百姓纯稚啊。” 这是自土木堡之后第一次有外寇兵临京师。 也是帝国散发暮气后第一次面临考量。 严嵩、徐阶、陶师贤、乃至嘉靖都不知道京师的百姓会对戍防京师有何种反应。 这条丁壮组成的长龙用行动告诉了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 百姓会唾骂严嵩,甚至会摒弃朝廷。 但这跟登城助战没有关系。 哪怕是到了崇祯十一年、崇祯十五年皇太极南征时,京师依旧有大量百姓登城助战,使清军屡攻而不得入。 (本章完) 第91章 殿下,该上课了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炮声昼夜不停,西苑都能听到,清宁宫自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高公公,宫外究竟生了何事?!” 听到朱载壡的问题,跨着剑的高忠也是干脆的跪倒在地。 “启禀殿下,宫外无事。” 这是嘉靖吩咐的,高忠也是奉旨办事。 只是朱载壡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高公公,宫外无事,清宁宫多出来的这百余擐甲执兵的缇卫,是吃饱了撑的吗?” 高忠跪在地上叩了个头,而后道:“殿下,您就是再问十遍,臣也只能说宫外无事。” 就在这个时候,张居正的身影出现在了清宁宫外。 见到张居正,高忠就好似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张先生终于入宫了,咱家御马监还有差事,殿下,臣便不留了。” 说罢,高忠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清宁宫。 “张先生,您这几日缘何告假?” 张居正看了一眼朱载壡,脸上却是欲言又止。 方才入宫时,已然有人向张居正宣读了嘉靖的旨意,不得向太子透露宫外战况。 若是在以前,张居正会毫不犹豫的执行嘉靖的命令。 但今天,张居正犹豫了,沉吟许久之后,张居正这才起身,拜倒在了朱载壡的面前。 “臣张居正罪在不赦。” “君父有旨,东宫臣等,不得向殿下透露宫外战况,但臣以为,殿下应当知晓!” 朱载壡闻言脸色骤变。 “宫外战况?俺答叩关了?” “是,几日前,俺答便已破长城而入,今日已入畿辅,百姓已然蜂拥入城。” 朱载壡闻言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俺答都到城下了……?我身为国本,保家保国,正当是时。” 张居正默然。 “城中现在情况如何?” 张居正犹豫许久,这才开口。 “鱼龙混杂,半数百姓登城助战,六府兵马飞驰勤王,京师当无恙。” 朱载壡好似想起了什么。 “宁师现在何处?” 张居正犹豫了片刻,这才开口。 “宁兄是最早一批登城助战的。” 张居正知道只要朱载壡知道宁玦已然登城后,自己也便拦不住他了。 但张居正认为,朱载壡身为太子、国本、储君。 在这个时候,就是应当去城墙之上的,哪怕只是去看一眼,能学到的东西也远胜过自己千言万语了。 他这个侍讲学士,就是要为人君师的。 早在《荀子》里便已然将“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弊端讲的清清楚楚了。 张居正知道这就是朱载壡需要去学,去看的东西。 朱载壡看了一眼外面擐甲执兵的缇卫,大脑却正在飞速的运转着。 “张先生可愿随我出宫?” 张居正却摇了摇头。 “臣若是随殿下出宫,怕是用不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君父便要召殿下回宫了。” “可先生不出宫,若是父皇降罪……” 张居正脸上没有分毫惧色。 “罪臣受命入值东宫,理应为殿下授课解惑,然臣才疏学浅,能教给殿下的只有这些。” “就当是罪臣为殿下准备的一堂大课,现在殿下该上课了。” “此番出宫,殿下一个人都不要带,一旦带了人,看到的、听到的,也就不是殿下需要看到的东西了。” “殿下要多听,多看,多问,罪臣万死谨奏。” 朱载壡迟疑了片刻,这才又对张居正执师礼再拜。 “学生让先生受累了,孤必保先生平安!” 说罢,朱载壡便换上了一身百姓衣衫,而后便在东宫几名宫人的帮持下,翻出了紫禁城。 只是那些宫人在帮助朱载壡出宫后,便被张居正给控制了起来。 国难当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而这,就是张居正的选择。 在朱载壡走后,张居正便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绪,在整理好冠带后,便重新在清宁宫外现身。 望着宫外那百余名擐甲执兵的缇卫。 张居正一如往昔那般吩咐道:“殿下求问经史典故于我,还请诸君切勿入内搅扰。” 年前张居正刚入宫时,便常常如此问学于张居正,这些缇卫们倒也没有想太多。 “有劳张先生了。” 张居正也不知道自己能瞒多久。 但能瞒一天是一天。 朱载壡自己出宫固然是有风险的,但是有些风险朱载壡如若不经历便永远学不到那些东西。 更何况,宫外还有宁玦。 ………………………… 出宫之后朱载壡看到的景象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之前的朱载壡虽然出过宫,但见到的终究还是住在城中的百姓。 京师自是非富即贵,即便是再差些的,也是王侯公卿家的家仆,或是在城中做小生意的掌柜、伙计。 这些人虽然也有贫富之差,但绝大部分还是吃得饱饭的。 曾几何时,朱载壡一度以为,天下百姓也应当就是如此了。 当朱载壡真的见到这些堵在街头巷尾无家可归的百姓时,朱载壡才知道了什么叫衣衫褴褛,什么是骨瘦如柴。 而朱载壡也明白了,为什么张居正会放自己只身出宫。 因为此时的京师街头,遍地都是朝廷的官吏、军士,反而使得京师比往日更安全许多。 “老乡,你们都是城郊的百姓吗?” 朱载壡站在一个流民的面前问了一句。 那流民却只是轻轻的点了一下头,连一句话都未说出口,只为省些气力。 但凡是有把子力气的,都登城助战去了。 眼下城中坐在街头的尽是老弱病残。 何为灾年? 灾年就是连吃东西都要藏着人吃。 看着这一地的老弱病残。 朱载壡没有犹豫,直接便朝着城墙处跑去。 直到看到城墙上那些青壮,朱载壡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了些许。 “今年多大?” 朱载壡迟疑了片刻这才开口道:“十六。” 自幼锦衣玉食的朱载壡身子长得自然是比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要好不少。 那军士也没有想太多。 朱载壡原本还以为这些军士会发一件兵器给自己,没想到那军士却是一指远处的石块。 “小娃娃就别去城头了,去帮着运东西吧。” “啊?” 朱载壡明显一怔。 那军士却是不耐烦的打断道:“要么去搬军需,要么回家去,别来捣乱,爹娘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待会鞑子来了,可就走不了了。” 见那军士要撵自己走。 朱载壡赶忙道:“搬!这便去搬。” 那军士闻言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成,去搬吧。” 这城墙上只有粗人,朱载壡刚一开口,就被那军士当成了听戏听昏了头的富家子弟。 用不了一天的功夫,就得累的逃回家去了。 (本章完) 第92章 甘草 乌梅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朱载壡在安定门登录了名姓,正要去搬器具时,却被那军士叫住。 “且等。” 朱载壡疑惑的回过头。 只见那军士从腰间掏出几粒干果,只是那干果上面早已沾满了灰尘污泥,那军士随便在水中冲洗了两下,而后便递给了朱载壡。 “莫贪嘴咽了,待会上去顶不住时便含在嘴里。” 而后那军士便随手捡起一根筷子折断。 “半截插头上,另外半截今晚送回家中。” 朱载壡道了声“谢”而后便接过干果,仔细看了两眼后才发现只是几枚普通的乌梅,倒也没有多想,直接便朝着远处的石场跑去。 好在虽然京师久无战事,但这些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储备还是充裕的。 早已有在城下的军士将滚石装了起来。 见到朱载壡,便又招呼来一个与朱载壡身材相仿的少年。 “小娃娃都来了,能帮甚忙,你们两个担这一斗便是了,快去。” “喏。” 二人唱喏,而后便抬着那筐石头朝着城头跑去。 那筐石头约百余进上下,刚一上肩朱载壡便感受到了重量,而身后的那少年却没有半点反应,见朱载壡吃不得重,赶忙开口。 “待会你走前面便是,别误了大事。” 朱载壡屏着一口气,压根不想说话,点了点头,二人这才扛着石头朝着城头上跑去。 就在两人爬上城头的那一刻,一股莫名的恶臭顷刻之间扑面而来。 那是一种汗臭混杂了血腥味以及各种不知名气味的味道。 “石头放这儿!” “哎!” 朱载壡身后的少年应了一声,示意朱载壡跟着他走。 闻着城头的恶臭,朱载壡的脸色已然变成了茄色,扔下那筐石头后,朱载壡便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那少年似乎是知道朱载壡要吐一般,随手捡起一只木桶放在了朱载壡的面前。 闻着桶里的味道,朱载壡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被彻底突破,抱着桶便吐了起来。 “待会去那边吃完水,桶就放在城墙边就是了,这些都是好东西,莫浪费了。” “你在这上面坐会子,我下去看看还有旁事没。” 说着,那少年也递给了朱载壡几块米黄色的根茎,是甘草。 朱载壡端起水碗漱了漱口后,直接便将那少年递给自己的甘草跟乌梅塞进了嘴里。 当两种味道在自己舌尖弥散开来时,朱载壡的大脑这才逐渐冷静了下来。 放眼望去,城头上几乎每过二十步,便支着一口大锅,城头上的军士则是在熬煮着锅里的东西。 而锅里的东西,统称“金汁。” 朱载壡眉头紧蹙的四下张望了一下,只见锅中熬着的既有用“人黄”“狼毒草”“砒霜”等物熬制成的金汁。 也有不少正儿八经的铁汁。 这些东西也都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直接渗透过甲胄。 就在朱载壡还在压制胃里的翻江倒海时。 远处的城头上却传来了些许的啜咽声,移目望去见两老妪正在城头认尸。 那老妪从怀中掏出一块信物,经军士一合,严丝合缝,是为勘合。 “大娘,下去领米两斗吧,尸骸我们先留下。” 军士将两块信物递给老妪,便送人下了城墙。 老妪无言而去,直到这个时候,朱载壡才反应过来,俺答兵马未至,京师已然有丁壮累死在城头了。 “这……这尸骸怎的不还给人家啊。” 朱载壡低声喃喃了一句,身后却传来了方才那少年的声音。 只见那少年已然扛着两筐石头重新爬上了城。 “听说尸骸还有用,若是石头跟金汁用完了,这些尸骸就是滚石。” 朱载壡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 直到这个时候,朱载壡才知道战争有多残酷。 文人墨客只会说“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但实际在战场之上,能有一处荒丘,已经是能够入土为安的善终了。 更多的人,则是在死后被当做一种器械、一种武器,最后为了防止疫病,被埋入一处深坑。 城墙之上,极目远眺,远处奉天殿的金色琉璃瓦依稀可见。 相距不过仅十里路而已。 怎的宫里人就见不到这城墙上是何等模样。 不待朱载壡沉思许久,城头上便响起了钟声,几个军士扛着几个竹筐走了过来。 “今儿个饼子撒了不少盐巴,大家伙敞开吃,城里粮多着呢~!” 在城头丁壮们的欢呼声中,站在朱载壡身后的少年也是憨笑道:“伱这兄弟运气好,昨天吃的饼子连盐巴都没多少,干活脚底下都发虚。” 那少年拿了两个饼子缓步走到了朱载壡的面前,塞给了朱载壡一个。 朱载壡张开嘴咬了一口,一股咸到发涩的味道在舌尖弥散开来,刚嚼了几口嘴里便传来“咔”的一声,一块砂砾险些崩碎了朱载壡的牙。 朱载壡不敢置信的看着那少年。 “这饼,这饼!” 那少年也是一脸激动的看着朱载壡。 “这饼,这饼,竟然是细粮!你看这面多细啊,要么说你运气好呢。” 看着吃的津津有味的少年,举着饼子的朱载壡兀的怔在原地,沉默了许久之后,这才重新坐回到了城头上,逼着自己重新嚼了起来。 即便朱载壡又吐了几口沙子,但在吃完后依旧喝了一大缸的水这才解渴。 那少年却舍不得粗嚼,仍在一旁细嚼慢咽的细细品味着,好似在吃一顿大餐一般。 “兄弟,你来城头干活,朝廷给你多少银子?” 那少年笑了笑。 “啥银子不银子的,给不给都成。” “给不给都行,那你来城墙上作甚?” “我娘说了打跑了鞑子,就能过太平日子了,我亲事都说下了,我不急谁急?” 说到这里,那少年仿佛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 “等到成亲之后,我再生上俩小子,算上我爹,我哥,我们一家把村后面最后那几十亩荒地开出来,我们家的好日子就来了。” “幸亏是我们村这一辈人少,没人跟我抢。” “等我成亲的时候请兄弟你来吃喜酒。” 朱载壡都不由得被那少年感染了。 “那我就先谢过兄台了。”刚一说完,朱载壡便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可是你娃长大之后,去开哪的荒地啊?” 那少年一怔,而后像是看傻子一般看着朱载壡。 “还能开哪的荒地?我开的百十亩荒地不都是他们的,我开完了,他们就不用开了。” “也是。” 就在朱载壡跟那少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时,在京师的北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旋律,这是人类唯一一种可以同时发出两个声部的唱法。 千骑上下的骑兵在呼麦的和鸣声中呼啸而至,城墙上所有的谈话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能够造成杀伤的“兵器”。 据《西征石城记》记载:成化四年,固原盗乱,叛将满四据石城而守,巡抚都御史马文升献计,以官军人马尸体绝贼水源,未几城破 (本章完) 第93章 寇掠京师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那千余骑兵并没有直奔京师而来,反而是驻足在了城外的一处村庄之中。 “那是……我们村?”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村中便已然升起了黑烟。 虽然有宁玦那么一搅和绝大部分的百姓都提前入了城,但家里的粮食、屋舍总不可能全都搬到城里来,也总有些腿脚不便的老人无法进城。 不少人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化作了一片断壁残垣。 看着城外愈发浓郁的黑烟,不少人都红了眼。 “别看了,赶紧备战!” 被军士大喝了一声,城墙上才重新恢复了秩序。 城门楼上,杨守谦瞠目结舌的看着延绥副总兵朱楫。 “朱将军,寇薄京师至此,为何还不出阵?!” 朱楫站在杨守谦面前径自一拱手。 “杨副宪,延绥至京千里之遥,末将不过带来数千轻骑,连甲胄都没能带多少。” “您若是非要末将出城接敌,末将没有二话,可是我们败了不要紧,但是若是安定门有失,可就出大事了。” 杨守谦刚要开口,却察觉到了不对劲。 “几位将军麾下呢?” 朱楫身后的冯登、祝福等人也都默默的低下了头。 显然他们的情况都跟朱楫差不了多少,说是勤王,但本镇的守备亦不能有失,入京的勤王兵马,均是轻骑为主,邻近军镇的情况还好些,但像是朱楫那是从陕西一路赶来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赶到京师就已经是不错了。 朱楫又是杨守谦面前这些部将里第一个到的。 其余众将的情况可想而知。 看着面前这些人,杨守谦也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一屁股便坐在了椅子上。 “这是有人想让我死啊……” 杨守谦其父杨志学是弘治六年的三甲进士,排名第一百八十五名,这个名次基本与庙堂无缘了,蹉跎了三十余年不过是以四品御史衔巡抚大同。 直到嘉靖以后,杨志学才逐渐发迹,最终以三甲倒数第三十名的成绩做到刑部尚书,没有嘉靖就没有杨家的今天。 曾铣最早上疏议复河套时,杨守谦也几乎是唯一一个上疏唱和的。 眼下的情况,杨守谦无外乎就是两个选择。 出战,战败,安定门动荡,杨守谦死。 当王八,被弹劾,杨守谦还是要死。 “副宪深思。” 朱楫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杨守谦,而后同诸将一并直接站在了原地。 “横竖都是个死,杨家世受国恩,杨某焉能废君之事?” “诸位严守安定门吧,千错万错,杨某一人担之。” 望着城外的火光,杨守谦的心中一阵悲怆。 杨守谦没有想到,都已然到这个时候了,朝中竟然还有这么多人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党同伐异。 就在杨守谦迟疑之际。 城楼的大门却被人从外面兀自推开。 “敌寇就在城外肆虐,百姓倒悬,副宪为何还不出战?” 宁玦手中依旧拎着朱希忠的那把剑,兀自闯进了城楼之中。 前几日宁玦就到了城头上助战了,结果没成想连鞑子的面都没见到最后硬是当了好几日的装卸工。 杨守谦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经宁玦这么一激,便直接倾泻了出来。 “宁克终!这是两军阵前,你当真以为退敌是出城砍杀一番便可得胜?!” “阵前得败,安定门有失,那俺答便直抵皇城了!” 宁玦站在原地像是看傻子一般看着杨守谦。 “这里是京师,不是边镇。” “莫说这安定门,你就是把这安定门拆了,俺答也到不了皇城!” 杨守谦勃然大怒:“到得了到不了不是你宁克终说了算的!” “畿辅重地!哪怕万中有一,亦不可行事孟浪!” 宁玦懒得跟杨守谦废话,兀自上前,揪住杨守谦的衣领朝外走去。 “宁克终,伱要作甚?” 宁玦硬生生的将杨守谦拽出了城楼,城墙上的百姓、军士见城楼有变,无不侧目。 “杨副宪看见了吗?” “我看见甚了?!” “这是京畿,有百万生民!不是寻常边镇!哪怕是你放北虏进城,百姓也不会答应,莫说只有千余骑,就是再翻十倍,鞑子也进不来!” 说罢,宁玦便扭过头来,望着面前的众人高声道: “杨副宪谓诸君会任贼入城,诸君应是不应?!” 城墙之上,先是一怔,直到有人骤然反应过来,斩钉截铁道:“不应!” “祖宗旧地,往上数六代的祖坟都在京师,我们应甚?!” 起初之时,只有邻近的丁壮能够听清,而后城头人声逐渐沸腾,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一道道声浪。 言辞虽各有不同,但到了最后所有人口中都只剩下了三个字。 “不答应!” 究其根本,杨守谦之流不过一介士大夫。 杨守谦永远不会知道百姓的力量凝聚起来会大到何种程度。 而京师这座人口逾百万的城市,足以让三千年来史书上的一切“定律”失灵。 只是当眼前的这一切映入眼帘,杨守谦的心中只涌现出了四个字。 民心可用! “朱……朱楫!”杨守谦的语气有些颤抖。 “末将在!” “鸣鼓!” “喏!” 闻鼓而进,鸣金收兵。 霎时间,安定门鼓声大震,各营的军士纷纷上马,在城门处集结,随着城门缓缓升起,把守安定门的两千余骑尽出,城中杀声震天。 杨守谦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活路。 是京师百姓给他杨守谦的第二条命。 “克终……吾错矣,克终,克终,王部堂?您何时来的?” 待杨守谦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宁玦已然混在方才的两千骑中从容出城去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却是礼部侍郎王用宾。 安定门的战鼓声跟城头军民的欢呼声响彻全城。 顺天府衙内的严嵩也是不由得一惊,随手抓过了一个匆匆自安定门方向回来的百姓问道: “安定门为何鸣鼓?” “宁秉宪带着将校们杀出去给乡亲们报仇了!” 严嵩茫然的看着周围的百姓。 “你们不怕鞑子?” “怕甚,鞑子烧我们房子,杀我们的人,我们巴不得赶紧跟鞑子拼命!” 严嵩闻言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之前闭门不出,那是怕打败仗,士气民心皆可用,送到手的战功,不要是傻子。 “好,好啊!” “杨允亨当赏,宁克终当赏啊!” 就在严嵩感慨之际。 严世蕃悄悄的拉了一把严嵩的衣摆。 “爹,这事不能赏。” “如何不能赏?!” “出城歼贼!提振我京师士气民心。” “不赏他们,难不成赏你?!” 严世蕃左右为难的看了一眼自己老爹,而后顾不得许多,硬生生的将严嵩拉紧了顺天府衙门。 “你拉我作甚,有什么话不能在外面说!” “爹,城外的不是鞑子。” 此话一出,严嵩便好似被人突然掐住了脖颈一般。 “城外……是咸宁侯麾下的晋阳兵啊!” (本章完) 第94章 你是我爹!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顺天府衙内一片死寂。 严嵩的脸上竟浮现出了几分笑意,而后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好啊,好你个严世蕃啊!你们这差事办的是真的漂亮啊!” 此时的严世蕃也已然没了主意。 “爹,您别这样。” 严嵩的表情陡然一变。 “别叫我爹!以后你是我爹!伱们才是我亲爹啊!” “天子脚下,他仇鸾敢让边军扮成鞑子劫掠京师,还有是什么他仇鸾不敢干的?!” 严嵩话音未落。 顺天府衙角落里一个身着甲胄的中年人“噗通”一下跪倒在了严嵩面前。 “严阁老,事已至此,您得救救小侯啊!” 严嵩定睛一看,却是刚刚赶回京师的仇鸾,看到仇鸾跪倒的严嵩没有分毫的犹豫,也跟着跪倒在了仇鸾的面前。 “咸宁侯,老夫求你了,你们放过老夫吧!” 仇鸾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严阁老,晋阳两年没发过足饷了,小侯是昨日刚刚到任的,这也是没有办法啊,让兵卖命,总得让他们吃饱啊!” “不过您放心,我都让他们绑了辫发了,没人察觉就扮鞑子,被认出来的就说是辽阳兵,辽阳总兵是丁汝夔的女婿,兵部应当……” 严嵩不耐烦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心力交瘁的指着面前严世蕃、仇鸾两人怒斥道: “你们自己惹得篓子,来找老夫作甚!兵部衙门就在承天门外,欲找丁汝夔,你们去便是!难道不认识,需要老夫引荐?!” 直到这个时候,仇鸾才忍不住低声道: “严阁老,本来小侯是让他们去旁的村子的……谁成想这帮丘八竟去了黄家村,那可是司礼监黄公公在京郊的园子啊。” “这事,严阁老您得管呐!” 严嵩的老脸登时便拉了下来。 “只掠了黄公公的园子吗?” 看到仇鸾支支吾吾的模样,严嵩登时便明白了个大概。 “滕家、张家还有麦家应该也都掠了些……” “你们昏了头了?专奔着太监家抢?!” 仇鸾哭笑不得:“严阁老,我也不想啊,城外也没别人家了啊……” 在京有产业的无外乎就是宦官跟勋戚,士大夫的产业多不在京。 勋戚产业多在城内,即便是城外有些产业也都紧靠着军营。 这没别人可抢啊! 严嵩站在一旁,面色凝重。 黄锦倒还好说话,这帮人却又惹了张佐,等鞑子退了,东厂不得把整个京师翻个底朝天?! 沉吟片刻,严嵩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 “仇鸾,你跟我说个实话,这几日你们在京郊拢共劫掠了多少牛羊粮秣?” 仇鸾闻言一怔。 “也就三千多石粮,两千来口牛羊?” 严嵩登时忍不住叱责道:“胡说八道!昨日光礼部跟鸿胪寺的祀牲礼畜都被掠不止一万口了,城郊今日刚报的损,光粮秣就被烧了六万石!” 仇鸾一听眼睛都直了,直接从地上站了起来。 “严阁老,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朝廷三天才给每人俩饼子,能有六万石粮秣,我们还抢甚了?就是吃到明年也够吃了!” “礼部、鸿胪寺那都是大牲口,我们拢共就那么点人,横不能一个人赶五头牛啊,那是人赶牛还是牛赶人啊!” 看到仇鸾的表情,严嵩这才稍稍回过神来。 之前的严嵩一直在怀疑,仅仅一个陶师贤究竟是哪来的这么大能量能把俺答给放进来。 现在严嵩明白了。 这压根就不是陶师贤一个人的事,而是畿辅各州齐心协力的结果。 朝廷要变法已经是摆在眼跟前的事情了。 东南的势家拿着刀跟天子斗,畿辅各官浑水摸鱼趁机把账给彻底做干净。 反正最坏的结果也是陶师贤顶着,即便是朝廷在此之后真的变了法,畿辅各州也将士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屁股最干净的地方。 屎,都在俺答脑袋上呢。 严嵩沉默了许久,这才缓缓开口。 “不管你这些兵究竟掠了多少粮秣,这批人十年内决不能再回大明,让他们投俺答去吧。” 仇鸾不解的看着严嵩。 “可是严阁老,那宁克终总不能不管啊!若是能胜还好,若是这些兵败了。” 严嵩闻言冷哼道:“放心,有人比你我着急,宁克终他们追不了多远。” 重新恢复神智的严嵩无力的摆摆手,示意仇鸾跟严世蕃离去。 这一刻的严嵩像极了被孙猴子逼着烧了生死簿的老严王……呸,阎王。 明实录有云:庚戌之变,诸州县报所残掠人畜二百万口。 只是庙堂之上的诸位老狐狸打死也想不到,除去庚戌之变,皇太极五次南征再算上土木堡之变也先所掠人畜共计不过一百八十万口。 从而使得庚戌之变的这个数字略显呆滞。 而此次俺答入寇,俺答实际所掠人畜应当远不及土木堡之变瓦剌所掠人畜,即应当远在二十万口以下。 严嵩表情沉重的抬起头遥望宫禁,脸上则是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陛下啊,大明的这个法若是再变下去,怕是要沿边州府轮着去请俺答入寇了。” 严嵩知道,不管是不是真的如自己所想的这般。 这个例子开了就代表着这条路已然被人蹚出来了。 庙堂若再有变,天下州府,必群起而效。 须知,这个世界上,最好说却又最难做的那个词,便是“下不为例。” …………………… 望着远处村落中升起的黑烟。 宁玦的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这可是战场啊! 这次总不会有意外了吧?! 只可惜宁玦的骑术并不好,只能是勉强跟上疾驰的队伍。 就当宁玦冲到村外时,一阵哨声响彻云霄,所有的边军都不约而同的开始弯弓搭箭。 只不过超乎宁玦意料的事情很快便发生了。 原本在村中劫掠的“鞑子”,不待明军放箭便拔腿就蹿。 宁玦脸上的笑容几乎在一瞬间凝固。 “不是,这就跑了?!” 就当宁玦准备带着明军继续追敌时,远处城楼上的鼓声却骤然变成了急促的锣声。 “当!”“当!”“当!” 城头的令旗也在快速的变换着。 这下不止是宁玦,连朱楫都是一愣。 “宁秉宪,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不追了?” “你问我?”宁玦茫然的看了一眼朱楫:“我问谁去啊!” 只有朱楫身后的随扈低声道:“将军,恐是城中有变。” 朱楫看了宁玦一眼,不再迟疑,众人登时便掉头回城,只是当众人看到平安无事的京师时,几乎所有人的心中都冒出了一股无名之火。 “杨副宪何故鸣金!” 朱楫朝着城头一声大喝,只不过从城楼处探出头来的却不是杨守谦,而是奉命招募丁壮百姓的王用宾。 (本章完) 第95章 大谋略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兵部丁部堂有令!诸将卫戍京师,不得擅自出战,贼已远遁何故穷追?!” 王用宾端坐城头之上,而杨守谦已然不知往何处去了。 当看到王用宾时,朱楫便已然猜到了事情的大概。 而杨守谦捡了条命,这会怕是已然找到机会已然躲出去了。 “唉。” 朱楫长叹了口气,没有多说,径自骑着马朝着城中走去。 “你们这就不打了?!” 宁玦原本以为城中有变故,骑马追敌太累这才回来。 谁成想这帮人竟然是要鸣金收兵。 空旷的安定门下,宁玦的话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朱楫的身子一僵,抬头看向了城楼上的王用宾。 而王用宾则是面带愠色的斥责道:“丁部堂如此安排,自有大谋略!你宁克终听命便是!” “大谋略便是躲在城里当王八吗?!” “鞑子在城外奸淫掳掠,也是诸公大谋略的一部分吗?!” 王用宾被宁玦的话噎的无言以对。 “你这是要动摇军心!” “王部堂连出战的胆子都没有,要这军心何用?!” 宁玦不再跟王用宾纠缠,而是直接拨转了马头。 王用宾的脸色陡然一变。 “宁克终,伱往何处去?!” 宁玦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王用宾。 “王部堂最好祈祷宁某战死在城外,否则待宁某回来……” 王用宾拍着城楼前的箭垛厉声道:“你回来又待如何?” “先靖北虏,后诛奸佞。” “妖言惑众!你说谁是奸佞!” 只是无论王用宾再怎么咆哮,宁玦也不再回头,而是寻着方才那队“鞑子”的踪迹而去了。 “那是我家的村子啊。” 城墙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朱楫望着宁玦的背影,抬起头看了一眼王用宾。 “王部堂……” 王用宾的一腔怒火直接朝着朱楫倾泻了下来。 “你朱楫也要抗命吗?!” 朱楫闻言,也便将头低了下来。 “末将不敢。” 王用宾好似杀红了眼一般,环顾了一圈城墙。 “谁还要抗命?!” 偌大的城墙上鸦雀无声,只是城墙上的所有人都在盯着王用宾。 盯的王用宾的心里直发毛。 “冯将军、祝将军!” “末将在。” “即刻开始严查城关,有胆敢抗本部令擅自出战者,枭首!” 大队的甲士涌上城头。 只不过哪怕是在如此之多的甲士簇拥下。 王用宾依旧感觉到了通彻肺腑的寒意。 原本嘈杂的城墙在这一刻开始变得分外安静,随着宁玦的身影渐行渐远,沉寂的范围在城头逐渐扩大。 人之所以为万物灵长,是因为人会思考。 尤其是当看到同类出现异样时,这种本能便会被激发。 而他们眼中的画面,最终只汇聚成了一条信息。 一个外乡人,为了保护京辅百姓的田舍以身犯险。 而京师本地的百万口人,却缩在城里当王八。 王用宾久在边关,深知眼前的这些百姓就是一个火药桶,稍稍有个火星子,或许是城外的一道火光,或是甲士的一声呵斥。 而后便是塌天的祸事。 只是王用宾不知道的是,在城墙的丁口中,乔装的朱载壡亲眼目睹了他王用宾全部言行。 “开门!” 朱载壡身旁的少年死死的拉着朱载壡。 “你疯了,你跟王老爷对着干。” “是鞑子又如何?!当年太祖高皇帝何尝不是斩木为兵,揭竿而起!” “祖宗当年尚且不惧,现如今天下汉人奄有四海又有何惧哉!” 那少年急的脸色通红,良久之后才从嘴里憋出三个字。 “啥意思?” 朱载壡深吸了一口气,指着城外漫天的黑烟高声咆哮道:“京师的百姓,有几家不是军户出身,又有几个不是跟着太祖高皇帝一路从凤阳打到燕山的?!敢问诸君可还有半点老祖宗的血性吗?!” “有!” “现在狗娘养的鞑子,杀我们的人,抢我们的粮,骑在大明脖子上拉屎,要是老祖宗还在,他们会怎么办?” “跟鞑子拼了!” 朱载壡的目光毫不犹豫的看向了城楼处,一声大喝响彻安定门。 “开门!” 疾呼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听着城墙上的声音,王用宾顷刻之间如坠冰窖。 朱楫看了一眼窗外,而后略显惊慌的看着王用宾。 “王部堂,咱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王用宾有些颤抖咬牙道:“还能如何?赶紧将带头之人拿下!” 朱楫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王用宾。 “部堂,都这样了,咱们难道还要……” 城外烧的是百姓的家园,而是各部衙署的坏账、烂账。 贼寇多烧一会,百姓的损失就会越重,而各部堂官的罪责却会越轻。 庙堂、百姓实则已然分道扬镳。 这个门,不能开啊! 王用宾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会很危险,但王用宾更知道,若是坏了那些阁老、重臣们的大事,自己会更危险。 “朱楫!你当真要抗命不成?!还不速速缉凶!” 被王用宾一瞪,朱楫登时便低下了头,朝着城楼外走去。 “王部堂的命令,你们难道没有听见吗?还不速速将带头之人拿下?!” 王用宾调来的甲士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手持兵刃站在原地。 声声“开门”声传来,好似要将城楼的瓦片掀翻,也最终便变成了冷汗打湿了王用宾的官袍。 直到朱载壡带着人冲到了安定门的铁闸绞链处。 “你们让是不让?” 那军士低头道:“上峰有令,不能让!” “我问你让是不让?!” 把守铁闸的军士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将头顶的皮盔一扔。 “我让!” “我是北平人!我要杀贼!” 随着安定门的铁闸再次升起,城中身着各式衣冠的人宛若决堤的洪水一般奔涌而出。 城墙上被官军扔了一地的甲胄,已然说明了他们宁愿脱了这身甲胄也要出城杀敌。 朱楫表情复杂的看着王用宾。 “王部堂,鸣鼓吧!起码让他们穿着甲胄去啊!” “叛逆!都是叛逆……这城里有什么不好?!偏偏要出去送死吗?!” 王用宾咬着牙低声喃喃着。 直到王用宾看到了拎着朴刀冲出城的那两个少年。 “不可能……这不可能。” 朱楫疑惑的看向王用宾。 “王部堂?” 被朱楫一连叫了几声后,王用宾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快!鸣鼓,出城退敌!快啊!” 王用宾一边咆哮着,一边朝着城墙下走去。 那个人王用宾只是远远的见过几面,王用宾不敢确定他的身份。 只是那少年的身影惊醒了王用宾。 但无论那人是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人,自己都没得选了。 击鼓、出战。 是自己唯一的选择。 (本章完) 第96章 赌局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当看到身后满坑满谷的人时。 此时的宁玦恨不得掉头回去再骂一通王用宾。 你不是说好了缩在城里当王八吗? 你这会敲鼓敲的比方才杨守谦动静大多了啊! 是生怕全城的人都听不见吗?! “宁秉宪!我们同你一并杀敌去也!” “爹娘孩子婆姨全都送进城了,我们还怕个卵啊!” 看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百姓。 宁玦的脑海中骤然浮现出了一念头。 跑! 赶紧跑! 这帮人大多时步行,没几个骑马的,自己赶第一波冲锋,送个首杀问题还不大。 待会人真多了,那可就说不定了! 拢共就这么一千鞑子。 伱们出来这么多人,别把那几个人给我吓跑了啊! 这是冷兵器时代,真的有战斗意志,人多就是王道,什么兵器都不好使! 只不过宁玦终究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就在这伙人冲出城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 整个京师鼓声大震。 守备外七门的各营兵马几乎全部出动。 宁玦远远的向南望去,只见整个京师就好似是在刮一场沙尘暴一般尘土飞扬。 “刚才还躲在城里当王八呢,这会怎么就要出城决战了?!” 宁玦不明白。 别说宁玦了,就是城里的将校们也都不明白。 几乎就是一瞬间的功夫,上面便变了口径,凡有甲胄者皆需出城迎战。 就好似是在故意赶他们出城一般。 就在各营被催战之后,兵部也连发了数道檄文,急召诸省重兵,入京勤王。 跟之前勤王不同的是,上一次只调了轻骑,而这一次连步卒都在征调之列了。 而那些上午还在侃侃而谈的九卿重臣们在今天下午也都全部变了模样,就好似是要参加一场豪赌的赌徒们一般沉默寡言了下来。 内阁之中。 严嵩表情凝重的走进值庐。 “大章,城中为何鸣鼓?” 丁汝夔瞥了一眼徐阶,而后道:“严阁老,方才是刑部、都察院几位部堂一并找的下官,下官还以为是严阁老的令……” 不待丁汝夔说完,严嵩便直接一拂衣袖打断了丁汝夔的话。 “我哪里下得这般将令,这是战事!岂能盲动?!” 严嵩岂能不知。 各部堂官都等着俺答来销账呢。 眼下京师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出去这么多的兵马,只能说明京师有了比销账更重要的事情。 “子升,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徐阶坐在一旁,表情凝重的看着严嵩。 “严阁老,安定门那么多百姓都出宫去了,朝廷的官军焉能不动?!” 严嵩见都到这个时候了,徐阶还在跟自己打哑谜,心中的火气愈盛了起来。 “徐子升!边军粮饷不足,若是出了岔子,你我以何面目去见君父?!” 徐阶朝着严嵩使了个眼色。 “严阁老,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死一个人是个数字,死十万,百万人不也就是个数字?” “民心可用,士气可用,就是应当出战!” “砰!”的一声,严嵩一巴掌拍在了书案上。 “徐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难道还不跟我交实底?!” 徐阶缓缓抬起头,目色凝重的看着严嵩。 “严阁老,事情你我不都已经看到了吗?你若要问旁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连百姓都出城杀敌了,朝廷不能坐视不管!” 庙堂之上,最难学的从来不是什么捞钱、御下,而是在事情发生之后,知道什么是自己该知道的,不去知道那些自己不该知道的。 他只知道下面人口径一致的找到他要他催促各营兵马出战。 这种行为本身就已经携带了足够大的信息量了。 出了事都是下面担,有了功劳也一定有徐阶、严嵩的份。 严嵩的身子明显一怔,而后一屁股便坐在了值庐内的太师椅上。 显然,严嵩也明白过来了徐阶话中的深意。 “子升……我老了啊,这内阁的担子,早晚还是得你来挑啊。” 徐阶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严嵩。 “严阁老,国难当头,您这会就是咱大明的一座山,您可千万不能垮,也垮不得啊!” 朝堂上的水,究竟有多深。 这些老狐狸比任何人都清楚。 哪怕是丁汝夔这样在值庐里几乎没有任何话语权的人,除了值庐的这道门,想要攀附的人也是比肩接踵。 他们中有人是宁玦这样初入官场的新科进士。 既有东南新起的势家亦有虎踞州县数代几百年的世家大族。 这些人的利益相互交织,甚至有人的目的完全相冲。 但如今却是发出了同一个声音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牌桌上的赌注吸引了他们所有人。 当城门上的战鼓声敲响的时候,就意味着这场赌局已经开了。 而赌局的牌桌。 便是眼前的这场己酉之变。 严嵩的胸口缓缓升起,深吸了一大口气。 “那就打,给我大明朝打出个朗朗乾坤,替九州万方打出个天下太平。” 严嵩知道自己拦不住这场赌局。 而自己这个当媳妇的内阁首辅,要开始站队了。 “严阁老愿署名?” 严嵩的表情迟疑了片刻,这才悠悠道:“不署。” 最终严嵩还是如同往昔那般站在了天子那边。 两人对视了一眼,便明白了彼此的心思。 “好。” 请战的奏本在内阁整整堆了两筐。 严嵩没有分毫迟疑,全部命书吏送往了西苑。 一个时辰之后。 无逸殿内,方才下诏催促各部趣战的嘉靖打坐于蒲团之上,而黄锦面前放着的则是内阁刚刚递呈上来的奏本。 “皇爷,请战疏……都是请战疏!” “有都察院的,也有礼部、鸿胪寺的请战书啊!” 嘉靖的眼睛有些恍惚的睁开。 “都……都在请战?” 黄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爷,京师各部堂全都在请战呐皇爷。” 嘉靖不敢置信的自蒲团上站起身来。 “都在请战?朕怎么不知道我大明朝有这么多的忠臣良将啊!” 随手拾起框中的奏本看了几份。 “在京重臣,还有谁没上疏请战?” 黄锦低着头啜泣道:“只有严阁老没有上疏,但这些奏本都是严阁老送来的!” 嘉靖冷哼一声。 “好啊,都是忠臣,忠的不像是盼着我大明朝打胜仗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朕御驾亲征……了呢。” 话说到一半,嘉靖好似被人忽然掐住了脖颈一般,而后表情都随之狰狞了起来。 “太子何在?!黄锦,摆驾清宁宫,快!” (本章完) 第97章 那是朕的儿子!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不要再备那些仪仗了,抬上驾辇,这便走!” 嘉靖近乎慌不择路的爬上了龙辇,没有带任何仪仗便匆匆的赶往了清宁宫。 自大礼议后,嘉靖还从未有过如此失态之时。 龙辇刚一进清宁宫,原本守在清宁宫外的甲士便齐刷刷的跪倒在地。 “圣躬万福!” “太子何在?!” “禀君父,殿下在宫中读书!” “那太子为何不出来见朕?!” 嘉靖的一声怒喝,周围的甲士登时便没了声量。 看到这帮人这幅模样,嘉靖的心登时便凉了半截。 “滚进去,叫太子出来见驾!” 就在缇卫准备入宫时。 张居正的声音回荡在了清宁宫中。 “臣张居正,万死之罪。” 听到这八个字,嘉靖的脚下一软,险些直接晕倒过去。 “皇爷!大胆张居正!还不叫太子出来见驾?!” 被黄锦搀扶着的嘉靖,艰难的从嘴里挤出了四个字。 “黄锦,闭嘴!” “喏。” “扶朕进去。” 黄锦搀扶着嘉靖朝着清宁宫内走去。 就在踏进清宁宫的那一刻,嘉靖的表情陡然阴鸷下来。 “传旨,自即日起,侍讲张居正日夜伴读东宫,擅入清宁宫扰太子读书者,立斩!” “喏!” 哪怕是天下人都知道了,这层窗户纸只要还在,总胜过没有。 有了嘉靖的这道旨意,原本清宁宫外的甲士全都怔在了原地。 只有黄锦一人敢陪嘉靖一并入东宫。 当嘉靖走进清宁宫后,看着角落里几个战战兢兢的宫人以及跪在宫中的张居正,心中的怒火喷薄欲出。 “张居正!你可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张居正没有丝毫的犹豫,目不转睛的望着宫外。 “臣知道。” 嘉靖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在黄锦的搀扶下坐到了椅子上,怅然道: “好!英雄好汉!我大明朝又添了一个英雄好汉啊!” “臣不是什么英雄好汉,臣只知太子不能久居深宫,如若太子不能出宫去亲眼看看,臣即便是上再多的课,也是无用之功!” 嘉靖一腔怒火,但依旧只能压低了声音说话。 “朕的儿子!民间疾苦,自有朕告诉太子!” 张居正猛地抬起头盯着嘉靖表情复杂的说道:“可若是太子需要学的,是连陛下都不知道的事情呢?” “大胆!张居正!你敢说君父昏聩不成?” “可是陛下就是错了!” 张居正的声音大吼回荡在清宁宫中。 听到这一声,宫外的甲士都下意识的朝着外面挪了两步。 “陛下欲效古今圣王,以海禁为例,变天下之法,君父明明就是错了啊!” 张居正的声音竟微微有些哽咽。 当看到了户部积攒的奏本之后,张居正就明白了。 之所以嘉靖硬是连安南的问题都解决了都不愿意亲自开口说那句“开海。” 就是在嘉靖眼里这件事情跟当年的大礼议一样。 天子只是以为找了一个不牵扯太大利益的“名分”去分化群臣,寻找可用、敢于变法,效忠于天子的人。 但海禁不是当年兴献王那个虚无缥缈的名头。 嘉靖扛着的这个大明朝,就好像是遇到了一块拦路石,嘉靖知道,踹开了这块石头,大明面前便是一片坦途。 可嘉靖错了。 地上的那不是块石头,而是根钉子,而嘉靖自己,也没有穿鞋,这一脚就这么踹了下去。 张居正的这席话彻底的将嘉靖的最后一丝颜面扯了下来。 “这些奸佞!口口声声说的是公忠体国!” “朕不要他们的命,不要他们的银子,朕给他们官当,朕让他们捞更多的银子!” “他们联起手来反朕!” 海禁,一直以来,都被嘉靖当做一个试探的工具,只是嘉靖一直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块铁板。 他只是觉得自己捅不动了,力气需要再大些。 嘉靖自己不想做王安石,更不想做宋神宗。 他不敢为天下先。 所以他想逼着夏言去说那句“祖宗不足法,天命不足畏,人言不足恤。” 变海禁之法,在嘉靖的眼里从来都不是关键。 而是嘉靖要借着变海禁之法,筛选出一批有胆识,有能力完成清量田亩、行新法的能臣干吏。 就是像是当年议大礼时那般。 而这套班底,同样也将是是嘉靖打算留给朱载壡的班底。 只是这句话夏言不敢说,严嵩也不敢说,徐阶更不敢说。 直到詹荣的那份遗奏,让嘉靖意识到了情况不对劲。 “可这跟伱的死罪有什么关系?!” 张居正一个头叩在地上。 “君父也是人,太子即便是学的再像,也不可能超过君父啊。” “大明需要一位能够超过您的后世之君,这田亩,这海禁方能解决啊!” 嘉靖咬着牙低吼道: “可是他们现在正在拿朕的儿子跟朕开盘下注!他们想让朕的儿子去当下一个英宗皇帝!” 土木堡成就了内阁,成就了兵部,天下兵权收归兵部,内阁位列六部之上,皆自土木堡始。 因为你输了,一切便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赌场如是,战场亦如是。 只要这一仗输了,那帮士大夫就是豁出老命去也得让朱载壡安安稳稳的坐到这龙椅上。 一个有把柄的皇帝,可比一个被忽悠瘸的皇帝诱人多了。 “那就跟他们赌!” 张居正的眼神愈发狠厉。 “泰誓有云,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 “太子既是为了天下苍生,那天下苍生便永远不会让太子输!” 张居正的底气愈发充足。 甚至脑海里从来没有考虑过会输的情况。 “疯子!你把太子也带疯了!朕真是瞎了眼啊!” “那是朕的儿子,不是你们拿去开盘的赌注!” 在嘉靖的心里。 朱载壡先是儿子,才是太子。 但在张居正的心里。 朱载壡先是太子,而后才是天子的儿子。 嘉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太子若有半点差池,朕要你张家满门给太子陪葬。” “臣无悔。” “你后悔也晚了!” “黄锦。” “奴婢在。” 嘉靖强打着精神,艰难的站了起来。 “拟旨,严嵩加兵部尚书衔,周尚文拜平虏大将军,陆炳拜平虏副将军,文臣三品以下,中外诸军事,皆由其二人定夺,成国公朱希忠、英国公张溶、定国公徐延德入军中观习军务。” 黄锦不敢置信的看着嘉靖。 “皇爷,三位国公,京师起码留一个吧?” “他们不就是想跟朕赌吗?!要赌朕就跟他们玩个大的!莫要让天下人觉得朕玩不起,赢了便要给大明赢出个朗朗乾坤,天下太平!” 重新冷静下来的嘉靖大步朝着清宁宫外走去,表情也不由得愈发阴鸷起来。 “摆驾裕王寝宫,召严嵩父子赴裕王寝宫!” 及此时张居正眼前的嘉靖才与心目中的那个“君父”重新融合起来。 “臣张居正恭送陛下!” 更新还是中午一更,然后剩下的章节在六点半全部放出来。 (本章完) 第98章 天条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明制,皇子可由生母抚养,然裕王生母杜康妃并不得宠,裕王、景王养于东宫之畔的端敬殿。 端敬殿风格大致与清宁宫相同,青瓦朱墙,只是房顶又低些许。 嘉靖贸然闯入端敬殿,宫人未有防备,加上这几日城外大乱,端敬殿一时之间竟慌乱起来,吵嚷的嘉靖不由得心生烦躁。 “叫裕王、景王来。” 嘉靖一入殿便直接上殿坐在了椅子上。 不多时,宫人便有些狼狈的去寻裕王、景王了。 裕王、景王本在宫中玩耍。 突然被宫人抱走,景王还好些,裕王干脆竟在内侍怀中大哭了起来。 “裕王爷,莫慌,皇爷没有怪罪您的意思,您是皇爷的儿子,待会您就按咱们之前说过的话说便是。” 那侍人带着裕王匆匆来到了嘉靖的面前。 只是那侍人没有察觉,自己方才的话被嘉靖听了个一清二楚。 坐在龙椅上的嘉靖紧紧的盯着那宫人,悠悠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那内侍赶忙跪倒在地。 “禀皇爷,奴婢贱名陈洪。” 嘉靖冷哼一声。 “你方才在跟裕王说什甚?” 陈洪闻言心中登时一沉,连连在地上叩头道:“裕王爷生性胆小,奴婢只是怕裕王爷见天颜受惊,” “天下哪有儿子见到父亲受惊的?你是在说朕教子无方?!” 嘉靖的脸色陡然一变,陈洪也彻底没了话说,兀自竟掌嘴起来。 “不是,奴婢嘴贱,是奴婢嘴贱,奴婢掌嘴。” 跪在一旁的裕王也不由得放声大哭。 “父皇,不关陈伴伴的事。” 嘉靖微微颔首:“别掌嘴了!”而后面色陡然狠厉起来:“拉出去,廷杖。” 不止陈洪,黄锦还有裕王等人全都怔在了原地。 “皇爷……” 裕王的哭声愈来愈大。 “先打十杖!裕王什么时候不哭了,什么时候停,裕王哭声一日不停,廷杖一日不歇!” 被嘉靖这么一说,陈洪登时便看向了裕王。 “殿下,您救救奴婢啊殿下!” 就在陈洪被拉出去廷杖时,嘉靖也一把揪起了裕王跟了出去。 裕王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泪水,跪倒在嘉靖的身旁连声道:“父皇,儿臣不哭了,您饶了陈伴伴吧。” 天子亲自监刑,行刑的太监不敢有丝毫懈怠。 十杖下去,陈洪的屁股便已然是血肉模糊了,空气中都弥散开来了一股血腥味。 原本被裕王压下去的泪水再一次喷涌了出来,只不过先前是悲,而这一次是惧。 “裕王就在这儿瞧着,什么时候不哭了,什么时候才能走,都听清楚了吗?!” “喏!” 朱载坖哭的愈发撕心裂肺。 陈洪也忍不住忍着屁股上的痛楚哀嚎道:“殿下,您别哭了啊。” “殿下不怕,奴婢不疼,嘶~!” “……” 吩咐完这一切后,嘉靖的心也随之冷静了下来,而黄锦也来到了嘉靖的身旁。 “皇爷,严阁老跟小阁老到了。” 嘉靖微微颔首。 “叫严阁老进来陪裕王、景王看廷杖,让严世蕃留在外面候着。” “喏。” “再拟旨,自即日起,太子在清宁宫静心读书,裕王、景王监国,严嵩辅之,视宣宗皇帝时越王、襄王监国例。” 黄锦闻言心中一惊。 “皇爷,裕王爷,景王爷监国,您去哪啊?!” 听着朱载坖的哭声,嘉靖从牙缝中挤出了四个字。 “驻跸通州。” 黄锦径自跪倒在地:“皇爷,通州城小池塞,难容圣驾啊。” “朕的儿子都出城杀贼去了,朕还留在这城中作甚?!他们想赌,朕就上桌陪他们赌!” “不带仪仗,只带东厂,移驾!” 嘉靖一声怒吼,黄锦再也不敢多说,只得跟着嘉靖匆匆自端敬殿右门而出时刚好与自左门而入的严嵩擦肩而过。 陈洪是嘉靖拿来给练胆的鸡,同样也是杀给严嵩看的一只鸡。 当严嵩走进端敬殿看到眼前血肉模糊的这一幕,听完了宫人宣读嘉靖口谕后。 兀自跪倒在了地上,双目无神的喃喃道:“尽心王事,是臣之职。” 被堵在端敬殿外的严世蕃还没弄明白为什么把自己召进宫又不让自己入殿。 身后便传来了一个他打死都没想到的声音。 “严世蕃。” 严世蕃闻言一怔,而后身上好似装了弹簧一般跪倒在地。 “臣严世蕃拜见陛下。” 嘉靖的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必回家了,随朕驻跸通州去吧。” 严世蕃闻言一怔。 “去通州……作甚?” “抓硕鼠。”嘉靖看着跪在地上的严世蕃,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朕听闻伱算账是一把好手,现如今生民倒悬,我大明朝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别的朕不管,朕只要每日给周彦章的军需能如数发出。” 严世蕃背后的冷汗登时便渗了出来。 这是要抓自己当人质啊! “臣才疏学浅,我爹……” “别慌,朕也会算账,朕陪你一起算,严阁老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朕怎么样也得给严阁老留几分颜面啊。” 嘉靖的意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严世蕃这个人质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不仅要当人质,还得干活。 想杀严家,嘉靖闭着眼都能找出几条满门抄斩的死罪。 越是这样的人,用起来也便越听话。 当京师一切事宜敲定之后,内阁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巩华、京城、通州三城成品字形困住俺答。 京师十二团营、城中助战百姓各地轻骑勤王兵马能出尽出,同时,严嵩飞檄急调辽阳、辽东、大同、晋阳四镇重兵向宣府方向的白羊口、古北口靠拢,绝敌退路以为策应,又调真保镇、山东两地兵马入戍京师。 在朱载壡、宁玦这两个强势个体与京师百姓保家卫国的热情下,庙堂之上的老狐狸们还没等见到俺答的面便均已然杀红了眼。 而这实则是土木堡之后,积攒了百年的臣权、君权、文臣、武勋、央权、地权等各式矛盾终于找到了一个集中爆发点。 所有人都带上了自己全部的筹码,参与到了这场空前绝后的世纪大豪赌中来,而真正的赌注,便是乙酉之变后的那场必将到来的权力再分配。 仇鸾不知道庙堂这些老狐狸连俺答的面都还没见到便已然杀红了眼。 看着兵部一道道的命令,仇鸾的腿都快站不直了。 我tm这是犯天条了?! (本章完) 第99章 不当人子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原本轮宿宫禁的武骧四卫跟五城兵马司当天便接管了京师各门。 而京营所存的六万人以及征募的五万余百姓又合各地勤王骑五万共十六万人马,之前周尚文出城搜罗的宣府溃兵又带回来了两万余人,勉强凑了十八万人,号二十万。 京营之中尽皆疲敝,在原本的历史上是被锦衣卫强行逼出城门的,出城之时,尽皆涕泗横流不敢前。 那五万勤王的轻骑也是昼夜兼程连赶了数日的路程才勉强赶到京师,体力尚未恢复。 这个时候,周尚文提前数日调动的那两千五百余家兵的作用也发挥了出来。 这支精兵,就是一面安定人心的大旗。 因为这些人都知道,真有事,也是周尚文的这两千余家兵先上,周尚文若是败了,他们直接跑路便是,毕竟是自家地盘,心中的胆怯也开始逐渐消散。 明制三千人一营,这十万人却只分出了二十营上下的战兵,各营麟次排布,是为连营。 其余人马多是负责运输辎重运输。 也就是说,实际能够参加战斗的,其实还是周尚文麾下的两千家兵跟那六府勤王兵以及京营的万余精锐,至于宣府的溃败以及京营老弱,则是负责护持百姓运送辎重。 自空中俯瞰,周尚文的那两千余家兵好似牧羊犬一般疾驰在各营之间,协调着各营的行进路线使得明军整体井然有序,各司其职。 而在各营身后则是延伸出数条支脉向后延伸出去,运输粮草的骡马、民夫扛着一袋袋的粮秣、器械源源不断的运往各营。 不论军阵如何变换,马芳麾下的两千余人总会预留出一条条小路可以直达中军大营。 若有战事,这二十支小队便可以同时集中到中军。 各营、各部虽各有分工,单如若“家兵”得胜,身后的这十八万人便会立刻化身饿狼扑上去痛痛快快的打一场顺风仗,其实也就是人为的制造一场大规模“踩踏”,真有生命力顽强的也就是随手一下的事,而若是战败,这些人也会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反应时间逃命。 这是近百年的时间里,蒙古、大明双方总结出来的一套几乎完全相同的战法。 唯一的区别就是俺答那边人少些,马多些。 这种战法没有名字,虽然比诸朱棣时,战斗力下降了不止一个档次,但这个战法也有一个朱棣那套战法远远无法比拟的优点。 ——省钱。 中间的那支大部队,毕竟这活的主要内容就是遛弯跟跑路,平时还可以回家种种地,什么也不太耽误,克扣些军饷忍就忍了,大不了跑的快一点,而这些人的最大收入来源,也便成了打顺风仗时捡到的斩获,捡一个人头就是八两银子,哪怕是长官中间掐些去,能剩下三两银子也是稳赚的,毕竟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开销才五两银子。 最主要的就是安全。 战争意味着混乱,动荡,兵灾一起,无论如何,军中总比外面有秩序,有口饭吃,而战事将至时,长官也不会对手下人太过分,所以元末、明末才会有那么多的人拖家带口的去从军。 这是外面的地主老财花钱都买不到的、独属于穷人的安全感。 至于这套阵法的缺点,当然也非常的显而易见,因为这非常需要对手配合也跟着这么玩省钱流。 一旦有人开创了新打法,那就只能输一次了,而那一次自然就是举九边精锐拼出来的那支精锐,赢便赢了,输也便完了。 而在那些家兵的后面跟着的,则是朱希忠、徐延德、张溶等京中勋贵。 这也正是周尚文最迫切想要教给他们的事情。 牧羊最关键的便是牧羊犬的训练。 “他奶奶的,过了晌午就轮值让马疯子撤下来换朱希忠顶上,他俩到底没听懂?朱希忠在后面躲甚清闲?!” “告诉徐延德,他徐家的人若是再有下次跟不上,直接军法从事了,反正他徐家也有后了!” “……” 在收到内阁的命令后,周尚文便确定了战略思路,二十万人挤在京郊这么一个小地方,也不怕其余三城空虚。 只要各城能顶一两个时辰,就够周尚文赶过去偷营了。 而现如今周尚文的主要任务便是搜寻俺答主力,尽力把俺答困死在长城以南。 中军帐中充斥着周尚文骂骂咧咧的声音,而在帐外疾驰的除了周尚文的家兵,还有陆炳的缇骑。 大军行进是队列最为整齐的时候,也是最容易找人的时候,察觉到这个机会陆炳便开始紧锣密鼓的搜寻起了朱载壡的踪迹。 陆炳知道,自己那个乳兄弟之所以拜自己为平虏副将军,就是让自己来保证朱载壡的安全的。 ………………………… 明军后军阵中。 虽然率先出城的是百姓,但在主力出城之后,周尚文便及时调整了部署把百姓全都放在了后军。 在大军前行之际。 朱载壡满脸兴奋的看着自己身边的众人说着什么。 “听说这次鞑子来了足足有十万人,十万人啊!咱们这一次若是能将俺答的十万人全数吃掉,至少能给后代儿孙打出五十年的太平!” 朱家的皇子,没有一个不敬仰朱棣的。 长驱胡虏三千里,虎踞龙盘今胜昔。 “五十年的太平啊,都够咱们孙子辈去享了。” 朱载壡说到这里,不少人的眼神都跟着憧憬了起来。 哪怕是他们的脑海里根本没有“五十年太平”的概念。 只有一直跟着朱载壡那个少年憨厚的开口问道:“那五十年之后呢?” 原本憧憬的众人脸上登时便变成了笑意。 朱载壡的嘴角也不由得微微抽搐了一下,气势也随之矮了下来。 “五十年后……五十年后再打一次呗。” 名叫“陈虎”的少年跟在朱载壡身边笑道:“真好,就跟割韭菜一样,一茬一茬的。” 如果不是对陈虎有些了解,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而不是装的的话,朱载壡都觉得这是在阴阳怪气自己。 那陈虎也是一直跟着朱载壡,因为跟着朱载壡就好像是有听不完的故事。 陈虎打心底里佩服这样的人。 有个年纪稍长的中年人看着面前这两个小娃娃叹了口气。 “要是能议和就好了啊,打仗终究是要死人的,唉,朝廷咋就不去议和呢,明明大家伙就都打够了啊。” 听到有人提起这个,朱载壡登时便眼前一亮。 “这能怪大明么?你们想知道我听说的故事是啥吗?” 周围的众人也都来了精神。 “快说说。” “这事就怨不得咱大明,他俺答称得上是不当人子!” “其实朝廷也有议和的心思,嘉靖十一年,俺答来议和,结果嘉靖十二年就派人去大同搞了兵变,大同险些失守,嘉靖十九年入寇,嘉靖二十年舔着脸又来议和。” “最离谱的就是嘉靖二十四年那次,你们猜怎么着?” 众人疑惑侧目。 “嘉靖二十四年,代府的奉国将军朱充灼前脚刚带着鞑子暗杀了咱大明的代昭王,后脚俺答就派了使团来大明讲和。” “咱大明开国一百多年,就这么一位死在鞑子刀下的亲王,他们刚杀了人就好意思来讲和!” “天子能忍吗?直接就枭首示众,传首九边了。” 众人听的也是连连点头。 “他奶奶的,十里八乡都没听过这样的事,前脚打死你家人,后脚来上门跟伱拜把子,这是脑袋让驴踢了吧?!” “狗鞑子,不当人子!” (本章完) 第100章谁能抵挡这诱惑啊!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营州卫城郊。 城郊的尘埃遍天,来自草原的骑兵正在大肆劫掠。 城中的守军多已后撤卫戍京师,虽然住在城外,俺答却依旧表情复杂的望着眼前的卫城。 跟其余草原的大汗不同,俺答早已过够了在草原上游牧的生活,早在几年前,便在河套以北用汉人工匠丰州筑了一座城池,是为丰州板升城。 “彻辰汗,那朱皇帝疯了,二十万大军倾巢而出,找咱们拼命来了!主将又是周尚文那个老东西。” “知道了。” 在俺答的面前摆着的,则是一张粗糙的羊皮地图。 俺答整整想了一宿,都不知道大明这是发的什么疯。 “告诉下面的万户们,尽量不要杀大明的百姓,已然掠走的人口,找个机会放掉吧。” 对于下面的部盟,俺答其实并没有太大的约束力。 这些话把俺答身旁的塔布囊都听懵了。 “彻辰汗,咱们怎的还要跟这帮南蛮媾和?!您忘了朱皇帝杀了堡儿塞了?” “那也是代王的事情咱们理亏再先。” “关咱们什么事?代王又不是我土默特部杀的!” 俺答一时没忍住直接便吼了出来。 “不是土默特的人,还能是谁?!辽西的打来孙吗?!” 土默特部的传统牧场紧邻大同,更何况打来孙都已然被俺答给挤到辽西去了。 大同城外方圆近千里根本就没有别的部盟活动。 说不是土默特部干的,也压根没有人信。 塔布囊见俺答动怒这才没有继续开口。 沉吟片刻后,俺答这才开口道: “掠那么多人回去,咱们有足够的牛羊养活吗?何必害了他们性命?” “别的部盟我管不了,咱们土默特部,不能擅杀。” 塔布囊长叹了口气,也只得传令。 只是草原各部上下尊卑并没有大明那么鲜明,刚传完令,塔布囊便又发起了牢骚道:“彻辰汗,不要在迟疑了,那蛮子翁太师都已然战死了,咱们不将这朱皇帝打服,通贡恐难成事了。” “善待翁太师的遗体吧,他们汉人重视这个,也好让他的家人带回去安葬。” 除却翁万达的广南身份,翁万达还坐镇九边凡十余年,除了调度有方只靠一个周尚文挪来挪去就能让俺答占不到便宜之外,还在积极的促成两边和议。 故而俺答虽与翁万达是对手,终究还是敬重这个对手的。 塔布囊的面色悄然一沉,而后低声道:“彻辰汗,还有一件事,李同那边有消息过来,说是朱皇帝的太子偷偷出了城,混在这军阵之中,才有了周尚文之事,本来他们是奔着闭门不出的。” 听到这里,俺答的眼前不由得一亮,仿佛终于看到了通贡的希望。 “太子?我记得朱皇帝好似是分外宠爱这个太子啊。” “既然这仗早晚要打,那我就趁着周尚文这把老骨头还活着,好好跟他分个高低出来!” “塔布囊,这第一仗便交给你,务必把他周尚文的气焰压下去!” 随着俺答的命令下达,整个营州卫城的蒙古兵马也开始了调动。 这种规模的战争,双方根本藏不住,更何况前面还有仇鸾的晋阳兵带路,顺着地上的马蹄印,周尚文也便直接追了过来。 只不过周尚文的兵马却在距离营州卫城外三十里处停了下来。 “兵法都还记得吗?为何在此处停?!” 身旁的徐延德赶忙道:“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咱们在此处停,让鞑子跑这三十里,咱们的将士还能喘口气。” “算你小子蒙的准。” 周尚文显然对徐延德的这个回答很是满意,望着远处的营州城,周尚文的眉头逐渐紧蹙起来。 “待会派人去俺答那边勾点人出来,多少无所谓,先赢个头彩回来,壮壮声势,诱敌谁去?” 两军阵前,最能激励士气的办法,从来没有那么花里胡哨。 你能打胜仗,哪怕是小胜,只要胜的多,伱的士气便高,便越容易打胜仗,反之亦然。 同样,遵守命令能打胜仗,下面的军士才会毫不犹豫的执行你的命令。 徐延德这才道:“选好了,贞卿主动请缨前去叫阵。” 周尚文闻言不由得啧舌。 “哟,这小子出息了?告诉他每人都换匹好马,不要吝惜马力,人回来就成。” 被护在营里,永远学不会打仗,只有真的去跟阎王爷聊两句才能把真本事练出来。 原本周尚文还打算硬逼一个去叫阵试试,没成想竟然有人主动请缨。 “喏!” ………………………… 朱希忠身披甲胄,带着成国公府的那些家丁自辕门而出,骑着马直奔营州卫城而去。 路上,朱希忠还不由得纳闷道:“贤弟啊,你说周师傅是不是昏了头,咋把你一个文臣派出来当先锋了?” 真的到了两军阵前,宁玦才反应过来,这事没那么好搞。 又不能连累人性命,自己带着大军盲动误了人家性命就白折腾了,自己直接冲营跟直接刺杀嘉靖没啥区别啊!判定成自杀又白给。 万一真死了就不划算了。 结果折腾一番宁玦才发现自己还是只能干点高风险的活。 “横竖都得有人去,你怂了?” 朱希忠胸脯一挺,脖子一梗。 “你陪我去我怂啥?!” 看着朱希忠这幅模样,宁玦才发现原来封建迷信的力量真的可以强大到让人不怕死。 不过想想也差不多,当初朱希忠扛着嘉靖在火场里遛弯的时候,比现在又能强到哪去,真的灵验过了胆子势必是越来越大。 “你们扛着我那帅旗,待会鞑子出来,咱们就直接扔了跑,千万别犹豫。” 朱希忠仔细的对身后的人叮嘱着,不多时一行人便直接朝着营州卫城跑去。 “贤弟啊,这叫三十里而驱利,其军三分之二至,兵书咱也看过,别老是以为我们勋贵都是纨绔。” 一路上朱希忠都在朝宁玦晃荡着自己肚子里那点仅有的“墨水”。 而宁玦的眼中却只有营中飘扬着的九斿(yóu)白纛(dào),也就是草原上所称的“查干苏德勒”。 宁玦没有料到,朱希忠的帅旗刚一露面,土默特大营中顷刻之间姑诡即号角声便是大作,而后便是战鼓声响彻城头。 “咚!”的一声,辕门的木闸便被人放下,而后便是宛若雷鸣的马蹄声在城中响起,只是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一粒没有完全燃尽的木渣被风卷起,卷进了营中飘扬的九斿白纛之中。 宁玦整个人都怔住了。 “不是叫阵吗?!我还没叫呢?!” “宁秉宪,还愣着作甚啊,快跑吧,您忘了公爷姓朱了?!” 宁玦这才猛地回过头来撇了一眼身后扛着的帅旗,崭新的帅旗上那个苍劲有力的“朱”字正在风中飘扬。 成国公府的家丁们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将手中的帅旗一扔便朝着大营的方向夺路狂奔而去。 自蒙古包中冲杀出来的塔布囊看着眼前的这几个人是愈看愈兴奋。 “儿郎们,休要放走了那个没穿甲胄的!彻辰汗有令,生擒朱皇帝者,赏千金,封万户!” 京郊、主帅姓朱,帅旗崭新,最主要的是,队伍正中有一人没穿甲胄,两军阵前,这能是一般人吗? 又有堡宗跟朱厚照这两个先例摆在这里。 谁能抵挡得了这样的诱惑啊! 跟各位汇报一下,首订大概四千出头一点,感谢各位的支持!!我研究一下这个点娘的红包怎么发。 (本章完) 第101章 匹夫,尔敢?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明军大营望楼之上。 在这个没有望远镜的年代,两军交战,能依靠的也就只有登高望远。 好在京郊一马平川,天气也还可以,一眼望去,依稀还能见到远处的营州卫城。 脚下的马芳也已然将周尚文的家兵聚集了起来。 “哟呵,朱希忠这小子挺招人恨啊,你看看这卫城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了河套大漠了呢。” “是啊,嘿嘿。” 徐延德跟张溶两人也是站在望楼上津津有味的吃着瓜。 只不过很快三人就笑不出来了。 这动静也太大了吧?! “这咋回事?朱希忠偷摸把俺答祖坟刨了?!” 整个营州卫城沙尘遍天,漫天的黄沙笼罩了整个营州卫上空。 俺答也不是不知兵法,周尚文本来就打算勾搭个几百人出来吃掉开开荤得了。 谁成想这俺答一见到朱希忠直接就要过来拼命了! “全军上马!准备接应,快点!别他娘的在望楼上看了,还不赶紧去接一下!” “喏!喏!” 三人手忙脚乱的自望楼上爬了下来,而后上马,匆匆出战,一时间,营中鼓声大作,不少“老行伍”在听到这个动静之后便已然竖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睛望高处爬去,生怕错过了一点前线的战况。 周尚文率两千余家丁纵马疾驰而出,寻了一处高地这才稍稍驻足。 “不能再向前了!停!” 周尚文兀自举起了手中的马鞭。 徐延德跟张溶两人也跟着猛勒缰绳。 “吁~!” “周师傅,怎的不迎了?!” “还迎?!你看看后面还有多少人!只能到这儿!兵部这是给的什么马?!丁汝夔该杀!” 徐延德跟张溶两人一回头,这才发现身后的家兵们都已然零零散散的开始掉队了。 马芳看着胯下的战马有些气愤的怒道:“总镇,不是弟兄们不想追啊,出城这么久,都是刚换了兵部给的马,实在是跟不上啊!” 先前从大同来时带的马本就已然累的不行了,需要时日修养,周尚文便跟兵部要了一批马。 周尚文万万没想到,这批马竟然连这点力都没有。 “周师傅,贞卿那边不能不管啊!” 周尚文的面色陡然一沉,登时便怒道: “朱希忠的命是命,你们身后这十八万人哪个不是爹娘养的?!现在直接冲上去,死的人只会更多!就在这儿等!全军下马,让马能歇多久歇多久!” “马疯子,伱去带几个人,在远处壮壮声势,策应一下。” “喏!” 马芳带了十几个人打马而去。 周尚文的牙关紧紧盯着远处跑在最前面的朱希忠而后这才看到了朱希忠身旁的宁玦。 “这是咋回事?!克终咋跟着朱希忠一并去了?!” “不是您让的?” “放屁!大明朝什么时候山穷水尽到要用文臣上阵杀敌了?!” 愈是在这个时候,周尚文越是本能的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自己这两千五百人,就是身后这十八万的人那口气儿。 这两千五百人,若是出了岔子,大明的天怕是都要踏半边。 马芳身后的十五人每人的马鞍后面都绑了几根枯树杈,这么跑起来,阵势倒是挺像几百人的兵马。 只不过塔布囊在看到马芳这伙人时,不仅没有心生退意,反而是直接举起了手中的弯弓,径自瞄准了远处宁玦胯下的那匹马。 “嗖!”的一声。 宁玦胯下的战马便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嘶鸣。 而后整个身子便朝着一旁歪了下去,宁玦的乌纱帽都被摔到了一旁的地上。 朱希忠的面色一沉。 “贤弟?!” 被战马摔下来的宁玦脸上没有分毫惧色,反而是一脸激动的看着朱希忠咆哮道:“别管我了!你们赶紧走,快啊!” 朱希忠几乎毫不犹豫的从嘴里吐出来了两个字。 “我不!” “赶紧把我贤弟扶上我的马,我的马是陛下的御马,能跑得脱!” 宁玦的心中万马奔腾。 还tm陛下的御马。 一年三千步都走不了的主,你骑他的马还想跑? 眼看着朱希忠这货便要下马,而后又有两支箭矢直接钉在了朱希忠的脚下。 宁玦近乎咆哮的从嘴里吼了出来。 “滚啊!” “咱俩是结拜的弟兄,我咋能扔了你?!你是我贵人啊!”朱希忠径自从马上跳了下来,就势便要拉宁玦。 “谁跟你结拜了?!那一直是你自己一厢情愿!我什么时候跟你结拜过?!” “你这人怎的这般自作多情?!你还要不要点*脸?!” 宁玦没想到的是,自己骂的越凶,朱希忠反而越来劲了。 “咱说了,只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今天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闻听此言,宁玦的内心是崩溃的。 “不怕死的,掉头跟鞑子拼了。” “公爷!” 朱希忠猛地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马刀,恶狠狠的看向了远处的塔布囊。 只不过看到朱希忠的甲胄跟反应,塔布囊愈发坚信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朱皇帝的儿子就在前面!落马之人定是大明太子!” 听着塔布囊的咆哮声,身后的土默特骑兵个个都好似打了鸡血一般。 脑海中仿佛已然看到了在战马冲刺的惯性下,手中的弯刀在朱希忠等人身上宛若切豆腐一般割下的画面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土默特骑兵,跟拦在自己面前的朱希忠,宁玦彻底破防了。 “朱希忠!我*你*的,你能不能麻溜的滚蛋啊!老子是想死啊,老子就是单纯的想死,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 “你这人是不是TMD心理扭曲啊!有瘾?” “陶仲文,你可真是个老混蛋啊!死都不让老子消停啊!” 听着宁玦的咆哮声,朱希忠面不改色。 “咱只要跟你结拜了,就是认下你这个兄弟了,老子管你怎么想!” 朱希忠语罢没有丝毫犹豫,死死的盯着远处疾驰而来塔布囊,一声爆喝。 “匹夫,尔敢!” 朱希忠的咆哮声回荡在邝野之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阵狂风吹过。 原本雪白的九斿白纛顷刻之间便化作了一柄火炬,那杆高耸的九斿白纛好似化为一盏灯塔,灯塔中的火苗,在战场上所有人的眼中闪烁着。 (本章完) 第102章 消防意识要搞好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鸣鼓,快鸣鼓啊!” 周尚文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坡地之上。 “徐延德,张溶,快派人回去把那六府的兵全都调出来,看着远处那根九斿白纛了没有?奔着那根杆,踹他狗日的俺答的大门!” “喏!” 那根九斿白纛上的火苗,就好似是给全营的明军打了鸡血一般。 原本的疲劳、困顿几乎在一刹那烟消云散。 而在另一边的土默特部的骑兵亦是个个面如金纸。 相传九斿白纛是长生天当年赐给成吉思汗的神兵利器,就是靠着这九斿白纛草原上的铁骑才能所向披靡。 两军阵前,神器自焚。 这是长生天要把这神器收回去啊! 神器都没了,还打个毛,哪怕是有那么一两个头脑清醒的这会也只能准备跑路了。 你自己不信,你敢保证所有人都不信?就剩你自己不跑,伱不死谁死! 战机,稍纵即逝! 周尚文翻身上马,在这一刻,什么战马都成了浮云,只要能趁着俺答回过神来之前踹开这道门,大局便可敲定! “周师傅,您年纪大了,还是别去了!” “滚蛋!老子还能上马!” 周尚文不顾一切的爬上马,径自朝着带着家兵朝着远处的塔布囊扑了过去。 而马芳等人先是解去了马后的树杈,而后也紧紧的跟上了周尚文的队伍。 马芳先是弯弓搭箭,连发数矢,硬生生的将塔布囊从朱希忠的面前逼开,而这会的塔布囊看着远处明军大营的动静跟自家冒火的九斿白纛也没有了分毫战意,拨转了马头掉头便跑。 “克终可还好?!” 周尚文的声音在宁玦身后响起时,面前刚刚经历了生死的朱希忠也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翻身上马之后大喝一声。 “狗鞑子,纳命来!” 径自追着马芳朝着俺答大营冲了过去。 周尚文跳下马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宁玦。 “克终,这是战场,不是你们这些文臣……” 宁玦不待周尚文说完,便直接夺了周尚文的马,而后也不要命的朝着俺答冲了过去。 只剩下了周尚文怔在原地。 “宁克终!你**个腿的!你把老子马抢了老子骑啥!” 周尚文连扒拉了数人,这才将一名家兵从马上扯下来,只可惜胯下的却是匹兵部给的老马。 纵使周尚文连连催马,胯下的这匹老马却也追不上冲在最前面的朱希忠等人。 急得周尚文只能在后面大喊着。 “马疯子,咬紧了塔布囊,咬住了就不能松口!” “把那个宁克终给老子绑回来!” 在周尚文的骂声中,马芳那二十人紧咬着仓惶回营的塔布囊,硬是在辕门落下前,直接冲进了俺答大营。 不多时,刚刚落下的辕门,便再次缓缓升起,跟在身后的家兵径自冲进营中,整个大营也随之成了一片火海。 敌营里冲天的火光,就是士气,永远比那些只能躁人心神的战鼓要好用的多。 这是自土木堡后大明的这些勋贵们在边将手把手的搀扶下打出的第一仗。 “俺答!乃公来找你串门了,还不赶紧出来叩头?!” 周尚文的声音回荡在土默特的大营之中。 俺答也没有分毫的犹豫,带着自己的随扈便朝着周尚文扑了过来。 眼下整个大营都乱了,若是俺答跑了,眼前这些人顷刻之间便是溃败,这里不是草原,草原上溃败,还能逃出生天,在内地,一旦溃败,那可就要被锁在长城以南了。 “塔布囊,脱脱,今日生擒这老悖,使我部盟永绝后患!” 俺答话音未落,远处马芳的声音便陡然响起。 “大汗可还识得奴儿?!” 马芳手中一杆四十斤重的偃月刀在马上抡的虎虎生风。 十岁时,马芳便被土默特部掠走为奴,替土默特放牧,直到后来有只老虎袭击俺答被马芳一箭射死,俺答将马芳带在身旁以为侍从,这才给了马芳逃回大明的机会。 也正是因为自土默特部逃回,刚一逃出草原便撞上了正在巡边的周尚文。 “马芳?!” 在看到马芳之后,俺答的老脸不由得一沉。 而在俺答身后的义子恰台吉(封号)脱脱见到马芳心中一喜而后便拎着一杆长枪便与马芳缠斗起来。 土默特大营外,六府的明军也都好似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般蜂拥而至。 营中一片大乱。 俺答知道,只要自己再败一阵,连后面躲着的明军京营步卒都要踏过来了,明军本就占据了人数优势,再耗下去,俺答只能吃更大的亏。 就在马芳等人与俺答的部将缠斗时,俺答也抽空下达了撤军的命令。 同时还抽调了一个千户的兵马去后军协佐各部盟后撤。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疾驰来一队衣着怪异的骑兵冲进了大营。 “大汗勿慌,大明太子就在三十里外明军营中,吾已遣精兵偷营去也!” 此话一出,马芳几乎毫不犹豫的便抽出一支箭矢朝那人射了过去。 而那人却好似早有准备似的,躲了过去,恰台吉与马芳的缠斗愈发僵持,马芳也没了机会再弯弓搭箭。 周尚文没有多想,用“蒙语”大喊了几声“俺答败了!”之后便下了撤军令。 这人说的话,十有八九是假的,但是周尚文不能赌。 哪怕是太子不在后军,此刻明军的后军也只有京营的老弱病残跟百姓,但凡是有点风吹草动,后军必乱,乱后必逃,一旦是逃了,这十万人没个一年半载可就回不来了。 终究还是跟俺答一样,输不起。 周尚文悻悻的拨转马头离去。 随着远处的鼓声变成锣声。 原本冲进营帐的杀人放火的六府兵丁也相继与土默特部脱离了接触。 “马疯子,休要恋战,走了!” 有了周尚文的这句话,马芳没有多说,掉头便与恰台吉脱离了接触,夺路而去。 而另一边的俺答也没有继续进攻的心思,同样也是整理营中的溃卒,拆了帐篷开始向北撤去,这一撤便是往北又撤了五十里,当天夜里,周尚文便带着那十八万明军进驻了营州卫城。 终究还是打了胜仗,明军上下从京营的将士到民夫,全都议论着今日的战事。 只有被周尚文五花大绑扛回来的宁玦内心是崩溃的。 那么大根幡儿好好飘着还能着了是吧?! 这么明显的易燃物,十几万人硬是没一个看着,这么一点消防意识都没有?! 早晚烧死你! 草! 一边进城,周尚文还忍不住一边数落。 “夺主帅战马,文官擅自出战,还有啥来着?哦对,假传军令!” “要不是看你有伤,这三十军棍你绝对跑不了!” “你这命是赁来的不成?急着还?” (本章完) 第103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入城之后,周尚文直接便去了伤兵营。 朱希忠、徐延德、张溶等人也在此处,几十名军医带着百十人在营外熬煮着汤药、膏药,甚至还有一些长着绿毛的大缸。 这是一方名叫“陈芥菜卤汁”的中药方改进得来的,跟印第安人用发霉的面包敷伤口差不多,算是军中的土方子了。 刚一到营外,宁玦便听到了朱希忠的惨叫声。 “疼啊!爹啊,娘啊,真tm疼啊!张溶,我*你大爷,你再碰老子一下试试!” “哈哈哈,成公方才在城外那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来怕疼啊!要不是我来的快,你这膀子就教鞑子剁了去了。” “咳,咳。”周尚文干咳了两声。 原本嘈杂的伤兵营登时便安静了下来。 “总镇!”马芳的屁股上像是装了弹簧一般站了起来。 周尚文看着马芳胳膊上的绷带问道:“伤咋样?” “不碍事,划了个口子,也不是第一次了。” 周尚文微微颔首。 “咱们营里呢?” “这次折了一百零四个兄弟,残了四十二个,已经派人送回京师了。” 听到这个数字周尚文不由得一阵悲戚。 “照老规矩,阵亡的娃子,除了朝廷那份儿,抚恤我再多拿五十两,残了的送回咱们那几个屯子里养着吧。” 周尚文在大同城郊辟了两千多亩地,就是用来养着那些伤残不能作战的军士的。 “喏。” 吩咐完了这些,周尚文这才将目光看向了趴在地上床榻上的朱希忠。 周围的徐延德跟张溶都在看着周尚文,而朱希忠却看似不经意的将眼神挪到了一旁,似乎就是在等着周尚文跟自己搭话。 “哟呵,一仗扛了仨口子?疼不?” “这点小伤算啥?当年我把家里先生揍了,我爹把我吊起来抽了三天三夜,这才哪到哪啊。” 徐延德跟张溶鄙夷的撇了一眼朱希忠。 伱管手上栓根绳叫吊起来抽是吧? 你朱家至少三代人身上连个疤都没有了! 周尚文看似不经意的坐在朱希忠身旁,直接揭开了朱希忠伤口的纱布,纱布一扯开,朱希忠的嘴角便是一抽。 “成啊,比你爹当年强多了,咱还记得你爹刚袭爵的时候,啧啧……” 朱希忠的牙关紧咬,脸色也逐渐变成了铁青色。 “嗯?咋不说话了?” “我……我想我爹了。” 伤兵营中登时一片哄堂大笑。 而后周尚文随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心包好的牛皮纸包,直接将纸中包着的白药撒在了朱希忠的伤口上。 “嘶……” 周尚文强忍着脸上的笑意。 “又咋了?” “我爹好像在外面朝我招手了。” 在场周围的人却均是笑的如沐春风。 就在伤兵营内众人忍俊不禁时,在营外也闪过了一个身影。 穿着百姓衣衫的朱载壡正在一处角落里小心翼翼的朝着伤兵营中探头探脑。 还没等朱载壡看清楚伤兵营里的情况。 身后便响起了一个朱载壡熟悉的声音。 “臣陆炳,拜见太子殿下。” 朱载壡的身子登时便僵在了原地。 “我若是说你认错人了你信吗?” “能在此时此处偶遇殿下乃社稷之幸,哪怕是认错了,臣也不愿相信。” 朱载壡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问道: “伤兵可有亟需的药材?” 陆炳面色淡然。 “京师准备充裕,臣代营中将士谢过殿下。” 听到陆炳这么说,朱载壡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不待朱载壡喘口气,陆炳便继续开口道:“臣恭请殿下,回京。” “我不回!”朱载壡的话说的斩钉截铁。 “君父舐犊情深,还请殿下不要孩子气……” 朱载壡如同往常青春期的少年一般,听到陆炳提起自己老爹也来了脾气。 “什么舐犊情深?!他是天下万民的君父啊!” “陆都督难道看不见吗?京师尚且如此,这就是父皇沾沾自喜的嘉靖中兴啊!” “天下百姓虽有君而无父,如此这般还要在东南动刀兵,大明还要死多少人他才能醒!” 陆炳的眉头逐渐皱起。 “殿下慎言。” “慎言甚?!天下如此,青史如是,瞒得了一时,可瞒得了万世春秋?!” 陆炳沉默了许久,语气这才有些低沉的开口。 “天下人都可以说君父的不是,唯独殿下不可以。” 陆炳或许不明白嘉靖的那些安排是为了什么,但陆炳知道,自己那个乳兄弟做的这些事情,为朱载壡胜过为他自己。 “又是这句话!为什么我不可以说?难道我就应当躲在宫里当个聋子瞎子?!” 陆炳缓缓的抬起头,看了一眼朱载壡。 “就凭陛下拜了臣为平虏副将军,而非是令张佐来军中监军。” “有甚区别?” “东厂的耳目遍布京师却又不出京师,而我锦衣卫虽弱京师却遍布天下。” “京师、九边精锐现如今尽在殿下身边,倘若京师有变,哪怕是陛下有事,殿下您也不会有事,您怎能说君父昏聩?!” 朱载壡闻言一怔,声音这才低了几分。 “京师出事了?” “陛下驻跸通州,裕王、景王监国,现在朝野上下都在等着看殿下的笑话呢,回京吧殿下。” 待陆炳向朱载壡说完朝中的事情后,朱载壡的情绪才逐渐平静下来。 “朝上诸位先生给我搭了这么大一个台子,大都督难道以为我现在回了京,这场戏就能收场了吗?” 朱载壡不知道京师发生了什么,但朱载壡了解那帮老狐狸,搞出了这么大动静,绝对不是自己逃回京师就能解决的。 这种事情,永远不会有主动权,这种大戏只要开了场,就必须要唱完。 陆炳默然。 当朱载壡带着百姓冲出城时,这二十万大军的成败,便已然与朱载壡紧密结合了起来。 即便是当年朱祁镇能从土木堡逃回来,土木堡还是那个土木堡,陈循、商辂依旧能够将六部收归内阁,只是朱祁镇不用出去留学罢了。 朱载壡哪怕现在逃回京师,只要这二十万人败了,那群老狐狸依旧有办法将水泼在朱载壡的身上。 因为战败,意味着阵亡,意味着追责。 意味着权力的平衡被打破。 反之亦然。 “那殿下准备如何行事?” 朱载壡的眼神愈发坚定。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们愿意等那就等,等到我大明将士凯旋而归,等到俺答落荒而逃,我倒要看看,到时候是谁看谁的笑话。” (本章完) 第104章 如坐针毡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连陆炳的乳兄弟都豁出去驻跸通州了。 说明嘉靖也意料到了,当城头的战鼓敲响之后,便已然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殿下,若不暂回中军?” “先不回了,我就在后军住下了,陆都督可以派人过来,我出都出来了,我若是不看个通透,岂不是太亏了。” 说罢朱载壡最后瞥了一眼伤兵营后便起身离去了,而朱载壡的身后却是多了两个打扮相仿的尾巴。 透过月光,望着朱载壡离去的背影,陆炳思绪万千,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年天子刚入京时的事情。 真像啊。 陆炳叹了口气,刚要离开。 “陆都督,你们叔侄俩聊完了?” 陆炳原本就快要踏下去的脚硬生生的悬在了半空中,定睛一看才发现远处站着的是宁玦。 “叔……侄?” 由于宁玦这短短的几个字信息量过于庞大,陆炳的大脑处理了半晌这才回过神来。 宁玦兀自走上前来。 “我看错了?那不是你大侄子陆壑吗?” 陆炳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啊,是,是我侄子。” 陆炳下意识的应承了下来,同样也确信了方才宁玦没有听到自己跟太子的对话。 也就是陆炳了。 这侄子谁敢认啊! “先前我俩还经常聊起你。” 陆炳闻言登时便警惕了起来。 “聊啥了?” 宁玦被陆炳的样子吓了一跳。 “没啥,小陆挺孝顺的,是个好孩子。” 两人尴尬了片刻后,陆炳这才重新开口。 “秉宪可是有事?” “还是今日军中的事情,宁某斗胆问一句,还请陆都督给宁某透个实底儿。” “秉宪但讲无妨。” 宁玦压低了些许声音,这才开口道:“今日那鞑子在城外说的可是真的?” “何事?”陆炳今日并没有去冲营,因此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宁玦仍旧压着声音道:“就是太子啊,太子当真就在军中?” 先前的时候,宁玦就注意到了缇骑在军中找人。 今日经那鞑子一闹,宁玦才反应过来。 这可不就是太子偷摸跑出来了吗! “克终,这不是伱们都察院职责所在吧?” “此事关系我军胜败,还请大都督明示。” 陆炳低头分析着宁玦跟朱载壡的关系,权衡许久后,这才颔首道:“太子确在军中。” 宁玦面色一沉。 “这就对了!” 陆炳茫然的看着宁玦。 “克终,你说甚呢?” “大都督还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吗?连我等都不知道太子就在军中,那鞑子是从何处知晓的?!” 方才的陆炳注意力全在自己凭空冒出的那个大侄子身上。 经宁玦这么一说,陆炳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克终的意思是军中出了内应?” “我不知道,但是那伙贼人衣着怪异,大都督最好还是先派锦衣卫去摸清楚他们的底细的好。” 陆炳的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好,我这便派人去查。” 宁玦这才拱手道:“还请大都督摸清其底细后,转告宁某一声。” 陆炳没有犹豫,只是看着宁玦笑道:“那倒是无妨,就是还请克终也答应陆某一件事。” “何事?” “少跟那孩子提起我,我婆姨跟她爹关系不太好。” 宁玦登时便心领神会,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嘛。 “我省得,祝陆都督早日找到太子殿下。” 听到宁玦这么说,陆炳才稍稍松了口气。 干自己这一行,可不能让太子没事琢磨自己玩。 麻烦可都是琢磨出来的啊! 当天夜里,一封捷报便被抄录了两份,一份报送京师,另一份呈送通州行在。 这封捷报虽影响不了什么大局,但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却已然憋足了气力准备好了大作文章了。 次日清晨时分,天刚蒙蒙亮,紫禁城中便钟声大作,嘉靖可以不上朝,但裕王跟景王奉命监国,这早朝便要照常举行了。 奉天门下,嘉靖的御辇上空空如也,而裕王、景王两人则是一人有一张小板凳分别坐在御辇的左右两旁。 在“天道辅德”“海宇咸宁”“圣躬万福”三赞之后。 裕王略显稚嫩的声音回荡在奉天门下。 “有本早奏,无本……” 不待裕王说完,都察院左都御史屠侨便直接站了出来。 “启禀裕王、景王殿下,臣屠侨,有本要奏。” 裕王跟景王齐刷刷的看向了严嵩,严嵩面无表情的看着屠侨。 “奏。” 屠侨兀自叩倒在地。 “昨日平虏大将军报捷,光复营州,臣屠侨谨奏,眼下京师空虚,贼虏已退,还请二位殿下罢兵熄鼓,以迎陛下还京!” 此话一出,裕王跟景王两人便没了主意。 嘉靖在离京之前,就曾经嘱咐过,二人监国就是要保全师,不求大胜,唯求无过。 谁成想屠侨直接上来就把二人的话给抢了。 只有严嵩知道。 庙堂上有的是人不允许大军回师,别的都不用多说,这才销了几个州的账?大把的府库还等着俺答取抢呢。 收了兵放俺答出关去,他们的账怎么办? 屠侨说这么一两句吉祥话,无外乎就是提前捞取一些资本罢了。 若是周尚文受挫,屠侨可就成了大明一等一的料事于先,忠言受阻了。 严嵩抢了一步话茬。 “有了这封捷报,也算是给百姓有个交代了,老夫赞成撤军。” 此时的严嵩,就是关在百官跟嘉靖两边这个大风箱里的耗子。 两头将严嵩堵得死死的,严嵩巴不得直接破罐子破摔。 话音刚落,最先开口的,却竟工部侍郎吴鹏。 “严阁老!不能撤啊!” 吴鹏是严世蕃的人,此时正表情复杂的看着严嵩,那眼神就差直接开口告诉严嵩“咱工部的仓还没烧呢”了。 除却吴鹏之外,六部九卿皆低头站在队伍最前。 而各种小鬼纷纷露面。 “俺答入寇十余日,宣府、京师,残掠人畜已逾百万,昔日土木堡时,贼寇也先也不过是掠骡马二十万,百姓倒悬至此,难道就是这么一封小捷可以交代的吗?” “严阁老,山东、河南、山西三省承宣布政使司已筹措粮秣四百万石,甲士乡勇逾十万星夜入京,严阁老,负了我等事小,负了百姓拳拳之心事大啊!” “……” 严嵩的表情复杂。 还八百万石,三省夏粮秋赋加起来都凑不了一百万石。 这是当年土木堡开下的另一个恶例。 戍卫京师,成本不算。 连下面都忍不住来分一杯羹了吗? 裕王跟景王两人已然被这朝堂上的喊打喊杀给唬住了。 他们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如坐针毡。 朝廷者,聚天下之力而赈一隅之灾也。 不可不赈亦不可乱赈。 坐操权柄而治天下。 谈何容易。 (本章完) 第105章 乌云乞食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严……严阁老。”朱载坖略带几分哽咽的看着严嵩。 年纪虽小,但朱载坖也已然能够隐隐感觉到这些话中暗藏的凶机了。 在这个时候,朱载坖只能无助的看向了身旁的严嵩。 “不必调了!” “三省百姓拳拳之心君父明了!太仓还有粮,太仓不够了,还有内帑,朝廷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严阁老!我等……” “君父有旨意!诸君还有何本要奏?” 方才那几人就好似是在故意等严嵩说这句话一般。 “既如是,朝廷更应当长驱胡虏三千里!北虏犹在我大明烧杀抢掠,谈何收兵!臣斗胆,叩请二位殿下颁急命趣战!” 直到这会,朱载坖这才反应过来。 合着这帮人都是在这儿等着呢。 收兵便是缺兵缺粮,那便继续从两京一十三省抽调,拉更多人下场。 既然你严嵩说了朝廷不缺粮秣,那就别谈什么鸣金收兵! 严嵩的眼睛微微闭合,深吸了一口气后这才重新开口,看向了身后的裕王、景王。 “二位殿下,颁诏吧,先驱俺答至宣府,以解京师之严。” 朱载坖想起了嘉靖的嘱咐,有些忍不住。 “严阁老,可父皇……” 不待朱载坖说完,严嵩便直接从袖中抽出了早已拟好的监国令。 “请殿下用印吧。” 从严嵩的眼神里,朱载坖感觉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紧握着金印的小手也径自垂了下来。 “严阁老……” 直到这一刻,朱载坖才反应过来。 严嵩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 四镇重兵赶奔宣府,这一仗严嵩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自己老爹眼皮子底下打。 挪到塞上去打,无论胜败,都不如在京师眼皮子底下打的来的震撼人心。 而大事化小,却是对严嵩最为有利的结果。 看着面前的严嵩跟严嵩身后那群胸前绣着禽兽的百官,朱载坖眼中的金豆子彻底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是高处不胜寒的寒意。 也是孤身一人的恐惧。 “三哥,你哭甚?” 看着景王懵懂的眼神,朱载坖是打心底里羡慕。 “四弟,等加冠之后咱们便去之国,走的越远越好……” 那一日,受命监国的朱载坖死死的攥着朱载圳的衣摆哭了许久。 嘴里一直念叨的却只有就藩。 朱载坖已然不相信这宫里宫外的任何一人了。 只是知道此事的除了兄弟二人之外,便只有宫中后妃养来排解寂寞的那一只只宫猫了。 而此时,西苑的那只名为“乌云”的狮子猫正叼着一只肥硕的老鼠,趴在嘉靖与严世蕃的面前大快朵颐。 那只白猫却只能悻悻的站在一旁,稍稍靠近都能听到“乌云”的低吼声。 “东楼啊,常言道这一山不容二虎,你可知道朕这西苑里为何能容下两只猫却不生争斗?” 原本正在嘉靖面前拨弄算盘珠子的严世蕃闻言心中一怔,赶忙起身。 “臣不知。” 嘉靖闻言努了努嘴,而后笑道: “除非一牝(pìn)和一牡(mǔ)啊。” 飞禽曰雌雄,走兽谓牝牡。 严世蕃闻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陛下圣明。” 嘉靖缓缓起身,笑盈盈的啧舌道: “称不得圣明,一牡一牝,自会合卺,他们成了一家人,主人也便成了外人了,伱可又知,如何才能让他们忠心?” “臣愚钝。” 嘉靖兀自上前,撸了一把“乌云”,方才还护食的“乌云”到了嘉靖面前却连口中的硕鼠都顾不得了,竟翻滚着谄媚了起来。 “宫中有药,嗅之若蜜,饲之。” 严世蕃闻言一笑:“想是这猫儿贪嘴,乞蜜吃?” “贪嘴是真的,只是贪完了嘴,其势便去了,他成了阉猫,尺玉求偶不得,二者自不相合。” “他们成不了一家人,便都会忠于朕了。” 话音刚落,严世蕃的冷汗便直接冒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臣不敢!” 嘉靖一把拎起“乌云”的脖颈扔到一旁。 身后的“尺玉”便若雷霆一般冲上前来直接叼走了那只硕鼠。 被夺了口食的“乌云”却没有半分恼怒,竟是更加谄媚的在嘉靖面前讨好起来。 嘉靖随手从桌上撕下一根鸡腿扔给了“乌云”,“乌云”这才大快朵颐了起来。 “你不敢甚?黄锦,这餐食可有人试过毒了?” 还不待黄锦开口,严世蕃便直接从地上爬了起来。 “臣愿为陛下试毒。” 说着,严世蕃在一旁洗了洗手,而后便亲自替嘉靖试起了毒。 这哪是“尺玉”“乌云”啊! 就差直接起名叫“徐阶”“严嵩”了! 严世蕃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每次自己带银子回家自己老爹为什么那么难受了。 自己老爹就是这么一刀一刀阉出来的啊! 看着仓惶试毒的严世蕃,嘉靖这才笑道:“朕知道你们难。” “朕也难。” “旁的朕不管,俺答打到京师也好,打到宣府也罢。” “朕只有一条,这粮草、军械、药材,不得擅自从各省征调,而你严东楼又得给彦章踏踏实实的供上。” 严世蕃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不让征调,上哪弄去啊?! 横不能我严家全出了吧?! “陛下,臣无能啊……” “别无能,严阁老那么多的门生故旧呢,总能搞到银子,你也得跟你爹多学着点,父子之间又不用交束脩,怕甚。” 在嘉靖的一番连唬带蒙下,严世蕃不敢有丝毫懈怠,甚至连觉都顾不得睡的清查起了各地的仓储。 六部各仓的账目送到严世蕃的面前一过,严世蕃就能算出实底儿,内阁送到通州的各种方案,几乎全都被严世蕃给调整了一遍发了回去。 看着严世蕃的模样,嘉靖不由笑道:“好啊,虎父无犬子,朕没有用错人啊。” 水次仓外,黄锦紧张的看着嘉靖。 “皇爷,内阁的奏。” “乌云乞食耳,准内阁奏。” “喏……陆都督还有一份秘奏。” 嘉靖的眉头一挑,兀自从黄锦手中接过了那份秘奏。 秘奏上所写的,自然是俺答营中的那个怪人。 不消片刻,嘉靖便看完了奏本上的内容,起初嘉靖亦是不由得肝火大动,只是重新看了一遍秘奏的具体内容后,脸上的火气便随之荡然无存,好似已然猜出了那人的身份一般。 “告诉陆炳,此人恐另有牵扯,不要大张旗鼓,能除则除,不能除则纵其北归。” “喏。” (本章完) 第106章 大狱案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深夜京师两声犬吠传来,只是还没吠几声便没了声响,死寂的巷口拼出一个“饿”字。 只是死寂还未持续半刻,一辆遮的严严实实的马车便打破了平寂而后驶入了严家的后门。 一刻钟后。 严家厅堂之中,侍女端上三盏茶。 只是坐在厅堂正中的严嵩却没有丝毫开口的意思,眼中却是只有面前的小孙儿严鹄。 徐阶看了半晌这才开口道:“严阁老,五日之后,白羊口需要一场胜仗。” 听到这个“胜”字。 严嵩这才缓缓的抬起眼皮,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二人。 “子升……方才说甚?” 徐阶跟陶师贤对视了一眼,这才继续开口道:“白羊口有大礼将至,严阁老得取啊!” 严嵩小心翼翼的将严鹄放在地上,拍了拍严鹄的后脑轻声道:“去找你娘去吧。” 而侍立左右的婢女也都相继退下。 待众人皆退散后,严嵩的老脸才逐渐的拉了下来。 “何礼?” “李同。” 严嵩的脸上露出些许迷惘。 “李,李同?这个李,是哪个李?” 徐阶闻言一笑。 “严阁老,您仔细想想,本朝还能有哪个李?自然是李午的……” 严嵩的面色一沉,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不待徐阶说完便直接打断道: “老夫不知道什么李!这份大礼老夫也不需要,老夫只领了兵部的差事,白羊口打不打,那是他周彦章的事情,你二位若是想送礼,那便去找他周彦章。” 徐阶激动的看着严嵩。 “严阁老,稚子无辜啊!您即便是不为自己想,总得念着孙儿吧!” 严嵩“啪”的一声将手中茶盏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老夫只知道一个反贼李午,那个反贼二十年前便已然死了,此案已然终了,便不需再翻!” 徐阶亦是激动的站起身来。 “李午究竟死没死,何时死的,严阁老你我都知晓,何必如此啊?!” 严嵩拍案而起怒斥道: “老夫一生,独育庆儿一子承欢膝下,尔等今日登门,便是来要庆儿的性命的吗?!” 厅堂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三人都知道,嘉靖一朝只有一个李午,也就是白莲教首李福达案。 《徐阶传》:“未几,帝崩,阶草诏,大礼大狱、言事得罪诸臣悉牵复之。”中的“大狱”便是李福达狱。 大礼议以嘉靖全胜而告终,却罕有人知,嘉靖之所以全胜的标志便是“李福达狱”。 当年嘉靖籍此大狱,将杨廷和在朝中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自此之后,嘉靖才算是彻底坐稳了皇位。 良久之后,陶师贤这才语重心长的开口道: “严阁老,严兄的行事,您是知道的,您不能因为严兄误了严家啊!” “五日之后白羊口,您老先得一场大胜之功,李同开了口,翻了当年的案,您便是天下清流之首!何乐,而不为啊?” 严嵩看着陶师贤冷笑道:“齐之,老夫若是没记错的话,当年议礼,没伱陶家的事吧?” “严阁老,公道自在人心,这等事与我陶家无关,我也要管啊!” 严嵩焉能不知道陶师贤是怎么想的。 嘉靖一手掐住了通州,一手用周尚文握住了京师精锐。 现如今方才初战告捷,陶师贤便已然准备好了下一步棋。 “严阁老,该说的晚辈都已然说了,五日之后,李同会在白羊口,泼天的功劳,千秋的清名,就在您的眼前。” “是保严兄,还是福泽子孙,您可得想清楚啊!” 徐阶看了一眼严嵩,而后便郑重起身。 “严阁老,昔日若是下官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下官先在这里给您赔礼了。” 说罢,徐阶便兀自起身,朝着严嵩作揖再拜。 “兹事体大,还望严阁老以大局为重。” “二位请回吧。” 陶师贤跟徐阶的条件很诱人。 一场内阁亟需的大胜,一个严嵩最需要的清名。 李福达案本应当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妖人谋逆案。 只是后来有人举报,太原卫指挥使张寅便是李福达改名换姓顶替的,而这个张寅的军职是捐输粮秣得来的,当初议定授官的责任人便是武定侯郭勋。 当时正是嘉靖准备为生父上尊号的关键时刻,郭勋又是少数站在嘉靖这边的大臣。 一时间二十余名科道言官一齐弹劾郭勋,郭勋也很快将桂萼、张孚敬等人拉下场,直到嘉靖最终下场,直接从源头下手,咬死了张寅是张寅,李福达是李福达,之前的举报压根就是诬告,彻底将李福达案敲定。 涉案诸官皆以诬告反坐论罪,效法洪武四大案,刊印《钦明大狱录》一千余部散发天下各州府衙,一举涤荡朝堂,天下官吏仿佛一夜之间想起了被太祖高皇帝支配的恐惧,至此大礼议宣告结束。 陶师贤的意思很明确。 这李同就是李福达的后人,他说谁是他爷爷,谁就是他爷爷。 若是此人真的落到陶师贤手里,咬死了张寅就是他爷爷,那桂萼、张孚敬也就都成了奸佞贼子了。 大明的新法,决不能出自两个佞臣之手,这也是为什么直到隆万时期此案所有当事人明明均已作古,这个案子依旧跟摊饼一样翻来翻去的原因。 在严嵩的眼前,好似有一杆称。 一边放着严世蕃,另一边则是自己跟严家。 离开严家之后的马车上,徐阶眉头紧蹙。 “齐之,你既知李同动向,为何不早报?” 当年徐阶因此案牵连被贬外放十余年,更是从嘉靖那里混了一个“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八个字。 之所以嘉靖称徐阶是小人,便是因为当初身为翰林的徐阶在此案中背刺了张孚敬一刀,险些将张孚敬拉下马。 “徐部堂,我是知道李同动向,但不代表他能听我的话乖乖回来受缚啊,我也只是跟他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才得知过些时日他会出现在白羊口。” 见陶师贤这么说,徐阶也便没了二话,毕竟陶师贤说的也是实话。 待送下徐阶之后,陶家的管家才凑上来轻声道:“老爷,咱们要不要把草原上那条线给断了?” “断甚?他李同又不知道是与我做的买卖,再说了这人还有点用。” “有用?” 管家疑惑的蹙起眉,陶师贤啧舌道:“咱们这边没用了,他不还想用咱吗?周彦章的兵马已然拱上去了,鞑子也该动动了。” 听到这里,管家才稍稍回过神来。 “老爷高明啊,周尚文败了,朝廷就没工夫管咱们了。” “周尚文若是胜了,擒了李同回来,也够君父忙活的,高,实在是高啊!” 这管家的马屁拍的陶师贤很是舒服。 “老爷我岂能跟那些莽夫一般?办差去吧,最好还是能让他周彦章一败涂地啊。” “喏。” 次日清晨时分,城门一开,便有一匹快马携内阁蓝批命令疾驰出城,直奔周尚文大营而去。 自克服营州后,周尚文便命朱希忠、徐延德、张溶各领数营兵马肃清畿辅残寇。 周尚文则是亲领主力,紧逼着俺答向北退去,而宁玦也是被周尚文绑了回来,坚决不允许宁玦再上战场。 宁玦也随之调整了思路,一头扎进了后军之中。 因为宁玦的脑海里一直回想着那日在俺答营中见过的那个身着“奇装异服”的战将说过的话。 冥冥之中,宁玦总是觉得,这货说的不像是假的。 此人既然如此信誓旦旦的说要来劫后军,那就一定会来,更何况太子是真的在后军! “你说这太子究竟是在哪呢?” 宁玦蹙着眉头,烤着火疑惑的问道。 坐在宁玦身旁的朱载壡也是一阵尴尬。 “宁师,大明怕是再也没有比这军中更安全的地方了,光咱们后军就有两万多人,还有两千多延绥精骑,不会有事的。” 宁玦摇了摇头。 “一码归一码,你叔嘴上说着不管你,这不还是给你派了两个锦衣卫过来护着你?” “太子就危险了啊,鞑子随便碰到一个民夫,都有可能是太子啊。” 朱载壡坚定的说道:“那就把每一个民夫都当太子保下来不就得了?” 宁玦像是看傻子一般瞥了一眼朱载壡。 “太子能跟百姓贴的这么近,是百姓之幸啊。” “宁师此话当真?” 宁玦捡起篝火中烤的鸡腿咬了一口。 “你兴奋甚?太子一个人都没带,看到的自然跟你我看到的不一样,为人君者,能做到这个份儿上,起码也是个中材之主,稍微有些天分,中兴未尝不可。” 身旁的锦衣卫有些委屈的看着宁玦。 “宁秉宪,您这话我们就听不下去了,我们哪有那么碍事,您这么说……” 不待那缇卫说完,便被朱载壡瞪了回去,那缇卫只得悻悻的闭上了嘴。 宁玦却道:“你俩还不服,你看你俩往这一站,边上的百姓还有敢凑过来的吗?” 经宁玦这么一说,朱载壡这才发现,先前围在自己身边的百姓多数都已退避到了远处。 连那个名叫陈虎的少年,这会都躲到角落里啃饼子了。 朱载壡随手撕下了半只烤鸡,扭头便朝着陈虎走了过去。 “虎子,我这有肉……” 陈虎熟练的跪倒在地。 “谢老爷赏。” 语气虽然恭谨,但朱载壡却是明显感觉到了疏远。 身后那两名缇卫刚一凑过来,朱载壡的面色登时便阴沉了下来。 “离远点!” 见朱载壡开口,那两人这才退了数步,只是朱载壡没有想到,自己越是如此,陈虎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的恐惧便又多了几分。 “虎子,你之前不是跟我这么说话的。” “草民无知,还请老爷恕罪。” 篝火烧的越旺,朱载壡身上的寒意便越深,沉吟许久之后,朱载壡才蹲下,将手中的肉递给了陈虎。 “虎子,你吃。” 闻着眼前的肉味,陈虎这才有些忍不住从朱载壡手中接过了烤鸡。 终究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罢了。 看着狼吞虎咽的陈虎,朱载壡表情复杂的看着陈虎问道:“虎子,你这是咋了?” 陈虎咀嚼的动作明显一怔,而后才有些胆怯的开口。 “我娘说了,对老爷,要敬而远之。” 朱载壡哭笑不得,刚想说那是对鬼神,只是还没开口,朱载壡便意识到了在大明百姓的心中,这些达官显贵,已然到了如鬼神一般的存在了。 良久之后,朱载壡才开口道:“虎子,那等你成亲的时候,我还能吃你的喜酒吗?” 陈虎闻言抬起头犹豫了许久。 “能!” “好。” 朱载壡有些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宁玦的面前。 “明白了?” 宁玦有些嘲讽的看着朱载壡,朱载壡却是不解的看着宁玦。 “宁师见诸此事难道不会痛心吗?难道不想出手相救吗?” 宁玦轻轻靠在地上,不经意的叹息道: “痛心?痛的过来吗?自三皇五帝至今,四千五百余年了,你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过就是沧海一粟。” “你有钱,你能救一个,能救一家,难道能救世世代代?君子之泽,五代而斩,你能保证你五代之后的子孙,不会有一个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吗?” 宁玦的话回荡在朱载壡的脑海中。 五代之后,应当是慈字辈了,他们也会像陈虎一般见到显贵要磕头吗? 也正是在朱载壡胡思乱想时,却是看到眼前的一颗石子竟轻跳了一下。 朱载壡揉了揉眼睛。 “宁师,我眼花了不成?方才我看到这石子……” 直到这个时候,朱载壡才发现,不少人已然附耳在地。 “有马队自西南方向来了!备战!” 顷刻之间,营中号角声大作。 所有的甲兵都掏出了甲胄,远处的中军大营中也已然猛地亮起了火光,一队队的骑兵已然开始了调动。 真有人奔着太子来了!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宁玦便已然能听到千匹战马并驾齐驱宛若闷雷的声音了。 各营扎营相距二三里,其余各营的兵马集结也需要时间。 不待援军集结完毕,宁玦便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传来,宁玦跟朱载壡所在的军营辕门便已然被鞑子在外面撞开。 整个后军共分六营,每营皆有三千人上下。 不待宁玦细想,朱载壡身后那两名锦衣卫直接牵来两匹马,而后便要硬拉着朱载壡逃往中军。 “宁秉宪,您跟陆公子赶紧回中军吧!” “你们回去吧!太子就在营中,我食君之禄,焉能逃生?!” 朱载壡看着躲在角落里的陈虎,亦是坚定道:“我也不走!” “陆公子!兹事体大啊!” “正是兹事体大,太子都没走,我走甚?!” 朱载壡这一声爆喝,直接把那俩缇卫的CPU给干烧了。 太子没走,陆公子不走。 陆公子不走,太子就没走。 你俩不就tm一个人吗?! 朱载壡知道,这伙鞑子就是奔着自己来的,自己不走,周尚文必率精兵来救,营中的这些民夫不会有大问题。 自己一旦走了。 这一营的民夫,可真就成了刀俎待割之鱼肉了。 这伙鞑子的这一脚,直接踹醒了明军联营。 各营的兵马都在频繁调动。 而在这队人马正中的,便是身着奇装的李同。 看到中军的骚动,李同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不要找了!先杀扎堆的、有人护佑的!” “喏!” 围在李同周围的侍从皆操汉话,有了李同的军令,身后的鞑子也彻底撒开了欢。 看到这一幕的朱载壡牙关紧咬,随手便摸出了一张半石弓,直接弯弓搭箭了起来,而身后的两名缇卫吓得脸都白了。 “陆公子,这会咱们避还避之不及呢,您可千万不能露头啊!” “那就看着他们在这里杀人放火?!老子出城就是杀贼来的!让开!” 朱载壡直接便甩开了身后的两人。 大明宗室本就有骑射课程,而紫禁城后面的那座煤山,就是皇室的校场,历代皇子皆在此处习武。 别说是皇子了,连万贞儿都在史书上得了一句“好骑射”甚至还经常衣着甲胄侍立宪宗左右。 朱载壡弯弓搭箭,一箭便直奔李同而去。 只不过这大明皇子的武课显然划水情况比较眼中,朱载壡能拉开半石弓,但也仅仅只是能拉开罢了。 那一箭在距离李同十几步的位置飞过,甚至李同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朝自己放了一箭。 看到这一幕,朱载壡身旁的缇卫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你们不是找太子吗?!孤就在此!” 朱载壡身旁的两名缇卫登时便伸手朝着朱载壡的嘴捂了过去。 “殿下,这会可不能乱说啊!” “你们捂我作甚!我又没说话!” 朱载壡推开二人,那俩缇卫这才发现,宁玦已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蹿到了营地的一角,此时正朝着李同大喊。 “你们不就是冲孤来的吗?!” “孤自去冠冕,任尔分裂,勿伤我大明百姓一人!” 这话说的中气十足,一词一句都带着几分帝王之气。 “殿下!” 远处的百姓看不清宁玦的样子,只是听到“太子”为了他们都主动现身了,均是大受触动。 李同闻言心中亦是大喜。 “带不走就杀了,大汗均有重赏!” 听到这句话。 宁玦登时眼前一亮。 这世界上还是有好人啊! “孤身为国本,守土有责,孤一步不退!速杀孤!” 就在李同朝着宁玦扑过去时。 在大营的另一个角落里却是又响起了一个声音。 “胡说八道!孤在此!尔不过区区都察院一御史,焉敢冒充国本?!” 宁玦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哪个冒充太子?!” 宁玦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远处的朱载壡正双眼通红的看着宁玦。 “宁师!我是骗你的!我就是大明的太子啊!我不能看着你为了我死在鞑子刀下啊!” 朱载壡身后的两名锦衣卫此刻吓得脸色惨白。 宁玦的脸色登时变得比茄子还难看。 “放屁!他是锦衣卫大都督陆炳的侄子!孤才是大明太子!” “你们看清楚了!” 李同的战马硬是僵在了原地。 “大哥,咱们怎么办?” “废话,咱们带了千把人,你慌甚!全宰了!” 不待李同动手。 远处的角落里又传来了几声。 “大明太子在此,孤不能坐视卿等为孤殉难,我才是大明太子!” “卿等皆忠臣也,孤在此!” “……” 这下轮到宁玦跟朱载壡懵逼了。 这些人又是哪冒出来的?! 火光下,李同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奶奶的,大明到底有几个太子?!” 不过很快李同便察觉到不对劲儿了。 百姓也是人,看到眼前这一幕也大致猜到了朱载壡宅用意。 “太子爷没走啊!乡亲们,你们看看周围的大营,太子爷怕咱们被鞑子屠戮,这才以身犯险,陪咱们留在这里啊!” 营中众人四处探看,这才发现周围各营的兵马此时就好似疯了似的朝着这营中涌来。 不管太子是谁。 光这些反应就已经足以说明太子就在营中了! 不少民夫都拿起了手中的武器,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朱载壡便明白了当初寇准为什么硬是要拉着宋真宗去澶州了。 只要那个穿着龙袍的人往城上站一站,军也好,民也罢,都可以把命豁出去。 原本有溃营之势的三千人,硬生生的被这么一搅重新站住了脚。 营中的各种帐篷、大车禁锢了马匹的行动力,李同麾下的这一千人,就好似是陷入了泥沼一般。 “大哥!咱们怎么办啊?” 李同心有不甘的骑在马上痛骂道:“太子心里有百姓有甚用?!” “你们当真以为朝廷放你们出城,是为了让你们杀敌的?!” “朝堂的上衮衮诸公,在等着你们打败仗,好以此为柄控制储君!你们痛痛快快败了还则罢了,若是胜了这一阵,下一次断的就是你们的粮秣了!” “你们真以为这样的朝廷能赢得了这一仗吗?!” 被李同这么一喊,方才刚刚群情激奋的百姓的心登时便凉了半截。 他们一腔热血有什么用? 那些老爷们握着朝廷的军需。 满朝的老爷都在等着他们打败仗。 这仗怎么打?! 就在军心思动之际,远处的辕门又是一声巨响。 “贼子还不授首?!” 马芳手中的偃月刀直接抡飞了一个蒙古骑兵,而后直奔李同而来。 “风紧扯呼!” 这一次,李同没有分毫犹豫,再不走,他们可就走不了了。 陆炳带着缇卫没有半点去顾李同,而是直奔朱载壡而去,见朱载壡无恙后,陆炳登时便朝着马芳一声大喝。 “德馨!穷寇莫追!” 马芳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陆炳。 “大都督!” “我是平虏副将军!” 陆炳的语气分外坚定。 原本准备追敌的马芳却是怔在了原地。 看到嘉靖的批复后,陆炳便猜出了李同的身份。 这会周尚文还有六府兵将这后营围的水泄不通,李同若是真的被逼急了自知难逃就地降了就麻烦了。 这六府兵,还指不定是谁的人呢! 比起这些陆炳宁愿放李同一条生路北归。 陆炳话音刚落,宁玦的声音便在营中响起。 “为何不追?!” “他一介草原莽夫,能对我大明庙堂之事鞭辟入里,俺答得此等枭雄,日后九边可还能有宁日?!” “你陆都督眼里难道就只有这个宝贝侄子吗?!” 周尚文尚且看不明白朝堂上的这些弯弯绕。 对手却能看的清清楚楚,这仗还怎么打? 宁玦话音未落,便远远的望见陆炳身后一个人影翻身上马,一声爆喝回荡在后军营中。 “此子不除,将来必为大明巨患,杀贼!” “平虏副将军有令……” “吾太子也!” 待陆炳、宁玦回过神来时,朱载壡已然纵马出营。 宁玦愣了好一会都没能消化得了这个信息。 陆壑还tm真的是太子? 合着这么多人就我自己在吹牛逼呗? 不对! 一直背刺老子的人就是你这个小王八蛋啊! (本章完) 第107章 活在嘉靖二十八年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方才还态度坚定的陆炳见到朱载壡纵马出营,也直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急令各部去追。 马芳等人未有分毫迟疑,带着自己麾下那一队家兵紧跟着朱载壡的脚步朝着李同远遁的方向追将过去。 突遭大变,陆炳的手脚都已然变得冰凉,一时间也有些慌不择路,连下数令。 这一营登时便有大乱之势,直到周尚文领军赶来,营中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周尚文面露厉色骤然开口。 “文孚,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盲动!” 常年征战,愈是紧要关头,周尚文就越是本能的强迫大脑冷静。 被周尚文这么一呵斥,陆炳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先回中军,从长计议。” 一行人匆匆赶回中军。 “取地图来,任何人不得擅入中军。” “喏!” 周尚文简单布置了一番,便带着陆炳等人钻进了中军。 “周太保,为何还不去追?” 周尚文的一拍桌子。 “文孚,你冷静点!” “朝廷有二十万大军不假,但这二十万人一日最多前行六十里,再快就要出大乱子了!” 陆炳在中军不住的踱步。 宁玦开口道:“陆都督,老将军,我去追吧。” “太子铁了心的要除此大患,旁人去追,既不拉不住太子,亦不敢擅回,自然只能跟着太子一并去杀贼。” 陆炳跟周尚文对视了一眼,情况确实是跟宁玦说的一样。别人去了,朱载壡就是不回又能如何?能将朱载壡劝回来的,也就只有宁玦了。 陆炳还在迟疑,周尚文却直接开口道:“克终带包柱子去吧,他那些人应当都勉强可用。” “谢老英雄了。” 宁玦刚一走,陆炳也兀自站起身来想要出营。 “文孚,你先别急,这会你的锦衣卫,没我这二十万大兵马好用。” 陆炳疑惑的看向了周尚文。 “老将军,那是李同,兹事体大啊!” 周尚文的面色不改色。 “伱是说白羊口吧?” 听到周尚文说出“白羊口”三个字,陆炳不由得一惊。 “周太保,您是如何得知?” 周尚文冷哼道:“兵部玩了命的催你我向西北挺进,连每天走到哪都给咱们算好了,京师西北除了白羊口,还有哪?” 事出反常必有妖,虽然周尚文不知道严嵩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严嵩想让周尚文去一趟白羊口这个意图,压根就不可能瞒得过周尚文。 周尚文抽出腰间的马刀在面前的地图上比划了起来。 “你知道白羊口,我知道白羊口,严嵩那老贼也知晓白羊口,难道文孚以为俺答能不知道?” “你们这些人,总是想着兹事体大,兹事体大。” “但却没有一个人想过为什么是白羊口?” 陆炳这才想起。 这次出征是打俺答来了啊! 周尚文一刀插在了地图上白羊口的位置。 “在白羊口打,朝廷败了,俺答便可重新入关,他俺答败了却是可以直接退出长城!这白羊口,分明就是俺答给朝廷下的一个套!” 陆炳的额头上登时便渗出了冷汗。 “这……周太保,若如是朝廷应当如何应对?” “你小子就这一点好,眼力见比那帮人强多了。” 周尚文望着面前的地图,长吐了一口气。 “俺答朝着大明扔了个饵,太子若是执意不回,那便当咱们也朝俺答扔了一个饵。” “大同、晋阳、辽阳、辽东四镇勤王兵马已然朝着古北口、白羊口堵过来了,若是克终没把太子带回来,那只要俺答对咱们的这个饵动半点心思,往前一拱。” “到时候他俺答就是瓮里的王八!” 周尚文说了一大堆,陆炳却就听出了一个意思。 “周尚文!你老糊涂了不成?!你要拿太子当饵?!” “我是三军主帅,我只为三军做万全准备!” 陆炳咬着牙盯着周尚文。 “若是俺答咬了饵便跑了呢?” “那你我大不了自缚手脚去见陛下,不过一死!” “若是这十八万人保不住,你我带着太子,咱们爷仨逃回京师能守几个门?!” “等死,何不死国?” 陆炳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喘着粗气。 “周太保,下令吧。” 随着周尚文的将令下发,各营兵马也随之开始了频繁的调动。 包柱子带着自己麾下那一队家兵紧跟在宁玦的身后一路纵马北去,只不过刚走了四五里,宁玦跟朱希忠两人便停了下来。 原因无他。 乌漆嘛黑的,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能听见的只有他们这百十号人马匹的喘息声。 “秉宪,方才走的急,还没换马呢,咱们这马打死也追不上啊!” 包柱子先前一直护持在中军,马芳在前军,故而马芳早就换了马而包柱子等人还没来得及换。 骑在马上的宁玦深吸了一口气,四下打量了一下。 “咱们这是在哪?” 包柱子脱口而出道:“已然出了直隶界了,再往前就是他马风子老家蔚县了。” 听到这里宁玦的眉头逐渐紧蹙起来,本来马就不快,朱载壡身边还有个认路的,怕是累死也追不上。 宁玦细细回想起了史书上的记载。 自嘉靖二十七年起,俺答数次入寇,破关而入的地方虽各不相同,但每次出关必经白羊口,最终宁玦决定赌一把。 “白羊口距此还有多远?” “继续往西北便是。” “咱们直接去白羊口。” 包柱子没有二话,直接在前面带路朝着白羊口的方向疾驰而去。 好在包柱子虽然不是本地人,但白羊口是大隘,他们顺着官道过去便是。 宁玦一行人路上没有做过多纠缠,直奔白羊口省了不少的时间,次日清晨时分便已然到了白羊口附近的天成县域。 此时的天成县主要还是天成、镇虏二卫的军户屯垦,并没有多少百姓。 直到行至一处依稀可以望见白羊口长城的岔路时,刚好撞见了三个正朝白羊口方向赶去的鞑子,包柱子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便弯弓搭箭将那三人射翻,包柱子正要继续往白羊口走,却被宁玦拦了下来。 “柱子,就在这儿吧。” “去白羊口必经此地,再往前怕是要撞上鞑子主力了。” 地上到处都是马蹄印,显然不久前刚刚有大军行进过,再往前,就要进入俺答斥候的探查范围了。 包柱子似乎是本就想在此地等着朱载壡过来,没有半点犹豫。 “都停了!” 那队家兵相继下马,而后包柱子又分置了岗哨这才朝宁玦走来。 “秉宪,您不歇歇?俺们盯着就成了。” “没事,我也睡不着。” 宁玦随手掏出一包肉干,递给了包柱子。 “尝尝吧,你们总镇亲自晒得。” 包柱子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哈哈哈,当初我们几个刚从军时我们在前面扎马步,总镇在阴凉地里晾肉干,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你们总镇待你们不错吧?” “他们一年十八两,俺一年能拿三十五两,知足了!” 包柱子嘴里嚼着肉干,时不时喝一口水。 “也好,过几年置办些田产,也好安享晚年了。” 之前宁玦也大致听说过,直隶州县的地价都已然近四十两一亩了。 “田产倒也买了些,但俺小时候就投了军,根本不会种田。”提到这里包柱子愈发兴奋了起来:“但俺家那仨小崽子倒是一点没给咱丢脸,那田间地头的事,看一眼便门儿清,那十几亩地,硬是比全村都种的好!在这么下去,过不了几代人俺家怕是也能出个举人老爷了。” 包柱子是周尚文的家兵,里长也不敢造次,包柱子越说越兴奋,最后的话音却是一转。 “秉宪,您还记得当初俺们几个队长去兵部闹饷被带回来的时候,俺没出息在您家门口问的那个问题吗?” “为谁而战?” 包柱子点了点头。 “俺想明白了,俺就是为了这仨娃子打的仗!俺全家都在大同,俺不上,难道看着鞑子过来踏俺家的苗吗?” 宁玦若有所思的长叹了口气。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几百年后,咱们跟什么鞑子,蛮子都会变成一家人。” 包柱子稍加思索,而后的回答却是出乎了宁玦的意料。 “那又咋了?” “几百年后的事情,跟咱们有啥关系?” 宁玦疑惑的抬起头,看向了包柱子。 “咋没有关系?” “俺杀鞑子,不是为了杀鞑子而杀鞑子,而是鞑子不让俺过太平日子。” “几百年后,如果咱们的儿孙不用再打仗了,咱们跟鞑子成了一家人了,说明咱们的后人已经过上太平日子了,为啥还非要杀来杀去?” 宁玦忽然觉得此时的包柱子像极了一个大智若愚的贤者,而包柱子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 “俺跟俺家那几个崽子,只能活在嘉靖二十八年。” “鞑子入了关,破了城,俺一家妻儿老小这辈子也就看不到太平日子了,所以俺跟他们杀到底,是为了过太平日子。” “几百年后,草原中原的子孙成了一家人,也一定是为了过太平日子,做的事不一样,但咱们不都是为了过太平日子?” 直到这一刻,宁玦才意识到自己跟包柱子思维逻辑上的差异。 是自己太过狭隘了。 这个时代的人追求的并不是自己那个年代那个狭隘的所谓“和平。” 而是“太平”。 在那个小国寡民,纷争不断的西方语言里是没有“太平”这个词的。 只有东亚的民族才能理解何为“太平”。 因为西方的语言在成型的时候,就从来没有经历过一段符合“太平”这个词义的历史时期,所以他们只能将“太平”简单粗暴的理解为和平与安宁。 对,但不全对。 因为古来太平无一事,皆是英雄血染成。 (本章完) 第108章 无题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大哥,咱们再不甩就甩不掉了!” 李同闻言忍不住一句痛骂。 “方才不是已经派人去给大汗报信了吗?” 身后的侍从赵全亦是疑惑道:“对啊,按说早就该到白羊口了,我都派了好几批了,莫不是大汗不想生擒大明太子?” “放屁,准是路上出了岔子!” 方才陆炳下令穷寇莫追,而朱载壡硬是带兵追出来时李同便猜到了这人应当就是自己要找的太子。 只是方才冲进明军大营冲杀一番,李同的部曲也损失不小。 这会跟在朱载壡身旁的又是马芳的大同家兵跟延绥轻骑,李同压根没把握吃掉这七百人。 李同的面色阴鸷,咬着牙怒道:“前面还有几个岔路,从那边直接甩掉这伙人!” 哪怕李同心有不甘,这会也只能先保自己的小命。 李同对于这一带的路线丝毫不亚于马芳,连走了几条岔路之后,饶是马芳也渐渐被李同甩了开来。 “关键时候,连个口信都传不回去!就这还要做大事!撒泡尿照照是干大事的料吗?!” 甩开朱载壡侯的李同,一路上口吐芬芳,骂骂咧咧的朝着白羊口的方向赶去。 李同身后的这帮人都是白莲教出身虽是汉人。 但在入关打草谷这件事上,远比俺答要积极的多,甚至已然在大板升城给俺答建起了皇宫准备撺掇俺答称帝了。 被骂的灰头土脸的赵全不敢做声。 “大哥,咱们现在要不再回去遛遛他们,等等大汗的援军吧。” “等甚等!再等下去,大汗就要撇下咱们回军了!” 自营州那一战后,俺答便动了收兵的心思。 本来这一仗,俺答就是想打到嘉靖认怂而后与土默特部通贡。 谁成想嘉靖不仅没怂,还把家底拿出来跟俺答拼命了。 这一路上打打停停,显然俺答已经没有继续打下去的想法了。 李同知道,俺答的根本目的是要跟大明通贡,若是这一次都硬成这样了还没打服大明,日后怕是俺答就要转变思路了。 就这么一路走着,一行人很快便到了白羊口附近的隘口,只不过当李同靠近之时,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因为这里太静了。 静到林子里连家雀的叫声都没有。 只能说明有人惊走了这里的飞禽。 有埋伏! “戒备!” 李同一声爆喝,话音未落,远处的土坡上便传来了利箭破空的声音。 原本埋伏在山坡上的明军一涌而出。 这是一场双方都没有准备的遭遇战。 也是宁玦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战场,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整个隘口便弥散开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包柱子这一次拢共就只带了四百人,其中只有一百五十人是周尚文的家兵。 余者都是从朱希忠、徐延德等人的亲兵里挑出来的。 至于李同那边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这一路上的折损,不过只剩六百人上下耳。 “秉宪,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大患!太子爷没追上,被咱们给追上了!” 宁玦有些震惊的看着包柱子。 “柱子,你疯了,对面人多!” “俺当时停的时候就想到了!太子爷没追上这大患,就等于是咱们把太子爷追回去了!” “弟兄们放开手脚,弄死这个大患!” 说罢,包柱子便纵马而出,直奔李同而去。 只不过显然包柱子低估了李同这一伙人的战斗意志。 寻常的草原游骑被这么一埋伏早就已然散开撤走了,李同却是双眼猩红的看着面前的包柱子:“好啊,我说怎的信使一个都过不去,原来是你们在这儿截断了!坏爷爷大事,伱们一个都别想跑!”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双方便彻底杀红了眼。 李同虽人多,但明军却是以逸待劳,硬生生是杀了个平分秋色。 宁玦几次亲自冲上去,都被包柱子留下来的两名家兵护的死死的。 只不过很快眼前的血腥程度便超出了宁玦的承受能力。 先是护在自己身边的家兵战死一人,重伤一人。 而后便是宁玦自己。 只不过杀红了眼的宁玦早已忘记了自己上战场就是来找死的。 双方近千人足足厮杀了近一个时辰,这会有力气能动的,全都受了重伤,没受重伤的也都累的没了气力,连宁玦都挨了两下,此刻的已然躺在路边静待死亡降临。 包柱子好似成了一个血人一般,站在数个鞑子的尸体中,一步步的向李同逼近。 而李同亦是连杀了数名家兵,怒视着包柱子。 “匹夫!你可知道坏了乃公多大的事?!” 包柱子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心中的怒气愈发蓬勃。 “你是汉人?!” “放你娘的屁,老子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投胎当了汉人!” 二人很快便挥刀颤抖了起来,包柱子刀刀直奔命门而去,李同也丝毫不顾自己的性命。 很快两人便全都受了不轻的伤,直到最后两人全都喘着粗气趴在地上对骂了起来。 “你自己后悔当汉人,就想祸害的天下人都过不上太平日子,你配当个人?” 包柱子怒视着李同。 而李同却是咬着牙怒视着包柱子。 “老子想过太平日子啊!但是你看看朝廷的那帮王八蛋干的是什么事啊!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军户,到现在都不改。” “他*的那几个指挥使,想让老子世世代代给他们家种田啊!我们家已经给他们种了五代人的田了!五代人啊!我们李家是大唐皇室苗裔啊!” “若不是逃到草原上,老子连口盐巴都吃不上啊!我让朝廷太平,朝廷让我活了吗?!” 李同身边的这些人,是被白莲教聚拢起来的,但抛开教众这个身份之外,他们还有着一个共同的身份。 ——流民。 喘着粗气的包柱子怒视着李同。 “你在中原种田,难道到了草原上你就不是牧羊了吗?!草原上也有千千万万的牧民!” “放屁,老子到了草原上,起码不用再看人眼色了!” “你不用种田,那是因为你是汉人!没有天下汉人,你就是鞑子眼里的一个奴才!” “放屁,你一个南蛮,有什么脸说草原?起码草原上可以吃到肉!汉民有几个人能吃到肉?!” 李同话音刚落,包柱子的咆哮声便回荡在了整个山谷里。 “老子不是汉人!老子叫孛儿只斤·巴根!老子也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草原上的牧民只有吃不完的沙芥跟沙葱!但他俺答跟打来孙却每日有享用不尽的牛羊!一场大雪下来,我们一家六口冻死了一个饿死了三个!千户不闻不问却抢走了咱妹!” 山坳里的所有人都被包柱子的这句话给震住了,而后包柱子硬是又彪了几句字正腔圆的蒙语自证身份。 “到了中原,是总镇给了俺一口饭吃,让俺说了媒成了亲,在中原过上了太平日子。” “你问问,总镇麾下的,有几个是汉人!他们都是被你觉得英明的那些个汗,那个劳什子的俺答、打来孙,逼出来投的大明!” 草原、中原,同出一系。 哪怕是陶、谢两家,也是繁衍了不计其数的庶房子孙。 一切的荣光,只属于嫡房。 山坳外,声声战鼓声传来,战马的嘶鸣声,刀剑的碰撞好似尽在眼前。 周尚文的帅旗跟九斿白纛在各自的阵前飘扬,指挥着所有人前进的方向。 所有的将士都杀红了眼,他们视彼此为仇寇,拼尽全力的将武器拼杀到对方的身上。 去年冬天草原上又降下了雪灾。 那是十万衣食无着的草原牧民跟二十万一辈子连军饷都没见到几次的明军的战争。 杀了对方,他们便能更好的活下去。 起码他们彼此坚信。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后,地上的血液逐渐干涸、沤黑了脚下的土壤。 山坳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躺在血泊里的众人都懒得抬起头去看一眼是谁家的援兵到了。 “宁师,我来晚了,咱们胜了。” 这是朱载壡从几具尸体里将宁玦拖出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宁玦无力的抬起头看了一眼朱载壡。 “胜了?” 朱载壡微微颔首。 “俺答破了大同辽阳来的援军后被周太保击溃,已自白羊口退出长城了,咱们赢了。” 宁玦指着面前的一地尸体,艰难的看向朱载壡。 “你告诉我,咱们赢什么了?!” “你告诉我咱们赢什么了?!” 朱希忠将宁玦搀扶起来,只是低头劝道:“贤弟,已经死了太多人了,你可不能再有事了。” 这场战争让朱希忠跟张溶、徐延德都成长了很多。 从这辈子不想碰刀兵到这辈子不想再碰刀兵。 宁玦却是充耳不闻一把推开朱希忠,激动的指向了远处昏迷的包柱子跟李同。 “他,为了大明身负重伤,但他却是朝廷口中的仇寇北虏。” “他,是朝廷眼里的王化之民,他宁愿豁出命去,也要让大明九边不得安宁。” “你告诉我赢了?有你们他*的这么赢的吗?!” 这场战争的残酷程度远远超出了朱载壡跟宁玦的想象。 朱载壡低头随手扯下了一具鞑子尸体的笠盔。 映入眼帘的却是白皙的头皮。 一个。 两个。 三个。 这些都是常年蓄发的特征。 哪怕是朱载壡早就在战场上知道了答案,但朱载壡依旧看完了这里的每一句尸体。 直到最后,朱载壡瘫坐在了一处土丘上。 脑海里最先想到的却是只有四个字。 嘉靖中兴。 (本章完) 第109章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这一仗打赢了大明能太平五十年。” “那五十年之后呢?” “……” 朱载壡瘫坐在山坳口的地上坐了许久,脑海里不断浮现着自出宫以来自己见到的一幕幕,最终停在朱载壡脑海里的,只有陈虎的这个问题。 朱希忠缓步走到朱载壡的面前。 “殿下,克终跟伤兵、俘虏都送往京师了,军医陪着去 也因此,在炼器宗宗主的威逼利诱下,张权委曲求全地成了护道者,之后,萧傲自己作死了,炼器宗还怕责任归在自己身上。 这些妖祖老祖哪个不是修行千年,道行高深,怎么肯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身修为付之东流,最后老死? 周若水微微垂头,一脸茫然,这话不难懂周若宁对陆珏有心思,之所以她心里没底气,是因为她不知陆珏心中究竟是何想法。 也有一些尸巫,可是那些尸巫没有一个像直播间中,那个飞在天空上的。 洗簌完,谢童推开自己的房门,就看见门外整齐的摆放着一套衣物,上面放着张字条。 无论他们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时间线,都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因为他已经跳出时间之外。换句话说,就是超脱轮回。 “周先生的确大才,只是那怪人的力量实在可怕……”狱太君纳闷地打量着周青青,他与其他同伴的妖力都被榨干了,没个十天半个月的缓不过来,可瞧周青青这一脸轻松的模样,仿佛根本不受影响。 “来吧!”谢童摆了摆手,正眼都不看吕毅。心胸狭义的人,根本不屑和他再多说客气什么。 她将自己刚刚受的委屈一边禀与韦后,一边不解气的拍打着桌子道:“真没想到那个周氏的命如此大,那么高的断崖都没有摔死她,要知道这样就不该手下留情!”恶狠狠讲完,那双美目满是杀意久久不退。 重点是,方林虽然能丝毫无损的抗住这些法符宝箓爆发时所产生的恐怖攻击,但他四周那些因为秘境本源被献祭掉而脆弱不堪的空间壁却根本承受不住,几乎是在这些法符宝箓爆开的一瞬间,这片空间壁就彻底的破碎开来。 既是好意,苏思琪来者不拒,还很得瑟的在萧筱面前炫耀了一番。 那片花圃本身就挺怕人,到处是张牙舞爪的枝桠,像是千百个狰狞恐怖的恶鬼。悉悉索索的虫鸣声一开始听起来还正常,可是时间久了就觉得怪怪的,像是有什么人在呜咽,或者是某种埋在地下的东西,在痛苦的哀嚎。 这时黎叔也从院子外面走了进来,一看谭磊被丁一压在了地上,顿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接着,老头开始坐在椅子上傻笑,不一会儿又自顾自的爬到沙发上倒头就睡。 这正是考虑到了这地方鱼龙混杂,很有可能发生不可预料的危险。 不过邓嘉怡要是自荐枕席的话,给她安排一个别的工作那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当下一寻思,这个挺好,他们自己找的地方,最合他们心意,点头就答应了。 叶尘的眉头紧紧地锁着,刚刚宁湘知往最里面放解药的动作他已经看到了。可他完全没有想到,既然服用了解药,宁湘知竟然还晕过去了。 “休想!”莫洛疯狂了,他要挣扎,不能让对放拿着战刀砍死自己,不然自己必将成为整个核心层的笑话。 苏京终于压抑不住痛苦的声音,开始喘着粗气发出一声声让人头皮发麻的喘息。他整张脸都在扭曲,看起来狰狞无比。 第110章 你好,李将军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当看清车中人是李同后,宁玦方才心中的火气也便随之削减了下来。 宁玦知道李同也是一个苦命人。 现如今也已然威胁不到大明了,宁玦倒也没有了那么重的敌视。 “继续动身吧,我在这车上守一会。” 押车的御史有些为难的看着宁玦。 “克终,屠总宪有严令,除了送药,不准任何人靠近此人,连药都要提前试毒。” “你不说谁能知道?这么大个车队,连个有顶棚的地方都没有,你就当让我进去暖和暖和。” 那御史左右为难的沉吟许久,这才放宁玦上了马车。 “成吧。” 那御史生怕宁玦纠缠起来,迁延了车队进京的脚程,只得将宁玦放上了马车。 折腾一通,宁玦起码能上车暖和会了。 车中一个炭盆烧着木炭,宁玦同那御史烤着火,打量着躺在马车上一语不发的李同。 多凶狠的人犯啊! 这小子要是能起来杀了我就好了。 宁玦心里这么想着,下意识的便开口道: “咱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 躺在马车上的李同忍不住哼了一声。 “若是大汗的兵先至,这会应当是我坐在这儿问你了。” 宁玦哑然失笑。 “不用那么大的敌意,咱们这会不是打完仗了吗,伱是唐裔,那你叫什么名?有表字吗?” 听到这里,李同疼的又是一阵呲牙。 “那是你们这些老爷才能有的东西,我一介贱民,哪能有?”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总得有个称呼吧?” “那你叫我帖木儿吧。” “好的李将军。” “你!” 李同一动气,登时便疼的龇牙咧嘴。 只不过李同没想到的却是宁玦正有些羡慕的看着自己。 “李将军,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羡慕我?你羡慕我甚?” “羡慕你马上就能死了。” 李同登时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来,狗官,咱俩今天必须死一个!” “不是,李将军,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单纯的觉得死了就能解脱了,哎,你别扔东西。” 在一旁的御史悄然朝着宁玦竖起了大拇指。 “克终,你高啊,这人参吃了都七八根了没见效,你这刚上车不到一刻钟,这人犯就快能下床了,我去后面催一下车夫,你帮我盯一会。” 看着李同实在是下床都费劲儿。 宁玦也只能放弃了这条路,专心的烤起了火。 “李将军,歇歇吧,你要是晚生二十年就好喽,太子跟俺答议和了,你也不用过那样的日子了。” 李同闻言不由得一怔。 “议和了?!你告诉我朝廷跟大汗议和了?!” 李同本就是土默特部的主战派,经宁玦这么一说,反而愈发激动了起来。 “议和不好吗?以后像你这样的悲剧就不会再发生了。” “放屁!老子要拉着他们一块死!让老子全家在沙地里刨食吃,他们躲在暖阁里享清福?!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宁玦有些疑惑的看着李同。 “你想拉着谁一块死?” “狗皇帝!狗官!全都得死!” “那要是你只能拉一个呢?” 李同沉默了片刻。 “老子凭什么只拉一个?老子全都要拉下马!全都给老子死!” 只不过出乎李同意料的是,宁玦却竟对自己的话深表赞同。 “我觉得李将军说的对,确实全都该死!” “你就说皇帝吧,没日没夜的躲在宫里修那个破道啊!秦始皇当年若是长生不老了,还能有他事吗?!” “那你们这帮奸臣还助纣为虐,你们都知道还不说话?” 宁玦斩钉截铁道:“我咋没说?我刚一到……啊不是,就年前,陶仲文做法的时候,我给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 “这你还没死?” “我也纳闷啊!刚骂完一个雷下来把祭坛劈裂了,然后就当没这回事了。” “弄个海禁麻麻赖赖的。” “然后呢?” “我当面直接指着鼻子骂他是昏君。” “这你还没死?” “那还不是太子!” “……” 宁玦倒也没有别的心思,主要就是一车队的伤兵,实在是走不快,马车一个时辰撑死也就是二十里,回京还得走两天时间。 当听完了宁玦痛心疾首的说完了自己的过往之后。 李同才怔在原地瞠目结舌的看着宁玦。 “不是兄弟,你真想死啊?” “这鸟官我是当得够够的了,要是梁山还有好汉,我指不定就直接上梁山了,我回去之后倒要看看那皇帝老儿还修不修道,不然献俘的时候我就再参他一本!” 这下反倒是李同有些绷不住了。 “宁兄弟,其实修个道也没啥,不就烧两根香,养个五彩王八吗,等魔怔了你再骂呗。” “等魔怔了骂还来得及吗?为了这玩意都不上朝了,你知道明天他为了修道还能干出什么事来?” “不也没太耽误事吗,再说了,那帮大臣也不上朝。” “不是,李将军,你哪头儿的?” 李同的面皮一滞,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开口道: “陛下有你这样的臣子,是他的福气啊。” 就在宁玦想要继续开口的时候。 李同却是靠着窗外望了一眼远处的伤兵。 “宁兄弟,你想给这一次大明死难的将士们报仇吗?” 宁玦一脸茫然的看着李同。 “议和了我还报什么仇?” 李同忍不住嗤笑道:“本来我们家大汗这一次是要破滴水崖入关的,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后来走了宣府吗?” 宁玦整个人怔在原地。 “你知道内鬼是谁?!” 俺答破关之前,再议河套时,宁玦就已然猜到朝廷有内鬼了,万没想到竟然在李同这又被捅了出来。 李同的嘴角笑意愈发阴鸷。 “那个蠢货还不知道我已然知道他是何人了,他以为他藏得很深啊。”李同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同本质上跟自己在朝廷里见到的那帮老狐狸没有什么两样,一只草原狐罢了。 宁玦的脸上杀意渐浓。 “谁?” 李同却没有急着告诉宁玦,而是拍了拍宁玦的肩膀轻声道:“陶师贤,回京之后你稍加打听便能知晓。” “好了,我有事同方才那个御史说,烦请宁兄弟帮我叫他上来。” 说罢,李同便不由分说的便叫停了马车。 而宁玦好似丢了魂一般,接下来的一整段路,宁玦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完的,只记得那段路很长,宁玦脑海里的却是只有遍地的饿殍跟战死在沙场上的尸体。 待到宁玦回过神来时,已然到了太医院。 而刚刚被人从清宁宫放出来的张居正听闻宁玦回京的消息,也直接寻了过来。 “宁兄,怎的受了这么多伤?” “叔大?”宁玦有些恍惚的抬起头。 张居正上下打量着宁玦。 “太子没同你一齐回来?” 宁玦摇了摇头。 “叔大可知道一人,应当也在朝中。” “宁兄请说,张某知无不言。” “陶师贤是谁?” 听到宁玦提起陶师贤,张居正也是一怔。 “宁兄为何忽然提起陶传赞?” “他是鸿胪寺的?” 张居正微微颔首,而后起身道:“这个陶传赞可不一般,其父谐公是弘治八年的浙江解元,弘治九年的进士,是谢文正公点的谐公的进士,而后更是以三甲第一百六十五的名次选了庶吉士,三年前这才过世,总督两广数年。” 听到这里,宁玦的面色便已然凝重下来。 “浙江的解元,弘治九年丙辰科三甲第一百六十五,最后竟是选了庶吉士,这谐公可当真是好学问啊。” “会稽陶氏乃五柳先生之苗裔,朝中诸公,多有照拂,至于殿试,孝宗皇帝每试必亲批,自然稍差些。” 说到最后连张居正都圆不下去了,只能苦笑道:“总不能直接走天子的门子吧?” 宁玦微微颔首。 “又是两广啊,好啊,又是两广啊!” 当听到会稽陶氏、总督两广这几个字眼之后,宁玦便已然确定了李同跟自己说的那个消息。 “叔大,你可愿与我联名参他?!” 张居正一脸震惊的看着宁玦。 “陶传赞所犯何事?” “勾结北虏!” 听到宁玦的话,张居正的心里也是一阵发懵。 “这……宁兄可有凭证?” “没有,但是我可以肯定,此番俺答入寇,必与陶师贤脱不了干系,我要给战死在边关的大明将士们讨个说法,给冻毙于大雪之中的边民、给世世代代只能下海为寇的两浙百姓讨个说法!” 宁玦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张居正没有迟疑,也兀自在太医院中踱步起来。 “宁兄,张某自是能参,但参归参,你我如何才能参倒他陶家啊!” “且不说天下士人莫不视五柳先生为楷模,仅谐公门生故旧已然遍布朝野,我等死不足惜,但咱们伤不到他分毫啊!” 最终,张居正兀自驻足。 “宁兄,此事宜当从权啊!咱们再等等,等到太子。” 张居正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总不能说等到嘉靖驾崩,而宁玦也却是一刻也忍不住了。 “难道还要让他逍遥法外二十年吗?!” “二十年后,这场大变中死难的军民连白骨都被虫蚁啃噬殆尽了!他陶师贤死没死还两说呢!” 宁玦缓缓的系紧下了臂上的纱布。 这是宁玦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需要参与到这局棋中来。 只不过宁玦想的不是如何落子。 而是如何才能直接掀了这棋盘。 (本章完) 第111章 海关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叔大,你先回去吧,你说的我都清楚了。” 宁玦表情木然的送走了张居正。 张居正有些不安的看着宁玦。 “宁兄,兹事体大,从长计议……” “滚!” 察觉到宁玦已然在失控的边缘,张居正欲言又止只得起身告辞。 待张居正走后,宁玦缓步走出了太医院,而后又出了承天门,直接推掉了内阁派来的太医。 而后便重新回到了伤兵营中。 看着面前的伤兵,宁玦表情木讷的走到成国公府的十几个伤兵面前。 “诸君。” “秉宪,你这是咋了?” 宁玦机械的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十几人问道:“如若我说,已酉之变朝中有俺答内应,诸君可信?” 听闻此言,在场的那几人“噌”的一声便站了起来。 “朝中内应?!咱们死了那么多弟兄,伱告诉我朝中有内应?!” 宁玦坐在原地。 “可我没有证据,宁某豁出去这条命,也参不倒他。” 成国公府那十五个家丁面庞之中凶光毕露。 “秉宪只管告诉我们那畜生是谁。” 宁玦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看着面前的众人。 “今夜,我家门口,宁某与诸君同去!” 宁玦给他们预留了时间,这些人旋即会意,在宁玦走后便匆匆离开了伤兵营直奔成国公府。 他们是来跟府上的管家交卸活计的,交卸了活计,他们也便跟成国公府再无瓜葛了。 只有一人兀自走到了成国太夫人陈氏面前跪倒。 “太夫人,老公爷于我有大恩,小公爷今已成材,我不能给府上添麻烦了。” 说罢,那人便朝着太夫人陈氏磕了一个头。 而其余的十四人也是有样学样的跟了过来,向陈氏叩头后起身离去。 当天夜里宁玦走出家门时。 在自家的门外并不止是成国公府的那十五人,而是已然齐刷刷的站了百十个汉子,多数都是挂了轻伤。 因为他们白天都听到了宁玦的话。 伤兵营里,其实多数都是轻伤,只有三个重伤,因为伤势过重的普通士兵,就是尸体。 宁玦面朝众人微微稽首。 “宁某,代宣府一役死难之军民,两浙衣食无着之百姓,谢过诸君!” 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一行人直奔陶家而去,路上五城兵马司的几名兵丁倒是察觉到了这群人的异样。 却是连半个字都没有多问。 因为这个点,能带这么多人从京师街头乱窜的,甭管是什么人,他们都管不了。 直到最终抵达目的地。 映入宁玦眼帘的,却是一处与自家规制相仿的街门。 在场的众人默契非常,刚一到家门处,便直接撞开了陶家的街门。 在街门被撞开的那一刻,整个陶家为之一乱,很快便有手持刀枪的家丁朝着宁玦等人扑了过来。 只不过这些人显然不是这百十号刚刚从战场上杀红了眼的老卒的对手。 你挥刀伤他,这帮人连躲都不躲,就是直奔你命门而来,赌的就是你认怂。 就在众人缠斗之时。 宁玦却是随手拉过一个家丁。 “陶师贤在哪里?” 那家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好汉爷饶命,老爷就在后厅下棋呢。” 宁玦杀气腾腾的朝着陶师贤所在的后厅走去,除了街门之外,整个陶家的装潢与宁玦见过的任何一家都截然不同。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贵气。 陶家后厅的厅堂正上方“羲皇上人”四字高悬。 当宁玦撞开门扇时,陶师贤的手中依旧举着一枚黑子。 一张摆着棋盘的圆桌放在二人中间,而陶家的管家则是坐在陶师贤的对面,早已吓得走不动路了。 “老爷,贼人……啊不是,好汉爷们闯进来了。” 陶师贤却紧盯着棋盘低声道:“知道了,棋还没下完呢。” “小的不敢下了,各位好汉爷饶命啊!” 那管家再也顾不得陶师贤,直接跪倒在了宁玦等人面前连连叩头了起来。 看着吓得胯下已然被脏水浸透的管家,陶师贤的脸上露出了发自肺腑的鄙夷。 “贱骨头,干不了大事,滚吧。” “小的这便滚,这便滚。” 那管家扭头离开了陶家,陶师贤却是朝着院子中的水翁一指。 “各位好汉,那下面有个银窖,里面有纹银万两,各位好汉可愿将其分了?” “呸,老东西!事已至此,你还以为这事能用钱解决?” 陶师贤却是摇了摇头。 “非也,非也,不是想让各位放过我,而是陶某觉得诸位若是再不走,待会怕是要被五城兵马司的人带走了。” “陶某都年过半百了,手刃陶某,宁克终一人足矣嘛。” “少他娘的花言……” 宁玦却是随手掏出了一把匕首,径自插在了陶师贤面前的圆桌上,咬着牙吩咐道:“拿钱,走!全都走!” “宁秉宪!” “没听懂吗?!我让你们分了钱,赶紧走!” 陶师贤这才从侧旁开口道:“百两锭,很好分,一人拿一锭走便是了,跟谁有仇别跟银子有仇啊。” 只有成国公府的一名家丁站出来,看着身后的众人道:“各位,我在外面帮秉宪看着,你们先走吧,待会若来了官差,人多走不脱。” 经此人一说,众人这才退出庭院去取银子走人。 而后厅中也只剩下了宁玦跟陶师贤两人。 “你我神交已久,克终可愿帮陶某下完这盘棋?” 宁玦冷冷的盯着陶师贤,咬着牙道:“如果你是想拖延时间,我劝你省些功夫。” 陶师贤依旧摇头,却是将那枚棋子扔回了棋罐之中。 “克终想多了,陶某又没有报官,让我猜猜克终想听什么。” “你是好奇为何陶某不慌?”陶师贤看了一眼宁玦的表情,这才笑盈盈的继续开口道:“宁兄能找到这里,想必是李同那厮不知从何处查到了陶某身份。” “终究是陶某棋差一着,在李同那里露了破绽,也只有李同那里可能露破绽了。” 宁玦不知道朝堂上的水有多深,但他知道,李同那边一旦露了,就意味着自己最后保底的那一道保险断掉了。 没有证据的通虏治不了陶师贤的罪,但朝廷开了海,陶家便再也藏不住了,那些曾经攀附在陶家身边的势家便会做鸟兽散。 陶师贤跑了也没用了,嘉靖那边还有张更大的网等着他呢。 “那你想狡辩?” 却不料陶师贤却是生怕宁玦不杀自己似的笑道:“我为何要狡辩?” “不错,俺答,正是我从宣府放进来的。” “你认下了?” 宁玦万没想到陶师贤竟然如此痛快的便承认了。 “为何不认?我总不能坐视陶家山穷水尽。” “那宣府的百姓便活该吗?!” “一群贱民,死便死了,不知教化,宛若野草一般,再过二十年,大明九边又是人丁稠密,何足惜哉!余只恨当年家父总督两广之时,怎就没看出他郭勋两面三刀,收了我陶家的银子,却是不办人事!还有他林富,竟是连谢家的面子都不给。” “当杀,坏我大事均当早杀!” “郭勋?”宁玦眉头一挑,有些疑惑的看向陶师贤,而此时的陶师贤却是一脸兴奋的看着宁玦。 “时值有远夷慕义而来,郭勋跟汪鋐那两个莽夫,竟是在屯门打了场海战,将夷狄给驱出去了,人家分明是来做生意的……” 陶师贤话音未落。 门外登时便传来了“当啷”一声。 成国公府一个家丁手中的银锭兀自落地。 “你是说,当初是你爹放佛郎机人上的岸?!” 陶师贤有些讶异的扭过头去,一眼便看到了一个站在门外的大汉正双眼猩红的盯着自己。 “是啊?我在这儿跟克终说话呢,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半点规矩都无有,滚出去。” “是你爹放佛郎机人上的岸……好,好!” 不待宁玦开口,那大汉便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夺过了宁玦手上的匕首一刀便刺进了陶师贤胸口。 一边刺,口中还不由得怒骂道:“老畜生!老子今日终于能亲手宰了你了!” “老子就是屯门人!那佛郎机人带人上岸,逼着我爹给他们修堡,硬生生的把我爹打死在堡子上,抢买我们村子的人为奴为婢。” “我娘带着我跟村里的乡亲走了六个月来到京师告御状,没有一个衙门敢受我们的状子,若不是有老公爷,我早就饿死在京师街头了!你说他们是来做生意的?!” 陶师贤的胸口不多时便冒出了数个血窟窿,虽是血流如注,眼中虽有疑惑,嘴角却是带着几分刚刚完成了一场祭祀的祭品一般。 最终陶师贤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面带笑意的看着那大汉从嘴角挤出了两个字。 “贱民。” 陶师贤最后的表情,就好似是终于落完了最后一步子一般。 听着那家丁的痛骂声,站在一旁的宁玦这才大致弄清了陶、谢两家的发迹史。 正德末,武定侯郭勋总镇两广,汪鋐巡视广东海道。 嘉靖改元,郭勋回京掌十二团营之后,向嘉靖奏明了广东外海佛郎机人在珠江口烧杀抢掠的情况,意气风发的嘉靖抓到了一个软柿子,旋即降旨汪鋐开战,是谓屯门海战,明朝仿制佛郎机炮自此始。 只是屯门海战之后,汪鋐、郭勋等人相继北调任用,而广东左布政使也被换成了谢迁谢文正公的胞弟谢迪,而两广总督成了陶师贤的老子陶谐,佛郎机人得以重新上岸,这才有了眼前这大汉上京告御状故事。 这状子注定不会有人敢接,即便接了也没有用。 当时连皇位都没坐稳的嘉靖正忙着请谢迁重新入阁帮他站台,谁敢弹劾内阁首辅的胞弟? 老狐狸们可以忽略边缘的小民百姓,但小民百姓穷其一生也不可能避开庙堂之上的影响。 那大汉看着在地上已然被捅成筛子的陶师贤,而后却是喘着粗气放声大哭了起来。 “阿爹,咱们家的仇报了啊!” 听着那汉子的哭声,宁玦亦是径自轮着手头能拿到的东西朝着陶师贤的尸体上抡了下去。 一下。 两下。 宁玦的表情愈发麻木。 整个大明只有宁玦一个人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屯门的百姓没有让佛郎机人在屯门站住脚,最终佛郎机人选择了一个距离屯门不远,人烟稀少的半岛。 而那个地方的名字叫做澳门。 哪怕是宁玦知道这极有可能是在朱厚照死后的必然结果。 佛郎机人将重注下在江彬身上输的一干二净后,经东南的倭寇介绍勾结到了陶、谢两家。 这才有了谢迪、陶谐调任两广的事情。 大航海泛起的浪花,就这么迎头撞到了东南势家的怀里。 直到最后,宁玦气喘吁吁的正在了原地,而后从地上捡起了被那汉子扔掉的银锭。 “逃命去吧。” “跟这没关系。”宁玦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才开口道:“回家去吧,罪名我来担。” “秉宪,人是我杀得,跟您没关系。” “无妨,这是朝廷欠你们的。” 那大汉犹豫了片刻,最终只得起身,默默的接过了银锭,而后起身消失在了陶家的宅院里。 宁玦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轻蔑的踢了一脚地上陶师贤的尸体,而后端起了一旁的茶壶喝了一口茶。 只不过当喝完茶之后,宁玦便注意到在陶师贤的袖口中,露出了一份已然装裱好的奏本,就好似是陶师贤早已备好故意让自己看到的一般。 宁玦捡起地上的奏本。 却发现那是一份翁万达准备上书朝廷的奏本,只是还没送到内阁。 当宁玦透过血渍看清楚那奏本上的内容时,才发现了满朝文武一直以来的一个误区。 大明已然不是两宋了,不止大明的世家在私自出海,各番邦的世家也在私自出海,市舶司这种只能服务于官方贸易的市舶解决不了大明的问题。 市舶司只会是朝堂伸到海上的一只眼睛,能看到也只有躲在海上的陶、谢两家这样的庞然大物。 大明需要的是一个全新的衙门。 一个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只有关而无市的衙署。 这个衙署将会让所有出海的势家无论大小全部无所遁形。 这份奏本里并没有给这个有关而无市的衙署起名字。 均以督饷代指。 而这个督饷馆在后世也将获得一个崭新的名字。 ——海关。 陶师贤想把所有人全都拉下水! (本章完) 第112章 回銮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陶家的奔走的下人奔往了五城兵马司。 五城兵马司的不敢有分毫耽搁便带兵为了陶家的宅邸。 只是当赵应荣带着兵走进陶家时,看到的只是地上一滩早已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肉泥以及已然整理好衣冠的宁玦。 “宁秉宪……您。” 宁玦的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干的。” “是去兵马司,还是顺天府,亦或是大理寺、刑部、诏狱?” 赵应荣表情凝重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您,您这是何苦啊!” ……………………………… 大理寺大堂。 徐阶、屠侨端坐堂上,而大理寺少卿傅炯侍立一旁。 “陶齐之,当真死了?” 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徐阶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接到俺答自白羊口溃逃之后,徐阶便知道陶家完了。 但徐阶万万没想到,陶师贤竟然是直接死在了宁玦手中。 “徐部堂,千真万确,刑部那边已然乱了。” “子升,这可是你的门生啊,这也未免太过刚烈了,这是为何啊?” 徐阶的眉头始终紧蹙,仿佛是已然嗅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味道。 “旁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朝廷这场变法,已然是呼之欲出了。” “那李同的这个案子……”屠侨的话还没有说完,徐阶便直接开口打断。 徐阶深吸了一口气,悠悠道:“万里奉王事,一生无所求,安卿,你我食君之禄,自当尽忠职守,方能上报君父,下安黎庶。” 连一旁傅炯的脸色都逐渐难看了下来。 你这是想跑呗? 只有屠侨有些急躁的连声道:“不是,子升,都这会了……” “安卿,我能做的事情都已做完,当初咱们议此事的时候,就是要将李同生擒,如今人已经回京了,伱也知道,太子定下了和议,我是既谏过此议,又领着礼部差事,我难啊……” 徐阶长叹了一口气,而后也不起身亦不在开口。 屠侨见状只得是朝着徐阶一拱手道:“子升既庶务冗多,大理寺这边的事情,便由我跟朝晋来处置吧。” 经屠侨这么一说,徐阶这才起身。 “那徐某便先告辞了。” 徐阶可看的太清楚不过了,眼下此事,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不少。 事成了,自己铁定是跟着同富贵,事败了也不止他一个倒霉。 最重要的是,徐阶知道,自己能避,因为不管怎么说,徐阶毕竟是靠着自己坐到高位上的,朝中的门生故旧,那都是徐阶自己的门生故旧,变了法无外乎就是吐点出来,再搞就是了。 屠侨不一样,屠侨他叔祖屠滽给孝宗、武宗爷俩干了十二年的吏部天官,屠侨能在朝中左右逢源,最关键的还是靠他叔祖那张已经埋土里三十年的老脸。 而近几年,屠滽当年的门生故旧也死的差不多了,没死的也就剩下口气儿了,都察院就是屠侨仕途的终点了。 屠侨远比徐阶更需要在天下士人口中博一个清名。 “屠总宪,这……?” 屠侨凝神屏息,深吸了一口气。 “带我去见李同吧。” “喏。”傅炯带着屠侨直奔大理寺后面的牢房中去。 不多时,屠侨便见到了李同。 托身上这身伤的福,李同并没有受什么大刑。 屠侨打量着不远处的李同,而李同也在打量着屠侨。 “李同,当年大狱案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你就是那个说话有份量的人?” 傅炯面色一震,而后道:“大胆李逆,这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屠总宪!” 李同的眼睛逐渐眯起来。 “总宪……倒是够点份量了。” 屠侨盯着李同轻声道:“怎么,不打算谈谈?” 李同没有做声,却是将目光看向了一旁的傅炯。 屠侨使了个眼神,傅炯这才退出了牢房,直到四下无人,李同这才开口。 “我要活,但我不要官。” 屠侨将信将疑的冷哼一声:“倒也还算清醒。” “是啊,我倒是想让您诸位送我回草原啊,但是您能答应吗?” “只想活命,倒也不是难事。”屠侨没有跟李同废话,直接开了口。 “我还要出海,草原我不去了,我出洋去可行?我继续若是留在大明,也算是能活命吗?”李同有些挑逗的打量着屠侨。 “那你就不怕死在海上?”不待屠侨说完,李同便直接打断了屠侨的话。 “陶先生嘛,应当是没有功夫在跟我纠缠了,那位姓宁的小兄弟,怕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吧?” 屠侨闻言一惊,显然屠侨也没料到李同已然探查到了陶师贤的身份,而后便猛地一抬头。 “是你告诉的宁玦?” 李同笑道:“不然呢?我北去无路,出洋无门,我还跟你们谈甚?” 屠侨强压着心中怒火,咬着牙盯着李同道:“好,我保你一条贱命!事后我会想法子用别的死囚换下你,你出京之后,便直接去山东坐船走,这辈子别在回中原。” 李同微微颔首。 “在下,谢过屠总宪。” 而后李同朝着囚室外面大喊道:“傅少卿,来吧,我要招供,画押,张寅,正是家祖!” 最后,李同还不忘看了一眼屠侨。 “屠总宪,我能信你吗?” “信不过你可以不画押!” 只要确定了李同还想活,那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屠侨整个人也随之硬气了不少。 说罢,屠侨便拂袖而去,刚一走出牢房,便看到了端着笔墨朝着自己走来的傅炯。 “屠总宪,这……” 屠侨有些疲惫的摆摆手。 “去画押便是,我还有事。” “不是,总宪,那船……” 屠侨的眼睛一瞪,压着声音低声道: “船甚船,你还真信了?他现在是慌不择路,先唬他画了押,待该办的事办完,判他个痛快的便是!” “喏,喏,下官这便去办。” 眼下最让屠侨顾虑的,也就只剩下了通州的嘉靖。 宣府的仗都已然打完了。 嘉靖却还是在通州迟迟不肯回来,屠侨想都不用想,自然是锦衣卫已然将李同的事情上报给嘉靖了。 李同关在大理寺的时间越长,变数也就越大,这会怕是不光锦衣卫跟东厂的人想要弄死李同。 怕是严家也在想法子让李同永远闭嘴呢。 “朝晋。” 刚要去牢房的傅炯不由得一怔。 “陶家此案决计绕不过你棘署,待会若是见到了詹汝约他们……”屠侨的面色一滞。 “请总宪明示。” “这个节骨眼上,做些事总好过坐以待毙,天子既不回銮,那便在天子回銮之前,先给他宁克终先给办成铁案!” “喏!” 想到这里,屠侨便提笔又写了一道请天子回銮的奏疏。 屠侨不是第一个劝嘉靖回銮的,嘉靖显然是故意不回銮,躲在通州静待朝中生变的。 直到朱载壡亲自领着周尚文的家兵来到通州的水次仓外。 “儿臣朱载壡谨奏。” “诸虏已靖,恭请父皇回銮视朝。” 朱载壡重重的跪倒在地,而水次仓的大门后却沉默许久,良久之后张佐才悄然现身。 “殿下,皇爷召您进去呢。” 朱载壡有些疑惑的抬起头,而后便跟着张佐走进了水次仓。 在仓内,朱载壡看到了跟“乌云”“尺玉”一并蹲在角落的严世蕃。 黄锦朝着严世蕃使了个眼神。 严世蕃这才带着两只狮子猫逃也似的蹿出了水次仓,严世蕃刚出去不久,水次仓内便响起了嘉靖的怒斥声。 “跪下!” “儿臣……跪着呢。” 嘉靖骤然转身,指着朱载壡的鼻子怒斥道:“亲冒箭矢,追敌四百里,擅自登城助战,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卫青吗?!” “张居正身为东宫侍讲,放你出宫,周尚文身为平虏大将军,却放你只身犯险,一群混账!” 嘴上骂声不止,嘉靖的眼神也在朱载壡的身上四下打量着。 “儿臣,恭请父皇回銮。” “回銮,回銮,銮驾备了吗?” 黄锦这才开口。 “皇爷,已然准备好了,就在仓外。” “让太子上銮驾跪着,就从通州一路跪到紫禁城,回銮!” 朱载壡震惊的抬起头。 “儿臣何罪?” “你不服?不服等回了宫,接着去太庙跪,跪到知错为止!” 黄锦赶忙上前搀起了朱载壡,低声到:“太子爷,皇爷这会正在气头上,您先上銮驾吧。” 朱载壡不待开口,便被张佐一路“护送”上了銮驾,而嘉靖却依然站在仓内。 “皇爷,陆都督跟张佐都回来了。” 得知李同被擒,陆炳自然是被痛骂了一顿。 只不过战场动乱,谁先下手谁就能抢到这个人,更何况还是一个身受重伤的李同。 嘉靖倒也没有太过责罚陆炳。 能不能活到京师还两说,只得是派了张佐跟陆炳最后试一试,再等结果罢了。 只不过嘉靖却驻足不前。 黄锦使了个眼色,身后的缇卫相继退出,黄锦这才小声开口道:“皇爷,奴婢方才都看瞧过了,太子爷也就是手上添了些茧,还有几处小伤,没大碍。” 嘉靖闻言,这才冷哼一声,大步流星的朝着水次仓外的銮驾走去。 就在嘉靖走出水次仓后,张佐跟陆炳两人几乎同时凑了过来,齐齐低声道:“臣万死。” 嘉靖的表情阴晴不定,显然是已经猜到了这两人没能弄死李同。 连朱载壡都到通州了,嘉靖已经知道自己已经躲不下去了。 再继续赖在通州不走,就说不过去了。 “叫严嵩出城郊迎。” “喏!” 嘉靖固然动怒,只不过这一次,嘉靖却总是觉得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尤其是当得知朱载壡不着甲胄,亲自出关面见俺答之后。 嘉靖万没想到,人到中年,自己最后的底气,竟是儿子给的。 后继有人,你们这帮士大夫赢了一时又能如何? 将来太子继位,还会跟你们接着斗。 一个真正有军功的皇帝,你们当真斗的过? (本章完) 第113章 记录在案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锦衣缇卫千余骑随侍驾前又有羽仪导从,绵延数里之长。 也就是安保、仪仗、车驾等服务于銮驾出行的所有官吏并称卤簿。 而在卤簿队伍正中的,则是一辆小马辇,虽名谓“小”,但实质上却只是在大马辇的基础上,将高跟宽各削一尺,而后又减去了不少的金玉装饰。 之所以如此也倒不是嘉靖节俭。 明初之时,朱元璋仿唐制,设驾辇制度,但设置之后,朱元璋又要做臣子们的表率例行节俭,故而明初之时并没有制造符合天子规格的车辇,朱元璋出门也就是随便找辆宽敞点的马车凑合了。 但等到宣德之后,礼部真的按照朱元璋定下的规矩把车辇造出来了,却发现了一个非常离谱的问题。 那就是这些车辇,华丽归华丽,但是上面的金、玉饰品实在是太多了,实在不是几根木头能承受得了的,宫里走两步还行,稍微远点的路,必散架,更何况这车还不是用马匹驱动,而是为了图“景象升平”的彩头,用大象驱动。 坐在这种车上,坐车的跟赶车的全都心惊胆战,嘉靖便改了几辆小马辇出来,以供自己南巡、谒陵使用。 依制,天子凯旋,百官当郊迎三十里,只不过嘉靖是自通州回京,拢共不到百里的距离,便将郊迎这道程序给削去了,带着銮驾直接入驻了京营,准备在京郊举行的献俘等礼节,另召了严嵩入觐。 京营不设帅帐,而是设东西两官厅,明人以西为尊,嘉靖的銮驾也便直入了西官厅,同时将朱载壡发去了东官厅面壁思过。 刚入西官厅,嘉靖便一屁股坐在了龙椅上,笑盈盈的看着严世蕃。 “严爱卿这一路上辛苦了。” 严世蕃闻言猛地一颤,而后“噗通”一声跪倒。 “尽心王事,是臣等之职。” 站在官厅外的黄锦看了嘉靖一眼,嘉靖这才微微颔首。 “赏。” 严世蕃赶忙道:“臣只是做好了分内之事,不敢讨赏,还请陛下……” “朕赏你的你便带回去,这是莫氏进献的几个安南婢,朕一心向道,自然是用不到,你领回去吧。” 见嘉靖态度坚决,严世蕃这才跪倒在地。 “臣谢君父!” “领赏去吧。” “喏。” 严世蕃在黄锦的带领下,径自朝着官厅附近的厢房走去,黄锦路上还不忘笑道:“小阁老,您可当真是有福气,听说这几个安南婢手艺一流,您待会不妨直接试试。” 严世蕃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黄公公,这怕是不好吧。” “这又不是在宫里,哪有那么多规矩,伱试试便知晓了。” 严世蕃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只不过当严世蕃看到眼前那几个安南婢时,笑容登时便凝固在了脸上。 只见四个身材魁梧比严世蕃还要壮实的安南婢用有些生草的汉话齐声道:“婢子见过小阁老。” “黄公公,我有笔帐还没算……” 不待严世蕃退出厢房,黄锦便已然从外面带上了房门。 “黄公公!你们几个要作甚?我是朝廷命官!我爹是当朝首辅,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 “婢子见过小阁老。” “你们就会这一句汉话?!” “……” 将严世蕃关进厢房后的黄锦,扭头便带着严嵩走进了西官厅。 “臣严嵩,拜见天子。” 嘉靖坐在龙椅上静静的注视着严嵩没有开口。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隔壁的厢房之中,突然响起了严世蕃的惨叫声。 “啊~!疼!等老子出去了定饶不了你们!” 严嵩额头上登时便渗出了冷汗。 “老臣教子无方,罪该万死。” 说罢,严嵩便直接叩倒在地,不敢抬头。 “白羊口一战,此役,严阁老当属头功啊!” “老臣以为,此功皆是君父英断,将士用命,同僚勠力……” “严阁老不敢,谁人敢啊!”嘉靖听够了严嵩这些弯弯绕,直接便打断了严嵩的话。 严世蕃的惨叫声也配合的在厢房响起,严嵩再也不敢废话,直接叩倒。 “臣是从家国天下计,既领了兵部的差事,臣想的便只有打胜仗,御虏于国门之外,臣当真只是想尽心为陛下办好差事,只是剩下些差事又迁延了几日,还请君父治臣办差不力之罪啊!” 听到严嵩这么说,嘉靖脸上的怒色这才稍稍褪去几分,沉吟许久之后才再开口。 “剩下的差事,还要多久才能办完?” 嘉靖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严嵩,脸上露出些许笑意,却似是在等着严嵩继续往下说。 严嵩这才双眼空洞的开口道:“为人臣者奉王事自当不择一切手段,不计一切代价。” “好,朕等严阁老的好消息。” “老臣,谢君父。” 严嵩好似丢了魂一般,茫然的朝着官厅外走去,就在严嵩快要走出官厅时,嘉靖的声音再次响起。 “天生烝(zhēng)民,其命匪谌,朕望严卿,警之,戒之。” 严嵩一怔,嘉靖继续开口道:“严阁老以为呢?” “老臣,谢陛下!” 刚一走出厅堂,严世蕃也终于从那四个安南婢的“魔爪”下逃了出来。 “爹?” 严嵩有些茫然的看向了自己这个儿子。 “庆儿?你方才在鬼叫些甚?!” 严世蕃愤愤的指向了厢房内。 “陛下赏儿子四个安南婢,不通汉话,只会推拿,不过推完之后倒是神清气爽,爹您要不带两个回去试试?” 严嵩闻言身子一颤,而后才扭头跪倒在地。 很多事情不需要真的去做,只要能让你心里担心,聪明人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次是安南婢,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老臣严嵩,叩谢天恩!” 严嵩忽然拜倒,吓了严世蕃一跳,也跟着跪倒在地。 “爹,咋忽然又拜上了?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宁玦又给您惹麻烦了?” 严嵩瞥了一眼严世蕃。 “孽障,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该知道的别问那么多?!老老实实在官厅待着便是!” 只有严嵩自己知道,严家只不过是看起来有很多选择罢了。 他若不逼周尚文去打白羊口这一仗。 莫说天下士人,徐阶、屠侨、陶师贤这帮人有一个算一个通通不会放过严家,严家的赃事太多了。 拿到这场大胜,严家才能有一件能塞住天下悠悠众口的定策之功自保。 但这也仅仅只是保下严家,至于想救严世蕃的命,还得从李同的身上下手。 白羊口大捷,不过是严嵩将手伸进了火里。 只有让李同闭嘴,或者让李同翻不了当年的大狱案,严嵩才能把严世蕃的小命给捞回来,这个栗子才算是真正从火里取出来了。 “宁克终现羁押何处?” 严嵩的车夫迟疑片刻而后开口道:“老爷,小的听说是关在刑部大牢里了,这案子太大,已经要开始审了,大理寺、刑部、顺天府三堂会审,都察院依例避嫌。” “莫惊动旁人,去刑部听听。” “喏。” 陶家血案早已传遍京师,但真正让京师百姓震惊的,却是各衙门的处置速度,一边是名门之后,一边是朝廷命官。 这等案子,本应是等两边在朝堂上斗法结束之后方会升堂,张居正也在想着等朱载壡回京之后再行搭救,万万没想到,这三部堂显然没打算给旁人搭救的机会,銮驾尚未返京便急匆匆的将宁玦拉了出来准备结案了。 刑部大堂之中,两班衙役手持水火无情棍分立左右,而在刑部衙门的大门却是紧闭。 大理寺少卿傅炯、刑部左侍郎詹瀚、顺天府尹马坤端坐堂上,张居正仗着自己东宫侍讲的身份,这才勉强混了一个后衙旁听的资格。 堂上官阶最高的詹瀚一拍惊堂木。 “升堂。” 左班衙役低颂“恶无”右班衙役低颂“无恶”互相接应,听起来像极了“威武”二字。 “宁克终,你我同朝为官,旁的我便不再多讲,但问一句,你为何要杀陶公,你也是读书人,岂不知陶公乃五柳先生之苗裔?” 宁玦静静的注视着詹瀚。 “五柳先生?他陶师贤也配提五柳先生吗?!” “佛郎机人在其父陶谐任上,占我两广疆土,杀我大明百姓,强抢屯门之百姓为奴为婢,五柳先生泉下有知会当如何?” “陶家勾结倭寇,阻挠朝廷开海,逼我东南百姓下海为寇,五柳先生泉下有知又当如何?” “陶师贤勾结俺答,破宣府而入,杀我九边军民,五柳先生泉下有知,又当如何?” 听着宁玦的质问声,堂上三人额头上均是布满汗珠。 马坤低头看了一眼书吏,低声道:“此话勿录。” “为何不录?将我回话记录在案!” 那书吏低着头低头道:“府尊,这依律,当,当录。” “啪!”的一声,詹瀚的惊堂木拍在案上。 “宁克终,这就是你杀人的动机吗?” “是!” “记录在案,人犯认罪了!”詹瀚话音未落,原本在后衙的张居正便已然坐不住,硬是直接从后衙冲了出来。 “詹部堂,三位先生,宁兄此案,实是事出有因!” 詹瀚又是一拍惊堂木。 “张叔大,准你旁听本官已然破例,你难道要扰乱公堂不成!速速退下!” 两排衙役登时便拦在了张居正的面前。 詹瀚一拍惊堂木。 “宁克终戕害同僚,罪当立斩,你可还有要说的?!” “有!叔大,你记住了!海禁之利,不在市舶司,而在海关!” 此话一出,堂上的三人面色陡然一变。 詹瀚连拍惊堂木。 “来人,将张居正带下去!此话不得记录!” 张居正被两名衙役搀下去,而宁玦的话却没有半点停歇。 “市舶司只能让陶家倒台,只有仿九边马市例,朝廷方能真正的化私贩为公贩!也只有增设了海关,海利才能真正的流到朝廷跟百姓的手里!” 言及至此,连马坤手中的惊堂木都跟着敲起来了,堂上登时大乱。 “将我的话记录在案!” 宁玦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双眼也不由了布满了血丝。 不杀老子那你们就全都去下面陪陶师贤那个老王八去! 灭不灭口?! 堂上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马坤咬着牙怒视那书吏。 “陈二,你疯了,詹部堂的话你没听见?” 那书吏头也没抬。 “府尊,我没记啊。” “放屁,你当老子瞎?你的笔就没停过!” 自宋代起,这些胥吏便不得科举,被人视为贱籍,到了明代更是只得世代为吏,又因不得科举,嫁娶更遭良善之家嫌弃。 最后的结果就是连州跨府的胥吏互相联姻、通婚最后逐渐铁板一块,直到后来发展到藐视堂官的地步,连改朝换代都不改其势,是为胥吏之害。 他们虽人微言轻,但打心底里真的不怵这些堂官,哪怕是罢了他的差事,明天接他的差事的,还是他自家二舅、三表哥,整个衙门里,除了有品秩的官员,其余的全都是一家人。 有胥吏听你的你才是官,没有胥吏听你的,不过就是一个俸禄高点的书吏罢了。 “砰!”的一声,这一次落下来的却并不是惊堂木,而是一锭五十两的银子。 看着面前的银锭,连那书吏都怔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两句话,竟是能逼着这些老爷一次性吐出这么多的银子,而且就在这公堂之上。 那书吏狠狠的咽了一大口口水,而后略显娇羞的看了一眼马坤。 “府尊!这不是银子的事啊,结案之陈词,皆当记录在案,卑职只是秉公办事啊!” 那书吏就差把“加钱”写到脸上了。 马坤喘着粗气,瞪了一眼那书吏直接坐回到了椅子上破口大骂道:“蠹(dù)虫!蠹虫!” 堂上三人面色铁青,他们知道过后自己加钱就能将此事押下去。 但这些话记下来了,真的就还能这么轻松的抹去吗? 他们不信但他们不能赌。 当天夜里,一份卷宗便摆在了严嵩的案头。 “老爷,这便是今日提审宁秉宪的全部笔录,比报给朝廷的还要多几篇。” 烛光下的严嵩,手持一杆鎏金水晶僾(ài)逮,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不择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陛下,老臣只能如是了!” 管家疑惑的看了一眼严嵩。 “老爷,您说什么?” “将结案陈词匿去,前面的口供散出去。” “咱们散到哪去啊?” “城外大营!” “老爷,这,这若是散出去,京营怕是要乱了啊!” “就是要京营乱!水浑了老爷我才能摸鱼!”严嵩的表情愈发阴鸷:“拿我庆儿的命,去换他们的身家?!痴心妄想!” (本章完) 第114章 废公肥私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当天夜里,刑部的那份口供在京师传开后,东城、西城的马车便未停歇下过。 最终,所有的马车全都涌入了屠家。 这些人平日里其实跟屠侨并没有什么交情。 以往时,这些事情都是陶师贤来做,而现如今陶师贤已死,他们不得不亲自下场,一个接一个的涌到了屠侨的家中。 这帮人就硬是这样来到了屠家,屠家厅堂上好不热闹,但屠侨的老脸却是阴沉的很。 “还没来吗?!” 那家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爷,没有来,若真来了小人如何敢拦啊!” 屠侨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至于屠侨在等谁,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 看着面前咄咄逼人的众人,屠侨心中不由得一阵悲戚。 “君父,有识人之明啊!” 屠侨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屠某问一句诸位,今日何事登门?” 原本嘈杂的厅堂登时便陷入了沉寂。 还能议什么法子。 大家伙为什么到你屠家来,你心里没数了吗? 只不过屠侨不想当这个出头鸟,所有人也都心知肚明,屠侨依旧端坐堂上迟迟不肯开口。 “屠总宪,当今只有一策,一个李福达是翻,把陶家的案子一并处置了,也不过就是再换份口供的事,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 屠侨睁开眼睛,细细打量了一圈面前的众人。 “诸位,可还有旁的法子?这李同的口供,可是依然定下了啊。” 方才群情激昂的众人依旧三缄其口。 良久之后,才有人缓缓开口。 “总宪,陶、谢两家,能保则保。” 原本的陶、谢两家,早已被这些势家视作弃子,只不过今日这帮人的态度却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 海关之议,确实可以将所有势家全部拉下水。 但拉所有人下水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是要把小家的事情,变成大家的事情。 这些势家,绝不会坐视海关之议将他们拉下水,若想废海关之议,那他们就必须保下陶、谢两家,把宁玦打成奸佞,若海关之议成,那他们各家也必须将各自的力量集中起来,以图后计。 而能够在短时间内让这帮人心服口服的人,非陶即谢。 这是陶师贤的最后一步棋,只不过这步棋,陶师贤是要借白子的力,去算计黑子。 当宁玦觉得那本奏本说的有道理时,便成了陶师贤这步棋的棋子了。 陶师贤赌的就是宁玦不会妥协! 一如既往的废公以肥私。 只不过之前废的是社稷的“大公”,而现在废的是眼前这群人的“小公”。 陶师贤虽不在场,却仍旧主导着眼前的这一次议事。 李同的案子,关系到当年的大狱案,屠侨本就不想牵扯太深,这会这帮人硬是又逼着自己用李同给陶师贤洗白,屠侨自是不愿。 “朝廷不只是要开海!朝廷更要清天下的田亩,还要均百姓的徭役,眼下你我手中只有李同这一张牌,齐之不在了,我等输了,也便认下了,大不了就是将白花花的银子散给百姓便是!告辞!” 说罢,便有人起身欲走。 “王家小哥且慢!” 屠侨终于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开口道:“诸位,朝廷将遭大变,李同那边屠某自是可以安排,是他宁克终勾结的李同,郊祀之后,正是需要我等勠力同心之时,还望诸君以大局为重啊!” 听到屠侨这么说,厅堂中的众人终于松了口气,对视一眼之后,众人纷纷起身齐声道:“还望屠公,恕我等失礼。” 屠侨的额头上渗满了冷汗,有些无力的朝着众人再拜谢礼。 这些人虽是各怀鬼胎,但心中已然达成了一个共识。 他们需要一个新的陶师贤,把大家伙的力量给重新凝聚起来,去跟屠侨、徐阶、严嵩这些人去打交道。 就在屠侨带着人赶往大理寺时,在京军大营中的军士们手中也忽然得到了一份“绝密”口供。 这些人都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这份口供上的内容,就好似长了腿一般,在整个京营里流传了开来。 识字的在抄录,而不识字的也在听旁人口述。 “杀了内奸都要绞杀?!朝廷还有王法吗!” “那么多的弟兄啊!” “……” 就在将士们传阅时,陆炳也阴沉着脸走进了西官厅。 “陛下,这是营中将士们正在传阅的。” 嘉靖仅瞥了一眼,便没有再看,显然张佐已经奏报过此事了。 “知道了。” 陆炳有些不解的看着嘉靖。 “陛下,军心思动,臣是不是让锦衣卫动手?” “不必。” “那过几日的初献总得……” “都不必。” 嘉靖躺在一张躺椅上看向了陆炳,轻声问道:“锦衣卫,还有多少缇卫?” 陆炳闻言一怔。 “在京共计约三千余。” 嘉靖悠悠的开口吩咐道:“初献礼时,东厂、锦衣卫皆着软甲以备不测即可。” 陆炳有些不敢置信的嘉靖。 “陛下,这不能赌啊!” “这不是赌。” 嘉靖话音未落,张佐便缓步跑了过来。 “陛下,太子爷要见您。” 张佐话音一落,嘉靖便瞥了一眼陆炳,而后表情旋即不苟言笑了下来。 “让太子进来。” “喏。” 还不待张佐出去宣,朱载壡便已然直接从官厅外闯了进来。 “父皇,您竟真要绞死宁师?” “不是朕要绞死他,是大明律,是三堂会审得出的结果,杀人偿命,自古皆然。” “可是那陶师贤勾结俺答……” “那证据呢?!”嘉靖怒目一睁,朱载壡登时便没了话说。 “谁人能证明?就凭他宁克终的臆断?今日他臆断陶师贤勾结俺答,明日张三臆断李四勾结俺答,如若不治其罪,我大明朝立时便是天下大乱了。” 朱载壡在原地愣了许久。 看着哑口无言的朱载壡,嘉靖兀自一拂衣袖起身。 “回去,接着静思己过。” 朱载壡驻足不肯行,嘉靖瞥了一眼朱载壡。 “张佐,送太子出去。” “喏。” 张佐有些为难的看了一眼朱载壡。 “殿下……” “我自己会走!” 张佐只能是陪着笑脸将朱载壡送出了西官厅。 陆炳有些犹疑的看着嘉靖。 “陛下这是何意啊?” 嘉靖却是低吟道:“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饶,共隔着一树梧桐直滴到晓。” 陆炳知晓,这是前元白朴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陛下是担心太子殿下驾驭不了这些兵勇?” 嘉靖微微颔首。 “黄帝内经有云,不治已病而治未病,不治已乱而治未乱。” 而陆炳却是感觉到了自己这个乳兄弟话里的杀意。 “可那李同……” 嘉靖眼中寒光渐浓,随手将东厂跟锦衣卫的秘奏全都丢进了火盆之中。 “一码归一码,从汴梁到临安,蔡京、秦桧、贾似道,哪个不是传檄即定,李唐只有一个安禄山,天下大乱。” “疾风识劲草,板荡见忠臣。” 这是变法前的最后一次君臣博弈。 同样也是对朱载壡的一次考校。 变法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究其根本,嘉靖为的还是朱家的江山。 朱载壡如若驾驭不了这些兵勇,嘉靖还可以借士大夫之力先将这个尤未成势的“大患”扼杀在摇篮里。 准备归准备。 嘉靖还是希望朱载壡能赢得漂亮,顺利的通过这次考校。 (本章完) 第115章 好兄弟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南郊祭天,北郊祭地,各三献,是谓初献、亚献、终献。 尤其是当来到北郊祭地之时,望着京北的断壁残垣,这参与郊祀的六万人京军的拳头几乎全都硬了,使得原本肃穆的郊祀竟是凭添了几分肃杀。 一队队锦衣卫将百官与嘉靖隔离开来来。 但大家伙都默认了在郊祀结束之后发难。 终献结束的那一刻,当百官的目光看向屠侨时,严嵩却是一把拉住了严世蕃的手。 “别说话,跟紧了我!” 严嵩拉着严世蕃,几个腾挪,便直接闪到了锦衣卫靠近嘉靖的那一侧。 察觉到这父子不对劲的徐阶,也悄悄跟了上来,只不过就在徐阶将要从两名大汉将军中间挤过去时。 却是被拦了下来。 “徐部堂,严阁老是辅政大臣,自当侍立驾前,您过去干嘛?” “自然,自然,徐某孟浪了。” 徐阶的脸上露出一抹尴尬,只得悻悻的退了回去。 “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屠侨,有本要奏!” 嘉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屠卿何奏?” “白羊口大捷,皆赖君父如天之德,战后都察院缉拿白莲教反贼李同一员,或涉本朝初年大狱之案,然朝有内应,军民不安,臣以为,当速审此獠,以安天下人心。” 嘉靖目光逐渐凝聚到了屠侨的脸上。 “李同可供认了谁人为北虏内应?” “具体有大理寺审理,臣只是风闻此事,心中不平。” 屠侨将锅甩给傅炯后,便缓步退下。 嘉靖的脸上笑意渐浓。 “大理寺何在?” “臣大理寺傅炯有奏,人犯李同,皆以招认,朝中内应,即是都察院宁玦,宁玦日前袭杀鸿胪寺传善、故兵部左侍郎之子陶师贤。” 傅炯的声音一顿,而后却是哽咽了起来。 “陶兄是五柳先生之后啊!其父谐公,总督两广,俘斩累万,于国有大功啊!” 傅炯的哭声渐大,也好似是开了发令枪一般。 身后的官员纷纷出列。 “陶兄,惨啊!” “都还愣着作甚!还不速送驾辇返京!” 就在百官群情激昂之际。 头戴梁冠的朱载壡也一语不发的跪倒在了驾前。 就在朱载壡跪倒的那一刻。 “哗啦”“哗啦”兵刃碰撞的声音传来,直接将最中心的百官跟嘉靖围了起来。 而大队的缇卫也在一刹那间,抽出了绣春刀护在了嘉靖的驾前。 原本震天的哭声戛然而止。 傅炯的嘴还张的老大,不敢置信的看着远处的京营军士。 嘉靖的目光看向朱载壡有些疑惑的问道:“太子,为何跪?” 良久之后,朱载壡的声音才响起。 “儿臣,也想讨个公道!” 屠侨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愕然的看着朱载壡。 “殿下,您可知道您这是在作甚?!宁逆戕杀陶公……” 朱载壡兀自回首,仅一个对视,屠侨便感觉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迎面袭来。 “孤,说要给谁讨公道了吗?屠总宪,急甚?” 屠侨的腿下一软,直接瘫在了原地。 “臣有罪。” 嘉靖缓缓起身,看着朱载壡开口道:“那太子准备如何讨这个公道?” 朱载壡没有片刻犹豫,高声道:“就在这儿审!” 嘉靖再次看向屠侨。 “屠卿意下如何?” 屠侨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臣附议!” 屠侨也好,其余百官也好,其实从没有把这六万人放在眼里,因为粮食全都攥在朝廷手里。 谁能想到这帮人真的能豁出命去拉他们一块上路! 严世蕃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爹……这是。” 严嵩的牙关紧咬。 “闭嘴,别说话,现在这里没咱们严家的事了!” 徐阶朝着严嵩连连作揖。 “严阁老,严阁老!是我!” 严嵩看着徐阶指着自己的耳朵笑了笑。 “子升啊,我岁数大了,耳朵不好使了,有事咱们待会回了值庐再说吧。” 徐阶闻言,心中不由得万马奔腾。 能回去我还跟你说个屁啊! 徐阶趴在两名缇卫中间,只得轻叹了口气。 “奈何,奈何啊!” 提领缇卫的朱希孝快步跑到陆炳身旁。 “大都督,周围都被京营的兵围住了,若有变,咱们的人最多也就够冲出去一次的。” 陆炳不以为意的说道:“一次不就够了吗?” “啊?这么多大臣……” “呵,忒。”陆炳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继而开口道:“他们死活,关你我何事?够护佑着陛下出去便是了,粮食都在朝廷手里攥着,哪怕是闹大了,饿两顿也就散了,朝廷还能省下一大笔犒赏。” 陆炳看的很清楚,已然调整好了姿态准备吃瓜了。 傅炯察觉到情况不对劲,直接从地上爬了起来。 “李同羁于大理寺,臣这便回棘署将人犯李同、宁玦全部带来!” 傅炯边说边朝着远处退去,一屁股便直接撞到了一名甲士身上。 那甲士分毫未动,却是直接将傅炯弹回到了地上。 直到嘉靖开口,轻吐了一个“准。”字出来。 朱载壡回头看了一眼甲士,这才放傅炯离开。 傅炯逃也似的朝着城中跑去,而刑部的詹瀚也赶忙连声道:“朝晋!宁玦押在刑部……”察觉到周围人眼神不太对劲,詹瀚的声音才逐渐的小了下来:“……你自己认路哈。” 刑部大牢里的宁玦正在跟狱卒各睡各的觉。 在古代其实只有笞、杖、徒、流、死,并没有囚刑,大牢承担的也就是看守所的职能,人犯判了也就拉出去执行了。 故而大牢里除了宁玦之外也没有别人。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开锁的声音传来。 宁玦的心头一阵,缓缓睁开眼睛。 “可是到了我上路的时候了?” 来人不由分说,直接便将宁玦带上了囚车。 直到上车之后,宁玦才看到同在囚车里的李同。 两人均是吃了一惊。 “哟,李将军,咱们这是要一块上路了吗?” “不是,宁兄弟,前几天伱还朝廷命官呢,这会你就阶下囚了?!” “这不是一时没忍住嘛,我就直接把姓陶的给……”李同听宁玦说完之后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是想着让宁玦去参陶师贤一本,谁成想,宁玦竟是连参都懒得参! “宁兄弟,刚烈!” 二人还没能聊两句,便见到远处骑在马上的傅炯径自从马上跳了下来。 而赶车的车夫就好像是没看到自己的长官一般直接从傅炯的腿上轧了过去。 “嘶~!” 李同跟宁玦不约而同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光是看着都疼。 躺在地上的傅炯早就疼的抱着腿龇牙咧嘴起来了。 “我的腿啊!你这杀才怎的这般不长眼!” “老爷,小的该死啊!” “汝等代我向君父告个假,说是我坠马腿断了!” 大理寺的胥吏不明就里,只得领命。 而后傅炯便在那车夫的搀扶下,跌跌撞撞的爬上了另一辆马车,一溜烟的消失在了街头。 囚车继续前行。 不多时便自安定门而出,来到了北郊地坛。 就在囚车驶入地坛时,原本有些嘈杂的百官登时便安静了下来。 一队胥吏兀自上前。 “启禀陛下,人犯现已押到,傅少卿……” 那胥吏话音未落,便见到两名缇卫架着一个人跟在囚车后面跑进了地坛,被拖进来的那人,正是傅炯。 “臣傅炯,方才不慎坠马,又为囚车所轧,这才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就在那两名缇卫准备起身离去时,傅炯不由得哭丧着脸小声道:“两位好汉。” “傅少卿还有事?” 傅炯的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下次,早点现身……算了,也别有下次了。” 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到别人的脸上。 看着瘸了一条腿的傅炯,原本已经紧张到极致的百官脸上都难免露出了些许笑意。 尤其是詹瀚。 你也跑不了。 我们就放心了。 “赐座。” 嘉靖的脸上带着些许笑意,而后锦衣卫便给傅炯搬来了一张椅子。 “李将军,你判的什么刑?我就一绞死,怎的这么大场面?” 当李同看到了天子驾前的那些锦衣卫时,便已然猜到大概了。 “宁兄弟,这怕是跟你那案子没有关系,你怕是被带来给我当人证的……” “我给你当什么人证?我也不知道你干了啥事啊。” 李同朝着宁玦一抱拳。 “我本来是想我带狗官上路,留你让昏君生不如死,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不用了。” “啥意思?” “宁兄弟,别怪我,不这样我见不到那昏君。” 不待李同细说,囚车外便传来了一声大喝。 “带人犯,李同!” 李同竟是被直接带下了囚车,而后便被拽到了傅炯面前。 “大胆李同,前日在狱中招供,多有纰漏,现当着君父的面,你是认也不认?” 不只是傅炯,远处的屠侨、詹瀚也都在玩命的朝着李同使着眼色。 看到这一幕,李同笑的更灿烂了。 “张寅正是家祖!” “我在朝中的内应,正是宁玦宁秉宪!” 此话一出,屠侨、傅炯、詹瀚的脸“噌”的一下就白了。 连囚车上的宁玦都不由得愣住了。 什么才是真正的好兄弟啊! 这才是真正的扶上马送一程的好兄弟啊! (本章完) 第116章 吾知之矣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地坛之内一片死寂。 原本咄咄逼人的詹瀚这会也变了一副嘴脸。 “大胆李同!朝廷命官岂是你能凭口胡言的?!”说罢,詹瀚一扭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启奏陛下,此案疑点颇多,臣奏请有司详查、细查,莫要辜负赤子之心!” 屠侨兀自起身,快步走到李同面前。 “李同,老夫且问你,你是何时与宁玦媾和的?” 屠侨背朝着嘉靖,却是在玩命的朝着李同使着眼色。 “说?为何还不说?” 李同抬起头,看着屠侨愕然道:“就是在白羊口……” 不待李同说完,屠侨便直接打断了李同的话。 “为何顾左右而言他?!老夫问伱在何处与宁玦媾和,你说白羊口作甚!” 而后屠侨再次跪倒在地。 “启奏陛下,老臣有罪,情急之下,一时不察,险些错怪了忠良,请陛下治臣之罪!” 屠侨跟詹瀚两人一唱一和,丝滑的转变了立场,齐声道:“请陛下治臣之罪,详查此案!” 一顿饱跟顿顿饱是有区别的。 对于屠侨来说,天大的事都得先把这些京军稳住在说话。 “老悖!老悖!” 坐在囚车上的宁玦彻底忍不住了,直接将自己的矛头对准了屠侨。 跪在地上的屠侨跟詹瀚两人心中“咯噔”一声,茫然的看了一眼宁玦。 我们是在替你说话啊! “宁克终!本官知道,你对本官有成见,但事实就是事实,本官绝不会因与你有隙,便凭空构陷于你!” 詹瀚大义凛然的扭过头去,而后便不再回头。 看着詹瀚的这幅模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宁玦是万万不敢相信。 嘉靖的目光看向了宁玦。 “宁卿,你想说甚?” 宁玦艰难的从囚车中站起来,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屠侨跟詹瀚两人的身上。 虽然不知道这帮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宁玦知道这帮人怕的是什么。 不就是怕变法吗? “我说什么重要吗?” “庙堂之事,关乎天下苍生,为何却总是要绕来绕去?!” “不过就是一个反贼罢了!如若不是被生活所迫,他李同会谋反吗?这天下会有白莲教吗?!” 宁玦的目光陡然看向了李同。 “他李家给指挥使种了五代人的地了!太祖高皇帝定下的祖制还要用多少年?!” “朝廷如若不变法。” “杀了宁玦,陶师贤,明日还会有陶玦,宁师贤!明日还会有赵宋、刘汉之后起事谋逆!” “庙堂之上,衮衮诸公,有何人不知,这一仗就是为变法而打?” “尔等为了一个宁克终可以大义凛然,为何却没有一人愿意说出那句,天命不足恤,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惧?!” 宁决死死的盯着詹瀚。 “詹部堂,詹汝约!宁某不奢求你救我一命,詹部堂可敢谏一句变法以救天下苍生?!” 詹瀚咬着牙跪在原地。 “宁克终!本部执掌刑名!就事论事,只是本官觉得你是蒙冤受屈,这跟变法有甚关系?!” 宁玦再次看向了屠侨。 “屠总宪,您也是宁救宁某一人,而不愿救苍生吗?!” 屠侨缓缓闭上眼睛,咬着牙怒吼道:“宁克终,你我是风宪之臣,变法与否,与我都察院何干?!” “那这罪我认了!宁某死生,与尔等何干?!” 宁玦就差把“闭嘴”两个字给写脸上了。 不敢变法,你就闭嘴,在这装什么忠臣呢! 就在局面行将焦灼下来时。 原本被人拖下来的李同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宁兄弟,你还没看明白吗?!” “杀几个一二品的大臣,这法才能变!” 宁玦的嘴张了张,却还是没能看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同站起身来,扫视了一圈身后的京军,高声怒喝道:“弟兄们!老子也是吃军饷的!” “但自古以来何时听说过,有过兵谏造反造一半的!你们自己听说过吗?!” “他们方才是什么样子,你们看到了,现在他们又是什么模样,你们以为他们良心发现了吗?他们这是怕了!” “他们这是缓兵之计,今日让他们进了这北平城,明日等着你们家小的,便是锦衣卫跟东厂的鹰犬!” “草原之上,俺答汗控弦三十万枕戈待旦!杀了这狗官昏君,我去草原上迎大汗入京登基,君等亦不失王侯之位!” “弟兄们,咱们从造反的那一刻开始,就没得选了!” 李同的话无疑是直接捅破了在场所有人那一层薄到不能再薄的窗户纸。 披坚执锐,逼得圣驾不得入城。 不是造反是什么?! 屠侨跟徐阶都明显察觉到了身后这些京军的眼神变了。 自古以来。 评书里也没说过造反能善终的啊! 李同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大喝道:“咸宁侯难道还不站出来带个头吗?你难道忘了,在京郊劫掠的,可是你的晋阳……” 不待李同说完,屠侨便直接打断了李同的话。 “陆都督,还不一箭射死他难道是在等这贼人继续妖言惑众吗?!” 屠侨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便已然传来,一支羽箭直入了李同的胸膛。 看着自己胸前的箭羽,李同的笑容却是愈发灿烂了起来。 “他们怕了……他们怕了啊弟兄们!” 自周尚文率军出城之后,仇鸾便直接告了病,毕竟他麾下压根就没几个人了,追上去就露馅了。 当下诸将卫戍宣府,眼下在京战将,几乎就只剩仇鸾一人了。 仇鸾的手心尽是冷汗。 严嵩有些惊恐的看向了仇鸾。 “咸宁侯,你要作甚?!” 话音未落,只见仇鸾直接抽出了腰间的佩剑,迎头便直接刺了屠侨一剑,在屠侨的惨叫声响起后,仇鸾便径自大喝道:“弟兄们,自古造反就没有造一半的,我也与那俺答有旧识,既动了刀兵,咱们索性便真反了罢!” “护驾!” 躲在銮驾后面的陆炳直接将手中啃了一半的果子扔到地上,抽出了绣春刀护在了嘉靖的面前。 只不过坐在龙椅上的嘉靖却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 簇拥在銮驾四周的缇卫也径自朝着嘉靖靠拢了过去。 原本就紧靠着缇卫的徐阶一下被扔在了原地,显得分外轧眼。 跟过去显得徐阶怂,不跟过去,刀剑无眼,徐阶是真怂。 电光火石之间,朱载壡的声音骤然响起。 “奸佞当朝,旧法误国,旧法不变,六军不敢护驾,恭请父皇,惩奸除佞,变新法,救天下,!” 朱载壡跟仇鸾的话,等于是各给京军下了一道令。 听仇鸾的,他们便是反贼了,没有粮草,杀了这群人之后一路北上去草原,这辈子也回不来。 听朱载壡的,他们便是奉太子令,为国进谏。 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霎时间,地坛上空便回荡起了京军的大喝声。 “恭请陛下,变新法,救天下!” “奸佞不除,国法不变,不敢护驾!” 怔在原地的徐阶也好似被按下了开机键一般,撩开下摆便欲拜倒。 “臣徐阶……” 徐阶话音未落,七十岁整的严嵩便已然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跪倒在了嘉靖驾前。 “臣严嵩,愿效汉之贾生,行我大明之新法,纵身万死亦无悔!” 字字清晰无误,而且严嵩并没有拿王安石出来做对比,反而是拿出了汉文帝时谏变儒法的贾谊做比较。 顺带拍了拍嘉靖的马屁,将嘉靖比作汉文帝,最重要的是,贾谊也是圣人门徒,贾谊要变的还是儒法。 嘉靖的目光却是缓缓的移向了徐阶,徐阶咬着后槽牙低声道: “臣徐阶……愿效晁公,协佐严相公。” 看着跪在地上吃瘪的徐阶,嘉靖兀自起身,朗声道: “昭昭之明,赫赫之功,拳拳之心,切切之情,朕若不听,天厌之,万民弃之。” “酌命阁部,协佐太子,下体民情,上察天意,锐行变法!” 不知何时溜到人群中的陆炳也旋即在京军中高声大喊道:“新法万岁!大明万胜!” “新法万岁!大明万胜!” 一时间,地坛风云变幻。 山呼“新法万岁”之声此起彼伏。 在地坛转了一圈的陆炳也刚好回到了銮驾前,面带笑意的盯着拎着剑手足无措的仇鸾。 “拿下!” 及至此时,徐阶的恸哭声这才响彻地坛。 “安卿!安卿!你这是怎的了,你我抚琴和弦之事犹在眼前啊,你不能先我一步而去啊!传太医,快传太医啊!” 倒在血泊中的屠侨嘴巴张了张却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安卿,不要说话了,节省些体力吧!吾家有从周彦章那讨来的药方,快快替安卿取来!” 待銮驾启程,百官入城,连严世蕃都被塞上轿子后。 严嵩只身一人来到了朱载壡的面前,径自跪倒。 “臣代朝中同僚,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冷汗早已打湿弁(biàn)服的朱载壡怔在原地,只回了一句。 “马嵬坡故事,吾知之矣。” 当年马嵬坡下,愤怒的龙武军直接杀了杨国忠,而后又杀了御史大夫魏方进,下一个要杀的人当真是杨玉环? 那可是左右羽林卫整编出来的龙武军,全军都是陇西门阀子弟,至少一半以上的人祖上当过北朝的皇帝。 人都是一样的,情绪上头就很容易冲动,冲动过后便需要台阶。 有台阶要下,没有台阶创造台阶也要下。 而当年马嵬坡那个台阶的名字叫做杨玉环。 用杨玉环的头换下了李隆基的头。 陈玄礼,大忠。 囚车之上,宁玦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变个法至于弄这么大排场吗?! 你们早说啊! 早说我早就闭嘴了! (本章完) 第117章 庞然大物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原本被拉出去的宁玦又被原路送回了刑部大牢。 连刑部大牢里的狱卒都惊了。 “宁秉宪……卑职真的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您啊。” 宁玦一脸悲怆的看着眼前的牢房。 “我也没想到还能见到你们!” 狱卒们赶忙擦了擦牢房里的桌椅板凳。 “秉宪,您快坐。” 宁玦不解的看着眼前的狱卒。 “你们这是……?” 狱卒旋即开口笑道:“秉宪有所不知,根据我们的经验,您这一次出去,但凡是回来了,那便是天大的罪过,也没事了。” 那一刻,宁玦好似感觉到了屁股下面的条凳生出了钉子一般。 “噌”的一声蹿了起来。 “胡说八道!我哪得罪你了,伱这么咒我!” 那狱卒被宁玦吓了一跳。 只是还没等狱卒回过神来,大牢外便传来了一阵开锁的声音。 “张侍讲,请。” 张居正拎着一坛酒跟一只烧鸡朝着狱卒道了声谢。 “宁兄,今日之事,我都听说了,太险了当浮一大白啊!” 看到张居正的脸,宁玦好似看到了魔鬼一般。 “谁让你进来的?!不是说好了不让探监吗?!” 狱卒这才笑道:“秉宪,那都是老黄历了。” 跟刑部的堂官比起来,这些狱卒才是真正的老油子,这种事情压根就不需要詹瀚再回来特意下令。 张居正在宁玦的面前撕好了烧鸡,斟满了酒。 “宁兄,太惊险了,陛下当真是睿识绝人啊!” 宁玦懵然的看着张居正。 “叔大适才此话从何讲起?” 张居正这才笑道:“宁兄恕罪,张某也是经人一说这才回过神来。” “宁兄以为,今日地坛之事,谁是胜者?” “自然是天下苍生!” 张居正兴奋的摆了摆手,旋即便喝了一口。 “宁兄说的,那是事成之后,事前谁知道这些?” “宁兄难道没有发现,此事从头到尾,就是君父做的一个局吗?” 宁玦整个人不由得一怔,这才回过神来。 “若是今日大乱了,能出什么大事?六万人,长江以北,除了朝廷,谁能养得起这样一支兵马?这便注定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压根就闹不大。” “适才那军士们若是没有忍住,陛下既可以为大明除去一个隐患,又可以省掉一大笔白羊口大捷的赏赐。” 张居正愈说愈兴奋。 “然后咱们再反过来看这个结果。” “整个京营,已经跟太子绑到了一条船上,谁再想害太子,谁便是与京营为敌!” 宁玦的眼睛瞪的溜圆。 “那皇上就不怕当李渊?” 张居正闻言忍不住笑道:“宁兄,你在想甚?那是京营啊!京营羸弱,欲行变法,必先变京营,将这样的京营交给太子,刚好可以用太子籍此声望,整饬京营,而整饬京营之时,君父又可籍此调整,收放自如。” “不出五年光景,大明即得了一个可用的京营,又给太子殿下铺平了将来的路。” 张居正端着酒碗啧舌道:“京营还是小事,借着这个机会,陛下把严嵩跟恩师给逼了出来,领了变法的差事。” “宁兄再想想陛下是怎么说的?是要阁部协佐太子,锐行变法,当时只觉是陛下用太子安抚诸军。” “现在想来,太子锐行变法,阁部辅之,所有的差事都给了臣下,君父又可以躲在后面与太子势成掎角,若成,则大事已定,陛下父子此举,必为千古之美谈。” “若变法败……”这一次,不待张居正说完,宁玦便回过神来,愕然喃喃道:“若败至民不聊生,皇上又可借天子权柄,重振朝纲。” 这才是对于嘉靖来说最理想的变法格局。 所有的好人全都让他当了。 仅有的一点风险,也都扔给太子了。 “砰!”的一声,宁玦拍案而起。 “他*的,属王八的不是?!” 张居正赶忙起身。 “宁兄慎言。” 宁玦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他这是想当慈禧啊!难道就没有人再参奏一本了?!” 张居正茫然道:“慈禧者谁?” 宁玦默然,细细想来,在明朝用慈禧的法子,好像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毕竟外面还没有到清末那个地步。 张居正叼着鸡腿又吃了口酒,见宁玦不说话,这才开口道:“虽不知慈禧者谁,但张某知道,你我怕是有段时日见不到陛下了。” “为何?” “还这么轻易能见到陛下,陛下岂不是白折腾了?” 宁玦的嘴巴张了张,最终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长叹了口气。 “唉,唉!” 张居正亦是默然。 “变庙堂法易,变江湖法难啊,如果张某没猜错的话,太子第一仗,就要从宁兄身上打了。” 宁玦疑惑的抬起头,看着张居正。 “我?” “李同的案子结了,可陶家的案子还悬着呢,太子自是想保宁兄的,但陶家恐怕不会坐以待毙,张某听闻,陶念斋已然星夜入京,若无人十全把握,陶念斋恐不会如此孟浪行事。” 宁玦的眉头逐渐紧蹙起来。 “他们难道就没有半点畏惧了?” 听到这里,张居正不由得一笑。 “宁兄,你是真不知晓还是假不知晓,东南势家自孝庙而得其势,家家皆自诩名士之后,真假又复谁知?” 张居正欲言又止,最终猛地一拍桌子,眼眶却是微微红润起来。 “国朝文脉昌隆,遂降阳明先生于世,王门心学本应为经世济民之学啊!向使阳明先生九泉之下有所知,情何以堪啊!” 宁玦木然的看着张居正愕然道:“你是说这些人都是……阳明先生的门人?” 张居正悲怆道:“宁兄你仔细看看吧,今日大明庙堂之上,还有几人不是心学门人?” 张居正的话,好似晴天霹雳一般,让宁玦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直到这一刻,宁玦才稍稍回过神来。 徐阶就是王门中人。 严嵩更是被王守仁誉做“可为圣人”的存在。 心外无物,心外无理。 从于本心而后修齐治平,终明一朝,不过一王守仁耳。 对于大明来说,心学就像是一把钥匙。 打开了那些势家大族头上的最后一把锁。 只要带上一顶心学门人的帽子。 他们便可毫无愧疚的从于本心,因为心外无理。 他们认为,心中物欲即是天理。 只可惜,他们的心里,不止有物欲,还有怂。 他们不敢大开大合的对大明的祖宗家法改造,他们只想安安稳稳的趴在天下苍生身上吸血。 故此,平生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成为心学的标志。 王守仁知行合一,行的是为天下苍生人人有太平日子过。 心学门人的知行合一,行的却只是天下人人有经念。 “叔大。” 看着张居正的反应,宁玦才体会到了张居正的痛苦。 在原本的历史上,张居正是王门中最后一个拒绝只谈心性,妄图知行合一的心学门人。 一条鞭法,拔剑四顾。 那些与他作对的对手,皆是昔日王门中人。 不变法,亡国,变法,亡心学。 张居正犹豫了,迟疑了,直到最后一口气吐出之时,张居正也没有做出自己最后的选择。 面前桌上的酒一杯杯下肚,张居正心中的怨气也愈发浓郁。 “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 “这些也都是圣人言行啊,他们都忘了吗?” 自入官场的第一日,张居正便意识到了大明的这个法,已然不变不行了。 但当变法的这一日真的到来时,张居正才发现,曾经自己那些视为志同道合的战友口中的天下苍生实则只有他们一家之富贵。 当这个世界全都错了时。 唯一正确的那个人不会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反而会思考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自王守仁辞世以来。 陶也好、谢也罢,诸如东南之富户巨室,莫不对心学顶礼膜拜。 理学固然畸形,固然禁锢人欲。 但理学禁锢的从来不是九州万方的亿兆黎庶,而是王侯将相。 因为黎庶的物欲压根就不需要禁锢,能活下去就是奢求,有没有理学,黎庶的物欲也是扭曲的。 小农经济供养不起那么多放飞物欲的王侯将相,故而才有理学作为道德楷模。 “宁兄,自今岁大半之后,张某无一日不在想,若是有朝一日,阁部将心学视作妖邪,这天下苍生是不是便有救了。” 看着在桌前醉倒的张居正。 宁玦的心中反倒愈发平静了下来。 泰州学派。 浙中学派。 什么闽越王门,楚中王门。 压根就不愁怎么死。 只不过想到张居正跟朱载壡,宁玦的心里又开心不起来。 因为宁玦知道,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个何等的庞然大物。 “我可以死,你们可千万不能死啊。” “你们若是倒了,这大明朝的亿兆黎庶,可怎么办啊……” 宁玦叹了口气,早已不省人事的张居正只是趴着低头道:“张某与宁兄同去……同去……” 看着趴在桌上的张居正,宁玦好似想起了这具身体的前任,宁玦下意识的摸向了自己。 在心中默念了一句。 你也是心学门人吧。 我会尽力的。 (本章完) 第118章 两极反转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就在张居正在刑部大牢中喝的酩酊大醉时,夜半街头也出现了数十辆马车,而每辆马车上装着的却是四五个孩童。 “拿好了,每家每户塞一份。” “喏。” 大车的数辆极多,这份单子散的速度也比先前张居正发散时散的快的多。 仅一夜的功夫,京师每家每户便收到了一份传单。 而传单上的内容则是后世看起来相当烂俗的剧情,即“忠臣因“孝”得罪同僚,竟被戕害,举孝子入京喊冤求告无门,某后黑手竟是当朝九卿之门生,叩请乡邻明日刑部助孝子一臂之力。” 首先拿出的是孝子这个极易引人代入的身份,而后便是用权贵身份引起百姓共鸣,最终用一个不花钱的行为拉百姓下场。 整篇文章行文流畅,甚至没有提及任何人名,明里暗里透露出来的只有一句话。 ——不来不是大孝子。 次日清晨时分,一袭缟素的陶大临便出现在了正阳门外,每三步便一拜,九步则一叩首。 每拜每叩,皆朝刑部方向。 当然,陶大临倒也不傻,此时京师尚未南扩,即永定门等门尚未修缮,自正阳门入城不到一百步就是刑部衙门。 之所以如此,陶大临就是故意走慢点要让京师的百姓看到他来了。 就在陶大临第一拜时,便有不少行人原地驻足了。 “夫人,昨天晚上那传单怕是说的是真的啊。” “那大孝子当真来喊冤了?” “何止啊,三步一拜,九步一叩,听说还是一位举人老爷,真是闻者落泪啊!” “快,带上咱娃子去沾沾仙气去,让他们哥仨都好好学着点。” “……” 孝,对于大明的百姓来说是关系到所有人切身利益的。 汝奉双亲,子奉汝,是为天理。 孝子不能输,孝子输了,孝的价值观就崩了,不孝子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将老无所依。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刑部衙门的外面便聚满了百姓。 陶大临的身旁则是跟着另一个儒生。 “念斋,待会要说白话百姓才能听懂,切记言不可繁。” “惟修是我家事连累你了。” 表字惟修者,正是陶大临的同窗吴时来。 “念斋休得多言,陶公与家父亦是世交,我自当尽心。” 吴家不似陶家,虽是一方小富,但比陶家终究是差远了故此吴时来从未因陶师贤之事弃陶大临而去,前几日陶家事发时,陪在陶大临身边的也就只剩下了吴时来。 二人现如今就差直接拜把子了。 刑部是朝廷衙署,而坐在堂中的詹瀚却是不以为意。 “詹部堂,外面的百姓都堵到后府胡同去了,陶公子本就是举人,应当可以直入衙署的啊。” 詹瀚有些不耐烦的对面前的书吏摆摆手道: “是啊,举人是能直接进来,可不是你我将他拦在衙门外的啊,是陶公子自己愿意跪在外面,那本官总不能拦住陶公子尽孝吧?让陶公子在外面跪着便是,就当没看见。” 詹瀚巴不得这事情闹得越大越好,甚至还派人放了信出去,今日入刑部当差的官吏,皆自后门入,刑部衙署一整日没有开门,反而迎合了百姓的猜想。 这得是多大的后台,竟是压得刑部衙门都不敢开门! 就在詹瀚坐在值房吃茶时,东宫的一名小太监径自冲进了刑部大牢,直接将宿醉未醒的张居正给唤醒了。 “张侍讲,您快些入宫吧,出大事了。” 原本呼呼大睡的张居正屁股上好似装了弹簧一般,直接原地弹了起来。 “何事?” 那小太监直接开口道:“昨夜不知是谁在京中散了传单,陶师贤长子陶大临正在刑部外跪请呢,朝廷若是再不出手,民怨怕是要起来了。” 那太监随手取出了传单直接递给了宁玦跟张居正。 二人看过一眼之后脸色骤变,张居正看着那张有些熟悉的传单忍不住笑道:“宁兄,这陶家学的还挺快呢。” 坐在一旁的宁玦眉头却是一蹙。 “替父伸冤是假,此举更多的还是试探一下百姓的反应吧。” 张居正却是摇了摇头。 “试探是真,只不过恐怕试探的不是百姓,先前京营之中已然流传过宁兄的口供,不少军士应当知晓此事,但此事却依旧能传扬的如此之大,恐怕是京中不止三两人不想看到朝廷变法啊。” 大明并不是人人不识字,百姓们捡到传单,也只是会去找识字之人询问事由。 想让百姓知道什么,不想让百姓知道什么,全看识字之人的立场,这些识字之人,又多是颇有家资之人。 他们绝大多数是旧法的既得利益者。 先前的口供也好,传单也好,他们并没有觉得那些事情跟自己有多大的关系。 而当朝廷说出那句“变法”之后,事情就不一样了。 甭管朝廷说的怎么天花乱坠,说到底任何变法都是要逼着这群人出血,现在又有陶大临带头这么一闹,他们自然便带着话语权站到了陶大临的那边。 朝廷的新法再好,说到底终究也是跟百姓中间隔了一层“士”。 这些“士”的心里也是分外的清楚。 什么祖宗家法不可违,归根究底不过就是一个孝字,只要抓住了这杆“孝”字大旗,一切皆有可为。 经张居正这么一说,宁玦这才察觉到陶大临的真实目的。 说罢,张居正便大义凛然的继续道:“宁兄放心,此事由张某出面黜陟,定还宁兄之清白。” “叔大有甚办法?接着去印吗?京中士人怕是再也不会像以前那般配合你我了。” 张居正牙关一咬,拱手道:“起码也要待张某跟太子商议过后再从长计议吧,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试一试。” 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背影,宁玦却是分外平淡。 犯得着那么费劲吗? 不就是有人想往新法身上泼脏水? 多大点事啊。 我现在是支持旧法的人了! 骂我等于骂自己。 太子想变法就得杀我,陶大临想报仇也得杀我。 我死两次。 双杀! “牢头,烦请取笔墨来,宁某要给陶大临写一封信,烦请牢头转呈。” “秉宪,您尽管写,待会卑职给您送出去便是。” 不多时,宁玦便径自挥毫而就,将信递给了那牢头,那牢头也识得字,仅看了一眼便脸色大变。 “秉宪为何佯装恶人?您是为百姓办事的啊!如此一来岂不是让外人更加记恨于您?” 宁玦在信中将陶师贤父子二人迎头一顿臭骂。 就好似是生怕陶大临不闹了一般。 看着牢头诧异的神情,宁玦怅然道:“牢头,伱也知晓,变法之事关系民生,死我一人事小,误我朝新法事大啊!” 听到宁玦这么说,那牢头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宁玦可是不止一次跟他们提过,新法之后胥吏必脱贱籍。 “秉宪为新法不惜自污,卑职代全京的胥吏给您磕头了。” 说罢,那牢头便要跪倒。 宁玦隔着栅栏赶忙拦住牢头后又拍了拍牢头的肩膀。 “去吧,务必字字恳切,大声的念出来。” 那牢头擦了一把眼泪。 “秉宪,您放心,这封信我留着,将来变法之后,卑职豁出命去也要给您正名!” “没关系的,我不在乎这些。” “您可以不在乎,但我们不能不做。” “快去吧,待会人走了怎么办……啊不是,迟则生变。” 牢头仔细看了一遍宁玦写的信,而后小心收好,径自朝着衙门外走去。 不到一刻钟后,刑部大牢便被人从里面敞开了一条缝。 牢头从里面溜了出来,看着跪在衙门外的陶大临高声道:“陶举人,宁秉宪给您写了封信,叫卑职读给您听。” 围在陶大临身旁的“百姓”先是一怔,而后陶大临这才做愤愤状拱手道:“请牢头念吧。” 这一刻,围在刑部衙门外面的所有人几乎全都做足了心理准备。 只要宁玦措辞稍有不慎,或者是那牢头说错了哪句话。 他们便会直接把锅扣在新法上面。 不少人都下意识的抿了抿嘴唇,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话准备开喷。 片刻之后。 牢头的声音在刑部衙门外响起。 “汝父陶逆师贤,大逆不道,竟欲变我大明祖宗家法……” “当初吾怎就瞎了这双招子,放走了你这个小畜生,你且去闹罢,吾师徐公已在外设法搭救,如若识相,自行离去,如若不肯,待吾出囚,必夷汝全族,方泄心头之恨。” 当牢头念完那封信时,不只是谁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怒道:“狂妄!” “竟敢变我大明祖宗家……”话没说到一半,那人便意识到了情况的不对劲,声音逐渐的小了下去。 陶大临的嘴巴张了张,原本一肚子的脏话。 却硬是没有一个字骂出口。 甚至连周围围观的“百姓”都不由得看向了陶大临,认真的分析了这小子究竟是哪头的。 牢头小心翼翼的收起了那封信,而后便看向了陶大临。 “陶公子,您有啥话要卑职转呈吗?” 陶大临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甚至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转呈毛啊转呈! 话都让他宁克终说了。 我说什么?! (本章完) 第119章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无论是怎样的群体,底层的人永远是占大多数的。 京师的士人亦是如此。 这些底层士人绝大多数只是耕读传家,每个家庭都是一座信息的孤岛,他们或许听闻过宁玦天坛怒骂陶仲文、宁玦伏阙承天门,但他们甚至不确定这两个宁玦是不是同一个人。 更何况知道宁玦支持变法的京军将士们都在城外大营,哪怕城中有 “如今太平道的三名强者就在我申家!”申家主深吸口气,郑重的说道,只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将太平道主在此的消息告知。 结果人来了一看,还真是挺漂亮的。很年轻,大约二十岁出头,身材很高,脚很长,穿着运动裤和棉衣。 一行人刚回到岛屿上,月长老和樊璃茉便开始张罗月意和樊疏狂的婚事。 霍深听到荀倾的话,脸色顿时缓和,眼底的杀人气息都消散了不少。 “好!”黄粱栋也正有此意,点点头,与姚红叶一同飞速向前方丛林掠过,追击火儿等人。 在荆北王世子穆九思返回浔阳城的第二年早春,荆北王府宣布不再受朝廷节制,和南庭划江而治。 丹炉中,在那由先天阴阳大道演化的阴阳黑白莲台之中,绽放璀璨的光辉,无数先天阴阳大道的道痕以此为中心,向着丹炉四周每一个角落里铺就,隐隐中似有无上神物即将演化而出。 之后,月长老还和月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家常,月意半个字也没听进去,随便应付着。 七管事这时候说道,朱琳也是一点头,下一刻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开始盘坐休息起来。 “吱吱……”这个老鼠音特别高亢,紧接着,荀倾感觉洞口都有些震颤,能感觉到什么东西正在向着他们围拢过来。 雅特愣了一下,目光直盯着闭嘴身后的墙壁,思绪似乎飘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陈乔山进了医务室先四处打量一眼,医务室有三间屋子,一间接诊,旁边是输液打针的房间,最里面还有一间,门关着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而在蓝海市,张凡的别墅里,很多艺人来到张凡的别墅,他们来这里不为别的,为的正是准备很久的明星旗舰店。 陈乔山自此便不得闲,一边要应付黄琳,一边还得盯着香港那边。 而如今大长老死去,虽说很令人难以置信,但压在他们头顶的大山也没了,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 赵云拿起手机看到上面是发来了一个消息,赵云看了看,嘴角微微上翘道。 “论坛你准备交给谁打理?”刘畅不放心,毕竟是男友的事业,她还是多问了一句。 “行了,你赶紧安排载人挖掘机,我们早一分钟回去,你的突击队就早一分钟脱身。”卢卡说道。 随后,引擎之心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没有落在关羽的上方,而是在关羽面前的地方垂直而下。 看到是一个穿着漂亮裙子的姐姐,她呲着牙齿露出一枚大大的笑脸。 然而就在他转身那一刻,屋子里的段誉却一把抓住了林中的手腕。 孙世林看着一脸黑的上官石,这下忍不住又乐了,当下火力全开。 既然已经召唤出了英雄,林凯自然也是直接将英雄专属装备宝箱开启。 曹昂瞪了胡车儿一眼,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他自认自己没有没那么强的战斗力。 还未等黑雾中的人影反应过来,许阳身后一轮烈日升起,照耀十方,这是至阳道体自带的异象,刚一出现,就将天穹翻滚的魔气给冲散了许多。 第120章 唱报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菜市口米市胡同便宜坊,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不绝于耳,几个跑堂端着几只烤好的烤鸭往返于后厨与大堂之间。 唐晟将手中印好的传单递给王少甫大笑道:“王员外!便宜坊立足燕京一百三十载,未有一日若今日之盛,就该王员外您发财啊!” 王少甫的嘴角都乐的合不拢了,轻抚肚皮大笑道: “唐掌柜可发现我这便意居有何不同了?” 唐晟讶异道:“似是比往日大了不少。” 王少甫闻言微微颔首。 “后厨已然全部搬到后院去了,自后每日戌时起,我这大堂中便会有几位先生轮班唱报,直至将今日之议全数唱完为止!” “想要听报的,只需要一碗茶钱,有报唱报,无报说书!” 唐晟闻言不由得眉头微蹙。 “王员外,您便宜坊也是百年老字号了,作甚这般折腾,说句掏心窝子的,新旧之争,也就是一阵风啊。” 听到唐晟提起这话茬,王少甫随手便替唐晟倒了一盏茶。 “唐掌柜有所不知,你们书坊那是做的贵人生意贵人总是要看书的,我们这些做食肆的,自壬寅年来便是一年不如一年,再不想法子,怕是这百年老字号就要砸在我手里了,我也是没办法啊。” 话音未落,一个食客便径自走进了便宜坊。 “王员外,还是那四个菜,听说整了新花样,我们不能不来捧场啊。” 王少甫闻言登时陪笑连连拱手道:“多谢各位老街坊了。” “打我爷爷那辈儿就是吃你便宜坊的菜长大的,说甚外道话。” 唐晟见状赶忙拱手。 “王员外,您忙您的,东西已然送到,我便不搅扰了。” “好,唐掌柜随便逛,吃点喝点,都记我账上便是。” 唐晟笑着拱手起身,王少甫这么一客气,唐晟总不能不识好歹的真的在便宜坊大吃大喝一顿。 王少甫走后,唐晟才发现店外也已然支起了一个顶棚,摆上了几张桌子,店内是食客,而在店外则是吃茶的贩夫走卒,在远处甚至还聚了不少的孩童准备听白书。 “家里拢共就这么几个闲钱,你还去人家店里听书!” “伱个妇道人家知道个甚!这是新旧之法是能关系到咱儿子还孝不孝顺的大事!” “……” 听着街头夫妇的争吵,唐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而是径自朝着世德堂的方向走去,这几日可不只一个便宜坊,不少京师老字号都跟着搅合了进来,再算上陶家的银子,这里面已然不知道聚了多少人大把大把的往里面砸着银子。 书坊,有的忙了。 唱报不是王少甫的首创。 但只有当千家万户的百姓愿意拿家里本就不多的那几个铜板坐到便宜坊里听先生唱报时,唱报这个行当才算是真正的呱呱落地。 只不过王少甫等人的注意力依旧是放在自家的生意上,没有太过在乎事件的内容。 在陶家的影响下。 唱的这些报,终究还是形成了一个统一的声音。 宁玦是新党,一个不忠不孝的疯子,而陶师贤是忠臣,且世代忠良。 直到最后一份传报唱完。 坐在外面吃茶的力夫这才愕然的看着那唱报先生讶异道:“先生,这宁秉宪到底是新党还是旧党啊?” 店内走出的食客一展倭扇,而后轻蔑的瞥了一眼外面的茶客。 “乱臣贼子!他们就是看陛下老了!仗着陛下宠溺太子,肆意妄为,让他们闹吧,闹得我大明山河动荡,待天子雷霆降下,他们这班乱臣贼子,一个都跑不了!” 那食客身着锦缎,力夫不敢与争,只得低头道:“宁秉宪是好人,先前还在承天门伏阙,还怒斥方士,听说还去打鞑子了,咋可能是奸臣。” “大奸似忠。” 说罢,那食客便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而这一切,却又被坐在一旁的王少甫听了个清清楚楚。 —— “念斋,咱们这银子终究是没白花啊,这城内五十多家唱报的食肆、茶肆,现如今全都是在骂他宁克终乃乱臣贼子。” 诸大绶端起茶盏啧舌道:“这一次,太子殿下就算是想救他宁克终,最多也就是强降恩旨蠲(juān)免其罪了。” 无罪跟免罪,从来都是两个概念,只要宁玦有罪,那陶家便是受害者。 无论宁玦死不死,将来朝廷对陶家下手时,他们都可以上奏朝廷说是新党在党同伐异,公报私仇。 陶大临的心中怨气渐深。 “此獠竟还有喘息之机!端甫,我恨不能替父报仇啊!” 诸大绶亦是愤然道:“昔日谢公一门遭贼人屠戮,道渊年幼,陶公临危受命,忠人之事,遂有今日陶、谢之繁盛,这叫什么?” 陶大临茫然的抬起头:“此谓何?” “这叫致良知啊!”诸大绶用食指点着面前的桌案,继而道:“陶公受人之托,救谢家于危难乃忠人之事,如何不能说是致良知?” “于公,你陶兄是为我国朝祖宗家法,大忠也,于私,陶兄替父报仇,大孝也,我辈各家,鼎力相助,只为陶公含笑于九泉之下,大义也。” “大忠、大孝、大义,我辈知行合一却不得重用,他宁玦这般造次,不知忠、孝、义为何物,此等奸臣,竟能得宠于太子,诸某,恨啊!” 说到这里,诸大绶竟是原地捶胸顿足了起来,就好似是死的是他亲爹一般。 “砰!”的一声,陶大临亦是愤愤道:“吾必与此獠抗争到底!” 诸大绶红着眼,看着陶大临安抚道:“念斋,咱们再忍忍,他们蹦跶不了几天了!他宁克终脑袋顶上还悬着一根绞索呢!” 只不过陶大临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城中唱报口径逐渐一致之后,这场关于宁玦的忠奸之争反而是逐渐冷却的了下来。 当众口一词时,也便意味着不需要再听那么多遍了。 看着日渐稀少的看客,王少甫同几家大食肆的掌柜一样辗转难眠,京师街头的餐馆越来越多,但花钱的客人却拢共就那么几个,那一日的门庭若市,已然证明了这是一个挣钱的路子。 他们不愿意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天夜里,王少甫跟唱报馆的掌柜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共同的答案。 下场跟着搅!哪怕是出去借钱也要去搅! 搅的越乱,让客官赖在自家门口拔不开腿,把兜里那几个铜板全都花在自己店里才好! 至于新法、旧法最后会被搅成什么样子。 关老子屁事! 而那巨大的利润以及为攫取利润借来的那些银子,将会成为抵在所有人背后的一把钢刀,逼着所有人向前推进。 就像是一辆疾驰的马车,谁也别想下车,要么坠毁,要么一骑绝尘! 自那天夜里开始,京师散发传单的孩童比往日多了数倍,甚至有不少城外村中的孩童都来到了城里塞传单。 这一次,传单的印刷量,不受任何人所左右。 一切大势的走向,将由千人千面的全城百姓共同决定。 也正因如是,这场论战,注定空前激烈。 (本章完) 第121章 君子佩玉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当嘉靖越过天下士人在承天门外“应民所请”之后,这一切的发生便已然成了一个必然。 终究会有人意识到可以利用百姓向朝廷施压,区别只在于原因与形式。 庙堂上的纷争,终究成了导火索。 就在京师的孩童将最新一版的传单塞遍整个京师之后的第二天。 唱报先生们也好似是提前得到了消息一般。 一大清早便开始唱起了昨日所散之报。 “太祖高皇帝所定之旧法,巍然老矣,今日之大明,非一剂猛药而不可救,救苍生黎庶者,新法也!” “……” “我辈食君之禄,自当誓死卫我朝之祖宗家法,以报列祖列宗于地下,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就在今朝。” “……” 两股极端的声音响彻京师的大街小巷,遴选着被他们选中的受众。 一大清早,陶大临便直接被诸大绶在家中给揪了出来。 “念斋!大喜,大喜!在京士人群情激奋,已然准备伏阙进谏,废新法除奸佞了。” 听明白了事情原委的陶大临闻言亦是喜极而泣。 他万万没想到印两张破纸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国有诤臣,家国幸甚,社稷苍生之福啊,端甫,快引我去。” 刑部衙门外,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在等着陶大临露面。 就在陶大临露面的那一刹那,诸大绶便应景的哭出了声。 “陶公乃五柳先生之苗裔,焉能至此啊!” 诸大绶的哭声吸引了所有士人的目光,面前群情涌动的士人陷入了沉寂,片刻之后人群便骤然炸开了锅。 这些士人就好似是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一般。 “进宫见陛下去!” “犹为加冠之太子,如何治天下!” “……” 诸大绶跟陶大临两人闻听此言,美的鼻涕泡都快冒出来了。 “诸位先生,我等同去!同去啊!” 诸大绶的声音都已然微微嘶哑,却仍旧在摇旗呐喊,带着刑部外的士人向紫禁城的方向涌去。 “立言立行,就在今日!” 五柳先生何许人也,士人焉能不知? 忠孝节义之故事,士人焉能不效? 自家白花花的银子,焉能散给百姓?! 千载难逢的忠孝两全,这些士人,是抱着成圣的念头去的。 这些不仅仅是在京的士人,还有不少往年的举人提前入京准备明年的春闱。 浩浩荡荡近千人的队伍绵延在大明门外。 只不过他们注定不会取得压倒性优势,你都压倒性优势了,别人还怎么赚钱? 一个青衣小帽随扈打扮的年轻人丢掉了自己的主人,仓惶跑进了一家茶棚之中,径自来到了唱报先生的面前。 “先生,大事不好了,近千余士人,往承天门去了,他们是要逼陛下废新法行旧法。” “一场己酉之变死了那么多人,太子爷豁出去命换来的新法,马上就要废了!” 那随扈倏然泪下,茶棚内却不似刑部外那般沸腾,反而是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平民的愤怒,从不似士人那般张扬。 但这不代表这股怒火不会倾泻。 “世官世兵……我爷爷就给百户种地,我还给百户种地,现在他们要我的儿孙继续给百户种地,狗官欺人太甚!” 一声平淡到不能再平淡的怒骂,却彻底引爆了百姓心中的怒火。 当第一个人站出来时,一切便已然没有回头路了。 越来越多的人连手上的活都扔下不管,径自朝着大明门的方向涌去。 双方均已红了眼,自认为自己手握大义,绝对听不进去对方是在说什么。 那么解决问题的方法便只剩下了一个。 要么解决对方,要么被对方解决。 这不是一次伏阙谏言,而注定是一场遭遇战。 没有谁先动手一说,准确的说,是所有人一起动的手。 起先时只是赤手空拳,而后便有人捡起了路边的搬砖。 “家国大事亦是尔等这些贱民可以置喙……”那士人话音未落,一记板砖便直接砸到了他的脸上。 “圣人是教人向善的,你们这帮人也配自称圣人门生?!” 这些士人明显不是平民的对手。 只不过,这里是大明门,在大明门的侧旁,便是六部衙署跟五军都督府。 “詹部堂,再不派人出来缉拿乱民,读书人的种子便要被斩尽杀绝了!” “我表亲在五军府当差,诸君顶住,我这便去搬兵去了!” “……” 听着被外面的人敲得“砰!”“砰!”作响的大门,詹瀚的额头上已然布满了冷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部堂,我们也不清楚啊!今晨不知为何,忽然就打起来了,咱们刑部这几个人就算是全去了也不够啊!” “礼部那边的人露面没有?” 爬上房顶的胥吏开口道:“开了,部堂,刚开,礼部的人刚出来!” 听到这里,詹瀚这才好似是抓到了主心骨一般。 “快,开门,你们跟着礼部的人同进共退,另外备车,我现在便要进宫去。” “喏!” 先是六部的胥吏,而后不远处五军府的军士也参与了进来。 只不过这些军士跟胥吏也各自有着各自的立场,场面一度再度焦灼起来。 直到陆炳带着缇骑自承天门而出,才逐渐的将局面控制下来。 锦衣卫缇卫,早已不似明初,多以勋贵庶子即朱希孝这帮人充任,这帮人是官家的人,却又常年受士人排挤不习孔孟,没有鲜明的立场,反而成了压舱石。 大明门下,两伙人被缇卫的战马强行分开,但叫骂之声依旧此起彼伏。 朱希孝怯生生的低声道:“大都督,咱们现在怎么办啊!诏狱没这么多牢房啊!” “疯了,全都疯了!”陆炳红着眼,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手却是一直在抖。 入朝这么多年,这是陆炳第一次感觉到这么强烈的生命威胁,这些人不是鞑子,是大明的子民,内讧永远比外患可怕的多。 杀了百姓,陆炳要挨参,动了士人,陆炳更要挨参,若是方才的锦衣卫跟着一并闹起来,陆炳下场怕更是危险。 “等宫里消息,先不要妄动。” “喏!” 强行恢复镇定的陆炳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这才渐回过神来。 不待陆炳开口,身后的士人中却是传来了一个声音。 “诸位,君子佩玉!这些玉佩就当时我送给诸位的,还请诸位勿忘我怡春堂亦曾尽力!” 脸上搬砖印痕尚未退去的陶师贤却是直接从那士人手中接过了玉佩,直接朗声道:“诸君为我陶家之事死义,我陶家焉能让诸君破费!” “我陶家有的是银子!今日在场诸君,此佩人手一块!去我陶家支取银两!” 在场的士人无不欢欣鼓舞,哪怕这块玉本身并不值钱,只是那家名叫怡春堂的古董行平日里压仓的玉石,但意义已然远超其本身价值。 只有方才拿出玉佩的士人的眼神却好似宛若看到了猎物的豺狼一般。 陶大临身系玉佩,朝着远处的百姓怒斥道:“尔等拦下的只是血肉之躯,拦不下的却是我大明的烈烈忠魂!千载之下,自有青史为我等正名!” 陶大临说的是什么,没有人在乎,但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块系在陶大临身上不停晃动的玉佩。 只不过有没有这块玉佩都不会影响事情的走向。 而那些参与其中的商户,已然投入了太多的本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回血的机会。 就在大明门下打成一片时,京师袁氏制衣坊跟几家染坊的红布便被王少甫全部买下。 “街坊们,效太祖高皇帝之故事,红巾裹头,这些红布,就当是王某送与各位的!” “当年太祖高皇帝,就是裹着红巾从凤阳一路打到了燕京,我看谁敢说咱们不孝!” 仅一日之间,怡春堂的玉佩跟京师的红布便被一扫而空。 无论是红布也好,玉佩也罢。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比唱报挣钱多了。 鄱多拉魔盒的盖子,被彻底敞开了。 当看到面前白花花的银子跟一串串的铜钱时,任凭是谁也不可能再有理智了。 —— 清宁宫中。 “严嵩在哪里?徐阶在哪里?!” “殿下,前日严阁老受命去拜谒七陵了,徐部堂现在礼部坐镇亦无谏言啊!” “好一个贾生,好一个晁公!事到临头,我大明的阁老重臣,一个个躲得这么远?!” 高拱沉吟许久后,径自跪倒在了朱载壡的面前。 “殿下,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京师怕是要生大变故了,马上调缇卫动手,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方能速见成效啊!” 朱载壡看着锦衣卫送来的奏报,已然蹙紧了眉头。 “不行……再等等。” “殿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高拱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在殿中踱步起来:“殿下,待到京师大乱,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朱载壡喘着粗气低吼道:“可乱京师总比两京一十三省全都乱了要好啊!朝廷不能不变法!只有在京师,咱们才能看的清楚!” 张居正亦是跪倒。 “臣附议。” 见到张居正这么说,朱载壡才一屁股靠在了椅背上。 “传令陆炳,将所有人全数释放。” “喏。” 传令的小黄门倏然而去,朱载壡抬起头看向了张居正。 “张先生再去一趟刑部吧。” “臣领命。” (本章完) 第122章 同去!除贼!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数日之间,京师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世德堂、容与堂、联辉堂、舒载阳四大书坊印坊几乎昼夜不歇。 袁氏制衣坊的几大染坊。 甚至是怡春堂、大观斋几家玉器古玩行都好似是疯了一般在赶工,以至于现货的红布、玉石,几乎翻了一倍,印刷、印染的工匠工钱亦是水涨船高,甚至到了需要抢人的地步。 而在刑部大牢中,听着张居正的描述,宁玦的嘴巴都快砸到地上了。 塞个传单,这是直接把报纸给塞出来了? 这个唱报又是怎么回事?历史上怎么连听都没听过? 对于宁玦的种种问题,张居正的回答只有两个字。 ——疯了。 “宁兄,这实在是闻所未闻啊。” 宁玦沉默了片刻之后,这才忍不住开口。 “不,叔大,你应当庆幸。” 张居正哑然失笑:“宁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这不是开玩笑。”宁玦在面前的茶碗上轻吹了一口气,茶汤泛起一阵涟漪。 “无风不起浪,有些事情只是被放大了而已,并不代表他不存在。” “国朝已有百五十年了,太祖皇帝定下的那一套规矩,已然行不通了,但也还差那么几步才寿终正寝。” “百姓的心中有怨,恨新法行之太慢,而士人……又觉得朝廷太过咄咄逼人,变法,难啊。” 张居正闻言一怔。 “宁兄的意思是咱们操之过急了?” “不。”宁玦斩钉截铁的开口道:“真的等到积重难返之时在变法,为时晚矣。”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不过叔大倒是可以教太子关注一下近些时日京师各行各业,应当会有意外之喜。” 张居正蹙着眉头道:“可总不能由着他们闹下去吧,若是因变法而闹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叔大,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可能……天下从未有过十全十美之法,过去没有,现在,将来,都不会有。” 张居正开口欲言,只不过当嘴巴张开时,却怔在了原地。 因为一直以来,张居正坚信的就是自己在为天下苍生踏出一条万世太平的康庄大道。 京师动乱,不是路的问题,而是他们自己走错了方向。 而宁玦现在却告诉他,这条“康庄大道”本来就长这个鸟样。 张居正的表情逐渐从茫然变成了惊愕。 “宁兄,万世太平……不能是这样的太平啊。” “天下不会有真正的万世太平,一代人竭尽全力,倘后继无人,也不过就是五六世的太平罢了。” “那五六世的太平也不应当是致民若疯癫啊!” “这不是疯癫,起码大明的问题已然在解决了!那些没有土地的佃户,可以去书坊印书,可以去染坊染布!他们不必去耕种,没有土地,照样可以活,多出来一条路,哪怕是遍布荆棘,也要比没有这条路要好啊!” 张居正有些难以接受的站起身来,在牢房里踱了几步。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张某以为,我大明之变法至少也要……” 宁玦的话好似是一盆盆凉水泼在了张居正的头上。 “当务之急是先让行将饿毙之人先活下去。” 古往今来愈是变法者愈是铁石心肠。 壮志未酬之时他们全都是当之无愧的理想主义者,而在实践理想的过程中终究会被现实主义的引力拉下来狠狠的砸在地上。 不以万物为刍狗,大事难成。 张居正离开刑部时,宁玦最终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叔大,鲸波鼍浪,在朝不在野。” 一场春雨席卷了整个直隶,田间地头的佃农终于可以喘口气不必费心力的去浇地。 六部九卿却无一人关注这场春雨亦无人上报祥瑞。 清宁宫中,高拱的声音回荡在宫中。 “……京师书坊梓匠、印刷熟匠月食已近八钱银子,学徒月食亦有二钱,袁氏制衣等染坊熟匠月食有银七钱,学徒又募七百、各地玉石输京,京师各门课税,较上月已增四倍余,京中流民亦有增。” 之前还对这帮人喊打喊杀的高拱,在这一刻已然态度已然翻天覆地。 “殿下,照此看来,这事情反倒没有那般可怕。” 朱载壡疑惑的闻询道:“百姓安居,为何京师流民竟有所增?” 高拱拱手道:“直隶流民自然数倍于京师,听闻京师有活计,直隶各州府流民自然闻风而至。” 朱载壡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而后便将目光看向了张居正。 “张先生为何不置一语?” 张居正自怀中掏出了一沓传单。 “殿下,这染坊跟书坊的买卖兴隆,可这京中的士、民,动静怕是要越闹越大了。” 朱载壡接过张居正递上来的传单,表情却是不由得一沉。 这些传单显然已经不是陶家在后面推动了。 更多的则是详细拆解新法、旧法的异同,京师各唱报馆的唱报先生们,也直接兼任起了朝政解读的职能。 只不过这个解读,显然跟张居正起初预想的情况不一样。 “新法若行,则天下家家缸中有米,餐餐有肉只在旬月之间。” “……” “旧法若废,则国将不国,朝无忠臣,家无孝子,牝鸡司晨,天下大乱未远矣。” “……” 仅仅看了两版,朱载壡便愣住了。 别说是百姓了。 哪怕朱载壡知道事情原委,都被这传单上的内容说动了,甚至觉得两边说的都有道理。 可惜双方都有一个共同的缺点。 那就是这些分析已经跟大明的这场变法没什么关系了。 显然印这些传单的人,关心的压根就不是何为旧法、何为新法。 他们只是在编故事,让所有人都能找到自己想听的故事而后找到志同道合的人,而后将钱花在他们店里。 “张先生,这势头怕是有些不对,这些唱报馆是不是该管管了。” 张居正又将一摞科道言官弹劾唱报馆的奏本端了上来。 “殿下,这些都是弹劾唱报馆的奏本。” “张先生的意思是,先抄封一些?”朱载壡的眉头一挑,不料高拱却先站了出来。 “启奏殿下,臣不敢苟同。”说罢,高拱便指着张居正手中的奏本说道:“叔大,士人不会需要旁人唱报的,能去听唱报的均是小民百姓,贸然抄之,旧党之势必大,咱们怕是要白折腾了。” “依臣所见,听其自流,朝廷只需要做好朝廷的事便是了。” 张居正欲言又止,因为张居正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但却又说不出来,只得附议。 一块玉佩确实比一块红布值钱的多。 但士人终究是有限的,而且在京师的士人,只占京师人口的一小部分。 玉佩才赚几个钱啊! 当看到王少甫囤积红布赚的盆满钵满之后,城中的声音便又是一夜变天,几乎所有的传单都站到了新党这边。 以至于白天便有孩童当街散发,不到三日时间,几乎全城的百姓全都裹上了红巾。 隐匿于人间的那头幼兽终于察觉到只由依靠平民自己才能汲取到足够多的养分,而大明那积攒了百年的矛盾,在这头幼兽的背后狠狠的推了一把。 这块小小的红巾,也因此成为了大明第一件三日总销量破百万的商品。 “街坊们!那帮狗官想要咱们世世代代给他们为奴为婢啊!” 一个唱报先生赤膊上阵,站在茶棚之中哭嚎的声泪俱下。 “今日之新法,不为你我之身家,咱们只为了给咱们的子孙后代拼一个出路!” “怎奈何朝中奸臣作祟,太子爷啊!您到底还在不在宫中啊!您还是不是我大明的储君啊!” 显然,新党之中已然不局限于普通平民了。 朝中一些新科进士也加入了进来,因为他们知晓。 百姓确实太苦了。 愈发频繁的传单,已然引起了他们心中的共鸣,他们认为,新法便是他们为万世开太平的途径。 “街坊们!听我说!听我说!”一个身着儒冠的书生径自跳上了桌子,朗声疾呼道:“我也是浙人!我知晓那陶家在浙江做了什么!他陶氏父子,就是大伪似忠!我浙人恨不得食肉寝皮!” “我知道那伪孝子陶大临家在何处!我不怕死,愿为朝廷除此大害!可还有人不怕死与我同去?!” 唱报馆中的众人群起附和。 “同去!除贼!” 原本的山呼声逐渐汇聚成了一个字。 杀! 半个时辰之后,在几个书生的带领下。 不知多少头裹红巾的百姓出现在了陶家门外,甚至陶家的门房在看到了外面裹着红巾的百姓后,也径自戴上了红巾,混迹在了人群之中。 “陶老贼灵柩在此!” 此话一出,原本冲进陶家有些无措的百姓就好似是找到了方向一般。 直接蜂拥而去,将陶师贤的棺椁拆的连根木屑都未剩下半根。 “陶大临在何处?!陶大临在何处?!” 愤怒的书生一把揪住了陶家的一个下人。 这一次,连陶家的下人也都有些经验了,几乎没有任何遮掩。 “我家大少爷去同窗家会客去了,还未回家。” “哪个同窗?!” 那书生已然红了眼,厉声咆哮着。 “诸……诸大绶。” “谁知道诸氏京邸何在?!” “我认路!” 一群人就这么高呼着“除贼”直奔诸家而去。 只不过就在这群人走后不久,刚刚从诸家回来的陶大临便看到了自家倒在地上的大门,陶大临甚至不敢置信的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陶大临茫然的走进中厅,入目的却是只剩下一个酋的奠字花圈以及早已不见踪影的棺椁只有一地狼藉的厅堂,陶大临顷刻之间便红了眼。 “伱们这帮废物,连家都看不好吗?!我爹呢?!” 陶大临随手捡起了一个被打倒在地的家丁厉声怒斥道:“我爹呢?!” “老爷……老爷……” “我爹被带哪去了?说啊!说啊!” 陶大临近乎歇斯底里的咆哮着。 那家丁却是战战兢兢的低声道:“这遍地都是老爷啊……” (本章完) 第123章 此举无名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陶大临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溅的遍地都是的污渍,一时只觉天旋地转。 “爹……爹啊!孩儿不孝啊!” 陶大临哽咽的趴在地上,一双眼睛已然血红。 “去叫人。” “那……咱们还印吗?” 陶大临捡起一块碎砖便朝着那家仆扔了过去。 “印你*的头!” “去喊!去刑部!让天下士人都看看我陶家的惨状!我陶家之今日,便是他们之明日!” “喏!喏!”家仆连滚带爬的跑出了陶家。 先前陶家的骚乱早已吸引了不少士人的注意力,见陶大临振臂一呼,不少士人登时便重新聚了出来,甚至今日来的士人比先前大明门乱斗那日还要多。 这些愤怒的百姓,显然已经吓到了全城的士人。 吴时来最先来到了陶家,看到陶家的惨状,吴时来心中亦是不由得骇然。 “念斋,这……这陶公被那帮贱民弄到哪去了?” “没了……我爹没了……” 陶大临好似丢了魂一般,拎着一把佩剑,带着吴时来朝着刑部走去。 一路上但凡是见到这一幕的士人,也都默默的取出了家中的佩剑。 明代儒士虽早已不似汉唐那般,随身佩剑,但这把剑终归是要有的。 明晃晃的剑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所有人都蜂拥向了刑部衙门。 在陶大临的心中,已然将陶家发生的这一切,全部都归咎在了这场新旧之争的始作俑者的身上。 人群中的士人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宁逆不死!大乱不止!宁玦乱我祖宗家法,臣等不才,奉天,济难!” “奉天,济难!” 看到陶家的惨状,这些士人也顾不得冲击衙署形同谋逆这些屁话了。 两名士人拎着剑便朝着刑部冲了过去。 竟是直接将刑部的大门撞了下来。 刑部的胥吏手中虽都有一把雁翎刀,却是不敢招架分毫。 硬是放着那帮士人冲进了刑部。 “詹部堂在哪里?我等要见詹部堂!” 班头跪倒在大堂中。 “各位老爷,我们詹部堂前日说进宫去了,我等也不知道部堂何在啊!” “那宁克终在哪?!” 陶大临红着眼厉声咆哮着。 “就在后面大牢。” “去大牢!” 陶大临大手一挥,刑部大牢里的众人登时便朝着大牢涌了过去。 而在牢房中的宁玦,也有些讶异的抬起了头。 “牢头,外面干嘛呢,怎的这么热闹?” 不待牢头出门,外面便传来了一阵打砸之声,刑部大牢的牢门竟是直接被人拆了下来。 “宁克终!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周年!” “你们这是……?” “送伱上路!” 话音未落,陶大临便直接拎着剑朝着宁玦所在的囚室扑了过来。 宁玦有些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打量了一番此时的刑部大牢,低声喃喃道:“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钥匙何在?!” 看着四下找钥匙的众人,连宁玦的额头上都急得冒了汗。 “尔等这是谋逆!砍了这锁,你们便更是大逆不道了,你们想清楚没有?!” 陶大临这才想起来自己手中的剑。 三两剑砍断了铁锁,径自拉开了牢门。 “宁克终!你可还有话要说?!” 宁玦亦是针锋相对的咆哮道:“老子无话可说!尔等今日就算是在这牢中杀了我,我也要变法!” “你承认你是新党了?!” “是!老子认了!” “吾成全你!”陶大临拎着剑便朝着宁玦扑了过去,而宁玦也已然闭上了眼睛。 只不过那一剑却并没有这么轻松的落下来。 宁玦睁开眼,这才发现一直跟在陶大临身后的吴时来正喘着粗气看着陶大临。 “念斋!我等是奉天济难!不是谋逆!杀宁逆,是因宁逆蛊惑人心,不能就在牢里将他杀了啊!” 吴时来的话,给陶大临提了个醒。 “宁克终本就是朝廷死囚,是庙堂诸公所议定之罪!” “我等今日,便是要将他宁克终明正典刑!” “拉上宁逆,我们去菜市口!” 看着陶大临的模样,宁玦更是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要杀便杀!宁某死与不死,尔等都是大明奸佞……” 不待宁玦说完,便有两名士人上前,直接将宁玦捆了起来,将宁玦扔上了牢外的囚车。 而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便朝着菜市口的方向涌去。 只是当囚车上的宁玦在菜市口现身时,原本就在菜市口不远处的便宜坊便直接炸了锅,不少人直接裹着红巾朝着菜市口刑场涌了过去。 “尔等可有朝廷诏令?!” 陶大临红着眼怒斥道:“阻挠朝廷行刑者,立斩!” “放你娘的屁!你们有朝廷的诏令吗?!” “伤了我陶家管治,死了我陶家管埋!我陶家有的是银子!” 陶大临一声怒吼,护在囚车旁的吴时来直接朝着一名头戴红巾的百姓刺了过去。 一剑见红,场面便再度失控了起来。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诸大绶亦是拄着一把剑朝着菜市口逃了过来。 “念斋救我啊!” “端甫!” 百姓多是赤手,只有少数几人拎着长杆,更多的则是砖石互掷。 先前听到张居正描述的时候,宁玦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而当宁玦真正看到这一幕时,才意识到为什么资本主义对封建主义是降维打击。 就是嘉靖将手中的御玺盖烂了,单靠那几张圣旨也不可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造成如此之大的影响,更不可能把百姓都调动到这个份儿上。 看着倒在血泊里的百姓,宁玦发自肺腑的在囚车上喊道:“街坊们!宁某死不足惜,都快回家去吧!” 只不过这些人却好似是没有听见一般。 “秉宪不能死,新法不能废啊!” 躺在血泊中的那红巾百姓,大喝了一声,拎着板砖便重新朝着吴时来扑了过去。 这是半生的苦楚,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哪里还顾得上那么许多。 —— 北镇抚司。 陆炳拎着顺天府尹马坤的衣领厉声质问道:“马顺卿,你究竟是管还是不管?!” “陆都督,不能……不能管啊!朝廷若是有诏令下来,下官这便调五城兵马司戡乱,可是朝廷没有诏令啊!” 陆炳一声怒吼。 “那你们让开啊!你们顺天府不管,那便由我锦衣卫来管!” 马坤身后的几人死死的抱着陆炳大腿。 “陆都督,自古以来,未闻有因言获罪之民,您不能戕害……” 陆炳咬着牙朝着马坤猛踹了几脚。 “滚!滚!你们都瞎了?!把这帮人全都捆了!” 陆炳话音未落,便看到了北镇抚司外,四十多个身着七品、八品官服的官吏齐刷刷的跪倒在地,就这么堵在了北镇抚司门口。 “请陆都督慎重!” 直到看到这些官吏,陆炳才意识到,怕是连朝中的重臣都要忍不住下场了。 这帮人显然就是故意在等这帮人把事情闹大。 “全都上马,谁敢挡路,直接踏死!” “喏!” 想通了这一点的陆炳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强发缇卫。 别看这些官员口口声声的说着寸步不退,当马蹄近在眼前时,一个跑的比一个快。 只不过当陆炳带着缇骑冲到菜市口时,眼前看到的却依旧超出了陆炳的想象。 曾经那些衣冠凛然的士人,早就没有往日风采。 所有人都披头散发的拎着一把剑死死的护在囚车周围,押着囚车向菜市口刑场涌去。 “全都住手!” “陆炳!”陶大临的儒衫散落,腰带早已不知被谁扯下,却仍旧是拎着剑跳上囚车,用剑指着陆炳歇斯底里的咆哮道:“你要与天下士人为敌吗?!” “尔等鹰犬亦要跟这些贱民一般与天下士人为敌吗?!” 诚然,陶大临的这句话是极具杀伤力的。 士人最恨的,便是锦衣卫跟东厂,这些缇骑自然是知晓士人的手段。 他们不像百姓那般光着脚,他们各自的身后,都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家族。 这点瓶瓶罐罐,在士人的面前,比纸还脆薄。 “陶念斋!你疯了!你还知道你在作甚吗?!” 陶大临亦是咆哮道:“是你们疯了!你们由着奸佞胡来,带着这帮贱民疯到今日!我爹已然尸骨无存了!尸骨无存啊!” 陆炳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缇骑,而后一声厉声道:“纯卿!去将宁克终抢出来!” 朱希孝是朱希忠的胞弟,没有那般忌讳,带着几个勋贵子弟直接便朝着宁玦的囚车扑了过去。 早已红了眼的陶大临举剑便刺,却是还没等剑落下便被朱希孝一脚自马车上踹飞了出去。 狠狠的摔在地上的陶大临指着囚车怒道:“宁玦不死,此举无名啊!” 陶大临的话像是给周围的所有士人提了个醒。 吴时来拎着剑逼在陆炳身后。 “逼着鹰犬们往菜市口走!” 敢对士人直接下手的缇骑,终究还是太少了,夺下囚车的朱希孝有些无措的看着陆炳。 “大都督!咱们人太少了!内阁的那些相公、先生们为何还不调兵戡乱啊!” “我怎么知晓!!” “先走!” 就这么二十多个缇卫被千余士人裹挟着朝菜市口涌去,在士人的外面,则是人数更多却手无兵刃、裹着红巾的京师百姓。 而城外各大书坊,也在竭尽全力的赶工印制着关于菜市口这场大乱的“新报”。 (本章完) 第124章 国朝祖制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屠家。 被仇鸾刺了一剑的屠侨,这些日子一直在家中养伤,而徐阶也每日跟点卯一般都要来一趟屠家。 只是自前几日开始,徐阶便又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躺在病榻上的屠侨便意识到,京中怕是又要出大事了,赶忙又命人找来了詹瀚跟缺了一条腿的傅炯。 “屠总宪,京师大乱了,陶念斋这次是真的疯了。” 傅炯也是叹了口气。 “昔日文正公在时,还夸赞就是靠陶公扣砖缝,才有今日之陶家,不曾想竟有今日之下场啊……” 躺在榻上的屠侨表情却是分外轻松。 “汝约、朝晋,依老夫看,天子调的兵进城之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乱直接便将那令签了!” “绞死了宁玦,也好骇一骇东宫那帮子人!” 詹瀚蹙眉道:“屠总宪,这宫里可还没有半点要调兵的意思,还是靠锦衣卫跟东厂在外面顶着呢。” “这个倒是不必太担心,不调兵,这事还能有完吗?没完,朝廷调也得调,不调也得调。” “事后纠察起来,就说是我等为戡乱,权宜行事!就是天子也说不出我等的过错!” 屠侨小心翼翼的翻了个身,而后长叹了口气。 “乱吧,乱吧,不让朝廷把劲儿都使完了,变法这事,能有完?” 詹瀚跟傅炯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屠公高见。” —— 虽然嘉靖已然降旨,命内阁协佐太子变法。 而严嵩在接到圣旨之后,却是第一时间直接将内阁值庐彻底搬到了西苑无逸殿值庐。 “严阁老!还不调兵吗?” 丁汝夔手中的官印已然快被攥出汗来了。 严嵩却是注视着丁汝夔质问道:“调兵?调兵去杀谁?” “支持变法的百姓,还是那些士人?!” 丁汝夔的嘴张了张,却是只得闭上了嘴。 “大章何不做声?” 显然,在这个局面下,哪头丁汝夔都得罪不起。 诸家、陶家已经被百姓砸了,丁汝夔现在调了兵,今天晚上怕是就有人去抄丁家了。 至于那些士人…… 丁汝夔叹了口气。 “那咱们总不能就这么等着吧?” “等,要么君父的圣意,要么是太子的储命。” 变法的主意,是嘉靖父子俩定下的,严嵩自然不会擅作主张,一切听着父子俩的命令便是。 朝中那些人,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才一齐放手。 这个节骨眼,谁往前凑得近,谁就有可能当成济。 而此时的西苑内,在嘉靖的御案上已然摆满了科道御史的奏本,张佐、黄锦、滕祥等人跪倒在精舍外。 而嘉靖却是端坐蒲团之上,一语不发,好似高僧入定一般。 “陆炳去了没?” “禀皇爷,陆都督去了,只是缇卫没有命令,不敢动手,只能是被逼到菜市口去,不过囚车在陆都督手中。” 黄锦语罢,嘉靖便再次陷入了沉寂。 西苑内的这几个内侍知晓。 嘉靖这是在等东宫的消息。 而紫禁城另一端的清宁宫中,高拱站在一旁面色凝重。 “叔大,我知晓城中事,可是这变法已然初见眉目,咱们不能就这样亲手掐死吧!” “何为眉目?!京师已然乱成什么样子了,肃卿难道看不见吗?” 高拱矗立拿着一本账摆在张居正的面前。 “叔大,你且看啊!仅这几日京师所售红布,已然养活了上千人,九门课税,仅一月较去岁已然激增近十五万文,更何况无外乎就是闹几日嘛。” 高拱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张居正抬起头直接将手中的奏本摔在了高拱的面前。 “闹几日就罢了?肃卿你且看清楚!这几日京师的书坊、染坊,确实是赚的盆满钵满了!但你看看他们可还有收手的意思?!” “昨日袁氏制衣,又募染匠六百,各坊所募工匠,已近五千余!京师的流民都快全被他们募走了!” 高拱不解的抬起头:“那难道不好吗?难道叔大就是要看到京师饿殍遍……”高拱话还没说完,声音便已然戛然而止。 “肃卿,京师百姓,一人一裹红巾便够了!他们染这么多红布,意欲何为?” “京师拢共就这么多户人家,他们募这么多工匠,是为了给谁染布?” 显然,真正躲在后面推波助澜的那些商户。 已然不满足于只有京师这个小市场了,他们要在两京一十三省如法炮制。 停? 不可能的。 停了还怎么赚钱。 高拱额头上的冷汗渐多,手中的账本径自摔在了地上,双眼空洞的目视前方,喃喃道:“殿下,调兵吧……” “京营已无闲兵,周老将军,三位公爷都在宣府,一纸急令,明日晌午,便可至京师。” 朱载壡跟张居正两人对视了一眼,当即便将储命送到了内阁。 看到朱载壡命令的那一刻,严嵩跟丁汝夔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而后一骑自京师而出,直奔宣府方向而去,星夜入京戡乱。 接到命令的周尚文没有半点迟疑,留下英国公张溶留守宣府后,便直接带了三千轻骑直驱京师。 “周师傅,您别急,令上说了是民乱。” 周尚文的眉头紧蹙,一拳捶在了马鞍上。 “如何不急啊!好不容易跟俺答议和,我这把老骨头总算是能过太平日子了,京中百姓先自乱了阵脚!伱告诉我如何不急?!” “全军不停!继续走!” 不知为何,这一次周尚文的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心悸。 在确定了朝廷已然下令调兵之后,詹瀚跟傅炯便出现在了刑部衙门之中。 “派人去城头上盯着,若见城外有兵马行进,即刻将鸽子放回来。” 处死宁玦的命令,就在傅炯跟詹瀚的案头上。 盯着案头上的笺纸,詹瀚眉头紧皱的低声道:“朝晋,你说他徐子升究竟在等什么?” “徐部堂,似是也在等太子调兵啊。” “调兵?”詹瀚的眉头逐渐蹙起,却是想不明白其中道理,二人只得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鸽笼中。 —— 菜市口刑场。 双方已然是筋疲力尽了,但双方眼中的怒火却没有分毫削减。 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中场休息。 陆炳的头上顶着一块腌菜叶子,坐在囚车旁喘着粗气,却没有半点搭理宁玦的意思。 “纯卿,都打累了,准备好。” “喏。” 囚车的轮子刚一转动,瘫坐在一旁的陶大临便好似疯了一般吼了一声。 “陆文孚往何处去?!” 陆炳这一动不要紧,原本已然筋疲力尽的百姓登时便作势欲往囚车处靠拢,而士人也艰难的爬起来想要拦截,旋即便再次打做了一团。 “陆都督!别白费功夫徒增伤亡了!”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陆炳也没了将宁玦抢出去的念头。 “等兵来吧。” 陆炳一屁股瘫坐在了囚车上,看着一片狼藉的菜市口,直到囚车停下,菜市口的众人才逐渐重新消停下来。 “疯了,全都疯了。” “陆都督还不看明白吗?绞死我,这件事才能罢了啊!我死了,这些士人心里那口气儿就散了,他们散了,这法也便变了!” “士人啸聚逼朝廷杀了你宁克终,这个例子若开了可还得了?越是此等大事,越需一步不差,你就是死,也得等到动乱平息,宣府兵入京之后,方能定论!” 自从京师开始闹起来之后,那些六部九卿一个屁都没放时,陆炳就察觉到不对劲儿了。 陆炳不怕乱。 陆炳怕的是有些人的事情趁乱做成了。 这种事情只要成了第一次,便定然会有第二次。 唯一的应对方法,就是让他们白折腾,让他们一点甜头都尝不到,这等事情方能罢休。 这些头裹红巾的百姓们不知道,六部九卿这会已然躲在家里乐的嘴都快合不拢了,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等着挑刺便是。 就在陆炳跟这些士人僵在菜市口时,已然陆续出现了好几拨假传刑部命令的士人,统统被陆炳给驳了回去。 可惜陆炳只有一个。 这些士人本就深谙朝廷运作程序,假称朝廷颁令关停各处唱报馆,下面的胥吏、兵丁不疑有他。 城中的不少唱报馆很快便被五城兵马司跟顺天府的胥吏所查抄。 只不过头裹红巾的百姓们知道,事情闹成这个样子,朝廷一定会调兵,他们耗在这里,就是单纯的在等朝廷的兵马入京后,朝廷给天下人一个怎样的说法,当所有人筋疲力尽时便不得不重新看向了朝廷。 就在宣府兵行将入京之际,一匹快马自西苑而出,黄锦拿着嘉靖的御笔,直奔安定门而去,而御令上只有一句话。 “国朝祖制,边军不得入城。” 当看到这道手令时,安定门的守将甚至于已然到郊外的周尚文、甚至于是内阁值庐中的丁汝夔等人都懵了。 只有严嵩好似松了一大口气一般,端起了面前的茶盏。 “严阁老,这,这陛下是唱哪出啊?眼下京师不能不调兵啊!” 严嵩却是带着些许笑意释然道:“大章且宽心,该进城的兵一个都少不了,只怕是有人空欢喜一场啊,陛下睿识绝人,你我吃茶便是。” (本章完) 第125章 行尸走肉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嘉靖将边军拦在城外的消息,第一时间便送到了清宁宫中。 东宫里的几人登时便乱了手脚。 “父皇意欲何为?难不成当真要放任城中乱下去?!” 刚才巩华匆匆赶回来的袁炜径自拦在了朱载壡的面前。 “眼下城中大乱,陛下如此行事,自是有其中深意,殿下君上父子一体,殿下自当唯君父御令行事。” 袁炜的话,在朱载壡的心里却还不如放个屁。 只不过袁炜却是给张居正提了个醒。 “另有深意?”张居正的眉头紧蹙,径自起身看向了嘉靖送到安定门去的那十个字。 “陛下没有不让边军入城!”张居正骤然起身,直接看向了身旁的内侍问道:“安定门收到的,可是只有这十个字?” 那内侍径自拜倒。 “张先生,一字不差。” 张居正微微颔首。 “殿下,不是陛下不让边军入城,是祖训不让边军入城啊!” 高拱疑惑的看向纸条,这才好似是想到了什么似的。 “叔大,你是说陛下是在等殿下出城?” 袁炜的脸色微微一变。 “肃卿、叔大,你们这是在揣测上意啊!” 张居正压根就没搭理袁炜而后继续道:“兵者,国之重器!朝中有人就是在等边军入城!” “边军一旦入了城,刀剑无眼,百姓、士人必有伤亡,他们等的便是这些伤亡!殿下的储命只说了调边军入城,而周老将军一旦带兵入城,所有百姓、士人的死伤,便会全都扣在周老将军的头上!” 袁炜盯着张居正开口道:“叔大,殿下可从来没说他周彦章可以在城中大开杀戒啊!” “哪怕是边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城中也定然会有人伤亡,因为他们的目标根本就不是参倒周老将军!” 周尚文不过就是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头子而已,三个儿子也就是偏将之材,朝中确实没有几个人把周尚文放在眼里。 张居正在打断了袁炜的话后,而后便看向了朱载壡。 “这一次如若周老将军被参倒,寒了边军将士的心,殿下的这场己酉之变,可就白打了。” 张居正此话一出,高拱彻底回过神来。 “臣以为,当务之急殿下应当即刻出城,亲率边军入城!” “臣附议!” 袁炜站在一旁,有些激动的看着两人。 “你们也说了,边军入城,必有死伤,殿下一旦出城,岂不是这些帐都要算到殿下头上了?” “那又如何?!”张居正骤然转身怒视着袁炜。 袁炜一时之间也没了话说。 张居正一脸肃穆的盯着朱载壡坚定道:“京师再乱也不过弹指可定,失了军心,这法可就变不下去了。” “先求不败,而后谋胜啊!” 张居正的心里清清楚楚,如果不是朱载壡在军中打了这场大胜,这场变法决计不会这么顺利,甚至那日在地坛之上,都不一定有这么多京军听朱载壡的话。 军权,才是大明这场变法的命门所在! 朱载壡出城亲率边军入城,皆是朝中骂的越狠,越是喊打喊杀,边军与朱载壡的绑定便越深。 只有朱载壡可以去,也只能朱载壡能去。 嘉靖一旦露面放边军入城,就等于是嘉靖公开立场站在了新党这边。 那这场变法的保底便没有了。 “更衣,出宫!” 朱载壡没有半点犹豫,当即便带着高拱、张居正匆匆赶往了安定门。 只有袁炜躲在四下无人的角落里悄悄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娘希匹,我这嘴怎么这么欠。” 抽完嘴巴之后的袁炜这才追了上去。 “殿下,等等臣!” 这条祖训,就是嘉靖凭空造出来的一张牌。 当安定门的铁闸缓缓升起,朱载壡出现在安定门外时,这张牌便被朱载壡接住了。 周尚文、朱希忠、徐延德纷纷下马。 “臣等拜见殿下。” 朱载壡身着常服骑在马上看着拜倒在地的众军,直接跳下马来,亲手将周尚文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老将军不必多礼。” 当周尚文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朱载壡搀扶起来时,连袁炜都能明显感觉到军心士气为之一振。 “诸君为我大明江山社稷,星夜跋涉数百里。” “孤,代两京一十三省之亿兆黎庶,敬谢诸君。” 话音落而军中肃然。 “今悖祖训,调边军入京,实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天谴流言,孤一肩担之!” “众军,入城!” 有了朱载壡的这句话,安定门的守将再也不敢阻拦。 周尚文、朱希忠、徐延德相继上马,跟在朱载壡的身后涌入安定门。 朱载壡的这句话,就好似是一枚定心丸。 这些军士只负责完成任务,其余的一切事宜,皆由朱载壡处理。 权力,从来不是写在纸上的几行字,而是一个人的话说出口后,有没有人愿意执行下去。 就在宣府兵进入京师的那一刻。 原本的骚乱也逐渐的停止了下来,明晃晃的雁翎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而城门上一只鸽子也扑腾着翅膀,朝着刑部衙门的方向飞了过去。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两种人,一种是聪明人,另一种是别有用心的人。 “尔等是来替贼找场子的吗?!” 三千人的队伍,不见首尾,就在身着蟒袍的朱载壡骑着马入城之后,宣府兵的末尾,便有人直接冲着这些宣府兵过来了。 两个臭鸡蛋朝着宣府兵砸了过来。 只不过宣府兵皆着甲胄,这种东西砸在身上没有一点杀伤力。 但侮辱性极强。 “忍住!” 徐延德纵马而至,第一时间赶到了冲突的第一现场。 “只拿扔鸡蛋的,不做株连!” 头顶着鸡蛋的那两名宣府兵一腔的怒火都化作了一声“喏!” 不多时,便有一个拎着剑的士人被将士们按倒在地。 “他们就是来替贼找场子的!是叛军,同袍们!~” 直到被按倒时,那士人还在奋力疾呼。 只不过还没过多一会,在队伍的中间,又有几名头裹红巾的百姓被宣府兵拿下。 短短几分钟的功夫,这支宣府兵便成了众矢之的。 所有人都将这宣府兵当做了对方的人。 马芳咬着牙顶着头上的各种菜叶,不屈道:“总镇,咱弟兄们何时受过此等大辱啊!” 周尚文何尝不是痛心疾首。 “疯了,都疯了。” “殿下,周老将军,宁兄被人押到菜市口了,陆都督带着缇卫被困在菜市口一夜了,先定菜市口而后方能定全城啊!” 朱载壡心中一沉,骤然道:“周太保,直驱菜市口!” “众将听令,直驱菜市口!” 朱载壡一袭蟒袍,周围不管是士人还是百姓都不敢造次,周尚文带着人马,紧紧的跟着朱载壡朝着菜市口方向疾驰而去。 就在朱载壡赶往菜市口时。 刑部的胥吏手持盖着刑部、大理寺官印的大令抵达了刑场。 “有令~!陶氏一案,责令即刻绞杀宁玦,以安内外人心!” 胥吏拿着刑部的大令直接出现在了菜市口。 当刑部的人出现在菜市口时,一夜未眠的陶大临便好似疯魔了一般。 “陆文孚,事已至此,伱还要抗命不成吗?!” 守在囚车前的陆炳接过刑部的命令,仔细核验了文书上的内容,连那两枚大印都是真的。 天子勾决不会直接出现在刑部的命令上,但按理说这等大案,应当附尽附。 有瑕疵,但陆炳却偏偏挑不出毛病。 “纯卿!宣府兵进城没有?!” 朱希孝抬头向北望了一眼而后道:“大都督,宣府兵已然进城了,现在安定门戡乱。” “陆文孚,你交是不交?!” 宣府兵方才被拦在城外,而现如今却又被放了进来,咄咄逼人的陶大临显然没有给陆炳时间思考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陆炳深吸了一口气,径自一摆手。 “交人。” 就在宁玦被带出囚车的那一刻,原本围在菜市口的百姓彻底按奈不住跟士人重新缠斗了起来。 “街坊们,新法要废了!跟这帮狗官拼了!” 宁玦表情复杂的看着面前的这些百姓。 想说些什么,却又知道自己这会说什么也没有人能听进去了,所幸便闭上了嘴。 而另一头的陶大临跟刑部的差役却是在四下搜寻着刑具。 大明是没有绞刑架的,是两名胥吏在两侧用特制的刑具绞死人犯,而府衙行刑的胥吏也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直接用绳子套上吊到高处便是了!” 最终陶大临一锤定音,直接将绳索抛上了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朱载壡带着周尚文匆匆赶到,刚一见到眼前的这一幕,朱载壡便直接痛骂道:“何人教尔等行刑?!” 陆炳一怔。 “殿下,是刑部的令……” “胡说八道,这几日父皇一直在闭关,何时勾绝人犯了?” 陆炳骤然转身,直接看向了陶大临。 “姓陶的,那令是假的!” “放屁!那令你看过了,可有半点是假的?!” 陆炳一时无言以对。 陶大临则是先声夺人,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周尚文。 “这苍髯老贼裹挟太子,诸君还不速速救驾?!” 被陶大临一骂,骑在马上的周尚文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彻底抑制不住了。 “放你*的屁!” 只不过这一次,周尚文的骂声没有往日那般中气十足,只见周尚文身子一僵,而后径自便落下马去。 七十五岁的高龄,先是奔袭宣府,而后又星夜入京,日夜不曾解甲的周尚文已然被榨干了最后一丝精力。 “总镇!” 马芳几乎是从马上滚了下来。 也顾不得面前挡着的是谁,直接持刀砍倒了几人后,马芳跟那几个家兵从冲到了周尚文的面前,朱载壡也赶忙去查看周尚文的情况。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不变法的朝廷,留之何用!这鸟日子,我一日也过不下去了。” “老天爷啊,你就睁开你那招子看看吧!” “……” 对于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的百姓来说,最残酷的莫过一丝希望转瞬即逝。 听着这些百姓的疾呼声,陶大临却是忍不住狞笑了起来。 “殿下!您都听见了吧!他们这不是民乱,他们就是要谋逆!待学生绞杀宁逆,这便护驾来了!” “够了!”看着跌落下马的周尚文,宁玦彻底按奈不住心中的怒火了。 “你们是要变法还是要天下大乱?!你们振臂一呼,我大明朝立时便是天下大乱,没有三十年光景,天下再无太平可言,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啊!” “你们……”宁玦站在刑场之上,唾沫星子横飞。 只不过面前却并没有宁玦想象中的鸦雀无声。 早就没有人能听进任何话去了。 只是一具具被情绪控制的行尸走肉而已。 一场大乱立时便至。 “*你们**的!”破防的宁玦爆了句粗口。 直到宁玦被陶大临带人吊起来时,朱载壡才察觉到这边的情况。 “宁师!” “殿下。”两个士人径自声泪俱下的抱住了朱载壡:“殿下,宁逆这是要断我大明社稷的根啊殿下!” 朱载壡连蹬了几脚都没有甩开面前这几个士人。 “陶大临,孤命你松手!你陶家满门的命都不要了吗?你也想跟你爹一样被挫骨扬灰吗?!” “马芳,杀!一个不留,杀过去把宁师给孤救下来!” “喏!” 周尚文摔下马之后,马芳跟那些家兵便已然红了眼,就差一道命令而已,杀气腾腾的马芳带着几个家兵直接将挡在朱载壡面前的士人踢飞,就在马芳手中的雁翎刀行将落下时。 阴沉的天空骤然之间落下来了一道闪电,直接劈断了宁玦脖子上的麻绳。 原本被吊着半空中的宁玦直接从树上滚落了下来。 继而是第二道。 第三道。 第四道。 …… 每一道雷都是奔吊着宁玦的那棵树去的。 整整七道炸雷,震彻了京师每一个人的耳膜。 春雷响而蛰虫惊,是为惊蛰。 这七道雷也惊醒了原本被情绪控制的每一个人。 躺在地上的宁玦木然的看着空中的这一幕。 差不多得了哥们。 这树都劈糊了。 (本章完) 第126章 活着就好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宁玦躺在地上目视长空。 这七道炸雷足以将全城的士人、百姓惊醒。 也只有在醒来之后,他们才逐渐看清楚了面前的满目疮痍,甚至有人已然开始庆幸,幸亏这是年后,不然这个年都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这是士人想要的旧法吗? 这是百姓想要的新法吗? 显然都不是。 恐惧与后怕萦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若是任由着这场动乱蔓延出京,这两京一十三省已然是遍地狼烟了吧。 朱载壡擦拭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周少保送太医院,这些人全部拿下。” “喏。” 马芳提刀上前,虽然仍有寥寥数人意犹未尽,却已然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早先不知道遁入何处的五城兵马司、顺天府等各衙署的胥吏见到大势已定,也各自从角落里涌了出来。 “还请陆都督即刻分赴大理寺、刑部稽查此令自何处而出,牵涉人等,具交有司法办。” 原本怔在原地的陆炳一把丢掉了头上顶着的菜叶从地上爬了起来。 “喏!” 缇卫相继散去,朱希忠跟马芳则是抬着周尚文直奔宫中,徐延德也带着宣府兵协同五城兵马司重整起了京师秩序,至于唱报馆多数也都处于关停的状态了。 七道雷同时劈向了同一个地方足以让所有人冷静一阵子,在朝廷动手之前,京中便已然稍稍大定了。 黜陟完了眼前这一切后,朱载壡这才朝着宁玦走了过去。 “宁师?” 朱载壡的手在宁玦的眼前晃荡了两下,见到宁玦还活着,朱载壡这才松了口气。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这四个字在宁玦的耳中听起来像极了恶魔的低语。 “城中已定,孤还需要宁师协佐变法,宁师务必留得有用之身啊。” 远处两个刑部的胥吏兀自上前,正要将宁玦装回囚车。 朱载壡的眼睛一瞪。 “将宁师带回大狱,京师再生动荡,拿尔等的头安抚百姓吗?” 那两名胥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殿下,小的该死。” 朱载壡站起身来,看向了身后的张居正。 “张先生,替孤送宁师回家修养吧。” “喏。” 张居正径自上前,带着两名军士,朝着宁玦家中赶去。 当宁玦回到家时,这才稍稍回过神来。 “我TM又回来了?!哈哈哈,好!绝!太TM绝了!” “宁兄,你别这样,理智一点。” “理智,你让我拿什么理智!” 宁玦躺在榻上好似疯魔了一般,过了许久之后,宁玦才回过神来。 从天坛的雷到九斿白纛火炬,再到菜市口,宁玦算是想明白了,这TM就是冥冥之中有个意志在故意拦着自己死。 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但凡是能有半点这样敬业,那猴子都犯不着累的上蹿下跳的。 —— “周太保积劳成疾加之年事已高又兼急火攻心……” 李言闻的声音回荡在无逸殿内,原本不知道躲在哪里的徐阶此时也出现在了殿中。 意思也只有一个,表面上是气的,实则是岁数到了。 殿中众人面色凝重,低头不语。 直到嘉靖的一声叹息打破了殿中的平静。 “我兵积怯,已成不振,白羊口一战,兹诸将能挫败其锋,使之狼狈出奔,盖数年所未见,皆彦章之功也。” 嘉靖的意思是先论周尚文的功。 严嵩而后会意。 “启奏陛下,阁部、兵部已然拟定,大同总兵周尚文加太傅,荫一子指挥使,荫一子锦衣千户,再荫一子锦衣百户。” 严嵩的话戛然而止。 荫来荫去,严嵩却是迟迟不提封爵之事,这也是周尚文一直念念不忘的东西。 只是嘉靖继位之初便将自仁宗之后所有外戚的爵位全部罢袭,而后便只因方皇后救驾有功这才封了方家一个爵,现如今方家这个爵也给罢了。 嘉靖的眉头一挑。 “不能让天下人觉得朝廷吝啬。” 严嵩这才开口道:“陛下圣明,封爵之事,内阁亦曾商议,宜视新建伯例,周尚文封奉天翊卫推诚镇虏伯。”说到这里严嵩悄悄的瞥了一眼嘉靖的表情,继而开口道:“不赠铁券。” 明初爵位有两种,一种是不赠铁券,是谓流爵,封人不封家,另一种则是赠铁券,世袭罔替,是谓世爵。 至弘治后,又细分下来,封爵称谓逐渐从州县地名,变成了卫所名称,相当于是又降了半等,但主要还是看在哪立的功。 王守仁自南昌新建县郊破宁军遂定宁王之乱,而白羊口恰好属镇虏卫,严嵩便直接将镇虏做了周尚文的封号。 “准,这个人情就让严阁老去做吧。” 严嵩哑然失笑。 “老臣谢陛下恩典。” 嘉靖这才继续道:“彦章七旬有五,今年严阁老也是从心所欲之年了。” 严嵩接过话茬,这才赶忙开口道:“君父明鉴,老臣实是老眼昏聩,城中生此大乱,臣亦有责,况朝中济济彬彬,臣请陛下准臣归养。” 严嵩是真的想跑,只不过嘉靖明显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严嵩。 “严阁老说笑了,朝廷变法初兴,阁部还离不开严阁老啊,大不了朕再给阁部添几个人嘛。” 被拦下的严嵩只能尴尬的笑了笑,继而道:“启奏陛下,礼部尚书依制当兼东阁大学士,臣独掌阁部朝中已见流言,老臣斗胆……” 站在一旁的徐阶老脸一黑。 嘉靖朝的这个内阁跟任何一朝的内阁都不一样。 阁部就是个背锅的地方,大权全在嘉靖手里攥着,这会嘉靖身子骨还硬朗,徐阶是实在不想入阁,只不过徐阶也知道,这一次自己躲的太明显,无论是严嵩还是天子,都不会让自己安安稳稳的继续在礼部躲清闲了。 “有贾生就应当有晁公,我大明这法才能顺妥的变下去,准。” 嘉靖一口一个晁公,念得徐阶是心惊胆战。 晁错的下场可是腰斩弃市啊! 看着跪倒在地谢恩的徐阶,严嵩难免心中暗生欣喜。 这场动乱虽然还不算是彻底平息,但旧党酝酿的惊涛骇浪已然随着徐阶的入阁而胎死腹中了。 几乎与此同时,躺在家中的宁玦也逐渐清醒了下来。 “非要变法是吧……好。” “宁兄,你这是?” 宁玦一把推开了张居正来到了书案前。 “朝廷不是要变法?” “是啊。” “那叔大以为最应当被变法的是谁?” 张居正的眉头逐渐紧蹙起来,疑惑道: “田亩?” “非也。” “海禁?” “非也。” 宁玦提笔而就,径自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宗室!” TNND,不就是都逼着老子变法吗? 老道士,爷掏伱家祖坟来了! (本章完) 第127章 孝宗是真孝啊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宁玦站在书案前奋笔疾书。 “郡王禄米每岁凡两千石……” 站在不远处的张居正茫然道:“宁兄。”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躬有罪,无以万方,如果变法不从宗室变起,天下人焉能服气?难道还要让京师的这场大乱,在大明各州县依次来一遭吗?” 张居正咽了口唾沫而后道:“不是,宁兄。” “弘治十四年,孝宗皇帝降诏,郡王以下,禄米皆中半兼支,郡主以下本色四分,折钞六分。” 宁玦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是说,孝宗皇帝时,把大半的禄米都折钞了?” “然也。” 宁玦倒抽了一口凉气,随手将面前的宣纸团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里。 “孝宗皇帝是懂废物利用的。” 大明宝钞现在究竟是什么购买力,天下人全都知道,上坟都不用的东西。 也就是说,孝宗把郡王以下宗室的禄米给砍了一半,郡主砍了六成。 “孝宗皇帝不敢对士人下手,对自家亲戚倒是挺狠,真孝啊。” 只不过宁玦很快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叔大,这帐还是不对啊!”宁玦摆弄着算盘,不多时便得出了一个数字:“照宗室玉碟所载,我大明还是有近两万宗室,其中丁口八千余人,每岁还是有近八百万石的支出啊!” 看着宁玦手中的算盘,张居正的表情也逐渐凝重了下来。 “山西、河南每岁存留不过二百三十六万三千石,宗室禄米每岁就要开支五百万石。” 大明的藩王封在湖广的最多,前后十九王,但湖广的亲王比较识相,只有岷府、襄府、楚府、辽府四支繁衍下去了,江南财赋重地不封王,山东齐府废藩,只有鲁府,至于西北的那几个藩王,可能是生存条件过于恶劣,连秦王一脉都好几次差点断了香火,到了嘉靖朝,秦府香火才逐渐旺起来,至于西北其余几个王,到明末都没起来。 明初时,大明的藩王确实封的遍地都是,渐渐的这供养藩王的担子就全都扛到了山西、河南两省的头上。 因为湖广虽然剩下四个,但因为其中有俩是从九边迁过来的,所以岷王俸禄才一千五百石,辽王则是只有一千石,导致这两府人丁稀薄,襄王倒是足饷,但朱高炽基因不太行,襄王府生不出,湖广一省,实则也就只供了2.5个王府,楚府顶1.5个。 至于山西、河南两省的藩王,那就全都是重量级的存在了。 张居正的眉头逐渐紧蹙。 宁玦的表情却日渐异样了起来。 “即无灾伤蠲免,岁输亦不足供禄米之半,年复一年,愈加蕃衍,势穷弊极,将何以支!” “变法不变宗室,天下谁人能服?!” 张居正的嘴巴张了张,却是无言以对,因为宗室确实是一个大问题,只能是看着宁玦站在案前奋笔疾书。 就在宁玦在家中奋笔疾书时,京师的收尾工作也已然展开。 唱报馆一律关停,京师街头巷尾,处处都是被人丢弃的红巾跟散落在地的玉佩。 曾经这些被人引以为傲的信物,在重新恢复理智之后,便注定成为烫手的山芋。 “刑部左侍郎詹瀚、大理寺少卿傅炯夺职待审。” “屠侨……”朱载壡的眉头一蹙:“致仕,不追赠?” 朱载壡的脸色阴沉的吓人。 “京师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这帮人丢职罢官就糊弄过去了?” 朱载壡本以为这一次起码要杀上几个人方能安定人心。 没成想各部报上来的却是这么一个结局。 袁炜苦笑道:“殿下,詹瀚、傅炯,固然可恨,但其申辩已至各部,只是大乱之下的权宜行事,也是有前例可循……只能待有司裁夺。” “至于屠总宪,屠总宪确实什么都没干啊。” “那袁先生的意思是孤委屈他屠侨了,当追授他个九卿职衔归养不是?” 袁炜低头,连称“不敢”。 朱载壡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 而高拱亦是低头不语。 京师动乱,明显有人准备坐收渔利了,但是他们只是在等,什么都没干。 气不过的朱载壡骤然起身,直接在奏本上添了起来。 “顺天府尹马坤,失职,罚俸三月。” “五城兵马司各指挥使亦罚俸三月。” 补上了这几句之后,朱载壡也怔在了原地,自己能追究的也就追究到这里了。 毕竟本质上这件事还是发生在民间的,实在是追究不到六部九卿的头上。 见朱载壡的火气逐渐消散,坐在一旁的高拱这才开口。 “殿下,此事有两难黜陟。” “高先生明示。” 高拱迟疑片刻之后才开口:“其一是乱首陶大临如何黜陟。”不待高拱说完,朱载壡便直接开口道:“还能如何黜陟,直接枭首,传首九边,陶家抄家……” 朱载壡话音未落。 袁炜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还望殿下明鉴,为人子者因孝获罪,古所未闻,陶念斋固酿成大错,然亦是乱民毁其父尸骸在前,而后遂有此事,实是情有可原啊。” “砰!”的一声,朱载壡拍在了桌子上。 “连陶大临也不能杀?!他陶家有免死金牌吗?!” 袁炜叩头在地道:“陶氏无铁券,但他陶念斋却决计不能因孝而获罪,坊间本就流传新法是欲废我千年忠孝节义,忠孝乃国朝根基,若陶念斋因此事获罪,国本动摇啊!” 袁炜确实是想替陶大临说好话,但他说的也确实是真的。 若是陶大临因孝获罪,反倒坐实了坊间的流言。 “不因此事而杀,那孤因旁事杀……”还没说完,朱载壡便闭上了嘴。 旁事。 锤子旁事,陶大临这前半辈子就在家读书了。 这是他这辈子干的第一件事。 直接说不能杀不就完了。 高拱亦是毫不避讳的直言道:“启奏殿下,因此事枭陶氏首确有不妥,陶大临如何黜陟,需待陶师贤案详查,若经查实,陶氏确有谋逆之实,他陶念斋也跑不了!” “至于此案,陶氏当偿京师商铺之损耗,另,君前失仪,为孝而逆忠,当革功名。” “臣谨奏,陶大临、诸大绶、吴时来三人功名革除,永不叙用。” “其余涉案士人,皆当应革尽革,禁考五到十年,以儆效尤。” 袁炜的嘴张了张刚要继续开口。 察觉到朱载壡的表情,便又重新闭上。 “彻查,他陶师贤在砖缝里扣都扣不出来,彻查……高先生说的另一件事是何事?” 高拱闻言,迟滞片刻,而后开口道:“殿下,城中商户这几日大肆刊印传单、染坊印染不计其数,这会怕是要停了。” “停便停了!若是没有他们搅合,这京师远乱不到这个地步!大把赚银子的时候,眼里没有半点朝廷,亏了银子也就别来孤面前嚎!” 提起这帮商户,朱载壡心中又是一股火起。 巴不得他们自己自觉点找个地儿挂上得了。 不料高拱却低头道:“殿下,臣以为,此事不可不察,这些时日,各大染坊、书坊所募工匠已有万余……几个商户死便死了,可这些好不容得了饭碗的工匠忽然没了活计,若不好生黜陟,转眼又是一场大乱啊。” 士农工商,工差于农而强于商,在高拱的眼里,这些工匠其实是远比商贾重要的。 相较于满朝文武,高拱更像是一个异端。 高拱赞许王廷相既喷“心学”又骂“理学”,却又瞧不上王廷相的“气一元论。” 盖棺定论的来看,高拱是试图在“心学”跟“理学”之间建立一个中间学派,却又没有足够的能力自成体系,使得高拱更像是一个原教旨主义的莽夫。 朱载壡的眉头逐渐蹙起。 “万余百姓,高先生准备如何黜陟?” 高拱这才低头道:“臣准备找户部夏部堂出面借他们些钱,由户部出面助他们捱过这一关,至于后面是死是活,那就看他们自己了。” “而且臣亦有奏,朝廷似是该再铸一批钱了,刚好借这个机会散出去。” 如果是在以前,这件事高拱绝对不敢提。 后世只能看到一堆满清五帝钱,却很难见到明代铜钱。 因为在嘉靖之前,实际上只有朱元璋、朱棣、朱瞻基三个皇帝铸过钱,嘉靖实在是没钱花了,才用祖宗的年号铸了一点,甚至所有的建文通宝实际上都是嘉靖铸的。 朱载壡沉默了许久。 “批了,待户部夏先生跟严阁老、徐阁老批注。” “喏。” —— 西苑精舍。 端坐蒲团之上的嘉靖看着手中的账目却是连眼角的褶子都笑出来了。 “文孚啊,朕是当真没有看出,你锦衣卫竟有这般本事啊。” 陆炳低头道:“这……都是陛下圣见。” 嘉靖手中拿着的,就是王少甫、唐晟几家的账本,是锦衣卫连夜誊抄的。 这对于锦衣卫来说,完全只能算个誊抄的力气活。 陆炳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自谦。 你个商贾藏账本还能藏过士人藏脏银? “经这件事一看,这法再变下去,我大明的这些商贾,怕是要压不住了。” “臣这便将这几个商贾擒来。”陆炳登时便欲起身。 嘉靖却随手将手中的账本扔到了地上笑道:“这几个人就算是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锦衣卫的差事快该变一下了,得有人替朕将这天下的商贾给盯好了,该交的税,得让他们老老实实的交上来。这事,伱们锦衣卫总比户部擅长多了吧?” “缺多少人,直接报给朕,朕亲批。” 嘉靖的嘴角一扬,眼神中只有三个字。 ——朕的钱! 几个商贾就从京师闹出了这么大动静,自然也是引起了嘉靖的注意。 就在嘉靖想要跟陆炳再交代几句时。 黄锦也缓步走进了精舍。 “陛下,宁克终上奏了。” 听到宁玦的名字,嘉靖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又放甚厥词了?” 黄锦小心翼翼的说道:“宁克终,请夺宗室情,尽罢禄米。” (本章完) 第128章 不禁打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他变法变到我朱家头上来了?” 嘉靖一阵愕然。 “他宁玦要给朕的亲戚们折钞多少?二分本色,八分折钞?” 嘉靖想要整饬宗室实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见到宁玦这么一开口,下意识的便想准奏。 毕竟这种事朝中那帮士大夫也不会太过阻拦,最多就是朱载壡挨两句亲戚骂。 不过骂就骂了。 骂的越狠,以后朱载壡继位收拾宗室的借口就越多。 黄锦低着头小声道:“连钞也不给……” 嘉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钞也不给?!就硬削?” 宝钞好歹还有个“钞法”的窗户纸在那糊着。 虽然都知道折钞的意思就是以后不给了。 但名义上那宝钞还是没变的。 嘉靖没想到宁玦上来就直接硬削。 你倒是装两下啊! “宁秉宪奏本上说,折钞也不是长久之计。” “那他宁克终准备给我朱家留多少俸禄?!” “陛下……就是夺情啊,夺情,夺情不就是……”黄锦的脸上露出些许为难。 “一文钱也不给?就只给剩个名?”听到这里,嘉靖的心里甚至有一丝清醒。 幸亏这杨廷和是让自己继统了啊! 不然摊上个宁克终,自己兴庙这一脉,拢共就封了两代没多少家底,等到裕王、景王那一辈怕是要直接沿街要饭了。 黄锦又是一阵苦笑。 “就是,名可能也得商量商量。” “这……”嘉靖的眉头逐渐蹙起:“宗室之事,朕亦尝思索,宁玦此议太甚,留中。” 黄锦又是一阵苦笑。 “陛下……” “朕连留中的权力都没有了吗?朕是让太子变法,不是退位。”嘉靖的脸上浮现出些许不悦。 黄锦这才提醒道:“陛下,徐部堂已然是徐阁老了。” 徐阶诚然不敢说什么,但清流们知道了这件事百年后怎么恶心嘉靖那也跟徐阶没什么关系了。 嘉靖闻言笑道:“朕怎生将徐阁老给忘了,朕之过也。” 听到徐阶已然看过,嘉靖的神情这才严肃起来。 “先留中而后将此奏八百里加急送诸府,等各藩上奏吧。” “皇爷,这……刚过完年,各位王爷。” 刚过年,大家长不发赏赐先商量削藩,着实是好干不好听。 嘉靖又瞥了几眼宁玦的奏疏,这才开口道:“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晚有这么一年,发吧。” “喏。” 嘉靖确实想要削藩,但嘉靖却又没有想好该怎么削。 只不过现在宁玦怕是不打算给嘉靖留更多时间细想了。 “文孚,我大明宗藩的事情,你怎的看?” 陆炳闻言一笑,而后才开口道:“此天家事,臣实是不好开口。” “朕让你说伱便说。” 陆炳稍加迟疑,这才开口道:“陛下,这件事说白了,不就是分家吗?” 嘉靖沉吟许久:“分家?” “常人言,树大分叉,子大分家,自古皆然。”陆炳轻言语罢,而后便没了声响。 这是全天下最大的一家。 一个繁荣了一百五十年的大家。 早就到了该分家的时候了。 只不过嘉靖却是摇了摇头。 “天家不是常人家,寻常百姓,分也便分了,天家无小事,召张佐来。” “喏。” 原本坐在蒲团上的嘉靖缓步站起身来,倏然道:“自变法以来,我大明朝当真是好戏连台一出接着一出,朕倒是真想看徐阁老登台唱上一出了,文孚,你觉得徐阁老能赏朕这个面子吗?” “臣以为,这出戏徐阁老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 君臣二人相视一笑,而此时在精舍外的张佐也亦步亦趋的跑进了精舍。 “臣张佐,拜见陛下。” “大胆宁玦,间我天家亲亲之谊,好生审问清楚,他的同党是谁,是谁教他说的这些话。” 张佐一脸茫然的抬起头。 “啊?臣领旨。” 宁玦还能是谁的人。 满朝谁不知道,这是太子爷的“宁师”! 张佐不知其中道理,只得低头行事。 待陆炳自西苑离去之时,张佐赶忙从角落里蹿了出来。 “陆都督,您驻足。” 陆炳有些讶异的打量着张佐。 “张公公……这是从哪冒出来的?” “陆都督,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这宁秉宪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炳懵然道:“陛下不是都吩咐了吗?张公公您去拿人便是了。” “那可是宁秉宪啊。” “对啊,都察院也没第二个姓宁的了啊。” 张佐哭笑不得的看着陆炳。 “大都督,方才进精舍时,听见您跟陛下说什么徐阁老唱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出戏怎么唱啊?” 陆炳一脸无奈的看着张佐。 “张公公,实话跟你说了也无妨,就是陛下想看……” 陆炳看了一眼左右,张佐登时大骂道:“不长眼的狗东西,还不赶紧退下!” “喏,喏!” 待四下无人之后,陆炳这才苦笑道:“实话说,我也不知道,陛下只说是想看徐阁老唱出戏,问我,我能怎么说?当然是徐阁老唱也得唱,不唱也得唱啊。” “就这?” “就这。” 陆炳拍了拍张佐的肩膀。 “张公公尽心办差便是,陛下都说的挺明白了,要查宁克终的同党,那张公公你就大张旗鼓的去查便是了。” “大张旗鼓的去查?”张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而后真诚拱手道:“陆都督,这份儿情咱家记下了!以后有用到咱家的地方,咱家必无二话!” 张佐便对着身后的随扈一招手,当即便匆匆的赶往了东厂。 嘉靖想听的这出戏究竟是什么,陆炳也确实不知道,他也只是能大致揣摩出嘉靖的心意。 有时候,结果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查本身就是一个结果。 东厂胡同中也是一队身着锦衣的缇骑直扑宁玦家,将宁家给死死的围了起来。 而后张佐便又好似是担心旁人看不清楚一般。 骑着马带着一队缇卫慢慢悠悠的赶往了宁家。 直到张佐抵达宁玦家外时,众缇卫这才涌入宁玦家中。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城中的士人无不欢呼雀跃,已然认定了天子是支持旧党的,稍加振作便将重振朝纲,还大明一片朗朗乾坤,原本在他们心中恶不能赦的东厂都变得和蔼可亲了起来。 而这也不过只是嘉靖想要让他们看到的冰山一角罢了。 他们中的大部分穷其一生连事情的起因都不会知晓。 当张佐走进宁玦家中时,宁玦已然换好了官服。 “张公公,可是宁某的大限到了?” 张佐面色阴鸷的看了宁玦一眼。 “烦请宁秉宪跟咱家走一趟吧。” 宁玦没有二话,径自便自己走上了自家门口的马车。 而在心中,宁玦也已然打好了算盘。 待会到了东厂,不管张佐问自己的是什么罪名,自己绝无二话,先认了再说。 就这么想着,宁玦便被带到了东厂之中。 …… 东厂,宁玦手中的茶盏微微颤抖着。 宁玦咬着牙死死的盯着张佐。 “张公公,这茶都快喝没色了,你确定你什么都不问?” 张佐茫然的抬起头,赶忙道:“一帮杀才,这点眼力见都没有?赶紧给宁秉宪换新茶!” “宁秉宪,再尝尝杭州的龙井罢,这还有些桂花糕,秉宪都尝尝。” 宁玦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径自扔下了手中的茶盏。 “张佐!本官还有家国大事要办,没功夫在这里陪你喝茶,我要回家!” 张佐微微一颔首。 “秉宪请自便。” 茶都快顶到嗓子眼的宁玦也没跟张佐客气,抬腿便朝外走去。 还没等迈过门口,两个珰头便直接将宁玦拦在了房中。 “作甚?!” “宁秉宪,依制,您当在问询之后,奏明督公方能离去。” 宁玦的眼睛一瞪。 那你们可问啊! 搁这卡BUG呢?! 只不过就在宁玦被拦在东厂时,黄锦却走进了东厂。 “宁玦可已拿来?” “禀干爹,已然拿到。” 黄锦微微颔首。 “陛下有旨,拖到午门外,先打二十杖。” “啊?”张佐一怔,黄锦使了个眼色,张佐赶忙道:“喏,儿子这便带宁玦过去。” 就在张佐带着宁玦去午门行刑时。 嘉靖的龙辇也已然在西苑出发。 原本这种事情,嘉靖派个人过去监刑便是了。 但一想到宁玦要挨打,嘉靖的心里便忍不住想亲眼看瞧一番。 好好一个儿子,让宁玦教的一口一个昏君跟小菜似的。 好不容易抓到这么一个机会,不打两下白瞎了。 待嘉靖的龙辇在午门侧旁停下时。 张佐也已然带着宁玦出现在了午门外。 临行刑前,不少官员也被派出来打探起了消息,张佐照例看着宁玦,终于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宁秉宪,咱家就问您一句,这变法为何就变到天家头上了?” 被两名胥吏按倒在地的宁玦死死的盯着张佐。 死太监。 你TM终于舍得问了? 宁玦趴在地上厉声高呼道:“心中不平!宗室之害甚矣!不变宗室之法,朕躬何以万方?!” “山西、河南两省,岁入田赋不及禄米之半,此危国之宗,害民之藩啊!” “……” 当宁玦喊出这些句话来时,嘉靖脸上的笑容却是逐渐灿烂了起来。 “打。” 黄锦一摆手,站在宁玦身后的两名锦衣卫抡起木杖便朝着宁玦的身上抡了下去。 只不过木杖落在宁玦身上之后,宁玦感觉到的却不是疼。 而是胃里装的那一肚子茶跟点心实在是憋不住了。 “嗷”的一声便吐了出来,里面还掺杂了不少的茶点,红的绿的缤彩纷呈。 站在远处的黄锦也不由得脸色一变,低声斥责道:“怎的打这么重?!” 两名锦衣卫赶忙跪倒:“黄公公,小的们实在是不知道啊,秉宪是文臣,许是不禁打。” 只有张佐站在一旁四下张望,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般。 跟在嘉靖身旁的高忠一脸迷茫的看着嘉靖。 “皇爷,这……” 看着吐了一地的宁玦,嘉靖不耐烦的摆摆手示意起驾回西苑。 “真给打死了太子又得跟朕闹,先挂帐吧。” 只不过在午门不远处便是六科值房其中还有不少在文华殿的翰林过路。 他们虽然没有卷入城中前几日的那番动乱。 但他们的心中也是有各自的主张的。 而在听到宁玦的这番话后,无论他们是支持新法还是支持旧法,此时脑海中都不约而同的浮现出了一个想法。 对啊! 咋TM把你朱家给忘了呢?! (本章完) 第129章 王元美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奏!” 趴在地上的宁玦艰难的抬起头来,不料却看到黄锦已然离去。 “这是怎么回事?” “黄公公说您不禁打,可以破例挂账。” “还TM能挂账?!宗室不是域外之臣,欲变国法,先变宗法……”宁玦被两个缇卫拖起来,径自跟在张佐身后朝着东厂方向走去。 宁玦廷杖时喊得那几句话很快便从朝中流传开来。 而在远处观望的人群中,有一个翰林轻甩衣袖,而后便径自直奔东宫,寻张居正去了。 “叔大,你知晓了罢。” 原本张居正听闻宁玦被廷杖正欲去查探,只不过当张居正看清楚面前来人时。 表情却有些复杂了起来。 “元美,可是宁兄的事?” “克终无恙,只打了一杖便腹吐不止,被记账了,说是,改日再打。” 听到王世贞这么说,张居正的心才稍见平复。 “元美是为宁兄的事来的?” 王世贞跟张居正、宁玦是同科进士。 当年王世贞中举,一时间风头无两,张居正即便是想结交也排不上队,至于现在,张居正见到王世贞反倒是心中打怵起来了。 王世贞之所以能风头无两,那是因为王世贞是正儿八经的名门之后,而且王世贞这个名门,甚至要比谢家那个名门要靠谱的多。 谢家自宋亡之后消沉了百余年的时间,中间其实是有断档的。 王家却不然,其祖仕元四十余年,谱系清楚一脉相传,是正经的琅琊王氏,王导之后,跟司马家共天下的那位。 只是他家因仕元的缘故迁至太仓,这才跟浙江的陶、谢几家渐渐疏远起来。 其父、其伯、其祖、其伯祖,皆是封疆大吏,每次看到王世贞,张居正都深感大明变法已然是迫在眉睫了。 王世贞稍一拱手,这才道:“是,不知叔大准备如何搭救?” 张居正眉头一紧。 “张某愚钝,亦无对策,若是锦衣卫拿人还好些,东厂的人,太子若过问逾繁,恐不利太子,现如今只能是先见到宁兄,再做他图。” 东厂是天子的鹰犬,朱载壡现在本就是初掌大权身份敏感,不能过多的跟嘉靖发生矛盾,恐生非议,张居正这才拦下了准备去东厂要人的朱载壡。 王世贞一把拉上了张居正,便说道:“叔大,你怎生这般糊涂!伱我同为恩师门生,这等事不去找恩师,还待找谁?!” 说罢,王世贞便拉着张居正朝宫外徐家走去。 张居正闻言眼前一亮。 “对啊,我怎就将恩师忘了,是张某孟浪了。” 宁玦退还徐阶宅邸时,张居正与宁玦相交并不深,张居正听到的故事都是徐阶刻意“体面”过的版本。 对两人的恩怨,张居正并不了解,只是年前廷议时,张居正跟徐阶拌了两句嘴,这才一直没有登门。 只不过都这个份儿上了。 张居正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即便跟着王世贞朝徐家赶去。 而本应在无逸殿当值的徐阶,这会却已然等在了家中。 见张居正与王世贞一齐登门。 徐阶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些许讶异。 “叔大来了?” “学生不才,年前廷议之事,还请恩师恕罪,学生当时一时情急……” 见到张居正,徐阶脸上的褶子都快笑开花了。 “叔大来的刚好,来了便好,年前何事来着……?我这人啊岁数大了,记不得那么多事了。” 年前的事情,经徐阶这么一打哈哈也便过去了。 说罢,徐阶便朝着远处的婢女吩咐道:“去将我那母树上的大红袍取来。” 王世贞闻言一笑,刚要开口,徐阶便打断道:“叔大是稀客,元美休得与老夫聒噪。” “不成想今日沾了叔大的光,为了那口大红袍,我这都等了快仨月了。” 王世贞酸溜溜的说完,徐阶也忍不住指着王世贞笑道:“你小子那点心思,都快直接写到脸上了,我都跟门房通禀了,你一登门,先将我这好茶藏起来,就是怕你王元美行那不轨之事。” “恩师,咱们至于吗?” 师徒二人看似说笑,徐阶实则明里暗里的提醒张居正日后要经常来往。 坐在一旁的张居正闻言赶忙拱手道:“学生失礼,恩师还是不要麻烦了,这……这叫学生如何开口啊。” 婢女端上两盏茶来,徐阶却是不经意的摆摆手。 “你我是师徒,吃茶归吃茶,说事归说事,你们这些小辈,遇到事情能来找老夫,就说明你们心里有老夫,老夫是打心底里开心。” “说罢,何事?” 张居正沉吟片刻,将心一横,这才开口道:“恩师,学生那便直说了。” “是……宁兄的事情,宁兄因言获事了。” 话音刚落,堂上便陷入了一片沉寂。 许久之后,徐阶才看着王世贞问道:“元美也是为此事来的?” “是,克终所议之事直切要害,学生亦深以为然!恩师,咱们不能坐视不管啊!” 而后王世贞便将宁玦所议之事和盘托出。 “两省田赋不能支禄米之半,若长此以往,纵使竭我大明之田赋亦供养不得宗室,危国之宗,害民之藩,克终所言不错啊!” 看着激情昂扬的王世贞,徐阶的眉头也不由得紧蹙了起来。 最终,徐阶好似下定了决心似的“砰!”的一巴掌拍在了茶几上,连茶几上的茶盏都颠的一颤。 “元美,叔大,你们且放心便是。” “克终也是我的学生,我不管,难不成指望着他严嵩去管?” 张居正有些喜出望外的看着徐阶。 “恩师有搭救之策了?” 不待徐阶开口,王世贞便抢先道:“叔大,这是说哪里话,恩师已然入阁,自有搭救之策。” 徐阶望着张居正笑道:“叔大且放心便是,你们的事老夫必尽全力,只是此事牵扯颇大,你们也要多方策应克终才是。” “这是自然,我等皆食朝廷俸禄,自当尽力!” 连徐阶都表态了,张居正跟王世贞自然不吝。 就在张居正起身离去时,徐阶却是面色不定的坐在原地啧舌道:“叔大,用完我这把老骨头就想走了?” 王世贞闻言一怔:“恩师……” 张居正连称“不敢。”正要下拜行礼之时。 徐阶却是上前一把搀扶住了张居正。 “好了,老头子我知道东宫事物繁重。” 说罢,徐阶便朝着远处的婢女使了个眼色。 那婢女旋即便端着一个精致的木匣走了过来,而在匣子里装着的则是一块通体白润的玉佩,而在玉佩上雕着的则是一群食野之苹的小鹿。 王世贞见到玉佩不由得松了口气。 “恩师,你看把叔大吓得,还以为您生气了呢。” 说罢,王世贞便从腰间摘下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叔大,收着吧,咱们这一科人手一块。” 徐阶面色一变,笑盈盈的将玉佩拍在了张居正的手中。 “先前你忙,我本想找个日子给你送过去,现在你来了,老夫反倒是省了功夫。” 张居正赶忙道:“是学生失礼了,这等事焉能等到恩师开口,这……恩师实在是让学生无地自容啊。” “行了,再去将那大红袍取来些,给叔大包二两。” “恩师,不带您这么偏心的!” 张居正亦赶忙开口道:“恩师,学生这连喝带拿的,实是于礼不合,还请恩师……” 徐阶鄙夷的瞥了一眼王世贞。 “你小子来我家蹭了多少饭了?叔大才来几次?叔大别管元美,拿上便是。” 而后徐阶便将那包茶也塞给了张居正。 “长者赐,不敢辞,学生,却之不恭了。” 这一起一落,搞得张居正方寸大乱,也自然而然的跟徐阶亲近了起来。 徐阶笑盈盈的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 “行了,叔大既有庶务,那老夫便不留你们了。” “恩师,我没事啊,您也不留我……” 徐阶笑盈盈的一摆手。 “告诉后厨,今晚上炒两根萝卜凑合凑合吃得了,我跟元美好好喝两盅。” 王世贞这才笑道:“恩师,您看看,我这走都不是了,我若走了,倒显得我像是专门来蹭饭的了,今晚咱就吃萝卜,我非要证明自己不可。” “证明自己不挑食?” 师徒三人大笑几声,而后王世贞这才跟张居正拱手道:“叔大,我这已然是不能走了。” “张某告辞。” “恩师,学生告辞了,改日再来登门。” 张居正郑重一拜,这才起身离去。 出了徐家之后,张居正便直奔东厂,想要告诉宁玦这个好消息。 当张居正抵达东厂时,看到的却是脸色煞白的宁玦。 “宁兄,不是只打了一杖吗?怎的成这幅模样了?” 宁玦苦着脸摆摆手道:“一言难尽,日后再细说吧。” “叔大你这拿的什么东西?” “哦,这茶是咱们恩师……”张居正还没等说完,宁玦听到那个“茶”字心中便不由得一阵翻江倒海“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张居正把这木桶,搀扶着宁玦连声道:“宁兄,那是咱们座师啊,怎的提及座师便这般模样?” (本章完) 第130章 午门廷杖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直到能吐的东西都吐干净。 宁玦这才稍稍舒服了下来。 “方才吃茶吃的有点多了,看到茶就有些反胃,叔大你这是从哪来?” 张居正这才起身道:“听闻宁兄你被东厂拿了,这事太子不好出面,我便想法找人搭救于你……” 说到这里,宁玦登时便紧张了起来。 好小子。 又是伱是吧。 “你找了谁来搭救?!笔来。” “宁兄要笔作甚?” “赶紧写奏本骂……啊,不是鞭策于他啊,决计不能让奸邪小人自以为搭救了宁某便有恃无恐,对了,叔大你找的谁?” “咱们恩师。” “哦,恩……那没事了。” 宁玦松了口气,重新坐了回去。 没成想张居正歪打正着,还去找徐阶了。 徐阶好啊! 这不得踏踏实实的送我一程? 这不能骂,让他正常发挥就好。 “宁兄,你放心吧,恩师已然跟我保证过了,定能救你出这囹圄。” 宁玦百无聊赖的靠在桌子上吃起了炒黄豆。 东厂跟普通大牢不太一样,主要是张佐一直对自己客客气气的,还时不时送点瓜果点心来。 “哦,不过叔大你倒也别太抱太大期望,我死便死了,你气出毛病来不值当。” 宁玦下意识的提醒了一嘴张居正。 张居正这才开口劝道:“宁兄,那是咱们恩师啊,天地君亲师,亦在五祭之中啊。” “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由你。” 徐阶是什么人,宁玦可太清楚不过了。 只不过张居正却是一直在宁玦的面前赌咒发誓,总之意思只有一个。 这把稳了! 听到最后,宁玦都哈欠连连了,张居正这才讪讪离去。 次日清晨时分。 张佐见宁玦好的差不多了,便将事情上报了黄锦。 黄锦便想着将之前的欠账消了,直接便命人将宁玦从东厂提了出来,准备继续打廷杖。 就在张佐带人将宁玦拖出来时。 便见远处人头攒动。 “停!” 张佐快步走到了黄锦面前。 “干爹,这是怎么回事?” 黄锦眉头一蹙。 “这是……” 宁玦也好奇的向后探头。 站在队伍最头上的,便是张居正跟王世贞两人。 其余的也多是年轻官吏,要说是共同点,大致五五开,一半是跟宁玦同科的进士,另一边则是朝中的一些言官。 每个人的手中都举着一份奏表,郑重的跪倒在了午门之外。 “臣翰林院侍讲张居正谨奏,宗室……”张居正原本还准备了一套比较温和的说辞,不待张居正说出口,王世贞便干脆的一个头直接磕在了地上,高呼了起来。 “陛下!我大明宗室之害,不除不行了!” “臣等死谏,尽夺宗室之情,远庙为祧,亲尽当去祧为坛,圣人亦此啊陛下!” 说罢,王世贞又是“咚”“咚”“咚”三个响头磕了下来。 被按在地上的宁玦都看傻了。 这帮人玩真的? 冥冥之中,宁玦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还没等宁玦反应过来,跟在王世贞身后的官员们,也一个个跟泄愤一般的在地上磕起了头。 甚至不少人的头上已然磕出了血痕。 这还是宁玦第一次见到这么上百人一起磕头。 不是哥们,咱们没到这份儿上。 我就是打个廷杖! 跪在地上的王世贞瞥了一眼张居正,咬着牙低声道:“叔大,你难道不想救克终了?快磕啊!磕完了就哭,别人咋干你咋干。” 王世贞就差直接手把手的教着张居正哭请了。 举着木杖的两名锦衣卫木然的看着黄锦。 “黄公公,这咱们还打不打?” 宫里上一次闹出这么大动静还是嘉靖三年,只不过这一次质量低了些,那一次九卿就来了二十三人,而这一次却只有一些翰林、科道御史以及尚未授职的观政进士。 黄锦不敢擅作主张,示意锦衣卫停止廷杖后,掉头便朝着午门后走去,而黄锦刚一入午门,高忠的声音便在门洞后响起。 “干爹,皇爷在五凤楼。” 听闻此言,黄锦原本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松弛了下来。 五凤楼就是午门的城门楼,也就是说方才一直在看着,起码说明嘉靖早有准备。 黄锦快步跑上五凤楼。 “皇爷,翰林们闹起来了。” 黄锦语罢,迟迟不见嘉靖回应,这才发现朱载壡也被嘉靖带在了身边。 “父皇,您一大清早把儿臣叫来,就是为了看这些吗?” 听着朱载壡的质问,嘉靖亦是沉默不语,双眸之中的杀气却是愈见浓郁了起来。 入宫的人群仍在增多,前前后后聚在午门之外翰林、科道言官、观政进士已有二百余人。 看着自己老爹的模样,连朱载壡都有些不寒而栗了起来。 最终,在队伍的最后面,一个稍显佝偻的身影逐渐映入了嘉靖父子二人的眼帘。 徐阶来了! 就在徐阶露面的那一刹。 那些“咚”“咚”磕头的翰林们都怔住了。 他们也没想到,徐阶竟然这么够意思。 王世贞得意洋洋的瞥了一眼远处的宁玦跟张居正,低声道:“叔大,克终,我说了吧,咱们恩师念着咱们呢!” 只见徐阶缓步走到午门之外,稽首下拜一气呵成。 “臣礼部尚书并东阁大学士阶,谨奏,国朝宗室已势成累卵,恭请圣天子,开言路以广圣听!” 徐阶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午门之外。 这一声就好似是吹响了这些年轻翰林们的集结号一般。 宁玦整个人都看傻了,在张居正的身边低声质问道:“叔大,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把这老东西儿子绑了?” 只不过张居正却好似中暑了一般,脸色煞白的跪倒在地,额头上尽是冷汗,而垂在地上的,则是那块白玉鹿佩。 “叔大?叔大?” “宁兄,你我入彀中矣。” “*,你啥意思?你说话啊!” 这哪是徐阶啊! 徐阶那副模样,分明就是大成至圣先师临凡啊! 司马懿变诸葛亮了? 直到徐阶的这声喊出口后,五凤楼上嘉靖的脸上才逐渐露出了一抹冷笑。 “黄锦,去念,一封封的念,念完为止。” 嘉靖的眼神逐渐瞥向了不远处的一个木匣。 黄锦小心翼翼的趋步上前,敞开盖子看到的却是山西、河南几府藩王上的表,甚至不止藩王,好几位郡王、甚至奉国将军们的奏表亦在其中。 不多时,黄锦便现身在了午门之外。 “奉旨宣读!” 此话一出,原本哭请的翰林们顷刻无声。 “臣代府奉国将军聪浸谨奏,臣等身系封城,无产可鬻,无人可依,数日之中,曾不一食,老幼嗷嗷,艰难万状。” “……有年逾三十而不能婚配,有举露十年而不得殡埋,有行乞市井,有佣作民间,有流移他乡,有饿死道路。名虽宗室,苦甚穷民,俯地仰天,无门控诉。” 念及此,黄锦自然是熟练的哽咽了起来。 “国朝宗室已然至厮,徐阁老并诸位翰林谓我宗室累及社稷,我大明宗室就是这么累及社稷的吗?!” 说到这里,黄锦酝酿的情绪已然饱满。 “这些都是太祖高皇帝血胤啊!” 黄锦一人的哭嚎声震彻午门。 徐阶却也丝毫不接黄锦的话茬,径自拜倒,而后开口道:“黄公公!” 黄锦的哭声戛然而止。 “这不更说明了我大明宗室之制,已是不变不行了吗?!” “大藩巨室荧煌,远支小宗饥寒迫身,救死无策,这宗法,当变了!” 徐阶的话就好似是替午门下的百官找到了进攻方向一般。 所有的翰林都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各府的亲王。 “晋、代、沈、楚,哪个不是家财亿万,君父知否?” 徐阶谈吐大义凛然,连宁玦都看傻了。 难不成昨天晚上没睡好这是又穿越了? 这是哪个平行时空的徐阶啊! 比起徐阶,黄锦的段位显然还是低了些。 三言两语便没了话说。 五凤楼上的嘉靖看到这一幕却是没有半分慌乱。 “高忠。” “臣在。” “照例,四品以上夺俸,五品以下手杖四十。”说到这里,嘉靖的话音骤然一顿:“着实打!” “喏!” 高忠领命离去,朱载壡却怔在了原地。 “这是二百多人,二百多条人命啊!” 嘉靖头都未回,脱口而出道:“朕识数!” 直到这一刻,朱载壡才回过神来。 自己老爹今天叫自己来,不是拉着自己看戏的,而是要拦住自己不要影响他看戏。 “我看谁敢打!” 朱载壡抬腿便要朝着五凤楼外跑去,旁人面面相觑,不敢阻拦,就在朱载壡行将跑出五凤楼时,却被嘉靖一把攥住,朱载壡挣扎了两下,硬是没有从嘉靖的手中挣脱。 这是朱载壡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爹力气竟然这么大。 而嘉靖亦是咬着牙盯着朱载壡,这也同样是嘉靖第一次发现,曾经那个刚到自己腰间的朱载壡已然有了这般大的力气,若是再过几年,怕是连自己都要拦不住了。 想到这里,嘉靖的眼神愈发凌利了起来,盯着朱载壡厉声呵斥道:“朱家需要的是圣王不是圣人!” “汝可法古今圣王,但决不可法圣贤,有些人朝廷就是养来杀的,这些话你要给朕记牢了!” (本章完) 第131章 血案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就在黄锦哑口无言时,午门骤然洞开。 高忠带着几百名缇卫自宫中而出,径自将在午门外伏阙撼门的翰林们围了起来。 “有旨意。” “照例,四品以上夺俸,五品以下手杖四十。” “徐阁老,劳驾您让让。” 高忠面带笑意的看向了徐阶。 看着周围的缇卫,徐阶的脸上浮现过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慌张,继而愤慨道:“鹰犬误国,鹰犬误国啊!” “就是将我等打死,这宗室之害,便能凭空消失了吗?!” 高忠朝着身后的缇卫使了个眼色。 当即便有两人上前,直接将徐阶架了起来,将徐阶拖向了侧旁。 而被架住的徐阶亦是连声挣扎道:“老夫愿与诸生一并受杖!” “恩师!我等年轻,您老万要保重啊!” 高忠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径自站在原地,脚尖内敛,一旁的缇卫旋即会意。 宁玦自然也被塞进了人群之中。 直到真要动手时,高忠才发现,在场诸人,除徐阶外,全都是五品以下,连张居正也不过就是从五品罢了。 宁玦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二百多号翰林、观政进士便直接被按倒在地上打了起来。 当廷杖落在宁玦屁股上,宁玦登时便是一抽。 “嗷……”宁玦还没等喊出口。 王世贞的哀嚎声便压过了在场的所有人。 “鹰犬!你们打不死我大明的烈烈忠魂,天地祖宗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些翰林们效仿着他们的前辈。 终于如愿以偿的吃上了廷杖。 他们的名字注定名垂青史,自有人为他们立传记事。 惨叫声此起彼伏,看着身后血肉横飞的这帮翰林,自己这屁股一点事都没有,再看看一旁同样面色凝重压根没将廷杖放在心上的张居正。 宁玦这才回过神来。 有人给自己放水了! 宁玦彻底忍不了了。 陶谐这种考倒数的能选庶吉士就算了。 打廷杖也要放水?! “你们没吃饭啊?!打这么轻,岂不是让宁某受诸公嗤笑?!着实打啊!” 所有人都在喊疼时,唯有宁玦一人关心行刑缇卫饭否。 朝着宁玦抡木杖的两名缇卫对视了一眼,而后在宁玦的身旁低声道:“秉宪放心,我们省得。” 宁玦闻言一怔。 伱们又省得啥了?! 只不过很快宁玦便没有心思想那么多了。 这两缇卫手头上的手劲儿明显大了不少,疼自然是也疼些的。 但宁玦虽然疼的已经没功夫想词儿骂娘了,但宁玦还是知道这离打死人还是差了一段距离。 “慎修!鹰犬,你们打死人了!” “子文,你也……?” “……” 被按在地上的宁玦亦不由得探头张望。 只见身后已然有两名锦衣卫举着木杖站在了原地。 不待宁玦细想,身旁的张居正便低声喃喃了起来。 “亢思谦,丁未科二甲第一。” “胡杰,丁未科二甲第十,次吾一位。” “……” 行刑不到十杖,便已然是哀嚎夹杂着哭声了。 而趴在地上的张居正却是在面色惨白的在一旁报起了那些已然被打死的翰林们的名字。 不远处的五凤楼上。 时不时有内侍快步跑上城楼。 “禀皇爷,已有十四人杖毙。” 嘉靖不置可否,那内侍便又起身离去探查。 看着脚下的血迹,朱载壡已然不再挣扎,只得是跪倒在地,连声哀求。 “父皇,别杖了。” 嘉靖依旧不做声。 片刻之后,方才那内侍再次跑了上来。 “皇爷,已有二十七人杖毙。” 朱载壡的脸色已然变得惨白,抱着嘉靖的大腿哭道:“父皇,这个法儿臣不变了。” 不料此话一出,嘉靖一脚便踹在了朱载壡的肩膀上。 “你以为这天下是你的吗?你想变就变,不想变就不变?!” “死几个翰林你便不变法了?你可知道他们若不死,九州万方又要死多少生民?!” “继续杖!” “喏!” 朱载壡跪在一旁,再也不敢做声。 那内侍又接连跑了几趟,朱载壡只记得那内侍最后一次说的数字。 “皇爷,已有九十二人杖毙,还剩六杖。” 听到这个数字,嘉靖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下来。 “差不多了,叫太医来收治吧。” “喏。” 随着那内侍跑下楼,高忠也随之搓了搓手。 就在高忠搓手之后,所有活下来的人都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廷杖轻了些许,只是直到行刑结束,又死了五人。 这一次廷杖,足足杖死了九十七人,当年左顺门案,不过才杖死十七人,这次廷杖的血腥程度已然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太医院的太医带着药箱匆匆赶来,替这些翰林们处理起了伤口。 被锦衣卫拦在不远处的徐阶,帽冠也已然散落一地。 “元美,时育,你们可好?” 躺在地上的王世贞、王宗茂两人艰难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徐阶。 “恩师,我们没给您丢脸。” 徐阶亦是拉着王世贞两人的手老泪纵横道:“你们都是社稷栋梁,老夫,老夫惭愧啊。” 受完廷杖的张居正白着脸,一把推开了前来敷药的李言闻,一瘸一拐的朝着徐阶走了过去。 “恩,恩师。” 徐阶却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张居正。 “叔大且慢,你那边有太子照拂,先去照看克终吧,他们只有我一把老骨头,我得看他们都走了方可。” 张居正一时语塞,只得站在原地,却仍不让李言闻给自己敷药。 不少翰林看到徐阶如此待自己,无不感动的涕泗横流。 甚至还有人激动的爬起来,朝着徐阶稽首。 徐阶就这么依次上前,亲自将所有的翰林、御史、观政送往太医院后,这才一脸悲怆的怔在了原地。 “丁未科……” 徐阶是真的心疼了。 光丁未一科就给打死了五十多人。 一次打死了六分之一,还多数是二甲进士,对于徐阶来说,这一科几乎就等于白录了。 “徐相公,您就是这样来助宁兄一臂之力的?” 等到午门外空无一人之时,张居正再次面对徐阶时,却连称呼都依然变了。 “不然老夫还待如何相助?” “您是阁老!何须如此抛头露面?!” 当徐阶在午门外露面时,张居正便看明白了,徐阶压根就不是真心来帮忙的,而是借机搏取清名的。 “叔大,你想说什么?” 张居正指着这一地的血迹,低吼道:“他们不知道陛下是新党,但您知道啊。” “整整九十七条人命,您就这样拿来上邀帝宠,下搏清名了吗?!” 直到张居正彻底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徐阶的脸色才逐渐发生了变化。 徐阶不是翰林而是内阁次辅。 徐阶知道,朝中真正想变法的人,就是天子,真正想削宗室的,也是天子。 所以这场撼门哭谏,对于徐阶来说,是没有半点风险稳赚不赔的。 不仅能捧天子的场,还能搏一个清名。 “老夫不知道!”徐阶咬着牙低吼着。 徐阶料到了今日可能会有廷杖会打死些人,但徐阶万万没想到,嘉靖竟然一次便打死了近百人,究其根本,是徐阶只考虑了自己的得失而并没有去想嘉靖为什么要勾引他带人来唱这出戏。 “呦呦鹿鸣,食野之萍。”张居正一把拽下了腰间的玉佩,毕恭毕敬的递给了徐阶:“这块玉佩,下官不配,还请相公收好。” 这是《诗经·小雅》的首篇。 因为鹿在野外发现鲜美食物时会发出“呦呦”声召唤同伴同食,故而自古被士人赞为兽中君子。 徐阶低头瞥了一眼张居正手中的玉佩,没有去接,而是抬腿便走。 张居正亦是没有丝毫的犹豫,抬手便将手中的玉佩狠狠的砸在了地上。 玉佩应声摔得四分五裂。 碎玉溅飞径自落到了徐阶的脚边,而徐阶亦是没有犹豫,依旧踏着官步大步流星的朝着宫外走去了。 其实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因为徐阶想的是鹿,而张居正心里装的是野萍。 而在另一头的太医院内,躺在病榻上的宁玦捂着屁股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那是徐阶啊! 他今天吃错什么药了? “同学,你也是丁未科的吧?今天咱们恩师这是怎么回事你知晓吗?” 宁玦抬起头,便看着身旁那个屁股被打开花了的同窗问道。 只不过那人听到宁玦的声音便忍不住将头扭到了一旁。 “同学,你怎的不说话?哪里不舒服,需要我帮你叫太医吗?” 宁玦追问了几声。 那人却迟迟不曾开口。 躺在宁玦另一边的王世贞扯了扯宁玦的衣袖。 “克终,别问了。” “这怎能不问?受了这么重的伤不说话,怕是要出大事的,死了旁人也不知晓啊。” “他就是素性不爱说话。” “嗯?缘何?” 王世贞有些为难的看了一眼那人。 这才低声对宁玦说道:“克终,这是陶子述啊。” “陶子述……?”宁玦若有所思的低下头,而后道:“我想起来了,三甲第五。” 宁玦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宁玦想起来陶承学是自己这科三甲第五。 同时也想起了陶承学大爷叫陶师贤。 不是。 咱俩这么大仇,你还来非掺和这一顿干嘛?! 就非得要这点清名不可吗? (本章完) 第132章 贵人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午门廷杖是正午打的,当天下午京师的官员们便炸开了锅。 对于朝中的百官来说,这个消息的炸裂程度甚至远甚于前几日京师的骚乱。 城中死的人再多,那也不过就是几个连进士都没考上的士人再加上些草民罢了,在他们眼里,这些人严格意义上其实并不算是完整的人。 死在午门外虽然只有九十七人,但那可都是同僚。 今天你皇帝能打死他们,明天岂不是就能打死我了? “家中考妣不见子,天街僮仆盼主归,社稷大乱,苍生倒悬啊!” 哭嚎之声不绝于耳,但却没有人敢似嘉靖初年那般动辄以乞骸骨相逼了。 因为坐在宫中的那位,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年仅十八岁羽翼未丰的少年天子了。 现在你敢辞,他真敢让你走。 毕竟不止伱徐阶有门生,严嵩也有不少门生等着呢。 当天下午,未曾参与到撼门的清流便一窝蜂的涌入到了徐阶的家中。 这九十七条人命,足以让他们失去理智。 “徐阁老,九十七条人命,慎修家中幼子,今年不过周岁!此仇不报,我等以何面目见天下人啊!”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徐家上上下下充斥着一股悲怆。 只有徐阶回过味儿来,自己低估了嘉靖变法的决心,而经午门这么一闹,自己也深陷其中,拔不出腿来了。 因为徐阶也参与了撼门,如果这会徐阶再缩头,刚搏来的清名可就要变成恶名、骂名了。 真正要命的是,徐阶甚至还没想明白天子究竟要干什么,而眼前这些人明显也并没有打算给徐阶留思考的时间。 趴在榻上的王世贞“砰”的一拳捶在了榻上。 “诸公勿忘慎修之志啊!” 王世贞的话,给在场的众人提了个醒。 废不了你嘉靖。 我们还废不了这些朱家王爷了?! 几乎在一瞬间,这些清流们便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天下宗藩。 “废藩!必须废藩!我等皆为天下苍生计!此危国之藩,不废不成了!” 昨天废宗藩不过就是一场奏议。 宁玦提出来,大家伙跟着议一下,赚点名声。 而今天这个问题已然没有议下去的必要了。 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连一旁的徐阶都不由得身子一震。 这就是天子要逼着自己去做的事情? 今天这场廷杖,可是嘉靖为天下宗藩打的啊! 徐阶的表情逐渐凝重下来,本能的想躲,但徐阶知道,自己已经躲不了了。 用九十七条人命,去换天下宗藩的封地。 好大的手笔! 王世贞气愤的捶着病榻怒道:“天下宗藩,唯伊藩最甚,享国七世,无一世不做恶雒阳!” “元美忘了?还有楚藩、辽藩,我湖广苍生亦倒悬久矣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很快便锁定了各自的目标。 不过就是一些被圈养的藩王罢了。 拿着放大镜找,谁屁股底下是干净的? 最终,所有人都看向了徐阶。 “徐相公,不能再拖了,咱们上了这疏罢。” 徐阶有些颤抖的抬起头。 自己面前的这些门生,已然将大明的宗藩视作了仇寇。 原本最多也就是想削点宗室俸禄,这会怕是不将天下宗室废个一干二净不会罢休了。 只不过徐阶的心里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不过就是废些有名无权的宗藩罢了。 真至于把天子逼到需要杀百人才能办成吗? “恩师!” 王世贞等人目光灼灼的看着徐阶。 徐阶将心一横。 “那便先从伊王下手,先废了伊藩,再图诸王。” 趴在床榻上的王世贞一拱手道:“恩师,慎修惨状历历在目,学生又何惜此残躯,愿为社稷驱驰,请赴雒阳为天下除害!” 徐阶却是摇了摇头。 “元美伤得太重了,你若是此行有何闪失,我又有何面目见令尊思质公。” “那您准备派谁去?” 徐阶面无表情的端坐堂中,沉吟许久之后,从口中吐出了一个名字。 “宁克终。” 有了徐阶一锤定音,天下清流自是云从,看着京中自发为那九十七人披麻戴孝的士人。 清流的眼里只剩下了两个字。 ——报仇! 如果说当年左顺门案使衣冠丧气,这一次,是天下清流把衣冠都押上准备跟宗室玩命了。 不少科道言官连伤都顾不得养,硬是要家人抬着也要去衙署办公。 要么是天天抱着《皇明祖训》啃,要么则是派人彻查各藩不法事,准备憋个大的。 仅一日时间,便已有人为其中十人修好了私史,字里行间尽是溢美之词。 连徐阶的名声都甚至有盖过杨慎的趋势了。 当宁玦忍着臀部的剧痛回到都察院时,在都察院的御史们见到宁玦这副模样,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连周亮等闽人都不由得走到宁玦面前赞叹了几句。 “克终真君子也!” 自詹荣、翁万达相继被当做弃子之后,闽人跟粤人仿佛一夜之间成了没娘的娃子。 不少人相继被调出科道,外放州府,周亮也随之颓丧了不少。 在那些自诩心学门人的世家大族眼里,即便他们再怎么致良知,终究还是泥腿子。 你也配谈心学? 还不等宁玦开口,一纸调令便送到了宁玦的面前。 “近有司风言伊府不法事,兹有御史宁玦,着调河南道监察御史,巡按河南察查伊府事。” 接到调令的宁玦闻言一怔。 “伊府事?伊府何事?尚寅可知晓?” 周亮欲言又止的看着面前的调令,叹了口气道:“克终啊,你跟太子有些交情,这差事你还是能推便推了罢。” “尚寅何意?” 周亮端着茶盏坐在一旁。 “伊府一脉共传七王,无有一王是好相与的。” “现如今这位乃先敬王庶长子,袭王五载,已然是名满天下了……”周亮的话音一顿继续开口道:“都察院早先有人奉命南巡,途径雒阳,伊王闻讯,于北邙山以其过雒阳而不朝笞之。” “也还好吧,毕竟依祖训,过御史过封藩必朝藩王。” 周亮闻言亦是微微颔首。 “打那以后,后来人便长记性了,途径雒阳必先朝王。” “这不就对了。” “而后险些被伊王笞死。” 周亮还没说完,宁玦便已然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了。 “克终……你往何处去?” “巡按伊府啊。” 在宁玦眼里,这哪是王爷啊。 这分明就是命中贵人啊! 你不就是打个雷,刮个风吗? 这点封建迷信,你吓得了嘉靖,吓得了徐阶、严嵩。 你还能吓住精神病? 越打雷他越兴奋! 宁玦几乎没有半点犹豫,若不是还要等朝廷调给自己的那队仪仗,宁玦巴不得现在就出城。 待到张居正得到消息之后,宁玦已然出城了,张居正只得捂着屁股上马车去追。 及至出城之后,张居正这才发现那九十七人中已然有不少人开始扶柩返乡了,毕竟再过些时日天气可就要热了,这尸骸没等到家就要发臭了,自京师至通州水驿,到处都是披麻戴孝的人家。 待宁玦行至十里长亭,张居正这才自马车上爬下来拦住了宁玦。 “宁兄!你怎能这般糊涂!徐阶这等小人,派你去雒阳,必是盼你有来无回呢!” 宁玦一脸懵然的看着张居正,不敢置信的说道:“叔大,你这是怎么说话?” “那是咱们恩师啊!怎么就成小人了?” 张居正的嘴张了张。 “宁兄先前不是耻于与徐阶为伍吗?” 宁玦大义凛然的摇了摇头。 “不,一码归一码,起码我觉得派我去雒阳这件事,这老东西,啊不是,咱们恩师没做错!” “伊王暴戾,天下皆知,小人稍加挑唆,谁知道他能做出怎样的事来?” 看着言之凿凿的张居正,宁玦的大脑飞速的运转着。 不把这厮安顿好了,自己就算是到了雒阳,他跟朱载壡那个小王八蛋也得在京城给自己使绊子。 最终,宁玦一本正经的看着张居正,神秘莫测的低声道:“叔大,你难道真以为伊王有那般暴戾吗?” 张居正闻言一怔。 “宁兄何意?” “伊王暴戾的消息是谁说出来的?” “人尽皆知,劫索乡绅,鞭打使臣……宁兄的意思是,有雒阳士绅,故意往伊王身上泼脏水?” 宁玦大义凛然的点了点头。 “不错,如若伊王不似世人传言的那般,你我在朝上贸然行事,若是如此戕害了一位贤王,你我有何面目见太祖高皇帝于地下?” 这么一说,张居正已然被宁玦唬住了 因为经历了京师的动荡,张居正知道。 士人那张嘴,完全有能力将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是啊! 万一都是脏水呢? “可如果天下士绅说的是真的呢?”张居正的心中还是有几分担忧。 宁玦却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那雒阳百姓也已然遭伊藩荼毒七世有余,旁人去救雒阳百姓于水火,叔大可信得过?” “换做旁人去了,雒阳百姓也不过就是方出虎口,又入狼窝罢了。” 宁玦侃侃而谈,而张居正则是哑口无言。 直到宁玦将张居正送回马车上,张居正也再也没想出别的理由阻拦宁玦。 “总之,无论如何,叔大与太子,还是等我的消息的好,伊府一事,不过去去便回罢了。” 将张居正唬住了,也便是将朱载壡唬住了。 宁玦坚信,只要这俩货不给自己使绊子,这把也就稳了。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只不过宁玦明显低估了阁臣撼门,杖毙百人的影响力。 消息传到河南之后。 雒阳临近一州十一县的知县、知州同时上书弹劾伊王朱典楧(yǎng),大有一副直接劾废了伊藩让宁玦白跑一趟的意思。 (本章完) 第133章 雒阳分厂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弹劾伊王的奏本涌入京师之后。 刚刚送走了宁玦的京师清流登时便重新炸了锅。 在这些州县官的奏本里。 自嘉靖二十三年以来,伊王朱典楧的形状,已然被完完整整的勾勒了出来,主要是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瞒着人能干的事。 只是早先没有人关注罢了,朝廷对于这些藩王的要求,也就是只要不造反,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任何一件小事,拿出来其实都不算什么大事,但凡事就怕拼起来看。 原本就蒙了血海深仇的清流们哪里还能忍。 “恩师!这等大罪,我等不劾,留之荼毒苍生吗?!” 王世贞双眼猩红的拄着拐看着徐阶。 “元美,这克终方才出京,咱们再等等罢!” 当猜到嘉靖的大致意图之后,徐阶便有了缩回去的念头。 只是徐阶终究低估了自己这一帮门生。 这帮人是巴不得明天就逼嘉靖下诏,直接把天下宗藩全都废了,将王府府库全部充公。 “克终即便是到了雒阳,所查所得,也不过就是这些东西,咱们又何必迁延?早一日废藩,便可早一日告祭慎修他们的在天之灵啊!” “旁人我不管!这一次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去!” 徐阶命下人将王世贞捆了,这才将王世贞给捞了回来。 这几日,王世贞等人充分的剖析了左顺门案的始末。 集体请辞,这招显然是不行了。 那摆在他们面前的就只剩下了两条路。 一条是继续撼门进谏。 另一条是上书,拿唾沫星子淹死敌人。 而王世贞等人的选择是,他们都要! 既上奏,也撼门。 大有一副要跟天家拼命的架势。 徐阶能拦得住王世贞,但却拦不住其他清流。 几乎就是在这些奏报抵达京师的第二日。 午门之外便又出现了成片的官员哭请撼门。 哭声震天,其中不乏前几日刚刚从廷杖下捡了一条命的翰林,伤未痊愈,便重新杀了回来。 这一次,王世贞没有露面,徐阶也没有露面。 如约而至的只有黄锦、高忠、张佐。 又是一次廷杖,只不过这一次只有十杖,但却依旧有十人被打死,而打死的那些多数都是带着伤,挺过了上一次廷杖的。 这么短的时间里,又挨了第二顿,自然是撑不过去。 “鹰犬!大明的忠臣是杀不完的!廷杖打完了吧?打完了我等要继续哭请了,休得挡路!” 一个年轻御史捂着屁股爬起来,而后便重新跪倒在了午门前恸哭了起来。 身后的官员也都有样学样重新跪了回来。 总之,伊王跟他们,今天必须得死一个。 哪怕是黄锦三人也没有见过这么犟的官儿啊! 三人对视了一眼。 “干爹,咱们还打吗?” 黄锦面色一沉:“等我去请示皇爷在说吧!” 说罢,黄锦旋即折返回宫中,直奔西苑而去。 “皇爷。” “廷杖打完了?” “打完了,但,但他们不走啊。” 端坐蒲团之上的嘉靖沉吟了片刻后,态度却是发生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那就让司礼监受了他们的奏本,议一下吧。” 黄锦闻言一怔。 “皇爷,他们是要废,废伊府啊。” 看着黄锦慌张的模样,嘉靖懒得多说废话,只是在口中轻吐出了一个字。 “准。” 黄锦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臣领命!” 嘉靖这是让司礼监去走走程序,假装议一下,而后直接批了百官所请之事。 一百多条命,也差不多了。 该做的姿态,嘉靖已然做足了。 自然没必要继续拿捏了。 —— 辞别张居正,宁玦第一次登上了大明的水驿,直到船只真正行驶在大运河上,宁玦才意识到这段运河的恐怖之处。 出京师至海河段,是为御河,这段运河是自北向南而流,至海河后,经过数道船闸升降,船只驶入白河段,河流流向便变为自南向北,途径东平湖后,流向再次倒转。 较之后世运河,除却将人力、畜力变成机械动力之外,运河管理模式几乎一模一样。 船只每次经过运河船闸,十几条小船井然有序的排队过闸的景象都让宁玦都想起了等红灯的感觉。 而运河也有一个陆路无法比拟的好处,就是可以昼夜行进,仅四日时间便驶出鲁运河,转入黄河西进,不到十天的功夫,宁玦便已然抵达了洛阳。 如果是骑马想要达到这个速度,一行人怕是光马就要骑死几十匹了。 只是刚一下船,宁玦便看到了早已等在码头的一队人马。 那领头人见宁玦趴在榻上,赶忙迎了上来。 “可是都察院铁骨秉宪宁克终?” “正是在下,阁下是……?” 宁玦刚要起身,那领头人便连声道:“啊呀,克终你这杖伤未愈,我焉教你多礼啊!” 其实宁玦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坐船太无聊趴在这歇会,被那人这么一说,宁玦也懒得起来了。 那领头人身旁的书吏赶忙介绍道:“宁秉宪,这位是河南藩司。” 宁玦这才趴着拱拱手道:“史方伯。” 藩司即布政使,又称方伯。 史褒善望着宁玦笑道:“克终不必多礼,闻听京中血案,我等远在千里之外,亦是愤慨非常,恨不能再京,助诸公一臂之力啊!” 宁玦总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陶承学都要厚着脸皮来蹭廷杖了。 竟连堂堂布政使这样的封疆大吏都亲自来码头相迎。 史褒善也没有跟宁玦在码头上废太多话,而是带着宁玦直入城中。 “端中丞已然在巡抚衙门恭候了,克终还是速速随我去谒端中丞吧。” 巡抚多挂右副都御史宪故别称中丞。 显然,雒阳这两位最高长官对宁玦的到来可谓重视之至。 入城之后,宁玦也不得不从榻板上爬了起来。 “史方伯,咱们还是不要耽搁了,我既是为伊府之事来,还是先谒王吧。” 听到宁玦提起伊王。 史褒善不由得面色一沉。 “伊王……也好,正事要紧。” 说罢,史褒善拉着宁玦的手,对着身后的书吏吩咐道:“派人知会一声端中丞,宁秉宪去谒王了,叫端中丞做些准备。” 宁玦有些茫然的看着史褒善。 “准备?做何准备?” 史褒善却是一笑:“无甚,就是莫让中丞空等嘛。” 看着史褒善的笑意,宁玦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也没有多想,便直奔伊王府去了。 伊藩是太祖高皇帝之子,又是朱棣靖难后才之国的。 故此伊王府是完全按照老朱定下的规制所建的,几乎就是一个小紫禁城。 天子奉天,亲王承运。 端礼、承运依次而入,最后入目的便是伊府承运殿。 两队仪卫分列左右,衣着皆类锦衣卫,但甲士却比禁卫差了好几个档次。 不待宁玦走进承运殿。 只是那承运殿的门扇上有一个明黄色的窗花,阳光透过那窗花撒在承运殿的地上,虽说不上好看,但宁玦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直到走进了,宁玦才看清楚。 那TM不是圣旨吗?! 伊王拿嘉靖的圣旨糊窗户?! 瞠目结舌的宁玦前脚刚踏入承运殿,一个稍带憎恶的声音便在殿上响起,放眼望去,却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大胆下臣,为何见孤不拜?” 宁玦这才看到史褒善已然跪倒在了朱典楧的面前。 “天子圣旨在此,焉敢拜王?!史方伯,您难道没看到,这承运殿门口糊着的,是陛下手敕吗?” 跪在远处的史褒善心中一沉。 TNND这京城来的言官就是猛啊!不愧是敢去撼门的! 刚一见面就火力全开? 我寻思伱还得客气两下呢,你让我现在咋办? 跪在地上的史褒善,将心一沉,屁股一扭,竟是来了个原地调头,将头朝向了圣旨的方向。 “克终啊,我老眼昏花,别介意。” 宁玦已然朝着圣旨走了过去,似是要将圣旨从窗上揭下来。 坐在殿上的朱典楧看到这一幕,脸色已然变得铁青,甚至身子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赵伴伴何在?!还不将此獠给孤拿下!” 朱典楧话音刚落,殿外便涌入了一队缇卫,直接将宁玦给围了起来。 缇卫为首者,乃是一个身着宦官服饰,打扮与黄锦、张佐等人一般无二的内臣。 “汝是何人?” 那太监也没有二话,直接拔出身后缇卫的雁翎刀便直接架在了宁玦的脖颈上。 “大胆小臣,竟敢王前失礼!咱家是东缉事厂提督赵贵,犯到咱家手里,算你小子倒霉!” 饶是宁玦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 但当宁玦真的听清楚眼前这人的来头时,心中仍旧是不由得一颤。 宁玦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一本正经道: “你这刀大可以落下,但凡是宁某人眼睛眨一下,都是你生养的!” “但我有点没听清楚你方才说什么,你是……?” 赵贵亦是被宁玦气的微微颤抖,登时便开口怒斥道:“咱家是东厂提督!听清楚没有?!” “就是那个跟京城一样的东厂吗?” “是!怕了吗?!” 宁玦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点了点头。 东厂什么时候在雒阳开分厂了? 这事张佐知道吗? (本章完) 第134章 圈子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承运殿上,宁玦看着赵贵忍不住嗤笑一声。 “好,别说是你这一个李鬼,就是京师的真李逵来了,本官亦是不惧分毫!” “砍!不砍,本官便要将天子手敕给请下来了!” 赵贵的脸上露出一抹狠厉。 端坐殿上的朱典楧脸色却是难看了起来。 “宁秉宪是吧?” “这样,你现在跪下给孤老老实实的叩个头,这事咱们也便算是过去了,如何?” “那也得等将天子手敕请下来之后再说!” 朱典楧一时语塞。 “你!好!赵伴伴!孤的圈子几日未曾投食了?!” 赵贵闻言当即跪倒。 “殿下,已有三日未曾投食了。” 朱典楧一拂衣袖。 “将此獠投入圈子!” 跪在一旁的史褒善脸色一变。 “殿下!宁克终是奉了皇命来雒阳的朝廷命官啊!您不能……” “不能如何?他就是从天上来的,那也是我朱家的臣子,那便是我朱家的奴婢,拖下去!” 朱典楧大手一挥,赵贵径自上前,按住了还没想明白圈子是什么东西的宁玦。 就在宁玦被拖出去时,赵贵看似不经意的与史褒善对视了一眼,二人目光相交旋即错开。 史褒善亦是紧紧的跟在朱典楧的身后连声道:“还请殿下息怒,宁克终初来雒阳,冒犯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朱典楧不耐烦的怒斥道:“初来雒阳便可冒犯于孤?他与伱是何关系,你这般庇护于他?” “克终是前几日方才撼门,至此杖伤未愈,天下士人莫不悯之,臣亦不忍啊!” 若是旁人,一听便知道,史褒善这句话几乎就是在威胁朱典楧了。 而朱典楧却没有半点听懂的意思。 跟在赵贵的身后,朝着伊王宫深处走去。 不多时,宁玦便知晓了圈子是何物。 那就是单纯字面意义伤的圈。 只是别人的圈,也就是养几头猪,圈几只羊。 这货圈里养的是老虎。 在圈远处只有一根梯子,而后便是一段通向王宫深处的长廊,一股禽兽排泄物发出的恶臭充斥着这个虎圈。 看着那几只面黄肌瘦的老虎,宁玦不由得狠咽了一口唾沫,还得是藩王玩的花啊! 这要是皇帝,不得在史书上被骂个几百年? 五只吊睛白额的花斑虎饿的面黄肌瘦的趴在圈中。 见到赵贵露面,那五只老虎旋即慵懒的站起身,发出了声声嚎鸣。 不给老虎吃饱自然是因为这老虎实在是吃的多,就是伊王见了也不免有些心疼。 而且一旦这东西吃饱了,可就没有那么好管了,真的蹿出来,怕是要出大事的。 而赵贵亦是拎着一杆长鞭,轻车熟路的在虎圈上挥舞了起来。 “啪!”的一声脆响,便抽在了其中一只身上。 鞭子在那老虎的身上留下一道鲜红色的血痕。 那老虎登时便朝着赵贵扑了过来。 只不过这圈口本就高,而这些老虎又没有吃饱,自然是只能在赵贵面前挥舞两下爪子。 而后便再圈内气愤的踱步了起来。 “殿下,这畜生怒了!” 朱典楧死死的盯着宁玦。 “宁克终!你可知悔矣?!” 宁玦却是笑着摇了摇头。 “伊王殿下,臣是奉命察查伊府之过南下的,您却直接将臣带到了这虎圈里。” “尔等惧猛虎,王之雒阳又何尝不是雒阳之虎,饱食中原膏血?” “雒阳百姓都不惧王,我又有何惧哉!” “我倒是怕这几头畜生啃不动忠臣的骨头!” “小小恶伥,可笑可笑。” 后悔? 开玩笑! 这简直就是天赐福星。 早怎么就没想到还能逛动物园啊! 朱典楧有些气急败坏的指着宁玦。 “赵伴伴,还在等甚!动手,动手!” 朱典楧气的几乎跺脚。 而赵贵亦是一把抓过了宁玦朝着虎圈中按了下去。 圈中的老虎径自张大了嘴朝着宁玦扑过来。 宁玦甚至已然都能闻到那老虎的口臭了。 朱典楧的额头上青筋暴露,表情愈显狰狞。 “宁克终!你悔还是不悔?” 朱典楧话音未落。 身后抓着宁玦的赵贵手却是一松。 宁玦竟是迎头栽进了虎圈之中。 就在宁玦落地之时,虎圈中的猛虎骤然发出了声声长啸,宁玦在虎圈中打了个滚,但听到那跟摩托车排气管一般的虎啸,腿肚子却是不由得微微打颤了起来。 那些饿了三天的老虎,个个虎视眈眈的朝着宁玦靠拢了过来。 宁玦猛咽了一口口水,也就在这个时候,朱典楧的声音也在圈外响起。 “赵贵!” 朱典楧的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大伴”。 赵贵“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殿下,臣一时没抓住,反正早晚也要扔的……” 而方才跪在后面求情的史褒善亦是骤然起身。 “伊王殿下!宁克终是朝廷命官,您怎能将其投之虎圈?” 朱典楧一声怒斥。 “放屁!孤没有,是这贱婢扔的。” 赵贵亦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王爷,臣,啊,奴婢都是奉王命行事啊。” “一个小臣有甚了不起的!大不了孤将这贱婢赔给陛下!” 还没等赵贵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朱典楧一脚便直接踹在了赵贵的肩上,直接将赵贵也踢进了虎圈。 又是“咚”的一声。 赵贵一屁股摔进了虎圈之中。 就在赵贵落地的一瞬间。 那五只老虎目光几乎同时被赵贵吸引了过去。 对于它们来说,赵贵可比宁玦诱人多了! “史方伯!您救我啊!您说了保我平安,送我回京师的!” 话刚说完,圈内便传来了一声赵贵的惨叫声。 “史方伯……” 很快赵贵便没了声息。 赵贵滚落到了宁玦的面前,两只体型较大的老虎直接扑了上来,抱着赵贵啃噬了起来。 身后三只老虎每次上前靠近宁玦时,那两只大虎都会停下嘴上的动作发出声声低吼,显然这俩畜生已然准备好把宁玦当存粮了。 这个时候朱典楧就是个傻子也回过劲儿来了。 “史褒善!你勾结宫人,栽赃于孤?!” 只不过此时跪在朱典楧面前的史褒善却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表情亦是愈发阴鸷了起来。 “伊王殿下,臣不知道您在说甚,臣只知晓,您将朝廷派来的巡按扔进虎圈了!” 史褒善将手举过头顶高声道:“依祖制,王当避于宫中,以待上裁!” “来人,请殿下回宫!” 原本史褒善带来的藩司衙门的胥吏当即便与朱典楧的仪卫对峙了起来。 却无有一人去看一眼圈中宁玦的死活。 朱典楧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只见朱典楧嘴唇铁青的盯着史褒善。 “姓史的!你以为这样就能唬住孤吗?!” “孤的奏本,可以直抵御前!待孤奏明天子,定要将你史家满门抄斩!” 朱典楧终究是看不明白,史褒善之所以敢这么做,早就得到朝中某个大人物的许可了,不然打死他也没有这个胆子。 史褒善却也是面不改色,只是站在一旁重复道:“还请殿下回……” 话音未落,史褒善便看到朱典楧带着一个宫人在不远处转起了辘轳,脸色都已然憋得通红了。 史褒善的心中登时便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殿下在做甚?” 还没等朱典楧开口,史褒善就明白朱典楧在作甚了。 因为虎圈的闸门升起来了。 在闸门升起之后,朱典楧将绳子一系,一脚踹在了辘轳上。 “姓史的,下辈子对孤这几个心肝客气点。” 说罢朱典楧便径自扬长而去,不多时便顺着远处的一根梯子爬了出去,而王府的那几个仪卫也紧跟着朱典楧的脚步爬了上去。 最后还贴心的撤走了梯子。 “嗷!” 一声长啸回荡在史褒善跟身旁那队胥吏的耳旁,几乎要将这一行人的耳膜给刺穿了。 朱典楧没有料到史褒善的底线这么低,竟然敢勾结自己的“大伴”。 史褒善更没有料到朱典楧压根就没底线,直接把圈养的老虎给放出来了。 “藩台,藩台……” 史褒善的上下牙打了个颤,近乎撕心裂肺的嚎了出来。 “跑,跑,跑啊!” 在这一刻。 什么官阶、俸禄都不重要了。 谁跑得慢谁倒霉。 那三只没有抢到赵贵的老虎从虎圈里出来时,脸上还有些懵逼。 看到面前这几人拔腿就跑之后,那三只老虎基因里的潜能也好似被激发了一般,径自朝着眼前的史褒善一行人追了过去。 听着虎圈外的惨叫声跟虎啸声,原本趴在圈里继续啃噬赵贵的那两头大虎亦是放下了口中的赵贵,径自从虎圈中冲了出去。 “尔等手中的兵刃是干甚吃的?!还不速速擒杀这畜生?” 史褒善拽着面前一个胥吏的衣领子玩命的嚎叫着。 那胥吏也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将手中的雁翎刀递给了史褒善。 意思很简单。 你行,你上! 另一边,朱典楧的声音回荡在伊王宫中。 “关闭宫门,把这些畜生全都给孤放出来!统统放出来!” “喏!喏!” 随着一道道闸门被打开,伊府动物园的动物们,自由了。 听着虎圈外各种野兽的嚎叫声。 宁玦一脚踢开赵贵已然没有人形的尸体,兀自虎圈内探出头来。 “不是,虎哥,咱这还没吃完呢,你TM急啥啊,要么说一辈子吃不上四个菜呢。” (本章完) 第135章 急召返京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伊府虎圈而出便是承运殿,先是史褒善带着一队胥吏自承运殿角落冒出头来。 王宫中的侍卫、太监均是侧目,还当是朱典楧又发脾气了。 不多时,众人便看到了三头花斑猛虎自虎圈方向跑了出来。 霎时间承运殿便乱做一团。 “劲弩何在?还不速速射杀?!” 史褒善用尽全身气力终于喊出了这一句。 王府的仪卫这才回过神来,个个弯弓搭箭准备射杀饿虎。 不待仪卫放箭,宫殿的连廊之上便出现了朱典楧骑着马擎着鹰的身影。 “史逆欲戕害于孤,孤纵猛兽临凡降贼!谁敢伤孤的神兽?!” 史褒善也顾不得许多,开口便厉声道:“吾河南藩司也!放箭!” 王府的仪卫们看看朱典楧又看了看史褒善。 最终,这些仪卫们做了一个两边都不得罪的决定。 ——跑! 史褒善等人直接往王府正门跑去,而有几个没来得及反应的小太监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直接便被那饿虎扑到了两人。 另有一甲士走投无路,举枪便刺,那枪倒也给面子,枪尖刚一刺中老虎。 枪杆便应声而断。 被刺伤的老虎更是疯了一般朝着那甲士扑了过去。 三两口便将那套粗制滥造的甲胄撕了个粉碎。 直到那五只老虎每只都啃的血肉模糊之后,伊王府中的众人这才稍稍的松了口气。 “藩司,他们吃饱了应当就不吃咱们了吧?” 好不容跑到王府裕门的史褒善稍稍松了口气。 “只要能吃饱,应当是不会再来了,速开宫门,去见中丞……你动啊,那五头畜生还得且吃一阵子呢。” “藩,藩,藩司……又,又来了!” 史褒善寻声望去,两头金钱豹优雅的自虎圈的方向溜达了出来,在那两头金钱豹后面的,则是十几只灰狼。 “直娘贼,伊王养这些畜生作甚?!” “快快开门!” 而朱典楧已然骑着马悠哉悠哉的出现在了裕门的城垣之上。 平日里没理都要搅三分,现如今好不容易被朱典楧抓到史褒善的把柄,朱典楧已然准备好先整死史褒善而后上报朝廷了。 “此孤国中,孤养什么畜生,还要知会藩司衙门吗?” “我大明朝最不当养的,就是你们这帮畜生!” 承运门上人头攒动,而在城墙的另一边,河南巡抚端廷赦亦是带着兵丁自裕门而入,已然到了承运门下。 “端中丞来的正好,此獠勾结内臣,戕害本王!还不速速入宫,将其拿下!” 与端廷赦一门之隔的史褒善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中丞!中丞!虎兕出于柙,速速来救啊!” 端廷赦却是面色一沉,直接朝着面前的红门大骂道:“大胆史褒善,竟敢戕害殿下!吾是奉命来拿你的!” 此话一出,门另一边的史褒善登时便没了话说,只剩下了胥吏恫吓金钱豹的声音。 而城墙上的朱典楧亦是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殿下!还请速开城门,好令臣缉拿此獠啊!” 朱典楧这才兴奋的一摆手。 “开门。” 就在承运门的城门缓缓敞开时。 端廷赦的面色一变,身后的一队弓箭手也已然冲进了宫中,径自弯弓搭箭起来。 “嗖!”“嗖!”利矢离弦之声传来。 什么虎、什么豹,统统变成了刺猬。 “一个不留,全数宰杀!” “喏!” 看着擒杀宫中猛兽的军士,朱典楧纵马下城,连声道:“孤看谁敢!” “伊王爷!” “前几日各州县参您的奏本早已抵京!拘您入京的内臣,就在巡抚衙门,您是待会同臣去见,还是臣替您将其召来?!” 直到这会,朱典楧才反应过来。 端廷赦方才是在骗他开门。 “端廷赦!好啊!伱跟这姓史的是一伙的是吧?!” 端廷赦奔着拱火来的,生怕朱典楧就这么乖乖的跟自己回了巡抚衙门。 天子的手令跟内臣都已经到城中了,朱典楧这条命其实就等于已经不归他自己了。 而方才脱险的史褒善却是玩命的在朝端廷赦使着眼色。 “伊王爷!我们都是朝廷一伙的,有何不妥吗?!” 朱典楧倒也没有让端廷赦失望,当即便大喝道:“孤宰了你们!找仪卫司来!给孤擒杀了他们!” 听着二人的对话,史褒善忍不住叹了口气。 “中丞糊涂啊!” 端廷赦茫然的看向了史褒善:“沱村此话何意?”而后又压低了声音,低声道:“仪卫司那边我已然黜陟好了,待会刀兵一动,他们便散,先坐他个谋逆在说!” 还没等史褒善说完端廷赦就知道史褒善为什么这样说了。 因为他亲眼看到朱典楧硬是在裕门的城门楼子里拖出了一门大将军炮对准了他们。 有的人就不能客气,因为他们是真实在。 “伊王反矣!” 在河南巡抚端廷赦的一声哀嚎声中。 “轰!”的一声炮响在伊王宫中炸响。 “给孤炸死这班直娘贼!” “喏……喏!” 端廷赦一把抓住史褒善,连声质问道:“伊王是哪来的大将军炮?!” 史褒善苦笑道:“中丞!您是巡抚,下官去何处知晓啊,赶紧调兵吧!” “宁克终呢?你不是带宁克终来谒王的吗?” 提起宁玦,史褒善登时从眼中挤出了几滴眼泪。 “克终察伊王不轨,大义凛然,被伊王……投了虎圈了!” 端廷赦亦是大怒道:“这不是造反,什么是造反!不能由着伊王闹下去了!” 私设东厂、藐视圣敕这些是已经报上去的。 再加上掠大将军炮、戕害命官这些、抗旨不尊妥妥的谋大逆了,掐指算罢,端廷赦便直接派人回巡抚衙门调兵了。 原本在虎圈里等虎哥回来的宁玦听到王宫里的炮响后彻底坐不住了,艰难的爬起来,向外探起了头。 刚从虎圈里走出来的宁玦便与一头金钱豹对上了眼。 虎哥不成。 豹哥也行啊! 宁玦望着那金钱豹讪笑道:“豹哥,吃了没?” 只见那金钱豹鼻子耸动了一下,而后掉头便跑。 “不是,你跑甚?饱了就饱了呗。” 而后那两头狼更甚,压根就不敢正眼看宁玦,宁玦追上去之后,那狼硬是自己将肚子翻了出来,在地上打起了滚。 宁玦稍一迟疑,那两头狼便蹿了出去。 “这TM什么情况?!伊王府的畜生这么乖巧?!” 直到这个时候,一个爬到房顶上的小太监才看着宁玦苦笑道:“老爷,您是去虎圈了吧?您这浑身都是虎骚味儿,哪个畜生敢上前啊。” 宁玦这才发现,已然有手快的小太监跟仪卫往虎圈的方向去了。 那几只花斑虎已然不见踪影,剩下这些畜生又没有敢对自己下手的,宁玦只得抬头问道:“伊王何在?” “殿下……殿下好像去裕门了。” “多谢。” 前往裕门的路上,宁玦看到了那五头花斑虎的尸体,就在宁玦出现在裕门的瓮城中时,嘈杂的瓮城,顷刻之间陷入了沉寂。 原本发疯的朱典楧也不疯了。 原本痛哭流涕的史褒善也不哭了。 宁玦有些失望的走到那五头花斑虎的面前,依次轻踢了一脚。 可惜没有一只搭理宁玦,反倒是让宁玦的身上又沾了些许虎血。 悲怆至极的宁玦骤然抬起头来,怒视着裕门上的朱典楧,厉声斥道:“殿下还要疯到什么时候?!” “太祖高皇帝若见此景,又当如何黜陟殿下?!” 宁玦上下翻飞的指着自己的脑袋。 就差直接告诉朱典楧朝自己脑门开炮了。 被宁玦一番怒斥的朱典楧心中却是生出了几分委屈,先是便是一愣神,而后怒斥道: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孤替大明除了你们这帮贼人!” 就在朱典楧这一愣神之际,一队甲士径自摸上了城墙。 宁玦翘首以盼的亲眼目睹了举着火把的朱典楧竟是被一队甲士给围了起来,看到这一幕宁玦的脸登时便拉了下来。 打俺答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么悍不畏死! 看到终于有人爬上来的王府仪卫,比见到亲人还要激动,直接将手中的雁翎刀一扔便跪倒在地。 “殿下!降了罢!外面到处都是朝廷的兵马啊!” 朱典楧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面前的指挥使怒斥道:“放屁,孤又没造反!降甚?孤是杀奸臣!孤这叫奉天靖难!” 原本还有些将信将疑的军士彻底不怀疑了。 直接就提着刀扑了上来。 你都靖难了! 还说不是造反?! 身后的端廷赦跟史褒善亦是自厢房中朝裕门城墙上跑去。 “将伊王带回巡抚衙门!” “谁令汝等擒王的?” 端廷赦表情复杂的瞥了一眼宁玦而后道:“克终,朝廷新诏已然颁下,缉捕伊王回京,内臣比你也就晚到了几个时辰。” 不待宁玦反应,端廷赦便从袖中抽出了内阁最新的命令。 “克终,徐阁老令你同缉拿伊王的内臣一并火速返京,京中要生大事了。” 宁玦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这就完了? 我刚到雒阳啊! 早说你们这样,我TM走慢点了! 宁玦不知道的是,这件事情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的多。 就在内阁、司礼监议定缉捕伊王入京之后,宗人府亦以嘉靖的名义,诏令天下各藩择一贤者谐阙,甚至还点名召了几位亲王入京。 自大明开国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多外藩同时入京。 连徐阶跟严嵩,都被嘉靖的这一手给搞懵了。 《皇明祖训》有云:皇亲国戚有犯,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 (本章完) 第136章 浮言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当看到宗人府发出的诏令时,徐阶便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虽然还猜不到嘉靖的目的,但徐阶能明显的感觉到,这整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嘉靖在掌控。 一个大大的“危”字浮现在了徐阶的脑海之中。 “严阁老,徐某自昨日起这头疾愈烈,想告假几日,朝中诸事,还请严阁老与小阁老多多担待!” 手中举着奏本的严嵩抬起头来倏然一笑。 “子升,你还年轻,身子得调理好了,我知晓一个偏方,虽不能根治,却能缓解,子升可想试试?” 徐阶亦不好推辞,只得应承。 “还请严阁老示下。” 严嵩长出了一口气,啧舌道:“这个头疾,需用心药医。” “还请阁老明示。” 严嵩高深莫测的敲了敲面前的书案。 “心药嘛,无外乎就是让心里爽利,如何才能让自己心里爽利,这只有子升你自己知晓。” 徐阶表面上客客气气。 心中却是忍不住骂了一句“废话”。 “哈哈,子升心里怕是正骂我这把老骨头净说些废话呢吧?” “徐某不敢。” 严嵩悠悠道:“这是人之常情嘛,老夫虽不知晓子升因何事烦扰,但老夫知晓,有事情,咱们自己都知道已经没得选了,那还想那么多作甚?” 说到这里,严嵩的话音一顿,而后继续感慨道:“人之心病,十之八九,出于此焉。” 徐阶的表情一滞。 严嵩又笑道:“经验之谈,老夫姑妄言之,子升姑且听之。” 都是千年的狐狸精,把心眼拆开论斤称称,二人也不过就是半斤八两的差距。 唯一的差距就是严嵩知道自己没得选,所以很多事情,严嵩根本不去纠结。 听着严嵩的话,徐阶却是一屁股坐了回去。 “嗯?子升这是……?” “听严阁老一席话,徐某悟矣。” “我等既食君禄,当奉王事,王事不奉,徐某这心病焉能痊愈?” 二人相视一笑。 王世贞等人群情激昂,眼下谁敢替宗法说话,便是与天下清流为敌。 天子面似守旧,实则锐意变法。 徐阶这会若是藏起来,就是两头得罪,这就是嘉靖为徐阶量身打造的一个坑。 自己体面一点跳下去,跟被天子强行推下去,区别可大了去了。 —— “你们这帮奸佞还敢让孤进京?等进了京师,孤奏明天子,伱们一个也活不了!” “哈哈哈,这船怎生这般慢?叫艄公快些!再快些!” “……” 回京的水驿上,宁玦看着被锁在船舱中的朱典楧亦是神情凝重。 这货就是单纯的活该,迎头撞到枪口上了。 但终究是被圈养了小半辈子,心理已经彻底扭曲了。 他自己本身也是这个诡异宗法下的一个受害者。 宁玦也大致能看出来,这货从头到尾就没准备真的把自己怎么样。 有人知道他这个性子,拿他做了一个局罢了。 这个局甚至远没有结束,只是这枚棋子清流用完了,该轮到嘉靖用了。 想到这里,宁玦心中愈发愤恨了起来。 TNND,老子让你们下棋! 宁玦径自起身朝着关押伊王的船仓走了过去。 “宁秉宪,依制,您是外臣,不得提审宗亲。” “谁告诉你我要提审殿下了?本官要替伊王殿下伸冤!” 宁玦这句话把那小内侍都给听懵了。 伸冤? 这事不就是你们搞出来的吗? 宁玦兀自上前,一把推开了关押伊王的舱门。 方才还站在窗边骂不迭的朱典楧也被搞不会了,只得讪讪的回到船舱中坐下,随口吩咐那京中来的内侍道:“滚进来,给孤梳头。” 那内侍亦是轻身上前,捡起一把木梳给朱典楧梳理起了头发。 朱典楧看似不经意的翘起了二郎腿。 “你知孤有冤屈?” “还请殿下一一讲来,臣好上疏为殿下伸冤。” “赵贵勾结史褒善,将你投进了虎圈,这事你知道,他端廷赦骗孤开了裕门,孤杀他们,如何算得上是谋逆?” 宁玦旋即掏出了纸笔:“殿下,这些事情天子尚不知晓,您被人劾的是私设东厂,私藏火器,荼毒缙绅,这些都属实吗?” “属实啊,如何不属实了,祖训上说过不让孤设东厂吗?” 宁玦沉默了。 朱元璋活着那会也没东厂啊! “成祖文皇帝说过不让孤设东厂吗?” 宁玦黑着脸,与那内侍对视了一眼。 那内侍只得低头:“秉宪,祖训上确实没说,文皇帝也没说……” 废话。 谁能想到一个藩王在封地里能没事设东厂玩啊。 当年宁王在南昌那都跟朝廷干上了也没封谁当个东厂提督啊! 宁玦只得将“私设东厂”这一条给划去。 “那大将军炮,您是从何处得来?” 提起这门炮,朱典楧的胸脯挺的更直了,甚至有些骄傲的说道:“自城外校场取得。” “前岁秋操,孤奉祖训操演诸军,见此炮心生欢喜,孤亲率二人这便曳回王城了。” “这不就是偷?” “笑话!孤受封镇邦,那大将军炮,本就当归孤调遣,如何算偷?” 身旁的内侍脸上亦是露出了几分苦笑。 毕竟名义上,朱典楧确实还是雒阳最高军事长官啊! 他只是没有三护卫罢了。 这哪是违抗祖训,这是整个人都站到祖训盲区里去了。 宁玦有些气愤的看着朱典楧跟那内侍质问道:“拿圣旨糊窗户,难道这些祖训上也没说过吗?!” 内侍赶忙道:“宁秉宪,您别急,这事祖训说过,这属于大不敬。” 宁玦咬着牙低声道:“好!那就从这事开始伸冤!究竟是谁蛊惑殿下把圣旨糊窗户上的?” 朱典楧却是随手端起茶盏道: “哦,这件事孤没有冤屈,就是孤干的。” 朱典楧话音刚落,宁玦便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看到宁玦不太友善的眼神,朱典楧这才无奈道:“孤也是有感而发啊。” “何感?” 提起这件事,朱典楧反而气愤起来了。 “那圣旨难道不是障棂吗?” “刘文泰一介庸医,致促两朝圣寿,纵寸磔亦不足偿,竟免于死。” “武宗皇帝征战沙场,壮年落水自水中而出,旋即驾崩。” “夜半时分,竟有大胆宫人,潜入禁中,行刺当今天子。” “自土木堡后至今,我朱家可有善终之天子?” “这圣旨,不是障棂是何物?” 朱典楧身旁的内侍闻言脸色惨白。 “殿下慎言啊。” “慎你*的头!”朱典楧一脚便踹在了那内侍身上,将那内侍踹出了船舱。 “这天下是我朱家的!不是那帮腐儒的!” 朝廷把这些藩王当猪养,不代表这群被圈养的藩王就真的是猪。 天天被王府署官监视。 由己度人本就是人之天性,这几朝的事情又本就离谱,他们很难不多想。 “宁克终,孤让你走了吗?你不是要替孤伸冤吗?” “你不冤我替你伸毛线?!” “砰!”的一声,宁玦便摔上了房门。 朱典楧一脸懵然的看向内侍。 “他还生上气了?他生气什么?!这帮文官就是没一个好东西!” 内侍尴尬的笑了笑。 “殿下,您吃茶,您吃茶……” 就在宁玦带着朱典楧入京之际,一封封以京山侯、驸马都尉、宗人令崔元的名义发出的信件,快马加鞭的送到了各藩入京谐阙的宗人手中。 信中内容皆是急切之色,催促各宗人入京,却又不明说有何事,好似是在故意引人想入非非。 各藩宗人这下更不敢迁延,恨不得星夜兼程的匆匆赶往京师。 因为崔元是嘉靖的人。 这封信,看似是以崔元的名义发出的,实则是嘉靖写给他们的信。 也正是因为这封信。 原本流传在各藩中的各种流言、黑幕在一条条通往京师的驿站、水驿上逐渐汇总了起来。 这些流言真真假假,既有子虚乌有亦有真人真事。 最引人瞩目的自然便是那在午门外杖毙的百余名翰林。 什么伊王不法。 在他们的眼里,早就将此事当成了士大夫扣到他们头上的大帽子了。 这班士大夫就是奔着欺负朱家人来的! 不就是欺负老实人吗?! “王叔,这帮文人这一次是奔着废了咱朱家的各藩来的啊!陛下这怕也是被逼得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召咱们入京的。” “一百多人,要我说,就全都杖毙了拉倒!无非是咱们陪着陛下再打一遍天下!当年高皇帝只身一人都不怕,咱们现如今这么多宗藩怕甚?” 运河水道上,唐府、周府、赵府的几位皇亲议论不休。 只有一位十四岁的少年闻言起身。 “诸位皇亲,眼下言多凭少,还是应当先行入京,探查清楚再下定论。” 少年年纪虽小,却是实打实的郑世子。 经少年这么一说,这些宗人也都相继闭上了嘴。 “殿下可有表字了?” “叔祖折煞,祖训有云,入内则只叙家礼,侄孙表字伯勤。” 虽然通过每月送抵王府的京报朱载堉(yù)能看出朝中局势不似这些这些宗人的凭空揣摩,但朱载堉亦能感觉到自这场己酉之变后,庙堂之中的暗流涌动已然行将跃出水面了。 甚至连他们这些已然躲了百年清闲的宗亲,也已经被卷入到了这场倾轧之中。 朱载堉知晓此去京师凶险非常,但他终究姓朱。 这位七辞王爵,精通天文、地理、数学、音律,被西洋人视为影响了文艺复兴的东方圣人。 入京了。 (本章完) 第137章 只能是福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自午门廷杖之后,整个变法就好似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随着被杖毙的清流越来越多。 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都将矛头直接对准了宗室,而嘉靖却在一次次撼门中,好似落了下风,这几日甚至连廷杖都停了。 任由翰林们撼门,唯一稍显诡异的便是那些六部九卿,除了徐阶之外,几乎全都聋了一般。 好在已然杀红了眼,占尽上风的清流也没怎么关注这帮老狐狸。 押着伊王的船只刚在通州码头停下,便已然有一队东厂的缇卫围了上来。 张佐亲自上前行礼。 “殿下,奉宗人府令,您入京之后,当即刻入宗人府。” 朱典楧面色一沉。 “孤的罪还没定呢,孤要去十王府,入禁中面圣。” 张佐倒也没跟朱典楧废话,轻附在朱典楧的耳畔道:“殿下,十王府已然近六十年没有宗室住过了,依臣所见,宗人府安全些。” 听到张佐这么说,朱典楧的表情不由得轻蔑了起来。 “还得是京师的下人会办差!你们都看看人家是怎么办差的!入京!” 看到主动策马直奔宗人府而去的朱典楧,宁玦跟随行的内侍异口同声的叹了口气。 “唉。” 不多时,宁玦便看到了等候在码头的张居正。 “叔大?” 见到宁玦平安无事,张居正这才好似松了口气一般。 “听闻宁兄竟被那伊王投入虎圈之中,当真是骇煞我也。” 前前后后宁玦走了也就半个多月,正是京师春意正浓时。 宁玦皮笑肉不笑的开口道:“也就那样,叔大公务不忙吗?” 经宁玦这么一说,张居正这才回过神来。 “宁兄,休得迁延了,跟张某直接入宫吧,宫中怕是要生大事了。” 听到宫中有大事要发生。 宁玦这才强行振作了起来,跟着张居正钻上了马车,直奔东宫而去。 一路上,听张居正的描述,宁玦这才大致了解了这段时间京师发生的事情。 自从雒阳州县上表弹劾以来,京中的这帮清流几乎是一日都未停歇。 充分发挥了只要谏不死,就往死里谏的精神。 逼得老道士方寸大乱,现在马上就要闭关遁了。 就在宁玦抵达京师后不久。 各藩的宗人相继露自通州上岸,而自山西入京的代、晋、沈等藩也相继抵达京师。 紫玉盈坐,衣冠满朝,本应举国欢腾,所有人却都阴沉着脸。 尤其是那些入京的宗藩,无不视路上所见之儒生为仇寇。 —— 清宁宫。 “伊王谋逆?!那不是我到雒阳之后才发生的事?” 朱载壡自面前的书案上抽出了些许奏本,摊在了宁玦的面前。 “宁师请看,自前日雒阳奏报抵京起,诸位先生便已然变换了说辞,将朝廷命官投之虎圈,炮轰巡抚……” “我不是上过奏疏阐明前后因果了吗?” 朱载壡无奈苦笑道:“宁师,您觉得那本奏疏有用吗?诸位先生压根就不是来讲理的,只是单纯的要废了伊藩罢了。” “那他们究竟想作甚?” 朱载壡咬着牙低声道:“以谋逆论,视宁藩例,焚尸灭迹,挫骨扬灰。” “嘶~”宁玦听到这帮清流得出的结果也是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至于吗?” 关于朱典楧的记载,宁玦倒是记得一些。 过几年那些更混账,荼毒雒阳百姓不轻。 但这会还没到那时候呢,不少惊天地的大事朱典楧还没来得及干呢。 怎么直接就给定成挫骨扬灰了? “一百一十七位先生的命,他们焉能善罢甘休?” “又死了这么多?”宁玦闻言不由得痛心疾首了起来。 怎么我刚一走,你老道士就大开杀戒啊! “当日行刑之时,孤便劝过父皇,父皇便好似疯魔了一般,执意杖毙这么多士人,唉。” 朱载壡甚至已经对朱典楧这个案子不抱太大希望了,朱载壡现在担心的是,只一个朱典楧,能不能平息天下士人心中的怒火。 只有宁玦小心翼翼的看着朱载壡问道:“那现在还廷杖吗?” 宁玦大致估计了一下,即便是有人放水,这样的廷杖自己再吃两顿也就差不多了。 朱载壡摇了摇头。 “自前日伊王将宁师投入虎圈的消息传来之后,父皇也不再廷杖了。” 听到这里,宁玦心中一阵悲戚。 我回来了你又不打了是吧?! 宁玦的表情逐渐凝重。 “朝中诸公,无一人发声?” “发声?”朱载壡自书案上抽出了一份奏本:“京山侯三日前曾替伊王说话,今早上老头就把辞呈递上来了。” 张居正亦在侧旁道:“京山侯今年已然七十二岁了,自替伊王上疏以来,日日都有翰林遗孀上门哭求,着实骇人啊。” 老头今年都七十二了,天天有人披麻戴孝的在家门口哭,知道的是求崔元闭嘴。 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头死家里了。 “不止是哭求京山侯。”一直坐在侧旁拨弄算盘的高拱抬起头道:“我听闻,有人已然哭到京山侯胞弟崔充养的外室生的儿子那里了。” “崔充?弘治十二年的山西解元?不是都死了三十多年了?” “别说伱我了,就是崔家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丁口失落在外,这一次刚好让这孩子认祖归宗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张居正有些后背发凉的看着高拱。 “当真是福吗?” “只能是福。” 一阵寒意在清宁宫内众人背后蹿起,找个冒认的孩子,一点都不可怕,只会让人觉得可笑。 这件事情可怕就可怕在,崔家认下这个孩子了。 你崔家不知道的家事我们知道。 你崔家找不到的人我们找得到。 赤裸裸的威胁! 张居正等人已经能想象到那孩子抱着自己老爹牌位认祖归宗的画面了。 那一刻,老头怕是连自己小时候跟先生顶了几次嘴都想起来了。 只有宁玦眼前愈亮。 他们要是威胁不了我,会把我怎么样? “我没有外室,也没有什么私生子。” 宁玦的话最终打破了清宁宫的沉默。 “宁师,此事不可鲁莽。” “何为鲁莽?”宁玦径自起身:“伊王或许罪已致死,诸公说他戕害百姓,其罪当诛,可,说他为害封国十余载,亦可。” “但决不可是将宁某投入虎圈,因为将宁某投入虎圈的那人叫赵贵!” “可是……”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没有那么多可是。” 宁玦径自拉开椅子,坐在清宁宫写了一份奏表,而后径自便朝着午门的方向走去了。 张居正原本欲拦,却被朱载壡悄悄拉住。 “张先生,让宁师去吧。” “殿下何意?” “孤觉得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让宁师在外策应父皇一把吧。” 朱载壡隐隐察觉到这件事不简单,而且宁玦又不是崔元,只身一人,倒也不担心什么旁事。 当宁玦抵达午门时。 已然有不少的清流跪在午门外打卡了。 “宁克终来了!” 不只是谁喊了一句。 跪请的清流一侧目,当即便有人替宁玦腾出了一个最靠近午门的位置,甚至还有一个司礼监的跪垫。 宁玦稍稍拱手。 “多谢。” 而后,宁玦便拿着奏本熟练拜倒,王世贞亦是凑上前来。 “克终来的刚好,你来了,我们大家伙也便有凭证了,咱们一并给你讨个公道!” “黄公公!开门吧!我们要面圣!” “……” 就在清流们群情激昂时,宁玦不大的声音却直接震傻了他们每一个人。 “我不是来劾伊王的!” 王世贞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克终,你说甚?” 宁玦看着王世贞微微一笑。 “我说,我不是来劾伊王的!” 王世贞不敢置信的看着宁玦。 “那你是来作甚的?” “我是来正人心,靖浮言的,就是要告诉天下人不是伊王将宁某投入虎圈的!” 话音刚落,午门之下一片死寂。 “克终,你说话可要慎重啊。” “那赵贵就是死在宁某面前,一字一句宁某听得真真切切,哪怕是赵贵从中构陷于史方伯,此事亦与伊王无关。” 王世贞的脸颊涨的通红。 “你,你,你!” “我怎么了?!” 王世贞憋了半晌,才从口中挤出了一句。 “……那你将垫子还我!” “这垫子是你家的?!” “你!”王世贞径自起身,踱步几圈之后,才扭过头来,看着宁玦质问道:“伊王私藏火器,轰击巡抚,高呼靖难,此事是真的吧?这不是谋反什么是谋反?” “这些宁某便不管,宁某也管不着,反正将宁某投入虎圈的不是伊王,是赵贵。” 王世贞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你就咬死这一件事了是吧? 没有你被扔进虎圈这事,后面这些事还说得通吗?! 踱步良久之后,王世贞依旧是跪倒在了午门下。 “那伊府亦当坐谋大逆!吾等要见陛下!” 午门下争执不休的众人不知道,在面前五凤楼上,八双眼睛已然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自称闭关的影帝嘉靖看着面前的宗人无力道:“朕知道你们难,朕也难啊。” 七十五岁的代府襄垣王朱成鍨((kuí))愤愤的指着午门外的清流怒骂不止。 “朝廷养这帮人当真是白瞎了!” “一帮狼心狗肺的东西!” 嘉靖坐在龙椅上亦是愤然道:“朕让他们变法,竟是直接变到朱家头上来了!” “朕也是实在没办法,才将太叔公请入京师的啊。” 朱成鍨是现存宗室之中辈分最大,唯一一个跟堡宗平辈的郡王了,这也是嘉靖点名叫朱成鍨入京的原因。 “陛下放心,只要老头子我还有口气儿,就定不能让他们如意!” 看着眼前群情激愤的宗亲,嘉靖心中不由得愈发感慨了起来。 这个宁玦,当真是我大明朝的一把神器啊! (本章完) 第138章 血祭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出乎宁玦意料的是,这些清流,还真就每日跟自己骂两句就拉倒了。 甚至连个放狠话的都没有,无外乎就是上疏骂自己两句。 每日与之面叱的宁玦都快忍不住了。 你们倒是支棱起来啊! 王世贞等人之所以没有对宁玦怎么样的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宁玦说了不算。 他们这群人,连议罪的资格都没有。 在京武勋,也就只有定国公徐延德有资格入宗人府议事。 直到各藩宗人全数抵京,嘉靖这才颁旨,摆驾奉先殿,当着列祖列祖的面议伊王之罪。 入京的宗亲,拢共二十五人。 在加上本就在京的,不过六十余人罢了。 内阁徐阶、严嵩两人宣读伊王罪罢,便径自退到侧旁笔录。 朱成鍨手中拿着宁玦的奏本径自起身,走到崔元的面前。 “崔驸马,这事情难道还要议吗?” “伊王,拿圣敕糊窗子,罚俸三年,关凤阳高墙三年,可行?” 崔元低着头小声道:“老殿下,伊王谋逆之事已然查实,当,当坐谋大逆……” 此话一出,奉先殿内一片死寂。 嘉靖亦是不悦道:“京山侯,谋逆之事,岂可轻言?需待有司详查,今日朕令诸宗亲所议的,是伊王早先之罪。” 崔元这个被嘉靖一手扶持起来的驸马,却是一反常态的跪倒在地。 豆大的汗珠在额头上渗出。 “陛下!伊王谋逆之事,查之凿凿,臣以为,不妨趁宗亲都在,一并议了便是。” “谋逆?!姓崔的!你是我朱家的驸马!不是他们清流的驸马!” 朱成鍨本身不过就是一个郡王,甚至这个郡王还是他爹从严嵩手上买来的。 但有嘉靖撑腰之后,事情可就不一样了。 “那京山侯的意思是?” “谋大逆,视,视宁府例。” 其余在京宗人皆默然,显然他们是站到了崔元的那一边。 看着缄默不言的在京宗戚,嘉靖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起驾,回宫。” 嘉靖直接使出了拖字决,掉头回西苑去了。 议吧,反正朕不拍板,这事就没完。 你们看着办。 嘉靖的行动给朱成鍨等人提了个醒,大不了就拖着嘛。 当朱成鍨等人自午门而出时,看着跪在外面的清流怒斥道:“做伱们的春秋大梦吧!” “只要我老头子在这里,你们便定不了伊王的死!” 身后的宗人亦是连连附和。 “大不了就不走了!只要我们在,谁也定不了伊王的死!” 郡王也是王,终究是朱家人。 这些清流们不敢与之争辩,却是个个脸上杀气毕露。 —— 徐家。 得知了奉先殿议事结果的清流,一股脑的涌到了徐家。 刚一进门王世贞便气愤的看着徐阶。 “恩师,咱们难道便由着陛下这么一直拖下去?!” 徐阶面色平静的喝了口茶,静道:“不拖还如何?祖训清清楚楚,皆由上裁。” “这是……?” 王世贞还没等说完,徐阶便将一块铁牌轻轻的放到了王世贞的面前。 “前几日徐璠去应天时,路上碰见几个想来京师告御状的雒阳百姓,心生怜悯便带来京师了,元美代我去通州水驿接一下吧,这也算是老夫送佛送到西了。” 王世贞自徐阶手中接过铁牌,眼前陡然一亮。 “学生知晓。” 当天夜里,宫闸早已落下的承天门外鸦雀无声,把守宫禁的甲士忽然接到了一个奇怪的调令,致使皇城望台上出现了一个不到半刻钟的空隙。 就在这个空隙之中,一道黑影径自朝着承天门的门洞跑了过去。 直到次日清晨时分宫闸升起,看到登闻鼓下飘荡着的人影。 高忠就意识到要出大事了!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就这么缢死在了登闻鼓下,而那个汉子的发髻上,则是系着一份状子。 “一帮杀才!你们是怎的当差的?!百十号人,眼睛是出气儿的?!” 高忠有些颤抖的斥责声回荡在承天门外。 这并不是第一个这么告御状的人,甚至也不是第二个。 洪武二十四年,龙阳水灾,龙阳典史青文胜数次上疏蠲免龙阳田赋而不得回复,最终自缢鼓下。 太祖震悼,蠲免龙阳田赋两万四千石永为定额。 在洪武朝,这是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但青文胜同样也给大明开了一个恶例。 自堡宗朝开始,就陆续有百姓稍有不岔便入京告御状,无人受理便直接自挂鼓下,到了正德朝连敲都不敲了,直接挂,反正边上有人救。 但昨夜,却真的有人吊死了。 “高公公,卑职等昨夜就是不到半刻的空隙啊!谁成想竟真有人趁这个空挡自缢!” 高忠想都不用想这状子上的内容。 绝对跟伊王逃不了干系。 果不其然,不等高忠查清原委,在承天门外便出现了一群操着雒阳方言的百姓。 “快去西苑通禀,咱家在此拦住他们,快啊!” “喏!” 就在报信的缇卫刚离开不久,看到不远处出现的一众清流,高忠就知道,自己在这儿拦也拦不住了。 看到登闻鼓下的那具尸体,这些“清贵”们便猜出了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问清此案涉及伊王。 这帮人个个都好似是打了鸡血一般。 “太祖高皇帝若在,焉能放任此等恶王至此!” 王世贞闻讯愤慨非常,一众清流亦是喊打喊杀了起来。 因为这些百姓说的事情都是真的,朱典楧鱼肉乡里就是事实。 “宁克终!事已至此,你还要为伊王说话吗?!” 夹在人群中的宁玦看到面前的百姓,亦是怒斥道:“我从未说过伊王无罪!” “但将吾投入虎圈的,确实不是伊王而是赵贵。” 王世贞闻听此言亦是气的浑身发抖。 “好你个宁克终啊,我怎的以前没有看出你是这样的人!” “这般恭顺,你在都察院作甚,一纸调令调去伊王府岂不美哉?!” “今日我王世贞,便与你宁克终割袍断义。” “撕拉”一声,王世贞便将官服扯下了半截。 宁玦却是一把推开了王世贞。 “省省吧,谁跟你有义,你TM谁啊?” 不只是王世贞。 连那些入京告御状的百姓亦是一脸愤恨的看着宁玦。 他们听不懂宁玦在说什么,他们只知道,宁玦是在替他们的仇人说话。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得到消息的嘉靖却是没有丝毫耽搁,直奔承天门而来。 而后便是内阁的徐阶与严嵩、以及住在十王府的宗亲。 赶到承天门的嘉靖亲自查验了缢死的那具尸体。 王世贞则是带着清流直接跪倒伏请。 “陛下,他们都是我大明的淳淳之民啊,他们,他们只是想活啊……” 那些告御状的百姓亦是将朱典楧的罪状如数家珍的报了出来。 嘉靖木然的抬起头。 “召宗亲,奉先殿议事。” 嘉靖的态度已然变了,朱成鍨不敢置信的看着嘉靖。 “陛下,不能这会议啊。” “再不杀,咱朱家的天下就要丢了。” “陛下!” 这一次的议事,异常的顺利。 什么罪状都已然不重要了,无外乎就是定朱典楧一个死罪罢了。 光是将朝廷命官投入虎圈这一条,就足够治朱典楧挫骨扬灰了。 “……视宁府例,除国,灭迹。” 午门外的清流,听着议事的结果,莫不弹冠相庆。 恶藩伏诛,百姓雪冤,标准的大团圆结局。 但在宁玦的眼里,这件事却是显得分外荒唐。 “将吾投入虎圈的,是赵……” 宁玦正要替朱典楧在争辩两句,不料却被人拉住。 “秉宪大义,但还是暂歇片刻吧。” 宁玦有些迷茫的回过神来。 却见一身着蟒袍头戴翼善冠少年正拉着自己。 “殿下是……?” “小王郑世子,代伊王谢过秉宪了,只不过伊王必须死,秉宪没有必要空赚骂名了。” “但事实终究是事实。” 朱载堉看着宁玦却是不由得一笑。 “事实没有那么重要。” 见四下无人,朱载堉这才从宁玦的耳边轻声提醒了一句。 “秉宪难道没有发现,这些都是陛下有意为之的吗?陛下,睿识绝人,小王钦之,佩之,言尽于此。” 说罢,朱载堉便消失在了幽深的宫墙之中。 朱载堉看破了嘉靖的目的,却一直没有点破,自然是因为朱载堉觉得嘉靖做的是对的。 宁玦的眉头逐渐紧蹙,这才发现下令打死清流的是嘉靖,怎么一圈折腾下来这货又成了裁判了?! 想到这里,宁玦忍不住回头一望。 几个面色铁青的远房宗人簇拥在朱成鍨的身旁与面前弹冠相庆的清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朱成鍨的身后,是山西、河南两省,成千上万的远房宗亲。 这些太祖高皇帝的血胤,也就只能算是宗亲了吧。 宁玦心中旋即一怔。 这是嘉靖有意为之,那这……就是在故意给两边拉仇恨? 想到这里,宁玦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妖孽……都是妖孽。” 看着朱成鍨等人,宁玦这才意识到,午门死的那些翰林少了,只杀一个朱典楧亦是远远不够的。 嘉靖会一直这么杀下去。 直到宗室的手里沾满了士人的血,士人手中沾满宗室的血。 这些血,都是在替嘉靖祭一件兵器。 一把顶在士大夫后腰上的利刃。 大明,需要不是一两个能臣。 而是成千上万足以深入到民间有能力且愿意将天下士绅的土地一分一厘都量的清清楚楚的吏。 只要有这批吏。 内阁就是栓两头驴,这个法也能变下去。 故,朱典楧不仅必须死,而且死的必须要惨。 惨到天下宗室想起士人,便会红眼,恨得咬牙切齿。 同样,宁玦相信朱典楧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死的这么惨的朱家人。 至于清流,他们流的每一滴血最终都会成为皇权的保障以及最后卸磨杀驴的那把牛耳尖刀。 (本章完) 第139章 物伤其类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自始至终朱典楧连嘉靖的面都没有见到,便已然被宣判了死刑。 有了宗人府的诏令之后,整个京师的各衙门都好似打了鸡血一般,一切流程特事特办,仅三日时间,便敲定了一切用度。 嘉靖先是亲身赴太庙告祭列祖列祖,阐明朱典楧的罪状,东厂则选一队缇卫赴雒阳查抄伊府库银。 而在京宗亲则是陪同伊府诸宗亲,在宗人府见到了朱典楧最后一面。 被关在宗人府的朱典楧早已没有了往日在雒阳嚣张跋扈的神彩。 两个少不更事的儿子跪倒在木栅栏外寸步不离。 “父王,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宫。” “哭甚,哭甚!陛下马上就要见孤了,等孤奏明天子,回雒阳讨奸,讨完奸带你们出城打猎去。” “把眼泪憋回去!你们是天潢贵胄,动不动哭哭啼啼的算甚!” “……” 各府朱家人围在朱成鍨的身后,看到这一幕皆是缄默不言。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他们想到的只有从小到大,王府署官在他们面前是何等的嚣张跋扈。 这倒不是与朱典楧共情。 而是一种危机感。 伊府被废了。 那我们呢? 日上三竿,宗人府的钟声响起。 宗人令崔元带着一队内侍自衙署外入内。 “各位宗亲、殿下,得罪了。” 崔元径自一摆手,朱典楧的两个儿子便被内侍从房间里拖了出来。 一时间,哭声绕梁。 连被关在里面的朱典楧都怔住了。 “不是,不是说要带本王见陛下吗?” 崔元表情复杂的看了一眼朱典楧,没有任何回话。 毕竟从严格意义上讲,朱典楧已经不是大明的藩王了,而是庶人。 一个行将被焚尸灭迹,挫骨扬灰的庶人。 内侍上前,已然将朱典楧所在的房间给围了起来。 一股火油的味道在衙署内弥散开来。 闻到这股味道的朱典楧什么都明白了。 “殿下,该上路了。” “孤上什么路?!孤还没有见到天子!你们要刺王杀驾吗?!” 崔元低着头咬牙道:“殿下如若不从,臣便只能派人帮一帮殿下了。” “伱什么意思?!你跟那帮腐儒是一伙的?!” 崔元无奈的摇了摇头,而后一摆手。 四名身材壮实的内侍快步上前,其中两人手中拿着的则一段白绫。 另两人按住朱典楧。 “大胆!你们,叔祖,救我……” 朱成鍨身旁朱典楧的两个儿子亦是哭声震天。 “父王!” 朱典楧在原地挣扎了两下,而后便没了生息。 伴随着一阵火光闪过。 曾经为害雒阳七世的伊藩彻除国。 朱典楧的二子也皆因此故被废为庶人。 当大火吞噬了这处宅院后,崔元亦是没有分毫迟疑,当即便将整处废墟铲平,栽上了几株小树,是为焚尸灭迹。 就像是朱典楧从未入京过一般。 看着宗人府里的火光,所有士人都不约而同的祭祀起了这段时间在午门外被杖毙的清流。 城中金纸、香烛甚至被买断了货。 徐家厅堂之中,看着弹冠相庆的众人,身着素服的王世贞径自坐在一旁神色凝重。 “一个伊王而已,没什么值得高兴的,我大明尚有宗藩二十四府。” 坐在王世贞不远处的陶承学疑惑道:“元美可是又察有宗藩不法?” 这帮“清贵”们在这一刻,好似个个朱允炆附体了一般。 自撼门以来,有太多的人已然名垂青史。 多少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被几顿廷杖轻而易举的办到。 最重要的是,天下士人已然将宗法视作新法的痛脚了。 名,利皆在眼前。 “辽王!” “昔日辽王逼死了叔大之祖,我等这也算是替叔大报仇了!” 陶承学眼前陡然一亮。 张居正,那可是东宫的人! 直接就势将太子也拉下水! “妙,妙!那便一鼓作气,就自辽王下手!” 朱典楧的刚被赐死,次日清晨时分,王世贞等人弹劾辽王的奏本便已然递送到了嘉靖的御案上。 这是清流的仇恨。 亦是天下士人的一次示威,堆成小山的奏本,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满了“天下苍生”,但每本其实都只有四个字。 ——停止变法。 就在奏本入内的一刹,嘉靖便召了六部九卿并在京宗人入内。 —— 无逸殿内。 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本弹劾辽王的奏本。 要说谁的表情最为精彩。 自然是辽府宗人,即辽王朱宪。 “陛下,这定是那东宫侍讲张居正构陷于臣啊!” 朱宪(jié)是真的慌了。 说好了入京议伊府罪,怎么议到我自己身上来了?! 何止是朱宪。 如果说朱典楧那还是情有可原,朱宪这里便是图穷匕见了。 嘉靖没有做声,却是讲目光看向了徐阶。 这是嘉靖为徐阶精心搭的一处戏台子。 同样也是徐阶的投名状。 “臣,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徐阶,有本要奏!” 徐阶的额头上尽是冷汗。 让他紧张的,不是嘉靖的眼神。 而是严嵩的目光。 严嵩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徐子升要是不奏这一本,我可就要奏了! 这出戏,你不唱,有的是人唱! 若是让旁人替你唱了,那徐阶辛辛苦苦大半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嘉靖的目光灼灼。 “奏!” “宗室害国,已成社稷累卵,这宗法,不变不行了!” 听着的徐阶声音,嘉靖心中那块巨石这才算是落了地。 朱宪也好,朱成鍷也罢。 心中的怒火彻底压不住了。 朱成鍷径自起身,指着徐阶怒道:“徐阶,孤看你是忍不住了罢!你们这帮腐儒的燕国地图,当真是长啊!” “老殿下!山西、河南两省岁入不及禄米之半,天下如何供养得起宗室人丁滋生啊!” 当第一步迈出之后,剩下的路也便轻松了。 徐阶也不再拿捏直接与朱成鍷争辩了起来。 “启奏陛下,依臣之见,是时候为天下宗室,另谋出路了!” 徐阶径自起身,而后便背诵起了那日黄锦在午门前诵读的各藩奏本。 “……暴三十年而不葬,年逾三十而不得婚配,此番种种,诸位殿下难道当真不知晓吗?!” 朱成鍷、朱宪等藩王怔在原地。 看着哑口无言的皇室宗亲。 徐阶再拜。 “臣徐阶斗胆,准许天下宗藩,自谋出路!给皇亲一个出路,也给天下百姓一个出路!” 朱成鍷一屁股坐回了原坐。 嘉靖亦是面露难色的看向了朱成鍷。 “太叔祖。” 朱成鍷脸色惨白的抬起头,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 “陛下,给咱朱家人,准备了什么出路?” 不待嘉靖开口,原本侍立一旁的严嵩缓缓开口。 “臣,文渊阁大学士严嵩,谨奏。” 严嵩的这一声,彻底打破了徐阶的最后一丝幻想。 这些就是嘉靖跟严嵩提前商议好的! 当自己那日出现在午门时,这个坑就已然挖好了。 “诸亲王、郡王为存亲亲之谊,先行留置。” “郡王以降,禄米尽罢,朝廷当为其留备出路。” 听到严嵩的话,朱成鍷等人的脸色这才稍稍好转。 目前来看,起码他们这些亲王、郡王是不受影响的,而禄米的大头其实也并不是宗室,而是这些将军、中尉们。 虽然这些人俸禄低,但架不住人多啊! 最重要的是,这些宗亲也知晓,朝廷确实是养不起这些宗亲了。 严嵩话音刚落,坐在一旁的朱载堉亦是起身见礼。 “陛下,严阁老、徐阁老,小王有一事想问。” 此话一出,无论是嘉靖还是严嵩、徐阶全都一愣,主要是他们一时半会没想起来这孩子是谁。 严嵩沉吟片刻,这才打破了尴尬。 “请世子殿下发问。” 朱载堉这才问道:“请问诸位先生,为我朱家小宗,准备了何等出路?” 严嵩一时语塞,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时。 朱载堉却是率先开口道:“小王有一谏,不知阁老可愿一听?” 严嵩看了一眼嘉靖,看清楚嘉靖的表情后这才开口道:“愿闻其详。” 朱载堉轻描淡写的自口中吐出了四个字。 “移镇江南!” 此话一出。 徐阶如闻晴天霹雳一般怔在了原地。 还说我图穷匕见?这是你们图穷匕见了吧! 严嵩有些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盯着朱载堉问道:“郑世子所言何事?” “朝廷变法,必要清量田亩,清量田亩,总归是要人手的,又要识字,我朱家人旁的不会,字还是识的。” 听到朱载堉的话,无论是朱宪还是朱成鍷,眼前均是一亮。 你们这帮腐儒都TM两袖清风是吧?! 现在该轮到看看你们袖子里究竟藏着多少清风了! “清田亩,均役赋,朱家的天下,不让咱们朱家人去量,让谁去量?!” “老臣附议!” “臣附议!” “……” 此议一出,原本还手足无措的宗人,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严嵩亦是径自起身,拜倒在地。 “臣严嵩,附议。” 在宗人喊打喊杀的议论声中,嘉靖的目光却是死死的盯住跪在自己面前的徐阶。 己酉之变畿辅各州烧毁的那些仓,想让朕认了这个哑巴亏是吧。 可以。 但你们最好真的是两袖清风。 “臣徐阶,附议!” 这句话,徐阶说的风轻云淡,却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才说出口的。 可以预见,在不远的将来。 定然有被清量田亩的宗人逼死江南的缙绅。 同样也会有宗人在清量田亩的时候,被当地的“刁民”打死。 而这,本就是这出戏的一部分罢了。 (本章完) 第140章 摊丁入亩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当无逸殿的消息散失秩至王世贞等人手中时。 原本弹冠相庆的清流们脸上的笑容几乎在一瞬间凝固。 就好似是吃了一记闷拳一般。 一个朱典楧死了。 山西、河南两省,成千上万个朱典楧,马上就要送货上门了。 朝野上下,所有的清流都明显察觉到,朱家的宗人正在逐渐成为朝堂上一股崭新的力量。 要命的是他们没有任何前例可寻。 历朝历代就没听说过哪朝的宗室有这么多人的,就是均分到两京一十三省,每个省都能分千把男丁,足够将每个省的田亩厘的清清楚楚。 紫禁城几乎一夜之间就安静了下来。 午门外面也没有人撼门了。 宗室也不在西苑外吵吵闹闹了。 独西苑内香烟袅袅,嘉靖喜不自禁的听着宗人令崔元的汇报。 “禀君父,严阁老已然将郑世子的谏言归纳整理了出来。” “亲王、郡王皆留封国,北藩厘南,南藩厘北,年逾六旬着,各藩自奉,参与厘田者,地方州郡每岁支银二十两,准其入籍。” “另外各藩媵妾所出之子,玉碟未录之血胤,皆当补录,臣跟各位殿下估略了一下,大致还能有两千人丁口。” 每岁二十两,总好过朝廷年年打白条。 朝廷的负担也轻一些,一点点的削便是了。 现在的嘉靖是真心觉得这宗室的人丁还是少了些。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就是……这天下田亩都厘清之后,这些宗人又当何去何从啊?” 嘉靖的嘴角微微一扬。 “关关难过关关过,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看到嘉靖的表情,崔元不敢再多问,只得唱喏。 不难猜到,待到天下田亩厘清,宗人跟士人的这个梁子也就算是结死了。 到时候随便找点差事打发了便是了。 嘉靖也几乎没有给天下清流反应的时间。 趁着宗人在京,直接将宗亲留在京师,参加朱载壡的冠礼一并准备将裕王、景王的冠礼同时举行。 打的是普天同庆的旗号,却在发往礼部的一封封圣敕中,却夹杂着一份将景王封地自德安迁至扬州的圣旨。 —— 清宁宫内。 “扬州是江南的要冲,裕王留在京师又成了景王的要冲,没想到陛下连皇子都要算计到这个程度。” 张居正嘴上虽是这么说,脸上却是眉飞色舞。 如果说哪个地方是江南死穴的话,那个地方一定是扬州。 守江必守淮。 而淮河防线的重中之重便是扬州。 扬州在手里,长江才是天堑。 没有扬州,长江就是一条河罢了。 即便是景王要造反,九边精锐都在朝廷手里,连法统上都隔着一个裕王。 宗人、士人互制。 两京南北一文一武,又互制之。 一番布置下来,嘉靖实际上是在大明的两京之间铺上了一条连环锁,一环扣着一环。 被锁住的另一头,便是江南的一众士绅。 “漂亮。” 宁玦表情僵硬的拍了拍手。 哪怕是先前听朱载堉点破了此中玄机,但当宁玦现在看到嘉靖的这些安排,还是惊叹的直嘬后槽牙。 这哪是宗室啊。 这不就是一群基因突变的八旗吗? 更何况朝廷对于宗室的了解,远甚于天下士人。 各府各房之间的恩怨,锦衣卫那边都记的清清楚楚。 这些都将成为宗人内部相互制约的利器。 这可比八旗好用啊! 等变完了法,稍微吹点风就可以将权柄废了,大不了就是再发笔银子罢了。 绝! 宁玦算是看明白了。 嘉靖这货就是根针,随便来个缝儿他是真能往里钻。 “宁兄,诸事已备,总算是可以放开拳脚大干一场了,殿下准备召群臣议变法章程,宁兄可准备好奏本了?” “变法章程?” “本来各位先生多有推辞,宗法一变判若云泥,这还是徐阁老主动向殿下提及的。” 张居正一阵感慨。 先前六部九卿想的都是如何把这新法掐死。 谁关心你想怎么变,来议就是浪费时间。 现在嘉靖把这上万宗室全都动员起来了,再议可就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了。 今日不来,明日奉国、辅国将军们可就带着人去你家量地了。 “何时?” “太子冠礼之后吧,届时六部九卿应当都会到场。” 宁玦却是愈发平静了起来,因为宁玦也察觉到了,这笔钱没那么好拿。 嘉靖这条路暂时走不通了,那就只能继续从士大夫这边动脑筋了。 既然我死不了。 那咱们接着耗! 看谁先撑不住! 这场盛大的冠礼在一场诡异到极致的普天同庆中完成了,加冠、告庙、锡宴,所有人都好似机器人一般机械的完成了冠礼。 除却嘉靖之外,参加冠礼的人没有一个人关心冠礼过程,宗人无不怒视士人,在那一道道足以杀死人的目光下,连曾经被多番抵触的一条鞭法都变得和蔼可亲了起来。 不行,咱们就从了吧。 反正徐阶是这么想的,投降输一半,多少能留点啊。 有这个想法的并不只有徐阶一个人,还有不少的九卿重臣。 完成了冠礼,朱载壡便算是正式成人可以名正言顺的入朝辅政了。 正式加冠后的翌日,百官便云集无逸殿,屠侨致仕之后,一众严嵩的门生相继接任都察院、刑部,只不过清流们显然已经没有精力跟严嵩去争了。 在徐阶的授意下,户部尚书夏邦谟第一个站出来上奏。 夏邦谟奏的,自然就是一条鞭法。 连夏邦谟自己都没料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再这等重要的廷议上说出这四个字。 “……鞭法若行,官民两便,士绅两乐。” 坐在一旁两鬓雪白,苍老了不少的周尚文听着夏邦谟的话,不由得一阵感慨。 “这鞭法真好,早咋不说呢。” 众臣均是老脸一黑。 徐阶兀自起身奏道:“禀太子,日前一条鞭法已在江南十二州县试行,鞭法若行,则我大明上下筋骨打通,上下顺遂,中兴可期。” 朱载壡抬起头瞥了一眼面前的群臣,却无一人要开口反对的意思。 这些先生们,想必是认输了罢。 只不过就在文华殿的帷幔之后,嘉靖在听到徐阶的话后,表情却是逐渐的凝重了起来。 跟这帮士大夫斗了大半辈子的嘉靖对于这帮人可太了解不过了。 这件事情太顺遂了,顺遂到有些诡异。 景王移藩扬州的事情没有人议。 宗人清田的事情也没有人议。 徐阶直接就将一条鞭法抛了出来,甚至还没有反对。 投降输一半? 谁给他们的自信,行了鞭法他们就只输一半。 他们只输一半,岂不是朕就只能赢一半了? 嘉靖缓缓睁开眼睛,而在殿上,高拱已然起身出列。 “殿下,鞭法之后,九边军备亦可得银整饬……” 高拱话音未落。 “咚!”的一声磬响宛若魔音一般响彻了文华殿。 原本其乐融融的廷议登时便陷入了沉寂,纷纷将目光看向了朱载壡。 朱载壡亦是朝张佐侧目,张佐旋即会意,径自朝着后殿的嘉靖面前凑了过去。 “皇爷。” “太静了。” 张佐闻言一怔。 陛下这是……要奏乐? 无逸殿平时也不奏乐啊。 “皇爷,这,这……” 张佐的脸上一阵苦笑。 侍立嘉靖身旁的黄锦已然会意,在张佐的耳旁小声提醒道:“张佐,宁克终怎的没说话?” 张佐茫然的回头一看,这才看到了站在殿内抱着朝笏轻靠在柱子上的宁玦。 “宁秉宪,好似是睡着了?” 饶是嘉靖道法高深亦是险些骂娘。 随手拎起铜锤,又是猛敲了两下。 “咚!”“咚!” 两声磬响再次响彻无逸殿。 徐阶径是吓得直接跪倒在地,快速的思索着自己哪句话没说对触怒嘉靖了。 宁玦这才打了个激灵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嗯,叔大,说到哪了?” 张居正以手遮面小声提醒道:“徐阶已然奏完鞭法了,陛下不知怎的连连敲磬。” 宁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心想着差不多也是时候了。 见到宁玦被吵醒,嘉靖这才悻悻的扔下了手中的铜锤,示意群臣继续议事。 张佐自后殿走出,笑看着面前的群臣。 “诸位先生请继续议事罢。” 听到张佐这么说,徐阶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高拱继续朗声道:“鞭法之后,九边预计以十年为期,可为之焕然……” 不待高拱说完又被宁玦的所打断。 “肃卿且慢。” “鞭法之事,咱们还没议完呢。” 徐阶老脸一沉。 “克终,鞭法之事,昔日桂文襄公秉政时便已然拟定,你又有何要议?” 这下轮到周尚文无语了。 “他桂萼都死了十八年了,十八年前就有的新法到现在都没推行开,伱是咋好意思说这句话的?不是,你们都看我干啥?我说的不对?” 这一刻,徐阶忽然就理解严嵩了,他现在是真想找人把周尚文轰出去啊。 宁玦望着徐阶微微一笑。 “恩师,鞭法可以,那鞭法之后呢?” 徐阶闻言一怔。 “之后的事情高肃卿不正在议吗?” “学生说的不是戎事,而是田亩,天下田亩难道就区区一条鞭法,这便盖过去了吗?” 徐阶的面色逐渐严峻起来。 “克终,集本朝两公三十年之大成乃有鞭法,到你嘴里怎的成了区区?还是你难道要说,你还有别的新法?” “禀恩师,依学生看来,鞭法不过就是一把钥匙,我大明朝得了这把钥匙而不去开锁,岂不是徒耗民力?” “你说的锁又是何物?” 宁玦手持朝笏朗声道:“摊丁入亩,耗羡归公!” 言简意赅,目的清晰。 这八个字刚一说出口,原本就衣冠颓然,缄默不言的清流彻底炸了锅。 “宁克终!你,你!” “我甚?!”宁玦倏然回头:“难道是这八个字动了诸公的银子了吗?” 一顶大帽子迎面盖来。 “你,你,徐阁老您说句话啊!方才下官亲眼目睹宁克终靠着柱子昏昏欲睡!请殿下治宁克终君前失仪之罪!” “徐阁老!严阁老!宁克终御前失仪,当重治啊!” 满朝文武,只有周尚文一人敢于开口。 “不是,人家克终说的是摊,摊啥来着,你们老是逮着一个打瞌睡说甚?你们一会每人睡一觉不就扯平了吗?” 看着殿内跳脚的清流,嘉靖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才对。 热闹点好啊。 热闹了,才能看出谁疼。 (本章完) 第141章 萝卜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田连阡陌,却要缴一样的丁税,诸公觉得,公平吗?” “宁玦!休要再胡言了!”徐阶一声怒斥。 “难道恩师觉得这样公平吗?!公不公平还是小事,假以时日,贫者无银可输,我大明无财可用,又将以何御敌?” 宁玦咄咄逼人的盯着徐阶。 嘴上却是半点都不退让。 摊丁入亩就是这样一个新法。 阻力极大,大到即便你挑不出半点新法的毛病,却仍旧有着大量的阻力。 比起鞭法。 这才是真正的切肤之痛。 仅仅四个字,就足以让已经准备认输投降的清流重新振作精神了。 从君前失仪到人身攻击。 硬是没有人敢说摊丁入亩的半点不是。 王世贞的话径自在殿内响起。 “宁克终,自入朝以来,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恣肆不敬,我看你分明是另有所图。” 站在王世贞身旁的清流们也旋即会意,下场抨击起了宁玦。 “陶氏乃浙中望族,宁克终先前力促和议而后诛陶氏,这南倭北虏,宁秉宪怕是都有往来?” 他们不在乎这些话能不能将宁玦拖下马,他们只是下意识要将水搅浑,拉更多人下场,好将这个话题赶紧岔开。 只是王世贞没有想到,宁玦眼中压根就没有套路。 “元美总算是说对了,我就是另有所图啊!” “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难道诸公没有这样的图谋吗?!” 站在朱载壡面前的徐阶亦是转身朝着王世贞跟宁玦两人同时怒斥道:“宁玦,王世贞!” “这里是天子脚下,国本驾前,不是尔等聒噪的地方,要吵伱们便出去吵,休得污了圣听。” 徐阶看似是一碗水端平的在劝架。 实则就是在拉偏手。 王世贞本就是想让宁玦闭嘴,两人一块轰出去,不还是让宁玦闭嘴。 “徐阁老。” 朱载壡的声音悄然响起。 原本嘈杂的无逸殿旋即便恢复沉寂。 “孤觉得,摊丁入亩,言之有物,阁老觉得呢?” 朱载壡已然开口。 徐阶的脸色不由得一沉。 “殿下,国朝丁税,皆以粮秣、布匹充之,仓促折银,恐难计数,戎事近在眼前,还是先听肃卿奏完罢。” 瞒不过去了便拖。 徐阶这点本事都没有也就别在内阁混了。 “那便先行鞭法嘛,反正诸位先生已然议过了,鞭法既无妨,那我大明便先推鞭法,经鞭法先得丁银之数,而后摊丁入亩。” 张居正径自附和道:“殿下,此议若成,则我大明百姓丁银尽免,实是古所未闻之德政啊。” 嘴上这么说着,张居正却是朝着高拱使了个眼色。 徐阶指望着高拱继续上奏。 高拱却已然没了议戎实的兴趣。 “殿下,臣以为,此议,大善。” 所谓丁税,其实就是徭役,宋代时已有以钱代役之举,但朱元璋仍旧是毅然决然的废了以钱代役,老朱或许不懂历史大势,但是老朱懂官吏。 这个以钱代役,朝廷收钱的时候确实是算的刚刚好,但当你真的要出去花的时候,这笔银子压根就不可能足数。 富户交两个银子免了徭役,官吏中饱私囊,他们两难自解了,朝廷跟百姓就难上加难了。 当然,这些都无所谓,孝宗皇帝会出手。 富户当银差,百姓当力差。 跟开中法一样,户部账面上的银子多了,承担不起力差的流民也越来越多了。 “徐先生,那便先行鞭法,摊丁之事,请张先生代孤记下。” 朱载壡巴不得现在就直接摊丁入亩。 但大明有多少丁口,折合成白银又有多少,这些数字都需要一条鞭法之后才能得出。 徐阶这个拖字诀,实在是无懈可击。 张居正赶忙附和。 “喏。” 看着张居正面前的册子,徐阶的心中登时便是一阵肉疼。 摊丁入亩不仅意味着这些有产之人,要替那些百姓承担所有的徭役,更重要的是会有一个更直观的结果就是,他们手中土地的价值将会缩水,地价或许每亩都跌的不多。 但架不住他们手里的地多啊。 哪怕每亩地跌八钱,徐家在松江的那两万亩地可就是一万两银子了。 这是实打实的割肉了。 就在王世贞跟宁玦还在前殿争辩时,后殿的嘉靖却是已然站起身踱步来了。 黄锦面色紧张的看着嘉靖。 “皇爷,摊丁入亩此议……” 嘉靖抬手打断了黄锦的话。 “不是摊丁入亩,那四个字,稚童都听得懂。” 黄锦疑惑的问道:“皇爷忧的是,耗羡归公?” 嘉靖眉头逐渐皱成了一个川字。 “炼银火耗看似不过百去其五,然我大明日后岁岁鞭法,每年十几万两银子的这么耗下去,再过个二三十载,银价又当几何?我大明,本就少银啊。” 托炼丹的福,对于“火耗”问题,嘉靖不说是精通吧,也算是如数家珍了。 地方州县收的火耗虽然偏高,但嘉靖也知晓,这个损耗是必然会存在的。 只是冥冥之中,嘉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对,不对,取账本来。” “皇爷要调哪年的账本?” “关于银价的食货志、账目,能取多少取多少来,再去给朕叫几个账房来。” “喏。” 就在无逸殿内还在议事之际。 一队缇卫已然去了户部、翰林院,将所有有关银价的典籍全数调往了西苑。 另有二十多号账房在西苑外待命。 算盘拨弄的声音一连几日未曾停歇。 想着心中的那个疑问,嘉靖却是连觉都睡不好了。 炼银这事,可不是到了大明才有的。 自三皇五帝至今,每年中原能开出多少白银? 充做银钱,又做熔炼,几番来往下来,远的都不必说,这三四百年间,大明的银钱浮动甚至还跟宋初、唐初之时一般。 大明可是有钱禁,除了太祖、成祖、宣宗之外就没铸过铜钱。 这就相当于一个池子,一直在放水,持续放了七八百年,池子里的水位却几乎没有变化。 嘉靖焉能不起疑。 “皇爷,仙体要紧,这银价古来如是,何须如此费神?”看着嘉靖鬓角生出的白发,黄锦是真的有些着急了。 “大明这几处银山的产量,岁岁皆有勘录,古来如是才最是骇人,这每年流到市面上的银子,难不成都是大风刮来的?” 嘉靖自然也是真的着急,嘉靖急得是这每年大风刮来这么多银子,他这个皇帝竟然是一点都不知道,甚至让谁捡了去了都不知晓。 “皇爷,莫不是上古时期,另有他矿?” “他矿?他就是金山银山,也不应当抵得过汉唐厚葬,每崩一帝,每薨一王,动辄便是几万、十几万两银子带到地下去了。” 本来嘉靖没往这个方向想还好。 越想越是心里发毛。 何止是厚葬啊,哪怕是寻常百姓家中也有存银的习惯。 这么多银子。 但市面上还是有银子,甚至是自大明开国以来,银子竟是越来越多了,这么多银子,哪冒出来的? “兴许是有那土耗子倒斗……?” 黄锦还没等说完便闭上了嘴。 这盗墓贼就算是在猖狂,也架不住埋得的人多啊。 按理说,这天下市面上的银子就是应当越来越少的。 “此事不查清楚,我大明朝这个法,顺遂不得,此国之大事也,不可不察。” 一旦大明行了一条鞭法。 每年大规模的火耗就在眼前。 虽说每次耗也就是百去其五,那也架不住年年这么耗,而且每递解一年,就要将银锭融两到三次。 照百去其五的火耗比例算,每岁征银二百万两,收上五年,大明市面上的白银就要少五十万两。 于公于私,这个事情,嘉靖都要查清楚。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户部的账房拎着一摞厚厚的账本走进了西苑。 “启禀陛下,大致有结果了。” 嘉靖猛地抬起头。 “如何?” 账房掀开账本,轻声道。 “所有的帐都对不上,如果说只有我大明所产之银,当下之银价,每两白银至少换钱两千五百文以上。” 即便是嘉靖找了这么多人,手上的数据也是十分有限,无外乎就是历代君王陪葬了多少银子,大明的银矿每年产了多少白银。 能得出的结论也就是帐全都对不上,然后相当粗略估计一下银价应当在什么位置。 “另据唐书、宋史所载,中原银价,自贞观、太平兴国、绍兴三朝之后,皆有所降,国朝自成祖、宣宗之后亦有大降至英宗后才方见稳,卑职等估略,许是天下初治所致……?” 嘉靖不耐烦的摆摆手。 “贞观尚且说得过去,太平兴国元年,绍兴元年,是财神爷看他赵家弑君谋逆,国破家亡,所以往中原扔银子赏他们?” 嘉靖随手拿过了那账房递上来的账本,尤其是本朝那些记录详实的记载,嘉靖脑海里只浮现出了五个字。 ——郑和下西洋。 继续翻下去,嘉靖的血压便已然升了上来。 因为自正德十五年开始江南各州府的银价有过一次明显下降,甚至不少州府都曾零星上报过,只不过很快银价便再次稳定。 陶师贤可以瞒过世人的眼睛,却瞒不过国史馆那些翰林们落在食货志上的史笔。 嘉靖知道海利大,但绝没有想到海利竟然能大到影响大明银价的地步。 “照此说来,自英宗以降,他们无有一日停歇!我大明的这万里海疆反倒成了他们的生财之路了!” “朕的钱!” “叫张佐来,叫陆炳来!” “教各府的宗亲都快些走,给朕清田亩去!!” “喏,喏。” 鞭法这根萝卜。 终究是将大明埋藏已久的那些陈年淤泥给带了出来。 (本章完) 第142章 赐死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西苑内,那些账房已然相继退去。 在嘉靖面前的书案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账本与历朝食货志。 待张佐、陆炳入内之后,嘉靖也逐渐恢复了些许神智。 “食货志是哪个衙门在修?” 张佐脱口而出道:“禀皇爷,食货志是翰林院与国史馆共修的。” “好,自即日起,朕给你东厂一个新差事。” 张佐心中一紧。 “皇爷请吩咐。” “东厂自即日起修两京食货志,一月一报,朕只要两京的食货志,但这两京的食货志要给朕查仔细喽!银价、钱价,全都给朕算清楚!缺了人便直接挑几个激灵的送到内书堂去学,你可明了?” “臣省得。” 此话一出,张佐心中登时大喜。 这就相当于东厂拥有了保送内书堂的权力。 当年司礼监就是靠着内书堂力压内官监成为二十四内监之首的。 哪怕是人数不多,终归也是权力在变大。 两京刚好一南一北的经济枢纽,大致能将两京一十三省的银钱摸清。 嘉靖径自一摆手,示意张佐退下。 待张佐走后,西苑内便只剩下了陆炳。 “陶家的账目,查清楚了吗?” 陆炳这才低头道:“陛下,陶家的买卖,没那么好查啊。” “如何?” 陆炳自袖中抽出了一份奏本递给了嘉靖。 “臣已大致查明,陶氏并不直接从事商贾。” “陶氏多以放贷为主,或与旁人合伙,只负责出钱,陶氏占股,而后分红。” 嘉靖的眉头逐渐紧皱起来。 “占股分红才几个钱?这大好的买卖,他陶氏难道不自己吃了?” 陆炳这才继续道:“禀陛下,陶氏嫡房人丁稀少,而泗门谢氏又遭屠戮,他们这几个人怕是吃不下这么大的买卖。” “陶氏的算盘也很清楚,他出大头的银子,让别人多占些股。” 嘉靖的眉头一紧。 “他便不怕旁人赚了银子踢开他?” 陆炳苦涩一笑。 “踢不开。” “陶氏所事者,无外乎丝绸、茶叶、烧瓷。” “丝绸产出来,需要往外卖,若如是产丝者将陶氏踢开,整个东南怕是都没人敢收他家的丝,而同行也会趁机压死他家的买卖。” “除非各家同时发难,一起踢开陶氏,前些时日京中生变,已见苗头,只是海关之议起后,便又遁匿起来了。” 陆炳叹了口气,嘉靖被陶师贤给气笑了。 如此操作下来,所有跟陶家合伙的商人,实质上都成了陶家的白手套。 既可以规避风险又可以将产业交给行家里手打理。 “好啊,我大明朝竟是有这般人才,纵使那商圣范蠡在世莫不过于此,死在宁玦手中反倒是亏了他了。” 陆炳低头道:“这恐怕不是陶师贤一人之功,应当是已然经营了两代人之久方能有此等规模。” “也正因如此,陶家账目牵扯太大,东南怕是家家都有牵扯,既有盐商巨贾亦有达官显贵,着实不好查。” 陶氏早已非官非商,陶师贤不过就是一个靠父荫的鸿胪寺传善,却能在朝堂上呼风唤雨。 再下一步,岂不是仅需布衣之身便可指点大明江山了? 嘉靖眉头一挑。 “那当真是世间只有倭寇能治得了他们了?” 陆炳低头道:“倒也未必,臣观东南世家亦非铁板一块,陶氏一直饲机为谢阁老报仇,但那贼人汪直后面的贼酋许栋,似也是有不少大家在保,上个月才死在走马溪。” “其余几家什么情况?” “跟陶家差不多,见陶氏这般做赚了银子,也便有样学样,只是小些罢了,恐亦是跟陶氏盘根交错了。” 嘉靖沉吟许久,这才悠悠开口道:“朕道是当年阳明先生为何受爵这般痛快,真圣人也,王门……”提及王门,嘉靖不由嗤笑两声。 当年王守仁名声早已大显,若是执意让爵,杨廷和就是催死,这个爵也颁不下去。 可王氏若无封爵,王氏后人抵得过这白花花的银子的诱惑吗? 王阳明最终还是选择给自己的后生晚辈上了一把锁。 “今日他们吹捧王门,自诩心学后辈,他日天下大乱祸临己身,念着王经反王门的还是他们的后人。” “自永嘉南渡迄今已有千年,口中的经换了一本又一本,骨子里的经无外乎就是那些清谈的东西。” “再修一千年,也就是这点出息,可惜不悟道。” 陆炳敛肩颔首:“君父大道淳淳,岂是凡人所能悟。” “文孚,你猜廷推之后,徐阶会给朕上一本怎样的奏疏?” “臣愚钝斗胆揣测,他们不敢说摊丁入亩的不是,只能是稍加逶迤,天子脚下他们又不敢恣肆,那宁秉宪,怕是要高升了。” “应当还是老样子,弄几朵绿叶,而后衬一把宁秉宪这朵鲜花?” 嘉靖闻言一笑。 “黔之驴,技穷矣。” 事已至此,士人无外乎就是杀鸡儆猴,想办法拖些时日,天子脚下不是东厂,就是锦衣卫,在京师动手,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无论是想玩明劾杀的还是想玩暗的刺杀。 宁玦都必须要到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 也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机会下手。 “黄锦。” “臣在。” “徐阁老若要保举之疏上呈,便以此物回之。”说着嘉靖自腰间随手摘下一块玉佩递给了黄锦。 —— 徐家厅堂中唯有徐阶父子二人。 徐阶端坐堂上面色阴沉不定,徐璠却是脸色煞白。 “爹,已然有人将消息散回去了,我都知会过了,不要抛田,不要抛田,没有一家听啊。” 徐阶端起茶盏,怆然道:“这等事伱拦得住谁?你拦了,旁人还当是我徐家想先行一步呢,根在朝堂,不在江湖。” 一个鞭法就够吓人了。 徐阶没想到,宁玦硬是搞了一个摊丁入亩出来。 折算下来,单徐家每岁就至少要多交粮四千余石,单拿出这么一笔钱,徐家倒是掏得起。 一想到日后年年这么掏,徐璠的心里就在滴血。 “那咱们就这么干看着?量咱们松江地的就是伊府的宗人,这分明就是他严嵩跟崔元勾结,暗害于咱徐家啊!” 当听说内阁的安排之后,徐璠险些没直接背过气去。 这哪是量地啊,这不是放伊府的人来松江报仇雪恨吗。 “怨谁?他们去帮崔家那孩子认祖归宗的时候,怎的不想这么多?真把崔家当泥捏的?” “之前都察院有人上禀,论宁克终功,右佥都御史出缺,我已然上荐过了。” 徐璠眉头一紧。 “那宁克终年不过而立,就算是己酉之变有大功,也不至于这便擢四品大员啊。” 徐阶却是高深莫测的低声道:“这个佥宪他必须当!” “必须……不对啊爹,都察院也没缺佥宪啊,您的意思是将周亮调……您是要让宁玦去应天?” 徐璠这才恍然大悟。 “爹,高,高啊。” “过了长江,就是天高皇帝远了,若是哪家按奈不住,这此宁克终可就有来无回了。” 徐阶笑而不语,显然对徐璠的回答很是满意,至少没有莽到直接下场准备去搞掉宁玦。 有的是人比徐家着急。 何必要亲自动手,自己只负责送货上门就可以了。 至于江南的士绅怎么对宁玦,那就不关自己事了,即便是宁玦实在命大,那就直接让宁玦在应天养老便是了。 父子二人话音未落,徐家的管家便凑了过来。 “老爷,宫里来人了。” 二人均是心头一紧。 “是谁?” “司礼监黄公公。” 徐阶不敢怠慢赶忙吩咐下人出门迎接。 不多时,黄锦便径自走进了徐家的厅堂。 “快,备茶,内相深夜到访,可是天子有诏。” 黄锦朝着徐阶稍一拱手。 “徐阁老不必客气了,咱家只是替君父来给您送东西的。” 徐阶闻言,当即下拜。 “臣徐阶,叩谢圣恩。” 说罢,黄锦便在袖中掏出了一块玉佩递给了徐阶,不待徐阶看清,黄锦便赶忙道:“徐阁老,宫里有规矩,咱家先告退了。” “徐璠,代我送内相。” “徐公子不必客气了,咱家告退。” “内相慢走啊。”徐璠将黄锦送出徐家,待徐璠回头之时。 却发现自己老爹脸色惨白,竟是身形一晃,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爹,你这是怎的了?” 徐阶指着面前的锦盒,徐璠上前一看,这才发现锦盒中放着的是一块玉玦。 历朝历代凡帝王赐玦,那意思基本就是告诉臣下该体面了。 徐璠也不由得脸色大骇。 “爹,您这怎么就赐死了啊?!” “徐璠啊,家里的事以后你要多跟几个弟弟商量,以后夹起尾巴做人,宁玦要量地就让他量吧,咱们……” 话还没说完,徐阶的脸上便重新恢复了些许血色。 “陛下这意思是,准了我的奏本了?” 徐璠也才稍稍回过味来。 “对,应当就是这个意思。” 徐阶瘫坐在地上,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幸亏我还没老糊涂啊……这要是换了旁人,今夜就吊死在家中了。” 徐阶心中尽是死里逃生的庆幸。 只不过很快徐阶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若是这般深意,这块玉玦威胁的意味便很浓了。 天子为什么要吓自己自己一跳? 无外乎就是几句。 奏疏朕虽然准了。 但你们那算盘声太大,朕在西苑都听见了。 你们自己看着办。 (本章完) 第143章 勿忘生民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宁兄,你且听我一言,这个江南是虎穴狼窝,委实是去不得啊!” “肃卿,那几支笔给我揣上,江南东西太贵,该省的省该花的花。”宁玦抱着几摞书便装进了箱笼。 先前去河南,也就是出短差,宁玦也没带太多东西,这次去江南还不知道要多久,宁玦所幸便将能带的全都带上了。 张居正却还在一旁喋喋不休。 “宁兄!肃卿!别收拾了!” 高拱一人扛着两床被子一脸懵逼的看着张居正。 “我,我再放回去?” 张居正一把拽过宁玦。 “宁兄,你可知晓,自摊丁入亩议后,江南有多少士绅想要取宁兄首级?” 宁玦闻言一怔。 “当真有那么多人想取我首级?” “当真啊!” “肃卿!快点,别让人家等着急了!” “哎。” 张居正闻言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宁兄!你若有差池了,这新法怎么办?” “新法还有伱们啊!我若死在江南,太子岂不是正好有了扫荡犁庭的理由?调上几万兵,直接踏平了江南,看看谁还敢阻挠新法?!” “宁兄,你怕是不知道江南士人的厉害,江南诸公,久操史权,能以毛锥杀人啊!宁兄悍不畏死,难道连身后之名也不在乎?” 张居正见吓不住宁玦,只能继而用清名恫吓。 宁玦沉吟片刻。 “那他以毛锥杀人,不也得等我死了之后吗?” “对啊,届时宁兄可就是无言可辩了,岂不是由着他们说了算了?” “那随他们怎么说呗。”宁玦无奈的看着张居正继续道:“江南总要有人去这一趟,你不能去,太子不能去,只能我去,旁人去了,就大明的那些宗亲,你当真以为伊府那些宗人能斗的过缙绅?无外乎就是几个莽夫罢了。” 张居正手足无措的看向了高拱。 “肃卿,你也别光忙着收拾,你倒是劝劝啊。” “好,克终啊,江南凶险,实在不成我去吧。”高拱一脸真诚的看向了宁玦。 高拱是近乎极端的务实,深知大明之患,患在东南,早就有去江南看看的心思了。 宁玦直接打断了高拱:“你想的美!陛下是让我去,被子给我。” 张居正一脸无语的看着面前高拱。 “肃卿,有你这么劝人的吗?” “可我就是这么想的啊!” 张居正哑口无言。 收拾完了行囊之后,宁玦便又拉着两人径自朝着禁中走去。 朱载壡自加冠后,上午跟晚上在无逸殿协理政务,下午去文华殿开经筵补觉,宁玦掐指一算便带着两人直接到了无逸殿。 “殿下,臣来辞行了。” 宁玦一步迈进无逸殿,随手将一本奏本递给内侍。 听到宁玦的声音,朱载壡这才抬起头来。 “宁师,此去江南,山高道阻,恐一年半载不能相见,孤……宁师,你能别笑了吗?我后面的词快说不出来了。” 宁玦继而笑道:“殿下,新法无外乎一条鞭法,摊丁入亩,其余的都是小事,只要海关跟鞭法的事情厘定清楚,天下之事不难矣。” 朱载壡这才起身稽首道:“宁师教诲,吾记之矣,还望宁师一帆风顺。” “殿下放心吧,臣这便去了。” 那可是摊丁入亩啊! 真正挖士绅祖坟的大事。 自己没准一出京师,就被人凿了船扔河里喂虾了。 这谁忍得住啊! 张居正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朱载壡。 “殿下,您怎的这就放宁兄走了?” “不然还能如何?父皇降的旨,宁师自己也想去,再说了,江南也确实需要人盯着。” “可……” 朱载壡朝着张居正使了个眼色。 “张先生放心吧,孤另有安排。” 见朱载壡这么说,张居正也只能作罢。 当张居正跟高拱两人离去之后,嘉靖的声音才在无逸殿后响起。 “行了,徐鹏举近来做的事情,确实不像样。” “成国公移镇南京的奏本,朕批了。” “儿臣谢父皇。” 朱载壡给宁玦的安排,便是成国公朱希忠。 “汝可知,朕为何要遣宁克终赴江南?” 朱载壡闻言却是低头不语。 他知道,但他不想说。 看到朱载壡这幅模样,嘉靖脸上稍显不悦。 “这个宁玦,朕虽不知他所图何事,但终归可用,只是无亲无故,难以掌控,待他自金陵回来之后,纵使不娶妻生子,也是有一批在民间的仇家了,这把剑,也便算是磨好了。” “可是父皇宁师在朝中本就不乏仇家啊。” 朱载壡有些不解的看向嘉靖。 嘉靖却是摇了摇头。 “徐阶?严嵩?那算甚仇家,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 “这新法若是不成,你用不着他们去杀宁玦。” “若是新法成了,宁克终眼下在朝上的仇家,也便早已不在朝中了。” “届时宁克终以变法首功自居,汝又以何制之?稍有不慎,便是己身受谤。” “江东子弟多才俊……”诗未念完,嘉靖觉得有些晦气便没有再继续念下去。 等到新党成为旧党,朝廷也就需要一个新的新党来制衡旧党了。 总之,嘉靖需要宁玦去得罪一些目前还不在朝堂之上,而将来会出现在朝堂上的人。 而想做到这一点,那宁玦便必须要被外放。 朱载壡低头不语,沉吟许久之后才小声道:“儿臣即便是到了那个地步,宁师届时功成身退也好,封爵受勋也好,儿臣以为也在情理之中。” 嘉靖意味深长道:“你想不想杀是一回事。” “能不能杀,能不能杀得干净,这是另一回事。” 朱载壡有些疑惑的看向嘉靖。 “可,如若再让这样的人入得朝堂,不就是新法败了吗?” “天下不止有那些名门望族跟寒门贵子,朝廷是要新人,不是要圣人,新来的这些,屁股也干净不了,宁克终此去江南,少不了得罪他们。” “父皇说的新来的人是……?” “前些时日京中生变,你不是已然见过了吗?” 朱载壡愕然道:“父皇说的是商人?自古重耕读而轻商贾,若是商人登堂入室,岂非本末倒置?” 京师闹了这么一通,嘉靖也察觉到了商人的潜力。 这帮人,能搞钱,跟士人很像,也有意愿入局,冥冥之中嘉靖能感觉到,这些人大概率就是新法之后的新贵。 “历来造反的都是种田的人,没听说过商人能闹翻了天。” “天下之田有限,而人丁之滋生无穷,田,总会有人去种,眼下朝廷需要担心的是那些无田可种的人将来去作甚。” “文景之时,亦有开关梁,弛山泽之禁,再者说,我大明朝总不能指望着一个宁克终过日子。” 王莽变法、王安石变法,莫不是因人多而地少。 兼并之事,古已有之。 嘉靖自比汉文帝,对于商贾也不似前朝天子那般鄙夷。 最重要的是,即便宁玦真的不图名利,一心为国,这样的人放眼古今又有几人。 严嵩、徐阶这些老狐狸固然狡诈,但这种人,贵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可这样一来,这变法不就成了推倒一群名门,而后又来了一群新的名门吗?” 听着朱载壡的疑惑,嘉靖沉吟许久,良久之后,嘉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起码,比现在强。” 语罢,嘉靖便朝着精舍的方向走去, 看着嘉靖的背影,这一次朱载壡心中却没有太大波澜。 内阁的奏本看的越多,朱载壡便越是觉得圣人口中的那个“大道治世”越远。 嘉靖只不过是戳破了他心中最后仅存的一点幻想罢了。 曾经的嘉靖也是一个少年天子,秉政三十年,嘉靖也看透了,哪有什么免百姓之饥寒。 即便是新法变出花来,充其量也不过是免百姓些许饥寒罢了。 如若不是国事实在积弊到一定程度且不少事情都干了一半了,嘉靖压根就懒得这么折腾。 朱载壡心情复杂的重新回到御案前,这才看向了宁玦临行前上的最后一本奏章。 展开装裱好的奏本这才发现奏本上只写了四个字。 “勿忘生民。” 看着这四个字,朱载壡的心情才稍平复。 比现在强,也总比什么都不做的要好。 —— 大运河上。 两岸烟柳萦绕,河面波澜不惊。 一艘艘漕船自北向南,溯河南下。 在一条略显张扬的漕船上“朱”字帅旗迎风飘扬,在这条船周围的,则是朱希忠选练的五百家兵,莫说是贼人了,寻常船只连靠都靠不过来。 而在船舱之上,大明成国公、南京守备朱希忠正搂着新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宁玦的肩膀放声大笑。 “宁贤弟,先前丁汝夔那个混账当真是差点吓死老子啊。” “说是陛下要将我留在周师傅好生研习兵事,吓得我是整宿整宿的做噩梦啊。” “这调令一下来,守备金陵!哈哈哈,还跟你同行!” “我早就说了,你就是我贵人,你信了吧?我家在金陵有套老宅,永乐年间文皇帝赐的,宁贤弟放心,等到了金陵,衣食住行我都给你安排的妥妥帖帖的!” 这一刻。 宁玦的沉默,震耳欲聋。 (本章完) 第144章 六朝金粉地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溯河南下,扬州是大运河上一个清晰的分界点,当漕船驶过扬州,两岸的麦田也就成了水田。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一路走来,已然看不见多少荒地了。 所有能种粮的地方,全都被塞上了庄稼。 这是朱元璋做梦都想看到的画面。 也是王朝落日前最后的余晖。 扬州以北还能偶尔看到几处小树林。 过了扬州,也就只剩田间苦冢四周尚有些树木了。 什么资本主义萌芽,什么商品经济。 每个词都是那么的冠冕堂皇,实则是一代一代的失地佃农为了活下去的苟延残喘,这般挣扎了四百年二十余代人的血泪而已。 这一路上,宁玦也没碰到几个百姓,沿河过驿,也都有朱希忠的部曲的张罗。 “宁贤弟,幸亏是跟着我走了吧?寻常京里下来的官,到了南通州便乖乖下船了,但你跟着我,咱们就直接坐船,一路自运河转入金陵三山门,咱们一站到底。” 宁玦鄙夷的看了一眼朱希忠。 人家在南通下船,那是为了途径南通多收一份孝敬。 你还在这儿阿巴阿巴呢? 不过宁玦很快便懒得搭理朱希忠了。 一过水西关便是十四座高基重檐的酒楼在秦淮河畔交相辉映。 饶是朱希忠也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到底是高皇帝修的国朝十六楼啊,比京师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宁贤弟可知,相传当年太祖建此楼是为了招揽天下英豪,皆以官妓充盈,一时间天下士人莫不心向我大明。” 宁玦闻言一怔。 “这好像跟高皇帝的祖训不太一样啊。” “是啊,当初不少士人就是这么被骗上正途的。” 看着朱希忠沉醉的模样,宁玦嘴角不由得一阵抽搐。 这不就是最早的杀猪盘? 随着漕船靠岸,朱希忠亦啧舌道:“现在不成了,土木堡后朝廷缺银子,这十六楼中的十四楼都相继发卖了,现如今都是江南巨贾的产业了,朝廷只剩重译、来宾二楼招待入贡使节。” 码头上一队队力夫膀子晒得发亮,扛着沙袋进进出出,眼中空有脚下路,却无半点金粉。 宁玦才明白晚明江南为何是一种畸形的繁荣。 金陵城外的土地兼并愈是激烈,城中失地佃农便会越多,入城给达官显贵为奴为婢的人力也会越来越多,秦淮河两岸便越是可以穷奢极欲,江南富户敲剥了江南百姓,却最终并没有承担起本应承担的历史使命。 结果便是江南百姓白白被敲剥了百年。 这不是他们的金陵。 金陵长安影影绰绰,鸡鸣寺香积寺层层叠叠。 “这哪是金陵,分明就是长安。”宁玦一声轻叹。 “噼里啪啦!” 宁玦话音未落,码头上便传来了一阵爆竹声。 “朱贞卿!多年不见,都这般壮实了啊。” 船上的众人这才发现,码头上早已等满了人,各种旗牌林立,还有不少身着官服之人翘首以盼。 “魏公?” 徐鹏举今年已然年近五旬,却依旧如同年轻时那般放荡,压根就没把丢了南京守备的差事放在心上。 朱希忠拉着宁玦大步向前。 “魏公,这是咱过命的弟兄,都察院的宁秉……现如今是佥宪了。” 徐鹏举闻言登时一亮,一把将朱希忠推开,上前拉住了宁玦的手,就好似是看到了宝贝一般。 宁玦登时便警惕了起来。 这货这眼神好像有点不对劲。 “魏公,请自重。” “宁佥宪大名,我等真个是久仰了,实不相瞒,今日他朱希忠也是沾了宁佥宪的光,金陵诸位同僚,都是来接你的。” 话音刚落,徐鹏举这才向后一退。 将身后的众官露了出来。 “下官拜见宁佥宪!” 话音刚落,徐鹏举身后大小官吏“哗啦啦”跪倒一片。 知道的宁玦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不知道的以为是严世蕃南下了。 徐鹏举还在一旁拉着朱希忠喋喋不休。 “贞卿,我也是到了码头才知晓,这么多人都是来接伱这干兄弟的,将来咱弟兄在金陵有人罩着了,哈哈。” 被众官参拜的宁玦亦是被震撼在了原地。 这哪是接人啊! 这分明就是示威啊! “我等都是慕名而来,不想诸位竟都是佥宪之拥趸啊。” 众官嬉笑一声,不待宁玦开口,便已然起身。 最后一身着七品官服的文官上前拱手道:“佥宪,礼部顾公今夜在鹤鸣楼设宴为佥宪接风洗尘,届时六部诸公毕集,还请佥宪移步鹤鸣楼。” 朱希忠闻言,眼前登时大亮。 “贤弟,好福气啊,这鹤鸣楼……”嘴上说着,朱希忠已然在大口的往回咽着口水了。 不待朱希忠说完,宁玦的脸色便已然拉了下来。 “诸位同僚折煞了,宁某不过一介晚辈,受之不起,眼下还需往都察院经历司交割。” 而后宁玦又转过身来,朝着朱希忠一作揖。 “一路承蒙照料,既已抵南都,成公便请自便吧。” 说罢,宁玦便直接将朱希忠撂在了原地,径自大步流星的离开了码头。 即便是去了,不过就是空耗时间。 无外乎先礼后兵。 费那个劲儿干嘛? 直接下手! “贞卿,你这个兄弟,有点客气啊,靠得住吗?” “宁贤弟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先前打鞑子的时候,那是可是玩命的给咱断后,有事那是真上。” “你还敢打鞑子了?” “那可不,寥寥小贼,弹指可定,你以为是陛下强给咱戴的功劳?” 两位国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上了自家的马车。 不远处的鹤鸣楼上,三个相貌正派,青须漂浮的中年男子穿着便衣坐在最顶楼的雅间之中。 “咱们这是派人去请他宁克终了?” 中间那男子笑而不语,另一人则是笑道。 “前几日礼部的顾部堂就在我这鹤鸣楼定下酒宴了,反正他宁克终又不会来,不妨借花献佛,他若来了,咱们再下去,顾惠岩还能将咱们轰出去不是?若是不来,依宁克终那禀性,厌的也是他顾惠岩,与咱们何干?” 这人就是鹤鸣楼的东家邹望。 经这么一说。 三人这才放声大笑。 “吕先生大才,阮某佩服。” 吕怀这才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笑道:“真是不知道徐阁老是怎么想的,在阁部待的时间长了,怎的就跟那些缙绅一般了,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 “他宁克终来了江南,抓贪官也是抓严党,跟咱们有甚关系?先让他们跟严党咬,咬累了咱们再动手。” “清名归他宁克终,将来斗倒了严党,咱们再给宁克终平反就是了,里子面子这不就全都有了?” 身旁两人连连称是。 吕怀也毫不谦逊,毕竟阮弼、邹望不过就是江南商贾而已。 —— 宁玦快步走出码头。 还没等走多远,便有一青衣小帽的家丁凑了过来。 “敢问可是宁佥宪?” 一看到这人的打扮,宁玦便下意识的说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我没丢东西。” “啊?佥宪何意?” “你不是来给我送东西的?” 那家丁这才回过神来,连声道:“可以送,可以送,您看您丢点啥,小的这就给您捡去。” “你有话还是直说吧,拦下我所为何事?” “我们家老爷,在鹤鸣楼备了酒宴,还请宁佥宪赏光,今夜……” 宁玦虽然动怒,但仍旧强压着心中的火气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是南都大宗伯顾部堂。” 听到这个名字之后,宁玦登时怒道:“他以为本官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吗?” “滚回去告诉顾可学,他就是再问本官十遍八遍,这个鹤鸣楼本官也是不去!” 宁玦一拂衣袖,径自朝着经历司的方向走去。 只剩那家丁一脸懵逼的看着宁玦的背影低声喃喃道: “啥十遍八遍的?我家老爷也没派别人来啊。” 虽然没来过金陵,但大明的金陵跟京师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路都差不多,宁玦凭着感觉就找到了都察院的所在。 也是在紫禁城外面不远处,只是这个紫禁城里没住皇帝罢了。 就在走进都察院之前,宁玦留了个心眼,径自走进了一家茶棚之中,叫了一碗茶后,宁玦便随口问道。 “掌柜的,我听说咱们南都有位顾部堂……”说到这里,宁玦还随之压低了声音:“这位顾部堂官声如何?” 宁玦生怕给掌柜惹上麻烦,不料那掌柜却丝毫不以为意。 “您是问顾尚书吧?您要是非要问,小店这茶可不给退。” 宁玦疑惑的说道:“店家尽管说,我不退。” “这位顾部堂,那就是靠炼童男童女的尿进献给天子换的这个尚书,人称炼尿尚书,金陵城谁人不知晓?” 语罢,宁玦望着面前淡黄色的茶汤陷入了沉默。 “店家,结账。” “哎,客官这茶不喝了?” “嗯。” 宁玦苦大仇深的走进了都察院经历司。 那经历司的书吏一见来人,便知晓这是新任的佥都御史到了。 赶忙起身见礼。 “卑职见过佥宪,交割的文书卑职早已备好,佥宪可还有要吩咐的差事?” 宁玦黑着脸坐在书案前,以光速写就了一道奏本,扔给了书吏。 “这奏本装裱好了,八百里加急递送京师。” “喏。” 那书吏疑惑的上前,而后便深刻的体会到了文字的魅力。 虽然那奏本上只有一句话,但那书吏仍旧能清晰的感觉到宁玦的恨铁不成钢与苦口婆心。 “陛下!童男童女的尿也是尿,真不能吃啊!” (本章完) 第145章 大鹏同风起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鹤鸣楼上。 左右均已屏退。 坐在厅堂正中的却并不是顾可学,而是南京守备厅参赞机务官、兵部尚书张鏊。 毕竟整个南都六部,唯一有实权的就是张鏊这个兵部尚书。 其余的各部不过就是一个养老的职衔罢了。 “老爷,这宁佥宪倒是真如严阁老信上说的那般,当真是油盐不进啊。” 顾可学、张鏊均是眉头紧锁。 “你方才说有旁人替惠岩请过宁克终?” “是啊,小的也纳闷呢,佥宪刚一出码头,小的便凑过去了,没见到旁人啊。” 不待张鏊继续开口,顾可学便“砰”的一声猛地一拍桌子。 “大胆宁克终!端得上是不当人子,分明是不把老夫放在眼里!” 张鏊有些疑惑的看向了顾可学。 不料顾可学却是朝着张鏊使了个眼色。 “我等于品于秩,皆在他宁克终之上,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他竟失礼至此,他驳的是我的面子,济甫便无需过问了,我来黜陟。” “惠岩,宁克终可是东宫的人。” 顾可学眉头一挑,轻蔑道:“到了南都,那他便是南都的人了,就得听咱们南都的规矩。” “南都的规矩?” 张鏊有些疑惑的看向了顾可学。 顾可学却是看向了自家的家丁。 “那宁克终在何处落脚?” 那家丁迟疑片刻,而后才开口道:“老爷,听说那宁佥宪是同成公一并南下的,应当是在老成国公府下脚,有成公的家兵护持着呢。” 顾可学却是笑着摆摆手。 “知晓了。” 张鏊一脸迷惘的看向顾可学。 “惠岩,你这到底是要作甚?” “山人自有妙计,济甫静候佳音便是了。” 顾可学摇头晃脑的,却是端起酒盅跟张鏊对饮了起来。 直到醉眼朦胧之时,顾可学却是笑盈盈的看向了张鏊。 “世人骂我做炼尿尚书,这么多年了,我心里苦啊,济甫!” “惠岩,休说那些了,咱们不过是奉王事耳,留予后人评说吧。” “早晚我要让天下人都好好看清楚,我顾可学是不是只会炼尿!早晚让天下人看清楚,什么叫大鹏一日乘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嗯?惠岩又说胡话了……” —— 是夜。 宁玦转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成国公府。 本来宁玦是不想跟朱希忠这货凑这么近的。 但看到莺莺燕燕的秦淮河,宁玦才想起来,那老道士罚了自己一年俸禄啊! 在京师有地方蹭吃蹭喝才好不容混下来。 这到了秦淮河,当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了。 “贤弟,我这便送你过去,下午的时候,我就命人收拾出来了,就在……” 宁玦蹲在地上,看着醉眼朦胧的朱希忠,忍不住低声道:“伱倒是给我指个方向啊!” “佥宪跟小的来吧,我家公爷醉了。” 一个随扈抱着酒葫芦,亦是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 朱希忠的声音在地上悠悠响起。 “放……放……” “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宁玦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才搀扶着那随扈朝着一处跨院走去。 在跨院外,还站着两个轮岗的军士。 “公爷,公爷说了,后半夜轮值的之后,给你们补上,别慌……” 听到随扈这么说,把守的军士均是面露喜色。 “佥宪,请……”随扈声音戛然而止却是分明看到在茶壶的上方悬着一根银线,甚至还有几滴东西径自朝着茶壶中落下。 那随扈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不对!有刺……” 不待那随扈说完,宁玦便眼疾手快的一脚踢在了那随扈屁股上。 憋说话! 闭嘴! “本官困了!你们都退下!” “佥宪!本官说话你们听不懂吗?退下!” 那随扈将信将疑的看向了宁玦。 “可是……” “哪有那么多可是?退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靠近。” “喏!” 被宁玦这么一说,那随扈不敢耽搁,旋即便朝着远处的厅堂跑了过去,试图叫醒人事不省的朱希忠。 宁玦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了院子,屋子里却是没有半个人。 看到这一幕的宁玦不由得一阵失望。 喝酒误事啊! 白高兴了。 宁玦悻悻的坐下,端起茶盏便是一饮而尽。 在秦淮河逛了一大圈,应是连口茶都舍得吃。 将茶壶里的茶全部喝完,宁玦这才觉得稍稍有些解渴。 只不过喝完之后宁玦才察觉到这茶的味道似是有些怪。 难不成是有人下毒?! 宁玦心中一紧亦是随之兴奋了起来。 当宁玦起身时,身形都不免有些晃动了起来,强撑着才走到床边。 是了! 定然是有刺客下毒! 这毒劲儿是真TM大啊! 就当宁玦静待死神降临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毒好像不是奔着毒死人来的啊! 这怎么就大鹏同风起了啊! 就在宁玦躺在床上时,只听得远处的门扇开合,似是有人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只不过这人明显不是刺客。 片刻之后,一阵轻扬的琵琶声在房内响起。 “堪怜堪爱,依定门儿手托则个腮……” 吴侬软语下,一曲两头蛮的四季闺怨回荡在小院之中。 直到这一刻,宁玦彻底明白了。 害人归害人,但这就不是奔着弄死自己来的。 “姑娘……你,你别……哎,我不是这意思……朱希忠我*你**的!有你这么看门的吗,怎么谁都能往里放?!” 宁玦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便被琵琶声盖过。 小院外。 醉眼朦胧的朱希忠听着跨院里不可描述的声音,阴沉着脸看着身旁的随扈。 “这,就是你说的刺客?!” 那随扈向里张望了一眼,朱希忠一巴掌便拍在了那随扈脑门上。 “还TM看?!” “不是公爷,刚才明明,我,这谁能想到啊!” 朱希忠红着眼怒视着那随扈道:“今天晚上,要是没有五个这样的刺客过来刺杀我,你也别回来了!” 趴在地上的徐鹏举赶忙摆手道:“不成,你们来第一天,不能让你们花钱,挂我徐鹏举的帐。” 听到这里,朱希忠才瞥了一眼那随扈。 “还不快去抓刺客去?” 那随扈赶忙道:“喏,小的这便去找。” “等会,你自己也找一个,别声张。” 随扈闻言登时千恩万谢道:“谢公爷,小的这便去抓刺客了。” 青砖伴瓦漆。 白马踏新泥。 山花蕉叶暮色丛染红巾。 吴侬软语温柔乡。 —— 西苑,黄锦、高忠等内侍径自退到殿外,却依旧能听到嘉靖的咆哮声。 “朱载壡!你今天给朕听好了!” “你爹老子今年活了四十有四了,不是只活了四载的娃娃,知晓甚能吃甚不能吃!” 朱载壡面色凝重的跪在嘉靖面前,瞥了一眼身旁的御医李言闻。 李言闻这才开口道:“陛,陛下,那秋石不能多服,龙体为重,得,得,得节制。” “不是,陛下,别拔剑!” “滚!都滚!滚远点!” “哎!臣这就滚!” 嘉靖眉头一挑,咬着牙看着朱载壡。 “还有你!你也滚!” 朱载壡表情复杂的看了一眼嘉靖。 “父皇……” “别说话!滚!朕不想听你们废话,都滚!” 朱载壡有些鄙夷的站起身来,退出了殿阁。 待朱载壡走后,嘉靖这才怒吼了起来。 “高忠!” 高忠的声音悠悠的从殿外传入。 “陛下,臣在,臣也滚。” “你给朕滚进来!” “啊?哎。” 高忠刚一入殿,嘉靖便直接将剑抵在了高忠的脖颈上。 “御马监腾骧四卫的军权自兵部收回来了吗?” “皇爷,早就收回来了。” “颁密诏,颁密诏,灵山卫北迁登州,把灵山卫给朕完完整整的腾出来!” 高忠疑惑的看着嘉靖问道:“皇爷,咱们把灵山卫腾出来作甚?” “去,去灵山卫造船,内帑能造多少造多少。” “皇爷,水师烧钱啊。” “谁让你把大明的水师全都造一遍了?有多少银子造多少船!” 嘉靖一把将手中的天子剑掷出手去,径自走到了不远处的地图旁。 “这儿!山东武定府,把那伙海贼给朕围了!告诉他们,朕不要他们上岸,让他们统统移驻到灵山卫去。” 高忠彻底懵了。 “皇爷,您是想用他们重建一支水师?” 嘉靖死死的攥着高忠的衣领近乎歇斯底里的咆哮道:“让他们给朕出海抢去!朕跟他们分账!” 高忠彻底听傻了。 自古以来,哪有皇帝跟海匪分账的。 这要是传出去,高忠不敢继续往下想。 “陛下,这若是让外面那些先生知晓了……” “狗屁的先生,你看朕还有脸吗?!” “他顾可学是炼尿尚书,朕是甚?!江南遍地都知晓顾可学是炼尿尚书,你告诉朕,那朕是甚?” “他炼的尿都做甚去了?!” “他们这分明是拐着弯的诽谤朕躬!” 嘉靖一把将高忠推开,继续咆哮道:“当年皇祖在时,他们还只敢说两句万安是洗*相公,倪进贤是洗鸟御史!这还没说到皇祖头上呢!” “现如今连炼尿尚书都出来了,朕还顾及颜面作甚?” “抢!他们做的初一,朕如何做不得十五?!身后骂名那是身后事,现在,朕命你立刻,马上,去给朕造船,抢倭寇去!” (本章完) 第146章 我花钱了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肆意膨胀的土地兼并下,失地佃农生而不能养,唯有将子女发卖。 比起男丁,女子显然要更划算,初买时不过十几贯钱,请先生教习琴棋书画、所耗费不过一二百两,却可做价千两以上卖予达官显贵。 只是各地民风有差,逐渐形成了大同婆姨、泰山姑子、扬州瘦马、杭州船娘,这并不是指四地的特色,而是这该行业的四大流派。 扬州婉约,大同豪放,泰山脚下自然便是佛道经书禅意盎然,至于船娘,重点不在娘而在船,各有各的讲究,千百年来,其实变化不多。 当宁玦睁开眼时,已然是次日清晨。 宁玦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我不干净了。 连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啊! 就在宁玦躺在榻上怅然失神时,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侧旁响起。 “官人醒了?” 宁玦寻声望去,这才见小姑娘,十几岁的模样,樱唇琼鼻,柳眉杏眼,肤质白皙,正站在一旁正看着自己。 宁玦原本悲怆的心情这才稍稍平复。 倒也没有那么不干净。 “你叫什么名字?” “贱妾顾清弄,官人万福。” 宁玦正欲起身,顾清弄赶忙上前搀扶,口中还在低声念道:“官人后背重创一处,乃午门血谏所致,矢伤、刀伤合计七处系关外御虏所创。” “清弄已为官人分置药草,还望官人莫要惰怠,旬月一敷。” 这还是宁玦第一次被人服侍着穿好衣衫。 那顾清弄再无旁话,只是上前小心翼翼的收起了挂着一抹殷红的床单,而后便抱着琵琶跟在宁玦的身后出了小院。 宁玦甚至有点怀疑这姑娘是朱希忠安排的了。 就在宁玦走出跨院之后,不远处的朱希忠跟徐鹏举两人亦是各自扶着墙自房中走出。 一见宁玦跟身后的顾清弄,朱希忠的脸上登时便露出了一抹坏笑。 “贤弟,昨夜睡得可好?罢了罢了,前厅有客,贤弟赶紧随我过去吧,点了名要见你。” 话音刚落,宁玦的面色登时便是一沉。 这别真是朱希忠安排的啊! 不多时,待跟着朱希忠来到前厅,看到堂上坐着的略显猥琐的顾可学时,宁玦的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 见到来人,顾可学登时便径自起身。 “这位便是宁克终宁佥宪吧,老夫久仰。” “顾部堂,当真是好手段啊。” 还不待朱希忠开口,原本跟在宁玦身后的顾清弄便已然径自站在了顾可学身后。 察觉到宁玦语气不善,顾可学登时面色一沉。 “昨夜定是你服侍不周!为何佥宪清晨还有这般火气?!” 顾清弄亦不辩解,只是抱着琵琶跪倒在地。 朱希忠瞠目结舌的看着宁玦。 “贤弟,这姑娘不是伱找的?” “你瞎?”宁玦咬着牙低声道。 “贤弟,这事怨我喝酒误事了。” 说罢,朱希忠便一马当先便拦在了宁玦身前。 “顾部堂,你开个价吧,我朱希忠绝无二话。” 顾可学却是摆了摆手。 “成公不必,我这是一时不察,怠慢了克终,我之过也。” 顾可学朝着外面使了个眼色。 两个虔婆模样的人旋即便走进了厅堂。 “老爷,留还是不留?” “废话,自是不留。” 被虔婆架住的顾清弄脸上虽有不甘,却从始至终连看都没敢看宁玦一眼。 朱希忠却是盯着顾可学。 “旁事的与不留的就不劳部堂费神了,还是先将人留下吧。” 别看朱希忠对朝堂上的事情没什么了解。 但对于这种事,却是了解的不能再了解了,知道这会顾可学说什么都没有用,最关键的是要将这顾清弄留下。 显然朱希忠以前在京师没少被人这么拿捏过。 “成公这是说哪里话,若是不放心,佥宪可以随虔婆近前观瞧,伺这贱婢身子爽利了,我再将人带回去便是了,何劳国公破费。” “你……到底什么意思,留甚。” 宁玦一头雾水看向了朱希忠,朱希忠这才在一旁低声提醒道:“还能留甚,自然是种啊,贤弟别管了,这个人今日决计不能让他带走。” 听着朱希忠的解释,宁玦这才明白,这两个虔婆就是负责用物理手段把“种”弄出来的。 朱希忠瞥了一眼身旁的随扈。 不多时一队家兵并直接将厅堂给围了起来。 顾可学倒也没有多讶异。 “成公如若强留,老夫手无缚鸡之力,自是只能从命。” 在顾可学眼中,摆在宁玦面前的无外乎就是三个选择。 放任顾清弄离去,这个种,哪里是两个虔婆能去干净的,将来蹦出个大胖小子抱着宁玦的大腿喊“爹”到底是认还是不认? 强留顾清弄,顾可学扭头便可上一本,大可以直接说这顾清弄昨夜就是宁玦强抢来的,这会的顾清弄是婢女,等到上了疏,那可就指不定了是什么关系了。 可以是小妾,也可以是义女,统统由着顾可学说。 强抢民女跟强抢礼部尚书的义女,天壤之别,届时宁玦跟朱希忠即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将顾清弄留下,这便是上了顾可学的贼船,这是一个活人,不是不会说话的宅邸,将来说话都是可以直接当呈堂证供的。 顾可学面带笑意的站在原地,不料宁玦却是没有半点犹豫,径自开口道:“清弄姑娘,留下吧。” 这么好的卧底,上哪找去?! 宁玦话音刚落,顾可学眼前便是一亮。 “好!好!克终果然干脆!” “顾部堂不开个价?” “做不得价,做不得价,十年前老夫幼女夭殇,上任南都时在官道旁见清弄卖身葬母,心生怜悯这才买下,这些年养在家中,一直是视同己出,她跟了克终,也算是了却老夫一桩心事,老夫谢克终还来不及呢。” 顾可学老脸一变,这顾清弄便从“贱婢”变成了“爱女”。 最后,顾可学还假惺惺的跟顾清弄叮嘱了几句而后便起身离去了。 顾可学刚一出成国公府,方才站在宁玦身后一语不发的朱希忠面色一沉,径自从身后的刀架上拔出了雁翎刀。 “贤弟,这婆姨不能留,此事是我不察,不能连累你,这事我担了。” 朱希忠眼中杀意渐浓。 站在一旁的徐鹏举这才信了朱希忠真的上阵杀过敌的话。 他印象里的朱希忠可不是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主。 顾清弄依旧站在原地目视宁玦,好似没有听到朱希忠的话一般。 “住手!” 不止是徐鹏举,宁玦也被吓到了。 不能留归不能留,你直接把人杀了,你替她去给顾家当卧底?! “我跟清弄姑娘聊一会吧。” 不待朱希忠开口,徐鹏举闻言赶忙上前拉住了朱希忠。 “贞卿,把刀收了,你看你现在什么样,人家小两口的事你管这么宽作甚。” 起初朱希忠还不肯动身,还是徐鹏举强拉开了朱希忠。 厅堂中只剩下了宁玦跟顾清弄两人。 “清弄姑娘。” 宁玦上前一看,这才发现顾清弄整个人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额头上也早已挂满了汗珠。 “官……官人,清弄给官人添麻烦了。” 宁玦沉吟许久,良久之后才开口道:“我弹劾他顾可学逼良为娼,你可愿作口供?” 顾清弄迟疑片刻而后低头道:“清弄不愿。” “为何?” “养育之恩,再之清弄也不是良家。” 宁玦有些疑惑的看着顾清弄。 “那老东西说的是真的?” “不算,当年部堂确有一女五岁夭殇,清弄也确实是那时候被部堂买下的,也确实是被养在顾家十年。” “那哪里是假的?” “部堂一次买了我们十个。” 宁玦一时语塞。 瘦马跟瘦马不一样,不难看出,顾清弄在顾家甚至过得比寻常百姓家要好。 只是顾家一切恩赐自一开始便已然标注了价码。 “你倒是实诚。” “清弄亦不愿骗官人。” 宁玦闻言不由得一笑,而后继续道:“不愿骗我?那他顾可学派你来我这儿是作甚的?” “教清弄关注官人动向,尽量拉官人下水或为官人育得一儿半女。” 前厅内陷入了一阵沉寂。 宁玦没想到顾清弄是真实诚。 “你好奇我现在要去作甚吗?” 顾清弄的表情依旧平淡:“清弄自然好奇。” “我现在就要去他顾可学老家清量顾家的田亩。” 宁玦朝着顾清弄摆了摆手“去吧。” “清弄何往?” “去给顾可学报信啊。” 顾清弄摇了摇头道:“不去。” 宁玦闻言一怔。 “你来当卧底,你不去报信?” “因为清弄仰慕官人已久啊。” “那他顾可学还敢送你来?” 顾清弄有些骄傲的挺了挺自己初具规模的胸脯说出了一个宁玦打死也没想到的答案。 “我花钱了,那虔婆替老爷挑的人,老爷知道甚。” “你哪来的钱?!” “当年卖身的钱啊,我都给府上虔婆了。” “你不是卖身葬父吗?” 顾清弄俊俏的脸上竟是浮现出一抹狠厉。 “一口薄皮棺材,怎抵得上血海深仇?那银子本就是留来报仇的。” 宁玦的心中登时便有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你家的仇人是……?” “清弄是徽州人,我爹是陶家在海上的舟师,当初说好了只干五年,竟是出尔反尔,我爹不肯,便被丢进了海里,我娘带着我一路逃到南通州,也被截杀在了水道上……如若不是清弄当年还小,恐早已葬身鱼腹。” 说到这里,顾清弄狡黠一笑:“现如今我男人把老贼手刃了,花锭银子算甚?” 又TM是陶师贤! 听说过桃李满天下的。 谁见过仇家满天下的啊! 你陶师贤是真该死啊! 只是宁玦没有注意到,看着深信不疑的宁玦,顾清弄脸上的两个小酒窝却是笑的愈发明显了。 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只是真诚不一定真,听得人觉得真就够了。 (本章完) 第147章 无锡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顾可学走后,宁玦径自便赶往了都察院。 昨日经历司的书吏就好似活见鬼了一般看着宁玦。 “宁佥宪,您,您怎的来了?” 那书吏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宁玦。 毕竟他以为这辈子跟宁玦也就一面之缘了,谁成想这才第二天便又见到宁玦了。 “南都礼部尚书顾可学的卷宗都察院可有备份?” 那书吏只得苦笑道:“佥宪,您看您这话说的,卷宗都在吏部放着,咱们都察院哪能留档那些东西。” “您只管问我便是,小的就在金陵,也知道不少。” 宁玦只得放弃,旋即问道:“我见顾可学,似是江南口音,其家应当就在畿内吧?” 书吏朝着宁玦竖了竖大拇指。 “佥宪英明,顾部堂正是畿内常州府无锡县人。” 宁玦面色稍沉。 “无锡县……负责清厘常州府田的,是哪府宗藩?” 那书吏闻言便在书架之上翻找起来。 “禀佥宪,是沈府平遥郡王府的皇亲们。” “现行止何处了?” “后日便可抵无锡。” 宁玦扔掉手中的邸报,径自便折返了成国公府。 刚一进门,宁玦便径自收拾起了行囊,顾清弄也不置一语的跟在宁玦身后收拾着。 得知消息的朱希忠匆匆赶来:“贤弟,你这是往何处去?” “无锡,抄他顾可学的老家去。” 朱希忠看了一眼宁玦身旁的顾清弄,又看着在自己面前收拾行囊宁玦。 就这么不背人吗? 顾清弄在一旁收拾着衣裳轻声提醒道:“官人,无锡不远,溯江而下,半日可抵,稍微带些换洗衣衫便可。” 到底是顾可学花了大钱培养的。 叠的衣服都比高拱收拾的利索多了。 “成公,照料好清弄姑娘,我去去便回。” 不待宁玦出门,顾清弄便在身后响起:“官人且慢。” 宁玦有些茫然的转过头来。 “怎么了?” 顾清弄浅浅一笑,有些羞赧的轻声提醒道:“官人忘了,清弄已经不是姑娘了。” 这话分明就是说给朱希忠听的。 话音刚落。 朱希忠旋即便向后退了一步,朝着宁玦摆手道:“有的忙帮不得,我还有事,贤弟且去忙,这会应当已经没有去常州的船了,我在水门关拴着一艘船,我也用不着,贤弟坐我那船去便是。” 说罢,朱希忠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跨院。 朱希忠走后,顾清弄才看着宁玦笑道:“路远人乏,官人总要听个曲儿吧。” 看着顾清弄的模样,宁玦不由得心中发寒,脸上笑意却是渐浓。 “听!你都不怕,我怕甚?” 心机深好啊。 等死,石榴裙下死,可乎? 顾清弄闻言却是径自倒进了宁玦怀中,红着脸蛋在宁玦耳畔轻声道:“嘻嘻,奴家已经是官人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呀。” 宁玦抓着顾清弄的胳膊笑道:“该上路了。” 听着宁玦的回答,顾清弄却好似有些丧气,但也只能带着两人换洗的衣服跟在宁玦身后上了朱希忠准备好的马车。 就在马车的车轮转动之后,前厅中的朱希忠随口吩咐道:“去知会一声麦公公。” “公爷,不必知会了,麦公公已然知晓此事了。” 朱希忠闻言一怔。 “麦公公知晓了?” “是,奴婢刚从守备厅回来。” 跟京师不同,南都的最高行政机关不是内阁,而是守备厅。 守备厅由勋臣担任的南京守备、镇守太监以及南京兵部尚书兼领的参赞机务官三人组成。 在守备厅内以镇守太监为首,守备太监又往往兼领着织造局的差事。 因此,在大明织造局是名副其实的“三千里外天子亲臣”,在司礼监的地位丝毫不逊于张佐、黄锦。 听到麦福已然得知了这个消息,朱希忠的心也便稍稍放了下来。 —— 南都紫禁城、司礼监衙署内。 一张巨幅的岳武穆画像下。 身材瘦削的麦福身披一身白色绸缎中衣,赤着脚坐在官帽椅上。 时不时还在往脚下的青花瓷鱼缸中撒着馒头屑。 “老祖宗,宁佥宪已然往无锡去了。” “知道了,那丫头什么来历?” 小内侍迟疑片刻后才说道:“是顾部堂家中养的一匹瘦马,旁的便不知晓了。” “哦?那顾部堂倒是有趣啊。”麦福的嘴角挂着一抹笑意,继而问道:“新泉学馆那几个活圣人的门徒没动静?” “没有,他们似是跟咱们一样,也在坐山观虎斗。” 麦福一声冷笑:“一帮聋子瞎子,他们也配观虎斗?顶多是还不知晓,过些时日就该动了。”而后轻声感慨道:“自我大明土木堡以来,三五年一个神童,徐阁老是神童,谢文正是神童,李文正是神童,什么杨慎、王世贞、袁炜,张居正,政事都还未见大显,先混一个神童的名声。” “现在神童的名声不够了,又开始抢着当圣人了,知道的是搏名,不知道的还当是老天爷这两年吃撑了甩籽儿呢。” “太子爷既然吩咐了,那便在暗处护持好了宁克终,旁的事情咱们不管。” 麦福面前的内侍一低头,而后低声道:“麦公公,顾可学的事,皇爷怕是已然知晓了,皇爷若是怪罪下来。” 听着内侍的话。 麦福不由得拍了拍手掸尽了手中的馒头屑。 “慌甚,天塌了也是我顶着。” “我即便是报了又如何?除了惹皇爷生一肚子气,伤了仙体之外,还能作甚?” 麦福缓步站起身来,望着面前空荡荡紫禁城轻蔑道:“这江南,早就当整饬了。” —— 宽阔的江面之上,顾清弄赤着脚在江面上以江水濯足。 “官人,照这速度看来,咱们天黑之前能进无锡城。” 宁玦有些疑惑的看向了顾清弄。 “你是天足?” 顾清弄闻言好似被戳中了伤心事一般,旋即便站起身来穿上了鞋子。 “若不是碰见官人,清弄便要被卖去杭州做船娘了,船娘不能裹足,在船上站不住……” “没事,顾家在无锡城何处?” 宁玦随口岔开话题,顾清弄这才道:“清弄也没有去过,只听说是在西关东蠡湖畔,应当很好找。” “听说顾家只有老夫人还在无锡,老夫人拜的神仙可灵了,求得老爷兄弟二人全都高中了进士。” 宁玦闻言不由得一阵嗤笑:“神仙?这神仙怕不是叫邵泉斋。” 方才还一脸虔诚的顾清弄明显一怔:“邵泉斋是哪路神仙?” “正德年间的南都大宗伯,是顾可学老爹的同门师兄,我在都察院瞥见的。” 本来说是路上给宁玦唱曲儿的。 却是听宁玦说了一路朝中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网。 直到日落时分,游船缓缓驶入无锡码头。 刚下船宁玦便看到码头上一顶华丽异常的大轿,自码头上接了三个和尚之后,八个轿夫便好似飞一般朝着城中跑去。 轿顶一起一落,甚至还能听到轿子里的和尚脑袋撞到轿子上的声音。 显然是在赶着时间。 在轿子的屁股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车上装着满满一车的法器等物件。 “这是轿子?” 宁玦身后几个成国公的家丁异口同声道:“佥宪,是轿子,您没看错。” “轿子还TM能这么快呢?!” 朱元璋有祖制,唯有妇孺老弱方可乘轿,故此文官多乘马车,武官则是骑马,低品秩官员只能步行或是骑驴点卯。 八抬大轿,更是只有三品以上官员在出京之后方能乘,整个京师也就是见到些许四人抬的小轿。 之所以这么规定也很简单,轿夫是壮劳力,轿夫多一个,田间便少一个。 这甚至是宁玦第一次见到八抬大轿。 “这是逾制!” 宁玦一拍大腿,赶忙催促道:“将马牵下来!” “喏!” “伱们在后面跟着。”宁玦打马急催,径自追着那八抬大轿去了。 那轿子再快,也不过就是人抬着罢了。 宁玦骑马很快便将那顶华丽的轿子给原地截停了下来。 “给本官站下!” 八个轿夫一齐刹车。 而后宁玦便听到了轿子里“咚”“咚”“咚”三声脆响。 三个和尚自轿中爬出来,也顾不得见礼,倒头便吐。 见轿子停下,后面的马车上登时便跳下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刚一下车便指着宁玦痛骂道:“你TM算哪根葱?” “瞎了你这双招子,你也不知道打听打听,整个无锡城,谁不知道这轿子是谁家的?” “误了我家太夫人的法事,你小子休想活着走出这无锡城!” 那管家丝毫没有注意到。 在自己这几句话说出口后。 面前这个年轻人的情绪明显兴奋了起来。 宁玦闻言哪肯放行,当即便指着那管家怒斥道:“本官可太知晓了!” “整个无锡城,只有他顾可学能乘此轿!你倒是掀开门帘,让本官看看,里面坐的是不是他顾可学!” “今日你要么将他顾可学从轿里叫下来,要么将我打死在这儿!” 那管家跟轿夫对视了一眼。 旋即便大笑了起来。 “原来是一外乡人。”那管家脸色一变,而后指着宁玦怒斥道:“赶紧滚!莫说是你这微末小官,就是他姓顾的来了,也拦不住这轿子!” “这不是顾家轿子?” “废话,这么大个邹字你看不见?” 宁玦这才发现,那轿子上的那个铜饰,是一个篆体的“邹”字。 这个邹家又是哪冒出来的?! 远处成国公府的家丁相继赶到,宁玦却是将脸一沉。 “本官不管你姓邹还是姓顾!先将这轿子抄了!” “你TM找……” 那管家话音未落,成国公府的家丁便已然一刀劈在了他面前的轿子上。 溅起的木屑砸在那管家的脸上,那管家的语气也变了模样。 “……找我家大少爷说去吧,小的也就是个帮工的啊。” 看着身后坐在马车上匆匆赶来的顾清弄。 宁玦这才明白出顾可学真正给自己的两个选择。 收了这丫头,上严党的贼船,不收这丫头,就势逼自己来无锡,祸水东引。 只不过此时的宁玦显然更关心另一件事。 堂堂的六部九卿啊! 在无锡老家怎么就混成这鸟样了?! (本章完) 第148章 乡贤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查封了邹家的轿子。 宁玦没有再听顾清弄废话。 而是掉头直奔无锡城而去,却不是急着进城,而是沿着无锡城墙自北向西寻去。 达官显贵的宅邸,往往不在城中,而是在城郊。 待宁玦至无锡西关时,已然是傍晚时分,华灯初上。 遥目望去惠山脚下一处偌大的宅邸灯火通明,僮仆出入,络绎不绝。 自那处宅邸至无锡西关,一路上竟是一户民居都没有。 只有道路两旁堆砌着的瓦砾,证明这里曾经有过民居。 宁玦骑着马走在路上向那处宅邸走去。 不多时,便看到了一处窝棚,那窝棚外却竟是站着一个婢女。 而在窝棚里,则是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老妪,与周围的断壁残垣显得格格不入。 宁玦瞥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顾清弄,旋即便明白了什么。 “停下吧。” “官人,咱们不继续往前了?” “再往前?再往前你不是白折腾了。” 顾清弄旋即闭上了嘴。 宁玦径自跳下马来,便朝着那窝棚里走去,稍一稽首而后轻声道:“敢问老夫人,可是南都大宗伯顾家的太夫人?” “不是!姓顾的这一户死绝了!被他邹家逼死了!” 窝棚外的婢女闻言赶忙跑进了窝棚。 “太夫人,大老爷跟二老爷有难处。” 听着这主仆二人的对话。 宁玦心中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还真是顾家人! 甭管南都礼部是不是养老的衙门。 他顾可学可是名副其实的九卿。 竟是被人逼到这个地步! 说好了严党权势滔天呢?! 宁玦有些疑惑的看着那老妪问道:“太夫人,您不像是缺钱的,为何要委身在这窝棚之中?” 老妪抬起头,略带几分愠色的注视着宁玦。 “我不缺钱,跟我住在哪有关系吗?” “无锡顾氏福五支的祖宅就在你脚下!顾氏祖祖辈辈就住在此处!我纵是有钱,又当住到哪去?” 嘴上说着,那老妪的表情愈发激动了起来。 “他姓邹的只因家中老母做法事来往不便,便将自家到西关沿途的民宅拆的干干净净。” “这天下岂是只有他姓邹的有娘?!旁人怕他,我不怕!只要我还有口气儿,我就在这儿祖宅住!” 宁玦回头一望。 这才看到一个稍显猥琐的身影,正站在一块台基下赞拜。 身旁的婢女赶忙在老妪耳旁道:“太夫人,大老爷回来了。” “他娘死了,告诉他以后留在金陵不用回来了!” 老妪指着顾可学的方向,骂不跌口,宁玦亦是蹙着眉朝着顾可学走了过去。 “顾部堂?” 顾可学望着宁玦一笑,而后稽首道:“宁佥宪,咱们又见面了。” “这要是出戏,那顾部堂可当真是下了血本了。” 顾可学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面前的断壁残垣:“吾家住了六代人的祖宅,还有我八旬有六的老母,这若真是出戏,我顾可学可就没脸见列祖列祖了。” “顾部堂为何不跟宁某直言?”宁玦疑惑的看了一眼顾可学。 “从乡人说我是炼尿尚书的第一日,我便跟人说过我不是了,有人听过吗?” “人言不在我手里,史笔也不在我手里啊!”顾可学望着自家祖宅悠悠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只当是入朝为官位列九卿了,我便不是匹夫了。”顾可学的情绪愈发激昂起来,眼泪也在眼中打起了转。 宁玦坐在一旁,朝着不远处的顾清弄努了努嘴。 “得了吧,顾部堂,都这会了,还装甚,受气是真的,但你说伱是良善,这话你自己也不信吧?” 顾可学有些尴尬的收了功。 “成,那我便跟克终掏个底。” “我家在这无锡有田八千余亩,但是我不怕你们厘我家田。” 宁玦有些疑惑的看向顾可学。 “为何?” 顾可学遥指邹家,笑道:“他邹望拆了我家祖宅,我命知府将他邹望拿进大牢,你猜后来他是怎么出来的?” “郡城内外十里,悉令罢市,我顾家连一根丝线在无锡都买不到!” “全家四百余口,几无菜腐鱼肉可飨!当天晚上,我随身带的官印便被邹望换成了从我家祖宅上拆下来的瓦块。” “炼尿尚书……”顾可学浮现出几分苦涩:“老夫若当真是权势滔天,他们焉敢骂老夫是炼尿尚书?!” 顾可学自怀中掏出一封家书,高声道:“我兄弟二人入朝为官,不成想连一座祖宅都保不住。” 宁玦有些疑惑的问道:“令弟现任何职?” “舆新现任广东按察副使,在琼州主持乡试呢。” 宁玦有些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看着顾可学问道:“顾按察,主持今年的琼州府乡试?” “嗯?佥宪可是知晓我那兄弟?” 顾可学心中一紧,宁玦这才摇了摇头道:“没有。” “天道有察,顾部堂大可不必担心,即便是没有宁某,将来也会有人替顾家出这口气。” 顾可学并不解话中深意。 宁玦知道今年琼州乡试,会有一个三十五岁的秀才被顾可学的胞弟顾可久赏识因而中举。 而那个穷秀才的名字叫做海瑞。 但凡是江南的士人能知道这位海刚峰的威名,都不会如此草率的给海瑞的师伯扣上一个炼尿尚书的名声。 什么尽忠似蝼蚁,什么尽孝似禽兽。 把海瑞的师伯骂成炼尿尚书,拆了海瑞座师家的祖宅。 海瑞在江南行鞭法的时候但凡是眨一下眼,都是他海刚峰不忠不孝。 良久之后,站在风中的顾可学才捋着胡须望着宁玦问道:“敢问佥宪,无锡鞭法,何时推行?” 只是顾可学没有料到,宁玦却是面带笑意的看着自己。 “随时可以。” 还没等顾可学想明白宁玦话中的意思。 宁玦已然自怀中掏出了官印放在了顾可学手中。 “下官的官印。” 顾可学的脸色一变,蹙眉道:“克终什么意思?” “江南水深,宁某一介外人,如何置喙?” “出了事,宁某担着,无锡的缙绅,他邹望若是记恨,也只会记恨宁某。” “报仇的机会就在宗伯面前放着。” “宗伯可愿让宁某坐享其成?” 顾可学傻了。 本来是想拉宁玦下水。 这怎么成了他宁玦拉自己下水了?! 不待顾可学开口,身后那顾家太夫人的斥责声已是骤然响起。 “孽障!还不赶紧跪下!这是咱顾家的恩人!” “你爹,你爷爷,你太爷爷都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也想让我也去天上看你吗?!” 听着顾家太夫人的骂声,宁玦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没办法。 跟那老狐狸们待时间久了。 总不能什么都不学。 这老太太听说能报仇,哪里还顾得上这么许多。 顾可学混迹官场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交出来官印主动扛雷的,但直觉告诉他这坑下面绝对还有别的坑。 但是这个条件他实在是拒绝不了。 全城的人都看着邹望骑在顾家脖子上随地大小便了。 如若邹望不被惩治,将来顾氏还怎么在无锡立足。 “我干了!” 顾可学面色一沉,盯着宁玦高声道:“我去帮着朝廷厘无锡的田!” 上一次顾可学真心为朝廷办事,还是在正德年间。 任浙江参议时,因得罪浙中大族,硬是被闲置了二十余年。 直到严嵩入阁之后,顾可学这才靠着一部《医方选要》得宠于嘉靖重新入朝。 语罢,顾可学骤然转身,朝着自家祖宅的遗址跪下磕头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可学,这便给顾家报仇去了!” 而后顾可学起身后便令周围左右后退数步,跑进自己老娘的窝棚里,翻腾半晌,这便从窝棚里掏出来一份糙到不能再糙的地图。 “克终,这是我顾家祖宗留下的地图。” 宁玦看着这地图沉默了半晌。 就是一张陈年的宣纸上面几条河,几条线,而后有些奇奇怪怪的图案。 “你确定你家人管这个叫地图……?” “克终,你这便不懂了,全城没有一人知晓我顾家有此图,纵然是知晓了得了去,他们也看不懂,这是惠山,这是东蠡湖,再往西,这儿,太湖……各处田地的蚕桑渔耕,全都清清楚楚。” 见宁玦实在看不懂,顾可学随手将图收了起来。 “总之,没有这张图,朝廷想厘无锡的田,两年也厘不完。” “那有了这张图呢?” 顾可学冷哼一声,而后道:“今年应天秋闱入闱之前,老夫能把无锡翻个底朝天!” 次日清晨时分,一支二百余宗亲组成的马队便在无锡街头现身。 而在队伍的郑重,骑在马上的宁玦身后跟着一个略显秀气的随扈,而在宁玦的身旁则是一顶女人搭乘的四抬小轿。 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入无锡县衙。 “闲杂人等,统统离开县衙!” “放肆!这是本官的衙署。” 不待县令说完,骑在马上的宁玦便望着无锡县令笑道:“现在不是了。” “你!” 不待县令说完,两名奉国中尉便直接上前将那县令“请”了出去。 待所有人都相继退去,望着四下无人的后衙,宁玦这才对着身旁的小轿轻声道:“老先生,没人了,下轿吧。” —— 金陵,鹤鸣楼。 一个风尘仆仆的家丁手忙脚乱的跑进酒楼。 “老爷,无锡生大事了!” “何事惊慌?” “老夫人的轿子被都察院的人封了,无锡已然开始厘田了!” 账台上,邹望不敢置信的抬头问道。 “那他顾可学就没拦着?” “顾家的田不到一天就厘完了,现在那些皇亲们已然奔着咱们家的地去了,厘的都是城西的肥田啊!” 只见邹望手中算盘“哗啦”一声落地,算盘珠子滚得遍地都是。 而邹望亦是两眼一翻,径自向后倒下晕了过去。 邹望阖家自嘉靖前从无名号,自邹望死后亦罕有声迹。 王世贞眼中邹望那“将百万”的家财在邹望死后,短短几年时间便因二子“争”家产全数“断送衙门”。 果真兄弟阋于墙耶? 1,邹望家产记载出自王世贞《国朝丛记》,但并未记述邹望生平,只借文中严世蕃之口,言其家产“将百万”。 2,顾可学与邹望的故事出自清初《花村谈往》这本书在网上找不到,只能去图书馆碰运气,但在知网上能查到2003年哈工大学报社科版收录的一篇天津大学哲学博士的《……富人观之反思》论文里引用了这部分内容,可以证明这段史料确实存在,该论文内容不做具体评价,即便是《花村谈往》原文依旧对邹望极尽溢美之词,明里暗里将清军入关的所有责任推到了崇祯吝啬上,虽然不是很靠谱,但引用了明末大量民间传言,当个乐子吧。 3,隆庆二年,海瑞巡抚应天后,为自己座师重建祠堂(个人推测应当就是被邹氏拆掉的顾氏祖宅原址)即今无锡惠山古镇尊贤楼西侧不远处的顾洞阳祠。 ps:某领导回乡被地头蛇超车后惩办地头蛇的故事,最早的原型就是《花村谈往》里记载的顾可学的故事,只是故事的结尾是邹望这位“乡贤”差点把顾尚书给活活吓死。 (本章完) 第149章 富郡大县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无锡城西便是太湖。 整个无锡最富庶的田地,也都集中在太湖岸边。 五十余个皇亲带着厘地的工具行将进村时。 却是被人拦在了村外。 “哪来的赤佬,敢来我们村闹事!” 被拦在村外皇亲闻言便炸了锅。 “我等皆是天潢贵胄!高皇帝血胤,奉旨厘田,还不速速滚蛋!” “就是皇帝来了也不成,你们往里进一个试试!我们家吴员外……” 话音未落,那些皇亲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百余骑骤然在村头现身。 “我等奉南都守备厅军令,协佐皇亲办差,尔等让是不让?!” 被一众佃农簇拥着的老财瞠目结舌的看着面前的众人。 “汝等是哪个卫所的兵丁?常州卫百户以上都与老夫是旧识。” 那老财面色一怔,彻底傻在了原地。 “老爷,这是苏州的兵,咱们让还是不让啊?” 不待那老财回过神来,便听得那校尉高喊道:“我们是苏州卫的!不管皇亲究竟办何差事!老子只数到三,让是不让,自己看着办!” “一!”“二!”“三!” 那土财主立道:“这是无锡邹家的地,你们不能……” 不待那地主说完,那校尉便高声道:“统统踏死!” “喏!” 就在骑兵上前的那一刻,原本簇拥在老财身旁的佃户跟仆人立时闪开。 只有那地主带着两个傻儿子被踏死在明军的马蹄下。 两京一十三省,几乎每个省都在上演着这样的一幕。 想知道他们兜里有多少钱,永远比从他们兜里拿钱要难得多。 —— 就在城外踏死缙绅之后不久,报信的书吏也已然赶回了县衙。 那书吏将消息通禀成国公府的家丁后,那家丁听清后又是径自跑进了后衙。 “禀佥宪,湖畔秦堰村……踏死三人。” 宁玦闻言“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宁玦猜到会死人,但是宁玦万万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死人了。 “踏死人了?沈府的那些皇亲敢踏死人?” 只有坐在后堂上的顾可学挥了挥手中的信筏。 “我调的兵。” “兵?哪来的兵?” “苏州的兵。” “那常州的兵呢?” “调去苏州厘田了啊。” 顾可学却是摇了摇头解释道:“但凡是真想厘田的官员都会这么做的,而且必须要快,慢了便是大势去矣,要出大事的。” “死十个,总比残上一千个要好吧?” 宁玦看着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的顾可学。 “老先生既有此等大才,为何屈居南都。” 顾可学闻言却是笑道:“但凡是眼下朝中食君之禄逾十年的,不会有人不知道这点事。” “只是他们少了这个。” 顾可学将信筏递给宁玦,宁玦这才发现那信筏下面盖的是自己的印。 “我也就是试了试,没成想守备厅竟是这么快就批了。” “老夫在南都五年,这是头一次见守备厅反应这般快,还是得朝中有人啊。” 这么办,确实是能把事办好。 事办好以后呢? 眼下反正是以宁玦的名义办差,天塌了都有宁玦顶着,这些帐最后都会被邹望算到宁玦的头上,顾可学也便懒得畏首畏尾了。 整个人也随之杀伐决断了起来。 也就是在当天,无锡各村的财主便抬着一具具尸体来到了县衙外“讨说法”。 而城中的商户也随之行动了起来,纷纷在自家门口贴出了同一各式的告示。 傍晚时分,成国公府的家丁便走了进来,向二人拱手禀道:“佥宪,无锡商贾,罢市了。” “外面的铺面,全都关了,都是说家有丧事,停业七日,回家守头七去了。” 顾可学好似料到了此事一般,看向了宁玦。 “克终,意下如何?” “老先生怕是已有破局之法了吧。” 听到宁玦这么问,顾可学亦是一笑:“老夫先谢过克终了。” 顾可学兀自起身,站到了那家丁面前。 “知会各皇亲,不必另寻他法。” “贴出告示去,罢市抗法,其罪当诛,宁佥宪有权先斩后奏,自西关街北第一家铺面开始杀。” 这下宁玦总算是知道什么叫报仇雪恨了。 这老头是真莽啊! “老先生,总不能就硬杀吧?硬杀直接斩了邹望不好吗?” “邹望等的就是你我去拿他,毕竟是没有亲自露面,查无实据且又捐了一个按察司八品的冠带,杀他且要扯皮,等到几轮公函走下来,这朝里朝外早就被他们安排完了。” “眼下就是要图一个快字。” “自西关入城后北街前十家,表面上各有字号,实际上都是邹氏之产业,其余商户,皆是被邹氏裹挟。” “死了人还挡不住,这些商户也算是对邹家有个交代了,不能让人家难做。” 宁玦哑口无言。 而顾可学兀自起身,沉吟片刻之后,继而吩咐道:“告示下面再补一句,自即日起,厘田皇亲跟宁佥宪,还有老夫,只吃无锡的粮油肉米。” “商户一日不复市,我们便日斩一贼,跟他们耗到底。” 说罢,顾可学又在那家丁耳旁低声吩咐了两句。 及至次日正午时分。 便有一个掌柜打扮的人,被两个成国公府的家丁捆进县衙,径自朝着后衙走去。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我回家守孝都不成吗?这大明朝还有王法吗?!” 宁玦本还想替顾可学挡一下。 只是不待宁玦起身,那掌柜便一眼看到了顾可学。 而后便好似见了鬼一般。 早TM说这事伱顾可学跟着搅和了啊! 有你顾家给朝廷带路,我们还折腾甚了! 只是还不待叫出声来。 宁玦便听到“咔吧”一声脆响传来。 那掌柜的下巴便已然被那家丁给拽脱了臼,那掌柜只能是面露惊恐的望着顾可学“阿巴”“阿巴”了起来。 “克终不必担心,我吩咐的,我这张老脸骇人一点,少死些人嘛。” 方才还自己走进来的掌柜,出去时,却是被硬拖出去的。 甚至裤裆都被什么东西给浸湿了。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看到了顾可学的那张脸,就意味着断不可能活命了。 想要喊两声,却连声音都已经发不出来了。 这一幕幕,在街头百姓们的眼里,便成了分外诡异的一幕。 邹家的掌柜气宇轩昂的被带进县衙,出来时却已然是屎尿齐出,吓得路都走不动了。 问题是这宁佥宪长得也不吓人啊! 听着院墙外躁动的乡音,顾可学轻声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 “先圣诚不我欺啊。” 就这么连斩了两名邹家的掌柜后。 西关街北第十一家商铺的商户终于顶不住了。 就在那邹家第二颗人头落地之后,直接将门口的告示给揭了下来,重新打开了铺门。 他开了门之后,就轮到第十二家慌了。 就这般折腾下来,城中其他商户还没动静,这西关北街已然是除了邹家的产业之外,全数开张了,甚至北街的这几家还往县衙送了些米、肉。 —— 邹家。 众香堂中花团锦簇,四季鲜花陈列,每种百余布列檐下,以使众香堂四季花香萦绕。 各种名贵香料悬挂屋舍内外,方一入内便是馨香沁脾。 只是匆匆赶回无锡的邹望已经笑不出来了。 “老爷,西关北街的那些商户全都开张了,实在不成咱们也开了罢!” 邹望的面色阴沉的吓人,只是坐在堂上不做声。 “东湖,实在不成,咱们先将买卖开了罢!” 邹望一拍桌子,低声道:“开?你可知道他们先去厘的哪里的田?” “全都是上上田啊!就紧邻着的中上田,那些皇亲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是无锡本乡本土的人,也不应当对我锡山了解如此之甚啊!” 厘田,不仅要厘地,还要将田地的等级做好区分,上田税重而下田税轻。 而厘田最难的一点便是各处田亩的等级。 起初邹望想的还是实在拖不下去了,便走走门子,将自家这三十万亩全都定成下田。 能省一点是一点。 谁成想这些天潢贵胄到了先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直接将自家底牌给抽了去了。 “东湖!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看清楚吗。” “即便是这罢市罢下去,真的没有一户敢卖给县衙米,又能如何?当真将那宁克终跟那群天潢贵胄饿死在县衙里?” “厘田还得要把尺子呢,他们若是真的饿死了,朝廷只要一本黄册便可了啊!” 邹望敲着茶几咬牙低吼道:“我邹家的田他们随便厘啊!可……海月你是知晓的啊!” 说到这里,邹望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些田产、家业可不全都是邹家的啊! 达官显贵想要田产,但家门口的田产又满足不了他们的需求,离得远的田产,疏于打理空有那么一张地契也收不上租子。 邹望、华麟祥这些人,也便抓住了这个商机。 太湖两岸土壤肥沃、鱼米之乡,不少的达官显贵想置田,邹望、华麟祥又有攀附之意。 自是臭味相投,成了达官显贵们在富郡大县的代理人。 为应付徭役诸事,这些田产也便直接落在了他们几人的名下。 那些达官显贵倒也不怕邹望等人侵吞了他们的财产。 只要他们还当朝,邹望便不敢怎么样。 若是失了势。 即便是讨回来那千里之外的田产也没有用了,土地又搬不走,跟邹望关系好些的便直接贱卖给邹家,若是关系一般的,也就认了这个哑巴亏了。 这件事对于邹家来说,难便难在了这里。 土地的赋重了,你是问那些贵人多要不多要?问谁多要,问谁不多要? 光是这个亏空,就够邹望肉疼的,经年累月下来,多大的家业遭得住。 “告诉城中的商户,他们想复市复便是,我邹家的产业接着罢。” “死了人城里的商户们是对我邹家是有交代了,但我邹家总得多死些才能对贵人们有交代啊!” “我锡山富郡大县也!有的是杀不完的人!” “二百两银子一条命,有的是人抢着干!” (本章完) 第150章 长太息以掩涕兮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又一日。 有了邹望放话之后,无锡城中不少商户终于相继开张。 只是城中仍有近近四成的商铺依旧紧闭大门。 这些也便基本都是邹氏的产业了。 听着那成国公府的家丁通报城中情况,顾可学的脸上却是露出了一抹笑意。 “姓邹的总算知道怂了?” 宁玦疑惑的看向顾可学。 “老先生,他邹家还在死咬不松口,如何算是怂了?” 顾可学却是卖了个关子,抬头道:“克终看到今日要斩的那贼便知晓了。” 临近正午时分。 两名家丁便径自押进了一个跟前两日打扮相当的“掌柜”。 只是这“掌柜”却已然没有了前些时日的风采,甚至除了那身衣服之外,压根都不像是个掌柜,反倒像是个佃户。 还没等进县衙,便已然吓尿了裤子。 被拖进后衙之后,更是不用旁人动手,自己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明显这人压根也不认识顾可学。 顾可学看了那“掌柜”一眼,而后便又看向了宁玦。 宁玦亦是阴沉着脸看向了地上的那“掌柜”。 “这就是你们找到的靖海米行的掌柜?!” “佥宪,我们问了一圈了,米行掌柜就是他。” 而那“掌柜”听到宁玦质疑自己的身份。 亦是连连磕头道:“大老爷,小,小的就是靖海米行的掌柜。” “哗啦”一声,一份公文直接被宁玦扔到了那掌柜面前。 “念!念的出来,你就是米行掌柜!” 那掌柜赶忙捡起公文,哆哆嗦嗦的念了起来。 “奉,奉,天承,承,运……” “你拿倒了!” “啊,是,小的是拿倒了,老爷英明。” 宁玦的胸口不住的起伏着。 见装不下去了,那“掌柜”干脆也便不装了。 “大老爷明察!小的就是睁眼瞎,但不妨碍小的做生意,小的打小就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会做生意。” “就是家里穷,读不起书,才来邹老爷家做活计的。” 宁玦径自起身,走到了那“掌柜”面前,低声问道:“他邹望给伱多少银子?” “邹老爷没给小的银子!小的就是靖海米行掌柜!” 宁玦踱步半晌,而后才一本正经的看着那“掌柜”道:“不是,你听我说,我们是来清田亩的!” “将来还要摊丁入亩,你们家里没有田产,就不用输徭役了,都让那姓邹的混蛋去担了徭役,好日子就在眼前了,你又何苦为虎作伥?你没有爹娘孩子吗?” 那“掌柜”似是听懂了宁玦的话,只是憨笑一下。 “佥宪,草民听不懂你在说甚,草民就是米行掌柜!” 好日子在眼前了。 再添二百两,岂不是好上加好? 听到那“掌柜”的话,顾可学亦是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那是你的命!一条人命,也能作价吗?!” “能。”只是答话的不是那“掌柜”而是一直站在宁玦身后的顾清弄。 顾清弄浅浅一笑,宁玦却是面色一沉,拿起官印径自朝县衙外冲去。 “不TM杀了!带上兵刃,把姓邹的那王八蛋给老子拿回来!” “喏!” 原本被宁玦挤到县衙对面城隍庙的县令,出言相劝。 “宁佥宪,邹老爷是锡山大户,还捐了按察司的八品冠带呢,您无权先斩后奏……” “滚!” 宁玦带着二十多个奉国、辅国中尉一路直奔众香堂。 听到自家外面的动静,邹望明显一怔。 “何事吵嚷?” 邹望话音未落。 宁玦便已然带着人冲进了前厅之中。 邹望的眼睛逐渐眯了起来。 “宁佥宪?” “你认识我?” 邹望闻言一笑,而后拱手道:“大名鼎鼎,自然神交已久。” “率众抗法,你难道就不怕人头落地吗?” 邹望故作迷惘的看着宁玦。 “佥宪此话何意啊,邹某这才自南都回锡山,如何就是率众抗法了?” “城中商户……” 不待宁玦说完,邹望便赶忙道:“城中商户,对啊,宁佥宪,我正是想入城去问,城中商户这是怎了,我邹家现在也是什么都买不到了,家里人多,总得沾些荤腥,朝廷可不能不管啊。” “少跟我扯淡!” “宁佥宪!你怎就觉得我这是扯淡呢?”邹望不敢置信的看着宁玦。 看着远处聚过来的家人,邹望的面色一沉,随意指了一人。 “给你二百两,让你死,你死是不死?!” 那家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谢老爷赏!” 邹望又换了一人,高声道:“给你二百两,让你死,你死不死?” “小的代家里两个娃子,谢老爷了!” 邹望的眼中尽是轻蔑,最后直接将目光看向了宁玦身后的那些奉国、镇国中尉们。 “各位天潢贵胄,高皇帝血胤!每人给你们三千两,让你们死,你们死不死?!” 话音刚落。 原本跟在宁玦身后的那些朱家人亦是不由得低下了头。 再好的新法,不过就是一片梅林,怎敌得过眼前的真金白银。 最终,邹望看向了宁玦。 “所以,您跟东宫的那几位,愿意豁出命去免百姓之饥寒,在下佩服。” “但您看清楚了,您要救的这些人,只要我们拿得出银子就全都是我们的人,您救谁啊?” “佥宪也大可以不通禀朝廷,直接斩了邹某!邹家的账簿便藏在这众香堂中!”邹望话音一顿:“但杀了邹某之后呢?” “邹某后面那些贵人们就会善罢甘休吗?” 宁玦强压着心中的愤怒,咬着牙盯着邹望问道:“你的后台到底是谁?” 邹望却是从袖中伸出了三根手指头。 “哪三个人?” 邹望笑着摇了摇头。 “南北京师,三品以上的流官基本全在我锡山有田,他们在锡山的田又有近一半在邹某名下。” “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无锡县,长江以南,像无锡这样的县,不下五十个!” 邹望的情绪愈发激动起来:“佥宪能将邹某杀了,也能如同太祖高皇帝那般,将这些贵人全数斩杀了!但斩杀之后呢?我大明朝立时大乱,兵灾一起,便是救了天下苍生了吗?!” “大明朝的两京一十三省,是在京里那些贵人们肩上担着,天下苍生这几个字暂时还轮不到佥宪跟东宫的各位来说。” 有那么一瞬间。 宁玦觉得邹望像极了陶师贤。 “拿下!”宁玦一抬手,身后跟着的奉国、镇国中尉们一拥而上,径自将邹望绑了。 只是邹望却是毫不在乎。 直到宁玦将邹望扔进县衙大牢后,那米行“掌柜”仍旧跪在县衙内堂之中。 “他怎的还在这儿?” 不待顾可学开口,那米行“掌柜”便已然开口道:“说好了来衙门砍头,头还没砍,走甚。” “你就那么想死?” 听到宁玦开口,那“掌柜”一个头磕倒在地。 “佥宪,草民知道您是好官,也知道新法是好法。” “可即便是再好的日子,我一辈子也挣不了那么多银子啊。” “您就成全了草民吧。” 宁玦一把表情复杂的看着那“掌柜”斥道:“那你就为了银子抗新法?新法若是因此废了,天下苍生又当如何?” “可……草民不也是天下苍生之一吗?” “从你为了拿邹家银子冒名顶替靖海米行的掌柜开始,你就是与天下苍生为敌了,不想走就到大牢里好好想清楚!” 那“掌柜”被拖走后,顾可学的脸上笑意渐浓。 “克终,这莽汉说的没错啊。” “他们是天下苍生,你我,严阁老,徐阁老,邹望,哪个又不是天下苍生呢?” “民智未开。” 顾可学闻言不禁摇了摇头,轻声道: “这种事,民智开不开都一样的。” “所以我们一般管这叫穷。” —— 金陵鹤鸣楼顶楼雅间内,吕怀跟阮弼两人正襟危坐许久。 “东湖已然被那宁克终拿了。” 吕怀的声音悄然响起。 阮弼似是也已然料到了这个结局。 “吕先生,无锡的情况似是不妙。” 吕怀察觉到阮弼话里有话,便直接道:“事已至此,良臣有话但讲无妨。” 阮弼沉吟片刻:“依在下之见,长痛,不如短痛。” “干脆就借东湖的事情让无锡乱了,就当是江南烂了一块肉,这块肉一烂,新党这些个酷吏脓疮也就到了该挤的时候了。” 吕怀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稍蹙道:“良臣的意思是……东湖家里那些地?” “只要东湖有些差池,邹家这三十万亩地可就要乱了,届时兄弟相争也好,牵扯到旁的官司也罢,误了农时断了今年无锡往朝廷交的皇粮,这事就大了。” 这三十万亩田在无锡星罗棋布。 先前都是邹望的,一切井井有条。 以前地都是邹望的,有的村子不敢造次。 没了邹望,可就不一定能压得住了。 抢水的抢水,械斗的械斗,真闹起来,受影响的绝不仅仅是邹家这三十万亩地的事。 “只可惜,苦了东湖。” 阮弼悄然观察着吕怀的表情。 而吕怀沉吟片刻之后,缓缓起身,踱步片刻之后。 “无锡还有一个华家……可对?” “是。” “告诉华麟祥,想办法让无锡的商户继续罢市。” “继续罢市?” “然也。” 阮弼沉吟片刻而后会意。 先前邹望罢市,那是为了让宁玦收手。 这会吕怀继续让商户罢市,就是借宁玦的刀杀邹望了。 “吕先生高明。” 及至此时,鹤鸣楼的伙计在门外轻声敲门道:“二位贵客,驴汤好了,现在上吗?” “上吧。” “喏。” (本章完) 第151章 随处体认天理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就在邹望被拿入县衙之后,百姓为之欢呼,全城复市的画面并没有出现。 原本已然开张的商铺再次关张,而且关的比之前还要彻底,甚至已经有商户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出县城了。 与此同时,一条游船自金陵而出,溯江而下直奔无锡而来。 “克终不必提审他邹东湖了。” “不过就是一枚弃子罢了。” 顾可学端起茶盏,径自叫出了准备去县衙大牢的宁玦,而宁玦亦是驻足抱着肩膀看向了顾可学。 “哦?老先生有何高见?” “城中商户继续罢市,明显是有旁人出手在逼你杀邹望罢了。” “你若不杀邹望,就这么乖乖就范将其放了,无锡城谁还敢配合朝廷量地?” “若是杀了邹望,厘地倒是不耽搁……”顾可学伸手指了指天:“春耕正当时,邹家这三十万亩地,真要是出了岔子,虽不至于绝收,但减产可少不了,皇粮怎么交?” 宁玦却是望着顾可学竖起了大拇指笑道:“老先生果然慧眼。” “承让承让。” “断了今年无锡的皇粮,届时势必朝野上下,群起而攻讦宁某,宁某也能借朝上诸公攻讦宁某的窗口赶紧将无锡的田厘完,只是无锡动静闹这么大,天子总归是要些脸面的,这无锡百姓起码能蠲免一年皇粮,朝廷要厘的田也能厘完。” “无锡富郡大县,虽然乱一下,百姓终归还是能撑到明年的。” “无外乎是死宁某一人耳。” 顾可学有些讶异的抬起头。 “克终何意?” 宁玦朝着顾可学稍一稽首。 “清弄这丫头既然在顾家养了十年,就烦请老先生再养些年头,毕竟,她也知晓老先生无锡之事。” 宁玦语罢,不远处顾清弄的琵琶声戛然而止有些茫然的看了一眼宁玦。 顾可学眉头一紧。 “你留老夫帮伱署理无锡事,就是为了把这丫头给老夫退回来?” “也不全是吧,不这样做,我也不能放心不是?” 外人看来,无锡的这些事情全都是宁玦一人所为。 宁玦倒是不怕死,无所谓。 但此事若是走漏了消息,让天下人知道了是顾可学给朝廷带的路。 怕是有人拼出老命去不要也要将顾家从无锡给抹了去。 收拾不了皇帝,还收拾不了你顾家? 不过就是找几个倭寇从自无锡上岸罢了。 顾可学也可以杀人灭口,朱希忠也有一张嘴就是了。 “克终往何处去?” “斩邹望!” 顾可学不敢置信的看了一眼宁玦。 宁玦却已然朝着后衙走了过去。 顾可学起身欲追,这才想起来自己不能在无锡现身。 “成公可有令给汝等?” 成国公府的几名家丁互相对视一眼,欲言又止,看着这几名家丁的模样,顾可学这才稍稍放心,赶忙对着众人摆手道:“老夫知晓成公跟你们说了甚,赶紧去办差罢!” “喏!” 宁玦换了一身官服,径自将邹望自县衙中提了出来。 “邹望裹挟无锡商户罢市以抗新法,本官现权宜行事,枭望首以安民心。” “邹员外,上路吧。” 听到宁玦的声音,邹望整个人都傻了。 “宁克终!你连提审都不提审就敢杀我?!” 宁玦压根就没接邹望的话茬。 “将人犯推出斩首!” “喏!” 两名奉国中尉径自上前,直接将邹望从牢房中拖了出来。 “别碰我,我要见严阁老、徐阁老!” 饶是富可敌国、饶是权倾朝野,真正到了这一刻。 也只是血肉之躯罢了。 被拖出大牢的那一刻,邹望早已没有了往日指点江山的风采。 整个人都是被拖上刑场的。 “宁玦!我若死了,你以为你还能活吗?!” “朝廷上有的人想要你的命!” “砰!”的一声,宁玦骤然一拍惊堂木。 “那可太好了,本官正求之不得呢!拖下去,验明正身!” “喏!” 直到被拖走那一刻,邹望彻底变了脸色,近乎哀求的看着宁玦。 “宁克终,宁佥宪……我还有银子,银子,女人,你要多少,咱们都好商量啊。” 验明正身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 不仅是确认人犯本人,还要对人犯行刑前身上的旧伤、新伤以及体貌特征全数登录,以备有事查验。 “别验了,各位,我有银子,三千两,不,三万两……” 不待邹望说完,便有人径自将邹望一掌击晕。 成国公府的家丁亦是径自上前,在宁玦的耳旁低声道:“佥宪,昨夜城外已然有缙绅在家中悬梁了。” “谁悬梁就先厘谁家田,朝廷退一步,他们就得进两步。” “喏。” 二人谈话间,远处的“邹望”已然血溅三尺。 无锡的商户在见到邹望被处斩之后亦是停止了罢市。 看着复市的无锡城,宁玦大手一挥,高声道:“出城!继续厘田!” 人我判了,田我厘了,后顾之忧也都处理完了。 这次总该活不了了吧?! 就在宁玦带着皇亲出城之后不久,邹望的两个儿子邹来鹤跟邹来鹏已然为了家产一路“打”进了城。 不少在下游的村子直接带着锄头等农具,闹到了邹家的庄子里。 邹望倾其一生打造的商业帝国,已有轰然倒塌之势。 城中百姓看到这一幕均是啧舌不已。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几年前还能压着当朝礼部尚书欺负的邹家,就在邹望死后一夜之间,便成了这副模样。 也就是在当天下午,东蠡湖上的一条画舫之中。 邹望悠悠转醒,入目看到的却是一个身材瘦削,白面无须的中年男子。 “麦,麦公公?” 麦福端着茶盏望着瘫在船上的邹望忍不住一笑。 “哟,邹员外醒了?” 邹望四下打量了一番,而后便干脆的从甲板上爬了起来,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谢麦公公救命之恩。” “谈不上谢,你啊,就老老实实的瞧,什么时候瞧通透了咱们什么时候上岸。” 说到这里,麦福话音一顿,而后笑道:“邹员外也好把那什么劳什子的天理、良知都拾掇出来好好晒晒。” 眼下麦福将邹望扔进湖里喂鱼连责任都不需要承担半点。 小命都在麦福手里攥着,邹望自然是不敢多说。 毕竟随处体认天理嘛,不丢人。 —— 一夜之间,邹家兄弟二人为了家产“打”的头破血流之事便传遍无锡。 无锡华氏、芜湖阮氏两家都带着大把的现银同时现在了众香堂中。 阮弼跟华麟祥二人碰面时,仅一个眼神便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海月……你这是?啊,哈哈。” 华麟祥有些尴尬的低声道:“良臣,你我这般行事,是不是有些……难看?” 阮弼闻言低声道:“慌甚,等会你便顺着我说,他们还得谢谢咱呢。” 就在二人交头接耳时,披麻戴孝的邹来鹤兄弟二人也已然现身。 “二位世伯,家父新丧,恕晚辈失礼。” “贤侄不必多礼。”阮弼继而愤愤道:“我听闻那宁克终竟是派人将东湖弃之于市,要七日后方能收尸,一天天的热了,这是存心不让东湖有全尸啊!” 邹来鹤亦是悲愤道:“晚辈也不知晓我邹家究竟是何处得罪了他宁玦,家父……” 嘴上说着,邹来鹤眼中的眼泪已然涌了出来,思虑片刻后,兄弟二人径自跪倒在地。 “家父仓促离世,遗产牵扯颇重,还望两位世伯多多帮衬啊!” 阮弼跟华麟祥两人眼前一亮,赶忙上前搀扶。 将邹来鹤搀起来的阮弼轻叹道: “二位贤侄,京中贵人的产业自是不必说,咱们照以前的规矩办便是了。”听到这里,邹来鹤的表情才逐渐平静,而阮弼的话峰一转,继而道:“只是东湖生前留下的那些……老夫的意思是也都尽快发卖了罢!” 阮弼苦口婆心的说出了这句话,邹来鹤的脸色却已是大变。 “阮世伯,家父生前已有安排,邹氏家业……” 邹来鹤话音未落。 华麟祥便已然开口道:“贤侄,话不是这么说的,咱们都是锡山人,有些事良臣不知晓,难道咱们还不知晓了吗?” “东湖的这份儿家业,当年是怎么来的二位世侄难道不知晓?现如今朝廷新法汹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可桂坡先生当年……” 阮弼面带愠色的将手中茶盏摔在了茶几上,而后又故作强压怒火状,苦口婆心道:“桂坡当年是善终,临终前桂坡都还领着朝堂户部员外郎的衔呢,那宁克终来势汹汹,邹氏实则已然大危啊!” 被阮弼这么一吓唬。 邹来鹤跟邹来鹏两人登时便没了主意。 邹望在时,自然是能驾驭邹家的这百万贯家财。 “还请世伯救我兄弟二人啊!” “哎呀,贤侄你这是说甚话?” “亲朋故旧,皆望我兄弟而远之,唯有二位世伯愿意登门,邹氏之家业,如若有人能接手,也非二位世伯莫属啊!” 邹来鹤焉能不知道阮弼跟华麟祥两人的算盘是怎么打的。 今日这两人登门,便意味着这两家已经吃定了邹家了。 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邹家已然没得选了。 还不如靠个好态度多剩下些。 阮弼闻言亦是起身踱步,最后竟是走到邹望牌位前上了三株高香。 “东湖,莫怪我,我这也是为了两位贤侄,为了邹家。” 华麟祥亦是玩命的朝阮弼使着眼色。 示意阮弼别这么着急慢慢来,毕竟传出去实在是太难听了。 而后阮弼转身,搀扶着邹来鹤道:“银子的事不必着急,咱们先将东湖生前的家产细细盘点出来。” “总之就是先让锡山乱,先替东湖报了这杀身之仇。” “银子的事情也不好太引人注目,咱们多辗转几年,对外你们便将计就计,直说那些家业都断送公门了,谁觊觎邹家的家业,就让他们跟京中那些贵人们讨去,也省去了日后的麻烦。” “小侄,谢二位世伯。” (本章完) 第152章 阋于墙外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佥宪,城东有五个村子为了抢水打起来了。” “教苏州卫的军士去拦一下,能拦尽量拦,拦不住……就再说吧。” 县衙上,宁玦脸上带着些许无奈。 村里这种争抢水源的事情,没有什么对错可言,以前只能靠邹望调节,这会压不住了,百姓自然是自己解决。 那家丁低头道:“佥宪,城南那还有几个村子,听说是几代人的血仇了,早先是那邹望强压下去的,现在听说也要打。” “甚血仇?” 顾可学这才开口道:“无外乎就是哪个村多占了几尺地,同姓相帮,异姓相攻,口角几句打出人命来了,事情越闹越大自是血海深仇。” 一时间连宁玦都有些无语。 “没成想邹望多少竟也有点用。” 顾可学亦是苦笑道:“是啊,平心而论,邹望欺行霸市,鱼肉乡里是真,但忽然没了这么一个人,终归是要生乱子的。” “这会去厘田,那些缙绅怕是连拦都顾不得拦了。” 旧的秩序已然崩塌,所有人都想趁乱多占一些,也好在下个纪元多占些优势。 宁玦闻言遂捡起乌纱帽道:“机不可失,赶紧趁乱没人搭理咱们出城厘田去。” “喏,佥宪,刚好县衙的衙役们都回来了,争抢着要带咱们厘田去呢。” “他们也主动厘田?” 顾可学头也不抬的脱口而出道:“他们带你们厘的都是邻村的田。” 看着宁玦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顾可学亦是不由得一阵叹息。 “可再这么闹下去,弹劾你宁克终的奏本也要进京了啊……” 顾可学自书案上拿起一份装裱好的奏本递给顾清弄道:“清弄,将这奏本发往金陵,让家里帮我递上去。” 顾清弄只看了一眼奏本便是脸色一变。 “老爷也要弹劾官人?” “所有人都参,我一个无锡人我不参?这不就等于告诉天下人是我帮宁克终厘的无锡田吗?多我一本少我一本,无关他宁克终的死活,但关系到老夫的身家性命。” “这种时候,我必须冲锋在前,咱们得先自保。” 听到顾可学这么说,顾清弄这才不情愿的离开了县衙。 邹望活着的时候,是东南巨富,眼下邹望一死,这百万贯的家财,就成了东南的一块肥肉。 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哪一个不想过来分一杯羹。 “邹望”一死,城里城外一片大乱,所有人都盯着自家门口新仇旧恨,厘田的阻力亦是小了不少。 —— 无锡米市甲天下,而邹望的发迹却正值布码头初成气候之时。 邹家含金量最高的资产,也正是在无锡北门莲蓉桥南的百余家布行铺面。 而就在次日,衣衫凌乱的邹来鹤兄弟二人也出现在了莲蓉桥上。 “爹生前说的清清楚楚,这些铺面都是你我兄弟对分,凭甚伱我各五十家?” “不各五十家还待如何?难道每间都砍一半给你?” “不然呢,每间布行的生意各不相同,这布行的生意平日里都是你在打理,你如何证明没有偏心?” “那就全都发卖了!得了银钱咱们对分得了?” “如何不能?卖就卖谁怕谁?!” 邹来鹤方过而立之年,邹来鹏则是堪堪二十岁的年纪,兄弟二人相差十岁,却是打了个平分秋色。 莲蓉桥上已然聚满了百姓,津津有味的看着昨日无锡实打实的两位公子哥,今天为了自家老爷子的家产打的鼻青脸肿。 一个时辰之后。 莲蓉桥南第一家布行之中,华家的几个账房终于拨弄完了手中的算盘。 邹望次子邹来鹏顶着自己兄长打的乌眼青起身激动的问道:“多少银子?” 为首的掌柜径自伸出了一只手掌。 “十五万两?” “五千两。” 邹来鹏闻言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僵在了原地,双拳紧握,久久未能做声。 这不仅仅是莲蓉桥南的这百十家铺面,还有这些布行的生意、织机、存货。 十五万两已经是邹来鹏心理极限了。 万没想到华家竟是只愿给五千两。 这跟明抢有什么区别? 见到自己兄弟情绪似乎是有些不对劲。 邹来鹤赶忙上前拱手作揖道:“有劳各位了,各式契约我都已然带来了,找个时间我们去县衙交割便是。” “邹公子说笑了,小的们应该的。” 待送走了华家的账房,邹来鹤一回头,却已然不见了自己兄弟的身影。 寻找一番之后,才从柜台后找到了邹来鹏。 此时的邹来鹏就像个孩子一般环臂抱膝蹲坐在账台后,低声啜泣着。 “哥,咱爹辛苦三十年攒下的家业,咱们几日光景这便败光了……” 已然打遍了全城的两个不孝子,关起门来,兄弟二人就好似变了个人一般。 邹来鹤见四下无人,随手从袖中掏出了两张地契。 “放心吧,我心里都有数,爹生前都交代好了,这些都是浮财,咱们兄弟二人留不住,不如拿来换个平安。” “十年前,爹在太湖边围了一块滩地,从地到湖堰,都花大价钱打理过了。” “再旱的年份,这五千亩地里也不可能缺水,再涝的年份,这五千亩地里的水也有地方排。” “咱俩一人两千五百亩,爹都没往自己名下落,直接给咱们分好了,这是你的。” “放心,这些田也早就厘过了,都是上上田。” 看着手中的地契,邹来鹏的心情这才稍稍平复了下来。 邹来鹤端起一杯茶感慨到:“等处理完了爹的后事,那些宅子什么的,咱们也都不要了,全都发卖了,全家直接搬到那边去住。” “你那三个侄子,必须至少得有一个中进士,咱们家才能翻身。” “爹不可能给咱们遮一辈子风雨啊。” 沉吟许久之后,邹来鹏这才低声开口道: “哥,我也去读书吧。” 南北官道之上驿卒来往两京络绎不绝。 就在顾可学吹响了弹劾宁玦的号角声后,两京南北科道言官一齐发力,借着无锡乱象,开始将宁玦的形象重构成一个酷吏。 等到无锡大乱,断了今年的皇粮之后,他们便可以就势将一切矛头对准新法。 —— 暮春三月,春雷滚滚,一场场连绵不绝的小雨席卷了江南。 “老祖宗,下雨了,咱们要不要上岸?” 麦福放下了手中茶盏,摇头道:“不上,咱家这船,稳当的很。” “邹员外,你可看明白了?” 看着城中发生的一切,邹望眉头紧锁。 “至少值二十万两银子的布行生意,他华麟祥给我五千两就打发了,简直是欺人太甚啊!” “这都是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啊!” “这帮畜生!畜生!” “公公,我想明白了,全都想明白了,以后我就跟着您……” 邹望肉疼是真的。 但其余的事情,就没那么真了。 只是跟麦福这些人比起来,邹望的演技还差了些。 不待邹望说完,站在麦福身旁的一个内侍便直接将腰间的刀拔了出来架在了邹望的脖颈上。 “邹员外,咱家建议你好好说话,不用玩这些有的没的。” 邹望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僵在原地连声道:“公公,是,我是装的,别,别动刀。” 麦福瞥了一眼身旁的内侍。 “行了,把刀收了吧,邹员外心里也不是滋味。” “看着自己一辈子辛辛苦苦打拼的家业就这么没了,谁能甘心啊。” 邹望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麦公公明断,我心里确实不是滋味。” “可我也还记得,当年我邹家的家业,有一大半也是这么自无锡安氏手上得来的。” “若是今日在这船上的是他华麟祥,我也会如此行事。” 麦福闻言一笑:“看不出邹员外,人还怪好哩。” “没办法,草民一介商贾,能得利时一起赚银子,不能得利了,便各自飞呗。” “心里不是滋味归不是滋味,谁让我邹望栽了呢。” “再者说,这天下哪有什么针扎不烂,枪挑不破的朋友。” 听着邹望的感慨,麦福忍不住一竖大拇指。 “通透!” “官场商场,实则一般无二。” 麦福缓缓站起身来,悠悠道:“人们总说什么固若金汤,固若金汤。” “但要咱家说来,这天下就没这个叫金汤的东西。” 邹望赶忙道:“公公高见。” “天下没有金汤,也就没有金汤一般的朋友。” “既然本就没有金汤,自然也没有金汤一般的河堤,金汤一般的堰口,你说是吧,邹员外。” 邹望连连低头附和道:“是,天下怎会有金汤一般堰……”还没说完,邹望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公公!您是说……畜生!老子跟他们拼了!” 说罢,邹望便径自朝着画舫外跑去,却硬生生被内侍拉了回来。 “蠹虫!跗骨之蛆!” “麦公公,你让我亲手宰了这帮王八蛋,老子给他们卖了这么多年命,他们要断我邹家的根啊!” 任凭邹望怎么呼喊,麦福也只剩下了一句。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邹员外稍安勿躁。” 无锡的雨。 愈发的大了。 而在邹望精心给自己的儿子们准备好的那五千亩良田的湖堰处,也出现了一队操着外省口音的人马。 连阮弼、华麟祥都不知晓这伙人的存在。 这堰,邹望当初恨不得用青砖堆砌。 这田,邹望甚至是不惜走门子撂荒了五年专门派人日夜伺候只为恢复土壤肥力。 这些都是一时半会儿拿钱买不到的东西。 总之,这湖堰决了,而且决的湖堰并不只有这一处。 因为无锡的好田不止这一处。 (本章完) 第153章 江南水灾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太湖的湖水借着夜色的庇护呼啸而过,好在无锡的百姓早已有了经验,听到外面动静不对劲,便已然先一步扶老携幼的躲到了高处。 已是暮春时分,江南雨水偏大。 及至黎明,惠山龙海寺内。 吕怀打了个哈欠,望着天边的乌云,径自坐到了屋檐下的躺椅上喝了口茶。 而无锡知县秦其梁却宛若随扈一般毕恭毕敬的侍立在吕怀房外。 “先生,昨夜太湖湖堰共计决口一十七处。” 听到这个数字,吕怀这才稍稍满意。 他倒不是冲着这些田亩来的,这些田都是朝中达官显贵们的家业。 水里泡着的,可都是那些“贵人”们的钱。 能拉一个算一个,记恨宁玦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至于这些田亩遭了灾被贱卖,趁乱买些那都是顺路的事情。 “县尊准备如何上报朝廷?” 秦其梁这才低声道:“下官准备报灾亡千人,伤者数百,流离失所者逾万。” 吕怀的脸上露出一抹轻蔑。 “千人?秦县尊未免太小家子气了。” “先生的意思是……?” “亡逾万,伤数万,流离失所者数十万。” 闻听此言,秦其梁亦是一怔。 “吕先生,这,这……可开不得玩笑啊。” “你看我像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吕怀的表情陡然严肃起来。 秦其梁的腿肚子亦是不由得微微发软。 “可是,这水灾一夜之间便能有如此死伤,朝廷能信吗?” “那就等朝廷申饬,申饬完了你再抗辩嘛。” “若是如此这般,朝廷的钦差下来……” 不待秦其梁说完,吕怀便不耐烦的打断道:“若是被朝廷查出来了,也是伱秦县尊爱民如子,慌不择路这才多报了灾情。” “如此这般,灾民得了实惠,县尊得了清名,朝堂除了奸佞,灾民要恨,便让他们恨宁克终去,千载之下,史书之上,谁敢说你秦县尊的不是?” 吕怀的这个饼画的很大,很诱人,秦其梁很难不心动。 “下官明白,这便去赈灾了!” 一场不同寻常的大水,使得整个常州府的官吏都跟着变了模样一般。 救灾的救灾,开仓的开仓,显得分外积极,反倒使得无锡县衙内的宁玦等人像个异类了。 而在县衙内,自前几日开始,顾清弄便一直在唱着《离骚》。 “佥宪,昨夜湖堰决口十几处,虽然灾情都不严重,但这无锡的上上田已然被淹的差不多了,今年的皇粮怕是要交不上了,甚至还要朝廷赈灾。” 宁玦端坐堂上,心中却无半点波澜。 “皇粮?怕不只是皇粮罢。” “淹的这些田又有几亩是百姓的?” 顾可学捻须道:“是有人要拉朝上的那些阁老、先生们下水了。” 邹望先前便说过,他名下的田,一大半都不是邹家的。 这些在湖畔的上好良田,打死也不可能是小民百姓,甚至连邹望都不一定有多少。 县衙内琵琶声一停,顾清弄惊慌道:“官人,您真的不去赈灾吗?” “我去甚?他们就是为宁某这颗项上人头,也得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去赈灾,我去了他们反倒要堤防我抢功,到头来吃亏的还是灾民。” “该堵口堵口,该报灾报灾,雨露予之苍生,雷霆宁某一肩担之,随他们去罢。” 宁玦无谓的摆摆手。 顾清弄眼眶微微红润的重新举起琵琶。 曲声重新回荡在无锡县衙之中。 总算是能消消停停的听个曲儿了。 宁玦的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甚至跟着在一旁跟着轻哼了起来。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 如若仅仅只是一条鞭法,江南远不至于这么激烈的反应。 但宁玦连摊丁入亩都捅出来了,想认输都不成了。 —— 清宁宫中。 袁炜扛着一竹筐的卷轴来到了朱载壡的面前,望着朱载壡谄媚道:“殿下,这是京山侯送来的太子妃人选,您好歹看一看,陛下……陛下也是这个意思。” 朱载壡盯着两个黑眼圈注视着面前的竹筐,显然为了江南鞭法的事情,朱载壡已然有段时间没睡好了。 “宁师远在江南,暴霜露、斩荆棘,以使新法有尺寸之进,这几日宁师的奏报,被那些缙绅逼得动不动就从城门口开始杀人,就好似变了个人一般,宁师尚且如此,孤又有何颜面选妃?” “袁先生暂且先替孤看看吧,孤过一年再选,不急。” 袁炜瞠目结舌的看着朱载壡。 我看算怎么回事? 高拱上前拱手道:“禀殿下,鞭法之行,以江南抵触最甚,缙绅为抗新法已死二百七十余人,另有五十四人留书自尽,各府的宗亲,也都有死伤,已然被乡民打死二十多位了。” 张居正亦道:“江南之中,又以无锡最甚,宁兄虽亲往无锡坐镇,已然有压制不住的趋势了,臣已然听到风声,朝中不少先生已经在准备上疏了。” 朱载壡的心登时便紧了起来。 “麦公公的信都在何处?”朱载壡起身随口问了一句身后的内侍。 那内侍赶忙将麦福的密信取了过来。 “禀殿下,麦公公的信都在司礼监,老祖宗这几日没往咱们这儿送啊。” 张居正赶忙劝道:“殿下不必惊慌。” “江南有成公护持,当无大碍,只是朝上诸位先生的奏本,怕是又要殿下从中斡旋了。” 及至此时,一缇卫快步自殿外跑入。 “禀殿下!江南急报!无锡汛灾,祸连数县,江南今岁夏粮,恐不及往年之半!” 张居正等人脸色一变。 “无锡哪来的这么大的灾情?” “奏本上说是突来的汛情,雨一大,太湖湖堰决了十几处,已然有蔓延全直之势,另有南都礼部顾可学弹劾宁玦大罪十款,致使百姓倒悬,天降此灾,奏请天子拨乱反正。” 朱载壡眉头紧蹙的盯着面前的奏本。 “……昨日锡山,死者万余,伤者数万,流离失所者不算……” “胡说八道!” 朱载壡径自将那缇卫送来的几份奏本扔了出去。 “那是水灾!各府司这么快就知道已经死了上万百姓了?就是一万粒米,摆在那里给他们数也得数上半宿!” “报请父皇,降旨申饬。” 张居正径自捡起了地上的奏本,看了一眼朱载壡道:“殿下,臣以为不能申饬。” “如何?” “那些先生怕就是在等着殿下降旨申饬呢。” 张居正重新将奏本摆放整齐,重新放在了朱载壡的案头。 “朝廷申饬的诏令一下,地方官再报,一来二去,便要遣钦差下察。” “降旨申饬,他们虚报的这些大灾确实会被察掉。” “但无锡的那些小灾,也会被钦差变成大灾。” “那咱们就这么看着?”朱载壡疑惑的看向张居正,不料张居正却是朝着西面轻轻一指:“等,但咱们等的不是江南。” 被嘉靖玩了这么多次。 张居正也看明白了。 嘉靖心里清楚着呢。 还没有到需要东宫动的时候,老老实实坐在这里便是了。 而在紫禁城的西面。 站在御案前的嘉靖眉头紧锁的看着面前江南报灾的奏本。 “不对。” “严嵩跟徐阶又在内阁装死呢?” 黄锦只得尴尬的低头道:“没……两位阁老各上了一疏。” “说甚了?” “说东宫要赶紧选妃了。” “徐阶、严嵩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个屁?”嘉靖说了一半察觉到有些不妥赶忙道:“这倒也不是个屁,让太子赶紧的,朕还等着抱孙子呢。” “喏。” 嘉靖拿着面前的奏本径自走到了陆炳面前道:“文孚,朕还记得,当初桂萼刚提出一条鞭法,试点的地方就是江南。” “当初可是一点风浪都没掀起来,鞭法还是那个鞭法,两年即行,畅行无阻,你再看看这一次江南闹成什么样了。” “决口、杀人,自尽,就差扯旗造反了。” 嘉靖愤愤的一屁股坐回到了躺椅上。 陆炳迟疑片刻,而后低声道:“许是当年桂文襄公凭内阁威柄之故?” 察觉到嘉靖的装13申请,陆炳随口便抛出了一个最不可能的答案。 嘉靖忍不住笑道:“内阁威柄?桂萼这个内阁威柄差点被杨慎打死在左顺门,到了江南去就能好使了?” “朕看是鞭法本就有问题,缙绅以为有利可图,故此没有抵触。” “此番江南,抗的不是鞭法,是摊丁入亩。” 鞭法有问题的事情,嘉靖早就察觉到了。 不然这个鞭法不会试点了近三十年,从东南一路试到四川都没推开。 嘉靖兀自伸出手指,靠在扶手上指了指陆炳道:“找人去下面看看鞭法到底有什么毛病,尽早报朕。” “喏。” “宁玦这两杆子,倒是真打下两个枣子来了。”嘉靖话锋一转:“告诉太子,他不选妃,那就朕替他选,等着朕给他选完了,他也甭大婚了,朕找天晚上直接给他塞炕上去。” “动不动什么事都向个臣子学,他宁玦若是出家当和尚去,我大明朝岂不是要多个梁武帝?” 黄锦在一旁轻声提醒道:“皇爷,水灾的事情,朝上的先生们……” 不待其说完,嘉靖便干脆的打断了黄锦的话。 “不报,让他们闹。” “喏。” (本章完) 第154章 赖账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江南文教昌盛朝中大半士人皆出自江南。 这些士人并不全是权贵人家,相当一部分也是真切的寒门贵子。 但现在一封封奏章送进宫去,连半点声响都没泛起来,无论他们是出于何种目的关心江南灾情,也都早已坐不住了。 天刚一亮,王世贞的家中便挤满了来访的清贵们。 能找到王世贞家里来的,也基本都是非富即贵的大家之子。 “元美,你这都告假数日了,朝中眼下正乱着呢,你不露面,咱们这些后生晚辈属实是不知从何处下手啊。” 王世贞慵懒的坐在自家厅堂之中道:“没办法,陛下不报,你我又能如何?再过几日,江南定有新变数,届时伱我再动手也不迟。” “可总不能再去撼门了吧。”不少人的心里已然对午门有了心理阴影。 那一杖杖的打下来。 是真疼啊。 不少人身上的伤都还没养好呢。 王世贞这也是告的杖伤的假。 “我自有安排。”王世贞话音一顿,继而道:“撼门不成,咱们便湿身入朝嘛。” “湿身入朝?” “然也。” 嘴上说着,王世贞已然酝酿起了情绪:“稷思天下有饥者,尤己饥之也,禹思天下有溺者,尤己溺之也。” “我也是太仓人与无锡共饮一江水,听闻家乡涂炭,这些时日,我也是食不甘味。” “己饥己溺,江南的百姓还在水中泡着呢,陛下既然不报,那咱们便陪着江南的百姓在水里泡着!这叫甚?” “这就叫知行合一!” 听到王世贞的主意,这些清贵们也是眼前一亮。 “好!好一个湿身入朝!咱们将水带入禁中,这陛下就是想装看不见也不成了,元美高明!咱们什么时候开始?” 王世贞脸上面露难色,身旁一人这才轻声提醒道:“听闻元美前几日方纳一妾,总得等元美当完了新郎再说吧。” 众人哄笑。 “是我疏忽了,不急于一时,待元美小登科罢,我等再跟着元美行事便是。” —— 南都户部、常州府衙、无锡县衙三队人马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小小的无锡县。 灾民很快便得到了安置。 城外不计其数的灾民涌入了城中。 只是很快便有人想起了刚刚被处斩不久的“邹望”。 在秦其梁等人的指使下,坊间有意无意的在将这场水灾归咎于宁玦,暗指朝廷新法。 听着衙门外的流言。 顾清弄有些焦急的看着宁玦。 “官人,你真就什么都不做吗?那帮人就差骂到你鼻子上了。” 宁玦端坐堂上,衣冠梳洗整齐,闭目养神。 显然,这种状态在任何人眼里都会被称作“等死”。 “宁克终!你真在等我给你收尸吗?” 顾清弄嘟着嘴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宁玦。 听到顾清弄这么说,宁玦这才睁开眼睛,一本正经的看着顾清弄说道:“这你倒是提醒我了。” 顾清弄心头一喜:“官人终于要出手了?” “我不用棺材,刨个坑埋了就是,在外面晾着容易害旁人染病。” “对,这一点非常重要!切记,切记!懒得刨坑火化也成……你要是懒得去你代我跟朱希忠说一声也成,那家伙有劲儿,这事真的很重要!” “没人给你收尸,你自己提前把坑挖好吧!”顾清弄气鼓鼓的拂袖而去。 “我自己挖我也爬不进去啊。” 但顾清弄的话依旧给宁玦提了个醒,收尸的问题,确实被宁玦给忽略了。 最合适的人选其实是朱希忠,但这憨货真要是来了,自己死不了就麻烦了。 宁玦只得将手摸向了兜里。 自己浑身上下就剩这五两银子了。 宁玦拿着这银子,找到了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镇国中尉。 “敢问这位皇亲大名?” 那镇国中尉一揉鼻子笑道:“卑职大号朱胤林,礼部今年刚给录的名儿。” “好,这五两银子你收着。”朱胤林闻言一喜:“谢佥宪赏。” 宁玦赶忙道:“这银子不是赏你的。” “就是我若有何差池,还望皇亲能帮宁某收个尸,这事真的很重要,不用棺材,刨个坑埋了便是。” “成!”看着朱胤林的模样,宁玦这才松了口气。 还得是花钱买来的才放心啊! 望着宁玦的背影,朱胤林脸上憨厚的笑容像极了在牢里啃着大饼的朱元璋。 “这些先生们就是会玩,赏银子都不直说赏。” —— 与此同时,莲蓉桥南。 华麟祥将邹望二子约到了桥边。 而桥边站着的,则是入城的不得的水灾灾民。 除却灾民这个身份之外,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 ——邹家的佃户。 “二位贤侄,这些灾民已然都找到我华家去了,我也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实在不成,咱们便开仓放点粮吧。” 华麟祥使了个眼色。 远处的灾民便齐刷刷的跪倒在地。 “大少爷,我们给老爷种了这么多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看着面前破衣烂衫的百姓。 邹来鹤的表情却是难看的吓人。 “世伯,您二位是知晓的,我们家哪还有这么多粮啊。” 邹家的粮仓里,确实还有粮,但那粮仓里的粮食,都不是邹家的,而是那些“贵人”挂在邹望名下土地所产的租子。 若是邹望活着,用了便用了,反正下一季新粮来了便补上了。 但眼下这些粮食,邹家兄弟已然不敢动了,这粮一旦放了,他们可没有自家老爹的手段去补这个窟窿。 只是眼前这些佃户听到邹来鹤说邹家没粮之后。 脸色却是愈发难看了起来。 邹望是整个大明最大的粮商、布商! 你邹家能没粮? “诸位乡亲别急,我来跟邹贤侄商议一下。” 华麟祥将邹来鹤拉到了桥旁。 “贤侄,邹家没粮这事,说出去谁能信啊,你若是不放这粮,这不就等于是把京里的贵人们给卖了吗?” “那世伯的意思是,我放那些贵人的粮?” 华麟祥只得站在原地,不怀好意的看着邹来鹤。 “贤侄,话也不能这么说啊,你若是动了贵人们的粮,那不就等于坏了规矩了吗?咱们锡山将来还要在大明立足呢。” 邹来鹤的面色亦是难看了下来。 “世伯,咱们都是锡山人,您若是有主意,不妨直说便是。” 华麟祥这才笑道:“贤侄,我知晓你是个聪明人,这样,邹家眼下没粮不要紧,我华家有,就从我家仓里先取些应急便是了。” 话说到这里,已然算是图穷匕见了。 华麟祥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再说了,这么多张嘴,每放一天粮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将来邹家拿什么还? “世伯,这粮小侄总不可能白借吧?” “咱们就按规矩来嘛,押些地,我听说东湖生前还有五千多亩地在锡山远郊,我吃些亏没事,先帮东湖保住了这些名声嘛。” 邹来鹤的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颤。 “世伯,我兄弟二人就剩那五千亩地活命了。” 华麟祥闻言登时便有些着急了起来。 “贤侄!这是买的邹家的名声啊,有了乡亲们的口碑,将来你兄弟二人东山再起,岂非弹指一挥间?朝中那些贵人们也会念着你们兄弟二人的好。” “这买卖,划算啊!” 邹来鹤万没想到平日里这些“世伯”竟是这样一幅嘴脸。 沉思许久之后,邹来鹤这才强忍着心中的悲怆哀嚎道:“放!我邹家放粮!各位乡亲敞开吃!” 有的时候想明白了也没用。 华麟祥就是吃定邹家了。 甚至这件事都有可能是旁人故意安排的。 邹来鹤压根就没得选。 听到邹来鹤的声音,莲蓉桥上登时便传来了一阵欢呼声。 “邹公子慈悲啊!” “乡亲们有救了定忘不了邹家的大恩大德!” “……” 道德标尺可以量在任何人身上,但永远不能量在饥民身上,因为这本身就是道德的底线。 莲蓉桥上欢呼雀跃时,莲蓉桥下的运河之上,却是驶来了一条游船。 在游船船头,绣着江宁织造四字的旗帜迎风飘扬。 “吾儿不逊吾当年矣。” 话音刚落,整个莲蓉桥上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因为人们看到身着八品冠带的邹望正襟危坐的坐在船头正望着邹来鹤轻捋胡须。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海月兄,别来无恙乎?” 邹来鹤瞠目结舌的看着船头的邹望,毫不犹豫的跪倒在地。 “爹!”两行清泪自邹来鹤脸上落下。 不管邹望是如何从刑场活下来的。 但邹家的靠山,终归是回来了。 邹望却压根不管已然怔在原地邹来鹤,径自站在船头高声道:“吾儿做的没错!我等身为锡山同乡,焉能坐视乡亲忍饥挨饿?就是应当放粮!” “我邹家粮仓里有的是粮!锡山的各位乡亲们敞开了吃!每日放粮三次,不仅放粥,而且要蒸饭!” 此话一出桥头彻底沸腾了。 只有华麟祥知晓,邹望这哪是放粮,这分明就是放京城那些贵人们的血啊! 华麟祥不敢置信的看着邹望。 “东湖!你,你忘了,邹家的田……!” “海月说笑了,邹家每一分田,都是邹某血汗,邹某焉能忘?” 华麟祥有些语无伦次的看着邹望。 “圣人曰……” 邹望的面色一沉,死死的盯着华麟祥。 “海月说笑了,邹某一介商贾,不晓得那些高深道理,也不知晓甚死圣人活圣人。” “邹某眼里,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只有一位圣人,而那位圣人在宫里。” 邹望的语气平淡,在华麟祥听来却宛若惊雷。 因为这几句话明里暗里只有一个意思。 邹望。 赖账了。 (本章完) 第155章 天下没有金汤一般的河堤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鹤儿。” 邹望一步踏上岸来,目光旋即便看向了邹来鹤。 邹来鹤亦是自地上爬起来。 “爹!” “派人去找宁佥宪,详细通禀咱们家淹了多少田,没淹的田,带着朝廷的诸位皇亲,一分一厘的里定清楚,奏明朝廷!” 每每提及朝廷,邹望皆是将手举过头顶。 最终,邹望将目光看向了华麟祥,高声道:“海月!” “锡山遭此大灾,海月总不会就这么站在岸上看着吧?” 华麟祥闻言登时便出了一身冷汗。 “东湖!我,我华家……比不得邹家。” “那海月也不能看着咱锡山的乡亲们忍饥挨饿吧?” 邹望面带笑意,双眸之中却是杀意凛然。 华麟祥知道,邹望这是想把他也拉下水。 “放!我华家跟邹家一并开始放粮!也蒸饭!乡亲们敞开了吃!” 邹望却是不搭话,继续道:“锡山的乡亲们吃饱饭了,我等自是不能忘了天恩!” “今年锡山的皇粮,我邹家出一半!海月意下如何啊?!” “邹东湖!”华麟祥睚眦欲裂的盯着邹望。 邹望面带笑意的看着华麟祥。 “海月倒也不必勉强,我邹家力薄,也只能是担这一半的皇粮。” “若是华家实在困难,我邹家担了这一半皇粮,剩下一半,我细细向天子奏明原委便是。”说着,邹望又是将手举过头顶一拱手。 华麟祥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你认一半的皇粮,另一半空着。 奏疏这么交到朝廷去,天子是骂你还是派人来抄我家? “另一半我认了!我华家认捐一半!” 不待朝廷回复,锡山百姓今年的皇粮便已然被免去了。 只是这个数额邹望算的一清二楚。 华麟祥想掏出这个数的粮食。 就必须跟自己一样,赖了京师那些“贵人”们的帐。 而这才是邹望真正想要的东西。 若是江南只有一个邹望,闹一次倭寇锡山也就没有邹家了。 若是江南有三个邹望,那贵人们就得掂量掂量先杀哪个。 若是江南有一千个邹望,那谁杀谁可就不一定了。 当天下午。 “起死回生”的邹望便带着锡山本地六十多个缙绅出现在了无锡县衙。 “宁佥宪!你开门啊!我们是来带着伱们厘田的,莫误了朝廷的差事,厘田这差事,需要人手啊!” 站在衙门里的顾清弄隔着门轻声道:“邹员外,你们别等了,宁佥宪有事没忙完呢。” 于此同时,县衙外的班房中。 宁玦哭丧着脸站在一处班房外不停地敲着门。 “大林子,你给我开门,咱们好好商量商量。” “宁佥宪,就没听说过您这样的,赏了……不是,那银子是您托付卑职替您收尸的,哪还能往回要。” “二两八钱成不成?出门在外的我身上不能没银子啊!穷家富路……” “俺也穷。” 班房内的朱胤林丢下了一句话后便再没了动静。 宁玦心中犹如万马奔腾,这货怎的跟他宫里那个大侄子一模一样啊! —— 邹望的一封奏表直递京师。 华麟祥、邹望两人不仅替朝廷在锡山赈了灾,还替锡山的百姓认了今年的皇粮。 简直是亘古以来闻所未闻的事情。 嘉靖亦是大方的赏了邹望一个户部员外郎的散衔,而华麟祥也被赐了八品冠带。 原本来势汹汹的江南水灾,在一众重臣们的磨牙声中消弭于无形。 严嵩拿着表彰邹望的圣旨顺路前往承天门办差。 而严世蕃亦是跟在严嵩的屁股后面连声道:“爹,我最近又发现了一件大事。” “说。” 严嵩嘴上这么说,脚步却并未停止。 “下次廷议周尚文若是还跟您过不去,咱们有新的骂法了。” “儿子发现这个骂人的时候,仄音一个字再加上一个阴平音字最是难听。” “老悖这个词听着就不痛快,照儿子这个来,直接把这个“悖”字换成“登”字便尤为提气了。” “下次,周尚文再敢恣肆,儿子就直接骂他个老登。” 严世蕃一口一个“老登”严嵩不禁老脸一黑,总觉得这货是在骂自己,脚步不由得又加快了几分。 恰逢此时,刚刚从小妾床上爬起来的王世贞也终于来到了承天门外。 当着承天门外百官的面。 王世贞径自站在马车之下,而王家的车夫站在车上,一桶清水迎头朝着王世贞浇了下来。 青色的官袍顷刻之间便被浸透。 “诸位同年,诸位同僚!稷思天下有饥者,尤己饥之也,禹思天下有溺者,尤己溺之也!” “己饥己溺,自我辈始!” 看到这一幕,饶是严嵩父子也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严嵩下意识的喃喃道:“庆儿,照你那个法子,这应当叫甚?” 严世蕃不由自主的喃喃道: “傻*。” 严嵩深以为意,好似发现了儿子的一个闪光点一般。 “确实提气。” —— 金陵鹤鸣楼上。 阮弼痛心疾首声音此起彼伏。 “吕先生,我等是真的没想到那邹望竟是跟麦福勾搭上了啊!” “还有那华麟祥,竟是跟着那邹望一并赖了账,现在咱们反倒成了锡山的外人!” 吕怀风轻云淡的坐在窗边悠悠道:“慌甚,咱们又没山穷水尽,些许身外之物而已。” “无妨。” 阮弼疑惑的看着吕怀。 “吕先生早就料到了?” 吕怀微微颔首。 “邹望这等人物,我们焉能不防?厘田的事,本就没指望着一个邹望能拦住罢了。” 阮弼闻言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 “吕先生不愧是圣人门徒,好气魄!” 话音未落。 鹤鸣楼的伙计便径自走进了包厢。 “二位先生,我们东家吩咐了,这是两位先前在鹤鸣楼的挑费……” 阮弼朝着那伙计瞥了一眼吕怀。 那伙计旋即会意,而后便拿着账单走到了吕怀的面前。 “吕先生,这挑费?” 那伙计就差把账单扣到吕怀脸上了。 吕怀瞥了一眼阮弼,这才咬着牙道:“不过就是身外之物罢了,就当是我请了,待会算上这一顿,我派人将银子送过来。” 阮弼闻言这才开口。 “吕先生大气,咱们吃,吃!” “小二,好酒好菜,上!” “喏!” 说罢,阮弼不待吕怀动筷便大快朵颐了起来。 直到阮弼酒足饭饱,依旧醉眼朦胧的朝着吕怀连连竖着大拇指。 “吕先生不愧圣人门徒,大器!大器!” 吕怀轻轻摆手,示意阮家随扈将自己主人搀走。 而阮弼刚一上了自家马车,身上的酒意便已消散大半。 “直接备船回芜湖,这个账邹望赖得,咱们为何赖不得?天塌了也有邹望在前面顶着,赶紧回去响应朝廷厘田去。” “喏。” 谁让邹望带头坏了规矩呢。 天塌了也是邹望他们顶着。 鹤鸣楼内,阮弼走后,吕怀却依旧坐在原地。 吕家的书童径自跑上包厢来,有些疑惑的看着自家主人。 “老爷,咱们……” 不待书童说完“啪”的一声便在包厢内响起,吕怀将手中茶盏摔在了地上,而后铁青着脸怒骂道: “老子的田!!!” “邹望,我*你**的!” “辛辛苦苦十几年啊,就置了这么两千亩田,你给我全都吞了!” “啪!”“啪!”“啪!”又是数声在包厢内响起。 鹤鸣楼的伙计站在门口,有些尴尬的看着吕怀。 “吕先生……” “看甚?你以为老子赔不起?!” 说罢,吕怀举盘欲砸。 “不是,小的就是提醒一句,小店一套茶盏二两银子,方才这些一共十四两,您是老主顾,小的给您摸个零,十两银子就成。” 十两银子,够买半亩地了。 “你们何不明抢?” 那伙计亦是只能看着吕怀无奈的笑道:“是东家吩咐的,旁人砸一套两钱银子,吕先生是贵人,自然用的都贵些。” 吕怀闻言这才悻悻的将手中的茶盏收了回来。 “回家砸去!” 鹤鸣楼掌柜跟伙计一路将吕怀送到了店外,临走还不忘带人齐声道:“欢迎吕先生下次光临。” 吕怀悻悻的上了马车。 就在马车驶里鹤鸣楼的同时,一条游船也在水西关驶入金陵。 “老祖宗,算日子,邹员外的奏表应当已然抵京了。” 麦福微微颔首:“成,知会湖广、闽浙诸省,最难的差事咱家已经替他们把样儿打好了,他们跟着学便是了。” “喏。” 邹望不过是嘉靖在江南打的一个样。 变法,本质上就是财富的再分配,延伸一点说,就是打破旧的秩序,建立一套新的秩序。 简而言之,就是先破了以前的规矩。 而邹望活着回到无锡,活着赖了贵人们的账。 这个规矩也就破了。 只要邹望活着。 那些被新法逼得走投无路的商贾,那些贵人们在富郡大县的代理人,便会群起而效,泥沙俱下。 贵人们拆了邹家的堰口。 邹望也亲手拆了贵人们的万里长堤。 这些商贾们为了自保,为了向朝廷递投名状,自然会不遗余力的厘清田亩。 而这些厘清的田亩,也就真正的落到了他们名下。 有这些地头蛇的配合。 朝廷在那些富郡大县厘田才能真正畅行无阻。 江南的天。 真的要变了。 (本章完) 第156章 甘泉学派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无锡的水还未褪去,但整体的形势已然安定了下来,没有被大水威胁到的村子,也已然相继完成了厘田。 既已跳反,邹望的脑袋还是灵光的,一边派人帮着宁玦厘田。 而邹望本人这些时日更是亲自跑到了顾家窝棚处,登“棚”拜访谢罪。 “老夫人,我早先时候当真是没想这么多,是我孟浪了,您切莫见怪。” 顾家太夫人端坐窝棚之中,面色铁青一语不发。 邹望将心一横,径自磕了头道:“老夫人若是不嫌弃,日后我邹望便认下您这个干娘了。” 说罢,邹望又是“咚”“咚”“咚”三个响头。 直到顾家老太太身旁的顾清弄开口道:“太夫人……”顾清弄话音未落。 顾家老太太眼睛却是一紧。 “你叫我甚?” 顾清弄稍有迟疑这才有些不适的开口道:“干娘,邹员外也是咱们锡山人,都是街里街坊的住着。” 方才邹望见顾清弄就有些眼熟,方才一开口邹望才猛地想起。 这不就是天天跟在宁玦身边的那个小侍女吗?! “太夫人,这位是……?” 顾家太夫人终于搭理起了邹望。 “这是我早年间认下的干闺女,邹员外认识?” 看着站在顾家太夫人身旁的顾清弄,邹望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宁玦在锡山厘田能厘的这么快了。 但邹望终究已然换了船,有些事情就没有必要再捅破了。 “妹子!以后我就是你三哥,咱们都是一家人了,有事你说话,三哥绝无二话!” 直到这个时候,顾家老夫人的脸上才带上了些许笑意。 天下只闻五百年的邻居,从未听过有五百年的尚书。 如果不能斩草除根,让邹家心服口服也就够了。 顾清弄跟老太太对视一眼,而后流目盼嘱向顾家祖宅。 “三哥,这……?” 邹望闻言心中大喜,当即便从地上爬了起来。 “干娘放心,先前是儿子干了糊涂事,这样,西关的老街坊们全都搬回来,我邹家出银子重新给大伙盖宅子。” “刚好城里这么多的灾民,整日闲着也不是办法,刚好来西关帮工,吃些工钱也好贴补家用。” 听到邹望这么说,顾家老太太这才笑口不止了起来。 “成,儿孙们孝顺,我老太太也便宽了心了,没了这周围的街坊们,心里当真还是空落落的。” 邹望小心翼翼的看着顾家太夫人问道:“那咱这窝棚……?” “伱们拆吧,我去城里住些时日,清弄收拾东西。” “哎。” 看着顾家太夫人的反应,邹望这才松了口气。 至于花钱。 白捡了这么大一笔家产,邹望这会对于花钱是一点都不吝啬。 吩咐完了西关的事情,邹望看了一眼日头,掐指一算时间,而后便匆匆折返县衙。 当宁玦厘完了惠山一带的田亩折返县衙时,邹望已然带着几个缙绅等在了衙门中。 锡山已无大事,厘田也有条不紊了起来,昨日邹望便听说兜里实在没钱了的宁玦已然在收拾行囊准备回金陵吃朱希忠了。 毕竟赈灾的事情跟都察院也没什么关系,宁玦老赖在锡山也不是事。 再不见就见不着了,麦公公交代的差事还没办完呢。 “宁佥宪,先前多有得罪,在下先给你赔个不是了。” 宁玦对于邹望没有半点好感。 但眼下自己也没有杀邹望的理由了,只能是稍一拱手,而后便坐回到了堂上,端起了茶盏。 “邹员外百忙之中还能抽时间来宁某这一趟,当真是折煞宁某了。” 邹望见宁玦反应,倒也没有太过意外,显然是麦福提前打过招呼了,邹望只是坐在一旁径自开口道:“宁佥宪,可想听邹某讲个故事?” 宁玦又举了一下手中茶盏,咂了一口茶道:“本官没兴趣。” 邹望倒也没脸没皮,好似是没看见宁玦手中的茶一般。 “锡山同乡常言,安国,邹望,华麟祥,日日金银用斗量,海月宁兄见过了,宁兄不好奇安国去何处了吗?” “去何处了?” “死了。” 县衙内登时便陷入一片死寂,片刻之后宁玦的声音骤然响起。 “来人,将邹望给本官叉出去!!” “别叉!别叉!”邹望连连摆手道:“安国生于成化十七年,活到今年那也是将九旬的年纪了,成名却是在正德年间,宁兄难道不好奇安氏是如何起家的吗?” “本官不关心!轰出去。” “是海!海!” 邹望赶忙看向宁玦,苦笑道:“别叉,是海。” 宁玦也是一怔,这才朝着远处几个来势汹汹的皇亲一摆手。 “海?” 邹望重新坐回座位上,松口气悠悠道:“世人只知桂坡是靠印书起家,实则雕板之事,只是桂坡闲暇无事所置,锡山安氏,就是靠海起家的。” “或者说,东南私贩能有今日之盛,桂坡之功不可没也。” “故,桂坡虽未入仕,君父亦赐奉直大夫,户部员外郎衔,食五品俸。”提及嘉靖,邹望又是将手举过头顶以示恭敬。 “只可惜,到最后都是给贵人们做了衣衫啊。” 宁玦的眉头一紧,盯着邹望问道:“你说的贵人到底是谁?” 邹望沉吟片刻之后才悠悠道:“有朝上的阁老、先生们,但那些都太远了,似我这般鲜能见到,也就是借着商队将每年田中所产送到贵人们老家。” “但在江南,眼下势力最盛的贵人便是……” 宁玦心头一紧。 “是谁?” 邹望故作沉吟。 宁玦见状不由得面色一沉。 “大晴天的,别逼我亲手抽你。” “甘泉学派。” 邹望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嘉靖三年,议礼之时,甘泉先生上疏议礼系天子家事,与群臣无干,遂得天子赏识,得掌南都文脉十余年,至征安南议时力谏不可出兵,方致仕归养。” “甘泉先生何许人也,佥宪应当知晓。” “邹某言尽于此,还要协佐县尊赈灾,邹某告辞。” 说罢,邹望朝着宁玦一稽首,而后便离开了县衙。 马车上的邹望,这才松了口气道:“公公久等了,麦公公嘱咐的差事已然办完了,应当没我的事了吧?” 那内侍微微颔首。 “辛苦邹员外了。” 县衙内的宁玦眉头紧蹙,意识到当年那个少年嘉靖终究是给中年嘉靖埋了个大雷。 当年议礼看似用一件小事分化了百官群臣,但实则嘉靖爹究竟是谁,牵扯的直接利益实在是太小,固然分化了百官,但依旧有不少人在两头下注。 方献夫便是趁着水浑摸了条大鱼,直到嘉靖想对海禁下手之后,这些人才一点点的露出水面。 时有谏臣将佛郎机纳入朝贡名单,准其自广州朝贡,皆因方献夫力阻所绝。 至于甘泉先生是谁,宁玦可太知道了。 湛若水是王守仁的生前故交,在心学门人中,算是辈分到顶的存在了。 最重要的是,眼下老头已然八十多了还活着。 不难看出,嘉靖本来是想让湛若水在金陵当个吉祥物,嘉靖怕是打死也没想到,老头都七十多岁了还能拉着弟子在东南七省一口气修三十多家书院,甘泉学派光是得以入仕的弟子,就有三千九百余人。 “这要是把甘泉学派老底儿掏出来,岂不是……白捡三千九百多个死敌?!” 顾可学早在邹望回来之后就悄悄潜回了金陵。 接下来的几日,宁玦几乎日夜都在翻看湛氏的书跟江南各府厘田的通报,毕竟路上的事情都是顾清弄在打理,自己也不用操心。 出乎宁玦意料的是,有了邹望这面大旗之后,几乎江南各府的缙绅都随之配合了许多。 各地的缙绅虽然仍有部分抵触,自尽、被打死的宗亲人数还在上升,但整体上来看,已然比之前顺遂太多了。 照此看来,距离鞭法落地,也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回金陵之后清弄就要回顾家去了,打理好了金陵的别院,而后再回锡山将老夫人接到金陵。” 宁玦趴在书案前头也不回的说道:“嗯,挺好的。” “老夫人说先陪她几年,等到老夫人百年之后,她在金陵的那套别院也会留给我……官人,妾身在跟你说话呢!” “这不挺好的吗?” 顾清弄有些着急的看着宁玦问道:“那,那马上要分开了,官人就没甚想跟我说的吗?” 顾清弄的话给宁玦提了个醒,宁玦亦是猛地一拍脑门。 “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你已然是顾家老夫人的义女了!” 说罢,宁玦略带谄媚的看着顾清弄问道:“清弄,那个,我……我能求你件事吗?” 顾清弄的脸颊一红。 “就在这儿说吗?” “不然呢?” “可这是船上……” “船上怎么了?” “哎呀。”顾清弄随手关上了船舱的房门跟窗户,而后才娇滴滴的站在宁玦的面前,闭上眼睛有些期许的轻声道:“官人说罢,妾……妾身都依官人。” 看着顾清弄,宁玦的嗓子不由得有些发干,好似鼓足了勇气一般说道: “能借我五两银子吗?” (本章完) 第157章 弃子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金陵成国公府。 自宁玦回到金陵之后,就一直闷在自己所住的小院里写着什么。 朱希忠有些茫然的走进小院。 “贤弟啊,徐鹏举说今晚在轻烟楼摆酒……你这写啥呢?” 宁玦低头不语道:“兜里没钱了,我还是在家写些东西打发时间罢。” 朱希忠疑惑的看着书案上的银锭。 “这不是有五十两吗?” “不一样。” “都是银子有啥不一样的。” “这是血汗钱。” —— 新泉学馆原址即后世之南京电视台旁鼎园。 此处本为溧阳缙绅史际之家塾,后赠予湛氏讲学,史际亦拜入湛氏门下,书院毗邻皇城,行事方便不少。 书院中几棵翠松绿意盎然,吕怀端坐树下的石桌前,面色阴晴不定。 而在吕怀身后则是一块奇石。 院试、秋闱将近,往年至此时,一众大儒早已带着众弟子揣测起了今年的考题了。 今年却是成了例外,书院中无有一人有心思去琢磨今年的考题。 “汝德,厘田的事情怕是要拦不住了。” 说话的是南京刑部左侍郎何迁。 自从邹望反水之后,这江南商贾就开启了一波报仇雪恨般的赖账。 也有不少连三七二十一都不顾了,先将账赖了便直接投奔邹望去了。 邹望本就是商贾翘楚,经这么一番折腾,俨然已是天下商揆。 “拦不住?谁说拦不住?” 吕怀径自朝着远处的书院走去,朗朗读书声,声声入耳,吕怀打量了一番之后,这才折返回来。 “锡山诸生,还未抵南都?” “这清厘田亩,本就是要摊丁入亩,太湖水患一发,锡山诸生便直接被留在锡山出役了。” 吕怀闻言不由得冷哼一声。 “自宋起便未闻有儒士有服役之事,朝廷此番,便真真是倒行逆施!” 何迁摇了摇头道:“锡山诸生倒也是出了钱役,应当只是被水患迁延住了。” 只是何迁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吕怀已然变了一副神情。 “吉阳,我想……太湖水患,终归还是缺人手的吧?” “应当不缺吧,锡山富郡大县,自然有的是人,应当不需要生员冲锋在前,锡山诸生过些时日也就能到了。” 听到这里,吕怀表情有些怪异的松了口气。 “那就好,这摊丁入亩,本就是想罢了士人优免,我还道是锡山县尊直接就势逼着士绅一体当差了呢,这水火无情,生员本就手无缚鸡之力,若是因此落水,我大明岂不又痛失一栋梁之材?” “是……”何迁的话音戛然而止,看向了吕怀。 吕怀却是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书堂。 “吉阳,我可什么都没说,咱们快去教诸生课业吧,院试终归是近了时日了,希望锡山诸生这番折腾下来,应试勿要吃亏啊。” “诸生且颂!谓仁与良知、天理,非心不可。” 生员的一声声诵读,好似向整个大明宣示着天下无事,士人皆安。 太湖湖畔。 成百上千晒得脊背黝黑的纤夫,正扛着一袋袋的沙袋朝着湖堰上走去。 幸得有邹望这些人放粮赈济。 这一次抢治的水灾分外顺利,每天能吃三顿饭,每两日还能吃一顿肉。 让邹望又得了一个“大善人”的美称。 只有不远处棚中本应奔赴金陵准备府试的生员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却是个个咬牙切齿。 “我等皆是圣人门徒,跟这帮力工在此盯着算甚?” 另一书生手持倭扇不住的扇着风。 “腥臭至极,腌臜之地,有辱斯文!秦县尊,您难道不上奏朝廷一声?” 秦其梁坐在棚中阴沉着脸。 “这就是朝廷说的摊丁入亩,以后士人都要出役,我也是没有办法,这不连我都过来了吗?” “他们想闹就让他们闹吧……拦不住,最后几处堰口了。” 众书生本又想发些牢骚,察觉到秦其梁的脸色难看,这才闭上了嘴。 日薄西山,天色渐晚。 秦其梁这才起身,对身旁的士人们吩咐道:“今日这堰就算堵上了,还请诸位分批去查验一下,明日咱们便移驻他处了。” 众生员齐声唱喏,旋即便跟在秦其梁的身后朝着湖堰走去。 就在秦其梁带着人在堰口上查看时。 就在太阳彻底落山之前,秦其梁突然听到堤坝上传来了一声惊呼。 而后便是“噗通”一声传来。 “县尊!有人落水了!” 透过夜色,秦其梁隐隐看到太湖的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赶忙道:“那赶紧上来啊!” 众人像是看傻子一般看了一眼秦其梁。 能自己上来那叫游泳! “那谁下去救一下?” “县尊,我等不会水啊!” 秦其梁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汗。 “这,这本县也不会水啊!” “扔些绳索下去。” 几个生员拿着绳子便朝着湖面抛去。 只可惜落水那秀才越飘越远,绳子压根扔不过去。 秦其梁这才道:“快,去找人来救人!” “喏!” 一刻钟后,原本已经回去休憩的纤夫这才又折返到了堰口之上,一个个的跳下水。 只是夜色已浓,视线本就不好,众纤夫在下面捞了半个时辰,这才将人从湖里捞上来。 透过火把的火光看着那秀才身上穿着的儒衫,秦其梁的双腿已然发软了。 金陵只来信让他留下这些生员,可从来没说要淹死人啊! 这真是意外? 秦其梁没工夫细想,堰口旁的秀才们已然大嚎了起来。 “子定兄!你醒醒啊!汝家中老母,幼子,还在等你高中呢!” 这些锡山生员本就憋了一肚子气。 毕竟只有常州府遭了水灾,但常州的生员却既要出役,又要跟其他几府一并竞争,本就个个都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加之摊丁入亩这么一个谈之变色的大棒高悬头顶。 这些秀才们,彻底破防了。 “县尊!古所未闻有此者啊!朝廷这般凌辱斯文,何必考试?” 秦其梁语无伦次的怔在原地。 “诸生,伱们要作甚?” “还能作甚?替子定兄收尸!” “这,这……”秦其梁知晓怕是要出大事了,只得下意识的拦在那些秀才们面前:“诸生且冷静啊,你们还有大好的前程……不能做糊涂事啊!” “县尊!您也是从生员一步步考上来的!您焉能坐视我等受此凌辱坐视不管?” “我等要到江宁去,要到国子监去!要到文庙前去!让天下士人都看清楚,不要再坐视奸佞倒行逆施了!” 秦其梁看着已然情绪沸腾的秀才,突然秦其梁好似想到了什么,不管不顾的冲回了县衙。 只是当秦其梁回到县衙时,自己收纳书信的锦盒之中,已然只剩下了一沓飞灰。 “完了……全完了……” 秦其梁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他知道。 现在的他也是一枚弃子了。 沸腾的秀才们抬着那溺亡的生员尸首,一路直奔金陵。 又二日,秦淮河畔,夫子庙前。 众秀才七手八脚的将已然有些发臭的尸体从船上抬了下来。 就这么直接摆在了夫子庙前棂星门下。 “子定兄!咱们到贡院了,你睁开眼看一眼啊!你在圣人像前骂两句奸佞也好啊!” 一时间哭声震天。 在金陵夫子庙附近,分别是江南贡院、应天府学。 很快这里便聚集了大量来金陵参加院试跟乡试的生员。 冥冥之中,似是有一股力量暗中在包装着这名落水而死的生员。 周安,表字子定。 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七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精通诗词歌赋。 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无意外,今岁必中科举,为国之栋梁。 总之,这会的周安逾是出类拔萃,这些推行新法的人罪过便就越大。 —— 礼部衙门。 刚刚子锡山回来的顾可学端坐堂上,原本平日里无人的礼部衙门这会也挤满了院试以及准备入闱的考官。 顾家的仆从手忙脚乱的跑进了班房。 “老爷,大事不好了,圣人死了!” 顾可学手中的茶盏一颤“啪”的一声便落在了地上。 “圣人死了?!” “甘泉先生啊!你,你怎就走了啊!”顾可学旋即便熟练的放声大哭。 礼部衙门内登时便乱做了一团。 “不可能,恩师上个月还曾有信予我,现如今怎就天人永隔了?” “恩师啊!” “……” 顾可学更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甘泉先生可有遗书传世?” “那倒没听说,小的只听是溺亡的,应当来不及。” “甚?甘泉先生都八旬有余了,还下水了?他们这帮后生就是这么照看甘泉先生的?!” 顾可学身后有人哭声戛然而止,也有人愤慨不止。 “这等劣徒,就应当永不叙用!究竟是谁在照看恩师,我等这便拟疏劾他!” 直到这会那随扈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小声在顾可学身旁道:“老爷,那圣人小的看着挺年轻的,也就……二十岁出头?肯定不到三十,咋就八旬了?” 顾可学的老脸一沉,这才压低了嗓音问道:“你说的是哪个圣人?” “咱锡山老家的周圣人啊。” 方才还哭声震天的礼部衙门旋即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本章完) 第158章 考案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礼部衙门诸官能杀死人的眼神顷刻之间看向了顾可学主仆二人。 顾可学尴尬的看了一眼身后的诸位同僚。 “各位,见笑了,这煞才昏了头,甘泉先生硬朗着呢,我这便出去好生教训他一顿。” 见众人不说话,顾可学一把拉上自家的随扈怒斥道:“愣着作甚,还不赶快滚出去,莫在这里碍诸公的眼!” “喏。” 顾可学在那随扈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而后便将其拎出了礼部衙门。 “老爷,这不怪小的啊,都是外面人传的,可邪乎了。” “闭嘴!去守备厅。” “喏。” 顾可学翻身爬上马车,径自便直奔守备厅而去。 先前锡山淹死生员的事情,顾可学早就听说了,但顾可学也没成想这淹死的人一转眼就成锡山圣人了,摆明了就是有看热闹的不怕殡大,故意在拱火。 待顾可学抵达守备厅时,南京守备朱希忠、参赞机务官张鏊早已等在守备厅中了。 “成公,济甫,文庙前到底是怎的一回事?” 正常的守备厅会议顾可学本是没有资格出席的。 但礼部管着科举跟江南院试、秋闱,顾可学也就直接厚着脸皮凑了过来。 顾可学话音未落,守备厅内麦福的声音便已然响起。 “是啊,这锡山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秦县尊,说说吧?” 麦福端着一盏茶,径自走到守备厅正中落座,麦福身后的两个缇卫也像是拖死狗一般将秦其梁从后堂拖了上来。 “秦县尊,咱家可没听说过,朝廷要把生员们留在锡山出力役啊。” 躺在地上的秦其梁显然已经受过大刑了。 却仍旧双眼空洞的喘着粗气。 “下官,下官只是担心人手不足……又闻朝中摊丁入亩之议,这才将生员们留了下来。” 坐在一旁的张鏊亦是开口道:“秦县尊,朝中是有摊丁入亩之议,但现在厘田也是为了鞭法,你这直接就一捅到底,合制吗?” 秦其梁缓缓睁开眼睛,瞥了一眼张鏊,嘴角挂着些许血丝的笑道:“张部堂,下官为靖王事,临机专断,哪……哪管得了那么许多。” 张鏊一时语塞。 麦福忍不住咂舌道:“啧啧,看不出秦县尊竟是这般忠心……就是不知道秦县尊忠的究竟是谁。” “自然是陛下,还有良知、天,天理。” 朱希忠梗着脖子斥道:“忠君便是忠君,你后面加的是一堆甚?” 秦其梁这才艰难的抬头瞥了一眼朱希忠笑道:“那依成公所见,君父是容不下良知,还是容不下天理?” “你!” “麦公公,下官只求速死。” “看不出秦县尊倒是生了一张利嘴。”麦福将茶盏放回茶几上,这才瞥了一眼身后的缇卫。 “将秦县尊照看好了,若是秦县尊出了什么岔子,咱家送伱们给秦县尊陪葬。” 两名缇卫齐声唱喏。 待秦其梁被拖走之后,守备厅中便只剩下了麦福四人。 “三位,既然都来了,那便议议吧。” 麦福神情凝重的扫视了一遍三人。 顾可学、张鏊都是科甲出身,只有朱希忠坐在厅中不明就里,但也识趣的闭上了嘴。 “麦公公,请示一下宫里吧。”沉吟许久之后,张鏊这才开口。 顾可学亦是在侧旁道:“麦公公,此事拖不得啊,再过两个月便是院试了,院试之后便是秋闱,哪个出了岔子,你我都吃罪不起啊。” 麦福不是没有想到这种可能,只是猜到这个可能不代表能琢磨出办法。 更何况这帮生员还是卡在院试前闹。 摆明了就是不想让朝廷拖,逼着朝廷在院试前给个说法。 朱希忠疑惑的看向麦福。 “麦公公,就这么让他们闹下去,一帮穷秀才能闹气多大风浪?” “太祖年间,生员便有闹考的先例……借科举之事,党同伐异亦是屡见不鲜,弘治十二年那场考案成公可有耳闻?” 朱希忠面露惊诧。 “那案子不是大宗伯程敏政鬻题吗?” 此话一出,麦福、张鏊、顾可学三人的脸都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 “鬻题?那是程宗伯挡了谢阁老的路了。” “谢文正?!”朱希忠好似是到了瓜田里猹一般。 “可我记得谢文正弘治八年入阁的啊,程敏政能挡着他甚路?” 顾可学这才解释道:“谢文正弘治八年便受旨入阁不假,但当时圣旨一下,还没等谢文正上任,这泗门老家的信便抵京了,谢家的太夫人仙逝,谢文正只得回乡丁忧。” “巧的是前后脚的时间,程家老母亦在京辞世,这就相当于两人同时回乡丁忧。” “弘治十年,孝宗皇帝忽降诏要夺程敏政的情,当时能入阁者无外乎谢文正与程敏政,孝宗只夺程敏政的情,着实将谢阁老吓的不轻。” 朱希忠愕然的看着顾可学:“顾部堂,这事保真吗,你咋知道的啊?” 不待顾可学开口,张鏊便开口道:“当年替谢文正参程敏政鬻题的那个言官华昶,就是惠岩的锡山同乡,华麟祥的伯父华昶,锡山华家也就是籍此起家,江南人尽皆知,狗屁的宅地里挖出金子,唬一唬稚童耳。” “只可惜那唐寅白交了一大帮朋友,编故事编了半晌,竟是连个谢字都不敢写,只敢写个华太师。” “华昶不过就是个七品给谏算甚太师,我大明唯有他谢太傅耳。” 就在朱希忠开心吃瓜的时候,坐在一旁的麦福却是开口道:“成公,兹事体大,您也知晓君父为何遣您南下,当务之急您还是快些回府护佑好了宁佥宪吧。” 麦福长叹了口气继续道:“先莫要让宁克终盲动,这会已经不是能乱动的时候了。” 眼下麦福虽然不至于措手不及,但也算是没了甚好法子了。 朱希忠赶忙拱手道:“那成,咱先告辞了。” 麦福微微颔首,而后便对身后的内侍吩咐道:“将此事八百里加急递送京师,待君父圣裁吧。” 书生闹事的原因有很多。 而麦福也在这件事情里看到了太多人的身影。 麦福知道,有的是人在等着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邹望吞掉的那些田亩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无外乎就是几锭银子罢了。 真正让那些先生们感觉到恐惧的是邹望让他们第一次感觉到了被取代的威胁。 麦福能隐隐感觉到,这件事情如若不加节制,可能比大明任何一次考案闹得都要大。 —— 朱希忠深谙宁玦禀性,生怕自己一个没留神,宁玦就跑出去了跟那些生员来硬的了。 离开守备厅之后的朱希忠连马车都没坐,径自骑马便返回了成国公府。 “咱贤弟咋样了?” “老爷,佥宪自打从锡山回来之后,一直闷在屋子里写东西,没出门。” 听到家里人这么说,朱希忠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而后便走到了宁玦所在的别院之中。 看到在书案前忙活的宁玦,朱希忠径自上前,想要试探一下宁玦的口风。 “贤弟,听说没,锡山又出事了。” “哦,淹死个秀才是吧。” 朱希忠有些惊讶的看着宁玦。 “贤弟知晓了?” 宁玦鄙夷的抬头瞥了一眼朱希忠。 “这帮人哭这么大动静儿,只要不聋都能听见。” 朱希忠小心翼翼的看着宁玦,轻声问道:“那……那贤弟对这事咋看?” “咋看?关我屁事,人是秦其梁自作主张将人留下的,还有邹望那帮人在锡山,几个秀才而已,还能哭出花?” 又是皇亲、又是地头蛇的。 厘田、鞭法已经是大势所趋,就是神仙来了也拦不住了。 宁玦自然不担心新法的事情。 “外面还有人怕你掺和一把这事,给我吓一跳,那班秀才这会就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咱们就在家里写点东西挺好的。” “一帮穷秀才,无权无势的,我掺和这事干嘛?” “成,咱不掺和这事就成。” 听到这里,朱希忠这才彻底放下心,扭头便准备去拉徐鹏举吃酒去了。 看着朱希忠的背影,宁玦有些愕然的鄙夷道:“要掺和我也是找他吕怀的麻烦,跟一帮穷秀才过不去作甚。” 宁玦摇了摇头,而后便低头继续写了起来。 “那个谁,待会将这些书稿找人抄一份,原稿留下,另一份送到清弄姑娘的那别院去。” “喏。” 一匹快马径自离开金陵,直奔京师而去。 —— 这个消息递送京师之后,嘉靖亦是异常的重视,直接将严嵩跟徐阶两人召入了内阁之中。 二位阁老每人一个小板凳。 而嘉靖则是靠在精舍中的靠垫上,拎着铜锤闭目养神道:“二位阁老怎么看金陵这些生员的事情?” 徐阶、严嵩二人低头对视一眼,而后严嵩先是开口道:“启禀陛下,太祖高皇帝昔日镌立卧碑,置国子监明伦堂之左,天下利病,诸人皆可直言,惟不许生员轻易言论。” “臣以为,锡山诸生,当以违制论。” 徐阶沉吟片刻之后亦是开口道:“陛下,臣以为严阁老一以言之,有失偏颇。” “太祖之所以定此祖训,乃是因生员日夜苦读只知经典而尚未观政,惟能管中窥豹,难知利弊之根本,故此禁论。” “然此事关系诸生切身,此案诸生,当属诸人之例,不算违制。” 严嵩的嘴巴一张。 “如何算不得……” 两只老狐狸议着议着就往此事的性质上滑过去了。 嘉靖的面色一沉,骤然一敲铜磬。 “咚”的一声脆响响起。 严嵩、徐阶两人熟练的跪倒在地,齐声道: “臣有罪。” “朕没问你们生员该当何罪,朕是问你们如若朝廷坐视不管,此事最终会发展成哪般模样?” 两人面色一沉,沉吟许久之后,严嵩略显为难的声音才先响起。 “民户有闹漕一说,军户有闹饷一例。” “江南生员,怕是要闹考。” “如何闹?” “许是要罢考。” (本章完) 今天中午晚几分钟,待会六千字大章一起发了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如题《大明总宪》今天中午晚几分钟,待会六千字大章一起发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59章 书稿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西苑内陷入一片死寂。 徐阶、严嵩终究是科甲出身。 这些人眼下虽然只是生员,但不妨碍他们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今日他们在西苑中的一言一行,将来都会写在史书上。 “如若是罢考了,朝廷又当如何黜陟?” 徐阶低头不语。 两头他都惹不起,他是清流领袖,是生员们眼里的“先师”,也知道嘉靖外旧内新的老底,这会他不能开口。 这些话只能由严嵩说,方才徐阶试图配合严嵩把话题岔开已经是给了严嵩面子了。 剩下的就只能看严阁老自己的了。 自知躲不过去的严嵩,老脸上浮现出一抹狠厉。 “若是当真罢考了,老臣以为学道诸官,放纵生员,当罢。” “带头闹事诸生,依律,当斩。” “再找几个闹得凶的,先绞杀了以儆效尤。” “另外,这一科若是江南不想考,那这一科便不在江南取士,南直隶罢贡一科然天下诸省所录总人数不变。” “老臣只恐事后难以收拾。” 杀人从来不是难事,难的是杀了人之后如何收场。 这件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起来,都是新党理亏。 秦其梁毕竟是打着新法的旗号把生员留下的,那生员也是因此淹死在堤上的。 徐阶亦是开口道:“臣也担心怕是有人要藉此机会诽谤朕躬……” 不待徐阶说完,严嵩跟嘉靖便不约而同的鄙夷的看了徐阶一眼。 你看我俩还像是准备要脸的人吗? 严嵩低头道:“陛下,人言不足惧,老臣担心的是逼得紧了,怕是要起反效。” 严嵩这句话才算是真的说到嘉靖心坎里去了。 此时跟午门廷杖不一样。 午门打杀了百十号清贵,但终究还是削藩了。 不用担心日后会有人翻案。 嘉靖有意扶持商贾,严嵩看出来了。 但若是这些商贾是一滩烂泥,硬是扶不上墙,眼下嘉靖活着能压的住,将来嘉靖死后,这些账可都是会算到新法头上的。 良久之后,严嵩才低沉开口。 “老臣以为,稳妥些的法子只有一个。” “即便是要杀,也要将挑头之人的罪名做实,决不能仅仅只是一个带着生员闹事一项大罪。” “要定就定一个任凭谁来了都翻不了的铁案。” 严嵩语罢,嘉靖便陷入了沉思。 黄锦朝着两人使了个眼色。 徐阶、严嵩旋即便如蒙大赦一般齐声道:“臣等告退。” 两人走后,嘉靖这才缓缓的睁开眼睛。 “召文孚进来。” “喏。” 不多时,陆炳便亦步亦趋的走进了西苑。 “臣陆炳,拜见陛下。” “江南是何人挑头,查清楚了吗?” 陆炳低头道:“有些眉目,是南京太仆寺少卿,吕怀。” “这个人是什么来路?” “是湛甘泉的入室大弟子,自湛甘泉归隐后,便执甘泉学派牛耳。” “底子干净吗?” 陆炳迟疑了许久之后,才开口道:“不好查。” “挑几个得力的人下去好生查勘一番,若是真的罢考了……那就杀。” “喏。” 吕怀这些人,本就爱惜羽翼,平日里家产恨不得连田产都藏起来不让别人知晓。 更何况有邹望带头这么一反水,不少家产已经打了水漂了。 嘉靖已然将心横了下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杀了还能赌一波商贾能扶上墙,不杀妥协了那就是只能前功尽弃了。 —— 新泉学馆外。 一众锡山学子哭哭啼啼的跪在圣人像前。 吕怀等人亦是换了一身素服,面色凝重,吕怀瞥了一眼身旁的一个秀才后。 那秀才登时便高呼道:“诸位同年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能哭死奸佞乎?” “朝廷若是迟迟不肯给我等一个说法,这一科,我等就算是不考了,又能如何?!” “朝廷这般凌辱斯文,何必开科取士?罢了这一科,给天下读书人争一口浩然正气!给圣人门徒,争一个体面!” “某愿往吴侯像前,歃血为盟,罢此科院试!” 吴侯孙策即是朱元璋钦封的金陵城隍。 吕怀闻言,亦是不由得抚掌大赞。 “有徒若此,某之幸,社稷之幸!” 凡事就怕有人挑唆。 经吕怀这么一挑头,原本就受了一肚子委屈的考生登时便群起响应。 “罢了这科,院试那日,咱们去哭文庙去!” “哭文庙又有何用!某不怕死,院试那日索性冲进考场直接撕了试卷,天下人才能看到你我所行之事!” “……” 众人一拍即合,旋即便蜂拥而起,奔城隍庙歃血为盟去了。 看着群情激昂的徒子徒孙们,吕怀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有炮灰冲锋在前只是欣慰的一部分。 更让吕怀开心的是,他看到麦福此时正站在书院门口朝自己走来。 这次,轮到你们黔驴技穷了罢? “一清早我便见有紫气东来,原是麦公公莅临我新泉学馆,有失远迎,还望麦公公恕罪则个。” 麦福皮笑肉不笑的两手一搭算是还了礼。 “咱家就是君父的下人,吕先生当真是折煞咱家了。” “不知公公有何贵干?” “这生员们闹得这么凶,咱家就是想来这圣贤之地看瞧一番究竟这天是怎样塌的。” 吕怀由衷的笑道:“麦公公说笑了,终究是锡山的新党闹得太过了,物极必反,称不上甚塌天。” 及至此时,吕怀话音一转,却是凑到了麦福面前低声道:“麦公公,您难道不想开个价吗?” 麦福眉头一挑。 “开价?” “鞭法,厘田,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是摊丁入亩这件事,还早了些。” “治大国若烹小鲜,摊丁入亩,便有些操之过急了,容易糊锅啊。” 吕怀知道,自己的价码不过就是未来几十年朝堂之上的不确定性,赌的就是朝廷没把握将商贾扶上墙。 价码也就直接开门见山的围着摊丁入亩打起了弯弯绕。 只是看到吕怀这幅模样,麦福也就放心了。 吕怀能这么说,只能说明虽然朝廷手底下没招了,这些士人也差不多了。 “治大国若烹小鲜,口味怎么样,那也是君父定的,不是咱家一个下人能置喙的。” “吕先生既然想赌,那大不了咱家就陪着先生赌到底嘛。” 吕怀却是有些得意的看着麦福道:“麦公公,您可想好了。” “稍有不慎,百姓吃了亏,闹了事,可就不是一个摊丁入亩了。” 麦福压着声音笑道:“吕先生一介大儒,拿百姓要挟咱家一个太监,怕是不太好吧?” 吕怀这才正襟道:“本官只是心系社稷。” 看着吕怀这幅模样,麦福的面色一沉,径自将手举过头顶高呼道:“有旨意。” 吕怀闻言一怔。 “何旨意?” “吕先生一介大儒,只记得圣人之言,难道连朝中的礼数都忘了?” 吕怀心中一禁,只得下拜跪倒在麦福的面前。 “臣吕怀接旨。” 看着跪倒在自己脚下的吕怀,麦福这才笑道:“没甚大事,咱家就是奉旨盯紧了吕先生,您吕先生可得把尾巴藏严实喽,千万别让咱家抓着了。” 说罢,麦福便朝着书院外面瞥了一眼,嘈杂的街头霎时间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向了书院内跪倒在地的吕怀。 显然,这些人都是麦福带来的探子。 “公公以为这样就能吓到吕某?” 吕怀一拂衣袖,径自便欲起身。 麦福却道:“吕先生,咱家还没宣完旨呢。” 从地上爬了一半的吕怀面色一沉,只得再次跪倒。 见吕怀跪倒,麦福这才笑道:“现在宣完了,吕先生请起吧。” “伱!” “吕某身正不怕影子歪,任凭你们这班鹰犬搜查,但凡查之有据,都是吕某罪有应得!” 说罢,吕怀便径自拂袖入堂,将麦福就这么晾在了书院之中。 这个时候,一个内侍才凑了过来轻声道:“老祖宗,咱们这样不好吧,下面人都暴露了。” “你们办好差事便是!” 麦福径自拂袖而去。 说白了,麦福压根就没指望着从吕怀身上查出什么。 到了这会,吕怀就是再傻也知道是时候夹起尾巴做人等事情发酵了。 麦福更多的只是过来激一激吕怀,顺路探探吕怀的口风。 —— 自麦福走后,吕怀的表情亦是久久不能平复。 既然是不确定性,自然是吕怀自己也拿不住主意。 夜半时分,偌大的书院里静悄悄的,歃血为盟之后,一帮秀才便又不知聚到哪吃酒去了。 寂静的书院,只有一块硕大的“随处体认天理”牌匾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这句话是甘泉学派的标宗。 牌匾下,一个书生翘首不已,似是在琢磨牌匾上的字意。 等会……哪来的书生? 吕怀径自上前,这才发现牌匾下站着的却是宁玦。 “宁克终?!” 宁玦被忽然冒出来吕怀吓了一跳。 这怎么随便冒出来一个人都认识自己?! “先生是?” 吕怀这才凛然道:“太仆寺少卿,吕怀。” “吕先生?” 吕怀没有接宁玦的话茬,径自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正襟道:“宁佥宪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宁玦望着吕怀指了指远处的牌匾。 “自是为请教学问而来。” “哦?克终竟有此等雅兴,不知克终想请教甚学问?” 宁玦闻言,目光骤然落回到了吕怀的身上。 “自然是随处体认天理,敢问先生,究竟何为随体处认天理?” 吕怀有些讶异的看向宁玦。 “克终是二甲进士竟不知吾师之说?” “晚辈惭愧。” 若是旁事,吕怀未必会搭理宁玦。 但提起本门本派的学问,吕怀便霎时间打开了话茬,径自起身道:“那吾便替吾师传道,没准又能为吾师得一爱徒呢。” “体认天理,本为前宋延平先生李侗所创,吾师又在其前加了随处二字,天理为何,克终应当知晓吧?” 宁玦起身拱手道:“学生虽愚,亦知晓天理。” “固本门修行,重在随处。” “何为随处?” 吕怀倏然道:“处者,外物也,吾师所谓随处者,即随心、随意、随身、随国、随天下。” “可是外事外物时过境迁,亦要坚持本心天理?” 吕怀静坐开口:“是也不是,处变身亦随之,心中天理则阴图之。” 宁玦作恍然大悟状,而后却是笑道:“学生以为,随处体认天理,终究太过拗口,不如更名换姓以使其家喻户晓。” 吕怀的表情逐渐难看起来。 没听说过诚心请教学问,先改祖师爷师说的。 “那克终以为,如何更名换姓的好?” “四个字足矣。” “请克终赐教。” “曲线救国。” 话音一落。 吕怀的表情便逐渐难看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但冥冥之中吕怀能感觉到这不是什么好词。 “这曲线救国,何意?” “吕先生想啊,向使有朝一日我大明外临强敌,靖之不能。” “曲线,就是咱们随处而变。” “但咱们曲线不要紧,咱们终究还体认了心中天理,那就是不忘救国。” “故,谓之曲线救国。” 说到这里,宁玦的脸上却是露出些许疑惑。 “只是学生不明白,若是朝中人人都在先生门下,人人都随处体认天理了,这大势岂不就变了?我大明这万里江山,岂不是强虏打一两场大胜仗,而后便可传檄而定?” 吕怀“砰!”的一声拍在了石桌上。 “竖子,焉敢来我师门恣肆!” “老匹夫,又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此处宣扬亡国陋学?”言及此处,宁玦的表情却是逐渐复杂起来:“这里是南京啊。” 语罢,宁玦径自起身,随手从袖中掏出了一份书稿放在了新泉书院的石桌之上。 “这份书稿,送给先生,学生告退。” 宁玦径自起身离去。 晚风拂面,径自吹起一页书稿朝着吕怀的面庞砸了过来。 那是一个曲线救国的故事。 一个甘泉晚辈,毅然投敌,一时间九州上下,降兵如潮,降将如毛的故事。 宁玦还给这些人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甘泉五十八将。 看着地上的书稿,吕怀的额头上已然布满了冷汗。 他不知道宁玦怎么就能写出这样一个故事。 但他知晓,这本书若是流传出去。 甘泉学派就完了。 “吉阳!吉……” 还没等吕怀喊来何迁。 吕怀便看到了不住向书院里探头的东厂、锦衣卫探子。 听到外面动静的何迁径自跑了出来。 “师兄,你怎的坐在地上?这地上散落的是甚。” 起初吕怀还没反应过来。 意识到情况不对劲的吕怀下意识的想要遮掩这份书稿。 眼下这个情况,若是被门中师弟们知晓此书。 那自己可就要变成弃子了啊! 转念一想,吕怀也想到了这本书早晚会被门中人知晓。 整个大明,最大的印刷作坊就是锡山的桂坡馆。 这本书传扬开,充其量也不过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 何迁借着月光看了几页之后,已然僵在了地上。 “师兄,这……这书稿,是何人所书?” 何迁声音有些颤抖的怒视着吕怀。 吕怀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是宁克终。” 吕怀瘫坐在地,随口吐出了宁玦的名字。 何迁的眉头一紧,径自抱起书稿跑回书院。 不知过了多久,何迁才从书院里缓步走了出来,语气亦是愈发冰冷了起来。 “师兄,进来说话罢。” 两名书童径自将吕怀从地上搀扶了起来,半搀半拖的将吕怀带进了书堂之中。 回到书堂之中后,何迁只是面色低沉的看着吕怀道:“师兄,宁克终,必须死!” “不仅要死,他连一个字,一页纸都不能留在世上!” 吕怀的声音已然有些颤抖。 “书院已然被鹰犬围死了,你我现在派人动手,岂不是自投落网?” 书堂内沉寂许久。 两个书童也识相的离开了书堂。 沉吟许久之后何迁这才开口。 “师兄可还记得韩非之故事?” 何迁说的是韩非使秦,姚贾以秦攻韩之阳谋逼韩非向韩国报信的典故。 吕怀有些不甘心的低声道:“再……再想想,吉阳,咱们再议一议罢!” “师兄,你我不能坐视恩师毕生心血,为奸人所构陷啊。” “想办法派旁人去啊!” 何迁却是一脸无所在乎的看着吕怀。 “师兄,眼下这个情势,无论派谁出去,那些鹰犬最终都会追查到你身上。” “再者说,旁人去了怕是一时半会找不到该找的人啊。” 吕怀艰难的想要站起身来。 “可是,可是。” 何迁面色一沉,这才提醒道:“师兄勿忧,我已经派人去永丰接嫂子跟几个侄子了,师门会护他们周全。” 吕怀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你……!” “师兄,我没办法,我说的是真的,你想的也是不假,言尽于此。” 何迁的话很明白。 吕怀体面,那这队人就是去保护吕怀妻子的。 吕怀不体面,那这队人就是去帮吕怀体面的。 语罢,何迁对着吕怀一作揖,而后便径自离开了书堂。 偌大的书堂之中。 只剩下了吕怀一个人。 月明星稀,翠松林间,吕怀近乎狰狞的笑声在新泉书院中回荡许久。 事已至此。 吕怀只能选择相信何迁。 “哈哈哈哈,湛甘泉!我跟了你一辈子啊!到最后你们竟是这般对我!” 在办事之前,吕怀首先要做的就是跟甘泉学派撇清关系。 这样才能赤条条的去做事。 吕怀坐在新泉书院外,痛骂湛若水、何迁,整整骂了一宿。 真真假假,只有他一人知晓。 又几日,甘泉学派几位先学何迁、洪垣等人一齐上疏弹劾吕怀构陷他人,为人不端,请罢其官。 南都吏部也难得硬气了一把,竟是先将吕怀免了职,而后上报京师。 —— 守备厅。 就在麦福手足无措时,一个内侍径自跑进了厅中。 “老祖宗,吕怀疯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麦福,整个人在原地愣了许久都没消化完这个消息。 “怎个事?” “吕怀疯了。” “昨夜,宁佥宪带了一本书去见吕怀,而后吕怀便疯了。” 麦福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书?” “只听说是一本抨击甘泉学派的书,吕怀认为此书会遗祸师门,其师弟何迁等人觉得吕怀太过偏激,与之争执,最后竟是大打出手,吕怀数次咒骂其师甘泉先生,而后书院众人便焚香修书,将吕怀逐出师门了。” “今晨何迁上疏吏部,罢吕怀官职。” “那书呢?” “被吕怀烧了。” 麦福闻言忍不住径自拍了两下手。 “精彩啊,好人全都让师门当了,眼下吕怀成了赤条条只身一人。” “那闹事的学子们呢?” 内侍一低头道:“还在闹,吕怀跟何迁今晨每人都去了一趟,险些又动起手来。” “这帮人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跟咱家赌呢?”麦福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而后骤然起身道:“告诉下面人,盯紧了吕怀,他想去哪便放他去哪,这把咱家赌了!” “喏。” 甘泉学派被一本书搅乱,已经顾不上甚家法新政了。 只能借着手上最后这一张牌告诉麦福。 要么放吕怀去自投罗网,要么继续鱼死网破让生员罢考。 而这场赌局就是甘泉学派能不能让宁玦跟宁玦的这本书在世上灰飞烟灭。 甘泉学派赌的是能。 麦福赌的是不能。 “派人去将成国公府围了,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去,告诉宁克终赶紧将那本书重新写出来。” “将此事八百里加急报送闽浙提督朱副宪。” “五军各府留守司、横海卫、振武营、水军左右卫,也甭管剩下多少家伙什了,都拿出来准备应变吧。” “喏。” —— 自新泉书院回来之后,宁玦便踏踏实实的睡了一大觉。 这三千九百人的死敌,我这就算是结踏实了。 每人一道奏疏,怕是淹都能把人淹死了。 只不过当宁玦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朱希忠那张大脸以及一个白面无须的小内侍。 “佥宪,您醒了?” 宁玦的嘴角不由得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们这是……?” “老祖宗吩咐了,被人吵醒容易忘事,特命小的们在此静侯,请佥宪醒后速将那书重新写就,一个字都不能漏。” 宁玦的心中登时便生出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也顾不得那内侍,径自冲出了别院,找了把梯子,艰难的爬上房顶。 目力所及之处,已然布满甲士。 整个成国公府已然不知被多少兵丁团团围住了。 宁玦目光略显呆滞的坐在屋檐上,轻声喃喃道:“不对,我这一定还是没醒做噩梦呢。” “对,一定是噩梦。” (本章完) 第160章 投倭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所有的唯心主义因其自身先天缺陷,最终都将需要一个圣人亦或是神来完成逻辑闭环。 而作为唯心主义下、主观唯心主义分支,层层分支下来的一个偏支,心学-甘泉学派所谓的“标宗”不仅需要这么一个圣人。 甚至还需要一个被所谓“天命”庇佑,永盛不衰的强大帝国才能维系自身逻辑闭环。 知行合一确实没问题,但关键在于并不能确定每个人的良知都是“良知”。 随处体认天理,在一个强盛帝国内,自然想怎么随处就怎么随处。 国破家亡了,如何随处? 百姓之所以膏血供养士大夫,就是危难时拿你们的命换太平的,你说你们随处体认天理去了? 而宁玦的这本书,便直接戳在了甘泉学派的逻辑漏洞上。 强如盛唐,亦有安史之乱。 汉家天下,亦有神器蒙尘。 天下本就没有被所谓“天命”庇佑的长青帝国。 向使一日,北虏叩关,再来一次天变,甘泉学派何以应对? 随处体认天理,不过就是一块遮羞布。 内不敢与天子争,遂有湛氏附和嘉靖大礼议之果。 外不敢与北虏争,遂有甲申天变头痒水太凉之果。 投敌不叫投敌,叫委曲求全,叫委身事贼,叫随处体认天理,真亡国之陋学也。 看着成国公府外的甲士。 宁玦的心中总有一种不那么真实的感觉。 只是现实是那般残酷。 这些人就这么实打实的站在自己眼前了。 直到那内侍的声音在下面悠然传来。 “宁佥宪,咱们能下来动笔了吗?您口述也成。” 宁玦没有理这话茬。 径自从房顶爬了下来,盯着那内侍问道:“外面调这么多兵过来作甚?” “自然是护持佥宪那书重现人间的。” 宁玦深吸了一口气。 “要书伱们找吕怀去啊!找我作甚?!” “吕怀那份儿不是被他给烧了吗?”那小内侍始终面带笑意。 “那你们去锡山啊!另一份书稿我送去锡山刊印了!” 宁玦语罢,跨院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面面相觑。 “成公,府上还有底稿?” 朱希忠愕然道:“前些时日贤弟确实找了些人抄了些,但咱天生看见字就头疼,便没细看。” “速向老祖宗禀明此事。” “喏。” 宁玦鄙夷的瞥了一眼朱希忠。 “诸位,这种事还用请示麦公公吗?切莫耽搁了,赶紧去锡山追稿吧,路上出了岔子就不好了。” 说着宁玦便面带笑意的想要将这帮瘟神送走。 只不过宁玦推了两下,那小内侍依旧矗立在原地分毫未动。 “小公公这是何意?” “佥宪,咱大明朝甚东西都缺,就是不缺人去办差,他们追他们的,咱们写咱们的。” 宁玦忽然感觉到自己好似被诈骗了。 “你什么意思?” “奴婢伺候佥宪动笔。” “你***!” “佥宪只要动笔,您怎么说都成,奴婢就当自己个儿聋了。” —— 守备厅。 “老祖宗,宁佥宪说那书还有底稿,已经送去锡山刊印了。” 麦福闻言一笑。 起初时麦福还不明白,宁玦都这么恣肆妄为,都指着嘉靖鼻子骂昏君了。 怎的天子还能容得下宁玦,甚至还外放到金陵来了。 直到现在,麦福才总算是明白过来。 君父这么做,终究是有君父的道理啊! “倒是咱家糊涂了,若是无有底稿,宁克终也不至于直接将那书送给吕怀。派人去锡山追,让他宁克终倒也别闲着,这玩意永远不嫌多。” “喏,已经在办了。” 麦福盯着守备厅中挂着的金陵布防图,倏然开口道:“吕怀这两日闲着了?” “吕怀的几个门生这几日跟那帮闹事的生员走的愈近了,还有就是……这些日吕怀倒是去了几趟徽文公祠。” 麦福的眉头逐渐紧蹙起来。 “徽公祠……这就全对上了。” “可是老祖宗,咱们再这么拖下去,小的们怕这吕怀直接在海上跑了啊。” “这不是还没跑吗?咱家抓不住他吕怀,有的是人能拿住吕怀,有宁克终的这本书在,他吕怀就是跑了,也得乖乖的给咱家跑回来,先把这些生员弄散了才是咱们眼下紧要之事。” 朝廷只是要吕怀一个翻不了的铁罪,名正言顺的把这些生员收拾了罢了。 等的就是吕怀通倭。 跑了那就更好了,刚好坐实了罪名。 至于吕怀,他都为了宁玦这本书都豁出去这么多了。 只要麦福手里还攥着底稿,就不怕他吕怀不回来。 这一点。 麦福知道,吕怀也知道。 这是他全家唯一的活路。 —— 徽文公祠。 见吕怀走进祠内,守在祠堂内的两个小香童赶忙起身见礼。 “吕少卿。” “已然不是甚少卿了,张公覆来了吗?” “您来的不巧,许是今年海上风信早,三日内,张船主必至。” 徽文公祠,便是朱熹的祠堂。 门口一块硕大的竖匾,只书“专祀徽国文公”六字,也就是新安会馆、即徽商会馆的前身,商贾被人歧视,但徽人供奉朱熹可以绕开不少的麻烦。 朱熹地位崇高文人一般不会找朱熹的麻烦是其一。 其二则是朱熹同样也是赵宋钦封的徽国文公,法统传递有序,这个封爵各朝只要没有降旨罢黜的意思就是一直承认的。 故此专奉朱熹的“祠堂”参照国公规制,基本就是只要不奔着皇宫修便不会逾制,故此各地“徽国文公祠”往往极尽奢丽,而徽商也常在祠中议事,逐渐成了徽商会馆。 “既如是,那吕某便也不叨扰了。” 语罢,吕怀便离开了徽公祠。 刚一离开徽公祠,吕怀的几个弟子便也凑了过来。 “恩师。” 他们本不想跟着吕怀“叛”出师门,不料何迁却是随便找了个茬,将他们全数革除出门去了。 眼下他们不想投奔吕怀都不成了。 看到这几个人,吕怀并不意外。 “我等去城隍庙没有找到恩师,陪诸同年一并盟誓后便追随恩师来了。” 吕怀深吸一口气,径自对几人开口道:“师门之事,诸生不必放在心上,终究是学问上的事情罢了。” “我心光明,亦复何求,昔日甘泉先生与阳明先生亦是争辩数场,道理越辩越明。” “为师眼下担心的,只有那些生员,他们……难啊。” 吕怀一声叹息,面前的几个学生亦是跟着低下了头。 他们跟了吕怀这么多年。 焉能看不出此事深浅,但他们同样知晓,本科院试兹事体大。 只将这场生员罢考当成了自己恩师翻盘的底牌。 “恩师,我等愿助诸生一臂之力!” “诸生现在何处?” 几个弟子稍加思索而后道:“这会应当已至文庙了。” “好!咱们这就去文庙。” 吕怀扭头便拉着自己的这些学生们直奔文庙去了。 起初,被忽视了许久的这些生员们,已然明显有些意兴阑珊了。 但当吕怀在大成殿中现身之后,原本有些死气沉沉的众生员登时便宛若打了鸡血一般重新兴奋了起来。 前太仆寺少卿。 那也是卿啊! 当年左顺门下的太仆寺少卿也是被归到九卿一列中的。 在众人的注视下,吕怀径自登上讲台,高声道:“周生之悲,痛彻寰宇,诸生亲眼目睹。” “有人在问自己,究竟做没做错。” “今日立于诸圣像下,老夫可以拍着胸脯告诉诸生,你们没有错!” “错的是新法!” “是新法害死了周生!我们要去争!要给天下的读书人,争一个体面!” 这些生员哪里见过这个,起初诸生只是沉寂了片刻。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此圣人之教诲也,我辈不敢忘!” 不少生员激动的热泪盈眶,纳头便拜。 当场便有十几人拜入吕怀门下。 吕怀皆笑受之。 只是这些欢欣鼓舞准备回家准备束脩的生员们不知道。 吕怀已然将他们当成了自己送给麦福的礼物。 买自己能成功逃出海去的礼物。 经吕怀这么一挑弄,文庙中再次恢复到了“喊打喊杀”的状态。 日夜哭声震天,歃血为盟,一同罢考的生员亦是越来越多。 然而三日之后。 他们心中的这位“庙堂正气”便伙同倭酋张黄盖径自“洗劫”了金陵的徽国文公祠。 就在张黄盖带人潜入城中将吕怀抢走之后。 城中的鸣镝整整响了一夜。 鸣镝闹出的动静远比出动的兵马调动闹出的动静要大。 吕怀,投倭去了!—— 守备厅内。 “老祖宗,那倭寇张黄盖带着吕怀已然破水西关出城去了。” 闻听此言,麦福原本心中悬着的巨石这才落了地。 真弄个通倭的罪名把生员们闹起来咬死不认,还真不好说。 但眼下吕怀不仅跑了,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跑的好啊,咱家还怕他吕怀不跑呢!” “都听了,速去文庙、城隍庙拿人,凡是前些时日那些个盟过誓的,还有吕怀的那几个门生,一个都不留全都给咱拿了。” “喏!” 先前盟誓过的,麦福早已派人悄悄将名字给记了下来。 一时间,金陵缇骑四出,大索全城。 被按在地上的生员们还不忘辩解。 “尔等鹰犬,我等为周生抱不平罢考,尔等竟敢拿我,不怕朝中先生们问罪吗?!” 一缇卫一脚便踹在了那生员屁股上,将书生踹翻在地。 “放你娘的屁,谁说拿你们是因罢考之事了?你们头目投倭去了!” 一个个被押走的生员看着水西关的断壁残垣,不由得脊背发凉。 他们已经不用罢考了。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这一科的入院资格了。 (本章完) 第161章 浑水摸鱼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一大清早,两辆马车便径自停在了成国公府外。 麦福跟南京兵部尚书张鏊径自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整个成国公府,就宛若贡院考察一般,两排二十个书吏在庭院中奋笔疾书的誊抄着宁玦的书稿。 “成公,宁佥宪,昨夜府上没甚大事吧?” 身披甲胄的朱希忠拍了拍腰间的佩刀,身上的甲片被拍的“哗哗”作响。 “几个倭寇也敢来我家闹事?” “那克终这是……?” 张鏊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双眼布满血丝的宁玦。 朱希忠一挺胸脯。 “咱贤弟昨夜听闻有倭寇作乱城中,拎着刀就要上街跟倭寇拼命去。” “好说歹说才将贤弟劝回来,贤弟担忧城中百姓,一宿都没睡。” 听到这朱希忠这么说,宁玦才艰难的抬起头,怒视了一眼朱希忠。 “你大点声说一遍,你是怎么劝的?!” 麦福跟张鏊两人的目光看向朱希忠,朱希忠亦是挺直了胸脯高声道:“我让绳子劝的。” “用绳子那叫绑!” 张鏊闻言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 “克终一介文官,竟有胆气仗刃戮贼,实是让老夫钦佩。” “本来老夫还有些不放心,看来是老夫多虑了。” 张鏊跟麦福都是放心不下过来看一眼。 见成国公府没事,麦福便径自坐在了一旁端起茶盏,咂了一口茶道:“宁佥宪昨夜就是出去了,也见不到那倭寇的影子。” “昨夜那伙贼人是扮成百姓潜入城中的,趁着城关换防,直接突出城去了,一点都没拖泥带水,城中定然是有旁的内应。” 听到麦福这么说,宁玦的心情这才稍稍平复。 只有朱希忠讶异的看着麦福。 “那吕怀逃出城去了?” 麦福微微颔首。 “跑了,没跑的话,今日城中也不会这么消停,生员的事,这才算是能直接掀过去。” 提及此事,麦福的面色不由得一沉。 如若不是有宁玦这本书,这一次生员罢考,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动静。 “这伙贼人到底是哪冒出来的?” 麦福跟张鏊对视了一眼,而后才继续说道:“张黄盖,成公可有耳闻?” “张黄盖?”朱希忠蹙眉喃喃道:“这名儿可够怪的。” 宁玦却是冷哼一声道:“怪就对了。” “太祖高皇帝当年名字就不怪吗?” “好名好姓大名气,多半都是仗的祖上余荫,名字越怪,越是穷苦人出身,没有真本事闯不出名气。” 张鏊亦是深以为意。 “克终所言甚是,在江南,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只不过这个张黄盖还是不对劲。” “如何?”宁玦疑惑的看向了张鏊跟麦福。 麦福放下茶盏抬头道:“因为咱家也是昨夜才第一次听得这个名字的,头一次露面就闹出这么大动静,此人不简单。” 昨天夜里,金陵的兵部还有锦衣卫、东厂的探子梳理了一夜,只查到了这个张黄盖的名字。 这也是麦福跟张鏊天一亮就匆匆赶过来的原因。 张鏊看了一眼麦福,麦福道:“成公奉旨镇守南京,宁佥宪入值东宫,都是近人,张部堂不必太过忌讳。” 朱希忠闻言亦是识相的一摆手,原本在厅中候着的侍女相继退出带上了门。 张鏊这才开口道:“成公有所不知,这东南海上,本就只有两股海匪。” “一曰许栋,二曰李光头。” “去秋时,杭州的朱副宪、卢佥事破双屿港,今年年初追敌至走马溪斩此二贼,眼下海上虽是群龙无首,但多数也都是早年间有些名号的叶宗满、方廷助、陈思盼等人。” 宁玦疑惑道:“这双屿港,不就在舟山?他们老巢这不就是在朱副宪的眼皮子底下吗?” “是啊。”张鏊见宁玦欲开口,当即便笑道:“克终没觉得,九边亦是如此吗?”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朝廷面对海上的倭寇、草原辽东的北虏时,全都是一视同仁的。 都是用同样的平衡战术。 重点扶持一个比较弱的,替朝廷打仗,等到差不多了,便再换一个新人接棒。 “可这南北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啊。” 草原上那就是一群穷的就剩一条裤衩的北虏。 但东南海上都是汉人,人家本来就是奔着挣钱来的。 这样一来朝廷还扶持一个,这不就等于直接告诉后来人去投奔那个被朝廷扶持的海寇吗? 在关外扶持一个代言人能换数镇二十年太平,东南海上扶持一个,最多五六年就尾大不掉了。 张鏊闻言脸上亦是浮现出了些许苦涩。 “朝廷知道了。”张鏊的话音一顿,继续道:“正是因为朝廷早已然察觉了,这事才麻烦。” “十年前朝廷就察觉到此事,眼下海上大大小小这么多的倭寇头目,早年间跟了谁,从哪一仗开始发迹,兵部虽不说门清,但大致也有底。” “唯独这个张黄盖,就跟石头缝里冒出来的似的。” 宁玦眉头一紧。 “难不成这个张黄盖是真倭?” 麦福冷哼道:“真倭,若是只靠几个真倭就能有潜进金陵城的本事,那咱们自己个儿干脆提前把这脑袋剁喽送到京师给皇爷谢罪去是了。” 许久之后,麦福这才怅然道: “咱家只怕是又有人趁乱浑水摸鱼啊。” —— 长江水道之上,一条尖底海船混在一条条粮船中直奔长江海口而去。 而在船舱正中,挂着一幅海图,一个光头大汉,身着藤甲赤着脚翘着二郎腿浑身鱼腥味的瞥着前几日尚且还是大明太仆寺少卿的吕怀。 “张公覆……”不待吕怀说完,护持在张黄盖身旁的甲士眼睛便是一瞪,而后便将手中的腰刀抽了出来:“一直在这儿张公覆,张公覆,张公覆是谁!?” 这其实也是张黄盖的疑惑,张公覆到底他娘的是谁?! 咱大号叫张黄盖! 吕怀被那护卫瞪连连后退,早已没了往日大儒风采,只得是苦笑道:“公覆……公覆就是……黄老将军的表字啊,在下总不能直呼船主大名吧?” “行了,吕先生是文人,你们一帮粗人,跟伱们说了你们也听不懂。” 见属下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张黄盖这才稍稍正眼看起了吕怀。 “吕先生可是有话要对咱说?” “啊,是。”吕怀径自起身,而后拱手道:“还请船主出海之前,往华亭县靠岸一下。” 张黄盖登时便紧张了起来。 “你要作甚?!” 吕怀赶忙拱手道:“是……是在下要帮船主办差啊!” 听到吕怀这么说,张黄盖这才将信将疑的坐了回去。 “上头可没让咱管这么多闲事。” “吕某人以毕生清名发誓……”不待吕怀说完。 张黄盖便径自指向了远处的神龛。 吕怀这才会意。 “我吕怀对妈祖起誓!绝对是向船主递投名状!” 见到吕怀在妈祖像前立完誓。 张黄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船主,华亭城西有米仓二十七处,在下愿为船主带路。” 张黄盖打量了许久吕怀之后,这才开口道:“去华亭。” “喏!” 船舶调转船头,直奔华亭县的方向而去,有吕怀带路,一行一百五十余人,很快便找到了华亭县城西的那二十七处米仓。 这二十七处米仓,拢共只有二十多个胥吏把守。 自然不是张黄盖一伙人的对手。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丢下三具尸首之后,扭头便朝着县城逃去。 城中狼烟已起,而张黄盖这一行人脸上却没有半分恐惧。 直到手下的声音传来。 “船主!这仓空的!” “这边三个仓也是空的!” “……” 张黄盖脸色骤然一变,直接便将刀架在了吕怀的脖子上。 “你他娘的敢耍老子?!” 那吕怀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一幕,没有半点犹豫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船主,你信我!一粒粮食都别拿,咱们只将空仓烧了而后便走,就当是兄弟们上岸活动活动筋骨。” 张黄盖一脚踹在了吕怀的胸膛上。 “去你*的,这么大日头,咱弟兄们跑了几十里路,你跟咱说这是活动筋骨?!” 吕怀艰难的爬起来,有些虚弱的答话道:“您信我最后一次,再过些时日,绝对不止这么几个仓的粮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啊船主!” 在场的众人目光均是看向了张黄盖。 显然这些跑的满头大汗的倭寇已经对吕怀相当不满了。 只要张黄盖一声令下,随手就将吕怀扔黄浦江里喂鱼了。 华亭的烽火台已然举了半晌,却迟迟没有追兵过来, 张黄盖的眉头逐渐紧皱起来。 “咱再信你这最后一次!走!” 直到城外这些粮仓升起浓烟,城中这才逐渐传来军士调动的声音。 只不过这些军士虽然动静不小,但却直到张黄盖一行人重新上船都没有人追将上来。 华亭是大县。 城中那可是有近千人的马队的。 哪怕是再老弱病残也不至于连面都没见啊! 张黄盖对吕怀的表情也是愈发恭敬了起来。 “吕先生,您这是用法术将官军的眼迷了?” 看着张黄盖态度的转变,吕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烧些空仓,就凭咱们这几个人想打到去金陵把要办的差事办完,怕是比登天还难。” “这般一来,用不了一个月功夫,您就是这江南八府州县官眼里的宝贝了。” (本章完) 第162章 绝顶聪明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返程路上,张黄盖对吕怀的态度明显恭顺了不少。 直到船只入海,海上飘了大概一个昼夜的时间,吕怀便感觉到船只驶入了一处船港。 虽然是岛,但于大明城邑别无二致。 码头上除了正在装卸的货物之外,在码头外还能看到不少的绸缎庄、瓷器行等商铺,煞是繁华。 只是还没等吕怀开口。 张黄盖便察觉到岛上有些不对劲。 “岛上不对劲……” 不待张黄盖说完,身旁的扈卫便指着码头上的一条大船兴奋道:“大哥,是大掌柜来了。” 张黄盖闻言登时心中大喜。 “快,吕先生,待会我与您引荐,我家大掌柜素来好与您这等贵人交游。” 吕怀闻言眉头一皱。 “大掌柜?” 许栋跟李光头都死了啊! 海上又是哪冒出来的大掌柜?! 张黄盖却也不解释,拉着吕怀边向里走边笑道:“吕先生,待会见着您就知晓了。” 在张黄盖的带领下,吕怀被径自带入了岛上的一处宅院宅院之中,说是宅院,却是修的大气非常,栋宇宏敞。 “属下张黄盖,见过大掌柜了。” 宅院中的那人仿佛是在刻意等着张黄盖一般。 吕怀跟张黄盖两人刚一露面。 厅堂中便传来了大笑之声。 “这位便是甘泉先生的入室大弟子吧?五峰久闻吕先生大名,这厢有礼了。” 吕怀的眉头一挑,略带些许讶异的问道:“汪掌柜?!” “正是小可。” 汪直又是一拜,吕怀赶忙稽首。 “久闻汪掌柜大名,今日总算得以一见,只是不成想方掌柜竟与汪掌柜合了伙。” 几年前就是汪直带人杀的谢家满门。 吕怀只当是汪直早在年初时就已然跟许栋死在走马溪了。 没成想这汪直竟然活了下来。 “吕先生舟车劳顿,还是先坐吧,来人,将我那好茶取来。” “喏。” 两个婢女径自退下。 吕怀只是有些警惕的看着汪直稍一搭手道:“汪掌柜可知晓吕某此番何故来此?” 汪直吃了口茶,稍稍颔首道:“大致看过了,五峰在此恭候亦是为此事。” 不待汪直说完,吕怀只是抚掌叹息。 “若是早知如此,我说甚也不肯这般孟浪,还请汪掌柜恕罪了。” 说着,吕怀便径自起身,朝着汪直一稽首,做“赔礼”状。 汪直讶异的看着吕怀。 “这是……?” 张黄盖亦是不解。 “吕先生,您也没孟浪啊,咱们在松江走的那一遭可是我这辈子干的最痛快的一趟了。” 汪直的眉头一紧。 “松江何事?” 吕怀亦是摆手道:“不提也罢,都是吕某孟浪了。” “就是吕先生带着我们几个劫了华亭粮仓,那华亭的马队连追都没追。” “吕先生说这叫甚火龙烧仓,那些州县官巴不得咱们以后都这么抢嘞。” 吕怀稍显得意的看了一眼汪直,吕怀这么一说就是故意告诉汪直。 你现在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朝廷已然知晓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吕怀端起茶盏笑道:“吕某也只是听同僚提及过些许,小术耳,上不得台面。” 汪直的面色稍有变化。 许久之后才再次开口道:“吕先生说哪里话,不管这活是谁接的,只要是接了,我们便是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古来规矩如此嘛。” 听到汪直这么说,吕怀原本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五峰方才的意思是,五峰在海上弄了些好东西,刚好可以帮衬上吕先生啊。” 汪直神秘兮兮的看了一眼吕怀。 吕怀亦是兴致勃勃的看着汪直。 “汪掌柜此话何意?” 汪直一笑,而后径自起身朝身后一摆手。 “去将那几门火炮取来。” “喏。” 说罢,汪直对着吕怀朝院内一伸手:“吕先生,请。” “那吕某便却之不恭了。” 吕怀跟着汪直径自朝着后院走去,直到走进后院,吕怀这才看到在这座宅邸的后面的几处假山中的一处高台上,摆放着两门黑漆漆的“大炮”正对着远处的海面。 大明这会的火器还多是虎蹲炮。 最大的火器也就是所谓的“大将军炮”了。 只是这些大将军炮,也都是永乐年间的旧物,已然百余年未曾改进了。 在巨炮四周,则是堆着十几只木箱。 汪直径自对两名炮手使了个眼色。 “给吕先生看瞧一番,往远了打。” “喏!” 那两名炮手当即便向火炮中装填起了弹药,校正一番之后便点燃了炮身后面的引信。 “轰!”的一声巨响传来,只见那炮弹的弹丸径自朝着远处呼啸而去,竟是硬生生砸出了近十里的距离。 眼下九边射程最远的大将军炮,一炮也不过就是二、三里罢了。 看着怔在原地的吕怀,汪直笑着介绍道:“此物乃五峰自佛郎机红毛番商手上购得,依吕先生之见,较之神机营如何?” 吕怀早已被震傻在了原地。 “神器……果神器啊!此物当为国之重器!” 看着被镇住的吕怀,汪直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那五峰这便这便派人装船,先出了吕先生这趟差!” 吕怀闻言登时喜出望外。 “汪掌柜此言果真?” “自然果真!” 看着一箱箱的火药被几个水手搬去张黄盖的座船,吕怀已然美的鼻涕都快冒泡了。 “吕某代我师门,拜谢汪掌柜了!” “这会称不上谢,五峰还准备了好酒,就待吕先生呢!” 汪直拉着吕怀便径自朝着偏厅走去。 吕怀一介书生,哪里喝的过这些整日飘在海上的。 三两杯酒下肚,吕怀便已然红着脸抱着板凳要赋诗助兴了。 而汪直也在这个时候尿遁离开了酒厅。 汪直离席之后不久,便有一人快步跑出宅院,径自带着水手将刚刚装上船的几只火药箱搬了下来,换了一批箱子上去。 接下来的几日,吕怀日夜都在被汪直的部下轮流拉着喝酒,给自家孩子起名字。 整个人几乎就没有清醒过。 直到三日之后,吕怀才在张黄盖的搀扶下,重新爬上了船。 “汪掌柜,我估计华亭县的消息已然传的差不多了,事……事不宜迟,事,事成之后,我再来岛上,找汪掌柜你吃酒。” 醉眼朦胧的汪直亦是拍着吕怀的肩膀高声道:“大哥!您说笑了!咱们都已然结拜了!以后你我便是兄弟了!我这沥港,随时候着吕大哥!” 吕怀这才径自扬帆起航,朝着松江一路驶去。 就在张黄盖的船只驶离沥港的一刹。 汪直身上的酒气陡然一空。 “把四溪弄醒!” “喏!” 四溪也就是方廷助的表字,而吕怀的这个单子,也是方廷助接下的。 两桶咸涩的海水倒在方廷助脸上,方廷助的酒也便醒了。 “四溪,当初咱们合伙时定下的规矩伱都忘了吗?!” 酒醒之后,淋过海水浑身发黏的方廷助挣扎的想要站起身却被身后人死死按住。 “大掌柜,这不是正常接的单子吗?再说了,那可是甘泉先生的门生,朝野上下,多少臂助啊!” “我上个月的时候不是派海峰来传过话吗?!朝廷开海在即,不要再跟着那帮人瞎折腾了!到底有没有人认我这个大掌柜!” 听到汪直的话,方廷助亦是不由得面色一沉。 “大掌柜!您当真觉得朝廷管得了东南的海事吗?这海岂是朝廷说开就能开的?!” “醒醒吧!没有那些先生,这海下辈子也开不了!咱们弟兄们日后还要跟这些贵人打交道呢!” 汪直似乎早已料到了方廷助的回话。 许栋刚死,汪直也是趁着群龙无首,刚刚将海上这些股势力拼凑起来。 终究是没有完全消化,这些人不可能打心眼里服气。 汪直亦不辩解,只是阴沉着脸低声吩咐道:“照规矩,十鞭。” 方廷助闻言一怔。 “汪直!你敢打老子?!平日里看你岁数大叫你一声大掌柜……” 不待方廷助说完,汪直便骤然开口怒斥道:“十鞭!都聋了?!” 眼下方廷助身旁都是汪直的人,不多时方廷助便被人按在地上,实打实的抽了十鞭子。 只有汪直的义子王滶有些坐不住的看着汪直低声道:“义父,这方四溪德高望重,咱们这般打是不是太过了?” “无有规矩,不成方圆,尔等难道想在海上当一辈子匪吗?!” 蘸了海水的鞭子一鞭鞭的抽在方廷助的身上。 方廷助的骂声也同样久未停止。 汪直却只望着张黄盖渐行渐远的船帆啧舌道:“吕汝德啊吕汝德,你不仁那可就休乖我不义了。” “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站在侧旁的王滶一脸疑惑的看着汪直。 “义父此话何意?那方廷助可不是好相与的,咱们这般羞辱与他,岛上怕是又要不得安生了啊。” 汪直没有直接回答王滶的话,只是反问道:“海峰,你可知道这天下什么样的人最易死?” “方廷助这般的莽夫?” 汪直摇了摇头。 “莽到极致不易死,绝顶聪明的人亦不易死。” “自以为绝顶聪明的人,最易死!” (本章完) 第163章 火龙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不多时,抽完十鞭的方廷助便被人拖到了汪直面前。 汪直径自起身,自一旁的草药盆中捡起一块被药汁浸透的毛巾敷在了方廷助的背上。 不待汪直擦拭,方廷助便一把将汪直推开。 “属下不敢劳大掌柜驾!” 任凭是谁睡得好好的被人一桶水泼醒,又抽了十鞭子脾气也好不了。 汪直却是径自低头看着方廷助笑问道:“四溪怪我?” “属下不敢。” 说着方廷助便将头扭到了一旁。 汪直却好似没看见一般,举着毛巾看着方廷助笑道:“四溪可想过,他吕怀为何点名要叫他张黄盖出这趟差?” 提及张黄盖,方廷助这才扭过头来。 “想知道,就让我给你敷药。” 见方廷助不吭声,汪直径自将毛巾敷在了方廷助的背上。 “因为张黄盖救过你四溪的命,而张黄盖这厮却又孟浪的很,大明水深,你便将张黄盖留在了萨摩,也就是为了护张黄盖周全,是也不是?” 方廷助知晓,张黄盖这个脾气,留在大明,指不定因为什么事就被人卖了,索性将张黄盖留在萨摩州欺负欺负东夷人。 毕竟在东夷,就算张黄盖喝多了捅死俩“大名”方廷助也能替他兜住。 经汪直这么一说,方廷助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大掌柜,伱是说那姓吕的憋着坏想阴那憨货?” 汪直将毛巾径自丢进了铜盆之中,径自起身冷哼道:“他吕怀不是想阴张黄盖,是想阴你!” “可……可,张黄盖已然出海了啊!我现在就去追!”说着方廷助便从条凳上爬了起来。 看着急不可耐的方廷助,汪直却是开口道: “不必着急,我已然安排好了。” 闻言大喜,只是不待方廷助详问,汪直的面色便是一沉,骤然高声道:“四溪,海峰,我命你二人前去传令三十六岛,人去不去不打紧,三日之内,三十六岛,一条战船都不能留,皆需听我号令行事。” “他姓吕的既然算计到咱们头上来了,那咱们就陪着他将这出大戏唱完!” “喏!” 王滶、方廷助两人旋即领命。 自许栋、李光头死后,舟山三十六岛群龙无主,只能是公推汪直为共主。 但这一团和气,终究是表面兄弟。 汪直还需要让这些人真正的心服口服。 “吕少卿,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怨不得五峰了。” 不需要带太多人,说明不是出去打仗,只是过来捧个人场。 舟山三十六岛的头目们这点面子还是愿意卖汪直的。 王滶与方廷助两人坐着一条小船往返各岛之间,不到片刻时日便已然将消息传递了下去。 两日之后。 舟山所有的“倭寇”大大小小战船计七百余条,在汪直一声令下之后,浩浩荡荡的直奔松江府江口方向而去。 —— 却说吕怀这边,在船上睡了整整一昼夜之后的吕怀这才悠悠转醒。 醒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吕怀便抱着一只木桶大吐了起来。 “吕先生,我们大哥在甲板有请。” 吐得七荤八素的吕怀艰难的从船舱中爬起来,跌跌撞撞的朝着甲板上走了过去。 “张,张公覆!” 张黄盖闻言亦是满脸堆笑的凑了过来。 “吕先生,您可算是醒了,咱们这会已然到松江外海了。” 看着张黄盖脸上的笑意,吕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 “张公覆不必犹豫,看到城外的那些粮仓了吗?!瞄准了直接轰!轰完了咱们便下船过去,定然没有人敢上前阻拦!” “对了,就用汪掌柜的那门炮,先把吓吓朝廷!” “喏!” 张黄盖唱了一喏,而后便吩咐底下人忙活了起来。 伴随着甲板上的声声巨响,一枚枚炮弹呼啸而至,径自砸进了滨海卫所的几处粮仓之中。 不多时,粮仓中便升起了道道黑烟。 就在船只靠岸之后,张黄盖这才惊人的发现在滩头之上,竟无一人把守。 张黄盖只是轻挥了几下朴刀,远处的明军卫所便望风而逃,甚至还有人边跑边扔着旗帜跟破烂甲胄。 虽说张黄盖久在萨摩,但也是在那边见过不少大场面。 谁听说过这样当倭寇的啊! “吕先生,神了!神了嘿!您比我们家大掌柜也差不了许多了。” 听着张黄盖的话,吕怀的脸上却是闪过些许不悦。 “直接去县城,让弟兄们酒足饭饱再上路。” “成!” 一行人就这么蜂拥而至,一路上倒也见过不少明军,只不过那些明军只是打个照面,抑或是凭空放上两箭,而后扭头便跑,丝毫没有交手的心思。 就当吕怀率众冲进城郊的粮仓时,这才发现,这一座座粮仓除了没有粮食之外,还备了二十桌酒席。 张黄盖见状大喜,猛地一咽唾沫。 “吕先生,这,这县官当真给咱弟兄们备好酒菜了?” “徽州老家那知县要是这么客气,就是打死我也不出来当这倭寇!弟兄们,吃他娘的!” 相顾无言,吃了这桌酒宴,就等于是达成默契了。 张黄盖一行人酒足饭饱之后,带着仓中仅有的几百斤粮食,掉头又奔金陵方向杀去。 这一路上就好似观光一般,几乎就没有受到甚阻碍,每过一县,均是驾船放上两炮,与官军打个照面,而后卫所军士掉头便走。 “……此贼约二百上下,自前日上岸以来,各卫军士,已战殁两千余人,甲胄、兵刃损失无算。” “各县常平仓、社仓等损失,皆在二十处以上,其中以苏州府吴县损失最甚,共焚仓四十七处。” “兵部侍郎张时彻急奏,此倭火器尤利,遥隔十里,弹无虚发,各卫御之不能,奏请急调浙兵北上。” “……” 麦福的脸色已然变成了猪肝色。 “别念了!他们以为咱家是痴还是傻?!” “他吕怀是将二郎神请下凡来了不成?!二百多人动不动就破敌数千,他们当真以为咱家不知道他们在作甚勾当?!” 面前的小内侍齐刷刷跪倒一地。 “老祖宗,这伙倭寇分明就是奔着南都来了,您要不也做些准备以防不测吧。” 麦福直接将手中的笔砸在了那内侍的头上。 “甚不测?咱家就不信他这二百多人能打进南都!” “火器犀利……” “放屁!” “那老祖宗,张部堂的这封急奏,咱们究竟是报呈各部,还是直接批了……?” 麦福的面色一沉,而后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地图,沉吟许久后心中猛地一凉。 “张黄盖……烧仓……” “告诉朱纨,浙兵一人一马都不能过省界!违者立斩!” “另外派人去告诉成公,待倭抵城下,一个俘虏都不要,凡是有人扬言投诚的,就地射杀!” “喏!” 这伙“天兵天将”的消息在金陵城中不胫而走,城外亦是大乱。 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何区区两百人能闹出这么大动静。 而与此同时,有了汪直的这门“利炮”,松江、苏州、常州三府的军士溃的越来越理所当然了。 这么犀利的炮,输了岂不是理所应当?! 就着坡便开始下驴,而这些火器也逐渐有了些许流言。 说甚这些火炮连弹药都不用装填,直接就可以开炮,而且炮弹长眼睛,自己追着人打云云。 而船只却是愈来愈难在江面上行驶,张黄盖干脆就将船扔在了丹徒,走陆路杀奔金陵。 看着愈来愈近在眼前的金陵城。 张黄盖也是随之激动了起来。 这可是青史留名的机会啊! 大安德门城楼之中,朱希忠生怕宁玦又偷跑出去直接跟倭寇拼命,索性便直接将宁玦带上了城墙。 而宁玦此时正不住的朝着城外探头。 这二百多倭寇就能打到金陵,这倭寇得长啥样啊?! 随着城外传来阵阵马蹄声。 城墙上的众人登时屏住了呼吸,朱希忠径自抽出腰间的雁翎刀。 “准备放箭!” 城墙上所有的弓箭手旋即便拉紧了弓弦。 “放!” 一声声箭矢破空而至,城下的倭寇登时便被射死了三十余人。 看到这一幕,别说是守城的军士了,就连朱希忠都看傻了。 “这天兵这么容易杀?” 看着倒毙路旁的部下,张黄盖一把揪起了吕怀怒斥道:“吕先生!你不是信誓旦旦的说金陵也有仓要烧?” 吕怀赶忙道:“张船主,你放我去跟守军交涉,这把守安德门的是我学生。” 张黄盖将信将疑的松开吕怀,而吕怀瞅准了机会,当即撒丫子就跑。 “姓吕的!你敢耍老子?!” 听着张黄盖的怒骂声,吕怀却是头都没回一下。 点把火就能烧仓平账,这天下还能有贪官吗,一人一把火这账不就干净了。 俺答能干这活,那是因为天下没人能把俺答抓回来。 你张黄盖算甚? 张黄盖这一行人不死的干干净净,那些州县官、卫所指挥们怎么能安心的上报损失。 从烧第一个仓开始,就注定了张黄盖这群人必须把命留在江南。 只有能自己灭的干干净净的火才能算是火龙! 之所以先前没杀,不过就是还有人排队在等着他们过来罢了。 张黄盖只有一死,才能死无对证,任凭吕怀的那一张嘴胡说。 而方廷助也势必会给张黄盖报仇。 只要最后本因开海跟倭酋伏诛已渐平寂的东南确如吕怀所说的狼烟复起,不管吕怀的谎话编的多扯淡,朝廷也不得不信,因为朝廷必须要拖一个人出来为这一切顶包。 一定要置宁玦与死地的只有甘泉学派,但想要让东南大乱的可远不止甘泉学派。 寇自玦始! 方案非常冒险,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但风险便意味着收益,一旦此事成了,吕怀便可籍此翻盘。 吕怀只能赌。 “成公!下官吕怀!我吕某人自敌营逃回来了!” (本章完) 第164章 送礼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成国公!还不放箭,等甚?!” 麦福睚眦欲裂的怒斥朱希忠,而朱希忠正要放箭,站在一旁兵部侍郎张时彻直接便扑了过来。 “成公且慢啊!” 麦福顾不得跟张时彻废话,径自夺过一把弓,自己弯弓搭箭起来。 城墙上“嗖!”的一声响起,一支箭矢擦着吕怀的头皮飞过。 吕怀仍旧没有半点犹豫,反而是加快了朝着城墙跑去的脚步。 这是唯一的活路。 张时彻亦是连声道:“麦公公,无论如何,我们毕竟曾经是同僚啊!” 被众人拉开的麦福站在城墙上大口喘着粗气,咬着牙怒捶了一拳城墙,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兵部几个堂官欢天喜地的将吕怀缒入城中。 “吆呵,吕先生回来了?” 麦福身上杀意渐起,在登上城头的那一刻,吕怀的表情亦是稍见变化,固然一身酒气夹杂着鱼腥味,谈吐已然重新切换成了往日那般温文尔雅的大儒。 “麦公公,吕某这厢有礼了。” “吕先生不打算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吕怀径自稽首道:“禀麦公公。” “那日吕某亦不知为何这些倭寇竟自徽州会馆将吕某劫走,只是在敌营之中,吕某知晓了一些大事。” 麦福眉头一紧。 “何事?” “我大明朝,有重臣要导倭入寇!” “何人?” 吕怀的眉头一紧,径自将手一横,指着宁玦高声道:“就是宁克终!” “我道是为何宁克终这般力促新法,原是宁克终早已与倭寇珠胎暗结!” “幸赖忠义之士从中阻隔,将他们一伙逼得走投无路了,这才准备导倭入寇,劫掠东南!” 朱希忠闻言当即开口怒道:“放你娘的狗屁!” 说罢,朱希忠便举刀欲砍。 张时彻又是拦在朱希忠身前。 “成公,兹事体大!莫要错怪了忠良。” “放你娘的屁,咱贤弟这辈子是第一次到江南来,导倭入寇?老子看你们像寇!” 张时彻死死的拉着朱希忠怒道:“成公!兹事体大啊!” 吕怀径自稽首,凛然道:“清者自清。” 直到最后众人相继散去,吕怀这才径自走到了麦福面前。 “吕某戴罪之身,听凭麦公公发落。” 麦福抬起头咬着牙盯着吕怀。 “吕先生当真好手段。” “那伙倭寇,怕是这海上哪个头目的挚爱亲朋吧?” 吕怀面带笑意的径自低头道:“吕某听不懂麦公公在说甚。” “带下去。” 麦福的手径自一挥,两名缇卫便将吕怀拖了下去。 偌大的城墙上,只有朱希忠还一脸懵逼的站在原地。 “这……这到底咋回事?” 宁玦反倒忍不住笑道:“还能咋,我成晁错了呗。” “晁错?”朱希忠怔在原地挠了挠头:“好像有点耳熟,这个晁错干啥事了?” “拉着汉景帝变法,最后背了七国之乱的锅,被汉景帝腰斩了。” 朱希忠倒抽了一口凉气,大骂了一句:“我就知道这张时彻没他娘的憋好屁!” “那这事总不能就由着他吕怀红口白牙的说罢?咱们现在能干点啥吧?” 麦福冷哼道:“知道内情的,怕就只有张黄盖那几个人了。” 宁玦脸上的喜色渐浓。 “火龙烧仓!那些州县官为了自己身家,这帮人也一个都活不了!” 朱希忠径自拎着刀起身道:“我现在便带人去追,至少能带几个活口回来。” 麦福关爱智障般的瞥了一眼朱希忠。 “成公,这儿是江南,在地上,只有那些人不想弄死的倭寇,从来就没有他们弄不死的倭寇。” 麦福盯着城门外地上的倭寇尸体忍不住低声道:“还得是这帮子先生啊,咱家就是派再多人守着宁佥宪又有甚用!” 饶是宁玦在心中也不由得对吕怀竖了一个大拇指。 潜力就像海绵,这群人真逼急了当真是什么法都能想出来。 “咱家已然派明州安远驿的人带着金印勘合去接了。” 宁玦闻言一怔。 “甚金印勘合?” “朝廷发给日本国的朝贡凭证,得了这勘合,这帮子人便是东夷使团了。” 宁玦眼睛登时一瞪。 “麦公公!这,这,不好吧?” 不待宁玦说完,麦福便径自打断道:“宁佥宪也先别急着乐……” 宁玦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废话! 伱看我像在乐吗?! “……这金印勘合不一定能送过去,即便是送过去了也不一定有用。” “只能看陛下如何黜陟……宁佥宪你干嘛去?” 宁玦大义凛然道:“我听说又有人给陛下进献五彩王八了。” “咱家咋没听说?” “如献。” —— 松江外海。 一条体型硕大的旗舰静静的横在海面之上。 王滶在甲板上径自跑了过来。 “义父,那几家的船都停了,不敢进江口。” 汪直端坐船头,吹着海风,脸上却尽是淡然。 “他们不敢进,那便咱们带头进,他们也便进了,让前面的船让开吧。” “喏!” 王滶径自跑上望台,大喊了几声。 原本挂在旗舰船头的旗帜跟灯火旋即便变化起来。 不多时,堵在汪直船队前面的那几条船便缓缓的给汪直的船队让出了一条路。 “更帆!” 随着声声令下,船头的风帆也变换成了入江使用的风帆。 当这些庞然大物般的海船驶入长江之后,原本在江面上的运粮船亦是蜂拥驶入了就近的码头。 各地烽火台的信炮亦是频频响起,只是自张黄盖等人上岸以来,江南各府的狼烟烽火就没有断过。 各卫只得连派快马入南京报信。 不少炮弹朝着江面上射来,炮弹却是根本落不到汪直的船上,只能砸在江面上泛起阵阵水花。 朝廷那点水师,这会压根就不敢出战。 长江江面本就宽广,明时江面更甚,入海口处江面数百里宽,至苏州段江面仍有四十余里宽。 汪直刚一入江,抢占了长江正中心的航道,也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径直朝着金陵方向挺进。 而后汪直便命人大张旗号,生怕朝廷不知道这船队是汪直带来的一般。 这些倭寇见汪直大张旗鼓的亲身入江,也便顾不得畏首畏尾了。 不是他们不知道朝廷水师羸弱,他们担心的是事后被朝廷打击报复。 汪直都做到这个程度了,他们再怂,日后可就没法在海上混了。 几百条海船相继驶入长江。 所有的战船也全都换上了汪直的旗号。 汪直这么一搞,无疑是在向所有人秀肌肉。 既告诉朝廷自己已然整合了外海群倭,同样也告诉海上的倭寇们自己朝中有人。 长江老子都能进。 不仅能进,还能全须全影的回来继续过日子! 只是所有的倭寇头目均是面色凝重。 汪直究竟从哪攀上的高枝?! “义父,再往前就快到金陵了,江面也窄了,咱们……就不怕朝廷降罪吗?” 海船驶到这儿,王滶也是真的慌了。 再这么飘会可就能看着孝陵了! “怕甚,咱们是来给朝廷送礼的,朝廷焉能怪罪?伸手不打笑脸人。” “送礼?咱们送甚礼?” 汪直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抹杀意。 “吕怀满门的项上人头。” —— 新泉学馆。 看着络绎不绝的奏本,激动的连连踱步。 “妙哉,妙哉!”沉吟片刻之后,何迁这才开口道:“兵部诸可有动向?” “禀先生,留守科道、兵部诸司,正预备联名参他宁克终呢。” 何迁却是摇头要道:“不能参。” 众生员闻言均是一怔。 “先生,这可是巾石先生用性命换来的大好机会,此时不参,更待何时?” 何迁径自坐回石凳之上,悠悠道:“正是因为师兄以命相搏,这才不能参,眼下咱们一并参他宁克终,那就是在救他!” 诸生闻言一怔,而后登时恍然大悟状。 何迁骤然起身。 “而且要联名去保!知会咱们的人,拿出撼门的阵仗来保他宁克终!” 诸生闻言均是一笑。 “我等明白了!这便回去知会各位先生,联名上保宁克终。” 何迁要的就是宁玦跟嘉靖互生猜忌。 “江南各卫都动起来了?” “禀恩师,家父先前已然来信,各府抽调重兵已然向这伙贼寇围过去了,定能在其出海之前,将其一举歼灭!” 何迁的胡须都在跟着颤抖。 江南八府各卫、各州县官几乎是百十年来头一次这般团结,张黄盖这群人就是插上翅膀也甭想逃出去。 “好!好!好!” 何迁连说了三个“好!”字。 “那麦福昨日已然派八百里加急去明州调安远驿了,怕是麦福私造了金印勘合,想保下这伙贼人。” 书院内登时便响起一阵嗤笑声。 “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更况宦命乎?” 这几府的州县官为了自己能平平安安的将那些账报上去,也会竭尽全力的绞杀张黄盖。 只是新泉书院中的一众书生不知道。 原本准备将张黄盖一行人扑杀在岸上的江南各卫已然僵在了原地。 之所以停住,原因也非常简单,东起江口,北至长江,每个府的岸边都聚拢了倭寇的船只,不上岸也不走,就这么静悄悄的停在江面上横着。 烧俩仓无外乎想保命。 丢城失地也是死罪。 这TM谁还敢动啊! (本章完) 卡文了,今天可能只有一更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汪直这个人比较复杂不是很好处理,卡的比较厉害。 这两章剧情走的有些太急了,状态不是很对。 另外一个原因是剧情里的时间走的有点慢,剧情上的时间节点之类的得想办法梳理一下了。 总之,需要一点时间。 再给大家磕一个。《大明总宪》卡文了,今天可能只有一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165章 谒陵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汪直入寇的消息疾送守备厅。 那些上表“力保”宁玦的各部堂官,几乎是刚去往通政司递送完了奏本便被带来了守备厅。 “……松江、常州、苏州三府报请振武营出战。” 嘉靖二十四年增设振武营,选诸营锐卒并淮安、扬州府丁壮三千余人,由刘显任都督佥事。 八年后的刘显将会中年得子并为其取名为刘綎。 振武营可以说是南京压箱底的预备队了。 内侍宣读完塘报,守备厅内鸦雀无声,沉寂了好一会。 所有人的心头都有一个疑问。 这汪直到底是来的干嘛的?! 倒是兵部左侍郎张时彻最先反应过来,骤然起身道:“连舰数百,蔽海而至,这汪直分明就是谋大逆,麦公公,咱们还在等甚?调兵吧。” 朱希忠本来是打算调兵的。 张时彻这么一开口,硬生生的把朱希忠嘴里的话给憋了回去。 麦福却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张时彻。 “张部堂,急甚?” “生民倒悬,如何不急!” 麦福盯着张时彻,看的张时彻心里直发毛。 “张部堂,当真是急生民之所急吗?” 张时彻跟甘泉学派没甚瓜葛。 但当年张时彻叔父在朝中时,就是谢迁一手拔擢起来的。 张时彻对甘泉学派不感兴趣,但海事却是关系到张家的切身利益。 “麦公公!您若是看我张某人不顺眼,大可以一封奏明天子罢了张某人的官,何必以百姓之事掣张某人的肘!” 麦福坐在原地看着张时彻微微一笑。 “张部堂误会了,咱家的意思是说,咱家附张部堂议。” 这下轮到朱希忠傻眼了。 “麦公公!这……这……” 朱希忠心中一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毕竟他反对的理由只有一个“张时彻没憋好屁。” 而这话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起说。 看着朱希忠欲言又止的模样,麦福这才起身道:“这汪直若真是来跟朝廷拼命的,朝廷胜败无外乎就是这海上又多了一个莽夫罢了。” “可他如果不是来跟朝廷拼命的,大明这万里海疆上,可就是要多一位雄主了。” 麦福的眼神愈发利起来。 “当杀则杀!” 朱希忠彻底没了话说。 这一刻的宁玦忽然找到了些许熟悉的感觉。 麦福终究只是嘉靖的亲臣。 他所做的不是为了江山社稷,而是天子的权柄。 这是机会啊! “麦公公,他们不是草原上的北虏,是东南活不下去的百姓啊。” 麦福沉吟片刻,而后开口道:“佥宪此话何意?” “这汪直陈兵江面,不攻不撤,分明就是向朝廷乞和的,公公难道看不出吗?” 麦福骤然斥道:“咱家就是因为看出了他是来乞和的才非杀他不可!” “这等人物,假以时日,可还了得?!” 汪直陈兵江面,不攻不撤,就是想替朝廷压住那些“将在外”的卫所,把吕怀的人头当投名状。 宁玦看出来了,汪直看出来了,或者说这守备厅里的所有人除了朱希忠之外基本都看出来了。 “杀了汪直,东南沿海大乱,岂不是正称了那衣冠之贼的意了吗?!” 张时彻一拍面前书案,紧盯着宁玦问道:“宁克终,你不妨将话说的再明白些,克终以为谁是大明的衣冠之贼?!” 朱希忠玩命的朝着宁玦使着眼色。 宁玦却是没看到一般。 “谁想东南大乱,谁便是衣冠之贼!” 张时彻有些激动的看着麦福连声道:“麦公公,奸臣已然自己跳出来了!吕先生所言非虚啊!” 宁玦依旧针锋相对道:“跳出来又当如何?!那些倭寇有哪个不是在家中活不下去了,这才逃遁出海,独一个汪直,他纵是天纵奇才,没有这些流民又能成甚气候?!” 张时彻一推面前的奏本,高声道:“东南百姓,每岁死于倭寇刀下近万人矣!难道宁克终认为这些百姓也都是死有余辜吗?!” 话音未落,宁玦便倏然道:“但东南大乱,死难的百姓只会更多而不会少!” “强者拔刀向更强者,弱者拔刀向更弱者,诸公食禄东南理当心怀百姓,却又明知海禁不可行不敢与势家相争,又与那些倭寇有甚区别?” “今日尔等视我为奸佞,我却视尔等为国贼!” 张时彻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大口的喘着粗气。 麦福的表情愈发难看起来:“宁佥宪,咱家就是皇爷派到南京的一条狗,就是替皇爷看家的。” “咱家不管您跟汪直究竟有没有来往,但汪直这条偷食的饿狼,必须死。” 宁玦径自稽首:“麦公公,其何能淑,载胥及溺啊!” “你放肆!” “玦,引颈待戮。” “好,那咱家成全你!来人,将宁玦拿下!” 朱希忠径自起身,语无伦次的看了看麦福,又看了看宁玦,最终只剩下一声叹息。 “麦公公,我,这……咱兄弟,不能……唉。” 朱希忠一声叹息,只得看着宁玦被带去了诏狱。 宁玦被带走之后,守备厅内的众人这才回过神来。 吕怀死不死他们不关心。 这可是弄死宁玦的大好机会。 汪直一死,这事就成铁了。 守备厅议完事之后,与会诸官跟甘泉学派的门生不约而同的达成了一个共识。 继续保宁玦!—— 江面之上,汪直的坐船稳稳的停在了镇江府丹徒县的江面之上。 自甲板向西眺望,宝华山已然依稀可见。 “义父,咱们还往前……吗?” 宝华山再往西,就是孝陵所在的钟山了。 汪直沉吟片刻之后,这才吩咐道:“船队不必向前了。” “只有咱们这条船向西,去燕子矶。” 王滶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问道:“燕子矶?咱们去……” “就是去谒陵。”汪直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王滶。 “别忘了带条小船,莫误了时辰。” 汪直一摆手,打发走了王滶。 燕子矶是江南第一渡口。 每日于燕子矶等待过江的船只不计其数。 同样也是振武营东进松江三府的必经之路。 就在汪直驾船向燕子矶挺进时。 麦福却并没有命振武营直扑松江,而是命振武营在燕子矶列阵迎敌。 只有汪直到了燕子矶,才是麦福最担心的结果。 当看到只有一条船排江踏浪的驶来后,麦福的表情仍旧是愈发难看起来。 “老祖宗,那汪直果真来了。” “准备拿人。”麦福轻飘飘的一句话,百余名甲士便在燕子矶中埋伏了起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汪直的坐船径自放下一条小船,船头站着一儒生打扮的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朝着燕子矶靠了过来。 小船还未靠岸,汪直的声音便已然响起。 “大明海外孤民,徽人汪直,拜见司礼监麦公公!” 语罢,汪直在船头一拜,这才自船上走了下来。 听到汪直自报家门。 麦福的心中又是一沉。 海上终究是养出来了一个怪物。 麦福沉吟片刻,而后倏然起身道:“请汪船主近前说话。” 传信的小内侍快步跑出中军帐,高声嚷了起来。 “老祖宗请汪船主近前说话!” 闻听此言的汪直没有半点犹豫,当即便跟着那内侍朝着麦福所在的中军帐走去。 待行至中军帐外,汪直又是一停而后下拜。 “大明海外孤民,徽人汪直谨拜。” “汪船主就不必跟咱家客气了。”麦福自帐中而出,却始终于汪直保持着一段距离。 “不知汪船主兴师来此,所为何事?” 汪直低头道:“回麦公公,小民来此,自是为麦公公见礼,为朝廷新法臂助。” 麦福的眼睛逐渐眯了起来,忍不住笑道:“当真是君父有德,这窃据孤岛的倭寇,也知晓心系朝廷了。” “请麦公公恕小民斗胆。” “汪船主但讲无妨。” 汪直闻言,这才抬头道:“麦公公,又有哪个生来愿做草寇啊!我等均是有志之士,只是报国无门啊!” 麦福的话锋陡然一转。 “尔等的志向便是劫掠东南吗?!” 汪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公公明鉴!倭寇在海上,不代表在海上的都是倭寇啊!” “圣天子欲靖海疆,我等皆愿效犬马微劳驰驱。” “我等都是海外孤忠啊!” 听着汪直的话,麦福忍不住一声嗤笑。 “照此看来,汪船主反倒是那呼保义黑三郎了?” “小民不敢,惟有一颗忠心比三郎耳。” 身后两个小内侍搬来两把椅子。 麦福一屁股坐下,悠悠道:“呼保义明知是毒酒,依旧心里装着朝廷,汪船主自比三郎,可敢饮咱家这杯酒?” 话音刚落,便有内侍拿着一个酒壶来到了汪直面前。 “小民愿饮!” 汪直几乎毫不犹豫的接过了酒壶。 “麦公公,小民既敢登岸,自然愿饮此酒。” “那咱家告诉伱这就是鸩酒呢?” “但饮无悔。” 汪直举起酒壶便欲痛饮,麦福盯着汪直,汪直仰头便是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看着汪直将酒一饮而尽,麦福心中的杀意愈发浓郁起来。 “汪船主果然好胆气!” 汪直豪迈的将酒壶掷于地。 “燕子矶距孝陵不过三十里耳,能死于太祖高皇帝陵前,直复何言。” 麦福笑着摇了摇头道:“汪船主此言差矣,此地至孝陵,纵行官道亦有近五十里路……” 还没等麦福说完,麦福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官道是要走五十里。 但如果看直线距离的话。 那可不就是三十里吗?! 炮弹不用走官道啊! 汪直站在原地,依旧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看着麦福。 “请麦公公恕小民无知。” “你的炮能打三十里?” “麦公公说笑了,天下没有能打三十里的炮。” 麦福骤然抬头,一眼便看到了江面上那条船二三十个比大将军炮还要粗上不少的炮口,早已对准了孝陵方向。 但凡是这炮弹崩掉孝陵一片瓦。 天子就要下罪己诏了! 汪直赌麦福这把不敢赌。 (本章完) 第166章 玄武荡魔大帝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一条海船孤零零的飘在江面上,与四下的粮船、渡船显得格格不入。 在宫里办事的第一天开始。 麦福就在学,学哪些事能赌,哪些事不能赌。 有些赌局,不需要看结果,你只要敢上桌下注,便已然是大不敬了。 岸边的麦福注视了许久之后这才开口。 “汪船主,就是这么向朝廷效犬马微劳的吗?” 汪直旋即便又酝酿起了情绪:“公公,这正是小民的一片拳拳之心呐!朝廷封关禁海,小民在海外受尽屈辱,佛郎机人只当是小民是倭人,用铳炮逼着小民带他们去往东夷贩火器。” “这些火器,都是小民拼出性命去,才从佛郎机人手中盗出来献予朝廷的!” “那不仅仅是炮,还是三十六岛海外孤民的泪与……血啊!” 言及至此,汪直已然是泪如雨下,就好似一个在外饱经沧桑的游子一般,却又决口不提那炮口的朝向孝陵一事。 “嘉靖二年,汪船主的徽州本家汪诚斋先生自屯门大破佛郎机夷。” “缴得佛郎机炮三门,进之于朝,咱家昔日随侍驾前也曾见过,比你这炮可小多了。” 佛朗机炮是一款速射炮,自后膛装药,实际上就是大炮套小炮,三门小炮各自装药,开炮时只需要切换小炮即可。 故此每炮换弹时间只有二十秒上下。 但由于“大炮”与“小炮”之间的缝隙,炮弹的射程也大大缩减。 单看这个尺寸,麦福就知道,这些炮,决计不是当初汪鋐缴获的东西。 汪直轻拭眼泪而后解释道:“公公有所不知,此炮是小民自暹罗历经九死一生……” 麦福径自抬手打断了汪直。 “汪船主,您要是一直这么说话,那咱们就没法聊了。” “是小民历经九死一生挣来的六千两银子一门换的。” “下次直接说买的。” “好。” “公公所言之佛朗机炮,实则是佛郎机夷步卒所操之火器,而这种是在海上用的,故而射程都要远不少。” “小民冒死送炮,只盼朝廷能警惕此夷,如若不防,他日必为我大明心腹之患!” 汪直言辞恳切,口口声声念着的便是朝廷。 麦福有些不情愿的咬着牙问道:“汪船主是个买卖人,自然是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汪直尴尬一笑。 “直接说吧,汪船主此行所为何事?” “聊表忠……”察觉到麦福不是很友善的眼神,汪直这才将心一横,低头道:“朝廷欲行开海,设海关。” “然有关而无舟,虽设海关,实则形同虚设。” “五峰不才,愿效河间郡公之故事,率三十六岛舟师归附朝廷,为圣天子保我大明万里海疆有海无波。” 河间郡公即俞廷玉,汪直所指的是巢湖水师归顺朱元璋的事。 麦福笑盈盈的坐在椅子上盯着汪直。 “好,汪船主果然忠义,但这事儿咱家说了不算,汪船主最好还是说些咱家能做主的事情。” 汪直沉吟片刻,而后才开口道:“小民听闻锡山巨富邹望亦是一片赤胆,公公可能引荐?” 直到这一刻,汪直才算说是说出了心里话。 汪直就没指望这么轻松的归顺朝廷。 此行真正的目的就是想要搭上邹望这条线。 “有点意思……汪船主当真是这么想的?” “邹员外大名,直仰慕已久,毕生所愿如是。” 汪直要搭邹望这根线,这是麦福没有想到的。 这些倭寇本质上就是在海上收点保护费的经销商,而东南的陶家、谢家这些大大小小的“高门望族”是供货商。 这也是为什么东南假倭数倍于真倭的直接原因之一。 真倭是真的只能抢,因为他们人生地不熟,甚至连人话都不会说,但假倭却是本乡本土,直接找缙绅取货便是,货源稳定的多。 只是汪直如果真的从邹望这里拿了货,那可就把东南的这些贵人们给得罪死了。 “这事,咱家也管不了,但咱家只能提醒一句,汪船主做买卖归做买卖,但是汪船主既然上了岸,就得守大明的规矩。” 汪直闻言心中大喜。 麦福这么一说,自然就是等于默许了汪直与邹望勾连。 当即稽首再揖道:“直,省得!” 说罢,汪直起身面朝孝陵再行五拜大礼。 汪直看的倒是清楚明白,这不要钱的头,该磕就磕,多少人想磕还摸不到这门路呢,赚钱嘛,不寒碜。 “直这便回船上,命人将献给朝廷的炮拖下来。” 麦福径自一摆手。 汪直当即便大步流星的朝着码头上走去。 当看到汪直全须全影的回来时,等在船上的王滶都看傻了。 “义父!那阉狗没难为你吧?” “胡说八道!叫麦公公!”汪直瞪了一眼王滶,而后便兴高采烈的指挥着船上的水手拆起了舰炮。 当初谢家的人,是汪直亲手杀得。 许栋活着的时候,有些贵人还能豁出去跟许栋来往。 眼下换成汪直,这些人可就得重新掂量掂量了,横竖都是重新扶持一个,何必非得是汪直。 对于汪直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搭上邹望这条线,先谋生路,其余的都可以从长计议。 不多时,二十九门火炮便拆了下来用小船陆续运到了岸上。 就在炮拆光之后,汪直也再没有上岸,而是命人调转船头,溯江离去。 “哎!老祖宗,这汪直怎的跑了!” 望着逐渐消失在江面的船帆,麦福一声冷哼道:“不跑?不跑等着伱们去砍他汪直的脑袋吗?!” 汪直走后,沿江各府的倭寇亦是相继退去。 麦福身心俱疲的坐在燕子矶头,硬是逼着上岸的各部将炮轮番试射了一轮。 看着砸在江面上的炮弹,麦福的脸色愈发铁青下来。 “麦公公,都试过了,这些炮都比大将军炮打的远,使劲放能砸个四五里,二三里内还能有准头,当真国之重器!” 振武营的刘显稍有激动的看着麦福,丝毫没有察觉到麦福的身子一直在微微发颤。 “好一个艺高人胆大的汪船主啊!他就不怕遇上个不要命的直接砍了他这脑袋!” 刘显闻言一怔,小声喃喃道:“人汪直不也没说这炮能打三十里吗……” 麦福瞪了一眼刘显,而后径自上了马车折返金陵去了。 而被张黄盖弃置在镇江的那条船也很快便被镇江府的官吏拖了回来,船上的那门炮也被用船呈送到了南京兵部。 最后兵部工匠最终只得到了一个结论。 这门炮比汪直船上那些强些,但也没有麦福预想的那么夸张。 “麦公公,除却火炮之外,那张黄盖的船上还有些东西不对劲。” “何物?” 张鏊将兵部的抄报递给麦福而后道:“用船上的火药,炮弹能多打半里,而且这种火药,张黄盖的船上也只剩两箱了。” “派人查过了吗?” “里面没有松香跟桐油等物什,只有硝石、硫磺、木炭,配比也均不与我大明制式相同,天下操火器能与我大明媲美的,恐怕也就只有佛郎机了。” 大明的制式火药跟西方截然不同,里面加了不少的在后世看来奇奇怪怪的东西。 但这些东西也不都是白加的,各自都有各自的功效,桐油、松香遇火即燃,这些都是在试图防止极端情况下火药无法点燃的。 面对这种威力更大的火药,使得守备厅内弥漫着一股诡异感,这是大明开国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大明内部跟草原之外威胁。 麦福、张鏊两人也是头一次感觉到这种诡异的危机感。 “上疏圣裁吧。” 来自东南的一封封急报经由通政司跟各路的驿站涌向京师。 —— 西苑。 “……皇爷,这三筐是保宁克终的,这十本是参宁克终的。” 嘉靖闻言明显一怔。 “等会,筐里是骂的还是保的?” 黄锦这才低头道:“保的。” 嘉靖的眉头登时便紧蹙了起来。 他将宁玦放到东南去,就是因为宁玦混不吝,想要看宁玦搅起些浪花来。 但要真的跟嘉靖说,宁玦能一辈子处于这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状态。 嘉靖心里也得掂量掂量。 “麦福怎的说?” 黄锦自怀中举起一本奏章。 “麦福是参宁玦恣意妄为,议事失仪,有勾结倭寇之嫌。” 听到黄锦这么一说。 嘉靖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宁玦自己上奏了吗?” 黄锦小心翼翼的瞥了嘉靖一眼。 “宁佥宪奏本上说的意思是……” 嘉靖骤然打断道:“别说意思,一字不差的给朕念出来。” “陛下……” “朕让你念你就念!” “喏。” “臣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宁玦谨奏:听说又有人进献五彩王八,五彩王八都是染色的,秦淮河五十文钱俩,陛下别买贵了。” 还是熟悉的味道。 还是熟悉的配方。 嘉靖的面色阴沉,黄锦哭笑不得的看着嘉靖。 “皇爷,起码能说明宁佥宪没跟他们同流合污不是……” 嘉靖一把从黄锦手中夺过奏本扔出了殿阁。 “告诉宁克终!” “那叫玄武!是玄武荡魔大帝!不叫王八!” (本章完) 第167章 动刀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皇爷息怒。” “息怒甚?!他好端端的提这个想作甚?就应当准了麦福的奏,直接斩了他个无父无君的宁克终。” 嘉靖径自起身在精舍内踱步起来。 黄锦则是径自跑出了西苑将奏本捡了回来,而后赶忙岔开了话题。 “皇爷息怒,这麦福还提到那个汪直了。” 嘉靖闻言这才停下。 “汪直?就是海上那个?” “那汪直恣意妄为,竟敢直刺孝陵。” 不待黄锦说完,嘉靖便径自打断了黄锦。 “那奏本朕已然看过了。” “韩非子便曾曰过,儒以文乱法,乱法归乱法,但终归是能用,汪直闹归闹,终归是朝廷还没找到法子将天下商贾制而用之。” 黄锦这才低头。 “皇爷睿视绝人,是臣粗鄙了。” 汪直弄着两条船跑到孝陵边上去献炮,嘉靖恼火归恼火,但嘉靖也清楚,武勋大抵是不可能在这种朝局下扶上墙了。 而且即便是武勋扶上墙了,压制不压制士大夫是一回事。 关键是假若武勋尾大不掉了,可比士大夫尾大不掉可怕多了。 这一点上,商贾对于武勋几乎拥有压倒性优势。 “文人头顶有个科举,商贾头上也得放个什么东西……将来后世之君才能用的放心啊。” 嘉靖紧蹙着眉头沉吟了许久,嘉靖知道,自己需要创造一个全新的工具。 不仅能够压制商贾,还必须将那个“工具”的阀门牢牢的攥在自己手里,这样自己才能放心的启用商贾。 嘉靖眼下虽然还没有思路,但嘉靖知道这绝对又是一个得罪人的活。 “罢了,就让朕背这千古骂名,让太子去做那个万古圣王去吧。” 黄锦又道:“君父慈爱,是臣等太过愚笨了。” “对了,宁玦的奏本,太子应当看过了吧?太子如何批注的?” 嘉靖面色一沉,黄锦这才不情愿的掏出宁玦的奏本,仅看了一眼,黄锦便兴奋道:“皇爷,太子爷批宁玦了,痛批啊!” “你看看,连太子都看不下去了。”嘉靖指着宁玦的奏本厉声道:“念,朕要听听太子是如何批宁玦的。” 黄锦捧着奏本轻声念道:“宁师所言甚过……”还没等念完黄锦的声音便逐渐小了下去。 听得正起兴的嘉靖不耐烦的愠道:“念个奏本你扭扭捏捏的作甚?接着念。” “皇爷,咱们看看麦福的奏……”不待说完,黄锦便察觉到了嘉靖想要杀人的眼神。 “念。” “喏,秦淮河五十文两只宁师竟不知买两只急递入京,念宁师早先罚奉一年,儿臣奏请补发宁师俸禄。” 精舍内一片沉寂,片刻沉寂之后嘉靖的咆哮声再次响起。 “朕没钱!朕有钱也不给!” “朕吃饱了撑得雇他骂朕来了?!” “皇爷说的是,就当听其自毙。” 嘉靖径自走到书案前:“太子还替他哭上穷了,他还得给朕干活去呢!现在东南什么差事最累?” “啊。”黄锦闻言一怔。 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南京全都是养老衙门,上哪去找累活去。 “愣着作甚!赶紧给朕想!” 黄锦这才苦笑道:“皇爷,先前您不是让陆都督派人去下面查鞭法的漏子嘛……前两天北镇抚司上了个折子,说是没查出甚。” “让他宁玦下去查鞭法?”嘉靖的眉头逐渐蹙起,而后道:“他去锦衣卫不合适。” “那……巡抚?” 黄锦刚一说完,嘉靖便直接打断:“让宁玦去巡抚,不到四个月,东南便大乱了。” 嘉靖沉吟片刻之后重新开口道:“改一个字,巡视应天,不加旁差不提督军务。” 终明一朝,在《明会典》上巡抚与勋臣的“镇守”从未区分开来,在名义上始终是一个临时设置的职务。 “另外,天下厘田,锡山尤为神速,降旨锡山,今秋之前,厘清所剩田亩,今岁秋粮,自锡山试行鞭法。” 说到这里,嘉靖的语气陡然一沉,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地图道:“让宁玦这个应天巡视,给朕专督南畿鞭法去。” “喏。” 黄锦唱完喏才察觉到不对劲。 锡山试行鞭法,那南畿不就只有锡山有鞭法可督吗? 直接说让他宁玦两头跑呗。 怨气缠身的嘉靖径自起身,目光却是看向了南京的布防图。 固然有让宁玦两头跑的意思,但南京终究是江南的核心,新法如火如荼,眼下南京要是真的风平浪静,嘉靖反倒是要睡不着觉了。 南京眼下必须得派个宁玦这样的人时时刻刻的搅合着。 —— 黄锦刚抱着一摞奏本自精舍中退出,身后便有一个声音响起。 “老祖宗,有件事您忘了向皇爷通禀了。” 黄锦本想斥责两句,不料一回头便看到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正恭顺的站在自己身后。 头顶的玉珰表明了这年轻人的身份。 “伱是……司礼监新来的秉笔?” “是。” 这么年轻就能混进司礼监,饶是黄锦也不得不另看两眼。 “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个奏本。” 黄锦瞥了一眼手中的奏本,那年轻人也眼疾手快的自黄锦手中接了过去。 在那年轻人接过奏本的一刹,黄锦看似随意的抽出了一份奏本。 “记住了,皇爷慈悲,不爱听这些。” “有些已经定死的事,就不需要再奏明误皇爷的修行了。” “你可明白?” 那年轻人有些笨拙的腾出一只手接过奏本,只见奏本上“张时彻”“吕怀”等九十五人的名字已然被朱笔圈好。 年轻人赶忙跪倒在地。 “奴婢谢老祖宗提点,还请老祖宗收下奴婢这个干儿子。” 黄锦这才看着那年轻人笑道:“成,你叫什么名儿?” 年轻人登时便面露喜色,连声道:“儿子冯保!拜见干爹。” 说罢,冯保便一个头磕了下去。 怀中抱着的奏章散落一地,冯保的脸上却尽是笑意。 “干爹,这些儿子收拾了一并送到您书案上去。” 不料黄锦看着冯保脸上的笑意,脸上却是露出了些许愠色。 “毛手毛脚的如何能在御前当差?!一点规矩都没有!” 冯保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 “干爹……” 黄锦却继续训斥道:“滚回纪察司好生受教,受教之后便不必再回来了,直接去清宁宫好生当差,再这般毛手毛脚,便去显陵神宫监,给睿宗皇帝守陵去。” 直到听到最后一句。 冯保才猛地意识到黄锦的意思。 赶忙叩倒在地,又磕了一个头。 “儿子惊扰了干爹,儿子认罚!” 而后冯保又连说了数遍。 直到额头上隐隐磕出了血痕黄锦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这才叫住了冯保扭头离去。 冯保这个年纪,留在司礼监不是什么好事,南边的麦福、京中的高忠、张佐。 都是伺候嘉靖伺候了一辈子的老人,冯保就是熬死也不可能出头。 只有去东宫,冯保才有可能更进一步。 自孟冲死后,清宁宫刚好没有什么听用的人手,黄锦也乐的卖这个人情。 毕竟太监没有子嗣,就是要这样相互扶持才能安享晚年, 至于甚“张时彻”。 在司礼监不过就是冯保攀附黄锦的一个话头罢了。 —— 一缕阳光自南京诏狱倒塌的一角中撒进狱中。 这里是关押过李善长、蓝玉等人的诏狱。 吕怀、宁玦各自坐在一间完整的牢房中,吕怀稍显得意的看着宁玦笑道:“克终啊,莫不是与某逗闷子不是?你当真在守备厅议事时护了汪直?” 宁玦亦是满脸堆笑的看着吕怀:“不然我能到这儿来?我还跟麦福说了其何能淑,载胥及溺。” 吕怀都忍不住鼓起掌来了。 “精彩,着实精彩,若是没有这些琐碎事,某还真想跟你痛饮一大白,可惜啊。” 吕怀笑着叹了口气。 这是最好的结果,两个人都开心。 接下来的时间,宁玦便在牢中跟吕怀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吕先生,你猜朝廷会怎么黜陟我?” “你是太子殿下的心腹,天家终归是要留些颜面,应当是赐死吧,可能这诏狱就是你这辈子最后一间房了。”说到这里吕怀看着宁玦笑道:“看你这样你还挺急的?” 宁玦不由得暗道一声“废话”。 不待宁玦开口,诏狱外便传来了锁链被打开的声音。 宁玦跟吕怀两人几乎不约而同的低声道:“来了!” 吕怀更是有些激动的起身道:“二位天差,怎样,是赐死还是枭首?” 那缇卫随口道:“枭首。” 吕怀闻言不禁有些失望。 “克终啊克终,老夫万万没想到,陛下竟是如此……唉。” “别装了,你嘴角咧的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吕怀闻言这才悻悻作罢:“这不是待时间长了嘛,我也想赶紧回家啊。” 两名缇卫径自走到宁玦的门前,而后便开起了锁。 宁玦则是乖巧的站在门口笑道:“也是,出门在外的,谁不想家啊。” 这么一斩首,两个人都能回家了。 宁玦、吕怀两人就这么在诏狱里傻笑着。 还没等两人笑多久,直到一声怒喝声传来,打破了诏狱里这其乐融融的一幕。 “你俩他*的瞎啊,吕怀今年五十八了,你俩开那后生牢门作甚?!” 吕怀、宁玦两人脸上的笑容几乎同时凝固。 宁玦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开了一半的门锁被重新扣死。 直到吕怀被拖出诏狱时,脸上还写满了不敢置信。 “等会,合着是枭我首啊?!” 张黄盖在逃窜出海之前给朝廷留下了五十三个真倭手下,而且还是被生擒回来的,这些来自异国他乡的友人受到了锦衣卫跟东厂的热情招待。 而汪直燕子矶献炮的那层窗户纸终究并没有被捅破。 那些不知内情者看到的事情,也就只剩下了判臣吕怀导倭入寇带着五十三个倭寇一路杀到了金陵。 接下来的几日,留守金陵的缇卫几乎昼夜未息。 仅南畿各卫所被扔进诏狱的武臣便有四十六人,从南京兵部以降一直到苏、常、松、镇四府知府、通判、推官、知事、知县甚至于县丞都几乎被换了一遍。 早晚是要动刀的,嘉靖好不容易抓住这大好的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本章完) 第168章 树倒猢狲散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直到吕怀被拖上刑场他都没有弄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明明连宁玦都那么配合自己。 直到人首分离的那一刻,看到自己已然倒下的尸体,在大脑还有意志的最后一刻,吕怀这才隐隐醒悟。 因为这个世界上,不止他一个人长了脑袋。 吕怀,终究是死了。 在吕怀被处斩之后,缇卫们就好似疯了一般,在金陵城中大肆缉捕了起来。 金陵的百姓已然有几代人的时间没见过这阵仗了,两三岁的孩童也顾不上哭闹径自骑在父母的肩膀上满脸好奇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最热闹的要属兵部衙门。 直到张时彻被拖出衙门时,仍旧写满了不敢置信。 “麦公公,您搞错了!我是上疏保宁克终的,吾何罪啊!” 偌大的兵部衙门,不到一上午的功夫,几乎就只剩下了淡定的坐在堂上喝茶的张鏊。 “张部堂不愧为严阁老门生,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咱家佩服。” 张鏊随手将茶盏放回书案上,淡然一笑:“麦公公谬赞了。” 而在书案跟宽大官袍的遮掩下,张鏊的一双老寒腿就好似踩了电门一般不住的颤抖着。 知道内情归知道内情,真看到共事这么多年的老同事被缇卫带走,张鏊也是打心底里发怵。 接下来的几日,陆续有大把的官吏被关进了诏狱之中。 诏狱的怨气亦是愈发浓重起来。 那是上百名本应轮休的锦衣卫散发出来的怨气。 “还得一个个的判烦死了,那不都证据确凿了,直接拉出去一天完事不就成了。” “谁说不是呢,本来弟兄几个约好了去吃酒,还没等出门就排上了差。” “……” 听着狱卒们的话,一众人早就吓得腿都软了。 待众人入狱之后,顾清弄有些单薄的身影跟在朱希忠的屁股后面来到了诏狱之中。 “贤弟,阁部的调令下来了,陛下不仅没罚你,还给你加了巡视应天的差。” 自吕怀被拖出去之后,宁玦就麻了。 因为宁玦也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是说好了麦福去偷袭汪直吗? 不是说好了我通倭吗? 你们倒是砍我啊! 朱希忠憨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出去再说。” 顾清弄也赶忙上前给宁玦换起了衣服。 见到宁玦要走,刚被关进来的张时彻等人坐不住了,就好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接二连三的跪倒在地。 “克终!克终!伱不能不管我们啊。” 朱希忠闻言登时一脸鄙夷。 “滚蛋!那日在守备厅,就属你们几个叫的欢。” 张时彻有些慌了神,连声道:“可我那最后不是刀子嘴豆腐心了吗,我最后是上奏保的你啊克终!。” “放屁!”朱希忠一把拉起宁玦便要往外走。 却发现宁玦早已僵在了原地,死死的盯着关在牢里的张时彻。 “你说……你上奏保我?” 张时彻赶忙点头道:“对,是,我保的你!” “还有我啊,克终!我们是一并联署保的你啊!” “通政司皆有存档,克终可以去查啊!” “……” 就这么嚷着,张时彻身后的十几个人一窝蜂的涌了过来。 宁玦的脸上露出了略带僵硬的笑容。 “好,好啊,诸位的大恩大德,宁某真是没齿难忘啊!” 张时彻眼中带光的看着宁玦:“克终,你给陛下上一道奏疏,让我们回家归养也成啊!” “我去你*的!” 宁玦一个转身自墙上摘下一根鞭子抡圆了便朝着牢房内抽去。 “啪!”的一声脆响响起。 那一鞭径自抽在了牢门外的栅栏上。 “牢头,给老子开门!” “哎。” 这些狱卒在事后达成了一致共识。 哪怕宁佥宪不走科举,来了锦衣卫也一定是一把好手。 —— 金陵街头巷尾的书坊里这几日多了一本很奇怪的书。 那是锡山刚刚刊印出来一部没有署名的书。 当这本书发售之后,用异样目光看向新泉书院的百姓也愈发的多了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书里的故事是编的。 但只要读过书的人都知晓,如若放任甘泉学派这样的学派不管,假以时日书里的故事终有一日会成真。 可怕的从来不是有个人喊了一句“曲线救国。” 而是那个人在喊了一句“曲线救国”后,竟有大把人随声附和并视其为当然。 辉煌一时的甘泉学派虽不至于一夜凋敝,然春江水暖鸭先知,甘泉学派的衰败已成定局之后,便有不少的人下意识的跟甘泉学派保持起了距离。 黄昏见证虔诚的信徒。 放眼整个金陵城,真心实意为甘泉学派鸣不平的,也就只剩宁玦了。 说好的天下显学呢?! 那咄咄逼人的四千弟子呢? 你们倒是支棱起来啊! 看到已然明显冷落下来的新泉书院,宁玦疑惑的看向了书院中的何迁。 “吉阳先生,这……这新泉书院怎的了?” 宁玦一脸迷茫的看着面前的何迁。 何迁故作没听见一般,依旧翘着二郎腿坐在石凳上读着书。 你还问我怎的了?这不是让你骂的吗?! 看着何迁的模样,宁玦这才察觉到自己好像是有些不太礼貌。 “吉阳先生,我的意思是你们甘泉学派不都是活圣人弟子吗?只是一本书而已,何至于此啊!” 何迁闻言这才轻声开口道:“大势已易,诸位同窗不过是恪守标宗,知行合一,随处境之变而变体认天理去了。” “先生之意是只要心中有树,猢狲就还没有散?” “你!”何迁欲言又止的看着宁玦,而后却又将已到嘴边的脏话给咽了下去。 宁玦有些失望的看着何迁。 “连吉阳先生都不想捍卫师门了?” “学问而已,有问题,同窗们觉得有不妥,另起炉灶就是了,无论外处如何变换,腔子里的道是不会变的,伪圣之道衰则真圣之道必兴,不亦乐乎?” 宁玦闻言这才悲戚道:“学生明白了,换招牌是吧?” 甚学派、学问,不过就是一块遮羞布。 真正将这帮人聚拢起来的,从来都是共同的利益。 何迁也好,吕怀也罢,不过就是背后那些人供养着为自己辩经的大儒罢了。 能救尽量救,死了人还救不了,也算是给师门一个交代了,大不了再供一批就是了。 只要这个“辩经”的需求还在,等风头过去了再搭个摊子便是了。 “随你怎么说罢。” 宁玦忽然一怔。 “可吉阳先生仍留于此,难道吉阳先生忘了师说了?先生乃甘泉先生入室二弟子,难道不应当是最先践行标宗的吗?” 何迁闻言老脸一黑,低声道:“这房契地契都是我的名,我往哪走?” 宁玦一阵无语。 合着这猴没走是等着把树拖走卖钱呢。 “学生明白了。” 宁玦的心中不由得万马奔腾。 吕怀脑袋都掉了。 就换了个这? 你们对得起吕先生吗?! 看着表情沉重的宁玦,何迁忍不住嘲讽道:“克终倒也别高兴的太早,君父命你巡视应天,专督南畿鞭法,这就是个大坑,你宁克终已入彀中矣。” 何迁此话一出,宁玦登时便来了精神。 “吉阳先生何意?” “从来没有人说过,鞭法一定是有利于百姓啊。” “如若你在锡山不能发现鞭法的问题,他日鞭法成了害民之法,天下百姓日夜都会唾骂于你。” “如若你发现了问题,想要自废新法,太子,陛下焉能容你?” 见宁玦陷入沉思,何迁这才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宁克终啊宁克终,锡山此番试行新法,你注定什么都试不出来,古来忠孝难两全,克终还是多想想自己吧。” 本来宁玦还准备辞了这差事。 经何迁这么一说,宁玦才回过神来,合着这TM是肥差啊! 说完这些话,何迁这才像是出了一口恶气一般,大步流星的朝外走去。 “吉阳先生往何处去?” “有几个徽商想盘下这书院改祀徽国文公,约了我今夜吃酒,克终自便吧。 看着何迁的背影,宁玦不由得摇了摇头。 “不愧是圣人弟子,心里就是拎得清,刀没砍到自己身上那就不叫疼。” 这么想着,宁玦却不由得觉得可惜了起来。 多好的仇人。 我就不信我还得罪不了你了。 日落迟暮。 夜色渐浓。 宁玦拎着两坛酒,重新折返了空无一人的新泉书院。 “吉阳先生,师门你不在乎,人生在世,您总得有点在乎的东西吧?不是学生信不过你,主要是学生想开开眼界。” 宁玦随手将点燃的火折子扔进了书堂之中。 高墙深院、曲径通幽,曾经替先生们将那些平头百姓隔绝在了视线之外。 当火苗蹿起的那一刻,过往的百姓也竟无有一人察觉这书院中的火情。 待到把守红楼的军士察觉到不对劲时,整个新泉书院已然成了一片废墟。 —— 是夜。 醉眼朦胧的何迁,举着钥匙拉着两个徽商,身形晃动的朝着新泉书院的方向走来。 “吾新泉书院,斯文圣地,毗邻皇城,八千两银子买去奉祀徽国文公,再合适不过了。” 说了一半,何迁才发现那两名徽商已然驻足在了原地。 顺着那徽商的目光望去,原本只剩半扇的书院大门“砰”的一声轰然倒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露出了身后的断壁残垣。 那夜,何迁哭的很是凄惨,比吕怀死的那天哭的都要凄惨的多。 “先生,别哭了。” “此吾师门圣地,焉能不哭!” “一千五百两,先生卖不卖?” “卖!” (本章完) 第169章 掌掴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南京会同馆于兵部衙署之中,会同馆以西则是共番邦入贡时买卖货物的乌蛮驿。 站在会同馆外依稀还能看到已然化作废墟的新泉书院。 在兵部本来会同馆本只有屁大点地方,只不过先前张时彻一行人被嘉靖一锅烩了,原本南都六畜最为兴旺兵部衙门也就随之冷清了下来。 第二天的宁玦刚跟张鏊说了没两句话。 本是南京刑部左侍郎的何迁便双眼猩红的冲进了兵部衙门。 “宁玦!昨夜我门下有弟子看着你拎着两坛酒进了书院。” “老夫昨夜在书院翻找了一宿,果然发现两个酒坛,你竟敢在京师纵火,是也不是?” 宁玦将双腿担到了面前的书案上,耿直的开口道:“对啊。” “还要狡……你认了?!” “昂。” 何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带着木灰的双手,双眸也不由得瞪得愈大了起来。 “伱可知道,这是何等的罪过?!我要上都察院……” 不待何迁说完,张鏊便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吉阳先生,南京都察院朱副宪去巡抚闽浙了,吴总宪在湖广,在南京最大御史的就是克终。” 闻听此言,何迁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你,你!” “赔钱!六千五百两银子,少一个子儿都不成!” 听着何迁的话,宁玦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吉阳先生明鉴,宁某,身无余财,不然你过来翻吧,翻出来都是你的。” 从始至终,何迁的山羊胡都在不住的颤抖着。 任凭谁看了,都会觉得是宁玦这个年轻人在欺负何迁这个五十岁的老先生。 但宁玦说的是真话。 他确实没钱。 “他徐阶怎就这般眼拙,点了你的进士啊!” “老夫要将你告上阁台,请严阁老跟徐阁老评理!” 宁玦也懒得跟何迁废话,径自上前搀扶着何迁朝着兵部衙门外走去。 “吉阳先生,奏本递送阁部,通政司在东面,实在等不及,你去守备厅找麦公公,守备厅在午门左面。” 何迁却径自在兵部大堂中驻了足。 “你烧了我的书院,还敢如此失礼?!” 宁玦一脸愕然的看着张鏊。 “张部堂,您给我评评理,我怎就失礼了?” “这还不算是失礼?恣肆跋扈,不当人子!” 听到何迁的话。 宁玦沉默了。 沉思了片刻之后,在张鏊的注视下,宁玦径自抬起了手。 “啪”的一巴掌抽在了何迁的脸上。 整个兵部衙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连何迁都愣在了原地。 老头显然已经有年头没体会过这个感觉了。 宁玦很有礼貌的向后一退,径自躬身作揖道:“先生现在可以说我失礼了。” 嘉靖边上有缇卫护着,严嵩、徐阶后面都跟着随扈。 打不过他们我还打不过你了?! 没有人知道宁玦这一个大鼻兜给一个正三品的刑部侍郎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于连张鏊都没反应过来。 “吉阳,吉阳,你没事吧,你说句话。” 张鏊径自上前忙活起来,上下帮着何迁捋着前胸。 本来张鏊不说,何迁甚至没有想到生气。 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左脸一直有一种火辣辣、凉飕飕的感觉。 经张鏊这么一说,何迁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会应当生气了。 “吉阳,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先别气,没有旁人看见。”张鏊话音未落,邹望便在兵部衙门外响起。 “昨日去我干娘那里,听我那妹子说克终又领了巡视应天专督锡山鞭法的差事,特来……”邹望带着二十多个锡山乡绅走进兵部衙门。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拎着两盒糕点的邹望不由得一怔。 “……三位先生这是忙甚呢?” 何迁的老脸就好似那染坊的染缸一般,时红时紫最后变成了铁青色。 “士可杀,不可辱,宁克终,老夫跟你拼了!” 话音未落,何迁便舞着王八拳朝着宁玦扑了过来。 宁玦举起左手“啪!”又是一声脆响,在衙门中响起。 却是直接将何迁的脸给打对称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邹望跟锡山缙绅全都张大了嘴巴怔在原地。 连张鏊都看不下去了。 “克终,别打了,吉阳无论如何也是知天命之年了,再打就出大事了。” 看着一屁股在地上口眼歪斜的何迁,宁玦随手从张鏊的官袍上蹭了两下。 “张部堂放心,玦省得的。” 不待张鏊松口气,张鏊便看到何迁从身后将别在身后的笏板抽了出来。 到底是嘉靖不上朝,文官这才荒废了武艺。 当年土木堡之后被打死在朝堂上的马顺可不是被人用牙咬死的,当时百官人手一根半米多的笏板,五品以下的都是实木木板。 四品以上的全都是象牙的,据说当场便被拍的脑浆四射。 “宁克终!还不受死?!” 夹在两人中间的张鏊彻底爆发了。 “吉阳!你也别闹了,你能打过还是怎的……” 不料话音刚落,张鏊便发现何迁已经自己闭上了嘴。 张鏊一回头这才发现宁玦已然从兵部大堂的兵器架上抽出了一杆束着红缨的长枪。 不得不承认,宁玦确实有点爱上兵部了。 “你!你!咱们奏本上见!”何迁一拂衣袖,逃也似的离开了兵部衙门。 再不走他真怕宁玦来个枪挑何侍郎。 张鏊死死的攥着宁玦连声道:“克终啊!你,你让我说甚好啊!” “我错了。”宁玦只是站在原地木然的摇了摇头。 “克终知错了?” “我错了,我就不该费心巴力的写那本书,我该直接拿着兵刃去新泉书院,他跟吕怀两人绑一块应当也不是我的对手。” 张鏊哭笑不得的看着宁玦。 方才的邹望等人也是忙于看戏一时之间忘了自己为何来此。 “半月不见,克终还是风采依旧啊。” 跟在邹望身后的缙绅们亦是的眉飞色舞议论不休。 但终归只有一句话。 这趟来的真值啊! 宁玦随手将红缨枪插回到兵器架上。 “邹员外来此有何贵干?” 经宁玦这么一提醒,邹望这才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朝廷的敕旨已然发下了,要拿咱锡山给天下郡县打个样儿,我们这些人久沐皇恩,自然也不能闲着,这不想着来给克终帮帮忙嘛。” “锡山的田已然厘完了?” 邹望听到宁玦的疑问不由得抬头笑道:“基本已经差不多了。” 说罢,邹望一回头,便有两名乡绅将几箱的图册搬了出来。 “克终请看,这些便是锡山的田亩黄册图簿,锡山有田约一万五千顷,中上及以上田亩一万一千顷,中下等劣田计三千九百顷。” 这个中上田亩不仅仅是土壤的肥力,还有水源是否充沛等诸多因素共同构成。 邹望手中的这份清单,这才算是将江南的富庶露出冰山一角。 “既已厘定,那便继续推行便是。” 邹望扭扭捏捏的低头道:“克终,我独问一句,咱们今年一定在锡山行鞭法不是?” “朝廷已然颁了明旨,自然是板上……”宁玦还没说完,便察觉到了邹望的不对劲:“邹员外此话何意?” 邹望赶忙道:“没甚,今年如若一定施行,那邹某跟诸位便应当提前响应新法了。” “就这?” 邹望拍着胸脯向宁玦保证道:“就这。” 宁玦的表情却是愈发阴鸷了起来。 “邹员外,那日在锡山宁某能直接强斩你,现在我依旧能强斩你,你可知道?” “不妨咱们多试几次,看看麦公公是不是每次都能将您救出升天?” 饶是邹望身后的那几名缙绅,都隐隐感觉到了宁玦脸上的杀意。 真正让他们胆寒的是,宁玦怎么看都像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 “邹某省得,邹某省得。”邹望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真就是单纯的想要为朝廷尽忠啊!” “克终既然这样说话,那我等这便就告辞了。” 邹望朝着身后的缙绅们使了一个眼色,而后这些缙绅便赶忙离开了兵部衙门。 他们只是听到些风声,还不确定朝廷今年到底会不会在锡山行鞭法。 本来就是来探探宁玦的口风。 目的既然达到了,也就没了继续赖在这里的理由。 望着邹望等人仓惶逃窜的背影,张鏊不由得感慨道:“克终,这个邹东湖,不一般。” 宁玦倒是不以为意。 “他们要是一点动静都不闹,朝廷不就白试点了吗?” 兵部衙署内,宁玦跟张鏊两人相视一笑。 离开兵部衙门的何迁发髻凌乱,手中拎着乌纱帽,甚至官袍的系带都开了两根,身上还沾了不少的黄土。 在何迁踏出兵部衙门的那一刻。 天街的时间就好似是静止了一般,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了这位活圣人的第二位入室大弟子。 连何家的随扈都看傻了。 “老爷,您这……” 沉寂片刻之后,何迁略带几分悲戚的咆哮声回荡在了天街上空。 “去守备厅!让麦公公给老夫评理!” 何家随扈赶忙催动马车,掉头直奔承天门的方向驶去。 当天散班之后,宁玦便拿着自己仅有的五十两银子找到了金陵做笏板的高手匠人定制了一块笏板。 看似是象牙笏板,实则是两块象牙榫卯嵌合而在里面包着的,则是一块铜板。 至于为什么是铜板。 自然是便宜且重。 (本章完) 第170章 前例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守备厅。 “何先生,小的还没通禀老祖宗呢。” 肿着两个腮帮子的何迁口都懒得开,径自闯进了守备厅。 就在何迁闯进守备厅的那一刻,举着笔站在书案前的麦福都傻了。 “您是……吉阳先生?最近伙食不错啊,两天不见胖不少。” 见到麦福,老头的眼泪登时便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麦公公,你得给老夫做主啊!” 待何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完自己的遭遇之后。 麦福这才不敢置信的抬起头。 “你……这是宁佥宪抽的?” “麦公公,您就说您管不管吧!您不管,就当老夫今日这是来告假了。” 麦福随时将笔放下,赶忙道:“告假也好,回家好生歇息几日。” “歇息?还歇息甚,老夫这便进京告御状去,陛下若是不见老夫,老夫直接在承天门找个地儿挂上便不回来了。” 麦福闻言眉头一紧。 “不是,那多晦气,啊不是,这事咱们得慢慢来。” 何迁径自一拍桌子。 “他自己都认了,老夫是宁克终打的,昨夜书院的火是宁克终放的。” “还要等甚?” 麦福深吸了一口气,细细的思索了起来。 他是想为宁玦遮掩一下的。 但这事太绝了,麦福实在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啊,他打的你,伱应该也没看错……” 麦福径自一拍手。 “吉阳先生,谁能证明昨夜那火就是宁佥宪放的啊!” “老夫三个弟子亲眼所见!他宁克终拎着酒进的书院!那书院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材,没有酒跟火油决计点不着!” 而当何迁听到麦福接下来的话,整个人都傻了。 只见麦福厚着脸皮看着何迁笑道:“纵火是大案,总不能两个人红口白牙就一定能定罪吧?” 何迁瞠目结舌的看着麦福。 他在刑部干了快五年了。 这么多年,如何量刑从来都是他信口拈来,这还是头一次轮到他自己的身上。 “那他还掌掴了老夫!老夫是朝廷三品大员呐!” 麦福哭笑不得的看着何迁。 “吉阳先生,那依大明律,这掌掴同僚,该当何罪?” 何迁沉默了。 只有身后的小内侍低声道:“老祖宗,大明律未有所载。” 当年朱元璋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将来大明的文官能如此武德充沛。 “那循前例,我大明上一位被掌掴的是谁?” “马顺,锦衣卫指挥使,也是正三品。” “马顺那案子最后怎的判的?” “还没判呢。” 守备厅内静的吓人。 许久之后麦福略带些许负罪感的看着何迁。 “吉阳先生,这真不是我不给你做主……这前例您不也知道了不是。” “快,两个不长眼的东西,赶紧过来搀着吉阳先生,待会咱家找太医给吉阳先生开两幅药,先好生调理着。” 不待何迁回过神来,便已然被两个缇卫“搀”出了守备厅。 直到被搀出守备厅后,麦福还不忘补了一句。 “若吉阳先生真要去京师,吉阳先生别忘了跟咱家知会一声。” “砰!”的一声,守备厅的大门便被人从里面关上,就像是生怕何迁再闯回去一般。 从守备厅出来的何迁一屁股坐在了稍显破败的汉白玉阶上。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从宁玦那两巴掌里回过神来,大脑几乎都是停滞的状态。 吹了一会风之后,何迁的大脑这才勉强恢复了运转。 “麦福,宁玦,你俩一起欺人太甚是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一条裤子还能穿多久!” 本来何迁是准备直接告病返乡的,但就凭这两巴掌,何迁这封《乞骸骨疏》也得过些时日再上了。 何迁在玉阶上坐了许久,这才径自朝宫外走去。 何家二十余个青衣小帽的家丁个个手持棍棒,早已等在了宫外。 “老爷,人我都找好了,只要您一声令下,小的们这便冲进兵部衙门,将那宁克终拖出来就是一顿胖揍!” 何迁肿着脸,闭着眼,咬着牙径自爬上了马车。 “都滚,回家。” 说罢,何迁猛地抬起一脚踹在了马车上。 “驾车!” “喏。” 只剩下宫门外二十多人面面相觑。 而把守宫门的缇卫也已经注意到了这伙手持棍棒看着不像好人的东西。 “都看我作甚?跟着老爷滚回家啊!” “喏!” —— 鹤鸣楼中最大的一间包厢。 这还是自锡山厘田之后,邹望头一次返回金陵,心中亦是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感慨。 “东湖,麦公公当真什么都没说?” 听着华麟祥的担忧,邹望却是不置可否。 邹望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到今天,天子不是想要一个邹望,而是一群商人。 对于华麟祥,只要他愿意跳船,邹望也只能捏着鼻子笑而纳之。 “什么都没说的意思就是咱们本来打算怎么办,就怎么办。” 华麟祥有些不解的开口道:“可是这宁佥宪看着可一点都不像是好相与的啊!” “宁佥宪是宁佥宪,咱们是咱们,海月就别想那么多了。” 自从听说了朝廷降旨,锡山试点之后,邹望便一直在打探消息,以确定今年秋粮的具体政策,只是找了几次麦福,麦福均是不置可否。 邹望只能扭头找到宁玦,这才确定了这个消息。 “可是我就是不明白,麦公公为什么躲着咱们啊!” 邹望有些不耐烦的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而后低声道:“还能为什么?你们以为麦公公没看出咱们没将话说全?” “麦公公之所以看出来又没详问,那就是说明公公不想跟你我一起牵扯进锡山鞭法的事了。” “可……”华麟祥还是有些担忧的开口。 自从吞了那些贵人那么大一笔田产后。 华麟祥就感觉自己就好像是光着屁股上了街一般。 屁股后面只有麦福这么一个人顶着。 华麟祥总觉得胯下凉飕飕的。 “可甚?朝廷费心巴力的将邹某人从刑场上捞出来,不是为了再另找一个由头将你我满门抄斩的,你我该干嘛干嘛便是了。” 邹望已然这么说了,华麟祥也就只能选择闭嘴。 直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 邹望这才看着面前的众人开口道:“朝廷的新法既已定下了,那咱们也便别愣着了,该忙活起来了,先将仓中的米发卖了,换些盐引也罢,运到周围几府发卖也罢,这些邹某管不着,但是秋米下来之前,咱们锡山的米仓要空至少七成以上,诸君可知晓?” 江南本不食麦,但实际上宋明之际,江南的主要耕种模式就是夏麦秋稻,是为稻麦两熟制,之所以这么耕种的最根本原因是水稻越不了冬,如若不种麦,土地就会闲置一段时间,麦稻复种能够将土地潜力发挥到极致。 “还请邹员外放心,跟谁过不去也别跟银子过不去啊。” 众人旋即一阵哄笑,只有邹望正襟危坐的开口道:“不是为了银子,是为了尽心王事。” 原本哄笑的众人也随之严肃了起来,齐声道:“我等明白。” 邹望说的本就是赚钱的买卖,这些商人自然没有二话,吃完了酒便四散回乡运米去了。 —— 也就是在锡山商贾齐聚鹤鸣楼时,在何迁刚刚离开的守备厅内,也聚满了一群太监。 算盘珠子拨弄的声音此起彼伏。 麦福蹙着眉不耐烦道:“日后好生拦着,别什么人都往里放,若是那何迁路上耽搁片刻,岂不就这会闯进来了?” “是,儿子明白了。” 麦福这才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众人问道:“锡山的情况估计的咋样了?” “禀公公,跟前几次的差别不大,应当是没有问题啊。” 所谓鞭法,就是朝廷将各县承担的徭役、赋税全部折价算好,而后列一个总账出来,朝廷只收银子。 如此一来,朝廷就可以越过粮长、里长这些“乡贤”而后直接从百姓手中收取税赋。 关于鞭法的弊症,其实麦福跟嘉靖都已经有了一个猜想。 只是一直因为某些原因未能证实。 那就是秋收、夏收之时,由于所有农户都在卖粮,如此一来粮价便会随之下跌,也一定会有人趁秋收之前,将麦、稻高价卖出,待到秋收之后,低价收粮补仓,从而牟利,这一点是不可避免的。 麦福跟嘉靖的疑问在于粮价的这个波动,究竟是不是朝廷能够承担的。 根据以往几次试行,行了鞭法之后,无外乎就是粮价跌个半成,连卖粮的百姓都不怎么在乎。 毕竟真的去服了徭役,可就不只是这点损失了。 麦福沉吟了许久之后,这才径自起身,对面前的众人吩咐道:“皇爷先前给东厂拨了新差事,统察南京食货,一月一报。” “今儿咱家擅个权,给你们加个差,把今年直到锡山秋粮收上来之后的南直隶粮价全都录下来,回头一并报送君父,你们可愿意?” 麦福亲自开口,谁敢说个不字。 这也是麦福跟邹望这些人暂时保持距离的原因。 因为只有一个县或一个府试行鞭法,当试点郡县的粮价出现洼地时,这些商贾会立刻将粮食转卖到其他郡县,从而影响试点结果。 等到鞭法推行开来,遍地都是洼地,那就不算洼地了,粮价的波动幅度肯定跟只有一两个县试点截然不同。 麦福需要知道如果放任商贾逐利,会对鞭法产生多大的影响。 (本章完) 第171章 再回锡山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随着蝉鸣渐稀,城郊的麦穗渐黄,原本因锡山淹死“圣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的院试亦随之开考,而在院试阅卷放榜之后紧接着便是同在八月的秋闱。 罢考没有发生,只是参加这一科的生员少了不少。 与之相当的还有同年的秋闱。 有不少南直隶今年本应参加乡试的秀才也坐吕怀案被开革了功名。 如若这里是寻常省份,或许不会产生太大影响。 但这里是大明的文教圣地,是才子半天下的南畿,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科少了这么多的江南举子,注定将对这一科的录取结果产生重大影响。 在秋闱之后,在大明的一南一北,将会有一文一武两个举人踏上入京之路以准备参加来年的春闱。 那个受到江南考案影响的海南文举人名叫海瑞。 那个受到己酉之乱影响的山东武举人则是名叫戚继光。 因秋收渐近,聚集在金陵的商贾也明显的多了起来,毕竟只有锡山行了鞭法,江南其余郡县依旧是民收民解,故此在一两个月后,湖广、四川、江西等省押送漕粮的船队都将溯江而下运抵金陵。 届时也将成为金陵一年中最为热闹的两段时间之一。 “张部堂,吉阳先生死了?” 宁玦百无聊赖的看着空荡荡的衙门口,张鏊则是指挥着两个兵部衙门的胥吏在衙门中挂着一块牌子。 “在往左,好了,正了,挂上去罢。” “克终,你这还盼着吉阳先生来找你后账?” 宁玦瞥了一眼木牌,只见木匾上书“严禁同僚互殴”六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那总不能挨两巴掌这事就过去了吧?” 张鏊瞥了一眼宁玦没有做声。 挂这牌匾是为啥? 不就是怕这事还没过去吗! 好歹也是大明的六部之一,天天来几个人在里面打架还得了? 直到宁玦百无聊赖的拿着刚刚定制的朝笏敲打起了书案,翻阅起了锡山鞭法的进度。 这几天的时间,宁玦天天看着锡山的各种公文。 这才发现这个鞭法确实可怕。 可怕之处在于,明知道他有大BUG,但却在锡山稳稳当当的跑起来了,甚至锡山百姓还在交口称赞。 “张部堂,您知道吉阳先生家在哪儿吗?” 张鏊警惕的看了一眼宁玦。 “克终,你要是再打上门去,那可就太过分了。” 宁玦径自将笏板别在后腰上,而后起身道:“张部堂放心,秋收近了,我得再去锡山走一趟,临行前总得去看看吉阳先生吧。” “当真?” “当真。” 见宁玦这么说,张鏊才将何迁的住址告诉了宁玦。 临行之前,张鏊警惕的拉着宁玦说道:“克终,伱可千万莫冲动啊!” “我知道。” “我那个意思是说,你如果冲动了,千万别跟旁人说是我跟你说的何家地址。” 宁玦无语。 而后径自寻着何家的地址找了过去。 到底也是朝廷的三品大员,何家的位置就在兵部向西过大中桥后的里仁街。 —— “不是你们就通禀一声,就说是宁玦拜访吉阳先生了!” “还刑部侍郎呢,这么一点礼数都没有吗?好歹给我上盏茶啊!” 宁玦连敲了几下何家的街门。 那门房却是连面都不露了。 宁玦没想到何迁还真就这么开摆了。 我都自己送上门来了,你哪怕是找俩人把我阴了啊,这神不知鬼不觉的谁能知道?! 宁玦算是看明白了,这帮人是蔫坏惯了,挨了两巴掌也只会躲起来等着阴人。 不待宁玦转身,身后便传来了一个清柔的声音。 “官人?你在这作甚?” 宁玦回头一看是顾清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几日不见,顾清弄连丫鬟都配上了。 有了顾家老太太撑腰,顾可学这才真正把顾清弄当成自家人。 这才指着那宅门道:“这何吉阳不当人子,我来看他伤好没好,竟是连门都不给我开!” “太过分了,何家也是高门大户,焉能如此失礼,好歹要有个说法吧!” “那个,倒也不是没说法。” “甚说法也没有说将客人拒之门外的啊。” “他的伤是我打的。” 顾清弄到嘴边的话硬是被宁玦这句话给憋了回去。 五十岁的老头了,你打完人还来这作甚! 宁玦不知道的是,自那日回家之后,何迁便直接告了病,整日将自己闷在书房之中写着什么,有时直到夜半时分,何家的下人还能依稀听到书房中传来的算盘声。 时不时的还会派人出去打探消息。 宁玦有些疑惑的打量了一眼顾清弄身后的小丫鬟。 “这位是……?” 那丫鬟赶忙欠身行了个万福礼。 “婢子怜月。” 这小丫鬟看着不过十四岁左右的模样,长相倒也标志。 顾可学这老头不干正事归不干正事,审美倒是绝的一批。 见到宁玦一直盯着怜月愣神。 顾清弄亦是眉眼带笑:“官人相中怜月了?我让怜月给你当通房如何?” 闻听此言,怜月的小脸登时便红了下来。 “姐姐说甚呢。” 宁玦却是摇了摇头一本正经的开口道:“你是锡山口音,锡山哪里人?” “锡山泰伯乡的。” 宁玦若有所思的蹙眉片刻。 “你与邹东湖是同里。” “是。” 这段时间宁玦别的事情都没干,净在了解锡山的风土人情了。 “有段时间没回家了吧。” 怜月疑惑的抬起头。 “已经有大半年没回家了,府上活计重,跟了姐姐这才清闲两日。” “我带你……俩回趟你家如何?” 怜月有些愕然的看了一眼顾清弄。 “回我家?” 宁玦眉头一蹙,低头道:“鞭法在即,锡山一切都搞得太顺遂了。” “顺遂还不好?” “有些东西在公函上看不到的,我得去锡山下面看一看。” 怜月迷茫的看向顾清弄。 顾清弄旋即会意径自掏出了一块散碎银子递给怜月。 “拿着吧,太夫人那边我去说。” “谢小姐。” “明日出发,还是乘朱希忠那条船。” 江南不比京师,京师就是孤零零的一座大城杵在长城脚下。 除了京师之外,再往南也就是到保定府勉强还能看,其余城池便只剩下军镇了。 金陵则全然不同,扎堆的富郡大县,而且还水网密集,交通亦是数倍畅达于北方。 这一次朱希忠的那条游船并没有在上次停靠的码头停下,而是沿着锡山县的运河又行驶了一段,直到抵达位于锡山县东南五十里的泰伯乡。 泰伯,即吴太伯。 春秋时期吴国的开国之君,建都于泰伯乡,因此得名,而后又掘伯渎河引太湖之水灌溉田亩,而现在这条伯渎河也就成了大运河的一部分。 邹望起家之后,也在泰伯乡筑了水运码头,当然更根本的还是为了邹家的货物能方便的运出。 这倒也便宜了宁玦,省了不少的事情。 出乎宁玦意料的是,本应繁忙的码头,不少力夫正躲在树荫下纳凉。 而原本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粮仓,这会也变得空空如也,不少仓连锁都懒得锁了,就这么敞着门扔在了原地。 “泰伯乡的粮呢?” 怜月也是一脸不解的看着眼前的粮仓。 “虽说是秋收在即,也不应当如此啊。” 宁玦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却没有说话,只是跟在怜月的屁股后面朝着他们家走去。 怜月家的村子离码头不远,众人也便没有再乘船而是找了辆顺路的牛车,给了十几个铜钱便答应捎着一行三人,同行的牛车还有两个邻村的力夫。 刚一出码头,便好似来到了另一方世界。 原本码头上密集的建筑物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金黄色的稻浪跟一条条水渠。 田间还有不少的农户在地头忙活着。 皮肤黝黑的佃农或是自耕农,也有些稍白些的,那是家里地不多的小地主,这种时候也要下地帮帮忙。 但不少人的脸上终归还是带着笑意的。 毕竟今年鞭法在锡山试行,所有人都说这是一个好法、善法。 最起码要比以前强吧。 只不过其中一个力夫却忍不住深深的叹了口气。 “唉。” 宁玦疑惑的探头道:“大哥何故叹息?” “码头没活计,我还不能叹口气了吗。” 宁玦这才笑道:“今年锡山的庄稼长势不错,没活计应当也不碍事吧?” 那力夫却是摇了摇头。 “长势好顶个屁用,顶多饿不死罢了,唉。” 顾清弄疑惑的开口道:“多些粮食,不也还能多卖些银钱贴补家用嘛?” 两个力夫闻言脸上露出了些许苦笑。 “妹子,你猜这码头上为啥没米了?” “为何?” “朝廷的旨意一颁下来,邹员外便急匆匆的将米仓都清了送到扬州换盐引去了。” 顾清弄疑惑的问道:“可这跟您家的秋收有甚关系?” 那力夫显然被顾清弄问住了。 “我要是能知道这些,还能在码头上扛包吗?” “邹员外既然是这么干了,等到这甚新法、旧法的行下来。” “结果定然是不知道怎的邹员外就又把钱赚了,我们这些地里刨食的也不知道咋的就把钱亏了。” 说着,那力夫在头上擦了一把汗。 “要么说人家是员外呢!” “他娘的,早知道还不如不去码头呢,没跑这一趟我也在家跟他们一样乐乐呵呵的,起码这两天痛快痛快。” (本章完) 第172章 后浜村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听着那力夫的话。 一路上宁玦均是沉默不语。 直到赶牛车的车夫径自勒住了缰绳。 “后浜到了。” 怜月闻言猛地一抬头。 “小姐,咱们该下车了。” 宁玦这才回过神来,跟着怜月跟顾清弄已然自牛车上跳了下去。 一条小河在村子正中穿过,河水墨绿沿河两岸都砌着青石,河道上的一座石桥也爬满了野草,整个村子除了一两座青瓦白墙的大户之外,多是茅草竹楼或是木板房。 三只大黄呲着牙朝着一行人扑了过来。 顾清弄下意识的便朝着宁玦身后躲去,只不过那三条恶犬扑到近前时嗅到怜月身上的气味,却是摇起了尾巴。 “你们还认得我?” 怜月迟疑了片刻,但最后还是从随身带的点心盒中取出了一块桂花糕捏碎撒在了地上。 不多时那几条“恶犬”便将地上的桂花糕舔舐干净。 宁玦这才松了口气。 被狗咬可太亏了,咬又咬不死,还怪疼。 “这仨应当都叫大黄吧?” 不料怜月却是笑道:“公子说笑了,我们这人都没个正经名字,更何况畜生了。” 宁玦愕然道:“那你们平日里怎么唤他们?” “嘬嘬嘬。” 听到这三个字,那三只大黄的尾巴明显摇的更起劲儿了。 “村尾就是我家,天色有点晚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一行三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过了石桥之后便看到了一户篱笆小院,篱笆外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上下长相与怜月有几分相像的娃娃正警惕的注视着宁玦一行人。 “爹,娘!” “我们不认识你,伱是谁家的!” “这没你爹娘!” 不待怜月走进院子,便被那两个熊孩子径自拦到了院子外。 听着外面熊孩子的叫嚷声,院子里两个腰背稍弯的夫妇亦探出头来。 “囡囡?真是囡囡回来了。” 怜月干脆的跪倒在地。 “爹,娘,女儿给你们磕头了。” 而院子外的两个熊孩子自知拦不住,而后便是跟着哭嚷了起来。 “这么长时间都不回来,今日炖肉大姐回来了。” “大姐就是回来吃肉了。” 孩子大抵如是,为了抢口吃的就可以打的不可开交,好不容易等来了一顿肉,却又要添上三双筷子。 只是听到这一儿一女的哭声,怜月的父母站在院中,脸上亦是露出了些许难色。 宁玦下意识的想要去摸荷包,这才想起来自己剩下那点银子都去做笏板了。 还是顾清弄上前笑道:“两位,我们是顾家过来的,可能要在家中叨扰几日,这点银子您收下吧。” 直到看到那两块碎银子,两人这才迎了出来。 “囡囡怎的没提前派人捎个信回来,家里都没准备,两位贵客先等会,我们这般再烧些。” “爹,家里还有吗,我去集上再买些罢。” “不用不用,朝廷行了新法,吴财主说今年不用出役了,能省下二三百斤粮,家里总算是见着些盈余了,不然他们也见不着肉。” 只不过就在怜月父母拉着宁玦一行人准备进屋时,村头却传来了铜锣的声音。 “都别吃了,吴老爷要说大事!各家当家的赶紧过来桥边议事。” 听到锣声,院中的众人均是一怔。 而后便匆匆赶往了村头。 方才的那座小石桥上已然站上了四个长工,还有人搬了一把椅子。 见到村里人都来的差不多了。 坐在椅子上身穿锦缎的吴财主这才开口道:“各位,我方才去过邹家把今年的粮价问下来了。” “一石粮四钱银子,早先咱们估的是六钱银子,每亩缴了十二斤粮,这般折下来,每亩地还得再交四斤。” “均役的事我也问了,每丁不是八个钱,是十五个钱,又得再交七个钱。” 闻听此言,原本不少兴奋的村民都随之蔫了下来。 这仅仅只是半年的田赋。 一亩地一年麦、稻不过五石,地主分的一半,即每亩佃户可得粮两石半,每亩折银不过十钱银子。 佃户需要佃耕十六亩地才能养活一家五口不至于饿死。 每亩每年还需交粮三十二斤,十六亩田赋下来,便是五百余斤粮食又是两亩地的产出,这便是十八亩地。 这还没有算要担的徭役。 但真正可怕的事情在于,这还是有地可租的情况。 不知是住在桥边的哪家,径自朝着院子里大喝了一声。 “把肉先收了,今年盈余没那么多,省着些吃!” 不多时院子里便传来了孩童的哭闹声。 “老爷,徭役总能省下些了吧?” 吴财主抬口应道:“省倒是能省,能省个百十斤粮吧。” “徭役的账官府还在算,但这里面还有个火耗的账,我大致问了问,一两银子收一钱,咱们村今秋缴四百石粮,折银也就是一百两银子,火耗要另缴六两二钱五分,零头老爷我给抹了,算六两二钱。” “折粮二十四石半,全村差不多三千亩地,每亩地再缴火耗粮约合一斤。” “也就是连上火耗,每亩地缴十七斤粮,也就是每家每亩再缴五斤粮,咱们村己酉年的秋赋就算过去了。” 对于淋尖踢斛,百姓其实并没有那么大抵触。 毕竟所谓淋尖,所谓踢斛。 撑死不过三五斤粮食,只是觉得恶心人罢了,在折色、火耗面前,淋尖踢斛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听着那吴财主的话,宁玦的面色却是稍稍一沉。 顾清弄有些疑惑的问道:“官人,早先邹望不是说将今年锡山的皇粮给缴了吗?怎的眼下又要收粮?” “邹望那个老狐狸,他说缴了一年的,那肯定是不到一年,夏粮八月入京,秋赋次年二月入京,邹望代锡山缴的是今年剩下的夏粮,眼下这吴财主收的,是明年二月要送到京师的秋粮。” 顾清弄的脸上露出些许讶异。 “还能这么玩?” 宁玦不置可否,反而是看向了桥上的吴财主高声道:“可是吴老爷,朝廷有令,税亩不税人,百姓无田,交钱役不就可以了吗?” 那吴财主见宁玦打扮斯文亦很是敬重,站起身来朝着宁玦一稽首:“这位先生说的是,朝廷的田赋确实应当由地主所出。” “那这些事情,为何要交给诸位乡亲相议?” 听到宁玦这么问,那地主倒也不恼。 “田赋是地主出不假,但总得告诉各位乡亲们,咱们今年田里的地租为甚涨吧,这钱不是我们吴家拿了,那是给朝廷的田赋,君父的皇粮啊。” 吴财主说完之后,身后的长工还在身旁捧哏道:“劳烦老爷抹了个零,乡亲们还有点不好意思哩。” “不妨事,都是乡里乡亲的,五分银子耳。” 看着那吴财主的模样,宁玦不由得地低声喃喃。 “一亩地一年两茬不到五石粮,他吴家先拿走三百斤,佃户剩下三百斤还得给朝廷缴三十二斤。” “全村就免了五分银子还不好意思?” “老畜生,脸皮真厚。” 说笑几句之后,那吴财主发觉宁玦一直在盯着自己,这才开口道:“这位先生看着面生,可是刚来我们村?” “是。” 吴财主赶忙起身道:“那先生可知晓心学?” “略知一二。” 吴财主看到了宁玦身后的顾清弄跟怜月更是大喜。 “陈老二!你家来了贵客,怎的不知来通禀一声!” 说罢,吴财主也不待怜月爹开口,便赶忙一溜小跑到了宁玦的面前。 “还请先生跟我去桥上坐上片刻,待会说完事,吴某人家中略备浊酒,吴某也好跟先生请教一番学问。” 宁玦感觉到顾清弄在身后拉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而后轻声道:“官人,我知道你有气,但强龙不压地头蛇……” 不待顾清弄说完,宁玦便看着吴财主笑道:“可以。” 而后宁玦便挣脱了顾清弄的手跟着吴财主径自朝桥上走去。 一边走,那吴财主还不忘随口道:“先生是阳明先生门下还是甘泉先生门下?去岁解粮入金陵时,吴某也曾闻听城中大儒讲课,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周围的村民亦是看向了宁玦,宁玦只笑盈盈的敷衍道:“知行合一,随处体认天理嘛。” 单凭这几个字。 就足以吸引那吴财主的注意力了。 “我们这村里尽是粗人,我整日里无人论道,心里那叫憋屈,先生来得好,来得好啊!” 那吴财主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自己的“感悟”。 “圣人们说心即是天理,吴某深以为意,这人欲又有何错,好端端的灭了,那不就成畜生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人就活这一辈子,该吃就吃,该穿就穿,您看我这也算是知行合一了罢?” 两人走到桥上,宁玦这才机械的开口道:“算,如何不算。” 吴财主疑惑的打量着宁玦。 “先生为何挽袖?” 还没等吴财主问完,宁玦飞起一脚便直接踹到了吴财主的肩膀上,径自将吴财主从桥上踹了下去。 “噗通”一声,吴财主便一脸懵逼的被踹进了河沟。 “去你*的!百姓连耕牛都没有,一年种二十亩地才能活命,你在这儿侈谈甚狗屁存人欲?!” 宁玦骂完还觉得不解气,随手抄起椅子便猛地朝河里丢了下去。 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刚露出头来的吴财主旋即被重新砸回了水里。 “全村就你一个是人,就你一个有人欲,旁人活该累死累活去存你的人欲是吧?” “三千亩地抹个五分银子的零头,还TM让百姓谢你?!” (本章完) 第173章 大明的福气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随着吴财主的落水,桥头已然大乱。 原本站在吴财主身旁的四个长工当即便将宁玦给围了起来。 “别管他……咕噜……先捞我……咕噜……老爷我不会水! “别让这厮跑了!” “……” 回过神来的长工这才“噗通”“噗通”两声跳下水,将吴财主自齐肩深的小河沟中捞了出来。 片刻之后,趴在河边青石上喘着粗气的吴财主,手微颤抖的指着宁玦高声道:“甲长呢?!把这人给我拿了!动手的每人赏二十斤小米!” 此话一处,周围人看向宁玦跟顾清弄的眼神登时便变得异样的起来。 顾清弄随手朝着包袱里摸去。 “朝笏,对,朝笏。” 顾清弄手中能证明宁玦身份的东西只剩朝笏了。 被村民逼着朝桥上退去的顾清弄径自从包袱里抽出宁玦的朝笏。 “都别再往前靠了……” 不待顾清弄说完,便觉得手上一空,朝笏这便被人夺去了。 回头一看宁玦已然拎着朝笏骂骂咧咧的朝着吴财主走过去了。 不待吴财主身边的两个长工看清楚宁玦手中拿着的什么东西。 象牙外壳的朝笏“啪”的一声便抽在了吴财主的脸上。 而后吴财主的脸上便出现了清晰的“察院佥”三字。 这绝对是吴财主这一生中经历过的最恐怖的一夜。 不会水的他漂在河里,一脸惊恐的看着一块雪白的板子一下又一下的朝着他的大脸上拍来,想躲又怕被河水冲走,只能顶着朝笏死死的抱着岸边的青石。 而那个拿着白板的年轻人活像白无常一般,一遍遍的质问着。 “今年粮价到底怎么回事?!” 年纪跟嘉靖相仿的吴财主“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我,我也不知道啊!” “本来邹家跟我们说的是五钱银子一石,谁成想这才隔了几日就成了四钱银子一石。” “忙里忙外这么多天啊,挣这么点银子容易嘛!”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便又落了下来。 “你还委屈上了?!一亩地你分三百斤,你TM还委屈上了?!我可去伱*的吧。” 宁玦一笏板便抽在了吴财主把这青石的左手上。 吴财主左手吃痛,却是不敢松分毫。 “你们瞎了?!赶紧来救老爷我啊!” 月光分外皎洁。 泡在水里的吴财主玩命的求救,周围的长工却全都驻足不前。 因为他们看见月光下的宁玦手中拎着的那个不知名的东西,跟庙里的龙王爷、财神爷拿的一模一样。 怜月的老爹拉着自家闺女的衣袖连声问道:“囡囡,你带回来这公子是哪路神仙啊!” “爹,这位就是朝廷派来应天巡视的宁佥宪啊,前些日子要斩邹员外的就是这位。” “哦……”怜月老爹这才回过神来,赶忙道:“这吴大善人那是咱们村的乡贤,可不敢就这么给淹死啊!” “是啊,前几年遭灾,还是吴财主借给咱们家粮食才活到今天,做人不能没良心啊。” 不待怜月开口,便已然有人坐不住了。 “大老爷,吴财主是我们村的善人啊,何罪至此啊!” 举着朝笏的宁玦整个人都怔住了。 “嘛玩意儿?” “就这老畜生还善人?” 一老者拄着拐,走到了宁玦的面前。 “灾年吴家借粮也别无二话,更何况这事,邻村一石粮才三钱九分银子,火耗每两银子三钱。” 宁玦朗声道:“那粮食都是你们交的租子啊!他借给你们又如何?” “可地是人家的啊!” 宁玦开口欲言,却才借着月光看清楚那老丈复杂的表情。 天下还能有比交租子的人更知道粮食是哪来的人吗? 他们不是不知道吴家借给他们的粮食都是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 但那又怎样呢? 打死了吴财主,还有刘员外。 这地终归是会被人买走,但决计不是被他们买走。 起码吴财主比起别的老爷还算拟人一点啊! 宁玦有些憎恶的瞥了一眼河中的吴财主。 “滚上来罢。” 在水里泡了半晌的吴财主这才得以上岸。 “您就是宁佥宪吧?我在县城听过您的名号。” 泡在水里的吴财主鞋子都被冲掉了一只,艰难的爬上岸又吐了好几大口水。 宁玦低着头喘着粗气看着瘫坐在地上宛若死狗一般的吴财主。 “今秋锡山的粮价到底是怎么回事?” “草民真的不知道您在说甚啊!” 宁玦面色阴沉,咬着牙低声道:“还嘴硬不是,绑了,回县衙斩首!” 吴财主赶忙道:“佥宪别动手!我都说,我都说!” “去我家吧,我家有账本,到时佥宪一看便明白了。” 宁玦随手将朝笏插回到了腰间。 跟在吴财主身后朝着村中最大的那处宅邸走了过去。 家中倒也规规矩矩,院子里晾晒着些瓜果、草药,还有几处粮仓也在家中。 在吴财主略显狂放的书房跟膳房里,宁玦从还滴着水的吴财主手中接过了账本。 “合着你年年都吃佃户银子?!” 吴财主苦笑不得的说道:“佥宪明鉴,那是往年,今年我可是一文钱都没想着多占啊!” 吴财主低头道:“佥宪有所不知,往年村里的乡亲,一般是不卖粮的,即便是卖,卖的也不多。” “家里有余粮去卖的,也只有我们这些个人,我总不能白帮他们忙活一场吧。” 很多佃农跟自耕农,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种出来的粮食究竟能卖多少银子。 因为他们手上的粮食太少,连粮商都不会直接做他们这些小生意。 而在鞭法之前,连交田赋都用不到银子,直接交粮食便是。 当他们家中急等着银钱用时,也只能拿着自家的粮食去找到附近的地主,将粮食低价卖给地主,再由地主交予粮商发卖。 中间的这个差价,自然便被地主给赚去了。 “年年到了秋收这会,粮价就跌,今年邹员外运走了这么多的米,因此这锡山的米价还是涨了些的,这都是为了朝廷的新政啊!” 听着吴财主的话,宁玦的眉头逐渐紧蹙起来。 “朝廷还应当谢谢你们不成?!” “那倒也不用……”发现宁玦在瞪着自己,吴财主也便识相的闭上了嘴。 “往年粮食秋收时一石也有七钱银子,今年怎的直接跌到四钱了?你还瞒了甚?” 吴财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佥宪明鉴啊!我们也没想到粮价跌的这么快啊!” “我们议着可能跟今年上半年的水灾有干系,皇粮都是邹东湖缴的,但上半年的田又没有全淹,待水退去之后,不少村子都只是减产,抢出来了不少麦。” “鞭法一出,百姓不明就里,听闻粮价跌了就全都跟着卖,生怕卖晚了更贱,一年两季的粮赶到这一阵砸出来,这粮价能高吗?” 宁玦蹙眉道:“百姓就不会存着待粮价涨起来再卖?” 吴财主苦笑道:“存……往哪存啊?存到这会就已经快到极限了。” “眼下日头还高,粮食还能晒一晒,待到入了冬,江南不比北方,那湿气一来,这些粮可全都烂到自家手里了。” 宁玦低头不语,吴财主却还在一旁道:“佥宪,天地良心我们这一次真的是全心全意为朝廷尽忠啊!” “尽忠?” “趁着别府未行鞭法,强行把锡山的粮价抬起来,这便叫为朝廷尽忠了?!” 吴财主一时语塞。 邹望或许真的是奔着为朝廷表忠心来的。 但表忠心的同时,也是一点也没忘了自己赚银子,只是这笔银子没在锡山赚罢了。 “您就说锡山的试点成功不成功吧!” “我们这可都是为了您跟朝廷啊!” “那TM朝廷还试点甚了?!”宁玦一声怒喝,吴财主登时便没了话说。 “粮商,粮……粮。”宁玦的话音戛然而止,而后便抬起头盯紧了吴财主。 “吴老爷当真是生了一张利嘴啊。” 吴财主的额头上渗出丝丝细汗。 “佥……佥宪此话何意?” “开口闭口我们,话里话外都是粮商的事,字字句句绕不开粮商,我还当吴老爷就是这锡山的粮商呢。” “吴老爷怎就决口不提这租子,是你加给百姓的了?” “草民愚钝……不明白佥宪是什么意思。” 宁玦随手扔掉手中的账本。 “粮商不干净,但吴老爷你就干净了吗,租子是朝廷要加给佃户的吗?!” “是你们把自家的耗羡、折色、田赋,用租子转嫁到了佃户身上!” “没有这么多租子逼着,百姓会这么着急的卖粮吗?!” 吴财主终究只是一个地主。 对于鞭法,他还是近乎本能的抵触。 三言两语便将问题都推到了粮商的身上。 吴财主的额头上渗出丝丝细汗:“可人多地少啊!我即便是涨了租子,他们不种,也有的是人租啊!” 跟百姓想的一样,弄死了这个吴财主,还会有李员外。 他们只是病症,不是病根。 真正的病根在鞭法上。 是鞭法给了这些地主们可乘之机,让他们钻了空子把原本摊在他们身上的田赋又重新转给了佃农。 而能够补上这个漏洞的补丁,叫做摊丁入亩。 站在吴财主面前的宁玦沉默了半晌,而后却是鼓掌笑道:“吴财主高见!” 宁玦笑的吴财主心里发毛。 “佥宪,有话您还是直说吧。” “直说就是,今年锡山不仅要行鞭法,而且还要摊丁入亩。” (本章完) 第174章 张大亦未寝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直到宁玦离开吴家之后,吴财主也没有太明白这个“摊丁入亩”跟“一条鞭法”究竟有什么区别。 望着宁玦远去的背影。 “朝廷这法再咋变,这地也是你不种有的是人种!” “呸!” 吴财主狠啐了一口浓痰,又生怕宁玦回头,赶忙命长工关上了家门。 折返到怜月家中后,宁玦一直都没怎么动筷子。 只有怜月的弟弟妹妹抱着一桌子酒菜大快朵颐。 “陈大哥,咱们锡山的徭役每年究竟大概要出多少力,您心里有数吗?” 怜月爹连连躬身道:“您是贵人,我实在是不敢当您的大哥,您管我叫陈老二就成。” “虽然我不识字,但这徭役的事,我们肯定是有数的。” 而后陈老二便掰着手指头跟宁玦算了起来。 “先前您也听着了,吴老爷说过,今年徭役是十五个钱,这个徭役,是当年孝宗皇帝他老人家定下的均徭,也就是村里老人说的杂役。” 明代徭役分为里甲正役跟杂役。 而这个均役指是去县衙帮工、打更以及给胥吏临时打下手的差事,诸如渡夫、轿夫、坛夫,本来是由民户轮流去县衙帮工,自弘治后,这一部分人也成了胥吏的一部分,由均徭开支这部分人的薪俸。 “这十五个钱,其实还是小钱,真正的大头是正役。” “织造局要丝绢,光禄寺要牛,每岁文庙、各路神仙的四时供奉,若是逢了灾年入京赶考的举子县里人也要凑一些盘缠给他们,还有京里下来的贵人们要来往……” 陈老二说的每一个字,宁玦都仔仔细细的记了下来。 徭役制度存续了两千年,自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除去官员的迎来送往之类的吃喝,其余修河堤之类的开支让全县的均摊一下倒也不能说是过分,但要命的地方在于缙绅可以免徭役,这些担子慢慢的便全都压到了平头百姓的头上。 “早年间听老人说,宪宗皇帝在时,徭役还没这么重,去年算了笔账,前前后后我们家光正役就用去了近两石粮。” 宁玦吹干了纸上的墨迹,而后起身道:“我大致知晓了,陈……” “您叫我陈老二就成。” “陈二哥,周围几家邻居都睡了吗?我这几日想去问一下,把咱们全村的徭役摸一摸,而后有用,当然不白忙活,叨扰了。” 闻听有银钱可拿,陈老二脸上的褶子都快笑出来了。 “不叨扰不叨扰,他们指定没睡。” 不多时,宁玦便听到陈老二挨家挨户的叫嚷声。 “九四,开门啊!” “张大,张大,是我!” “……” 听着吴老二的嗓门,宁玦严重怀疑这些村民是不是真的没睡。 经过一番调查之后,大致摸清了这村中的村民每年所担的徭役,大致都在一石又六十斤上下浮动,按今年锡山粮价折银也就是六钱银子。 算上衣服鞋袜,至少也得一亩地的一年两季所产。 全村大致三千四百亩地。 吴财主一家便占了其中三千亩,只因他祖上中过一个举人,全村其余人或多或少的分了剩下的四百亩地,还有一部分一亩地都没有的佃户。 支撑他们继续在村里耕种的动力就只剩下村外那几十亩荒地了,等开出几亩自家的荒地,日子也就能好过些了。 而且据村民说每个村都有这样几十亩荒地。 只有还有这种荒地的村子,才会有佃户愿意继续佃租地主家的田。 毕竟谁也不愿意过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 只有宁玦知道,这几十亩地,哪里是那么好开的,即便是能开,等到这些地都开完了,村里的佃户们又该怎么办? “唉。”宁玦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宁玦又跟着吴老二将邻村的正役开支摸了个差不多。 按今年的粮价基本都在六钱银子上下浮动。 这也是为什么摊丁入亩一定要在一条鞭法之后施行。 因为不行鞭法,朝廷压根就不知道究竟该往田亩里摊多少丁银。 收缴鞭法时的这个粮价注定是不正常的,而灾年、丰年的徭役数量、价格,这些又都是在动态变化的数据,必须在行鞭法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摸出一个大概的区间,而后滋生人丁,永不加赋。 而宁玦现在能做的,只能是从百姓这边先调查,再去找粮商预估,才能得出一个大致的数据。 直到最后一日回到陈老二家,宁玦这才将手中的账簿丢在桌上。 “锡山的秋收差不多快结束了,我们得告辞了,多谢陈二哥这些天款待。” “不妨事,不妨事!” 陈老二满脸堆笑,宁玦在他家住的这几天给的银子,已经够他们今年缴田赋了,起码今年一家人能过得舒坦一些。 直到将宁玦一行人送回锡山县城,陈老二还一直死死的攥着宁玦的手,提醒宁玦别忘了常来。 “怜月,你爹挺客气的啊。” 怜月略带娇羞的说道:“佥宪说笑了,都是应该的。” 宁玦闻言一怔:“啥意思?” 顾清弄这才开口道:“提醒一下,你这几日已经在陈家花了快三两银子了。” “多少?!” “要借钱吗,小御史?” 宁玦总算是知道陈老二为什么一直笑的那么开心了。 恍惚间宁玦甚至都觉得陈老二的背影已经跟吴财主重合了。 —— 当宁玦决定直接在锡山试点摊丁入亩之后,宁玦便派人去邹家报了信,喊邹望带着锡山回锡山县衙议事。 邹望等人也不敢耽搁。 把人攒的差不多了,便又风风火火的准备返回锡山。 只不过就在邹望还在码头等船时。 邹望却是看到了一个老者,抱着一摞书站在码头上等着自己。 没了师门跟大师兄吕怀在外面遮风挡雨,抱着圣人经典钻研了一辈子“学问”又致仕在即的何迁,像极了一个寻常老缙绅。 “吉阳先生?” 邹望一行人看到何迁,均是不由得强忍笑意。 “有些时日没见过您了,您近来身子可好?” 邹望嘴上这么说,但就差直接趴到何迁的脸上去观察何迁的伤处了。 何迁睁开眼,鄙夷的瞥了一眼邹望。 “邹员外不必看了,老夫的早伤好了。” “啊,吉阳先生说甚,先生受伤了吗?我等不知晓啊!”众粮商亦是连连附和。 邹望等人讪笑打趣几声,这才岔开了话题。 何迁冷哼一声径自单刀直入道:“是宁克终唤伱们回锡山的吧?老夫随你们同去。” 何迁都这么说了,邹望也不好拒绝。 只能是捎上了何迁,直到游船驶入长江,邹望这才注意到何迁怀中抱着的那包东西。 “吉阳先生,您这是要去锡山印书?我家刚好有书馆,您直接说一声便是了,我给您按便宜些。” 一缕白发自何迁的发髻中垂在前额,这段时间,何迁明显苍老了不少。 只见何迁小心翼翼的抱着自己怀中的书本笑道:“不必印了,这就是他宁克终的项上人头。” 邹望闻言险些跌下船去。 “甚东西?!” 周围的缙绅亦是纷纷侧目。 “你!这不是人头,脏不了你的船,老夫的意思是说,只要他宁克终看完这本书,他便必死无疑!” 听到何迁这么说,邹望这才松了口气。 “您早说啊,吓我一跳。” 直到船只驶至莲花桥,何迁这才又厚着脸皮抱着书跟着邹望上了马车,一路跟到了无锡县衙。 至县衙外,何迁一眼便看到了正带着衙役在县衙里忙里忙外的宁玦。 双眼登时便猩红了起来。 “宁克终!你也有今日?!” 站在县衙里的宁玦一脸迷茫的朝大门处望去。 仔细辨认了许久,这才认清来人是何迁。 “吉……吉阳先生?” 何迁先是仰天大笑,而后径自拎着怀中的书本朝着宁玦走了过去。 “宁克终啊宁克终,早先你用一部曲线救国论毁我师门,你可曾想过有今日?” “好好看清楚吧!看看那个你以为志同道合的麦公公是怎的坑你的,是怎的坑害天下百姓的!” “他们派你来锡山,你可知晓,这鞭法最后都会被各地的缙绅所用,而后抽的天下百姓皮开肉绽?” 这是何迁绞尽脑汁在家里闭关推算了大半个月的结果。 详尽的例数的鞭法最后会如何抽在百姓的身上。 为了算这本账,何迁算的头发都白了。 因为何迁知道,宁玦真的是为了百姓,宁玦看到这本书之后,自会上表朝廷暂停鞭法,而后与麦福反目。 故此他布下了这么一个阳谋。 他要亲眼看宁玦最后究竟是选择沽名钓誉,还是仗节死义。 宁玦沉默了许久。 “没了?” 何迁一脸愕然的看着宁玦。 “你难道不想来看看这本书?!你在锡山试点,注定什么都试不出来!因为这些粮商把你们想要看到的结果给藏住了!” 宁玦却是轻飘飘的说道:“我知道啊。” 这短短四个字对何迁的伤害,甚至比那日在兵部的两巴掌都还要重。 “你是如何知道的?!还在故作镇定是吧?!心里早就已然方寸大乱了是吧?!” 宁玦表情复杂的看了一眼何迁。 “吉阳先生。” “天下不止士大夫跟缙绅是人。” 何迁面色凝重的盯着宁玦。 “你什么意思?!” “百姓也长嘴了,人家亏了,自己会说。” 何迁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百姓。 他只知道,曾经的他,光一幅字就能在金陵卖上百两银子。 而现在辛辛苦苦写了大半个月的书,白写了。 何迁近乎崩溃的将手中的书本一掷,大声怒道:“胡说八道!几个乡野匹夫,也能知晓此等家国大事吗?!他们能知晓粮商,还能知晓一条鞭法吗?!” “可这些我知道啊,我们两头一对,不就清楚了吗?” “我不管,你给老夫看!” 宁玦无奈道:“好好好,我看,我看。” 邹望亦是好奇的凑过头来。 宁玦只翻了两篇便不禁无语道:“不是,这么五篇纸,就算这么一个数?用个等差数列不就完了吗?” 邹望疑惑道:“佥宪,何为等差数列?” 宁玦不耐其烦的解释道:“你看这样,再这样,是不是这个数就得出来了?哪用得了五篇纸啊。” 邹望亦是大喜。 “吉阳先生,真算出来了嘿!” 只见何迁看着面前的一行人两眼一翻,径自朝后倒了下去。 (本章完) 第175章 太子南巡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吉阳先生,您怎的连前元朱松庭的《四元玉鉴》都没看过?” “佥宪说甚呢,人家吉阳先生是圣人门徒,只读经典,哪会看这些杂书。” “吉……” 宁玦、邹望话音未落,这才发现何迁已然晕过去了。 “算了算了,把他搀下去吧,邹员外怎的把他也捎来了。” “我也不知啊,一到码头,老头就在那等着了,总不能装不认识吧。” 宁玦随手将何迁的那本书丢到了一旁。 “罢了,今日召诸位来,还是想问清楚锡山平日里的粮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行情,我准备直接在锡山摊丁入亩了。” 邹望闻言一怔。 “摊丁入亩?这般快?可是那些数……” “正是因为粮价摸不清,这才将诸位找来。” “按今年的粮价,我已然大致算的差不多了,六钱银子差不多够往年正役。” 邹望等人面面相觑,毕竟这些粮商本身也是大地主。 随便加的数,将来可就是他们兜里要往外掏的银子。 “六钱银子,够还是不够,还请诸位掏个底儿。” 邹望抬起头,稍显尴尬的看着宁玦。 “自然是够。” 听到邹望等人的回话,宁玦倒也不急,径自随口道:“好的,那诸位家中的田亩便按每亩十二钱课地丁银。” “别!” 邹望一脸苦笑的看向宁玦。 “佥宪,我等何罪啊?!” 宁玦倒也懒得跟邹望讲理。 “无他,我开心。” “说,是不说?” 邹望有些慌乱道:“佥宪,您这让我们怎么说啊?!” “十三钱。” “您这是甚意思?” “十四钱。” “还能这么玩?您这不是耍无……” “一两!” “别加了!这咋还两钱两钱的加上了。”邹望的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若是旁人这么跟他说话,邹望也就随口笑笑便过去了。 这可是宁玦啊! 他这会说一亩地收一两,明天那可就真的带着人去抄家去了。 到时候真问邹家要三十万两银子怎么办。 “佥宪明鉴!这今秋粮价确实是低了些,但我等已然在尽力抬高了,秋收过后,直接从乡里收粮的粮价,最多也就是回涨到六钱银子而已。” 宁玦的眉头一挑,一本正经的看着邹望。 “员外此话当真?” “当真!” “一亩二两!” 邹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道:“佥宪,您就是问十遍,他就是这个价,您要看我家的账都成,六钱就是六钱,您要是真按一亩地二两课,我们全家只能吊死在这县衙门口了啊!” 看到邹望这幅模样,宁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成吧,既如此,再往上浮一截,一丁八钱银子应当是够用了吧?” “够,绝对够!” 邹望自地上爬起来,坐到了宁玦早就准备好的椅子上。 “那咱们先照这个八钱约一下,锡山有丁约合十二万,计得九十六万钱,即纹银六万两,火耗每两一钱,合银三千七百五十两,即锡山地丁银共计六万三千七百五十两。” “又有地亩合十五万顷,不问优劣均分下来,每百亩地约摊丁银六十八钱,即四两四钱银子。” 听到这个数,饶是邹望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百亩四两四钱。 光他们家这三十万亩地,今年便需要缴一万两千七百五十两白银,哪怕是只缴半年,也得近六千四百两银子。 “邹员外肉疼了?” “有点吧……” “锡山每六亩地就有一亩是你家的,你还有脸肉疼?!不然这银子你别缴了,我跟麦公公商量商量去。” 邹望登时便急了眼。 “佥宪!这玩笑开不得啊!我疼归疼,但这银子我没打算赖啊!” 宁玦这句话直接将邹望的冷汗给吓了出来。 这三十万亩地,至少有二十七万亩,都是邹望自那些贵人手里赖过来的。 麦福要是把邹望给拉黑了。 邹望就只能跟阎王爷聊天了。 宁玦抬起头看着身后的诸位粮商们问道:“这个数,我就是大致这么一估,届时按照田亩优劣定下来,应当还有些许出入,还望诸位海涵。” “佥宪折煞我等了。” 众人起身拱手,锡山摊丁入亩的银子,也就差不多定下来了。 随着这些粮商们的各回各家,关于锡山摊丁入亩的消息,也在这个县城里弥散开来。 赖了那些“贵人”田亩的粮商们自然不会有二话。 但“耕读传家”的缙绅们,可就不这么想了,刚一得到这个消息,便开始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一封封家书,以民间最快的速度送往京师,但凡是能在朝廷里说得上话的亲朋好友,都被这些人给动员了起来。 —— 西苑内。 殿阁内已然挤着二十余个账房、书吏。 拨动算盘珠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连嘉靖本人也亲自趴在书案前,眉头紧锁的打量着面前的一页页纸。 而在嘉靖的身后,黄锦正在念着通政司递送上来的奏本。 “……玦,恣肆妄为,未请阁部擅行新法,罪不容赦,叩请圣天子垂询。” 嘉靖的心思却似乎一点都没在那些奏本上,只是低声嘀咕道:“还有旁的吗?” “禀皇爷,都是参奏宁克终擅自摊丁入亩的。” 黄锦话音一落。 嘉靖而后便再没了声音,沉吟了许久之后,嘉靖这才开口道:“不报。” “喏。” “另外,告诉内阁的徐阶、严嵩,朕准备闭关一阵子,关于锡山试点的事,这些时日的奏本不必报朕,全都送去太子批复后即行便是。” 黄锦闻言一怔。 “啊?喏。” 这还是黄锦头一次见有人抱着算盘珠子闭关。 “太子没有旁的话说吗?” 黄锦低头道:“禀皇爷,没了。” “哦,太子想去南京是吧?”嘉靖随手捡起一双算盘一晃“哗啦”一声脆响后,算盘珠子全数归零。 黄锦先是一愣,而后低头道:“是,太子爷有奏,说是想去金陵谒孝陵,就是奏本臣忘取来了。” “净想着他那个宁师了。” “也好,我大明朝自宣宗皇帝后,已然没有太子去拜谒过孝陵了,太子年岁也大了,既已加冠,那便让太祖高皇帝也看看吧。” “待会将太子的奏本拿来,仪仗尽量从简,叫陆炳护太子南巡,莫要跟朕当年南巡时一样,太子身边没有陶神仙未卜先知了。” 对于朱载壡,嘉靖倒也没有那么多担心。 陆炳护持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原因是嘉靖压根就不用担心有人会拥立太子。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可比嘉靖激进多了,嘉靖好歹知道分寸。 至于刺杀。 嘉靖能护得了一时,终究护不了一世。 有些东西,学不会是坐不稳这个皇位的。 黄锦微微欠身而后道:“臣省得。” 嘉靖坐上龙椅,双眸微合,黄锦亦是识相的退出了殿阁。 不待黄锦退出殿阁,嘉靖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对了,太子身边那两个,叫甚来着?” 黄锦这才低头道:“禀皇爷,张居正张侍讲,高拱高侍讲。” “张居正行事孟浪,稍欠打磨,将高拱留下听用吧,需要用人时,朕不能一个人都找不到。” “喏。” —— 清宁宫。 听到黄锦口中的消息,朱载壡亦是不由得一脸愕然。 “殿下但讲无妨,袁侍讲被臣叫去司礼监了。” 朱载壡这才开口道:“父皇可有旁的旨意?只是命孤南巡吗?” 黄锦低头道:“目前没有。” 张居正径自上前躬身道:“陛下的意思是让张某陪殿下南巡,肃卿留在京师听用?” 高拱有些愤愤道:“就我一个想去江南的,偏偏就将留下我了?” 黄锦尴尬的笑了笑。 “是皇爷点名留下的高侍讲,先前高侍讲平息京师骚乱有功,想是陛下记住高侍讲了,过些时日,陛下可能还将江南的那些商贾召入京师,届时怕少不了高侍讲忙前忙后。” 高拱闻听此言,也只得作罢。 黄锦见自己在清宁宫,三人说话也没有那么方便,毕恭毕敬的从朱载壡手中接过奏本后便欠身道:“袁侍讲一时半会回不来,还请殿下宽心,臣告退。” “黄公公慢走。” 张居正将黄锦送走之后,折返殿中,朱载壡当即便开口问道:“张先生,伱怎么看?” “殿下勿忧,您忘了那日天坛兵变之后,陛下为何让殿下主持变法了吗?” “正待此时也。” 高拱亦是深以为意,低头道:“陛下之所以放权给殿下,那意思便是让殿下放开手脚,去江南大干一场,亦或是说,陛下觉得一个宁克终闹出的动静还不够,需要派您也一并去闹腾一下,只可惜高某不能陪着殿下一并南巡了。” “正是此理!” 张居正一脸兴奋的看着朱载壡。 显然两个年轻人已经对此番江南之行充满期寄。 “去江南看看也好,前些时日,司礼监还送了奏本上来,宁师竟也学会动手了。” “听说还是打的一位大儒,这江南到底是何等虎穴龙潭,才将文质彬彬的宁师给逼成了这样。” 也正是在各路人马弹劾宁玦的奏本递送京师的这段时间。 锡山第一次摊丁入亩也正式拉开帷幕。 能得到消息的缙绅终究是少数,绝大多数的中小地主,也是直到带着银子来到县衙之后,才发现今年便要摊丁入亩了。 (本章完) 第176章 锋芒毕露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吴东顺,你家有田三千零一十,上上田一千二百五十七,中上田二百一十……合计并摊七两一钱另加火耗,你带的这些银子共计少了七两八钱银子!” 带着银子来到县衙的吴财主如闻晴天霹雳一般。 “七两八钱银子?!三十石粮啊!我们全村拢共就缴四百石,你们让我家多缴三十石?!” 县衙门口的衙役笑嘻嘻的看着吴财主笑道:“吴老爷,您说笑了,是半年七两八钱,一年是十五两。” “朝廷不管百姓死活吗?!一亩地拢共就才产多少粮食?!” 那书吏疑惑的抬起头,看着吴财主问道:“吴老爷,您说的我们听不懂啊,这摊丁入亩……是让有田者缴,您家大业大的,总不至于连这点银子都拿不出来吧?” 吴财主一把将银子拍在书吏面前。 “就这些!衙门爱要不要!” 书吏兀自站在原地,笑盈盈的看着吴财主。 “吴老爷,您知道咆哮公堂,是什么罪过吗?” “县衙的秦县尊与我是故交!尔等……” 书吏这才轻声道:“吴老爷有所不知,秦县尊,已然被满门抄斩了,眼下咱锡山县令出缺,正等新老爷呢。” 吴财主的额头上渗出丝丝细汗。 “我如何不知道?!” “别说您了,我们也是宁佥宪回来才知晓的,东厂办的案,公函还没下来呢,总之,您一时半会见不到秦县尊了。” 吴财主喘着粗气,咬着牙道:“成,不就是摊丁入亩吗?!我缴!” “我加租不就得了?!每亩地再加七斤粮!告诉宁佥宪,将来逼反了锡山的佃户,他也是杀头的罪过!” 用不着吴财主说,不少的地主都是这么想的。 “先将这银子垫了,回家涨租去!” “逼反了佃户,大不了我等陪着宁佥宪一起完命就是了!” “……” 听到前衙地主们的叫骂声。 书吏快步跑进后衙。 “佥宪,这地主们都扬言要回去加租啊,这般以来,这些丁税不就又回到佃户身上了?” 宁玦看着那书吏却是笑道:“让他们加便是,人家的地,咱们管不着,持我的印信,去常州府城调两支马队过来,二百来号人便可。” “啊?咱们不是不管财主们加租吗?” “加租咱们管不着,备不住有人不只想加租。” 书吏不明白宁玦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得是拿了宁玦的印信奔赴常州府城。 —— 运河之上,三条体型稍大的运船溯运河南下。 每条船上都站满了披坚执锐的缇卫,大都督陆炳站在船头,统筹着船队行进。 “张先生,咱们在运河上还要走多久?” “南北两京,舟师行进需二十一日,再过半月应当便可抵金陵了。” “三千里运河,到处都是这样的漕工吗?” “是。” “是耕种苦,还是拉纤苦?” 张居正沉吟片刻之后才开口道:“禀殿下,都不苦。” “何也?” “佃户之苦,不在耕种,在输粮,漕工之苦,不在拉纤,在拖饷。” “摊丁入亩,孤能等,父皇能等,百姓还能等吗?” 朱载壡表情沉重,径自走进了船舱之中。 “宁师在锡山的摊丁入亩,能成,也必须要成,着南京麦公公竭力帮衬,早一日摊丁入亩,天下就能少饿死些生民。” “喏。” 张居正一欠身,而后便站到书案前去拟令去了。 —— 锡山县城。 不知多少个跟吴财主一般的中小地主,在县衙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割了一把肉,扭头便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人都还未进村,便欲遣长工进村。 “知会下去,每家每亩再加十斤租子!” “朝廷随便体恤百姓,但这地打祖爷爷那辈儿就是我家的,老子想定多少租便定多少租!” 长工眉头一蹙。 那长工本身也租佃了吴家几亩田,租子一加,他们自家也得跟着出血。 “老爷,加这么多租子,有点……” “慌甚?伱以为只有咱一家加租?我告诉你,方圆百里之内,决计不止我吴家一家加租!就这些租子,他们爱种不种,不种卷铺盖卷滚蛋!” 长工无奈的咬着牙叹了口气。 只得跳下车,朝着村中跑了过去。 当长工拎着铜锣出现在后浜村中时,几乎所有佃户的脸都拉了下来。 一亩地一年撑死不过五石粮。 加来加去,辛辛苦苦一整年。 佃户自己连三成都没剩下,其余的全都被地主给收了去了,哪个佃户想过这样的日子。 随着吴财主的牛车驶进村子,见到在村中愣神的佃户。 “都看我作甚?!这是朝廷下的令!” “你们家里没余粮,我吴家就能有余粮了吗?租子就这个价!给你们一宿时间,去四里八乡打听去!” “想种就种!不想种,那就卷铺盖卷滚蛋!后浜养不起你们这些大佛!” 吴财主的胸口不住的起伏着,而后便赶着牛车回到了自家。 想到那每年十几两银子,吴财主忍不住又肉疼了起来。 当天夜里,便有不计其数的佃户朝向四外打听去了。 而他们在离开后浜之后,遇上的却是同样迷惘来后浜村打听的佃户。 一行人就这么相顾无言。 直到天边泛起肚白,寅时五刻,晨钟响彻整个锡山。 县城外的一家五口,就这么现身在了入城的隘口处。 脸上挂着眼屎的兵卒,打着哈欠站在了木质的栅栏处,栅栏前旋即便响起了一个略带些许胆怯的声音。 “差爷,村里的租子太高了,能放我们进城去讨一条活路吗?我求您……” 那兵卒抬起头瞥了一眼,径自摆手道:“你过去便是了,腿长在你自己身上,还要老子抬你们去县城不是?” 老汉一家五口全都怔在了原地。 不敢置信的看着兵卒。 “当真能进城?不要路引?” “县衙前几日就发了函了,各处关隘,只做商队抽税之用,我们这隘,过些时日就要裁了。” 只是听着老汉的话,兵卒还是强打着精神思考了片刻。 “没路引,不出县应当没事。” “徭役都摊进田亩了,我们吃饱了撑得还拦你们作甚,真以为旁人乐意管你们不是?” 老汉闻言激动的热泪盈眶。 “哎,我们这就走了,不碍差爷眼。” 这是自有徭役两千年来以来头一次没有千百人的流民冲卡,佃户即可在县域内光明正大的自行活动。 因为没有了徭役,朝廷已然没有了将佃户束缚在土地上的原动力。 而这一点,对于整个历史的走向,远比那些税收要重要的多。 摊丁入亩之后,田赋、徭役成为了朝廷与地主、缙绅之间的直接博弈。 缙绅,再难挟民自重,无地的佃户,可以置身事外了。 那老汉过后,不计其数的佃户携家带口的拖着车朝着锡山县城的方向走去。 这种消息的扩散,只需要几日,便可以使得锡山人尽皆知。 他们虽然出行不便,但也知道县城里的一切并不那么美好,但至少也多了一条能走的路总归是一线希望。 那天夜里,躺在床上的吴财主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他家的三千亩地,从“你不种,有的是人抢着种”变成了“没人惜的种。” 吴家一家十余口,只得亲自赶着牛架着犁在田间地头耕种。 直到日上三竿,满头大汗的吴财主这才自梦中惊醒。 而吴家的院子里已然挤满了人。 吴财主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径自起身用凉水洗了把脸这才回过神来,而后大马金刀的走出院子。 看着面前的佃户,吃了口茶,这才开口道:“都想明白了?交不交租?” “吴老爷,我们想清楚了,这些锄头甚的都是吴家的,我们过来还一下,您也别提加租的事了,咱们今年就拉倒了。” 吴财主闻言一怔。 “那明年呢?!” “明年?明年我们不租了啊。” “不租你们吃甚?拿甚交田赋?!拿甚交……” 还没等吴财主说完,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摊丁入亩了。 他们没有地,什么都不用交了! 吴财主整个人登时便好似被捅了肺管子一般,激动的看着面前的佃户。 “那你们没有老子给你们开的路引,你们也是寸步……” “老爷,进城,不用路引了,只要在县衙挂了户就能在锡山内随便走。” “不可能!自古以来,何时天下不要路引过?你们看过几本书?想诈谁?!”吴财主有些惊慌的看着面前的佃户。 那几个佃户却依旧是笑盈盈的看着吴财主。 “老爷,朝廷说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村里的田跑不了,他们就不用费心管人了。” “实不相瞒,我们这也是看多年的交情,过来跟您说一声,省了你我麻烦,村里已经有不少人带着吴家的东西走了。” 吴财主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直到这一刻,摊丁入亩才真正的第一次露出了自己的刀刃。 这对于大明的缙绅地主来说,远比几两银子,几斤粮食要可怕的多。 地主的核心利益,从来不是朝廷要收多少租子。 而是佃户离开了这片土地,无法活命,难以支付沉重的徭役等等…… 换而言之,地主的核心利益是佃户对于他们手中土地的“人身依附关系”,他们籍此控制了这片土地上近九成的劳动力。 现在,缙绅通过加租将田赋转嫁给佃农的路径被切断了。 这些穷佃户们,有足够的底气选择不种地了。 吴财主的噩梦成真了。 无论再过多少年来看,一条鞭法都是一场里程碑式的变法,但这个意义并不在于鞭法本身,而是因为“一条鞭法”成为了历朝历代的变法之间那条泾渭分明的鸿沟。 在一条鞭法之前,所有关于农业的变法积极意义都在于农业本身。 在一条鞭法之后,所有关于农业的变法最根本积极意义都在于削弱了农户对于土地的“人身依附关系”从而向其他产业释放了劳动力。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只有一个。 ——货币化。 总之,在这一亩三分地上被禁锢了两千年的佃农们。 自由了。 (本章完) 第177章 不装了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都走了,谁种地啊……”吴财主的嘴唇变得铁青。 直到身后一个灰头土脸、长工打扮的年轻人满脸艳羡的看了一眼这些佃户。 吴财主面色陡然一沉。 “你看甚?!你是老爷我买回来的!老爷我有你的卖身契,伱卖给我吴家五年!” 那年轻人眼中的光芒顷刻消散。 吴财主的表情却是愈发狠厉起来。 只是那些曾经千依百顺的佃户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恭顺。 只当是吴财主在自家发癫。 扔下锄头之后,扭头便离开了吴家。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吴财主才骤然从地上爬了起来。 “咱家还剩下多少人?” 那年轻人低头道:“都走了,就剩我们八个签了卖身契的了。” “快进城去!看到有卖身的,统统买回来!多少银子都成!不论男女,只要能干活就成。” 吴财主怔了半晌。 “买不起啊……对啊,买多麻烦啊……带上家伙事,咱们先出去抢回些来便是了。” 秋收刚刚结束,在过些时日,便要秋耕去种麦了。 这个节骨眼上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今年这三千亩若是撂了荒,那才是真正要紧的大事。 “拿上家伙!把村里牲口都带上,碰见落单的先抢回来再说,我大明以农为本,谁误了朝廷的农时,谁便是大明的罪人!” “知会下去,不管是签了卖身契的还是留下的佃户,全都跟着老爷我出去抢去,为了陛下的皇粮,为了天下的太平!” 及至此时,这场诞生于朝堂之上的新旧党政。 所谓的新旧之法。 终于褪去了那些冠冕堂皇的辞藻。 以地主的核心利益为内核的旧法,将会直接与以释放劳动力为内核的新法产生直接碰撞。 秋耕像是一个紧箍咒一般锁在了锡山所有地主的头上。 整个锡山的地主,就好似是疯魔了一般,待到第二日中午,便有不少的地主出没在街头抓人了。 宁玦逼得太紧。 被抓住禁脔的地主们已经没有功夫去算这般折腾下来究竟合不合算。 他们只想赶紧找到人将麦种给播下去。 吴财主坐在牛车之上,在进县城的必经之路上蹲了不到片刻功夫,便径自从灌木丛中跳了出来。 “将这一家拿了,先带回村再说!” “喏!” 被按住的佃户一脸愕然的怒道:“县城距此不足四十里,你们敢劫官道,不怕朝廷怪罪吗?!” 吴财主双眼猩红的盯着面前的佃户怒道:“老爷我只知道太祖高皇帝有祖训,误农时者斩!我总不能看着我家这么多田就这么荒一季!” “拿了!” 几个长工一拥而上,只是还不待众人动身,身后便传来了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 “吴老爷好威名啊。” 吴财主一回头,这才发现宁玦骑在马上带着一支马队正在不远处盯着自己。 “大明律哪条说了,地主家的地种不过来了,可以当街抓人?” 走投无路的吴财主彻底忍不住了。 “宁克终!我*你*!” “你当真要把锡山的缙绅往绝路上逼吗?!” 宁玦却是压根就没搭理吴财主,反而是看向了那佃户。 “你想进城还是想跟他回村?你大胆说,我给你做主。” 那佃户几乎毫不犹豫的拎起了行囊站到了宁玦身后。 “佥宪,种地也不是不行,但……这老爷瞅着快疯了,不成……” “你放肆!”吴财主睚眦欲裂的盯着那佃户,使了个眼色,两名长工便径自上前,将那佃户给按倒在了地上。 那佃户登时便慌了神,在地上挣扎了起来,却压根就挣不脱两名长工的束缚。 “你想做什么?”宁玦静静的打量着这个吴财主。 “宁克终!这里可离我后浜村不到十里!这是老子地头!” “本官给你时间让你叫人。” “好,好,你等着,你等着!” 吴财主上前按住那佃户而后一脚踹在了一个长工的屁股上。 “去把邻村的几个老爷全都叫过来,让大家伙都评评理!” “喏!” 这些地主们不仅敢当街抓人,甚至从头到尾都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因为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天大地大,农时最大。 为了农时,就是天王老子,也得临机专断。 不多时,周围几个村已经忙的灰头土脸的地主便全都带着各自的家丁聚了过来。 见到来了人,吴财主也登时便来了精神。 “宁克终!你看见了吧!你看看你把我们锡山的乡亲们都折腾成甚模样了?!” 吴财主身后的地主们也个个夹枪带棒的朝着宁玦涌了过来。 “你们这是乱政!你姓宁的就不怕天子怪罪吗?!也就是太子年纪尚轻,跟着你胡闹,旁人不知道,我可知道!等陛下出关,就是你们这干酷吏的死期!” 听着这些地主的呵斥声,宁玦骑着马走到吴财主面前道:“说这么多废话作甚,你直说你放不放人吧。” “老子不放!” 吴财主话音未落,宁玦便已然抽出了腰间的雁翎刀,手起刀落便将刀插在了吴财主的前胸上。 直到倒入血泊的那一刻,吴财主的脸上还写满了不敢置信,连刚刚赶来的那几个地主也都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在了原地。 “宁玦!国朝慎杀,是谁给你的权力杀人?!” 周围地主当即便将宁玦一行人给围了起来。 宁玦随手在马背上蹭了蹭手上的血迹,径自高声道:“都听了!” “摊丁入亩乃是国策,上利朝廷,下利你们,推行不下去,本官就只能杀。” 宁玦语气一顿,继续道:“锡山县城,有六个城门,他吴东顺挂在西关,锡山还剩五个门,望各位老爷,慎之。” “你……你大胆!锡山何止六个缙绅,你还能……” 不待那地主说完,宁玦便径自打断道:“一圈挂满了,我就再挂第二圈,诸位谁想试,大可以继续抢佃户。” “将这吴东顺,拖回去。” “喏!” 宁玦的目光旋即便落到了那个方才被吴财主按倒的佃户身上。 “旁的我不敢说,在锡山县,你想种地便种地,想进城乞活便进城乞活,没有人敢动你。” 饶是如此,那佃户还是被身后的那几个地主吓的怔在原地。 “大胆往前走,我看谁敢动。” 宁玦扫视了一圈那些个地主,那些个地主却是个个汗毛倒竖。 随着吴财主的尸体被挂上西关,锡山发生的这一切,也好似长了腿一般向周围的苏州、松江、应天等府扩散开来。 大大小小的缙绅们已然到了“谈宁色变”的程度。 以至于周围几府,但凡是肯签卖身契的佃户身价都随之水涨船高。 这一切已经与那几两银子的地丁银关系不大了。 在这样下去,穷佃户们真的要被当成佛爷供起来了。 没有原本的三十年的明清鼎革与七十年反清复明的温水煮青蛙。 这些缙绅们就好似一只只被忽然扔进沸水的青蛙。 但凡是闻听此事的缙绅,都开始做起了奋起一跃的准备。 —— 随着朱载壡的船队距离江南越来越近,得知江南消息的速度也是愈来愈快了起来。 扬州漕运码头。 “臣弟载圳,拜见皇兄。” 宁玦南下不久,朱载圳便前往扬州就藩了,待船队驶至扬州,朱载圳也匆匆来到了扬州漕运码头迎谒皇兄。 这一次见面,朱载壡明显感觉到自己这个四弟明显变了不少。 “扬州住的可还习惯?” 朱载圳欲言又止。 “皇兄……” 不待朱载圳说完,朱载壡便轻拍了两下朱载圳的肩膀。 “我省得。” 扬州至关重要,眼下扬州有的是人盼着朱载圳无子国除。 朱载壡深吸了一口气,望着远处繁华的扬州城径自开口道:“吾弟可愿为朝廷效力乎?” “臣弟愿意!” “扬州武当行宫止马桥旁有昔日武宗皇帝南巡行宫,改做景王府,停了景王府,孤擅作主张,复了你景府三护卫,如何?” 朱载圳闻言双眸一亮。 “皇兄此话当真?” “当真。” 停了景王府,意味着将来有朝一日朱载圳还能回京师,不用一辈子住在扬州。 人是不可能不想家的,朱载圳生在京师,长在京师,这是扬州的繁华给不了朱载圳的。 对于朱载壡来说,大明的藩王早晚是要削的,只是眼下还需要宗亲帮衬,与其给朱载圳修一个华而不实的王府,不如直接将这笔银子用来给朱载圳招兵买马,把景王府变成大明在江南的一根定海神针。 待送走了朱载圳后,张居正这才凑到了朱载壡的身旁。 “殿下,锡山已然在摊丁入亩了,加给地主的佃租没有被转给佃农。” “详细说说。” “佃农没了徭役之担,缙绅加租加狠了便直接退租了,谁会傻呵呵的接着种,若是天下皆如此,摊丁入亩绝对乃三千年未有之德政,苍生有福了。” 朱载壡沉吟片刻,而后斩钉截铁道:“八百里加急报禀各府的宗亲,让他们厘田的速度再快一些。” “咱们快一日,百姓才能早一日出苦海啊。” 张居正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来了,只得唱喏行事。 就在张居正跟朱载壡两人拟完了诏书,差人将朱载壡的手令送往通政司之后,那份奏本却是扭头便被放到了陆炳的案头。 陆炳拎着笔在朱载壡的手令上提笔改了几个字,而后才长叹了口气。 “君父给我的差事是愈发的像当贼了。” 朱载壡的手令大致意思没有变化,只是被陆炳加上了“不择一切手段”六个字。 在各府厘田的宗亲身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逼着这些人,将整件事情往更血腥的方向推进。 这场为新法做准备的厘田,正在逐渐变味。 这一次,嘉靖并不像是为了让朱家宗人与士大夫反目。 而更像是在纯粹的想要将缙绅们逼到墙角。 (本章完) 第178章 奇技淫巧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在这场如火如荼摊丁入亩行动下,锡山县城内的百姓愈发多了起来。 前些时日还在招工的织场、铁匠铺一夜之间便招满了人手。 “掌柜的,给口饭吃就行!” “这各位乡亲,我不是那等铁石心肠的人物,可是我们店实在是要不了这么多的人手啊。” “邹家、华家的家业大些,不如诸位去那边碰碰运气?” “谢掌柜的引路。” “……” 宁玦走在锡山的街头,表情依旧凝重。 “官人,这锡山热闹了多好啊。” “都是为谋生,自然热闹,算了,你们逛吧,我回县衙一趟办些事。” 不待顾清弄开口,宁玦便将主仆二人扔在锡山街头,掉头回了锡山县衙。 锡山的情况,比宁玦想的还要紧迫。 整个锡山有丁十二万,算上家眷在三十万人上下。 但在此之前,只有三千多人生活在县城之中。 这逼仄的县城,自落成之日便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有如此多的人生活在城中,人多了,不少被人忽略的问题也就随之暴露了出来。 安全、卫生这些倒还是其次。 真正让宁玦担心的是,佃农倒是从那一亩三分地上释放出来了,锡山当真能消化得了如此之多的劳动力吗? 还不等宁玦派人去找,邹望、华麟祥等人便好似逃难一般躲入了锡山县衙。 “佥宪救命啊!” 看到这几个人,宁玦的脸色愈发的难看起来了。 “何事?” “佥宪,昨夜开始,我家门口便聚满了各乡逃难的佃户,这都拖家带口的过来了,就是说要来我家务工,有的竟是连工钱都不要,给口饭吃就成。” “那你还不乐疯了?” 邹望连连告饶道:“佥宪,您就饶了我吧,这能叫乐疯了吗,他们这么一闹,我家原来的伙计能乐意?” “没有老伙计去带着他们,他们一个月的工钱就算是再少我也是亏啊!” “再这么闹下去,都不用缙绅们动手,我家的伙计就快跟这些佃户打起来了。” 宁玦的眉头一紧,看着面前的这些商贾问道:“那你们能不能掏个实底儿,锡山的这些佃户,伱们究竟能募走多少?” 这件事其实已经不需要邹望他们说了。 但凡是他们能把这些佃户消化掉,谁能往这儿跑。 华麟祥、邹望两人对视了一眼,而后才开口道:“最多三成。” “那若是有些新玩意儿撑着呢?” 邹望闻言一怔。 “甚新玩意儿?” 宁玦朝着身后的衙役们使了个眼色,而后这些衙役才从身后抬出了一架织机。 邹望等人疑惑的蹙眉道:“这是……?” “邹员外家中亦有不少布行,会不识得此物?” 邹望苦笑道:“织机自然是认得,可这织机如何能解锡山之困?” “你试试便知道了。” 邹望径自上前,随手拨弄了两下。 这才发现这织梭上被装上了一个稍显粗糙的小弹簧,稍加拨弄便可自行回弹。 邹望怔在原地,惊讶的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佥宪妙手啊!” “此物名曰飞梭,赠与诸君,可能救锡山百姓于水火?就当是宁某拿这东西买的,可好?” 邹望低头道:“佥宪,这用了这玩意,咱们织场用的人手不就更少了吗?” “但你把成本压下来,不就可以吃下更大的市场了吗?整个江南的棉布市场,只供养你一家,难道还养不起?” 华麟祥赶忙道:“可棉布需要棉纱,这棉纱……” “都能卖到旁县去了,顺路再将棉纱采买回来便是了。” 华麟祥见状欲言又止,却被邹望一眼瞪了回去,邹望连声开口道:“我等不敢向佥宪保证,只能拿回去一试。” 宁玦朝着众人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邹望欢天喜地的跟几名商贾将织机搬上了马车。 “飞梭有了,棉纱的需求也能提上来了。” “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一脚踢倒纺纱机了吧。” 看着欢天喜地的邹望等人,宁玦不由得紧张的喃喃道:“都这样了,缙绅再不动手,这可就要工业革命了,到时候可就真没人给你们种地了。” —— 县衙外的马车上,华麟祥看着眼中只剩下飞梭的邹望开口道:“东湖,你这不是诓骗佥宪吗?你当真不怕佥宪怪罪?” 邹望小心翼翼的擦拭了一下飞梭,头都没抬一下。 “海月清高啊,这宝贝你难道不想要?” 华麟祥登时便没了话说。 “可这咱们如若募不了这么多人手,锡山出了岔子……” 不待华麟祥说完,邹望便开口道:“万一成了呢?” “成?东湖,你不会连这点账都算不过来了吧?即便是有了这织机又待如何?” “佥宪不都说了吗,卖到旁县去。” 华麟祥旋即开口道:“可百姓买衣裳的钱哪来的?最后还不是要从粮食上出?便宜卖了布,百姓就得抬起来粮价,这些人最后还是难糊口啊!” “那咱们就再把粮价压下去。” “咱们再把粮价压下去,那进城的佃户不就更多了?咱们连这点人都养不活啊!” 邹望一时语塞,因为他也发现了这里面的逻辑漏洞。 自己便宜卖,百姓开支增大,粮价就会上涨。 自己强行将粮价压下去,百姓辛苦种地连一身衣服都买不起,反而会有更多的百姓弃地进城,而不种地的人越多,粮价也便越难压。 “那咱们就再卖到外省?” 华麟祥一脸无语的看着邹望,邹望大手一挥打断道:“那咱们就直接卖到外番去就是了呗,朝廷顾湖广、蜀中百姓死活,还能吃饱了撑得去管那些倭人、棒子的死活?” “对,而且朝廷还正好要开海。” 华麟祥无奈的摇了摇头。 “东湖,你怎的还不明白,先前你可不是这般啊,这江南这般富庶,一亩地一年下来,撑死也就是五石粮,不是咱们卖的布便宜不便宜。” “而是粮价已经没法继续降了,再降粮价,种田的就要饿死了,外番死人倒是不关咱们的事,但外番人若是都饿死了,咱们的布就算是再便宜,能卖给谁啊?再说了,他们也不可能就傻愣愣的等着饿死啊!” 邹望一时语塞,把羊都薅死了,上哪长毛去。 “可这送上门的宝贝,咱们总不能再推出去吧?” “尽人事,听天命吧,麦公公给我来了信,说是撑不住了就去找他,天塌了有麦公公顶着呢,不慌。” 华麟祥闻言一怔。 “麦公公不是不想掺和?” 邹望神秘兮兮的低声道:“麦公公是全心尽王事,先前麦公公只是有难处罢了,这次不仅给我来了信,而且还告知我过些时日,陛下还要召见你我哩。” “东湖此话当真?” “麦公公亲笔所书,焉能有假?明君在位,你我的好日子就快到了,大胆放手去干便是了。” 原本华麟祥心中的顾虑被邹望的一席话彻底打散。 一众锡山商贾各自回家,不到一宿的时间便各自仿制出了自家的“飞梭”,只不过现实远比华麟祥跟邹望两人在马车上所设想的那般残酷。 那就是这些布压根就卖不动。 这些布,确实可以运到外县去。 只不过随着棉布价格的下跌,运费愈发明显提高了下来,最后的结果就是邹望跟外县本地的布商全都赚不到钱了。 哪怕是邹家派人走乡串村的去卖也没辙。 对于村中的百姓来说,但凡是我自己在家能倒腾出来的东西,只要不耽误穿,那就等于不要钱。 这破布再便宜,那终究也是需要花钱买的。 让糊口都难的人去买这些东西,无疑于痴人说梦。 偏偏这布又是穷人用不起,富人瞧不上。 到头来,这些布最后全都挤压在了锡山县城之中。 但一个新的悖论随之产生。 这些布只能卖给县城里的人,想要消化掉这些布,必须要县城里有足够多的人,而县城里的人越多,需要卖出去的布也就越多。 布多了,布商反而赚不到钱了。 不到几天的时间,这些刚刚被仿制出来的“飞梭”便被锡山的商户们给弃置在了家中。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唯有束之高阁。 只不过当宁玦走在锡山街头时,街上讨生计的佃户明显的少了不少。 而每天排在邹家、华家等大家外面报名帮工的佃户却是与日俱增。 邹来鹏一脸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一切。 “哥,那飞梭不是不赚钱吗?” “对啊。” “那咱家哪缺这么多人啊?” “飞梭是赚不着这么多钱,但咱爹会吹啊!” “旁人觉得这是飞梭招来的这些人手不就得了,这人多,莫被旁人知晓坏了爹的大事,赶紧去背书吧。” 邹来鹏被自己的兄长塞回了房中读书。 而锡山发生的这一切,已然成了普天之下所有缙绅们的噩梦。 穷佃户们不仅能选择不种地了。 这些商贾还贴心的给他们提供了活路,甚至听闻过得还比以前还好! 后浜村中。 吴家的一群孝子贤孙这会更是连布都见不得了。 “将这破布都撤了!都是这些奇技淫巧将我吴家害成这般模样!” “谁规定出殡一定要用布的!给老子换麻的!” 几个吴家的长辈望着散落一地的白布亦是不由得老泪纵横。 “陛下啊!您就开开眼吧!人去织布了,难不成就能不吃粮了?” “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水是有源的,树是有根的,再荒诞的话,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都有其一定的合理性。 并不一定仅仅是鼠目寸光亦或是无知。 反而是需要顾虑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人,无论是从事何等工作,都不可能不吃粮,而一个人最多就是种这么多亩地,一亩地最多就是产这么些粮。 锡山的这场鞭法,俨然已经成了不少人眼中的洪水猛兽,他们之中有受限于自身局限性的正直之士,亦有自身利益受损的缙绅。 他们的声音正在逐渐合流从而汇聚成两个简单到极致的字。 住手! (本章完) 第179章 神说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有了朱载壡的手令,各府厘田的朱家人愈发激进了起来。 与各地缙绅的矛盾愈发尖锐。 但这些宗亲背后站着的终究是朝廷。 被缙绅打死的宗亲愈来愈少,被宗亲逼死的缙绅却是愈来愈多。 甚至有不少的朱家人,甚至于直接对不少缙绅敲诈勒索了起来。 当年朱元璋用了二十年时间才厘清天下田亩,即便是原本历史上的张居正,也用了三年时间才将田亩厘清。 而眼下这些宗亲,分明就是准备今年事今年毕,准备赶紧厘完了田回家了。 厘田愈紧,却又向这些缙绅们透露出了另一个信号。 朝廷明年就想在天下摊丁入亩! 一封封家书、劾疏汇总向了南北两京,而后在这两京的权贵之间快速流传,最后成为这些权贵们发往各自家乡的家书。 锡山发生的这一切,已然开始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扩散开来。 天下缙绅哗然,而决定锡山命运的京师,虽有议论,但跟锡山发生的一切比起来,仍旧是平静的有些过头了。 当然。 通政司弹劾宁玦的奏章没有一日停止过,只是嘉靖“闭关”了,这些奏本全都默认“不报”了而已。 嘉靖躲在西苑,一切的压力全都顶到了内阁的两只老狐狸的身上。 拦轿上书的,戳着脊梁骨骂的,哀求徐阶、严嵩去找嘉靖出关的声音全都砸到了两个老头身上。 “别扔鸡蛋了!这鸡蛋都还没臭呢,你们这不是糟蹋粮食吗!” 严世蕃朝着家门外喊了一嗓子,扭头朝着厅堂中跑去。 “爹,我总觉得哪怪怪的。” 严嵩却好似老僧入定一般,坐在厅堂之中。 严世蕃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示意左右的家仆退下,这才试探性的看向自己老爹问道:“爹,我看这局势怕是不太对劲。” 严嵩这才开口道:“如何?” “家里又来信了,今年家里的粮价不太对,按说秋收完,粮价都应当下跌。” 严嵩微微颔首道:“家里粮价涨了?” “涨了,信上说就没跌过。” “这事怕是不太寻常。” “说说你的看法。” 严世蕃闻言一喜,赶忙道:“爹,无恒产者无恒心,自古以来,把天下闹得天翻地覆的,可都不是那些半分地都没有的佃农。” “摊丁入亩,佃户无外乎就是将田退租入城去了。” “但那些自家有几亩地的农户跑不了啊!” 严嵩深吸了一口气,悠悠道:“你什么意思?” “这怕是有不少人在准备逼反那些小民了……” 严世蕃话音未落“啪”的一声,严嵩手中的茶盏便砸碎在了严世蕃的面前。 “终于忍不住了?终于知道跟伱爹我说这些了?你爹我等你说这些屁话等了七八日了!” 严世蕃愕然的看着自己老爹。 “爹!您料到了?可儿子没说错啊!” “放屁!太祖高皇帝就是什么都没有的佃农!” “可上下几千年,不就出了一个太祖高皇帝吗?古往今来,哪一次不是本来有地的农户先将自家产业赔个干净,因而心生怨气,搅的天下大乱的!” 严世蕃没有说错。 锡山的佃户提桶跑路之后,各村的地主旋即便将矛头对准了仅比佃户略强一点的半自耕农。 他们手中有地,所以他们走不了。 而他们手中的地,又不足以支撑他们生活。 不少地租正在逐渐朝着半自耕农头上转嫁。 锡山之外的缙绅,在得知锡山的情况之后,也已然在磨起了刀。 砍不了佃农,那就砍半自耕农。 自古以来,比起本就一贫如洗的佃农,反而是这些其实看上去还算可以的自耕农才是真正的造反主力。 天下之难,莫过于由奢入俭。 佃农,穷惯了,反倒没有那么大的落差。 “所以你就跟着动起歪心思了?你也想跟着去抬粮价?” 严世蕃低头道:“爹,若是天下真的乱了,粮食,金银,那才是真正的硬通货啊!” “那你知道他们为何要抬高粮价?!” “我知道啊!无外乎就是提前把粮价抬到极致,攒到明年摊丁鞭法时一波打下来,逼得那些农户家破人亡,等人造反呗。” 严嵩径自气的径自起身,压低了声音有些颤抖的低声道:“你这不还没糊涂吗?连你都能知道的事情,陛下能想不到?” “爹,万一呢!” 严嵩咬着牙低声道:“没有那个万一!” 听到自己老爹的话,严世蕃径自站在了原地。 严嵩这才开口道:“即便是有那个万一,严家一切也是朱家给的。” 听到严嵩的话,严世蕃忍不住都露出了些许笑意。 “爹,这话您自己信吗?” “不信又能如何?你以为严家还是小门小户吗?这些事,严家不能干,也干不了。” 许久之后,严嵩这才道:“严家要那点冲锋在前的蝇头小利没有用,真有什么事,等到大局定了再动手,对严家来说也不迟。” “爹……那咱家的窑口那边总能……” 不待严世蕃继续开口,严嵩当即便对外怒喝道:“来人!” “将严世蕃腿给打断了,让他老老实实在家消停两天!” 严嵩话音刚落,两个生面孔的家丁径自闯进厅堂,一把便架住了严世蕃。 “哎,你们真敢打不是?爹,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那你这些日也不能出门了,老实读圣人书去!连个进士都考不中,当真是把严家的脸都丢干净了。” 同样的事情,几乎在这些金字塔尖的“贵人”家中统统上演了一遍。 只不过每家做出的选择都各不相同。 江西瓷器甲天下,严家真正下金蛋的母鸡并不是那些田产,而是散布在江西各府的窑口。 而徐家下金蛋的母鸡,自然也不是那两万亩田,而是徐家在松江的织场,邹家最大的产业之所以是粮食,亦是因为江南最大的布商,乃是华亭徐阁老。 徐阶、严嵩是朝廷重臣,自然不会,也没有必要冒着风险去干抬高粮价逼反自耕农的勾当。 但趁着佃户弃田出走,弄些便宜劳力来自家干活的胆子徐阶还是有的。 不仅有。 而且很大。 —— “……儿臣奏请仿锡山例,明岁摊丁、鞭法并行,夏粮、秋赋入京时限各顺延一月,即秋赋三月之前入京,夏粮九月之前入京。” 黄锦念完朱载壡的奏本之后。 嘉靖这才开口道:“送内阁。” 变法看似是朱载壡做主,实则朱载壡的每一份奏本都会先送到西苑,经嘉靖把关之后,再决定“何时”呈送内阁。 但凡是内阁能看到的朱载壡的奏本,全都得到嘉靖首肯的。 只不过这一次黄锦的眉头却是一紧。 “皇爷,这奏本是七日前发出的,太子爷派人八百里加急回来追这奏本了,锡山试点似是出事了。” 嘉靖仍旧是没有半点迟疑的说道:“送内阁。” 黄锦低头道:“喏。” 及至此时,侍立一旁的张佐低头道:“皇爷,东厂有报。” “如何?” “湖广、四川、江西三省解运漕粮的船队都相继到金陵了,都说今年粮价不正,有人怕是已经动起来了。” 嘉靖坐在蒲团笑道:“刀都抵到后腰了,再不动,朕就得想想是不是朕无理取闹了。” “东厂再忙些,各省都派几个人盯着,再把各省历年的食货志都调出来,查查往年粮价,看看能不能画个杠出来。” “喏。” 嘉靖径自起身,看向了黄锦。 “各府宗人可有奏报?” 黄锦低头翻找出一摞奏本而后道:“沈府、代府、晋府、楚府都立了军令状,明岁夏收之前,能完成厘田。” “各府进度如何?” “眼下都在一半以上了,若是如此算下去,应当勉强来得及。” 嘉靖闻言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而后看着黄锦随口问道:“这些事先不管,先前朕让你去兵部调的账都算清楚了?” “禀皇爷,算清楚了,九边各镇大同、宣府二镇欠饷最少,多数只欠六到八个月。” “其次是延绥、辽东两镇,欠饷多在一年以上,宁夏、固原、甘肃三镇,欠饷已在五年左右,京营,京营……” 不待黄锦说完,嘉靖微微颔首。 “知道了,告诉陆炳,火候差不多了,让他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实在撑不住跟太子摊牌也成。” “喏。” 京营的饷银就不用黄锦通报了,京营究竟欠了多少饷,嘉靖比谁都清楚。 摊丁入亩或许时候未到。 但摊丁入亩真的是一个能捅缙绅肺管子的好东西。 尤其是锡山佃农弃地而去之后。 朝上还能坐得住的人已然不多了。 嘉靖并不关心摊丁入亩能不能真的成。 够唬人就够了。 —— 又数日。 最初宁玦的设想是,自己把飞梭交给邹望,邹望有了更低的成本,可以去其余府县采买棉纱,用更低的成本先把其余州县的棉布市场夺过来,而后用江南的市场养活锡山的百姓。 等到全大明摊丁入亩推开之后,大明的工业革命也就差不多可以井喷了。 只不过很快事情的发展便超出了宁玦的意料。 邹家、华家的人是越招越多了。 各处码头上的船倒是多了不少。 每日倒是多了不少船跟商队在往外走,但大部分船都是夜里走的,既不像是在往外运棉布,亦不像是在往锡山运棉纱,旁人凡是问及起来,都说是在赶路。 锡山的这些大家就好似是一只只貔貅在“吃人”一般。 人都去哪了? 意识到情况不对劲的宁玦,直接带兵再次围了众香堂。 直到邹望见到怒不可遏的宁玦时一脸愕然。 “佥宪,我又哪得罪您了?” “你问我?锡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打算装到甚时候?!那么多人,你都弄到哪去了?” 邹望被宁玦顶住,一时语塞。 “这,这自然是在我邹家的织场里啊。” “放你*的屁,你织场招了这么多人,运出锡山的布一船都没多,运来锡山的棉纱也一船都没多,你邹东湖雇了这么多人,是都拉回家里当佛爷供起来了吗?!” 邹望语无伦次的看着宁玦。 “佥宪,你,我,这,我要是说我都留着准备贩出洋了,您信吗……?” “你凭空变出来的棉纱是吧?” “到底怎么回事?!” 宁玦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而后一县衙书吏勒紧缰绳在众香堂外高声道:“禀佥宪,南京来人了。” 听到“南京”两个字,被宁玦擒住的邹望这才松了口气。 宁玦一回头,这才看到的却是那个跟在胥吏身后,骑在马上风尘仆仆的张居正。 “宁兄!” “张叔大?!” “锡山的事是你跟太子折腾出来的?!” 张居正径自跳下马来,稽首行礼。 “宁兄,兹事体大,还是随我速回金陵吧。” 看到张居正的这副模样,宁玦也大致猜到了结果。 锡山的摊丁入亩,大抵是失败了。 张居正没有带着宁玦去金陵,而是直接到了金陵近郊的一处普通村庄之中。 只不过这村庄的管事却是一个老太监。 显然这里是天家在江南的一处皇庄,这样的庄子,在江南还有不少。 老太监带着宁玦与张居正直奔田间,宁玦这才从田间见到了朱载壡。 只不过宁玦看到的却是在田间地头不计其数操着锡山口音的佃农。 锡山寻常村镇,每家需田二十亩,在这庄子里,每户人家只耕种六亩上下,这个数字,在免除徭役、地租等开支之外,不过就是刚好可以养活这些佃农罢了。 邹望把人都弄这儿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载壡听到宁玦的声音,有些悲怆的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身后的冯保。 冯保捧着账本低头道:“宁佥宪,殿下命奴婢算了江南每亩地丰年、灾年的产出,摊丁入亩,怕是漏下大事了。” “何事?” “锡山入城佃户算上家小,约合八万人上下。” “每丁每月需粮两石,方可养活一家五口,纵合口织之工,每月每丁需开粮一百五十斤,口织则需支粮七十斤以上,方能养活五口之家……” “别念账了,说结果。” “这八万人,锡山需每年至少要拿四十万石粮食供养才能保证他们不至于被饿死,佥宪,锡山要么养不起这么多丁口,要么就是没有足够的人手耕田啊!” 简而言之,这不是土地兼并的问题。 根子上还是生产力的问题。 听着冯保的话,宁玦意识到了一个客观唯心主义的错误。 摊丁入亩、蒸汽机都是结果,而不是原因。 不是紫禁城里坐着一个梳着辫子的神说了一句要有摊丁入亩,天下就有了摊丁入亩。 更不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洋神,盯着被蒸汽顶起的茶壶盖说了一句要有蒸汽机,天下便有了蒸汽机。 之所以有摊丁入亩,是因为美洲作物输入中原,从而降低了供养一个劳动力所需要的劳动力成本。 是因为被逼的走投无路的佃户逃进城里去之后发现自己饿不死了,而后逃走的佃户越来越多,清廷发现自己已经不能靠长腿的人头收到足够的地丁银了,所以才有了摊丁入亩。 蒸汽机亦是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中后期为了摆脱水力资源季节性差异的必然产物。 这一切从来不是神说要有。 而是人需要有。 宁玦试图成为一个神,最终被人打败了。 “那锡山试点便失败了啊,你们上报啊!” 宁玦话音未落,朱载壡便骤然开口道:“可是锡山试点不能失败。” 听到朱载壡嘴里的这句话。 宁玦心中一股无名之火登时便冒了出来。 “为何不能失败?!朝廷既然试点不就是怕失败吗?!” “可是朝堂之上,有多少人在等着用此事构陷宁师,构陷新法……” 闻听此言,宁玦彻底忍不住,一脚便将朱载壡踹进了满是泥泞的农田之中。 “TM的,老子忍你很久了你不知道?!” 张居正、陆炳甚至于管理皇庄的老太监,还有趴在泥泞中的朱载壡,全一脸懵逼。 大明朝开国一百八十年,有打同僚的,从来没听说有人敢动手打太子的! 别说是臣下了,就算是皇帝稍微动一下太子,都得有人上奏本劝两句。 就在将朱载壡踹进农田之后,宁玦也跟着跳进了泥泞之中。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出了问题,不想着解决问题,为什么要来遮掩?” “遮掩来遮掩去,最后把摊丁入亩这四个字弄脏了,后人真的需要摊丁入亩了怎么办?!” 被宁玦按在泥泞中的朱载壡先是一怔,而后亦是跟着怒不可遏了起来。 “孤没错!大明还有万里海疆,朝廷开海在即,朝廷还可以去外面买粮!百姓总能找到一条活路,总比现在强啊!孤但凡是准了你在江南摊丁入亩,就从没想过有回头路!大不了我们变的慢些!” “你知道大明有多少人吗?你以为亿兆生民只是一个数字吗?不远万里九死一生去出海,难道就为了弄几斤粮食回来成全你的丰功伟业吗?舟师的命就不是命了?即便是买回来粮,百姓吃得起吗?!” 两人就这么你一拳我一脚的打着,原本在田埂上的张居正也跟着跳了下来。 “宁兄……” 张居正话音未落,宁玦便一拳抡了上来。 “还有你,张居正!” “你还神童呢?太子不省事,你也陪着他胡闹,我就不明白了,就TM认个错,有这么难吗?” 张居正自幼读书,哪里受过这个,宁玦一拳下来,张居正整个人便重新跌进了田中。 宁玦越打越气。 先前是公,而后是私。 锡山变法败了就是败了,老子把命赔给他们啊! 先前那么多次就差一点就回家了,想到这里,宁玦心中的火气更盛了起来。 直到陆炳也跟着跳进田中,将宁玦三人拉开。 宁玦这才喘着粗气,趴在了泥泞之中。 “宁克终,够了!” “陆都督别拉他,孤尚有余力,既然议事,那便议个痛快。” 陆炳一脸无语。 没听说过有这么议事的! 陆炳径自从袖中抽出圣旨,掸了掸圣旨上的泥污。 “陛下有秘旨。” 田间热络的空气几乎在一瞬间凝滞。 饶是宁玦亦是跟着抬起头来不敢置信的看着陆炳。 “真有秘旨?!” 陆炳一脸无奈的看着三人。 “克终不信可以待返京之后问陛下。” 本来陆炳还是想在装会的,谁成想直接就打起来了。 就是早年间上朝也没这么热闹的啊! “太子即刻赴孝陵,谒陵思过,孝陵卫并锦衣卫随驾护持。” “侍讲学士张居正,不能察君之过,下诏狱。” “应天巡视、佥都御史宁玦,擅作主张,下诏狱。” 三人登时便怔在了田间。 这就结束了? 朱载壡挣扎着从泥泞里拔出腿,高声道:“陆都督,新法不能废啊!” “殿下,君父的旨意是您先去谒陵,等陛下说您可以谒完陵了,您在进城。” 直到被锦衣卫从泥泞里拔出来之后,宁玦才稍稍回过味儿来。 这老道士怕是从一开始就没在乎过什么摊丁入亩。 这货自打掉钱眼里之后就一直没爬上来! 看着被各自塞上马车的三人,陆炳这才松了口气。 而听闻三人动手的麦福也才姗姗来迟。 “陆都督,殿下无恙否?” 陆炳苦笑道:“两个书生,能掀起甚风浪,让殿下冷静些也好。” “可这诏狱……张侍讲跟宁佥宪怕是去不得,若是走漏了消息你我吃罪是小,误了皇爷事大啊。” 陆炳深吸了一口气悠悠道:“诏狱古来无定所,圣旨所在,即是诏狱,一并先关到孝陵去得了。” “善。” “麦公公,太子爷谒陵去了,可这出戏,还得咱俩接着往下唱啊。” “既有旨意,那咱家听都督吩咐,南京全城,竭力配合。” 陆炳等的就是这句话,旋即开口道:“自即日起,安置锡山流民的皇庄许进不许出,有锦衣卫把守各口。” “至于邹望那边还请麦公公黜陟,之后矫太子令的罪过就由陆某一肩担之了。” “有劳陆都督了。” 朱载壡的奏本还在一如往常的向京师递送。 朝廷向外界表露出来信息,仍旧是准备一意孤行明岁即会摊丁入亩。 而锡山那边,邹望也真的留下来了三成佃户,也就是两万余人的织工扩建了自家的织场,随着采买棉纱跟运出棉布的船只愈来愈多,锡山也渐像了那么一会事。 —— 押送宁玦、张居正前往孝陵的马车上。 蓬头垢面的两人被扔在了同一辆马车中。 顶着乌眼青的张居正不解的看着宁玦问道:“宁兄,这如何就大打出手了啊?” “忍不住了。” “那你对太子动手也是忍不住了?” “对啊!” “那你为何不打陆都督?” “我打不过他啊。” 张居正默然,只有赶车的锦衣卫却是险些笑出声。 (本章完) 第180章 京师米贵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张居正、宁玦连同朱载壡,被陆炳一股脑的塞进了孝陵。 之所以在孝陵,是因为孝陵卫是明代诸多卫所之中的一股清流,并不是因为孝陵卫有多强的战斗力,而是因为孝陵卫忠。 孝陵卫几乎是大明所有卫所之中,最忠的一支部队。 昔日朱棣渡江之时,孝陵卫为南军前锋全军覆没,而后至永乐朝复置。 及至清军渡江,金陵举城皆降,独孝陵一卫不降,力战殉国。 随着马车一路行进,钟山也逐渐出现在众人眼中。 孝陵卫仅存的两千人,把守钟山各处隘口,囚车刚一到下马坊,两名甲士便拦在马车前高声道:“武官至此下马,文官至此下车!” 驾车的锦衣卫愕然道:“囚车也下吗?” 两名甲士显然被锦衣卫的这句话给干懵了。 “囚……圣旨上说了吗?” “没说啊。” “没说就是得下!” “方才太子爷都是走进去的!” 锦衣卫一脸无奈的看了一眼车上的两人。 “二位,咱们下车吧。” 张居正兴高采烈地跳下马车,倏然道:“嘉靖廿八年秋,罪臣张居正谒我太祖高皇帝之孝陵,罪臣……” “别说骚话了,赶紧往里走吧,待会赶不上吃饭了。” 不待张居正说完,宁玦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大步流星的朝着神道上走去。 押送两人的军士亦不由得笑道:“这位宁佥宪倒是豁达,还是头一次见蹲诏狱这般积极的。” 宁玦望着远处孝陵的宝顶随口道: “我才蹲几天,这不还有在这蹲了一百多……” 不待宁玦说完,张居正便捂住了宁玦的嘴。 一路上,张居正均是毕恭毕敬,每至一处,皆稽首躬身。 而两人则是被陆炳安置在了孝陵内的神宫监内,待宁玦跟张居正两人来到神宫监时,朱载壡已然命人备好了酒菜。 对于狗皮膏药似的朱载壡,泥地里打了个滚出来又赶了这么远路的宁玦也顾不得许多了,坐下便抱着碗筷吃了起来。 朱载壡青着左眼,张居正青着右眼,就这么看着宁玦坐在神宫监的小厨房里大快朵颐。 “宁师大半年没见,刚一见面竟是给了孤一拳。” 显然朱载壡明显对宁玦的这一顿胖揍很是不满。 宁玦大口咀嚼着饭菜愠道:“你去锡山村子里看一看,佃户那日子都过成什么样了,官吏动不动苦一苦百姓,担个骂名就委屈的不得了了。” “他们怎么就不想着苦一苦自己,让百姓担一担骂名呢?” 见宁玦火气又起,张居正赶忙岔开话题道:“若是太祖高皇帝在,应当能有救民于水火之法吧。” 不待朱载壡开口,宁玦扒拉着碗筷不屑道:“算了吧,太祖高皇帝要是能出来,还有功夫去管百姓?肯定是先去挖坟。” 二人愕然道:“太祖刨谁的坟?” “英宗的裕陵跟孝宗的泰陵指定跑不了。” “没准还得提前把你爹给埋进去。” 神宫监内沉寂半晌。 许久之后,回过神来的朱载壡这才开口道:“两位先生,这摊丁入亩总不能这般半途而废吧,咱们得接着想办法啊!” 张居正沉吟许久。 “除非粮食能亩产十石,或者找一种干得多挑费少的农具。” 听到张居正的话,宁玦险些一口米喷到张居正的脸上。 因为张居正说的这个农具,宁玦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找还是其次,找到这种粮食,你又怎么能让百姓相信它真的能产那么多粮食,去弃了自家祖传的稻种换成这样的粮食,即便是有朝廷居中调度,也是需要时间的,十年,五年?天下又大变矣。” “那农具呢?” “叔大,农具说的太含蓄了,甚干得多,挑费少啊,伱直接说抓批人来干活不就完了吗?” 张居正有些惭愧的低下头,这个念头确实曾经在张居正的脑海里闪过一下。 只不过很快便被张居正放弃了。 固然有华夷之辩,但东方跟西方最大的不同还是东方从一开始就是认为所有人都是人,只是开化程度有所不同。 只要是人,就会造反。 即便是不把他定义成人,真饿极了还是能拎着锄头跟你打成一片。 “宁师能提及摊丁入亩,应当能有些应对之策吧?” 朱载壡将最后的希望全都放到了宁玦身上。 宁玦愕然的看着面前两人:“你们看我干嘛?我但凡是能有办法,锡山试点能成最后这样?” “我只能告诉你们,能用的法子我全都用了,没辙。” 朱载壡跟张居正两人目光旋即暗淡了下去。 只有宁玦丝毫不慌。 摊丁入亩,十有八九一时半会是弄不出来了。 锡山搞出这么大动静试点还败了,嘉靖就算是想遮掩也遮掩不住,没有人真有把黑变成白,白变成黑的本事,这一波必死无疑。 而经这么一折腾,张居正跟朱载壡应当会分外注意最近传入中原的新作物。 美洲作物终究太过逆天,并不一定要等到全大明都种满土豆、玉米才能推行摊丁入亩。 清代土豆的亩产就已经到水稻的十倍左右了。 也就是说,哪怕是只有二十分之一的土地种植土豆,也等于是多出了现在半壁江山的粮食。 真的天天啃土豆,谁遭得住。 大明此行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 守备厅内,只有邹望、麦福、陆炳三人。 “邹员外,先前锡山的事,得亏宁佥宪发现及时,你险些坏了皇爷大事,你可知晓?” 邹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的该死啊!小的已然派人去采买棉纱了,眼下任凭是谁来了,也看不出端倪。” 宁玦看出问题之后,邹望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便派人出去买棉纱了。 这玩意又放不坏,什么时候用都成,邹家本身也有织场,大不了事后慢慢消化便是了。 “产出那边也得装的像些!” “是,已然跟汪船主那边说好了,正好我邹家要出一批货,夹着往外出,我邹家就算是多跑几趟空船,也定然替陛下将这个戏台子搭起来。” 麦福这才示意一旁的小内侍将邹望搀起来。 “陆都督,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咱们到底要拖到甚时候?” 陆炳坐在官帽椅上闭目养神道:“等陛下诏令吧,这些我也说不好,只是我估计最晚应当不会超过明夏。” 麦福稍加盘算了一会,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好在皇家在江南的皇庄足够多,这年月各村子本就是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除非出了像锡山那样的大事,跟外界倒也没有什么接触,把这几万人藏个半年光景应当是能藏住。 时间再长可就不好说了。 “这样的话咱家着织造局颁个诏,对外就说今年织造的事多,绝了这几个村子年关走亲访友便是了。” 陆炳微微颔首,麦福这才看向邹望笑道:“邹员外,陛下降旨了,诏你跟华海月、阮良臣入京过年哩。” 邹望眼前陡然一亮。 “公公此话当真?” 虽然早就听闻此事,但当邹望真的看到面前的手谕时,依旧不由得激动万分。 邹望这些商户,就是打死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见到嘉靖。 甭说邹望了,自打壬寅年之后,不少进士直到外放,一辈子都没见过嘉靖本人一次。 “咱家焉敢矫诏,家里的事情吩咐好了莫出乱子,早些入京去便是了。” “这就是天子诏书啊!麦公公放心,小的回家之后便将这手谕裱起来,不愧是天子手书,帝王之气,遥隔千里小的都嗅着了。” 麦福忍俊道:“君父修玄,这不是帝王之气,是仙气。” 邹望连连点头。 “是仙气,小的凡夫俗子,认不得许多。” 千里之外,司礼监内,就在邹望吹捧嘉靖“手谕”时,站在书案前替嘉靖草诏的黄锦也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邹望走后,麦福这才看着陆炳开口道:“陆都督,先前我出去看了一眼,见过年关粮价涨的,就从来没见过涨的这么凶的,再这么涨下去,金陵可就要头一次在平年开仓卖粮抑粮价了。” “到时候这个仓咱们开还是不开啊?” “该开就开,也刚好装的像些,也好让城中的百姓吃些平价粮……只可惜苦了明年春闱的举子们啊。” “举子们吃不饱,明年不就更热闹了吗?” 陆炳、麦福两人相视一笑。 京师街头的书生愈发的多了起来。 其中不少人也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科举。 只是今年的春闱,注定不太平。 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京师的粮价平日里就贵,更何况是今年这个时节。 就在年三十的那一夜,嘉靖遣使代祭七陵之时,正阳门外,五个身形瘦削的书生,径自倒在了雪地之中。 一个头戴大帽,身着青色圆领袍,举人打扮的中年人目睹了这一幕。 下意识的便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饼子朝着那五人跑了过去。 “几位兄台这是怎的了?入京之前,老父母不是已然凑足了盘缠吗?” 一股带着琼州口音的官话扑面而来。 倒在地上饿的眼冒金星的举人却是径自将头扭到了一旁。 “京师米贵,我,我要吃平价米……” 那琼州举人闻言小心翼翼的收起手中的饼子,鄙夷的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五人。 “原来是饿的轻。” (本章完) 第181章 水西安氏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又是一年年关,宫中年复一年的祭祀,依制,严嵩是已然不能入宫了。 严嵩仍旧是悄悄的来到了西苑之中。 “臣严嵩,拜见陛下。” 精舍中的嘉靖有些慵懒的开口道:“严阁老不必多礼,若非有要紧之事,严阁老也断不至于在这等时候入宫。” 黄锦为严嵩搬来一张圆凳。 严嵩低头坐下,这才从袖中抽出奏本道:“陛下,这是先前太子递送阁部的手令。” “说是明夏便要在大明推行摊丁入亩。” “老臣已然与徐子升票拟过了,只是老臣以为,此事还需再请示陛下。” 严嵩知道朱载壡的手令但凡是能送到内阁,就说明这不仅仅是太子的意思,而且还是嘉靖的意思。 但严嵩还是来了,有些事情光靠默契是办不成的,更何况是此等大事。 “可是太子在南京出变故了?” “殿下上承英质,睿断果决,自是没有乱子,只是经锡山这么一搅,还有厘田的事情在前面逼着,南畿还未生事,其余诸省也闻风而动了。” “严阁老是想说粮价涨了吧?” “陛下圣见,已然不用远域,即便是京师,米价也已远异于常年。” 粮价上涨也并不是因为所有的缙绅都知晓了锡山的事情。 毕竟在这个年代,消息闭塞才是常态,更多小地方的缙绅,只是从厘田的宗人口中得知了明年要行鞭法的事情。 这些平日里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只会算计佃农的缙绅们,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鞭法之后夏粮秋赋所有农户集中卖粮之事就是搞钱的好时机。 提前买入粮食积蓄弹药,待到夏粮折银时一并砸出去,将粮价砸下来的操作,方圆几百里内只要有一个缙绅琢磨明白了,便会呼朋唤友的一并行事。 参与的缙绅越多,夏收时的粮价也就越低,大家伙赚的也就越多。 严嵩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嘉靖,而后低声道:“依臣所见,此事恐非寻常一二世家之力可为之。” 真正能让严嵩担心的是嘉靖做了战略误判。 “他们若当真有此等本事,我大明亡国有日矣。” 听到嘉靖这么说,严嵩悬着的心也就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陛下英断。” 只做自己该做的,提醒完了嘉靖,严嵩旋即便起身告辞。 同时严嵩也彻底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必须把严世蕃在家里关好。 严嵩走后,黄锦这才从嘉靖的耳边说道:“皇爷,城里的举子们怕是要闹起来了。” “他们闹甚?” “他们……嫌京师米贵。” 嘉靖随手将高拱署名的奏本放下,而后笑道:“不就是想要粮食吗?” “朕再帮他们一把,八百里加急知会粮价过甚诸省,照常开仓,平价售粮,包括京师。” “喏。” —— 岁岁新桃换旧符,城中百姓喜迎新春之时,入京赶考的举子们心中的不满却是愈发高涨了起来。 嘉靖二十九年,内阁签发的第一道令便是朱载壡的那道手令,朝廷厘田,就是要摊丁入亩。 悬在百官及天下缙绅头上的最后一块大石彻底落地。 就在那道令发出之后,京师的粮价便再次应声而涨。 武举日夜习武还没什么反应,反倒是文举的举子们撑不住了。 不少人眼冒金星的举子聚在国子监外,趴在地上读着书。 国子司业林庭机闻讯当即便命家仆带着酒菜赶到了国子监。 众举子闻听是林家的酒菜,这才纷纷从地上爬起来吃了几口。 林庭机站在国子监外痛心疾首道:“依祖制,家贫举子,当由本县摊派里甲正役,全县百姓均摊入京之盘缠,汝等缘何沦落至此?” “司教,范文正公曰先天下之忧而忧,现城中百姓无有田产,非此高价之粮而不得食,我等力薄,唯有同饥。” 举子入京考试,一般是自寻住处。 若是实在困难的,可以去文庙或是国子监寻求帮助。 国子监外的人群中却有一人举着书本,一边啃着饼子一边读着书。 在一众饿的眼冒金星的人中,正常进食的反倒成了异类。 林庭机径自上前。 “那举子又是为何食饼不与百姓同饥?” 听到林庭机的话,那举子这才起身道:“禀司教,学生自幼愚钝,实在是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甚?” “今日米贵,诸君与百姓同饥。” “他日米贱,谷贱则伤农,诸君难道又要与百姓同贫吗?” 此话一出,国子监外碗筷碰撞的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中年举人的身上。 异类永远是被人排斥的。 方才坐在那中年举人身旁的举子也主动跟那中年举人划清了界限。 “海刚峰,圣贤书何时是这样跟你说的?朝廷此时便是应当平价售仓中之粮免百姓饥寒,待谷贱之时再补今日之亏空以抬粮价遗富于民,此太祖高皇帝之所以广设仓储之故也!” 海瑞不置一言。 林庭机却是开口道:“海……刚峰,我觉得你这位同年说的有道理,难道你不这么觉得?” 海瑞被林庭机这么一问。 心中的火气再也遮掩不住的怦然而出,朝着林庭机一拱手道:“回禀司教,太祖高皇帝之所以广设仓储,字字清楚明白,乃是所为丰年补仓,灾年赈灾。” “今岁既无天灾,那这粮价便是人祸,开仓售粮有何用?” “即便是开仓售了平价粮,无外乎就是给蠹虫以可乘之机,籍此良机搬空朝廷之仓禀耳!” 林庭机的面色一沉。 “伱在说甚人祸?” “司教难道不知道天下是谁人在囤粮吗?若是此时售粮,岂非正称了奸人之心,以朝廷之仓储,为夏收之时其压低粮价摇旗呐喊了吗?” 进京的这一路上,海瑞看的清清楚楚,眼下粮价高,那是因为现在买粮的人压根就不是百姓,而是各地的缙绅。 朝廷若是真的把粮价压下来了,无外乎就是帮着缙绅降低囤粮的成本罢了。 这是天下缙绅对厘田的反击。 现在朝廷放出去平抑粮价的粮,最后都会在夏收时被人一口气全砸出来。 想到这里,海瑞不由得摇了摇头冷笑道:“等到他们将粮价砸下来时,朝廷再跟着去补仓,如此这般又与跟贼直接分赃又有何异?” 国子监外鸦雀无声。 短短几句话,海瑞便让这一科大半的同年彻底记住了他的名字。 只有林庭机站在原地,脸色变得有些异样的喃喃道:“像,太像了。” 刚外放一个宁玦。 又来一个海刚峰。 这老天爷是存心不想让这朝廷消停啊! 海瑞话音未落。 国子监外的所有人便清楚的听到了街头传来了铜锣声。 “陛下明诏,各省仓禀并京通各仓,一并开仓放粮,解民饥困!” 在国子监外的一众举人无不弹冠相庆。 只有海瑞的面色愈发的难看。 —— 就在京师举子弹冠相庆,祝贺正义再次战胜邪恶时。 在蓟州镇的一座卫城中,百余根烟囱已然冒起了黑烟。 中原古来缺银,故此自祖龙一扫六合便铸方孔钱以供民用。 及至两宋时,两宋繁荣的商品经济,彻底挖空了江西最后一批富铜矿,因而民间因缺少货币,故此催生出了名叫“交子”的货币。 元、明两朝,皆曾想过以钞代钱。 究其原因,无外乎就是缺银少铜。 但翻开史书不难发现,在明末的白银输入下,最后接盘的清廷,忽然就不缺白银了。 最离谱的是,清廷也并不缺铜铸钱。 因为非常简单,明正统十三年,王振执意派兵南征麓川,将麓川的文字、语言、文明全部杀到绝种,彻底改变了大明西南土司的格局。 而后便是大量的汉人涌入云南,随之而来最直接的后果便是,滇铜横空出世,至清代时,滇铜年产量峰值为一千三百万斤,仅乌蒙一府(即后世昭通)所产之铜便占了天下铜产的六成,只是碍于钱禁与成西南土司威胁,终明一朝始终未曾大规模开采滇铜。 而这一切,至嘉靖朝时,发生了一个鲜明的变化。 嘉靖七年,有明一朝,汉化最彻底,所谓最贤的西南土司,王世贞眼中大明十七个家产过五十万两之一的土司安万铨借袭其兄世职水西宣慰使。 自嘉靖七年至安万铨病逝的嘉靖四十一年,是明代开采滇铜的唯一窗口期。 因为安万铨有大把的产业在蜀中、湖广,处于朝廷的直接控制之下。 一个铜匠擦着额头上的大汗跑到了高拱的面前。 “侍讲,让弟兄们都歇歇吧,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日夜的高温,烤的那铜匠的面色通红。 一只只装满嘉靖通宝的木箱被搬到高拱的面前。 高拱的眼睛却都没有眨一下。 仍旧是面色凝重的盯着面前的一座座铜炉低声道:“人歇炉不歇,缺了人便去中军都督府找镇虏伯调,三个月之内,陛下要铸的铜钱,必须如期交付!” 铜匠们松了口气,低声唱喏后,旋即便带着众人下去休憩了。 西苑内,裹着大氅的嘉靖登高遥望东南方向。 既是蓟州,也是江南。 “朕可从来没说过鞭法一定要计税为银啊。” (本章完) 第182章 撞门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摊丁入亩就好似是锁在天下缙绅头顶的一个金箍。 这里面藏着缙绅真正恐惧的东西。 让佃户摆脱他们束缚的东西。 那些在朝中有些人脉,能了解到锡山情况的,最是恐惧。 即便是那些中小地主,也敏锐的察觉到了夏收之时,粮价存在的必然波动。 这是一场嘉靖做庄与天下缙绅进行的一场豪赌。 宁玦、朱载壡、张居正、高拱、新法,都是嘉靖逼缙绅上桌下注的棋子。 不出嘉靖所料,京师、北畿的几处粮仓,几乎往外放多少粮,便会被人收走多少粮。 朝野上下,只有严家、徐家没有跟着搅合。 内阁值庐。 看着淡定自若的严嵩,徐阶终于坐不住了。 “严阁老,你我共辅朝政,理应同进攻退,您为何……” 严嵩有些疑惑的抬起头看着徐阶问道:“子升,老夫何时撇下你自己逃了啊?” 徐阶压低了嗓音低声道:“严阁老,城外的粮价,你看着难道不吓人吗?我可是已然有好几宿都没睡着觉了。” “嗐,伱早说啊,我这有个安神汤的方子,你回去照方抓药,我保你徐子升一觉到天明。” 说着,严嵩便朝着兜里去摸药方了。 一边摸嘴上还在念叨着:“这人上了年纪,就得多用汤药调理着。” 看着严嵩装傻的模样,徐阶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严阁老!我不是睡不着觉!我是怕哪天你我一睡不起啊!” 严嵩在兜里翻找着药方的手旋即便停了下来,而后叹了口气道:“我这个年纪的人,早就看开了,一睡不起,无灾无痛的去了,那便是福气,子升岁数也大了,这些事早晚也得看开,不然早晚把自己吓死。” 徐阶被严嵩绕的嘴角一抽一抽的。 你严嵩今年七十一了。 老子可才五十! “您老就给我交个实底,外面这些事,君父究竟知晓不知晓?” 严嵩似乎是很乐意看到徐阶这幅模样,只是笑盈盈的答道:“咱们作为臣下的,焉能擅自揣测上意?” 值庐内沉默了许久之后,徐阶这才看着严嵩说道:“严阁老,恩荣宴后,有小臣商议着要伏阙一次,不少同僚皆欲同去,您……?” 这是徐阶最后一个办法。 用严嵩对这件事的态度揣测一下严嵩究竟探到了什么口风。 只见徐阶却见严嵩笑盈盈的看着自己道:“老夫身为外廷首揆,自当为外廷表率,都这把年纪了,能跟后生们一并热血一次,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严嵩就好似老年旅游团一般,一脸都是去看热闹的样子,就好似不在这朝堂之中一般。 徐阶闻言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这会你想起来你是外廷首揆了? 天子杀夏言的时候你怎么没想着呢?! 随着天下粮价的走向愈发诡异,都是粮商出身的邹望三人也是明显察觉到了不对劲。 自打天下有粮商这个行当以来,从来都是丰年谷贱,灾年谷贵,哪怕是改朝换代也走不出这个定数。 随着他们在京师见到的人越来越多。 这三人的情绪愈发心惊胆战了起来。 因为他们明显能感觉到,不管是六部九卿,还是入京春闱的举子,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些许杀气。 “东湖,我怎么觉得这情况不太对啊。” “不成咱们回,回,回家吧……” 华麟祥也没想到进京之后,见到的却是这样的场景。 这三人也是自诩见过大场面的,但是当他们真的来到朝堂上时,他们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气场都被压制住了。 邹望低头道:“小阁老那边递过帖子了吗?” “别提了,压根就没有人见咱们,天天在礼部被人当猴耍,这京师可不止一两个人想要咱们的命呢……” 直到这会,这三人才稍稍回过味儿来,别是天子压不住这些贵人。 想拿自己哥仨当昔日的桂萼、张孚敬使吧? “东湖,依我看,实在不成,咱们便给黄公公塞些银子,起码能让咱们先见一面君父也好啊。” 粮乃国之根本。 粮价这般波动下去,早晚是要动摇国本的。 三人这会甚至都已经有些后悔贸贸然的吞了这些贵人的田产了。 若是大明真有个三长两短,邹望不敢继续往下想。 “今夜我这便派人去黄家一趟,无论如何也得找一日让咱们仨见陛下一面。” —— 明制,恩荣宴与礼部举行,而在礼部正对面的中军都督府,则是同年武举的鹰扬宴。 天子本应携朝中重臣与新科进士们同饮。 只不过自壬寅年后,嘉靖连上朝的兴趣都没有了,更别说在这儿吃吃喝喝了。 鹰扬宴上一群武夫喝多之后比武的比武,较量的较量,好不热闹。 而一路之隔的恩荣宴上的文举进士们却个个都好似来出殡的一般,个个苦大仇深。 直到那些武夫都筋疲力尽准备散场之时,一声清晰的摔杯之声传来。 “诸位同年!国事维艰!天下的缙绅都在等着夏收之时敲剥百姓,你我焉能坐视不管?!” 只见王世贞径自站上凳子,朝着面前的文进士们高声叫嚷了起来。 对面鹰扬宴上,原本不少已经迈出去腿的武进士纷纷将腿收了回来,其中自然就有戚继光。 身着进士巾服,王世贞的故交徐学谟亦是振臂附和道:“万世瞻仰,在此一举,有不力争者,共击之!” “定公,这是……?” 戚继光一脸愕然的看向了身后的徐延德。 醉眼朦胧的徐延德打了个酒嗝而后道:“伏阙撼门,习惯就好,午门年年都得闹几回。” 一众武进士不由得均是摇了摇头。 恩荣宴上除了严嵩的那几个门生一直在打酱油似的附和之外,唯有一人坐在角落里巍然不动。 “海刚峰,你难道不想为天下百姓讨个公道吗?!” 海瑞抬头道:“自然是想。” 闻听这一科最不合群的海瑞都开口了,王世贞心中的顾虑彻底一扫而空。 对于这些士大夫来说,这不是一次进谏。 而是一次摊牌。 京师那诡异到极致的粮价便是他们的底气所在。 这一次他们没有打算止步于午门,而是准备直接闯进西苑去面圣。 只有做好了让天下大乱的准备。 才能让嘉靖坐下来跟他们好好的谈一谈。 陛下,您也不想您朱家的天下大乱吧? 只不过现实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残酷的多。 因为迎接他们的依旧是午门那仨紧闭着大门的门洞。 高忠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百无聊赖的对身旁的缇卫问道:“这是今年第一回,记下来。” “喏。” 而后高忠才看向了严嵩笑道:“哟,严阁老,您来了,皇爷有旨赐座。” 严嵩朝着徐阶嘿嘿一笑,而后便一屁股坐在了高忠搬来的板凳上。 看到这一幕的徐阶的心登时便凉了半截。 不是徐阶没有想到,看到严嵩在内阁时那副无所谓的态度时,徐阶就已然猜到了嘉靖有所准备了。 只是徐阶不愿意相信。 因为这是天下士大夫竭尽全力的一击了。 都闹到这个程度了嘉靖还不在乎? 还是孝宗皇帝好啊。 徐阶叹了口气,而后便仿佛一个随扈一般站在了严嵩的身后,一起注视起了面前的新科进士们。 无论如何,徐阶还是以自保为首要目的。 但这一次次失败,导致清流在朝堂上的声音越来越小,清流弱了,也就是他徐阶弱了。 在徐阶站到严嵩身后的那一刻,王世贞想徐阶投来了一缕理解的目光。 毕竟换成王世贞在徐阶这个位子上,他也会这么选。 “鹰犬!直说吧,今日这门,你开是不开?” 高忠睡眼朦胧的看着王世贞道:“瞧您这话说的,当然是不开啊。” “那用忠臣的血可能撞开这天阙之门?” 还没等高忠回过神来,王世贞便已然朝着午门撞了过来。 —— 五凤楼上,嘉靖正眯着眼聚精会神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啧啧啧,黄锦看见没,真撞了。” “皇爷说笑了,咱们大明的先生们这点骨气倒是有的。” “若是让旁人见了,还真以为这帮人都是忠臣了。” “……” 主仆二人一问一答,就仿佛是这件事完全与他们无关一般。 王世贞怒目圆睁的一头撞在了午门的朱门之上。 鲜血也随之溅了出来。 只不过想就这么轻而易举的撞死还是有些困难,王世贞也只是撞晕了过去。 毕竟撞门也是一门学问,因为头骨肯定是靠自己撞不裂的,撞墙撞死实际上是把脖子撞断了。 这样一来,发力的方向以及被撞物体的材质相当重要。 宫门只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而后便没了声响。 在嘉靖主仆二人身后跪着的,则是邹望、阮弼、华麟祥三人。 王世贞红着眼撞门的模样,他们仨能记一辈子。 只是面前这位“君父”的模样更让他们印象深刻。 因为凭他们在史书上读来的故事。 能像看斗蛐蛐一样看着大臣撞门死谏的,一般是南朝那一系列里的亡国之君。 而更可怕的则是嘉靖的手里真的还有底牌。 都闹成这样了,还有底牌,这是一帮什么妖孽啊! 就在五凤楼上五人吃瓜时,嘉靖亲眼看到一个身着进士巾服的中年人,径自走到了人群的另一侧。 找了一处空旷之地跪倒朗声道:“学生赐同进士出身,庚戌科三甲第二百名,户部观政进士海瑞,有本启奏!” “海瑞,你为何不与元美他们一起伏阙?” 海瑞高声道:“禀徐阁老,因为学生不是奏罢摊丁入亩,而是奏请君父,疾行摊丁入亩,罢售平价之粮,免百姓之饥寒,以全圣君之名!” 徐学谟搀着晕倒在地的王世贞指着海瑞怒道:“海刚峰!你这是治陛下为桀纣!是要陛下做昏君吗?” “陛下若是听了尔等之谗言,那才是千古未有之昏君,摊丁入亩的问题究竟在何处,诸君可能说的出口?” “这有何不能说!锡山弃地之佃农何止万千,若天下皆如此,谁来耕种,粮乃国之根本……” “锡山佃农少了徭役,为何还要弃田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难道锡山的佃农都是傻子吗?!” 午门外一片死寂。 不论是高忠还是嘉靖都被海瑞的这一本给奏懵了。 要不是海瑞长得老成。 嘉靖还以为是宁玦逃狱回京了。 (本章完) 第183章 账本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朝廷免了佃户的徭役,缙绅又把徭役加给了佃户。 凡是见过地主收租子的人,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到。 但这些话是不能在朝廷说出口的。 饶是徐学谟,也被海瑞顶的哑口无言。 海瑞这才继续道:“既然摊丁入亩没有毛病,那朝廷便不能因噎废食,既然是德政,找出病根以根治便是,何故朝令而夕改,失信于民?” 看着海瑞的模样,严嵩朝着身后的徐阶轻声笑道:“子升,我大明朝人才济济啊。” 徐阶愕然。 不待徐阶开口,严嵩的眼神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徐阶的心中登时便油然而生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子升,这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 “严阁老此话何意?” 徐阶话音未落,严嵩便已然从身后的圆凳上站起身来,怜悯的看了一眼晕倒在地的王世贞,而后便径自跪倒在了王世贞身旁。 “君父有君父的难处,但老臣以为,拳拳之心不可负,这些人,终究还是念着朝廷,忠于陛下的,烦请高公公通禀一声,老臣严嵩,跪请圣垂。” 严嵩这么稍微一动,便将海瑞方才那几句话给压了下去。 语罢,严嵩还不忘看了一眼徐阶。 “子升,愣着作甚?你我身为阁臣,自当做百官表率啊。” 不是我干什么你徐阶就跟着干什么吗? 说伏阙我就伏阙。 你跟吧。 严嵩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便集中到了徐阶的身上。 “严阁老……” 最懵逼的就是高忠了,好好的小凳子坐着,这么怎么说跳反就跳反了? 严嵩已然猜到了嘉靖的意图,无外乎就是想让这帮贵人觉得自己已然胜券在握了,好放开手脚去给新政使绊子。 那最能让这帮人得意忘形的事情,莫过于自己跳反。 事后嘉靖的刀落到他们头上了,回过味了也对严嵩没什么损失。 反正这帮人对自己的好感度也没有下降空间了。 但严嵩能这么搅,徐阶不能。 因为这群人就是徐阶的基本盘。 严嵩这么一跪,那些伏阙的士大夫连今日是为什么事来的都快忘了,所有人都齐刷刷的看向了徐阶。 徐阶就这么被严嵩架到了火上。 纠结了许久之后,徐阶最终还是顶着众人的目光闭上了眼睛。 挨两天骂跟挨一辈子骂徐阶还是分得清楚的。 看着杵在原地当稻草人的徐阶,严嵩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 而后便径自带着百官跪请了起来。 “恩师,您!” 徐学谟不敢置信的看向了徐阶。 在这些清流们眼里,徐阶已然背叛了他们。 只有徐阶自己知道。 自己这是被嘉靖跟严嵩给联手禁言了。 在这件事出结果之前,不论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听得进去了。 五凤楼上,看到这一幕的嘉靖脸上的笑意亦是愈发浓郁了起来。 “徐阁老跟严嵩一比,终究是嫩了些啊。” 看完了午门之外的大戏,嘉靖这才看向了身后已然呆立原地的三人。 “行了,那些账,拿回去好好看瞧一番吧。” 邹望三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道:“臣下领命。” 待邹望哥仨走后,嘉靖的脸上的笑容这才逐渐消失。 “这三个人,你怎的看?” 黄锦微微颔首道:“皇爷,臣正纳闷呢,这等样人怎就成了天下巨富。” 午门下的清流还在哭请,嘉靖的注意力却早已不在他们身上了。 “怯者必贪。” “士宦之怯,则贪其名。” “小民之怯,则贪其身。” “商贾之怯,则贪其利。” “今日他们初入朝堂有多胆怯,他日为搏一时之利便有多贪。” 语罢嘉靖最后瞥了一眼午门外的百官。 “让张佐去出一趟外差,拿着朕的手令去一趟蓟州,找高拱提二十五万锭铜钱,先去甘肃,由西向东发,先将甘肃、宁夏、固原、延绥四镇的军饷发了,叫张佐回京之后再去内阁补诏。” “再给各府都发一封信,自即日起,各府采买所需,皆用铜钱。” 黄锦欠身唱喏。 明制一锭五千文。 给西北四镇发军饷的事情这么大动静的事情,嘉靖也没指望能瞒过徐阶。 但经严嵩在午门这么一搅合,眼下这帮人的注意力早就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 一直以来,严嵩都是以文官叛徒、天子佞幸的形象示人。 眼下严嵩跳反,无外乎就是告诉百官帝党内讧了。 严嵩要“反正”了! 如此一来,徐阶的行为也就很好解释了。 就是皇帝在利用徐阶清算严嵩。 —— 严嵩“反正”的消息再次成为了邸报上的大热门。 内阁首辅严嵩带头伏阙的消息,经由一道道邸抄扩散开来。 及至此时,两京一十三省真正有了那么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 缙绅们都在等嘉靖最后的选择。 而就在邸报南下的同时,麦福在接到京师的诏令之后,亦是带着几摞账本来到了孝陵。 “太子爷,这是皇爷命臣带来给您观瞧的,皇爷教殿下好生琢磨。” 朱载壡一脸迷茫的接过奏本。 “正德十六年,金陵米价十一钱一石。” “嘉靖七年,金陵麦价九钱一石。” “……” 待到嘉靖二十八年之后,更是连每个月的粮价都被标注了出来。 朱载壡蹙着眉低头道:“这是京师的粮价?” “张先生,这有甚好看的?” 张居正亦是端着账目观瞧许久。 “宁兄,宁兄!” 躺在角落里的宁玦睡眼朦胧的从床榻上坐起来。 “是要砍头了吗?!” “宁兄,别想着砍头了,这是陛下命麦公公送来的账本,你看看可有端倪?” “我不是说了等砍头的时候再叫我吗?” 张居正一脸无语。 宁玦这才起身,百无聊赖的瞥了一眼张居正递过来的账本,而后便推到了一旁。 “这不就是粮价吗?你们连这都看不出来?” 张居正苦笑道:“宁兄,你都睡了这么久了,还是好生看一看吧,听麦公公的语气,这账本似乎跟新法有关。” “新法?新法肯定跟粮价有关啊。” 张居正无言以对,新法确实跟粮价有关,但仅仅如此,也不至于让麦福辛苦出城一趟,还让朱载壡好生感悟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宁玦还是起身盯着账本查看了许久。 这才一本正经的抬起头。 “这就是粮价!” “可为何自从咱们被关进孝陵之后,金陵粮价涨的这么厉害?” 张居正这才开口道:“难不成是这些时日粮价上涨的事情?我听不少孝陵卫的校尉说俸禄越来越不禁花了……” 宁玦随手将手中账本丢出去,只是在张居正说完之后,宁玦旋即便警惕了起来。 “不对,这不是粮价……” 朱载壡跟张居正闻言一怔。 “不是粮价,那是甚?” 宁玦重新捡起账本,声音有些颤抖的低声道:“这账本得倒过来看。” “倒过来看?” 朱载壡下意识的将账本倒了过来。 “倒过来也是什么也没有啊……” 不待朱载壡看完,宁玦便一把夺过了朱载壡手中的账本,双眼猩红的激动道:“这TM压根就不是金陵粮价的账!” “这是金陵银价的账!” “从一开始你爹眼里就只有东南缙绅的银子。” 宁玦最后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两人愕然道:“天子这是要借新法,做空银价。” 最后,宁玦在张居正跟朱载壡两人注视下。 将金陵的银价画了一个折线图出来。 虽然宁玦没有想明白嘉靖的套例方式是什么。 但从这个走向上不难看出来。 东南的缙绅们上钩了。 而且这个钩咬的很死,就差最后一哆嗦了。 “何为做空?” “就是踩低银价以获利。” “可陛下如此行事,如何套现?” 张居正不是商人,一时半会亦难接受这个思维方式。 “我也不知道,但天子一定是找到了套利方式,才会搞出这么大动静来的。” 朱载壡在一旁疑惑道:“可是这些缙绅若是不卖粮,银价不就低不下去了吗?” 宁玦无奈的摇了摇头。 “缙绅已然吃了这么多粮食了,吐与不吐,还由得他们吗?” 这年头没什么期货合约交易,再多的粮食不过就是一张凭证。 那些粮食都是实打实的堆在缙绅们家里的。 要么吐出来。 要么自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家产发霉腐烂。 京师徽国文公祠。 书房里的邹望、华麟祥、阮弼三人在书案前盯着账本已然不知道看了几个时辰。 直到双腿麻木,四肢冰凉。 最后,还是华麟祥最先支撑不住,旋即瘫坐在了地上。 只不过华麟祥却仍旧不敢置信的看着书案。 “东湖,良臣,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难,难不成鞭法是为了计税为铜?” 阮弼绞尽脑汁也就只能想到这一个法子。 邹望却是愕然道:“倘如是这么简单,陛下还这么折腾银价作甚?” 他们看出了嘉靖的意图。 他们也不知道嘉靖最后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赚这一笔钱。 但他们知道,这笔钱如果真被嘉靖给赚了。 意味着他们半生经商经验的幻灭。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西南、西北、东南等各个方向的锦衣卫探马都在以最快的速度向京师上报。 两京一十三省的粮价正在下跌。 缙绅们,开始买入白银了! (本章完) 第184章 鞭法的终极形态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几乎就是麦叶变黄的那一刻。 各省、府、县的粮价便应声大跌。 缙绅们看着自家早已堆满溢出的粮仓,面色无不愈发阴鸷。 朝廷执意变法。 那就怨不得我们再逼出一个朱重八了。 “十日前一石粮还能卖十一钱,今日怎的只剩六钱了?” “要么说咱大明朝日子好呢,粮食就是这么便宜,都是圣上之功啊!” “……” 城中的百姓自然是欣喜不已。 只不过京城外的佃农却没有那般好运了。 婚期将近的陈虎推着独轮车带着自家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粮站在村中地主的家门外,恍惚许久。 “四钱银子一石,今儿个是这个价,赶明儿可就不知道了。” 毗邻京师,托唱报馆的缘故,不少农户也知晓了朝廷鞭法要收银子。 今日省一顿,明日省一碗,这才从牙缝里抠出来了几斤粮。 当他们推着粮食来到地主家外时,听到的却是粮价跌甚一日的声音。 “咋不直接明抢?!” “爱卖不卖,实话告诉你们,过些时日,等夏麦下来,这价还得更低!” 陈虎鼓着腮帮子扭头便推着独轮车离开了地主家。 因为这里毗邻京师,终究是比旁的地方要强一些,直接进城,少一批中间商赚差价,多少还会好些。 京师城门口,五城兵马司的军士低着头摆手道:“进去吧,这点粮不课税。” “头儿,这粮为啥不课税?” “就因为这时节百姓能拿进城卖的粮,都是过年都没舍得吃的粮。” “就因为他们卖了这粮得的银钱,最后还是为了缴朝廷的田赋。” 巡城御史们不约而同的默许了守城兵丁的这种行为。 贵人们恨不得这些百姓直接推着小车把粮卖到紫禁城里。 只不过这一幕在五城兵马司的军士们眼里,却又是一幅画面。 这车上装的不是一麻袋一麻袋的粮。 而是城外农户心中的怨气。 京师尚且如此。 天下又能有几个京师。 更多的农户还是将粮食存回了家中,但凡是上了些年纪的老农都能清楚的感觉到,一场围绕他们家中这点余粮的狩猎又开始了。 —— “谷贱伤农啊!” 值庐中的严嵩一脸悲怆的叹了口气。 九卿之中唯有徐阶的脸色最是悲怆。 因为徐阶知道,严嵩这是在学他平日里的模样。 “这新法,若再如这般变下去,鞭法都要变成残民一条鞭了!” 徐阶就好似是在照一面没品味的镜子一般。 “子升!你再不开口,可要连老夫都要坐不住了!” “陕西布政使急报,连长安的粮价都跌下来了,这是有人要借着鞭法,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了!” 见徐阶沉默不语。 严嵩不由得有些兴致阑珊,最后大手一拍高声道:“也罢,子升既然不管,那此事便由老夫来管!” 而后严嵩径自起身,将乌纱帽戴到了头上。 丁汝夔愕然的看向严嵩问道:“严阁老往何处去?” “去敲景阳钟,召百官入朝,今日无论如何,老夫也要带诸位见到陛下。” 严嵩一走。 所有人的目光便看向了徐阶。 只见徐阶径自低头自闭,不置一言。 被严嵩跟嘉靖这番折腾下来,徐阶心中的那点心思已然消磨了大半。 严嵩离了内阁值庐,却是直奔了司礼监去请示黄锦,看看能不能敲两下景阳钟。 不到两刻钟后。 紫禁城中,钟声大作。 在声声浑厚的钟声中,各衙署的百官以及各自在家中翘班的官员亦是上马的上马,入宫的入宫。 所有人都知道。 今天无论在宫中议出了什么结果。 都将直接影响到大明朝的国运。 这是一场注定名垂青史的奏对。 一件件绣禽织兽的官袍自午门而入。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在奉天门的方向亦是早已被人封死,似是在准备着什么庆典。 官员们在无逸殿外聚集,而后在严嵩的带领下,个个手持朝笏,朝着嘉靖的精舍走去,临行前不少人还不忘鄙夷的看了一眼徐阶。 只有徐阶一肚子的委屈,不知向谁诉说。 “臣内阁首辅严嵩,跪请陛下垂询!” “臣兵部丁汝夔。” “臣户部夏邦谟。” “……” 精舍内,依旧是那二十几个账房。 拨弄算盘的声音却已然比往日小了不少。 这些账房在做最后的估算。 “启禀陛下,如行新法,三年内或可全纾国朝之困,只是此事尚无先例……” 嘉靖微微颔首。 “罢了,能算到这个程度,也可以了。” 恰逢此时,黄锦径自从殿外走入。 “皇爷,严阁老那边已然准备的差不多了,咱们?” 嘉靖随手指了指不远处早已装裱好的圣旨。 “来的刚好,去代朕宣旨罢。” “喏。” 黄锦带着三个小黄门毕恭毕敬的上前端起了圣旨,扭头便退出了宫殿。 不到一刻钟后。 黄锦的声音便在殿阁外响起。 “……兹九边、京营诸营,所积欠军饷已逾经年,着命户部特增宝泉局会同工部宝源局,共铸洪武、建文、永乐、洪熙……九号钱,每号铸钱一百万锭,嘉靖号钱一千万锭,合计一千九百万锭,以补发九边、京营历年欠饷。” “中军都督府会同镇虏伯周尚文,清查京营兵役,整饬军备。” 这么大规模的铸钱,是决计不可能瞒住百官的。 嘉靖也便先命高拱铸了一些应急,剩下的等彻底摊牌之后再铸。 严嵩身后的百官几乎同时怔住。 不是说好了计税为银吗? 这怎么又玩上铜钱了?! 不待众官开口。 黄锦而后便又捧起了第二道圣旨。 “……御马监掌印太监高忠,调任司礼监秉笔,南京镇守太监麦福调任御马监掌印,会同南京参赞机务官张鏊,整饬东南水师,总领备倭、靖海诸军事。” 夏邦谟下意识的抬头看向黄锦问道:“黄公公,还,还有吗?” 黄锦没有搭理夏邦谟。 自然还是有的,这么多开销,肯定得把皇爷的万寿宫也加进去啊! 只不过不少人的脸色却并没有太大变化。 银子终究是银子。 朝廷甭管怎么变,天下的百姓不可能不认银子。 计税为铜,自有计税为铜的对策。 当即便有御史高声道:“严阁老!此议不可,还请严阁老速将此诏封还,朝廷命脉焉能尽系于土司之手……” 只是那御史还没说完,便看到严嵩已然第一个跪倒在地。 “臣,严嵩,领旨!” “严老贼!你!” 严嵩没有做声,只是径自命人将圣旨送回了内阁值庐。 “我等要见陛下!” 听着百官的叫嚷声,黄锦一甩浮尘,径自朗声道:“陛下御奉天门了,还请诸位先生往奉天门面圣吧。” 殿阁内的嘉靖,望着离去的百官,表情亦是逐渐严肃起来。 “万世财源,只在今朝。” “摆驾奉天门!” 张佐、高忠两人随声唱喏。 旋即便跟在嘉靖的銮驾之后朝着奉天门的方向走去。 奉天门下,八佾舞于庭,钟鸣之声不绝于耳,香烛之气溢于宫外。 行八、竖八、合计六十四人共舞八羽。 这是汉土最高规格的祭礼。 只有天子跟祭孔时才能用。 常年待在礼部的徐阶一眼便看出,嘉靖这是在举行一场从未有过的祭典。 一场并不需要士大夫参与的祭典。 嘉靖身着素袍白衣,白衣之上用金线绣成道德经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而在距离丹陛石最近的位置,分别跪着三人。 分别是邹望、阮弼、华麟祥。 这三人都是五品的户部员外郎,此时正战战兢兢的跪在阶下。 他们哪见过这场面。 “东湖,这,这别是要直接给咱们祭天吧。” “憋说话,闭嘴。” 邹望叩头在地,不敢抬头。 “天子御门升座!” 嘉靖的銮驾由两侧的小太监抬着自丹陛石上滑过。 “赞!” 黄锦一声大喝响彻奉天门。 匆匆赶来的百官,连口大气儿都顾不得喘,匆忙跪倒在邹望三人身后唱赞。 三赞唱罢礼毕平身,跪在最前面的邹望三人这才看到了摆在嘉靖面前的是两个托盘。 其中一个托盘上,整整齐齐的码着九贯“嘉靖安宝”。 而在另一个托盘之上,也是整整齐齐的放着九个铸有“嘉靖”年号的特制银锭。 坐在銮驾上的嘉靖表情肃穆,径自起身朝着那两个托盘走去,亲手将一块红布盖在了那九锭白银之上。 在钟鸣磬响的宫廷大乐中,黄锦朗声道:“……嘉靖二十九年夏,编税为铜,昭告海内,咸使闻之!” 关于一条鞭法。 嘉靖的答案,既不是计税为银亦不是计税为铜。 而是计税为_。 至于这个空上填什么,皆由上裁,每半年一填。 白银可以继续流通,铜钱亦可以继续流通。 嘉靖永远不可能杀死白银,因为白银永远都具有流通能力。 但嘉靖可以决定白银能买到多少东西。 如此一来,便相当是以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税收为锚,去影响半年内白银、铜钱的购买力。 而这之间的汇率变化,也被嘉靖攥在了手心里。 嘉靖要的是钱,但他也是一个皇帝。 所以嘉靖不仅要拥有钱,而且还要驾驭钱。 高涨的银价,只是嘉靖的一道开胃菜。 此诏一颁,朝廷便可以低价在市面上买入白银,直到朝廷府库充盈之后,重新切换计税方式,而后吸入铜钱,如此以来,无论吸入哪种货币,都一定是在其价格低点,无论朝廷使用哪种货币,也都一定是在其价格高点,而这中间的差值就是嘉靖所套得的利。 至于军饷、大兴土木,自朱元璋开国以来这就是朝廷向民间投放宝钞的老套路。 嘉靖只是将宝钞换成了铜钱,顺手完成了整饬军备、水师。 铜钱也好,白银也罢。 已然沦为了朝廷手中的一个工具。 至于这个模式谁最亏。 谁手上货币多,谁亏得多。 他这辈子都成不了仙,在这一刻,他是天下最接近神的人。 因为这一刻的嘉靖控制了天下主要流通货币的购买力,同样也控制了天下最主要的商品生产基地。 从这一刻开始,天下商贾乃至所有“贵人”的家产,不过是天子面前的一道选择题,以至于大明天子每做的一个选择,都将通过白银的价格对数万里之外的西洋产生深远影响。 历史的主体从来都是人。 是人,赋予了货币意义。 纸币是人类驯服货币的标志性产物,但并不意味着纸币是人类驯服货币的唯一途径。 纸币的内核是以人驭物,只要与其内核相同。 石头、金属亦或是钞纸,都一样。 大明乃至世界的历史,自此彻底掀到了崭新的一页。 (本章完) 第185章 兰因絮果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此祭典半年一次,但并不意味着结果注定会半年一变。 天子以半年为基数,可以一年,两年都选同一种货币,亦或者是半年一变。 番商、世家、士大夫、商贾乃至于平民百姓都有大把的机会跟朝廷去赌。 他们或许会赢,但朝廷永远不会输。 鞭法像是终明一朝以举国两百七十六年十余代人共同努力种出来的一枚果实。 包裹这枚果实的外壳,叫做摊丁入亩。 而鞭法的真正内核在于货币。 自长子西征之后,全球贵重金属灌入东亚的浪潮开启之后,东亚这片土地上最庞大帝国结出的一枚保命金丹。 宝钞、钱禁虽然没有主观故意,但却都在客观意义上成为了鞭法横空出世的铺垫。 只要用好了鞭法,这个古老帝国便有希望再次反客为主。 而鞭法最终的结果却是止步于摊丁入亩,在《韩非子》中,将这样的故事叫做买椟还珠。 随着祭典逐渐走向尾声。 严嵩盯着嘉靖面前的两个红托盘径自上前高声道:“臣内阁首辅严嵩,有本要奏!” 重新坐回銮驾上的嘉靖注视着严嵩,轻吐出了一个字。 “奏。” “洪武七年,太祖高皇帝制立钞法,钱钞并行,时过境迁,钞法、钱法皆已因故败坏,老臣斗胆,请废钞法!” 嘉靖的双眸一颤,略带悲怆的低头道:“祖宗家法,朕不能持,贸然废之,是朕不孝。” 严嵩继而跪倒,再拜。 “臣叩请陛下,以江山社稷计,为天下生民计,废此钞法。” 嘉靖再不许,严嵩再请。 …… “为天下百姓,不孝之名朕一肩担之。” “陛下圣明。” 自宣德炉后,明代提炼金属锌即《天工开物》所载之倭铅的技术日趋成熟。 嘉靖通宝是自祖龙统一铸钱以来里程碑式的铜钱。 自嘉靖始用黄铜铸钱,杂之以锌,这两样主要原材料都极大提高了民间私铸的难度。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是庚戌之变后嘉靖最后一次对朝政亲自做出重大黜陟,即诏令工部铸前朝九号钱并嘉靖通宝一千九百万锭,这个计划最终被拖到水西宣慰使安万铨全家被其侄孙、心学门人安国亨屠尽、严嵩倒台后,最终被徐阶以《铸钱五弊疏》封还。 奉天门下,低着头的徐阶,喉头轻轻蠕动了两下。 不待徐阶开口,嘉靖旋即抢先开口道:“严阁老,朕听闻民间谷贱,百姓不得银而输官?” 严嵩旋即会意。 “确有此事,然陛下行此新法而废钞法,若谷价不能平,则枭臣首,以安民心!” 严嵩干脆利落的立下了军令状。 就在严嵩语罢之后,嘉靖跟严嵩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徐阶,脸上无不带着笑意,笑的徐阶心里直发毛。 严嵩把人头都给押上了,徐阶不跟着押上人头,怎么开口。 即便是徐阶豁出去押上人头搅合。 眼下粮价大势已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徐阶压根就没那个本事拦住天下缙绅,白捐一颗人头罢了。 在严嵩跟嘉靖君臣二人注视下。 徐阶的身子微微一颤,而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圣明!” 天下的粮价已然成了大明最大的那个定时炸弹。 要么今夏编税为铜。 要么当大明的亡国首罪之臣等着被砍头。 对于徐阶以及徐阶身后的百官来说,金银诚可贵,吃饭的家伙什,价更高。 原本被缙绅用来向朝廷施压的粮价,一滴不漏的被全数砸到了贵人自己身上。 随着一道道八百里加急的诏书转呈两京一十三省。 各地的银价一夜天变,旦夕之间一泻千里。 支撑银价高起最重要的那根支柱被人砸掉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自蓟州源源不断发出的铜钱,一箱箱黄灿灿的嘉靖通宝,将会通过九边军饷以及江南各码头重新立起的造船场散入民间。 不少手足无措的缙绅带着自家的家产转向铜钱,只不过铜钱的价格却并没有如同他们想象中的那般起飞,而是微微上涨,被突然涌进市面上的铜钱砸平。 从账面上看,朝廷的国库一文钱都没有多,但朝廷需要花钱的事却被解决了七七八八。 九边的军饷有了,江南造船的开支解决了,连嘉靖的万寿宫都开始动工了,而在百姓这边,粮价依旧以正常的价格出售,而后缴纳了田赋。 虽然以铜钱、粮食为参照,铜钱、粮食价格没有发生太大波动。 但以铜钱、白银为参照,在铜钱大量超发的情况下,铜钱不仅没跌,反而大涨了。 简而言之。 白银作为一种货币,内爆了。 百姓跟朝廷吃的是白银的尸体。 而这仅仅是收割的第一步,当各地的田赋转算成铜钱运抵朝廷时,朝廷便会以低价买入白银,把缙绅的浮亏变成实亏。 当然,缙绅也可以选择死撑不割肉。 那你总要缴田赋、课商税,需要用些东西去糊弄下面的人办事。 最需要货币的,不是小民百姓,而是缙绅、士大夫。 在缙绅们哀鸿遍野时,一道不起眼的调令经由内阁发出。 江西右布政使靳学颜擢升户部右侍郎协理本部事。 这位在官场中已然厮混成老油条的解元公打死也没想到,当初自己年轻气盛初入朝堂之时所奏的奏本,竟因一个名叫宁玦的年轻人,在十五年后的今日对大明产生了如此深远的影响。 而他的那句“夫银者,寒之不可衣,饥之不可食。”也注定因此垂于竹帛。 一饮一琢,莫非前定,兰因絮果,皆有来因。 —— 当嘉靖昭告海内,编税为铜的消息传到孝陵时。 整个孝陵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知道的是京师来诏书了,不知道的以为朱元璋出来遛弯了。 所有人都好似是见鬼了一般。 朱载壡的喉头稍稍涌动了一下,舔舐了一下嘴唇而后道:“张先生,父皇好像真的把咱们都耍了。” 看着宣旨的麦福,回过神来的宁玦毫不犹豫的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宁兄,你别这样。” “我*他*的,这天底下还真有当皇上的能掉钱眼里这么深的?!” 张居正一把拉住宁玦劝道:“宁兄,无论如何,这结果总是好的吧。” 只看了几眼,张居正便看明白了,鞭法这么搞下来,就完全等同于在大家脖子上攮了一个持续放血的口子。 朝廷哪天缺银钱用了,趴上去吸两口便是了。 宁玦喘着粗气红着脸挣脱开张居正瘫坐在一旁道。 “但愿是好的。” 张居正跟朱载壡两人对视一眼,有些疑惑的看向了宁玦。 “宁师,孤实在是看不出有何不妥之处啊!” 及至此时,宁玦这才艰难的抬起头来,看向了面前的两人。 “是,朝廷铸了两个铜钱,把九边的军饷发了,百姓也没有太大损失。” “那请问二位,谁损失最大?” 朱载壡几乎脱口而出。 “那自然是谁家银子最多谁损失最大啊。” “对啊,能有这么多银子的人能TM是傻*吗?他们不会老老实实等着朝廷去吸他们的血!” 朱载壡猛地站起身来,警惕的看着宁玦问道:“宁师的意思是他们要造反了?!” “造反?他们要是有胆子造反,还用等到今天?” 宁玦艰难的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了自己身上仅有的几个铜钱。 “朝廷的鞭法,将白银、铜钱,全都控制在了朝廷手里。” “白银、铜钱,能买多少东西,都是陛下拍拍脑袋就能决定的事情。” “你们如果是缙绅,你们会怎么办?” 张居正蹙着眉头道:“宁兄是说,会有类似太祖高皇帝初行宝钞时那般事情发生?” 不管朱元璋是否滥发,宝钞最终的结局也一定是退出流通。 因为发行宝钞的最主要积极意义就在于可以使经济体长期保持良性通胀。 但再良性的通胀,那也等于是宝钞一直在贬值。 百姓脑子又没坑,本身一年也用不了几次钱,干嘛还吃饱了撑得放着肯定不会贬值甚至会升值的金银不用,而去用一种注定会贬值的破纸。 纸币一定需要一个相当一定程度的商品经济,才能维系自身生存。 即便是两宋的商品经济也只不过是堪堪摸到一半门槛而已。 大明宝钞的衰亡并没有影响明初的国力鼎盛,根本原因是那只是大明宝钞的单方面贬值而已,对本就主要以物易物的民间影响微乎其微。 因为那压根就不是通货膨胀,反而更像是一种畸形的,只局限在王侯将相内部的流动性危机。 听着张居正的话,宁玦摇了摇头。 “废了宝钞,还有金银,眼下连金银都不成了,叔大以为还会是仅仅如同太祖高皇帝时那般?” “天下的缙绅需要一个替代品。” “或者是不止一样替代品。” “这个替代品,他们需要的是一种能够超越时效桎梏且不受朝廷鞭法管制的东西。” “而且这个替代品的量一定要非常的大,起码要能够满足缙绅们避免家产缩水的需求!” 作为一般等价物的铜钱、白银在受到朝廷如此强力的管制之后。 对于那些家财亿万的世家大族来说,涨跌已然不在重要,那些世家大族的最终选择,必然会走向如何规避这种过山车式的变化以寻求稳定。 减持货币,几乎成为了必然的选择。 朱载壡却愕然的抬起头。 “麻纱,麻布,棉布,棉纱,丝绸,瓷器,纸张!” “这种东西有一个统称。” “甚统称?” “商品。”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被太多钱塞住脑袋的嘉靖在奉天门精心挑选货币时,决计没有想到自己将会亲手放出一个何等恐怖的庞然大物。 那头附身在陶师贤等东南世家身后的幼兽。 行将籍此彻底突破封印在自己身上的最后一道封印。 那株已见其形,未得其势的萌芽。 要破土而出了。 1,嘉靖十四年观政进士靳学颜入朝第一疏:“臣窃闻,江南富室有积银至数十万两者,今皇上天府之积,亦不过百万两以上,若使银独行而钱遂废焉,是不过数十里富室之积足相拟矣。皇上试一举其权而振之,则彼富室者、智勇豪俊者,将奔走于吾权之不暇。”奏请倡抑银铸钱以求“人主操富贵之权。”至隆庆年间靳学颜再奏:“钱益废,银益独行,独行则藏益深而银益贵,货益贱,而折色之办益难,豪右乘其贱收之,时其贵粜之,银积于豪右者愈厚,行于天下者愈少,更愈数十年,臣不知所底止矣。”卒。 2,今修文阳明洞中“阳明先生遗爱处”石刻、及修文“阳明玩易窝”石刻皆为安国亨所题。 (本章完) 第186章 寰球同此凉热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一道阴霾笼罩在天下士大夫跟缙绅的头上。 鞭法,终究变成了他们最不愿意见到的模样。 徐阶仍旧是清流领袖。 提及严嵩,清流咬牙切齿的程度日甚一日。 但兜里的银子,流走了就是流走了。 只不过出乎徐阶意料的是,原本待在老家的徐璠,却提前回京了。 接到消息从值庐回家的徐阶刚一进家门,便察觉到了家中的氛围不太对劲。 家仆皆侍立前厅左右。 地上到处都是摔碎的瓷器碎片。 看到这一幕的徐阶,心里“咯噔”一声,徐家的管家凑上前来。 “老爷……” “别说话,老夫不听。” 徐阶木然的走进家门。 刚一走进家中,便看到了跪在前厅等着自己的徐璠。 见到徐阶的那一刻,徐璠“咚”的一个头便磕在了地上。 “爹!儿子不孝!” 徐阶木然的坐到前厅一旁,端起茶盏,吃了一口茶。 “你也别跟我说话,我现在还不想听。” 茶盏在徐阶的手中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徐阶的老脸也已然变得煞白。 “爹,织场那边,有批布,儿子擅作主张出掉了……”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徐阶手中的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说了,我不想听!” 徐璠的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了下来。 “一百一十万匹棉布,十六万两银子,现在却连八万石米都买不了!” “爹,白花花的银子啊,怎能就这般一夜天变?!” 徐璠话音未落。 徐家的管家便带着王世贞来到了徐家前厅。 “老爷,王翰林来了。” 徐阶双目微合,低沉道:“他来作甚?” “恩师,学生稽首了。” “元美来此,所为何事?” 王世贞拱手道:“敢问恩师,徐家织场,还有多少棉布丝绸?” 徐阶闻言一怔。 “元美此行是为易布?” 王世贞这才低头道:“朝廷逼迫甚紧,朝廷能编税为铜,能编税为银,学生就不信朝廷还能编税为布!编税为瓷!” 任何重大货币政策的转向,都将直接影响着财富存储方式的改变。 “还请恩师开个价,钱也好,银也罢,我王家有多少要多少。” 跪在地上的徐璠跟坐在堂上的徐阶几乎同时怔在了原地。 许久之后,徐阶这才开口从口中轻吐出了一个字。 “好。” 这个问题,显然不止王世贞一人能想到。 无论这一次朝廷是编税为铜还是编税为银都不重要。 现在这些贵人需要的是赶紧带着自家的家产,躲进一个没有这些桎梏的地方。 王世贞走后许久。 徐家厅堂中一片死寂。 两人的大脑都在飞速的运转着。 现在手头有银、钱的故交,已然将这些东西视作了烫手的山芋,他们急于将这些东西变成其他的货物以规避朝廷之监管。 当这些银、钱从这些故交手中流出之时,总会有人将这些钱赚走。 而赚走这些钱的人也需要赶快甩掉这些烫手的山芋。 不难预见,瓷器、棉布乃至麻布、丝绸都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成为最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徐阶、徐璠父子二人对视了一眼。 显然两人也认可了王世贞的这个办法。 许久之后,徐阶缓缓站起身来,低声道:“募工,扩产。” 最后,徐阶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徐璠。 “别管那点银子了。” 徐璠一个头磕在了地上。 “儿子明白!” 一个懵懂的意识逐渐在徐阶的脑海中生根发芽。 这些能不断织出布匹的织场,远比曾经自己所想的要值钱,起码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是这样的。 徐家如是。 但王世贞不会只去徐家。 京城也不止一个王世贞。 当天夜里,被严嵩关了许久紧闭的严世蕃也被从小黑屋里放了出来,而后严嵩一脚踢回了江西老家。 而这一切,在天子昭告四海时,也随着那一份份八百里加急奏报,传递到九州万方。 一个意味着巨大财富、古今未有的天量需求诞生了。 而在距离大明的万里海疆之外,那片被称作欧罗巴的土地,也正因大量廉价美洲白银涌入而经历着那场上承地理大发现,下启工业革命的价格革命的摧残。 而这枚最终孕育出工业革命的种子,也终于跌跌撞撞的在东方种下。 此时此刻,寰球同此凉热!—— 艳阳之下,南京城中。 就在朱载壡三人的马车缓缓驶向金陵城时。 一顶小轿悄然停在了何迁的家门之外。 自从锡山回到南京之后,何迁便病了,反正何家对外是这么说的。 轿子停稳之中,一个头戴儒冠,看上去文质彬彬、人畜无害的儒生便自轿中朝着何家走去。 不待那儒生开口,何家的两个门房便径自起身道:“这位先生,我家老爷告病了,您改日在来吧。” 那儒生倒也不急,稍一稽首道:“这位小哥,礼数我都懂的。” “我家老爷真病了。” “烦请通禀一声,就说故友梁夫山登门拜访,若吉阳先生不见,梁某这便走了。” 两个门房对视一眼,一人旋即便朝着家中走去了。 待那门房走后,那儒生这才看着面前剩下的那个门房问道:“敢问小哥,梁某很像是不懂礼数之人吗?” “不像。” “那为何以棍棒相逼。” “因为上一个来闹事的也不像是不懂礼数的。” 那儒生一时语塞。 不多时,方才那门房便径自跑了出来。 “夫山先生,我家老爷有请。” “多谢。” 儒生一撩衣摆,踏着四方步迈过了何家的门槛,跟着那门房来到了何家的厅堂之中,这才见到了须发花白的何迁。 见到何迁的儒生明显一诧。 “先生何以至此?” 何迁见到儒生,一把便上前死死的攥住了儒生的手,微微颤抖的低声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虽然只有四个字,那儒生依旧能感觉到何迁心中的悲怆之情。 何迁拉着儒生径自朝着后院中走去。 在那天井之中,何迁早已命人备好了茶点,何迁捂着脑袋,一屁股坐在了躺椅上,站在躺椅旁的婢女也在铜盆中捡出了一块毛巾敷在了何迁的脑门上。 “都是那竖子,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何迁连连摆手,这才继续问道:“夫山自江西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见何迁如此说,儒生只得说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闻听锡山新法如火如荼,特来求教于先生。” 躺在躺椅上的何迁连眼睛都没睁一下,儒生甚至以为何迁睡着了。 就在那儒生疑惑之际,何迁这才开口道:“天下板荡恐生。” 话音刚落,不料那儒生眼睛却愈发明亮起来。 “疾风使劲草,板荡见忠臣,此亦吾师说之臂助也。” 何迁不置可否,跟面前这儒生比起来,何迁觉得甘泉学派有些含蓄。 “令师,可还好?” 这也是何迁命人放儒生进家门的根本原因,他实在是太好奇这儒生的师父的下落了。 儒生闻言笑道:“大洲先生平步青云,家师自然深居简出,正于私邸钻研学问。” 大洲先生,自然就是指的赵贞吉。 这是一段官场旧事。 那是嘉靖二十五年的夏天,年仅三十八岁的赵贞吉,出教司礼监,又奉命修《明会典》晋,国子司业,右春坊司允,正可谓春风得意。 赵贞吉就这么春风得意马蹄疾时,却意外得知了一件小事。 那个比自己大四岁,因讲学获罪刚刚出狱的老学长,强上了自己的待字闺中女儿。 没有人知道那天的赵贞吉的心中经历了什么,官场中人只知晓赵贞吉那位老学长讲学的脚步从未停歇,每到一地,都尽力不在任何城池中过夜,一路就这么从江西讲学讲到了云南。 听到那儒生没有透露自己恩师行踪的意思,何迁也旋即兴致阑珊了下来。 只得随口敷衍道:“那便好。” “夫山此行南京,只为此事?” 那儒生察觉到了何迁的意图,倒也没恼只是随口说道:“有一故交请我来金陵讲学。” “我本只想在深山之中,效那五柳先生,当个羲皇上人,只是风闻太子锐意新法,天下或将有大变,这才来宁。” 何迁随口敷衍道:“好,夫山何时开讲,老夫必至。” “多谢吉阳先生赏光了,只是那书院中还需要些时日,我要带着门人再修整一番。” “需要人手吗?” “那倒不用,我们自行动手便是,只是不知吉阳先生可识得木商,烦请先生引荐一二。” “待会我派家中仆役引去,对了地址在哪?” 儒生随手掏出一张拜帖。 何迁摘下额头上的毛巾接过,下意识的喃喃道:“夫山书院?先前怎的没听过这个名字?” 儒生这才笑道:“以前叫甚新泉书院。” “哦,新泉书院是吧,那个我知……” “晚辈告退。” 何迁的话音戛然而止,老脸登时便黑了下来。 待何迁回过神来时,那儒生已然消失在了何家后院之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支还是连这点口舌之亏都不肯吃! “以后这人也别往里放!这人名字叫梁汝元,梁汝元!记清楚没?” 何迁身旁的婢女微微欠身。 “婢子记下了,待会便知会门房。” 梁汝元这个名字在历史上没甚名气。 因为梁汝元在办大事时,一般喜欢用小号。 而梁汝元最常用的那个小号的ID叫做何心隐。 今天下一章会晚些,主要是我原本以为何心隐已经够炸裂了,我没想到何心隐的那个师父更炸裂 (本章完) 第187章 何子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金陵乃六朝金粉地,天下书卷乡。 朱载壡好不容易来了,嘉靖显然没有打算一时半会便让朱载壡返京的意思。 而是准备让朱载壡在金陵多听多看些时日。 南京清宁宫内。 朱载壡在殿上跟张居正商议着该去哪看一看。 只有宁玦一脸怨气的站在侧旁。 经嘉靖这么一搞,鞭法搞下来了,今年夏天第一季的摊丁入亩也这么稀里糊涂的给摊了。 这一季佃农有鞭法这么搅着,能把摊丁入亩给对付了,可若是这天下佃农全都蜂拥入城了,天上可不会往下掉粮食,下一季的时候,百姓怎么过日子? 一直以来,宁玦都觉得是自己被嘉靖当成鲶鱼使了。 现在宁玦才算是看明白,最大的那条鲶鱼是被钱塞住脑袋的嘉靖。 谁能想到嘉靖这个名义上的封建地主头子能为了钱,扭过头来把封建地主掐的奄奄一息。 “我要上奏!” 站在宫门外的麦福不置可否,就这么看着宁玦笑道:“佥宪,皇爷吩咐了,只要太子爷在金陵,您直接奏禀太子爷就成,不用往通政司递,通政司不收不录。” “那锡山的试点,就这么交还给巡抚衙门了?!” “不止巡抚衙门,皇爷还钦点了一个锡山知县。” “什么知县能实心踏意的帮百姓说话?大明朝还有这样的官吗?你且说那人叫什么名,我让叔大给你盘盘那人底细,你再看看陛下挑的都是一帮什么人!” “说!” 原本在书案前的张居正闻言也回过头来看向了麦福。 麦福倒也不恼,只是低头道:“听说叫海瑞,今科三甲第二百名,张侍讲……” 不待麦福说完,单是听到“海瑞”这两个字,宁玦就径自走出了清宁宫。 “佥宪往何处去?” “我不佥都御史吗?我不得出去风闻奏事吗?!” 海瑞别说入官场前了,就是入官场后,但凡是能有点把柄被人抓住他也活不到万历十五年啊! 直到宁玦走后,朱载壡这才稍稍回过神来。 “张先生,金陵那么多的书院,咱们当真不去书院看看?” 张居正沉吟片刻后才道:“殿下若要去,张某自然不会阻拦,只是张某不喜讲学之风。” “缘何?” “无外乎就是一群人借机趋炎附势而已,最多也就是空谈废业。” 对于所谓讲学之事,张居正已然看的很是明白了。 就是一群人找个由头聚在一起党同伐异。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也是张居正晚年跟徐阶师徒不合的直接原因,万历七年,张居正更是凭一己之力,强行关停天下心学书院,险些断了心学的香火。 听到张居正的话,朱载壡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不过朱载壡也再没提及出宫的事情,只是将一堆案牍塞给了张居正处理。 交代完了宫禁中事之后,朱载壡便换上了一身衣服,带着几个缇卫消失在了宫禁之中。 —— 就在宁玦离开了紫禁城后,原本停在宫外的一辆马车上,已然有一双眼睛盯上了宁玦。 “先生,这位应当就是东宫的宠臣,都察院的那位佥都御史。” 车夫透过车门,向里面的何心隐介绍着。 何心隐眉头微微一皱,啧舌道:“果然不似常人。” “先生何以见得?” “常人焉能得宠?” “先生高见。” “跟上去,找个机会跟他聊聊。” “喏。” 宁玦气愤的走出皇宫,直到走出皇宫之后,宁玦才回过味儿来。 自己被嘉靖拉黑了啊!给谁上奏?!奏了也到不了内阁。 宁玦走在街上不由得一停。 就在宁玦驻足的那一刻,忽然察觉到身后那辆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这辆车自从自己出宫之后一直在跟着自己! 意识到这辆车有问题的宁玦,眼泪都快激动的落下来了。 终于来个正常人知道刺杀我了啊! 宁玦警惕的四下打量了起来,只见不远处便是一处红楼,楼上还有四个甲士时刻警惕着城中状况,在往前走就是五城兵马司。 沉思片刻之后,宁玦最终决定再等片刻。 好不容易来两个刺客,可不能让这几个没眼力见的给搅合了。 马车之上的车夫有些讶异的对车中的何心隐说道:“先生,难不成是这宁克终察觉到咱们了?” 何心隐眉头紧蹙。 “接着跟!” “喏!” 宁玦在前面走,马车在后面跟。 而在走的时候,宁玦的大脑也一直在思考着,这车究竟是谁派出来的。 虽然平时没人敢对自己下手,但真的当宁玦静下心来仔细想想的时候。 好像丫的自己认识的人好像每一个都有动机杀自己! 宁玦仔细斟酌了一路,待回过神来时,宁玦已然走出了城门,一人一车已然来到了城外的官道之上。 车上的车夫有些惶恐的低声道:“先生……这,这怎么越走人越少了啊?我,我有点害怕……” “怕甚,咱们有马有轮子,真想跑他还能撵上咱们?” 何心隐话音未落,只见宁玦已然停在了原地,从腰后摸出了朝笏,气喘吁吁的怒视着自己。 宁玦实在是走不动了。 其实宁玦是想喊一句“为什么还不动手”的,但怎奈何,宁玦实在是没劲儿了。 这都快走到将军山了! 何心隐注视着宁玦,眉头不由得紧蹙了起来。 “有埋伏,走!” “喏!” 那车夫径自一甩马鞭,狠狠的抽在了马屁股上。 马匹吃痛,嘶鸣了一声之后,掉头便消失在了官道之上,只留宁玦一人在风中凌乱。 合着不是来刺杀的?! “你TM倒是把我捎回去啊!” 宁玦近乎崩溃的朝着那马车追了过去。 偌大的官道上,就这一个带轮的交通工具。 宁玦这么一路骂着,不多时便看到了停在路边的那辆马车。 本来就一肚子火气的宁玦,直接便举着朝笏朝着那马车走了过去。 “不是,你丫有病不是?吃饱了撑得跟我这么远?” 马车上的何心隐径自从马车中钻了出来,朝着宁玦一稽首,而后道:“宁佥宪,何某稽首了。” 本来何心隐还以为是有埋伏。 跑了一阵发现没人之后也便停了下来。 还不待宁玦开口,何心隐便轻声说了一句。 “一共十七句。” 宁玦愕然道:“甚十七句?” “没甚。” “佥宪可要何某稍您回城?” “当然!” “那你TM可以上车了。” 原本已经一条腿迈上车的宁玦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你TM说啥?” “十八句。” 听到何心隐的话,宁玦强心压下了心中的怒火,不置一言的爬上了车。 “你随便找个地坐吧,莫脏了我的车。” 宁玦不敢做声,只是死死的盯着窗外。 因为宁玦知道,这种人敢不敢杀人且不说,真骂急了这货真能骂自己一顿然后把自己扔在城外然后自己赶车回城。 无论如何也得等到回城之后。 这是宁玦第一次觉得南京聚宝门长得这么可人。 而马车上的何心隐还在喋喋不休的数着。 “我实在也不知道你TM趴在窗户在看甚。” “好,最后一句还完了。” 而后何心隐下意识的赚了一句。 “直娘贼以后注意些。” 何心隐话音未落,早已忍无可忍的宁玦轮着朝笏便朝着何心隐抡了过来。 “穿的人模狗样的,没看出来你嘴还挺碎啊!”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宁玦一笏板便抽在了何心隐的脸上。 “跟老子一路就算了,让你把老子捎回来,你还骂了一路?” “你还想赚一句?” 显然何心隐也被宁玦这一笏板给抽懵了。 “一板。” 嘴上这么说着,何心隐便下意识的朝着四下摸去。 宁玦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抬手又是一板抡了上去。 “还想着还呢?睁开你那双招子看清楚,已经到聚宝门了!” “两板一句。” “你还三言二拍呢!” “三言二拍是甚?” 何心隐下意识的一问,而后不待宁玦回答,便已然抡圆了拳头朝着宁玦挥了过来。 宁玦下意识一闪身。 “咚!”的一声何心隐一拳便捶在了车板上。 “声东击西是吧?” “宁佥宪,何某本是有事相商,这才叨扰,您若是不肯吃亏,那咱们便没法商量了。” 宁玦愕然的看着何心隐。 “你怎么不吃亏?” “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孔子那是这个意思吗?!”话一说出口,宁玦便沉默了。 因为他记得孔子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何心隐也冷静道:“是,吴大,过来帮忙。” “唉。” 说罢,那车夫便朝着车厢里挤了了过来。 原本就逼仄的车厢更小了。 “你还摇人是吧?!” “子曰,亲亲相隐,朋朋相帮。” “哪个子曰的后面半句?!” 何心隐沉默片刻。 “何子。” 片刻之后,宁玦整个人便被何心隐两人从车窗里扔了出去。 只不过宁玦却没有感觉到僵硬的石板路。 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砸到了正在城关巡视的徐鹏举身上。 “克终,还真是你啊,刚才我就听这动静耳熟。” 宁玦就好像是见到了亲人一般,指着何心隐的马车连声道:“给老子抽!只要抽不死,就往死里抽!全都算我的!” 这会的宁玦也回过神来了。 这就是贵人啊! 这有仇必报的性格,这顿胖揍他能忍? “克终大气!都听了吗?!动手!” “喏!” 把守聚宝门的二十多个明军齐声唱喏。 —— 半个时辰之后。 灰头土脸的何心隐趴在地上喘着粗气。 “一百二十七脚,掌掴七,拳二十。” 车夫吴二搀着何心隐从地上爬了起来。 “先生,我呢?” “算在里面了。” “咱们是为啥找他来着啊?” “本来是想跟他谈合作新法的事,现在看来不是很急了。” 何心隐径自从地上捡起儒冠,重新爬上了马车,就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开口道:“驾车。” “喏。” (本章完) 第188章 萃和堂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聚宝门下。 宁玦喘着粗气,坐在条凳之中。 徐鹏举随手招呼着身后的军士。 “时候差不多了,赶紧把城门关了,克终,你在哪招惹的这俩人啊?” 宁玦亦是喘着粗气道:“我怎的知道!” “从宫里刚一出来,这货就一直跟着我,都快跟到将军山了!” 徐鹏举疑惑的问道:“你去将军山干啥?” 宁玦的嘴巴张了张。 “腿长我身上啊,我想去哪去哪啊!” “他跟着我,回城硬是还骂了一路,谁知道哪冒出来这么两个疯子!” 宁玦很啐了两口浓痰。 “鹏举,这次多亏你了,改天我请你吃酒。” “克终说甚话,你是贞卿兄弟,那也是咱兄弟!” 两人客套了几句,宁玦旋即便朝着城中走去了。 只是一路走,宁玦还在想,今天这俩精神病究竟是哪冒出来的。 思来想去,宁玦最终还是来到了礼部的驿馆之中。 张居正还在帮着朱载壡处理着这些时日的公文。 看到宁玦的时候,张居正也是不由得一怔。 “宁兄?你这是去何处体察民情了?” “别提了,刚一出宫就碰见俩精神病,我来就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底细。” 而后宁玦便将那两人的体貌特征跟具体事迹描述了一遍。 “世间当有此等事?” 张居正的第一反应仍旧是不信。 宁玦却在侧旁苦笑道:“又是随处体认天理,又是心即天理的,出这种事很奇怪吗?” 经宁玦这么一说。 张居正这才回过神来。 “心学里倒是有这么一支。” “哪支?” 张居正的眉头逐渐紧蹙,而后低声道:“理论上,应当是咱们这一支。” 宁玦彻底傻了。 “这都还能有同门呢?!” 张居正这才解释道:“宁兄,你我是徐阶的门生,而徐阶则是师承聂豹,而聂豹则是师承王艮,王艮是阳明先生的首传弟子。” “也就是说,咱们是王艮这一支的三传弟子。” “而王艮还有一个再传弟子叫徐樾,徐樾有一个弟子名叫颜钧,也就是王门所谓之山农先生。” “他这一脉,跟宁兄说的脾气很像。” 宁玦的眉头疑惑的问道:“如何像了?” 张居正沉吟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克终可知道,颜山农挟诈赵大洲千金,与奸良家妇之事?” 宁玦整个人都懵了。 “赵贞吉?!” “还有这么一件事呢?!” 张居正点了点头,而后道:“宁兄可知道此事如何闹得人尽皆知的?” “我连有这事都不知道!” “因为凡入颜山农门下,必先受颜山农三拳,方可受课。” “颜山农有徒名曰梁汝元,结业之后闻听此事,以此事相挟,伏而击之,扼其颈,还殴三拳,而后仍对其执师礼。” 宁玦愕然道:“那这事怎么闹得人尽皆知的?” “梁汝元对颜山农执师礼,颜山农不受,遂将其逐出师门,然后就闹得人尽皆知了,只是听说梁汝元一直对颜山农执师礼,颜山农那边怎么想的就不知道了。” 听完颜山农的故事,宁玦坐在圆凳上沉默了许久。 不知多久之后宁玦这才开口道:“叔大,咱们这一门的师生关系都这么和谐吗?” 闻听此言,张居正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应该不吧。” “我不理解,但我大受震撼。” “宁兄没吃亏吧?张某也在金陵有几个朋友。” 宁玦摆摆手道:“没甚,当时刚好碰见魏公在旁边,有仇当场便报了。” “那便好,宁兄以后还是少招惹这种人的好。” 宁玦嘴上说着知道了,心中却已然做好了决定。 怎么不让我早点遇上何大侠啊!—— 是夜,在秦淮河的游船上喝的微醺的徐鹏举坐在马上,晃晃悠悠的朝着魏国公府的方向走去。 身后还跟着两个随扈。 就这么走着,徐鹏举忽然看到远处有个人影似乎有些熟悉。 还没等徐鹏举眯起眼睛仔细看瞧。 身后便有人落马之声传来。 再然后,徐鹏举就跟着一块滚到马下去了。 最后徐鹏举只觉得脑袋上被套上了一个黑麻袋。 “大胆!老子是大明中山武宁王之后,大明开国辅运推诚宣力魏国公……” 还没说完,徐鹏举便觉得自己被人抽了一巴掌。 一个宛若恶魔般低语的声音在不远处数着。 “此人是一十一脚,掌掴六,拳十九。” 最后徐鹏举只听得那人说了一句。 “蒙面掌掴没有那么疼,多加一巴掌。” “喏。” 待听着远处的马蹄声走远之后,被人用麻绳捆的结结实实的徐鹏举才坐在大街上声嘶力竭的咆哮了起来。 “卧槽!卧槽!卧槽!这TM谁啊?!你有种让老子看清楚你长什么样!” 而后徐鹏举便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我不看了,各位好汉慢走。” 来人发出一声惊呼。 “还真是公爷!” 被家丁从麻袋里放出来的徐鹏举,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空气,鼻青脸肿的泪流满面道:“你们咋才来啊!” 及至最后,徐鹏举声嘶力竭的咆哮道:“回家告诉弟兄们!带好家伙什!” “公爷,咱们去哪啊?” “去……” 徐鹏举一萎,仔细的思考着最近得罪了哪些人。 半晌之后,才猛地想起今日在聚宝门的所作所为。 “去成国公府!” 待徐鹏举召集人手时,已然是夜半三更。 二百多号家丁径自将成国公府给围了起来。 徐鹏举更是穿着一身软甲,跨着一把雁翎刀径自闯进了成国公府。 朱希忠赤着脚拎着刀骂骂咧咧的从后院走了出来。 “他奶奶的,老子今天非得看看谁TM活腻了,来我家找不自在了!” “你TM谁啊?!南京哪个营的?振武营刘显跟老子拜过把子,大同周师傅还知道让门房通禀一声呢!” “贞卿!我鹏举啊!” 朱希忠举着刀的手登时便僵在了原地。 “鹏……鹏举?” “啊!哥哥我今晚遭大委屈了!你哥我这辈子,不对,我徐家一百五十年没这么憋屈过了啊!” “克终呢?今儿个跟他动手那主仆俩,究竟是什么来头?我就算是在金陵掘地三尺也得把这俩人找出来不行!” 徐鹏举唾沫横飞的在成国公府中叫骂着。 而这个时候,宁玦也刚刚从张居正那边回来。 “这干嘛呢这么热闹?” 看到被众人簇拥着的徐鹏举,宁玦识趣的退到一旁:“成公府上来客了,你们聊,我走了。” “贤弟,这……魏公。” 宁玦最终将自己知道的颜山农的故事告诉了徐鹏举。 “那这个姓颜的在哪呢?!” “大洲先生,应当比你更关心,这会估计颜山农都快藏到缅甸去了。” “那他那个徒弟呢?姓梁的哪个?” 宁玦看着徐鹏举的模样欲言又止。 “魏公,咱们也不确定今日那人就是梁汝元,但依我之见,这人应当还没出金陵,或者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走,咱们可以慢慢找。” “可我这伤。” “魏公,金陵这么大,您这仇,一时半会真报不了。” 就凭徐鹏举这几百人,就是搜到明年过年,也转不完一遍金陵。 听到宁玦这么说,徐鹏举这才强压下了心中的憋屈。 只是宁玦也没想到。 这个梁汝元竟然这么猛,一点隔夜的意思都没有?! 心中甚至还有点小憧憬了起来。 —— 新泉书院遗址之上,一块崭新的夫山书院的牌匾已然挂了上去。 上书“萃和堂”三字。 不少身着粗布麻衣的学生扛着木材在书院前前后后活络着。 在书院内,书院众人对何心隐的称呼也发生了变化。 “率教,咱们书院的名字不是叫夫山书院吗?” 何心隐望着高悬在书院大门口的三字牌匾感慨道:“多年前恩师曾在老家建萃和为名讲课,后为老贼严嵩所查禁,今吾重竖此匾,也算是承继恩师心愿了。” 书院中以梁姓族人居多,只是梁姓族人多在阴凉地读书,正在做工的多是在南京刚刚募来的工匠。 好在被朝廷的鞭法这么一搅,南京的佃户有不少,听说管吃管住,还能读书便来了不少人。 整个书院以何心隐这个“率教”跟项元汴这个“率养”负责。 顾名思义,就是何心隐负责教书,项元汴负责后勤。 除此之外还有一十二位先生。 看似这个书院是一个书院,但其内部秩序井然,分工明确,实际上已然是一个小社会了。 因为这个书院并不仅仅是教书育人,怀老养少等诸多职能,城外就有萃和堂的学田,而率养还可以带着学院财产去经营。 而裁决、司惩之权统归于“率教”、“率养”。 书院中的学生虽习孔孟之道,但却并不入仕,而是在书院内凭学识跟德行担任书院中不同的分工。 及此,另一身着儒冠便径自朝着何心隐一稽首。 那儒生虽着儒冠,装束却是稍显怪异,腰间系着的不是玉佩反而是一块巴掌大小的薄水晶,手中则还有一把紫砂茶壶。 “夫山不是说要与宁克终论道,怎的又跟他宁克终打起来了?” 何心隐一脸的不在乎。 “这江南新法,何时是非他宁克终不可了?此子绝不简单呐。” 嘴上这么说着,何心隐却是看向了不远处的金陵劳工。 在一众金陵来的佃工中。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跟三个人扛着一扇木门朝着前面的废墟走去。 少年一边走,一边还不住的喃喃着。 “怎么去打鞑子是搬木头,来书院听课还是搬木头,大明朝怎的有这么多木头可搬啊。” 那周身一股老钱气的儒生顺着何心隐的目光望去。 “何以见得?” “四个人抬一扇门,摸鱼都摸到我萃和堂来了,能是一般人吗?小小年纪有此等胆识,将来必为你我之臂助!” 那儒生一脸无奈。 “夫山,我看你是一时半会不敢在金陵露面了吧?” 何心隐没有答话,只是站在一旁仔细的打量着混在劳工中的朱载壡。 (本章完) 第189章 空谈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甘泉书院的大体框架还在,萃和堂的这群人也便省下了不少功夫。 只不过朱载壡已然动了溜号的心思。 之所以来萃和堂,最大的原因也就是因为这里毗邻承天门,出了宫走了几百步就到了。 书院的院墙虽高,但在书院内仍旧能看到紫禁城中的金瓦。 “我说咱们来的时候那几位先生这般热情,原来是缺力工了,我就说这天下没有吃白食的好事。” 两名锦衣卫跟在冯保屁股后面喋喋不休,被冯保瞪了一眼这才闭上了嘴。 只不过满头大汗的朱载壡也已经没心情听课了。 “好了,冯保,实在不成咱们找个机会开溜吧。” 冯保低头小声道:“殿下,咱们白给他们干了这么多工,还给他们这多脸面作甚,奴婢三人这便带您冲出去,就凭这几个货拦不住我们仨。” 冯保身后的两名锦衣卫略显鄙夷的瞥了一眼冯保。 “罢了,终究是读书人,没必要搞得那么难看。” “找个机会吧。” “喏。” 朱载壡对冯保耳语了几句,冯保扭头便四下打量了起来。 只是这一幕被堂上的何心隐看的清清楚楚。 “让众学子都歇歇吧。” “率教,怎的忽然要讲课?” “这四人要跑。” 不多时,两名执教便带着铜锣在院子里敲了起来。 “各位,都将手头上的事放了吧,今日的工便做到这里,待会何先生与诸位讲学。” 闻听要讲学,院子里的工匠们全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倒水的倒水,端茶的端茶,还有人从怀中掏出了早就炒好的豆子分发给了周围几个交好之人,各自找了处地方,坐在了讲台不远处。 也好,四书五经也罢,无外乎都是说书嘛。 最多就是四书五经枯燥了些,但终究没花钱,还要什么自行车。 冯保有些愕然的看了一眼朱载壡。 “公子,咱们还走吗?” “来都来了。” 说着,朱载壡便端着两块砖头坐到了一处树荫之下。 两个锦衣卫跟冯保护佑在朱载壡身旁时,何心隐已然在台上讲了起来。 只不过何心隐总是在有意无意的看向朱载壡所在的方向。 “……子曰:仁者人也,惟仁人而有不仁。” “先圣之义在于人若不仁,则与禽兽无异,” “……” 何心隐以“仁”为标准,将人定义成了两种人,一种人是仁者,一种是不仁者。 也就是自然人跟社会人的区别。 如此而引申下来新四民论,即士商农工,将商排在了农、工前面,其深意无外乎在于商亦知仁,仁者明显多于农、工,故此理应在农、工之上。 只不过何心隐似乎并不太在乎这个所谓新四民论,剩下的大半时间,都在讲述他所谓的“朋友论”。 听着何心隐的话,朱载壡的表情却是逐渐复杂起来。 “先生。” 见到朱载壡发问,何心隐心中大喜,而后径自停下来。 “小友可有疑问?” 朱载壡径自起身,而后一稽首道:“学生不才,子云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朋友之论,似是有悖圣学?” 何心隐先是还了礼这才开口。 “孺子可教,欧阳文忠公曾著《朋党论》,可为小友开释。” “小人无朋,惟君子有之,其何故哉?小人之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 朱载壡沉默半晌,只是又一稽首。 “学生受教了。” 看着朱载壡彬彬有礼的模样,何心隐心中不由得大喜。 身后一缇卫愕然道:“啥……啥意思?” 冯保低头道:“小人的不叫朋,只有君子之交才叫朋。” “那,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谁说了算啊?” “那当然是皇爷说了算啊!” “……” 朱载壡亦是没有做声。 听到这里,朱载壡已然对何心隐有了一定了解,若是以前朱载壡定然要说上一句“先生高见”。 只不过从北到南这么多人跟事,朱载壡也早就明白了。 这些无外乎是给结党营私辩经,给商人辩经罢了。 待何心隐讲完之后,朱载壡也便兴致阑珊了。 找了个机会便溜出了萃和堂。 直到被人劝下讲台,何心隐依旧意犹未尽,还想再讲上半晌。 “今日那小友绝非凡品,若是能将其招徕门下,吾道不孤矣。” 那腰间系着水晶的儒生只是在侧旁打着哈欠。 “墨林,你怎的了?” “没事,只是昨夜事繁,没有睡好。” 那儒生名叫项元汴,沉思片刻之后,这才开口道:“夫山,依在下之见,这朋友论其实还不急,那新四民论,才是时下紧要之事。” 项元汴就是因这新四民论这才拉何心隐来金陵讲学的。 原因也很简单,他是个商人。 何心隐热情不减,只是对项元汴笑道:“墨林将心放在肚子里,吾道不孤,则新四民论必昌。” 项元汴无奈的摇了摇头。 “家中还有些琐事,我先告退了。” “我送墨林。” 虽然这新四民论没有像项元汴想的那般,一到南京便引爆舆论。 但拢共也不过花了两千多两银子,就当是广撒网了。 接下来的几日,朱载壡又在金陵逛了几家书院,只不过待逛下来之后,反倒是日渐失望了下来。 金陵城中各式各样的书院层出不穷,只不过朱载壡稍一细听,都就是在为人辩经罢了。 只不过朱载壡倒是察觉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几乎大部分的书院都在有意无意的抬高商贾的地位。 —— 南京清宁宫内。 朱载壡有些失望的坐在殿上,张居正依旧在处理公函,宁玦则是跟缇卫们打听着有没有查探到袭击魏国公“歹徒”的下落。 “张先生,孤有些理解父皇早年间所行之事了。” 张居正闻言抬头一笑。 “殿下是说嘉靖十六年跟嘉靖十七年的事罢?” 朱载壡微微颔首。 自从察觉到湛若水跟甩籽一样在东南七省广设书院之后,嘉靖便派人毁禁了一次书院,而后又授意严嵩出面,又毁禁了一次书院。 “这帮人说是讲学,实则与京师所谓之唱报无甚差别,甚至依张某之见,连唱报都比不得,既然不言时事,又不教人农桑,打着圣人的幌子徒壮声势耳。” “现在想来,严阁老秉政倒也不是甚事都没干,起码这件事办的还算是漂亮。” 张居正也是罕见的赞扬起了严嵩。 对于这种事,张居正显然早已深恶痛绝。 朱载壡的内心在做一个比较纠结的决定。 “张先生,孤想禁了这股空谈之风。” 张居正闻言明显一怔。 “还请殿下慎重,此等事交由臣下去做便是了,殿下不可贸然首倡。” 只不过闻听此言,啃着梨子的宁玦都怔住了。 平时没看出来朱载壡还是这方面的天才啊! 这已经不是捅清流肺管子了,这是要把那些清流的肺管子抽出来当皮筋儿跳啊! “殿下,空谈确实误国,叔大说的也有道理,署我名吧!” 张居正开口劝道:“宁兄,咱们去找个州县官上疏便是了,不至于。” 宁玦话音刚落。 朱载壡便捡起了笔,蘸了两下墨而后道:“不必了,既然是孤自己想的,青史骂名,自当由孤一肩担之。” 跟嘉靖比起来,朱载壡最大的不同就在这儿。 如若是嘉靖,巴不得有个人替自己顶雷,但朱载壡想的却是自己直接上。 见朱载壡已然上了那股倔劲儿。 张居正也只能是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看着身旁的宁玦低声道:“宁兄,你不劝劝?” 宁玦依旧低头啃着梨子摆手道:“这事得讲究策略,你就别管了。” 显然这宁玦跟朱载壡都已然打定了主意。 张居正只得继续当起了专职秘书。 —— 夜半时分,守备厅内依旧灯火通明。 麦福披着官袍站在书案前看着朱载壡的奏本正在发愁。 这事要是真成了,将来那帮士大夫得给太子爷上个什么谥号啊? 就在麦福发愁之际。 守备厅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不多时,宁玦的声音便从守备厅内响起。 “麦公公,我能给陛下上奏了吧?” “宁佥宪?皇爷说了,您直接上给殿下就成了,不用交通政司。” 宁玦看着麦福狞笑道:“您也不想太子被万世唾骂吧?” 麦福闻言一怔。 “佥宪的意思是,你要替殿下上疏?” 宁玦径自将写好的奏本放到了麦福的面前。 “麦公公,奏本我给您放到这儿了,剩下的,您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麦福捡起奏本翻看了两眼。 饶是麦福也不由得对宁玦竖起了大拇指。 “克终!忠义啊!” “宁某告退。” 宁玦的身影消失在了守备厅中。 而麦福看着面前的两份奏本,却已然动起了心思。 朱载壡的奏本,麦福自然是不敢拦的。 “来呀,太子爷的这本,走咱们司礼监秘奏的路子送京。” “宁佥宪的这本,送去通政司,报阁部。” “喏。” 正常上奏,一题两份,一份送通政司、一份交六科廊房抄录留档。 在一般情况下,在这个渠道上的奏本,在天子看完之前,这些受过专业训练的士大夫是要绝对保密的。 当然,除非忍不住。 在宁玦奏本入京之前,在南北两京的士大夫们之间已然流传起了一个骇人听闻的鬼故事。 宁克终要焚书坑儒了! (本章完) 第190章 长江黄河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西苑。 在殿阁内摆着两大箱蓟州刚刚铸造完毕的铜钱。 嘉靖用手在一堆铜钱中穿过,随手抓起一把而后放任铜钱簌簌落下,铜钱碰撞的脆响声响彻西苑。 而在不远处跪着的则是邹望三人。 “……臣不才,斗胆奏罢空谈,臣玦顿首。” 嘉靖没有对宁玦的奏本说什么,反而是看向了一旁的邹望三人。 “邹员外当真是我大明朝的祥瑞啊。” “你们一入京师,我大明朝这便算是云开雾散了。” 邹望赶忙再拜。 “皆是君父睿识绝人,臣等岂敢贪天之功。” 嘉靖不置可否,继续道:“朝廷云开雾散了,江南的那一两朵水汽应当也遮不住月了吧?” “日月重临,臣等幸甚!” 嘉靖却是摇了摇头,朝着不远处的黄锦使了个眼色。 黄锦这才合上奏本,在邹望的耳旁轻声提醒道:“邹员外,这前朝元贞年间松江乌泥径老妪之故事可还记得?” 古往今来,松江府乌泥径老妪只有一人。 那就是从崖州带回纺棉技术的黄道婆。 黄道婆本就是松江人,从崖州返乡之后,也是直接从海上回的松江,松江亦是自此成为了大明棉都。 至于嘉靖为何要提起黄道婆,意思已然很明确了,早年间徐阁老的家业,你邹望不敢动,这会云开雾散了,该下手了。 邹望眼前陡然一亮。 “臣明白!” “臣返乡之后,便与织造局麦公公……” 不待邹望说完,嘉靖便径自打断道:“织造局干的是宫里的差事,朕焉能与民争利?” “朕的百姓能多些糊口的路子,朕也便知足了。” 邹望的眼泪也是说来就来,当即便叩头声泪俱下道:“百姓有君如此,苍生之幸,万民之幸啊!” “黄锦。” “臣在。” “传旨,户部员外郎,奉直大夫邹望,加授无逸殿行走,随处专奏,不必经通政司,直递司礼监。” 邹望闻言心头一紧,登时便又是一顿磕头谢恩。 无逸殿行走,无品无秩,但内阁值庐在这里,天子寝宫在隔壁,邹望不用真的过来行走,单凭这四个字,就代表了不少东西了。 嘉靖这才示意三人退去。 待三人走后,嘉靖这才捡起了宁玦的奏本看了一眼,感慨道:“朕这才准备动手,没想到这金陵已然见了端倪了啊。” 让邹望去抢松江棉的生意。 自然是给邹望些甜头,只是邹望在吃这个甜头时,也便将徐家给得罪死了。 嘉靖不在乎那些蝇头小利,真正让嘉靖担心的东西已然被宁玦写在奏本上了。 “遥想当年朕承继大统之时,这两京一十三省,还是程朱之道大行于世。” “不曾想眼下这理学是倒了,心学又成了我大明的心腹大患。” 黄锦低头欠身:“皇爷,臣斗胆置喙,宁克终这本倒也难得说的中肯,不如便由司礼监批了?” 嘉靖冷哼一声,随手便将宁玦的奏本扔到了一旁。 “准归准,只靠一个宁克终,怕是难啊。” 黄锦低头道:“照臣看来,不过是一帮假道学,甚心学理学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本就是一家人,也就是有那么几位先生真信了。” 士大夫改换门庭的事情,嘉靖不在乎,也没兴趣去管。 只不过随着变法日渐深入,心学这帮人跟商人合流的趋势愈发明显。 这才是嘉靖真正担心的事情。 “想让他们击鼓卖糖,各干各行当,难啊。” 这个时候,嘉靖又有点怀念起理学来了。 让商人排在农工之上,这事程朱门生就是打破脑浆子也不可能干。 黄锦仔细观瞧着嘉靖的面色。 许久之后,黄锦这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禀皇爷,臣斗胆。” 嘉靖微微蹙眉道:“怎的忽然跪下了?” “皇爷,臣日夜都恨那般乱臣贼子恨得牙痒痒,但臣也知晓皇爷是圣天子,日夜都在为天下苍生委屈自己。” “臣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直说何事。” 黄锦这才抬起头道:“皇爷,咱大明还有理学大儒。” 听到黄锦这句话,嘉靖便已然明白黄锦说的是谁了。 在今日之前,连这个人的名字都是这宫中的禁忌。 “那个人还活着呢?” “禀皇爷,活着,生龙活虎的。” 嘉靖径自站起身来,又在钱箱里抓了一把铜钱,任由铜钱落下,听着铜钱碰撞的声响,嘉靖这才逐渐冷静下来。 早先朝堂上有严嵩。 嘉靖也就懒得去管甚理学心学了。 严嵩当初毁禁书院的时候可是一点都没管,两边人全都得罪死了。 眼下朝中局势已然大变。 嘉靖缓步走进精舍,而后又踱步而出。 不知权衡了多久之后,嘉靖这才缓缓开口道。 “长江泛滥了要治,黄河泛滥了也得治。” “准。” 当天一份密诏经由司礼监批注后转送东厂,一队东厂的厂番带着一道赦令直奔大明的西南边陲而去。 那个严世蕃、徐璠的前辈,大明小阁老初代目,已然被流放了二十六年的男人重出江湖了。 这一次。 他不是谁的儿子,也不是朝廷的翰林、编修。 来南京的目的只有一个。 ——捅心学门人的肺管子。 —— 南京。 “宁克终!你到底出不出来!圣人的牌位就在此处!伱将你向朝廷所奏之事,出来说个清楚!” “你是何人,见了圣人牌位竟敢不跪?” “废话,老子是武将!”朱希忠啃着西瓜便坐在了自家门口,像是看傻子一般看着面前的一众儒生。 几名儒生就这么在门外叫嚷着。 而刚从清宁宫回来的宁玦还没等走进巷口。 便被朱希忠拦在巷子外的家丁拦下。 “佥宪,那些书生已然闹起来了,公爷让您从后门进。” 宁玦闻言一怔。 “为甚闹起来了?” “您先前给朝廷的奏本啊!” 宁玦眼前陡然一亮。 “动作这么快吗?” “是啊,闹得凶的紧!” “那还等什么啊!赶紧带我过去啊,别让人家等急了。” “啊?” 还没等那家丁回过神来,宁玦已然快步跑到了成国公府门口。 就在宁玦现身的那一刻。 成国公府外,原本喊打喊杀的书生反而没了话说。 看到这一幕的朱希忠都愣住了。 “贤,贤弟,他们找你。” 宁玦一脸兴奋的看着众人。 “啊,我来了,你们想干什么就赶紧的吧。” 为首的书生显然没想到宁玦还真敢过来。 有些结巴的看着宁玦。 “宁克终!你也是科举正途出身!你,你,你哪来的胆子,竟敢上疏陛下焚书坑儒!你还有什么脸面来圣人牌位之下?” “不是你们叫我来的吗?” 成国公府外一片死寂。 对啊! 我们叫你来你就来? 剧本不应该是你带着恶仆把我们痛打一顿,然后我们名垂青史吗?! 一众书生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了一阵之后,忽然有人壮着胆子朝着宁玦大喝道:“大胆宁克终!你见了圣人牌位竟敢不跪?你还是不是读书人?” 喊了这一嗓子之后,那些书生就好像是抓到了宁玦要冲一般。 “圣教逆徒,还不赶紧跪下!” “我若是不跪呢?” “不跪……不跪就不跪呗……”几个书生的气势登时便萎靡了下去。 看到这一幕,连朱希忠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是,这,哈哈哈,对不住,你们继续,别管我。” 朱希忠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家门之外。 不只是朱希忠,把守成国公府的兵丁们脸上也都带着笑意。 听着朱希忠极尽嘲讽的笑声。 连宁玦都有些生气了。 TNND,你们倒是动两下啊! “你们要么滚蛋!要么动手!有那个胆子吗?!” “读书人的脸都快让你们丢尽了!” “就你们这样也好意思当我大明朝的文官?!” 为首的两名书生对视了一眼。 小声嘀咕道:“不行咱们走吧?这奸佞太凶了。”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一字不落的传进了宁玦的嘴里。 “走?这就走了?!” 为首的书生脸颊涨的通红看着宁玦。 “吾辈又非武夫,自当文章上与你见真章!” “你宁克终且等着,我等提笔为戈,必能以毛锥夺你性命,清我圣教门户,昭往圣之颜面,靖……” 不待那书生说完。 只见宁玦走到他面前,直接从他们抱着的托盘上拿下了“至圣先师”的灵位。 “不是以笔为戈护圣人吗?” “护啊。” 一众书生见到宁玦拿走了孔子牌位,个个变得脸色煞白。 “宁克终!你!竟然对圣人牌位失礼至此?!” “对啊!你们不是以毛锥取我性命吗?赶紧的啊!”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宁玦找来了一块砖头,将牌位担在了上面。 而后便站了上去,而后又跳了一下。 只听“咔吧”一声脆响传来。 至圣先师的牌位就这么断成了两截。 这一幕,把朱希忠都看傻了。 虽然这事他也想过,但他也就是想想。 今天宁玦竟然真的给办了。 朱希忠的手下意识的朝刀把上摸了过去,成国公府的兵丁也死死的攥紧了自己手中的兵刃。 只要情况稍有不对,他们便会将宁玦给抢出来。 那些书生的脸色由红变白,而后变紫。 最后众人“哗啦”一声相继跪倒在地,朝着成国公府大门的方向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后学无能,致使先圣受辱,孽障,你直接杀了我吧!” “弟子不肖,弟子不肖啊!” “……” 众书生哭声震天。 府中的几个丫鬟、僮仆闻讯也摸着眼泪脚步匆匆的跑了出来,嘴里也跟着念念有词道:“公爷。” “老子还活着呢,憋回去!” 宁玦捂着耳朵一脸无奈的看着面前众人。 “别TM哭了!老子再给你们钉起来总行了吧?!” 朱希忠赶忙回屋去拿锤子跟钉子。 看着宁玦拿着一根长钉想要将牌位重新串起来时,终于有书生忍不住朝着宁玦扑了过来。 一把便抱住了牌位。 “孽障!你要钉就钉死我吧!” 直到这会宁玦才有点回过味儿来。 这帮人,好像也是来找死的。 (本章完) 第191章 左右逢源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些人还不是真正的圣人门徒。 这群人里只有几个生员,剩下的大部分人连生员都不是,只不过是刚刚读完了四书五经罢了。 就在宁玦一个愣神之际。 那书生抱起被宁玦踏断的“至圣先师”的牌位。 怒目圆睁的瞪着宁玦高声道:“宁克终!你凌辱圣贤!” “我等要去礼部衙门告你的状,我倒要看看,礼部的各位部堂,究竟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的门生!” 此话一出,一众书生呼啸而去。 宁玦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他们这就走了?!” 宁玦一脸茫然的看向朱希忠。 只见朱希忠的嘴角还挂着一粒西瓜籽,缓缓的伸出了一根大拇指。 “贤弟,牛!” 宁玦彻底明白了。 不就是焚书坑儒吗? 坑儒是个力气活,焚书可不是啊! 宁玦当即便回过神来在自己随身的行李中翻找起来。 只不过找来找去只找到了几本湛若水的书,其余的书全都扔在京城了。 偌大一个成国公府,硬是没找到一本跟孔孟之道有关的书。 倒是翻出来不少没有封面的杂书。 翻看仔细一看,宁玦这才发现了文章的标题。 “出……墙记?” 朱希忠老脸一红,朝着后院一声大吼:“他奶奶的,让你们好生看管那帮娃子,就让他们天天在家里看这些闲书?!” “早晚有一天老子将伱们这些闲书全烧了!” 朱希忠话音未落,宁玦便径自打断道:“行了,你不用麻烦了,我来吧。” 宁玦捡起笔便从这几本书的封面上写了起来。 短短几笔,这些空白着封面的闲书就变成了一本本《论语》、《礼记》。 还没等朱希忠回过神来,宁玦便已然抱着这几大摞书跑了出去。 “不是,真烧啊?!” “哎,贤弟,你听我说!” —— 礼部衙门外。 提前得到消息的顾可学还没等逃出礼部衙门便被礼部的诸位堂官给堵了回来。 “惠岩!江南文脉系于南都,你要往何处去?” 顾可学尴尬的看着面前的几名侍郎苦笑道:“我就走走,就走走。” 不到盏茶的功夫,一堆书生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捧着几个木匣子朝着礼部衙门走了过来。 如若不是少了副棺材,这阵仗比寻常人家出殡的动静都要大了! “诸位师兄!那宁克终,那宁克终将圣人牌位,踏断了!” 说罢,那群书生便放声大哭了起来。 “这便是罪证所在啊!” 看着已然被踏成碎片的“至圣先师”牌匾。 礼部衙门内不少堂官便跟着跪倒在地。 老中青三代儒生抱着几块木屑抱头痛哭了起来。 “先圣!先圣!是弟子们不肖啊!” “师兄,不是你们的错,是我等太过孱弱,斗不过那孽障,让先圣蒙羞了!” 只不过这些久在官场的礼部堂官显然比这群书生硬多了。 哭着哭着这群人杀气便逐渐浓郁了起来。 “杀人不过头点地啊!他宁克终眼中还有我圣教,有我辈门徒吗?!” “惠岩兄!你可要参他宁克终?!” 跟着跪在一旁的顾可学闻言一怔,而后不假思索的开口道:“参!必须参!” “老夫身领礼部尚书职衔,自当带头上疏!” 闻听此言,衙门内的一众书生总算是找到了主心骨。 “还望顾老先生,切莫忘了将我等之名姓,附于表后!” 顾可学连连点头。 “好,我来誊录汝等名姓,弹疏的事情便交由诸位了。” 顾可学熟练的捡起一支笔,连声道:“必须要治他宁克终的大逆之罪!他这叫甚?这就是大不敬!” “还请各位同僚,依制重参,从速递京!” “喏!”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顾可学“依制”二字说的分外的重,径自带偏了众人的思路。 礼部一众堂官旋即便忙络了起来,其中一侍郎念叨着便欲朝书案走去。 “至圣先……” 还没等走到书案前,侍郎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而后“嗷”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诸位!嘉靖九年,君父便将先圣王号废黜了啊!” 自唐开元年间起,孔子的封号就是文宣王。 宁玦若是踏碎的文宣王的牌位,那自然是大逆不道,以下犯上。 但当年大礼议之后,一时气不过的嘉靖,顺手颁了块圣谕碑废除了圣人王爵,将封号改成了“至圣先师”。 虽然丝毫没影响圣人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的地位。 但真的照本宣科的捋下来,大明律上也没说至圣先师是个什么爵位啊! 顾可学也不誊录书生名姓了。 只是站在一旁跟着摸起了眼泪。 “那这可如何是好啊。” 抱着牌匾的一众书生也听傻了。 “诸位先生,这孽障践踏先圣,我大明竟无法能治其罪?” 顾可学只得在侧旁诉苦道:“国法如是,我等还需另寻他法,另寻……” 不待顾可学说完。 礼部衙门中走进了一个老迈的身影。 “国法治不得,还有我辈替天行道!” 在看清楚那人的样貌时,顾可学径自便怔在了原地。 有书生不识,开口问道:“敢问老先生是?” “诸生且去大胆替天行道,但凡是打死了人,就说是我永丰聂双江打死的!朝廷要杀头,那便让朝廷来杀老夫的头!” 说完之后,那老者这才看向了顾可学。 “多年不见,惠岩别来无恙否?” “双江精神矍铄,顾某自愧不如。” 愈是上了年纪,便愈是容易感觉到沧海桑田。 昔日顾可学初入朝堂时,出身远在聂豹之上,蹉跎半生之后,顾可学混成了练尿尚书。 聂豹却是向全天下诠释了什么叫左右逢源。 正德十二年,聂豹便拜严嵩为师,正德十五年,聂豹又收了一个徒弟叫徐阶,嘉靖五年又拜王守仁为师。 眼下大明朝拢共就两位阁老,一位是聂豹的老师,一位是聂豹的徒弟,他更是大明炙手可热的王圣人的首传弟子。 在原本的历史上,聂豹这辈子写的最后一篇文章的名字叫做《少师严公八十寿序》,庚戌之变后,徐阶、严嵩联名保举赋闲在家的聂豹擢兵部尚书,攀附陶仲文的传奉官朱隆禧上奏“开海滨互市禁”,诏书经内阁提奏,司礼监批红,下发至兵部。 史载:豹皆格不行。 听闻“双江”二字,在场书生及礼部堂官均是眼前一亮。 原本他们心中的包袱彻底被抛的一干二净。 严党+清流这叫什么? 这就是天下所有的圣人门徒! 恰逢此时,一个书生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进了礼部衙门。 “诸位先生,同窗,大事休矣!那孽障要当街焚烧圣人经典了!” 聂豹面色一沉。 “竖子,尔敢!” 一众书生并礼部诸官还有南京国子监的不少官员,全都跟在聂豹的屁股后面朝着成国公府的方向跑去了。 —— 成国公府外的大街上。 朱希忠有些语无伦次的看着宁玦。 “不是,贤弟,这书,他不一定是我家那几个侄子的,他这书,也可能是我小时候,或者希孝小时候……” 宁玦站在街口中央,疑惑的看向了朱希忠。 “这书咋了?” 不少人被这两人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也都聚精会神的看向了两人。 “这就是那宁佥宪吧?这别是要当街烧书啊!” “后面这位是咱金陵刚来的守备朱公爷?” “昂,这书怕是宁佥宪从成国公府搬出来的。” “……” 这些人的眼神就好似是带着针一般,朱希忠只能强行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没,没事。” 聚在宁玦身边的人愈发的多了起来。 匆匆赶来的聂豹远远一望。 径自便看到了“论语”二字正在宁玦面前被堆着。 “大胆竖子!你当真敢烧圣人典籍不成?!” “昔日也就那暴君嬴政,敢行如此倒行逆施之举!” 不知是那个书生看出了端倪。 “老先生,这经典似不是本朝样式啊……难不成是宋版?!” 闻听此言,聂豹的语气也愈发急促了起来。 “宁克终!你也是读书人,知晓一部宋版古典意味着什么,放了这些书,剩下的咱们都可以谈!” 宁玦打量着聂豹,有些讶异的问道:“老先生何人?” “老夫永丰聂豹。” 宁玦闻言做恍然大悟状。 “原是双江先生,钦佩,钦佩。” “不知老先生今日是奉徐阁老之命,还是严阁老之命?” 这是聂豹的强项,也是聂豹的禁脔。 左右逢源亦可以是朝秦暮楚。 聂豹的老脸顷刻一红。 “老夫乃是奉圣人之命!” 宁玦的话音一转,怒视着聂豹高声道:“圣人昨夜托梦于我,教我焚此书以免尔等侮我圣教之名!” “你!” 聂豹还要开口。 只不过宁玦已经懒得跟聂豹废话了。 随手便将火折子丢了下去。 早就被宁玦淋了烧酒的那一摞书“噌”的一声便冒出了火苗。 一股黑烟在金陵街头升起。 “竖子!竖子!诸生,还愣着作甚,还不上前护教……” 聂豹扭头一瞥,身后的书生已然跪倒在地,朝着那团“圣火”大哭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带头哭的却是朱希忠。 望着面前的火堆,朱希忠的嘴里不住的喃喃着什么。 “三姐,玉堂春,是我对你们不住啊……” (本章完) 第192章 青袍老臣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竖子!竖子!” 聂豹双眼猩红的看着宁玦。 “老夫同你拼了!” 知晓身后这帮书生靠不住。 聂豹张牙舞爪的便朝着宁玦扑了过来。 宁玦几乎是下意识的从后腰抽出了朝笏。 而后便是一阵破空声传来。 “啪!”的一笏板抽在了聂豹的脸上。 六十四岁的聂豹在朝笏抽到脸上的那一刻,脸部肌肉发生了明显形变,朱希忠只感觉到自己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直到聂豹滚落在地之后,朱希忠这才回过神来。 是聂豹的牙掉了。 “竖子!” 宁玦随手将朝笏护在身前打量着聂豹。 “老爷子,说话都跑风了,实在不成咱们就算了吧。”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说罢,聂豹恨铁不成钢的扭过头来,怒视着身后的一众书生。 “尔等难道就这么坐视这孽障焚我圣门典籍?束手旁观,将来你我又有何颜面见往圣于九泉之下?” 被聂豹这么一呵斥,身后的书生这才回过神来。 “跟这孽障拼了!” 看着终于开始挽胳膊、撸袖子的书生们,宁玦也好似开窍了一般。 这不是会动手吗?! 早说啊! 宁玦几乎没有丝毫犹豫,飞起一脚便踹在了聂豹的屁股上。 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聂豹旋即便又被宁玦踹倒在地。 而远处的书生也已然冲上前来按住了宁玦,朱希忠见势头不对,上前一把便拽住了宁玦。 “贤弟!” 宁玦玩命的甩开朱希忠的手。 “别碰老子!” 被众书生按倒的宁玦已然看到那书生们行将落下来的拳头了。 就在这个时候。 一支带着白羽的箭矢“嗖!”的一声蹿了过来。 径自将那挥拳之人的儒冠射飞了出去。 那个拳头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都住手!” 身着蟒袍的陆炳骑在马上死死的注视着面前众人,而后便是一队锦衣卫上前将一众书生团团围住。 “南都重地,成何体统!” 满嘴是血的聂豹听到陆炳这句话,险些当场背过气去。 你来的挺巧啊! 刚才我挨打的时候你在哪呢?! 陆炳抬起头,打量了半晌,这才堪堪将聂豹认了出来。 “双江先生?” “陆都督!这宁克终凌辱斯文,欺辱先贤,践踏圣龛,难道不治其罪吗?!” 陆炳的眉头一蹙。 “双江先生且放心,此事太过恶劣,朝廷有法度,有大明律,这事决计不会就这么过去!” 聂豹闻言来了精神。 “朝廷将会如何黜陟此事?” 陆炳眉头一蹙:“我个人将在道义上替圣贤鄙夷宁克终,并毕生不屑与之为伍。” “朝廷!朝廷要如何处置他?!” 见聂豹咄咄逼人,陆炳这才有些为难的说道:“呃,这个事,不是说朝廷不办。” “你直接说朝廷会如何处置!” 陆炳面露难色道:“双江先生,您得知道,没有任何一件事说一定是怎么样,行与不行,都不是……” 嘴上说着,陆炳的眼神已然逐渐飘忽了起来。 聂豹的脸色涨的通红。 怒视着陆炳咆哮道:“老夫要见太子殿下!太子何在?!” “太子,有事黜陟……” “那就是说太子眼下就在宫中了?!” “先生何意?” 聂豹随手掏出一块手绢,在嘴上摸了一把,径自丢到了地上。 “诸生听了!都去找留守诸官,今日老夫豁出这条性命去不要,也要见到太子殿下!” “这!” “陆都督难道是要将这些读书人全都丢进南京诏狱之中吗?!老夫怕你诏狱没有这么多间牢房啊!” 聂豹眉头一皱。 “肘!老夫看谁敢动你们!” 原本被书生们摁倒在地的宁玦看着这老头眼神不由得一阵飘忽。 还得是心学门人! 真硬啊! 诸生相继散去,聂豹则是死死的盯着宁玦。 “宁克终,你可敢与老夫入宫去见太子。” “我给你时间,等你的人都到齐了,我在进宫。” 宁玦饶有兴致的坐在地上打量着聂豹。 聂豹的表情也是愈发狠厉起来。 “好小子!” 聂豹自然是有他的底气的。 南京虽已成陪都,六部各衙署俱在,平日里只是没有人能将这么多官吏同时聚集起来而已。 当这么多人真的聚起来的时候,比起京师上朝也不逞多让。 南京承天门上的麦福眉头紧锁的盯着脚下越聚越多的官吏。 “心学,心学,果然是圣人之学啊,皇爷下道圣旨都不一定能从南京凑这么多人出来啊!” “老祖宗,那些个先生有话让儿子们捎给您。” “他们说甚?” 那小内侍战战兢兢的说道:“他,他们想要让老祖宗找殿下御奉天门议事……” 明制早朝御门听政,是为将家国大事奏明于天地。 非有家国危亡之事,下雨则不朝,因为下雨是天地交媾,天地没功夫听。 南京是陪都,朱载壡是储君,代天子御一下南京奉天门,与制度合不合,并未有详细记载。 这只是留守诸官在替天下士人试探一下朱载壡的手腕。 麦福稍加思索,而后才开口道:“殿下若是不敢去,岂不是让天下人以为殿下怕了他们?” “告诉他们,殿下御奉天门!” “喏。” 只是麦福没有注意到的是,聚集在奉天门下的官吏中,有那么十几个身着青袍的老臣,混迹在人群中不置一言。 不多时,紫禁城中的景阳钟的钟声便响彻全城。 准备进宫的百官也纷纷整理起了自己的衣冠。 这是朱载壡第一次独自面对百官,时间仿佛一下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从安陆来的少年天子第一次入朝之时。 百官鱼次入朝。 一幅天子銮驾由三十二个内侍抬上奉天门。 朱载壡则是冠带整齐的在丹陛石一侧走上台阶。 几个礼部堂官见状登时便欲开口。 只是还没等他们开口,一个老太监便将手中静鞭抡圆了朝着他们抽了过来。 “啪!”“啪!”数声脆响传来。 着实将那几人吓了一跳。 朱载壡冷冷的注视着面前的百官,不置一言。 麦福亦在此时高声道:“赞!” 回过神来的百官这才纷纷跪倒,山呼“天道辅德。” 三赞之后,不待朱载壡开口。 参赞机务官张鏊、礼部尚书顾可学两人便被推了出来。 “殿下,六部诸公急禀,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宁克终,当街践踏圣龛,焚圣人典籍,特请殿下垂询。” 朱载壡扫视百官,而后这才问道:“宁师何在?” “殿下!宁逆凌辱斯文不可称师了!” 闻听此言,朱载壡当即便又问了一遍。 “宁师何在?!” 那御史当即便尬在了原地。 “殿下!臣伏闻圣明天子……” “人都不带来,你们便向孤讨公道,天下岂有这般公道?!” 今上当年入京之时,还被百官唬住了好一阵。 到底是根红苗正的太子,在见到这些大臣时,心中没有半点慌乱,反倒反客为主,倒过来质问起他们了。 看到这一幕,不少老迈臣下便已然偷偷叹了口气。 “启禀殿下,臣原陕西按察副使聂豹,已将人犯带到!” 聂豹大手一挥,旋即便带一众书生护持着宁玦朝朱载壡走了过来。 “赐座。” 聂豹一拱手而后道:“殿下不坐,臣焉敢……” 聂豹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一个小内侍搬着一把圆凳放到了宁玦的身后。 “我敢。” 见宁玦坐下,朱载壡这才开口道:“宁师当街焚书,所为何事?” “金陵讲学之风日甚一日,辩来辩去,无外乎为商贾豪强,积富之家辩经。” “辩来辩去,都辩不到农工身上。” “要此经何用?” 聂豹却是心中一喜。 “宁克终,你不学无术至此,还有颜面舔居庙堂之上,你可知晓,我江右王学之标宗为何?” 不待宁玦开口。 聂豹身后却传来了另一个声响。 “我等学问粗鄙,您王门心学,以空索为一贯,万变不离其宗,实是我等记不得您江右王学标宗伟何啊。” 聂豹明显一怔,扭头一瞥,脸色却是逐渐难看了起来。 “杜羽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几个三甲出身的末榜进士得了偏财,又凑上了几个商贾,三言两语便想篡了圣人典籍,倘如此,吾等反倒宁愿让这经典全数让宁克终给焚了!” “士农工商古来如此,今日就是新建伯在此,亦当如是!” “尔等放肆!双江先生乃是江南名士!” “沽名钓誉,趋炎附势,也配称名士?” “老匹夫!你胡说甚呢?” “想动手?!老夫这把老骨头快三十年没活动过了!” 这十几个身着青袍的老臣,个个手持木笏,却是面露凶光。 只有聂豹知道,这群人是真的敢动手打死人的。 他们之所以这把年纪还穿着青袍,只因为他们在二十多年前去过同一个地方。 ——左顺门。 富户豪强的人欲被理学压久了,自然想跟着解放一下天性,心学由此大盛,只不过这一切在朝廷的新法之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佃农退了佃,扭头便奔商贾去了,商贾们赚的盆满钵满,只剩下那些缙绅、地主原地卖呆。 谈理想,那我们志同道合,但你谈着谈着就把手伸到我钱包里来了,那就只能对不起了。 坐在板凳上的宁玦愕然的看着眼前的这群已然在挽胳膊撸袖子准备动手的老头。 不是哥们,你们哪冒出来的?! 正主在这儿呢! 想烧你们自己烧去啊! (本章完) 第193章 鸡鸣大会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究竟是缙绅背叛了心学,还是心学背叛了缙绅。 这一点永远无人知晓。 只是当锡山那个后浜村的吴财主因为迫于秋耕满街抓佃户最后被宁玦挂到锡山城墙上之后。 江南的缙绅们便已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说好了咱们一起去踏青,你们商贾爬车上去了,马鞍子套我们身上了算怎么回事?! “一帮臭经商的,就是鞑子来了你们都得排到九流之末,现在拿着圣人牌位,就想着往上爬?痴心妄想!我大明还有圣教正统!” 早先时候朝局没有变化,大家跟着附庸风雅唱和一下就算了。 只不过当嘉靖拿着搂钱的耙子满世界搂钱的时候。 亲兄弟也该明算账了。 心学或许可以在短短二十年时间内成为一时显学。 但有些事情,不是二十年能改变的。 比如说有的官员二十年前家里是靠佃户的地租过活,过了二十年,大概率他家还是靠吃地租过活。 处于这场廷议核心的聂豹,已然察觉到情况的不对劲了。 入宫之前,心学还是绝对多数。 经这几位一搅合。 早先不少跟着在书院里侃侃而谈的“心学后辈”已经混迹在人群中开始装死了。 再这么骂下去,怕是这群人就要跳反了。 “杜羽文!不要再嚷了,就事论事,你若是非要议个清楚,国子监、文庙,崇文书院,崇正书院,任君挑选,你我坐而论道,今日所议之事,乃是宁克终凌辱斯文之事!” 心学较之于理学,最大的长处便是论道。 理学之道,在于物,需要格物致知。 心学讲究的是一个顿悟,道即在心中,讲究的是随机应变,只要能从心里翻出来的,都是道,因此在先天条件上,理学嘴皮子上的功夫便压不过心学。 听到聂豹的话,这才将已然从一旁看起热闹的宁玦拉回来。 还得是你老豹啊! 终于有人想着来看看我了。 当年朱熹活着的时候都没有辩赢心学,更何况是今日这些小辈。 出乎聂豹意料的是,杜鸾竟寸步不让,就好似是在等着聂豹提这一茬一般。 “道果未得,如何定宁克终的罪?” 聂豹先是一怔。 而后咬着牙长出了一口气道:“那便议,能将三百年前先贤未证之果,今日证个明明白白,你我亦算是不枉此生了。” 直到这会,聂豹才逐渐冷静下来,细细想来亦不难察觉,自己怕是一时不察,落进杜鸾的套里了。 只不过这也怪不了聂豹。 再理智的人让人拿着板子把牙抽掉了也理智不了。 听到要辩道。 朱载壡、张居正以及不少原本沉默寡言的官员眼前均是一亮。 如果有什么比伏阙撼门还能吸引这群士大夫。 那一定是论道。 伏阙撼门是立行,论道却是代往圣立言。 江山会易主,社稷会更迭,但圣教与世长存,与会之人,自会名垂青史,当年鹅湖之会,又何止是名垂史册。 “好!那便议,张先生,在何处可论此道?” 朱载壡侧旁的张居正亦是满脸兴奋的说道:“殿下,此等盛事当选清幽之地,臣斗胆,效鹅湖寺之前例,于北城鸡鸣寺襄此盛事。” “善!” 比起宁玦烧了几本不痛不痒的书,大臣们显然更关心这场即将到来的“盛事”。 三十年前,心学初兴而理学犹存,只是因为大礼议,嘉靖将原本的一众理学大儒全都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扫出了朝堂。 几乎一夜之间,心学便完成了对理学的替代。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中间好像是少了些什么。 张居正负责操持,麦福准备用度。 百官也正在重新选择着立场,所有人都在准备着自己的工作。 偌大的奉天门下。 只留宁玦一人在风中凌乱。 —— 杜鸾的反常,打乱了聂豹的计划。 自奉天门回来之后的聂豹,旋即便将在南京的心学门人聚拢了起来。 何迁、项元汴等人蜂拥而至,连何心隐也躲在一辆全新的马车里,现身聂豹借住的宅邸之中。 只不过当看到腰间挂着水晶的项元汴时。 厅中便有人将脸拉了下来。 “双江先生,鸡鸣盛会之事,是为会归于一,墨林先生一介商贾,跻身此等盛事,余以为与制不合。” 聂豹、项元汴两人的面色没有分毫变化。 心学较之于理学。 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心学将商人给拉了进来。 心学也是籍此方有今日之盛,什么是心学的基本盘,聂豹的心中清楚的很。 “不能再与诸公同道,是豹之憾。” 大家终究还是没有撕破脸,来聂家也是为了最后再给聂豹一个面子。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商贾日渐坐大,早晚是要动摇缙绅的根基。 聂豹亲自起身,将众官送出了家门,等到聂豹再次回到厅堂中时。 厅中这才算是只剩下了真正的心学门人。 “人各有志,还望墨林切莫见怪。” 项元汴微微颔首。 “强人所难亦非我等所愿,只是这鸡鸣大会,恐不简单。” 聂豹重新坐回到椅子上,长叹了口气悠悠道:“杜鸾骤然发难,理学又无新起之秀,怕是有故人要露面了。” “故人?两京一十三省,能担得起先生这个故人的,怕是只有那杨用修了,先生尽力即可,文坛三百年未有之盛事,心学能有今日,我辈已是不负先贤。” 聂豹闻言一笑。 “比起心性来,老夫见了墨林也是些自愧不如啊。” 聂豹本想在说几句何心隐,看着何心隐“人畜无害”的笑容,再想想何心隐的脾气,聂豹最后还是将话给咽了下去。 项元汴只是连称“惭愧”。 对于项元汴这样的商人来说,什么心学,什么“新四民论”最开始只不过是他们为了做生意时方便与贵人们打交道故此前来扶持罢了。 不必皓首穷经,只需要心中顿悟,便可以明道的“心学”给了商人附庸风雅的机会。 使他们不必将大把的时间耗费在苦读之上。 只需要粗通皮毛,便可以与那些掌控着他们“生死”的贵人找到共同话题。 这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学说。 但那也已经是从前了。 天下局势已然大变,心学对于商人来说,重要性已然不及往昔。 实在不行就去投邹望嘛。 只不过是一次不那么成功的投资,混迹商场的日子长了,也就习惯了。 “诸位先生,实是不巧,照此看来,鸡鸣大会的事情,项某一介商贾,还是不要现身的好了。” 聂豹赶忙道:“墨林说这些那便见外了,朝廷如若还似早先那般,也不会锐意新法。” 不待聂豹说完,项元汴便已然开口。 “也倒不止是此事,今日项某刚接急报,生意上有些变故,还要我去走动一番,况乎天意,鸡鸣大会,只能全部托付诸位先生了。” 见项元汴这么说,聂豹这才罢休,又与众人寒暄了几句,项元汴便起身离开了聂家。 离开聂家的项元汴对那场近在眼前的盛会没有半点期待,上了马车之后便随口吩咐道:“不回家了,直接去码头。” “喏。” 显然,在松江那边,有比这些儒士论道,名垂青史更吸引项元汴的东西。 待项元汴带着那几名商贾离去之后,聂豹这才带人着手准备起了鸡鸣大会时的辩题。 夜半时分。 聂豹望着天边月色,心中不禁感慨。 “昔日百家争鸣之盛,今终得一见矣。”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将百家争鸣视为至高理想。 思想的剧烈碰撞永远建立在经济基础的重大变革之上。 这个世界上无时无刻不在产生着新的思想,但所谓的思想碰撞,只有在经济基础层面发生重大变革时才会发生。 其本质是新旧两个利益集团产生了对各自核心利益的辩经需求。 这种需求供养了各种各样的新思想,使其得以形成自己的体系。 而历史大势对这些刚刚形成体系的思想大浪淘沙的过程。 被史书称之为百家争鸣。 从来不是百家争鸣造就了太平盛世,而是百家争鸣这个现象出现时,意味着那个足以影响整个经济基础的重大变革已经开始了。 这只是一场前奏。 上一次,引爆百家争鸣的是铁器牛耕,而这一次,则是宛若潮水的白银。 白银将作为一种催化剂,将最大限度的加速变革的发生。 —— 当天朱载壡便亲笔题了一块“会归于一”的匾额挂在了鸡鸣寺中,本就已然赚足了眼球。 而当那条来自云南的孤舟驶入金陵之时,彻底将江南士人对这场大会的期待拉到了极致,八闽两浙,齐鲁中原,江南江右,湖广蜀中……天下士人无不瞩目,水驿城关皆是赴宁者。 杜鸾并诸留守老臣一齐现身金陵水驿站。 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都已然是知天命之年。 遥望着船头那个老迈的身影,杜鸾已是潸然泪下。 “左顺门一别已二十六载,升庵兄别来无恙否?” (本章完) 第194章 其惟春秋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码头上的力工人来人往,还有不少孩童躲在阴凉地里嬉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一群老头的身上。 风流少年郎,不似当年模样。 刚下船的杨慎即便是再克制,时隔近三十年光景见到曾经的故人,眼泪也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即便在左顺门之前,他们交情不深。 在左顺门之后,他们也无甚来往。 当年在左顺门下,那是真正的生死之交,杨慎甚至一度被杖毙,直到杨家人收尸之后,杨慎又奇迹般的缓了过来,嘉靖何等人物,听说杨慎又活过来了,当即便命人将杨慎拖过来又杖了一顿。 实在打不死之后这才判了个流放。 就在杨慎在码头上与故交好友抱头痛哭时。 恰似昔日宁玦南下之时,不远处的酒楼中,也有人正在注视着这一幕。 “杨用修耳顺之年犹能获赦,王元美之流不敢恣肆矣。” 即便是到了此时,张居正跟朱载壡仍旧在憧憬着那场注定名垂青史的鸡鸣大会。 “张先生,杨用修是个怎样的人?” 在宫中,杨慎的名字是绝对的禁忌。 对于这个人,朱载壡亦是充满了好奇。 张居正沉吟许久,这才开口道:“狂士,恃才傲物,目空一切。” “昔日陛下方继大统,欲正睿宗皇帝尊号,群臣不从,陛下谓百官食君之禄,杨用修遂有国朝养士之说。” 食君之禄,忠的是君。国朝养士,忠的是国。 杨慎三言两语便偷换了概念。 张居正的话音一转,却才道:“只是今日一见,臣只觉得,这杨用修已不复当年矣。” 说罢,张居正还不忘又看了一眼楼下的杨慎。 身形已渐佝偻,远远望去与严嵩、徐阶没有太大差别。 张居正跟朱载壡,实在是没办法将这样的一个人跟当年那个口口声声喊着“仗节死义”的狂士联系起来。 看着张居正的模样。 坐在侧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宁玦却忽然开口。 “叔大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也会跟杨用修一样?” 张居正闻言一怔,而后笑道:“似他这般?” “你不信?” 张居正闻言朝着朱载壡一拱手。 “还请殿下恕臣失礼。” “张先生但讲无妨。” “殿下身系社稷安危,只要殿下变不成杨用修便是了。” 说罢,张居正半开玩笑似的看着朱载壡笑道:“届时殿下旨意上可以写,今年的张居正弹劾的那时的张居正,殿下准奏了便是。” 看着在自己面前谈笑风生的两人。 只有宁玦轻摇了摇头。 从始至终,宁玦都是一个旁观者。 一开始时,宁玦只是为了回去那些赔偿金,但随着宁玦待在大明的时间越来越长,对大明的了解愈发的深入。 宁玦的心态其实也在变化。 清风拂面,带来些许爽利,张居正、朱载壡的眼中只有刚刚上岸、老泪纵横的杨慎。 但宁玦做不到这样,因为宁玦能清楚的看到,在杨慎不远处的巷口中,两个骨瘦如柴的孩子正蹲在角落里一脸期盼的盯着杨慎身后的包袱,那眼神似乎是在等着那里面忽然掉下两个馒头。 这就是宁玦跟张居正朱载壡最大的区别。 他们可以自然而然的忽略这样的画面,宁玦做不到。 “小二,上酒!” 宁玦走到包厢外喊了一声。 不多时,小二便端着几坛酒走了过来。 张居正有些疑惑的看向宁玦。 “宁兄今日竟有此等雅兴?” 宁玦笑着摇了摇头。 只是自饮自酌了起来。 接触的越深,宁玦越是知道,饶是奸相严嵩,当真的看到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也要上城墙阻拦鞑子时,也会受到感触。 上至王侯将相,下至百姓,哪怕是朱元璋这样一个放牛娃当了皇帝,也视其为当然。 这是一种认知上的差异,也是一种生产力低下时无奈。 当天灾落下时,他们是真的会悲悯生民倒悬不是装出来的,但这与他们受心安理得的受百姓供养并不冲突。 这反倒是有点像现代人对待胎儿的态度,对于胎儿的病痛,完全可以做到感同身受,与其同悲,与其同喜,这些都可以。 但是就像是现代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会将胎儿视作一个真正的“人”一样。 只有当金榜题名亦或是功成名就,这个胎儿才算是降生下来。 老父母,诚如是也。 大明的官吏,不是为了照料好百姓,他们视作首要任务的是尽量孵化出更多的“人”,也就是所谓“士。” 不待张居正回过神来,宁玦已然数碗烧酒下肚。 就在宁玦又端起一杯时,包厢中却是传来了一声杯盏交撞之声。 宁玦再抬起头,张居正已然斟了一碗酒,看向了宁玦。 “宁兄可还记得你我初次相识之时?” “世德堂书坊?” 张居正微微颔首。 “那日之张某之所以困顿,是原本张某以为,那道论时政疏,能在朝堂之上掀起惊涛骇浪,厚着脸皮去了阁部,这才发现那奏早已在书案上落了灰。” “直到遇宁兄,张某方才顿悟。” 宁玦眉头一蹙。 “我?”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明明所有人都知晓到了当行鞭法的时候了,何必还要如太祖皇帝时那般,既劳民又劳官的征缴粮秣。” “此张某之所以读圣贤书也。” 宁玦闻言不由得一笑。 “那叔大事前也想到会有商贾、缙绅压抬银价,把一条鞭变成残民一条鞭吗?” 听到宁玦的话,张居正的表情愈发苦涩。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自唐宋以降,中原王朝的发展模式便已然定型,举阖家阖国之力以养士,培养一部分天才走在天下人的前面,以最低成本去摸索前路。 这也注定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两个天才永远是痛苦的。 知晓其中深意的人往往在几百年后才会出生,他们有生之年目力所及之处,皆是视其为仇寇的政敌与不知其所以然的百姓、缙绅乃至天子。 他们心里需要有一个圣贤,就像是只身在外的游子心里需要有一个家。 直到三两杯烧酒下肚,三人已是醉眼朦胧。 而在码头之上。 抱头痛哭过后的杜鸾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拉着杨慎的衣袖道:“升庵兄,这鸡鸣大会,就是为你而设,先贤未靖之功业只在兄台一身矣。” 杨慎反手从包袱中掏出了两块饼子。 顺手塞给了蹲在码头旁的那两个瘦骨嶙峋的稚童。 “慢些吃,莫噎着了。” 看着两个孩子大快朵颐的模样,杨慎这才拉着杜鸾一行人消失在了码头之上。 如果当年杨慎在左顺门便被锦衣卫杖毙了。 那他充其量不过就是一个严世蕃plus。 流放的这二十六年,杨慎见识到了太多士大夫终其一生都没有见过的人跟事。 也正是在被流放永昌之后,那个真正足以名垂青史的才子杨慎这才呱呱坠地。 —— 松江府奉贤县郊黄浦江畔。 项元汴的马车停在不远处。 一行人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一台庞然大物。 湍急的江水不断流下,硕大的转轮在江水冲击下不断旋转着。 这是一种早在南宋时便已然出现在江南的纺车。 黄道婆改进的纺织技术有三锭,即便是最初代的珍妮机也不过八锭。 但这台诞生于南宋时的水转大纺车之所以在此时被人青睐,原因也非常简单,他有三十二个纱锭。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南宋时的水转大纺车,只能纺织麻纱。 在黄道婆改进三锭纺纱车将棉布的价格打下来后,变相杀死了这台庞然大物。 而眼前这台纺车,之所以令项元汴震惊也正在于此。 因为这台纺车正源源不断的向外纺着棉纱! “老爷,老爷,您怎的了?” “别碰我!” 项元汴就好似是着了魔一般,上前细心的摩挲着这台纺纱机。 眼下京师那些“贵人”们有多需要棉布。 项元汴再清楚不过了。 这江水推出来的,哪里棉纱。 分明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是谁弄出来的?” “老爷,是那木匠阿德。” “赏!重赏!”项元汴的话音一转,而后紧张的问道:“那阿德现在何处?” “老爷,小的便是阿德。” 一个跨着锯子的木匠躬身站在项元汴面前。 “好!回去收拾行李,带上老婆孩子,跟我回家,日后你们家的吃穿用度,我项家包了,孩子要读书那便去我项家的学堂去读,你只管带人替我将这东西造好!” 阿德闻言一喜。 “谢老爷,您是我们家的贵人啊!” 阿德欢天喜地的被人带离了江畔,项元汴却是看着面前的纺车,眼中满是贪婪的喃喃道:“你才是我的贵人呐。” 回过神来的项元汴低吼道:“派人去选址,拿地,要依山傍水,选能带起这台织机的山涧!” 对于项元汴来说,愈早投产,就意味着银子。 “老爷,咱们账上没有这么多现银了。” 自从鞭法之后,项家账面上也没有那么多现银了。 项元汴的面色一沉,旋即低吼道:“拿着我的帖子去借,每百两银子年息三两,半年一结,百两银子一两八钱!” “老爷,这,这太低了吧,贵人们怕是不肯啊。” “你傻啊!非得找贵人?去找百姓,找那些小缙绅,佃主,他们有的是银子换不出去只能看着银子一天天贱下去,在家干着急呢!” 鞭法意味着什么,所有缙绅都知道。 这不代表所有缙绅都能买到足够的棉布、绸缎、瓷器规避鞭法。 总之,需求已然产生,市面上流通的货币总量暴涨。 物价革命所孕育的第一枚果子便是利率革命。 在利率革命之后,那头幼兽便拥有了自己最基本的能力。 诱之以利,逼之以息。 资本,诞生了。 (本章完) 第195章 斯文扫地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诞生于南宋的水转大纺车,已然完全满足了发达机器的三个必要条件。 即发动机、传动机构、工具机。 在原本的历史上,工业革命是由飞梭启动,由珍妮机彻底引爆。 但实际上初代珍妮机的那八个纱锭,并不能完全满足飞梭的需求,第一个解决棉纱荒的水力纺纱机,诞生于那个钟表匠与一位刚刚从东方返回西洋的水手一次不经意的谈话中。 在那次谈话中,那个钟表匠知道了在那片辽阔大陆的东方,有一种名叫水转大纺车的机器,随后他在教会的那本《王帧农书》中找到了水转大纺车的图纸。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非人之过,水土异也。 没有大航海发现的白银造成的货币购买力缩水从而迫使社会财富全面转向生产,注定了就算是弄出来蒸汽机也于事无补。 在松江。 一张张打着项元汴名姓的借条,将使得东南的白银迸发出数倍于己身数量的影响力。 这场发生于生产力层面的剧烈变革,在南京的鸡鸣大会之前开始了。 —— 鸡鸣寺的来历没有什么典故逸闻,只因其毗邻北极阁,而北极阁古称鸡笼山,朱元璋为国子监选址时,选在此地,觉得鸡笼山不好听,遂改名鸡鸣山,鸡笼寺也就跟着成了鸡鸣寺。 自从鸡鸣大会的消息传开之后。 国子监的监生、江南各地的生员、秀才们,连书都顾不得读了,马不解鞍的便奔向了这场盛会。 鸡鸣山本为洪武朝时钦天监测绘经纬所在,眼下恨不得连山中巨木之上,都聚满了各地的士子。 寺内也早已张灯结彩,为了不影响杨慎、聂豹论道,朱载壡也没有直接现身会场之中,而是在不远处的经阁上,找了一处能听清楚众人讲话又不直接与众人露面的位置。 与寺外的锣鼓喧天截然不同的是,寺内的空气却是冷的吓人。 三百余儒生端坐寺内,泾渭分明的形成了两派。 理学这边自然是杨慎,而在心学那边,自然便是聂豹。 朱载壡特意安排张居正、宁玦坐在了楼下,在宁玦、张居正两人中间的,则是鸡鸣寺的主持智空大和尚。 智空大和尚对寺中的诡异气氛仿佛没有半点察觉,只是掐着念珠有条不紊的念着麦福交给他的稿子。 “……会于鸡鸣山阳之宝刹,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听着大和尚的讲话,宁玦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哈欠。 阐明了“会归于一”的宗旨。 大和尚这才看向了杨慎。 “升庵先生、双江先生,二位谁先开口?” 杨慎朝着大和尚跟聂豹各一稽首。 “还请双江先生先吧,昔日徽文公时,亦如是哉。” 聂豹老脸一沉。 当年朱熹与陆九渊论道时,便是陆家兄弟提前准备了一首诗阴了一把朱熹。 陆九渊能在诗词上阴了朱熹,但聂豹在杨慎面前谈诗词,那就等于说是自取其辱了。 杨慎话音刚落,理学的那几人便齐刷刷的看向了聂豹,似是在等着聂豹出丑一般。 “升庵先生面前,聂某不敢班门弄斧。” 聂豹干脆利落的直接认了输,只是聂豹话音一转,径自开口道:“既然此会上承鹅湖,那我等不妨便各自献丑,直接承续先贤未毕之道吧。” “昔日鹅湖之会,止于尧舜,尧舜之时,不读四书,不习五经,亦是圣贤,足可见道在心中,发明本心,即是寻道。” “当年徽文公闻此愤然离席,不知升庵先生可有新知?” 自鹅湖之会后,这一点始终都是心学将怼的理学哑口无言的一大法门。 理学讲究格物致知,要在书本上得道。 尧舜禹也没读过书啊,除非你证明尧舜禹当年读过论语,否则就是道即在心中。 总之,聂豹想直接开大。 球传到了杨慎的脚下,杨慎却是没有半点接球的意思。 就在行将冷场之际,一个声音却是悄然响起。 “事事求诸于本心,以求致良知,想必聂先生治平阳时,定然是物阜民丰,海晏河清吧?” 闻听此言,聂豹的老脸登时便红了下来,径自拍案而起。 “此等盛事,岂容你这竖子置喙!” 杨慎一脸愕然的看着聂豹,低声向身后的杜鸾问道:“双江先生怎的这般失态?” “升庵有所不知,眼下双江先生之所以赋闲在家,就是因当年在平阳任上贪墨之事被人翻出来劾罢的……” 杨慎这才恍然大悟。 “他一贪官神气什么?” 杨慎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一字不落的钻进了聂豹的耳朵里。 看着不远处不停抄录的书生。 聂豹的老脸更绿了。 宁玦这一开口,打乱了会场秩序,原本在聂豹身后的几个心学后生也已然是蠢蠢欲动了起来。 “宁克终,朝廷大事如此,孰能免俗?双江先生为官一任,为一府百姓之父母,罪岂在先生一人乎?” “夫山,你怎的替老夫将罪认了?!老夫在诏狱都没认啊!” 宁玦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坐在聂豹身旁之人,正是何心隐。 “何先生?” 何心隐也已然顾不得许多了,径自起身高声道:“错不在双江先生,错的是庙堂诸公,分明就没有给清流以活路!” 聂豹死死的拉着何心隐的衣角。 只不过何心隐已经顾不得许多了。 比起聂豹,他更想将自己的思想发扬光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依何先生之见,朝廷那就应当照方抓药,以你的朋友论教养制,就能圣天子垂拱而治天下了?”宁玦的话针锋相对,何心隐的情绪却是愈发激动起来。 他跟他师傅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不止一年半载了。 “是!大道煌煌,以伪道治国,家国何以兴盛!以正道治国,纵使庸人满朝又能如何?圣贤之道在此,国事,坏不了!” “那何先生既已早悟此等大道那先生定然有很多朋友吧?” 何心隐的眼睛瞪得溜圆。 死死的盯着宁玦,许久之后硬是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是何某输了。” 来去这么几句,却是彻底将张居正给看傻了。 “宁兄,你是怎的知晓何心隐没朋友的?” “废话,他这脾气能有朋友?” 不少人拎着笔奋笔疾书,反倒是杨慎这一伙人成了吃瓜的。 聂豹的脸色铁青。 本来就是一个不起眼的贪墨“小案”!非要在这种场合提出来遗臭万年吗?! “宁克终!够了!我等所议之事,乃是你宁克终当街烧毁圣人典籍,践踏圣龛,凌辱斯文之事!” “是啊!我就是烧了又当如何?!你想怎么样吧?!” 宁玦下意识的便将后腰的朝笏掏了出来。 “烧的好!任由这等假仁假义之人篡了圣人典籍,还不如就这般烧了!” 彻底红了眼的聂豹猛地回过头来,死死的盯着杨慎怒道:“杨用修!你来此会,不置一言所图者何?” 杨慎径自起身,一把将面前的案桌推翻。 “所图者自然就是你们这班有奶便是娘的伪君子!” 杨慎此话一出,坐在聂豹身后的心学门人彻底坐不住了。 “姓杨的,你还有没有半点礼义廉耻,我等看杨相公这才给你几分面子,休得给脸不要脸!” 杨慎愤然看向面前众人。 “你们还有脸提家父?一帮趋炎附势趁着天子年幼篡了相权的东西,也有脸跟杨某谈甚礼义廉耻吗?!” 杨慎话音未落。 一盘黑子便被人泼到了杨慎的身上。 “你姓杨的也有脸说旁人有奶便是娘?你是怎生离的永昌来到南京的?” “你杨用修无外乎就是想做朝廷鹰犬,苟活残生耳!” 杨慎身上溅起的棋子砸在了张居正的乌纱帽上。 张居正一脸愕然道:“宁兄,这,这是要打起来了?” 宁玦则是拎着手中的朝笏四下环顾着。 “叔大,我TM打谁啊?!” 宁玦话音未落,便觉得手中一空。 只见杨慎已然将朝笏夺了过去,怒指着聂豹高声道:“杨某若是苟活之人,当年便不会去左顺门!” “以空索为一贯,若让尔等得了这天下大势,国朝亡国有日了!” 羞愤交加的聂豹被杨慎这么一指也再也按奈不住了。 “姓杨的!你莫不是以为老夫怕死?大明朝的官到了这个岁数就没有怕死的!” “老夫也是吃过天子廷杖的!” 鸡鸣寺外的树上还爬着不少的书生,杨慎只瞥了一眼这群书生,而后便再也不再克制。 拎着宁玦的朝笏便与聂豹厮打了起来。 就在宁玦想上前帮忙、张居正想上前拉架之际。 坐在两人中间的大和尚智空却是一把拉住了两人,直到这个时候,宁玦才发现那大和尚的力气大的惊人。 却是一把将两人拉紧身后不远处的禅房。 而后变戏法似的锁上了禅房的房门。 被聂豹厮打的衣冠凌乱的杨慎,嘴角分明挂着一丝苦笑。 “三十年前,让尔等躲了这一仗,今日便与尔等打个痛快!” 直到听到杨慎这句话,宁玦跟张居正才意识到。 杨慎跑了几千里路,就是奔着打这一仗来的! 不远处的楼阁之上。 麦福正念着杨慎给大明上的最后一道疏。 “……卫戍西南凡二十六载,深感道学之杂博无用,徽文公之迂,害民不浅,心学素以空索为一贯,空疏无用,亦于国无益,理学、心学皆垂垂老矣,臣才薄,穷毕生之所学,竟不能闻道于朝夕……” 此一去,杨慎要的是心学、理学大儒尽皆斯文扫地。 让天下后学晚辈都清清楚楚的看到。 心学、理学皆不足法。 戍边二十六载,杨慎看到了太多的人和事,这个自幼长在京师的公子哥亲眼见证了家族从兴盛到败亡。 同样也见到了不计其数懵懂无知的边民被西南土司裹挟作乱。 主观唯心,救不了大明。 客观唯心,也救不了大明。 大明,到了该向前看的时候了。 (本章完) 第196章 就你叫何心隐?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从吹捧程朱理学,继而到反程朱、斥心学,杨慎的转变在这二十六年间是有迹可循的。 杨慎,是晚明的一个符号,在心学兴起的同时,不少的大儒既对理学的僵化憎恶,又对心学的空疏失望。 高拱、张居正、王廷相都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 只是原本历史上大明的资本主义萌芽太过弱小,对于整个大明的物质改变亦不全面,注定了他们总结不出跨越时代的东西。 —— 鸡鸣寺的这一幕,被四周的书生看的清清楚楚。 他们忽然发现,这些高高在上的大儒,也不尽然是那般圣贤风采。 对于这场鸡鸣大会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期待、憧憬,直到变成愕然。 最后秉承着来都来了的指导思想,决定的骑在树上把这场亘古罕见的大械斗先看完再说。 “杨用修!你让我等斯文扫地啊!” “扫都扫了,双江先生还忌惮这么多作甚?!” 说罢,杨慎便拎着宁玦的朝笏便朝着聂豹手中的书案抡了过去。 只听“咔吧”一声传来。 宁玦的笏板崩掉了一个角。 聂豹手中的书案却是被朝笏掏了一个洞出来。 两人均是一怔。 “杨用修!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杨慎懊恼的一拍脑门。 “我当年怎就这般迂,就没想到这一茬!” 禅房内的宁玦有些心疼的看向了外面的杨慎。 “不是,杨先生,轻点啊,挺贵的……” 杨慎跟聂豹开始追逐。 聂豹身后几个门生故交,也是各显神通,踹断了桌子腿跟杨慎一行人厮打了起来。 只不过杨慎等人虽老,但终究是经历过嘉靖初年的考量的。 心学这帮人,整日里闷头讲学,动辄便是高儒雅士,压根就没什么锻炼的机会,唯有仗着人多才跟杨慎等人打了个平分秋色。 最终,杨慎一笏板拍翻了聂豹,看着远处的众人高声道:“都收着点,尽量别打死!” 曾经那些坐而论道的大儒,动起手来,不过就是一个个的小老头,也是王八拳配合语言攻击,剩下的牙多的也能豁出去咬上一两口。 这场鸡鸣大会从日出辩到拂晓,双方讨论热烈,亲切交换了意见。 直到月上枝头,鸡鸣寺内灯火通明。 杨慎这才躺在地上,喘着粗气看着同样沾了一身血的杜鸾。 “羽文,当年在左顺门,你若是能跑今日这般快,还能有他张孚敬吗?” 躺在地上的杜鸾亦是大口喘着粗气。 “老了,不成了,清名我可是听你杨升庵的都豁出去了,但你说的那一套我就是不信。” “不信?那羽文可有高见自立门户?” 杜鸾闻言不由得大笑。 “我没那本事,倒是羡慕升庵,孑然一身,好不潇洒。” 杨慎不再做声,只是静躺在鸡鸣寺中遥望月色。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 楼阁之内,听麦福讲完了前因后果。 张居正猛地一拍书案:“大丈夫当如是!杨用修果然还是当年那个狂士。” “杨用修此番行径跟我当日在锡山试点有什么区别,弊不在此啊。”宁玦坐在窗边瞥了一眼寺中的一片狼藉:“呼之欲出归呼之欲出,归根究底,那不还没出呢吗。” 宁玦知道,杨慎即便是再豁得出去,不到瓜熟蒂落之时,那个果子就是落不下来。 怎么折腾都没用。 张居正疑惑的看向了宁玦。 “宁兄此言何意?” 不待宁玦开口,宁玦却是看到了匆匆上楼的陆炳。 “你马上就能知道了。” 陆炳径自来到朱载壡的面前,当即便拜倒道:“殿下,山下出事了。” 朱载壡眉头一紧。 “何事?” “鸡鸣山上的书生打起来了,说是效法大儒,拳脚下见高低,从鸡鸣寺到国子监,一拨一拨的打啊!” 张居正、朱载壡全都怔在了原地。 “这不是升庵先生的本意啊!” “还没明白吗?当不知道路通往何方的时候,只能盯着脚下之路,脚下之路,唯有理学、心学,再无他途!” “更何况,这国子监本就有不少商贾之后,牵扯己身,更难清醒矣。” 宁玦一步站起身来,死死的盯着山脚下的火光。 “你们猜那是什么?” “是打斗的书生?” “非也。”宁玦的语气一沉,而后道:“是心学的门人在接英雄凯旋。” 张居正跟朱载壡两人的面色都不由得凝重了下来。 “这帮人怎就如此不争?!” “山顶望去,竟似有马队调动,如此斯文扫地,还恬不知耻的受人推崇,哪怕是抗虏军士凯旋也没有这般排场啊!” “他们心学当真就已经不知廉耻到这般地步了吗?” 宁玦端起茶盏泯了一口而后道:“哦,那是我给魏国公报了信,马队应当是魏国公府的家丁。” 寺内旋即便陷入了沉寂。 —— 鸡鸣山脚下,一群癫狂的士子簇拥着被打的鼻青脸肿的聂豹、何心隐等人。 “先生!心学胜了!是他杨用修先动的手!他们词穷了!” “胡说八道!是理学胜了……”那声音还没等说完,便似是被人越拖越远。 聂豹见状心中不由得一喜。 “大明有诸生如此!师说中兴有望矣!” 众门生当即附和。 “中兴有望。” 只是众人欢呼雀跃时,聂豹的表情却是逐渐的僵硬了下来。 “这些也是咱们心学门人?” 簇拥着聂豹的书生回过头来,这才发现身着甲胄的徐鹏举骑在马上,正在不远处注视着众人。 “那个,问一句,各位哪个叫何心隐啊?”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人群中一个身影便已然朝后跑去。 只不过很快便退了回来。 因为他们发现后面也全是魏国公府的家丁。 聂豹朝着徐鹏举一拱手道:“魏公,您说的这个人我们不认识。” “你的意思是,你们全都叫何心隐喽?” 聂豹咽了一大口口水,而后问道:“魏公此话何意?” 徐鹏举骤然一声爆喝。 “他娘的,在位的老子不敢收拾,你个闲住的贪官老子还不敢打了?” “给老子打!反正他们自己打乱了,就是告到御前去老子也不认,都是杨慎打的!” “喏!” 魏国公府的一众家丁蜂拥上前,径自将聂豹一行人给围了起来。 “魏公!这些都是心学真传人,是读书人的种子啊!” 徐鹏举举着棍子怒斥道:“莫说是心学真传,他王守仁真人当年平宁府之乱的时候,都得客客气气的找老子调兵,你们又算个什么玩意儿?!” “打!只要打死不死,就往死里打!” “自打我徐氏一门,开公设府以来,就没听说过有人敢当街伏击徐家人的!反了你们了!” 那天夜里,鸡鸣山灯火通明,随便找处灌木丛,就能拖出几个被人打晕的书生。 而在金陵之外。 毗邻松江、七分山水三分田的浙江,注定成为最先受到影响的行省。 只不过项元汴仍旧把一切想的都太过简单了。 水力纺纱机的制作工艺并不困难,很快便有木匠琢磨出了其中原理。 很快便出现了一大批的仿制品。 两浙的中小商贾也加入其中。 一批批由水力纺制的棉纱横空出世。 这些棉纱虽然比起脚纺机纺出的棉纱粗了不少,但终究是棉纱。 刚刚回到锡山的邹望,被眼前堆积如山的棉纱彻底震惊到了。 邹望一把抓住了邹来鹤的衣领紧张的问道:“这些棉纱是哪来的?朝廷有大明律,杀头的勾当咱可不能干啊!” “爹,不是抢的,是儿子托人弄得,都是项家搞出来的棉纱,粗是粗了些,架不住量大啊!” 听到儿子这么说,邹望这才松了口气。 只不过看着手中的棉纱,邹望的额头上很快便渗出了冷汗。 “不对,还是不对……江南的纱价要大跌了。” 作为一个商人。 邹望比任何都知道,突然凭空冒出来这么多的棉纱意味着什么。 “咱家还有多少棉布,全都出了!一匹都不要留!” “爹,这棉布行情好的紧,都是紧俏货啊,咱们不再等一会了?” “棉纱的价格都下来了,你还指望棉布的价格能高多久?眼下的棉价便是山顶了!出货!” “喏。” 一船船的棉纱运往了下游布商手中,而嗅到风头不对劲的布商也开始了吐货。 —— 只不过一个消息的传来却使得项元汴的态度逐渐发生了转变。 因为他借到的银子,实在是太多了。 而且这笔钱的利息,低到了项元汴想都不敢想的地步。 “老爷,十万两银子,这还仅仅是松江一府,小的也没想到最后竟然借出来这么多银子啊,实在不成,小的再退回去些?” “退?!到手的银子,岂有退回去的道理?!” 项元汴眸中满是贪婪的看着面前成箱成箱的白银。 “大把的棉纱,大把等着收棉布的贵人。”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啊!” “老爷,一台纺车一天就能产棉纱一百二十余斤,咱们怎么织的完啊?” “织不完那便去募人,两京一十三省有的是人!” 项元汴的脑袋里显然没有那么多的家国大义。 至于这些人能不能吃得饱饭,那跟我区区一个商人有什么关系。 那是陛下跟贵人们需要操心的事情。 反正我给他们开了工钱就是了。 (本章完) 第197章 攻城略地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鸡鸣大会之后,鸡鸣寺便又重新恢复了常态。 就在国子监附近通往鸡鸣寺的山路上,进香的香客比平日里还激增了数倍。 只不过鼻青脸肿的杨慎却依旧泰然。 麦福疑惑道:“升庵先生早就料到会如此了?” “是。” “那先生还要这么做?” “早晚有一日他们会明白,到时候他们就会想起史书上所载的今日之事。” 说到这里,杨慎的脸上才露出了些许担忧。 “前宋自安定先生始,至徽国文公乃有所成,百余年光景,沧海桑田啊。” 麦福的话音一转,而后看向了杨慎。 “那依升庵先生所见,此番江南之行,所见后学晚辈,可有能成材者?” 麦福问的小心翼翼。 杨慎却是拱手笑道:“可是天子遣使下问?” 麦福迟疑片刻后,这才开口。 “先生就当是与咱家闲聊谈及。” 杨慎望着正在下山的宁玦一行人,许久之后才道:“朝气蓬勃,不可估量,唯待天时耳。” 麦福闻言点了点头。 “咱家记下了,咱家送先生下山。” —— 就在这场鸡鸣大会落幕的同时。 一场针对松江棉的围猎正在逐渐拉开帷幕。 松江大小缙绅手中的白银正在逐渐的汇聚到项元汴的手中。 杠杆的魅力在于十个商人才能做到的事情,一个商人用十倍杠杆便可以做到。 杠杆一旦产生,本钱、体量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只要利润足够高、风险足够小。 人有多大胆,就有多大产。 看似风平浪静的江南,实则早已暗流涌动。 为了更方便的向百姓借钱,项元汴在江南八府盘下了几家铺面,这些铺面没有任何旁务,只负责替项家向百姓借钱。 骤然控制了这么大一笔钱的项元汴,没有丝毫遮掩,直接便对徐家的棉布生意展开了咄咄逼人的攻势。 “公子,这些都是项家的棉布,您都看到了。” “这虽然糙了些许,但架不住实在是卖的太贱了啊!” “再这么搞下去,咱们怕是要被姓项拖死了。” 棉布本就在三钱银子上下浮动,经过鞭法一番折腾下来,银价大跌,棉布涨到了四钱八分上下,徐家仗着织场这才稳住阵脚。 被项元汴这么一搞,棉价也要下来了。 对于徐家来说,银价跌了也便跌了,只要产业还在,咬咬牙也便挺过去了。 “这是要抽我徐家的筋啊!” 徐璠看着面前的几匹棉布,胸口不住的起伏着,而徐家的管家还在说着。 “公子,项家这些时日不仅一直在松江圈地,还在跟咱们抢织户,光是月钱每个月都比咱家多开六十文,咱们再不做点甚,咱家的织工怕是全都要转投项家了。” 径是直接将桌子掀翻出去。 “他姓项的是捡着下金蛋的母鸡了吗?!” “又是拿地,又是挖人,他姓项的哪来这么多钱?” 对于项元汴,徐璠早就有所了解,项家是有点钱,但也远没有到这个地步啊! 及至此时,徐家的一个掌柜这才开口。 “公子,不是下金蛋的老母鸡。” 那掌柜迟疑了许久之后,这才开口道:“是项家问百姓借的。” 徐璠一怔。 “问百姓借的?” “小的跟松江的几个掌柜吃酒时,他们喝多了说漏了嘴,只说是独头一批,项家就在松江借了十万两银子,而后陆陆续续又募了近三十万两。” 徐璠闻言,下巴都快要砸到地上了。 新法之前,整个大明家产逾五十万两银子的人家也不过就是十七户而已。 项元汴靠着这么问百姓借钱,硬生生的把项家抬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这样看来,项家眼下的家底,那可比徐家厚实多了。 “这么多银子,即便是九出十三归,他项墨林还的起?” 那掌柜这才道:“项家借的银子没有那么高的利息,每百两银子,年息也不过三四两,若是只借半年,连二两银子的利息都没有。” 徐璠的面色愈发难看了下来。 对于徐家来说,这不是项元汴给百姓的利息,这是松江百姓凑分子搞徐家,那点利息就是他们搞垮徐家之后百姓挣走的分红。 “我爹还没死呢!” 徐璠的一声咆哮回荡在徐家的老宅之中。 那掌柜这才又开口。 “公子,这……怨不得百姓,银子日贱一日,百姓也有百姓的难处。” 徐璠这才回过神来。 看着自家这几个掌柜跟管家的表情,徐璠当即便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我徐家也去借?” 这个项元汴太猛了。 徐家如果不想办法补上跟项家的这个差距,最后下场一定是被项家吃干抹净。 “别无他法。” 徐璠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愈发随之凌厉起来。 “项家到底拿着这笔银子做了甚?” 听到徐璠的话,徐家的众掌柜当即便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各项账目。 “项家先是砸出了一个水力纺车,系前宋之时麻纺车所改,他项家造得,咱们也应当造得,小的们估计,开支不会超过五百两。” “有了这纺车之后,便是这飞梭,项家是花一千两银子从一锡山布商手上买来的。” “这东西咱们派人过去探查一番也好,自己研究也好,最多也就是一千两银子,剩下的事情,也便好弄了。” “小的们估计,这两样东西,让项家的棉布成本,至少低了六成左右。” 徐璠闻言又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原本以为是项元汴已经对徐家下手了,照这么算下来,项元汴现在还是手下留情了! “好,好!有思路就好。” “拿着我的帖子!”徐璠在徐家祖宅中又踱步了起来。 “不,直接拿我爹的帖子去借!不止是松江,金陵,锡山,江南八府,乃至两浙八闽!能借多少借多少,照着项家的利息给,能借多少借多少,我就不信我爹的这张老脸,还比不上他姓项的这个乳臭未干的商贾!” “喏!” 解决了财源的徐璠,面色旋即沉寂下来。 “松江没有这么多的棉田,先去帐上支银子。” “今年秋收之后,徐家的地统统改种棉花,朝廷那边我来出面。” 徐家的一众掌柜都被自己家这个大少爷的模样给吓到了。 “公子,咱们不至于吧……” 他们本就像借些银子跟项家耗到底。 谁成想徐璠直接大马金刀的拉满。 这哪是要跟项家对耗,这是要跟全天下的布商拼命啊! “松江用不了这么多,还有整个南畿,南畿不够,还有两京一十三省,再说了,即便是两京一十三省都不够,不是还有汪船主吗?” “都说东南产多少布,他汪船主都能照单全收,今日我徐家便替天下人,探探这汪船主的底!” 见徐璠已然决断,这些掌柜便不好在多说什么,只得照章办事。 对于实业来说,杠杆一旦产生,必将搅动全行业的动乱。 先借者制人。 后借者制于人。 拿着自己老爹私印玩命的盖借据的徐璠印出的那一张张纸并不是徐家的借据。 而是徐家的卖身契。 当徐璠拿到这笔银子之后,做什么,不做什么,便由不得他徐璠父子了。 自此之后,徐家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考虑到这笔银子日夜产生的利息,只能去追逐那个早已拟定好的利润。 这是发生在徐家的事,而徐家的选择,最终又会在影响到其他的布商。 没有小鱼会心甘情愿的被大鱼吃掉。 你不借,有的是人借。 别人借了钱,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扭过头来把你打的倾家荡产以求上岸! 他们也只有一个选择。 借。 只有大家都借了,才能等于大家都没借。 那头嘉靖亲手放出来的洪水猛兽,正在攻城略地!—— 项家。 一本本账本被十五个账房算了一遍又一遍。 自从得知徐家已然开始借银子之后,项元汴已然几个昼夜未曾睡好了。 项元汴的双眼布满了血丝,手中举着那块水晶趴在账本上看了一遍又一遍。 “老爷,徐家又去借银子了。” “那又如何?!”项元汴不由自主的喊了出来。 “徐家不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弄出来纺车,咱们的成本低,价还能再降一降!” 项元汴目光陡然一转,而后便看向了自己的随扈。 “汪船主那边联系好了吗?咱们的货他能吃下吗?” 那随扈却是眉头一紧“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老爷,能吃归能吃下,但汪船主说了,他们也在造船,一时半会没有这么多的船来运,请老爷再等等。” “等?他姓汪的让我怎么等?!” “几十万两银子,每个月光利息就有上千两,半个松江的积蓄都在我手里,真出了岔子,你以为你我还能活着走出松江吗?!” 项元汴后悔了,但也晚了。 在得知徐家也开始借钱之后,项元汴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告诉他汪直!天下就没听说过放着银子不赚的商人!” 说罢,项元汴一把拽起了那随扈的衣领。 “咱们的棉布成本低,还有降价的空间,告诉下面的布商,把价都给我降下来。” “老爷,那,那不就等于是跟徐家撕破脸了吗。” “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及他徐子升的那张老脸?!他那张老脸能值几个钱?” “可是咱们没有那么多棉田,更……更没有那么多织工啊!” “那就去买!去雇!佃农不想出来做工,那就再去想办法,明白吗?”项元汴表情愈发狰狞,语气亦是愈发阴鸷。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老爷我只要回款、流水,记住了吗?” “是,是。” 被项元汴松开的随扈,连滚带爬的逃出了项家。 当天夜里,项家在松江的一处庄田便全数遣散了庄上的佃户,收回了借给佃户住的房屋。 村中回荡着的不是谁家妻子的哭声。 而是那头猛兽宣誓主权的咆哮声。 (本章完) 第198章 圣躬有德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锡山县衙。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带着小孙女战战兢兢的走进了县衙。 “草民,草民来找宁佥宪。” 把守县衙的胥吏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道:“宁佥宪的差事早就办完回南京了,你直接去南京吧。” 闻听宁玦走了。 那老汉“噗通”一声便跪倒在了胥吏面前。 “差爷,您行行好吧,想个法子让草民见佥宪一面,我们爷孙二人,活不下去了啊!” 那胥吏当即便慌了神。 “你这老东西怎的耍无赖?宁佥宪在锡山我还能不给你叫出来?!让我想法子,我又不会飞,我咋给你想法子?!” “再不走就打你板子了!” 胥吏话音未落,县衙内便传来了一个声音。 “苛责老人家作甚?” 闻听呵斥,那胥吏的气势当即便萎靡了下去。 “海县尊,这他是来找宁佥宪的,咱们这也不是都察院啊。” 海瑞朝着那胥吏一摆手,这才将胥吏打发了。 “老人家,您有何事找宁佥宪?朝廷有法度,您有冤屈,直接找我便是了。” 那老汉有些惶恐的说道:“老父母,这事不是草民不省事,实在是草民的事太小,这……这,唉。” 宁玦的形象早已深入锡山百姓心中。 遇到这种事,这老汉想到的只有宁玦。 海瑞闻言一怔,耐着心思开口道:“老人家,这样,您先将案子跟我说一下,若是实在不能办,我再替您想办法。” 老汉迟疑了片刻,这才叹了口气开口。 “老父母,小老儿一家本是佃租了村中李佃主四十亩田。” “只是朝廷推行新法,佃主要涨租子,儿子跟儿媳觉得不合算,便退租了二十五亩田,往松江讨生计去了。” 所谓佃租,就是士大夫优免制度下一个特殊产物。 即一田二主制。 一块田,分田皮、田骨。 田骨即是所有权,田皮则是永佃权,地主得了田,便会想法将田骨投献给士绅,获得一部分优免,而自己持有田皮也就是永佃权继续转租。 持有田皮的这部分也被称为佃主老爷,在原本的历史上,这种一田两主制也随着士绅优免的消亡而消亡了。 海瑞闻言不由得讶异道:“您一人佃租了十五亩地?” “本来这样日子已见宽裕了,到了昨日,李佃主突然退了我们的租,说是明年不用我们住了。” “看我一把老骨头,这才将屋厦又让我暂住些时日,小老儿想去投儿子,却年事已高,实在不知晓道路,也不知晓儿子在松山何处,这才想着叨扰宁佥宪。” 海瑞闻言不由得一震。 “农时就在眼前,他敢退了您的租?!他眼中还有没有朝廷的王法!?” “我这便命他将田地继续佃租与您,不比您风尘仆仆去松山要强?!” 听到海瑞的话,那老汉欲言又止。 “老父母,我们是佃户,佃租的人家的田皮。” “小老儿不是本村人,是早年间逃难来的,您这般回去一番折腾,日后小老儿又如何能在村中立足,终究不是自家的产业,小老儿只想找到儿子……” 望着那老人坚决的表情,海瑞一时也没了话说。 “您……”迟疑许久之后,海瑞这才从怀中掏出了一份拜帖,跟几小块散碎银两。 “老人家,是锡山对您不住,这点银子您拿着去码头坐船,到了华亭,拿着我的帖子去县衙,他们会帮您。” 那老汉盯着海瑞手中的银子,眼神已然发直。 老汉是不想要的,但是有的时候由不得他想不想。 不待那老汉开口,海瑞便将银子连同拜帖一并塞给了老汉。 “您一路顺风。” 那老汉没有再说话,只是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领着孙女离开了县衙。 在老汉走后不久,海瑞的脸色已然难看的吓人了。 “县尊,您……” “现在下面有多少个村子在腾田?” 胥吏怔在原地,而后才开口道:“小的们不知道。” “谁是他们的后台?” “这……” 海瑞知道这些胥吏世居锡山,得到的消息一定比海瑞要多。 “但讲无妨。” “听说,有朝中的阁老,还有不少贵人……” “你直接说他徐阶的名姓便是了!我大明朝能将手伸到锡山来的阁老,还有哪个?!” 说罢,海瑞便欲离开县衙,不料却被那胥吏拦下。 “海县尊,这里面的水太深了,您将来有一日,也是要交职的啊!” “就因为要交职,那便由着他们这般恣肆妄为吗?!都不去耕种,来年天下人吃什么?!” 海瑞知道,千变万变,民以食为天不会变。 见胥吏低头不言。 海瑞这才朝着锡山城外走去。 —— 京师徐家。 徐阶的书房门扇紧闭,徐阶的几个贴身侍从也都被徐阶赶到了数步之外。 书房内,徐阶面前跪着的是徐家小儿子徐瑛。 而在徐阶的面前摆着的,则是一份份盖着他印信的借据。 “疯了,徐璠是不是疯了?” 徐阶的额头上布满了细汗,声音虽然颤抖,却仍在竭力的压低声音。 “爹,大哥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朝廷这般变法下来,松江的那班刁民,这么点利息都不放过,咱们若是不这么做,咱家的织场,就要被松江府的百姓分而食之了!” “那他徐璠就有胆子拿两万亩田出来改种木棉?!朝廷怪罪下来,他有几个脑袋?!你我父子有几个脑袋?!” 徐瑛亦是咬着牙低声道:“爹!坐以待毙,咱们家连祖产都保不住,拼一把还有一线生机啊!” 徐阶一屁股瘫坐在太师椅上。 不知徐阶沉思了多久之后,这才筋疲力尽的开口道:“回去告诉徐璠,放开手脚去干,他只有这一次机会,明白吗?!” 徐瑛愕然:“爹,那宫里岂不是……” 不待徐瑛说完,徐阶便厉声打断道:“你还知道有宫里?你以为两万亩田改种木棉就能瞒过宫里的耳目了吗?!” 说罢,徐阶便双手颤抖的捡起了乌纱帽。 看到这一幕的徐璠一慌。 “爹,您往何处去?” “还能作甚?!我自然是去宫里拿人头给你们换一线生机。” 徐阶好似丢了魂一般走出了书房。 这些银子借来了,便已然回不了头了。 摆在徐家面前只有一条活路,那就是把满朝文武全都拉下水。 独徐家借了银子,朝廷杀起来就是屠猪宰羊,但如若满朝文武都借了银子,不管各家干的是甚行当,朝廷想杀也绝非易事了。 这种事,靠嘴说是没有用的,徐璠此一番成了气候,那便得了大势,不必多说大家便会下场了。 徐阶很清楚,徐璠,最需要的是时间。 —— 随着社会财富转向生产,在市场中的货币流动性激增。 整个江南的气象已然巍然一变。 时间在商人眼中愈发的重要起来,为了争分夺秒,甚至已经有不少商人放弃了在商税上与朝廷纠缠。 三十税一那便三十税一,赶路要紧。 越来越多的客商、失地佃农涌入南京,同时一批尝到了甜头的掌柜、经办人也开始了在金陵置业。 只要有人花钱,就一定有人挣钱。 穷人多,富人也多,非民不穷,非民不富,实则人多。 在大明,走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各地学堂,不少百姓赚到了辛苦钱,第一反应想的也不是自己享乐,而是将自家的娃子全数送进了学堂中。 哪怕是家底还不那么厚实的,也在一众子女中挑了一个最机灵的送进了书堂,教孩童开蒙识字的私塾先生成了大明的第一块香饽饽,在金陵、锡山简直是一师难求。 不少生员、秀才干脆便放弃了科举,专心在家教书育人起来了。 在白银的冲击下,那场大明第一才子杨慎精心布局的鸡鸣大会就好似连个浪花都没泛起来,很快便陷入了平寂。 一股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地已在眼前。 “自行新法以来,金陵百姓生计大为改善,太仓储粮亦为宪宗皇帝以来首次回升。” “……” 麦福一脸欣喜的在朱载壡的面前念着各部送上来的核算。 总结下来只有一句话。 嘉靖继位这么多年,朝廷终于算是有点余粮了! 城中百姓的生活,更是肉眼可见的在变化。 念着念着,麦福便跟着哭了起来。 “幸赖皇爷夙兴夜寐,遂有今日,臣昨日出宫去看,不少百姓都穿着新衣,当真是嘉靖盛世,圣躬有德啊!” 不只是江南。 各省都在向内阁上着贺表。 自行新法以来,朝廷一扫颓势,九边兵马亦在整饬之中,大明俨然已是中兴之世了。 这一次,守备厅内没有人挑嘉靖的刺。 事实胜于雄辩。 大明的元气正在恢复,是任凭谁来都否认不了的事实。 偌大的大殿上。 只有宁玦抱着朝笏面无表情的靠在柱子上。 朱载壡疑惑的看向宁玦:“宁师不置一言,可是朝廷仍有隐弊在?” “没有,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太好了。” 说罢,宁玦便朝着朱载壡一拱手道:“殿下,臣身子近些时日不爽利,先行告退了。” 而后宁玦便一拱手,径自朝着殿外走去。 麦福、陆炳两人的脸上均是闪过一丝不悦。 大明终于套上了一个配得上“天朝上国”四字的精美盒子,所有人都在为天朝气象赞叹不已。 但宁玦知道这个盒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只是宁玦还没有想好,要该如何打开这个盒子。 刚一出宫门,一个都察院的书吏便早已等在了承天门。 “佥宪,锡山海县尊到都察院了,嚷着一定要见您。” “我能不见吗?”宁玦话音未落身边已然响起了海瑞的声音。 就在那书吏十步之外的海瑞已然稽首见礼。 “恐怕不能,下官海瑞,见过佥宪。” 宁玦打量着这位海青天深吸了一口气:“你擅离职守,悖制了。” “下官冒着十年寒窗付诸一炬的风险来见佥宪,佥宪更不应当不见下官了。” (本章完) 第199章 如日中天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南京都察院内。 海瑞抱着一摞一摞的账本,正在宁玦的面前念着。 “……” “佥宪应当知晓,锡山合计共有二百六十七村,现在有四十五个村子正在腾田,这些都是要改种木棉的村子。” “下官自认愚钝,不知新法奥义,只能下死功夫。” “照他们这般闹下去,或许一年两年,市面上还有往年的陈粮可以供养,时日一长,这些入城的佃农唯有饿死一途。” “此番来宁,下官别无他法,唯求佥宪与海某联名上书朝廷,救一救东南的百姓。” 说罢海瑞便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奏本。 宁玦却是径自推开了海瑞递过来的奏本。 “海县尊,这奏本我可以与你联署,只是我想听海县尊一个答案。” 海瑞明显一怔。 “还请佥宪明示。” “舍一人,而救天下跟舍天下,而救一人。” “海县尊如何选?” 海瑞几乎没有半点迟疑的开口道:“若死海某一人,可救天下苍生,海某九死亦……” “要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海瑞一时语塞。 “那此人官居何职,往事种种……” 又是不待海瑞说完,宁玦便打断道:“海县尊,你觉得当他对面摆着的是天下时,他是什么人还重要吗?” “天下人里,定然有人比他作恶多端,也定然有人比他良善。” “就是一人与天下,海县尊如何抉择?” 海瑞沉吟片刻之后开口道:“天下。” 就在海瑞说出这两个字时。 宁玦便已然将海瑞的那封奏本推了回来。 海瑞愕然的看向了宁玦。 “佥宪这是何意?” “海县尊,你选了天下。” “可锡山百姓不就是天下苍生吗?” “但跟千秋万世比起来,此间在世的两京一十三省的百姓,全都是那个一人啊!” “锡山跟你我比起来,锡山百姓是天下苍生。” “锡山跟南畿比起来,南畿百姓是天下苍生。” “南畿跟两京一十三省比起来,两京一十三省是天下苍生。” “跟千秋万世比起来,你我,大明,都是那个一人啊。” 视古人、后人为今人。 对于海瑞来说,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浩荡五千年的史书,使得这片土地上的人得以超脱时间的束缚。 都察院内沉寂许久,不知几时后,海瑞这才开口。 “如果朝廷不变这个法,后人会记恨我们吗?” “不会,因为这个雷注定不会炸在大明手上,一切都会有下一朝的王侯将相受过,或许是北虏,也可能是另一个太祖高皇帝。” 海瑞低头道:“仅仅如此吗?” “自然不是。” “欠了账是要还的,大明落下、后人落下的,全都会由后人的后人来还!” 海瑞咬着牙继续低声道:“何以见得?” “这个还不够吗?”宁玦自袖中掏出了一个装着铜丝弹簧的小梭子。 “这是锡山的飞梭,海县尊应当见过吧。” “是。” 宁玦一把将这梭子砸在了书案上,飞梭径自弹起,而后摔在了地上。 “但是这就是不到半钱重的铜,嵌在了块木头上!” “只要是长了脑袋的人就能想到!” “南宋时就有的水转纺车,三百年十余代人都没有想到的东西,被几个商贾逼出来了!” “普天之下不止大明有商人,商人能逼出来的更不会是只有这么一个两个梭子、纺车。” “他们有了这么多东西之后,会作甚?” 海瑞下意识的喃喃道:“小儿抱金入闹市。” 而后海瑞这才抬头。 “可百姓已经够苦了,怎的变法变到最后还是要去苦百姓。” 宁玦坐在堂上只得敷衍道:“有的苦,是为一己私欲,无益后人,徒益己身私姓。” “可百姓就活该饿死吗?他们连糊口都难啊!” 闻听此言,宁玦这才看向了海瑞。 “所以方才我问海县尊,是救一人,还是救天下。” “所以这只是一个选择,没有对错,无论海县尊怎么选海县尊都是百姓眼中海青天。” “海县尊如何选,宁某如何做。” 说罢,宁玦便重新打开了海瑞的那道奏疏,在奏本的最后面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时间还早,海县尊可以慢慢想。” 手中攥出汗的,是海瑞冒着丢官罢职的风险所求来的奏本。 天街之外的,是人潮涌动,百姓熙攘,只是在海瑞眼中,街头的百姓却是变了模样。 除了身着大明衣冠的百姓之外,还有人身着汉唐衣冠,也有人跨马执鞭,一如前元模样,还有一些穿着不知哪朝衣冠。 海瑞在看着他们,他们也在看着海瑞。 做决定的是他们,但要去付出代价的却是百姓。 海瑞这才明白,宁玦为何不愿见他。 —— 西苑,无逸殿。 原本告假的徐阶突然现身。 坐在值庐中的严嵩看到徐阶的表情后,却似是猜到了什么一般。 “子升,去而复返,怕是有大事要议。” 徐阶微微颔首。 “严阁老,晚辈与您共事多年,先前多有得罪,徐某这厢给您赔罪了。” 听闻徐阶的话,严嵩的心不由得一沉,脱口而出道:“我与你同去。” 徐阶先是一愣而后便又镇定下来。 “咱们君臣这么多年,是到了推心置腹的时候了。”严嵩继续说道。 两人各自交代了一番阁部事物。 而后便一前一后的朝着嘉靖的殿阁走去。 殿阁中,香烟袅袅,原本摆在殿中的铜钱也早已不见踪影。 嘉靖似是又重新恢复到了往日那般一意修玄的模样。 “臣严嵩/徐阶,拜见陛下。” 黄锦径自上前来道:“二位阁老,陛下正在闭关……” 不待黄锦说完。 嘉靖的声音便已然在殿阁内响起。 “旁人都退下,严阁老、徐阁老入殿赐座。” 黄锦不再做声,径自唱喏,引着徐阶、严嵩朝着精舍内走去。 只是当严嵩、徐阶两人看到嘉靖时。 这才发现嘉靖明显苍老了许多。 方一见到嘉靖,徐阶、严嵩也没有落座,而是干脆的跪倒在了嘉靖面前。 “臣等有罪。” 在大势面前,权术只能迁延一时,遮掩不了许多。 这注定是君臣三人此生最为推心置腹的一次议事。 “严世蕃、徐璠都借了多少银子?” “日前逆子往浙江,贷银一百万两,铜钱四十余万贯,老臣教子无方。”严嵩径自叩倒道:“不求苟活,唯愿君父能留严家一缕香火。” 徐阶亦是低头叩倒。 “罪臣逆子徐璠,以罪臣之名,网罗白银将百万两,罪臣万死难报君恩,自知死罪。” 两只老狐狸连弯都不绕了,今日就是来找嘉靖摊牌的。 显然情况比嘉靖想的还要严峻的多。 “二位阁老,可有谏言?” 徐阶、严嵩默然。 “说!”嘉靖强行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个字。 严嵩、徐阶这才叩倒在地,齐声道:“废新法!” 听到这两人的话,嘉靖面色一沉。 徐阶更是磕了个头径自开口道:“罪臣愿为陛下效犬马微劳,罪臣愿与镇虏伯一道率九边精兵南下涤荡江南!” 嘉靖的心里很清楚。 一切的祸根都在鞭法上。 鞭法把钱跟银都攥在了天子手中,再像神的人,终究还是人。 只有八佾舞于庭的那一刻,嘉靖才是如日中天一般真正做到了大权在握,而如日中天之后,注定是日中而落,物极必反。 当时被钱蒙住了眼嘉靖,甚至连自己身上的道德经都已然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锦衣卫通禀,徐璠冒着杀头的风险将徐家的田改种了木棉,嘉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只要新法还在推行,江南生了这样的事端是不可避免的。 没有徐阶、严嵩,还有严阶、徐嵩。 漫天的银子、铜钱,要找地方避难,眼下能破这个局的法子只有废了新法,亦或是将鞭法永久的锚在铜钱或白银之上,将白银变成残民一条鞭。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这些钱跟银子,借都借了,花都花了。 贸然再改回去,江南必须要用刀兵方可作罢。 许久之后,嘉靖这才有些绝望的开口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 “罪臣万死。” “朕,庸君也。” “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绝非庸主,皆是臣等之过。”严嵩、徐阶两人拜倒不起。 嘉靖知道的事情,远比徐阶、严嵩要多。 这么干的不止徐家、严家。 在一定意义上讲,江南正在失控,除了调兵之外,再无他法。 在嘉靖的设想中,嘉靖用鞭法操人富贵之权,又手握天子权柄而治天下。 嘉靖以为,钱跟权柄他都能牢牢的攥紧。 只是历史痛快的给了嘉靖一个大耳刮子。 历史已然走到了这个阶段。 在新事物的面前,原本松散且到处是洞的封建王朝组织架构,注定会被蚕食渗透。 封建王朝是以人驭人,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私心,所谓天子诏令,不过就是一张纸,内阁批了蓝,司礼监批了红,终究是要交给六部的,即便是到了郡县,仍旧需要人去执行。 在原本的历史上。 那个含着金钥匙继位的十全老人,成为了帝制两千年来最皇帝的那个皇帝,他敏锐的察觉到了钱跟权只能二选一,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权,因为他没穷过,自生下来时,他便是被当做储君培养的。 而嘉靖则不然,他生在一座湖广小城,那座城池里,在兴府之前已然绝藩了数个藩王。 方一继位,他看到的便是咄咄逼人的杨廷和以及堂兄朱厚照给他留下的那笔每年三百万两银子的赤字。 作为一个聪明人,嘉靖绝对是几千年来最聪明的皇帝,甚至没有之一。 但作为皇帝,中材之主,也名副其实。 因为在他人生的前十五年,王府的署官只教了他如何死心塌地的当一个藩王,甚至连最为推心置腹的大伴黄锦,最初时都是堂兄派去监视他的东厂探子。 最后,嘉靖的双眼早已布满血丝,咬着牙盯紧了徐阶、严嵩低声道: “朕可以做桀纣,但太子一定要做那个尧舜,二位阁老,可明了?” “臣等明白。” 徐阶、严嵩走后,嘉靖这才身心俱疲的靠在精舍的蒲团之上。 “黄锦,告诉镇虏伯,先厉兵秣马吧。” “喏。” 当不确定下面还会不会执行自己命令的时候,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先闭嘴。 把能控制的牌攥紧再说。 有层窗户纸隔着,总要好过什么都没有。 哪怕到了此时,作为大明天子的嘉靖也还有倒回去的机会,江南的豪强在百万精兵面前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只是那个宛若深井的钱眼依旧在影响着他的判断。 因为大明确实因此富强了,如若亲手推翻了自己一手促成的新法,嘉靖便是三千年来最大的那个笑柄。 —— 在南京的海瑞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不相信大明只有这两条路可选。 在这两条路中间,一定还有一条坦途。 (本章完) 第200章 两条路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而天街侧旁的海瑞也已然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海瑞既没有去通政司,也没有回锡山,而是重新走进了都察院。 “佥宪。” 海瑞回到都察院时,这才发现宁玦依旧坐在堂上,似是在等着他一般。 “佥宪,下官想要继续查。” “海某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任由他们为非作歹才是舍一人而救天下!难道就没有旁的办法了吗?!哪怕是能让他们有所收敛,能让百姓少受些罪也好啊!” 出乎海瑞意料的是,宁玦没有半点犹豫便应了下来。 “好,我陪你去查。” 宁玦知道海瑞改变不了什么。 但正因为海瑞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却仍旧去干了,所以他才是海瑞。 宁玦带上了朝笏、官印,跟海瑞奔向了锡山。 除了作死之外,宁玦也希望能点拨一下海瑞。 —— 方出金陵城,宁玦便发现在南京城郊的村子今年都加大了棉花的种植面积。 随着距离松江愈来愈近,棉田也逐渐多了起来。 单就这一路上看到的景象,宁玦就知道这绝不仅仅只是徐家的田亩改种了木棉,至少有相当数量的百姓、豪强盲从之。 自新法以来,棉价日益高涨。 这对于种了一辈子田,每年无外乎就是那么点收成只能赚死钱的农户来说,这种变化无疑是极具诱惑力的。 自家留出几亩地种粮,其余改种棉花,即便是出了事,先饿死的决计不会是农户。 也正是在宁玦进城的同时,松山那边也传来了消息,为了争抢农时,改种棉花的缙绅愈发明目张胆了起来。 百姓早年囤积的木棉,也被棉商一点点的搜罗出来,最终运到各乡的码头之上,经由水道辗转送往各地。 锡山城外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而在海瑞不在锡山的这段时间,锡山县衙外也挤满了被轰出来的佃户。 “老父母回来了!老父母带着宁佥宪回来了!” 看到海瑞跟宁玦的一刹那,县衙外旋即便聚着的百姓齐刷刷的站了起来。 这是宁玦第一次觉得受之有愧。 不多时,便有一个领头的佃户跪倒在了两人面前。 “老父母,宁佥宪,乡亲们活不下去了,村里的佃主这些日都好似疯魔了一般,将我们的租田退了,不由分说的便将小的们轰了出来。” 海瑞眉头一紧。 “他们剩下那么多地,都作甚了?” “都低价租给佃主同宗了,眼下村里动辄每户耕七八十亩田,他们伺候不过来那么多田啊!” 大明农田的高产,是建立在精耕细作之上的。 海瑞也知晓,一户五口耕种五十亩地便是极限了,每户七八十亩,亩产粮食至少会下降两到三成。 这还是平常年份,若是稍有天灾,本是减产的天灾也会变成绝收的天灾。 “胡闹!还请各位将村中佃主的名姓留下,待本县查明之后,定会给诸位一个说法!” 海瑞激愤的将各村的佃主名姓全部誊录了下来。 及至傍晚时分,海瑞便大致将几个村子的佃主名姓誊录了下来。 “佥宪。” 不待海瑞开口,却才发现,宁玦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只见宁玦大手一挥,径自高声道:“海县尊病了,你们几个照看好了海县尊,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允许海县尊出这县衙大门一步。” “佥宪!您这是作甚?” 宁玦却是朝着海瑞一拱手道:“海县尊,你是一个好官,宁某要为天下百姓保全你。” 说罢宁玦便接过了海瑞手中的奏本,随口吩咐道:“诸位,抓人去吧。” “抓……抓谁啊?” “全抓,由近及远,一个不落,今日夜里,我要在锡山县的大牢里见到这些佃主。” 饶是海瑞也被宁玦惊在了原地。 “都愣着作甚,还不去办差?!” “喏。” “佥宪,这……”海瑞一脸不解的看着宁玦。 宁玦却是笑道:“海县尊难道不想这么做?既然来了,那便让县尊看个清清楚楚。” 海瑞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及至傍晚时分,县衙的衙役便叉着一个又一个佃主来到了锡山县衙之中。 宁玦翘着二郎腿看着面前的几人道:“诸位老爷,想好没有,交代还是不交代?” 那二十多个佃主跪在地上,个个额头上挂满汗珠。 宁玦等了许久,却是没有一个人肯做声。 “好,那便打,打到诸位认了为止。” 几杖吃下去,这些佃主们便已然瘫在地上,哀嚎不止了起来。 “佥宪,小的知道您敢杀人,但是小的求您一句,不要再查下去了,再查下去,江南八府,立时便要大乱了!” 这些佃主的嘴硬程度超乎了海瑞的想象。 元人南下的时候,但凡是能拿出有这一半的骨气,大宋也亡不了啊! 众胥吏面面相觑的看向宁玦。 显然被带来之前,他们已经串过供了。 闻听此言,宁玦也便变了手段。 “将他们全数押下去,一个一个的提审。” “喏。” 不多时,这些佃主便被押了下去,第一个佃主被带上来的时候,宁玦没有做甚太多纠缠,只是敷衍了一会,而后便命人将头一个佃主送了回去。 直到第二个佃主被带出来时。 宁玦这才开口道:“孙佃主,孙老爷,是吧?” 那佃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仍旧是如同先前一般说道:“佥宪,不要再查了。” “谁招谁活,不招的打死,都招都活。” “当然,如果都不招,本官也确实拿你们没办法,孙老爷大可以赌一赌试试。” “孙老爷有一炷香的时间考虑。” 说罢,宁玦便命人抬上来了一盏香炉。 这是典型的囚徒困境,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旁人手上,这些佃主们哪里见过这个,看似有的选,实则最为稳妥的方式,就是招。 直到一炷香烧完,那孙佃主已是满头大汗。 “招!佥宪,小的可以招,但是这件事您一旦知晓了,对您一定不是好事啊!” “你但说无妨,是谁让你们腾田的?” “是一个叫项元汴的商人。” 宁玦的眉头逐渐蹙起。 “尔等自何处认识的他?” 孙佃主摇了摇头道:“小的从没见过项元汴。” “那你们这么听他的?!” “佥宪有所不知,小的家中田亩,十几年前便投献给了邻县的一个举人。” “那举人老爷前些时日托人来了信,朝廷鞭法,银、钱,都不稳妥了,说是有将积蓄保住的路子,就是将银钱都借给项元汴。” “毕竟都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小的还去松江项家的织场看了一眼,果然是大织场,哪怕是华亭徐相公家的织场都有所不及。” “利息固然低了些,但总好过一日贱过一日啊!而且还是织场,那项家这么多的棉布,实在是还不上账,还能拿棉布抵账,小的也便将大半的积蓄全都送到了项家。” 海瑞闻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听这样子,怕是锡山、苏州这几个府县,大半缙绅都有银子放在项家了。 宁玦却是继续道:“这与你们腾田有何干系?!” “因我们是债主!项家说了,优先收我们手上的木棉,有多少要多少,而且价比旁村还要高一点。” “更要命的是,周围几个村子全都改种木棉了,您若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缉了项元汴,这么多家下了重注的木棉没人收了,跟杀人父母又有何异,莫说小的们了,连您都难活命啊佥宪!” 宁玦这才摆摆手示意胥吏将这佃主带下去。 接下来的几人,也都大致跟这李佃主差不多,相继顶不住招了供。 原本激动的海瑞已然满身冷汗的坐在了一旁。 利益链条自古便有。 但在高杠杆的运作下,原本那些只有三四节的利益链,正在无限延长。 这一条条无比漫长的利益链最终会逐渐缠成一团化作一个整体。 而最终形成的这个整体,将会拥有任何封建王朝都不曾拥有的组织力。 它异化着链条上的所有人,链条上的所有人又都在异化的过程中获着利。 只是在这些链条的末端,同样是普通百姓。 宁玦径自站在海瑞面前。 “海县尊现在还觉得继续查下去能免百姓饥寒吗?” “这不是在救民,这是在害民,继续查下去,只会有更多的人妻离子散。” 海瑞愕然的瘫坐在地上,双眼空洞的喃喃道:“……可圣人不是这么说的,先贤们亦未曾说过……” “正因为圣贤们没说过,朝廷现下动手,非兵戈不能止东南之乱,兵戈一起,百姓会死,也掐死了新贤,这些百姓不仅会白死,将来后人还要死更多的人。” 海瑞默然。 这是美洲白银孕育的第二茬果实。 资本的扩张除了制造了大量颠沛流离的佃农之外,还催生出了新的小资产阶级以及所谓的“中产”阶层。 这一批“新贵”不再拥有“土地”等所谓恒产。 他们目睹了失地佃农的颠沛流离,他们知道,有朝一日他们失去了活计也会这般痛苦。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那股藏在内心深处的危机感将会逼迫着他们挣脱传统礼教的束缚。 后人将这段历史称为“启蒙”。 西洋并不是西洋走到了十七世纪便群星临凡了。 所谓“先贤”群星散出的光辉有多璀璨,就意味着当时带给他们的冲击有多震撼。 真正将先贤抬上神位的,是中世纪后期英格兰的森森白骨以及法兰西乡村的满目疮痍,是流不尽的苍生血。 那天夜里,海瑞成为了大明第一个心甘情愿烧掉“典籍”的读书人。 海瑞并不是什么“新贵”,但他真的有良知。 这是几千年来透过尸山血海渗入大明百姓骨子里的“圣人典籍”。 一个杨慎破不掉。 一个宁玦、一个海瑞也破不掉。 非尸山血海不可破。 摆在大明面前的也只有两条路。 要么退回去。 要么向前走。 (本章完) 第201章 不做英宗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孔子没说过,孟子、颜子都没说过……” 海瑞手中拿着的,是一本本曾经被他奉为皋臬的《传习录》、《甘泉集》、《四书章句集注》。 “朱子也没有,阳明先生、甘泉先生,都没有说过。” 锡山是新法的试点,锡山也是天下郡县中走在最前面的。 身为锡山知县的海瑞看的最为清楚。 新法切切实实的让一批百姓富起来了。 在得知佃主腾田之前的那一刻,海瑞还坚信,新法就是百益而无一害的德政。 “一边是好不容易抓到奔头的百姓,另一边是饥肠辘辘的佃农。” “佥宪当真没有两全之法吗?” “世间安得两全法?” “去……去海外找粮,可行否?”海瑞愕然的看向宁玦。 宁玦却是摇了摇头。 “可行,但不是时候,那些商人不会就这么痛快的去出海。”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百姓抱着圣人典籍不变,朝廷变出花来又有何用?” 海瑞沉默了许久之后这才开口。 “今岁秋收亦为新法存亡之秋……海某愿与佥宪共保新法。” “好。” 宁玦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是随手捡起了锡山县衙的大印盖在了一份公函之上。 “太子行辕那边,我来安排,宁某告辞。” 海瑞将宁玦一路送到了码头上。 也就在海瑞不在锡山县衙的这段时间,县衙的书吏也上前将海瑞案头的所有公文发出。 其中便夹杂了宁玦“替”海瑞发出的那道缉捕项元汴的公文。 项元汴握着半个松江缙绅的积蓄。 都不需要项元汴出手,那些将大半家产押在项元汴身上的缙绅就不会答应。 公函发至华亭,华亭县只跟项元汴知会了一声,旋即便另有一路人马直奔南京而去。 海瑞这样的七品知县,甚至都不需要惊动守备厅。 很快便有一队带着吏部司务厅公函的胥吏便来到了锡山县衙。 “敢问阁下可是海县尊?” 举着笔的海瑞登时便怔在了堂上。 “二位是……?” “有科道言官弹劾海县尊戕害乡贤,致使乡民倒悬,司务厅依制着命县尊闲住锡山,以待协查,锡山县丞署理本县事。” 说罢那书吏便将吏部的公文递给了海瑞。 看到公文上的大印,海瑞“噌”的一下站起身来。 “海某何时发过这道令?!” “二位上使,我有话要去吏部说,这令不是我签发……” “海县尊,司务厅的公函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县尊听令便是,旁的事情我们会依次详查清楚。” “等你们详查清楚了,朝廷的大事都已然误了!” 海瑞面色一沉,吏部的那书吏却是一拱手。 说罢那书吏拱手告辞,只留下南京来的那队胥吏将海瑞看管了起来。 看着公函上的字,海瑞这才反应过来。 宁玦压根就没打算让海瑞掺和进这件事,起码今年秋天不行。 江南的这个冬天,注定不好捱。 —— 朝廷手头宽裕之后,作为两京的南京卫戍兵马也开始了整饬,从原有的振武营基础上扩编出了昭武、宣武二营。 待宁玦回到南京时,南京便已然露出了些许不对劲。 原本五城兵马司把守的各城城门,也相继换成了这三营精锐。 宫中的内侍也早就等在了都察院中。 直到看到宁玦,那小内侍这才松了口气。 “佥宪总算是回来了,您若是再不回来,奴婢便要找人去锡山找您了。” 那小内侍一开口,便猜到了大概,径自跟着内侍朝着宫中走去。 江南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瞒得过朝廷的耳目。 前些时日还在“圣躬有德”的清宁宫已然变了模样。 不待宁玦走进清宁宫,麦福的声音便已然传了出来。 “殿下,陛下召您北返,您不走,既是不忠也是不孝啊!” “锡山的木棉是怎么回事,扬州的兵丁又是怎么回事,你们连这些都不与孤说明白,孤怎么放心的走?!” 宁玦一入殿,这才发现高拱不知何时已然到了金陵,连杨慎这个“庶民”都被召进了宫。 这些时日在蓟州铸铜钱的高拱,脸都已经被炉火烤黑,只不过这一次高拱跟张居正都没有站在朱载壡这边,反而是再帮麦福说话。 见到宁玦回来,麦福好似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克终!你总算是回来了,陛下急召太子爷北返,太子迟迟不肯起驾,快来帮咱家劝劝殿下啊!” 嘴上这么说着,麦福却是在频频朝宁玦使着眼色。 宁玦就好像是没看到这一幕一般,径自坐到一旁的茶几旁自己倒了一盏茶而后一饮而尽。 “急甚,天又塌不了。” 朱载壡闻言更是坚定了留在江南的念头。 高拱却是凑到了宁玦面前。 “克终,江南不日将有大变,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陛下是担心太子安危啊。” “甚大变?” 高拱迟疑了片刻,这才低声道:“锦衣卫秘奏,今年江南有近十万顷田改种了木棉,一亩产粮二石去算,今秋江南粮产至少也要比去年秋田少收两千万石粮。” “朝廷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么多的粮食啊!” 朱载壡沉着脸有些不悦的说道:“无外乎就是半个县的粮食绝收而已,朝廷这么多年赈灾又不是没赈过。” 张居正这才开口。 “殿下,往年赈灾,朝廷是要倚仗缙绅一并开仓的,朝廷最多只需调四成粮秣即可,佃农所需余者或由缙绅放粮,或由缙绅出借。” “此番缺粮,不是天灾啊。” 这也是为什么越到王朝后期,越赈灾越赈不动的原因之一。 王朝草创,往往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天灾再来饿死一批,就没有人给缙绅耕种了,缙绅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得让佃户活下去。 但到了王朝后期,缙绅也就不那么在乎了,因为这个时候的人口往往已经很多了,饿死一些缙绅也不在乎,反正有的是人来种地,何必开仓。 对于大明来说,这是一次从未有过的“天灾”。 因为粮价再涨,农户家里也肯定是留足了吃到来年的粮。 而注定要挨饿的那批人都在城池之中,没有半点土地。 在新法之前,这样的人有一个统称。 ——流民。 不论是哪朝哪代,流民都是绝对的不安定因素,造起反来也从来没有半点犹豫,揭竿而起,扔杆就散,朝廷也不可能把他们全都抓回来。 但当他们重新聚起来之后随时能卷土重来。 人死*朝天,不死万万年。 只是朱载壡却是举起了守备厅的账目。 “那难道就这样放任新法半途而废吗?!朝廷刚刚有了些盈余,整饬了些兵马,江南戡乱,这些全都砸进去也不够啊!” 朱载壡知道,自己这一走,大明便不会再有甚新法了。 不仅不会有新法。 江南还会生灵涂炭。 及至此时,宁玦的声音倏然响起。 “太子明见,臣附议。” 高拱愕然的看向宁玦。 “克终!再这么下去,是要饿死人的!” “那便报天灾……” “是天灾吗?!” 高拱的一声质问,让原本嘈杂的清宁宫安静了下来。 宁玦沉吟许久之后,这才开口。 “那便报人祸,只要能调来粮,报什么都成。” 麦福旋即开口道:“宁佥宪,鞭法之前,金陵每岁需粮不过四百万石,如今金陵至少要用粮五百万石。” “仅金陵一城,每年食粮便多了一百万石,这还是金陵,松江更甚啊!” 宁玦粗略一算,而后开口道:“每岁每人食粮五石,一百万石的缺口,二十万人……朝廷至少能救十几万。” “宁克终!饿死万把人之后,这城中便不缺人造反了!饥民不会等着你去饿死他们啊!” 宁玦放下茶盏,语气平淡的朝着朱载壡走了过去而后说道:“那就借我的头去平民愤,而后继续变法嘛。” 麦福闻言一怔。 仿佛是没听清楚宁玦的话一般。 麦福知道东宫这帮人都是“新党”,但却没想到宁玦为了这个新法,能到视万物为刍狗的地步。 “宁克终,你疯了,就是你把太子爷也给带……”麦福的话戛然而止,而后便看向了陆炳:“陆都督,休得纠缠了,您还是赶紧带太子殿下北返吧!” 不待陆炳动手,宁玦便将手中的茶盖一摔,溅起的碎片散落一地,而后当即便劫持住了朱载壡。 “殿下,您要是走了,江南的新法可就没了。” 殿中众人全都被宁玦的这一手给震在了原地。 “宁玦!你要行刺殿下?!” “朝廷是救不了所有人,但太子一旦走了,新法一废,这些人就能活了吗?!只是换个死法而已!你们怎么就不明白?” 就在宁玦跟麦福争辩之时,守在殿外的缇卫也已然一拥而入。 “宁克终,你先放了太子。” 陆炳举着绣春刀怒视着宁玦。 宁玦这才默然开口道:“请殿下开口降旨。” “这是孤自己要留在南京,这句话,孤不能让宁师逼着孤说。” 宁玦喘着粗气怒视着朱载壡问道:“殿下说甚?” “孤说,南下、新法,都是孤一人力推,孤绝不做英宗皇帝!没有王振蛊惑于孤!” 闻听此言,宁玦嘴角不由得微微一颤。 你小子怎么就油盐不进呢?! (本章完) 第202章 涅槃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宁玦随手丢掉了手中的瓷片,陆炳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便将朱载壡与宁玦隔绝开来。 因为真要是出了大乱子,无论今日朱载壡是怎么说的并不重要,宁玦都必须死。 许久之后,朱载壡这才开口。 “出海找粮,可行否?” “殿下,且不说日本、朝鲜能不能挤出这么多粮,我大明最大的福船不过载重四千石,需要五千条大福船不载火器、甲兵方能将这两千万石粮运回大明啊……” “汪直能运多少来。” “汪直报的是二十万石,臣估计,不会超过二十五万石。” “邹望那边,说可以去湖广、蜀中去买粮,半年之内可筹措米粮一千四百万石。” “那等到湖广、蜀中的商人也动起来之后,那两省百姓又当如何?” “臣不知晓。” 直到宁玦被陆炳带走之后,朱载壡这才坚定道:“麦公公,孤不走,公公可明白?” 麦福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 奉天门下,又一次的八佾舞于庭。 这一次嘉靖没有现身,而是降旨内阁,严嵩、徐阶二人代天子择一计税。 君臣三人都知道,眼下的大明,就是在过独木桥,稍有不慎,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朝廷,只能求稳。 内阁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成为一条将阁员绑在大明这条船上的绳子。 这条老旧的大船,最终选择了迎着面前的冰山撞了过去。 所有人只能祈祷水面下的冰少些,好让这条船稳些。 稻浪微黄,乡间长者手持三眼火铳装填满了火药。 “砰!”“砰!”“砰!” 三声铳响响彻田野。 “开镰!” 一如往年的耕礼,一车车的稻米被送去脱粒。 秋收如约而至。 只不过方才进城的百姓却高兴不起来。 种粮的田少了。 吃粮的人没有变少。 粮商们全都察觉到了这个商机,从秋收的那日开始,整个江南的粮价便开始上涨,而江南的粮价,最终又会影响到整个大明的粮价,只是其余行省没有江南这么多的佃农入城谋生,因此情况稍好些而已。 农户不会把自家的口粮卖掉,高起的粮价反而降低了农户的负担。 商人以及新法促成的“新贵”也有足够的银钱去买粮。 只有刚刚入城的佃农成了这场变革的祭品。 一夜之间,金陵的街头便多了不少居无定所的孩童。 宅邸可以不赁,反正白天也要去做工,晚上可以去城隍庙可以挤一挤,粮不吃,是会饿死的。 一个老人照料着一群嗷嗷待哺的孩童,就这么蹲在了城隍庙中。 这样的事情,大明以前并不是没有过,但从未有一日如同今日这般多。 多到那些平日里只知圣贤书的读书人再也不能装瞎。 因为这些人就挤在他们的窗外。 这是整个大明从未有过的景象。 越来越多的读书人放下了手中的书本,走出了家门。 “老无所依,幼无所养……国事不是在蒸蒸日上吗,金陵怎就变成了这样。” 城中也有大户在布施。 只是这些蹲在街头的老人跟孩子,就好似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一般。 就是把那些大户家中的存粮搬空也不足十之一二。 而这,只是一个金陵。 江南八府,每城每府皆如是。 自秋收开始之后,朱希忠、徐鹏举等人便日夜衣不解甲的守在宫门之外。 南京各营军士们的神经亦是紧绷到了极致。 所有人都知晓,朝中任何一次吵架都有可能引发一次巨大的骚乱。 —— 萃和堂内,脸上淤青已然散去的何心隐站在讲台之上。 只不过讲课时的何心隐亦是心不在焉。 秋收之后,不计其数的佃农想要来书院中“听课”,何心隐也只能将书院的大门关了起来。 但即便是佃农不来了,每日来书院听课的书生却仍旧日益减少。 直到这一日。 一个操着淮西口音的书生径自起身,满脸迷茫的看向何心隐。 “先生,城中百姓倒悬,圣人可有破局之法?” “致良知可救民耶?知行合一可救民耶?” 向来喋喋不休的何心隐这一次没有再为学生解惑。 连需要“知”什么都不知道,哪里来的“致良知”又怎么“知”行合一。 “先生,华亭徐阁老的老家,远甚于金陵,可有破局之法?” “没有。” 何心隐手中的戒尺倏然垂落。 什么心学、什么理学。 统统在饥饿面前黯然失色。 因为他们解决不了百姓面临的问题。 即便是在此等境况之下,依旧有人躲在小楼日夜苦读,但选择走出家门的书生却越来越多。 他们好奇百姓现在正在经历什么。 —— 原本书生最多的江南贡院外,眼下也已然挤满了在城中做工佃农家中的老幼。 八府赶往南京参加府试的生员们有不少都在考场外停了下来。 这一路走下来,他们见到了他们毕生难忘的景象。 “诸位兄台,我,我不考了,国事如此,即便是圣人在世,也不会坐视不管,我要去松江看看,我想知道朝廷的弊病究竟出在了哪里。” “兄台……我们同去吧。” “……” 迈出这一步是亟需魄力的。 每一个能走到考场外的书生,都意味着他们已经受了家中太多供养。 先贤的光芒因此耀眼。 这些少不更事的书生们心中有一个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自古以来天下未乱而农先蒙难。 今日却是城外的农户还在风轻云淡,一进城却仿佛变了世间。 越来越多的书生在考场外放弃了科考,扔掉了那一堆“故纸”朝着江南走去。 即便他们只占天下读书人中的一小部分。 但随着这场源于江南的变法愈发深入,这个队伍注定越来越庞大。 这一次不是因为什么鸡鸣大会,出行的也不是什么早已功成名就的大儒。 这是古书之上未曾记载过的事情。 他们既像拦住公车的书生,也像毅然东去的十二月党人。 更像两千年前的春秋之时的诸子。 不计其数的“士”带着心中的疑惑,开始了自己的周游列国之旅,只为去探寻那个答案。 四书五经再次被人丢弃街头。 若在早些时候,丢书之人定然会被人迎头盖脸的一通臭骂,甚至被开革功名。 只是现在,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一幕。 即便是仍在苦读备考的书生也都知晓。 圣教,最起码是程朱陆王这些宋学大儒,已经不似当年那般神圣了。 直到第一家书院摘下了门口的牌匾,换上了“不入故纸”四字的牌匾。 有人怒斥“宋儒之害,甚于秦火。”继而转身投诸于汉唐之学,第一个与宋学针锋相对的“汉学”诞生了。 杨慎先前校准的“汉学”典籍逐渐流传开来,考据之风渐起,跟“乾嘉学派”的最大区别是大明的汉学,注定昙花一现。 因为更多的人仅看一眼就知晓。 哪怕是两汉之时,也没有遇到过今日大明的这些问题。 更多的书生则是学着当年的朱熹,借着孔孟的名头开始了自己的注解。 经世实学,诞生了。 可以预见,实学将会成为儒学的主流,但大明再也不会只有儒学了,因为大明的商人,正在变得愈发贪婪,尤其是在尝到了飞梭、水转纺车的甜头之后。 这一次,大明的书生们,不会再止步于此了。 金陵街头衣食无着的百姓依旧繁多,每天甚至每个时辰都有被五城兵马司发现的尸体。 甚至五城兵马司需要单独抽调人马出城去掩埋饿毙的尸骸。 只是守备厅最为警惕的“大事”却迟迟没有发生。 —— 清宁宫内,麦福、陆炳两人听着缇卫的奏报,两人脸上写满了愕然。 朝廷虽然在赈灾。 但他们比谁都清楚,那点粮食不过是杯水车薪。 他们的认知解释不了这样的事情,他们都曾经监军戡过民乱,按照他们的经验,已然到了这个份上了,民变早就应当生出来了。 只是愈是如此,他们心中的恐惧便愈甚。 他们不相信没有人要殊死一搏,那只有“藏得深”才能解释这件事了。 “没有反迹……城内城外,都没有。” “扬州编练的新军还是应当快些。” “……” 麦福、陆炳两人不断的派人出去打探,甚至被扔进大牢的宁玦以及在家讲学的杨慎都被重新提了出来议事。 直到杨慎看不下去后才开口道:“陆都督、麦公公,不必劳神去查了。” “农户民乱,乃是活不下去了。” “城中百姓虽饿,但他们远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刘家港日夜都在募工,各地的织场……百姓虽为倒悬,但终有一线生计,没有到绝路上,不会造反。” 就如同圈地运动时的流浪佃农一般,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大明,李自成早就呼啸而起了,因为小农只有土地。 失地佃农们并没有认为自己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起码有力气造反的青壮们如是。 哪怕是父母、儿女只能籍身于城隍庙中,但青壮仍有活计,还能买到些粮,力气还有地方使,而城中饿毙的,也多是老弱饥民。 清宁宫内一片死寂。 宁玦也怔在原地,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杨慎这才回过神来,朝着宁玦一稽首道:“嘉靖新法不亚于再造社稷,东宫诸位,了不起。” “是百姓了不起。” “从来都是百姓了不起。” 这是宁玦最希望能有一个无所不能神来解民倒悬的一次。 只可惜神没有来。 天下本就没有神。 再或者,百姓就是那个神。 江南的乱象催生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结果。 一个操着西北口音的盐商出现在了江南。 那个盐商带来了一条漕船,这条载重只有四百石的漕船带来了一种江南百姓从未见过的植物,眼下粮价高起,而这玩意产量高,能做口粮,一双无形的手,配合着各府的衙门,正在将这种名叫西天麦的作物在江南推开。 番麦,又名西天麦,实如塔,如桐子大,生节间,花垂红绒在塔末。——《平凉府志·方物篇》 大明,正在涅槃。 (本章完) 第203章 神佑吾王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对于大明朝堂之上的贵人们来说,布匹也好,丝绸也罢,不过就是权宜之计。 这帮老狐狸的思维也在快速的转变着。 对于他们来说,显然银子已然不如织场要香了,毕竟银子会缩水,但织场可是一直在下金蛋的老母鸡。 但瓷器、绸缎、布匹这些众所周知的金母鸡,早已名鸡有主。 再看看已经跟商人们打出脑浆子来的徐家,这些老狐狸们需要新的金母鸡,很快便有人发现这样一种金母鸡。 这同样是一种接近恒产的商品,但除了保值之外,它还可以自己创造价值,东南那些暴殄天物的刁民们管这样一种下金蛋的母鸡称作“船”。 “皮雷斯,你都看见了吧,这么多条船啊,朝廷那边给我来了消息了,也就是这一两年的功夫,东南七省每年下水的千料以上大船就能提到千艘以上。” “每年千艘啊!我们这舟山三十六岛,能下水的也就是千条船,朝廷这还没算上小船呢。” “不出十年光景,起码这东海,将尽为我中华之内水……” 不待汪直说完,身旁那个面如死灰的西洋人皮雷斯便打断道:“汪,有话您还是直说吧。” 汪直倒也不恼,只是笑盈盈的坐回到茶几前,端起一盏茶润了润喉咙而后开口道:“朝廷还是计税为铜。” 闻听此言,那西洋人就好似是被雷劈了一般。 双目空洞的朝着前面甲板前走去。 入目看到的便是不见边际,热火朝天的造船场,各型大船已然初具规模。 汪直也跟了过来笑道:“如何?汪某人没有骗你吧?”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汪直也懒得藏,大明的百姓也就没有半点藏着掖着的心思。 毕竟只要不瞎就能看清楚。 皮雷斯木然的点了点头。 “真好……” 说罢,身子往前一倾,大头朝下便欲跳海。 只是未等落水便被汪直死死攥住。 “不是,老皮,你听我说,咱们这买卖还能做,我们有货,你照价给就是了。” 皮雷斯猛地在船上挣扎起来。 “汪!我们这支船队是国王资助的,国王的私房钱都压在这几船白银上了……白银价格低成了这样,我们得空着两条船回去啊,你还不如让我死在这海上呢!” “半年又半年,我在这海上都快等了一年了,大明朝廷何时才能计税为银啊?” 汪直小声用徽州话喃喃道:“你们裤衩子都赔干净了朝廷就计税为银了呗……” “汪,你在说甚?” “啊,老皮你也看见了,我汪直就是一老普通百姓,这等朝廷大事我等草民焉能插得上嘴,我也没办法啊。” “实在不成,你再等等,这次咱们就豁出去了,再等上个三年五载的,我就不信等不到一次朝廷计税为银!” 皮雷斯绝望的抬起头看向汪直。 “三年五载,大明朝廷真能计税为银吗?汪掌柜可能保证?” 汪直的声量也随之小了下来。 “我就一普通老百姓,我哪知道……万一呢。” 皮雷斯死死的攥着汪直的手说道:“汪,我五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在国王手里呢,我若是再不回去,他们怕是难活命了啊。” “都生了这么多了,再生俩呗。”汪直话还未说出口,便将话咽了下去,小心翼翼的看着皮雷斯道:“那……这买卖你是做还是不做啊?你再不做,再过些年,计税为银归计税为银,我们可就自己去你们西洋贩了,到时候你们也亏。” “让我的大副替我处置吧,我要给吾王一个说法。” 皮雷斯话音刚落,汪直的老脸便是一拉。 “那你TM早说啊,王滶!代我招待老皮。” 就在汪直欲准备转身离去之时,原本瘫坐在船头的皮雷斯身旁传来了一声铳响。 “神佑吾王!” “砰!” 听到甲板上的动静,王滶拎着刀便冲了出来。 “义父,出甚事了?” 汪直掏出一块白布掩住了口鼻道:“那属狗的死了。” “他娘的,还不如让他跳海呢,脏了老子的船。” 汪直气愤的踹了一脚皮雷斯的尸体,而后径自朝着远处高声道:“转舵!回航!” “喏!” 王滶带着两个水手将甲板上的血迹擦拭干净,一脸无奈的说道:“义父,这都今年第几个了啊。” “第八个了,我都数着呢,有四个是一起走的。” 大明正在经历的惊涛骇浪,终将延伸至国门之外。 首当其冲的便是舟山三十六港这处大明与外洋的枢纽。 这个年代本就闭塞,等到这些葡萄牙、西班牙商人驾着船赶到大明得知计税为铜之时,那银子都已经带过来了。 真的把银子再拉回去,他们全家都会死的比较有节奏感。 等的起的就硬耗,准备等到朝廷计税为银在上岸采买。 等不起的,也便原地认下,自戕了拉倒。 处理完了皮雷斯的尸体,王滶这才战战兢兢的站在甲板上低声道:“义父,这……这朝廷计税为铜搞得这银子都不值钱了,咱们弄这么多银子作甚?” 汪直大义凛然的吹着海风倏然道:“王滶,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赚钱归赚钱,但咱们要常怀一颗慈悲之心。” “孔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人家这么大老远来了,你能就因为朝廷计税为铜,就不卖给人家东西,让人家空手回去吗?” “不能啊!” 王滶低头喃喃道:“我还是想不明白……” 汪直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拿倭扇一敲王滶脑门。 “朝廷总有计税为银的那一天吧?” “等到计税为银,咱们手上的银子不就值钱了?大明的银价一涨起来,最多三个月,就能把海外的银价带起来,南洋的木材,西洋的铜,都是紧俏东西啊!” 王滶这才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明抢?” “这叫慈悲!咱们不花钱,番人怎么挣钱,番人都成穷鬼了,怎么买咱们东西?互通有无,互通有无,懂不懂,他们还得谢咱呢!” “少看点那些劳什子的出墙记,多看点实学的书!” 王滶木然的点了点头。 “……抢完了还得让番人谢咱……还是朝廷狠啊。” 随着坐船驶入沥港,方廷助却早已守在了码头上。 “大掌柜,出事了。” 汪直没接方廷助的话茬,径自吩咐道:“告诉皮雷斯那个大副,准备交割吧,再问问这尸首他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们帮他扔海里喂鱼……啊不是,海葬了。” 吩咐完了这些,汪直这才开口道:“甚大事?” “松浦家的家奴日前跑到咱们这儿来了,说是朝廷把他们家长男给羁了。” “一个松浦家,羁就羁了呗,应天府那是太祖高皇帝开国所在,这算甚大事!” 方廷助低头道:“不止松浦家。” “还有几家?” “二十多家,四百来个。” 汪直的表情逐渐僵硬下来。 “还有……” “还有?!” “朝鲜跟琉球那几家的人也被朝廷羁了。” 汪直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 “朝廷把国子监给抄了?!总得有个说法吧?” “没有说法,松浦家也是说,若是犯了罪他们认,可朝廷一点说法都不给,实在是有些过分了,听说还是半夜给堵榻上提走的。” 汪直眉头一蹙。 “给邹望发信,让邹望去麦福那边打听打听。” “喏。” —— 金陵街头不少老幼一如往常的在等着应天府施粥。 缇骑不住的在街头出没。 时不时便揪出几个书生打扮的人拖上便走。 “各位差官,你们抓错人了,我金陵本地人!” “说你是外地的了吗?急着嚷甚!” 或有抵抗几下的,但终归都是书生,哪里是缇卫的对手。 锦衣卫的行动很快便惊动了会同馆与礼部。 主要是因为南京北镇抚司离南京礼部实在是太近,诏狱里天天鬼哭狼嚎的,比动物园还要热闹。 “烦请通禀一声,礼部顾可学求见。” 顾可学有些不耐烦的带着三个会同馆的使节站在门外。 “顾部堂,宁佥宪说了,谁也不见。” 顾可学一脸无奈的看向了身后的三名使节。 “三位听清楚了吧?不是我不管,实在是我说话也不好使,你们看看要不……?” 顾可学话音未落,宁玦的声音便从诏狱内响起。 “你们瞎啊!谁说我不见了?!没看见顾部堂身后那仨人吗?!” “那也是蛮子啊!顾部堂都把人送来了,愣着作甚!” 还没等顾可学回过神来,一队锦衣卫便宛若脱缰的野狗一般从诏狱里扑了出来,将那三名使节给一人一脚径自踹翻。 “他娘的,满城找都找不着你们,自己送上门来了?!” 顾可学料到宁玦不会给自己面子。 但顾可学万万没想到自己成了给宁玦送货上门了。 “不是,克终,锦衣卫拿人也总得有个说法,好歹也是使节,总得有个罪名啊!” 及至此时,宁玦才从诏狱中现身。 “说法简单,《传习录》、《甘泉集》他们要多少就可以带走多少。” “但大明百姓拿命换来的实学,他们一页纸都不能带出大明。” 顾可学愕然道:“可……克终你这是在擅权啊!” “对啊,顾部堂赶紧上疏参我吧。” “金陵死了那么多的人,他们想过来吃现成的?” “做梦!” (本章完) 第204章 有人比朝廷急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三个番使被一队缇卫三下五除二的扔进了诏狱。 “顾部堂,你不能不管我们啊!我们是番邦使节,您至少不能,起码不应该连我们也……” 只剩顾可学哭笑不得的站在大牢外的风中凌乱。 “克终,经世实学是道学,又不是甚秘方,藏不住的啊。” 宁玦重新坐回到了门卫的位置上,喝着茶啧舌道:“但飞梭跟水转大纺车是。” “可这样下来又能藏几日?朝廷尚未正式开海,每月便有如此多的船舶往返于大明诸番了,待到开海之后,怕是远甚于今日啊。” “那跟我这个御史又有什么关系呢?” 顾可学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管能调动锦衣卫的人叫御史是吧?! “我是御史啊,我只负责挑毛病,该怎么解决毛病,那是内阁该干的事,反正这个隐患一天不消,这些人一天别想活着出大明。” 宁玦咂了一口茶,而后开口道:“陆都督,麦公公,严阁老,徐阁老,乃至陛下跟东宫那几位跟汪船主,皆是人中龙凤,我觉得只要能逼一逼,他们是有足够的能力解决这个问题的。” “他们要是真解决不了呢?” “有时候不逼一把,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潜力有多大。” 顾可学一脸无奈道:“你就不怕他们解决不了问题,把你给解决了?” 宁玦干咳了两声后大义凛然道:“那宁某也无愧于江南百姓了。” 话音未落,牢房内便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道:“佥宪,道理我们都懂,可这又快到饭点了,我们这都快两天水米未进了……” 诏狱内话音未落,宁玦便扭头一脚摔在了身后的牢门上。 “饿了是吧?那明日给你们弄些织机来自食其力?!” 宁玦话音一落,诏狱里登时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买了几本实学的书就给扔进诏狱里来了。 真要是亲手摸了大明的织机,这辈子还能回去吗? “佥宪误会了,这不是怕您操劳天朝国事忘吃了吗,我们不饿。” 只有锦衣卫的两个狱卒若有所思的看着宁玦。 “佥宪,您别说嘿,您真别说!” 宁玦疑惑的看向了两人。 “咋了?” “没事,就是觉得您这主意挺好的,早先我们诏狱擒了人还得自己上手打,要是我们能买几台织机,再有了人犯我们也省些事了,嘴硬不招的,那就先每天织八个时辰的布,不招再一点点往上加。” “不是,八个时辰,还加的动?” “那不还剩四个时辰呢吗。” 诏狱内传出了一个稍显颤抖的声音道:“上使,这……这玩笑可开不得啊……” “瞧你们吓的那样,不给你们上织机。” “双江先生手织的棉布……啧啧,这要是卖到平阳府那得是什么价啊。” 宁玦摇了摇头,最后看向了顾可学一拱手道:“老先生,既如此,宁某便不送了。” 顾可学欲言又止,最后只剩下了一声叹息,而后转身离去。 “顾部堂,您不能就这么走了啊!吾大明孝子之邦,焉能如是……” —— 南京清宁宫内。 朱载壡的面前堆满了锦衣卫自国子监查抄出来经典。 只不过这些经典已然从“心学”、“理学”变成了最新的经世实学。 “殿下,除了这些实学经典之外,还有一些……” 陆炳自袖中抽出了一沓图纸放在了朱载壡面前。 “这些是有人仿制的飞梭、水转纺车的图纸,臣已然找工匠看过了,所差不是很大了。” 看着手中的图纸,朱载壡的面色异常难看。 “不杀,还留着作甚?他们当我大明是傻子不成?” 中原历朝历代其实并没有主动送过什么核心技术,唯一随便送的只有农耕技术。 因为仓禀实而知礼义,学会了中原的耕作技术,会自然而然对中原产生亲近,实在适合耕种还可以直接派兵占了。 自张骞东归后,两汉便将养蚕技术防贼一样防着胡人,直到五胡乱华时期,养蚕技术才传至于阗,造纸术亦是在恒罗斯之战后,被人抓走了工匠这才流失出去,瓷器也是明清鼎革之时,传教士靠贿赂巡抚这才得来。 但有些台面上的东西,是防不住的。 陆炳却是眉头紧蹙的摇了摇头。 “怕是不甚好防……” 陆炳随手掏出了一个飞梭叹了口气道:“殿下,这东西固然精妙,但,实在是太简单了,朝廷就是竭力来防,不过一年半载罢了。” 相较于对于生产力的提升,飞梭、水转纺车固然先进。 但是归根究底,技术并不复杂,跟景德镇的瓷器以及江南的苏锦不在一个档次上。 因为瓷器的核心在于土跟温度的控制,锦缎的核心技术在于蚕种跟桑叶。 这些技术都是在不断迭代的,外番即便是仿制也不可能仿制出大明这样的东西。 “那便让他们吃现成的?” 陆炳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可,臣以为,此亦非长久之计。” 朱载壡抬头看向了侧旁的麦福。 “麦公公,父皇可有旨意?” 麦福闻言低头道:“皇爷只发了一个字。” “甚字?” “等。” 朱载壡的眉头逐渐蹙起。 “等甚?再等,那些番邦自己就琢磨出来了,等到甚时候才是个……” 朱载壡话音未落一个小黄门便已然走进了殿内。 “殿下,老祖宗,邹员外求见。” 朱载壡有些疑惑的看向了麦福。 麦福这才意味深长的看向了殿外。 “皇爷,许就是在等这个,咱大明,有的是人比朝廷急。” 朱载壡这才开口。 “召。” “喏。” 不多时,邹望便走进了殿中。 自鞭法之后,邹望也在逐渐适应大明的官场。 “臣邹望,拜见太子殿下。” “邹员外突然入宫,可是有大事要奏?” “启禀殿下,这些日子缇卫大索江南,各国使节一索而空,海外诸番实乃江南百万织工衣食所系,臣斗胆,奏请殿下开释放各番使节,亦或是明正其罪,依律惩处,以安内外人心。” 麦福闻言不由得一笑。 “邹员外这是承认这江南的棉布往何处去了?” 邹望朝着麦福一拜,而后苦笑道: “麦公公明鉴……这,下官万死。” 江南的物产去了哪里,在江南早已成了众所周知的秘密。 港口中一条条的千料海船日夜赶工。 总不能全都是在近海江口打渔的。 大明的海禁政策已然是名存实亡了,朝野上下都知晓,御马监麦福督造的那批水师战船交付之际,就是大明增设海关之时。 原本麦福已然准备住嘴了,朱载壡却是给了麦福一个眼神,示意麦福继续往下问。 “宁克终擒了使节,邹员外带着人去诏狱要人便是,朝廷这边有规矩,劾疏要先报通政司,而后送科道,咱们得按规矩来。” 朝廷反正是不急的,开海终归还没落到实处,无外乎就是京师又多几个哭的婉转动听的番使罢了。 邹望苦笑道:“番使三日前已然去找过宁佥宪了。” “而后呢?” “截至到下官诣阙前还没回来呢。” 麦福却是朝着邹望一拱手道:“那这件事情,邹员外还是回去好生想想吧。” 邹望欲言又止的看了麦福一眼。 “麦公公,您知道的,邹某人眼下便是风箱里的老鼠,唉。” “邹员外切莫妄自菲薄,大明朝没有这么大的风箱,您难,但是这事,朝廷也难,您还是得回去好生商量……啊,好生想想。” 邹望叹了口气,旋即便起身告辞。 直到邹望走后,朱载壡这才开口。 “麦公公,你方才这一席话是何意?” 麦福赶忙欠身。 “殿下明鉴,眼下最急的不是他邹望,而是汪直,他邹望这也不过就是替汪直传话罢了。” “汪直有甚急的?” 麦福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道:“咱大明开海在即,咱大明一设了海关,朝鲜、琉球、日本定然要群起效仿,将各自的海关设起来。” “在这个节骨眼上,宁佥宪拿了这么多的番邦使节,朝廷不管这档子事,那些番邦只能联手去挤兑汪直去了。” 朱载壡眉头一蹙。 “汪直?可若是这么简单就能挤兑得了汪直,早年间的倭乱。” “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了,不止朝廷在大造船舰,舟山三十六岛,每岛都在赶制海船,而且都是远洋海船,莫说是去那扶桑小国,就是西洋也能去得。” “他汪船主再有钱,也掏不出这笔钱,臣有秘线,汪直造这些船,至少借贷了六七十万两银子。” “早年间,他们混不吝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走。” “六十万两银子这口气儿缓上来之前,汪直禁不起折腾,不趁这个机会逼汪直上岸,日后朝廷再想拿住他汪直可就难了。” 沉吟许久之后,朱载壡这才问道:“这是父皇的意思?” 麦福却是一笑。 “殿下折煞了,臣只是皇爷的御前的一个小卒子。” 大明的皇权在衰弱,但皇权衰弱的同时,朝廷对于两京一十三省的控制力正在因一个“利”字逐渐提升。 (本章完) 第205章 上岸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鹤鸣楼内。 邹望方一进门尚未开口,汪直便已然明了。 “东湖辛苦了。” 邹望连连摆手道:“汪船主,这一番京师之行怕是省不掉了。” 闻听“京师”二字,汪直的心头不由得一颤。 “东湖,我倒是不怕天子,可朝廷那帮贵人,当真能容我吗?谢家一门在朝中当真便无有门生了吗?” 汪 一路上有士兵守卫,香妃也没有机会去打听这位秦王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既然让我过去,那我就过去,我就想要看看,她能把我怎么样。 那个男人明显吓了一跳,不过客人只要给钱,他也不敢惹她不高兴,毕竟这是他的饭碗。 杨谦的担心他自然是知道,可有四位四品的雷道圣祖坐镇,就算是五品圣祖前来,也是得饮恨而亡。 在战前,秀夫人没有告诉太初,但她的肚子胀起来了,还是被太初知晓。 于是,金乌族决定,掌控这枚古星。豢养人族,作为血食,然后以此为基地,将来更加强盛之后回归仙遗。 这是雷电入体的征象,向罡天哪敢迟疑,连忙依着那混沌雷体的心法,引着这些雷电淬炼身体。 就在同天一个侧身躲开战斧的攻击之时,他的血量却狂降了一大半,看到这一幕,同天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看到这个巨大的战斧还有范围伤害,不过好在这个范围的伤害不是很高,要不然的话他现在就已经是挂了。 服务员看见这几个大汉,本来嚣张的脸色立马就凝固了起来,他双眼紧紧的盯着酒吧门口,许久都说不出来话。 她就像是一朵脱俗出尘的莲花,让人挪不开眼睛的同时,也不忍去亵渎她,只想静静的观赏。 李紫玉看了在大帐外低声说着什么的将龙栩、皇甫雪童、林湛杰一眼,见他们边走边说,一行人去了靠中间位置的林湛杰的大帐,估计短时间出不来,就答应下来。 再说那一只机甲怪兽本来是冲着光源去的。它的工作原理,还真就跟赵中遥想的差不多,完全是靠热源来捕捉自己的目标的。可是现在赵中遥他们把手电筒关了之后,这一只机甲怪兽,也就发现不了赵中遥他们了。 一栋大厦高高建立,在惊鸿一瞥的路人眼内是一座大厦,在大厦内部人的眼里大厦是代表着他们的一个意志,无数金钱或者各自追求的荣耀位置。 自来也心中猛地一跳。难道是那具尾兽玉,加重了九尾邪念对他的腐蚀? 这段时间她还顺便将特别上忍的晋升申请填写完毕,提交了上去。 而此时,在越王府上,越王杨侗却是正躲在他与万禾第一次相遇的草丛边,一脸兴奋地看着草丛另一边少清池的无限春光!而在杨侗的旁边,身为杨侗身边的第一高手,护卫郝飞则是一脸无奈地履行着望风的职责。 “好吧。”樱耸耸肩,收下了他的好意。她又不是铁打的,一天下来战斗了这么多场,的确疲惫得很,也就不硬撑了。 他的拳头死死握紧,往肩后提起;雷光铠甲因为过于炽烈,开始在身体周边不时激发出刺眼的游离电弧。 “可是!大人!现在……”那军士已经听出了郭绚的意思,当即还想要再劝说,可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郭绚突然摆起手,止住了他的说话。 赤流颜知道自己抵不过,在他的手臂刚刚被斩落之时就没有半刻的停留,急忙飞身闪退。 第206章 天朝上邦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漕运码头上,一袭粗麻布衣的汪直终于见到了大明帝国的心脏。 在海上这么多年,汪直终于得以光明正大的来到了京城。 方一下船,汪直便被东厂的人接上了一辆马车。 在马车上的汪直甚至还能听到街边的唱报先生在说着自己即将进京的事情。 “张公公,小民并非外邦之臣,实乃大明之子民,应当不必入 “李兄,你突破的异象让我们很惊讶,我们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君子一般的男子开口说道。 宋铮两人急忙上前,见大门上方隐约有三个字:三清观!宋铮心中一喜,这里便是全真教名下的道观。据丘处机所言,此道观的观主道号灵玑,不仅道法高深,功夫也颇佳,在全真教也极为有名。若得他相助,今晚脱逃有望。 这一下变身后的死神撒旦居然没躲开,一下子被砸了个满脸花,连牙都被砸掉两颗,含糊着吐出两个指头大的牙齿,一下子被秦斌激怒了,顺手拔出一颗大树,向着秦斌投掷过来,同时大步向他追过来。 前日祭山时,人人哪顾得上欣赏什么美景,全是看人了。旅游这个事大家都清楚,人一多,心便乱了,景色也变得黯淡无光。 “好了,不要再说了,你被撤职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谁也改变不了!”林秋国说道。 秀可侧身瞥见嫦娥匆匆离去,她又来到诗琴、吴刚身边说道:“嫦娥因何这么早离去?”说着话秀可看着诗琴、吴刚两人脸上的表情,已猜出了八九分。 秦斌微微一笑,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身子腾空的一瞬间已经将那柄飞剑拿出来,灵力注入飞剑,秦斌头下脚上,一个鹞子翻身,用飞剑的剑尖去点他的青钢剑的剑尖。 两人刚刚破镜重圆,林天凡自然也是颇为的动情,大力吮吸着欧阳柔嘴里的香津,欧阳柔娇躯颤抖不已,胸前两团巨大的玉峰死死压在林天凡的胸前,那柔软的触感,令的林天凡的心神狠狠地荡漾着。 灯芯走着走着看见路边一棵大树下坐着一位老者正在独自弈棋,灯芯好奇,同时他也想顺便打听一下路径,便跑过去蹲在老者身边。 不过夜枫实在没有胆量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有些可怜地看着白色虚影,讷讷地将自己的处境说了一遍。 唐朝的万国来朝,虽然,开国时期,有城下之盟、渭水之约,最后,同样的出现了游牧民族侵扰中原。 佩莱格里尼果然上当,他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批评埃梅里太过狂妄,并且称皇家马德里一定会从梅西塔利亚球场全身而退。 “柳大助理,这场戏看得还满意吗?”刚刚在桌位上坐下,柳岩就开口对着依然忍俊不禁的柳向南说道。两道看似懒散的目光中隐藏着丝丝的狡黠之意。 谁让琼克更加理亏,他只能连连赔不是,询问伤势,并且查看了她的肩膀,琼克感觉撞了一下没什么事情,倒是跌倒的时候擦破了皮。 以至于范德萨出击,迫使犹豫的阿德巴约不得不强行射门,结果就被扑出去了。 到了孤儿院那边,王坤突然被耿迪丘拦了下来,看到他似乎有些着急的样子,不由的对家人说道。 这个阶段,众多炼金大师,都会参考一些其他一些炼金大师的造物,接触一些和自己风格体系截然不同的炼金术,开阔自身眼界和刺激自身灵感的同时,也思考,并选择自己接下来的要开拓的路。 第207章 皮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愣着干嘛,赶紧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啊!” 宁玦一把丢下筷子,一个箭步便朝着远处的诏狱扑了过去。 “快点开锁。” “佥宪,您上这么多锁作甚啊。” “这不是怕你们偷摸把人放了吗?谁成想你们这么狠直接在牢里灭口啊。” “别费劲了,一刀全砍开得了。” “……” 诏狱内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已然有缇卫跟着翻墙爬进了诏狱。 蜷缩进墙角的松浦信咬着牙低吼道:“吾等皆是天朝重宾,奈何刀剑相加?” 那堵在松浦信面前的黑衣人闻言一怔,而后闭上了眼睛低吼道:“吾等奉锦衣卫大都督令,送诸位上路。”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 松浦信忽然回过神来。 “不对,锦衣卫的是绣春刀,你们拿的怎么是太刀?!” 此话一出口,方才还想装一下的这二十多人瞬间沉默了不少。 “得罪了,少主公,我们要为了天下着想,您的血不会白流的。” 还没等松浦信消化完这句话,那把刀便已然刺进了他的胸口。 松浦信一脸疑惑的倒在了血泊中。 而其余的黑衣人都生怕被人认出来,刀刀都朝着自家遣明使的身上砍了过去。 反倒是让一旁朝鲜的遣明使捡了一条命。 “锦衣卫已然察觉了,快些动手!” 说着,这二十多人便开始在诏狱里泼洒起了液体。 “这……是火油,还有烧酒!” “你们如此行事难道不怕天子怪罪吗?” “砰!”的一声,宁玦带着人终于在诏狱大门口闯了进来,一队锦衣卫喘着粗气看着面前的黑衣人。 这下轮到牢里的遣明使们懵逼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宁佥宪,这是火油思密达,他们要烧死我们啊!” 一股浓郁的火油味扑面而来。 原本一只脚已然迈进诏狱的宁玦被身后的朱希孝一把拽了出去。 “是火油,保护佥宪!” 众缇卫将铁锹横在身前,护着宁玦退了出去。 在金陵屹立了一百七十余年的锦衣卫诏狱,就这么化作了一片火海。 —— 鹤鸣楼上。 姗姗来迟的麦福一脸愕然的向陆炳。 “陆都督,严阁老跟徐阁老的那份公函你收到了吧。” 陆炳端着酒盅点了点头道:“是。” “那你这动静是不是搞得太大了些?” 陆炳一脸疑惑的看着麦福:“还要多小的动静啊,能这样就不错了,出了金陵城便是孝陵,总不能让他们陪葬孝陵吧?那也太便宜他们了。” “那您也不能这般行事啊,全城的百姓都看着了。” “金陵百姓晚上这么闲?别人刨个坑也要在边上看?” “您家刨坑放这么大的火?” “谁家刨坑还得放火啊,放火那叫上坟……”陆炳话音未落,便已然透过鹤鸣楼的窗户看到了城中的那一抹火光,手中的酒盅应声落地。 “他们成国公府管这叫刨坑?!” 陆炳扔掉了手中的酒盅忙不迭的爬上马车匆匆赶往了北镇抚司。 而北镇抚司不远处红楼上的甲士带着水龙枪等救火物什赶到时,大火已然彻底吞没了整个诏狱,只能是强行建出了一条隔离带,将北镇抚司与周围的民居隔离出来。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焦肉的味道。 灰头土脸的朱希孝跟宁玦瘫坐在诏狱大门外的空地上。 “纯卿,你说这里面的人,还能活吗?” “应该比较困难。” 就在两人愣神之际,身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一辆马车在鹤鸣楼的方向缓缓驶来。 陆炳痛心疾首的从马车上爬了下来。 “大都督。” 不待朱希孝上前通禀,便被陆炳一把推开。 “内阁那严嵩、徐阶都抠成那样了,这南京北镇抚司衙门还能给修吗?!朱纯卿啊朱纯卿,你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这都是银子啊!” 麦福赶忙在侧旁安抚道:“陆都督,结果总是好的,起码咱们差事办完了啊。” “那你让司礼监给我开个条子,我找内阁要银子去。” “陆都督,你看今晚这上弦月,他多弦啊,好,真好啊。”麦福背着手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走去。 大火中诏狱的房梁轰然倒塌。 曾经将胡惟庸、李善长、蓝玉等一众淮西勋贵抽打的皮开肉绽的诏狱彻底变作了一片废墟。 这里面的番邦使节也已然死的不能再死了。 麦福生怕被粘包赖,陆炳还在心疼锦衣卫的衙门,只有朱希孝不解的问道:“大都督,所以这人到底是谁杀的啊?” 陆炳没有搭腔,宁玦却是看着陆炳问道:“陆都督,人就这么杀了,朝廷就不怕番邦闹事?” 随着大火渐熄,麦福走远,方才还在心疼银子的陆炳这才开口。 “人都死了,他们还能如何?由着他们闹便是,反正朝廷没那个本事给他们把人救活。” “由着他们闹?” “对啊,就由着他们闹。” “那他们要这些图纸,难道朝廷还要给他们不成?!” “朝廷不仅会给他们这点图纸,还会帮着他们变法。” “变甚法?” “自然是鞭法。” 转过身来的陆炳脸上已然挂上了笑意。 “那不还是要……”话未说完,宁玦便将话给咽了回去:“严嵩、徐阶这两个老东西,当真阴狠啊。” 人没死的话,各番内部也多有分歧,这些国子监生都是世家子,自然有不少人想的更多的还是保住他们一条命。 但人一旦死了,那各方的分歧也就只局限在赔偿多少的范围之内了。 或许严嵩、徐阶只是单纯的想要用一条鞭法把日本、朝鲜纳入大明的羁縻之中。 但宁玦知道一旦朝鲜、日本全都行了鞭法,再算上那安南莫氏的安南,基本上便是等于在经济上把整个东亚拧成了一根绳。 这些番邦会不会跟着占便宜宁玦不知道。 但那些西洋番商一定会亏,亏到倾家荡产的亏。 以前还不过就是大明,实在不成往远处跑跑,朝鲜、日本的茶叶、瓷器、绸缎固然在品质上次了不少,但总不至于白跑一趟。 自此以后,自西洋驶向东方的商船,不扒层皮谁也别想出满剌加。 陆炳看着面前的废墟脸上的笑意亦是愈发浓郁,笑的心里直发毛。 “大都督,您别这样,卑职害怕,实在不成回去我跟我哥要些银两,咱们把南诏狱再建起来……” 陆炳却是低声笑骂道:“要银子作甚?都不给咱们批银子好啊,没人疼没人爱,咱们不就能找那邹望去弄些个织机来了吗?” “南诏狱是没了,但咱们北诏狱里关着的那些个人,不都是闲着的吗?” 有时候连朱希孝都有些好奇。 嘉靖是怎么把这么一群人凑起来的。 —— 宁波,古称明州,自宋代起,便是日本番使上岸之地,亦为倭乱至甚之地。 大明开国后,为避国号讳,取“海定波宁”之意改称宁波。 就在诏狱大火之后,那二十五名和尚便出现在了宁波的市舶司中。 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线生机。 “臣日本遣明正使,策彦周良惊闻江宁巨变,叩请天子安外番民心。” 自景泰后,市舶司便划归御马监统御。 听着策彦周良的哭声,镇守太监刘谕捂着脑门无奈道:“不是,这都是个甚名儿啊,你到底是姓周还是姓策彦啊。” 身旁的小内侍解释道:“干爹,儿子刚打问的,日本番人有名无姓。” “这些番人都是和尚,周良是法名,随他师傅周安和尚法姓,策彦是表字,他俗名因为家在井边上,同里人叫他家井上。” 日本人的姓氏之所以怪,倒也不是临时起意的因为靠着井所以叫井上。 而是因为以前他们的俗名就是因为家门口有井,故此这家便会被同乡称为“井上家”也就是本村井边上那家人,“田中”的话就是本村田中的那家人,明治之后,令民有姓,多数人便以名为姓,而后重新起名,遂有井上、田中等姓氏,也因此每个村子都有一大堆的姓。 刘谕猛地一拍书案。 “别他娘的哭了,轰出去,哭够了再进来!” 策彦周良赶忙摘下了自己的法冠,睚眦欲裂的盯着刘谕高声道:“我家少主公本来大明南监苦读,天朝不分青红皂白便致使少主猝死诏狱,外民等连哭都哭不得了吗?四百余条人命啊公公!” 策彦周良话里话外的暗示着刘谕,不让他们去南京便一头撞死在市舶司内。 四百多条人命,终究是件大事。 饶是刘谕也不敢过多阻挠。 沉吟许久之后,刘谕这才开口道:“报金陵,让老祖宗黜陟!” “拿着度牒赶紧走!” 策彦周良跪倒在地叩了个头而后道:“多谢刘公公,我等这便入江宁去了。” “滚!” “喏。” 这伙潜伏在大明的使团就这么在明州哭到了度牒。 而朝鲜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只不过孝子终究是孝子,不需要跟逆子一般失了体统。 得到消息之后的李氏朝鲜当即便凑了一支二百余人的使团自辽东入诣。 准备与日本使团一道分别在南北两京同时对大明施压。 闻听策彦周良的意图,江南的士人们也都行动了起来。 清流们在力劝朝廷不得轻易将国器予人,上疏的上疏,伏阙的伏阙,好不热闹,而严党也破天荒的给清流一路绿灯摇旗呐喊。 昨日还在党同伐异的大明,今日俨然已是铁板一块的模样。 人总归是这样的。 好声好气塞给他的,任凭是谁都会下意识的掂量一下。 但如果付出了巨大的成本才得来的东西。 那就不能是鞋坏了,只能是脚长歪了。 就在两国使团向大明施压之际,在运河上,汪直的坐船也在昼夜不停的南下。 发生在大明的这一切,不过就是皮。 真正的馅终究是得汪直亲自下场。 (本章完) 第208章 馅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殿下!此金陵百姓之血汗,东南大儒之心血,焉能轻予番邦!” “臣率南监诸生,联名上疏番生七大当诛,几个番人,死便死了啊!” 礼部尚书顾可学带着南监诸生率先伏阙,八百多大明国子监生在承天门下跪了一片。 跪在一旁的策彦周良额头上已然磕出了血痕。 “太子殿下,番臣的命也是命啊!我家少主公,日夜仰慕天朝风采,锦绣文章,况乎王者无外,我等虽居海外,亦是天子的子民,君父的儿子啊!” 朱希忠、陆炳闻讯匆匆赶来。 方一入奉天门,捧着乌纱帽的朱希忠便径自开口道:“老秃驴,我*你*!” “死了几个监生,你们就敢来伏阙了?他们活着的时候都不配进这个门,死了还能成仙不成?” 朱希忠一顿口腔体操,陆炳还没等出手去拉,朱希忠便已然将话骂完了。 “成公,你收敛点,这还有不少咱大明的监生呢……” 策彦周良又是一个头叩在了地上。 “殿下!冤!” “冤啊,殿下!” 策彦周良话音未落,便只觉眼前一道劲风拂面而来。 “啪!”的一声脆响响彻承天门。 而后策彦周良的脸上便多了一道血痕。 “日本人在南京喊冤?你冤你妈呢?” 策彦周良被宁玦一笏板抡翻了出去,侧坐在地上捂着脸一脸懵逼的看着宁玦。 “汝何人?胆敢君前失仪?” 策彦周良径自起身跟宁玦对峙了起来,话音未落便被身后的朱希忠一脚踹翻。 “谁TM让你站起来的?跪好喽!” 策彦周良盯着宁玦而后高声怒斥道:“你想如同那酷吏烧死我家少主公那般烧死我吗?海外小邦亦知忠义二字!冤便是冤!吾何罪?!吾何罪?!” “依大明律,凡越诉者,笞五十!” “吾没有越诉!” “那你去布政使司衙门告过状了吗?!” 策彦周良的嘴巴张了张,后面的话全都被宁玦堵了回去。 大明哪来的日本承宣布政使司啊! “没有是吧?拖下去打了!” 宁玦猛地抬起头,看向身后的冯保。 “冯保愣着作甚,还不拖下去,笞五十!” 冯保咽了口口水,而后道:“哎。” 只见冯保跑进宫里,找来一条小臂粗的藤条便从策彦周良的脊背上抽了起来。 及至足数,策彦周良的脊背已然被抽打的皮开肉绽了。 看着瘫在地上喘着粗气的策彦周良,宁玦这才开口道:“番使可还要继续告状?” “告!只要一息尚存……”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去都察院告,或是直接伏阙。” “伏阙便是又越了一级,再笞五十。” 策彦周良咬着牙低吼道:“我去都察院告!” “好!南京总副宪皆在出外差,南院以我为长,你所告何事?” 策彦周良咬着牙咆哮道:“我要告酷吏宁玦!烧死我家少主公。” 只见宁玦扶着玉带盯着策彦周良低声道:“都察院规矩,先杖二十,打!” 被打完之后的策彦周良气若游丝的看着宁玦。 “可,可以告了吧?” “可以,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该说不说,策彦周良的心态在这一刻是有些崩溃的。 豆大的眼泪落了下来。 口中只剩下一个带着哭腔的“冤”字。 “还要越诉是吧!冯公公,再笞五十。” “打!” 宁玦的话音刚落,顾可学、朱载壡等百官全都被震在了原地。 实在不行就给他个痛快的得了。 冯保有些迷惘的看向了朱载壡。 直到朱载壡颔首之后,冯保这才“哎。”了一声。 又是结结实实的五十藤条。 “酷吏!你杀了我吧!”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你们将天朝当成什么了?来人……” 不待宁玦说完,陆炳便将宁玦拉了回去。 “克终,再打真死了,先缓缓,还有大事呢。” “成,那你们议吧。” 宁玦在策彦周良身上勉强找了块干净的布蹭干净了手上的血迹,而后径自离开了承天门。 只留众人在风中凌乱。 “议……吗?” 朱希忠机械的转过脖子去,瞥了一眼地上宛若烂肉一般昏死过去的策彦良辰。 “这,要不改天?” “准。” 连同策彦周良一行二十六人的使团被安置在了会同馆中。 当被抬回会同馆后,策彦周良这才悠悠转醒。 “周良法师,咱们……接下来如何行事?” 策彦周良双眼空洞的茫然道:“继续闹,事情闹的还不够大。” “还要继续闹?咱们还能如何继续闹啊……” 策彦良臣深吸了一口气,咬牙低声道:“哭孝陵!” “咱们明日出城去孝陵哭去!” “孝陵是天朝太祖高皇帝陵寝所在,我就不信那酷吏敢在太祖高皇帝陵前动刑!” 随行的二十五人闻言均是点头赞许。 策彦周良却是在自己的行囊中翻找出了一个精致的瓷瓶。 而后便又忍着剧痛取来了众人随行装水的皮囊,将瓷瓶中的药粉全部撒了进去。 —— 次日清晨城门刚一开,被打的皮开肉绽策彦周良便带着这二十五人出了城,最终停在了孝陵下马坊不远处的一处树林之中。 文武官员至此应当下马,百姓非紧要之事也不愿过来犯禁,而下马坊之外又非孝陵卫辖区,刚好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无人区。 “每人都吃口水,待会咱们过了下马坊便开始哭。” 说罢,那个皮囊便在二十五人中传递了起来。 “这水时候有些长了,都生了怪味了。” “孝陵重地,水都是天子龙脉,不可擅取,先将就着吃吧。”靠在树下的策彦周良劝了一句。 那二十五人这才将皮囊中的水吃尽。 只不过待众人喝完水后,靠在树下的策彦周良却迟迟没有起身的意思。 “周良法师,我们在等甚?” “不急,待日上三竿,咱们再过去。” “那咱们这么急着吃水作甚?” 策彦周良不再说话,那二十五人却的腹中却已然绞痛了起来。 “法师,你!” 策彦周良蹙着眉低声道:“我也是没办法,伏阙都不成,哭陵难道就成了吗?咱们要让大明知道,我虽海外小邦,亦有忠义敢死之士,才不会轻视于你我!” 待策彦周良说完之后,那几人便已然纷纷倒地。 直到众人倒地之后,策彦周良这才艰难的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了一眼日头,而后道:“还好,还有时间。” 策彦周良生怕药效不够,特意从最后喝水的几人开始动手。 依次将这二十五人摆成了切腹状。 足足忙活了三四个时辰,及至下午,策彦周良这才捡起了那把属于自己的胁差。 用尽了自己仅存的力气大喝了一声。 “天闹黑卡,板载!” 把守在孝陵的孝陵卫风雨不动。 策彦周良的嘴角不由得微微抽搐了一下。 因为孝陵卫,好像是真的没有察觉到这里有人在做什么。 策彦周良倒是还能爬得动,但这二十五具尸体,策彦周良是实在搬不动了。 沉思片刻之后,策彦周良只得瘫坐在了地上。 直到天色渐暗。 策彦周良这才从衣服上撕下了一块麻布,而后用捡来的树枝做了一个火把。 见到山下火光闪起,孝陵卫登时鸣镝声大作。 —— 方一入夜,得到消息的陆炳、麦福便匆匆赶往清宁宫通禀。 “殿下,那日本番使出事了。” “使团有二十五人在孝陵自戕了。” 朱载壡闻言一惊。 “在孝陵自戕?” 麦福也自殿外赶了进来,朝着朱载壡拱手道:“殿下,不是自戕,仵作已然验过了,似是先中的毒,而后被人摆成了自戕的模样。” “被人下毒,摆成自戕模样?!” 站在朱载壡身后的张居正摇了摇头苦笑道:“麦公公,是不是自戕已然不重要了,就剩那策彦周良一根独苗了,再死下去,君父的上差便办不完了。” 殿中众人的目光登时便集中到了朱载壡的身上。 朱载壡也旋即点了点头道:“也差不多了,报父皇选些宗亲过去帮着厘田、行鞭法吧。” 说到这里,朱载壡却是有些担心的看向了陆炳、麦福两人。 “二位,让这策彦周良这么回去,若是那日本只吞了图纸,不行鞭法又当如何啊?” 陆炳跟麦福两人闻言一笑而后道:“殿下,由不得他们,咱们这也就是帮番邦起个高调子。” “真的逼着东夷行鞭法,还得看他汪五峰的。” “汪船主?” “只要汪五峰此行出了海去,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里子,都必须得行鞭法了!” —— 就在两邦番使还分别在南北两京闹事之际。 一条条来自江西、松江的平底船相继驶入吴淞口。 不计其数的码头劳工将船上严家的瓷器跟徐家的松江棉布卸下,装上了汪直的海船。 舟山三十六岛大大小小的头目,也都聚集在了吴淞口码头上。 跟以往发出的货物不同的是,这一批都是最为普通的民用器皿,棉布。 “诸位,旁的话,此前在路上汪某人已然交代过了。” “为了日后的金山银山,这批货,咱们可以少赚些甚至可以不赚。” “但是一年之后,日本深江浦,朝鲜京畿道不能有一个窑口的烟囱还在冒烟,也不能让我汪某人听到半点机杼声!” 三十六岛头目齐声唱“喏”,最后汪直大手一挥,高声道:“起锚!” 随着声声“吱呀”响起,甲板上的麻绳绷紧,船帆张满。 舟山三十六岛凡是能远洋的船只尽数离港,先北上吴淞口而后相继向东驶去。 而来自江西各府的瓷器以及江南八府的棉布还在源源不断的运往吴淞口。 十六世纪的东亚,从来都不存在能够封禁大明海商的力量。 摆在朝鲜王跟日本幕府面前的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行鞭法以图保存些许民财。 毕竟行了鞭法,还能跟着大明咬两口西洋番商呢! 资本一旦诞生于大明,意味着原本西洋历史上发生的所有争斗都会失去意义。 再强大的力量,在两京一十三省的庞大体量面前都将脆的像一张纸。 就如同拿破仑没有诞生于法兰西,而是诞生于一个高度统一的欧罗巴。 这一切终将极大的加快原本的历史进程。 (本章完) 第209章 谢氏孤儿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诚然,即便是有了飞梭、水转纺车,松江的棉布千里迢迢的运到海外去,卖这个价格仍旧没什么利润空间。 但无论是徐阶、还是严嵩都清楚。 嘉靖之所以能默认江南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绝不是朱载壡是否赖在江南不走所能左右的。 在根上还是因为那场原本朝廷意料中的民变始终没有发生。 这才是嘉靖能够容忍他们的根本原因。 至于民变为什么没有发生,徐阶、严嵩比谁都清楚。 壮劳力全都被他们网罗去做工了,饿死的都是老弱病残,自然没有民变。 一旦生了民变,嘉靖会毫不犹豫的调九边精锐南下拨乱反正,北军开拔之日,就是他们两个人头被祭旗之时。 大明还有走回头路的机会,严家、徐家跟大半的百官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严嵩、徐阶两只老狐狸比徐璠、严世蕃更清楚。 银子跟钱,救不了严家、徐家。 只有整个江南所有的织场、瓷窑都能每日开工,每月的工钱都能如数发下去让织工、窑工活命,才能保住严、徐两家。 封建的本质就是由于佃农对于土地的高强度人身依附关系所衍生出的封建领主。 这个封建领主,并不一定是贵族诸侯,只要是靠人地依附而食利的其性质都是封建领主,只是大明的这种封建领主比西洋的封建时代要更文明一些,因为其并不以血缘关系为纽带,准许存在一定程度的迭代演化和阶级流动。 发生在大明的这一切,其本质是新兴的资本作为一股力量已然渗透到了庙堂之中,与原本的士大夫、皇权所代表的封建力量形成了对峙。 而封建与资本对峙的最前沿,便是大明的内阁。 这使得严、徐两家有了封建、资本的双重色彩,两家各有极高的杠杆,但却又因皇权的存在,这些杠杆即便存在又奈何不得严、徐两家。 封建在内,资本在外。 为了保全自身,严嵩、徐阶只能选择不计成本的将刀口向更外,祸水东引。 苦一苦外番,是他们最低成本的选择。 吴淞口码头上,运送锡山棉布来此的华麟祥心惊胆颤的看着江面上的一条条漕船。 汪直这么大动作,江南各家多多少少都要跟着意思一下。 但等到了吴淞口华麟祥才发现,严家、徐家这都是奔着倾家荡产来的啊! “五峰,此番到港,你船上的算盘珠子每拨动一下,就不知道有多少朝鲜、日本小农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了,当真不会出事吗?” “不会。” “可兔子急了还知道咬人呢。” “君父不在乎。” —— 清宁宫内。 孤身一人的策彦周良叩倒在朱载壡的面前高声道:“外臣策彦周良,叩谢天朝太子隆恩,只是不知这……厘田的宗亲跟熟悉政务的干吏能否再拨些人?” 策彦周良的眼珠子在玩命的转着,生怕错过这个薅羊毛的机会。 不待朱载壡开口,麦福便开口怒斥道:“放肆!” “厘田者,皆是太祖高皇帝血胤,岂是你能讨价还价的?!” 策彦周良自知理亏,连叩了两个头而后道:“外臣失礼,还请殿下恕罪。” “孤的诸位皇兄,皆是自幼锦衣玉食,此番远赴海外,乃是受父皇令旨,远播君父之慈恩于海外,然所需用度……” 策彦周良闻言登时面露难色:“殿下,小邦国小力薄……” 话音刚落,清宁宫后殿便传来了高拱粗犷的声音。 而后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高拱便自后殿扑了出来。 “殿下!宗亲乃是太祖高皇帝血胤,古来无此制,殿下这般行事,百年之后何以见列祖列宗于九泉啊!” “不就是在孝陵自戕了几个番人吗?臣宁可丢了这官职,也决计不能让诸位皇亲流失海外啊殿下!” 张居正拉住高拱,冯保也跪在地上死死的抱住了高拱的大腿。 “肃卿,殿下必有深意啊肃卿。” “是啊,高侍讲,太子爷有太子爷的难处,将来还需侍讲辅佐啊。” “放开我,你们这帮奸佞!” 宁玦则是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叔大你把头扭到后面去,那嘴角都快咧我身上了,你当人瞎啊。” 张居正这才将头扭到一旁。 跪在地上的策彦周良斩钉截铁的开口道:“加!小邦定然不会辜负诸位天潢贵胄,衣食用度必尽全力,还请太子殿下放心,天朝诸位先生放心!” 及至最后,朱载壡亦是看向了即将跟随策彦周良前往日本的诸位宗亲,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诉了起来。 “诸位皇叔、皇祖、皇兄,是孤不孝,是孤对你们不住啊!” “殿下!我们舍不得您啊!” “诸位谨记,照临所及,悉我黎元,大明海外之子民,水深火热,只待诸位解民倒悬,为了天下为了苍生,只能苦一苦你们了。” “殿下!臣不想走啊!那东海小国是甚鸟不拉屎的地方啊!听都没听说过。” 在一片难舍难分的哭啼声中。 策彦周良只得答应,赴日本皇亲每人再加月俸五两银子,幕府准备庐舍安置。 这些宗亲们这才心满意足的起身,跟在策彦周良的身后,大踏步的朝着刘家港码头走去。 诚然,番邦或许是鸟不拉屎,但至少还得有只鸟吧! 真要是回到封地,那可是连鸟都见不到了! 方一出城,那些宗亲的行李便被宫人送了过来,看着身后那一大群宛若春游一般的皇室宗亲,策彦周良忽然想到了一些自己看过的典籍。 这些宗人在大明好像也不都是锦衣玉食啊! “殿下,外臣方才又想了下,八百余宗亲,这月俸实在是……” “汝何意?”朱载壡的面色一沉。 策彦周良赶忙道:“外臣听闻天朝以品秩定亲疏,岷府诸藩于天朝食俸不过四百石。” 承天门下,方才欢快的空气霎时间一扫而空。 “天朝亲疏,那是因为有天子在,蕞尔小邦,也想定我朱家的亲疏?” 朱载壡面色一沉,不待策彦周良继续开口。 天街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披麻戴孝的人影。 “殿下!不可啊!” 语罢,那人便一个头叩在了地上“咚”的一声传来,这头倒是磕的结结实实。 那书生的额头上登时便渗出了血迹。 “倭寇狼子野心与汪逆勾结日久,绝非善类,不可不察啊!” 目睹此状的策彦周良也顾不得定个宗亲的亲疏了,赶忙跟着跪倒在地道“殿下,小邦当真是加不起俸禄了啊!” “知小礼而无大义,畏威而不怀德,弱则卑伏,强必寇盗!你也配来我天朝乞食吗?” “天朝还有忠义敢死之士,我也敢自戕于孝陵。” “只要殿下收回成命,学生这便去孝陵自戕!” 那书生根本就不给策彦周良转圜的时间。 朱载壡一脚将策彦周良踹了出去怒道:“还愣着作甚?还不快滚?!” 策彦周良又在地上叩了个头。 “外臣这便滚,这便滚!” 见策彦周良走后,那书生更是干脆的跪在了承天门外,久久不肯起身。 站在天街侧旁看热闹的张鏊不由得朝着顾可学竖起了大拇指。 “惠岩,高啊!这监生是你找来的吧?方才那日本番使又要使诈,多亏了你这招以诈制诈啊,啧啧,多险啊。” “这监生我看着也眼熟,就是忘了在哪见过,人才啊,你看看这情真意切的,我都感动了。” 顾可学小心翼翼的低声道:“济甫,这位是谢文正的玄长孙谢道渊,泗门谢家的独苗了。” “怪不得,名门之……”张鏊的话音一顿,而后恍然大悟道:“不是装的啊?” “人家那是真的国仇家恨,拦都拦不住,要不是那番使有人护持着,这小子今日都准备好直接行刺了。” —— 策彦周良的坐船已然启航,朝鲜使团在京师的折腾虽然比策彦周良一行人慢了不少,但最终也取得了大致相同的结果。 三方各取所需,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唯有谢志望对金陵发生的这一切不甚理解。 自策彦周良离开金陵后第二日,金陵便降下大雨,饶是大雨倾盆昼夜不分,依旧没有阻挡谢志望请愿的脚步。 大雨淋湿了谢志望的巾服。 谢志望额头上的伤痕也只是稍稍包扎了一番。 “学生国子监生谢志望,叩请太子收回成命!” 把守宫门的缇卫遥望一眼都不由得叹了口气。 只不过谢志望很快便觉得头顶的雨滴不在落下。 待谢志望满脸疑惑的抬起头后,这才发现一个身着蓑衣的人打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了自己身后。 “道渊,回去吧。” 直到那人低下身来,谢志望这才看清楚来人样貌。 “念斋?” “人微言轻,你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 “那咱们便什么都不做了吗?国仇家恨啊!” “再等等,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朝廷行了鞭法无外乎就是玩钱玩银子,现在咱们要做的,是韬光养晦。” 陶大临一把将跪在地上的谢志望搀扶了起来,在谢志望耳畔低声道:“咱们陶谢两家玩银子的时候,他们还没生出来呢,再等等,就快了。” 资本一旦降生,就绝不会止步于内阁亦或是哪个衙门。 它要的是整个天下。 (本章完) 第210章 刘家港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直到海船起锚的那一刻,策彦周良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 而船上的宗人也彻底的放飞了自我,开始憧憬起了自己在异国他乡建功立业的景象。 “等得了本钱,我在海外弄个织坊也不错,前些时日我偷学了苏锦缫丝,指定赚银子!” “我没那皇叔那本事,就是不知道这日本的田肥不肥,等支了俸,我多买些田收租子便是了。” “……” 只不过坐在船上的策彦周良看着这些操着晋、豫两省口音的宗亲,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也愈发强烈了起来。 这哪是皇亲啊! 就是太祖高皇帝在世也没淳朴到会缫丝啊! 察觉到不对劲的策彦周良强忍着身上的剧痛,艰难的在船舱中翻找出了大明发给他的圣旨。 “鞭法……鞭法,这……” 很快策彦周良便察觉到了情况不对劲。 自己好像被大明给涮了。 而且涮的非常惨。 只要行了鞭法,怎么看,都是对大明有利啊! 甚至连朝鲜都不至于跟日本这般惨。 因为朝鲜跟大明一样,缺银少铜,大不了就是横了一条心跟着大明走就是了,日子总还能过。 但日本不一样,大明或许不知道,但策彦周良知道,日本产银啊! 计税为银的时候,日本还能跟着吸两口。 计税为铜的时候,那不就成了大明带着朝鲜一起吸日本跟番商了吗?! “到底还是亲疏有别吗?至于算计到这个份儿上吗?!” 策彦周良绝望的看向了面前的宗亲。 心中甚至一度有了直接把这海船沉了的念头。 “这位老殿下……这鞭法非行不可吗?” “那倒也不是。”策彦周良身旁一宛若老财主的朱家人把着一把紫砂茶壶嘬着茶继续啧舌道:“可是你们要是不想行鞭法,死这么多人折腾个啥劲儿啊?” 是啊。 这TM折腾个啥劲儿啊! 策彦周良抬起手便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直到那朱家人像是躲疯子一般挪到甲板另一侧,策彦周良这才住手。 当天夜里,策彦周良便动了沉船的念头。 只不过就在他想办法沉船之际,他便亲眼看到这条东渡的海船朝着一支庞大异常的船队靠了过去。 船队中甚至还混杂了不少原本只在近海活动的小船。 看到面前这支船队时,策彦周良便明白了,天朝终究是天朝。 体面有体面的办法 不体面也有的是逼你体面的办法。 —— 浏阳镇位于崇明岛西南,浏阳以东,便是长江海口,而浏阳以西便是大运河。 自元至明,浏阳镇便是河、海联运之枢纽,通江达海之必经。 浏阳镇的刘家港更是昔日三宝太监起锚之地,自东南倭患渐起之后,刘家港防务便被朝廷视为重中之重,横海卫主力便驻扎于此。 而御马监所造战船也多在此港,而浏阳镇也承担了江南八府相当一部分的造船订单,与此同时也有不少漕船仍在此转运。 这是一个平静的中午,码头上的船工、水手正蹲在堆积如山的货物下吃着饭。 虽然只有些豆腐、咸菜、米饭,但对于他们来说这一餐已然相当丰盛了。 力工便是如此,吃不饱便没力气干活,没有省的空间。 江面上千帆竞发,热闹归热闹,但对于有增无减的船舶来说,这码头显然是有些逼仄了。 “老叔,这码头这般热闹,看着好生吓人啊。” 一个刚来码头的十五六岁的少年疑惑的看着远处的江面随口问道。 “吓甚人,船多不好吗?船多活计多,工钱也多,赶紧吃,这码头上忙的紧,跟不上趟我可等不得你。” 叔侄二人话音未落,江面上便传来了“咔嚓”一声脆响。 一条内水的漕船迎头便撞上了一条海船。 码头上所有人的脸色顷刻之间变得铁青,不约而同的在心中念叨了一句。 坏了,出事了。 码头上钟声大作,有水师的官军亦有御马监的太监,还有不少的力工。 “都别慌!赶紧打旗语,港内的船先住下,港外的船停止进港,出了大事你们有几两银子能赔?” 江面上散落一地的货物,瓷器大多直接沉底,但锦缎,棉布这些货物仍旧能飘住些功夫,不少力工已然冒险下水去捞了。 只不过这一捞,在岸上的客商们也急了。 “那都是老子的货!你们这跟直接抢有甚区别?他娘的,都听了,水性好的下水给老爷我抢回货来的重重有赏,不蒸馒头争口气,老爷我有的是银子,就是受不了这个!” 江中有人护货,有人抢货,岸边的太监们也跟着嚷了起来。 “不准捞!不准抢!谁也不准下水!” “砰!” 岸边的铳声已然响起,却没有一个力工能听进去。 捞上那么一匹布,回家晒晒给孩子裁身衣裳也是好的,更何况还有上好的绸缎,这些可都是能直接当银钱用的硬通货。 “再下水就放箭了,不准乱!” 下水的力工愈多,港口上便愈乱,有几条漕船为了避让下水力工,彻底将码头搅乱。 “快拿着咱家的印信,去炮台开炮!” “干爹,那炮台是地方卫所的,咱们调不得啊!” “都甚时候了还等?今天不死几个咱们都过不了关,不是他们死就得我死,老祖宗降罪下来我担着,开炮!” 数万人的码头,几十万两银子的货殖,更有朝廷的战船,真出了大事,这小小的刘家港没有一个人吃罪的起。 直到炮台上的炮声响起,炮弹呼啸的砸进江水之中,江面上泛起血迹。 原本下水捞货的雇工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市舶司、水师也才有喘息之机将码头上的秩序逐渐恢复下来。 直至傍晚时分,伤亡情况才大致统计出来。 “干爹,今日死了八人,四个是下水捞货被箭矢射死的,还有一个溺水淹死的,另外撞船的时候,海船上有三个水手正在被撞的位置聊天,立下便死了。” 那御马监太监心有余悸的摆摆手道:“报给咱听作甚?该赔多少银子,赔不赔都是他们东家的事,咱们管不着。” “喏。” —— 浏阳镇徽国文公祠内。 “人命关天,又是兹事体大……唉。” 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自祠堂外跑了进来。 “老爷,那些力工的家人都过来了,咱们在柜上给他们支多少银子?” 话音刚落,在场众徽商的目光便聚到了今日在船上命人下水抢货的客商身上。 那客商沉吟许久,径自将手中茶盏放下,而后道:“一两银子都没有。” 小厮愕然的看向自家东家。 “老爷,终究是人命……” “几条人命也是一个子儿都没有,老子是让他们下水抢货的,货没抢回来,他们水性不好将命丢了,干我何事?下去照此吩咐便是。” 那小厮闻言,只得心中暗骂了一句狗东西,而后便扭头离开了祠堂。 小厮走后,那商人这才站起身来拱手道:“诸位,我胡山愿做这个出头鸟,给咱们客商来个投石问路,还望诸位必要之时,能拉胡某一把。” “雪蓑,兹事体大。” 那名叫胡山的商贾这才狡黠一笑道:“正是因为兹事体大,胡某才要去做,这是刘家港头一遭,但可不是你我头一遭了啊,今日一条命,明日三天命,咱们就是有万贯家财也禁不住这么个赔法啊。” “那要不要知会一声邹东湖跟阮良臣?” 众人谈话间,徽文祠外已然闹了起来。 胡山只得朝着众人一拱手道:“找他们,不如诸位陪着胡某同办此事。” 说罢,胡山便朝着祠堂外走去了。 祠堂外面,七八个披麻戴孝的孩童跪倒在三具盖着白布的担架前。 另有三个妇人哭哭啼啼的,口口声声要见胡山。 “嚷甚嚷,老爷我便是胡雪蓑,有话快些说,老爷我时间金贵着呢。” 胡山方一现身,守在祠堂外的门房便搬来一把椅子,胡山也便一屁股坐了下来。 “胡老爷,我家男人是给您办差丢的命,上有老,下有小,您不能不管啊。” “给我办事归给我办事,但我在船上说的清清楚楚,水性好的下水!你家男人自己手上没有斤两,水性不好还敢下水,死了想来沾包赖,他打错算盘了!” 那妇人登时便怔在了原地,身后看热闹的力工已然看不下去了。 “胡老爷,人命关天啊!” “您这般行事,日后谁还敢给您办事?” 胡山的面色陡然一变,朗声怒斥道:“爱办不办!你们不办,有的是人办!” “明日还要出工,都聚在这里帮腔,都赚够了银子了是吧?” “胡二,将他们名姓都给老爷我记下来。” 胡山此话一出,原本在人群后面的力工便已然开始相继退去。 大家想帮一把这孤儿寡母是真的。 但不想丢了饭碗也是真的。 见人群逐渐散去,胡山这才盯着那些遗孀低声问道:“你们走是不走?” “老爷,不是我们不想走,身无分文,您让我们往何处去啊?” “成,胡二,带几个人,连人带尸首全都给老子轰出去。” 身后那名叫胡二的随扈脸色已然变得铁青。 “老爷,这……太过了吧。” “愿意去扔尸首的柜上给每人支八两银子。” “喏。” 最后胡山看向了跪在徽文祠外的那几名遗孀低声道:“听清楚没有?这银子,老爷我宁愿赏他们也不给你们,滚,爱上哪出殡上哪出殡去!” 徽国文公祠的大门“砰”的一声关紧,也断了这三户人家的活路。 八两银子,刚好是一个力工一年的例钱。 总有不怕晦气的干这活。 只是所有人都已然看出来了,胡山之意不在赖掉这几人的命钱。 而是一次对官府的试探。 (本章完) 第211章 税制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你们都是跟我家男人一并从村里出来的,你们就这么忍心吗?” “生子他娘,我们也得活,你就走吧。” “那我们怎么活?” “这,这也是他贪小便宜。” “一斤米八文钱,一家这么多人要养,你们也有家,你们说他贪小便宜不丧良心吗?” 那妇人话音未落,胡山的随扈胡二便过来催促道:“让你们叙旧来了?” “严徐二位阁老,是我家老爷的恩师,两京六部尚书有八位是我家太爷的故交,东宫三位近臣里张、宁两位是我家老爷会试同年。” “你们爱上哪出殡上哪出殡去。” 胡二嘴上这么说,却不敢与那三户人家的遗孀对视,只是看向了身后的力工们道:“那八两银子你们还想不想要了?想要还不动手?!” 奉命驱赶这三户人家的力工互相对视了一眼。 不再多说,径自将这三具尸首连同遗孀全数轰了出去,凄厉的哭嚎声回荡在刘家港中,只是即便是这三户人家用尽了气力,哭声也盖不过繁忙的码头。 及至行至拐角处。 那几人这才从身上摸索了起来,每人约么拿了二三十个铜钱,相继放在了那三户遗孀的面前。 码头上的力工连条退路都没有,谋生永远是摆在首位的事情。 只不过在力工们走后,那三个妇人却是发现那一捧铜钱中多了一张纸条,回家之后经人打听之后,才知晓那纸条上写的是提醒他们去衙门告状一定要跟县尊要甚文书。 “咱弟兄们能做的不多,只能这样了,别来这祠堂了,这帮老爷不可能在乎你们,去告吧。” “我们能去哪里告?” “去县衙,去府城,去应天,去宫里,总有人能治得了他们。” “可他们说的那些达官显贵……” “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娃子们不还得活吗?” 三户遗孀相继离开了刘家港,带着自己苦心求来的状纸去找寻一条活路。 即便如此,也没有人在意这样一件事,毕竟这样的事情在新法之后,早已屡见不鲜。 “这状子,不在本县所辖。” “妇道人家不识礼数,这浏阳镇不就是咱们崇明县下辖吗?” “可此案生在刘家港,刘家港有市舶司,有镇守太监,将来还要有督饷馆,非本县所能置喙,汝等还是回家去吧。” 闻听此言,三个妇人的眼神旋即暗淡了下来。 “还请老父母开道公函,准许我等上至州府,寻条生路去吧。” 那县令闻言面色一沉,而后开口道:“可是依本府制,你们要拿这一纸公函,要吃二十杖。” “县尊,本府甚时候有的这……”差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县令瞪了回去。 三个妇人对视一眼,而后有一人欠身道:“我们有三人,崇明县衙这二十杖我受吧。” 退堂之后,县令便在后衙见到了正在吃茶的胡山。 “胡雪蓑,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 “那你还舍不得这么点银子?” 胡山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这不是银子的事,有劳孙县尊了。” 说罢,胡山径自起身,桌上只剩下了一小锭金子。 二十杖后,三个妇人带着一份带血的公函,相互搀扶着离开了县衙。 就在走出县衙之后不久。 却是迎面走来了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我们报馆正在求稿,我可以帮你们。” 早已麻木的妇人茫然的抬起头,在书生的陪同下坐在茶棚中细细讲完了自己在刘家港遭遇的一切。 次日清晨时分,新法以来宛若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各种小报便争相报道了此事。 火爆程度超乎寻常的高涨了起来。 各处码头、织场、窑口的力工凡有闲暇,必去唱报馆问询。 各种小报争相报道,也总算是让这三个遗孀有了余力能够继续告下去。 在一定意义上来讲,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关注这么一件案子。 胡山的不当人,各级官衙的推诿,几乎每一处变故都戳在了这些力工最感同身受的地方。 崇明县不受、太仓州不受、苏州府不受,江南的这些地方官就好似商量好了一般。 甚至刚一见到这三人迎头盖脸就是一顿板子。 直到有人提醒她们,锡山老家来了一位海县尊,为民做主。 刘家港,徽国文公祠。 胡二拿着一份崭新的小报跑进了祠堂。 “老爷,这事闹大了,再这么闹下去,怕是连天子都要知晓了。” “我知道,那报馆有我的股。” 原本还想替那三个妇人劝劝胡山的胡二,旋即便闭上了嘴。 “有,有咱家的股?” 胡山冷哼一声,而后悠悠道:“不让她们把所有的劲儿都使出来,老爷我不就白折腾了?” “让她们告。”胡山把着一把紫砂茶壶径自起身得意道:“老爷我只怕是她们不告了!” “下去收拾东西吧。” “老爷,收拾东西作甚?” “去应天再订些布。” 胡二不由得面露难色:“老爷,这外面闹得这么凶,咱们去金陵这不是自投落网吗?” “慌甚?老爷我早先没跟你说清楚吗?严徐二位阁老,那是我的恩师,两京十六位尚书,有八位是我爹的故交!去收拾!” 听到胡山这么说,胡二这才前去收拾。 —— 金陵街头。 百无聊赖的宁玦随便走进一家唱报馆。 只不过方一进门,便有一都察院的书吏迎面走了过来。 “哟!这不是宁佥宪吗?您今日怎的得空出来坐了?” 那书吏突然喊了一嗓子,着实吓了宁玦一跳,宁玦掏着耳朵拉开一张条凳坐下。 “风宪之臣不就是得深入民间嘛。” 宁玦随身坐下,却不料眼前的唱报馆已然变得鸦雀无声。 唱报馆内所有人都在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宁玦。 宁玦下意识的朝着自己脸上摸去,小心翼翼的看向那书吏问道:“我脸上没沾东西吧?” 那书吏只得笑道:“没,您听着,部院里还有事,卑职先告退了。” “哎,那你们讲你们的啊,别管我,我就是过来听报的。” 唱报馆内众人面面相觑,旋即便有两人起身道:“那个,伙计,我突然想起来了,织场还有事,我们得先回去一趟,那个茶钱还能退吗?” “哎呀,我媳妇叫我去陪他裁身衣裳,诸位,你们听着,我这茶都吃了,就不必退了。” “……” 唱报馆内的众人陆陆续续起身。 那伙计也厚着脸皮跑到了宁玦的面前。 “佥宪,您来的不巧,今日咱们的报已然唱完了。” 宁玦的眉头一蹙。 “胡说八道,先前每日都唱到戌时初刻,我才几日不来,日头还没全下去便不唱了?” “你们不唱了我也在这坐着!唱!” 听宁玦这么一说,唱报馆里又有不少人叹了口气,准备起身离去。 那伙计面露难色而后便跑上台去在唱报先生耳旁低语了几句。 独那唱报先生一拍手中倭扇,径自高声道:“诸位,我这又得了一个新消息!” “早先年的清流领袖,徐少湖徐阁老,家财亿万!” 话音刚落,唱报馆内的众人这才坐了下来。 “吴先生,细说。” 那唱报先生只得摇头叹息道:“有人甘冒万死,去松江将徐阁老的家业摸清楚了,这是刚得来的一手消息。” “触目惊心,触目惊心啊!” “稻田两万四千亩全都改种了棉。” “徐家另有织场,光织工就有五六万人!咱们江南最大的布商,原来是徐相公啊!” 唱报馆内登时便是骂声一片。 “……” “这么多年,那么多人替徐相公说话,谁能想到,这徐相公也是一丘之貉啊!” 那唱报先生“啪”的一声又是一拍倭扇。 “就是啊!谁能想到是一丘之貉呢?!但我吴某人就是不信,这帮人能将我大明朝的天给遮了!” 闻听此言,连宁玦都忍不住站起身鼓起了掌。 “好!” 此话一出,唱报馆内又是雅雀无声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了唱和的宁玦。 “一丘之貉骂得好啊,我早就发现了,那可不就是一丘之……你们说我呢?” 那伙计赶忙跑上前来。 “佥宪,您误会了,这是乡野村妇闲谈,这是您的茶钱,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骂我不要紧,你们倒是跟我说清楚怎么回事啊!” “佥宪,小的也就是个帮工的,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就在那伙计跟宁玦拉扯之时,最先认出宁玦的那都察院书吏却是快步跑了回来。 “佥宪,部院出事了,您还是先回去吧。” 闻听此言,那伙计这才松了口气。 “佥宪您忙。” 宁玦径自转身道:“我不走,这边事都还没弄清楚呢。” “不是您吩咐的吗?锡山的海县尊只要上劾疏,就让卑职们报您。” 听到“海瑞”的名字,宁玦这才回过神来。 “海县尊上劾疏了?” “嗯。” “抄录了吗?” “太子行辕已然将原稿送来了,就在部院。” 宁玦扭头看了一眼台上那唱报先生,那唱报先生也径自将头扭到了一旁,宁玦最终还是跟着那书吏离开了唱报馆。 见宁玦离开,唱报馆内登时便恢复了先前的热络。 直到回到都察院看到书案上那份海瑞的奏疏时,宁玦这才回过神来。 “海瑞劾的是我?!” “这姓胡的又是哪个?张居正,还有南京六部这些堂官,就放任这姓胡的扯虎皮做大旗?” 那书吏却是用一副“我懂得”的眼神看了一眼宁玦。 “佥宪,这怎就成了扯虎皮做大旗了,我们都懂,这胡老爷就在金陵,若是有假,早就逃出海去了。” 宁玦这才反应过来。 “没人管是吧?” “都察院喘气的都给老子滚出来,带上家伙,跟我去胡家拿人!” “真去啊?”书吏愕然道:“佥宪,这三妇人从崇明一路告到了苏州府,没有一个人敢接这案子,即便您不是,剩下那些至少有一多半是真的啊。” “最好是真的!” 都察院仅有的几个胥吏当即便聚了出来。 宁玦面色一沉。 “就你们几个人?” “佥宪,您别急,我们这便去找人手。” 南京各衙门都是清闲衙门,堂官都不来,这些胥吏最多也就是有事的时候会过来一趟。 宁玦突然召集人手,饶是班头也变不出这么多人,好在都察院离其余六部均不远,只能向其他衙门借人。 本来其余衙门的胥吏也是不想管的,只是听说要收拾的是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胡家。 个个都争先恐后的凑了过来。 虽说是胥吏,但这些人平日里也没见过多少大场面,这对于他们来说,也是难得能吃的瓜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都察院大门,很快便有沿路的百姓凑了过来,唱报馆里的茶客都跑的一干二净。 唱报不过就是一个人站在台上说,哪有亲眼看到的实惠。 不多时,宁玦的面前便出现了一户典型的徽派小院,白灰青瓦马头墙,街门直接也摆着不少青石雕成的装潢,这处宅院就在金陵繁华之地,这么多百姓一时全聚了过来,以至于将官道都给淤堵了。 方才跟在宁玦身后的书吏也眼疾手快的朝着胡家跑去,轻叩了两下门环。 门房探出头来这才发现门外已然聚满了胥吏跟吃瓜的百姓,旋即便警惕的将门拉好。 “汝是何人?” “胡老爷可在家?” 那书吏还没等说完,宁玦便飞起一脚踹在了那书吏屁股上。 “你TM拜年来了?” “不开门就直接拆进去!” “喏!” 有了宁玦的这句话,身后那五十多个胥吏当即便一拥而上,三两下便冲进了胡家。 反正天塌了也是宁佥宪顶着,这种亲手蹂躏权贵的事,可不是能常有的。 “姓胡的在哪呢?” 门房战战兢兢的答道:“就,就在前厅吃茶呢。” 宁玦一把丢开门房,一众胥吏涌入胡家,直接便将在前厅吃茶的胡山堵了个正着。 “这位是……?” “你就是胡山?” “正是小可,诸位是为刘家港那案子来吧?我……” 宁玦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问道:“那几个人是不是为了给你捞货淹死的?” “是,可是……” “我不听可是,那人死了之后,你是不是没有赔银子,就把人直接轰了出去。” “您听我说。” “你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啊,可是……” “那就没可是了!” 不待胡山说完,宁玦便将胡山一把拽了起来,朝外拖了出去。 “不是,这位先生,你听我说完。” “依制,先杖六十,就当街打!” 直到被拖到家门外,胡山的手中还拿着自家的茶盏盖。 “直接就打啊!” “你都认下了,不打待如何?那三户妇人为了告你,吃了多少杖?哪朝的规矩,到衙门告状还要吃廷杖?” “她们吃了多少杖,本官今日替她们一杖不少的还给你。” 胡山彻底傻眼了。 “不是,先生,我还有可是没说完呢!” “就凭前面那几点,先打完再说!” 胡家门外一片死寂,只有胡山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及至被杖完,宁玦这才蹲下身来,盯着瘫在地上的胡山道:“你现在可以去给你家的那些世交,你的那些亲朋报信了。” 胡山哭丧着脸道:“先生,您倒是听我说可是啊!” “那些都是我编的,我谁都不认识啊!” 宁玦一声怒吼。 “嘴硬是吧?!事到临头还想死撑着保他们是吧?” “没有人给你姓胡的撑腰,她们三家人能求告无门,闹到今日这般地步?!” “接着打!” 胡山赶忙摆手道:“别打了!再打真活不了了!” “打!” “我赔!我赔她们银子成了吧,一条命一百两银子,一共三百两,够他们一家过活十几年了,先生,这总成了吧?别打了。” 宁玦的表情这才稍稍舒缓了些许。 “银子呢?” “进去拿!进去拿!”胡山玩命的朝着一旁的胡二使着眼色。 胡二赶忙跑进了宅邸中,抱出了一只木箱。 “老爷,六个五十两锭,您点点。” “给我作甚,给他们。” 胡二旋即便将银子塞给了侧旁的衙役。 “好!” 顷刻之间,围观的吃瓜百姓便传来了一阵欢呼声。 胡山只是将这三户人当个棋子用,万万没想到却是碰到了宁玦。 “先生,您这是私设公堂啊!” 还没等胡山开口,身后便传来了一阵的马蹄声。 看完热闹的五城兵马司也终于凑了过来驱散百姓了。 “都散了!此案已然告终,都聚在这里作甚?!南都要道,不可淤塞,快些散了!” 宁玦这才看着面前的众百姓拱手道:“诸位放心,这三百两银子宁某定然会如数交给那三户人家的。” “若是她们没有拿到,那便报上见吧。” 听到宁玦这么说,吃完了瓜的百姓旋即陆续散去。 宁玦这才看向了瘫在地上的胡山开口道:“对,就是私设公堂,找你家的那些世交故旧参我去吧,动私刑者,宁玦,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别参错了人。” 胡山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求道:“宁佥宪,您这是说甚话啊!” “您怎就不明白呢,那些都真的是我编出来的啊!” “还嘴硬是吧?”宁玦一把上前便夺过了一根水火无情棍。 “他们不是为了保我!兹事体大,胡某也是没办法了才让她们三户去投石问路的啊!” 宁玦举着水火无情棍的手登时便僵在了原地。 “你什么意思?” “佥宪明察啊,刘家港是当年三宝太监七下西洋的起锚之地,已然是江南能找到最大的码头了,连刘家港都淤塞至此,这江南还有能正常行船的码头吗?” “这是刘家港的第一起命案,却不是江南第一起,整个江南眼下已然找不出能正常吞吐的码头了啊!几乎每个月就要有几次这般的祸事。” “一二百两银子对我们来说确实不是大数,谁禁得住每个月都这么来几回啊!更何况,大头不是人命,是那些白白漂没的货殖啊!” 江南河网密集,商贾多用水道运输,这等于是老天爷把高速公路给修好了,固然江南不缺水。 但随着商船愈多,吃水愈深,各种问题也都一股脑的冒了出来。 吃水深的船需要更深的河道,更繁忙的商船也需要更宽的河面,而作为河、海联运的枢纽港口,运载能力也已然超出了极限,需要扩建更多的船埠。 因为早先的小农经济,这种事情一般是由乡绅带头,带着同乡同里出工出力的就把事情给干了。 这些乡绅是能把要占的地腾出来,该安置的安置了,上下打点清楚,客商们没这个本事,熟人越多买卖越不好做,最在当地能有一两个朋友便已是不错了,有钱都没地方使。 宁玦蹙眉道:“码头不够了那便修呗,江南那么多的空地呢。” 胡山这才哀嚎道:“修?真若是能修何以至此啊!” “我们是走尽了门子,想尽了法子,无外乎就是四个字,兹事体大,我们就是想修个码头啊,实在是想不明白,怎的就兹事体大了!” “我胡某人是给她们使了些绊子,但最多也就是在崇明县能活动一番,出了崇明,到了州府,我哪有那个本事啊!” “都是因这兹事体大,各府县才不敢受理,真的与我无关啊!” 宁玦的眉头逐渐紧蹙:“所以,这本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你们不敢跟朝廷上疏阐明,所以便故意不给这些遗孀抚恤,逼着她们闹,逼着她们豁出命去替你们办事?” 方才还趴在地上哀嚎不止的胡山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 “我……我不是赔她们银子了吗,而且寻常一条人命也就是五十两。” “将此人拿了,拖回都察院,找个大夫盯紧了,伤好些了便再杖二十,杖满一百杖为止!” 及至此时胡山才真正的有些慌乱了起来。 “胡二,赶紧想法救我啊!” 胡山抬起头,这才看到胡二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道:“老爷,您放心吧,小的今夜便去找人搭救您。” 只是嘴上这么说,但直到胡山被人拖走后,胡二都没有出门的意思。 —— 宁玦回都察院后调阅了几份江南各港的公函以及水道的情况,而后便匆匆进宫。 只不过当宁玦将面前的这一摞奏疏放在朱载壡的书案上时,朱载壡却是将停在了原地。 “宁师此奏批不得,最起码现在还没到批的时候。” “为何?”宁玦疑惑道。 朱载壡的回答也很简单粗暴。 “因为朝廷就没收这份钱啊,要修这码头,日后还要年年修缮维护扩建,不仅是拨银子这么简单,取于何处便用于何处,朝廷总不能让天下的农户去给商人修码头,要修这么多的码头,首在革税制。” “那就革啊!” 站在侧旁的张居正这才开口道:“宁兄,古来商税所得皆入属内库,革了税制,商税必将冗杂,那就必须要如前宋那般划入户部,亦或是如同汉唐那般由外朝代为征缴,而后解入内库。” “划入户部那便划入,内库……”还没等宁玦说完,便意识到了这事究竟是哪里兹事体大了。 在明代无论怎么革税制,本质上都是在将天子与朝廷做切割。 之所以没有州县官敢受这个状子,就是因为受了这个状子,一定会带出江南各码头逼仄的问题,到时候谁受这个状子谁便是试图将天子与朝廷做切割那只出头鸟。 (本章完) 第212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为了告状跑遍了江南八府各级衙署的那三户遗孀以及蹲在唱报馆里听着唱报的百姓很难知晓此案背后真正藏着什么东西。 这与民智开之与否并无关联,而是信息差。 而有些信息,是在客观上不能公开的,如若将此案真正内情昭告海内咸使闻之,昨日还在商量入贡的俺答,今日便要扭头回去磨刀了。 “宁兄,此事虽小,却不是钱的事情,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张居正径自起身,取来了一部分账簿。 “内帑虽为天子内库,然文武勋臣、宗室乃至九边将帅之禄米悉出于此,若是划到户部去,这些禄米是由内帑发,还是由户部发?” “如若仍由内帑开支,内帑还够用吗?如若是由户部发……说句大不敬的。”张居正说到这里,话音一顿,而后继续道:“真若是将内帑的这些进项都划到户部去,我大明的天子究竟是陛下,还是他严嵩?” “宁兄此奏,与直接往严嵩身上披黄袍又有何异,若是严嵩身子不好,怕是直接要被吓死。” 明制官员收入共分两部,一部分是常俸,这部分由户部直接开支,另一部分则是禄米,这部分则是由内帑作为赏赐发出,二者合称俸禄。 自秦始皇一扫六合以来,皇帝便跟朝廷死死的绑定在了一起,君即是国,是靠着职权相互渗透达成的。 盯着面前的账目看了许久,宁玦这才开口。 “可是不变的话,这个法怕是要变不下去了,大明的木材至少已然涨了七成,北起辽东南至岭南,到处都在造船,这么点码头不可能装得下。” “不止是码头,还有河道漕运,城邑修缮,城池扩建,哪怕是眼下勉强还能用,又能坚持几年。” 大明只是家底子厚实,江南本就多富郡大县,基础设施很多本就是超额建的,这才勉强能用,但这些家底子早晚有不够用的那一天。 甚至可能用不了多久,再过二三年,江南便要开始大乱了。 “权柄皆予阁部,阁部若是出了权臣,孰制之?” 朱载壡话音刚落,冯保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殿下,这,这税银,内臣也能收缴上来……” 只是这话冯保自己说着都没有底气,宦官总不会全都识字,即便是都识字,大明总不能为了商税再专门阉上几万人去收商税。 张居正亦是站在身后闭口不言。 宁玦却是“砰”的一声合上了账目。 “上奏吧。” “缩起头来当王八,该发生的事,一件都不会少。” “码头上已然成了这样,光金陵一城,就有数万百姓居无定所。”宁玦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看向了朱载壡道:“殿下当真以为大明还有回头路吗?” “自新法后,仅江南一隅新增的织工、力工、舟师、各城各邑的工匠,动辄以十万计。” “如若新法卡在此处停了,砸了这些人的饭碗,九边的那些兵马真能挡得住吗?” 当江南的借贷之风大兴之际,这些被嘉靖以权术强行压下去的老狐狸们便已然料定了天下必有大变。 只是随着各地码头的淤塞愈发严峻,形势愈发明朗了而已。 他们比谁都清楚,这种时候,谁冲在最前面,谁死的最惨。 宁玦的嗅觉或许没有这些人精灵敏。 但宁玦知道大势。 现在君、国混淆,权责不清,这么僵下去,无外乎就是僵上一二十年酝酿一次民变,死上几百万人之后,重新厘清经脉而已。 “君,就是君,国,就是国,这个账早晚得算清楚,。” 高拱大大咧咧的开口道:“殿下,臣附议。” 张居正摇了摇头。 “肃卿,宁兄,且不说天子看了这疏会如何着想,即便是再退一步讲,天子允准……对百姓当真是好事吗?” 张居正可谓是这群人里最了解嘉靖的人了。 君国一体,强的不仅仅有皇权,还有这份皇权对应的责任,嘉靖无论如何,心里多想要银子,嘴上还得念叨两句天下苍生。 这个账若是真的算的清清楚楚了,君,是君,国是国了,那嘉靖怕是要直接解放天性,专心搞钱了。 “不,我不是在跟你们商量,我只是通知你们一声。” “通政司不收我的奏本,那我便回京亲手放到天子的御案上。” “你们议,我写奏本去了。” 张居正开口欲劝,宁玦却已然走远。 见朱载壡还在愣神。 “叔大还纠结甚,这跟因噎废食又有何异?码头总要修,水道总要扩,城里的百姓总要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高拱亦是开口道:“殿下,臣才薄,只知道这等大事,越拖越坏,早些办了也是了却一桩隐患啊。” 明君还是昏君,权臣还是贤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商人抬头之后,这出明君贤臣的大戏,离报幕散场本就没剩多少戏码可唱了。 只不过这条时间线上的重大鼎革,不是受外力影响后由外植入,而是由大明内生。 —— 金陵徽国文公祠 就在胡山被都察院的众人带走的当天夜里。 一众在金陵客商也顾不得是不是徽商出身,便齐聚在了文公祠内,而后便直接派人将胡二“请”了过来。 胡二一脸谄媚的看着面前的众人。 “各位老爷,我家老爷就是这么被那宁佥宪带走的。” 为首的阮弼有些不悦的看着胡二。 “雪蓑被带走前,不是命你带着他的帖子设法搭救吗?” 胡二的表情登时便僵硬了下来。 “小的正要来此,不料诸位老爷竟是先小的一步,我家老爷能有诸位这班朋友,当真是前世积德……” 不待胡二说完,阮弼便不耐烦的摆手示意胡二退下。 “小的告退。” 胡二这才离开祠堂。 “良臣,你怎的看?” “方才我得到消息,那宁克终已然入得宫去了,雪蓑这般行事,怎就没有人知道拦着些?” 坐在阮弼侧旁那客商叹了口气道:“雪蓑在水织棉上下了重注,只是这江南水织棉日贱一日,雪蓑现在只能指望着开海之后贩到日本、朝鲜那边去。” “可朝廷迟迟不扩建码头,码头少了,这运费便下不来,码头愈晚交工一日,他胡雪蓑亏的便越多,焉能不急。” 江南借贷的利率是下来了。 但也不少客商因此大贷特贷,力图一口吃成个胖子,再低的利率也禁不住基数大。 越早一日把运费降下来,这些客商越早一日能松口气。 阮弼闻言不由得摇了摇头。 “胡闹。” 胡山不知晓这码头为何“兹事体大”但阮弼跟着邹望在朝廷里这几趟走下来也猜到了些许。 “兹事体大……刘家港那边算过账了吗?朝廷最晚甚时候动工来得及?” “四个月内,码头如若不动工便赶不上头一批海船下水了,虽说不至于家破人亡,但锚在海上排队进港,每天都是在白扔银子啊!” 阮弼随手将手中的茶壶放在了桌上冷笑道:“扔甚银子?开源开不动,咱们难不成还不能节流了?” 祠堂内的众人均是一怔。 “节……节流?良臣此话何意?这水织棉的价跟渡海的运费就在那摆着,如何节……” 话音未落,那客商便停下了嘴。 “良臣的意思是在力工身上省?” 阮弼抬头笑道:“不然呢?” “码头一日不扩建,咱们也便用不了那么多的力工,开些人回去,给剩下的涨些工钱,叫他们多出把力把活给干完了不就是了,一个人总比两个人要便宜吧?” 阮弼深吸了一口气悠悠道:“朝廷不在乎咱们,君父也未必在乎朝上的先生们,但他们总得在乎在乎金陵无有生计的百姓吧?” 徽国文公祠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客商都静若寒蝉的看着阮弼。 “可是朝廷如若怪罪……”那客商还未说完,便将话给咽了回去。 阮弼也笑着开口道:“朝廷怪罪,也怪罪不到咱们头上,咱们所犯何罪啊?买卖不赚钱,关张还不成,少募两个人还不成?即便是要以工代赈,那也是朝廷的事情,再说了以工代赈,总得有个活计干吧?” “雪蓑终究是年轻了些,拿着命案做文章,他这顿打,吃的不冤。” 这些商人早已不似往昔。 他们随便一个人,手下便养活了成千上万的力工。 他们没必要自己冲锋在前,他们也永远不会自己冲锋在前,朝廷既然不配合,大不了他们就把问题想办法转给力工、织工。 毕竟早些年收租子的时候,大家伙就是这么对付朝廷的。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 西苑。 麦福、朱载壡、陆炳三人在南京发回的奏本一如往日的堆放在了嘉靖的御案上。 嘉靖起身随手翻开了几本,很快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看到这两个字时,嘉靖的的心中便不由得生出了几分不详的预感。 “这个宁克终的奏本怎的又递上来了?朕不是让太子批吗?” 黄锦闻言一怔,赶忙做好了劝嘉靖息怒的准备。 “皇爷,您要不还是先别瞧了,让臣看完之后您再看?” 嘉靖摆摆手道:“无外乎就是几个腐儒又编排朕了,亦或是汪直出海的事情,他宁克终又看不下去了,无外乎就是这么点东西,见识的多了也就这般。” 嘴上这么说着,嘉靖也随手掀开了宁玦的奏本。 只不过仅看了几眼,嘉靖的表情便僵了下来。 一旁的黄锦赶忙上前宽慰。 “皇爷,又是哪个腐儒诽谤圣躬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实在不成,臣这就派人去将那帮腐儒缉拿归案。” “叫严嵩来!叫徐阶来!” 黄锦愕然道:“严阁老也编排君父了?” 嘉靖一把推开了黄锦,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奏本。 而后猛地将宁玦的奏本砸在了书案之上。 “编排?你太小瞧他们了!他宁克终的意思是让朕退位,把这皇帝让严嵩跟徐阶当去!” (本章完) 第213章 赐座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臣严嵩/徐阶,拜见陛下。” “皇爷有旨照例赐座。” 黄锦扭头自精舍内走出,带着一队内侍走出了殿阁。 就在徐阶准备坐下时,却发现严嵩已然直接跪倒在地。 “老臣惶恐。” 徐阶心头一凉,旋即跟着跪倒在地,而后徐阶这才看到黄锦带着八个内侍搬着两把龙椅朝着两人走了过来。 谁家赐座赐龙椅啊! “黄公公使不得,使不得啊……陛下,臣万死,臣万死啊!” 及至二人跪倒之后,嘉靖的声音才在精舍内响起。 “朕不是给二位阁老赐座了吗?二位阁老坐啊。” 嘉靖径自从精舍中缓步走出。 严嵩的声音已然略带了些许颤音。 “老,老臣惶恐。” 嘉靖面带微笑的看着面前两人。 “这是朕派人从奉天殿跟乾清宫搬来的,旧是旧了些,二位阁老凑合着坐,过些时日咱们再打新的。” “臣不敢。” 嘉靖自御案上捡起了宁玦的奏本而后问道:“那这疏,究竟是他宁玦的意思,还是二位阁老的意思?” “甚疏?”严嵩一脸迷惘的抬起头来。 嘉靖拎着铜锤坐在龙椅上,朝着黄锦摆了摆手。 黄锦这才将宁玦的奏本摆在了两人面前。 徐阶低头仅瞥了几眼,额头上的汗珠便“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 “陛下!这,臣全然不知啊!” 徐阶话音未落,严嵩却仍旧是磕了个头。 “臣身为首辅,未能察患于前,愧对君父。” 听到严嵩的话,方才慌中出错的徐阶这才堪堪回过神来,天子怒的不是宁玦这道奏本。 是江南的水道、码头都已然淤塞成这幅模样了,为什么一直没有人奏报过。 听到严嵩的话,嘉靖才靠着龙椅扶手长叹了一口气悠悠道:“江南新法出了这么多的岔子,怎么就没个人敢于奏谏,早知如此,朕是断不会行此新法。” 为什么没有人敢于奏谏? 可能是因为他们还有家人吧,也可能是这个世界上的眷恋太深了,还不是很想走。 心中偷偷念叨了几句,徐阶的大脑这才逐渐冷静下来。 “启禀君父,宁克终身为科道言官,妄言治国方略,当不得真。” 徐阶下意识的打起太极主动谈起了宁玦的问题。 “宁克终就是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江南也不过就是比天下其余各省快个一年半载,等到明年天下皆如是之后,朝廷又当如何黜陟?!”嘉靖的话中已然带着些许愠气,徐阶赶忙低下了头。 宁玦说的话当不当得真还用你说?问题是宁玦说的问题怎么办啊! 严嵩沉吟许久之后,这才开口。 “启奏陛下,自太祖高皇帝始,便废前宋之制将商税收归内帑,老臣以为,商人要用水道、要用码头,也当取于厮用于厮,仍有内帑开支,仿前宋制,增设内监……” 嘴上这么说着,严嵩的底气也逐渐虚了下去。 这个前宋制,显然不是那么好仿的。 宋代是什税一,而明代是三十税一,这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这个税率,指的是税关的过税,大明举国上下,有税关一十一处。 前宋之时,巅峰时有税关两千两百余处,哪怕是南渡之后只有半壁江山时,仍有一千六百余处税关。 此为过税,除此之外,宋明的商税还有住税,也就是朝廷开设的官店专租给商人所抽取的官店钱、塌房钱跟市肆门摊钱,朱厚照搞得皇店,实际上就是在打商税的主意,但大明只有三十三个附郭府城的县设有官店,两宋之时是一千余个县均有官店。 但即便如此,这也仅仅只是宋制商税一小部分。 前宋商税的最大来路,是禁榷制度。 也就是几乎是市面上所有流通的商品,全都是参照盐、铁两物,由朝廷统一向工匠收购,而后发售给商人,官府藉此攫取差价。 行此制,固然给朝廷开了财源,但实际上成本还是被商人转给了百姓。 故此,宋代马市称为榷场,到了明代马市才是马市。 当年朱元璋废了这个禁榷制度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老朱当年就被这套禁榷制度戕害过。 还没等严嵩说完,嘉靖便打量着严嵩开口道:“那依严阁老之见,朕先将哪个省的生员收入内监为好?” 生产力锁在这里,收税成本在这里摆着,阉一个省的生员是远远不够的。 不仅要有太监,而且还要有大量胥吏,前宋冗官、冗费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套庞杂的商税收取体系。 严嵩赶忙道:“老臣孟浪。” “那……包税?”徐阶小心翼翼的看向了嘉靖,只是不待嘉靖开口,严嵩却是直接否决。 “商包之法,此前元之所以亡国,即便是朝廷行了包征,也恐怕是没人敢包。” 包征制也就是两宋的买扑变种,也就是将朝廷的税收包给商人,如此一来朝廷倒是省心了,商人也回本了,就是百姓顶不住。 作为一种在东西方都施行过的征缴方式,结果也惊人的相似。 元亡之后,对于买扑商人朱元璋根本不审,尽量斩,实在是罪不至死的也直接划成贱籍,买扑商人也就了明初贱籍最早的一批主力军。 血淋淋的教训摆在眼前,商人只要是不傻都知道这买卖贻害子孙了。 至于西洋包税商人的下场就比较显而易见了,肯去干这种缺德带冒烟的买卖的大都是同一种人。 他们自称犹太。 君臣三人陷入沉默,许久之后,严嵩这才有些犹豫的开口。 “老臣无能,但臣以为,天下士子多才俊,国朝养士正待此时也。” 徐阶先是一怔,而后没有丝毫迟疑的开口道:“臣附议。” 盯着徐阶、严嵩的嘉靖,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而后这才开口道。 “准。” 徐阶、严嵩成功的将球传了出去,殿阁中的气氛却是愈发肃杀,以至于徐、严两人都忘了那一日是怎么走出的殿阁。 直到回到值庐之后,屏退左右的严嵩,这才看向了徐阶。 “子升,百官同议,能成吗?” “阁老此议进退有余,真谋国灼见。”徐阶表情淡定,但端着茶盏的手却仍在微微颤抖着。 静悄悄的值庐,两人不知道坐了多久。 许久之后,严嵩双眼空洞的开口道:“时至今日,你我总算是同乘一船了。” “严阁老也不必太过悲观,或许朝中当真有大贤匿迹。” “但愿吧。” 严嵩、徐阶、嘉靖三人都知道,朝中能有人拿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自然是皆大欢喜的结果。 如果实在拿不出两全其美的方案,那此举也能作为朝廷试探百官对新法态度的一个重要参考,即便是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商税的事情先是在翰林院、都察院开议,而通政司也下发了公函着各郡县、州府同议。 只是自这天夜里开始,东厂便日夜往返于通政司,另存一份州县官的奏章,都察院、翰林院议事的章程也被东厂誊录了下来。 —— 江南的码头上也已然逐渐发生了变化。 已近饱和的码头率先停止了募工,继而便逐渐传导到了水织棉,棉纱。 “诸位,我家老爷吩咐了,织场暂时不需要这么多人手了,过些时日会重贴告示,还请诸位到时候以新告示为准。” “千里迢迢的到了华亭,怎的忽然就不用这么多人了?你们早管着干嘛去了?!” 被人迎头一通痛骂的伙计亦是一肚子的火气。 “各位,天地良心,又不是我们家老爷绑着诸位来的,是你们自己来的啊,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你们来了老爷就得要你们?。” “那总得给条活路吧,我们连回家的路费都没了啊。” “诸位不行去看看别家呢?咱江南就是织场多,实在不成去码头也成啊,有一把子力气,去哪还讨不了条活路。” 织场的伙计们云淡风轻。 只不过当这些力工们涌入码头时却绝望的发现,这些商人就好似是商量好了一般,全都停止了募工。 在码头上,甚至还有一批力工被轰了出来。 就在刘家港内的一处酒楼之上。 阮弼端着茶盏细细的打量着每日聚在码头外面的力工。 “良臣,我估计差不多也就这样了,这样朝廷当真能在乎吗?” 阮弼轻吹开茶梗,而后轻笑道:“差不多就这样了?这才哪到哪?朝廷扩展码头的公文不是还没下来呢吗?” “贴出告示去,自即日起,不募长工了,改募零工,一天十文钱。” “这……刚革出去的人,咱们这不是又募回来了吗?” 阮弼轻放下茶盏而后笑道:“可一天十文钱,便宜多了啊,长工是干,难道零工就不是干了吗?些许气力活计耳。” “妙啊,零工募进来,还能再革一批长工出去。” 阮弼泯了一口茶而后道:“我可没这么说过,都是诸位脑筋灵光。” 当天夜里,不少码头便贴出了新的告示。 只不过当那些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的佃农们听清工钱之后,漆黑一片的码头外却是重新恢复了寂静。 (本章完) 第214章 骚乱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南京都察院内。 “锡山的水道,太仓的码头,这帮客商究竟还想作甚?你们还想准他们修不成?这还是江南,水道尚且便宜,等过些时日,这些客商到了江北,要劈山修路,你们也要给他们修不成?” “不够用终归是不够用了啊,朝廷焉能不修?” “这若是一锤子买卖,君父慈悲自内帑拨笔银子修了便修了,可这是一锤子买卖吗?是日后年年都要修,君父年年都要在内帑拨银子惯着他们吗?” “诸位不妨直说了吧,是不是有奸臣盯上君父的内帑了?” “你说谁是奸臣?!” “……” 都察院内的几个御史日夜为究竟要不要“修”这个码头争论不休。 夹杂在这片争议声中的,则是胡山的惨叫声,只是行完刑后的胥吏旋即便扔下水火无情棍来到了宁玦面前。 “佥宪,那胡山已然行完刑了,一百杖,足足的。” 宁玦随口道:“打完了扔出去便是。” 此时的宁玦内心是有些郁闷的。 办法不都写在奏本上了?你老道士看奏本就看一半是吧?! 不过宁玦也已经习惯了。 看到胡山被扔出都察院之后,宁玦便搭了辆出城的牛车往城外太平码头去了。 —— 太平码头在金陵玄武湖北,是金陵最大的码头。 饶是已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看到码头外张贴的告示时,宁玦还是被这帮商人给震惊到了。 “力工一天十文钱?一天辛辛苦苦才一斤四两米?” “这位先生,看您也不是当力巴的人,这已然是良心价了,有的是人抢着干。”码头书办随口应付了宁玦两句,旋即便朝着告示旁走去。 身后还跟着两个长工喋喋不休的在念叨着什么。 “孙书办,我家来了几个亲戚,您就在这码头上随便安排个活计,只要是长工便成,改日我请你喝酒。” “先勿说旁的,你们先去搬套桌椅过来,再拿套笔墨。” 那两名长工旋即乐此不疲的跑去搬桌椅了。 看到这一幕的宁玦总是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 很快那两名长工便将桌椅搬来。 只不过就在桌子放下的那一刻,那书办却是看着两人开口道:“李三儿,张全,是吧?” 那两名长工一怔。 “是。” “这是你们二人这个月的工钱,一共一十七天,你们拿好过来画个押,老爷说了,一时半会用不到这么多人。” 对于这两名长工来说,却若五雷轰顶一般。 “孙书办,我才在码头上干了不到仨月,这便给我开革了?” 那书办却是摇了摇头,指了指远处的码头道:“货多,老爷也着急,但你们也知道,码头上每天就只能进来这么多船,没这么多活计啊!” “没这么多活那你们还募零工?!” 那书办被噎的没了话说,只得瞪着眼看着那两名长工高声道:“是!老爷募零工,犯了朝廷哪条王法了?!说出来,我现在便替你们找老爷说情去!” “你!” 那书办拉着两人,依次在凭据上按下了手印而后不耐烦的摆手道:“咱们好聚好散,莫误了老爷的活计。” “跟着干的到那边领凭证,而后来我这里登录名姓。” “*你*。” 听到这三个字,宁玦不由得会心一笑。 该说不说,越是质朴的词汇,在这种情境下听起来便越是悦耳。 书办一怔,而后有些愕然的抬起头。 “甚?” 那两名力工抬起头,看着那书办笑道:“*你*。” “你要造反?!” 还没等那书办回过神来,刚刚摆好的桌子便径自被人掀翻了起来。 “那就造了这个反又待如何?!作奸犯科入了大牢,还知道给碗泔水呢!” 书办顶了一脑门的墨汁,愕然的看向了面前的众人。 只是这句话就好像一粒火星落入了火药桶内。 原本压抑已久的力工旋即便朝聚在了一起,径自朝着码头打砸了过去,原本寂静的码头顷刻之间大乱。 被人挤进角落里的宁玦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这就是有人在故意逼力工闹事!—— 很快便有人闯进了阮弼等人常在的酒楼之中。 “各位老爷,大事不好了,那帮力巴闹起来了,一会便要过来了,快些走吧。” 刚刚吃完了板子被扔出来的胡山,闻言登时便打了一个激灵。 “别打了!不就是涨工钱吗?我涨,我涨还不成吗?!” 说罢,胡山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阮弼径自上前一把拉住了胡山。 “雪蓑,你嚷甚?!赶紧走,我们折腾这么多,不就是等今日吗?” 胡山彻底懵了。 “良臣,我不在的这几日,你们都干嘛了啊?” “别管那么多了,大仓那边有市舶司的甲士守着,这帮力巴不敢动,最多就是丢些散碎银子,咱们赶紧上船躲到江上去!” 说罢,阮弼还不忘敞开窗户朝着外面怒骂了几声。 “你们找老子有甚用?朝廷不建码头,跟我们有甚关系!我们也急啊!” 僮仆搀着阮弼等人慌慌张张的朝着远处的游船跑去。 阮弼还不忘朝后喊着冤,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已然不见了胡山的踪影。 爬上船的阮弼慌不择路的吩咐道:“愣着作甚?赶紧,赶紧去报官啊!走水路直接回江宁!” “喏。” 朝廷不在乎商人,百官也不敢开口,新法就这么卡在了这里。 可一旦激起了民变,朝廷即便是想装瞎也装不下去了。 —— “胡二,你这是带我上哪去?” 胡山一脸愕然的看向背着自己的胡二。 胡二却是喘着粗气道:“咱们不是往江上跑吗?” “你抬头看看,你这是往江边上跑的吗?” 胡二一脸迷茫的抬起头来,只见自己跟胡山现身在一处空地之上空地上堆着些许杂物,眼前也早已没有了江面和船只。 “老爷,咱们应该不用接着跑了。” 在胡二背上的胡山亦是咽了一口唾沫,而后道:“我看出来了。” 百十个饿的眼睛冒绿光的“力巴”已然朝着主仆二人围了过来。 胡山表情扭曲的开口道:“各位好汉,我说我刚从都察院被人放出来,你们信吗?” “信啊,逼得三寡妇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胡员外嘛,您的大名早就传遍江南八府了。” 胡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强行镇定道:“能不打吗?我身上有伤,我可以给银子。” 眼前的这些“力巴”朝着胡山越靠越近。 胡山也终于忍不住怒骂了起来:“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啊!都察院刚把我扔出来,他阮良臣就把我拉到了码头上。” “那姓阮的在哪?!” “他早就跑到江上去了啊!” 话音刚落,方才情绪上头的乱民旋即便冷静了下来。 “张大哥,姓阮的怕是走水路去报官了,那咱们现在是……反贼了?” “都别乱!” 那名叫“张全”的长工一声大吼,方才还有些慌乱的一众力工这才稍稍找到了主心骨。 “胡员外,我们不想造反,我们都是被姓阮的那畜生逼得,我们就是要一条活路!一碗饭吃!” 胡山赶忙道:“是,是,我知道诸位都是大明的良民,我可以给诸位作证,我在朝廷也小有人脉,内阁二位阁老是我恩师,两京六部八位尚书都是我爹……” “你有法子截下姓阮的吗?!” 被一声大吼吼住的胡山一脸愕然的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宁玦。 此情此景之下,胡山反倒觉得宁玦有些亲切了起来。 “佥宪,您救我,您救我啊!” 得知宁玦身份的张全等人也是一脸愕然。 宁玦一把揪住了胡山的衣领怒道:“老子问你有没有办法截下姓阮的?听不清楚?” 看到宁玦这幅模样,胡山不由得面露苦涩。 “我哪有那本事啊,这会他姓阮的估计都已然从玄武湖进城了。” 还没等胡山说完,码头外便亮起了阵阵火光,而后便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张大哥,是兵!还有马队,朝廷的兵来了,咱们被围在码头上了。” 饶是方才还镇定的张全,在看到朝廷兵马涌来的那一刻也没了主意。 倒是拖死狗一般拖着胡山的宁玦开口道:“诸位想活还是想死?” “自然是想活。” “那就听我的,去找码头的高处,码头的高处在哪?只要让朝廷的兵看到我,这事跟你们就没关系了。” 张全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道:“酒楼!” 在宁玦跟张全的带领下,方才情绪上头冲进码头的力工全都一窝蜂的涌入了先前阮弼藏身的酒楼。 宁玦亦是找来了一把椅子,坐在了酒楼的最显眼处。 自古戡乱的老原则,只诛首恶,余者不问,只要不是丧心病狂,就不会把所有人都株连。 一个是朝廷四品佥都御史。 一个是码头上的力工。 只要是智力正常就不会以为此事是目不识丁的力工带的头。 张全等人不知晓其中深意,但当下毕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是宁玦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令他们吃惊的是,当宁玦出现在酒楼上时,朝廷的甲士还真就围住酒楼之后便停手了! 张全这些力工不知道的是,几个小太监正连滚带爬的朝着宫里赶去。 只为通禀朱载壡一个震惊的消息。 宁克终,谋反了! (本章完) 第215章 四两米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殿下,情况紧急,单金陵一地就有四处码头、十二家织场,拢共近三十余万力巴,这其中还不知晓有多少宁逆的同党啊……” “闭嘴!” 朱载壡一把抽下了墙上挂着的佩剑,架在了麦福的脖颈上。 “古往今来,麦公公可曾见过伏阙死谏的逆臣?!” 麦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殿下,千金之子不立危墙,无论具体如何,殿下还是应当暂避扬州,只要扬州无事,江南再大的浪也不打紧啊!” 朱载壡抬起头看向了宫门处的张居正跟高拱。 “两位先生也认为宁师会行谋逆之举?” 张居正的嘴张了张,沉吟片刻之后这才开口。 “殿下,宁兄之事究竟是何缘由现在察之不能,当务之急,还是渡江为上。” 朱载壡径自走入殿中,而后开口问道:“现在有多少人乱民在闹事?” 高拱拱手道:“四个码头全都有力工举事,最早的不过就是昨夜,靠近太平码头的六家织场也在跟着闹,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如若不是有人预谋已久,臣也实在是想不出旁的缘由啊。” 突遭大变,朝廷压根就没有相对应的衙门应对,高拱等人也只能靠着经验瞎猜。 不同地点,不同群体,同时举事。 很难不把这件事跟早先的所谓“白莲教”“明教”联系起来。 毕竟大明就是这么来的。 “那究竟是有多少人在举事?” “合计约有上千了。”高拱低头道。 “只千人,难道孤就要北渡吗?” 闻听此言,高拱登时便开口道:“殿下,民乱不能这么算啊,这火起燎原,只要一时半会扑不下去,不过旦夕之间啊。” 江南缺多少粮,有多少人连饭都吃不饱,这个数字朝廷心里还是有数的。 这就是妥妥的一个炸药桶,谁都不知道有多大的威力。 朱载壡却是斩钉截铁道:“那就先扑下去!振武、昭武、宣武三营万余精兵,南都近十万守军,光公卿士大夫就有上千人,被几千余乱民吓跑,岂不贻笑大方?” “宁师在哪个码头?” 高拱脱口而出道:“太平……” “高侍讲!” 麦福一声大喝打断高拱,只不过高拱却已然说完了。 朱载壡深吸了一口气。 “叫成国公跟振武营刘将军来,即便是宁师当真谋了这个大逆,那也应当是孤亲手缚之!” 麦福有些惊慌的看着朱载壡。 “殿下,咱们再商量商量,不渡江您待在宫里不出门也行啊。” 整个金陵上空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锦衣卫警惕的盯紧了街头每一个饥民。 截至目前,最起码从朝廷上看来这场民乱跟以往的任何一次白莲教起事都没有太大差别。 只不过陆炳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 酒楼一面靠江,码头上闹事的力工跟宁玦只占据了酒楼以及酒楼附近的一块空地。 镇守太监在看清楚宁玦之后,没有强攻而是将酒楼给围了起来,江面上也已然出现了几条老旧水师战船。 而酒楼内则是炊烟袅袅。 “张大哥,这米饭真香啊!” 张全带着几个人自后厨跑了出来,骂道:“当鬼也当个饱死鬼,这姓阮的在这囤了两百石米,够咱们吃几日的了。” “后面还有些酒肉,待会抬上来咱们全给他吃了。” “宁先生,您吃碗米不?” 张全还不忘看向宁玦,宁玦却是指了指胡山道:“我不饿,让胡老爷吃吧。” 胡山赶忙叩头道:“佥宪,您不吃,小的哪敢吃啊。” “这天下还有胡老爷不敢的事?朝廷不给修码头,你们便联起手来,逼着百姓闹事,翻遍史书闻所未闻。” 胡山赶忙跪在地上求起了饶。 “佥宪明鉴,小的在都察院关了多长时日,您最清楚,咱俩是前后脚出的都察院大门啊。” 宁玦没在搭理胡山,而是抬头看向了身后的张全。 “张兄弟,这里离江面不远,待会你要不要带着水性好的兄弟在江上走?” 张全蹙眉道:“先生,您不走?我水性好,扛着您出去没问题,我还有个亲戚在燕子矶,要是顺妥,咱们最多五个时辰就能到江北。” “总得有人要留下。” 这下轮到张全听不懂了。 在张全眼里,留下来跟直接在这酒楼上大头朝下跳下去没甚区别。 “先生,您要不再想想?” “你们走吧,我不走。” “我走了,朝廷就会修码头了吗?这套税制不改,早晚要出更大的乱子死更多的人,我还不如留下来把朝廷给骂醒。” 宁玦还没等说完,胡山的眼角已然泛起了泪花。 “佥宪高义,闻所未闻,小的简直是无地自容啊!” 还没等胡山说完,宁玦便拍了拍胡山的肩膀道:“没甚好无地自容的,将来百姓还会记得你胡老爷,记得你胡老爷跟我一起出的那把力。” 胡山的表情旋即便僵硬了下来。 “佥宪……其实我也会水。” “不,你不会。” 酒楼里的几百个力工连吃带拿,很快便将酒楼原本的仓库搬空,而在酒楼外,也出现了一面面明黄旌旗。 “先跑,能跑多少跑多少,跑不了的就直接投降,然后我再想办法。” 张全朝着宁玦径自一抱拳。 “先生保重。” 说罢,张全旋即便带着二十多个水性好的力工朝着江面上摸了过去。 只不过这一幕,显然瞒不过刘显的眼睛。 “殿下,有乱民在江上跑了。” 朱希忠径自抱拳道:“殿下,我这就去将宁玦擒回来。” “成公且慢,孤带成公来,不是让成公冲锋陷阵的。”原本已然迈出一条腿的朱希忠旋即便僵在了原地。 “喏。” 朱载壡看着刘显一作揖而后道:“还请刘将军,替孤将宁师请回来。” “喏!” 刘显终究是东南名将,收拾这些把守酒楼的力工,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宁玦便已然听到了刘显的声音。 “宁佥宪,殿下有请,您还是莫在让末将等为难了。” 胡山哭丧着脸看着宁玦道:“佥宪,顶不住了,咱们走……走吧,隐姓埋名,我在朝里有人,能保咱们周全。” 宁玦有些迷茫的看向胡山。 “跑了就能周全?” 胡山闻言心头一喜。 “难不成先生另有妙计?” 宁玦不置可否。 胡山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刘显冲进了酒楼大堂,这些力工根本就没有什么还手之力,很快便放弃了抵抗。 将力工相继收押的之后,刘显也走到了顶楼上。 “宁先生,太子殿下有请。” 胡山哭笑不得的看着宁玦。 “先生,这就是您的妙计?” “嗯。” 不多时,宁玦便看到了守在酒楼外的朱载壡,二人见面朱载壡只是哭笑不得的开口道:“宁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闻听此言,胡山这才彻底明白过来,在宁玦的耳畔低声道:“合着太子殿下是咱的人啊?您早说啊,这都快把我给吓死了。” 胡山赶忙道:“殿下,草民可以作证,宁佥宪真就是跟您闹着玩,都是一心为了朝廷,您……” 还没等胡山说完,宁玦的声音便在胡山身后响起。 “就是造反啊,造反哪有为什么?” 胡山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殿下,不是,宁佥宪,您这怎么……” 朱载壡不耐烦的朝着冯保使了个眼色,冯保旋即上前便将胡山拎了出去。 “孤是问,宁师为何要造反?” 还没等朱载壡问完,宁玦便随手将码头的告示丢在了朱载壡面前。 “一天十文钱!一斤米八文钱,十文钱不过一斤四两米,一家五口,每人堪堪四两米,你自己一天四两米够吗?不反又当如何?” 朱载壡闻言一怔:“甚四两米?” “这不是零工吗?零工应当只是贴补家用啊……” “开革了长工募零工,他们也不想当零工啊!他们有的选吗?” 朱载壡死死的盯着手中的告示,表情愈发难看起来。 “巧取豪夺……他们为什么不报官啊……” “你祖宗起兵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去报官?!” “宁克终,你大胆!你这是……”麦福一时之间甚至没想出该如何评价宁玦这句话:“你这是大大不敬啊!” “我说的不对吗?你麦公公一天四两米够用?” 麦福旋即便噎的没了话说。 朱载壡有些颤抖的朝着朱希忠摆摆手道:“烦请成,成国公将宁师先带回去,另外把这个姓阮的,给孤叫过来。” “喏!” 不多时,阮弼便被人拎到了朱载壡的面前。 “殿,殿下。” 明制四两,不过一百五十克上下。 朱载壡将手中的告示伸到了阮弼的面前。 “阮员外,你府上每人日食米四两是吗?” “殿下,这是零工,我给长工涨了例钱的啊,比早先还高呢……” “那你告诉孤,你的码头上还有几个长工啊?!” 阮弼旋即便低下了头。 “跟……跟以前差不多,可臣这不犯王法啊。” 朱载壡有些茫然的点了点头:“确实,没想到阮员外还熟读《大明律》啊。” “臣常年经商,自当熟读法条。” “那孤将阮员外抄家,犯《大明律》吗?” 阮弼旋即便僵在了原地。 “殿下……殿下饶命……” 朱载壡艰难的抬起头,指着跪在地上的阮弼道:“每天,只给他吃四两米,一个月后阮员外若是还在,孤登门致歉。” 阮弼的嘴张了张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殿下,四两米不够啊,我涨,我涨……殿下!” (本章完) 第216章 时代变了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酒楼外一片肃杀。 刘显带着振武营的将士簇拥在朱载壡的身旁。 朱载壡却是仍旧盯着手中的那份告示,却是抬头看向了一个被捆走的力工愕然的问道:“劳驾,织场那边的女工,零工日饷几何?” “六文。” 朱载壡微微颔首,而后示意刘显将他们押走。 “知道了。” 许久之后,朱载壡才抬起头,看向了张居正跟高拱问道:“张先生、高先生,一日两人十六文钱,刚好二斤粮,二位可知晓什么意思?” 张居正低头道:“是商人想用百姓对朝廷施压。” “大抵如是。” 朱载壡却是摇了摇头问道:“那是商人的意思,可这二斤粮,对百姓又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跟高拱一怔,而后同时叹了口气。 “殿下……这。” “每日二斤粮,就是三十二两,再算上朝廷开的赈灾粮,若是只为活命,也就能让两个大人一个孩子活着。”朱载壡狠咽了一口口水,而后道:“他们要我大明的百姓,自己选,是饿死自己的爹娘,还是饿死自己的孩子。” “温良恭俭让,忠孝节义悌,他们也配提这十个字吗?” “自即日起,江南各码头,但凡是想开工的,不论长工、零工每半日工钱不得低于米价三斤,女工不得低于二斤四两,低于这个价,力工可直接来太子行辕诉状,孤倒要看看,这帮客商能不能将我大明朝的天给遮了。” “喏。” —— 在水面上,朝廷的水师也并没有过多的为难的张全等人,在水中潜了一阵子之后,顺着江被冲了一段路,再上岸便已然不见了朝廷水师的踪影。 上岸之后的张全大口的喘着粗气,只不过湍急的水流早已将他跟其余众人冲散。 张全瘫在地上,一股死后余生的庆幸本能的涌上心头。 只不过还没等张全回过神来,忽然便察觉到周围动静有些不对,远远望去,却见一队官军押着一辆囚车出现在了不远处。 张全旋即便警惕了起来。 这也不是回城的方向啊。 张全警惕的就近找了一棵树,旋即便朝着树干上爬了上去。 蹲在树上的张全,这才发现,那囚车中关押着的竟是宁玦。 而躺在囚车上翘着二郎腿的宁玦丝毫没有注意到,囚车已然逐渐偏离了回城的方向。 就这么走着,囚车倏然停了下来。 宁玦愕然的抬起头,只见朱希忠正双目圆睁的盯着自己。 “你作甚?” 朱希忠手起刀落,一把砍掉了囚车上的铁锁,而后便拉开了囚车的木门。 “贤弟,就这了,再往前就是燕子矶,你找条船直接渡江去,去北面,到辽东亦或是草原上……” 朱希忠话音未落,宁玦便一把重新将囚车的木门给拉了回来。 “你TM疯了?” 朱希忠赶忙道:“贤弟,你听我的,你走就成,俺答叩关的时候,你救我一命,我记得,这算我还你的。” “那不叫救你一命,那叫我跑不了了,让你赶紧跑!” “都一样,朝廷那边你不用担心,嘉靖十八年君父南巡的时候,我也救了君父一命,咱们这就算全还完了。” 宁玦还真没看出来,朱希忠还是个算账小天才。 “有你这么算账的?” “哪不对?”朱希忠这一句话反倒把宁玦给问住了。 “我若是走了,今日码头上被抓的那些力工怎么办?朝廷能放得了他们?你这是拿他们所有人的命换我一个人的命。” “我不能走。” 说罢,宁玦便径自坐在了囚车之上,任凭朱希忠怎么说,都不再开口。 朱希忠长叹了几口气后,这才重新赶着囚车折返金陵。 只是宁玦不知道,坐在树上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张全,已然快将手掐进树干之中了。 “宁先生,您怎么不早说您没有脱身之法啊!” 宁玦是正四品的佥都御史。 先前在酒楼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张全还以为宁玦有脱身之法。 张全万万没想到,宁玦打的是自己把所有罪过全都扛下来的主意。 “宁先生,您等着,您等着!张某就是豁出这条命去,也得把您救出来!” 天黑之后,张全这才从树上爬了下来。 阮弼被丢进家里减肥,胡山被押回了大牢。 朱载壡的命令经由太子行辕发出,直接便贴在了各大码头的外面,不过原本风平浪静的景象,却并没有如同朱载壡想象的那般出现。 这些客商之间,并没有太紧密的组织,就是平日里聚在徽国文公祠里吃吃茶。 只是共同的利益,正驱使着他们做着趋同的选择。 在这个节骨眼上,运的越多,也就亏的越多。 既然如此,那便不如先不运,就地找仓库将货物给存下来,金陵城郊仓库的租金一路水涨船高。 旁的货物就地停下来,一时半会没有太大的影响,但粮食不行。 一个恶性循环由此诞生。 码头上的力工越是能拿到这个工钱,商人亏的越多,商人们亏得越多,运进城的粮食便越少,运进城的粮食越少,这些力工的最低工钱便越要跟着往上涨,而他们的工钱一涨,粮价也就越高。 仅几日之后,原本擦肩接踵的码头就这么萧条了下来,接踵而至的便是越来越多的力工被开革出了码头。 一场规模更大的民变正在酝酿。 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锦衣卫。 “大都督,这是各码头的奏报,这些时日码头上萧条了不少,城里粮价也在跟着涨,应当是涨的比较凶了。” 陆炳不经意的接过秘奏,随口道:“码头萧条了不是好事吗?不用革税制了,咱们大家都好过。” “粮价的事情再想办法就……” 还没等说完,陆炳便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逻辑关系。 码头萧条,代表着力工的活计变少了。 粮价高,意味着力工们更难活命了。 倒抽了一口凉气的陆炳,登时便将秘奏放在了书案上,而后吩咐道:“明日速将此奏递给守备厅麦……” 还没等陆炳说完。 陆炳的心中又是一惊。 “不对,现在就备车,我今天夜里就要见到麦公公!” “大都督,宫闸已然落了,麦公公应当已然……” “废什么话,关了门那就去砸门!麦福今晚就是逛窑子去了也得给我把他拖出来!” “喏!” “另外去应天府跟五军府留守司,盘查仓中余粮,明日支摊放粥粥摊再增十五处。” 锦衣卫还从未见过陆炳如此慌乱的模样。 只因陆炳想到了一个恐怖的问题。 古往今来,所有的民变,都是在城外的,因为造反的都是佃农,饶是陈胜吴广,也是赶路赶了一半才决定造反。 民乱一起,无论如何,最开始时城池都是控制在朝廷手里的,也藉此降低了平叛的成本。 但眼下大明可不尽然。 朝廷是在城里布粥,那些没有活计的力工也全都在城里,至于更巧的一点就是,最大的粮仓,往往都在城里跟码头上…… 陆炳不敢继续往下想,连衣服都顾不得换便直接赶往守备厅。 —— “咔嚓”一声脆响传来。 或许只是一次手艺人的尝试,也可能是一个莽汉不经意的一次崩溃。 总之,一把锁住粮仓大门的锁被人打开了。 已然不知在饥饿中过了多久的饥民们,突然钻进了粮仓得以饱腹,而后模仿效应的大门也随之敞开。 饥饿中的人不会去思考城中有多少粮食。 他们只知道,老爷们总归是有粮的。 “这么多的粮,就在离我们不到一里的地方啊!” 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了一个朴实无华的字。 “吃!” 这是自陈胜吴广以来,第一次没有“首恶”的起义,没有什么鱼腹天书鬼火狐鸣,也没有什么石头人,更没有什么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这样的起义在以往被简单的称作“民乱”。 只是这一次骚乱规模之大,却是一个小小的“民乱”两字装不下的。 —— 城中火光突起,驻有甲士的红楼却迟迟没有反应。 已然被饿的眼冒金星的阮弼突然被僮仆从家中放了出来。 “老爷,咱能活了,能活了!” “锦衣卫呢?” “都撤走了,城里已然乱起来了,这会动静比方才还大了不少,没人顾得上管您了。” 阮弼艰难的抬起头,看着自家院外冲天的火光。 而后一脸兴奋的朝着家门外跑去。 “各位好汉,我知道……” 话音未落,寂静的巷口便恢复的寂静,而后便是宛若炸雷一般的呼号声。 “我认得他,他就是码头上的阮老爷!” 阮弼意识到了不对劲,但也已经晚了。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阮家便成了一片火海,再也没有人见过阮家四十七口人。 原本紧闭的城门被人在城中敞开,有些吃饱了肚子的饥民带着家小趁着夜色逃窜出城,而城外紧靠着城墙的市镇、仓库也已然成了一片火海,而饥民也在逐渐朝着京郊的村庄弥漫开来。 这些饥民也早已看清楚。 什么金子银子,什么铜钱田亩。 都是假的,只有变成粮食吃进肚里才是最真的。 只不过略显滑稽的是,当这场“民乱”弥散到周围村庄时,不少的地主老财凭借着多年备倭防匪的经验,下意识的做出了一个判断。 躲到城里去。 城里终归是安全的。 这一路上,越来越多的饥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一句话。 老爷,时代变了。 (本章完) 第217章 东南西北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对于这些地主老财们来说,这其实是一件相当恐怖的事情。 曾几何时,城池意味着绝对安全,因为一座城池就像是一个门槛,当乱军能工进城时,也往往意味着这伙“乱军”需要自己经营一块地盘了,在这种时候,躲在城里的地主老财依旧能够幸免于难。 乡未乱而城先乱,对于他们来说就意味着猛鬼直接刷新在了被窝里。 没有人再满足于朝廷粥棚的那几碗粥。 振武营、昭武营的甲士与锦衣卫的缇骑游荡在金陵街头。 只不过只有在军士们现身的地方国泰民安,只要这些人稍一离开,顷刻便会大乱。 而坊间各色各样的故事也正在逐渐编织着。 诸如内阁严、徐二人派自己儿子南下江南囤积米价盘剥百姓。 锦衣卫陆炳裹挟太子南下,威胁太子以牟利。 江南大户正在囤积粮草军械意图谋逆。 粮号、盐号、甚至于应天府衙跟府仓全都成了饥民们的目标。 而留守南京的六部官吏,正聚在守备厅内吵得跟热窑一般。 “麦公公,据各县所报,被刁民打杀行商、士绅,已逾百户,还有不知多少尚未来得及通报朝廷,这分明就是举事,当速调重兵弹压!” 张居正亦开口道:“古来举事者,莫不托于鬼神,推一首恶,敢问诸位先生今日江南之乱,首恶者谁?” “那依你张叔大的意思是,朝廷此时应当袖手旁观不成?还是干脆你我直接向陛下报个祥瑞?” 高拱一拍桌子道:“各位,咱们总得讲点道理,朝廷何时说不戡乱了,关键是这今日之事翻遍史书亘古未有,今日你我之抉择,将成后世之先例,焉能草率?诸位说弹压,那我高某问一句,弹谁?压谁?难道要关起城门来,将这全城百姓全都杀光?!” “没有人领头,饶是有万钧之力,朝廷又要朝谁施展?他哪怕是有个白莲教呢。” 被高拱这么一怼,守备厅里这才消停了下来。 就算是绝世高手李元霸,你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但没有敌手你打谁? 坐在守备厅最后面的张鏊这才开口道:“诸位,守备厅的意思是先让应天府跟上元、江宁两县的胥吏、捕快连同五城兵马司出面去压,能压得住最好,实在不成,咱们再继续加人。” 张居正刚欲开口,不料却被高拱拉住了衣摆。 有了张鏊的这句话,守备厅内的众官这才堪堪回署,各行其事。 待众人走后,张居正才不忿的看着高拱怒道:“肃卿,你拉我作甚?让官府出面去压,那跟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又有何异?” “徒耗国力啊!” 高拱却是朝着张居正一拱手道:“叔大,江南之事,病根在哪里,有几人不知晓?” “庙堂之上,衮衮诸公,无一人敢直切要害,那不如所幸就由着江南的百姓去闹,等到真的闹得石破天惊了,自然就好收拾了。” 张居正却是咬着牙蹙眉低声道:“肃卿!” “这内帑之财权,尚未划归阁部,这些先生就敢如此行事,这帮行商便敢如此恣肆,若是真的依克终所言,将内帑财源归了户部,外朝会出一个何等狼心狗肺之徒,你敢想吗?” “可你我也在外朝啊!”高拱有些激动的看着张居正道:“收了内帑之权,你我将来岂不更少掣肘?” 张居正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高拱。 嘴巴张了张却是无以言对。 高拱却仍继续开口道:“我岁数大了,在我之后,还有你与克终,太子,这般一来,我大明五十年太平,能有了吧?” “江南这些时日的变化,你也看到了,新粮已然找到了,每年所产之棉布何止数倍于往昔。” “假以五十年,这大明会富庶成何等模样,叔大可想过?” 张居正有些迟疑的低头道:“可万一若是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呢?这条路代价太重了,那是卿卿性命啊。” “代价,代价,口口声声都是代价,最后事办成了,百姓安泰了不就得了?顾那么多代价作甚?”高拱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一拂衣袖,径自走出守备厅。 张居正看着拂袖离去的高拱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肃卿啊肃卿,即便如你所言,可大明有两京一十三省,这江南一隅就算捅破了这顽石,当真就能惊得了天吗?你总得先帮着遮掩啊。” 金陵城中所有人都在抱着自己的目的,以自己的方式参与到这场未有前例可循的“民变”中来。 包括百官,但却又不仅仅局限于百官。 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永远会为自己的行为去寻找合理性与正当性。 金陵街头,各种唱报馆中也出现了大量从未有过的“异端邪说”,他们靠着赋予饥民行为“正当性”以传播自己的学说思想。 他们中有野心家,也有理想主义者。 “昔六韬有云,夫天下者非ー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 “自古江南便乃鱼米之乡,今天下皆不患无粮,独我江南一隅缺粮,盘剥者谁也?” “……” 唱报馆内传出的每一个字都钻到了馆外的一辆马车中。 只不过那辆马车没有分毫的停留,径自奔向南京大理寺的大牢而去。 —— (这一段建议搭配彩蛋章。) 一场大火烧光了南京北镇抚司与南京诏狱,那日太平码头酒楼之上擒回的力工也被全数押入了刑部大牢中,只有宁玦一人被关在大理寺大牢之中。 无论如何,宁玦终究是“举事”时被擒的,如何黜陟都需要上报天子。 不多时,朱载壡便从大理寺见到了宁玦,不知如何开口的朱载壡只是开口道:“这牢房倒是挺干净。” 朱希忠赶忙道:“克终自入狱以来,日夜反省,已见大改,殿下……” 不待朱希忠说完,宁玦便声音便已然在牢房内响起。 “多新鲜,这间牢房关的上一个犯人还是刘伯温次子刘璟,都闲置了一百五十多年了,早就被改成书房了。” 宁玦斜靠在床榻之上,身后就是一书架以及一张书案,不像是牢房,反倒像是一间书房。 朱载壡尴尬的讪笑两下。 “宁师不后悔?” “没甚可后悔的,换成是你,你难道不反?” 朱载壡沉吟许久之后,这才抬手命身后的冯保递上几份小报。 “这些都是城中近些时日流传的新说,宁师如何看待?” 宁玦却是连眼睛都没动一下。 “看都不用看,既然说甚的都有,那等到事后总有那么一两个蒙对的。” 朱载壡只是从中捡出了一份小报递给了宁玦。 “诚如宁师所料,确实有人蒙对了,将江南今日之乱,归咎于内、外朝之争……虽然说的隐晦了些,其实也就只有五个字而已。” “哪五个字?” “权、利不两立。” “商人重利而朝廷重权,今日之害实则是朝廷重权而压商。” 宁玦闻言抬起头看着朱载壡笑道:“其实不是这小报上这么说,而是你是这么认为的吧?” “是。”朱载壡先是一怔,而后斩钉截铁道:“还请宁师开释。” 终究是一口一个“宁师”叫了这么长时间,宁玦沉吟片刻之后这才开口道:“对,也不全对。” “朝廷之权与商人之利,其非并驾齐驱,水火不容的两条平行线。” “何也?” “因为商人之利,不是东西。” 朱希忠小声提醒道:“都甚时候了,你就别想着骂人了……” “好好,他也可以是东西。” 朱载壡一头雾水的看着宁玦问道:“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没明白?如果说权是东西,那么利就只能是南北,如若权是南北,那么利便是东西,归根究底,他是不是东西不重要。” “重要的是,有了南北,有了东西,才能标出朝廷的位置,而居于原点正中者,百姓也。” 朱载壡眉头一蹙,而后猛地抬手道:“取笔墨来。” “喏。” 不多时,冯保便将一张纸摊在了朱载壡的面前。 朱载壡旋即开口道:“依宁师所言,以权为东西,利为南北,那今日之大明,当在东南。” “家国兴废,权起权落,这个法无论变还是不变,不论大明在哪个位置,永远都是东西震荡的,自太祖高皇帝抵至极东以降,皇权日益向西,这就是大势。” “商人不在乎大明是在东还是在西,商人要的是向北,东北去不了,国朝日益向西,那他们就会推着大明向西北迈进,西北为何,殿下可明白?” 朱载壡呆坐在原地,眼前就好似看到了一个个卦象一般,愕然道:“西南,主利、权尽失……失多失少之差耳。” “既如此,宁师为何阻拦商人盘剥力工?”朱载壡死死的攥紧了手中图纸低头道。 “因为百姓需要的是向北,不是向西!那帮畜生干的太过了!” “所以商人要的是西北,而宁师要的是东北?” 宁玦微微颔首:“算是吧。” 朱载壡有些失魂落魄的盯着手中的那张纸。 他终于明白了宁玦的意图。 但朱载壡脑海中回荡着的,却是宫中流传着的那句太祖高皇帝时诚意伯刘伯温的预言。 国朝兴于东南而亡于西北。 难道这谶要应到这图上不成? 后面有一个彩蛋章,大致画了一下,不过个人认为还是用三维模型或者是更高纬度的模型更准确一点,但文科狗实在搞不明白三维函数跟什么弦理论,只能用个二维函数稍微画一下,大致意思能看出来,三维模型的话就是P点做螺旋上升运动,正常情况下顺时针运动,满足一定条件后可能会逆时针运动,但整体向上趋势不变,这个模型理论上也应该存在四维模型,即P点可以在一定条件下做跨相限运动。 (本章完) 第218章 一路向北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东北、西北……” 朱载壡的嘴里一直嘟囔着这四个字。 这张图虽然糙了一些,但朱载壡知道,这张图足以装下大明文武百官,甚至是大明所有人。 “大才……孤闻所未闻。” 宁玦看着朱载壡摇了摇头道:“这不是大才,这叫数学,金陵不少的书院里也有人在研究,跟他们比起来,我这算是小儿科了。” 朱载壡旋即捡起了桌子上的笔又在桌上点了起来。 “如此以来,朝中局势倒也清晰不少。” “宁师与孤、张先生、高先生,都是东北党,父皇、麦福、陆炳,是东南党……?” 宁玦摇了摇头笑道:“勉强算东南党,但比之宋学诸位先生,还是偏北了一些。” “那邹望、华麟祥这些商人便是西北党。” 朱载壡眉头一蹙道:“如此看来,我大明倒是东南党的势力大一些。” “当真是东南党大?” “如何不是?父皇,朝中诸位先生……”朱载壡的声音戛然而止,这才明白过来宁玦的意思:“江南的百姓正在转向西南。” “只是江南吗?” “不止江南,还有两京一十三省。” “等到大明百姓全都心向西南,便是亡国有日,天下大乱即在眼前。”宁玦咬着牙低声继续道:“无论东西,百姓天生向北,但就是因为这朝堂上的东西之争,活活把江南八府百姓折腾的心向西南。” 朱载壡径自朝着宁玦一稽首而后道:“学生受教了,大明当务之急,乃是先谋北,而后争东西。” 站在朱载壡身后的朱希忠有些愕然的抬起头来。 “啥东南西北?我是定远人,那我应该是中间人……也不对,殿下也是凤阳人,咱们应该都算中间的啊。” 朱载壡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朱希忠。 “烦请成公照料好宁师,案子的事情,我会再想办法给父皇上奏。” “哎,臣送殿下。” 朱希忠一脸愕然的送朱载壡离开了大理寺,虽然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脸上总算是挂上了几分笑意。 “贤弟,你这手真绝了,就这么一张纸画了一张图,殿下竟直接行礼了。” 虽然朱希忠之前已然感觉到朱载壡想保宁玦,但朱载壡能亲自来大理寺表态,朱希忠是万万没想到的。 “你先帮我从外面把门带上。” “哎。” “砰”的一声传来,朱希忠便消失在了宁玦的视线之中。 只有宁玦翘着二郎腿躺在了床上。 这张图,怕是要比《资治通鉴》还要敏感,只能做帝王不传之秘。 但凡是能看懂这图的人,看一眼马上就能对号入座。 真若是所有人都有朋党了,皇帝就要成替身了。 嘉靖看了这张纸第一反应如果不是杀自己灭口,那他就不是嘉靖了。 —— 回宫的路上,朱载壡已然下定了决心。 人心向北是民心所向,江南百姓求北而不得,唯有转向西南,而朝堂上所争并不是南北之争,而是东西之争。 一条原本模糊不已的路在朱载壡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冯保。” “奴婢在。” “先派人去召守备厅麦公公、张部堂、还有陆都督、高先生、张先生入宫。” “喏。” 待朱载壡进宫之时,五人已然等在宫中。 “五位不必行礼,张部堂,眼下金陵水师码头还有多少?” 张鏊闻言一怔,而后开口道:“禀殿下,江南水师码头本有二十七处,有十处废弃已久已然不能停泊需要修缮,有七处勉强能用,余者尚可。” “需要修缮的,马上派人去修缮,能用的直接拨给民用,先把江南的水路恢复出来。” 张鏊闻言一怔。 “可是殿下……” 不待张鏊开口,朱载壡旋即便抬手打断道:“张部堂要说的事情孤知道,当务之急是解民倒悬,只能便宜行事,水师还剩下多少船,全都入玄武湖停泊便是。” 水师造的新船多数还没下水,无外乎就是几条破旧老船罢了。 直接沉了水师也不怎么心疼。 很多事情千头万绪汇聚成一,最后的结果其实就是二选一,而宁玦的话,只是帮着朱载壡下定了决心。 朱载壡已然豁出去了,宁可将自己老爹的内帑掏给户部,也要把这个法给继续变下去。 “麦公公,可知道孤要说甚?” 麦福面露苦涩的看向朱载壡问道:“臣愚钝。” “那孤就明白的告诉麦公公,用南京帑库,先将江南的码头数量扩建一倍,以解百姓所需。” “可是殿下,这码头一旦修了,日后年年修缮、扩建的银子。” “麦公公且去行事便是,余者待阁部公函。” 语罢,朱载壡便看向了陆炳。 陆炳已然拱手做领命状。 “陆都督赴五军府,统领江南赈济事,先让百姓吃口粥,先将江南民乱压下去,” “喏。” 朱载壡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看向面前的众人道:“庙堂东西之争,不应掣肘国朝北去,孤在江南,孤行新法,只为使国朝北去。” “至于大明是东是西,那得等到回京之后再说。” 众人虽然不知道朱载壡的具体意思,但听个大概还是能听懂的。 “殿下圣明,百姓之福。” “诸位都去办差吧。” 离开清宁宫的众人,唯有麦福跟丢了魂似的,死死的抓着陆炳。 “陆都督,咱家今日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唉。” “君父辛辛苦苦三十年,这才在帑库中攒下些许银两,这……唉。” 陆炳无奈的苦笑道:“麦公公,先去办差吧,天大地大,皇差最大,能将此事弹压下去,你我将来都是要名垂青史的。” 麦福一声悲叹,这才垂头丧气的离开了清宁宫。 金陵街头巷尾支起一处处粥棚,而水师的一批码头也交付给了客商使用,原本淤塞的水道重新恢复运转。 民乱虽然尚未彻底平息,但较先前已然趋于平缓。 只不过江南诸官都知道,导致江南这场大乱的那颗雷,还没有拆掉,只是被朱载壡做了切割,将球重新踢回到了朝堂之上。 这场东西之争如果不能尽快分出胜负,江南藏着的这颗雷,早晚要重新炸开。 —— 西苑。 张佐抱着一摞摞的奏本如往日一般走进殿阁。 “皇爷,南北两京一十三省的奏疏大致已然梳理出来了,除却太子行辕诸臣,支持新法的拢共十五位,各郡县官也的奏本也已然梳理得当。” “江南八府,全部唯君父马首是瞻,其余诸省州县,大致有差,湖广、四川两省支持新法者最众。” 嘉靖没有做声,张佐旋即继续道:“如若朝中有变……锦衣卫、东厂联手,最多三个月时间,便可将隐患翦除。” “好啊。”听到张佐这么说,嘉靖这才开口。 “朝廷新法,竟至于斯,朕之过也,定国公、英国公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黄锦这才开口道:“九边已然大致整饬妥帖,扬州、济南、保定三府各编一镇新军,可保天下无恙。” “户部所囤钱粮,可供二十万大军,三年所需。” 自从察觉到江南大肆借贷之后,嘉靖便已然命五军府加快了整饬兵马的进度,同时囤积起了粮秣军械,就是以防不测。 “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 还没等嘉靖说完,不识相的高忠便将头探了过来。 “皇爷,南京八百里加急,江南又有变故。” 嘉靖一梗脖子悠悠道:“太子终究是把朕辛苦攒的那几个钱给散了?” “还请皇爷御览。” 嘉靖刚一展开奏疏,疏中便露出了一张稿纸。 “这是甚?”嘉靖摊开稿纸,又看了看朱载壡的奏本。 “不对……黄锦。” “臣在。” “拟旨,诏太子北返京师,宁克终下诏狱,另外给陆炳发秘旨,宁克终在狱中一片纸一个字都不能留下。” 高忠低头问道:“皇爷,那太子出借的这些码头……?” “太子借便借了,花便花了,这些都不重要,教江南八府即刻下去清量田亩,粮田私自改棉的,责令其限期改回来。” 迟疑片刻之后,嘉靖这才开口:“知会内阁并天下州县今年鞭法,暂停半年,照前例输粮。” 黄锦旋即一低头道:“臣明白。” 江南发生的一切种种,已然让身为天子的嘉靖嗅到了危险信号。 嘉靖本想用商人制衡士大夫。 变来变去,眼下士商倒是如同嘉靖想的那般斗起来了,就是斗着斗着快把皇帝给略过去了,再这么变下去,怕就要把朱家的江山拱手送给士大夫跟商人了。 这是嘉靖万万不能接受的。 念及此,嘉靖的决心也愈发坚定。 千古笑谈无所谓,昏君也无所谓。 昏君,终究是君,哪头轻,哪头重,嘉靖还是分得清的。 “太子带着宁克终在江南这么多时日,也应当闹够了,只顾着江南一隅,都快把九州万方跟列祖列宗忘干净了。” 于君者,莫说交出权柄,就是公帐、私帐分明,将君王与朝廷分割开来,也不会甘愿。 除非迫不得已。 显然嘉靖不在此列。 这样划应该比用一维的左右划线一目了然一点 (本章完) 第219章 死不奉诏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嘉靖的诏令直递江南,只不过司礼监却并没有将诏令直接交给朱载壡。 而是直接将命令给了麦福和陆炳。 南京守备厅内。 缇卫、内侍已然被陆炳、麦福全数屏退,嘉靖的诏书摆在两人面前。 “陆都督,皇爷的意思……您可明白了?” 跟着嘉靖这么多年,两人早已将天子的脾气摸透,诏令直接送到二人手中时,二人便已然猜出了一个大概,只是麦福还有些不放心,而后又问了陆炳一嘴。 陆炳却是微微颔首:“宁克终眼下本来就算是在诏狱里,陛下又要将宁克终投入诏狱,是甚意思自然明了。” 无外乎就是嘉靖的意思是回京之前便将宁玦解决掉,但嘉靖这个当爹的又不想自己得罪朱载壡,让陆炳看着想办法就是了。 “那太子爷那边?” 对于陆炳来说,这道诏令倒也简单。 你当爹的不想得罪儿子,我就得罪的起了吗? “先斩后奏吧,大不了办完此事,我便向君父告老了,宁克终这边,我来准备,改田的事,便有劳麦公公了。” 陆炳年纪跟嘉靖相仿,朱载壡又不像是那种会祸及子孙的帝王,嘉靖应当还会替陆炳做些安排。 刚好陆炳也已然有点厌倦了这种睡觉都不敢睡太死的日子了。 闻听陆炳这么说,麦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毕竟陆炳好歹是天子的“乳兄弟”,算太子的长辈也不过分。 麦福只是天子家奴,真若是得罪了太子,下场要比陆炳惨得多。 “那咱家便先谢过陆都督了,只是咱家这边一动,怕是太子爷也要受惊动。” 陆炳深吸了一口气悠悠道:“无外乎就是死个人,能有些功夫便够了。” “待我这边结束便可通禀太子了。” 有了嘉靖的这道诏令,锦衣卫、御马监、东厂以及在江南八府滞留的宗亲旋即便行动起来。 原本已渐恢复秩序金陵,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场更大的风波已然蓄势待发。 天街之上,缇骑四处,原本聚在宗人府无所事事的皇亲也已然消失。 抱着公函在天街之上走过的高拱不由得面色一沉。 “叔大,怕是要出事了。” 张居正沉吟片刻,而后猛地低声道:“不好,咱们得赶紧入宫。” 两人日夜陪在朱载壡身边,朝廷在江南有什么动作,不可能绕过两人。 锦衣卫、东厂、宗人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只有可能是嘉靖越过了朱载壡直接向陆炳跟麦福下了令。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也不难猜测。 天子怕是要叫停新法了,亦或者是不止叫停新法。 待两人赶到清宁宫时,在清宁宫外的内侍却是拦住了两人。 “二位先生,老祖宗有吩咐,今日殿下当拟定太子侧妃……” 张居正探了两下头,却是没有见到冯保踪影,蹙眉道:“冯公公何在?” 那小内侍有些迟疑的开口道:“冯,冯公公另有差事。” 高拱跟张居正对视一眼,径自开口道:“我等有要事与太子相商,误了朝廷大事,尔等哪个吃罪的起?” “二位先生,宫里有宫里的规矩。” “你直说你是放还是不放?” 说罢,高拱便坐势欲闯,这些清宁宫的内侍这才凑了过来,想要将高拱两人拦在殿外。 张居正、高拱两人难得豁得出去,径自便闯进了宫中。 待两人入宫之后,看到的却是被两个老太监围在殿上的朱载壡。 高拱方一见面旋即大喝道:“我等奉天子密诏,有要事知会太子,二位要跟着听吗?” 不止那两个老太监,连张居正跟朱载壡都被高拱这一嗓子彻底喊懵了。 张居正也是愈发明白了。 高拱这人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啊。 只见那两个老太监对视一眼,而后旋即同时欠身齐声道:“殿下,奴婢告退。” 那两人走后,朱载壡这才得以脱身。 “高先生,父皇密诏……?” 高拱一捋胡子而后道:“甚密诏,是臣编的,殿下宫外的缇卫、东厂全都在调动,江南怕是要有大变了。” 朱载壡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今晨用了早膳之后,冯保便一直没回来,这两人便一直催着孤选妃,孤早就看出不对劲来了,只是无法脱身。” 高拱蹙眉道:“那也不对劲,这么两个人,又能拖住殿下多久啊。” “除非陆都督跟麦公公真正要瞒殿下的事情不需要他们拖多久。”张居正下意识的随口道。 张居正方一说完,高拱、朱载壡两人便已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因为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个答案。 杀人! “不好!” “备马!”朱载壡连衣冠都顾不得换,跟在张居正跟高拱两人身后便径自朝着外跑去。 方才守在宫外的那两个老太监见势不对赶忙上前阻拦。 “殿下,您还没选完呢。” “你二人先各自罚跪两个时辰,现在就去!” 其中一个老太监还想开口,却被另一人死死拉住。 “喏!” 君父让拦储君,两头都不得罪的最好办法就是拦了,没拦住。 好不容易找到抽身的借口,再不听令那就是自己找死了。 —— 大理寺外。 朱希忠正百无聊赖的吃着瓜。 却见陆炳带着一队缇卫朝着大理寺走了过来。 朱希忠愕然的抬起头问道:“文孚?你咋有空过来了?” “贞卿,太子殿下诏你入宫,有要事相商。” 只是糊涂了小半辈子的朱希忠这一次却是开口道:“烦请文孚替我专禀一声殿下,我吃西瓜跑肚拉稀了,今日进不了宫了。” “成公,我的意思是,太子有诏,您现在就见太子去便没事了。” 朱希忠也是看着陆炳道:“文孚,太子应当没一并召见我这百十号弟兄吧?你带这么多人过来,是甚意思?” 陆炳先是一愣,而后笑着摇了摇头道: “成公啊成公,你说你都糊涂了大半辈子了,怎就今日这般清醒。” 朱希忠扔掉手中西瓜,而后开口道:“有没有可能,我本就不糊涂,我是装的?” “本来是有可能的,但你这么一说,应当就不太可能了。”陆炳无奈苦笑道:“我带人来,当然就是怕你不肯走啊。” 陆炳这才低下头在朱希忠耳旁低声道:“当年天子南巡承天,是我背着陛下,你扶着天子,咱们仨一并过命的交情从火海里逃出来的,听兄弟一句劝,走吧。” “可里边关的也是咱兄弟,咱就这么走了,回来还能看见咱兄弟?”朱希忠径自站起身来,而后又打量了一圈陆炳身后的缇卫,而后开口道:“文孚,说实在话,只要我不走,你这几个人,不一定能冲进去。” “那兄弟只能得罪了。”陆炳径自一抬手,身后的缇卫便从人群中架设起了一张床子弩。 朱希忠狠咽了一口口水,低声暗骂道:“你小子是真狠呐,你咋不直接架炮轰呢。” “没拖动。” 陆炳看着朱希忠高声道:“成国公,最后一句话,你走是不走?!” 朱希忠直接摘下雁翎刀扔进了牢房中,而后一屁股坐在了大牢门口。 “来,你放箭,我就在这坐着,今儿个谁也甭想进去。” 就在陆炳跟朱希忠在牢外僵持之际,已然有队缇卫摸上了大牢的房顶。 两军交战,陆炳或许已然不是上过战场的朱希忠的对手了。 但这不是两军交战,是杀人。 朱希忠终究还是嫩了些。 听着床子弩弓弦拉满的声音,饶是朱希忠也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朱希忠亲眼见识过这种重弩的威力。 一箭过来,就是三四个甲士并排站着都能当烧烤串。 只不过等着朱希忠的并不是利矢破空的声音,而是张居正的声音。 “有劳陆都督叫锦衣卫的人先撤下来。” 朱希忠有些愕然的睁开眼。 这才发现张居正已然被几个缇卫拦在了距离陆炳数步之遥的地方。 “别管他!他一个区区侍讲!何时有权置喙我锦衣卫办事了?” 张居正无奈的叹了口气,而后看向朱希忠道:“成国公,还是您把朱镇抚从房顶上请下来吧,上面风大。” 朱希忠闻言打了个激灵,而后径自站起身来,朝着房顶便开口破口大骂道:“朱希孝!你小子给老子滚下来!你还想不想见祖宗?你再不滚下来,朱家的祖坟都不收你,你自个把自个扬了得了!” 陆炳咬着牙怒视着张居正道:“张居正,你知道你在作甚吗?” “陆都督,您最好跟太子殿下解释一下。” 话音未落,又是一队甲士的声音在陆炳身后传来,陆炳扭头一看,这才发现是朱载壡带着张鏊跟刘显的振武营来了。 “陆都督,锦衣卫在京内办事,怎的连床弩都架上了?” 陆炳见到朱载壡只得通禀道:“禀殿下,臣奉君父密诏行事。” “锦衣卫大都督陆炳违抗上命,孤便宜行事,下诏狱。” 陆炳愕然道:“殿下,臣奉的是君父密诏!” “孤知晓,密诏就是孤不能知道的,所以孤也不问,但孤的太子之位没被废,那就只能辛苦陆都督了。” 权衡许久之后,陆炳这才将手中的绣春刀一扔,径自站了出来:“罪臣领命。” “但君父另有明令。” “何令?” “暂罢新法,今岁粮秣,照旧例输粮,宣后即行,太子行辕宣诏之后即刻北返。” 宁玦,陆炳不能急着杀,因为这件事嘉靖没有明诏,陆炳理亏。 但叫停新法、太子北返的事情,不能拖。 朱载壡的眉头紧蹙,许久之后,陆炳才看着朱载壡问道:“殿下,君父命臣护驾北返,臣返京之后,再入诏狱可否?” “不可!成国公,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将陆炳拿下!” 陆炳先是一怔,而后便思索起了前后逻辑。 太子北返,自己肯定也要跟着北返。 但朱载壡还要强行将自己收押。 只说明一件事。 ——朱载壡就没想奉命。 “殿下!三思啊,一失足,千古恨,臣死不足惜!” (本章完) 第220章 莽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大理寺外,朱载壡有些愕然的看着陆炳问道:“大都督要说甚?” “您不能……您这。” 陆炳只是猜到了朱载壡想抗命,但只要朱载壡还没动手,这句话就不是陆炳能大庭广众说得出口的。 看着语无伦次的陆炳,朱载壡决心愈发坚定。 “拿下!” “喏!”朱希忠一把上前,径自将陆炳按倒。 “锦衣卫镇抚朱希孝,自即日起暂掌锦衣卫事。” 拎着劲弩的朱希孝看了一眼朱希忠,又看了眼朱载壡旋即低头唱喏。 “喏。” “等会。”朱载壡朝着朱希孝使了个眼色:“南京兵部尚书,守备厅参赞机务官张鏊,大不敬下诏狱。” “臣万死。” 嘴上说着罪该万死的张鏊,心却早就飞到大牢里去了。 这阵仗,张鏊焉能看不出来什么意思,这个节骨眼上,诏狱就是洞天福地,这福气一般人还享不上呢。 “成国公接掌五军府各留守司,张先生留守诏狱,高先生随孤回宫,着冯保赴守备厅缴了麦福的大印。” 朱希孝有些为难的看着朱载壡道:“殿下,这……这怕是不妥吧?” “有甚不妥?孤难道没有临机专断之权?” 有是有啊。 但天子当初给你这个临机专断之权的时候,可没说能断他的机啊! “都去办差吧。” “喏。” 众人唱喏离去,只有被朱希忠按住的陆炳破口大骂道:“TNND朱希忠,你彪啊!你看不出来太子想作甚?!真要是出了大事,你知道这是何等罪过吗?” “成公且去办差,此处交给张某便是。”张居正却是看着陆炳道:“陆都督,这新法是江南多少百姓,拿命走到今天的,说废便废了,您当真忍心吗?” “少在此聒噪了!将来我大明为乱臣贼子立传,定少不了你张叔大!” 张居正示意朱希忠离去后,朝着陆炳一稽首道:“既能使苍生富足,张某入佞臣传又有何妨。” “还请陆都督、张部院先进去吃茶吧。” 张居正一摆手,身后的缇卫便押着陆炳走进了大理寺牢房之中。 看到的却是躺在榻上呼呼大睡的宁玦。 陆炳不由得长叹了口气。 “这宁克终,竟还在此酣睡?” 不待张居正开口,宁玦便睁开眼不悦道:“早就醒了!这南京大理寺每年跟户部要那么多银子都去作甚了,陆都督,能不能好好查查这帮人了,大清早的这房顶上就一直往下掉灰,不知道的以为有人爬房顶上唱戏去了……” 陆炳低头“哼”了一声,而后便径自朝着远处的一间牢房走去。 “二位不是来视察大牢的?” 只有张鏊浑身轻松的笑道:“咱们这也算是同过窗了。” “大都……文孚啊,自打新法以来,我这是整日提心吊胆的,今日入得牢中,总算是能睡个踏实觉了。” 陆炳闭口不言,还没等多久,隔壁便传来了张鏊的呼噜声。 “不是,张济甫?!张鏊?!你真睡啊?!” 宁玦小心翼翼的看着张居正问道:“这是太子……造反了?” 张居正迟疑片刻。 “算……算是吧。” 此时的宁玦已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只能伸出了手而后开口道:“6。” —— 清宁宫内如临大敌,原本朱载壡以为还要四下缉捕的麦福,第一时间便回到宫中跪在清宁宫外。 闻讯赶来的朱载壡,随手朝着身后的冯保吩咐道:“冯保,去缴了麦公公的大印。” 冯保没有半点犹豫,径自上前走到了麦福身旁。 “老祖宗,得罪了。” 就在冯保行将碰到麦福面前的大印时,麦福抬起手来,一巴掌抽在了冯保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朱载壡旋即怒斥道:“麦福!是孤要缴你的大印!” “奴婢知道!”麦福旋即便朝朱载壡磕了个头。 旋即便又朝着冯保抬手又是一巴掌。 “你这杀才!皇爷命你好生伺候殿下,你便是这么伺候殿下的?” 冯保挨了巴掌亦不做声,径自从麦福身上取下大印,而后便退到了朱载壡身旁。 “殿下,大印在此。” 冯保将手中大印举过头顶,这枚象征着江南八府生杀予夺大权的大印终于落在了朱载壡的手中。 麦福却是一个头叩在了地上。 “殿下!三思啊!君父有令,新法即刻叫停,继续行这新法,天下大乱就在眼前,君父宁愿背负这千古骂名也要叫停这新法,您是太子,父子一体……” 看着手中的大印,朱载壡却是咬着牙低吼道:“此乱命也,孤死不奉诏!” “冯保!即刻传令下去,江南新法依旧,追回先前所发诏令,各营巡防江面。” 朱载壡终究是说出了这句话。 跪在地上的麦福只得是长叹了一口气。 “唉!唉!” 就在朱载壡示意众人将麦福带下去时,却看到刚被自己打发去传令的冯保已然退了回来。 而在冯保的面前站着的,是一队队持刀的缇卫。 “放肆!尔等奉的是谁的令?” 朱载壡话音刚落,方才将冯保逼回清宁宫的缇卫“哗啦”一声跪倒在地。 “臣等万死!” 麦福又是一个头叩倒在朱载壡的面前,高声道:“请殿下入宫!” 宫中缇卫亦是齐声高呼道:“请殿下入宫!” 直到麦福的额头上已然磕出血痕之时。 另一队缇卫用刀架着高拱、朱希忠两人走了过来。 麦福再次开口道:“请殿下回……” 还没等麦福说完,一柄钢刀便横在了麦福的脖颈处。 “麦公公,就真这么不怕死?” “奴婢就是皇爷派到南京的一条狗!殿下、皇爷,想收随时都能收,但殿下就算是手起刀落斩了奴婢,南京亦会有旁人拦着殿下,是奴婢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殿下做傻事啊!” “那你就能眼睁睁的看着百姓倒悬?!” “兹事体大!”麦福青筋暴露的喊出了这四个字:“殿下!收手吧!” 守备厅的大印,不过就是一块铜疙瘩。 本身并不具备任何神秘力量。 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人,这些缇卫们已然表明了态度,他们支持的是嘉靖。 自知不可为的朱载壡无奈的叹了口气,而后盯着麦福道:“那孤也不回宫,孤若是回了宫,这几位先生跟成公,怕是孤再也见不到了,孤去诏狱吧。” 麦福又磕了一个头,而后高声道:“只要殿下奉诏北返,都成!” —— 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麦福便陪着朱载壡、高拱、朱希忠回到了大理寺。 在看到麦福的那一刻,张居正也没有再做无谓的抵抗。 一群人被一股脑的塞进了大牢中。 张鏊意犹未尽的在床榻上爬了起来,站在了麦福的身后没再做声。 除了朱希忠跟朱载壡之外,所有人都没有对这个结果感觉到意外,顺手又借势向朱载壡表了一波忠心,擦屁股的事,自有陆炳跟麦福去干。 只要朱载壡还是太子,他们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至于废太子这种事情,翻遍史书,废完太子还不后悔的也就只有大汉棋圣了,嘉靖这种人精,只要不是万不得已应当不会干,更何况裕王跟景王也并不比朱载壡更适合当太子。 两害相权取其轻,每个人很容易便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只有陆炳一脸愤慨的走出牢房,将高拱、张居正、冯保依次摔了个跟头,而后又连摔了朱希忠三个跟头。 “胡闹!”而后陆炳便“砰!”的一声关上了牢房大门。 对于陆炳、麦福来说,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毕竟这个世界上的大部分事情,做好做,难的是擦干净。 方一出牢门,陆炳的面色陡然一沉。 “如何善后?” 麦福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道:“这么大个事,只能先扯个大谎糊弄着。” “那就司礼监那边如实上报,通政司那边,就报张居正、高拱、朱希忠跟陆某、麦公公、张参赞醉酒引兵闹事,当街械斗,往后定罪也好定,可这能糊弄过去吗?” “先糊弄试试,目前受了令动起来的就咱们这些个人,陆都督都看着了……” 麦福话音未落,陆炳便一拳抡到了张鏊的眼眶上,当场便把张鏊捶了一个乌眼青,张鏊一脸愕然道:“这就开始了?我还没准备好呢?!” “先都挂点伤,往后再糊弄往后的!都愣着作甚,打!” 被陆炳一脚踹翻在地的张鏊一脸幽怨愤愤道:“道理我都懂,你倒是让我打你两下啊!” “总得有个打赢的吧?!” 就在大理寺外众人往身上“挂”伤之际。 一个在此处蹲了数日的身影径自从巷口钻了出来,朝着大理寺扑去。 只是还没等那人冲进牢中便被肿了眼眶的朱希孝发现。 “有人来牢里偷东西了!” “他奶奶的,当真是不长眼不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 那日在酒楼逃走的张全便被朱希孝拖进了牢中。 “先给丫关起来,忙完再说!” “喏!” 被拖进大牢的张全悲愤的看了一眼牢中的宁玦。 “宁先生,是我没用,没想着法子救您脱身呐!太平码头谋逆之人是我!不是宁先生带的头!” 看着被狼狈的被拖进牢房的张全。 朱载壡在笑,宁玦也在笑。 “殿下在笑甚?” “是个义士,就是太莽了些,可莽又能解决什么啊。” “可他干的事情跟殿下又有什么区别呢?” 朱载壡脸上的笑容顷刻之间凝固下来。 “殿下怎么不笑了?” “孤天生不爱笑。” 沉吟许久之后,朱载壡这才看向了牢外的朱希孝。 “朱镇抚。” “臣在。” “此事先别上报陆都督了,孤北返之后就放了此人吧。” “这……喏。” (本章完) 第221章 命案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太子行辕北返以及守备厅的几道诏令发出。 清晰无比的向江南的“贵人”们表露了一个信号。 新法要被叫停了。 即便码头依旧在拓宽,商船也有水师的码头可用,甚至嘉靖都没有再重提禁海。 但只要新法被叫停,就意味着白银重新拥有了“只涨不跌”的能力,继而催生了银价重新抬头。 在陆炳、麦福的预料中,银价的抬头,应当是比较缓慢的一个过程,最起码不会一步到位,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 ——杠杆。 杠杆的魅力在于极大的加快了货币的流通速度,使得一两银子可以发挥出二两,三两,甚至十两银子的作用。 但君以此兴,必以此亡。 一旦资金链断裂,每两银子的破坏力也会随之成倍放大。 总之,在新法被叫停的那个信号刚被散出“贵人”们刚刚强行撤出第一笔资金后,江南原本吹起来的泡沫即将迎来第一次绽放。 —— 深夜金陵城郊。 两匹快马疾驰街头,马上坐着两个衣着纨绔的年轻人,而在二人身后,则是死死的咬着一支马队。 “我是城南孙家的,求乡亲们回家代我知会一声我爹,快些来周家庄来救我,救命之恩,孙某没齿难忘!” 马上的两个年轻人高声喊着,不远处的村子也有不少人家在亮着灯,却没有一户人家出来查看。 而身后的那支马队却是猛地掏出了一个黑漆漆的家伙。 “砰!”“砰!”“砰!”三声巨响在两人身后炸响。 骑在马上的两个年轻人登时便吓得涕泗横流。 “各位大哥,不要再逼了,容我等再缓缓!” “老子也不想逼你们!但老子要老子的钱!钱!钱!你们不给老子,明天老子的债主就得这么追我了!” “TMD你们停是不停?!” 说罢,追在身后的大汉便已然抽出了一支羽箭,而后便朝着两人张满了弓弦。 就在追兵行将放箭之际,那两个年轻人迎头撞上了一辆自金陵方向驶出的马车。 “轰!”的一声巨响之后,那伙追兵面前便只剩下了人仰马翻的一片狼藉。 “大哥,人没气儿了。” 看着面前的两具尸体,那大汉面色一沉,低吼道:“拖上尸体,回去找他爹老子要钱。” 遍地开花的织场、瓷窑产生了巨大的借贷需求。 他们需要庞大的现金流维持运转。 而在这个时候,一些胆大的年轻人便打起了这笔买卖的主意。 他们先是将同乡之人的余钱借来,而后再经由他们之手,借给临近的织场、瓷窑,从中攫取利差,其中甚至有不少寒门之子,因此一跃而起,成了常年混迹在金陵城中“腰缠万贯”的纨绔子弟。 他们一夜之间拥有了三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香车良驹,美妾大宅。 勃勃生机的江南,因他们而愈发繁华,其中甚至有不少人为搏歌姬一笑,在秦淮河畔豪掷千金,以至于他们都忘了一百两银子能在大明买到多少东西。 只是这场大梦,终究到了醒的时候了。 潮水正在褪去,应天府内堆积的人命案子一夜之间多了数倍,而在另一边,城郊的村子,大队的缇卫、胥吏,正在逼着各村的乡绅重新种麦。 只有北返的太子行辕于金陵街头经过之时,金陵才恢复些许宁静,只是在街巷人家中的啼哭声仍旧传进了朱载壡的耳朵里。 “长河织场……陆都督,江南这般板荡,父皇当真就不怕因此失了民心吗?” 陆炳却是朝着城外方向摇了摇头道:“殿下此言谬矣,江南的缙绅,从未如今日这般忠心。” 及至出城之时,不计其数的缙绅自发的来到燕子矶,跪送朱载壡的车驾北返。 饶是他们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朱载壡却仍旧能看到江边散落着的红色爆竹皮以及他们脸上的喜悦之情。 那是装不出来的。 越是动荡,人们便会越怀念当初的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日子。 而这所有的动荡,都被这些人归咎到了新法之上,君父叫停新法,那便是拨乱反正,自当可喜可贺。 只是江南的商人并没有坐以待毙,就像是溺水的人永远会竭力挣扎。 即便挣扎会使他们的处境更加不利,这是本能。 太子行辕北返,贵人们乃至自家的缙绅都把银子抽走了,银价日甚一日,江南却再次迎来了短暂的平静。 平静的代价就是更加疯狂的借贷。 只不过这一次,这些“年少纨绔”们将目光对准了那些只有三四钱银子的穷亲戚街坊。 胆小怕事,那便许以重利,利多了,那胆子也就跟着大了。 只要积少成多,即便是早晚会炸,那也不会是现在炸在手里,甚至有不少的银子就被刻意糟蹋掉用来维系这些“年少纨绔”们的表面光鲜,安债主之心,以供其再争取些喘息之际。 —— 运河河道之上,商船络绎不绝,比之昔日朱载壡南下时,明显繁华了不少。 陆炳大摇大摆的坐在船头,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船队。 “变法之前,士大夫竭力阻拦,变法之后,严、徐二位阁老竟又带头改稻为棉,诸位先生,究竟是这新法本就是弊政,还是我父子才疏德薄,驾驭不了群臣,遂有今日。” 漕舱之中,只坐了宁玦跟朱载壡等六人,朱载壡的脸上尽是失望。 他倒也能猜到自己老爹些许想法,如果不是真无路可走,他是不会这么草率的废黜新法的。 明知道严家、徐家正在借着新法牟利,改来改去,最后却是要将权柄交给严嵩徐阶,别说嘉靖了,就是朱载壡也不想答应。 张居正开口宽慰道:“殿下何必妄自菲薄,饶是太祖高皇帝在时,亦有小人诽谤朕躬,何必挂在心上。” “可太祖高皇帝在时,言出法随,家国大事,一言而决之,到了本朝,君权旁落。”朱载壡失望道。 宁玦闻言笑道:“太祖高皇帝言出法随?真若是言出法随,何来的洪武四大案。” “莫说是太祖,古往今来又有哪个皇帝真正的言出法随了?” “始皇帝一扫六合,天下遂归一统,但如若始皇帝真的能任何事都一言而决之,何至于灭楚灭了一半把秦相灭成了楚王,以至于始皇后连名姓都未在史书留下。” “商周之诸侯,秦汉之外戚勋侯,南北隋唐之世家门阀,及至两宋遂用士大夫而治天下,再至本朝,始以内臣而制士大夫已是大盛。” “殿下这个太子手上的权柄,恐怕比诸两汉、南北朝时的天子都不逞多让。” “不是独国朝有权臣,而是历朝历代天子本就如此,只是多数情况下,天子都赢了而已。” 朱载壡若有所思的蹙起眉头,张居正却是起身敞开了面前的窗子。 “殿下,新法还没死。” 朱载壡闻言一怔。 “先生此话从何说起?” 话音刚落,宁玦竟看到张居正的脸上闪过一丝狂热。 “商人不会善罢甘休,已然进城的百姓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不善罢甘休又能如何?”朱载壡看向张居正。 “故技重施,向上求之于官而不得,那便向下索之于民,要么食民自肥,要么挟民自重,新法暂行,江南却没有出太大的乱子,殿下觉得正常吗?不出半年光景,江南必然大乱,能止此乱者,唯新法耳!”张居正一幅了然于胸的模样。 “江南百姓,又要再遭大难了。”朱载壡低声道。 “我大明朝积弊已久,非一味猛药,可以痊愈。” “能痊愈吗?”宁玦倏然开口。 张居正愕然的看向了宁玦:“宁兄何出此言?这江南乃我大明财赋重地,江南大乱,君父焉能置之不管?” “江南是大明财赋重地不假,大明可只有江南一隅?如果江南对于大明真有叔大说的那么重要,天子也就没能力叫停江南的新法了,实则是我大明其余十余省的缙绅给了天子叫停新法,掣肘江南的底气。” “今日能叫停,明日照样能强压。” 张居正僵在窗边注视着运河上的商船,咬着牙低声道:“依宁兄所见,难道伱我江南此行难道真就白折腾了吗?” “自然不会白折腾,江南、或者说大明的行商已然尝到了新法的甜头,确如叔大所预料的那般不会善罢甘休,但只要朝廷不再禁海,这棵小苗就会一直蛰伏下去。” “蛰伏到甚时候?” “国破家亡,天下大乱,蛰伏到天下的缙绅再也不能给天子阻拦他们的底气时,到头来还是再苦百姓百十年。”说到这里,宁玦的脸上已然露出了几分戾气:“就因为他舍不得内帑那俩破银子!” “宁兄,你……你这是甚意思?那是天子啊。”察觉到宁玦有些不对劲的张居正开口道。 “天子就能不顾苍生死活?” 张居正一脸惊恐的看向了朱载壡。 “殿下,不能让宁兄胡说……” 不待张居正说完,朱载壡便开口道:“张先生,孤觉得,宁师说的有道理。” “即便是天子,也不能不顾百姓死活,不能放任父皇再昏聩下去了!” 张居正跟高拱两人闻言心中不由得一凉。 怎么就让这俩人凑到一块去了! “那殿下跟宁兄准备如何行事?”张居正苦笑着看向两人。 朱载壡跟宁玦也是同时开口。 “死谏。” “干他一顿。” 船舱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本章完) 第222章 天人交战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先朱载壡一步进京的,是陆炳跟麦福的奏疏。 饶是嘉靖再宠溺朱载壡,但听说朱载壡竟然意图在南京谋反,亦是不由得火冒三丈。 “好啊,朕给太子选了几个侍讲,太子造反的时候,一个帮着去收缴关防大印,一个去帮着接掌诏狱。” “及至事败,朕的儿子,硬是要跟这几个钦犯住到一块,也要护他们周全,好啊。” 黄锦低头开口道:“殿下年幼,不知深浅,终究是孩子禀性……” 诚如高拱、张居正等人预料的那般,陆炳、麦福会擦屁股。 只要嘉靖不想废太子。 那就还得留着东宫这些旧臣,让朱载壡将来用。 不待黄锦替朱载壡说完话,高忠便走进了殿阁中道:“皇爷,东宫的袁先生殿外求见。” 黄锦有些愕然的看向嘉靖,嘉靖旋即开口道:“是朕告诉袁卿的,兼听则明,有些话朕听腻了,总要听一听旁人的意思。” 不多时,袁炜便走进了殿阁中“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嘉靖面前。 袁炜知道这可能是自己这辈子唯一一次机会了。 “启禀陛下,罪臣万死!” “臣虽为东宫侍讲,不能伴国本左右,详加规劝,致使东宫遂有今日之患,皆臣之过也,还请陛下息怒。” “依袁卿所见,宁玦这些个人,当定个什么罪过?”嘉靖有些疲倦的靠在龙椅之上。 袁炜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咬着牙高声道:“当斩!” “那是朕的儿子。”嘉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悦。 袁炜旋即道:“陛下!江南大乱未止,首逆不诛,难熄众怒!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张居正、高拱等固有大才,陛下、太子又岂能因一二朽木弃幽林!君父春秋鼎盛,太子年幼,来日方长啊陛下!” 袁炜的话给嘉靖提了个醒。 商人给不了天子权柄,但士大夫们能给。 不仅如此,缙绅想要压下东南这股邪火,就必须保他父子周全,最起码嘉靖必须要长寿,才能将东南的这些影响消化掉。 这是袁炜进给嘉靖的谏言,同样也是天下的地主,给嘉靖这个地主代言人开出的价码。 抛开东南的巨变不谈,这场封建士大夫与皇帝的内斗,嘉靖已然胜了。 人可以杀,东宫的班底可以换,只要时间充足,足以抚平一切。 诚然,嘉靖心动了。 “那依袁卿之见,东南此事,当如何黜陟?” 察觉到嘉靖心态变化的袁炜,当即便趁热打铁道:“高拱、张居正、宁玦、冯保,皆是谋逆大罪,依律当诛,然陆都督奏禀阁部的是酗酒闹事。” “家丑不可外扬,臣以为以酗酒为名,只诛其本人即可,宁玦另案黜陟,以谋逆罪处死,成国公乃勋裔,就革了军职回家闲住即可。” 自从被朱载壡丢在京师之后,袁炜一度有了致仕回乡的念头。 本以为靠上了东宫这棵参天大树,袁炜将来也能做一个谢文正第二。 谁成想在东宫混的还不如一条狗。 又加之江南天变,自己再不回去,袁家的家底都快被霍霍干净了。 今日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个机会,袁炜巴不得自己直接提刀清储君侧去了。 “太子日夜紧随。” 嘉靖方一说完,袁炜便斩钉截铁道:“陛下明鉴!臣虽为东宫师,然终究是臣,太子终究是君,有些事,臣等做不得,宫内诸位公公亦做不得。” “此事虽难,然只要君父在,自然迎难而解。” “只要陛下将其一行人召入西苑,径自将太子带回禁中教养,余事自有臣等效劳。” 说到底,朱载壡终究是嘉靖的儿子,天下能教训太子,也就只有嘉靖这个当爹的。 只要嘉靖在场,朱载壡就不可能掀起浪花。 沉吟酗酒之后,嘉靖冷哼一声,而后开口道:“黄锦。” “臣在。” “准袁卿所奏,太子返京之后,将那干人即刻召入西苑,不得有误。” “喏。” 随着窗外第一片雪花落下,西苑也紧锣密鼓的准备起来。 只是袁炜知道,仅仅如此还是不够的,嘉靖眼下嘴上这么说,等太子入了宫之后,再是什么情况,可就不好说了。 必须想办法再激太子身边那帮人一把。 —— 大运河并不是全年航行,淮河以北河段,尤其是入山东段后,每年便有一段明显的封冻期致使运河不得通行。 京师通州外的通惠河,每年更是有三个多月的封冻期。 故此每年到了十月,运河的漕船便开始跟老天爷抢时间,宁可空船折返,也要必须赶在封冻前退回江南,否则就只能将船冻在运河之上,待来年开春。 太子行辕方入山东界,运河便已有封冻之势,众人只得在东昌府下船换乘马车一路向北。 朱载壡始终都在坚持跟五人挤在一起。 也就好在陆炳给朱载壡准备的马车足够大。 能把六人全都装下。 而这一路上,众人唯一干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劝宁玦。 朱载壡甚至都有点后悔提那档子事了。 毕竟自己只是想死谏。 宁玦竟然开口就是“干他一顿。” 从理论上讲,六人现在都是戴罪之身,只是朱载壡身份特殊而已,强行下令拦住宁玦,或者把宁玦跟众人分开,跟直接了结了宁玦没有什么区别。 在这种情况下,众人只能选择了最原始的方式。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宁兄,为人臣者,该死谏咱们就死谏,你不能老想着动手啊。” “成!我不动手,你们就当什么都没听见。”这几人聒噪了一路,实在是吵得宁玦没办法了。 “宁先生,您就是不为奴婢着想,您也得为几位先生着想,实在不成,您总不能连累太子爷啊,切莫行那大逆不道之举,贻害千古……” “不是,我不都答应了吗?” “真的?”冯保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宁玦。 “真的。” “动脚也不成啊。” “不动脚。” “宁先生,您别跟奴婢开玩笑了,奴婢胆小,实在不成您往奴婢这押点甚……”刚一说完,冯保就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天下真就有宁玦这般光脚的人啊!连押点东西都没甚能押的,那是真的一点顾虑都没有啊! 一行人就这么心惊胆战的到了京师。 离京师越近,四人的心情也就越忐忑。 “张先生,到……到京城了。” 张居正深吸了一口气,而后道:“我知道,肃卿,你怎的不说话了?” “叔大,我在想,你相信克终什么都不做吗?” “不信。” “克终不动手,咱们还能转圜一下,那克终动完手之后,咱们还有活路吗?” 张居正沉默了,见张居正沉默,高拱旋即了一句极具哲学色彩的话。 “那咱们为啥不跟着干了呢?你我都是有志之士,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给天下做些事!此番即便是被太子保下,刺配西南,那西南山高路远的,咱们去了又有甚意思?” 话是宁玦说的,但新法就这么半途而废,高拱等人心中的怨气也是真的。 “肃卿,你这是说甚话?你们高家可是有百十口人,报国报不了,你总得报报家吧?” 经张居正这么一说,高拱这才逐渐掐灭了心中那些个“大不敬”的想法。 就在一行人踌躇不得前之时,张佐已然带着缇卫迎了过来。 “有旨意!” 众人旋即跪倒,独宁玦一人站在原地,冯保哭丧着脸看着宁玦道:“先生,接旨啊!” “我答应你们的可不是接旨。” 不料张佐却是没搭理宁玦,径自高声道:“太子返京之后,即刻入宫,不得贻误。” 张居正、高拱等人朝朱载壡使了个眼色。 “已然入夜,孤还是等明日再去拜见父皇吧。” 张佐无奈低头道:“殿下,皇爷的意思是不管甚时辰,皇爷都在西苑等您,父子情谊啊殿下。” 话音刚落,陆炳带着一队缇卫便已然围了上来。 不入宫确实是最好的结果,但入不入宫,显然已经由不得朱载壡了。 “诸位先生也要随孤一并入宫。” 张佐做为难状,低头道:“成。” 只是在众人换官服之时,冯保却是拉住了张居正。 “张先生,咱们非要入宫吗?” “不然如何?” “可各位先生入宫面圣,要带朝笏啊!” 看着宁玦细细摩挲着的朝笏,张居正心头不由得一凉,下意识的上前死死的拉住了宁玦的手。 “宁兄,这个真使不得!” 高拱也随之凑了过来,二人一左一右的架住宁玦。 “克终,待会你就跟着我俩走,太子自会周旋,你我的苦心不会白费。” 宁玦一脸愕然的看着两人。 “不是,你俩抢我笏板作甚?你俩自己没有?!我真不动手,天子边上护着那么多人呢!” 宁玦这话倒也是真的。 毕竟嘉靖身边有那么多太监、侍卫,自己也不是头一次见嘉靖了。 能动手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天。 一路上高拱、张居正就好似防贼一般防着宁玦,生怕一个不留神,宁玦就直接冲进去跟天子拼命了。 直到他们在西苑外看到了袁炜。 即便已然是夜半时分,袁炜却仍旧侍立在西苑外,见到朱载壡之后却还故意行了个礼,免礼之后,袁炜便小心翼翼的退到了朱载壡的身后,又对张居正跟高拱见礼,只是走到两人面前时,袁炜脸上的笑意却是透着些许阴狠。 只是在高拱、张居正两人见到袁炜的那一刻心中不由得一惊。 坏了。 把这厮忘了! 关键是都已然这个时辰了,袁炜还在西苑外面候着。 显然是袁炜已然跟嘉靖说过什么了,甚至得到了嘉靖的赞许,才会留袁炜在这里候着。 看袁炜的表情,他被天子准奏的这件事,似乎对他们并不是很有利。 大家伙为了家人,可以忍气吞声。 但如果忍气吞声保不住家人。 那大家伙就得重新考虑一下,是不是还要忍气吞声了。 高拱跟张居正两人不约而同的陷入到了天人交战之中…… 有些事一旦看开就会自然而然的觉得。 也不是不行。 (本章完) 第223章 你才几品?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西苑殿阁之内,灯火亮如白昼。 身着道袍的嘉靖轻靠在龙椅之上细细的打量着走入殿中的众人。 方一入宫,众人便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罪臣拜见陛下。” 高拱、张居正说着,便夹着宁玦跪了下去。 “卧槽,平时怎么没看出你俩有这么大劲儿?!” “我劲儿很大吗?”高拱低声喃喃道。 嘴上这么说,高拱的额头上却是渗出了丝丝细汗。 显然跟张居正一样,高拱也已然慌了神。 众人行礼,嘉靖却迟迟没有开口。 朱载壡只得又带着众人再次喊道:“儿臣拜见陛下!” “闹够了知道回来了?!我大明的江南半壁,都已然被尔等祸害成甚模样了?!” “强夺大印,朕让尔等去东宫,就是让尔等去教太子谋反的吗?!” 听到“谋反”这两个字。 高拱、张居正两人心中的那根弦,彻底绷不住了。 朱载壡低头道:“儿臣有罪……” 不待朱载壡说完,高拱脖露青筋的反驳道:“陛下!臣等实是不知,臣等何罪啊!” 高拱这一嗓子,连宁玦都给喊懵了。 “咚!”的一声传来,嘉靖手中的铜锤便捶在了铜磬之上。 “你高肃卿还要何罪?!谋逆够不够?!” 高拱激动的从地上站了起来。 “臣实在是不明白,江南百姓卖儿鬻女换的一日温饱,江南虽生板荡,但确实有人因此过上好日子了啊!” 嘉靖随手捡起一摞奏本砸在了高拱面前。 “你说的好日子,便是金陵犹饿死数千饥民吗?!” 就在高拱驳斥嘉靖时,张居正亦是一把从宁玦的手中夺过了朝笏,朝着朱希忠低吼道:“成公,得罪了!” 朱希忠一脸迷惘的抬起头。 “啥?” 还没等朱希忠回过神来,张居正手中的朝笏便径自朝着朱希忠脖颈上敲了下去。 朱希忠眼睛一翻,径自昏了过去。 看到这两人的反应,宁玦这才回过神来。 TNND! 这是老子的活! 不是说好了不动手的吗?! 嘉靖震惊的看着被张居正打晕的朱希忠。 “张居正!你当着朕的面袭击成国……” 不待嘉靖说完,便已然意识到了张居正的意图。 如果这几个人联起手来发疯想刺王杀驾,那么朱希忠注定将会左右结果的存在。 “你们想刺驾!来人!!” 不待嘉靖喊完,黄锦跟张佐两人便已然护在了嘉靖面前。 宁玦重新从张居正手中夺回朝笏,朝着龙椅上的嘉靖便是一声大喝:“擒贼先擒王!” “你放肆!” 混在人群中的袁炜径自起身朝着宁玦扑了过来。 却不料被宁玦一脚踹翻开来。 “滚蛋!你才几品?!” 不得不承认,宁玦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事都办到这一步了,再不回去就说不过去了! 宁玦径自朝着嘉靖扑了过去。 张佐带着两个殿阁内的小太监便朝着宁玦扑了过来。 “宁克终!你疯了,你看看你自己在干嘛!” “老子脑子清醒的很!都滚远点!” 只有嘉靖在龙椅上厉声怒道:“你们管他作甚,护朕出去啊!陆炳在殿外作甚呢?!还不进来救驾?!” 见宁玦受困,每人在袁炜身上踹了一脚的张居正跟高拱亦是赶忙扑了过来。 如若只有宁玦一个人发难。 这几个太监也就把宁玦给按住了。 但有了张居正跟高拱的加入,胜利的天平很快便朝着宁玦这边倾斜了过来。 终究是身上少了些东西。 —— 殿外的陆炳跟朱希孝此时正有些好奇的朝着殿阁内探着头。 “大都督,这里面好像挺热闹。” “毕竟是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今晚咱们不一定真的杀人,陛下许是能手软。” “那这里面闹腾啥呢?我咋听这动静像是有人把君父的铜磬当铜锣敲呢?” “应该不能吧?” 守在殿外的缇卫压根就没往这个方向想,毕竟朱载壡连造反都连条人命都没闹出来。 很快宁玦便从黄锦等人的围困中挣脱了出来。 只是脱身的宁玦这才看到嘉靖已然在张佐的护持下朝着门口跑了过去。 “陛下往何处去?!” “叫人来砍你们脑袋!一帮疯……”不待嘉靖骂完。 面前原本敞着的大门“砰!”的一声关紧。 只见朱载壡跪倒在门口,高声道:“父皇!新法虽不是十全十美,却是我大明之出路啊!眼下停了新法,才是真正的使百姓倒悬啊!” “你若是还认朕这个爹!现在就把门打开!陆炳!你在外面等着给朕收尸呢吗?!陆炳?!” 听到嘉靖站在门口喊得这一句,陆炳这才带着一众缇卫扑了过来。 “护驾!护驾!” 就在陆炳带人破门而入的那一刹。 宁玦终于找到机会扑到了嘉靖身旁。 “都别动!” 发现宁玦已然劫持住嘉靖的众人均是一怔。 “朱厚熜!” 听到宁玦口中的这三个字,嘉靖一时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宁玦是在叫谁。 好一会之后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的名字。 “宁克终,太子在金陵,就是受你蛊惑谋逆的吧?” “我?如果只有我,我还犯得着跟你废话吗?!” 说罢宁玦便一脚朝着嘉靖的屁股上踹了过去。 “进去!” 就在宁玦那一脚落在嘉靖身上的那一刻,高拱、张居正、朱载壡全都愣在了原地,黄锦跟张佐两人则是爆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 “宁克终!你放了陛下,有事朝我们这些当奴婢的来!” “闭嘴,老子嫌吵!你们也配?你们几品啊?!” 嘉靖看着宁玦不由得点了点头。 “都别轻举妄动!” 宁玦逼着嘉靖朝着后殿退去,宁玦则是喘着粗气看着嘉靖低吼着。 “自嘉靖元年,呸,自正德十六年起,你就自比汉文帝,你自己掂量掂量,你配跟汉文帝比吗?” “江南百姓,一亩地一年不过五石粮,地主要拿走二石半,剩下二石半,还要供养你去斋醮修殿,一年要种二十亩地才能养活朝野上下自你开始的这满朝文武大小几千只蠹虫。” 黄锦旋即张口大骂道:“宁克终!你放肆!君父日夜为百姓操劳,不得一息安寝的时候你在哪……” 不待黄锦说完,嘉靖便直接打断了黄锦的话。 “黄锦,让他说!” 而后嘉靖便摆出了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挺直了腰板站在宁玦面前。 “说……” 不待嘉靖把13装完宁玦便又是一脚踹到了嘉靖身上。 “你装你大爷呢?!” “当年太祖高皇帝都不好意思自诩君父,你一口一个君父,你自己说的这些个“君父”有哪一句不是在提醒大明百姓是虽有君,而无父?” 道袍上挂了两个大脚印的嘉靖愤愤的看向宁玦开口怒道:“那你们呢?你们便救了百姓了?” “江南闹了一通,饿死的人便少了?朕在位三十余年,比诸武宗、孝宗之时如何?!宪宗皇帝留下的家业,不是败在了朕的手上!”嘉靖气愤的一拂道袍。 即便是败家,嘉靖败的终究是自己攒下的家业。 这才是嘉靖这么多年修道斋醮的底气。 “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你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你可知晓,当今天下之大害,你一人耳!” “天下人不直你这昏君久矣!” “你当真以为天下人不敢反你吗?!你朱家的江山是怎么来的!你可还记得?!” 张居正、高拱等人早已在一旁看傻了。 不得不承认,比起宁玦,他们的思路终究还是狭隘了一点。 宁玦的每一句话都在冲击着他们所能想象的极致。 “你害怕了?” “朕没害怕!”嘉靖一甩衣袖怒道。 “那你抖什么?我当你不会害怕呢。” “放屁,朕没抖,朕看倒是你在抖……” 众人很快便回过神来。 宁玦没有抖。 嘉靖也没有抖。 是地在抖。 “宁克终!你僭越犯上,要遭天谴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随着地面震动的幅度愈发剧烈“咔嚓”一声脆响传来。 方才破门而入的一扇木门便因门栓松动朝着众人砸了下来,迎头将陆炳砸在了门下。 轰然倒塌的大门吓懵了众人,也吓醒了众人。 殿内的众人也彻底回过神来,这会他们最应该干的事情应当是跑。 宁玦下意识的猛推了一把嘉靖。 “不逃命还在这犟鸡毛?!跑啊!” 只是被宁玦推了一把的嘉靖却站在原地好似吓傻了一般迟迟没有动身。 宫中的宫人跟缇卫当即便逃散了大半。 一如十几年前在卫辉的那场大火一般。 只有黄锦、张佐、朱载壡三人朝着嘉靖跑了过来,最后由朱载壡扛起嘉靖,而后朝着宁玦大喝了一声:“宁师,赶紧走啊!这殿阁要塌了!” 语罢,张佐、黄锦两人便搀扶着父子二人朝着殿外跑去。 被木门砸的一瘸一拐的陆炳朝着朱载壡大喊道:“殿下,这阁若要塌了,庭中也不安全,赶紧到太液池边上去罢!” 而殿中的宁玦也随手丢开了手中的朝笏,步履蹒跚的朝着一旁的朱希忠爬去。 随手捡起个东西想帮着朱希忠遮掩一下,这才发现那板凳只能罩住朱希忠的大脸。 “罢了,老子尽力了,踹了老道士两脚,这殿阁塌不塌的也不妨事了。” 说罢宁玦便径自躺在地上感受起了这场地震。 这还是两世为人的宁玦头一次感觉到地震是什么感觉。 只不过宁玦不知道,这场地震比他们任何一个人想象的都要可怕。 三人一口气蹿到了太液湖边,及至水边,宫中的宫人这才聚了过来。 “臣等救驾来迟,罪等万死,请君父降罪。” 朱载壡背着嘉靖喘着粗气,一扭头这才发现宁玦压根没出来。 “这……” “这殿阁塌不了,门那是被陆炳撞得,严世蕃还没有那个胆子糊弄朕。” 闻听嘉靖此言,却比地震更让黄锦跟张佐感觉到劫后余生。 嘉靖方才在殿中不挪窝就是在等着看热闹呢。 从自己儿子背上爬下来的嘉靖这才指了指不远处的殿阁开口道:“成国公还在里面晕着呢!” “陆炳。” “臣在。” “先将宁玦、张居正、高拱下诏狱吧。”嘉靖而后略显失望的瞥了一眼躲在角落里的袁炜。 宁玦的那个角度看不清楚,嘉靖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殿内这帮人,就是袁炜带头往外跑的。 那叫一个果断。 殿内的朱希忠也硬生生的被这阵地震给颠醒。 紫禁城中景阳钟省大作,全城的民户也旋即掌灯,借着天边的月色,嘉靖隐隐望见在京师的西南方向好似有巨浪翻腾一般。 一股不详的预感萦绕在嘉靖的心头。 京畿,恐怕不是震中。 不多时,一阵马蹄声便在西苑外响起。 严嵩、徐阶二位阁老硬是每人骑了一匹马来了宫中。 “罪臣严嵩/徐阶,救驾来迟还请君父恕罪。” “震中是何处?” 严嵩脱口而出道:“是京师西南,通政司跟京营已分派八百里加急向西南方向探查,钦天监急奏……此震非同小可又在子夜,朝廷应当及做准备。” “先去查探。” 突如其来的这场大震,彻底打断了宫禁之中的这场大戏,西苑中的殿阁没塌,高拱、张居正、宁玦被锦衣卫收押。 只有朱希忠捂着后脑勺,在高忠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高公公,怎么回事,你也来金陵了。” 嘉靖朝着高忠摆摆手,高忠没有搀扶朱希忠来嘉靖面前而是搀着朱希忠将其朝成国公府送去。 晋、陕两省布政使司衙门的人正在星夜入京。 而京师派出的探马也在奔赴两省。 出城的探马不知晓宫中发生的这场大戏。 在接到命令之后,便履行自己的职责,直奔京师西南而去,愈是靠近西南,他们看到的景象便愈发触目惊心。 方入山西,他们便看到了不少倒塌的房屋。 及至潼关附近,这些驿卒终于看到了自己毕生难忘的一幕。 倒塌的黄土淤塞了黄河河道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堰塞湖,随着堰塞湖水位的高涨,竟使黄河为之倒流。 自殷商至今,仅此一次。 渭水为之北徙八里有余,亦仅此一次。 探马所过城邑,唯见孑遗之民恸哭号天,莫知所为。 为首的驿丞看着面前的一片废墟不敢置信的问道:“这,是何地?” “禀提领,是……华州,是华州城……” “回禀内阁。” “喏。” 毗邻长安的渭南、蒲州、平阳、华州四州县是此次地震的震中。 四地几乎所有建筑物均被夷为平地,仅潼关城墙残存。 关中人口稠密而地震又是发生在子时,以至于其成为灵长类走出非洲大陆以来对人类造成伤亡最为沉重的一次地震,也极有可能是人类灭绝之前死伤最众的一次地震。 仅在籍之民便震殁八十三万有奇,未登黄册者不可计数。 故南京兵部尚书韩邦奇、故南监祭酒王维桢等六品以上致仕官员便有十余人死于震中。 本是临近年关的京师却不见宫人出宫采买物资,天街之上,日夜都能看到一队队风尘仆仆的探马往返。 整个京师都随之蒙上了一层阴霾。 随着宫中消息的传出街头巷尾的百姓讨论着的无不是这场大灾。 所有人都知道。 对于大明来说,这个年,或许要比任何一个年都要难过了。 —— 内阁值庐。 “严阁老,临汾尚且如此,华州能强到哪去……” 说话之人官袍上沾染了不少泥污,显然是刚从震区入京。 只是听着那人的话,值庐中的徐阶、严嵩两人不禁面露难色。 许久之后,严嵩这才开口。 “子升,大同、太原两镇的军粮,两镇将士留足至明年三月的粮秣之后,还能拨出多少?。” 徐阶稍一算账,而后开口道:“能拨六万石有余,可是这粮怕是到不了临汾,这一路上过去,到处都是震区,也不过就是先赈济受灾较轻的县府罢了。” 震是从中心开始震,但赈灾却是只能由轻到重。 都是大明子民,手心手背都是肉,军仓,朝廷的这点粮,压根就运不到最需要粮秣的地方去。 “汝贞,你且在京师住下,给朝廷些时间,让朝廷再想想办法。” “恩师,徐阁老,我能等,等到明年都没事,可灾民等不得,这不是一二十万人,这是几百万的灾民性命。” “几百近千万生民日夜翘首以盼,只盼着朝廷能拿出个办法。” “己溺己饥,二位阁老,慎之啊。” 胡宗宪稽首下拜,失魂落魄的走出了值庐,或许在心中胡宗宪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 但他还是来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百姓不指望着朝廷,压根没有旁的活路。 方一出值庐,内阁中的徐阶、严嵩两人脸上难得的露出了绝望。 此等天灾面前,饶是再高深的权谋也都没了用武之地。 有粮,就是活命。 没粮,就是饿死。 绝无第三种可能。 “严阁老,千钧的担子压过来了,阁部得应对啊。” 片刻沉寂之后,严嵩这才开口道:“前元大德七年,山西洪洞大震,死伤二十余万尚且未闻有如黄河倒流之事。” 徐阶闻言这才开口道:“严阁老,若是小震小灾,这罪己诏下的,这等大灾,万不能令君父罪己啊。” 泰山地震,是东宫不稳。 禁中大火,是天子失德。 但这等死伤逾百万的大灾,真要是感应上了,那老天爷能是什么意思? 许久之后,严嵩只是语重心长的说了句:“有罪之君,终究是君啊,救不了百姓,咱们还能保君父。” 东南如若无事,朝廷还能支应些许。 可眼下东南被新法搅成了这幅模样,华州又在天下正中。 不下罪己诏,士大夫不去提,自有商人去提。 要么仰仗商人赈灾,要么商人借着天人感应搅的天下大乱。 与其等着被人逼着罪己,不如趁着没人反应过来,赶紧把这罪己诏颁了,先抢个话柄再说旁的。 徐阶鼓足了全身气力后这才开口道:“严阁老,如若真的要救西北生民,咱们外廷,首先得没有掣肘才行啊。” “咱们内阁,算外廷吗?” “不算吗?” 内阁之中,严、徐二人陷入沉默。 直到黄锦走入内阁,召二人去无逸殿议事,两人这才回过神来。 —— “……西北苦寒,士大夫多盘土炕,震发之时,震塌土炕被烧死之缙绅不计其数,故南京司马韩邦奇便殒命炕灶之中……” “西北百姓,又多居土窑穴居……震后窑洞坍塌。”念及至此,严嵩亦不由得叹了口气。 “平凉、降县、庆阳等县,死伤皆在千人以上。” 严嵩念完了手中的奏本,而后便低下了头。 朱载壡不敢置信的问道:“怎的震中各县,只有华州上禀灾况?!难道震中灾情反而轻不成?” 徐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殿下!” “震中四县,除华州知州张彩之外,县堂诸官皆以殁于震中,灾情尚需布政使司另派专员核查!” 朱载壡随手翻开几本,便看到了诸多自己打死都没有想到的话。 华州知州杨彩当夜幸免于难,遂召乡绅开仓赈济,华州一州得以幸免,不出两日,邻郡之民无人赈济,只得蜂起为盗,以致有长吏带头,入寇华州。 “那阁部赈灾……” 徐阶低头道:“殿下,京仓没有多少粮秣了,运河封冻漕船止于徐州,需待来年开春最快也要到二月,钱粮方能抵京。” “还没过年呢!百姓还能撑到来年开春,还二月?!等朝廷的粮到了华州,灾后的第一茬粮都快收下来了!” 听到朱载壡的质问,徐阶跟严嵩均是低头不语。 许久之后,徐阶这才开口道:“眼下已有四十余县上报震灾……钦天监估计,受灾郡县,当在百县以上,余者唯待驿道畅通之后再行上报。” 严嵩、徐阶不约而同的没有提及“罪己诏”的事情。 本就是数九寒天,又是临近年关,朝廷正是青黄不接之时。 华阴、潼关一带又处在陕、晋、豫三省交界之要冲,长江以北除山东、北畿之外全数受灾,福建、两广皆有所感。 这场地震完全超出了大明的赈济能力。 西北近千万的灾民成了最为重要的那个砝码,无时无刻的不在提醒着满朝公卿,大明需要更强大的组织力,更有效的资源调度。 (本章完) 第224章 赈灾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诏狱之内。 宁玦、高拱、张居正三人也被锦衣卫换上了囚服。 把守诏狱的锦衣卫有些疑惑的打量着宁玦问道:“宁秉宪?不对,现在叫佥宪了。” “甭佥宪了,赶明儿脑袋就搬家了。” 那狱卒一脸不解的看着宁玦问道:“这次又是因为啥啊?太子爷不是挺器重您吗?” “我踹了天子两脚。” 狱卒默然,径自走到了大门口重新坐了下去。 不多时,陆炳便苦大仇深的走进了诏狱。 高拱旋即起身问道:“陆都督,那地震究竟是怎的回事?朝廷可探查清楚了?” 那天夜里的情况,张居正跟高拱两人看的清清楚楚。 京师西南好似天塌地陷一般。 此番地震绝不一般。 迟疑许久之后,陆炳这才开口道:“内阁估计,此番死伤当在百万以上。” 饶是高拱、张居正两人做足了心理准备也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朝廷准备如何应对?” 陆炳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两人苦笑道:“您二位觉得朝廷有那个余力应对吗?” “无外乎就是蠲免几年差役钱粮,拜祭一番山川河泽,而后听其自生自灭。” “这也就是东南闹得太大,朝廷连闭眼都闭不上了。” 诏狱内旋即亦是一片死寂。 陆炳叹了口气,径自坐到了角落里吃起了闷酒。 “百万生民,何止百万啊。”高拱瘫坐在地,嘴里不住的喃喃着。 “西北怕是连埋尸的人手都没有了,明年开春,必有大疫。”张居正亦是蹙眉道。 在这个时代,这么一震,基本就等于是震回石器时代了,没个三代人,西北回不过劲儿来。 饶是宁玦也是久久未曾回过神来。 人命,永远是最大的事情。 终究是百万条人命。 权衡许久之后,宁玦这才看着张居正跟高拱两人开口道:“我有办法。” 张居正跟高拱两人几乎同时抬头看向了宁玦。 —— 无逸殿内静悄悄。 最核心的矛盾就摆在眼前,灾民需要粮食,朝廷没有粮食。 坐在龙椅上的嘉靖长叹了口气。 “从没遭灾的行省征调,可行否?” 徐阶低头道:“禀陛下,眼下江北独京畿、山东两省尚有余力,江南……本季应当无力调粮,只能再往南,从两广、福建跟安南筹粮。” “广东的不算筹措时间,光走海路就要走五个月之久,远水解不了近渴。” 徐阶手中的一本账算罢,结论也只有一个。 等朝廷筹到足够的粮食,这个灾也不用赈了。 “那朕就先将这罪己诏颁了,万方有罪,罪在朕一人耳,黄锦先着神宫监收拾寰丘,另选专员准备赴西北祭山川河泽……” 不待嘉靖说完,严嵩跟徐阶两人便已然跪倒在了嘉靖面前。 原本起身的嘉靖怔在原地。 严嵩咬着牙低头开口道:“启禀陛下,此天灾也,非君之过也。” “陛下,生民倒悬,君父罪了己,百姓也没有口粮捱过这一关啊。”徐阶亦是附和道。 嘉靖先是愕然,而后心中便不由得生出几分愠气。 “那二位阁老所见,朕当如是?拆了这金銮殿,难道朕的百姓就有米粮糊口了?” “臣等万死。”严嵩、徐阶虽无对策,却已叩头在地。 天子想要罪己,臣子力劝阻拦,看似君臣和睦。 实则是内阁两人已然下定决心,将新法继续行下去。 直到此时,嘉靖的身形才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虽然早就料到了外朝会借机兴风作浪,但嘉靖没想到严嵩、徐阶这么干脆的就选择了逼宫。 “没有办法,那你们还拦着朕作甚?!” “黄锦,准备寰丘罪己!去!” 黄锦赶忙唱喏。 不待黄锦走出无逸殿。 陆炳便快步走进了殿中。 “陛下,臣陆炳有奏。” 嘉靖稍稍收起怒火,而后开口问道:“何事?” 陆炳这才抬起头看向嘉靖道:“宁玦、高拱、张居正三人在狱中联名上疏,有办法赈济西北灾民。” 无逸殿内众人对视一眼,最终所有的目光重新聚集到了嘉靖身上。 迟疑片刻之后,嘉靖这才开口。 “召三人入殿。” “喏。” 不多时,身着囚服的三人便被陆炳带入了无逸殿。 刚一看到宁玦的脸,嘉靖便气不打一处来的闭上了眼睛。 “有话说,有屁放。” “三位先生,灾民等不得,还请三位先生快些说破局之法吧。”朱载壡打圆场道。 “罪臣领命。”张居正一拱手,而后继续介绍道:“禀殿下,朝廷不是没有粮,朝廷是有粮的,最起码帮着灾民捱过这一关的粮是有的。” “直接说粮从何来。”嘉靖的语气带着些许的不耐烦。 “从百姓口中来。” 徐阶蹙眉道:“叔大,冀鲁之粮不足输,两广之粮太远,你这粮从何来啊?” “徐阁老、严阁老,两广之粮虽远,但从两广调粮至湖广南路不过十余日耳。” 殿中众人不由得一怔。 “黄公公取副地图来。”朱载壡抬头吩咐道。 不多时,众人便已然聚在了一张巨幅地图四周。 张居正手中拿着一根竹竿在地图上指点道:“晋南遭灾,那便发晋北之粮南下,豫北遭灾,那便尽发豫南之粮北上,而后京畿、山东两省各向晋北、豫南输粮。” “待漕运畅通,再征东南之粮北上,以填京畿、山东两省。” “而后再征两广、安南诸省之粮北上。” “如此这般,每个县的百姓,其实都只是将自家存下全年的口粮出借了十几日耳。” 嘉靖蹙眉道:“那安南两广的百姓吃甚?” “禀陛下,此策不在调粮,而在向天夺时,先北而后南,待征粮至两广之时,受灾各省已然恢复、北方各省皆已粮熟,只要有时间,腾挪下去便是,两广的粮不够了,再从北面挪便是。” 这个方案,关键并不在粮,而在时间,粮食在调动的同时就完成了赈灾。 等到需要征调两广之粮时,西北的灾荒已然赈济下去,西北的灾情也就有了慢慢消化的余地。 严嵩则是蹙眉道:“豫南、晋北的粮够吗?” “够!只要能把豫南、晋北百姓储到下一季的粮食掏出来,只为供灾区这一两个月,绝对是够的,只要有时间,朝廷就来得及做事。” 高拱刚一说完,嘉靖几人便像是看精神病一样看向了高拱。 有借有还那叫借。 有借无还那叫捐。 粮食真的重新回到他们手里之前,谁也不知道这是借还是捐。 百姓也不是SB,朝廷空口白话就能扔出自家的饭碗去,想从百姓、缙绅手里借这么多粮,不带十几万兵马能借出来才出鬼了。 直到这个时候,宁玦这才一脸漠然的开口道:“让商人去借便是了。” “晋商、齐商、徽商,小商去找缙绅、百姓集粮,他们都是本乡本土,只要利息跟还粮时日议好,剩下的事情都好说,最后由小商整合凑到大商手中,依次运调。” “最后朝廷只需要给这些大商开支便是。” 如果是天王老子欠你钱,实在不还,你也拿天王老子没办法。 但如果就是你家楼下裁缝铺老板欠你钱,最起码你可以豁出命去告他。 二者在信誉上有本质区别。 层层转递上去,最后由那些富甲天下的巨商大贾,跟朝廷要钱买单,最后由朝廷将这个成本用赋税的方式重新均摊到天下所有人身上。 最后一个问题被解决掉,最终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嘉靖身上。 许久之后,嘉靖这才缓缓开口道:“朝廷,掏的出这么多银子吗?” “掏不出。”严嵩、徐阶异口同声道。 “那拖的掉吗?” 严嵩、徐阶两人不再开口。 用“拖”可太含蓄了,直接用“赖”得了。 如果只是一个家财万贯的沈万三,抄个家也就赖掉了。 这么多的账,如果朝廷一次全都赖掉,这些商人不会有半点犹豫,立刻就会赖掉下面的账。 最后的结果就是肯帮着朝廷共渡难关的百姓、缙绅家破人亡,两京一十三省立刻大乱。 这注定是一笔不能赖的账。 “两位阁老的意思是,先欠着?” 严嵩沉吟许久之后,这才开口。 “陛下,人命关天。” “好一个人命关天啊。”嘉靖朝后退了几步,而后便一屁股坐在了龙椅之上,沉思起来。 无逸殿内静的吓人。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嘉靖这才开口。 “分吧。” 严嵩、徐阶一怔,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了嘉靖。 “陛下……?” “内阁先算跟商人商量个总账出来,而后叫商人先去将朕的百姓安抚了,剩下的事情,阁部接着议。” “变法不停了,继续变法,商税自内帑划入户部,内阁拟个章程出来,善后之事如何处置,报送司礼监,朕亲批。” “击鼓买糖,各干各行,都办差去吧。”嘉靖一拂衣袖,径自朝着西苑的方向走去。 嘉靖的心里比谁都清楚。 这笔钱,朝廷既然是欠下了。 那些商人跟掌了权的文官,就不可能再这么轻而易举的让朝廷把账还上。 外朝,对于嘉靖来说,已然不再是那个能够自负盈亏、稳赚不赔的“家业”了。 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大明都到了必须要重新建立起新秩序的时候了。 大明终于迈出了君王财政独立于朝廷之外的第一步,也是最为至关重要的一步。 只要能谈,那剩下的事情全都好说。 (本章完) 第225章 拜师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嘉靖轻飘飘的一拂衣袖,让严嵩跟徐阶两人愣在原地许久未曾回过神来。 直到高忠上前搀扶。 这才发现严嵩跟徐阶两人的后背已然被冷汗打湿。 “二位阁老,您这是?” “无事,无……无事,有劳高公公了。”严嵩有些颤抖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敢置信的看了一眼徐阶,这才发现徐阶也在用同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两只老狐狸心照不宣的退出了无逸殿。 二人都知晓,他们从今日起,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带着全部身家站到了同一条船上。 而在无逸殿不远处的却有四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两人。 “三位先生觉得,这二位阁老出殿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会是甚?” 张居正、高拱稍加迟疑旋即异口同声的开口道:“同舟共济。” 严嵩跟徐阶站到了一条船上,但他们这条船上,究竟给大明的百姓留下了多大的位置。 恐怕两人自己也不知道。 或者说,他们压根就没考虑过。 宁玦却是冷哼道:“恐怕至多三日,徐阶跟严嵩就要水火不相容了。” “宁师此话何意?”朱载壡讶异道。 “水火相容如何同舟共济?” 三人默然。 —— 就在无逸殿议事结束之后,六部尚书并在京侍郎也已然齐聚在了内阁值庐之中,等待严、徐二人宣读“君父旨意”。 还没等二人进门。 严嵩略带几分愠怒的声音便传入内阁之中。 “徐子升,这杨椒山也是你的学生吧?这道《请诛贼臣疏》究竟是什么意思?子升若是觉得我恋栈,大可以直接向君父奏明,何须指使学生使这等伎俩?!” 话音刚落,值庐内旋即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丁汝夔等人全都竖起了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 门外的徐阶迟疑片刻之后,这才斩钉截铁的怒道:“严阁老,您说这杨椒山是我指使的,总不能是空口白牙,随意攀指吧?纵然是锦衣卫拿人,还要一张驾帖呢!” 听到徐阶的回话,值庐中的六部尚书跟侍郎们统统坐不住了。 好家伙。 严嵩训斥徐阶两句也就算了,徐阶竟然还敢还嘴了? 清流要跟严党正式开战? 这就要大决战了? 这短短两句话内透露出来信息量,着实将值庐内众人恫吓的不轻。 而后才是高忠夹在两人中间的声音传来。 “二位阁老,灾情要紧,君父的意思,是让咱们同舟共济,这会实在不是不齐心的时候了。” 听到高忠开口,严嵩这才愤愤然的走进了值庐之中。 “有劳高公公宣读君父旨意吧。” 高忠闻言一颔首,而后走入殿中,宣读起了着命商人赴民间借粮事宜,同时命在京巨商大贾后日入户部议事。 只是值庐中的一众堂官还在思索着方才严嵩跟徐阶是在唱哪一出。 甚至没有人去细想方才高忠说了什么。 待高忠走后,坐在值庐正中的严嵩这才开口道:“君父的意思,诸位已然都明了了,西北大灾,朝廷养士正待此时,大明百姓皆赖诸先生矣。” “喏。” 而后丁汝夔便眼见不远处的徐阶嘴巴一张,还没等徐阶开口,严嵩便抢先一步道:“好了,都办差去吧。” 众人又是一怔,目光再次回到了徐阶的身上。 “严阁老,庶事繁冗,还有诸多细节尚未议定,现在便散还早了些吧?” 话音刚落,众人又将头扭到了严嵩这边。 “我年事已高,这些琐碎事项便有劳子升了。” 说罢,严嵩便再也不顾徐阶,径自扭头离开内阁值庐,霎时间,塞了二十余人的内阁值庐中便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彼此。 最后,还是丁汝夔先反应过来,朝着徐阶一拱手道:“徐阁老,兵部之事,严阁老早已吩咐过了,为灾民计,下官先行告退了。” 不管究竟是什么情况。 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的。 平日里大家伙上奏本互相骂一骂,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让严嵩、徐阶这种等级的人直接开口撕破脸,最多就是阴阳怪气的讥讽一通,脏活累活那是下面的人去干的。 能让严嵩、徐阶不顾体面的下场,只能说明朝上要生大事了。 而且这事大到连内阁这两位阁老都不能再去顾体面,需要亲自下场开撕了。 对于丁汝夔他们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以日后再看。 当务之急,是赶紧抓进,应对冲击。 有了丁汝夔带头之后。 六部中的严党旋即相继离席,值庐中不到须臾功夫便只剩下了清流一党。 —— 当天夜里,徐家、严家灯火通明。 清流、严党分别聚在两人家中商议着对策。 众人议的好不热闹,独徐阶、严嵩两人端坐堂上各自并没有说太多的话。 及至夜半,门生故吏相继散去,严鹄还以为严嵩早已睡着,小步跑到了严嵩耳畔奶里奶气的开口道:“爷爷,客人们都走了,您该回去就寝了。” 不料严嵩闻言却是面露笑意,摸着严鹄的脑袋倏然开口。 “乖孙听话,去后门等着接贵客,贵客一会就到了。” “将前门闭了,偏厅可收拾出来了?” “都收拾好了。” 严鹄若有所思的啃着手指头,还没等严鹄想明白严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便已然被早已安排好的下人抱走,等在了严家后门。 严嵩则是在婢女的搀扶下,缓步朝着偏厅走去。 本就临近年关,京师的雪还未消融,没过多长时间,严鹄的小脸便已然被冻的通红。 不到半个时辰。 严家后面果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老爷有令,贵客直接将马车驾进来便是。” “喏。” 马车径自驶入严家,只不过从马车上探出头来的却是连严家家仆都没有想到的一位贵客。 ——徐阶。 爬出马车的徐阶在看到小脸通红的严鹄时,登时大喜。 “怎的将小公子留置此地,天儿冷快些进屋吧。” 严家管家这才笑道:“禀贵客,这是我家太爷吩咐小少爷来此迎接贵客的。” 徐阶闻言脸上的喜色更甚了,却是径自扭头便脱下了披在自己身上的大氅盖在了严鹄的身上。 严家众人刚要劝阻,徐阶便开口道:“我不打紧,莫冻坏了小公子。” 而后徐阶便朝着身后一招手,马车上再次传来了动静,只见一个比严鹄还要稍小些的男孩也跟着探出头来。 “这位是……?” “我孙儿,这不跟严阁老想到一块去了吗。”徐阶面带笑意的抱着严鹄,牵着自己孙儿手,在严家管家的牵引下,朝着偏厅中走去。 还没等徐阶进门。 严嵩便已然起身稽首道:“子升,快里面坐,我可是恭候多时了……这位是?” “哈哈哈,是徐某长孙元春,叫严阁老。” “严阁老。”徐元春怯生生的说道。 “在公言公,在私,那便言私,子升今日带着府上小公子过来,是所为何事?” 两个婢女分别上前从徐阶的手中接过了严鹄跟徐元春。 徐阶却是朝着笑着入门坐下,而后意味深长的看了严嵩一眼:“元春也到了该开蒙的年纪了,想让阁老荐一鸿儒,予我这孙儿开蒙、解惑、授业啊。” “子升当真说笑了,子升就是心学巨儒,我这还想着让子升举荐一二,子升却是先将了我一军,把你孙儿带来了。” “严阁老折煞了,徐某师承泰州,阁老当年那可是跟圣人谈笑风生的,阁老面前,徐某焉敢卖弄。” 寻常人拜师,自然拜的传道、解惑。 但严、徐这等权贵,莫说是拜师,娃娃们莫说是拜师,就是平日里跟谁读书、玩闹。 那归根究底也是为了授业。 谋国先谋身,严嵩、徐阶这等人更需要保身之法。 先前保住他们二人身家性命的,是天子。 国朝经此大变,正是万物混沌之时,徐阶、严嵩都迫切的需要新的保障。 普天之下没有比对手更能保证自己身家性命的人了。 严党胜,则严嵩保徐之身家。 清流胜,则徐阶保严之身家。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备香案,更衣。” “喏。” 严嵩、徐阶着儒袍,严鹄、徐元春着青衿。 奉帖、跪拜、徐阶、严嵩答礼。 严鹄也便成了徐阶的学生,而徐元春也成了严嵩的学生。 当天夜里,严鹄跟徐元春一起,被送往了分宜严家开蒙读书,待开蒙之后,二人再一并前往华亭徐家。 三十年后,严嵩、徐阶或许早已作古。 连内阁跟天子可能都换了几茬。 但严家的后辈跟徐家的后辈将成为彼此挚交、世交。 在严鹄、徐元春两人长大成人之前,这一切只有严家、徐家知晓。 严党、清流可以成为不同利益集团的代言人,继续党同伐异。 但作为食物链顶端的严嵩、徐阶两人。 他们除却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利益纠葛之外,还需要更周全的保身之法。 拜师礼罢,意味着内阁中率先形成了新的政治默契。 徐阶、严嵩;清流、严党可以放开手脚去争,去辩了。 即便是惹出了天大的乱子,也无外乎就是一道辞呈乞骸骨致仕还乡,声泪俱下的叩谢天恩而后回家去享几代人的富贵罢了。 清流、严党。 一体两面耳。 (本章完) 第226章 黄粱梦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嘉靖将召商人入户部议事的时间放在了后天,也就是第三日。 而中间空出来的这一日,就是留出时间来去让各方转圜的。 在京行商在接到消息的第二天,便将请柬发遍了整个六部衙门,在京三品以上的京官全都收到了这样一份请柬。 甚至于那请柬都已然塞到诏狱中去了。 蹲在牢里的宁玦三人拿着请柬一脸愕然的看着陆炳。 “大都督,这不是蹬鼻子上脸吗?自打太祖高皇帝开国以来,还没听说有人敢把请柬发到诏狱来的。” “他们把咱们这儿当什么地方了?会同馆?还是徽国文公祠?”朱希孝愤愤道。 看着三人的请柬,陆炳朝着关押宁玦三人的牢房一摆手道:“罢了,君父正值用人之际,灾民还得仰仗着这些商人,我去问一下黄公公吧。” 陆炳也已然察觉到了朝中局势的异样。 东厂也好,锦衣卫也罢,不过是天子制衡百官的产物。 一旦天子从外朝中剥离出来,锦衣卫、东厂的权柄势必受到影响。 陆炳隐隐感觉到,自己或许该做些准备了。 不多时,陆炳回来之后,宁玦三人便被轰出了诏狱。 方一出门,便有一辆马车等在了狱外。 “三位先生,我家老爷早已恭候多时,就候着三位呢。” “你家老爷何许人也?”张居正开口问道。 “是宁佥宪的江南故交,锡山邹老爷。” 那随扈语罢,高拱便径自爬上了马车。 “二位,西北的百姓还指望着这帮商人赈灾呢,为了灾民,这顿酒不得不吃啊。” 宁玦跟张居正两人对视一眼也只得上了车。 只见这马车直奔护国寺方向。 不多时便到了一家名叫“柳泉居”的饭庄外,牌匾还是新的,邹望等一众商人早已聚在了饭庄外。 走进之后,三人这才看到饭庄大门处便摆着一个火盆。 邹望一脸谄媚的站在火盆前笑道:“里面已然备好酒席了,就等着三位跨火盆呢。” 张居正、高拱相继跨过火盆,直到轮到宁玦时,邹望径自朝着宁玦一伸手,而后笑道:“佥宪,请吧。” 宁玦看着邹望冷哼一声,在火盆侧旁走进了饭庄中。 邹望倒也不怒,见宁玦进门,当即便朝着饭庄内连连摆手道:“都吹起来,打起来。” “喏!” 饭庄之内霎时间古筝、司鼓、唢呐、竹笛、琵琶齐鸣,比起过年还要热闹几分,好不快活。 张居正跟高拱两人没有做声,只有宁玦注视着邹望低声道:“夜半惊醒黄粱梦,佳人伴孤灯。” “佥宪此话何意?”邹望苦笑道。 “劝邹员外多积德,不然梦醒的时候难受。” “我们这不就是在积德吗?西北遭灾,我们也看不下去,佥宪若是实在嫌聒噪……”邹望话音一顿,而后朝着远处一摆手道:“都停了!” 柳泉居内旋即便恢复沉寂。 “邹员外还是前面带路吧。”不待邹望说完,宁玦便径自打断。 邹望一众人将整个柳泉居包了下来,将六部官员分门别类的分开,甚至还考虑了众官的人际关系,清流、严党也泾渭分明的散落在各个包间之中。 带路的邹望却是带着宁玦三人径自朝着饭庄最深处走去。 直到走到饭庄一处最隐蔽的包厢处,见到邹望,包厢外的伙计这才让开放四人进门。 进门之后,宁玦这才发现,除了三人之外,包厢中还有严世蕃跟徐璠两人。 察觉到宁玦脸色不对,邹望赶忙上前解释道:“佥宪,咱们今儿就商量一件事,这事少了各位谁都不成……” “议吧。”宁玦一把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大马金刀的坐在了包厢门口处。 严世蕃举着筷子无奈道:“这么些时日不见,克终还是如同先前那般啊。” “自然是跟两位小阁老比不得,在江南敛财只能百万计了吧?” 徐璠愕然道:“有我什么事?” “今日邹员外大费此等周章无外乎就是想问问朝廷的底价,咱们还是直接议事吧,邹员外那边准备跟朝廷要个什么价,总应当清楚了吧?” 邹望搓着手开口道:“我等也是头一次跟朝廷做买卖,我们大致算了个账,西北灾民近千万灾民,照千万算,那每日便需粮十万石。” “朝廷赈济,照四个月算,计一百二十日,便需粮一千二百万石。” “这一千二百万石,尽力走水路,各省之调拨整体算下来,路上差不多就要用去八百万石粮……” 张居正抬头瞥了一眼侧旁的严世蕃。 严世蕃亦是点头道:“你三人所献之策,运费实则就是从两广、闽浙运粮到西北的运费,八百万石,应当是省之又省了。” “小阁老明鉴,如此一来,那便是合计两千万石粮,君父隆恩,我等也要为朝廷出力,这粮价统统按江南之粮价,每六钱银子计。”说到这里,邹望还不由得看了一眼宁玦,见宁玦没有开口,邹望这才松了口气。 江南的米价是每石六钱,但那是鱼米之乡,出了江南,大明也就只有湖广的粮价能跟江南比一比了。 “两千万石粮,每石六钱,那合计便是七百五十万两。” 听到这个数字,张居正跟高拱也是不由得心中一惊。 光是这个成本,就足够朝廷两年不吃不喝了。 宁玦却是开口道:“邹员外,这些就甭提了,直接说你们打算从中赚多少吧,你凭良心开个价。” “我们算的帐是合计拢共需银……一千二百万两。” 宁玦险些一个没忍住将杯中酒泼到邹望脸上。 “凭良心开价!” “天地良心啊,佥宪,我们总得替下面的缙绅、百姓把这个利息给争出来啊!而且这个账总得算全,待借完两广的粮后,两广还需再从江南、湖广两地再拨几次粮,咱大明才能把这关给捱过去。” “这么大的周期,这么大一笔银子,您就是到了柜坊,也就是这个价啊。” 说着,邹望便掰着手指头跟宁玦算了起来。 “前前后后大致需要一年半光景,七百五十万两银子,我们下面车马劳顿,在各县州府运粮的成本全都算进去,收朝廷四百五十万两银子,实在不多啊!” “砰!”的一声,宁玦拍案而起怒道:“拢共一年半的时间,你们收朝廷六成利息,放高利贷放到朝廷头上来了?!” 徐璠赶忙圆场道:“克终,账不能这么算,君父有旨,商税划归户部,方才邹员外算了个账,朝廷整饬完商税之后,至多一年光景,朝廷岁入便可破一千五百万两,且这笔账上不封顶,五年之内朝廷哪怕仍旧轻徭薄赋,岁入也能到前宋七千万贯之数。” 说罢,徐璠朝着邹望使了个眼色。 邹望赶忙又掏出了一个账本。 “佥宪,差不多如是,您看,连商税汇缴方法我们都已然大致有个章程了,您且看看……” 宁玦却是连看都没看邹望手中的账本,反而是看向了徐璠跟严世蕃两人问道:“二位,容我问一句。” “问吧。”徐璠随口道。 “你俩TM的哪头的?!” “朝廷的银子都是大风刮来不成?!朝廷哪一粒米不是百姓膏血,终于让两位找到机会光明正大的食民膏血了?” 严世蕃闻言亦是“砰”的一声拍案而起。 “宁克终!你把我们几个都当谁了?太子爷惯着你,我们不惯着你!朝廷不掏够了银子,粮商们便筹不到粮,粮商筹不到粮,西北的灾民就得饿死!” “你以为你在为民争利?你这是在杀人!” 说罢,严世蕃便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徐璠也在侧旁附和道:“克终,一两银子办一两银子的事,朝廷省下的,最后都得从灾民嘴里一点点的抠出来,你忍心吗?” “二位小阁老,您二位都深受国恩,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将胳膊肘拐到外面去啊。”张居正蹙眉道。 徐璠、严世蕃两人闻言登时便炸了毛。 “张居正!你将话说清楚,今日在这柳泉居中,究竟是谁想尽办法的让灾民多吃一口粮!又是谁想尽办法的从灾民口中往外抠钱!”严世蕃怒喝道。 “正是因为深受国恩,我二人才不能坐视灾民饿死啊!我父子受国恩深,难道三位受国恩便浅了吗?这到头来,你我受的国恩不都是从百姓身上来的?让灾民吃好些怎么了?”徐璠道。 严世蕃跟徐璠都还没有意识到到,一个活着的百姓,已然比先前重要多了。 只要人还活着,就有的是办法在他们身上挣钱。 徐璠跟严世蕃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硬是将张居正给说的哑口无言。 最终,严世蕃将手中筷子一扔。 而后环顾四周质问道:“还请三位给个准信儿,你们究竟想不想让我大明西北的近千万灾民捱过这一关,照着活命办,那等明日咱们就这么议!照着饿死一半办,那咱们便接着往下压……” 还没等严世蕃说完,便觉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好似有个什么东西朝着自己飞了过来。 (本章完) 第227章 灵台议事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包厢内传出“轰!”的一声巨响。 偌大的包厢里只有宁玦一人站着,而严世蕃却是顶着一把椅子瘫坐在了地上。 被砸倒在地的严世蕃立时便觉额头上湿漉漉,抬手一模,见到额头出血的严世蕃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姓宁的!你这是来议事的,还是来找茬打架的?!老子混迹京师这么多年还没吃过亏!” 爬起来抬手一掀径自将酒桌掀翻,众人见状赶忙上前,徐璠、邹望拉住了宁玦,张居正、高拱则是拉住了严世蕃。 “他奶奶的,张居正高拱你俩拉偏架可是?!” 不待严世蕃骂完,宁玦已然又是一记老拳抡在了徐璠的脸上,而后跟邹望厮打出了包厢。 严世蕃见状,再也顾不得遮掩,径自跟张居正、高拱两人厮打起来。 包厢内吃饭可以,但六个人打起来就有些盛不下了。 整个柳泉居顷刻之间大乱。 严世蕃的声音还回荡在柳泉居中。 “高拱、张居正!老子今日跟你们直说便是,知会你们一声那是看得起你们,明日送到内阁,我爹将字一签,这便是大事已定!” 就在六人打的不可开交之际,不远处的包厢之中也有一名御史探出头来。 看了一眼徐璠后,却径自朝着隔壁大声喊叫了起来。 “户部哪来这么多的银子!朝廷的银两岂能是这般败坏的?!两京一十三省一年不吃不喝连利息都出不起!” “户部一年的岁入拢共就是四百万两!留给西北赈灾,最多出八十万两!” “八十万两银子全换成米也不过一个灾民每天二两二钱米,你们这是赈灾还是喂鸡呢?!” “……” 这声大喝好似发令枪一般,原本寂静的柳泉居霎时间便热闹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严党跟清流挣脱了自己的包厢,指着彼此对骂了起来。 清流多是在骂商人跟严党勾结搬空国帑。 严党则是带着商人猛踩清流不顾灾民。 一时间酒楼饭庄之内好不热闹。 反倒是让宁玦觉得自己跟这帮人有些格格不入了。 邹望一把上前拉住宁玦开口道:“三位先生,别打了,咱们是来议事的,实在不成,您三位去偏厅歇息一下,我这会就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就当给我个面子。” 邹望带着柳泉居的伙计好说歹说将宁玦三人与严世蕃、徐璠拉开。 却并没有去管好似热窑一般的柳泉居。 柳泉居的掌柜哭丧着跑到邹望身旁开口道:“邹员外,这么多贵人都打起来了,咱们这……这,小店……” “一千两。”邹望笑盈盈的开口道。 那掌柜先是一怔,而后脱口而出道:“您随便砸!” 说罢,亲自举着一把紫砂茶壶摆到了邹望面前。 邹望随手捡起茶壶“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径自退进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包厢中。 不多时,柳泉居内原本停下的乐声便在严党、清流们的互相叫骂声中重新奏响。 被单独安置在包厢中的张居正盯着庭院中时不时飞出的老痰跟唾沫星子,这才宽慰道:“宁兄,国朝终有忠义之士啊。” “忠义?他们最好忠义。” “有他们,徐阶、严嵩的奸计就不可能这么顺遂的成功啊。” 宁玦闻言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看向了张居正问道:“饿死的又不是他们,是什么让你觉得他们想要让这个计划顺遂的通过?” 张居正旋即怔在了原地。 柳泉居如此及至次日召商人议论事之时,清流跟严党的这场相互攻讦亦是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 连六部尚书都亲自下场参与到了这场辩争中来,比在柳泉居,没有分毫变化。 听着前面大堂上的叫骂声,后衙中的徐阶、严嵩两人面无表情的坐在堂上。 只有朱载壡满脸愕然的坐在正中。 “二位阁老,父皇有旨,今日便要敲定西北赈灾开支,这么个议法,怕是议到下个月,也得不出结果啊!” 严嵩闻言赶忙低头答道:“禀殿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不是一笔小钱,不议清楚了,阁部不敢签字……只能先这么议了,咱们朝上捋顺了,下面人执行起来也少顾虑。” “那还要议到什么时候?” 严嵩沉思片刻之后,这才开口道:“老臣斗胆……再议大些,让各方都把各自的理由给说清楚了,道理越辩越明嘛。” “阁老的意思是?” “如若在户部议不出来,那便让翰林院的翰林们一块议,翰林院的翰林们如若在议不出来……”严嵩的声音一顿,而后继续道:“老臣斗胆,再去国子监议,让国子监的监生跟着议,君父如果实在着急,那老臣这便将翰林跟监生们召到国子监,咱们这便移驾过去。” “公其是非于国子监,天下事天下人共议之。”朱载壡沉吟片刻后便看向了徐阶:“徐阁老意下如何?” 徐阶亦颔首道:“禀殿下,臣附议。” 站在朱载壡侧旁的黄锦亦是看向了朱载壡。 “准。” 黄锦缓步走出了后堂,看着面前早已吵做一团的众官高声到:“诸位先生,殿下有旨,召翰林院诸翰林往国子监并诸监生同议此事。” “黄公公!还议甚?!我等能等,西北的灾民还能等吗?!”黄锦话音刚落,严世蕃便紧接着开口道,只是紧接着后衙之中便传出了严嵩的斥责声。 “严世蕃,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这里是朝廷!” “这不是撒野!为了皇上,为了百姓,我们什么苦都可以受,可我就是不懂,都是干着朝廷的事,为什么总是谁干的多,受的委屈就越大!”头上还裹着纱布的严世蕃喘着粗气,矗立堂上。 严嵩却只瞥了一眼严世蕃,径自走出了户部衙门,朝着身旁的胥吏随口吩咐了一句。 “去国子监。” 原本聚在户部衙门中的百官相继离场,蜂拥向国子监方向。 —— 为了不让百官行礼浪费时间,朱载壡也便没有在堂上现身,而是直接在后衙离开。 马车之上的朱载壡脸上还带着些许兴奋。 “严阁老的这个法子当真是有些妙不可言,天下事,着天下公议,朝政焉能出纰漏?” “可殿下想过没有,他严嵩为什么要主动提这件事?” 原本还热情洋溢的朱载壡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 马车一路向北,直奔安定门不远处的国子监驶去,而当朱载壡抵达国子监时,国子监的监生跟翰林院诸翰林也早已聚在了国子监彝伦堂外的空地之上。 在彝伦堂前的那块空地称做灵台方寸……呸,就叫灵台,系国子监列班点名、上大课的场所(明代国子监尚未建辟雍殿,明代的灵台包含了现在辟雍殿的面积)。 朱载壡设座于彝伦堂中,而徐阶、严嵩则是端坐堂外,目视灵台,一众监生、翰林则是齐聚于灵台之上,两千余名监生连同百余名翰林,依次落座。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与柳泉居、户部衙门发生的事情别无二致。 只不过及至最后,严党跟清流各退了一步。 最终西北此番赈灾的预算最后定在了一千零五十万两白银。 户部侍郎靳学颜“噗通”一声跪倒在彝伦堂外,声泪俱下的哭诉道:“启奏殿下,臣愧对君父啊!竭尽全力,也只能给朝廷争出这一百五十万两银子!” 彝伦堂内,朱载壡愕然的看着面前的靳学颜。 “宁师……这场廷推,是谁胜了?” “他们都赢了。”宁玦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严党给商人们争到了三成的高息,得了里子,清流得了给朝廷、天下省了一百五十万两白银的清名,得了面子。” “可他们为什么不一开始便直接在户部议出这个结果?”朱载壡不解的问道。 “因为这个字,严嵩不敢签、徐阶也不敢签,权责本是一体,他们给天子戴了一个高帽子,让天子执天下权柄,他们只是代天牧民,实际上也已然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天子身上。” “而现在,天子把权柄下放,如何处置就要严嵩、徐阶自己担责了。” “那他们可担起来啊!”朱载壡愤愤道。 “秉政可以,但明知道可能出大乱子,谁又想真的担责呢?所以他们只能来国子监,来翰林院。”宁玦继续道。 “可那为什么是翰林院和国子监?!” “因为翰林院是清贵衙门,将来大明的阁老、九卿们就在这帮翰林里,至于国子监……”宁玦顿了顿继续道:“这两千余人背后是两京一十三省的所有豪强,将来出了岔子,也是大明的豪强一并做的决定。” 张居正愕然道:“这才是真正的同舟共济啊。” “一帮畜生。”朱载壡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四个字。 一众清流亦是潸然泪下,跪倒在彝伦堂前痛哭流涕。 “殿下,都是臣等无能啊!” “……” 殊不知坐在彝伦堂内的朱载壡已然是面色铁青。 见朱载壡不说话,严嵩这才上前开口道:“殿下,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实则已然不少了,国事维艰……唉,老臣有罪啊。”严嵩径自走到彝伦堂前道:“殿下,若是依老臣看,朝廷一两银子都不想出,可灾民等不起,这粮晚送上去一日,就要饿死不知多少人,就先将这一千零五十万两银子的预算上报君父吧,这千古的骂名,老臣来担。” 严嵩说的声泪俱下,朱载壡不置一言,一拂袖扭头便离开了彝伦堂,冯保却是上前收下了严嵩的奏本,而后跟上朱载壡离去。 无论如何,大明眼下还得先指望着这帮人把活干完。 只是严嵩看着彝伦堂里的宁玦,心中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本章完) 第228章 火堆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西苑。 朱载壡垂头丧气的跪在嘉靖面前,反倒是不再患得患失的嘉靖悠闲了起来。 “西北赈灾此番共计用去粮秣两千万石整,合银七百五十万两,商人全数垫付,作价白银一千零五十万两。” “父皇,这帮人欺人太甚啊!严嵩端着朝廷的碗,做的却是这等样事,着实令人齿寒。” 嘉靖坐在龙椅上拄着铜槌啧舌道:“啧啧,朕道是你将权柄给了外廷,我大明朝这便百姓安泰,海晏河清了呢。” “可朝廷实在是无力赈灾,唯有借商人之力,朝廷总不能坐视西北百姓饿死……”朱载壡低头道。 不待朱载壡说完,黄锦便捧着一份奏本走了进来。 “皇爷,严阁老将奏本拟好了,商税划归户部,然九边将帅之禄米仍由内帑开支,宗室各府禄米由户部划出,另划皇产织场六处,瓷窑九处,皆划归织造局统辖,另兵部自今年起每年向御马监供四千料大船十条,一千料海船二十条,贡船十年,合计贡船三百条。” “皇产视民商缴税,每岁阁部汇算皇产之商税后,再于年终奉还于内帑。” 这件事看似脱裤子放屁,实则断了百姓投献于皇家的路。 朝廷如果这么对士大夫征田赋,这帮人会想都不想的直接造反。 今日却是反手用到了天子头上。 听到这里,嘉靖都忍不住气笑了:“听听,平日里让他们想个法子征缙绅田赋,个个都好似未曾开蒙的禽兽一般。” “今日这算计到朕头上来了,却是一点空子都不给你留啊。” 嘉靖话音刚落,黄锦开口道:“皇爷,不行奴婢便将此议先打回去,着严阁老跟徐阁老再拟对策。” “不必了。”嘉靖有些慵懒的扔掉手中的铜槌:“朱载壡。” “儿臣在。” “你可知晓,为君者,落了下风之时,该如何行事?”嘉靖打量着朱载壡问道。 “儿臣愚钝。” 嘉靖闻言这才语重心长道:“伱要等,要靠,要藏器于身,要让天下人都看到你的退让,要让天下人都看到,那帮人得了势之后,是如何的咄咄逼人。” “日中而降,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即如是载。” 这是嘉靖大礼议时悟出来的道理,而现在,嘉靖又将这些言传身教的教给了朱载壡。 “国子监议事,这一幕似曾相识啊。”嘉靖啧舌道:“上一次还是一千多年前,你可知晓后汉太学清议后出了何事?” “两次党锢之祸,黄巾之乱,三国鼎立。”朱载壡脱口而出道。 “知道就好,先等吧。” “喏。” 叫虽然叫皇产终究是商产,但再也不是早些年间时旱涝保收的税赋了。 只要是买卖,那就是有赚有亏。 嘉靖这等精明,这买卖倒是一时半会亏不了,甚至还会赚。 朱家的皇帝,不可能代代都有嘉靖这个脑子,拿起算盘来就能出去搂钱。 摆在朱家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皇家多攒些家底,要么重新将权柄收回来。 看着朱载壡出宫的背影,嘉靖的眉头一蹙,旋即开口道:“黄锦。” “臣在。” “告诉严嵩,再添一条。” “太子入内阁听政。”嘉靖随口道。 黄锦愕然道:“皇爷,国朝无此先例。” “国朝还没有商税划归户部的先例呢,叫严嵩添上这条,那些款项他便可以批了。” “喏。” 嘉靖要在外廷留一个抓手。 —— 商税归属厘清,笼罩内阁的阴霾几乎一夜之间散去。 而后便是晋商、徽商、齐商等各省巨贾入值庐签字。 严嵩、徐阶二人依次在借据之上签下名姓,而后又加盖了各自的公印、私章以及内阁、户部两个衙门的正印。 邹望看着手中的借据,眼眶一红,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了下来,径自打在了借据上。 “君父、二位阁老如此心系百姓,当真是苍生之福啊!” 有了邹望带头,聚在值庐中的各色商贾,亦是纷纷跟着“感激涕零”起来。 严嵩则是表情肃穆的朝着面前的商贾拱手道:“西北灾民赖诸位矣。” 邹望一拱手,而后下拜。 “尽心王事,是臣等之职。” 徐阶、严嵩相继上前搀扶起了这些商贾,邹望伸出袖子,也顾不得许多在脸上抹了一把而后开口道:“二位阁老,我等这便去为灾民办差去了!” “好,好,子升,咱们代西北灾民们送一送?”严嵩看了侧旁的徐阶。 徐阶没有多说,便跟在了严嵩身后。 两位阁老亲自将这些商贾送出宫门。 出宫之后,这帮人都好似脚底生风了一般。 天街之上,随处可见意气风发的商贾。 “东湖,自上古以来,咱们经商之人,何时曾有今日风光?我本想我这辈子也便这样了,只能指望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中举入仕,光宗耀祖,谁成想咱们就这么赚着银子名利双收了,哈哈哈。”华麟祥大笑道。 “此言谬矣!大谬!咱们这是为天子办差,尽人臣之责!”言及至此,邹望还不忘时时朝西苑拱手:“西北灾民嗷嗷待哺,你我还是赶紧去办差,方能不负君父、百姓此等重托啊!” 被邹望训斥了几句之后,华麟祥也旋即收起了嬉皮笑脸的表情。 内阁虽然签了字,但那借据上写的清清楚楚,何时何地,粮秣运解至何处都写的清清楚楚。 这些商人也没有在天街逗留太久,当即便奔赴各地开始忙络了起来。 而天街远处两个稍显落寞背影正有些羡慕的盯着这帮商人。 “严阁老,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倒是真的有几分羡慕他们这帮商人了。”徐阶无奈的叹息道:“不必抛头露面,最后即便是出了天大的乱子,也是你我在台上顶着,他们只管大把的捞银子,便可名利双收。” “子升终于明白这阁部的这把椅子不是这么好坐的了?”严嵩轻叹了口气,亦继续道:“子升啊,别看严世蕃、徐璠跟他们走得近,但只要你我一日在这个位置上,他们便不会将徐家、严家当成他们自己人。” “收了这财帑权柄,君父也再不会如同往日那般信任你我了,现在你我才是真正的被架到火上烤了。” 语罢,严嵩便背着手,径自朝着值庐方向走去了。 所有的借据,全都是署的严嵩、徐阶的大名,盖的不是户部的官印就是内阁的印。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司礼监的朱笔连动都没动一下。 既代表着权柄丢给了内阁,也意味着一旦出了岔子,也跟嘉靖没有一毛钱关系。 真正比肩相权的权柄变相收回外廷了,反倒是让严嵩愈发的如坐针毡了。 严家也好,徐家也罢,能有今日,终究是被权柄抬起来的。 高处不胜寒。 —— 京师既有六部权枢,唱报馆又诞生于京师,京师也便成了这两京一十三省里,唱报馆最为密集的地方。 西北震灾、新法、内阁大借贷、灵台议事,这么多的大事堆到一起,这些唱报馆的生意想不好都不成。 京师的百姓这些日子只要稍有空闲便会聚到附近的唱报馆生怕错过了什么朝廷大事。 尤其是“灵台议事”这件事情,日日夜夜都被这些唱报先生们挂在嘴边。 “公是非于灵台,天下豪强同议之,古之德政莫过于此,昔日齐桓公创稷下学宫于临淄,遂有西秦东齐之霸业。” 唱报馆内一片默然。 片刻之后才有百姓小心翼翼的问道:“那个先生,啥东齐西齐?” “那……诸葛亮,诸葛武侯,你可知晓?” 众人登时连连点头,《三国演义》的故事显然早已深入人心。 闻听诸葛武侯大名,众人顷刻之间连连钿头。 “知道知道。” “为啥三国时期天下大乱,你们知道不?” “不知道。” “就是因为那桓灵二帝那昏君,没听太学那帮先生的啊!” “这个俺知道,那桓灵二帝是昏君!那这么说咱大明要过好日子了?” “对!朝廷为了赈西北的灾,这才借了一千多万两银子!当年就是诸葛武侯跟太祖高皇帝都没在百姓身上花这么多银子啊!严阁老名臣,陛下圣明啊!” 唱报馆内顷刻之间叫好声响成一片。 只是众人在叫好之时,张居正却一步冲进了唱报馆中,一把将正在叫好的宁玦从唱报馆里给拖了出来。 “宁兄,你这几日怎么了?怎的就跟着唱和起严嵩来了?” “不是,你等会,我茴香豆还没吃完呢。”宁玦随手端起盘子,朝着伙计喊了一声:“待会我给你把盘子送回来。” 直到到了大街上,张居正这才问道:“宁兄,那严嵩、徐阶二人挟灾自重,窃夺权柄,百姓不明白其中道理,你怎的也跟着夸上他严嵩了?!” “因为那稿子就是我写的啊!我这还写了好几篇呢,你看这,我给你念念,邹东湖义赈灾民,遮风挡雨严相公,两袖清风徐阁老……” 张居正一把推开宁玦手中的书稿,不解道:“那你这是为什么啊?!” “再不夸就夸不着了啊。” “甚夸不着……”张居正闻言一怔:“为何夸不着?” “朝廷就要征商税了,你猜先被课税的,是这些小商小贩,还是邹望那些巨商大贾?” 宁玦嚼着茴香豆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蹙眉喃喃道“银子是内阁借的,商税要内阁来征……” “宁兄……这是要往严家屁股底下塞柴火?!” (本章完) 第229章 还钱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这段时日,京师的百姓连年都顾不得过了,西北灾民的惨状映和着内阁的清誉。 灾民愈惨,内阁借的这笔银子便越正当,严嵩、徐阶在百姓心中的形象便越是正面积极。 冥冥之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这一切告诉大明的百姓,朝廷借钱的必要性,严阁老是千古一相。 只不过坊间越是如此,严嵩便越是睡不着觉,自得知此事起,本就上了年纪的严嵩已然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了。 “严世蕃,我教你办的差,你难不成又当成耳旁风了?!” 方才入中庭还没等跨进内阁值庐门槛的严世蕃,脚步一滞,而后有些不耐烦的看向了严嵩。 “爹,您还记得昨日您吩咐我作甚吗?” “我还没老糊涂呢!”严嵩闻言面带愠色,而后质问道:“你这话的意思是你今日压根就什么都没办?” “我办甚?!人家百姓都要给你修生祠了,我腆着大脸过去告诉他们,我爹是个混蛋,你们把这生祠撤了吧?” 听着严世蕃的话,严嵩的血压明显涨了起来。 “你在说甚胡话?!阁部的商税税制你究竟看没看过?!第一个要推开的便是市摊门市之税!这才几日,京师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这后面没有那几个商人在从中作梗,你自己信吗?” “今日他们能给你爹立生祠,明日市摊门市税收缴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就得拿小人扎你爹了!” 严世蕃默然许久这才开口。 “爹,您知道这般一来,咱们此番赈灾能省下多少银子吗?!” “不知死活的东西!你……” 不待严嵩说完,严世蕃便已然跑出了值庐,临走只丢下一句。 “动不动就急,有甚好急的啊!” 天子将内帑财权给了户部,只不过严嵩却从未感觉到自己手上的权柄有所增强。 以前是代天牧民,出了天大的事情,天子都能兜住。 权柄来了,可眼下连个给严家兜底的人都没了。 就在严嵩坐在厅中愣神之际,内阁的书吏径自跑进了严家。 “严阁老,徐相公差卑职问一句,这市肆门摊之税,今日就要下发给各布政使司衙门了,阁老可还有批注要加?” “各府县户曹书吏都预备好了吗?”严嵩漠然问道。 “已然备下了,每县先募百人,应当暂时够了。” 沉吟许久之后,严嵩这才长叹了口气道:“下发吧。” “喏。”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势成骑虎的严嵩也只得先将文书下发。 而严嵩的心里,几个商户骂自己两句也就骂了,这么多年都捱过来了。 但千万可别出旁的幺蛾子了。 —— 柳泉居内。 邹望端坐包厢之中,一众徽商、齐商、晋商齐聚柳泉居。 包厢内挂着“下知有之”四字。 “咱们这般吹捧严阁老,这不就是要把严阁老架在火上烤吗?再过些时日,收税的胥吏收到百姓家门上去……啧啧。” 说话人名叫王崇义,蒲州晋商,亦是毗邻震中的郡县,只不过王家近亲多在外经商出仕,没有受太大影响。 爱有多深,恨便有多深。 眼下将严嵩捧起来容易,也就意味着将来严嵩摔下来有多容易。 王崇义都不敢想,这等过些时日,严嵩的名声会美到什么程度。 “东湖,你当真要将这唱报馆给开到山西去?河东地僻,这肯定是亏本买卖啊。”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唱报馆的买卖不能这么算啊。”邹望随手放下了手中茶盏,继续道:“开一家唱报馆,不过就是几十两银子罢了,亏也就是亏这几十两。” “严阁老殚精竭虑,灾民水深火热……”邹望话音一顿,而后看向了王崇义继续问道:“既不用毁家纾难,而且还有利息拿,就可以臂助朝廷赈灾,得一个清名,你若是百姓,你还好意思敞开漫天要价吗?” “不仅省时,而且省钱,不过区区几十两银子,难道方田连这点银子都舍不得?” 邹望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即便是再退一万步,即便是商税收缴到了百姓头上,百姓心中有怨,那也不会朝着你我施展,西北的灾情是实打实的,方田是蒲州人,灾民之惨,何须我等多言?” “只要百姓心中当真有社稷,也仍旧会把粮食借给咱们,百姓要骂,那也是……” 还没说完,邹望便将那句话给咽了回去。 这把戏即便是被百姓识破了,那也是严嵩签的字,怎么骂都骂不到他们这些商人头上来。 西北的灾情是真的,嗷嗷待哺的灾民也是真的。 有这一点,也就够了。 守望相助,是刻进这片土地骨子里的东西,即便是知道有人从中牟利,但只要粮食最后能送到需要的人手里,而他们又没有折本的风险,仍旧有大把的人愿意慷慨解囊。 王崇义被邹望噎在了原地。 一家唱报馆不过撑死了不过就是亏个五六十两银子。 但能把从百姓手中借粮的成本往下压上个三五文钱,积少成多也是一笔巨款了。 看着王崇义等人表情,邹望这才怅然道:“所以啊,出宫那日我便与诸位说,我大明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是严阁老,徐相公,你我不过就是一个给朝廷办差的,忍辱负重的是我大明的百姓,咱们担不起那么重的美誉。” “要了清名还怎么赚钱啊?咱们是商人,商人就得干商人该干的事情!唱报馆的这点钱,花便花了,亏便亏了,不妨事。” 言及至此,在场的商人脑海中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句话。 坑一坑百姓,骂名内阁担。 道德经有云,夫太上者,下知有之。 而邹望却已然察觉到,在太上之上,还有一种境界,那便是下不知有。 外面的风浪太大,邹望只想藏起来,藏到一个没有人能够注意到他的地方。 巨大的利润疏通了各省之间的消息流通途径,这个曾经在京师跟少数几个名郡大府看似不起眼的产业,正在成为商人们眼中的宠儿。 即便大部分唱报馆可能很难自负盈亏。 凡事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这些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的唱报馆终将加速江南刚刚孕育出来的实学、新儒等思想在大明的传播。 一个注定比诸子百家还要璀璨的时代,喷薄欲出。 —— 京师本就有市肆门摊之税,只不过西北遭灾之后,内阁经过商议,最后还是将市肆门摊的课税抬成了十五税一。 这倒是方便了顺天府的曹吏们,各家商铺本交了多少税,再交一份便是了。 “差爷,可小店月初的时候不是已然课过税了吗?” “那是正税,为偿内阁借贷,天下市肆门摊都改成十五税一了,照先前三十税一额再缴一份便是。” “可是小的也借贷给粮商粮食,去帮朝廷赈灾了啊!” “一码归一码,商税不收上来,粮商哪来的粮食还你们的粮,又怎的付你们利息,一斤粮食,只借十日,就给你们一两粮食的利息,这都是哪来的?!” 曹吏短短几句话,就将京师的商户们怼的哑口无言。 直到课完税,怔在原地的商户这才堪堪回过神来。 “等会,咱们借给粮商粮食,而后粮商去赈西北的灾,而后朝廷又加了你我的税……这西北的灾不成咱们赈的了吗?!” “昂。” “三百万两银子的利息,全从咱们头上来?还让他严嵩里外里还赚个爱民的名声?!” 一众商户不约而同的低声骂了一句。 “老王八。” 原本热络的唱报馆在顺天府加课了市肆门摊税后不久便逐渐冷静了下来。 除了少数不明就里的百姓之外,也就只有在听到西北灾情时才会唏嘘几句了。 只不过很快这些百姓就发现自己错了。 而且是大错特错了。 因为几日借走粮食的粮商从外郡运粮回来了,这些粮商们运回来了粮,只不过他们却并没有还给借粮的百姓粮,而是银子跟铜钱。 本来京师的百姓还没有多想。 只不过当他们拿着银钱去买粮时,却发现顺天府为了平抑粮价,规定每人每日只能买米面十斤。 有些机灵的,日夜排在米店外,赶紧将手中的银钱换成了粮食。 而更多的人则是没有凑这个热闹,而是带着银钱直接回了家。 待京师粮商清了账,各大粮号不再限购米面,京师的粮价却好似羽化成仙了一般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是你们还老子的银钱!连本带利一石九斗,这是你们给我开的价!现在为何只卖给我一石六斗粮?!” “不是,你们还讲不讲理,这古来物以稀为贵,买粮的人多,我们凭甚还不能涨价了?” “你们这不是卸磨杀驴吗?!” “胡说八道甚!” “天下的粮都调起来了,反正日后赈灾也用不到京师的粮了,你们不是卸磨杀驴是甚!?” 闹事的百姓被粮商们怼的哑口无言,所有的字据,借条都在他们收钱之后被收走了。 而现在原本是连本带利的银钱,在粮价上涨之后,不仅利息没了。 连本都折了几十斤。 几乎每一个人借粮给朝廷的人,肚子里都憋了一股气,能发泄的对象也只剩下了一个。 内阁! RNM,还钱! (本章完) 第230章 思退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二位阁老,科道又有劾疏到了。” 还不等那书吏走进值庐。 “哗啦!”一声传来。 一摞奏本便被迎头朝着书吏扔了过来。 “是谁让他们这么干的!” 整个值庐内的所有书吏都不敢相信,发出这声怒吼的竟是已然年过七旬的严嵩。 严嵩这一生,见过了太多的大风大浪。 当年刘瑾权倾朝野的时候,严嵩没有这么失态。 当年杨廷和秉政之时,严嵩阿谀奉承。 哪怕是夏言拎着刀准备拿严家祭天的时候,严嵩都是亲自登门磕头求饶。 自入朝以来,严嵩就未曾有一日如同今日这般。 偌大的值庐里,只有徐阶坐在侧旁的椅子上。 不多时,值庐外便传来了严世蕃的声音。 “爹,你听我说……” “来人,将严世蕃拖出去,杖二十!” 徐阶闻言亦是震惊的抬起头来看向了严嵩。 只不过很快便低下了头。 廷杖确实需要天子开口。 但严嵩要杖的人是严世蕃,那这个事就得另说了。 见徐阶没有开口,值庐内的缇卫只得看向了严世蕃。 “小阁老,对不住了。” “不是,爹,你听我说,爹!你们真打啊?!我头上还有伤呢!” 听着严世蕃的惨叫声,值庐内的严嵩瘫坐在椅子上许久后才回过神来。 “历仕三朝,子升,我老了。” 徐阶赶忙道:“阁老精神矍铄,两京一十三省的百姓还得仰仗阁老。” “关起门来说话,普天之下知嵩者,子升一人耳,我之后,君复伤的道理,子升可明了?”严嵩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了徐阶。 眼下的内阁已然成了一个烂摊子。 只是话已然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徐阶再也装不得傻了,只能开口。 “阁老当真退意已决?可徐某才薄德疏,阁老这一走,徐某事小,辜负了君父百姓事大啊。” 这个相位,徐阶盼了一辈子,也熬了一辈子。 但徐阶也没有被这个相位冲昏了头。 兹事究竟在何处、如何体大,徐阶比谁都清楚。 “我有办法。”严嵩木然开口道。 徐阶明显一怔,只不过徐阶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严嵩何许人也。 他要是真能把这摊子事给解决了,打死严嵩也不可能这么痛快的致仕还乡。 “那阁老便更走不得了,朝中大事,焉能离得了阁老,两京一十三省百姓翘首以盼……”徐阶当即便侃侃而谈了起来。 不料严嵩却是看着徐阶笑着摇了摇头道:“子升多虑了。” “那是朝廷的麻烦,是内阁首辅的麻烦,但不一定是严嵩的麻烦,也不一定非是徐阶的麻烦。” 徐阶闻言一怔,不待徐阶回过神来,严嵩便将一本装裱好的奏本递给了徐阶:“这是那日灵台议事,与会朝臣的名录。” “那日灵台议事,每个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有书吏登录如下,支持开支表决的,六部各衙署,拢共四十三人。” 徐阶蹙眉道:“还请阁老明示” 严嵩这才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们全都走。” 霎时间,值庐内便陷入了一片死寂。 徐阶不敢置信的看向严嵩。 这些人都是严嵩真正的门生故旧,就是靠着这些人,严嵩才坐稳了内阁首辅的位置,严党才得以权倾朝野。 严嵩这么一走,可就等于是带着严党原地投降了。 “阁老……诸公都是朝中栋梁,您带着他们这么一走,岂不是弃朝堂、君父、百姓于不顾?” “子升且听我说完,同样是走,但关键是,我们要怎么走。” 徐阶愕然,而后低头道:“请阁老明示。” “让国子监、翰林院,联名参我们,伱能找多少人,便找多少人,你们为民请命,替百姓把这口气出了,不只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将来的你们。” “千斤的担子,我挑不起来,子升你也挑不起来,这一千斤的担子足以压死你我这把老骨头,但国子监跟翰林院的两千四百七十八人一并使劲儿,每个人可就只担了不到七两重,你明白吗?” 严嵩确实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麻烦。 但严嵩有办法将这个麻烦扔给别人。 出了大乱子,严嵩的这颗头,平不了天下众怒。 但如果将这份众怒分成两千四百七十八份,那就用不着杀头了。 不仅如此。 如果严党是以这种方式退场,那就等于是今日之清流,明日之徐党,就是国子监跟翰林院两千四百七十八人一起抬上去的。 仍旧可以用这种方法脱身。 徐阶闻言,身子不由得陡然一震。 “严阁老!” 徐阶喊了一声,而后便自顾自的站起身来,走到严嵩面前,一撩衣摆,径自跪倒在地下拜道:“阁老此举,不亚于昔日商文毅公,不,远甚于商文毅于社稷之功!” 徐阶语气一顿,而后开口。 “此真老成谋国之策,严公,当谥文正啊!” 严嵩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抹笑意,朝着徐阶摆摆手道:“文正不敢当,朝事赖子升矣。” 跟徐阶交代完了这些。 严嵩心中的那块巨石这才稍稍放下了些许,安心的拖着被打的半死的严世蕃离开了值庐。 —— 次日承天门外。 愤怒的百姓拿着手中的银两站在金水河外厉声怒斥严嵩欲敲登闻鼓请天子评理。 “严老贼!你当真还有半点廉耻吗?百姓这么点积蓄……” 不待那些请命的百姓走过金水河畔去敲登闻鼓。 便见一个身穿官服模样的官吏已然站在宫门外高声对骂了起来。 “今日你们就是将我杖死在这承天门下,我王世贞也要上这道疏!” “好!~” 霎时间,宫外叫好声响成一片。 城中唱报馆、科道言官也已然纷纷行动起来。 不论是否是清流,不论是否是徐阶门生。 所有人都敏锐的嗅到了一个信号。 倒严,大势已成! 这些年来,严嵩得罪了太多人,也用了太多人。 “圣人有云,为政以德,天下为家,奸相严嵩,窃据权柄,致使怨声载道,我等读圣人书,食明君禄,焉能坐视不管?!” “还请诸位与我等联名,上疏劾贼!”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四处活络的文官。 就在这些文官们闹起来之后,几队缇卫也在宫中冲了出来,高声在京师街头高声叫嚷着。 “君父有旨,内阁秉政有失妥帖,召百官并国子监诸生灵台议事!”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 方才被粮商们坑了银子的百姓们这才将自家的损失稍稍放到了脑后。 毕竟朝廷马上就要惩治奸臣了。 既然有人冲在前面,他们何必匹马单刀的冲上前去跟“贵人”们拼命。 —— 谋进先思变、思危、思退。 严嵩提出的这个计划,本质上是一套全新的追责方案。 而京师发生的这一切,证明了各方势力全都默许了严嵩的这个方案。 内阁权柄,谁都想要。 但提起这份权柄后面藏着的责任,那大家伙就得好生掂量一番了,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秉政不会出差错。 这口大锅如果不能甩到君父身上,大家伙平摊一下,也不是不行。 自值庐回来之后,严家上下便已然开始打包起了行囊。 僮仆扛着一箱箱的金银珠玉,打包到了马车上。 这是为官多年的严嵩“辛苦”攒下的家业。 “待上了水驿之后,便盯好了,以防贼人趁虚而入,每过一省,至少要雇一个本地镖局,都听清楚没有?”严嵩小心翼翼的对自家的仆人叮嘱着。 “太爷,都听清楚了。” 只有躺在榻上的严世蕃一脸强忍着屁股上的剧痛咬牙怒道:“爹!你明明已然有了脱身之法,为何还要杖我?” “为何要杖你?我这一走,便不是内阁首辅了,日后你在京师若还是如同往常那般,便是自寻死路!我这是提前给你长个记性!记清楚了,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给你遮风挡雨了。” 严嵩面无表情的捡起一对墨玉核桃把玩了起来。 “你爹这辈子从来都没想过,最后竟是以这等方式脱身啊。” 严世蕃趴在榻上一边哼唧着一边说道:“爹,只要他徐阶不是疯狗一般咬着咱们不松口,您在不在阁,我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只怕徐阶……” “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旧官账,他徐阶,终有一日也是要交职的,动了严家,他徐家如何脱身?”严嵩叹了口气,继续道:“国朝自罢黜胡惟庸以来,外廷权柄未有一日如今日这般强盛,咱们严家跟他徐家必须得把这个头给带好,这点由不得他徐子升。” 赈灾出的所有岔子,徐阶如果处理的好,那他徐阶自当名垂青史,若是实在没辙,那这也都是上一任内阁留下的,徐阶就是一个上来擦屁股的。 责任都归前任,名利归于己身,最后还可以安全着陆。 只要这个政治默契一旦达成,后任百代内阁,都得承严嵩、徐阶的情,而徐阶如果不长眼的打破这个默契。 将来徐家的下场绝对比严家好不了多少。 这是全体文官的共同利益。 所以严嵩一点都不担心。 殊不知,在都察院后院的长廊中,宁玦正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打着草稿。 捅完篓子屁股都还没擦就想跑? 你跑你马! (本章完) 第231章 为民请命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这场灵台议事,从一开始的喊打喊杀便透露着一股诡异。 所有的清流全部卯足了劲儿,欲毕功于一役。 方一入国子监,便听得王世贞跟众清流正在口口声声的喊着“涤荡本朝三十余年之积弊”。 连张居正跟高拱都跟着热血沸腾了起来。 “叔大,徐党、严党咬起来了,这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啊!” 至于跟在朱载壡身边的这两人怎么看。 那就非常明了了。 反正今天不是严党咬死徐党,就是徐党咬死严党。 这两个哪一个倒了张居正跟高拱都乐见其成。 “肃卿,把脸上笑意收一收,莫让旁人瞧见了。” “可我忍不住啊!最好就是让这两党咬个两败俱伤啊!” 高拱跟张居正两人一左一右的站在朱载壡身后。 津津有味的看着众臣归位,严嵩的身影出现在彝伦堂外。 方一见到严嵩,王世贞便站起身来,指着严嵩的鼻子大骂道:“严老贼!此番西北赈灾,你严家究竟吃了多少的民脂民膏,今日可能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一一讲清了?!” “咬起来了!叔大,这王元美当真是猛,平日里都不见他有这般胆魄,今日却连老贼都骂出口来了,当真是要大风吹倒梧桐树了啊”高拱开口道。 张居正亦是捻须称奇。 “想来也是不易,严嵩这把年纪竟还要受王元美这等后生晚辈羞辱。” 嘴上这么说,张居正跟高拱真正好奇的却是严嵩要怎么做。 秉政这么多年,赈灾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严嵩绝对不可能坐以待毙。 张居正话音未落,不远处便传来了唐汝楫的斥责之声。 “王元美,阁老古稀之年秉政不易,岂是你这等后生晚辈能面叱的!你们还知不知晓长幼伦序?” “思济,罢了。” 就在张居正跟高拱两人还在等着严嵩的表演时。 却忽然看到严嵩脚步坚定的朝着彝伦堂走了过来。 只见严嵩一撩衣摆,而后径自跪倒在了朱载壡的面前。 “老臣入仕凡三十余年,日夜自省以求问心无愧,然臣才薄力衰,愧对君父社稷,愧对生民苍生,臣老了……” 这么多年来,士大夫视严嵩为天下士人之叛徒,甘为天子鹰犬。 这是严嵩第一次重新站到士人的立场上开口。 听清楚严嵩的话之后,彝伦堂内的张居正跟高拱全都怔住了。 严嵩要投降。 高拱跟张居正两人愕然的对视一眼。 甚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么大动静,这么大的严党,伱连抵抗都不抵抗一下,这就要递辞呈了?! 不只是严嵩,甚至国子监跟入列的百官都有不少没回过神来。 他们只知道今日要竭力倒严。 剩下的听徐相公令。 严嵩怎的直接就投降了?! “殿下,臣老了。”严嵩又是一声,朱载壡这才看清,严嵩已然老泪纵横的跪在彝伦堂前痛哭了起来。 “粮商……”高拱骤然开口,却已然被张居正拉住:“叔大,你拉我作甚?!” “看徐阶。” 高拱闻言一怔,这才发现徐阶端坐远处巍然不动,就好似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徐阶熬了一辈子,严嵩就这么走了,徐阶会是这个反应吗?” “叔大你的意思是,这,这是严嵩跟徐阶唱……”高拱话音一怔,而后又重新看向了坐在最前面的六部九卿。 高拱看到的是整个文官集团的意志。 严嵩必须安全着陆。 不仅要安全着陆,而且要形成惯例。 严嵩能为天下文官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开一个新的先例。 也是此番冲锋陷阵的都是翰林院的翰林以及国子监的监生。 而严党、清流那些真正手握大权的九卿重臣,却无一人开口的原因。 甚至徐阶秉政之后,最重要的事情也不是西北赈灾,而是如何沿着严嵩蹚出来的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使其彻底成熟。 “不对……”高拱的额头上渗满了汗珠:“他严嵩就是想跑!他严嵩既不想担这杀头的责任,又没法子梳理此事,他只能跑。” 朱载壡蹙眉道:“可是徐阶还在啊,那借据上也有徐阶的名字。” “可严嵩的名字在徐阶之前,总不能严嵩归养而砍了徐阶的头啊!保严嵩,就是保他徐阶自己!” “不可!”回过神来的朱载壡朝着彝伦堂外跪倒的严嵩脱口而出。 “西北天灾,国事维艰,阵前易帅兵家大忌也,阁老不可……” 不待朱载壡说完,坐在彝伦堂外的徐阶便朝着朱载壡一拱手,旋即跪倒高声道:“殿下,民怨已起,臣也知晓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民意难违啊!” 没有过多的废话。 徐阶出手之后,身后的六部九卿也都纷纷跪倒,齐声道:“殿下,民意难违。” 原本聒噪的灵台顷刻之间鸦雀无声。 清流支持劾罢严党,而严党则是主动请辞。 灵台之上所有士大夫以及未来的士大夫达成了共识。 朱载壡的脑海中想到的却只有四个字。 严徐合流! 跪在地上的严嵩不在做声,方才那一副老泪纵横的模样已然一扫而空。 权力永远都不会真空。 皇权退了,臣权便会挤压过来。 朝廷退了,商人缙绅便会顶上来。 张居正已然看清楚,此番灵台议事。 这就是在逼宫。 严嵩用一套新的追责体系换严家平安,满朝文官时隔三十年再次成为了铁板一块。 谁拦着严嵩致仕。 谁就是在跟全体文官叫板。 “启禀殿下!臣都察院宁玦,愿为严阁老担保!西北灾民,一日不可无严阁老!” 此话一出,连严嵩都怔住了。 王世贞愕然的扭过头来,不敢置信的看向宁玦。 “宁克终!你,你是严党?!” “我就是严党啊!”宁玦脸上的笑意更灿烂了。 “好,好啊!平日里怎就没看出来,你宁克终,竟是混迹在都察院的严党……” 不待王世贞说完,宁玦便直接开口打断道:“少废话了,宁某愿以项上人头做保,严阁老定能戡平西北灾民。” “不知道各位谁愿意跟注?” 严嵩的嘴张了张,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出口。 总不能自己骂自己尸位素餐吧? 徐阶的眉头一紧,旋即朝着宁玦怒斥道:“宁克终!这里是灵台,是太学,不是京师的赌坊,你若想赌,那便去城中找赌坊去!” “那徐相公可有破局之法?” “罢了严阁老,难道西北的灾民就吃饱了?难道粮商们便不盘剥天下赤子了?还是说你徐相公有办法让天下商人,令行禁止?!” “民意如此!”徐阶一拂衣袖:“严阁老功在社稷,天下人有目共睹。” “但错了便是错了!民意汹涌,今日严阁老错了如此,明日我徐阶错了,你宁克终亦可这般弹劾于我!此太祖之所以设都察院,历代之所以兴盛!”说到这里,徐阶的言辞愈发大义凛然起来。 直至最后,徐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殿下,官不聊生,社稷乃定,江河乃清啊!” 这话说的连朱载壡都一阵恍惚。 若不是知晓严嵩、徐阶是什么人,朱载壡都快信了。 “一家哭总好过一路哭,百官哭总好过百姓哭!我等读圣人书,理当如是!徐相公真大丈夫也!” “我等甘心受缚,请殿下请旨!” “我等俸禄皆是百姓膏血!如若不能为民请愿,何来颜面食此俸禄!” “……” 叫好声此起彼伏。 这是徐阶给宁玦准备的一顶大帽子。 宁玦继续说下去,那就是与百姓、民心作对了。 徐阶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而后起身看向了宁玦。 “宁克终,难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对。”宁玦无奈的点了点头:“为民请命自当如是,就是缺了点东西。” “甚东西?” “终身追责。”宁玦轻飘飘的吐出了四个字。 “那便追……”还没等说完,徐阶便僵在了原地。 灵台之上一片死寂。 只有宁玦打量着徐阶。 “连终身追责都不敢说,也配提官不聊生吗?” 徐阶的面色一沉,而后怒道:“难道你追了,便能官不聊生吗?!” “不追一定不是官不聊生。”宁玦从容的抱着朝笏杵在原地。 “现在议的是西北赈灾致使民怨四起之事!你宁克终不要再东拉西扯了!严阁老心系社稷,天下人有目共睹!比起严阁老,徐某也差了太多火候,内阁的担子我自己知晓,我担不起这千斤重的担子!” 徐阶的话说的愈发大义凛然。 只有严嵩率先察觉到徐阶话里话外的异样,赶忙打断道:“殿下!臣老了,臣有罪,臣愧对君父,愧对社稷,愧对百姓,还请殿下治臣之罪啊!” “严阁老!您何必妄自菲薄啊!内阁离不开您,徐某还得指望您多加指点呢!”徐阶一掀衣摆再次跪倒:“殿下,两军阵前不可易帅,大明不能没有严阁老啊!” 动作之丝滑,甚至超出了宁玦的想象。 毕竟哪头轻哪头重徐阶还是得分清。 徐阶玩命的朝着严嵩使着眼色。 你计划里没提这一茬,当务之急是得赶紧把宁玦这个终身追责给对付过去好想对策啊! 严嵩阴沉着脸跪在地上。 可算是看出来当首辅的人不是你了啊! 这会跑跟再过些时日跑,那责任能一样大吗?! (本章完) 请假条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卡文有点厉害,今天整理一下思路,做一下大纲《大明总宪》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跟大家大致说一下情况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大概就是……剧情大概或许可能是遇到了比较大的困难。 前面的剧情大家都看到了,为了尊重历史几乎完全是利用各种既得利益集团相互推进改变的历史进程。 也尽量把严嵩、徐阶、嘉靖这帮人还原出他们的阶级跟立场,以及可能会做出的判断。 可每个人都太聪明了。 但宁玦有一个求死的设定摆在这里,本以为有个不怕死的设定,完全可以推动历史进程,但那样往后的剧情,不仅刀而且憋屈,还有就是时间上的问题,这本书第一次请假就是因为时间跨度问题,因为要把一百多年的近代史压缩到几十年里。 现在想一想都觉得憋屈亦或者是我要不要写这么一个故事。 这一点本来我应该在一开书的时候就意识到的,只是大纲没做这么深,弄巧成拙了。 有些历史,改变不了,穿越一两个人也改变不了,哪怕是开普通的不死挂都改变不了。 该吃的人不被吃掉,有些东西就是出不来。 但被吃掉的又都是无辜的人。 唉。 这本书现在是五千二均订,本来写这本书也没对他有多高的期望,能有这个数据我已经很知足了。 两千多个追读,评论区连高V都没几个,烂尾灌水到一百万字,也还没穷到那个份上非要赚这个钱。 有的烂钱恰就恰了,但又偏偏是这个题材,资料查的越多,越觉得这种开挂对历史是一种冒犯。 …… 今天再歇一下吧,出门去走走,想一想再考虑考虑。 (本章完) 关于本书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时隔半年,只能厚着脸皮说这本书确实是写不了。 之前停笔,确实因为书里有很多问题实在是解决不了,最关键的地方就是时间,历史的问题不是用一个主角一生可以解决的事情。 华州大地震之后,皇权受损,剩下的其实已经很顺理成章了。 由朝臣拉着百官、地方豪族组成“有限责任内阁”在互相甩锅中推动历史向前发展。 那是一场独属于士大夫阶层的血腥原始积累,不仅会对外,而且会对内。 换句话说,求死文嘛,就是以身殉道,阻拦一些本可以避免的事情发生。 但文中接下来的内容,虽然依旧很残酷,但说实话,除非修改宇宙常数都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擅加改动,几百年上千万人用生命换来的东西,用一个不怕死的人去搅合两下,就可以轻轻松松的避免掉。 如果前面没这么写,确实可以,反正写文章嘛,作者的笔就是宇宙常数。 停笔一看,嗯,我堵我自己了属于是。 但是前面的内容,又把往爽文上靠的路子给堵死了。 过完年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 因为直觉告诉我,这种故事好像有更好的表达方式,只是需要加一点别的元素。 既要,也要,还要,那我觉得需要一味催化剂来完善整个故事的合理性。 所以,我设计了这样一個故事。 在北宋末年,余杭有民方氏,巧夺天时,获得了这股力量,于靖康二年攻入汴梁,建国大顺,改元永乐。 时光荏苒七百载,掌控了“工业革命”por max的中原王朝早已完成全球殖民,朝贡体系,摇摇欲坠,主角的故事,从这里开始,用这样的背景,跳过那段鸡肋的原始积累过程。 直白点说,我用仙侠文的玄学取代了科学,解决掉了这本书里的逻辑问题,但可以放心的是,新书里没有升级体系(ps:我其实挺想要的,但我实在是不会写,最终选择放弃,书里不会有打怪升级的内容,玄学之所以存在,是为了提供一块“复杂的纳米材料”,整体大纲还是照着历史文做的)。 如果各位不嫌弃可以来看一下新书,新书一会就会上传。 当然,这样写也有一点好处,掺杂了玄学、更换了主战场,意味着我们书中的年代可以向前稍稍滑动一下,一些比较敏感的历史时期,应该也是没太大问题的,毕竟别人问起来就说咱是修仙嘛,书里的中原也不是那个积贫积弱的大清,而是昂扬不灭日不落的大郕,看似是……呸,再说就剧透了。 《大明总宪》里主要人物的结局,我会当成彩蛋掺进去,当然没看过这本书也不会有影响。 归根到底,新书前面的大纲,实际上就是我最开始设想《大明总宪》的大结局。 一次转型的尝试,挨骂我也认了。 毕竟。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 脸皮才是。 (别打脸!) 最后一个还有意思的问题。 当一个肉眼可见的“神异”取代了“资本”并成功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造了这个世界后,“凡人”与“神异”,谁才是真正的天地灵长? 第233章 大结局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由于前文烂尾,为防止读者看不懂大纲遁,故此把整体思路一并列出,还请审核大大刀下留情。 剩下剧情的核心设定:宁玦与朱载壡主持的这场变法,在没有殖民地输血的情况下,最后是一定会失败的。 失败的原因很直接,士大夫跟地主自身所具备的封建色彩太过浓重。 在这里先抛出一个理想情况下的逻辑链条。 失地流民入城讨生计→城镇膨胀→城镇对口粮需求增加→粮价上涨→地主卖粮→粮价下跌→城镇发展 可地主、士大夫,本身并不缺钱,因此导致整个逻辑发生异化。 也就是,在最后几环发生时,变成了如下这个情况。 粮价上涨→士大夫卖粮→粮价下跌→士大夫不缺钱,所以停售口粮→粮价继续上涨 粮价继续上涨之后,工匠的生活成本上涨,势必会倒逼工坊主要求提升收入,而此时新兴的工坊主面临两个选择。 1,把扩张生产跟研发的费用,分给工匠,勉强维系生产,等待机会解套,回乡置地,成为士大夫。 2,牺牲属于自己的红利,继续保持投入扩大生产跟研发, 工坊主会怎么选,显而易见。 如此一来,当大量工坊主选择①之后,等待「隆庆新朝」的结局,就是城镇扩张停止并开始萎缩,从工匠到工坊主集体,回流乡村。 而且以士大夫、地主的视角打开,他们也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只是做了最简单的「高抛低吸」。 这种「双向无辜」的境遇,会使得内部矛盾空前激化,因为双方都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 综上,剩下的剧情大概就是,在宁玦主持的这场变法,在经历了短暂的烈火烹油后,因为某个剧情的发生,导致明帝国突然失去了殖民地输血,帝国内部出现剧烈震荡,最终,乱民冲进京师,朱载壡跟宁玦决定以身殉国,主角「求死」任务达成。 而这个导致明帝国失去殖民地输血供应的「核心剧情」,在大纲里,被安排给了海瑞。 重新回到剧情线上。 一切的矛盾根源,在于城镇人口不能生产粮食。 因此,在城镇扩张的大背景下,「隆庆新朝」不得不转向海外殖民,索取口粮。 而「隆庆新朝」的蒸蒸日上,实际上是建立在海外殖民的尸骸累累上的。 跟英伦三岛不同,在儒家的传统叙事中,是没有赋予某个人开除「人籍」的权力的。 这也是前文俺答封贡中,引用「朕代天覆帱万国,无分彼此,照临所及,悉我黎元,仁恩惟均,无或尔遗」的原因。 所以,在后文中这段核心剧情便是: 初入官场的海瑞,因为锋芒毕露,被朝臣排挤,发配去了大明的海外殖民地「镇南都司」。 在亲眼目睹了「隆庆新政」下,天竺人饿殍遍野的惨状后,最终海瑞联合一群同样被排挤到天竺的传统儒家士大夫集体抗命,私分了本应输送回本土的口粮,主动引爆了藏在「隆庆新政」之下的大雷,随后海瑞等人集体自戕殉道。 而宁玦由于「求死」设定的存在,不能主动提出,把天竺人的口粮拉回来发展「新政」。 因此,所谓「隆庆新政」的实际主导人,在大纲里,被安排成了严世蕃。 当然,也考虑到了运粮的费效比问题,运粮不赚钱。 可以把天竺人口粮就地喂给牲畜,制成肉干嘛,这附加值不就上来了? 也可以索性直接强行在天竺当地改稻为糖,运糖回来,自然会有商人愿意干。 总之,只要能够开除人籍,办法总比困难多。 严世蕃就这一点好,因为没有道德,所以从来不被道德绑架,只要能赚钱,可以搞,都可以搞。 也正是因此,严世蕃最适合主持这个变法。 由上,整理出了完整的大纲。 在宁玦不断作死的推动下,大明在天竺建立了第一块海外殖民地,同时,海瑞初入朝堂,被严世蕃、徐阶等人一致排挤,成为首任「大明镇南都司宣慰使」,上任天竺,同时大明新政进入到烈火烹油阶段。 而另一头,在海瑞抵达天竺后,意识到了大明的表面繁荣,是建立在累累尸骸之上,海瑞在经历了短暂纠结后,被宁玦「骂醒」,决定「殉道」。 同时,镇南都司等诸同僚,决定与海瑞同心死义,联手截留停在天竺码头上的漕粮。 海瑞的死,极大震撼了宁玦,同时,让宁玦见到了大明内部,类似于工业时代初期的乱象,例如每天工作六个时辰的三岁小娃娃等等,促使宁玦跟朱载壡,完成最后一段大结局剧情的设定。 即:帮助冲进京师乱民亲手捣毁树立了两千年之久的神像——天子。 后面的剧情,就是君臣二人联手踩油门下坡,埋葬大明帝国。 剩下的就是几个主要人物结局。 华县大地震后,深感皇权受损的嘉靖,逐渐放权给太子朱载壡,随后朱载壡与宁玦联手变法,在变法初期取得一定成果,是谓「嘉靖再兴」。 初期的成功,刺激了严世蕃、徐阶,朝野上下决心变法,清流、严党,开始联手行动。 此时,一封赘述各类变法成果的「贺表」刺激了嘉靖,使其隐隐猜到了所谓「嘉靖再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而在宣读贺表时,宁玦无心一句「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惊醒嘉靖。 经过反复推算,嘉靖发现在新法之后「工业过剩」的不可避免,以及「过剩」极有可能导致的经济危机与战争。 因为,停工即停食,与是否盛世,并无直接关系。 是谓:「纵使盛世无饥馁,也必须耕织忙」。 简单打个比方:为了填饱肚子而种田,肚子总有吃饱的时候,但为了富贵而耕田,只会得到耕不完的田,这对矛盾在生产力不足以让所有人同时吃饱时尚不明显,可一旦生产力稍有发展,就会让生产失去意义。 确认自己已经无法叫停新法之后,在新法的巅峰时刻,嘉靖于西苑服用丹药自尽。 嘉靖自戕之后,严嵩很快猜到嘉靖绝对是发现了什么无法挽回的大篓子,在西苑发现部分嘉靖生前所遗草稿后,严嵩上表辞官,严世蕃坚决不从,父子决裂,严嵩携孙回乡,将严世蕃逐出族谱。 同时,由于「隆庆变法」的大获成功,大明的产业链不可避免的外溢至其他藩属国,为争夺商品倾销地,东北亚愈发剑拔弩张,此时,海瑞截留天竺漕粮案发,第一次经济危机席卷大明及其藩属国。 隆庆元年九月,明宗李峘无嗣而薨,明廷拥立的宣宗李昖与织田信长在半岛正式开战。 正月初一,双方将士在互贺新春后正式开战,此后,战局的发展迅速超出了参战双方所有人想象。 汉江一战,三天时间,便战殁数百万人,前线的惨状击迅速击穿传统儒家道德底线。 至此,民怨兴矣,而国无宁日矣。 参战双方内部,均因此战出现大规模动乱。 各藩邦及两京一十三省流民、工匠相互勾连,互定死盟,为应对变局,大明内阁与织田信长幕府同时迅速媾和回师。 及至戚继光、李成梁、马芳诸将,班师行至山海关时,流民兵临京师城下。 朱载壡、宁玦分别发手敕一封,勒令诸将原地驻扎。 此时,徐阶幡然醒悟,急命锦衣卫缉拿负责镇守正阳门的守臣张居正,内阁令到之时,张居正已然开门献城,张居正本人跳城殉国。 次日,朱载壡于乾清宫被擒,宁玦于家中被擒,君臣二人被同时押往菜市口刑场。 严世蕃与流民军媾和的同时秘调李成梁入京勤王,共拥益王朱载增为君,徐阶在内阁值庐怒骂严世蕃无父无君,弃国弃家,后率家仆强闯法场,身中万箭而死。 同日,朱载壡、宁玦为流民军所缢杀,然而,并没有任何问题得到解决。 一个月后,益王朱载增入京嗣皇帝位,严世蕃出任内阁首辅,改元绍治,登基大典之上,百万军民面君而不拜,群情汹汹而民智开矣。 全文完。 烂尾感言 - 大明总宪 - 凉拌的皮蛋 首先,说一下这本书之前为什么切,问题肯定是出在主角这个‘求死’的设定上,因为宁玦本身是反套路主角,也就是所有剧情都要反着写。 全书本来规划也就一百万字左右,也就是说,后面这四十五万字,整个剧情要向下走了,也只有整体剧情往下走,最后宁玦的这个‘死’才能丝滑一点。 当时写到华县大地震时候,我突然反应过来。 这本不仅仅是反套路文,而且是本爽文,但按照我最开始的设想,后面这四十五万字,已经跟爽文不沾边了,只剩下了单纯的反套路。 之所以现在厚着脸皮补个结局,主要是因为我想开新书了(呸,划掉),本来想着AI生成一个结局……但又想了想,与其糊弄读者,不如把之前的想好的人物结局跟剧情走向直接放出来。 当然,菜就是菜,笔力驾驭不了剧情,烂尾是大概率的事情,这点是要承认的。 之所以烂尾,除了菜之外,还有一个重大原因是,当时开书时,我个人的思想正好处在从通读史书到刚刚开始精读史书这么一个阶段。 也就是大致知道历史上发生了哪些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以前的时候,我个人是习惯了那些爽文叙事,如此强大的中原文明,只要万众一心,就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 但随着读书越来越越多,我渐渐发现,历史上有太多纵使万众一心,也解决不了的事情了。 以明朝为例,现在网上的主流叙事,就是由于明代士大夫的集体堕落,导致了明王朝的中衰,最终走向覆灭。 但是这两年,我渐渐发现,事实好像并不是这样,甚至恰恰相反。 明朝是遇到了一个所有人都无法解决、且必将导致中衰的问题,包括皇帝、士大夫在内的统治阶级,在经历了轮流上手之后,发现无法解决,然后出现由上至下的自暴自弃。 其实就是早在汉代就有的运输成本。 主父偃传中有记载:「率六十钟而至一石」,而六十钟是192石。 哪怕到了明代成化朝,根据丘濬所著的《大学衍义补》所列的开支账目记载。 从南京至北京。 若走河漕,则需运3、运4斤粮,才能将1斤粮运进京师。 若走海漕,也需运两斤粮,才能将1斤粮运进京师。 每年为了把四百万石漕粮送进京师,江南那边需要启运一千二百万到一千四百万石粮。 明朝每年的财政收入,也就是三千多万石粮,仅南粮北运一项,就要耗掉三分分之一,可这还仅仅是京营、蓟州两镇边军所需。 咱大明,这不还有八镇呢吗? 我认为,这也是朱元璋很多“弊政”的万恶之源。 这个物流成本实在是太大,对于明朝来说,必须要让边关长出粮食,才能省掉物流运输成本。 不然边军就不可能足兵足饷。 边关收粮一斤,胜江南收米十石,诚如是哉。 可既然要搞军屯,势必牵扯到土地财产问题,开垦一块荒地,是极耗成本的事情。 如果不能传给自家子孙,绝对没人会乖乖在边关仔细垦荒。 于是乎,卫所制横空出世。 可有府兵制的教训在,不难想象,卫所兵必然会随着年岁渐长而战斗力衰败。 如何尽可能的延长卫所制的寿命? 于是乎,便有了藩王出镇,让藩王跟卫所世代相依,藩王把卫所当成自家产业小心经营,自然会把卫所兵的战斗力尽可能的保持一段时间。 以朱元璋的视角来看,这似乎是当时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然后,朱棣便在洪武三十五年继了皇帝位,同时选择了跟朱允炆同样的道路一把推翻了朱元璋的所有布局。 当时朱棣、朱允炆的心态可能是这样的。 朱棣/朱允炆:你跟鞑子还整这么多花里胡哨干什么,直接干他不就完了? 永乐二十二年,朱棣的心态是这样的。 朱棣:爹,我们叔侄俩都玩砸了。 永乐一朝,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一件事。 仅仅是战胜草原部族,是于事无补的,必须要一劳永逸的彻底解决边患。 因为明朝最大的问题,不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而是为了防范草原游牧民族,设置的九边重镇。 养这九个兵镇,实在是太费钱了。 从战略意义上来看,朱棣的五次北征是失败的,因为明廷并没有甩掉九边重镇的包袱。 这也为后来的宣宗缩边埋下了伏笔。 既然耗不起,那我走? 然后,堡宗同志,为后来人打了个样,只顾着缩起头来当王八,也是不行的,万一人家又打过来了呢? 不过堡宗这个教训,买的实在是有点太贵了。 本来从家门口输一仗,长个记性就得了,他非得把家门都扔里面。 我们可以很明显的看到,在堡宗之后,明朝历任内阁、皇帝,都在为彻底解决边患拿出自己的想法。 直到那位练得身形似鹤形的道爷出场,拿出了一个看似可行的方案。 一条鞭法。 不得不说,张孚敬、桂萼、嘉靖,这个组合,不一定是明代最强,但绝对称得上是明代心眼最多的组合。 由于卫所制的破坏,此时明军已经大面积启用募兵,而卫所屯田,也因此出现了大面积缩减。 但明代的慕兵,具有鲜明的明代特色。 也就是,募兵拿到的军饷,并非白银,而是粮食。 现在网上针对一条鞭法及后来真正推行一条鞭法的张居正,具有诸多非议。 可有一点是无法忽略的。 一条鞭法之后,募兵的军饷由实物变成了白银,也正是因此,边关的粮价开始上涨,商人开始渐渐恢复了部分商屯。 如果鞭法能够持续推行下去,那驻兵最多、最适合开垦的辽东,绝对会因鞭法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足兵足饷的辽东镇+适合开垦的辽东土地+明廷的海量补贴。 标准的胡萝卜加大棒,化夷为夏,汉化女真,未必不可能。 如果女真被汉化,辽东各镇堡得以北移至土蛮部旧地,那就成了明在北而俺答在南了。 当然,也只有真金白银才能有这样的魅力。 很难想象,大明宝钞信誉得好成什么样,才能把深山老林里的女真人勾引出来。 而早在隆庆和议时,张居正就在为经营辽东做准备了。 隆庆和议本身仅仅是招降了以俺答为首的蒙古右翼,而代表着黄金家族正统的土蛮汗,并没有被列入封贡之列。 此时,土蛮汗已经被俺答排挤到了朵颜三卫旧地。 和议之初,身为内阁次辅的张居正,曾给时任辽东巡抚的张学颜写过一封信。 「树德于西,耀威于东,计无便于此者矣」 大致意思是,通过和议,离间蒙古左右翼,同时举倾国之力进攻象征蒙古正统的土蛮汗。 是谓:诸边偃然,辽东独战。 关于张居正西怀东制的详细战略,请移步《皇明经世文编》三百三十卷左右。 说到这里,就忍不住吐槽两句,每每在网上冲浪,刷到张居正时,总有人跳出来,说什么鞭法只适合南方,不适合北方,因为北方没有白银。 一条鞭法,是一项财政改革。 北方缺银,是没错,可那是在收的时候。 那等到“支”的时候呢? 明廷三大固定开支,边军、边墙、黄河大堤。 哪一项是在南方? 天下之银,四分出于北,而六分用于北。 每年收走1两,再送回来1.5两。 北方的银子会被收完? 这是什么神奇脑回路? 这不就是一道最简单的同时放水蓄水的问题? 一条鞭法如果能够长期施行,对北方造成最大的影响就是,北方的白银会越来越多,甚至有可能在北方造成相当严重的白银贬值。 想来,当时最着急的应该就属手上握有大量白银的北方人了。 可惜,小冰期影响的不只中原,大明的两大白银来源的日本各岛及美洲、西欧同样受小冰期影响极重。 在明朝不得不采取一条鞭法时,织田信长、丰臣秀吉、英伦三岛及佛郎机都陷入长期战争,不得不砍掉了丝绸、瓷器、茶叶的消费,将有限的资源投入到无限的军备之中。 没有了白银输入,张居正的变法,注定失败。 很多人总是说牢张是聪明人,实际上牢张的鞭法,就是做了一件最蠢的事情。 总算是让天下人知道你想变法了。 这一条鞭法是你提出来的吗? 人家道爷那帮三百个心眼子的人憋出来的一条鞭法,试点都试点完了,为什么没继续施行? 不就是看到推行一条鞭法极有可能身败名裂吗? 而且银子不够,你不会先让边关穷下来? 就学着杨继盛奏疏里写的,把马市全都关了,让边关见不到一两白银,先搞上几十年穷边、困边。 等到边关百姓跟俺答都穷疯了,眼睛都穷绿了。 到时候你再拿着银子过去,不就能把一两银子掰成二两花了吗? 谁敢骂你,你就把杨继盛的《请罢马市疏》拍到他们脸上,谁骂你,谁就是在骂椒山先生,谁就是想当严嵩第二。 你非要管他边民死活干什么? 就因为他们也是你治下的百姓? 糊涂啊! 等到成了事,活下来的边民照样夸你文成武德! 现在搞得变法失败,谁人不骂你牢张几句? 这哪是神童啊,这不摆明了是那大傻子唐吉坷德吗? 由于小冰期的催化作用,边军造成的财政负担愈发庞大。 历史发展到明末,进一步的民族融合已经不可避免。 如果不施行一条鞭法,李自成那个所谓大顺,即便成了,最多也就是胜过清军几阵,仍旧要在长城沿线布置大量边军,不过又是一个明朝罢了。 张居正被清算,意味着汉人方案被历史摒弃,剩下的,就只有努尔哈赤方案了。 边军就是为了防虏,养不起边军,那我great清直接入关,不就把钱省下了吗? 可是,代价是什么? 以上,为烂尾感言,后面大篇幅写张居正,主要也是因为准备开一本类似张居正的主角。 目前还在犹豫,究竟是把背景放在嘉靖朝,还是放在万历朝。 万历朝的话,可能会碰到不少伦理上的问题……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