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修X2) 时值八月,烈日炎炎。 “哗啦”一声,蹲在溪边的小童将水泼到了脸上,总算减轻了快被烤干的症状。小童长舒了一口气,尔后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有些出神。 他叫陆长亭,身份是洪武年间食不果腹的乞儿。昨日,他相依为命的母亲病死,失去依靠的陆长亭恸哭不止,入夜后便发起了高热。就是这场高热唤醒了陆长亭关于上辈子的记忆。 上辈子他是个风水师,整日小公寓住着,小车开着,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如果不是抢劫犯破门而入,将他捅成了筛子,他此刻还应该窝在懒人沙发上,思考着明天是答应张老板的邀约,还是答应李老板的邀约。 水面渐渐平静了下来,映出了陆长亭此时的模样。 巴掌大的小脸,被凌乱的发丝阻挡了视线,但是细细去看,是能看出五官生得标志可爱的。 不过九岁的小童,陆长亭也只能从这张脸上看出来可爱了。上辈子长得俊逸风流的陆长亭稍稍有些不满,他抬手掐了掐自己的脸颊,就这张脸,他现在去摆个摊,问人算风水吗,人家都会拿他当疯子驱走吧? “狗儿!你不会是要寻死吧?”一巴掌猛地拍在陆长亭的背上,陆长亭身子晃了晃,险些一头栽倒在那溪水里。 他就算不寻死,也被身后这人淹死了!陆长亭黑了黑脸,撑着地面转过身道:“吉祥,你干什么?” 乞儿能有什么正经名字?“狗儿”正是他的名字了,而对面唤作“吉祥”的乞儿,听上去似乎比他的名字好那么一点,但实际上也只是他在路边乞讨时,听人家恭贺说“新岁吉祥”,他琢磨着这个词儿挺不错,有好的寓意,便拿来用了。 想到这里,陆长亭更觉前途渺茫了。若是穿到元末,说不准他还能学一把朱元璋,乞丐也能当皇帝呢!但是现在明朝初定,他这个乞儿,也就只能在乞丐堆里称大王了。 “瞎子来找你要钱了!”吉祥大嗓门地喊道。 瞎子不瞎,只是老了点儿,爱从眼缝里看人。他经常佝偻着背,扬着一面破布,到处给人算命,坑蒙拐骗,日子过得比他们这些小乞丐好了不知道多少。陆长亭的母亲生病时,便是从老瞎子那里借的钱。 陆长亭摸了摸额前湿透的发,站起身来,“走吧。” “你没钱还,你咋办啊?”吉祥一边在他耳边碎碎念叨,一边跟着往里面黑黝黝的巷子口走。 老瞎子抓着脏兮兮的布,坐在门槛边,见陆长亭走过来,他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你娘葬了?” “还未。” “随处寻个地葬了就是,棺材板都买不起,还穷讲究什么?”老瞎子砸吧砸吧嘴说道。 陆长亭却没接他这个话。上辈子他是孤儿,这辈子好歹享受过几天母亲照拂的时光,上辈子他给那么多人算过墓地风水,难道这辈子还不能给病死的母亲,寻个好点儿的地方安身? 老瞎子见陆长亭站在那里阴沉沉的,也不说话,心里不大高兴,“这娃子还听不劝!我借你的钱呢?要是有剩的,现在还我也正好,你要是拿去给你娘下葬,别说不够花,以后这笔钱你也还不起啊!” 一个小乞儿,能果腹长大就不错了。还得起什么钱? 陆长亭不急不躁,道:“明日我便能还上您的钱。” 老瞎子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你不会去偷抢吧?” 陆长亭鼓了鼓脸颊,“就我这样子,能偷谁抢谁?” 老瞎子看了看他堪堪过一米的个头,“……” “您等着吧。”陆长亭恭敬地说完,转头便走了。老瞎子常在乞丐间扎堆,可见就算他日子过得好些,但手头的钱也并不富余。欠债还钱,陆长亭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何况是在他有能力还上的时候呢。 恢复前世记忆的陆长亭,此刻恨不得一展身手。 若是他早些恢复,或许便能帮助改善一下生活,至少不会让母亲这样早死去了吧……不过此时多想已然无用,陆长亭收起心底的遗憾,快步朝之前的小溪边走去。 吉祥慌张地跟上来,大呼小叫道:“你、你你你要投河?” 陆长亭没理他,而是在小溪边脱下了衣服。 吉祥瞪大了眼,看着陆长亭这等流氓行为,懵得全然说不出话来,等陆长亭将衣服脱光了,他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动道:“你不要死啊,你不要投河死了,还把衣服留给我啊……我害怕……” 陆长亭将衣服放进了小溪里。 吉祥:“哎?” 陆长亭很快便将衣服洗净了,他还顺便在小溪里将自己也好生清洗了一遍,等到终于见了白,陆长亭才从溪水里出来了,他看着眼前变得浑浊的水,稍微有些心虚。 “做、做什么?”吉祥已经被他的动作搞懵了。 陆长亭将湿漉漉的衣服抱在怀中,就近寻了棵大树,将衣服挂在枝桠上,而他则是躲到了树后,“帮我盯着衣服。”陆长亭对吉祥说完,便闭上了眼。他需要先在脑子里演练一遍,以确认之后要做的事万无一失。 在烈日之下,衣服很快就被晒干了。 陆长亭手指弯曲成爪,好好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额前过长的刘海全被他捋过了头顶,他那张脸方才完完整整地暴露了天光之下。陆长亭将干了的衣服穿好,重新走到吉祥的面前。吉祥再度张大了嘴,“狗儿,你……你怎么变了个样子?” 陆长亭底子不差,只是因为头发遮脸,加上浑身脏兮兮,才让人看了一眼便不想看第二眼。 稚嫩小少年,本就是最好看的时候,他穿不起好的衣服,但将自己捯饬得干净白嫩还是能做到的。 “回去等我。”陆长亭嘱咐了吉祥,随后便大摇大摆走到了街上去。 吉祥看着陆长亭的背影,咽了咽口水,“狗儿今天突然变得好……吓人。”变得让人面对他生不出反抗的想法来。 陆长亭目力极好。 这个目力不仅指视力,还指眼光。 毕竟上辈子是做风水师的人,没有一双好眼,怎么能混到后来的地位? 很快,他的目光就锁定在了一个小胖墩的身上,小胖墩约莫七八岁的年纪,身后还跟了个极不耐烦的下人。且看他们的打扮,陆长亭便知晓对方应当是富人家出来的。 小胖墩买了糕点抱在怀中,吃得满脸都是点心渣。 陆长亭装作不经意地走上前去,突然摔倒,刚好将小胖墩扑倒了,糕点洒了一地。小胖墩呆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陆长亭,“你、你……”他眼眶微红,要哭不哭,身后的下人也立即撸起袖子,眼看着就要揍陆长亭。 “是我之过!见谅见谅……”陆长亭一边说着一边去捡地上掉落的糕点,然后他捧着糕点送到小胖墩面前,小声道:“我给你变个戏法,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小胖墩抽了抽鼻子,“戏、戏法?” 陆长亭此时的模样太干净了,那张脸又极具欺骗性,因而小胖墩看着他的时候,眼里还是一片澄澈,半点怀疑和气愤都没有。 “对。”陆长亭抓起一个糕点,“你看。”他手指灵活一动,那糕点原本还捏在他手中,但是阳光一晃,糕点就不见了。 小胖墩看得瞪大了眼,“糕、糕……变!变出来!” 陆长亭眨眨眼,“好,你看着。” 他的手指交握,合掌,“你给我吹一口气。” 小胖墩犹豫着凑上前,“呼……” 陆长亭摊开手掌,一块糕点正躺在中间。 “哇!”小胖墩非常捧场,他口水直流地盯着糕点,“还、还要。” 陆长亭点点头,“你看着,我再变一块给你。但是这块糕点是我给你的,作为交换,你得拿钱给我。” 小胖墩口齿不清地说:“几,几道。爹嗦,嗦拿别人的,要、要给钱。” 他身后的下人轻嗤一声,“变什么戏法?就是来骗钱的吧!少爷还是允我将此人赶走……” “不,不行。”小胖墩鼓起脸,生气地瞪了下人一眼。 陆长亭也抬起脸来,用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盯着那下人,道:“我年纪小,怎会骗人?” 这小胖子若是回府告他一状那可完了,他跟在小胖子身边可赚钱着呢,他不想丢了这份好处。反正被骗钱的不是他!主人家这样有钱,小胖子也活该被骗!那下人恶意地着,不再出手阻拦。 于是陆长亭手指微动,又变了块糕点出来。实际上,这块糕点是他之前从地上捡起来,顺手藏进衣袖里的。 而小胖墩此时已经迷上了这个戏法,他掏出了一把通宝铜板,递给陆长亭,“还、还要变。” “今日不行了,这个戏法变起来好累的。”陆长亭接过铜板,面色肃然,但实际上他心底已经笑开了。 小胖墩很失落地抓起糕点就往嘴里送。 陆长亭此时也终于确定,小胖墩是个傻子了,不然也不会这样轻易被自己哄骗,还将地上捡起来的糕点,往嘴里送了。 陆长亭伸手一把拍开了小胖墩的手,糕点飞了出去。眼看着小胖墩眼眶又红了,陆长亭抓着他的手,指了指对面的小摊,“我去给你买。”陆长亭说着便走到那小摊跟前,递出两个通宝铜板,道:“来一份糕点。” 买到糕点后,陆长亭便顺手给了小胖墩,小胖墩满脸崇拜地瞧着他,“谢谢,我、我给你钱。”说着小胖墩又掏了一把铜板给陆长亭。 陆长亭看着小胖墩的那张脸,心底浅浅地叹了口气。傻瓜,糕点是你的,买糕点的钱还是你的啊。 “我、我叫安喜,明天,明天你再变给我看吧。” 陆长亭点了点头,但他却知道,他和小胖墩应该是不会再见了。和那小胖墩挥别之后,陆长亭便一路狂奔回了那间破屋,他生怕小胖墩的家人反应过来被忽悠了,追上来让他还钱。 老瞎子还坐在门槛上,见陆长亭满脸通红地跑了过来,于是嘲笑道:“赚到钱了吗?” “赚到了。”陆长亭摊开手掌,不多不少,一数正好二十个通宝铜板,那阳光倾斜进来,落在通宝上,瞧上去还带点儿熠熠生辉的味道。 老瞎子傻眼了,“哎哟作孽!你去偷哪家东西了?” 第002章 (修) 陆长亭有一双很漂亮的眼。 眼尾弯弯,眸光潋滟似水波。很轻易的,他便能做到眼眸清澈水亮的效果。 尤其当他正值稚龄的时候,只消水汪汪朝老瞎子瞧上一眼,老瞎子再多的话便也说不出来了。 “我从富户家讨来的。”陆长亭眨着眼如是说道,轻易地便将他糊弄过去了。老瞎子瞧着陆长亭,怜悯地叹了口气,却并未深思。 一个九岁小童,能有什么深的心思? 那日过后,陆长亭便偷摸着出了城,特地寻了处风水好的地方,然后他又花了些钱,将母亲的尸体火化成骨灰,装在不起眼的坛子里,带着出了城。吉祥帮着他一起挖了深坑,才将坛子葬了下去。 “狗儿?”陆长亭在那坟前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吉祥有些不安地唤了他一声。 陆长亭吸了吸鼻子。 这个地方偶有山风吹来,陆长亭浑身都泛起了凉意,他转身道:“走吧。”他既然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便定然不会甘愿为乞一生。待到他腾达那日,他会再回到此处来,为这个悉心抚养他的女人换更好的安眠的地方。 等回到破屋的时候,陆长亭又见到了老瞎子。 平日这个时候老瞎子应当扬着他那面破布,在外面给人算命才是,今日怎么这样早就凑到这里来了? 陆长亭瞥了老瞎子一眼,老瞎子长叹一口气,手无力地垂下,那破布便垂到了地上,蹭得更脏了。陆长亭瞧不下去了,便上前两步,作小孩儿天真的口吻,问道:“瞎子你为什么要叹气啊?” 老瞎子帮过他一把,陆长亭一直都记在心中。借的钱他已经还了,但那份人情他却还没还。 “今日来了户人家,先给钱让我收下了,但我哪曾想到……他们竟是来向我求救的。那家人都得了病,看了病,喝了药,依旧不见好转,便让我瞧瞧是如何一回事。我又不是道士……我又不会捉鬼……”老瞎子叹了口气,他会与陆长亭说起,都不过是随口抱怨。 “那钱呢?” 老瞎子面上闪过了尴尬之色。 陆长亭立时明白过来,老瞎子拿了钱舍不得还呢。以他现在的年纪,当然不可能出言责备老瞎子的这种行为。那便只有出言相帮了! 陆长亭抓着老瞎子的袖子晃了晃,“听着好有意思,你再说说吧。那家人是何时得的病?那宅子真的有鬼吗?” 老瞎子此时已经陷入到回忆中去了,喃喃道来:“他说,那宅子是两月前花了不少积蓄买来的,他们住进去头几日便觉得不大舒服,白日里没甚精神,后头变得愈加厉害,家中人相继病倒,好像随时都要死去一样……有人说,莫不是被鬼缠上了……” 陆长亭不走到那宅子里去亲眼瞧瞧,他的判断当然要打个折扣。 不过听老瞎子叙述几句,陆长亭差不多也能推导出一些信息了。 宅子是花了不少积蓄买的,可见那家人并不算富有,买宅子的时候定然也是尽量寻价低的入手。陆长亭一向认为,衣食住行皆不可贪便宜。这住的宅子,不管阳宅阴宅,都不能吝啬花钱。不然好好的宅子,怎么会低价卖给你?蠢蛋都知晓那是有问题的。不过当局者迷,被便宜迷了眼罢了。 住进去后白日便没甚精神,又相继病倒,的确像是小说话本中,被吸了阳气的后果。 但若真是有鬼吸阳气,那家人哪里会病了两月都未死?那便说明,鬼是没有的,但宅子定然是有问题的。 上辈子陆长亭还真见过类似的例子。 老瞎子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多是抱怨的话。 陆长亭直接打断了他,“他们……住的宅子会不会是阴宅?”阴宅,顾名思义,便是死人住的宅子。 老瞎子被陆长亭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惊了一跳,他瞪了瞪那双小得过分的眼,“小子胡说什么?” 陆长亭也不生气,只认真地道:“你可以让他们去问问呀,他们住的那处宅子,以前要么是荒废了许久无人入住,要么就是死过不少人,再让他们瞧一瞧那院子里有没有埋过尸……” 话说到此,老瞎子已然被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道:“你莫要胡说这些。” “你怕什么呀?”陆长亭歪了歪头,“你与他们说了,让他们找人去查探就是,这样你就可以赚到钱了呀。” 老瞎子没再说话,他低头盯着那面破布,似乎在细细思虑,他全然没想到,为什么陆长亭一个小孩儿,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话来,胆子倒是比他大。 陆长亭见话已说完,便也不再多留,直接起了身,叫上吉祥进屋去了。 老瞎子半点头绪都无,以他的胆子定然也不敢去捉鬼,但他也不想将钱还回去,那么到最后老瞎子不管信与不信,都会拿出陆长亭的话来搪塞那家人。 老瞎子在门槛处又坐了许久,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陆长亭都不知晓。 翌日,陆长亭独自一人上了街。 这几日他好生捯饬了一下自己的模样,瞧上去清爽利落多了,只可惜因为营养不良个头小了些,也不知何时才能长到上辈子的身高。 陆长亭正想着,便走进了一处成衣铺。 陆长亭浑身收拾得极为干净,那成衣铺的伙计自然不会小瞧他,当然,以陆长亭那身破烂衣裳,也不得到多少热情招待就是了。陆长亭直接掏出了钱,拍在柜子上,尔后微微踮脚,指了指旁边挂着的蓝色衣衫,“我要它。” 伙计抓起钱,数了数,有些惊讶,这小孩儿连价额都没问,却是给的恰到好处。他哪里知晓,陆长亭默默眼馋那衣衫许久了,价格已是了然于心。 陆长亭迫不及待地换上了新衣裳,旧的却没扔。 他大步走了出去,脸上挂着浅浅笑容。新生活,从新衣裳开始。 不过陆长亭的喜色没能维持多久,因为他走了没几步,便撞见了上回的小胖墩安喜。安喜就蹲在上次他们见面的地方,一见陆长亭走来,安喜就立即站起了身。 陆长亭注意到安喜身后,还是只跟了那名不耐烦的下人,他便放心地走了过去。 安喜拍了拍手掌,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肉嘟了起来,“泥歇好了吗?还……还累吗?窝、窝要看戏法!” 陆长亭心底有点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小胖墩跟这儿,一直等着他回来接着变戏法? 第003章 安喜从怀里讨了讨,掏出了小布兜,那里头装的都是糕点。 “给。”安喜递了过来。 陆长亭无奈接过来,又将上回的戏法给变了一次。陆长亭注意到了那下人脸上的不屑之色,但安喜却是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手指,两眼放光的同时,嘴里还发出了惊叹声。 “你,好腻害。”安喜从陆长亭掌心抓过糕点,崇拜地道:“你叫、叫森莫?” “长亭。”陆长亭没忍住,说出了自己上辈子的名字。 安喜点了点头,脸颊上的肉跟着抖了抖,“我要来找你,每天。”说完,安喜便自己先笑了起来,他眼睛圆溜溜的,泛着天真的光芒。 陆长亭又看了一眼那下人,暗自皱眉,嘴上忍不住道了声,“好。” 安喜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陆长亭整了整衣袍,起身也离开了这里。以那小胖墩的毅力和执拗,说不准还真会每日来寻他……下次他就将那戏法教给安喜好了。 此时,另一边,老瞎子颤巍巍地来到了那座宅子外。 男子在他身后催促道:“请,您请进啊。” 老瞎子哪里敢进去? 他的脑海里还回荡着昨日狗儿说的话。老瞎子咬咬牙,一狠心,端着架势,语气缓慢地道来:“不必进去了,我已知晓为何你们会久病难愈了。” “你去问问,这宅子在买来之前,是否荒废了许久无人居住?可否死过不少人?宅中可有埋尸?” 老瞎子还是将陆长亭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了。 那男子呆了呆,惨白的面孔上透着惊恐之色,他忙招了人来,示意那人去询问。不多时,那人飞一般地奔回来了,“这、这宅子……从前都没人住的,过去这宅子里的人,满门都死了。早有传闻说,这宅子底下都是尸骨了……” 男子闻言,身子一晃。他终于知晓,为何那左邻右舍瞧他们的时候,都目光怪异了。 老瞎子倒是堪堪稳住了,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还装作镇定,道:“这宅子是阴宅,不是给活人住的,你们住了进去,自然要出毛病,若要活命,还是赶紧离开得好。” 男子恍恍惚惚地进门去,赶紧唤上家人和下人,开始收拾东西。 而老瞎子也恍恍惚惚地转身回去了。 狗儿怎的全都猜中了呢?老瞎子都无法说服自己,这只是小孩儿胡言。 换了新衣裳的陆长亭,刚一回到破屋中,便又见到老瞎子,老瞎子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他手中的布何时被踩到脚下去了都不知。 “瞎子你又怎么了?”陆长亭眨了眨眼问道。 老瞎子猝不及防地瞥见陆长亭的身影,吓得怪叫一声,跳了起来。他喘了喘气,没好气地道:“你,你说!你与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你自己想的吗?还是别人与你说的?” 陆长亭笑道:“当时只有我和你呀,难不成还有鬼跟我说话吗?” 老瞎子这才注意到,陆长亭的口吻成熟了许多。他将陆长亭从头打量到了脚,心底越看越觉得惊疑。这娃子,什么时候换了这样一身,瞧上去哪里还像是小乞儿?说像是正经人家的小少爷,那也是有人信的。 还不待老瞎子将疑惑说出口来,陆长亭就已经先开口了。 “瞎子,我来帮你吧。” 老瞎子扬起眉,“你能帮我什么?”言语间满是不信任。 “今日不就帮上你的忙了吗?”陆长亭也不恼,脸上的笑容反而愈加灿烂了,“今后不如便由我来告知你该如何做,你便在人前充当半仙。赚了钱,你也分我,如何?” 老瞎子眉毛扬得更高了,“你想什么呢?才几岁就想着做生意了?毛都没长齐的娃子,还敢妄言了!” “你慢慢想呀,想好了再做决定呀,我去睡觉了。”陆长亭打了个呵欠,去打了水匆匆洗漱完,然后便躺倒在了破烂的木床上。他知道,用不了几日,老瞎子便会回来找他。 九岁之龄便擅风水是奇怪,但奇怪又如何?都没真金白银重要。 有一就有二,那老瞎子收到手的钱,终究是都舍不得吐出来的。 老瞎子摇晃着头,出了破屋,他并不以为意,还暗中骂了句,小娃子,不知天高地厚! 但老瞎子怎么也没想到,他回头来找陆长亭的这一日,竟是来得这样快! 乞丐堆里出来的,都是穷怕了的,到了手的钱就舍不得还回去,老瞎子也一样。他又接了个活儿。这次雇主还是上回那家人推荐了他之后,方才找到他的。 这回的事,也十分离奇。这回的雇主是个开成衣铺子的,近来他和他的伙计,出入铺子时,要么就是在门槛摔一跤,要么就是在门前被异物砸了头……一回两回也就罢了,这每天都来上一回,那成衣铺的掌柜,如何能不惊? 但老瞎子也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苦着脸到了陆长亭跟前,将此事细细与陆长亭说了。 “此事简单。”陆长亭舔了舔手里的糖葫芦,小声说。 老瞎子见他这般不放在心上,没好气地道:“你才多少钱?就这样花费?当心被其他人瞧见了,不仅抢了你的糖,还要抢你衣裳!” “你说那掌柜是开成衣铺的?”陆长亭直接岔开了话题,掌握了主动权。 老瞎子点点头。 “那正好,待事成,你让他给我们做两身衣裳。”陆长亭心情挺愉悦的,省钱了,多好! 老瞎子却咬咬牙,戳了戳陆长亭的脑袋,“你就那么相信,你能解决?” “能!”陆长亭吧唧咬掉了最后一颗糖葫芦,然后站起身来,“走吧,我们去瞧瞧。” 老瞎子只得跟了上去。 没过一会儿,他们便站在了那成衣铺的对面。 陆长亭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老瞎子憋不住了,问他:“你做什么呢?” “我在等那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 “进去唤他们不就成了吗?” 陆长亭摇摇头,但紧接着他的双眼就亮了亮,老瞎子好奇他看见了什么,便顺着望了过去。然后便瞧见,那掌柜的从铺子里出来,才堪堪踏出门槛,就猛地摔了下去。 老瞎子连忙走了过去。 而陆长亭却站在原地,抬起了头,环视四周。 方才那掌柜的摔下去时,他隐约瞧见有道金光闪过。 老瞎子走过去扶起了掌柜,一回头,见陆长亭还站在那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哎哟这小娃子肯定是被吓住了吧?早让他不要说大话了。 而陆长亭此时却站在对面,冲老瞎子勾了勾手。 他想他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了。 无非就是屋有冲煞罢了。 第004章 老瞎子本是不想过去的,但是一瞧陆长亭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又觉得自己应当心软一回,于是最终还是走上了前去。 不待那老瞎子嘲讽出口,陆长亭就已经先道:“方才那掌柜的摔倒之时,你可曾瞧见半空中一道金光闪过?” 老瞎子听罢,没好气地道:“难不成你要说是佛光照过来了吗?莫扯这些瞎话。” “谁说那是佛光了?”陆长亭抬手向上一指,“你且看那是什么?” 老瞎子不情愿地抻长了脖子,费劲儿地向上望去。 嗬! 可不是一道金光自眼前闪过么?老瞎子险些被晃花了眼。 “那……那是什么?”老瞎子赶紧捂了捂眼,他从眼缝里往陆长亭看去的时候,满满都是震惊。 “那是一面铜镜。”陆长亭顿了顿,才道:“镜可挡煞,也可通灵。” “既是挡煞,那跟这面铜镜有何关系?若有什么煞气,不是都被挡走了么?”老瞎子不解地道。 “是被挡走了啊。”陆长亭往上指了指,“但,却是从这里,将煞气,挡到了对面去。”陆长亭又指了指对面,正是那家成衣铺。 老瞎子听罢,觉得有些惊骇,忙朝前走了几步,他转头看了看那反射日光的铜镜,又瞧了瞧对面的成衣铺,他终于发觉到,那铜镜挂着的角度,恰巧是对着成衣铺的。 “这……”老瞎子在惊骇过后,慢慢浮动起了喜色,他拔腿就要走,“那我这便说与那掌柜的听!” “先莫要急。”陆长亭摆了摆手指。 老瞎子不自觉地盯住了他的手指,脚步也随之顿住了。 “最关键之处不在于此,你可知那煞从何处起?”陆长亭问道。 老瞎子急得不行,“我自是不知的!你若知晓,快快说出来!” 陆长亭本就是故意让老瞎子急上一急,之前他那样爽快地和老瞎子说了解决办法,那是为了还老瞎子的恩情,现在他却是要和老瞎子合作,当然得多耍个心眼儿。 “那煞气是从那儿起的。” 老瞎子又顺着一看,这次指的不正是成衣铺么? “煞气是从成衣铺起的?” 陆长亭点头,“好了,现在你可以去与那掌柜的说了。” 老瞎子依旧焦急不减,“你这也未说完是如何起的啊?” 陆长亭又歪了歪头,毫不客气地利用着自己这张稚嫩小脸的优势,微笑道:“那掌柜的也会这样问你,但他给你钱,本来就只为了知晓他们为何频频在铺子门口出意外啊。” 老瞎子恍然大悟,那掌柜听完后必然也如他一般心急,到时候为了得知煞气如何起的,便会再拿出钱来。 这狗儿小小年纪……怎的如此精明?老瞎子终于觉得,自己应当对这娃子重新审视了。 老瞎子走过去与那掌柜说了,没一会儿,陆长亭便瞧见掌柜站在铺子里,往老瞎子怀中又塞了些钱。等老瞎子再往回走的时候,那步履都轻快了许多。 他高兴地笑了笑,脸上的皱纹都快生生挤出一朵菊花来了。 “现在能说那煞气是如何起的了吧?” “你看那儿。” 老瞎子盯得眼睛都花了,却什么也没能瞧出来,“那全是瓦片啊……” “就是瓦片。你看那一摞瓦,滑到屋檐边上了,碎裂的瓦片角尖锐,又朝向这面,自然形成了冲煞,不过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冲煞。” “这……这也能成煞?” “为何不能?”陆长亭道,“形成冲煞的原因,要么是天生地形有缺陷,要么便是原本好好的风水,一旦乱了一点,那就可能成煞。这便是后一种了,且它成煞也是有好处的。” “煞气还有好处?”老瞎子被他说得糊涂了。 “那摞瓦若是砸下来,砸中了客人,你说严重吗?” 老瞎子光是想象一下便觉得不得了。若是砸了人,掌柜要赔钱不说,以后这成衣铺还有人敢来吗?而且若是砸死了人,那麻烦就更大了! “你再看,它如今还未砸下来,只是先成了煞,对面的铺子掌柜有所察觉,挂上铜镜,于是成衣铺掌柜和伙计多摔了几次跤,又被异物不轻不重地砸了几次脑袋,你看,哪个更严重?” 老瞎子心中已然分出了轻重。 掌柜和伙计摔几次,都不及砸中客人来得严重。掌柜和伙计平地摔好几次,反倒引得一些好奇的客人过来瞧。 “这煞气为何就不能看作是种预警呢?” 老瞎子这回彻底被陆长亭说服了,等他朝着掌柜再度走过去,准备与他解释煞气时,老瞎子猛地反应过来,他这……似乎还、还比不过一个小孩儿?竟然全程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不过老瞎子的满腔郁闷,在又拿到二十来个铜板之后全部消散了。 老瞎子捏着袖中的铜板,和陆长亭慢吞吞地往回走着。 他的目光溜过两旁的铺子,总觉得瞧哪里都是钱。可……若没有狗儿,那便什么钱都变不出来! 老瞎子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钱在心底占了上风,他转头道:“狗儿娃子,你细着与我说说,这要怎么个合作法儿?” 陆长亭嘴角微微一翘。 终于上钩了! 陆长亭早就将一切在心底都筹划好了,趁热打铁,他与老瞎子定下了合作的规矩,他在背后指导老瞎子,老瞎子便在前方装逼。二人合作,赚到钱后对半分。 洪武八年,恢复上辈子记忆的陆长亭,开始走上了通往小康生活的道路。 这一合作,便是整整一年。 · 洪武九年。 一行长长的车队抵达了中都。 进城的时候,有辆马车的车帘被掀了起来。 那掀帘子的手,骨节分明,好看得很。 待帘子完全掀起时,城门口的守卫方才看清里头的模样。 那马车里坐着个少年,少年姿容俊美,身着赤色圆领袍,领部缀以白色,衣身两侧有双摆,腰间束以玉带銙。 少年注意到了守卫打量的目光,登时便冷冰冰地回望了过去。 那守卫忙低下了头,待这一行车队缓缓行过之后,守卫捏了捏掌心,竟是惊出了一手汗来。 他方才是看错了吗? 那少年肩上隐隐跃动着两团金色。 第005章 纸糊的破烂窗户被一阵风吹开,凉意侵袭而来,躺在床上的陆长亭,不自觉地紧了紧被子。他懒洋洋的,并不大想在此时起床。 入秋之后,中都便愈加寒冷了,自是暖融融的被窝中,待得更为舒服了。 陆长亭眯了眯眼,往被窝里躲得更深了。 比起去年时,如今的陆长亭面颊更为丰润了,令他鼓起脸颊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松鼠。 在寒冬到来之前,他必须快些攒钱换个住处了,这里着实不能御寒……陆长亭迷迷糊糊地想着。 门却突然被撞开了。 是谁? 陆长亭一下子就惊醒了过来,如果他有尾巴的话,那么此时一定是处于炸毛状态。他匆匆抓过衣衫裹在身上,然后从床上坐了起来。而门外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动作的鲁莽,只敢小声叫了一句,“长亭。” 这一声,便立即让陆长亭知道了,外面站着的是谁。 这傻子!已经与他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直接上门来寻他。这周围都是乞丐窝,陆长亭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若是被那些小乞丐偷了抢了欺负了,哭都没处哭去。 “进来吧。” 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外面的人小心地走进来,又手忙脚乱地把门关上了。 “过来。” 于是那人又顺从地走了过来,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满面期待地看着陆长亭。 正是安喜。 这一年里,初时他只是在街上等陆长亭,到后头,陆长亭实在看不下去,方才带他回过一次破屋,安喜傻是傻了点儿,记路的本事倒是不差。第二回,他便独自跑上门来了。而跟着安喜的下人,见陆长亭穿得人模人样,也没有要卖了他家少爷的意思,便彻底不再花心思看着安喜了。 陆长亭气得够呛,但也只能折中一下,与安喜先约定好来见他的规矩。 也亏得陆长亭有几分耐心,像安喜这样纠缠不休,还总是要学那一样戏法,却又怎么都学不会。换做别人,恐怕早忍受不了安喜了。 安喜小声道:“长亭还困吗?”与陆长亭一起待的时日多了,安喜口齿不清的毛病便渐渐被纠正了。 被安喜这般一搅合,陆长亭的困意都消散干净了,他站起身来,一边整理着身上的衣袍,一边道:“你那下人呢?” “他说在外面等我。” 陆长亭走到门边往外一看,哪里有个人影?陆长亭的面色登时冷了下来。得想个法子让安喜的家人知晓才好,虽然换个下人,安喜就不一定能来见他了,但那至少不会让安喜像上次那样,摔得一瘸一拐地来寻他,而那下人站在其后还无动于衷。 陆长亭走回去抚了抚安喜的头顶,“自己玩儿吧,我要先洗漱。” “好。” 待陆长亭顶着秋风去洗漱完归来,安喜已经坐在他的床前,就着他的床开始玩变糕点的戏法了,戏法没变成功过一次,倒是陆长亭的床遭殃了不少。 陆长亭深吸一口气,最后什么话也没说。 与安喜计较,最后的结果无非都是安喜一脸懵懂地哭出声来,还得陆长亭去哄。 正想着呢,身后才刚刚关上的木门又猛地被人撞开了。吉祥、老瞎子都不与陆长亭住在一起,而安喜已经在屋中了,这会是谁? 陆长亭转过了身,目光冰寒锐利地扫了过去。 有人嘲弄地问道:“就在这里?” “是,就是这里了……”回话的却是老瞎子。 一名着灰衣的男子将老瞎子拎在手中,直直朝陆长亭的方向看来,眼中嘲弄之色更甚。只不过在看见陆长亭模样白嫩干净,全然不像是从乞丐窝出来的以后,那男子不由得微微一怔。 老瞎子衣服上印着脚印,一边脸也肿了,模样狼狈不堪,面色赧然。陆长亭只看一眼,便知道老瞎子这是踢上铁板,糊弄人不成,反被揍了。 陆长亭与老瞎子一直合作得都不错,但是从上个月开始,老瞎子许是觉得与个毛孩子合作,终究不妥,再加上他与陆长亭一起耳濡目染,也多少会了些风水知识。之后便很少再带着陆长亭一同出去了。因着之前积下的好名声,老瞎子倒也还能应付得来。 只是今日一着不慎,就翻了船。 陆长亭并不惊慌,他回了那男子一个嘲弄的眼神,厉声道:“闯入他人府宅,你想做什么?” “这也算府宅?”男子的目光锐利地从陆长亭身上扫过,冷声道,“这人骗了我们,他说真正会给人瞧风水的是你。不过你才几岁大小?莫不是与他一样,也是个骗子吧?” 陆长亭打断了他,“不错,我是会给人看风水,我知晓旁人见了我,定然不信我小小年纪便通此道,于是我便次次口述于他,让他代我出面。” 男子也是个聪明人,转眼便明白过来,老瞎子正是因为没带这小家伙,才会被他们识破。 “你若是骗了我,那该如何?”男子冷声问道。 陆长亭瞥了他一眼,“以你我的身量,若是我骗了你,我能从你手下逃走吗?” 男子看了看陆长亭的个头,面色稍霁,只是嘴上却依旧不饶人,“就算如此,你又如何能证明你的本事?” 陆长亭心知老瞎子定然又是早拿了人家的钱,最后却没能解决人家的事儿,也怪不得对方如此震怒地找上门来了。只不过,陆长亭虽能理解其行为,但他却不能接受。 这事儿准确说起来,可是与他无关的! 陆长亭气势微冷,刻意用锐利的目光,将那男子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等那男子忍不住皱眉时,陆长亭方才出声道:“我瞧你的运道不太好啊,近年似乎颇为失意啊。你不妨回去瞧瞧你父亲的墓穴之上,是否杂草丛生,说不准还有塌下的树木,砸到了坟头之上呢。” 陆长亭的口吻有些轻忽。 谁能容忍他人妄言自己父母的坟寝?男子怒从心起,冷声道:“你胡说什么?”愤怒之下,他倒是忘记了,对面的人,怎么会知晓他父亲已然亡故。 第006章 (修) “是不是胡说,你回去看上一眼,不是便能知晓吗?你应当也许久不曾回去过了吧。”陆长亭仰了仰头,谁让他个子不及对方呢,便也只能这般才能观察到对方的表情了。 这男子瞧上去,便知是有钱有势的人家里的奴仆。像他们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寻到老瞎子的身上来呢?可见并非本地人,而是外地来的。 从外地而来,又要寻人看风水,若不是举家迁到此地,那便是因为此地是老家,祖辈曾经葬于此。陆长亭便大胆推测一番,男子的祖辈也葬在此地,他应当在外多年,许久未曾回过老家,因而才不知晓父亲坟头上的境况。 陆长亭会选择口吻冷厉,丝毫不退让,也是有原因的。陆长亭不喜欢被动去承受,因而现在能将姿态拿高一点,就要尽量拿高一点。 “莫要将话扯到别处去,你那同伙拿了我家主人的钱,却一心只想着糊弄我们,他既说你才有本事,那你若不能将此时解决,怕是要吃牢饭了!”男子冷哼道。 “是你让我证明我的本事,现在倒又说我将话扯到别处。”陆长亭嘲讽地笑了笑,转头看向门口,“怎么?你的主子不进来说话吗?是他要寻一处风水宝地作墓穴吧?既是他要寻,便让他亲自与我说。” 男子面相并不暴戾,可见平时发脾气的时候都极少,那么他今日如此急躁,开口又分外冷硬,想来定然是他的主人要寻一处风水墓穴了,宅院之事不至于令人慌忙至此,而下葬的事却是紧要得不能再紧要了。 从刚才,陆长亭就注意到门口站着的人了。 那是个十七岁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身上着方巾圆领,宽袖皂边,绢布所制的衣衫。这是常见的打扮,但穿在他的身上,却端的贵气了许多。 察觉到陆长亭的目光,少年面色冷了冷,明明他年纪还极轻,却给了陆长亭以酷寒之感。 “我要寻一处地方,不需要风水如何好,但地方要足够隐秘,并非凶穴即可。”少年对上陆长亭的目光,淡淡道:“你可能做到?” “能。”虽然对方的要求怪异了些,但拿人钱财,为人办事,对方如何要求,他如何做就是了。 少年眸光间隐隐闪动着焦躁之色,他点头道:“程二,带上他走。”竟是极为的干脆利落。 就这样便信任他了?陆长亭隐约觉得,也许是因为对方受制,再没有其它的选择了。 那名为“程二”的男子,克制住心头不快,冲少年拱手应了,待他转过身来,竟然直接将陆长亭拦腰抱了起来,“你年纪小,走得慢,我便冒犯了。” 陆长亭被气得眉毛都扬起来了。 对方竟然敢这样抱他?最让陆长亭觉得难以忍受的是,对方偏偏说的还是实话!他的确年纪小,腿短,走得慢! 程二抱着陆长亭就要往外走。 等等,还有安喜! 陆长亭抻长了脖子回头去看安喜,安喜还背对着他们蹲在床前,玩儿着手中的糕点,全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陆长亭顿时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这小没良心的! 那老瞎子被程二随手丢在门框内,见陆长亭被带走,他低低地说了声,“小心。” 待从屋子里出来后,程二一边走,一边低声与陆长亭道:“我叫程二,那是我家主人。我家夫人乃是中都人士,病故后要求葬回中都老家,因而主人才特意找了风水师,欲为夫人寻处好的墓穴。” 果然不出陆长亭的预料! 陆长亭没有问他们,既然老家在此,为何不直接入祖坟。他们找上了风水师,那便是需要另外寻下葬的地方,别的何须多问呢? 程二说这一串话后,还刻意等了会儿,只是陆长亭始终紧闭着唇,完全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见陆长亭并不搭理,程二也意识到,是自己方才的态度得罪这小风水师了,不得不放缓口气,道:“若是你当真能寻处风水宝地,我家主人自会备厚礼酬谢于你。” 对于如今的陆长亭来说,没有什么比真金白银更实在了。 陆长亭动了动唇,淡淡道:“出城,二里地。” “出城?不行。”少年回过头来,冷声否决了陆长亭的话。若是葬在城外,那与暴尸荒野有何区别? “是让我看风水?还是你来看风水?城中是有风水地,但早已是他人的地方。你们要想另寻隐秘的风水宝地,只能去城外!不然,你们便在城中随处寻个地方安葬好了。何必来找我?”被质疑了专业性的陆长亭比他声音更冷。 程二没想到陆长亭竟是半点亏也不肯吃,气势半点不输给他的主人。他犹豫着是要说话来缓和一下气氛,还是干脆将手里的小子扔到地上去。 此时少年用力抿了抿唇,目光森森地盯着陆长亭。 陆长亭反盯回去,他能瞥见少年眼底隐隐布开的血丝,但这般的人他见得多了。心急焦躁不能成为你呼喝我的借口。所以不管何时,遇上这样的对象,他都从没有过畏惧的时候。 只是陆长亭不知道,因为他被抱在程二怀中的缘故,便只能偏着头,抻着脖子,努力地瞪着水汪汪的眼,以对着少年释放冷意。但这般姿势下来,哪里还有什么威慑性? 最后还是那少年先行挪开了目光。 “……去城外。”少年妥协了。 而后他们便上了一驾马车,那马车缓缓驶到了城外,出城的时候,那守卫竟是连多看他们一眼也无。 倒是省事。 · 风水宝地不是大白菜,说找就能找得到,但是凑巧,陆长亭的确知道那么一处。那就是他埋葬母亲的地方。 在城外二里地,有个小山坡,翻过山坡,走上一段泥泞的小路,便能看见两处山峰。那山峰峰头尖锐向上,似双.龙昂头。山峰之间,有处凹地,绿草茵茵,水流潺潺,正处在山峰的拱卫守护之中。远远望去的时候,那双.龙昂头的模样,就像是在争逐这块宝地一般。不过陆长亭知道,这里并非真正的吉穴,它是个假穴。 此处山水相交,阴阳融聚,若是寻常风水师站于此,定会以为那就是处吉穴了! 但实际上,风水中的穴,讲究:势大、形正、聚气、威风。 这里仅有势大,威风,而其形不正,聚气不齐,便可见是个假穴了。 只是假穴也并未都是坏穴,这里只是称不上吉穴罢了,但若论起做亲人安眠的墓穴,那倒是十分合适的。何况那少年并不要求是什么吉穴、福穴,他只要求平平常常,足够隐秘安稳即可。 如此也好,吉穴会引人争夺,而这样的地方,却能一直安安稳稳下去,不引任何人的觊觎。 …… 很快,陆长亭一行人便到了城外二里地。 程二将陆长亭放下来,陆长亭拍了拍衣袍,神色冷傲。程二见他年纪小小,但是在气势方面倒是拿捏得像模像样,心中本还有不快,这会儿却只觉得好笑了。 程二抬眼环视一圈,道:“就是此处了?这……这四周都是菜田啊。”程二一边说着,一边拧起了眉,看向陆长亭的目光中掺杂了怀疑。 而那少年则沉得住气多了,他没有说话,而是静静等着陆长亭接下来的举动。 “跟着我来。”陆长亭没搭理他。他穿过菜田,爬上了小坡。 程二和少年跟在了陆长亭的身后,只是因着心中抱有怀疑,程二便跟得不紧,于是他看着陆长亭上了小坡,而后他才刚刚抬脚。但是程二没想到,一转眼那小山坡上便没了陆长亭的踪影。 这小子要欺骗他们?! 程二又惊又怒,连忙冲了上去,等冲上去后,他才发觉陆长亭正站在坡底下仰头看他,嘴边隐隐还噙着丝笑意,程二低头一看,他的脚正好站在了斜坡上,而他因为用力过猛,脚下不稳,还不等反应过来,便一个倒栽葱,直接摔在了坡底。 这一摔,还摔了个尘土飞扬。 程二吐出口中的泥,挣扎着爬起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对方耍了。 这小家伙,实在忒记仇了些!程二阴了阴脸,但是对上陆长亭那张微微一笑的脸,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赶紧伸手去扶他家主人了,大约是担忧他家主人,等会儿也不慎摔上一跤。 “在前面,跟我来。”见少年已经走下来了,陆长亭便转了身继续带路。 之后的路便难走了许多,那一路上都是泥泞,甚至还有凸出的怪石,若是不慎踩上去,便可能崴了脚,或是摔一跤。 程二忍不住低声道:“这样的地方?能有什么适合作墓穴的风水宝地?” 陆长亭头也不回地堵了回去,“自然山水的神奇,愚人自然不会知晓。” 程二自然不想做这个愚人,于是他咬牙闭嘴了。 等他们好不容易走到那山峰间的凹地时,程二和少年都已经是一身狼狈了。反观陆长亭,衣袍干净整洁,微风吹来,还飘飘然似仙童。 程二瞧得差点没咬碎一口牙。后来回忆起这日,他都一度认为,陆长亭一定是故意的! “就是此处?”少年仰头看了眼那高耸的山峰,又低下头来,瞥了一眼山峰间的凹地。 “就是此处。”陆长亭肯定地说着,然后走入了那凹地之中。 少年也忙跟着上前两步,谁知此时竟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一般,淅淅沥沥的小雨从顶上飘落了下来,少年面上立时蒙了一层水汽,两边鬓发也耷拉了下来。这模样,是越加地狼狈了。 第007章 程二猛地上前一步,将外衫脱下来往少年头上罩,同时冲着陆长亭怒目而视,“你做什么?”怒吼完之后,程二倒是渐渐冷静下来了,他意识到了,陆长亭就是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操控雨水从天上落下来,就为了故意折腾他们。 少年伸手推开了程二,“无事。” 程二面上闪过愧色,连忙向陆长亭道了歉,“是我无礼了。” 没事,反正最后给钱的时候大方些就好了。陆长亭转过了身,没有搭理他。 等程二之后醒悟过来,误会了他太多次,那程二心底肯定会更觉愧疚,愧疚之下必然就会加点钱。结局皆大欢喜,这样挺好的。何况之前让程二摔那一跤,就已经偿还够了呢。 “风水中,要寻一处好的地方,首要看的便是山水。”陆长亭指了指山峰,指了指凹地上的一弯溪水,这弯溪水倒也奇妙,难以瞧见源头,流动的方向也是绕着山峰而去的,这样溪水便不会轻易曝在人的视线中了,从而也就降低了这里被人发现的可能性。加之山峰隐蔽在两侧,这里的确颇具隐秘性。 “山水环绕聚气,聚灵气于此地。”陆长亭指了指脚下的凹地,“因而草木滋长。” 少年和程二的目光跟着陆长亭的手指转了一圈,默默点了点头。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瞧出这个地方,的确给人以山清水秀、灵气充沛之感,没有人还能身在此处的时候,说出这个地方很糟糕的话来。 “敢问夫人性情如何?”陆长亭突然道。 少年有一瞬间的错愕,他皱着眉细细思量一会儿,道:“我……我不知。” 这回答可有些怪异,哪会有不知道自己母亲性情的?不过陆长亭也依旧没多问下去,他只淡淡道:“山水怡情之所,对于夫人来说,应当是会让她喜欢的安眠地吧。” 少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此处水环山去,去势内敛,又受山峰庇佑,再安全不过。”陆长亭顿了顿,方才又道:“总而言之,这里是个好归处,足够隐秘安全,还能福荫后人。” 许多人都爱听那最后一句话,他们希望自己的父母先辈死去后,也能发挥剩余的价值,葬在福穴之中,那可不就是福荫后人吗? 因而,陆长亭犹豫一下,还是加上了这句万金油的话。 少年再度点了点头,他站在那里,任由雨水落在自己头上,一阵凉风吹来,陆长亭都觉得那丝冷意快扣到骨头缝里去了,偏偏少年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犹如风中一杆枪,半点不动摇。 半晌之后,他似乎是满意了,于是收起了打量的视线,道:“那就在此处吧。” 少年的手动了动,陆长亭这才看清他一直没有拿出来的左手,竟是还拎了个篮子,只是因衣袍盖住了,他又极少注意那少年,这才没有注意到。 程二接过了篮子,毫不顾忌地双膝跪地,他按了按面前的土地,道:“就在这里挖下去吗?” 陆长亭看得目瞪口呆,到这一刻,他已经可以认定,这二人是完完全全的门外汉了。 寻中了穴,还要找准结穴处,最后点穴才是啊! 而这两人却是全然不知这个过程。想一想那老瞎子竟然连他们俩都没能骗过,手段该拙劣到了何等地步。 “等等!”眼看着程二掏出了随身的刀,就准备开始往下挖,陆长亭立即出了声。 “还要等什么?”这一次程二倒是有耐心多了,大约是他不想再冤枉陆长亭一次了。 “风水学中讲究一个结穴,知道何为结穴吗?乃生旺之气在一定位置聚集形成的地域。唯有葬在结穴处,方可能风水局,你这样胡乱藏下去,那有什么作用?”陆长亭上前几步,他抬起脚尖轻点几下那块区域,道:“在此处挖吧。”这样勉强算是给人点了穴了。 少年顺着陆长亭的脚尖看去,发现那处土地微微凸起,显得有些不平。少年并不敢小瞧陆长亭,能以此谋生,将自己捯饬得这样干净,还气势不屈于人,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人物,哪怕年纪小,那也不能小觑。所以此时少年相信了陆长亭的话。 少年低声道:“那便依照他说的去做。” 程二点点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只是还不等他往前走,陆长亭又开口了,这回他的语气里带着点儿惊讶,“你还真打算用刀挖下去?去附近农家借个锄头吧。” 程二也是一时间脑子被其它东西填满了,这才没有想到,此时听陆长亭说起,不免脸上闪过赧然之色,“那劳烦你等一等了。”此时程二心中的天平也渐渐朝着陆长亭去倾斜了。 毕竟陆长亭的谈吐、行为,都让他显得不像是个十余岁的小孩儿。 程二去借锄头的时候,陆长亭回头看了一眼少年,那少年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在用尽力气来记住这个地方。他眼底的血丝越发明显,给人以落寞之感。如果陆长亭此时二十来岁,那他一定会觉得少年的模样还挺让人不忍心的。只可惜,现在他也就十来岁,于是陆长亭就眨巴了两下眼,最后挪开了视线。 少年突然低声问道:“你叫什么?” “陆长亭。” 少年有些惊讶地轻呼了一声,大概他根本没想到,一个小乞儿还能有这样正经的名字。 正在说话的间隙,程二回来了,他拎着锄头、铁铲一路狂奔,手臂上的肌肉拱起,让袖子都跟着鼓了起来,不过等他跑到凹地中来的时候,连气都没有喘一声。这可就实在有些厉害了。 程二先用锄头呼哧哼哧地挖了起来,而后少年卷起了袖子,也上前拿起了铁铲,开始往外铲土,没一会儿,二人就是浑身汗水混合了雨水。 陆长亭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他只有一个念头,要是风没有这样刮脸,身上没有这样冷,那就更好了。 实在冷得狠了,陆长亭便只有转头去盯着他们,也好打发一下时间。 这时,陆长亭隐隐约约瞥见,那少年脸上混合着不仅有泥水和汗水,似乎……还有眼泪?只是少年面色更为冷酷,教人忍不住觉得眼泪只是错觉。 那二人很快就挖出了深坑,陆长亭看了他们将篮子埋了下去,又看着他们填好了土。 陆长亭低声问:“我能走了吗?” “能。”少年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了钱来。那是一锭白银! 果然大方! 陆长亭眯了眯眼,伸手接过银子,这才露出了这一天以来的头一个笑容。他的眼眸瞬间被点亮了起来,水汪汪,似蒙了一层薄雾,实在好看得紧。 程二愣了愣,实在没想到这乞丐堆里也能长出这样俊秀的人。 那少年顿了顿,转头对程二使了个眼色,于是程二又从袖中掏出了一袋铜板,递到陆长亭手中,“去买些药,莫染了风寒。只是今日之事,勿要对任何人说起。”程二说着笑了笑。 但谁也不会因为他这抹笑容而放松。陆长亭很清楚,这两人是在告诉自己,若是守规矩,那就能得丰厚的钱,若是不守规矩,他们能给他这么多钱,到时候也能将他教训得很惨。 而陆长亭恰好极为遵循职业操守,于是他将钱收好,淡淡地应了声,“好。”说完便当先转身离去了。 他还得回去瞧一瞧安喜呢,也不知道那小傻子,一个人跟那儿玩儿得饿了,会不会直接哭起来。 待陆长亭那抹小小的身影渐渐远去了。 那少年才低低地与程二道:“你也许久没有回去看过了,明日我便陪你回去瞧一瞧你父亲的墓吧。” …… 陆长亭在这城中来去一年多,也渐渐混成了个熟面孔,他与城门的守卫打了声招呼,便一路小跑着往家赶了。 老瞎子已经离开了,而他那破屋的门还是开着的,冷风直往里面灌。陆长亭心觉不好,他大步踏进去,就见安喜坐在他的床榻上,抽了抽鼻子,“长亭,饿……” 陆长亭低头一看,他怀里的糕点早吃光了,还洒了他一床的残渣。这也就罢了,小傻子安喜连门也不知道关,就坐在床上生生把自己吹冻着了,现在鼻子下面还挂着晶莹透亮的两道杠,就差一点,就能落进他嘴里去了。 陆长亭又是气又是心疼,只得洗了手巾,先帮安喜擦了擦鼻涕,然后问他:“你家在哪儿?” 陆长亭从来没关心过安喜的家庭背景,因为这对于他来说都不重要。但是这时候,他却不得不关心了。安喜被留在屋中这样久,他那下人却仍旧不见踪影,陆长亭觉得,那个下人已经彻底踏过了自己心底的线。 安喜乖巧地报了地址,想来是他家里人也忧心他在外出了事儿,好歹教会他报家中的地址了,别人家哪怕是捡到了他,见他穿得不凡,为了拿笔赏钱,也总会把他送回去的。 陆长亭牵着安喜就往外走,“今日我送你回家。” 安喜开心地瞪大了眼,“真、真的吗?” “嗯。” 陆长亭带着安喜走到了他家的府门外,然后他松开了手,摸了摸安喜有些冰凉的脸颊,道:“去敲门,让人来给你开门。他们若是问你为何一人回去了,你什么也不要说。” 安喜这时候一句话不说,也足以顶得上千万句话了。 安喜对陆长亭有着极为深厚的信任,他点了点头,自己走回到了府门外,然后举手敲门,手都敲得通红了。 陆长亭看得有些心疼。 过了会儿门开了,下人们见着了他,登时慌乱了起来,没一会儿,出来了个中年男子,那名男子将安喜冻得鼻涕眼泪满面的模样一瞧,再一瞧他那红通通的手,登时面色一寒,连忙抱着安喜就进去了。 等到那府门再次关上时,陆长亭松了一口气。 这下……都搞定了。 第008章 入夜时分,秋风将门板吹得呼啦作响。 老瞎子、安喜还有风水之事,暂时都被陆长亭抛却到了脑后。他躺在床上,摸了摸怀中的银子。 明朝通宝白银多是固定重量的,陆长亭估摸着那少年给他这一锭,便足有十两。 十两银子能做什么? 能做的太多了。 陆长亭头一次取得这样的大财,脑子里却已然畅想起了,购得豪宅、住起大屋,不用再忍受这般秋风呼啸的生活了。 不过很快陆长亭就清醒了过来,他知道,这事儿不是有钱便能做的。他是乞儿,属于流动人口,没有自己的户籍,如今居住的地方,还是洪武七年起,洪武皇帝逼着官员富户拿出钱,建起来的救济瓦房。平日里这些地方,乞儿、平民扎堆,谁拳头硬,谁就先占着,左右也无人来管。渐渐的,瓦房就破败了。 但除了这里,陆长亭没有资格购得任何房产。 陆长亭的母亲死了,他年岁又小,现在想要落个户籍都困难。只是落了户籍,他便交税了。不过交税又如何?相比之下,陆长亭更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份,好歹总能让他找回点上辈子中国公民的滋味啊。 好在陆长亭是个心宽的人,听着外头秋风刮动的声音,陆长亭不知不觉倒也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陆长亭便被敲门声吵醒了。 是安喜?还是又惹了主顾上门的老瞎子? 陆长亭臭着脸起身,懒洋洋地穿上了衣衫,这才上前去开了门。 “长亭!长亭!”陆长亭刚一开了门,安喜便叫喊着挤开了他,就这样闯进了他的屋子,那动作实在熟门熟路得很。 换作往日,陆长亭定会叫住安喜,严肃地告诉他,这样的行为会惹人不快,但今日,陆长亭却什么都没说。 他发现,安喜身后的人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个极不耐烦的下人了,而是两个笑嘻嘻的年轻小厮,他们见陆长亭打量过去,还忙冲着陆长亭笑了笑。 这一点倒是令陆长亭有些想不通了。 既然换了跟在安喜身边的下人,那他的家人,又怎么会允许安喜再来到这样的地方浑玩呢? 陆长亭转过身去,陪着安喜玩了会儿戏法,然后便自己转身洗漱去了,安喜则是留在那里,自顾自玩得很是开心。而那两个小厮就守在门口,什么话都没说。 过了会儿,陆长亭便要出门去询问换房的事了,他迟疑一下,还是带上了安喜。安喜心宽,与陆长亭走在一处他便觉得开心极了。陆长亭走在前头,他便跟在后头。那两小厮见状,忙跟了上去。 陆长亭掏钱买了早饭,一边啃着饼子,一边往牙行去了。 牙商,便与中介差不多,只要是商品货物,都可从他们这里得到买卖的信息。而今日陆长亭找到他们,要问的便是房价。 只是陆长亭前脚刚进去,饼子还没啃上几口,便又出来了。 那牙商说,要买个有产权的小院子,少说也得四十两往上。 陆长亭觉得,或许得卖了自己方才能值到那个价。 那两小厮对视一眼,出声道:“你要换住处?” 陆长亭顿了顿,“对。”他看向了那两个小厮。说起来,他们差不多同属社会底层人士,人家的生活经验说不定便比他丰富上许多。 而在陆长亭的期待之下,小厮也的确说出了些有用的东西。 “你可以去问一问典房。”小厮道。 陆长亭立时会意。 何为典房?便是房主人在和你签订契约之后,暂时将房屋的使用权移交给你,而你可以居住,却并不具备产权。 十两银子……已然足够他找处不错的小院儿了。 陆长亭暗暗记在心中,却没有急着马上回去找牙商。此时回去,那岂不是暴露自己的心急?若是被人宰了一通那可不好。毕竟向来只有他宰别人的。 “先回去吧。”陆长亭低声道。 安喜点了点头,“一起,我也要,一起。” 这时小厮才微微急了,道:“少爷不能过去了,少爷忘记昨夜答应过什么了吗?” 安喜一拍手掌,脸上挤出灿烂的笑容来,“对!要请长亭,去、去家里!” 陆长亭的眸光冷了冷,心底却是说不出的又气又好笑。 安喜这小傻子,定然是在他家人面前卖了个彻底,这下好了,家长找上门来了。 陆长亭有些无奈,但最后还是振了振衣袍,道:“此时便要去拜见吗?” 两小厮对视一眼,对着陆长亭道:“请。” 陆长亭这时便可以肯定,今日他是绝对逃不过去了。抱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想法,陆长亭低声问安喜:“你爹是做什么的?” 安喜小声道:“粮长哦。”语气倒是颇为自豪啊。 粮长啊…… 听闻明朝粮长家中极为丰厚,难怪安喜小胖墩能揣着那么多铜板上街玩儿了。 就在陆长亭往安喜府上去的时候。 程二也跟着他家主子,回到了祖坟前。 程二许久没有回来过了,他小心地穿行在草木间,很快,他便见着了一处坟坡。程二稍稍有些激动,那里葬着的便是他的父亲。 “去吧。”少年低声道。 程二点了点头,撒开腿便奔了过去,只不过等凑近了之后,程二便忍不住傻了眼。 他父亲的坟头之上,竟然生出了无数杂草,像是长达几年都无人清理过了,这也便罢了,坟头上不知从何处伸来的树枝,竟是斜斜插.入了坟头上的土堆。这般景象……程二哪里能忍?他的牙咬得直咯咯响。 这时少年也慢慢走近了,低声问:“怎了?” 程二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抬起手无力地指了指面前的墓穴,咬着牙道:“那小子,还当真神了!” 竟是被他说中得分毫不差! 第009章 贫苦出身的朱元璋建立了粮长制度,以良民治良民笼络粮长。陆长亭隐约记得,那时的粮长得了不少的优待。如粮长犯了死罪,甚至可以纳钱赎罪,并继续担任粮长;粮长甚至可以担任乡村诉讼案件的会审,优秀的粮长还能加官进爵,受朱元璋的接见。由此可见粮长的地位和财富,摆在民间,已经是何等的厉害了。 按理以这样的家庭出身,安喜少说也该被养成个小霸王了,偏偏他却是个小傻子。 不过安喜是小傻子,他爹可不是。能当上粮长的人,总该是聪明的。 陆长亭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到了。”安喜回转身,三两步跑到陆长亭的身边,而后扯住了陆长亭的衣摆。 陆长亭此时再仰头去看,倒觉得这府邸不算如何气派了。粮长大都应当住在庄子里吧,而安父却只是在城中寻了处不大不小的府邸住下了。 安府的门是敞开着的,门内的下人迎了出来,这些下人在看见陆长亭的时候,眼底还闪过了惊讶之色。 陆长亭也很无奈,他知道他的长相是不太像乞丐窝里出来的孩子。但是吧……天生好看,能赖谁呢?陆长亭眨了眨眼,跟着安喜大步走了进去。 从大门进去以后,下人领着他们穿过了游廊,随后进入了大堂。一路上,陆长亭根本没甚心思去打量宅子内部。 “爹。”安喜冲着大堂里唤了一声,犹豫一下,还是选择了站在陆长亭身边。 这小胖墩,倒是没白陪他玩儿。陆长亭心底顿时放松了不少。 坐在主位上的安父正值不惑之年,古人普遍要显老一些,但这点在安父身上倒没什么体现,他的身材不胖不瘦正好,五官端端正正看不出地主的气息。以安父的年纪,生安喜的时候,都算得上是晚生晚育了。而在安喜和陆长亭进来的时候,安父脸上的表情顿时温柔许多,可见他果然是疼这个老来子的。 “今天安喜怎么不到爹爹怀里来了?”安父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问道。 安喜晃了晃陆长亭的手,“有朋友呀,爹说的,能和安喜做朋友的,要,要对他好。” 平日里在陆长亭跟前的时候,陆长亭会刻意改变安喜说话的习惯,让他尽力做到口齿清晰、逻辑清楚,但现在许是见了家人的缘故,安喜一激动,说话就又有些混乱了。 但安父似乎对安喜的表现已经很满意了,他鼓励地笑了笑,方才看向了陆长亭,“小子可有姓名?”这声“小子”倒不是安父看低陆长亭的叫法,安父的口气并不严厉,可见他从一开始,对陆长亭便是没有敌意的。 “陆长亭。” 安父并不惊讶为何小乞儿还能有名字,能将他的小儿子哄得这样乖顺,这小乞儿定然与别人不同。 “坐下吧。”安父指了指左手边的位置。 陆长亭也不扭捏,乖乖坐了上去,只是那椅子实在有些高,陆长亭一坐稳,两条腿就只能悬空了。 陆长亭:…… 安喜想了想,跟着在陆长亭旁边坐下了,他也腿短,跟着陆长亭一样悬空了,不过安喜倒是觉得这样很好玩儿,还故意晃了晃腿,脸上笑容尤为灿烂。 安父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先让下人上来了茶水点心,完全是拿陆长亭来当客人看待。 之后安父才挥退了下人,低声问道:“之前跟在安喜身边的下人,甚是懒怠。可是长亭发现的?” 以安喜的性子,倒真有可能说出去是自己教的。陆长亭倒也不紧张,只点了点头,低声道:“安喜喜欢来找我,初次的时候,那个下人还会陪着安喜前来,后来,他便只将人送到,然后自己便没了踪影,到了最近,更是变本加厉,安喜来找我,都是自己走过来的,丝毫不见那下人的踪影。” 虽然之前已经知晓那下人的面目了,但此时安父听陆长亭说起,依旧忍不住气愤。 “安喜反应慢,不识人的好坏,但家中人又舍不得将他拘住,这才派了下人跟在身边,好让他也能出门游玩。” “那为何不多派些人跟从?”陆长亭忍不住道:“安喜便如同小儿怀财,那下人若是再黑心一些,还能冲着安喜下手,夺财而走。”不是陆长亭用这样的恶意去揣测他人,而是他上辈子摸滚打爬的时候,见识了太多这样的事。安喜出生在粮长之家,身上带了钱财,偏偏他自己又没有健全的思维。中间可做手脚来害他的机会和法子实在太多了! 说到这里,安父面上也闪过了愧色,“我陪安喜的时候较少,倒是未曾想到这些……”一般来说,入了奴籍的,哪敢轻易反抗主人家?安父也是托大了而已。 二人未再就此事继续说下去,安父换了个话茬,道:“我见安喜近来说话口齿清晰不少,比之从前,说话的时候也多了。可是长亭之功?” 陆长亭当然不会谦虚地推走功劳,他依然点头,道:“安喜生下来的时候,反应就比较慢吧?” “不错。他小时候连哭也不会,到一岁时,我才发觉到他不是不会哭,只是反应极慢。长到如今,他连字都不识得几个,说话也总是口齿不清,更表达不清楚他心底想要说的话。”安父也很是无奈。 陆长亭却摇了摇头,“他不是反应慢,只是能引起他兴趣的事物较少,而且天生情绪不够发达,常人会喜会怒会哀,但他却只剩下了喜。他也并非不能学习识字,只是教导他的人未必有这样的耐心。他口齿不清,也并非是他比别的孩子蠢,只是没有人愿意去细心地教导他,纠正他。若是大家都将他当个小傻子看待,那他自然只能是个傻子。” 潜移默化最是可怕不过。 再多怜悯的目光,都不如给安喜一个鼓励的眼神。 安父慢慢听着,脸上神色变化极大,一会儿惊,一会儿喜,待到陆长亭说完之后,他忍不住抚掌道:“从未有人如此说过,你说得不错!”安父顿了顿,道:“那便请长亭代为教导安喜,如何?” 陆长亭也有点惊讶。 这安父的心可真大,他难道就不会对自己一个十岁小孩起疑吗? 而事实上,陆长亭不知道,在他的引导纠正下,安喜已经给安父带来了多大的惊喜。短短一年,倒是胜过几年的变化!别说陆长亭比安喜年长了,就是比安喜还年幼一些,安父也乐得看陆长亭继续引导安喜。 见陆长亭没有说话。 安父道:“你照顾安喜也受累了,我付钱给你如何?” 陆长亭哄着小胖墩,本也不是为了从这上面来赚钱,他摇摇手,“不用了,不要钱,我和安喜就是朋友,要了钱,关系便不同了。” 安父忍不住笑了,“长亭实在聪慧!”他顿了顿,道:“但若是有旁的事,你都可托到我的府上来。” 安父说这话自然是有底气的,但陆长亭却并不会如此去做。情分都是有限的,挟恩求报实乃愚蠢的行为,再多的情分次次消耗下来,便什么也不剩了。 安父心情愉悦,当即请陆长亭留在府中用了饭,之后才让下人送了他出去。 陆长亭出了安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还当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谁能想到安喜的父亲竟是粮长呢? 回想当初,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手中握着的都是一手烂牌。乞儿的出身,母亲亡故,欠有外债……但如今他已经用这一手烂牌,生生开拓出了好的牌局。 当然,以后只会更好。 第010章 三套衣衫,两只小碗并一双筷子,一双旧鞋和一盏油灯。 这便是陆长亭收拾起来的家当了,余的则是被他全留给吉祥了。 陆长亭伸手将包袱打了个结,然后背到了背上,东西少且轻,对于他如今尚且年少的身板来说,是恰好能够承受的。他已经从牙行租到了一处典房,二层小楼,在偏僻的巷子里头。楼下还能开辟个铺子出来,也就是说,日后他还能将那处当个办公的地方,只管坐在那儿等人上门来求他看风水。 陆长亭小小地畅想了一下未来,然后才背着包袱出去了。 他才堪堪走到巷子口,就撞见几个小乞丐扭打起来了。 被按在中间打得最凶的,扯着嗓子吼,“狗儿!狗儿救命!快帮我打他!” 陆长亭:…… 那不是吉祥是谁? 吉祥这么一吼,倒是让孤零零站在那里的陆长亭,顿时就进入了这几个小乞丐的视线。在乞丐堆里,为块饼打起来都是常有的事,但是这块儿的小乞丐,多数都不敢来招惹陆长亭。早在一年多以前,陆长亭从安喜那里套了钱回来,有乞丐盯上了他,结果反被狠揍一顿,大家就都记住了,不能跟陆长亭打架。 但吉祥和陆长亭就是完全相反了,他打架的时候格外怂,能出阴招就尽量用阴招黑对方,出不了阴招,吉祥就得拼了命地呼唤队友。 此刻被呼唤了的队友陆长亭,满脸无奈,只得将背上包袱扎紧,然后就这样冲了上去。 这个包袱当然不能放,要是放下去,等他打完架,那就没影儿了。毕竟在这个地方,一律都是谁抢到那就是谁的。 陆长亭这点手上功夫是上辈子学的,虽然多是虚招,但要制住这些小乞丐再容易不过,何况虚招陆长亭也能变成实招呢?那几个小乞丐见陆长亭气势汹汹地冲上来,顿时就有些慌忙。 “不关你的事!” “对,不关你的事,别过来!” 小乞丐忍不住叫囔了起来。 他们自以为囔得很有气势,但实际上就已经是在示弱了。陆长亭随手揪了一个,拉着对方的衣领往下,同时膝盖猛地往上一顶,正好顶在的下巴上,小乞丐惨叫一声,一下子就摔倒在了地上。其他几人跟着围上来,心里直嘀咕,他们就不信,现在他们几个人还会打不过陆长亭! 小乞丐们一拥而上。 小乞丐一拳揍在陆长亭的背上,陆长亭听见“哗啦”一声,大约是有只碗碎了,碗和手比起来,自然是碗更坚硬,那小乞丐当即就变了脸色,惨叫着也摔倒了。 凡是有人揍过来,陆长亭就一律用背朝着他们,而一旦被他揪住的人,陆长亭全都用膝盖顶。 讲实话,这已经比他去年的时候温柔多了。 去年为了震慑住乞丐窝里的人,想对陆长亭下手的人,被他揪住了都是先往狠里打,有个小乞丐被揍得现在见了他都两腿哆嗦。而事实也告诉他,这个法子是有用的,小乞丐们也都是欺软怕硬的主,谁都不想被陆长亭揍个半死,那以后也就都绕道走了。 “嘿!一群小子干什么呢?”成年男子的呼喝声,突然在巷子口炸开。 陆长亭转头一看,竟然是程二! 小乞丐们被惊了一跳,赶紧作鼠散了。 他们最怕的便是这样的体面人。 外头的体面人欺负了他们,他们回到乞丐窝里,便去抢劫去比自己更弱的人,说来倒也好笑。 陆长亭拍了拍身上压根不存在的灰,赶紧将包袱解了下来,幸亏他衣衫垫在底下的,不然碎了的碗,就能直接扎进他肉里了。 见敌人都逃跑了,吉祥赶紧爬了起来,灰头土脸、傻啦吧唧地喊道:“狗儿你真厉害!” 陆长亭面瘫着脸看了看吉祥,又看了看站在巷子口的程二。 呵呵。 狗儿……个屁。 程二有点错愕,大约没想到,陆长亭背后还有这么个接地气的名字。陆长亭此时很想大声告诉他,我叫陆长亭,但是估摸着也没什么用了,于是就只能抿唇憋着了。 程二最终还是没能憋住笑。 看上去挺厉害,也挺有气势的一小子,却叫狗儿…… 陆长亭看了程二一脸憋笑的模样,心底也有点操蛋。这一刻的反差感,大约就跟你认识了个肌.肉.猛.男,最后却发现他是个娘.炮一样。 为了挽回点颜面,陆长亭决定先掌握主动权。 “你去看过你父亲的墓了?” 程二点了点头,眉头也紧跟着皱了起来,他沉声问道:“都被你说中了,但如今……该怎么办?”程二的语气带着些愧疚,显然是为自己之前误会了陆长亭,而感觉到了羞愧。 陆长亭差点被程二这句话给逗笑了,“什么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啊。就除个草、扶起树枝的功夫,顺手便能做了。” 程二有点目瞪口呆,“……就、就这样?”程二不敢相信事情会这样简单。 “不然你以为呢?” 程二哑然,“我以为这也要讲究个风水。” “除草,扶树枝,那已经是在恢复坟寝的风水了。” 程二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不过陆长亭估摸着,他实际上还没弄明白,这风水到底怎么一回事。 程二并未就此事继续说下去,他转声道:“恐要再麻烦你一次了。” “你们住的宅子出问题了?”陆长亭一边抬手抚了抚背,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正是!”程二已经麻木了,他都不会再惊讶陆长亭为何会知晓是宅子出问题了,“你若方便,那就劳烦你随我走一趟。” “可以,已经合作过一次,你们也应当知晓我是什么脾气了。” 程二赧然:“知道知道!” 陆长亭蹲下来清点了一下包袱里的东西,衣衫虽然垫着,没能让碎碗扎到他背上,但衣衫被扎破了啊!陆长亭的脸黑了黑,将包袱重新扎好,扔给了程二,“劳烦。” 程二倒是拎包袱拎得很痛快。 陆长亭转头拍了拍吉祥的头,“快机灵点儿吧,屋子里的东西留给你了。” 吉祥脸上的笑容这才褪去,转而顶上了眼巴巴的表情。 陆长亭没有再看他,而是转身先和程二离开了。 程二颠了颠怀中的包袱,猜测道:“要迁家?” “嗯。” 程二没再问什么,只是心底倒有了个主意。 第011章 出现在陆长亭眼前的,是一扇广梁大门。房山有中柱,中柱上有木制抱框,框内安朱漆大门,门前宽阔敞亮,足有半间房的空间,就在这个空间里,站了四名守卫。这应当是具有一定品级的官宦人家才能建造的。 只不过这扇大门有些旧了,朱漆都变得沉黯了,而且还剥落了不少。 整座宅邸,威武大气,但却精致不足,不过也许正是如此,才更显得古朴。倒是正符合明朝的建筑风格。 那个少年,来历竟是这样不凡吗? 陆长亭按捺下心中所想,转头看向程二,“就是此处?” 程二点头,大步走上前去,守卫见是他,方才打开了大门。陆长亭跟在程二身后进了门,那四名守卫连多看他一眼也无,看来还是个规矩严谨的人家。 进了大门,陆长亭简单梭巡了一番里头的内景。 这和到安家去不同,他到这里来是帮人看风水的,当然一边走便要一边留心了。 进门便可见一排朝北的房屋,陆长亭知道,那被称作“倒座”,乃是作书塾或一般宾客居住的。收回视线,可见近处建有影壁。古人认为鬼喜欢造访府宅,为了防止孤魂野鬼进门来,为自己带来灾祸,便造以影壁,古时又称其为“照壁”和“萧墙”。鬼溜进来后,从影壁看见自己的影子便会被吓走。而影壁,也可在大门敞开时,阻挡外面人的视线,以保持宅中的私密性。 这当然也属于风水学的范畴。 陆长亭觉得,从中可见古人智慧。 陆长亭随着程二继续往前走,进了第二道门。墙与墙之间,设有这道垂花门,门上檐柱不落地,悬于中柱穿枋上,柱上有木雕,便是将前院与后院分开。 古代宅院常分二进,三进,四进……便是由这道垂花门来分的了。古人常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道门,便也正是二门了。 踏入垂花门后,便是入了内院。紧接着,程二带着他走过抄手游廊,然后踏上甬路,那池枯败的荷塘,便被甩在了身后。从甬路往前,踏上几级台阶,跨过门入内,眼前便是待客的厅堂。所谓登堂入室,客入门来,先登的便是这处“堂”了。 陆长亭却没打量那厅堂,而是先扬起头,往上看,再低下头,看石板。 这里三面围有屋室,组成厅堂。同时,陆长亭此时站的地方也形成了天井。 风水学上,许多宅子都是在天井之上出了差错,毕竟天井极为讲究,若是风水师技艺高,便可让天井成为一处聚财敛气的所在;可那风水师若是个半吊子,又或是主人家根本没请风水师,便胡乱砌了出来,这天井便可能会致家宅衰落。 陆长亭正顿住脚步在细细打量呢,少年忍不住从厅堂中走了出来,道:“为何还不进来?” 陆长亭扬起头,看了他一眼,心底还有些惊讶。要不是确认这的确是自己之前见过的少年,陆长亭都以为自己看错人了。毕竟此时少年身上的气质和气势,都与之前大相径庭。现在的少年,面带浅淡的笑容,五官给人以爽直的感觉,倒是极为符合他这个年纪的表现。 “这就进来了。”陆长亭应了声,大步朝里走去。 他要看风水,也不急在这一时,还是先问一问少年吧。 “可是这处宅子出了问题?”陆长亭走进去后,便直接了当地问道。 “不止这一处。”少年刚说完这句话,便见外面进来一名青年,青年身后还跟了一名小厮,那小厮跟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见这青年也是宅邸中的主人。 那青年一进厅堂,便毫不客气地指着陆长亭嗤笑起来,“这便是你说的,要去寻的高人?就这身高,那也不足啊哈哈……” 这青年不仅实在无礼得很,还一脚刚好踏在陆长亭的痛处上。身为男儿,谁能不在意被人讽刺为矮子?陆长亭冷冰冰地看了那青年,却是没说话。 此处的主场是少年,若少年愿意维护他,那必然会开口,若少年不愿意,那他今日定然就要受羞辱了,此时开不开口也没多大区别。 青年被陆长亭这一眼看得有些不大自在,于是止了嗤笑声,道:“老四还是快些将他送出去吧,这么小个崽子,别等入了夜,被吓得屁滚尿流。” 少年道:“二哥你找你的,我找我的。” 青年冷声道:“老四莫要不识趣,我找来的,是城中颇有些名气的风水师,你却找来个小孩儿,莫不是故意为之吧?” 陆长亭此时已经获知少年的态度,便大大方方地开口道:“二位何必如此?手底下见真章,不就是了吗?” 少年点头,“长亭说得不错。” 青年顿时不快地道:“你可莫要被我抓住是戏耍我们,不然……”青年的未尽之语,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陆长亭又岂会畏惧?他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我心中自然知晓。” 于是青年转头叫那小厮,“去将那位风水师请来。” 小厮点头,忙不迭地又跑了出去,再度跑了个上气不接下气。 没一会儿,青年口中的风水师进来了,穿着灰扑扑的袍子,打扮像极了世外高人,但他那张脸,不仅陆长亭熟悉,就连少年和程二也都再熟悉不过。 那不是老瞎子是谁? 老瞎子刚一进来,再看厅堂中众人,也不由得傻了眼。 陆长亭忍不住看向了少年,谁知少年也正好在看他,两人竟是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不自觉地翘了翘唇角。 程二已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了,“您莫要被骗了才好。” 青年不知中间发生的事,哪里会听程二的话,只当是程二这边故意虚张声势,还笑道:“如何?小子可是怕了?你也应当听过这位风水师的名头吧!” 陆长亭看向了老瞎子。 老瞎子不由得抓了抓衣袍,一时间有些局促。 偏生青年和他身后的小厮都未注意到这一点。 第012章 厅堂之中陡然间无人说话,寂静在蔓延,没人接青年的话茬,这就很尴尬了。 青年只得转身看向老瞎子,道:“你,你便施展几个能耐,给他瞧一瞧!” 陆长亭都快笑昏过去了。他以为变戏法呢还是玩杂耍呢,还施展几个能耐瞧一瞧,这是把风水师当猴儿耍呢? 老瞎子尴尬得不行,但他还是强撑着,只是面露难色道:“这桩麻烦,恕我无能为力。” 青年面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你这是何意!我花钱将你请来,岂是听你说没用的话!今日若是无法解决,那你怕是只有去吃牢饭了!” 陆长亭忍不住看向了程二。 这青年与程二之前说的话,倒是如出一辙,一言不合吃牢饭啊。 程二尴尬地笑笑,还冲陆长亭挤了挤眼,倒是能屈能伸得很。 这厢陆长亭能清晰地看出,老瞎子紧张得手都微颤了,但为了不真被人请去吃牢饭,老瞎子顶着目光,冷哼一声,将怀中的钱扔给那小厮,甩袖便往外走,“我说没法子,那便是没法子!你去求他吧!” 这个“他”,毫无疑问,指的便是陆长亭。 青年哪里会乐意? 老瞎子以为能将青年糊弄过去,那就实在太天真了,青年丢了面子,哪里还会轻易放他走?此时青年心中指不准正暗恨着呢。 果不其然,陆长亭看着那青年朝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便立即扑将上去,将老瞎子死死揪住了,口中还骂道:“老东西,耍着我们玩儿呢?” 老瞎子这才害怕了,忍不住浑身打颤。 陆长亭不得不出声缓和一下,“说了这样多,我还不知晓,这宅子里究竟是何问题。” 少年看够了闹剧,这时听陆长亭问起,便先道:“长亭,这是我二哥。” 陆长亭点点头,看了青年一眼,或许是少年的姿态太过温和大方,青年被陆长亭这一眼瞧得,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少年又道:“我们是从月前搬进宅子的,宅子是粗粗翻修过的,大部分都是沿用自前人,我们不通风水,以为这样便最合适不过了,但谁知晓,宅子里频出怪事。夜半总有黑影在院子里闪过,白日里家中仆役还屡屡出错、受伤,好端端的,宅子大门上挂着的牌匾都掉了……” 陆长亭顿觉有些意思。 这一出弄得跟有鬼来了似的,难怪那青年被骚扰得这般戾气了。 倒是少年,应当还未到及冠的年纪,竟比少年沉得住气多了。 “长亭认为,这应当是何故?”少年陡然打住了叙述,转而问起了陆长亭。 一声“长亭”,听起来平白显得亲近许多,导致那老瞎子都惊恐地往陆长亭看来,深以为陆长亭是搭上了这个“大人物”。 而青年嘴上虽然不屑,但此时却也转头紧盯着陆长亭。 陆长亭起身道:“带我在宅子里走一圈。” 青年对那小厮道:“把他也带上,我们走。” 小厮点头,也拎上了老瞎子。 于是少年和青年这两兄弟走在前,程二与陆长亭走在一处,老瞎子和那小厮在一处。 他们才刚出了厅堂,便听见陆长亭喊:“等等,容我瞧一瞧此处。” 陆长亭蹲下身看了看天井间铺就的青石板路,许是为了做得精致但又不失大气,石板竟是采用的极大块面积的,拼凑在一起,几近无缝拼接。这可是极为考较技术的。 这路瞧着是好看了,不过的确犯了些忌讳。 陆长亭又仰头看了看,这天井开口也是如此。宅邸如此之宽敞,为何天井却如此狭窄呢?这倒是怪了! 陆长亭看了看程二,“你站到这里来。” “哪里?”程二走上前去。 陆长亭牵着他的衣摆,将他往天井正中带。 程二本就生得高大,此时陆长亭揪住他的衣摆,看上去就像父子出门遛弯儿了一般,怎么看怎么都透着股违和。少年忍不住微微笑了,而青年却是轻嗤一声,心底更认定了陆长亭的不靠谱。 陆长亭一旦投入到工作中,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他们的反应?于是他只盯着程二道:“感觉如何?” 程二本想笑着说,这能有何感觉,但是他刚张开嘴,突然感觉到一阵风不知从何处来,仿佛穿透过了他,那滋味实在透心凉得很,程二打了个哆嗦,忙挪开了位置,“……这、这是什么?阴风?” 其他人听见程二如此一说,也都起了兴致,于是也站到了程二站过的地方。 同样一阵古怪的风,穿透过了他们。 青年看着陆长亭的目光终于微微变了,但他还是转头看着老瞎子道:“你可知这是如何一回事?” 老瞎子傻了眼,平日能用半吊子来糊弄就不错了,此时见了这样惊奇的状况,老瞎子自是也不知道啊!于是他闭紧了嘴,不说话。 青年给气得够呛,只得睁着眼装瞎道:“什么阴风?我是没感觉到的!快到下一处去瞧瞧!”这老瞎子盛名在外,总能有地方好好收拾一把那小子! 少年看向陆长亭,“如何?” “先看完了再说,走吧。”风水也要讲究一个大局观,有时候从局部上来瞧,风水是有问题的,但若是从整体上来瞧,那个问题,说不定反而还成了刻意为之的好东西。 因着他们是来看风水的,主人家自然也不会讲究什么避讳了,于是带着他们向后走去,后面全是院子,由几跨的院落组成,看上去好不奢华大气! 实在有钱得很! 但是就在这样的一个院落群中,有一个院子极其的不协调,那就是所谓的正房,坐北向南。 一套正房,怎会修得这样怪异? 但是因着陆长亭个子矮,费力地仰头看半天,也不能看出个究竟,于是他只能道:“去那里瞧瞧。” 少年却是转头询问青年:“二哥以为如何?” 青年虽然黑着脸,但嘴上还是道:“走吧。” 于是他们改了道,往正房的方向而去,只是他们堪堪走到正房外,便陡然听见“哗啦”一声巨响,所有人都被惊了一跳。 那青年的面色尤为难看,其实老瞎子此时也抖得厉害,不过为了小命,他生生克制住了脸上的惊慌。 程二忍不住转头去看,顿觉心中怪异。 嘿!竟然就只有陆长亭和他家主子如出一辙的沉稳冷静。 就在这时候,一下人匆匆跑过来,喘着气道:“……后墙,后墙塌了!” 话音一落,众人都觉遍体生寒,难不成真有个鬼在宅子里捣乱?要知道这宅子虽旧,但总归是翻修过的,怎会说塌就塌?就连少年的脸色都憋不住沉了沉。 第013章 不等少年开口,陆长亭就已经当先截断了他,“先进门。” 青年有些着急,对小厮道:“带着他我们先去看墙。” 老瞎子一听,瞪大了眼,双腿不自觉地颤了颤。这、这是要捉鬼去?老瞎子不由得朝陆长亭投去了求助的目光。陆长亭恍若未闻,老瞎子再不吃个教训,以后还得收了钱舍不得吐出来,总有一日酿成大祸。 青年带着人一走,陆长亭顿觉耳边清净了不少。 他跨进门槛,进入到了正房的小院子。 等走进来之后,突兀的感觉就更为明显了。 陆长亭喃喃道:“这屋顶是不是砌得太高了些?” 程二瞥了一眼陆长亭的小身板,揶揄地笑道:“不高啊。” 少年倒是认认真真打量了会儿,道:“这块儿的屋顶,比宅子里所有的屋子都要高。” 程二闻言,也跟着去打量,但是瞧了半天他也没能瞧出什么不同来。这个实在太考较眼力了,陆长亭早就料到不会有人注意这一点,倒是少年能一眼看出来,教他有些吃惊。 “仰头,看,不觉得此处太阴沉了些吗?” 此时值正午,太阳正当空。 按理来说,正房应当是采光最好的,但此时,正房前却落下了一片阴影。两相对比,程二就是再眼拙,也瞧出来不对劲了。他有些紧张,道:“难道……难道真是有鬼?” “哪来的什么鬼?”陆长亭嗤笑一声,“不过是这屋子修得有些毛病,加之有人在屋中放了不正确的宝器罢了。” “那还需要再瞧其它地方吗?” “都走走吧。”陆长亭道。 少年点头,领着陆长亭继续转悠。 宅子虽大,但若有领路人,转悠起来也就是一会儿的工夫。青年带着老瞎子倒是一去不返了,程二忍不住问道:“他们怎么这样久都还未归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罢?” “能有什么事。”陆长亭满不在乎地道。 程二心里直犯嘀咕,小小年纪,怎么倒是比人家都稳重! 说着,他们便回到了之前的厅堂中。 而青年和老瞎子竟然也在里头,看上去还像是等候多时了。青年的面色不大好看,或者用尴尬来形容更为合适。而老瞎子则是站在一旁,手脚畏缩,身上那派高人气息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 少年问他:“那墙是怎么一回事?” 青年皱眉,却并不应答。 “是小贼吧?”陆长亭笑道。 青年面皮隐约泛着红,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陆长亭,道:“你怎么知晓?”他们跑到墙边去的时候,还找到了锄头……就是蠢人也知道,那定是人为的了。 程二也有些目瞪口呆,是……是贼?贼怎么能将墙弄塌下了?而且陆长亭是怎么知晓的?这小子,当真奇了! “到你们宅邸外的时候,我便打量过的那后墙了,并无风水上的问题,好端端的,又怎会塌了?那便只有贼了。你们刚搬到此处来,定然不知晓城中有些贼,专挑外地人下手,瞧人家家中人少,便准备了榔头凿子,从墙洞开始挖,挖到能容纳人进来。只是这次他们不凑巧,恰到挖到了一面老化的墙。你们翻修应当也是近来的事吧,刚一翻修便遭破坏,垮塌也不是什么怪事。” 此话一出,再一想刚才的大惊小怪,众人都不免有些脸红。 少年忍不住回头来,深深地看了陆长亭一眼。 程二也是暗自咋舌。陆长亭的观察力实在太过细致了。 他们哪里知晓,这不过是风水师的基本功呢? 在陆长亭这样老道的风水师眼中,差不多都能观察到这座宅子中的气的流动了。 青年丢了面子,还强撑着要扳回一局,听陆长亭如此说完,不由道:“那你说,这宅子出了什么问题?” “一在天井,二在正房,三在荷池,四在你屋中的宝器。” “我……我屋中的宝器?”青年一怔,他刚想问,这话你从何说起,但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如此说出来,实在太过跌面子,于是干脆闭嘴又咽了回去。还是静待这小子说完,免得再丢脸。 “荷池?方才我们并未去过荷池啊!”程二也紧跟着问出了疑问。 “还是我进门的时候,就那么顺便瞧了一眼。” 您这顺便瞧得可有点多啊!程二心头又惊讶,却又忍不住升起点点佩服之情。 “先说天井。”陆长亭跨出厅堂,指了指地面,“石板衔接紧密,平日你们可见有什么蚁虫吗?” 程二细细一思索,“还真少见到!” “若是下起雨时,此处是不是会有积水?” “不错,前几天便刚下了一场雨,第二日我进门时,还险些将水溅了一身。”这次应声的是少年。他的脸上并无惊讶之色,相当沉得住气。 “铺就石板路,本是为了让路变得好走,但这些过于严密的石板,却将地气阻绝了,人行走于上,触不到底气,病易从脚底起。而且土厚重性温,往往能起到镇压中和之效用。一旦隔绝之后,自是会造成麻烦。再说那石板过于紧密,连蚁虫都难以从缝隙爬出,雨水也难以渗下去,长此以往,此地湿气会愈来愈重,而且隔绝蚁虫,便也是隔绝了生气。你们再抬头看,天井开口过小,日光能照进来的地方甚少。” 少年面色已经沉下去了,“生气、地气隔绝,反留下湿气、阴气过重。” 陆长亭点头,“如此自然会让人觉得,有鬼怪在宅子里。毕竟湿气这样重,只要有穿堂风进来,自然觉得浑身阴凉,那可不就是阴风阵阵吗?长此以往,下人们自然觉得心中恐惧,这一恐惧,便也就会出错了。” 少年道:“没成想到,不过砌个石板,竟也有这样的讲究。” 陆长亭心底还是有些得意的。 若是没有这些讲究,那还要风水师做什么? “再说那正房。”陆长亭拔腿便往外走,其他人匆忙跟上。他腿短,走在前头,后头的人还得顾忌着步子不能迈大了,免得越过他去。 “你们站在这里看,看那正房的屋顶像什么?” “不像什么啊。”这是缺乏想象力的程二。 “……”少年抿着唇没说话。 “像……像嘴?”这说话的却是青年。 第014章 不说还好,听他这样一说,众人仔细打量过去,只见正房之上的檐角挑得有些高,加之屋顶本就砌得高,导致檐下落了一片阴影,就像是怪兽,拼了命地撑开大口,嘴角高高牵起,如一个狰狞的笑。 越看越觉得那就像是一张大口。 陆长亭一边往前走一边道:“宅邸风水先讲究一个整体,也就是屋舍、门户,整体要和谐,甚至是环环相扣。还讲究一个适中,房屋不高不低,不大不小,适中为吉。同时还要观形察势,世人都知风水地若有朝案之山,便为最佳。” 不消陆长亭再说个透彻,少年已然明悟。 “可这排正房,便犯了三个忌讳,房屋突兀,难与其它院落成群,屋顶过高,折损生气,且形似大口,会吞什么?吞掉宅子的福运?生气?”少年接口道,他看着陆长亭的时候,眼眸越发地亮了。 “正是如此。”陆长亭顿住脚步,指了指跟前紧闭的门,“能否请二爷取出您的宝贝。” “什么宝贝?”青年刚说着,声音戛然而止,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迅速打开了屋门,匆忙走进去,最后手中托了一个马的雕塑出来。 少年瞥了一眼,道:“这是有人特地送给二哥,镇邪气用的。” 早有人担忧老宅子有阴气,便特地送了此物。 午,为地支的第七位,同时用于计十一点到一点,也就是午时。一天之中的午时,不是阳气正足的时候吗?午马木雕,取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青年心中的疑惑脱口而出。 陆长亭忍不住先看了看少年,少年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看来他是明白了。 陆长亭这才冲着青年一笑,“午时,你怎么不说午夜呢?如此来看,这玩意儿,白日为阳,入夜为阴,你觉得它还有镇邪之效吗?” 青年当然不会吓得丢了木雕,他先是愤怒,愤怒于送木雕的人,而后才是觉得有些丢脸。但是陆长亭那摸笑容,本是带了点儿揶揄,可他那双眼太抢视线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跟着水灵一动,青年别的就注意不到了。 到这时候,那老瞎子一句话也未说上。 青年也算是明白过味儿来了。 这小子年纪虽小,但观眼眸清澈,出口的话句句都有条理和底气。 再反观老瞎子……孰高孰低,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 “那这风水如何改?”青年的口吻总算放得温和了一些,不过他的语气还是急了些。 “拆!石板密了,你就拆了重新砌,屋顶不好,那也拆了重新盖,便和那后墙一起砌好了。木雕,你可以埋了,也可以卖给道士。”陆长亭说得轻松。 青年皱了皱眉,心说这中间也没个具体的标准啊。 少年恰时地出声了,“既如此,不如请长亭暂住此处,待与前来翻修的匠人协定之后,再行离开?” 陆长亭摇头,“需要时请我过来便是,我已在城中租了屋子,我今日便是要过去的。” 程二在一旁道:“退了便是!此事我便能办妥!” 陆长亭斜睨了一眼程二,又瞧了瞧那少年。他怎么觉得有种,对方早就在此处等着了的错觉? 陆长亭倒也没犹豫,有吃有喝有住,他自然不会挑剔,于是他干脆地点了点头,“好。” 一旁的青年反倒有些局促了,早知他便先一步邀请了,总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挽回之前的颜面和表现。 既然屋中的问题已然找出来了,那青年当即黑着脸,命人将老瞎子赶出去了。老瞎子离开时,踌躇了会儿,频频回头来看陆长亭,但陆长亭却没有看他。 待他一走,少年便亲自领着陆长亭前往宾客居住的地方,也正是他进门后所看见的那一排倒座房。 少年一边同他往前走,一边道:“长亭不说说荷池?” “倒也没什么好说的,水主阴,换池水,重新栽种些有生气的植物便是。”陆长亭说着,忍不住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用脑易困乏啊,何况他现在还是个十来岁的身板呢。 少年低头瞥了他一眼,看着他在打过呵欠后,眼角都微微泛起红了,眼睛也盈满了水,活像个小兔子一般,哪里还有刚才那样的威风?少年忍不住笑了笑,顿觉对方骨子里还是个小孩子。 少年送着他入了屋子,告知陆长亭用饭的时分,方才离开。 这屋子干净得很,被褥也都是新的,对于陆长亭来说,实在是难得的好住处了。 没一会儿,下人送来了热水和新的衣物。 连衣裳都是备好的? 陆长亭忍不住挑眉。 一桶热水倒是正好戳中了陆长亭的心。 在从前那破屋子里,要洗个澡实在不容易,但陆长亭毕竟不想做乞儿,便想尽办法也要烧水出来,夏日便是用凉水对付。 能随时随地地洗上澡,对于如今的陆长亭来说,便是一种向往了。 他迅速脱掉了身上的衣衫,泡进了水桶之中。 当热水将他包裹住之后,陆长亭忍不住闭上了眼,近乎瘫软在了木桶里。 不知不觉间,陆长亭便放下了心底的烦扰和担子,就这样迷糊地睡着了。 待到傍晚时,那头的人等不到陆长亭来用食物。 少年带着下人一起寻了过来。 谁知推开门一瞧,陆长亭还泡在水里头,尽管姿势别扭,但还睡得正香。 这模样,倒更像是个小孩儿了。 下人见状,忙上前去扶。 但是泡得久了,皮肤有些发皱,加之陆长亭皮肤又嫩又白,下人才刚抓上他的手腕,就见他手腕上红了一圈儿。 少年微微皱眉,挥退下人,上前低声唤道:“长亭,长亭……” 陆长亭睡得迷糊,勉强撑开了眼。 少年见状,便随手拿过衣袍裹着陆长亭,将人抱出来了。 陆长亭身形轻巧,没费什么力气。 就是等陆长亭醒过神来的时候,浑身凉飕飕的,他好不容易才忍不住了打喷嚏的冲动,结果一抬头。 他和少年大眼对小眼。 陆长亭脸皮再厚,也抵不住这个时候羞耻地弥漫上了两抹绯色。 ……我怎么就在木桶里睡着了! 此时陆长亭满脑子都是,少年像抱小孩儿一样,将他从水里给抱了出来。 想着想着吧,“阿嚏——”陆长亭还是没憋住,打了个喷嚏,口水有没有喷少年一脸,他就不知晓了。 陆长亭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这会儿他的眼圈看上去更红了,眼睛水汪汪的,就跟下一秒便要溢出眼泪来似的。 少年没忍住,摸了下陆长亭的头。 陆长亭:“……” 第015章 少年并不觉尴尬,他神色自如地收回了手,道:“怎么在桶中睡着了?当心受寒。” 陆长亭嗓子有些发痒,他拢了拢身上罩着的衣衫,“我想……我已经受寒了。”本来他觉得尤为的尴尬,但少年面色波澜不惊,若是他再揪着不放,那就显得太大惊小怪了。 出于礼节,少年转过了身,让下人退了出去,低声道:“该用饭了,长亭快些穿好衣裳吧。” 陆长亭“嗯”了一声,还满满都是鼻音。 他晕乎乎地从床上爬起来,套好衣衫,系带子的时候还总觉得自己系错了。 因为受凉,陆长亭手脚都有些发软,穿好之后他也懒得再去整理了。 少年半天都没听见动静,背着身问他:“可穿好了?” “嗯。” 少年听见应答,方才转过身来。 这一转过身,少年就愣住了,他险些绷不住脸上的笑意,近日来陷入低谷的情绪,陡然间被一双手拔高了。 陆长亭一脸懒惫,眼睛倒是睁得大,只是里面满满都是困倦,再看他身上的衣衫,穿得乱七八糟,皱巴巴地团在了他的身上。视线再往下一扫。 两条腿,白嫩嫩,光.溜.溜。 裤子哪儿去了? 陆长亭此时还毫无自觉,他指了指门,问:“我们现在过去吗?” “不行。” 不行?陆长亭的脑子慢半拍地转动着,“为什么不行?”事实证明,晕乎乎的时候,脑子里全是浆糊,转也转不动。 少年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腿,“你的裤子哪儿去了?” 陆长亭浑身都发着热,这时候听少年一说,他才骤然瞪大眼,顿觉胯.下生风,小萝卜似乎都跟着抖了两抖。 陆长亭赶紧转身去摸床上的裤子,然后撅着屁股开始往腿上套。 少年在后头看得哭笑不得。 这骨子里不仅是个小孩儿,这还是个三岁小孩儿啊! 陆长亭穿好裤子,直起腰,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很少有生病的时候,他这样的人是生不起病的,因而也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哪时出状况不好,偏偏在此时出状况!陆长亭都充分感觉到,少年看向自己的目光变了,现在就如同看个的小豆丁一样。 还是那种不会自理,蠢得晕头转向的小豆丁。 陆长亭绷着脸,转过身来,企图挽回一点最后的气势和颜面。 诡异的寂静在屋中蔓延开。 少年伸手搭在了他的衣结上,口吻温和,与之前冷酷的模样大相径庭,“系错了。”少年说着,微微弯腰俯身,纤长的手指在陆长亭的衣衫上翻飞,没一会儿就给整理好了。 陆长亭再一次认识到了个子矮的悲哀。 得亏陆长亭脸皮厚,跌了一次脸,再跌一次也就不算什么了。只不过他不知道,自己因为发热而脸颊越来越红,看上去就像是害羞极了。 之前他的模样多么小大人,多么有气势,这一刻脸红的模样就具有多么大的反差。 他抬手揉了揉鼻子,“现在可以走了吗?” “走吧。”少年伸手去牵住了他的手,等牵上后,少年自己都是一愣。 他还真不自觉拿对方当小孩儿了。 陆长亭这会儿正晕得厉害,也就不计较牵手不牵手了,有个依托可以靠着,陆长亭觉得自己脚下都稳了不少。 这么一折腾,他们到正厅去的时候,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以后了。 那青年和程二,目瞪口呆地瞧着少年牵着陆长亭进来了,陆长亭还脸红红,眼底泛着水光。 程二张大了嘴,“这还是小长亭么?”是那个特别记仇,不允许任何人质疑,狡猾又聪明,气势还像模像样的陆长亭么?这牵着的是哪家小孩儿啊? 青年受到的冲击也有点大。 若是这时候有恋童癖一词,他定会朝着少年投去怀疑的目光。 “他有些受凉,先吃了食物,再请个大夫上门吧。”少年一边低声道,一边将陆长亭往桌边带。 陆长亭就挨着少年坐了下来。 青年似乎终于觉得自己发挥的时候到了,忙唤来小厮,让他请大夫去了。 陆长亭环视一圈正厅,觉得有些奇怪。这么大个宅邸,下人却这样少?除了门口守卫,程二,以及小厮,和抬水来的两个下人,别的陆长亭竟是都未见到了。而且这里连个丫鬟都不见。这可实在稀奇了! 青年开始动筷之后,众人方才开吃用饭。 饭桌上青年寻了些话题,如打探陆长亭的信息。 “你叫陆长亭?” “嗯。”陆长亭头也不抬地吃着,他手软得很,抬筷子夹菜都觉得没力气,也就干脆专注面前的菜和碗里的饭了。 “你几岁了?” “你猜。” “你小小年纪就能为人瞧风水了,你父母是道士?” “不是。” …… 哪怕陆长亭态度冷淡,也丝毫没有折损青年的热情。 少年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在注意到陆长亭没法儿夹菜以后,他才顺手取新筷,给陆长亭扔了点食物进碗里,真跟投喂兔子差不多。 陆长亭碗里突然飞来了菜,他被吓了一跳,抬头看了看少年,再看了看青年。 青年还在好奇地问他话,陆长亭忍不住出声道:“让我猜猜你们。” 青年来了兴趣,“好,你说。” “你们是从应天府来的,家境很出众,如此年轻,为何回到老家呢?因为你们的长辈遣你们过来的,为了什么?为了磨砺你们?你们家教应当甚为严格,有严父、有慈母。你们还有其他的兄弟,应该是同你们一起过来,他们去看老房子了,所以暂时没有归来。而这里并非你们的老宅,只是在你们来之前,临时买下翻修的,可是如此?” 青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面上带有笑容,但那抹笑容却有点儿冷,“你怎么知道的?” 陆长亭仰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掺杂着“你是不是傻”的情绪,他脱口而出道:“算的啊!” “当真有这样神?”青年眯眼。 少年抬手戳了戳陆长亭的脸颊,一戳一个红点,“是不是烧迷糊了?” 陆长亭瞪大眼,“你才迷糊了!” 正巧这时候小厮将大夫请进来了,大夫进门,一见大家都还在用饭,也是一愣,不过他的目光挪到陆长亭身上之后,顿时怪叫一声,“怎么烧得这样厉害?” 青年的目光陡然温柔了下来,还笑道:“白日里不是挺厉害么?怎么受个风寒就晕成这般模样了?” 少年站起身,将陆长亭直接从凳子上提了起来,口中道:“小孩子么。” 第016章 陆长亭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翌日清晨了。他在床上拥着被子翻了个身,头脑已然清醒了不少,只是鼻子还有些堵。 等察觉到手底下摸到的被子,质感不太一样的时候,陆长亭的记忆瞬间回笼。 从在浴桶里睡着,到穿错衣服……陆长亭沉着脸深思了一下,他现在挽回一下颜面还来得及吗? 陆长亭起身,慢条斯理地穿起了衣裳。 当然,这次他是再不会弄错了。 陆长亭推开门走出去,就见一个原本熟睡的下人倚在门边上,被开门声惊醒了,一下子蹿了起来。 “您、您醒了?” 陆长亭点了点头,“你主子呢?” “主子今日有事出门去了,主子已经吩咐小的将食物都给您备好了,您且等一等。”那下人似乎是个急性子,说完便飞快地跑了。陆长亭在屋内等了一会儿,那下人便带着人抬了热水,送了新鲜的食物到了陆长亭的屋子。 伺候得倒是极为周到。 陆长亭洗漱完后,慢吞吞地用掉了食物。 昨夜他吃下的食物都吐了个干干净净,似乎还吐了那个青年的一身?陆长亭选择性模糊了这一段记忆。 用过饭之后,陆长亭便在屋子里休息了起来,毕竟他的风寒还未大好,在这时候稍有不慎,风寒都是有可能害死人的。 陆长亭靠在了床上,只是昏睡一夜过后,此时他不大能睡得着,于是脑子里便不自觉地思索起了那少年的身份。 昨日他烧得晕乎乎的时候,说出口的那些话的,都应该没有出错。 再联想到这二人贵气的面相,和他说完那些话后,青年微微变了脸色的表现。陆长亭心底渐渐浮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男人么,多数都对历史军事方面感点兴趣,陆长亭虽没到狂热的地步,但多少也是有所了解的。明朝洪武年间的事,陆长亭恰好就有那么点儿熟悉。尤其是他记得洪武九年,燕王朱棣同其他兄弟一起,被自己的父皇驱赶回到了凤阳老家。而凤阳,在洪武年间的时候,似乎便是名为“中都”。 这里可就是中都啊! 他就这样凑巧? 碰上了老二朱樉和老四朱棣? 陆长亭越作比对,便越觉得这二人是王爷没跑了。 也正是因为他们身份的尊贵和特殊,所以才会在被自己勘破后,露出那样危险的表情。 青年朱樉在一些方面是表现得很年轻意气,但是从皇宫中出来的王爷,当真会这样单纯吗?陆长亭清楚记得,历史上记载,朱元璋对待儿子是分外严厉,甚至是严苛的。这样教养出来的儿子,怎么可能是草包和蠢货? 陆长亭将脑子里的猜测打消。 不管他们身份如何,他都得小心,不触碰到对方的禁忌就好了。 这样的天之骄子,他以后也未必能再遇上。 想到这里,陆长亭安心了不少。 “您在吗?二爷请您过去呢。”下人陡然敲响了门。 陆长亭一骨碌爬了起来,然后由下人引路,抵达了厅堂,厅堂中多了些人,陆长亭估摸着,是他们请来翻修的匠人。 “来了?”朱樉往陆长亭的方向瞥了一眼,眼底倒是没有瞧不上陆长亭的意思了。 他的态度诡异地发生了转变。 因为之前自己施展的一手本事,将他镇住了? 陆长亭并未多想,他走上前去,低声与那些匠人交谈了起来。匠人见来的是个小孩儿,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既然是主人家让他们听从这个小孩儿的,他们也就只有听从之。毕竟谁给钱谁是大爷。 接下来的交谈中,匠人们渐渐也听出了点儿门道。这小孩儿懂的还不少啊! 匠人们看着陆长亭的目光都变了。 待到陆长亭说到口干舌燥的时候,朱樉递了一杯茶到他的手边,陆长亭低头一看,骨节分明的大手,还着实惊了他一跳。朱樉之前待他那般不喜,现在转性也实在转得太多了点儿! “不渴吗?”朱樉低声问。刚才他可是看见陆长亭舔唇的动作了。 陆长亭接过茶杯还觉得有些恍惚。 朱樉被他下了面子,反而态度还变得温和了,他是不是有点儿毛病?比如爱受虐…… “你看这样行吗?”匠人的声音将陆长亭的注意力拉了回去。 陆长亭扫了两眼最后定下的图纸,“嗯,行。” 匠人很快就离开了,下人送了两碟点心上来,径直摆到了陆长亭的跟前。 给他的? 朱樉身体微微前倾,问道:“你是怎么和老四认识的?” “他请我看风水。”陆长亭脑子里打了个激灵,顿时就多了个心眼儿。 “看什么风水啊?” 陆长亭又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道:“就是这里啊!” 朱樉并未生气,反倒还笑着点了点头,“这样啊,我就是好奇,老四怎么就放心带你来看风水呢。” “我遇见程二的时候,跟他说,他父亲坟头出了点儿麻烦,他回去一看果真如此,应当就是这个把他们给吓着了吧。”陆长亭拿起糕点往嘴里塞,脸颊不受控制地鼓了起来,偏生他用的还是大人口吻,怎么瞧都怎么觉得他这模样好玩儿极了。 朱樉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原来如此啊!小东西挺能干啊!” 陆长亭皱着眉,躲过了他的手。 昨天被朱棣摸个正着,那是他措手不及,今日可就不成了!他们当他脑袋是西瓜呢?想摸就摸? “好吃么?”朱樉问。 陆长亭疑惑地看着他,却没答话。 朱樉笑着捏起一块糕点,道:“不如在宅中多住一段时日?我瞧老四与你很投缘的样子。” 投缘?陆长亭觉得有些好笑。想也知道不可能,他又不是当真十岁小孩儿,人家说什么他都信。不过住在宅子里他倒是不排斥,如此下来他倒还可以省一大笔钱财,就当再帮他们盯一段时间的风水好了。 朱樉将糕点递给他,“小小年纪在外面讨生活也不容易啊,留在这里,说不定能赚上你十几年都赚不来的钱呢。” 陆长亭伸手接过了糕点,口中满不在乎地应道:“好啊。” 将对方单纯看做雇主,有钱赚,就是好的! 朱樉满意了,“那个老瞎子认识你?”之前他是没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但现在仔细一回想,朱樉便发觉那老瞎子的怪异之处了。 “嗯,从前我是和他一起瞧风水的。”陆长亭点到即止,未再多说。 以朱樉的身份,他也不可能与那老瞎子过不去,从陆长亭口中问到他想要的之后,朱樉便站起了身,笑道:“那长亭便安心住在此处!若有需要,唤来下人便是。” 说罢,朱樉方才走了出去。 走到门槛的时候,朱樉还摩挲了一下手指,似乎有些遗憾。老四能摸到的,他却没能摸到,可惜…… 朱樉离去没一会儿,朱棣便带着程二回来了,朱棣将下人叫到一旁,询问了上午宅子里的事。陆长亭打量了一眼他的背影,就这样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日后却是要成长为明成祖的。 陆长亭觉得心里实在有些痒痒。 明成祖啊,那可是条金大腿啊!有什么比与未来皇帝打好关系,更划得来呢? 程二不知陆长亭心中所想,他走到了陆长亭跟前,弯下腰,“几时醒的?头可还觉得发昏?”程二比之从前,态度竟然也有了变化。口吻活像哄小孩儿一样。 陆长亭暗自皱眉,难道在他发烧的时候,他还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之前陆长亭给人留下的印象多剽悍啊。年纪小本事大,还记仇,冷起脸来还挺小大人,让人不敢轻易小瞧了他去。但是如今陆长亭的形象已然发生了变化。程二虽是个糙汉子,但对待小孩子,他还是颇有几分耐心的。 陆长亭抿了抿唇,冷淡地道:“我好多了。” 程二见他态度冷淡,也并不以为意。 陆长亭越是表现得这般冷静自持,倒越是和昨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越让人忍不住觉得心底滋味难耐。 很快,朱棣也走过来了,他也问了和程二一样的话,“今日可觉好些了?” “好了。” 朱棣没说什么多余的话,更没伸手去摸陆长亭,和昨日那个忍不住逗弄他的少年,仿佛大相径庭。 他道:“长亭可愿再与我走一趟?” 陆长亭微微皱眉,“又是看风水?” “嗯。”朱棣顿了顿,补上一句,“酬劳已然备好。” 陆长亭就喜欢他这样痛快的样子,别说走一趟了,让他多走几趟他也乐意! 朱棣脸上见了点儿笑容,“那这便走吧。” 正巧陆长亭也用足了食物,出去走一走,便当做消食了。他点点头,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三人开始往外走,只是走了没几步,便可看见有人抬着横木进来了。朱棣担心撞上,伸手抓住了陆长亭的小爪子,将他往旁边一带,便给这些人让出了路。 “走另外一道门。”朱棣下令。 程二点头,先行带路走在了前头。 而陆长亭手指动了动。 朱棣怎么还抓着他手呢? 这会儿陆长亭倒是觉得,逗弄他的那个少年回来了。 只是……被明成祖拉着小手,怎么就觉得那么怪异呢? 陆长亭浑身都不自在极了。 第017章 陆长亭和朱棣上了马车,晃着一路出了城,陆长亭心底隐约有了个猜想,他们这是往朱家的老家过去? 陆长亭对朱元璋的出身记得很清楚,家中至少三代贫农,幼年时给地主家放牛,后头打仗饥荒了,朱元璋就去当乞丐,乞丐当了才去当了和尚。由此可见,朱元璋的老家能是什么好模样?陆长亭深切地觉得,朱棣该带回去的是工匠,而不是他这个瞧风水的。 正想着呢,马车就停住了。 程二撩起车帘,无奈道:“前头马车不好走。” 于是陆长亭和朱棣就只得下马车了。 陆长亭很少出城,尤其是当他站稳脚跟以后,就很少再出去了,他还当真没注意过,城外有这么个村落,村外的路坑坑洼洼、歪歪扭扭,还能看出来这条破路是人生生走出来的。 村子里人烟倒是有的,刚到村口,拴在树上的大黄狗就冲他们吠了起来。 朱棣应当是来过这里好几次了,他直接无视了那大狗,牵着陆长亭就往里走,那模样倒像是担忧陆长亭被狗给吓着似的。 倒也怪,那狗冲着陆长亭的时候,反倒并不怎么叫唤,只是警惕地盯着程二。 狗通灵性,陆长亭琢磨着,那只狗应当是感受到朱棣和程二身上的威胁性,这才忍不住狂吠起来。而陆长亭么,他自己很清楚自己,虽然瞧上去气势像模像样,可没有朱棣这样的身份背景,没有他那样特殊的成长经历,自己也就是个空架子而已,吓唬吓唬老瞎子这样的倒是绰绰有余。 程二在前头带路带得奇怪,陆长亭走着走着便发觉,他这是将人往田间领啊。 这是何意? 难不成还让他去给田地看个风水? 陆长亭有点蒙。 没一会儿,程二脚步顿住了,回过头来笑笑,“到了。” 陆长亭朝前一看,可不正是一片田么?这片田地似乎荒废了有段时间了,现在才粗粗能看出被整理的痕迹。 不过这倒没什么,令陆长亭惊讶的是田间的人。 田间一共有三人。 这三人穿着青布衫裤,臂弯上还搭了块长巾。明明是秋日里,三人却愣是出了一头大汗,他们都躬身在田间劳作,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朝着陆长亭的方向看来。 这一看,陆长亭还着实惊了一跳。 这三人里头,有个熟面孔——朱樉! 他从厅堂离开之后,跑到田地里劳作来了? 以陆长亭的聪明,他也很快猜出了其他二人的身份。他虽不知道洪武九年,同朱棣一起到中都的,都是哪些兄弟,但是陆长亭估摸着,年岁小的应当没这么快放出来,这时候老六朱桢才十二呢。而老大朱标是太子,也不可能被放出来。那么剩下二人就很好猜了。一个是老三朱棡,一个是老五朱橚。 陆长亭也实在是说不出话来。 搁哪个皇家,你能见着一群皇子打扮得跟个老农民似的,还挽起裤腿下田去了? 陆长亭这会儿受到的冲击真不是一点半点。 而朱棣却面色不改,似乎这已经是常事了。 想来也是,他们抵达中都都有好一阵子了,多跑几次田地,自然就熟练了。 那头朱樉没成想到朱棣将陆长亭给带到这地儿来了,顿时不由皱眉,双手耷在锄头上,心中老大不痛快了。这会儿不是又在陆长亭跟前丢脸面了么? 朱樉没注意到,他这个姿势也挺丢脸面的。 朱棡和朱橚见二哥不动了,顿时急了,“二哥你看什么呢?”他们一边问,一边也朝着陆长亭看了过来。 朱橚年纪小,低声问:“二哥那是咱们家请的小厮么?” 朱樉拿锄头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就杵在了那儿,道:“哪里还有什么小厮?这小东西,咱们都请不起!”与陆长亭打个交道,朱樉就觉得这小东西不好惹。 朱棡脸上流露出苦色,“……咱们真得在这儿住几年么?” “你们先锄地吧。”朱樉毫不客气地支使了弟弟们,然后就顺着往田边上走了,走两步,朱樉还觉得哪里不太对,于是躬身把裤腿给放下来了,而后清了清嗓子,觉得自己身上那股气派回来了,这才到了陆长亭的跟前。 “长亭怎么来了?”朱樉这话是盯着朱棣问的。 朱樉再一瞧,朱棣还抓着陆长亭的小手呢。 朱樉心头有点不痛快了,怎么他摸头不给摸,换到老四这儿不仅给摸,还给牵手? 陆长亭察觉到了朱樉怪异的目光,其实他自己也觉得挺怪的,于是扯回了自己的手,还无比冷静地陈述道:“村口有只狗,我们一近就冲我们吠。” 朱樉顿时明白过来了是怎么回事。 陆长亭哪里知道,自己这句话搬起石头砸了脚。 那不是明晃晃地跟朱樉说,其实是我怕狗,朱棣才照顾着我么?这会儿陆长亭的冷静,看上去就更像是强装出来的了。 朱樉心底没由来地有点儿高兴。小东西再聪明,再冷静,那不是也怕狗么?朱樉道:“下次跟我一块儿走,那狗不敢冲你喊。” 陆长亭:“……”是不是哪里弄错了?他没事儿跟着朱樉一块儿走什么走? 朱棣这时候才插了话,道:“让他给老屋瞧一瞧风水。” 朱樉忍不住道:“老四,你还当真要住老屋啊?” 朱棣不咸不淡地提醒道:“我们没多少钱了。” 陆长亭勉强压下了心底的震惊,你们当着我的面说没多少钱了,这样真的好吗? 朱樉皱了皱眉,“那宅子住着又不花钱。” “宅子太大了。”朱棣道,“等入了冬,点一个火盆都不够烧的。” 朱樉眉头皱得更紧了,挥挥手叫来了另外两个傻弟弟,“去老屋说话。” 不干农活儿,那两兄弟开心极了,拎着农具就快步出来了。 陆长亭在一旁:……………… 原来皇子也要操心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么? 陆长亭觉得自己大约明白了,为什么朱元璋将儿子们都赶到这里来了…… 什么霸道皇子,什么深宫心机……全都在朱家兄弟们的老农民装扮中,啪啪破裂了。 第018章 朱家的老屋在村落里极为不起眼的一角,他们一行人走过去的时候,都未能引起其他村民的半点关注。陆长亭觉得,应当是他们的打扮太过接地气的缘故,全然融入了村落的氛围之中,哪里还会引起别人异样的眼光呢? 入了老屋后,陆长亭打量到里头的摆设倒是齐全的,就是老旧了些。 朱家兄弟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开始掰扯未来的生活。 陆长亭就干脆围着屋子转悠了起来,左右朱棣是请他来看风水的,那他老老实实看风水就好,朱家兄弟的谈话他是半句也不想听。 朱家兄弟这么一掰扯,就掰扯了许久,陆长亭站在屋外浅浅叹了口气,太阳都快下山了,也不知回城的时候是什么时辰了?正想着呢,身后脚步声就近了。 一只大手伸来,直接将陆长亭拖了进去,“站在门外作什么?风刮着不冷吗?” 陆长亭想也知道是朱棣将他拽了进去。朱棣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陆长亭便忍不住抽了抽鼻子。站在门外是有点冻啊!但这还不是赖他们吗?陆长亭不快地扫了他们一眼。 “今日就在此歇息了,明日长亭再瞧一瞧老屋的风水吧。” 陆长亭忍不住又扫了一眼这座房屋,且不说房屋颇小,那床也就三张啊!怎么睡?陆长亭觉得自己还不如回城中去。之前的宅邸住着舒服,他愿意住,但这老屋住着可不舒服,他自是不愿意住。 “不必,我回城去住就是。”陆长亭冷淡地拒绝了。 朱樉紧跟着道:“好啊,我送长亭回去,村口那狗保管不敢冲你吠。” 陆长亭:“……”怎么还记着狗的事儿呢?难道朱樉以为借此可以重拾他的威严气势? 朱棣却是不容拒绝地一口截断,“天色晚了,不必回城,何况城中也没有你的住处。”他这时终于暴露出了点儿,初见时冷酷的模样。 被朱棣如此一说,陆长亭方才慢半拍地想起来,自己租下的典房,已然被程二退掉了。他竟然还真的无处可去!除非回去寻吉祥,但陆长亭实在不愿和吉祥一起睡,不是他嫌弃吉祥,而是小乞儿并非都如他这般爱干净,吉祥等人十天半月不洗澡,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审时度势,是陆长亭最擅长的一类事。于是他点点头,“那便留在此吧。” 朱樉脸上闪过了遗憾的神色。 陆长亭并不能懂,送他出个村而已,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程二被打发出去买了吃食回来。陆长亭被迫和几个天子骄子,其中包括一个未来皇帝,同坐在了一个破旧的老屋子里,吃着城中买来的吃食,这种滋味实在……难言。陆长亭估摸着,再也不会有像他这样大运砸头的人了。再等上几年,朱家的小狼崽长成极具领地意识的大狼,怎么还会同一个乞儿出身的风水师坐在一处,还欢欢喜喜地一同用饭? 陆长亭的思绪很快就被打散了。 陆长亭的胳膊与其他四人相比,是短了些,朱棣似乎看不过眼了,便用筷子往陆长亭碗中扔菜,朱樉颇觉不平衡,也跟着给陆长亭夹菜。老三朱棡和老五朱橚也有样学样往陆长亭碗里夹菜。他们在宫廷里,从小接受到的教育便是要独立,哪怕是再小的皇子,也少有爱撒娇的。 陆长亭在他们眼中顿时就化身成为了,难得的,会撒娇的,小东西。作用:可以通过照顾他,令自己产生为人兄长的满足感和自豪感,仿佛轻松从中获得了当“大人”的乐趣。 陆长亭并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就成了吉祥物般的存在,他就觉得朱家兄弟脑子可能有点儿毛病,再不然就是慈母心泛滥。可你一群大老爷们儿,哪儿来的慈母心啊?这是在皇宫里给憋变.态了么? 待到用完饭后,贴心的程小二给打来了水,装满了水缸,洗手、洗澡,估计就指着俩水缸了。 碗筷收拾好后,朱樉指了指自己,“你年纪小,以后叫二哥。”“这个是三哥,这是五哥。”朱棣就这么被忽略过去了。 陆长亭顿时生出了一种,自己被朱棣拐着上山落草为寇,现在正和土匪窝窝里的大王义结金兰的诡异感。 一旁的朱棡和朱橚满意极了,尤其朱橚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这几兄弟的思维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叠——这种背着老爹不受管束养个小弟弟的感觉,太有滋味儿了!如果能由着他们搓圆捏扁,那就更好了! 陆长亭懒得搭理他们,他算是瞧出来了,朱樉最好面子,只要不摔他的面子,你对他再冷淡,他也不会生气,反倒还更想从你这里获得认可,从而对你加倍地好,就跟哄小孩儿似的那种好。朱棡和朱橚如今还是跟着哥哥的步调走,其中朱棡不太能吃苦,朱橚是不知疾苦为何物还能乐呵的傻狍子。唯有朱棣,陆长亭觉得,他实在猜不透心思。尤其是在他见过朱棣的两个面孔之后,便更觉得难以猜度了。 陆长亭起身先用着水洗漱了一把,秋日凉水,有些浸骨,但现在烧水也不大现实。左右陆长亭也习惯了,便先将就用着了。 朱樉转头打发朱棡和朱橚铺床去了,这时候外头天色也渐渐黑了。 陆长亭的风寒还未大好,被冷风吹上一吹,就立时觉得倦意上头了。朱棣瞧出他的困倦,便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床,上面的被子铺得歪歪扭扭,和之前在宅邸中的时候,全然不是一个待遇。 陆长亭也不嫌弃,狗窝都睡过了,还会挑剔这个? 他脱了外衫和鞋履,倒头睡了上去。至于剩下两张床,等会儿他们怎么分,那就是他们的事儿了。陆长亭就装作不知道他们的身份,该蹬鼻子上脸就蹬着上呗!扭扭捏捏反倒让人家觉得你是不是别有所图。 夜色渐渐地深了,朱家兄弟也就着冷水洗漱了,然后众人分散开来,各自上了床铺。陆长亭睡得半梦半醒的时候,隐约感觉床榻后头塌陷了一块下去。是有人跟着睡了上来。 陆长亭翻了个身,勉强撑起眼皮去看来人是谁,谁知道对方伸手往他的脖子上摸了下,冰凉的滋味那叫一个酸爽! 陆长亭打了个激灵,立时睁开了双眼,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屋中的烛火已经灭了,陆长亭只能隐约瞥见一个轮廓,但是以他的目力,能轻松认出对方。 是朱棣! 朱棣也察觉到他醒了过来,于是毫无愧疚地道:“我看你睡得有些沉,想摸一摸你还发热吗。” 从陆长亭的母亲过世后,陆长亭便拿出了成年人的姿态,硬生生地活了下来,并且稳稳扎根于此。身边没甚亲人,吉祥、老瞎子、小胖墩都靠不住。自然,他生病受伤都是一人扛过来。朱棣这番动作,对于陆长亭来说,实在是一种难得的温情了。 就是……就是吧,总觉得有点儿怪异。 与其说朱棣时时关照他,是出自对小孩子的心软,还不如说是因为他给朱棣瞧了个风水墓穴,才让朱棣不得不时时盯着他。 陆长亭在心底轻叹一口气,现在后悔是来不及了,只能装着傻,该拿钱就拿钱,他们要哄着自己,那就让他们哄。 朱棣也知晓自己吵醒了对方,他忙又抬起手,动作拙劣生疏地拍了拍陆长亭的背,“睡吧。”那手法估计是跟着皇宫里,不知道哪个刚生了小皇子的妃嫔学的。 朱棣手上的力道真有点儿重,陆长亭担心自己的小身板给拍肿了,就再度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朱棣。朱棣总不至于还识趣地,对着陆长亭的背咣咣往上拍吧?那就真不是哄小孩儿了,那是武林高手杀人了。 陆长亭眯着眼睛想了会儿,很快又睡着了。 翌日醒来,陆长亭便听见了朱棡想要回城的声音,朱樉将他无情地驳斥了,“要回去,那也是等宅子翻修好了再回去。” 朱橚偏过头问:“四哥呢?” 陆长亭撑着床铺坐起来,就听见坐在床边上的朱棣浑然不在意地道:“我留在老屋看管便是。” 那头朱樉注意到了朱棣背后冒出来的小脑袋,忙道:“诶,长亭醒了。” 朱棣站起身来,陆长亭一下子就暴露在了几人的视线之中。 朱樉赶紧问:“老屋风水如何啊?” 朱樉应当是盼着他说个不好,如此他们便有借口,可以先回宅邸了。毕竟老屋看上去这样破败,风水肯定比那宅邸还要糟糕。 陆长亭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偏就不如朱樉的意,他笑了笑,指着屋子道:“这里啊,风水好啊!” 朱樉懵了懵,随后笑道:“小东西莫不是骗我们吧?” “你给钱,我看风水,好端端的,我骗你作什么?”陆长亭往床边蹭了蹭,然后跳了下去,“这房屋也是阴差阳错,竟是凑巧成了个风水阵。” “风水阵?”朱家兄弟都呆了呆,同时盯紧了陆长亭。 朱元璋便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这房屋的风水又怎么可能会坏呢?当然风水阵也难有两全的时候,有得就伴随着失。不然有个好的风水阵,怎么当初偏偏就朱元璋一人走到了今日?而他的父母兄弟全都饿死中都,连下葬之所都是胡乱寻的地方。 第019章 就这样破败的一个地方,谁都不会轻易相信,这里有风水阵。 朱棡最先出声反驳,“这里都能成风水阵,那岂不是处处都是风水阵了?” 陆长亭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是啊,你要是想变成风水阵也可以啊。” 朱棡顿时脸上涨红,偏偏还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你……”若是在皇宫里,他自是能耍一道威风,现在他身边连个使唤的小厮都无,连口头上都占不到便宜,那就更别指望从其它方面威慑陆长亭了。 朱棣和朱樉都是知道陆长亭脾气的,这个时候默契地选择了不出声。 “风水阵有天然的,有人为的,有刻意为之的,也有无意凑成的。”陆长亭走到水缸边,掬了一捧水泼到脸上,顿觉清醒不少,连鼻子似乎都通透了不少。 “这里便是无意凑成的。” 其余几人静静等了会儿,都等着陆长亭接着往下说,偏偏陆长亭就此打住了,还颇有闲心地回过头来,问程二:“早饭是什么?” 程二哭笑不得,“你等着。” 朱棡憋不出了,出声问道:“然后呢?” 倒不是陆长亭故意憋着朱棡,而是他在想要怎么解说这个风水阵。贫瘠之乡,偏偏生出了诡异的地形,就是这个诡异的地形成了风水局,而屋中又阴差阳错形成风水阵,引气入阵,方才在逐年间改了屋中人的命运。而那个风水局是什么样的呢?环绕村落的山,绵延开来形似纸镇之上架一笔。 这个是有讲究的,谓之文昌笔。 而后,另一面山,地势则要高耸不少,其山巅高大,反而山脚隐入林中,看起来极为势弱,头大脚轻,像一把斧头。 斧头又象什么?斧头象战争与军.权。 一面为文昌,一面似武曲,谁敢将文武之气,皆纳入怀中? 说白了,这样的风水局便是天生为真龙天子而备。陆长亭能张口就说,这是个为天子而生的风水局吗?他能张口就说,老屋形成的风水阵,可令天子应运而生吗?而旁的承受不来的人,便会早亡,或是祸患加身吗? 这些话一说,他也就别想从这儿走出去了。 这荒郊小村的,多适合埋尸啊! 陆长亭目光闪了闪,干脆决定直接省略掉风水局的解说,单论风水阵,这是聚气,但我不告诉你究竟聚的什么气,那就能瞒下了吧! 正好这时候程二回来,手里揣了几个馒头。 陆长亭瞥了一眼,顿觉心酸,这与在宅邸中的待遇相比,实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朱家兄弟们盯着馒头瞧了几眼,脸上的表情也是一言难尽。陆长亭是真的饿了,他打了点儿水洗漱,然后回来拿走了一个馒头,他一边咬着馒头,一边道:“听说过聚气风水阵吗?” 朱家兄弟摇了摇头。 他们不自觉地盯住了陆长亭手里的馒头,白嫩嫩的手,抓着大白馒头往嘴边送,衬得脸色更为莹润,随着他嚼馒头的动作,脸颊还一鼓一鼓的,明明是索然无味的食物,在他手里却仿佛成了美味。 他们还年长人家几岁呢!此时怎能连个孩子都不如? 朱家兄弟默默地从程二手中拿过了馒头,程二都快感动得哭了,前几日他买馒头回来的时候,还被嫌弃到不行,谁也不肯张尊口,吃一口恨不得吐两口……但是今日怎么大家都默默转了性?程二实在想不明白。 “村子坐落在山水之间,天地之气汇结,由门而入,一般人家都能多少沾一些气,然此处不同。”陆长亭指了指门外那棵老树。这朱家也正是刚好撞上了。 “这棵树应当曾被雷拦腰劈断,树木顶端烧焦,此后再难长出新的枝桠,便只有两旁延伸出了绿叶来。” 朱棡有些性急,忙道:“这与风水有何关联?” “可知普通人家中为何摆放屏风?” “自是为了遮挡,以护隐秘。”朱棡道。 朱棣看了陆长亭一眼,淡淡出声道:“挡的不是旁人窥视的目光,而是煞和气。” 朱棣竟然还知道这一点?陆长亭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就见朱棣与他目光相接,嘴角还噙了丝笑意。 “挡煞分气,与影壁有异曲同工自己妙。这棵树也正是起了这样的作用,它将煞挡在外,而气到了此处的时候,因为中间横亘了大树,便只得拐弯前行。但树为生灵,屏风与影壁都是死物。它们难以做到的,树却可以做到,树可以引气、聚气,尤其是百年老树。气顺着树的枝桠行一遍,洗涤浊气后,再由树前铺就的石子路,一路延伸进屋子中来。经年累月,便以树为心,屋为终点,缓缓形成了一个风水阵。” 但天地万物讲究循环二字,若只进不出,谁人能受得了? 何况这聚的乃是龙气,经由大树后,入了屋门,又无屏风阻挡分气,那这股气便会直直闯入屋内。再好的东西,若是你承受不来,便反是祸事了,对于当初的朱家来说,便是如此。 朱棡被陆长亭说得一愣一愣的,他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看着那棵仿佛快要朽去的大树,道:“一棵树,便能这般奇特?” “当然与别的树不同。”陆长亭淡淡道。 此时朱橚看向陆长亭的目光,已经掺杂几分惊叹和崇拜了。 当然了,这些皇子们在宫中,又不会接触这样的事物,咋一得见,自是新奇无比。 “这棵树有奇遇啊!”陆长亭抬手轻点了点大树的方向。 众人提紧了心,等着陆长亭往下说,谁知他却转头看向程二,眼巴巴地道:“有、有水吗?我噎……” 程二才是真被陆长亭这句话给噎住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从那棵大树拉了回来,他们看向陆长亭的小脸。可不是噎着了么?两颊鼓起,眼睛都微微泛红了,一副喘不过气儿的模样。 程二赶紧去倒了水来,陆长亭往嘴里灌了两口,这才觉得舒服多了。 陆长亭缓缓呼出一口气,一回神,就正对上几双关切的眼睛。都盯着他干什么?没见过被馒头噎住的么? 陆长亭清了清嗓子,觉得舒服多了,方才继续道:“其一,它被雷劈过,雷火都未能将它劈死,它反而生出了新芽,虽然不能再往上长了,但却依旧在缓慢地生着枝桠,浴火重生,自是变成了有灵气的东西!” 不然你看为什么修仙小说里,总有那么多度雷劫便能成仙的? 第020章 “其二,树长得过于茂盛,会吸取生气,阻绝光线,反倒养出阴气来,而这棵树被雷劈过后,便再难长高,因而,便由坏处转成了好处。” 正有点儿,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意思。 众人细细一思量,都觉得陆长亭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于是静静等着陆长亭说出“其三”。 静寂在屋中蔓延。 朱樉忍不住道:“没了?” “没啦。”陆长亭又捧着小碗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水,如果是热水的话,就更舒服了。 朱棡忍不住嘟哝道:“老屋风水还真比大宅子的好么?” “现在翻修还没那么快完工,不如你回去住试试?”陆长亭歪了歪头,两眼纯良无辜地看着他。 朱棡本能地觉得有点危险,立马闭嘴不言了。 “那边的宅子也并非不能入住了,只是住久了易生病而已。平时好生防护着,加之心志足够强大,便并无妨碍。应该小心的,是你们宅子里的下人。”那些下人的心志哪能与他们这些主子相比呢?当然免不了被嚇住。 朱棡双眼亮了亮,转头看向朱樉,朱樉却迟迟没有发话,他只是默默地掏出了钱来,笑道:“有几分本事。”朱樉看着陆长亭的目光变得热烈了起来,就如同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一般。 陆长亭忽视了他的目光,神色自如地接过了钱。 有钱不赚,那是王八蛋。 “若是回城中宅邸……”朱樉拉长了声音,“还须长亭陪同才是。” 还不等陆长亭开口,朱棣便已经抢先道:“我住老屋,长亭自是随我一同。” 朱樉拧眉,“老屋有什么可住的?” 朱棣道:“你们先回去便是。” 朱棡在旁边拽了拽朱樉的袖子,“二哥,我们早些回去,这里住着太难受了。” 朱橚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朱樉看了看陆长亭,道:“那我将长亭带走。” “不行。” …… 陆长亭:“……” 谁问过他这个当事人的意见? “是他将我雇过来的,我自是听从他的话。”陆长亭指了指朱棣的方向,他向来识趣。此时不跟随着朱棣的步子走,还跟着谁走? 朱樉可被气得够呛,顿时不服气地道:“我也给你钱了不是吗?” “你给我的时候,又未说要我做什么啊,我自然便以为是你打赏给我的。”陆长亭面不改色地道,根本不为朱樉气势所惧。 朱棡想到自己也才在陆长亭这儿吃了亏,忍不住道:“……这嘴真利。” 朱棣这时候脸上的笑容倒浓厚了几分,“我瞧三哥也不大想留在这里了,二哥还是带他们先行回去吧。” 朱樉低声道了句“怪”,这才带着两个弟弟出去了。 等出了屋子,朱棡和朱橚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棵大树。 朱樉觉得这动作有些蠢,但盯着大树瞧了会儿,朱樉也没忍住伸手摸了一把,而后他快速收回了手,回头望了一眼房屋的方向,眼底还有些不舍。 他倒是想不明白了,那小东西怎么跟着老四的时候,就那样乖觉呢? 朱樉哪里知道,朱棣早就在陆长亭手底下吃过亏了! 待那三兄弟一离开,朱棣便弯腰抚了抚陆长亭的头顶,道:“真聪明。” 陆长亭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干脆就僵在那儿了。 朱棣直起腰,声线陡然冷了冷,道:“这房屋的风水,你没有说完全吧?” 陆长亭心中一跳。这样敏锐? 朱棣虽不通风水,但他对人的观察实在细致入微,陆长亭有所隐瞒,半点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继续瞒,还是不瞒?陆长亭心底进行了激烈的斗争。 朱棣突然又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你很聪明。” 哦,这是在提醒他并警告他? 早知皇家人眼睛利害、心思也利害,但陆长亭也没想到,朱棣能利害到这般地步。还能怎样?自是坦白从宽。 “我是未曾说完全。”陆长亭顿了顿,道:“这屋子只遵循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朱棣微微俯身,做出倾听的姿势。 陆长亭冷漠地看着他,唇一张一合,吐出干脆利落四个字:“命硬者得。” 朱棣反应得极快,“看来老屋的风水不仅没有问题,而且还极好了,只是好归好,命薄的人便享受不来,唯有命硬之人方可承接气运,可是如此?” 陆长亭没搭理他。反正该说的他都说了,再说多了,他就真的丢小命了。 他是识时务,能尽量顺从朱棣的,便顺从之。但他也不乐意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现在该摆出高傲姿态来,那便摆出高傲姿态来,反正从一开始他和朱棣打交道时,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出了自己的傲气。现在他要装作不知晓朱家兄弟的身份,那自然该傲的,还得傲下去! 朱棣细细品味了一番那四个字,脸上的冷色渐渐褪去,他再次看向陆长亭,见陆长亭神色漠然,朱棣心中一动,不由得伸手挡住了陆长亭的双眼,随后还凑上前去,低声道:“长亭的双眸,还是水汪汪的时候最为好看。这般冷漠,可实在不大好看。” 陆长亭“啪”一下拍开了他的手,“哦。” 见陆长亭不为所动,朱棣心底陡然拔地而起一股强烈的惋惜之情。 他忍不住伸手将陆长亭抱在了怀里,陆长亭个子虽矮,但好歹也是十来岁的小孩儿,身量也并不短,朱棣将他抱在怀里,他那一双腿便只能悬空着晃来晃去。 这个姿势真是难受极了。 陆长亭的脸色更难看了。 你特么不会抱孩子,你有本事就别抱啊! 朱棣恍若未觉,他脸上浮现点笑意,一边伸手揉捏了一番陆长亭的脸颊,“方才只当是雇佣关系。”他满足地搓了搓陆长亭的脸肉肉,补充道:“现在不一样了啊。” 陆长亭两脚悬空沾不了地,心底特别不痛快。脑子里顿时浮现两字: ——呀呸! 你特么是个精分吧! 第021章 风水阵是无意识凑成的,但却可以人为地对其进行改进,这对于陆长亭来说并不难,只是风水阵形成少说有几十年了,气运早已有了自己运行的轨迹,一朝更改、立时生效,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陆长亭陪着朱棣在老屋蹲了两天,最后用老树根编了个屏风摆件,立在了屋中央。 这是权宜之计。 老树根只能勉勉强强分一分直冲进来的气,但却并不能引导气来温和地流动。 这得需要风水物才行。 “你们也可选个风水摆件放置于此,便可削弱气直冲而来时带出的煞。” 不过陆长亭估摸着,朱棣不会去买什么风水摆件。昂贵是其一,其二么……说不准朱棣便想着,就瞧一瞧谁的命最硬呢…… 朱棣点了点头,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在此处住着感觉如何?” “不好。”陆长亭想也不想便道。 确实不好啊,还不如他去住典房呢。 朱棣一手将陆长亭夹过去,“那我们今日便回宅子吧。” 陆长亭憋了会儿,憋出了一句话来,“我已经完成我该做的了。” 程二从旁补充道:“可是你房退了啊。” “我还可以再去租赁。” “可是你没钱了啊。” 陆长亭差点笑出声来,从朱家兄弟这里捞走的四笔钱,够他住得很是舒爽了。 朱棣摸了摸下巴,微微俯下身,就如同温柔得瘆人的兄长看着不听话的幼弟一般,道:“长亭怕是不知晓,今岁便开始发行宝钞了,银子很快不能流通了。而且这等物品,长亭还是留着更好对吗?” 陆长亭心底一惊。 宝钞到了后期是会通货膨胀,白银虽会被禁止流通,但它的价值却不会变,依旧摆在那里,因而明初还有不少人铤而走险,走私白银。 但陆长亭根本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快! 他或许该多谢朱棣提醒了他,如若没有他们阻拦,自己定然已经将白银花出去了。 陆长亭抿了抿唇,眉头微微皱起,那怎么办? “如此,若有一处能让长亭入住,不消长亭另付花费,长亭以为如何?”朱棣慢条斯理地道。 不就是想让他住到宅子中去吗? 陆长亭暗自撇嘴。 他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朱棣是别有用心了,但是他一个小毛孩儿,别说朱棣了,就是谁也算计不到他什么。 “那便用风水、相面、算卦等作以交换。”陆长亭道。便宜是好占,但他不喜欢将自己放在低下的位置上,唯有平等交换,方能与之并肩而立,方才有了傲然的底气。 朱棣闻言,也不惊讶,只是道了一句:“长亭懂得真多。”口吻还跟哄小孩儿似的。 陆长亭实在搭理他了。 朱棣和朱樉这二人变脸的速度,都令人望尘莫及。 不过陆长亭脑子里始终定格的,还是初见朱棣时,他那冷漠又孤傲的模样。 这才应当是朱棣的本性。 朱棣一面夹着陆长亭往外走,一面让程二去驾马车。上了马车后,他们便如来时那样,悄悄从村中离开了。 那宅邸虽然尚在翻修之中,但抵不住宅子大屋子多啊,几兄弟换屋子住便是,宅中零星几个下人,勉强能照顾着他们,瞧上去实在比在老屋强上太多。 在那头,个个都是老农民,在这头,个个都是公子哥儿。 抵达宅邸后,陆长亭便当先抛下了朱棣,“我要回去一趟。”他好几日没出现了,也不知道小胖墩有没有在等他。虽说他已经提前告诉安喜他要搬家了,但保不齐小傻子找不着他,便还往乞丐窝跑啊。 陆长亭才刚踏进门没多久,便又火急火燎地往外走了。 朱棣瞧了瞧他的背影。 程二在旁边道:“这是赶着去做什么啊?” 朱棣的眸光沉了沉,对程二道:“跟上去瞧瞧。”说完,朱棣又补了一句,“小孩子在外,小心出事。” 程二心道您这是忘记了人家打乞丐窝里出来的么?不过到底程二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点着头,默默地跟了上去。 陆长亭先回了一趟乞丐窝。 他之前住过的屋子里没人,他推门往里一瞥,一股臭味儿飘了出来。 ……所以这才是他不愿意和小乞丐们住一块儿的原因。 陆长亭皱了皱鼻子,想也不想转身就走,谁知道他没走两步,就听见有人小声喊他,“长亭!长亭……” 陆长亭一回头,可不正是小胖墩么? 安喜身后的年轻小厮冲陆长亭灿烂一笑,随后才跟着安喜一块儿凑了前来。 陆长亭摸了摸安喜的头…… 呃……他好像有点儿明白,朱家兄弟怎么老想摸他头了。 安喜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等了长亭两日哦。” 陆长亭心底顿时泛起了点儿愧疚,忍不住又摸了摸安喜的头,“这几日有些忙。” 安喜点点头,“那我跟你回家吧。” 回家? 朱棣那儿? 当然不行! 陆长亭犹豫一下,看向小厮,“可有歇脚的地方?” 小厮怔了怔,忙道:“有的有的!”说着便将他们往前引了。 那程二跟在后头,从见着陆长亭摸一个小胖子脑袋的时候,就忍不住挑了挑眉,他可没见过陆长亭这般温柔的模样,与他平日冷冰冰,傲气得不想搭理人的模样相比,差距不是零星半点儿啊! 那他回去之后,要回禀主子,说陆长亭就去摸了个小胖子吗? …… 陆长亭和安喜一块儿进了处酒肆,所谓的包厢呢,便是拉块帘子阻挡在中间。 不过这样这也足够了。 忽略掉酒肆中大呼小叫的声音,陆长亭微微俯下身,继续教安喜变戏法。 安喜的专注力极高,他手指不够灵活,反应有些慢,才久久学不会戏法,但是像他这样专注于学习一件事,而久久都不挪开半点心神的,世间又能有几个? 陆长亭琢磨着,得什么时候再见一见安父,让他给安喜请个夫子。 安喜不需要考学,但他的三观和常识,却需要从书中建立起来,这些东西是安父无法教给他的。 安喜玩了会儿,有些累了,忍不住嘬了嘬手指。 那得多脏啊! 陆长亭伸手就给拍开了。 安喜委屈地看着他,眼眸里泛起了波光。陆长亭吐出一口气,无奈地捏了捏他的脸,安喜脸上这才转为喜色。 程二坐在布帘的另一边。 暗暗咋舌。 陆长亭捏了别人家孩子的脸……也回去禀报么? 第022章 陪着安喜玩了会儿,他很快就忘记了要随陆长亭回家的事。渐渐的,夕阳西下,陆长亭将安喜塞回给了小厮,看着他们先行离去之后,陆长亭方才往宅邸走了回去。 此时程二早已回到了朱棣的身边。 “你说他只是去见了个小胖子?”朱棣的神色有些怪异。 程二点头,有些迟疑。也不算只是吧……毕竟还摸摸头捏捏脸了呢。但要不要说呢?似乎有些多余。 “便没了其它?”朱棣还是不可置信地追问了一句。 程二又了犹豫了一下,方才将自己看到的一幕,禀报给了朱棣。 正巧此时陆长亭跨入了厅堂。 朱棣和程二的对话戛然而止。 朱棣转头对着跨进门来的陆长亭微微一笑,“长亭可算回来了,我们正在等着你呢。” 陆长亭将整个厅堂扫视了一圈,也就只见朱棣和程二两人,算得上哪门子的“我们”?这未免也太夸张了一些。 但腹诽归腹诽,陆长亭还是掀了掀眼皮,很给面子地道:“辛苦了。”语气很是真挚。 还不等朱棣说话,这时候朱樉三兄弟也从门外进来了,朱樉见着陆长亭的身影就是一愣,“长亭来了?”面上还带了点儿喜色,瞧上去实在不似作假。 陆长亭也就纳闷了,他们是还嫌没被自己怼够吗?这上赶着的,还有小说里高冷皇子的模样吗? 朱樉快步走到了陆长亭跟前,面上微微有些得意,“老四怎的还是将你送过来了?” 朱棣插嘴,“二哥,不是送过来,是一同过来。” 朱樉面上闪过了可惜之色,他伸了伸手,原本想再趁机摸一摸陆长亭的头,但是一想到身旁还站了个朱棣,朱樉就不由得把手收回来了,他可不希望等会儿在弟弟跟前出了丑,让他们瞧着陆长亭躲过自己的手。 陆长亭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登时松了口气。 至于这种躲过怪叔叔的诡异感,直接被陆长亭忽视了。 人都齐全了,他们也未再废话,朱樉发话让下人上了饭食。朱棡和朱橚顿时露出了轻松的表情。喜怒形于色,看来这两个傻弟弟还远不如朱樉和朱棣啊。 陆长亭不知他们在宫中是否讲究食不言的规矩,但此时坐在圆桌之上,朱家兄弟明显如同脱了缰的野马,唾沫都快飞起来了。要不是他们泄露出的信息,实在足够令陆长亭认定他们的身份。那么再过上两月,陆长亭就绝不会猜到了。毕竟陆长亭实在难以将他们如今的模样,与皇宫二字联系起来。 相比之下,朱棣显得极为话少,他只是在扫到陆长亭的小碗空了之后,便立即往里添了些菜,同时还低下头,与陆长亭说了句话,“长亭若是在宅邸中长住,日后便还是如二哥所说,直接唤我们兄长便是。”毕竟陆长亭非奴非仆,不能对他们用以尊称,而以陆长亭的年纪,更不能唤他们姓名,当然,朱家兄弟也不会说出姓名来。如此一来,其实最稳妥的叫法,便是称兄长了。 原本陆长亭还有种被占便宜的感觉,但此时细细一想,便觉得,这正是朱家兄弟谨慎的反映。 于是他张了张嘴,就要厚着脸皮叫出声来,朱樉却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老四竟然趁着他们闲话的时候,凑上去了! 两个弟弟住了嘴。正厅中陡然安静了下来。 这一安静,便恰好听见陆长亭唤了一声,“四哥。”语调虽然没甚起伏,但胜在年纪小,声音嫩,语气绵绵软啊。 不管陆长亭有没有软绵绵的语气,此时听进朱家兄弟耳中,那便是如此。皇家子嗣众多,他们也没少被人称作兄长,但哪怕是一声称呼,也规矩多。个个被束缚起来,都显得硬邦邦,半点也不可爱。此时换到陆长亭身上,那便不同了,哪怕陆长亭此时的面容冷冰冰,在他们看来,那都是强装出的气势,其实小长亭内心一片柔软…… “……”陆长亭暗暗皱了皱眉。他们都盯着他做什么? 朱樉咽了咽口水,道:“再叫来听听。” 陆长亭:“……四哥?” 朱棣在旁边都快笑得拍桌了。 朱樉立马道:“是叫我不是叫他!” 陆长亭这才不大情愿地唤道:“二哥。” 这时候朱棡和朱橚也看了过来。朱棡并不太喜欢陆长亭,但总觉得落了他,那心里也不痛快啊。朱橚则是纯粹的,想要体会称职兄长的滋味。 “三哥。”“五哥。”陆长亭面无表情地喊完了,然后低头继续吃饭。 他也算是古往今来独一份儿了,看个风水就和皇子,哦不……准确的说,是王爷们搭上线了。陆长亭记得朱元璋很早就将他的儿子封了王,朱棣似乎十岁的时候,便被封为了燕王。 达到目的朱家兄弟,哪怕是盯着陆长亭头顶上的发旋儿,都觉得有滋味儿。 陆长亭全然不知他们的成就感从何而来,他只觉得朱家……嗯,挺变.态的。看把这些货给逼得! 陆长亭最先用完了饭食,他指了指食物,道:“日后怕是不能这般丰盛了。” 朱樉想也不想便道:“二哥有钱!” 陆长亭面无表情地复述了,之前朱棣对他说的话,“不,你没钱。”陆长亭顿了顿道:“你们要在中都生活,便不能这般铺张,钱花起来是很快的。” 朱樉原本还觉得陆长亭小看了他,但听陆长亭一说完,他便又相当自恋地认为,陆长亭这是在关心他们。 于是连带着,陆长亭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都变得可爱起来了。 ……应该怎么形容这小东西来着,别扭?对,就是别扭呀。心口不一的别扭小东西啊! 陆长亭被朱樉的目光,盯得实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放下筷子,先行退下了。朱家兄弟倒也没有拦他,估摸着他们也要留出空间来进行私底下的闲谈。 陆长亭回到之前住的倒座房,洗漱过后,便坐下来开始琢磨新的戏法了。 等安喜什么时候将戏法学会了,他便教个新的给他。 这会儿安静下来,陆长亭隐隐觉得,他所要追求的明朝生活,也就约莫如此了。 此时陆长亭漏算了一点,生长在皇宫中的人,哪怕从小受到的是节俭的教育,但也并非和常人并论,对于百姓来说,节俭或许便是一日只花一块铜板,而对于皇子们来说,节俭却是一日只花一两银子。 他万万没想到,穷逼的日子来得这样的快。 第023章 宅邸大,人却少,陆长亭独自住在倒座房,就显得更为凄清寥落了。 当然,这只是在朱家兄弟的眼中。 于是陆长亭从倒座房迁进了内院,隔壁有着燕王朱棣,再隔壁有着秦王朱樉,再再隔壁还有朱棡、朱橚两兄弟。陆长亭顿觉,若是换个承受能力弱的,怕是吓也吓死了。 就在陆长亭刚迁进来的这一日,下人苦着脸走到了朱樉的跟前,道:“主子。” 朱樉抬头望了一眼天边圆日,道:“可是该用饭了?” 下人摇摇头,“主子,和源楼那边供不起了。” 陆长亭听罢,眼皮一跳。 和源楼?嗬哟!这可是中都最好的酒楼了!中都并不富裕,能吃到和源楼的饭菜,那都是如安父这般的人物了。如此花费下来,他们不穷谁穷? 朱樉面色一冷,“供不起了?” 这当然都是那下人委婉的说法,下人苦着脸点了点头,却是不敢再往下说了。面前几位主子可都不是什么好脾气的! 陆长亭站在一旁默默吃瓜看戏,他往朱棣的方向扫了一眼,发现朱棣脸上的表情竟然毫不意外。这是早就算到今日了?那他还看着朱樉等人挥霍,半点也不阻拦? 朱樉挥退了那下人,眉头紧紧皱在了一处,俩弟弟就特别忐忑地看着他,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 陆长亭忍不住出声道:“今日的食物应当是有的吧?” 朱樉从苦思中抽离出来,又将离开的下人喊了回来,问他:“今日的食物可有备好?” 下人胆战心惊地摇了摇头。 朱樉的脸色更难看了。 还是陆长亭出声了,“宅子里没有厨子吗?” “没有。”这回应声的是朱棣。 想来也是,□□是将他们打发来,自不是来享福的。下人、护卫是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危和基本生活,若是手边无一人可使唤,那也要出大麻烦。派厨子、丫鬟跟随自然是没可能了。你去磨砺一番,还指着吃饕餮盛宴?享受红袖添香?岂不是反将儿子养废了! 正因为儿子不在眼皮子底下,下人、护卫是必要的,厨子、丫鬟是绝不能留的,就连他们离开时,也只是各自给了些钱财,若是细心花费,两三年是没问题的,还能过得很是滋润。偏偏对于朱家兄弟们来说,脑子里记着节俭容易,但时刻操心钱财,将节俭落实到生活中,那就太难了。还不如让他们去耕地呢! 朱家兄弟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中,那下人双腿打颤,实在有些忧心,若是主子没了吃食,那该怎么办?他们回到应天府,还不得被扒皮拆骨? 陆长亭实在有些受不了这样的静默,何况他也确实饿了。他从怀中掏出了铜板,嘱咐那下人到一家酒肆去买食物。那家酒肆,都是满足市井小民的,价格自然便宜,而且量也较大。他们这么几个男儿,可没一个是食量小的。 朱樉看着他掏钱,面上有些赧然,顿时有种位置颠倒,被小孩儿照顾了的感觉。 那下人捏着铜板,颇有些不是滋味。 想他们在应天府时,也少有从主子手中接过三两铜板的时候啊。 朱棡出声了,“你、你有钱?”他的语气里满是惊喜的味道。 陆长亭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不借。” 朱棡傻了眼,大约是没见过陆长亭这样,胆敢直接又利落拒绝他的人。 朱棣:“长亭的钱还是攒着为好。”他总是恰当的时候出声为陆长亭说话,其他三人顿时就被衬下去了,引得陆长亭又看了他两眼。 朱棣都这般说了,朱棡当然没那么厚的脸皮,继续问陆长亭借钱了,他面上泛了点红,然后闭嘴了。 朱棣又转头对那下人道:“拿着钱先去吧。” 下人点点头,这才赶紧出门去了。 陆长亭又看了看朱棣。或许是因为他见过朱棣两面不同的模样,他此刻的感觉便更为敏锐。朱棣不爱说话,很难让人看透脾气,但往往都是他一言定乾坤,隐隐中已然有了领头和做主的意思。相比起来,朱樉气势是够,但却并不懂得时时把握主动权于手中。 而且陆长亭发现朱棣与他们有个很大的区别。朱家兄弟的气势,是对人不对事,因而容易直面地让人感觉到,他们脾气傲,不太好相处,乍一看,这样的气势是很具有威慑性;而朱棣的气势是对事不对人,当他雷厉风行地定下一件事后,往往参与这件事的人,还并未感觉到他的强势,从而掉以轻心,忽略了朱棣真正所具有的威胁性。 陆长亭压下了眼底的眸光,不再看朱棣。再看上一会儿,人家怕是都要起疑心了。 这头朱棣察觉到盯着自己的目光消失了,心底还有点儿不大习惯。 朱樉出声道:“我们各自还剩下多少钱?” 几人面面相觑,汇总一番,这个数字竟然只够他们青菜馒头吃上两个月。 可他们真的会愿意吃青菜馒头吗? “坐吃山会空,还得找个谋生来路才行。”朱棣出声提示。 朱樉点头,目光瞥到了陆长亭的身上,“长亭不是很会赚钱么?” 是啊,就是赚的你的钱啊。 “长亭说一说,这城中有什么活计是能赚钱的?” 陆长亭分外不给面子,吐出俩字,“锄地。” 经由他这么一说,朱家兄弟登时就想起了在田间挥舞锄头、挥洒汗水的痛苦时刻。朱棡、朱橚齐齐打了个寒颤。倒是朱樉还靠谱一些,他仔细想了会儿,道:“正值秋日,锄地也难收获食物啊。”他们那几日前去,都只是将地翻一翻,除除杂草。毕竟那片田地已经多年没人理会了,如今越发贫瘠了。 越想朱家兄弟便越觉得不好,尤其朱棡和朱橚,仿佛已经预见到了自己惨被饿死的结局,很快便转为了苦瓜脸。 而靠谱的二哥朱樉,已经硬拉着陆长亭去谋划致富之路了。 为什么人家生在明朝,就是中举当官,还与皇子王爷打智商战,再有皇子王爷为了得他相助,又是香车美人、美酒佳肴伴之。 而他……却进走上了种田致富之路,还要辛苦拉扯明朝王爷! 陆长亭瞥了一眼朱樉,又瞥了瞥另外三个朱家兄弟——真是一点用也没有! 第024章 朱家兄弟连同陆长亭一起用了饭食,然后在圆桌边上排排坐。 陆长亭打了个呵欠,他困了,“我只会看风水、算命,但城中有钱人也不多,我在中都一年,有钱的人家都早请过我了。还有一条路子,跟我一块儿,去逗个小孩儿。” 朱樉的思维还在发散中,他盯着陆长亭笑:“你不就是小孩儿么?” 陆长亭压住了翻白眼的冲动,道:“中都一位粮长家中的孩子,常来找我玩儿,陪玩,给钱。” 朱樉堂堂秦王,却是咋舌道:“真有钱。” 朱棣心中一动,道:“那个小胖墩?” 陆长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朱棣怎么知晓? 朱棣道:“上次从你屋中瞥见了。” 陆长亭顿时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安喜的确在他的屋中,便不再做怀疑。 朱樉咧嘴笑道:“陪孩子玩算怎么回事儿啊!”独一个陆长亭就够了,朱家兄弟又不是哪家小孩儿都能看入眼的,要不是陆长亭先把他们都镇住了,而后又无意间表露出脆弱的一面,那也不能引得朱樉心痒痒,觉得这小孩儿忒惹人疼爱呢! 朱棣此时的脸上也很明显写着“拒绝”,他抿了抿唇,道:“不如继续看风水?从前你是和那老瞎子合作,如今便由我们来替代那老瞎子的位置,如何?” 朱家兄弟们齐齐亮了双眼。这可比锄地、陪玩好多了。而且他们确实都还想再见,陆长亭那一手令人惊叹的本事。 陆长亭冷漠脸,不为所动,看着他们的目光如同在关爱智障,“也就是说,我要出力出本事来养活你们?” 这会儿谁都不说话了。 之前还敢壕气地说,养陆长亭在宅中住着呢,现在却还拉下脸让人家小孩儿出力,这……这确实有损兄长风范啊! 陆长亭指了指朱棡、朱橚,“你们可以出门去帮工,磨坊、酒肆、成衣铺子……你们可以去问问,谁需要你们去帮工。” 朱樉马上紧跟着自觉地道:“我明日也出门去瞧瞧。” 朱棣这才慢腾腾地道:“那我随长亭去给人瞧风水。” 朱樉:“……”老四好心机! 朱棡、朱橚:“……” 朱棣此时还能笑道:“长亭总不能独自一人出去,我跟着最好。” 陆长亭想了想,这次倒是没拒绝。朱棣说得不错,他身边总得有个年长的人跟着,方才不会出意外,何况以朱棣的聪明,他们定然是不会吃亏了。 朱樉心中很是不痛快,凭什么他们兄弟三人去做苦力,老四还能跟着小长亭去看风水,说不定看完风水还能摸摸头,捏捏脸,掐掐小胳膊…… 于是朱樉灵机一动,“长亭身边无人,确实不好,那长亭去陪那小孩儿玩的时候,我便跟随长亭过去吧。” 朱棣:“……” 陆长亭实在不希望朱棡和朱橚也跟着有样学样,换了口风。于是立即出声,一口敲定,“那便如此决定了。”明明也就十来岁的年纪,面容尚且稚嫩,偏生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坚决得让人无法反驳。 朱樉瞧着他这般模样,顿觉更是可爱了。暗自道,小长亭这样的,便是嘴硬心软嘛。 敲定下谋生手段之后,朱家兄弟方才觉得松了一口气,至少不用吃馒头了吧? 陆长亭打了个呵欠,起身便要回屋子去休息。他一走,没多久朱家兄弟们也就散开了。 第二日,朱棡和朱橚极不情愿地起了大早,简单用了早饭,便直直出门去寻活计了。陆长亭舒舒服服地睡了个懒觉,待到他起床后,推开门一出来,便见朱棣在院子中练拳。 院子里独朱棣一人,或许正是因为没其他人在的缘故,朱棣便毫不掩饰自己凌厉的一面。 陆长亭倚在门边瞧了一会儿,久久脑子里才挤出来一个词:气贯如虹。 “长亭也想学吗?”朱棣的声音突然在安静的院子里响起。 陆长亭骤然回神,才发觉朱棣是背对着他在说话,看来朱棣早就知道他推门出来了。 没听见陆长亭的应答声,朱棣这才转过了身。许是因为要练拳的缘故,他便脱去了身上厚重的衣袍,转而换上了薄衫,只是薄衫很容易便被汗浸湿了,此时薄衫紧贴,轻易勾勒出了他精瘦的身形。虽是少年,不过身材倒结实得很。哪怕是一身大汗的模样,也只会让人往“性.感”二字上联想。 朱元璋对儿子的教育,当然不仅仅是教他们学文,学吃苦,他对儿子习武也要求甚是严格。 陆长亭记得,朱棣便是便有个马上天子的称号么? “长亭要学吗?”朱棣见陆长亭定定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心中觉得颇为好笑,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见着别人英武的模样,心底便一定升起了敬佩、渴望之情吧。朱棣认定了陆长亭此时不说话,只是他装惯了傲气,这才害羞不敢开口罢了。 于是不待陆长亭开口,朱棣便已经上前来,攥着他的手臂便往一边带,陆长亭还没回过神呢,朱棣就从背后贴上了,一边捏着他的小胳膊,准备指导他来两下子。 但是你贴就贴吧,朱棣还嫌弃了一句,“……有点儿矮。”矮得他都得躬着腰给指导。 陆长亭:“……” 我还没说你一身汗呢! 朱棣捏着他的胳膊舞了两下,然后低声问:“好玩儿么?” 男人哪有不喜好武艺的?个个都爱幻想自己特别牛逼啊。虽然陆长亭没有那么中二,但是送上门来的机会,他也是不会拒绝的。 “好玩儿。”陆长亭点了点头。 朱棣兴致大起,还当真像模像样地给陆长亭指导了起来,陆长亭跟着他学了几个动作,然后被朱棣一巴掌拍在屁股上,“……挺像样子啊,不如明日起便跟我习武吧。” 陆长亭扬起头,给了他一个冷眼。 好好说话,不要动手。 第025章 朱棣全然没反应过来陆长亭为何冷眼,只当小孩儿本就是这个性子,还笑着揉了揉陆长亭的头,“叫声四哥来听听。” 陆长亭被他钳制在怀中,躲都躲不开。 还指望着他叫四哥?你咋不上天呢! 朱樉从院门外走了进来,一见着朱棣和陆长亭的姿势,便脸色一变,直直走上前来,抓着陆长亭往外扯,口中道:“别把长亭给捂坏了……” 朱棣松手松得倒是快。 朱樉这才一笑,“今日小长亭先跟着谁出去啊?” 陆长亭原本是欲先带朱棣出门的。从前他都是和老瞎子合作,如今要单干,但城中可没多少人认识他,这也就代表着他要重新开拓业务,这等大事,自然是宜早不宜迟的。但是方才朱棣那只手,实在太讨厌了,陆长亭突然间觉得,先带朱樉出门也不错。朱樉心眼儿还比朱棣浅一点呢。 种种思绪从脑中闪过,陆长亭便抬手一指朱樉,“二哥跟我一块儿吧。” 这一声“二哥”他叫得特别痛快,朱樉也听得特别舒服,他笑眯眯地牵住了陆长亭的手,“那这就走吧,出了门二哥给你买吃的。”朱樉颇有些受宠若惊,毕竟之前陆长亭就跟浑身带刺似的,你往上挨一下,得把自己扎死。有什么能比软绵绵小手拉着更舒服的呢?有什么能比现在看着老四吃瘪更赏心悦目的呢? 小长亭真是个好孩子啊! 这头朱棣表情有点裂。他真着实没想到陆长亭会这样选,忍不住低声骂道:“没良心的小东西。”方才还教他功夫呢,这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 朱棣哪里知道皆是因为那么一拍……他本意是想拍陆长亭的腿,但奈何陆长亭矮啊,就顺手拍屁股上了,拍完觉得还挺软,那也就这样了。 可陆长亭记仇啊! 陆长亭攥着朱樉的手,欢欢喜喜跟着他出门去了,留下了身影萧瑟的朱棣。 朱棣站在院子里,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然后回转身去,“今日倒还可以好生休息一番!” 出了宅邸,朱樉惦记着陆长亭没用食物,便真将他带到人家小摊子上去了,模样倒真像是个好兄长。 忽略掉朱樉那多变的性子,和怪叔叔一般的目光,陆长亭对他的印象倒是得到了改观。 朱樉虽是有个好出身,但他对于这小摊上的食物,倒也并不挑剔,一面吃着的时候,还能记着照顾陆长亭。朱樉真是高兴极了,平日在宅子里吃饭的时候,他得顾着两个傻弟弟,朱棣便总是在这时候,趁机照顾起了陆长亭。 多有心机啊! 今日他能独自照顾小长亭,朱樉觉得吃在嘴里的食物滋味都不一样了。 老四还只能在家待着! 我在外面拉小手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长亭很快用完了食物,一转头便瞥见朱樉脸上怪异的神色,他实在不希望一旁的人将他们当做智障,于是陆长亭软声唤道:“二哥,用完了我们就该走了。” 朱樉回过神来,痛快地付了钱,然后便又拉着陆长亭走了。 陆长亭早就和安喜定好了见面的地方,那便是上回的酒肆。谁让酒肆消费低,又是个较为安全的去处呢?就是环境吵些罢了。想到这里,陆长亭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朱樉,这位秦王能忍受吗? 朱樉不知陆长亭心中的担忧,见陆长亭朝自己看来,还满心想着,小长亭终于发现我的好了。于是朱樉脸上的表情更柔和了。 柔和到陆长亭想打哆嗦。 很快,他们便走到了酒肆外。 朱樉一见,登时扬眉,还拽着陆长亭不让进,道:“你小小年纪,怎能进这样的地方?” “我是进去见人的。” “那也不行!”哪怕只是站在门外,朱樉都能听见里头吵嚷的声音,还伴随着一股汗味儿和酒气迎面而来。再低头一瞧陆长亭那白白净净的模样,朱樉怎么舍得让陆长亭进去? “我要进去见人,我又不是去喝酒。” “不行!”朱樉这时候的态度却是异常的坚决,“小孩子怎能长于这样的环境?” 陆长亭愣了愣,他本想说自己并不在意,但是朱樉这句话却是提醒了他。他有一个成年人的灵魂,但安喜没有啊,他与安喜在此处待得久了,安喜的性子会不会被影响呢?陆长亭有些汗颜,他倒是光顾着解决歇脚地的问题了,却是全然忘记了,安喜年纪这样小,怎么能总往酒肆扎堆呢? 时间一长,他怕是要辜负安父的期望了。 陆长亭顿住脚步,冷静地道:“你说得对。” 原本还以为要长篇大论,再威胁利诱方能劝住他的朱樉一愣,随即笑道:“长亭真是乖啊。”不过他心底难免还有些遗憾,遗憾于没能借机树立起兄长之威啊。 他们在门外等了没一会儿,安喜便带着小厮来了。 朱樉一瞧,还真是个小胖墩!还特别傻! 朱樉顿时就没了兴致。 要像小长亭这样,聪明可爱还会咬人的,才更勾人心啊。 安喜看了看朱樉,有些畏惧地往后退了退,小声问:“长亭,他是谁?” 不等陆长亭开口,朱樉已经当先开口截断,“我是他哥!” 安喜面上的表情这才柔和下来,“是哥哥呀。” “是他哥哥,不是你哥哥。” “哦……”安喜转头看着陆长亭,“你哥哥真大。” 朱樉哼笑一声,蹲下身来,道:“是啊小胖墩,我是很大。” 陆长亭:…… 洪武帝养出的儿子怎么都这么不要脸? 安喜伸手去拉陆长亭,“长亭我们进去吧。” 陆长亭反抓住安喜的手,道:“我们换个地方吧。” 安喜向来不挑地方,乞丐窝他都能去。 他点了点头,挨着陆长亭走,脸上的软肉肉还跟着抖了抖。 朱樉心里又不痛快了,小长亭怎么能去牵个小胖墩呢?朱樉也跟着臭不要脸地凑上前去,揪住了陆长亭的手。陆长亭感觉自己就跟有一首歌唱的那样: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 第026章 正是深秋时节,便不如夏日那般,随处寻个亭子都可歇息,此时冷风嗖嗖,光是站在街道上便觉得够呛,最后还是安喜将他们领回到了家中。安父并不在家。家中的下人便直接将他们安排在了倒座房。 陆长亭令人拿了书来,赫然是名声极为响亮的《千字文》。 朱樉瞥了一眼,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小胖墩就学这个?” 陆长亭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道:“安喜年纪还小。” 安喜原本正低着头琢磨自己的戏法,此时闻言,便立即抬起头,跟着点头,道:“嗯嗯,安喜还小。” 朱樉又不傻,他自是一眼便看出了安喜身上的不同,只暗暗咋舌,原来真是个小傻子。以他的英明,当然不会再去嘲笑一个小傻子了。朱樉马上闭了嘴,还讪讪地看向了陆长亭。 小长亭刚才好像语气不快呢。 陆长亭没看他,而是选择翻开了千字文。朱樉见状,便又凑了上去,低声道:“长亭要学这个么?我教你啊。” 朱家兄弟学问肯定是没得说,毕竟因为洪武帝自己出身的缘故,他便极为重视儿子的教育,请的那都是好夫子!如此环境之下,朱家兄弟怎么还可能学不出个名堂来呢? 陆长亭指了指安喜的方向,“那你去教他。” 朱樉撇嘴,“他算何人?怎值得我去教导?” 陆长亭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雇主。” 朱樉这才想起来,他们是过来赚钱的,尽管心中不愿,但朱樉还是乖乖走了过去,问安喜:“小……咳,小安喜,要学认字吗?” 安喜摇了摇头,“学字,苦,很苦的,我不要吃苦。” 朱樉有点傻眼。 多少人求都求不到他来教认字啊!这小傻子竟是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陆长亭早就知晓安喜的思维与常人不同,因而听罢也并不觉得奇怪,他捏着千字文走到了安喜的跟前,蹲下身去,好与安喜平等对视,“我要学,你学吗?”他的口吻简单又粗暴,“若是不学的话,日后我们便不能一起了。” 安喜怯怯地问:“为、为什么呀?” “有代沟了知道吗?” 安喜一脸懵。 朱樉其实也不知道代沟是什么玩意儿,但他不能跌面子啊,自然要闭着嘴,装作什么都知晓,还在旁跟着点了点头。 安喜抿了抿唇,“那、那我学吧。” 陆长亭斜睨了朱樉一眼,朱樉立即会意,马上将千字文拿过来,开始教俩人学认字。虽然陆长亭并非文盲,但这时候的字总有些他是不认识的,便也就当自己重读一次幼儿园好了。 朱樉的学问不浅,要教两个毛孩子,那是手到擒来。 不知不觉,时间便溜走了。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陆长亭瞥了他一眼,见朱樉都喝了好几碗茶水了,便立时出声道:“歇一歇吧。” 其实朱樉正享受着为人师的快.感呢,听陆长亭如此道,他还笑着伸手去摸陆长亭,口中道:“累了呀?那就歇歇吧。”小孩子都不爱读书嘛,朱樉表示理解。 陆长亭躲闪不及,被他摸了个正着。 安喜盯着他们俩瞧了一会儿,大约心底觉得这也个上课的流程,于是便将头也伸了过去,“……我也摸摸?” 朱樉僵了僵,觉得有些好笑,但他还是伸手摸了摸安喜。 陆长亭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朱樉的脾气倒是不错。 外头的下人见里头没有声音了,忙叩门问道:“客人可是累了?” 朱樉应了一声,颇具威严。 外面的下人听着声音,总觉得浑身不自觉地一凌,倒像是在听老爷吩咐一般。下人早就得过安父的吩咐,当然不敢有怠慢,当即便命人摆好了饭。随后又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给他们摆了饭。 大家长不在家中,自然,他们也别指望去厅中用饭了,便就摆在房中了。 丫鬟将安喜抱了起来,和另外一个丫鬟一块儿喂着他们家的小少爷。 朱樉看着这一幕,原本还有些怀念宫中有人伺候的日子。但是目光紧接着一落到陆长亭身上,朱樉便登时觉得,这样*的生活,是不适合他的!瞧一瞧小长亭多么乖觉啊。 朱樉自觉地伺候起了陆长亭。 陆长亭疑惑地看了一眼朱樉,他这样殷勤,真的没问题么? 待到用完饭食后,陆长亭便提出要离开了。安喜虽有不舍,但他也知道分寸,便只是扁了扁嘴,便让人送陆长亭出去了。出来后,朱樉便忍不住道:“钱呢?” “就是这顿饭便抵了呀。”陆长亭漫不经心地道。 “别的……就没了?” “没了。” 朱樉咬了咬牙什么也没说出来,不过此时他倒是深感到了赚钱的不易。 二人被送出安家之后,正巧那安父便回来了,只是那安父走的是另一头,于是陆长亭也没上前与之打招呼,反倒是安父见着陆长亭身边也跟了一人时,他忍不住微微皱眉,问身边的下人:“那是谁?” “说是兄长。” 一个乞儿,哪来的兄长?安父自是不信的。 何况那个青年,分明还带着一身贵气,哪怕是穿着再朴素的衣衫,也都掩不住。 这头陆长亭在外面买了些小食,然后带着一块儿回家去了。朱樉心里有些发酸,“给老四带的?” 陆长亭摇了摇头,“我还在长身体,当然是给我自己吃的。” 朱樉虽然有些失落于小长亭不打算分给自己,但是想到老四也捞不着,心底便没什么可酸的了。他比划了一下陆长亭的个子,道:“确实应当多吃些。” 陆长亭给了他一个冷眼。 朱樉摸不着头脑,他哪里说错了么?难道他此刻的形象不是个关爱弟弟的好兄长么? 没走上多久,他们便回到了宅邸中,等一走近厅堂,陆长亭便发现朱棡和朱橚都早早回来了,而且两人都苦着脸,活像两只无家可归被人嫌弃的大狗。 陆长亭突然有点拔腿便走的冲动。 啊!头好疼啊! 第027章 秋日凉风拂面,陆长亭紧了紧身上的衣衫,将头转向另一面,继续趴在桌上睡觉。 朱家兄弟刚刚换上了朴素的衣衫,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口中道:“小长亭,这样便行了么?”谁知齐齐转身过来一看,陆长亭睡得正香。 朱樉倒是满不在乎地道:“让他睡吧,小孩子长身体呢!” 朱棡朱橚跟着点头,纷纷装作一副很懂的样子。 朱棣则就显得沉默寡言多了,他走上前去,直接将陆长亭拦腰打包带走,一边往外走,才一边道:“我送他回屋子去睡。” 朱樉脸上的表情裂了裂,不过眼下更重要的显然还是生计问题。朱樉带着换了副打扮的弟弟们,出门继续寻求雇主去了。朱家兄弟骨子里都还是骄傲的,他们虽然希望能继续过上轻松优越的生活,但此时他们更希望,在小长亭面前一雪前耻,扛起大梁,赚钱养家啊! 陆长亭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起来,便见宅中下人已经将食物备好了,全然不比前两日的窘迫了。陆长亭这才终于找回了一点,傍上金大腿的滋味。 用过饭后,陆长亭便独自回到屋中了,他拿了纸笔涂涂画画,大致勾勒了一下自己的计划。 门却突然被敲响了。 “谁?”陆长亭不得不顿住了手中的动作。 “长亭,是我。” 陆长亭犹豫一下,上前去将门打开了。 朱棣侧身入门来,道:“明日要出门瞧风水?” 陆长亭点了点头。 朱棣走过去,在桌前坐下,道:“那便麻烦长亭先与我说些风水上的事了,总要先能唬住那些人才好。” 陆长亭也不藏私,风水学说起来容易,但真正要融会贯通还是极难的,后世多少人拿着罗盘便以为能勘风水定乾坤了,实际上,他们也就能分个东南西北,将风水学上的套话拿出来使罢了。陆长亭当然不会担心谁将自己的手艺学了去。堂堂燕王会需要勘风水吗? 陆长亭在他身边坐下,因为个子较矮的缘故,他整个人几乎都趴到桌面上,说到兴起时,陆长亭便抓过纸张来写写画画。 朱棣瞥了一眼那纸上的狗爬字。 忽然有点心疼纸呢…… 陆长亭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了,伸手抓起茶盏便往嘴边送,但是茶盏体积有些大,陆长亭有些握不住,茶盏在他手中晃了晃,看着像是要摔下去了一样,朱棣突然间伸出手来,从下面包裹住了陆长亭的手背,帮着他一块儿稳稳地托住了茶盏。 朱棣虽然还未长成青年模样,但他的手指却很是纤长有力,可以轻松地裹住陆长亭的手背。 陆长亭有点儿不大好意思。 这一幕要是换个姑娘,那也就是唯美场景了,但换成他,那就是实在有些丢脸了。 也不知何时他这具身体方才能长大,恢复从前的英俊潇洒。 陆长亭装作若无其事地就着朱棣的手,掀开盖子埋头喝上了两口,因为姿势别扭的关系,一时不察发出了“啾啾”的声音,茶水都给吧唧到嘴边上了。 陆长亭顿时歇了喝水的心思,他抬起头来,轻咳一声,继续指着桌上的纸张道:“一般若是遇见如此情形,那便是屋中形成了煞……”陆长亭面孔严肃,说得认真,朱棣也紧紧盯着他的面孔,似乎气氛融洽并没有什么不对。 “……嗯?”但是朱棣的手越深越近。 要摸脸??? 陆长亭正要往后躲,朱棣淡淡道:“你嘴边有两点茶叶沫子。” 陆长亭一呆,朱棣伸手如闪电,已经将陆长亭嘴边的茶叶沫给抹下来了。朱棣神色如常,就像是刚刚照顾了自己的亲弟一般,连陆长亭的口水他都不带嫌弃的。 陆长亭忙抬手抹了抹嘴,继续装作不在意地指着纸张往下说。 朱棣一边点头一边道:“我都已知晓了,要唬人是没问题了。” 陆长亭松了一口气,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 “那四哥回去吧,我该睡觉了。” 朱棣却指了指纸张,问道:“……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跟我学练字?” 陆长亭脸上一黑。 是他之过,毕竟繁体和简体是有差异的,陆长亭能认得了繁体,但要写繁体却不是那样容易的,为了笔画少,他写得快的时候便是用的简体,但在朱棣的眼中这无疑就是文盲的体现了。 陆长亭忍着丢脸的耻感,一咬牙,道:“好。” 朱棣满意地抚了抚他的头,“长亭实在聪慧。单单瞧个风水,可惜了。” 陆长亭忍不住笑了,“难不成我这样的还能考科举吗?” 朱棣又抚了抚他的头发,却是没有说话。 陆长亭当然也不会厚着脸皮让朱家兄弟给他想法子。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做风水师倒是比科举轻松,何况本就是老本行了呢?没甚可惜不可惜的。 宅中屋子多,朱棣当然不会沦落到和陆长亭同住一屋了,他打着灯笼出去了。 这时候天色已然暗下来了。 陆长亭小小地打了个呵欠,端起茶水牛饮而尽,方才觉得舒服极了。 屋外,朱樉瞧瞧打开门瞥了一眼。 老四竟然还和小长亭秉烛夜谈这么久?朱樉心头又有些不痛快,“啪”地关上了门。明日老四还要跟小长亭出去呢! 心痛! · 翌日一早,当先离开的是朱樉三人。朱棣站在院子里练了会儿拳,死活等不到陆长亭的身影,他只得无奈地去开了陆长亭的屋门。朱棣走进去一瞧,陆长亭还夹着被子,睡得正香呢。 朱棣无奈,只得走上前去捏了捏陆长亭的脸颊。 陆长亭这会儿正做着梦,陡然梦见一头怪物冲上前来,将自己的脸给啃了。 那怎么能行?他不要毁容! 陆长亭一下子便惊醒了过来,还手忙脚乱地拥着被子坐了起来,一头黑发乱糟糟地顶着,目光有一瞬间的呆滞。 他乍一看见床边的朱棣,险些脱口而出唤了对方的名字,幸好他及时醒神,便生生扭转了嗓子里的话,“……四哥。” 朱棣见陆长亭面颊鼓鼓,似有不愉,还当他是依旧为称呼“哥哥”而害羞,他伸手拎住了陆长亭的衣领,将人往床下拉,一边道:“不是要去给人瞧风水吗?怎的还赖起床来了?”其实正是陆长亭如此举动,才令朱棣更为放心。 毕竟孩子便该有几分孩子的模样,不是吗? 陆长亭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做生意要赶巧,而不是赶早。” 朱棣将他放在了小榻上,转身让下人去打水,随后才道:“这是长亭的歪理?”朱棣是真有些惊讶,陆长亭竟然半点也不急,甚至可以说他看上去颇为胸有成竹。此时的陆长亭和方才赖床的陆长亭,简直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不是歪理,你且看着吧。” 正巧下人将水打来了,陆长亭就着水先洗漱了一番,然后用了早饭。 既然不急着出门,朱棣眼中闪过几点亮光,而后他伸出手来,又将陆长亭抱了出去,“那便来练练功夫,以强身健体。” 强身健体? 陆长亭双眼微亮,毫不客气地扒拉着朱棣学了起来。 今日朱棣倒是没有贴着他来教动作了,只是先让他从马步蹲起,陆长亭也不挑剔,他有着绝对的自信。因为经历的缘故,他知道自己一旦决定做好某件事,那便一定能吃下苦。蹲个马步算什么? …… 朱棣打了一套拳下来,陆长亭两股战战,“四、四哥……”打脸实在来得太快。他这懒惰的身板,实在经不起操练。 朱棣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再叫声四哥听听。” 陆长亭:“……” 见陆长亭都要红着眼睛来瞪自己了,朱棣这才走到陆长亭的身后,道:“收势吧。” 陆长亭早浑身僵硬了,他艰难地收起胳膊收起腿,身子顿时晃了晃,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朱棣在后头伸手一捞,轻轻松松捞在怀中。陆长亭这才知晓,他好端端的站在自己身后做什么。 这么一折腾,便是到了下午。 眼看着便要用晚饭了,朱家另外三兄弟都快归来了,这时候陆长亭才发了话,道:“走吧,去做开张了。” 纵使聪明如朱棣,也实在想不明白,这时候上哪儿去开张? 但陆长亭已然镇定地跨出门去了,朱棣当然只得跟上。 此时日落西山,街道上的摊贩都渐渐开始收拾东西了,而陆长亭却绕着城转了起来。 所幸朱棣极有耐心,体力也充足,便陪着陆长亭转悠。 直到他们停在了一家人的宅邸之外。 这家人的大门是敞开着的,陆长亭和朱棣走过来的时候,正巧有个作大夫打扮的人,从里头走了出来。 陆长亭一拍板,“上!” 话音一落,陆长亭便乖觉地退到朱棣身后了,还用手指尖尖在背后顶了顶朱棣,示意他往前。朱棣顿觉腰上一阵痒,他反手揪住了陆长亭的手指,就这样攥着他一起往前走。 门外的下人正要关门,见他们走上前来,心底有些忐忑,毕竟对面二人都生得好模样呢。 下人低声道:“敢问二位前来是为?” 朱棣望了望大门,摆出冷漠的面孔。 陆长亭有些着急,又用另一只手捅腰。 朱棣这才从喉中挤出了一句话来,“我看你家风水不好。” 这种江湖骗子的标准句式,要说出来还真是有些羞耻呢。 第028章 若是旁人前来,张嘴便说如此的话,那定然被那下人打出去了,偏生眼前二人都是好相貌、好气度,下人站在他们跟前,甚至忍不住生出自惭形秽来。 观人先观气度,那下人也是有几分眼力的,因而此时斟酌一番,他终究是不敢小瞧,忙命人去传达了管家。 他们并未等上多久,便见一打扮得体的中年男子出来了,想来正应当是管家。 管家神色憔悴,眼下青黑,像是许久都未曾安眠了一般。管家见了陆长亭和朱棣二人,也为他们二人身上的风采一惊,不由得道:“宅中风水何处不足?道长求解!” 道长? 陆长亭忍不住和朱棣对视了一眼。 这管家竟然拿他们当道长了? 朱棣嘴角微抽,不过最终还是默认了那管家的称呼。 “你们宅子中的事,若不快些解决,怕是还要出大事,你一人做不了主,寻你主人来。”朱棣顺着端足了姿态,不知道的,怕是还真当他从哪个山头上下来的仙道。 气势先压人一头,那管家不疑有他,忙转身去请主人家了。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主人家便亲自迎了出来,见着陆长亭和朱棣后,便登时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慌忙将他们迎进了正厅中。 陆长亭往里走的时候,便暗暗将宅子的布局风水都收入了眼中,连同宅子里各人的神情反应也都记下了。 宅子的主人约莫三十来岁,正值而立之年,应当是精神极佳、身体康健的,偏偏这主人家瞧上去,也如那管家一般,神色憔悴,面色青黑,平白显得苍老了许多,整个人从骨子里往外散发着死灰的味道。 朱棣都被这人的模样惊了一跳。 而陆长亭此时却镇定得不能再镇定了。这般模样的雇主,他可没少见。除却那些寻阴宅,改大运的,多数求他去改阳宅风水的,都是被风水困得没法子了,他还见过比这憔悴百倍的。 主人家或许真是被困极了,一时间连茶水都忘了叫丫鬟上。他坐在主位上,身子微微前倾,面露苦色,道:“道长真能解决这宅中难题吗?” 朱棣不由得看向了陆长亭,这时朱棣才忍不住暗自咋舌和惊叹。他找陆长亭学了些浅薄的知识,本以为第二日便能唬人,可谁知晓,他从宅子外走进来,半点问题也瞧不出,他更不知晓,陆长亭之前为何走到街上来,便直直判定这宅中风水不好了。 陆长亭注意到了朱棣投来的目光,便冲朱棣笑了笑,大意是示意他安心。随后陆长亭高傲地扬了扬下巴,道:“这等小事,都不消劳动我师父!我便能解决!”陆长亭本就生得好看,哪怕是露出几分傲色,也难以令人生厌。 只是那主人家搓了搓手掌,终究不大敢相信这般的毛孩子,“这……小师父……这……” 陆长亭也不打算卖关子。 人家都倒霉透顶了,现在就求着救命稻草了,他还卖什么关子? “敢问您家中,是否有幼子生了病?且请了不少大夫都没法子?他不仅生了病,还夜夜无法成眠,总是疑神疑鬼?”陆长亭坐在椅子上,淡淡道来,神色镇定自如,实在不符他这个年纪,但此时谁都不会去注意这一点了。 那主人家包括一旁的管家下人,皆是随着陆长亭出言,而露出了惊骇之色。 “你……你怎会、怎会知晓?”主人家是真激动极了,连说话都不自觉跟着哆嗦起来了。 “会瞧风水的,便也多会相面,观您面相,子嗣来得晚,应当正是在而立之年时。之前来时,瞧您府中刚有大夫离开,想来定是有人生病。能令人心急如焚至此的,莫过于家人病重了。我进来时,又瞧了瞧风水,确实是有问题的,尤体弱者最易中招。家宅之中最为体弱的,便是老人及幼子了。而您的面相又呈父母早亡之相,那便就剩下幼子了。” 这一番推论,不过是细致观察,再合理推测罢了。 朱棣在一旁听着听着,便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看着陆长亭眼底滑过了一道流光。 而那主人家已然呆住了,讷讷道:“那这……这夜夜无法成眠,疑神疑鬼,又是如何瞧出来的?” “风水。”陆长亭依旧口吻不咸不淡,“这宅子是否翻修过一次?” “是……”主人家已经全然惊住了,他已经丝毫不会怀疑,陆长亭的口中还能说出多少惊异之语了。 “家中人嫌宅子小,便砌了道新墙起来,隔了新院子出来,可是如此?” “是。” 此时下人们看着陆长亭的目光,已经如同看怪物一般了。 “因家里人疼宠幼子,便将那新院子留给幼子了,可是如此?” “是。”主人家有些急了,“可是这院子出了错?” 陆长亭点头,“风水中有个说法‘逼压滞困事’,所谓逼压,便是破坏原有的风水格局,将屋子重新分割,隔出新的屋子来。滞困事,便是因逼压造成风水格局被破,空间变得极为挤迫,从而造成生活中许多困滞之事。如有女儿住于屋中,日后便婚事艰难;如有儿子,便也可能体弱,子嗣艰难等……古时的人,都是用逼压格局来养小鬼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那主人家登时眉毛重重一跳,面上悚然变色,“竟、竟还有这样的讲究……”他都快面露哭相了。 想想也是,任谁还能在听见这样的话之后,依旧维持镇定的? 朱棣在旁边,面色都忍不住跟着一肃。 “若说这个风水导致了您家中幼子滋生阴气,体弱多病。那么那夜夜不成眠,便是因另一处风水了。” 主人家大惊,“这宅子里还有何处风水不对劲?” 陆长亭却是抬手一指,“在宅子之外。” “外头?”主人家忍不住疑惑了。 这外头怎么会影响到宅子中来呢? 第029章 “宅子外的西南角可是挂了几盏灯笼?”陆长亭又道。 “……是、是。” 朱棣忍不住又诧异地看了陆长亭一眼,他们过来的时候,他可全然没注意到哪里挂了什么灯笼,陆长亭的记性实在也太好了些! “能否带我到小公子院子里一瞧?” 那主人家哪里有拒绝的道理,自是连连点头,忙带着陆长亭往里走。 朱棣便依旧端着高冷的架子,随着他们往里走去。 一旁的下人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朱棣,心道,这弟子才多大年纪?便这般厉害了!想来师父应当更加本事不凡!瞧这师父还这般年轻的模样,说不定便是驻颜有术呢! 朱棣的目光全落在陆长亭小小的背影上了,哪里注意得到一旁下人的目光。 主人家在前面引路,带着他们进入了一个较为狭小的院子。 他们本意是疼宠幼子,便专门开辟了个院子出来,但是一面又想到幼子年纪小,院子便是小些也没甚关系,就直接砌了墙起来,原本的风水格局顿时被破坏了个淋漓尽致。实在是好心办了坏事! 一进院子,陆长亭便能感觉到扑面而来一股郁气。院中下人无不是愁眉苦脸,无精打采。见有人进来,下人们才急忙迎上来,生生挤出了笑容来。 可以说,从这家幼子病了以后,整个家宅便都笼罩在颓靡之中。 或许他们都不会发觉,宅子中的气在逐渐变得阴沉。 风水影响人,而人的转变,同样也会促进宅中风水的变化。如此下去,便是一个恶性循环。光是这样糟糕的环境,怕是就能将这家中幼子生生耗死。 他们走到了屋外。 主人家厉声道:“开门。” 门一开,里面更是一股闷热的气息混杂着药味儿,兜头罩住了陆长亭。陆长亭脚步滞了滞,差点不愿走进去。这古人怎么都爱在生病之后,将门窗紧闭?陆长亭暗暗皱眉。 主人家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不由问道:“这屋中可有不妥之处?” “先将门窗打开。” “可……可那大夫说我这幼子不能轻易见风……” 朱棣沉声道:“打开。” 主人家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反驳的话一时噎在了嗓子眼儿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下人们依言将门窗打开,他们小心翼翼地看着朱棣的方向,只觉得这位道长实在不一般,开口说出的话,教人连半点反抗的心思都没有。 大抵有本事的仙道便都是如此了。 待到屋中空气流通以后,他方才拔腿朝着床上的人走了过去。 此时陆长亭还不忘解释道:“所谓生生不息,是要靠循环往替来完成的。门窗紧闭,生气无法流通,便是阻绝了生气,这般下去,怎么还能活命呢?”从生理的角度来讲,便是空气不畅通,人靠呼吸存活,空气日日浑浊,身体又怎能好得起来? 那主人家听了此话,又是一阵后悔害怕。他哪里还敢再小瞧陆长亭半分?只恨不得跪下来,求陆长亭救他幼子一命了! 陆长亭走上前,转头问主人家:“他叫什么?” “志儿。” 陆长亭微微弯腰,轻唤床上小孩儿的名字,“志儿,志儿。”陆长亭的声音都还尚且青涩稚嫩,不过从他口中叫出来,总令人听了觉得舒服。 床上的小孩儿或许是因为缠绵病榻久了,整个人都显得死气沉沉,陆长亭进门来的时候,志儿裹着被子正在睡觉。 这样不分昼夜地睡下去,也不是什么好事。未必睡觉便能休息就好身体了。 许是因为听见了声音,志儿总算睁开了眼。 他看了看床边的陌生人,有些惊吓,不过在见到陆长亭年纪也不大的时候,志儿方才歪着头,好奇地看了看陆长亭。 “你看那里。”陆长亭顺着打开的窗户指了出去。 志儿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不看、不看,有东西。” “有什么东西?”陆长亭耐心地问。 志儿面上惊恐更甚,伸手便要他的父亲去抱,“有东西在看我,在看我……”志儿双眼红红地扑进了父亲的怀中,他的父亲也跟着两眼通红,痛惜不已。 主人家惶急地看着陆长亭和朱棣,“这……这怎么办啊?” 陆长亭再度指了指窗外的方向,“你们看那是什么?” 朱棣往外一瞥,道:“西南角的灯笼。”还一个个挂得挺大、挺高,想必入夜之后,定然是灯火辉煌。 主人家也很是疑惑,“这灯笼何处不对吗?正是志儿总觉得那方有什么盯着他,心中害怕不已,无法成眠,我这才找人做了灯笼,挂在了那面墙上。” “您可曾听说过日夜凶光?” 主人家一手轻拍着儿子的背,一边露出了赧然之色,想来是从未听说过的。“这、这是何意?”他问道。 “所谓日夜凶光,便是宅子外有灯火通明,哪怕宅子里将所有灯火熄灭,也依旧能有强烈的光亮照进来,宅子外的光越是强,宅子内便越是生了凶煞。所谓日夜凶光便是如此。久而久之,易成凶宅。” 主人家再一次傻了眼,“……凶、凶宅。” 什么日夜凶光他不懂,但听了这两字,他却是呆滞住了,连咽口水都变得艰难了起来。 “本来宅中风水成逼压困滞的局势,便已是引阴气入宅了,再加上日夜凶光,莫说家中幼子了,时日一久,宅中所有人都不能逃过。” 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人对死亡的畏惧是与生俱来的,此时听陆长亭这般一说,谁还能按捺得住? “求小师父救我府中人一命!”主人家直接朝着陆长亭拜了下去,待直起身子后,他便立即对身边的管家道:“快!快去备钱!” 管家连连点头,忙转身去备钱了。 朱棣看着这一幕,颇有些目瞪口呆。 这钱就这样便要到手了? 陆长亭微微蹙眉,道:“你先命人将灯笼都取走。” 主人家点头。 “中间的墙要拆除。” 再度点头。 “不仅如此,这宅子你们必须立即搬走,走前须得在屋顶开个大洞。” 主人家傻眼了,“这……这是何故?” 朱棣也有些好奇,若那逼压困滞乃是一面墙引起,那拆了墙不就是了?若日夜凶光乃是灯笼所致,那取下灯笼不就是了吗?这中间还有甚讲究? 第030章 陆长亭却并未立即回答,他舔了舔唇,嗓子实在是有些干了。 主人家见状,这才陡然回神,忙拍了拍自己的头,尴尬地笑道:“瞧我这记性!来人,快,快给二位上茶!” 小丫鬟忙跑出去拎了茶水进来。 从他们确认陆长亭的态度并不棘手以后,他们便随之变得振作了起来,一改之前颓靡的气象。 小丫鬟将茶水倒好,甜笑着递到了陆长亭的手中。陆长亭接过茶盏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喉咙里的干涩缓解了不少。 “可曾听过换天心的说法?”陆长亭问道。 那主人家对风水实在是半点都不通,忙摇了摇头。 “上了十年的老宅,若是重新住人进去,便须得换天心。换天心便是在屋顶中央掏个大洞,使得阳光直射而入,方可消去屋中晦气阴煞,从而使屋子生旺起来。”陆长亭摇了摇头,道:“这屋子已然形成了凶煞,若是用寻常手段,实在难以消除,此法最为便捷!而屋子若是掏了大洞,自然你们也无法继续住了。” 主人家点了点头,虽觉得有些为难,但是此时他对陆长亭已然深信不疑了,便也没有说出半句质疑的话来。 这主人家性子倒也不错,若是换做别人,一听要这般大动干戈,怕是立即便吵闹起来,认为陆长亭在胡言了。 “何况不管换不换天心,你们都不能住这宅子了的,日夜凶光会使宅子变为凶宅,唯有弃宅而逃,方才能躲过劫难祸患。” 风水学中便有言“日夜凶光逃宅生”。大意便是,遇上日夜凶光唯有逃宅求生。 主人家继续点头连连,看着陆长亭的目光已经转为恭敬佩服了。虽然说,拿这样的目光去看一个小小少年,实在有些怪异。 陆长亭转过身来,朝着朱棣躬身拜道:“师父,我做得如何?” 朱棣绷着脸摸了摸陆长亭的头顶,“不错,但离出师还差得远。” 陆长亭悄摸摸冲着他翻了个白眼。 朱棣忍笑。 旁人可看不见他们二人那些细小的互动。 主人家只觉得陆长亭已然这般厉害了,那这位师父定然更加厉害,一时间望向他们的目光,变得更为敬畏小心了。 管家凑上前来,道:“老爷,钱已经备好了。” 陆长亭往那管家手上一瞧,竟是捏的宝钞,只是另一只手还捏了个小布袋,也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 看来这时候宝钞已经在开始普及使用了,陆长亭庆幸自己在朱棣的劝说下,留住了银子。恐怕过不了几年,这宝钞便要开始贬值了。 “请,请道长收下。”主人家将那些钱往朱棣的跟前推了推。 朱棣慢条斯理地捏过宝钞,接过布袋,明明是揽财的动作,偏生被他做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来,半点铜臭气息也无,反倒平白令人觉得高傲贵气。 主人家心中顿时一阵庆幸,幸而这样厉害的人物,正巧被他撞上了,不然他这独子,怕是真要没救了! 这主人家全然忘记了,是陆长亭和朱棣二人主动送上门来的。 钱已到手,陆长亭便可功成身退了。 主人家当然不能就这样让人走了,恰好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便命下人摆了宴在院子里,然后留了二人,用了一顿丰盛的晚饭,这才送人出了宅子。 临走前,他又与主人家嘱咐了些,记得门窗通风一类的小事,方才跟着朱棣大步走了出去。 待走到宅邸外,朱棣忍不住抬手揉了一把陆长亭的脑袋,道:“原来长亭赚钱,当真这般轻松。” 陆长亭挥开他的手,反驳道:“那是你未曾见到我辛苦的时候。” “是……”朱棣顿了顿,有些无奈,“不过这样倒是没我出力的时候了。” 陆长亭漫不经心地道:“何愁找不到事做?”他可不信,朱家兄弟来了这里便当真锄地放牛,过着艰苦生活,全然不记得那皇宫种种。不在洪武帝的眼皮子下,他们能做的事可不要太多。若是他,他怕是也要抓紧机会,去做该做的事,而不是陪着他这么个小孩子来来去去。 朱棣只是浅淡地笑了笑,并未说多余的话。 陆长亭走在前面,眼看着便是要往回走了,朱棣不由得大长腿一迈,三两步追赶上去,问道:“这便回去了?不多走几个地方?” 陆长亭斜睨他一眼,道:“忘记我说的了吗?做生意要赶巧!” 意思是现在巧已经赶完了? 朱棣微微挑眉,伸手罩住了陆长亭的肩,道:“也好,回去让为师教一教你……写大字!” 陆长亭面色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言下之意不就是说他字太丑了吗! 朱棣像是全然瞧不见他的不快一般,紧紧揽着陆长亭往前走,落在旁人眼里,那都是暖心兄长一心将熊弟弟护在了怀中。 走了没一会儿,陆长亭突然顿住了脚步,“去买点食物。” 朱棣有些惊讶,“给他们带回去?” 陆长亭点头。 他是不指望这些皇家子弟真能赚钱的,方才那主人家大方,给的钱倒是不少,这时候买些吃食回去,也当是安抚那几人了。 朱棣眼底飞快地滑过了什么情绪,他拿出铜板,去街边买了些吃食,陆长亭就走在他的身旁,看着朱棣略微生疏地和对方沟通着买东西,渐渐竟是还能学会两句中都的方言。 陆长亭压下了心底的惊讶。 他知道,朱棣将会在中都留上很长的时间,比另外几兄弟都要长,但也正是这么漫长又艰苦的一段经历,才会造就后来的马上天子。 朱棣很快买好了吃食,二人收拾一番,便往回走了。 不过等他们回到宅子里,竟然还是不见朱樉三人的身影。这可就有些奇怪了。 陆长亭忍不住问道:“他们不会出什么事吧?” 朱棣摇了摇头,却并未多作解释。 陆长亭想一想倒也是,洪武帝虽然将他们赶到这里来吃苦,但又怎会不保障他们的基本安危呢?想来也没什么事能出的。陆长亭搬过凳子坐了上去,还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朱棣扭头回来看他,“给师父也倒一杯。” 陆长亭不情愿地嘟了嘟嘴,不过最后还是给朱棣顺手倒了一杯。 谁让他是未来的永乐大帝呢! 他们买的吃食就搁在了桌上,陆长亭等得有些饿了,便忍不住伸手拨弄了两下,一股香气立即飘了出来。 正巧此时朱家三兄弟大步从外面跨了进来,朱橚抽了抽鼻子,拉长了语调,“好香啊……”竟是回来得恰到好处。 陆长亭只得收了手。 朱棣转过身来,道:“长亭给你们买了吃食。” 朱樉闻言,双眼微亮,看向陆长亭的目光很是欣慰,像是终于见到熊弟弟变得友爱兄长了一般。 陆长亭:“……”他可没想讨好他们,就是觉得这三兄弟在外头半毛钱也赚不到,回来再饿肚子,那得多摧残心灵啊。偏偏朱棣这话一出,朱家另外三兄弟瞧着他的目光都变了。 感动之下的朱家三兄弟,狼吞虎咽地拆分了吃食。 陆长亭:“……”我还没吃呢! 不过陆长亭其实也吃不下多少,毕竟他和朱棣在那户人家中,就享用不少食物了,味道比起街边小摊倒是更甚一筹的。想到这里,陆长亭才觉心理平衡了。 朱家三兄弟将带回来的吃食分了个一干二净。 这几日他们都是吃素为生,此时再吃到荤食,哪怕滋味远不如从前吃过的东西,但对于此时的他们来说,也算是美味了,何况再一想到这是小长亭赚钱买来的,三人便更是一边心中愧疚,一边感动地觉得真好吃! 朱樉喝了口茶漱了漱口,长叹一口气,道:“我们竟是不如小长亭了。” 陆长亭坐在凳子上,看也没看朱樉一眼。倒不是陆长亭自傲,更不是陆长亭小瞧他们,而是术业有专攻,在生存赚钱一道上,朱家兄弟本也是不如他的! 朱樉看向了朱棣,问道:“今日你们赚了多少?” 朱棣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掏出了宝钞和小布袋,一块儿搁置在了陆长亭的跟前,道:“都是长亭的。” 朱棡和朱橚看得傻了眼。 朱樉唯一不快的是,为何他同长亭一处便只能赚到一顿饭,而老四跟着长亭,就带回来了许多钱? “你们赚了多少?”朱棣突然抬头看向他们,反问道。 与陆长亭一对比,那实在是不算得什么了,朱樉顿时面露赧然之色,朱棡也跟着羞愧了一番。朱橚则是大大方方地出卖了他们,自豪地道:“赚了很多!”说着,一巴掌拍到了桌面上,跟着哗啦啦掉了铜板下来。 数一数,四十来个。 陆长亭有些惊讶,这四十来个铜板一日赚来并不算少了,要知道中都贫穷,许多人家都几日都未必赚到这个数呢。 只是才这么点儿铜板,堆在一起看上去都稀稀落落的,被陆长亭那一堆衬得实在有些可怜。 朱橚咽了咽口水,“瞧风水……这样、这样赚钱啊!” 朱樉笑着一巴掌拍到弟弟的后脑勺上,道:“长亭会瞧风水,你会么?” 朱橚摇了摇头,看着陆长亭的目光灼热了起来,就仿佛看见了一棵摇钱树一般。 朱樉大约是觉得实在有些丢脸,便一笔带过道:“先让下人做些饭食来吧。” 陆长亭看向他们,“二哥还没吃够?” 朱樉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鼻子,“还未。”说罢,他忍不住又加了一句,“男儿么,吃得总是多一些的。”朱樉力图洗脱身上的饭桶嫌疑。另外两人也跟着点了点头。他们吃得可都不少。 陆长亭眨了眨眼,“那二哥三哥五哥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我与四哥便先行回屋了。”陆长亭可还记得朱棣说的,要教他写大字的话。虽然是羞耻了些,但陆长亭向来能屈能伸,能学则学,面子算什么?里子他都可以不要!厚脸皮的陆长亭如是想道。 这头朱樉呆了呆,“你和老四吃过了?”这俩人在外面偷偷吃过了? 话音一落,朱棡和朱橚也都虎视眈眈地看了过来,颇有些朱棣私自拐带幼弟,好不罪大恶极的味道! 朱棣面露无奈之色。 这次实在是他给陆长亭背了锅。 陆长亭淡淡道:“那日我与二哥出门,也是在外用的饭。实在是主人家盛情难却。” 朱棡和朱橚有些眼热地看了两个哥哥一眼。 他们跟着小长亭吃!香!喝!辣! 朱樉顿觉语塞,想一想便觉心头平衡了,于是挥挥手道:“今日你们也辛苦了,那你们便去休息吧。” 一旁的下人面上表情有些怪异,哎哟二爷你是不知道,今日四爷和陆公子是玩儿到黄昏才出门的…… “多谢二哥。”陆长亭道,朱棣反倒只是笑了笑,并未说其它,瞧上去倒像是陆长亭与朱樉才是亲兄弟一般。 朱棣抓着陆长亭的手,带着他便出了厅堂。 这头朱樉三兄弟还感动着呢。 小长亭出门赚了那么多钱,还知道给哥哥买吃的。虽然说话的时候一脸冷漠,但小长亭是外冷内热呀。再回头看看自己,明明是天子骄子,却连赚钱都赚不到几个,朱樉一咬牙,一拍桌,“今日喝粥吃馒头!” 朱棡闭紧了唇,面上属于皇家子弟的傲色早已褪去,他默默点头,表示同意了朱樉的话。 朱橚有些忧郁地皱了皱眉头,不过随即他也很有志气地道:“那便……喝粥吧……二哥,明日、明日我们去做什么?” “今日在城中走了一圈儿,我心中已有法子,明日再说。”朱樉低头道,看上去胸有成竹极了,“明日我们也得带些吃食回来给长亭才是。” “带什么?” 朱樉细细思考了一下,“嗯……小糖人?” 朱橚委婉地提醒了一下兄长,“长亭……也不是三岁。” “哦……那糖葫芦?” “这、这不如买些糕点?” “那糕点种类繁多,又买什么?” “……” 还未赚到大钱的朱家三兄弟已然开始畅想起来了。 · 似乎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天色便沉了下来,朱棣一手提着灯笼,走在了陆长亭的身侧,姿势像是隐隐将陆长亭护卫在内侧一般。显得倒是贴心至极。 “吱呀”一声,朱棣随着陆长亭进了屋子。 陆长亭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扯过椅子坐了下去。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陆长亭是觉得怎么也睡不够。 朱棣搁下灯笼,铺开桌面上的纸张。 虽然他们来中都没什么钱了,但是纸笔却是在应天府便早早备好了的。 洪武帝一面放他们去吃苦的同时,还一面要求他们勿要忘了读书,因而文房四宝是备得极为齐全的,而且所备之物皆为上品。若是陆长亭自己习字,哪里能用得到这样的东西? 朱棣站在陆长亭身侧,开始磨墨,陆长亭原本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有人磨墨,何乐不为呢? 还是王爷给磨墨呢! 朱棣注意到陆长亭紧盯着他的手,以为陆长亭对磨墨也来了兴致,便道:“从前可曾用过此物?” 陆长亭一个小乞儿,哪能有写字的机会?而且笔墨纸砚实在贵得很!不是常人能供得起的。陆长亭摇了摇头。上辈子他倒是用过,但那毕竟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嘛! 正想着呢,朱棣就站在陆长亭背后,微微躬着腰,伸手将陆长亭裹在怀中,然后一手握住了陆长亭的爪子,朱棣还顺带捏了捏,而后告诉陆长亭道:“手指舒展开,握住它。墨锭轻研,这样微微倾斜,直推研墨,放入少许水……” 陆长亭手指虽不如朱棣的纤长,手掌也不如他的宽大,但要有力地握住墨锭还是没问题的。陆长亭本想挣开朱棣的手,谁知朱棣注意到他的动作,微微皱眉道:“别动,研墨写字时皆要静心,若是急躁了,墨研得不好,写出的字便也有瑕疵。” 陆长亭已经不大想继续了。 若是以后有钱了,他定然请五个小厮来给研墨!这活儿实在不是人干的! …… 这一研墨,就不知过去了许久,陆长亭瞥见一旁的烛火,似乎都烧短了一截。 朱棣收回手,示意陆长亭放开墨锭,“如此便可了。” 陆长亭扔开墨锭,顿觉手臂酸胀不已。而朱棣却还仿佛没事人一般,引得陆长亭实在好奇,他在皇宫中的时候,他的老师让他研了多少墨才有今日稳健的臂力。 “轻研墨重舔笔。”朱棣一边说着,一边又握住了陆长亭的手,示意他去捏笔。 陆长亭捏毛笔的姿势还是像样的,原以为这也要仔细教的朱棣面上闪过了惊讶之色。 陆长亭道:“见过你握笔的样子。” 朱棣随之一笑,“长亭实在聪慧,常人难及也。” 能得如今的燕王,日后的永乐大帝如此夸赞,陆长亭觉得还挺开怀的。毕竟他就是个俗人,会为名利外物而喜悦! 朱棣担心陆长亭写不好小字,便当真先教陆长亭写起了大字,不过几个字便能塞满一张纸,实在浪费!但朱棣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待教着陆长亭写了几个字之后,朱棣便撒开了手,道:“家父曾有言,若家贫,可以不肆意吃喝,可以穿着打扮朴素,唯读书一事不可轻慢。” 也就是说,为了读书,小小挥霍一下都不算得什么。 这倒也像是洪武帝可能会说出来的话,毕竟他自己出身贫寒,大字不识得几个,后头就算是给钟爱的臣子写个碑文,那都是用最为浅显不过的言语。洪武帝认为自己在此道吃了亏,便要求儿子们孙子们要有丰富的学识。太正常不过了。 陆长亭点点头,心宽地继续用着上好的纸,在上面练着字。 燕王给研墨铺纸教写字,多难得的机会啊,陆长亭可是要好好享受……哦不,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见陆长亭乖觉地练起了字,半点抵触情绪也无,朱棣都不得暗自感叹,这小孩儿实在太过妖孽了些,这般也能坐得住……朱棣起身推门出去,“你好好练字,若要看什么书,也可寻我要。” 陆长亭点了点头,连头都没抬。 朱棣走了出去,自己又忍不住微微一笑。若是在应天府,谁人能相信他会给一小小少年伺候笔墨? 这一夜,陆长亭练得有些投入。 陆长亭别的本事不敢夸口,但他敢说自己是耐心的。从他如何对待安喜便可见一斑。而实际上,要学习风水知识,也确实要耐心且细心。那么此时静下心来好好练字也就什么难度。 不知不觉,便是月上中天。 陆长亭放下笔,揉了揉手臂,看着自己的字渐渐像了模样,便登时觉得成就感十足。他洗净了笔和砚台,随后便就着下人打来的水,匆匆洗漱一番,上床休息去了。 接下来几日,便都是一日陆长亭带着朱樉去见安喜,又一日便是陆长亭与朱棣待在一处,而朱樉三人便出门去赚钱。因他们走得早,便根本不知晓,陆长亭和朱棣实际是留在了府中,练练拳、练练字,好不惬意。 偏生朱樉三兄弟回到宅中后,还当陆长亭和朱棣辛苦了一日,每次看向他们的时候都倍觉愧疚,明日应当赚再多一些的钱才是。 陆长亭眨巴着眼,根本不知晓这三人的内心活动,若是知晓了,他定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了——果然脸是具有欺骗性的! 这般持续一段时日后,朱家兄弟们的生活水平得到了一丢丢的提高,陆长亭在宅邸之中住得也更为适应了。 之前那户人家,再拆了墙、取了灯笼之后,又一次请陆长亭和朱棣到了家中,请他们再看一看宅中可还有什么糟糕的风水,家中人身上可有被影响到的地方。 陆长亭对于自己的手段还是极有信心的,他去走了个过场,最后确认不再有什么危害,方才离开,离开之前,那户主人家踌躇着又送了些钱到陆长亭手边。 自那日陆长亭二人走后,这户人便先住进了客栈。 倒也是奇了,住进客栈后,他那幼子便不再苦闹了,说明确实并非身体上有疾病,而是那宅子的影响。主人家发觉见效如此之快,自然心中对陆长亭二人倍加推崇,再补上这一笔钱,是他感激之下,心甘情愿给出来的。 待出了那宅邸,朱棣笑道:“我们家中翻修也快要完工了。” 那些匠人的工钱是提前结了的,不然怕是到这时还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陆长亭点了点头,心道那朱家宅子还得仔细瞧一瞧,毕竟他自己可都住在里头呢!若是风水上出了什么问题,那就实在太过引人发笑了,简直堕了他风水师的名头! 回去的路上,陆长亭脑中一会儿想的是那户人家,一会儿想的又是朱家宅子…… 陆长亭却是陡然间想起了一事。 房屋逼压困滞,多被奸邪之人用于养小鬼。 这户人家自然是无意为之,那么朱家宅子呢?朱家宅子风水出了问题的地方,可不止一处!足足好几处呢!那么几处明显有异的地方,难道真的建造至今都无人发觉?陆长亭总觉得其中有些说不通。但若是换一个思路想,宅子的怪异之处乃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便不一样了…… 谁会将事做到这般地步? 陆长亭忍不住皱起了眉。 方才陆长亭还心情愉悦,陡然间面色就变了,朱棣暗道了一声,小孩子变脸真快,嘴上却还是关心地问道:“何事引得你不快了?” 陆长亭摇摇头,遂又点了点头,然后攥着朱棣的手就拉着他往前跑。 朱棣愣了愣,“这是做什么?急着回去休息么?” “不是,快些回去!我突然想到一事!”一时间陆长亭和他又说不清楚,只能面色冰冷、眉头紧锁,口吻也分外严重,好以此引起朱棣的重视。朱棣无奈,直接从陆长亭的胳肢窝下穿过,将他抱了起来,然后便轻轻松松地抱着陆长亭大步往家中走去。 朱棣的速度实在比陆长亭强太多了,不多时,他们便回到了宅中。 朱棣这才松手将陆长亭放了下来,两人谁都不见气喘。陆长亭诧异地看了一眼朱棣,燕王的体力可真够好的。 “这宅子从前是什么人住的?” 朱棣一愣,道:“前朝将军。” “谁人?” “这便不知了。” 陆长亭抿了抿唇,犹豫道:“我看走眼了。” “什么?”朱棣依旧不解。 陆长亭的眼底缓缓蔓延开了焦躁之色,“我看走了眼,这宅子远不是那样简单。既然过去宅子里住过人,那么若是风水有问题,定然早有人发觉了,怎么还会拖延至今?” “这宅子翻修过,若是后来无意间将风水破坏了,那也是有可能的。”朱棣道。 陆长亭面色却半点不见松缓,他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朱棣,“难道你不觉得,若是这般那就更可怕了吗?” “你看我们一同去的那户人家,砌墙,挂灯笼,都是事出有因,确实无意为之,而且宅中也唯有这两处有异。但再看这座宅子,且不说天井的问题,但只要稍有些审美的人,便都不会将正房的屋顶修成那般模样!更别说宅中的池子也有问题……这些凑在一处,还能是意外吗?若是前人留下来的,那便是前人奸邪,故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安排。可若是翻修后才多出了这些隐患……” 陆长亭话至此,便也不消再多说了,彼此都是聪明人。 朱棣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了冷色,显然,他已然懂了陆长亭的未尽之语。 王爷要住的宅子,翻修时候谁敢不尽心?谁人不是小心翼翼?若真是翻修后才出了问题,内里阴谋岂不是昭然若揭? 这一下子便是坑害四个皇子! 心够大啊! 陆长亭对于这种状况倒不算太意外。 几位皇子都是尚且年幼时便被封王,纵然太子朱标地位稳固,但抵不住太子体弱啊。谁知道背后有些人会生出什么龌龊狠毒的心思来? 陆长亭本还有些犹豫。 这种阴谋大事,他似乎不应当掺合进去,但是转念一想,他就是个风水师,不过是个给人看风水的,有何惧?该说什么,那说便是了!何必这般藏掖! 接触这段时日,陆长亭也能感受到,几位王爷虽然各有深沉心思,但明面上并非难以接触,说翻脸便翻脸的人。或许此时陆长亭应当称赞一番,洪武帝还是教子有方的!只可惜,老年洪武帝为了让皇孙坐稳江山,便着手搞儿子,儿子也就个个不服气,全来反侄子了。 陆长亭自我安抚了一番,心底的担忧放了下去。 陆长亭抬起头来,再去看朱棣,却见朱棣目光温和,还冲他淡淡一笑。 可见这样短的时间内,朱棣心中已经有决断了。 朱棣轻抚两下陆长亭的头顶,陆长亭估摸着这时候朱棣的心情应当不大好,便也就咬咬牙忍了,朱棣见他实在乖顺得不行的模样,脸上原本浅淡的笑意,顿时便忍不住扩大了。 “先去见二哥。”朱棣道。 若是宅子有事,那自然不是他一人的事。 陆长亭点头,却见朱棣说完话便又牵住了自己的手,陆长亭张了张嘴,啊,还是算了吧。左右他现在也是披着孩子皮,牵来牵去也没什么紧要,说不准这便是燕王表示亲近信任的举动呢。 二人进了厅堂。 走过天井的时候,朱棣还能感觉到吹拂而来的风,没那样令人觉得阴凉了。本该令人觉得舒心的,但此时朱棣却只觉得更为不快了。 朱樉和另外二人正坐在厅堂中数钱,骤然见陆长亭和朱棣都沉着脸进来了,对视一眼,不由得道:“老四,你欺负小长亭了?” 朱棣没说话。 朱橚小声道:“难道是长亭和四哥被人欺负了?” 朱棣摇头,拉着陆长亭在桌子旁坐下,他轻击桌面,苦笑道:“二哥,方才长亭与我说了一事,这事,怕是有些棘手。” “何事?”朱樉当然不会在陆长亭跟前落了面子,他面色一肃,登时便拿出了兄长护犊子的气魄。心道不管什么事,他都能给摆平了! “这宅子我看走眼了。”陆长亭扁了扁嘴。 朱樉愣了愣,随即道:“这……这看错了也没关系……这……”朱樉闻言,心底其实是有几分纳闷的,毕竟他想不明白,之前瞧陆长亭那般镇定自若、侃侃而谈的模样,可不像是看走了眼。 陆长亭再度扁了扁嘴,道:“这宅子之中的风水,并非工匠建造时无意为之,我觉得应当是有人刻意为之。” 朱樉接下来安慰的话还没出口呢,就陡然听见陆长亭如此说道,朱樉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僵住了,眼眸中顿时情绪变幻万千,最后定格在了阴冷之色上。 陆长亭对朱樉这般模样也不奇怪。 朱樉平日里看起来好相处,但实际上又怎么可能当真如普通人那般呢? 就连朱棡和朱橚的面色也是一冷。 朱棡看向陆长亭,低声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朱棣便将陆长亭对他的话复述了一遍,朱家兄弟忍不住皱了皱眉,忙叫来下人,先去打听了这宅子具体的来历和传闻。下人不明所以,但主子有令自是不敢推辞,于是忙不迭地便出门去了。 随后朱樉又道:“那以你之见,这屋子再度翻修之后,可还能继续住人?” 陆长亭摇头,道:“还是回老屋吧。” 唯有老屋,风水乃是自然形成,谁也不敢胡乱动手脚。毕竟这可是洪武帝的老屋!谁敢不要命地去动?就算洪武帝不盯着,他也会派人去盯着。 朱棡不解,“这屋子的风水不是已经改了吗?为何还不能住人?”朱棡和朱橚是最为不乐意回到老屋的人。 不等陆长亭回答,朱棣便已经先替他说了,“若是风水乃人为之,背后必然有所图谋。有所图谋的人,怎会做事不留半点后路?说不定这宅子已然形成了阴煞,唯有弃宅而走,方可得生路。”朱棣活学活用,把那日陆长亭在那户人家说的话拿来说了。 陆长亭嘴角抽了抽,忍不住看了朱棣一眼。 朱棡、朱橚被唬得一愣一愣的,面上还略微带出了惊恐之色。 谁人能不惊恐?从风水上动手脚,那简直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啊!如今再一想,可不是觉得背后直冒冷汗么? 倒是朱樉凉凉道:“老四何时还学会这些了?” 朱棣淡淡地拉走了仇恨,“长亭就随意教了我一些。” 朱樉轻哼一声,“小长亭不得厚此薄彼。” 言下之意,就是他也得教。 陆长亭嘴角又抽了抽。这些皇家王爷都什么毛病?好好诗书礼易不学,学什么看风水?日后个个都是金贵命,还用得着看风水吗?但心底腹诽归腹诽,陆长亭面上还是甜甜一笑,“好的二哥。” 这一声唤得朱樉心底舒服极了,连方才的恼怒和阴沉都被冲刷走了几分。 朱棣从后面将陆长亭拎了起来,淡淡道:“可要还在宅子中走一圈?” “走!”陆长亭面色微冷,“且让我仔细瞧一瞧,是谁人在宅中布下了这等的手脚,用这种阴损手段做阴损之事!” 对于风水师来说,这样的风水摆在跟前,便如同一道难题,这道题还挑战着风水师的职业水平,当然不能轻易错过。陆长亭还极为喜欢处理这样的事,若是能将其征服,岂不是很有意思的事吗? 朱樉三人见朱棣拎着杀气腾腾的陆长亭走了,不由得对视一眼,而后又都忍不住笑了。 朱棡低声道:“陆长亭挺好玩儿的。” 朱樉拍了拍他的肩,并未应他这句话,而是道:“走吧,我们也去瞧瞧,谁能有这样的胆子。” …… 朱棣提溜着陆长亭健步如飞。 虽然这样是很潇洒,是很证明功夫高,但是陆长亭觉得自己真难受啊! “你要勒死我吗?”陆长亭重重拍在朱棣的手背上。 朱棣这才惊觉,没多少抱孩子经验的自己,一不小心将人当麻袋拎了。他忙改提为抱。 陆长亭:“……”就不能让他自己下来好好走个路吗?是嫌弃他腿短走不快吗还是怎么的? 此时宅中施工的匠人还并未离开,朱棣等人一到,便让下人先留住他们了。 朱棣将人叫到一旁去问话了,而陆长亭则是细细打量起了,刚刚改建过的屋顶。是他太迟钝了,若是他早些想到,这宅子的风水刻意痕迹居多,那么那时趁着风水还未被改,他能推断出,宅中聚了这么多阴气,究竟是汇聚于何处,是为了何种目的。 当然,现在他也能推断出来。 只是……只是麻烦许多罢了。陆长亭皱了皱鼻子,待到事情了结之后,他得从朱家兄弟那里将赚的钱都敲诈回来,方才觉得值当! 第031章 中都的秋日里多是阴天,也幸得如此,陆长亭仰头去看的时候,才没觉得晃眼。 朱樉三人赶过来的时候,正巧瞥见陆长亭仰着头,抬起手臂对着屋顶乱比划的模样。不知道的,怕是还以为陆长亭肢体有些毛病,又或是脑子有些问题。不过朱樉早就见识过陆长亭的神奇之处,因而哪怕此时见到陆长亭怪异的动作,他也认为其中必有玄妙! 只消稍作等待,便可见到陆长亭大展身手! 那头朱棣问完了话,回转身来也静静等着陆长亭比划完毕。 院子里的工匠们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个个都紧张无比,连话都说不出来,压抑的气氛笼罩住了整个院子。原本应当守在宅邸外的护卫,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把守住了这个院子,虽寥寥几人,但这就几名护卫,他们腰边都束着武器,面容尤为冷峻,当他朝你望过来的时候,你可以轻易地感觉到他眼底的腾腾杀气。 在如此情景下,谁还敢乱动? 陆长亭比划一阵后,收住了手。他没有罗盘,全凭经验和肉眼来推测,自然要难上不少,加上风水格局已改,难度便更为加大了。朱棣见他顿住动作,不由在一旁问道:“如何?” “池塘挖了吗?”陆长亭转头问他。 “还未。” “立即让他们去挖。”陆长亭轻点下巴,面上神色清冷。 工匠们之前便见识过这位小公子的本事,此时也不敢小觑,虽然心中大有不满,但是想到报酬丰厚,便也就老老实实去掘池塘了,私底下他们倒是不忘调笑上两句。 “这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好好的房檐撬了重造,好好的天井地板路,铺得那样严实,多好看一块,也给拆了,如今好好的池塘也要挖开来……” “兴许钱多烧得慌。” “钱多还来中都做什么?怪也怪也……” “别废话,快些挖吧!” …… 工匠们的对话声渐渐平息了下去。 这边朱樉也凑到了陆长亭的身旁,不由道:“长亭,你可瞧出个什么门道了?” “不能完全确定,只能靠推测。” 朱樉对陆长亭的信任倒是与日俱增,此时哪怕听他如此说,却也依旧满不在乎地一挥手臂,道:“无事无事,有推测也是好的!” “这推测的第一处,便是池塘。”陆长亭淡淡道,“那处阴气浓重,毫无生机,恰巧,正房、天井两处之间,便是池塘,便大胆推测那下面埋了什么聚阴的风水物。” “若是池塘寻不到,那便只有再次拆了天井的青石板,再拆了正房的屋子了。”陆长亭说这话的时候,倒是并没有心理压力,“风水物一般不会埋得太远,太远则起不到这样好的效用了。” 朱樉笑道:“那这不是很轻易便能寻到吗?” 陆长亭摇头,“耗钱太多了,一个个试过来,明日我们又去喝粥吃馒头么?” 朱家兄弟登时语塞。 什么都好,就是别喝粥吃馒头! “就算将石板再拆了,屋子再掀了,可谁知道那风水物埋在地下几丈的位置呢?” 对于如今的他们来说,人工费甚巨,总不能仗着权势威逼利诱那些工匠一番吧? 见陆长亭皱起了眉,朱棣方才出声道:“事情没有这样糟糕,也没有这样艰难。”朱棣顿了顿,见陆长亭的目光扫过来了,方才接着道:“这里的工匠,便是之前翻修宅邸的工匠,若动手脚的不是来自前人,那么就必然在他们其中了。暂且扣下这些工匠,旁人都没得话说。我们只消去了工钱,供他们吃喝便是。” 原来是一拨人?那确实本也不能轻易放走了。 朱棣见陆长亭陷入了思考之中,又补充了一句道:“他们喝粥吃馒头。” 这一点,朱棡和朱橚倒是喜闻乐见的。 这种时候,也不要讲什么扣留人家道德不道德了,这些工匠有没有那样干净还得另说。于是陆长亭干干脆脆地一点头,“那便就如此吧,当然,最好便是那池塘之中便挖出了风水物,如此便可松一口气了,也不必真将这宅子拆个七零八落了。” 朱家兄弟闻言,跟着点头。 这便算是通过了统一意见了。 朱樉转头去寻了护卫,给他们下了命令,暂且扣住这些工匠。此时工匠们还在挖那池塘,并不知晓自己被盯上了。 不多时,他们派出去打听府邸传闻的下人也归来了,下人一进院子来,便噗通跪到了地面上,只听他低声道:“小的已经去打听过了,只是城中百姓对宅邸原主知晓的极少。”下人将那宅邸原来的那位将军名号报了上来,简言概括了此人的生平。但这将军,早在三十年前便不住这宅邸了,之后明取代了元,那将军的下落便更是不知了。 陆长亭在一旁暗暗听着。 看来,那将军是元将了?元朝建筑与明朝建筑应当多有不同吧,之后翻修出来的模样,分明毫无元朝之风,可见这宅中风水就是被那些工匠动了手脚。 陆长亭道:“那些工匠有问题!” 话出口,陆长亭却发觉,有人与他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抬眸望过去,是朱樉。 朱樉好不容易挂住了面子,此时见陆长亭朝他看去,不由得冲陆长亭微微一笑。 朱橚此时面上表情极为冰冷,“这些人好大的胆子!”再看他此时的模样,哪里还像是那个会为喝粥吃馒头而发愁的少年? 朱棣最后作了总结,“人扣在府中便有法子搜出背后之人来,且放宽心罢。” 陆长亭的目光从他们四人的脸上溜了一圈,其实这时候便能明显发觉到他们与常人不同的地方了。遇上风水祸事,如那户人家那般惊慌恐惧方才是正常的反应。而这四人,怒气十足,唯独没有恐惧之气。是啊,一群天子骄子,怎么会轻易便恐惧呢?怕是敌方越猖狂,这四个皇家出身的男人,便越是兴奋了。 陆长亭将思绪压在心底,识趣地转过了身。 审问工匠,那都是朱家兄弟的事了,与他半点干系也无,他贸然掺合进去,怕是反要惹来一身麻烦。 陆长亭走向了正房,似乎要去查探正房内里有没有问题。 朱家兄弟四人不约而同地瞧了一眼陆长亭的背影,而后才缓缓收回视线,道:“此事谁去处置?” 朱棡笑道:“二哥,我来吧。” 朱樉瞥了一眼他那张渐渐显露出凶狠之色的脸,笑了笑,道:“行,那便你去吧。” 朱棡似乎对此事还极为有兴致,步履轻快地便朝着那池塘边去了。 剩下三人,便是择了处亭子,站在亭子里就这般闲谈了起来。 陆长亭将正房里里外外走了一遭,除了收获了一身灰尘外,别的却是什么收获也无。不久,一名下人小跑着过来了,口中道:“挖、挖出来了!主子,挖出来了!” 陆长亭当即将门一开,便大步走了出去。 “挖出了何物?” 正对上陆长亭熠熠生辉的双眼,那下人讷讷道:“……也没什么,就、就是一堆骨头。” 下人是不觉得人骨有何稀奇之处,但陆长亭却是觉得稀罕极了,人骨也有许多种用法,将人骨制成风水物的风水师并不少见,只是陆长亭向来觉得此招极为阴损,便对做出此举的风水师极为看不上眼。 可以制风水物的东西何其多?偏偏要用人骨!实在是不连亡者都不尊重! “去瞧瞧。”陆长亭一口截断了那下人的话。 那下人点点头,只得带陆长亭过去。 那头的朱棣注意到了这面的动静,他伸手拍了拍朱樉和朱橚的肩,走出亭子,快步跟了上去。 朱棣腿长,步子又迈得快,自然是没几步便追上了陆长亭。 “那边挖出东西了?”朱棣一边疾步走一边问道,却是连半点喘气都不带。 “方才你们离得那么远也听见了?”陆长亭惊讶。 “不,是瞧你表情,我便知晓了。” 说话间,两人便已经到了池塘边上,这些工匠们面色紧张,大气都不敢出。陆长亭只扫上一眼,便发觉似乎其中少了两三个人,那两三个人此时应当正在被拷问吧,也难怪这些工匠越发紧张了,他们都在担心那祸事砸到他们的头上去。 “挖出来的东西何在?”陆长亭当先问道。 一名工匠战战兢兢地捧上前来,用破布包裹着的,还带着些淤泥的,正是肉眼可辨的人骨!只是这些人骨大都碎了,唯有头骨倒还是完好的。 这模样可着实有些骇人。 陆长亭见那工匠都两腿发软了。 怕是一阵大风刮来,都能轻易将他吹倒下去。 陆长亭和朱棣及两旁的护卫,都是面不改色,工匠们见状心底更是恐惧了,这家人说不定手段的确狠辣无比,瞧一瞧,他们见了人骨都是这般冷酷啊!可想而知,这样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工匠们越想越哆嗦,哪怕是看着陆长亭都满眼是恐惧。 反倒搞得陆长亭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有这么嚇人? 不久之后,朱棡带着小厮走了过来,他的面色说不出的阴沉,他看向池塘中的工匠,冷声道:“你们二人随我过来。” 那二人闻言,登时面如土色,抖如筛糠。一旁的护卫可不管那么多,伸手就将人揪了上来,朱棡身后的小厮也是个力气大的,瞧上去年纪轻轻的,却能伸手拖动那两名工匠。 朱棡的目光扫了过来,与陆长亭无意中目光相接的时候,朱棡方才收敛了些许。 陆长亭别开目光,从那工匠手中将破布提了起来,连同布中包裹着的人骨。 陆长亭将布搁置于地面,然后自己便蹲了下来,伸手拨弄了几下人骨。 “这有何讲究?”朱棣问。 陆长亭淡淡道:“我对此物研究甚少,不过想一想倒也能知晓。若是有人在你死后,打碎你的四肢骨头,再装于头骨之中,置于荷池之下,淤泥加身,永远都停留在那般阴暗的地方。你会如何?” 朱棣笑吟吟道:“死了还能如何。” 话是如此说,但陆长亭能清晰地感受到朱棣身上一瞬间泄露出的阴冷。 “这是极为邪气的玩意儿,若做风水物,必然为家宅招来大灾。”陆长亭将那骨头推至一旁,道:“寻个命硬的人,将这玩意儿安葬了吧。” 说罢,陆长亭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池塘,池塘里半点生机也无,而且泥土乌黑,看起来极为恶心。想来正是这人骨之过了。 忽然一阵风拂来,陆长亭隐隐嗅见风中带有恶臭味儿,他不由得抬手掩面。 朱棣见状,示意那些工匠,“继续挖。” 工匠们如今极为畏惧这府中人,哪敢反驳?闻言过后,便立即又开始往下挖了。 而陆长亭眨了眨眼,却发觉到自己眼前的景象变得怪异了起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流从池塘中冒了出来,与人骨之上飘荡的气流相汇聚,而后分散向两个方向,一个是天井,一个是正房,最后那股气流经由天井和正房,又再回到池塘之中。如此循环往复。只是寻常人家的风水,循环的乃是生机。而这宅子循环的……却是死气! 一座逐渐断绝生机的宅子,这该是何等可怖! 若是没有他,陆长亭自己便敢断言,绝不会有人看出这宅子不对劲的地方,顶多就是和自己之前一眼看走了眼,以为单单只是屋顶和天井的问题。 可若是这样以为,那便实在错了! 若说之前风水格局糟糕,是光明正大地引入阴气。那么在改动了风水局之后,便是不动声色地悄然引入阴气,有了前头积蓄下来的阴气做铺垫,这形成阴煞是很快的事,而且还能做到不被人发现。毕竟主人家都会认为,已然请过风水师,那这风水便不可能再有问题了。于是这般纵容,时日一久,便酿成大祸! 若非那家人的状况提醒了他,陆长亭也很难想到这上面来。 只能说背后之人实在聪明,特地留了这样的后手。 而这中都之中,又哪有什么出色的风水师呢?如老瞎子那样的骗子倒是有一打! 所以那幕后之人,唯一算漏了的便是陆长亭的存在了。想想也是,谁能想得到一个小乞儿的身体里容纳了一个风水师的灵魂呢?他们正是算漏了这一点,才敢大肆对着王爷下手。 朱棣本想问一问陆长亭怎么了,但见陆长亭陷入了思虑之中,倒也不好打搅,便只得耐心地蹲在陆长亭对面等待。 直到再度响起那工匠的声音,“挖、挖出了四个坛子!” “取出来,打开。”朱棣道。 工匠面色惊恐,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盖子。 这时候陆长亭也回过神了,他刚朝那坛子看过去,便猛地闻见了一股恶臭,就是方才那阵风刮过来吹拂起的味道。陆长亭压抑住想吐的欲.望,忙抬手将口鼻捂得更紧了。 朱棣也禁不住皱了皱眉,他学着陆长亭的模样,捂嘴问道:“这是何物?” 工匠不敢探头去看。 旁边的护卫胆大,当即伸出头看了一眼,但就这一眼,便令这些经受训练的人,都忍不住露出了厌恶和想吐的表情。 “主子,里头是小儿尸体,已然腐烂多时了。” 陆长亭:“……”他心底难以抑制地升起了一股愤怒和厌憎。 这哪里还是风水手段!这分明耍的就是巫术! 比之养小鬼的奸邪之人,好不到哪里去! 护卫生怕看错,便又挨个瞧了一眼,道:“里头全都是小儿的尸骨。都约莫是在五六岁的年纪,应当是被使了何法,让其手脚软绵折叠放入了进去。” 陆长亭也见过不少恶心的东西了,但这次他的面色实在绷不住有些难看,胸口也一阵发闷想吐。 朱棣抬手打断了那护卫的话,随后就这样蹲着,将对面的陆长亭揽到了怀中,一边轻拍着他的肩背,“没事了没事了,不必在意,不过尸骨而已。” 陆长亭正好抵在了朱棣的胸膛上。 陆长亭耳朵微红,实在有些不大好意思,不过他随即想起了自己此刻的年纪,似乎是应该窝在别人怀中被安抚,于是陆长亭也就不挣扎了。 一旁的护卫瞪大眼看了会儿,忍不住道:“这……这怎么办?” 朱棣这才发觉,他和陆长亭都蹲着呢,偏生还能姿势别扭地抱在一块儿,腿都麻了……朱棣忙站起身来,还顺便将陆长亭抱了起来。 陆长亭:“……” “长亭可知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都是风水物吗?”朱棣低声问道。 护卫们也纷纷看向了陆长亭。 他们也都好奇得很呢! 第032章 陆长亭冷傲地抬了抬下巴,口吻极是不屑,“这等破烂也堪称风水物?手段如此阴邪不齿,连风水师都不配称!不过一小人罢了!” 护卫们颇有些惊呆。 这瞧上去生得青嫩可爱的小少年,撒起火来气势倒也不弱啊! 朱棣早见过陆长亭这般带刺的冷酷模样,因而此时丝毫不意外,相反他还能镇定地从旁安抚道:“长亭既知他为小人,又何必为小人生气呢?”说罢,朱棣还拍了拍陆长亭的头,因为他的动作极轻,怒气上头的陆长亭一时间都未能反应过来。 众人眼中便只看见了,他们的主子,轻而易举地就熄灭了这位小公子的怒火。 陆长亭扁了扁嘴,也觉得跟这样的人生气,实在没滋味。还不如想想法子,怎么将背后作祟的人揪出来,到时候还跟他生什么气啊?直接往脸上招呼! 如此想着,陆长亭顿觉胸中极为舒畅。 朱棣转头看向工匠,道:“下面可还有东西?继续挖。” 工匠们掩去面上苦色,正欲继续往下挖,却听见那个长得极为好看的小公子道:“不必了,下面已经没有旁的东西了。” 朱棣看了看陆长亭,“长亭怎么知晓?”朱棣的语气极为耐心,口吻也很平淡,半点没有质疑陆长亭的意思。 我能说是我亲眼看见的吗?陆长亭将这句话咽了下去,淡淡道:“池塘挖到这般程度,我便能自如搜寻其中了。”上辈子,陆长亭便常被人称赞有一双慧眼,这个“慧眼”只是单纯夸耀陆长亭那双眼睛而已。他这双眼,在风水师的行业中,便如同对于魔术师来说一双手的重要程度一般。 有了这一双眼,陆长亭甚至可以摒弃罗盘,肉眼定乾坤。 这是别人怎么都学不来的天赋。 只是陆长亭在转生投胎成为明朝乞儿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过那样的感受了,直到近来他亲自出手,才隐约又有了些从前的滋味。 直到现在,他终于可以全然确定,这双眼所带来的东西,一直都跟在他身边从未失去。 陆长亭心底缓缓舒了一口气。这样就好,至少让他生存在这个陌生朝代的底气更足了。 “长亭的本事真厉害。”朱棣夸奖的声音将陆长亭从思绪中拉回到了现实。 陆长亭慢条斯理地道:“等抓住背后那人,你再如此夸我也不迟。” 朱棣怔了怔,“长亭要去抓背后那人?” “这是自然!”陆长亭疑惑地看着朱棣,难道……朱棣不希望他插手?但对方有这等阴毒的风水帮手,朱家兄弟身边又有谁呢?除了自己,还有谁更通风水呢?若是朱棣不允他插手,他便也只有忍着了,总不能上赶着去给人当狗腿子吧,这可不是陆长亭的性子。 朱棣无奈道:“背后的人怕是不好抓。” 陆长亭无比自然地道:“你们可以抓到的。”若是连你们都抓不到,那还了得? 朱棣接触到了陆长亭眼底的信任,不由得心中一动,“那便借长亭吉言了。”说这话的时候,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微微弯了弯。 陆长亭没有再接话。 其实相比之下,应当是他借朱家兄弟的龙气才是! 这时候朱棡又出来了,他的步子走得很急,等一走近,闻见了坛子里的臭气,朱棡连忙倒退两步,差点调头就跑。 “这、这是何物?”朱棡掩住口鼻问道。 “尸首。”朱棣淡定道。 朱棡这下倒是大大方方地放下了手,仿佛尸首就没什么可怖的了一般。他低声与朱棣道:“审出来了。”说这话的时候,朱棡并没有要避开陆长亭的意思,朱棣也没在乎陆长亭还站在身侧。 陆长亭个子矮,视线所致,他随意一瞥,便正好瞥见朱棡衣袍上的点点血迹,像梅花一般撒开妆点在一角。朱棡的衣袍颜色深沉,若不是刚好对在了陆长亭的眼前,陆长亭都不一定能看出来。 陆长亭的心不自觉地往下沉了沉。 果然,朱家兄弟哪有他们表现得那样纯善呢?不过他们也无可指摘。出了这样的事,他们本就该严加审问与之相关的人。至于他们用了何种手段去审问,这就不是陆长亭感兴致的事了。他只要知道,如今他站在一个很微妙的位置上,还能扮着傻,喊他们“兄长”便足够了。 朱棡虽然性傲,但他也并非胡来之辈、纨绔之流。与陆长亭相处一段时日后,彼此印象都还不错,朱棡的态度自然也就有了转变,此时他还没忘记多嘴问上一句,“方才长亭可是被吓坏了?”咋一听口吻有几分嘲笑的味道,不过陆长亭知晓,朱棡脾性和习惯就是如此,便也不去计较对方说话的口吻了。 陆长亭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没搭理朱棡。 朱棣适时地出声,仿佛为陆长亭解围一般,道:“长亭胆子没有那样小。” 朱棡笑了笑,没反驳朱棣的话,但眼底分明写着“我不信”三个字。 “你们要去看审问出的结果吗?”陆长亭冲着朱棡扔了个冷眼,然后拽了拽朱棣的袖子,“那我回去睡觉了,好困啊。”陆长亭脸上的神色不似作伪,他憋不住打了个呵欠,然后就又变得两眼泪汪汪了。 朱棣对他这般模样颇没有抵抗力,于是只得无奈地道:“我先送你过去休息,待我和他们商定好后,再与你说。” 陆长亭点了点头,抓着朱棣的袖子,步履似乎都变得轻飘飘了起来。 朱棡瞥了一眼他们的背影,而后目光又落到了跟前的坛子上,朱棡冷声道:“将东西都收起来。” 护卫们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还真将这些东西收拾了起来,而后朱家宅子大门紧闭,工匠们还得暂留上一天,工匠们已经见识过这家子的狠辣冷酷了,此时哪敢反抗?这倒是省了不少麻烦事。 陆长亭是真的困倦了,被就在长身体的时候,正是应当吃吃喝喝的年纪。偏生陆长亭还这般“操劳”,自然就有些睡眠不足了。 宅中的事,不是一时间便能解决掉的,陆长亭本也不欲挑灯夜战,就为了找出背后之人,若是如此,那便是顾此失彼,反惹敌人笑话了。 朱棣帮陆长亭拉了拉被子,瞧着他入睡之后方才离开。 这一觉陆长亭睡得很是舒服,只不过隐隐中,他总觉得似乎有谁在看着他…… 这几日来接触的全是阴煞,陆长亭心底难免敏感了些,他“唰”地睁开双眼,便见桌边上的四人齐齐朝他看了过来。 正是朱家四兄弟。 陆长亭被吓得不轻:“……” 他还以为自己一睁眼就变恐怖世界了呢。 “你们怎么在此处?”陆长亭慢吞吞地穿着外衫,从床上翻了下来,其实若不是这几人盯着他入睡,他还能睡上更久的时间。陆长亭觉得自己有些不大清醒,便抬手捏了捏脸颊,揉了揉眼眶。 谁知等了半天都未能等到他们的回答。 陆长亭不得不放下了阻碍视线的手,往前一看,才发觉这四人都盯着自己的脸呢。 陆长亭有点儿摸不着头脑,难道他们觉得自己捏脸揉眼的动作太过粗犷,太不讲究礼仪了吗?陆长亭舔了舔唇,拖过小凳子,自己坐在了朱棣的手边。 朱家兄弟们这才回过神,问道:“小长亭,那些挖出来的东西,都是做什么用的?” “养阴。”陆长亭伸手去抓茶壶,却愣是半天没抓到,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朱樉见状,立即拎起茶壶,体贴周到地给倒好了茶水,送到了陆长亭的手边,陆长亭抱着茶盏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这才又道:“曾有古籍记载,认为女子、幼儿通阴。所以有些人使巫术,便会利用这两者来招阴。风水之上也是一样的道理。使用风水物,首先看风水物的属性,比如二哥的那只马雕,属性可以看作为木,也可得知它上天为阳,落地为阴。若是一个人命中缺水,他便需要一些水属性的风水物。使用风水物其次要看的便是传说,如金蟾,许多做生意的铺子都爱摆放此物,皆因传说金蟾可口吐金钱,因而便被当作了招财进宝的象征……” “这宅子之所以使用女子尸骨和幼儿尸骨,因为女子与幼儿的属性为阴,无非便是那人,想要将宅子变作极阴的场所。而极阴的宅子会带来什么危害,其实不消说你们也应当是知晓的。” “男子住入极阴的宅子,阳气被逐步化解,于是逐年体弱多病,刚硬不振,严重些的,或许还会影响子嗣。” 屋中一时间安静得要命,几乎只能听得见陆长亭说话的声音。 这时候谁人也插不上话,他们也不愿插话。 他们初时盯着陆长亭侃侃而谈的模样,眼底的光是兴味的,可随着陆长亭越往下说,他们眼底的光渐渐便变得冰冷阴沉了。 “这座宅子已经成为了豢养阴煞的母体,天井、屋顶乃是产生阴气的源,它们产生的阴气被牵动入池塘,经过风水物之后,阴气加重,再度被传回到天井、屋顶,如此反复,在不断的吸取加强之中,阴煞便在宅中生出来了。”陆长亭说罢又要去倒茶水,朱棣却不由分说地按住了他的手。 “小孩子,晨起时分不要喝那样多的茶水。性寒。” 第033章 陆长亭瞪大了眼,眼睁睁地看着朱棣将茶盏挪远。 朱樉在旁边跟着帮腔,“啊,对对,应该喝点热汤才是。” 正说着呢,就听见了下人敲门的声音,“主子,汤买好了。” 朱樉傻了眼。 朱棣这才不紧不慢地道:“方才我们过来看你的时候,顺便打发下人出去买食物了。”这句话是对陆长亭说,待说完后,朱棣才立即对门外的人道:“进来。” 下人推门而入,恭敬地将汤盅和油纸包着的食物放在了桌上。 朱橚盯着油纸包,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陆长亭没想到朱棣这般周到。不过拿走了他的茶盏,是应当补偿他! 陆长亭伸手正要去端汤盅,却又被朱棣劈手夺过了。 朱樉盯着笑出了声,“老四别逗他了。” “没逗。”朱棣抓起汤勺,将里头的汤水盛到了小碗里,随后才放置到了陆长亭的跟前,“放在汤盅里很烫,还是盛出来喝更好。” 说罢,他又拿过油纸包,待到展开外面包着的油纸之后,他方才将食物推到了陆长亭手边,这样倒是方便了陆长亭从中取出食物来。 朱家兄弟看着他这段行云流水的动作,都有些懵。 陆长亭喝了口汤,心底的滋味有点儿不一样了。 哪怕是历史上的明成祖,大名鼎鼎的永乐大帝,他年少的时候,照顾起人来,和常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朱棡有些心急,不由得立即出声问道:“这宅子这样可怖,那我们几时离开?” “盯着那些工匠掏完洞,我们就可以回老屋了……啊!”哪怕是盛到碗中的汤也还是有些烫,陆长亭一时不察,这会儿就刚喝下去,就恨不得全吐出来了。 朱棣忙递了手巾给他,“擦擦。” 朱樉插了句嘴,“难道小长亭还需要人吹一吹再喂吗?” 陆长亭黑着脸拒绝了,“不必,我并不想喝到二哥的口水。” 朱樉挑眉,怒道:“小东西还敢嫌弃我!” 陆长亭转过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朱棣沉吟道:“长亭说得不错,一面让工匠快些做完,一面可以趁机审到底。等回老屋的时候,便是解决工匠的时候。” 陆长亭慢吞吞地吃着东西,没再说话。 朱棣口中的解决应当只是解决工匠身上的麻烦,而并非解决了他们的性命。朱棣又不蠢,他绝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候,肆意收割人命。 朱家兄弟点了点头。 朱橚忍不住低声问道:“长亭,我们要不要也随身带个风水物啊?这……这留在宅子中,不会出事吧?” 陆长亭不得不提醒他们一件事,“风水物你们买得起吗?” 穷鬼一家子沉默了:“…………” 朱棡忍不住道:“长亭不是会做风水物吗?” 陆长亭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朱棡顿觉自己问出的问题,似乎有那么一些……傻。 “风水物不是随便就能做成的,就算做成之后也有强有弱。效果弱的自然好做,可做来又有何用呢?这宅子阴煞极重,寻常的风水物半点作用也起不了。不过你们也不必忧心,至少在眼前,宅子是影响不了你们的,若是住上两三年那才是另说。”从古早的时候,便有传说,称皇帝乃天子,身有龙气,而他子孙后代也多少会带上一些,如此这般,皇子皇孙们一般也是难被邪祟入侵的。 陆长亭便是研究此道的,当然也相信这样的说法。 而事实上,目前朱家几兄弟,也的确并未被影响。 此时朱樉的目光落到了陆长亭的身上,他看着陆长亭吃得正香的模样。 “二哥想吃?”陆长亭眨眨眼,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不是!”朱樉没好气地道:“我们若无事,那你呢?我曾听宫……我曾听人说,年纪小的孩子,阳火不够旺,容易被邪祟入侵。” 陆长亭一怔,汤含进嘴里,差点都忘记吞了。 朱樉这是在关心他? 陆长亭忙将汤水咽下去,将手中的汤匙放下,却见朱樉问出这句话后,另外三人也都定定地看着自己,陆长亭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朱家兄弟,倒也是有几分人情味的嘛。心中虽是这样想,但陆长亭还是低着头,口吻满不在乎地道:“你们忘记我是做什么的了么?我住的这间屋子,正巧是宅中阴煞最弱的地方。” 朱家兄弟原本温情的目光登时就变得凶神恶煞了起来。 “小东西,竟是独自享受却不告诉我们……” “长亭实在不厚道……” 陆长亭装作什么也听不见,低头继续吃自己的早饭。 朱家兄弟见陆长亭理也不理他们,顿时一拍桌面,“那我们也住这屋了!” 陆长亭吓得汤匙都“啪”一下掉回碗里去了,“你们也住这里?!” “这是自然!”朱樉理直气壮地道。其他三人虽然没说话,但此时沉默的态度已然说明了一切。 “床小。”陆长亭吐出两个字,就不再说其它了。 你越是反驳他们,他们越是来劲,不如淡淡提醒他们这屋子里的硬件,实在无法支撑他们前来入住。 朱橚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那就睡地上嘛。” 陆长亭:“……”这牺牲可真有点儿大。洪武帝会想到他的儿子们,在外头打地铺吗? 几人正说着话呢,又有下人进门来了,陆长亭以为那下人是来收拾碗碟的,谁知他直直走到了朱棡身边,附在朱棡耳边说了些什么,朱棡便立即站了起来,冲他们笑了笑,“有人招了,我过去瞧瞧。” 陆长亭咂咂嘴,低头继续吃自己的。他管谁招了呢,只管最后招出来的结果就好了。这样一想,朱家兄弟就算真要往他屋子里凑,撑死了也就是两个晚上。陆长亭顿时就心宽了。 “二哥。”陆长亭放下了碗筷。 “嗯,怎么?” “我们该去干活儿了。” 朱樉僵了僵,骤然想起来,“今日该去瞧那个小胖墩了?” 陆长亭点了点头。 朱橚此时也是一脸痛苦,“都这样的时候了,还要出去赚钱吗?” “只是我和二哥去。”陆长亭知道他们根本走不开,但陆长亭得装作不知道啊,那就干脆将朱樉带上得了。何况今日他也确实该去见安喜了。自从和朱家兄弟打上交道,他见安喜的时候就变少了,现在想一想陆长亭自己都觉得有两分愧疚。 朱樉这时候倒是笑了,他跟着陆长亭一起站起来道:“好,我跟长亭去赚钱了。”说罢,他扫了扫另外两人,目光就跟在控诉他们吃白饭一样。 朱橚倒还真被这一眼看得面皮发红,唯独朱棣稳坐不动,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 朱樉撇了撇嘴,牵着陆长亭出去了。 等走出了宅邸大门,陆长亭才骤然想起一个问题的。和他们一块儿出门必牵手,是怎么约定成俗的? · 这座前朝将军的宅邸安放在中都城的角落里,但是谁也不敢小觑它,城中许多孩子幼年时便常听大人说,那座宅子那样大谁能买得起呢?谁能买得起呢?直到近日,城中人才骤然发觉,那宅子里住进人了。但平日里那宅子的大门都是紧闭着的,里头住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们一概不得而知。 谁知过了一段时日,那宅子里的主人叫走了一批工匠。 从工匠的口中,众人才得知,原来宅子里住进了四兄弟,据说都生得很是好看,若是走出来,定然受城中不少姑娘的倾慕。 不过接下来那宅子的变化,倒让众人觉得,家中姑娘喜欢谁都好,也莫要喜欢这宅子中的人。 这宅子里的四兄弟,都是疯子啊! 他们竟然让工匠去拆了屋檐,拆了石板路,挖了池塘……等修好之后,又拆了一次……这会儿还开始掀屋顶掏洞……若说他们没疯,那谁信啊? 这么有钱,能买下这样大的宅子,但是明明年纪轻轻,又何苦到这样的穷乡僻壤来买呢? 那一定是疯了! 城中人肯定地道。 安父身为中都的粮长,自然也知晓那座宅子的变化,并且他比普通人知道的还要多上那么一些。他发觉那日跟随陆长亭前来家中的青年,似乎正是住在那宅子中的人。 这倒是奇了,能住得起这样的地方,怎么还会和那陆长亭结识呢? 安父比城中人更清楚,那宅子的确不是寻常人能住得起的,不仅是因为买不买得起的问题,还因为那是前朝将军的宅邸,不是寻常人都能住的,而是要循制入住。 就好比那七品小官能住三品大员的宅子么?自然不能! 正是因这一点,才让安父半点也不敢小瞧那宅中出来的人,连同陆长亭在他眼中都变得神秘了起来。 这时候,安父听得下人来报,说陆长亭来了。安父微微一笑,道:“将人引到安喜屋子里去,我待会儿再过去。” 下人不明所以地点点头,退了下去。若说他们老爷重视陆长亭,但既是重视又为何不将人叫过来呢?可若是不重视,那老爷为什么又特地取消原本的行程,留在宅中等待呢? · 陆长亭和朱樉进门的时候,安喜正呆呆坐在凳子上,时不时动手戳一戳桌上的糕点。 “唉……”总是笑眯眯不懂愁苦为何物的安喜,拉出了长长的叹气声。 “安喜。”陆长亭出声打断了他叹气的声音。 安喜扭了扭胖胖的身子,转过身来,惊叫一声,“长亭!”然后他便跳了下来,直直冲到了陆长亭的怀中,身后的丫鬟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生怕安喜摔个大马趴。 不过安喜虽然与人沟通有些障碍,但他的腿脚还是很灵活的。 陆长亭差点被他撞得一个仰翻。 朱樉面色一沉,伸手抓住了安喜的衣领,“小胖墩,要有点规矩。” 安喜也不生气,就停在那里,抬头看着朱樉,“怎么才能规矩?” “不能撞长亭,只能走到他的身边,温柔地抱他。” “哦。” 朱樉这才在那丫鬟惊恐的目光中松了手,安喜害羞地搓了搓手掌,羞答答地抱住了陆长亭。 恍惚有种被当作女子对待的陆长亭:“……”其实他倒并不在意安喜这样莽撞的动作,他知道安喜一颗稚子之心,若是真心喜欢谁,便会以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来示好。 “这样好了吗?”安喜松开手,一脸乖巧地问。 朱樉轻笑一声,“小胖墩还挺听话。” “今日安喜都做了什么?”陆长亭抓着安喜的手,带着他往前走,等走了几步,陆长亭才想起来,自己跟朱樉他们有什么区别!动不动就拉手!陆长亭犹豫着松开了手。 安喜也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对,他让小厮抱着自己坐上了凳子。 朱樉随后跟上来。待挥退下人后,三人便又投入了新一轮的……读书。 安喜并不能迅速理解书中含义,不过他的记忆力倒是不差,朱樉教了没一会儿,就发现这小子已经能从善若流地进行背诵了。此时丫鬟、下人都不在屋子里,他们自然也不知晓屋中在做什么,若是他们听见了,怕是要惊得眼睛脱眶。 因为有安喜背诵快在前,陆长亭也就不掩饰自己学得快了。反正他身上的奇异之处也够多了,也就不在乎再多这样一点。 事实上,朱樉在发现陆长亭这般聪慧之后,反而越加欣赏陆长亭了。 皇家少有脑子笨的,因而陆长亭小小年纪这般聪慧,在朱樉眼中并不算妖孽。 陆长亭端起茶壶正要倒水,门外却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谁在安喜屋子里?”这是一道低沉的男声,陆长亭能听出几分吊儿郎当的味道,看来应当是个纨绔。 “少爷的朋友。” “什么朋友?安喜哪来的朋友?莫不是你们胡乱将骗子放了进来吧。”那人嗤笑一声,抬脚直接踹开了屋门。 安喜被吓得惊叫了一声,讷讷道:“大哥。” 大哥? 门外的人是安喜的兄长? 陆长亭和朱樉同时朝门边的人看了过去。 那人约莫二十四五的年纪,穿着一身蓝衫,面色微冷地大步走了进来。 安喜看了看他,小声道:“大哥,你这样很没有规矩。” 陆长亭和朱樉对视一眼,都费劲儿地忍住了想要拍桌大笑的冲动。这人确实没有礼貌,纵然是安喜的大哥,也绝不能直接抬脚踹门进弟弟屋子啊! 一般有这样习惯的,说不准骨子里便有些暴力倾向。 安喜是个可爱的。 但他这兄长,实在惹人讨厌。 这时候陆长亭还不知道,这人还能变得更讨厌。 “安喜你也敢教训大哥了?什么规矩不规矩!”男子不快地道,随后他的目光落到了陆长亭和朱樉的身上,男子冷笑一声,“哪里来的骗子?看我这弟弟傻,便上门来骗钱了吗?” 陆长亭也怼过朱樉,但朱樉全然不记仇,那是因为他知道陆长亭没有别的意思,仅仅只是针对别人对他的质疑而表现出了冷傲。但眼前这人,实在是捋了朱樉的老虎须。 天之骄子的脾气哪里会真的那样好?如男子这般不由分说找上门来,朱樉自然翻脸! “你这年纪小的弟弟都尚且知道何为规矩,你已经及冠,却还不知何为规矩,好不知羞。瞧来,应当是没读过几天书吧。”朱樉冷漠地瞥了他一眼,转回了头。 男子哪能听不出来,朱樉这是讽刺他低俗没文化呢,顿时就被激怒了,“来人!将这猖狂小子给我驱赶出去!” 还不待朱樉再度发作,安喜就已经急了,他从凳子上跳了下去,挡在了男子的跟前,“不,不行,他,他们是……是爹爹给我、给我请来的。”安喜一着急,说话就磕巴了起来。 他越磕巴,男子就越是不耐烦。 “过去!你撒什么谎!跟着这么两个人,你就学坏了!” “我、我没。”安喜伸手去挡,一下子就被男子挥开了。 安喜长得有些胖,不是寻常人都能推得动的,那男子推了一下,安喜却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陆长亭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安喜心思单纯,想不到什么故意为之的办法,那么也就是说男子出手确实很重,直接将安喜推地上去了。这哪里是什么大哥?实在连朱樉等人半点也不及! 陆长亭也下了凳子,冷声斥道:“阁下若是心中有疑,何不去问安老爷?在幼弟这里作威作福寻麻烦,算什么本事?” 男子也有些尴尬,他忙伸手去拉安喜,谁知安喜反倒不肯起来了,嘴里就来来回回念叨着,“大哥没规矩,没规矩……” 还这么多人瞧着呢,男子对上安喜委屈的目光,登时又是火冒三丈,“安喜你再胡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朱樉站起身来,凉凉道:“你收拾一个我瞧瞧。”他目光冰冷,再加上他身量又高,站在男子的跟前,竟是生生将他比得畏缩了不少。 第034章 下人们站在一旁,想劝又不敢劝,他们府上的大公子,脾气可着实不太好,谁上前劝,是要被一脚踢出去的。 男子约莫是没见过比自己还横的人,一时间有些气短,甚至还出于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朱樉原本还心情不愉,此时见了男子的怂样,倒是忍不住轻嗤了一声,“怕什么?”顿时连收拾的兴趣都没了。 男子为了挽回颜面,忙冷哼一声,“去请父亲前来做主。”说罢,男子忙又弯腰去拉安喜,“怎么不起来了?方才是我不好,你不起来,我抱你了啊。” 安喜不高兴地埋着头,并不搭理他。 朱樉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道:“现在方来做好人。” 男子面露赧色,伸手将安喜抱了起来,“你老实说,这两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下人见可算有了劝架的机会,忙道:“大公子,他们确实是老爷请来的。” “不可能,父亲他……”男子的话刚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了。 陆长亭微微挑眉,看向了门外,“安老爷。”站在那里的可不正是安父么?安父拢着手,面上看不出喜怒,听见陆长亭开口之后,安父方才出声道:“长亭,这位是?”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朱樉。 竟是全然忽略了自己的大儿子。 而男子摸了摸鼻头,什么话也没说,倒像是早就习惯了这般被忽略一样。 “安老爷,他是我的兄长。”陆长亭从善如流地应道。 安父面上这才浮现了笑意,道:“陆公子好。” 朱樉面色有些怪异,这是直接默认为他也姓陆了?朱樉压下眼底的异色,倒是并未反驳。朱樉只冷淡地应了一声,连多余的目光都没分给安父。让朱樉低下高贵的头颅可不容易。不是谁都能得他温言细语的。 有些人高傲起来会惹人厌烦,而还有些人高傲起来,却只会令人觉得气质天成,本该如此。 安父暗暗打量了一眼朱樉,心底不由得一凝。安父不是个蠢笨的人,他自然能瞧出朱樉身上的不同,一番权衡过后,安父装作了什么也没发现,笑道:“这几日劳烦陆公子了。” 男子再一旁听得颇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道:“爹,你真让他们来陪伴安喜?” “松友,不得再出言冒犯客人。”安父面色一肃,冷声道。 原来安喜的大哥叫安松友,和安喜的名字实在是南辕北辙。 安松友闭了嘴,面上连半点不满的情绪都不敢冒出来,可见安父在家中的威严。 安喜帮腔道:“是啊是啊。” 安松友捏了一把安喜的脸,口中却是不敢抱怨。 安父的目光扫向了不远处的桌子,他惊讶道:“这是……这是在教安喜认字?”这是安父着实没能想到的,顿时喜色溢于言表。 安松友忍不住插了句嘴,“瞎装什么?谁都知晓我这弟弟连话都说不全,还认字……” 安父皱眉,回头责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若是再不闭嘴,今日便跪到祠堂去。” 安松友这才连忙闭上了嘴。 陆长亭嘴角勾了勾,倒是颇有两分自豪,道:“安喜如今能将千字文倒背如流。”“安喜,背给他们听一听……”能不自豪么?安喜能倒背如流,也算得上是他和朱樉的功绩。 安喜紧张地对上陆长亭的目光,恹恹地叫道:“长亭……” 陆长亭知道,要让一个长期生活在质疑、同情目光之下的人,迅速树立起自信,那是不太可能的。但是与安喜打交道这么久,安喜对他已经形成了本能的依赖,只要陆长亭出言,安喜就定然会遵从。 陆长亭微笑道:“安喜,你今天很厉害。” 安喜脸红地笑了笑,声音细若蚊呐,“嗯。” 倒背如流?简直是在顽笑!安松友皱起了眉,道:“还是不要为难了……”谁知他话音刚落,安喜便张嘴道:“谓、谓语助者,焉哉乎也,孤陋、孤陋寡闻,愚蒙等诮,束带矜庄,徘徊瞻眺……”初时因为这么多人看着,安喜还有些紧张,到了后面,竟是背得越来越流畅了。 安松友都微微张大了嘴,有些不可置信,良久之后,安松友才道:“不对,这不是千字文……” 朱樉玩味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再仔细听一听。” 安松友不得不按捺下心中的不耐,再度仔细听了起来,而这一听,安松友是真的惊了,“……他、他倒着在背?” 陆长亭淡淡道:“我早就说过了,安喜能倒背如流,你偏不信。”陆长亭故意加重了“倒背如流”四个字。这可是实实在在,货真价实的倒背如流啊。 安松友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都未能说出来,只是将安喜抱得更紧了些。 陆长亭知道他此时下不来台,也懒得再多看他一眼。 而安父神色恍惚了好一阵,方才回过神来,“……安喜……安喜,我怎么也没成想到,原来安喜也能有这样一日!”安父越说神色越是激动,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扩大开来,最后他忍不住转身将安喜接到了怀中,好好地揉搓了一番安喜的脸颊,甚至还喜难自禁地亲了亲安喜胖嘟嘟的脸颊,“我安喜能有这一日!我日后死了也算安心了!” 安喜瞪圆了眼,“不死不死。” 安松友在一旁脸色变幻,许久才道:“爹说得不错,安喜能有今日这般聪颖,日后倒也不必再为他忧心许多了。” 安父此时才看向了陆长亭和朱樉二人,他眼底激动的光到此时都还未消退,“多谢!实在多谢二位!若无长亭和陆公子,我这小儿子还不知是什么模样呢!” 朱樉闭紧了唇没说话,他实在懒得屈尊来搭理安父。于是陆长亭便做主开口了,“不过小事,不足一提。” “不不不……”安父激动得难以平静下来,他忙叫来了下人,“来人,去,去准备钱。”说罢,不等陆长亭开口,安父便又道:“此次长亭万不可拒绝了,这有钱还请不到老师呢,能得陆公子这样的老师,实乃安喜之幸也!” 朱樉笑而不语。 陆长亭也只是淡淡一笑。 能得秦王为师,那确实是安喜之幸,旁人是求也求不来的。 不过安父倒是误会了,这次他可真没打算推拒掉这份酬劳。让朱樉教导安喜,一方面是让安喜明是非、知荣辱,一方面的确是以此促动安父给予酬劳。陆长亭平时陪一陪安喜,在他看来,的确不值得收钱,而朱樉亲自教导读书那便不一样了。 下人很快就呈来了钱。 朱樉瞥了一眼,不由得惊异地看了看陆长亭。显然是这时才反应过来,陆长亭竟然这样不动声色的就将钱搞到手了。 安父比那日的主人家还要大方得多,他备了通宝银锭,备了铜板还有宝钞。 “请长亭和陆公子收下。” 陆长亭点了点头,淡淡道:“安老爷客气。”说着他伸手接过了钱袋,顺手交给了朱樉,朱樉两眼发亮,捧着钱袋竟是有些爱不释手。这可与他平日拿到手的钱大不相同的,这一笔钱,是他靠为人师换来的,滋味自然不一样。 安父伸手拍了拍陆长亭的肩,道:“长亭也不必客气,日后唤我‘安叔’便是。”单这一句话,陆长亭就能看出来,安父对安喜究竟有多疼爱。相比之下,安松友就显得不大受看重了。不过依安松友的性子,不受看重倒也正常。 陆长亭朝安松友又看了一眼,谁知这家伙的脸上,倒是半点嫉妒之心也没有。陆长亭心中微微讶异,他这是看走眼了?莫非这安松友也只是蠢笨了些,没规矩了些,实际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正想着呢,门外的下人道:“老爷,夫人和姨娘回来了。” 安父挥了挥手道:“我知晓了,让夫人去备一桌酒。”他顿了顿,微笑着看向陆长亭和朱樉,“今日便请长亭和陆公子在此用一顿便饭了。” 蹭吃蹭喝,陆长亭从来不会拒绝,深知自己很穷的朱樉也没有反对。于是这一顿饭,便在宾主皆欢的情况下,敲定了下来。 他们总站在屋子里说话,也不是个事儿。安父忙将他们请到了花厅中去说话,安父抱着安喜大步走在前,交代了安松友在后招待陆长亭和朱樉,安松友虽然有些不情愿,不过最后还是乖乖应了,走在陆长亭和朱樉身边道:“方才是我对不住了。” 朱樉没理他。 安松友咬了咬牙,只能看向了陆长亭,“对不住了。” 想着这好歹也是安喜的大哥,陆长亭这才转过头给了他个好脸色。 安松友松了一口气,面上带出了点笑容来,看上去透着股子说不出的蠢味儿。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陆长亭心底对他的排斥倒是减轻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轻松下来了的缘故,安松友顿时就加快了脚步。 朱樉抓住了陆长亭的手,微微弯腰,小声对他道:“小长亭不要对这样的人笑。” 陆长亭抿了抿唇,冷漠脸,“哦。” 朱樉心满意足地直起腰,将陆长亭的手抓得更紧了,一边还忍不住在心底想,当总是要操心弟弟的兄长,还真是甜滋滋的负担啊。 不久,他们走进了花厅中,下人们上前来摆好了茶水、点心。 陆长亭和朱樉刚刚落座,花厅外便又来了人。 来人到了花厅外,陡然见到里头坐了人,不由步履一滞,竟是不知该进还是不该进了。 中都这样的地方,倒并不是太过讲究,安父笑道:“快些进来吧,正巧安喜的客人在此。” “安喜能有什么客人?”说话的是个年轻妇人,眉目端庄,表情温婉,她唇角翘起,微微笑着朝里走来,径直朝安父过去了。想来她便是安家的夫人了。 紧跟着进来的还有一名更为年轻的女子,打扮更为艳丽一些,十足的姨娘味儿。她身侧还有一少年,穿着白衣,眉目清秀,倒也算得上是清俊。 那少年极为有礼,上来便先拜过了安父,“父亲。”看来便是安家的二儿子了。 安夫人在安父的另一面坐下,伸手便要去抱安喜,“让我瞧瞧瘦了没有。” 安喜扭身躲过了。 陆长亭看着这一家子顿觉头疼,实在分不出谁与谁才更亲近,谁是谁生下的。 姨娘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如同透明一般。 而那安夫人则是完全将陆长亭等人也都当做了透明一般,连望都没朝他们这边望一眼。 朱樉摩挲着茶盏,低声与陆长亭说起了话,就说回家带些什么食物回去。 一时间,花厅中的气氛竟是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最终还是安父出声打破了尴尬的局面,道:“这二位乃是安喜在外结识的朋友。今日他们留在府中,特地教了安喜认字背书……” “老爷莫要顽笑,安喜怎会认字背书呢?”安夫人瞪圆了眼道,脸上的温婉之色竟是消了许多。 安父大笑道:“你不信?如今安喜极为厉害,不如叫他背给你听听?” 陆长亭冷着脸出声截断了安父的话,“安喜今日累了,是吗?”陆长亭不管谁人才是安喜的母亲,但是这安夫人说话,怎的与那安松友如出一辙,实在不讨人喜欢。安喜能认字背书,难道不是喜事吗?除了安父的反应极为正常外,安夫人和安松友的反应都实在伤人。也幸而安喜不大懂事,若是他能听懂个中的意思,那定然难过死了。 安喜冲着陆长亭点了点头,露出了天真的笑。 安夫人被扫了脸,脸上的笑容不由得一僵。 安父也发觉到了不对,直接打发安夫人和姨娘去备酒席了。 之后,陆长亭也得知了那清秀少年名“安青”,名字普普通通,不如安松友那般暗含美好之意,也不如安喜那般代表祝愿“平安喜乐”之意。正是姨娘生下的儿子。 朱樉懒懒地倚在椅子上,根本没将这些人看在眼中。 相比之下,此时他更关心陆长亭饿了没有。 陆长亭看出了朱樉的不耐,便果断抛开了安父等人,在花厅中单独与朱樉闲谈了起来。以朱樉的出身地位,让他来适应这样的氛围,的确是强人所难。何况陆长亭眼中本也只看得进一个安喜,顶多一个开明豁达的安父。其他人,他也是看不到眼里去的。 安父倒也不觉尴尬,将安松友、安青二人叫到跟前去,低声询问起了他们一些事。 安喜就只能眼巴巴地扒着安父的手臂,看着陆长亭和朱樉相谈甚欢。 他们并未等上多久便到了用饭的时候。 只是等到了桌前,陆长亭和朱樉落了座,而安父却面色一沉,“酒菜怎的准备得这样简陋?” 安夫人姗姗来迟道:“何处简陋了?依我瞧正正好!” 陆长亭出声道:“好丰盛。”三个字便将两人间紧张的气氛打破了。朱樉暗自嗤笑一声,抬手摸了摸陆长亭的头发,随后便也不多话,直接吃了起来。 原本应该融洽的一顿饭,吃得甚是怪异。安夫人似乎和那安松友一般,并不信任陆长亭和朱樉,甚至就差没直白地写着,认为他们是骗子了。陆长亭二人用过饭后也不久留,当即便辞了别。 安父面露可惜之色,亲自送他们出去了。 陆长亭甚至能隐隐听到安松友在后面道:“何须如此……不值当……” 待离开了安家宅子,朱樉不满地道:“你瞧瞧,这安家风水是不是也有毛病?不然他们家的人,怎的这般惹人厌?” 陆长亭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家风水不错。” 朱樉颇为可惜地叹了一声,便抓着陆长亭的手买食物去了,待买到以后,还要带回去给没能出门来的那几人呢。 不过因为朱樉突然说到风水的问题,陆长亭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了两眼。这宅子风水是不错,但是陆长亭惯会观气,此时他观宅子之上笼着的气,便有些怪异,那气涌动不停,像是被什么惊住了一般。 待到细看时,却又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而朱樉已经拉着他快步往前走了,陆长亭只得收回了目光。 等回到朱家宅子后,陆长亭发现,已经有不少屋子,上面破开大洞了,模样颇为壮观,想必冬风呼啸的时候,漏起风来也是非同一般! 他们进了宅子,却遍寻不到另外三人。 宅子太大,找个人都麻烦! 最后还是下人迎了出来,忙道:“几位主子已经在等着二爷和陆公子了。” 此时乍一听见那下人叫“陆公子”,陆长亭和朱樉都有种怪异感,毕竟在安家时,安父便是默认称朱樉为陆公子。 “带路。”朱樉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笑。 陆长亭实在不知这有什么可笑的,不由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等被那下人带到了地方之后,陆长亭就更觉得笑不出来了。 朱家兄弟还围坐在他的屋子里,一副就此扎根的姿态。 朱橚一眼就看见了陆长亭手里拎着的食物,当即笑着上前来,道:“多谢了多谢了。”说着便将食物夺走了。 朱棡不大好意思来抢吃的,便只能僵坐在那里,但目光却是频频往朱橚手上扫。这般相比之下,倒是仅剩下朱棣一人最为靠谱了。 朱棣冲陆长亭招了招手,陆长亭犹豫一下,走了过去。朱棣将陆长亭按在凳子上坐好,问道:“今日做什么了?”倒像是询问刚上了学堂回来的小孩儿一样。 “……也没什么,就是跟着读书。” “读书?”朱棣惊讶地道。 朱樉这才慢慢走了过去,道:“我教的。”眉目间难免带了两分得色。 朱棣目光晦暗不明,口中道:“二哥教你读书很好,长亭可要好生学习。” 朱樉登时没了得意的快.感,拉过凳子跟着坐了下来,“我跟长亭已经吃过了,你们吃吧。” 朱棣点点头,让下人端上了饭菜。 陆长亭打着呵欠,磨蹭下了凳子,寻地方沐浴去了。他屋子塞了好几个人,叫他还怎么洗澡? 下人们倒是贴心,很快就给陆长亭找了个地方,烧了热水提过来。冬日里没有暖气,洗个澡都嫌冷。陆长亭迅速结束了沐浴,匆匆套上衣袍便回到自己屋中去了。朱家兄弟们也正好用完了饭菜,个个站在屋外的院子里,打起了拳,权当消食了。 陆长亭这会儿倒是没什么抵触情绪了。看人打拳当消遣还是不错的,尤其这打拳的还是王爷呢,寻常人家谁请得起啊?陆长亭恍惚有种自己快跟洪武帝一个级别的错觉了。 夜色沉沉,清冷的月光洒进了院落。 院中四道人影练功夫练得正起劲,个个招式疾如风,只可惜院中被下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然说不准还能瞧见扬起满天落叶的武侠片场景。 陆长亭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这四个人反倒越练越来劲了。 手边又没有瓜子饮料,陆长亭的兴致减退了不少,他打着呵欠站起了身。还是此时回去歇息吧,正好他先将床睡了,之后看他们怎么睡。陆长亭嘴角微微一弯,转身就要走。 陆长亭没有看见的是,朱棣突然停住朝他走了过来,并且直接从背后拎住了他,“那几日我教给长亭的,长亭可还记得?不如此时耍给我瞧瞧。” “我……”陆长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朱棣强硬地抱着过去了。 陆长亭还没出口的话,就只能生生咽了下去。 朱棣将他抱过去放下,“来,试试。” 其他三人立即停住了动作,纷纷目光灼灼地看向了陆长亭。 陆长亭:“……”他感觉此时的自己,就像是耍猴戏的一般。 见陆长亭僵在了那里,朱棣忍不住笑道:“莫不是害羞了?” 朱樉跟着哈哈笑道:“小长亭真的害羞了吗?” 朱橚小声道:“不要怕啊,其实也很……很容易的。” 陆长亭冷着脸,长发耷拉在肩上,虽然头发擦得半干了,但是冬日的风吹过来,还是带出了一股冷意,但是就算这股冷意,也未能降低陆长亭隐藏在长发之下的耳朵的温度。 静寂在院子里蔓延开。 陆长亭还是没动。 “真的害羞?”朱棣惊讶道,在他眼中,陆长亭的胆子可谓是大到极点了,脾气也是傲到了极点,还当真会这般害羞? 陆长亭张了张嘴正要为自己辩解,朱棣却已经上前,捏住了陆长亭的胳膊,“那今日便再教一次。”说着已经带动着陆长亭比划起来了。 朱樉三兄弟傻了眼。 还能这样来? 朱樉若是早知道老四是这样教长亭的,他便也出手了。谁知道老四当先调戏了小长亭害羞,调戏完就马上换了副面孔教人功夫去了,朱樉这个也跟着嘲笑了,顿时就被衬得可黑心可黑心了。 朱樉咬了咬牙。 这头陆长亭的耳朵还在发着烧。 若是此时谁撩起他的头发,摸一摸耳朵,肯定觉得烫手。 陆长亭强忍着莫名的羞耻感,使自己投入到练习功夫当中去,并且竭力忽视身后那些人的目光…… 时辰渐渐的有些晚了,下人不得不出声提醒道:“主子,已是亥时了。” 亥时对于陆长亭来说,是算不得什么,但放在古时候便已经有些晚了。于是朱棣立时收了势,又就着背后抱的姿势,把陆长亭给抱着往屋子走了。朱棣还不忘对朱樉道:“二哥快去沐浴吧。” 朱樉也骤然想起了什么,忙转头对着两个弟弟嫌弃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沐浴!免得等会儿进了屋子,将小长亭给臭晕过去了。” 陆长亭:“……”他本来刚洗了澡,看热闹看得好好的,谁知道被朱棣捞了过去,现在他也出了一身汗,实在好不到哪里去。不过练了会儿功夫,陆长亭倦意也就上头了,他忍不住窝在朱棣的怀里打了个呵欠,打完又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堕落,竟然就这样接受了小孩的设定,乖乖并且享受地靠在了朱棣的怀里! 朱棣将他放在了床上,伸手倒了杯水,他送到嘴边抿了一口,随后方才道:“练功夫,会长高。” 陆长亭心道。 这本来也是他练功夫的唯一心理支柱了。 陆长亭踹掉鞋子,脱去外衫,然后便窝进了被子里,顺便还不忘将手脚都摊开,这样就可以避免有人混到他床上来了。领地意识极强的陆长亭闭上眼想道。 因为困倦到了顶点,陆长亭很快便睡着了。 半个时辰后,朱家兄弟才陆续进门来了。 朱樉一看,朱棣已经扒拉到床上去了,那张可怜的小床,塞下两个人已经是极限。 朱樉咬了咬牙,“老四!” 朱橚也忍不住幽怨地看了一眼朱棣,奈何身为最小的弟弟,便也只有生生忍受着这等不公平了。下人们将屋中的桌子撤了出去,然后铺上了被子……朱家兄弟颇为感慨地躺了上去,似乎有了点儿父皇当年艰苦卓绝的感觉了…… · 陆长亭是被热醒的。 都是年轻人,这个年纪正是气血方刚的。陆长亭裹着被子本就挺能造热的了,谁知道跟前还挨了个火炉,睡梦之中,陆长亭总觉得自己成了一块烤肉,用钎子串好了搁在火炉上,还带翻面烤的,实在太难受……难受着难受着,陆长亭就睁开了双眼。 刚睁眼的时候,视线还有些朦胧。陆长亭想也不想便拿脚踹,奈何他的身板和对方不平等,这一脚半分都没能踹动。 他明明记得自己入睡的时候,床上只有自己一人啊。 陆长亭噌地一下坐了起来,被子被他用力一带,连带着睡在外面的人,也跟着往里挪了挪,正好撞上陆长亭的腰,陆长亭差点又趴下去。不过经过这么一折腾,对方也醒了。 他睁开双眼,目光冰冷锐利,不过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将这些情绪收敛了个干干净净。 朱棣翻身下床,低声道:“早些起,出来我们去练功夫。” 陆长亭瞥了一眼打地铺的王爷们,于是跟着朱棣跨出门去了。 穿戴整齐、洗漱过后的二人,站在凛凛寒风中,还颇有几分气势。朱棣似乎是真的对此上了心,他说教便是真的教,甚至偶有对陆长亭严苛的时候。一个早上折腾过去,陆长亭已经饿得不行了。朱棣便径直带着他出门吃早饭去了,剩下几人自然就不关他们的事儿了。 待那三人醒来后,又是一番咬牙切齿。 这样的生活如此过了几日,朱棡终于揪到了背后之人的小辫子。 朱棡并不敢在此事上直接做主,于是问起了朱樉,“工匠们就这样放走吗?”现在屋子该拆的地方也拆了,该掏空的屋顶也掏空了,该问的东西也都问出来了。 陆长亭恰好闻言,便忍不住插了句嘴,“你们可是担忧放走之后,泄露出了消息?叫那背后之人提前有了准备?” 朱棡点头,“正是。” 朱棣转头定定地看着陆长亭,似乎很是期待接下来陆长亭要出口的话。 “那倒是容易,送往官府不就是了吗?” “送官?”他们都是一怔。 他们早已经先入为主地认为,那些工匠被抓到他们的手中,跟送官也没什么区别了。但此时听陆长亭一说起,他们不免双眼一亮。大家都不是什么蠢人,点到为止即可,彼此心中都已经明白过来了。 朱樉笑着拍了拍桌面,“长亭好生聪慧!说得不错,送官!我们这便将他们送官。” 朱橚弱弱出声道:“可这……以什么借口啊?” 朱樉拍了一下他的头,“这还需要什么借口吗?”他们想要关工匠到县衙去,极为容易!单是恶意造风水有问题的建筑,便可以将他们坑进去了。若是换别人来这样报官定然不行,但他们不一样啊,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那县衙也不敢怠慢啊。 这一招,只是做给人看的,并且将工匠再度光明正大地陷在县衙里。 工匠们可以走,但起码要等到他们将背后之人揪出来才能走。 陆长亭说完便低头继续吃东西了。 瞎掺合不如吃饭。 朱樉和朱棡立即起身出去了,想来应该是去安排那些工匠了。 朱棣伸手揉了揉陆长亭的发,道:“今日可否能随我走一趟?” “做什么?” “也是一桩风水生意。” 陆长亭愣了愣,“你找来的?”朱棣这么快就融入了中都,并且还这么快就找到了新的雇主?陆长亭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朱棣神秘一笑,“非我一人之功。”意思也就是,其他几兄弟也有掺合了?陆长亭对上他含笑的眼眸,心底隐隐有了猜测。难道是……“你们要去找对宅子动手的人?” 朱棣摇头,“不用找,那个人一直都在中都,而且是早从两年前开始,便留在中都了。” 陆长亭心底惊讶不已。这么早就开始布局?那人是真心想要害皇嗣啊! “好,我去。”并非为了朱棣等人,而是陆长亭也想知道,做出这般阴损之事的人,该是何等模样。等揪出来之后,这等人,最好是先废了他作恶的能力!不然遗留世上,必成祸害! 朱橚立即道:“我也去。” 朱棣摇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陆长亭,“我是师父,他是徒弟,你算什么?” 朱橚憋了半天,“……打杂的?” 陆长亭忍不住笑出了声,“五哥还是别跟去了。”上门看个风水,还带这么多人,那不是明晃晃地提醒着人,他们是去砸场打架的吗? 朱橚只得将满腔情绪都憋了回去,“……哦。” 待那头朱樉和朱棡将工匠都送到县衙去了,并且还在县衙作威作福了一段的时候,朱棣便换了身装束,带着陆长亭出门去了。 此时值正午,日头正好,只是冷风刮上来,陆长亭仍旧觉得自己仿佛脸皮都要被刮掉一层了一般。 陆长亭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朱棣察觉到他的动作,便伸手将他揽入了怀中,“早知便该带个披风出来了。” 陆长亭摇摇头,“你见过道士还穿披风的吗?” 朱棣毫无压力地道:“从前没有,以后自然就有了。从你我开始。” 陆长亭:“……”真是好足的底气!好不要脸的脾性! 不过……呵,他还挺喜欢。 陆长亭抓着朱棣的手紧了紧,“再过来点儿,挡风。” 朱棣没想到陆长亭这样上道,一愣过后还颇有些哭笑不得。但最后还是顺从地给陆长亭继续挡风。只是二人走在街上的姿势,着实有些不大好看,活像个球扒在了一棵树上。 不多时他们便走到了一处宅子外,这宅子的门很小,看上去很是小家碧玉的味道。 不过他们来得刚刚好,门是开着的。 陆长亭有些惊讶。 朱棣见状补充道:“长亭不是说,做生意赶巧不是赶早吗?” 陆长亭顿悟,“你提前打听过了?” 朱棣点头,“这个人名陈方,在中都给人瞧了好几年的风水,这宅子就是他购置的,今日是他儿子满月的日子,来了不少人,因而这大门才是敞开着的。” “儿子?”陆长亭面色怪异。给人瞧风水,还是挺费劲儿的,甚至是折损自身福寿。这人还敢生儿子?上辈子陆长亭可都是不敢的。 朱棣领会错了意思,笑道:“你以为看风水的都是道士吗?就算道士,那也能成亲生子的。” 陆长亭摇了摇头,没再就这个问题往下说。 “走吧。”朱棣牵住了他的手往前走,“一会儿可别怯场。” 陆长亭心底轻嗤了一声,他会怯场?简直是玩笑!不过嗤笑过后,陆长亭又觉得有点不大好。他跟着朱棣混久了,竟然变得有些孩子气了!这种时候都还要为一句话而不服气……这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陆长亭走了个神。 等他走完神,他们正好要进门了。 下人当他们也是来吃酒的,甚至朱棣还拿出了张请柬。 下人不疑有他,轻易地就将他们放了进去。 朱棣牵着陆长亭径直走了进去。 二人都是极为擅长演戏的,表面上那是挑不出半点不对劲来。 只是走了没几步,他们就被人拦下来了。 朱棣和陆长亭对视了一眼。 ——你露陷了? ——我没。你露陷了? ——不可能! 拦住他们的那下人,伸出手中的托盘来,笑道:“敢问二位的贺礼是?” 陆长亭:“……”哦嚯,什么都准备了,就是没准备贺礼,他们会被赶出去吗? 朱棣站在那里顿了顿,然后从袖中掏出了红纸包着的一团,直接搁在了托盘上。 那下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忙问道:“这是何物?” 朱棣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气势逼人。 下人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整个人都仿佛在那里扎了根,定定的,动也不敢动。 陆长亭拽了朱棣一把,“走了。” 朱棣露出宠溺的表情,揉了揉他的头,“好。”于是从善如流地带着陆长亭继续往前走了。 那下人似乎是被那一眼给镇住了,竟是没敢追上来问,当然后面还有客人进门来,自然那下人也就更没机会追过来了。 陆长亭拉了拉朱棣的袖子,忍不住问:“你准备了贺礼?” “没。” 就知道没有,当时看朱棣僵在那里,他就猜到了。那……“那你给的是什么?” “准备带回宅子去的面饼,昨日五弟说他想吃。” 陆长亭:“………………” 第035章 等进了院子,下人们便更加不怀疑他们的身份了。陆长亭和朱棣被引到了桌边落座,这时候主人家也出来了,院子里登时就热闹了起来。 因为人有些多,人头攒动着,实在挡视线得很,陆长亭不得不伸长了脖子,想要去瞧那陈方的模样。 能做出这等歹毒之事的人,想来应该是五官歪斜、丑陋至极。陆长亭恶意地想。 不过约莫是他此时的姿态实在有些跌份儿,朱棣伸手就将他拽拉了下来。 “饿了么?”朱棣问他。 不说还好,朱棣一说,他便觉得肚子里咕叽了两声,陆长亭抬手捂了捂肚子。看什么陈方?还是先吃了东西,待会儿才好掀人的场子。 这一桌的客人,应当与那陈方的关系也并不如何亲近,他们都低着头,少有看向主人家方向的时候。而其他桌就不一样了,要么目光灼灼,要么面带祝福。陆长亭很怀疑这是朱棣故意挑选的,这样,他们混进这一桌里,方才能不出差错纰漏。 朱棣大大方方地抓起筷子,开始往陆长亭碗里夹菜。 这古代倒是没后世酒宴那样,非要等到主人家发表完感言了,才给发筷子。 这会儿陆长亭和朱棣可不管那主人家在说什么,他们就已经当先开吃了。或许是受到他们的带动,桌上的其他人也纷纷动了筷子。 陆长亭觉得走这一趟还是值得的。 还有顿饭可以蹭着吃。 这陈方或许是当真赚了不少钱,桌上的食物倒是可以与和源楼的媲美了,算是这中都一顶一的美食了。虽然这时候的食物再好吃也好吃不到哪里去。可对于在明朝已经生活好几年的陆长亭来说,已然足够了。 朱棣对这些食物自是看不上眼的,不过他和陆长亭想的一样。 不吃饱了,等会儿怕是连力气都不足。想着自己给出去的那包面饼,朱棣觉得还是应该吃回来的。 朱棣进食的动作瞧上去还是比陆长亭规矩许多的,只是进食的速度半点也不比陆长亭慢。待到用完饭之后,那方主人家和宾客竟是还未寒暄完毕。 陆长亭犹豫了一下,还要不要再吃一点呢? 反正脸皮厚着厚着也就习惯了呢。 朱棣却突然压住了他的手背。 陆长亭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朱棣低声道:“差不多了。” 陆长亭闻言,立即坐直了身子,“我先下手?” 朱棣点头,但还是没忘多问一句,“知道怎么下吗?” 陆长亭微微一笑,那双漂亮的眼眸潋滟生辉,“比起砸场子,我想没有人比我更专业了。” 虽然个中有些词在朱棣听来有些别扭,不过差不多的意思他已经领会到了,朱棣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意,道:“去吧。”言语间满是信任。 陆长亭倒是挺享受这样被信任的感觉。 他整了整面色,陡然间站了起来。碍于陆长亭的身高并不能带来鹤立鸡群的感觉,因而周围竟是没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动作。直到陆长亭穿过了宴席和人群,径直走到了主人家跟前去。 这时候陆长亭终于看清了那陈方的长相。五官普通,眼角嘴边多细纹,眉间印痕深深,垂下目光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显露出几分阴沉的味道。到这一刻,陆长亭才确定,没错,这个看上去极为普通平凡的中年男子,就是背后对风水做了手脚的人。 陆长亭的目光沉了沉,面色冷傲。 而陈方这时候也终于注意到了陆长亭。 怪只怪陆长亭模样生得太好,陈方第一眼看见的时候,竟然没有觉得有何不对,这也就罢了,他还笑吟吟道:“这是哪家的小公子啊?” 都说好相貌是要占便宜的,这时候也是一样。哪怕陆长亭目光冷傲,陈方都并未感觉到这是冲着他来的。 陆长亭指了指陈方,“你是陈方?”通常找场子,都要先假意问一下对方是不是某某,这样才可表示出自己的蔑视,表现自己并未将对方放在眼中,因而才会不知晓对方的身份。 陈方的脸色果然微微变了,他总算看出了陆长亭身上那点不善的气息,“小公子这是何意?来人,去寻这位小公子的家人。” “我是来找你的。” 陈方沉下脸,“找我做什么?”不待陆长亭开口,陈方已经接着又道:“不管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都不该在这样的日子出来!”陈方的声音陡然转为严厉,气势也跟着被拔高了,若陆长亭当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定然已被他吓退了,只可惜陆长亭不是。 因而陆长亭还无比淡然地看向了陈方,道:“你都胆敢犯下那么桩恶事,我又为何不能在这样的日子,来从你身上寻个公道呢?” “什么恶事?什么公道?” “这小子好生奇怪……” “是啊是啊,不管如何,他都不应该在今日来搅事儿啊!今日可是陈兄幼子的满月宴啊!这般行事,未免太过分!” 周围的宾客已经议论了起来,看向陆长亭的目光都带着浓浓的不赞同。不过因为陆长亭长得太好,他们倒是也不舍说出更为责备的话来。 陈方冷笑一声,眼底泄出了两分得色,在他看来,陆长亭是不足为惧的,尤其是当周围宾客的态度极为鲜明之后,陈方就更觉得不足为惧了。一个莽莽撞撞闯上来的人物,他可以不费半点力气,就将对方赶出去,并且不落下半点话柄。陈方隐下了脸上那个阴沉的笑容,转头吩咐身后的下人,“去找找他是跟谁来的?将人赶出去。” 下人应声,正要上前。 陆长亭后退两步,面上神色更为傲然,道:“怎么?被我戳中痛脚了吗?若是不心虚,又怎会立即命人将我赶走呢?” 宾客们的目光随着他的话落到了陈方的身上,虽然宾客们并没有质疑陈方,但这样的目光还是令陈方觉得颇为恼火,他冷冷地看了陆长亭一眼,“你故意前来捣乱,我自然要将你驱逐出去?与我心虚不心虚有何干系?” “你真的不心虚吗?”陆长亭面上扯出了一个冷然的笑,然后陡然拔高了声音,少年清越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院子,“诸位可曾知晓,凡是他陈方瞧过风水的地方,都被他动过手脚!” 陆长亭说完这句话之后,发觉到陈方微微松了一口气。 哦,看来,他作恶之处并不在于此,方才目光危险只是以为陆长亭捅穿了他另外的坏事,如今听陆长亭这样一说,他便反倒是放下心来了。 陆长亭心底轻笑了一声。放心可不要放得太早,现在放得太早,等会儿便只有哭的机会了。 “你胡说什么?在座诸位不少人都曾是我瞧的风水,若是我动了手脚,他们怎会不知?我与大家打了近四年的交道,难道诸位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陈方并不逃避陆长亭的问话,相反的,他姿态大方,振振有词。 见过他这副模样之后,在场的人又怎么可能还会怀疑他呢?何况正如陈方所说,大家与他打了这样久的交道,又怎么会轻而易举地便相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子的话呢? 陆长亭又从陈方的眼底瞥见了一丝得意。 没关系,现在他还能得意,可等上一会儿,怕是就没机会了,现在且再让陈方多自信上那么一会儿。 “你又何必狡辩!你在那么多地方都做了手脚,若是你当真不怕,不如便让我检查一番!”陆长亭说完,不待陈方出声,他又转身面相众人道:“你们可知晓,这个人,手中没有半点风水本事,倒是下手害人极为擅长!若说他真有本事,那他这之后宅子的风水不好,他怎么就未能瞧出来呢?” 前半句话陆长亭并没有引起宾客们的重视,而后半句话却是让宾客们忍不住哗然了。 “这人在胡说什么?他竟然敢说陈兄没有本事?” “陈兄怎么可能会没有本事呢?这宅子……这宅子的风水哪里不好了?” 虽然中间为陈方愤怒的人不少,但更多的却是想要从陆长亭口中说出个所以然来的。这宅子的风水为何不好?他们都想听一听。若是胡扯,自然直接将这人赶出去就是…… 无论换在何处,人都是少不了好奇心的。 “我这宅子的风水乃是我精挑细选而为之!黄口小儿懂得什么?”陈方是当真被陆长亭激怒了,他没想到这样的一个孩子,竟然半点不畏惧他威胁的目光,还能一口气指责他这样多。最让陈方不能容忍的,便是这人说他的宅子风水有异。 简直是令人笑掉大牙! 这处宅子的确耗了他不少的心血。 陈方本事是极为半吊子,但他看过那样多的风水,哪里及这一处的用心呢?毕竟是他自己要入住的。其他宅子的风水,或许是有他看走眼的时候,但这里绝不可能!陈方的心定了下来,便也不急着让下人驱赶他走了,这人今日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便当着众人要他好看!正巧,便也算作是立威了。 “我懂什么?”陆长亭轻笑一声,背起手来,在原地转了两圈,“陈方啊陈方,你可实在愚笨,看了些许风水书,便以为自己本事高了?风水之中,有山有水才能算得上是好风水的基础。但你真以为,在你这院子里,让池水围绕假山便能成山水环抱之态了吗?简直贻笑大方!说出去,怕是要让人笑得牙齿都跌落!” 陈方脸色青白一片,实在有些难看。 陆长亭观他脸色,便知自己是正好踩中痛脚了。 其实就算踩不中又如何?这陈方实在太过小看他。要知道他今日前来,便是不管有的没的,好的坏的,全都一股脑往陈方头上盖,你做没做过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让中都众人相信他做过就好了。陆长亭早早就挖好了这个大坑,可怜陈方还根本没想到那一步去,刚才只当陆长亭是个极为冲动的敌人,不值一提。而现在,陈方也就是顶多觉得,陆长亭是个有几分风水本事年少气盛想要来砸场子的家伙。 陈方重重地一抿唇,冷声道:“将他带下去!” 下人们随即上前来。 陆长亭继续往后退,姿态却是巍然不动,尤其冬风吹拂而来,教他衣袂飘飘,反倒是衬得说不出的傲然独立于世的滋味。 众人皆是一呆。 “要拿下我?陈方,就算今日我不来,明日县衙的人也会来捉拿你!你做了亏心事还想办什么满月宴!你可知我那兄长险些被你坑害得绝了子嗣!” 此话一出,宾客再次哗然。 原来不是故意前来挑衅,这中间竟是有这样一段私怨啊,他既指责陈方在风水上动手脚,莫非是陈方在他家中动了手脚,才害得他的兄长险些绝嗣? 对于古人来说,绝嗣可是个天大的事儿!此时听见陆长亭这么一说,众人脑子里都不由得浮现了一句话,“这可怎么得了?”众人出于忧虑,都不由得正儿八经地关注起了此事,此时他们再看陆长亭也就觉得没什么错了。若是当真险些害得人家兄长绝嗣,那小小年纪冲动上门来算账也是极为正常的嘛。他们倒是且看陈方如何辩解了。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一张桌子旁,朱棣暗自磨了磨牙。 险些绝嗣? 亏这小东西说得出来!有这样咒他们的吗? “你、你今日是一定往我头上泼脏水了?我可不怕见官!你若有本事,便将我送到大牢里去!”陈方再也不掩饰面上的阴沉之色,他将怀中幼子交给了一旁的小妾,面色拉得极为难看。 陈方是没想到这些宾客这么容易就被煽动了。什么绝子嗣?他自己都不知晓!胡编乱造!这些人也实在是些蠢货,竟然轻易信了这么个毛孩子的话!当真可笑! 陆长亭勾了勾嘴角,“哦,让我猜猜你此时在想什么。在想,不可能啊,我的恶行怎么会被个孩子知道呢?可恨在座这么多人都是些猪脑子,竟然被三言两语就煽动了,竟是都相信了这毛孩子的话!是也不是啊?” 听到前面的时候陈方还觉得这人实在有病,还敢妄自猜测自己的心思,但是等听到后面的时候,陈方的脸色忍不住又变了。这人故意这样说的,还是当真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陈方察觉到了一点危险,准备不再与他废话,将人赶出去便是。 只是不等陈方再次下令,陆长亭那张招人厌的嘴巴便又张开了,他道:“心虚了?害怕了?又想赶我了?在座诸位能忍受自己被陈方骂成猪脑子吗?” 有人忍不住道:“胡说什么?难不成你还能进了陈兄的脑子,瞧一瞧他在想什么吗?” “何须瞧脑子呢?你们看他面上眼底都带嘲讽之色,扫过你们的时候,又有轻蔑又有恼怒,那他心里还能是在想什么呢?你们觉得会是什么好话不成吗?” 陆长亭如此一说,众人便忍不住去打量陈方的脸色和目光。 其实这时候能看出个什么来啊,陈方肯定早就收敛好情绪了,但是奈何人容易先入为主啊,你越是想要看清楚他的脸上和眼底有没有嘲讽、轻蔑、恼怒。那么你的脑子、你的眼睛就会欺骗你,他们会提供给你想要搜寻的东西。自然的,他们越是盯着陈方看,就越觉得陈方刚才的表现是有些怪异。 而这么多人,这么多不信任的目光,何愁不能激怒陈方呢?只要陈方稍有沉不住气,那无疑就是更坐实了陆长亭的话。 想到这里,陆长亭觉得自己可真坏。 “来人啊!”陈方实在忍不住了,面上怒色更甚,“再不将此人带下去,明日你们也都别要工钱了!” 下人们可不管谁对谁错,谁是谁非,那谁给钱谁就是大爷,主人家都下令了,他们还愣着做什么呢?当然是抬了人扔啊! 朱棣坐在位置上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站起身来帮陆长亭一把呢?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点担心对于陆长亭来说那都实在是多余的——陆长亭能轻松搞定陈方,不要任何帮手。 朱棣开始越来越相信自己没有看走眼了。 陆长亭的确是个小小年纪却极为厉害的人物! “诸位不说话了吗?诸位可不必担忧,今日得罪他陈方的是我!但诸位就不想知道,自己的宅子究竟有没有被动过手吗?”陆长亭冷笑道,“我兄长初到中都的时候,请了陈方指导工匠翻修,要小心莫坏了风水。可偏偏这陈方却是在宅中动了手脚!若非我正好从山中学成风水归来,及时发现了他动的手脚,再等上几年,怕是就要酿成大祸了!你们一定不知晓陈方下的手何等歹毒吧?说出来,我怕你们连饭都吃不下……” 说话间,下人们已经一拥而上了。 他们拉扯住了陆长亭的手臂,压着他便要往外走,只不过陆长亭半点也不狼狈,并且他眼底的光越发地亮了,能令人直白地感受到他身上的不屈。 陈方错在不该一开始就轻视了陆长亭,等陆长亭这几段话说完,宾客们的心理已经全然跟随着他在动了。 陆长亭默默在心底数道:一,二,三,四,五…… 眼看着他就要被带出去了,此时有个中年男子从宾客席中站了起来,冷声道:“慢着!陈兄何必如此紧张?正如这小儿所说,陈兄行得正坐得端,便无需惧怕!我也不允许此人这般污蔑陈兄。既如此,便让他现在当着众人的面说个清楚,若是污蔑了陈兄,我便亲自将此人带回县衙。可若他说的属实,陈兄……你莫要忘了,我那宅子也是你瞧的风水!” “刘先生……你、你莫要信他的话……”陈方微微急了。 而这时下人们也不敢动了,可见这位刘先生的地位应当不低。 陆长亭浅浅一笑。地位不低,又称刘先生,莫不是中都县令的西席?这可就有意思了!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陈方在这中都便得和县太爷打好关系,若是得罪了县衙的西席,那和得罪了县太爷又有什么区别?陈方自是不敢得罪了。 陆长亭嘴角的笑容又扩大了一些。 这鱼儿啊可是上钩了! “怎么?陈兄对我说的话有何不满?”刘先生转头环视一圈众人,道:“诸位以为如何?这人不能不清不楚地进来说了胡话便走。我们都得为陈兄正个清白啊。” 其实众人经过陆长亭刚才那么一说,心底都忍不住有些膈应,同时也都很好奇,那绝嗣之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陈方到底动了手脚没有,陈方这宅子的风水又究竟有何处不对? 若是寻常事,众人也都不在乎了,哪怕真是有人欺骗了他们,他们为了面子怕是也不会允许陆长亭这般揭露。偏偏这陈方是看风水的啊!风水关系到一家气运,甚至是性命身家。这些人如何能不紧张?若是真如此人所说,会引起绝嗣,那就更不得了了!因而,这事,不能轻易放下! 于是有刘先生开口,众人也就跟着打蛇随棍上了,纷纷道:“刘先生说得不错啊!我们应当为陈兄正个清白啊,此人若是当真污蔑陈兄,我们都会让他在城中不好过!”其实这也就是拿句好话来当借口而已。 这话说完,众人忍不住瞥了陆长亭一眼,这会儿看陆长亭面色淡定如斯,众人心底不免一沉,这人打上门来却敢如此镇定,反观陈方却像是被揭穿后跳脚了,难道……难道这陈方当真有问题! 陈方阴沉着脸扫了一圈院子。 尽管心底再不愿意,但他都明白,此时他已经没有后路了。这些人不管信与不信,都要让他留在这里和这个毛孩子辩论清楚。陈方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平复住了自己的心绪,他勉强笑道:“那便有劳诸位了。” 陆长亭估摸着此时陈方应当气得都快吐血了。明明被逼迫到了这个份儿上,满月宴毁了不说,还被人抹了一脸黑,抹完吧,他还得感谢……那是何等的,说不出的憋屈啊! 陈方这才再度看向了陆长亭,道:“松开他。” 下人们纷纷松手,陆长亭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袍,可谓是将仇恨拉足了,随后才转过了身,冲着陈方傲然一笑,这一笑,简直就是扎在了陈方的心上。 陈方按捺下心中的不快,问道:“那依你所言,你想做什么?” “不如先来说一说你这宅子的风水吧。”打人要打脸,陈方不是风水师吗?不是在中都颇有名气吗?不是只有有钱人家才请得起他吗?受到这样厚待的人,最后却被揭穿只是个骗子。那可就有意思了。那陈方的脸面可是要被他撕得半点都不剩。 陈方虽然心中不愉,但也只得忍恨点头,“说吧。”他倒要瞧瞧,这么个毛孩子,能说出些什么东西来! 陆长亭指了指下人怀中的婴孩,“你可要小心了。” 这幼子可是陈方的心头宝啊!端看他举办这满月宴的规模便可知晓了。见陆长亭突然指了指自己的儿子,陈方立即就变了脸色,“你这是何意?若有何仇怨,冲着我来就是!何必拿我这刚满月的幼子来威胁于我?”陈方气氛恼怒地大声说了一串话。 宾客们这时候倒是没急着为陈方生气了,他们都想知道陆长亭会怎么说。 陆长亭慢腾腾地走上前去,道:“看来还当真是心虚了,我不过就说了这样一句话,你急什么?你又哪只眼睛看见我用你这幼子来威胁你了?” 陈方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早就从心底认定陆长亭是个危险货色了,因而才不管陆长亭说什么,他第一反应就是陆长亭要害他!指着他儿子,那就是要害他儿子!这会儿冷静下来,才发觉到自己反应过激了,偏偏陈方也无从辩解,只能生生咽下了这口恶气。 “你且冷静些,等会儿可千万不要气得扑将上来。”陆长亭说完,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可还是不大能放心。”说着他转过了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四哥!” 朱棣不得不站起了身。 众人一呆,原来这儿还有个帮手呢。 陈方的脸色也更加难看了,忍不住骂道:“我怎么会与你一个毛孩儿见识!” “方才你还让人将我扔出去呢,这会儿这么快就忘了?”陆长亭一边关注着陈方的脸色,一边光速出言打脸。 陈方被噎得再次说不出话来。 因为陆长亭实在拉足了仇恨和目光,因而被他称呼为“四哥”的朱棣,一出场也拉足了无数目光,虽然中间大部分或许都是好奇,他是不是真的生不出儿子啦? 朱棣当然也能察觉到这些目光,他也只能暗自磨牙。 陆长亭这张嘴可真是不仅伤敌军,还伤友军啊! 不过朱棣向来沉得住气,此时他也能镇定自若地顶着这些目光,气势傲然地走到陆长亭的身侧,两人的表情实在如出一辙的冷傲,冷傲得……颇有些欠揍。 朱棣先用目光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下人们哪里抗得过这样的气势?忍不住齐齐缩了缩脖子,并且往后挪了挪步子。 陈方注意到这一细节,顿时也很是恼火。 他能不恼火吗?自己宅中的下人竟然这样没用!被人看上一眼就怂了! 陆长亭和朱棣同时将陈方的表现收入了眼底,两人同时在心底确认,陈方虽然对那宅邸动了手脚,但他怕是并不知晓,这宅子将要住进来什么人。因而他才会在看见朱棣后,毫无反应。 看来背后指使的人,藏得很好啊,根本不让陈方知晓更多的东西。 陆长亭觉得实在有些麻烦,禁不住皱了皱眉。不过等他瞥到走近的朱棣后,突然间又觉得放心了。这事与自己又没甚关系,自己操什么心,朱家兄弟一定可以处理得很好。这些对于他们来说,不是最为擅长的吗? 朱棣察觉到了陆长亭眼底的安心,顿时会错了意,以为是因为自己走上前来了,陆长亭才会露出安心的情绪。不由得心底一软,眼底涌现了点点笑意。看不出来,原来小长亭也是会依赖于他的啊。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现在就一并说了吧!”陈方看着这兄弟二人的姿态,实在难受极了,恨不得能早些解决,好将他们快些赶出去,等赶出去之后怎么惩治这两人,陈方有的是办法! “勿要心急,你在我兄长家宅之中动了手,竟是没想到你这宅子的风水,也会影响到你的子嗣吧?你这儿子生下来,初时生得很壮,并且极为好动。可这满了月了,你就没想过为何他突然间安静下来了呢?都说幼儿稚子能看见许多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这宅子之中萦绕阴气,怕是都被你儿子瞧见了。他初生下来时,瞧不见东西,听觉感官都极弱,阴气对他影响极小,那时才算躲过一劫,但随着他越长越大,之后这性命受到的威胁自然也就越来越大了。” 陈方脸色频频变换,他一面憎恨陆长亭这般来诅咒他儿子,但他一面却又忍不住害怕,会不会……会不会他说的是真的? “怎么?不肯信?那我便细细地来教一教你。我这风水知识可不是随便谁都能听的,你若听了,之后见了我怕是要尊称我一声‘师父’了。” 陈方在中都是什么地位?谁人敢让他称师父?陈方厉声道:“若你真有本事!称你师父又何妨?”陈方这是受了一系列刺激,实在沉不下气了,被激怒之后竟是这般脱口而出。 或者说他打心底里还是看不上陆长亭的,他并不认为陆长亭真有什么本事。 陆长亭见了他这般反应还挺高兴的。果然皮相是有好处的!能让人不生一点戒心地就将人忽悠了。瞧瞧陈方跳坑跳得多爽快。 “诸位请看。”陆长亭指了指院外。 因这宅子算不得大,偏偏陈方还要进行改造,以此凸显他的财大气粗。但是院子就这么大,那怎么办呢?于是便只能破坏一些区域,生生开辟出地方来为他所用。比如院外的池塘,和院内的小池子,都是互通的,但是为了打造这两地,院外原本宽敞的道路,便被更改了,那路的两边,一边是墙,一边是池塘,将那条路生生变得窄小了起来。 从门外来时的路,以及墙边上开出的门延伸出来的路,两道交叉一直递到了院门口。 正似v形。 “你们看院门外两条路相交,最后延伸到院门的地方。” 众人看过去,但却一头雾水。 “你们不觉得延伸过来的路由宽变窄,显得极为尖锐吗?”陆长亭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路都变成了兵器,成了形煞,你这院子选得可真好!你这是一股刀煞要直入院中呢!满院子的人都得被插刀啊!这也便罢了,这形煞长期冲击,怕是你这后面的屋子都要成淫.邪之屋。”风水中可将路看作水,双路交叉成v形,在风水学中是称作“双水胯形夜夜邪”。 陈方虽然水平不精,但他也知晓形煞这个东西,此时听陆长亭一说,方才仔细地观察了起来,这一观察,陈方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 但陈方又怎么能在此时示了弱?他当然是不认账了,反而取笑道:“你在胡说什么?若是什么都能成煞,那还得了?” 陆长亭认真点头,“你这宅子里,本就是随处可寻啊。” 陈方顿时被他噎得不轻,他本意是想说陆长亭在胡扯,随便看见什么都往形煞上扯,偏偏对方竟然就这样厚着脸皮应下了。 还要不要脸? “不信?那我再点一个给你。” “这院中的假山和小池子,是你为了做出山水环抱的假象才如此摆置的吧?可那山水环抱并不是如此啊。且不说山,但说你这水,你宅邸外哪来的水从门前经过,又从门后绕过,最终回到门前呢?嗯?若是山水环抱的格局这样好伪造,那你也别做什么风水师傅了,你可以上天了啊!”陆长亭轻蔑一笑,“不仅如此,你这假山和小池子挡住了院中心,使得两边的路变得极为狭窄,弯曲成弓形。你可知这是什么?” 陈方死死地咬紧了牙,眼底迸射出了憎恶和仇恨的光芒。 他知道自己是当真小瞧了眼前的人,但这时候喊停还来得及吗? 刘先生忍不住道:“这是什么?” 陆长亭用怜悯的目光看了一眼陈方,“傻瓜,这是反弓之水的风水局啊。”他怜悯又仿佛被蠢到无可奈何的口吻,完全足以再度撩起陈方心底的怒火。 而此时陈方也的确脸颊火辣辣,说不出半句话来。 陆长亭轻飘飘地道:“这可不止呢……屋中煞气过多,自然招惹阴气和祸患了,你真得小心你的儿子啊。” 陆长亭不停歇,一口气又说了几处不对劲的地方。 陈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是陆长亭也没错过他眼底的恐惧。陈方是真的信了。但是……他有几个是瞎编的啊。陆长亭眨了眨眼,不过没关系,能将陈方吓得不轻,倒也足够了。 待到陆长亭全部说完之后,他咂了咂嘴,“四哥,我有些渴了。” 陈方面如土色,恨不得直接将陆长亭摁到池子里去。 我让你渴! 院中久久沉寂,许久之后众人才惊叹出声,“这……这当真如此吗?” 刘先生抿了抿唇,道:“这位小兄弟说的话,倒极为详尽,分析得一丝不苟,实在教人难以不相信。但陈兄毕竟也是在场诸位的好友,我们也不能就此贸然定下对错。不如请你再说一说,你兄长的宅子,是怎么一回事?” 陆长亭垂着眼眸没说话。 让他说就说,岂不是半分架势也没了! 朱棣转头看向一旁的下人,“愣着做什么?没见口渴了吗?” 下人回过神来,忙去倒茶水了。 陈方顿时又是好一阵胸闷,让你去倒水你就倒水,你还记得你是谁家的下人吗? 等茶水被朱棣捧着送到了手边,陆长亭又端着姿态慢悠悠地喝了,他这才面色一肃,再次开口道:“陈方动用的手段可不是一般的阴损啊,所以我才劝诫你真要小心你的儿子啊。毕竟……死在你手下的人命可都不少呢。” 陈方冷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吗?你故意令工匠将我们宅中正房的屋檐修得极高,与其他建筑相比显得极为不合群,你既是风水师,难道你会不知晓这风水之中,最为简单的道理吗?哪个风水师也不敢这样乱来!何况那屋檐还歪斜前倾,挡了不少的日光。好好的正房却是被你改造成这般模样!再说那天井,诸位都知晓,天井本该是聚气转运的,但在陈方的手中,却变成了滋生阴煞的东西!天井开口修得极为狭隘,地板路又铺得极为紧密,生气隔绝,阴湿蔓延,这不是在养阴煞是在做什么?” 陆长亭越往下说,那陈方的脸色就变得越厉害了。 他眼底真真实实地透出了心虚之色。因为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这处宅子了,的确是被他动了手脚,大手脚! 陆长亭顿了顿,冷笑一声,铿锵有力道:“接下来我要说的,你们可都小心别吐了。” “陈方此人丧心病狂,竟是杀人埋骨,埋于池塘之下,用于生阴煞!而那人骨,一乃女子之尸身,剩下的却都是稚子!不过五六岁的稚子啊!打碎了骨头,泡软了四肢,生生蜷于坛子之中,再放在池塘里,淤泥遮盖、不见天日,永生不得转世投胎!可真是好心肠啊!” 正巧此时一阵冬风吹来。 众人战栗久久。 第036章 院子里一片死寂,寒风呼啸的声音便显得更为清晰了。 陈方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仿佛连带着他的面皮也都僵住了一般.若不是因为极度愤怒,他的脖颈凸出了青筋。陆长亭会觉得他此时化作了一座雕塑。 “哇……”下人手中抱着的婴孩忍不住哭出了声,撕裂了胶着住的气氛。 陈方立即转头去看自己的儿子。 但有了陆长亭的话在前,此时陈方的举动就显得很是好笑了。你的儿子是性命,别人的儿女便不是了吗? 刘先生轻咳一声,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怪只怪陆长亭方才说出口的话,实在太过震撼人心,导致好半天都无人敢出声,只能站在院中,浑身战栗。 “若正如你所说,那陈兄、不,陈方便是有害人性命之罪了?”刘先生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叹了口气,道:“看来,今日陈方得往县衙走一趟了。” 方才陈方还无所畏惧地让陆长亭将他送到县衙定罪,此时刘先生一出言,便成了最大的讽刺,这股浓浓的讽刺拧成了一团,重重抽在了陈方的脸颊上。 “刘先生……刘先生怎能轻易信了此人?” 陆长亭慢悠悠地插声道:“尸骨已经送往县衙了,我想过不久县衙也应当会派人来请你前去了。” 陈方愣了愣,“县衙?”这一刻他才清楚地认识到,从一开始,这个孩子就没有欺骗自己,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挖好了坑等着自己跳下去,可惜自己并未察觉,竟是给了他继续往下,一步步套牢自己的机会。 陈方越想越觉得胸中一阵气血翻涌。 陈方的身子晃了晃,忍不住一手扶住了旁边的下人。 陆长亭这人可记仇得很,哪里是这样轻松就能撒手不管的? 陆长亭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道:“你们还敢确信,陈方没有在你们的屋中动手脚吗?” 众人默然,此时不敢轻易开口。 “我可到你们府上走一趟。但是,我也不是什么慈悲菩萨,干不来一心为他人的好事,若是发现问题之后,你们便须得也一样付以酬劳。当然,若你们心中依旧信任陈方,那便当我方才的话没说过。只不过……”陆长亭转过头来看着陈方,“你是不是该叫我师父了?” 陈方死死地咬着牙,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腮帮子甚至因此而鼓了起来。 他在中都经营了这样久的时间,竟是在一日之内,就这样轻易地被人打碎了。 “不叫也可以。”陆长亭轻蔑地道:“这样蠢笨又恶毒的徒弟,我也着实不想要。”说罢,陆长亭抬手轻点了一下那位刘先生,“也罢,我便为你家中看一次风水,不要报酬,到那时,你们自然知晓,这陈方做没做手脚,他的本事又究竟如何低劣!” 陈方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他快步就要朝陆长亭走过去。没有谁还能忍受这般的羞辱。他的脸面已经被对方彻底撕扯下去,并且毫不留情地扔在地面上践踏,周围投来的目光让陈方感觉到了浓浓的羞耻和愤怒。 原本他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中都众人都是求着他的,可是这人的出现,将一切都就此阻绝了! 怎么还能忍受? 如何能忍受! 陈方抬起了手,五官在那一瞬间有所扭曲,眼底迸射出了阴冷憎恨的光芒,只是因为他此时背对着宾客,宾客们并没有看见他的面部表情,只隐约能猜到陈方是要恼羞成怒了。 就在陈方死死盯着陆长亭准备下手的时候,就在陆长亭以为自己真会被对方掐死的时候,朱棣面色一冷,及时出手,他用力捏住了陈方的手腕,“咔嚓——”陈方的动作一滞,紧接着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惨叫。 所有人都只觉得眼前一花,便看见陈方被那人重重甩了出去。 陈方捂住了自己的手臂,发出了惨痛的声音,他难受得在地上蜷缩了起来。 “你、你该死!啊!”陈方喉中费力地挤出了咒骂声。 而朱棣只是冷漠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具死尸。 这样的目光令陈方不自觉地胆寒。 陆长亭瞥了一眼陈方,哦,他的手臂被生生折断了。 朱棣抿了抿唇,这才慢条斯理地道:“说话便说话,动什么手?” 陈方手臂疼得要命,但此时更让他觉得难堪的是,他在这么多人的跟前丢了面子,他的脸上一阵火辣辣,比肢体带来的疼痛还要让他难以忍受。 他能感觉得到,那两个人在看向自己的时候,目光是轻蔑而冷酷的。 陈方有一瞬间的茫然,他到底……到底招惹上了什么样的人物? 场面已然狼狈又混乱。 刘先生不得不出声道:“先到此为止吧。” 陆长亭拽了拽朱棣的袖子,将他往身后拉了拉,朱棣身上的气势陡然收敛了起来。 众人看得咋舌,方才果然是因为绝子嗣这等深海大仇啊!不然怎么会让众人都忍不住觉得,他是想要下手杀了陈方呢? 下人们冲上前去想要将陈方扶起来。 只是恰好在这时候,一个下人快步从外面跑了进来,道:“衙门……衙门来人了!” 他话音刚落,后面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就近了,一群身着青衣红马甲的皂隶便快步走上前来了,“将陈方带走!”为首的人连看也不多看其它人一眼,直接出声下令道。 陈方还僵倒在地面上,他止不住地浑身冒冷汗。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过是对那座宅子动了手脚,最后却要沦落到被抓往县衙? 皂隶无意中见了一旁的刘先生,忙和刘先生打了招呼,口称“师爷”。 陆长亭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还真没猜错。 明朝的时候,县令身边的师爷是不具备公职的,但是凡县令身边大多会有这样的一位师爷,在政务起到极大的帮助作用。师爷或许是县令的好友,或许是县令雇佣来的有能之士。但不可能否认的是,师爷是与县令最为亲近的人,除了县令他媳妇儿以外。于是师爷的地位就摆在那里,虽不为官,但人人都要敬他三分。 他选定了这位刘先生下手,之后要想将陈方往下踩那可就容易多了。 可怜陈方还不知,自己已然被人捏在了掌心,搓圆捏扁全由他人心意了。 皂隶是得了县令之名来抓人的,此时可不会有半点手软,他们很是威风地将陈方拎了起来,并直接推搡开了两旁的下人,然后又极为威风地押着人出去了。 来了这么一出,这院中众宾客已然是彻底心凉了,等再望向陆长亭的时候,他们眼底已经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狂热之色。 到这一刻,陈方的脸面、名声、信用都崩塌了,而且陆长亭还借机踩着上来了。 陆长亭觉得自己……嗯,还蛮心机的。 他咂了咂嘴。 若是没有这一出打脸,就算陈方被抓走,被他看过风水的人家有多少?说不定那县令也是其中之一。县令可是地地道道的地头蛇啊。朱家兄弟王爷之势固然压人,但众人可不知晓他们的身份啊,这一来就将城中众人得罪个干净,被洪武帝知晓了,怕是都会忍不住觉得,自己儿子全是草包吧? 陈方一被带走,在场宾客便觉得极为尴尬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们的目光不由得聚集到了陆长亭的身上。他们都想看看,陆长亭怎么给刘先生瞧风水。 陆长亭知道他们想看个究竟,但他偏偏就不满足他们。 正巧此时女主人走出来了。 按理来说,在这样的场合,女人不会出来的,估摸着是陈方被皂隶带走了,下人便忍不住通知了女主人。陆长亭从这位女主人的脸上瞥见了憎恶之色,她强压着怒气,请众人离开。 众人倒也不想留下来,于是还没有用过饭呢,大家就匆匆起身往外走了。 只有陆长亭和朱棣那一桌人是早早用了饭的,这时候见众人散去的情景,他们不由得多打量了陆长亭和朱棣两眼。 待到出了宅子,刘先生便缓缓走到了陆长亭的跟前,“敢问小公子如何称呼?” “姓陆。”哪怕是知晓了刘先生的身份,陆长亭在他跟前也半点没有卑躬屈膝要讨好的意思。陆长亭是从踏进陈方的院子开始,直到现在都一直维持着傲气的。或许正是他从头嚣张到尾的缘故,那刘先生竟也没觉得有何不对。 小小年纪,身怀大本事,合该如此傲然。 刘先生心中暗暗想道,同时已然在心底将对陆长亭的评价提高了不少。 刘先生看了看陆长亭身边的朱棣,心中也忍不住暗道,这位瞧上去也是不俗啊! “敢问陆小公子可有空随我走一趟?”刘先生恭敬地道。 有时候不得不说,气势和外表都是能唬人的。谁能想到一个乞儿出身的家伙,连县令身边极为倚重的师爷都能唬住呢? 若是陆长亭一开始表现得小家子气,对刘先生毕恭毕敬,恐怕这刘先生反倒不会将他看在眼中了。 陆长亭和朱棣都对此道极为擅长,两人联合,竟是教那刘先生半点也不敢小瞧,更不敢出言强制要求陆长亭到府上去。 陆长亭淡淡道:“去是会去的,但要劳烦刘先生等上一日了。今日与那陈方斗法,颇为劳累,我要先行回到家中休息了。” “这……”刘先生心里当然是着急的,他恨不得立即就将眼前的人带走,偏偏刘先生又不敢以势压人,便只得咬咬牙,躬身道:“那明日再请陆小公子前来,敢问陆小公子住在何处?明日我也好叫人来请小公子。” 陆长亭还是一派没将他瞧在眼中的模样,冷声道:“不必了,明日我自会上门来。”说罢陆长亭方才放缓了神色,攀住朱棣的手腕,道:“四哥,我们走吧。” 朱棣心中登时软得一塌糊涂。 小长亭怎么就能这般可爱呢? 朱棣微微一笑,也没看那刘先生,反握住陆长亭的手后,便带着他大步往前走了。 待二人身影渐渐远了,刘先生方才招来随身的小厮,道:“跟去瞧瞧,这二位住于何处?”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刘先生都想要确认一下他们的住处。 这般厉害的人物,怎么从前就没见过呢? 刘先生暗暗摇头。 此时其他人也凑了上来,忙问道:“刘先生如何?方才那二人可说什么了?”他们可都担忧自己绝子嗣啊!别的没关系,唯独子嗣不能绝啊!还有些做生意的人家,那就更忧心了,这风水有问题,那将来若是破财可怎么好? 刘先生摇摇头,“他们说是明日再到我家去瞧。” 这么多人之中,难免有对陆长亭和朱棣二人气焰看不惯的,顿时不由得出声怒道:“这是什么做派?竟是还让您等他们吗!” 刘先生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值得、值得!” 众人面面相觑,刘先生都如此说了,他们还能说什么呢?那陈方,怕是当真要坐牢了,只可恨……只可恨这人竟是害了他们这么多户人家! 众人愤愤地回家去了,都不由各自思量起了,如何寻那小孩儿来看看风水。谁让他们不是县令师爷呢?他们还得排着队等! 有些心思活泛的,忍不住也派了下人去跟踪。 他们可连人家的姓名和住址都不清楚,到时候求人都不知道求到何处?现在还是快些下手,免得之后还要排长队! …… 陆长亭抓着朱棣的手往前走,目光时不时地往道路两旁的摊子瞥去。 朱棣见状不由得挑眉。 这可有些不大正常啊,按理来说,陆长亭应当是畏惧寒风,于是忍不住频频往他怀中躲去啊。这时候怎么又不畏惧寒风,敢抻着脖子去打量摊子了? 陆长亭走着走着,突然顿住了步子,“四哥。”他叫了一声。一旦接受这个设定之后,陆长亭如今叫起朱棣可是越发不含糊了。 尤其是在那院子里,朱棣凌厉帅气地解决了那陈方之后,陆长亭便觉得这声“四哥”喊得也算值。 “怎么?”这声“四哥”叫得朱棣也很舒服,于是他微微俯下身,极有耐心,且语调柔和地问出了声。 “看。”陆长亭指了指旁边的饼铺,“不给五哥补上么?” 朱棣嘴角抽了抽,他没想到陆长亭竟是还记得呢。 “走,去买。”不过由此也可见,小长亭真的只是外表冷傲记仇,骨子里分外心软良善。 朱棣抓着陆长亭的手紧了紧,他牵着陆长亭便到了饼铺前面。这家饼铺可不算小,虽然里头做出来的各式饼,在陆长亭和朱棣的眼中都有些看不入眼,但是放在中都,已经是极为可口的食物了。 何况,这时候也没什么可挑拣的。 过了乞儿的生活,如今陆长亭倒也深深知晓节约和不挑两个词。 他们给了铜板,换了饼,然后便带着回到了宅中。 那朱樉和朱棡也早早回到宅中了,就等着他们回来,再商议搬家之事了。毕竟现在屋顶都掏空了,他们也就不能再住了。工匠也都料理好了,他们也没甚可牵挂的了。 这头陆长亭和朱棣踏入到院子中,朱樉和朱橚当先迎了出来。 朱樉扬起了笑容,道:“今日长亭和老四都很厉害。”朱樉在县衙待了许久,方才让那县令派出了皂隶去拿人,因而看到皂隶的时候,陆长亭和朱棣就都知晓,朱樉和朱棡将事情办妥了,而等皂隶将人拿回去之后,朱樉也就知晓,陆长亭和朱棣也将事情圆满解决了。 此时见了二人回来,朱樉自认为长兄,当然要出言夸奖一番。 陆长亭微微一笑,“多谢二哥。” 朱樉可少见陆长亭笑的时候,此时忍不住伸手揉搓了一番陆长亭的面颊。 朱棣倒也没阻拦,他伸手将手中的食物交给了朱橚,“这是长亭买给你的。”倒是只字不提他亲手买的,最后却无辜被牺牲的面饼了。 朱橚接过油纸包,拆开一看,当时便忍不住嚅动了一下唇。朱橚将油纸包握在手中,转头冲陆长亭笑了笑,“多谢长亭。”朱橚舔了舔嘴,忍不住道:“有弟弟真好。” 哪像皇宫中的老六那样,最是讨人厌! 陆长亭淡淡一笑,没再说话。 现在能刷点好感度倒也不错,说不定日后便用上了,左右和王爷皇子打好关系都只有好无坏的,当然,前提是不掺合进权利是非中去。 陆长亭隐下眼眸中的异色,大步往屋子的方向走了过去。 进了门之后,便见朱棡正在不停地喝水,那模样倒像是有些饿了。 朱樉见状,道:“我与老三、老五都在等你们回来,可用饭了?” “用过了。” 朱樉咋舌,“去陈方的宅子里,你们怎么用的饭?”平日去给人看个风水,顺带着蹭顿饭,那倒也不稀奇,去安家蹭饭也不稀奇。但这是去陈方的家中啊! 陆长亭拽过凳子坐下,一边抬手给自己倒茶水,道:“今日陈方家中不是摆满月宴吗?桌上摆满了食物,我和四哥在上前找陈方的麻烦之前,便已经当先用了桌上的食物。” 朱橚忍不住道:“好吃吗?” 陆长亭抿了抿唇,“味道还不错。” 朱樉无语:“……老五你怎么还关心味道如何?”说完,朱樉忍不住看着朱棣道:“老四,你堕落了!”堕落得这般无耻了!去找人家的麻烦,还不忘吃人家一顿。 陆长亭淡定喝茶,心说你还没见过更无耻的呢。 也不知道陈夫人拆了贺礼,发现里面夹杂着几块面饼,该是何等复杂的心情? 陆长亭觉得他们这一顿,简直吃得陈家都赔本了。 朱棣抬手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去都去了,何况长亭还在长身体呢,当时他都饿得肚子叫唤了。” 陆长亭:“……”他就这样无情地被推出来当了背锅侠。 明明当时朱棣也吃得很开心啊! 朱樉暗暗皱眉,“倒也是。”说罢,朱樉方才击了击掌,让下人上饭菜。 等陆长亭喝完茶水,朱棣便不由分说地将他拉拽了出去,口中道:“来,练功夫,消食。” 这一路走回来,该消食的早就消了啊。 陆长亭心中腹诽归一码,但面上还是很高兴的。能有朱家兄弟在他跟前好为人师,实在是旁人怎么都求不来的。或许这便是他来到明朝以后,最大的外挂了。 待陆长亭在外面练完功夫,里头的人也吃得差不多了,然后他们便开始收拾行李,举“家”迁往老屋,连通下人和守卫们。毕竟这宅子都不能住人了,下人们自然也只能跟着迁移。 而此时在中都城的另一边。 小小的院子之中,有小厮小心地踏了进来,低声道:“师爷,小的、小的看见他们的住处了。”那小厮说完,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小厮此时心底觉得很是惊异,原来城中传闻的那家兄弟,就是他们啊…… “他们住在何处啊?”刘先生见小厮面色有异,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他们在将军府。”小厮说完,还有些害怕。能住这样的地方,他们肯定不是什么小人物啊! 刘先生也是脸色大变,“你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小厮连连摇头,“没有,没有看错。” 刘先生捂了捂胸口,好半天才平息了澎湃的心情,县令……县令一定知晓!这二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实在太令人惊异了! 小厮见刘先生面色变幻数次,不由得出声道:“师爷,之前城中便有传闻,说那家人很是奇怪,住进宅子后,频频叫去工匠拆房子,这两日竟是连屋顶都掏了……” “拆房子?”刘先生一怔,随即他激动地重重一拍桌,“是如此!没错,正是如此!正是因为那宅子确实有异,他们才会拆屋子!”寻常人家,谁会闲着没事儿来拆房啊?那可是好大一笔钱呢! 这么一想,刘先生心里便已经信了他们的话。不缺钱,能住得起这样的宅子,又确实有几分本事,身上又气势不凡。他不信他们,还能信谁?想到这里,刘先生又不禁得意了起来。 还是他聪明,让人去跟着他们查探了一番! 还是他聪明,一眼就能看出那二人不是什么普通人。 刘先生挥了挥手,让那小厮退下了,转头还让自家婆娘弄了些小菜来,心情愉悦得不是一点半点。 同时收到这些消息的,还有几人,那几人也忍不住对陆长亭和朱棣敬仰起来,心底暗暗将他们划分为了,“不好惹”“得求着敬着”的范围内。 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才刚到手的地址,很快便会成为没用的东西。 就在这些人脑中思虑纷纷的时候,陆长亭等人已经踏上了出城回老屋的路途。 朱樉在车上忍不住问:“今日那陈方见了你们是何脸色啊?” 朱棣道:“他认不出我。”短短五个字,已经足够朱樉等人明白了。 朱樉点了点头。 不过随后朱棣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长亭略施手段,便让那陈方惊慌失措了。” 朱樉双眼一亮,忙问道:“是何手段?” 朱棣也不隐瞒,就将整个过程都讲了一遍。 朱家兄弟们听得目瞪口呆,这时候朱樉方才觉得初认识陆长亭的时候,小长亭的姿态都算得上是极为温柔了啊。 朱橚憋了半天,跟着夸了一句,“长亭很厉害。” 朱棡都忍不住跟着道了一句,“年纪小,很厉害。” 陆长亭别过了头,没搭理他们。虽然陆长亭上辈子是个成年人了,但此时听他们这样郑重其事地来夸奖自己,陆长亭倒也有些无所适从。 不过这时候朱樉倒是感叹了一声,“可惜那时是老四去的,若是我去了,那陈方胆敢对小长亭下手,我便当先出手杀了他了!”朱樉这话说得随性。 但陆长亭却并不觉得他是在玩笑,对于他们来说,要杀陈方是很容易的。 之所以没有直接宰了陈方,只是为了试探背后的人罢了。 陆长亭打了个呵欠,伸长了腿,枕着朱棣的腿,再用朱樉来垫脚,就这么睡着了。 朱樉见他这般不见外姿态,登时还傻了眼。 这可真是…… 诶,还挺可爱的。朱樉瞥了一眼陆长亭的睡姿,也就纵容着他去了。 等回到老屋,陆长亭正好一觉醒来。 陆长亭就坐在马车上发呆,看着他们在下面忙活。朱橚还是有几分不服气的,忍不住回头来看陆长亭,“你怎么不下来?” 陆长亭眨了眨眼,“我年纪小啊,不能干活儿。” 这话很明显是站不住脚的,多少农家的孩子,小小年纪便不得不开始做活儿了,只是朱橚并不知晓这些,于是此时听陆长亭一说,朱橚还反倒觉得有几分道理,于是也就将那点儿不服气憋回去了,一边还特别能自我安慰。 想一想,今日小长亭还特特给他买了食物呢,定是拿他当好兄长了!既为兄长,照顾一下他倒是也没什么妨碍!于是朱橚更有劲儿了。 陆长亭眨了眨眼,一脸懵懂。 诶?他刚才说什么了吗? 陆长亭觉得这朱家兄弟的心理,有时候还实在难以理解。 待到众人将老屋收拾出来了,也顺便将被子、桌子等物添置好,老屋内里便变了个模样。 陆长亭还坐在马车内,慢悠悠地吃着小点心。 朱棣从老屋走出来,见了陆长亭这般模样,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快下来。”朱棣吐出三个字,同时伸手去拉陆长亭。 陆长亭抓住了马车,“下去做什么?”他抬着头,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看着朱棣,很是无辜又柔弱。 朱棣却知晓他这双眼底下隐藏的,该是何等的傲然和热烈。他没好气地将陆长亭直接抱了下来,口中道:“那屋中家具如何摆置,还得让你去瞧一瞧。” 原来是为这事儿啊。 陆长亭登时松了一口气。待朱棣抱着他进了门,陆长亭便立即挣扎着要下来了。 朱棣松了手,心底却是忍不住嘀咕,怎么觉得这小东西胆子越来越大了?现在还敢用完就扔了! 陆长亭全然不知朱棣心中所想,他走进去在屋中转悠了一圈儿。还不等他开口说话,朱樉便又走上前来问道:“在那陈方的宅子里,当真有不少风水布置都是错的?” “是有,但没那么多。”陆长亭漫不经心地道,“我唬他的。” 朱樉忍不住笑道:“你可真精!” 陆长亭没说说话。 朱棡也忍不住道:“那你说那些人宅子的风水都被动了手脚,可是如此?” 朱橚跟着点头,还道:“那陈方可实在够可恶的!” 陆长亭摇头,“自然不是,陈方动那么多手脚又没好处,何况他水平也还不够呢。”陆长亭顿了顿,无比坦然地道:“我是骗他们的。” “骗……骗……?”朱橚咋舌。 朱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长亭实在有意思!竟是说骗就骗!” “可为何、为何要骗他们?”朱橚虽然觉得老是问问题的自己,有些堕了兄长的风范,但他实在好奇得紧,就跟有猫爪挠在胸口一样。 “若不从此下手,他们怎会厌弃陈方?何况,他们将来便可能是我和四哥做生意的对象啊。” 朱家兄弟目瞪口呆。 这是去扫陈方的面子,还不忘赚钱啊! 陆长亭慢吞吞地道:“等他们求到我的跟前来,我也的确会下手助他们一次。”可以先帮他们小小地改动一下风水,当然,是得收钱的。 且不看看他上辈子都是什么级别的风水大师了。 朱樉神色复杂地拍了拍陆长亭的肩,道:“小长亭从前定然吃了不少的苦吧。”人都是在磨难中成长。他们常从长辈那里听见这样的话,但真正亲眼见证到这样的人,却是从陆长亭开始的。 陆长亭现在有多么聪慧本事,朱家兄弟们便觉得陆长亭从前吃了多少的苦。 陆长亭陡然间接收到了几道怜悯的目光,一时间还没能拐过弯儿来。 好一会儿他才领会到了朱家兄弟的意思。 不过陆长亭倒也没出言逞强,因为从他成为洪武年间的乞儿开始,他的确吃了不少的苦,尤其是在他没有恢复前世的记忆之前。当他唯一的亲人病死在乞丐窝里的时候,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任由心底生出恐惧和彷徨。因为没有足够的钱,中都之中更寻不到什么好大夫,当然,就算有好大夫,也不会来为乞丐瞧病…… 那段日子,的确不好过。他恢复了记忆之后,却也只能步步为营,慢慢规划自己的将来。没有了上辈子的名利身份,他便只能从头再来……其实陆长亭倒是习惯了,因而并未觉得有多么痛苦,反倒是此时朱家兄弟提醒了他,原来过去的日子那么苦。 陆长亭眨眨眼,他觉得他该打断他们了。 “你们这样瞧我做什么?”陆长亭扁扁嘴,“我哪里说错了吗?” 朱家兄弟整齐划一地摇头。 朱樉最先出声安抚,道:“不不,当然不是,我们只是瞧小长亭实在太可爱了。” 陆长亭嘴角一抽,这个借口找得真是让他无话可说。 好吧,他就乖乖顶着“可爱”的招牌吧。 陆长亭走到朱樉身边,就在朱樉以为他会张开双臂要抱抱的时候,陆长亭不小心踩了他一脚。 “……二哥这个地方不能放东西。”陆长亭很认真地道。 朱樉脸色微变,不过很快又压了下去。 小长亭也不是故意踩他的,就这样忘记好了。于是朱樉还笑了笑。 朱樉这时候倒是想起了家里人对他说的话。 要有包容心。 看,他多包容! 陆长亭无视了朱樉,他伸手拍了拍面前的桌子,“挪开,放到那里去。” 下人们哪里敢擅动,只能无助地看着主人。 朱棣点头,“搬。” 下人会意,知道这位陆公子的话是可以听的,于是连忙麻溜地在陆长亭的指挥下,开始挪动一些位置。陆长亭多指了几个地方,看上去就像是胡乱指了一通,但是等到陆长亭轻声道:“好了。” 众人再看,这老屋中的摆设看上去竟然变得无端顺眼了许多,让人在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忍不住生出了舒适温暖之感。 这可真是怪异了! 随后下人们将火盆也拿了进来。 现下已经入冬了,别说在老屋了,在挡风极为高效的宅邸中,他们都不得不烧火盆呢,现下更是不用说了。 陆长亭瞥了一眼火盆,倒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中都……有炕吗?若是有炕,那他冬日便有救了啊! 陆长亭立即进了隔壁屋,进去一瞧。 什么炕…… 只有冷冰冰的床。 陆长亭都快给跪了。 想一想去岁冬日是怎么过的,去岁他烧的都是木头,木头烧光了,便只有冻着了,碳也有买,但毕竟不如木头经济实惠。总之去岁他甚至一度认为自己会被冻死。 虽然有钱了,但为何在明朝生存还是这般艰难啊! 陆长亭呆呆地坐在床边上,不说话了。 朱棣跟了进来,忍不住问他:“怎么了?”难道是他们方才的目光触动到陆长亭了?想一想也是,以陆长亭的骄傲,应当并不喜欢他人的同情。 朱棣忍不住在陆长亭身边坐下,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方才……”朱棣是想道歉的。 但是没等他将话说完,陆长亭便已经当先打断了他的话,抬起头来,可怜兮兮地道:“我冷。”一想到明日还要去给那刘先生看屋子,陆长亭便觉得更冷了。 为什么不是在夏日发现那陈方搞鬼呢!哪怕提前两个月也好啊!都不如现在这样寒冷啊!想到接下来可能还会有更多的人邀请他前往,陆长亭便觉得难受极了。 一边是宅在家中拒绝冻死,一边是钱、钱、钱,真是好难做的选择题啊! 教练这题我不会啊! 陆长亭揉了揉额角,懒怠地倒了下去,正好倒在朱棣的身上。 朱棣万万没想到陆长亭口中会吐出这样两个字来,登时有些无言以对,他忍不住抱紧了陆长亭,如同哄幼弟一般的口吻,“可暖和了?” 陆长亭摇头,摇着摇着还打了个呵欠。 对陆长亭的睡功,朱棣也是服气的。 这整日的睡,竟也不见陆长亭难受!朱棣叫来下人,让他们又抱了一床被子来,堆在了床上,朱棣拍了拍陆长亭的背心,道:“别担心,入了夜不会冻着你的。” 说这话的时候,朱棣还忍不住一边想起了衣物的问题。怕是应当给陆长亭添置冬日的衣物了。 而陆长亭此时想的却是,他该回乞丐窝看看了。 他来到明朝没什么朋友,安喜算一个,吉祥也算是,虽然吉祥总是极为邋遢,还有些笨,说话还难讨人喜欢,但陆长亭倒是记得他母亲去世的时候,吉祥懵懂地陪着他枯坐了一夜。 那便是一个没甚文化,不通世事的小乞儿,能给予他的最大的安慰了。 入冬最容易死的便是乞丐。 之前陆长亭还在乞丐窝的时候,好歹能照拂住吉祥,如今他走了,谁知晓吉祥是什么模样了?还有老瞎子,他也该回去看上一眼…… 陆长亭想得入神,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揪着朱棣的袖子,还顺着往上蹭了蹭。那姿势就跟撒娇也差不离了。 朱樉在外头等了半天,都不见人出来,忍不住往里走了进去,“你们做什么呢?” 陆长亭一下子被他的声音惊醒了,于是将眼睛撑得大大的,仰头看了一眼朱樉。 朱樉笑了笑,“今日小长亭跟谁睡啊?” 老屋中的摆设虽然多起来了,但这床位还是只有那么多,下人们都只得在杂物间睡。大家谁都比谁好不到哪里去。 陆长亭犹豫一下,还是指了指朱棣。他与朱樉、朱棣最为熟悉,而朱棣毕竟是永乐大帝啊!两相对比,还是和朱棣睡吧! 将来都还有点儿谈资呢,跟子孙后代聊起来的时候,开口就可以是:说起来你们怕是都不信,我曾经和永乐大帝睡过! 陆长亭思维发散地联想了一串。 朱樉轻叹了一口气,“行吧,那就如此决定了。” 朱樉说完便要转身出去,陆长亭却撑着朱棣的腿,上本身立了起来,头跟着探了出去,道:“二哥,入冬了,你们便不要出门去了。”意思就是,让他们也别去赚什么钱了。 他们几个,身体可娇贵着,别到时候钱没赚到,反倒病了,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朱樉只以为陆长亭是心疼担忧他们,顿时心下还颇有些感动。 哪怕是个路边捡来的弟弟小长亭,都是这样的关心他们啊! 朱樉出去以后,还顺便让朱棡和蠢弟弟朱橚跟着感动了一把。 至于这把感动有多少,深厚不深厚,那就是分人了。 天色很快渐渐暗了下来,他们简单吃了些点心,费力巴劲地烧了点热水喝了,然后便各自洗漱上床休息了。 朱棣脱去了外衣,上床的时候,便将陆长亭紧紧裹在了怀中,两人紧紧贴在一块儿,再有厚厚被子盖着,自然暖和。 陆长亭在朱棣怀中挣扎了会儿。 朱棣低头问:“怎么?还是冷?” 陆长亭将他的胸膛推开了一些,这才勉强有了说话的空间。 “不、不是。这被子好重啊……”陆长亭被裹在怀中,身上又压着厚被子,他感觉自己没先被冻死,倒是先被捂死了。 朱棣无奈道:“被子都是如此,你往我怀中再进来一些,我用手臂撑着便好些了。” 朱棣竟是这样好说话?再想起第一次见朱棣的时候,陆长亭竟觉得像是几年前的事儿了。 这会儿倒是轮到陆长亭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动了动唇,道:“不必了。”他此时只是可惜,为何没有羽绒被!不然便可轻柔又保暖了。 陆长亭突然抽了抽鼻子。 “风寒了?”朱棣又问。 “不是。”陆长亭又闻了闻,“点了炭火?” “嗯,你不是冷吗?” 陆长亭就说,怎么这屋中始终带了股味道,他不由得轻轻捶了一下朱棣的胸膛,道:“四哥,快将人将炭火收拾了,不然便将门窗打开。” 朱棣忍不住笑道:“你不是冷吗?怎么又叫人收拾了炭火?这门窗若是开了,这炭火也就不起作用了啊。” 陆长亭皱着鼻子,又捶了他一把,“快开!不然就捂死我了!” 等那炭火将氧气燃尽,再出来点儿一氧化碳,他们就可以去见阎王了! 别说等那陈方动手了,他们自个儿就把自个儿玩没了,多么丢脸的死法啊!陈方要是知道了,都能在狱中笑死。 朱棣向来不会忽视陆长亭的话,虽然不知陆长亭为何会如此要求,但他还是如同顺从弟弟的好兄长一般,起身叫醒了下人。 下人也是一脸懵,但主人有命,焉能不从?于是他们便将那炭火盆抬了下去。 陆长亭拥着被子坐在床上,顿时将他自己衬得更为娇小可爱,就是这般模样,也教人说不出半分责怪的话来。 朱棣心底颇为任劳任怨,他转头问:“如此可行了?” “开窗,一会儿再关上。” 朱棣也只得开了窗户。 窗户一开,凛冽的寒风便立即吹了进来,寒风扑面,陆长亭在床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见他这般模样,朱棣又颇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于是不得不走到了陆长亭的床榻边上,先将陆长亭抱住了,自己用后背来挡着风。 陆长亭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 有人挡风就是好啊! 难得见陆长亭孩子气的一面,每次见着,朱棣都忍不住生出一种,应当珍藏这般画面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儿,纵使朱棣身体强健,他都觉得自己后背有些发凉了,于是他不得不出声问:“现在可好了?” “……” “长亭?” “……” 朱棣低头一看,陆长亭暖和地靠着他就睡着了,他双眼紧闭,嘴微微张开,看上去像是个睡觉还会流口水的孩子一般。朱棣颇为无奈,只得先将陆长亭放下去,然后再回转身去关窗户。 正巧朱橚起夜,瞧见了朱棣的动作,忍不住道:“四哥睡不着吗?” 朱棣摇了摇头,倒是没说是被陆长亭折腾的。 朱橚摸了摸肚皮,“好饿啊,我去找些吃的。”朱橚说完,便出去寻食物了,寻了半天他也没寻到食物放在了何处,便只得去叫隔壁杂物间的下人。 谁知朱橚敲了半天的门都无人应他。 朱橚心头不愉,便直接将门撞开了,谁知门一开,里头一股难闻的味儿扑面而来,朱橚顿时头晕目眩不已,差点摔倒在门口。 朱橚看了看门内的下人,忍不住大叫道:“二哥!四哥!” 朱棣本就还未入睡,骤然听他叫得这般慌张,连忙套上了衣衫,顶着寒风便出来了。 不多时,朱樉也出来了。 朱棣当先上前来,往屋内一看。 原来之前下人端下去的火盆,觉得熄灭了可惜,便直接搁在屋中了。 “去叫长亭起来。”朱棣沉声道,“五弟,你和我将窗户打开,将人抬出来。” 虽说都是下人,原本性命是不值一提,但这些下人却是跟随他们极久的,又是长辈赐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