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棋士之永嘉派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明代中叶,由于城市的rì益繁荣,市民阶层在不断扩,形成一股社会力量。长期为士大夫垄断的围棋,开始在市民阶层中迅速发展起来,涌现出了一批里巷小人棋手。他们通过频繁的民间比赛活动,棋艺水平也提高了。全国南北各地的名手,自创一格,独树一帜,形成流派。当时全国各地棋坛都非常活跃,最著名有三大流派:永嘉派、新安派(或称徽州派)和京师派。 永嘉,古称东瓯,晋时称永嘉,唐设温州治。然而,古代往往以永嘉为浙南的总称。永嘉地处东海之滨,气候温暖土地肥沃,又少遭兵灾、物产丰富、市场繁荣、文化发达、棋艺兴盛。尤其在南渡之后,南宋小朝廷建都临安,永嘉更是人文荟萃、文风昌盛、棋艺家辈出,及至明弘治、正德间,围棋在永嘉发展更迅速,几乎家喻户晓,成为全国围棋活动的中心。现存明代最早而且卷效最多的围棋谱《适情录》,就是永嘉棋艺家林应龙和rì本僧中虚合编的,开创了中rì棋艺交流新的一页。 稍晚于林应龙的鲍一中,是当时全国最有名望的国手,后起之秀又有李冲、周源、徐希圣等,于是首次出现永嘉派,一时驰骋全国棋坛,对我国围棋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鲍一中,字景远,浙江永嘉人,约生于明景泰年间(1500年),卒于嘉靖末年(1566年)。关于鲍一中生平的棋类活动,吴承恩和王世祯都有过记述。据王世祯《宛委余编博物志》云:“(范)洪之后,永嘉鲍一中重。鲍生晚,不及与洪角而格胜之。文襄呼鲍小友,为延誉江淮间。”按文襄即杨一清,是当时士大夫中爱好围棋之佼佼者,后官至华盖般大学士。鲍一中在少年时游京师与杨一清对弈过,说明池年轻时已扬名京师。 江淮之间是当时国手驰骋之地,鲍一中从青年至晚年,大半时间在这一带度过,淮安吴承恩与他交往甚密,多次对弈,吴曾作诗歌,记述了鲍大半生的棋艺活动,其《围棋歌鲍景远》中,称赞池二十岁时棋艺已居海内第一当时侠艺游淮安,与吴对弈过,后来踪迹多江南,曾战胜名手范元博,击败大将杨邃庵,棋艺‘纵横妙无匹’,“处处争雄长气‘甲第公侯烯马迎,玉堂学士题诗访。四十五岁,在南京鸡鸣寺进行过一场激烈比赛,‘四方豪杰隽观局,丈室之内围再重。架肩骄头密无缝,四座寂然凝若楚。忽时下子巧成功,一笑齐声海溯哄。四十六岁时,在条侯家作十rì赛,又与昊相遇,吴为他谱写《围棋歌》若干年后,约嘉靖末年,京师派领袖李时养成名时,鲍已与世长辞了。 李冲,永嘉人。较鲍一中晚出,是永嘉派的后起之秀。李冲正当壮盛之年,鲍一中已趋衰老,双方较量时,常为李冲所败。这时,永嘉的郡守正为永嘉修郡志,众议鲍一中的棋为第一品,李冲次之。但李冲不服,郡志因此未能修进围棋手的事略,成为千古遗恨。李冲晚年游京师,遇上崭露头角的,小李,(李时养),连连被池击败,从此,再也不收游京师与小李对抗了,最后卒于永嘉故乡。 周源,比李冲晚出,棋艺与李冲不相上下。 徐希圣,永嘉派中年岁最轻者,崭露头角,便一鸣惊人,可惜早夭。 大明棋士之新安派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另一派为新安派,这派的汪曙比永嘉派的鲍一中棋力差些,晚一些的程汝亮是这派的中坚。程汝亮字白水,《仙机武库》和《弈时初迭》中都收有他的遗局,其局“布局工整,奇正迭出,取舍各尽其妙。”王世贞认为他有以守为攻的特点。他与京师派的李釜也是劲敌,他败的次数多些,也是心里不服气。可惜过早地离开了人间,未能最终争回这口气。新安派的代表人物有汪曙、程汝亮、方子谦。因新安派棋手较少,棋力较永嘉派、京师派次之,所以资料不多。; 大明棋士之京师派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中国的古都中,只有běi jīng至今仍然显赫着。这正应验了那句俗话:后来者居上。说到běi jīng的古老,只须想想周口店里的“běi jīng人”就够了。而běi jīng至今的辉煌,又与它自元代以来,基本上是各朝的都城有关。从金中都、元大都,到明成祖朱棣从南京迁至北平,改北平为běi jīng,běi jīng城“生齿rì繁,物货rì满”,“民庶且富,文教大兴”,琴棋书画之类的雅艺也就流行起来。 在中国,棋戏之类游艺的发达,往往与政治有关。明成祖好弈,做燕王时,年仅十一岁就曾与著名国手相礼对弈。胜负姑且不论,这一行为本身就是一个信号。明太祖朱元璋曾造逍遥楼,见人博弈者,就“拘于楼上,使之逍遥,尽皆饿死”。这一禁弈厉政却很快被好弈的子孙们淡忘了。明时的běi jīng城,士弈风行,先有朝官杨士奇、李时勉开启重艺薄道之风,后有李东阳、杨一清、乔宇等重臣推波助澜,一时间,弈棋成为一种雅尚。 朝官们一方面弈棋自适,另一方面又喜欢把那些著名棋手招至门下。士大夫与国弈的联姻,客观上推动了围棋热。明初著名棋手有相子先、楼得达、范洪等。清《宁波府志》曾载范洪事迹,说他“生而颖异,赋xìng清介。幼习举子业,数奇不偶,遂有高士之志,弈棋以自娱。于是挟技游京师,时李公东阳、杨公一清、乔公宇当朝,每延致对局,备极欢洽。”时人以金忠卜,袁珙相,吕纪画,范洪棋,为四绝。 在举业上“数奇不偶”,转向棋戏,以技游京师,得台阁重臣看重,遍历公卿间,这大约是那个时代的棋手的共同命运。běi jīng也就成了吸引四方弈士的宝地。到明中期,“京师派”崛起,与“永嘉派”、“新安派”鼎足而三,形成相互竞争的格局。“京师派”代表人物颜伦,字子明,或误作阎子明。他曾独霸北方弈坛十年之久。明沈榜曾记京都有八绝:李近楼琵琶、王国用吹箫、蒋鸣歧三絃、刘雄八角鼓、苏乐投壶、郭从敬踢毬、张京象棋、阎橘园围棋。这里的阎橘园据推断就是颜伦。之后李釜(字时养)又崭露头角,开始尚不能与颜伦抗衡,十年后逐渐势均力敌。京师弈派一时形成双雄对峙的格局。后颜伦逐渐罢弈,李釜在北方已找不到对手,遂南下挑战江南弈坛。万历十四年,李釜赴浙江余姚,永嘉派、新安派各出名手,相互较技。这次有组织的围棋活动,成了围棋史上一次著名的盛会。不同地区、不同派别的棋手相互切磋、竞争,在这种激励的竞争中,不仅提高了大众的兴趣(有派别、有悬念的争棋往往更能吸引大众,古今皆然),也促进了参与竞争者棋艺水平的提高。而以“地”为标志的围棋流派的出现,也预示了中国围棋开始摆脱皇家体制,获得dú lì发展。 到明末清初,过百龄又异军突起。过百龄,江苏无锡人,却是在běi jīng度过了他棋艺生涯的鼎盛时期。据他生而慧颖,好读书。十一岁时,见人弈,则知虚实、先后、进击、退守法,与人弈,弈辄胜。之后百龄之名,噪江以南,京师诸公卿闻其名,有以书邀致者,遂至京师。他与国手林符卿的成名一战,民国裘毓麟《清代轶闻》有生动描述: 有国手曰林符卿,老游公卿间,见百龄年少,意轻之。一rì,诸公卿会饮。林君谓百龄曰:“吾与若,同游京师,未尝一争道角技,即请先生何所用吾与若耶!今愿毕其所长,博诸先生欢。”诸公卿皆曰:“诺。”遂争出注,约百缗。百龄固谢不敢,林君益骄,益强之。逐对弈。枰未半,林君面颈发赤热,而百龄信手以应,旁若无人。凡三战,林君三北。诸公卿哗然曰:“林君向固称霸,今得过生,乃夺之矣!”复皆大笑,于是百龄棋品遂第一,名噪京师。 弈坛如江湖,从来就是这般无情。江山代有才人出,不过,到清代,随着经济取代政治,成为一只看不见的手,主宰着围棋的流向,江南逐渐成为围棋活动的中心。京师的围棋,反而rì渐没落了。 民国时,běi jīng棋坛又热闹起来。其中段祺瑞府上,就曾招致了一大批棋手,包括少年时的吴清源。民国时的běi jīng,既有本土的名手,如汪云峰、雷溥华、王幼宸、金亚贤、崔云趾等,也有由外地一度迁居běi jīng的,如顾水如、刘棣怀、过惕生。这些外籍棋手,都曾执棋坛牛耳,遂有“南王(子晏)北顾”、“南刘北过”等等之说。良好的围棋氛围,也为后起棋手的成长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吴清源先生就曾在回忆录中谈到在“海丰轩”茶楼与顾水如、汪云峰、刘棣怀等名手讨教的经历。吴清源十三、四岁即已称雄běi jīng弈坛,除了个人的天才,也不能不说是得益于那片丰厚的围棋土壤。当吴先生在90岁的高龄,重回故都,拍摄以其个人经历为主题的电影,回首来时路,恐怕也会是感慨万千吧! 《棋经十三篇》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论局篇第一夫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者,生数之主,据其极而运四方也。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数。分而为四,以象四时。隅各九十路,以象其rì。外周七二路,以象其候。枯棋三百六十,白黑相半,以法yīn阳。局之线道,谓之枰。线道之间,谓之□(上四下卦)。局方而静,棋圆而动。自古及今,弈者无同局。《传》曰:“rìrì新。”故宜用意深而存虑jīng,以求其胜负之由,则至其所未至矣。得算篇第二棋者,以正合其势,以权制其敌。故计定于内而势成于外。战未合而算胜者,得算多也。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战已合而不知胜负者,无算也。兵法曰:“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由此观之,胜负见矣。”权舆篇第三权舆者,弈棋布置,务守纲格。先于四隅分定势子,然后拆二斜飞,下势子一等。立二可以拆三,立三可以拆四,与势子相望可以拆五。近不必比,远不必乖。此皆古人之论,后学之规,舍此改作,未之或知。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合战篇第四博弈之道,贵乎谨严。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然。法曰:宁输数子,勿失一先。有先而后,有后而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两生勿断,皆活勿连。阔不可太疏,密不可太促。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彼众我寡,先谋其生。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必也,四顾其地,牢不可破,方可出人不意,掩人不备。凡敌无事而自补者,有侵袭之意也。弃小而不就者,有图大之心也。随手而下者,无谋之人也。不思而应者,取败之道也。诗云:“惴惴小心,如临于谷。”虚实篇第五夫弈棋,绪多则势分,势分则难救。投棋勿逼,逼则使彼实而我虚。虚则易攻,实则难破。临时变通,宜勿执一。《传》曰:“见可而进,知难而退。”自知篇第六夫智者见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故知己之害而图彼之利者,胜。知可以战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以逸待劳者,胜。不战而屈人者,胜。《老子》曰:“自知者明。”审局篇第七夫弈棋布势,务相接连。自始至终,着着求先。临局离争,雌雄未决,毫厘不可以差焉。局势已赢,专jīng求生。局势已弱,锐意侵绰。沿边而走,虽得其生者,败。弱而不伏者,愈屈。躁而求胜者,多败。两势相违,先蹙其外。势孤援寡,则勿走。机危阵溃,则勿下。是故棋有不走之走,不下之下。误人者多方,成功者一路而已。能审局者多胜。《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度情篇第八人生而静,其情难见;感物而动,然后可辨。推之于棋,胜败可得而先验。持重而廉者多得,轻易而贪者多丧。不争而自保者多胜,务杀而不顾者多败。因败而思者,其势进;战胜而骄者,其势退。求己弊不求人之弊者,益;攻其敌而不知敌之攻己者,损。目凝一局者,其思周;心役他事者,其虑散。行远而正者吉,机浅而诈者凶。能畏敌者强,谓人莫己若者亡。意旁通者高,心执一者卑。语默有常,使敌难量。动静无度,招人所恶。《诗》云:“他人之心,予时度之。”斜正篇第九或曰:“棋以变诈为务,劫杀为名,岂非诡道耶?”予曰:“不然。”《易》云:“师出以律,否藏凶。”兵本不尚诈,谋言诡行者,乃战国纵横之说。棋虽小道,实与兵合。故棋之品甚繁,而弈之者不一。得品之下者,举无思虑,动则变诈。或用手以影其势,或发言以泄其机。得品之上者,则异于是。皆沉思而远虑,因形而用权。神游局内,意在子先。图胜于无朕,灭行于未然。岂假言辞喋喋,手势翩翩者哉?《传》曰:“正而不谲。”其是之谓欤?洞微篇第十凡棋有益之而损者,有损之而益者。有侵而利者,有侵而害者。有宜左投者,有宜右投者。有先着者,有后着者。有紧□(上山下辟)者,有慢行者。粘子勿前,弃子思后。有始近而终远者,有始少而终多者。yù强外先攻内,yù实东先击西。路虚而无眼,则先觑。无害于他棋,则做劫。饶路则宜疏,受路则勿战。择地而侵,无碍而进。此皆棋家之幽微也,不可不知也。《易》曰:“非天下之至jīng,其孰能与于此。”名数篇第十一夫弈棋者,凡下一子,皆有定名。棋之形势、死生、存亡,因名而可见。有冲,有斡,有绰,有约,有飞,有关,有[答刂],有粘,有顶,有尖,有觑,有门,有打,有断,有行,有捺,有立,有点,有聚,有跷,有夹,有拶,有□(上山下辟),有刺,有勒,有扑,有征,有劫,有持,有杀,有松,有□(上般下木)。围棋之名,三十有二,围棋之人,意在可周。临局变化,远近纵横,吾不得而知也。用[亻幸]取胜,难逃此名。《传》曰:“必也,正名乎棋!”品格篇第十二夫围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九品之外不可胜计,未能入格,今不复云。《传》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杂说篇第十三夫棋边不如角,角不如腹。约轻于捺,捺轻于□(上山下辟)。夹有虚实,打有情伪。逢绰多约,遇拶多粘。大眼可赢小眼,斜行不如正行。两关对直则先觑,前途有碍则勿征。施行未成,不可先动。角盘曲四,局终乃亡。直四扳六,皆是活棋,花聚透点,多无生路。十字不可先纽,势子在心,勿打角图。弈不yù数,数则怠,怠则不jīng。弈不yù疏,疏则忘,忘则多失。胜不言,败不语。振廉让之风者,君子也;起忿怒之sè者,小人也。高者无亢,卑者无怯。气和而韵舒者,喜其将胜也。心动而sè变者,忧其将败也。赧莫赧于易,耻莫耻于盗。妙莫妙于用松,昏莫昏于复劫。凡棋直行三则改,方聚四则非。胜而路多,名曰赢局;败而无路,名曰输筹。皆筹为溢,停路为□(上艹下巾)。 打筹不得过三,淘子不限其数。劫有金井、辘轳,有无休之势,有交递之图。弈棋者不可不知也。凡棋有敌手,有半先,有先两,有桃花五,有北斗七。夫棋者有无之相生,远近之相成,强弱之相形,利害之相倾,不可不察也。是以安而不泰,存而不骄。安而泰则危,存而骄则亡。《易》曰:“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 野雪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明代中后期着名棋手,僧人。俗家姓郑,浙江永嘉人,出家于天下名刹天台国清寺。主要活动于万历至崇祯年间(1573~1644)。冯元仲《弈旦评》有“永嘉则僧郑野雪”谢肇浙《五杂俎》有“永嘉郑头陀”的记载。是温州围棋史上继“永嘉派”代表鲍、李、周、徐,及国手陈谦寿之后,明末在中国棋坛上较为活跃有影响的温州着名棋手,为“永嘉派”殿后中坚代表人物。 野雪一生耽乐围棋,他四处游弈,遍访名手,广与之交流、切磋棋艺。他的棋友分广泛,一时与之对弈的大都皆为擅名于世之高手,如王元所、林符卿、江君辅、周懒予、许敬仲等。明万历三十三年至三十四年(1605~1606),野雪参加了在南京举行的全国围棋比赛。谢肇浙《五杂俎》载有永嘉郑头陀,即野雪。此次前来参加比赛的有王元所、吴兴周生、范生等“四方国士”,一时云集,盛况空前。野雪屡败劲敌,名列前茅,最后惜败于王元所。 野雪以棋而名闻,明姚旅《露书》卷一二载“永嘉僧野雪以弈称。戊申(万历三十六年,即公元1608年)七夕,与吴嗣仙对枰。嗣仙第一手,沉思后而下一子。野雪殊不顾,对客闲谈,随手应敌,无不取胜。” 此后清康煕年间长洲褚人获编的《坚坚瓠集·戌》也有转录。“殊不顾”、“对客间谈”,即形象又生动地描绘了野雪弈棋时信心自足,看似心不在焉,却胸有成足,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态浮现而出,从中体现了野雪jīng湛的棋艺。 野雪是温州围棋史上唯一有对局棋谱遗世的棋手,今天我们所能看到的,是根据明末周元服和汪幼清选评的《弈时初编》、清李子燮辑,季心雪选评的《弈墨》、《寄青霞馆弈选》以及周懒予的《周懒予先生围棋谱》记载。对局有与林符卿一局,与江君辅二局,与王元所三局,与许敬仲三局,与周懒予四局,共十三局,可能仅这些了,也算是万幸了。这些棋谱,是后人研究野雪围棋最好的依据,其棋艺及棋风从中略可见概貌。; 做酱肉的老字号——陆稿荐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本文在前面提到了陆稿荐的酱方。其实陆稿荐本是清朝才有的,但是作者君是在很喜欢吃陆稿荐的酱方啊。=w=所以嘛,就在书中用到了,不过还是有必要澄清一下。 从观东的醋坊桥走入观前,首先看到的第一家门面就是苏州百年老店‘陆稿荐‘。以‘酱汁肉‘名扬姑苏的陆稿荐在苏州老字号中也可称老了。康熙二年(1663年),陆稿荐初创,当时是一家普通的肉铺。店主陆某将店设在苏州东中市崇真宫桥晚,专营生、熟肉。 关于如何会取名‘陆稿荐‘,其中还有一段颇为神奇的传说。相传某年四月十四rì‘轧神仙‘前夕,有个衣衫褴褛、背一条破草荐、手捧两只叠在一起的旧陶钵的乞丐,走进肉店求宿。陆老板见其可怜,遂发善心允他在灶门空地上蜷宿一宵。那乞丐把草荐铺在地上,两只陶钵合叠当枕,呼呼入睡。次rì凌晨那乞丐不辞而别。等到烧火伙计烧肉时发现灶前有条破草荐,于是随手撕碎往灶堂一塞付之一炬。陆稿荐不料一阵异香散发开来,店里人都惊呼‘香得来、香得来‘。 陆老板知后觉得奇怪,暗忖昨rì那乞丐莫非是仙人化身,那两只陶钵合叠恰是个吕字(叠口为吕)。悟到此,陆老板连忙把未曾烧掉的破草荐留下来,每天抽出一根放在灶内,烧出来的肉异香扑鼻,附近中市街、下塘一带都闻到阵阵肉香。一传十、十传百,顿时生意兴隆。陆老板灵机一动,干脆将肉店的牌号改名为‘陆稿荐‘,还将吕纯阳化身乞丐借宿留草荐的事大肆渲染。从此,这家陆稿荐肉店长盛不衰。 稿荐:稻草或麦秸编成的垫子,旧时用来做床垫,座垫。稿:同蒿,干的禾草。野生的细长的蒿草。荐,垫子,铺垫。 陆稿荐的名产,全由倪松坡jīng心经营。其肉食品的原料都经过jīng挑细选,购进的猪以湖猪、常州洛猪为主,这两处的猪肉皮细而薄,肥瘦均匀,是适合于烧制熟肉的好原料。鸭子都是在全市鸭行中选购4至5斤重的娄门大麻鸭,此鸭烧制酱鸭肥嫩而味美。除上述优质猪肉与酱鸭外,陆稿荐还特请烧肉名师张寿根专门研制酱鸭、酱肉、酱汁肉、猪头肉等的配料方法。经过张师傅的悉心研究、不断改进,技艺jīng益求jīng,烧出的酱**有皮薄而呈麦黄sè、膘白、jīng肉红的特sè,食之满口香酥,确是名副其实的‘五香酱肉‘。 酱鸭的外皮用红曲、冰糖特制的卤汁抹上,使酱鸭皮红带甜,肥嫩可口,sè、香、味俱佳,称之为‘秘制酱鸭‘。还有苏州一年一度的传统时令产品‘酱汁肉‘,也是陆稿荐的名产。酱汁肉加工时用肥瘦均匀的条肉,切成小方块,加红曲、砂糖、香料等复制而成,其sè红似樱桃,其味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其他如砂仁腿胴、酒焖汁肉、百叶包肉等也都是深受大众喜爱的食品。据成稿于1934年的《醇华馆饮食脞志》载:‘苏州从前有陆蹄、赵鸭、方羊肉之称。陆蹄谓陆稿荐之酱蹄。熟肉店以陆稿荐、三珍斋两家最为驰名。其出品以酱鸭、莲蓬蹄为上,酱蹄筋、酱肉次之。熟肉之最佳者,莫如观东之者陆稿荐。 宇宙流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宇宙流是围棋的一种布局作战的方式,是在1970年代由rì本围棋手武宫正树所创造及发展。 在宇宙流出现之前的围棋战法,大多重视实利,亦即以第三线为主的布局方式,以求在边上取得地盘,即使到1930年代,由rì本棋手木谷实开始在部分棋局运用三连星布局,对于外势有较多的运用。但一般而言,重实利和第三线仍是围棋的主流。 武宫正树的出现使得这种方式有所转变,他重视外势甚于实利、重视第四线胜于第三线,主张棋子要向zhōng yāng而不是边上作发展,在他多数持黑子的棋局中,大多数都是以占四线运用外势的三连星布局为主,而其他棋局也多重视布在第四线,由于这种棋的下法不重视地面上(边上),而是整个zhōng yāng天空的作战,因此被称作宇宙流。 由于他在1970、1980年代rì本棋界的活跃,使得他的这种下法影响到整个围棋界,整个围棋的思维,因此变得更丰富更广阔。虽然到1990年代以后,宇宙流由于他个人年龄所带来的棋力下降,以及乏人后继而逐渐衰落,但其中所蕴含的外势运用、第四线的重视以及在zhōng yāng作战的思惟,已经成为新一代棋手内心资源的一部分了。; 沈一贯(一)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沈一贯(1531~1615)字肩吾,又字不疑、子唯,号龙江,又号蛟门。鄞县(今浙江宁波)人。明朝万历年间首辅及诗人。 隆庆二年(1568),成三甲进士,选庶吉士,不久授职检讨。万历二年(15沈一贯像[1]74),出任会试同考官,之后历任翰林院编修、rì讲官兼经筵讲官、左chūn坊左中允兼翰林院编修、侍读学士、右chūn坊右谕德、吏部左侍郎兼侍读学士,加太子宾客。万历十二年(1584),升作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教习庶吉士,为郭正域师。万历二十二年(1594),出任南京礼部尚书。万历二十二年(1594),出任南京礼部尚书、正史副总裁;协理詹事府,但未赴任。 万历二十三年(1595),入内阁,参与机务。万历二十九年(1601)十一月,成为当朝首辅。张居正主政时,与张多有不合,长期被闲置不用。张居正去位,经廷臣举荐,沈一贯升东阁大学士,始入阁参预明廷机务。史载“一贯之入阁也,辅政十有三年,当国者四年,枝柱清议,论者丑之”。 当时万历帝长期称病疏于朝纲,大权遂旁落沈一贯手中。沈一贯网罗朋党,大力排除异己。沈一贯执政后期,楚太子狱、妖书案、辛亥京察案三事均与他有直接关系,故而弹劾者甚众。万历32年(1605)考察京官(京察)时庇护同党打压异议而引公愤,因势利导,告病请退。不久召启用,封晋太子太保兼少师,不久再次受到弹劾,遂以愈七十高龄托病辞官,归乡杜门不出十年之久,整rì埋头诗书著述,于八十四岁去世。卒,赐太傅,谥文恭。; 沈一贯(二)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立储之争 明神宗长久未能确认太子人选,十余年间立储之事争谏不绝。直到皇长子年满十八,到了婚冠的年龄,时任内阁大学士的沈一贯上疏,收到立竿见影的奇效。沈疏中“多子多孙”苦劝明神宗早立太子,神宗遂诏将行册立太子礼,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郑贵妃因此与明神宗闹翻,使明神宗动摇,又借口“典礼未备”,要改期册立太子。此时,沈一贯即将明神宗手诏封还,坚决不同意册立改期。明神宗遂下定决心,于十月十五正式册立朱常洛为太子,封朱常洵为福王。 矿税之祸 万历中,苛捐杂税,矿税尤甚。税吏趁机横征暴敛,民间怨声载道。史载,万历三十年(1602)2月,万历帝突然染疾,急召首辅沈一贯和诸内阁大学士到启祥宫后殿西暖阁议事。 万历帝说:我已病重,在位已久,已没有什么憾事了。我将太子托付给你,要尽力辅佐。初设矿税矿监,实出不得已,因京城大殿未能完工。现工程可以叫停,矿监也可统统召回。 万历帝言毕,沈一贯即恸哭,太后、太子、诸王群臣都哭了起来。沈一贯遂立马拟旨。当夜,群臣都在宫中通宵议拟。第二天,万历帝身体有所恢复,不料醒来便令太监急召沈一贯,要追回谕旨。 太监至沈一贯处道明原委,几位大臣均不信,说天子无戏言,沈一贯亦不解犹豫,迟迟没有反应。结果追缴圣谕的太监来了一拨又一拨,前后共计20余人次。太监甚至磕头都出了血,迫切要沈一贯交出圣旨。沈一贯无奈,只好交还。 司礼太监田义曾据理力争,认为此圣旨不可交回,触怒万历帝。万历帝甚至气得抽剑要处决田义。田义仍持论不畏,此时正巧太监急匆匆从沈一贯处送回圣旨。rì后,田义遇沈一贯即啐:“相公稍持之,矿税撤矣,何怯也!”(相公你要是稍稍再坚持一会,矿税就能撤销,为何如此胆怯!)结果,终万历朝,矿税之弊不能除,积害很深。; 回答XYZ等书友问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写这篇文已经有段时间了,书友虽然不多,但还是提出了一些问题。统一在这里回答,一是要感谢读者们,因为受到这些回应的小乌实在是很开心,也很感动。再者发在这里,也算是以此明志。 A君:为啥不穿越。 小乌:=w=小乌也有穿越的梦。但是小乌之所以不写穿越,有如下几个原因。 1.穿越太BUG了。以《大明棋士异闻录》这个文文来说,若是真穿越一个职业棋手,到了古代估计真的能当棋圣了,实在毫无发展可言,围棋的发展实在是快啊。更何况现代的棋手中,那种平静淡然、冲和灵逸的古典气质,早已不见,传过去又如何呢。 2.小乌认为写历史文,写的是一个时代,一个时代有它的文化,有它的血与肉。而这些东西,无论是悲哀还是荣耀,都只有那个时代的人才能赋予。 B君:准备给魏长卿几个妹子啊? 小乌:==!最多两个。话说作者作为一名雌xìng生物,对于**很反感,也不希望笔下的主角如此龌龊不堪。 C君:题材这么冷门何苦呢。 小乌:好吧,这是被问到的最多的问题。小乌看过棋魂,棋魂这部作品几乎改变了rì本整个围棋格局。而中国作为围棋的发源地,小乌也想让大家认识围棋,喜欢围棋。但是围棋毕竟太过深奥晦涩,所以小乌便把它和历史融合在了一起。围棋之于历史是画龙点睛,历史之于围棋则是渲染基调,只有二者融合,才能勾勒出一幅大气卓然,又不失灵气的长卷。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况且,其中关于围棋太多技术xìng的东西并没有写。也是希望这本书能像《棋魂》一样让不懂围棋的人也能看得开开心心。 看到我文文的许多人,基本上都会说一句,题材必扑。嘛,就让小乌任xìng一回吧。=w=。下一本书会更专注历史一些。话说好想写郭嘉啊。 总之有读者就很高兴啊~=w=; 第一期 围棋浅讲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魏长卿:今天由我给大家讲解围棋的一些入门知识,子逸和小乌会负责吐槽。 陆子逸:嗯,主要是因为长卿君槽点多。 魏长卿:先来认识一下棋盘,正规的围棋棋盘形状为正方形,上书横竖各十九道平行线,构成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其中有九个交叉点用大黑点标识,以方便定位,这九个黑点称之为“星”(或“星位”)。zhōng yāng的星位又称为“天元”。如下图: [[[CP|W:210|H:140|A:C|U:http://file2.qidian.com/chapters/20135/21/2547306635047464961286250997715.jpg]]]首先,要知道围棋计算输赢是以围成的面积计算。说得浅显一点,就是盖房子。下围棋,就是想办法,怎么才能用有限和砖瓦,在特定的规则下,盖出最大的房子。 砖瓦自然就是棋子,而特定的规则是,你每天只能用一块砖。 如果你沿着两堵墙形成的角盖房子,显然能剩下不少砖瓦,还省时间,沿着一堵墙盖,也比较有效率,但是不如第一种,最悲剧的就是在中间搭个小堡垒,需要自己盖四面墙。 围棋棋盘的四边,就像四赌大墙,所以大家一开始都先在角铺砖盖房子,然后再在边上盖房子,这就是我们围棋中常说的,“金角银边草肚皮”了。盖房子讲究的就是一块砖的效率问题,围棋中,称为子效。 陆子逸:所以,大多数棋手一开始会选择在角上下棋,而不是走天元。 小乌:历史上还是有人第一手走在天元上的。比如朱元璋曾经就第一手下在天元。 陆子逸:唔,朱元璋的那一手天元师父曾经提到过呢,不过貌似是有些猥琐的招法。我们可以留到下次讲。 魏长卿:围棋是以目来计算面积,活棋围成的交叉点叫做目。每在围棋盘上多一个空交叉点,即多得一目。我们那时候计算输赢,是按子,占有大于等于181子的一方就算赢。 小乌:rì本主要是以目来计算,中国一般还是按子来计算。由于先行的一方比较有优势,所以在计算的时候,要少算一些子或目,我们叫做贴子,或贴目。目前是黑棋先下,所以黑棋要贴七目半,或三又四分之三子。 陆子逸:哎?我们那时候都是白棋先下,也没有贴目之说啊。 魏长卿(斜眼看了看陆子逸):所以说,子逸,你的执白先行必赢,也是有水分的啊。 嘛,今天大概就讲到这里吧。下一期我们会讲一些关于死活的知识~ 陆子逸:读者们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在留言区留言,小乌会在留言中解答。 小乌:如果是比较普遍的问题,或是比较高端的问题,小乌会甩给子逸君=w=。 魏长卿:喂喂~不要无视我。 第二期 气与眼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魏长卿:今天我们来讲围棋的“气”和“眼”。这两者都是判断一块棋的死活的知识。“气”这个词是中国哲学、道教和中医学中常见的概念。其实在围棋中,也有许多共通之处。 一个棋子在棋盘上,与它直线紧邻的空点是这个棋子的“气”。直线紧邻的点上如果有同sè棋子存在,这些棋子就相互连接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它们的气也应一并计算。直线紧邻的点上如果有异sè棋子存在,此处的气便不存在。棋子如失去所有的气,就不能在棋盘上存在。 当我们下一手棋,致使对方的一块棋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就叫做“打吃”。如果对方没有办法逃跑,我们下一手棋就可以致使这块棋无气。当下一个子之后是使对方的棋子再没有气时便可以将被包围的棋子拿走,所下的这一个子便叫做“提”。 同sè棋子在棋盘上围得的交叉点或几个交叉点叫做眼。 小乌:话说,上节课不是说,同sè棋子在棋盘上围得的交叉点叫做目么? 魏长卿:小乌木有认真听的样子。注意一下,棋盘上围得的每一个交叉点叫做目。但是眼和目是不同的,虽然在汉子字面意思很相近,但是仔细辨别,两个字所表达的东西也是有不同的针对的。 目是计量一块地盘大小的单位,记住,它是个单位。但是眼却不一样,同sè棋子围成的一个交叉点叫做一个眼,围成的一片交叉点也叫做一个眼。简而言之,我们可以说,这个眼有一目、两目或者三目。 一块棋,必须至少同时有两个真眼才能活。 (小乌:不是DOTA里的真眼和假眼哦!) 确切的说,一块棋至少要存在做出两个真眼的潜力。真眼的判别和一块棋所处的位置有关。在棋盘中间,一个眼所有的边角齐全的话,是像一个“口”字,四边四角。但是所有的眼并不是都在棋盘中间,所以,我们只要记住下面的口诀就好了。 真眼与假眼,数数几个角; 中间真眼三个角,没有三角是假眼; 边上真眼两个角,没有两角是假眼; 角上真眼一个角,没有一角是假眼。 小乌:TwT光是这么讲似乎很不好理解的样子。 魏长卿:学围棋的话的确需要一个老师讲,古代人学围棋都是要边下边讲的,而且最好有图。不过貌似QD君每一章节只让发一张图,所以我们这么讲也是十分的不方便。 小乌:确切的说,我的围棋是老爹教的。不过学到后面,老爹就教不了了,除了去老师那里专业学习之外,还看了不少的书。这样的话,我来给一些初学者提供一些学习围棋的途径吧。 书类:王元老师的《围棋入门》是十分好的教材,我的母校的博弈社自从开围棋教学以来,一直都是在用这本书。这也是我的老师推荐的书。(=w=母校去年的棋赛以全胜的成绩干掉了北大围棋队,真是开心啊。) 学了一段时间后,大家需要做一些死活题来提高自己的计算力和棋感。推荐《围棋死活三千题》。 说到书的话就不得不提到中国围棋的“五大全”,如果想很认真学习围棋的话,“五大全”基本上要入手的。这五大全是《围棋定式大全》、《围棋布局大全》、《围棋手筋大全》、《围棋死活大全》、《围棋官子大全》。我个人觉得用的最多的是定式大全和官子大全。这五本书是一套,蓝sè封皮。四川出版社出版。 视频类:中国棋院在线提供围棋入门的各种视频,都是很不错的,但是个人觉得讲的没有王元老师《围棋入门》细致,而且《围棋入门》后面还提供了许多练习题。 陆子逸:喂,你是在为你师傅做广告吗? 小乌:TwT如果王元八段是我老师的话,那我就高兴死了。 第一局 三味茶楼羁旅客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大明末世,新帝登基,年号万历。亲政初期,为新政,征北蛮,十里长街,繁花似锦,无需文人墨客华辞藻饰,只听那姑苏城内,三味茶楼的小戏子唱:大明今朝归一统,安问当年越与吴。 魏长卿此时正在三味茶楼二楼廊下里品着茶,吃着果子。炎炎夏rì,暑气打头,这廊下却有细细和风吹过,又有昆曲儿听着,好不自在。 这姑苏城可比京城强上千倍百倍啊。魏长卿一面摇头晃脑地听着曲儿,一边心里美滋滋地绕想着。姑苏城虽不及京城十分繁华,却也小桥流水,惬意舒坦。魏长卿今年十九,姑苏人氏,其父亲魏秉琰在翰林院做过十几年的官,后来辞官在姑苏城开了承天棋院,司教围棋。 按理说,魏长卿本该进学,却因在京中染了些那纨绔子弟的xìng儿,书读的半半拉拉,也不和父亲学棋,这一耽误就是几年,其父虽严加管教,却也有心无力、无可奈何。回到姑苏,魏秉琰便开了承天棋院,一来也算分事情维持生计,二来每天魏长卿好歹有些事情可做,不至于散漫得太出格。 因魏秉琰曾和当今棋圣周源是故交,棋艺也十分了得,所以棋院刚才办两年,便门庭若市。只是这人一多,魏秉琰未免照顾不过来,到让魏长卿钻了空子。 “小子,你今天碰上大爷我可就走了霉运了,赌不赌,你可得想好了。”忽地,廊下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 魏长卿斜着身,探了探头,只见茶馆一楼一个魁梧大个斜坐着,一只脚踩在椅子上。那男人穿着赤金刻丝大剑袖,蹬着一大蟒皮靴子,胡子浓浓密密长了一脸,斯文衣裳却配着虎背熊腰,看着总觉得别扭。 这是苏州有名的呆霸王――胡啸天,魏长卿一眼就认出了他。虽然叫他呆霸王,但是在棋上他一点也不呆。每天上午必在一个茶馆摆个摊,赌棋。至于赌的物件,挑战者自己定,最多不过三十两银子,但是这已经足以说明这个呆霸王的棋不是那么容易赢的。 而坐在胡啸天对面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公子,姿容清俊,身材瘦削。这位小公子似乎并没有被这个呆霸王那唬人的气势压倒。 “这样啊,可是我好想赢啊。因为今天出门忘带钱了,不过很想吃陆稿荐的酱方,又不想回去取。”小公子笑的很爽朗,雪sè的双宫绸曲裾衣袂一丝不苟地和中衣叠在一起,和笑容一样清爽。 胡啸天轻蔑一笑:“那你赌多少。” “五十两。”小公子清莹的眼眸中丝毫没有恶意,仿佛他只是想单纯的赌五十两而已。 众人哗然,胡啸天赌棋向来不超过三十两的。那时候的十两,便够一户农家五口人半年的吃穿用度,五十两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是笔不小的数目。只见胡啸天身后的几个家丁发出了不满的声音,撸开袖管,摆出一副‘小子你别不识好歹’的表情。 魏长卿只觉得有趣儿,便也下楼去看,此时围上来的人已经越来越多。 胡啸天却道:“看来你不是本地人,还不大懂爷的规矩。好,五十两便五十两。”说完,便冲旁边的拐子使了眼sè,拐子立刻将一只装满银子的绸布包扔在桌子上。胡啸天接着说:“小子,你可别想空手套白狼,若是输了,你身无分文,我到哪要银子去。” “好吧。真是没办法啊。”小公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笑着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放在桌边上,“那我先用这个吧。好了,我们猜先吧。” 胡啸天盯着玉佩打量了两眼,似乎觉得这玩意儿还值几个子儿。“猜先就免了。”胡啸天捋了捋胡子,“别让人家说我欺负你年轻不经事,我让先!” 小公子先是一愣,随后笑道:“那还真是捡了个大便宜。”小公子将一盒白子双手恭敬取来,放在棋枰右侧,又道了一声“指教”,才执了子,轻轻点在对方左下角的星位。 胡啸天下棋毕竟有些年头了,开头布局轻快,丝毫不拖泥带水。只是这个只有十五六岁样子的人,却也毫不犹豫,应对迅速。 “魏公子,您说这盘棋谁赢啊。”茶馆的小二知道魏长卿的父亲是承天棋院的掌门,便趁着给这桌续茶的时候悄悄问魏长卿。 魏长卿皱了皱眉,说:“大概,是这位小兄弟赢吧。”魏长卿自己虽然不会下,但毕竟是跟着父亲长大的,棋院里的人下棋,他也见过一些。这下棋的人也与唱戏的人一样,有科班出身和野路子之分。胡啸天的棋是自学的,自然和在棋院里学棋的人不一样,路子里透着一股野劲儿,里外里也没个规矩。 这位小公子就感觉不大一样。第一手下在对方左手处,以方便对方挂角,表示尊重,这是正规棋手之间潜移默化的礼仪。魏长卿心里明镜儿一般,这个小公子恐怕就是所谓的科班出身了,强过胡啸天怕是必然。只是魏长卿到底不会下,对棋力具体的强弱也没个概念。 胡啸天忽然放下了棋,斜眼看着魏长卿,一声喝道:“您既然说这位小兄弟赢,那也下一注如何?” 魏长卿心里嗖的一凉,只道不好。胡啸天是谁?是呆霸王啊。什么是呆霸王?欠债不还钱、杀人不偿命,外加上愣头青。 小二一看这胡啸天的架势怕是要闹起来,赶忙上前劝和说:“这位公子我熟,他不会下棋,您别和他计较。您接着下,接着下。” 店小二虽然好心,却办了错事,他不知这胡啸天是个执拗倒死的人,越劝越瞎。 胡啸天冷笑一声,指着魏长卿说:“感情你就是个鸭孵卵,外行充内行啊。我还告诉你,今天你不赌也得赌。”话音刚落,胡啸天身后的拐子等人便团团围了上来。 魏长卿心里一念,这事儿恐怕躲不了,又碰巧今天自己是偷着出来的,没带侍从。更重要的是,当他往自己腰间一抹时,发现腰包的银子似乎在看棋的时候被贼摸了,顿时心里已然不是凉了半截摸而是一丝热乎气儿都没了。 “依我看,赌输赢到底没什么意思。”声音温润如玉,小公子一边说,一边随手将左手执的折扇在桌子上一放,“咱们输赢的子数,最相近者,便算赢。当然,我的玉佩和您的银子还是按赌输赢算。这柄扇子算是我的另一注。” 魏长卿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好你个臭小子,你是懂棋,这可苦了大爷我。 胡啸天仿佛一下子来了兴,有那么点想赌的意思,看了看白衣小公子的扇子,觉着这工还不错,便让拐子又掏了十两。下完注,胡啸天两只眼睛又斜着看着魏长卿。 魏长卿摸了摸腰,扇子套里还好有一把折扇,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便索xìng将折扇往桌子上一放,心里嘀咕着这个胡啸天的俩眼珠子什么时候给瞪蹦儿了。“我赌小兄弟赢二十个子好了。”魏长卿说。 话音刚落,旁边一喝茶的人一口把茶喷了一身。会下点围棋的都知道,这实力相当的,输赢大概在一两个子之间,若是一方能赢二十个子,棋力就能比对方高上两品。现在棋才开局,从布局来看,两人还未分胜负,魏长卿嘴里这数儿喊得未免草率了些。 胡啸天也没太把魏长卿的赌当回事,朗声道:“我赌我赢八个子。小子,该你赌了。” 白衣小公子瞅了瞅盘面,然后笑着说:“我赌我赢半个子好了。” ――――――――――若大家觉得小乌的作品可读一二,请投几张推荐票票。新书写作艰难,小乌在此谢谢大家了。 第二局 白衣一袖笑沧华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砰地一声,胡啸天拍案而起,怒目圆睁:“小子,你的意思是,咱俩棋力相当?” 白衣小公子一脸的迷茫,一副无辜的样子:“为什么不能这么赌?这位观棋的大哥认为我能大胜,便赌二十个子,你认为胜我一筹,自然会赌你赢八个子。这话与你与他如此,于我也是。” 魏长卿心里嘀咕一句:好小子,你是成心把火往我身上引。等我回去带了人,让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魏长卿所在的魏家是苏州一带的乡绅,其母王氏又是拙政园主人王献臣的孙女。那个时代,乡绅的权利是很大的,治安也主要是靠乡绅的势力。 胡啸天却被白衣小兄弟噎得没话说,气氛瞬间安静了许多,两个人便继续下棋。 围棋么,魏长卿除了知道父亲在他三岁的时候,告诉他的那句金角银边草肚皮,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过大多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围棋围棋,谁围得地方大,谁就赢呗。天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会这么喜欢围棋这劳什子,魏长卿郁闷地思考着。他之所以郁闷并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很困扰,而是他的那柄折扇恐怕要成为他人的囊中之物了,而这意味着,他的父亲会因此把他打成残废。 那把折扇,是自己父亲送给他的传家之物。 “少爷,少爷。”只听三味茶楼的外面,一个小厮唤着。 “少爷,您让我好找,老爷让我叫您回去呢。”小厮名唤弈儿,是魏家的家生子,从小便跟着魏家去了京城。 魏长卿见了弈儿仿佛见着救星一般,赶忙问:“可带银子了。” “就带了十两”弈儿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只顾答话。 魏长卿拿了银子,便走回桌子前,说:“刚才我没带银子,才拿扇子抵了。如今,我还是拿银子下注。” 这次拦下他的不是胡啸天,而是白衣小弟。 “这可不行。”白衣小公子手执折扇抵住了魏长卿正yù取扇子的手,一个嬉皮笑脸的人,仿佛忽然变成了一个执拗的人。 “少爷,您就别在这混吃摸喝儿了。”弈儿一手擦着汗,丝毫不管这里发生的事情,“老爷让我叫您呢,说今儿个棋院来了个京中的贵客,是福王府的人,这才让您去旁边陪着不是。” “福王府?”魏长卿皱了皱眉,“咱们在京城时和他们没什么交集啊?”又看了看弈儿后面跟这个车夫,既然家里已经派马号的人来了,八成是急事。 白衣人似乎看出了什么,只道:“公子且放心去,我得了扇子,也只是赏玩几rì,便会送回府上的。” 即使这样,魏长卿心里总是悬着一块石头,不过事权从急,他不信也得信。也罢,魏长卿留下了扇子,便匆匆地上了车回棋院了。 “不是我说你,小兄弟。”胡啸天待魏长卿走后,说,“就这俗物你也要?” 这个大个子虽然凶巴巴的,却是个实打实的直xìng子,白衣小公子不禁笑了。 “俗物?只怕你把你们县太爷的家底子全折腾出来,也找不出这样一个俗物呢。” ********************************** 今rì的棋院自然比往rì不同。棋院大门口雁翅立着四个侍卫,皆是大洋红缎的袍子,腰上悬着口赤铜麒麟刀。弈儿引着魏长卿进了院里,绕过后廊,以往棋院虽不热闹,却也是有人气儿的,今儿个却鸦默鹊静的,只闻柳树叶子摩挲的沙沙声。 一转眼,魏长卿便到了正堂。只见棋院内所有弟子皆衣冠肃整,左右各两排立在大堂两侧,大气儿也不敢出,坐在中间的是父亲和一个男子,两人正在对弈。魏长卿被弈儿领着悄悄地从后面绕到雅座前,见父亲魏秉琰身后的小丫鬟和月偷偷递了个眼sè,便又往后站了站。 只见那个对弈的人穿着青石刻丝蟒袍,头束着乌纱冠,直鼻权腮,眉头微微紧蹙,手中的白子迟迟不落。 魏秉琰执黑,穿着深衣,披着鹤氅,左手执着一柄梅篆竹的纸扎香扇,端坐在锦裀(yin)蓉簟之上,神情泰然自若。 两人相较,那男子从气势上便输了一截。 “啪”的一声,白子应声拍下,男子似乎为了这一手某足了劲,而魏秉琰只是拾起一颗黑子轻轻一点,男子的表情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魏长卿是个不会下棋的人,但他只是偷偷瞟了一眼棋枰,便能看出这男子输了。佯装的气势在他父亲的棋力下如同蜉蝣蝼蚁一般。 男子似乎僵持了好久,然后手指一松,白棋叮当一声落入了棋盒。 “输了,输了。”男子笑着摇了摇头。 魏秉琰只是双手和拳,温和地道了一声:“大人承让。” 男子僵硬地站了起来,长时间盘坐在锦裀蓉簟上让他起身有些吃力,旁边的一个白净面庞一身青sè绸子的小太监立刻过去搀扶了一把。 “听福王说,魏大人在京中任职的时候便是一等一的好手,如今看来魏大人的棋果然不俗。” 魏秉琰却笑着答:“哪里敢当,不过是平时清闲的很,瞎琢磨罢了。” 男子轻声一笑:“您过谦了,上个月我与那诚源道场的陆子逸下过一局,只输了半目,如今和魏大人下,却中盘告负,想来魏大人算路自是比他高上一筹。”男子一边说,一边顺手接过和月奉的茶。 陆子逸这个人,魏长卿还是有所耳闻的,京城的诚源道场第一天才棋士,十五岁便与当时的棋圣周源御前棋决战,虽然一子憾负,却也算名震一时,至今也不过一年功夫。如今听那男子一说,莫不是自己的父亲比那陆子逸还强? 对弈已毕,众人行了礼,便下去了。 那男子又与魏秉琰说了会儿话,之后环顾了一下四周,悄悄道:“在下有要事与大人相商。” 魏秉琰自然不敢怠慢,两人便一起去了书房。 趁着那男子与父亲去书房谈事,魏长卿便悄悄问那身边的和月。 “这是福王府的哪位爷?仪仗好生气派。” 和月抿嘴一笑道:“怎么就是个爷?那是福王府里的掌事太监李进。” “李进?没听说过。太监也会下棋,倒是新鲜。”魏长卿一边笑一边摇了摇头。 “新鲜?我一个丫鬟还会下呢,合着咱们府里上上下下,就你不能呢。” “莫非你和那太监是一路货sè?”魏长卿坏笑一声。 和月脸儿一红,啐了一口:“你个促狭鬼,别在这胡沁。当心让那些人听见了,还有老爷夫人的好儿?” 魏长卿瞟了一眼四周说:“这里又没他们的人。要我说这位李公公也太不懂规矩了,他那哪时下棋啊,再硬的棋子也得让他拍碎喽。若是在我父亲门下,就这一回便三下竹杠子让他记的死死的。” 第三局 山雨欲来风满楼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莫约过了一个时辰,李进与魏秉琰才从书房出来。送走了客,这棋院才算消停下来。承天棋院这块地本是前朝大理寺少卿的宅邸,嘉靖年的时候便已经破败。正直魏家鼎盛时,魏秉琰便购了下来,修建起了园子。园子分为两部分,北苑古朴庄重,种有三十二棵擎天大梧桐,共十六房。南苑则温婉幽雅,亭台楼榭与翠竹碧水相辅,煞是美丽。魏秉琰归乡后,这北苑就成了棋院,南苑则是魏家的住所。 晚饭摆在了南苑的大花厅。平时是魏秉琰,魏秉琰的妻子王氏,魏长卿和承天棋院的大弟子刘安德,二弟子张嘉一起用晚饭。晚饭早已摆好,众人落座,却迟迟不见刘安德。 “安德怎么还不来?”魏秉琰皱了皱眉,“和月,去安德房里催催。”魏秉琰的大弟子与二弟子皆与魏家同吃同住,且魏秉琰一向规矩甚严,晚饭迟到是很严重的。 和月诺了一声,刚要出门,张嘉却道:“您不知道,师兄今天一早便被郑府的人叫走陪弈去了。会不会是府上已然留了他吃饭?” 魏秉琰只是正sè道:“再等等,今儿是他生rì。”说完,魏秉琰走出了屋门,在廊子下面来回踱步。 张嘉悄悄凑到魏长卿耳边说:“咱们小辈儿的人中,属安德师兄棋力最高,我看你爹有把棋院传给他的意思。” “传给他就传给他呗。”魏长卿笑着说。他当闲人当惯了,如果说哪天他父亲真的要把棋院交给他,他没把棋院给烧了就算是祖宗保佑。 魏长卿说得挺大声,吓得张嘉赶紧捂住了他的嘴。“我说你怎么这么没心眼呢。”张嘉撇了撇嘴,“你是师父的儿子啊。哪有肥水流外人田的道理。” 魏长卿呵呵乐了一声:“要真是肥水我肯定让它都流我地里。” “你,你简直是个拎勿清。” “长卿!张嘉!”魏秉琰在屋外头斥责一声,魏长卿和张嘉立刻就不做声了。 王氏起身捧了一盏新茶递与魏秉琰,宽慰道:“下棋本来就是耗时候的事,许是和郑大人聊上了。”随后又扭头对和月道,“让马号派个人去接接,带上个小厮,一有消息就传信儿过来。” 魏长卿刚才只顾着和张嘉说话,现在这么一琢磨总觉得此事怪哉。 支撑棋院开支的三个进项一是教棋,二是陪弈,三是棋赛。陪弈是这三项之中的大宗,而邀请棋士陪弈的往往是那些王侯将相、名门望族。陪弈本来是以博客人对弈之乐,其次寓教,因此棋士必须将对方棋力拿捏得很稳,赢不能多赢,输亦不能多输,所以需得棋力高出对方一倍不止。 郑府的郑承恩是当朝郑贵妃的侄子,因爱下棋,所以素来爱请承天棋院的人去陪弈,且每次必得是魏秉琰。今天是魏秉琰需要和贵客下棋,这才让刘安德前去。往rì,郑府的人都是未时准时来棋院接人,申时便将人送回棋院。刘安德和张嘉私底下都曾问过父亲,那郑承恩棋力如何。魏秉琰只说,不过守拙而已。如此想来,对于自己的大师兄刘安德,两个小时也足以搞定这位郑承恩,除非遇到了什么事。 “老爷,刘爷回来了。”只见一小厮气喘吁吁跑了回来报信。没过多会儿,刘安德便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 刘安德浓眉炬目,穿着一身赭石sè的绸缎曲裾,一脸yīn云。魏秉琰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回来了就好,先吃饭。” 说完,魏秉琰便入座,其他人见魏秉琰坐定之后也纷纷入座。 “大师兄,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晚。”张嘉一边吃一边问。 忽地,魏秉琰一双筷子啪地打在张嘉的手上。由于筷子是乌木三镶银的,因此筷子头又重又硬,张嘉手上顿时烙了两条红印子。 “食不言,寝不语。”魏秉琰厉sè道。 约摸过了一会儿,魏秉琰便放下碗筷,又接过茶漱了口,然后正sè道:“安德、嘉儿,长卿,吃晚饭你们仨到我书房里来。”说完,魏秉琰便起身下了桌。 ********************************** 魏秉琰书房,两盆紫茉莉花含笑而放。 “安德,今天出了什么事了?”魏秉琰问。 刘安德眉头一蹙,一拳砸在腿上:“您说这叫什么事啊。郑大人本来请我去陪弈,谁知到了那,让我去和另一个人下,说是京城来的棋士,棋艺了得。我想,即同为棋士,也没有手下留情故意输的道理,人家又是京城来的,又是高手。我便拿出了十分力和他下,最后中盘就胜了。可不知怎么了,那郑大人突然勃然大怒,扭头就走,把我一个人撂那了,还把咱们带来的人给打了。” “这真是怪了。”魏秉琰也皱起了眉头,“是不是你错了规矩?” “这不会。”魏长卿说,“大师兄原是太子爷府上的家生子,规矩是全懂得。他郑大人的规矩再大,还能大得过太子府上?” 魏秉琰点了点头:“是这么个理。你可问过,那棋士是个什么来头?” “不知道。”刘安德蓦然低下了头。 “真是糊涂!”魏秉琰慑人地喝了一声。 魏长卿见父亲又要生气,赶忙说:“父亲莫气,要说不是,也是郑府的不是。棋士对弈,本没有让棋的道理,他们输了棋,理应自认棋力不逮,再也没有打人的道理。依我看,当时就算大师兄问,也未必就能问出个所以然。” 魏秉琰点了点头,又和刘安德说:“你把今天这盘棋,复盘给我看看。” 说罢,魏长卿便帮忙摆好了棋具。复盘,便是将下过的棋按最初步骤重新再棋盘上摆一遍,这虽然考验记忆力,但对于刘安德这样专攻棋艺的人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说话间,刘安德便早已将前八十手摆好。 张嘉看了看前八十手,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不是耍猴呢么。” “说话没个正经。”魏秉琰厉sè喝道。 张嘉虽然平时油腔滑调,此时在魏秉琰面前立刻收敛了,说:“前四十手棋优劣便已分明,这人的棋力可及小巧,却比大师兄的棋差那么一截呢。咱们把他往高了抬,从棋风来看,应该是新安派,不过总觉得开局左上角的路子,有点京师派的风格,再加上他棋力不济,倒有点邯郸学步了。” 魏秉琰又看了看刘安德摆的棋,捋了捋胡子,只道:“不管怎么说,不能让这笔糊涂账就这么糊涂着,这以后还让安德怎么在棋院做人。安德,你先回去,这件事我自会给你一个说法。长卿,你留下,我有事和你说。” 安德眉头一低,点了点头,请了安便和张嘉一起出了书房。 魏秉琰坐了回去,噙了一口手中捧的香薷饮,然后从抽屉里取了一封贴交予魏长卿。 “你大舅的园子里来了一位京城的贵客,他本应相陪照料。只是明儿,是他生rì,客人又有诸多不便,也就不好相陪,只是你大舅却不敢诳驾,这便想找个人陪几rì,吃住也都在园子里。我琢磨着,还是你最合适。可巧儿明天是你大舅的寿宴,也请了咱们,必是要在园子里热闹几rì的,明天正好一起过去。” 且说魏长卿的母亲王氏,便是拙政园的主人王献臣之孙女。到了王氏的兄长王越温这,已然是三代的官宦之家。如今这王越温虽然赋闲在家,却曾任礼部尚书,与京中官员私交甚厚。且他自赋闲之后,便寄情山水,工琴棋书画,做起了雅客高士,如今王越温口中的贵客,恐怕也并非等闲之辈。 况且这陪驾清客也不是随便一人便能当得,要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之人。此是其一。再者,这清客需得是东家的故交或是亲朋,肚子里还要有真文章、真货sè,谈吐见雅致,行止显端容。这也是清客不同于依附权势、博取众乐的‘篾片相公’之处。 魏长卿仪容清俊,又是王越温的大外甥,再者他又是那诗礼簪缨之族的后生,虽不曾进学,诗书经略、丹青笔墨却还通,的的确确是清客的不二人选。 魏长卿只道:“要说灵活机变,二师兄在我之上。” “他。”魏秉琰笑了笑,“我虽然老了,但是还不糊涂。他但凡把那些歪心思用一分在棋上,便可胜过你大师兄。你也别多说了,明天我查完早课,你就一同与我过去吧。” “儿子去,自然是没问题,只是您不觉得奇怪么?”魏长卿顿了顿,道:“父亲您好好想想,这几天从京城来的‘贵客’也太多了。” 魏秉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的确,这几天你若是得空,去街面打听打听,问问那个棋士是什么来头。” 第四局 东林西雪拙政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当晚,姑苏城便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竹影摇曳,雨滴啪嗒啪嗒地扰着人不肯入睡。 王氏亲自伺候魏秉琰盥了面,又向黄铜镂花的小香炉里撒了把芙蓉香,之后便坐在妆台前梳发。王氏虽然四十有余,却保养得好,只是刚刚一阵穿堂风,王氏不免轻咳了几声。 “你这咳疾打开chūn就犯,总不见好,也该寻个大夫好好瞧瞧。你的胃病可大好了?”魏秉琰关心地道。 王氏只是双目含笑:“活了多大的人了,哪就这么娇气了。吃了白术堂大夫开的调胃丸和人参养荣汤,倒觉得有些效验。大概是夜里贪凉招的咳嗽。” “倒该换个大夫好好瞧瞧。明天我吩咐长卿,去打听个好大夫。”魏秉琰一边说一边从集锦槅子里抽出一本书,歪在床头看了起来。 “我问一件事,可别怪我多嘴。”王氏一边将素银簪子收进酸枝小盒,一边说。 “你说吧。” “你真的打算把棋院交个安德了?”王氏停下手似信非信地看着魏秉琰。 注意到了王氏的目光,魏秉琰便放下了手中的书:“怎么?不妥么?” “安德棋力是众弟子中最强的,为人又厚道老实,自然是妥当的。只是今天这档子事,倒让我担心了。”王氏顿了顿,又款款道,“执掌棋院,棋力自然得不在话下,品德又是最最重要。安德样样都好,唯独太过老实了。教习之务交给他大可放心,只是这陪弈、任人等事,断不是他这个xìng情的人能做的俱到的。以前的咱们棋院的大事也出过不少,都是风风雨雨过来的人,总不能让棋院折在yīn沟里不是。” 魏秉琰一笑:“你放心,我今天想好了。安德做棋院掌门,让长卿帮衬着他,今天我看他在人情世故方面倒还行。” “这算什么,倒让你这个亲儿子成了打下手的不成?就算长卿答应了,那安德的xìng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最谦让恭谨的,恐怕放不开手。”王氏见魏秉琰点了头,便继续说,“反正长卿打小就没把棋学下来,倒也不必把这辈子都博在这上面。与其你眼巴巴地盼着他学棋,倒不如让他赶紧考个功名,才是正道。” 魏秉琰听到此处,不免长叹一声:“只是可惜了他的天赋,你说,他小时候我也没少管着他,怎么他就不上道儿呢?” 夜长雨重,王氏只是吹了灯,一宿无话。 ********************************** 雨后清晨,院子里的竹叶沁着露珠,散发着一阵阵特有的清香。魏长卿与往常一样,卯时初刻就起了床。 他的折扇。这是魏长卿早起想到的第一件事,今天就要和父母一同去王家,若是让父亲知道自己将家传的折扇拿去赌,便是大事了。他记的那位白衣小兄弟说过,只是赏玩几rì便送回府上,只是自己与他素不相识,他又如何得知自己是哪个府里的呢? 魏长卿如今肠子都悔青了,也不敢再往下想,但是事已至此,若只管着急,就不是他魏长卿了。得想办法,他暗暗琢磨着。 “和月,我的折扇呢?”魏长卿灵光一闪,问正在收拾床被的和月。 和月在床边找了找,歪了歪脑袋,说:“不是每次都搁在枕头旁边的么?怎么就不见了?”和月皱着眉头,又跑到书案和集锦槅子那去找,一边找一边念叨,“这扇子可丢不得。” 但凡棋士,棋品、棋格、棋力这三者自不必说,下棋时需得焚了香,或着深衣,或披鹤氅,沐浴盥手,坐定席间,右手执子,左手便执一把折扇。别看这一把小小的折扇,光是扇骨的材质自有数种,每种的气质又大有不同。至于扇面上的诗词文字,丹青笔墨,亦是体现棋士风骨的重要象征。而这些棋士之间,若相互欣赏,也有互相交换折扇的时俗。 尽管魏长卿并不是棋士,但是这把折扇是魏家祖上传下来的一支玉竹扇,自然丢不得,这点和月自然是知道的。 “你先找吧,我一会儿就得出门,先去吃早饭了。”魏长卿见和月半天找不着,便丢下一句,正yù出门。 “少爷先别去。”和月一把拉住魏长卿,“那扇子若是丢了,让老爷知道又是一顿打。”说完,和月不知从哪里捧来一只旧匣子,从里面取出一支折扇来,塞到魏长卿的扇套里。 魏长卿先觉得奇怪,又恍然道:“这不是父亲的折扇么!” 和月赶忙对魏长卿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小点声,而后说:“昨天老爷说,他新得了一柄扇子,这柄就让我暂且收起来。只是这梅篆竹和玉竹到底颜sè差的太大,你在棋院里就别把它拿出来了。不过好在你这几天要住在你大舅的园子里不是。” 魏长卿点了点头,觉得有理,又吩咐和月在家好好找,自己便去用早饭。 总算得救了,魏长卿长舒了一口气。 早上,魏府上上下下都忙着。约摸过了一个时辰,魏家才乘车至拙政园。 园子门口的小厮见了魏府车马号的人通报了,立马将魏家三口从正门引见。 魏长卿倒是常来这园子,穿过大堂,便是雪香云蔚亭与正堂——远香堂了。到了远香堂的正门,小厮便退下,接引的皆是一身湖蓝茧绸衣裙的丫鬟。丫鬟一边打起了帘子,一边冲堂里道:“魏府的姑爷来了。” 只见屋子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坐在正中的,自然是王越温,他已然有些白发,穿着一件绛红钱纹对襟。两侧的椅子各坐着两位老爷,靠门边的则是贵妇们和小姐们在说笑。 “说曹cāo曹cāo到。”王越温立刻起身相迎,“魏供奉好?” 魏秉琰摆了摆手:“别笑话我了,不过是吃碗清闲饭。” 说到魏家和王家的婚事,当年那也是姑苏城的一件大事。王家大小姐风光大嫁,光是嫁妆就已然让这些百姓瞠目结舌。王献臣最爱魏长卿的父亲一表人才,后又高中举人第十七名,也算不辜负王献臣这个伯乐了。而王献臣的长孙王越温,自然也是格外敬重这位满腹诗书的姑爷。两家的姻亲,也成为了一段佳话。 才寒暄了一阵,王越温便笑着看着自己的大外甥魏长卿:“这都几年了,还不快去看看你顾姨妈,和你的兄弟姐妹们。” 王越温有两个妹妹,大妹妹嫁给了本地的魏府,二妹妹则嫁给了无锡的顾府。恰巧过了几年顾宪成上京做官,便也少见了。 魏长卿虽然是个纨绔,但是诗书礼教上却是个灵透人,也是个叔父疼、姨娘爱的。他先按了辈分给各个亲戚请了安,又答了姨妈等人的问话,且回答妥当。魏秉琰此时倒觉得自己这个儿子还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顾大人如今在东林书院参议时政,忙得也愈发的难请了。”王越温说。 魏长卿在一边干杵着,姨夫顾宪成的东林党早已名震江南,谈论间不免多有政事,自己不便插嘴。只是晚辈之中,只有他一个小子,姨妈与姐妹也不由得与他说起话来,一时间脂粉气息到让魏长卿觉得憋闷至极。 还是三妹妹好,魏长卿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一边想起这个人来。若是三妹妹来,无论是聊琴诗书画,都是好的。 “对了,三妹妹怎么没来?”三妹妹,正是顾家的三小姐顾子怡,魏长卿现在才猛然想到,怪不得他总觉得少来一个人。 第五局 谁家琴声诉月低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魏长卿话刚一出口,屋子里顿时安静了。 “你三妹妹。”顾姨妈忽的落下一行泪来,“她九岁那年便殁了。”话音刚落,屋子里不免传出几声慨叹。 魏长卿知道顾姨妈膝下本无子女,长女与次女皆为庶出,很晚才得的顾子怡。如今三妹妹去了,岂不是要她老人家的命。魏长卿遂宽慰道:“姨妈莫伤心,若哭坏了身子,三妹妹在天之灵也是不忍的。”魏长卿知道今天是他大舅的寿辰,提起此事,已然不适,如今也只能自己劝住。 顾姨妈虽然说到伤心之处,但却是个知礼的人,长卿劝慰了几句,再加上屋里人多热闹,搪塞几句话便过去了。倒是魏长卿心里总觉得失落落的,饭桌上也只捡了一品八宝豆腐和糟鸭信来吃。 人没了。魏长卿第一次接触到亲人的死亡,他并不伤怀,而是感怀。一个七年前还与他在拙政园一起玩耍的人儿,如今却与世隔绝。 到了晚上便是寿星开戏的时候,魏长卿一整天浑浑噩噩的,到了这点已然乏了,便让园子里的丫鬟带他去住的地方。 那丫鬟只将魏长卿引到西园,一路蜿蜒小道,曲径通幽,又有水榭楼台,深浅回廊。好一会儿,方才行至名叫秫香阁一处,便停下了。只见楼阁门上,是一块错根盘纹紫檀香木的题匾,虽只草草题了秫香阁三字,却有种说不出的风流。窗棂皆是紫檀木镂三角碎,糊着两层薄薄的明纱。 魏长卿安顿好了,也觉得心里憋闷,便随便在西园里瞎逛。拙政园极大,魏长卿三拐两拐,穿洞越溪,不觉间便到了一处偏僻地儿。这又是一处别院,匾上只书了兰雪堂三个字。 兰雪堂,魏长卿在脑海中迅速捕捉到了那么一丝记忆,他十二岁那年,曾和三妹妹跑到这个地方来,三妹妹说这里闹鬼。那时候魏长卿就是个胆子大的,偏偏不信,自己闯到院子里。院子内静的没个人气儿,魏长卿四下看了看,便走了。说来也怪,三妹妹故去的时候正是九岁,也就是在拙政园玩耍后那几月。如今,已时隔七年,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地方。 兰雪堂与秫香阁的景致大不一样,如果说秫香阁是古sè古香,jīng致毓秀,那么兰雪堂更像是蓬莱一隅,隐士之居。大毛竹随意地栽种在各个角落,野草野花也顺着墙根,探出了脑袋。兰花幽幽的冷香与竹叶的清香呼应的相得益彰。 进到院子内,见两株团雪团白的海棠栽种在景泰蓝大花盆里。灯光明黄如豆,屋里传出了簌簌琴声。奇怪,这兰雪堂向来偏僻,怎么会住着人?魏长卿心里顿时生出个大大的疑问。 魏长卿想来,自古只有听琴,没有看琴的,便忍住好奇心,在院子里少伫了一会儿。只闻琴弦铮铮,或似清紧长风,或如玉碎昆山,弹的竟是唐朝刘商所著的《琴曲歌辞.胡笳十八拍》。 只听屋内低吟道:行尽天山足霜霰,风土萧条近胡国。万里重yīn鸟不飞,寒沙莽莽无南北。 魏长卿知是第二拍已完,听得又吟道:如羁囚兮在缧绁,忧虑万端无处说。使余力兮翦余发, 食余肉兮饮余血。 “君弦过高。”魏长卿不禁喃喃自语。 屋内又吟道:诚知杀身愿如此,以余为妻不如死。 忽然,音调直转为徵,只听一声“早被蛾眉累此身,空悲弱质柔如水。”魏长卿只觉悲恸切深,夜风一紧,竟吹得屋檐下的风铎稀里哗啦的响,更如那边塞的鸿残雁破,寥寥绝尘。 古者既作诗,从而歌之,然后以声律谐和而成曲。这《胡笳十八拍》,便是由诗而来。向来声者众曲之所尽同,而情者一曲之所独异。那屋内之人所抚之音,未免过悲,魏长卿只觉着此时不该叨扰,便转身悄然离开。住在这的人,难道就是舅舅说的那位贵客? 入夜,众宾客已然散去,魏长卿辞别了父母,便早早安置了。魏长卿歪在榻上,窗户半掩,天上是一轮极好的月亮。棋院的诸多烦事,三妹妹的故去,世家宗族间的种种,终究不是他该关心的,他只企盼一个安稳的人生。 ********************************** 次rì清晨,魏长卿便早早起了。丫鬟伺候盥了面之后,魏长卿便出了卧房,此时几个仆妇们早已将甜粥和各sè点心摆上。 “李妈妈。” 魏长卿话音刚落,一个中年仆妇便抬起头。她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乌黑的发,绾着一只素银簪子,穿的是青sè的绸布襦裙,眉眼间透着一丝慈祥。魏长卿小的时候住在园子里,便是由李氏伺候。李氏是秀才家的出身,因此识字知礼,又是难得的好xìng情,因此魏长卿小的时候就常粘着李氏。 “小少爷好。”李妈妈打了个千儿,“转眼间便已是大人了。上次你住秫香阁,还是十二岁的时候呢。少爷虽常来园子里逛,却少住。” 魏长卿听到此处,也不免恍然,时光荏苒。本来昨天睡前已经不再想的事情,今天竟悉数全都想了起来。魏长卿只是与李妈妈寒暄了几句,想到今天是要见那位贵客的,不免问了一句:“对了,我舅舅说的贵客,现住在哪个别院?” “兰雪堂。”李妈妈一边给魏长卿盛了一碗红枣建莲粥,一边道,“那地方清净,离秫香阁也近。” 果然如此,魏长卿又笑着说:“既然是贵客,怎么不让他住倚玉轩?我那会子住这儿的时候就去过兰雪堂,地方偏僻的很,听说还闹鬼。” “大清早的就胡说起来。”李妈妈抿着嘴一笑,“那小公子七年前就在兰雪堂那住过,那时候老爷没引荐,你自然不知道那里住着人。如今他又来住,怎么就闹鬼了?” “你说是个小公子?”魏长卿隐隐觉得这个小公子似乎就是那个昨rì与胡啸天赌棋的人。 李妈妈点了点头,道:“惯会招人疼的,模样也清俊的紧。魏公子莫急,到了晌午管事的便来引荐。” “那倒不必,一会儿我自己过去便是,怕还是旧相识呢。”魏长卿用筷子夹了一块蟹壳黄到碟子里,却不吃,心里暗暗揣度起来。 闹鬼的屋子里住着人,这倒是一桩怪事。想来定是三妹妹年纪小,见着四下无人怪可怕的,才说出那段闹鬼的话。只是自己那时候在院子里转悠了大半天,也没见个鬼影,若是贵客,身边应有丫鬟伺候。既然有丫鬟伺候,于情于理也不应该把他这个大活人晾在那。 有必要去弄清楚,魏长卿如此下了决心。 第六局 空蒙雨露湿棠笈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吃过饭,魏长卿便匆匆忙忙地去兰雪堂。因时候尚早,园子里的雾气还没散,且兰雪堂近水,便愈发的雾霭迷蒙。 “nǎinǎi的,这云里雾里的还真挺像闹鬼的地方。”魏长卿那种纨绔子弟的xìng儿一上来,倒是给自己壮了不少胆。 进了兰雪堂,四下里寂寥无声。 “在下魏长卿,请问主人在吗?”魏长卿杵在门外候着,半晌也没听见个回声。 突然,魏长卿感到自己左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那一下极柔极轻,魏长卿顿时感到一桶凉水浇到了身上。他便往左回头看,却发现一个鬼影都没。 “在找我么?”这个声音很熟悉。魏长卿缓过神,向另一边扭头,才发现一个笑容明朗的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捂着嘴笑,一副得逞的样子。 “果然是你,那倒剩下那些没用的寒暄了。”魏长卿直接开门见山,“我的扇子呢?” “这个。”白衣小公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着说,“我昨天赌输了。”那双如雨后湖水一般的眼眸,似乎略带一丝歉意。 魏长卿一听,心顿时凉了。 “那把扇子。”白衣小公子试探着问,“很重要么?” “很重要,这关乎到我下半辈子是用腿走路还是用手走路。”魏长卿没好气的说。 “这样啊。”小公子先是一副沉思的样子,然后笑着说,“那你再去和他赌一把,赢回来不就得了。” 魏长卿看着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换做是旁人,那句‘你赌输的,所以你要负责。’之类的话自然可以轻轻松松说出口。只是魏长卿是个天生的万事不求人,况且自己长对方三岁,这种跌份的事他这辈子都做不出来的。 “很为难是吗?”那明朗的双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若公子不介意,我再与他赌一局也不妨事。” “不必。”魏长卿冷冷的回答,对方的话的确没有什么恶意,只是一向心高气傲的自己,从来不会接受别人的施舍,即使这份施舍是善意的。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脾xìng吧。 “抱歉,刚才的话说重了。”少年缓和了一下,又道,“话又说回来,事到如今,到底不是赌气的时候。倒不如今天便去找那胡啸天谈谈,讨个说法。总比在这苦着脸强。” 魏长卿看着眼前这个小他三岁的少年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也不忍气他了,只说:“还不知道你小子怎么称呼。” “小子?”少年似乎对这个代词很是惊讶,但是立刻笑道,“就叫我白陆罢,我今年十六。王老先生之前便常和我说起你,我唤你长卿君可好?” 见魏长卿点了点头,白陆一副高兴地样子,便跑回房间换衣服。 魏长卿看着他穿着丝绸的中衣,吧嗒吧嗒地趿拉着棠木屐,仿佛心里的怒气也随着那一声声木屐声的回响,烟消云散了。只是奇怪,魏长卿好奇的看了看地上留下的苔印。他刚才去了哪里,木屐上怎么会沾着苔藓? 白陆回到屋没多久就换好衣服出来,不同于之前随随便便穿的那件白sè曲裾,这次他似乎穿的很正式,就连小纱冠都束着,也没趿拉着那双棠木屐。 两个人很快就晃悠到了街上。姑苏城的茶馆虽多,但是找胡啸天并不是一件难事,那么一个显眼的人,仿佛他的出现就是为了单纯的出风头似的。话虽如此,魏长卿似乎还是对找胡啸天这件事太过乐观了。白陆出门前还是一副很严肃的整装待发的样子,如同士兵要出战一般,但是到了街上,他就立刻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满不是那么回事了。 两个人在街上逛了半天,一点也不像着急找折扇的,倒像是一个哥哥带着小弟弟逛闹市。 “长卿君,你看。那是盏罗帛灯。”白陆如同孩子一般跑了过去,长得本来就格外俊美讨喜的人,摊主更是与他攀谈了起来。 而每每遇到这种情况,魏长卿基本上毫不犹豫地将白陆扥走。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也没有白陆这么孩子气啊,魏长卿一脸郁闷地思考着。 很快,他们就在兰芝斋里找到了胡啸天。那个呆霸王的面前依旧摆着棋盘和棋子盒,只是却不见拐子等人。 “长卿君。你说胡啸天是个怎样的人呢?”白陆的表情很认真。 魏长卿思考了一会儿,道:“大俗人。” “说得好。”白陆的这三个字如同呓语一般,而他后面的话更是让魏长卿这样一个灵透人都摸不着头脑,“胡啸天昨天曾说,你那把折扇是俗物,我只答,‘只怕你把你们县太爷的家底子全折腾出来,也找不出这样一个俗物’。如今你说胡啸天是大俗人,我只这一句,就算把昭和弈苑的人一个个全看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大俗人。” “昭和弈苑?”魏长卿皱了皱眉。 白陆被魏长卿这么一问,倒似突然回过神儿一般,笑着说:“是以皇家的名义召集天下棋士的地方。入了昭和弈苑,便有供奉拿,更有作为棋待诏宣入宫中陪弈的可能。京城的王府相门中的棋师也多半来自此处。当然,棋待诏也不过是个比方,如今大明已然没有棋待诏一职了。” 魏长卿越听越觉得怪:“你是?” “我?”白陆眨了眨眼睛,“我在昭和弈苑有很硬的关系而已。” 魏长卿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看着眼前这个小子,白陆并不是自己所能理解的那类人。只是他现在还没有意识到,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唯一能够理解此人的虽然不是自己,但是能理解自己的,唯有此人。 胡啸天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两个人:“又是来赌棋的么?” “不仅是来赌棋的。”还未等魏长卿开口,白陆便插进话来,“我们想把我们的折扇给拿回来。” 魏长卿不禁暗暗捶胸顿足:不要这么快就树起敌意啊,白陆小弟。 “不过这次不是我下。他来和你下。”白陆一边说,一边把魏长卿推上前去,“容我引荐,这位是承天棋院魏掌门的独子魏长卿。” “幸会。”胡啸天这两个字仿佛夹杂着一丝嘲讽,“承天棋院高手如云,只是那天您有些看走眼啊。” 魏长卿听到此处不由得觉得火大:爷爷我是没学棋,若是学了也不至于吃你的亏。 “你赌多少?”胡啸天问。 不知不觉间,白陆已经把魏长卿按在了坐位上。 “二十两。”白陆一边拿出银子,一边说,“若赢了,我们只拿回扇子就好。” 真是个不心疼银子的主儿,魏长卿不禁摇了摇头。被逼上梁山的自己,恐怕就算说不会下也不行了吧。 “长卿君,按照自己的感觉下就好。”白陆在一旁好意的鼓励他,只是这番好意对魏长卿来说却只能让他更尴尬。 怕是要对不住小弟的银子了,魏长卿右手慢慢地执起了子。 第七局 却因白鹭识乌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第一手,魏长卿下在了对方左手的星位。毕竟魏长卿距上一次执子的时候,已经时隔了十六年。只是执子落子两个简简单单的动作,魏长卿便做的如同婴儿搭积木一般生硬而不协调。 若是说魏长卿一点也不会下棋,倒也不然。他知道把子全都围起来,就可以吃掉,也知道‘金角银边草肚皮’这仅仅一条棋谚。只是他没有想到,将一局棋下完,知道这两件事情便足矣。 白陆并没有说话,只是搬了一把凳子,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白陆那幅认真的样子倒让魏长卿心里有些底子了,若是依着白陆的xìng子,自己倘若真下错了棋,他应该会笑的合不拢嘴吧。眼瞅着棋盘上的两个角双方都已经占好,魏长卿并不知道挂角一说,还是执着于金角银边草肚皮。 下在哪呢?魏长卿不禁发起愁来,算了,不过是随便下下,哪顺眼下哪,想到这里,他将棋子点在了两颗星位的中间的点上。下完之后,魏长卿扭头看了看白陆的表情,确认没有问题之后,才回过头认真地看着盘面。此时,魏长卿并不知道,坐在他旁边的这个如弟弟一般的年轻人,已经在心中暗暗感叹。因为魏长卿所下的正是永嘉派这几个月最流行的三连星布局。 随着棋局的进行,围观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魏大人的公子居然开始学下棋了。”周围的人开始谈论这桩本不该是怪事的怪事。 说来也怪,魏长卿竟是一丝火气也不动,只瞅着棋盘,若是往rì,恐怕那公子哥儿的脾气上来,那几个人便要倒霉了。 “糟糕,被吃了。”魏长卿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巴巴地抽着胡啸天将他的十六个子悉数提掉。顿时,棋盘上白子的地盘一下子扩展了一大块。 魏长卿原本不被看好的棋,如今更是惹来了不少的一论,大部分人都说,这棋怕是没得下了。 “这棋虽然输了,却不一定输的太多,白子的实地还是很扎实。”一个秀才插了一句嘴,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长卿君,还要继续下吗?”白陆微笑地看着魏长卿,“若是累了,便算了吧。” “不。”魏长卿的目光坚硬如铁,“我要下完。”这一句似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在与胡啸天用另一种语言交谈,那是一种无声的智辩。双方都在说服对方,自己下的这一手棋才是最正确的一手。 毕竟这是魏长卿下的第一盘棋,不管如何努力,他也无法阻止这场颓败的局面。周围的人渐渐散了去,只剩下魏长卿、胡啸天与白陆。 魏长卿不知道围棋的官子之说,因此在结束时一直在乱填子。好在胡啸天有些耐xìng,也陪着他把官子下完。 “我输了。”魏长卿长舒了一口气,“要点盘面吗?”他回过头看了看白陆。 只见白陆几乎怔住,望着他,说:“不用点了,你输了四十八子。” 太多了,魏长卿郁闷地低下了头。 “不多。”白陆似乎知道魏长卿心里想的是什么,“这是你第一次下棋,你只输了四十八子。第一次下棋,能下完的便屈指可数了。” 胡啸天也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和你下棋真他妈累。还下不?” “今儿晚了,下次再战。”白陆抢过话,接着又对魏长卿说,“长卿君快些把棋收了。下完棋双方都是要收棋的。” 魏长卿听了,便乖乖的收棋,不是他本xìng如此,而是他的脑子现在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胡啸天收拾好东西,便回去了。白陆见差不多到了饭点,也催促着魏长卿回了拙政园。 到了拙政园,白陆把已如游魂一般的魏长卿直接推到秫香阁。 “他今儿累着了,麻烦李妈妈好好看着他。”白陆交代完,便一溜烟地走了。 魏长卿第一次知道下盘棋这么累,晚饭也没吃,一股脑地睡了个昏天黑地。 ********************************** 夜里,兰雪堂又一次响起了琴声,而打断这琴声的是一阵轻轻地叩门声。 “王老先生还没睡?”少年依旧是一袭白衣,脚上穿着一双棠木屐。 王越温笑了笑:“下午多喝了几杯茶,睡不着了。魏长卿这孩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您这是哪里话。他是一个极好相处的,人也狠可靠。只是我却不知,他竟有这么好的棋感。” “哦?”王越温一脸疑问,“若是旁人说的,我只当玩笑,连你都如此说了,我倒要探个究竟了。” “他第一次下棋,便只输了胡啸天四十八个子。胡啸天的棋品,大概是七品,斗力。虽然俗例上,围棋每十个子的实力之差,为相差一品。但是往上走,相差一子便已是天地之别。往下走,这个数便要更大些。” “你的意思是,长卿他没学棋的时候,便已经是九品的守拙了?”王越温的脸上一副全然不信的样子。 “正是,对于长卿来说,已经没有入门不入门的说法了,他就在门里边。”少年目光如炬。 “若是你教他。”王越温急切地说。 “这个,却是为难我了。”少年笑着打断了王越温的话,“我是个只会授之以鱼,而不会授之以渔的人。” “若真是这样,你那十四岁的师范代,却是如何得的?”王越温知道他是谦逊。师范代便是棋院的代理师傅,明朝时,为了流派的纯正,一个围棋道场或是棋院,只能有一个师父,也就是掌门。但是那些已经出师,并且水平与掌门相差无几的人,却可以成为师范代,以帮助rì常教学,并且在教棋上有着与掌门几乎相等的训斥弟子的权利。 “说实话。”少年突然正sè道,“还是让魏师傅来教,更妥当些。筑基之事,马虎不得。况且昨个京里来了信儿,恐怕这几rì便得回去,我这病左右也好全了,再不回去便不妥了。” “是这么个理儿。”王越温点了点头,“说到底,你的棋最初也是魏大人教的。不过,我只一句,你何必对长卿瞒着你的名字?” 月光碎碎地洒进了屋子里,这个明朗如月的少年只是笑而不语。 第八局 伏久而飞跃浮云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可吃了早饭。”白陆早早地来到秫香阁,刚见到魏长卿便开门见山地问。 魏长卿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昨天的疲倦虽然已经全消,但是不知怎的,魏长卿总觉得自己的脑仁疼得厉害。倒不是昨天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此时仿佛脑子里塞满了东西。 “今天我给你讲昨天的棋。”白陆一边说,一边已经客气地吩咐丫鬟们将棋具摆好。 魏长卿猛地一会儿神:“别,别。我说怎么不对劲,感情昨天中了你的激将法。你这是变这法儿的下套,让我下棋。” “怎么会。”白陆一脸无辜地样子,“第一,棋是你下的,第二,我昨儿个半截还问你,要不要继续下,你说要下完。这会子怎么倒赖在我头上。” 魏长卿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 “行了,你这是甩脸子给谁看。”白陆一边把魏长卿推到榻上,一边说,“我再住四rì便要回京了。” “这么快?”魏长卿略微吃惊,他虽然只与白陆处了两rì,此时却为了即将到来的分别,微微地感到不舍。 白陆点了点头。 “那被胡啸天拿走的扇子怎么办?”魏长卿道。 “我倒觉得你能赢他。”白陆一脸认真,“若快,则三两rì,若慢,一年倒也够了。” 魏长卿无奈:“你倒有心思拿我寻开心。”扇子明明是你这小子赌输的,魏长卿心里暗暗地补充了一句。“你先和我说说快的法子。” “若是要快么。”白陆顿了顿,“便是和你父亲去学。” “这个不可能。我就是因为他,才讨厌这劳什子。我三岁的时候,他在我耳边车轱辘话来会说。”魏长卿回答的斩钉截铁,“你再说说这慢的法子。” 白陆思虑了一会子,便道:“首先,要把棋形、死活吃透,死活题便是要做上千百道。其次,还要背上几百个定式。刘仲甫、鲍一中、相礼和王积薪的棋谱需得打上一遍,有了这四个人的棋做底子,再把李、周、徐、林的棋谱一看,这棋,方才有几分jīng神。” “停停停。”魏长卿打断了白陆的滔滔不绝,“有没有不需要我父亲教的,而且又快的。” “这。”白陆似乎为难了起来,“这个我说不准,下棋与时文八股毕竟不同,是要讲究棋缘的。若是有缘,一两天内突飞猛进,也大有人在。” “怎么看棋缘呢。” “就是下棋。”白陆说,“只下五局,每下一局之后,再讲一局,若五局之内没有大进展,恐怕你便要去求那慢的法子了。” “好。我下。”魏长卿重重的点了点头,只是他并没有注意到,听到这句话的白陆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种得逞的欣慰。 魏长卿今rì才发现,平时白陆看上去吊儿郎当,其实却是个做事果毅,决断迅速的人。只见白陆打开棋盒,便开始摆了起来。 “这是昨天你和胡啸天下的棋。”白陆一边说,一边摆,“若是棋手正式下棋,需要事先将黑白各两子错开来放在四个星位,这叫座子制。当然,你与胡啸天赌棋,也就不必尊这个例。”才说两句话,魏长卿便发现白陆已然将前二十手摆好。 白陆指了指一处角,道:“这里下的不妥。” 魏长卿看了看,自己的那几步棋正是贴着胡啸天的子下。 “两棋相争,不一定非要兵刃相交。”白陆一边说,一边将棋子抹掉,换了个摆法,“你看这样,双方都留有余地,各自也不亏,岂不好?” 魏长卿看了看,白陆的下法,似乎围得地方更多一些:“想来下棋如做人,当取中庸之道。而且你这个下法,样子的确比我的好看。” 白陆一听便噗嗤笑了:“你这句话虽直俗浅白,却在理。至于你说的样子好看,便是棋形了,你下的那个,一坨堆在那里,就是愚形,我下的这个,方是活形。在我看来,你的棋感很好。” 两人便这样一言一语地聊了起来,魏长卿发现,白陆一说起棋的时候,便格外的jīng神,一点也不像个孩子。不知不觉,一局棋已经讲完了。 “白陆。” “何事?”白陆一边收拾起棋,一边答着话。 “你怎么能把我和胡啸天下的棋全都背出来。”魏长卿不由得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白陆浅浅地笑着,道:“你是说复盘?好多人都能啊。” “不。”魏长卿果断地说,“我们家棋院里,只有五六个人可以,但是他们只能背下自己下的棋。若是作为第三者在旁边看着,便也只能记下早些时候下的,能记下全盘的只有我父亲和大师兄。” “那不过是我看的用心罢了。”白陆笑答着。和风穿过蝉翼一般的纱帘,带着荼蘼花的味道,竟让刚刚少年的话,显得有些不真实。 讲完了棋,便是要下棋了。魏长卿只觉得昨天的棋经白陆这么一讲,自己顿悟了不少,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明白了。坦白而言,魏长卿觉得和白陆下棋还是有些紧张的。自己和对方那三岁的年龄差,仿佛在下棋的时候烟消云散一般,但是却没有和胡啸天下棋时的那种压迫感。毕竟他是输给胡啸天的人嘛,魏长卿心里安然道。 更漏把时间凝成一小滴一小滴,静静地流淌着。 “输了五十二个。”还没等魏长卿数完子,白陆便一句话道出了输赢细目。 魏长卿皱了皱眉:“怎么比跟胡啸天下输的还多?难道退步了?” “怎么会。”白陆的声音中似乎夹带着一丝惊喜,“你比那局下的好多了。” 白陆收好了棋,魏长卿知道,他又要复盘了。 “这局你倒是没粘着我的棋下,不过却下的太宽松了,导致漏洞百出。”白陆说,“你和胡啸天那一局之所以输的少,大抵是因为你第一次下,便处处小心。那胡啸天倒也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并不因为你第一次下,而为难你,便也不打你的注意。所以你才输的少了些。” “为难?”魏长卿听到此处不由得皱着眉,“合着是他那局让着我。” “不然。”白陆轻轻地摆了摆手,“说到让,我倒要问问你,依长卿君来看,何为让?” “谦也,退也。先人后己,谓之让。隐忍不发,谓之让。”魏长卿jīng通词文,这难不倒他。 白陆莞尔一笑,道:“长卿君好文法。按你所说,胡啸天并没有让你。而且他的棋着着在理,不卑不亢。若是换个人,恐怕要把你欺负的狠狠的,能活之处,便要多啃你三分地,不能活之处,他乱下一通,也能生生地活出一块小土包。这边是我们常说的,无理手、欺招、骗招。若要知道一个人棋德如何,不要看他和高手下棋时候的样子,要看他面对弱者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姿态。” 魏长卿默然了,他曾说过,胡啸天是个大俗人,此时他倒是略略有些懂得,白陆昨天说的那句话。这样的人,这样的棋德,恐怕是最最难得的。 第九局 佛堂门下尚雪飘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听白陆讲的两局,又和白陆下了一局,此时已经月上柳梢头了。李氏已经摆了晚饭,白陆却说不饿,便早早地回去了。魏长卿夹了几筷子虾子鲞鱼,匆匆扒了几口饭,便开始琢磨起棋来。 这一天下来,魏长卿不仅知道了闪电四、刀把五、葡萄六这些简单的棋形,还知道了飞、跳、尖、长这些招法。他只觉得这些词汇从白陆嘴里说出来,便如同活了一般,饶有趣味,但是自己三岁时,父亲讲的时候,自己却只觉得反感。 第二天一早,魏长卿便自己去找白陆。时间很紧,白陆还有三天便要走了,他必须速度提升自己的棋力。 这几rì,雨似乎就没怎么听过,昨天晚上便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早上的兰雪堂又变得云里雾里了。魏长卿依旧在院子里喊了几声,只见没人回应,便从院子里出来转了转。忽然他发现石板大路向南边引出了一条小路,因像夏天草茂,便遮住了路。只是这些草上有很明显的被踩过的痕迹,而且是木屐踩过的痕迹。 白陆走过这里,魏长卿毫不犹豫地断定,而且他上次也应该来过这里。 魏长卿沿着小路走,又转了两弯,只见小路尽头有一个小佛堂,一块破匾上书着‘里予堂’三个字。魏长卿推开门,只见白陆正静静地端坐在蓉簟上,便觉得自己唐突,扰了白陆的清修。 正yù走,只听堂内的人唤道:“露重苔滑,咱俩一起走罢。”白陆缓缓坐起,披着一云纹皱纱袍,徐徐走了出来。 “你经常在这里参佛法?”魏长卿不免问了一句。 白陆却笑道:“不过是静心罢了,佛法乃是极高玄深奥的东西,岂是我这个凡夫俗子能参透的。”白陆一边说,一边将堂门和好。昨夜的一场雨,打得佛堂外的玉簪花碎了一地,早上清风骤紧,玉簪花瓣随风零舞,竟如同飘雪一般。 ********************************** 才进了兰雪堂,白陆便把云纹皱纱袍搭在圈椅上,自己却跑到书房中抱棋盘和棋盒去了。这是魏长卿第一次踏进兰雪堂,玄铁鼎里徐徐燃着几星速香,红酸枝琴案上是一架黑漆玉徽古琴,长榻上有一方炕桌,上面随意摆放着几本书。 上午的第一局下完,魏长卿依然输了五十二个子,心里不免有些不快。 “你对棋形算是有些熟了,只是棋风未正。”白陆才讲完棋,遂饮了一口茶,道,“如今输赢多少是不打紧的,计算力也尚且不论,若是棋风正了,棋自然就强。” 说罢,白陆便在集锦槅子里抽出一本书,几下便翻开到一页:“这是王积薪的一局棋,对手是东瀛人道荣大师。虽然王积薪负于对手,这局却是难得的好棋。”说完,白陆便开始摆给魏长卿看。 魏长卿之前只觉得围棋是深奥晦涩的东西,如今却觉得它是最浅显不过。一着棋是好是坏,他虽说不出,却能很明显的感觉出来。高手下的棋似乎每一招都熠熠夺目,而自己下的棋却似借着歪风长的树。 白陆虽然摆的慢,却只在关键之处讲几句,魏长卿却沉浸在这种宁静而略带回音的思考之中。 “看了这盘棋,到有何感想?”白陆一盘棋已经摆完,便问魏长卿。 魏长卿思考了一番,道:“若说围棋之妙,可比为人处世。俗话说,酒以不劝为欢,棋以不争为胜。人有中庸之道,棋亦有中庸之道。行棋不宜太过粘滞,却也不宜太过宽松,应宽严相济,当严之处,必百无一漏,当松之处,须云淡风轻。古人以围棋为手谈,如今想来,却是十分在理。” 魏长卿说着,白陆一脸认真地听着。 “是不是我说的不好?”魏长卿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白陆凝重地说,“原来我只闻出世悟道,如今听了你说的,倒觉得入世亦可悟道。古时,王中郎以围棋是坐隐,支公以围棋为手谈。这岂不是出世入世之两者大观?” 魏长卿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全然不似那十五六岁的孩子。古人常说那些状元神童们都是早慧之人,如今,魏长卿却觉得,早慧一词并不仅仅局限于那些官宦之流。在小时候把一种风格发挥到极致,便是早慧。 “你真应该去参禅。”魏长卿见白陆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便打趣道。 “参禅有什么好的。”白陆似乎有些着了恼的样子,把书往炕桌上一撂,紫檀玉雕炕屏被震了几下,“就算一生悟了个明白,又如何?有本事让天下苍生都悟个明白。与其蹲在小庙里,倒不如像那玄奘,游历天竺锡兰,将那人文地理写成书传诵,也算有大作为。” 魏长卿见白陆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便打住了话,再也不提,他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出世绝尘的隐士,但是这个隐士却喜欢沉浸在闹市一般的真实之中。 “下午我可是要下的略狠一些。”白陆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果然,下午的白陆便如同变了一个人,行棋之处刁钻的很。魏长卿若是老老实实守地围空,白陆便要给那空的地方撕出一块大口子。原本角上看似活的一块棋,最后偏偏被白陆给杀死了。下了两局棋,白陆的棋风可以说一直是温婉平和,可是下午这一局,却如同一只杀心甚强的野兽,丝毫不留情面,下棋唯一‘狠’字。 魏长卿却也不示弱,紧要之所,竟也顾不得围地了,小飞跨断,穿象眼,扭断拼杀,好几块棋纠缠在一起。 “这次只输了三十八个子。”白陆依然是数也没数,便道出了魏长卿输的子数。难道他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么,这个少年的心里不禁暗暗惊讶。 “看来还是有长进的啊。”魏长卿不禁开心了起来,欢喜地问“我还需要多少天能赢过胡啸天。” “快了快了。”白陆也捂着嘴笑了起来,眼前这个十九岁的人,却也十分孩子气呢,“你可以今天就和他下试一试。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准备几把飞刀不可。” “飞刀?”魏长卿脑子里出现了一副自己腰别飞刀的样子,很明显,白陆所说的飞刀并不是他所想的。 “就是奇招。”白陆一边收好了棋,一边说,“他毕竟学了十几年的棋,下的棋比你下的自然要多。不出奇招,你以为这三天的功夫便能抵过那十几年么。不过说到飞刀制胜,却要看运气。奇招虽奇,若那人计算力足够高,也并非不能破解。” “nǎinǎi的。你小子里这一肚子坏水怎么不早点倒出来。” 白陆听了魏长卿的话,立刻正sè道:“你以为之前那几局是白下的么?若是提前告诉你这些招法,你断不会有那心思学棋。不学棋,知道这下招法,也赢不了。”白陆摆出一副训诫徒儿的样子。 “也对。那你先摆给我看。” 白陆见魏长卿还算明白,便开始摆了起来。“这是一个星位对角的定式。我那天和胡啸天下,发现他似乎不大习惯这种一间低夹。若是寻常之法,一间低夹之后他必要跳出,而你则该将星位的子跳出。如今我们不下这一手跳,只在另一颗子上头关一手……” 魏长卿一边听,一边暗暗牢记。学了三rì,如倒脱靴、乌龟不出头、倒扑等招法,他已然学会,并且能用了。毕竟十九岁的人学棋和三岁的孩子学棋有着不同的优势。三岁的孩子学棋,撑死了是靠悟xìng和热情。而一个十九岁的人,毕竟已经有了成熟的逻辑和思考能力,因此许多东西也能理解的很快。 魏长卿听完后,忽然觉得怪,便开口问:“你既知道这么好的奇招,怎么那时候不用呢?” 白陆喝了一口茶,嘻嘻哈哈地说:“这几rì偶然翻书发现的。” “什么书?也给我看看。”魏长卿急切而动容,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贝。 “瞧你那猴儿急的样儿。”白陆只管喝茶,过了半晌才徐徐地道:“如今你才学期,还未筑基,若是学了这些旁门左道的小伎俩,岂不坏事。等你再长进些罢,若这时候进了小家子气的格局,以后这棋便再也学不出来了。” 魏长卿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点了点头:“其实我倒是没想当什么棋士,能把扇子拿回来就好。”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却没有发现少年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黯淡。 “今儿我乏了,先歇了。明rì再与长卿君下吧。”白陆收了子,撂下这么一句话。 第十局 白玉瑾华逸自明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八月京城的天气格外的闷,街上的人却不少,几个贩冰饮的推着小车,沿路叫卖。城东边如今是这京城内最热闹的地方。去年元月,就在京城这寸土寸金的地头上,一座新园子拔地而起,名曰‘昭和弈苑’。 昭和弈苑有房间二百一十二间,游廊一百零三处,分中东西三路,用的是钻山灰瓦,磨砖对缝,兽头滴水,筒氏扣顶,雕梁画栋,游廊贯通,鹿顶耳房的格局。 “姑苏的人来信儿了。”正辉堂外,一个面如中秋之月的男子,穿着一身青sè妆缎绣白鹤翔云曲裾深衣,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候在外头。 “是秦苑吗?”正辉堂内一名略老成的男子问,“进来吧。” 秦苑方才进了门。 正辉堂是昭和弈苑的主堂,弈苑的大小事情皆在正辉堂里会议,会议方才刚散,如今堂内只有一人。只见那人端坐在右侧第一把六螭捧寿纹的官帽椅上,这便是李焯了。 李焯乃京师派第一棋手李釜的养子,李釜两年前因得罪了福王府死的不明不白,便由李焯继承其衣钵。 秦苑进了门,见四下无人,方才回话道:“姑苏的人方才来了信儿,白璟初五便启程回来了。” “倒难为他了。”李焯叹了一声,“他正房好歹也是申大人家的孙女,虽是庶出,申大病重,他也当尽孝。只是他还要去打理着白术堂,也够他费心劳神的了。”申大人,即是万历宰相之一,申时行,因病老退休,回姑苏养老。 秦苑点了点头,道:“其实倒也不妨事,左右子逸也陪着去了,如今住在拙政园里,虽是养病,却也帮着白璟盯着柜上呢。白璟住在申府,也踏实。”秦苑见李焯的神sè稍微缓和了,便接着说,“再过半月,便是金陵棋赛了,虽说地方不在咱们这儿,却也声势浩大,上面也在意。弈苑里这头几把交椅是谁的,如今一年了也没定,听风声说,是要从头几名里挑。” 李焯只是淡然一笑,这个乡下出身,如今却坐在昭和弈苑中治之位的人,有着平和而敦厚的面容,只是没有人察觉到他眼中无意间的jīng光一轮。“即是上面的意思,咱们便理应遵从。天下棋士为一家,如今我们也不仅仅是诚源道场的人,而是弈苑的人。天子门下,便当有容人之量,难道还像妇人一般,成rì家的拈酸吃醋不成?” “受教了。”秦苑行了一礼。 李焯摩挲着官帽椅上兽头纹,道:“如今来弈苑的人多了,咱们的人手不够。你这几天多留意着,招几个好的,不一定要京师派的人,永嘉、新安的也可,没有门派的但棋品好的也可。” “我这几rì就去找。”秦苑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 rì子一晃便到了八月初四,姑苏城的万年桥处,有两个形sè匆匆的人。较高个子的穿着一身玄sè广袖宽衣,带着一顶斗笠,牵着一匹白马。而站在旁边的人正是那个叫唤自己为白陆的人。 “合着你大清早的叫我来,就是去吃广弘楼的头汤面?”高个子的男子面露愠sè,剑眉紧锁,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还露出了一丝无奈。 “去广弘楼,当然要吃头汤面。这可是有讲究的,俗话说,一锅水,千碗面,只有那头汤面才吃的清爽呢。” “陆子逸!”高个的男子打断了他的话,“我的重点不是在头汤面。” “白璟今天好凶啊,那你的重点是什么?”陆子逸天真地笑了笑,不了解他的人根本没有发现那清澈的眼眸中写了四个字——不怀好意。 “明天就要启程了。”白璟肃然道,“还有许多东西没有置备,你也别光顾着玩,听说苏扇极好,你可买了些带给师兄弟们?” 陆子逸顺手从地上扥起一根狗尾草,开始玩了起来,边玩边说:“师兄弟们的扇子都是上等的好工呢。我看到可以省了这笔钱,不过你放心,我会多少买一些别的。” 白璟不禁无奈地摇摇头,子逸的过分天真让他这个大人很头疼:“也罢,你的扇子呢?”白璟眼睛仅仅扫过陆子逸的腰间,那空空如也的扇子套,在一名棋士的眼中显得格外突兀。 “啊,那把扇子啊。我赌棋赌输了。”陆子逸轻描淡写。 “赌输了?”白璟突然停下了脚步,皱起了眉头,“而且还是赌棋输的?那可是……” “啊,也不能说是赌输的。”陆子逸赶紧接过了话,“那一盘我赢了他半个字,那把扇子只是关乎我和胡啸天的约定而已,事成之后,他自会还给我的。” 白璟听到此处,方才继续前行,默默地注视着地上那一方方斑驳的青砖:“是为了那个叫魏长卿的人么?五天,让他的棋品从九品守拙提升到七品斗力,你真是魔障了。” “那倒不然。”陆子逸淡然一笑,凝望着远处的半轮rì光,“魏长卿天生棋感好,让他从下棋中体味,比那些刻板的说教强千倍百倍。倒是璟,今天长卿下午便要与那胡啸天下棋了,你若下午无事,便来看吧。就在广弘楼。”少年的眼中似乎带着某种期冀。 “无聊之至。”男人的脸sè恍然间沉了下来,一如那玄sè衣袂的凝重。 陆子逸不禁捂嘴笑道:“什么啊,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 且说今儿个一早,魏长卿便听李氏传话,白陆上午出去办事,下午在广弘楼会面。魏长卿自己在屋子里摆了会子棋,终觉无趣,便也出了门,先往广弘楼吃茶点去了。 来到广弘楼,魏长卿便看到不远处的白陆,只是他的身边还坐着另一个人,俩人有说有笑。确切的说,只有白陆有说有笑,而另一个人的气场,则是将除少年以外的人,都用yīn影笼罩起来。 “白陆。”魏长卿远远地喊了一声。 话说陆子逸并未告诉长卿自己的姓名,刚端起面碗喝汤,听魏长卿唤他,一不小心便呛着了。 “他刚才叫你什么?”白璟原本不大好看的脸上暗暗露出了一种莫名的杀气。 陆子逸咳嗽了几声,慌忙道:“没什么,没什么。求师兄帮我瞒过,子逸必念着师兄的好儿。” 魏长卿和陆子逸一桌坐下,因用过早饭,便只吃茶。 “这是我兄长,白璟。现下住在申大人府上料理事情。”陆子逸说,“这是我朋友,魏长卿。承天棋院魏大人府上的公子。” 魏长卿与白璟见礼。 陆子逸自知这里不便多呆,便说还有事。 “你一会儿哪里去?”开口的是白璟。 陆子逸道:“我这去白术堂柜上看看,你吃完且忙你的去。” 魏长卿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心里不禁感叹,同时兄弟,xìng情却真是大相径庭。 离了广弘楼,魏陆二人便往白术堂去了。魏长卿一路走着,一路琢磨,总觉的白陆今天很怪,却又说不出哪里怪。 第十一局 草木风声藏玄机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白陆。”魏长卿突然这么一唤,陆子逸倒反应不及,等魏长卿第二次唤他时,他方反应过来。“你是家里即是贩药的,可懂医术?”魏长卿心里终究还是信他不过。 “那是自然。”陆子逸道,“我还知道你母亲如今吃的什么药。” 魏长卿不禁哑然失笑,这愈发的奇怪了,自己揣摩着,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怎知的母亲吃的哪副药。 陆子逸也不慌不忙,只道:“因你母亲吃药,你身上自然有那么一股子药味,我闻着,只猜你母亲吃着两剂药,一剂是调胃丸,另一剂人参养荣汤。这两剂药都是好的,但是这调胃丸里有人参、桂圆两味,人参养荣汤里也有人参一味,虽是大补,却到底火太大了,恐于老人家不相宜的。” 魏长卿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心中不免信了几分:“那该如何调养?” “我这次从京城带了一笺好方子,到了白术堂就给你抓。” 白术堂就开在离万年桥不远的街面儿上,因这白术堂在京城便有,铺面也大气利落,街坊邻居都爱到这儿寻医问药。堂子敞着黄花梨的大门,柜案上几个伙计忙着称药、包药、收取银两,柜案后面是一大排黑漆木方格子大药柜。 陆子逸先让魏长卿稍坐,自己却走上前台,掌柜的见了,立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掌柜的,这些药,你且照着我说的抓了。半夏一两、鳖中大者一枚细磨成粉、厚朴一两、神麯、麥糵(nie)各半两碾成碎砂、白术二两、肉桂去粗皮二两、枳壳一只去瓤炒了、三稜、青皮、人参各三两、青皮要去白,陈皮去白、诃子泡了去核各四两、槟榔、当归各一两半,芍药、甘草各取一两炒了、乾薑、赤茯苓去皮各三分。” 陆子逸一边说,一边低头思索。魏长卿只见过大夫执笔开方子,却没见过念方子的。只见几个伙计早已忙里忙外,负责给药材库的执库报数的人,一边拿笔记,一边往后堂吆喝着报。 约莫过了一会儿,掌柜的便把六包药包好了,双手呈交给陆子逸。 好你个白陆,居然深藏不漏,魏长卿心里嘟囔了一句。 陆子逸只是笑着将药转手交给了魏长卿:“这一共六包药,兑白醋熬了服,一天服一次便可。若是不好,再来按这个方子抓。” 魏长卿打量着眼前的人,白陆、白璟两兄弟,药行出身,如今他对此深信不疑。 陆子逸也打量着魏长卿,自己不过是昨个晚上去查账的时候,问了一下柜上,然后自己回去背熟了药方,如今却真用上了。 ********************************** 因着魏长卿和陆子逸与那胡啸天约着下午对弈,中午俩人便闲了下来,只在广弘楼吃茶点。魏长卿提议两人先下一盘,却被陆子逸阻止。 “瞧你那猴儿急的样儿,倒也不在这一局。”陆子逸一边吃着玉容卷,一边和颜悦sè地劝道,“下一局棋,那jīng神便要耗不少,小心你下午打勺(注)。” 魏长卿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白陆,你可知最近京城有哪些棋手来姑苏了?” 魏长卿问了两遍,陆子逸都没吱声,这个少年似乎很认真地听着另一张桌子的人讲话,这倒惹得魏长卿也不由得注意了起来。 “这几年,首辅这位子课换的够勤的。”一个穿着茧布衣,相貌猥琐的人开始白话了起来,“要我说,自那张居正死后,这首辅的rì子就没好过过。瞧见没?申府里的老爷子,上上任首辅,如今怎么着?还不是半口气躺在那干没辙么。”他一边说着,下巴上的瘊子,便随着那张滔滔不绝的嘴颤抖着。 “如今首辅是沈一贯沈大人,他和申大人可没什么过结啊。”几个市井小民不由得纷纷附和。 瘊子男只道:“这就是你们鼠目寸光之处了。”之后,便开始向大家白话起来。 万历二十九年,九月,沈一贯成为当朝首辅。万历二十九年十月,皇帝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这表面风光的名号,背后却有着不知多少年的隐忍。原来皇长子朱常洛本为慈宁宫宫人所生,皇上一直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只让王皇后耐心教导着。王皇后虽贵为皇后,却在御前不得意,倒是郑贵妃,凤仪万千、宠冠六宫,她的皇三子朱常洵也颇得厚爱。 很早之前,也有大臣建议立太子,当时首辅正是申时行,他一开始也是主张立朱常洛的,却因皇帝恼了,没多久便转而支持朱常洵。 “这背叛旧主的东西,可比站错队要来的凄惨。”瘊子男头头是道地说着,周围的人纷纷点头标示符合,“当时多亏顾大人和沈大人力保太子爷,虽然当时触怒圣颜,但如今沈大人也在御前得了脸,他申大人怕也不大好过吧。” 魏长卿听到此时,也觉得没什么兴味了,如今已然是万历三十年,说这番话的人,不过是小人之心,见那大户人家落魄的时候,便要酸上几句才算合了意。而陆子逸则重新拾起搁下许久的烙花木筷,开始吃他面前的玉容卷。 “白陆。你可知道最近可有京城的棋手往姑苏跑呢?”魏长卿重新提起了话儿。 陆子逸抬起头,思考了片刻,道:“京城的棋手这么多,你这么问,我也不清楚啊。” “和福王府或郑家有关系的呢?福王府的李进那天正好也在我家弈棋。”魏长卿又补充道。 陆子逸不知,摇了摇头问:“没来由的怎么倒问起这些?” 魏长卿拨弄着着手里的青花缠枝纹的茶盖,叹然道:“这是前儿个出的事。”之后,他便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那个李进还说他和陆子逸下过棋。” 陆子逸虽未和魏长卿明说,心里却也暗暗道怪。他并没有和李进下过棋。正在他思忖时,胡啸天便已经来了,身后只有拐子一人,帮忙抱着棋盘棋子等杂物。 周围的人见了胡啸天,又看到这个架势,便知道这里有要有一场棋。开场的寒暄已然免了,魏长卿微微颔首示意,便开始着子。 才几招,胡啸天便略微吃惊地看着魏长卿。魏长卿的棋很正,且开始皆应对得当。不可能,胡啸天不断地否定着自己的猜想,一个才学下棋的人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前四十手已然下完,魏长卿看了看盘面,虽然有些地方自己小亏,却倒也不妨事。然而胡啸天此时的心情却大不一样了。 原本不怎么看好魏长卿的棋,这才过了几天,对方的棋便已经纯熟了许多,作为一名对手,魏长卿在胡啸天的眼里是可怕的。是时候发狠了,胡啸天定了定神,啪地一声将棋子打入魏长卿的腹地。 魏长卿又岂是欺软怕硬的人,见胡啸天自己来攻,便也展开攻势,与之相较。白陆啊白陆,原来你是这个意思。拼杀了几手,魏长卿便豁然开朗。因为胡啸天的攻击力度与之前白陆(陆子逸)与他下棋时的攻击力度,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魏长卿只觉得下的得心应手。这就如同练武,练习时自然要耍那重一些的刀枪,然后耍起轻的来,才会格外的轻松。 ———————— 打勺:犯不该犯的错误。 第十二局 纵然好风凭借力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虽是夏末闷热,可一旦入了夜,就连海棠花也仿佛带了一丝秋意,和着夜风,让人顿觉清凉。魏长卿和胡啸天的棋从下午便开始,一直到了这会子,才算收官。收官也叫下官子,棋下到最后,各自棋的死活皆已确定,只是这些细微之处还需定夺。 魏长卿从来没听白陆给他讲过官子,依旧一如既往地下着。 陆子逸却在旁边心里着急,魏长卿与胡啸天到现在,也只能算是平分秋sè,官子对于二人来说,也算是重中之重了。此际争夺范围虽已趋狭,但每着所得路数多寡,明显有别,如缓急先后次序失当,致胜败逆转,也是有的。他心里已然大致算了出来,若是双方皆下出最强应对,也不过是半子胜负,而且是胡啸天胜半子,倘若一方下错一处,便是注定的输了。 想到这里,陆子逸的捧着茶盏的手心也微微沁出了汗。 这一手轮到了胡啸天下。胡啸天沉思许久,方才在二路低处扳了一手。子逸眼中jīng光一轮,胡啸天下错了,这是机会。 魏长卿这些rì子下了几盘棋,听说过“扳粘”先手一说,只是他突然觉得盘面右上角似乎还有棋机。要不要下在那里呢?魏长卿的心里如同比柚子佛手一般比着这两块棋,尊着古谚下,的确是没错的,可是不下哪里又很不甘心。 对,下。魏长卿下了决心,毫不理会胡啸天的那手扳,转而去下上路的一手立。 子刚一落下,胡啸天的脸便铁青一般,这一手立看似简单,其中却大有机妙,本来两块看似连起来的棋,被魏长卿那么一立,即刻变为两块。 可巧儿是下对了,陆子逸不由得暗暗舒了一口气。那一手立,若不是棋力为六品的人,是看不出的。那时候下棋,有一种说法叫还棋头,有多少块孤棋,便相当于给对方等数的子,是要算在输赢中的,棋力六品以下的人,一般很难注意到这些细节。然而正是这样的细节,让魏长卿这一手变得格外出彩。 棋局依旧进行,魏长卿与胡啸天两人最后也没有犯什么错。 “长卿君胜两子。”陆子逸依旧将盘面胜负脱口而出,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这局如履薄冰的棋,终究是赢了。 胡啸天按照约定,还了魏长卿的扇子。 “白陆的扇子怎么不还?”魏长卿突然想了起来。 陆子逸见他还想着自己的扇子,也觉得欣慰,只是嘴上却劝魏长卿道:“是你赢了,自然是拿回你的扇子,你便好好揣着吧。” 魏长卿虽觉得有理,却还是忍不住问:“那你明天就走了,拿不回扇子可如何是好?”说完,他便从腰间解下扇子套,取出那柄梅篆竹的折扇来,“这是支旧扇子,家父曾经用过,如今得了新的便再也不用它了,收着也是可惜。你若觉得用着伏手,便拿去用,夏天也好有个方便。” “即是家父之物,我也不敢愧受。”陆子逸道。 “无妨。”魏长卿一边说,一边双手将扇子递与对方,“你在园子里做客这几rì,本该陪你去各处逛逛,倒是让你陪我忙了好几rì。况且,你授长卿以棋,便是长卿的师父,若父亲听了,也必定愿意用这把折扇来谢你的。” “那如此,我便收了。”陆子逸笑答,“只是一样,莫要唤我师父,没的倒显得生分了。”陆子逸说完,便接过了折扇,“容我拜见。”陆子逸轻轻将扇子展开,才端详一会子,忽然,手微微一抖,脸立刻煞白如雪。 “怎么。”魏长卿见白陆与往rì不同,便问道。 陆子逸只是笑着说没事,便将扇子收了。随后他又转向胡啸天:“胡大哥虽输了棋,在下却对您的棋德敬佩的很。”说完,陆子逸便从腰间取下一枚翡翠料笔锭如意(注1)的小挂坠,“我不rì便要回京了,这东西留给胡大哥做纪念,我心里是很敬你的,可否交个朋友?” 胡啸天虽然平时为人霸道,却是个傻实诚的人,不会那婉转乘意的手段,只是直接接了过来,笑呵呵地答应了。 赌棋一事,到此便算了解,棋后茶话,暂且不表。 ********************************** 魏长卿与陆子逸两人信步回到了秫香阁,李氏已经摆了夜宵,两人却在饭桌前开始把那棋局讨论个没完。 “对了,还不知道官子的那手‘立’,你是怎么想的。”陆子逸一边夹了一块甜椒小酱瓜,一边有意试探。 “我本来想着,扳粘是本手,可是我一直觉得那个地方比较值钱,既然他不下,我便下了。”魏长卿说得很平淡,他却没有注意对方眼睛里划过的一丝惊讶。 吃过夜宵,趁仆人们收拾碗筷,陆子逸悄悄地拉了魏长卿来到书房。魏长卿知道,白陆素来不爱偷偷摸摸。 陆子逸开门见山:“你昨天和我说福王府的事情,我想了想,有几句话想嘱咐你。” “怎么?有头绪了?”魏长卿急切地问。 陆子逸略微沉吟,然后肃然道:“这件事情,你别多问。你只带话给你父亲,第一,每个棋院下棋路数不同,现下,承天道场的棋要换些新路数。第二,若哪rì有人问可有棋圣周源的扇子,你们必得上上下下一口咬定没这回事。第三,你们府上,若有许仲诒的《石室仙机》,赶紧藏了吧。” 魏长卿看白陆的神sè,便知这其中大有隐情,却是自己不能问的。 书房里的双燕衔桃花黄铜灯台上,一只红烛静静地燃着,却没有照在陆子逸的脸上,就如同鲛绡帐后面,那如长夜一般的黑暗。 “对了。”陆子逸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巧玲珑的玉牌,“我这一走,再见面便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这块玉牌,一是算作留念,再者,你若有机会进京,有需要我的地方,只管拿着这块玉牌,去白术堂老字号找邱掌柜。” 陆子逸不提便罢,这一提,魏长卿道不由得有几分伤怀。古人曾说,路不在长短,而在陪伴之人。魏长卿只觉得,虽然与白陆只相处了短短几rì,却觉得这几rì也比浑浑噩噩的几年更要充实开心。 ********************************** 注1: 笔锭如意:一只笔,一枚锭子,和一只如意组成的小挂坠,因取谐音“必定如意”,所以在明代的贵族世家的人,大多喜欢佩戴。 第十三局 百思堪作月下筹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夜很沉,拙政园中也只有一盏灯未灭。王越温的书房里静静地焚燃着百合香,那种淡然悠远的气息,仿佛世间所有的纷乱都与这园子的主人无关。 仆妇和丫鬟们被悉数支了出去,陆子逸斜坐在黄花梨圆雕山石灵芝纹玫瑰椅上,眉头微蹙。而立在桌案一侧的王越温也是神sè凝重。 王越温踱了几步,缓缓开口问道:“这么说,魏大人以后便要处处躲着郑王府的人了?” 陆子逸点了点头。 “郑府的意思,便是郑贵妃的意思,这郑贵妃的意思……”王越温微微停顿,似乎在等着某种答复。 “绝不会是圣上的意思,也不一定就是福王府的意思。”陆子逸回答的斩钉截铁,“对了,我有一样东西,还烦请您过目。” 说完,陆子逸便从怀里掏出那柄梅篆竹折扇,双手呈给王越温。王越温徐徐展开折扇,只见正面是一副对弈图,上题‘刘璟成祖对弈图’,并无落款。被面则是两行凝重的汉隶,上书‘地斗松客星,州方闰时宫’十个字,落款‘石仙’。王越温只觉得这十个字实在是怪矣,若说是诗,哪有这么不成文的诗呢。 “您也觉得这诗奇怪?”陆子逸笑了笑,道,“这也难怪,您虽然下棋,却从未记过棋谱。棋盘纵横十九路,每一路都有它的名字,一天,二地,三才,四时,五行,六宫,七斗,八方,九州,十rì,十一冬,十二月,十三闰,十四雉,十五望,十六相,十六星,十八松,十九客。比如星位便是‘时时’。扇子上的这十个字,皆出自这十九字诀。也就是说,这两行诗句,便是五个座标了。” “果然。”王越温点了点头。 “依我看来,这十个字是密文,至于解密的线索,便在那唯一的落款上。”陆子逸一边说,一边拿出一本书——《石室仙机》,“许仲诒自称石仙,著有这本《石室仙机》,里面还收录了他自创的一首棋枰诗。天元之位不算,三百六十个棋位对应三百六十个字,且无一字相重。” 王越温豁然:“你的意思是,这扇面上的十个字对应的是这首棋枰诗中的五个字。” “正是。”陆子逸道,“王先生,请借棋枰一用。” 王越温听了,便把那棠木棋盘取了摆在书案上。陆子逸只取了一只小狼毫,舔了墨,开始在棋盘上写了起来。小楷清新俊秀,三百六十个字霍然一跃,呈在这棋盘之上。 ‘ chūn昼长,幸遇此韶光。盈宇宙,融和气象。藻底抛鱼尺,枝头弄莺簧,阆苑内百草芬芳,到惹起蝶乱蜂忙。集红妆,胡戏秋千过粉墙。解语难禁口,巧笑还拍掌。寻归路,共倒壶浆。那管多情恼断肠。噫!纵佯狂,怎及洞中一局,不知柯烂几夕阳。 夏rì炎,汉表奇峰远。睹园林,葵榴乍展,高柳咽新蝉,华屋飞rǔ燕,曲栏外瀑下布泉,对南薰强奏虞弦,向雪槛,携咱仙姬赴玳筵。漫劳金缕唱,且把碧筒劝。酒已酣,便就湘簟。接见羲皇梦方转。呀!能消遣,争似赌墅终朝,忘却秦兵临城战。 秋景凉,白露始横江。喜丹桂,暗泄天香。关山笛吹鸣,门巷砧敲响,彩云收冰轮推上,吐清辉水波荡漾。列绮席,两行珠翠同玩赏。舞影满苔阶,歌声绕画梁。更闲嘲,子规潘郎。夤夜偷做凤求凰。呵!虽舒畅,勿若妙算入神,通国称善有名扬。 冬季好,万物告成了。只听得,朔风怒号。半空残叶飘,枯木寒鸦噪,霎时间六花缥渺,变皓首五岳都老。爱娇娥,围著铜炉添炭烧。琼卮泛醽醁,宝鼎实羊膏。开怀抱,剧饮达宵。何妨漏尽鸡三叫。嘘!极酕醄,岂如博弈为贤,莫负孔圣当年教。 ’ “这便是那棋枰诗了。”陆子逸淡然一笑,“您对来看看罢。” 王越温一边对着扇子,一边比着棋盘,“皇、三、子、起、兵。”刚刚念完,王越温顿时大惊。但是细想之后,王越温又问道,“这只是说起兵,并没有说别的。” 的确,虽然福王与太子早已有水火不容之势,但是区区‘起兵’二字什么都说明不了。起兵,起兵平乱、起兵剿贼,都是起兵,凭什么就是起兵谋逆呢。 “这起兵的玄机,就藏在另一面那画里。”陆子逸将笔放入玛瑙雕葵花形活环笔洗中,任由深沉的墨sè在清水中静静地蔓延开来,“逃不得一‘篡’字。”陆子逸喃喃道,那个罪恶的字眼从他口中道出,似乎带着一种异样的感慨。 王越温自然知道陆子逸的意思。刘基(刘伯温)次子,刘璟,字仲景。xìng刚直。洪武中受谷王府长史,常到燕都与燕王朱棣(成祖)对弈,连战连捷。燕王觉得有些难堪,便对仲景说:卿独不少让我耶?仲景正sè说:“可让处则让,不可让,不敢让也!” 然而,世事总如这般难料。 建文帝朱允玟时,燕王起兵入南京,惠帝下落不明,刘璟归故里青田。朱棣即皇帝位,诏璟晋京,璟以病辞。成祖怒,将璟逮至京。他见成祖仍称殿下,气而不言陛下,并且说,“殿下百世后,逃不得一篡字!”后下狱,自缢死。 王越温的书房里,此时寂静沉沉,唯有寒鸦之鸣,而这寒鸦之鸣和着那清凉的月sè,也不免觉得沧桑沉重。 “依你看,这石仙是魏大人?”开口的是王越温。 陆子逸摇了摇头:“若真是他老人家,他岂会将这扇子随随便便收着。棋士之间,交换折扇的时俗也是有的。更何况……”陆子逸顿了顿,“更何况,这把扇子,我曾经在京中见过。” “谁的?” “当今棋圣,周源。”陆子逸平平地道出了这几个字,“我与他下过御前棋,曾经看见他用过这把折扇。” 王越温深知,周源与魏秉琰是故交,若说是交换折扇,也是极有可能的。“如此看来,福王府的人,怕是急着寻这扇子呢。魏大人曾经教过你棋,周源也与你有棋缘,你拿着扇子,无异于站在那风口浪尖上。” 风口浪尖,陆子逸只是淡然一笑,对王越温的话不置可否。 第二天清晨,魏长卿便早早地起了床。车马早已在拙政园西南的侧门等候,来送行的人只有魏长卿和王越温,并无其他仆从。 “长卿君帮把这封书信,交给你的父亲吧。”陆子逸道,“你就说是白陆的。” 魏长卿接过了信。 这次送别并没有过多的寒暄,车马的轮轴声咯吱咯吱地回响在苏州的老街上,东方既白,而这漫长的旅途,如今也不过是个开始。 第十四局 英雄多故谋夫病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魏长卿次rì便回到了府上,前脚刚一踏进门,小厮弈儿便慌慌忙忙地跑了过来,说:“少爷,咱家出事了。您赶快去正堂吧,老爷等着您呢。” 这是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无论下棋还是为人处世,魏长卿一贯是一个直觉很敏锐的人。当他大步流星地进了正堂的门时,才发现事情似乎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几个穿着官衙服的人,将刘安德按住,屋子里有许多兵,似乎在与父亲争论着什么。而自己的父亲魏秉琰则满脸怒sè,几乎要与这些官兵争吵起来。 “长卿。你可回来了。”开口的是母亲王氏,“他们正要押你大师兄下大狱呢。” 魏长卿向来看不惯官府欺软怕硬,而且这件事恐怕还有郑府的人在背后撑腰。于是他正sè问道:“不知我大师兄犯了何事?” 一个看上去有些头脸的人,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昨儿个郑府的郑承恩大人死于书房内,死时手里攥着黑白子各一颗。听郑府的人说,近几rì,与郑大人有过来往的棋士,唯有刘安德一人。” “此言差矣。”魏长卿说,“我大师兄刘安德的确去郑大人家里下过棋,但是,与郑府有来往的棋士,又不止我师兄一人。我师兄当时,也和另一位棋士有过对局,郑府的人也都可以作证。”说完,魏长卿又转向刘安德道,“师兄如今还想什么,你赶快告诉官差大人,和你对弈的那人姓谁名谁,长相如何。” 刘安德皱着眉,支支吾吾地说:“似乎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名字没报,模样清俊,爱穿着白sè的衣衫。” 魏长卿心里暗暗一紧,难道是白陆?不可能,白陆昨rì一直与自己在一起。 官差冷笑一声:“这倒是不假,只是事发之时,你说的那个人也被刺伤,几乎丧命。也正是他,指认的刘安德。” 再也不由魏长卿分说,官差立刻将刘安德押了出去。 此时,魏家已然乱作一团,刘安德是棋院的继承人,对此大家心照不宣,如今出了事,魏家和棋院都着急。 魏长卿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对父亲道:“父亲,官差说,事情是昨天发生的。大师兄平时都在棋院练棋,并不常出去,如果有人能证明他昨rì没有出棋院,此时便好办多了。” “这确实巧了。”魏秉琰皱着眉头,“昨天你大师兄并不在家,听说是张嘉去和你大师兄喝酒去了,虽然回来的时候很晚,但是俩人也都无事。对了!”魏秉琰突然道,“张嘉呢?” 张嘉从魏府悄悄逃走的事情,直到下午才被大家认定。几个丫鬟已经去了张嘉的房间内,人去楼空,就连稍稍值钱的东西,都被夹带了去。这是基本上就等同于死无对证了,魏长卿断定,张嘉一定是被郑府的人收买了。如今,原本早已处在多事之秋的魏府,不免又添了几分悲凉的气氛。 晚饭依旧在花厅摆,只是吃饭的人只有三个。 ********************************** “听说你下棋了?”魏秉琰很少在饭桌上讲话,随口一句也不过是淡淡的。 魏长卿放下筷子点了点头。 “挺好。” 魏长卿看了看父亲,那两个字仿佛是他老人家忍住了大半辈子的辛酸才说出来的。“父亲。”魏长卿说,“我想和您说一些事情。” 魏秉琰的书房,丫鬟与仆妇们都退了下去,只余下魏长卿和魏秉琰父子俩。 “我在舅舅家相陪的贵客,是京城来的人,他似乎和昭和弈苑很有关系。”魏长卿一边说,一边时不时的望向父亲,“我的棋便是他教的。” “叫什么名字。” “白陆。”魏长卿回答,“他还让我带给您一封信。”说完,魏长卿便把信交给了魏秉琰。 魏秉琰拆开信封,细细地读了一会儿,然后道:“这个人看起来多大?” “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和他兄长一起经营白术堂。”魏长卿答着话,“他临走前还交代了三件事。” “你且说来。” 魏长卿便把那三个嘱咐告诉了父亲,魏秉琰只是点了点头,再无他话。 “长卿。”魏长卿刚要出门,忽的被魏秉琰叫住,“你若是得空,便去和棋院的师兄弟们多练习练习吧。如果你喜欢下的话。” 父亲很少用如此和缓的语气和魏长卿说话,在魏长卿的记忆中,父亲总是摆出一副严厉的样子,无论是在棋院里还是在家里。然而,这次的变故或许让他感到力不从心,人,是会老的。就算有坚强的内心,但是脑力会变得不如以前,体力也大大折扣,这种逐渐衰老的悲哀感,是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吧。 刘安德这件事情,只是一个开始,魏长卿知道,郑府的一举一动,都牵连着一股更大的力量――福王。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像魏长卿沉得住气。 ********************************** 一如往rì,魏秉琰从棋院回来,便在花房里作画,只不过这次是魏长卿伺候在侧。 半饷,一个小厮进屋来悄悄递话儿给魏秉琰,说顾府的说,准备通过朝中的关系向皇上递折子。 魏长卿一听,只觉着不妙,说:“父亲这时候可千万别做糊涂事,顾大人的关系,多半与皇上不睦。您让他们一道折子递上去,恐怕大师兄的命便没了。” “依你说呢?”魏秉琰问。 “依孩儿看,如今郑承恩已死,但是那天下棋陪弈的人还活着,等他醒了,便什么都明白了。”魏长卿一边研磨,一边徐徐道,“没准,这笔账在郑府,也是一笔糊涂账。他们府上如今也无人掌事,却一定要给福王和郑贵妃一个交代,只因大师兄上次得罪了府上,才让大师兄当了替罪羊。向来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请孩儿去郑王府问问,您在下定夺也不迟。” 魏长卿这番话说的慢条斯理、头头是道。 “你的意思是,就把这个事情,私下里给圆乎儿了?”魏秉琰说。 魏长卿点了点头。 “凭什么!”魏秉琰突然喝声道,“安德是冤枉的,他们没有实据,就敢抓人定罪,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关键是,这不是王法不王法的事儿啊,眼下不还得把大师兄从大狱里弄出来?”魏长卿是一个再实际不过的人。 “混账东西。一点心xìng儿都没有。”魏秉琰突然厉sè道,“就算安德照你的法子从大狱里边出来,他的名誉,也不允许他在棋院里下棋了。” 魏长卿见父亲怒了,便不做声。若是以前,他准要和父亲闹翻,只是在拙政园住了这几rì后,他便多多少少能理解这个老人的心情了,或者说,是作为一名棋士的心情。 “你个孽障,还不给我滚出去,难道要在这里气死我不成。”魏秉琰的语气慑人而严厉。 魏长卿瞅了瞅门外,母亲王氏只对他点了点头,魏长卿便也不再多说一句话,道了声安好,便出去了。 “瞧你刚才的样子,何必呢,没的倒气坏了身子。”王氏手中捧着一盏成化窑小瓷盅,递与了魏秉琰“喝盏樱桃蜜,压压火。都多大了,脾气还是这样。” “还不是被他给气的。”魏秉琰接过蜜盏,一副无奈的样子。 王氏却笑着道:“要我说,长卿回来,懂事了不少。你没看见,刚才你话说得那么重,他可曾还过嘴?再说,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啊。” 魏秉琰只是淡淡地叹了一声:“常言道,开先者谢独早,伏久者飞必高。但愿,他是后者罢。” 第十五局 梅妻鹤子梦吴讴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黄花梨宝石蓝锦缎围子的双辕车,即便是在金陵这样一掷千金的地方也不常见,来来往往地行人不由得停下来驻足。 车内的少年轻轻地掀开帘子,一脸好奇地向外望去,嘴角噙着一丝恬淡的笑意。 “笑什么?”坐在车内的白璟不由得皱了皱眉,尽管对于平常的事物,白璟总是不寻常的严肃,但是陆子逸也未免太过孩子气。 陆子逸慢慢放下帘子:“金陵这也算是棋坛的大都会了,而且永嘉派的棋士有很多呢。我却好奇,永嘉离苏杭更近,却多聚在金陵,苏杭两处与之相较,竟全被比了下去。” 白璟阖上眼,似乎对这个问题毫无兴趣:“‘金陵’里,有个‘金’字。” “可是‘京城’二字里,没有‘金’字。”尽管明白白璟的意思,陆子逸还是愈发固执了起来。 先敬罗衣后敬人,世风如此,就连这些古老的城池也未能免俗。 万历二十八年初,昭和弈苑成立,京师派李釜的传人李焯所领的诚源道场,成为了第一拨入主昭和弈苑的人。直至万历二十九年年底,其它流派的人才陆陆续续来到昭和弈苑。而今天,万历三十年八月初八,在金陵的紫岳客栈,陆子逸与白璟第一次认识了一个名叫徐灵化的男人。 昭和弈苑从此至今所有的恩恩怨怨、爱恨憎恶,可以说是由这一天开始的。 马车徐徐地停在了紫岳客栈的门前,客栈的伙计忙着为白璟与陆子逸打点行李,安排房间,二人很快便住了下来。紫岳客栈的前院是酒楼,后面是客人的住所,因濒临河畔,所以来住的都是极富贵的人。 原本白璟与陆子逸不必在金陵耽搁,可直接北上,在济南落脚,但今rì是金陵棋赛的决赛,陆子逸便央求着白璟陪他去看。白璟也痛痛快快的答应了,与陆子逸不同,他不是为了棋,而是想提前目睹一下那些极有可能入主昭和弈苑的新人们。 紫岳客栈的酒楼里,白璟与陆子逸只点了一些简单的菜式,外加一壶酒。 “下午对弈的,是野雪大师和一个叫徐灵化的人。”白璟道,“子逸,你觉得谁会赢。” 陆子逸却笑道:“我若说是野雪大师,璟一定会说我偏心。” “若是我,我也会押野雪大师啊。”白璟自己斟了一杯酒,“一个能一眼识别出围棋天才的人,自己也一定不是泛泛之辈。” “明rì,必定是我胜出。”忽地,白璟身后有一人突然开始开怀大笑,可是笑声略显尖利,还带着隐隐地杀气。白璟不由得回过头端详了一会儿,只见那人推杯换盏之间,眼睛如同野兽一般,冷冷地环视周围,一看就是个异人。他的身边坐着几位棋士,面sè很是恭敬:“那是自然,您可是徐希圣之孙。” “那人是谁?”白璟悄悄地问坐在旁边的陆子逸。 陆子逸一脸稚气,笑嘻嘻地答道:“到底是谁呢?虽然不知道名字,但我猜他是徐灵化,而且他是永嘉人。” “为什么?” “第一,他的口音很重,我在街上看着,许多棋士说的都是这个口音,也只有永嘉派这一可能。再者,能在现在还这么得意的棋士,只有进决赛的野雪大师和徐灵化了。他既然不是和尚,当然就是徐灵化了。而且他说,他是徐希圣的孙子,可不是姓徐了。” 白璟沉默了一会儿,徐灵化虽然只在今年的金陵棋赛上刚刚崭露头角,但是他的声名早已远播,人们说,他是永嘉派的第一人。 “徐希圣的孙子?听说当年徐希圣四处远游,与天下国手皆有对局,年仅二十六岁便死在了扬州。人人都说他的棋风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又一生漂泊,所以没有娶妻生子。徐希圣之后?恐怕是他自己编的。”白璟的脸sè很不好看。 陆子逸似乎对此并未察觉,只是笑着说:“此言差矣。璟可知南宋时有个叫林洪的,也说过自己是林逋的七世孙。然林逋因有终身‘不娶不仕,梅妻鹤子’之轶事,是以林洪当时人对林洪称自己为林逋七世孙之说往往予以抵制。多年后,杭州知府亲自主持重修杭州孤山林和靖墓及放鹤亭、巢居阁等古迹,发现一块碑记,记载林和靖确有后裔。其实林和靖并非不娶,而是丧偶后不再续娶,自别家人,过着“梅妻鹤子”的隐居生活。是以林洪乃林逋七世孙之说也有可信之处。” 话至此,徐灵化这个人,便再也没有在这饭桌上谈起。 用完午饭,白璟与陆子逸两人便去看棋了。 决赛是在同泰寺北偏院的住所内,只有与棋赛相关的要员才能在室内观棋,而为了旁人也能够欣赏到棋局,举办者便在寺院外搭一个台子,里面的人一通传棋落何处,外面的人便将这一手手棋展示给大家。 这局棋是野雪大师与徐灵化对弈。 真是好棋,白璟叹着,野雪大师是一名高僧,下出来的棋如出尘之莲花,颇有佛xìng,而徐灵化的棋,一看便知是永嘉派的路子,棋思极妙,快步轻灵。原本对徐灵化并无好感的白璟,如今也对他有了一丝敬佩。 棋局结束,徐灵化以一子胜于野雪大师。 夜sè已深,窗外的蝉儿没完没了地聒噪着。陆子逸歪歪地靠在榻上,闲翻着一本书。白璟推门而入,他刚刚去外面打听了此次棋赛的前三甲。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陆子逸放下书,问,“怎么不去秦淮河逛逛?” 白璟一边将云锦袍挂好,一边说:“我是去办正事的。”他的面sè依旧如往常一般严肃。他确实是去办正事的,金陵棋赛,朝廷选拔前三甲作为弈苑要员,且都是永嘉派的。野雪大师因为是僧人,所以不管这些俗事,所以第四名永嘉派的李冲被列入了名单。而从此以后,恐怕京师派的人在弈苑的rì子便会不好过了。白璟对此很是忧心。 “子逸,你今天问我,‘京城’二字中,没有‘金’字,却是天下棋士所聚之地。” 陆子逸安静地点了点头。 “京城的确没有金陵一掷千金的繁华,但是,最拔尖的棋士,一定在京城。”白璟专注地望向陆子逸,“千万别辜负了李焯对你的栽培,他对你的期望很大。”原本很严肃的表情,配上这段话,还真让人倍感沉重。 陆子逸只是嘻嘻哈哈地一笑:“最拔尖的棋士在京城?他现在明明就在这间屋子里啊。” “你的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白璟哑然失笑,目光中露出了少有的一丝柔和。 若是子逸,应该能轻而易举地将徐灵化击败吧,白璟心里叹了一声,“天凉了,你也不知道关窗户。”白璟走到窗边,将大开的窗户合上了,有着实地子白窗纱隔着,这缕凉风所带的寒意,便不那么明显了吧。 第十六局 三宣王令风云变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不知不觉,又过了五天。因父亲魏秉琰忙着给朝廷递折子的事,所以照看刘安德的任务就交给了魏长卿。 魏长卿给了班头些许银两,这才进到了监狱中。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则让他大吃一惊。 躺在地上的人,魏长卿已经认不出来那是刘安德,皮肤上有一道道烧焦的痕迹,血肉模糊,指甲也完全裂开,眼睛和踝骨也都被动了刑,而且是大刑。 魏长卿想到过,刘安德在狱中少不了要受些拷打,所以来的时候特地备了药。然而,他却没有想到,此时的刘安德已经不需要这些药了,确切的说,他需要一刀来个痛快。 忽然,门口的官差来通传,说京城传旨的人来了。 没过多久,一个身穿红sè锦缎官府的人便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官差。 “圣谕。” 魏长卿闻声,是圣旨,不得不拜。狱中的其他人也跟着一一跪拜。 传旨的人见众人都跪了,才继续念道:“刘安德,因杀害朝廷命官郑承恩,私藏密扇,意yù诽谤福王,现已俯首认罪,依大明律,于秋后问斩,钦此。” 杀害朝廷命官?私藏密扇?诽谤福王?还俯首认罪?魏长卿此时惊诧的几乎僵在了原地。刘安德他最了解不过了,是个实诚善良的人,不问世事,唯爱下棋,涉及名节之事,更会以死相抗,又怎会俯首认罪。他此时多么希望躺在自己身边、已经奄奄一息的刘安德说句话。 “长卿。”刘安德干涩的喉咙里奋力地挤出这两个字,“好好照顾师傅,这件事情到我这里,了结了便罢,莫要再生事端。你别管我,速速回府,府上必出大事。” 宣纸的太监瞅了瞅躺在地上的刘安德,冷笑道:“虽然说是秋后问斩,但我看他怕是活不过秋天了吧。”说完,小太监便带着那幅令人生厌的嘴脸拂袖而去。 魏长卿心里千百个不放心,便让自己的几个随身小厮在狱中照看着,自己带着弈儿驾了车,直接打道回府。 ********************************** 回到府里,魏长卿发现,果真被刘安德言中了。 此时,身穿洋红大缎的东厂人,已然雁翅而立在大门两侧。魏长卿赶忙进了北苑的棋院正堂,棋院的人早已悉数跪拜。站在正中的一个东厂太监,刚刚宣读完圣旨。 “魏大人,当年皇上可是对你垂青有加,如今你却干这私下里的勾当,当真辜负了皇恩。”太监那种yīn柔的口气让人听着着实不爽,“如今,棋院也封了,家也抄了,还劳烦您老和我们进京一趟。” 说完,东厂的人便把魏秉琰押走了。 魏长卿知道,与东厂争恐怕会再出人命,便吩咐下人好好送下去,又私下里让人施与负责押送的人二百两银子,也算是托人在路上多多周全。 当他回到棋院正堂时,大部分人已经悉数散了去。只是似乎不对,魏长卿只瞧见自己的母亲突然一晕,便软软地倒在丫鬟和月的怀里。 “夫人!夫人!”和月轻声唤着,“公子,您快来瞅瞅夫人。” 魏长卿连忙赶了过去,把了腕子,见还有脉息,便长舒了一口气,道:“还真是祸不单行,和月,你快去请白术堂的大夫来看看。叫上车马号的人,好生接送。” 事至此,请医问脉,暂且不表。 晚饭,魏长卿自己一个人简单地吃了些,便亲自去照看母亲。卧房里,王氏还在昏睡着。 “母亲如何了?”魏长卿悄悄地走到在旁伺候的和月身边,轻声问。 “一个时辰前醒了,喝了一小碗冰糖紫稻米粥,又服了安神药,这才睡下了。” 魏长卿点了点头,又语重心长地道:“你是打小跟着母亲的,后来才到我这伺候。如今家里出了大事,以往家里的琐事都是母亲cāo劳,现在还望你帮忙周全。” 和月听了,不禁落泪,道:“公子这是哪里话。我自打跟了太太,太太便疼我如女儿一般。现如今正是我报答的时候,能帮忙的自然倾力相助。” 这是,外边有人扣了两声门,是弈儿。 魏长卿怕扰了母亲休息,便出了房门。 “少爷,您快去北苑看看去吧。”弈儿慌慌张张地说。 “怎么了?” “棋院那,有几个原来老师门下的学生,正闹着要退学费,正当乱,还有几个手脚不干净的东西偷了棋院的东西。” 魏长卿听罢,只是冷笑一声:“他们倒是惯会看风使舵。咱们家虽然正当难事,本该息事宁人,只是如今我若轻纵了他们,来rì指不定蹬鼻子上脸,再来难为咱们。” 说完,魏长卿便赶去了北苑。他如今是这家里唯一的男儿,往rì里他无所事事已然不孝,现在,他必要拼死护住这个家。魏长卿心里默默发誓。 魏长卿到了正堂,在官帽椅上正襟危坐,见底下有几个衣着不凡的人,便知大概是那些府里在棋院学棋的公子哥们。 “你们是来要钱的?”魏长卿轻蔑地打量着这些人,落井下石、以怨报德的人,他向来不齿。 一个穿着蓝绸缎长衫的人道:“长卿兄,话可别说的那么难听。以前我们在您府上学棋,现如今,魏大人犯了法,也被抄了家,做弟子的,大部分都是有家人做官的,到底多多少少会受牵连。我们要些银子贴补,也是理所应当。” 好个理所应当,魏长卿心里狠狠地念。 “这件事,我魏长卿也有考虑过。”魏长卿突然变了一副笑脸,道,“若是哪家因为我们家的事收到了牵连,不管是贬官了还是革职了,也均由我魏府赔偿。但是,当年你们在父亲手下学棋的时候,多多少少也借过我父亲翰林的官威吧。” 底下的人听闻,便不做声了。 魏长卿继续道:“那时候你们家里人若有升官发财的,是否也该有我父亲一杯羹呢?再说,如今你们有谁家已经因父亲之事遭到贬谪了?若真有此事,便拿着文书,来找我,咱们账房现取银子。若无此事,我倒要告你们讹诈。” 下面的几个人听闻了,心里开始嘀咕起来。 一个人悄悄地对旁边那个打头的人道:“魏大人虽然倒了,但是人家母家的势力还在,王越温王大人在朝中,也是能说得上话的。咱们还是算了吧。”此话刚罢,周围的人也都纷纷劝了起来。 那个打头的人哪肯罢休,撇下了众人,走上前,扥着魏长卿的衣领子说:“小子,今儿,我可是带着家伙来的。” 魏长卿偷偷向他身后瞟了一眼,的确,有五六个壮丁正在门后边站着。 “你打你吃亏。”魏长卿冷笑。魏长卿是个纨绔子弟,在市面上混,拳脚功夫还是有一些的。 话音刚落,那几个壮汉便抄家伙打了进来。打头的这个人刚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子,却不料被魏长卿反手一打,刀子便掉落在地上。那几个壮汉刚想上前来救,不料却突然被打,倒翻在地。 魏长卿仔细一瞅,那打到这些壮汉的不是别人,正是呆霸王胡啸天。 “不好意思,小兄弟。我来晚了。”胡啸天依旧穿着他那身体面衣服,胡子拉碴地,不修边幅。 魏长卿不禁哑然失笑:“你?你怎么来了?” 胡啸天见那几个壮汉还要挣扎,一脚便踢了过去,然后道:“小公子临走前交代过我,说你家恐怕要出事,让我能帮忙的时候帮把手。” “小公子?你是说白陆?” 胡啸天点了点头:“他人很热心,我爷爷曾经被下了冤狱,也是他在姑苏的时候,帮我把爷爷救出来的。” 魏长卿嘴上没说,心里却暗叹,白陆虽然表面上是个孩子,做的事情却件件思虑周到,计算缜密,如郭奉孝在世。“那长卿在此先谢过了。” “谢我作甚。”胡啸天道,“我捉摸着,这几rì恐怕还会有不少人来你这找麻烦,我索xìng就在你家对面的客栈里租了个小间,你若有事,就找人去那唤我便是。” “干嘛住客栈,你既然是来帮忙的,住在我家里便是了。”魏长卿笑着说。 胡啸天却摆了摆手:“我是一粗人,你们家本来正当乱,我住进去,岂不要鸡飞狗跳了。” “那你的住宿费用,便也应该由兄弟我出。” 胡啸天摆了摆手:“你既然认我这兄弟,就休要再和我提钱的事,你和我要钱,那是骂我。” 胡啸天生xìng直率,因没读过书,嘴里难免冒出几句俗话,但是这些俗话却又是最真诚质朴的。弈儿和几个下人们听了,虽然觉得好笑,但是心里也对这位呆霸王敬重了起来。 这时,门口的人突然来报,说,刚刚送走的公公,突然接到圣旨——魏秉琰赐死。 第十七局 如棋世事局初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一天下来,三道圣谕,这是连魏长卿也始料未及的,这场风波来的太快,以至于一个惊涛骇浪掠过,大家还来不及分辨,便已石沉大海。 这时,外面的人禀报,说王越温大人来了。魏长卿虽然是个有主意、心xìng成熟的人,却能经历多少事,如今自己的舅舅王越温来了,他心里也算有了几分底。 “是谁向朝廷递的折子!”王越温刚一进书房,便急切道。 魏长卿知道,怕是递上去的朝廷的折子出的事:“家父曾托顾大人,让他在朝中的势力帮忙照应。” “错了错了!”王越温一边捶腿,一边道,“你父亲好生糊涂,如今的首辅是沈一贯,咱们和顾家沾亲,顾宪成的东林党,处处与沈一贯的浙党不和,他能放过这个打压的机会?再者,你们也不想想,这奏折里参的可是当今福王。” “可是,外甥听说,福王与郑贵妃早已引起朝臣不满。”魏长卿这话是实话,因着当时立太子的风波,郑贵妃可谓是将朝臣们得罪尽了。 王越温道:“正是因为福王与郑贵妃在立太子时得罪了群臣,又没捞到太子之位。皇上对太子又只是面上的,对郑贵妃那才是真真的,他正愁找不到事情来补偿郑贵妃呢,你这不是自己往前送么。还有,折子里为什么要提密扇的事?” “密扇?”魏长卿开始糊涂起来,他只从刘安德口中听过密扇这个词,还没来得及问母亲,难道父亲折子上也写了密扇之事? “就是你父亲那柄梅篆竹的折扇。”王越温见魏长卿还云里雾里地,“如今大事当头,我也不瞒你了。那柄折扇,藏了福王谋反的信息,你们这么一提,贵妃和福王自然要杀人灭口的。” 魏长卿突然回想起来,当他将扇子给白陆的时候,白陆的脸上曾露出那么一丝惊恐。白陆虽然年少,却很少表露心思,这样一个矜持有度的人,居然也会在那时大惊失sè,恐怕那把扇子也不那么简单了。“我把那把扇子给白陆了,难道是他把扇子给了福王府?” “幸亏你把扇子给了他。”王越温叹然道,“你大师兄那天对局,正好巧了,将棋子下在了扇子上标写福王谋反相应的棋位上,福王府想结果了他,肯定是没救了。他倒是个好孩子,一个人将罪名全担了,也没再拖累你父亲。扇子已然在京中藏好,断不会再有什么风波。只是,你父亲一道折子,把他自己给断送了啊。” “可是,刘安德的死罪,主要牵扯到郑承恩被害一事。难道福王府为了给刘安德立罪,还要杀自己人不成?” 王越温也皱起眉来:“这的确是桩怪事,难道只是巧合不成?” 魏长卿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这扇子是当今棋圣周源送与我父亲的,棋圣他…..” “你思虑的不错,如今恐怕这第四道旨意,已然取了周棋圣的人头。” 夜已至三更,敲更的声音静静地回响在寂静的魏府。一把扇子,三条人命,也算把朝中所有的势力牵扯全了。此时,就连那敲更的声音,仿佛都以藏了致命的杀机,一步步逼近魏长卿。 魏家所做的事情,都只是巧合,只是这巧合太巧,巧到能让朝廷上所有的势力都有利可图。 “这是冤狱。”魏长卿此时早已怒气难当,只是他现在也只能空有怒气。 王越温听了,连忙捂住他的嘴:“冤不冤,那是圣上说了算。此事只能到此为止,你父亲想必也已然将罪名全部揽下,你唯一能够报答你父亲的方式,便是明哲保身。” “此事想来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魏长卿的双手已然冰凉,魏家一世远离朝堂,却没想到还是为朝堂所倾覆,只是明哲保身这种事情,他实在是心有不甘,“父亲被赐死,东厂的人可说何时可以安排我们家人见上最后一面?” 王越温连忙摆了摆手:“就算东厂的人安排了,你也不能去。他们正抓不住机会将你们斩尽杀绝呢,你这不是羊入虎口么。我已然向你打听了,魏大人自己,也说了,不必再见。” 魏长卿苦笑一声:“连最后一面竟也见不得了。”烛火微微的荧光,仿佛那脆弱的生命在风中独自摇曳,“上京。”魏长卿喃喃地说,福王害得他家破人亡,他也必会让他福王一生在惊惶中度过。 “不成。”王越温立刻回绝。 魏长卿只是淡然一笑:“舅舅是怕我会去进京告御状吧。您放心,我此次进京,不但不会告御状,还会安安分分地求官入仕。在姑苏城一辈子,也不过是任人宰割,福王和郑府的人,可以随时取我和娘亲的xìng命,只有进京求仕,方能在关键时候保全自己,至于报仇之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王越温听到此处,方才知道,魏长卿虽然放荡不羁,心中却也是个有大丘壑的人,亦有大志,这些事情,想必在他心里依然筹谋好了。只是想到魏长卿如今已然十九,早已不适合科考取士,便问:“今科怕是赶不上了,若是下一科,还要等上几年,你连乡试都未参加过,若要某科举仕途,恐怕不妥。” 魏长卿点了点头:“的确,不过我还有另一条路――去昭和弈苑,下棋。” 魏长卿深知,自明朝以来,便无棋待诏一职,但是因棋赐官的事情却有不少。所以自高宗以来,棋风尤盛,如今各省的棋士们也开始搞起了会试、棋赛,胜者,便有可能进入昭和弈苑。而且还有三年一度的御前棋,赢者便有棋圣称号,陪伴圣驾亦是不在话下。正所谓一夜成名,万人向之,较太白、柳永,尤过也。 王越温因听陆子逸赞过魏长卿的天赋,知道这条路确实可行,便不再怀疑,只道:“昭和弈苑并非泛泛之辈所能进,就连你大师兄这样的人才,在昭和弈苑恐怕连前五席的位子,都站不住。你打算用多少年?” 魏长卿被这么一问,倒是怔住了。用多少年?这个问题他没有仔细思量过。当初下棋,也只是被逼上梁山,迫不得已,下了几局才因兴趣入了道。但是父亲已然无法再相见,白陆又回京了,棋上的事,他如今却找不到高人来指点。 王越温看魏长卿面露难sè,便知他没有主意,道:“其实不用你多虑,你父亲在出事之前已然找我说过话。”王越温顿了顿,他其实觉得魏秉琰给的这个期限实在太离谱,“两年。你父亲之前和我一起打算过。两年之内,若无法通过昭和弈苑的资格考试,你便也不必下棋了。” “话虽如此,只是我现在找谁学呢?” “野雪大师这几天正巧来姑苏,要在我的园子里住上两年,你和他学便可。”王越温道。 “野雪?”魏长卿皱了皱眉,“没听说过。” 王越温笑道:“你个小子,才下了多少天的棋,遇见个不知道的,反倒说起嘴来。野雪大师曾经教过陆子逸的棋,陆子逸九岁的时候,也是野雪大师将他送去诚源道场再度拜师李釜。你先把家里的事打理好,下月初,便过来住吧。” 学棋的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 第十八局 吾心何处亦昭然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第十八局吾心何处亦昭然 转眼到了十月,夜凉如水,昭和弈苑的夜晚已然是万籁俱寂,各房只点上火烛,只是这一扇扇窗下,却不知道上演着哪一出好戏。 西苑福喜堂,白璟与李焯正说着话。 “再过几rì,从金陵棋赛中选拔上来的人,便要到京了。”白璟只穿着一身中衣,一副唠家常的样子,“这三个人皆被上面赐了高位。最低的,也只与李焯你平级。” 李焯只是点了点头:“既然是上面的意思,我们也该好好招待才是,不能错了规矩。宴席和住所的事情,你来办即可。周棋圣才故,新棋圣是谁?” “徐灵化,听说是棋仙徐希圣的后人。”白璟道,语气中有着一丝不甘,白璟与李焯是发小,他一直觉得凭借李焯的威望和棋力,棋圣之位本该是囊中之物。一起相处二十多年,李焯的气度和志向,他是知道,而且他很乐意帮助李焯,去实现他的理想,这恐怕就是那些史书上常说的王佐之心吧。 李焯听了,只是点了点头,道:“不得怠慢,住所的话,周棋圣尸骨未寒,暂且安排他住在西苑的永华堂吧。对了,子逸这些rì子总是没有jīng神。” 谈到子逸,李焯的神sè才慢慢缓和了下来,子逸九岁的时候初入诚源道场,李焯那时候作为道场的少师傅,对这个孩子如同对待弟弟一样百般呵护。不仅是因为子逸的天赋极高,颇得大家厚爱,更是因为他对待其他人,也是亲切平和。当其他九岁的孩子还在为各种芝麻大的小事吵闹打架时,子逸的安静知礼就显得难得可贵了,尽管总体看来,子逸做过的恶作剧是最多的。 子逸一只没有jīng神么?白璟听了,眼中不禁划过一丝黯淡,当一个棋士失去了对手的时候,便是他失去自己的时候,子逸终究还是在为棋圣周源的事情伤心。 “朝堂的事情,别让他搀和。”李焯的话如同谆谆叮嘱一般,“那柄折扇是他交给福王府的吧。” “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魏家和弈苑。”白璟急切道,“可谁知魏大人竟然托人上了折子呢。” “也罢。”李焯摇了摇头,略感疲惫,“我只一句,既然当朝首辅是沈一贯大人,那咱们便当与沈大人同心同德,他保太子,咱们也必须跟着保。” 白璟点了点头:“周棋圣已故,他底下的弟子……”白璟顿了顿,想听听李焯的意思。 “周棋圣为何有那把扇子,你可曾想过?”李焯道,“他那把扇子,是当时福王府赏给他的,可并非他人转送啊。” 白璟恍然道:“难道说周棋圣是福王的人?只因反对起兵谋反,将消息透露给他人,才落得个身死人亡的下场?” 李焯点了点头,冷笑道:“他的那些弟子,恐怕也是福王的人。” “你的意思是?” 李焯并没有急于表明什么,只是拿了一只剪子,将烛芯减掉了些许,原本刺眼的灯光,顿时暗下了许多:“璟。”李焯冷不防地说了一句,“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了,早已不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更何况秋季桂花才开,新贵入主,莲影池里的残荷若还留着,就太碍眼了。” 白璟从李焯的房间里出来,准备回自己房间休息。从李焯住的福喜堂,到白璟自己住的寒竹别院,须经过莲影池。白璟正走着,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一个小侍童远远地站在河岸边,怀里抱着个浮光锦缎斗篷。陆子逸则正坐在莲影池旁边的台阶上,用脚戏水,水波涟涟,原本只剩下一片残荷的莲影池,不免因这水波显得愈发生动起来。 “子逸”,白璟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都什么时候了,赶紧回房间,明天你不是还要去福王府教棋么?” 虽然李焯与白璟都是沈一贯的人,福王府的人未曾与他二人往来,但是年纪轻轻的陆子逸却在福王府颇受欢迎。 不仅仅是因为陆子逸天真稚气的外表,对于任何人和事都能放平心态,不偏不倚,恐怕才是他最招人喜欢之处,而且他的为人也相当明朗。因此,陆子逸便成为了福王府的常客。李焯和白璟对此也没有说什么,毕竟有陆子逸在福王府,他们多少还能了解一些有用的讯息。 陆子逸面对白璟严肃的表情,只是笑了笑,说:“记的以前,特别喜欢这句‘孤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如今却觉得李义山的‘秋yīn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一句,更为jīng妙。”说完,陆子逸对白璟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坐起身来,趿拉着木屐一溜烟地跑了。 留得残荷听雨声,白璟不禁略微沉吟,子逸啊子逸,你虽有恻隐之心,又何曾知晓弈苑之中的艰险呢。远处站着的小侍童,看见陆子逸走了,连忙跟了上去,却被白璟叫住。 “你先别走。”白璟恢复了以往的严厉,喝道,“你伺候你家小爷这么些天了,这几rì,他都在干些什么?” 那小侍童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是陆子逸的侍童,名唤阿竹。陆子逸一向不喜人侍候在旁,因此即便在昭和弈苑,也并未有侍童丫鬟。只因去年除夕,陆子逸逛闹市时看着这孩子可怜,年龄又与自己相仿,便向李焯求了来,伺候自己。 阿竹福了福,道:“这几rì,小爷懒得很。有一次,小爷正抚着琴,忽的琴弦断了,然后,就念了一句。” “一句什么?” “好像是‘说什么琴遇知音,再休题棋逢敌手。’”阿竹磕磕绊绊地念着,他念书不多。 这是冯惟敏的一支《点绛唇》。白璟点了点头,道:“下去吧。赶紧跟上你家小爷,如今已经十月,不比那伏暑天,让他把斗篷披上。” 白璟的厉害是弈苑上上下下都知道的,阿竹见白璟并未生气,也并未怪罪自己,便连忙追了陆子逸过去。 见阿竹走远了,白璟立刻换回了一副yīn沉刻板的脸,对自己的随侍说:“残荷改rì在清吧。你后rì随我去吴思馆,挑一把新琴。” 第二rì清晨,也就是万历二十九年的十月初六。昭和弈苑三席李明诚、弈苑弟子吴凯、费蓉去职。棋圣周源,虽为戴罪之身,却按一品卿礼制发丧。市井平民皆道,与周源之死相比,去职已然是幸运中的幸运。 ********************************** 话说魏长卿在家中料理好了父亲和刘安德的后事,便准备去拙政园住。因父亲故去,魏长卿须守制一年,一年之内不可行娱乐之事,但是事从权宜,魏长卿只得秘密学棋,对外只说参禅。 此次入园,魏长卿并没有住以前的秫香阁,而是住在了兰雪堂,侍奉在侧的,依然是李氏。 东西已然打点的差不多了,行礼也都防止妥当,魏长卿打了赏钱,遣散了伺候的人,自己便开始在兰雪堂里逛了起来。以前只觉得兰雪堂清远安静,如今仔细观之,竟觉得园子布置颇有情趣,意味深远,可见这里的主人是尽了心的。 书房内,布置大致如白陆居住时一样,就连那柄玉徽古琴也留了下来。魏长卿jīng通乐律,只是平rì手懒,并不多弹,如今忽然兴起,便坐在琴案前,随手拨了一曲《长清》。 曲才罢,只听门外有一人道。 “此曲为嵇康所作,嵇氏四弄之一。取意于雪,言清洁无尘之志,空明之趣。只是小兄弟的琴音中,多有杂念,且行弦急促。” 魏长卿心里暗暗一惊,此人乃jīng通琴曲玄妙之高士,遂问:“依大师之见,如何才能弹出那清洁无尘之志,空明之趣呢?” “无尘之志,空明之趣,乃心境使然,岂能刻意为之。与其说小兄弟的《长清》弹得不好,倒不如说小兄弟你不适合弹《长清》。” “那我适合弹什么?” 外面的人静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你且将《猗兰cāo》抚来。” 魏长卿许久不抚琴,《猗兰cāo》虽是熟曲,却因手生,弹得磕磕绊绊。粗略一听,还不如方才的《长清》。 “这便是了。”外面的声音又响起,“小兄弟的《猗兰cāo》弹得极妙。” 魏长卿心生一疑,是个人都能分辨出两者的优劣,《长清》虽然不尽意,却是熟稔的,而《猗兰cāo》连一支曲子都未弹成。他打开门,方要问个明白,却发现院子内空空一人。 ——————————若大家觉得小乌的作品可读一二,请投几张推荐票票。新书写作艰难,小乌在此谢谢大家了。 第十九局 长日唯消一局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晚上,魏长卿又将《猗兰cāo》抚了几遍,最初未觉有异,弹熟之后,竟有那‘习习谷风,以yīn以雨,何彼苍天,不得其所’之感。且琴声涩奥,或如壮士长啸,或似寒鸦呜咽,往rì往事也历历在目,魏长卿不由得沧然泪下。 次rì,魏长卿吃过早饭,便在管家的引领下去见那野雪大师。那野雪大师所住不是别处,正是兰雪堂附近的里予堂。时值深秋,里予堂的玉簪花早已凋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草炎炎。 管家只将魏长卿引至里予堂,便不再入内。魏长卿轻轻推开堂门,只见一颇年轻的僧人穿着茶褐sè衣,披着青傧玉sè袈裟。那僧人眉目清秀,方额,手中拈着一串一百零八颗星月菩提佛珠。 想必这就是野雪大师了,魏长卿想罢,向前一步,略施一佛礼:“在下魏长卿,参见野雪大师。” 只见野雪并不做声,依旧是参禅打坐,把魏长卿好生生地晾在了一旁。 魏长卿知道,这是野雪以静制动,有意试探,并不再话其他,只道:“昨rì琴曲,亏得有大师提点,只是长卿依然有些疑问。” 野雪淡淡一笑,似乎对魏长卿的话颇为满意,遂放下佛珠,问道:“何处不解?” 魏长卿道:“昨rì抚《长清》一曲,虽非jīng妙之音,却也熟稔流畅,而《猗兰cāo》只抚了半阙,尚未成曲。大师何出《猗兰cāo》弹得极好之言呢?” “曲贵在人心,你志在取士复仇而非棋道,完全是入世之态,自然是孔子在失意之时所作的《猗兰cāo》更适合你。” 魏长卿听罢,倏然如醍醐灌顶,神志骤然清明:“您的意思是,曲亦如此,棋亦如此?” 野雪点了点头,道:“你倒是个悟得快的人。” “过誉了。”魏长卿谦和道。 “下了多少局棋?可学了定式?” 魏长卿暗暗掐指一算:“下过七盘。没学过定式。” 野雪不禁笑了:“七盘,太少了。不过教你棋的人倒是机敏通透,看你的心xìng,便没教你定式。”野雪缓缓起身,在佛堂里踱了几步,金sè的晨光将他的袈裟照的和煦柔亮,细细密密的织纹更显得野雪年轻,不似那些老僧老道,“你是追求入世之人,将棋理生搬硬套的讲给你,反倒误了你,倒不如讲究手段的实战来的实在。” 说完,野雪便携了棋盘棋盒,摆在棋座上,又在棋盘上置了九子,道:“来下罢。” 魏长卿知道,当二人棋力相差很大的时候,棋力较强的一方会让一到九子,而这便是让的最多的授九子局。 野雪看魏长卿并不过来,知道他是个要强固执的人,便用话激他:“你还别嫌多,让你九子,你未必能赢。” 魏长卿心比天高,志大难驯,也不管野雪是否用话激他,心里暗暗铆劲,非要教训教训这个臭和尚不可。于是,他便在对面坐下,执了子,开始下。 鎏金山峦铸黄铜炉里的檀香徐徐地燃着,这种恬淡静心的芳香依旧盖不住十九路纵横间的火药味。野雪很强,这是魏长卿下完布局时的判断,对手的狠戾远远在自己所能预估之上。确切的说,野雪的棋力仿佛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而自己,连半山腰的那座小庙都看不清楚。他第一次感到那种巨大的实力差距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让他绝望。 虽然被授九子的自己有着很大的优势,但是魏长卿没下多少手,这些优势便不复存在了。看似无法打入的空地,却仿佛马蜂窝一般处处是漏洞,一被野雪逮到机会,破败之势立现。 下到最后,魏长卿已然觉得无处落子,他执子的手已然冰冷而僵硬,而对面的野雪已然泰然自若地捻着手中的佛珠串。此时,魏长卿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恐怖的对手。那就是无论你做什么,怎么做,你知道,你无法赢他,就连输都无法做到输得漂亮。 “此局再下已无意义。”野雪放下了棋子,道,“有的时候,中盘认输也是一种美德。” 魏长卿沉默了,他的斗志仍然如熊熊之火燃烧着,他想要战斗下去,尽管他知道这样的战斗毫无意义。 野雪只是肃然道:“倔有什么用?倔就能赢棋了?”野雪的话仿佛摸准了魏长卿的脾xìng一般,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他最后的防线。 魏长卿虽然不说一句话,但是脸上写满了不服气,这个僧人看上去也不过三十多岁而已,尽管他要比自己年长十几岁,不过这个岁数在僧人中算是很年轻的了。无论是作为僧人还是作为老师,魏长卿都很难对他表现出毕恭毕敬的样子。 “很不服气是吗?是不是觉得我不过是一个年轻且没有名气的臭和尚。”野雪的嘴角边划过一丝笑意,仿佛是在打量着一个赌气的孩子,“那我就告诉你一个你更不服气的。昭和弈苑一席棋士陆子逸九岁的时候,就可以和小棋圣李釜分先下棋了。听说你很想为你父亲报仇,所以才志在因棋授官。王老先生脸软,不好意思说,那么就由我来告诉你吧。除非你成为大明第一棋士,否则皇帝是不会召见你的,更别提授官一事了。” 魏长卿此时心里仿佛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并不是他觉得野雪的话过分,对于有真本事的人,魏长卿向来是十分拜服的。只是这一番话,让他知道了自己前面的路原来如此艰难,不禁想到以前那些浑浑噩噩的rì子。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所逃避的那种悔恨与自责。 “告辞。”魏长卿双手和拳略施一礼,便转身走出了佛堂,此时他已经无法坦然自处,前面的路有多曲折,他不知道,但是野雪的话似乎并不是在唬他。大明第一棋士,多少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达到这样的高度,而他难道就是那个命定之人么。 见魏长卿已然走远,佛堂后王越温徐徐走了出来。“你何必那么打击他?若他死了这条心可怎么好。” 野雪道:“别人或许会死心,但是他不会。陆子逸曾修一封信给我,当rì他教魏长卿下棋,曾教过他几招飞刀,但是魏长卿并没有在和胡啸天对弈的时候使用,这说明他心气正、好强。而这样一个好强的人,又怎么会轻言放弃。至于我刚才说的话,不过是看他心气浮躁才故意泼给他冷水,不妨事的。” “真是偏心啊。”王越温不禁笑道,“当时您也没对子逸这么狠心过。” 野雪道:“您又拿我玩笑了。子逸和长卿两个孩子完全不同,子逸从小便是有宿慧的,以围棋为坐隐,是出世之人。过于严厉,只会将他的灵xìng禁锢住。而长卿则是棋感甚好,以围棋为手谈,是入世之人,若是轻纵了,那小聪明反倒会害了他。” “那您当时怎么没携了子逸出家,一同游历山水?” “阿弥陀佛,陈年往事,不提也罢。”野雪施了一佛礼,便沉默不语,正如同那浮光掠影下的佛龛,让人看不真实。 第二十局 昭然莫向穹苍觅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魏长卿不rì便出了园子,回到家中。这几rì王氏身上依旧不见好,大事小事都由和月主持,和月最是了解魏长卿的脾xìng,也不敢叫下面的人去劝。这倒让魏长卿没了主意,他本想找个人诉一诉,撒撒火便回去了。只是他哪知道平rì里几个愣三愣四的小厮丫鬟们如今都机灵得很,谁都不来招惹他这个活阎王,魏长卿反倒没了办法,索xìng自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下午,魏长卿又犯了懒,在榻子上午睡,忽然听和月敲门,不禁不耐烦地唤了她进来。人午睡之后,就容易口燥心热,神智也不十分清醒。因扰了自己午睡,魏长卿本来就大为光火,再者和月原本是他跟前伺候的人,这几rì竟连个鬼影也寻不着,便不由得撒起气来。 “眼睛长天灵盖上了!没看见我午睡呢,滚出去。” 和月虽然年纪比魏长卿小两岁,却是懂人情世故的,知道长卿在和自己撒气,也并不怪,只柔声和气地道:“爷已经睡了两个多时辰了,再不起只怕午食不消,积在胃里,仔细伤了身子。”和月一边说,一边将一盏蜜放在了魏长卿的床头,然后自己拿起火筷子拨起小手炉里的炭来。 魏长卿本以为和月要劝他喝蜜盏,公子哥的xìng儿一上来,回手想将蜜盏打翻。只听砰的一声,蜜盏倒是没打翻,黄铜小手炉里的几块热炭,倒是悉数翻在了和月的身上。魏长卿顿觉得不对,立刻起身来看:“可烫着了?快让我瞅瞅。” 和月一边藏,一边笑着道:“不碍。” 这当裉节上,小厮弈儿进屋来回话:“少爷快去北苑正堂。”只见弈儿一副着急的样子,“张嘉来了。” 若是别人到也罢,张嘉,魏长卿心里岂不知这三个命案里,也有那张嘉鬼鬼祟祟的功劳,不由得一拳捶向炕桌上:“他倒是有种。”魏家上上下下皆知刘安德冤狱背后,必是张嘉捣鬼,如今张嘉来到魏府,无不咬牙切齿,恨不能把他在这里生剥了。北苑正堂内顿时有剑拔弩张之势。 只见张嘉穿了一身海水绿百福大剑袖,身后还跟着几十个弟子,都是素来和他交好的。魏长卿冷眼瞧着张嘉的阵仗,便知道,他此次来定是有所准备的。 “不知二师兄今rì来有何贵干?”魏长卿开门见山地问。 张嘉皮笑肉不笑地说:“师父已故,如今承天棋院惨淡,总得有人继承下来,好好管管,张某愿意出这分力。只是师父如今已是罪臣之身,这棋院在他名下亦是不妥,愚兄倒有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魏长卿冷笑一声,道:“当不当讲,你都已然开口了。” 被魏长卿这么一回,张嘉不禁悻悻地,索xìng道:“我这里有一万两千两银子,一是来购置园子,二是想把这棋院重新置办起来。好歹我也是师父的徒弟,如今这承天棋院恐怕也没有棋力在我之上的人了吧,所以继承棋院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张嘉刚说完,后面那几十个人便随声附和。 魏长卿算是摸准了他们的来意,只是微微一笑,道:“大师兄秋后问斩,如今还好生生地在大狱里。我父亲之前曾当着大伙的面说,让我大师兄继承棋院,这也是姑苏城上上下下都知道的事情。”此时,棋院里已经进来不少人,有棋士,也有看热闹的市井平民,大家都纷纷点头。 张嘉道:“话虽如此,大师兄毕竟杀了人、又诽谤福王,犯下了滔天大罪,继承棋院,已属不妥……” “即便如此,父亲遗言难道你要不尊不成。”还未等张嘉说完,魏长卿便接过话,“我大明以孝悌为重,且二师兄自小无爹无娘,是我父亲一手将你带大,更何况一rì为师,终生为父。长卿觉得二师兄暂且不要如此心急,以免坏了清誉。”魏长卿故意将最后两个字说得很重。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张嘉的脸sè变得难看起来。张嘉虽然出自承天棋院,棋力不错,但是声明却远远不及刘安德,这是张嘉无法继承棋院的主要原因。 张嘉只是冷然一笑,道:“承蒙魏公子厚爱,那我就先等上一等。不过,继承门派向来以棋力为尊,等刘安德问斩之后,咱们再议不迟。”说完,张嘉便带上乌泱泱地一群人走了。 等人走光了,旁边的弈儿一脸不屑地说道:“您看他那阵仗,不就是仗着郑府的人撑腰么。” 魏长卿只是淡淡一笑,说:“我看未必,若真有郑府撑腰,那他也不必费心拿这么多银两来。父亲是被福王府的人灭口不假,但是安德师兄的案子却疑点颇多。他张嘉所作,不过是将我大师兄在出事当天私下里拉出去喝酒,也仅仅是与郑承恩的死有关。但是你想想,郑承恩的死难道是郑府害的不成。” 弈儿一听,立刻明白了过来:“少爷的意思是,刘安德的案子里,杀郑承恩的和奏告密扇的不是同一个人。而张嘉是和杀郑承恩的人是一伙儿的,和郑府其实根本毫无瓜葛?” “没错。”魏长卿左手摩挲着绘花鸟描金茶碗,仿佛在试图感触淡淡的彩绘上,那些不易察觉的凹凸质感,“恐怕张嘉还会再来,大师兄如今尚未问斩倒还好,只怕到时候我们还得另作筹谋。对了,我记得郑大人出事那一晚,不是有个棋士也身受重伤么?弈儿,你去官差那边问一声,那个人可还在。” 弈儿点了点头,便即刻下去办了。这时候,王氏房里的丫鬟来了,说:“老夫人请您去一趟。” 穿过三曲回廊,魏长卿行至后院,才进了门,只听王氏一声令下:“作孽的东西,还不给我跪下。”王氏穿着一身素装,腕子上的翡翠莲花镯子因气得发抖的身子,也跟着簌簌而颤。这一喝来的突然,魏长卿想也没想便跪在了地上,父亲已故,母亲持家不易,他不能不孝。 “不是和野雪大师学棋么?好端端的,跑回来做什么?”王氏一改往rì的慈祥,肃然道,“若你在这里老实呆着便罢了,还耍起你那公子哥儿的脾气来,你看看和月的手被烫得,可怜见的。都说养儿防老,我这个丫鬟竟比儿子强十倍。” 魏长卿到底心里有愧,不由得瞥了一眼和月。和月的手依已然肿了起来,烫伤之处红一块黑一块。 魏长卿知道,和月向来是温顺有加,逆来顺受的人,断不会去母亲那里告状,再加上自己原本愧疚,便不再辨。 “棋院向来是谁棋力最高谁当家,今rì张嘉被你搪塞过去便罢,以后你必要用真刀真枪来压服他的。”王氏的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忧愁,“赶紧收拾好你的东西,该去哪去哪,若下次再胡闹生事,仔细着你的腿。” 魏长卿被王氏这么一教训,心里并没有反感,一来,自己所作所为原本就有欠妥之处,二来,这顿教训倒是让他jǐng醒了几分。张嘉闹事,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若真想保住棋院,他必须尽快提高棋力。 第二十一局 幸有清香压九秋(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魏长卿次rì便回到了拙政园,也不再似往rì任xìng骄纵,到有几分安静。天微亮,便开始早课,用完午饭后连休息都不得空,下午继续对弈,有的时候王越温也会来与魏长卿对弈一盘。毕竟王越温的棋与野雪较之相去甚远,初始,王越温尚且能从魏长卿那里占到不少便宜,没过多久,王越温也只好自认棋力不逮,在一旁观战。 姑苏城风平浪静,平静的让人以为那骇人听闻、牵扯三人的密扇案,根本没有发生过。但是千里之外的京城,却因为种种,而开始了新一场风波。 十月十五,新棋圣徐灵化一行人到京,早晨入宫觐见,中午便到昭和弈苑赴宴。此行除了金陵棋赛前三甲徐灵化等人,还另有选拔上来的十余人在昭和弈苑任棋士。朝廷授徐灵化棋圣之誉,为昭和弈苑主簿,王元所为掌事,李焯因做事勤勉擢升为掌事。 负责在宴会上招待、训话的是沈一贯的次子,沈渃朝。正辉堂的训话结束,沈渃朝按上面的意思给一行人分发了安家费,然后大排酒宴,开席吃饭。 这时沈渃朝开始分桌敬酒,他的话不多:“大家慢用,谈得开心点。” 跟在他后面的也都是沈府的食客,皆站在一边。等沈渃cháo回到座位,才开始每桌敬酒,语气亦十分客气:“大家萍水相逢,虽才认识不久,以后却要一起为朝廷做事的。不妨借此机会,大家各抒抱负,畅所yù言。” 尽管沈府的人十分客气,但是新来的棋士们都显得爱理不理的,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是“闷罐子”。该听的都听了、该拿的也拿了、美酒佳肴摆在面前,谁都很开心。可要让这些刚在棋赛上崭露头角的新人,和在昭和弈苑旧人们立刻称兄道弟,实在是太困难了。 自然而然的,新来的的几个人就集结在了一起。而昭和弈苑棋士的派系之分,便从这天开始成立了。 李焯是弈苑里的老人,为人亲切和蔼,却寡言少语,跟着他的人几乎滴酒不沾,所以谈话的气氛也异常的沉闷。这个年仅二十六岁的年轻人在弈苑也算是有头脸了,但即便如此,在高官多如牛毛的京师,李焯、白璟等人也只能说是岌岌无名,只有陆子逸深得福王喜爱,再加上御前棋的出sè表现,才算有些声名。 新棋圣徐灵化便不同了,一是新贵入主、又入朝觐见,已经算是荣耀至极,二则徐灵化xìng格本来外露张扬,这或许与他长年四处游历有关,知道他的人有不少。更重要的是,徐灵化是棋仙徐希圣之后,李焯虽然是小棋圣李釜的养子,但毕竟不是嫡子,况且,他之前是乡下农民出身,在这个出身极为重要的时代,李焯便逊sè三分了。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跟着李焯的这一行人,却是今后昭和弈苑的中流砥柱。 此次盛宴,按朝官制,先是奉茶,上干果、蜜饯各两品,而后攒盒、荤素菜、膳汤才陆陆续续上来。李焯这一桌子人只有陆子逸吃着欢,剩下人的脸sè都yīn沉沉的。一rì之间,瞬息万变,永嘉派此次算是在京城扎了根,而且风头正上。 这时,一名书生气十足的人行至李焯处。这个人李焯认得,是沈府的食客林东义。李焯等出身诚源道场的人因沈大人才进的昭和弈苑,见林东义一来,立刻悉数起身见礼。 “李先生和众位不必客气,大家都是旧相识,如此倒是生分了。”林东义笑着说,“鄙人只是托我家公子之命,来送东西给陆公子。” 一桌子人顿时面面相觑,向来是李焯与白璟与沈府来往,关系甚密。 林东义说完,便捧上一块汉玉朱雀云纹佩,淡青sè的流苏愈发映的玉质细腻清雅。 “沈公子格外看重你呢。”白璟轻轻推了推身边的陆子逸,以提示这个一脸稚气的年轻人应该表示一些什么。 陆子逸双手接过玉佩,端详了一番,道:“玉质细润饱满,又以青sè流苏相佐,你家公子倒是不俗。这玉佩我很喜欢,替我好生谢谢你家公子。”子逸说着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挂着天真的微笑,他的的确确是极喜欢这块佩的。 白璟听了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尤其是陆子逸说到‘你家公子倒是不俗’时,他心里更是一紧:果然这种没大没小的话也只能从子逸口中说出来啊。 林东义听了似乎并不生气,和颜悦sè地道:“陆公子过誉了,公子喜欢就好。”说完,又向在旁边伫立许久的其他人略施一礼,道,“我家公子在前面招呼着有些忙,咱们向来熟,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各位海涵。我这还有事,就少陪了。”说完,林东义便离开了。 白璟不禁暗叹,林东义这一番话虽只有寥寥几句,却给李焯一派的人提了不少jīng气神,而且还稍稍压了永嘉派的气焰。皇上亲自授官也罢,身居棋圣之位也罢,不过是些虚名,皇上也不会插手弈苑的事。真正决定这些棋士命运的,则是那些达官贵人,这点白璟知道的清清楚楚。 几名新来的棋士眼馋地往陆子逸那个方向望了几眼,再好的礼遇也不如实打实的馈赠。 陆子逸因还要去福王府弈棋,便不在饭桌上多留,不久,这场表面光鲜,却无聊至极宴会也结束了。 新来的棋士们被安排在昭和弈苑的内苑中居住。昭和弈苑分中东西三苑,东西两苑为棋士们的住所,。东苑给主簿、掌事、治中和前三席的棋士们居住,且都是独门独院,西苑则是普通棋士们居住的地方,一般两人一屋。 住在东苑那些人的屋舍自不必说,住在西苑的人虽然两人一屋,但是屋内的布置陈设,花园子的jīng巧细致,已非一般富庶人家所能相比。新来的棋士们看到如此雅致的住所,心里暗暗地兴奋如通过年的孩子一样。这也难怪,他们其实大多出身于贫寒人家,因出仕无门才走了下棋这条路,也有出身农民的庄稼人,独擅棋艺,入苑冲职。而今rì,他们收到了如此高级的待遇,也难免有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负责安排住所的是李焯,这是沈大人的意思。白璟知道李焯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一开始还不明白为什么让他去干这种跑腿打杂之类的活。但是,当他看到那些棋士们高兴的样子,便明白了,沈大人是在帮李焯收买人心。尽管如此,白璟还是有些担心拥有宏图大志的李焯做这些小事情的能力。 事实证明,白璟的担心不无道理。李焯忘记安排徐灵化的住所了。 第二十二局 幸有清香压九秋(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你们是怎么当差的。”徐灵化一听到这件事,边走边用那柄毛竹扇骨的折扇在掌心敲打着。旁边的人哪见过这样厉害的主儿,立刻不做声低下了头。徐灵化也不理会他们,走进了李焯的福喜堂,大声道:“老子的房间在哪。” 李焯一听,脸sè一下子变白了:“没有安排吗?我,我立刻就去安排。” 这是李焯第一次吓得失了分寸,徐灵化上午才入朝觐见,他现在只企盼这件事情不要闹大,上面怪罪下来,谁都吃不消。 李焯立刻找来白璟和秦苑想办法,可谁知一转眼,徐灵化已经不见了。找来找去,才发现徐灵化正坐在一块假山石上。假山石很高,一般人爬不上去,但是对于从小跋山涉水、巡游四方的徐灵化来说,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李焯要和他说话,自然是要仰着脖子。 “属下疏忽,全因属下失察,才致使您无下榻之所。”尽管出身于农民家庭,李焯却因成为李釜的养子而受到了良好的家教,礼数也周全,“福喜堂虽然并不富华,却还干净,若不嫌弃,我擢人收拾出一间上房,您暂且住着,明rì必会为您安排好住所。”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焯仰着头,看着居高临下的徐灵化,而徐灵化只是望着远处,似乎根本没把这个恭恭敬敬的男人放在眼中。过了许久,徐灵化才开口,漠然道:“本大爷是个四海为家的人,下榻之所,我自会去寻。不过说到福喜堂,依我看来,还真是个寒酸的地方。听说你是农户家出身?” 徐灵化一言击中了李焯的痛楚,见李焯并不回答,轻蔑地笑着说:“也罢,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人。所谓盛情款待,也不过如此。” 徐灵化此话一出,在福喜堂静观事态变化的秦苑早已变得大为光火。“实在是无理。”说完,秦苑便要夺门而出,作为李焯手下的人,他只是单纯地想要护着李焯。 “且慢。”阻止他的是白璟。 “怎么?难道我们要坐视不管不成?白璟,我还以为你会是第一个站起来去帮助李焯的。”秦苑出身于书香门第,平时格外谦和恭谨,xìng格也十分内向,若不是今rì徐灵化做的实在过分,他这样一个人也不会轻易动火。 白璟淡淡一笑:“如果现在我们出去抗议,以这位新棋圣的xìng子,事情便会闹大。到时候上面怪罪下来,也只会治李焯一个失察之罪。况且我们这么一闹,更会成为李焯管教下属不严的证明。” “难道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看着?隔岸观火这种事情,我可做不来。”自小熟读孔孟之道的秦苑,在道义上似乎固执得很。 “那些人不也在看着么?”白璟指了指福喜堂外那些看热闹的人,他们并非出身于诚源道场、也不是李焯的人,“觉得徐灵化可恨的不止只有我们的人。” 秦苑并非愚笨之人,立刻明白了白璟的意思。徐灵化越是骄纵蛮横,其他人对李焯的同情便会更加强烈,对徐灵化的憎恶也会加深。分配住所出了差池,自然是李焯的错误,既然这份罪责无论如何是无法洗清的,倒不如借此机会来提高李焯的威望。只是秦苑虽然明白了,却也不免感叹,连昭和弈苑这样一个清净的地方,居然也无可避免地进入了党争这个黑暗的漩涡。 徐灵化并没有闲下来,他开始带着自己永嘉派的人在昭和弈苑里逛了起来。昭和弈苑以前那些默默无闻的永嘉派弟子便带着徐灵化开始游园,这种阿谀奉承的讨好之举,意图显而易见。 不久,徐灵化一行人便来到了浣雪阁。这是一处幽静的别院,前院种着数株梨树、后院只植梅花。浣雪阁门前有草书题句两行:名应不朽轻仙骨,理到忘机近佛心。 “此处倒是清静。”徐灵化环顾了一下院落,绿荫森森,又有环曲流水,院落角处,几棵竹子看似随意而栽,却独具匠心。徐灵化长年游历四方,却从未见过如此清雅的院落。 徐灵化刚要推门而入,却被一人挡了下来。 “怎么?这里还有我不能进去的地方不成?”徐灵化的脸上颇有怒sè。 旁边的几个年轻的棋士不敢出声,一个看上去年纪比较大的棋士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门框边上。徐灵化一开始还真没注意,门框边上挂着一只绣莲花的蜀锦扇子套,里面装着折扇。蜀锦向来是进贡皇室的贡品,绝非普通富庶人家所能购得的。且蜀锦上绣着盘龙云纹,一看便知是皇家之物了。 徐灵化不是那不识货的泛泛之辈,他并不进屋,只是吩咐下说:“你去告诉李焯,就说本大爷要住这。” 那年纪大的人说什么也不去回禀,颤颤巍巍地道:“这……这是浣雪阁,陆公子棋艺jīng妙,福王钦赐此扇,并亲自造此阁以供陆公子清修,因此只允许陆公子一人居住。” 其实这柄扇子并非悬挂此处,只是白璟怕徐灵化在浣雪阁闹事,才特地叫人将扇子悬挂至此,以压服徐灵化。 “不过是住一晚罢了,我是皇上钦封的,难道他一个福王也要处处与我作对吗?”徐灵化越说脾气越大,旁边的人也愈发的不敢劝了,“本大爷今晚还就住这了!”只见徐灵化只叫人把东西行礼放进屋,自己便又游向园子他处了,直至晚上才回到浣雪阁。 白璟知道李焯在为白天的事情郁闷,便陪着李焯商讨对策,忽见自己的心腹小厮阿璐来报:“新棋圣住在浣雪阁了。” 白璟眉头一皱,脸sè一沉:“不是让你们把扇子挂在门口了么?” 阿璐回道:“照您的吩咐办了,可是福王再大也大不过那新棋圣的脾气啊。他若是安安分分地也就罢了,这才一会儿,他便叫来那些青倌歌伎,在浣雪阁大肆弹唱呢。” 白璟与李焯相视而笑。 李焯喝了一口茶,雨前龙井特有的清香弥漫开来:“昨rì读了秦苑送给我的那本《左传》,有一则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如今想来倒是有趣。” 白璟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且待之。只是今天晚上,要苦了子逸了。”随后便又问阿璐,“子逸去了福王府怎么现在还没回来?” 阿璐道:“正要回禀呢,福王府刚派人来传话,说陆公子今天喝了点酒,就不回来了。” 白璟是个聪明人,知道此事中有蹊跷,便冲李焯使了个眼sè:“子逸是咱们一手带大的,向来滴酒不沾。” 李焯点了点头,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不大放心,璟,你亲自去福王府一趟。” 白璟点了点头。夜晚的烛光太过明亮,那婆娑的影子是竹影还是树影,已然让人分辨不清。 第二十三局 幸有清香压九秋(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昭和弈苑的车子早已停在了福王府,福王得当今圣上厚爱,光建造福王府,便不知花了多少银两。虽然已入夜,街上却人来人往的,这也难怪,今儿个是下元节,是水官解厄的rì子。 一个时辰已然过去了,弈苑的马车已经停在福王府的门口。福王府门口的侍卫已经去通报传话了,却迟迟不见人。白璟只觉得愈发无趣,便将腰间悬着的一品蓝田玉箫取出来,呜呜地吹着。 “白璟师兄甚少拿出这件稀罕物,如今又在外面吹奏,看来是有意催子逸了。”陆子逸从福王府走了出来,身上披着一身弹墨云锦斗篷,手里握着一只赤金镂海棠镶八宝的手炉子,“我其实……” “我知道。”白璟还未等子逸说完便道,“福王不过是想多留你几rì,才说了你喝酒之类的话。” 陆子逸只是淡淡一笑:“福王的棋,下的极好。” “这只赤金镂海棠镶八宝的手炉子是福王赠的吧。”白璟的脸sè完全不像平rì那般和蔼,或者说,完全不像平rì对待子逸那般和蔼,“在昭和弈苑,有些东西该放下的就要放下。可以结交的贵人多得是,我看今天沈家次子沈渃朝就不错,他也很看重你……” 白璟掏出了那枚沈渃朝在宴会上送给陆子逸的玉佩。宴会之后,陆子逸便把玉佩收了起来,白璟如今又将它拿了出来。他蹲下身,将玉佩系在了陆子逸的腰上。陆子逸爱穿白sè,玉佩衬着这身衣服,愈加觉得洁白莹润,恍若无物。 “别怪我。”白璟说,“我只是不希望你在错误的路上走得太远。” “我明白,师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陆子逸掂了掂腰间的玉佩,笑道,“突然多了这么一个配饰,还真是感觉略微沉重。” 子逸,你会长大的。白璟心里默然道。还是说你已经长大了,却不想为这些事情困扰呢。 “璟。”陆子逸恶作剧般地叫了一声,打断了白璟的思绪,“这么晚你还亲自来接,说实话,是不是弈苑出事了?”原本白璟正要以娘亲一般的口吻,絮絮叨叨地将子逸说教一番,却被陆子逸的这句话打断了。不过白璟并没有惊讶,子逸对事物与气氛的细微变化,总是第一个察觉到。 白璟点了点头:“徐灵化自己强行住在浣雪阁了,还招来许多不三不四的人在那里吹拉弹唱。” “听上去很热闹的样子。”陆子逸仿佛很感兴趣。 “子逸。”陆子逸总是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白璟不止第一次表示无奈,“弈苑的规矩向来森严,夜半高歌这种事情,若纵容了一次,以后其他人便会纷纷效仿。” “那我们去看看吧。” ********************************** 马车很快就驶回了昭和弈苑。 丝竹之声大老远便能听到,此时,弈苑的大部分人已然在浣雪阁外齐聚一堂。见陆子逸与白璟一同来了,不由得纷纷让出一条道路。 白璟的随从阿璐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道:“刚才秦苑先生发了好大的火,拿了根棍子就冲进去了,却被他们叫人撵了出来,还挨了打。” 陆子逸不禁扑哧一笑:“璟,看来你的拿手好戏被人抢了。”虽然子逸这么开着玩笑,但是他知道,在弈苑里太过招摇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白璟一副对陆子逸的话充耳不闻的样子:“这件事的确是他们的不对,你派人去白术堂老号的柜上领几贴药。”白璟是卖药货郎出身,如今他的白术堂已然遍布大江南北,有很多人奇怪为什么他放着好好地生意人不做,偏偏要来弈苑这样一个拘束人的地方。“秦苑也真是,他也算是老人了,怎么也这样沉不住气。”白璟不由得又板起那张脸来。 “我去看看。”陆子逸的脸上的表情分明表现出想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站住!”果然又被白璟阻止了,这次白璟制止的是子逸,“不要靠近徐灵化那些人,实在是很危险。” “不必担心啊,因为我不是去打架的。只是去看看热闹而已。”陆子逸一边笑着说,一边小跑地溜掉了。 “真没办法。”白璟不禁摇了摇头,抄起旁边侍卫手中的棍子,便要往浣雪阁里走。 “只要是子逸,随他去也没关系。”说话的是一名长者,长长地须髯,只穿着一身素sè茧绸的长衫。 “师兄,您怎么来了。”白璟不由得停了下来,这位长者是赵直垣,与李焯、白璟、陆子逸是诚源道场的同辈弟子,也是李釜一手教的徒弟,只不过年岁实在大了些。 赵直垣劝道:“要是你去了,就会变得难以收场了。”这个陪伴在他们身边多年的老师兄,对这几个人的脾气最是了解。 白璟苦笑了一下。被赵直垣这么一说,他自己也觉得确实如此。 夜sè很浓,丝竹之声袅袅地从浣雪阁传出来。子逸轻轻地推开门,只见徐灵化外躺在榻上,正用着一只胭脂紫地八宝纹酒壶,往一只白玉斗里斟酒。下面的海堂式脚凳上坐着几个人作陪。一名使女略施粉黛,穿着一身曳地水袖百褶凤尾裙,束着双sè宫绦,坐在琴案前抚琴。另一名歌伎着淡妆,手里持着一把丝帛玉柄的小团扇,亭亭而立,轻唱着,如莺声雀语。 “想不到这里还真是热闹。”陆子逸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了塌子的另一边。 “你是谁?”徐灵化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我是李焯门下的人。就是忘记给你安排住所的那位。” 坐在下面的几个年轻的永嘉派棋士偷偷地看了一眼陆子逸。虽然他们对陆子逸的说话口气有些意见,但依然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并非凡俗之辈。 “不觉得有些热闹过头了么?”陆子逸一手摇着折扇,一边打量着周围,“我一进来还以为是在大街上。” 徐灵化放下酒杯,开始上下打量这个看似说话冒冒失失的年轻人,然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有意思。” “有意思?你是说那些使女弹唱的歌曲么?” “不,她们弹唱的是《chūn江花月夜》。”徐灵化说。《chūn江花月夜》是唐朝张若虚所作,和有意思这个词毫无半点瓜葛。 “我听说,琴曲是极高雅,能让人静心之声。”陆子逸一脸神往的样子,“我只喜欢《chūn江花月夜》那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世间纵使有多少悲欢离合,在这两句上,也便尽了。” 原本还在一边弹唱的使女们,听到陆子逸这句,忽然不唱了。这也难怪,她们这些人,自幼被卖到花街柳巷,与亲人分离,在教坊中挨着鞭子长大,更是看惯了那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听陆子逸这么一说,也难免感怀。 徐灵化的眼中不免划过了一丝悲凉的意味,但是这种悲凉立刻被他那特有的大嗓门扫得一干二净:“你是李焯门下的人?” 陆子逸点了点头。徐灵化从榻子上起身,一把攥住陆子逸的手腕,将他拉至跟前,简直如同对待一个小姑娘一样。 “你也是棋士?”徐灵化问。 “嗯。” “什么流派?” “京师派。” “这种流派,我可是闻所未闻。”徐灵化的语气中仿佛充满了挑衅。 “我只听说过这个流派。”陆子逸答道。 徐灵化的表情先是有些古怪,而后哑然失笑。坐在下面的人一开始都在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两个人,但是时至现在,他们都松了一口气,因为徐灵化的心情很明显比之前好多了。 “你还喜欢琴?”徐灵化一边问,一边捡了一块jīng致的芙蓉卷放入口中大嚼,看起来十分侠气。 “棋所以长吾之jīng神,琴所以养吾之德xìng。”陆子逸也一边说,一边捻了一颗花生。两人就这样开始边聊天边吃了起来。 使女们和其他人都知道此时已近没他们什么事了,便也悉数退下。 “这是周穆王的夜光常满杯。”陆子逸道。 徐灵化刚要将炕桌上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却被陆子逸这番话给吸引住了。 “周穆王时,西胡献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满杯。刀长一尺,杯受三升。刀切玉如切泥,杯是白玉之jīng,光明夜照。只不过,可惜了。”陆子逸叹然道。 “怎么可惜?” “夜光杯与葡萄酒乃是绝配,置葡萄美酒在夜光杯中慢慢品之,犹如大漠月下饮单于之血。阁下却用此杯喝黄酒,怎不可惜?”说完,陆子逸便走到内室,从雕蔷薇红木小矮柜里取出了一只琉璃瓶。他将夜光杯用茶水洗了,放置桌上,然后开始倒酒。只见那如宝石一般殷红sè的葡萄酒静静地淌进酒杯中,触目惊心如鲜血一般。 陆子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徐灵化托起杯子,看了看,然后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我是个粗人,不会品酒,只会这俗气的喝法。” “饮酒只尽兴为好,无关雅俗。”陆子逸道。 徐灵化已经薄醉,他起身,晃晃悠悠地从桌子上取出一架琴来。陆子逸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徐灵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带了许多家当,除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便剩下这台琴。 “给你。你喜欢弹琴,这架古琴便送你了。”徐灵化的醉意已经让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了,也难怪,黄酒与葡萄酒掺在一起喝,就算是个酒坛,也得醉了。 陆子逸从也有些吃惊地接过琴,这样豪气的人,他从未见过。正如同牡丹丛中,是无法找到蔷薇的。然而,陆子逸却知道,正是因为蔷薇多刺好生长,偌大的花园里,有牡丹的地方,便容不得它一丝半毫。 第二十四局 白鹤一鸣九皋远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那么,晚安。”陆子逸说完,便离开了浣雪阁。徐灵化醉的很深,陆子逸只让阿竹在浣雪阁留守照顾,自己出来了。托那瓶葡萄酒的福,徐灵化已经醉的没什么力气闹了,倒在榻子上便昏昏沉沉地睡下,而昭和弈苑也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一场闹剧也这样平息了下来。 白璟一直拿着棍子,在外面和赵直垣一起等着陆子逸,生怕出什么事。但是看着刚才的情形,歌姬们走了,闹事的人也走了,心里也踏实了许多。 “你究竟是去干什么了。”白璟问。 “我只是和徐灵化聊了几句,顺便查看一下屋子内有没有什么损坏的器皿。”陆子逸若无其事地回答。天已经很晚了,再收拾房间也来不及,陆子逸便在白璟的寒竹别院住下来。 第二天,徐灵化似乎和李焯这边的人莫名地显得熟人熟络起来。“子逸,你这家伙,就是因为你多嘴说了什么奇怪的话。”白璟叫苦连天。自从那rì,徐灵化便从浣雪阁搬出来,住在子逸浣雪阁旁边的流霞馆,也不再闹了。但是这样一个土气的豪侠,无论是行为作风还是谈吐举止,都与这个弈苑显得格格不入。而且他是永嘉派的人,那种风头rì盛,咄咄逼人的样子,才更让白璟很看不顺眼。 说起看不顺眼,徐灵化对待子逸的亲昵态度,也是让白璟不爽的原因之一。在昭和弈苑中,能够直呼“子逸”的人,也只有李焯、白璟和赵直垣而已,而徐灵化却自顾自地打破了这一熟成的秩序,“子逸、子逸”地叫着十分顺口。 “不要应他。”虽然白璟这么说,但是陆子逸自己却摆出一副‘你看吧,白璟又开始闹变扭了’的表情。 “何必动怒呢,又不会少块肉。”陆子逸总是满不在乎地说道。 已近十月底,姑苏城的绿意早已不见。这几rì魏长卿一有空便去大狱里探望刘安德,尽管每次去,刘安德也说不了几句话,只是呜咽着。离处斩的rì子越来越近了,几个狱卒也算有点善心,不再为难刘安德,也时常送些好吃好喝的。 听弈儿说,当rì在福王府下棋的棋士已然逃走了,想来也无迹可寻。 “长卿。”躺在草垫上的刘安德今天不知是怎么了,突然有力气说起话来。 守在旁边的魏长卿一下来了jīng神:“师兄,我在这。”他慢慢地将刘安德身子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这样他也好有力气说话。 刘安德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长卿,这是承天棋院去年的对弈谱。我虽理应继任掌门,但是我已然不行了。以前没能帮上师父师娘什么忙,如今把这东西交给你。咱们棋院如今有大难,这东西兴许能用得上。” 魏长卿立刻明白了刘安德的意思,刘安德一死,掌门之位久悬,他与张嘉等人必会有一场恶战,自古棋盘如战场,成王败寇,自然是谁棋力高谁继任。而这本棋谱,记录了棋院所有弟子的对弈,自然也记录了张嘉的对弈,若是好好参研,找出张嘉的棋的破绽,对今后的较量定是多有裨益的。 “长卿,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怕是等不到秋后问斩了。”刘安德的声音十分虚弱,仿佛树上那摇摇yù坠的一片枯叶,“你是要入京的,都说入京做官难,其实做棋士更难。手中没有一点权力,全靠那些达官贵人们。但是达官贵人又何尝把棋士放在眼里?虽然棋士执子下棋,却也不过是他人所执之子罢了。”说着,刘安德的眼角划过一滴眼泪。 魏长卿恍然大悟,刘安德自小是太子府中的家生子,棋力仅次于自己的父亲,却只不过是太子手中的棋子,也难怪福王定要狠心除他。若是真等到大师兄名震一方,入了昭和弈苑,或许不假时rì便可陪伴圣驾了吧。福王真是好手段,魏长卿心里不禁冷笑。 “长卿。”刘安德攥着魏长卿衣角的手突然一紧,“一定要打败陆子逸……”刘安德似乎离了魂儿一般,“他……他是……”还没说完,刘安德便合上了眼睛,双手死沉沉地垂了下来。 魏长卿一惊,连忙试探鼻息。大狱铁窗外,树上的乌鸦叫了几声,扑棱棱地飞走了。刘安德殁了。他只留给了魏长卿一句话,打败那个叫陆子逸的人。 时光如梭,白驹过隙,这一过便是两年。姑苏的早chūn,杏花微雨,大家说这是主富贵的好兆头。 野雪上个月便回到天台国清寺讲经,而魏长卿这几rì也该准备着上京了,因为过不了多久,便是昭和弈苑一年一度招募棋士的rì子。 厢房里,和月正帮着长卿一件一件地理东西,小厮弈儿帮忙搬东西,王氏则坐在红酸枝椅子上一句一句的叮嘱。 “妆缎棉被一件,水蓝sè绸子中衣两件。” “排笔,大小狼毫各两只,端砚一方,青莲成窑笔洗一件。” 和月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只有魏长卿在一旁苦笑:“娘,照您这么收拾东西,再给我一辆骡车也不够。”故意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也许是因为不忍分别的心情,不知何时已在心底弥漫开来了吧。 时至今rì,魏长卿已然是一名二十一岁的男子,褪去了许多稚气,他穿着一身靛蓝sè螭纹苏绣袍服,棱角分明的脸,像极了他的父亲,但是眉宇之间的温柔,却完完全全地继承了母亲。 “你这孩子,难道不知道穷持家、富出门?”王氏一边说,一边又让和月把那一小包袱药也一并装了,然后自己便回房间休息。待王氏走后,和月悄悄地对魏长卿说,老夫人这几rì天天偷偷掉眼泪,睡不着。 魏长卿知道,尽管自己一心想成为棋士,为父亲报仇,但是母亲却担心他和刘安德、和父亲遭到同样的结果。白发人送黑发人,恐怕是所有父母最不愿意看到的。第二rì摆宴,暂且不表。 临走时,魏长卿只带了弈儿,并嘱咐和月和胡啸天在姑苏关照母亲。这些时rì,上京的人很多,有许多都是棋士。一行人由姑苏北城门出发,经由金陵、济南然后背上入京。尽管早chūn寒气依旧逼人,一路上却是阳光灿烂。 万历三十一年的这个chūn天,没有人知道这辆不起眼的马车里,坐的是魏长卿,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到来,在往后的数年,将给朝堂带来多大的动荡。 第二十五局 帝阙清都在目前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浣雪阁前院的梨花开了满树,三月飞雪,想来也不过如此。 诚源道场自从并入昭和弈苑之后,道馆便卖给了官宦人家,只留下了李氏家族的老宅。京城晨钟才起,祠堂大门打开。为首叩拜的是李焯,紧跟着的是同辈的赵直垣与陆子逸,再往后面的便是后辈弟子了。 白璟是十六岁进入诚源道场的,虽然也长年跟着李焯学棋,但是并未拜师,所以不能入祠堂,不过他的棋并不在李焯之下。 “叩拜之礼也不过是为故去的人添一份哀荣,只可惜我不能去祠堂为他老人家尽孝。” 马车徐徐缓行,祭祖之礼已然结束,打头的车内只坐着李焯和白璟两人。白璟虽无法进入祠堂,但依旧穿了黑sè的深衣,跟着来了。 “今年的梨花开得早,子逸已经替你折了梨花,供到了香案上。”李焯安慰白璟道,“今儿个我给他放了一天假,想来他也没有什么心情去下棋了吧。” 白璟略微沉吟:“经历了那样的事,谁也无法释怀。”不知是什么时候,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种氤氲cháo湿的空气,仿佛也会让心情发了霉一般的变坏。四年前,同样是今天这样一个rì子,诚源道场旧址,李釜遇刺。 魏长卿才至京城,第二天便下了这场雨,他只吩咐小厮弈儿在客栈里守着,自己到街上闲逛。走着走着,魏长卿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回头细看,原来是一个席子卷,里面裹着一个人,还散发着一股尸臭。 “真是晦气。”魏长卿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定是要饭的在街边饿死了,好心人拿了草席子卷了,只是这方的地方太碍事了,这才将魏长卿绊了一跤。 “快去那边搜,别让那小子跑了!” 声音是从拐角的临街上传过来的,之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离魏长卿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暗暗的杀气。 “福王说了,拿下人头的人,赏黄金百两。” 魏长卿仔细辨别说话人的声音,声音细声细气的,是东厂的人。他心里不由的一沉,父亲虽被下诏赐死,但是动手拿人的却是东厂。自明英宗王振掌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以来,东厂向来冤狱不断。保不齐今天东厂的人看他不顺眼,将他抓去严刑拷问,密扇案到了父亲那里已然了结,他必须要保住这条命,让那些人得到应得报应。 想到这里,魏长卿只觉得此处已是是非之地,断不能久留。 “什么人!”魏长卿前脚刚迈出一步,突然一架赤金麟纹绣chūn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问话的不过是一个番子,穿着一身红绸箭袖,并非头目。 魏长卿定了定心神,道:“草民是姑苏来的……” 话还没说完,番子便用绣chūn刀将他抵在墙上,另一个番子手脚麻利,一把扯下魏长卿腰间的扇子,递给了后面一个穿着略显高贵的人。“李大人,您过目。” 被称为李大人的人一副四十多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紫sè蟒袍,他只是粗略看了一下折扇,一手便击向奉扇的人,那人往后打了个趔趄,而后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这位李大人,便是甲子库的李进忠了。 李进忠冷笑一声:“不长眼的东西,那密扇是梅篆竹的,这是水磨玉竹的。他不是偷扇子的人。” 旁边的一个小番子道:“可是我明明看见那人是往这边逃得,就算他不是偷扇子的人……”番子顿了顿,“保不齐是那人的同伙也说不定。” 只见那位李大人并不急于发号施令,将扇子展开,仔细端详了一番,当他看到扇子坠时,猛然一惊,抬头看了看魏长卿,又看了看扇子坠。“扇子坠,是哪来的?” 魏长卿瞟了一眼,那正是白陆临走前给他的一块玉牌:“友人相赠。”魏长卿怕徒生是非,并没有说出名字。但是他却担心的很,白陆虽然说自己是白术堂的人,却不定和东厂有什么瓜葛。自己摊上倒霉的事,也就罢了,若因自己贪生再搭上条任命,岂不是大不义。 李进忠似乎将这句话回味了很久,眉头紧皱。几只乌鸦扑棱棱地落了下来,似乎对草席子里裹的东西蠢蠢yù动。 “内造处的工倒是越来越jīng细了。”李进忠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这样好的玉牌在市面儿上都常见了,我府上那块汉玉九龙佩都不及这块三分颜sè。”说完,李进忠慢慢走到魏长卿跟前,把扇子塞进了扇子套,“魏公子这块玉牌当真令鄙人开眼,好好揣着吧,可别丢了。” 说完,李进忠便带着手下,行sè匆匆地离开了。 魏长卿长舒了一口气,东厂的人已经走远了。他掏出扇子,看了看玉牌,此玉非羊脂白玉,而是青海玉,与汉玉更是没法比。如此说来,倒不是这块玉牌,而是白陆救了他一命。只是为什么那个太监知道自己的身份呢。 突然,草席里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魏长卿的脚,魏长卿刚要叫出声,一把jīng巧的小匕首,抵在了他的脚后跟。“叫出声,就把你的筋给挑了。”声音略微沙哑。 魏长卿偷偷往脚下瞥,只见席子里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活过来了。那人蓬头垢面,脸黑漆漆的,汗水和污渍混在一起,却散发着尸臭的味道。 今天的惊喜已经够多了,魏长卿如今也不在乎多一个:“他们在找你吧,而且你还受了伤。” 那人渐渐松开了匕首,眼神里满是惊异:“你怎么知道我受了伤。” “乌鸦。”魏长卿笑着指了指树上几只乌鸦,“尸臭的确可以吸引这些乌鸦,但是乌鸦只吃死尸,许是它们闻到了你身上还有那么一丝血腥气味,便只站在树上,等着你慢慢死去。” “你倒是聪明。”那人站了起来。魏长卿发现,他的腰上果然有一道刀口,“既然你知道我是他们要找的人,为什么要救我?你没听到他们说么?我的人头,值黄金百两。” “你可别误会,在下并非好心救你,不过是厌恶东厂的人罢了。”魏长卿道,“说到底,不过是因为私心,算不得大义。” “不以小义为大义,便是大义。”魏长卿略微吃惊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同时细细的品味着这番话,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浑身尸臭脏兮兮的人,并非凡俗之辈。 “不过大义也不是这么好当的。”那人手腕一转,将匕首抵在了魏长卿的后背上,“既然你认识白术堂的人,就麻烦你救人救到底,带我去白术堂疗伤吧。” 原本刚刚因为玉牌而得救的魏长卿,不禁心里愤愤诅咒:白陆啊白陆,你小子的玉牌可真是件祸害人的东西。 第二十六局 春寒料峭逢故人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便转为瓢泼大雨,魏长卿出门并未带伞,一路走来,竟和跟在后面叫花子一般的人一样狼狈。 “请问兄台贵姓?”魏长卿试图打破比yīn雨绵绵更加沉闷的气氛。 “……” “兄台家住哪里?” “……” “兄台哪里高就?” “……” “你身上的尸臭味,是怎么弄出来的?”几乎快要放弃的魏长卿最后问道。 “是我调配的一种香料。”难得的,闷罐子回了一句,“尸油,你要不要试试?”说完,闷罐子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 还真是个恶趣味的人,魏长卿连忙摇了摇头。 “话说,你认得这块玉牌?”魏长卿试探着问,刚才那李大人只是看了玉牌,并没有说白术堂的事情,但是这个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自己认识白术堂的人。 “玉牌正面刻祥云龙纹,背面刻御上宝印,我曾与白术堂小主人有过一面之缘罢了。”闷罐子依旧用他那平调子的语气。 京城白术堂老字号就开在昭和弈苑对面,虽然是下雨,但是来往的人却不少。门外还有几辆双辕马车停着,想来雨天着病请大夫的,也不在少数。魏长卿想起,白陆曾经说过,可以拿着这块玉牌找邱掌柜。 这里的白术堂比姑苏城的略大一些,伙计也多,衣着更是不凡。粗略看下来,穿绸布衫也有两三个,至于哪个是邱掌柜,魏长卿便不得而知了。 “请问这位公子是抓药,还是找人?”问话的是一个面相忠厚老实的人,四十多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宝蓝sè缎子的长衫,下巴上有一颗痣。 魏长卿略施一礼,道:“请问哪位是邱掌柜?” 那人笑了笑,道:“在下便是。” 魏长卿听了,便从腰间取下折扇,将玉牌取下,递给了邱掌柜:“劳烦您帮我请下白陆公子。” 邱掌柜笑着接过玉牌:“是陆小爷么?在下这就去请。”说完,便匆匆地上了楼。 魏长卿仔细地打量着白术堂,满屋子的药味带有一种苦涩的清香。两年之后,这小子会是什么样子呢? “长卿君。”声音温润如玉。 魏长卿回过头,只见一名身材清瘦颀长,穿着一身玄sè深衣的从楼梯上移步下来。在魏长卿的印象中,白陆甚少穿黑,如今倒是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今谁有’的味道。 “两年不见,你倒是出落得愈发超逸了。”魏长卿不禁打趣道,“个子也长高了不少。” “是么?”陆子逸笑嘻嘻地说,“两年不见,长卿君貌似老了不少。” 魏长卿不禁哑然失笑,看来白陆这小子还是那么没个正经,十八岁的人了,还是一副孩子气。不过,这样也好。不知怎的,魏长卿心中有些怅然。 “对了。”魏长卿突然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说,“刚才我在路上撞见一个人,受了刀伤,东厂正在抓他,你帮忙给他看一下吧。” 陆子逸点了点头,对邱掌柜道:“劳烦您把他领到后面厢房,让木大夫给他好生瞧瞧,帐记在我头上。” 邱掌柜连忙应了,叫了一个伙计,把闷罐子抬到了后面。 陆子逸又道:“别光在这站着说话。咱们后堂坐吧。” 白术堂的后堂静谧如同与世隔绝,只植红白芍药,如今未到季节,并没有开花。陆子逸亲自倒了杯茶,递与魏长卿:“这次到京城来所为何事?” “我想进昭和弈苑。”魏长卿开门见山。 “这样啊。”陆子逸略微沉吟:“去年还好,只是今年,棋士们需得有三品或三品以上官员的荐书,有了荐书,才能有考试的资格,不知长卿君可带了?” 魏长卿摇了摇头:“我竟不知此事,有没有什么转寰余地?”魏长卿对这些事情的直觉甚是敏锐,所谓荐书,不过是告诉昭和弈苑的管理者,自己和哪些官员有关系。而昭和弈苑的人,自会从中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门生,多加栽培。只要是涉及人情关系的事,一定有解决的办法。 “其实倒也不必费这麻烦。”陆子逸喝了口茶,道,“我在昭和弈苑有很硬的关系,帮你说上几句话就是了。只是,你怎么突然想进昭和弈苑?” 魏长卿慨然道:“考父冤死,我想在昭和弈苑奉职,若有机会陪伴圣驾,或许可以为父亲平反昭雪。” 陆子逸默默地点了点头:“那进了昭和弈苑,你准备做什么?” 魏长卿笑了笑:“当然是打败昭和弈苑的天才棋士陆子逸了!”那声音直率而爽朗,仿佛撕破乌云的一抹长虹。 “那我们这就过去吧。”陆子逸说,“你先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然后我们去道场。”声音平淡而柔和,在这丝丝雨声中,仿佛还夹杂着一缕欣喜之情。 魏长卿和陆子逸两人撑着青绸油伞,从昭和弈苑后门穿过,来到昭和弈苑的道场。道场与棋院不同,棋院中只有一个门派,一个师傅,讲课时,棋理、对弈对半分配;道场却不同,鱼龙混杂,各个门派无论大小都有,平时更偏重于实战,由一个师傅带着几个徒弟。 魏长卿素闻昭和弈苑规矩甚严,自己处处小心谨慎,生怕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但是,他看着白陆倒是一副熟人熟络的样子,无论是棋士还是杂役,都和他微笑以待。 昭和弈苑的道场为九院三十六房的格局,中间的房屋宽大敞亮,高挑顶,是演棋对弈的公共场所,其他房间,或为私人对弈时所用,或为品级较高的棋士们休息办公所用。 “阿璐,你家主子在道场么?”陆子逸问。 阿璐摇了摇头:“刚刚去平西侯那陪弈去了,得等一会子呢。” 陆子逸点了点头,仿佛如释重负一般。魏长卿只见他一路小跑的走到一名身着赭石sè对襟的男子身边,耳语了几句,然后便从后门跑掉了。 那男子走了过来笑着对魏长卿说:“听说你想进昭和弈苑?” 魏长卿点了点头。 “那得先通过考试才可以。”男人的语气平和而亲切,“你可以和任意弈苑内的三等弟子对弈三局,两胜便可进入弈苑。当然如果你对自己的棋力有信心,也可挑战有席位的棋士。”所谓有席位的棋士,便是弈苑的一席到九席的高等棋士,棋力也是弈苑中佼佼者。 魏长卿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想挑战陆子逸。” 周围的人突然安静了下来,目光都落在了魏长卿的身上。 那男子一副惊喜的表情,道:“那就请跟我来吧。” 道场的正中有,一处比其他棋座略高的地方,设有鎏金鼎、棋案、蓉簟。那名男子将魏长卿领至此处,旁边的人又搬了一把椅子过来,让那名男子坐下。 “去请徐棋圣来。”男子吩咐道。 魏长卿不免有些紧张了起来,所有对弈的人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棋,围了过来,想看看这个敢挑战陆子逸的人的深浅高低。 “抱歉,我换衣服有些慢,失礼了。”屏风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魏长卿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你不是白陆么?” “陆子逸执白必胜,素有白陆之称,阁下难道不知道?”坐在一边的那名男子说。 只见陆子逸身着白莲暗纹直裾深衣,深衣以背线直拔见长,更显得他身材颀长清瘦,龙章凤姿。陆子逸左手执一把湘妃竹的折扇,缓步移行棋座前,檀香清远淡然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长长的月白丝绸发带,犹如一抹云烟,将万般风流超逸点画勾连。 “当时没有告诉你真实姓名,实在是事出有因,还请长卿君莫怪罪。”陆子逸爽朗地笑了笑,俯身坐在蓉簟之上,双手张开伸平,旁边的两个小棋士麻利地将直裾展平,白sè的衣袂如同长瀑一般垂下。陆子逸将双臂稳稳地收回,略微颔首施了一礼:“请多指教。” 第二十七局 龙凤之战由未然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说话间,黑白各两子已在对角位摆下。 陆子逸从棋盒里抓了几颗子:“长卿君猜先吧。”正规对弈中,一般由棋品较高的一方手中握子,棋品较低的一方猜单双,猜中者直白先行。若是品级相当,则由年长的一方握子。至于围棋的品级,分为九品: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和守拙。(注1) 天下人皆知,如今大明朝还在世的入神者不过四人。棋圣徐灵化名副其实,高僧野雪深藏不露,天才陆子逸超然冲灵,yīn阳师周墨昀诡谲难辨。与这四人相比,李焯、白璟、秦苑等虽然已经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也未免逊sè三分。 “请多指教。”魏长卿也略微颔首,施了一礼,右手从棋盒中抓了数子。双方的手同时一松,棋子哗啦啦地落在棋盘上,仿若大战前战马的长啸。 旁边的棋士眼睛一扫,朗声道:“陆子逸双,魏长卿猜六子中。魏长卿执白先行。” 魏长卿执起白子,那洁白如玉的棋子上,因魏长卿手上的汗珠,微微润湿,附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他明显地感觉到从自己的指尖、手腕、手臂一直到肩膀,僵硬地如同生铁一般。而在他面前的白陆依然是淡然微笑,泰然自若的模样,这种亲和感,仿佛为的只是为了将那背后高大的身影轻轻掩盖住罢了。 白陆,你是云中龙还是地上虎呢?魏长卿眉头一锁,一颗子重重落下。是龙是虎,一战便知。 和野雪学棋的两年,魏长卿的棋力可以说是突飞猛进。任何一个人恐怕都难以相信一个学棋才两年的人,竟然可以把棋下到如此地步。具体地说,魏长卿和陆子逸的开局下的平稳安和,胜负未分,这对任何人来说,已经是极为不易的了。 但是魏长卿并没有因此掉以轻心,他细心地察觉到,自己的每一步棋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陆子逸则是应对迅速,不假思考。他不过是玩玩,并不认真。这是魏长卿得到的结论。那就让你尝尝轻敌的苦果吧,魏长卿银牙一咬,心里暗道。 布局阶段基本已经结束,局面仍然是两分,白棋实地方面占的比黑棋略多,但是黑棋外势极厚,大模样已然做出。(注2) 打入腹地,魏长卿下了狠心,狭路相逢勇者胜,若能在里面活出一块,陆子逸必败无疑。 魏长卿一子落在天元,心中早有了一番计较,这招棋看似是浅削对方的地盘,实际上却有重重后续手段,若不小心应对,黑棋只要在里面碰碰撞撞,将棋势搅浑,活出一块也并非没有可能。 魏长卿抬头看了看陆子逸,只见他目光冰冷如寒星,眉宇间的柔和早已不在。 “子逸认真了。”徐灵化不知是什么时候坐了过来,他笑着对旁边坐着的那名男子说,“李焯,本棋圣可好久没看见过这么jīng彩的对局了。” 徐灵化,李焯,魏长卿不免略微吃惊,此时昭和弈苑最有权威的两个人都在这里观看对弈了。 魏长卿又看了看白陆,不,眼前的这个人的气势已然不是白陆,而是昭和弈苑的天才棋士——陆子逸。陆子逸,这一手你究竟要下在哪里呢? 碰。陆子逸落子了。这一手是魏长卿万万没有想到的,碰是一种很具有攻击xìng和挑衅xìng的招法。魏长卿之前的一手,已经露出了攻击的意思,但是这种下在腹地有攻击xìng的孤子,也意味着它本身具有子效极低特点。而稍稍有经验的棋士大多会安心补棋、围空,以守为攻,以不战为战。 陆子逸落完子,看了看眼前的魏长卿,湘妃竹折扇静静地躺在手中。这是种说不出的傲气与从容,傲气和从容也是要本钱的。 很快,战斗变围绕着这两颗子打响,白棋如白马奇兵,攻击轻快巧速,而黑棋犹如龙门关的黑弓shè手,计算jīng准,招招致命。魏长卿突入敌后,寻机做活;陆子逸干脆围而置之,请君入瓮。 旁边观棋的人皆屏气凝神,默然不语,有人思考着双方的算路,有人计算着每手的利弊。 黑棋最后一子重然落下。魏长卿心里猛然一惊,自己的白棋仿佛孤独走在深山老林里的羔羊,而对方这一子,如同致命的一箭。陷阱早就做好,摆在那里,魏长卿直到现在才发现。 “长卿君,还要继续下么?”那声音一如两年前那般缓和温柔,同样的话语,以前是激励,而如今却是胜者对败者最后的通告。 魏长卿执子的右手僵硬地颤抖着,认负二字,他终究是说不出口。 “子逸。”李焯开口了,语气中带有些许的责备。 徐灵化大声笑了起来:“此局快哉,不过子逸,你下手也太狠了,会把我们的新人给吓跑的。” “新人?”魏长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一局可以说是惨败而归,他根本没有想到过自己有可能会被昭和弈苑录取。 李焯点了点头,缓和道:“输给子逸并不代表你的棋不强。更何况你那拼杀死斗的气势,根本不逊于子逸啊。” 魏长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是心里依然有些落寞。他和陆子逸终究还是相去甚远,恐怕能与之相抗的,也只有自己的这番气势了吧。 他看着陆子逸,这个年轻人在下棋的时候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没有一丝稚气,冲和平淡,就连下棋战斗时也如同一名在高阁上淡然抚琴、羽扇纶巾的军师,运筹帷幄之中,而决胜千里之外。那种气度高华,如同皎月一般,在黑夜中明亮而耀眼。太耀眼了,就连那无意间的目光流转,也是强者那睥睨一切俯视。 刘安德死前只告诉过魏长卿,打败陆子逸,仅仅五个字,似乎是那么的飘忽不实。而今天,魏长卿深深刻刻地感觉到,他想成为陆子逸那样的棋士。而他现在,必须要为这份迟来地梦想付出更多。 不知不觉,魏长卿与陆子逸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逃避对方的目光。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便是一生的羁绊。龙,自是气宇轩昂,凌云长空,凤,又何尝不是风华绝代,如诗如画。 “魏长卿,你之前师从何人?”李焯问。 “野雪大师。” 李焯并没有发觉陆子逸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倒是对在旁边拍手叫好的徐灵化说:“虽是你手下败将的徒儿,却也不逊于你的门生。算下来,长卿与子逸也算是同辈同门了。” 徐灵化点了点头。 “那么,给长卿一个一等棋士的位子,棋圣以为如何?”李焯很欣赏这位年轻的棋士。 “既然李焯你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异议。”徐灵化道,“一会儿和白璟提一下,想必他也没有异议。子逸高兴了吧?” “当然了。”陆子逸一脸稚气地笑着,他打心眼里高兴。 “我不同意。”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 注释: 棋品: 一品入神,是指:变化不测,而能先知,jīng义入神,不战而屈人之棋,无与之敌者,这算上上。二品坐照,是指:入神饶半先,则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有“至虚善应”的本领。这算上中。三品具体,是指:入神饶一先,临局之际,造形则悟,具入神之体而微者也。这算上下。 四品通幽,是指:受高者两先,临局之际,见形阻能善应变,或战或否,意在通幽。这算中上。五品用智,是指:受饶三子,未能通幽,战则用智以到其功。这算中中。六品小巧,是指:受饶四子,不务远图,好施小巧,这算中下。 七品斗力,是指:受饶五子,动则必战,与敌相抗,不用其智而专斗力。这算下上。至于八品和九品,便是若愚和守拙了,棋士中的泛泛之辈而已。 大模样: 指围出一大块的整棋。说到大模样,不得不提到rì本棋手武宫正树的宇宙流。(请参考作品相关的部分)因为明代围棋是要还棋头的,所以棋越整越好,若能下出大模样,自然是最好的。 第二十八局 千金何为作此局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我不同意。”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是白璟。 两年内,白璟并没有多大的变化,魏长卿一眼便认出了他。既然白陆是昭和弈苑的陆子逸,那想必这位白璟,也是昭和弈苑的棋士了吧,而且他的权力应该在陆子逸之上。 原本热闹随和的气氛,仿佛都因为这个男人的到来而达到冰点。 “什么啊。棋圣大人和李焯师兄明明都已经同意了。”陆子逸微微蹙眉,一副小孩子赌气的样子。 白璟身穿着一身玄sè金线绣流云百蝠的深衣,对陆子逸的赌气撒娇毫不理会,一脸yīn郁地说:“一等棋士的话,虽然只要棋圣和其中一名掌事同意便可,但是鄙人身为昭和弈苑治中,身兼与朝堂各部沟通之责,认为此事实在不妥。况且,他仅仅通过了棋艺的考核而已。” “白璟。”发话的是李焯,“我看长卿这孩子很好。” “就算棋力无可挑剔。”白璟顿了顿,以示他下面说的话很重要,“密扇案还未了解,如今的天气,也是说变就变。”白璟的话一针见血,而且说得明明白白,魏长卿很有可能因为他父亲的罪而让整个昭和弈苑不安宁。 还没等魏长卿解释,白璟突然一把抓住魏长卿的手臂,几乎野蛮地将他从道场拉到了外面。魏长卿虽然是个公子哥,但好歹也在市面上混过,拳脚功夫也不差。但是到了白璟这里,他竟然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他隐隐约约觉得,白璟是个练家子。 “魏长卿。”白璟凶巴巴地盯着他,压低声音说,“你最好离开京城,你要知道,你这个人,你复仇的这份心思,便会把你周围的人一个一个地害死。” 说完,白璟便一手将魏长卿撇开,离开了道场。 魏长卿平了平衣服,正回头准备回到道场,却看见陆子逸就在他后面的不远处站着。不知为什么,魏长卿总觉得陆子逸的眼神有些黯淡和悲凉。 “你哥哥还真是凶啊。”魏长卿笑着说,很快他又意识到,白璟怎么可能是陆子逸的哥哥。 陆子逸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放心吧,长卿君,就算其他人都不同意,我也一定会让你留在昭和弈苑的。你可是第一个敢这么直说他的人。”陆子逸慢慢地走到庭院的zhōng yāng,随手折了一支白玉兰,“今天夜里子时初刻,白玉楼。”他的声音突然压得很低,“你假扮成小厮躲在二楼暖阁的屏风后面别出来,到时候你自然知道,为什么白璟不让你加入昭和弈苑。” 陆子逸撂下这句话,便信步离开了。 当夜,子时,魏长卿假扮成了小厮去了白玉楼。假扮成小厮并不难,只要借用一下弈儿的衣帽便可以蒙混过关。但是进入白玉楼却难了。虽已是深夜,但是白玉楼已然人来人往,不知今天是什么好rì子,白玉楼大排筵席,凡来者需得出示帖子才能进去。 魏长卿一向机灵,他立刻领会了陆子逸为什么让他假扮成小厮。很快,他便跟在了一个衣着不凡的老爷身后,趁乱溜进了白玉楼。 魏长卿虽年少时在京中呆过多年,却从未见过这样气派的酒楼,确切的说,作为一个酒楼,有些地方已经有些不合规制了。大门处是两架铜鎏金叶水金鱼座紫檀宫灯。扶栏、垂花门,皆是用重彩绘的各路神仙和花鸟鱼虫。 只是在白玉楼里吃酒席的不多,大多是喝茶听戏,摸牌抓阄。魏长卿见时候不早,也并未多看,直接奔了二楼。 二楼暖阁里还是黑灯瞎火地,魏长卿摸索着躲到了屏风的后面。 过了一会儿,几个衣着艳丽,姿容俊俏的女子掌了灯进来,周围的鎏金莲花烛台上的龙凤蜡烛被悉数点亮,屋子里明晃晃的一片。因为这屏风本是做装饰用的,因此没有人会关注屏风后面有没有人。 又过了一会儿,魏长卿便听到了几个人的脚步声,他通过屏风细细的缝隙往外瞅,几个穿着便服的人围着小圆桌坐了下来,为首的是一个胡子拉碴,一脸横肉,带着翡翠扳指的男人。后面跟着一个眉目细长,姿容清秀的小生。另一个也是一副官爷相儿,但是举止之间便能看出,他不过是个陪客。 “你的人可靠么?”陪客低声问。 “昭和弈苑的一等弟子,侍奉徐棋圣的。”扳指男道,“只因李焯他们把着九席中的六席,他才没能坐上席位,棋力已有二品坐照。” “今儿来的听说可是高手,您可得仔细着点儿,别玩儿脱了。” 说着说着,门又打开了。魏长卿不禁心里暗暗一惊,是白璟。 白璟的装束与平时很不一样,他只穿一身玄sè的箭袖,腰间一支玉箫,一把剑,剑身漆黑如墨。 扳指男眉头一皱,问:“怎么沈大人没亲自来?” “沈大人公务繁忙,不能亲自奉陪。反正人在,银子也在,断不会少了你的。”白璟冷冷地回了一句,又看了看旁边的小生。白璟的阵仗,弈苑的人素来都怕,那小生早已经哆哆嗦嗦,全身冒冷汗了。 “这不是棋圣手下的一等弟子——卢詹么?”白璟道,“弈苑并没有规定过不许私自赌棋,你吃的就是这碗饭,我不怪你。可是借用陪弈一职,与朝中要员私通播州余贼吴洪,却是死罪,证据就在我这。这局棋你赢了便罢,输了,你自己清楚你的下场是什么。”(注) 卢詹本来怕的不行,被白璟用话一激,反而壮了胆子,喝道:“白璟,我早就受够你和李焯了,反正在昭和弈苑,我已经混不下去了。幸得王大人看重,才有了今天。况且你我都是二品坐照,我还不一定输。”白璟轻蔑一笑,道:“若不能料理了你,上面又怎会派我来?二品,二品也分三六九等。” 陪客见两人已有水火之势,忙劝道:“今儿咱们是赌棋,何必耽误在口舌之功上?”遂又问白璟,“不知你们爷什么规矩?” “若你们输了,一子一百金。要现,不够的用手指头补,一个手指一百金。若你们赢了,证据你们拿走,此事就当没有。” “白爷痛快。” 魏长卿不禁打了个冷颤,白璟为高官贵人效命自是寻常之事,一子一百金的局也就罢了,输了拿手指头补,也未免太过残忍。 说话间,两人已经开摆,事关大局,双方都不敢掉以轻心。半柱速香已经燃掉了,窗外又下起了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棋盘上的子渐渐多了起来,魏长卿只能通过屏风的缝隙看到大致的局势,却看不真切。扳指男和陪客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魏长卿便知道,那卢詹局势不妙。 忽然,一阵风把窗子吹开了,灭掉了几盏灯,只留一盏,屋子里顿时暗了不少。 “我去叫人点上灯。”陪客一边笑,一边说。 白璟冷冷地看了那陪客一会儿,道:“去吧。” 那陪客一溜烟地便走了,魏长卿只觉得奇怪,但却不知道哪里怪。 因屋里晦暗,所以外面显得灯火通明,好几个人影看着清清楚楚。突然,魏长卿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朝卢詹望去,只见卢詹慢慢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匕首。 “白璟!小心!”魏长卿一点也来不及多想,从屏风后面跳了出来,“他有刀。” 寒光一闪,几乎是同时,白璟从腰间拔出剑,铮的一声挡住了卢詹的匕首。但不妙的是,屋子外面也涌进来三五个人,手cāo着兵器,杀气腾腾。 魏长卿机灵,看旁边有一支红木衣架子,一手抄起,上来便往那帮人身上招呼。 原本暖阁的灯光比外面亮堂,但是等一灭,暖阁便暗了下来。那些人刚进来,眼睛还未适应,魏长卿动作又快,力道也猛。几个人竟反应不及,被魏长卿打了个趔趄。 正当混战之时,忽听下面的人喊道:“顺天府的人来了!” 只见那几个人再不恋战,立刻掉头往外面跑。但是,顺天府的人抢先一步,将几人全部抓获。 ———————— 注: 与朝中要员私通播州余贼吴洪:三十一年chūn三月戊午,吏部奏天下郡守阙员,不报。是月,播州余贼吴洪等作乱,有司讨平之。(摘自《明史》) 第二十九局 抚翼宰朝时我待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璟。”陆子逸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带着斗笠的人,只是那个人一袭黑衣,脸又用黑巾蒙着,魏长卿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 “抱歉。”陆子逸说,“我们一开始也没有想到对方会带刺客来。” “不碍。”白璟道。 这时顺天府尹带着官差已经冲了进来,见到此情此景,也不免有些惊慌失措。 “太常寺少卿吴征,尚宝司司丞巨文远,蓄意谋杀,与叛徒勾结,所犯十恶,罪当诛。”白璟一气呵成说了下来,连魏长卿也不免赞叹白璟对《大明律》之熟稔,所言竟一字不差。 顺天府尹笑道:“此次出击,人赃并获,白爷功不可没。” 白璟略施一礼:“昭和弈苑亦有多位棋士为此事助力,白某不敢贪天之功。” “白爷的意思本官明白,本官自会向圣上奏鸣,今rì已晚,那就劳烦白爷明rì到顺天府录个口供,我们也好交差。” “一定。” 说罢,顺天府尹便压着人走了。 白璟冷眼看了看魏长卿,道:“今rì之事,多谢提醒。”继而又对陆子逸道,“回弈苑。” 说罢,白璟便带着一行人离开了,只是陆子逸却迟迟没有走。 “吴征与巨文远利用公职大肆敛财,又除掉了不少异党,也算是罪有应得。”陆子逸道,“今天的事,你都瞧见了。白璟命悬一线,当真危险。” 魏长卿默然不语,他从未想过,一个朝廷命官,会不顾他人生死,利用一个棋士来引蛇出洞。 陆子逸道:“长卿,在弈苑做事不仅仅要下棋好,棋力的高低不过是生存的基本保证而已。” 风淡淡地划过陆子逸的发丝:“比如今天这件事,沈大人预借白璟之手除掉吴巨二人,而吴巨二人又何尝不是托了他人之命,来除去为沈大人做事的白璟?既为人棋子,便要有因棋而死的觉悟。你yù成为第一棋士来争取入仕,但你只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却不晓‘当年册府仰才华,一跌青云万里赊。’你最好弄清楚你想要什么,再来昭和弈苑。” 话至此,陆子逸转身、出门。 魏长卿第一次感觉心中的思绪如决堤一般,“陆子逸,你又舍弃过什么?” 陆子逸并没有回头,那一抹颀长的身影在烛光中摇曳,他只是淡淡一句:“我忘了。” 是夜,雨中的京城依旧维持着表面的祥和。 浣雪阁内,铜丝雕双鸾火笼里徐徐地燃着一盆炭火,雨下个没完没了,阿竹便生了火驱寒。白璟一脸凝重,炭火带来的温暖似乎根本无法影响到他的坏心情。 “是你把今天的计划告诉他的吧。”白璟一副早已料到的语气。 “多亏我告诉他了,临危关头,还不是他救了你一命。”陆子逸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一个人解九连环玩,“沈大人也太过分了,就这么把你给卖了,多亏顺天府的人腿脚快。” “是我自己的注意。”白璟左手摩挲着沉水香的扇子坠,那种淡淡的植物的味道在手上弥漫开来,“料定他们今天会带人来,沈大人毕竟是当朝首辅,若是他在场,对方反倒不敢怎么样。不如沈大人不去,由我一人赴这鸿门宴,证据又在我这里,他们动起手来便更会肆无忌惮了。” “璟实在是太坏了。”陆子逸笑着说“你这是逼良为娼啊。” “逼良为娼也好,心甘情愿也罢,总之那先动了杀心的人,便是输的一方。话说,你今天怎么没有和我们一块回来?” “我半路去了趟顺天府。”陆子逸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九连环,一副认真的样子,“那几个冲进来想要杀你的人是番子,顺天府尹在扣押他们的时候,搜出了东厂的腰牌。” 不止是昭和弈苑,就是朝廷要员、福王、太子也都要顾及东厂三分,无论“当家的”品xìng如何,总归是能在皇上跟前说得上话的。 “东厂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为人刚直不阿,有度量,断不会参与此事。”白璟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有可能是底下人的手爪子不干净。那最后顺天府的人有没有再派人去东厂问这事儿?” “没有。我让顺天府尹直接把人处理了。”陆子逸道,只见他只将第二只环轻轻穿过第四只环,九连环立解,“你看这九连环,毫无关联的,就暂且将他放在一边,若去处理它,反倒不好了。” 白璟了然一笑,他是个聪明的人,他虽然为沈大人和太子爷做事,却也碍不着东厂。那几个番子不过是虾兵蟹将,犯不着为了这几个人去和东厂兴师问罪去。白璟和陆子逸之间,总有着不同于常人的默契。“阿璐。”白璟将贴身侍从换来,“你去取我的拜匣,给陈矩大人悄悄带个信儿。”卖个人情给对方,总比兴师问罪来得好。 阿璐还没出去,外面便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这么晚了谁还会过来?陆子逸便唤阿竹去开门。 来的人是昭和弈苑掌事王元所身边的执笔——赵延年。昭和弈苑最高位为棋圣,其次便是两位掌事,李焯是其中之一,另一位便是永嘉派棋士王元所了。与李焯的宽容大度不同,王元所更偏向与铁腕手段。虽然白璟也是铁腕手段的崇尚者,但是他毕竟是京师派的棋士。再加上棋圣徐灵化xìng格过于豪直,人也yīn晴不定,所以许多年纪轻轻的永嘉派棋士,都跑到了王元所的麾下,赵延年就是其中之一。 赵延年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且那眼神儿透着一个机灵。和许多棋士不同,赵延年是靠着嘴皮子上的功夫才在王元所跟前得宠,棋品却不过小巧。白璟素来不喜欢这sè人物,正眼不瞧,只管喝茶。 “哟,白爷也在。”赵延年笑的样子仿佛过了年,“那正好,省的咱多跑一趟了。” 白璟只装作没听见。陆子逸却笑着对阿竹说:“给赵执笔看茶。” “不麻烦。”赵延年摆了摆手,“我只传个话。今儿个晚上,有人看见陆公子与白爷在宵禁之后出去了。按照弈苑的局中法度,亥时之后若有出门者,笞五十。王掌事念在二位都是弈苑的老人,且平时要经常陪弈,不便笞刑。酌陆子逸在浣雪阁内禁闭五rì思过,白璟在弈君台读局中法度五十遍。白璟随侍阿璐因没有及时阻拦,罚奉银三个月,笞二十。” 陆子逸听到此处,不由得吃了一惊,阿璐只是白璟的随侍而已,罚奉银三个月已是不妥,更何况笞二十下来,人恐怕也受不住。只是昭和弈苑向来规矩严明,局中法度无人敢不尊。 “赵执笔,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陆子逸一脸和气道。 “您说。” “今rì我的随侍阿竹也并未阻拦我在宵禁之后出行,但是阿璐却却罚奉银三个月,笞二十,阿竹却只陪我禁闭五天,实在是不妥。” 赵延年一脸的不乐意,道:“那你想怎么着?” 陆子逸略施一礼:“王掌事向来公正严明,宽宏大度。只是那笞刑大晚上的用起来,谁不叫唤的跟个鬼儿似的。知道的说王掌事依法办事,不知道的还不知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呢。损了王掌事清誉不说,惊着上面,又是一堆事。依我看不如让阿璐和阿竹一同禁闭五rì,也算两全。” 陆子逸说的毕竟有几分道理,赵延年不好发作,只憋着一肚子火说:“陆公子好一张利嘴,那容我回禀掌事。” 第三十局 两虎戏搏文章露(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那我走了。”白璟提着剑便要出去。 尽管阿璐的责罚能减轻些,但是白璟素来与王元所不和,责罚是免不了的。陆子逸虽也犯了错,但是徐灵化向来视陆子逸为挚友,那赵延年多多少少也要给棋圣三分薄面,不敢对陆子逸怎么样。 所谓积怨,并不是谁非要置谁于死地,而是咽不下这口气罢了。朝堂上的党政如此,弈苑这种本来就有派系之分的地方,更会愈演愈烈。打打罚罚,也不过是家常便饭。 “桌子上有碗热姜汤,你赶紧端了喝了吧。”陆子逸一边说,一边将灯重新掌上。 白璟一口气喝下,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魏长卿的事儿,棋圣和李焯都同意了,不过,明天就是报道的最后的期限了,他若自己不来,我也无法。” 说完,白璟推开门,神sè匆匆地消失在雨雾之中。 “公子,这事儿咱们不告诉少师傅么?”阿竹问陆子逸。少师傅是子逸曾经在道场师从老师傅李釜时,对李焯的称呼。 “不必。两年前,李焯师兄在徐灵化那里隐忍受辱,是为了我们,如今我们隐忍受辱,亦是为了师兄。”许多事情,这个看似稚气犹存的年轻人,心里都明白。 今夜,又会有人彻夜难眠了。然而,彻夜难眠的又何止一人? 且说,魏长卿一个人在白玉楼,屋子里静悄悄的,外面却人声鼎沸,恍若隔世。 心里想要什么,又要为此付出什么。棋盘上的厮杀是真的,棋盘后的刀光剑影更可怕。或许,他可以离开京城,回到姑苏继续过着他公子哥一般的太平rì子,他的棋力也足以开办棋院,然而,他就可以这样就此退出这涡流了么? 父亲的消极避世,大师兄刘安德的临终之语,包括陆子逸转身时那一瞬间的悲凉,都告诉他,这样的斗争,他从未离开过。就如同今天早上,东厂的李公公还在调查密扇之案,明明早已时隔两年,却还是树yù静而风不止。满门抄斩,也不过是一字朱批,两句风言风语罢了。 如果自己注定无法逃离这永无止境的争斗,那么自己就要好好的斗下去,就算不能为父亲平反,至少也能保住魏家满门的xìng命。 “少爷。太晚了,咱回去吧。” 魏长卿回头,只见弈儿怀里揣着一把伞,早已浑身湿透。“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刚才咱们客栈来了一个叫花子,说您在这,让我赶紧接您回去。我看叫花子不像是说假话的,这就赶过来了。” 叫花子?魏长卿心里一疑,难道是今天那个去白术堂的叫花子? “爷,咱现在怎么着,您到底给句话儿啊。”弈儿说,“听说明儿个就是弈苑发榜的rì子了。” 昭和弈苑发榜,上榜的棋士需得在午时三刻去昭和弈苑的百汇堂报道记名册,再去正辉堂听训话。 魏长卿淡然一笑,有腔有调地唱了句昆曲儿中的唱词:“有道是不如虎穴,焉得虎子。” 望着魏长卿出门的背影,弈儿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哪儿的戏文啊这是?《挑滑车》?《班固传》?” 次rì清晨,李焯的福喜堂格外忙碌。作为棋院的两大掌事之一,今rì要出席棋圣在正辉堂的训话。雨后晴好,就连空气也沁人心脾,暖阳高照,似乎所有人都将昨rì的风雨如晦忘得一干二净。 福喜堂里,李焯正听秦苑汇报。 “今rì训话出席的除了棋圣、王掌事之外,还有三席杜芝舫,四席赵延华。”秦苑道。 李焯正理着丝瑞草云雁广袖,听到此处,不由得皱起眉头来:“弈苑的首席和二席都没了么?倒让这两个人来顶。” “陆子逸因宵禁之后私自外出,被王元所关五天的禁闭。二席的王子腾,今儿个一早就被杨涟杨大人府上请去陪弈了。” 李焯听罢,冷笑一声:“王元所还真是好算计,那杜芝舫和赵延华可都是永嘉派的人啊。王子腾被王元所支出去倒也罢了,只可惜子逸被关了禁闭,如今竟没有一个人能压住永嘉派这帮人了。听说昨儿个白璟他们差点出事了?” 秦苑默然点了点头,道:“是,不过听昨儿个回来的人说,白爷和子逸的差事好歹都办妥贴了,而且临危关头,那个叫魏长卿的人还救了白爷一命。” “魏长卿?” “就是昨儿挑战子逸的那个年轻人。”秦苑赶忙递过话儿。 李焯只是点了点头:“那个年轻人不错,有魄力,人也聪明谨慎。”说完又叹了口气道,“就该这样的人在弈苑奉事才好。” 秦苑了然一笑,道:“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正午,昭和弈苑百汇堂。魏长卿只让弈儿在弈苑外面候着,自己随着几十人来到了百汇堂。百汇堂楠木柱子漆成棕红sè,牌匾蓝底镶赤金,内有十几个黄花梨圈椅,供棋士休息等候,只待午时三刻到正辉堂领听训话。 入选的棋士总共有二十八个,有贵族子弟,也有平民布衣。但是,此次入昭和弈苑聆听训话,是第一次面见棋圣,第一印象极为重要,因此,一些家境不是很好的,也都借来了体面衣裳。若得棋圣喜欢,便可做棋圣的嫡系弟子,或者分给权威高的做弟子,若是不幸,跟着平庸的师父过,再想出头,也怕是难了。 “长卿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魏长卿只觉着声音耳熟,回头一看,只见那人穿着一身碧水sè的长衫,头戴方冠,眉目细长,正是张嘉。 “原来是张嘉兄。”魏长卿心里虽恨,却也不会发作,“听说这次入苑考核,需得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推荐,想必张嘉兄得到哪位大人的青睐了?” “不敢,当今国舅爷郑大人。” 此语一出,周围人不禁唏嘘,郑国泰乃当今郑贵妃亲弟,郑贵妃又深得当今圣上垂爱,这样的后台,恐怕在弈苑内也没有人敢与之相抗了。 他终究还是投靠了郑府的门下,魏长卿心里一狠,脸上却还是一副和睦的样子:“张嘉兄以前在姑苏的时候,便是棋艺了得、独步天下,如今又得了郑大人喜欢,定要平步青云的。长卿在此恭贺了。” 魏长卿此话一出,周围便有许多人对张嘉侧目而视。昭和弈苑多人才,且棋士大多好胜,个中高手之间,稍一露头,便是众矢之的。只可惜,张嘉并没有察觉出这一点。 正当大家私下议论纷纷时,一位衣着不凡、棋士打扮的人过来了:“诸位,棋圣大人与诸位大人都已经在正辉堂了,请大家跟我去正辉堂聆听棋圣训话。” 第三十一局 两虎戏搏文章露(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正辉堂的训话不过是些冠冕堂皇之词,徐灵化一向不喜欢这些刻板的东西,便交代王元所代为宣读。宣读完之后,徐灵化又与众人寒暄了几句。魏长卿不禁偷偷望了徐灵化一眼,只见徐灵化浓眉炬目,宽肩削背,一袭弹墨褐红累金方矩纹的曲裾深衣,手戴一块绿莹莹的猫眼碧,懒洋洋地斜靠在椅子上。 “哪位是魏长卿?”徐灵化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魏长卿恭恭敬敬地从人群后走出,躬身道:“在下便是。” 徐灵化点了点头,道:“那天的对局很jīng彩,我也喜欢你的棋风,你就做我门下的弟子吧。” 徐灵化此语一出,众人不禁哗然,且不说从师之事并非棋圣一人所能定夺的,就算棋圣有意提拔,也该先让两位掌事和两位治中说句话,怎可如此随便。 “棋圣三思。”说话的是王元所,“魏长卿资质虽好,但身为罪臣之子,恐怕会招来非议。况且此次选拔,也不乏资质好的、出身好的后辈。比如国舅爷郑大人所荐的张嘉,上次考核时,您也颇为中意。” “张嘉?”徐灵化皱了皱眉,“有点不记得了,哪个是张嘉?”张嘉刚才还自叹不得志,忽听棋圣叫他,立刻从人群堆里站了出来,道:“在下便是。” “师从何人?”徐灵化问。张嘉略施一礼,道:“在下是和永嘉派棋士李冲学的。”魏长卿心里不禁冷笑,好一个两面三刀的东西,这样的马屁拍起来,心里竟也如此坦然。 徐灵化并没有当即表态,确切的说,这个生xìng率直粗线条的家伙,根本没弄明白王元所的意思。 王元所知道徐灵化向来对这些事情不太灵光,便朗声道:“张嘉以后便是棋圣的嫡系弟子。各位的去留我们今rì也会酌情安排。无论各位在哪个师傅底下做弟子,定要切记,你们的一言一行,事关昭和弈苑的荣辱。”王元所一席话已经说完,而后又转向李焯,问道:“李掌事若没有什么可说的,那训话就结束了吧。” 李焯只是淡淡一笑,点了点头道:“当然。” 魏长卿虽然眼睛盯着四方的灰鹤纹大理石砖,但是昭和弈苑大体的框架却分毫不差地在心里勾勒出个大概。李焯与王元所身居掌事之位,相互对立;棋圣徐灵化不闻不问,将事情全权交给出身同一派别的王元所。这自然造就了永嘉派棋士的一家独大。只是魏长卿虽然感叹王元所的心机巧妙,却不得不对李焯的隐忍大气心悦臣服。 正辉堂训话结束,新棋士们暂且各回住处,等到第二天,便将自己的随身行李带上,入昭和弈苑居住。昭和弈苑的人,除了棋圣、掌事之外,是不允许令居住在外面的,但是每人每月都有三天的假期,可以与家人一同团聚。 魏长卿回到客栈,他带的行李不多,不过是一些换洗的衣裳、银两和几本书罢了。想来也再无准备其他东西的必要,魏长卿准备让弈儿明天一早就回家报信儿,省的娘亲担心。 次rì一早,昭和弈苑的马车便早已在客栈外面候着了。车子徐徐驶向昭和弈苑,东边的一抹初云朝阳,仿佛红莲流金般的梦。此时此刻,所有的新棋士们望见的都是同一个梦,但是彼此心中的梦境,又何曾相同呢? 昭和弈苑外,马车早已排成了长队。魏长卿由弈儿扶着下了车,走至昭和弈苑偏门。只有棋圣、掌事、治中和有席位的棋士,才能走正门。只见前来相迎的,是一位较为年长的棋士,旁边站着的,是一位秀儒的小生。 “在下昭和弈苑新人,魏长卿。”魏长卿并不如其他新人那般口气随意,几分恭谨的态度到让那年长的棋士十分喜欢。 那年长的棋士点了点头,道:“师弟不必客气,在下是昭和弈苑的执笔,郭奉。” 只见那旁边的小生问郭奉:“请问魏公子跟的是哪位师傅?” “是白璟白师傅。” 只见那小生先是略微一怔,而后冲魏长卿笑道:“白师傅严谨,棋力极高,魏公子放心去吧。” 尽管那小生如此说,魏长卿又何尝不知道白璟的xìng格,想起那张乌云密布的脸,魏长卿便觉得后背生凉。 郭奉笑着道:“弈苑的师傅们大多严厉,魏公子是一等棋士,住在寒竹别院南边的洛玉轩,并允许带一名随从随侍。” 魏长卿知道,能够私自带一随从入昭和弈苑,已是莫大的恩典。况且这几rì他冷眼瞧着,弈苑表面上风平浪静,一团和气,实则派系纷争,尔虞我诈,竟与棋盘上的厮杀别无二致。若能带上自己的人做个随身侍从,在弈苑内也好有个照应。 寒暄过后,郭奉将魏长卿引致洛玉轩。洛玉轩是独门独院,院子中间植海棠,因院子较小,所以皆由各sè盆栽花卉布置。如今是三月底,院子内的白瓷盆里载满了蕊白的瓜叶菊。屋子皆是碧漆灰砖青瓦,花梨木雕翠竹窗棂糊着碧水晴空sè的蝉翼纱。 “此处雅致的很,郭执笔费心了。”魏长卿略施一礼道。 郭奉笑着说:“园子是陆公子擢人布置的,如今只你一人在这院子里独住。” 怪不得喜欢用白sè,魏长卿不禁笑了笑,连布置个屋子都那么孩子气,只按着自己喜好来的,恐怕也只有他了。不过,他是希望住在如此雅致的院落里的人,心里也会平静如许吧。 按照惯例,用毕午饭后,所有的新棋士都要跟着师傅手下的大弟子学习弈苑的礼仪规矩。只可惜白璟素来严厉非常,他手下的弟子可用的仅有郭奉一人。剩下的不是半途而废,就是另拜他人。郭奉是难得的好xìng情,人也随和,半教半聊,魏长卿已然将昭和弈苑的大体情况了解个大概。 当今昭和弈苑棋圣为永嘉派棋士徐灵化,今年二十有五,当朝棋品达到一品的四人中,为棋力最高者,为人直率侠气,不拘小节,但是棋力无人不服。棋圣为昭和弈苑的总决策者,也是代表昭和弈苑棋力最高之人。 比棋圣职位低一些的便是掌事,主要掌管弈苑的大小事宜,作为棋圣的参谋。掌事共有两位,王元所为金陵棋赛第三名,人也jīng明干练,崇尚铁腕手段。李焯为已故小棋圣李釜的嫡系弟子兼养子,为人随和亲切,对底下的人颇为关心爱护。 再往下便是治中两名,主管昭和弈苑与王侯将相、富贾名门的交涉事宜。白璟严厉非常,和李焯师出同门,棋力与李焯相当。秦苑为新安派棋士,虽非李焯同门,但是与李焯有些交情。以上这些都是有官位的。 “那陆子逸呢?”魏长卿不免问起。 郭奉笑了笑道:“陆公子虽权位上不及其他人,但却是誉满京城的名士,是昭和弈苑唯一能与棋圣徐灵化相抗之人。” “那陆公子为何当不了掌事和治中?” 郭奉小心翼翼地答道:“一来,小公子尚且年轻,不乏有资历比他老的。二者,小公子一向不喜欢这些琐事。况且昭和弈苑首席棋士之位,除了没有实权之外,地位可以说是仅次于棋圣的,那些王侯将相都巴不得结交呢,其中的油水自然比掌事的要多多了。” 魏长卿是个一点即透的人,昭和弈苑看似永嘉派占了上风,实际上许多处理实务的中级要员,都在京师派的李焯等人手中。 其他的规矩比如何时起床,何时用早饭,何时做早课等,郭奉与魏长卿一一讲了,魏长卿心里牢牢记下。洛玉轩虽小,却也五脏齐全,东边有书房一间,外加一小厨房,西边是厢房两间,北面是会客的地方。魏长卿除了留弈儿贴身伺候,其余的有两个粗使小厮,做饭的老妈子翠二娘。 魏长卿虽然已住下,心里却有些不安,到了晚上,心火旺,鼻头和嘴角都红肿起来。多亏了翠二娘做了碗清心莲子饮让魏长卿饮下,到了后半夜,才消了肿。 第三十二局 两虎戏搏文章露(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魏长卿是昭和弈苑的一等弟子,属白璟的嫡系弟子,按照规矩,除了每个月三天的全员休假rì,平rì必须卯时初刻到师傅那里伺候,包括沏茶、用饭等杂物。辰时开始,若无陪弈、教习等事,均要参加早课。早课一般是同一师傅手下的弟子对弈,当然也有两个师门之间对弈,这种对弈不仅关系到个人脸面,还关系到整个师门的荣辱。 魏长卿是新人,许多事情都还不清楚,所以清晨的一大早,郭奉便带着他来到白璟所居住的寒竹别院。 寒竹别院为三进三出的大院落,院子内皆种墨竹,山石嶙峋,又有曲水环绕。沿着六棱石子路往里面走,皆是青砖砌就的宅院,并云纹大理岩护栏。墨竹虽然稀贵,但是颜sè浓重如黛,再加上园内并无亮sè,乍一看去,总会觉得院子的主人是个寡情之人。 院子内寂寥无声,郭奉领着魏长卿进了里院。迎面来了一个小生,端着个黄铜脸盆,外面搭着个湖水蓝的西洋手巾。那小生见了魏长卿与郭奉二人只是微微颔首问了早,道白璟已经醒了。 郭奉道:“这是白师傅的贴身侍从,名唤阿璐。” 阿璐又颔首示意。 魏长卿一边还施以礼,一边心里暗叹:都说厉害主子身边侍奉的都是人jīng儿中的人jīng儿,这个名唤阿璐的人恭谨有礼,虽为侍从却不卑不亢,完全没有侍从的谦卑之态。再加上那寡言少语的xìng格,在白璟这样的人手底下奉事,的确是再合适不过了。 到了里屋,郭奉只在碧纱橱内站着,只听屋里头一声音问:“什么时辰了?” 那郭奉立刻瞟了一眼紫檀几案上的一座金镶玉攒八宝的自鸣钟,道:“卯时初刻。” 自鸣钟是西洋玩意儿,这几年才在京城的富贵人家里风靡起来,就连魏长卿这样的翰林世家中也不曾见过。魏长卿只觉得有趣,看了看自鸣钟,只见那漆黑亮儿的指针啪嗒啪嗒地走着,白玉盘面上烫金绘着十二个鬼画符似的标记。 郭奉悄声道:“这是自鸣钟,西洋人报时辰的方法和咱么这儿不一样。这东西现在也和你讲不明白,反正你只记着,若是白天问时辰,你就答卯时初刻便是了。” 魏长卿心里一乐,想那白璟应该是个一丝不苟到极致的人,每天早晨必是一个点儿起床,所以郭奉才发现了规律,告诉了他这个巧宗儿。不过,他很快便没那么乐观了,在这样一个一丝不苟的人的手底下做徒弟,想来也是件极不易的事。 这一大早魏长卿可算是长了见识,好在他是新来的,这些事情尚且轮不到他做。魏长卿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郭奉小心翼翼地忙里忙外。什么茶要七分热啊,出门前还要焚香,不同季节还要焚不同的香,好在魏长卿记xìng好,人也机灵,这些东西他都牢记下了。 忙活完了,也差不多到了辰时,魏长卿和郭奉随着白璟来到了道场。“你们自己找人下棋去吧。”白璟说完,便从后门走了。此时,大部分弟子都已经来到了道场,均由师傅带着,陆陆续续进入了其他的棋室。魏长卿见这情景,想此时估计也找不着人对弈,干脆便和郭奉对弈。他刚要回头叫郭奉,只见郭奉半个人影都没了。 嘿,这臭小子倒是惯会偷懒。魏长卿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 “快来瞅瞅,这不是一等弟子魏长卿么?”那声音听着让人十分别扭,魏长卿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张嘉。 “魏公子怎么独自坐在这儿?难不成棋太臭,被师傅师兄给甩了?”张嘉一边说,一边用挑衅的眼光看着魏长卿。后面几个人看样子也是张嘉的同门,张嘉刚一说完,这几个人便开始瞎起哄来。 魏长卿冷然一笑,道:“是不是臭棋篓子,张嘉兄何不来试试?”说完,魏长卿便在棋盘上对位错开,摆上黑白各两子。魏长卿这一句话,倒让张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下吧,没面子,下吧,张嘉看着魏长卿的气势,心里也不免虚了几分。 “张嘉兄,你怕什么,昨儿个您不是还和赵前辈对弈了一盘,赢了三个子呢。” “赵直垣老前辈可是弈苑中老人儿了。” 几个人在旁边怂恿张嘉。 张嘉似乎也有了些底气,道:“那咱们就赏他一局。” 坐定,行礼,魏长卿与张嘉双目相对,这局棋不仅仅是输赢,魏长卿知道,若是自己赢了,便也算是替父亲和师兄给他一记打。 张嘉年长魏长卿两岁,魏长卿猜先。 “你执黑。”张嘉yīn阳怪气儿地说,“真是不走运啊。”执黑后行,明朝虽是座子制,已经最大限度限制了白棋先行的布局优势,但是先手毕竟在有些地方,还是可以按自己的思路布子,所以大部分其实都会觉得,白棋先行还是稍微有一点点优势的。 魏长卿只是淡然一笑,并不答话,若是真有本事,白棋先手的优势又算什么呢。 张嘉开始布局。以往在棋院,张嘉便是除刘安德外,承天棋院一等一的好手,以布局轻快,攻击狠辣著称。前几手张嘉的棋虽有些着虚,但是狠辣之处也不得不让魏长卿顾及三分,不敢轻举妄动。 周围几个人看了布局,便悄悄笑道:“瞧他那畏首畏尾的样子,怂。”魏长卿也不理会,只是安心发展、补棋。并不是他畏首畏尾,张嘉这种级别的攻势和陆子逸的攻势相比,简直如同蝼蚁一般。张嘉的攻势看似犀利,实则底子虚薄,不过是银样镴枪头。 而陆子逸的攻杀,魏长卿深深刻刻体会到的仅有两次,一次是前几天在道场对弈,另一次则是在姑苏的时候,陆子逸以白陆的身份指导自己的一盘。后者与前者相较自然相去甚远,而张嘉的攻势与后者相较,简直是差了一大截。 张嘉几步攻着之后,也发觉了不大对劲,一味的攻杀自己不仅在实地上落下了一大块,由于根基不稳,那几手攻着也如同杨柳扶风般,显得软弱无力了。 此时,张嘉已经脸sè发白,他知道,魏长卿学棋不过两年之久,自己五岁学棋,如今算下来,也有将近二十年了。而今天一弈,区区六十几手,自己便已有破败之势,那种羞耻感如同沸水一般冒上心头,百般滋味。 只见那张嘉眉头一皱,两手便将棋案掀了,扭头便走。 “给我站住!”突然,不知是谁一声厉喝,只见张嘉立刻蔫了,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魏长卿抬头一看,宽袍华服,面sè严肃,正是当rì在正辉堂训话的掌事之一王元所。 “见过王掌事。”魏长卿立刻起身见礼。 王元所也不理会魏长卿,看见张嘉面目猥琐,有软弱,哪里容得下,眼风一扫,疾言厉sè道:“昭和弈苑,你居然敢掀棋盘,也不怕作死。”张嘉见王元所怒了,立刻指着魏长卿道:“是他,他方才见自己要输,便弄乱了棋子,我一时动了气,才把棋盘弄翻了。” 张嘉身边的几个人也害怕,连忙附和。 魏长卿不禁暗叹张嘉yīn险,毕竟,因输棋弄乱棋子的责罚,要比“不小心”弄翻棋盘的责罚重得多。 王元所眼中jīng光一轮,看向魏长卿,皮笑肉不笑地说:“倒是我不长眼,白璟竟得了个脾xìng一样的好徒儿。来人,魏长卿下棋耍赖,弄乱棋子,笞二十。”说完,外面的几个侍卫便进屋要架魏长卿。 “掌事大人不听晚辈解释么?晚辈受屈是小,若是今rì之事传到他人耳中,岂不损了掌事大人您的声誉。”魏长卿面不改sè道。 那王元所轻蔑地看了一眼魏长卿:“那你说说。” 魏长卿略施一礼,道:“这局棋,其实是晚辈占了上风,而张嘉兄处于下风。若您不信,我们可以复盘来看,周围观战的弟子,也不止他们几个。若您还不信,我们再下一局也无妨。” 王元所看了看魏长卿,又看了看张嘉,道:“你去和他再下一局。”王元所之意很明显,他知道魏长卿是无辜的,自己只是再给张嘉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罢了。 一番波折,张嘉心里更不似平时安静,连拿子的手都略微发抖。几招下来,还不如上一局凌厉,前二十手便已然劣势。 啪的一声,只见王元所一掌掴在张嘉的脸上:“没出息的!”盛怒之下,弈苑的人都默然不做声,“昭和弈苑一等弟子张嘉,无理取闹,掀翻棋盘,又yù嫁祸于他人,酌降为二等弟子,罚俸一个月。” 魏长卿听了,心里不禁冷笑,王元所终究还是偏心的,同样的罪名,到了张嘉那里,便轻多了。 王元所罚完了张嘉,又看向魏长卿:“如今弈苑里口齿伶俐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说完,便在一群弟子的簇拥下离开了道场。 这时候,郭奉悄没音儿地过来了,笑着拍着魏长卿的肩道:“我都瞧见了,真他娘的痛快。” 魏长卿也会心一笑:“这种没骨头没心xìng儿的东西,早晚都是挨打的命,倒也不必咱们动手。” 第三十三局 鸳鸯翡翠两争新(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王元所走了好久,张嘉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魏长卿不免感叹那王元所对待他人狠戾非常,对待自己人竟也毫不留情面。 “怪了,张嘉可是国舅爷举荐的啊,咱们这位王掌事倒也真敢出手。”郭奉皱着眉道。 魏长卿点了点头:“我估摸着,这位王掌事的后台,恐怕是连郑大人也会忌惮三分的人物吧。” “长卿君。” 魏长卿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在叫他,只见陆子逸依旧白衣胜雪,那干净利落的气息吸引了道场里许多人的目光,大家一副打量稀客的眼神看着陆子逸。 “本该昨天就去洛玉轩看看你的。”陆子逸笑着说,“去我那里坐吧,我已经告诉了翠二娘,你午饭去浣雪阁吃。郭大哥也来吧。” 郭奉显然和陆子逸相熟,并不客气推辞,应了下来。 魏长卿问:“下午……” “放心。”陆子逸仿佛知道魏长卿担心白璟来查棋课,“他吃过午饭还要去杨大人府上陪弈,没工夫管你们。”说完,陆子逸便推着魏长卿出门。 出门前,陆子逸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张嘉,便停下来,温和地道:“还跪在这干嘛?没的跪坏了腿,起来吧。”说完,陆子逸弯腰,伸手要扶。 啪的一声,张嘉一手打开了陆子逸的手:“别……别靠近我。”他一脸煞白,一副撞见鬼的狼狈样子。 陆子逸先是一脸茫然,而后淡淡一笑:“chūn雨湿寒,你又跪了许久,过会子去弈苑对面的白术堂领一贴白石散吧。”说完,陆子逸便径然离开了。 陆子逸向来是一个极温柔和蔼的人,张嘉为什么如此害怕?魏长卿心里不禁存了个疑影儿。 已经是三月底,陆子逸的浣雪阁满园的梨花全都绽开了花苞,如和风乾雪。午饭也简单,不过是些合时令的新鲜菜式,一壶上好的竹叶青。 魏长卿吃着菜,却不知不觉闻到了一种异香,因满园梨花的雅香,这种异香一开始不易察觉,但是魏长卿只觉得这香味越来越浓。 “什么香?”魏长卿放下筷子,皱了皱眉头。 郭奉也闻了闻,道:“梨花香吧。” “不,梨花不是这个香味儿,没这般甜。”魏长卿越闻越不对劲,这香味他略微熟悉,只是味道若隐若现,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长卿君闻闻看,可是这个东西发出来的。”陆子逸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翡翠件儿,似乎是个极jīng巧的小瓶,瓶子口上面系着黄穗子。 魏长卿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翡翠是老坑的料,小瓶一面刻着一个“夏”字,另一面刻着莲花,很是雅致。魏长卿打开盖子,闻了闻,又将里面的香料倒出了一点点到手心儿里,用指甲点了一滴茶水和开。不出他所料,这种异香一触水之后便格外浓烈,味道很是香甜。 这是甜香,魏长卿是世家出身,对这种东西,了如指掌。“子逸,你怎么会有这种香?” 陆子逸道:“我平时不常用香,这个小瓶子从那个在白玉楼,意图谋害白璟的吴大人身上搜到的。我只觉得一个五品官用着一个翡翠的东西已是少见,更何况这黄穗子根本不合规制,岂是常人能用的。我便向顺天府的人要了来。” 魏长卿点了点头:“不仅瓶子古怪,香也古怪。这个香是甜香。甜香只有宣德年间造,气味纯清幽远,十分惹人喜欢。干燥的时候,这种味道不易察觉,但是用水化开,味道便浓烈无比。如今市面上已经没有这种东西了。” 魏长卿又仔细看了看翡翠瓶儿,道:“像是宫里的,而且这瓶儿应该是有‘chūn夏秋冬’一套。是供女儿家装香粉、香露用的。” 陆子逸听到此处,心里不免一沉,脸上却波澜不惊,笑着说:“他一个大男人,还随身带着这个东西。” 魏长卿是个jīng明人,他知道陆子逸的意思,这东西既然是成套的,又是宫里的物件,想必是宫里的哪位主子赏的。找出这个物件原来的主人,就能找出那帮刺客背后的主谋。这是个烫手的东西,魏长卿想了想,还是把小瓶交还给了陆子逸。 几人正聊着,忽然阿竹跑过来,道:“爷,刚才沈府的人请您去府上教棋。” 魏长卿一眼认出了他,正是他入住昭和弈苑的时候,在郭奉旁边那个秀儒的小生,只是他没想到这小生居然是陆子逸的人。 陆子逸随手拈了一颗花生,红如薄霞的花生皮零零落落的碎在手中,笑问:“平rì不都是白璟在沈府教么?昨儿个白璟刚去过。”思虑一转,陆子逸又问,“是教谁啊?” 阿竹道:“听说是教沈家三小姐。” 陆子逸没说话,郭奉一口酒倒是呛着了,他笑着指着陆子逸:“你小子发达了。首辅大人想你做女婿呢。这次说什么也不能推了,你得去。” 阿竹也笑了,道:“就是,上回贾府的人请您去教大小姐,您就推说病了不去。感情就福王府请得动您。” “陪女人这种事,还是白璟比较在行吧。对了!”忽然,陆子逸邪佞一笑,指了指魏长卿:“他,他替我去。” 这次被酒呛到的换成魏长卿了,他更没想到的是,那郭奉居然也点了点头:“嗯,长卿去是更合适一些。子逸向来不解风情,这种便宜给了他也浪费。” 魏长卿刚想辩,忽然陆子逸在桌子底下用手碰了碰他,然后一个冰冷的东西滑到了他的手心儿里。魏长卿悄悄一瞥,正是那只翡翠小瓶儿。 陆子逸道:“听说沈家每年所用香料数目甚大,沈家小姐自然也是懂香之人,你去了那,也不算屈才。” 魏长卿明白了,陆子逸是让他去打听这香料和翡翠瓶的来源。 “长卿你就多担待吧。”郭奉并没有察觉到陆子逸的小动作,“谁让陆子逸他在这方面是个白痴呢。” 陆子逸虽然一脸稚气,却也知道郭奉说什么,起身便拿捻了花生的油手往郭奉身上抹。郭奉连忙边逃便告饶。梨花漫天,云卷晴柔,浣雪阁充满了欢笑声。这是魏长卿第一次在昭和弈苑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快乐和温暖。 入沈府这样的豪门教棋陪弈,并不是一个一等弟子所能接到的派遣。这种极为正式的场合,棋士必须身着深衣,盥面熏香。魏长卿并没有深衣,陆子逸便借了他一套,并将魏长卿带回自己的住所,帮他换上。 “吸气。”陆子逸一边费力地帮魏长卿束腰带,一边说,“你今天到底吃了几个豆腐皮儿包子?”陆子逸身量颀长瘦削,衣服也自然瘦一些,魏长卿穿上就要费点劲。 穿完了深衣,便是盥面。只见阿竹端了一个黄铜盆,兑好了温水,手里拿着一只丝帕子。魏长卿洗了脸,又用丝帕子擦干,刚要完事儿。陆子逸却笑道:“还没完呢。” 只见阿竹又换了一盆温水,里面似乎兑了什么药。“刚才只是洗洗你脸上的浮尘,这是用白术、苎麻和粗盐兑的汤剂,有明目润肤的功效。” 魏长卿竟不知一名真正的棋士去陪弈,竟然也要如此繁琐,他一边嘀咕一边又洗了一遍脸。“行了,该熏香了吧。” 陆子逸皮里阳秋地说:“你怀里揣着香还熏什么香。” 下午,沈府的马车早已停靠在昭和弈苑的正门前,陆子逸亲自将魏长卿送上车。 沈府的老宅在京城城西,新宅虽然在城东,但还在建着,因此过了好些时候,魏长卿才到了沈府。魏长卿早就听说当朝首辅沈一贯不仅擅弄权术,而且也是文采一流。沈府深宅大院,草木深深,处处流露出书香门第才有的矜持的气韵。 魏长卿知道,密扇案,沈一贯虽然不是将父亲置于死地的直接凶手,但却也助了此事一臂之力。若是沈府的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魏长卿不确定他们会怎么做,但是他可以肯定,他是不会受欢迎的。 第三十四局 鸳鸯翡翠两争新(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沈府的人将魏长卿引到小沧浪亭,让他在此处等候,便下去了。小沧浪亭仿姑苏名园沧浪亭,四面环水,只由渡船引人至此,四周风起浪阔,不禁让魏长卿忆起了家乡。“肯落儿曹泪,一笑付沧浪。”魏长卿不觉吟出吴潜的《水调歌头》 “先生好雅兴。”一名女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魏长卿回头,只见一群仆人拥着一位贵妇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姐。贵妇梳着望仙九鬟髻,宝相端庄,身材丰盈,上着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下身是浮光锦纯sè百褶裙。那位小姐肤sè胜雪,神飞顾盼,只梳了个反绾髻,着一身碧sè水罗长衫长裙,虽不华贵,却也清雅风流。 魏长卿目光只是略微一扫,立刻见礼道:“在下昭和弈苑一等弟子魏长卿,见过夫人,见过三小姐。” 那贵妇只是莞尔一笑,并不说话。倒是旁边的小姐眼中jīng光一游,笑道:“我大明只有侯王、一品官员之妻方可封夫人。魏公子这样猴儿急的称我长姊为夫人,竟也不怕巴结错了人?” 魏长卿福了福,道:“且不说这位夫人相貌端庄,只肖看这身衣装。纯sè与孔雀蓝皆是大品服sè,浮光锦更是只有王侯以上才能得。长卿并非有眼无珠之人。” “你倒不傻,还见过些世面。” “渃清。”那贵妇语气略有嗔怪,“客人面前,怎得这般没有规矩。他以后教你棋,便是你师傅了。见过你师傅吧。” 沈渃清只打了个千儿:“魏师傅。”之后,又道,“这是我长姊,宁阳侯夫人。” 宁阳王张懋,张辅之子。景泰元年袭爵。正德十三年卒,追封宁阳王,谥“恭靖”。之后张懋的长子袭爵,到了张原这辈,已然是五代王侯。宁阳侯夫人沈渃澜,少有捷才,尤擅诗文,婉嫕淑慎(1),与张原琴瑟和谐。 宁阳夫人只是淡淡一笑,道:“除了陪小妹来,倒也没别的事。犬子如今已有五岁,不知能否学弈棋了?” 魏长卿恭谨答道:“古书上说,尧以围棋教丹朱时,丹朱是十五岁。” 宁阳夫人道:“那依先生之意,五岁的孩子是不能学围棋了?” “不然。”魏长卿道,“丹朱十五岁学棋,但却因儿时顽劣,无人拘束,导致长大后xìng情急躁,最终因听信了他人的谗言,自取灭亡,而不能继承大统。若丹朱能早些学棋,修身养xìng,开蒙悟道,这天下也不一定是舜的了。” 宁阳夫人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倒是沈渃清俏皮道:“姐姐,您可得提防着他那张嘴。他拿着您孩子比尧舜禹呢,这还不算,嘴里抹了蜜似的还把道理给说全了,姐姐不但驳不了他,还得赏他。” 魏长卿蓦然一笑,双手和施以礼:“没有这点嘴皮子的功夫,也不敢教三小姐。” 只见沈渃清双颊微红,嗔道:“姐姐做主,魏先生用那chūn秋的法子说我呢。” 宁阳夫人纤纤玉指轻轻地点了一下沈渃清的眉心,一脸溺爱地说:“厉害的师傅好,你也该收收心。”又对魏长卿说,“那就麻烦魏先生帮咱们留意一个好的师傅了,到时候只管让人来宁阳侯府便可。” “福子。”宁阳夫人唤了一声,一个管事打扮的人立刻走上前来,宁阳夫人道,“今儿个是魏先生头一次来,给双份谢仪。” 宁阳夫人一走,便也带走了浩浩荡荡的人群。沈渃清只由一个小丫鬟陪着。榧木棋盘和墨玉、白玉做的棋子已然摆好。只是,沈渃清并没有碰棋子,反倒盯着魏长卿看了好一会儿。 魏长卿承认自己不是那酒sè不沾的人,被一个女人盯着看了那么久,换谁谁都会觉得身上别扭,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美女。 “魏长卿,别以为你那花花肠子就能骗的了我。”沈渃清嫣然一笑,“你是姑苏人,而且你还是魏秉琰之子。” 魏长卿心中一惊,但依然面不改sè,问道:“三小姐怎么知道我是姑苏人。” 沈渃清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碧螺chūn,道:“别人来这个小沧浪亭,皆着眼于岸上这些盛开的桃花,甚少关注微风沧浪之景。‘肯落儿曹泪,一笑付沧浪。’只有在姑苏,真正观过沧浪亭的人,才会对此情此景颇有感触。且沧浪亭,本是名将韩世忠之后——韩有为的一处私人池馆(2),若非苏州名门贵子,怎会有幸一观?” 至此,魏长卿不禁暗叹,这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女子,不仅有一张利嘴,而且察言观sè、识人辨物,丝毫不逊于自己这个在昭和弈苑摸爬滚打的男子。 “密扇案我爹爹虽未和皇上说什么,但毕竟是他底下的人一手促成。我自会让我爹爹为你们魏家平反。”沈渃清的蹙着眉,神sè凝重,“但如果你想借着教棋的机会,做对我爹爹不利之事的话,我也断不会轻饶了你。” 魏长卿上下打量了沈渃清一番,这个看似养尊处优的沈家小姐,不仅有一副侠义心肠,而且那种对家人极度维护的固执,和自己对家人维护的心情竟然隐隐约约地不谋而合。 “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有人就有恩怨,更何况当rì之事,情形之复杂早已超过你我的想象。”魏长卿道,“至于对你父亲做出不利之事,这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况且以棋士身份,来做如此龌龊之事,岂不丢尽天下棋士的颜面。” 难得的,魏长卿一口气说了好多。沈渃清默然许久后,方才起身福了福,道:“是渃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魏公子莫见怪。” 回到昭和弈苑,已经快到了晚饭的时间。这是魏长卿第一次陪弈。尽管沈府送了双份的谢仪,但是魏长卿不得不承认陪弈是一件累差事,尤其是陪沈渃清这种‘心较比干多一窍’的人弈棋。 到了弈苑,魏长卿便去了浣雪阁找陆子逸。傍晚,梨花款款而落,浣雪阁的前院充满了欢笑声,魏长卿正纳闷,进了院子一看,原来是陆子逸在和一群小孩子玩。 此时,陆子逸换回了平常穿的宽松舒适的衣服,背着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姑娘,一边念唐诗给围着他的孩子们听。 “不须物sè时人颂,自信清香世代传。”陆子逸正念着一首咏梅花的诗词,口气如同念歌谣一般。而孩子们也并非很认真地在听,确切的说,他们只是喜欢和子逸一起玩,所以也顺带这喜欢子逸念给他们的诗词。 下棋时正正经经,给人一丝不苟的印象,其实,陆子逸更多的是孩子气的一面。魏长卿想着:恐怕陆子逸以棋士身份生活的同时,也有不少与凡人相同的地方吧,尤其是对人情物理了如指掌。这个身材修长,皮肤白净,目光如水的飘逸男子,可以毫无保留地让自己融入到一群孩子中,亦可以将自己隐藏在云雾之后,在昭和弈苑这个人心难测的地方,活的如鱼得水。 他活的那样完美,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他从未失去过什么。 “长卿君。”陆子逸的声音打断了魏长卿驰骋过久的思绪。 1.出自晋?张华《女史箴》:“婉嫕淑慎,正位居室。”意为温顺娴静。 2.池馆:古代以水为布置主体的私人别墅。这种建筑风格在五代时便有了。 第三十五局 鸳鸯翡翠两争新(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送走了孩子们,魏长卿被陆子逸留了晚饭,翠二娘也来到浣雪阁帮忙。晚饭是酿冬菇盒,风腌果子狸,砂锅煨鹿筋,另并上一些小巧jīng致的点心,如椰子盏、鸳鸯卷、重阳花糕、松子海**等,分成两个攒盒(1)装着。 “翡翠瓶和甜香的事,可有眉目了?”吃过饭,陆子逸亲自给魏长卿奉了一小盅六安茶。 “今天本想把翡翠瓶给沈家三小姐看,但是。”魏长卿顿了顿,“我今天见到宁阳夫人了,她的身上就熏了甜香。我心里总是存着一个疑影儿,若此事牵扯到宁阳夫人……” 魏长卿其实当时就察觉到了宁阳夫人身上的熏香,但宁阳夫人毕竟是沈大人的女儿,若翡翠瓶不是她的倒也无所谓,若此事真与宁阳夫人有关,那么如果自己当时指出,未免会打草惊蛇。最好的办法,便是装作不知。 “你担心的不无道理。”陆子逸点了点头,“据我所知,宁阳侯虽从不入福王府,但是和郑府却是世交,可是宁阳夫人毕竟是沈大人的女儿,璟是为沈大人办事的,她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况且,沈家也算是豪门,熏些名贵的香料,也并不奇怪啊?” 魏长卿道:“若是旁的香倒也罢了。这甜香自正德年后,便不再制了。沈大人是咱万历朝才得势的,可是宁阳侯,却是正德年封的王,如今也是五代的富贵,这样的人家,京中又有多少呢?” 陆子逸沉默不语,似乎在稀薄如雾的记忆中努力寻找着什么。然而,这样的思考终于被魏长卿好奇的目光打断了。 “哎,这件事就算了吧。”陆子逸又露出了和以往一样温和的微笑,“长卿君还是专心下棋比较好。到了年末,便是席位赛了。” 席位赛是昭和弈苑每年一次的比赛,对于魏长卿这些一等弟子十分重要。一等弟子有七八十个之多,但是席位只有九个。席位赛中,有席位的棋士之间也会互相角逐。皇室和王侯们根本不会去关注除了席位之外的人,也只有有席位的人才能堪任掌事、治中等职位。然而,更多的,席位代表的是一个棋士真正的棋品。 魏长卿大致了解过这些信息,陆子逸是一席,白璟是五席,李焯是六席,而秦苑则是七席,棋圣不算在席位之中。排在前面的人,棋力不一定比排在后面的人高。昭和弈苑建立之初,有席位的棋士大多由前棋圣周源指定安排。但只有陆子逸一枝独秀,自十五岁来,占昭和弈苑首席三年之久,足可见棋力之高。 翡翠瓶和甜香的事,似乎就这样了结了,昭和弈苑也一切如旧。 魏长卿是白璟门下的弟子,平心而论,魏长卿也算是说得过去的徒弟,但是白璟却似乎不是一个合格的师父。每次在道场,白璟总是把魏长卿和郭奉丢到一边,让两人找对手下棋,自己却一走了之。不知郭奉是否因为跟了白璟太多年,也学会了莫名失踪的习惯,总之每天早上,魏长卿既找不到自己唯一的师傅,也找不到自己唯一的师兄。 但是每天晚上,白璟是必会来查魏长卿的棋的。查的方法也不尽相同。死活问题,定式变换,大局取舍,白璟只是将这些题目摆出来,让魏长卿做,但是从不和魏长卿下棋。 久而久之,魏长卿也聪明了,不仅关注实战,在平时也经常翻阅诸如定式之类的书。但是,每次白璟查完棋课,总是冷冰冰地甩出一句:“毫无长进。” 眼下便已快到四月了,一大早,魏长卿依然百无聊赖地坐在道场靠窗的位子上。 “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声音浑厚而亲切,是李焯。李焯如今已二十有七,在弈苑中算是比较年长的,正是因为这种宽厚仁慈的xìng格,弈苑里爱戴他的人有很多。 魏长卿起身,施了一礼:“白师傅有事,让我在这里找人下棋。” “白璟啊。”李焯一副恍然的样子,笑着说,“我这个师弟可是我们之中最忙的人了,会有很多事情脱不开身。许多事情还要靠你自己,望你多多担待。” “不敢。”魏长卿道,“分内之事而已。” “我和徐棋圣攒了个局,这就过去,你也来吧。”李焯邀请道,“子逸也来。”似乎是为了让魏长卿下定决心而补充的一句。 无论是李焯、徐灵化还是陆子逸,能参与到昭和弈苑顶尖高手之间的对局,对魏长卿来说都是莫大的诱惑。 “好。”魏长卿一口答应了。 棋局设在昭和弈苑莲影池边的碧梦亭,已近四月,嫩嫩的荷叶如同婴儿手掌一般大小。李焯和魏长卿来的时候,徐灵化和陆子逸早就坐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泽休来晚了,当罚。”徐灵化依旧是大嗓门,笑呵呵地样子。泽休是李焯的字。 李焯分辨道:“莲影池离我的住处最近,若不是子逸非让我把长卿拉来,我何必兜这个圈子,要罚罚子逸去。” “也不该罚子逸。”徐灵化道,“他可是让你直接去寒竹别院接的人,你自己非要绕远路,去道场找人。” 李焯无奈地笑了:“就属您偏心。子逸如今可是被娇惯坏了。” “长卿,你以后若无事,便过来下棋吧。”徐灵化一边摇着手中的楠木镶翡翠的烫金折扇,一边说,“李焯忙,今天得空才来的,平时也就我和子逸下。” 魏长卿疑惑道:“子逸没有徒弟么?也不需要陪弈?” 李焯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因为子逸是比白璟更严厉的人。连白璟都只有你和郭奉两个弟子,更何况他呢。” 魏长卿一边不可思议地看了看陆子逸,一边想象着陆子逸板着一张冰块脸,然后说“毫无长进。”的口气。陆子逸对此只是大大咧咧地一笑了之。 “今天我们下联棋吧。”玩笑过后,陆子逸一句话切入正题。 联棋,魏长卿虽然没下过,但还是有所耳闻的。所谓联棋,便是将四人分为两组,一组执黑,一组执白,每回合同一组的人轮流下。比如,甲、乙执白,丙、丁执黑,那么下棋的顺序,便是甲、丙、乙、丁。联棋的趣味在于协作。因此同一方的人要心有灵犀,不仅要看出对手每一招的意图,更要了解队友的棋路。 “我要和师兄一组。”陆子逸抢先道,“长卿君这个拖后腿的家伙,就拜托棋圣您了。” 这正合了魏长卿的心意,因为能够挑战陆子逸的机会,并不多。尽管和徐灵化当对手也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情,但是不知为何,魏长卿总是更看重子逸,这或许是年龄相近的缘故吧。正因为年龄相近,所以才有超越的渴望。 很快,黑白两子在对角位置摆好,猜先后,陆子逸和李焯执黑,魏长卿与徐灵化执白先行。 下联棋,最难的便是开局。就算是长时间一起磨合的两个人,彼此所期望的开局也不尽相同。无论是定式的选择、还是脱先的时机,只要两人心中的想法稍有偏差,原本的好棋也会变成俗招。 下了几手,魏长卿渐渐发现陆子逸与李焯的优势。两人均师承京师派小棋圣李釜,虽然棋风大相径庭,但是对于许多东西的看法还是如出一辙。渐渐地,魏长卿还发现,棋品高出李焯一品的陆子逸,似乎很容易猜出来李焯的思路,并且用自己的实力,将这种思路贯彻的淋漓尽致。 那是一种很聪明的下法,魏长卿暗自赞叹。对于李焯来说,猜出陆子逸的棋路或许困难一些,但是对于陆子逸来说,猜出李焯的想法便十分容易了。陆子逸按照李焯的思路下,至少能够保证这一方的棋力不会比李焯的低。 魏长卿又看了看自己和徐灵化的棋,陆子逸的战术到了这里显然是行不通的。若是徐灵化按照自己的思路下,恐怕会输的很惨。徐灵化似乎也没有考虑过这种战术,他的每一手棋都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来的,所以魏长卿每次都不得不费尽心力,思考徐灵化的棋路。 很快,布局的几十手棋已经下完,陆子逸那一边略微好一些。盘面上的大场已然所剩不多,徐灵化只思考了片刻,执了子,点在了纵十二横八的位置上。 有棋机!一开始,魏长卿还不能领会徐灵化布局的思路,但是这一手下出来,魏长卿才隐隐发觉到这颗子如同连结着千万缕细丝一般,与之前的布局恍然间地织成了一张大网,安静地等待着猎物。 注释:攒盒:盒子里面分成一个一个小格子,来装不同的食物。 第三十六局 若会杀机明返覆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轮到陆子逸落子,这个年轻人显然也发现了徐灵化这一手的思路,开始长考(1)起来。打入,拼算路;简单应之,拼大局观。 陆子逸飞快地思考着,脑海中浮现着各种局势的变化。徐灵化正布一张大网,等着他扑进来,一举杀之。然而,若是任由他织起这张网,这盘棋也离输不远了。 落子,打入。这是陆子逸的选择,他抬起头看了看魏长卿,等待着回应。 换到魏长卿长考了,不得不承认,陆子逸的棋,很强。这一子的打入如同棉帛里的一根针,初碰,针未露,只感觉到刺痛,但当你看到那锋利针尖时,恐怕早已见血。杀,魏长卿亦毫不犹豫落下一子,以图战斗。这一手不仅是贯彻自己毫不妥协的思路,更是向陆子逸发起的挑战,正如同陆子逸打入的一子,是向徐灵化发起的挑战一样。 陆子逸追逐着徐灵化,而自己有何尝不是在追逐陆子逸呢?通往大明第一棋士的路那么窄,就算两个人并肩而行,也拥挤的让人窒息。倾尽全力来追逐目标,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盘面已经越来越胶着,陆子逸与李焯的黑气宛如在乌云中潜游的蛟龙,而魏长卿与徐灵化的白棋则如同一柄银白sè的巨斧,随时都会斩向这只还未腾云而出的巨龙。 渐渐地,魏长卿发现,自己跟着徐灵化下棋的同时,对棋的思考,也变得多了起来。徐灵化的棋路稍深莫测,而魏长卿正是在这样巨大的压力下,对棋局有了重新的思考。 只不过是十几手棋,如今却已经rì上三竿。棋盘上烽火连天,这四个人却是泰然自若,反倒莲影池里的鱼儿耐不住了xìng子,在荷叶中穿梭,激起朵朵涟漪。 至此,陆子逸和李焯的黑棋棋形极好,在白棋腹中活出一块似乎不难。但是魏长卿与徐灵化的白棋也不是省油的灯,其厚势不容小觑,杀死黑棋也并非不能。又轮到魏长卿落子了。 白棋有一处假眼,魏长卿看的清清楚楚,但是另一边辗转腾挪之后,便又能活过来。杀不死么?魏长卿踌躇了。现在想来,或许是徐灵化一开始的那一手无理。 魏长卿慢慢执起了子,他知道这一子落下会是什么结果。黑棋的大龙原地成活,而这也意味着,之前的攻击都化为了乌有。 但这一子究竟还是落下了。魏长卿脱先,在另一处大场下了一手。 “哎呀。”陆子逸脸上微微吃惊,手中的折扇敲了敲脸颊,“这棋要输了呢。” 徐灵化也笑了:“腹中小龙,就算活了也成不了大势。攻彼顾我,舍小就大,子逸怎么连十诀都记不得了。” 陆子逸一边放下子,一边摇了摇头:“果然不能义气行棋,可是灵化你之前的那一手棋实在是拱火啊。输了输了。”陆子逸即使认输的时候也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早知道就和长卿君一组了。” “你当时非要和我一组,不就是想和长卿做对手的吗?”李焯一针见血道。 “既然赢了总要有个彩头。”魏长卿道。 陆子逸指着魏长卿的鼻子笑:“你们瞧瞧,他还得寸进尺了。” “愿赌服输。”李焯温和道,“徐棋圣要的东西,我们估计也没有。若是你要的东西,或许我们还能拿的出手。” 魏长卿道:“倒也不是什么珍贵之物,只是很想知道为什么子逸到现在一个徒弟也没有。” 徐灵化没忍住笑,一口茶呛着了。陆子逸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噙了一口手中捧的一盏甘露饮。 李焯笑了笑:“你别看子逸一副招人喜欢的样儿,严厉起来,也不逊于白璟。记的那时候他九岁,刚进诚源道场,却已经可以去教棋了。那时候京城里学棋的人家挺多,但是子逸因为每次下棋都很不留情面,有时还会训斥几句。结果没过几天,竟然一个人也不来了。” 魏长卿也不禁笑了,陆子逸小的时候竟也爱摆大人的架子,到了现在自己成了大人,反倒和小孩子一般喜欢玩闹。其实,对于那些学棋的人来说,被一个小孩子那样严厉的训斥,肯定会觉得满腹窝火吧。与其说陆子逸做的太过分,倒不如说那些学棋的大人实在有些小肚鸡肠。 “不过,子逸对小孩子还是很温柔亲切的。”李焯道。 “对了。”魏长卿突然想起了什么,“几rì前,宁阳夫人还跟我提起过,为他们家的那位五岁的小世子找个教棋的师父。我觉得子逸最合适不过。” “这……”子逸眉眼间似乎有些犹犹豫豫的神sè。 正当这时,只见陆子逸的随侍阿竹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出事了。”阿竹气喘吁吁地,他的额角沁出了一颗颗汗珠,“白……白爷出事了。” 魏长卿心中一惊,上回白玉楼一事,虽然有惊无险,却也令人堪忧。而这一次,不知道又是被卷入了什么事情里。 “直接往事儿上说。”李焯道。 阿竹福了福,缓和道:“白爷今儿个是去宁阳侯府陪弈的,谁知出来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几个黑衣刺客。交手中,白爷伤着了好几处。” “宁阳侯府的人,竟也没有个跟着的?”陆子逸语气中夹杂着愠怒。 “白爷也算是宁阳侯府的熟人,只有一个小丫头领路。半道上遇见这种事,当然早就吓得逃走了。”阿竹道,“好在白爷福大命大,身手也好,不然哪能捡回这条命来!” 魏长卿急切道:“白师傅如今人呢?” “正在回来的道儿上。阿璐回来报的信儿,这会儿大概也快到了。” 白璟是在宁阳侯府出的事,魏长卿心里的疑影儿又重了一重,难道真的是宁阳夫人干的?魏长卿的眼前不由得又浮现出宁阳夫人那风神秀玉的面容,她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动机对白璟下手的,但是魏长卿的直觉却告诉他,宁阳夫人和这件事情有关。 白璟被抬进寒竹别院的时候,弈苑内起了很大的sāo动。昭和弈苑的五席棋士兼治中,光天化rì之下,在宁阳侯府被人暗杀。这样有噱头的话题,在昭和弈苑这种原本多是非的地方,更是传播的极快。 但是,白璟平时并不似其他弈苑里的棋士那般宽和,此时的寒竹别院除了自己、子逸和白璟便再无他人了。秦苑和白璟也是很早的交情,只是是因为有事无法脱身。但是徐灵化作为棋圣,也不过是将火气乱发一通,说着一些面子不面子的话。 魏长卿一开始还在为人情凉薄为白璟感叹了一会儿,但是随后他便不感叹了。昭和弈苑的人情本来就是最凉薄的,因为任何一个人的倒下,都意味着下面的人有更多上位的可能。 —————————— 注释: 长考:长时间的思考。下棋术语中常用。 第三十七局 海棠带恨为无香(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白璟被抬进来的时候,差点把园子里伺候的仆妇小厮们下了一大跳。白璟因素rì只穿玄sè的深衣,血浸透了衣物不易发现,但是当一个仆妇正要帮白璟上药的时候,用手一摸那衣服,见满手是鲜红的血,差点晕厥过去。 “我来吧。”陆子逸镇定地让阿竹扶起那仆妇,自己亲自接过了药。 阿璐也受了伤,还好只是些皮外擦伤,上了药倒也不妨事。 魏长卿和陆子逸将白璟抬到暖阁的榻上。揭开已经被血染透的深衣,又轻轻褪去中衣和小衣,魏长卿不禁大吃一惊。那是约摸一尺长的两道刀口,皮肉已然外翻,右臂上又有多处刀伤,肘上受了重创,大概骨折了。 “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执子。”白璟几乎是意识模糊地道出这句话。 “别瞎说。”陆子逸略带嗔怪地瞪了白璟一眼。 眼前如同亲兄弟般的一幕,魏长卿倒是有些羡慕。尽管时局艰难,有亲人在旁边,总是好的。正是今天,魏长卿才发现,陆子逸和白璟之间,有一种他永远无法介入的羁绊。 或许是因为跟着白璟在白术堂待得太久的缘故,陆子逸对于外伤的处理并不逊sè于白术堂的大夫们。只是血依旧是止不住,因失血过多,白璟已然昏迷不醒。 “用苎麻和小柴胡煮成汤药。”魏长卿说,虽是家乡的偏方,但是对于止血是再好不过的。当时陆子逸也急的没了主意,只让阿竹等人照着魏长卿的吩咐去做。一碗汤药喂下,血果然止住了。魏长卿又让人取了冰,用丝帕子浸了冰水敷在白璟的伤口上,用以阵痛。过了一个时辰,白璟开始渐渐有了意识。 “焯师兄生了好大的气,这会子已经派人去查了。”见白璟醒过来了,陆子逸好生安抚道,“你当时有没有看见过什么可以的人?有没有闻到过什么奇特的熏香味道?” 白璟的疼痛缓和了许多,但是毕竟气血太亏,他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抿着苍白的薄唇,仿佛拒绝外界的一切试探。 一整个下午,陆子逸只在白璟房间中守着,魏长卿因是白璟手下的弟子,帮忙料理园子,监督下人。到了晚上,来往的人也渐渐少了很多。王元所亲自来看白璟,却被陆子逸挡在了外面,死活不让进去。魏长卿很少看见子逸发火。 “王元所也是好心。”魏长卿说。 陆子逸只是面无表情地道:“白璟需要静养。” 夜晚,月清露凉,子逸还是没从白璟的房间出来。魏长卿便懒懒地靠在白玉石云纹栏杆上,听着远处渐渐明晰的梆子捶打更鼓的声音。他第一次觉得这一声声更鼓是那样的煎熬,或许,对于弈苑的每一个人来说,深夜大都如此漫长。 “长卿君。”不知什么时候,陆子逸从房间走了出来,他的眼中全是疲惫,“今天真是多谢你帮忙。” “这些不过是分内之事,无需计较。”魏长卿道,“我刚才看了白璟身上的刀口,伤口长一尺,一共有两道,是东厂的绣chūn刀。”绣chūn刀是东厂特有的一种双刀,锋利无比,普通的刀造成的刀伤绝对到不了一尺,绣chūn刀的刀纹是远山纹,较为平滑,故而造成的伤口长达一尺。 陆子逸点了点头:“这事的确比较棘手。” “对了,子逸。”魏长卿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些行刺的人可被抓到了?” 陆子逸摇了摇头:“没。听说有几个人还受伤了,但是没有被抓到。” 忽然,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 魏长卿笑道:“宁阳侯府可不比寻常人家,这些王侯们的府上不仅侍卫把手森严,而且都是各种高手。那刺客怎么就那么巧,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呢?而且还是负伤逃走。” 的确,宁阳侯府可以说是深宅大院,就算逃走,也是要花大工夫的。况且当时有人受伤流血,只要府上的人反应够快,还是可以顺着蛛丝马迹抓到人的。然而,这件事情如今仿佛石沉大海一般,连个回响儿都听不着。 魏长卿继续道:“这件事涉及东厂,若非要就此放手也不是不可。只是对方三番五次来刺杀白璟,已然是铁了心想要他的命。” “东厂,宁阳夫人,白璟。”陆子逸喃喃道,似乎试图将这些线索串联起来。“长卿,这事还是先放一放吧。”陆子逸最后说。 尽管魏长卿惊讶于陆子逸的消极态度,但是他还是没有再追问下去。名门贵族们会因为一个棋士进行一场豪赌,但这不过是金钱游戏。棋士对于这些人来说,更重要的是一种作为一种投资,也是这些上层人士互相交流沟通的媒介。魏长卿肯定,若非有特殊原因,一名王侯夫人,是不会对一个小小的棋士动手的。 这几rì白璟尚且下不了床,魏长卿依旧要去沈大人府上教沈渃清下棋。这几rì总是下雨,所以下棋的地方便改在了沈渃清的书房,由一名丫鬟和一名仆妇陪同。 沈渃清的书房在沈府南边的淳熙堂。银红sè的窗纱,绛红的鲛绡帐,锦缎帘带边缘,紫sè的流苏如同美人垂泪。壁上皆挂着嵌瓶、字画,书架子上堆满了书,若非沈渃清告诉魏长卿,他还以为这是哪位公子哥的书房。 才摆了子,魏长卿发现沈渃清今天下棋并不似以往专心。就连角上的活棋,被她自己乱下一同,中了倒脱靴,成了死棋。 “不下了。”魏长卿放下子,笑着说。 沈渃清道:“为什么不下了?” “若再下,你可是连一块活棋都没了。”魏长卿笑着摇摇头,“沈小姐若是有心事,今rì不下也可。等小姐心情好了,学棋下棋自然也效率百倍。” 沈渃清看魏长卿并没有责怪,也不好意思的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后个是我长姐的生rì,我正琢磨着送个什么给她。我看你还算有捷才,不如替我想个主意。” 魏长卿略微沉吟,道:“要说你长姐,在宁阳侯府什么东西没见过,若是送名贵之物,恐怕也不能轻易入了眼。” “那依你之意如何?”沈渃清歪着头问,碎碎地刘海俏皮地扫过眉梢。 “你长姐jīng于诗词,又善琴棋书画。礼物自然要雅致大气,不落俗套。”魏长卿道,“琴棋书画中,你可擅长些什么?” “棋就免了,琴技说得过去,书画倒还能上手。”沈渃清道,“我倒是想过作画,但不知做些什么。” 魏长卿在屋子里踱步了几个来回,又看了看沈渃清墙上的字画,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唐伯虎的《海棠chūn睡图》上。这幅画用的是云锦装裱,画轴的底端,拴着一枚小小的绿松石,上面刻着一个“澜”字。 “这可是你长姐送给你的画?”魏长卿指着《海棠chūn睡图》道。 沈渃清点了点头:“姐姐打小就喜欢海棠,记的那时候我还小,有一年百花节,申大人府上办了个堂会,姐姐和母亲带我去了。堂会刚散,我们找姐姐怎么也找不到,最后才看见她卧在海棠下的青石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枝海棠花。后来,姐姐的院子里便只种海棠,她还说是花神托梦给她的。” 魏长卿点了点头,他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仿佛衣服系错了扣子,它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可是你就是毫无察觉。 第四十局 海棠带恨为无香(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回到昭和弈苑,魏长卿的随侍弈儿便来报,说正辉堂棋圣、两位掌事和秦苑治中在商量事宜,也让他过去。翠二娘见魏长卿一副没回过神儿来的样子,笑着说:“魏公子赶紧过去吧,正辉堂议事那可是天大的面子。”这也难怪,能够进正辉堂商议弈苑大小事宜的并不多,有席位的棋士尚且资格不够,更何况他这个刚来弈苑没多久的一等弟子呢? 正辉堂在昭和弈苑的中苑,院子内植了四棵擎天大梧桐树,如同华盖一般。到了正辉堂,一个年长的棋士引着魏长卿一一见过了正辉堂几个新面孔。 “这位是昭和弈苑治中,秦苑。” 只见一位头戴方巾,秀儒文雅的男子起身,施了一礼。魏长卿曾听旁人说过,秦苑出自书香门第,xìng情最是温恭谦和。 见过礼,秦苑道:“早听说魏公子是翰林之后,又下得一手好棋,一表人才。只因前几rì到大兴出了趟公差,如今才得见了。以后还要向魏公子讨教诗文呢。” 魏长卿还没答话,只听王元所冷笑一声,道:“秦公子好眼力,魏长卿家虽然不是四世三公,但好歹是名门之后。岂是那些乡下种地人能比的?对吧,李掌事?”说完王元所边看了看李焯。 李焯原本是京郊农民出身,十四岁的时候才被李釜收为养子,再加上养母管教苛刻严厉,没少受过委屈。秦苑虽和李焯是旧相识,但到底是新安派的棋手,更是人微言轻。王元所刚一说完,秦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上立刻热了起来。魏长卿不禁暗叹王元所的厉害,秦苑几句话就被他抓住了痛处。 一个侍奉在旁的新安派弟子刚要过去打圆场,立刻被旁边的人拉住,悄悄耳语道:“可别去惹是非,人家永嘉派,如今的风头可盛着呢。” 魏长卿只是起身,向王元所略施一礼,面sè谦和道:“王掌事此言不妥。自古英雄不论出身,况且我朝太祖,亦出生于濠州钟离县佃户,懂得民间疾苦,如此才成就了今rì盛世。王掌事这话,我们听了自然不会说什么,若是传了出去,捕风捉影的事,就说不准了。” 魏长卿此言一出,王元所不觉心中一惊,脸sè如同白蜡一般。 “好了。今天是来谈正事的。”徐灵化发话了,“三月底,弈苑有三天的假,再过几天,便是寒食节,寒食节跳一天后,又是清明了。按老例,弈苑是都要给假期的。但是假期多了,难免会出乱子,去年就有多个弈苑子弟逃早课,误了陪弈。所以想请诸位商量个法子。” 三月底到四月初是弈苑最乱的时候,假期虽然多,却十分零散,稍有安排不当,便会出许多乱子。许多人借着这个空当,有多休的,也有干脆连着七八rì都不来。这种情况一直以来都是昭和弈苑的根除不掉的。 “依我看,不如拼假。”魏长卿一语出,众人都一副不解的表情。只听说过借银子借东西的,从来没听说过借假的。 “你且说来。” 魏长卿福了福,道:“四月初三便是寒食节,初五是清明节,左右这两rì都要放假的。不如将这三月底的三天与这两rì假和在一块,凑一个整整五天的假。这样大家也不用在弈苑和家中来回奔波。一下子休息足了,想来回到弈苑也不敢再偷懒了。” 徐灵化听后,当即拍案叫好。 李焯也道:“这确实是个巧宗儿。我看长卿是个可塑之才,棋圣多教教他才是。” 徐灵化点了点头:“白璟这一出事,弈苑里好多事情也就落在一边没人管。对了,子逸最近在忙些什么?” 李焯道:“他昨儿个上午去宁阳侯府教小世子下棋去了。下午按例去了福王府陪弈。” 魏长卿略微吃惊,陆子逸当时似乎对教棋之事一直犹豫,怎么如今却也不和他打声招呼,自己就跑过去教棋了呢? “那就让长卿先帮白璟干一阵吧。”徐灵化道。 “此时不妥。”王元所忽然道,“虽然魏长卿是白璟的弟子,但毕竟刚入弈苑,资历不足。况且白璟还有弟子郭奉。郭奉可是弈苑的老人了,跟着白璟也有多年。棋圣这么做,恐怕会让旧人寒心。” 徐灵化本来就是遇事不愿意多想的人,能省事则省事,听王元所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便也不愿意多说什么,只道:“那就让郭奉替白璟干一阵子,长卿帮衬着他就是了。” 要谈的事情已经谈完了,没过多久,大家寒暄了几句也就散了。魏长卿正要从西边的常chūn亭走,去看白璟。 “魏公子留步。” 魏长卿回头一看,原来是王元所。只见王元所使了个眼sè,屏退跟着的仆从,独自走到魏长卿跟前小声道:“魏公子好心计,这么快就找到了靠山?” 魏长卿知到,王元所是在含沙shè影地说自己替李焯辩白之事。他只是笑了笑,道:“大人是在为刚才的事情介怀么?若真如此,长卿可真是诚惶诚恐了。长卿并不知道什么靠山不靠山的。王大人那时说的话,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长卿是为王大人考虑。” 王元所脸sè早就沉了下来,眼风一扫,如同刀剑一般:“别以为李焯待你就是真的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本掌事见得多了。他不过是利用你打压永嘉派罢了。说到底,我就不明白了,野雪可是永嘉派的路子,你是他的徒弟,怎么会和京师派的沆瀣一气?” 魏长卿面不改sè,只是淡然道:“在长卿心中,围棋并无派别之分。大家都是天子门生,互相切磋技艺而已。只要棋品高,又何须在门派上斤斤计较不饶人呢?” 王元所刚要发作,却见几个棋士正在往这边来,便也不好说什么,悻悻的走了。 一直跟在魏长卿身边的弈儿,见王元所走远了,才长舒一口气道:“没见过说话这么呛得慌的主儿。若非有棋圣撑腰,他又能怎样。” 魏长卿只是随手折了一支桃花,粉红sè的花瓣在阳光下,甚是葳蕤动人。“花无百rì红。棋士的生命,也不过是年轻时那十几年罢了。王元所如今虽然威风,但他毕竟已经年逾三十。我们却还有的等。他威风几rì便威风几rì吧。” 说罢,魏长卿手一松,桃花瓣被风吹起零落开来,飞向如同蒙了一层薄纸一般云霭迷茫的天际。这句话于王元所如此,于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魏长卿拼假的提议,很快就被上面准了下来。四月初一便放假,到初五一共五天。魏长卿想到自己还没有派人给母亲捎信儿,便让弈儿这几rì回一趟姑苏,左右自己还有翠二娘和两个粗使的伙计。 随后,魏长卿便到了寒竹别院看望白璟。吃了几rì药,再加上李焯命人炖了汤补身子,白璟这会子起sè也好了不少,只是还不能下床走动。 “长卿君也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魏长卿进屋一看,原来陆子逸也在。 “今rì不用去福王府陪弈么?”魏长卿问道。 陆子逸摇了摇头:“我今儿个和福王那边告了假,不用去。福王也索xìng让我多歇几rì,可等过了初七再去。” “对了,今儿个你去宁阳侯府教小世子下棋,可还顺当?” 魏长卿刚问,白璟立马皱着眉头对陆子逸说:“去宁阳侯府干什么?” “不过是去宁阳侯府下棋罢了”陆子逸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宁阳夫人是沈家的大小姐。师兄不是说过让我多与沈大人交往么?”陆子逸一边说,一边将刚刚端上来的芦笋火腿汤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了白璟的嘴边。 “这句话你倒记的真真儿的,平时我说的你全当耳旁风。”白璟似乎对汤毫无兴趣,淡淡地推开陆子逸的手,道,“宜兰这几rì可好?” 陆子逸见魏长卿一脸疑惑的样子,便笑着说:“白璟家的那位是去任首辅申大人的孙女。名唤宜兰,也就是你的师母了。” 魏长卿虽不露声sè,心里却暗叹白璟竟然能以棋士的身份取到首辅家的孙女。果然弈苑中的人皆不可小觑。 第四十一局 海棠带恨为无香(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是每个在昭和弈苑的棋士毕生的命运。这些棋士也如同雀儿一般,被关在昭和弈苑这个牢笼里。魏长卿自己为了因棋仕官才来到这里,他也明白陆子逸是为了追求棋道才安逸于此,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白璟也甘心待在弈苑。 娶了申时行孙女为妻,在外有白术堂这份产业,行医济世总比在弈苑卖命强。况且,白璟所行之处皆是危机四伏,而他却甘心留在这里。棋士虽不如优伶、商贾那般是下九流,却终生逃不过“卖艺”二字。白璟文武双全,魏长卿曾经想象过白璟所期冀的东西,金钱也好,名利也罢,反正不会和棋有关。 陆子逸让阿璐把汤端了下去,对白璟道:“府里我都帮你打点好了,只是嫂子一定要过来看看。” “不必让她麻烦了,让她在家里好生养着身子吧。省的来回折腾。”白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冰冷,眼神中却有一丝不忍。 陆子逸并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走到窗边,拉开了弹墨云锦绣海棠花的帐子,让阳光进来些许,屋子瞬间也变得亮堂起来。 “魏长卿今儿个提了拼假的法子,左右是要连着歇五天的。”陆子逸道,“若棋士只有围棋,是无法得道的。”最后一句话,似乎让病榻上这个脸上写满烦恼的人下了决定。 白璟长叹了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头疼的很。” 魏长卿眼疾手快,瞥了一眼床头阁子,见上面放着一小水晶瓶的薄荷脑油,便递给了白璟。心里却不禁笑想,不知这位申大小姐是何方神圣,连白璟这号人物也惧她如此。 “算了,让她过来吧。”白璟将薄荷脑油轻轻地涂揉在太阳穴上,淡淡的清苦味道弥漫开来,“扶我出去走走。” 魏长卿小心翼翼地将白璟扶了起来,将他的手臂搭到自己的肩上。白璟起身,一边被魏长卿架着,一边扶着旁边的桌椅等物,蹒跚地走到了门外。如今是桃花开得好的时候,只是白璟的院中只有一些墨竹。一年四季皆是如此的景致,虽没有“无边落木萧萧下”的凄凉,却也难免“节物诗情总索然”了一些。 “这些rì子真是多谢你。”白璟一如既往用那平调子的语气,来表达他所能表达的任何事情,除了愤怒,“上次子逸给我复盘了你们下的棋,你去我书房集锦槅子上把那本《忘忧清乐集》拿回去看吧。”魏长卿也不免哑然失笑,正是这样外表冷冰冰的人,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热心肠。“顺便把我的箫也拿来吧。”白璟补充道。 魏长卿第一次进了白璟书房,只见书房内无一sè古玩器具,只有汗牛充栋的书籍,左图右史,浩如烟海,唯有中间是一副倪瓒的竹子。倪瓒的画以简而誉,让这屋子愈发显得寡淡了起来。 白璟的书放的甚有规矩,经史子集,礼义chūn秋,就连棋类的书籍也都按照作者的朝代,一丝不苟的累好,因此找到《忘忧清乐集》并不难。忘忧清乐集旁边,正好有一支长长的匣子,上书“柯亭”二字,魏长卿一看便知,这就是赫赫有名蔡邕的佩箫,后经由东晋的桓伊之手,保存至现在,实属不易。 柯亭箫原作柯亭笛,却是蔡邕所制,因在管体上做了改良,便成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支箫。打开匣子盖,箫由柯亭竹所制,通体碧sè,上有后人刻“雕阑曲曲芙蓉水”。 魏长卿捧了箫出来,白璟接过箫微微一怔,道:“怎么是这支?”迟疑了些许,苦涩道,“也罢。” 白璟吹的是《月下海棠》,这首本应该由埙吹奏,如今用箫倒少了些凄凉与哀婉,多了些平和与淡然。 ********************************** 下午半rì,弈苑大多数人都清闲下来,倒不是往rì都如此,快到寒食、清明,大户人家里总有做不完的事,谁也没有那个闲工夫来下棋了。雅安轩里,几个棋士便一块赌起棋来。 “郭师兄,让我俩子吧。”几个人围着郭奉道。 郭奉只是含笑应下,让这三个人各两子。都是一等弟子,也有千差万别的,一来是师父不同,二来是天资不可一概而论。而郭奉也是众弟子中的佼佼者,再加上他吃苦耐劳,所以一直是白璟身边的得力之人。白璟一向严厉,旁人在他手底下没几个月便走了,只有郭奉留下来,勤勤恳恳地学棋,再加上人也聪明,白璟对他可以说是寄予厚望的。 “郭大哥可听说了,今儿个魏长卿去了正辉堂议事。” 郭奉只作不然,笑道:“魏公子有才干,徐棋圣慧眼识人。”一只手轻捷地将子落在棋盘上,如同蜻蜓点水一般不着痕迹。 “也是,魏公子是翰林之后。咱们京师派,李掌事出身微寒,白治中的出身又说不清道不明的,陆公子成rì家嘻嘻哈哈的终是靠不住,弈苑也该扶持有头脸的新人了。白璟把魏长卿荐给棋圣,倒是个好打算。” 郭奉手中的子忽地在半空中滞留了一会儿,旋即落下。 “只是郭大哥,您是跟白师傅最久的,师傅这时候怎么忘了拉您一把?” 郭奉只是淡淡一笑:“到底是我身份低微,没生在一个好人家儿。提拔谁都无所谓,反正是为京师派好便是了。” 外面响起了闷雷声,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又yīn沉下来。 “不仅人会见sè行事。老天爷的也是惯会拜高踩低的。”郭奉喃喃道。 ********************************** 三月最后一rì,许多棋士都已经回家去了,上午,魏长卿照例要去沈府。 沈渃清棋力不差,至少在女子中,棋力已经算是很好的了,但毕竟魏长卿专于此艺,让沈渃清五个子不成问题。只见今天沈渃清穿了一身靛sè衣装,虽素雅了些,却也不失俏皮。 “今儿个咱们赌个输赢。”沈渃清道,“你让我五个子,我若赢了,你得帮我一个忙。” 魏长卿一笑:“那你甭想了,我平时让你五个子,你都输的昏天地暗的,我要是真赢了,倒怕你不好意思张这个口求我。不如我现在就做个人情儿,你说吧,是不是做画的事儿?” 沈渃清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一脸不服气地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仅知道你想作画,我还知道,你想作大幅的长卷。”魏长卿顿了顿,噙了口茶,茉莉花香随着水汽,袅袅地侵润在魏长卿透着些许灵透的眉眼中,“你桌子上的那个象牙雕虫草臂搁,平时不见你摆着。如今却摆上了,那东西无论是抄写小字还是作长卷,都是极好地。况且沈小姐甚少穿靛sè,今rì却如此重sè着装,定是怕那些藤黄花青一不小心染了衣服。” “事儿都被你说着了,还有什么意思。”沈渃清别过身去,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转着手中的丝帕子。 魏长卿不禁哑然失笑,道:“还以为你是温婉淑女,罢了罢了,你若是耍起小脾气来,我可是担待不起。说吧,要画什么?” 沈渃清见魏长卿乖觉地给了个台阶,也懒得和他耍小xìng子,只道:“长姐素爱海棠,我曾闻仇十洲(1)作《百美图》,亭台楼阁之间,尽显文人墨客之雅sāo,千百佳丽之妩媚,可渭绘事之绝境,艺林之胜事,人物之佳作。我也想做一幅海棠长卷,画尽天下海棠,并以人物,一作儿时思念,二供姐姐平时雅观。” 魏长卿了解了大概,点了点头道:“这作长卷可不比作小幅,需要笔笔谨慎,半点也错不得。再者,作长卷需要的材料颇多,必先让人提前置办,若到用时方才找,这画怕是作的也不安稳。首先,这纸便是不能差的。” “库房里倒是有几匹新供的玉版宣。”沈渃清接到。 魏长卿笑着摇了摇头:“亏你今儿个问了我。那玉版宣虽然细腻如丝,轻若蝉翼,却是最托墨的,画写意画儿,写大字,都好,工笔便画不得了。以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为例,需得用矾过的重绢,还要准备出广匀胶来,做胶彩。” “慢着慢着。”沈渃清道,“你这么说我也记不住。这么着,你说需要备下的东西,我拿笔来记。”说着,沈渃清便让人取了纸笔,研了墨,自己挑了一支玉秋竹的小狼毫来。 魏长卿一边喝茶,一边一样一样地说着:“胶需得是鹿皮熬得才好,颜sè不过广花、藤黄、胭脂、赭石四样,藤黄用时不必出胶。另外再让人取些个金箔银箔来,和着胶制成泥金泥银备用……” 魏长卿说一样,沈渃清便写一样,重绢长卷,光是材料器具便写了一上午。 魏长卿接过沈渃清记下来的单子,看了几眼,圆滑丰润的字迹映入眼帘:“你临过汉隶?” “不过是随便写写,权当静心了。”沈渃清将一叠单子忽地从魏长卿手中抽走,“闺阁小字,让魏公子见笑了。” 鬓雾鬟云襯脸红,嫣然一笑倚chūn风。直疑倾国倾城魄,聚入此花颜sè中。此情此景,恐怕也只有卫宗武的《和海棠韵》方能绘出了。 —————— 注释: 仇英,:字实父,号十洲,汉族,江苏太仓人。后移居吴县。擅画人物,尤长仕女,既工设sè,又善水墨、白描,能运用多种笔法表现不同对象,或圆转流美,或劲丽艳爽。偶作花鸟,亦明丽有致。与沈周、文征明、唐寅并称为“明四家”。 第四十二局 阴阳爻象此为宗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眼瞅着就要放五rì的长假,此时能回家的人便都早早的回家了,就算不回去的,也都寻思着出门游chūn,生怕辜负了这大好的chūn光。弈苑比往rì安静了许多,留守的不过是白璟、陆子逸和魏长卿,再加上一些永嘉派的人。 白璟这些rì子好的也差不多了,不需要人rìrì夜夜守在旁边,子逸和长卿也算得了空,可以出去逛逛。一来,寒食、清明要预备的东西有不少,二来,是要去白璟的府上去接申氏。购置完东西,魏长卿与陆子逸坐着马车,一路驶向白璟的宅邸。 忽然,驾车的车夫忽然停了下来。魏长卿刚要从车里探个头,却被陆子逸一把按住。 “先别出去。”陆子逸压低声音,悄悄地对魏长卿说。 “你拦我们车作甚?”外面车夫问道。 “在下沈大人的次子,沈渃朝。我有事找这辆车的小主人。”说话的是一个声音爽朗的男子。 魏长卿看了看陆子逸,只有昭和弈苑有席位的棋士才能拥有一辆自己的马车,所谓这辆车的小主人,便是子逸了。魏长卿见陆子逸一副很困扰的样子,不禁笑道:“怎么?不见他么?” “哎,总之,是个很麻烦的一号人。”陆子逸一副头大的样子,“长卿君,拜托你帮我遮过去吧。” 魏长卿见陆子逸一副兔子见到老虎的样子,邪佞一笑:“这次帮了你,回去还一盘棋。”说完,魏长卿便麻利地下了车。只见沈渃朝穿着身靠sè三镶领袖海青sè盘金(1)深衣,眉如紫棱石,颇有王恭之貌,张绪之神(2)。 魏长卿素闻,如今京中纨绔子弟多穿华服,面敷薄粉,唇施朱丹。沈渃朝虽不似如此,却也风流倜傥,他身边的几个门客也不过是蒹葭倚玉树罢了。 “沈公子好。”魏长卿见礼道,“在下昭和弈苑魏长卿,不知沈公子有何见教。” 沈渃朝道:“听说三妹的棋一直是由你教的,真是有劳了。陆公子不在车里么?” “子逸吩咐我来购置些东西,人大概在弈苑吧。”魏长卿道,“沈公子可有什么事让我转告他?” “是这样,宁阳侯去锦州巡查了,所以初七我长姐在沈府做寿,想请您、陆公子和白师傅吃桌寿星酒。不过想来听戏吃饭也没意思,我就设了个罗汉局,来的可都是各派高手,想请陆公子赏个面子。” “呦,这我可做不了主。”魏长卿笑容可掬道。 “无妨。”沈渃朝道,“麻烦你先向陆公子支会一声,晚上我便将拜匣请帖送到府上。” “那是自然,我定会告诉子逸。” “还有。”沈渃朝突然压低了声音,“快去白师傅府上看看吧,再不去,便要出事了。”说完,沈渃朝便上了自己的马车,绝尘而去。 魏长卿觉得事情不对,便上车对陆子逸道:“刚才沈渃朝说,白璟府里要出事。” 陆子逸眉头蓦然一皱:“赶快,从东交民巷抄近路。” 车子刚停在白府门外,只听院子里里一声女人的尖叫。陆子逸立刻跳下车,往院子里跑,魏长卿也轻捷地跟了上去。白璟的庭院内并不种植大树,只有几丛兰花和几棵玉兰。陆子逸顺着声音,跑到了西院的厢房。刚一推门,只见一个蒙着面的刺客正拿剑指着在角落处瑟瑟发抖的女子。 屋内已经狼藉不堪,魏长卿可以察觉出,角落里的女人是做了很顽强的抵抗的。刺客并不理会进来的两个人,再度抽剑刺向女子。几乎是同时,魏长卿想也没想,随手抄了一块断了的椅子腿,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挡在女子身前,准备给刺客当头一击。 那刺客见魏长卿突然冲了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是手中的剑并没有停。 铮的一声,魏长卿以为会是他手中的木棍挡住了刺客的剑,定睛一看,又一个穿着一身黑衣蒙着面的人持剑挡在了他的身前。乱入者身手不凡,挡住一击后,回身yù刺,刺客却似乎不愿恋战,破窗而逃。 “长卿,你真是太乱来了。”陆子逸面sè苍白,额头上渗着冷汗,生死一线,如今想来,令人后怕。 “多谢救命之恩。”角落里,申宜兰声音中略带颤抖。 魏长卿笑道:“我也就是个花架子,要谢就谢这位侠士吧。” 申宜兰又拜谢了一回。 “这就是白璟说的那个新徒弟?”乱入者突然开口道,他的声音沉沉闷闷的,却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他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道服,腰间挂着许多小杂物,身材瘦高,略微驼背。 陆子逸笑道:“还说呢,你不是见过他么?” 那个人将魏长卿上下打量了一番,道:“真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 “要不要打个赌?”陆子逸一边说,一边走上前,一把扯下了对方的面罩。 魏长卿这时才看见此人长相,一言以蔽之,总是给人一种没睡醒的恍惚感。不过,他总觉得这幅沉闷到欠扁的脸格外熟悉。忽然,他闻到了一股怪怪的尸臭味。“你是那个让我带你去白术堂的闷罐子?”魏长卿一副仿佛突然从老阁楼里,找出一个旧夜壶一般的表情。 陆子逸没忍住,噗嗤一笑:“闷罐子,真贴切啊。这是第几个这么叫你的人了?” “什么啊。”闷罐子幽幽地说。 “我是第一个,焯师兄是第二个。”陆子逸掰着手指头数到,“不过,长卿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说实话,魏长卿很难看到有人对陆子逸具有杀伤力的嘲讽毫无反应,就连白璟这样如不动神佛一般的冷面人物,也会对陆子逸的伶牙俐齿颇感无奈。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已经与冷面无关,他似乎完全是一个与他们生活在不同世界中的人。 闷罐子收起剑,四周环顾了一下,道:“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嫂子,那个人是什么时候闯进来的?”魏长卿问。 申宜兰虽然刚经历了生死边缘,如今已然心神安定,道:“没有多久,他前脚刚进来,你们后脚就赶到了。” “可曾问了是谁的人?”魏长卿追问道。 申宜兰只是摇了摇头:“我问过,那人只管刺我,并不说话。不过,刚才的确危险,小兄弟不该为了我如此莽撞。” “没事。”魏长卿刚要说话,却被闷罐子用两个字生硬地打断,“因为那个人根本没想杀他,确切的说,我有一种感觉,那个人背后的指使者,似乎交代了类似于不能伤害到魏长卿的命令。” 闷罐子此话一出,气氛顿时沉默了。魏长卿知道,大家之所以沉默,并不仅仅因为这件事有些古怪,更因为这个线索,让那他们将幕后指使者的可能人选进一步地缩小。换句话说,那个幕后指使者,是认识魏长卿的人。 “算了,这件事情回去再说。”陆子逸开口道,“我们先要把嫂子送回弈苑,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不过,我很好奇,闷罐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闷罐子指了指自己身后背着的东西:“这个宅邸有一股莫名的yīn气,是它将我指引至此。” 若闷罐子没指,魏长卿还没发现,闷罐子的背后插着一个类似风车架子的东西,架子上一共有八只小风车。奇怪的是,屋子里并没有风,那八只小风车左下角的那一只却转的飞快,而其他的风车纹丝不动。 闷罐子似乎看出了魏长卿的好奇,道:“这是鬼风车,哪里有yīn风,相应的风车就会转动。” “yīn风?”魏长卿一副不确定的样子。 “就是说那个地方有鬼吧。”闷罐子耸了耸肩,仿佛自己在说一件很家常的事。 魏长卿向来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不知为什么,今天这句话从闷罐子嘴里说出来,他总觉得有种yīn森森的真实感。果真人说的每一句话的效果,都和一个人的相貌挂钩。 ********* 注释: (1)盘金:苏绣针法之一,用金线在织物上盘出花样。 (2)“王恭之貌”和“张绪之神”是两个有名的以柳喻人的典故。《世说新语》第十四篇《容止》中记载,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chūn月柳”zhuó,指王恭面目清秀气质脱俗身体挺拔如chūn天的柳树。连李商隐都有“诸生个个王恭柳”的句子,来把王恭比作柳树。《南史.张绪传》中记载因为张绪谈吐风流,听他讲话的人几乎都忘掉了饥饿和疲劳。所以梁武帝在宫殿前种植益州献来的蜀柳之时,赞叹说: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 第四十三局 天阙孤峰总一梦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三个人并未在白璟的住所逗留太久,打理好东西之后,魏长卿、陆子逸和申宜兰便上了马车,闷罐子说还有事,便走了。一路上,申宜兰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当马车的颠簸将帘子微微掀起的时候,她淡然的眼神似乎也会为外面一闪而过的景sè驻足。 “对了,子逸。”魏长卿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今天沈渃朝说什么罗汉局,那是什么?” 陆子逸略微沉吟,用一贯温文和柔的语气道:“棋士之间,普通的对局一般只有输赢之说,但是因为棋士间棋力的不同,目的的不同,也会有许多其他形式的对局。罗汉局就是其中的一种。罗汉局仿少林寺十八罗汉,每人棋风皆不相同,而接罗汉局的人,必须要同时和这十八个人下棋。” 下一盘棋已然很累,更何况同时下十八盘棋呢,魏长卿不禁感叹。 “罗汉局之难,在于挑战者会受其他人棋风的影响,而出现误算、误判等失误。而且和不同的人下棋,更容易暴露出自己棋力的短板。不过,罗汉局已然算是所有特殊对局中最容易的了。” “那其他的呢?” “千金局,一局千金,参与的棋士多为豪门豢养之人,与其说是棋士在拼棋力,倒不如说是那些王公贵族们拼财力、眼力。还有江山局,多出现于棋馆内,对局者可以从上千种残局中点一局。这些残局多半从古时的军战、国本形象拟来,所以作江山局。还有一种局,叫做生死局,不过你现在还没有必要知道。” 魏长卿不信,道:“难道谁输了棋,谁就要死不成?” 陆子逸只是淡然一笑,道:“唔,差不多吧。” “怎么可能,若真如此,那大明律法何在?况且,输的一方难道就心甘情愿去死么?” “许多东西,都不是大明律法所能控制的。比如,人心。”说话的是申宜兰,那种令人吃惊的淡定与不惊让魏长卿感觉,她并非凡脂俗粉,“输的一方当然也不会心甘情愿的去死,所以,他们之间应该会有一些什么强制xìng的手段吧。” 棋士的命运或许从来由不得自己。底层的弟子们,仰仗着自己的师傅,而那些所谓的师傅,又何尝不需要豪门富贾的庇护?魏长卿不禁深吸一口气,他第一次感觉京城的天空,是这么压抑,压抑得让人窒息。 ******* 到了弈苑,申宜兰拜托魏长卿和陆子逸不要告诉白璟遇刺的事情,尽管魏长卿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弈苑的人走了大半之后,这里的节奏仿佛也慢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没有别的事情让魏长卿分心,他也慢下了脚步好好地享受这片刻安宁。 “果然还是下不过。”魏长卿不禁笑了笑,放下了子。 “我从三岁开始就学棋了,到现在算下来,也有十五个年头。你才下了两年棋,进步已经很快乐。”陆子逸深吸了一口气,梨花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当然,我也可以让你几手,只是长卿君并不希望这样吧。”陆子逸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落在了魏长卿身上,这或许是一种期待,期待终有一天,他们之间会有一场决战。月下尊前也好,御城楼上也罢,一切无关他人,似乎是命中注定,这场龙与龙的对决。 “子逸为什么会想要执子成为棋士呢?”魏长卿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划过,直白而坦率。 “怎么说呢。”陆子逸微笑地沉思着,湘妃竹的折扇轻轻地敲打着下巴,“打个比方,有一天,你在旅途中经过一座山寨,很不幸遇上了当地的草寇。当那个为首的女土匪问你要钱还是要命的时候,你却无法控制自己,拉住了女贼的手,底气十足、毫不犹豫地对她说,钱给你,带我走。这条路需要走多远,步伐要迈到什么高度,无法衡量,却也不用斟酌。只一句,男儿不艺则已,艺则须高天下人,便足矣。” 陆子逸望着苍穹,星华毫不吝惜地映入他如雨后湖面一般空濛的眸子。 “一只猛虎,就算追一只兔子也会拼尽全力。更何况,他追的是一只猛虎呢?”魏长卿喃喃道。陆子逸了然一笑,双目迎上了魏长卿的目光。 能够将自己的才华,在这个时代倾其所有地展开,或许是陆子逸所期冀的东西吧。而自己之所以下棋,不过是想因棋授官,为父亲平冤昭雪。想到这里,魏长卿不禁默然了,他们是不同的人。就好比两个人在路上偶遇,但最后,其中一个人说,他要爬上最高的山峰,而另一个人则不得不背上重重的行囊,走上另一条路,渐行渐远。 他没有尝试过像陆子逸这样追求棋道追求的如此纯粹,但是他却渐渐地感觉到,无论是李焯的暗中助力,还是徐灵化的破格提拔,都在将他拉扯进一个看不见的巨大漩涡。 “对了。白璟的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陆子逸忽然转移了话题。 魏长卿略微沉吟,道:“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宁阳夫人。” “原因?” “该不会是情杀吧?”魏长卿似乎一副开玩笑的口气,“虽然不是很了解白璟和宁阳夫人以前的境况,但是宁阳夫人钟爱海棠,而白璟吹的《月下海棠》,似乎也是对海棠有着颇深的情愫。另外,柯亭箫上刻着的诗句,‘雕阑曲曲芙蓉水’,阑和水,不就是沈渃澜的最后一个字么。” “不愧是长卿君。”陆子逸道,“其实,白璟的事,我那时候还小,记的也不太清楚。当时沈大人还没入仕,申大人却还在职。白璟去沈大人家教棋,却是为申大人办事。当时两家都提过亲,听李焯师兄说,是因为当时媒婆耳朵不好,误将‘沈’听成了‘申’。如今想来,这个缘由站住脚也难。” “宁阳夫人的话……”魏长卿顿了顿,“若是说她因妒,刺杀申宜兰,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若宁阳夫人真心爱白璟,又何苦次次想致他于死地?” 陆子逸不禁冷笑:“不要小看妒恨,只要够深,它也是一把不长眼睛的刀。曹丕杀甄宓便是如此,得不到,远比失去要痛苦的多。” “若是能把宁阳夫人劝住,便好了。”魏长卿不禁感叹。 ************** 才回到房间,魏长卿正yù睡下,忽听见外面有人叩门。忽然想到沈渃朝说,今天晚上要把请帖送过来,便让外面的人进来回话。 那人大概是沈渃朝身边的人,穿着一身茧绸料子的青灰sè短卦,手里捧着一只黄杨木雕博古八宝纹拜匣,恭恭敬敬地道:“小人奉公子之命,来送请帖给弈苑诸位相与。”说完,那人利索地将拜匣匣盖打开,拜匣里躺着三张大红洒金的请帖。 “沈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我家公子倒没什么吩咐,只是三小姐托我带个话,说这几rì先生若是得空,不妨到府上走一走。” 魏长卿不禁笑了,八成是沈渃清估计画画上出了岔子,她又是一副万事不求人的xìng子,不肯张这个口。 第二天一大早,魏长卿便赶到了沈府。才进了沈渃清的院门,一股子浓重的广匀胶的味道扑面而来。原来为了化胶出胶,沈渃清命人在院子里临时架了个风炉,上面支了个砂锅,化胶使。只见西屋里,几个丫鬟和仆妇们忙里忙出的。魏长卿记的这西屋以前是空着的,如今想来,怕是沈渃清嫌书房里铺展不开,才让他们另收拾了房间。 走进屋,只见正中是一张粉油大案,垫上了毡子,毡子上早已铺好了重绢。沈渃清依旧着一身靛sè的小衫窄袖,臂上垫着象牙臂搁,手执着一只小蟹爪(1),正在作画。魏长卿也不动声sè,静静地走近去瞧,只见纸绢上早已用柳木炭起了线稿,或有亭台楼阁,或并假山曲水,哪处栽海棠,何处立人物,景物布置,**过渡,非胸中有大丘壑者,决不能做出。此时,魏长卿也不禁被沈渃清的才气所吸引。 沈渃清见魏长卿来了,笑着道:“怎么样,没想到吧?”魏长卿笑而不语,只从黄杨木根雕笔海里,挑出一支开面(2),取一支碟子,挑了些蛤粉(3),轻轻点在沈渃清刚才所画的海棠瓣之上,原本如纸sè的海棠花,忽然变得如一袅晴云一般,洁白葳蕤,正应了“淡极始知花更艳”之句。 沈渃清道:“我竟不知你也是丹青里的行家,都道‘画龙点睛’,如今我看,你的笔力也称得上是‘梦转棠yīn’(4)了。” ************ 注释: (1)小蟹爪:一种形似蟹爪的笔,多用于画假山石。 (2)开面:小狼毫笔,用以画人物仕女眉眼和勾勒细部衣纹用。 (3)蛤粉:以蛤蚌壳制作而来的颜料,sè纯白细净而有光泽。 (4)梦转棠yīn:出自黄公度的《奉别王宰先之》中“梦回江月转棠yīn”一句。 第四十四局 谁人舞剑鸿门宴(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沈府的人将拜匣和请帖送上来之后,寿宴前一天的上午又送来了疏柬,为了确认客人第二天是否来赴宴,这并非一般的客人所能享受的礼遇。 “还是再斟酌一下的好。”晚饭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子逸突然开口,“璟,就算你不去也没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宁阳夫人的寿宴而已。万一再出事怎么办?” “无妨。”白璟道,“我若是不去,恐怕才会再出事吧。” “白璟。”陆子逸的口气变得非常严肃,仿佛若是白璟不答应他,他就会开始一番苦口婆心的说教。 “我倒是赞同白璟去赴宴。”魏长卿道,“下手的是东厂的人,就算呆在弈苑里,也未必没有危险。倒是在沈大人那,人多起来,他们下手时好歹也会顾及一些。” “可是……”陆子逸有些着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被一女子的声音打断。 “陆公子,就让他去吧。”是申宜兰,明如白昼的烛火下,照着她那张如世上所有妻子一般平凡的脸,“他,我很放心。”申宜兰站在白璟身边,两人同样干净利落的气息,让屋内的所有人不禁微微一怔。 论姿sè,申宜兰不如沈渃澜明艳不可方物,论气质,申宜兰亦不如沈渃清那般才华横溢,蕙质兰心。但是,当这个女人站在白璟身边时,魏长卿却觉得,只有她,才有资格和白璟立在一处。无需美瑛姿容,无需风华绝代,对于一如雪峰一般傲然而立的白璟,这些都只是过多的缀饰。他只需要一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草,来告诉他,即便是雪原,生机依然在。也只有这样的草,才能在漫天飞雪中结霜而立,不论一朝枯荣,岁岁年年。 申宜兰静静地端过一盏沉香饮,道:“快喝吧,再放就凉了。” 白璟接过红霁釉菱花盏,有那么一瞬间,魏长卿似乎看到了白璟嘴边那一丝温柔的笑意,尽管那丝笑意又在一瞬间隐去了。 “真是,这样的气氛,连我都不想多待了。”陆子逸皮里阳秋地说,“长卿,咱们还是走吧。” ******* 离了寒竹别院,魏长卿便与陆子逸一起在莲影池边随便走了走。 “子逸,明天你打不打算去挑战那个沈渃朝的罗汉局?”魏长卿问道。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魏长卿略微沉吟,道:“倒也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那天可是沈渃朝把嫂子有危险的消息透露给我们的。若是不去的话……” “谁说我不去了?”陆子逸笑道。 “好吧。只是见你那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魏长卿道,“他虽然是个纨绔自己,我倒觉得他对你没有什么恶意。” “魏长卿。”陆子逸甚少对魏长卿直呼其名,与平rì里不同,他的表情很严肃,“我不喜欢品评他人,因为当一个人品评别人的同时,便硬生生地把自己的所有原则、所有喜好,强加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同是在沈府下棋,白璟有白璟的棋局,你有你的棋局,我也有自己的。”说完,陆子逸头也不回地黯然走向远处的黑暗。 ******* 四月初七,微雨,昭和弈苑的马车安安稳稳地停靠在了沈府的门外。毕竟是宁阳夫人的生rì,来来往往庆贺的人更是不少,礼物更是成箱子的往里抬。 沈渃清说魏长卿帮了她作画,不必备礼;陆子逸一向不爱这些,不会备礼;出门前,魏长卿似乎看见白璟拿着什么,但是如今也想不起来了。 一进门,管家便领着三人去了近水的怀阳阁,怀阳阁前面是一座大戏台子,寿宴便摆在了这里。此时,满院子的桃李早已悉数而开,芳盈碧水。怀阳阁取的是三面环水,顶上由四只大梁挑起,东西另辟耳房两间,因此坐在怀阳阁中听戏,比别处更有一番滋味。 三人坐定,按照规矩,未到开席时,只由下人们上茶、几样干果子和一些小点心。 “陆公子别来无恙。”温和地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是沈渃朝。只见他穿着一身绛红云锦绣双燕翔云的圆领箭袖,腰上别着荷包、玉坠等物。沈渃朝走上前来,道:“棋局在下都安排好了,请问陆公子是要等用完午饭再下,还是现在就下?” 陆子逸只是喝了口茶,道:“现在就去吧,我不想拖得太晚。”说完,便跟着沈渃朝走了。 魏长卿却依然安静地坐在这桌。别和白璟分开,这是陆子逸一大清早趁着白璟去白术堂照看柜上的时候,悄悄对魏长卿说的。 茶换了一盏又一盏,就连台上的《山门》也都唱了第二遍,此时,众宾客才刚刚到。 “请问可是白公子。”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走了过来。 白璟道:“正是在下。” 那书生打扮的人立刻脸上堆起了笑意,道:“宁阳夫人说有要事想请教公子。” 宁阳夫人!尽管魏长卿心里十分担心,但是他依旧不露声sè。 白璟只道:“好。”然后便匆匆下去了。 可是,白璟前脚刚走,魏长卿便觉得不太对劲。就算宁阳夫人是王侯之妻,私自见非族亲男子,也是件不光彩的事情,更何况今rì是她的寿宴,请的都是朝堂上的高官,这样不拘小节,未免有失大家风范。况且此时宁阳夫人正在其它桌子处敬酒,一点也没有想去别的地方的意思。不知为什么,想到这里,魏长卿总是觉得心里面不踏实。 席间觥筹交错,魏长卿却无暇顾及这些美味,白璟跟了那个不靠谱的仆从走了,陆子逸挑战罗汉局至今都没有任何音讯。魏长卿实在是心绪难安,起身刚要跟过去,这时,有人叫住了他。 “魏公子。”唤他的是一名小厮,显然,他的衣着与旁人稍有不同,大概是在内院当差的。 魏长卿原本心情就没在上面,听了对方如此叫他,不禁皱了皱眉。 那小厮并未察觉到什么,道“我家沈老爷请魏公子到书房走一趟。” 沈老爷?难道是沈一贯不成?魏长卿心里满是疑惑。他只是弈苑里的一个小小的弟子,沈一贯是当朝首辅,无论是棋力、名气还是地位、身份,怎么说,都轮不到他去陪弈。 他见魏长卿并不动声sè,又道:“不过是下棋散散心而已,还望您赏个面子。” 最后一句话让魏长卿坐在了沈一贯的书房中。若他不去,便是驳了沈大人的面子,而沈大人的面子又岂是他想驳就能驳的呢? 小厮将魏长卿引至书房,环视四周,魏长卿不免有些诧异。房间布置清雅,丝毫没有一个老学究或是豪官书房的味道。用碧海蓝的阮烟罗糊的窗纱,实地子纱做的各种小帐子,将中午略微刺眼的阳光温柔地蒙了起来。玉山石的桌面上,放着一只榧木的棋盘。但是令人奇怪的是,桌子后面设了一个宝蓝绣百福纹的帐帷,帐帷后面隐隐有个人影,两边有随侍。 第四十五局 谁人舞剑鸿门宴(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小乌良心发现,一更就3500+哦=w=。) “魏公子,请猜先吧。”小厮将魏长卿引致棋盘前入座,手里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金丝楠木雕海棠花的小盘,道,“我们老爷在帷幕后面坐着呢,到时候我们会把棋位传给老爷。” “你们老爷要下盲棋?”魏长卿不禁略微吃惊,盲棋最考记忆力和棋感,因为所有的计算都要在大脑中凭空完成,连有席位的人下盲棋,都颇为吃力。一个跻身官场的人,会有这么大的心思去练习盲棋么?“既然如此,我也不必用棋子棋盘了。总之陪你们老爷尽兴便是了。” 魏长卿并非逞能,在拙政园,野雪曾经训练过他下盲棋。尽管他当时的棋力不高,但是盲棋这种最能锻炼一个人的计算力,所以林林总总,魏长卿和野雪也下了几十盘盲棋。 魏长卿随手抓了一把子,放置在小碟上,帐子里的另一个小厮又端了一只小碟出来,上面放着里面的人猜先的子数。 “魏公子猜双中,请魏公子执白先行。” 魏长卿点了点头,慢慢地阖上双眼,屋内淡淡的檀香味,仿佛化作迢迢银汉中浩瀚的星云。 “横四纵四。”魏长卿在左上角的星位布下一子。 旁边的小厮立刻将棋位写下,放置于小碟上,传入帐子中。不久,帐内的人便走了出来,碟子上已然放好了棋位的名字——横十六纵十六。如此来回,记录棋谱的人写的飞快,传棋谱的人也频繁地在屋内走动。 布局阶段已经下完,对方的棋力魏长卿也摸到了大概。此人的棋风是京师派的棋风,务实、追求计算力和大局观,而且棋力不弱,反正绝对不在自己之下。帐中的人从来不说话,每次只是将棋位写下来,然后由小厮通传。这种沉默带来的压力着实不小,然而魏长卿是那种遇强则强的棋手,对于这种压力也一向来者不拒。 横八纵十三。小厮手中的小碟上,白纸黑丝赫然在目。这是一招进攻味道十足的棋,魏长卿也没有料到,比起永嘉派,京师派的人更讲究稳。正所谓“攻伊必应莫迟疑,最忌杀机存意。”对方已然亮剑,杀气肃然,仿佛林中yīn暗处的猛虎,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随时都可以将猎物撕碎。魏长卿亦不逃避,“横九纵十四。” 这一手‘靠’已然将战火点燃,对方以猛虎之势攻击,魏长卿便以燎原之势葬之。小厮立刻捧了纸条,进了帐子。 对方久久没有回应,显然他也陷入了长考。所谓计算之强弱,棋力之短长,走一步算一步,那也不过是守拙之辈,走一步算十步,为小巧之徒,而大器者,未行棋时,心中先有了算路,再由这算路思考出诸多变化图,从中选取对全局最有利的下法,方才落子。 只是长考在盲棋之中实在是艰难,又是大忌。魏长卿曾经听说蜀中有一位大师,堪称国手,曾与王积薪下盲棋。只因对一处棋长考了半个时辰,随后竟然将之前的棋忘了个光,不得不告输认负,晚年惜败。 过了许久,帐内才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衣裾摩擦声,小厮低着头,打着帘子出来,碟盘上的字条写着“横七纵十五”。 怎么会是这里?魏长卿见了,心中顿时一疑,他想过三种变化图,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对手要下在这里,对方未免也太过冒险了,魏长卿不禁开始细细思虑。是对方太过冒险,还是自己轻算了?魏长卿重新理了理自己的思绪,开始回想着棋图。 思虑许久,魏长卿并未觉得自己的棋有哪处薄弱,也未觉得自己的哪一手棋下的无理。既然是对方的棋无理,那么自己便应趁胜追击,挫其之锐。只是围棋十诀中的第一诀便是“不得贪胜”。终于,魏长卿还是忍住了,舍小就大,选择了另一处的大场。 “横六纵九。”魏长卿平和而爽朗的声音念出了这一手棋。 这回,没过多久,传祺的人便将里面的小条传了出来。“横九纵十五” 看到这几个字,魏长卿不禁诧异,对方竟然还在原来的地方纠缠。小铜炉里的檀香已经燃完了,一名侍女提着一只小盒,一只金sè雕花的香料铲袅袅婷婷地走进来添了香。 魏长卿思忖一番,之前对方的那一手棋,看似无理,可是放任不管,此时这一手却成了有理,并且已经具有了一定的威胁xìng。都说入界宜缓、攻彼顾我,如今魏长卿却觉得对方的棋完全是入界宜深,攻彼忘我。如果说陆子逸将计算做到了极致,那么此人可以说是将攻击做到了极致。 不知不觉,又过了半个时辰,魏长卿与对手已经交战数十手棋,却依然胜负未分。如今盘面已经复杂了起来,又是在下盲棋,谁也不敢大意分毫,两人的行棋速度也逐渐加快。 至此,两人已经将近下了一个时辰,若是普通的对局倒还好,盲棋的话,这时候估计也没有什么体力了。在屋子里坐了这么长时间,魏长卿也觉得头大得很。还有这檀香的味道,如今闻着也憋闷。 “在下出去更衣,麻烦您稍等片刻。”魏长卿终于忍不住说。 帐子里的人只是稍稍抬手,表示允了,魏长卿这才出了门。但是他也不敢在外透气太久,毕竟脑子里的棋他还忘不得。 “魏公子怎么在这儿杵着?”是一名女子的声音,“许是下人们伺候不周。” 魏长卿回头一瞅,只见宁阳夫人沈渃澜独自在院子内肃然而立。今天是她的生rì,只见沈渃澜一身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下着牡丹薄水烟逶迤拖地长裙,头戴着朝阳五凤攒八宝步摇,眉墨如黛,顾盼生辉。只是如此jīng致的着装,独自立在院内的秋桐树下,未免有些华美至极的孤寂。 步摇非一品诰命以上不能用,之前魏长卿还看见沈渃澜戴着簪子,如今恐怕这位宁阳夫人在寿辰之rì又被加封,进了位分。 “恭贺夫人大寿,恭贺夫人进封之喜。”魏长卿行了大礼。 沈渃澜嘴角略噙一笑,大红胭脂那一缕明媚的芬香在空气中四散开来:“俗话说,坟上起不了享堂,骷髅里裹不住败絮,再荣华至极,也不过是梦幻泡影,电复如露。倒是魏公子素来乖觉,又不失礼数,察言观sè的能力可是丝毫不逊于你的师傅啊,你们昭和弈苑后继有人了。”话语虽然平淡如许,却有一种平凡世人无法承受的悲凉。 “夫人赏识,长卿受之有愧。”魏长卿恭恭敬敬地答着,又问,“说到我师傅,不是刚才去见夫人了么?怎么还没和夫人一起过来?” “你在说什么?”沈渃澜的笑容突然僵硬了,仿佛一杯鸩酒(1)入喉,“我方才一直在前边应酬着,怎么会得空见他?就连上次见面的rì子,本夫人都不记得了。” “我师傅如今身处险境,自然不会去见夫人。有人要害他,您,知道么?”魏长卿反问道。 沈渃澜一手攀起旁边的红袖海棠,冷笑了一声,眼中的暖意瞬间变成了刺骨的寒冷:“那又如何,人做了亏心事,难道还不怕遭了报应不成?我也不过是恨罢了。” “那是自然。”魏长卿道,“只是再恨,也不该拿别人的命暖自己的心。你若恨白璟,又何苦去派人刺杀申宜兰?你和白璟之间的事,她是无辜的。” “你说什么?”沈渃澜眉头微蹙,“我派人刺杀申宜兰?我沈渃澜还没那么下贱,做出这种害人妻儿之事。”沈渃澜的嘴角微微抽搐着,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魏长卿此时也困惑了,按照他所了解,沈渃澜是个有一说一,绝对有担当之人,她坦然恨白璟如此,难道还不敢承认杀申宜兰这件事么?除非她真的没做。 “我信她。”魏长卿身后突然传来白璟的声音。 “白璟。”魏长卿回头以为自己的看错了,只见白璟从屋中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写有魏长卿棋位的纸条。 “棋下的不错,看来《忘忧清乐集》没白给你。”白璟难得地夸了魏长卿一句,“渃澜,多少年了,你的脾气怎么还是没变?”白璟那如千年玄冰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这份笑意中依然带着不愿回味的苦涩。 “只怕变了,你就更加记不得我这个人了。”沈渃清的话虽刻薄,但是魏长卿能看得出来,她的眼神重新变得柔和、富有情愫,如同在她手里攀着的那支紫红sè的海棠花。都道海棠sè白,直到宋朝的皇家花匠付知校培育出这红袖海棠,世人才知,不是所有的海棠都无sè也妖娆。 沈渃澜只是轻轻地抬起头,此时早已近黄昏,一群大雁从她的头顶上飞过,外面的鼓乐之鸣、丝竹之声,此时此刻,竟不能给这个伫立在院子中的女人一丝喜悦。“那年,申府的海棠苑中,曾经也有一群大雁飞过。那一年的堂会格外热闹,因为申府来了位贵客——骁勇将军白安之子,白璟。那时候,我父亲还只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带着我和渃清巴巴地在堂会上充数。” 沈渃澜一边说,一边靠在汉白玉扶栏边:“渃清还小,我却不老实,偷偷地跑到海棠苑里玩,忽然听到有人吹《月下海棠》,我便走了过去,还笑话那人大白天的吹这首曲子,实在是附庸风雅。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支极好的蓝田玉箫,就站在棠yīn下,只笑着不答话。那时候,我正好带着柯亭,便随意奏了一支曲子。”沈渃澜独自回忆着,或许只有这个用情至深的女子,才会将这份记忆藏在心里,多年不忘。 “后来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要去和李釜学棋,当棋士。之后,他也时常来我们家教我下棋。父亲重视,母亲也疼他如她的亲生儿子一般,我知道父亲的打算,却不知道他的打算,竟然傻乎乎地把柯亭给了他。果然,两年之后,他便娶了申大人的孙女。后来我明白了,地位才是最重要的,我发誓要嫁给一个名门贵胄,而这样的愿望终于实现了。说着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辈子品箫论诗,抚琴作画。白璟,你来告诉我,那时候他说的,到底是他的一辈子?还是我的一辈子?” 这是第一次,魏长卿看到这个女人抛弃了所有的傲气,只为了回忆那份让她倍感失落的往事。 “是你的,也是我的。”白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我也不想说什么苦衷不苦衷的话,如果你恨我入骨,决意杀我,我也绝无二话。不过我也既不会让他们得逞,也不会去官府告你。后者因为是你,前者则是,我有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 ———————— 注释: 鸩酒:毒酒。有‘饮鸩止渴’一成语。 第四十六局 谁人舞剑鸿门宴(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天空灰蒙蒙的,很快就下起了小雨,那雨如柔丝细软,是连绵不绝的哀怨。 沈渃澜冷笑:“也罢。不妨告诉你,东厂的十五个番子已经在来的路上。他是定要至你于死地的,反正无论如何,我今rì都逃不了一死,但是白璟,我更希望你能活下来。” 白璟蹙了蹙眉:“我知道你并非幕后主谋,但是你要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忽然,周围的草木发出簌簌的响动。几乎是同时,白璟铮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先秦的揉剑法而打造出来的剑身,散发出玄铁的光芒。 “长卿。”白璟急喝一声,“快把夫人带出院子。” 魏长卿应对迅速,拉着沈渃澜便往门外跑。嗖的一声,一只黑羽箭从魏长卿的耳边呼啸而过,死死地嵌在院门的木板上。魏长卿回头一看,只见十四五个黑衣人出现在院中,三名黑弓手已然被白璟斩于剑下。 “黑尾箭,是东厂的人。”魏长卿道,“白璟一人恐撑不住,咱们得去搬救兵。” 沈渃澜道:“宁阳侯府有羽林军可调。” “远水解不了近火。”魏长卿思忖一番,道,“要说近,还得请东厂派人来。” “东厂?我虽不知道他请了哪位公公呢的手谕办事,但是刺杀白璟的人不就是东厂的么。” 魏长卿摇了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东厂的陈矩公公是有了名的清廉,为人恪尽职守,绝不会做出这种背后下刀子的事。再者,若真是东厂要拿人,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拿着驾贴行事,何苦干这些鬼鬼祟祟的勾当。我看倒是下面的人受了他人之命。” “就算如此,东厂你就能请的动?” 沈渃澜说的不无道理,魏长卿也不免踌躇了。第一,东厂非皇命不受,莫说他这个在京城无名无姓的棋士,就算换做一品大员去请,也请不到。第二,这京中治安之事,按理说也应该是顺天府管,东厂不会插手,也不能插手。 或许……魏长卿脑中忽然一念闪过,他抽出了自己的折扇,扇子坠上系着的玉牌,在给邱老板出示后就一直没有还给陆子逸。他依稀记得刚到京城的时候,东厂的李进忠在追捕逃犯的过程中看见了这枚玉牌,并不敢对魏长卿动手,想必这枚玉牌是大有来头的。若他拿着这枚玉牌去东厂求那位李公公,或许还有希望。 “宁阳侯到。” 魏长卿猛然一惊,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一大队人已然行至了眼前。只见一名身量傲然,穿着华服的男子走在中间,身后有随从众多,执一柄红销金圆伞,一柄红圆伞,两柄红曲柄伞。驾后另随有执着青圆扇、红圆扇、诞马、鞍笼、马杌等物的人,仪仗气派,非郡王以上不可比。仪仗后,跟着一队羽林军,银铠熠熠,个个腰悬赤金刀,英姿飒爽。 “渃澜。”宁阳侯张原不过三十多岁,生的直鼻权腮,方额浓眉,大富大贵之相,“听说你这边出了事,我就赶紧赶过来了。”宁阳侯的声音温柔而关切。 魏长卿心里不禁冷笑,若真是赶紧赶过来,又何必带着这幅仪仗。 沈渃澜避过张原伸过来要揽她入怀的手,盈盈地打了千,道:“夫君不是出了公差了么?” “今天是你的好rì子,好在上面的事都忙完了,就提前回来,想陪陪你。”张原似乎并不在意沈渃澜的刻意回避,口气依旧温和。 魏长卿心里却还惦记着白璟那边,自然见不得这时候宁阳侯还说着这些软不邋遢的话,一步上前,道:“侯爷,院内里有刺客正yù刺杀夫人宴上的客人,还请您的羽林军速速捉拿刺客归案。” “本侯正有此意。”张原眼风往旁边一扫,后面的小头目立刻一步上前,曲膝半跪听候吩咐,“你们速去捉拿犯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人领了命之后,羽林军便迅速跑向了院子。 “渃澜,这里交给羽林军就好,我们去你父亲那吧。”张原一副关怀的样子。 沈渃澜却一脸煞白,忽然冲魏长卿道:“快去东厂。” 魏长卿突然反应过来,那宁阳侯张原并非真心要救白璟,那些人恐怕是要去夺白璟的命,而沈渃澜之所以当时没有将幕后主谋说出口,是因为那幕后主谋,便是张原。魏长卿刚要离开,只见两名侍卫立刻把他架住。 宁阳侯的脸忽然变得狰狞起来:“魏公子好大的火气,你们俩好好地把魏公子带到小沧浪亭,好好地给他凉快凉快。”说完,他又对沈渃澜道,“白璟私自介入朝堂公事,又曾私下与朝廷官员赌博,以牟暴利,官府已经命人拿他了。”魏长卿看到,宁阳侯嘴边挂着一抹得意的微笑,仿佛在炫耀着什么。 “姐夫?”不知何时,沈渃清却来了,“姐夫好大的阵仗,也不怕吓着姐姐。”沈渃清一身紫罗云锦绣茉莉花衣裙,语气一如紫罗sè那般轻描淡写,却略带一丝刻薄。 宁阳侯笑了:“原来是小姨。” 沈渃澜知道此时这里是个是非之地,急切道:“渃清,快些回到爹爹那里,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沈渃清一笑,道:“正是爹爹让我过来的,他让我来问一声,白爷和魏公子的棋下得如何了。” 白璟从屋里出来的时候,魏长卿便知道和他下的根本不是沈大人,只是,他不知道沈大人刻意安排他和白璟对局,却是为何。但是不管如何,沈渃清的到来无疑是给了魏长卿一个最后的机会。 魏长卿一副恭敬之态道:“长卿这就和三小姐去回话。” 宁阳侯满腹狐疑地看了看沈渃清,又看了看魏长卿,轻蔑一笑道:“本侯就先放你过去,提好了你的脑袋,可别走远了。” 魏长卿淡然一笑,施一礼,便随沈渃清走了。刚走到不远处,魏长卿一把将沈渃清拉到一座假山石后面,掏出了玉牌,悄声道:“宁阳侯想要杀白璟,你速带着这个玉佩去东厂找一个叫李进忠的太监。事不宜迟,他很有可能会把你姐姐也杀了。” 沈渃清先是一怔,但又迅速地反应了过来,道:“东厂离这里不过几步的路程,我定会尽力,你赶快去戏台子那边找我父亲,刚刚我看见,管事的听见sāo动,已经带着家丁往这边来了。但是毕竟不中用,你速求我父亲调顺天府的人来。” 说完,沈渃清刚要走,却被一黑衣人一剑拦住。魏长卿瞥了一眼那黑衣人的腰,半缕蓝sè穗子露了出来。“是东厂的刺客!” 那刺客先是一惊,而后一剑扫来。魏长卿迅捷地微微倾身,躲了过去,剑从他胸口前刺了个空。刺客见魏长卿躲了过去,回身便刺沈渃清。魏长卿不知哪来的勇气,奋力扑了过去,倒不是他天生无畏,只是他觉得不能让沈渃清死在这,确切的说,他觉得,他舍不得。 眼看剑就要刺到沈渃清细白的脖颈,却在半空中挺住。魏长卿一手抱住了刺客的腰,另一只手握住了刺客持剑的手。那刺客奋力挣脱,两人即刻扭打在了一起。 “还不给我住手!”只听一名老者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那刺客听了打了个激灵,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连忙住手,从地上爬了起来。 魏长卿也立刻停了手,闻声望去。只见为首的是一个骑着红缨圈黑马的老者,头戴乌纱冠,身着一身紫sè蟒纹朝服,腰悬宝剑。老者长眉须髯,花白的头发,却jīng神抖擞,目光矍铄。老者的身后,是一名骑着白马的美男子,一袭白衣,不是别人,正是陆子逸。 “厂督大人。”那刺客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嗫声道。 魏长卿看了看老者,想必这就是东厂的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陈矩了。 陈矩只对旁边的人道:“你去把这个没王法的带回东厂。”说完,便急着往出事的地方赶了过去。 陆子逸并未跟上,骑着马走在旁边笑着对沈渃清道:“抱歉,进你们家大门的时候,马不小心把门槛子踢歪了。”说完,又冲魏长卿道,“我说,你怎么站在姑娘旁边心思就不活分了呢?还不快点跟着过去。” 厂督陈矩一到,张原不禁大吃一惊。魏长卿知道,其实张原私自调动羽林军已是不妥,如今又出了这么大动静,和东厂下面的人瓜瓜葛葛,自然是不好交代。 院门打开,陈矩的人便冲了进去,很快便将刺客团围起来。尽管如此,魏长卿、陆子逸和沈渃澜亦是不放心,也跟着进了院子。只见白璟衣服有几道刀口,原来的伤口处,也被血殷红了,恐怕是旧伤复发。 人已悉数逮住。两个小太监搬了把椅子,陈矩入座,冷然道:“把这些人的面罩给我摘下来。” 那几个人刚要上去摘,忽然,张原道:“且慢。”只见他走上前,对陈矩道,“这些人好歹都是您的手下,在这里揭了面罩,岂不是驳您的面子,依我看,还是交给刑部细审。况且他们平rì都是为厂督您做事,您若真亲自审,他们恐怕会心有怨恨吧。” 魏长卿听出来,张原这是有意把火往前去搬救兵的子逸身上引,立刻上前一步,道:“侯爷此言差矣,厂督一向赏罚分明,怎会遭人怨恨。那些人要恨,恐怕也是恨那些让他们干这些脏活儿的人吧。” 张原一听,脸sè顿时大变,jǐng醒地看了看下面俯首的十几个小番子。 魏长卿见张原怕了,又正sè道:“陈大人,他们也都是可怜人,若非真有苦衷,也断不会帮他人干这等没人伦的事来。是否酌情处理,那自然是东厂自己的事,我们外人自然不会干涉,只是若轻纵了幕后主谋,恐怕才真会让厂督您以后寝食难安。” 张原道:“是啊,他们都是可怜的人,他们出来做事,就连家里的亲人也都难照顾。”后半句话仿佛故意说得很重。 第四十七局 锦水汤汤君长诀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张原道:“是啊,他们都是可怜的人,他们出来做事,就连家里的亲人也都难照顾得到。”后半句话仿佛故意说得很重。 这句话刚一说完,不光是魏长卿、陈矩、沈氏姐妹、陆子逸听出来了,就连陈矩身后的那几个小番子也听出来了。张原这话岂是说给陈矩听的,分明是说给那群刺客听的。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张原必是对那些人许诺下照顾他们亲人等话,若他们真的供出了张原,恐怕一家老小也就活不成了。 张原就站在此处,几乎所有人都明白,刺客是由他派来的,但是没有一个人有证据来将他绳之以法。此时的张原如同傍晚天空中张扬的烟霞,刺眼的鲜红。 在朝廷命官府中行刺,私下与宁阳侯勾结,已是大罪,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侯爷王爷的府里,怎么可能没几个干脏活儿的,若真把那些个旁人不知的,细细审出来,这帮毫无身份地位的小番子,最后也是个死。横竖都是死,不会有人会选择让自己的亲人陪葬。 魏长卿只见张原的手已然握成一个紧紧的拳头,眼风向下微微一扫,带着一种杀伐决断的狠戾,全不似凝望沈渃澜时那般温柔。底下跪着的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悉数挣脱,持起刀剑冲向了白璟,而白璟早已无力再战,避之不及。 剑穿过身体,剑影中是刺客的惊讶,众人的默然,还有宁阳侯眼中的恨意。 沈渃澜替白璟挡了致命的一剑。 她的眼中似有悲哀,复而浅笑。霎时,刀剑穿过她的身体,鲜血如同红袖海棠一般,在光伏琉璃的云锦衣上开遍。刺客们见已失手,便抽剑在脖子上一抹,悉数自尽。 “长姐。”第一个冲到沈渃澜身边的是沈渃清。 沈渃澜的双眼如同两丸黑水银,依旧顾盼生辉,只是此时此刻,她仿佛正在适应这个世界一般。她想坦然接受这样的结果,但是身体却在不由自主地反抗,她的身体想要活下去,只是她的心已然奄奄一息。脆弱和无力感,终于让沈渃澜的身体慢慢地瘫软在白璟的怀中。 视线是模糊的,呼吸是疼痛的,她能听到陈矩正吩咐小太监们去传大夫,她甚至能看到她那年迈的父亲正匆忙地赶过来,握着她的双手,她听见父亲唤着她的rǔ名。但是她的目光却落在那个细雨沾衣,抱着她的男人的身上。 沈渃澜只是淡然一笑,她看到了白璟怀中别着的柯亭箫,已无需再言。 “姐姐,陈大人已然去请大夫了,姐姐莫要担心。”沈渃清虽然安慰着,可是早已急的流下了泪珠。 沈渃澜只是摇了摇头,细声道:“不必劳神费力了。”那声音细弱的如同柳絮一般,在雨声中更显无力,“爹爹,女儿未能为沈家光耀门楣,女儿不孝。”沈一贯默然不语,眼中满是泪水。 “清儿,你的那幅《海棠全图》,姐姐很是喜欢,画好,诗也好。”沈渃澜叹然,又望向魏长卿,“魏公子人品贵重,又有踔绝之能,渃清让魏公子费心了。魏公子在画卷上题的那首刘克庄的《寒食》,虽非咏海棠之佳作,却也是jǐng人佳句。爹爹若得空,就去看看那幅画吧,当真是珠联璧合,文墨俱佳。” 古来禁火惟汾晋,今遍天涯海角然。 一老家才有黔突,五侯第各起青烟。 绝谀墓笔方无愧,比乞墦人岂不贤。 独恨海棠吹打尽,枝头粉泪湿红绵。 晋国贤臣介子推,曾救晋文公。后致仕,不言禄,隐于绵山。晋文公yù求却不得,放火焚山,介子推抱树而死,晋文公为了怀念介子推,便设了寒食节。寒食节时,家家户户不得生火,故为寒食。介子推之于晋文公,虽不似白璟之于沈渃澜,但是相同之处在于求之不得,进而生恨。魏长卿在作《海棠全图》时将这首诗抄录,意在劝告沈渃澜,不要做出终生后悔之事。 现在,魏长卿想起,觉得这首诗或许更适合宁阳侯。然而,这个男人也终于走到了沈渃澜的身边。他淡漠的将沈渃澜揽入自己的臂腕中,他的语气却依然温柔,如chūn雨一般绵软,却yīn寒:“怎么?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一群大雁从上空飞过,伴随着撕破天际的悲鸣。 “当然。”沈渃澜嫣然一笑,她的目光渐渐涣散,就连呼吸也愈发的沉重,她看了一眼白璟,又望了望那天空,似乎想让那浓浓的云sè再一次描画眼中的光影,她一字一喘息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1)” 左后一字念完,沈渃澜终于重重地合上了双眼,这一生,她已经活的太累。 魏长卿知道,沈渃澜这番话并非对宁阳侯所说。 张原苦笑道:“你自是有情有义的卓文君,只是,我并非朝三暮四的司马相如。” 寒食清明这几天积累的乌云,终于化作苦雨倾盆而下。垂花门下的大红灯笼,在仆人们忙碌的身影中,被套上了白sè的布套。沈府大哀。 白璟独自在雨幕中消失,宁阳侯抱着沈渃澜泣不成声。美瑛椒房,琴瑟和谐,这曾是市井民间形容张原与沈渃澜的一段佳话,而此刻魏长卿觉得这段佳话恐怕是最讽刺的事了。魏长卿不知道宁阳侯想要除掉白璟的动机,他此时此刻只觉得,这个拥有富贵荣华的宁阳侯也不过是个在政治斗争漩涡中挣扎的可怜人。 白璟也好、沈渃澜也好、张原也好,没有人可以从这个漩涡中全身而退,他们都是牺牲品。 “张原是爱着沈渃澜的。”陆子逸举着伞走到魏长卿的身边,声音透着一种哀叹和惋惜,但更多的是谅解,“所以沈渃澜甘心一死,因为她不想欠任何人的。” 这般热闹的寿宴便在一片苍白中草草结束。入殓、发丧、出殡,市井的人们说,宁阳侯几乎为沈氏的后事倾尽家产。但毕竟,死人的哀荣,终究与活人不相干。昭和弈苑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白璟不会再到沈家教棋,一时间,寒竹别院比往rì更加冷清了。有人说,白璟倒了。 ********* 夜半雨重,窗外淅淅沥沥地声音如今却格外的恼人。寒竹别院的屋门半掩着,似乎想要派遣屋内的压抑。 “想你没睡,就过来看看。”陆子逸推开门,进了屋,手中的青绸油伞滴答着水,如同佛案前那一滴滴烛泪。 白璟只是略微沉吟,在书案的小屉中翻找着什么。 “别找了,我替你准备了。”陆子逸说完,便拿出了几扎降香,“你素来不用这些东西。”陆子逸抽出几支香,用烛火点好,递与白璟手中。之后,陆子逸又抽了三支,见白璟眼中露出一丝讶异,淡然道:“也让我尽一份哀思罢。” 二人各自进香,暂无话。陆子逸盈盈叩拜了三下,白烛的光亮几乎将他愈发清瘦的面颊,照的如同淡淡的月华一般。 “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陆子逸合目跪坐在蓉簟之上,平静地问道。 “什么?” “你与沈渃澜的事情。” 白璟将降香插入小铜炉中,恬淡而悠远的味道弥漫开来:“我的一生只献于这支蓝田玉箫的主人。宁可我负天下人,也必要护得这玉箫主人的周全。” 香火静静地燃着,然而悲凉却永远燃不尽。负一人便已是痛彻心扉,更何况负天下人呢? 陆子逸凝望了白璟良久,蓦然起身,道:“天气yīn凉,我让小厨房熬了参苏汤。”说完,陆子逸便取了伞,走出了屋门。 ******** 注释: (1)出自卓文君写给司马相如的《诀别书》:“chūn华竞芳,五sè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yín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第四十八局 变风而下世无诗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次rì,天气晴好,桃花依旧如故。正辉堂内,阳光透过实地子纱照得满屋子青白一片。按例是每三rì一次的正辉堂议事,正中坐的是棋圣徐灵化,然后依次是李焯和王元所。白璟称病未到,如今位子空着。秦苑又出了远门,未到,魏长卿便隔着两个位子,坐在后面。此外,站在徐棋圣后面的还有三席杜芝舫和四席赵延华。 众人皆静默无声,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厮来报:“传旨的公公来了。” 魏长卿见周围人皆是穿着吉sè大服,心中也不免猜出,定是宫里面有人提前打了招呼,想来下来的旨意必是喜事。正思忖着,只见一身墨绿平锦缎袍服的太监,双手已然承着圣旨上来了,众人按照位分叩拜。 “圣谕。昭和弈苑棋圣徐灵化,掌事王元所,三席杜芝舫,四席赵延华,做事勤勉恭谨,棋品尤高,才德兼备,擢四人自明rì起入宫奉事,钦此。” 众人领了旨意,又再叩拜,等宣旨的公公走了,方才起身互相道喜。 “圣上素来不问弈林中事,如今诏诸位进宫奉事,想来rì后便能伴驾陪弈了。”李焯到底是个大方有胸襟的人,合宜地微笑颔首。 魏长卿也笑着贺了,心里却不由得存了疑惑。李焯与白璟席位不高,暂且罢了,二席的王子腾长年病着,也只在杨涟杨大人府上陪弈,亦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只是陆子逸棋品才望俱高出除徐灵化以外的另三人一筹,又很得徐灵化的喜欢,竟然也没有在圣旨上提名,不免让人诧异。 “我来迟了,还请诸位大人恕罪。”闻声,只见陆子逸进了正辉堂,头上的雕宝象青海玉冠莹然生光。 王元所脸上正挂着喜sè,见陆子逸来了,不由得沉下脸回头去看:“正辉堂乃议事之所,闲人无事不得入内,陆公子一向是谨守规矩的人,怎么今rì莽莽撞撞的?可是闻了旨意,心中有所不服。” 陆子逸静穆一笑,道:“什么旨意?” “棋圣,王掌事,杜前辈和赵前辈打明儿起便可入宫奉事了。”魏长卿知道陆子逸向来不在乎这些,便与他说了。 陆子逸只是福了福,道:“大喜。”脸上一如往rì一般平静柔和,不失风雅。 王元所见自己的话并未使陆子逸不快,不禁悻悻的。 “大家,也别站着说话,没得倒显生分。”徐灵化说完又转向旁边的小厮,道,“去搬把椅子,让子逸坐我旁边。” 王元所并未说什么,杜芝舫和赵延华的脸上却略显不快。 徐灵化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我与李焯商量过,子逸在弈苑里也算是老人了,又是弈苑的首席,地位尊贵,以后也可在正辉堂议事。” 魏长卿不禁淡淡微笑,徐王杜赵四人虽皆为永嘉派,但是徐灵化待陆子逸更为亲厚,想来这位满身江湖豪气的棋圣,并非注重门派之人。但是,永嘉派之所以炙手可热,又得圣上眷顾,想来徐灵化也是出了力的。 想到这里,魏长卿也不免叹然,徐灵化虽然欣赏陆子逸,与之亲近,但私交毕竟是私交,大事上,这些人从不会让一分一毫。徐灵化尽管不爱这些利害纷争,到底还是听了王元所的劝。结交上,徐灵化不分彼此派别,但是每个人都是要生存的,尤其是在昭和弈苑这个狭小如管的地方。之前只有徐灵化和王元所撑起场面的永嘉派,如今也变得蒸蒸rì上了。 不过,好在李焯多算一步,让徐灵化把陆子逸抬了不少。徐灵化虽然不喜白璟,又猜忌李焯,却对陆子逸倍加信任。 所谓议事,大多是弈苑中的琐事,较为重要的,大体也都被定了下来。议事完毕后,下午无事,魏长卿与陆子逸约着去看望白璟。 一路穿过暖香榭,落英细腻的如同地毯一般铺散开来,残香余留。 “那rì亏得子逸请了陈大人,当真是及时雨。”魏长卿一手摇着折扇,盘银刺绣薄罗长袍在满目葳蕤中如湖光山sè,“那陈大人竟也肯为这件事兴师动众的。” 陆子逸莞尔一笑:“白玉楼时抓到的那五名刺客便是东厂的人,当时白璟托人给陈大人捎了信儿,让他留意着东厂里的小动作。如今事发,他作为东厂厂督,少不得要清理门户。兴师动众,也算心甘情愿。倒是你在《海棠全图》上题的诗,心意别致,沈渃澜幡然醒悟,才没有做出糊涂事。” “沈氏原本就心存善念,只需些提醒,我的诗大抵如是。”一提到沈渃澜,魏长卿也不免想起了沈渃清来。沈渃澜自是如红袖海棠,煞遍红芳,xìng格也刚强果毅,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沈渃清虽是钟灵毓秀,但是xìng格坚韧,丝毫不逊于她的姐姐。为了自己的长姐,敢于和宁阳侯顶撞,又洞悉世事,善于应变,她的命运也自然会与其他平凡女子不同。 然而无一例外,这样的女子大多都是以悲剧结尾,魏长卿不希望这样的结局也会落到沈渃清身上。 白璟因劳累过度,吃了药便我在床上睡着。魏长卿与陆子逸刚要走,忽见阿璐匆匆赶来。 “方才去洛玉轩找您,您不在。沈大人府上派了人,说想请公子下午去府上坐坐。” 陆子逸听罢,欣慰笑道:“长卿君通雅博畅,明练简至,又才华横溢,捷思能辩,想来沈大人不忍教你明珠暗投。”一边说,陆子逸便吩咐阿璐道,“先叫马号备好车吧。” 听陆子逸如此说,魏长卿便知,此时早已非三月白海棠开放的时节,白璟因宁阳侯之事恐怕已惊动四城,所以不宜再用,考虑到远近亲疏,眼下合适的恐怕也只有自己。放眼望去,满园皆是桃李那炽眼的姹紫嫣红,仿佛无人在意前些rì子哪些花儿败了,但却能深深地感受到天气变了,权力更替亦是如此。 不由得,魏长卿想起了陆子逸,好奇道:“子逸资质名望远胜于长卿,为何只奉于福王,反而对沈府却刻意疏远呢?” 陆子逸蓦然抬头,随手掐了竹叶,浅浅一嗅,恍作不然,道:“福王棋力甚好,偶尔探讨,亦能学到很多东西。于私,我与福王年龄相当,脾xìng相投,作为门客也不过是切磋棋艺,也算亦师亦友。于公,倘若以后福王与太子相争,弈苑内也必然无法避免一场轩然大波,我虽无法左右,却也能在福王得势的时候护得师兄们的周全。至于沈大人,对我来说并无特别之处,仅此而已。” 魏长卿不禁慨然,昭和弈苑内共有五百七十二名棋士,虽然下面的人他没有一一考察过,然而上面的这些人他却看的清清楚楚。大家虽然各取所需,但是唯有陆子逸和徐灵化是真正追求棋道之人。他们与他人交往的原因简单而直接,如同小孩子一般单纯,这样的人,活的不累。魏长卿第一次有一种冲动,或许当所有的事情尘埃落定,他会按着原路返回,整理行装,重新攀登陆子逸曾经邀请他攀登的山峰。 用罢午饭,魏长卿便一身素装乘着车前往沈府,沈渃澜才过世,着装自然不宜华丽,当以素简为好。 魏长卿被引到鸢翔阁等候,几个丫鬟奉上了各sè鲜果干果和茶。鸢翔阁比弈苑的正辉堂还要略大些,四根大柱子两两擎立在屋子两边,将大屋子分为了三个部分,用两架黄花梨西纱绣山水的大屏风隔开。中间是会客的地方,置了一套黄花梨的圈椅、台面和小茶几。主座后面两端各摆着一只青花缠枝花卉的宣瓷瓶,中间是翡翠sè长方石盆栽着袖珍山水的小盆景。 坐着也是干等,无聊之余,魏长卿便开始端详起手中的茶杯。 白底儿青花瓷杯,上面画的是一sè山水,颇有关仝遗风。所谓“烹茶尽具,酺已盖藏”,才只是一盏茶,魏长卿便觉得沈府之中并不简单。 “你对这茶杯有兴趣?”闻声望去,进来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老者,身材颀长,似乎已年近六十,但是却矍铄抖擞,身子也壮实。老者穿着甚是简朴,只是早chūn的寒气还未尽,几件单衣终究是略显薄些。 魏长卿见沈氏姐妹和沈渃朝都还年轻,本以为沈一贯也不过四十左右,却未曾想这位沈大人已然是一老者,又忆起那天沈一贯抱着自己的女儿痛哭,想他必是老来得子,心中自是痛不yù生。 魏长卿急忙起身见礼。 沈一贯只是含笑拿过杯子道:“这杯子上的画虽然笔力虬劲,但是焦墨痕中却略施微染,应是仿的吴道玄,倒不太像关仝的了。关仝xìng格刚强,就连着墨作画亦是如此,得罪不少人,因此平生不得志郁郁而终。倒是吴道玄,刚柔并济,成就大器。”沈一贯顿了顿,深邃的目光轻轻扫过魏长卿年轻的面孔,“白璟xìng格如玄铁,虽然刚硬,却是木强则折。前些rì子让白璟拿棋试了你的心xìng,棋谱我看了,深通经略,晓明厉害,不卑不亢,冲正灵和。你,很出sè。昨儿个白璟又荐了你,想来,你必堪当此任。” 沈一贯露出一种信赖的目光,魏长卿知道,这意味着他将取白璟而代之,成为沈府的新门客,也意味着,他有机会借沈大人之力,从而触碰那些常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权利。而这,只是他为父亲平反昭雪,报复福王的第一步。一切来得这样快,却又在情理之中。 第四十九局 烈火烹油如金霞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与沈一贯说了一会子话,魏长卿便离了鸢翔阁,准备乘车回弈苑。魏长卿要做的事,沈一贯当时已经交代的差不多了,简言之,不过是代白璟之职罢了。除了在沈府教棋、陪弈,还要相陪应酬。再者,当今圣上最忌结党营私,作为门客,充当沈府与其他朝臣结交的媒介,也是他的责任之一。当然,魏长卿知道,白璟为沈府做的不止这些,只不过他区区新人,一切都还要慢慢来。 经过待霜亭,魏长卿只见一个倩倩的人影儿倚在朱红sè的扶栏上,是沈渃清。前些rì子,沈氏发丧出殡,白璟、李焯、陆子逸以诚源道场的名义在大栅栏的道儿上设了个路祭棚,魏长卿也跟着去了。沈府的路祭棚设在了街对面,沈一贯身子不适不便出面,来的只有沈家的长子沈渃天,次子沈渃朝和三女沈渃清。那rì遥遥一见,只觉得沈渃清jīng神不畅,清瘦了些许。相视也不过了然一笑,算作宽慰。 一瞬间的走神,只见穿蜜合sè时新衣裳的小丫鬟移步走来,打了个千,道:“小姐请沈公子到待霜亭叙一叙。” 行至亭内,魏长卿向沈渃清施了一礼,便在澄花石凳上坐了。 沈渃清宁和微笑道:“多谢之前你对我长姐的维护之情。寿宴前一天,我见长姐怀中藏有匕首还暗自担心,倒是你那首诗,功不可没。再者,渃清还要谢魏公子当rì救命之恩。”说完,便向旁边的丫鬟点了下头示意,“闺阁中自制的东西,渃清粗苯,还望公子雅鉴。” 只见沈渃清指着那丫鬟手中托着一只jīng巧的描金紫檀匣子,道:“素闻龙脑香是香中的高尚者,只是制法难寻,如今也只有宫中的师傅知晓。前几rì翻看姐姐留下的书籍,发现了这个方子,可巧府上还存了些波律国的香膏子,便取了按着制了。想来沈公子rì后应酬少不得这些东西,送与公子权当报答昔rì之恩。” 魏长卿谢过,回眸正巧瞥见在远处守着的几名家丁,道:“风波才平,东厂那边还没查清,你何苦把那些家丁遣得远远的,若真有事,还是小姐的安危最重要。” 沈渃清思神略动,手中摇着的象牙柄雨过天青sè纨扇蓦然停了些许,笑言:“就算一群人跟着,若那人真有杀心,又岂是这些拳脚猫的功夫能相抗的了的?只是他宁阳侯一rì不能归案,姐姐亦不能瞑目。”她的眼中露出更胜于沈渃澜的坚韧与决断,“姐姐当时即便不替白璟挡那一剑,也是必死的。”沈渃澜忿忿悲慨,语气中透着冰冷的恨意。 魏长卿听了,不觉诧异:“沈小姐可是在说笑?” “姐姐入殓之前,负责为姐姐换寿衣的人说,姐姐的嘴唇发黑,且身体上有青乌之痕,是中毒所致。姐姐知道宁阳侯这几年的不少恶xìng,想来宁阳侯早已有杀死姐姐之心。”沈渃清双肩微微颤抖,凤仙花染就的水葱指甲,在rì光下流光刺目,“姐姐的饮食起居这几rì都在沈府,我觉得沈府里有宁阳侯那边的内jiān。” 魏长卿略微迟疑,道:“宁阳侯好歹和沈府沾亲,何故做此为呢?” 沈渃清道:“公子有所不知,张原虽然娶了姐姐,却和郑府的人交好,私下也送了福王不少东西。我爹爹却一直力保太子。张原虽不会害爹爹,却少不得要安插眼线以防万一。” 魏长卿一听,心中不禁jǐng觉:“小姐深居闺阁,怎会知道这些事?”尽管魏长卿不愿意怀疑,但是若这样被挑拨离间,岂非自己大意。 “姐姐素爱制香,收集过不少古今香方,宣德年间曾有甜香,如今早已失传,姐姐却细心研究炮制了出来。”沈渃清说起故去的长姐,神sè中略带哀愁,“前几rì郑贵妃寿辰,请了不少女眷。得巧我与福王侧妃同桌,闻得她身上熏的正是此香。” 魏长卿略略一笑:“甜香虽只有宣德年间才有,但是保不齐哪个府的女眷家中藏几瓮,想来宫中也可能有一些。或许是郑贵妃赏了福王侧妃也说不准。” 沈渃清摇了摇头:“我一开始也并不敢信,直到昨rì查了姐姐遗留下来的香方,方才有了底儿。”说着,沈渃清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笺,递给魏长卿。 纸笺微微发黄,想来已时隔久远,清丽的柳体丝毫不似闺中小字。 “沉香一两五钱、檀香一两二钱、片速三线、冰脑三钱合油五钱、生结香一钱、排草五钱、芸香一钱、甘麻油五分、奄叭五分、丁香二分、橄榄油一分、榆面八钱硝一线,拌和后用印模成饼烧或者散烧。若加入薄荷,香气奇冽。”魏长卿皱了皱眉,“最后一味薄荷,似乎是你姐姐自己研制的。” 沈渃清点了点头:“我自己试着制了带薄荷的和不带薄荷的两种香,虽然相差细微不易察觉,仔细闻着却还能分出来。当rì福王侧妃熏的,便是姐姐所制的加了薄荷的甜香。” 话说到此处,魏长卿神情猛地一凛,忽想起子逸之前给的他那个翡翠玉瓶。他蓦然从怀中掏出那只小瓶子,递与沈渃澜道:“你闻闻这瓶子内的香可是你姐姐所制?” 沈渃清用帕子接过,轻轻扭开瓶盖,倒出一点来,用指甲蘸了茶水点开,细细地嗅了三回,方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仔细想来,沈渃澜为人高傲自洁,断不会做出将闺阁之物交给其他男子这种私相授受的事情,也只有宁阳侯将香料要来送礼用。而且此香名贵不易得,转手他人的可能xìng不大。再次端详起翡翠小瓶,上面一个“夏”字映入眼帘。做工jīng致,且字画颜sè皆相衬得当,很有可能是成套的四只小瓶,而这只是其中的一个。若是能找到另三个,顺藤摸瓜,拿到宁阳侯恶xìng的证据,也并非不可能。 “三小姐。”魏长卿猛然回神道,“这几rì可否帮忙留意一下哪些府中的女眷身上熏了此香呢?” 沈渃清神sè略微凝滞,而后了然一笑,点了点头。魏长卿也粲然一笑,聪明如沈渃清,他们之间许多事情都不必多言。 魏长卿成为沈府门客的事情,一夜之间便在弈苑传开来,来来往往前来相贺的人不少,送礼的也有许多,一时间洛玉轩也算得上是门庭若市了。好在弈儿在前一天已然回来,报了家中安好,又叙了种种家常,第二天便开始帮着魏长卿应酬起来。 一大早,便是棋圣徐灵化和李焯的贺礼。徐灵化送来一对豇豆红团螭纹太白尊,一串蜜结迦南佛珠,一套影青玲珑茶具,另并上一些玉佩,扇坠等物。李焯遣人送来了一对松石绿釉墨彩山水玉壶chūn瓶,一只镂花雕祥云宣铜炉,另并上南都白铜制的匙箸,外加上端砚一品,青海玉雕梅兰竹菊臂搁。魏长卿打量了一下礼物,徐灵化送的东西比李焯名贵了一个档次,然而李焯送的却都是些较为实用的东西。他不禁暗叹李焯敬肯如此费尽心机与徐灵化分庭抗礼,想来自己这位新门客对他来说有多么需要。 将近中午,沈府的礼才送了下来,按贵重和数目皆比徐灵化的翻上一番,其中也有长子沈渃天、次子沈渃朝托人相送的礼物,但是看来看去,也不免觉得这些东西只是放在表面,走个过场。魏长卿倒是觉得沈渃清送的那一品龙脑香既清雅,又实用,别具心思。 魏长卿到底是年轻的,收到如此多的厚礼,心里也难免藏不住欢喜一番。他挑了些东西赏给了下人,便开始给弈儿说了起来。 “太白尊和玉佩扇坠等物倒是不稀罕,唯独这只影青玲珑茶具最是难得。影青玲珑瓷器烧制之前,需得将繁复的花样子雕镂出来,然后放在窑中烧制。等釉质融化,正好将这些镂空填上薄薄的一层,对着光看,莹润如玉,透明如晶。” 魏长卿一件一件地讲着,如数家珍一般。刚转到玉壶chūn瓶前,却不经意间看到门口立着一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郭奉拿着礼物来了。 魏长卿一边迎,一边道:“师兄进来也不出个声,师弟怠慢了。”说完,魏长卿便然翠二娘摆上花生粘、水晶芙蓉糕、如意糕三样点心,并沏了壶上好的大红袍。 郭奉和靖笑道:“方才听着师弟讲那些名贵物件儿听着出神,也就没说话,师弟莫怪。师弟如今有了出息,做师兄的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权当贺礼,还请师弟笑纳。” 说着他便命人将贺礼拿呈了上来。魏长卿一看,四匹时新的泥金泥银的刻丝云锦,宝蓝、绛红、墨绿、梅子青各一匹。魏长卿曾偶然听说过,郭奉虽然已跟着白璟有些年头,却还没有成为任何大人的门客,想来这些名贵的东西,已是他倾囊所出,心里不免感激。 “我想着,你才成了门客,以后必是要注重衣着服饰的,想着我到底还用不到这些,不如拿了给你,裁制新衣,也算是锦上添花了。” 郭奉说的话谦谨恭和,并无不妥,只是魏长卿不知是否有意无意,从郭奉的字里行间闻到一丝苦涩和自轻,也过意不去起来,宽慰道:“师兄棋艺jīng湛,又得白师傅喜欢,rì后必有更好地大人请你去做门客的。” 郭奉听了不免苦笑:“不过是师傅不嫌弃我资质平庸罢了,论家世,我又怎能比得过师弟呢?况且徐棋圣和子逸也都时常赞你棋力颇高,有相礼遗风。” 相礼曾是明朝第一国手,棋风大气有王者风范,一时无人抗衡。后来人虽也百花争艳,却谁都不曾到达相礼那般一枝独秀的超然了。魏长卿闻之只是一笑作不然,兀自喝了口茶,便转向他话。 直到陆子逸处的阿竹过来传话,说晚上子逸过来玩,郭奉才告辞作别。望着郭奉略显颓唐的背影,魏长卿也不免轻叹了一声。众人皆云,琴棋书画中,唯有棋是最劳神费心的,但是相比弈苑中的心弈,下棋恐怕也算是十分轻松自在的了。 第五十局 夜回惊鸟莲影池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送走了郭奉,接着又来了王元所送的礼,不过是玉佩扇坠等物,面子上的东西。 晚饭后没多久,魏长卿便听到门外清脆的木屐声,果然是子逸来了。陆子逸只穿了寻常的服饰,月白sè的曲裾拖地,一双棠木屐,手持一柄湘妃竹的扇子,很是清凉随意。 陆子逸温婉道:“也没什么好送你的,不过是一些时新的衣服料子。”说完便让阿竹把东西放在屋里的桌子上,随后又道,“白璟今儿个有事,这是他托我带给你的礼。”说完,陆子逸便从怀里掏出一柄银打的小匕首,上面嵌着一颗猫眼石,似乎是西域进贡之物。 白璟虽然也是昭和弈苑的人,但是相比于其他棋士下棋陪座,他的任务似乎危险重重,白璟将这把匕首送给自己,恐怕半是嘱咐,半是相助。魏长卿心中也不免感激起来。 陆子逸微微阖眼,轻轻一嗅,道:“好香,你屋子里用的是什么香料?” “香?我屋内没焚香啊?”魏长卿满脸疑惑,心思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便从小抽屉中取出了沈渃清送给他的龙脑香,交予陆子逸,“你闻闻,可是这个?” 陆子逸打开匣子,眼中丝毫不掩饰喜悦与惊叹:“这可是好东西呢。龙脑香洁白如雪,又唤作冰片、龙涎香,目翳可用此物滴眼,对延缓头痛风热,也是大有助益的。只是制法难寻,如今也只有宫中的制香师刘崔能制得此物,遂为御用。记的小时候只在宫里闻过,八成是宫里人赏给沈大人的,沈大人拿来转送与你,想来还真是对你另眼相看呢。” “小时候在宫里?”魏长卿不禁略微吃惊。 “啊?”陆子逸凤目一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摆着手笑道:“不过是以前师傅带过我进宫陪弈,偶然间才知道一些宫闱之物罢了。” 终究还是觉得不信,魏长卿也只是一笑了之,合着半盏茶,抿了一口。饶了半晌,陆子逸缠着魏长卿下了几盘五子。尽管陆子逸围棋技高一筹,却在小小五子上输的一塌糊涂,偏又是个孩子气的人,见魏长卿快赢了,也开始耍赖悔棋起来。直到弈儿来回话,说李焯派了个人来,陆子逸才悻悻地收拾了棋,带着阿竹回浣雪阁了。 收拾好了东西,魏长卿便让弈儿带人进来。 进来的是一名四十出头的妇人,梳着堕马髻,挽一支素钗,贴几只花钿,慈眉目善,令人观之可亲。妇人打了个千,道:“卞氏见过魏公子。” 卞氏是李焯派来的人,魏长卿自然是不敢怠慢,起身回施一礼,道:“请问李掌事有什么事要交代长卿么?” 卞氏含笑:“我从前是李掌事院中奉事的。按老规矩,魏公子成为门客之后,身边伺候的可以添置两人,所以李掌事派我专门来伺候魏公子的饮食起居。公子以后唤我卞娘就是了。” 魏长卿颔首微笑,忙让弈儿打了赏,遂又起身道:“卞娘既是在李掌事身边奉事,必是资历老,行事稳妥之人,长卿心里是很敬您的。” 魏长卿又与卞氏说了一会子话,得知,卞氏本是福建人,后来上京曾在小棋圣李釜家伺候,李釜殁后,李焯等人入了昭和弈苑,卞氏也就留了下来。简言之,这位相貌端庄,xìng情恭谨温和的卞氏,跟着李焯足足有二十年时光,李焯对她的信任,魏长卿心里也有了底。 是夜,月sè晴好,明亮刺眼的烛火透过罗帛织就绘花鸟的灯罩,化作柔和的光亮。魏长卿只捧了一卷《官子谱》看,成为门客固然会有诸多繁琐之事,然而棋力上他是绝对不敢疏忽的。张嘉便是前车之鉴,就算有国舅爷撑腰,棋力不济,却也还是在弈苑备受欺压,亦无法的到上边的重用。更何况此时此刻,他已然觉得下围棋在他的生活中,是一种格外轻松的消遣了。 看了一个时辰,魏长卿也不禁眼饧骨软,手倦抛书。于是起身,将沈渃清送的龙脑香取来,用白铜小匙舀了一些,放置在宣铜炉内的雕花砂片上。自古焚香都是取香而非取烟,所以都将香料放置在隔火片上。玉片虽好,也清雅,却终究不若砂石隔片。魏长卿刚要去取烛火,只见卞氏才打了水,端进屋内,道:“公子小心烫着,还是让我来吧。” 说完,卞氏便从槅子里取出一支攒十二玉珠银质取火探(1)来,取火探的一端是棉绒捻子。卞氏取了火,将火探伸到香炉里。不一会儿,室内便有袅袅地龙涎香之气袭来,宁静清远,果真是极好的东西,魏长卿不禁暗叹。不觉,又忽然想起子逸说小时候在宫中种种,便问卞氏:“卞娘,听说子逸曾经去过宫里?” 卞娘放好了火探,整顿好衣容,道:“那是挺早之前的事了,当时老师傅(李釜)是很疼爱小公子的,去宫里陪弈的时候,便会带着小公子过去。而且当时的王皇后和郑贵嫔都很喜欢这孩子,也就常去了。” 郑贵嫔?恐怕就是现在的郑贵妃了吧,不禁惘然一笑,又问:“如今怎么不去了呢?” 卞氏一叹,道:“一来是子陆公子了,回避着女眷,便不能随随便便的在宫中走动。二来……”卞氏犹豫地停了一下,眼中似有回避之意,并不再往下说,“陆公子是个极好相处的人,而且在道场和弈苑的威望极高。我看他似乎很喜欢和魏公子相处。” 魏长卿只是略略一笑,犹不怎样,心里却还是暖的。弈苑内人心难测,子逸的坦然与爽朗,向来能够抚平魏长卿惴惴不安的思绪,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是受用,自矜道:“其实陆公子和李掌事、白璟都很亲厚,与徐棋圣亦是关系亲密。” 卞氏一边笑,一边将珐琅掐铜丝蜜盏放置魏长卿的桌前,道:“他原是个孤儿,九岁便在诚源道场了,是李焯和白璟一手带大的。李焯无兄弟,又年长子逸十岁,自然是呵护有加。白师傅虽然来道场较晚一些,却和陆公子最为投缘。” 听到此处,魏长卿不免觉得好笑,白璟和陆子逸,当真是xìng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是仔细想来,白璟和陆子逸多多少少都会有对方的一点影子。 正说着话,弈儿从外面进了屋,道:“方才张记绸缎庄的人来,说弈苑让他们给您做几件衣裳,问爷要用什么样式的料子。”魏长卿还未答,弈儿便接着道,“我看郭公子送来的料子就很好,样式新,做出来的衣裳也显得贵气。” 魏长卿对此不置可否,心里却觉不妥,只是笑着问卞氏:“依卞娘之意如何?” 卞娘低眉温言:“公子是去做门客的,平时着装应以素简为好,不宜喧宾夺主,当然也要显出待客之礼,不能过于小家子气。依奴婢看,还是陆公子送来的料子更合适些。” 魏长卿见卞娘是个有见识,有城府的人,也不免另眼相看,遂对弈儿说:“听见没,你以后可要多和卞娘学着些。好儿多着呢。” 弈儿呵呵一乐,一拍脑袋,端着陆子逸送来的几匹料子便出去了。 忽然,只听外面“啊”的一声尖叫,凄厉惨绝,如刀锋一般撕裂长空。魏长卿手中的蜜盏也不禁一震,蜜水微微洒出,浸润了袖口。 卞氏脸sè一白,随即镇定了下来,立刻回身道:“容奴婢去打听打听。” 却被魏长卿制止:“实在是太晚了,恐怕出了大事,卞娘好生在屋内坐着,弈儿,跟着我一块过去。”说完,魏长卿便拿起了白璟送给他的匕首,别在粉底小靴中,夺门而出。 声音是从莲影池边发出的,魏长卿赶过去时,弈苑的侍卫们早就打着火把赶了过来。不一会儿,李焯和徐灵化也赶了过来。李焯睡眼惺忪,披着一只玄sè蝉翼纱鹤氅,眉头紧皱。莲影池属于西苑,是李焯的管辖范围,事情出在这里,他心里亦满是忧虑。徐灵化向来最怕麻烦,只是大嗓门地吩咐这些侍卫们仔细寻找,自己懒懒地坐在石桌上打着哈欠。 搜了好一会子,侍卫却连半个人影儿也没搜到,徐灵化正要发火,忽听湖边上的人说:“这漂上来一团水草。” 魏长卿神sè一惊,立刻回身道:“水草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漂上来,一定是有人掉进莲影池,慌乱呛水,又被水草扯住了,才会用手去拔水草。” 徐灵化还没反应过来,李焯便立刻肃然道:“沿着莲影池岸边打捞,再派几个人划上穿去中间打捞。长卿,你快跟着他们过去看看。”莲影池的水并不深,然而却水草丛生,侍卫们找了好一会儿,才将尸体打捞出来。落水的是一名男子,身上还穿着墨翠sè寿山福海平光缎广袖。魏长卿刚要上去,却被弈儿拦着,道:“爷可别过去,大晚上的看不得这些不干净的东西。”魏长卿哪管这些,拨开了弈儿,兀自走上前去。 尸体肤sè惨白如蜡,但是并没有浮肿,可见溺水才没多久。头发和手脚上,皆缠着水草。若说是失足落水,倒也有几分可信,只是魏长卿心里总觉的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忽的,他见男子的手紧紧地攥着,仿佛临死前拼命地抓住什么东西。魏长卿连忙将男子的手掰开,只见男子手中攥着一枚玉佩。玉佩青莹润泽,下面缀着湖蓝sè的流苏,虽然样式新颖,却也不过是寻常的小玩物罢了。只是,这枚玉佩魏长卿总觉得眼熟得很。 *********注释: 火探:为了取火点火方便,发明的类似长棍的东西,可以伸到香炉、灯笼中点火取火。 第五十一局 莲影未动风又起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深夜,莲影池边的风冷而清紧,一汪湖水骤然泛起粼粼波光,刺目如银。魏长卿并不认识这个溺水的男子,但是,他可以断出,这名衣着不凡的男子一定在昭和弈苑中有一定的地位,并不是所有的棋士都可以穿得起平光缎的衣服。 不一会儿,魏长卿便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王元所一身赭石刻丝大剑袖,带着一群侍卫赶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严肃,却夹杂着一丝狠戾。他声音如铮铮洪钟,吓得周围人不敢噤声:“属下听说莲影池出了事,就立刻赶了过来。”说话干净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现在事情如何了?” 李焯沉默片刻,一脸yīn郁地指了指魏长卿这边,道:“死了个人。是二席棋士王子腾。” 魏长卿心中微微吃惊,他虽然与王子腾素未谋面,但是还是能经常听到他的威名。二席已经算是很高的席位了,但是王子腾长年抱病,似乎极力避世,很少与他人来往,想来也不会轻易树敌的。 王元所听罢,目中尽是yīn翳,对徐灵化道:“此事不容小觑,还是查明为好。” 徐灵化也点了点头,道:“那这件事就交给王掌事了。”他向来是个只图自己轻松的人,能推给王元所的便推,王元所也巴不得将大权独揽。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难怪王元所在气势上力压李焯一头。 几个侍卫将情况大致向王元所汇报了一遍,便将那玉佩呈了上去。王元所用帕子拖着仔细端详了许久,神sè飘忽不定,默然许久,才道:“去把弈苑有席位的几个全都叫过来吧。” 魏长卿见王元所心里似乎有了主意,不免担心起来。没过多久,白璟、秦苑、杜芝舫、赵延华、赵直垣都来了。几人或睡眼惺忪,或穿着随意,皆是疲倦之态,只是,唯独少了陆子逸。 “陆子逸呢?”王元所原本yīn沉的脸上愈显得不快。 去请人的侍卫答:“刚刚去请了,只是陆公子睡下了。”那人回话的时候小心翼翼,毕竟陆子逸的浣雪阁是福王亲自赏的,原本外人是不能随意进的。 王元所并没有疾言厉sè地责难这个侍卫,只是把目光转向了徐灵化,似乎在等他开这个口。 毕竟事关重大,徐灵化微微唏嘘,也只道:“再去请,就说是我让他过来一趟。” 来的几个棋士皆不明原因,但是看到被拖上来的王子腾的尸体,也不由得为之一震。没过多久,陆子逸便过来了,白sè的衣袂如同月sè一般寒冷而皎洁,却让人觉得宁静而致远。陆子逸笑靥如故,向其他人道了好,才转向王元所,问道:“这么晚来,请问所为何事?” 王元所的脸上透着些许寒意,眼中jīng光一轮,指了指手中的玉佩,道:“王子腾死前手里攥着这个玉佩,此物做工jīng巧,绝非普通棋士可得。所以我请诸位前来,是想让你们认一认,这枚玉佩到底是谁的。” 说罢,王元所便把玉佩在众人间传了,白璟和李焯只扫一眼,便说不知,秦苑素来懦弱,看了几遍方才懦然递给下一个人,只说“不大清楚”。杜芝舫和赵延华捧了玉坠子看了半天,杜芝舫只作无用,倒是赵延华颤颤巍巍地道:“此物倒像是陆公子的,但若说像白璟处的东西,也未尝不可。我曾在白璟住所看到过这些玉,虽不完全相像,但……”赵延华一边说,一边看着陆子逸,仿佛在忌惮着什么。 陆子逸一如往常,笑道:“这不是我的。”平静如斯,赵延华本来说话支支吾吾,如此反倒拿不到话柄,说不出什么了。而魏长卿却不免担心,事情至此,王子腾的死已然开始成为徐灵化扳倒京师派的一个契机。 一番问话,王元所不禁转向了魏长卿。魏长卿只道:“在我一直呆在屋内,院子里的人可以作证。” 王元所似乎也懒得在他身上下功夫,轻轻地转过头,似作不然,却转向陆子逸道:“那么陆公子晚饭后人在哪里呢?” “他一直在我那里。”接话的是白璟。 “是么。”王元所浓眉微抬,丹凤眼中露出了一丝轻蔑和猜忌,“我可是听说陆公子晚饭后去了洛玉轩。” 魏长卿心中一惊,陆子逸的行踪,王元所是如何得知的?思来想去,魏长卿心中不免又惊悸一重,他隐隐感觉到,他现在正如死前的王子腾的境况一般,背后早有一双黑手,准备什么时候推他一把。 李焯很少说话,却开口了:“先去了洛玉轩,再去寒竹别院,顺路方便,没有什么问题吧?况且白璟和寒竹别院诸人亦可以作证。” “白璟?”王元所冷笑,话中藏了机锋,“白璟与陆子逸相识多年,若说有袒护之情,也不为过。况且杀掉王子腾,对陆子逸和白璟皆有好处。陆子逸不仅少了一个竞争对手,白璟的前面亦少了一个障碍。两人分明是沆瀣一气。” 陆子逸只是恬静一笑,温和而不露锋芒:“在这个门里,王掌事如何说都好,只是刑案本非我们可以cāo刀,王掌事还是应该早些请官府的人来清断,免的有人在背后议论王掌事,说您瞒天过海。到时候,和你同门多年的赵延华再为你求情,恐怕旁人也会将其视为袒护之情。” 王元所方才还一脸得意之sè,如今却烟消云散一般。陆子逸这番话不仅点中事情要害,又将他与赵延华的私交一笔带过,为他自己和白璟在无声中辩白了。 事情到了如此地步,王元所也不好说什么,话锋一转,向徐灵化道:“既然如此,那便请了官府的人来好好查断。只是白璟与陆子逸到底形迹可疑,应当禁足,直至案情水落石出。”月sè静静,众人都在看徐灵化到底如何处置二人。 现下的情形已然再明显不过,其他人其实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嫌疑,但是王元所只抓住白璟与陆子逸二人不放,意在粉碎京师派两大支柱。魏长卿心里也清楚,徐灵化还没有粗枝大叶到什么都不知的地步。 “白璟,禁足。”这句话仿佛意料之中,“子逸……”徐灵化开始踌躇起来,笑道,“子逸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吧。”徐灵化向来是做事只凭好自己喜恶的人,他与白璟素来交恶,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打压的,陆子逸则是他的琴瑟之交,出于义,他也一定要护得周全。只是王元所话语凌厉,徐灵化也不好偏袒得如此明显。 需要有人递给徐灵化一个台阶,魏长卿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向前一步,正sè道:“之前王掌事所说,有一点,我觉得略微不妥。陆公子棋艺绝伦,自昭和弈苑成立以来,一直位列一席,无人相抗。王子腾的棋虽然jīng妙无双,却也逊sè一路。况且子逸一直以您为最大的追逐目标,平时也经常和长卿提起您的种种。王掌事却说王子腾是子逸的竞争对手,就连我也觉得好笑呢。” 徐灵化听到此处,也不免笑颜逐开:“说到这里,长卿也是子逸很在乎的对手之一。想来他也并没有要杀王子腾的动机。” “如今看来,竞争对手太少,也是有好处的。”旁边一直蔫蔫不语的赵直垣也开始说笑起来,气氛仿佛缓解了许多。 陆子逸并不做他话,也只是淡淡一笑,眉目濯濯,隐婉如水。魏长卿知到,子逸现在是在担心白璟。他看了看旁边的李焯,李焯只是轻微地向魏长卿摇了摇头。二者都是格外聪明之人,如今权宜之计,也只好让白璟受些委屈。 正如所料,白璟被禁足,等到官府来人把尸体抬走,众人才作鸟兽散。 走到半路,魏长卿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陆子逸的身影也停了下来,转过身两人目光不经意间相撞。 颔首,温然。 “多加小心。” “多加小心。” 几乎同时脱口而出,相视而笑,复而,又几乎同时静默转身,离去。 事情似乎在说说笑笑中了结了,魏长卿却还是忧心忡忡,人命如草芥,此事一出,昭和弈苑还是人人自危的。 “魏公子留步。”远处一清濯之声叫住了魏长卿。 是白璟的贴身随侍,阿璐。魏长卿道:“请问白师傅有何吩咐?” 阿璐福了福,道:“爷让我来传个话,多谢魏公子方才为陆公子解围。” 魏长卿也不禁哑然失笑,只道:“分内之事罢了。”到底是师出同门,白璟虽受了委屈,不仅没有怪罪自己不为他辩护,反而对他为子逸维护加以感激,能做到如此的,恐怕也只有挚友和兄长了。想到这里,魏长卿不免对白璟又敬爱几分。 第五十二局 让他一子不为奇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风暖月凉,浣雪阁的杂草早已悄悄从墙角探出了头,院子里只有蝈蝈聒噪的低鸣。陆子逸独自一人斜倚着汉白玉护栏,旁边放一只红酸枝木雕梅花御题诗文具盘,上面摆着酒壶,一只虎斑玛瑙兽耳杯,和一只犀角雕螭龙纹杯。陆子逸拿起犀角杯,斟了少许酒凑近鼻子,深吸了一口气。 一杯好酒,不必饮,便知醉。 “真是好酒。”陆子逸叹道,“闷罐子,再不出来可就没你的份了。” 不远处的树影微微颤动,闷罐子猝不及防地从树上跳了下来。“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陆子逸放下酒杯,天真无邪地笑着:“因为你的式神(1)在附近啊。”陆子逸指了指草丛,“只有秋天的蝈蝈才会鸣叫。” 闷罐子依旧是那幅万年不变的表情,今晚,他换下了那身满是尸油味的乞丐服,穿着一身灰黑sè的羽织和梅子青sè双宫绸的中衣。只是他的身后依旧背着一个麻编织的箱子,上面插着鬼风车。 闷罐子随意地坐在玉阶之上,执起那只虎斑玛瑙兽耳杯,慢慢将杯中之酒饮下。 “谪仙楼的月下尊?” 陆子逸点了点头,又斟了一杯,道:“上次的罗汉局多谢相助,要不然我还真是无法脱身呢。不愧是yīn阳师周墨昀,易容之术果然出神入化。” 闷罐子面sè依然,平板道:“举手之劳,况且容貌能学,棋学不得。我已经尽力学你的棋风了,但是还是被沈渃朝看出了破绽,还好,他没说什么。对了,先不说这件事,倒是这次,王元所似乎和你们杠上了。”闷罐子轻轻拭了拭嘴角,丝毫不掩饰眼中的忧虑。风翻衣袂,灰黑sè的羽织仿佛被夜sè染就。 “若只是京师派与永嘉派的恩怨,倒无所谓。说到底,还是和密扇案有关。”陆子逸叹然道,“王元所是国舅爷的人,自从我上次让你把密扇偷出来之后,国舅爷一直在怀疑是弈苑里有人捣鬼。眼瞅着弈苑里亲近太子一派的是李焯师兄他们,王元所定是要有一番作为吧。” 闷罐子道:“不明白,你到底是哪一边的。天天去福王府陪弈,李焯他们保太子,你也跟着蹚浑水,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么。”陆子逸一副苦恼的样子,但转而便换做一副天真无邪的笑颜,“其实我自己也没弄清楚呢。” 闷罐子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夜风乍起,凋零的梨花乘风而兴,陆子逸的衣袖飘然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有那么一瞬间,闷罐子恍惚感觉到,这个人是与世隔绝的。有人说,地极之北的冰雪,千年不化,世间果真有不会融化的冰雪么?如果有,他真想看一看。 “听说你去了国清寺?”陆子逸倚着冰凉的玉阶,随口一问。 闷罐子点了点头:“去和野雪大师论禅道而已。” “野雪师傅么,想必是难缠的对手吧。”陆子逸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都聊了些什么呢?” “名。”闷罐子一脸认真,“比如,围棋,黑白二子轮流下,所围多者胜,这便是围棋,围棋就是它的名。若你叫它芍药,人们只会反应出一种嫣红的花朵,而非围棋了。” “可是本质并没有变,不是么?”陆子逸不禁一副疑惑的样子,“只要我愿意,在我心中可以给围棋拟定一个新名字,比如墨韵之类的。” 闷罐子道:“不完全是这样。比如王元所吧,你听到王元所这个名时,会反应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陆子逸的白sè暗莲纹广袖如瀑一般,遮住了半边脸颊,坏笑道:“大概是比白璟还要坏的人吧。”陆子逸拿白璟玩笑向来似乎忌惮。 “是这样吗。”闷罐子语气沉稳而优雅,“但是在我心中,王元所这个名字,只会让我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人,这个人是效忠于郑国舅爷的,仅此而已。所以王元所和王元所两个名字听起来一样,但是确实完全两种不同的人。”闷罐子一提到这样的话题,便如老师一般开始谆谆教诲起来。 “但王元所还是那个人。每个人所见、所闻、所感不同罢了,所谓名,不过是每个人心中的束缚罢了。”陆子逸淡然一笑,高远宁静,“比如,在陆子逸这个名字下活着,就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闷罐子原本端起酒杯的手,于半空中凝住,束缚,他从未想过这个词,而今rì,当他听到这个词的时候却感到颇为震惊。站在他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然而他的背影却如同佛前千年的光熙一般,挥之不去。一个人究竟要经历什么事情,才能作得如此苍茫忧然的感悟呢? 诚然,陆子逸明朗如月,但是闷罐子却似乎看到了这个年轻人心中隐藏的悲凉。悲凉而黑暗,仿佛子夜的cháo水一般要将他吞噬了。 闷罐子曾经听到野雪说过,他似乎很想收这个年轻人作为弟子,继承他的衣钵,然而最终却没有说服,如今也算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个宿慧如此的人,不入仕,不出尘,安然于昭和弈苑这小小一隅,怕是“潜龙勿用”,只待“飞龙在天”吧。 魏长卿回到弈苑,不过略微休息,喝了盏蜜,便略有些倦意,然而心中却依然惊忡不安。王子腾的死时的那张脸,依旧浮现在魏长卿的脑海中,他并非死于意外。 卞氏见魏长卿神sè游离,关切问道:“公子可是在思虑王公子落水一事?” “卞娘有何高见?”魏长卿正了正神sè,手中把玩着樱红如意百合纹红帐垂下来的穗子。 卞氏含笑道:“若想看清弈苑中的是非,只需将前朝的脉络理清便可。” 前朝?魏长卿不禁思忖起来,李焯一派是沈大人的心腹,王元所么,他曾经大力抬举国舅爷郑大人保荐的张嘉,虽未成,却也是尽了力的,想来是追随福王一党。至于王子腾,一直默默无闻,只在杨涟的府上陪弈而已,倒也没闹出过什么动静。 忽而想起了什么,遂问卞氏:“杨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卞氏答:“为人刚正不阿,力匡国本,只是,每逢东林书院讲学,必要赶回去听。” 那便是东林党人了,魏长卿也不免担心起来,自己的姨夫正是东林党的创始人顾宪成,只是自齐楚浙党掌权后,处处与东林党不和,两方也几近水火不容之势。论亲,魏长卿理应站在东林党一边,论理,他既然已经为沈大人做事,亦不能有二心。 子逸是否也曾经为自己的立场忧虑过呢?魏长卿不禁想到了这个成rì家在人前款款而笑的年轻人。他和福王交情这么好,却还是对他的师兄们有私心的。 也罢,魏长卿今天终究不愿意为此事再劳力伤神了。吹灯,入睡。 顺天府的人破案尤其快,第二天一早,官府便派人来传话。王子腾呛水,除此以外,并无任何外伤,是失足溺水而死。明明是几句平平淡淡的话,官府的人说的也很利索,魏长卿依旧坐在正辉堂之末,捧着茶兀自喝着。失足,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便将昭和弈苑二席棋士王子腾的一生草草了结。 他看了看王元所,又看了看李焯,二人也一副无事的样子。王元所只说着chūnrì里沁芳亭边的碧桃芍药如何姹紫嫣红,李焯依旧是闷在座位上,嘴角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此时,魏长卿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昭和弈苑里,不会有人关心谁死了,他们关心的,只有活着的人。 “下个月便是棋圣的生rì,棋圣打算在哪里做寿呢?”本来今rì无事,却不料王元所提了这么一句。昭和弈苑虽然是优秀人才的聚集地,但是却很少有人把这里当做家。凡是过生rì,大多也都是在外面下个馆子,有条件的便回家里做个寿。 徐灵化犹豫了一会子,道:“去年出去下馆子,就没多大意思。” 王元所似乎摸准了徐灵化的脾xìng一般,笑荐道:“依我看,便在弈苑中过吧。您住的流霞馆北边,就有一个戏台子,且园子内风景又好,不像那酒楼里乌烟瘴气。届时赋诗作画,弹琴下棋,都好。趁那天,再给大伙放个假,各自可挑了拿手的绝活展示一番,也可以好好热闹热闹。” 魏长卿对王元所说的,理清了个大概。王元所向来不是体恤下属之人,如今之举,恐怕是要借徐灵化做寿,广施恩泽,收买人心。 徐灵化向来是个爱热闹的人,听王元所一说,便一口答应了下来:“好极。都道昭和弈苑两绝,白璟的箫,子逸的琴。如今他俩可不能躲懒了。”徐灵化笑得十分开心,他其实不管王元所是否真心为他祝寿,还是另有他图。他似乎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而且,他活的很开心。这样一种简单、直接,不由得让魏长卿十分羡慕。 “说到各施其才,在下也有一个建议。”这时,一直坐在旁边的李焯说话了,“昭和弈苑的人们大多在棋艺上各展风采,也有许多人仰慕您的棋风。不如趁这个寿辰,您开个罗汉局,咱们挑选十八名一等弟子,您也指导指导他们。如今王子腾殁了,九席之位尚且缺一席,不如就在那rì择了好的顶上去。” 李焯向来是不爱说话,但一说话往往能有意想不到之效,可谓是字字珠玑,锋芒不露。徐灵化向来好大喜功,为人又豪放不拘,偏偏又是个爱热闹的,听了李焯的提议,自然拍手叫好。 魏长卿察觉出了这层意思,不由得了然一笑。永嘉派和京师派都需要提拔自己的人,九席之位向来是一派荣耀之所在。李焯与其让徐灵化自己定一个永嘉派的人,倒不如用罗汉局公平竞选,京师派或许还有一丝机会。 ********* 注释: (1)式神,指为yīn阳师所役使的灵体,其力量与cāo纵的yīn阳师有关。“式神”这个名词是rì本本土原生的还是由中国传去的就无从可考了。但“式”者,侍也。式神可以理解为是“侍神”的意思,就是侍奉其主的神怪或是灵体。 第五十三局 昼夜冷暖非人情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四月一过,天气也热了起来。洛玉轩虽然清净,却也耐不住暑气。一到夏天,人最是爱犯懒,魏长卿只命人在院子里时不时的撒些水,也免去了一些下人午间的当值。沈大人虽然启用了魏长卿,但是还并未交代他事情做,如今却叫人送了好些冰过来,魏长卿虽然受领了,却也有些过意不去。 来送冰的是沈渃朝,他依旧是公子华服,说话却很是客气,言谈举止温文尔雅,毫不矫揉造作,并不同京城里其他的纨绔子弟。正因如此,魏长卿反倒纳闷陆子逸为什么对这样一个人避而远之。 呖呖地叙了会儿,沈渃朝转了话题,道:“父亲托我带个话儿,王子腾这事儿,您别碰。如今密扇案还是没消停,福王府也为这事儿急着呢。父亲会想办法把这事儿抚平了,如今还不到出手的时候。” 魏长卿听着这话里头有戏文,便道:“圣上不是已经将我父亲赐死了么?也并未见罪于福王啊。” 沈渃朝只是冷然一笑,一边盘着一个五福捧寿的玉把件,一边意味深长道:“宠爱不等于不防,帝王再宠爱谁,摆在他最前面的永远是君臣。” 原来圣上对福王也是有所忌惮的,魏长卿只觉得喜忧参半,喜是因为福王并没有那么强有力的靠山,至于忧,一只蜷睡在龙锦连云榻旁的老虎,几乎毫无威胁,但是一只被放入斗兽场中的老虎,只会变得更加残忍。 “多谢沈公子提点。”魏长卿客气道,“上一次申嫂子的事,也多亏您提醒,我们才能及时赶到,免去一场**。沈公子消息灵通,长卿望尘莫及。” 沈渃朝知道这是客套话,也只是摆摆手,怅然道:“不过是一介闲人罢了,闲人也有闲人的好处。倒是魏公子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他见弈儿和卞氏都出了屋,忽然悄声说道,“沈大人还有一事托我转告,徐灵化寿辰那场罗汉局,魏公子务必要拿下九席之一。”他的话中不带一丝凝滞,可想而知这件事情有多么重要。 送走了沈渃朝后,卞氏进屋回话:“沈公子来的时候还送了一些赏玩之物。” 魏长卿随手剥了一颗南阳荔枝,雪白的果肉晶莹无暇,思虑后道:“你挑些好的,再去冰室里取一半冰,过会儿随我去看看郭奉吧。” 弈儿刚进来,手里正抱着一大摞书,那是魏长卿让他去市面上买的一些围棋书籍,不禁好奇问道:“去看郭公子又何苦把沈大人送来的冰也分出这么多?这时候冰可不好弄,留着让翠二娘给您做冰碗香玉(1)不好么?” 魏长卿淡淡一笑,弈儿虽然跟着自己多年,却也难免有些稚气,道:“郭奉向来是白璟身边的老人,我刚来弈苑时也多亏了他教导着,如今人前得意了一些,也该好好谢谢人家。” 魏长卿出了洛玉轩,弈儿搬着冰,卞氏又拿了些玉石摆件,紧随其后。郭奉所住之处是佩容堂,因堂内并无栽植的大树,因此每到入夏便会热上许多。魏长卿一路沿着六棱石子路走着,两边的杏花一如红霞映着,香风习习。 “听说王子腾的事,听说了么?”不知是谁的声音,从假山石的后面传了过来。 魏长卿停下步子,示意弈儿和卞氏噤声,仔细地听着。 “我大表哥在顺天府当差,昨儿个跟我说,那王子腾根本不是溺水死的。” “这……” “背后被捅了一刀,刀口有碗口那么大,死了好久了,才被投到莲影池里。听说验尸的时候才发现,刀口都已经烂了。” 旁边的卞氏觉得恶心,不禁用帕子掩了掩。 “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头,听说王子腾出身济州,祖辈也都是世代为官的人,他父亲还是正二品左都御史。这件事就这么了了?” “不了还能怎么着?一边是郑国舅,后面坐着的是福王。一边是沈大人,后面坐着的是太子爷。左都御史算哪根葱啊。”说完,那个人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道,“两边都使了银子了。” 魏长卿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继续前行,心里却仿佛被利爪挠了那么一下子。原来这件事,沈大人也有参与。此时,他知道,他永远无法走在一条清清白白的路上。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而他,其实也不过是想借刀杀人罢了。说什么谁高尚谁yīn险呢?品评人物这种事情,终究与他不相干。 魏长卿从未亲自拜访过郭奉,刚到佩容堂,只觉得这地方清净,直到见着窗棂上斑驳的大泥红漆、和略微泛黄的明纸时,才知道,这里不是清净,而是冷清。自己的洛玉轩在夏天都是用纱糊窗子,只有冬天才用明纸糊窗。而这里却连明纸都不曾换过。 敲了院门许久却半天无人应,魏长卿便推开门进了去,小院干净利落,淳朴无华,让人不禁联想到郭奉素rì的自矜与内敛。 “长卿。”郭奉听到外面似乎有人来,从屋里走了出来,面带喜sè道,“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了?也不提前打发人来说一声,我这也没准备什么茶果。” 魏长卿客气道:“师兄弟之间讲这么多虚礼做什么,佩容堂离水远,想来热一些,可巧我才得了些冰,自己用不上,便给师兄送来了。放在屋里也好,做冰碗也好,解暑是最好不过的了。” 命人将冰和礼物放好之后,魏长卿道:“师兄如今一个人住这,倒也清净,怪不得白师傅说,师兄的棋和脾xìng一样,宁静致远。” 郭奉不由得讪讪笑道:“哪有这等清福,如今与我同住的还有赵老师傅手下的几个弟子。”说完,便亲自领魏长卿屋中吃茶。 魏长卿不禁暗叹失言,一边捧了白瓷茶杯在手中,一边暗暗观察郭奉的神sè,心细之人大多敏感,魏长卿并不想和郭奉生出什么间隙。然而,看到郭奉一如既往的恭和,魏长卿也不免暗嘲自己平白无故的担心。 正说着话,只见白璟身边的阿璐来了。 阿璐一身水月sè的绸缎窄袖,虽然衣着未见华贵,但是一步一行却显得和弈苑中的其他下人大不一样。 阿璐见魏长卿和郭奉都在,福了福道:“方才去洛玉轩传话,却不想魏公子来了这里。我们爷让我通传一声,再过半个月便是徐棋圣的生rì,徐棋圣攒了个罗汉局,擢弈苑中十八名一等弟子弈棋,两位俱在此列。若在棋局上出彩,也可晋为九席之一,所以还望二位好好研习。” 阿璐说话平和却不带感情,举止言谈又严谨规矩,再加上年轻俊秀,便如同瓷娃娃一般。说到瓷娃娃,恐怕能长久跟随白璟的也只有这样xìng格的人了。 ********************** 注释: 冰碗香玉:一种冷食,冰屑加上sè白的水果,如荔枝、菱角等,和上蜜糖吃。 第五十四局 飞鸢独上玉楼春(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上面吩咐了要务必争夺九席,魏长卿自然不敢不用心。平rì里,他便和郭奉相邀下棋。郭奉棋艺也颇有造诣,几盘下来也都是胜负未分。魏长卿想到之前在沈大人家中,和白璟下的那局棋,虽然互有胜负,恐怕白璟还是不遑多让了几手。 和郭奉下虽然也算是棋逢对手,但是由于对手棋力的缘故,毕竟不能让棋太有起sè。曾有国手顾师言,为了让自己的棋力进步迅速,从不和比自己弱的对手下棋。可见对手对于棋力提升的重要xìng。然而,对手又岂是那么好找的呢? 陆子逸这几rì基本上一整天都在福王府陪弈。申时行病殁,白璟这几rì又陪着申宜兰赶回了姑苏。李焯自己不是很相熟,徐灵化更加高攀不上,眼下,魏长卿也只能在对局数量上下功夫。除却去教沈渃清下棋,平rì里魏长卿几乎一整天泡在道场里。 懒懒地落下一子,对方又陷入了长考,果然是对手太弱了。魏长卿不免叹然,想要在棋上突飞猛进,还是要在选择对手上下些功夫。 “长卿兄若意在九席,何不去找些棋力强的人指导几局?”收了棋,一直在魏长卿旁边观战的一个一等弟子道。此人是李焯门下的人,名叫唐有为。 魏长卿端然一笑:“说得倒轻巧,那些棋力高的人,怎会有这等闲工夫呢?” 唐有为一笑,道:“哪用找那么位高权重的人呢?秦治中向来温和,也与人亲近。棋力与白治中和李掌事相当,而且曾胜过陆子逸。” “哦?”魏长卿只知道秦苑向来儒弱不多事,为人温和谦让,出身于书香门第,素有“谦谦秦卿”之称,却不曾想此人竟也赢过陆子逸。 “那时候陆子逸还在承天道场做弟子,秦治中也只是一名新安派的棋士。当时秦治中来道场挑战,老师傅(李釜)派陆子逸与之相抗,却四子败于秦治中之下。最后,还是少师傅三子险胜,秦治中才投到了诚源道场的门下。” 只有很早就在诚源道场的人,才会称李焯为少师傅,魏长卿觉得此人的话颇为可信,遂道:“若能得秦治中指教固然好,只是我与秦治中不甚相熟,只怕唐突了。” “眼下倒是有个机会。”唐有为道,“今天我晚上,秦治中约了我和另几个人一起去碧梧馆听曲儿,到时候你也去,找个机会和他说不就是了?想来秦治中也不会拒绝。” 碧梧馆?听起来像是个青楼的名字。魏长卿自知自己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是爱名声的。那种地方虽然是温柔一乡,却非魏长卿这样家世的人可随便出入。 “不过是听个曲儿罢了,那里的歌伎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到时候你只和秦治中提便是了。况且你在道场累着这么些天,也该歇歇。”唐有为似乎看出了什么一般,笑着帮魏长卿做了决定。果然自己的意志力还是差了一些,魏长卿不禁自嘲。 傍晚,昭和弈苑的马车便载着魏长卿和唐有为去了碧梧馆。碧梧馆坐落在簋街东边,沿用了唐式建筑的格局,顶高堂宽,又引来一汪湖水,造园取景。jīng庐水榭、山亭菌阁,可谓用尽匠心。 小使女将唐有为和魏长卿领至闲月阁。目光掠过红木雕缠枝花卉纹的几案,雨过天青sè绘祥云鹤的三重鲛绡帐后,秦苑早就坐在那里等候了。使女们看了茶,又端上来了各sè果品。 唐有为笑道:“今儿个我把长卿给拉来了。” 秦苑一身刻丝澜翠sè深衣广袖,慈面含笑,道:“来的早不如来得巧,昨儿个雪妍才作成了一曲《浔江月夜》,今儿要用琳琅雪来弹呢。” “雪妍姑娘善弹琵琶,琳琅雪乃是南派乐宗柳部寻的传世名器。”唐有为解释道,“不过说到底,还是秦苑有艳福,除了秦苑公子外,雪妍姑娘从来不轻拨玉弦。” 柳部寻乃是大明南派乐宗第一人,尤擅古琴和琵琶。手中更是有两大名器,一个是古琴九霄,另一个便是琵琶琳琅雪。 魏长卿俏笑道:“柳老当年收弟子时,眼界颇高,听闻只收二徒,一男一女。男拂古琴,女弄琵琶,可谓是金童玉女。如今秦苑你却独享了这清福,想必琴技也是无人能出其左右的。” 秦苑只捡了一枚雪片山楂放入口中,笑道:“山楂上裹了层糖衣,里面却透着一股子酸。” 唐有为听秦苑这么一说,也不由得笑了:“长卿你听听,你的嘴在弈苑里也算是利索的了。你若不写首《凤求凰》给雪妍姑娘(1),今儿个,可就白白落下了这个话头儿。” 三人正说笑着,几个衣着素净清雅的使女便奉上了茶果等物,在赤金兽耳云纹宣铜炉中撒了一把芙蓉香,又移了两盏红酸枝罗帛绘山水的时新宫灯,放置在小凳后。魏长卿估摸着,这位雪妍姑娘就要来了。 果然,几名使女放置好东西后,便恭恭敬敬地侯在了门口。没过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了衣裾摩擦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屋门戛然而开,两名女童拥簇这一名衣冠灼华的女子进了门。女童束着双刀髻,穿着暗红sè的对襟,腰系着百福水罗纱宫绦。左边的个子稍高,手中提着一只琴具箱,右边的似乎尚不足八岁,捧着一只捏丝戗金珐琅小匣子。 在京城,花魁和当红的清倌们的身边,都会有一两名女童,平时唤作妹妹,实际身份却是徒弟。待到她们长大时,做姐姐的基本上已然sè衰,此时收一两个妹妹,在未来也算是个依靠。 走在中间的女子便是雪妍,手中抱着琵琶,身穿着烟紫sè云霏平光缎盘金锦衣,高高地梳着如意髻,发上斜逸着一支赤金红宝石凤鸢簪,另并上金钿珠翠。看骨格容貌,雪妍生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2),肤sè若鱼骨细白,一颦一笑间,更是明眸含羞。 素雅妆容自是适合小家碧玉、清秀之姿,但是明艳华服却只能倾城倾国之貌,才方算托得住,不失了大气。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的缘故,魏长卿只觉得这位雪妍姑娘眉眼间与故去的顾家三妹——顾子怡,竟然有七分相像。 雪妍袅袅婷婷地向前走了几步,端正地福了福,温和道:“秦公子又有新朋友了?” “弈苑里的师兄弟,魏长卿。”秦苑介绍道。 “长卿?”雪妍莞尔一笑,“‘长卿曾作美人赋,玄成今有责躬诗。’想来魏公子才华横溢。” “雪妍姑娘喜欢徐铉的诗?”魏长卿问。 “徐公的诗平易浅切,真率自然,不押险韵,不用奇字,且句句出自肺腑,情到语流,毫无生涩雕琢之病。” 站在旁边的唐有为不禁嗤笑道:“秦苑你瞅瞅,这还没唱完《游chūn》呢,长卿道先唱了出《泛湖》。(3)”唐有为自小便在诚源道场长大,没读过什么书,倒是听了不少的戏。 秦苑脸微微红了一下,但随即又用话掩了过去:“好久没听雪妍姑娘的琵琶了,今rì可要好好雅赏一番。” 雪妍听罢,便笑着坐下,解开包着琵琶的绸布,琵琶由榉木制成,中间是象牙的面板,光洁如雪。将琵琶放置与旁边,雪妍打开了放琴具的匣子,从里面掏出了一副玳瑁护甲。偶然一瞥,魏长卿竟在那只盒子里发现了一个令他大吃一惊的东西。 ************ 注释: (1)《凤求凰》,司马相如为卓文君写的情诗。 (2)蜂腰猿背:细腰窄背。形容轻盈俊俏。 鹤势螂形:指腰肢纤袅,体态轻盈。 (3)《游chūn》、《泛湖》出自明嘉靖年的新编昆曲《浣纱记》。《游chūn》为范蠡初遇西施,《泛湖》则是范蠡西施功成名就后隐退,泛游太湖。 第五十五局 飞鸢独上玉楼春(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魏长卿看的很清楚,那是由羊脂白玉制成的瓶儿,上面刻有梅花,和一个“冬”字。与自己手上的那只翡翠刻“夏”字的瓶儿,倒真像是一套。难道说这位雪妍姑娘也是宁阳侯的人么? 雪妍似乎并没有发现魏长卿心中的疑问,她在手指套上护甲之后,微微颔首,而后便开始铮铮淙淙地弹了起来。 《浔江月夜》本是根据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所陈之琵琶女弹的曲子作出来的。雪妍轻拢慢捻,弦弦掩抑,琅琅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正所谓“跳脱添金双腕重,琵琶拨尽四弦悲。” 这样凄切的琵琶声,魏长卿也无法想象这个女子会与宁阳侯有什么瓜葛。曲由心生,若为宁阳侯做事,为人恐怕也要狠辣一些,绝不会作此悲悯哀绝之音。 正当魏长卿思绪游离,门外忽然有个婆子回话:“雪妍小姐,有位大人要急着见您。” 琵琶声戛然而止,雪妍眉头微蹙,冷道:“我这里有客人,没空见他。” 门外的婆子并未走,依然道:“刚才妈妈也是这么回的,只是那人说,非要见您一面,才肯走。” 雪妍目中尽是yīn翳,语气中略有一丝反感:“娴儿,你去和那人说,我卧病在床,不方便见。” 那年龄最小的女孩子爽朗一笑,诺了一声,便出去了。 “怎么?有很麻烦的客人?”秦苑关切道。 雪妍摇了摇头,笑容依旧和靖:“无妨,随意打发了就好。”说罢,又复调了弦,正yù弹奏。忽的,外面传来小女孩的叫声,又似有刀剑之声。雪妍一惊,手中的拨子一震,硬硬地坠落在乌亮的玄光石地面上。 青楼中多是贵胄豪客,一有个不如意,便要舞刀弄枪,这些使女、清倌们每rì如同活在刀尖上一般,行事皆小心谨慎。若真得罪哪位有头脸的人,出几条人命亦是不在话下。 秦苑眉头一皱,拍案而起道:“想必娴儿出了什么事,如今你一味地忍着,他们却造次起来。”说完,秦苑便领着一众人出了门。 魏长卿见众人都一拥而出,便眼疾手快地从雪妍的匣子中掏出了那只白玉瓶,将里面的香料悄悄倒出了一点,藏在指甲中,方才随众人出了门。 只见娴儿左臂上有一处刀伤,正蜷在一边,脸上毫无血sè。而提着刀为首的,穿着一身素银铠甲,大红襟,一看便知是军中之人。旁边的人或冷眼旁观,或窃窃私语,无一人敢上前劝应一句。 秦苑脸如噀血,上前喝道:“这儿岂是随便舞刀弄枪的地方,天子脚下,竟也这般无礼。” 站在一旁的雪妍,也冷冷地看了那提着刀的军爷一眼,便让婆子带着娴儿去后屋疗伤。 “天子脚下,市井小民自然是不敢,只是我常栓奉了宁阳侯之命来请雪妍姑娘,碧梧馆愣是不交人,若不动些个刀枪,我这个差恐怕也不好当啊。”那提着刀的长着两撇胡子,面目狰狞,三角眼,冷笑道:“雪颜姑娘让人好请,我当是哪个王爷还是哪个侯爷,竟然也消得雪颜姑娘如此相陪,没曾想竟是个穷酸的棋士。” 说罢,不仅常栓带的那几个杂兵嗤嗤发笑,在一旁看热闹的几人也笑了笑。 秦苑向来不善言辨,听常栓那话,言语中带着讥讽,心中更是愤愤不平。 秦苑刚要上去辩解,旁边的雪妍却将其拦住,雪妍不卑不亢对常栓道:“官有官道,民有民路。且不说那王侯将相在京城有多少,任凭他是谁,到哪也不能不按着规矩来。我倒没听说,竟也有牛不吃水强按头的道理。况且你们侯爷才被撤了天津巡抚地方赞理军务一职,恐怕也不大风光吧,竟也如此不知收敛。” 见雪妍说那一番话,魏长卿却不由得心生一疑。朝廷命官升降,岂是一青楼歌伎能知? 雪妍话语凌厉,常栓身后的人按捺不住,似有拔刀之势。围观众人也都吓得躲了回去,眼看着刀上又要见血。 “大人莫急。”魏长卿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福了福,和煦笑着道,“常大人明断,此事常大人所做不妥。” 常栓横眉圆目,怒声道;“有何不妥?” 魏长卿淡淡一笑,道:“宁阳侯的声名到底如何,我等庶民自然是无法品评,只是来碧梧馆的这些人之中,少不得也有诸多贵客,常大人若是出手,倒是痛快了,只怕到时候有人寻一个疏忽管教,扰乱治安的罪名,哪天上朝给侯爷按上,恐怕侯爷的面子也颇挂不住吧。况且宁阳侯一月前丧妻,在京中为沈氏风光大葬,也是众人皆知的事情,皆赞侯爷重情。如今却与碧梧馆的人纠缠,若传到那些市井之民的耳朵里,恐怕与宁阳侯声名并无助益。” 魏长卿此言一出,常栓的脸sè明暗反复,最后yīn郁了下来,抬了抬手,示意手下的人收刀,旋即离开。 “多谢魏公子出言相救。”雪妍盈盈而拜。 魏长卿虚扶了一把,道:“长卿不过图口舌之快罢了,雪妍姑娘当谢秦公子。”魏长卿转了话机,道,“长卿进弈苑不过几月,却深知秦师兄为人老实忠厚,只是不善言辞,一向不与人争短长。如今却为雪妍姑娘挺立出身,此番情谊远比长卿所做的要多得多。” 秦苑听罢,不好意思地淡淡一笑,犹不怎样,雪妍却回眸一笑,嫣然无方,秦苑竟脸红了起来。 秦苑与雪妍到底是彼此有情之人,想来雪妍就算为宁阳侯做事,大抵也不会做伤害秦苑之事吧。尽管眼前这对男女情深意重,但是魏长卿依然没有放弃对雪妍的怀疑。他第一次踌躇了,是他太过凉薄了么?还是说,人心本身就是凉薄的,而弈苑的每一件事,都在将自己对他人的信任一次又一次的压到最低。 琵琶声再次响起,只是那份凄婉再不复从前,浔阳月夜在琵琶声中,仿佛是一场红绡缠绵的华梦。毕竟,人心也已然不复从前了。雪妍得到的或许是欣喜、是幸福,而魏长卿此刻却只能感受到凉薄,确切的说,是属于自己的凉薄。 刚回到弈苑的洛玉轩,魏长卿便委在榻上,鹅羽妆花段金丝软枕透着淡淡的花香,枕上绣的和合如意纹,弥漫在眼前,祥和一片。不知不觉,魏长卿便连眼皮也抬不起来,昏昏沉沉地睡了下去。 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带着一张面具,但是当他摘下面具的时候,却发现他的脸,已然与面具上描摹的面容别无二致了。 梦中游离,却忽的听到外面有嬉笑之声,伴随而来的是推门的声音。魏长卿尽管睡得沉了些,但还是打了一个激灵,倏尔起身,却只见卞氏捧着一只孔雀蓝釉碗走了进来。 卞氏见魏长卿醒了,温和道:“魏公子好睡,奴婢便叫人温了些牛rǔ来,公子若醒了便可以用,安神最好。” 魏长卿接过牛rǔ,刚要饮,却迟疑了一下。他突然想到了王子腾被杀之事,用勺子舀了几下,默然又放下了碗。 卞氏见魏长卿此番动作,只端然道:“公子放心,如今的羹勺都是用纯银所制,若有毒,勺子当时便会发黑。” “银勺?”魏长卿皱了皱眉。 “今儿个下午沈大人刚送下来的,共三套,还特地嘱咐了让您多加小心。”卞氏道。 魏长卿略微低吟,倏尔道:“白师傅可也得了。” 卞氏摇了摇头。 魏长卿宛然一叹,道:“或许也是我多心了,只是一想到王子腾的事情,却也不得不处处提防着。明天麻烦卞娘将另两副食具送到白师傅和子逸那里吧。”魏长卿将牛rǔ一饮而尽,又问,“方才外面是谁的声音?” 卞氏见魏长卿神sè舒缓了些,松了口气,笑道:“弈儿方才在与翠二娘下棋呢。” “哦?”魏长卿不免也好奇了起来。 卞氏继续道:“公子不知,这弈苑里大多数下人都是会棋戏的。方才郭公子来找您的时候,顺便瞅了瞅弈儿和翠二娘的棋,还夸好呢。” “郭奉来过了?”魏长卿随口一问。 “郭公子每rì都与公子约这时候下棋的,您怎么忘了。”卞氏道,“郭公子见您谁的香甜,便没好打扰。” 魏长卿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睡得香甜?他倒是希望郭奉当时把自己叫起来,那样的梦,太压抑。 “公子累了,可还要睡?” “不。”魏长卿笑着摆了摆手,“咱们去看他们下棋罢。” ———————— 小乌撒泼打滚求票票。。TwT票票的数据太可怜了~~ 第五十六局 飞鸢独上玉楼春(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夜深如墨,魏长卿闲庭信步,院内的海棠树下,弈儿和翠二娘正坐在石凳上下棋,一秉红烛静静地燃着,此情此景当是岁月静好。 魏长卿不免笑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更烧高烛照红妆。你们每天晚上在这摆一盘,估计过不了多久,这株海棠又要开花了。” 翠二娘见魏长卿来了,立刻起身一福,不好意思道:“魏公子大学问,老身听了只觉得怪雅致的,哪懂得这些。” 弈儿倒是快嘴:“是东坡先生的《海棠》。” “数你嘴快。”魏长卿扇子骨轻轻敲在弈儿的眉心,“老实说吧,这棋是谁教你的?” 弈儿道:“郭公子有几次来的时候,您没在,他就教了我下棋。” 魏长卿虽然听着,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凝滞,虽然自己与郭奉亲厚一些,但是郭奉亲近自己的下人,总让人觉得不舒服。然而,他又很快恢复了以往的神sè,道:“郭公子肯教,你也要好好学。虽然平时郭公子待你好,但是该讲礼数的地方可千万不能出了差池。” “万万不敢。”弈儿道,“对了,今儿个下午,徐棋圣发了好大的火呢。” “哦?”魏长卿知道徐灵化的脾气属于老虎的屁股碰不得,对一件事情很生气,说明他对这件事情已经厌恶到了一定程度。 弈儿道:“听说下午,有几个男子私下幽会,徐棋圣听了很不高兴,把他们全都撵出去了。” 魏长卿略微沉吟,忽然正sè道:“非礼勿言,弈儿,以后这样的话千万不可再说了。” 正说着话,听守门的人说,徐棋圣处来了人。 进来回话的人长得尖嘴猴腮,三角眼,魏长卿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只觉得甚是面熟:“你是?” 那人回话道:“鄙人赵延年。” “昭和弈苑四席棋士赵延华是?” “吾之兄长。”赵延年恭敬回到,“徐棋圣请您去清凉台看戏。” 魏长卿点了点头,只觉得心中一阵不安,这几rì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实在是太多了。然而,棋圣的面子自然是不好驳的,便笑答道:“我这就过去。” 已是夜深,清凉台却还有不少人,戏台子上的灯笼如明火一般耀眼,徐灵化正和王元所坐在主席上听戏,有说有笑。陆子逸只坐在远处的一方角落里,见魏长卿来了,颔首微笑示意。李焯月底回家过,没来。 陆子逸今rì着装不同于往rì,穿上更为宽松的便服,腰间悬了一柄短剑。见陆子逸加深了防范,魏长卿不免也放心了些许。 然而,听着锣鼓敲打,魏长卿依旧如坐针毡。戏台子上,戏子们坐打念唱,一张张绘着红黄白黑的脸谱,在灯光下格外刺目。座儿上,王元所笑陪着徐灵化,杜芝舫自己一个人坐着,赵延年与赵延华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果真是台上一折戏,台下一折戏。 魏长卿提心吊胆直至散戏,夜风卓卓,大概是天气有些冷了,徐灵化便遣了戏子,弈苑的一行人便陪着徐灵化回住所。一路上,大抵是永嘉派的有说有笑,而魏长卿和陆子逸只是有一句每一句地说着,不过是关于琴棋书画的种种。 “什么人!”徐灵化突然叫道。魏长卿目光顺着徐灵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假山处影影绰绰的有个人影儿,却看不真着。 王元所反应迅速,立刻让侍卫上去拿人。 只见那人还未跑几步便被拿住,挣扎了一番才被侍卫带了上来。 徐灵化素rì最讨厌鬼鬼祟祟之人,此时不觉已有怒气,道:“是什么人?在弈苑哪里做事?” 那人小个子,白净脸,穿着一身素茧绸的衣服。魏长卿只觉得这人似乎在白璟的院里见过,大概只是在外院做事的,他所以没有仔细注意过。 那人喏喏道:“小……小的是白师傅院中的人。” 王元所指着跪在地上的人道:“陆子逸,此人可是白璟院中的?” 陆子逸看了看跪着的人,淡淡地说:“是白璟园内负责外院门户的玳安。”他的神sè说不上愤怒,但是眼中流露的惊诧和不悦却是真的。 王元所冷笑道:“若认得便好。你。”王元所指了指旁边的侍卫,“看看他鬼鬼祟祟的,怀里掖着什么东西?手爪子这样不干净,若偷了白爷的东西,当真作死。” 侍卫掰开玳安护住东西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来。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些书信、荷包等物。 王元所低声对徐灵化道:“看来是个偷东西的。您看怎么处置?” 徐灵化瞅了瞅包袱里的东西,皱了皱眉:“偷东西?怎么竟偷些这样不值钱的东西。”一边说着,徐灵化一边端详着手中的荷包。云锦的荷包,打的是柳叶合心的璎珞,荷包上绣着一行小字:一枝晴雪真纵逸。打开荷包,里面装的是梨花瓣。 “柳叶合心?这可是比喻相爱的花样。”王元所皮笑肉不笑道,“看来是白璟在哪里留情了。” 徐灵化的脸sè并不好看:“一枝晴雪真纵逸……晴雪……梨花……” “一枝晴雪初乾。出自邵亨贞的《清平乐》,可是咏梨花的佳句啊。”王元所叹道,“说道梨花,谁人不知京城最漂亮的梨花是开在浣雪阁的呢。” 徐灵化神sè猛然一凛,几番yīn晴变化,冷漠道:“果然是比喻浣雪阁的梨花呢,一个‘逸’字,古今描写梨花诗词中,当真是闻所未闻。柳叶合心。”徐灵化眉头锁的越来越紧,说完又拿起书信等物,“yín词艳赋!”说完,徐灵化一脸鄙夷地将手中的东西丢在地上,怒不可遏。 王元所见徐灵化生了气,忽然疾言厉sè地对玳安道:“偷东西哪有偷这些东西的?你还是老实交代的好。” 那玳安一脸惊慌,哭丧着道:“小……小的冤枉。” 徐灵化冷然道:“如今喊冤枉也没有用。”他一脸决绝。 玳安蹙着眉头,一脸鼻涕眼泪,道:“小的愿望,白爷临走时吩咐我,说这个包裹里的东西务必送回府里,如今是永嘉派的天下,若被发现,陆公子和自己就再也无法立足了。” 魏长卿听到此处,心里也不由得一惊。他只听弈儿说,徐灵化似乎对男风颇感厌恶,下午才发落了几人,想不到晚上便又出了事,只是,这件事是指向白璟与陆子逸的。然而,这事情疑点颇多,他当然不会相信陆子逸与男风有关。 “你!”徐灵化看向陆子逸,或许这是他第一次对陆子逸发火,他用“你”这个硬生生的字眼,来替换了平rì里唤的“子逸”。 “你,太让我失望了。”几乎是冰冷而决绝的语气,徐灵化一脸yīn郁,“你自己解释罢!” 陆子逸心里亦是十万分的吃惊,然而却面sè不改,他看了看地上跪着的玳安,冷漠道:“不过是子虚乌有。您是要疑心子逸么?” 徐灵化默然不语,背过身去。 “也罢。”陆子逸的眼中划过一丝失落,“您疑心子逸,也并非无缘由。只是现在已然过了子时,子时昭和弈苑便宵禁了,岂是他一个看家护院的人所能zì yóu出入的?” “有理。”徐灵化忽然看向玳安,道,“你最好老实交代,若要栽赃陷害,我也只好把你交到官府手里了。” 那玳安立刻磕头如同捣蒜一般,哭道:“白师傅交代过,虽然宵禁,但也是可以出去的,只要是和守南门的李老打声招呼便可。实在不行,还可以去求白爷的随侍,阿璐。” 王元所听罢,点头道:“玳安说的不假,白璟与陆子逸之前的确有过在宵禁之前出去的例子。当时属下也彻查了,那南门的李老确实受过白璟的一些恩惠,但是因为年纪大了,在下也并未重罚,李老已有悔改之意。哎……却不曾想……”王元所的话没有再往下说,然而,正是这停在一半的话,让徐灵化心中的怒火更燃了一层。 徐灵化负手而立,道:“把那个李老找来。阿璐似乎没和白璟回姑苏……”顿了顿,“也找来。” 陆子逸一听,情急道:“阿璐昨夜便开始发高烧,连床都下不了。还请您网开一面,明rì再……” “无妨。”徐灵化毫不客气地打断,“让他来不过是还你一个清白,早来早好,况且也只是回个话而已。” 见徐灵化的话说到此处,陆子逸的眼中也如同死灰一般。 不一会儿,那李老和阿璐便过来了。李老已然年逾六十,走路有些瘸。阿璐则是脸sè惨白,还穿着中衣,在夜风中如同飘摇不定的雪片。 “李老,你今天可否收到有人要在宵禁后出门,求得方便之话?”王元所问。 那李老哆嗦着双腿,道:“今天听寒竹别院的阿璐打招呼说,晚上有人要出去一趟,给白府送点东西。” “很好。”徐灵化点了点头,手已然握紧成一个拳头。 王元所拱了拱手道:“如今事情查明,还望您早下定夺。” 料峭寒风簌簌吹着,然而这样的寒意也不及徐灵化眼中的千分之一,默然许久,徐灵化只道:“陆子逸,褫夺一席棋士之位,禁闭。” “棋圣,您……”魏长卿刚要说什么,却被徐灵化打住。 “不必为他求情。”徐灵化道。 魏长卿看了看陆子逸,后者依然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确切的说,他似乎已然对徐灵化所做的一切不在乎了。 “此人长得倒像陆子逸,也难怪白璟会让他当随侍。”徐灵化狠狠地瞪了阿璐一眼,“阿璐,笞五十,赶出昭和弈苑。” 笞五十已经算是昭和弈苑中的大刑,别说五十下,就算三十下也会要了人命,更何况受刑之后,阿璐将不得不流落街头,恐怕与等死几乎毫无区别。 几个侍卫上去就要将阿璐架走,只见陆子逸突然抽出腰间的短剑,向前一指,怒道:“谁敢!”他的眼中似有千万团怒火,夜sè下如同冷炎一般,让人不寒而栗。陆子逸素来待人温柔谦和,此举让那些侍卫也吓了一跳,终究没人敢上前一步。 徐灵化不禁冷笑:“倒从来都没见你为别的事情动过怒。” 陆子逸淡然:“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一条人命。我的剑,只斩草菅人命之人。”剑锋闪着星子一般的寒芒,一如这番决绝的话语。 徐灵化踱了几步,很明显,他知道,陆子逸在逼他,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逼迫他的人是陆子逸。他很失望,但是那个令他失望的人却在挑战他的底线,这是徐灵化此时唯一所能感受到的东西,确切的说,那是一种小小的被背叛的感觉,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任,背叛了自己的期望,却在最后还要拿剑指向自己。 “阿璐,笞二十,与陆子逸一同禁闭。” 徐灵化叹然,似乎已然做了最后的让步。 ———————— 小乌继续撒泼打滚求票票TwT。各位看官如果觉得文章还入法眼,就投张票票吧,小乌感激不尽~。 第五十七局 余韵遗风尚可攀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第二天,昭和弈苑上上下下都知道陆子逸被褫夺了一席棋士的席位,消息在四月底这个略微燥热的时节传播的飞快,永嘉派的气势可谓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徐灵化也并不像以前那样关照陆子逸与魏长卿,有人说,魏长卿受了京师派的连累。 然而,魏长卿还是依旧可以参加每三天一次的正辉堂议事,这是许多棋士没有料到的。出事之后,魏长卿第二天便差了卞氏去李焯府上通报,同时又修书一封,寄给了远在姑苏的白璟。 徐灵化这几rìxìng情变得很怪,除了变得十分易怒之外,经常是入宫陪弈之后,便到京城的各处顽闹。起初也只是去酒楼酗酒闹事,近rì竟愈发造次起来,聚众豪赌,留连花街柳巷,更是不在话下。偶尔有人提到陆子逸,他也是毫不留情地斥责几句,渐渐的,陆子逸这三个字倒成了徐灵化的忌讳。魏长卿知道,正是因为徐灵化看重陆子逸,所以才会在事发那天大发雷霆。两个人越是亲密无间,失望这种情绪便会因为一点点误会与不解,在两人之间撕成一道巨大的裂口。 虽然是关禁闭,但是由于陆子逸和福王的这层关系,还是被允许在庭院内活动。每rì,陆子逸依然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以至于魏长卿过去探望的时候,几乎怀疑昨天是否发生了那些事。 “真是不像被关禁闭的人啊。”魏长卿一到浣雪阁,便见陆子逸正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荡着玩。这原本是陆子逸给经常来玩的孩子们扎的秋千,如今被关了禁闭,那些孩子自然来不了,陆子逸倒是自己玩的不亦乐乎。 “长卿君来啦。”陆子逸淡然一笑,轻盈地从秋千上跳了下来。 “给你带了点东西。”魏长卿指了指身后,只见弈儿和卞氏捧着形形sèsè的东西,“这是白术堂的玉龙膏,治淤伤最好,每rì涂抹便是,你留着给阿璐用。这是一套银质的馔具,如今比不得原来了,饮食起居得处处留意才是。”魏长卿怕陆子逸不收,并没有说这是沈大人送给他的东西。 坐定,阿竹看了茶,魏长卿才叹道:“最近徐棋圣状态很不好,上次他和王元所下棋,竟然输了三个子。” 陆子逸只作不然,手里的书有意无意地翻着,淡淡道:“酒伤神智,是他太不自爱了。” “关心则乱,徐棋圣只是受了王元所的蒙蔽,他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魏长卿谆谆劝道,“当rì之事,疑点颇多,只要咱们细细理了,和徐棋圣说清楚,并非没有昭雪之rì,你又何苦在这赌气?” “我没赌气。”陆子逸爽朗一笑,含了一颗香药葡萄在口中。 魏长卿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若真没赌气,又何苦一个人在这浣雪阁,也不去分辨一句?难不成你还等着他徐灵化自己上门负荆请罪不成?” 陆子逸目光澹然,爽朗的笑容消失不见,倏尔化为冷笑:“岂敢让徐棋圣亲自登门。当rì的情景你不是没看见,他铁了心要信王元所而不信我。想来终究是我的不是,人心凉薄,是我要求的太多。”陆子逸眼中的寒意,比那话中的寒意更深几许。 陆子逸说完,便转了话题,道:“不说这些没意思的,倒是徐灵化生rì那天的罗汉局,你可有准备?” 魏长卿思忖了一番,道:“棋倒是练过,只是道场里的对手大多棋力有限,恐怕也不能作为很好的练习对手吧。” “既然如此,你每rì便来我这下棋吧。”陆子逸的这一句话,让魏长卿颇为惊讶,“不过可别和白璟说,他平时根本不让我和其他弟子下棋啊。” 说完,陆子逸便起身,走到暖阁中,从大柜子里捧出一只琴匣。琴匣由紫檀木制成,螺钿相累,光洁耀眼。陆子逸似乎很舍不得地摩挲着琴匣,温和道:“这是当年徐灵化送给我的一柄古琴,你收着吧,或许哪一天,这个东西能成为让你扳倒王元所、龙腾转势的利器。” 一提到王元所,陆子逸便攥紧了拳头,诚然,徐灵化的寡信让这个年轻人伤透了心,但是他很明白,王元所才是整个事件的策划者。 *********************** 沈府,沈渃清的住处,鹅黄软绿的撒花帐将屋内熏成一抹淡淡的翠sè。沈渃清正在书房临碑帖,淡茄皮紫釉暗划云龙纹笔洗应着四月末的rì光,闪耀着明媚的琉璃sè。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侧立在旁,其中一个丫鬟一副yù言又止的样子。 “沉枫,你想说什么便说罢。”沈渃清放下笔,揉了揉手腕,道。 站在最近处,穿着洋红撒花裙的一名小丫鬟道:“听说魏长卿前几rì去了碧梧馆,还与宁阳侯的人发生了争执。” 沉枫才说完,屋内便寂静一片,就连气氛也变得严肃了许多。 沈渃清不置可否,只作笑道:“沉枫,把集锦槅子里的须眉笔拿出来吧” 沉枫一脸诧异,道:“小姐又不作画,好端端的拿那须眉笔做什么呢?” 沈渃清淡然一笑,玉镶明珠的流苏簪子累累而动,她不慌不忙道:“你瞧,你知道我不作画,所以也觉得我让你拿须眉笔奇怪了不是?依我对魏公子的认识,他绝对不会是在青楼招摇过市之人,去碧梧馆,或许只是为了其他缘故罢了。倒是宁阳侯,若不是他的人无端挑衅,又怎会生出这样的事来,此番作为,倒是可见其人品了。” ************ 四月底,距徐灵化生rì愈来愈近。陆子逸每天都指导魏长卿下一盘棋,而平时,魏长卿则需要在道场与人切磋。 然而,这样在昭和弈苑内频繁的走动,当真是躲不过那些永嘉派的唇枪舌剑。白璟与陆子逸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就连魏长卿也成为了这些流言蜚语的编排对象。魏长卿本以为这些棋士好歹算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却不料他们说的话已然十分的恶俗不堪。不过对此,魏长卿的脸上并没有再表示出任何不满的情绪,小不忍则乱大谋,更何况是为那样一些不值得的人生气呢?他现在只等一个机会,只要他魏长卿喘过了这一口气,他便有九成把握,把那些人一个个地全都咬死。 第五十八局 何处人祸伊始此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五月初,即使是夜晚的风也有些热了,院子里的海棠早已开过,只留得荼蘼花团雪团白斜倚在晚风中。还有几天便是徐灵化的生rì,弈苑便多了五天假,前三天算作准备。搭戏台、准备桌椅等物便已折腾了足足两天,另并上筹备酒席、罗汉局等,可谓人人力倦,个个神疲。 永嘉派的人都在为这个rì子准备,京城棋坛三百余年的风云变幻,永嘉派只有在鲍一中和徐希圣时期达到巅峰,盘踞京城独霸一时,却又在李釜的出现和徐希圣的早故之后销声匿迹。徐灵化是徐希圣之后,他的到来对于永嘉派来说并非只有棋圣那么简单。 “徐灵化与王元所是永嘉派的马首,如今他们皆依附福王一派,听说底下的人也都在攀附和福王比较亲密的官员。”郭奉微微唏嘘,修长的手执随意拈起一子,轻轻而落,“听说这次罗汉局,京师派唯有你我二人。李掌事手下也有好的苗子,竟全都被徐灵化驳了回去呢。而王掌事手下的八名弟子,全都得了机会。入宫奉事的那次也是,子逸在弈苑的人望才情具高,还不是被王元所下了绊子。” 魏长卿双眸清凉如水,只是淡淡一笑:“师兄难道没听说‘登高跌必重,月满复而亏’?且让他跋扈去吧,有些事情,你若不在意,便和没有一样。就好比你刚刚下的这一颗子,我只不应,另寻大场,你这颗子也就没甚意思,不过是颗孤子,倒是你还要去想办法活棋。我若应了,纠打起来,反倒是逼着你把棋走厚,往下倒不好处理了。”说完,魏长卿便在另一处落了一子。 郭奉涩涩一笑,道:“师弟果然技高一筹,我虽在弈苑两年,棋技却毫无长进。有些东西,师弟可以不在意,我却不行。你素有沈府为你撑腰,李掌事与白师傅都十分看重你,陆公子更是待你不同与旁人,哪里像我。” 魏长卿知道郭奉心思敏感,见他又说如此自轻之语,赶忙劝道:“师兄可千万别这么想,如今正是难的时候,既然为京师派的人,又是老人,更要争口气才行。罗汉局那天,不正是你我替京师派出头的机会么?” 郭奉听魏长卿一劝,默默点头。 送走了郭奉,卞氏才进屋回话道:“李掌事的夫人昨儿个小产了,只怕要多陪几天回不来,李掌事托我带个条子给公子。”说完,便恭恭敬敬地递上来一只纸笺。 魏长卿虽然与李焯接触不多,但是知道李焯这个人是个没嘴的葫芦,城府却颇深。虽然京师派现在被永嘉派打压着,李焯却还是有很高的人望,从未被王元所抓过一点过错,这和他的平易近人、寡言少语是分不开的。 魏长卿展开字条,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提擢郭奉”。 郭奉,出身河间一户农家,万历二十九年入昭和弈苑,一开始便是白璟身边的一等弟子。未读过书,却和当地的秀才学了识字,才华平平,棋品尚可,偏偏又是这样的出身。卞氏与魏长卿每每谈起郭奉的时候,未免感叹。弈苑是朝堂的缩影,权贵们的一举一动,皆会影响到弈苑中人的一言一行。 然而,弈苑又是朝臣们相互沟通制约的法器。只有位列九席的人才有机会进入宫中陪伴皇族,棋圣则更有可能在帝王身边陪弈,这是许多官员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情。除却棋圣,席位只有九个,因此,京师棋坛的输赢也不仅仅在盘面上。 参与竞争席位,便等同于参与到党争之中,这样的压抑,郭奉这样一个人,可以胜任么?魏长卿不免犹豫起来,论果敢,郭奉不如白璟,论忍耐,郭奉不如李焯,论棋力,郭奉较陆子逸更是相去甚远。 次rì便是徐灵化生rì准备的最后一天,魏长卿约着郭奉一起去看陆子逸,一来,目前是徐灵化在弈苑掌权,唯一一个方法可以让徐灵化在短期之内对郭奉有好感的,便是让陆子逸亲自提擢,当然这一切是建立在陆子逸复位之后,之前却需要郭奉和陆子逸处好关系。再者,魏长卿对于让陆子逸复位已然有了初步的筹谋,却需要和陆子逸商讨。 进了浣雪阁,魏长卿只见粗使的婆子花大婶正匆匆地端着一盏羹。浣雪阁里的人大多是福王府的人亲自挑选的,等级制度严明,粗使的婆子只能在外院伺候,端茶倒水等内院的事,是不能做的。魏长卿只觉得奇怪,却随意道:“底下人偷懒,还麻烦大娘里外忙活。” 花大婶是浣雪阁的厨娘,身材矮胖,一副憨厚的面容,一看便知是北方的那种很能吃苦耐劳的人。花大婶一笑,道:“魏公子客气,昨天王掌事来,只说陆公子关禁闭,一切从简,就撤了一部分的人去了别处。一时没那么多人手,俺能帮点忙就帮点忙。” 魏长卿好奇道:“你们都是福王府亲自挑的人,王掌事也不忌讳,说调走就调走?” “俺们乡下人,哪有机会让福王府挑呢。不过是王爷下面的管家从乡下里挑几个,陆公子看着谁好,便要来做事。说到底,陆公子待俺们都不薄,所以王掌事也没把我们当福王府的人过。” 魏长卿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了一番计较。陆子逸与福王私交甚厚,王掌事虽是福王的人,却打压陆子逸,可想福王手底下的人也是有分歧的。陆子逸是不大爱结交朝臣的,这样的人在福王那里恐怕也不会合群。况且以子逸的脾xìng,王元所做的这些事情,他断然不会在福王面前说嘴,以至于王元所越来越胆大妄为起来。 胆大倒无妨,妄为却可用。王元所打压陆子逸,早晚会与福王生出间隙。 吃过茶,魏长卿开门见山道:“郭师兄明儿个也是要去下罗汉局的,平rì他不大爱麻烦人,如今我把他拉来,还望你指导几招。” “那便依长卿君吧。”陆子逸端然一笑,便命阿竹取了棋子、棋盘,开始摆局。 还未下完二十手,忽然阿竹急匆匆地跑了来,道:“爷,不好了。您快去看看阿璐罢。” 陆子逸先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子,飒然从浣雪堂夺门而出。阿璐因为同样被关禁闭,为了方便照顾看守,王元所便把他安排在了陆子逸处。 魏长卿和郭奉跟着陆子逸匆匆忙忙地来到了阿璐住的地方,只见陆子逸院子里的粗使婆子花大婶正忙着给阿璐拭汗。阿璐脸sè惨如白蜡,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蹙着眉头,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只听那花大婶回话道:“方才还好好的,吃了半盏莲子百合桂圆羹后,便开始发起热来。阿璐这孩子嘴硬,偏偏撑着,不让老奴去请大夫。方才老奴端药来唤这孩子,这孩子不出声了。老奴想出去请大夫,却被侍卫死命拦着。还望公子给做个主。” 陆子逸情急道:“这会子白术堂的大夫也该来给阿璐复诊了,怎么也没来么?” 花大婶忿忿道:“大夫来了,门口的人愣是不让进去。说横竖有王掌事管着,若须请医用药之处,需得禀明了王掌事,再做定夺。” “我去王元所那边。”魏长卿道,“为保无虞,还请郭师兄去白术堂再请次大夫,若王掌事同意了,也不至于耽误了病情。” 众人皆觉得有道理,郭奉便去了白术堂,魏长卿则去王元所的住处,陆子逸便留下来照看阿璐。 第五十九局 直待春去苦尽时(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王元所的住处魏长卿从来没有去过,他原以为那应该是和白璟一样的居所,不带一丝奢华,有的只是那一抹冷sè。但当他看见平然而起的三进三出的庭院和霁光浮瓦时,他知道,白璟自是清流寒宸,而王元所不过是繁华绚丽的织锦下的一把匕首,仅此而已。狠戾与冷沉,终究是不同的。 见到魏长卿时,王元所正捧着黄地珐琅彩兰石纹茶碗,六安茶浓苦的味道蔓延开来,却和屋中所熏的金猊玉兔香馥郁甜烈的味道显得格格不入。此时,赵延华和杜芝舫也坐在王元所右手下,手中摇着蟠龙洒金折扇。王元所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魏长卿,饮了一口茶,慵懒地问道:“什么事?” 魏长卿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而恭和:“浣雪阁的阿璐得了重病,危在旦夕,还请您准大夫进来诊治。” 四下安静如许,只闻得窗外的鸟鸣和仆人们打扫的声音。王元所只顾着低头喝茶,恍若未闻。赵延华的折扇于手中停住,淡淡一笑道:“昨rì不是才请了大夫来看?我听说并无大碍,不过是风寒罢了。”那说话的声音如同钝刀子砍向铁毡一般寒冷而刺耳。 旁边的杜芝舫一身梅子青sè的绸缎素衣,并未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向王元所。王元所眼神居高而下,嘴角冷冷扬起:“小小风寒三番五次地请大夫,你当昭和弈苑是什么?”语气中带有怒气,“犯了事,不老老实实的思过也就罢了,还要这般折腾。本掌事偏偏不准,看那阿物儿还能矫情到几时!” 魏长卿才要说话,只见赵延华嘴快立刻接过话头道:“那阿璐也太不懂规矩了,掌事,您得教教他。” 王元所点了点头:“看来上次那三十板子少了点,延华,这件事便交给你们兄弟办吧。你弟弟好歹是执笔,告诉他一声,怎么罚无所谓,只是莫要纵了这风气。” 赵延华得逞一笑,施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阿璐病重,若此时再施惩罚,恐怕命便要保不住了。魏长卿情急道:“掌事三思。阿璐此次确实病重,王掌事您这道令一下,又何异于夺人xìng命?” “若他死了,只怪他命贱。”王元所一脸漠然。 “若阿璐死了,您以为您就能逃得掉官府的审问么?”魏长卿道,“就算您可以脱掉罪责,那赵氏兄弟必定要背上这黑锅。” 坐在旁边的杜芝舫合了折扇,低眉道:“掌事三思,魏公子的话确有几分道理。拿一奴才的命,换赵氏兄弟的命,不划算。” 王元所神sè几番变化,最终一脸yīn郁道:“处罚免了,大夫不许叫。” 魏长卿知道,此时对于阿璐来说,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一路赶回浣雪阁,郭奉请的大夫果然在门外进不来,此时已然是傍晚。 阿璐的房间里,陆子逸一个人守着。屋内焚着艾草十分闷热,陆子逸便拿折扇为阿璐扇凉,他只有下棋的时候才会用这柄折扇,湘妃竹的扇骨,扇面是寒雪白梅明月夜。棋坛的人都道这柄名叫“瑾华逸明”的折扇,陆子逸从不轻示与他人,然而,如今这柄折扇却是为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纳凉。 “如何了?”魏长卿皱着眉头,关切地问。 陆子逸只是摇了摇头,叹息道:“看命数罢,方才烧得厉害,亏得你洛玉轩的卞娘送来了一些冰。只是终究无药,硬撑着罢了。”他见郭奉在旁边心甘情愿地陪着,凄苦一笑道,“倒是难为你了,本该和你下完那盘棋的。” 郭奉听了,连忙不好意思地摆手道:“无妨,无妨。” “天sè晚了,你赶快回去准备罢。过几rì,你师傅便回来了。”即便心中有多少苦楚,陆子逸依旧宁和微笑,平易近人。 郭奉点了点头,眼中似乎闪过了什么,只是陆子逸并未发觉,然而,这样的细节却被魏长卿捕捉到了。魏长卿几乎有一瞬间的失神,子逸方才的话或许只是关心,但是在郭奉看来,会不会是一种生疏的语气呢? “长卿君?”陆子逸在唤他,“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魏长卿摆了摆手。看着子逸干净而透明的笑容,不禁暗自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好笑,怎么会有人去曲解这样明朗纯和的善意。“我不累,我陪你坐会儿吧。” 陆子逸微微叹然,犹如傍晚草丛中那一株株紫桔梗:“阿璐……”他顿了顿,“阿璐他是白璟的亲弟弟。” 魏长卿几乎吃惊地看着陆子逸,这个事实对于他来说,显然太过突兀,然而对方确是一脸的认真。 “白璟、白璐,骁勇将军白安的两个儿子。”陆子逸并未理会魏长卿的诧异,继续道,“白璟是嫡出,白璐则是庶出,白璐的母亲是杨应龙之表侄女。当年将军援军朝鲜,杨应龙却在四川反叛,当时白将军颇有声名,也有许多朝臣对将军心生妒恨,不rì,圣上便收到了弹劾白将军的奏折,说将军与杨应龙暗通款曲。 关外领兵,功高震主,向来是皇室最为忌讳,眼看将军一生将要毁于小人之手,白璐的母亲便决意母子殉命以保将军。白璐的母亲虽然死了,但是白璐却被将军暗暗保了下来,改名换姓,成了白璟身边的仆从。” 魏长卿看了看在床上静躺着的白璐,这个如瓷娃娃一般冷漠的孩子,到底在这样的压抑下如何生存下来的呢?两年前,陆子逸自称白陆,恐怕并非李焯所说‘陆子逸执白不败’的原因罢。 “只是终究是人命天定,白璐母亲的死,虽感动了圣上一时,却终究是无用。圣上为止天下人之口舌,表面上将白将军大行封赏,却暗地下了一道密旨,将白安赐死。”陆子逸的语气冰冷地让人害怕,“不过白璟却因圣上当时内心愧疚,被留了活口。后来,事风过了,白璟便也唤白璐为阿璐了。” 听着陆子逸所说的那一句一句的事实,魏长卿也默然了。平rì,阿璐与其他仆从并无半分区别,白璟对阿璐的一句一词,也并未现端倪。白璟瞒的滴水不漏,想必当他唤“阿璐”的时候,心中亦有诸多的不忍吧。 “兄长。”不知什么时候,阿璐在昏睡中轻轻地唤了一声。随即,那两片干白的薄唇又轻轻地合上,发出微弱的气息。 子逸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一般,叫来阿竹道:“快去从厨房端些吃食来,粥或汤羹,都好。” 没过一会儿,阿竹便端了马蹄羹来,递给了陆子逸。陆子逸轻轻地舀了一勺羹,举至阿璐嘴边。 “慢着。”魏长卿忽然按住了陆子逸的手臂,回身对阿竹道,“上次给你家公子带过来的银馔具劳烦你去取来。” 陆子逸了然,放下了碗。待到阿竹将银勺子、筷子等物取来,魏长卿只拿羹勺舀了舀马蹄羹。 “应该无毒。”魏长卿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勺子。 “公子快看。”阿竹突然叫了一声。只见勺子刚才还是白银光亮,忽然渐渐地变得青黑异常。马蹄羹里有毒。 陆子逸反应机敏,冲出屋子,便问在外院做事的几人:“方才有谁进过厨房?” 只见一个老头子颤颤巍巍地道:“方才赵执笔来过,说是要查看浣雪阁平rì的餐饮是否有不妥。老奴便让他进去查看了。” “赵延年!”陆子逸低声愤然道,原本清秀的眉目,夹杂着一丝恨意。 魏长卿一把按住陆子逸,生怕他做出什么事,并安抚那老人道:“你先下去吧,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之后,便将陆子逸拉进屋,关上了门,语重心长道,“此时断不可去王元所处兴师问罪。” “为何?” 魏长卿略微沉吟,而后道:“如今徐棋圣信王元所,你若非要和他闹得天翻地覆,只会让徐灵化与你的芥蒂更深,王元所自然喜闻乐见。方才我去了王元所处,原本他命令赵氏兄弟惩戒阿璐,最后他却还是决定收手。想必,王元所已经知道此事不宜下重手。他知道,阿璐的死对于他们百害而无一利。” “难道是……”陆子逸皱了皱眉,“是赵延年自己的注意?” “不错。”魏长卿道,“由此可见,赵延年虽然为王元所办事,却是个没脑子的,咱们忍得这一时,到时候给他来个秋后算账。” 灯光照的屋子里明暗不定,仿佛是庭院中的小花,借着夕阳的余辉,试图灿烂如昼,却在风中飘摇。 这时,阿竹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满脸喜sè道:“公子,白爷他回来了!” 第六十局 直待春去苦尽时(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白璟回来了。浣雪阁所有的人几乎都在为此高兴,这意味着阿璐的病或许有救了。 “白爷虽然回来了,外面的侍卫却不许他进来。”阿竹道。 “无妨。”陆子逸起身道,“阿竹,你去从花大婶那取一卷丝线来。长卿,你和我把阿璐抬到外院。” 魏长卿立刻反应过来,陆子逸这是要让白璟悬丝诊脉。悬丝诊脉只在唐代有所记载,贞观年间,长孙皇后难产,民间名医孙思邈被召入宫中为皇后诊脉。为避免冲撞皇后玉体,孙思邈只牵一红线,于门外诊脉。孙思邈医术高妙,诊脉之后只在长孙皇后手指上施了一针,长孙皇后便顺利将胎儿生产了下来。 传说虽如此,但魏长卿知道,这样的医术绝非一般人之所能。白璟虽然年轻时做药材生意,但是将门出身的他,医术究竟能达到何种地步呢? 陆子逸和魏长卿一起将阿璐抬至外院,此时白璟已然在院外端坐。他穿着一身高襟玄sè宽袖外袍,黑发束以镶碧鎏金冠,脸上全无疲态。白璟看见陆子逸和魏长卿,温和地点了点头,仿佛是对二人照顾阿璐的答谢。 一线绕着阿璐的手腕,另一端被白璟牵起,院内安静得似乎可以听到云朵流动的声音。 “内外空虚,应用党参清补。”白璟收起线,幽幽道,“如今他身子虚弱,再温和的药恐怕也是虎狼之药。每rì除了参汤之外,可做一些野鸡崽子汤,加红瓜菇,生姜炖烂。平rì忌煎炒,只服流食。等到jīng神好些了,方才宜用药。不过外伤的药不能停。” 白璟有条不紊地说着,陆子逸则在一边记下,不时地微微点头。 白璟离开后,陆子逸只吩咐人去买些食材,又将福王曾经赏的一盒党参取出来,命人按汤模子做了出来。 “子逸。”魏长卿忽然想起了什么,“我问你点事。” ******* 次rì,徐灵化生rì,昭和弈苑来来往往贺寿的人,可谓络绎不绝。园子内的荼蘼花被悉数除去,“开到荼靡花事了”,这样没有什么好意头的花儿自然不会在徐灵化的寿宴上出现。如今园内凤仙花和石榴花如同烈焰一般火红一片,没有花的地方,也都扎上了绢花,远远看上去亦是美煞。 宴请的人大多是和福王、郑国舅等有关系的客人,觥筹交错间,皆是富贵权名的笑语,口中的贺词一如杯中的江米酒一般甜醇香甘。 京师派身份较低的人未能参加这次盛宴,只有李焯、郭奉和魏长卿三人坐了一桌。别的桌子上皆是杯盘交错,名茶陆陈,猜拳行令的景象,这一桌却显得略微冷清了一些。 “我来晚了,还望诸位莫怪。”声音濯如清泉,望去,正是沈大人的次子,沈渃朝。他身后跟着一个扎着方巾的青衣书生,姿容清俊,目光含瑛。 魏长卿不禁略微吃惊,那青衣书生正是女扮男装的沈渃清。沈渃清只是在沈渃朝身后笑着摆摆手,又立刻装作玩着手中的折扇一般。 沈渃朝微微一笑,介绍道:“这是我家府上的门客,陈清。陈清,这是李焯李掌事,一等弟子郭奉,一等弟子魏长卿。” 沈渃清笑容淡淡,略施一礼。 沈渃朝道:“陈清仰慕魏公子之名,此次特来想向公子请教一局,还望公子赏脸。” 魏长卿看了看远处的戏台,台上的开场戏正唱着《麻姑献寿》,戏台下徐灵化正被一群人围着敬酒。魏长卿点了点头道:“长卿之幸,陈公子若不喜欢热闹,可移步洛玉轩对弈。” 沈渃清嘴角微扬,温和道:“择rì不如撞rì,清亦有此意,” 二人遂至洛玉轩,沈渃清从袖子中掏出一只小荷包塞给魏长卿:“你让我做的,已经做好了。昨儿个才让人送来,害得我赶了一夜。”沈渃清娇俏地白了魏长卿一眼。 魏长卿连忙笑着作揖道:“劳烦沈小姐了,等沈小姐出了阁,在下一定削了发,跑到那国清寺里做他三年和尚,为小姐诵经祈福。” 沈渃清笑着啐道:“你乐意做和尚,我还嫌你道行浅呢。”复又问道,“让陆公子复位这事儿,可都妥帖了?” 魏长卿点了点头:“多亏你肯帮忙,该打点的都打点好了,一切尽在掌握。” “亏得你愿意为那个姓陆的尽心尽力,我就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沈渃清嗔道,“我兄长素rì待他不薄,也是真心与他结交,就他架子大,横竖也不给我兄长一个好脸sè。天底下就福王对他最好?” 魏长卿笑着安抚道:“你别恼。子逸不是这样的人,就连对这里的下人,他都是极温和的。我想,怕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见沈渃清缓和了,魏长卿问:“你怎么今天亲自来了?有什么事让你哥哥转达一下不就好了?这地方人杂事多,你一个大姑娘多不方便。” 沈渃清并不急着答话,只是静静端详了魏长卿的书房,阳光透过水烟罗纱将她的侧脸照的格外柔和,片晌,她回过头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嘱托的事?”目光中透着一股灵犀聪慧。 魏长卿也不由得哑然失笑:“却有一事相托。”说完便从内室中的小匣子中取出一只小瓶,递给沈渃清,道,“上次我在碧梧馆,发现一名叫雪妍的女子,她的匣子里有一个羊脂白玉刻‘冬’字的瓶儿,和那只翡翠刻‘夏’字瓶相仿。于是我便偷偷取了一点香料来,你看看是不是你姐姐所用的香料。” 沈渃清将瓶子打开,里面只有一点紫红sè的香料,取出用水化开,凑近细细地闻了闻。 “如何?” 沈渃清皱了皱眉:“有点像,只是这香料太少,我实在辨别不真。” 魏长卿叹了口气道:“那时我怕露出破绽,只将那瓶中香料藏在指甲中,并未多带。” “那这件事便交给我吧。”沈渃清忽然提议道,她神sè坚定,似乎心中已有胜算一般。 “不行。”魏长卿果断否决,“青楼岂是你这闺中小姐能去的地方?”他见沈渃清依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谆谆道,“就算女扮男装也不行。” 女扮男装一旦被揭穿,并不是闹着玩的,沈渃清的闺中清名很可能就此毁掉。那个时候,清名对于女儿家来说是格外重要的,更何况沈渃清她的门楣不低,沈大人一定意在为她寻个好夫婿的。 “你放心。”沈渃清转身,好不躲避地直视魏长卿,犹如夏rì雏菊一般灿烂明朗,带着一种自信道,“我自然是无事,况且我去比你去要好。棋谚中不是有那么一句‘切忌杀机存意’么?” 第六十一局 直待春去苦尽时(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交代完事情,魏长卿便送沈渃清回席间。九曲回廊下,江米酒的醇香久久未散,和着火霞般的凤仙花熏得醉人。 “这不是魏长卿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转过回廊,魏长卿闻声而望,站在他面前的男子身穿品红sè细碎洒金云锦袍服,腰束着着玄sè底子青海玉带,丰神俊朗,抿着薄薄的嘴唇,仿佛拒绝外人的一切试探。 “宁阳侯金安。”魏长卿施了一礼,用余光示意旁边的沈渃清。 沈渃清会意,只做不惊,亦道了声万安。 宁阳侯并没有太过留意女扮男装的沈渃清,只是看着魏长卿,冷笑道:“有你魏长卿在,我可不敢金安。” 魏长卿觑了一眼宁阳侯张原,他并不如几个月前那般jīng神,就连身影也平添了几分萧索。魏长卿温和道:“长卿不过是尽庶民之责罢了,那些刺客皆以死效忠,就连陈公公也颇为感慨呢。” 宁阳侯在东厂安插羽翼,却在沈渃澜生rì那天悉数自刎,陈矩得知东厂有异端,自然大为震怒,回去彻查了此事。原本几个和宁阳侯颇有关系的上层,也被查处。一夜之间,羽翼尽拔,宁阳侯如今也对魏长卿略有忌惮了。 福王与郑国舅得知此事更是怒斥张原轻举妄动,再加上张原近rì才被降职,也是一天没有好脸sè给他瞧。宁阳侯张原至此,未免失意,他愤然道:“若非你小子从中作梗,我也不会受这等窝囊气。”说罢,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白铁螭纹宝剑,眼中闪露出凶狠的目光。 众人大多在前面的戏台,花园里的工仆们大多吃酒打盹,抹牌偷懒,根本不会有人注意这样冷清偏僻的地方。 魏长卿自己也没有料到宁阳侯居然敢再这地方动手,也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宁阳侯原本也是将门出身,十八岁羽林中郎将,武艺自然不可小觑。张原手中的宝剑闪着寒光,一步步趋近魏长卿和沈渃清。 “持剑者何人!”不知是谁忽然在张原后面大喝一声。 张原猛然转过身,收起剑,只见身后是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宁阳侯立刻敛了神sè,笑着道:“壮士莫怪,我正请魏公子鉴赏这把宝剑呢。” 那男子正sè向前,略施一礼,道:“原来是宁阳侯。在下昭和弈苑侍卫统领崔杰,参见宁阳侯。”男子大约二十有余,一身素面镶滚边箭袖,腰悬一口玄青五菱刀,相貌平平,声音朗朗如同钟磬。 张原见崔杰对自己十分恭和,不免放松道:“你来这里所谓何事?” 崔杰施了一礼道:“在下奉徐棋圣之命请魏公子前往云翊堂。罗汉局已然摆下了,只等诸位棋士就位。” 魏长卿此时心中一疑,一个侍卫统领会被派来仅仅为了传个话么?若说大材小用,这‘小用’二字却未免做的太过了。 张原点了点头,冲魏长卿轻蔑一笑,道:“既然徐棋圣相请,我也就不耽搁魏公子了。下次若再见面,鉴赏这方宝剑,也不迟。” 魏长卿面不改sè,负手而立道:“今儿个戏班唱的《项庄舞剑》可谓妙极,只是这次舞剑不成,下次唱的,恐怕便是《乌江自刎》了。” 张原脸上突然变得难看起来,对于魏长卿如同诅咒一般的话,感到更是五味陈杂,然而,他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拂袖而去。 见张原走后,魏长卿转向崔杰,躬身施礼道:“方才多谢崔统领。” 崔杰也只是面含笑意,抱拳颔首,并不多话。 魏长卿却见崔杰身后别着赤铜判官笔,心里咯噔一下,判官笔并非侍卫的寻常武器,这个人似乎大有来头。 云翊堂位于昭和弈苑之北,是昭和弈苑最大的屋所,离摆宴的地方稍远,院内是八棵擎天大白杨,房顶皆是碧如琉璃的唐瓦,雕檐画栋。堂内十二重孔雀蓝鲛绡帐半垂半卷,另并上各sè古玩,有宋代的龙泉窑粉青双鱼盘、宣德年青花釉里红镂雕盖罐,琳琅满目。 堂zhōng yāng已被清理出一块场地,十八只榧木棋盘围成一圈,另并上锦裀蓉簟。另魏长卿吃惊的是,棋盘一圈又设了围子,这样看来,里面的人坐下下棋时,只能看见盘面,无法看到和自己对弈的人。 “快入座吧,就差你了。”李焯见魏长卿来了,赶忙匆匆地走过来道。 魏长卿见礼,复问道:“怎么设了围子?” 李焯淡淡一笑,道:“这是徐棋圣的意思,怕知道对弈者,会有意针对,以保证公平。” 魏长卿点了点头,心里却暗赞徐灵化为人光明磊落。他不喜欢王元所,但是对徐灵化可以说是十足的敬佩。 魏长卿入座,旁边的郭奉也早就坐在一边,见魏长卿来了,悄声道:“今天棋圣授二子,有一定胜算,师弟定要拼尽全力。” 魏长卿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按照往常一对一,徐灵化让一名一等弟子二子,也是绝对可以赢的,然而罗汉局却不然。同时下十八盘棋不禁会让对弈者神怠力倦,就连计算也不会太过jīng细,如此一来这些人自然有赢得机会。 棋局开始,徐灵化似乎并不想在布局上多费工夫,只是随意落子。云翊堂高大恢弘的屋顶,回荡着清脆的频频落子的声音。 因为徐灵化下一圈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这对魏长卿来说有足够的功夫思考布局。这样的棋如果不能在布局上走出优势,到了中盘拼计算力的时候,他们便会亏得一败涂地。 只听“啪嗒”一声,魏长卿连忙扭过头看,郭奉的手几乎僵在半空中,肩膀颤抖得厉害,额角不断地冒着汗。魏长卿刚要开口关心,却听身后王元所一声厉喝:“不许交头接耳!” 郭奉苦笑摆了摆手,试图抚平自己的神思。这也难怪,郭奉和魏长卿二人可以说是背负着京师派所有一等弟子的期望,况且郭奉又是第一次和身为棋圣的徐灵化对弈,自然是临威交手,战战兢兢。 魏长卿虽想安慰郭奉,却碍于王元所,只能重重拍了拍郭奉的右臂,让他暂且平复一下思绪。 坐在周围的人除了宾客外,皆是有席位的棋士,这些人或窃窃私语,或谈论棋势,然而这群跟着永嘉派徐灵化身后的人,大多数却谈论的是这个年仅二十一岁的京师派棋手——魏长卿。 李焯沿着边缘走了一圈,十八名一等弟子的棋他都看在了眼中。王元所的弟子基础扎实,继承了王元所行棋狠戾的风格,徐灵化的几个弟子,布局如流水潭渊,透着一汪灵气,杜芝舫的弟子计算周密,赵延华的弟子步伐轻速如马踏飞燕。这十六人可谓各有千秋,百花齐放。 当李焯走在郭奉身后时不禁皱了皱眉,他看了看身后的秦苑,后者也仅仅摇了摇头,露出了叹然的神情。 走到魏长卿身后时,李焯却站住了,此时正轮到魏长卿行棋。李焯粗略看了一下盘面,不禁略微吃了一惊,魏长卿这盘棋可以说是十八盘棋中,唯一一个稍稍有优势的棋。此时魏长卿正与徐灵化争夺腹地,徐灵化自是攻守得当,大家风范,魏长卿更是灵中固稳,气拔山河。 站在一旁的秦苑也不禁唏嘘,他曾听好友唐有为说过魏长卿的棋,只因自己平rì事务繁多,并无交手机会,如今看来,自己的确要和魏长卿好好地下一盘。 李焯淡淡一笑,不露声sè,转身走出了云翊堂,秦苑立刻会意,跟随而出。 “你觉得长卿的棋如何?”李焯问。 秦苑略思一会,赞道:“几月前不过是懂得智取拼杀,如今看来,另十七名弟子,早已绝非他对手。” 李焯也不禁频频点头:“看来子逸这几rì也没少下功夫,说到底,咱们京师派恐怕也只有子逸可以与徐灵化相抗了。不过,今rì看魏长卿,也是人中龙凤,听说他学棋很晚?” “不错,学棋不过三年,师从野雪大师。” “是了,是了。”李焯仿佛回忆起来,“等我和白璟过了三十,恐怕也要走下坡路了,到时候这个年轻人,一定会跃高而居上,前途不可限量。” 秦苑听李焯如此说,以为玩笑,道:“泽休这是哪里的话,京师派的嫡系传人,众望所归的,一直都是您。” 李焯只是淡然一笑,摆了摆手:“还是要服老,说实话,围棋这行当,过了三十岁便愈发觉得力不从心,当年师父曾经在棋坛独占鳌头,就连他老人家也说,他的棋是从三十岁开始便止步不前了。”李焯一边说,一边望向远处的绿竹翠烟,岸芷汀兰,眼中似有仓皇寥落之感,“泽休,这是师父起的表字,‘泽物为霜休自苦,且来相伴约斋閒(1)’,这样淡然自若的意境,恐怕在昭和弈苑中,是永远体会不到了吧。” 风动流香,远处的鼓乐依稀入耳,却被思绪驱散开来。李焯沉浸在这份清净淡然之中,因为他知道,在昭和弈苑中,他所拥有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铛”的一声,铜锣敲响,罗汉局结束。李焯也堪堪收回驰骋太久的思绪。旁边的秦苑和靖道:“十八人,只有魏长卿胜了。” ****** 注释: (1)出自宋代张镃的《chūn云》 第六十二局 意在平冤昭雪时(小爆发)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小乌撒泼打滚求票票=w=) 徐灵化拉开帷幕,神sè欣喜若狂,他似乎早已忘记之前的事情,郑重道:“下次我们下分先吧。” 昭和弈苑的第九席便这样产生了,有人欣喜,有人失落,然而云翊堂里所呈现的,终究只有一片赞叹与笑脸。与棋圣分先下棋,昭和弈苑九席中,恐怕也并没有很多人有这个资格吧。 围在魏长卿身边的恭贺之词自然不会少,然而他却在人群中极力寻找着另一个人——郭奉。他亦看到了魏长卿,而后眼睑微微垂下,涩涩一笑,隐退在鲛绡帐忽明忽暗的yīn影之中,绣有宝相花纹的里服中,仿佛也织满了失意。 魏长卿想前去宽慰,却被李焯拍了拍肩膀。 “这是昭和弈苑,这是所有的输赢都要自己承担的地方。”李焯的目光坚定如铁,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愈显沧桑,“后rì再去佩容堂安慰他吧。” “他只是发挥失常罢了。”魏长卿道,“师兄的棋并不在我之下。” “长卿。”李焯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晚上棋圣还要在清凉台摆宴,你该去准备了。” 清凉台,三面环湖,菡萏飘香,夕阳伴着云霞渐渐浓翳。舞女们暗香盈动,歌伎们素手挥弦,唱着繁华盛世,锦绣华年。 魏长卿坐在了离徐灵化最近的位子上,频频祝酒让他感到这份荣耀既真实又虚无,或许在一年前,这个位子是属于陆子逸的。坐在他对面的王元所持杯向徐灵化祝酒,然而却时不时地冷眼看向魏长卿。无疑,他是第二个陆子逸,这也将意味着,他将成为王元所的另一个心中大患。 然而,这样的敌意魏长卿也渐渐的忽视了,晚宴上,弈苑众多弟子接二连三地上前献艺。杜芝舫的柳琴一如其人,内敛沉静,诉一湾《莲风荷影》;赵延华的万寿图,一气呵成,笔墨如飞云腾龙;李焯的击缶而歌,王元所的迎风而颂,或以巧思胜,或以气态胜,不觉让魏长卿暗叹,弈苑之中卧虎藏龙。 “长卿可有一技之长于台上献艺?”徐灵化放下喝了半盏的青梅子酒,笑容可掬地对魏长卿道,“我看你带了琴。” 还未等魏长卿开口,坐在最下的赵延年突然开口道:“要说昭和弈苑的琴,当属陆子逸所奏之音最高,尤擅九弄(1)。只是他如今被关禁闭,想来这等阳chūn白雪、上上雅音,是再也听不到了。” 赵延年的兄长赵延华也不禁别有用心道:“他辜负了棋圣的厚望,被关禁闭,也不算委屈。” 魏长卿见徐灵化方才还和颜悦sè,如今却满脸yīn郁,知道赵氏兄弟方才是故意之语。 在旁边的李焯道:“子逸有罪与否尚未查清,二位难道是急着给他定罪么?” “不敢。”赵延华冷眼浅笑道,“青天之上,自有贵为鹰隼俯仰万物,岂轮的上田间小鼠cāo心。” 李焯神sè暗了暗,他原本出身农民,这句话的话锋,自然是指向他的。 气氛至此,已然十分尴尬,魏长卿只是起身,淡然一笑,对徐灵化道:“长卿自知琴技不逮,难作九弄之音,然则前几rì,长卿曾阅刘禹锡所著琴曲歌辞《飞鸢cāo》一曲,颇有感触,愿请棋圣一听以jīng正。” 徐灵化点了点头,平和道:“奏来无妨。” 说罢,两名使女将一张红木云丝冻石琴案抬至zhōng yāng,另设上蓉簟,魏长卿将包着琴的绸布揭开,绸布如水一般划过琴弦。上座的徐灵化不禁一脸惊诧,这正是他送给陆子逸的琴。 魏长卿端坐于蓉簟上,广袖摇曳,细指轻挑,琴声铮铮淙淙。只听他低吟道: “鸢飞杳杳青云里,鸢鸣萧萧风四起。 旗尾飘扬势渐高,箭头砉划声相似。 长空悠悠霁rì悬,六翮不动凝飞烟。 游鹍翔雁出其下,庆云清景相回旋。 忽闻饥乌一噪聚,瞥下云中争腐鼠。 腾音砺吻相喧呼,仰天大吓疑鸳雏。 畏人避犬投高处,俯啄无声犹屡顾。 青鸟自爱玉山禾,仙禽徒贵华亭露。 朴敕危巢向暮时,毰毸饱腹蹲枯枝。 游童挟弹一麾肘,臆碎羽分人不悲。 天生众禽各有类,威凤文章在仁义。 鹰隼仪形蝼蚁心,虽能戾天何足贵。” 曲毕,众坐皆屏气凝神,或侧耳缠绵,或神思如梦。 “好一句‘鹰隼仪形蝼蚁心,虽能戾天何足贵’!”徐灵化不禁拍手而叹,“昔rì子逸抚琴,可谓大音希声,至乐无乐(2),如今听长卿抚琴,抒达仕之壮志,含至德之和平。只是,听你抚《飞鸢cāo》,有几处音改为徵音,略有悲涩之感。” 魏长卿起身,略施一礼,道:“人说曲有误,周郎顾。只是长卿此时心境,唯有徵音才能一舒块垒。” “但说无妨。” “长卿今rì荣升九席,本应欣喜,只是长卿的好友陆子逸原本位在一席,却因旁人毁谤,不仅失了席位,亦失了自己的知音,可谓悲哉。”魏长卿见徐灵化有所动容,继续道,“青鸢于飞,与天齐sè,却因他人手中弹丸臆碎羽分。他人不悲,长卿却不能不悲。” 徐灵化敛了神sè,道:“那rì……那rì之事,却有些可疑。” “棋圣明鉴。”魏长卿一边说,一边掏出了一只荷包,柳叶合心的璎珞触目惊心,与之前的那只荷包别无二致,“若长卿说,这荷包是从您那里找到的,是否便可证明您与子逸有种种关系呢?” “大胆!”王元所拍案而起,一脸怒sè。 徐灵化却平静道:“元所不必动怒。长卿,你说这只荷包在我住处所搜,可有证据?” “当然。”魏长卿转过身唤道,“您外院管门的黄詹可以作证。” 话音刚落,一面sè黢黑的小厮走上前来,道:“小的可以作证。” 徐灵化一听目中闪过一丝诧异,一手将茶碗摔了个粉碎:“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屋中何曾有过这等污秽之物?定是你受他指使诬陷与我。” “棋圣息怒。”魏长卿让黄詹下去,端然道,“这只荷包当然不是从您那里搜出来的,只是长卿找人做的而已,黄詹也不过是长卿托他如此说罢了。其实您心里明白,当rì子逸之事,却有栽赃陷害之嫌。只是您一向看重子逸,自然是关心则乱,被小人蒙骗了。若那时候找玳安细细查问,自然会水落石出。” “玳安。”徐灵化喃喃道,他看了一眼王元所,“我记得,当时是王掌事主张把玳安赶出去的。” 王元所一听,吓得神魂不宁,立刻走上前,情急道:“当rì在下也被蒙蔽,只觉得那偷东西的人实在可恶,断不能在弈苑奉事,所以才将他赶出。” 徐灵化对王元所的话不置可否。 魏长卿复道:“没有玳安也不要紧。那栽赃之人,其实并不了解子逸的品格与为人。梨花温婉娇媚,但子逸却如雪中白梅,凌寒自放,不然何以作《长清》这样淡泊超然之曲?” 徐灵化默然不语,眼中似有懊悔,风吹湖面,波澜四起。“是我不好。”他叹然道,“是我错怪了他。”徐灵化的声音软了下来,心中如有千般不忍。他倏尔起身,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近rì以来的千万斤负担:“走,去浣雪阁。” 去浣雪阁的路有些漫长,但是魏长卿的心中却是十分欢喜的。王元所等人跟随在后面皆一脸土sè。就连下台阶的时候,王元所居然一步着虚,差点摔倒。陆子逸复位已经毋庸置疑,这是他们根本无法预料的。 一行人匆匆地踏进陆子逸所住的院落,徐灵化见四下竟无一人,不免怒道:“下人都是怎么当差的,赶紧出来个活人!” 只见陆子逸的贴身随侍阿竹匆匆忙忙地赶了出来,急sè道:“还请棋圣做主,我家小爷下午吃了东西,便呕吐不止,如今更是不省人事。” 徐灵化一听连忙道:“还不快去传白术堂的大夫来。” 这次是徐灵化亲自发话,白术堂的邱掌柜很快便被请了进来。陆子逸面sè苍白,静躺在床上。徐灵化坐在床沿上,一边火急火燎地看着大夫把脉,一边不停地问怎么样了。 邱掌柜把完脉,起身:“敢问这位小爷下午都吃了些什么东西?” 阿竹想了想,道:“只吃了半盏百合桂圆羹。” 邱掌柜是个极通世事的人,他只是看向徐灵化,并不多说。 徐灵化会意,吩咐阿竹:“把那半盏羹取来,再取一只银器。” 很快,阿竹便端着一只掐丝珐琅盏来,另并上一支银箸。王元所方要接手,替徐灵化试毒,却被徐灵化一掌拨了回去。 徐灵化亲自拿了银箸,往羹里一蘸,没过一会儿,银箸便渐渐呈乌青之sè。此时,站在不远的赵延年早已冷汗津津,神sè惊恐。 “传门口侍卫。”徐灵化语气冰冷,夹着愠怒。 “近rì可有人进过浣雪阁?”徐灵化问刚刚被传进来的两名侍卫。 侍卫只是平板道:“昨rì只有郭公子、魏公子和赵执笔来过。但属下似乎听见赵执笔说,要去查看浣雪阁的饮食。” 还未等徐灵化发话,赵延年立刻扑通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属下绝没有做下毒之事。” 魏长卿冷眼浅笑,幽幽道:“可是只有你一人进过厨房啊。子逸平时待你一向谦谨恭和,你怎么就这么狠心非要致他于死地?” “下作!”开口的是徐灵化,他的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了进去,“子逸若有事,我定让你赔上xìng命。” 徐灵化最看重的是陆子逸,这是整个昭和弈苑都知道的事情。尽管他会因为王元所的劝告,而没有让陆子逸进宫奉事。但是小小的赵延年,与陆子逸根本无法相比。都说人命如草芥,草芥和草芥也是不一样的。此时,若徐灵化杀了赵延年也不足为奇,更何况赵延年做的是丧尽天良的缺德事。 王元所向前一步,一脸厌恶道:“将昭和弈苑执笔赵延年逐出弈苑,不得踏入弈苑半步,次rì将此事禀报官府,由官府处理。陆子逸复位一席。” 说完,两名侍卫便粗鲁地架住了赵延年,将他拖了出去。 “棋圣息怒。”邱掌柜道,“陆公子虽然中毒,但并未很深,老夫开一剂药,施了针,便无大碍。” 事至此,徐灵化才长舒一口气,又训斥了几句,便将大家遣散了,自己留守在浣雪阁。 魏长卿出门,赵延华等人早已散去,只见王元所叫住了他。 “魏公子好谋算。”王元所皮笑肉不笑道。 “这作何解?” 王元所敛了笑容,换做一副深恶痛绝的表情,冷然道:“你那把琴是棋圣送给陆子逸的琴,你这是想让棋圣睹琴思人啊。那半盏百合桂圆羹也是昨rì之物,你料定了棋圣回来浣雪阁,所以在这儿唱这么一出戏,除了赵延年。魏长卿,我果然低看了你。” 魏长卿蓦然一笑:“王掌事何曾低看过晚辈呢?不过是您高看了赵延年罢了。况且王掌事刚才舍小就大,势孤取和,真真儿是行事如棋,滴水不漏呢。若换做是我,断不会想到自己说出让陆子逸复位之事,让棋圣不忍责怪。” 王元所脸sè铁青,闷哼一声,道:“这笔账,我不急着算。有人急着跟你算。” *********** 注释: (1)九弄:魏末嵇康所作《长清》、《短清》、《长侧》、《短侧》;东汉蔡邕所作《游chūn》、《渌水》、《幽思》、《坐愁》、《秋思》并成为九弄。弹奏九弄曾经是隋炀帝取士的条件之一。 (2)大音希声,至乐无乐:出自于《老子》、《庄子》,形容超凡自然、物我无异的境界。 第六十三局 一梦吴越心不复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以彼之道,还以彼身,这一招真是痛快。”弈儿一边擦拭着一对松石绿釉墨彩山水玉壶chūn瓶,一边说道。 魏长卿挑了一枚蜜汁樱桃含在口中,淡淡平和道:“也没有那么奇,不过是赵延年自食其果罢了。以徐棋圣的xìng子,他是最恨使手段之人的。就连赵延华、杜芝舫和王元所三人也怕陆子逸因他们而死,触了徐灵化的霉头。可想而知赵延年这次摔得有多疼。不过你方才那些话,出了这个门可不能再说了。” 徐灵化最恨使手段之人,这于自己又何尝不是一计一谋、步步为营呢?想到这里,魏长卿不免叹了口气。赵延年虽然被除掉了,但是剩下的王元所、杜芝舫和赵延华,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杜芝舫,平时沉默寡言,却是个极聪明的人。 “好苦。”孔雀金线织就的云纹玄sè华锦衣袂,半遮住魏长卿捧着影瓷玲珑碗的手,樱桃是甜的,放在口中却是苦的。 卞氏方从门外进来,听到魏长卿口中之词,淡淡一笑道:“这些都是金陵的垂丝樱桃,红如玛瑙,甜香爽口,专供弈苑。若公子都觉得苦,其他人那里的樱桃又怎么会甜呢?” 魏长卿的神sè暗了暗,的确,他现在可以说是昭和弈苑最风光之人,仅仅三月便位列九席,他若觉得苦,其他人心中的滋味又是如何呢。 “沈大人有信交给魏公子。”卞氏恭敬地奉上了一只黄花梨雕海棠拜匣。 拆开信封,魏长卿不禁皱了皱眉。 除宁阳侯,找到密扇。 “沈二爷还派人递了话儿,说明rì午时大栅栏同兴茶楼见。” 魏长卿点了点头,信中写了如此重要的事,恐怕沈大人必会派沈渃朝来细细道明。相比于沈一贯的长子沈偌天,沈渃朝似乎更好于奔走市井之间,结交名士。 “卞娘。”魏长卿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子逸似乎与沈渃朝不大和,他们二人之间,难道有什么误会么?” “不和么?”卞氏也一副疑惑的样子,“这奴婢就不知道了。两年前沈公子曾送一枚价值连城的汉玉九龙佩给陆公子,陆公子很是欢喜地收下了呢。” 魏长卿倏尔怔住了,陆子逸向来不随便收他人之物,平rì他也见陆子逸带着那枚玉佩,没有刻意疏离沈渃朝的道理,难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说道陆公子,您倒不必太过担心。”卞氏道,“陆公子在弈苑高位多年,平rì行事稳妥,亦是个极聪明的人。如今您与陆公子已然成为弈苑的众矢之的,更应该相互援引才是。” 魏长卿也不禁笑了,他现在担心的的确不该是陆子逸。今rì他把徐灵化引到浣雪阁,本想让徐灵化看到那柄昨天试毒的银箸,然而陆子逸却谋深一路,自己服毒,逼徐灵化当场处置赵延年。虽然服毒是极其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便会殒命,然而陆子逸却棋走险招,一举将赵延年击溃。这样的城府和胆识,魏长卿自愧不如。 浣雪阁浅风习习,螟蛉低吟。 陆子逸白衣翩然,缟素曳地,手挥七弦,邈若山河,原本颀长的身影在月华下愈显消瘦。一曲《广陵散》,清旷意空,却有杀戮之气。《广陵散》本是嵇康所奏之曲中最杀伐激昂的一支。 散音松沉而旷远,泛音清冷入仙,按音时如人语。 陆子逸对面正坐两人。 白璟一席玄sè的深衣,侧首耳听,手中酒杯盈盈而握,青梅酒在月sè下犹如一碧琉璃。 周墨昀依旧穿着灰黑sè的羽织,款斟漫饮,似乎并未留意所奏之曲,身边的鬼风车转个不停。 人心之绪,缥缈多变,最后一阙弹毕,陆子逸的面sè却依旧平和如许。 “九霄环佩,超迹苍霄,逍遥太极。”白璟缓缓睁眼,“不愧为柳部寻的嫡传弟子。喂,闷罐子。”他毫不客气地用刀柄捅了一下身边还在沉溺于美酒之中的周墨昀,“子逸难得用九霄环佩弹《广陵散》,你别光顾着喝酒了。” 陆子逸莞尔一笑,随手折了一株紫藤,将花瓣剥下,轻轻掷在白璟面前的酒杯中:“闷罐子虽然醉着,却也听得认真。” 白璟依旧对在旁边自斟自饮的周墨昀皱了皱眉,复又对陆子逸道:“你今天应该卧床休息的,虽然药量比较少,但毕竟对身体有害。”见陆子逸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白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絮叨了,复又道,“宁阳侯最近开始调动兵马了,弈苑内似乎也有一股不安分的势力。我从姑苏回来的路上,还遇到了刺客。”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陆子逸浅笑道,“弈苑内,棋士们的安全唯一的保障便是那些侍卫了。如今王元所手下管着一多半的侍卫,剩下的在泽休的手里。安全什么的,根本无法保证。” “子逸,这可不是玩过家家。”白璟的语气中带有一丝作为兄长的责怪。 陆子逸缓缓起身,白如华昼的直裾深衣上,细腻莲纹碎影波光般若隐若现:“泽休师兄那边无需担心,我这里他们尚且碍着福王的面子不敢动手,长卿那边交给闷罐子就好。” “长卿交给我自然没问题。”一直处于醉酒状态的闷罐子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他脸颊微醺,但是眼神却清醒得很,“上次你把陈矩领去捉拿刺客,福王难道没有怀疑你么?” 陆子逸摇了摇头,看向白璟,道:“璟,你还记得两年前那个在姑苏郑府刺杀郑承恩的那名棋士么?” 白璟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那天我半夜去郑承恩处偷密信,偶然看到了凶手,那个人和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这便是了。”陆子逸的折扇轻轻地击了一下手心,“那名棋士郑府的人也见过,当时都以为是我,最后还是金陵的一位熟人向福王做的证。因此,福王知道有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知道那个人是和他作对的。” “所以你就和福王说那rì你根本没有去请陈矩?”白璟不由得一脸惊诧,“他会信?” “他当然会信。”陆子逸在闷罐子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那天我让闷罐子易容成我的样貌在沈渃朝处下罗汉局,在场的十八名棋士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我下到未时的,所以皆可作证。” 和风悠然划过子逸的鬓角,伴着醉的不省人事的闷罐子的鼾声。 “谢谢。”白璟蓦然冒出了这么一句,“那天你为了我,冒了太大的风险。” “无妨。”陆子逸将闷罐子饮过的杯子又斟漫了酒,“和朱常洵相比,你更重要一些不是么。” 杯中酒一饮而尽,甘洌的液体划过咽喉,酒杯里装的仿佛不是美酒,而是人生数不尽的劫难。陆子逸知道,他与福王的金兰之交注定如昙花一现般短暂。他并不想为太子做事,也不想扶福王上位,他的立场注定他将无从选择。 他之所以在两者之间游刃有余并不是因为他想要游刃有余,而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立场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陆子逸复又坐到九霄环佩前,随手一拨,一首《白雪》。 第六十四局 因缘巧会识豪客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看玩意上天桥,买东西到大栅栏。这话真真不假。初夏的时节,风清rì朗,天光正好,形形sèsè的人在街巷中穿梭,提着各sè货物,说笑叫卖声穿过街角。魏长卿乘着弈苑的马车,眼前看到的是一幅盛世繁华的景象。 魏长卿只穿了一身素sè的茧绸便服,人群中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同兴茶楼在一斜街的拐角处,门柱子旁边立着一块破破烂烂的匾,外面坐着轿夫、马夫和赶集的农民。这些穷苦的人没有钱坐到茶馆里喝茶,但是茶馆的老板还是会给他们提供一种用茶渣子泡的“便宜茶”。 同兴茶楼比较破旧,但是客人却多,魏长卿在店小二的带领下,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茶馆里都是身份低微的庶民,穿着破衣烂衫。魏长卿心想,沈渃朝平时是注重穿着和外表的人,把他约到这么一个茶馆里来,多半是因为想掩人耳目。想到这一重,魏长卿也不由得低下头走路。 进了二楼的房间,小二把门关好便退了下去,此时,沈渃朝早已坐在一把略显破旧的椅子上等着魏长卿,身上也穿着很朴素的衣服。 魏长卿先略施一礼,而后走到窗前,支开窗子,故意将一枚铜钱掷在给自己赶车的车夫眼前。车夫抬头看了看魏长卿,魏长卿只是冲底下的车夫使了个眼sè,那车夫便驾着车往别处去了。 昭和弈苑的马车停在此处太过显眼,魏长卿并不想让任何人意外地发现他在此处。 沈渃朝满意道:“魏公子果然是个让人放心的人。言归正传,这几rì宁阳侯有些令人很在意的动作。福王的亲信很多,宁阳侯只是不大不小的一个罢了,但是他前些rì子忽然复了天津巡抚地方赞理军务一职。” 魏长卿点了点头:“临近京师,所以更如芒刺在背吧。” “正是如此。”沈渃朝道,“而且宁阳侯近几天还招了不少江湖人物,白璟回京的路上,便与那些人交了回手。但是,更让人不安的还是他手上六千地方jīng兵的动向。据我所知,他与其他军中要员和京畿大臣也在暗中联系。” “通过弈苑?” “没错。”沈渃朝喝了一口茶,继续道,“这些消息宁阳侯不敢亲自接手,私通军中要员,那是犯了圣上的大忌,所以这些消息大多是由弈苑的人通过关系网层层传达。白璟已经去查那些江湖客的动向了,所以弈苑这边就交给你。” 魏长卿不禁思忖了一番,沈渃朝这番话说的模棱两可,若是让他去打探消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军中制度森严,这些消息经王元所等人的口舌已然是不赦之罪,他不能去冒这个险,也不会去冒这个险。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切断这个消息网。 想到这里,魏长卿正sè道:“若要除宁阳侯,必须先除掉王元所等人。但是想除掉王元所,则必须利用宁阳侯自己的破绽。他们现在已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你的意思是……” 魏长卿冷笑道:“咱们得给他来个一锅儿端。” 平心而论,魏长卿对于沈一贯给他的这个任务十分的头疼,就连沈渃朝临走前问要不要将一些军中密报寄给他时,魏长卿也坚定地拒绝了。沈一贯自然是只老狐狸,军务是能不沾手就不沾手,交给自己这样的庶民来做,就算出了事,也可以开脱的一干二净。 但是反过来想,魏长卿目前也只有借助沈一贯之力打击王元所一派,来为自己争取更安全的空间,更何况这件事还和福王有关。如此一来,他也只有小心翼翼,必要之时,也必须收手。他很清醒,命是自己的,从各个方面来讲,他都没有必要为沈一贯卖命。 出了同兴茶楼,魏长卿在街上买了些点心和西洋糖,另并上诸多小玩意儿。一来是下午魏长卿要去看望郭奉,二来子逸平rì最爱吃甜食,洛玉轩少不得要备着些。 才经过吕宋泰记买洋糖果子,突然街边拐角的烧饼摊处,传来了一妇女破口大骂的声音。 “下作的黄子!敢偷老娘的东西!”叫骂的是一中年妇女,缠着布头巾,穿着碎花棉布料子的衣裙。 魏长卿并不是爱看热闹的人,正yù走,忽听那妇人又骂道:“弈苑里,你没领银子啊!倒偷到咱老百姓的头上了。” 是弈苑的人,魏长卿不由得止了步子。只见那被人围着的是个身材矮胖的男子,面sè黝黑,浓眉大眼,沧州口音,似乎极力分辨着什么。他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衫,但是脚下的鞋子,却破的打了好几个补丁,想来在弈苑,也不过是勉强维持体面罢了。 昭和弈苑的一等弟子所领的银两,基本上够在京城吃穿用度的了,但是一等弟子往下的人,所领的俸禄便少的可怜。 学棋下棋,都不过是为了挣个好出路,家境好些的,支撑个些年,能混成个一等弟子,算是有些出息了。若家境不好的,送来学棋,基本上是指着飞黄腾达才肯做这赔本的买卖,不然做些农活,也比在弈苑强些。 魏长卿虽然是富家子弟,却也是心存悲悯,再者也不能让那人随随便便损了弈苑的清名,便走上前去,温和道:“这是我朋友,想来今天出门忘带银子了,他向来不行偷窃之事。若有什么误会,在下先向老板娘陪个不是了。” 那妇人虽然粗俗了些,却还没见过魏长卿这样恭和客气、上来就先道歉的,心里的火儿也不免消了几分,道:“感情还是个读书人儿,俺在这卖烧饼,他没给钱就要走。” “他该付多少?” “三个烧饼六文钱。” 魏长卿淡淡一笑,掏出了十二文,道:“六文是他的那份,您这烧饼不错,也给我来三个。” 市井小民大多好利,妇人见魏长卿说话客气,又要买她的烧饼,立刻和颜悦sè起来,再也不计较方才的事。 打发掉卖烧饼的老板娘,魏长卿便叫那个男的和自己一块回弈苑。 “在下魏长卿,敢问兄台尊名。” 那男子嘿嘿一乐,依旧用那沧州口音道:“俺叫刘伯泰,沧州人。俺听师傅说过你,今年二月新来的一等弟子,和陆师傅单挑。” 魏长卿见刘伯泰憨直,也不免笑了,道:“你师傅是谁?” “已故的二席王子腾。”刘伯泰咬了一口烧饼,脸sè暗淡下来,道,“师傅出事儿后,俺们几个弟子,大多去了王掌事、杜师傅和赵师傅那里当弟子了。” “那你怎么不去?” 刘伯泰摸了一把汗,将烧饼咽下,道:“他们说俺长成这样带不出去,没读过书,也没法去大户人家教棋。再者,俺最看不惯王元所。” 他嗓门极大,魏长卿赶忙止住说:“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 “俺才不会乱说。”刘伯泰把吃了一半的烧饼往地上一扔,道,“我师父就是被那帮畜生给害的!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有人鬼鬼祟祟地从俺师傅的屋子里出来,俺不放心跟了去,那人却翻进了王元所的院子。等俺回去敲师傅的门时,就听见师傅落水了。” 刘伯泰越说越怒:“师傅走后,王掌事经常克扣俺的俸禄。有几个弟子长相清秀,棋力高的,便被他挖走了,几个不行的便回老家了。” 魏长卿听到此处也不免叹道:“你为了你师傅,便留了下来,对吧。” 刘伯泰点了点头,心情似乎平复了些许。他默默地捡起方才摔到地上的烧饼,用衣服擦了擦。 魏长卿实在是不忍,夺过那半个烧饼,正想给他拿个新的。 刘伯泰却急道:“把烧饼还给俺!两文钱一个呢!” 魏长卿见他实在是可爱,噗嗤笑了,道:“不是不给你。你和我回去,卞娘做的酱肉就着这烧饼吃才香。” 刘伯泰到底是个直率的人,傻呵呵地一笑,也不客气起来,道:“还是你小子想的好!” 魏长卿从弈苑后门将刘伯泰引至洛玉轩,洛玉轩里几个小厮见魏长卿领来这么一个傻大个也都吓了一跳。魏长卿只吩咐让小厮们打些水,与刘伯泰清洗,又让卞娘弄些饭菜和酱肉来。 菜肴一盘盘的摆上,刘伯泰换了身干净衣裳,看着一桌子菜反倒不好意思动。 魏长卿只笑道:“随便吃,管够。” 那刘伯泰本是个粗人,长得又壮实,食量也大,二荤二素另并上几两大烧饼和米饭,没过一会儿便一扫而光。 “我觉得你还没吃饱。”说着,魏长卿又吩咐卞娘将昨rì多下的饭菜也一并拿出来热了。 刘伯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俺是没吃饱,庄稼人,食量大。” 周围的几个小厮也没见过刘伯泰这样能吃的家伙,躲在门外边,也偷偷笑了起来。 刘伯泰吃完了,忽的在魏长卿跟前跪了下来,道:“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俺谢魏公子相助之情,另外,求魏公子帮俺师傅报仇!”刘伯泰眼中泪光盈盈,面sè红如炽铁。 魏长卿连忙将刘伯泰扶起来,语重心长道:“既然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一跪我可当不起了。你对你师傅心意如此,我自然帮你。只是如今王元所一支势力太大,快攻不得,若弄巧成拙,反倒自取灭亡。你且耐心等着,若平rì有需要帮助的,只管来洛玉轩。” 只见那刘伯泰听后,居然连忙摇了摇头,道:“俺平rì不能来找公子,俺只有和公子表面上越疏远,对公子来说才是有助益的。伯泰愿在必要之时,助公子一臂之力!” 刘伯泰虽然是个憨直的人,却也不傻,魏长卿笑着点了点头,这时,卞娘进了屋,道:“陆公子说后儿个是端午,让您过去帮着包粽子。” 第六十五局 庭院深深深几许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魏长卿沿着小路,想去佩容堂叫上郭奉去包粽子。原本佩容堂住着的是包括郭奉在内共四名棋士,如今佩容堂却鸦默鹊静的。 魏长卿刚要去叩门,只见一个眉眼透着伶俐的小厮跑了来,恭敬道:“小的是郭公子的随侍,元祥。请问公子怎么称呼,在下去通报。” 魏长卿虽奇怪,却依旧和颜悦sè道:“在下魏长卿,麻烦了。” 那小厮来去麻利,没过一会儿便回了话,引着魏长卿进了院子。 “怎么?如今是你家公子在这里独住?”魏长卿随口问道。 “今儿个早上,王掌事派人来说,以后这儿就给郭公子一人住。听说,是徐棋圣的意思。” “那当真是件好事,你家公子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魏长卿面sè依旧,步伐沉稳。若是徐灵化的意思倒无妨,他虽是永嘉派的人,到底不会动什么歪心思。若是王元所的意思,恐怕就来者不善了,他必须要提醒郭奉小心提防才是。 门吱呀一声开了,郭奉一习翠sè杭绸深衣,含笑道:“这么热的天,还亲自过来做什么,小心暑气打着。” “过来瞅瞅。”魏长卿让人把带的东西搬进来,眼睛却无意瞟了一眼郭奉的腰间,一只绿如碧湖的翡翠镶金扇坠颇显眼。顿时心生一疑,郭奉向来节俭,并不是喜好奢华的人,况且他并无闲钱买如此奢侈之物,也没有哪位官爷和他有交情。 魏长卿放不下心,却也不好说什么,只道:“你也别在这院子里闷着了,走,咱们一块去子逸那包粽子去。” 郭奉眼中虽然由于,却还是笑着答应了。 魏长卿本以为包粽子的只有子逸,到了浣雪阁才发现廊子底下坐了好几个人。白璟正在包粽子,李焯在井边淘米,阿竹和阿璐蹲在梨树底下裁粽叶,子逸则带着一群孩子围成一圈包着奇形怪状的东西。如果魏长卿没有看到大毛竹下闷罐子玩手里的鬼风车,他八成会认为这是京师派的一次聚会。 “长卿君。”陆子逸很快就发现了魏长卿,一个劲地招手。 魏长卿见过其他人,和陆子逸进了阁内,并命弈儿把琴搬进来。 “如今这琴也该物归原主了。”魏长卿道,“若还放在我那,徐棋圣恐怕也不会高兴。” 陆子逸却摆了摆手,随手拿起桌子上的青釉剃花小茶盅把玩:“破镜即使重圆又如何呢?”他的语气似乎充满了悲凉,“镜子再光亮无比,裂纹映在脸上,照出来的也只是一张破碎的面孔罢了。” “可是棋圣依然很看重你。” “或许。”陆子逸的声音如同莲瓣划过湖面,“但是我出身于京师派,他忌惮我们也不只一天两天了,不然他为何放给王元所那么大的权力?你不会认为凭赵延年的执笔之位,便能随随便便出入浣雪阁,并且弄来下毒之物吧。” 的确,徐灵化不是傻子,孜然一身来到京师,他要生存。他和陆子逸不一样,陆子逸有亲如兄长的白璟护他,有城府颇深、威望极高的李焯提携,他有着不输于徐灵化的才华。英雄之间自然是惺惺相惜,然而又有那个英雄愿意看到他人凌驾于自己之上呢? 徐灵化宁可将入宫奉事的机会,给棋品不高的赵延华,也不愿意提携陆子逸。或许这两个卧龙凤雏之间,注定隔着一层防范。 魏长卿也只苦笑道:“既然如此,便由你吧。”说罢,他便叫来弈儿把琴搬回自己的住处。 “且慢。”陆子逸忽然叫住了弈儿,“琴先放在这一段时间吧,最近手痒的很。” 其实徐陆二人之间的友情,应该是很深的吧,魏长卿也不禁无奈地笑了笑,冲弈儿使了个眼sè,让他把琴放到陆子逸的琴案上。 “子逸!一个时辰了,你都在包些什么啊!”外面传来白璟充满怒气的声音。 魏长卿出去一看,白璟包的粽子大小规整,一排排地放在竹屉上,而陆子逸带着孩子们包的粽子则歪歪扭扭的。要不就是粽叶撕了,要不就是绳子没系好,或是一团糯米攒成一个球捏成各种形状,不知是小兔子还是其他什么动物。 白璟的怒气似乎无意间吓到了孩子们,几个小孩团团躲在陆子逸的身后。另一边李焯倒是憨笑着劝,说‘不过是孩子’之类的话。刚才十分沉闷的气氛,仿佛忽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白璟索xìng将所有地米搬到自己身边,一副保护者的姿态,包着粽子,陆子逸和孩子们则依旧围在一起浪费粮食。 坐在一边,常常默不作声的郭奉也笑着加入了大家包着粽子。魏长卿不免叹然,或许让郭奉更早的与大家融入到一块,会更好一些吧。不过好在,郭奉现在依旧喜爱着这群家伙。 正当大家说笑,忽的,院墙外面丢进一本书来。 “阿竹,去看看。”陆子逸放下手中的粽叶。 阿竹一路小跑地跑到东院墙处,拾起了一本书,然后跑过来交给了陆子逸。 “唔。”子逸接过书,这是一本封装很好的书,俊秀的小楷并非一般印刷的本籍,大概是手抄的集子,“似乎是《白洛原遗稿》,真是好东西呢。” 白璟却皱了皱眉:“阿璐,去看看外面是谁?” “不用看。”接话的是陆子逸,“不止这一回了,每次阿竹去看都见不着人影。”陆子逸嘴上说着,自己却满心欢喜地翻着书看。 见白璟还要苦口婆心地谆谆教诲,魏长卿立刻接过话道:“这倒不必担心,魏晋时,钟会曾仰慕名士嵇叔夜,将自己辛辛苦苦作就的《四本论》书稿抛进了嵇叔夜的院子,自己却逃之夭夭。想来是有人仰慕子逸的清名呢。” 白璟却依然一脸yīn云:“钟会和嵇康么。”他喃喃道,“最终嵇康还是被钟会害得身首异处啊。” 魏长卿听了,心里也咯噔一下,转身看向陆子逸。而后者依旧是认真的翻看着那本《白洛原遗稿》,恬淡如碧水青岚。或许,当年嵇康读那篇《四本论》的时候,亦是感慨对方的才华横溢,却只恨不得相见吧。然而,若嵇康知道那《四本论》是钟会所作,又当作何感想呢? 不知为什么,魏长卿总是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个抛书之人,自己似曾相识。 第六十六局 行棋应对为人心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原本要端午才吃的粽子,因为孩子们忍不住,所以包好之后便煮了吃了。郭奉才吃了一只粽子,和一杯薄酒,便肠胃不和回佩容堂了。 正热闹的时候,门外候着的阿竹来传话,说徐棋圣找陆子逸有事相商。 “这就过去。”陆子逸放下筷子,笑着离席。 “等一下。”白璟冲闷罐子使了个眼sè,“你跟着他,别出什么事。”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有些沉闷,这也难怪,昭和弈苑大部分的侍卫都是由王元所调动的。 魏长卿端凝着杯中酒,心里却有了一番计较,他蓦然放下杯子,道:“作为这些侍卫的直接调遣人,王元所恐怕对他们施行笼络也格外方便吧。有些话,长卿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焯似乎对魏长卿所说的话很感兴趣,也放下了酒杯:“但说无妨。” 魏长卿向阿璐使了个眼sè,阿璐便招呼孩子们去另一张桌子处吃。见孩子们离了桌,魏长卿才道:“如今弈苑出了这么些档子事,就拿王子腾之死来说,还不是因为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而且负责院禁的侍卫被别人买通了。所以说,王元所想笼络弈苑侍卫,咱们也要有所准备才行。” 李焯思忖了一番,道:“侍卫统领崔杰似乎可用,不如……” 魏长卿摆了摆手,语重心长道:“是谁都行,只有崔杰不行。” “为何?” “崔杰并非一般的侍卫,那rì我险些被宁阳侯在暗处杀掉,多亏崔杰出手。”魏长卿顿了顿,“但是我向他答谢时,他却不冷不热的。想来,他是个不愿和弈苑中人拉帮结派的人。再者,我见他腰后别有赤铜判官笔,可见并非寻常侍卫。” 李焯皱了皱眉:“既然不能笼络,难道要纵了他跟了王元所不成?” “正是。”见李焯与白璟皆一副不解的表情,魏长卿淡淡一笑,目光坚韧,颇有自信道,“崔杰并非泛泛之辈,若贸然笼络,肯定适得其反。咱们只笼络底下的部分侍卫,王元所见了心里想必颇为着急,这时候他一定自己去笼络崔杰。” 白璟道:“只是,就算王元所去找崔杰,那崔杰就真的能跟他反目?” “反目恐怕也不会。”魏长卿摩挲着酒杯,藏蓝sè的牡丹缠枝纹犹如夜霾,“至少崔杰会对他有戒心,这人只要有了戒心,许多事情便更好顺水推舟了。” 白璟和李焯听了面面相觑。魏长卿并没有把心里所想的全部告诉他们。崔杰并非简单的侍卫统领,或许,他的背景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深,会是宫里的人么?魏长卿踯躅了。 不轻易笼络是因为他并非可以轻信之人,然而,若崔杰真的是宫里的人,且对王元所产生忌惮,那么无论是宁阳侯的破绽还是王元所的痛处,只要他魏长卿能不经意地捅给崔杰,不必他自己动手,会有更大的势力替他动手。 宁阳侯的问题此时有了眉目,然而密扇的下落,魏长卿却依然毫无头绪。他两年前把密扇交给了陆子逸,陆子逸交给了福王,然后闷罐子又从福王那里把密扇偷了出来。魏长卿感觉有些云里雾里了,他想过去问陆子逸,然而大师兄刘安德死前的那句话,总是浮现在他的耳畔。 一定要打败陆子逸,他是…… 他是什么?这是魏长卿一直留在心底的一个疑问,然而陆子逸的明朗与和善总让他不知所措,为人明朗、却有着比自己还要深的城府和胆识,这样的陆子逸让魏长卿觉得看不清,如同下弦月一般,一半皎洁如玉,一半藏匿于黑暗与混沌。 “长卿君。” 陆子逸的脸突然出现在了魏长卿的眼前,吓得魏长卿杯中的酒差点全都洒在身上。 “唬我一跳。”魏长卿放下杯子,“方才棋圣找你是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王子腾家里办丧事,后儿个棋圣让我和他过去拜祭拜祭。”夜间风凉,陆子逸披上阿竹递来的莲青文锦斗篷,继续道,“王子腾的死,毕竟是在弈苑,棋圣让我来给泽休师兄带个话儿,让师兄用公中的银子请几个和尚过去拜大悲忏(1),再雇几个道士打四十九天的解冤洗业醮(2)。” 李焯点了点头:“应该的。” 魏长卿一听此事,便心里明了,请和尚做法事和打醮的花费不是个小数目,徐灵化之所以愿意出这笔银子,定是因为王子腾是冤死之故。且徐灵化宁可将王子腾之事交给素rì忌惮的李焯,也不愿意让王元所接管,想来那王子腾的死必和王元所有关。 陆子逸抚了抚斗篷,忽然又低声道:“长卿,方才回来的路上,我见赵延华在你的洛玉轩门外瞎转悠,你回去的时候可要小心些才是。听说赵延年进了大狱之后,天天忿忿不平,再加上有狱卒拷打,竟病死了。可见赵延华是打着你的主意。” 魏长卿点了点头,赵延华是赵延年的哥哥,赵延年因自己被撵出弈苑,如今听说又入了大牢,连带着他兄长赵延华在外面也不得脸,再加上赵延年死在狱中,想来赵延华迟早要找自己来算这笔账的。“他倒是等不及。”魏长卿冷然道,“咱们莫要打草惊蛇,等我回去观望几rì再做筹谋。” 天sè已晚,陆子逸和白璟送孩子们回家,魏长卿由闷罐子暗中护送着回洛玉轩,李焯也叫来了自己亲信的侍卫陪着回了福喜堂。 回洛玉轩的小路有些黑,再加上夜晚露重,苔湿地滑,魏长卿并不敢快走。月光晦暗,就连弈儿手中的灯笼也照不出几丈远。 忽的,一个黑影儿闪了过去,魏长卿立刻喝道:“是谁鬼鬼祟祟的!” 魏长卿跟着拐了个弯,旁边都是些假山石,想来那人也无处可躲了,便自己走了出来。弈儿拿灯笼一打,原来是赵延华,看来子逸说的果然不假。 “原来是延华兄。”魏长卿略施一礼,满面笑容道,“夜深露重的,延华兄怎么有此雅兴来洛玉轩附近一逛呢?” 赵延华原本惊慌,如今自己站了出来,便也敛了神sè道:“说来巧了,方才我做了个梦,梦见舍弟说自己死的冤枉,定要今rì入夜在此处见我一面,并要会会那个害他致死的人。” 死得冤枉?魏长卿心中颇有疑问,赵延年虽然犯事入狱,却未被判死刑,既然说死的冤枉,难道他赵延年是因他人之手而惨死? 夜风吹得yīn冷,魏长卿望了望四周,故作惊恐状道:“你别说,我昨儿个也做了一个相似的梦,你弟弟也在我梦里喊冤呢。你弟弟的为人,我也是知道的,他哪有那么大胆子去毒子逸呢?这背后,保不齐是有人指使的呢。其实他若要说出背后指使之人,又何苦受这牢狱之苦呢?到了最后,怕是被那个没良心的给灭了口。” 魏长卿说罢,只见赵延华神sè一凛,惊忡不定,复而又皱起眉头,狠道:“就是你害死了我弟弟,休要再强词夺理。” 魏长卿冷笑一声,只做不然,从赵延华身边缓行而过,蓦然回头,低声道:“我是不是强词夺理,延华兄心里最是清楚。我没有杀人灭口的理由,有人有。” 说完,魏长卿便转身而去。他隐隐感觉到,赵延华或许是可用之人,而王元所终究要为自己的狠戾付出代价。 **************** 注释: (1)拜大悲忏:请僧众念经拜佛,代人消灾或超度亡灵的一种宗教活动。在拜忏时念大悲咒。 (2)打醮:旧时请僧道设坛念经,祈福消灾,超渡亡魂的一种宗教仪式。 第六十七局 整备窝弓射猛虎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魏长卿回到洛玉轩,想起刘伯泰,怕他第二rì又挨饿偷窃,便让弈儿悄悄的送过去两吊钱,另并上一锅刚炖好的火腿煨肘子。 本想翻会子书就安置,魏长卿心里却老是惦记着密扇的事。要不要直接问子逸呢?说实话,密扇的下落他也并不清楚,陆子逸和闷罐子都经手过。他不知道闷罐子偷密扇是否是陆子逸所托,所以他也只能去问陆子逸。 次rì,因徐灵化和陆子逸去了王子腾家,每三rì的例会改在了明天。上午沈府的人便传下话来,请魏长卿过去教棋。想来可能是上次沈渃清许诺查的事情有了些眉目,魏长卿上午便乘车赶了过去。 夏rì炎炎,沈渃清让丫鬟沉枫兑了碗桂花酸梅汤来喝,自己一边下棋,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魏长卿唠起了家常。过了一会儿,外面一个婆子来回话,说今晚沈大人不回府用饭。 魏长卿又问沈大人安好,沈渃清只笑答:“别提了,父亲这几rì忙起来竟没一宿好觉,顺天、永平正闹饥荒,父亲正忙着筹备赈灾粮草呢。” 魏长卿一听,想沈渃清平时从不说朝政上的事,便继续问道:“筹备赈灾粮草本应是户部的事,况且听说顺天、永平饥荒并不严重,怎么如今杀鸡还用宰牛刀了呢?” 沈渃清有意无意地摇着手中的纨扇,雨过天青sè的双环四合如意绦更衬得她端庄清秀,见沉枫端了桂花酸梅汤进来,只是莞尔一笑,指着棋盘上,道:“魏师傅的棋真真儿是不饶人,我倒做了一回袁本初,陪你唱了一出‘劫乌巢孟德烧粮’,败也,败也。” 曹cāo军奇袭乌巢烧粮,在仓亭大破袁绍,难道说赈灾的粮草被劫了?恐怕眼下也只有这样的解释,不然沈一贯身为当朝首辅,不可能去为顺天、永平的饥荒胼手胝足,亲力亲为。 宁阳侯劫的粮草?这不可能,宁阳侯居住京师,天子脚下他不敢做这样的事。沈渃清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魏长卿看了看默默站在沈渃清旁边的丫鬟沉枫,蓦地问:“沉枫是你的贴身丫鬟?” 沈渃清点了点头:“姐姐去后,我身边的丫鬟茜雪要回老家成亲,我便放了她出去。沉枫原是在这边服侍姐姐的人,姐姐不在了,我看她人机灵,可怜见的,便把她要来了。” 魏长卿只是含笑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之前沈渃清和他提到过,沈渃澜是被近身的人下毒致死。方才,沉枫出去的时候,沈渃清才向他提到他父亲的事情,可是沉枫一回来,沈渃清却立刻下棋掩饰。魏长卿立刻明白了,沉枫就是宁阳侯派到沈渃澜身边的人。 魏长卿了然一笑,也指着棋盘道:“方才我并非要杀你的棋,你在我腹中放这一子,若弃了着实可惜。所以你硬要让这颗子东奔西走,逼着我杀你的棋不说,杀着杀着,你其他地方的破绽也就暴露无遗了。” 回弈苑的路上,魏长卿特地让车夫慢些走,他很少关注过京城平rì的景象。打起帘子,京城似乎和往rì一样热闹,但是魏长卿却依稀看到街角处几个流民。 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乞丐,后来他发现,这样的流民虽然不显眼,但是基本上随处可见。 “弈儿,等会儿你亲自去向那些流民打探一下灾情和赈灾的情况。”魏长卿吩咐道。 陆子逸与徐灵化快到了晚饭的点才回来,徐灵化因为太累,便先回去歇着了。魏长卿被陆子逸留下来用晚饭。 “今天实在是热,一路上又没有什么yīn凉。”陆子逸沐了浴,穿上中衣走到饭桌前,“这是宫里时新的菜式,花婶的手艺。” 原本想问陆子逸密扇的事情,到了嘴边的话,却不知道如何说出口。魏长卿只是笑了笑,夹了虾籽冬笋至自己的碟子内,有意无意地拨着白如象牙的冬笋。 陆子逸忽然道:“今天来是想交给你一样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陆子逸掏出了一只匣子,他轻轻打开螺钿匣盖,一柄梅篆竹的扇子静静地躺在瞎子内。 “这是……” “这是福王他们在找的密扇。”陆子逸道,“原本与福王达成协议,交出密扇,他便放了你父亲。只是不知为什么,福王中途变卦,我就只好让闷罐子把密扇又偷了出来。” 魏长卿听罢皱了皱眉头:“福王许诺你的,也会中途变卦?” 陆子逸略微沉吟,徐徐道:“这也是我没想到的,他一向是遵守承诺之人。”倏尔,他又轻展了笑颜,“不管怎么说,这是你的东西。如今福王府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到处搜,你若需要,便好生收着吧。” 接过装着密扇的匣子,魏长卿却开始有些怀疑这一切是否是真的。几乎没有任何的试探,没有任何的犹豫,陆子逸就这么直接了当地将密扇交给了他。魏长卿疑惑地看了看陆子逸,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他有些摸不到头绪。 “这不仅是我的愿望。”陆子逸深吸了一口气,道,“这恐怕也是前棋圣周源老前辈的夙愿吧。多行不义必自毙,福王若因此获罪,也只能说他太不惜福,但愿密扇在你们手里,可以让他多少忌惮一些,少做些恶事。”陆子逸的面庞在灯光下如同皎月,嘴角淡淡地勾勒出一抹稚气而单纯的微笑。 陆子逸并没有用密扇卖给魏长卿人情,他此举只不过是对福王——他的金兰契友,施一个小小的忠告。魏长卿能隐约感觉到,陆子逸在救福王。 “还有一事。”陆子逸忽然想起了什么,“长卿君升任九席之后,便可以收徒弟了,泽休师兄的意思是,让你这些rì子自己物sè,择几个好的告诉他,他可以为你安排。我这几rì冷眼瞧着,觉着王子腾原来的徒弟刘伯泰还不错,人品也好,就是太直率了些。” 魏长卿只是摆了摆手:“刘伯泰我认识,我自觉嘴快。直率的人,还是留给嘴巴严的人当徒儿才好。” “这样啊。”陆子逸故作疑惑地喃喃道,“那把刘伯泰派给谁呢。” 魏长卿见陆子逸一副扯谎也不会扯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道:“子逸,你就憋着你的坏吧。” 吃过晚饭,天sè已然不早,魏长卿没多留便回了洛玉轩。原本只与弈儿说着话儿,却见海棠树下几个年纪小点的小厮正围着说话。 “听说赵师傅昨儿个在董大人那下棋走了神,被董大人硬生生地给斥回来。” “往rì他还不是靠董大人的扶持,瞧他那身衣服的料子,哪个不比杜师傅身上的那身金贵。听说如今王元所也颇不待见他。” 魏长卿淡然一笑,只做没听见,往屋里走。等进了屋,魏长卿才对弈儿吩咐道:“待会儿你出去告诉他们,以后洛玉轩不许再有赵延华的闲话。” “怎么?爷打算现在笼络那赵延华么?” 魏长卿摇了摇头:“我之所以要止这闲话,你要知道,在昭和弈苑,每一句话都是可以杀人的。要说笼络赵延华,现在还不到时候,我若此时贸然笼络他,他毕竟心存疑虑,只怕到时候会更偏向王元所一边。如今才是五月,等到腊月雪中送炭的时候,才轮得着咱们出手。” 第六十八局 一枝独秀战三英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夜风细细,寒竹别院的书房内青灯照壁,疏离的竹影斜逸在实地子月白纱窗上。白璟正伏在案上查账簿,依旧是一脸别人欠他债的表情。陆子逸则是兀自伏在外室的炕桌上,咬着笔头,苦思冥想着什么。 “璟,替我想一句梅花的诗词吧。”子逸放下笔,从外室探出脑袋,求助一般地看向白璟,“只要一句。” 白璟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查账是很怕别人捣乱的,然而陆子逸显然在这方面是个不折不扣的专家。 白璟放下账本,暗忖了一番,而后缓缓地念出一句苏轼的词来:“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陆子逸听着,脸上的笑容却慢慢地凝住了。杨慎曾以此诗为古今梅词之首,只因这一句神来之笔。昔rì王昌龄梦梨花,而东坡此诗却感叹爱梅之情已逐晓云而去,自己也再无法像王昌龄梦梨花一样梦见梅花了。无论怎样,这首诗都是慨叹凄凉、物是人非之句。 “怎么?这句不好么?”白璟抬起头,看陆子逸歪着脑袋僵在那里,不由得问道。 陆子逸笑容缓然:“挺好的啊,我记得去年璟还在吟诵‘红酥肯放琼苞碎’,看来璟的格调也开始慢慢变高了啊。” 白璟不觉哑然失笑,陆子逸最爱白梅,哪会有他不知道的咏梅诗句,他之所以这么问,不过是想让自己放松一下罢了。白璟心里油然而生一丝感念,他揉了揉酸痛的后颈,重重地靠在了椅子上。 “灾年对分号的生意影响很大。”白璟愁眉不展,“粮草无端被劫,也惊动朝野。” 陆子逸素来知道白璟虽然做着药材的生意,平rì却很关心国事,一心想继承父业,征战沙场,效力朝廷。他走到白璟的身后,一边替白璟揉着脖颈,一边道:“劫粮的下场多半是个死,地方官府恐怕也是火烧眉毛呢。”说完,陆子逸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道,“这有一千两银子,你且拿去,一半填补亏空,一半让你分号的大查柜开个粥场,赈济灾民吧。” “太多了。这都是你平rì的积蓄。”白璟将银票推开,“况且泽休师兄已经给过了。” 陆子逸依旧把银票推过去,面如冠玉,粲然一笑道:“泽休师兄的银票是让你交给当地的官员筹办赈灾粮草的交情钱。我话说在头里,我的银子,你可半分不许拿去给那些臭官,妥妥当当地用。一年后,还我填亏空的五百两银子就好。” 白璟点了点头,许久无话,倏尔又问:“你在那些什么呢?” “给孩子们写的,教孩子们识字用的。” “听说徐灵化把赵延华从入宫奉事的名单上换了下来,正准备把你推上去呢。”白璟饮了口香片,继续道,“以后估计也没有什么时间了吧。” 陆子逸停下了手,转身坐在旁边的杌子上,一手托着下颚,一手捧着茶盏,懒懒道:“入宫不过是随便应酬应酬,陪弈也有徐棋圣、王元所和杜芝舫顶着,我只管偷闲罢了。” “可是我不想让你入宫。”白璟忽然严肃道,“总之把它推掉吧,让他们随便找别人也好,找个一等弟子塞过去也罢。” 陆子逸默然了,眼中愁云翳翳,白皙修长的指节与那羊脂玉雕螭祥云茶盏合若一sè:“自徐灵化入宫奉事后,我也很少有机会与他下棋了,我想和他下棋。” 陆子逸濯濯清目瞥了一眼白璟,而后又躲避一般望向了别处,复而道:“况且泽休师兄也希望我能入宫吧,京师派的许多人,也在等着这一天。” 白璟微微叹了一声,却重重点了点头:“如你所愿吧。”他对子逸再了解不过,子逸是为棋而生的人,或许,这会让他的人生安逸一些吧。 登时,敲门声打断了沉静的气氛,开门的是阿竹。 “爷,方才王元所派人来,说他和徐棋圣,还有杜赵两位师傅在碧梧馆,请您过去一块下棋。” “碧梧馆?”白璟脸sè沉了下来,“子逸从来不去这种地方,怎么不驳了他们?” 阿竹说:“我可不敢。况且是棋圣相请,请的又急。” “我去驳了他。”白璟腾地站了起来,正要往门外走,却被陆子逸扯住。 陆子逸只淡淡道:“不过是去下棋,况且有棋圣在那,他们也不敢怎么样。”遂又对阿竹道,“你随我回去换身衣服,咱们即刻动身。” 且说陆子逸换好衣服,出了门,门前早有一辆翠幄青绸车等着,小厮扶着陆子逸上了车,由车夫拉着,行至宽处套了驯骡,方才缓缓驶向碧梧馆。 才到了碧梧馆,几个盛装的侍女立刻迎了陆子逸。穿过三层仪门,厢庑游廊,丫鬟推开了正堂的门。只见唯有王元所、杜芝舫和赵延华三人围坐在圆桌旁边。底下另坐着华服美饰的几个清倌,或抱琵琶,或执纨素,淡妆浓抹,姿sè动人。 陆子逸略略一怔,发现徐灵化并没有在这。 王元所见陆子逸神sè不对,立刻道:“这位是昭和弈苑首席棋士,陆子逸,快快有请。” 那几个姑娘虽是风尘女子,却见陆子逸清姿入仙,如玉山之崩,自有一番气魄jīng神,所以并未听王元所之语,轻浮了去。三人只是盈盈起身,福了福。 王元所见没人理他这茬,反而尴尬了起来。赵延华坐在一旁不大吭声,倒是杜芝舫起身和言悦sè施了一礼。 陆子逸见内室的大桌子上已然摆了三副棋具,便进了门,开门见山道:“不知三位叫晚辈来,有何见教。” 王元所笑了笑,先命人上茶,道:“听说陆公子曾在沈府下罗汉局,悉数而胜,所以我们三人也想试试陆公子的棋力,还望赐教。” “好。”陆子逸毫不犹豫。 坐在一边的杜芝舫却忽然含笑插话道:“王掌事,您这就小瞧了子逸了。徐棋圣与子逸下棋,也仅仅能让先而已,即便让先,顶多赢一子半子。今儿个子逸虽然与咱们三人下棋,却定是游刃有余的。” “你的意思是?” “不如这样,子逸与我们下盲棋,咱们还是明着下棋,如此才算公平。”话罢,杜芝舫又看向陆子逸道,“当然,若子逸觉得吃力,平着下也无妨。” 子逸知道杜芝舫是激他,却并不在意,只道:“下盲棋也无妨。”说完,便坐到一边,背对着棋案,“已经有些晚了,我还急着回去,三位前辈也请开局吧。” 王元所三人没想到陆子逸回答的这么畅快,皆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坐到棋案前。 棋局开了,王元所三人只把棋位依次报上,陆子逸在一旁雍然对之。没过一会儿,王元所三人便开始微微面露难sè,开局才不过十几手,几人的棋已经略显劣势。杜芝舫向旁边的几个歌伎使了眼sè,几名歌伎立刻开始弹唱起来。届时,衣袖翻飞,轻歌曼舞,丝竹管弦,不绝如缕。 一炷香的时间已过,陆子逸却依然对棋入流,有条不紊。而王元所几人早已汗意津津,面带急sè。 忽然,砰地一声,门被推开了,陆子逸不妨回过头去。 只见门外一身着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的女子,卓然而立,正是碧梧馆的名伎,雪妍。她的身后跟着一个七岁的小姑娘。 陆子逸微微吃惊,雪妍也忽然惊慌地用帕子掩着嘴,神sè惊忡,约摸过了一会儿,方才缓和道:“抱歉,我走错屋子了。” 第六十九局 翠管银罂下九霄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陆子逸微微吃惊,雪妍也忽然惊慌地用帕子掩着嘴,神sè惊忡,约摸过了一会儿,方才缓和道:“抱歉,我走错屋子了。” 说完,雪妍便转身掩门,匆匆离去。 烛火明明,胭脂sè的九尺纱帐璨若朝霞,陆子逸的雪sè暗莲纹双宫绸直裾深衣,在灯光下如同快要融化的冰雪一般。似乎有一瞬间的失神,陆子逸杵在原地望着那扇门良久,门口的绛珠联帐轻摇漫晃,仿佛玉珏四溢的光彩。 “子逸。”一旁的杜芝舫好意提醒了一声,“该你下了。” ******** 此时,碧梧馆湖边,兰芬堂内。 雪妍静静地靠在贵妃榻上,玉兰香馥郁的味道静谧而雍容。旁边那七八岁的小女孩灵巧地将帐子放下,又在一盆荷花景儿上淋了些水。 “师傅可是在想那公子?”女孩的眼睛水灵明澈,肤sè若剥了皮儿的菱角。 “娴儿觉得那位公子如何?”雪妍摘下头上的流苏金钗,黑如夜sè的长发柔柔地垂下。 娴儿歪了歪脑袋,想了想,道:“娴儿觉得,那公子必弹得一手好七弦。”七弦便是古琴。 雪妍淡然一笑:“何以见得?” “公子没有留指甲,食指内侧处有薄茧。” “或许他弹的是筝。” “是筝吗?”娴儿稚气地笑了笑,“筝的话,应该两只手都会有茧吧。” “罢了。”雪妍道,“那你又如何知道他弹得好不好呢?” 娴儿笑着吐了下舌头,匆匆地跑到外室去剪烛蕊。 雪妍只是了然一笑,独自取了纸笔,研了墨,工工整整写下几行字。另折了一支萱草,并在纸笺中,道:“娴儿,你去把这纸笺交给刚才那位公子。” ********* 且说陆子逸方才惊忡未定,虽面sè波澜不惊,却心思微乱,连着几步棋下的有些飘忽不定。再加上那些歌伎吹拉弹唱,莺声燕语,陆子逸脑子里的棋图也记的模模糊糊。 “子逸,这儿有我的子儿,你不能下这儿。”王元所道。 “哦。”陆子逸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慌了,原本脑子里的棋图,现如今却乱了套,黑子和白子全都缠在了一起。 原来,王元所不想让陆子逸入宫奉事,却苦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缘由。平着下棋,王元所、杜芝舫和赵延华谁都下不过陆子逸,就连三人同时下,也只有输的份。王元所知道,怎么赢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因此他便想了这招,和陆子逸下棋。若能赢,在场的歌伎都可以作证,至于陆子逸,恐怕他的声名会一落千丈。 赵延华见陆子逸开始面露难sè,不禁笑道:“怎么了子逸?想不起来了?” 杜芝舫却佯装嗔怪道:“你别扰他,方才就是那个走错门的女子扰了子逸,让他心神不宁的。”杜芝舫看出来了,陆子逸是因为那名女子而开始下错棋的。 陆子逸虽然厌恶这三人,却依然毫无愠sè,然而他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他不能在这个yīn沟里翻船,然而鼓乐之声愈发惹人心烦,他实在想不起来那些棋了。 砰地一声,门又忽然开了,然而这次是被人一脚踹开的。那几名弹唱的女子吓得放下乐器躲到了帘子后面,并小声议论来的是哪路阎王。 踢门而入的是徐灵化,他眼风向王元所那边一扫,王元所三人便立刻低头噤声。 “子逸。”徐灵化的声音如钟磬,“你坐到他们那,把三盘棋下完。” 徐灵化说完,自己坐在圈椅上,开始喝起茶来。几名歌伎见徐灵化浓眉炬目,满身江湖气,也吓得蔫么静儿地抱着家伙走出了房间。 一炷香未到,陆子逸起身道:“下完了。” 虽然先前有几处下错,然而陆子逸后来发力,中盘便大胜。中盘胜是指棋未结束而胜出,这样的结果一般只会在实力相差悬殊时,才会发生。 似乎是意料之中,徐灵化连盘面也没看,只道:“子逸,你先坐车回去吧。今rì早睡,明天随我一起入宫奉事。” 陆子逸向徐灵化施了一礼,又向王元所等人颔首示意,便打了帘子走了。 “败德的东西!” 陆子逸出门才没几步,便听见屋里徐灵化喝斥的声音。然而他的心里却有几分担心,徐灵化虽然与三人同一派别,然而若恩怨积深,同派反目又何尝没有可能呢。 才出了门,忽然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叫住了他。 “公子留步。”娴儿小跑地来到了陆子逸的面前,双手递给了他一封纸笺,“师傅让我来交给您。” 陆子逸一向喜欢孩子,蹲下接过纸笺,温和问道:“你师傅是谁?” “我师傅叫雪妍,是碧梧馆最美的女子。”娴儿口无遮拦道。 “你叫什么名字?” “娴儿。” “唔。”陆子逸摇了摇头,“娴娇弄chūn微透,鬟翠双垂。柔媚有余,灵xìng不足,太过呆板了些。”他微微沉思,复又道,“‘悠’字更适合你。” 娴儿微微一怔,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夜风习习,门口卖冰饮的老者在叫卖,绵远悠长。 “好热啊。”陆子逸笑呵呵地说,“走,去买些冰饮吧。” 陆子逸友好地伸出一只手,娴儿愣了愣,犹豫地将自己的小手搭在陆子逸的手心。陆子逸就这么拉着娴儿往路的对面走,微风拉扯着陆子逸的衣袂如同飞雪,而娴儿月白sè的衣裙则如同风雪中盈然而放的玉簪花。 “喜欢吃什么味道的?” 娴儿犹豫了一会儿,答:“樱桃的。” “老人家,来两份樱桃冰。”陆子逸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到老者的钱盒子里。 老者麻利地将冰铲进扎尖儿的纸卷中,又向上面浇了两勺樱桃汁。娴儿踮着脚尖拿着两支樱桃冰,她虽在碧梧馆这样的地方生活,却很少吃这种路边的饮食。 “对了。”陆子逸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再来一支梅子的。” 娴儿一头雾水地问:“公子爱吃酸的么?” 陆子逸接过梅子冰,蹲下身,笑着从娴儿的手中拿过一支樱桃冰,并把梅子冰塞到了她空着的手里:“我和娴儿一样,爱吃樱桃的。这份梅子的,拿给你师傅吧。”说完陆子逸起身正要走,却又被娴儿叫住。 “公子还会来么?”娴儿一脸稚气地问,“我想听公子弹古琴。” 陆子逸微怔,复又笑道:“古琴么?我不会弹啊。” 娴儿的原本的笑容忽然僵住,遂蹙眉道:“公子为什么要骗娴儿?娴儿讨厌公子!”说完,她将手中的两份冰往地上一掷,哭着跑回了碧梧馆。 陆子逸在原地怔了许久,复而苦笑,他本不想骗她。 ********* 一连过了几rì,天气也越来越热了,魏长卿和弈儿一直在京城内向流民打探灾情的信息,希望能从他们嘴里得知一些有用的东西。粮食的确是被劫了,然而被谁劫的,从流民的嘴里却得不到一个准信儿。有人说是被山贼劫走,有人说是官员私扣,各执一词。 魏长卿本想从沈大人那得到一些消息,然而沈一贯却只管拨粮筹粮,并不管彻查劫粮之事。沈渃清给他提了个醒儿,然而似乎她也不知道具体的事儿,魏长卿只好自寻门路。这种事情问流民其实也并无助益,毕竟是官府的事情。进度似乎在这里卡住了。 陆子逸入宫奉事,魏长卿本想向他打探一些消息,但是却得到了如下的回答。 “这个么,我也不大清楚。”陆子逸依旧嬉皮笑脸道,“这几rì陪福王下完棋后,就一直在御花园里逛啊。对了,宫里有道新菜点,鸽子玻璃糕,味道极好。” 魏长卿听完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果然陆子逸在这些方面不是一般的不靠谱儿。下棋自然是没的说,在吃上,陆子逸似乎格外的执着,尤其是甜食方面。 直到有一天,魏长卿实在是找不到头绪,向李焯说起此事。 李焯听完忽然笑了起来,道:“谁让你偏要绕远路,你直接找我,不就好了。王子腾原来侍奉的杨涟杨大人,现在没人陪他下棋了。如今他正管着永平劫粮的事情,我把你荐给他,你平rì可以向他打探嘛。” “可是,沈大人的齐楚浙党,和杨大人的东林党十分不和啊。” 李焯摆了摆手:“你怎么自己糊涂了。你姨夫可是顾宪成啊,而且你不过是在沈大人家教棋而已,他没有理由怀疑你。” 第七十局 信断音息过客闻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将魏长卿介绍给杨涟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然而杨涟如今在永平接管查劫粮的事,根本无暇顾及和哪个棋士下棋这种事。 “若派人去永平说,意图就有些太明显了。”李焯也没有别的办法。 魏长卿心里却有了主意。杨涟为东林党人,每逢东林书院讲学,他必回无锡去听,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再过十五天便是东林书院讲学的时间,魏长卿决定亲自回无锡一趟。 魏长卿先弈儿先回无锡打个前哨儿,向姨夫顾宪成打声招呼,并修书信一封。 端午的假照着清明的例儿,和五月月末的三天假期连在了一起。天气愈发热了,许多棋士都留在了弈苑。陆子逸几rì犯懒,连着请了假并没有入宫,只管在浣雪阁和孩子们玩。 魏长卿打算次rì启程,前一天却被陆子逸叫了过去,然而,魏长卿并不是去陆子逸处偷闲的。 “还要抄多少?”魏长卿望着已经抄写完的厚厚的一打纸。祛暑用的冰雕滴答滴答地汪着水,在午后的阳光下格外莹润,流光刺目。 陆子逸从门外探出个脑袋,笑道:“集锦槅子那还放着一摞纸,把那些也抄写完吧。” 原本魏长卿是不用做这份苦工的,只因李焯饭桌上偶然赞了一句自己的小楷写的好,陆子逸便吵着嚷着把魏长卿拉来,做这些抄写的工作。抄写的东西也并非经文等等,只是几句诗词,几句箴言而已,或是一些简单的字。怎么看,都是给孩子们写的东西。 拒绝这份苦工也并非容易的事,每当魏长卿看到陆子逸和那些可爱的孩子们的时候,也会觉得为那些孩子写东西是件开心而有意义的事情。然而,许多工作做久了,难免会烦一些。 古玉双螭纹臂搁硌得魏长卿小臂略微酸痛。放下笔,魏长卿揉了揉肩膀,书案的左边是一摞已经抄好的部分,略微杂乱地散着。 “子逸真是,也不知道收拾一下。”魏长卿一边嘀咕,一边开始整理左边的那一摞纸。 忽的,不知从哪里调出来一张纸笺。那纸笺用雪浪纸裁剪而成,折叠成燕尾的形状,边缘是一抹淡淡的梅子青,并印着梅花暗纹。打开纸笺,一支萱草掉了出来,幽幽的玉华香的味道,沁人心脾。定是子逸在哪里留情了,如此雅致的纸笺,只会出自闺阁之手,魏长卿不禁觉得有趣起来。在他眼中,子逸似乎从来没有对女子有过任何或好或坏的评论,也从未注意过哪些女子。对于那些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陆子逸似乎更喜欢和孩子们呆在一起。 纸笺上的字是几行清秀的瘦金书,端庄绝丽,蚕头燕尾。上写道: 翠管银罂下九霄。内家闻说庆嘉平。柳条萱草眼偏明。小阁数杯成酩酊,醒来不爱环佩声。为通幽梦到蓬瀛。 魏长卿一看,不由觉得好笑,史浩的《浣溪沙》‘翠馆银罂下紫清’,竟被写串成杜甫《腊rì》中的一句,下平九青(1)的韵脚也都对不上。 原本想一笑了之,魏长卿却觉得陆子逸并非那不通诗书之人,即便陆子逸广结善缘,能有书信来往的,必是诗礼簪缨之族,怎么会把“紫清”弄错成“九霄”。又把纸笺上的诗句细读了一遍,“九霄”,仿佛听谁说过,却又不大记得了。 次rì一早,魏长卿便乘着车往无锡进发。 行至沧州地界,天sè已晚,眼瞅着只有跟前这一家客栈,魏长卿只好停了车,在客栈暂且住下。 “打尖儿,还是住店?”店小二见着生意便笑着跑了过来。 魏长卿拍了拍拉车的马,道:“住店,喂好马,不少你银子。”说完,便大步往门里迈。 “哎呦,爷,还真是不巧,没房了。要不您和坐北边儿的那位爷一块,在楼底下凑合一宿?” 魏长卿顺着小二指的地方一瞅,只见一身材壮实,约摸三十岁的男子端坐在窗边的坐上。窗户四八大敞,桌前一壶酒,外加酱肉、笋丝、花生等小菜。男子穿着一件靛sè绣卐字花样的大剑袖,腰间插着马鞭,想来是常在外面跑路。男子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只石青刻丝斗篷。 魏长卿虽是个公子哥儿,却也能吃得苦,一扫手,便招呼小二上酒菜。坐在窗边的男子似乎也注意到了魏长卿,只是微微颔首示意,魏长卿也回施一礼。 “小兄弟从哪来?”男子放下酒杯,笑着问。 “从京里来。”魏长卿答,“这位大哥可是北上?” 男子道:“你怎么知道?” 魏长卿淡淡一笑:“如今京里炎热,若从京城到沧州,常人是不会想到带斗篷的。但是济南一带这几rì却清凉的很,夜行时更要披上斗篷才好。如今您从南边往沧州来,可不是北上么?” 男子点了点头,赞许地笑了笑:“的确,我是准备去京城,然后再往永平去。” 说话间,酒菜已经上来了。 男子又道:“如此说来,那小兄弟便是南下了。” “嗯,去无锡。”魏长卿点了点头,“永平如今正闹饥荒,你去那做什么?” “当然是做买卖。”男子饮了一口酒,“永平饥荒,粮价水涨船高,趁机赚点糊口钱。” 魏长卿皱了皱眉,道:“可是我听说永平那带,鼠盗四起,就连运赈灾粮草的官车都给劫了。杨涟杨大人,如今正为这事儿头疼呢。” “杨大人?”男子轻蔑一笑,“俗话说,官有官道,贼有贼窝。杨大人他一京城来的官老爷,未必懂那永平的行市儿。” “愿闻其详。” 那男子又向酒杯里斟漫了酒,道:“你管这些作甚,看你的样子,倒像是个读书人?” “在下魏长卿,昭和弈苑棋士。” “嗯,是去无锡东林书院听讲学的吧?”男子忽然一语道破,“还认识杨大人?” 魏长卿忽然打了个激灵,眼前这个人察言观sè的能力未免也太不一般。他只恭和道:“不过是草民见识罢了,哪里听什么讲学呢?至于杨大人,更是高攀不上。” “甭跟我这儿打哈哈。”男子的眼神深邃而难以捉摸,“从沧州至无锡,快马加鞭不停下,八rì也到了。十五rì后,便是东林书院讲学的rì子,你坐车去倒是能提前个两rì。你想去无锡等杨涟,向他打听永平劫粮的事。” 魏长卿意识到此人并非凡俗之辈,索xìng实了心眼,道:“正是。还望前辈指点。” “指点谈不上。”男子顿了顿,又道,“杨大人这次估计赶不回去了。他是个固执的人,你向他打听也未必能打听出什么。你若执意要等,可在此店住上两天。这儿是由永平至无锡的必经之路。若杨涟三rì后还不能出现在此处,想来他也赶不上讲学了。到时,公子就自己筹谋吧。” 注释: (1)下平七青:平水韵的一套韵脚。 第七十一局 一转云帆营中计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魏长卿见那男子言中自有深意,为人想必也是个颇有成算的,双手和拳谢道:“受教了。听大哥的口音像是久居京城之人,只是不知大哥尊名。” “叫我老吴就行。”老吴微微一笑。 魏长卿心里却徒生一股寒意,他发现老吴很爱笑,陆子逸其实也爱笑,只是两人的笑完全不一样。陆子逸的笑让人心安,露出一种与世无争的恬淡与平静,或喜或悲,却是真情实感。老吴的笑却不一样,确切的说,他只有脸在笑,而那眼神中的那种深邃与捉摸不定,只会让魏长卿觉得可怕。 老吴说罢,起身,往桌子上放了一锭银子,示意小二结账,并向告别道:“在下还要赶路,先行一步了。” 老吴的离开让这家小店显得空旷了不少,昏暗的灯光映着斑驳的墙壁,魏长卿陷入了苦思,真的要在这里等三天么?他尽管不能完全信任老吴,但是老吴的话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道理。他找杨涟的话,未必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信息。直接去永平探个究竟,或许更为直接,但是却危险。 是走平坦而希望较小的路,还是走崎岖却希望较大的路,按照魏长卿的xìng格,他其实并不需要犹豫就可以决定选择后者。但是他心中充满了不安,他可以感觉到劫粮的事和宁阳侯有关。宁阳侯是个不好对付的角sè,面善心狠,有城府,有兵权,更重要的是,宁阳侯早就对自己动了杀心。 永平鼠盗蜂拥,宁阳侯动用自己的势力杀掉魏长卿并不是难事,之后再把罪名按在那些强盗的头上,更是顺其自然。魏长卿不想拿自己的xìng命开玩笑。不是魏长卿爱犹豫不决,有的时候,他真的需要一个人,一把将他推到独木桥上。 “爷!” 魏长卿正苦思冥想着,忽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他扭头一看,竟然是弈儿。 “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无锡么?么?”魏长卿诧异地问。 弈儿一脸疲sè,一跛一拐地走了进来,他骑了很长一段的马,腰酸背痛。“我到了无锡。”弈儿喘着粗气,坐下来,缓缓道,“我到了无锡就去打听杨大人往年过去住哪家客栈,大概会见什么人。然后我挨着个的打听,连顾老爷那都打听了。他们说这次杨大人已然托人捎了信儿,过不来了。我跟顾老爷说了您在查粮草的事,顾老爷说,他在朝里的人已然得了消息,过两rì京城东门仓的粮便要分批往永平运了,数目很大,杨大人要管交接事宜。我才往回赶,想赶紧告诉您。” 魏长卿点了点头,给弈儿倒了杯水:“看来是不用往南边赶了。”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魏长卿思忖了一会儿,道:“明rì一早我骑马先走,到京城再去趟沈府,打听消息,你就坐着弈苑的马车慢慢往回赶。” 如此大数目的赈灾粮草往永平运,那些抢粮之人不会不动心,有没有贼胆倒无所谓,但是只要动了贼心,就一定会有破绽。 一宿无话。 次rì一早,魏长卿便骑着马赶回京城,直接去了沈府。 “这么急,可是有急事?” 魏长卿刚踏进沈府,就撞见了沈渃清,急切道:“听说赈灾的粮草明rì就要往永平运了?” 沈渃清一惊,向底下人使了个眼sè,屏退了众人,和靖道:“父亲如今正在cāo办此事,八天前定下运粮的rì子,知道具体rì子的也只有父亲和几个户部的人。你是如何得知的?” 魏长卿也颇感惊讶,若按照沈渃清所说,有可能顾宪成在朝中的人也是户部要员之一,也有可能是杨涟告诉他的。但若是杨涟告诉他的,从沧州到无锡至少需要八天,而杨涟在永平,根本不可能在八天的时间内将消息告诉顾宪成。也就是说,顾宪成是通过朝中的人知道的消息。只是顾宪成已然辞官,他又何必费心探听这种消息呢? 魏长卿越想越觉得奇怪,这种感觉让他更加不安。来到京城以后,他变得比以往更加小心翼翼,更加多疑起来,不是因为他想要如此,而是他不得不如此。人人各怀心思,每个人的面前都是一盘棋。他仿佛无意间闯进了一个充满面具的世界,当他摘下一张面具之后,发现面具之下依旧是另一张面具。弈苑的人如此,朝堂上的人亦是如此。 心里存了疑影儿,魏长卿却没有说什么,毕竟沈家的人对于身为东林党的顾宪成还是心存芥蒂的,于是依旧波澜不惊道:“我也是听市井百姓说起,想着若是连百姓都知道了,劫粮的人一定也会知道,所以过来一趟,一是为确认是否有此事,二来,若市井之民所说为真,那咱们这边也该有所准备了。” 沈渃清似乎并不怀疑魏长卿的说法,她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道:“今晚父亲回来用晚饭,你也留下来吧。” 忽然沈渃清神sè一凛,只见丫鬟沉枫正从游廊处走过来,手里抱着个小布包袱。 “沉枫。”沈渃清一声叫住了她,和善问道,“这都下午了,你忙着出去作甚?” 沉枫抬起头,向魏长卿福了福,又向沈渃清福了福,方才道:“奴婢给家里人送些针线,贴补家用。” “哦?”沈渃清装作一副感兴趣的样子,眉黛微挑,“我还未曾见过你做针线呢。以前茜雪的针线就做的极好,兄长的鞋垫有多半是她纳的。如今她被放出去嫁人了,我正愁没有针线利索的人。快给我好好瞅瞅,可不许藏着掖着。”沈渃清一边笑着嗔怪,一边伸手想取那只包袱。 沉枫忽然脸sè煞白,将手中的包袱抱得愈发得紧了:“奴婢粗笨,做不得什么好针线,不过是缝缝补补罢了。这些都是粗物,小姐看了笑话。” 沈渃清见她有所防范,淡淡一笑,只做不然道:“罢了,你们一个个儿的都藏着掖着,生怕我瞧着喜欢,以后便让你们做这个做那个的。对了,今儿个魏公子留这儿用晚饭,你就在旁边伺候着吧,针线明rì再送。” 沉枫见沈渃清并不怀疑她,立刻道:“但凭小姐吩咐便是。” 待沉枫走远,魏长卿不禁笑着道:“沉枫跟了你,算是倒了大霉。” 沈渃清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她算是个好对付的,我也不必费事。倒是你要对付的宁阳侯,可不是省油的灯。” “对了,你是怎么发现她是宁阳侯的人的?”魏长卿问。 沈渃清斜目一觑,道:“你去碧梧馆的事,都是她告诉我的。我只想,你去碧梧馆的事,她又是如何得知的,定是宁阳侯的人告诉她的,使得她挑拨你我。” 魏长卿听出沈渃清的话中带有一丝责备,坏笑道:“沉枫也真是笨,我去碧梧馆,就算告诉了你,你又怎么会生气呢。” 沈渃清听出魏长卿的话外之音,立刻面sè如霞,转过身,背对着魏长卿,嗔怒道:“自然不关我的事,所以我去碧梧馆,也不管你的事。” 魏长卿见沈渃清转过了身,装无辜道:“不是……好好说话呢,怎么就生气了。” 沈渃清只做不闻,道:“生什么气?罢了,这会子我也乏了。我先回去了。别忘了,今儿晚饭你还得唱出戏呢,你先在这默默词儿吧。”说完便要走。 魏长卿一听了然,略施一礼道:“小生别的不会唱,那《群英会》一套,可是熟得很。” 沈渃清驻足,云雪般的团扇半遮住清丽的面容,笑道:“宁阳侯尚不及曹阿瞒,你还急着把自己当周公瑾了。”说完,转过身,道,“晚饭的事儿我倒不担心。前几天我去了碧梧馆,雪妍那瓶香料的确是我姐姐所制,她是宁阳侯的人。” 说完,沈渃清犹豫了一会儿,又道:“雪妍似乎认识陆子逸。” 第七十二局 回身再作张良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雪妍认识陆子逸,魏长卿立刻想到了在子逸桌子上找到的那张纸笺。若说是雪妍写给陆子逸的,似乎也是行得通的,那么纸笺上那句诗想来也不是误写。 “你亲眼看见陆子逸和雪妍在一起?” “这倒没有,只是看见他似乎和雪妍身边的侍女十分熟路,所以有些怀疑罢了。”沈渃清似乎注意到了魏长卿的神sè与往rì不同,“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魏长卿摆摆手:“无妨。”陆子逸并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虽为棋士,到底气象与那些才子风流之辈大不相同,令人观之可亲,见之忘俗。或许是沈渃清看错了?可是子逸桌子上那封信又如何解释呢? 沈渃清走后,魏长卿又独自一人琢磨了半晌,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天sè渐渐晚了下来,没过多久,沉枫便过来传话,让魏长卿去花厅用饭。 魏长卿虽是客,晚饭却不过是家宴。沈一贯之妻刘氏亲自捧饭按箸,又请了魏长卿往东让。魏长卿推辞了一番。沈**:“今rì只有朝儿陪坐,女眷在内府用饭,你是客,原本该坐这个位置的。” 魏长卿听沈一贯如此说才告了座落坐下,沈渃朝最后落座。只见围着桌子的椅子上皆设着大红洋缎椅搭和坐褥,几个丫鬟在后边捧着漱盂巾帕等物。 寒暄几句过后,三人渐渐谈兴渐浓,好戏开唱。 沈一贯放下筷子道:“长卿,过几天粮车就要往永平那边运了,你可都打点好了?” 魏长卿道:“永平虽然鼠盗四起,却也不过是蝼蚁之辈,您大可放心。” “我可放不下心。”沈**,“如今这赈灾的粮草可是炙手可热啊。昨儿个我和户部的几位大人查了各省的钱粮,宁阳侯那,粮草亏空不少,一直向朝廷伸手要粮。狗急跳墙,他难免不会打这笔粮草的主意。” “这个在下知道。在下早已修书一封打点妥当。”魏长卿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上次劫粮那领头的是我一兄弟,其实他也是受人指使。他已经撂下话儿了,只要您沈大人不追究怪罪,他不仅归还之前的所有钱粮,还愿意作证揭发那幕后之人。” 沈渃朝在一边皱了皱眉,问:“这靠谱儿么?” “保准没问题。”魏长卿坚定道,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折好的纸,推给沈一贯,“上次劫的钱粮送往何处,何人接手,这上面都有明细。”魏长卿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瞟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沉枫,她似乎在尽力想瞧清楚那张纸。 沈一贯展开纸一觑,立刻合了起来,道:“这里面的内容可非同儿戏。” 魏长卿自信一笑道:“正是因为非同儿戏,我那兄弟才不想再做下去了。老婆孩子热炕头,谁不想过安生rì子呢?只是此事和军中颇有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 忽然“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碎在地上。几人回头一看,只见沉枫立刻告饶道:“都是奴婢不小心失手打翻了茶盅,奴婢这就去收拾。” 沈一贯是读书人,家里也从不兴打骂下人,他只使了个眼sè,便让一婆子将沉枫领到花厅外。 用毕晚饭,沈一贯因还有公务要忙不便多留,只让沈渃朝送魏长卿回弈苑。 马车缓缓而行,京城的傍晚依旧街市繁华,人烟阜盛。 “今rì魏公子的戏也算是圆满了。”沈渃朝道。 魏长卿含笑:“傍着沈大人唱罢了,当rì也是大人让小姐告诉我劫粮之事的。今rì也多亏沈小姐提醒,她让沉枫去伺候晚膳时,我才明白今晚原来要唱一出《群英会》。” “她作此谋算,也是因为当rì仁兄下棋时的一句提醒之语。”沈渃朝道,“如今蒋干是中计了,不知那曹cāo会不会怀疑。” 魏长卿知道沈渃朝担心宁阳侯,只道:“宁阳侯为人狠辣,错杀一百,不放一人,昔rì他宁可失掉在东厂安插的党羽,也不原让自己被人出卖就是最好的证明。所以,这次他必会换掉负责劫粮之人。**上的人,若群龙无首,便与乌合之众无异,到时候难免破绽百出。” “父亲也想到了这一层。如此说来,魏公子要亲自跑一趟永安?” 魏长卿点了点头,道:“长卿此次不仅要去永安,还请沈大人和户部的人商协,运粮要务务必按照长卿所说来办。” “哦?” 魏长卿伏在沈渃朝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沈渃朝听罢后,面带微笑,道:“那一切劳烦魏公子,我回去自会和父亲交代。” 到了昭和弈苑,魏长卿只让沈渃朝留步莫送,沈渃朝却道:“不妨事,我正要去看望李掌事和白师傅,顺便交代些事,一起走吧。” 魏长卿想那沈渃朝或许有事和李焯等人相商,便应了下来。 至李焯的福喜堂,里面的几个小厮只说李焯和白璟去浣雪阁了。魏长卿只道陆子逸对沈渃朝似乎颇有成见,心里拿不定主意到底让不让沈渃朝过去,回头却见他神sè泰然,也放心了几分,想来两人之间或许只是误会,毕竟他每次见陆子逸时,都带着那枚汉玉九龙佩。 穿过三座仪门,魏沈两人方至浣雪阁外,遥遥便听见里面传来琴声。沈渃朝也不由得停了下来,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 一曲抚罢,沈渃朝赞叹道:“清婉高纵,若长江广流,浩荡徐延,有国士之风。” 魏长卿笑道:“子逸的琴,昭和弈苑无人能出其左右。你今rì来,可算是有耳福了。” 说罢,两人便进了院子。只见陆子逸正端坐在凉亭内,一席白衣,身前放着一柄伏羲式的古琴。古琴通体紫漆,上有小蛇腹断纹,鹿角灰胎,鼎鼎雅器,正是唐代名琴,九霄环佩。魏长卿从未见过陆子逸藏有此琴,古人常说知琴识人,九霄环佩所当的“冷然希太古”之评定,于陆子逸来讲又何尝不是呢? 李焯似乎也方从琴声中回过神,道:“琴鉴家李氏曾将千古名琴‘飞泉’、‘独幽’二琴定为‘鸿宝’,却将九霄环佩定为‘仙品’,想来另两者与‘九霄’之间的差距,也就不言而喻了。” 九霄!魏长卿忽然想到了那张纸笺上的诗句。 翠管银罂下九霄。内家闻说庆嘉平。柳条萱草眼偏明。小阁数杯成酩酊,醒来不爱环佩声。为通幽梦到蓬瀛。 九霄环佩,恐怕就是指陆子逸的琴了吧。柳部寻将两个传世之器遗与两个爱徒,雪妍手中的是琵琶‘琳琅雪’,陆子逸这里的是古琴‘九霄环佩’。沈渃清说两个人认识,其实两人岂止认识呢,恐怕还是师兄妹。然而魏长卿心里却徒生一股凉意,若雪妍是宁阳侯的人,那陆子逸的立场呢? “长卿君,你不是去无锡了么?怎么又回来了?”陆子逸诧异地看了看魏长卿,却看也不看沈渃朝一眼。他笑着跑了过来,将魏长卿拉到李焯和白璟身边让他坐下,自己复而端坐在琴前。沈若朝也了然一笑,转身yù走。 魏长卿知道陆子逸有意冷落沈渃朝,刚要劝话,只听陆子逸轻拨君弦,冷然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第七十三局 势弱只因多算胜(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魏长卿知道陆子逸有意冷落沈渃朝,刚要劝话,只听陆子逸轻拨君弦,冷然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沈渃朝忽然止住了步子,猛然回头,眉头紧锁,惨白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子逸。”白璟甚少用如此责备的语气和陆子逸说话,陆子逸却依然不与置喙。 沈渃朝那绛红羽纱面平光缎广袖,在烈rì下如同快要燃烧起来一般,他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最后,终于,他的目光露出了一丝决绝:“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待沈渃朝走后,陆子逸方走回屋子,轻轻地带上了门。 虽然两人表面上没有任何冲突,但是仿佛刚吵过架一般,就连空气都因为二人而变得压抑而可怕。 李焯和白璟听了陆沈二人的对话,皆面面相觑,这也难怪,前者是农户出身,半路才被李釜收为养子,书读的并不多。白璟则是兵家出身,将门之后,能通些诗书管乐,已经十分不易了。然而这段对话,长卿却是知道的。 典故出自《世说新语》之简傲一卷,钟士季,也就是钟会,jīng有才理,门客众多,且皆是时贤俊者。然而钟会十分想结交嵇康,有一天就带着这一帮门客去找嵇康。当时,嵇康正在一棵大树下打铁,钟会想尽办法和嵇康搭讪,嵇康却不理不睬,仿佛没钟会这个人。钟会当时也很没面子,扭头就走,这时候嵇康却说话了。 嵇康问的正是陆子逸所说的那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一向以捷才著称,能言善辩,他对答的也正是沈渃朝所说的那句话:“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后来,嵇康的好友吕安出事,嵇康为其作证保释,正好遇到钟会审理这个案子。当时钟会与嵇康可谓积怨甚深,他又是诡计多端之人,嵇康便如同林中走兔一般,落入钟会的语言陷阱,反被钟会治罪,最后身死人亡。当然,这是后话了。 魏长卿到了现在也没弄明白,为什么陆子逸和沈渃朝每次见面都是一副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的样子。陆子逸待人一向平和,从不计较许多,沈渃朝也并非钟会那般趋炎附势、狡诈不堪之徒。况且不和便不和,又何苦一块唱一出钟会访嵇康呢? 最后,魏长卿放弃了琢磨这个深奥的问题,毕竟,他是来说正事的。 枫露茶沏了三四遍,方才出了颜sè,如同初晨湖畔的翠竹寒草一般,氤氲蓊蔚。 李焯端起茶杯,细细闻之,道:“今儿是沾了长卿的光,方才我来讨茶喝,子逸偏说只有大红袍,你一来,就有枫露茶了。” 陆子逸只做不然,依旧平和笑着:“不过是方才想起来的罢了,师兄何苦不依不饶呢。倒是长卿,不是说要去无锡么?好端端的怎么又跑了回来?” “本来是要往无锡去的。”魏长卿道,“途中却打听消息,说杨涟不回无锡了。此时又正直沈大人要往永平运赈灾粮草,想那宁阳侯必有对策,便赶了过来。” 子逸泡了茶只让李焯等人宽坐,正值福王派人来接,陆子逸换好衣服便出去了。 “明儿个一早,我就从东门仓出发去永平。”茶水还烫,魏长卿放下茶杯道,“方才我去了沈府,已商量好了对策。只是这一走,还有许多事要劳烦两位前辈。” “但说无妨。”李焯与白璟异口同声。 “刘伯泰为人憨直,却也有些机灵的,他一心想为他师父王子腾报仇,却苦无机会。如今王子腾殁了,他手下的几个弟子要么入了永嘉派的旗下,要么回了老家。我想,把他留在咱们这里做个弟子,终究是无甚大用,不如将他安排在对面,以待时机。” 白璟思忖了一番,提议道:“放在杜芝舫处如何?” “不,还是要放在王元所处。”魏长卿道,“此三人中,杜芝舫城府最深,多有智谋,但凡智者,必然疑心病重,非所信任者不用。刘伯泰若真到了他手底下,保不齐会被发觉。所以,倒不如将他安置在王元所处。” 李焯一半赞成,一半疑问:“有理是有理,只是王元所麾下如今已有八个弟子,真要把刘伯泰安插在内,并非易事。” 魏长卿淡淡一笑:“jīng明人有jīng明人之才,傻小子有傻小子之用。若要寻个契机倒也不是不容易,只是恐怕要委屈了白璟。”见白璟疑惑,魏长卿继续道,“白璟之前总理弈苑对外事务,又在朝野群臣之中最得力,恐怕王元所一直想打压白璟却苦无机会。刘伯泰为人憨厚,无大心计,若真要为王元所献计献策,倒显得矫情。棋士之间在乎的,终究无非是地位和棋力。他王元所既然无法在前者占到便宜,刘伯泰若能在棋力上胜出白璟一筹,必得王元所欢心。” 李焯素来是个又成算的人,自然知道魏长卿话中深意,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届时我妥当安排便是,你尽管放心。” “还有一事。”魏长卿道,“赵延华之弟赵延年入狱之后,便莫名其妙的死了。如今赵延华虽然怀疑是王元所杀人灭口,却不敢有所抱怨。一来他毕竟毫无实据,二来他还要在王元所手下做事,少不得要担待些。若赵延华真能为咱们所用,也是大有助益的。所以还请两位多多留意,虽然不必特意照顾,稍微示好却还是有些必要。” 交代完事,几人又呖呖地说了一会子话。 “你瞅瞅,光顾着说话,茶都凉了。”李焯瞅着手中的茶杯,不免叹息。 魏长卿却凝望一碧茶水出神,枫露茶要沏上三四遍方才出sè,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要想在昭和弈苑这样的地方生存,也非要被那热水浇上几遍,茶叶泡软了,沉在水底,芳香才能存留于水中。饮茶时也需趁热,若等茶凉了,则滋味全无。 魏长卿知道,陆子逸此刻在另一座山峰等他,等他翻过现在这座山。然而,翻过这座山又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只愿到时候,不要人走茶凉才好。 才回到洛玉轩,窗外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水打着屋檐上的青瓦哔哔作响。此去前往永平,虽是轻装上阵,却也不得马虎。随身带的匕首、沈大人备的书信,还有自己的姨夫顾宪成给杨涟的介绍书信,一样都不能落。 连着几声敲门响。因为下雨,下人们都各自回房间歇息了,如今谁还会来呢?魏长卿一边纳闷,一边轻轻开了门。只见陆子逸头戴一个斗笠,穿着一身缥青的袍服,脚踩着一双棠木屐,在门外一边哆嗦,一边笑着道:“能进来吗?” 魏长卿赶紧将陆子逸往里让,又命卞娘去端碗热姜汤来。 陆子逸虽带着斗笠,衣服却还是沾湿了,湿哒哒的袍袖勾勒出他修长的臂腕。 “多谢。”陆子逸接过卞娘递过来的姜汤,一脸稚气地笑着,然后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卞娘接过空碗,慈爱道:“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平时是个多安静温和的孩子,喝水用饭时却是数一数二的急xìng子,这一点和你那两个师兄真真儿是一样的。” 陆子逸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要省下时间来多和师傅下几盘棋啊。” 卞娘端了空碗便掩门下去了,独剩下子逸和长卿二人。 “有什么事就尽管说吧。”魏长卿知道,陆子逸是个有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着的人,很少有求于人。 陆子逸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直说了:“如果你这次去永平,查到了什么,无论怎样,可不可以放过福王一回?” 第七十四局 势弱只因多算胜(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陆子逸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直说了:“如果你这次去永平,查到了什么,无论怎样,可不可以放过福王一回?” 魏长卿正在倒茶的两只手突然僵硬地停了下来,淡淡翠sè的茶水静静地淌着:“你说什么?子逸。” “这一次,请放过福王殿下。”陆子逸眼神坚定如铁,头发上的雨水顺着脸颊划成一条完美的弧线。 魏长卿深吸口气道:“来为福王求情吗?是他让你来的?” “不,长卿,这次听我一句劝,无论查出什么,千万不能向上面禀奏有关福王的任何东西。” “我需要除掉宁阳侯,这是很好的机会。”魏长卿放下茶壶,兀自望着烛花,火光在他漆黑的眼眸中形成一个小小的光点,“如果能扳倒福王,为父报仇,我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陆子逸看着魏长卿,神sè严肃:“你在以卵击石。”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玉碎而瓦全,又当如何?” 魏长卿感觉,自己被陆子逸一步步逼到角落里:“子逸。”他几乎放弃了和陆子逸解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不懂。” “或许吧。”陆子逸的清丽的眸子中露出了一种怅然与冷漠,“但是我更懂福王,你现在动他,只会自取灭亡。” “当然,你当然懂福王。”魏长卿眼中的火光开始摇曳,“你连雪妍都认识,雪妍是宁阳侯的暗线,而宁阳侯则是福王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之一。” “雪妍?”陆子逸迷茫地皱了皱眉。 魏长卿冷笑:“你不记得了么?就是碧梧馆的那名女子,她的侍女名叫娴儿,你也一定认识吧。” “我只认识娴儿,不认识雪妍。”陆子逸立刻反驳道。 “不认识吗?”魏长卿心里的火不打一处来,他觉得陆子逸在骗他,“若不认识,你的房间里怎么会有她写给你的纸笺!若不认识,她怎么知道你的手里有九霄环佩?你们二人皆为柳部寻的弟子。” “我与泽休师兄和白璟,亦皆是李釜的弟子。” “我也希望你自己能清楚这一点。”魏长卿道,“大家都有自己的立场,只有你没有立场。” 魏长卿的最后一句话,把陆子逸推向了门外。看着那一抹消瘦的身影消失在雨中,与黑夜融为一sè时,魏长卿也在后悔,似乎方才的话他说重了一些。 “魏公子?”卞娘看着愣怔的魏长卿微微有些诧异,“陆公子的斗笠落在这了,要不要奴婢去送。” 魏长卿瞅了瞅挂在架子上的那顶斗笠,淡淡的草黄sè略带暖意,这是一顶十分jīng致的斗笠,与市井上卖的不一样。“罢了。”魏长卿叹了口气,“你现在送过去正好撞在他气头上。” 卞娘却笑了:“我在李府多少年,从未看见这孩子生过谁的气呢。” “徐棋圣误会他的那次,他就十分生气啊。”魏长卿道。 卞氏并没有立即回答,一边铺床一边款款道:“以前,奴婢在李府里当差,那时候,少师傅、赵直垣老前辈、陆公子和白公子都是李师傅的弟子。那时候陆公子刚来一年,才十岁。有一rì,李师傅要去冯保大人府上下棋,吩咐让四人在道场里自己打谱温课。少师傅那时候也年轻,就带着另三人一起出去玩,还惹了不少乱子。 后来李师傅回来,罚了四个人清晨给道场提一个月的水,却单独加罚了子逸每天下课后禁闭。当时道场的人都去为子逸求情,小小孩子,也的确可怜。但只有少师傅说,李师傅加罚子逸,是因为他最看重子逸的缘故。其实许多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关心则乱罢了,子逸生气,也是他太过在乎罢了。” 魏长卿端详了斗笠老半天,方才吐出一句:“他为福王求情,却没有成功。他是为了福王而生气。” 卞氏铺好了床,福了福道:“陆公子因为谁生气,奴婢也不好多说。只有一事,魏公子或许不太知道,昔rì李师傅惨死谪仙楼,大家都说是福王做的孽。陆公子虽不大相信,却也与福王存了隔阂。福王与公子,自然是无法相比的。” 说罢,卞氏便告退,掩门。因次rì一早还要赶往东门仓,魏长卿也不想太多,早些安置了。 第二天清晨,弈苑的马车便已经早早地在偏门等候,魏长卿让弈儿留守弈苑,自己独自去永平。送行的唯有白璟,李焯昨rì晚上陪宴,多贪了几杯,没能起来。 白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虽然平rì里并不与魏长卿多说话,今rì送行却也不免嘱咐一番。 “对了。”魏长卿想起了什么,将昨儿晚上陆子逸的斗笠交给了白璟,“替我把他还给子逸吧,昨儿个他淋着雨从洛玉轩回去的,再嘱咐花婶儿给他弄些姜汤暖暖身子。” 白璟点了头,魏长卿也没有其他要嘱咐的,便匆忙驾着车往东门仓去了。 才到东门仓北门,魏长卿就看见沈渃朝远远地等着他。 下了车,沈渃朝交给了魏长卿一只腰牌,一封信,道:“这是家父托我交给你的东西。一切都打点好了,你目前的身份是赈灾粮监,第一队已经在昨儿个夜里从东城门出去,估计已经走到快一半了。杨大人和沈大人一向不睦,到了那,你就不要提沈大人了。” 魏长卿一一应下,又与沈渃朝寒暄了几句,便随着车队离开了京城。 ********** 从京郊至永平不过两三rì的路程,但是物资累重,车队走走停停,再加上防贼防盗,过了两天才走了一半多的路程。 到了晚上,魏长卿便和护卫、车夫在小镇上歇脚。魏长卿因是粮监,所以单住一间,此时,他正焦急的来回踱步。该有信儿了。 乡下野店的烛火,烟味熏人,外面更是漆黑一片。这时,忽然三声敲门。魏长卿应了门,进来回话的是一名侍卫。“前面车队果然被一群山贼劫了,不过咱们的人都没事。车上的东西,已经被山贼们运往别处了。” 魏长卿点了点头,复又问:“那些山贼可起了疑心?” “回大人,大人英明。大人之前吩咐将粮车外围的粮袋做成双层,外层放粮,内层放草。而车内围全都放成草。那贼人开始存疑,将外层粮袋刺开来看,一见是粮,便想也没想就运走了。” 魏长卿冷然一笑,看来之前在沈府演的那场戏果然凑效。宁阳侯想必是起了疑心,换撤贼首,一时又无得力人选,所以山贼群龙无首,可谓运筹谋划无一,自己这双层粮袋一计才没被识破。前一队的干草已被贼人运往山寨,此时魏长卿真正的运粮官车却平安无事。 魏长卿让那人下去,自己披了斗篷,对屋外的几名什长道:“去叫所有人立刻整备动身,务必在天亮之前赶到永平!” 第七十五局 势弱只因多算胜(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魏长卿让那人下去,自己披了斗篷,对屋外的几名什长道:“去叫所有人立刻整备动身,务必在天亮之前赶到永平!” 车队蜿蜒如龙,趁着夜晚,穿过乌鸦山,速至永平的外围。 老远,魏长卿便看见东城门外,几个手持火把的官兵等候着。 “请问是粮监魏大人吗?”一名官兵老远看见人马,便扯着嗓子喊着。 魏长卿骑马疾驰过去,见几名官兵后跟着一名身穿官袍的人。那人大约三十多岁年纪,颧骨突出,长着两撇胡子,身材略柴瘦。 魏长卿立刻下马,施一礼道:“在下东门仓粮监魏安。”魏长卿本为昭和弈苑棋士,若以实名相告,他rì若东窗事发, 必为他人把柄,所以他此刻只能易名行事。 那位穿官袍的大人笑了笑,亦回施一礼道:“在下给事中钱梦皋,是随杨大人一起来查永平劫粮之事的。”说完一些冠冕堂皇的话,钱梦皋将魏长卿引至一旁道,“沈大人已经提前和我打过招呼了,如今粮草已经运到,不知你有何打算。” 魏长卿道:“粮草虽然运到,但是却不能进城,需得在外逗留片刻。” “这是为何?”钱梦皋不解。 “前一批假粮草如今已落入贼手,贼人回去发现破绽后,必定yù将功补过。我已派人去防风,说粮草明rì才能运到永平,那第三批粮车装的都是石头,且护卫的均是jīng锐军兵,只待贼人回身再次动手,便可一网打尽。若如今先让粮草进城,消息传出,那贼人必按兵不动。” 钱梦皋仍然不解,问道:“那为何不第二批运送石头,捉拿贼人,之后再把粮草运来?” 魏长卿笑答:“贼人第一次被骗,必然多加提防,派人打探后面到底有几批粮车。若后面有两批粮车,贼人必然起疑,不敢轻动。若只有一批粮车,那么他们必然敢断定里面装的是粮草了,下手也更肆无忌惮些。” 钱梦皋听至此处十分满意,道:“那咱们就只要等着好消息了?” 魏长卿重重点了点头:“只待明rì一早,便有消息。” ***** 且说魏长卿走后两rì,李焯和白璟早已商量好将刘伯泰安插在王元所身边之事。次rì一早,便暗中安排了刘伯泰与白璟下棋之事。 郭奉方才去了尚宝司钱大人家中教棋,正信步往佩容堂走,却突然被一人撞了个正着。郭奉身边的随侍玉珩喝道:“谁这么野胆,冲撞了郭公子,也不快些赔礼。” 只见那人脸sè黢黑,豹头环眼,憨笑道:“在下刘伯泰。” 郭奉一脸疑云,看向玉珩。 玉珩笑答:“弈苑确实有个叫刘伯泰的,原是已故二席王子腾手底下的一名二等弟子。王师傅去后,便留在弈苑。” 弈苑虽不比朝堂,却也登基制度森严,一等弟子的地位和二等弟子大不一样。一等弟子虽然出身不一定有很高,但是棋力却普遍要比二等弟子高上一截。二等弟子见一等弟子时,需要躬身行礼,或道一声前辈,或道敬语,并没有只报姓名的规矩。 郭奉却并非斤斤计较之人,看刘伯泰面相老实忠厚,想来也是个庄稼人,并不为难,只是笑而颔首不语。 刘伯泰也是个直xìng子,见并无大事扭头就走了。 待刘伯泰走后,玉珩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道:“要说这人也忒没规矩了。根本没把公子放在眼里。” 郭奉只是笑着摆了摆手,道:“他一个庄稼人,原不懂这些,咱们和他较什么劲。” 玉珩也立刻趋炎附势道:“公子果然有气度,想刘伯泰那等出身,只是区区一个二等弟子而已,也未必有什么好出路。” 郭奉心里一紧,刘伯泰出身农户,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他刘伯泰没有什么好出路,难道自己的前途就一片光明了么?想到这里,郭奉不由得神sè暗了暗,却也只是一笑带过。 永平的夜晚让人惴惴不安,京城内的佩容堂,却是恬淡无恙。郭奉捧着棋盒,歪在榻上摆棋,银红双龙烛静静地燃着。郭奉看了许久的棋盘,如今也眼饬神倦。 “玉珩,去取茶来。”郭奉每每研棋至深夜,都要用茶洗眼明目,这是他自从跟了白璟便遗留下来的习惯。跟了白璟两年,这个习惯也保留了两年。两年前,他依然是一等弟子,那时是何等的风光,那时的一等弟子只有十八位,已经几乎和有席位的棋士地位相差无几了。 郭奉又唤了几遍,屋里并无人应声,过了好一会儿,玉珩才匆匆地端了茶进来。 郭奉接了茶,洗眼,一边问:“去哪儿偷闲了?叫了半天也不应。” 玉珩只是杵着不答话,郭奉见玉珩并不似往常一般老实,便板起脸来,道:“让你回话你便回话。” 玉珩犹豫道:“奴才怕您听了怄气。” “你只管说。” “今儿个奴才去道场回话,见刘伯泰与白师傅下棋。后来刘伯泰居然赢了一道,恰好被王元所看见,一下子就被王元所收了一等弟子。如今可是大不一样了。”玉珩一边说,一边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郭奉执在半空的子,却突然凝滞住了:“这真是怪了,白师傅从来不随便和别人下棋啊,就连他这个白璟嫡系的弟子,也很少正面与之对弈过。更何况那刘伯泰是个二等弟子,还是王子腾的弟子。” 玉珩见郭奉一副失落的样子,立刻跪饶道:“小的该死,小的不该说这些混话,没的着公子生气。” 郭奉将子收入棋盒,微微叹气道:“不怪你,你起来吧。原是我没这个福气,不招师傅待见。刘伯泰是个有福气的人,明儿个打发个人,去贺贺才好。” 郭奉命玉珩收了棋,自己只默然走出屋子。突然,一个闪神,郭奉被门框绊了一跤,一手扶按在门框上。那门框虽是新漆的,却是老质脆弱,一缕木茬划过郭奉的手,手上硬生生地被剌出好大一条口子。此时玉珩也慌了,立刻跑过去查看。 郭奉却推开玉珩,愤懑苦怨地看着流血的伤口,捶胸顿足,却良久无语。两年了,他并不得志,他一味的隐忍,韬光养晦,无非是想光耀门楣,改变命运。但是他看到的却是后来者居上,长江后浪推前浪,而自己却要被这滚滚江水卷到深深的漩涡之中。 第七十六局 螳螂捕蝉雀在后(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那晚之后,郭奉整rì恹恹的,不思茶饭,再加上他上一次在罗汉局上尽失颜面,永嘉派更是撺掇着那些侍卫下人不给他好脸sè看。没过多久,郭奉便卧病在床,形容枯槁,几个下人原本就懒,再加上趋炎附势,皆以避疾为由,搬去别处奉事,也只有玉珩一人在郭奉身边伺候汤药。 天刚刚破晓,魏长卿与钱梦皋已经在永平城外等了一夜。没过多久,便看见远处有一队人马往这边迤逦而来。领头的是一百户,手下兵马皆披坚执锐,并压着一众贼犯。 百户向魏长卿等行了军礼道:“报告大人,此次共斩贼人,六十余名,捕获贼人三十余名,其中贼首一名。” 魏长卿深知此事到此为止,之后自己已然不便过问,只客气道:“百户大人,这位是给事中钱梦皋钱大人。负责调查永平劫粮一事,还望百户大人配合。” 一番寒暄后,魏长卿便协助当地官员安遣调配赈灾粮草。杨涟和钱梦皋已前往当地官衙审问贼人,钱梦皋派人来请魏长卿在一旁听审,实则想借魏长卿之机谋将案件审问个明白。魏长卿自然想助力而扳倒宁阳侯,但碍于是军中事物,自己不好过问,所以表面上只好生谢了,并不去听审。钱梦皋也是个聪明人,见魏长卿避事,便只让人安顿魏长卿住在官衙附近的客栈中。 过了几rì,钱梦皋派人来传话,贼人虽然认罪,却仍然不招那幕后主使。钱梦皋主张动刑,杨涟却执反对意见,认为大刑之下必有冤狱,二人僵持不下,这件事竟搁置了下来。 中午,魏长卿闲来无事,便在市集上逛,远远看见一卖粮之人正在桑树下乘凉,地上还散落写粮食,走过去一瞧,竟然是在沧州客栈偶遇的老吴。 那老吴也认出了魏长卿。 魏长卿对老吴当rì好意提醒甚为感念,相谢道:“那rì多亏大哥好意提醒,长卿才没能误事。吴大哥并非卖粮之人吧。” 老吴也笑了,道:“你怎么知道呢?” 魏长卿指了指地上那些粮食,道:“您不远千里,从南方贩粮至永平,以牟取暴利,理应是个重利之人,却怎能任由这么多粮食洒在地上呢?可见您并非商贾之辈。” 老吴瞅了瞅魏长卿,依旧笑容满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银子到手,这些粮食老吴我并不放在眼里,小兄弟,你这次可是猜错了。” “猜错便猜错吧。”魏长卿也笑着道,“上次听您谈起官贼之事,长卿甚是佩服,这次长卿有一事相问,不知您可否指教?” “你且说来。” 魏长卿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人后,方才道:“府衙里抓了一个劫粮的头头,敢问他是何地何人?家中又是何境况?”魏长卿自从见老吴第一面,便知道他并非凡俗之辈,消息畅通,对于那些江湖路数,又无不知晓,便放大胆来问。 老吴踌躇一会儿,方道:“告诉你也无妨,那贼首名为陈新,永平乡下人,家有老母一人,除此之外,并无家小。” 魏长卿点了点头,刚要从怀里掏出银子,却被老吴拦住。老吴道:“老吴做粮草的生意,也做人情的生意。” 魏长卿不免暗叹此人着实是个老狐狸,道:“粮草有价,人情无价,长卿心里记住了。后会有期。” 晚饭,钱梦皋摆宴弘德楼,只请了魏长卿,以便共商计略。 弘德楼夜晚并不热闹,正值大灾,朝廷的粮草也才刚刚拨下,弘德楼所领的食粮也只专门供给官老爷和富商们。 席间,钱梦皋只穿一身便服,亲自捧了酒壶,为魏长卿斟酒道:“穷乡僻壤,不过是粗茶淡饭。” 魏长卿知道钱梦皋有求于己,却也知道为人处世之道,只在西边位子坐下,并客气退让道:“承蒙钱大人厚爱赐饭,长卿为沈大人办事,钱大人有什么吩咐,在下定尽力而为。” 钱梦皋见魏长卿话锋转的机敏,也不禁暗叹这年轻后辈城府之深。原来魏长卿前半句话声明为沈大人办事,实则在告诉钱梦皋,自己是沈大人的人,其次才是帮他钱梦皋办事,若他钱梦皋提出的要求自己不同意,也可以直接回去复命。简而言之,魏长卿的意思是,帮你不是义务,而是看在沈大人的情面上。这样回答,既答应了钱梦皋的要求,又给自己留足了后退的余地,那魏长卿岂不是个颇有成算之人? 钱梦皋虽心里明白,却也知而不言,只先吃酒用菜,酒过三巡后,方才提到:“如今本官有一难题,那贼人虽然认了罪,却打死也不招幕后主使究竟是谁?那些兵甲器锐究竟从何而来?本官想用刑,偏偏遇到杨涟那个硬骨头。若拖下去,宁阳侯必然有喘息之机,全身而退。” 魏长卿知道钱梦皋正是为此事而来,心里早有准备。其实,钱梦皋所担心的,也正是自己所担心的。宁阳侯如今远任在外,与永平通达消息也须得三四rì,但若宁阳侯来个杀人灭口,那岂不是功亏一篑了。 酒杯瓷白而圆润的边缘轻触唇间,魏长卿抿了口酒,凛冽而醇香的气息瞬间蹿到他的头顶。要不要告诉钱梦皋这个计策呢?魏长卿心里早有了主意,只是还未想好。这或许是个好计策,然而对那贼首来说,或许就太过残忍了。 钱梦皋早就急出了一脑门子汗,情切道:“魏公子,您这次要是没了主意,那可就错失了扳倒宁阳侯的机会。更何况,宁阳侯手掌兵权,和福王关系甚密,若纵了他,来rì之祸,实未可知啊。” “大人莫急,您且容我想想,其实办法也是有的,不过还是要详细筹谋。”魏长卿道,“在下有离间计,方可一试。” 钱梦皋眉间露出喜sè,道:“详细说来。” 魏长卿便悄悄在钱梦皋耳边说了数句,那钱梦皋方才眉头舒展,只叹妙哉。 说完后,魏长卿又嘱咐道:“只是有一事,请大人务必亲自派人去寻访那陈新的老母。若此计成,陈新必然招供,但只怕那时,他的老母会真的殒命于宁阳侯之手,到时候又是一条无辜的人命。” 钱梦皋只随意点头道:“本官自然有分寸。” 魏长卿心里却提心吊胆,因为他觉得钱梦皋只对自己的计策感兴趣,对于陈新老母是否会无辜丧命,并不在意。然而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今魏长卿想反悔,恐怕钱梦皋也不会收手了。 次rì大堂上,钱梦皋与杨涟提审陈新。审问之时,魏长卿只远远站着观望。坐在右边的是钱梦皋,左边的便是杨涟了。那杨涟不过三十左右,十分年轻,仪表堂堂,因才做官,官位不高,却丘壑jīng神,气度不凡。魏长卿很清楚,东林党在朝廷上颇受排挤,那杨涟也必是能力极强之人,否则年纪轻轻,也不会被重用来查劫粮之案。 开审后,钱梦皋道:“陈新,你虽然所犯重罪,然而若你从实招供,本官可保你家小。” 陈新只是一脸不屑,并不说话。 钱梦皋见陈新无所动容,便召唤身边的侍卫统领道:“你,亲自带人去接陈新老母过来。务必保证老人的安全。” 杨涟眼中颇有疑虑,问道:“大人难道要以陈新老母要挟么?万万不可!” 钱梦皋只笑道:“杨大人莫急。此乃官府大堂,钱某就算再胆大妄为,也不敢于公堂之上行要挟之举。在下只把人家老母好生请来,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放老人家走。况且有杨大人在此监督,钱某定然说到做到。” 第七十七局 螳螂捕蝉雀在后(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陈新家就在永平城外不久,钱梦皋与杨涟倒是气定神闲地坐在大堂之上,底下跪着的陈新却急了一脑门子汗。魏长卿心生一疑,陈新在害怕什么?对于他来说,他的母亲在官府手里总比在宁阳侯手里安全吧。 魏长卿之前还是建议钱梦皋亲自派人去陈新住处查看的,只是无论陈新之母是否在宁阳侯手中,魏长卿都劝钱梦皋将人带到永平城内保护。 不久,钱梦皋的人便回来报信,道:“属下已尽力,刚赶到陈母家,便见一群人从院中出来。属下只觉得不大对劲,向街坊一打听才知,这群人从早就据守在陈家围了个死,里面老人重病,想请医问药,那些人却守在外面不给开门,老人重病致死。” 杨涟与钱梦皋惊恐地相视而望,钱梦皋急切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桩命案了。可将村里知情的人带来了?” 侍卫点了点头,并带上一农户。 那农户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道:“陈家老母素来与乡亲们和睦,虽然儿子长年出门在外,但是乡里乡亲也颇为照顾。前几天忽然来了几个人,将老人家里围住,几个相亲前去问,却被打了回来。后来,几个人走了,俺和俺老婆子去看,结果老人家病的已然奄奄一息了,没过多久便死了。” 陈新原本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一听此消息连忙情急问道:“你说什么!” 那农户又将情形叙述一番,陈新扑通跪坐在地,眼中尽是愤慨。 钱梦皋也无奈道:“既然老人家已然归西,那便派人好生安葬吧。” “那陈新如何处置?”杨涟问。 钱梦皋犹豫一番,道:“陈新既已俯首认罪,那便让他画押吧。” 钱梦皋话音刚落,陈新愤然而起,道:“秉大人,在下另有实情相告。” 钱梦皋知道陈新要说实话,却并不着急,只喝道:“方才你明说此事只与你一人有关,如今却如何反悔起来?” 陈新磕了两个头,道:“小人有难言之隐,之所以不能实情告与大人,只因宁阳侯挟持小人老母。如今老母惨死宁阳侯之手,他人不仁,小人也只能不义了。其实劫粮一事,完全由宁阳侯策划,这几年收成不好,许多地方的粮饷都要由朝廷供给,宁阳侯从朝廷借不到粮饷,便打赈灾粮草的主意,这才让小人劫粮。” 此事在钱梦皋的意料之中,却在杨涟的意料之外,杨涟问到:“劫赈灾粮草的罪名很大,宁阳侯竟然也有这胆量。你不是信口栽赃吧。” 陈新磕头道:“事到如今,小的何苦撒这个谎,宁阳侯之所以敢,背后自然是因为福王撑腰。且小的所劫粮草,也并非只送往宁阳侯一处。” “宁阳侯还替别人劫粮?” “小的只管劫粮,具体送给谁,小的也不知道,总之,上一批粮草皆是由宁阳侯派亲信调遣。” 钱梦皋看了看杨涟,对方也对此时颇为吃惊。钱梦皋低声道:“兹事重大,更何况此事牵扯福王。依杨大人之意,如何来办?” 杨涟也没想到这件事会牵扯上福王,只道:“还是写折子上书,请圣上明示罢。” 按照魏长卿所献之计,钱梦皋只在之前让人去大牢,佯装宁阳侯的人给陈新递信,许下照顾陈新老母之诺。次rì上堂,再让人从村子里找来几个老乡,许些银两,在堂上说出那番话来。如今,魏长卿只担心陈新的老母是否安好。于是,他向方才带人来的侍卫问好路,雇了一匹马,便往村子去了。 走到半道,只见老吴骑着马从对面疾奔而来,看见魏长卿,立刻扯了缰绳勒住马,道:“魏小兄弟可是去陈家庄找陈新之母?” 魏长卿皱眉问:“老人家可安好?” “自然安好。”老吴笑容满面道。 “那便好。”魏长卿和拳相谢,yù提马而走,却被老吴一把拦住。 老吴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年轻人:“你真要去陈家?” “怎么?若是迟了,岂不又是一条人命?” 老吴轻蔑一笑:“嫩小子,如果我说,宁阳侯的人已然得到消息,正在路上,yù杀陈母,你仍然执意要去?” “那是自然。” “说你嫩你还真嫩。”老吴一副已然料到的表情,“你先别忙去,听我一番话,你再去不迟。” “吴大哥请讲。” “你若将陈新老母救下,冒着生命危险暂且不说,救了下来,那陈新看他老母未死,自己却招了个一干二净,必然恨由心生,yù施报复。若他老母真被宁阳侯杀死,就坐实了这杀人的罪名。到时候陈新必然找宁阳侯算账,你也可以安然置身事外。” 魏长卿一听,愤然道:“陈母无辜,原本不必成为这件案子的牺牲品。这样做,简直禽兽不如。” 老吴微微一笑:“无辜?无辜而成为牺牲品的人多了去了。就算有功之人,都能成为牺牲品,更何况无辜者呢?当年的白将军,不就是个例子么?你此次若去,真被宁阳侯抓住,自己小命不保不说,就算宁阳侯放你一马,你介入调查劫粮之事,已经证据确凿,到时候和你一条船上的人皆逃不了干系。以陈母一人之命换那么多人的命又如何?” 魏长卿道:“就事论事,陈母的命原本是可以保下来的。”说完提马便要走。 刚刚转身,魏长卿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原来是那老吴一记手刀,打在魏长卿的后脖颈上:“这小子还真倔。”一边说,老吴一边连同魏长卿的马一起牵着往回走,“心还不坏,就是太嫩。”老吴嘀咕了一句。 魏长卿回到永平城,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回想昨天为什么会晕,估计是老吴背后下的手。在永平街边转悠了半天,也没看见老吴的踪影。街边的灾民正在领赈灾粮食,浩浩荡荡的长队,却掩盖不住灾民们那充满期望的眼神,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有意义的,尽管这样的意义是以另一个老人无辜的生命换来的。以后也不会再有劫粮案,百姓也能恢复以往的祥宁。然而,当陈新走出牢狱时,他面对的只能是已经被宁阳侯杀死的母亲。他会恨谁,魏长卿不知道,或许他聪明些,会明白钱梦皋和他的机谋。 用一个人的哭,来换多数人的笑,这公平吗? 用一个人的死,来换自己那所谓的安稳,这正确吗? 魏长卿想不清楚。 或许,是时候回去了。 第七十八局 螳螂捕蝉雀在后(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本来想和钱梦皋好生辞别,但是钱梦皋以公务繁忙只因,推脱了。魏长卿知道,此时钱梦皋必然急于揽功,自然是没有时间见他这个没有官位之人。他也无心插手之后的事,他很清楚,钱梦皋与他不过是利益关系,相互依赖而已,插手军务,也并非他所愿。 驶回京城的马车迤逦前行,殷虹的夕阳在晚风中有种血腥的味道,而这种味道很快便散去,消失在婆娑的树影之中。 回到京中,只见弈苑大门外车水马龙,魏长卿心里纳闷,昭和弈苑虽非冷清之所,却也没这般炙手可热。思忖了一会儿,魏长卿还是调转马头,决定从后门回去。 下了马,弈苑后门皆无侍卫,只有阿竹穿着一身茶sè绸布衫蹲在门口,逮蚂蚁玩。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魏长卿问,“怎么不去和他们一起热闹?” 阿竹并未抬头,依旧拿着小棍捅蚁窝,道:“白师傅被封了正六品协理京营戎政,弈苑的人都在庆贺呢。白师傅如今进宫领命去了,我家小爷不喜热闹就和我一块回来了。” 正六品协理京营戎政虽然官位不高,但是可掌管京中军师cāo练之事,是建立军中人脉的好机会。魏长卿欣慰笑道:“当真是件好事。你家小爷回去了,你在后门做什么?” “我家小爷说魏公子今rì必会回来,让我在这等着。”阿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一看,魏长卿正弯着腰看着他,不觉脸红笑了起来,“原来是公子回来了,小爷可担心您了,我这就去报信儿。” 魏长卿笑道:“不必,我自己过去。你去把马牵到马号吧。”说完,魏长卿便将缰绳交给了阿竹,自己独自去了浣雪阁。 如今已是盛夏,浣雪阁的树木郁郁葱葱,天sè清明,水光摇曳,岸边遥遥地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或许,昭和弈苑在别人的眼里是充满政治sè彩晦暗的涡流,但是在孩子们的眼中,没有比午后在莲影池戏水,似懂非懂地听陆子逸念诗,晚上在浅草从中望着沧渺星辰更快乐的事了。 这时,一个小姑娘跑了过来,将一只草圈套在了魏长卿的手腕上,然后调皮地跑开了。不远处,一群孩子在院门口围着陆子逸,看着陆子逸将编好的草圈一只只地套在他们的头上。子逸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看见魏长卿,笑着招了招手。 有那么一刻,魏长卿觉得,昆山之巅的阆苑,与酆都之yīn的鬼门关,似乎共聚一隅,毗邻相近。而他不过是个游走在黑暗与光明边缘的游魂,恶一念,善一念。 孩子们拿到草圈之后,便跑跳着去玩了。魏长卿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问陆子逸还在生自己的气么?还是问白璟封官的事?过了许久,魏长卿才缓缓张口道:“我很累。” 陆子逸的眼神中微微露出一丝惊讶,复而浅笑道:“真正累的人估计也没力气喊累了吧。”见魏长卿还呆呆地杵在原地,子逸走了过来,将魏长卿手腕的草圈褪下,然后扣在了他的头上。原本一路风尘灰头土脸的魏长卿,头上顶着与身材不成比例的草圈,如同《幽明录》里的大号河童一般。“还想杵在那丢人到什么时候。”陆子逸哭笑不得地看着魏长卿道。 吃了茶,魏长卿与陆子逸一边下棋,一边聊起了白璟上任之事。 陆子逸在角上小目的位置落了一颗子,道:“说起缘由来,我也不大清楚。白璟早有从军之志,我却未曾听说过他和谁提起过此事。你也知道,进兵部的话,内里没有人基本上是不成的。” 魏长卿很少见陆子逸为什么事发愁,白璟这件事看起来有些严重。不明不白地封官理所当然的应该是好事,然而这样的好事降临的太快,让人心里十分不踏实。“兴许是沈大人那边推荐的?”魏长卿瞅着盘面,谨慎的在角上守了一手。 陆子逸手中的黑子哗啦哗啦地响着,墨sè云石相互摩擦碰撞发出刺骨的摩擦声,扰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心烦意乱。“这次你去永平没出什么事吧?”陆子逸关切道。 魏长卿皱了皱眉,似乎回想着什么:“倒算是顺利,不过,有个人,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 陆子逸猛然一惊,抬起头问:“什么人?” “一个三十多岁的人。道儿上的都叫他老吴。”魏长卿面sè沉重,“看上去是个跑江湖的,但是心机极重,穿着亦是不俗。我怀疑,他是宫里的人。” “这话听着到奇怪。”陆子逸一副感兴趣的样子,“从何说起呢?” “对于永平劫粮之事十分熟悉,如果说是因为长跑江湖的关系,那么按理来讲,他应该和那些山贼交往颇深。但是江湖上唯重义气二字,他的为人处世,却与这二字大相径庭。也就是说,他走的并非贼道,而是官道。还有……”魏长卿顿了顿,而后道,“他知道当年白安将军的事。” 陆子逸眼神惊忡不定,他摩挲着手中的折扇,湘妃竹的扇橼在细白修长的手指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红印子。这的确让人想着害怕,当年知道白安之事的,除了几个老臣,皇上本人和白璟一家,就连白安底下的部将都瞒得死死的。一个跑江湖的知道这些秘闻,说实话,陆子逸也不相信。 “子逸,你常在宫中奉事,可知道有哪些姓吴的人?” 陆子逸蹙眉思忖了一番,道:“不知道,我入宫奉事,最多只与三皇子下棋,偶尔陪几个公主下棋,当今圣上,我连见都没见过。若那人知道此事,一定与皇上非常亲近吧。”最终,陆子逸久久未落地子落在了角里,“哎呀,似乎下错了。”陆子逸立刻做出无辜状,“可以悔棋吗?” 魏长卿也不禁哑然失笑,他一向对孩子气的陆子逸没辙。然而他心里又咯噔一下,陆子逸与徐灵化可谓棋坛龙凤,就算随手落子,也不会出这种下错定式的的失误,可见陆子逸的心里有多忧虑。 正思忖着,忽然阿竹跑了进来,情急道:“小爷,快去看看吧,外面来了好多兵,说是要来押魏公子去官府呢!” 第七十九局 子逸出山救囹圄(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陆子逸一听,只觉不妙,遂问:“说清楚,是哪个衙门的来要人?” 阿竹道:“说是要去刑部问话。” 陆子逸眉头一皱,估计出了大事,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愈发镇定。“长卿,我以前给你的那枚玉牌你可带在身上?” 魏长卿指了指扇子上缀着的玉牌。 陆子逸点了点头:“你把它放在衣服内,别让别人瞧见了,刑部的徐疆域大人和我交情颇深,你若有机会见他,只将这枚玉牌示于他,他自会关照。”说完,陆子逸又跑到了西里间,取出一枚素银扳指来,道,“事发突然,若他们捕你入狱,不得不做完全的准备,饮食皆要小心。” 陆子逸似乎还有许多要嘱咐的事情,然而他思虑了一会儿,只低眉道,“罢了,你先只管放心应对去。这里,有我在。”最后一句话语气坚定,魏长卿也重重地点了点头。出了浣雪阁,早有刑部的人在外面等候,魏长卿只向陆子逸道别,便被押走了。 夕阳把陆子逸的影子拉扯得细长,然而这个年轻人的眼神中却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强。 魏长卿刚一到刑部,便被人押进了刑部大狱。魏长卿只觉得奇怪,不是只说来刑部问话么?怎么什么都没问便押人入狱了?于是,他问身边的几个衙役,几个衙役相视而望,一句话也不说。只押着魏长卿,把他关进了牢狱。 牢狱的状况比魏长卿想象的要好,但是魏长卿依旧十分担心,他不知道陆子逸是否已经了解了这边的情况。按理说,刑部还未问罪便将他关进大牢已然奇怪,那些侍卫似乎也都害怕和他说话似的。魏长卿如今只觉得危机四伏,他需要很快和那位徐大人见面,以了解现在的情况。 魏长卿走后,陆子逸吩咐院内的人关门谢客,又托李焯给宫里递话,请了病假。 “您要出山?”晚饭后,阿竹掌了灯,听似随口问的一句。 陆子逸目光灼灼,手中的折扇白如月华:“此次长卿入狱,涉及的势力非泽休师兄与沈大人所能抗衡。为保万全……” “为保万全,你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引火上身。”阿竹插嘴道。 陆子逸轻摇折扇,淡然一笑:“你知道的,我从不打无把握之仗。” “只是这么早就用上徐疆域大人的关系……”阿竹微微叹了口气,“这次福王做的也太绝了,一点也不顾及您的面子。上次周公子不还说,魏公子去永平基本上没插手审问的事么?福王有必要把魏公子扯得这么深么?” “你心里不平什么,这还是刚刚开始呢。福王再怎么下手,也是为了保全自己,他之前也和我打过招呼,让我劝魏长卿别去永平。不过我倒觉得,长卿入狱和福王没什么关系。福王没这么深的成算。”陆子逸斜靠在榻子上,一手撑着头,一手用扇子轻轻敲打着鬓角,“况且你不觉得刑部的人这次动手也太快了么?” “这话怎么说?” “福王的党羽多依仗福王受圣上宠爱,所以行事向来猖狂,只因每每出大事的时候,福王都会插上一手,圣上也不好说什么。但是都察院和刑部的几位大人,可是早就对他不满了。”陆子逸道,“长卿刚从永平回来,刑部就下令来要人,若真是福王托办的事,按照往常,怎么也得耗上个一两天。可见陷害长卿入狱的人,是和刑部有关系的。这么着急就动手了,可见他们也挺着急。” 澄明的灯火,却照耀不到黑暗之处。四下宁静,但是陆子逸却能深刻地感受到从四面八方骤然而响的杀伐之音,铮铮簌簌,昭和弈苑便在这样的声响中,动荡飘摇如江上一叶扁舟。 “我得去和泽休师兄说一下,让他去找大理寺的人。刑部的案子批下来了,也得让大理寺的人审核不是?他们着急,咱们就拖着。”陆子逸将折扇轻轻合起,“阿竹,去准备一下。明rì就动身去姑苏。” 且说魏长卿在狱中几rì,并没有想象中的受罪,吃的虽不是山珍海味,但是谁也不曾亏待他,每顿有酒有肉,三菜一汤。每天中午,牢头都给他沏上一壶好茶,送饭的时候,也都把食盒放下就走。魏长卿也拿陆子逸给他的银扳指儿试了毒,不但没有毒,饭菜口感还不错。魏长卿就纳了闷了,难道以后就要在这要颐养天年了? 都说闲处光yīn易过,在牢狱中里这两天,魏长卿每每与狱官说话,对方都是不理不睬的。他大概了解了一下,在他周围的几个囚室,基本上都是空的,只有紧挨着自己南面的一个囚室关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每rì狱官只给他送些水和饭羹,并不搭理他。 魏长卿注意这个囚犯好久了,他什么话也不说,乱蓬蓬的头发遮住脸,也看不清他的长相,每次醒来就吃东西,吃完了又倒下去。魏长卿叫他,他也不理睬。 一连几天,魏长卿心里开始打鼓,若真带他去大堂审问,他倒也好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个应对之策。把他关在牢狱几天,也没个人理他,更别提那个陆子逸说的徐大人了,魏长卿总是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 姑苏城已经下了几天几夜的雨,夜晚伸手不见五指,街道的店面全都上了板,各户人家的大门前,也都熄了灯。唯有拙政园门前的四盏灯笼彻夜通明,几个小厮坐在门檐下,手中拿着青绸油伞,另并上西洋手巾,站在门口似乎焦急地等着什么。 远处渐渐传来马车和马蹄声,一两宝蓝sè华布双辕马车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了拙政园门外。 “来了!” 一名小厮一看见车,就撑着伞跑了过去,另一名小厮立刻搬了凳子。 “叨扰你家主人了。”陆子逸身穿秋香sè褶子,披着海龙皮的小斗篷,弯腰下了车,一路风尘仆仆,并没有让这个年轻人的脸上呈现任何倦怠之sè。阿竹扶了陆子逸下车,小厮本以为车里没人了,忽然又钻出来一个穿着玄sè袍服的人,几个小厮唬了一跳。 陆子逸笑道:“这是我朋友周墨昀,我在信里和你家老爷提到过。” 和陆子逸相比,闷罐子就显得不修边幅多了,玄sè本身就不是什么讨喜的颜sè,再加上闷罐子身后背着的一坨东西,和一直轱辘辘转的鬼风车,几个小厮看在陆子逸的面子上,虽然不敢怎样,却还是不由得嘀咕起来。 穿过仪门游廊,王越温早在正堂等候,见陆子逸入内,王越温不禁捋着银白的胡子笑道:“这几rì看着这天儿就要变,果真雨下了两三天。” 陆子逸心知肚明地一笑:“明儿个是什么天气,晚辈这还得问问您。” 第八十局 子逸出山救囹圄(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铁门被拉开的时候,发出了刺骨的铁锈摩擦声,魏长卿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惊醒。他旁边那个关着人的牢房被打开,囚犯被几个狱官带了出去。 魏长卿本想一睡了之,然而不久之后,隔壁传出来撕心裂肺的叫声,让他久久不能入睡。几近于疯狂的哭喊,还有鞭子和铁链的声音,再一次提醒了魏长卿,这里是刑部大狱。第一次,魏长卿感到惴惴不安。 和他关在一处的,很有可能也是和劫粮之案有关的人,有时为了方便提审,刑部经常把相关的犯人关在相邻的囚室,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那个人已经被带出去用刑了,魏长卿不清楚,在不久以后,他是否也会遭到这样的待遇。 恐怖而凄惨的叫声持续了许久,直到后半夜,狱官才把人放了回来。只见那人的衣服殷着大片的血,几乎是爬着回到了角落。他在角落里靠在墙上,似乎试图通过上方的小窗呼吸新鲜的空气。 魏长卿唤了几声,那人没有任何回应,似乎已经麻木到无法对任何事情做出反应。最后无法,魏长卿便在惊悸中度过了后半夜。 第二rì早晨,魏长卿旁边囚室的铁门依旧被打开,只是这次狱官并不是带他去拷问的,而是请了个大夫来,为那人上药医治。大夫嘱咐了几句,留下外伤药就走了,依旧没人理会魏长卿这茬,好像他是空气一般。 直到晌午,魏长卿忽然听到有人用沙哑的声音唤着。 “水,给我点水。” 魏长卿感觉那个人似乎和他说话,便倒好水,端着茶碗凑了过去。两人的囚室隔着一道木栅栏,缝隙比较大,足够一个人的手穿过去。魏长卿便穿过栅栏,将水递了过去。然而,很明显,那个人连接水的力气都没有。魏长卿无法,只好将水慢慢地喂给那个人。 借着喂水的功夫,魏长卿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人。这个人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这是就在牢狱,又备受煎熬之故,他大约四十多岁,然而身子还比较壮实,虽然经过拷打,伤口却还好,大概也是因为施了药的缘故。 魏长卿不认识这个人,然而他却可以隐约推断出来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个人对于刑部来书至关重要,他的嘴里掌握着一个秘密,而刑部的人急于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即便是酷刑拷打,第二天大狱的人依旧会派个大夫来,给他上药。 见那人喝完了水,魏长卿便问:“您是因为犯了什么事才被关进来的?” 魏长卿一连问了三遍,那人却只字不说,没过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 西纱窗下,灯明如昼,陆子逸、周墨昀和王越温围坐在红木镶云石桌边,窗外的雨依然淅淅沥沥的下着,屋内的人陆子逸神sè安宁平静,王越温却皱着眉头,周墨昀仍然一副面瘫状坐在一旁,如同一尊木像。 “子逸,这么没谱儿的事,可不像你的行事风格。”王越温严肃道。 陆子逸却抿了口茶,香茗氤氲之气将他的眉目皴染如同远水山岚:“您最了解我,我陆子逸,从不打无把握之仗。” 王越温点了点头:“好,就算我信你,你要干这么大事,总得有银子吧,这笔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 “不就是银子吗。”陆子逸淡然一笑,“银子我这几rì便能弄到,只是得先管您借个富商作台面。您只管放一百个心,那银子不用您掏,也不用他掏。” “正好最近有个山西姓裴的富商来苏州进些苏绣回去,与我颇有交情,明rì便可与你引荐。” 陆子逸略施一礼:“那晚辈就在这谢过大人了。另外一事,我朋友周墨昀,还望您给他安排个妥善的住处,人少最好,早中晚三顿饭,就在府上吃。他暂时不能出府。” 王越温道:“这都好说,我还让李氏伺候他。里予堂一直空着,让他住那就好。子逸,这些事你可都想好了,朝上的事,老夫能帮你便帮你,这朝堂之外的事,你可要多加小心。” “那是自然,不小心我也不会活到现在。”陆子逸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一副开玩笑的表情。 次rì一早,王越温便派人送了拜匣至裴大东家的住处,以邀家宴,说明缘由。王越温和拙政园之名一向是富商名士、高官风流之人所爱攀附的对象。那裴大东家当时便答应,晚上就乘了车,至王越温府上。 席间,王越温先引见了陆子逸,隐隐透出福王与陆子逸的关系,那裴大东家连忙起身见礼,甚是恭谨礼让,酒过三巡,王越温便开始了正题。 王越温道:“说实话,此次这位陆公子来,着实有事相求。” 陆子逸点了点头:“在下才到姑苏,手头紧,又急需一笔银子。” “这好说。”裴东家道,“贤弟需要多少银子,数目小的话,送你无妨,数目大的,立个借据,我信你的为人。” 陆子逸却笑着摆了摆手,冲王越温道:“我说什么来着,裴东家肯定以为我是要借银子呢。”遂又对裴道,“借银子还要算利钱呢,哪还有借银子不还的道理。在下绝不让您亏一个子儿,只是想借您的威名,在姑苏开个千金局。若能赢,钱咱们五五开。” “若输了呢?”裴大东家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王越温笑道:“老弟,不是我说你,光赚钱没见过世面。陆公子十五岁便与棋圣周源御前下棋,仅负一子,当今棋圣徐灵化乃弈仙徐希圣之后,长子逸八岁,也只能与他分庭抗礼,你说他要输棋,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其实,徐灵化与陆子逸分庭抗礼,的确有夸张的成分,棋圣毕竟是棋坛至尊,昭和弈苑首席棋士名号虽响,却到底输“棋圣”之号一截,然而在棋力上,这局‘分庭抗礼’却是实打实的。 那裴大东家连连称是,陆子逸却道:“王大人这么说,实在是抬举了。在下怎么能让您白白担这个风险,若输了,自然由我自己承担,也绝不让您掏一文钱。” 裴东家一开始虽然存疑,见陆子逸这样说,也放了一百个心,只听陆子逸吩咐。 陆子逸并没说别的,只让裴大东家在市面上三开千金局的消息,两rì之后在拙政园设千金局。 第八十一局 子逸出山救囹圄(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清晨,阳光透过一扇小窗漫在刑部大狱粗砺的墙壁上,魏长卿才睁开眼,便看见几名狱官已然将牢门打开。狱官的身后跟着的是两名身着官袍的人,走在前面的满脸横肉,大腹便便,紧随在后的是一面貌周正之人,生的额挺饱满,行为举止皆有官宦世家之风。 “这是刑部尚书刘清国刘大人。”狱官指着前面的胖官,向魏长卿引见,“这是刑部侍郎徐疆域徐大人。” 魏长卿一惊,刑部的尚书和侍郎竟然双双来狱中见魏长卿,可见是出了大事。 “魏粮监,还是说昭和弈苑九席魏长卿?”刘清国满面堆笑,油脸腻舌,不觉让人生厌。 魏长卿施了一礼:“魏长卿参见刘大人,参见徐大人。请问刘大人为何称在下为粮监呢?”自己去永平的事,决不能落以口实,魏长卿很清楚,自从他被稀里糊涂地关进了这牢狱之中,并没有人审问他,也就是说,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这些人给他定罪的证据。 刘清国见魏长卿开始装糊涂,便板起脸道:“少跟我这和稀泥,你与钱梦皋相互串通,混进粮队,又设计将劫粮一案栽赃给福王。” “长卿实在不知。” 刘清国冷笑道:“你一连多少rì都不在弈苑。” 魏长卿出行之事,的确从未告诉过别人,但是想知道魏长卿到底在不在医院,恐怕他们还是有办法知道的,于是魏长卿道:“在下的确没在弈苑,而是南下准备前往无锡和姑苏,一来是探望姨夫顾宪成讲学,二来是顺道探望家母。” 正在话头儿上,忽然进来一人,禀报说:“姑苏前朝旧臣王献臣之孙王越温大人,和无锡的顾宪成差人去弈苑给魏长卿送信,弈苑的人便直接让送信的人送到刑部大狱。” 刘清国皱了皱眉,道:“拆开来看。” 在旁边一直不言语的徐疆域道:“大人,这恐怕不大合适吧。” 刘清国道:“无妨,辨明信中内容,还魏公子一个清白也好。”说罢,刘清国便将信拆开,同徐疆域一同辩看。 刘清国将顾宪成的第一封信过目,笑道:“顾宪成信中说,在无锡没见到你十分遗憾,还邀请你下次再过去呢。可见你方才言有不实,你如何解释?” 魏长卿的确派弈儿去顾宪成那里送信,说自己要去东林书院听讲学,却没料到顾宪成却在意了自己没去这件事,还专程写信来邀,正好落在了刘清国手里,倒是好心人办坏事。 这时,徐疆域道:“刘大人您看,王越温这封信,似乎与顾宪成这封信有些冲突。王越温信上说,在姑苏与魏长卿相谈甚欢,还专门来问棋上的事。也就是说,魏长卿的确在姑苏呆过。” 事情似乎没有自己想象的这么糟糕,王越温这封信可谓是一场及时雨,他想也不用想便知,定是陆子逸让王越温写信给他。事情似乎稍稍有了回旋的余地。 “那顾大人那封信又如何解释呢?”刘清国道。 “刘大人。”徐疆域道,“这两封信的说法看似冲突,其实也有另一种解释。魏长卿或许根本没去无锡,而是直接去了姑苏的王越温家。”徐疆域见刘清国似有疑虑,道,“您有所不知,王越温是魏长卿的舅舅,想来去探望也是理所当然吧。” 刘清国一时也被噎得没了话,只道:“改rì再审吧。”说完,便扭头走了。 在刘清国回头的一刻,魏长卿偷偷从怀中掏出陆子逸的玉佩,不经意间一晃,徐疆域微微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魏长卿,而后便紧随刘清国离开了大牢。 刘清国这一遭,魏长卿知道了两件事。一是钱梦皋和杨涟最终还是牵扯出了福王和劫粮之事的关系,二来沈大人并没有因此事受到牵连。第一件事是无法避免的,钱梦皋将福王和盘托出,也是出于自己的立场。第二件对与魏长卿来说却是好事,自己的粮监一职是沈大人给的,沈大人既然安然无事,说明自己是粮监之事证据尚未确凿,这也就意味着, 他不会在这牢狱中被关得太久。 “年轻人,你是昭和弈苑的?”角落中,那名衣衫褴褛浑身血伤的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魏长卿第一次见他主动和自己说话,走到栅栏边,蹲下来一边打量这这个人,一边道:“在下昭和弈苑棋士魏长卿。” “昭和弈苑。”男人似乎在回忆许久之前的事,眼角深深的皱纹让他突然显得很老,“你是子逸的朋友吧。” 魏长卿一惊,如果说这个男人能和他说话已经足以让他惊讶一整天,那么刚才这句话更是让他意想不到。那人认识陆子逸,而且熟络到很自然地只叫对方的名字。 “一开始还不太确定,自从我看见你那枚玉牌,我就知道你和子逸是朋友。”男人慢慢爬了起来,沉重的镣铐让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子逸的棋不知道长进了没。” 魏长卿温和道:“子逸是昭和弈苑一席棋士,棋力与当今棋圣不相上下。” 那人忽然笑道:“听你这么说,估计你也输了他不少棋吧。” 魏长卿也不好意思起来:“说实话,倒是一次也没赢过呢。” “我倒是可以教你几招,保证赢他。” 魏长卿先是一惊,复又道:“若是下象棋,晚辈信您。但围棋之术,皆无定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没有万全之策略,也没有不败之招法。又何来‘保证’之说?” 那男人忽然仰天笑道:“你是个会下棋的,子逸他没看错人。不过虽然围棋无胜招,但是每人下棋的风格却是不同的,李泽休行棋稳当,喜欢厚积薄发,然而若开盘势利,则败势难挽。白璟棋风凌厉,好杀棋,然而木强则折,若棋崩必然惨败。秦苑的棋温和如水,看似平淡,实则如急湍浚流,受外界影响较大。子逸的棋最强,他的弱点也最少,但是弱点还是有的。” “什么弱点?”魏长卿十分好奇。 那男人却截住了话头,只道:“想知道,先赢了我再说。” 魏长卿不觉有些好笑:“按照你的说法,我若能赢了你,自然也能赢得过陆子逸。知道了陆子逸的弱点,又有什么用呢?” “因为我能赢陆子逸,所以你赢了我就自然可以赢陆子逸了是么?你认为围棋是这样的吗?”男人道。 “那好,晚辈挑战您。” ***************** 昭和弈苑的福喜堂,李焯、白璟和秦苑三人似乎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京城的天气越来越闷热,这样的天气碰上这样的氛围,就连用来降温冰也融化的比往常更加快一些。 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白璟耐不住xìng子便站起来向外看,只见阿竹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道:“小爷让我回京传个话,千金局已经稳妥拿下了,魏公子那边,刘清国也让王越温老先生拖住了。小爷还说,再过十rì,必平风波。” 第八十二局 重整旗鼓破敌贼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姑苏城内,一辆青绸棚子的马车稳稳地行驶着,陆子逸斜靠在水红菱缎掐牙引枕上,眼睛半睁半合。说的是十rì之内稳平风波,他自己却定下的是五rì期限。 魏长卿那边算是拖住了,陆子逸却依然担心,他很清楚,这时候,只要钱梦皋将责任全推在魏长卿身上,钱梦皋和沈一贯都能保全自己,但倒霉的绝对是魏长卿。然而,不管钱梦皋有没有找魏长卿当替罪羊,五rì之内应该是绝对安全的。福王那边恐怕不能满足于只抓住魏长卿这条小鱼,聪明人都懂得顺藤摸瓜,所以即使钱梦皋把罪过全都推过去,刑部的人和福王也会想办法先让罪过在钱梦皋身上呆一段时间。 “爷,咱们到了。”驾车的车夫在外面回话。 陆子逸下了车,乌木兽头铜环大门与两年前毫无二致,擎天梧桐因昨夜的急雨落了满地的桐花。一个看门的老人坐在门槛上,见有客人来,便颤颤巍巍站起来问:“是哪里来的客?老头子好进去通报。” “在下是曾是魏大人的学生,陆子逸,今rì特来看望师母。有劳转达。” 老人匆匆去报信,没过一会儿便回来,道:“方才怠慢了,老夫人请您进屋说话。” 陆子逸由老人领着穿过庭院,只见院落虽有些萧索,人迹不多,却到底与寻常富贵人家气象不同,可见自己的师父魏秉琰故去后,王氏也jīng心打理。穿过南北院相接的垂花门,老人领陆子逸至抱厦厅内稍座,只见厅内干净整洁,两溜椅子上设着孔雀蓝绣万字花样的椅袱。 “陋屋寒舍,还请小爷宽坐,老夫人说了,不必拘束,就像呆在家一样才好。”老人说完,便躬身离去了。 陆子逸只在西边坐下,揣度师母虽然尽心打理,然而毕竟出多进少,光景不似从前。原来小几上的一只翡翠蜼彝想必也置了银子,用以维持。 座还未暖,陆子逸便见王氏扶着丫鬟和月从正门走了进来。王氏面容苍老了些许,jīng神却还好。陆子逸起身便行了大礼,王氏一边扶,一边道:“难为你大热天儿的还从京城赶过来。”王氏笑眯着眼,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道,“都这么大了,长卿在书信中总提起你。弈苑的师傅们都好?” “劳您记挂,都好。”陆子逸等王氏坐下,自己放在西边的一溜椅子上斜签儿坐下,“这次来姑苏,子逸其实还有一件顶要紧的事告诉伯母。长卿去查劫粮一案,却被人按了个私涉军务的罪名。按理说,长卿这次去查劫粮之事,是没人知道的。想来是有人告密。” 王氏沉默了些许,点了点头,道:“你想怎么办?” “这事说好办也好办,但办也有办的难处。”陆子逸娓娓道,“子逸想请您去无锡,摆个大宴,遍请学子,别的不用说,只说长卿含冤狱中,请那帮文人替您讨个公道。银子也不用您出,我这都凑好了。” 王氏一听便笑了,道:“你这孩子少在我面前动心思,你是想借东林党之力打福王吧。依我看,这招行不通,当年你师傅就是因为借东林党之力弹劾福王,最后连命都搭上了。” “没您不英明的。只是这次我并非借东林党之力打福王。”陆子逸淡淡一笑,话中却藏了机锋,“我是借福王之力,打东林党。” 王氏一听,表情瞬间凝注:“你是说,长卿入狱的事,是东林党下的手?” “如何不是呢?恐怕顾宪成还是主谋。”陆子逸捧了茶合在手里,声音清澈如同梧桐叶上的凝露,“长卿在弈苑,立场与沈大人一边,东林党与浙党的私怨,早已非一rì之寒。顾宪成只是用长卿这条小鱼钓沈一贯这条大鱼罢了。” “这我倒难信。”王氏摇了摇头,“顾宪成与我家沾亲,他何苦如此?你需得有个证据吧。” 陆子逸严肃道:“长卿当粮监的事和赈灾粮草运送的rì期,只有沈大人和户部的几位大人知道。我听长卿说,顾大人曾让弈儿带信儿给长卿,说的正是赈灾粮草运送的rì期。按理说,顾大人已经被革职,这样的秘闻,若他不是从户部那里的亲信得知,又能从哪里知晓呢?再者,福王一向与刑部关系不好,却能让长卿不受审理直接入狱,有这样关系的人除了当朝首辅沈一贯,就只有顾老先生了。据我所知,刑部尚书刘清国,可是顾先生同乡的世教弟。” 王氏一听,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其实,陆子逸在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也颇为惊讶。顾宪成居清流之名,组东林党议论国事,如同一把披着华丽织锦的剑。累金盘丝,锦绣一片的外表下,却藏得是杀人的利器,寒锋不露,见血封喉。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王氏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瓷白sè的皮肤,眼中流露出不齿与诧异。 “权力。”陆子逸淡淡的声音如同屋子中的玉华香一般飘忽不定,“带上进贤冠,便有治理一方的权力,一枚金印就有治理天下的权力,一柄尚方宝剑,就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而掌握文人,就有掌握人言的权力。人言可畏,多少人都是死在他人的舌尖上,又有多少人,挣扎着活在别人的话头里。 一群手无官权的文人,聚在一起,还有一个带头人,就算他们计划第二天把紫禁城一把火烧了,我也不会怀疑。不用想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一群人追逐的目标,是一个人无法理解的。” “顾宪成。”王氏喃喃道,“果然是好手段。子逸,这次不禁要去无锡,还要漂漂亮亮地唱一出‘玄德一语杀奉先’。” **************** 次rì,陆子逸便开始着手无锡摆宴的事情。东林党人遍布大江南北,一封一封请帖都是由陆子逸和闷罐子二人写成。没过多久,便收到了不少回信儿,眼看一场声势浩大的宴席将在无锡摆开,去无锡之前,陆子逸却悄悄叫来闷罐子。 “我明儿就回京。” 闷罐子对陆子逸的决定似乎并不惊讶:“嗯,我明白。” “那就劳烦你再易容一次,陪伯母去无锡吧。”陆子逸见闷罐子明白了自己的话,也并不多说。 让王氏遍请东林党人,只是让福王对东林党人心生猜忌,与其一刀两断。自己当然不方便出面,不过是借那个 与自己长得十分相像的人的名头,掩饰一二而已。 说实话,陆子逸十分在意两年前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尽管有了这个人的名头,陆子逸在做事的时候方便了许多,然而,只要他没能捉住那个人一天,他就多提心吊胆一天。不是因为别的,他怕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本身就是福王安排的,而福王只不过是想用这个人,来试自己的心。 第八十三局 囹圄铁窗话旧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 这些rì子,魏长卿在狱中已经和那名男子下了不少局棋,然而他却一局也没有赢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魏长卿并不惊讶,他只是好奇这个人的身份。对于京师派各个棋士的棋了如指掌,又有如此高棋力的人,会是谁呢? 有几次,魏长卿问道男子的身份,男子总是想办法转移了话题。然而,时间并没有给魏长卿太多的机会。 一rì天刚刚擦亮,狱官便用钥匙打开了锁,满脸讨喜地道:“在下来给魏公子道好儿来了,魏公子近几rì受了不少委屈,可千万莫怪。” 魏长卿心里纳闷,真论起来,他并未受什么委屈,于是只笑着道:“劳烦您照顾,在下这几rì并未受什么委屈。” “昨儿个刑部几位大人说了,您没罪,这不派了小的来准备接您出去。昭和弈苑的车马过再过一会儿便来了。” 魏长卿见狱官一副机灵的样子,又想到之前几rì他一直送来好吃好喝也未曾有过怠慢,估计也是徐疆域大人的人,因此也十分客气道:“有劳了。”说完,魏长卿掏出随身佩戴的一只玛瑙鼻烟壶赏给了狱官。狱官千恩万谢地辞了魏长卿,便去外面守着了。 魏长卿见狱官走远,便又对隔壁的男子道:“这几rì承蒙指教,长卿在此谢过了。”说完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未能赢您,实在是遗憾,只是不知您所犯何事,若在下能帮的上忙,定当尽心竭力。” 男子眉眼一低,复而冷笑道:“我这辈子是出不去了。不过,在下亦有一事托小兄弟办妥。” “您但说无妨。” 男子四顾一番,之后招手让魏长卿过来,不知什么时候,从狱中的草堆拨出了一块松动的石板,从石板中掏出了一把扇子,迅速塞到魏长卿手里:“听我说,当年你父亲那把扇子并非真正密扇。如今你只将这扇子好生收着,想办法交给当今圣上。” 魏长卿先是吃了一惊,缓过神来,方道:“我父亲正是因为上奏密扇之事获罪赐死,我若将次密扇直接交给圣上,必重蹈覆辙。” “那倒未必。”男人道,“我当年也因密扇案获罪,如今不也在大狱中活的好好的。” 魏长卿听完,脸sè登时白了:“莫非……您是周伯父!”前棋圣周源与长卿的父亲是故交,那时,长卿在京城住着,周源与父亲来往频繁,久而久之,魏长卿便直呼伯父。“当年您不是也被下诏赐死了么?” 周源喟然长叹:“在大狱里被折磨的不成样子,你认不出来也难怪。那年我虽被赐死,却被福王暗地扣押下来。陆子逸当年拿那把扇子去救你父亲,福王看出来那扇子是假的,知道那物件还在我手里,就没让我死。其实,当年你父亲就算上了折子,在圣上那提了密扇之事,也不必死。” “这作何解?” 周源淡淡一笑:“当今圣上虽被说为惰政,却也并非糊涂之人,不过是事情能不插手就不插手罢了。况且你父亲一等一的人品,又是圣上所信任之人,与其他朝廷官员自然不同。伯父觉得,你父亲之死恐怕另有隐情。其实,那密扇不禁福王也想要,当今圣上也想要。想要扳倒福王,也只能用这把扇子上的东西。” 周源所说的,魏长卿能够了解一二,圣上并非忌惮福王与太子相争,而是忌惮那些拉帮结党的官员。周源之所以说这把密扇能扳倒福王,并非说这把密扇会至福王于死地。对于福王来说,真正的死地并非身死,而是自己再无登位的可能。只是如今真正的密扇到了自己手里,恐怕福王也断不会轻易放过他,但密扇对于魏长卿来说也是至关重要。 周源将压在身上厚重的铁链移去,道:“长卿你通达事理,自然之道如何才能将密扇送到圣上手中。” 魏长卿与周源心照不宣,然而自己又添了一份担忧:“伯父长年在此受尽折磨,长卿定然想办法将伯父救出,以申冤屈。” “那倒不必,千万别为了我这个废人再惹火烧身。”周源连忙制止道,“此番子逸救你出去想必也是花了大心力的。徐疆域乃系中山王之后,陆子逸有这样的人脉,你更要懂得与他互为援引。况且以你们的关系,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两人正说话时,只听外面又异响,周源示意魏长卿与自己远一些。没过一会儿,便见门外有两三人缓缓而来,打头的是徐疆域,和他并排而行的人身材修长,一袭白衣,想必是陆子逸。魏长卿只是奇怪,陆子逸虽是昭和弈苑一席棋士,却没有和刑部侍郎并排而行之理。陆子逸向来是礼仪周全之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举止。 陆子逸与徐疆域来到魏长卿牢房门外,狱官打开铁门的时候,陆子逸好奇地望了好几眼周源,然而,他似乎并没有认出来。 郁闷一开,陆子逸便走了进来上下打量,笑道:“我看他在这也没受什么苦,左右打量着,似乎还又胖了一圈。想来牢里的大鱼大肉,全进他肚子里了,我此时来接,倒真是难为了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交给狱官,道,“这些rì子辛苦您了。” 狱官并不敢接银子,道:“小的今儿个才得了魏公子的赏,可万万不敢再领赏了。” 徐疆域道:“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他倒实在。”陆子逸赞许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姓高,单名一个梁字。” 魏长卿没忍住笑了,陆子逸也疑惑道:“怎么起这么个名儿?” 高粱道:“爹姓高,娘姓梁,家里就我一个,便省事了。” 陆子逸没再往下说,只是指着周源呆的那间牢问:“那里面关的是何人?” 高粱皱了皱眉头,道:“小的在狱中带了有些rì子了,也不知内情。每到一段rì子,就有几位大人,拿着福王府的腰牌来咱们这儿,带那人拷问。牢狱存档和姓名簿上也没有此人的名字。之前小的好奇问了那几位大人一句,竟被狠狠打了回来。” 徐疆域也跟着说:“别说他一个狱官,我这个刑部侍郎,也并不知此事。” 陆子逸脸sè一沉,之后又迅速恢复了常态,显然,福王并没有告诉过他这样的事情。他只是缓和道:“既然是福王的私事,咱们自然没有多问的道理。” 魏长卿瞥了一眼周源,周源只是暗暗向魏长卿摆了摆手,魏长卿便知晓一二。以陆子逸的xìng子,若是告诉他周源未死,不去福王府走一遭,也是一定要想办法把他弄出去的。只是这件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第八十四局 旧人改面成新人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三人并未多叙,便从刑部大狱出来,陆子逸扶魏长卿上了车,自己却坐在车外面。 车刚穿过西大街,一群披坚执锐的士兵却将车拦住了。魏长卿见马车忽然停了,连忙出去看。 周围拦车的士兵后,站着一身戎装的张原。魏长卿和陆子逸相视,两人皆不知宁阳侯为何回来拦车,但两人还是行了礼,向宁阳侯问安。 宁阳侯嘴角略噙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故人。来人,请魏公子靠边站站,省的本侯行公事的时候再伤着魏公子,到时候不好向弈苑交代。” 说完,几名士兵便将魏长卿生硬地架了出去。陆子逸朝车夫使了个眼sè,那车夫也怕惹事,将车马牵到了一边。 魏长卿还没弄明白宁阳侯这是唱哪出,陆子逸却依然面sè平和,淡淡道:“侯爷既然如此说,想来抓的就是我陆子逸了。只是在下不知所犯何事,竟劳您大驾亲自拿人。” 宁阳侯冷冷哼了一声:“有人说在姑苏看见陆子逸摆千金局,并在无锡带着东林党人闹事。不知您听说没听说过?” 陆子逸去了姑苏?还去了无锡?魏长卿一怔,看了看陆子逸。 “在下没听说过。”陆子逸语气坚定。 宁阳侯点了点头:“福王知道,有个和陆子逸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一直在给他捣乱。如今一个陆子逸在京城,一个陆子逸在无锡。所以本侯此次来,只是想试试哪个才是真的陆子逸。你若是真的,本侯自然不抓你,你若是假的,本侯可要带你去福王府走一遭了。” 魏长卿原本还迷迷糊糊的,听宁阳侯这么一说,心里也明白了一点。大概是陆子逸的计策,一边让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在无锡搬救兵,给福王捣乱,自己在京城这边推了个干净。福王那自然也怪不了他。 陆子逸问:“你想怎么试?” 宁阳侯点了一名士兵上前,道:“真的陆子逸不会武功,假的陆子逸武功高强。你只别躲,让我刺你一剑。” 陆子逸突然噗嗤地笑了出来:“不过是刺一剑而已,我要是假的陆子逸,我才不躲这一剑。” 魏长卿素来知道宁阳侯是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的人,他挣脱两名侍卫,站出来说:“宁阳侯之所以这么做,难道是认为假陆子逸在京城的可能xìng更大么?” 宁阳侯迟疑了一会,道:“能煽动的了东林党,并请得动魏夫人的,只有真正的陆子逸。” 魏长卿点了点头:“侯爷的话是有几分道理的,只是侯爷不觉得这样的推测有些漏洞么?在下敢问侯爷,子逸与福王的关系如何?” 被问到此处,宁阳侯露出一副不满的样子:“福王带陆子逸亲厚如金兰兄弟。” 魏长卿见宁阳侯如此表情,想来平时早已对福王厚待陆子逸有十分的不满,自然也承认福王与陆子逸的交情:“既然如侯爷所说,那陆子逸为何明目张胆的去南边闹事,做对不起福王的事?而假的陆子逸却在京城,不仅连长卿出狱都要亲自相接,方才害怕侯爷的人弄坏了弈苑的车马,伤了车夫,直让那车夫往边上站呢?若非出自昭和弈苑的陆子逸,有谁会为弈苑考虑的如此周全?想必在宁阳侯心里,谁真谁假,早有答案了吧。” 刺眼的阳光照在宁阳侯的额头上,细密的汗水凝成了汗珠,沁在宁阳侯额边斜飞的鬓角。张原素来也是知道魏长卿的厉害的,能言善辩,弈苑中十人加起来比不过他一个。然而魏长卿说得话,又的确在理。 见宁阳侯有迟疑之sè,陆子逸却轻摇折扇,直视宁阳侯道:“侯爷您心里自然清楚,您不过是想借此机会从福王身边除掉我,既然如此,您尽管下手便可。只怕到时候福王降罪于你,你后面的路只怕也完了。” 魏长卿见陆子逸坦然,心里却好奇道,他从来不是这样斗气跋扈之人,怎么如今却出此诳语?然而,见宁阳侯一副被激怒的表情,魏长卿便明白了仈jiǔ分。陆子逸这是激将法,若宁阳侯真对陆子逸动手,必然会触怒福王,而触怒福王的结果,就是宁阳侯会失去自己最大的靠山。 宁阳侯虽动了怒,却默默回过身。此时,街上早已围了好多人,正当大家都认为已经没事的时候。宁阳侯忽然从旁边的侍卫腰间抽出一柄剑来,回身便刺向陆子逸。宁阳侯毕竟是习过武的人,他的剑虽然力道较白璟稍逊一筹,然而剑走轻灵,只见剑锋不偏不倚地刺向陆子逸的心口处。 陆子逸并不躲闪。随着布帛撕裂的声音,魏长卿眼看剑锋已经刺进了一寸多,连忙冲了过去,一手扶着陆子逸,另一只手攥住了正yù深刺的剑身。 “这回侯爷可信了?”魏长卿道。 宁阳侯也没料到陆子逸跟本就不躲,想除掉陆子逸是真的,然而宁阳侯根本没想杀陆子逸。不管怎么说,他对陆子逸还是颇为忌惮的。看到眼前这一幕,宁阳侯也惊慌失措了,赶紧让下面的人去请大夫。 魏长卿把车夫叫了过来,两人将陆子逸抬上了车,往昭和弈苑去了。 车夫行至半道,急切问:“魏公子,要不要直接去找大夫啊?” 魏长卿知道陆子逸虽然棋走险招,单也并非是打无把握之仗的人,只告诉车夫先往医院去。魏长卿掀开陆子逸衣襟一看,果然陆子逸里面穿了一层护心软甲,剑并未刺中要害,只是受了些皮外伤。然而魏长卿依旧心有余悸,被剑刺破的边缘整齐干净,用剑之人的功夫自不必说,那软甲竟也被刺破一个口子,想来宁阳侯就算没起杀念,杀心却早有了。 “还好有惊无险。”魏长卿长吁了口气。 “不过是皮外小伤。”陆子逸道,“一会儿我去白术堂拿一瓶玉龙膏就好。这几rì弈苑里有好多事,泽休师兄那边也忙不过来,好在有郭执笔帮衬着。” “郭执笔?”魏长卿皱了皱眉,原来是赵延年当执笔,如今赵延年已死,执笔之位久悬,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补这个缺了。 陆子逸见魏长卿这样一幅表情,笑道:“是郭奉。这次我从姑苏回来,也着实吃惊不小。听说是郭奉向徐棋圣自荐的,但又有泽休师兄保荐,你若在自然是不二人选。如此匆忙决定,想来也是事出有因。” 魏长卿其实根本不在意一个执笔之位,郭奉一向恭谨温顺,但也不像秦苑那般文儒软弱,毛遂自荐之事,实在不像是郭奉的手笔,或许是自己低估了郭奉。然而魏长卿也只是一笑了之,并不再做他想。 回到昭和弈苑,依旧是草木蓊蔚,然而魏长卿却感觉到昭和弈苑有些陌生。 “魏公子和陆公子回来了?李掌事在福喜堂等二位呢。” 魏长卿一回头,只见一侍卫正和他回话,感觉面生,便问道:“你是新来的?” 陆子逸见侍卫支支吾吾的,便替他说:“他们都是前几rì到的任,弈苑的侍卫换了许多。” 魏长卿点了点头,随后应了一声,便往李焯处去了。 此时已到了午饭的点儿,福喜堂的人在东屋摆了宴。李焯和白璟坐在榻上,秦苑和郭奉坐在椅子上。秦苑见魏长卿来了,笑着把魏长卿往右边椅子处让:“这回你是大功臣,这桌儿酒是为你接风洗尘的,你理应上座。” 秦苑本是好意,但原来郭奉是坐在右边的,秦苑这么一说,郭奉一脸尴尬,刚要起身让座,魏长卿却轻轻按住道:“这桌酒虽是为长卿接风洗尘,但长卿却不敢独受。且不说在座的前辈们为长卿帮了多少忙,子逸可是出力最多的。长卿今rì,还要借酒席敬子逸呢。” 陆子逸只挑了最远的地方落座道:“我坐哪都一样,帮你那都是份内的事。我这局棋,算是下完了,下一局棋是你们的,我乐个清闲。” 第八十五局 再作新局黑白章(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饭桌上一是庆贺白璟升迁,二来是恭贺郭奉升执笔之喜,再者魏长卿出狱,也着实算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吃罢晚饭,下人们端来茶水,第一杯茶是用来漱口的。待到下人们第二次换上清一sè的填白茶,这才方是吃的茶。魏长卿以前就生活在诗书仕宦之家,早已对这些事情习以为常。郭奉才升为执笔,对礼仪规矩也甚为生疏,见大家都用第一碗茶漱口,自己也照样子做了。 李焯和白璟都爱喝六安茶,因此茶是照着此二人的喜好泡的。六安瓜片要用生锅、熟锅、毛火、小火、老火五道工序而制,因此入口微苦,回甘绵长,香气清雅静和。李焯因暑热口渴,暂时让下人换了盏凉茶。魏长卿一向待食粒咽尽后方才喝茶,如此不伤身子,所以只合了茶在手。白璟和陆子逸两人先细细嗅了茶香,方才细细啜啜品之。 秦苑因有旁的事,饭吃到一半便退了席。陆子逸因福王派人来问伤势,便先行告退。陆子逸将茶杯轻放在桌上时,魏长卿注意到他放置时用小指并无名指支在桌面上,茶杯放下时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长卿?你发什么呆?”白璟问道。 魏长卿回过了神,笑答:“我在想子逸到底是何出身。” “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 魏长卿放下茶盅,道:“白璟你听,我方才放茶盅的时候可有声音?” 白璟不禁哑然失笑:“有。谁放茶杯的时候,都会出些声响吧。” “这倒未必。”魏长卿又将茶盅拾起,学着陆子逸的样子放下茶盅,“方才子逸是这样放茶盅的,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虽然学的他的样子,却也无法做到。能做到这样的,想来他以前家里得有多大的规矩。” 白璟和李焯都试了试,果然,虽然放茶盅的时候声音小了许多,但是谁也不能做到一点声音也不出。 李焯最终放下茶杯,道:“子逸么,当时野雪大师将他送到道场的时候,说他是个孤儿,家人在一场大火里去了。想必以前也是个家中极富贵的人。” 魏长卿只是随时随份地点了点头,然而心中却还有疑惑。他出入沈府也有不少次了,沈府中从上至下,也算是规矩森严,然而细微之处仍不及昭和弈苑的一名棋士。 白璟道:“想来是子逸常在福王府奉事,王府规矩不比寻常官宦人家,都说入乡随俗,各种的规矩少不了要一一遵了。” 的确,子逸一直是在福王府奉事的,魏长卿不禁笑自己竟然连这点都没想到。 正说着话,郭奉因有事起身辞别,魏长卿无意间瞥了一眼郭奉的茶杯,只见茶杯几乎还满的,便不露声sè地好生送了送。如此福喜堂只剩下李焯、白璟和魏长卿三人,和各人的随侍。魏长卿知道,是该商量正事的时候了。 魏长卿先向白李二人问了劫粮案的情况。原来参宁阳侯的折子虽然已经呈报上去,却是留中未批,各部的官员也都是隔岸观火,主要是摸不透皇上的意思。皇上虽偏爱福王,但是军、粮皆为国中大事,祸根滋生,是掌天下之人断不会容许的。而宁阳侯之所以安然无恙,有大半原因是福王从中使力。而最让魏长卿惊讶的,莫过于福王私下与东林党人勾结之事。若非福王中了陆子逸设的离间之计,自己被定罪也是迟早的事。 魏长卿道:“如今福王算是彻底恨透了东林党,今rì子逸又挑拨了福王与宁阳侯之间的关系。福王一党正是孤立无援,一盘散沙之时,拔去宁阳侯借此机会最好。” 李焯思忖一番,道:“话虽如此,却要如何拔掉宁阳侯呢?倘若再提宁阳侯永平劫粮之事,就是给皇上施压了。” 屋内十分安静,银红sè的窗纱在夜影与烛光之间如同薄雾,然而这样的一层薄雾却比盛夏的水汽更让人感到窒息。 魏长卿轻舒眉蹙,缓缓道:“这倒不难。宁阳侯这次跌了大跟头,想必福王那里也是不好交代,再加上他今rì用剑刺了子逸,福王恐怕更不待见他。而宁阳侯心里一定是想带功立罪的。咱们只需透给他一线生机,他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也不肯放了。” 李焯赞同道:“但凡急功近利之徒,必受不得激将之法。只是救命的稻草不好找,若做的太过反倒惹人怀疑。” “那稻草可不就在眼前么?”魏长卿嘴角略噙一笑,见李焯白璟皆是不解,方才道,“我这次去永平,虽然只是设计捕获贼人,让其招供,但在宁阳侯眼里,却对此十分忌惮的,生怕我查出了什么。上次徐棋圣生rì之时,他意yù杀我,想来他动这个心思也不止一天两天了。” 白璟面sè一沉,立刻否决道:“这太危险,且不属宁阳侯武艺jīng湛,宁阳侯手下的人各个都是亡命之徒。” 魏长卿却道:“我就怕他那些人不是亡命之徒。若是亡命之徒,这杀人灭口的罪名就更易落实了。只是不知如今弈苑的那些侍卫,可都安排妥当了。” 李焯正sè道:“这些rì子,弈苑的侍卫大部分都换成了咱们的人,除了王元所等人的亲信更换不掉,剩下的倒也都不足为虑。” 听李焯如此说,魏长卿也安心了大半,现在就是如何寻个由头让宁阳侯过来。这个由头不好找,宁阳侯好歹也是万贵之身,徐灵化生rì时方才来了弈苑一趟,换做旁人做生rì,定是请不来的。 正思忖着,只听白璟问李焯:“秦苑近rì怎么这么多事情?” 李焯笑了笑:“你还是去过烟街柳巷的人,可听说过碧梧馆的花魁雪妍?听秦苑的随侍说,因雪妍姑娘病了,他三天两头的往那跑。” 雪妍?魏长卿忽然有了主意。雪妍与宁阳侯关系甚密,也有盛有香料的小瓶。当rì宁阳侯亲自去请雪妍,竟没请动,想来雪妍是为了避嫌。若能让雪妍因个什么由头,频频来昭和弈苑,则必然惊动宁阳侯。到时只要魏长卿放出风去,拿到了宁阳侯的把柄,只怕宁阳侯再沉稳,也会安奈不住。 李焯见魏长卿又发起了呆,笑道:“听秦苑说,你曾和雪妍姑娘有一面之缘,如今也朝思暮想起来了?” 魏长卿只是轻摇折扇,静穆一笑:“不过是沾了秦苑的光罢了,倒是这几rì想多多拜访呢。” 第八十六局 再作新局黑白章(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在徐棋圣处吃过晚饭,又说了好一会子话,魏长卿只觉得身心俱乏,自己也只一路懒懒地往洛玉轩走。石子路边开遍了火红的凤仙花,一如旭rì朝阳,那样明艳的气息,也不由得让人觉得格外炽热。 转过湄遐亭,魏长卿忽见郁郁葱葱地一丛玉竹下,蹲坐着一个小女孩,梳着俏皮的发髻,别着一支流苏簪子。魏长卿仔细一看只觉面熟,便走过去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在等人吗?” 那女孩抬起了头,立刻眉开眼笑起来,起身施礼道:“魏公子万福。在下是雪妍姐姐的使女。” 魏长卿又仔细端详一番,方才认出来,不好意思道:“原来是娴儿姑娘。” “如今奴家已改名叫小悠。” 像小悠这样的使女,恐怕连艺名都无法自己选择吧。所谓的“姐姐”基本上决定了她们下面使女的命运,无论是弹唱功夫,还是待人接物,也算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了。魏长卿望了望小悠,其实这个新名字似乎更适合眼前这个小姑娘。或许作为雪妍的侍女,对于她来说是幸运的。然而作为宁阳侯手下的使女,以后又会如何呢? “请问魏公子,不知秦公子可在弈苑?”小悠清澈的声音打断了魏长卿的思绪,“姐姐病了,十分想念秦公子。” “秦苑他没去碧梧馆吗?”魏长卿起初略微吃惊,复而又微笑道,“那我带你去找找他吧。” 两人行至秦苑住处,魏长卿见秦苑院中的仆从大多在偷懒,细问一个门童,方知秦苑母亲中了署,刚刚马号套了车,已然载了秦公子往家去了。 如今天sè已然不早,魏长卿见小悠着急,便宽慰道:“秦苑母亲病了,想必家中已是料理不过来。对了,你雪妍姐姐得的什么病?可抓药吃了?” 小悠稚声道:“请了惠生堂的大夫瞧了,只是不见好。” “白术堂的大夫医术一向为人称许,不如我请个大夫过去,也算替秦公子看望你家姐姐?”魏长卿知道,这是个接触雪妍的好机会。 两人去碧梧馆的事就定了下来。天还不算晚,白术堂还没关门上板。几个伙计忙着理好药材,魏长卿领着小悠进去,见邱掌柜还在柜上,便笑着打了招呼。 “原来是魏公子。”邱掌柜放下了手里的活,“要来抓药还是问医。” 魏长卿温和道:“不知您这可还有大夫?在下想请大夫为碧梧馆的一位病人诊脉。” “这……”邱掌柜为难起来,“白术堂的几位郎中都回去了,恐怕不好请。”因邱掌柜知道魏长卿与白陆二人的关系,问道,“可是很急的病?” 魏长卿刚要答话,只见里屋冷冷的声音道:“是谁在外面。”没过多久,只见白璟从穿堂的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听魏长卿说清事情原委,只道,“治病救人要紧,邱老先生,柜上就麻烦您了。”说完,白璟又命人叫了辆马车,冲魏长卿二人道,“上车吧。” 魏长卿本思忖着白璟去给雪妍请脉是否妥当,然而见白璟行事如秋风扫落叶,也不便再委他人。到了碧梧馆,魏长卿一行人由一个老妈子领到雪妍的住处,只见三层鲛绡帐重重叠叠,里面有一人卧在楠木垂花柱雕喜鹊登高拔步床上,便是雪妍了。 因是闺房,魏长卿只能在三重帐外等候,白璟入了帐子,里面另有人设了一重水墨纱帘,白璟便隔着帘子给雪妍诊脉。使女便在外面摆上茶果、笔墨纸砚等物。没过多久,白璟便请完脉出来,小悠方才入了帐子,替雪妍披了件海龙皮水蓝缎里子的观音兜,在第一重鲛绡帐内的椅子上坐下。 白璟思虑一番,方提笔写下方子,递给了小悠,道:“姑娘得的是伤寒,只因一直拖着未好,所以伤了本,并有头痛发热,心胸烦满,神思昏沉之症。在下为姑娘开一剂辰砂五苓散,每rì用温水调和,服两钱,也不必拘时,半月便好。” 小悠接过了白璟的方子,递入帐内。雪妍接过了方子,细细一阅,温和道:“公子好脉息,敢问尊名?” 白璟施了一礼:“在下姓白,名璟,字孟起。” 雪妍听了微微一惊:“可是当年白安白将军之后?” “正是。” 雪妍沉默了一会儿,屋内的药香苦涩却让人心静,她慢慢起身,病状让她原本娇柔的身躯更加孱弱。雪妍从一只描金的剑匣内取出一柄剑,让小悠交付给白璟,道:“雪妍唐突,白老将军曾为大明征战天下,雪妍十分钦佩之。近听闻白公子又入兵部,虽然现如今不能征战沙场,效力军中,但rì后也必是龙虎英雄。此剑是雪妍家父遗物,曾望吾兄长rì后用以斩敌,怎奈兄长于一场火灾中与我失离,尸骨无存。今rì雪妍愿宝剑赠英雄,还望白公子务必收下。” 白璟低头双手接过剑,剑在他手中似乎沉了一下。 雪妍又向魏长卿施礼道:“今rì多谢魏公子为雪妍请医问药,本只一面之缘,公子不必为雪妍如此费心的。” 魏长卿笑道:“雪妍姑娘见外了,秦苑曾在弈苑对我颇为照顾,今rì是他母亲病了,所以未能探望姑娘,长卿自该相助。况且姑娘的琵琶天下一绝,姑娘病好了,我等才能有耳福,听姑娘再抚新曲。” 此后闲聊之话暂且不表。雪妍只让小悠跟着魏白二人去白术堂抓药。 至白术堂,后面还有伙计收理药材器皿等物,柜上管账的只有邱掌柜,人手不够,白璟便自行去后面的库房配药抓药去了。魏长卿忽想起沈渃清曾说陆子逸与雪妍的侍女十分熟络,似与雪妍相识,今rì倒是个机会可以验证一番。筹谋一会,魏长卿方对邱掌柜道:“请问邱掌柜这柜上可还有玉龙膏?” 邱掌柜虽然疑惑,却还是递给了魏长卿一瓶,道:“今rì子逸来,不是领了一瓶么?怎么,不够么?” “陆公子受伤了么?”小悠忽然疑惑道。玉龙膏既能治疗眼疾,又是可医外伤淤血的药,上好的玉龙膏用的都是深山里的好药材,自然价值不菲,但亦是富贵人家常备之物。小悠虽是风尘出身,过的却是锦衣玉食的生活,知道此物也不足为奇了。 魏长卿只故作疑惑道:“怎么?你也认识陆子逸?” 小悠略有迟疑之sè,似乎被问到什么一般,只喏喏道:“在下也只与陆公子见过一面,陆公子曾给小悠买过一支冰饮。” 魏长卿不禁哑然失笑,似乎渃清和自己都多虑了。陆子逸向来喜欢孩子,为小悠买冰饮,在常人看来,自然是熟络之为,对于陆子逸来说,无论是哪家的孩子,无论认识与否,他都会这样做吧。连雪妍的贴身侍女小悠都只见过陆子逸一面,又何况雪妍本人呢。 第八十七局 再作新局黑白章(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魏长卿将小悠送回碧梧馆,自己便回到弈苑。他本想拉近自己与雪妍的关系,进而让宁阳侯产生怀疑,却不曾想到雪妍与白璟有了交情。然而,这样的关系终究拉上了。 当晚,魏长卿将自己的计划与白璟相商。原来白璟在昭和弈苑从未做过生rì,魏长卿想让白璟在弈苑做生rì,以此相请雪妍。白璟对这些事向来心知肚明,很快便明白了魏长卿的用意,将rì子定在了七月底,又派人和李焯打了招呼。 是夜,王元所刚从刘清国处回来。刘清国是东林党一派,如今福王也算是和他们结了仇,因此宁阳侯劫粮一案基本上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局面。原本东林党和福王都想借劫粮案一事打击浙党,然而关键时刻东林党与福王反目,刑部的刘清国是为东林党做事,于是风头一转,直接把矛头指向了宁阳侯。王元所因颇有手腕,便受宁阳侯之拖从中斡旋。 然而东林党一向以清流自诩,并不愿意听王元所之见,王元所只得回到昭和弈苑。 屋内金猊玉兔香馥郁的味道暂时掩盖了王元所的一腔愤懑,他素来是个厉害之人,从未在别处受过这等气。 “他刘清国算什么东西。”王元所怒气之下一手打翻了下人捧来的茶,青白sè的瓷碗琅琅碎了一地,“一帮文人都是有嘴巴没心xìng儿的东西。” 恰巧杜芝舫来探望王元所,见此情景只让下人忙收拾了东西,自己落座在旁边的一溜官帽椅上,宽慰道:“您何苦和刘清国动气,咱们在朝中又不是没有人。刑部的人拉拢不到,自然还有大理寺的人有个把持。在下听说魏长卿那边也有人动用了大理寺的关系,所以案子才审了这么久。” 王元所瞥了一眼杜芝舫,愤慨道:“你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当初也是你的计策让福王联合东林党打击浙党的。若非东林党临时倒戈,劫粮一案,如今着急的还不知是谁呢!” 杜芝舫本是个十足十的聪明人,他心里明镜一般,知道福王是中了算计,轻信了东林党人在无锡闹事是故意反咬一口,所以才断绝了与东林党的往来。若福王多想一步,自己的计策自然不会失算。他很清楚,魏长卿再聪明,也断不会防到顾宪成。然而,他更清楚,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棋士,他没有推卸任何责任的可能,连王元所都没有,更何况自己。 于是杜芝舫只是面sè恭贺道:“此事是在下失算。” 王元所消了些怒气,只是斜眼一睨,道:“既然知错,便要将功赎罪。眼瞧着魏长卿又活过来了,白璟又在兵部任了职,如今京师派和浙党可算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了。” 杜芝舫淡淡一笑:“魏长卿的智谋就算在弈苑也是一等一的,然而他的厉害之处却不止如此。能让陆子逸为己所用的,王掌事认为,在昭和弈苑有几人?” 王元所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你还别说,魏长卿没来之前,陆子逸成rì嘻嘻哈哈的,除了下棋,也从不搀和什么事。魏长卿来了之后,陆子逸好像也转了xìng儿一般。” “您明鉴。”杜芝舫道,“魏长卿的智谋再加上陆子逸的相助,二者联手,必成大患。至少,魏长卿和陆子逸之间,您至少得除掉一个。”杜芝舫的语气里露出一丝杀意。 王元所亦察觉到了这一丝杀意,然而他却迟疑了。陆子逸有福王护着,就连宁阳侯也动他不得,至于魏长卿,这几rì常与白璟一处,身边的侍卫又多是李焯派的人,要想下手,又谈何容易。但是,王元所很明了,陆子逸和魏长卿二者有所不同,前者是不能杀,后者是不好杀。如此一来,也只能在除掉魏长卿上下功夫了。 杜芝舫见王元所心意已动,进言道:“如今当务之急,已不是笼络那些侍卫了,就算笼络也来不及,倒是侍卫统领,掌握在咱们手中,才是万全之道。” 王元所点头赞同,只道:“你去把侍卫统领崔杰找来。” 王元所不知,自己的这一举动早已被李焯那边的侍卫知晓,并将此事悄悄告诉了魏长卿和李焯等人。魏长卿听后,只是随手捻了一枚乌梅含在口中,笑而不语。 弈儿道:“那王元所如此做,可不是捅了马蜂窝?” 魏长卿只深吸了口气:“崔杰并非寻常的侍卫统领。其实当时见崔杰第一面时我和宁阳侯都在场,只要宁阳侯当时细想,也会发现这一点。” “还是公子计高一筹,那宁阳侯作孽,也算是活该。” 魏长卿却不计较宁阳侯,只是忽然正sè叮嘱弈儿道:“我虽觉得崔杰后台必有秘密,却并没有说他是咱们的盟友。所以,咱们也不能完全相信依靠他。弈苑里,或许从来没有永远的盟友。” “那李掌事他们也不是?” 听弈儿突然如此问,魏长卿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李焯的城府他不会不清楚,自徐灵化和王元所掌权以来,李焯既能独坐掌事之位许久,又能利用手中权力巩固势力,保全京师派,这其中的厉害,岂是魏长卿不明白的?李焯的隐忍,早已非常人之所能。而但凡隐忍之人,要么是平凡之辈,要么是有极大野心的人。 此刻,魏长卿突然觉得,站在他对面的是舞着利爪的魔鬼,而站在自己身边的,又何尝不是一个阎王爷? 白璟的生rìrì期已然定下,这几rì除了按名单发请帖,依旧去碧梧馆为雪妍诊脉。如此经常走动,是为了让宁阳侯生疑,也不至于相请时太过于突兀。雪妍似乎对魏长卿和白璟的探望目的未曾察觉,但是魏长卿却察觉到,宁阳侯的人比往rì更常来碧梧馆,这是魏长卿最乐意看到的。 一rì,魏长卿照往常一同与白璟去碧梧馆请脉。白璟把完脉,将垫手的丝巾放入诊箱,道:“姑娘的病已然痊愈,气sè与以前相比也好了许多。在下再为姑娘开点食疗的方子,加以巩固便是了。” 雪妍只温和一笑,福了福道:“有劳了。”又命人拿了谢仪,相与白璟。 魏长卿看时机差不多,便将白璟生rì一事与雪妍说了,又道:“旁的倒也罢了,只是生rì那天,想请姑娘用琳琅雪奏以清音,生rì那rì都是雅客,也算是借白璟的光,来一饱耳福了。” 雪妍先迟疑了一下,复道:“若说清音,听说昭和弈苑陆公子的琴,也算当世一绝,只是雪妍还未曾听过,不知可否赏光。” 魏长卿对雪妍提出的要求吃了一惊,不过仔细想来,两人大约是没见过面的,然而九霄环佩与琳琅雪皆为柳部寻之爱器,授予自己的两个徒弟,这两个徒弟却为何未曾谋面? 不等魏长卿答话,白璟却 接话道:“本是以琴会友,到时也必会为姑娘引见陆公子。” 第八十八局 将死鸿门楚歌升(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回到弈苑,魏长卿和李焯将侍卫提前布置好,又向亲信打听王元所等人的行动。原来王元所并未能拉拢到崔杰,心急如焚,杜芝舫便献一计,将崔杰罢黜,另寻新人担任侍卫统领。 魏长卿不禁感叹杜芝舫之心思灵活,反应机敏,这一招既撤了碍事的崔杰,又换了自己的人上来。然而这一招虽然事出从急,却将自己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的一面暴露无遗,想来宁阳侯那边也催促的紧。 于是,魏长卿赶紧派人打听崔杰如今的住处,亲自挑了礼物去探望。原来崔杰虽被王元所撤了侍卫统领一职,却还在弈苑的侍卫所住着,见魏长卿来了,立刻起身见礼。 魏长卿只命人将礼物放下,环视四周,见褥铺齐整,rì常用具一应俱全,便温言向崔杰道:“虽然王掌事将您撤职,在下却还记得徐棋圣生rì那天的救命之恩。” 崔杰面sè不惊,亲自捧了茶与魏长卿:“侍卫之责,分内之事。只是在下已被罢黜,这便要启程回老家了。” 魏长卿知道,此时像崔杰这样身怀武艺的人能多一个是一个,同样,他看得出来,崔杰也似乎不愿意离开这里。因为若是打定今天启程,住在这里的人不会连铺盖卷都没收拾。于是,魏长卿说:“您要回老家,本不该耽搁,只是过几rì便是白治中的生rì,要请沈大人、宁阳侯等几个达官贵人来,新来的侍卫统领虽是王掌事钦点,但比不得崔大哥熟悉弈苑事宜,万一出了差池,咱们谁也担不起,所以还得您亲自教导着。长卿劳烦您,再住几天吧。” 崔杰嘴上并不说什么,平凡的衣饰让他原本不出众的面容显得更加平庸,他微微点了点头,似乎算是答应了下来。 白璟生rì前夜,魏长卿与李焯二人自去照看侍卫安排等事宜,到了子时方回到住所。路上忽然见白璐正携了两个小厮急着往弈苑外面走,忙地叫住细问何事。原来白璟一向在府上作千秋,从未在弈苑中过生rì,妻子申宜兰千万个不放心,非要来弈苑看着。 魏长卿知道,白璟的家事自己不便插手,然而明rì又非寻常宴席,恐出了事。于是魏长卿亲自命马号套一辆大车,一辆小车,又调了四个有些年纪的侍卫们跟着车,两个小厮坐小车,白璐坐大车,好生将申嫂子接回来。 回到洛玉轩,上下事宜都已经打点好。屋内的羽纱帘子冥冥而动,魏长卿心里仍不踏实,和衣而睡,昏昏沉沉地睡了半rì,忽听院子外面有人呖呖的说话声。起来掌灯,推开门,只见廊下卞氏正和白璐说这话。白璐面sè煞白,他年纪尚轻,与陆子逸相仿,也算经历过事的,平rì断无这等慌乱之态。 魏长卿细问出了何事,卞氏才回到:“申嫂子被人半路截了。” 卞氏的话果然验证了魏长卿心中的不安,他先将白璐请到自己的房间,又命卞氏倒茶来。 “可看清楚那些人的长相了么?”魏长卿问。 白璐回忆了起来,道:“那几人大部分都蒙着面,只有一人,勇猛异常,武功厉害,身量高大,断非寻常之人。” 魏长卿点了点头:“只怕也是个有来头的。” “会是宁阳侯的人么?”白璐问。 魏长卿也皱起了眉头,事情倒像是宁阳侯的作为,但无缘无故劫持申宜兰也没什么好处。因问:“你既没告诉你兄长,就先兜着些,白璟若知道了,也未必是好事,明rì咱们见机行事。” 白璐纳闷问:“魏公子怎知我没告诉兄长?” 魏长卿淡淡一唏,一面接过卞氏捧来的茶与白璐,道:“你若先见了你兄长,又怎会来我这里讨主意?依着白璟的xìng子,恐怕早就去宁阳侯府去了。” 白璐一面说是,一面思忖了一会儿,问:“那此事可还用通知官府?” 魏长卿明白白璐的意思,白璟等人与顺天府的人关系颇深,魏长卿刚一进弈苑的时候,从大小适宜中都能看出来。然而此次,他却制止了白璐去顺天府通风报信,白璐问他缘由,他也笑而不语。 次rì,达官显要们的马车便依次驶到昭和弈苑。为了让请宁阳侯不那么显眼,魏长卿、白璟和李焯在名单上下了十足的功夫。能请到这么多达官贵人,一来是因为白璟平时为人外松内紧,担任治中一职时与朝臣交涉颇多。二来,白璟虽然目前是个文官,然而他出身将门,如今天下战乱不断,朝廷也是用人之际,所以哪rì飞黄腾达,实未可知,大家自然愿意在白璟默默无闻的时候下个便宜注。 “宁阳侯到。” 弈苑外的侍卫刚一通报,李焯和魏长卿便从正门出去相迎。只见宁阳侯并未带仪仗来,为首的是四个衣着体面、上了些年岁的人引导着,后面是一名随侍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大白马,上面坐着的正是宁阳侯。 宁阳侯身披羽纱羽缎的大氅,穿着紫sè的天马箭袖,半含笑意半露危,腰间悬一柄宝剑。宁阳侯只合时地略施一礼,便大步流星地进了正门。弈苑的几个侍卫有听说过宁阳侯的,见了驾,立刻顺墙垂手立住。宁阳侯只瞧了一眼魏长卿,对李焯则是正眼也不看一眼。 宁阳侯才坐定,下面便有人来报,说雪妍姑娘已经来了。 李焯听魏长卿说过此事,假装诧异问道:“如今在座的都是贵客,碧梧馆的歌伎怎上的了桌。” 魏长卿只笑答:“雪妍姑娘只在洛玉轩吃茶用饭,等席散才见白璟。” 魏长卿一边说,一边偷偷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宁阳侯,只见宁阳侯面sè已有三分的难看,想来对此事十分忌惮。 宁阳侯的目光恰好与魏长卿的目光相遇,他只是略略一笑,嘴角带着一丝狠戾,魏长卿也回以微笑,而后撇下李焯,独自走到宁阳侯身边,悄声道:“劳烦您宴席过后移步东苑花园的沁芳亭。” 白璟的寿宴,魏长卿一口酒也没喝,一直盯着弈苑内的宾客。宁阳侯的人按例被安排在堂外的院子里吃酒,他发现宁阳侯带的人虽不多,但是个个内穿软甲,腰中也别着兵器,就连喝酒也不曾贪杯,想来对方也是有所准备的。 直到前面戏台子的戏开唱,魏长卿才在回廊上看见宁阳侯的身影,于是他只命几个侍卫在沁芳亭外围等候,自己则直赴会面的地点。 第八十九局 将死鸿门楚歌升(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沁芳亭避开了戏台子的吵闹,三面环湖,出入唯有一径。盛夏之夜,虫草低鸣,湖风微起,略有凉意。魏长卿随意挑了一件石青sè绣云龙捧寿的斗篷披在身上,微微倚在朱漆的雕栏边,站在他对面的是衣冠肃整的宁阳侯张原。 张原本以为魏长卿会带上随身侍卫,然而见他只身前往,心中虽叹其勇,又不免疑惑道:“魏公子难道就不带些侍卫?万一有了闪失可怎么好。” 魏长卿低首微笑:“昭和弈苑,天子脚下,谁会在这错了心思?更何况今儿是白璟的千秋,宁阳侯您又是位列东席的贵客,自然是备受瞩目,侍卫们生怕您有闪失,都远远跟着,不敢有疏忽。”魏长卿展开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申宜兰在你手中?” 宁阳侯听魏长卿如此问,也不遮掩:“申宜兰在我手中,但是周源的密扇,在你手中。” 魏长卿微微吃惊,宁阳侯见他如此,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你出狱后,那周源便自戕了,想来密扇一事他已与你交代妥当。” 听宁阳侯这么一说,魏长卿也并不惊讶了,周源如此做虽然过于明显,然而密扇已经安全,他自己恐怕也不想忍受rì复一rì的拷打折磨,这一点,魏长卿不仅理解,还有些自责,毕竟他没有能力将周源救出。 “宁阳侯的意思,是我要拿密扇换申宜兰?”魏长卿微微抬眉,“现在讲价的应该还轮不到您吧。” 宁阳侯听魏长卿如此说,惊恐之余,亦有不解。 魏长卿继续缓缓道:“其实申宜兰就在弈苑,如今弈苑的人和一些江湖义士已经在弈苑内开始寻救了。等到申宜兰平安无事,您还觉得有机会讨价还价么?” 宁阳侯听到此处,也不动怒,然而这样的情态却让魏长卿感到略有不安,他邪佞笑道:“讨价还价?在我宁阳侯这里,从来没有这个词。要弈苑京师派所有人来陪葬,还是要密扇,魏公子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何去何从。”说完,他轻挥衣袖。 忽然,草丛里‘嗖嗖’shè出两支箭来。魏长卿反应机敏,躲过了第一支箭,第二支箭擦破了他的衣袖。然而魏长卿也并非没有布置,很快草丛中的几名侍卫便寻到了shè箭人埋伏的地方,开始厮杀起来。 宁阳侯一手按剑,眼中杀意微露:“昭和弈苑京师派介入朝政,我也是替天子清理门户。既然魏公子无意合作,也休怪本侯不客气了。”说罢,宁阳侯抽剑向魏长卿刺来。 眼看剑要刺中魏长卿,宁阳侯的剑却突然被一银镖打偏了,那一镖又快又准,非寻常武家的活计。 “魏公子随我来。”只见崔杰带着另两名侍卫疾奔而来,崔杰轻灵一跳,一手抓住魏长卿,另一只手持刀在宁阳侯眼前虚招一晃。趁宁阳侯侧身之机,崔杰便将魏长卿从沁芳亭救出,只留另两名侍卫与宁阳侯周旋。 崔杰护送魏长卿至洛玉轩附近,方才松了口气,回话道:“如今弈苑危险,宁阳侯恐怕是想鱼死网破了。” 魏长卿心里明了,只对崔杰道:“劳烦崔护卫将李掌事、秦苑与白璟带到浣雪阁,长卿随后就到。”此时,恐怕只有陆子逸处才是最安全的。 说罢,魏长卿便往洛玉轩走,现在是该用雪妍的时候了。 才进洛玉轩,只见院内一片狼藉,几名小厮昏倒在地,屋内似有淡淡的迷香的味道。果然,魏长卿问卞氏。卞氏只答,那雪妍姑娘本要自行离开,见有人阻拦,便使了迷香,径自出去了。而且那雪妍姑娘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一路上竟无一人拦得下来。无法,魏长卿只得只身前往浣雪阁。 浣雪阁外也并不太平,夜sè处,魏长卿依稀看到白璟正与另五名穿着侍卫衣着的人胶着缠斗。为首的是名个头高壮的男子,他手持一柄金翅盘角长刀,身手矫捷,武功是五人之首。 “此人名叫范虎。”魏长卿身后的崔杰道,“看他的伸手只怕武功底子不弱。” 果然如崔杰所说,白璟若只与另四人交手自然游刃有余,但是范虎的频频攻势,疾风快斩,却让白璟渐渐有些招架不住。这也难怪,白璟是将门出身,学的是一身征战沙场的硬功夫。范虎的武艺则满是江湖气,身手也比白璟敏捷一些。眼看白璟要在范虎手下吃亏,崔杰立刻箭步上前,两支赤铜判官笔替白璟招架了一刀。白璟得以喘息,抽身与另四人相战。 崔杰与范虎交手,一开始平分秋sè,难分伯仲,然而没过一会儿,崔杰也开始体力不支。范虎手中的长刀寒刃闪烁,横扫之处对崔杰来说可谓招招惊险,步步悸心。崔杰无可奈何,只得将判官双笔架在身前连接范虎五刀。 范虎那五刀极快,几乎连成一线,丝毫不给对方喘息之机。刀铁碰撞之音,混若一声,震得崔杰连连倒退。莫说崔杰如此,就连站在一旁的魏长卿也被震得身形一滞,耳鼓胀痛。原来那范虎练的非寻常功夫,不懂武功的人自然是头晕目眩。这时,一只手从魏长卿身后搭在他的肩上,顿时,魏长卿只觉得烦恶尽去。 魏长卿好奇回过头去看,只见老吴嘴角略噙笑意,三只手指轻轻搭在魏长卿的肩头。他身穿暗褐sè盘金绣海云出月飞鱼服,一手按着绣chūn刀,神sè泰然自若,根本没有受到范虎的影响。魏长卿量夺老吴一身的打扮,便知道他是锦衣卫,只是不知这老吴练得什么功夫,刚才那一下竟比白术堂的药还灵。 老吴虽身为锦衣卫,也并不让魏长卿行那些虚礼,一如相熟的朋友一般。魏长卿以前便怀疑老吴身份与旁人不同,如今得知他是锦衣卫,想起在永平沧州等所作所为,心中便已将老吴的算盘摸得一清二楚。想来是圣上要彻查宁阳侯,只是苦于抓不到把柄,便让老吴潜伏于此,借魏长卿之手,自己则守株待兔。 弈苑中有谋略的人,魏长卿见得多了,老吴给他的感觉则是不同的。或许是因为老吴身份的不同,魏长卿觉得老吴比其他人更可怕,因为他的声音,可以传到圣上的耳边。他亦是庆幸,这样的人,此时此刻至少和他有着共同的目的。 这时,魏长卿看到不远处的陆子逸,他站在浣雪阁的二楼,斜倚着窗棂,雪白的衣袂如同夜sè中的一弯新月。他亦看见了魏长卿。魏长卿冲陆子逸招招手,示意他下来与他站在一起,老吴身边此时此刻可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陆子逸只是了然一笑,摆了摆手,温雅有礼,而后目光重新投向交战中的白璟。 魏长卿明白陆子逸并不愿意和锦衣卫这样的人亲近,遂也不勉强,继续打量着眼前这名锦衣卫。 按大明官制,锦衣卫下设正三品都指挥使一人为主,从三品指挥同知二人为副,其下又设四品佥事、五品镇抚各二人,分掌机要诸事。大明原本重文轻武,文官的地位普遍比武官高上一截,再加上本朝张居正秉政时,曾有锦衣卫指挥使投其门下,当今圣上可谓恨毒了锦衣卫,新帐旧账一起算,锦衣卫的rì子自然也大不如从前,已有颓势,不过是仗着旧rì荣宠的空架子罢了。 如今锦衣卫虽在御前、朝上不得脸,魏长卿却从不敢看清了这些人。毕竟是天子亲军,只看老吴的功夫和心思,便知这锦衣卫也有在御前呼风唤雨之人,虽然寥寥无几,却也是人jīng中的人jīng了。 魏长卿心中揣度,然而形sè却未露,只继续观战。崔杰虽挡下了范虎的攻势,然而却被范虎伤了元气,脚下步子着虚。还未等崔杰缓过气,范虎又提刀扑来,此时,就连魏长卿这样不懂武功的人也能看出来,崔杰的武功终究逊范虎一筹。眼看范虎的刀就要砍到崔杰的右肩,却见从另四人围攻中脱身的白璟持剑替崔杰挡了一刀。 然而这一刀终究力道十足,白璟的虎口被震得生疼,长剑锒铛从手中落下。 那范虎虽占了上风,却并不贪胜,况且现在锦衣卫的大批人马早已把弈苑围的水泄不通,若再恋战,恐怕到时候便死无葬身之地了。范虎定了定神sè,只冲那四人吹了个口哨,喊了一声:“风紧,扯呼!” 那四人了然,立刻收了兵器,从浣雪阁的后墙翻了过去,如乌云般席卷而逃。外围的锦衣卫早有准备,拔刀而上。范虎却刀起刀落,将追上来的五六个锦衣卫纷纷斩于墙下。然而,他却没有急于逃走,只是冲着躺在地下斜七竖八的锦衣卫冷笑道:“一群猫爪子功夫,想来锦衣卫的名头,也不过如此。”他的眼中尽是不屑于轻蔑。 话音未落,只听耳边有一低沉的声音,幽幽道:“是么?” 第九十局 将死鸿门楚歌升(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话音未落,只听耳边有一低沉的声音,幽幽道:“是么?” 那声音低沉,身法极快,悄无声息如同鬼魅一般。范虎一惊,身上早已吓出冷汗,那声音他怎会不记得,正是老吴。老吴还未等范虎出刀,右手五指向范虎的臂腕上一扣,不知道是什么功夫,范虎疼的话也说不出,一口钢刀竟重重地掉在地上。 另四人见范虎被压制住,立刻回身相救。老吴却不紧不慢,右手擒着范虎,左手抽刀在最前面的那人头上虚晃一刀,便一脚把他踢开。魏长卿见老吴挥刀自如,又见刀如薄铁,并不知道刀身的重量。另三人扑过来,老吴不紧不慢,用范虎之身抵挡在前,他们便投鼠忌器一般,不敢乱动。 那范虎见老吴与四人缠斗,猛地一挣,刚脱了身,老吴便顺势抢上一步,右手下翻,五指虚扣如拿碗盖,一声“咯”的轻响,范虎的胳臂被老吴卸脱了臼,他疼的嘴唇发白,额头渗出了汗珠。还未交手便先被卸了一只手,范虎如同一只软绵绵的海参一般,境遇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另四人见已无胜算,正想从院墙翻过逃跑,却被其他锦衣护卫来了个包抄,悉数落网。 “黑风山的镇山虎?江南林虎子,你学了彭家五虎断门刀,闯出若大的名头,却原来不过如此。”老吴将范虎交给手下,自己不紧不慢地弹了弹墨sè滚边的衣袖,将范虎之前的话轻巧地回击了过去。 此时,昭和弈苑浣雪阁外皆是锦衣卫的人马,一水藏青sè飞鱼服,浩如烟波。 老吴斜觑了一眼范虎等人,不紧不慢道:“江南彭家以五虎断门刀最为出名,范虎原名林虎,正是江南彭家的弟子。宁阳侯最为显赫的时候,曾一度拉拢江南彭家和众多武林中人,为己所用。今rì让他败于锦衣卫招牌之下,倒不算亏了他。” 此时白璟也已收剑,施礼见过了老吴。老吴只是淡然一笑:“虾兵尽已入网,只待蟹将。” 魏长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雪妍若真与宁阳侯沆瀣一气,此番突然失踪,必是前去营救的。 老吴却道:“魏公子不必着急,这里已被守死,连苍蝇也飞不出去。” 魏长卿虽听老吴如此说,却还是心急如焚,他总觉得会出点什么事。魏长卿只施礼辞别,立刻奔往沁芳亭。 夜sè已深,沁芳亭处更是露重苔滑,之前的打斗早已结束,料峭南风吹得魏长卿不禁打了个寒颤。难道宁阳侯已经跑了? 忽的,魏长卿只觉得裤脚一紧,本能反应,他连忙倒退一步,却见一个惨白面容的人死死地抓着他的裤脚,眼泪和鼻涕混在了一起,他的眼珠已经深深的凹陷,一脸惊怖的神sè,但是魏长卿还是将他认了出来——宁阳侯。 此时的宁阳侯早已不复之前的威风与从容,他的声音凄厉而可怖:“魏公子救我!”他说完,又匍匐着爬了几步,手指青筋暴露。 魏长卿迟疑片刻,开始还认为是宁阳侯的圈套,然而看他可怜见的,又不像是佯装出来的模样。魏长卿抬了抬腿,从宁阳侯死抓不放的手中挣脱出来,小心翼翼往沁芳亭看。四周云重雾浓,湖心虽然风大,却仍然吹不走这片雾霭。魏长卿也不由得好奇起来,今儿个夏夜虽然凉爽,却也不至于起雾啊。 走了几步,魏长卿模模糊糊地看见远处有个人形身影,如同稀薄的水汽一般,细长身材,脸也看不真着。那人端然坐在石凳上,风流态度,一手持着折扇,另一只手指着一枚棋子。 “不用下便知赢了,这样的对手当真无趣。”那声音不知是男是女,缥缈如幻,又似风中唏嘘。 魏长卿回头看宁阳侯,宁阳侯早已吓得蜷缩在了假山石下,大气不敢出。魏长卿提着衣摆,走了过去,却见石凳处并没有真人,但是目光转向他处时,又觉得此处有人。低下头,魏长卿见石桌上有一盘棋,一白一黑下了没有十五步,然而黑棋早已处于上风,白棋走的零零散散,不成棋形。棋盘旁边还有一个铜鼎,上面静静地燃着两柱香,一支稍长,一支稍短。 魏长卿正琢磨这盘棋和宁阳侯有什么关系,肩膀突然一沉,他惊得回头一看,只见闷罐子正用手搭在他的肩上,他见魏长卿认出了他,开口缓缓道:“别乱碰棋盘,这是弈鬼。” “弈鬼?”魏长卿愁眉微皱,对这个陌生的词汇感到不解。 “八成是有人用弈鬼结成契约,逼宁阳侯与自己对弈。”闷罐子一边说,一边望了望自己身后背着的鬼风车,“cāo纵弈鬼的人可能在千里之外,也有可能近在咫尺。” 魏长卿是不信鬼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关键时候不信,总的来说,魏长卿是个很实际的人。原本他对闷罐子这个人和他的鬼风车半信半疑,如今这情形却也信了三分。 闷罐子看了看香炉里的香,道:“香炉里的两柱香,分别是对弈两人所剩的时间,当一方时间先好紧,或者盘面输掉就算输。宁阳侯若输了这盘棋,则宁阳侯死,他若赢了则对方死。”魏长卿明白了,方才宁阳侯之所以说让自己救他,是希望自己来替他和弈鬼下棋,若赢了,宁阳侯自然得救。魏长卿猛然一惊,复又问道:“就不能两个都不死?” 闷罐子先是一愣,平静道:“你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其实可以破解契约,使用弈鬼的人会事先写下契约符咒,只要找到符咒毁之,契约便会解开……”说到此处,闷罐子停下话头。 魏长卿知道,既然下棋的人可能在千里之外,就一定会把符咒藏在身上,找到符咒谈何容易。然而,宁阳侯是一定要救的,若他就这么死了,顶多算是个畏罪自杀,他背后和身边的多少势力,从此便再也难寻踪迹了。杀人灭口,这或许是福王会做的事。 “cāo纵弈鬼的人,应该就在弈苑。”魏长卿突然道,“我邀宁阳侯来沁芳亭之事,只有弈苑的人才有可能知道。” 闷罐子点了点头道:“锦衣卫的人既然来了,我这就去让他们彻查弈苑。”他抬脚便要走,却又被魏长卿叫住。 “王元所说到底还是福王的人,并不属于宁阳侯所钳制的。他很有可能是福王派来灭口的人,要细查。”魏长卿深吸了口气,眼眸中露出一丝凉意。 待闷罐子走后,魏长卿便坐到石桌前。 那虚幻的声音道:“与我结契约的是宁阳侯,你若下输了,也无妨。” 魏长卿淡淡一笑,颔首施了一礼,道:“那么,承让了。” 原本对着一团空气施礼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魏长卿却郑重其事一般,丝毫不怠慢。双方并没有按座子制下棋,若按座子制下棋,宁阳侯的白棋没有了布局的优势,反倒会输得更惨。 魏长卿发现,黑棋的布局套路虽不是时新的,却是可攻可守的灵活之形,仔细品味,绝非一般高手所能下出。棋子非陆子逸的飘逸清濯之风,也非白璟的强攻快进之流,他曾与秦苑下过一两局棋,觉得这棋格更像是秦苑的,却又没有秦苑的棋那般平和清淡。 魏长卿看了看整个局面,左上角的定式明显宁阳侯下错了,先手也是死,就算自己虚晃一招,对方还不一定应,倒没意思,看右上角,若将棋补厚,后面倒还有机可寻。魏长卿规矩地下了几手,对方也不轻速,也规矩地应了几手。然而魏长卿却清楚,若这样规规矩矩地下下去,自己必败无疑,恐怕还要出奇制胜。 给他的时间并不多,拖到半个时辰,若自己不能搬回局面,宁阳侯也会命丧黄泉。 魏长卿定了定神,细细寻找着对方的破绽,按理说,对手是宁阳侯这样的一介凡辈,谁都有走轻的时候。然而,找了许久,就连魏长卿也不由得放弃了,对方行棋之谨慎,仿佛是一种习惯,与对手无关。就算是宁阳侯,对方从落下第一枚子时,到现在,也都是一丝不苟,谨而慎之。 遇到这样的情况,魏长卿也不是没有过,野雪曾告诉过他,所谓《围棋十诀》,为一般情况下的行棋之理,然而非常之时也有非常之道。若在平时,魏长卿当然知道“彼强自保,势孤取和”,但是现在,他则必须“彼强硬战,势孤玉碎”了。 魏长卿棋势如火如雷,对方却对攻势百般不应,几招下来,对方虽然在一些细节上委屈了一些,但是也算是根深盘固。 正当魏长卿发愁时,忽然对方惊讶一声,只见对方的一手打吃下错了方向。魏长卿本想等对手攻击时出错,却没想到对手在这样的地方打了个勺。虽然是对方失误,然而对弈却没有悔棋之说。如今,魏长卿如同时来运转一般,原本的劣势变成了优势。虽然在实地和盘面上,魏长卿依然落后,但对方这个小小的失误所引发的后续手段,则会让他将局面重新搬回。 这样的机会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幸运的是魏长卿可以借此局救下宁阳侯,不幸是就算他赢了,他也不会高兴。因为这样一局棋,对于一个棋士来说,毫无意义。 棋势的发展果然如魏长卿所料,变得好了很多。对方打吃方向错了,直接把魏长卿的孤棋赶向了有援军的一方。魏长卿的棋下的如行云流水,而对方则开始陷入了困境。 眼看着棋一子一子地扳回,目前的盘面几乎快要两分,同时,魏长卿也能强烈的感觉到对方的扭杀力,仿佛一条龙困于山谷,飞速地掠过一座有一座山峦,将层层掩翳的树木击成碎片,试图重新回到**重重的天穹。 “你输了。” 忽至耳边的声音让魏长卿猛然一惊,盘面如此,自己怎么会输?然而,当他扭头看向香炉时,方才知道,自己时间已经用完了。 第九十一局 日落复朝伴晨昏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时间用完了,对于一名棋士来说,这并不是一局好棋,尽管对方的打勺从某种程度上中和了宁阳侯前期的亏损使得这盘棋变得势均力敌。此时,宁阳侯的尸体已然一动不动的僵在了那块假山石的下面。 此时云雾俱散,原先的棋盘、香炉等物悉数不见,沁芳亭愈发显得空旷起来。 锦衣卫的人很快寻到了这里,老吴看了看魏长卿的表情,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与白璟相嘱咐了几句。申宜兰在王元所院中的柴房里被找到,如今王元所已经被锦衣卫的人压去审问。昭和弈苑上下如临大变,永嘉派人人自危,京师派的人亦不敢多动。 老吴只将魏长卿领至他处,说道:“此次吴某是办公差,未能提前通融,还望贤弟见谅。” 魏长卿知道老吴不会无缘无故帮他,只道:“有什么要交代的,还望吴大哥明示。” 老吴笑道:“都说贤弟是心较比干多一窍,那在下也不相瞒。当今圣上对此案重视,但是也得顾及天家颜面不是?等仵作验了尸后,永平劫粮一事,保不齐要开堂公审,倒是魏公子必是要到刑部走一趟。在下自然可保贤弟无虞,但也得知道贤弟可否保福王平安。” 魏长卿知道老吴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是皇上的亲信,看似随口一句的话,多少透着点上面的意思。听老吴如此说,他也晓得圣上对福王的垂爱之心,若此次公然陷福王于不利,倒霉的恐怕就是自己了,于是他和靖道:“永平劫粮一案,原本就与福王毫无关系。” 老吴微笑点了点头,又嘱咐魏长卿了几句,便压着范虎等人并王元所一块走了。 送走了锦衣卫的人,已是后半夜,李焯料理完弈苑的事便回屋睡了。魏长卿与白璟毕竟年轻,肚子早就饿了,正愁没饭辙,恰巧浣雪阁的老妈子来回话道:“夫人因在柴房里一整rì都没用饭,小爷怕大厨房里做出来的东西腌臜不干净,所以让下人们用银铫子熬了粳米野鸭子粥,并几样小菜。小爷想着白爷和魏公子一晚上都没用饭,故来让老奴相请。” 魏长卿笑道:“他定是来请罪的,方才打打杀杀好不吓人,就他一个人躲在浣雪阁里不出来。好个没出息的爷,一会儿可要审他。”说完,魏白二人便一径往浣雪阁去了。 其实,魏长卿去浣雪阁一是为了填肚子,二来想与陆、白二人问一下弈鬼的事。白璟是弈苑的老人,历事又多,陆子逸则广通博闻,对弈苑诸人之棋风亦是无一不熟。 魏长卿与白璟来浣雪阁时,申宜兰早已回避,被软轿抬至寒竹别院歇息。当他与陆子逸说起弈鬼这个词时,陆子逸正伏在内室的书案上写字:“我与白璟都见过弈鬼啊。”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平静如许,手中笔锋妍捷(注),“弈鬼乃死去的棋士怨气之所结,当然弈鬼通常也只会挑选棋品高稀之士依附。怎么,你今rì也见过弈鬼了?” “我也不太清楚,我在沁芳亭看到一个人形,是闷罐子告诉我的。”魏长卿道。 陆子逸手中的比倏尔停下,他微微侧头,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原来你遇见闷罐子啦。”他无意说了一句,继续提笔,“对方棋力如何?” 魏长卿道:“因开局宁阳侯下错好几处,中盘对方又打勺一次,所以棋力也不好估计,棋风的话,倒更像秦苑。” 白璟却摇摇头:“若是常人,以棋风判断尚可,若是下棋者是绝顶高手,随便模仿出别人的棋风,也未尝不可。况且当时秦苑一直在院内并没有出来,而且他也没那个水平。” “什么水平?” 白璟放下筷子,缓缓道:“通过弈鬼对弈,下棋的人若没有亲赴现场,就只能下盲棋。这样一来,下棋时是断断不能分心的。当时那么乱,况且秦苑还在与李掌事说话,若他能与宁阳侯同时下盲棋,倒还有可能,但若是水平相当的有席位的棋士,以他的棋力,恐怕还做不到。” 魏长卿虽听白璟如此说,却并没有急于应和,他思忖一番,幽幽道:“若那人棋力足够高,高到可以模仿任何人的棋风,也自然可以一边与我对弈,一边做其他事吧。” 白璟冷笑:“不错,能做到这点的,昭和弈苑内,恐怕也只有徐棋圣了吧。” 白璟话刚落,陆子逸直接站了起来,眉心微蹙,道:“璟,徐棋圣从不会做这样的事。” 魏长卿从未见过陆子逸用这么严肃的语气对白璟说话,刚要上前劝和,只见阿竹双手捧着一只紫檀描金螺钿拜匣来,道:“回话。魏国公徐大人修书一封,请小爷亲启。” 当今魏国公徐弘基乃徐维志之子,中山王徐达之后,而刑部的徐疆域乃系徐家宗亲,虽不十分显赫,但好歹也是中山王一脉的族人。魏长卿本以为陆子逸只与徐疆域交好,与魏国公府并无甚联系,如今见了拜匣,也不免惊叹陆子逸人脉之广。 陆子逸也不将信拆开,只笑着将自己方才写的东西装入信封封好,落上款题,放入拜匣中笑着对阿竹道:“今夜就送过去吧。” 天快亮了,魏长卿累的很,加上陆子逸明rì还要去宫里陪弈,也不便多扰,便让弈儿陪着回了洛玉轩。其实,对于弈鬼一事,魏长卿更多还是怀疑秦苑一些。雪妍与秦苑关系亲密,又在当天忽然失踪,魏长卿总觉得她的失踪与弈鬼一事关系甚深。 天刚刚擦亮,紫禁城里值夜的太监和宫女便开始忙碌起来。本朝的万历帝早年间虽勤勉务政,如今朝野的风评下,却只给了他“惰政”二字。老吴在重华宫外,已然静候多时了。 一个年岁尚轻的小太监早已将一只龙腾镂雕柄的铜盆端了进去,这并非皇帝洗漱所用。里面的宫女接了铜盆,用手试了水温复又交给外帐几个衣着妍丽的宫女。那宫女用盆中的水温了手,方才去取祥云紫檀驾上的龙袍。 老吴就这样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内室的太监宣他进去,他才整了整衣着,进了重华宫。此时万历帝朱翊钧早已衣着齐备,服周冠正,正斜靠在铺着大金钱蟒皮的榻上,饶有兴味地读着《全唐诗》。旁边的几名太监宫女见老吴来了,便悉数退了下去。 “捡要紧的说。”万历依旧盯着书卷,语气随意却带有一丝威慑。 老吴施了大礼,道:“宁阳侯死了。今rì刑部大堂会审永平劫粮与劫伤昭和弈苑等人两桩案子,负责的是刑部尚书刘清国,侍郎徐疆域。” 听到此处,万历皱了皱眉。老吴用余光一扫,便知道了万历愁的是哪。刘清国是东林党人,又是刑部尚书,官位在徐疆域之上。宁阳侯一案,福王与东林党早已是水火不容,那刘清国若不趁着这次往福王身上扯点事,只怕是闲不住。就算魏长卿不提福王之事,yù加之罪何患无辞,刘清国也未必不会在别处谋算。到时候案子落定,处不处理福王落到万历跟前,又是一桩麻烦事。 老吴深谙官场之道,心中早有成算,便躬身道:“如今刘清国和徐疆域都是定下来的人,不好动,若再加一人,一时恐怕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据臣所知,徐疆域与昭和弈苑的陆子逸有些交情,陆子逸又是福王跟前的大红人。福王通过陆子逸去拉徐疆域的关系也并非不可能。不如您将徐疆域封钦差大臣专查此案,在下也会和福王府打声招呼,让他们与陆子逸和徐疆域通融。如此一来,论官位,徐大人虽不及刘大人,但是徐大人钦差的身份则足以压住他们了。” 万历放下书,捧了茶抿了一口,淡然道:“倒还妥当。对了,我听说这次沈一贯只动用了一个弈苑的人,就把宁阳侯将了个军?” 老吴笑着道:“没您不英明的,那人确有才干,数一数二的智谋。” “叫什么来着?” “魏长卿。”老吴小心翼翼对答,“本朝翰林魏秉琰之子,魏家可是世代簪缨之族。魏长卿也算是口含言瑞(注),身出礼门之人了。只是魏大人犯了死罪,想来魏长卿入仕途也不那么容易,才走了棋士的路子。” 万历依旧端然坐于榻上,口气似不以为意:“我听说当年魏秉琰的案子有点冤?” 老吴先是一惊,随后立刻反应过来:“臣这就去查。” 万历怒目一瞪:“还查什么,冤枉就是冤枉的。” 老吴此时早已吓出一身冷汗,但是这一吓也把他给吓了个明白,他随即对答:“当年折子留中,案子俱是交给刑部查的,最后才是东厂拿的人。” 万历宽广的衣袖孔雀盘金线交错如珲,就连表情也淡了下去,他微微一哂:“这件案子一了,把该办的人办了,该安抚的安抚了就成。” 老吴一边称是,一边道:“魏大人一生忠顺,若要赐死者一份哀荣,倒不如赏他的独子魏长卿。”对于万历的心事,老吴虽不敢说心知肚明,但还是能猜度一二。宁阳侯一事,万历已经对弈苑有所重视,亦yù培植自己的亲信。他也知道魏长卿这种人是藏不住的麦芒儿,早晚得露尖,凤鸾怎能困于山谷?与其让别人把魏长卿捧上去,倒不如自己做个顺水人情,至少能把这只凤雏稳住。 果然,万历没有丝毫犹豫,只道:“‘明朝紫书下,应问长卿才。’既然他父亲是翰林,便也让他在翰林院奉职吧。” 更鼓又在紫禁城内回响起来,老吴领了命便往宫门外去了。旭rì笼着云霞才把天边染了嫣然一片,老吴的马已然过了玄武门。他看过无数的rì出rì落,他知道,朝堂中的rì出rì落亦是每一天都在上演,从未停歇,不过是寻常。 注释: 1.妍捷:形容书法笔法灵活敏捷。 2.言瑞:可信的话。 第九十二局 二十六手平秋弈(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到了八月末,京城的天如同被压到了额头,仿佛一喘气,就能呼吸到大片夹杂着水汽的云朵。魏长卿这种适应了南方气候的人,遇到这样的天气也不由得拜服。他原本是那种很热的天也不会出汗的体制,穿着里外三层的深衣,在道场下棋时,他一边喝着茶,一边流下汗来。 封庶吉士的旨意前几rì方下来,再过五rì魏长卿便要进宫面圣谢恩。面圣之事就连魏长卿自己也颇为惊讶,老吴偷偷告诉他,他父亲魏秉琰的案子被平了反,原是刑部的人查办不利,如今刑部尚书刘清国已然被革了职。魏长卿一边听老吴说着此事,心里却不由得一紧,密扇案牵扯到朝野上下多少人,刘清国查办不利,却只被革了职,想来不过是圣上找来的替罪羊罢了。 话虽如此,魏长卿也不能说什么,毕竟父亲的案子得以昭雪。 “长卿,要不要一起去秋弈馆?” 魏长卿听见有人叫他,回头去看,只见徐灵化正穿着一身妆缎万字花样的广袖,身边跟着李焯和白璟二人。 “秋弈馆?”魏长卿一脸迷茫。 李焯见魏长卿这幅表情,笑着道:“才得了乌纱帽,如今连弈坛的事都不知道了。秋弈馆是昨儿个才开张的道场。这回去秋弈馆一来是去切磋,二来也算是摸摸那个道场的门路。” 魏长卿恍然大悟,他本想着徐灵化与李、白二人关系并不甚好,怎么会一齐相约,想来必是弈苑的要务。王元所还在刑部呆着,陆子逸去福王府回不来,弈苑里有一定棋力的,恐怕也只有李焯和白璟了。 还没等魏长卿答应下来,李焯早已把魏长卿推出了门外,四人就这样去了秋弈馆。 秋弈馆和昭和弈苑大不相同,是民间的围棋道场,来往出入之人也是三六九等。四人除了徐灵化之外,皆是平民打扮,混在人群中,也没有人认出他们是昭和弈苑的棋士。 相比于徐灵化和魏长卿,李焯和白璟显然对道场的环境格外熟悉,两人订了棋室,又在道场找了几个师父,便开始下了起来。这也难关,李焯原本是诚源道场掌门李釜的养子,对于道场的经营已是格外的熟悉。白璟虽未拜师,却在诚源道场呆了好几年,跟着李釜学了很长时间的棋,也对道场的环境熟悉了起来。 魏长卿环顾四周,秋弈馆相比于昭和弈苑可是热闹多了。即便是穿着破衣烂衫的人,也能在一方角落找到下棋的地儿。隔壁的棋室里是个老师傅教四五个孩子,孩子也算安静,偶尔说话,也只是提问。 对手太弱,徐灵化不大愿意看,便拉着魏长卿从棋室出来到处逛逛。 “真想有一个这样的道场啊!”徐灵化一边用扇子头瞧着自己的肩,一边叹然。他是个直率的人,魏长卿从他满怀期冀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遗憾。 当年永嘉派、京师派与新安派三足鼎立之时,各个道场在京师可谓遍地开花,而年纪轻轻的棋仙徐希圣一枝独秀,击败京师各大棋手之后,便归隐云游四方。或许,这位英年早逝的仙人,曾经也希望拥有一家这样的道场。而这样的期冀,又同样在徐灵化身上传承了下来。 “只可惜子逸没来。”魏长卿道,“他若来了,必定喜欢。” 徐灵化也笑了,他的笑声如同皮鼓一般:“那小子的话,想拥有一间道场还是有机会的。我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喽。”他嘻嘻哈哈地笑着,眼睛里却露出一丝少有的yīn郁,“骑虎难下啊。坐在棋圣的位置上,想开个道场都不行呢。” “如果您要从棋圣之位下来的话,大家也不会同意的。”魏长卿宽慰道,虽然他觉得这句话有点假,但是至少从他的心里,对徐灵化这个棋圣还是十分认可的。他不知道徐灵化的棋圣之位还能做多久,但是他知道,只要徐灵化在一天,弈苑这个地方,就是在棋士们在棋盘上对弈的地方。对弈的形式有很多,但是在昭和弈苑越久,魏长卿越觉得在棋盘上对弈才是最轻松的。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面黄肌瘦的人走了过来。他原本就瘦,还穿着宽大的袍服,愈发显得松松垮垮的,没有jīng神。那人似乎喝了点酒,走路歪歪扭扭的,一个回避不及,便倒在了徐灵化身上。 “谁站在这挡了爷的路,好狗还不挡道呢。”那人大概是喝醉了,嘴里开始胡乱说起来。 徐灵化是自幼四处游闯之人,虽然在昭和弈苑呆了几年,却还改不了一身侠气,脾气也是点火就着型。他一听那人说出这番话来,一个窝心脚把他踹到了墙根处。 那人顿时醒了一半,嘴里骂骂咧咧的,说徐灵化故意打人,要拉他去官府,还让他陪银两。那些道场里爱看热闹的人,听了也都围了过来。 围得人多了,那人也愈发的猖狂起来,他看出了徐灵化是名棋士,却不知他是当今棋圣。他轻蔑笑道:“看你的样子,是个棋士吧。昭和弈苑是酒馆娼寮,你们棋士一个个的也都不过是酒囊饭袋,仗着老子家里有钱有势,就在弈苑混口饭。只怕是出了弈苑的大门,连征子都看不清了。”他话刚说完,魏长卿也觉得这话说重了。 徐灵化也不驳他,一只手便把这瘦子拖到了一方棋盘边,往座上一按,又在棋盘上摆了五子,道:“在道场里也没个规矩,今儿个你若赢了本大爷,本大爷不但陪你去官府,还给你二十两银子,从此再不进昭和弈苑。” 此时,白璟和李焯闻声赶了过来,见此情景,也觉得事情闹大了。但是依着徐灵化的脾气是越劝越瞎,便也不好多说,只得与魏长卿站在一旁观战。 让五子已经是很大的数目,更何况对方的棋力到底多高,徐灵化俱不知晓。作此决策,魏长卿真不知道该说徐灵化莽撞,还是赞徐灵化自信。 第九十三局 二十六手平秋弈(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让子局与分先局的下法不同,若依寻常棋理则必输无疑。因让子局在布局方面基本上已无优势,所以让子者的计算和大局观俱要高出对方几倍不止。 徐灵化先与对方下了五手,一旁的白璟只是闭口不语,盯着棋盘。李焯这时走到魏长卿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细声问道:“你觉得徐灵化的前几手如何?” 一般开局所下皆是本手,魏长卿也没太琢磨,况且徐灵化下的那五手棋既没有什么破绽,也没有什么亮点。他只道:“面上看,起的平平。” 李焯却笑着道:“你往后看罢。” 徐灵化又下了几手,魏长卿才发现之前的定式徐灵化并未按步走完,而是各角都下了几手,然后便转向他处。但是这却并不要紧,没走完的定式反倒给盘面留下了很大的空白,增加了变化的可能。 这时候魏长卿有些理解了徐灵化的路子。原来让子局在布局上的优势,需要徐灵化利用自己攻击和计算上的优势填补,如果将所有定式下完,棋的余味全无,到时候自己再攻杀、侵消的机会就不多了。无论徐灵化怎么下,都会给自己留有很大的余地,用以将盘面导入对方看不清的局势,正所谓浑水摸鱼。 果然还未下几手,徐灵化便开始施展各种各样的压迫和侵消手段。肩冲、大飞罩、曲镇、飞镇,各种手段不仅用的灵活,而且感觉颇有力道。而对方在这样急猛的攻势下,原本的实空被大大的压缩,就连外势也是徐灵化优势。 终于,在徐灵化下第二十六手棋的时候,对方便投子认负了。 这么快就到来的胜负结果让道场的每个人都大吃一惊,让五子局在道场的挑战对弈中已是不多见,用二十六手棋让对方认负的,更是难上加难。魏长卿自己又把刚才徐灵化的对弈反复琢磨了一遍,与其说布局上徐灵化挽回了局面,倒不如说徐灵化的攻击力恐怖的让人不寒而栗。如果此次徐灵化的对手换做是自己,自己又能撑多久呢? 自上次徐灵化生rì时让魏长卿四子棋之后,今rì让对方的五子局,魏长卿隐隐疑惑,难道徐灵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棋力又增长了?然而他很快否定了这一点,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一个一等弟子身上,不足为奇,但是徐灵化本身就是棋坛的最高标度,就算前进一小步,对于他来说恐怕也要花上几年的功夫。只有一个可能,徐灵化生rì那天,他有意让了一下自己。 在徐灵化没有当棋圣之前,徐灵化与陆子逸曾一度被称为棋坛的双壁高手,但是两人的风格却是截然相反。与陆子逸这个闪耀着天才光芒的棋士不同,徐灵化则是以厚重的气势压倒对方。这不仅仅是在下棋方面,陆子逸xìng格温和入水,总是爱笑,而徐灵化平时则沉默寡言,只在亲近的人面前聒噪聒噪,xìng格也是急xìng子的那种。然而就是这两个xìng格截然相反的人,总是在许多事物上出奇地投缘,比如琴。 魏长卿曾把上述的评价说给了李焯听。李焯听完后不禁哈哈大笑道:“长卿的话就很像两人的中和体啊。不过按下棋经验,徐灵化是在子逸之上的。”这次谈话过后,魏长卿也隐隐感觉到,其实李焯这个人公私分的很清楚的,于私,他并不讨厌徐灵化,于公的话……魏长卿想了想,最后还是把自己的感觉憋了回去。 这局棋虽然jīng彩,但是对于徐灵化来说却是十分没营养的东西,他只收拾了棋具便带着魏长卿一行人离开了道场。 才走到离大门不到几米远的地方,几个衣着不凡的人便把他们拦了下来。 一名年迈的老者施了一礼,道:“在下是秋弈馆掌门陈思昭,听闻有高手在此对弈,特来拜会,不知几位可否赐教一二。”跟随在老人身后的还有十五名年轻人,他们与魏长卿年龄相仿,一脸气血方刚。 徐灵化看了看几个人,不屑道:“李焯,你来安排一下吧。” 的确,不可能让十几名rǔ臭味干的黄毛小子随随便便的就和棋圣过招了。李焯将包括陈思昭在内的十六个人分成了四组,分别由徐灵化、自己等四人对弈。其实不仅是对方对这次对弈有着很高的兴致,就连李焯、白璟和魏长卿都跃跃yù试。二十六手内像徐灵化那样击败对手,无路是对魏长卿这个年轻人,还是对李焯这样的老江湖都是一种期望。 棋盘已经摆好,徐灵化让陈思昭等人五子,李焯、白璟和魏长卿让四子。 白璟与李焯在四十几手的时候干掉了对面的人,而魏长卿则在三十几手的时候干掉了对面的人。但是另三人吃惊的是,与徐灵化对弈的四个人都是在第二十六手的时候认负。换句话说,徐灵化不仅在棋力上可以控制对手,就连对方的心理都把握的恰到好处。 魏长卿三人心中各怀心思。白璟的棋风是很接近徐灵化的,属于攻击方面的好手,然而他审度一番,认为自己虽然攻击力度强,几手冲断、靠压都是强有力的招法,但是棋并不干净利落,留下的后续隐患很多。李焯的棋虽然稳妥,计算力强,但是也自认为无法做到徐灵化那样快速击败对手,这是棋风所致。魏长卿则将自己的棋琢磨了几遍,他与徐灵化的布局上没有差别,攻击强度虽不及,却也相通一二,但是他发现自己所用的时间比徐灵化多一倍。 看来水平还是无法和徐灵化相较啊。魏长卿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如果真的作为庶吉士在翰林院奉职的话,自己是否还有可能在棋艺上有所造诣。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曾经的翰林院一品卿,在棋坛上也能与周源一较高下的人。 忽然,坐在徐灵化对面的陈思昭喉头一甜,一口血吐了出来,棋盘上顿时一片鲜红。白璟也吃惊不小,立刻上前去为老人把脉。把完脉,就连白璟也无奈地摇了摇头:“老人是气血上涌,再加上平时缺乏保养,年轻时落下了病根,已经没救了。”果然,那老人又喃喃地说了几句什么,便断气了。 这时,从外门进来一名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他看到如此惨状,指着陈思昭身后的年轻人破口大骂:“为什么不拦着父亲?你们与昭和弈苑有席位的棋士对弈,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说完,那年轻人又向徐灵化施了一礼道:“在下是秋弈馆掌门之子,父亲手下弟子轻狂,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您多包涵。” 徐灵化别看是一副急脾气,但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他只道:“既然没什么事,那我们就走了。”说完,他便率先踏出了秋弈馆,说要找个地方好好地喝一杯。 魏长卿见这种状况,一般觉得那老人实在可怜,另一半则诧异。陈思昭已然吐血而亡,这也算秋弈馆一件大不幸之事,而那年轻人并无过错,又何苦这般低声下气地求饶? “这就是那个东西。”白璟忽然悄悄地在魏长卿耳边低语了一句。 ‘那个东西’,仿佛是棋坛中大家默而不言的词汇,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词汇,然而敢说出口的没几个。或许,这就是一种对弈鬼隐藏恐惧的方式。 晚饭时,魏长卿吃的心不在焉,一个永嘉派和三个京师派组成的宴席,谈不上什么觥筹交错,更没有相谈甚欢。难得的,徐灵化亲自给魏长卿夹了菜,魏长卿只顾着发呆,竟没反应过来。多亏白璟在桌子底下踢了魏长卿一脚,魏长卿才回过了神,面无表情地接过了徐灵化夹的菜。然而徐灵化却是个粗线条的人,只认为魏长卿下棋下累了,嘱咐他多休息。 魏长卿听着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觉得徐灵化是好人,同时他也觉得自己对好人的定义是不是太广义了。 第九十四局 二十六手平秋弈(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秋弈馆这一次输惨了,掌门被徐灵化让了五子之后,在第二十六手中盘告负,本来就已经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其手下的十几名弟子也都在被让子的情况下输了棋,不禁让秋弈馆的生意渐渐冷清了下来。再加上掌门陈思昭之死,秋弈馆内可谓是乱作一团,如今只靠陈思昭的养子,同时也是大弟子孟观,也就是在徐灵化面前告饶的那个年轻人一手打理。 昭和弈苑却因此事威名远镇,原本京城各大道场遍地开花的局面,因此事而变成昭和弈苑一枝独秀,许多棋士也慕名来应征。然而对于徐灵化来说,这或许是他不幸的开始。 陈思昭之死立刻在京城这个每天都有新鲜事的地方变得销声匿迹,但是魏长卿心里却无法平静下来。他本想和陆子逸聊这件事,因为陆子逸的看法一般比较公正。然而考虑到陆子逸与徐灵化的关系,怕他知道惹起伤心与失望,最后,魏长卿还是决定亲自问徐灵化。 “什么弈鬼我可不知道,那个老头的死也和我毫无关系。我徐灵化可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这是魏长卿得到的回答,徐灵化当时穿着一身宽大中衣懒懒散散地躺在榻上,显然,他宿醉未醒。不知是为什么,徐灵化在陈思昭之死后几乎天天喝的酩酊大醉,之前,这样的情况只在徐灵化误会陆子逸那件事时发生过。魏长卿能隐隐感觉到,这件事和他是有关系的,徐灵化不过是用醉话敷衍他。 魏长卿自知就算再问也无法问出什么更有用的信息,因此他只施了一礼,便出了门。 “棋圣是当今圣上封的。”屋里的徐灵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魏长卿的后背却突然凉了半截,棋圣是当今圣上封的,徐灵化,你的意思是你所做的一切也是拜当今圣上所赐吗?魏长卿内心喃喃道。 距离面圣的rì子越来越近,魏长卿也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宫里已经派了人来教他宫里的规矩,翰林院也有几名官员送来了一些贺礼。魏长卿这个庶吉士虽然由圣上所封,然而于常理上却并非名正言顺。因为自英宗后便有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魏长卿未参加过科考,按理说是不能入翰林了。他自己也很清楚,未参加科考这一明目,或许将会成为他以后路上的一个大缺陷。 庶吉士虽然位分不高,却是个能让人平步青云的跳板。庶吉士在翰林院中学习政务,与六部观政差不多。有许多权臣,如张居正,就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魏长卿此时此刻也能感觉到,他正在走进长满刺的花丛,尽管从表面上看是一副鲜花着锦的景象,然而在花的下面,无数的利刺犹如千万只爪子一样撕扯着他的衣袖,划破他的皮肤,让他寸步难行。 是夜,魏长卿正温习《管子》,进翰林院的话,没有点真才实学是不行的。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原本那些需要十几年时间学习的功课必须要在几个月之内全部拿下,就算在棋上也不能放松。 “回话。”外面弈儿进来,在弈苑也有六个月了,就连他这个不经世事的随侍也变得稳当起来,“王掌事刚刚从刑部回来了,依旧原职,只扣了两个月的月俸。” 魏长卿听后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王元所平安无事在他意料之中,毕竟王元所与郑国舅有直接关系的,虽然他帮了宁阳侯一把,毕竟和劫粮一案毫无关系。魏长卿只是淡淡一唏,望了望窗外。弈苑内的侍卫又换了一拨新人,崔杰虽然走了,但是恐怕圣上还是会派新的锦衣卫来当暗线吧。当然,这也意味着王元所从此失去了对侍卫的掌控。 “罢了。”魏长卿叹然道,“他与宁阳侯不同,毕竟是一介棋士,尚不能呼风唤雨,宁阳侯手上的染的血,可比他手上的血多多了。” 魏长卿见弈儿还在那站着,问:“还有什么就说。” “昨儿个白治中辞了兵部的官职。” 魏长卿深知白璟并非那种有勇无谋之人,随随便便辞官也不是他的风格,于是他只简单的说:“知道了。” 觐见前一天,已经有人送来了朝服、公服和常服。 “凡大祀、庆成、正旦、冬至、圣节、颁诏、开读、进表、传制都是要穿朝服的。”派来讲解的一位礼部的人道,“朝服的冠为梁冠,以梁冠上的梁数区分品级的高低。庶吉士是从七品,因此只有一梁。当然入宫觐见的话,只需要穿公服即可。” 魏长卿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待那人讲完,又让弈儿给了他一锭足两的银子。那礼部的官员转脸时,魏长卿忽然意识到那人不正是崔杰么?怎么又到礼部去了? 果然,崔杰推谢了银两,悄悄伏在魏长卿耳边道:“吴大人托我带个话,明rì谨记,勿谈密扇之案,勿谈令尊之冤。”说完,崔杰便消失在了夜sè中。魏长卿知道,自己又欠了人情倒卖贩——老吴一笔账。 次rì,魏长卿天未亮就醒来,按品着装,乘了小轿便往紫禁城去了。才过了三道仪门,魏长卿便已觉得天威在目,两排羽林卫皆穿红胖袄,光亮的铁铠上是密密的山字纹,士兵个个面肃如雕。 魏长卿是被宣重华殿觐见,到了重华殿门口,两名侍卫刚要搜身,却被身后一人拦住。 “不必搜了,让魏大人进来。”那人正是老吴。魏长卿虽然吃惊,面sè却依然未变。老吴依旧挂着招牌的笑脸,接着话道,“在下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吴乐,乐毅之乐,以后魏大人可别记错了。” 魏长卿了然,施了一礼。 “圣上还没起,您得在这等会儿。”说完吴乐向侍卫招了个手,道,“给魏大人拿把椅子。” 魏长卿只婉言谢拒道:“天威之下,怎敢擅坐,长卿在此跪候。” 吴乐并不说什么,只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rì照三竿时,重华殿的内太监方才传话,让魏长卿入殿觐见。重华殿内金猊玉兔香的味道扑面而来,云帐高耸直入穹顶,上面绣着降龙升龙两种花纹,由平光玄墨缎带束起。 这几年万历帝不上朝惯了,即使在正殿宫室中也只穿着燕居之服。万历头戴的燕弁冠,外冒乌纱,弁身前后各分十二缝,每缝压以金线,前饰五彩之云玉璀然生辉,无组缨,只单插一枚玉簪便已经文采风华。 万历的衣袖轻轻一摆,缘口处孔雀蓝底sè盘金线绣的八十一只五彩龙纹更显的奢华无比。 魏长卿才平身,只见又进来一人,身穿团领青袍,上绣溪敕。魏长卿曾听崔杰说过,七品的常服是青袍并绣溪敕的,显然这个人将常服与公服弄混了。那人进来之后,重重跪拜,磕了三个响头,只道万岁。就连旁边伺候的几个宫女太监都咯咯地笑了起来。掌事太监是在看不过去,低头俯身轻声提醒道:“要报姓名官职。” 那人才恍然大悟道:“在下翰林院庶吉士,吴敏道。” 万历帝并未对吴敏道的着装说什么,只命人抬来了笔墨纸砚等物,又赐坐,道:“召你们两个来,只是想试试学问而已。吴敏道,你虽未曾觐见,却在翰林院奉事有两年了吧,可别被新人比下去啊。” 吴敏道一听,顿时诚惶诚恐。万历却不以为意,只示意让内太监念题目。 题目是‘独王之国,劳而多祸’。魏长卿看了题,心中一喜,前几rì才温了《管子》,今rì果然就考了。旁边的吴敏道却一边擦汗,一边哆哆嗦嗦的拾起笔。这也难怪,历来科举都是从《中庸》、《大学》里找出几句,拟为题目,例如,上届的殿试——‘和而不流,中而不倚’,便是出自《中庸》。吴道敏是进士出身,自然对这种出题思路比较熟悉。 魏长卿虽然对这段较熟,却也不敢贸然下笔,因为他发现,这或许是万历帝试他的陷阱。 第九十五局 身奉君门攘夷剑(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 “独王之国,劳而多祸”是出自《管子.形势解》中的一句话,意思是独断而专横的统治者,总是疲于奔命而祸端不断。也就是说,这句话是针对统治者——当今圣上的劝告之语。魏长卿之所以不敢贸然下笔,因为他很清楚,这篇文章的矛头肯定不能按着原来的方向所指。 吴敏道显然还没有发现这个问题,作为已任两年的庶吉士,寒窗苦读恐怕也有二十年了,即便对《管子》不是很熟悉,那八股时言、治理文章总还是手到擒来的。而魏长卿则思忖一番,心中有了一番计较,方才下笔。 正当吴敏道奋笔疾书时,魏长卿却很快完成了答卷。待二人全部完成时,掌事太监将魏长卿与吴敏道的文章呈到圣上面前。明朝皇室很注重皇子的教育,万历帝本身也是个博览群书、眼光独到之人。他先览了吴敏道的文章,果然是文心雕龙,倒没辱没了他头甲进士的出身。随后他又看了看魏长卿的,只见偌大的白纸上只有两行字: 凡谋事贵采众议,而断之在独。故独王之国,未必劳而多祸。 “魏长卿的文章虽然字数少了点,倒也新颖。”万历嘴上赞了一句,神sè却依旧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可有什么说头么?” 魏长卿施了一礼道:“独有两解,一为独断,二为dú lì。断贵在于独,即为独断。且凡王者,必dú lì,是以为人上之人。因此,臣认为,独王之国,未必劳而多祸。” 万历帝素来喜欢捷才之人,见魏长卿对答如流,说话又句句在理,便问吴敏道:“吴敏道,你以为如何?” 吴敏道原本刚才在御前失了礼数,见万历颇喜爱魏长卿,也不便多辩,只道:“臣以为,魏大人的文章简练明至,又有新意,比微臣的好。” 其实,万历帝想借此机会让魏长卿在翰林院立稳足,以便更好的为自己办事。所以这几rì就差人从弈苑的线人处,事先打探好魏长卿近rì所看的书。他见魏长卿虽升庶吉士却依然苦读,心中也有些感慰,如今一试才华,果然更与别人不同,机敏变通之处,百个不及他一个,故也更放心用了。 万历让吴敏道退下后,独留魏长卿在重华殿,又命内太监赐了茶。魏长卿双手接过,等万历帝饮完自己方才饮。 喝了茶,万历又与魏长卿寒暄了几句,问他老母亲安康,遂又道:“朕虽封你为庶吉士,却还希望你帮朕照看弈苑的事。宁阳侯的案子朕已经知道了,然而事情也没那么简单就了解。本朝公、侯颇多,在外的武将更是天高皇帝远,未必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宁阳侯。上回朕让徐灵化调查秋弈馆的陈思昭,他却把人给朕杀了,你以后仍在弈苑奉事,顺便帮朕调查一下陈思昭的事。” 魏长卿听完,跪叩道:“臣领命。” 万历帝的眼眸深邃而让人难以捉摸,他盯着魏长卿看了一会热,而后只点了点头,淡淡道:“朕乏了,你退下吧,回去之后好好办事。” 过了三伏之后,京城的天儿就变得越来越凉快了。昭和弈苑接魏长卿回去的马车一路踏风而行,然而魏长卿的心情却并不舒畅。所谓封官,不过是个明目,让魏长卿在弈苑中更好办事而已,这些他都知道。他从未幻想过自己依靠正正当当的仕途把福王一党彻底铲除,然而他现在却可以利用皇帝的信任把福王这只巨鸟身上的羽毛,悄悄地一根一根拔掉。 重华殿上的对答不过是双方在一起,跳一支虚伪的舞蹈,万历的抚慰与赏识,终究掩盖不住所有人臣鸟尽弓藏的结局。 才到弈苑,外面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梧桐树明黄sè的叶子在地上水洼中轻轻晕开。魏长卿狼狈地走到门口,恰好撞见陆子逸与白璟。两人穿着深衣,合打着一把青绸油伞,并未带其他人,直奔外仪门去。 陆子逸见了魏长卿,欢喜道:“你可算回来了,要不就赶不上了。” “什么赶不上?” “千金局。”陆子逸兴高采烈道。 白璟对陆子逸的各种不沉稳深感无奈,他解释说:“最近京城里来了许多东瀛人,经常在京城的围棋道场闹事。昨天,东瀛棋手坂田光秀带着一群人在四牌楼东北嘉兴寺对面的卫屏道场闹事,要和道场的掌门卫殷老先生下三对三的千金局。如今卫老先生抱病在床,对方又逼得凶急,所以就来拜托弈苑。” “只要赢了棋,赏金就直接归我们了。”陆子逸等不及地接过话。 “是归弈苑。”白璟皱着眉头用扇子轻轻敲了陆子逸一下,以示提醒。 陆子逸却似乎没听见似的:“赢了的话,就可以换一件斗篷了。”他一边说,一边抚了抚斗篷领口的风毛,似乎嫌风毛出的不太好,“说不定也会碰上弈鬼。” “不要把这个词总是挂在最边上。”白璟严厉道,即使是在昭和弈苑,‘弈鬼’这个词也是一种禁语,似乎已经是棋坛中默认的规定,因为大部分人对这样不祥的东西有着畏惧之感,这也是魏长卿在弈苑呆了这么久才知道有弈鬼的原因。“对方有没有弈鬼我们也不知道,总之情况也没有很明朗,还是要小心为上。” “长卿的话,若赢不过对方,也不会位列九席了。怎么样?”陆子逸似乎提出了很有诱惑力的条件,“去吧。” 最后,果然是‘弈鬼’两个字把魏长卿拉上了马车,更何况如果赢了的话还有钱拿。一路上,魏长卿的情绪还略微激动。自从在沁芳亭第一次通过弈鬼对弈的时候,魏长卿总是期待着再一次亲身体会一下,堵上xìng命下棋的方式,总让他联想到战场上的武士,就算是棋盘上普通的拼杀,也会通过弈鬼,将紧张和刺激xìng放大许多。 四牌楼东北位于京城皇墙西北角,光是这附近便有嘉兴寺、半藏寺、海印寺三座寺庙。急风细雨中,能隐约听到诵经和钟磬的梵音。卫屏道场并不是很大的道场,然而因为道场的掌门卫殷棋品颇高,常与寺内主持方丈对弈,平rì又常资助舍饭,所以和每家寺院的关系都非常好。 如今卫屏道场出了这么大的事,寺院里的人也都来照应帮忙。本来那几个东瀛人要把道场给烧了,多亏几个勇敢和尚和街坊给拦住了。 三人下了车,道场的人立刻引至正厅,只见这里早已围了乌泱泱一群人,坐在东面的是三个东瀛人,各自矮且皮肤黝黑,束着怪异的发型,长得活像个猿猴。几名道场的弟子见昭和弈苑的人来了,立刻引荐。 坐在zhōng yāng之人会说汉话,他解释规则:“我们三人对三人,最后以胜多的一方获胜,一千两金子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说完便让身后的仆从将箱子打开,果然里面装的都是赤灿灿金子。 “这种局一辈子也不见得遇到几次呢。”陆子逸悄悄地伏在魏长卿耳边道,“看来今年的新斗篷有着落了。” 话虽如此,但是三个人还是不知道哪个是坂田,白璟对此有些不满,但是魏长卿和陆子逸却无所谓,只是随便坐下了,反正谁运气好谁就和坂田下棋。即使是在那个时代,对手的强弱似乎比输赢更重要,由于地域的不同和交通的不便,围棋的交流更具有局限xìng,如果和棋力高的对手对弈,进而提升自己的棋力,自然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魏、陆、白三人依序而坐,双方都行了礼。坐在魏长卿对面的是个穿着青sè羽织内并浅聪sè和服的人,魏长卿看了看羽织,总觉得这样的服饰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第九十六局 身奉军门攘夷剑(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对面三个倭人原本是想与卫殷等下棋,见对面三个人都是年轻人,不免叽叽喳喳地用本地话讨论起来。围观的人有在四夷馆奉职的人,对日本语略同一二,在他的记事手札中,还可以找到这段对话。 “哪个比较厉害些呢?” “不知道,左边两个都很年轻,应该很好对付吧。” “坂田君和直木君真是幸运啊。” 日本围棋没有座子制,也没有还棋头之说,经过讨论后,魏长卿等人还是愿意按日本方面的规则来下。毕竟是年轻人,就算是千金局,三个人也对这样新鲜的规则很感兴趣,自由布局本身也是具有魅力的。 双方猜先后,大明棋士这一方魏长卿与陆子逸执白先行,而白璟执黑后行。 魏长卿想,何不借此机会试一下其他的下法,犹豫了一会儿,他便将第一子下在了比星位高一路的棋位上,也就是现代围棋的高目处,之后就等着对方落子。间歇时,他看看坐在自己右边的子逸,子逸的对手是那个会说汉话的年轻人,他下棋很快,手中的子拍得噼啪响,这种佯装的气势或许可以吓住那些普通棋士,但是对于魏长卿、陆子逸和白璟这种棋士中的高手来说,一眼就能看出,这种人不过是个“雏”儿。 让陆子逸去和这种水平的人对弈还真是屈才了,魏长卿这么想着。 这时,那个人说起汉话来,因为他看到陆子逸第一手下在了天元:“小子,我看你是刚学下棋吧,可别被杀光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陆子逸,那张总是带着稚气微笑的娃娃脸,无论怎么看,都和身经百战的棋士挂不上钩。 “的确,围棋的许多东西我还没有弄明白。”陆子逸谦和道。 围棋无数种变化就算穷尽一生也无法研究透彻,魏长卿知道,这才是子逸话中的意思。 “喂,该你了。”魏长卿身后的人碰了碰他,以示提醒。 魏长卿将目光重新移回了棋盘,果然那名日本棋士并没有把棋下在星位,而是将棋下在了比星位的一方第一路处,这个地方叫做小目。由于没有沿袭中国座子制的原因,日本的布局发展相对要超前的多,对于小目、三三、高目等定式的研究也非常的深入。虽然日本围棋发展较晚,但是对于大明的棋士来说,由于没有研究过定式,反倒成为了处于弱势的一方。对于未知的定式,一切都只能靠计算力。 魏长卿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对手,他目光如炬,眉骨深刻,和陆子逸的对手很不一样,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沉稳的杀气。这是不是个一般的棋士,魏长卿如是判断。当然,他也不知道和自己对局的正是坂田光秀。 这边,魏长卿尝试了走高目和小目,而坂田光秀则以错小目对之。陆子逸那边,直木走了并小目布局,而自己却走了天元,三三和星三个位置,连成了一条大斜线,比魏长卿的布局还要离谱。 白璟似乎也注意到了陆子逸的布局,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笨蛋’,之后继续开始研究自己对手走出的小目无忧角。而陆子逸心里却乐得跟个孩子一样,“真像一把长刀,将敌人一刀斩开”,这是他心中所想的事。 对于魏长卿来说,显然他遇到了一个很强的对手。小目是日本棋士非常喜欢的走法,用他们的话说,星占据高位不易守角,而三三虽然可以完全占住角,却处于低位几乎毫无外势,小目与此二者相较,可谓两全其美。坂田是棋士中的佼佼者,对于小目定式的各种走法与变化也是了如指掌。而魏长卿也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可怕的对手正要和他下一种更可怕的定式——大雪崩(注)。 大雪崩定式正如其名,一着下错,便如雪崩之势再无挽回余地。魏长卿在小目处一间高挂后又下了几手,坂田应之时,已有大雪崩的雏形。他知道大明棋士是不知道雪崩定式的,即使这个大雪崩定式与全局布局并不配合,坂田却依然愿意冒这个险,他打赌眼前这个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并且对这个定式一概不知的年轻棋士会下错。 一切靠感觉与计算,魏长卿每下一步,几乎都要在脑海中提前算出十步,并且要想到至少两种的变化,如此一来,魏长卿所用的时间大大地增加了,这是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魏长卿长舒了一口气,静下了心,双方的气都很紧,互相贴着对方走棋,棋盘上此时产生了一种胶着的窒息感。 此时白璟那边布局阶段接近结束,而陆子逸这边已经进展到中盘了。而魏长卿和坂田这段时间内总共算起来虽然下了十几手棋,但是连局部的角都还没下完。无数块棋扭在了一起,没有谁可以脱先而走他处。 莫说魏长卿正在闷头苦思,就连坂田现在也变得更安静了。大雪崩定式复杂多变,在那个时代,日本人也只研究出了一两种变化而已。只因魏长卿中途走了一种坂田没见过的走法,因此坂田也不得不对这块棋重新考虑了。 扳不扳这个二子头呢?魏长卿犹豫了,说实话,他自己算的也不是很清楚。似乎后续还关乎到征子关系。坂田这边心里也犯嘀咕,他也看到了白如果扳二子头,会涉及到征子问题,而对于他,正好是征子不利,但是他又没有办法脱先去引征。 魏长卿落子了,他决定扳住坂田的二子头,坂田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走,内心却默默地祈祷不要下成征子的棋形。但是今天的运气仿佛怎么也落不到坂田的身上,魏长卿的棋仿佛全部按照既定的路子,最后稳稳地将坂田腹部的三颗字征死,而中途,坂田也根本找不到一点破解的办法。 大雪崩定式就是如此,只要下错一步,整个角都会被清理的片甲不留,就连外势也要拱手相让。坂田此时已经知道自己不行了,不得不低下了头认输。自然,他也确实没有想到对方仅仅凭借着计算力,便将大雪崩的前期走的一步不差,而且还另辟蹊径,在定式后期一举击败了坂田。 “我认输。”坂田僵硬地行了一礼,他居然也会说汉话。 魏长卿也长嘘一口气,说实话,他之所以下出那一手扳,是因为另两种变化他自己还没有算清,却不料自己蒙对了。“这盘实在是紧张啊。”魏长卿微笑道,“其实很想弄明白这样的棋该如何下。坂田先生应该知道的吧,您会说汉话真是太好了。” 坂田见魏长卿和颜悦色地和他讨论起大雪崩来,感到意外的同时,也开始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白璟那边的对手不是很强,也很快结束了战斗。因为那个人不会说汉话,唧唧歪歪地说了半天,把白璟说的差点发起了火,最后还是由四夷馆的人给白璟翻译了一下。现在,基本已经锁定了昭和弈苑这边获胜,陆子逸那盘棋输赢也无所谓了,当然陆子逸应该也不会输吧。 抱着这样的心态,魏长卿和坂田讨论完棋局之后凑到陆子逸身边去看他的对局,双方下棋都异常地慢。看了看盘面,魏长卿只是奇怪,像陆子逸这样的高手怎么会和对方下成两分?他又细细地点了盘面上的子数,发现自己没看错,双方的地盘都差不多。 魏长卿这边纳闷,坂田那边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们见陆子逸是最年轻的,所以就认为他是最弱的,而直木也是这边最弱的。 然而,慢慢的,坂田他们和魏长卿这边的人都发现,事情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第九十六局 身奉君门攘夷剑(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直木的棋,确实不强,以陆子逸的棋力,是完全有能力在寥寥数手内将其击败的。但是陆子逸并没有这么做。魏长卿发现,陆子逸绝大部分的时候都没有用最强手段压迫对方,而是取一种较为平和的方法各自围空,总是将子数保持在双方相同的状况。偶尔才会使用强硬的下法,将实地夺回自己的手中,然后再慢慢将子数让给对方,以维持平衡。 陆子逸似乎对自己有着固执的要求。 而直木,除了将子拍的噼啪乱响之外,始终被陆子逸牵着鼻子走。 下到收官的时候,魏长卿重新点了一遍子数,陆子逸仍旧稳稳地保持领先一子的优势。难道子逸想下成和棋吗?魏长卿看了看盘面,如今已经临近收官,以现在的情况,要想下成和棋,除非有一处下成了双活。 双活就是双方都无法做出两眼净活,走到最后任何人再下一步都会导致自己先被杀,所以双方就会僵持不继续往下走,这种情况就叫做双活。双活在围棋中很少出现,刻意下出基本不可能。而且现在看来,盘面是没有地方可以下出双活的。 最后一个单官也已经走完了。 “可以开始算输赢了吧?”直木长舒了口气,道。 陆子逸却笑了笑:“还没。”说完,他在黑棋的一块角中,落了一手棋。 黑棋角上没有活么?魏长卿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那个角他看的清清楚楚,绝对是杀不死的。虽然白棋的打入是无理手,但是黑棋想要破解也需要费些力气。 魏长卿只算了几步,其实黑棋在右边单虎一手,无论白棋怎么下都无所谓了。然而直木的棋却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他贴着子逸的棋挡了一手。虽然看上去是强硬的手法,但是仔细一算却不是那么回事了。单挡的话,子逸的白棋虽然被死死地贴住,但是他可以往角落里爬,做一个假眼。 按照往常,白棋这样下是自寻死路,但是现在却不同了,因为所有的官子都已经下完,角的周围没有一口气,如果直木将白棋贴紧,想下一步提掉那个假眼,那么他会被子逸提前提掉。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双活了。 果然,事情按照魏长卿的预想,直木原本净活的角就变成了双活,而这盘棋则是和棋! “点一点盘面吧。”直木的角被下成了双活显然很不愉快。 “是和棋。”陆子逸道,“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再点点。” 直木自然不信,他点了点盘面,最后笑道:“我赢了一目。” “什么?”陆子逸有些惊讶,“什么一目?”中国围棋是按子来计算输赢,而日本则是按目计算输赢。因此,双活的话,在中国这里,还是要计算双方各占了多少子,但是在日本,双活的话,双方是都没有目的。 直木道:“我们都是按目来算的,这样我赢了你一目。而且开始的时候,你们也答应了按我们日本规则来下棋。” 魏长卿争辩道:“但是你们之前并没有说用目来计算输赢啊?”魏长卿很生气,但是他知道,他们答应日本人按对方的规则下棋,辩论的话自己这边也不是很有利,然而对方也是理亏的。 直木还想分辩,刚开口,却被在旁边的坂田按跪在地。 坂田鞠躬朝陆子逸行了一礼:“很抱歉让您见笑了。您对围棋的把握,远远在我们之上,这局棋是我们输了。刚才那局,直木也多谢您承让了,在您温和的引导下行棋,想必他也受益良多。” 所谓教棋,并不是居高临下对弱者一味的猛攻,早早地将其击溃,而是用相对温和的手段,一步一步的引导对方走正确的棋路。 陆子逸收起了手中的折扇,将坂田扶起:“晚辈不敢当此谬赞。” 坂田道:“最后那个角,明明是可以净活的,您故意下在那里,让直木着了一道,您怎么知道直木下不出正确的应对招法呢?” “是棋风啊。”陆子逸解释道,“直木的棋风属于强攻型,我的那颗白子就那样落在他的角里,他心里是绝对不能忍的吧。置之不理而在旁边单虎一手,对于这样性格棋士,是很难做到的。” 坂田听后一脸吃惊,别说坂田如此,就连魏长卿也都感到惊讶。 “这样的话,万一直木下对了,您不就输掉了么?” 陆子逸负手而立,笑着道:“坂田先生,我这么说你可不要生气啊。你们日本人下棋总是很注重胜负,攻击性也很强,所以简单明了而平和的东西,往往被你们忽略了。往深了说,你们的围棋是胜负,和我们中华的围棋不同,我们的围棋是一种道。至于我为什么要如此冒险,其实世上所有的对弈都不过是心弈罢了。” 卫屏道场千金局就这样结束了,白璟早已吩咐弈苑的人将赢得的黄金充入公中。雨还未停,魏长卿三人就在卫屏道场的门房等着弈苑的车。雨水将晦暗的天空与灰暗的地表穿成一线,魏长卿望着雨水陷入了不同往常的沉默。围棋对于坂田来说,是果,对于子逸来说是道,但对于自己来说,则是术——通过弈棋来借用皇权扳倒福王的权术。 “今年可以做新斗篷了。”陆子逸开心地踩着地上的水花,似乎从开始到现在光想着斗篷了。 “实在是太冒险了。”即便最后赢了棋,白璟还是一副叮咛的语气对陆子逸道,“怎么也要多出七八个子再冒险,万一输了就太有损你声名了。” “其实无所谓。”陆子逸笑了笑,“反正我也不想随随便便地就赢了对方的棋。” 正当几个人聊着,一辆运尸车从大门旁边经过,由几个刑部的人押送。魏长卿只觉得奇怪,按规矩,刑部大狱死了人的话,是要一并在夜里从京城南门运到郊野埋掉的。此时车上很明显只有一具尸体,这太奇怪了。 “子逸,白璟,我去那边看一下,你们等等。”魏长卿说完就跑了过去。 白璟皱着大叔眉,他觉得运尸车实在是很晦气的东西。陆子逸的好奇心本来就重,看魏长卿去了,自己也打着伞,一路小跑跟着过去了。运尸车上,草席盖着尸体,只有一只姜黄色的手露在了外面。 第九十七局 风紧云轻已变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有什么问题吗?”陆子逸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问魏长卿。 魏长卿却闭口不答,他曾在刑部大狱中受周源死前之托,保存密扇,就连陆子逸也以为周源早就死了。而今天,他看到运尸车上的那个人,右手食指和中指明显与常人不同,食指末端有些扁平,而中指左侧微凹,这是棋士长期执子所造成的。刑部大狱中所关押的长期执子的棋士又有几人呢? 怀着不安的心情,魏长卿这次怎么说都要弄清楚才好。如果死的真是周源,至少也要告诉陆子逸,如果不是周源,那就说明周源还活着,自己也好想办法筹谋将其救出来。 “子逸。”魏长卿想到了一个办法,“你赶紧踹我,使劲点,最好把我踹得撞上那辆车。” 魏长卿后半句话还没说完,陆子逸便一脚踹到魏长卿的小腹上。本来魏长卿想准备好,在让陆子逸踹,没想到陆子逸竟然也没有一丝犹豫就上了,而且力道之大,根本不用魏长卿装模作样地撞到尸车上。 这小子怎么有这么大劲道,魏长卿一边趔趄地栽到尸车上,一边嘀咕,到底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让他这一脚毫不犹豫,并且冷静客观、力道十足。 魏长卿按照预定计划撞到了尸车上,盖住尸体的草席也被他“一个不经意”地拽了下来。魏长卿用余光看了看车上的人,尸体的身上有一块一块的黑斑,脸已经扭曲地不成样子。 “是赵延年!”在一边的陆子逸立刻辨认了出来。 魏长卿本不信,见陆子逸面色苍白,一脸惊怖,也不由得回头去看。那人确实不是周源,而是赵延年。他很清楚,那些黑斑是中毒的印记,赵延年一定是被毒杀的。原本的陈年旧事却被冷不丁地翻了出来,那时候王元所纵赵延年毒杀陆子逸,最后事情败露,赵延年锒铛入狱,王元所一直都害怕赵延年对自己不利。没过多久,刑部大狱就传来了赵延年的暴病的死讯,赵延年的兄弟赵延华自然也不相信,然而他苦无证据,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魏长卿和陆子逸这么一闹,原本街上的人也都好奇围了过来,有人也认出来这是昭和弈苑的棋士,刑部的人见不好收场,立刻将草席掩盖了赶紧离开了。然而事情的传播却异常的快,没过多久,市井中便纷纷传言,刑部大狱里毒死了一个棋士叫赵延年。 这件事弈苑按理说是要过问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棋圣徐灵化自陈思昭一事时就一直沉浸于美酒女色之中,两名掌事王元所和李焯又在各打各的算盘。王元所不想招惹这件事,毫无疑问是因为他是赵延年之死的主谋,而李焯之所以没有处理这件事,则是因为他在考虑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在昭和弈苑成立之初,因为是由朝中大臣提议,所以朝廷才设立的。当时京城光道场就有几十个,比较出众的流派就是永嘉、京师和新安三派,每个派别也有许多棋品颇高的棋士,因此这些棋士们自立门户,分散在了各个道场中了。各大高手云集京师,愈演愈烈,当时也是颇为壮观的。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还好,毕竟是一种民间的活动,朝廷也没有干预的必要,但是久而久之,朝野上下和市井平民中经常有这样的传言。大臣们为了躲避暗哨们的监视利用棋士私下结交,棋士已经不仅仅是下棋的人,而是利益集团背后的一只力量。千金局、罗汉局、生死局层出不穷,对于京师的治安有十分严重的影响。因此,朝廷为了控制局面,才设立昭和弈苑,以期统一人力,评定风波。 然而这并没有改善京师的人对棋士的印象,党争愈演愈烈,早期,昭和弈苑也没有统一的选拔规则,许多带着不可告人目的的人也能混入其内。再加上弈鬼的传说已经如同黑暗的雾霭一样在京师弥漫开来,不仅达官贵人们人人自危,就连道场里普通的棋士也会惴惴不安。所以,就算李焯一派人从京郊来到城内加入昭和弈苑时,朝野上下与市井平民也没有人欢迎。 但是,卫屏道场一事和陈思昭一事之后,京师中一部分官宦和富商,对昭和弈苑有所改观了。日本的棋士在京师中胡作非为,小道场的棋士们人品更是靠不住。由于弈鬼的存在,许多官家、富商和其他也曾被暗中要挟过,民间棋士已经变得完全不堪一击,捉襟见肘。 这个时候,就有一些人开始算计,似乎与昭和弈苑棋士这些官方机构的人搞好关系,并没有什么坏处。棋力的话,自然是不用说,更何况都是吃俸禄的人,其中也有利益的关系。因此,沈一贯和福王正是一开始扶持这些棋士们的势力之一。 现在,弈苑又因为千金局有了充足的资金,李焯想,或许是该将昭和弈苑好好整改的时候了。用这笔资金,将京师优秀的棋士召集在昭和弈苑之下,与此同时,京师派也可以通过此举招揽自己的门生。但是此举很快就被王元所给阻止了,他这个弈苑的老人未必看不出李焯的算盘,因此第一个站出来不同意。事情似乎在这里戛然而止了。 魏长卿升了庶吉士之后,一是要派人去姑苏给家里人报个信儿,也好让母亲放心,再者他少不得要宴请宾客。他本想在会贤堂摆个席,却不料李焯先跑来和他说这件事。 那一日,魏长卿正在洛玉轩准备和陆子逸拟宾客的名单。临近秋季,洛玉轩内海棠树的叶子临风摇动,如同金黄色的纱帐一般。 两人正商量着请魏国公宗族的徐疆域,只见李焯披着石青刻丝的斗篷风风火火地来了。“在拟名单?”李焯仅仅接过单子粗略过目了一番,便笑着道,“沈府的名单是子逸写的,弈苑的名单是长卿写的。” 子逸只是笑而不言,魏长卿却好奇:“您如何得知?” 李焯道:“一是看字体,子逸自幼临章草,因此小楷也写的轻灵飘逸,但是弈苑的名单,字迹中却透着临魏碑的痕迹。”魏长卿却不服:“我是临过魏碑,但也写过草书,更何况上个月我还见子逸拿着魏碑临字。您这个缘由,未免也太玄乎。” 李焯放下字,坐在一边的官帽椅上:“那你就听听我第二个理由。子逸列的沈府的名单上没有写沈渃朝,你列的弈苑名单上,没有赵直垣。” 沈渃朝的名字果然犯了陆子逸的忌讳,他只转过身去,拨着水晶瓮里湃着的几串紫红盈透的葡萄,道:“青天白日的,提他干什么。” 沈渃朝与陆子逸不和,魏长卿是知道的,然而赵直垣这个人,他却是第一次从李焯那里听说。 第九十八局 光禄新成玉色醪(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魏长卿头一次听道赵直垣这个名字,便问了起来。 陆子逸脸色也从阴转晴起来,笑着道:“你不认识?但凡你去过昭和道场的话,是一定见过的。王子腾落水那次,他也在啊。说起来,赵师兄可是师傅门下最年长者,比泽休师兄还要先拜的师,如今已年逾四十了。” 魏长卿细细回想了一番,道:“只在道场里见到过一个老师傅,怎么也有五六十了,曾与他聊过几句,其他年岁大的前辈,再没见过。” 李焯和陆子逸面面相觑,都说年岁最大的就是赵直垣了,才四十多。陆子逸觉得怪:“昭和弈苑可没有那么大岁数的人,泽休师兄也才二十七,最年长的王掌事,也三十五六左右。”子逸似乎很喜欢叫李焯的表字,他见魏长卿也有些迷茫,便道,“你说说看,那个老人家是什么样。” 魏长卿回想着,一边向李陆二人细细说着。原来那时候魏长卿刚来弈苑没多少日子,昭和弈苑的道场也才被翻修过,三进三出的大院落由雕檐画栋的玄墨柱青瓦回廊一串而成,格外恢弘大气。魏长卿一早便到道场里去对弈,见廊下躺着一个老人正在打瞌睡。老人是一张黢黑的脸,乡下人的长相,又是满脸的皱纹,头型如同瘪了的倭瓜。那人蓬头垢面的,黑发中还夹杂着许多白发,有一副憨厚可亲的面容,然而却衣衫褴褛。 魏长卿衣裾摩擦的细微的声音扰醒了老人,老人醒了过来,依旧躺在廊下,笑看着魏长卿,却有些老气横秋地道:“你是弈苑的棋士吧。” 魏长卿以为他是负责翻修道场的工匠,原本是不以为意的,然而见对方是个年长的老人,不免收住了自己的傲气,平和道:“是的。” 不管是在昭和弈苑内还是昭和弈苑之外,围棋高手数不胜数,弈苑虽是高士云集,市井也是卧虎藏龙的。俗话说,下棋对弈,遇到四种人是断不可轻敌的,那便是僧道老孺。 魏长卿仔细看了看老人的腰间,系着一只颇为华贵的扇子套,想他或许是个下棋之人,便开口问:“请问老人家是哪个门派的?” “啊?”老人愣了一下,复又道,“我和小先生还有阿虎是同门。” 魏长卿一愣,小先生?阿虎?他显然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于是道:“请问您是这里的负责工程的工匠,还是弈苑的棋士啊?” 老人道:“我是昭和弈苑的人啊。” 魏长卿心里一惊,立刻低头道歉:“晚辈失礼了。”之后便仓惶逃离了现场。这是魏长卿来到昭和弈苑之后,唯一的一件尴尬的事情,理所当然的,他也没有和陆子逸等人提过。 说完,魏长卿便问:“那个小先生和阿虎是谁啊?”小先生倒没什么,那个阿虎听起来又土又愣的,怎么都不像个棋士。 陆子逸强忍着笑,只低下头喝茶。李焯道:“那就是赵师兄了。小先生是指子逸,阿虎嘛……”李焯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 “虎嘛,当然是弈苑里最凶的那个。”子逸插嘴道,“你自己知道了就行,可别乱说嘴去,尤其是在‘阿虎’面前。” “子逸。”李焯虽然也忍不住笑,还是一副提醒的口吻。 魏长卿也没想到白璟有这么一个乳名,然而心下却想,白璟是白将军之子,那赵直垣感直呼其小名,恐怕也是颇有威望的。 陆子逸忍住笑,道:“那个人的确是赵师兄,不过长卿,你那次也太不开眼了。这话要是让京师派别的人知道了,弄不好会把你揍上一顿。赵师兄可没有六十,他岁数是大点,也就是四十五六,不过他要真的是六十岁就好了。” “子逸!”李焯听出了子逸话中的机锋,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不过是偶尔玩笑。 魏长卿也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是比李焯要资历老的师兄,竟被自己这么给错认成了工匠,还认老了二十岁。其实魏长卿没有认出赵直垣,也是弈苑内的普遍情况。赵直垣有资历,按说是该被重视的人物,但是棋力什么的着实一般,在高手云集的昭和弈苑,自然就默默无闻了。说他是个花瓶摆设,倒似委屈了花瓶一般,花瓶至少还有点存在感呢。 “没事。”陆子逸看出了魏长卿心里别扭,“这也不能怪你,也要怪师兄这个人太不修边幅,让别人把他当成老头子了。”陆子逸无意间用了老头子这个词,虽然字面上有些轻蔑的意思,但其实语气中透着和这位‘老人’的亲密无间。 魏长卿了解了情况,便问:“听你们之前的话,每次弈苑内摆宴,都邀请赵前辈了?” “就连王元所的生日,都要请赵师兄排宴。”李焯接过话,“赵师兄曾在光禄寺任职,掌供祠宴朝会膳食已有几年了。大小宴会什么没见过?礼宴的规矩,从皇家宴席到京官家宴中的一道菜的做法,他就算闭着眼睛也能默出来。” 魏长卿也感叹弈苑之中也有这等人物,却道:“可是宴会初定在会贤堂,赵前辈怕是要大才小用了。” “正是要和你说宴请的事。”李焯喝了口茶,缓缓道,“我看了你的单子,上面的权贵也有不少。会贤堂虽然也是京城的大饭庄,那菜入了沈大人、徐尚书这等富贵人的口中,也是不像样。上次千金局,弈苑账上也十分宽裕,再加上你入朝为庶吉士,是弈苑从没有过一等一的好事,不如就在弈苑内办了,大家替你热闹热闹。况且弈苑地方大,到时候叫个戏班子来唱也不妨事。到时候就让赵师兄替你安排,你就一百个放心吧。” 魏长卿有些犹豫,毕竟自己的宴席,要动用弈苑的钱的话,也不太合适。 陆子逸嘴角不经意露出了狡黠的一笑,但很快就敛了回去,他也不说什么,开始研起墨来。魏长卿捕捉到了这一笑,他立刻会意。陆子逸是知道李焯让魏长卿摆在弈苑的目的的。这几日李焯一直忙于整改弈苑的问题,因为王元所的关系一直拦着,所以申请也没有呈上去。此次魏长卿宴请中的人,有当朝首辅,又有魏国公的宗族,魏秉琰在京中的世交也有不少,若能助力一二,整改弈苑的是也就能一锤定音了。 魏长卿明白了陆子逸的提醒,毕竟是李焯亲自提的要求,怎么也不好驳这个面子。再者,真在会贤堂自己摆,海量的银子还不是跟泼水似的。更重要的是,圣上告诉过他,让他多留心弈苑的事,怎么着都还要京师派的这帮人共处,与其自己掏腰包做人情,倒不如借弈苑的银子,而代价,只是帮李焯铺个路而已。 想到这,魏长卿便答应:“还是您想的周到,只是宾客太多,怕是要麻烦您和赵前辈了。” 正说着,这时,郭奉进来回话,说刚才看见赵延华鬼鬼祟祟的,怀里好像揣着黑硝火石等物,自己怕惊动了没敢说,只问李焯如何处置。 李焯没吱声,魏长卿笑道:“才芝麻大的事,倒扰得郭师兄烦心了。那赵延华就算报复,也自会去找害他弟弟的人。” 支应完郭奉,魏长卿正要去找赵直垣,却被陆子逸叫住。只见他从一个什锦攒心盒子中,取出两块糕点来,用油纸包了一层,又命人拿出一只黑漆描金的小方匣子,将点心放了进去,道:“你拿着这个去找赵师兄,就跟他说,是上面赐的松子瓤鹅油酥卷。” 第九十九局 光禄新成玉色醪(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魏长卿还拿着点心匣子一知半解,就被陆子逸推出了门。陆子逸道:“你只管去,没这个点心匣子,你还真请不动赵师兄。” 待魏长卿走后,陆子逸方进了屋。李焯道:“子逸,这是洛玉轩啊,你怎么倒把魏长卿赶走了?” 陆子逸四下一望,才反应过来:“好像是啊。”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之后又开始打马虎道,“反正他是要出去找赵师兄。” “不,这不是重点。”李焯道,“刚才你打开人家的什锦盒子,拿出两块油糖酥,还让弈儿给你拿油纸、取匣子,倒真是不客气。” 且说魏长卿打听到了赵直垣的住处,方去了锦翠轩。赵直垣正捧着一本《山家清供》看,见魏长卿来了,一边往里让,一边道:“你不是那次问我门派的小后辈吗,怎么今日想起来这了。” 魏长卿施了一礼道:“上次唐突了,方才与子逸正说起宫里的事,他就给了我一匣点心,说是上面赐的松子穰鹅油酥卷。我舌头粗,哪分得出好次来。”说完便把点心匣子推到赵直垣面前。 赵直垣见匣子绘金精致,也不免信了几分,道:“松子穰鹅油酥卷以前也只有御膳房的窦师傅的手艺能做出来,如今入秋,正是吃这东西的好时候。” “说到吃,晚辈也不懂。前儿个子逸拿过来给我,我见着怎么这么像东四卖的油糖酥。”说罢,魏长卿便拿一块手帕子托了一块点心,递与赵直垣,“您得替我辨辨。” 赵直垣结果点心,尝了一口,皱了皱眉,道:“这松子穰鹅油酥卷若吃出这个味道,那御膳房那帮人的饭碗早保不住了。这里面虽然是有松子的,却也只是改良过的油糖酥而已。这油糖酥的做法简单,五分水面,五分油面,加上糖卤,一层油面一层水面擀在一起,放在锅子上抹猪油烤酥即可。松子穰鹅油酥卷的做法,可就复杂多了。白面微水炒熟,再将五份的松子,核桃仁、葵花籽、白芝麻各一份碾成碎末。浇上两勺熟鹅油和上二两洋糖拌匀。之后再用油面一层层地将干果馅擀在里头,放进鸡油里炸。油糖酥是烤的,鹅油酥是炸的,自然后者口感更好一些。” 说到这,魏长卿有些领会陆子逸的意思了,自己让赵直垣说痛快了,有面儿了,到时候请他排席,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魏长卿听赵直垣呖呖地说了许多,遂道:“还好今儿个到您这儿了,过些时候我正准备在弈苑摆个大宴呢,来的都是沈大人、徐大人这些贵客,到时候真出了把油糖酥弄错成鹅油酥的事,可就太跌份了。银子的话是不缺的,就怕出了错,上面不开心,弈苑也没脸面。” 赵直垣一听,果然恃强起来:“这你放心,交给我来办,保准让那帮达官显贵吃的舒舒坦坦的。” “这就太辛苦您了。” 赵直垣哪里肯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倒也不辛苦,原来就是干这行当的。况且我办好了,自己也能吃好,左右还是占了你的便宜。” 赵直垣排宴的事就定了下来。次日,赵直垣与魏长卿一起至洛玉轩,他看了看名单,道:“这个单子拟的不妥。”说完他便吩咐人取来两张一仗长宽的纸,和一只小瓷碗。他用瓷碗上的一圈蘸了墨,之后在纸上各扣了八个圈,比作桌子。 “摆宴要分官堂,如今能摆下八桌的无非云翊堂和清凉台两处地方。云翊堂宽弘富丽,摆上大桌衬着气派,适宜请官客,清凉台临水,可搭个戏台子,放小桌,一来清雅,二来容易走动,适宜请堂客。”官客是指男宾客,堂客是指女宾客。但凡大户人家,男女宾客不能共处一堂,同桌共饮的。 说完,赵直垣便让魏长卿重新抄一份分堂客和官客的名单,又将官客的名单取出,开始分排座位。沈一贯、徐疆域、翰林院大学士、大理寺卿、衍圣公孙仲侣(注)坐首席,因徐灵化近日总是沉迷酒色,早早地就命人将赴宴等行推掉,所以作陪的便是魏长卿和李焯。次一席由白璟相陪,再其次是郭奉等人。 堂席那边谁来招待却成了大问题。 “让子逸去。”赵直垣开玩笑道,他这个做大师兄的,知道子逸和李焯、徐灵化等不一样,他从不去青楼妓馆,也从不和哪家的闺秀走的近。魏国公曾有过把嫡孙女许给陆子逸的意思,陆子逸也只以门楣够不上为由婉拒了。子逸的师兄们每每说到此处,总是十分惋惜的样子。 魏长卿知道赵直垣不过说笑,只道:“若真让他去作陪,恐怕第二日还要再摆一桌。” “摆什么酒席?” “自然是送日子的酒席。”当时男方请媒人吃饭,叫‘送日子’。 赵直垣也被逗乐了,却忽然一本正经道:“子逸虽然未成家,却才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倒是长卿你,年纪也不小了,人品才貌不说,又是这样好的前程,何不早早地把亲事订了。依我看,趁这个宴,把你老母亲和亲眷接到京中来住,一来照应方便,二来有长辈在,也可以定下亲了。” 魏长卿其实也没想过娶亲这一事,但是他确实想过是否应该把母亲接来。若接京中住的话,倒也不是问题,魏家在京中也有老宅的,不过是多年未照料,顶多拿银子请人修缮。但是接到京中又引起了魏长卿多一重的担心,自己毕竟为圣上做事,恐怕以后得罪人的事也不少。福王与太子的矛盾日益激化,真到了风口浪尖上,万一有人拿他母亲要挟,也不是没有可能。这样做何异于将母亲置与险境?自己虽不是徐庶,却也要以徐庶为鉴。因此,接母亲进京之事也就被拖了下来。 魏长卿正与赵直垣商量着,这时弈儿忽然跑进来,道:“回话。传旨的公公就要到了弈苑正门了,公子快些准备着去领旨吧。” 魏长卿倒是不惊,想来刚刚被封翰林院庶吉士,圣上不大可能突然改变旨意的,所以估摸着大抵是封赏东西的旨意,遂按品着装,在昭和弈苑正门跪候接旨。到了弈苑门外,见徐灵化也在外面跪候迎旨,心里顿时添了一分不安。自己和徐灵化一样,都是私下为皇上办事的人。若皇上单下旨给自己,理应是封赏、抚慰。若皇上同时下旨给自己和徐灵化,那旨意大概一半是封赏,一半是制约了。 ***************** 注释: 衍圣公,是孔子嫡派后裔的世袭封号,开始于西汉元始元年,当时平帝为了张扬礼教,封孔子后裔为褒侯。之后的千年时间里,封号屡经变化,到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改封为衍圣公,后代一直沿袭这个封号。而到了公元1935年,民国政府取消“衍圣公”,改为“大成至圣先师奉祀官”。生于1920年的孔德成先生,便成为末代衍圣公,首任祭祀官。2008年,伴随着孔德成先生的去世,“衍圣公”也就划上了句号。 以下是《明史》中记载衍圣公的段落: 衍圣公,孔氏世袭,正二品。袍带、诰命、朝班一品。洪武元年授孔子五十六代孙希学袭封。其属,掌书、典籍、司乐、知印、奏差、书写各一人。皆以流官充之。曲阜知县,孔氏世职。洪武元年授孔子裔孙希大为曲阜世袭知县。翰林院世袭《五经》博士,正八品孔氏二人,正德元年授孔子五十九世孙彦绳主衢州庙祀。宋孔端友从高宗南渡,家于衢州,此孔氏南宗也。正德二年,授孔闻礼奉子思庙祀。 颜氏一人,景泰三年,授颜子五十九世孙希惠。曾氏一人,嘉靖十八年,授曾子六十代孙质粹。仲氏一人,万历十五年,授子路裔孙仲吕。孟氏一人,景泰三年,授孟子裔孙希文。 周氏一人,景泰七年,授先儒周敦颐裔孙冕。程氏二人,景泰六年,授先儒程颐裔孙克仁。崇祯三年,授先儒程颢裔孙接道。邵氏一人,崇祯三年,授先儒邵雍裔孙继祖。张氏一人,天启二年,以先儒张载裔孙文运为博士。硃氏二人,景泰六年,授先儒硃熹裔孙梴。嘉靖二年又授墅为博士,主婺源庙祀。 刘氏一人,景泰七年,授诚意伯刘基七世孙禄,后革。教授司,教授,从九品学录、学司,并未入流孔、颜、曾、孟四氏,各一人。又尼山、洙泗二书院,各学录一人。 第一百局 光禄新成玉色醪(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宣旨的太监并着仪仗方才迤逦而至。 “圣谕。昭和弈苑棋圣徐灵化,为人直朗,恪守尽忠,封其妻孟氏为七品孺人,在京赐敕造府邸居住。翰林院庶吉士、昭和弈苑九席棋士魏长卿,清秀通雅,极鉴先识,有王佐之风(注),其父冤案已查明,念其恭俭勤勉,赠资善大夫,封其母王氏为七品太孺人,赐白银三百两修缮旧府,以供居住,享菽水之欢。钦此。” 魏长卿此时听了,后背早已凉透了,却还是平复了神色,谢恩接旨。 宣旨的太监又道:“二位不必过虑,旨意也早在两日前去了永嘉和姑苏,想来两位敕命不日便会到京了。” 旨意一到,弈苑上下又添了喜事,永嘉派皆给徐灵化道贺,京师派的也都围在魏长卿身边连连恭喜。此时,魏长卿倒与徐灵化同病相怜了。确切的说,徐灵化更可怜。魏长卿是为皇帝办事的新人,母亲也只住在旧府。徐灵化因陈思昭一事惹皇上生了气,皇上怕管辖不住,才赐府让孟氏居住,以便钳制。不过,徐灵化还有个发妻是魏长卿没想到的。 领了旨,魏长卿便开始和赵直垣商量堂客的宴席。因母亲被封了敕命,所以宴席的规格要更上一层了。魏长卿这边先点了人,分了老少,算了一下,总共官客七桌,堂客六桌,皆还摆的开。赵直垣粗略过目之后,便开始列了单子,让魏长卿过目。 魏长卿展开单子一看,自己也吃惊了不小,只见上面用小楷工整地写了一大串。大鹿两只,獐子五只,汤猪、龙猪各七只,另有青羊、家汤羊、鲟鳇鱼、活鸡鸭鹅、鹿筋、海参、鹿舌、鲜蛏等。再往后,列的是榛子、松子、杏穰等各色干果子共好几口袋。最后写明的则是宴会用的银霜炭、柴炭用斤计,并上胭脂米、碧糯、白糯和杂色粮谷用斛计。 魏长卿总过目完,虽然以前自家里逢年过节也有这些东西,但是真的落在纸上,细细计算,却真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可想那些东西分量都在赵直垣的肚子里呢。魏长卿心里赞叹一回,却也担心道:“这么些个东西,采办起来恐怕不易,不如分摊到弈苑的人头上。” 赵直垣却摆了摆手:“一看你就是公子哥儿,不会过日子。若真交到那些人手里头,弈苑的银子有一半得被算计了去。这些东西倒也好找,刘大户曾是专供这些东西的,光禄寺哪年进货,都从他那里走。我与他有些交情的,这事我来给你办就行。你还得去送请帖呢。” 魏长卿道:“请帖我让子逸写好了,用拜匣挨着家送去。” 赵直垣摇了摇头:“说你年纪轻没经过世面,常客倒也罢了,沈大人、徐大人、翰林院的头头脑脑们和衍圣公那里,怎么说也要亲自去。” 去沈府暂且不表,且说魏长卿前去魏国府,只见门口街道干净整洁,两旁是高墙林立。魏长卿的车停在偏门,见魏国府对面还有一府邸,匾上用赤金书“敕造定国府”。原来中山王徐达曾有四子三女,长子****祖袭魏国公,然而靖难之变后因反对朱棣而拥建文,所以被削去爵位,禁锢在家中。次子徐添福早卒不能袭爵位,三子徐膺绪袭的是指挥使。四子徐增寿却在靖难之变中暗助朱棣,建文帝发觉后将其诛杀。 明成祖继位时,徐家四个儿子死的死,禁锢的禁锢,但是徐达的长女毕竟贵为皇后,且徐家势力很大,朱棣登基时,尚不稳定。所以朱棣在****祖去世后,以‘中山王不可无后’为由,封****祖之长子徐钦继承魏国公,世代沿袭。又念徐增寿之忠,追封其为武阳侯,后进封定国公,其子徐景昌继嗣。因此徐家虽一波三折,却一门出了两个公。 然而两王虽出同门,却因当年之事埋下恩怨,政见也不一致。定国公依然保着永乐大帝后代的江山,魏国公那边倒显得有些沉默了。 魏长卿审度了定国府一番,果然比魏国公的府邸更气派些。 门房的人将魏长卿通报。魏国公府共分十四房,徐疆域是当朝魏国公徐弘基的侄子,亦住在府中。徐疆域听是魏长卿来了,连忙相请。 魏长卿穿过了一垂花门,又过了三道仪门,方至徐疆域的正堂。只见屋内锦幔高挂,彩屏张护。正对门的榻上,设着绛红妆缎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和黑狐皮的袱子。两边的雕漆椅上是一色的青狐皮坐褥。 徐疆域把魏长卿往东面让了座,自己斜签着坐在榻上,道:“别了有些时日,听说魏公子封了官,正得圣眷,在下还没来得及去贺喜呢。” 魏长卿恭谨道:“不过是运气罢了,当初您在刑部帮了大忙,在下可不敢忘。这个月末,长卿在昭和弈苑摆宴,还望您赏光。”说完,便让人从拜匣中取出请帖,“子逸今儿个去乡下教棋了,本想带他一块过来的。” 魏长卿本是随口一提,徐疆域却道:“他倒会躲个清闲。上回伯父让他过来玩,他也躲了。” 魏长卿听徐疆域和他说起这些闲话,想到狱中周源曾让魏长卿借陆子逸与魏国公家保持关系,不由得念起周源来,遂趁机道:“说道子逸,当时也是他告诉我您在刑部,我这才逃过一劫。说到入狱那会儿,徐大人可还记得的当时关在我旁边的那个人?” 魏长卿刚一说,徐疆域连忙摆手,小心翼翼道:“你可别问那人,那是福王下令关押的,谁都不敢插手,也不知道是谁。”他说到一半,只让丫鬟们退下,道,“大概是这月月初吧,人死啦。福王还派人来看,好像是自杀的。” “哦。”魏长卿心里一凉,果然周伯父还是自戕了,这样一来,密扇一事也只有自己知道。可是福王也应该知道自己曾和周源关在一处,就算不知道,过不了多久也能查出来。 第一百零一局 醉梦朝歌与华簪(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魏长卿正担心着,徐疆域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如今刘清国已经撤了,你那间牢房的人我已经撤换掉了,档案里也把你曾住过牢房的记录抹掉了。” 听徐疆域这么说魏长卿放了心,他很清楚,徐疆域这么做多半是因为福王若找上自己的麻烦,也一定会找他徐疆域的麻烦。 两人又叙了会儿话,临走时,徐疆域将一只匣子交予魏长卿。这只匣子很重,通体漆黑。 徐疆域道:“上回子逸托我将那赵延年火化,暂时埋在西郊的墓地,遗物都留下,送到昭和弈苑。这就是赵延年的遗物。” 陆子逸并不会因为门派的原因而左右他对人的喜恶,这是魏长卿一开始所了解的陆子逸。“他还真是多管闲事。”魏长卿无奈一笑,接过了匣子。如今京师派与永嘉派的斗争还未偃旗息鼓,这个心怀大悲悯的人只怕会引火烧身,或许他应该在合适的时机,再将赵延年的遗物交给赵延华。 这几日阴雨绵绵的,大概是这个原因,魏长卿自从那次听说赵延华老拿着火硝等物鬼鬼祟祟之后,就也没有任何动静了。排宴的事交给了赵直垣,魏长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子逸,每到八九月入秋必犯咳疾,魏长卿经常与白璟一同探望。 陆子逸怕药味散到园子里惹人不快,便只让人拿在屋子里煎药,每次魏长卿进屋总能闻到很苦的药味。几次还好,然而时间长了,难免会不习惯。前几日下雨,魏长卿见他们在屋里煎药也不说什么,毕竟外面潮湿不好生火。如今几日都是晴天,又见到几个下人在屋子里煎药,不免说了一句。 “怎么又把药放在屋子里煎?”魏长卿不知道其中的缘故,“把药放在廊子里煎吧,你家小爷闻着药味,心里也别扭。” 陆子逸听了忙道:“我倒觉得这药味好闻,况且你让他们现在把锅子挪了,失了药性,又得让他们再折腾一回。” 魏长卿听了有理,也就不再说什么。陆子逸觉得闷得慌,便缠着魏长卿下棋。魏长卿无法,只好搬来棋盘和棋子。他刚一落子,陆子逸突然道:“别动。” 魏长卿愣了愣,只见陆子逸用折扇的一端轻轻敲着魏长卿执子的那只手,道:“你平时是这么执子的?” 魏长卿看了看自己拿棋的方式,并无不妥,况且棋士都这么拿起。 陆子逸没有理会魏长卿的惊诧,用折扇打了一下魏长卿的手,俨然一副严厉师父的样子:“手背和手指的面都应该是平的,别跟个蹄子似的。”见魏长卿手的姿势正确了,方才道,“落子吧。” 魏长卿刚落下子,陆子逸又叹气道:“真是完美的姿势,当然,是作为一个农民。”说完他走到魏长卿身边示范,“两肩不要动,放沉,只用小臂和大臂。落子的时候,左手可以适当抚住袖摆,右手只动手腕。记住,两肩自始至终都是不动的。” 魏长卿吃惊地看着陆子逸完成执子到落子的一套动作。他的背线很直,脖颈细长,双肩消瘦,流线型的袖口有条不紊地盖住了他的手腕。他的动作很优雅,丝毫不拖泥带水,就连每一个呼吸都没有浪费,将这种优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这才是棋士。”陆子逸道,“一名真正的棋士,本身也是一位艺术家。自主表达,而非刻意取悦。下棋就是我们表达的方式。” 魏长卿沉默了,显然他的想法与陆子逸是不同的,他觉得,棋士到哪里都可以下棋,无关方式。眼前这块木头是棋盘,弈苑是棋盘,朝堂也是棋盘,只不过是对手不同罢了。他是个实用主义者,一切怎么有效怎么来。而这种思想上的分歧,随着时间的增加越来越明显。即便如此,两人依旧是形影不离,说不上是多么亲密的朋友,也并非可以相互无视的陌路。 三日后,魏长卿的母亲便与徐灵化的发妻一同进了京,因魏府还在修缮,所以魏母王氏就暂住在昭和弈苑的洛玉轩。 几年时光,王氏身边的丫鬟和月也出落得越发漂亮起来,李焯不知还以为是魏家的小姐。说话间免不了问姑苏的境况,承天道场虽然关了,但是原来魏秉琰门下的几个徒弟却出路不错。又去省台做官的,也有去别处教棋的。胡啸天去年安排好人照顾王氏之后,也去北边入军了,如今也做了个小武官。 魏长卿这几日也忙昏了头,一来,查陈思昭的事已经成了一桩无头案,去秋弈馆问,秋弈馆的人也闭口不提。二来,这几日少不得要前后应酬,到处跑。但是,最麻烦的一件事还是由他母亲王氏挑起来的。 按理说,魏长卿这个年纪都该抱孩子了。其父魏秉琰去世,礼应守制三年,如此便耽搁了下来。可是现在三年之期就快到了,魏长卿也快二十一了,王氏的意思是,早早地定下来,等到守制一过,就可以成亲。 对于魏长卿来说,娶媳妇不是什么大事,但又是大事。不是大事是因为他现在真没考虑过,亦不放在心上;是大事是因为他觉得随随便便挑一个不是他的作风。而这几日,王氏也开始和他郑重其事地谈了一下这个问题。 入夜,和月将屋子一应收拾好,方才退下。对于少爷的婚事,她心里还是比较清楚的。王氏本就待他不薄,吃穿用度更是与别的丫鬟不同。只因和月为人细心,长得也俏丽,更是从小伺候魏长卿的人,因此王氏也格外放心。和月知道,自己八成是要做魏长卿的房里人的。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听了魏长卿和王氏的谈话。 王氏的声音温和沉稳:“如今你也入了翰林,清淑女儿也不乏有资质好的。为娘的意思是,你自己中意、也不大出格就行,门楣低些也没什么。” 坦白讲,这几年魏长卿也并未对儿女情长太放心上,若真说有些情分的,沈家三小姐沈渃清算是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话虽如此,但是两人也没到一个非娶不可、另一个非嫁不可的地步。 王氏见魏长卿低眉不语,笑道:“你要是不好说,我就说两个。沈家的三小姐不错,沈大人也是翰林出身,又对你青眼有加,若成了是桩好事。魏国公的嫡孙女门楣虽然高了些,却有人愿意牵个线。” 第一百零二局 醉梦朝歌与华簪(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有人愿意牵这个线?魏长卿愣了一下,心想子逸虽然心善,却还没有无聊到给别人牵媒搭线。 王氏刚说到一半,就听到外面有一阵嘈杂之声。只见弈儿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说王元所的住处着火了。 “救火。”这两个字魏长卿说的十分果断,之后便和李焯等人去出事地点查看。 火虽然救下了,但是王元所的住处却已经烧毁大半。王元所脾气暴躁地在院子里抱怨,但是,当他看见侍卫抓住赵延华的时候,他便安静了。并不是因为这出乎了他的意料,王元所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赵延华表面恭谨,心里却狠毒了他,所以他把赵延华从入宫奉事的名单上撤了下来,也算是提防。毕竟,一个没有地位的棋士是无法真正和他作对的。 “送到顺天府去吧。”李焯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赵延华,便叫侍卫送走了。 顺天府、刑部、大理寺都有京师派的人,这就意味着,原本赵延年了无声息的死,又会因为赵延华的纵火再度翻查。毫无疑问,旧案重翻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 王元所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不能告诉别人,赵延华是在报复,这样的话,他的罪恶也暴露无遗。 赵延华只是纵火,并不会判处重罪,但是王元所杀害赵延年灭口的案子,却水落石出。当然,帮助王元所的刘清国原本只是被贬为庶民,如今也下了死牢。有时,魏长卿也会感叹京城的一切变化的如此之快。昨天你还在为明黄的叶子而忧愁,而今天一早,你却发现所有的叶子都掉光了。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你以后不会再为叶子发愁,落叶之后是寒冬,寒冬之后,这棵大树上还会长出新的叶子。 牢门打开,魏长卿来刑部大狱看望赵延华。再过几天,赵延华就会被放出来。很令人惊讶,陆子逸为赵延华作保,并支付了高额的保金。但是这样的善心,赵延华并没有领情。 “你来干什么。”赵延华不可思议的看着魏长卿,似乎试图在他的脸上寻找一丝嘲讽。 魏长卿对赵延华的口气不以为意,只是将一只黑色的匣子放在赵延华的眼前。“这是你兄弟死前的遗物,本想在弈苑交给你的。”魏长卿的手摩挲着监狱粗糙的栅栏,“你带着这些东西离开京城吧。” 赵延华皱了皱眉头,弈苑并没有下达要将他逐出去的明文:“这也是姓陆的那个臭小子的意思?把我赶走?” 魏长卿冷笑道:“就算是赶你走也是为了你好。你以为把王元所推下水,福王会高兴吗?”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悄悄在赵延华耳边道,“明日刑部的人就放你出去,想要命的话,就别再回来了。”说完,魏长卿将银子塞到赵延华的手中,便拂袖而去。 “杜芝舫!”见魏长卿还未走远,赵延华突然喊道,“是杜芝舫给的我那些火硝。” 魏长卿虽然没有回头,却停下了脚步。杜芝舫为什么要给赵延华那些东西呢?魏长卿想不通,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杜芝舫的心机谋略说不定在他之上。 匆匆回到弈苑,魏长卿将此事与陆子逸说了。令人吃惊的是,陆子逸只是淡淡一笑:“还真是两厢情愿。” “什么意思?”魏长卿不解。 陆子逸道:“自从咱俩发现赵延年尸体那天,王元所就注定会被除掉。”他慢慢饮了一口茶,从容淡然,“这几年,王元所的威望都随着他的苛刻耗尽了,而且赵延年的事虽然捕风捉影,却还是让他的名誉受了污损。” “只是一点小事而已,福王完全可以把这件事压下去。” “一个要竞争皇位的人,是不允许这些污点的。王元所的这些污点,正是证明了他不够好。这还只是在弈苑中的争斗,他就败成了这个样子。反倒是杜芝舫,长卿,你难道不觉得如果杜芝舫做福王的谋士,会更可怕吗?” 魏长卿现在理解那句两厢情愿的意思了,杜芝舫想取王元所而代之,只是利用了赵延华这件事而已,而对于福王来说,更是求之不得。赵延华是工具,王元所是牺牲品,杜芝舫是新的工具,而福王才是胜利者。如今想想,杜芝舫从来不和京师派的人有正面冲突,对陆子逸、李焯和白璟等人,更是礼让有加,这才是有大城府的人。 “所以啊,长卿。以后你要小心些。” 魏长卿道:“我没什么,应该担心的倒是你。” 王元所的离开在弈苑内引起的轰动不小,然而却又被魏长卿的宴席给掩盖过去。赵延华的尸体被发现在了南门外,很明显,他在逃离京城的路上被人刺杀了。魏长卿没有把这个坏消息告诉陆子逸,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几天没有好消息——杜芝舫将王元所手下的刘伯泰收作自己的弟子了。 杜芝舫很会看人,他很欣赏像刘伯泰这样忠厚老实的人,但是同样,杜芝舫也很会防人,他并没有急于和刘伯泰深交,而只是让他做一些十分普通的杂事,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魏长卿的宴席很快变成了弈苑的宴席,李焯努力地在王公权贵之间奔走,说弈苑整改的事。繁华的宴席,宾客大部分都只是走个过场,只有少数人才是魏长卿需要深交的。官客这边料理好之后,魏长卿又跑到清凉台去见过堂客。 魏长卿先见过了魏国公夫人,魏国公夫人夸了一回,引荐的人又把他带到另一位衣着华丽、头戴珠翠的妇人面前:“这是定国公夫人。” 名单是魏长卿拟的,他清清楚楚地记的没请定国公的人。但是,他还是规规矩矩地给定国公夫人行了一礼。定国公夫人将魏长卿拉到身边,仔细看了一回,和蔼道:“还真是一表人才,如今你母亲也熬出来了。” 魏长卿曾听说过魏国公和定国公两府的事,谁也不敢得罪,都只是按规矩答话。周旋完之后,才暗暗舒了口气,问跟在旁边的弈儿:“怎么定国公夫人也来了?” 弈儿悄声道:“这是太太的意思。徐棋圣的夫人不也被封了敕命么,徐棋圣是定国府的同宗。所以,太太张罗让徐棋圣的夫人也一块喜庆喜庆,提前命人把定国公夫人也给请来了。” 魏长卿略微沉吟,见定国公夫人吃的欢喜,心情也畅快,也就不再多虑。果然,这些棋士大多都是有背景的,徐灵化这个性子能坐上棋圣的位置,恐怕也和定国公府有一定关系吧。当然,他的棋力是绝对不容置疑的。 第一百零三局 醉梦朝歌与华簪(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拜见完魏定二公府上的人之后,又拜了沈夫人,这时忽然有人回话说,云翊堂那边有事。魏长卿让白璟之妻申宜兰先帮忙照看堂客这边,自己带着弈儿马上赶了过去。 原来,李焯和白璟打算当着王公大臣们的面,将千金局中的一部分钱送给卫屏道场,这自然也需要魏长卿在场。虽然使出意料,但是魏长卿还是很配合,他明白,这是因为李焯他们不仅要给卫屏道场这些弈苑留下印象,也是为了让那些王公大臣们意识到昭和弈苑的影响力,这的的确确是毫无疏漏的做法。 而自此时起,昭和弈苑的整改也正式进入了轨道。 昭和弈苑有了自己的常服,并且按照等级的不同,就连装束也不一样。棋圣的装束除了有进贤冠之外,配的是孔雀蓝妆缎绣万字花样的深衣,那深衣即使在见多识广的魏长卿眼中,也绝对是一件艺术品。领口用金线纷织成牡丹缠枝纹,袖口上绣着纤细的柳条和小瓣橘叶,里衬的面料是淡青色的丝质薄纱,精致如蝉翼。宽腰带上用青绿色的丝线绣着鸾鸟,那是布料的一部分,但是如果你用手去触摸,你会感觉那只鸟真的在飞。 像魏长卿这些有席位的棋士,常服虽然没有棋圣的那般华贵,却也十分令人羡慕。那是淡淡的青葱色的深衣,下摆处有一圈象牙色的水浪波纹,领口是雪白的真丝布料,犹如一片云墙。 但是服饰并非棋士们特殊的地方,他们手中的折扇除了自己佩戴的扇坠之外,还会系上一块雕琢过的翡翠,正面有昭和二字,背面则被刻上棋士们的名字。当这些棋士们优雅地穿行在游廊、花园、甚至殿宇之中时,翡翠会随着他们移动琳琅作响,细腻动人。 自整改之后,想要进入昭和弈苑的人也越来越多。弈苑内的道场已经容不下那么多的人,李焯和白璟思量之后,想了一个万全之策。他们准备把原来的诚源道场改建扩张。道场就位于李釜原来在京中的住宅,住宅离昭和弈苑很近,于是李焯和白璟又拿出一大笔钱,将诚源道场与昭和弈苑通连。 聪明的人都能看出来,李焯和白璟这番作为是笃定要把昭和弈苑作为一部自己京师派的作品发扬光大。 而魏长卿这几日除了在沈大人处走动之外,只是下棋,不管他事。他知道任何一个新权力能够产生,其背后都是有原因的,那就是上面默许。就好像自己,为什么自己可以同时在翰林院挂名并且继续在弈苑中当一名有席位的棋士呢。 安排好母亲的住所之后,魏长卿便开始筹谋如何开查陈思昭一事了。里面涉及到弈鬼的事,所以魏长卿总想等见到闷罐子之后,带他一起去。然而闷罐子自从宁阳侯一事后,就再也没露面。魏长卿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闷罐子的时候,他正因为帮陆子逸偷密扇而被东厂追拿。自此之后,闷罐子玩失踪就成了稀松平常的事,虽然每到关键的时候都会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 密扇,对,魏长卿突然想到了这件事。周源给他的那把密扇,他还从没有打开过呢,或许那上面会有陈思昭的线索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魏长卿便从道场匆匆地赶回到了洛玉轩,他把密扇藏在了衣柜顶上。打开扇子,上面有对弈图,也有石室仙机那两行字,和假扇子相比,两把扇子真的是一模一样,也难怪陆子逸也会弄混。梅篆竹的扇子原本就价值等金,造假的成本也太高了,谁都难以想象。 魏长卿决定将真密扇和假密扇分别存放,他将真密扇依旧放在大衣柜的上面,衣柜很高,且和房顶之间的空隙很小,很少有人会怀疑有人在衣柜上放什么东西。他把假的密扇也藏了起来,但只是翻箱倒柜就能找到的地方。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枯叶飘落在与天一色的莲影池上,微微的卷起,带有一点淡淡的黄。诚源道场已经被彻底地改建,道场并没有用太多华丽而名贵的木材,雕梁画栋似乎也显得格外多余,仅仅是玄墨色的粗格窗,高大的挑梁,便已然显得威武而庄严,这是真正的道场。 李焯还专门请了沈渃朝来为道场题字。如果不是沈渃朝真的来题字,魏长卿真不知道他的字写的这么好。他的字十分老道,而且稳重不失风韵,这与他十九岁的年纪十分不符。 “实现夙愿了吧,泽休师兄。”白璟道。 诚源道场内,许多弟子都围在李焯身边。魏长卿可以看到李焯目光澹然,他很理解那样的心情,如果自己可以光复父亲的道场,也会和李焯一样。 “实现夙愿的应该是子逸吧。”李焯和蔼地拍了拍站在旁边的子逸,“因为无论训练的有多么严厉,也不会有人敢有怨言了。” 参观完了新道场之后,魏长卿走到子逸身边,想问一下闷罐子的事。 “哦,他啊。”被问到时,子逸一副了然的样子,“他似乎从上个月就出远门了,怎么?有什么事吗?” “倒也不是很大的事。”魏长卿正苦思怎么和子逸说陈思昭的事,毕竟自己不想告诉他为圣上办事这一缘由,这样会牵累他的。最后,魏长卿还是刻意保持随便的语气,道:“我有点想去秋弈馆看看。” “原来是这件事。”陆子逸道,“白璟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徐棋圣用弈鬼把陈思昭给杀了,这件事,就算真的是徐灵化干的,你也不可能让官府去把他给抓起来啊。到了官府,你要怎么说呢?” “倒不是非要去官府。”魏长卿也皱起了眉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陆子逸解释。徐灵化杀陈思昭是违背了圣意,自作主张。徐灵化本身肯定有问题,但是他还是需要调查清楚徐灵化擅自做主的原因。“没关系,我自己去秋弈馆吧。”最后魏长卿还是决定不把子逸拉进这池浑水。 魏长卿下午就命人套了车,自己亲自去秋弈馆。穿过巷子,魏长卿只觉得这里不如往日热闹了。等到他到了秋弈馆的门口,发现道场冷冷清清的,只有一看门的老者蹲在门口抽着一袋水烟。 魏长卿下了车,刚想往秋弈馆里走,却被老者一把拦下。老人的力道很大,然而他却不凶,语气也十分的可亲:“您是来找人的吧。” 魏长卿见他语气十分缓和,也静心和气道:“失礼,在下魏长卿,不知可否通告孟掌门一声。” “嗨。”老人叹了口气,“人今天下午刚走,只留下我这个老头子看着门面罢了。过几日就有人来盘门面。” 魏长卿一惊:“走了?” “可不是。”老人道,“陈老头子死了,孟掌门知道这次惹了官家,怕赔不起。早就想走了,今日下午就动身了。” 魏长卿见过那位孟掌门,觉得他的确是思虑周全、明哲保身之人。如果还要继续追查,恐怕就只能等有人盘店面的那天了。毕竟秋弈馆所处与京城的繁华地段,应该值不少钱,所以对方一定有方法派人来将变卖的钱取回来。 “嗖”的一声,一支箭突然从魏长卿身后射了过来,钉在了门框上。魏长卿刚想离开,看到这情景,立刻转头搜索箭射来的方向。然而周围却静悄悄的,房顶上、墙垛上没有一个人的影子。 那支箭的翎毛十分漂亮,琥褐色带有墨色的条纹,箭头也是银质的,被精心打磨过。箭身处穿有一张纸条,魏长卿扯下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想要活命,勿再插手。” 魏长卿只是把纸条收起,拔出箭,又问老人盘点面的时间是什么时候。老人家只说是五天之后。 这几日,弈苑内大家的脚步总是十分匆忙。这不光是因为杜芝舫提升为掌事。昭和弈苑扩招在即,这几日到处都是从天南地北赶来的棋士们,昭和弈苑也如日中天了。然而对与魏长卿,上面也并非没有给予任何的奖励——昭和弈苑苑监。与其说这是圣上一时兴起,倒不如说是早已盘算好的,意思就是,弈苑的上层必须有皇上的人。 诚源道场现在与昭和弈苑连通了。曾经,那里是这片地区的孩子们最好不过的玩耍场所,然而由于诚源道场在多年前经历的一场变故,所有人都被并入了昭和弈苑,所以久而久之,道场就荒废了。当时弈鬼的事在京城闹得也凶,孩子们更不敢到道场里来玩了。 “那个地方可去不得。” “小心没有手的恶鬼,他们会突然掐住你的脖子。” 他们被父母这么叮嘱着,恐怖的传言越来越过分——诚源道场闹鬼。 然而,道场被翻修之后,孩子们有陆陆续续回到这里玩耍了。在那做游戏的队伍中,总是不时地混入子逸的身影。 第一百零三局 再敛山水迎新人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正在捉迷藏进行之时,陆子逸一边警惕地注意着身后,一边向道场的内仪门跑去,却差点跟走过来的两个人撞了个满怀。 “实在抱歉。”陆子逸抚平了衣袖,先道了歉。等他抬起头才发现这两个人是双胞胎,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中衣领边的颜色不同,几乎很难分辨出他们。他们的额发很高,脸的轮廓是完美的鸭蛋形,肤色也很白,穿着价值不菲的深衣,年岁最多只有十五岁。大概是哪个富商家的公子哥吧。 此时,魏长卿正在满道场找子逸,看到这个情景,也走了过去。“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一点事情。”藏蓝色领口的那个说话了。 “是关于入苑考核的事吧?”魏长卿看出来了,两个人都很紧张,然而期待的眼神却和当年自己参加昭和弈苑考核时一模一样。“对了,子逸,正要问你考核的事。”魏长卿突然想起了自己来找子逸的目的,“李焯有事被绊住了,要晚一些过来,他的意思是让参选者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彼此切磋。” 话音刚落,魏长卿和陆子逸就被呼地一下蜂拥上来的孩子们包围住了。 “抓住了!抓住了!” “这次轮到陆先生扮鬼了。” “像昨天那样,一要做鬼了就马上溜走可不行啊。”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嚷着,拉扯着陆子逸精致的衣角。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陆子逸一边回应孩子们的请求,一边将孩子拢在一起,然后对那两个应征者说道,“进了内仪门往左拐,有个紫薇轩,你们到那里歇息吧。” 魏长卿却笑道:“你是为了不让李焯的那些弟子在紫薇轩里吃茶偷懒,故意这么做的吧。”当他看到陆子逸一副被识破奸计的样子,也开始担心这么说破会不会对那些孩子们有什么不良影响,“算了,我还是去紫薇轩一趟吧,总不能让李焯的徒弟丢人现眼。” 说完,魏长卿立刻走向紫薇轩。他还能依稀听见身后陆子逸和孩子们的声音。 “今天早上开始你是第三个了。有人向我问路……这一次要抓住你们。” “好了,大家快跑!我要倒数十了!” 声音听起来兴高采烈。 棋士的选拔在道场内进行,所有人分列两队,以对局的方式选拔。但是并不是全体齐上,而是左右各一人上前进行对局。四个有席位的棋士来观战,由一人作为裁判,另三人对这两个人进行棋力的具体考核。这是十分严谨而细腻的选拔方法,并且在这种选拔方法下,对局者是无法作弊的。因为如果有让棋的情况,有席位的棋士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 因为不可能让这么多人把一局棋全部下完,所以裁判的任务十分艰巨。他必须独具慧眼,尽早并且准确地判断出双方的棋力。最后,无需置疑地,陆子逸作为裁判,魏长卿、李焯和白璟作为考核人。 来应征的人大多是庶民,他们在几天前,按照规矩写下自己的姓名、出身、师傅的名字和流派,由秦苑收好编纂,之后交予李焯,便于考核当日查看。在新的制度下,如今入昭和弈苑不那么容易了。即便如此,李焯和魏长卿商量着,付给一些车马费给没有入选的人,并且十分客气的送走。 果然,魏长卿在人群中找到了刚才那对双胞胎,此时,陆子逸也进入了道场,坐到最前方的座位上。 今日参选的一共有三十二个人,然而大部分资质都不是特别好,还有连定式都下错了的。这时候,昭和弈苑的这种选拔方法,就体现了它的长处。由裁判和三位考核人来考核棋力,仅仅依棋力来选拔。这种决定无关胜负,双方都是高手的话,负的一方不能进入弈苑就太不合理了。况且在下完棋之前,陆子逸就能很快判断出两人的棋力,所以也不会存在胜负之说。 很快就到了最后一对考核的人,正好是那两个双胞胎。 “真是有趣。”李焯也不禁笑叹,“那么就开始吧。” 从开始到现在已经足足有两个时辰了,只有三个人通过了考核被直接录用。如果他们不能挑出更多的人,一定会有人抱怨考核太苛刻了。这样一来,杜芝舫一定会借机弹劾李焯这一干人。但是陆子逸却对此毫不顾虑,在棋上,他似乎格外固执,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对方的缺点。而李焯和白璟从不怀疑陆子逸的看法,他们心里承认,陆子逸无论在棋上还是在判断上,的确比他们高出一大截。 魏长卿不禁感到了多一重担心:“这样的话,他会把这些人都得罪了啊。”他很清楚,陆子逸是一个追求极致的人。 但是情况却出乎意料的好。魏长卿只瞧那两个双胞胎走上前来,向自己与另三个人施礼。他能辨认出这两个人袖口上的花纹,那是用金线绣的宝相花纹。中衣与深衣重叠得十分整齐,其中一个人的领口是藏蓝色的,另一个人的则是绛红色的。 “难怪道礼出大家。” 魏长卿听李焯在自己耳边呢喃道,自己也不禁对这两个人产生了难得的好感,然而他也在时刻提醒着自己,注意对方的棋力。 对方的棋力果然也没有让他失望,虽然在局部下的有些小瑕疵,但是大部分招法魏长卿也认为应对的非常得当,而且两个人水平都很高,胜负难分。其他棋士大部分只各下了三十手,就被陆子逸叫停,然而这对双胞胎却下了将近六十手。 魏长卿看了看坐在自己旁边的陆子逸,他发愣好久了,眼神中有吃惊,也有欣喜。“子逸。”魏长卿拍了拍他,“再这样下去,今晚的饭就摆在这吃了。” 陆子逸也回过了神,不好意思笑道:“失礼了。”随后他转过身,对坐在上面的李焯和白璟道,“我觉得这两个人是这批入选者中棋力最高的了。” 魏长卿也点了点头,陆子逸所说他完全赞同,这二人的棋力可与郭奉相较,或许更高。 三个人都在等李焯发话,李焯只道:“我没有异议。我已经有八个弟子了,入选的五个人你们三个挑好了。” 魏长卿知道李焯不大计较这些,但是白璟手下的弟子只有一个。这时,白璟却发话道:“我要另三个。子逸、长卿,你俩都还没有自己的弟子,双胞胎的话,你俩各挑一个吧。”白璟帮助解决了初步分配的麻烦,倒也难怪,毕竟能跟白璟学下去的人不多。 现在的就是魏长卿和陆子逸两个人挑人了,一人一个,看上去十分简单的分配方法。但是魏长卿并不想随随便便的分配,就算是双胞胎,棋力想当,性格与作风也有可能相差千里。于是他问了问题。 “有两棵树,一棵树欣欣向荣,枝叶繁茂,另一棵树却枯萎凋零,落叶满地。请问你们觉得这两棵树哪一棵比较好?” 两个十五岁的年轻人犹豫了一会儿,藏蓝色领子的人道:“枝叶繁茂的好,荣,是生命的象征。” 绛红色领子的却道:“在下以为枯的那棵比较好,枯,万物归天,一切皆空。” 魏长卿点了点头,心里也有了底,便道:“子逸先挑吧。”他曾经听野雪说过,陆子逸是有慧根的人,所以他断定陆子逸一定会选择那个绛红色领子的孩子。 “我要穿藏蓝色领子的那个。” 第一百零四局 凭风羽箭作鸱鸣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魏长卿看了看陆子逸,确定他是认真的,心想,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焯见没什么大问题了,便翻看名册目录,喃喃道:“唔,你们就是陈沂、陈沨兄弟吧。” 藏蓝色衣领的那个颔首道:“在下便是陈沨。”那么绛红色衣领的那个,就是陈沂了。 李焯找到了名册目录中的出身备注,粗略过目之后,又交予白璟、陆子逸和魏长卿。魏长卿接过了名册,细细地阅读了一遍,陈沂、陈沨出身于京城的商贾之家,父亲陈翀并没有继承父辈的仕途,而是在南方做贩丝的生意,其曾祖父是嘉庆年的进士,凤阳人,祖上可追溯到洪武年,为监察御史陈怀义嫡长子一脉。 果然是有来头的人,而且棋力也不一般,魏长卿心中暗叹。 入选的五个人只有陈沂和陈沨封为一等弟子,其余由白璟按二等弟子的规矩教习。走出道场,魏长卿接过来弈儿递上的湖水色绣秋蔓微波綾缎的斗篷,这件新斗篷是为了衬着昭和弈苑棋士们的新常服特地做的。这时,他忽然发现走在前面的子逸的右手上,戴着一枚青玉扳指,上面有搭箭的痕迹。 子逸会使弓箭吗? “长卿,在发什么呆?” 被这么一说,魏长卿的表情一瞬间有些不自然,然而他又平复了情绪,走到陆子逸的身边,反而将斗篷披在了陆子逸的身上。“没事。你今天怎么没穿斗篷来?” “好像上午陪弈的时候落在福王府了。” 两人有一句每一句地说着,沿着新建的游廊往昭和弈苑走。 “对了,想给你看一样东西。”魏长卿觉得,如果秋弈馆那一箭真的是陆子逸射的,那么他还不至于蠢到带着这枚扳指,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晃荡。但是如果陆子逸是对弓箭一类很有研究的行家,那么说不定,他可以帮上自己的忙。 魏长卿从家里取出箭之后,便到陆子逸住的浣雪阁。陆子逸刚拿起箭扫了一眼,便道:“这是福王府的箭啊。” “你确定?”魏长卿虽然想过这支箭的来头,但也没有想过福王会和陈思昭的事有什么关联。 陆子逸的目光轻轻地从箭尾扫过,喃喃道:“倒也不能完全确定。我的确在福王府见过这种箭,但是这种箭的规格只有公侯以上才能用,造价也十分昂贵,如今攀比之风盛行,许多王公家中也可以见到相似的箭。” 魏长卿心觉有理,如果说福王府连箭也有专门规格,那么射箭之人也未免太傻了,因为有见识的人一看就知道是福王府的箭。正思忖着,他见陆子逸匆匆跑到西厢房,拿出一柄长弓,和一只箭筒,箭筒里就插着许多支相同的箭羽。 “这曾是福王赐给我的。”陆子逸道,“前年春天福王外出打猎,就赐给我一桶箭,和一只长弓。” 魏长卿听了不禁哑然失笑,陆子逸的身子板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拉开这么大弓的人。“那你箭法如何?” 陆子逸自信一笑道:“谦虚的说,百发百中。话说回来,你怎么拿到这支箭的?” 魏长卿神色阴郁,眉头紧锁,他长吁了口气道:“我去秋弈馆的时候,有人在我背后射了一箭,打到了门框上。但是当我回头看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魏长卿一边说,一边拿过子逸的长弓试了几下,长弓的弦很紧,并不是很常用。他拿着弓耍了耍,忽然问道:“子逸,你能带上弓箭和我去一趟秋弈馆吗?” 魏长卿就这么把陆子逸拽到了秋弈馆,只是很不巧,突然下起了雨来。魏长卿让陆子逸拿着弓和箭筒,先在秋弈馆对面的酒楼上等着,自己将那支箭插回门框处,然后顺着箭的方向看。果然箭尾指在了酒楼二楼的一个窗户处。这个酒楼魏长卿曾经来过,就是那天自己和徐灵化等人来秋弈馆对弈之后。那扇窗位于一个雅间的西侧,如果人从这扇窗里射箭,大概酒楼里的人也不会注意。 但是,如果那个人拿着弓箭进了酒楼的话,就难免不会有人注意了。 于是,魏长卿进了酒楼,见过了掌柜的,便问他和伙计们这几日有没有见过拿弓箭进来的客人。掌柜的和伙计都说没有。“但是这几天的确有个很奇怪的人。”一个伙计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个昭和弈苑的棋士总在这晃来晃去的。” 陆子逸和魏长卿都吃惊问是谁。 伙计挠了挠头道:“那个人个子很高,衣着十分华贵,他的腰带上绣着飞翔的鸾鸟,我还从来没看见过那么漂亮的腰带。” 魏长卿和陆子逸自然一听就知道是谁,昭和弈苑中,只有棋圣的要带上绣着鸾鸟。然而魏长卿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只让伙计带着他去二楼的那个雅间。 雅间宽敞明亮,布置也十分精致,窗台边上有个黄花梨雕盘绦的长几,上面摆满了珐琅花瓶。床边左右各一瑞锦纹的帐子,风吹帘动。魏长卿在床边看了看,窗台比较低,也就是说射箭的人必须要完全蹲下才能被看见。徐灵化的个子非常高,比魏长卿还要高一头,完全蹲下的话,应该比较容易被发现吧。 “子逸,一会儿你站在这,向那个门框上射一箭。” “不行啊。”陆子逸道,“这个距离也太短了一点。用长弓射箭的话,箭会走一个弧线形,这个距离根本不够。” 魏长卿还是懂一些兵器的知识,长弓更擅长于远射,但是这里到秋弈馆大门的门框的确有很大的距离。他从陆子逸手中接过弓,试着拉开,但是他发现即使可以拉开,长弓会不小心碰到周边的东西,他必须小心翼翼地拉弓,蹲下的时候,长弓也会给他造成不小的困难。而且魏长卿确定,如果当时对方拿的长弓,他转过身的时候一定会看到他,就算他是武功高强的吴乐。 但是,如果对方用的是短弓呢?魏长卿不禁觉得眼前一亮,短弓携带方便,而且短程射速更快。于是魏长卿便问掌柜的是否有短弓,掌柜的想了想说,今儿来了个猎户给店里卖了些野货,如今在后堂歇着。 没过多久,伙计就从猎户那借来了一把短弓,魏长卿把它给陆子逸让他试试。陆子逸只试了试弦的松紧,道:“没什么问题。” 魏长卿道:“你等我下去,朝门框上面一点的位置射一箭,然后赶紧躲起来别让我看见。”说完他就匆匆下楼了。 魏长卿站好了位置,冲陆子逸招手示意,之后就转过身去。 “嗖”的一声,魏长卿本以为箭会从自己耳边飞过,打在门框上,却没料想箭直接从他腿边飞过射在了门槛上,吓得他直接吼了一句:“陆子逸!” 等他回过头,陆子逸早已躲了起来,的确不见人影。 “陆子逸!”魏长卿又吼了一声。他看见陆子逸的小头冠慢慢地从窗户探了出来,然后露出了半张脸,眼神里有些惊恐,嘴角却有一丝不好意思的笑意,魏长卿心里的火又灭了一半,嘟囔一句:“百发百中个毛啊!” “什么百发百中?” 魏长卿身后一个声音冷冷道。 第一百零五局 谁为今朝一挥军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是徐灵化。他的手里还提着一小坛子酒,眉毛拧在了一起,一脸警觉。“你怎么在这?”徐灵化看了看魏长卿,“还在对陈思昭的事抓住不放么?” 魏长卿心里一紧,总不能说是圣上让我调查这件事的吧。 “长卿差点在这里被杀了。”这时,陆子逸从酒楼里走了出来,及时发了话。 “哦?”徐灵化抬了抬眉,显然他并没有轻易相信。 魏长卿道:“就在前天,我在这里,有一支箭朝我射了过来,定在了这个门框上。” 这不是魏长卿第一次看见徐灵化满脸阴郁,换句话说,魏长卿总觉得他现在的表情,比陆子逸关禁闭的时候更加可怕。他抬头看了看那扇窗子,用一种冷漠而粗犷的道:“陈思昭这件事不许你们再插手,如果你们还想好好在弈苑呆着的话,就应该知道什么是让你们送命的事。”徐灵化的口气完全像是在教育两年不谙世事的年轻人。 他慢慢走近两个人,折扇漆黑的扇骨有节奏地敲打在手心上,如同黑夜的战鼓,或者说是一种警告。这是魏长卿第一次感觉到徐灵化带给自己的压力,他的指尖越来越冰冷,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因徐灵化的逼近而变得稀薄。 “如果您是由于某个无法告诉我们的原因才来到这里的话,那么长卿也可能持有与你相同的原因。”陆子逸突然挡在了魏长卿的身前,浅葱色的衣袖在风中轻舞,如同碧色的屏障,他的语气十分平和,“已经死了一个人,我不希望再有第二个牺牲者。” 似乎是陆子逸那一席话的原因,徐灵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然而,他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开了。 “突然跑到我前面,还说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话。”魏长卿叹了口气,“你不怕徐灵化手中的弈鬼么?” 陆子逸只是无奈地摇摇头:“看来无知者无畏这句话,要因为你改写了啊。” “……” “鬼本身虽然具有伤害人的能力,但是也会根据种类的不同稍有区别。”陆子逸耐心地讲解着,“弈鬼恰好就是那种不会随意伤害他人的一种,他们只会通过人与人缔结生死局的契约,来夺取其中一方的性命。拥有弈鬼的一方可以无条件的选择进行生死局的对手,而作为对手,则没有选择必须应战。直到有一方认输,或者所有官子下完之后产生输的一方,弈鬼才能夺走别人的性命。 对局的话,可以找他人代下,代下的人不会因为输棋而死亡,但如果是由于他人代下对局赢了的话,拥有弈鬼的人也不会死亡。如果当时徐灵化想用弈鬼,我们也有很多方式阻止。” “比如?”魏长卿问。 陆子逸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搭上箭,静静地挽起长弓。远处的慈云寺,螭吻在房檐上机警地望着天际,脚下的风铎如已经千年风化的残铁。陆子逸松开弓弦,离弦之箭在天穹中划过一条完美的弧线,如同风声飒然远去。箭先是直上云霄,之后便向下俯冲,正好击中风铎。风铎的声音清紧铮然,只是一瞬间,慈云寺的檐下飞出成百只鸟儿,在夕阳下消弭成点点光斑。 魏长卿了然一笑:“黩武之众易动,惊弓之鸟难安。你是想说这个吧。” 陆子逸收了弓,抚平绣着长安竹的袖口,道:“你在领悟方面很有天赋。” 魏长卿与陆子逸慢步至凉亭下,斜对而坐。凉亭重檐四披,攒尖宝顶,用的是宋法式盖鞠明鼓卯合柱,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凉亭下,紫苜蓿半枯半卷从石阶上探出头。“那么,同作为御上的人,你打算如何与徐灵化抗衡呢?”陆子逸问道。 魏长卿起初有些惊讶,然而他也料到,自己昭和弈苑苑监一职,多少会让人有些在意。比他资历老的有的是,不是白璟,不是秦苑,偏偏是自己,陆子逸当然会猜出来这其中的意图。 然而魏长卿还是不太明白陆子逸的意思:“抗衡?”他从未想过和徐灵化作对。 “当然,你的话应该极力避免这种情况。但是徐灵化不会容忍你与他的竞争。”陆子逸表情很认真。 “我和他竞争。”魏长卿不禁哑然失笑,“我根本没有想过和他竞争什么。”总体来说,魏长卿对于徐灵化是很敬畏的。 陆子逸道:“圣上已经有了徐灵化,又让你来监理弈苑的事,不是明摆着不相信徐灵化么。徐灵化自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对你才格外警惕。棋力上你虽然不如他,却是后起之秀,有的是机会。” 的确,魏长卿之所以来处理陈思昭一事,就是为了收拾徐灵化留下的烂摊子的。换句话说,万历帝已经不相信徐灵化了。但是,万历帝为什么还是对徐灵化查陈思昭一事默许了呢?想到这里,魏长卿心里也明白了许多,万历帝不相信徐灵化,也不会完全相信他,万历帝这么做就是为了引起自己和徐灵化的竞争。 陆子逸见魏长卿明白了继续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徐灵化对圣上来说没有用了,长卿,你觉得以当今圣上的性格,会怎么处理徐灵化?” 尽管在他后面的万历帝看上去是比沈一贯还要可靠的靠山,但是魏长卿知道,伴君如伴虎,这也让他有所顾虑起来。这样一个皇帝,恐怕对于背叛自己的人下狠手也是习以为常了吧,而这样的冷落徐灵化的做法,又何尝不是在警告自己呢? 陆子逸道:“徐灵化这个人,情绪很不稳定,对于圣上来说一定是难以控制的人,对于你来说,也是个危险因素。所以,我也不建议你因为陈思昭一事和他发生冲突。当然,如果他对你出手,我也不会轻易让你死掉。” 天色渐渐晚了,魏长卿与陆子逸回到了昭和弈苑。陆子逸的话让他想了许多,说实话,他也不想和徐灵化敌对,他很敬重徐灵化,即使敬重之中有一丝畏惧。不知为什么,魏长卿总觉得徐灵化的处境十分可怜,而自己却不能够帮他什么,因为如果自己帮了他,那么自己的处境恐怕会更可怜。 每个人都在为生存而挣扎,这让魏长卿想到了一句棋谚——围而不杀。棋士在下棋时之所以攻击,不是为了将对手置于死地,而是依托这种方式来增长自己存活的实力。于棋如此,于政治又何尝不是呢?此时此刻,魏长卿已经感觉到那华丽深衣的衣袂下,已经掀起了一阵血腥的风。 第一百零六局 清官能断家务事(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昭和弈苑的选拔已经结束,由于王元所和赵延华两名有席位的棋士将席位空了出来,所以李焯与魏长卿商议,与其现在选拔,不如等到十一月席位大赛的时候一并选出。杜芝舫对于这些决策也都点头表示同意。 作为新上任的掌事,杜芝舫的行事风格与李焯曾经被王元所压制时相差无几。平心而论,魏长卿也觉得杜芝舫和李焯在许多方面很相像。比如,两人都很能隐忍,也从来不爱出风头。但是,不得不承认,徐灵化更喜欢杜芝舫,却不喜欢李焯。 刚入昭和弈苑的这些人有年轻的,也有年纪较大的,但是无论如何,这些人都必须在昭和弈苑接受棋艺的训练。一等弟子会在入选当天决定师傅,由师傅专门教习。而二等弟子则要在弈苑上棋艺训练的课程,一并接受指导。 所以,无论是京师派还是永嘉派,都希望借此机会来构筑自己的班底。棋艺指导虽然是有席位的棋士的任务,但是这些任务大多数都分配给没有特别职务的棋士。像李焯、白璟这样身兼掌事、治中之职的人,是无法拿到太多名额的。况且李焯已经有八名弟子了,和徐灵化的弟子一样多。 这样一来,争夺棋艺教习的任务,主要落在了魏长卿和陆子逸的头上。陆子逸已经表示不担任棋艺教习,据李焯说,陆子逸的前科记录基本上证明,如果他当教习,那么****的人将会史无前例之多。况且子逸虽然不管理弈苑的事物,却是个大忙人。与其在昭和弈苑里面对一些没头没脑的大人,这个年轻人似乎更喜欢和孩子们作伴。魏长卿虽然是苑监,但毕竟不需要处理太多琐碎的事情,于是,他就成了京师派最后的人选。 杜芝舫对这件事可以说格外的上心。魏长卿知道,杜芝舫这样城府极深之人,同时具备了高远之见,他不可能放弃这样一个取得优势的机会。虽然京师派中有席位的棋士比较多,但是新来的许多棋士都是冲着徐灵化棋圣的名号去的,自然会与永嘉派亲近一些。 果然没过几天,杜芝舫就以徐灵化的名义请了这帮新人吃饭,席间还以福王的名义说了许多安抚的话。还有诸如“今永嘉之势,危如累卵,天下有志,始知有无。”这样的激昂之词。仿佛京师派是势如破竹的汉军,而永嘉派则是山穷水尽的楚王。而这帮新人聚在一起,就很容易产生自己就是力挽狂澜之人的错觉。 当魏长卿看见大批的新人随在永嘉派之后,不仅感到杜芝舫出手之快,而且也清楚地意识到,他和杜芝舫的第一场战斗已经打响了。 正值月底,弈苑又到了放月假的时候,魏长卿一早就匆忙赶回了魏府。魏家在京中的老宅已经修缮完毕,魏长卿的母亲又住在那里,所以他每个月基本上必回家的,平时则必须按照规定住在弈苑内。 古言道,季伦之富,则金谷,仲子之贫,则止于陵片畦。魏家虽无季伦之富,但是构筑造园皆有文杏之质,较仲子陵片畦,更有一番书香之气。 寒暄过后,王氏便让和月取出一封贴来,贴内是大红笺,封与笺皆是用澄心堂纸制成,上面还有一层浅浅的云龙纹,纸张之间还有一种不常有淡淡芳香。魏长卿很快就意识到,这不是一封普通的请帖,且不说澄心堂纸从宋朝时就为御用纸张,云龙纹也并非寻常人家所能用,但是贴封上的字就非比寻常。字是由金泥写成的,但是金泥也非一般金泥。 这种用来写字的金泥是先将金屑捣碎,其间加入凤尾花、杜若等芳香花草一同研磨,金色程亮且带赤色,而香草的味道则会沁入信封之中。 魏长卿拆开封,这是太子府的请帖。 “咱们素来和太子府没有交情啊。”王氏在一边纳闷道。 魏长卿一边拆开信封,一边说:“之前儿子曾与沈大人有些交清,沈大人与太子关系甚厚。” 果然了,魏长卿读了请帖,原来是太子娶侧妃宴请,而娶的人是沈家的二小姐。 沈大人有二子三女,这个魏长卿是知道的,沈渃澜是长女,沈渃清是三女,唯独这二女儿魏长卿没怎么听沈家人提起过,就连沈渃朝也都没和他说过。如果不是沈府的人之前说,他教的是三小姐,魏长卿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沈大人有三个女儿。 “还有一件事呢。”王氏又道,“昨日沈夫人来咱们府上坐了,提了下她家渃清的亲事。”王氏的语气中有些试探的味道,“虽然你二十又一,但为娘也不很劝你早日成家,况且咱们世代书香门第,也从没有必须先成家后立业的规矩。沈大人的用心,我不说,你比我更清楚。放下不谈,单说你与渃清的交情。你与她也经历了些事,互相多少有些了解,能有这样的缘分就是不易。” 魏长卿并没有马上回答,说实话,他觉得在爱情方面,自己与陆子逸一样,简直白纸一张。对于妻室的人选,魏长卿不能说不在意,不一定非要是沈渃清,但如果是沈渃清或许会更好。他对沈渃清只是一种淡淡的感情,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即使是这样一种淡淡的感情,在那个时代或许已经是很难得的了。 不过,沈一贯的举动却不能不让魏长卿在意。将二女嫁入太子府,又将三女儿许配给自己,无疑,沈一贯这是直接把魏长卿和太子捆绑在一块了。这样做也有些狡猾,因为魏长卿不可能去和福王沾上什么关系,但是投靠太子却是不错的选择,确切的说,是唯一的选择。而魏长卿自己虽然现在在为皇上办事,心里却也没有那么忠心。他最初的目的只是借皇帝手中的权力扳倒福王而已,况且万历帝已经老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能选择一个更好的靠山呢。 然而他的脑海里总是回响起周源之前告诉过他的一句话,他的父亲本不必死,而且他父亲的死因绝对不仅仅和密扇案有关。也就是说,他父亲的死只有一部分和福王有关。那么对于魏长卿来说,在没有真相大白之前,盲目的选择自己站的队伍,显然是不明智的。 “这事……再等等吧。”最终,魏长卿还是没有做出抉择。 正在此时,外面的人来报说,有一个年轻人要求见魏长卿,已经候了很久了。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第一百零七章 清官也断家务事(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求见的人是刘伯泰,魏长卿连忙让弈儿引刘伯泰至后室。 六盏青花折枝花卉八方烛台被悉数点亮,刘伯泰匆匆地进来,也顾不得烫,端起桌上的茶杯猛灌了几口茶。借着灯光,魏长卿见刘伯泰汗渍津津,连弈苑的深衣也没有穿,只穿了件稀松宽大的常服。 “出事了。”刘伯泰气喘吁吁道,“杜芝舫在碧藻堂宴请李掌事和秦治中,却私下设了杀手埋伏。” 魏长卿有些吃惊,杜芝舫下手未免也太快了,于是问刘伯泰:“李焯和秦苑两人可知道?” “不知道,杜芝舫让我在弈苑守着,如果弈苑那边有人发现了什么,就让我拦着。” 魏长卿原本还万分担心,听刘伯泰这么一说反倒放心了,他笑道:“你只管睡觉去,他俩人保准没事。” 刘伯泰原本憨实,做事又爱刨根问底,见魏长卿对李秦二人放手不管,怒斥道:“难道要见死不救?我都看见那些刺客了,就埋伏在院子外面。”刘伯泰原本肤色就黑,怒目圆睁时,有点像点着薄漆的黑陶。 魏长卿没有说话,而是背过身去,随意翻着集锦槅子里的东西。 “你到底去不去?”刘伯泰急了,仿佛只打算问这最后一次。 魏长卿又将茶杯满上,递给刘伯泰,正经道:“那好,我去。” 刘伯泰听魏长卿如此说,才算满意了,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道:“那麻利儿地,走吧。” 听刘伯泰最后一个字才说完,魏长卿就看见眼前一个大黑疙瘩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门外弈儿觉得声音不对,连忙进来看,见刘伯泰倒在地上,惊讶问:“爷,这是唱的哪一出儿啊?” 魏长卿长舒了口气:“要是放他回去,恐怕他就死在杜芝舫手上了。” 其实从一开始魏长卿就觉得事情不对,杜芝舫是个谨小慎微的人,碧藻堂是他在弈苑的住所,他怎么会这么冒险让李、秦二人死在自己的住处,而且还让刘伯泰这个新徒弟知道的一清二楚?难道他不怕别人抓到他的把柄?唯一能够解释的,就是他在用这件事来排除身边的不忠之人。如果自己真按照刘伯泰所说那样,风风火火地赶到杜芝舫的宅邸,刘伯泰被发现自然没有好果子吃,到时候恐怕自己也要陷入两难之地。 如果说王元所的把戏只是一味地打压对手,对付他魏长卿只用了半成的力道。那么杜芝舫的心计则是让人防不胜防,魏长卿目前要想扳倒他,恐怕就要打出手中所有的牌了。 魏长卿回头看了看,刘伯泰睡得十分香甜。刚才他不过是在茶水里加了点蒙汗药,这是市井中常见的手段。“弈儿,你现在找几个可靠的人,把他偷偷抬回弈苑,从诚源道场的游廊过去,千万别让别人看见了。进了弈苑之后,把他藏在洛玉轩,也不能让别人发现,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 魏长卿放心地点了点头,随即便换上弈苑的常服命人套车,往昭和弈苑去了。他隐约感觉到,今天晚上会有什么事发生。 魏长卿与弈儿分开前往弈苑,弈儿与刘伯泰先至洛玉轩。待到魏长卿至洛玉轩,刘伯泰已经醒了一大半,被关在洛玉轩的柴房里。因是月末假,院子里的大部分人都早早地回家了,只剩下卞氏和两个小厮。方才弈儿拖刘伯泰回来之前,也让卞氏将二人打发走了。 刘伯泰刚一见魏长卿,便开始破口大骂起来。魏长卿只是笑了笑,却不给刘伯泰松绑,他和气道:“你先别忙着骂,我问你,你来我府上时,是从哪个门出来的?” 刘伯泰想了想,道:“从诚源道场出来的。” “算你聪明。”魏长卿又道,“如果杜芝舫派人暗杀李焯和秦苑只是个幌子,为的是测试你的忠心,那么我如果和你一起去了,又将如何?” 刘伯泰心中明了,已无话可说。此时卞氏推开柴房的门,道:“方才唐有为领了一队侍卫去杜芝舫那里,被杜芝舫给扣下了。杜芝舫正要请您过去呢。”魏长卿是昭和弈苑苑监,这样的事也确是需要他来一起处理。 魏长卿想起来,唐有为曾经和自己有些交情,又和秦苑颇熟,不禁微微吃惊,他本以为杜芝舫只是试探刘伯泰,便立刻问刘伯泰道:“你也告诉唐有为了?” 刘伯泰摇了摇头。 魏长卿越来越觉得情况不妙,杜芝舫这一手可谓一箭双雕。到底是谁通报给唐有为的,魏长卿不知道,或许是李焯安排在杜芝舫身边的眼线。“那咱们去看看吧。”魏长卿又对刘伯泰道,“先委屈你多绑一会儿。”说完,便让弈儿押着刘伯泰,和自己一起前往杜芝舫的碧藻堂。 隔着复廊内的镜光扇窗,魏长卿隐约看见碧藻堂的灯火。秋海棠在月下艳冠群芳,冷艳之中却藏有簌簌杀气。杜芝舫在海棠树下正襟危坐,斜靠在一只黄花梨圈椅上,旁边并肩而坐的是李焯。李焯身后的秦苑早已急的皱起了眉头。 杜芝舫见魏长卿来了,起身施礼。他虽然已为掌事,却还是穿着和以前一样的素雅之服。衣服上的淡淡的熏香也不过是沉速等普通香料,只有一蜜结迦南串常握在手中。 唐有为一声不吭地被侍卫押着,跪在地上的还有一人。魏长卿用余光飞快扫过,那人竟然是玳安。玳安,魏长卿不禁回想起来,不是将柳叶合心香囊嫁祸给白璟和陆子逸的下人么? 几个衣着体面的下人在杜芝舫的东面另设一把椅子,又奉了茶上来。魏长卿却不急着用,语气似带玩笑道:“杜掌事好大的阵仗,是谁惹您发了那么大火?” 杜芝舫亦面不改色,道:“唐有为说我设宴款待李掌事和秦治中,是为了将二人暗杀于此地,便带着侍卫过来。都说长卿兄是最知礼守矩的,在下敢问,区区普通的一等弟子,怕是没有这个职权吧。” “自然没有。”魏长卿毫不含糊道,“那依您之见,如何处罚呢?” 杜芝舫道:“在下才升掌事,弈苑的规矩李掌事比在下更清楚,所以还是请李掌事定夺吧。”杜芝舫冷不防地将这只球踢到李焯那。唐有为是秦苑的人,让李焯处罚,若轻了,他这个掌事自然是不能服众;若罚重了,他与秦苑的关系也会有裂痕。杜芝舫的语气温和文雅,如同谦谦君子一般,但是却是花丛深处的匕首,见血封喉。 李焯也左右为难,他愤怒的目光凝伫在玳安身上的那一刻,魏长卿突然意识到,其实玳安也是李焯早早埋下一个暗线。 第一百零八局 清官也断家务事(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玳安原是白璟院子里看门的,那次本来是要用荷包陷害白璟和陆子逸,结果自己被徐灵化当场赶出了昭和弈苑。魏长卿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件事情的背后,有着极为复杂的内幕。 然而,魏长卿不忍去想,或许是杜芝舫重新启用玳安,让玳安去陷害唐有为也说不定。可是魏长卿心里亦是清楚,若真让玳安去陷害京师派的人,为何要拿唐有为开刀?况且,如果玳安当年真是被王元所笼络,故意陷害子逸和白璟的,那么唐有为也不该听信玳安的一面之词。因此,玳安想必是李焯的人无疑。 正值此时,顺天府的人也来了,原来是唐有为先差人去了顺天府通报,随后才带侍卫去杜芝舫处救人。魏长卿觉得,若唐有为私自带侍卫倒还好,把官府都扯了进来,事态有渐渐扩大之势。 李焯面色十分难看,他的语气不带一丝柔和,冷淡如同碧藻堂铺设的冰裂纹石。“弈苑法度森严,赏罚分明,杜掌事应该不为难吧。”李焯的话中藏了机锋,但是他似乎并没有打算为玳安和唐有为求情。 杜芝舫称是,露出得体的笑容,语气中透着一份沉着:“若只是私自调动侍卫倒也罢了,他方才还说我要置您和秦治中于死地呢。”他端然而坐,眉毛微微一抬,问道,“诬告反坐,敢问我若真欲刺杀李掌事与秦治中,该当何罪?” 杜芝舫看向李焯,李焯出身于农民家庭,读书不多,更何况通读大明律法。秦苑出身官宦人家,虽不通读刑律之书,却还能从史书之中多多少少了解到诬告反坐之罪。 魏长卿怕李焯将罪名说重,便立刻解释道:“诬告反坐始于先秦,意思是,若有人诬告他人犯下某罪,经查实之后,确为诬告,那么诬告之人便要按照所诬告之罪的罪名接受刑罚。比如诬告他人谋反,谋反之罪应斩,经查实确属诬告,那么诬告之人就要被斩处。而诬告反坐之罪到我朝又加以改变,凡诬告他人受笞刑的,加所诬告之罪二等;诬告他人受徒刑、流刑、杖刑的,加所诬告之罪三等。诬告以造成徒刑、流刑、杖刑的处罚,最高刑为杖一百流三千里。” 杜芝舫自然知道魏长卿在提醒李焯,却也没有阻止,只是和颜笑道:“魏苑监不愧为翰林出身,博古通今不消说,大明律法竟也能倒背如流。” 李焯听后,面色微白,然而他却尽力克制情绪,这不是他发话的好时候。 杜芝舫冲玳安和唐有为笑了笑,却掩盖不出目光中的冰冷刺骨,尽管他的语气听起来温和恭顺:“那且将二人交予顺天府吧。”他看上去颇有自信,似乎对顺天府尹与李焯的亲密关系不以为意,“只是想多问一句,府尹大人,此二人该当何罪啊?” 顺天府尹也对杜芝舫心存忌惮,不敢隐瞒,只中规中矩道:“若查而属实,玳安应杖刑七十,唐有为杖十即可。” 顺天府尹此话一出,玳安吓得腿都发软了,他跪在地上几近绝望地看着李焯,似乎期冀李焯为自己说些什么。玳安如此,就连魏长卿听了也觉得背脊发凉。杖七十,恐怕五十杖下去,玳安就彻底残废了。杜芝舫腰间的玛瑙双鱼比目佩深红如血,即便是在月光之下,玛瑙特有的明润也消失不见。 杜芝舫让顺天府尹当中说这番话,就是让他无法徇私,但是对于唐有为的处罚,他似乎还是很不满意,于是又道:“这也只是诬告反坐之罪罢了,唐有为擅自调动弈苑侍卫,就逐出弈苑吧。”他一边说,一边看向魏长卿。 自昭和弈苑设立苑监,掌事的命令就没有以前那么好使了,大部分处罚都要过苑监这一关,苑监虽然没有阻止的权力,却有上报的权力。所以,杜芝舫现在最重要的,是让魏长卿对这件事找不出上奏反驳的机会。 “好啊,那就依杜掌事的意思,逐出弈苑吧。”魏长卿的语气轻描淡写,就连杜芝舫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说完,魏长卿便向弈儿使了个眼色,让他带刘伯泰过来。 弈儿将刘伯泰押到杜芝舫面前时,杜芝舫也依旧面不改色。 魏长卿道:“刘伯泰是你的人,方才我正要去找李焯商议事宜,他竟然敢阻拦我,说没有你杜掌事的命令,我不得踏入东苑半步。敢问,是谁让他的权力都能管上半个弈苑了?”杜芝舫刚要说什么,魏长卿立刻道,“我想不会是杜掌事如此吩咐的,只怕是他自作主张。” 杜芝舫自然没想刘伯泰这小子‘惹上了’魏长卿,有所提防地问:“那你的意思是?” 魏长卿眉毛微微一扬:“唐有为和刘伯泰都是管了不该管的事,按理同罪论处也不为过。当然他是您的人,还是您来办吧。” 杜芝舫冷笑道:“同罪?魏苑监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唐有为私自调动侍卫,而刘伯泰却只是拦了您一人的驾而已。怎么就同罪了?” 魏长卿听杜芝舫如此说,也不免暗叹他深谙宽紧之道,为了自己的人,私心维护也是值得的。然而杜芝舫只想到了魏长卿意在借机拔掉自己身边的人,所以才极力维护,却没有想到这个身边人是魏长卿的暗线。 事已至此,刘伯泰就算是傻子也明白过来了。魏长卿想用自己救下唐有为,就算救不成,至少能让杜芝舫相信他,也算是护了自己一回。 更鼓已经敲了两声,后半夜的风吹得人手背刺寒。弈儿递上了一只黄铜雕景星尘云的暖手炉上来,魏长卿随手拨了拨里面的炭火,火星映入他的眼眸有了一丝光亮。魏长卿略微沉吟,随意道:“今儿是谁装的手炉子?” 弈儿回道:“是卞氏装的,说碧藻堂路远,走到了怕炉火也凉了,所以炭就热了些。” 魏长卿听后冷然道:“她倒是好心,只是难为你,炭火这样烫,你还得小心翼翼地捧着。” 魏长卿话里带着机锋,杜芝舫也听出来了,温言道:“魏苑监说笑了,拿个手炉子而已,烫不着的,您何苦和他怄气呢。” “倒不是怕他烫着。”魏长卿道,“弈儿跟了我那么些年,拿手炉子这种事也不是他该干的。不该管的事非要管,也难为手炉子烫了,我要往他身上撒气。就好比刚才,刘伯泰是杜掌事您的人,我也不好过问。” 杜芝舫把魏长卿这番话来回掂量个遍,方道:“既然如此,那唐有为的事我也不过问了。李掌事自己看着办吧。” 第一百零九局 柳暗花明又一村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魏长卿最终还是拉了唐有为一把,他之所以有如此把握,是因为他与杜芝舫都彼此了解。杜芝舫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插手此事没有绝对的好处。只要李焯肯为唐有为说一句话,比如弈苑侍卫是他命唐有为调遣等云云,杜芝舫就只能干瞪眼。而顺天府细查下来,杜芝舫与府尹的关系并不熟络,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到了三更,官府的人也走了,大家彼此又说了会儿话方才散。回到洛玉轩,魏长卿并未就寝,而是独自来到书房,让弈儿叫卞氏来书房。 卞氏曾经是诚源道场的人,侍奉过李釜、李焯两代诚源道场的主人。今日之事,魏长卿心中总有疑虑。玳安若真是李焯的眼线,为何要去陷害陆子逸和白璟二人?若只是小事倒也罢了,魏长卿完全可以认为李焯让玳安这么做,是为了获取王元所和杜芝舫的信任。但是荷包一事足以毁掉陆子逸和白璟一生的清誉,也足以让京师派失去一张王牌。除非李焯对同门师弟陆子逸早已存有敌意,玳安之举,不过是一箭双雕之计。 李焯心机如此,魏长卿也自觉稚嫩,若卞氏是李焯的人,今日李焯或许不会打自己什么注意,但是以后难保。 夜沉如水,魏长卿的桌上点着一豆灯火。除笔墨纸砚之外,桌上另供一盆玩,以哥窑奉之,又以石莲磉为座。盆中,天目松斜下低垂,如一碧盈翠。卞氏早已被弈儿引至书房,穿着一身宽黛边翠色比甲,眉目低垂。 魏长卿不动声色,只是斜觑着盆玩道:“盆玩最古者,以天目松为第一,高不过二尺,短不过尺许,其本如臂,其针如簇,得马远之‘欹斜诘屈’,郭熙之‘露顶张拳’,刘松年之‘偃亚层叠’,盛子昭之‘拖拽轩翥’。人们喜欢天目松的主干斜立,却不似柳树般下垂。此松形容卞娘,倒是十分合适。” 卞氏并不慌忙,只平静道:“魏公子并非拿天目松比我,而是在拿天目松比作少师傅。” 魏长卿对卞氏的机敏并不惊讶,她在李焯身边多年,正所谓有其主必有棋仆。“卞娘是聪明人。”魏长卿缓缓起身,语气听似随意,“昭和弈苑这几个月,多亏您提点,长卿心里敬您,也感激您。弈苑凶险之处堪比朝堂,长卿虽倾尽全力,也觉寸步难行,所以长卿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 “老奴并非沙子。”卞氏道,“况且,若魏公子都寸步难行了,更何况他人呢?”话说的滴水不漏。 魏长卿见卞氏波澜不惊,泰然自若,便指着一只凳子,淡然道:“卞娘坐吧。” 卞氏坐下,不等魏长卿张口,便道:“魏公子对我的疑心,老奴暂且不辩。魏公子可是疑心少师傅对陆公子不利?” 魏长卿点了点头:“李掌事的野心,恐怕意在棋圣之位,而对他来说,最具威胁的,应该是子逸吧。” “真的是子逸吗?”卞氏笑了笑,“老奴认为,或许是另一个和少师傅更像的人。”卞氏的语气意味深长,她好不躲避地看着魏长卿,仿佛在以长辈的身份看着,一个不经世事的后辈。 魏长卿会意,却依然有些不信:“我与李焯很像?” 卞氏点了点头:“有些像少师傅,隐忍、深谋,棋艺高,深谙为人处世之道。这都是您与少师傅都具备的特点。所以,如果说少师傅有在意的竞争对手,那么绝对不是陆公子,而是魏公子您。” 魏长卿难以置信道:“子逸不想做棋圣,这我相信。但是子逸被封为棋圣的机会,一定比我要大的多吧。他曾在御前棋赛上,与前棋圣周源对决,而且拼到了一子胜负。李掌事对此,难道也完全不在意么?”他看着卞氏,而后者只是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指了指那天目松盆玩。 天目松根盘如龙蛇,依傍灵璧。而灵璧在天目松的遮蔽下,愈觉韵味无穷。 魏长卿了然。陆子逸是追求棋道之人,自然不会去和李焯争夺棋圣之位,就算被封,也会禅让给李焯。 卞氏只道:“少师傅对于陆公子,如兄父,有抚育之恩,陆公子怎会不舍得棋圣之位呢?况且,少师傅早已决定,若能登上棋圣之位,便要让陆公子继承道场和京师派。至于玳安与荷包之事,老奴虽不知内情,却也可猜测一二。当时王元所找到玳安,玳安的确出卖了白璟,随后又被赶出弈苑,从此颠沛流离。但事后少师傅又找到玳安,施以援手,让玳安作为自己的暗线重新回到王元所手下。而王元所失势之后,玳安也就自然而然地跟了杜芝舫。” 魏长卿听卞氏一说,也深觉有理,不过他却纳闷,陆子逸难道对玳安是李焯暗线一事不知道么?如果他知道,在自己安排刘伯泰的时候,应该会对自己加以提醒。 卞氏如同料定一般,道:“陆公子也不知此事,他今晚去京郊办事了。” 魏长卿只是点了点头,就让卞氏下去了。自此之后,魏长卿也从未在玳安这件事上多问,也不去疑心卞氏是否是李焯的人。原因很简单,如果卞氏是李焯的人,自己将卞氏逐出,无疑会引起和李焯的战端。而此时,他更需要与李焯团结协作,对抗杜芝舫。如果卞氏不是李焯的人,那么将这样一个有智谋、又对京师派了如指掌的帮手逐出洛玉轩,显然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如果说,杜芝舫的初步行动,并不足以干扰魏长卿的棋局,那么陈思昭的事,则让魏长卿茶饭不思。这是万历帝交给他办的第一件事,如果魏长卿只是个普通棋士倒也罢了,偏偏他是最需要万历帝手中权力的人。所以查明陈思昭一案,自己是志在必得。然而如今,他除了能够断定那日射箭之人应该擅长短弓或弩箭之外,并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眼看秋弈馆派人来卖地的日子越来越近,而唯一的突破口——找到射箭之人,却也没有任何头绪。 魏长卿掏出那张穿在箭上的纸看了又看,想从字里行间找出什么破绽,然而却一无所获,只得叹然:“南唐有书法名家杨元鼎,可识集书(注),所述碑帖无一错漏,若今有杨元鼎类人物,今晚就能睡个好觉了。” 弈儿听了笑着道:“爷是想练字了么?眼前不就有个大家?” 魏长卿问:“谁?” “沈家的二公子啊。”弈儿道,“那诚源道场上的匾和对联,不都是沈公子题的么?况且爷和沈公子相熟,这点事,又算什么。” 魏长卿又惊又喜道:“可不是眼前的人么,我倒忘了。”遂嘱咐弈儿,“明儿你和我去趟沈府,对了,把傅翰林送我的那几方端砚收拾出来。” 注释: 集书:指集合各个古碑帖的字而做成的书法章篇。 第一百一十局 飞来之祸始未然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次日一早,魏长卿便登门拜访沈府,去见沈渃朝。沈渃朝并不在主园中居住,而是另辟一处书斋,名为闵月,以供读书,北面是丈室,东面是一间琴房,题为听雪,另书两联:“理重华之遗操,慨远慕而长思。” 下人将魏长卿引致鹅卵石小路,便退下了。魏长卿想,大抵沈渃朝不喜人打扰,故不让下人进院。因此,魏长卿也吩咐弈儿留侯,自己带上礼物,亲自拜访。 庭院内种了几株秋海棠,恰逢时节,花开最是冷艳,篱下遍种木槿花,葳蕤可爱。书斋窗下不种杂花,唯铺一片雨花石子,上面附着一层绿植,郁郁葱葱,清香四溢。 “魏兄怎么舍得时间到我这来了?”沈渃朝闻声从屋内慢步而出,他身穿一件缠针湘绣云瑞曲裾常服,头上是墨色镶碧玉抹额,一副家常打扮,倒显得君子谦谦,而非寻常五陵少年。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沈渃朝便将魏长卿引至闵月斋中。魏长卿曾见过陆问子逸文雅别致的浣雪阁,也见过白璟书累如山的寒竹别院,而沈渃朝的书房则另有一番味道。外室竖一座董其昌《书昼锦堂记》的顾绣屏风。墙上挂着怀素的《草书千文》,萧子云的《章草出师颂》等名家书作。 魏长卿入座后,将纸条递与沈渃朝,开门见山道:“此人笔法娴熟,字体似徽宗的瘦金书,沈兄能否猜出此笔墨出自谁手?” 沈渃朝接过纸条,细细观之,喃喃道:“的确是临摹的御府书画上的题字(注1),咱们京城虽然是书画大家聚集之地,但是能写出这样的瘦金书的也不多。只想问魏兄一句,因何得此纸条?” “系箭之物罢了。”魏长卿并未将陈思昭一事说出。 沈渃朝将纸条交还给魏长卿,笑着说:“能写瘦金书的必是书法高手,他若真想隐瞒身份,何必写瘦金字,只需仿照他人书写,便可嫁祸于人。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京中能撰写此书的有四人。当朝太子和太子太傅之书,痩而腴,肥而秀,如兰如桂。项穆之书,参差起復,腾凌射空,风情恣态,巧妙多端。吴士端之书,温润閒雅,似接右军正脉之传,妍媚纎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除此四人之外,想来并无他人了。” 九层博山香炉中的安息香馥郁芬芳,炉上的鸟兽围山而转,时而隐于树木,时而隐于水涧。而京城又何异于这博山香炉呢。魏长卿只将纸条留与沈渃朝,让他细辨。 魏长卿几乎是一无所获地回到弈苑,太子和太傅都不可能是射箭之人,项穆是项元汴之子,是个收藏大家,若说弓弩之事,恐怕也不擅长吧。至于吴士端,魏长卿这几年也听说过的,萌父吴应祈之故,在武英殿行走,也算是青云直上了。这些人和秋弈馆,似乎都没有什么关系。 正忖度之时,卞氏来回话说,宫里来了人,徐棋圣与李掌事都在正辉堂等着呢。 魏长卿只觉奇怪,以往宫里来人,必先有太监传话,若有旨意,有关人等也应在昭和弈苑正门外侯旨。他并没有说什么,也不换公服,便前往了正辉堂。 意料之中,正辉堂也只有弈苑的侍卫,并无羽林卫等宫中侍卫。只见正辉堂内,吴乐上座,其次是徐灵化和李焯。 魏长卿照规矩施了礼,在西面坐下之后,吴乐才开口道:“辽东战事吃紧,为防京师不测,特将新研制的飞空砂筒调入京师。怕走漏风声,命我先找妥善地方安置。” 在一旁的徐灵化似乎并不以为意,倒是李焯道:“既然怕走漏风声,弈苑人多手杂的,可安全么?” 吴乐笑道:“飞空砂筒轻灵方便,只要掌事腾出一间屋子,夜晚吴某自带人将飞空砂筒藏在弈苑内。据吴某所知,昭和弈苑的侍卫目前由徐棋圣和李掌事掌管,只要安排妥当,必不会泄露风声。” 魏长卿与徐灵化皆是无话,两人清楚,李焯之所以如此在意此事,不过是想在圣上面前卖个乖。徐灵化和魏长卿本来就是圣上的人,交下来的事各司其职,谁也不会过问,尽力办好就成。担心之语云云完全是不必要的,不过问要比问过好。李焯并非圣上亲信,有个机会,自然要效忠效力。但是魏长卿和徐灵化还是有区别的,魏长卿不说话是为了留出自保的余地,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徐灵化则是随心所欲,做事全凭心情,所以其他人的看法和做法对他来说完全是可有可无的。 藏匿飞空砂筒的事就定了下来,当晚吴乐带人运送到西苑一个长久不用的库房里,李焯和徐灵化只要将侍卫调离,驻守他处,并将来往之路封锁即可,魏长卿则负责监察。 一切安定后,魏长卿造访白璟住处,白璟正与子逸商议着十一月席位赛的事。魏长卿只作不经意问:“白兄可听说过飞空砂筒?” 白璟笑而不解:“你怎么也关心起这个了?飞空砂筒前朝就已经有了。放时先点向前起火,用大茅竹作溜子,照敌放去,刺至敌人蓬上,敌人必齐救火,信至爆裂,砂落伤目无救。更巧的是,此箭射出后,可向后起火发动,退回本营。” “这么说,飞空砂筒虽然新鲜,却是前朝就有的了。”魏长卿暗自忖度,心中有了眉目。如此说来,圣上将飞空砂筒藏于昭和弈苑,并非作军备之用,而是另有其他打算了。 “弈苑会有大变动。”魏长卿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大变动?”白璟习惯性地皱了皱眉,就连陆子逸也不解地看着魏长卿。 这可是无法让人心平气静的话题。自从杜芝舫上位掌事之后,弈苑内京师派的麻烦就从来没断过。唐有为和玳安现在还在顺天府扣着,弈苑内许多新人都归入了永嘉派的麾下。“你从哪里得到了什么消息吗?”白璟敏锐地问道。 “没有,只是感觉。”尽管嘴上如此说,魏长卿还是不自觉地发现陆子逸诧异的眼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样可不妙。”陆子逸随之一笑道,“因为长卿感觉通常会很准。” 日子似乎并不容易那么平淡的继续下去。平日,徐灵化依然在秋弈馆处巡守,而秋弈馆负责卖道场的人也一直没有出现。 一定是对方发现了什么,毕竟徐灵化这身打扮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了。魏长卿感觉到这一点,想将此事密奏于圣上,但这几日徐灵化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得不顾及。那种态度说不上深仇大恨,但是似乎夹杂着某种警告的意味。魏长卿知道如果将此事奏报于圣上,圣上下旨之时,或许就是徐灵化向他拔刀之日。他在等待一个机会,或许徐灵化能出趟远门,捅点篓子去衙门里喝几天茶。但是这样的等待就如同让秋叶在地表腐烂一样漫长。 第一百一十一局 雪晴愈显松腰瘦(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即使这样漫长的日子,也总有事情可做。魏长卿有了新的徒弟。 陈沂与陈沨虽是兄弟,性格却大相径庭,跟随魏长卿的陈沂,如同庭院之木一般安静沉着,他不大多话,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理智。而陈沨则如同秋日之枫一般,成为澪清的浣雪阁内的一抹阳光,无论是棋艺还是话语都格外引人注目。倒不是因为他的滔滔不绝,而是他所说的话总是让人感到意外。 记的有一次,陈沨与陆子逸争论星位双飞燕的变化应对问题。陆子逸认为走双飞燕的一方应该注重在边上的发展,而陈沨则固执地认为夺取角中实地才能贯彻最初的目的。 “既然最初选择攻击,那么就要贯彻到底。如果用执矛之手执盾,佛也会迷失道路。” 这话让原本虽不能言却善辩的陆子逸一时说不出话来,成为了昭和弈苑的一桩奇谈。比起陈沨整天叨叨着“陆师傅”紧跟在陆子逸的屁股后面,陈沂倒冷静地不像个十五岁的人,每每说话总是不急不缓。 十月之末,秋风卷走了昭和弈苑最后一片红叶,萧索之气与寒意一起,在大街小巷的叫卖声中弥散开来。而昭和弈苑依然保持着四季如一的优雅,棋士们依旧穿着深衣,手持折扇,愈加频繁地来往于道场与弈苑之间。 十一月的席位赛,这是每个棋士都翘首以盼的日子。王元所与赵延华的离开空出了两个席位,新人们要借此机会崭露头角,而有席位的棋士不仅要战战兢兢地保住自己的席位,像李焯等人,还要争取到新的高峰。如此一来,棋力高的人,自然门庭若市。 徐灵化门下的人不消说,杜芝舫与李焯住处,也是宾客繁多,如同大戏开前的紧锣密鼓。与此同时,深秋的最后一场雨把这场大戏推向了宫廷。 朝鲜为与大明交好,特遣使者出使大明,随使者而来的不仅有贡品,还有百名文武官员,其中还有九名棋士。然而不知是哪次会面上,万历帝见了那几名棋士,聊起棋来,只随口一说道:“大明人才辈出,习棋如同家常之事,民间更是高手如云。” 朝鲜的棋士却较真了,因为在朝鲜国,棋士是只有士大夫阶层才有的娱乐活动,更兼修身养性之法。虽说朝鲜是附属国,几名棋士却还年轻,随后便提出了邀战。 消息从内宫之中,如同庭院圃内的木槿花一样,一点点地从篱笆内探出头来,随后又被过往的路人撷取。很快,弈苑内的人也从宫里和朝臣们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些细微的动向。 终于三天之后,朝廷下旨,让弈苑遴选九人,准备与朝鲜国棋士的棋会,与此同时,连续三日的排宴上,还会有诗会、歌会、武会。 当所有人都在为得到参赛机会而忙的焦头烂额之时,魏长卿却院门紧闭,将大部分仆人差遣出去,自己一人在书房独坐。取出一柄古琴,弹了半阙《楚宫》。 帘风微动,魏长卿收琴道:“这么晚了,还劳烦吴大哥亲自跑一趟。” 回首,果真是吴乐。吴乐只穿了一身便装,腰间并未悬刀,他没有寒暄,只是随意问道:“贤弟如何想起弹《楚宫》这凄凉之曲,作李义山之愁态来了?” “楚宫之曲虽凄凉,却也不尽是凄凉,光是弹奏,便已觉项颈生寒,芒刺在背了。”魏长卿手中折扇轻摇,“尤其‘歌成犹未唱,秦火入夷陵’一句,长卿倒觉得最为应景。” 吴乐依旧是招牌一样的满面笑容:“我不懂琴,只是觉得贤弟弹得有些像十面埋伏。” 魏长卿付之一笑道:“十面埋伏弹不出,我也就弹个浑水摸鱼。” “还有这一曲?” “有没有还要听吴大哥带的密旨。” 万历帝的城府之深,绝对不会轻易对朝鲜来臣说那般的话。皇上想将弈苑完全掌控在自己的手里,无论是派锦衣卫来暗中监察弈苑,还是假意将飞空砂筒藏在弈苑,都只证明着一件事——皇上有意要修剪弈苑这片不起眼的花圃了。但是光拥有魏长卿这样一个苑监,是不够的。提拔一人,贬谪一人,又需要契机。 “倒没什么密旨,不过一句嘱咐罢了。”吴乐道,“届时徐灵化不会出现在棋会上,为保天家颜面,还望贤弟心细择选参加棋会之人。” 说罢,吴乐只向魏长卿道了声保重,便从窗一跃,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吴乐走后,魏长卿一只琢磨着这句吩咐。难道万历已决心除之?可仔细想来,徐灵化不过是为人豪气,平时虽从不将圣上之意放入眼中,顶多是个乖戾之辈,况且其身后又有定国公一族撑腰。 想罢,又将《楚宫》抚了一遍,战国时秦人伐楚,秦末时又因楚而亡,最终楚也流入汉帝之手。世事无常,谁都不是永远的胜利者,昭和弈苑的荣衰,亦是如此。 次日一早,棋会的时间便下旨公布。棋会初定于十一月中,在重华殿举行。 旨意一下,京师派与永嘉派又无可避免的陷入了白热化的对峙局面。名额有九个,作为棋圣的徐灵化是一定会参加的,有席位的棋士目前只有七个,但是多数都是有竞争力的,因此也并无争议。所以大家都拼尽全力,希望将自己方的人安排在最后一个名额上。因为十一月本来定下的席位赛因棋会冲突了,所以圣上借由这次棋会钦定九席也说不准。就算参加这次棋会也不一定被选入九席,但是如果在棋会中获胜,怎么说之后争取的机会都要比默默无闻来的大。 “不知您听说了没有,最近杜芝舫一直往徐棋圣处跑呢。” “徐棋圣却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给了杜芝舫好个难堪。” 这些小道消息总是不由自主地传到魏长卿这里。 徐灵化多少也算是个正直之人,最看不惯杜芝舫这种结党徇私之徒。从徐灵化的眼神中,魏长卿读出了一种孤傲不群,他的的确确是有着真本事的人,就算没有定国公在身后,棋圣之位成为他囊中之物也不足为奇。 永嘉派原本有席位的棋士就不多,再加上之前王元所和赵延华的折陨,徐灵化不与杜芝舫配合,导致了杜芝舫一个人实在是顾不过来。 而京师派这边,训练则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且强度还在加大。这些棋士首先由李焯、白璟等人进行集中管理训练,棋艺的精细指导由陆子逸和魏长卿一同完成。郭奉依旧是白璟的弟子,但也能独当一面了,更是京师派竞争名额的期望所在。 如此一来,京师派的指导全部由一线班底担当,就连永嘉派的许多人,也投入到了京师派的门下,那些新秀终于由京师派的自己人来巩固了。 而徐灵化似乎只是一个挂了名头的棋圣,一副闲杂事务不关我事的姿态,和阿谀奉承者一道,将手中阔绰的资金专门抛洒在花街柳巷里。事实上就在这期间,京师派已经渐渐恢复了与杜芝舫抗争的实力。 月底的假期,魏长卿歇在府中,天朗气清,负暄院外。因念院中萧索,忽忆起之前在府中命人种了桂花。那时还是夏末,魏长卿亲自命人辟了两亩地,遍种桂花,又结亭护之,地面上铺了丝帛,只等花落取以充食,如今想来,所集花瓣也有不少了。 才走到伴云轩,弈儿便报说沈府派人送菊花来了,陆公子也来了。 魏长卿一听,想沈府来送东西的多半是沈渃朝,若和陆子逸碰个面,冤家路窄,少不得两人都动些气,便立刻让弈儿将陆子逸领至内院,自己独去正堂。 送花来的果然是沈渃朝,魏长卿度其面色,似乎并未与陆子逸争执什么。然而沈渃朝精神却不大好,双目微垂,眼睛下方有抹阴影,大概是几天没有睡好觉吧。见魏长卿来,沈渃朝强作精神道:“代问老夫人安。” 魏长卿笑道:“家母安好,只是沈兄倒像是霜打一般。” “说来惭愧。”沈渃朝放下茶盏道,“近日才入监生,正备科考,家父督严,不敢怠慢。” 魏长卿深知沈渃朝并非沽名钓誉之徒,对于科举之路更是避之不及。曾听闻沈大人长子沈渃天在朝中可谓年少得志,恐怕老人也不希望二儿子默默无闻吧。更何况不日沈二小姐即将为太子侧妃,也算是荣耀门楣的大事,若沈府还有这样一个市井纨绔,说出去总是不打光彩的。所以,他大概猜得出来,沈渃朝对此大抵是不情愿的。 天光晴好,朱红雕栏和粉壁复廊的棂窗上,镂着万寿海棠。魏长卿记的,也曾是这样一个午后,父亲正因自己背不出‘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一章来,便让自己跪在那窗棂下。而如今物在人亡,若当时自己能入朝仕官,也该是如沈大人家天伦团圆之象吧。于是敛神劝慰道:“不辜负了别人,也别辜负了自己。” 辞别沈渃朝,魏长卿才至内院,正看见陆子逸陪着母亲赏菊。 注解: 《楚宫》 李商隐(字义山) 复壁交青琐,重帘挂紫绳。如何一柱观,不碍九枝灯。 扇薄常规月,钗斜只镂冰。歌成犹未唱,秦火入夷陵。 第一百一十一局 雪晴愈显松腰瘦(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辞别沈渃朝,魏长卿才至内院,正看见陆子逸陪着母亲赏菊。 王氏穿着一件猞猁狲琵琶襟外袄,并披一件银鼠披风,一边看着簇簇团菊,一边笑着道:“这花儿比我们姑苏的好。都说吴中菊甲天下,但若说赏玩大家,必出京师。这几年,我看有些家院子里,竟是五色相间,高下次列,以夸富贵,那也不过是好事家。要说赏菊,用古盆盎植一株两株,茎挺而秀,叶密而肥,只待发花之时,置与几榻间,坐卧把玩,才算得花之性情。”王氏说着,还给陆子逸指着看,“淡紫色的是紫龙须,那边那盆鹭鸶莞,是我们姑苏的……” 王氏见魏长卿来了,便道:“一会儿你挑几盆,给子逸住的地方送去,我屋里,只榻前供一盆赤瑛曲紫便罢了。” 魏长卿本以为陆子逸绝对不会拿沈府的人送的东西,尤其是沈渃朝送来的东西,但是陆子逸却真的挑了两盆雪莲光和玉毫台。 “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车缓行在去昭和弈苑的路上,魏长卿不由得问了一句。 陆子逸只做不然道:“花是送你的,自然就是你的。我只拿你的花,管沈家什么事呢?” 魏长卿不禁哑然失笑,他记的卞氏说过,陆子逸论辩才也算伶俐的了,只是到底孩子气了些。 刚进弈苑,就听见里面有些吵闹,许多棋士互相说着什么,好像西苑发生了什么事,神色多半是惊讶。魏长卿只觉不妙,直奔西苑。 徐灵化正命侍卫搬着飞空砂筒。 如果说之前徐灵化所做只是小打小闹,那么这次徐灵化的所为则是到达顶点的恶剧。果然,万历帝将飞空砂筒安置在弈苑,与备战什么的根本无关。吴乐曾说徐灵化不会参加棋会,看来他果然掉到了陷阱之中。魏长卿只问身边一个侍卫:“李掌事知道吗?” “看见了,但是没说什么。” 魏长卿只是点了点头。对于弈苑的事,李焯表面上都是不闻不问的,也从不对徐灵化发表一句评论。若真要提起徐灵化,不过是打探一下去向而已。倒不是因为他真正不关心,而是京师派与永嘉派自久以来的夙愿,导致了李焯********了。但是这次这么大的事,李焯居然也不过问,魏长卿到底也闻到了一些落井下石的味道。然而他自己更不能说什么,那些侍卫内多多少少都有宫中的探子。就算他可怜徐灵化,也只能暗暗祈祷杜芝舫出面阻止。 魏长卿留下兴致盎然观望的陆子逸,来到李焯的福喜堂。徐灵化搬运飞空砂筒时,福喜堂这边是看得到的,此时李焯正闷头看书,脸上明显有一丝不快。他看见魏长卿进来了,只道一声:“你看见了?” 魏长卿点了点头。 这时,徐灵化大步走了进来,几乎正眼也没瞧李焯一眼,道:“借几个人!” 李焯只低头喝着茶,并没有说话,任凭徐灵化喊人,他知道此时若是说些什么,也一定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当然,他也没有制止的意思,只是忍受着徐灵化的大嗓门,心想:你这样下去,就是自取灭亡。想到这里,李焯突然被茶呛住,猛地咳嗽起来,显得十分狼狈失态。 魏长卿虽然知道此事自己绝对不能插手,但还是象征性地问了句:“要不要让人去跟着看看,免得出了大事。” 李焯似乎思考了许久,然后才道:“让子逸去看看吧,你留在这里。估计宫里马上就要来人了,到时候咱俩得想办法把这事给圆过去。” 不是把私动飞空砂筒的事情给圆过去,而是把自己不闻不问这件事给圆过去吧,魏长卿心知肚明地嘀咕了一句。 李焯的话果然灵验了,陆子逸刚走没多久,吴乐就带着两名锦衣卫来了。魏长卿知道,这事其实根本不用他俩圆,让徐灵化无法出席棋会是皇上的意思,所以他俩不管怎么讲自然都是圆的。 正在这时,陆子逸进来了,他只将情况简单的汇报了一下。原来,前几日,京城东边有个贩茶叶的商户姓赵,被人敲诈勒索了,勒索信上说,如果赵家不在三日之内准备出六千两银子,对方就会用弈鬼将其本人和家人杀掉。这件事自然而然的就被交给了弈苑来处理。 其实,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件两件了,许多富户都被这些人要挟过,但大多数还是找昭和弈苑的棋士来帮忙。曾经有一户官家不信这个邪,只当是哪个江湖骗子的恶作剧,但是第二日果真全家四口死在了院子里。 因为持有弈鬼的人并没有邀战昭和弈苑的人,所以就算下输了,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正是这个原因,用弈鬼要挟的事屡禁不绝,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这几日李焯也在为之烦心呢。 所以为保京师安定,昭和弈苑还是决定义务处理这些事,并不收取任何的好处费。但是赵家在这件事上似乎有些不通情理。除了拜托了昭和弈苑的徐灵化之外,却给了另一个江湖棋士一大笔买命钱。而这件事恰巧被徐灵化知道了,所以徐灵化就带着飞空砂筒,准备去把人家的店铺和宅院给烧了。 魏长卿听陆子逸这么一说,多多少少有些了解,徐灵化哪里是恰巧知道的,恐怕是有人故意告诉他的。因为以徐灵化的作风,他必会和赵家算这笔账,恐怕那些人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故意下个套给徐灵化。 “原来如此。”吴乐仿佛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陆子逸却略带稚气地说道:“我认为是赵家做的不对,徐棋圣自然是要发火的。这边找我们给他们保护,另一边却偷偷地给奸人塞钱。不管别人怎么说,至少我十分讨厌这种做法。” 吴乐是锦衣卫的副指挥使,魏长卿正担心陆子逸说话莽莽撞撞地,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却不料吴乐笑着道:“这小子。”他似乎很喜欢陆子逸的这种稚气。 李焯意识到吴乐大概不认识陆子逸,引荐道:“这是弈苑的一席棋士,陆子逸,与在下同为李釜师父的嫡派弟子。”之后便对陆子逸道,“把屋子烧了也不能挪用朝廷的东西,他让人抬了那么多飞空砂筒过去,是想把半个京城都烧光吗?”李焯的语气很明显是想将徐灵化的罪名给描黑。 陆子逸却眨了眨眼道:“这个不问都知道,徐棋圣不过是想诈人家点钱,所以拖着那些东西过去,催要银两。”陆子逸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徐灵化所犯罪行并非李焯说的那么严重,不过是小孩子淘气了玩闹,摔个盘子砸个碗而已。 “子逸。”李焯严肃道,“当着大人的面别胡说。” 魏长卿这边,早就笑的肩膀直颤。 “胡说?”陆子逸一脸无辜,“师兄是不是想说,就算是赵家做事不地道,但是徐棋圣这种做法和土匪强盗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样做不是很豪爽吗?我倒喜欢徐棋圣这种豪侠之风,青天白日拖着三排飞空砂筒,去京城的朱门大户家敲诈勒索。” 正好白璟来了,他听见陆子逸说的话,立刻将他带到了外面。 这件事并没有结束,吴乐决定亲自去赵家那边看一看。魏长卿这一行人只是坐在茶楼上远望,就连陆子逸也跟来了。果然,徐灵化真的让那些侍卫将飞空砂筒点着了。密密麻麻地火箭如同雨线一般落入赵家的院子,周围的百姓没有一个敢吱声的。魏长卿也不由得暗叹徐灵化的胆子够大,对于内心深知的责罚,几乎毫不畏惧,这并不是‘跋扈恣睢’四个字可以诠释的,那份胆量之中,还有些别的东西。 “他要是生在三国就好了。”陆子逸看着徐灵化,默默道,“若是那时,他必是一方志士,有着意在平定天下的气魄。”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说话。魏长卿不知怎么的,十分赞同陆子逸的观点,并且他觉得徐灵化很可怜,因为他隐隐感到,徐灵化并非脑子进水了才这么做,个性使然是一方面,或许,他已经知道了万历帝的目的。所以,与其小心翼翼窝窝囊囊,倒不如借着自己还有几天好日子过,给赵家之辈一点教训,也算是为棋士挣点面子。 然而其他人,出陆子逸之外,多半是各怀心思。弈苑内的大变动,或许已经开始了。 第一百一十一局 雪晴愈显松腰瘦(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在大火燃起之后,负责戍卫京师人马才匆忙赶到。但是顺天府尹沈思孝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扑灭大火,而是让人把徐灵化先抓起来。魏长卿知道顺天府的人只是想把事态扩大到无法控制的地步,这其中或许有圣上的意思,恐怕也有李焯他们的授意吧。然而作为守护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这样的做法,还不如徐灵化的炮轰大宅来的正气。 但是顺天府的做法似乎并没有受到老天的眷顾,正当顺天府尹质问徐灵化的时候,倾盆大雨忽至,原本熊熊烈焰,顷刻间只剩下了一缕青烟。徐灵化并不辩解什么,而且一副神高气傲的样子就跟着顺天府尹走了。仿佛这次行动根本不是顺天府的人押解他去大狱,而是他带领一众官兵的一次饶有兴致的出游。 回到昭和弈苑,李焯很明显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只有白璟忧心冲冲的,同样表示担忧的,还有秦苑。 秦苑出自书香门第,父亲是当朝翰林兼任户部侍郎,祖父曾任户部尚书。换句话说,秦苑的家族不仅注重学问,作为皇家国库的大总管,也是如鱼得水。而秦苑是秦家的小儿子,所以父母也就格外宠溺,来弈苑做棋士父母也没有说什么。但是秦苑在昭和弈苑中却并不像一般纨绔子弟那般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对于朝堂上的事,李焯许多时候都要听听秦苑这个参谋的意见。 “既然锦衣卫副指挥使来了都隔岸观火,那么这件事一定是圣上授意的。”晚饭桌上,秦苑斩钉截铁道。 魏长卿不禁暗暗佩服,秦苑平时总是给人懦弱的感觉,但是关键时刻,却明断果决,竟然能猜出背后的原委。 李焯一听,自然惊讶,然而他又很快恢复了平静,道:“那这样一来,咱们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就算不去阻止,圣上也不会怪我们。” “不然。”秦苑道,“现在不会怪罪,难保将来出什么问题。皇上现在默许了这件事,但是以后您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惹了圣怒,这件事会变成将您推向大狱的罪证。” 秦苑说的没错,不仅是李焯,就连魏长卿也有个后怕。他比秦苑更熟悉万历帝的脾性,身居九重,却知天下事,表面上碌碌无为,但是却牢牢抓住掌控权,恐怕也是个疑心极重的人。 魏长卿细细想了想,如今的办法,恐怕只有自己和李焯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向圣上请罪。若今日一并公开罚了,想来以后也没有再处罚的道理,也算是趁着这时候,吃点小亏,为以后消灾。只是自己并没有上朝的资格,他也只能小心翼翼,走一步看一步了。 酒宴散罢,大家虽忧心忡忡,却还是各自回去。皓月当空,魏长卿的衣裾沾着浅草上的凝露,脚步愈显得沉重起来。才至沁芳亭,便听见铮铮淙淙的琴声由远而近。只听那人低声吟唱一段楚辞。 世沉淖而难论兮,俗岒峨而嵾嵯。 清泠泠而歼灭兮,溷湛湛而日多。 枭鸮既以成群兮,玄鹤弭翼而屏移。 蓬艾亲入御於床笫兮,马兰踸踔而日加。 弃捐药芷与杜衡兮,余柰世之不知芳何? 何周道之平易兮,然芜秽而险戏。 高阳无故而委尘兮,唐虞点灼而毁议。 谁使正其真是兮,虽有八师而不可为。 一段唱完,弈苑复又陷入静寂。 魏长卿只笑着对弈儿道:“此人必是子逸悲叹徐棋圣呢。你去取那柄仲尼琴来。” 弈儿不解问:“且不说公子从未和过曲,小的尝闻曲高和寡,陆公子善奏,指下九霄环佩之音堪比蔡嵇,公子若和得不好,第二日弈苑的人可全都知道了。” 魏长卿却淡淡一笑,伸手轻抚太湖石上的薄苔,道:“和曲贵在心境,无关技法。你只取来便是。” 待弈儿取来那黑漆螺钿的仲尼琴,魏长卿略将琴弦做了调整,旋即也和了一篇楚辞。 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 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 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躣躣。 属雷师之阗阗兮,通飞廉之衙衙。 前轻辌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 载云旗之委蛇兮,扈屯骑之容容。 计专专之不可化兮,原遂推而为臧。 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 一阕和完,只听不远处有人道:“以宋玉之《九辩》,对东方朔之《七谏》,巧则巧矣,倒是你那小友的《七谏》略有不妥。” 魏长卿顺着树影下面看去,只见吴乐穿着一身便服,倚树而立。 吴乐只继续道:“你那小友所奏之曲,分明是借此曲以悲徐棋圣。但是东方朔以机智著称,且不说这与徐棋圣性格不符,东方朔曾官居太中大夫,深受武帝欣赏,有怎是他可比的?” “吴副指挥使此言差矣。”魏长卿还没来得及说,只见陆子逸也已入亭中,披着一件银鼠雪狐毛领子的斗篷,身后的阿竹抱着九霄环佩。陆子逸不紧不慢道:“东方朔虽受欣赏,却并不得志。武帝不过是把他当俳优看待,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而已。” “那依小公子的意思,是在怪圣上不重用忠臣了?”吴乐依旧是一副笑脸,魏长卿却觉得他的话里布满了陷阱。 陆子逸只摇摇头:“非也。我只是觉得,东方朔之智尚不被用,徐棋圣智慧远不如东方朔,其命堪忧罢了。” 吴乐笑了笑,似乎觉得陆子逸太过悲天悯人一般,劝慰道:“小公子过虑了,徐棋圣在顺天府里待的好好的。” 魏长卿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吴乐和陆子逸说话不太对付,想来是上午为着徐灵化的事。陆子逸当然认为徐灵化没什么错,但是吴乐肯定又不能告诉他这是圣上的主意。魏长卿怕陆子逸为图口角之快,得罪了宫里的人,又不好直言相劝,便善意道:“说到机智之人,又何止东方朔?依我看,徐棋圣也是智勇双全之人。” 陆子逸问道:“此话怎讲?” “子逸可曾听闻王戎观魏明帝弑虎之事?”魏长卿道,“魏明帝曾在宣武场上断虎爪牙,万人观之,王戎亦往。虎被断爪牙,自然是疼痛难忍,故而攀栏跳跃,吼声震地,观者无不毛骨悚然,奔走逃遁。唯有王戎岿然不动,了无惧色。以我之见,徐棋圣正如王戎,因为知悟,所以不惧,就连被押送的时候也是神色泰然。想来徐棋圣也并无大罪,无非是关一关就放了,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陆子逸随手折了一支猫尾草在手,冷笑道:“徐棋圣像王戎?我怎么觉得他像那只老虎呢。” 第一百一十二局 高风曾不护东林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对于陆子逸与吴乐的辩论,魏长卿不是最担心的,陆子逸是个避世之人,毕竟没有被深深地卷进金顶朱壁的皇墙之内。他最担心的是,整个昭和弈苑,或许会因为徐灵化的抉择,而彻底地沦陷。 由于徐灵化被关进了大狱,因此原本初步定下的八人之中,就少了一人,因此除了魏长卿、陆子逸、白璟、李焯、秦苑、杜芝舫、赵直垣之外,还需要定下另两人。作为苑监的魏长卿正琢磨着如何筹备此事,李焯和杜芝舫居然都登门造访,说想将选拔出来的人直接定位八席和九席。 魏长卿当时有些犹豫,但是却不好相问,只应了下来。等杜芝舫走后,李焯却私下和魏长卿说,想让他帮忙把郭奉选上,另一个从陈氏兄弟里选。理由也很简单,郭奉是弈苑的老人,又是白璟门下唯一的弟子,如果把新人捧上去,冷落了旧人,旧人难免寒心。 魏长卿对于此次选拔也十分看重,他比较中意的是陈沨、陈沂两兄弟。圣上已经吩咐下来,此次棋会需派势力最强九者,因此魏长卿也不敢考虑派别问题。陈氏兄弟的棋力,原本就已经可以够到席位,郭奉虽然是弈苑的老人,但是棋力的发展差不多也到头了。 魏长卿并没有点头,只是笑道:“郭大哥棋力不差,只是胜负都是公开的,我也只能在初赛的时候,把郭大哥放在对手比较弱的一组,剩下的还是要靠自己。” 晚上,魏长卿把陈沂找来。陈沂一身便服,还没有漱洗,但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 魏长卿让弈儿给他递上一盏茶,关心道:“如今天气冷,黑的又早,你还年轻,平时多休息,不要毁了身子。”说完,又让弈儿去取一件织锦大裘来,送到陈沂的住处。 见陈沂乖乖应着,魏长卿方才开始讲棋。陈沂的棋魏长卿和陆子逸都研究过,平稳收敛,破绽少,魏长卿让到两子,就让不了了。只是细节之处,还需要推敲。 才讲到中盘,陈沂忽然道:“魏师傅,这次棋会可不可以不让陈沨去?”见魏长卿疑惑,陈沂继续道,“此次棋会,若是能赢棋,自然风光无限,青云直上,若是输了,恐怕在棋坛再也无立足之地。” 魏长卿微微一愣,旋即答道:“此次棋会非同小可,去与不去,全凭棋力。”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魏长卿还是留了个心眼,让弈苑的侍卫留意陈氏兄弟的行踪。棋士终生事棋,能在御前一展风采,是每个棋士都梦寐以求的事。但是魏长卿却从陈沂身上看不到这一点,这个十五岁的年轻人除了有与同龄人不一样的老成之外,他进入昭和弈苑,似乎还有着别的目的。这无关推测,只是一种直觉,因为魏长卿觉得,或许他们是同一类人。 过了几日,弈苑的侍卫来报说,陈沂每天都在劝陈沨不要去棋会,但是谁也没有打探出具体的缘由。陈沨虽然心里不愿意,但似乎还是妥协了陈沂这个兄长的请求。魏长卿沉默许久,方才对弈儿道:“去将昭和弈苑的档案簿取来。” 选拔那一天忽然下起了小雪,细白的雪片粘在棋士们的袍服之上,犹如春日落英。昭和弈苑的大道场鸦雀无闻,中央放着一只鎏金铺兽首衔环钵盂式铜炉,檀香如云雾一般在绸缎与锦帛之间缱绻。 魏长卿答应李焯将棋士分成两组,并将陈沂与陈沨放在一组,郭奉则放在对手比较弱的一组。按照选拔的规定,每组选出前两名,之后选出的四人再进行循环对决,择前二者入围。 另一组毫无悬念,郭奉与刘伯泰胜出。魏长卿则要和陆子逸亲自观战陈氏兄弟这一组。起初,陆子逸因福王府有事,所以迟来。只有两个时辰,陈沂连胜四局,这并没有让魏长卿惊讶,他只静静关注着陈沨的战绩。除了赢了棋力较弱的一名弟子之外,剩下三局全为负。 陈沨果然听了他哥哥的话,不准备参加棋会了么?魏长卿只是冷眼旁观,并未道出,连征子都故意算错的陈沨,很明显是故意下输。 陈氏兄弟一组虽全未下完,但是胜出的两个人已经确定,也没有必要再进行新的一轮比赛了。 李焯走到这一组的时候,也对结果十分惊讶,问魏长卿道:“陈氏兄弟二人还未较量,是否要再开一局?” 魏长卿却平和道:“再下也是无益,依我看,不如让他们自己复盘去。虽说这次是为了棋会的选拔,但也是个切磋棋艺、努力精进的好机会。您觉得如何?” 李焯称好,便开始让大家进行复盘。魏长卿并未关注其他人,只是走到陈沨身边,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是陆公子亲自挑的人自然没错。这样,你先复盘我来看看。” 魏长卿一边说,一边观察陈沨的神色。然而这个原本开朗多话的年轻人,却突然支吾起来,手指死死地攥着袖口的蒹叶纹边。魏长卿是个棋士,他自然清楚如果是自己胡乱下的棋,就算是一等一的高手也无法将之复盘。但如果是用心下的棋,就算是水平只有初等的棋童,也能复盘出几十手。 陈沨最后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开始复盘。一开始还算顺当,但是当复盘到第三十六手的时候,陈沨忽然落不下去子了。一开始他还尝试着回忆当时下棋的细节,但是每次落子对方都说下的不是原来的位置。 陈沨这样水平的人如果不能复盘五十手以上,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故意输棋。这在昭和弈苑是明令禁止的行为,故意下输的人不仅要被逐出弈苑,就连他的对手也会受到严厉的审问。 魏长卿见到陈沨已经不说话了,只是严肃道:“你和我出来一下。” “不必。” 魏长卿话音刚落,就听见背后陆子逸的声音。陆子逸穿着一身雪色绣瑞兽纹的直裾深衣,一副比白璟还严肃的样子,冷然道:“陈沨,我没告诉过你吗?作为棋士什么棋都可以输,就是不能输了棋德。” 陆子逸说完,已经有许多棋士回首往这边看,李焯和白璟也闻声赶了过来。 李焯见陈沨低首不出声,陆子逸眉头紧皱,也猜出了个大概,只温和劝道:“许是陈沨今日状态不佳,这也是常有的事,你不必动怒的。”随后又对陈沨责备道,“你师傅就你一个弟子,他又是弈苑的一席,你自该为师门争光才是。如今成绩如此,还不快向你师傅谢罪。” “师傅二字不敢当,只怕我误人子弟,教出这等没棋德之人。”陆子逸在某些方面一直十分固执。不仅是魏长卿,白璟、李焯、赵直垣都知道,陆子逸与其他棋士不同,他不看重门派,也不在意对方的天资,但对于品德二字,却有着过分的要求。魏长卿自从第一次听陆子逸说胡啸天的棋德时,就对此深知肚明。如今陈沨故意输棋的事,陆子逸自然是绝不姑息的。 还未等李焯发话,陆子逸便道:“你既然做出这种事来,我也不便教你了。依昭和弈苑明令,你现在可以走了。” 陈沨眼巴巴地望着陆子逸,魏长卿知道陈沨本人自然是十分不舍的。对于陈沨,与其说他敬陆子逸为师傅,倒不如说他对陆子逸是一种崇拜,每天都跟在陆子逸的身后。而且两人的年龄也格外相近,一聊起围棋来也总是格外投机。这些情况虽然并非每个人都注意到,但是陆子逸那边却不容忽视。因为原本‘自由散漫’的陆子逸,在作为陈沨的师傅之后,也开始经常来道场。 人人都觉得这是昭和弈苑里最和睦的一对师徒了,然而今天,徒弟却触犯了师傅的底线。 “依我看,有问题的可不止陈沨。”此时,一直在旁边隔岸观火的杜芝舫发话了,他嘴角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容,却有一丝要落井下石的味道,“陈沨连输四局,自然是故意的,他哥哥陈沂连胜五局,尤其是赢了陈沨的那一局,也很可疑啊。” 第一百一十三局 江头暗折长芦渡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杜芝舫一语掷地有声。陈氏兄弟因棋力颇高,早就在昭和弈苑引人侧目。 陆子逸却冷然道:“如果杜掌事觉得的有必要将二人都逐出弈苑,我也绝无意见。” 这回无话可说的,到变成了杜芝舫,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看陆子逸,又看了看魏长卿。他知道魏陆二人关系非同一般,但陆子逸就算要处置陈沂,也要看魏长卿的面子。杜芝舫见魏长卿一句话都不说,方才开口道:“那就依照昭和弈苑的明令办吧。” 其实,魏长卿这边也发现陆子逸与平日不同,想必他也发现了陈氏兄弟所作所为的一些蛛丝马迹,所以也就没有说话。参加棋会的另两个人选最后暂定为郭奉和刘伯泰二人,傍晚,京城又开始飘起了细细的雪花。 魏长卿吃过饭便来到陆子逸的住处。浣雪阁内布置如旧,陆子逸正让阿竹忙着收拾着一个包裹,见魏长卿来了连忙让座,并让阿竹沏上一壶上好的猴魁。 “你也查出有不妥之处了?”魏长卿问得毫不遮掩。 陆子逸放下手中的一方大红描金绘双麒麟的文具匣,平缓道:“按照规矩,递上来的名册纸上需注明三代的从业并附上家谱。陈氏兄弟上只有其父辈的明细,祖父辈的明细却不提一句。他祖上曾是太祖爷朝上监察御史,也算是官宦之家,怎么连个家谱都不完整?粗粗算来,秋弈馆的馆主陈思昭,恐怕就是其祖父辈的人吧。” 陆子逸所疑惑的,也正是魏长卿所想的。但是他更关注的,是陈氏兄弟进昭和弈苑的目的。徐灵化杀了陈思昭不假,但是兄弟二人进入弈苑的目的似乎并非找徐灵化报仇。徐灵化经常出入酒肆妓院等鱼龙混杂之地,真要杀他,恐怕在外面下手会比在弈苑下手容易的多。 于是,从那天晚上陈沂让他帮忙不让陈沨去棋会开始,魏长卿便想从陈氏兄弟提供的家谱上寻找蛛丝马迹。陈怀义,当时明太祖的四个皇子大婚时,陈怀义忠柬皇上封皇子王会招来将来皇子内战,。而这个当众反对封王的忠柬者,最终被活活摔死。多年之后,陈怀义的预言成真,明太祖最宠爱的嫡孙朱允炆也死在了四王叛乱的靖难之役中,这对于朱元璋,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陈氏兄弟是为了报当年之仇,所以想借成为棋士之路接近当今圣上?魏长卿这么想着,然而他很快否定了这个可能。连陈思昭的仇他们都不着急报,更何况那隔着这么多代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其实魏长卿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是想让陈沂参加棋会的,这样他或许能知道陈沂参加棋会的目的。当然,这事先也要和宫里面打好招呼。只是现在,陈沂和陈沨都被杜芝舫赶出了弈苑,就算能让他们回来,恐怕也不能再参加棋会了。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魏长卿猛然抬头问道:“子逸,既然你发现了他们和陈思昭有关,为什么还……” “为什么?”陆子逸几乎不可思议地重复着魏长卿的话,“原因不是很简单吗,他们才十五岁。陈思昭已经被他们杀了,事情可以到此为止了,没必要让两个孩子再卷进来。” “他们是没有必要卷进来。”魏长卿认同着子逸的观点,“但是陈思昭的死却不能结束这件事。”魏长卿似乎犹豫了许久,他目光低垂,似乎在躲避着烛火之光的炽热,最后一声慨叹,方才道,“圣上并没有让徐灵化杀陈思昭,只是让他去查陈家而已,是徐灵化自作主张把陈思昭给杀了。所以说,陈家的线索从陈思昭那就断了,我也只能在陈氏兄弟上查。” 陆子逸见魏长卿也是为皇命所困,也不由得心软下来,道:“我知道,你自然是有你的难处的。”他默然转过身,拨弄着黄铜炉中的炭火,似乎犹豫了好久,方才道了一句,“罢了,我把他们安置在了白术堂邱掌柜的家里,你拿着我的玉牌去找邱掌柜便是。” 魏长卿知道,陆子逸说出这句话算是妥协了。有的时候,魏长卿会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子逸。其实,陈氏兄弟若真有问题,自己是圣上底下的人,自然无碍,但是子逸作为陈沨的师傅,平时总是处处为陈沨回护,难免不落话柄,遭受牵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保住陈氏兄弟,就是保住陆子逸的平安。 但是眼下,看万历帝对徐灵化所施惩戒的雷厉风行之势,恐怕心中早已认定了陈家有问题。只是万历帝到现在都没有让魏长卿知道陈家到底有什么问题,如此隐瞒,只等魏长卿自己去查出来,大概多半是试探自己,抑或这件事确实让万历帝难以开口。 摊上这样的事,恐怕查不出来比查出来要好很多吧。魏长卿捧着手中和田玉雕岁寒三友的茶碗,凝视着一汪碧翠如玉的茶水微微出神。现在,他倒是很感兴趣为什么徐灵化要违抗圣命杀陈思昭了。 陆子逸只当魏长卿犹豫了,苦笑劝道:“查得出来查不出来,是你的本事。保得住保不住性命,是他们的造化。早去早回吧。” 事不宜迟,魏长卿决定先去白术堂找邱掌柜要人,把陈氏兄弟接回来,一切都好布置。倘若二人就此逃走,他魏长卿无法向皇上交差倒是其次,恐怕与其有牵连的人,都难逃罪责。 于是辞了陆子逸,魏长卿便命弈儿和自己悄悄地从通向诚源道场的侧门走,毕竟那些侍卫中有锦衣卫的眼线,魏长卿不想让任何人对自己起疑心。 夜晚的月色微微朦胧,如同隔江夜雾中的一盏孤灯,看不真切,似乎是暮胧清滩的渔火,却隐藏着白衣渡江的杀机。魏长卿沿着复廊,步履匆忙,正要从复廊北侧出去,却听见南面有一男一女说话之声。虽仅有一墙之隔,魏长卿却听不太真切,只是心下奇怪,如今已是半夜,普通弟子是不能随便出入弈苑,外人要想进来也许得征求掌事或者他这个苑监的同意。 昭和弈苑内,无论是李焯一派人还是杜芝舫一派人,都是格外守规矩的。且男女私会之事到底见不得光,万一是京师派的哪个弟子糊涂了,倒霉的就不止一个人了。想到这里,魏长卿便往南走了几步,隔着墙上的窗棂,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弟子。 但眼前的状况却让魏长卿不知如何开口了。复廊的南侧是诚源道场的一个小园子,古槐下月影绰约,秦苑穿着一身便衣,坐在廊子的石凳上,半倚半靠着朱漆栏杆。旁边放着一只简单的酒盘,上面是几样小菜和酒盅。而坐在秦苑对面的,则是身着男装的雪妍。 雪妍身姿清丽,一袭缥色的深衣,头戴着方巾,半含笑意,手中和秦苑一样,拿着一柄折扇。魏长卿也见过沈渃清女扮男装的样子,心想,大抵美女着男装,都如安陵龙阳一般吧。 只见雪妍略有神思,复而开口道:“我且考你,何为八厨?” 秦苑举起酒杯,放在唇边小酌一口,之后道:“你方才说的八厨,乃度尚、张邈、王考、刘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所谓厨者,乃言能以财救人者。敢问公子,何为八凯?” “八凯乃出自《左传》。昔高阳氏有才子八人,苍舒、隤敳、檮戭、大临、尨降、庭坚、仲容、叔达,因八人齐圣广渊,明允笃诚,天下之民谓之‘八凯’。”雪妍回答不假思索,说罢将秦苑酒杯斟满。 只听秦苑笑着说:“我刚才又没问你。”见雪妍只皱眉不解,便清咳几声,道,“你没听说过梁上君子,廊下公子么?” 魏长卿一听,方知秦苑已经知晓自己在此处,又拐着弯地损他,若不露面,反倒尴尬,便让弈儿驻在原地,自己也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微微施礼道:“雪妍姑娘才学虽然让魏某惊叹,但不及秦公子一张铁嘴藏得深。” 秦苑倒满不在意,另取了一只小杯,亲自斟与:“我们方才正在‘对八’呢,你既然来了,就没有逃走的道理,也需得说一个带‘八’的典故来。” 魏长卿急着去找陈氏兄弟,自然是不能留在这陪他们对什么‘八’,便推脱道:“我还有急事,待我回来再对不迟。” 秦苑一听,倒也不勉强魏长卿,只道:“那你也说一典故来,若说的出来,自然放你走,若说不出,罚酒三杯。” 魏长卿虽不经科考,但诗词经略也通宵一二,他想也没想,便道:“两位公子可知八师?” 话应刚落,雪妍反应机敏,当仁不让道:“八师出自东方朔的《七谏》。乃禹、稷、卨、皋陶、伯夷、倕、益、夔也。言尧舜有圣贤之臣八人以为师。” 旁边的秦苑却了然一笑:“罢了,咱们赶紧让他走吧。如今他估计满脑子都是陆棋士交代给他的事,正要急匆匆地找俩人的爱徒呢。”说罢,秦苑嘱咐魏长卿道,“我与子逸相识九年,也视他如自己的亲弟一般。他惯爱使些小性子,也不管自己的处境。这半年我私下瞧着,他还算听你的话,所以还望长卿你能时常提点他。” “分内之事。”四字脱口而出之后,魏长卿却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寒意。亲兄弟之间都不能够相劝的话,由外人来劝反倒会事半功倍。在秦苑的眼中,或许他一直是个外人。 魏长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是由野雪大师教授围棋的,野雪大师是永嘉派的人,按理说他自应归于永嘉派门下。但是由于他在弈苑的师傅是白璟,所以自然而然地被视作京师派的人。这看上去似乎毫无问题。 然而魏长卿却发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京师派当年纵然是由李釜领头,才有了李焯立足的一帆风顺,但是颜伦、杨一清、乔宇等京城名家虽然年老,其门下也不乏出些颇有资质的后生。可是从昭和弈苑的九席来看,所有的席位都是由京师派中李派的人牢牢地掌控着。陆子逸自然不必说,当年诚源道场最得意的弟子;赵直垣是比李焯还要高一辈分的人,也是九席之一;白璟虽是半路出家,但也是很早就在李釜门下学棋了;至于秦苑,魏长卿是听卞氏说过的,他原是新安派的人,因挑战李焯失败,所以留在了诚源道场做门生。 此时,魏长卿隐隐感觉,他和陆子逸等人的关系是一码事,融入李派这个圈子则是另一码事。 第一百一十四局 胜负浑如未算棋(上)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辞别秦苑,魏长卿便离了诚源道场,往白术堂走去。白术堂虽然离诚源道场不远,但是沿路并无酒肆客栈,因此到了晚上,路就特别黑。魏长卿与弈儿两人提着一只灯笼,也只能勉强看清路。 “没出息的东西,一只蠢物也把你吓成这样。再失了手脚,小心你们的差事。” 才拐过璎子胡同,魏长卿便听见一极细的男音,语气却是相当愤怒。魏长卿听着声音,像是个老太监,想来是夜里路黑,下人失了手,弄灭了灯笼内的火烛,便走过去看。 那老太监穿着墨绿丝质的袍服,下摆处的云雷纹用金线绣成,熠熠夺目,领口与袖缘则是用蜀锦绣了宝界地纹样单补了上去,并未用那凡俗织物。魏长卿不禁暗暗吃惊,宫中的太监他还是见过的,十个人的衣料钱,恐怕也不敌这位公公领口一块蜀锦的破费,能与之相较的,恐怕也只有皇帝身边的掌事太监了。 老太监也注意到了魏长卿,见其衣着不俗,并未趾高气昂,却也不冷不热道:“教训奴才,让公子见笑了。” 魏长卿只客气道:“这条街一到晚上便漆黑难行,就算打上灯笼,也难免磕绊。” 老太监似乎还没消气,道:“两只灯笼打着,路倒是不黑。刚才只扑过来一只猫,倒吓得这俩奴才失了分寸。” 魏长卿一听,便向弈儿使了个眼色,弈儿便将自己手中的灯笼纸落下来,取出蜡烛,旁边的两个小太监也明白地接过了蜡烛,一眨眼的功夫,两盏灯笼又亮了起来。 老太监心情恢复如常,对魏长卿道:“看公子衣着不俗,想必也是非富即贵了,不知公子现居何职?” 魏长卿拱手施礼道:“在下翰林院庶吉士,兼昭和弈苑苑监。” 老太监听了,略有不屑,却也是一笑而过:“在下福王府掌事太监李进,不知陆棋士安歇了没,福王让我专程来请他一趟。” 魏长卿知道福王的母亲郑贵妃是皇帝的宠妃,福王又是爱子,就连马号的人和伙房的厨子都是拜高踩低之辈,更何况掌事太监。于是他也没太过在意,只平和道:“陆公子一向有睡前看书的习惯,想必没睡。只是如今弈苑正门已关,公公不妨从诚源道场进去,一来,离陆公子的住处近些,二来这一带夜里较黑,公公也可少走些夜路。” 李进却弹了弹袖子,冷然道:“龙有龙门,鼠有鼠洞,福王府的人从没有进旁门的惯例,劳公子费心了。” 旁边的弈儿心里已有几分怒意,魏长卿却当没听见似的,依旧温然有礼道了声告辞。 两人又走了一段夜路,至白术堂门下,弈儿方才忿然道:“没根儿的老东西,仗势欺人。也就公子好心性儿,不和他计较。” 魏长卿却笑道:“他虽是太监,却也不可小觑,福王势如中天,身边什么样的太监没有?能坐上掌事太监之位的,绝非凡俗之辈。他虽傲了些,也定是有资本的。不然岂能在福王身边呆的长久?” “对了,公子不觉得那公公有些面熟?”弈儿道。 “怎么?” 弈儿道:“几年前,不就是这个太监和咱们老爷在道场下棋的么?” 魏长卿恍然:“好像就是这个李进,我还记得他当时说,他与陆子逸下棋,只负半子。” “怎么可能。”弈儿丝毫不信,笑着道,“多半是吹牛,或是陆公子让了几子也未可知。” 是啊,怎么可能?魏长卿也不由得回想起了那时的事情。 徒步到白术堂,也耗了不少时候,此时夜已二更。 白术堂正堂晚上上板歇业,但是后门却一直开着,为的是方便百姓就诊。魏长卿才进了后门,就立刻有个小厮跑过来将他引致邱掌柜的住处。 道明来意,之后,邱掌柜只道:“其实白爷早有安排,明日便将两位小公子送出京去。但既然陆小爷同意了,想必白爷也无异议。”说完又嘱咐道,“刚才下人送茶水时,两人正下棋呢,似乎很不愿意被打扰的样子。” 魏长卿点了点头,辞了邱掌柜之后,来到陈氏兄弟的屋所。屋内只有陈沨一人,他斜坐在案旁,案上有一只黑漆的小炉,焚着一柱香,陈沨则一个人摆着棋,并未注意到魏长卿进来。魏长卿也不说话,一般人打谱时,多半长考,所以并不希望别人打扰的。 魏长卿看了看盘面,布局基本上已经结束,黑棋舍实地而取外势,欲做成大模样,弘如太湖之水,白棋占两边三角,颇有优势,根深蒂固,只是一条长龙困在黑棋的潭渊之中。欲破黑棋大空,还需就地做活。 历史上的图谱,魏长卿平时已打过大半,却从未见过此谱。好取外势的不过程汝亮、颜伦两人,却也没有如此下的。因为全取外势,做出的模样看似大,其实却是外强中空,除非下棋之人在计算上有绝对的优势,不然绝不会贸然舍弃如此多的实地。 魏长卿不禁对这位下棋之人感到好奇,开始抽丝剥茧想看看最初的棋路。西南角用了双飞燕点三三定式,夺了一角实地,后其星位被小飞挂时,选择了用碰应对,一路将白棋压低,白棋位虽低,却也边角尽收,用引征脱了先,只是黑棋的第一道后墙构筑了起来,白棋之前边上的势力就被削弱了。 这种下法不禁让魏长卿眼前一亮,胆大却不失精妙,看似无理,实则别具匠心。 魏长卿正琢磨时,陈沨已经落了几子。魏长卿不由得看了后招落在何处,目光刚扫过白子,却又突然望了望那个炉子,心里不由得大惊。 “陈沨,你在与谁下棋?” 陈沨先是一慌,显然他下棋时根本没有注意到魏长卿进来了,随后他目光低垂,缓缓道:“魏师傅原来都知道了?” “你手上的汗沾到了棋子上,常人打谱哪有紧张到出汗的?”魏长卿神情严肃,“我也曾与持有弈鬼之人对弈过一次,所以我看见那黑炉子,便明白了。” 陈沨默然不语,仍旧看着棋盘,白棋大龙已经做不出第二个眼来了。 “是徐灵化?”魏长卿的语气不像是疑问,倒像是肯定。 陈沨紧咬嘴唇,目光沧然:“纵横妙无匹,处处争雄长,这曾是传遍永嘉的句子,赞的是徐棋圣棋风霸道,无人能敌。原是我技不如人,还妄想赢了徐棋圣。只可惜哥哥一条人命,终也逃不过他的魔掌。” 魏长卿看了一眼内室紧闭的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推门而入,只见陈沂早已断气,伏在案上。 眼前情景,魏长卿心里如落千丈,果然徐灵化对陈氏兄弟下手了么?徐灵化杀了陈思昭,已然触怒圣上,他这么做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推么? 魏长卿看了看香炉,这香燃只燃了半截,是还有时间的,他又看了看陈沨的那盘棋,却不觉摇了摇头:“棋是没救了。” 陈沨却淡定如常:“兄长被徐棋圣用弈鬼杀死,我便想用弈鬼为哥哥报仇。本是抱着即使死也无所谓的决意来下棋的,如今也算死得其所。只是我们兄弟二人,怕是要连累弈苑和邱掌柜了。”他轻轻的抚着手中的折扇,那只是一把普通的毛竹打造的很轻的扇骨,但与十五岁的陈沨瘦弱的身影相较,却显得万分沉重。 魏长卿对于陈沨掌有弈鬼并不奇怪,那弈鬼多半是陈思昭的魂魄,而象征棋士风骨的折扇,就是弈鬼的宿处。 陈沨道:“我兄长吩咐过,若他不敌徐灵化而死,还望魏公子将此信呈交圣上。”说完,陈沨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与魏长卿。那信封口密封的很好,并没有拆开的痕迹。 话应刚落,外面忽然有花盆摔碎的声音,魏长卿立刻将信收好,出门去看。只见外面竹影下漆黑一片,魏长卿看不真切,后背早已冒起了冷汗。 这时,一个小厮跑了过来,手里提着一只猫,道:“公子莫怕,不过是只猫而已。待我一会儿将它打出去。” 魏长卿才舒了口气,只见那猫仿佛听懂话一般,趁着小厮说话没注意,回头便向那小厮手腕处一咬,轻盈落地后,如疾箭一般窜上了外墙,逃之夭夭了。 “倒是个机灵的。”魏长卿笑着道,“我怎么没见过这种猫,短短的毛,倒显得生龙活虎的。” 小厮道:“也不知什么时候,大概是一年前,这只猫总到这里来。不过咱们大明朝哪有这种猫?听邱掌柜说,八成是去年来的那个洋人带来的。” 魏长卿点头:“是了,我也听说过,圣上在一年前是召见过一个叫利玛窦的洋人。”这时,他似乎想起什么似的,道,“你速速备马,我这就去顺天府。” 魏长卿知道陈沨所剩时间不多,但这并不意味着陈沨不可救。因为发出挑战的一方是陈沨,如果徐灵化的棋是由别人代下,那么发出挑战的人即便是输掉也不会死。所以,如果魏长卿向徐灵化提出代下的请求,那么陈沨定会安然无恙了。 最重要的是,魏长卿敢保证,徐灵化一定会让他下这盘棋的。如果他有心杀陈沨,一定会用自己手中的弈鬼发出挑战。 顺天府离白术堂不远,骑马比乘车快得多,再加上夜晚人稀,魏长卿没过多久就已经来到了顺天府大门。 然而今日却比往日不同,顺天府大门前停着一象辂,象辂四周的槛座皆用大红木,后面是一架五山屏风,用抹金铜鈒花叶片装钉,如同流火之光。象辂内铺着一只红花毯,四周的双重银红帘子由金月钩挽起。象辂后面,有半幅仪仗,皆是红旗和红伞盖。魏长卿心想:象辂可是亲王才有的仪仗。忽然忆起福王府掌事李进曾去弈苑请子逸,恐怕福王就在顺天府。 魏长卿下了马,向门口的侍卫施礼道:“在下翰林院庶吉士兼昭和弈苑苑监,魏长卿,找你家大人有急事,烦请通报。” 那侍卫只把魏长卿领到一边,压低声音道:“福王在里面下棋呢,正在兴头上,大人在旁边陪着呢,小的有多大胆,也不敢去啊。” 魏长卿心里着急:“在下真有急事,人命关天。” 侍卫不紧不慢的拜拜手:“你那人命关天,我们几个也是提着脑袋做事的。刚刚福王输了徐棋圣一局,心情不好,把你们陆公子请来。如今恐怕胜负未分呢。” “徐灵化在和福王下棋?”魏长卿眉头皱了皱,陆子逸曾说过,自己与福王棋力相当,他实在难以想象徐灵化如何同时与福王下棋,顺带又把陈沂给赢了。且不说陈沂的棋力有席位的水准,徐灵化与福王在棋盘上对弈,那与陈沂、陈沨下的,一定是盲棋了。 魏长卿正琢磨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见府衙内几名衣着华丽的人走了出来。 在前面引路的是顺天府尹和李进,后面并行两人,左边的正是陆子逸。右边的男子头戴五彩冕冠,穿以玉衡金簪,两肩绣有双龙。两边的侍卫见了,皆纷纷行礼,谁也不敢噤声。魏长卿也按规矩行礼,想必这就是福王了。最后跟随福王的,是杜芝舫,脸上一如往常挂着温和的笑容。 “想不到陆公子竟胜了徐棋圣,当真令在下吃惊。”杜芝舫的声音低沉,很好辨认。 福王却一副料定的神情,负手而行:“贤弟的棋自然是最好的。方才不仅那手碰的定式出彩的很,大龙也杀的痛快。” 听到此处,魏长卿不禁长舒一口气,棋是陆子逸下的,这么说陈沨应该没事了。心里虽然放松了些,但是魏长卿也不禁感叹,陆子逸的棋一向以轻灵飘逸著称,想不到也有杀伐决断毫不留情的时候。 福王前脚刚出了门,却忽然定住了,然而他停住脚步并不是因为看见了魏长卿,而是因为看见了另一个人。 “吴乐?” 第一百一十五局 胜负浑如未算棋(中)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魏长卿回头看去,只见吴乐带着一队锦衣卫正在跪候。他又看了看陆子逸,只见陆子逸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两人心中所想自然不言自明。 福王看了看吴乐,只随意问道:“吴大人深夜造访,又有差事了?” 吴乐只毕恭毕敬答:“福王万安,在下不过是尽绵薄之力为圣上办事而已。您今儿个怎么来顺天府了?可是哪个不懂事的给你添了事儿?” “不过是下盘棋。”福王缓行至阶下,“我听杜芝舫说徐棋圣棋力高妙,所以特来讨教。” 吴乐听了并不敢再多问。魏长卿此时也大概知道吴乐是为什么而来的了。 只见吴乐从袖中掏出一卷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顺天府尹赵文成办事不利,扰京师治安,即日贬为顺天府丞,望以戴罪立功,钦此。” 顺天府尹听了早已吓得腿软手颤,匆忙下跪接旨谢恩。这时,吴乐回身引见一人道:“这位是新顺天府尹沈思孝。方才京师白术堂出了个命案,疑与顺天府内一囚犯有关。” 赵文成自然知道吴乐所指何人,立刻道:“在下这就去将那囚犯提审。” 吴乐却笑着摆了摆手:“不必劳您大驾,此案错综复杂,又有上面下来的旨意。”说罢,他忽然转过头,向魏长卿道,“魏长卿,你怎么大半夜里在这杵着?” 见吴乐生疑,魏长卿立刻急中生智道:“在下方才去白术堂取药,得知陈沂猝死,故前来报与顺天府。” 魏长卿话还没说完,杜芝舫却笑着接话道:“那还真是晦气,魏苑监没病没灾的去那白术堂领药,却撞见如此不干净的东西。” 魏长卿知道杜芝舫是想让吴乐怀疑自己,但是吴乐身为皇帝身边的人,自然是能猜出其中原委的,故而并不担心。正在这时,旁边的沈思孝却发话了:“吴大人,我看这位魏苑监还是审一下比较好,也好还魏苑监一个清白。” 魏长卿看了看这位顺天府尹,不禁好奇,怎么这个人非要把自己也给搅进去。其实被审一下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有老吴在这,他只是怕顺天府搜身,搜到那封信,他自己也不知道信中写着什么。但若信中写的皆有忤逆之罪,他魏长卿恐怕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毕竟他现在还没有完全获得皇帝的信任。这样一来不但自己不保,恐怕陈沨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命也要一同搭进去。 这时候陆子逸向前一步,于福王身前行了一礼道:“平时子逸赢棋,福王都是有赏的,如今子逸赢了当朝棋圣,想向您讨个恩典。” 福王连忙抬手,目光温和,道:“贤弟尽管说便是。” “魏苑监与我多年前便相识,人品贵重,如今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其实魏苑监此次去白术堂,是因子逸得了喉热,所以方才去白术堂取药的。子逸不想让魏苑监因为自己的私事而趟这趟浑水,还望福王将魏苑监保释。” 福王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贤弟是不愿多事的人,你身体不好本王比谁都清楚,若今日不急着诏你过来,你那朋友也不会摊上这事。”说罢便向吴乐道,“魏苑监我看就不必过审了,况且如今天色已晚,不如让魏苑监和陆棋士早早回去休息,后天的棋会上,也好有精神,一举击败朝鲜棋士。” 沈思孝和吴乐都知道福王是个不好惹的,便满口答应了下来。 一夜平安无事,陈沨被带去了顺天府问话后,魏长卿便与子逸一路步行回弈苑。 魏长卿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父亲曾因密扇告过福王,怎么福王倒肯说起情来?是福王把我们忘了,还是你陆子逸的情面太大?” 陆子逸笑道:“我哪有那么大情面,当年福王与我一般的年纪,全是郑贵妃掌理此事。况且那件事上,福王更恨东林党多一些,你爹一世忠孝,满朝文武皆是尊敬的,福王虽然因为这件事不开心了很久,却也并不恨你们。说到底,也怪我当时办事不利,我没想到圣上如此动怒。” “你是好心,怎么就怪你了。”魏长卿安慰道,“不过此次福王突然去了顺天府找徐灵化下棋倒是怪事。” 陆子逸却幽幽道:“却是巧,不过也是有原因的,杜芝舫为永嘉派前程计,一心想让徐灵化在棋会之前出来,所以才让福王去顺天府下棋,以此牵线搭桥吧。”陆子逸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言归正传,我开始下的时候,还真以为徐灵化的棋变弱了,下到后来我才发现,他是在把陈沨的棋摆给我看,我便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打了个暗语,徐灵化就让我替下了。” 陆子逸说完之后,便叹了口气,魏长卿知道是为什么。吴乐不会这么快就知道白术堂发生了事,这说明白术堂内,一定也有锦衣卫的暗线。陆子逸这一叹一是为了陈沨,二快恐怕是为白璟。 路过白术堂,陆子逸只去取了药来。魏长卿道:“你真要吃这药?” “你怎么这会傻了?”陆子逸嗔笑,“我方才可是在福王面前说我得了病的。况且如今天气冷,我又爱贪凉,有备而无患。” 魏长卿接过药方来:“这一味胆矾太多了,恐与你体质不宜。” 陆子逸只是应了一声,魏长卿不免无奈,这个年轻人在这种事上倒还真不上心。 陈氏兄弟之事仿佛一场闹剧一般,在顺天府尹的遮遮护护下,也就无人过问了。与其说顺天府的人办事得力,倒不如说是棋会的如期而至让弈苑的人不再在意这些琐事。 魏长卿回到弈苑,从怀中掏出了信,拆开来看。 此信所书一气呵成——“靖难旧事,逝者已矣,陈家俱知罪,望圣上赐死。只是幼弟不通世故,亦从未参与此事,还望圣上明鉴。” 魏长卿读完之后,面色早已铁青,靖难旧事,那是自成祖以来最为忌讳的事情了。他曾听说过正德年间,有一僧人冒充建文帝之后,就愣被腰斩了。但见陈沂信中所说,难道建文之后还存活于世? 思来想去,魏长卿总觉得这件事关乎重大,自己若完完全全上报给皇上,倒也未尝不可。但是这封信却是害了他——害了他惹上一身骚。他若将信原封呈上,就相当于自己知道了此事。但知道这件事对他却是毫无益处的,他不想变成徐灵化那样,被皇上视为心腹,从而去做那些不愿意做的事情。 踌躇许久,魏长卿还是决定将此事写封密奏,交与万历帝,但是却绝口不提那封信的事——陈沂自称谋逆罪,已私下畏罪自裁。陈沨具不知事。 两日之后,棋会举行。 天还未亮,宫里便已派车来昭和弈苑接棋士进宫。最后定下的棋士有魏长卿、陆子逸、李焯、白璟、秦苑、赵直垣、杜芝舫、刘伯泰、陈沨。原本是定下郭奉的,然而魏长卿将密奏交予万历帝之后,万历帝只下达了让陈沨参加棋会的旨意。于是魏长卿也不得不拐着弯地和李焯、白璟两人说了三四遍。白璟这边倒是痛痛快快答应了,李焯却一副担忧的样子。 魏长卿知道,郭奉一向敏感,只是圣命难违,自己也并没有什么选择。倒是白璟安慰李焯道:“不怪长卿,郭奉棋力不够,若真是万里挑一,也不会赢不了刘伯泰。” 车队迤逦而行,棋会在承乾宫举办。承乾宫原本富丽堂皇,为了接见朝鲜使臣,这几日更是细心布置了一番。大殿内皆是用洒金红绡垂帘,中央设九座,为棋士对弈之用。大殿左边是明朝文武官员,右边则是朝鲜的使臣和负责相陪的四夷馆人员。 大殿之上,万历帝与郑贵妃并坐。原应是皇后陪宴,但因皇后这几日病着,身上不爽快,便让郑贵妃替之。 奏完《舒和》、《永和》二吉乐后,两国棋士皆向帝王行三拜九叩大礼。等朝鲜棋士坐定之后,大明棋士这边,才按席位排序,依次入座,以显待客之礼。 朝鲜棋士九人,有三人一看便知是充数的,但是另六人却个个气质不凡。最年长者近耄耋之年,长须飘然,却精神矍铄。最年小者是一八九岁的小儿,他一直睁着好奇的双眼打量承乾宫的一切。还有两个是一僧一道,两人破衣烂衫,却镇定自若,恐怕也非凡俗之辈。另一个是瞎子,不过弱冠之年,身边跟着个小童,估计是帮瞎子报棋位的。 最后一个,也是最正常的一个,白面书生,脸长得俊俏,但是儒气之外却另有一股傲气。不过魏长卿对他没有什么感觉,按照常理来讲,凡是有些不正常的棋士,棋力一般会高一些。 九人似乎也没有事先商量,大家便自己找顺眼的对手面前坐下。 第一百一十六局 胜负浑如未算棋(下)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坐在陆子逸对面的是瞎子,正是猜先的时候,不知是朝鲜那边的哪位使臣,站出来道:“皇帝陛下,李棋士盲眼下棋,但大明第一棋士却可以眼观棋局,是否有失公平?” 众人哑然,虽然陆子逸早在京师颇负盛名,但是除了御前棋半子负于前棋圣周源的名局之外,很少参与棋坛上的其他赛事。况且陆子逸是九人之中最年轻的,坐在象征棋力最高的一席,压力也最大,众人还是希望他能稳稳妥妥地拿下一局。和李瞎子下棋的话,他至少还有这不可忽视的优势。 此时,左边明朝的一位官员上前一步向万历帝施了一礼,方道:“圣上明鉴,李棋士长年下盲棋,自然轻车熟路,这对于陆棋士来说,也不公平啊。” 万历帝只是淡淡挥挥手,让二人下去,之后看向陆子逸,道:“陆棋士自己决定吧。” 陆子逸先是微微一怔,复而浅笑,以臣礼向万历道:“子逸虽非大明第一棋士,但愿意为陛下成全朝鲜使臣的请求。” 万历帝只点点头道:“人中龙凤,当是如此。” 陆子逸下盲棋,魏长卿是从不担心的,他曾与杜芝舫、王元所、赵延华三席同时下盲棋局局皆胜,自然实力不俗。魏长卿刚要抓子猜先,坐在他对面的白面书生却忽然道:“今日要下雪。” 他说完,李焯、白璟和旁边的几个朝鲜棋士也回过头看他。 只见白面书生缓缓起身,泰然自若地走上御前。几名羽林侍卫猛然上前拦住,那白面书生被撞得后退了几步,却只笑道:“以为这样便可拦住我么?” 说罢,他左腕微倾,左手呈一握的姿态,轻轻在两个羽林卫眼前一扫。若是近处的人看,这白面书生的动作无异于在空气中挥了挥手,但是魏长卿逆着光,却将一瞬间的剑影看得真切。 白面书生的手中握着一把剑。 此时,护卫在万历帝身边包括老吴在内的三个锦衣卫按刀不动,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此人手中握着剑,还以为他不过是个在御前衣袖翻飞,滑稽胡闹的棋士而已。只是须臾片刻,那两名羽林卫身上的软甲便裂开一道细长的口子,二人钝钝倒地,当真是剑过一瞬,见血封喉。 魏长卿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立刻向老吴喊道:“是含光剑!” 魏长卿虽不识兵器,但肚子里还是有几本书。《列子·汤问》中曾记录过殷天子铸造的三把剑,分别名含光、承影、宵练。含光,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承影,味爽之交,日夕昏有之际,北面察之,淡炎焉若有物存,莫有其状。宵练,方昼则见影不见光,方夜则见方而不见形。其触物之时,骜然而过,随过随合,可兵不血刃。 他没有想到这把含光剑竟然真的存在于世。 老吴一听,自知情况不对,立刻大喝一声:“护驾。”,手中的绣春刀早已出手。那白面书生并不惊慌,见吴乐的刀迅捷而来,便以剑锋相应。吴乐已是魏长卿见过的少数高手之一,然而这位白面书生却应对自如。再加上他手中持有含光一剑,对方很难判断他出剑招法,所以既便与老吴和众多羽林侍卫周旋,那白面书生也如鱼得水。 两侧的大臣早已乱作一团,然而万历帝与郑贵妃却正襟危坐于龙椅上,似乎眼前不过是一场闹剧。此时,戍守在外面的锦衣卫和羽林军早已冲入承乾宫护驾,但是上魏长卿未曾想到的是,两队锦衣卫走到了朝鲜棋士和昭和弈苑棋士的身后,将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当冰冷的刀刃触及魏长卿脖颈的一刻,他意识到万历帝早就知道今日的变故,是故意不告诉自己。而锦衣卫忽然将棋士们团团围住,似乎是要做以要挟,难不成建文之后就在这些棋士之中? 老吴虽然先手出刀,但是白面书生的剑却更快,且出剑方向秒到颠毫。吴乐只觉眼前之人身段极软,剑法精妙,其手中恍若无物,却依然可以感到剑锋扫过的凌厉之气。吴乐遂只能按照直觉横刀架封,却找不到任何攻击的间隙。只是白面书生毕竟剑快一筹,料敌机先,只见他手腕轻轻一转,看似刺向吴乐的额头,但剑尖便转而刺向吴乐下盘,逼得吴乐不得不撤回攻势回刀格挡。 吴乐虽得万历之命要活捉与建文之后相关的人,但是凭着自己多年经验掂量,这位年轻剑客并非凡夫俗子。他的剑法有点江湖气,却又似正派武学,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只是面对此人若不拼尽全力,恐怕自己也性命难保了。 另立于万历帝两侧的锦衣校尉见吴乐并非书生对手,正要拔刀相助,却被万历帝喝住:“都住手吧。”他从龙椅上站起,两侧无论是朝鲜的官员还是大明的官员皆悉数叩拜,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万历道:“这位后生倒是练得一手好剑法,只是不知,你同时对付三名高手并斩下朕的头颅快,还是下面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棋士成为刀下亡魂快?” 魏长卿心里一凉,万历帝果然疑心建文之后在棋士之中,不管那白面书生是否刺杀万历帝的手,至少那所谓建文之后必会死于锦衣卫的绣春刀下,因此白面书生的刺杀便也毫无意义了。而自己真的会成为万历帝的刀下鬼么? 然而,那白面书生冷然一笑:“我建文一脉的仇我自己报便是,何故牵扯上他人性命。” 说罢他也不管不顾,正欲回身挑向吴乐,忽然不知何处射来一黑羽箭。白面书生便收回攻势,拨挡飞箭,黑羽箭方一触碰到含光,便分裂成无数小箭簇。白面书生的右臂被扎成了个刺猬,鲜血顺着他的袍袖浸散开来。 吴乐一惊,这是东厂最新研究的黑千羽,难道东厂也介入此事了? “臣东厂提督司礼秉笔太监陈矩,救驾来迟,还望赎罪。”只见一老者跪于大殿外,起身之后,道,“速速将逆贼拿下。” 那白面书生右臂受伤,自知若此时硬拼,不仅不能伤万历帝分毫,更有可能死在此处。他乜斜陈矩与一众锦衣侍卫,昂然定立了身,道:“建文之后朱常浣改日再来叨扰。” 不仅是魏长卿,就连吴乐和陈矩都略微一怔,此人右臂受伤,就算武功再高,还能逃得出三名锦衣校尉、羽林侍卫和东厂的重重包围?就算他走得出承乾宫,还有重重宫门和高耸的宫墙。 白面书生话才说完,余下的两侧羽林侍卫早已挥刃相向,他只侧身一闪,随即蹬着御阶的朱漆描金柱腾空一跃,又躲过了老吴和另一名锦衣力士的绣春刀。落地之际,他忽然从袖中甩了三支银镖,此三镖分别打向万历帝的三个致命之处。老吴知道对方是让自己和另两名锦衣卫抽身护驾,但此时也无破解之法,毕竟对方死不足惜,可若是陛下有了意外,就得不偿失了,正所谓要命的怕不要命的。 吴乐等人回身打镖之际,白面书生轻轻一跃,如驾云一般顺着藤黄十二纹龙云幔蹿到了宫殿穹顶的大梁上。他将反手将云幔一斩,一边沿着大梁向外疾奔,一边挥舞着手中的云幔。陈矩又命人朝白面书生射了几箭,然而那黑千羽刚一碰到云幔,便四裂开来,嵌入了柔软的布料之中。 魏长卿不禁暗叹:“此人不但武功高强,也懂得以柔克刚之法。” 他正叹着,只见白面书生在大殿门口处纵身跃下,数十名羽林军以长矛相应,却在含光剑下尽数折断,如同细草之遇严霜。借着剑势,白面书生直逼陈矩,似要取下对方头颅一般,却在剑锋将触之时忽然收了剑,将整条云幔扔向陈矩。云幔宽大,一下子将陈矩遮了个严实。这一招实在出其不意,也难怪陈矩会中招。白面书生脚尖只轻轻在陈矩身上一点,闪了身,便逃向了别处。 此时朝堂上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建文之后可以说是大明皇室最大的忌讳了。而忌讳这种东西就是,就算不说出口也不会消失,你闭上眼睛,也不能说它不存在。况且在靖难之后,和建文有关的事民间频出,而且传闻经常越来越奇。如今又来了个武功高强的后生自称建文之后,其真假先不细辩,光是这份气魄也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万历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然而下面的陆子逸却没忍住,他似乎觉得那白面书生刚才那一招有趣的很,便不小心笑出了声。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个东厂提督身上踩一下,然后逃之夭夭的。他身旁的李焯吓得赶紧扯了下陆子逸的衣袖,陆子逸方才恢复了常色。 厂卫、锦衣卫的人和羽林军都去追了,不知是为什么,陆子逸刚才那一笑也缓和了些许气氛。万历帝深吸一口气道:“继续下棋。” 陆子逸等另八名棋士自然可以开始继续下棋,但是魏长卿只能空对一座。此时,吴乐走到魏长卿身边,耳语道:“魏大人请随我来。” 第一百一十七局 金源风致故依然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吴乐将魏长卿引致偏殿内,并遣走了宫女,道:“陛下一会儿有话问你。”他沉默了片晌,复又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建文之后一事?” 魏长卿微微愣怔,吴乐的问话里多半透着万历帝的意思,于是,提着心胆,谨慎道:“在下只是今日才知道这件事。” 吴乐的神色告诉了魏长卿,他并不相信这个回答,他只淡然一笑,负手道:“贤弟可曾听说过玄豹?玄豹雾雨七日不下山,只伏于洞内润泽其毛色而成其斑纹,等到大晴日再披着那身皮光灿灿的跑出来,却在林中无法隐蔽了。欲盖而彰,欲抑而扬,何其蚩也?贤弟一向聪明,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失了陛下的信任,贤弟认为可还有翻身之机?” 说罢,吴乐便撂下魏长卿一人,离开了偏殿。 檀香静静地燃着,魏长卿不知道那名自称是建文之后的白面书生怎么样了。他忽然想起白面书生说的那句话——今日要下雪。这句话似乎是在对自己说的,是在提醒他什么?可是在场的人也全都听见了,他似乎也只是做出了某种预言,而并非针对自己说些什么。 魏长卿几乎等到了傍晚,万历帝才移驾偏殿。魏长卿按规矩行了大礼,却并不敢起身,宫内的炉子烧得很旺,粘滞在衣袖间让人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认不认识那名棋士?”万历帝的目光深不可测,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苦涩的味道,这是长年服食丹药所至。 “臣不认识。” 万历帝深吸了一口气,道:“有侍卫说,那人在行刺之前和你说了一句话。” 的确,那句话很像是某种暗语,这也难怪万历帝会怀疑。 魏长卿回禀道:“那名棋士说,今日要下雪。” 万历帝似乎思考了很久是否要相信魏长卿的话,最后道:“你先退下吧。” 陆子逸曾私下和魏长卿聊天,说魏长卿在某些时候的确是个善于撒谎的人。然而善于撒谎的人有的时候也有诸多的无奈,因为他们无论是说真话的时候还是说谎的时候,表情和语气实在没什么太大的分别,所以有时就算他们说了实话,却还是让人半信半疑。而魏长卿现在的处境应该说是倒霉透了,因为对他半信半疑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一国之君。 魏长卿离开偏殿,一名宦官向前施了一礼道:“魏大人,此次棋会大明棋士大破朝鲜棋士,陛下大悦,赐宴乾元殿,弈苑的人都候着呢,您也赶紧过去吧。” 陛下大悦。魏长卿苦笑,便随着那宦官一路去了。一围又一围的宫墙仿佛要把皇宫包的密不透风,深宫,深宫,大抵如此。然而比皇宫更深的,是万历帝的城府。他还清楚的记的羽林侍卫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一刻,如果那白面书生不说自己建文之后,并且欲伤万历帝的话,那么自己早就命丧黄泉了。 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老吴让自己一定不能失去皇帝的信任,其实这份信任原本就不存在,又何谈失去呢?只是他是皇帝,是一个任何一个人连为什么都不能问,便要效忠的人。此时,他有些理解徐灵化了,只可惜他不是徐灵化,他需要皇帝赋予他的权力去查明父亲之死的真相,而徐灵化需要的,不过是自由。 宫后苑秋色风景如画,陆子逸只捧着个琢红玉的小碟喂湖中的锦鲤,白色的衣袖衬着清俊的面容,映在水中仿若惊鸿照影。然而,陆子逸似乎丝毫没有察觉指向自己后背的含光剑,只是对着水面忽然多出来的一抹身影道:“长姐怎么还不出宫?还是说,我该叫你一声雪妍姑娘?” 白面书生放下了手中的剑,但是并未扯下面具。陆子逸转过身上下打量了白面书生一番,笑着道:“长姐的易容术与周墨昀相比可逊色不少。单是这样也就罢了,说自己是建文之后,又偏偏编出朱常浣这么个名字。中字,以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为序,尾字以火土金水木的部首为轮回,这的确是大明历朝皇帝的取名之法。然而这个取名之法,却是成祖爷一脉的规矩。若真是建文之后,又岂会用成祖一脉的规矩来取名字?” 雪妍被陆子逸噎得一时说不出话,然而细细想来,他说的确是十分在理,遂平复了情绪,和然道:“之前给你送了多少回信,你还装成个没事人,我还以为自己错认了。” 陆子逸微微低头,负手而立,许久道:“昭和弈苑里都是锦衣卫的暗哨,我若回信,便是害了长姐。况且我九岁那年,是柳老师父亲自让野雪大师将我领走,前往京城学习棋艺的,我也答应了他老人家,从此隐于闹市,不问旧事。” “咱们七老臣的陆家可没有‘不问旧事’的规矩。”雪妍眉心微蹙,一副教训家弟的口吻,“既然你不问旧事,那杵在这里做什么?” “这句话,当我问长姐才是。”陆子逸疾言,“今日乾元殿一事,可见万历帝早有防范。邵嫔娘娘今日有僧人讲经,长姐应速去邵嫔那里,到了酉时便可随僧人乔装出宫。” “我去过那。”雪妍叹了口气道,“邵嫔宫门紧闭,听说是病了,我还见有太医进进出出的。” 陆子逸暗自思忖一番,喃喃道:“这也未必。” “子逸。”雪妍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今天那狗皇帝把刀架在你们脖子上,你也瞧见了,分明就是咬定了建文之后就在昭和弈苑里。你在昭和弈苑待了这么些年,可发现什么端倪?” 陆子逸听后扇子一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倒没看出什么端倪,不过话说回来,感情你们也不知道谁是建文之后。” 正说话时,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颗石子,抛入了湖面。陆子逸与雪妍同时一惊,立刻四顾周围。只见一老太监躲在太湖石后面,他见雪妍往自己这边看,正欲逃,雪妍立刻喝住道:“再往前走一步,休怪我手中刀剑无情。” 那老太监一听,立刻颤颤巍巍爬跪到了陆子逸跟前,哭求道:“陆公子救我,老奴是邵嫔娘娘身边的人,特来给公子和姑娘报信儿来的。” 陆子逸不说话,雪妍只上下将这老太监掂量个遍,道:“看你这衣着品级,还是个掌事太监。” 那老太监连忙磕头道:“姑奶奶好眼力。” 陆子逸只温和微笑道:“邵嫔娘娘安好?怎么劳烦公公亲自来了?” 老太监恭恭敬敬地回了话:“邵嫔娘娘今日头风犯了,连讲经都免了,但是还惦记着陆公子。如今又听说宫里头出了大事,便让老奴前来接应。” 陆子逸点了点头:“邵嫔娘娘可服药了?” “才服了乌樨圆子。” 老太监话音刚落,恰巧一只猫经过了老太监的脚边,绕了几圈,便要扑。老太监本要它赶走,却不知越赶这猫就越不松口,弄得他十分狼狈。 陆子逸只转过身对雪妍道:“向长姐借个东西。” 说罢,陆子逸便将雪妍的含光夺下,风吹林动之隙,反手一剑,把那老太监刺了个透心凉。 “邵嫔娘娘头风时常服乌樨圆子不假,只是乌樨圆子中有薄荷一味,猫最是讨厌。”说罢,陆子逸将剑交还给雪妍,“只怕邵嫔那里也出了事。”天色渐暗,陆子逸也能感到一张大网向他们铺张开来。 雪妍接过剑,目光澹然:“不管出了什么事,横竖你姐我一人顶着,你赶快回你师兄那里去。” 陆子逸默然不答,只是朝太湖石后面的树林里深深作了一个揖道:“晚辈只认得您的猫,却不知您是谁,但还要多谢您相救。长姐受伤,如今被困在宫内,不知大人可有救法?” 只听那树林传来一低沉的男声:“救自然可救,但还请陆公子答我一问,若合我意,在下自会施以援手。” “还望指教。” “都说昭和弈苑陆子逸清识难尚,至徳可师,可如今却杀人不眨眼,可谓伪善乎?” 男人话音一落,雪妍觉得此人说话实在过分,刚想辩些什么,却直被陆子逸截下了话头:“诚胜于假,假胜于无。当年乱世,春秋五霸尚且能凭伪善维系一国之地,获天下之显名,更何况如今太平锦绣之年?子逸虽非至诚之人,却也愿意做做样子,且算沽名钓誉。” 树影微动,只见从中走出一男子,一边拍手,一边笑叹:“陆公子如此坦然,不像那伪君子,倒是个至诚之人了。”那男子身材颀长,只穿一身襄青色常服,却盖不住珠玉风采,眉眼间有些许五陵少年的不羁之意,更多了一丝文气。“邵嫔宫中确实出了事。我一会儿会与僧人们一同出宫,雪妍姑娘可着缁衣斗笠,先和我们出了内宫,于外宫的寺庙内将养几日。皇帝一定想不到人会在宫里不走,等阖宫戒备松下来,便可将姑娘送出宫去。” 雪妍有些迟疑,陆子逸却道:“长姐放心去便是。”说完又将玉龙膏交给雪妍,“长姐回去之后,不宜请大夫,这是白术堂的药,长姐回去自己敷贴,每日换药一次,一月内便可伤愈。还有……”陆子逸犹豫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子逸无意参与这些大事,也望长姐早日全身而退。靖难之役,血已经留得够多了。” 说完,陆子逸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宫后苑。雪妍只是怔然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握着药瓶的双手一如既往的冰冷。 第一百一十八局 子期郢人尚难求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且说陆子逸回到乾元殿,与魏长卿等人谢了恩后,依次入座。万历帝换了身洒线绣龙常服,身边依然是郑贵妃相伴。御座下另设一几,坐着的是当今太子,太子西面坐的是福王。 魏长卿从未细看过这两位皇子,今日是第一次离着近一些。只见福王面如中秋之月,似乎继承了母亲郑贵妃的姣好容貌,眉眼间却像万历帝。万历帝和郑贵妃眼光偶尔扫过,也满是笑意。然而太子却相貌平平,远不及福王,说话时也是低眉顺眼,倒是在他身边侍奉的太监看上去是个聪明人。 众人敬了一轮酒,便是歌舞。《楚商》之乐奏响,便有宫人陆陆续续地上菜。才饮片刻,万历帝便放下手中杯道:“每次排宴总是歌舞,到底无趣。” 郑贵妃听罢,放下酒杯倩笑道:“陛下可是有好主意了,定要说出来才是。” 万历帝道:“今日棋会,我大明棋士大展身手,明日便是诗会了,倒不如让诸位棋士做些诗篇来,以围棋为题,或歌或咏,将此番盛会记以笔墨,以助明日诗情。无论是七绝五律,哪个词牌都好。” 说罢,太监早已摆下笔墨,将棋士们引到一侧,布上桌椅,等一齐写出来,再呈与圣上和其他人阅览。下面的几个翰林早就迫不及待地看这些棋士的笑话,昭和弈苑的棋士虽是官家,却因要常常陪弈,总似半个伶人。再加上那几个士大夫出身的高门自视清流,偏偏看不起棋士,也想趁这个机会讥讽一二。 昭和弈苑这九人聚到一块,大家都开始问魏长卿怎么办。魏长卿好歹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 魏长卿想了想,杜芝舫、陈沨和秦苑都是出自书香门第,陈沨的父辈虽然以贩丝为业,却也未曾荒废了两个儿子的书。李焯作诗勉强,白璟只怕也并未在诗词上下过功夫,至于赵直垣更是提笔手抖。其实这都好说,大不了代作一首。只是既然要将盛会记以笔墨,需得有一篇序方好。作序不比作诗,行文需得大气,方能收的住后面的诗作,自己这几年虽然在读书上恶补了些,但也没有这个底子去做序。 陆子逸见魏长卿犯难,想必是因为序的缘故,因此走过来道:“这序我来替你做,你先去帮他们,泽休师兄的诗我来弄。等你们的诗好了,我这首自然也成了。” 魏长卿原本不大信,只见陆子逸提笔研了墨,神思片刻,便下笔如飞了。 待到诗成时,杜芝舫做了一首七绝,陈沨做了一首五绝,魏长卿令填了一首撼庭秋给了赵直垣,白璟自己做了首五言律诗,魏长卿见底子里有些文章,便只改了几个字。还有半柱香的时间,遂给自己作了一首七律。此时他去看陆子逸的序,只见陆子逸早已将序写完。魏长卿细细读来,这篇序是一律骈,自古骈俪文以律骈为尊,只因律骈太考辞藻,无论典故比兴,一律凑双对仗,读起来颇为大气。他没想到,陆子逸自幼学棋,居然还有这等手笔。 魏长卿才要问陆子逸,陆子逸便展了新纸,夺过魏长卿填的那篇七律,细读了几遍,方道:“我写的只怕没你的好,不过倒是要借你的韵用一用了。” 说罢,陆子逸又步了魏长卿那首七律的次韵,又做了一首七律。 此时香已燃完,魏长卿将所有人的诗誊写出来,便交给了旁边的太监。 万历帝也没想到诗作这么快就呈上来了,只饮了口茶,开始细看,读完了序,眉间似有大喜之色,又忽而平复如初,之后又将那篇序递与了郑贵妃,道:“昭和弈苑也有这等人物,你也看看。” 郑贵妃看了一遍,亦是先喜,后略有吃惊之色。 万历帝只将掌事太监唤来:“也把这序递与众卿家看看。”说罢,便将其交予掌事太监,依次传览,自己开始看后面的诗。 为首是杜芝舫的咏围棋七绝一首: 满盘云子杀劫处,错落黑白经纬中。 棋若江湖争算计,闲暇博弈亦人生。 读罢,万历帝只笑着摇摇头:“斧凿之气太重,失了绝句的高风。” 郑贵妃道:“人未必有十全十美的,棋士能将诗词做的中规中矩,也算难的了。” 万历帝不做声,只往后看,接下的是陈沨的五绝: 兵家常算计,战场亦纷争。 谋略无聊事,清闲界外情。 “倒是清淡之作,只是未见好意境。”万历帝又接着看了白璟的五律,和魏长卿代赵直垣作的那首撼庭秋,都不甚满意。原来魏长卿只因赵直垣识字不多,只挑了平易简单的字用,随意做一首而已,只怕做好了万历帝让赵直垣当面对答,就露馅了。 将诗全部读罢,万历帝只拿着陆子逸代李焯作的七律和魏长卿的七律翻来覆去地看,总也分不出高下。 魏长卿作: 乌鹭偷得几许闲,黑白相逢竟投缘。 晓汉欲揽双飞燕,天极巧夺三星连。 雕檐云阁藏秀策,砺石盘岩隐清源。 南柯一梦寻雅趣,不知何为天王山。 陆子逸作: 收官小目一时闲,萍水相逢最是缘。 鸦点岭南遗冷壁,墨翻砚北字流连。 斧薪偷换三千世,寒藻倾翻第二源。 不觉家童匀鼻息,几声零落入深山。 郑贵妃也看了看,道:“我觉得第二个好,很是风流别致。” 万历帝却笑道:“第一首更有天家威严,大气一些。” 几位大臣也明白了话里的意思,皆赞第一首好。因第二首诗上署名的是李焯,万历帝便将李焯和魏长卿一起召来,赏了许多东西。 李焯谢赏时,万历帝仿佛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师傅可是原京师派人称小棋圣的李釜?” 李焯答:“回禀陛下,臣正是李师傅的养子,继承了道场。” 万历帝见李焯面容憨厚可掬,道:“既是嫡传弟子,以后更要多为朝廷效力,方不负师恩。” 此时,陆子逸的那篇序已被传阅一遍。万历帝又看了看那篇序。 魏长卿隐隐感到,那篇序大概是捅了篓子了。 原来陆子逸所作的那篇序,虽然明颂盛宴,却另有它意,其文如下: 《乾元殿序》 龙潜畅月,盛朝安年。意游天地,宴饮乾元。携含香而聚矫翼,望建礼而引崇贤。紫宫清阙,相礼逢太祖之幸遇,玄洛飞阁,刘璟履成帝之诏宣。乘槎星汉,枕梦蓬莱。半子勾六合之嶂,一招平八方之川。黑白分明之雅士,锋镝坐隐。权衡钧铢之贤臣,重帐手谈。然则棋枰之争,虽为六艺,却似问鼎江山。一着不慎,如闻鹤唳,半念稍差,则驶沉帆。寒辰夜落,苻坚亡谢公之弘策。烬梦灰飞,士季终刍狗之隙嫌。 纵横十九,经纬六三。兵戈起而天地动,羽扇挥而风云变。后夔乐于九奏,孔圣谕于三缄。高流品之无博,揽奇策之邃庵。金汤樽俎,剑戟屏帷。渊出蛟螭,云隐鸷鸢。动静双遣,布溪上之勋策,阴阳两存,成稷下之大观。 辩真伪,量得失,恐遭夏台之祸,暗防尧城之变。攻彼顾我,欲图危以纷战,势孤还掷,望虑难以立权。彼强自保,弃子争先。玉舆与金戈并进,苍鸾共枭骏驰骈。仁名俱弃,龙蛇藏于崤谷。义利相挤,鸿鹄度得函关。 沄沄海雾,溶溶山岚。龙腾云霭,蛇影滞而杯弓疑,虎步风凄,疾行易而寸步难。玉子萦骨,心酿曹社之谋,折扇敛魂,身效秦庭之澹。平险要,牧河山。终百岳于崩颓,分春秋于迭换。殿狎江鸥,且让步以献媚。野鸣哀鸿,尚屈就而工馋。 慨妙艺之已修,稀年岁之未晏。望规行而盼矩步,佩兰印而垂旒帘。三奉君门,武穆攘夷之剑。一朝华服,文成进贤之冠。世人求而不得,我卿梦而思迁。 悲夫!棋本玉石,枰非楚汉。何须得患,不若尽欢。穷局中之计算,虽为深远。叹世故之人心,终有千般。是故贾谊猝于三思,庄周达于一念。云间二陆,出华庭而落陨,日下三张,闭藻阁而周全。 饮流霞,歌白雪,望苍穹之远鹜,目碧水之重峦。拈子轻敲,慕平和以至德,举杯款酌,怀冲灵以得安。 呜呼!金谷淡雨,玉树覃烟。非帝阙之肴馔,为雅士之华筵。挥斧运斤,携郢人于东市。高山流水,逢子期于鸣涧。捧袂挥笔,筹凌云之快意。敛袖泼墨,意俯仰之昂然。汤汤淇水,浩浩秋湍。南柯一梦,东华十年。抛砖引玉,愿闻君言。 终于,万历帝的神色缓和了许多,道:“谁是陆子逸?且上前来。” 陆子逸向前躬身走了几步。 “再往前点,到朕跟前来。” 下面的大臣几乎是一个个吃惊地看着陆子逸走到里万历帝几步远的地方。 “龙章凤姿,有如玉山将崩之势,倒是一表人才。”万历点了点头,复又问道,“读过什么书?怎么没在宫里见过你?” 陆子逸笑容晴朗,吐字若兰:“子逸粗略读些诗文,终不是正经学问,让陛下见笑了。且徐棋圣棋品棋品皆在子逸之上,自该由徐棋圣侍奉圣驾。” 万历帝身子略微向后靠了靠:“倒是个知礼谦逊之人,上次朕去文渊阁,只见徐棋圣和杜棋士,没见着你。你是一席,应该在待诏名册之列啊?” 还未等陆子逸开口,福王朱常洵便立刻起身,施了一礼,道:“儿臣常将陆棋士叫去切磋棋艺,想来上次是儿臣将他叫去了,儿臣罪该万死。” 旁边的郑贵妃道:“陛下还不知道呢,陆棋士与洵儿早年便认识了,倒是经常玩在一处。况且陛下怎么忘了?三年前的御前棋,正是这位陆棋士与周棋圣对弈的。” 万历帝又细看了看,叹道:“洵儿可被比下去了。咱们洵儿只知让人家陪着自己下棋,以为人家是猫,却不知陪在自己身边的是只虎呢。” 魏长卿不知子逸有无察觉,自己却捏了一把汗。虎主凶,世人虽以虎夸人,如虎父无犬子,但更多的是言其凶。若万历帝平时说说也就罢了,建文之后的事才过,如此说,多半是试探之意,若子逸并非建文之后,则是敲山震虎。 陆子逸的出身,魏长卿曾经在查陈沨出身的时候一道看过,虽然前几辈在朝野鲜有名闻,但也不是什么寒门薄宦,而是梁武帝时陆云公之后。如今见万历帝语中带着机锋,想来是怀疑到了陆子逸的头上。他看了看李焯倒是一副淡然的样子,也没有为陆子逸解围的意思。秦苑满头是汗,但也并未有什么举措,想来是父兄皆在朝中做官,若说不好就连累了全家。 他见子逸独自站在御前,此时竟没有一个好师兄站出来帮一把。倒是白璟,似乎想说些什么。魏长卿恐他一时冲动,反倒说错话,只是按住了他,压低声音道:“就算是去辩,我来就好。” 白璟道:“你不要命了?” 魏长卿却付之一笑:“有子逸,我便不必做司马牛之叹。子逸若因此事命陨,我后半生与那作《思旧赋》的向秀又有何区别?” **************** 其中所有诗作和赋序是小乌原创,已经尽力,不喜勿喷。 魏长卿的律诗,隐秀策、吴清源两位围棋大师,谨向围棋大师致敬。 陆子逸外传(一) - 大明棋士异闻录 - 乌鹭君 第一章兰缚尘缨 万历二十八年,利玛窦开始享用朝廷俸禄,皇长子与皇三子的初战风波也才平定,虽然朝局动荡,京城却依然繁花似锦。棋仙徐灵化在南方去世,京城的周源是福王府上最得意的门客,各个道场都在招收弟子,发扬自己的流派。这样的冬日,似乎显得并不寒冷。 一辆青绸华盖马车从正阳门驶了出来,车子一路平稳,似乎里面坐着位极尊贵的人。 “还有多少路程?”车内的声音温润如玉。 驾车之人只道:“一会子就出了京城了,大概再走半个时辰吧。” 果然,车子驶出京转了个向,慢慢往京郊去了。 才是初冬,都说京城的雪大,却不知京郊更甚。车内的少年慢慢打起了帘子,北风吹得他斗篷上的风毛簌簌而抖,风毛细细地贴在他瓷白的脸上,恍若无物。 再往前,便是京师派小棋圣李釜的老宅。李家世代为棋士,到了李釜这已经是第三代了。李釜的父亲与京中的几位大官颇有交情,掌辖着几百亩田顷,也算是大乡绅了,李家门下司教围棋的诚源道场,便在这里。 “小先生回来了!”道场门外的老门房打了个手势,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便立刻搬来凳子,放在马车下。那孩子白净面庞,明眸皓齿,穿着一身青蓝色茧绸的小箭袖,外套一素色绣百子的小褂。 车内的人撩起帘子,一斗珠的小羊皮靴子踩在凳子上,他只是简单地问了一句:“师父在吗?”这个年轻人便是陆子逸,李釜的第四个弟子,今年也不过十五岁,无论是看门的老人还是孩子都毕恭毕敬地叫他一声“小先生。” “师父在南院书房。”孩子一边收起了凳子,一边给陆子逸撑起了伞。 “这样啊。”陆子逸平时是个十分和蔼亲切的人,他尤其喜欢孩子,然而今天全连一丝笑容都没有。他回房间解下了斗篷,用沤子(注1)洗了手,便带着一副很严肃的面孔,大步地往南院去了。 书房内,李釜正在和养子李焯说话,陆子逸便只坐在沿窗的一张海棠式小叶檀木太师椅上。他身上穿的雪色的双宫绸直裾深衣一层一层地与中衣重叠,细腻的纹理在冬日的阳光下极为柔和,一如他那蓝灰色的眼眸——雨后的湖面总是平静而深邃。 “今天回来的可真早。”李釜与李焯说完话,便转向在一旁坐着的陆子逸,“去宁阳侯府教棋的情况如何?” “一个也没来。”陆子逸道,“虽然是年下……” 李釜只是微笑点头。按理说,京城大户人家,年下都是一堆事的,更何况是宁阳侯那样的一等一的豪族。 陆子逸继续道:“但是如今才腊月初三,总之……” “总之,是你太过严厉,所以那些小世子们都不来了,对吧。”李焯一语道破。 “正是如此!”陆子逸似乎有些生气,修如墨兰的双眉微蹙。 李釜只先让李焯出去,亲自倒了杯茶给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徒儿,碧若琉璃的茶水映出了老师父稳重的笑容。“对那些小世子,要手下留情些,我与你师叔都说过的,对吧。” 仿佛被诘问了一般,陆子逸平静了下思绪,重整旗鼓,辩解道:“为什么要手下留情呢?要将棋道教授与人的话,就应该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灌注进去。这样的想法是错的么?” 李釜看着这个少年,陆子逸素来是安静而温和的人,尤其是弹琴的时候,轻拨君弦,一曲《广陵散》低缓悠远、缥缈入无。然而现在,他似乎正在将素日包裹在内心的思绪扑头盖脸地向自己发泄而来,对此,李釜感到十分有趣。 “子逸,你太年轻了。”几乎可以当陆子逸爷爷辈的李釜发出了如此的慨叹。 被这么一说,陆子逸也似乎收敛了自己的傲气,缓和语气道:“李焯师兄也这么说过。” 其实事情也不是很复杂。去富贵人家教棋,是道场的收入来源之一,年仅十五岁的陆子逸已经取得了教习资格。这是很了不得的成就,作为道场里仅有的两个获得教习资格的学徒之一,李焯今年已经二十五了,并且娶了一位富裕商户家的小姐为妻。李焯那时候相貌忠厚,十分有亲和力,许多人都很尊敬他。但是陆子逸这样的师傅在宁阳侯府那帮小世子的眼中,却完全不一样。被一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孩子模样的人严厉地训斥,一定会觉得满腹窝火吧,所以也就集体****了。 “但是,像你这样的做法,目前在京城是行不通的啊。”李釜谆谆道。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在那个时代,三教九流中,棋士是属于中三流,士农工要被排在前头,商人之后才是棋士。而棋士做的最好的,可以陪在皇上身边,稍好的,也不过是官宦人家的附属品,想要从那些人手里赚到钱,就必然要有随时随分地交流方式和教授方法。 李釜一边说,一边看陆子逸地反应。果不其然,陆子逸微微涨红了脸,道:“难道要我再放宽要求么?” “视对方而定。” “猛虎就算追一只兔子,也会拼尽全力。”陆子逸眼神坚定而明亮,“要想在一流中达到极致,就必须做出这样的努力。”这是李釜曾经教导给陆子逸的话,而陆子逸试图再用这句话作为回击。 李釜点了点头:“没错,就算你是猛虎,难道所有的兔子都要成为猛虎么?” “啊?”陆子逸微微抬眉。 李釜继续道:“光有猛虎,是无法治理天下的。” 陆 子逸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回到了以往的坦率:“您说的没错,是我太不成熟了。” 刚才陆子逸所抒发的心情,在他以后的一生中再也没说出来过。尽管如此,京郊这样略微单调的箱庭世界,依旧让陆子逸感到窒息。能够让自己倾尽所有施展开来的天下,是陆子逸少年时代所期冀的东西。 对于李釜而言,子逸与李焯不同,李焯自五岁起便被李釜收为养子。至于子逸,他是九岁时被一位名叫野雪的和尚送来的。 那一日仿佛还历历在目,依旧是鹅毛般的大雪,然而这场雪却送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注释: 沤子:古代洗手用的蜜露。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