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 一 曼尼叔叔在电话里说他早晨九点会准时把车停在商学院的停车场,那时我刚刚跟脾气古怪的欧文先生请好假,草草地装了两件衣服在包里就离开了宿舍。 秋女巫的扫帚轻轻地划了一下树梢,落叶就铺满了整个斯坦福校园。我把领口尽可能地收敛了一些,以躲避阵阵微弱的寒风侵袭皮肤。 远远地,我看见曼尼叔叔坐在椭圆形大草坪旁边的长椅上,手里还捧着一杯热咖啡,一成不变的棕sè大衣裹不住他微胖的身体,脸上的胡须多过头顶的毛发,看上去有那么几分滑稽。我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他便站起身来,给了我一个微笑和拥抱的示意。 “给你带了这个,曼尼叔叔。”我把沙丁鱼三明治从包里掏出来递给他,这让他有些欣喜。“我爸爸怎么样了?” “不太乐观,孩子。”他的脸上有些为难的神sè。“星期四陪审团还要请两位目击者出庭作证,我已经和律师谈过了,祈祷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吧。” “他喝了多少酒?”我知道父亲有些酒瘾,可是他一向也是安分守己的,从来没惹过什么麻烦,这次我却颇感事情的严重xìng。 “天知道,也许是一瓶,也许是十瓶,重要的是他杀了人。” “可你了解我父亲,他连看见血都害怕。” “是的,整个圣安东尼奥镇的人都了解老雷,可是整个圣安东尼奥镇的人都看见他杀了人!上帝啊,这真是不幸!”曼尼叔叔的语气就好像看见了一场噩梦。 由于要留下来等几个曾经的律师朋友,曼尼叔叔把我送上了去达拉斯的火车。只身一人的匆促旅途,在车窗外暗黄sè的光晕里被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所淹没。 第二天早晨,东方的曙光像一把造物主的剑劈开沉淀了一整夜的冰冷,当大片耀眼的棉花田一列一列有条不紊地躺在晨曦中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回到了家乡圣安东尼奥镇。 怀特姑妈刚刚做好了早饭,她的小儿子马克正边拎着书包气鼓鼓地往校车的方向跑去,边责怪他的母亲只顾着做早饭忘了叫他起床。看见我站在路边,他惊喜地喊道:“妈妈,快瞧瞧是谁回来了!” 我给了他一个碰肩拥抱。他又长高了,已经像是一个成年人了。 姑妈开门走了出来,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和过往的忧伤,她走到我身边时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她轻轻地抱住我:“迪克兰,天哪,这一切是那么突然,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觉得悲伤和不幸像两把匕首扎进我的心脏并且越来越深。 早餐桌上,姑妈和姑父都尽量表现得很安静,是的,我知道那是表现出来的。他们无非是询问我在大学是否还适应,有没有能挽留芳心的漂亮女孩。我知道,所有的话题都尽量避开父亲,可是我终究还是要面对。 “我得……回家看看。”这句话像一块锈迹斑斑的螺丝突然间砸在餐桌上,让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餐具,失去了胃口,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然后会意地点了点头。 “这是钥匙,孩子,家里一切都是原样,我本来想收拾一番。”姑妈哽咽了一下,“但我们还是觉得不应该动任何东西。” 我接过钥匙,没有多想便径直走回家去。 院子里母亲最爱的郁金香已经枯萎,我还记得开学前它们是红黄相间的,像一簇簇挺立的火焰,在rì出和rì落时把整个庭院映衬得像披满圣光。父亲总是用心去经营这片花圃,他是那么和善憨厚,每一株花还在花骨朵的时候他甚至都为它们起好了名字。我6岁的时候因为父母的一次争吵,母亲一气之下去了海军服役。就是从那以后,父亲开始酗酒,并且渐渐很少与人说话。我想起姐姐,在航空公司工作后认识了一个澳大利亚的房地产商,两年前远嫁到大洋彼岸后就很少回来了。一个电话,甚至就代表了感恩节的一次探望。看着脚下风一吹就化成灰烬的枯败的花草,像这个苟延残喘的家。 房间里所有的摆设都用布罩上了,我用了半天时间打扫着屋子里的灰尘,父亲被拘役才一个月,这儿却好像已经一年没有住过人。母亲的照片被父亲搁置在最显眼的位置,他是那么爱她。她去伊拉克之后他就彻底像哑巴一般,镇子上几个老家伙常常调侃父亲:我说老雷,回到海军陆战队吧,趁着胳膊腿儿还能动! 当我下午回到姑妈家的时候,听见他们两个人在争吵,断断续续提着母亲和我的名字,看见我走进屋子,他们神情有些紧张。 “杰西卡,这事儿等官司打赢了再告诉他,否则你会毁了他的。”姑父悄悄叮嘱着姑妈,然后抿着嘴僵硬地冲我笑笑转身出去了。 我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再三的追问之后,得到的也只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二 “好消息是有人肯出庭作证是阿尔弗雷德先激怒了老雷,你知道,那家伙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他死有余辜。”曼尼叔叔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坏消息是,你父亲先动了手。” “得想办法把他保释出来,我们有多大把握?”这是我最不愿意问的,生怕结果事与愿违。 “一半,也许……嗯……不到一半。”曼尼叔叔的回答吞吞吐吐,“法官和陪审团要考虑到被告人的xìng格和家庭情况。” “什么?” “是的,这样会对我们有利得多,他们要有足够的量刑证据,我们要做好无法保释的准备,可是我的朋友保证他会尽全力让雷免于终身监禁。” “终身监禁?”我也许把杀人罪行看得太轻,以至于忘了最严酷的罪刑还不是拘役那么简单。 “迪克兰,听着,我们会尽力的。”曼尼的语气像某种告诫或者暗示,“去看看他好吗,去看看你的父亲,他已经吃尽了苦头,从你们离开家,很少有人关心过他。” 在四十英里之外的监狱,我见到了父亲,他大概有两周没有刮胡子了。他们叫他老雷,现在看上去他真的老了。这张脸多出来很多皱纹,他的眼袋很深,似乎有些rì子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jǐng卫给他打开手铐的时候,他面露羞愧地望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曾经只会叫我“小混蛋”的父亲在我面前会拘束得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 “还好吗爸爸?”我给他带了一包衣服,“天气越来越冷,我想你用得着这些。” 他笑着接了过去,那副神情里洋溢着对我的宽慰:“别担心我,小混蛋,这儿的伙计们还不错,我昨天还教一个神父玩21点来着,我赢了他一百三十五美元。” “一百三十五美元?” “是的,说好了从这儿出去后他得一分不少地还给我。”父亲把“出去”这个词说得格外重。 我笑不出来,仔仔细细端详着他熟悉的脸庞。 “嘿爸爸,知道你让我想到了什么吗?”我的目光游走过他的每一丝皱纹和白发,“被隔离的萨达姆先生。” 他从咽喉里发出某种自信的浅笑声,然后举起右手比划着:“那家伙是个短命鬼,他真不该露头。” 然后我们一起摇摇头沉浸在这痛苦的幽默中。 “迪克兰!”父亲突然严肃起来,“说到伊拉克,有你妈妈的消息了吗?” “没有,一直没有!”我感觉到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切割我的心脏,隐忍的阵痛有些令人窒息,“别担心,她会照顾好自己的,总统正在部署撤军计划,我们很快会团聚的。” 父亲将信将疑地点点头,那是骨子里不由自主的担忧,如我先前所说――他是那么爱她。 “我们会尽快把你从这儿弄出去。”我紧紧攥着父亲的手。 “说真的,这……不太可能,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杀人是要偿命的,就算不去地狱恐怕也得把后半辈子献给这个牢笼。”父亲情深意切地注视着我,“听着,儿子,我很感激你们,可是我犯了错――不可饶恕的错!我得面对,你们――和我一样,都要面对。” 父亲的话句句刺耳,我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他的手在颤抖。他看着我的眼神,写满哀求,写满内疚,好像我在做一件不值得做的事。我甚至依稀听到他在内心深处呼喊:“求你了,迪克兰。” 回去的路上,我的耳边回响着他走出探望室时回头说出的那句“我爱你,儿子”。那是我童年时他每天晚上在我即将如梦时的问候语,从妈妈参军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就好像我重新找到了父亲多年前遗失掉的慈爱,或许――从未遗失,而是爱人的出走让他最坚实的感情陷入了沉睡。 回到圣安东尼奥镇后姑妈殷切地问我父亲的状况。 我说他jīng神得都能再去赛马场上跑一圈。 这时怀特姑父边脱掉外套边走进来:“我打电话给卡尔了,他要是再不开着他那装满农药的该死的飞机出现,我们的棉花今年就全部要给蚜虫当成被子过冬了!” “迪克兰今天去监狱看望我哥哥了。”姑妈没有听他抱怨,倒了一杯玉米汁递到他的手里。 “他怎么样,孩子?”怀特姑父赶忙问道。 “好得不得了。” “等到忙完这阵子我和你姑妈就去探望他,你知道这个时候庄稼都离不开人,星期四案子还要重新审理,杰西卡你最好陪着他去旁听,我马上再去找找治安官,看看能不能多一些有利于我们的线索。”姑父说完仰起头把杯子里的玉米汁全喝光了,显然他累坏了,但他没有休息,拿起外套又向门口走去。然后他不经意地瞥向我,确切地说――是瞥向我旁边的窗台。 “杰西卡?”他像见鬼似的有点惊慌,“你怎么不把那名单收起来?” 姑妈惊恐地“哦”了一声,然后听到怀特姑父说:“在窗台上,你这个蠢女人。” 该说凑巧还是不幸呢,那时候我正漫不经心地站在窗台边儿上,紧接着我本想发自内心地帮忙做这样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就像童年时候把偷吃剩下的糖果放回抽屉再把抽屉关上就相安无事了那样简单,我怎么也不会料到这事真的没那么简单。然后就是那张姑妈本该收起来,我也本该看不到但迟早要看到的名单。 “我来吧,把它放哪儿?”我意图帮忙地拿过那张纸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是的,就是那么不经意――然后……那是醒目得如晴天霹雳般的一个标题――阵亡名单。 母亲的名字安静地躺在名单上面:玛格丽特・简・雷。 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崩坍,我只听见脑海里像一声核爆,然后是被拉扯得很长很尖锐的耳鸣声,几分钟的时间里什么都没有了,空白、虚无、灰飞烟灭。那一刻心脏大概停止了工作,呼吸开始杂乱,周围的空气在霎那间仿佛被抽空,我如同在三百万英尺以上的高空被抛了下来,失重、眩晕、喘不上气。我依稀记得那天的傍晚格外漫长,残留的阳光直shè进骨子里,刺得浑身剧痛难忍。 妈妈死了,这怎么可能? 她在哪儿? 不,这不可能,她在哪儿? 上帝啊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谁能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我的内心涌动着无数声呼喊,我终于模糊地意识到,我失去了一切――一切! 第二章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 三 颤抖的双手已经不听使唤了,我甚至已经无法控制它们去撕碎这张我认为是写满错误、欺骗、以及残忍的名单。我忘记了身后泪眼朦胧、嘤嘤啜泣的姑妈和yù言又止、低头叹息的怀特姑父,忘记了至今还身陷囹圄的父亲,忘记了颓败的院落里那一地粉身碎骨、化为尘土的郁金香的躯壳。 我忘记了吗? 是的。他们从我的大脑中被偷走了。 妈妈,你在哪…… 窗外的世界被暮sè压缩得像一块琥珀,一切现实和无法抗拒的痛苦都被封存成它最新鲜、最原始的状态,没有什么能够逃避这浑黄得让人迷失自我的禁锢 在卡尔先生家的后山上,我终于失声痛哭。我看着这里熟悉的一切――那是我刚刚开始读书的时候,母亲常常带着我来到这儿看卡尔叔叔驾驶着他那老掉牙的活塞式飞机在山坡对面起飞和降落,他肥胖臃肿的妻子帮着把一罐又一罐的农药倒入喷洒筒。母亲是个漂亮的女人,父亲说她就是我们镇子上的“西西里美丽传说”。飞机掠过我们头顶,母亲金黄sè的头发被气流扰乱,无数根发丝把明媚的天空切割成一片片柔美的图案,她用纤细的手指把头发聚拢在一起。那时候的母亲一袭浅蓝sè的连衣裙,裙摆轻轻浮动着融进小镇的天空,她低头对我微笑。这是我记忆中最美的风景。 我昏昏沉沉了好些天,父亲珍藏的酒成为我一天到晚所有的供给。姑妈叫醒我的时候是星期四的早晨,阳光依旧刺眼。 “瞧瞧你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了。”姑妈爱抚着我的脸。 我想说我没事,可是浑身上下酸痛得无法动弹。挣扎了一会儿,才勉强吃了早餐。我不得不忍着母亲已经远去天堂的事实去处理父亲的官司。 “他这会儿必须jīngjīng神神的。”曼尼叔叔的声音从屋外传来,“要是他再垮了,我就得求上帝和我一起去做善事。” “你得换身衣服,孩子,你像个酒鬼一样。”姑妈放下餐具说道,“我打电话给了苏珊,告诉她你们的父亲现在很需要她。” 姐姐要回来了,那又有什么用呢,我这样想着,然后又把思绪从澳大利亚拽了回来。 “我该做什么?我是说……我从来没有过出庭经验。”我希望自己可以做点什么让法官手下留情,也许这是幼稚可笑的。 “事实上,迪克兰,你要做的就是给老雷一个自信的眼神。”曼尼看样子很有经验,“陪审团也许会发难于被告席,但是律师团会独当一面,你父亲的xìng格是反驳的有力证据之一,而你是他至亲的人,你可以成为这方面的最佳证人!” “我争取到一些线索,曼尼先生。”怀特姑父把一些资料文件递给了曼尼,“这是从jǐng长那儿得到的,上面记载着雷对小镇做出的贡献以及几份证人的证词,但愿可以帮上忙。” “我会仔细过目的,老兄。”曼尼把文件放进包里。他接了个电话,然后转过头对我们说:“得快点,律师们已经到法院门口了。” 换好衣服,曼尼开车带着我和怀特姑妈迅速驶出了小镇。 法**的气氛比我想象得要糟糕得多。 阿尔弗雷德的兄弟、三个儿子还有我认不出的什么亲戚在旁听席上坐成了满满的两排。 “这就是那个小杂种,看这副无赖的嘴脸就知道。” “如果他老爸下半辈子不死在监狱里,我就一定要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我深刻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敌意,这样的不友好让我想到了南北战争时林肯总统的会议室,似乎擦枪走火就在稍有不慎的一言一语之后。 “我有点儿紧张。”我坐立不安地四处张望着。 “久闻阿尔弗雷德家族势力庞大,今天看来也不过如此,相信我,孩子,这是美利坚最安全的地方,没人敢乱来!”曼尼叔叔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向辩护席走去。那儿有三四个律师在交头接耳地忙活着,阿尔弗雷德家族的诉讼人也是准备满满,看样子是一场恶战。 第三章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 四 我不得不实话实说,其实整个庭审过程我一直心不在焉,我的眼睛始终紧紧地依附在父亲身上,看着他的表情,那是由来已久的冷峻和心平气和式的满不在乎。 法庭之上他们为了一个又一个蚂蚁大小的证据争论得喋喋不休,我几乎听不懂,甚至有一阵子我以为我们彻底输了,一分钟之后又觉得阿尔弗雷德的智囊团必败。我想我早就该选修法学的,在这里我就像个傻子一样。 陪审团并没有问我关于父亲的xìng格问题,没有人在乎他过去十四年经历的一点一滴。他的生活一团糟,我想这时他的心里平静的就像chūn天时的瓦尔登湖面,谁知道呢,但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想法。如果说星期四的这个早晨他有过紧张感或者你看到他的哪一只手哆嗦了一下,那也一定是因为他担心我――担心他正在看他出丑的儿子面子上不好受、担心我对他的那种担心…… 最后我的注意力就像大梦之后的懵然初醒,只听到主审法官在重重的一声锤击之后困倦的一句:因此,对于弗兰克・雷杀人一案今天暂且休庭,择rì再审! “这是yīn谋!让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见鬼去吧!你们的公平在哪里?这些讼词可真让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蒙羞啊,我亲爱的法官大人!”曼尼叔叔在锤声落定之后举起手中所有的纸张狠狠抛了出去。他大声叫嚷着,可是并没有人理他,审判席上的所有人都撤了出去。 我茫然地坐在旁听席上,阿尔弗雷德的家人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嘴角露出的微笑狡黠得就像那个对魔戒志在必得的恶心的“咕噜”一样。 曼尼叔叔走到我身边,他垂头丧气,头顶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因为愤怒几乎都竖起来了。 “对不起,孩子。”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其实我一直在走神,谁赢了?” “没有谁赢了,如果你一定要分出个胜负的话,我们今天是最大的输家!我怀疑……他们买通了证人。” 就在曼尼叔叔刚刚尽量小声地说完他的疑虑之后,一只大手意外地拍在他的肩膀上,他猝不及防地回头去看,然后颇感诧异地说出一句话:“利特尔检察官?” “大卫・曼尼?”利特尔穿着笔挺的风衣,他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一种嘲笑,“加利福尼亚大学法学院的优等生,一张锋利如刀的嘴,在学校时就为自己所在的棒球队打赢过一场小官司,我在报纸上还拜读过您关于放宽证人保护政策的文章,作为您的仰慕者,我还不得不说一句――您还真是不简单!” “承蒙您的夸奖,不过这听起来让我觉得面红耳赤。” “大可不必,曼尼先生,我想说你今天的辩护jīng彩极了,不过你说到公平,我觉得如果让杀人凶手大摇大摆地走出监狱坐在街上的酒馆里喝着杜松子酒,那这就有失公平了!我们得让犯错误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不是吗?” “那么你觉得应该怎么样?” “放弃可笑的保释念头,忘了什么缓刑吧,如果再让我听到你那些毫无根据的说辞,我真得考虑再给弗兰克・雷加上几十年的监禁,看看下个世纪当他的子孙们也垂垂老矣地走进监狱时他还能不能活蹦乱跳。” “你知道吗,他的妻子刚刚为这个国家牺牲了生命,而你却小人得志地在企图制造更多的悲剧!”曼尼叔叔气急败坏地怒视着检察官的双眼。他提到母亲的时候我的心里又跟着为之一震。 “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这是喜剧,让他们都去另一边团聚这样不是皆大欢喜吗?还有,我们每个人都在为这个国家牺牲着!” “您牺牲了您卑贱的尊严和下作的正义感吧?利特尔检察官!” 我看到利特尔被彻底激怒了,他板着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把嘴凑到曼尼的耳朵旁边,咬着牙把挤出无比清晰的一句话:“很想打开那老头的手铐吧?那就试试看!” 说完,利特尔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厅。 “我可以把这看作一种威胁吗?伟大的美利坚合众国的检察官先生?”曼尼叔叔望着利特尔的背影喊道。 那个穿着名贵风衣的男人回过头没有说一句话,他脸上那奇怪的微笑逐渐扭曲成十分清楚的嘲笑。 回到家里,曼尼在客厅里一边踱步一边咆哮着。 “我早就应该知道是这样的,多么可恶的行径啊!他们几乎收买了每一个有用的目击证人,所有的证词都偏袒向阿尔弗雷德家族,他们甚至收买了检察官!早就听说他们家族势力庞大,原来是这样的一群乌合之众,地方法院都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太可怕了,天啊,我们完了!” 所有人都沮丧地低下头默不作声。 我还没有从母亲去世的yīn影中走出来,可是我必须强忍着一阵阵的剧痛重新站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该振作给谁看。 可是我又该懦弱给谁看呢? 第四章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 五 曼尼叔叔甚至没有吃过晚餐就气愤地离开了。 晚餐过后我习惯xìng地给女朋友贝莉・切尔西打了几通电话,依旧无人接听。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那些大概是父亲二十年来的珍藏,管他呢!我烂醉如泥地发着酒疯,朦胧中抱着一张父亲和母亲在我三岁那年一起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合影的相片昏昏沉沉地睡去。 “迪克兰,到这儿来!”母亲的微笑明媚的闪耀着。 “过来亲爱的,到妈妈这儿来。”她的笑声像风吹过山丘上的草地、碰撞着清晨的露珠发出的清脆音sè。 我一步步地追赶,母亲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的脸庞那样清晰,我却始终无法抓住她的手。我越跑越快,拼命地向渐渐模糊的母亲的身影飞奔,阳光愈来愈刺眼,直到什么也看不见,我置身于一片白茫茫之中。 “迪克兰!” “迪克兰!快醒醒!” 我倦怠地睁开双眼,一场梦罢了。接下来真不敢相信,姐姐苏珊就站在我面前。 “苏珊?我说......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并不习惯直接称呼她“老姐”,似乎她就没怎么像一个姐姐那样关心过我,她从进入学校开始就只关心亮闪闪的“蒂凡尼”和她千变万化的指甲。 “是啊,问得好,经过一整夜的飞行,天刚亮我就在达拉斯沃斯堡机场接二连三地给你打电话,我简直就是疯了!” 听她这样抱怨,我看到我的移动电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机了。 “你把窗户打开干什么,快关上,我的老天。” “满屋都是酒味儿,昨晚你在家开派对了?” “是的,和魔鬼一起闹腾了很久!”我有点儿反感,家里刚刚遭遇这样一场变故,她居然还跟我开这样的玩笑。“你那金牌丈夫在哪?” “别管我的闲事,亲爱的老弟,他的名字被提及的这一刻钟,二十张印着乔治・华盛顿头像的百元钞票也许正划入他在悉尼的账户,你真该看看,他有多忙。”她说话的表情夸张得不减当年。 “我想……苏珊……我们得去怀特姑妈家谈谈爸妈的事。” 她瞬间停止了整理妆容的动作,伫立在原地许久没有作声,尔后静静地转过头面露难sè地看着我。 原来姑妈没有把母亲死去的消息告诉苏珊,于是她伏在我的肩膀哭了整整半个上午。之后她陷入逆转般的安静,回到家把母亲的遗物仔细整理了出来,最后,若有所思地席地坐在母亲的衣柜旁边。 “迪克兰。”苏珊轻轻地唤我,我看得出她满腹心事。 我走到她身边,面对着她坐下。她像取暖似的双手抱着腿,下巴枕在膝盖上。 “妈妈的衣服真多,每一件都让我想起了从前,你还记得吗,每年小镇举行舞会她总以最简单的着装吸引着全镇男人的眼球。”苏珊望着我,就像在寻找一个答案。 “她跳舞的样子轻松明快,那时候她和老爸就是天生一对,我看着他们在我面前起舞,然后舞池zhōng yāng其他的舞者就都会渐渐止步。”我接过苏珊的回忆,淡淡叙述着。 “是的,老爸那时候很帅,他从来都不打蝴蝶结,妈妈最爱他微微敞开衬衫领口的样子。” “妈妈的舞姿很优雅,很迷人,每次舞曲结束人们总会过个几秒钟才能回过神来。” “对,掌声有些迟但是热烈不息。” “她从来不穿同样的礼服出席不同时候的舞会,她总能惊艳全场,我是说――她真的不需要刻意夺取聚焦点。” “我就说,她一个人就能开出一院子的花儿来,她的善良都那么没有瑕疵……我却和她歇斯底里地吵过架,而且是很多次,妈妈不让我穿高年级的女生穿的那种丝袜去参加派对,我说这有什么,你就是个老顽固。”苏珊说着泪水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她一定伤心极了!” “她哭了,然后那晚我穿着那该死的丝袜去了派对,我居然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那晚爸爸和你还在回家的路上,你知道吗,我居然任她一个人在家无助地哭泣,我怎么可以……” 我把纸巾盒递到苏珊面前,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伤心落泪的样子,我发誓,这是第一次! “迪克兰……” 我从沉思中抬起头望着苏珊,她脸上的妆混着泪水像一片涂鸦。 “我好想再看爸爸和妈妈跳舞的样子。”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有一把匕首深深刺入我的心脏,我的脑袋感觉被重重击打了一拳。 我只能任凭苏珊陷入无休止的哭泣,沉默是此刻我觉得最好的安慰。不得不脆弱地承认,在“父母”这个词面前,我们永远处于“经不起磨难的孩子”这个定义上。 母亲的遗体被安葬在德克萨斯州的一处海军公墓,她在一次抢救伤员的过程中为一个吓掉了魂的士兵挡住两颗子弹。据说,那个士兵和我同龄。 她的墓志铭上镌刻着:人们不会忘记这里安息着一位母亲,一位为祖国战斗过的母亲。 仪仗队的列兵们鸣枪为她送行,她的微笑在墓碑上异常耀眼。送葬的人群表情悲戚地在秋风中为她献上最后的祝福,然后相互告慰着各自离开。我把一枝郁金香放在母亲的墓前,那是父亲的心愿。他,是那么爱她,最后所有的爱都被一层泥土绝情地隔开。从此,一个男人开始了他思想中最痛苦的追溯。 “由灰化作灰,由尘化为尘”。 整个葬礼像一声低沉而凝重的晚钟,它告诉我――母亲,走了。 第五章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 六 家里又恢复了往rì的平静,这空荡荡的感觉就好像父亲和母亲去参加达拉斯的牛仔大会了,而我和姐姐要独自生活一段时间。我这样想着,不禁又悲从中来。 卡尔叔叔打电话来,问我是否打算重新领养父亲的那匹马。那是一匹枣红sè的安德烈骏马,它有着纯正的阿拉伯血统,强健的体魄,孔武有力的四蹄,父亲心思缜密地给它起了个响亮的名字――斯威夫特。这是我高中那年父亲在牛仔大会上的战利品,斯威夫特那时候还是个婴儿。父亲说,它一旦长大就会是个风驰电掣的家伙。 “老雷年轻的时候,可是名扬一方的牛仔呢,他飞身上马的雄姿,连约翰・韦恩看见都要嫉妒呢。”老卡尔带着我去马厩的路上,跟我说起了一些父亲当年的事,“你没看到他最帅的样子,我很少见到有人能在马背上翻跟头,可是你父亲做这件事就像打开酒瓶塞子那么流畅轻松,咯咯……他真是大平原上少有的人物。” “他有枪吗?”我想我是《狂野西部》看多了。 “有,对,他有枪,只不过他的枪只用来打猎,驱赶野兽,他可从来不杀人……知道吗……他从来不杀人的!”卡尔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就把一句话嘀嘀咕咕又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说话,看着老卡尔颤颤巍巍地打开马厩的门,那匹马就在那儿,但是很明显它瘦弱了许多。 “他出事以后,斯威夫特基本上就不吃不喝了,我真担心它有个好歹,这是个通人xìng的家伙,它若是会开口说话,一定会对自己的主人从白天念叨到晚上。”老卡尔抚摸着斯威夫特抖擞的鬃毛,像爱抚着自己的孩子,“你瞧它,多么优秀的一匹**,它该去竞选健美先生的!” “嘿,伙计,还认识我吗?”我把头贴在它的脸上,它并不抗拒,这是斯威夫特少有的安静。 “带它回家吧,孩子,我得去干活了,怀特还在抱怨我飞得太高了让农药都随风飞走了,这真是气死人!我也老了,像你父亲一样想要逍遥自在地歇上一阵子,唉!你知道我们这号人真的已经干不动啦!”卡尔戴上他已经褪sè的飞行头盔,转过身又面带忧愁地注视着我,“迪克兰,你妈妈的事我很遗憾,她和雷……他们是那样让人惋惜……可是谁知道呢……也许上帝也老了……” 然后这个古怪的老头儿开着他古怪的卡车晃晃悠悠地走远了。他的一番话在我内心如同海水拍打着礁石,反复撞击,声声yù碎。 在河边给斯威夫特洗刷完毕已经是傍晚,圣安东尼奥镇升起缕缕炊烟,映着天边的鹅黄sè浮云,交相辉映。远处的地平线暗了下来,那一方土地似乎已经提前睡去,卡尔的飞机完成最后一轮喷洒,在夕阳的余晖前划出两道柔软的弧线,降到树丛的另一边去了。 拴好马,小屋已经亮起灯,我知道那是苏珊从监狱探望完父亲已经回来。 看到我进来,她给我一个非常友好的微笑,友好得让我颇感不自然。她脸上只画了很淡的妆,这些天的泪水让她几乎变了一个人。 “我给你买了一些衣物,你那些衣服都是高中时候的,你怎么能穿着它们去斯坦福呢!”她把一摞购物袋递到我面前。 我突然闻到一阵草莓曲奇饼和芝士牛排的味道,直到我发现这些东西都摆在餐桌上。我有些惊诧:“你还准备了晚餐?”其实我是想说,你从来没有准备过晚餐。我不知道让她发生这样巨大改变的是婚姻还是这场不幸的家变。 “我和姑妈说过了晚上咱们就不去了,好久没有在自己家里吃过饭,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怀念这种味道。”苏珊摆好了餐具。 坐到桌子前,爸妈的刀叉碗碟都依次摆在了他们平常所坐的位置,这让我心中有种异乎寻常的平静,而这种平静下掩饰的是极其狂躁的不安。他们从未离开过,我还能看见父亲把牛排切成整齐的一小片一小片,然后分成三等份递给妈妈、苏珊和我。母亲则用温和的口吻开始餐前祷告。 “苏珊……”我发觉她和我一样都在呆呆地注视着爸妈曾经用餐的位置,“还记得妈妈每次怎么祷告的吗?” 然后我们双手交叉放在额前,闭上双眼,内心流淌着虔诚清净的回忆。 “我们在这里怀着感恩之心祈祷,感恩今rì丰盛的饮食,感恩夜sè降临我们有家可回,感恩无论贫穷疾病我们都幸福地生活在这里,请赐平安、健康和快乐于我的家人们,我们始终怀揣着对明天的热情,爱我身边的人……直到永远……阿门!” 我睁开双眼时,苏珊已经泪眼婆娑,这是母亲自己独特的晚餐前祈祷,没有教义,也没有神灵。可是突然之间祷告词里的期望全部落空了,那位听见祷告的仁慈先生不但没有如我们所愿,反而涤荡了这纯洁说辞里的一切美好。 苏珊和我一言不发安静地用餐,灯火通明的餐厅里没有了一丝欢声笑语。我们不再利用晚餐时间打嘴仗,不会再让父亲和母亲在一天中的正餐时间头疼无奈。刀叉轻轻摩擦着餐碟,也摩擦着这一阵冗长的沉默。 第六章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 七 清晨天刚亮,我戴上父亲的牛仔帽预备去办一件重要的事。 推开门走出去时,整个身体浸泡在彻头彻尾的寒冷之中。周围的杉树和灌木丛大概还在沉睡,太阳光艰难地穿透层层雾霾去试图唤醒睡眼惺忪的树林和家畜们,它用尽全力完成这场从天空到地面的旅行,像空降兵登陆完成一次盛大的拯救。我走过草地,露水打湿了裤脚。昨夜似乎降临一场小雨,可是我当真没有听到一丝动静。空气中弥漫的cháo湿让人感到如同一场洪水刚刚退去。邻居们起得很早,他们再不像从前那般热情,给我一个早晨友好的问候,热情洋溢的德莱赛先生和一向表情yīn郁的寡妇爱达?海斯看见我就像看见了瘟神一样,沉默着慌忙避开了我。 虽然有些尴尬,我还是礼貌xìng地问了早安。我只不过是去马厩牵出父亲的马儿,我不知道是不是看见我它安心了很多,但昨晚的草料被斯威夫特吃得jīng光。这家伙一定是饿坏了。 “老兄,听着,我没钱买车,你得帮帮我!”我抚摸着斯威夫特光滑的脖颈,它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咀嚼着我刚喂它的草料,也许是知道自己将要去哪,所以它不停地补充着这些营养品。 父亲的那套马具搁置在一个松木箱子里,马鞍、马鞭、缰绳,还有一副很酷的项圈,上面刻着“它承载着一个牛仔的梦想”。我把这些在马儿的身上安顿好之后,就牵着它向镇子上走去。 “我说,迪克兰,你这是要去哪儿啊?”经过公路路口时治安官把头伸出jǐng车一脸好奇地问道,“牛仔大会早就闭幕了!” “去带它试试运气,斯坦顿jǐng长,它得运动运动!” jǐng长没有说话,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走过他的jǐng车旁。 我凭印象学着父亲的姿势试图跨上马背,可是斯威夫特并不配合。我坦白,我第一次骑马是父亲把我抱上马背的,而这是第二次。他对马儿的疼爱甚至超过了我们,每当我像个贼一样地接近马厩,他总是一副醉汉的架势冲我嚷嚷:“离马远点儿,你这小混蛋!别用你那不知轻重的手去碰它,它可厉害着呢!”其实我非常理解父亲的用意,凡是他看上的马匹,大多是野xìng难改,不容易被驯服的。斯威夫特被带回家之前,马厩里是一匹黑sè的亚洲马,它的眼珠子叽里咕噜地时刻jǐng惕着周围的环境。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它就会瞪大了眼睛侧起耳朵仔细观察,它如果正在进食,连咀嚼的动作都会停下来。有一回父亲不小心把一杯热可可洒在了它身上,它受惊了,弹起马蹄就把父亲重重地蹬倒在地,父亲当时两根肋骨骨折。接着它像足球场上的前锋,一路飞奔在镇子里横行,折腾了一阵子之后,被jǐng长沉闷的一枪结束了生命,父亲为此抑郁了很久。 说到这儿话题又扯远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稳地骑到马背上去,我试着安抚斯威夫特,可就在这时它反而耍起了臭脾气,在原地焦躁不安地转起圈来。这可让我很没面子,镇子上过往的人看到了这一幕,有人甚至调侃我:“你可把我们的姑娘弄疼了!”人群中传来一阵爆笑。 “迪克兰,拽紧缰绳,别松手!”我听见斯坦顿jǐng长这样喊叫着,“拽紧了,小伙子,别让它反抗你!” 我照着治安官的话去做,费劲一番周折之后总算跃上了马背,我抚摸着它的鬃毛,悄悄安慰这暴脾气的家伙,过了一会儿它总算安静下来了。 然后我转过头惊奇地望向站在jǐng车旁边的斯坦顿jǐng长。 “别惊讶孩子,老雷是个出sè的骑手,他至少教会我如何上马。”jǐng长冲我眨了下眼睛就走进小镇的jǐng局去了。 我紧紧握着缰绳,驱使斯威夫特向前行进。它长嘶一声之后,打了两声响鼻,四蹄有力地奔跑起来。 清晨的炊烟逐渐飘起,阳光安抚着愁容不展的大地。平原上劳作的人们渐渐多了起来,风吹过,并没有凋零的季节的味道。远处的树丛排成一行伸起懒腰,远远望去像一整根笑弯了的眉毛。我在林荫小道上驭马飞驰,身后尘土飞扬。老卡尔的飞机飞过我的头顶,他从驾驶座上伸出头冲我打了个招呼,然后调转航线融进柔美的晨曦中。 凭着曼尼叔叔遗忘的那张名片,我很容易找到了地方检察官利特尔先生的住址。 开门的是一个卷发的年轻女人,她的年龄应该和苏珊相仿,一件几乎透明的蕾丝睡衣透出她掩盖不住的妖媚。女人打个呵欠后用诧异的眼光打量着我,一副睡意阑珊还沉浸在梦中的样子。 “请问……嗯……这里是不是利特尔检察官的家?”我的舌头有些颤抖。 “哦上帝啊……真不确定这是不是礼拜天……”女人嘟囔着把门闪出一条缝,转过身一边走回屋里一边叫着,“宝贝,找你的,你和你老婆分居前她也没睡过一个好觉吗?” 然后我看到利特尔检察官从里屋走出来,甜蜜万分地吻了那个女人。他看到是我,那表情像是失忆过后在努力想起某事。 “我们……在哪儿见过?” “我想您一定因为公务繁忙不会记得我,您最好不记得!”我回答道。“我为我父亲弗兰克?雷的事情而来!” 他突然表情严肃地抬起头审视着我,然后恍然大悟,一下子放松下来:“哦,是你啊,对,法**,是的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 “我们可以谈谈吗?” “进来吧,罪犯之子。”他的口气极其不友好,当他发现我在盯着他颈部的吻痕发呆时,他迅速用衣领遮挡住那见不得人的地方。这让我不知道该尴尬的人是谁。 我走进门时,利特尔无意间看到了拴在路灯上的斯威夫特。 “恕我冒昧,那是……一匹马吗?” 我微笑着点点头,吹个口哨,示意斯威夫特像检察官先生问个好。它似乎对此不是很感兴趣,抬起头打了个响鼻就继续睡它的回笼觉了。 第七章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 八 这是一间装饰jīng致的房子,满目琳琅的吊灯和壁灯即使不用打开也照亮着房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壁橱里摆满了十七到十八世纪最受追捧的银器,天花板经过了颇巨匠心的雕琢,让我惊奇的是,墙壁上挂满了“洛可可”派的油画。檀木和胡桃木的家具紧凑地拥挤在壁炉附近,茶几上的咖啡杯大概是上好的来自中国的陶瓷,你若不留神,还以为是走进了中世纪意大利哪个趁火打劫的收藏家的客厅。 “我可不怎么欢迎不速之客,尤其是礼拜天的早晨!”利特尔先生走进卧室利索地换好一身休闲衣服。 “我的马儿大概在公路上超速了,这比我预想的时间提前不少。”我站在客厅里感觉有些扭捏。 “嘿,我说,坐下,你坐下!”利特尔示意我坐在沙发上,“咖啡?可可?还是来杯刺激的热热身子?” “一杯咖啡,谢谢!”我看到咖啡已经煮沸了,而我也真的冻得够呛。 利特尔检察官戴上一副金边眼镜,这让他看上去多了一些职业气质,他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手里拿着几张纸来回翻看着。我不知道怎样开始关于父亲的话题,而这时利特尔打破了大约延续三分钟的沉默:“我知道你来这儿的目的,你能有什么本事说服我救你那可怜的老爸?说到这儿......你叫什么来着?” “迪克兰......迪克兰・雷。”我回答到。 “好吧迪克兰,这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不管你老爸曾经做过什么,在杀死阿尔弗雷德这个事实面前,我们毫无疑问都要把目光放在他沾满鲜血的双手上!”检察官把那几张纸推到我面前,“你看,这是我们准备对他量刑所提供的法律条款,还真不少!” “他是个好人。”我没有去看那些法律条款,更不想去看。 “是吗,人们也一直认为汉尼拔先生是个好人,可谁知道上帝把人的xìng格到底几等分了呢!我爸爸也是好人――他用扫帚把我赶出书房之前我一直这么认为。”他把煮好的咖啡倒在杯子里递到我面前。 “我当然知道他杀了人,可是别以为我不懂德州的法律,阿尔弗雷德恶言恶语伤到了他,他们厮打了起来!” “说得好像你就在事发现场一样。” “酒馆里的人们知道真相,我听卡尔叔叔说起来着,阿尔弗雷德挖苦父亲举起酒杯的样子就像是个孤独了十几年的寡妇,父亲把酒泼在他的脸上,他们就打了起来,可是听我说检察官先生,阿尔弗雷德因为长期酗酒本身血糖就高得吓人,这在镇子上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在那种情形下我想他多半是死于自身的病症!” “谁会相信一个开着老爷飞机连农药都会洒错位置的疯子说的话?”利特尔好像根本没在听我陈述。 “你们为什么不让最有话语权的证人出庭作证?这关系到一个家庭的将来!阿尔弗雷德本来就是个喜欢寻衅滋事的家伙!”我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然而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联邦法律把每个人的人身zì yóu看得至上却不考虑应该考虑到的部分吗?你怎么解释一个和邻居和睦相处了半辈子的父亲突然有一天被推上被告席?” “我正想让他给我一个解释!而你,孩子,没有权力怀疑联邦法律的权威xìng,如果我能因为一番溢美之词就让一个罪犯走出监狱的大门,那一天我一定是看到上帝站在我面前牵着这个罪犯的手向我发出jǐng告!还有就是――对一个死去的人积点口德吧。” “他没有罪,每个人心里都知道,他没有罪!”我义正言辞地步步紧逼,然后用一种揭露罪恶的口吻试探着,“我还知道你们做了什么!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我都知道!“ 利特尔放下手中的杯子,开始有些不高兴了:“我可以让你像个绅士一样为你那罪该万死的父亲辩解,可是你若是想说什么空穴来风的题外话,那你可能走错门了。” “阿尔弗雷德家的金子沾满了污秽,您不怕脏了自己的口袋吗?” “你开始让我不怎么喜欢你了,要知道你这个年纪本该在酒jīng味还没怎么消失的疯了一夜的派对上搂着姑娘迟迟不醒,还有那些该死的律师,曼尼花了高价请来的不过是一群没有带枪的保镖罢了!”检察官一番话说完面部已经像火烧般难看。 “你承认吗?除了卡尔,据说所有的目击者都被收买了,而您不是目击者,您是本该堂堂正正站在法官旁边说出公平谏言的人,您本该合理采纳治安官的建议,现在却被阿尔弗雷德的贿金堵住了耳朵和嘴巴吗?”我一气呵成说出了这些再也无法压抑的控诉。 利特尔愣住了一会儿,半晌,回过神来,他走到我身边,像死神临近般地低下头把嘴巴凑到我耳边:“zì yóu真是个好东西,人们不惜跪倒在绞刑架旁边乞求再三总想知道能不能把自己拉出地狱……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知道自己即将要做什么,你的建议不错,我会考虑……而现在……请你离开这里!”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一头疲倦的野兽在做咆哮前的热身。 “把鸟儿放走,自己钻进笼里去,结果连笼子一起掉下来跌死吗?”我走出客厅时,想起这句词,便气愤地说出来。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第三幕?我们不妨试试看呢!虽然我真不怎么喜欢这出戏的结局。” 我狠狠地摔上门,背后是一声陶瓷被摔得粉碎的声音。 第八章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 九 我把马牵回马厩,重新为它加好草料。苏珊已经用过早餐,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我甚至撒谎说我出去遛马。 我再次给曼尼叔叔打电话询问第二次开庭审理的时间,下午时和苏珊又去了一趟监狱看望父亲,同时也让父亲尽量回忆事发那天的细节经过。而我可怜的老爸,他真的没能想起太多有用的事情,母亲刚刚安葬的事实也让他比前些天更加憔悴,我们不能强迫他从思想上再重走一遭那不愿被提起的分分秒秒。 第二次开庭的时间很快到来,我在此期间收集的证据和线索寥寥无几,没有人愿意给一个光天化rì之下的杀人犯作证。可是我带来了卡尔,这个上一次开庭时怯懦得差点躲到大衣柜里的老头儿,终于鼓起了勇气。曼尼叔叔的律师团队调整了自己的措辞和辩护内容,庭审的前半部分对我们而言进行得依旧相当坎坷。直到请证人出庭作证的时候,人们才看见这个头戴风镜飞行帽、身着深栗sè呢子大衣,脚穿一双磨破了边儿皮靴的老头儿――亚伯拉罕・卡尔颤颤巍巍地走向证人席。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一只即将出镜表演的狒狒,紧张得四下张望。他经过被告席,满含深情地跟我那胡子拉碴的父亲问过一声好。法官示意公诉人可以让证人开始陈述。 “我当时刚走进酒馆点了一杯朗姆酒,不……不对……是一杯马提尼,我想起来了……尊敬的法官大人,就是……就是一杯马提尼酒,老雷就坐在我的左边,他那时正……一口一口地小酌着杯子里的威士忌。”老卡尔结结巴巴地紧张得汗珠子都往外冒,“……我们开了会儿玩笑,然后阿尔弗雷德拿着杯子摇摇晃晃走到我俩中间,他跟雷并排着坐下,我想是这样的……” “卡尔先生,请您拣重点说。”公诉人有些不耐烦。 “是的先生,我正要拣重点说。”卡尔擦了擦汗继续说道,“阿尔弗雷德对老雷说了几句不怎么好听的话,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那样说啦,敬爱的法官大人,他们打起来的时候我还没反应过来呢。” “阿尔弗雷德说了什么?”法官继续追问。 “我觉得这老家伙像是刚刚喝了不少的酒,你们看他语无伦次的样子,要是我就不会让他站在那儿!”阿尔弗雷德的小儿子目光里燃烧着怒火,他激动得几乎快要从原告席上蹦起来了。 “嘿注意你的措辞!rǔ臭未干的小混蛋,我当然知道我要说什么,我是愿意为我的证词付出任何代价的,我知道……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卡尔的回应让那小子彻底站起来了,但是律师在一旁帮他压住了怒火,老卡尔重新整理好思绪有些面露难sè地继续陈述着,“阿尔弗雷德说……每天看见你我都打心底发誓像看见寂寞的姑娘等着他的情郎,你举起酒杯的样子……就像个孤独了十几年的寡妇,你早晨不是哭着醒来的就是满头大汗地睁开眼睛吧?” 这时候旁听席上一阵哄笑,陪审团也随着卡尔陈述的口吻有些忍俊不禁。 “酒馆里的人群当时也是这种反应,亲爱的法官阁下……”老卡尔刚说完这句话,旁听席上的笑声更剧烈了。 我笑不出来,因为我知道那样的一番话父亲在jīng神上是无法承受的。被告席上他一言不发地聆听着来自人群中再一次无情的嘲笑,在那淡漠的表情里,仿佛活下去或走向死亡他都将坦然接受。 “请你继续说下去,老头儿,请继续吧!” “雷把手中的酒泼在了正笑得直不起腰来的阿尔弗雷德的脸上然后正想离开,阿尔弗雷德一把抓住了雷的肩膀揍了他一拳,然后…….” “我想打断一下!”公诉人缓缓走到卡尔身边,打断了他的陈述,“你确定是阿尔弗雷德先打了弗兰克・雷一拳?” “我以我的生命向上帝起誓――是这样的,您没听错!然后他们厮打了起来,拳脚相加,打得天昏地暗,拉架的人都被推到了一边,然后不知怎么了……老阿尔弗雷德开始呼吸急促……过了一会儿他就不行了,我记得他以前身体就不怎么样,血糖过高、胆固醇或者心脏病什么的......” “上一次的庭审,我们掌握到的所有证词对于先动手者全部指向雷,卡尔先生,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公诉人展示着手中的证词。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以为我今天喝醉了吗?我从早晨到现在可是一滴酒都没沾!请把《圣经》拿来,快拿来,我愿意把手放在上面起誓,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说的可都是千真万确呀!” “他撒谎,这老狐狸都神志不清了,谁会相信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呢!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估计自己还在梦中哩!”阿尔弗雷德的小儿子拍案吼叫着。 然后双方陷入无休止的争吵,法庭秩序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他们互相指责、唾骂,曼尼叔叔和卡尔叔叔挥舞着双臂,阿尔弗雷德的儿子们也咄咄相逼。这个时候,检察官利特尔站起身,他很突然地瞄了我一眼,然后径直走到审判席,和法官及陪审团耳语着什么。几分钟后法官气急败坏地敲着锤子宣布暂时休庭半小时,我不知道利特尔做了怎样的选择。半小时后我们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法官清了清嗓子准备宣布审判结果。 “宣判我吧,法官大人,我是个罪人,这没什么好说的,可是公平和权柄都在您的手上!来吧,宣判我吧!”父亲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声音很低,平静得就像若干年前他在我床前给我讲睡前故事时的口吻。 人群鸦雀无声。 一阵短暂的肃静之后,人们被告知这个叫弗兰克・雷的男人因过失杀人被判入狱三十年,并有看情形得到缓刑的机会。我的脸上没有如释重负或者对此表现不满的表情,父亲驻足在原地,回过头深深地凝望苏珊和我,他嘴角颤动着一丝勉励的微笑。那微笑面对着我很久很久…… “利特尔!你这个背信弃义的混蛋!怎么不让那该死的老头儿下地狱,你做了什么?看看你污浊的双手都做了什么!”阿尔弗雷德儿子们的叫骂声在庭审结束后愈发嘹亮,曼尼叔叔搂着我和苏珊沉默地走出法庭大门。 站在地方法庭外的台阶上,我眯着眼睛抬起头,和风夹杂着阳光扑面而过,格外温暖。 第九章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 十 父亲的事终于告一段落,曼尼叔叔表示要继续收集证据揭发阿尔弗雷德家族的丑事,他在小镇和我们告别。 在达拉斯沃斯堡机场,我目送姐姐苏珊离开,那天她穿着母亲的那条浅蓝sè连衣裙,她说这样可以在心底感知妈妈时刻都在身边分享她的幸福。 小镇的秋sè更浓了,乡村路上的落叶铺垫成了一条柔软的金黄sè地毯,车辆经过时,风和气流就卷集着它们扎向树的根部。棉田里满是收获的景象,每一块土地上都有人们陪伴收割机械劳作的身影。这时节任何一个农场主都不得不忙碌起来,稍有一点疏忽,或是比别人慢上那么一两拍,碰不巧再赶上一场秋雨,辛苦了一年的农作物就会葬身在泥土里。而放牧的农夫在平原上认真地为自己的羊群和马匹储备食物,当冬天到来时温暖的阳光持续不了多久,弄不好暴风雪就会从北部的大平原或者南部的墨西哥湾席卷而来。在秋天结束之前人们必须确保牲口们有度过一个干燥寒冬的粮食。 欧文先生打电话来问我是否需要将假期延长,我告诉他今天就踏上返程的列车。那时我正将家里的钥匙重新交给姑妈保管,顺便委托她和怀特姑父照顾斯威夫特,他们只需要每天为它加一次草料,有空给它洗洗澡带它去河边散散步。 我很快回到了校园,熙熙攘攘的商学院教学楼走廊里谈笑声依旧,欧文先生的经济学课堂枯燥乏味一如从前,似乎我从来没有离开过。 奇怪的是几乎整整一天没有看到女友贝莉,家庭琐事让我对她有些冷落。而这时我忽然想念起她,一遍又一遍打她手机,始终无果。放学时我叫住她的闺蜜杰西卡,她们常常结伴出入,而今天杰西卡是一个人走在我前面。 “她……她不太舒服……所以没来上课。”杰西卡吞吞吐吐地说道,可是我感觉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杰西卡,她不舒服连电话都不能接吗?”我继续追问。 “可能……也许……我不知道,也许她把电话弄丢了吧……”杰西卡说完头也不回急匆匆地离开了。 吃午饭的时候,在邻近的餐桌上我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隐约能听见他们在说“这就是那个杀人犯的儿子”。 “老天,当真是这样吗,他真是那个杀人犯的儿子?” “千真万确,可得离他远远的,这样的人说不定就会成为下一个校园枪击案的凶手呢……” 我曾一度停止用餐,转过头去直视他们,那几个同年级的家伙立刻背着包溜开了。这让我有些不舒服,似乎有一只苍蝇在脑袋里嗡嗡作响。 “是真的吗?”突然之间“小爱迪生”斯科特出现在餐桌的对面,他戴着高度近视的眼镜,这是他昼夜不停摆弄那些高科技小发明的结果,此刻他肿胀的双眼正透过镜片稍有紧张地审视着我。 “什么?你吓我一跳!”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关于……你老爸……”他的语气就像在问一个杀手。 “斯科特!”然后我抬起头有些嗔怒地盯着他,“你也相信吗?” 他面无表情,目光死死地锁住我,就像是用眼睛对我的大脑进行一次扫描以得到正确的判读。如此神经质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戛然而止。之后他迅速地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和一个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他突然间显得很亢奋,跟刚才相比态度转变之快令人猝不及防。差不多像个汽车保险推销员一样,他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瞧,这是我的新发明,我在网上买的遥控摄像头,把它和一个数据读取硬盘接在一起,我让航模飞机的控制系统和摄像头的遥感系统融合了一下,再把GPS数据链的获取方式写入硬盘,把这东西装在模型飞机上,你猜怎么着?” 我基本上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所以只能摇头。但是那个F-16遥控模型飞机是我们一起用两个月的零花钱兑在一起买的,为此我在第六大道的中国餐厅做了两个月的服务生。我只希望他没拆了我的飞机,我是个地地道道的航空爱好者,可斯科特不是,他只是个活在破铜烂铁中间为了新发明可以牺牲现有一切素材的疯子。说到这儿我不得不提到一件事,本来我是应该考入德克萨斯飞行学院的,可是后来我在一次橄榄球友谊赛中弄伤了脚踝,而三天后正好是体检的时间。加上那天因为紧张,结果我的心电图就像夜空中的闪电一样,蔚为壮观。那是我从小就萌芽的飞行梦想,也像夜空中的闪电一样,一闪而过的火光过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斯科特,你对我的飞机做了什么?” “是我们的!” “好吧,我们的!你把它拆了?” “不,我只是给它装上这个试飞过一次,后来听说你家出了事,我很抱歉……”斯科特当真难过了一会儿,接着继续亢奋起来“我发誓除了在飞机身上钻了四个螺丝钉眼其它什么都没动。” “我就知道!”可是我的心思这时候不在航模上,“斯科特……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回家这段时间……贝莉发生了什么事?” 斯科特停下摆弄手中急于炫耀的零部件,他的目光漂移不定,那副神情看上去慌乱极了。忽然,他把刚掏出来的东西一股脑地又装回了包里,然后像躲避追杀一样匆忙离开了。我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O”形,费解地目送着斯科特消失在餐厅的出口。 第二天一早我看到了贝莉,那时学院里著名的风流阔少雅各布正开着敞篷跑车经过我身旁,那家伙嘴角挂着放荡不羁的笑。后座还有两个衣衫不整的女孩在拎着酒瓶肆意喊叫,而副驾驶座位上就是我的贝莉?切尔西。 不,当我们眼神对视并被她躲闪开的那一刻,当心脏隐隐的疼痛再次被唤醒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她不再是我的贝莉。 第十章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 十一 那天欧文先生的早课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让我回答问题的时候我甚至闹出了笑话。 我旁边的座位空着,贝莉和雅各布在前排并肩坐在了一起。一个月前她旁边的人还是我,而此刻她居然回头望了我一眼,然后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我不知道我该愤怒还是……平静地接受,我相信自己不得不选择后者。如果有人问我是否爱过她,也许我的回答只能是“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这女孩有过多少个男朋友。 “你爱他吗?”斯科特从后排把头伸到我耳边悄悄问道。 我给不出回答,真的......不知道。这样的忘不了算是爱吗――忘不了她冰蓝sè写满柔情的眼睛,阳光下瀑布般金sè的头发,忘不了她吻我时认真的一呼一吸,还有那孩童般天真不羁的笑声。 我爱她吗? “迪克兰,她不是你的菜。” “你在说什么?” “别生气,哥们儿,她不过是一只嫌贫爱富的金丝雀。”斯科特时不时躲避着欧文先生的视线,“迪克兰,和雅各布比起来你一无所有,他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哪怕这一切都只是虚荣,她享受整个过程――华服香车,上流社会的生活,灰姑娘不都是这么变成幸福公主的吗!这是斯坦福,不需要什么见鬼的水晶鞋!只要这女孩愿意,她一晚上说不定能坐上一打南瓜车。” “斯科特……我以为你只懂电灯泡和物理学!你什么时候变成了爱情顾问?” “惊奇吗?”他有些得意地咯咯笑着,“我暗恋一个女孩很久了,为此我在改变自己,我甚至开始读梅里美的《卡门》和索德格朗的诗,虽然这些东西真没物理学有意思。” “你是说真的吗?了不起的爱迪生,快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斯科特腼腆得像一个吃了蜜糖的孩子,他结结巴巴地小声说道:“是……是……杰西……杰西卡……” 我几乎笑得喷出来,但是我意识到这样做就像是在取笑他,我很快停止了这个动作。欧文先生的课结束的时候,我回过头去看斯科特,他还沉浸在自己幻想的幸福当中。我向上帝发誓,我说这话真的毫无取笑他的意思。虽然一个呆头傻脑、一个冷冰冰不怎么与人交往,但就单从这两点看,这两个人还真像。 “迪克兰!迪克兰!”教室外面斯科特追上我,“我可是和你说真的!” “我没认为你在开玩笑,不过你得加油,老兄!” “我说的不是我,是你,还有贝莉!” 我停下脚步,注视着斯科特,那时贝莉和雅各布已经消失在人流中。也许我只把斯科特先前在课堂上说的那番言论当作玩笑,我潜意识里或许从不甘心,我决定找贝莉好好谈谈。 “迪克兰!”斯科特红着脸继续说道,“你离开的这些天他们一直在一起,杰西卡说贝莉基本上已经不回宿舍了,她像着魔似的和这个为她到处刷信用卡的风流鬼在一起并且几乎断绝了和其他人的一切来往,别犯傻!她介意你,介意你是谁!” 她介意我是谁,这话听起来别有一层意思。 “别再说了!我知道怎么做……”我头也不回地飞奔出去。 雅各布发动车子的前一刻,贝莉深情给了他一吻。然后她看见我站在车前面,突然表情变得很不愉快。雅各布大喊一声:“喂!我说,搞什么鬼?你这架势是要杀了我吗?” “给我两分钟,让我跟他谈谈!”贝莉说完有些气愤地冲下车。 贝莉?切尔西,我往rì风情万种的女友,在我无数的设想中绝没有一种是她今天这样高傲地站在我面前,浑身散发着香奈儿的味道,而身后是一个坐在超跑中等待去和她潇洒快活的另一个男孩。 “我们结束了,迪克兰,抱歉我没有提前告诉你。”她又哭又笑,“抱歉我不能和一个杀人犯之子手牵手在校园里亲热,我不是那种人,我忍受不了那样的目光,你走后第二天事情就传开了,我挣扎过,自责过,可是这样的结果对你我都好,不是吗?” 似乎我全身的血液都在她说出这些话后沸腾起来。这是一种来自最亲密的人的伤害,顷刻间让一个人对全世界都失去信心的感觉。 “贝莉,我爸爸没有杀人,只是过失……” “我不想知道事实是怎样的,可是每个人都那样说,流言蜚语汇聚到最后才是事实!就像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把刀时不时地刺我一下似的。”贝莉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迪克兰,你是希望我幸福的对吗?” 她说到幸福,幸福在她眼中不知是否就像水,分开一会儿就蒸发一部分,分开久了就干涸得一滴不剩。 “贝莉……我什么都没有……而那家伙什么都有。”我觉得斯科特说的也许没错,“这才是真实原因吗?他可以给你你想成为的那种人拥有的一切,对吗?” “不管如何,我很快乐,我们真的结束了,迪克兰你会好起来的!我曾试想过我们的未来,但是我看不到。” “贝莉……就算不和我在一起,也请你离开他……” “对不起……请不要再说了,别把一个本就一无所有的女孩子的幸福梦打碎,你知道我们的距离,已经无法再用靠近来弥补……对不起亲爱的……”她在我脸颊上轻轻一吻,便回到车上去了。 雅各布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一只手顺势把贝莉搂在怀里,他脸上那种得意的笑容如同一个桀骜的战士取下敌人首级时的快感。 杀人犯之子……我默念着这句话。 像默念着自己的身份牌。 第十一章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 十二 那天晚上斯科特在弥漫着酒jīng和烟草气息的酒吧里找到了我,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因为喝了太多酒。他把一杯苏打水泼在我脸上,用力对我大声喊叫着:“清醒点,贝莉出事了!” 我这才把自己大脑的控制权从酒jīng和音乐的手中抢夺回来。踉踉跄跄走出酒吧,一头扎在寒意沁骨的晚风中才彻底清醒。 贝莉和雅各布他们在派对上的时候因为吸毒过量,在医院抢救。我匆忙赶到时,雅各布还在拎着酒瓶时不时地喝上几口。我怒火中烧冲过去狠狠给了他一拳,他躺在墙角抹掉嘴边的血疯癫地笑着:“是她自己主动要吸的!” “你脱不了干系,等着进jǐng察局吧,混蛋!” 他开始变得狂躁,跌跌撞撞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用充满鄙夷的口气说道:“雷,这种场面对你而言不是司空见惯吗?我以为你老爸让你习惯了血腥味儿,不过是有人会死,我听说zì yóu女神像的脚下每天都有人会死去……” 我还想再给他一拳,可是斯科特和另外几个人把我拉开了。 “谁来告诉我,为什么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可以在这儿耀武扬威地为一个吸毒的女孩动手?比起你,我至少不会在商学院的每个角落都感到无地自容!”雅各布伸开双臂大声呼喊着,接着他又凑到我面前低声道,“你听好了,我车子的副驾驶座位上不知道坐过多少这样的女孩,我不在乎,去吧去吧,去唤醒你的美人!我听说我老爸正在家和jǐng察聊得很愉快,我也想加入呢。” 雅各布说完大摇大摆地向长廊出口走去。 “你这该死的就把你伤害得奄奄一息的女孩扔在这儿撒手不管?” “我可从没说过她是我的,现在她又归你了!”雅各布傲慢地笑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贝莉还没脱离生命危险,我以为事情会有好转,可是我错了。贝莉那晚吸食了太多的大麻,抢救无效后死亡。她被从手术台上推下来的时候,没有闭合的双眼周围依稀还有泪渍,乌黑的眼妆被泪水打湿,顺着惨白的脸颊划出两道长长的墨线,仿佛一个抱憾终身的符号倾诉自己未知的生命终止。 我握住她的手,几乎快要散尽的余温透过我的脉络传递着她刚刚走远这彻底冰冷的事实。这种再次袭来的苦楚,留给我的残念是――她好像死在我的手上。我拼命地用脑袋撞击墙面,千百次问上帝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贝莉……哦……亲爱的贝莉……” 之后的每一天,在校园里每一个地方,我似乎总能隐隐感到异样的目光,耳畔不时回响着“他害死了那个女孩”、“杀人犯的儿子”、“就是他”如是种种甩不掉的靡靡之音。 “雷,是你害死了她!她昏过去的时候不停地叫着你的名字!”雅各布从jǐng察局走出来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在提醒我不要试图推卸责任。他的父母搞定了相关的一切,包括贝莉的丧葬费。 那些天我浑浑噩噩往返于酒吧和教室,始终无法接受又一个至亲的人突然死去的现实。好像有我在的地方就有不幸,好像那些yīn郁的气息像个无法摆脱的灰sè光环永远在我头顶。 斯科特始终沉默地摆弄着他的发明,他把《卡门》和索德格朗的《诗》锁在了箱子里。那些天,他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对于一个优秀学生常常在课堂上开小差这种事,欧文先生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于是我在万圣节前的某一天被叫到了办公室,我毫无头绪地站在他面前,他低着头在抄写书上的句子,然后透过老花镜的上方偷偷斜睨着我然后示意我坐下。 “我有个有趣的故事要讲给你听,孩子,你可得认真听!”欧文可不是会经常讲故事的那种老头儿,所以意外之余我只好认真听着,“从前有个很贫穷的樵夫,他的妻子得了瘟疫因为没钱买药死在了床上,他的儿女被山上的野兽吃掉了!有一天这个不幸的樵夫砍了一大捆柴并且扛着它走了很多路,老人走得累极了,便放下柴然后呼唤起死神来,死神出现后问樵夫为什么呼唤他,你猜……樵夫怎么说?” 我有些茫然地摇摇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欧文颤动着白花花的络腮胡子咯咯笑起来,他合上书本,对我说:“老人告诉死神,我呼唤你是为了请你帮我把那捆柴举起来,因为我实在没力气了。” “我以为他让死神带他走!”我抿着嘴配合他微笑了一下,尽管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我甚至不知道欧文先生给我讲这个故事的用意何在…… “不,重点就在这儿,他很不幸,可是他惜命!”欧文先生严肃起来,“我听说了发生在你身上的那些不幸,你的母亲……我很抱歉!我相信你老爸也不是什么杀人犯,我更相信贝莉・切尔西的死错不在你。” “可是我在每个人眼中都快变成怪物了!” “沾染上不属于自己的非议才是最大的不幸,而非议早晚有被打破的那天。”欧文先生递给我一杯咖啡,继续说道,“为了那一天你必须活得更出sè,而不是一蹶不振、自卑自责、惶惶不可终rì地用酒jīng麻痹自己,每天这么做无异于慢xìng自杀,这就是――你和故事中樵夫的区别。” 他说到酒jīng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衬衫,那味道就像在酒桶中泡过一样。 “别闻了,三个街区外你身上的酒味儿就飘进来了。”欧文显得很从容,“所以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需要更多时间改善这种状态我可以继续给你假期,孩子,你可以折腾自己,可千万别折磨自己!” 我点点头向他表示感谢,并且告诉他不再需要假期。也许我需要一些时间,一些忙碌起来的时间。 十二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那天晚上斯科特在弥漫着酒精和烟草气息的酒吧里找到了我,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因为喝了太多酒。他把一杯苏打水泼在我脸上,用力对我大声喊叫着:“清醒点,贝莉出事了!” 我这才把自己大脑的控制权从酒精和音乐的手中抢夺回来。踉踉跄跄走出酒吧,一头扎在寒意沁骨的晚风中才彻底清醒。 贝莉和雅各布他们在派对上的时候因为吸毒过量,在医院抢救。我匆忙赶到时,雅各布还在拎着酒瓶时不时地喝上几口。我怒火中烧冲过去狠狠给了他一拳,他躺在墙角抹掉嘴边的血疯癫地笑着:“是她自己主动要吸的!” “你脱不了干系,等着进警察局吧,混蛋!” 他开始变得狂躁,跌跌撞撞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用充满鄙夷的口气说道:“雷,这种场面对你而言不是司空见惯吗?我以为你老爸让你习惯了血腥味儿,不过是有人会死,我听说自由女神像的脚下每天都有人会死去……” 我还想再给他一拳,可是斯科特和另外几个人把我拉开了。 “谁来告诉我,为什么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可以在这儿耀武扬威地为一个吸毒的女孩动手?比起你,我至少不会在商学院的每个角落都感到无地自容!”雅各布伸开双臂大声呼喊着,接着他又凑到我面前低声道,“你听好了,我车子的副驾驶座位上不知道坐过多少这样的女孩,我不在乎,去吧去吧,去唤醒你的美人!我听说我老爸正在家和警察聊得很愉快,我也想加入呢。” 雅各布说完大摇大摆地向长廊出口走去。 “你这该死的就把你伤害得奄奄一息的女孩扔在这儿撒手不管?” “我可从没说过她是我的,现在她又归你了!”雅各布傲慢地笑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时贝莉还没脱离生命危险,我以为事情会有好转,可是我错了。贝莉那晚吸食了太多的大麻,抢救无效后死亡。她被从手术台上推下来的时候,没有闭合的双眼周围依稀还有泪渍,乌黑的眼妆被泪水打湿,顺着惨白的脸颊划出两道长长的墨线,仿佛一个抱憾终身的符号倾诉自己未知的生命终止。 我握住她的手,几乎快要散尽的余温透过我的脉络传递着她刚刚走远这彻底冰冷的事实。这种再次袭来的苦楚,留给我的残念是——她好像死在我的手上。我拼命地用脑袋撞击墙面,千百次问上帝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贝莉……哦……亲爱的贝莉……” 之后的每一天,在校园里每一个地方,我似乎总能隐隐感到异样的目光,耳畔不时回响着“他害死了那个女孩”、“杀人犯的儿子”、“就是他”如是种种甩不掉的靡靡之音。 “雷,是你害死了她!她昏过去的时候不停地叫着你的名字!”雅各布从警察局走出来时咬牙切齿的样子在提醒我不要试图推卸责任。他的父母搞定了相关的一切,包括贝莉的丧葬费。 那些天我浑浑噩噩往返于酒吧和教室,始终无法接受又一个至亲的人突然死去的现实。好像有我在的地方就有不幸,好像那些阴郁的气息像个无法摆脱的灰色光环永远在我头顶。 斯科特始终沉默地摆弄着他的发明,他把《卡门》和索德格朗的《诗》锁在了箱子里。那些天,他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对于一个优秀学生常常在课堂上开小差这种事,欧文先生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于是我在万圣节前的某一天被叫到了办公室,我毫无头绪地站在他面前,他低着头在抄写书上的句子,然后透过老花镜的上方偷偷斜睨着我然后示意我坐下。 “我有个有趣的故事要讲给你听,孩子,你可得认真听!”欧文可不是会经常讲故事的那种老头儿,所以意外之余我只好认真听着,“从前有个很贫穷的樵夫,他的妻子得了瘟疫因为没钱买药死在了床上,他的儿女被山上的野兽吃掉了!有一天这个不幸的樵夫砍了一大捆柴并且扛着它走了很多路,老人走得累极了,便放下柴然后呼唤起死神来,死神出现后问樵夫为什么呼唤他,你猜……樵夫怎么说?” 我有些茫然地摇摇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欧文颤动着白花花的络腮胡子咯咯笑起来,他合上书本,对我说:“老人告诉死神,我呼唤你是为了请你帮我把那捆柴举起来,因为我实在没力气了。” “我以为他让死神带他走!”我抿着嘴配合他微笑了一下,尽管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我甚至不知道欧文先生给我讲这个故事的用意何在…… “不,重点就在这儿,他很不幸,可是他惜命!”欧文先生严肃起来,“我听说了发生在你身上的那些不幸,你的母亲……我很抱歉!我相信你老爸也不是什么杀人犯,我更相信贝莉•切尔西的死错不在你。” “可是我在每个人眼中都快变成怪物了!” “沾染上不属于自己的非议才是最大的不幸,而非议早晚有被打破的那天。”欧文先生递给我一杯咖啡,继续说道,“为了那一天你必须活得更出色,而不是一蹶不振、自卑自责、惶惶不可终日地用酒精麻痹自己,每天这么做无异于慢性自杀,这就是——你和故事中樵夫的区别。” 他说到酒精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衬衫,那味道就像在酒桶中泡过一样。 “别闻了,三个街区外你身上的酒味儿就飘进来了。”欧文显得很从容,“所以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需要更多时间改善这种状态我可以继续给你假期,孩子,你可以折腾自己,可千万别折磨自己!” 我点点头向他表示感谢,并且告诉他不再需要假期。也许我需要一些时间,一些忙碌起来的时间。 十三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万圣节的化妆舞会前夕我们如火如荼地忙碌着,学院的礼堂点满了南瓜灯。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日了,所有的人都十分仔细,心怀期待。 我朦胧地想起童年时妈妈离开家前两年的那次万圣节,我和邻居的孩子们挨家挨户索要糖果。别的孩子总是一路上边走边吃,满嘴都是黏糊糊的糖蜜,我却把一大堆的糖果用衣服兜住,回到家后统统藏进卧室最不起眼的一个抽屉里,就再不去碰它们,也不对任何人说起。第二年的万圣节我开始积攒更多的糖果藏进抽屉里,等我把新的糖果准备放进去的时候,我发现去年的糖果已经融化得像一滩树胶一样。我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父亲和母亲问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就告诉他们,我想积攒足够的糖果用它们换一匹小马,然后等到这匹小马长大再用它去换取更多的糖果。 跟斯科特在一起布置舞会的时候我跟他提起这事儿,他调侃我打小就是个经济学教授的材料,十分懂得储物升值的道理,并具备强烈的等价交换意识。我却觉得那种想法仅仅因为我当时只是个孩子。 舞会在欢快的音乐中开场,我独自坐在一旁看着舞池中央戴着面具的舞者们。斯科特让我觉得惊奇,他戴着蝙蝠侠的面具,微胖的身体不合节拍地扭动着,时不时踩到杰西卡的脚。天哪,须发花白的欧文先生乔装成了佐罗,而他的舞伴居然是教导主任莱丝利女士——那个已经大概有六十岁还打扮得花枝招展、嗲声嗲气的女人。但是此刻面具后面的他们显得很协调,每个人——每一对戴着面具的舞者看上去都很协调。 “喂!牛仔,你是不是需要一个舞伴?”这鬼里鬼气的吸血鬼面具后面是声音傲慢地雅各布,“你看上去寂寞得很呢。” 我不想理睬他,就起身准备离开。 “何必这么急?”他忽然抓住我的胳膊,“喝一杯再走吧!” 雅各布从服务生的托盘里顺势接过一杯红酒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觉得在这种公众场合厮打起来不是件好事,就重新坐了回去。可是我一句话都不想说,贝莉的事还历历在目,那个害死她的家伙现在却在我眼前得意地看着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那天你在这儿打了一拳,你不会忘记吧?”他指指自己还有点淤青的脸颊轻描淡写地说道,“我不会记恨这种事。” “不客气,那是你应得的。”我并不想对这种人说太多好话。 “雷,有一点你我心知肚明,在你消失的那一个月里贝莉很快乐,那天晚上我们都没有碰过毒品,是贝莉自己要求的,我向上帝和死去的贝莉发誓。”雅各布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为什么该消失的人没消失,不该消失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你能告诉我吗?” “你给我听好了,雅各布,你就是个躺在钱箱子里只知道左拥右抱的禽兽,我知道你衣冠楚楚的外表下有一颗多么不堪暴露的心脏!贝莉死了,你是她睁着眼睛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所以如果有什么谎言都可以随着贝莉一起被埋在泥土下面了!”我很气愤,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激怒雅各布,可是他的表情很冷漠——冷漠得让我相信我才是杀死贝莉的那个凶手。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葡萄酒,舞会的音乐掩盖住了我们之间的争吵,雅各布从头顶摘掉吸血鬼面具随手摔在了地上,他再次转过头怒目圆睁地注视着我说道:“迪克兰•雷,就算你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说我是个十足的地痞恶棍我都欣然接受,但是我今天没有说谎,也没有和你开什么该死的玩笑,听着——那天晚上贝莉没有和我在一起,当毒性发作的时候她只不过第一个打电话给我,是我让斯科特通知你的,我赶到时她身边除了大麻就是和你在一起时的照片。” 雅各布说完放下酒杯就离开了舞会,我木讷地愣在原地,心中那种不由自主的欲说还休让我还在张开的嘴最终没有吐出一个字。 为什么该消失的人没有消失,不该消失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我想起贝莉说起她在贫民区长大的事,我想起我们说过毕业后一起追求上流社会的日子。 我想起到最后我是怎样把她和她幻想的美好残忍地剥离。 斯科特说,男人和女人在追求奢华生活的时候就像两扇门,一扇进去了出不来,一扇进去了不想出来。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父亲、母亲、贝莉、斯坦福,这一切就像暴风骤雨夹杂着电闪雷鸣在心中的每一片疆域翻江倒海地肆虐,每一秒都备受煎熬地度过,天亮时,只剩下一地狼藉。这一夜,挣扎、抗拒、战斗……都像一场做了千年的梦。 第二天早晨,我鼓起勇气敲响了欧文先生办公室的房门。 十四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你决定了吗?”欧文先生面带不悦轻轻地问道,他的目光片刻没有离开过我放在他面前的那份——退学訷请书。 “我是认真的,我不得不……” “雷……告诉我,在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在我还没有说明自己的难处的时候,欧文老师用这个问题打断了我的话。 “呃……这个……我想……”我绞尽脑汁发现自己根本就回答不上来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是我的父亲?母亲?一份好的工作?一个不错的社会地位?“抱歉,我……我不知道。” 欧文先生没有看我,他走到窗台旁边向外远眺了一会儿继续说道:“知道吗,二十二岁那年我从哈佛大学辍学,可那时我和你不一样,我在大学第二年的成绩很差,每个教授都对我很头疼,我越来越不喜欢看书、不喜欢上课……你知道我的父亲母亲都是上流社会的贵族,我自恃从此一生无忧,就在我带着行李和开除令回到家的那天,我的母亲泪流满面地问我……” 我不敢去看欧文先生的表情,他的声音苍老但是清晰无比。我低着头默默听他叙述着。 “她问我……亨利•欧文,请你告诉我,在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你的答案是什么?”我抬起头问道,欧文先生的脸上写满平静。 “不知道。”他摇摇头,笑得很轻松。 “不知道?” “对,不知道!”他补充道,“我挥霍了两年多的时光,赌场、酒吧、赛马,直到我发现这些时光沉重得就像我扔掉的那些金币压得自己挺不起脊背,于是我趴在地上思考人生并且很快又考入斯坦福,直到现在——这么多年我几乎忘了那个问题。” “那么后来你想明白了吗?那个……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我好奇地追问道。 欧文教授没有回答,他一个字都没有说,然后拿出烟嘴吧嗒吧嗒抽了起来。“让你的监护人来签字吧!”半晌的沉默后欧文先生重重地说道。 怀特姑妈在第三天就来帮我办理了退学手续,我突然发现对这个校园并没有太多记忆。我只是要走了,留下一个并不好听的名字、一连串出彩但不光彩的事迹。这感觉就像要死了一样,临死前还连累了好多人。 斯科特和杰西卡在草坪旁边为我送别,我要走的消息没有惊动太多人,我想就算我蒸发了也没有人会发现,而且这都不重要。 “这个……飞机,给你。”斯科特把那个F-16航模放在盒子里递到我面前,“你的。” “不,我们的。”我没有接受,我觉得我的生活已经告别了这些可笑的玩具,而我更不应该从这个地方带走什么,“送我一个你的发明好了。” 斯科特很激动,他在包里胡乱地翻找着,那几乎是个工具包。好一会儿他颤抖着拿出了那天在餐厅给我看的那个玩意儿。“还记得它吗,这玩意儿有个专用遥控器,有了它航模就不再是单纯的航模。”斯科特把那个奇形怪状的遥控器和摄像头递到我的手中,然后像个解说员滔滔不绝起来,“无人机知道吗?把摄像头镶嵌在飞机机头下面,用这个遥控器控制,你可以获得所有参数——经纬度、高度、空速,还有你最爱的航空摄影,都可以通过一个小小的飞机模型实现!” “你真让爱迪生嫉妒死了,老兄,可是我不能要……我已经用不到这些了,而且这是你的心血。” “不,留着吧,别等到你离开我很久了却发现身边一点能想起我的东西都没有……”斯科特的语气恰似一种恳求,他的微笑很憨厚。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给我的好兄弟一个紧紧的拥抱。走了,总有人会想起你,总有人会让你想起。而我,不愿意被任何人想念。 请你原谅我,斯坦福。我听见自己内心最不虔诚的一声忏悔。 冬天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它用触角一点点试探着这个世界,把寒冷的丝缓慢地吐向万物。仿佛是不忍心一瞬间用隔绝温暖的丝囊把整个大地全部裹住,所以它为自己的杰作留出了缝隙,这样残留着秋日余温的阳光还可以钻着空子滑落下来,让人们仰起头接纳它的最后一次慷慨。 当我再次回到家乡,一场冷雨正凄凄而至。 “今后有什么打算吗?”怀特姑妈满脸愁容地问道。 我无法预料将来的生活,也难以计划。她感慨地告诫说在这些不幸过后千万别做个傻孩子。我像做了错事一样坐在母亲的墓前低头叹息,母亲缄默不语,始终对我微笑。之后我给狱中的父亲写了一封信,并未提及辍学的事,只询问他的近况。父亲托曼尼叔叔回信,并告知一切安好,笔迹从容平和。 整个十一月我几乎都寄宿在姑妈家,除了喂养牲畜就是帮他们修葺房屋。感恩节后的第二天,一场雪飘然降临,剩下的时间人们将要蜷缩在温暖的壁炉旁过冬了。 我在那个清晨忽然想独自去远行。 十五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这个想法简直荒唐得要命!” 所有人都说我疯了。曼尼叔叔要给我介绍一份在明尼苏达州的汽车修理工作,却被我摇摇头婉言谢绝。那个几乎是在一分钟之内萌生出来的想法迅速破土而出、盘根错节如同藤蔓一般攀附在我的每一根神经上,似乎是在提醒我即刻动身。 在某个起雾的黎明,一个头戴毛毡帽、身穿夹克的男孩,牵着身后那匹驮载了少许行囊的骏马——静悄悄地走出了他生活二十年的家乡。没有人察觉到我的离去,几颗星辰点缀在即将日出的天空,它们认得我,从我还在摇篮时起它们就经常友好地冲我眨着眼睛。寒星、薄雾、沉睡在梦中的故乡小镇——它们是唯一为我和斯威夫特践行的朋友。在卡尔家的后山上,我驻足回首这片土地,她正睡得像个孩子——我甚至能听到她深沉的呼吸。 我在餐桌上留下一封简短的信。 亲爱的怀特姑妈及姑父:请原谅我在这个早晨的不辞而别。自从不幸降临在这个家庭,我想你们已经许久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我怎么忍心叫醒我挚爱的你们并传达我倔强离开的消息呢!此刻我一定骑着父亲的马儿行走在一片不知名的开阔地上,清晨是那样寒冷,这个冬天如果我能独自活下去,那么明年的春天你们将会收到我充满希望的消息。我试图去追忆却怎么也记不清不久之前自己沉浸过的温暖,父亲、母亲,遥远得好像只是一个孤儿的美梦。别问我去往何处,我相信层层迷雾和荆棘丛过后一定座落着一处天堂般属于我的永恒之所。我将去为自己的生命旅行,为自己的生命定义。生命——我重重地写下这个词后双手就会颤抖,生命是经过我们身边的幸福、是我们无力去迈出的数千步。请不要为我伤心哭泣——请不要这样做,我是那么感激你们给予的一切帮助,我生命中仅有的亲人们。请不要问我启程时眼角是否沾着不舍的泪水;请不要把我对你们搁置不下的爱强行留下;请不要问我无数个漫长昼夜过后的归期几时;请不要惦念我如同惦念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家的孩子。我爱你们——深深地爱着。 ——爱着你们直到永远的迪克兰。 我沿着公路一直向北走了很远很远,斯威夫特像一辆过了报废期几十年的老爷车,晃晃悠悠不慌不忙地驮着我颠簸行进。起初我们在道路上还能看见少许的车辆和旅行者,路边有随处可见的汽车旅馆,后来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遍地的积雪、灌木丛和废弃的指路牌。从日出到日落,我们渐渐走向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我想起父亲说过:“如果你不知道方向,那就沿着脚下的路继续走。” 天快要黑了,斯威夫特已经气喘吁吁,它不时地打着响鼻,偶尔回头看看我,好像是在向我抱怨该停下来了。凭着直觉,我走向一条分支出来的小路,那里一定有农户或者猎户什么的。日落前一刻钟的光景,在小路的尽头发现一处院落,院子门口有一台锈迹斑斑的废旧汽车。 “有人吗?”我试探性地叫门,“喂!有没有人?” 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回答。我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这里破败极了,铁门只要轻轻一碰就“咣当”一声倒下了,屋子顶上破了一个大窟窿,墙体坍塌了一部分,四面透风。我从一些废旧家具上拆下一堆木头作为取火的柴禾,还好我随身带着打火机,要不然我真得实际学习一下那个喜欢野外生存的家伙在电视里教的“钻木取火”。让人兴奋的是在不远处的窝棚里我找到一些被积雪覆盖的玉米片,这是斯威夫特的最爱。然后铁门被重新叠靠着竖起来,这是第一次野外生存,我必须万分小心。篝火生起来了,旺盛跃动的火苗驱散了夜晚降临带来的低寒,我节省地享用着随身携带的水和食物。斯威夫特在我身边安静地咀嚼着,我叫它的名字,和它说话打趣,它就乖巧地低头看看我,时不时低声打一阵响鼻像是作为回应。 “我们离家越来越远了……”我枕着行李,透过屋顶的大洞仰望着夜空。 冬夜是一个冰冷得不苟言笑的贵妇人,满天繁星,如同她宽衣入眠时从囊中不慎洒落在深蓝色地板上的钻石,每一颗都闪耀着自己的澄澈圣洁。有一颗星指引着家的方向,无数颗星却埋没了她的讯息。 斯威夫特打起了浅浅的鼾声,篝火还在燃烧,周围一片寂静——没有野兽的嗥叫、没有汽车发动机的声响。渐渐地,感觉有些困倦,我闭上眼睛缓缓入梦。 第二天早晨当阳光从屋顶刺进来时我才睁开双眼,我把装着玉米片的麻袋绑在了斯威夫特的背上,吃饱喝足之后,再次上路。干净的公路上斯威夫特踩着自己的影子撒着欢地飞奔起来,有几次我们被公路巡警逮到了,就不得不从主路旁依附的小路上走。有人问我:“嘿,牛仔,这是要去哪儿?”我摘掉帽子面带微笑地回答:“去一个不属于牛仔的地方!”接下来的几天,我曾住过几次汽车旅馆,所到之处人们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 也忘记了离开家的第几天,眼前突然出现了波光粼粼的红河。虽然早已偏离了大路,但是我很清楚自己已经走到德克萨斯州的边界。 铁架桥旁的路标在风中摇摇摆摆,箭头指向河的另一边,上面清晰的写着:阿肯色州。 十六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仿佛一根时间线被牵引着穿过一个隔绝记忆的针孔之后,所有的故事就会在被遗忘之后出现残缺,而我,把这些或悲或喜的故事缝缝补补,永远和我的生命拼织在了一起。 我曾在州界驻足良久,在马背上翘首回望故乡的方向。 大约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在往后的每一天,我不得不在沿途的一些餐馆和汽车旅馆做钟点工,这样得到的酬劳勉强能换取旅途所需的食物和水。斯威夫特越来越瘦弱,沿路即使有野草也几乎都是枯萎的劣质杂草,偶尔从餐馆得到一些胡萝卜或者玉米饼就是它最丰盛的餐食了。 就这样继续往东北方向走了十几天,经过了史密斯堡之后几乎已经是人困马乏,有时候甚至会出现幻听,或者持续眩晕一阵子。我仿佛一步步在深入冬天的腹地,幽灵般的寒冷逐渐悄无声息地聚拢过来。 这个午后,天空黑压压地浑浊低沉,一场暴风雪即将到来。 风声尖锐地呼啸起来,像地狱逃出来的无数只厉鬼尖叫着掠过发梢,我的耳朵似乎随时会被撕扯下来。半英里之内已经分辨不出方向,视线所及尽是飞沙走石,枯草被连根拔起瞬间抛向远方,本来已经冻硬的积雪像泡沫一样被强风击打得粉碎。我的马儿慌乱地在原地打转,它痛苦地嘶叫着,每向前挪动一步都很艰难。我伏在斯威夫特的脖颈上睁不开双眼,沙砾和尘土像刀子般不断地划过脸庞。这当口只好一只手牢牢地拽紧缰绳,另一只手紧捂着头顶的毡帽尽可能用帽檐遮住脸。不多久贝壳大的雪花就倾泻而下,风依旧未止,且更寒冷些了。飞洒的雪片很快就将整个大地掩埋在她一手制成的银色棺椁里,斯威夫特的前额已经被雪块覆盖住厚厚的一层,睫毛上也凝了一层冰霜,我只好跳下马背牵着它吃力地向前走。不记得走了多久,风雪稍稍减弱下来,斯威夫特喷着响鼻,不停地喘着粗气,它全身披满了雪。我拽着缰绳的手已经被低寒冻得僵硬麻木,无法伸缩。风渐渐止住,雪却越下越大,放眼望去整个世界苍白得没有一丝轮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艰辛挪动着。 一次又一次摔倒在雪地里,我实在是累极了,最后干脆躺下不再站起来。斯威夫特始终站在那里低下头看着我,一团团白雾从它口鼻中喷出。我知道,如果它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我向它道歉,求它容我歇一会儿,因为我真的疲倦得没有一丝力气。其实,斯威夫特此时更加疲乏。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胡萝卜想喂它吃下去,然而这次它把头扭向了一边,无论怎样说好话怎样掰它的嘴这家伙却始终无动于衷。我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它,它扑闪着眼睛默不作声。直到——我把胡萝卜放在自己的嘴里咬掉一小块,然后重新把手上剩余的一大半放在它嘴边,斯威夫特才温顺地衔进嘴里咀嚼起来。那一刻身体里某根脆弱的神经颤动了一下,我抚摸着它有些内疚地低语道:“对不起,对不起……斯威夫特……我不该牵连你的,你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它用脸蹭着我的头顶,像是一种老朋友的勉慰。 那个风雪交加的下午,我们大概只向前行进了不到二十英里。傍晚我来到一个小镇上,这时候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飞舞,街道上几乎一个人都没有。我走进一家餐馆,点了一杯热咖啡。这时才发现双手由于浸泡了一整天的严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肿胀起来,我端起杯子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餐馆里只有几个顾客,悠扬的管弦乐仿佛忘记了窗外的寒冬。我漫不经心地享用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吧台里那个纤瘦的伙计时不时地用古怪的目光扫视着我,他的眼神透着些机警和神气。 这时餐馆的门猛地被拉开,从屋外走进来一个年龄大约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男人,他不停地搓手取暖。吧台里那个瘦削的伙计跟他打了一声招呼:“晚上好啊,罗宾森,今天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没有,除了门外拴的那匹马和这该死的暴风雪!”叫罗宾森的男人用厚重的声音抱怨道。“如果明天雪再不停下来,我整个冬天也别想回家了。” “一匹马?”吧台伙计狐疑地问道。我低下头,隐约感觉到有人在观察我。 片刻的安静之后,罗宾森用平淡的语气说道:“可不是吗,我们这儿居然还有一个牛仔,那就没什么奇怪的了。”然后他点了一杯酒,在我斜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我能依稀察觉到他在注视我,但紧接着就听到他断断续续打电话的声音:“我从遥远的阿肯色州向你致以寒冬夜晚温暖的问候,温彻斯特老板,我想您一定看了新闻,暴风雪铺天盖地阻断我回家的路,你的货物不得不延期送到……不不不……这可不行……我不能冒这么大的危险起飞……喂……我说……你听到了吗,这可不是开玩笑……小石城机场今晚都关闭了……不行……我说不行!” 最后他粗鲁地骂了一句:“见鬼去吧!听不进人话的混蛋!” 吧台的伙计始终在盯着我看,他犀利的目光仿佛一直透视着我干净的口袋,是的,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我可不可以……” “赊账?我早就看出来你安了坏心眼,像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早就该看出来你是准备耍无赖的,可恶的年轻人。”他恶狠狠地放下手中的活冲我走过来。“让我看看你身上有没有什么能抵押的东西!”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我可不可以给您干一晚上的活计……” “你还真是个机灵鬼,在我这嘴硬的人可都没什么好下场,我应该把你交给治安官,让他好好关你几天!”伙计说着就拽住我的胳膊准备搜我的身。这时里屋也走出来两个肥胖的厨师,气势汹汹地靠拢过来。 他们撕扯着我的衣服,在我外衣口袋里来来回回摸索着,同时骂骂咧咧地不肯罢休。 “放开他!”那个叫罗宾森的男人用并不惊人但是足够威慑的口吻喊了一声,“我说放开那个男孩,摩根!” 十七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像是一声斩钉截铁的命令,话音落地的时候餐馆里一片安静。 摩根和他的肥胖帮手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我,但他还在抱怨不止,放过我——这也许是他今天最违背自己良心的一件事。我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看那位罗宾森先生,他的体格魁梧结实,深黑色飞行夹克的绒毛领子映衬着他坚毅的脸庞,进门前被风吹乱的褐色头发横七竖八地立在头顶。他一声不响地望着我,严肃地面容镶嵌着些许疲倦。 “他不过是个吃白食的小混混!这号人我见多了……”摩根不依不饶地嘟囔着。 罗宾森离开椅子向我走过来,他脚上那双经过雪地里磨得发亮的皮靴在地板上踩踏出清脆的声响。“这样可不太好。”他走到我身边说道。 “我知道,可是……”摩根欲言又止。 “我没和你说话。”他果断地打断摩根的话,然后在我的餐桌旁边坐下来,“你……你身边的大人们在哪——你的父亲、母亲他们在哪?总之这种糟糕的天气你怎么会独自一个人?还有……一匹奇怪的马……” 我沉默着说不出一句话,脸上因为寒冷和紧张一片火辣辣的热。罗宾森先生的目光像一支冰凉的针筒,深深刺进我脑部的血管里,试图吸出一些真相。 “我就说该把他交给警长,关上几天吃点苦头他就会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了,我像他这种年纪时可犯过不少错误!”摩根在一旁喋喋不休。 “你就不能闭嘴吗?”罗宾森非常不耐烦地瞪他一眼。 “我从西边来。”我觉得说实话摩根就不会让警长把我带走,“十二月初就从家里出发,身上的钱花光了我就在路上帮别人干活换取一日三餐,我没想吃白食,罗宾森先生,请你相信我!” 突然间所有人都惊诧地盯着我,罗宾森紧绷的目光逐渐放松,但是多了一丝讶异,他轻轻地问道:“西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不是阿肯色州人,对吗牛仔?” “我从德克萨斯州来,先生。” “哦,我的上帝呀!”摩根惊叫一声。 我面前的那位先生对摩根已经讨厌到了极点,他用轰赶的语气说道:“如果你现在立刻消失在我面前我将感激不尽,你就不能去忙你的让我们好好聊聊吗?” 摩根识趣地扭头走开了。这时罗宾森突然叫住他:“嘿我说,摩根,做一份培根三明治、一份煎猪排,再加一杯热牛奶,谢谢!” “罗宾森先生……这……”摩根面露难色。 “我应该还是这儿的老板吧?照做就是了,记在我账上,你这个小气鬼,快去快去吧!” 听到他这么一说,我激灵一下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老板?噢我的天!对不起……先生……我……” “很快就不是了!坐下,我的伙计,快坐下,没人会伤害你,至少这里很安全,你进门时没看到这餐馆的名字吧——战壕,这名字怎么样?”罗宾森的口气很温和。 我重新坐下来,尴尬地笑笑然后挤出一个字:“酷!” “咯咯……他们都这么说呢!”他爽朗地笑起来,然后又变得有些伤感,“今晚或许是我最后一次这么亲密地看着这个地方。” 我仔细观察着餐馆里的一切,这才注意到墙上贴满了照片,每一张照片里都是军人。门口写着一句话:如果你曾为祖国效力,请留下你戎装的身影。看了一圈才发现,罗宾森先生的照片在我旁边一个并不显眼的角落里,他和另一位战友并肩站在一架喷气式战斗机前,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刻满了骄傲。 “你是……战斗机飞行员?” 罗宾森默许地点点头,说道:“曾经是!七年前退伍后我就一直从事商业飞行,因为总会在这落脚,我就开了这家军人酒馆,生意一直很冷清……于是我把这儿兑给了摩根,明天起他就是这儿的老板了,这家伙其实不坏!” “那么……那个人和你的关系一定很好,我猜你们驾驶同一架飞机。” 他神情肃穆地紧紧盯着那张照片,嘴角有些抽搐,继而又显得万分失落,两只手不自然地交叉在一起摩挲着,始终没说出一个字。我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有什么不对劲。在这顿免费的晚餐结束后,我曾试图要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清洁活作为酬谢,但是罗宾森先生拒绝了,他提醒我还有一匹马在饥寒交迫地等待着我。 于是,短暂的温暖过后,我又重新回到了屋外的风雪中。 罗宾森跟在我的后面走了出来,他迎着风冲我喊道:“你要去哪?” “不知道,我打算一直向东走。” “别傻了,这种时候走不了十英里你就得冻死在路上!这匹可怜的马有可能还会死在你前面!” “别再说啦,先生,今晚真的很感谢您了!但是请原谅我不得不启程了。” “小子,我没和你开玩笑,我租的房子离这儿不远,你得听我的,我相信你的父亲此刻和我一样担心你!”他站在一台旧雪弗兰卡车旁大声对我说道,“听着,牛仔,这匹马如果不找个暖和的地方,它绝对熬不过今晚十二点!我懂它们,我养了十几匹马呢!” 我犹豫了一下,望着漫天肆虐的风雪和全身几乎快要冻僵的斯威夫特,黑暗还在紧紧地笼罩着沸腾的寒冷,我想今晚是一定要在罗宾森先生家过夜了。 十八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在崎岖的冰雪道路上,罗宾森先生开着那辆破旧的雪弗兰卡车颠簸地向前蜗行,我和我的马儿紧紧跟随在后面,这场暴雪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不远处的前方警灯闪烁,镇子上的警长带着人在清扫道路,但似乎没有多大作用——成堆的雪被推向路边,马上又有成堆的雪出现在刚刚清理过的路面上。 “沃尔特•罗宾森!”气喘吁吁的警长用手电筒示意车子停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从雪地里捡到了一个孩子和一匹马。” 罗宾森先生停下车,把胳膊搭在车窗框上,嘴里叼着一根雪茄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对警长说:“不,我的远房外甥,从卡尔霍恩县来看我的,你知道年轻的小子都不怎么老实,谁知道和父母吵了两句嘴就离家出走了。” “在这种天气?骑着一匹马?这可不怎么好,罗宾森先生,如果是什么可疑的小鬼,您可以放心把他交给我!” “不,我们很多年没见了,你看这孩子其实挺乖的,只可惜他对学校不怎么感兴趣,一心只想着成为佐罗、堂吉诃德之类的人物。” 警长仍然是一脸的不信任,他无奈地看了看罗宾森,然后用手电筒粗鲁地向我照过来。“他说的是真的吗?”警长端详着我,“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或者其他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们了解我的脾气,我绝不允许什么闲杂的外乡人留在这里,确保镇子上人民的安全是我的职责,你可以配合一下吗?” 我赶忙应承着点点头,然后拉开拉链在夹克里面翻找着我的证件。 “等一下,这是什么?”警长把手电筒对准我夹克里面的羊毛衫前胸位置仔细查看起来,那是斯坦福大学的胸章,我想起离开学校前忘了把它摘下来。“你在这个学校读书?” “是的,先生。”我眯着眼躲避他不时晃动的手电筒灯光。 这位尽职尽责的警长再三确认后终于作罢,他有些意犹未尽地对我说道:“赛马可是个危险的游戏,你最好回到学校,乖乖地做一名好孩子!”然后他走到车门旁边对罗宾森招手喊道:“送他回斯坦福吧,他不该出现在这!听说你明天就要飞回去了,祝你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是啊,可是看这阵势天亮后我能不能找到自己的飞机都是问题呢!谁知道上帝会把它埋多深!”说完罗宾森颇感意外地望向我,“走吧,未来的总统先生,我们走!” 然后我们在警长的目送下继续向前行进,大概经过两个路口和两三个转弯,一栋小巧玲珑的阁楼出现在我面前。 “把马牵到车库里来!快点儿,它快冻死了。”罗宾森把车停在路边,就慌忙去开车库的门。 斯威夫特的的嘴唇已经开始哆嗦起来,罗宾森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整整一麻袋的胡萝卜拖到斯威夫特的面前。 “吃吧,伙计!你的小主人对你可有点吝啬了。” 其实我比谁都心疼自己的马,但是我跟它说它大概也不会明白,因为它这时候一看见胡萝卜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暖气已经打开了,这儿很快就会暖和起来,让它自己在这里待一晚上吧。”罗宾森说着就带我往客厅走去。 这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屋子,布置简单、气氛温馨,壁炉里还窜动着一簇簇火苗。壁炉的上方和墙壁的四周都摆满了同一个女人的照片——一个看上去应该到了早已成家的年龄而每个相片的镜头里却都只有她自己的女人。 “她是你妻子?”我把行李包放在壁炉旁边的地板上,一边注视着照片一边问道。 “不,不是,她是……这间房子的主人,我最不愿见到的房东,她死活不让我动这些照片,尽管我十分愿意把它们全都拿下来。”他这样解释道,然后又满脸狐疑地看着我,“那么你呢?斯坦福大学刚放寒假你就已经骑着马在路上风驰电掣了半个多月?”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换句话说,我实在不愿提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每次提起这个学校的名字,我都会想起死去的贝莉,想起我还没来得及起步就悲惨搁浅的大学生活。可是面对这位外表冷酷心肠却像壁炉中的火焰一样的先生,我选择说出真相。 “我辍学了。”这句意外的回答让罗宾森下意识地停止了给壁炉添加木柴的动作,他惊讶地站起身注视着我好一会儿,然后慢慢走到柜子旁边拿起一瓶酒。 我接过盛着棕红色液体的杯子,坐在沙发上跟他娓娓道来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情。门外夜晚的寒风在屋檐下和窗台上呜咽着,雪片纷纷洒洒不知疲倦地在黑暗中曼舞,窗户上铺满了一层朦胧的白雾。壁炉里的火苗欢快跳动着,烧焦的柴禾劈啪作响地打着节拍,似乎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境况。屋子里越来越暖和,所有的寒冷都被渐渐忘却了。 罗宾森先生十分仔细地听完了我的故事,他表情严肃的凝望着我。末了,这位冷酷先生仰起头喝完杯底的酒,喉咙一阵涌动之后唇齿间摩擦出一个词:“世事维艰!” 十九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那是我离家后睡得最香的一夜,尽管罗宾森道过“晚安”后的半个小时里我曾不知所想地辗转反侧,但是这种久别的舒适环境加上十几天积累的疲乏让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一阵煎炸东西的声音吵醒,我睡意阑珊地走到餐厅,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早餐,罗宾森正在娴熟地煎着鸡蛋。他回头看见我,依旧表情僵硬地说道:“嘿,早上好,我的远方客人,你的煎蛋要几分熟?” “七分,谢谢!” “可以享用了!”他把煎蛋放在碟子里递给我,“虽然今天之前我一直是餐馆的主人,但是我真没学到一手好厨艺,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看起来不错!”我报以感谢的微笑,“罗宾森先生,吃完早饭我必须离开了,已经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对此我真的很抱歉。” 他点点头,餐叉在煎蛋上戳了几下,然后说:“我只是见不得你这么大的孩子做傻事,况且我也要离开了,暴风雪已经停了。” “您要去哪呢?” “西弗吉尼亚。”他边吃边说,“如果再不把那堆该死的蔬菜和牛奶送过去,温彻斯特这个老吝啬鬼就会发疯似的威胁我,给这种老板跑腿最重要的不是自己有饭吃,而是想办法堵住他的嘴。” “半年前我一直羡慕你们!” “我们?你指谁?” “飞行员。”然后我跟他说了自己应征飞行员选拔时因为一点小故障以致于体检被淘汰的事。 他抿着嘴想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起一件事:“你知道吗,当我刚刚开始自己的飞行生涯还在航校学习的时候,我们的第一次单飞完全由自己掌控,飞行了一个小时以后当所有的人都驾驶着飞机陆续安全降落,有一个才21岁的来自新泽西州的小子摇摇晃晃向着跑道进近,由于紧张他在降低高度的同时没来得及减速到位,而恰巧此时又有强烈的侧风……” “飞机需要修正!”我插嘴是因为我对这个环节略知一二,我在以往的模拟飞行游戏里和航模控制中早就对此熟悉了。 他赞许地点点头:“是的!无线电里航空教官反复提醒着他应该注意到的各项*作,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手忙脚乱,直到降落前一秒他的速度几乎是正常着陆速度的两倍,同时侧风在起落架触地的一瞬间把飞机推向跑道一边的草坪——‘砰’!”他用手做了一个爆炸的姿势。 我手中的刀叉僵滞在半空,整个人已经身临其境。罗宾森先生心有余悸地摇摇头继续说道:“熊熊的烈火和滚滚的浓烟包围了他的飞机,他在爆炸发生前急中生智用安全座椅把自己弹射出去了。” “他活下来了?” “不,他死了,死得很惨……”罗宾森扔下餐具,擦了擦嘴,“他的弹射临界点低于安全高度,而且驾驶舱在飞机倾翻的一瞬间并不是对直天空的,降落伞打开的一瞬间他已经落地,那家伙的两条腿插进了肚子里,他的**涂满了十五英尺之内的草坪,一条胳膊也找不到了。” 我没有说话,一阵作呕的感觉在胃里涌动,我再也无法吃下眼前的这些食物。我皱着眉头厌恶地说道:“天哪,这真是太恶心了!” “是的,我刚刚热血沸腾被提起来的那颗爱国心在看到事故现场的那一刻几乎完全崩碎了!”他缓缓说道,“好像有一天那就是我的死法似的,好像我已经提前把心脏交给上帝保管……” “不过……不是所有的飞行员都会死,而且我不怕死!” “小子,我只想告诉你,别羡慕那些你压根儿就没接触过还自认为了解并且把它想得至高无上的工作,你永远不知道哪个职业的抱怨声最高!”罗宾森说着把碗碟放进洗碗机,“上帝一定是个疯子,否则为什么创造了我们又让我们以各种恶心的姿态死去!” “这是你退伍的原因吗?”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的背影。 他突然停顿了一下,我看出来他本想转过头回答我的问题,但是他轻轻说了一句“别再提这事儿”之后就始终背对着我沉默下去了。 “你打算待在这儿吗?”他突然问我。 “不,谢谢……但是我想我必须离开了。” “没关系,这栋房子的房租一直到一周后的圣诞节,你可以留下来住在这儿在镇子上找份工作,我可以和房东说说,或者在餐馆当伙计……不过说实话对你来说这些太委屈。” “我真的得上路了,谢谢您的好意。” “那么去哪儿呢?”他又一次问到这个问题。 “不知道……直到我想通为止,也许那时我会掉头回家,重新上一所大学,或者……一直走下去,也许会在某一天到达东海岸,然后落脚。” “你还真是能坚持,那么祝你好运!” 屋外的的风雪早就止住,道路也被清扫出来,我们在路边简单地告别。 太阳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工匠,慵懒地坐在天边,为整个世界镀上一层刺眼的银光。 二十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看样子这一夜斯威夫特过得很惬意,他放开四蹄在冻得坚硬的道路上撒欢地向前奔跑,还得意地甩着脑袋,红棕色的鬃毛在阳光下泛着油量的光泽。令人神清气爽的微微凉风拂过,带来了天气开始晴朗的消息。 我绕过两个街道,直奔主路而去。再次经过“战壕”酒馆的时候,摩根远远地冲我打了个招呼:“喂!早上好,牛仔!” “啊……早上好……摩……摩根先生!”我结结巴巴地回应道,因为看到昨晚对我动粗的伙计此刻突然友好起来,让我着实诧异。 “昨晚的事很抱歉!”他笑笑然后像十八世纪的绅士那样浅浅鞠了一躬,“刚才罗宾森先生经过这里告知了你的情况,真是让我肃然起敬,希望你能留下来一起打理这个餐馆,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摩根先生,您误会了,我不需要被同情,请相信我,我很好,真的!” “要知道我的儿子还小,可是看看他现在的生活都一团糟了,等到他像你这么大,说不定去服兵役都会成一个逃兵!” “他会好起来的!而且我已经一团糟了!” “哦真抱歉又提及你的伤心事,那么你果真决定离开吗?” “毫无疑问,先生!” “祝你好运,暴风雪过后总会是好天气!”他边说边向我挥手告别,“再见,孩子!” “谁说不是呢!再见了,摩根先生。” 我催着马儿快速向前奔走,路边的树木顶着白色的“帽子”笔直地矗立着,像是在对一个骑士行注目礼。耳边愈来愈响的风声如同鼓号鸣奏,洁白的“地毯”在我面前笔直地铺向远方。有三两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在寒冷的树枝间啁啾嬉戏,听见马蹄声就受惊似的飞去了别处。路上的行人和清扫积雪的劳动者们纷纷把目光聚焦在马背上,清脆悦耳的马蹄声节奏分明的如同一首尚未填词的激昂的凯歌。我打开项链上的指南针——马头所向,正是东方。 大概飞驰了不到十英里,我看见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卡车,那是罗宾森先生的老雪弗兰。我驱马快走几步,发现车大概是抛锚了,引擎盖向上掀起,罗宾森先生正两手叉腰气愤地站在车头前方。 “怎么回事?”我从马背上跳下来问道。 “发动机烧了!这该死的车已经破烂不堪,上一个星期修了四次。”罗宾森说着狠狠地在轮胎上踢了一脚,“见鬼!一堆废铁!” “试试打电话给附近的救援车!” “这些家伙效率很低,”他抱怨道,“尤其是路面结冰以后,又是早晨,差不多得二十分钟能到,等到他们再把车拖走、修理好,上帝啊!九点钟之前我必须赶到机场!” “呃……”我想了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骑上我的马!” “什么?” “骑上我的马去机场!斯威夫特跑起来像风一样,相信我,误不了事的!它曾经可是赛场上的明星呢!”我拍拍斯威夫特的脸,它乖巧地低下头腼腆起来。 “还剩不到半个小时,机场到这儿有六十英里呢。” “没问题,我们快走吧,等他们来了会拖走你的车的!”我催促道,“相信我,它做得到!快走吧,罗宾森先生!” 他有些半信半疑地还在犹豫,我坐到马背上,告诉他没有别的选择。罗宾森费了不少力气爬上来,坐在了我的身后,斯威夫特长嘶一声飞快地向前疾驰。 我们提前五分钟到达机场,正赶在罗宾森说的机组人员签字时间之前。我在机场入口处祝他旅途顺利,他点点头向我表示感谢,我们的心情此时都有些失落。他问我是否会回家,我的回答依旧不确定。前路只是一片茫然,今晚在哪里过夜都不得而知。他友好地和我握了握手,表情有些不自然。 再次告别之后,我却在航站楼前站立着不忍离去——航站楼的另一边,一架架客运或者货运飞机轰鸣着起飞、降落,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不知道。只是那些我从未如此近距离目睹过的钢铁雄鹰,让我痴痴地凝望了好久。仿佛就在此刻,头顶的这片天空,如同古战场一般神圣。那是我曾向往过的一片天空,那片天空曾经单纯得只有一个少年的梦。 就在我牵着马儿心情低落地准备离开时,一个并不惊人但是足够威慑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喊道:“假如命运给你第二次机会,你会选择忠于最初的那个梦想吗?” 我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凝固了,几秒钟之后我回过头,罗宾森依旧带着那张没有笑容的脸站在人行道的对面,像是急切地在等待一个答案。 二十一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那一刻时间好像在减速,隔着那条并不宽的走道,我和罗宾森彼此对望着,我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种疑问。我看着他,像是在帮他一起寻找答案,而最后的结果是这个答案只隐藏在我深邃的内心。如果我没从斯坦福辍学,如果我没离开圣安东尼奥镇,如果我依然坐在欧文先生的课堂上,那么我是在履行对自己的承诺吗?不,我所有的愿望其实都在应征飞行员时体检医师说的那句“对不起”之后破碎了。我一直深深欺骗着自己,选择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一座众人瞩目我却丝毫没有成就感的名校、一个自己做过上千次梦都没有梦到的生存方式。 我的内心霎那间写满对自己的愧疚,最初的梦想是那个最不起眼、最没有支持率、最难以启齿的想法。 “你说过不要羡慕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还自认为至高无上的工作!”我对着罗宾森先生喊叫,人群中投来一片异样的目光。 “我没说过放弃自己心中一直坚持过并且就算失去了也日思夜想的念头!”罗宾森的话像是一根铁棍利索地撬开了把我的勇气封存已久的箱子,“所以,现在请你回答我,假如命运给你第二次机会,你会选择忠于最初的念头吗?” “是的,我会!”我掷地有声地回答道。 这一刻我内心如释重负,就好像长久以来对自己撒的谎终于不攻自破。 他肯定地点点头,似乎这个答案让他很安心。 “那么跟我来吧!”他招手道。 我几乎没有犹豫,内心之前所有的拒绝念头都烟消云散。我不知道罗宾森要我做什么,也不清楚自己将要在哪落脚,可是我相信眼前这个人——就像内心平静的祈祷者虔诚地相信十字架上的救赎。 我牵着马儿跟随罗宾森先生的脚步快速穿行在人群中。 “对不起,您的马匹不能进入机场!”安保人员拦住我的去路。 “喂!让他过去,”罗宾森先生见状喊道,“这匹马没来得及装上笼子,我现在带它去!一会儿我的飞机就要起飞了,这是运往阿拉斯加赛马场的明星,如果你们耽搁了时间就要负全责!” 我还没弄清楚罗宾森为什么这么说,他就已经拽着我脱离了安保人员的阻挠,他匆忙地掏出手机然后急切地说道:“戴维,我们在货运通道旁边,快过来,我要你立刻出现,快!” “这是要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把斯威夫特送去阿拉斯加?”我十分不解地问道。 “没人会送它去阿拉斯加,它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们这是要干什么?” “去做一些疯狂的事!”他火急火燎地向一边张望着,“喂,戴维!戴维!我在这儿!” 那个叫戴维的机场工作人员显得很委屈,他耸耸肩膀,显得十分疑惑地问道:“罗宾森,你疯了吗?你要把这匹马带上飞机?” “是的!快点,你来处理,无论如何我都要这马在起飞前出现在我的货舱!”罗宾森叮嘱道,“现在我去看看能不能推迟起飞,我去给你争取点时间。” “我的天哪!”戴维既无奈又有些气愤,“你这家伙会害得我丢掉饭碗的,这匹马连动物检疫标志都没有!” “那就快去想办法,求你了,把它弄上飞机!” “你都快退休了,就不能做点好事儿吗?” “戴维,我的叔叔快死了,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在临死前能见到一匹红色的马……你为什么不能帮我做这件好事呢?”罗宾森突然满脸悲伤。 “这是……真的吗?”戴维显得心软下来,“这可太不幸了,好吧……好吧……沃尔特,别太难过了,我现在就去办这件事。” 说着,戴维接过我手中的缰绳,就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你叔叔他怎么了?”我看着哪个傻头傻脑的家伙牵着我的马儿离开,关切地问着罗宾森刚才他说的事情。 “我叔叔他死了十二年了。”罗宾森又是紧张又是悲伤的表情立刻全部消失了。 “什么?”我这才意识到他刚才演得有多么入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一边说一边向机组通道走去,罗宾森让我把帽子戴上,他说这样可以稍微遮掩住我这张看起来还很稚嫩的脸。他从手提箱里拿出一套飞行制服和一张卡递给我,我匆匆忙忙地照他所说在卫生间换上了那套我梦寐以求多年此时却让我尴尬的衣服。 “还挺合身!现在开始你的名字叫休·博尔登,我的副驾驶,”罗宾森简短地交代着,“虽然他比你大七岁,不过你们还真像,昨晚他喝多了从摩托车上摔下来,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您该不会是想……” “嘘……”罗宾森用手指挡着嘴唇示意我安静,“还好他把工作服和安检卡落在了旁边的酒店房间里,博尔登早晨打电话说起这事儿,我就当即嘱咐他给戴维打电话去拿来了。” “等等,罗宾森先生,这太冒险了!” “四十岁以前我一直喜欢冒险,现在的年轻人都像你这样吗?”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一会儿过安检台你只管微笑,博尔登是个喜欢傻笑的家伙!” “罗宾森先生!我是认真的!如果事情败露会有什么后果?” “我会被吊销飞行执照,你和我一起面临调查、起诉、吃官司。”他的口气显得满不在乎。 在飞行员安检台,我呲着牙像个滑稽的小丑傻笑着,负责安检的女士夸我的帽子不错。罗宾森说了句“早上好”,然后我们刷卡通过关卡向机场内出口走去。 呈现在我面前的是另一个世界:一架又一架巨大的飞机像振翅欲飞的鹰隼傲然有序地在机场内排开——波音、空客、麦道、“湾流”等等那些我在杂志和机场外面才能看到的钢铁巨鸟,此时就闪着刺眼的光芒停泊在我面前,那些正在滑出的飞机发动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大部分飞机都在进行除冰工作,所以地勤车和工作人员像蚂蚁般繁忙地穿梭着。飞行,人类多么伟大的一项发现,又是多么伟大的一项发明。 “这简直太壮观了!”我热血沸腾地感叹着。 “刚进入机场的第一天我也是这么想的,可现在我的感觉就像是在垃圾处理厂,”罗宾森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们得快点儿!” 二十二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在一个临时机库里,罗宾森让我见到了他的坐骑——一架满身遍布涂鸦的中型涡桨式运输机,我看到这大块头的第一感觉就是一个被纹身包围的拳击手。 “这飞机真酷!”我惊叹道。 “这是我见过的最丑陋的家伙,”罗宾森点燃一支烟回应道,“他们之所以浪费这么多‘脂粉’涂抹在她脸上,是因为她已经人老珠黄!” “这是什么型号?我好像没见过,看起来像‘大力神’。” “来自意大利的‘斯巴达人’,老飞行员们称呼它‘迷你大力神’,”罗宾森用拳头敲击着飞机外壳说道,“军方正准备让它寿终正寝的时候,温彻斯特把它从坟墓边缘拉了回来。” “它看起来真威风,一点也不像到了退役的年龄。” “我见到它的时候,它连机翼蒙皮都脱落了,就像一只被猎人拔掉最关键部位羽毛的老鹰。”罗宾森边说边在机翼下检查着,“可是它动力不错,两台发动机在一起可以提供7000当量马力。” 我们向飞机尾部走去,因为货舱里有些奇怪的动静传出。然后我就看见了工作服上满是灰尘的戴维,他和另外几个人在试图驯服我的马,但是很显然斯威夫特极其不配合,它在铁笼子里烦躁不安,耳朵上还挂着一个动物检疫牌。戴维见到我们就像见到了救星,他对我们喊道:“快来呀,这畜牲折腾死我了!” “很抱歉,请你把这里交给我吧!”我赶忙走上前去,“斯威夫特,安静下来!” 它顺服地停止了不安的骚动,把头伸到笼子外面在我怀里蹭来蹭去,好像是对我说:“再见到你真好。” “它怎么了?”罗宾森问我。 “可能是不习惯被笼子关住,它从来没有被关在笼子里,”我回答道,“还有可能是饿了。” “这货舱里最不缺胡萝卜!”说完罗宾森从货箱里拿出来一根塞到斯威夫特嘴巴里,“来吧,小伙子,我们得准备起飞了。” 走进驾驶舱,我立刻被密密麻麻的仪表和控制开关包围了,而这里几乎破烂不堪,就像是一辆被报废了七十年的巴士车厢。驾驶舱里有一个人正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是一个大概三十多岁留着一撇小胡子的黑人,他见到罗宾森然后问道:“这是谁?你的私生子?” “我的新副驾驶,”罗宾森叼着烟平静地说道,“小子,认识一下我的机械师兼领航员——斯蒂文。 “什么?”斯蒂文惊叫着停下手中的活,“博尔登在哪?” “在医院享受全日制贴心服务,我早就说过让他要么把酒戒了、要么把摩托车戒了,现在这家伙终于不会再坐在我的旁边一手握着驾驶杆一手握着啤酒瓶了。”罗宾森说道。 “所以你让一个连胡须都没有的牛仔来驾驶飞机?” “斯蒂文先生,黑人不再遭受歧视之后,牛仔就该接过你们的噩运吗?”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说出这句话。 斯蒂文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略感不满地滔滔不绝起来:“谁说的?你怎么知道现在没人歧视黑人?就在两个月前,一个卖热狗的白人胖子少找给我1美元,我就知道那家伙是存心的!因为第二次我去买热狗时不但没要回那1美元,还发现我的热狗上面被涂抹了恶心的鼻涕!” “这事儿你抱怨过不止二十次了,快闭嘴吧!”罗宾森说道。 “还有件事,”斯蒂文把手中的一张清单递到罗宾森手中,“据我所知,货物清单里只有1100磅的牛奶和7吨蔬菜,可没有一匹活蹦乱跳的马,我的机长先生,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罗宾森接过清单在上面草草地画了几笔,然后说道:“现在有了!” 飞机检修工作和货物清点工作都很快完成了。沃尔特·罗宾森吩咐我在副驾驶位置上坐好,我手忙脚乱地系好安全带、戴上无线电耳机,透过挡风玻璃,我知道自己和地面的距离被拉开,而我发誓这一幕曾几何时似乎出现在我的梦中。罗宾森的手指十分利落地在各个控制开关之间穿梭,货舱门被关闭之后,飞机获准滑出机库。 “我该做什么?”以前对飞行达到痴迷程度的我,现在连控制杆都不敢摸一下。 “沃尔特,你是在开玩笑吧?”斯蒂文这回懵了,“你找了一个压根儿就不会开飞机的孩子坐在这架飞机的驾驶舱里?沃尔特,你疯了吗?” “不,他会!”罗宾森给我递了个眼色,他的眼神仿佛在告诉我,你想怎样做,就大胆去做好了。 我的脑海中闪过模拟飞行游戏中的所有*作方法,可是我越这样去想思绪就越乱。这是个真家伙,这是一架真正的飞机,不行,我不可以碰任何地方——任何按钮、开关、控制杆,我绝不去碰! “沃尔特,你这个疯子,你会害死我们的!”斯蒂文在一旁尖叫着。 罗宾森并不理会,他仔细聆听着无线电耳机中的一句又一句指令,然后转过头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把你那双不知所措的手放在驾驶杆上!” 我没有犹豫,顺从地把手放在驾驶杆上,这时我能感觉到驾驶杆在蜂鸣般地震动,就好像手心瞬间触摸到了飞机的心跳。窗外场地上的冰雪都被堆积在了两旁,跑道和滑行区域都被清理了出来。 向跑道驶去的这段距离让我感觉格外漫长,漫长得好像我人生中这茫然懵懂的二十年。我望着窗外,心底生出一丝胆怯,我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坐在飞机驾驶舱滑向跑道——无数次,我都希望是真实的。然而现在我想退却,想逃离。 我害怕,莫名的恐惧像一块儿逐渐加温的烙铁搁置在身体里的某个角落,我甚至依稀感觉到炙热的蒸汽在我每一个毛孔中升腾。 可是我害怕什么? “牛仔!喂!你叫什么来着?”罗宾森的声音把我从那股不确定的恐惧中拉回。 “休·博尔登!”我很快进入角色。 “不是,我问你的真名。” “雷,狄克兰·雷。” “好的,迪克兰,我要你现在集中精力,把你的左手放在节流阀上,当我说‘起飞’,你就把两排节流阀缓缓向前推,不可以一下推到底,也不能太慢,控制面板中间的那个是起落架控制杆,起飞后我会让你把起落架收起来,你要用力把它扳上去,我说的你听明白了吗?” “是的,先生!”这个过程我在无数次的模拟飞行经验之后其实非常清楚。可是现在脑子十分混乱,我不知道这个简单的动作自己能不能完成。起飞前的每一秒就像是行刑前步向刑场那样难熬,我在心中默默祈祷,默默告诫自己冷静下来。 “一对疯子!”斯蒂文气急败坏地嘟哝着,“早知道今天早晨起来我就该给我妈写份遗书。” 没有人理睬他,罗宾森用一种肯定或者说是坚定的眼神看着我。在前面一架飞机离地起飞后,我们驶入跑道,把飞机头部对准了跑道的中央线。我小心翼翼地把左手放在节流阀上,目光直视前方的跑道尽头。 我在静静等待着那个声音——像等待着绞刑命令宣布的那种声音。 “迪克兰!”罗宾森用轻松的眼神注视着我,“当成是一次游戏!” 二十三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西弗吉尼亚‘1941’商业航空‘自由鸟’号,这里是塔台,现在地面温度13华氏度,地面风160度3米,可以起飞。” 无线电在通报着最后的口令,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握住节流阀和驾驶杆的双手在手套里已经是满手心的汗。我依稀察觉到罗宾森在看我,可是我不敢去回应他的目光。 “现在……起飞。”罗宾森说出这句话时我却没有任何反应。 “我们死定了!”斯蒂文在抱着头念叨着。 “迪克兰!”罗宾森大吼一声,“我说——起飞!” 我猛然揪回自己即将出窍的灵魂,整个人随着那声口令为之一震,左手下意识地缓缓推动节流阀,引擎声愈来愈响,渐渐随着增大的推力轰鸣起来。飞机的速度越来越快,震动也逐渐明显,整个机舱在高速滑行中剧烈颠簸着,跑道和两旁的地面景观飞速向后掠去。我的眼睛除了挡风窗外的跑道前方哪里都不敢看。 “喂!”罗宾森在喊叫着,“我知道你能看懂速度表,现在给我读出来!” “呃……等一下……”我很快从一堆仪表中间辨认出空速表,“120……160……180……220……我们可以把飞机拉起来了吗?” “不到时候!”罗宾森回应说。 “我们快要跑到尽头了!”我望着越来越近的跑道末端喊道,此时飞机已经颠簸得快要散架似的,两排节流阀被完全推了上去。 “拉起来!”罗宾森一声令下,和我一起把各自手中的驾驶杆用力向后拉起。 “飞机没起来!没有离地!”斯蒂文在后面叫嚷着。 “我们到底拉了多少货?飞机怎么这么重!”罗宾森有点紧张起来,“迪克兰,把节流阀扳下去重新推一遍!” 我开始感到一阵恐惧,速度表指针还在飞快上升着,驾驶杆也拉到了最后的位置。斯蒂文抄起货运清单粗略查看着,罗宾森对他喊道:“别看那该死的清单了!帮我们一把!” 在距离跑道尽头大约200英尺的地方,飞机摇摇晃晃离开了地面,可是回收起落架后它并没有预期的那样继续爬升,而是昂着头保持在离地300英尺左右的位置缓慢地向前挪动着。 “我们要失速了。”斯蒂文紧皱眉头盯着窗外。 “收起所有后襟翼!”罗宾森果断命令道。 “我们会失去升力!”我的手放在襟翼收放杆上,但是在向上扳起的一瞬间我意识到这么做很冒险,“罗宾森先生?” “现在我要速度,没有速度就没有升力!” 来不及多想,我只得照做,襟翼收起后飞机缓缓向下俯冲,高度表的数值向升降电梯一样迅速往下降。我有些手足无措,左手下意识地把节流阀减推,两眼死死盯着仪表板,120英尺……100英尺……80英尺……50英尺……而速度表读数却在起死回生般地增加。街道上的汽车牌照我几乎都能看清了,地面——近在咫尺。 “我们要坠毁了!”斯蒂文一脸哭相尖叫着,“妈妈,我先走了,哦,妈妈……” “现在,拉起来!”罗宾森和我几乎不约而同地再次把推力增到最大,同时襟翼放下,猛拉驾驶杆。 飞机腹部几乎擦过房顶,然后开始仰首向上,快速爬升。穿过冬日清晨低空荡漾漂浮的薄雾,穿过缕缕阳光交织成的金色光瀑,飞机停止了颠簸进入平飞状态。窗外的云彩如同在饼铛里煎过刚刚出锅一样,在晨曦的映射下云底泛着片片金黄。直到此刻我仍然以为自己还没醒过来,因为无论是在昨夜的梦中还是在今早起床后闪过脑海的一些奇怪事情里,绝没有一件事是我现在会驾驶一架运输机漫步在3600英尺之上的天空。 这是我的第一次飞行。 校正好航线,罗宾森切换到自动驾驶模式。他再次看着我,用眼神传达出他对我刚才那些表现的肯定。 “斯蒂文,把清单给我看看!”飞机安全后,罗宾森的表情并没有轻松。相反,他很愤怒。 他接过清单仔细核查着,然后神色凝重地对斯蒂文说:“一定有人做了手脚!” “我不用想就知道是温彻斯特这个挨千刀的。”斯蒂文说。 “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我插了一句嘴。 “我了解这飞机的脾气,它还没老到载着不到八吨的货物就飞不起来的程度!这离飞机的最大载重量还差很远。”罗宾森解释道。 “也就是说现在货舱里有至少十多吨重的货物,货物清单只是个幌子。”斯蒂文接着说道。 “也许更多,”罗宾森离开了驾驶位置,“斯蒂文,所有的货物你都一一清点过吗?” “都装在箱子里,只能通过包装标识,你知道我们没权力打开箱子,这些东西都是通过安检的,应该不会有危险的东西。” 罗宾森吩咐我不要离开驾驶位置,并简单告诉我一些应急处置方法,然后他和斯蒂文向货舱走去。 二十四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正当我悠闲自得地向窗外俯瞰,罗宾森和斯蒂文满面愁容地回到驾驶舱,前者手上拿着一块金属,看上去那只是一块很普通的钢铁。但是从罗宾森愤怒的表情里我看到事情的不妙,就如同我之前说过的,和我在一起的人总是会沾染上不幸。尽管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却不得不把这些令人不愉快的气氛和我这个“霉运传播者”联系到一起。 “这是什么?”我掩饰不住内心的好奇。 罗宾森没有说话,他一屁股坐在后面的机务座椅上,双手捂着脸用力地揉搓。这是在告诉我他什么都不想透露。 “钛金属,”斯蒂文靠在正驾驶的椅背上说道,“稀有而昂贵的金属材料,这种经过提炼的高纯度钛金属在黑市能卖个不错的价钱,在东海岸附近这玩意儿几乎比勃朗宁还值钱。” “你们在哪儿找到的?” “货舱里那些胡萝卜和菠菜底下全都是!”斯蒂文说道。 “也就是说……我们运送的根本不是什么牛奶和蔬菜,”我心里闪过一种不好的预感,“那么我们这等于是在……” “走私!”罗宾森低垂着脑袋声音低沉地接过我没来得及说完的话。我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也不会料到竟然摊上这种事,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敢相信,并且还宁愿骑着马流离在异地他乡的某条小路上,然而这毕竟是既成的事实。半个月前我还以为自己长这么大做过的最坏的事,就是打了阔少雅各布一拳头,现在看来我陷入一件这辈子可能都无法挽回的大麻烦——驾驶飞机走私犯罪。 “从我为温彻斯特飞第一条航线的时候我就在想,一个从事速食业的吝啬鬼怎么会有能力雇佣飞行员,而不是用其他方式去运送这些根本不值得动用运输机的蔬菜牛奶,”罗宾森继续说道,“现在,答案很明显了。” “沃尔特,”斯蒂文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飞回去,把飞机上的事告诉塔台。” 罗宾森抬起头看着他,无可奈何地反驳道:“这东西之所以能通过层层检查送上飞机,说明经手这批货的人都被收买了,想想看,这会牵涉到多少人?我敢说只要我们一落地就会被带上警车,做自投罗网的替死鬼。” “可是你说过,绝不做有辱自身清白的事!”斯蒂文指着驾驶舱前窗上面的一张纸条,“而且这句话是你亲自贴在这儿的。” 我似乎能感觉到罗宾森正在紧绷的神经,在出卖自己的信仰和出卖雇主的利益之间他摇摆不定,或许有两全之策,但谁都不知道。 “你之前为他干过这事儿吗?”我突发奇想地问道,“我是说,这东西也许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你的飞机里,只是你从来不知道。” “你说得对,”罗宾森看着我,“但是我发誓以前就算有也没有这次的数量多,温彻斯特有卡车,他干嘛这么冒险。” “越来越贪婪,”我推测道,“这家伙一定是越来越贪婪,所以一次比一次装得多;先生们,我有个办法……”我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罗宾森打断了,他一副主意已定的架势说道:“我们把这批货给他送到,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然后他重新坐回到驾驶位置上,剩下哑口无言的我和面带不解的斯蒂文,我们诧异地看着这个经验十足的老飞行员,他原本正派清白的形象在我们内心缓缓融化掉,然后完全蒸发。 “现在爬升九千英尺,我想快点儿回家。”罗宾森的表情上满是“厌倦”这个词。 在之后三个小时的飞行途中,我们始终保持沉默,除了自动驾驶基本上就是罗宾森在控制飞机,他的目光只是仪表板和飞机前方,再没有多余的话语和任何振作起来的打算。斯蒂文一言不发地窝在自己的岗位上,偶尔报告着前方的气流和天气状况。我的视线游走在云海之中,白得耀眼的云、带着阴暗色调的云,都像无声的巨浪在天空席卷开。 “自由鸟”号如同苍茫海面上的一叶孤舟。 当西弗吉尼亚州的轮廓渐渐映入眼帘的时候,我的旅途已经在一上午的时间里从西部辗转到了东部。在获准着陆后,这架超载的运输机向着机场跑道方向进近,我慢慢减小着发动机推力,螺旋桨叶降转后的噪音和贴近地面时机体的颠簸混合在一起让我感觉难受极了。我集中精力望向前方,在跑道另一头有一些奇怪的东西,某种红蓝交错的灯光一闪一闪地跳动着。 “罗宾森先生!”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压过飞机的噪音,“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飞机降落时别分心,小子,这很危险!”罗宾森警告我,这时我们的高度只有不到三百英尺了,最危险的着陆阶段已经开始。 “您能告诉我那是什么灯光吗?”我指着远处的跑道末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除了跑道我什么都没注意,能不能别在这时候打岔?” “那些红色和蓝色的光点,虽然我从没真正地飞过,但是我知道它们不该出现在那儿!”我还是觉得不对劲。 罗宾森向前张望着,但他顾不得仔细查看,因为这种情况下仪表板上的各项读数已经让他目不暇接。斯蒂文从后面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扶着我的肩膀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皱着眉头眺望过去。地面已经越来越近,我们划过引导灯上空,驶进跑道入口,后起落架重重地触在道面上,发出巨大的震动声。我和机长先生慢慢将处于仰首姿态的机头向下压,在前起落架触地前的那一刹那,我终于看清了跑道远端的那些密密麻麻红蓝相映的光点——那是警车上闪烁的警灯。 二十五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驾驶舱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三个人的心都在同一时刻被提到了嗓子眼,我们的目光和手中的动作纷纷僵滞。以至于罗宾森和我都忘了飞机的前起落架还未触地,我减小发动机推力的左手好像麻木了,“自由鸟”号像正在劲头上的一匹烈马,仰着脖子在跑道上飞奔。 “我的上帝啊!”斯蒂文浑身上下只有嘴巴是在动,“这回……我们彻底……彻底死定了!” 罗宾森从吃惊的状态中醒过来,他对着无线电尽量保持平静地呼叫道:“塔台!塔台!这里是西弗吉尼亚‘1941’商业航空‘自由鸟’号运输机,呃……我们想知道跑道末端是怎么回事,好像有些不该出现的东西!”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都在安静地等待着无线电另一端的答复。 “‘1941’商业航空‘自由鸟’号,请按程序完成降落。”这个回答完全没有解开我们心中的疑惑,是一种纯粹的敷衍和诱导。 这种情况下我们越来越感觉到不对劲,罗宾森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我略有紧张地对着无线电喊道:“地面塔台,我是‘自由鸟’号,我们刚刚发现飞机后起落架轮胎有异常,现在必须强制复飞。” 罗宾森一脸诧异地看着我,然后突然心领神会,我们把引擎动力重新推到最大,死死地把驾驶杆向后拉起。全副武装的警察和气势*人的警车在眼前越来越近。 “‘1941’商业航空‘自由鸟’号,请按标准程序完成降落!重复,请马上按照标准程序完成降落!” “我很愿意这么做,但是异常点很可能会让我们机毁人亡,麻烦你让那些拿枪的家伙冷静点!” 顾不得那么许多,现在满脑子所想就是逃离这个早已为我们设下的埋伏。那些超重的货物再次拖了后腿,这架笨重的运输机直到后起落架轮胎几乎擦过地面的车顶才拔地而起。无线电中塔台的呼叫不绝于耳,罗宾森愤怒地关掉了无线电通讯。有些持枪的警察在朝我们射击,子弹打在机体外面雨点般噼啪作响。这是我生命中头二十年最惊险的记忆。 “迪克兰,”罗宾森对我喊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有个办法。” “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问我?” “因为我不想惹麻烦,直到现在我意识到麻烦开始惹我了!” “飞到雷达盲区,扔掉那些钛金属!”这就是我的办法。 “本世纪最伟大的主意!”斯蒂文喊道,他慌忙展开一张陈旧的地图,“我以前爱上空中摄影的时候,知道一片人迹罕至的丛林,要是打算扔掉点什么不想被发现的东西,那里位置绝佳,机长先生,就是这儿。”斯蒂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 “斯蒂文先生,有空教教我航空摄影,我对这个超爱!”我对他喊道。 “说起这个,咯咯……”斯蒂文开始树立起自己的形象,“我还真有不少这方面的经验。” “能不能不在这种时候讨论兴趣爱好?”罗宾森费解地瞪了我们一眼。之后,飞机朝地图上圈出来的方向飞去。 那是一个湖中心的小岛,青翠的松树林拥挤在这一小块生机盎然的地方,四面环水,植被繁茂。斯蒂文果然是头脑机灵,这里就算是藏匿一架飞机也不会被发现。 “调整到低空低速飞行状态,”罗宾森指示道,“迪克兰,我来掌控飞机,你和斯蒂文去扔掉那些货。” 我点点头然后和斯蒂文离开了驾驶舱。多亏货舱那些滑道,我们才用了差不多十几分钟把几十箱的罪恶金属推出了飞机,我看着它们从树梢间隙砸下去,然后隐藏在了这片葱翠的伪装之下。再次走回驾驶舱,我们本想壮着胆子大摇大摆地飞回机场,但是突然想到这么做很明显有“销赃”的痕迹,毕竟现在货舱里只剩下1100磅牛奶和一匹马了。 “现在下面要是有一片蔬菜市场多好!”我有些失望地说道。 罗宾森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忙不迭地打开无线电通讯,然后在一片杂音的各个频道间搜索起来,还一边重复着一句奇怪的呼叫语:“猎手31,我是猎枪19,求救!求救!”他如是呼叫了大概有十几次,短暂的安静之后,突然在某个嘈杂的频道传来一个声音:“是谁在这个频道上?” “弗兰克!是你吗?”罗宾森略有激动地问道,“是你吗?恶棍弗兰克?” “沃尔特?沃尔特•罗宾森?活见鬼的,这是真的吗?” “是的是的是的,谢天谢地!闲话少说,我现在在天上遇到麻烦了,急需在地面找个藏身处。” “好的,六年没见,你我重逢居然还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无线电另一端的声音十分从容,“麻烦”这个词丝毫没引起他的疑惑,“我的航空俱乐部有一条备用跑道,一年多没有过飞机降落在那儿了,不过跑道完好如初,那里有两个可停靠C-130的全密闭式机库,请你往这个坐标飞……” “谢了,弗兰克,”罗宾森调整着航向,“我还需要7吨蔬菜,主要是胡萝卜、菠菜、白菜,而且你最好有辆叉车。” “你是在开玩笑吧老兄?你到底惹上了什么麻烦?轰炸了快餐店?” “求你了,弗兰克,这事儿刻不容缓。” “我马上去想办法,上帝诅咒你,罗宾森。” “我又欠你一个人情,恶棍。” “但愿下辈子你会还我,好了,沃尔特,着陆愉快!” 二十六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我们在那条满是尘土的跑道上着陆——这里真的是有些时日无人打扫了。一辆越野车早已等候在停机坪上,我们刚从跑道上下来,那辆车就指引我们向机库方向滑行,差不多二十米高的大门为我们敞开着,机库里灯光亮如白昼。 我们走下飞机,三辆大卡车正依次驶入机库,然后大门被缓缓关闭。这一幕就像是我在电影里看过的那些黑帮交易的场景,然后是从车上走下一个戴墨镜的穿着黑色风衣的冷酷的男人,另一方的穿着打扮大概也如此。这是两个头头之间的对话,有人会跳上卡车验货,卡车里有军火或者是毒品,弄不好还会突然跳下几个杀手,有人会开枪、有人会丧命。 但是不同之处就在于——停在我面前的卡车里全是胡萝卜、菠菜和新鲜的白菜。而越野车上走下的那个戴墨镜的男人没有穿风衣,他穿着一身滑稽的运动服,并且慌忙摘掉墨镜对我们打招呼:“嗨!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一切起来就像是在搞非法活动?” “不是像,而是事实就是!”罗宾森走上前去和这个男人撞了一下拳头,然后拥抱在一起,“再见到你真好,恶棍弗兰克。” “我也这么想,漫长的六年,”弗兰克说。“你怎么想起来用我们当年行动中的呼号找我?” “我在互联网上看到过你开办的航空俱乐部,真够气派!”罗宾森耷拉着脸,“你可羡煞我们这些穷鬼了。” “不过你可以用两分钟的时间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说来话长,你的办事效率比在空军时可有所提升啊。”罗宾森环顾着四周说道,“我要尽快起飞。” “生活所迫,伙计,”弗兰克说着对手下人喊道,“喂!都别愣着,去把那两台该死的叉车开过来,抓紧时间装货!快点快点!” 罗宾森简单地给我们介绍了彼此,弗兰克十分友好,他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肯塔基人。听完罗宾森的叙述,他皱起眉头感叹道:“这事儿可真耐人寻味,老兄,我已经陷入一场大麻烦了吗?” 罗宾森没有说话努起嘴,就算是默认了。 “我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弗兰克大笑道,“话说回来,从海湾战争结束以来生活太平淡无奇了,我还想过去亚马逊河野外生存、去乞力马扎罗山探险,任何刺激的事都行,再不疯狂就老了!” “这件事非同小可,可不是你在漂流过程中迷失方向那么简单,”罗宾森点燃一支烟,“一定有人告密。” “告发温彻斯特走私是件好事,可是现在把我们害惨了,进退两难啊我的老板。”斯蒂文气急败坏地说道。 “如果我没猜错,警用直升机应该会在短时间内起飞搜索你们的下落,”弗兰克揉着太阳穴,“下了飞机你们也会被短时间拘禁。” “我们还带着一个没有飞行执照的牛仔。”斯蒂文抱怨道。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弗兰克很惊讶。 然后我很尴尬地做了自我介绍,并且告知了这段尴尬的旅程。 “我的天呐,这是童话故事吗?”弗兰克看着罗宾森,“沃尔特,你这回可有点出格了,就算走私的事你能摆脱掉,让一个没有驾照的小子开飞机这事儿也够你吃一场官司的!” “别大惊小怪,我自己应付得了!”罗宾森拍拍弗兰克的肩膀。 “这六年难道你还没吃够官司?还记得退役前那个噩梦吗?我以为你专心把自己这把老骨头交给了飞机。” “世事维艰!”罗宾森感叹一声。 片刻的安静之后,弗兰克想到了一个办法。他原是罗宾森在美国空军服役时的僚机驾驶员,这事儿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现在拥有一个规模庞大的航空飞行俱乐部,还有好几种飞机的飞行执照。为了应付着陆后的调查,弗兰克决定冒个险——乔装成‘自由鸟’号的副驾驶。而为了真实性,罗宾森打电话给阿肯色机场的戴维,让他在机组人员签字上做点手脚。弗兰克则让他的司机把我送到罗宾森家,这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而一旦出现一丁点的纰漏,我们就会全部面临牢狱之灾。 “喂,伙计们,你们可不可以比蚂蚁快那么一点点?”弗兰克从车里拿出自己的飞行执照对着装运的手下喊道,“快点快点快点!” “差不多了,老板,五分钟之内装运完毕。” “你有一支效率出色的团队!”罗宾森调侃道。 “我从各个空军和海军基地退伍人员中招募的地勤装卸能手,沃尔特,我早就告诉你,退伍军人前途无量,假如整个美国把退伍军人都交给我,我发誓我能打造世界上最优秀的精英团队!” 他们登上飞机,迅速滑出机库。我目送这些不要命的家伙起飞,拖着风暴般的烟雾尾迹,冲向天空。坐上弗兰克的越野车,我离开了这个备用机场,在大约三分钟之后,两架警用直升机掠过我们头顶,行色匆匆。 这一路车窗外的风景像梦里的云雾般让我感到飘渺、惶恐不安,我的脑海被飞机上的他们占据着。迟暮时分,我被送到了罗宾森的家门口,手里拿着他交给我的钥匙站在门廊旁边向远处张望着。他们应该早已经落地,只是有两种猜测像两支军队在纷纷扰扰的思绪中争来打去,直到天黑也没分出胜负。我和他们只是陌生人,认识不过一天时间,可是此刻我的心为他们揪得紧紧的…… 二十七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夜幕降临时,我习惯性地让屋里保持灯火通明,然后独自拿着一瓶酒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如果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那就是罗宾森这种常年累月不顾家的男人,屋子里和院子里都收拾得格外干净、有条不紊。 四周一片安静,路灯浑黄的灯光打在道路旁边的积雪上,映出几分柔和。似乎连空气都沉睡了,偶尔有枝头上刚刚飘落的枯叶,在触地那一瞬间也十分小心,像夜晚出来散步的猫迈出的轻盈步调。太静了,唯一入耳的动静就是酒液通过我的喉咙时发出的吞咽声。这让我想起童年时我和苏珊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待父亲和母亲回家的情景,他们常常去河边散步到很晚,母亲叮嘱苏珊照看我。屋子里太空旷,我们就把所有灯都打开,但是谁都不肯留在里面。于是我们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傻坐着,抬头数天上的星星,用它们连成各种图形。我们在夜空划出一道界线,等到下一个夜晚就像重新打开棋盘一样先清点一遍自己的星星,每次重新数总会少几颗,母亲说是上帝拿去黑暗的地方为迷路的孩子指引方向了。 夜空澄澈如杯子里的酒,冰凉的深蓝蔓延无止境。我抱着肩膀坐在原地只为了看罗宾森出现在篱墙边。 三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没有一点动静。我知道出事了,而且我有种再次沦为孤儿的感觉。当午夜到来时,四周仍然静谧得如同全世界就剩下我自己,我快要冻僵了,只好踉跄着回到屋里。我在壁炉里点燃火堆取暖,冰箱里没什么吃的东西,只有生鸡蛋。但是我实在是饿坏了,就煎了两个填进肚子。午夜已经过去,我随手拿起一本扉页已经发黄的《大西岛》倚在沙发上困倦地翻看着。 不知道用手臂撑着脑袋睡了多久,当我迷迷糊糊醒来时下了一大跳——罗宾森端着酒杯坐在我对面,他正直视着我。 “先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五分钟前,”罗宾森的嗓音有些沙哑,“我在想你怎么这副睡姿,对颈椎不怎么好。”他指指自己的脖子。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感觉自己有种喧宾夺主的意味,我心里还有一个疑惑没解开,就问道:“你们……没被扣押调查?” “没有。”罗宾森果断回答道,“联邦调查局和州警就爱摆这么大排场,他们把货舱翻了个底朝天,从飞机里钻出来的时候身上散发着菜农的味道。” “就这样……不了了之啦?” “这个结果你不太满意?他们什么证据都没找到,温彻斯特这个下三滥也因此逃过一劫,还有你撒的那个谎……” “后起落架异常?” “是的,他们在黑匣子里寻找证据,不过没什么结果,最后不得已我只能告诉他是人为判断失误。” “他们还会找麻烦吧,警察好像都很执着。” “也许会,但是让他们找温彻斯特的麻烦去吧,我从二十岁那天起就告诉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罗宾森突然看着我,“有什么吃的吗?饿死了。” 我赶忙去又煎了两个鸡蛋让他充饥。罗宾森告诉我他把斯威夫特牵去了弗兰克的马场,它在那会生活得很好。这时天已经微微亮了,罗宾森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其实这一夜还发生一些我不知道的事,但那都是后来弗兰克告诉我的。温彻斯特走出警察局的时候,拼命向罗宾森追问那些钛金属的下落,罗宾森装作毫不知情。机组三个人演了一出好戏,他们虚伪地向上帝发誓从来没见过什么金属。可是温彻斯特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人,他用手指着罗宾森的鼻子一副怒不可遏的姿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也许你这么做是为了保全自身,但你藏起来的是价值四百万美金的私人物品——那是我的私人物品!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惹上怎样的麻烦!”“那我也告诉你,温彻斯特老板,你所谓的私人物品差点害得我们后半生除了长满青苔的墙壁什么都看不到!你这该死的混蛋,我把它们扔进了大海,去吧!去海底打捞吧!看看那里有没有通往地狱的门!”温彻斯特最后声色俱厉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沃尔特•罗宾森?” “我知道,我在帮一个混蛋销赃,并且事后还要受到这个混蛋的责问!” “你被开除了。”温彻斯特的口气透着一种决绝。 “求之不得!”他没有丝毫的委曲求全。 而斯蒂文站在一旁一句话都没说过,温彻斯特扭头看他的时候,他极力隐藏自己内心想要遮掩的东西,据说那表情紧张得就像被枪口指着太阳穴。 人们常说——一旦撒谎,欲止难休。可是有种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们把金币钉在十字架上,朝夕膜拜。如果你不小心打碎了他的一个杯子或者弄丢了他的一把钥匙,提防着点儿,没准他会像猫捉老鼠那样让你好受,即使一个毒辣的眼神都有可能让你产生自杀的念头。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背地里有多大能耐,他的每件私人物品有多么价值不菲。而在这种人面前——一旦说实话,可就欲止还休了。 二十八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斯蒂文死了——我们是在四天后才得到消息。 之前的日子里,罗宾森每天带着我到处找工作——这不仅仅是为我,主要是为他自己,客厅里迅速出现了堆积如山的招聘简报和电话单。你很难想像一个退伍飞行员在地面上能做些什么,他不会为政府印刷报纸,更不会为私人修剪草坪。政府能保障的工作,必定在你心理接受范围之外。所有的社会福利都带着偏袒的政治色彩,不管站在发言席上的那个衣冠楚楚的人多么慷慨激昂地表示要让每个工人蓄势待发,但当你看到那些锈迹斑斑的桥梁和人潮拥挤的救助站时,你会明白人们不过是需要一个能卷起一波又一波心灵风暴的精神领袖。当你听完演说,依旧要回到自己破败的小屋里重复着上一餐的味道,并且面对着电视里一成不变的新闻节目——共和党还是民主党?就像你反复掂量“吃土豆泥还是吃土豆片”一样。 “喂!迪克兰,”一次午饭时我们俩一边啃着热狗罗宾森一边说着,“如果你要重新回到斯坦福,那会是最聪明的选择。” “不了先生,”我微笑着,“我确定自己不会后悔,但是我……我想告诉你,我打算离开这里重新出发,我明白自己正在成为你的负担。”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以为自己一开始这么做帮助你的同时也帮了我自己,让你重新拾起当初那个想法,像拾起当初掉在门后的一粒种子,我看得出你的潜质并且确定这颗种子会长成一棵粗壮的小树。说真的,换成二十多年前的我,骑上一匹马去远行?我会说,上帝啊,乞求你先给我做这件事的勇气吧!”罗宾森的样子看起来很狼狈,他的头发凌乱不堪,那张脸在午后略有暖意的空气中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 “您会找到工作的,到那时候我再考虑这个问题吧。” 他点点头,然后说:“如果你执意打算离开,随时可以,有些时候我们只是没想通而已。” 我们尝试过去木材厂、会计事务所、汽车修理厂,可是都失败了,微薄的薪水根本不够维持生存,而且对于我们这样的新手,在技术性太强的岗位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刁难和磕磕绊绊。罗宾森说他能忍受吃不上食物的遭遇,可是却无法忍受递来食物时顺带的鄙夷的目光。 距离圣诞节还有两天,大街小巷都萦绕着浓浓的节日气氛。我突然问起罗宾森一个问题:“为什么你家里没有妻子和孩子的照片?” 他停下来,表情空前扭曲:“因为……因为我不配拥有。” “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从口袋里拿出酒瓶,猛灌了两口。我也不方便继续追问。 我们重新布置了房间,在圣诞前夜从弗兰克那儿弄来一棵圣诞树,我们简单地把它进行了点缀,又在门口挂上了铃铛。一场雪在黄昏时飘然而至,没有风,这雪下得暖融融的。之后罗宾森卷起袖子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我在细心整理着壁炉上方的书籍。 这时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穿着火红色呢子大衣的女人冒失地闯了进来。她摘掉帽子抖动着上面的积雪,当她看到我时并不感到惊讶,因为该惊讶的那个人是我。罗宾森站在厨房里头也不回地喊道:“迪克兰,看看是不是门被风吹开了?过了这个冬天我要换掉它!”我多希望他知道外面并没有起风,听见我没有说话,他又叫了一声。女人冲我笑笑然后兀自向厨房走去,就好像她才是这里的主人。她看上去有些熟悉,尤其是微笑时两腮的酒窝。我反复回忆在哪里见过她,最终无果。 “沃尔特……”她站在厨房门口轻轻唤道,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 罗宾森突然放下手中的洋葱和果酱,缓缓转过身来。 “你怎么……” “我怎么会回来?”女人打断罗宾森的疑问,“我怎么不能回来?每一处房子都写着我的名字,我是这间房屋的主人,你可以代表这里不欢迎我吗?”她走到衣架旁边摘掉围巾,一头璀璨的金发宣泄而下。 “吕贝卡!”罗宾森用围裙擦擦手,“房租我会一分钱不少都给你,我发誓,但是拜托你得让我安心过个圣诞节。” “不,我不会在过节时向你讨债,”女人向壁炉里添了些柴禾继续说道,“我只是借宿。” “什么?” “也许一周,也许一个月。” “你和哈维又闹矛盾了?哈!我就知道他迟早会把你撵走。”罗宾森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早说过这个建筑商人不会给你什么未来,他的心肺早就埋在钢筋混凝土之中了!” “不,沃尔特,你要明白,彻底明白——我爱这个男人!”叫吕贝卡的女人倒了满满一杯酒笑道,“他给我的安全感是欧元和英镑垒成的围墙带来的,你呢?飞来飞去,连一只虫子都没给我啄来。” “呃……我去厨房,”我示意罗宾森把围裙给我,因为我觉得自己站在旁边就像个多余的白痴。 罗宾森冲我眨眨眼然后把围裙塞到我手上:“别把寿司做砸了。” “这男孩是谁?”女人问道。 “迪克兰,”我走进厨房时身后传来罗宾森的声音,“我的……学生……” 女人沉默了一阵然后嘲笑道:“骗取学费交房租,不错的主意,我还以为只有弗兰克有学生。”然后她走进来,在我身边微笑着说:“我不太信任男人做出的平安夜晚餐。”说完,卷起袖子和我一同忙碌起来。 第二天一早,圣诞节迎来一个圣洁的清晨,白茫茫的世界一尘不染,好似昨夜圣诞老人的雪橇飞过屋顶时为大地铺下了一大块银色的斗篷。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清晨,传来了斯蒂文的死讯。 二十九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休·博尔登在电话另一端惊恐的语气从这边的听筒中尖锐地钻出,他今早回到公司上班得知了斯蒂文死去的消息。那时电视新闻里铺天盖地都是关于雪兰多河旁一处峡谷的坠机事件,我甚至还能依稀辨认出镜头里尾舵残骸上那只红色的秃鹫。 罗宾森挂了电话,脸色苍白。他匆忙抓住沙发背上的外套,箭步冲了出去,吕贝卡在后面担心地喊道:“沃尔特,你要去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去哪?”我安抚着这个表情写满担忧的女人,然后追上了罗宾森。他迅速发动摩托车,“罗宾森,不管你去哪,我和你一起去。”我丝毫没有犹豫地跃到他的身后。他一言不发,紧攥油门向前飞奔。 坠机现场被警车、消防车和争相报道的记者蜂拥着,火已经被扑灭,滚滚浓烟从那一堆钢铁残骸中扩散升起。四周方圆几百英尺的地方,散落着或大或小的飞机残片,驾驶舱被挤扁,机翼像被掰断的饼干耷拉在地上,“自由鸟”号如同地狱里的一座废墟。 警察拦住了试图穿越警戒线的罗宾森,直到他愤怒地吼道:“这曾是我的飞机。”在残骸不远处的温彻斯特听见了,他对警察招手道:“让他进来吧,看在上帝的份上。”罗宾森才拽着我穿到警戒线另一边。他经过温彻斯特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径直向飞机残骸走去。那个肥胖的老头儿还在啧啧叹息:“天啊,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到处都是煤油,”罗宾森围着机翼残片四周自言自语道,“就好像一座会飞的油库。” 西边的草坪上搁置着机组人员的尸体,蒙尸体的白布被风掀起一角,所有人都被烧焦了。我不敢多看,就望着好似精神恍惚的罗宾森。“我从这儿飞过,”他喃喃自语着,抬起头来看我,“我从这儿飞了大约一百五十次,这是航线上转入着陆程序的第二边转角,我每次飞到这儿就只剩不过十五分钟的燃料。” “先生,你在说什么?”我束手无策地望着他。 “我所说的是——谋杀!”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突然像发疯的野兽冲向温彻斯特。他把那老头儿扑倒在地,拼命挥舞着拳头狠狠砸在对方的脸上、鼻子上。“你这个凶手!草菅人命的小人!”罗宾森怒不可遏地叫骂着,一拳一拳让温彻斯特毫无反抗之力。我和冲过来的几个警察费尽全力才把他们拉开,罗宾森失去理智般挣扎着叫喊道:“你为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害死了他!你这个无耻的混蛋,为什么不冲我来?你看你目露凶光的嘴脸,下一个就是我吧?见鬼去!你们为什么不拘捕他?这是谋杀,凶手就站在你们面前!”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感到费解,温彻斯特用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斑斑血迹。“这家伙打断了我的鼻子,他疯了!疯子!你这个疯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真是活见鬼!”然后他在司机的陪护下钻进车子离开了。 “你这是怎么了?”我望着瘫坐在地上的罗宾森,“罗宾森先生,你需要冷静。” “杀人犯才需要冷静。”他吼道。 “斯蒂文已经死了!他就躺在那儿!你为什么不能理智点?就算这真是他干的,你这么做只能让他对你咬牙切齿。” “那就来吧!” “你就像个歇斯底里的孩子,瞧,记者的镜头就在那儿,全西弗吉尼亚州的观众都在看,沃尔特·罗宾森,多了不起!你还愁工作的事吗?现在那些等待用人的老板记住你的样子了。” “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了?” “你得承认你的公众面试很失败,瞧你现在的样子!”我毫不理会他的感受,因为刚才那一幕让我心里满是母亲当年和父亲吵架的情景,“你就像个疯子,罗宾森,你们为什么都喜欢用暴力、争吵来解决一切问题,为什么在我看来这是最糟糕的途径?” “因为有人在撒谎、在隐瞒真相、在行凶杀人,这种人应该下地狱,而不是像个虔诚的哀悼者假惺惺地站在被害人的尸体旁边!”他愤怒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吼叫着。 “是真相就总有大白于天下的时候!现在你为什么不担心担心你自己?” “我不能!”他依旧狂躁。 “你就像个颓废的火柴人!”我摇摇头失望地说道,“你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坚强、那么沉稳,现在我要走了。”我转身向警戒线外走去。在我搭乘一辆警车离开坠机现场前,有记者凑到罗宾森身边追问着什么,他并没有作声,只是呆呆地伫立在原地,十分安静地凝视着我。 回到住所,吕贝卡赶忙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摇摇头,告诉她什么事也没发生,然后去卧室里把自己的衣物收拾进皮箱。我问吕贝卡是否知道弗兰克的马场在哪儿,她友好地为我写了地址并且附上了弗兰克的电话号码。但女人敏锐的洞察力是天生的,她双手交叉着倚在门前,声音淡淡地问道:“沃尔特是不是让你觉得很难相处?” “不,吕贝卡,”我合上皮箱,笑笑说道,“也许是我自身的缘故,我得离开了,谢谢你们提供这个温暖的住处给我,请告诉罗宾森先生我离开的消息。” “嘿,迪克……迪克兰对吗?”我走到院子里时吕贝卡在后面叮嘱道,“如果你想了解沃尔特,可以和弗兰克好好聊聊。” “谢谢,我想我会的,再见。”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带着尚未消失的怨气离开了罗宾森的家。 三十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我愿意出650美元买下这匹马。”我走进马场时,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商人正抚摸着斯威夫特的脖颈向弗兰克出价,斯威夫特极不情愿地甩开了他的手。 “您还是看看别的马吧,这匹马不卖。”弗兰克戴着墨镜尴尬地笑笑。 “700美元怎么样?”商人狡黠地抬高了价格。 “抱歉,威廉先生,这匹马真的不卖,”弗兰克解释道,“这是我朋友寄存在这儿的宝贝,您为什么不能看看别的马匹呢?” 大胡子商人愤怒地转身离开,嘴里还非常不满地嘟哝着:“再也不来了,整个马场就这么一匹好马,你真应该把它牵回家让它坐在沙发上。” “对不起了,威廉先生,欢迎下次再来!”弗兰克转过身看到我,他敲敲自己的脑袋,“啊哈,我想起来了,那个冒牌飞行员,那匹马就是你的吧?罗宾森叮嘱过的事我从不会忘。” 我看着这个容纳了上百匹各种骏马的地方,不禁惊叹世道的不公,同样是退役军人,弗兰克坐拥一个马场、一个航空俱乐部、十二架型号不一的运动型飞机和两个规模不小的高尔夫球场。可是罗宾森一无所有,一台破旧的摩托车和阿肯色那辆废铁般的老雪弗兰汽车之外,他真的什么都没有。我问弗兰克这是为什么的时候,他毫不掩饰地向我坦白,战争,让他这个本来也是一无所有的光棍大发横财。他在海湾战争和中东战争时,结识过几个伊拉克和阿拉伯的商人,有石油大亨、有银行家。战火点燃后,为了避难,他们四处寻求庇护所,不惜出天价请弗兰克为他们办理护照和移民手续。弗兰克的兄弟在移民局有那么几位利欲熏心的老朋友,但是他们得到的好处相对弗兰克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一旦让人尝到甜头,就很难再停下来,凭着机智的头脑和过人的胆量,弗兰克很快暴富。他在西弗吉尼亚州买下第一块地皮时,小布什总统还在竞选。 “我不知道你们圣诞节还做生意。”我说。 “爱迪生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弗兰克笑道,“能够不断创造财富和回收财富的人永远没有假期和节日!” 我亲昵地抚摸着斯威夫特的脸和脖颈,它一见到我就兴奋异常,连进食都似乎在哼着小调。弗兰克问我:“话说……你不好好享受圣诞节跑到这儿来就为了看看你的小马?” “不,我打算牵走它,”我拍拍马儿的脸部,“谢谢你这些天照料它,我该怎样……报答您?” “噢,那倒不用,你想牵走就牵走好了,”弗兰克很友好,“不过自从这家伙住进来,每天来看马的买家多了一大半,而且每个人都想买走它,我真担心如果防范措施再差一点它会不会被偷走。” “它是我父亲的骄傲。” “嗯哼,不过我只看得懂钞票,看不懂马。” “弗兰克,”我倚在马厩旁边一脸正经地问道,“跟我说说,罗宾森……他……是个怎样的人?” “你真想知道?”弗兰克那嬉皮笑脸的姿态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示意我跟他去一个地方。 驱车四十多分钟,弗兰克带我来到他的航空俱乐部,两架飞机正低空掠过我的头顶,其余的飞机安静地躺在草坪上。人们亲切地跟弗兰克打着招呼,他说这是他一天中最没有孤独感的时刻。在俱乐部里的一间小酒吧,我见到了熟悉的一幕——满是戎装剪影的照片墙。 “你们有着相同的爱好?” “他的酒吧也有相同的布置吧?”弗兰克出乎我意料地反问道。 “在阿肯色州,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已经不是他的了。” 弗兰克点点头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地说道:“我们说好的,退役后一人开一个酒吧,里面满是戎马一生的留影,你没经历过战争,那种感觉就像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敌意,多少年后的今天我还常常被噩梦惊醒。罗宾森一度精神濒临崩溃,他说在这种被回忆包围的气氛里,既有安全感和满足感,也更接近死亡。” 我没太听懂,但仍旧仔细聆听着,一张放大的照片引起我的注意,罗宾森和战友在战斗机前的合影。这时我发现那时的罗宾森比现在年轻,脸上也有灿烂的笑容,而那位战友好像比他年长许多。这张照片和在阿肯色那个夜晚我在“战壕”酒馆看到的那张一模一样。我顺手指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见过这张。” 弗兰克沉默片刻,说出一句话:“旁边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我略感诧异,弗兰克点了两杯伏特加,他轻轻晃着酒杯淡淡叙述起来:“沙漠风暴行动开始时,沃尔特的父亲是我们的指挥官,按照军龄,战争结束后他就该回国尽享天伦之乐了。有一次老罗宾森作为长机带着沃尔特组成双机编队去巴格达近郊上空巡逻,四架米格-25飞机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层上俯冲下来咬住了他们,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摆脱这四架‘狐蝠’。老罗宾森击落了一架,另外三架非常顽强,其中一架已经锁定了沃尔特,并且发射了导弹,那枚导弹穿过层层红外干扰弹紧追沃尔特不放。正当他准备投向死神的怀抱时,他父亲果断从侧面飞过来,驾驶飞机迎面向那枚导弹扑过去……” 弗兰克猛喝一口,表情悲戚地继续说道:“我和我的中队从北面禁飞区赶来时,无线电里是沃尔特发疯似的哭喊声,我们又击落一架敌机,剩下的两架落荒而逃。他着陆后整个人几乎瘫在驾驶舱里,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副绝望的神情——好像上帝在一瞬间抽走了他的灵魂。沃尔特的母亲积郁成疾,也紧随自己丈夫去了。沃尔特后来终日放纵自己,嗜酒、赌博,他几乎输掉了老罗宾森遗留下来的房子,是吕贝卡出钱帮他赎了回来,这个女人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在阿富汗战场沃尔特徒手从枪口下救出一个孩子,却被诬告成叛徒,这官司一直打到他退役之后。他跟我说,战争就是一场谋杀,谁活下来谁就是凶手。所以如果你问我,沃尔特·罗宾森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不知道……如果一定要一个答案——他是一个受伤的硬汉、一个善良的凶手。” 三十一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我再次回到罗宾森的宅院门口,那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一个决定——我要留下来。 罗宾森和吕贝卡站在门口出神地望着我,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难为情地保持着呆滞的表情。我们之间只是陌生人,我一直这样对自己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重复多了我就愈发地不信任自己的这种想法。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我站在院子里放下手中的皮箱,“我知道失去一个老朋友是多么难受的一件事,但那时有些事在脑子里被翻出来,我……嗯……罗宾森先生,对不起……” “不,是我太冲动,应该是我道歉,”他走到我身边拎起我的皮箱,“快进来吧,别在这儿傻站着。” “你说过我随时可以离开。” 他转过身诧异地注视着我问道:“你真的打算离开?” “我是想问你,我是否可以留下来?” 罗宾森反应不及,吕贝卡已经笑出声来:“他已经自我检讨一下午了,他还说你要是就这么走了他的良心得受一辈子的谴责。” “别再让我难堪了,我这张老脸已经滚烫。”罗宾森说道。 我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热可可,对罗宾森坦白:“先生,我不想打击你,可是弗兰克提供给我一份工作——给飞机做清洁,他还说,如果您愿意的话……” “听起来不错,不过我死也不会给他当清洁工,”罗宾森果断说道,“他这是要让我抬不起头来呢。” “面子就像是一块发霉的奶酪,明明已经让人难堪了可还是有人放不下,”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给您,弗兰克让我代为转达。” 罗宾森拆开信封,他看到一半时,紧绷的面容就舒展开了,他的手禁不住有些颤抖,眉梢高高挑起,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对着聘书回应道:“我愿意,恶棍弗兰克,真有你的,我愿意……我愿意!” 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份聘书,上写着“我诚挚邀请沃尔特•罗宾森到西弗吉尼亚州‘老兵’航空俱乐部执任‘通用航空器飞行教练’一职——弗兰克•梅林伯格”。对于一腔热血心怀抱负却郁郁不得志的人,最欣慰的事莫过于有人赏识并且正中自己的渴求。虽然罗宾森依旧面无笑容,但是我知道他心底那副本来已经磨得发亮却被搁置一旁的齿轮又重新转动了起来。 “有件事我不明白,”我给罗宾森递过去一杯热可可,“为什么警方都已经定论说‘自由鸟’号是事故,你却一口咬定是谋杀?” 罗宾森坐下来,解释道:“记得我跟你说过,坠机的方位正好在着陆航线的第二边的转角处,机上的燃料应该只够十分钟左右,可是今早我发现方圆五十英尺之内的草坪都被煤油浸透了。我唯一能给出的合理解释就是——有人在起飞前给飞机多加了大量的燃料,并且在飞机*作系统动了手脚,以此置斯蒂文于死地,我发誓这事儿和钛金属有关。”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 “黑匣子,”罗宾森果断回应道,“我觉得温彻斯特用他的脏钱做了不少坏事,至少他又买通了一些调查人员,我会想办法拿到黑匣子。” 罗宾森第二天一早就骑上摩托车带着我去弗兰克的俱乐部上班了,他一边若无其事认真地工作着,一边在背地里调查“自由鸟”号坠机案。吕贝卡像个五星级的家庭主妇每日在家*持着家务,她的工作是一名自由撰稿人,把星星点点的生活琐事汇聚成文字,以风趣幽默浅显易懂的故事形式让大众品味。我觉得吕贝卡写出的东西读起来就像是那种散发着清香、刚入口时味苦、细细品味却泛着甘甜的中国茶,任何一个时刻——无论是清爽的早晨还是疲惫的午后,你随意拾起她的段落静坐着赏析一会儿总会感觉到久违的心旷神怡。我也终于想起来为什么她在平安夜突然出现在门口时让我倍感熟悉——因为阿肯色州罗宾森租住的那间小屋里星罗棋布的照片就是她,她就是“传说中”罗宾森不敢得罪的女房东。这个女人与生俱来的成熟气质和性格魅力感染着罗宾森,也让这个颓废度日的男人深感自卑和无措。 “安快从中国回来了。”罗宾森说完把啤酒瓶口塞进嘴巴。 一天的工作结束的时候,罗宾森和我总是手拿着啤酒坐在机翼上。 “谁?”我没听清他说的“安”。 “我女儿,”他叹着气,“我的天使,我的噩梦。” “她一定让你感到骄傲,去中国学习是个难得的机会,小时候我最羡慕中国功夫,好像那整个国家的人都会功夫。”我比划着做出布鲁斯•李的动作。 “可是我辜负了她,”罗宾森又闷了一口啤酒,“我退役前她还在上高中,我爸爸的房子被输掉的时候,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你知道那种明知自己是爸爸却听不到有人管你叫爸爸的感觉吗?” 我想起监狱里的父亲,他就像一颗被我遗忘在潮湿阴冷角落的纽扣,从此寒冷的时候这件衣服就再也不保暖。 “我想我可以理解,毕竟我也是这样一个父亲的儿子。”我耷拉着双腿,目光抛向遥远的云端。 三十二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从弗兰克手中拿到第一笔薪金之后,我委托吕贝卡在距离俱乐部四个街区的地方租了一处房子。罗宾森一家快要团圆了,我必须从那儿搬出来自食其力在这儿重新开启独立的生活。 星期天的上午我就搬到了那个精致的小阁楼里,城市地铁线从我的窗户旁边穿过,每天除了间隔八分钟一次的列车伴着铁轨摩擦和车厢震动的声音呼啸而过以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嘈杂声。交完预付的房租,我用剩下的钱从一位飞行爱好者手中买了一部二手的索尼相机,我甚至费劲力气花了十几分钟才把它的电池盖给打开。我用这部相机在工作之余拍摄飞机和天空,我不想丢掉这个在别人看来是蹩脚的兴趣爱好,而这正是绝好的机会。 生活就像一串丑陋的项链,它是由一些各不相同的碎片镶嵌着穿在一起的——有让你懊悔的、有让你欣喜的、有你已经抛弃的、有你无法忘记的,但每一种都在时间的打磨下愈发体现着无可取代的价值。 如罗宾森所说,安很快回来了。那天家里搞了一个小小的欢迎晚宴,吕贝卡和我负责下厨,弗兰克负责布置房间(他手忙脚乱差点把天花板给拆了),罗宾森则驱车去机场迎接。我们在安进门的那一刻热情地和她打了招呼,吕贝卡向她介绍了我的身份。她是一个朴素的女孩,不怎么化妆,但是这正好没有遮掩住她那双清澈的黑灵灵的眸子,东方式的马尾辫利索地甩在脑后,纤细的手指上没有一丝时尚的雕琢。她开朗地谈论着在中国的见闻,谈论着她在孔子学院的学生们,她会告诉你有些中国孩子在一个外国汉语老师面前有多让人哭笑不得。 “安,你不知道我们有多想你。”吕贝卡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忍不住又放下手中的餐具给了她一个拥抱。 “哦妈妈,我也想你们,”安的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在中国的每一天这思念都挥之不去,还好那儿的朋友对我都很友善,他们人很好。” “真是谢天谢地。”吕贝卡感叹着。 “怎么不带个中国小子回来让我们看看?”弗兰克顽皮地说道,“他们都会功夫,这是真的吗?天哪,我这个老古董从战争结束就不怎么出远门啦!” “不,弗兰克叔叔,不是每个人都是成龙和布鲁斯·李,而且请原谅我还没做好谈婚论嫁的准备。”安咯咯地笑着,因为她看到弗兰克在比划着电影里的中国功夫,那姿势和一个正在缠毛线的笨手笨脚的老妇差不多。 “你爱上那个地方了?”罗宾森说话时头也不抬地切着盘子里的猪排。 “喔……是的,但我想我多半是爱自己的这份职业,”吕贝卡望着坐在一边的自己的父亲,“嘿,沃尔特,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我很惊讶,因为她称呼的是“沃尔特”而不是“爸爸”,可是对于她这种在我看来颇为不礼貌且不分场合的直呼其名,在座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妥。 “好极了,”罗宾森撇着嘴,“自从我咽下自己为国效力的誓言之后,生活就从未这么好过。” “对,是挺好的,”吕贝卡接过罗宾森的话茬,“卖掉了阿肯色的酒馆、某个深更半夜从警察局走出来、当众殴打自己的前任老板,我要是没记错他还是这个州速食业的巨头。” 吕贝卡的这番话就像一根无意间甩出去的钉子,正好扎在了一个本来已经出现裂痕且摞满补丁的轮胎表面。 “什么?”安失望地望着罗宾森,“沃尔特,妈妈说的是真的吗?” “已经……过去了,不是……不是什么要紧事……”罗宾森吞吞吐吐显得非常不自在。 “过去了,是的,过去好几天了。”吕贝卡淡淡地补充着。 这种看似不惊人的语气却在安的内心点燃了正在渗漏的失望气体,我和弗兰克相互看了一眼,正要替罗宾森解围,却听见安悲愤地扔下一句:“沃尔特,我没想到你还是老样子。”然后情绪激动地离开了座位。她的父亲忙不迭地站起身喊道:“安,别这样,宝贝!安!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输掉祖父的房产时已经解释够多了,你们慢用,我突然没什么胃口了。”女孩披上外套,夺门而出。 罗宾森追出去,却受到她大声的呵斥。他没趣地回到屋里,脸色非常难看,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之后,他愤怒地问吕贝卡:“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想干什么?” “抱歉,沃尔特,我只是想有些事不该瞒着她。” “今天是她回家的日子,为什么不能让她开开心心的?” “当她一想起那些事你觉得她会很开心吗?那些强盗踢门而入时她还是个孩子,你写下欠据时心里有想过她会不会开心吗?”吕贝卡将刀叉摔在桌子上,不禁将往事重提。 “那些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吕贝卡!这样的歇斯底里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罗宾森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弗兰克有些手足无措地走到吕贝卡身边安抚着她,我试图劝罗宾森冷静下来,但是他愤怒地走回卧室,“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我拿起外套,对弗兰克说:“你在这儿让他们冷静下来,我去看看安。”他果断点了点头,叮嘱我找到她后把她送回来。 三十三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顺着一个方向,我刚走了大约五分钟就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我确定那是安。 她正招手准备拦停一辆出租车,我慌忙冲过去急切地喊道:“喂!安,你要去哪?等一下!” 她回过头看见我,稍微犹豫了一下,却并不理睬。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来,她拉开车门时我正好拽住她的胳膊。“你得回去,你的父母需要你回去!”我气喘吁吁地说道,“沃尔特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好像很了解他?”安火气不减地厉声道,“我不会跟你回去,回国第一天,就从妈妈嘴里知道他还是个惹事专家,当我坐在那儿听见那些事就像一下子回到十岁那年。” “可是事出有因,况且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认真地看着她的脸,想试图详细地解释以挽回局面。 出租车司机伸着脑袋不解地审视着我们,然后开口:“我说小姐,需要帮忙吗?” 安抬起头,沉默片刻后关上车门对司机说:“不,谢谢,我很好,十分抱歉。”然后决然快步向前走去。出租车司机叹口气,摇摇头对我抱怨道:“这是今天第三次,第三次!知道吗?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感情一出现问题就拦出租车?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很忙……真的很忙……”说着,他驾车飞速驶去。 我知道安还在赌气,就追上她。“你爸爸是个不错的人,至少从我认识他到现在都是这样的。”我竭力劝慰道,“听着,这种事情我经历过,其实你认为你了解他,而事实并非如此,他很尽力地去做一名父亲应该做的事,生活强迫他改变,可是他无论怎样改变,你是他这辈子最珍爱的唯一,对你的呵护和责任感他始终不会变!” 安没有说话,也并不看我,她在路边一个长椅上坐下,寂静弥漫在我们周围。 “有时候我觉得远离这个家才是正确的事,”她忽然这样说道,“现在我还是这么觉得,我感受不到——那种……那种童年时期被温暖、被宠爱、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气氛,自从他加入空军,一切都变了。” “当我爸爸犯错误的时候,我常常试着站在他的角度上思考,”我想起依旧身陷囹圄的父亲,“我对自己说,他犯了错,可这并不是他的错,当他为这个家付出,他就选择了身不由己、选择了无论什么样的指责都要面对。” “他一定是个好爸爸,”安的怒火渐渐平息下来,她开始变得安静。 “是的……”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自嘲,“他……一直都是。” 她似哭似笑地低语:“我无法原谅他,无论怎样,我不能说服自己。” “已经过去很久了,对这个看着你长大的人,还有什么不可释怀的呢?” “我就是不能。”安的语气透着一种不由自主的坚决,“你知道这种感觉吗——好像是有一扇门,许多年不曾开启,门锁锈得无法打开,布满灰尘的蛛网从门顶到门槛结实得无法穿透。我就在门的这一端,门的另一端是陪伴我度过温馨童年的他,那时他抱我在怀里,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嘴里哼着约翰·丹佛的曲子。这么多年我只是站在门外看着多年前的他,如同看着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我想我这辈子都不能走过这扇门。” 我像一个沉默的听众,一言不发认真的聆听是我对她最好的尊重。安轻轻抽泣着,像一个渗着血珠的伤口,每一次试图揭开上面陈旧伤疤的举动都会撕裂她无法弥合的细微皮肉。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是她出生时第一个抱她的男人,是她本以为毕生挚爱的男人。对我,对我们——这个唤作“父亲”的人都一样。 时间,其实带不来一切,却能带走一切。 夜晚的街道覆盖着薄薄的雾水,游动的空气打湿了暴露在夜色下的一切,寒霜初上,枯败植物的味道格外血腥。星空,像个破碎的酒杯,冰冷而尖锐地向四周映射着浑浊的醉意。 “安……”我等她擦尽眼角的泪水,“我们回去吧。” “可是……”她欲言又止。 “安,”我知道她的心情已经平复很多,“你妈妈今晚说的那些事,我都见证了,真的不是沃尔特的错,他不是故意的……当她知道你要回来,别提有多兴奋了。听我说……对于一个爱你的人,你这么做是在伤害他,无论过去他怎样伤害了你,他已经尽力弥补了对吗?” “我……我不想这样……有时候这很难……”她尽力解释道,其实我何尝不明白呢。 “原谅一个人没那么难,安,”我握住她的肩膀勉慰道,“你可以不原谅他,但是尽量不要伤害他,好吗?” 她的神色显露着心底的进退两难。 她勉强地略微点点头,然后我长舒了一口气对她轻轻说道:“那么现在,我们回去吧?”她才终于恢复了微笑。 回去的路上,我尽量和安聊一些轻松的话题,比如我让她教我一些中文,我蹩脚地跟着她说出来,她就笑得前仰后合。 我把她送到家门口,然后向她告别,转身离开。 “嘿,我妈妈说你叫什么来着?”安突然叫住我。 “雷,”我回道,“迪克兰·雷。” “迪克兰,今晚谢谢你。”她微笑着,“晚安。” 我回应了那句“晚安”,目送她进屋关门后我发现罗宾森正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我。 “有什么事吗,先生?” 他耸耸肩示意什么事都没有,然后满脸疲惫地挥手向我告别。路边的越野车鸣了两下笛,那是弗兰克。 “您打算捎我一程吗,梅林伯格先生?”我笑笑问道。 “这么晚了可不太好打车,伙计。”他调侃着,“你没对我老朋友的宝贝女儿做什么吧?” “我对她做了太多事,您指哪一件?”我俏皮地回应道。 他斜睨了我一下,愣了半晌,然后嘲弄似的笑声慢慢从嗓子眼儿涌了上来。 三十四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第二天清晨,阳光明媚。 “很抱歉,还有……谢谢!”我把洗刷得焕然一新的塞斯纳飞机交到罗宾森手中时,他在打开舱门前有些惭色的对我说道,“我是说昨晚的事,抱歉让你看到我最不像父亲的一面……谢谢你把她送回来。” “不值一提,”我笑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会好的,不是吗?” 罗宾森点点头,登上了那架橘黄色的教练机。副驾驶位置上是一个初出茅庐年龄与我相仿的新手,我站在远处看着这架“橘色小狐”在晨曦中飞向天空,我用我的索尼相机记录下了这一刻——朝霞像油彩般定格在远处的天际,闪着金光的轻型飞机像从火烈鸟翼下掉落的羽毛漂浮在低空,云层像连成一线的巨浪截断了整个天空,从金色到红色、再到紫色、然后是纯净的碧蓝色。 “完美的画面,”弗兰克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站在我身后,“我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像你这样认真看过天上的风景。” “我只是……很少有机会,可是你却不同,我在大学的时候,唯一的乐趣就是玩航模,借用有钱人孩子的照相机拍摄它们掠过头顶的样子。”我边拍边说道。 “事实上我厌倦了天空。”弗兰克摘掉太阳镜说道。 “第一天开飞机你知道自己会有厌倦的那一天吗?” “当然不,”弗兰克擦了擦镜片,“直到我发现地面上铺满了黄金,这样的满足之后谁还去天上寻找真理呢?” “咯咯……土地总是给人踏实的感觉。” 弗兰克心不在焉地应道:“是的……是的……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你为什么会选择辍学?我是说……比尔•盖茨、詹姆斯•卡梅隆、史蒂夫•乔布斯,好像要成功就必须辍学似的?” “我自己也说不好,但是我知道自己在斯坦福呆不下去,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你还打算重新参加考试吗?”弗兰克问道,“我是说……重新回到大学校园。” “为什么?”我反问道。 “为什么你在这儿?好像一个本该毕业后坐在三十层透明大厦里用上班时间眺望整个城市的潇洒少年,现在却戴着橡胶手套做着清洁工的工作,为什么?我只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的孩子们都不愿意走最快捷的那条路?”弗兰克显得很费解。 “为什么你要选择服役?为什么你要在战场上杀死你的敌人?为什么你要选择退役?为什么你曾对这个国家忠心耿耿?为什么现在你对着那么多人发号施令?”我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我感觉这些问题把弗兰克的脸蛋都憋得变颜色了,“所以……弗兰克先生,这都是为什么呢?” 说完,我给他留下一个诡异的微笑,停机坪上还有一架飞机等着我去清洁。弗兰克仿佛陷入了更大的疑问,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好像被我没有间隔的问号给卡住了,直到我已经快要走远他才喊道:“因为我不得不!知道吗,这些都是迫不得已!不得不这么做!” “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回头,只是高擎起右手做了个“OK”的手势,我觉得弗兰克给了自己最好的回答。 每一个人的每一种生活,都出现那么多的“为什么”,而在这千千万万的问号后面却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答案——不得不。 其实我在离开斯坦福、离开圣安东尼奥镇的这段时间里,始终在内心责问自己。我知道无论是斯科特还是雅各布,都在日复一日地完善着自己的生命,他们只需要在付出几年看似以逸待劳的时光就可以风光无限地成为那所名校的毕业生。人们眼中风情万种的大学校园,无论哈佛还是斯坦福,每个人的头上都顶着“佼佼者”的光环,如果没有,那你一定身在地狱。然而,离开后的日子我却丝毫不惦念那片天堂,我对着自己的灵魂起誓。从招收飞行员时把我淘汰掉那件事开始,成为洗碗工还是成为银行家对我而言都无关痛痒了。 我在几天后意外地接到姐姐苏珊打来的电话,她听说我辍学独自远行的事后又哭泣了起来。我以为她哭单纯是因为这件事。但是她哽咽着告诉我她的金牌丈夫已经不止一次有出轨行为,他们的婚姻濒临破碎。 “苏珊,听着,和他离婚吧。”我劝道,这种直白的建议只因为对方是我的亲姐姐。 “不,迪克兰,我不能。”她嘤嘤啜泣,声音中隐藏着无奈。 “为什么?你这样是在无端地折磨自己,听我说,别对这样的混蛋抱有任何幻想。” “如果我同意离婚,我将一无所有,”她有些神经质似的断断续续说道,“你知道吗……那样做我什么都没了……我不能……我不能……我真的……迪克兰,你明白吗?” 我竭力让电话另一端的苏珊冷静下来,她的哭泣始终没有停止,她说如果妈妈在天堂里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很伤心。当她这样说,我那根敏感的心弦又一次被拨动,然而我还是尽量克制自己内心隐忍的酸痛感,劝这个快要迷失的女孩离开悉尼。 两天以后,苏珊真的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了。如她所说,她一无所有。像当初离开家时的那样——一个人、一箱行囊。她像经历了一场疲倦的旅行,最后重新回到故乡小镇。 三十五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请您在这儿填写账户姓名,”银行职员面带微笑地把汇款单递到我面前,“对,好的,您确认全部汇过去?” “是的,谢谢。”我点头答谢道。 过了一会儿她把回执单从窗口塞给我,告诉我汇款完成。我把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积蓄都汇给了苏珊,无需她解释,我也知道我这可怜的姐姐现在正式破产了,我能做的就是尽一点绵薄之力的同时劝她尽快找个工作。 走出银行,翻遍了皮夹和衣服内外的口袋,我的身上还剩不到六十美元。 当我回到“老兵”俱乐部的时候,罗宾森正从飞机上走下来。“喂!牛仔,给我的飞机擦擦鞋,她还有一场舞会要参加呢。”罗宾森调侃道。 “起落架得降温了,您恐怕得迟一点让她去找乐子。”我拿过水枪对着起落架喷洒,水蒸汽从轮毂内升腾起来,“亲爱的沃尔特,你的飞机都快得脚气了,你就不能换一架开吗?” “我去找老板说说。”罗宾森说着就跳上了车。 “等等我,”我叫住他,“等我给这家伙洗完澡和你一起去。” 罗宾森无奈地同意,他双脚翘在方向盘上打起盹,约翰•丹佛的《乡村路带我回家乡》在车载录音机里一遍遍地重复着。 一小时后我们在办公室见到了弗兰克,他正在打电玩,一边打一边尖叫,独自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罗宾森二话没说拿起另外一个手柄参战,然后三十秒钟的时间游戏就结束了。 “你搞什么鬼,伙计?”弗兰克抱怨道,“你是来搅局的?还是凑热闹的?反正你是故意的。” “给我换一架飞机,3号机再飞就报废了!”罗宾森不快不慢地要求道,“弗兰克,那个菜鸟在天上简直就是耽误时间,浪费燃料,今天飞了四个架次了,他连推节流阀都不敢!我让他把高度从八百英尺降到六百英尺,他就只会尖叫!尖叫!尖叫!上帝诅咒他,弗兰克!” “可他老爸付了钱!”弗兰克说,“付了一大笔钱,沃尔特,听着,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这就是航空俱乐部存在的价值!” “我不管你那套……你要让我教他开飞机,你就得听我的……” “那么你呢?”弗兰克把目光转向我,“你看上去也有什么事要找我。” 我耸耸肩,简洁地说道:“加薪。” “什么?” “我的薪水太低了,这是我这个月所剩的最后一点积蓄,”我把钱包扔到弗兰克手里,然后掏空了口袋,“梅林伯格先生,您可以每天让我在草坪和机库里多呆上四个小时,可是我要付房租、我要买全麦面包和蔬果汁、我要付打车费去马场看望我的马儿,而我得到的每个月630美元的酬劳完全不够我完成这些计划,所以……梅林伯格先生……我要求加薪!” “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弗兰克抖落了一下我的钱包,“昨天刚发的薪酬,你身上怎么会就剩这么点儿了?” “世事维艰啊……”我注意到当我模仿着罗宾森的语气说出他的这句口头语时,他正用被人抢了饭碗似的表情盯着我。 我感觉这个时候弗兰克的脑袋已经快要炸了,但是罗宾森又回到他刚才的话题上去了:“我说,那个菜鸟你另请高人教他吧,否则我也要求加薪。” “你刚才说要求换一架飞机。” “那是刚才,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罗宾森不依不饶,“不过3号机今天确实不能再飞了。” “他是我们这儿出钱最多的会员,你是我们经验最丰富的飞行教练,所以你明白这种关系吗?你——教他,这是最合适不过的决定。” 罗宾森拿起一个桔子剥掉皮就往嘴里塞,他混沌不清地回答道:“呃……完全不明白!”等他把那整个桔子咀嚼完吞咽下去后继续说道:“弗兰克,我知道你的私心,但是他实现不了你的愿望。” “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 他们开始相互争论起来。 罗宾森用手指着门口高声质问道:“不过是为了那个吧?你自己就可以参赛,或者花钱雇一个飞行高手,可是你却选了那么一个笨手笨脚的菜鸟。” “你知道我发过誓一辈子不再上天,那些特技飞行员比航天员身价还贵,要不然你去?” “别说我已经超出年龄限制,就算年龄符合参赛标准,我也绝不会为你去做这种疯狂的事。弗兰克,我们已经过了争名夺利的年龄,听我说,这件事另选他人吧!” 我顺着罗宾森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办公室的门口贴着一张巨大的海报——画面上白雪皑皑的山峰,翼尖拉着彩烟的飞机,横贯山峰和云层的一副标题——“蓝岭杯”特技飞行挑战赛,下面爆炸式的几个字写着:想飞?快来! 罗宾森和弗兰克仍在喋喋不休地争论着,一声高过一声。可是我并没有在意,我像被那张海报催眠了,整个人精神失常似的被那幅画面深深吸引着。 想飞?想飞?想飞? 总觉得一个声音在围绕着我重复个不停,我着魔似的瞪大着眼睛颤抖着舌头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是的!是的!我想飞!我想飞!” 罗宾森和弗兰克地动山摇般的争吵声戛然而止,他们默不作声地凝视着我。我在他们的瞳孔中看到另一个自己——那是一个疯子,一个忘记了自己是谁的疯子。 三十六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牛仔是在说梦话吗?”弗兰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疑惑地说道。 “为什么不呢,弗兰克?”罗宾森像寻到了宝藏,“只顾着惦念遥远天际神圣的凤凰,忘记了手中的笼子里还有一只能唱出美妙音符的夜莺,我差点把你忘了,差点把你忘了!” “你是说我在你的笼子里,先生?”我回问道,“这比喻真烂。” “不,你不在笼子里,你将在天上自由地飞。” 我分明看到罗宾森的眼中燃起欣喜的火焰,虽然他的脸庞依然缺乏笑容,但是我知道一团希望的火苗在他的信念中欲燃愈烈,我甚至能真切感受到这信念带来的灼热感。 “不行,沃尔特,不,我说不行!”弗兰克极力阻止。 “弗兰克,恶棍弗兰克,这次你得听我的!”罗宾森高声道,“我知道他的潜质,我早就知道!他可以,我以我的人格发誓,他比那个有钱人的宝贝蛋强一百倍!” “让你的人格见鬼去!沃尔特你疯了吗?”弗兰克费解地看着我们,“迪克兰连飞行执照都没有,他都不知道怎么开飞机,你居然想让他参赛?” 这语气让我想起了斯蒂文第一次见到我时的反应。 “那就为他办理一个,我来带他飞!”罗宾森认真地坚持着自己的立场。“我知道你的本事,弗兰克,考一个飞行执照要一年,但是有你在……我想用不了这么久。” “我的上帝啊,你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弗兰克感觉到罗宾森已经不可理喻,“你不能这么轻率,天上不是地上,那是以每小时300英里的速度飞在人们头顶的东西!不是你在马路上飙车!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 罗宾森扔给我一个桔子,回道:“你问问他有多热爱飞行!” “这世上热爱飞行的人数不胜数!你不可能让每个人都如愿以偿!”弗兰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副抓狂的样子。 “是吗?可是很少有人把自己的爱好坚持得闪闪发光!” “这俱乐部是我的,我才是老板,沃尔特!” “可飞行员是我的,我才是教官!”罗宾森掷地有声,“弗兰克,求你了!你一直知道,我的决定从来不会出错,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可以签下协议,有任何差错都算在我头上!我会从头到尾为自己作出的选择负责!” “你怎么负责?”弗兰克话里有话,他其实是在问“你有什么资本负责”。 罗宾森顿了一下,他用手拢了拢自己因为激动的争辩而散乱的头发,钉子般刺穿力的目光紧紧把自己的老朋友钉住,坚毅的脸庞此刻更加棱角分明,笔直的背脊透着一个退伍军人特有的锋芒。他很快冷静下来,严肃感却胜过方才,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知道我一无所有,老友,你不用再提醒我。我现在所想是……给这孩子一次机会,对你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以后你会发现你是给了你自己一次难得的机会,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看他戴上因为紧张沾满汗水的飞行手套、而不是布满水珠的橡胶清洁手套。从我遇到他我就知道他是这块料,我知道……我知道时间就是金钱,只是……给我点时间,我们有十个月的时间,这值得尝试,就算输——你也输得起。” 弗兰克一句话不说,只是一脸的沮丧和不信任。我在旁边张大着嘴,不知道该站在哪一方的立场,我心里时而激动时而平静,波澜起伏。 “求你了,弗兰克,我能做到!迪克兰也可以!”罗宾森的额角沁出少许汗水,“或者……你来决定……你继续让那只张不开翅膀的笨鸟飞,我退出!” 说完,罗宾森转身准备离开办公室。弗兰克把目光对准了我,我耸耸肩示意自己是无辜的,虽然我很想对罗宾森说“这样做真的没必要”,但是他那副较真的倔强模样让人语塞。 “好吧,沃尔特!”弗兰克叫住了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的罗宾森,“好吧!好吧!你赢了!伙计,我服了你了,活见了鬼的,你赢了。” 罗宾森缓缓回到沙发上坐下来。 弗兰克像一个垂头丧气的失败者,然后他又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一本正经地对罗宾森约法三章:“但是我们之间得达成一些共识,我来负责飞行执照和参赛权的争取,你要保证三个月内让他达到考试水平——他必须参加考试。场地、飞机、一切供给,你可以随意支配,一旦发生事故,沃尔特你要承担一半责任。从现在开始你们的薪水加两倍,但是,比赛结束时你要保证迪克兰无论是小组赛还是个人赛都能拿到季军以上的头衔!” “仅此而已?”罗宾森抬起头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是的,不过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 “如果你肯出高价聘请特技飞行师,我当然愿意。”罗宾森继续道,“我答应你!再多的条件都行!” 弗兰克紧随着苦笑了一声,说道:“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不幸,你欠我第三次人情。” “噢,认识你是我这辈子至高无上的荣幸,我把下半辈子赔给你怎么样?”罗宾森回应道。弗兰克爽朗地笑道:“噢,不,一架二手飞机都比你值钱!” 我站在一旁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来:“有没有人问过我的想法?” “请便!我都忘了你还站在那儿。”罗宾森眯着眼睛看着我。 我心里窃喜,恨不得像世界杯赛上一脚射门的足球运动员那样在草坪上疯狂地奔跑、欢呼、呐喊。我深吸一口气语无伦次地说道:“如果这是个梦,我宁愿死在梦里,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我是说……这事儿来得太突然了,这可比选秀节目刺激多了。我是说……我真想喝一杯,可是我又有点犹豫,因为这么做,我欠了你们莫大的人情,这笔债务可太沉重了。而且梅林伯格先生你提出的条件,我根本无法保证!” “好好珍惜机会吧,小子,你不知道沃尔特的能耐。”弗兰克拍拍我的肩膀,“不过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是一条贼船,记住拉你上船的是沃尔特,不是我!” 罗宾森依旧板着脸,没有任何松快的表情,他沉沉地对我嘱咐道:“明天早晨去做个全面体检,把检查结果拿给我。” 我有种预感,但是我说不好,好像新兵临上战场前既激动得想赶快找到敌人,又怯懦得担心自己会不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对方先杀死。我记起在阿肯色州起飞前罗宾森说的那句话——把这当作一场游戏。 只是一场游戏。 三十七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我骑着斯威夫特在马场跑了好几圈,被拴太久了,它尽情地撒欢,像个马戏团训练出来的狒狒,动作潇洒地上蹿下跳。我在它的背上尖叫着,“来吧,斯威夫特,再快点!再快点!”在我的鼓励下,它愈发神勇起来,四蹄如飞,腾起阵阵烟尘。 “我的天啊!”我们从那个肥胖的马夫身边掠过,他的帽子被斯威夫特带起的风吹落到一边去了。 “好小子!就这样跑!这才是你!” 把斯威夫特牵回到马厩里的时候,它仍在意犹未尽地用前蹄在地面上来回踢腾着,并兴奋地打上几声响鼻,像个搔首弄姿的嬉皮士把额前的鬃毛甩来甩去。“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你很帅!”我拍拍它的脖颈。 “它确实很帅!”是罗宾森的声音,他倚在马厩的栏杆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迪克兰,我……我一直好奇,你缘何总是低调得像个腼腆的女孩子,我是说……你话很少,给我感觉没那么活力四射。” “真的吗?我……呵呵……我还真没察觉到,”我安顿好斯威夫特,谢过了胖马夫,就和罗宾森在马场的草坪上漫步,“你知道我身上发生的那些事,就像有什么东西始终噎在嗓子眼里,这就如同一个溺水的人,猛灌一口之后,就一声也叫不出来了。” 罗宾森不说话,兀自低着头向前踱步,好像一种声音和他心里的另一种声音产生了共鸣,在一瞬间的共振之后所有的杂音就都消散了。我知道他是有事对我说的,就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罗宾森并没有那么可怕,虽然他脸上始终带着让人乍一见感到可畏的阴郁表情——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和气息,但是他总归是个正派善良的汉子。但是正是这种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没有变化的神情,让你无法分辨出他什么时候心情愉快,什么时候心情很糟,而且我对他还不是十分了解,就尽量在他有心事时说话小心翼翼一些为好。 “迪克兰,我在冒险,”他依旧低着头说话,“我是在拿你冒险,弗兰克这次下了血本。” 他在说飞行大赛的事。“沃尔特,”我很不习惯直接称呼罗宾森的名字,“要不然算了吧,我当时感觉都像做梦似的。” 要说比赛,我这辈子唯一参加过的一次比赛就是高中时的橄榄球赛,当然那也是有风险的,我险些被一个家伙撞断了腕骨。但是飞行比赛——这让我觉得自己是异想天开,就像刚睡醒的乞丐看见自己身边放着一包甜甜圈,那种满足感估计也就是当时的三分钟。 “如果你是我的孩子,你答应过的事现在突然反悔的话,你觉得我会高兴吗?”罗宾森直视着我的眼睛。 “你说错了,先生,”我反驳道,“那是你答应的,我都没来得及作出反应。” “你是在怪罪我吗?”罗宾森有点生气。 我突然觉得那样说话是个错误,自己等于把这件事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先生,你给我点时间,我不希望所有的事都发生得那么突然。”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我还没走出那团弥漫着太多不幸的混沌。 “迪克兰,也许我这么说话有点不礼貌,但是我还是要说,”罗宾森点燃一支烟,咳嗽了几声,“如果你没想好,当时就该站在弗兰克面前说出来,我们拿着弗兰克的钱和时间在涉足一场赌局,也许你退出弗兰克会举起双手称赞,两天——两天后告诉我你的决定!” “你知道吗,这太奇怪了,我连汽车驾驶证都费了不少功夫,我只不过在那些模拟飞行论坛上小试牛刀而已,你就真的觉得我能成什么大气候?” “看着我,”罗宾森从手中拿出一枚硬币,“看着我手中的这枚硬币,在它被抛起来再重新落回到我手心里这个过程中,闪过你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答案。” 罗宾森挥动着手指,把那枚闪闪发光的硬币置于拇指之上,我集中精神几乎把自己的灵魂都附在硬币上。“叮”的一声,硬币翻滚着被抛向上方。 现在,迪克兰,告诉我你的梦想是什么? 罗宾森的声音格外淡漠,我耳边只有硬币摩擦着空气发出的“嗡嗡”声,这时大脑里是一片空白,如同要放映一场电影却找不到胶片一样。 这一瞬间我也在问自己,一路走来,你的梦想到底是什么?我不是在选择,不是在犹豫,更不是在举棋不定。 而是在寻找。 又是“叮”的一声,罗宾森诧异的目光正落在我攥紧的拳头上——我伸出手接回了那枚落下的硬币。 “我想飞!” 硬币停留在空中的这短暂的时间里,钻入我脑中的第一个念头——也是唯一一个念头就是成为飞行员。此刻,我确信无疑。我额角渗出汗水,呼吸和眨眼这样轻微的动作都在颤抖。原来,一个人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需要排山倒海般的气力和勇敢。 罗宾森点点头,他看着我手心里的那枚汗津津的硬币告诉我,这就是一个人梦想的重量,它只有一枚硬币那么轻,它只有一枚硬币那微不足道的价值。但是如果你肯用它去换取自己想要的财富,如果你敢于面对它带来的任何风险,它将为你创造出无限可能。 三十八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整整一夜我都在望着天花板出神。地铁车厢依旧以每八分钟一次的频率准时震过我的窗口,辗转反侧,两个月以来发生的所有事一幕一幕在眼前映过。 罗宾森的问题又清晰起来——为什么我总是低调得像个腼腆的女孩子?二十岁大男孩的活力四射的性格在我身上一丝都看不到。 我那样回答问题很敷衍,罗宾森大可以继续问下去——迪克兰,如果说你把自己比喻成溺水的人,难道你要一直沉溺下去——直到可怜地死去吗? 浪荡、漂泊、随波逐流地漫步在一分一秒逝去的时间线上,你选择挣扎了吗?你只是望着看似遥远的岸边叹一口气就听天由命了,你只是仰起疲倦的四肢任凭海水把身躯往深处拖拽。 你尽力了吗? 不,放任自流是一种最不起眼的放弃方式。敢于和命运抗争的姿势有千万种,而认命的姿势只有一种。 还有更大的不幸,还有更糟的劫难你都没经历过,这世上悲惨的事情不胜枚举,你就以为自己到达地狱门口了吗? 如果你能给自己成百上千个堕落的借口,那么你就只需要一个振作起来的理由。 罗宾森在午夜时发来一条短消息:少年,既然想飞,何必窝藏起自己的翅膀?牛仔不是都坚韧得像西部的石头一样吗? 那一刻我心里有礁石般敦厚的踏实感,有海浪拍打过的万里晴空,有春天清晨和煦的阳光和微风。 翌日上午,罗宾森用沉沉的嗓音习惯性地对我说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快把三号机里的呕吐物清理干净。”草坪旁边,那个脸色发青的“菜鸟”还在弯着腰吐个不停。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沃尔特,这活我不干了!”我把他递过来的橡胶手套扔到了一边。 “什么?” “我要飞!”我看着他逐渐愉快的表情笑道,“你别总这样板着脸,你听到我说什么了!我!要!飞!” 罗宾森于是异常兴奋地对那个菜鸟喊道:“喂!你吐完了吗?吐完了就赶紧回家,让你老爸找梅林伯格先生把学费退给你!你的课程结束了、结束了!快回到学校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那个菜鸟还没来得及抬眼反应过来,就又吐了一大滩,而且边吐边带着哭腔。 “罗宾森……”我双手抱肩摇摇头,“这样不好,太欺负人了。” “谁说的,对一个让你伤透脑筋的学生,这样已经算客气的了。”罗宾森自己拿起水管清理起驾驶舱。 “把救生服穿好,我们开始第一节课!”他把一套救生服穿在身上并示意我注意穿戴的动作。 “这玩意儿太沉了。”我感觉十分费力。 “当你像个即将摔成一地肉末的汉堡在天上自由落体时,你就不会嫌它沉了。” 又一次和罗宾森一起坐在飞机驾驶舱,感觉却大不相同了。这架飞机很轻,滑行了很短的距离就缓缓升上了天空。 “沃尔特……呃……告诉我,如果出现紧急事故我怎么跳伞?”我又一次不由自主的紧张,脑子里全是最坏的想法。 发动机的轰鸣声很小,罗宾森非常简单明了地指了指主伞包的拉环和备用伞的拉环:“问得好,记住开伞最低安全高度1500英尺,先用力拉开它,如果主伞故障,拉开这个备用拉环,在你的救生服肩带上有高度指示器。” “我希望这一套永远用不上。” “‘狐狸3号’,你们已经到达指定伞降空域。”无线电里响起地面指挥的声音。 “‘狐狸3号’收到,请‘狐狸5号’伴飞并准备接收。”罗宾森看着我,一脸肃穆,“现在照做吧!” “做什么?”我头脑一片茫然。 “跳伞,”罗宾森若无其事地说道,“现在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跳下去的时候把身体打开,面朝下、四肢向后伸、仰起头、匀速呼吸,就当欣赏风景,紧张你就喊破喉咙!落地的时候确保双腿微曲,跑动着陆,然后解除背带!这很容易!” “别闹了,沃尔特,我什么都没记住!”我觉得他没在闹,“我不跳,打死也不跳,我会摔得死死的,你就是这么教学生的吗?” “迪克兰,我这里是速成班!想尽快飞就先学会怎么尽快活命!” “噢,见鬼,沃尔特,”我喊道,“难怪弗兰克说你把我拉上了贼船,但是我不会跳的。” 罗宾森看看我,一句话也没说,他伸手打开我这边的舱门,猛烈的寒风立刻卷了进来,吹得我几乎睁不开双眼。我向下眺望的一刹那差点没吓晕过去,那种晕眩感就像站在三百层楼顶向下俯瞰,全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沃尔特,求你了,我真的不会!”我几乎听见自己是在哭着求饶。“我会死的!” “不,你会安然无恙,在心里好好默念我刚才说过的要领,记住面朝下,像游泳一样!牛仔都会游泳!”罗宾森把我头顶的风镜扣在了我的眼睛上,然后用利索地解开了我的安全带,“跳伞愉快,地面见!” 说完,他用尽全力地把我推出了飞机。 三十九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我在空中打着滚地向下坠落。 在翻滚的时候,我看见罗宾森驾驶的飞机在一瞬间就缩小了。持续的乱滚让我头晕目眩,穿透层层云雾我在急速下坠。“死亡”这个词汇逐渐在脑海中放大,我想那时我的速度比向海面俯冲叉鱼的军舰鸟还要快。 看似很远,实则短暂,这大概就是天堂到地狱的旅程。 风在耳边擂响战鼓般地呼啸着,即使带着风镜,睁开眼睛这种简单的动作我也费了不少力气,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头发,它们可能全都飞了。我的脸颊像一张薄薄的纸,被极速掠过的风拉扯着,仿佛随时都会被撕破。虽然我很尽力去控制自己的身体,但是现在四肢完全不听使唤,僵硬得像木制的玩偶。这种感觉在梦里出现过——从不知道哪里的高处坠下,跌入一片模糊的空间,心脏像上了发条似地往嗓子眼儿上蹦,想大声喊出来却无济于事。然后伸出手试图去抓住什么,直到最终失去了所有的依附感,只能无依无靠孤独地漂浮在这种失重状态下。 突然,一双手把我拎了起来——确切地说,是把我扶正。 我看不清楚他的脸,风镜遮住了他嘴唇以上的部分,但那绝不是罗宾森——他没有那么瘦弱。 他和我脑袋对着脑袋,并用双手紧紧钳住我的两个胳膊,然后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但是我什么都听不到。他费了一番周折,我才从口型看明白——跟我学,别害怕。 再怎么说也是第一次,我还是被罗宾森这个不称职的老教练硬推下飞机的,这种危险到足以出人命的事,他做起来就像开玩笑一样。我向下看看,尽管腿脚已经因为恐惧麻木到基本上没什么知觉了,但是我还是出现了腿软的幻觉。不过反过来一想,为了不摔死,豁出去也无妨。 那个家伙准备松开我,他不知道我已经把他当成救命稻草了,所以当他放手的时候,我反过来紧抓住他的手臂不松了。他愣了一下,企图和我分开,但是我在心里想,上帝啊,这是我在虚无空旷的天上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所以我绝不松手。他挣脱开一只手,指指自己,然后用尽全力地摆脱了我,他在我面前张开四肢流畅地转了一圈,还示意我也这么做。我慢慢克服着内心的恐惧,尽量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我比葫芦画瓢地让自己转起来,我真的像个陀螺一样开始以腰部为中心打转——而且停不下来了。他向我靠拢,示意我如何自控。我开始慢慢从畏缩过渡到享受,那家伙会心地笑了,我这才看清楚是弗兰克。 从这个距离欣赏大地的景色,也许是最惬意、最直接的方式。我的相机早就挂在脖子上了,罗宾森本来不让我带着,但是我死活不肯拿掉,就掖在救生服口袋里了。此时此刻接连按下相机快门,以飞翔的姿态记录天地间的景致是再得意不过的事情。 我本想一边飞一边趁机多留几张影像,但是我忽略了自己一直处于下坠的过程中。弗兰克再次靠近我,他示意我看一眼肩带上的高度指示器,1800英尺左右,十秒钟之内必须开伞了。我用眼神和弗兰克交流了一下,他点点头用手指着主伞拉环示意我可以开伞。 最要命的事不是被人从离地五千英尺高的飞机上扔出来,而是……你被扔出飞机后发现降落伞打不开。就在我猛拉开主伞索扣的时候,它竟像可口可乐易拉罐的开口拉环一样——干净利落地断开了。 我死定了! 我这样想着,上帝和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我这次绝对死定了! 于是再次陷入手忙脚乱之中,我试图去摸备用伞拉索,但是我就像一只想捉住自己尾巴的猫,围着自己绕了很多圈都没有摸到那个关键的东西。 翻滚了几圈,我努力调整着姿势,弗兰克看出不对劲就迅速向我靠过来。低空的气流越来越不稳定,想保持四仰八叉的俯卧姿势也越来越艰难。他看着我手中那个断开的主伞索扣,惊讶之余开始帮我去拉背部的备用伞,高度指示器显示此时高度已经降到1570英尺。 “记住开伞最低安全高度1500英尺!”罗宾森的话回荡在脑海中,而我更觉得这句话像一声提前敲响的丧钟。 我涨红了脸,不敢大口呼吸,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心跳加速、呼吸紊乱,很可能会晕厥或者失去意识。弗兰克找到备用伞索扣试着拉了第一下,但是不巧一阵强风袭来,我们跌跌撞撞被迫向两边分散开。我们再次以最快的速度向彼此靠近,高度已经跌破1500英尺,我不想死,这条性命不能在这当口儿丢掉,摔死的人模样太恐怖了。 这一次弗兰克飞过来时速度太快,他猛地撞了我一下,像两颗撞在一起的台球,彼此在刹那间被弹开。1200英尺,机会太渺茫了,弗兰克会被我连累死的,我下意识地扫了他一眼,我们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想靠近彼此几乎已经不可能。 我对着弗兰克张开双手一边挥舞一边摇头,示意他放弃我,赶紧开伞。这家伙并不买账,他吃力地向我靠近着,但是这里是乱流交汇的地方,我在空中又一次被迫翻起跟头。晕眩感让我视线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我感觉自己快要哭了,大片的绿地开始映入眼帘。 弗兰克离我越来越远,当高度跌到800英尺的时候,我看到他的伞打开了。 我想这是我死前看到的最后一点美好——盛开在天空的一朵洁白的伞花。 也许人总是在绝望时才最有可能打破绝望。 血液几乎已经全部涌向我的大脑,我在昏昏沉沉之间隐约摸到一个类似绳索的东西,我闭上眼睛,拼死拽出了那该死的备用伞索扣。接着“嘭”地一声,伞开了。 但是在上升了一下之后速度还是太快,照这样下去我依旧会摔断一半的骨头。我紧张地四下张望着,着陆场东边有一片湖,如果能掉入水中一定可以捡一条命。我生疏地*控着方向索,尽力飞过去,但是在高度几乎只剩60英尺的时候,水陆间交流的风开始把伞带离湖面——我还是会摔在地面上。 我没有过伞降经验,甚至从来没有关注过,现在我深深为此感到后悔!眼看着快要向湖边的石头堆上摔去,我沉着果断地解开降落伞背带,把自己和伞分离,眼睛余光扫过高度计——离地10英尺。 一秒钟之后,早已冰凉麻痹的双腿扎入冰冷刺骨的湖水,紧接着浑身上下散架似的痛楚感袭过。最后,眼前一片漆黑。 四十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喂!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 “该死的,救护车……救护车到了没有?” “马上到,按压他的胸腔,快点儿……把大衣给他披上,他的头发都结冰了。” “嘿!牛仔,牛仔,快醒醒!看在上帝的份上……” 身体里一种撑涨的感觉,水从鼻腔和嘴巴中喷涌而出,依稀有嘈杂的说话声传进耳朵里,但更多的是持续的嗡鸣声。我在半睡半醒间恍惚看到有一些人影在周围,但很快,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嘿……你醒了……” 眼皮像被千钧重的石头压着,我很努力才看清罗宾森的脸。接着我就发现自己的一条腿被绷带吊起在床尾。 “这条腿是不是废了?咳咳……”我的喉咙火烧般疼痛,咳了两下,全身都跟着痛起来了。 “不,只是轻微的骨折,很快会痊愈,”罗宾森摸摸我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烧已经退了,别担心,医生说你只是还有点感冒。” 我听到他说骨折,就感觉和废了差不多,我对他说:“这下好了,沃尔特,都是你干的好事。” “降落伞有问题……”罗宾森面带惭愧地试图解释。 “噢!拜托!我觉得真正有问题的是你,是你的这儿!”我指指自己的大脑,“你居然把我从飞机上扔下去,上帝啊,你干脆给我一枪,还省得我在落地前的十几分钟里心惊胆颤。” 这时候,安走进病房,看样子她早就来过。她看到我醒来,脸上挂满了明媚的笑容:“嗨!你醒了!咯咯……我给你带了些惊喜,我在中国时学的煲鸡汤,对身体康复很有好处。” “嗨……非常感谢!”我尴尬地打个招呼,试着坐起身来。 “沃尔特担心坏了,我跟他说你一准没事,牛仔不是应该在马背上摔大的吗!”安拿出一个苹果递给我一边嬉笑道。 “噢,不,不是……我学会骑马到现在都不到一百天,何况从来没有打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过。” “你可真厉害……我听弗兰克说的时候都吓出一身冷汗。” “这个……托沃尔特的福!”我忿忿地瞟了罗宾森一眼。 他难为情地低下头,然后双手搓搓面颊对安说道:“那么这里就交给你了。” 安看着起身准备离开的父亲,说道:“放心吧,我保证他活着。” 罗宾森略带佝偻的背影本已经晃到了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走了回来,他在病床旁边动作极其不自然地立着,然后慢腾腾地对我说:“抱歉,迪克兰,我不是故意的,相信我……我当时并不知道伞有问题。弗兰克在部队曾是伞降教官,我以为有他在不会出问题,可是……对不起,孩子,快点好起来!”他没有等我说出那句“没关系”,就快步走出了病房。 我木讷地靠在床上,回味着那一句深沉的“对不起”,安把饭盒递到我手上:“趁热吃,你要来一杯吗?我是说——庆祝你还好好的活着。” “噢,你最好问问医生,看他是否建议这么做。”我笑笑说道,安也跟着笑起来。“这汤真不错,我想我会从此爱上中餐。”我还没开始喝就已经被鲜美的香味陶醉了。 “你喜欢?这在中国几乎每个女孩子都会。”安手舞足蹈地说道。 “真的吗?那我真愿意病死在那个国家!” 病房里又是一阵欢笑声,我几乎已经忘记了遍布浑身的疼痛。 安用手指拢了一下鬓角的头发,突然略微认真地对我说道:“原谅他。” 我稍有迟钝地反应道:“嗯哼?原谅一个把我从五千英尺高空非常不礼貌地扔下来的人?” “虽然我对飞行知道不多,但是他一定有他的道理,”安静静地说道,“沃尔特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他也从来没有伤害过谁,你相信他吧?相信他不是故意的对吗?” “也许……他有他的教导方法,”我试着去理解罗宾森的做法,“就像在阿肯色,他突然就把我塞到飞行员的座位上,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人在被*迫的情况下确实学得很快。但是这事儿以后一定会经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你不知道这有多疯狂!” “沃尔特这都是受我祖父的影响。”安的脸上挂着苦笑。 “我听说了他的事,很抱歉,”我想起弗兰克的故事中牺牲的老罗宾森,“他是个英雄,我所听说过的真正的英雄!” “是的,他总是相信严师出高徒,沃尔特继承了这个信念。”安的声音很低沉,“当沃尔特四岁的时候,我的祖父就带他去晨练,从每个清晨1英里到7岁时的10英里。冬天的时候,祖父让他在池塘里游泳,一半的池塘都已经上冻,他让他往返于池塘的两端,十次、二十次、三十次,祖父总在岸上大声喊:‘不,沃尔特,不够快,这样不行。’他在雪地里赤着上身举着70磅重的圆木做仰卧起坐,直到累得爬不起来,祖父就在一边大喊:‘起来,没用的懒鬼,这样不行、不行,远远不够!’这就是沃尔特的父亲,他总是对自己的儿子说‘不’。沃尔特一直觉得这个人没有给过他一个父亲应该付出的爱——直到祖父为他死去。” 午后的阳光格外温暖,像裁缝忙碌了一天做完针线活始终温热的手心,轻轻贴在昏昏欲睡的孩子的额头上。 安看着我,继续说道:“祖母在世时,常常会把这些事挂在嘴边,那时我也只有四五岁,却理解不了他们。” “可沃尔特当时不但理解,而且一直在坚持做下去。”我补充道。 “是的。” “安,”我轻轻试探道,“那你现在理解他吗?我是说……当你让我原谅他的时候,你在心里是否也已经谅解他?” 安迟疑了一下,她踱到窗前,看着外面。许久,才回答出一个字:“不。” 四十一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当我拄着拐棍出现在停机坪上时,罗宾森吃了一惊。你真该看看他那副表情,像是总统在他面前摔了一跤而他就站在旁边却没来得及搀扶。 “我说你不是该在医院里躺着吗?”他过来搀着我。 “那儿的环境不怎么好,我喜欢开阔的地方,还有就是太安静,安静得睡不着!” “安在哪?我不是说让她看着你吗!” “我在这儿,是不是有人要找我的麻烦?”安从一架飞机后面钻了出来。 罗宾森一脸无奈的神情,他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的宝贝女儿堵住了嘴:“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我的主意,他非要跟我打赌,说如果能两条腿站稳,我就同意他到机场来。” “然后呢?你跟他打了这个赌?” “嗯哼,我以为我能赢。” “别糊弄我,正常智商的人不会打这个赌。” “可是我真的那么做了,随便你说我什么,智障或是人格残缺都行。” “你真让我失望……长这么大了还是会被这种小把戏给骗到。” 我对罗宾森说:“瞧,如你所说,只是轻微骨折,什么事都没有,你看,没问题!”说着,我抛掉了拐棍,明明知道这么做有多愚蠢,我还是一瘸一拐地迈出那条受伤的腿。虽然当时风很大,以至于我险些摔倒,安在一旁看得揪心,想要过来搀扶我,却被我拒绝了。 “停下来!迪克兰,停下!”罗宾森似乎不忍再看下去。 “我能行,你看到了,对吗?” 罗宾森沉默了一会儿,他一定又在心里怪自己。 “回去,回到医院去。”他低沉的命令丝毫容不得质疑。 “沃尔特,我在那鬼地方躺了半个月了!”说真的,我打心底讨厌医院里弥漫的阿司匹林药水的味道。 “医生有没有告诉你,还要再躺一个月?”罗宾森断然说道。 我不得不郑重其事地提醒罗宾森:“听着,你知道你答应过弗兰克,我们每多耽误一天就是在做无谓的浪费!沃尔特,你心知肚明,再躺一个月春天都来了,我的意思是,弗兰克说过三个月内我必须达到考试水平……你瞧,我现在还什么都不会呢!” “回去休息,等你养好了这事儿都来得及!” “见鬼,何必自欺欺人!”我看着罗宾森的眼睛,步步紧逼地说道,“来不及,这根本来不及!这样下去过完整个夏天我还是开街头汽车的水平,时间从来不等人。沃尔特,要么我放弃,要么你放弃,随便你!” 我想我确实过于激动了,说完那番话我几乎是拎着拐棍儿一步三蹦地跑回到车上,临走时我还对着他的一脸愁容毫不示弱:“沃尔特,这条腿一点事儿都没有!不管是踩离合器还是蹬方向舵都力气十足!我可以做一个不同以往的牛仔,你为什么不能做一名告别过去的老兵?我们都低过头,叹过气,为什么不可以再对自己狠一点?” 他们父女俩都平静地望着我,安和罗宾森说了些什么,就开车带我离开了。 老实说,医生严禁我在休养期间来回走动。那个性格温和得像带刺玫瑰的护士已经不止一次对我说:小子,你要是再蹦下床扔掉拐棍儿这么瞎折腾,我保证让你另一条腿也受到平等待遇。 可是我一刻也不想再碰病床了,有一次吕贝卡看见安搀扶着我,那时我的脑门上全是汗珠,拐棍儿在离我一百英尺的地方。我咬着牙忍着所谓“轻微骨折”带来的锥痛感,像一把钢锥从脚底直刺向整条腿,这是一生中第一次感觉到走路是件难以做到的事。吕贝卡把我数落了一顿之后安抚我好好休息,又再三叮嘱安好好看管我。 其实,我的伤已经好多啦,第三周都没过,我已经可以完全告别那根丑陋得直到我九十岁都不愿意用的拐棍儿。 听说弗兰克要在航空俱乐部举办一次派对,对于已经很久没参加过派对的我,这机会求之不得。很难想像,当我穿着洗褪色的牛仔裤、戴着父亲的毡帽、手中没有任何依附地出现在派对上时,人们唯一感到惊讶的是我跛子般的走姿。 “喂,牛仔!”弗兰克看到我后赶忙递过来一杯杜松子酒,“你恢复得怎么样?我去医院看过你,那时你还在昏迷状态。” “听说你把我送去医院的,感激不尽,梅林伯格先生!” “你有没有考虑过后果,我是说……你在空中示意我放弃你的那一刹那,你也许就放弃了最后一次活下去的机会。” “先生,你知道……”那天跳伞的情景历历在目,“如果你再次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放弃的也许就是两个人活下去的机会。” 弗兰克点点头,喉咙里翻涌着一些东西——一些原本想说出来的东西,最后压缩成了一句简单的话:“迪克兰,沃尔特没有看错人,这杯酒——敬勇士。”他举起酒杯对我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当他起身准备离开时,我拽住他的胳膊对他说:“梅林伯格先生,我会再跳一次!所有浪费掉的时间,我会悉数追回来,你知道我现在最怕看到你失望的表情,相信我,这只是比给飞机洗澡要多用些时间。” 弗兰克嘴角上扬,我在他的眼神里看到赞许,也看到一丝忧虑。 派对开始没多久,有那么几位不速之客出现在门口。在场的人,无论是谁看到他们都感到惊讶不已。 你知道,总有人不会出现在邀请名单上。而这些没被邀请的家伙出现在派对上时,往往会把气氛搞砸。 四十二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这几个人的衣着让我想起了北爱尔兰冬天的人们,他们进来后在门口驻足了一小会儿,有些人注意到了这几个家伙,就慌忙躲开了。 人群中的欢呼声和交谈声逐渐平息下来,转而变成了唏嘘声和窃窃的议论声。 “是邮递员失职还是我家的收信箱被偷了?”为首的那名个头高高的年龄大约六十岁上下的老男人声音高亢豪迈,“总之,我确信你不会忘记给我发出请柬的,你说对吗,弗兰克•梅林伯格?” 这个男人摘掉礼帽,光秃秃的头顶闪着狡黠的光亮。他的鼻子突出地向前伸着,眸子里嵌着鹰眼一般锐利的目光,脸颊干净得没有一根胡茬,笔直的深黑色大衣和礼服更妥贴地修饰出他冷傲的棱角。 弗兰克穿过人群正对着走了过来,他眉头皱了一下,之后很快恢复了从容,并且戏谑道:“我清楚得记得你那份请柬我还是亲笔写的,并且圣诞节前就发出去了。不过,埃德加•克里斯多夫先生,我听说圣诞节前一天邮局特别忙,弄不好会把邮件和圣诞老人那些成堆的礼物弄混淆,我猜一定是圣诞老人错把请柬扔到你家烟囱里的时候……嗯……恰好壁炉里还燃着火。” 人群里爆出一阵强烈的哄笑声。 那位克里斯多夫先生的表情变得很难看,像是冷藏室的玻璃慢慢结上一层霜,越来越阴冷。而在他身后站着的那个人我们再熟悉不过了——温彻斯特,这个老混蛋缩着脑袋,眼珠子叽里咕噜地打转,看样子来者不善。 “你永远摆脱不了骗子这个身份,这可不好。”克里斯多夫顺势从服务生的托盘里接过一杯酒,“即使你成为全西部的航空巨头,走下演讲台你仍然只是个卑微的骗子。噢,我忘了,即便站在台上你也是满口胡言。” 克里斯多夫的话不快不慢,却句句带着毒刺。 “开玩笑吧,克里斯多夫?”弗兰克也随手把酒杯举到胸前,“让在场的诸位看看我们到底谁的鼻子更长?” 人群再次爆笑,弗兰克举起酒杯和克里斯多夫碰了一下就自顾自地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下去。 “让你的人随意点儿,我请客。”弗兰克嘴角挂着不屑的笑意。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温彻斯特这个愚蠢的家伙看到了罗宾森后竟然态度蔑视地取笑道:“啧啧!这不是我的王牌飞行员嘛!原来真有人肯为你提供工作,噢我的上帝啊,梅林伯格先生还真是热心肠!” 罗宾森的爆脾气就像露晒在太阳下的火药,有那么一丁点热度,马上就会燃起难以扑灭的烈焰。他箭步冲到自己的前任老板面前,嘴里的咒骂声由低到高:“你这肮脏的蛆虫,你居然也配穿着礼服?在你肥胖的皮肉下面包裹的散发着腥臭的污血,迟早会让你这个混蛋粉身碎骨!你害死了斯蒂文,还有另外几条人命,你这恶毒的毒虫,你的丑事迟早会被揭发的!”要不是我和另外几个人把他拉住,铁锤般的拳头恐怕已经砸在了温彻斯特的脸上。 “那不是我的错,你这个疯子!”温彻斯特惊恐地向后退着步。 “噢真的吗?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烂的谎话!”罗宾森拢了拢散乱的头发,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 克里斯多夫见到这一幕,脸上却闪烁着快活的光泽,他拿出一根雪茄在手指间轻轻捻来捻去,另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尘不染的皮鞋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踱到罗宾森跟前,若有所思了半分钟之后,开口道:“沃尔特•罗宾森?啊……我想起来了,我曾和你父亲一起在企业号航母上服役,他比我年长,他现在在哪安度晚年来着?让我想想……” 老头儿假装低头沉思,罗宾森欲言又止,派对似乎变成了一次会议,连唏嘘声都听不见了。 “噢,他在那儿!”克里斯多夫指向高处突然喊叫起来,“他在天堂,和上帝在一起,对吗?你们说对吗?” 没有人回答这个疯子。 连上帝都知道,这是对死者的亵渎,手舞足蹈怀念一个已经辞世的人?何况这个人为他的国家献出了生命,毋庸置疑,谁都能听出这不是赞美。 “或者……”克里斯多夫减缓了语速把“或者”这个词的发音拉得格外长,“或者他在……这儿……” 他的手指指尖方向从天花板翻转了一百八十度指向了地板,我知道他想说“地狱”。 人群中传来一个旁观者的声音:“你去死吧,克里斯多夫,老罗宾森是个好人,你怎么敢站在这里侮辱一个为国殉职的战士的人格!” “噢没错!是的,我差点忘了,你没见过一个好人怎样体罚他的士兵,永远让你有苦头吃!他把自己当作了谁?动不动就自以为是的巴顿将军?这种人的灵魂一定正在地狱受到拷问!” “闭嘴……”罗宾森的表情很痛苦,“如果你耳朵不聋的话,我说——闭嘴!” “多委屈啊,小罗宾森,”克里斯多夫惬意地点燃了雪茄,“看你这架势是想一展你父亲当年的风采——打算在我脸上来一巴掌还是在我背后踢一脚?” “只有小人才会记恨这种不起眼的小动作,我想您这种人当初在队伍里一定是无人问津,因为那些没经过淬炼的钢铁都被抛在墙角散发出铁锈的臭味了!”罗宾森努力扼制着头脑中挣扎的愤慨,“而我的父亲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至少人们提起他首先想到的是‘英雄’这个称谓,而你,克里斯多夫先生,还在孤独地被可悲的苍白暮年锈蚀着。” 大厅里鸦雀无声,罗宾森语落的时候,唯一能听见的动静就是克里斯多夫颤抖的双唇间那根雪茄的烟纸被火星燃烧的声音。这可悲的老头儿居然一时语塞愣在了原地,他低下头,缓缓转过身,动作迟滞得像一尊被狂风撼动的蜡像。 四十三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那些无故狂吠着的、吓唬人的、龇牙咧嘴扑过来的,最后都沦为落水狗了。只不过你没见过他们狼狈地自讨没趣后,可能还不会罢休的样子,有时候你真没办法——我是说,他们对于找麻烦这种事比地下室那些长着细长尾巴、半夜吱吱叫的惯偷还要执着。 人们都正在屏气凝神夹杂着愤怒沉浸在这僵滞的气氛中时,克里斯多夫突然咯咯地笑出声来,他径自走向出口,身后有无数双目光在把他推向门外。 门口的侍者将门拉开准备随时恭送克里斯多夫先生离开,只是他今天看起来不那么友好。始料不及的是,克里斯多夫突然转身,他的目光很快锁定弗兰克。他把礼帽重新扣回到头上,嘴唇哆嗦了一下说道:“梅林伯格,你的飞行员在哪?” “到处都是!”弗兰克伸出双臂指向四周笑道。 “比赛……我是说比赛。”克里斯多夫强调道,“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我只是需要证实一下,让我看看你为比赛准备的飞行员在哪。” 弗兰克顿了一下,没有说话,他和罗宾森不约而同地向我张望过来。那一刻太安静了——虽然整个大厅里有两百多人,可是真的太安静了,仿佛一场好戏要开场了,人们只等着聚光灯下主角的出现——我并是说自己是主角。但是如果这时候我不站出来弗兰克就会有口难辩,而我预感到那个老头会继续狠狠地嘲笑一番。 终于有了一些动静,那是我离开吧台时不慎把椅子弄倒发出的巨大声响。 “抱歉!抱歉,各位!呃……十分抱歉!”当我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用新奇的目光注视着我时,我能做的就是傻笑着表示歉意。 就在我一瘸一拐像个白痴一样后退的时候,我又撞到了服务生并且打碎了他托盘中的酒杯,人群中随之又发出一阵低沉的骚动。弗兰克正手捧着额头再不敢目睹我醉鬼似的行为,而其实是我坐得太久了,那条受伤的腿在突然站起来时麻痹得几乎失去知觉。 挂着一张尴尬的笑脸,我稳稳地停在克里斯多夫面前。他用审视怪物一样的眼光打量着我,许久才开口道:“你……你是?” “你急于看到的那个人。”我说完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 他脸上的表情如同凝华的冰霜出现了裂痕,伴随温度的上升开始点滴融化,直到全部裂开——最终突然间崩碎。然后他又一次笑了出来,这次他像吸食了满满一桶笑气,合不拢嘴的同时两只手撑着膝盖,生怕把腰给扭断,和他一起来的另外几个人都忍俊不禁。我回头瞄了一眼弗兰克,他捂着脸,头垂得更低了。 “怎么了,梅林伯格老弟?”克里斯多夫直起腰,强忍住笑,“你的飞行员都变成鸟儿飞走了吗?你想把这儿改建成迪斯尼主题公园?噢对,这些不重要,可是你找了一个看上去连骑自行车都有障碍的牛仔去参加飞行大赛?” “闭嘴,这是我的事。”弗兰克头也不抬地回应道。 “噢,我差点忘了,”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家伙又咯咯地笑上了,“您可真是太有创意了,喂!小牛仔,告诉我,你的腿怎么了?” “摔的。” “摔的?从马背上?” “不,从天上,克里斯多夫先生。” “噢,真的吗?”老头的眼光犀利万分,“你从哪儿来?让我猜猜,梅林伯格先生把你从马戏团弄出来花了不少钱吧?我见过你这样的男孩——从跷跷板上飞起来、空中飞人、走钢丝,噢,我的上帝啊,无论哪一种我绝对不会把你和飞行比赛联系起来。” “不,你会的!”我脱口而出,“你不仅会把我和飞行比赛联系起来,你还会把我、飞行连同你的噩梦联系起来。”虽然我不知道这老家伙在这儿滔滔不绝一整晚到底出于什么动机,不过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他是来找弗兰克麻烦的,我对这种人不会留什么面子。 听见我说出那样不恭敬的话语,他像是被震慑住了,如同在罗宾森那儿得到的难堪一样,他的脸上开始浮现出惶恐和仇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向弗兰克吼道:“老弟,如果你把这件事当成玩笑开,我相信更大的笑料还在后面。相信我,伙计,我对西弗吉尼亚最大的通用航空公司那百分之四十三的股权十分感兴趣。” “克里斯多夫!”弗兰克洪亮的声音打断了老头儿的话,“这是我们的私事,请你分清场合。” 弗兰克几乎是每个字都用重音强调了一遍。 “噢……对了对了,我怎么差点忘记了……”克里斯多夫佯装着用手捂住嘴,“不过话说回来,我对高尔夫这项运动爱不释手,那我们后会有期吧,伙计们。” 克里斯多夫携同温彻斯特和另外几个蹭吃蹭喝的家伙消失在夜色中,弗兰克的表情难看极了,但他还是强装作淡定请乐队再次奏乐。派对在尴尬的气氛中继续。 勇气这东西也许是三分之一的酒精兑成的,而刚刚我耗费掉不少,只好打着响指又点了一杯马丁尼。 直到我身后传来有人斗殴的动静——我回过头看见罗宾森正怒不可遏地拎着拳头。而弗兰克已经倒在地上,他嘴角渗出鲜血,却并不还击。 四十四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你理解不了我,沃尔特!”弗兰克被人搀扶起来,他对着远去的罗宾森的背影大喊,“你他妈的不过是一只脑子只有豌豆粒大小的傻鸟!你理解不了!” 那晚西弗吉尼亚迎来入春前的最后一场雪,罗宾森在雪幕下箭步疾行,对我在他身后的追赶,他选择置之不理。 “你又在公众场合证明自己是一个暴力狂!”我气喘吁吁地追上他,摩托车引擎声由低到高。 罗宾森一手紧攥着油门,他抬起头时表情像是僵硬在零下八度的空气中,声音十分激动:“雷!不要再对我无端指责!不要再这样,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站在雪中想起初见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我短暂的沉默中,他驾着摩托车飞奔而去。 事后我明白了罗宾森为什么在老朋友弗兰克脸上来那么重重的一记拳头,而这时才觉得弗兰克其实挨得轻了点——这个集西弗吉尼亚州地产和通用航空业一大半财富为一体的家伙,居然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当然,这是后话,而且也不全是他的错。 两天以后,雪已经停了,太阳在半空重现光辉,像是偌大寒冷的茅草屋里一只刚刚加了煤炭的火炉。 “喂!伙计,把我的威士忌加块冰吧,今天有点热了呢。”我在“老兵”酒吧坐下后点了一杯酒。 “你就是他们说的牛仔?”酒保把冰块顺着杯口扔进去,发出“叮铃”一声清脆的碰撞声,“你可曾参加过比赛?” 我抿了一小口,示以友好的微笑:“您说比赛?” “是的,听说梅林伯格先生对你寄予厚望,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没有十足把握,你瞧我,腿伤刚刚痊愈,尽力而为,”我说道,“这就像骑马,看的人觉得很酷,骑手才能深深领悟其中的困苦。” “那也要有九成的把握,”酒保若有所思地说道,“否则比赛结束你可没有机会再坐在这里享福了。” 这句话说得让我摸不着头脑,刚到嘴边的酒杯又拿开了,我抬眼看着欲言又止的酒保,他苦笑一声,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当他再回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一边擦拭着酒杯一边回应道:“怎么?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那天派对上,罗宾森给了梅林伯格一拳,每个人都看见了。” “我知道,对,每个人都看见了。” “所以呢?罗宾森没告诉你为什么?” “我两天没见过他了,鬼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您别告诉我这些和我有关系。” “你就没往这上面想过?”酒保拐弯抹角地试图启发我,“不过,小子,这种话不能乱说。但我想,这间屋子里所有人应该都知道事情的原委,除了你。” 话音未落,我确实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而且伴随着窃窃私语。我下意识地立刻回避着他们的视线。 酒保语气中带着扫兴地对我说道:“年轻人总是不善于发现,小子,再来一杯吗?” 我摇摇头并表示了谢意,把酒钱和小费压在杯子底下后就转身离开了。 一连打了三个电话,只有罗宾森的语音留言提示响起。满腹无奈之后,我拨通了安的号码。 “我刚从佛哥顿高中回来,他们同意我在学校开设孔子学院班。”安的语气透着兴奋和自豪。 “哇哦,恭喜你,”我心不在焉地应付了这个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好消息的好消息,“安,沃尔特在家吗?” “不,他没在,”安当即果断回答道,“我以为你们一直在一起,他这两天都没回家。” 有些不好的征兆在脑海深处萌发了,罗宾森是众所周知从来不会夜不归宿的男人。就算是跟弗兰克有矛盾,也不至于在哪个酒馆通宵买醉或者远行到什么地方,总之他夜晚不回家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吕贝卡在哪?”我这样问是想确认他是否和吕贝卡闹不愉快。 “我妈妈去纽约参加一场画展了,怎么了,迪克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沃尔特没和你在一起吗?”安的声音慌张起来。 “呃……事实上……”我吞吞吐吐及时在心里构思应该编织一个怎样的谎言,“事实上我们一直在一起,他可能去马场帮我看望斯威夫特了,一转眼就找不到人了,电话还忘在俱乐部了。我就是有些关于跳伞的问题想再咨询一下他。好吧,没事了,我……我还是和弗兰克聊聊吧,再见!” 挂断电话,我又匆匆忙忙给弗兰克打了过去,他自从吃了那一拳就再没见过罗宾森。他满含歉意和疲惫地对我说,他也一直在找他,而且一口一个自己“做了愚蠢的事”,还问我是否已经从罗宾森嘴里得知事情的原委。我说没有,虽然是准备把酒保带给我的疑问说出来的,不过现在我已经对此不感兴趣。我只想找到罗宾森,因为有个不好的念头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第三天已经过去了,罗宾森依旧不知所踪。 四十五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除冰机在跑道上缓缓向前开进。弗兰克刚从车上下来,向跑道中心走去,他对着那些人大喊:“你们要像在海军服役时那般仔细,芝麻大的冰渣都不要留!” “向上帝保证!先生!我们对得起从您手中接过来的每一个铜子儿!”干活的男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回道。 看样子不用等到下午,跑道就可以再次正常投入使用了。一缕寒风吹过,荡着少许凉意。我把双手放在嘴边哈着热气用力揉搓着,然后走到弗兰克身边问道:“沃尔特来上班没有?我接连几天没看到他了。” “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我已经给他语音信箱留了三十多条口信,天知道他在哪!”弗兰克气鼓鼓地抱怨道。 “您没觉得不对劲吗?” “你指……什么?”弗兰克的语气透着些许疑问,似乎他对我话里的意思有所察觉,“噢不不不……雷……最糟糕的事绝不会发生在他身上,没准儿他正坐在某个我们不知道的酒馆享受着难得的阳光,没准儿一赌气自己一个人正藏身在亚利桑那州某个小木屋里也不一定。你是不知道这家伙有多福大命大。” 面对弗兰克给予的看似合乎逻辑的推测或者说让人心安理得的自我慰藉,我一时不知道怎样回应,只是任凭一种莫名的担忧爬满整张脸。这种越来越炙热的疑虑感染到了弗兰克,他渐渐变得焦躁,几分钟之后他按捺不住了,就索性摘掉太阳镜:“见鬼!最好别被你猜中!”说着急匆匆带着我往回走,他似乎已经猜透我的心思。 “吕贝卡和安在那晚之后都没再见过他。”我补充道。 “你最后一次在哪见到他?” “那晚在派对上,他打了你那拳之后,没和我说上两句话就骑着摩托车离开了。”我回忆着当天晚上的情形,“呃……梅林伯格先生,我们是不是该报警?” “噢不,小子,如果事关那批货的话,惊动警察对你我没有任何好处,”弗兰克话音中透着一丝紧张,“确切地说,是对你。” “所以呢?” “尽自己所能吧,这样的事可真让人头疼。”弗兰克示意我上车,“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 事实上,在我心里,“自由鸟”号那件事从未被放下过。罗宾森始终在暗中托航管局内部的熟人调查飞机的航行数据记录仪,但是他尽量绝口不提这件事。罗宾森说过要让我专心准备比赛,而“自由鸟”号坠毁的真相早晚会浮出水面。可是我们心中都明白,温彻斯特是一个阴险狡诈的家伙,对于不利自己的事,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出现在派对上的那家伙是怎么回事?”我望着车窗外,阳光正暖暖地融化着每一块顽强的冰雪,“我是说那个叫克里斯多夫的家伙。” “说来话长,”弗兰克显然很不愿提起他,“一个十足的混蛋!小人!杂种!操控人心和操控钱权的手段比他的飞行技术要高明得多!他拥有东部的一半航空市场,飞机、飞行员、航空运动赛事的操控、他甚至还拥有东部百分之二十七的证券交易操盘权,西弗吉尼亚就是他的一块沃土。” “那么那天晚上呢?沃尔特好像是因为克里斯多夫说了什么才对你动手的,”我觉得自己把弗兰克那天晚上的不光彩表现说得太直接了,“我是说……嗯……我觉得这是有原因的,如果你愿意解释的话……” 可能我真的太直接了,以至于我话音尚未落,弗兰克就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跑道旁边。此刻的他显得很苦恼,似乎有一肚子苦水都窝在心里吐不出来,他摇着头的样子愈发让我看透这个精英男人内心的慌乱。他点燃一支烟,淡淡地说道:“下一个感恩节到来之前,我也许会变成一个穷光蛋。” “先生,我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洒上奶油的午后绿茶吗?” “要说起来我也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该死的,”弗兰克猛吸了一口,烟蒂瞬间闪出通红得耀眼的火光,“我几乎把自己卖给了那个该死的秃子,我太他妈的蠢了!”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也爆了粗口。 “你知道我所有的一切是怎么来的吗?” “嗯,我听说您发了战争财,原谅我的直白,不过对这种行为我还是怀有钦佩之情的!” 弗兰克愁眉不展地缓缓叙说道:“克里斯多夫手里有我的把柄,他知道我在战争期间所有的不法行径,我的每一笔交易他都如数家珍。那时候他在海军服役,是老罗宾森的部下,也做过和我一样的勾当,但是我没有证据揭发他,他从来不亲自出马,而且我知道这么做对我自己也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你明白在那种随时都可能丧命的环境下,任何冒险精神都值得被尝试。退役后他向我展示了他所掌握的所有对我不利的证据,他以此作为威胁要求我所有的航空器、零配件、定时维护、甚至包括你用过的出现严重质量问题的降落伞,统统从他手中买进。这个该死的贪婪鬼以次充好,猛涨价格,从中获取暴利。他甚至大胆涉足军火走私,不过这事儿就跟我没关系了。他在每场飞行赛事上下注,赌注额度大得惊人。2006年在马耳他首都瓦莱塔举办的航空特技大赛,克里斯多夫把赌注下在瑞典的特技飞行冠军加博尔•瓦尔加身上,而这个曾经破了航空界吉尼斯飞行纪录的倒霉飞行员却在第二天就一头栽进大海,再也没有醒过来。克里斯多夫因此损失惨重。2007年,他在一个女人身上押了巨额赌注——维基•克鲁斯,这个女人赢得了当年的美国国家无限特技飞行冠军,而克里斯多夫因此获利4500万美元。这个杂碎就是这么特立独行,他总是让人大吃一惊。但是最让我吃惊的是,他今年胁迫我一起做荒唐事,他把赌注押在了我的身上。” 我也跟着大吃了一惊:“什么?我的上帝呀,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你猜不透他的恶毒有多么表面化,”弗兰克漫不经心地吐着烟圈,“他提出的条件是这样的:如果我的飞行团队可以得到冠军或者亚军的头衔,他将从此以后退出西弗吉尼亚州的航空界,并且从此不提我在战争期间的那些非法营生。如果我们输掉,我就让出手里的全部股权,以及我在全州的四百二十家高尔夫球连锁俱乐部的所有权,‘老兵’航空俱乐部也就从此易主。” “你一定要同意这种荒唐到极点的协议?” “小子,听着,虽然现在我的身份是退役军人,但是想送我上法庭的话,凭借他手中的证据完全不费吹灰之力。而在我服刑期间,他也一定会吞掉我手中的一切!”弗兰克掐着太阳穴,一副进退两难的架势,他的表情痛苦极了,“那天出现在派对上时温彻斯特就站在克里斯多夫身后,我敢说那批非法运送的钛金属也和他脱不了干系。我死定了……死定了!” 这一切太突然,突然得令我这个局外人都感到猝不及防。 四十六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老兵”俱乐部的总监控室里。 负责监控的守卫反复播放着派对当天晚上发生在出口处附近的一幕:罗宾森停下了摩托车,从一辆越野车上下来几个人,他们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就把他带上车匆匆离开了。我能看出来那个背对着镜头的臃肿的身影是温彻斯特。 “为什么你们当天没有报告这件事?”弗兰克火冒三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些监控是仅供你们打发无聊的时间?” 守卫都低着头,其中一个喃喃地说道:“当时没有看出来任何不对劲,先生,没有发生冲突、没有呼喊、没有任何不友好的迹象,所以……” 弗兰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就这样算了吧。“那是他们的车,他和他们走了。”弗兰克摇摇头气急败坏地说道。 “除了拨打911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心里那个不好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有件事我们还不清楚,”弗兰克在办公室里把满满一大杯伏特加一饮而尽,“沃尔特到底是主动上了他们的车……还是被迫的?” “你怀疑沃尔特?”我几乎蹦起来,“见鬼,他是你的战友,你最亲密的朋友!” “不能这么武断,我还是那句话,这事儿绝不能轻易惊动警察!沃尔特可能已经陷入危险,如果到时候我们都被抓去问话,就没人能救沃尔特了,也没有人提供证据来揭发温彻斯特那伙混蛋!”弗兰克忿忿地把杯子砸在桌面上。 “梅林伯格先生,我一直以为……”我断断续续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你是相信他的,至少我对他没有丝毫怀疑,如果比说谎,他一定是最烂的那一个!” 那天午后的阳光躁动起来,天空没有一丝声响,弗兰克没有允许一个架次的起飞。飞机和懒散的人们都躺在停机坪上晒太阳,门口的岗哨里,守卫个个耷拉着脑袋像是被催眠一样。 警署就在一个街区以外,而电话就在手心里。我对弗兰克说:“我忍受不了这种袖手旁观,虽然还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像害死斯蒂文那样杀了沃尔特,但是我一定要做点什么。”弗兰克粗暴地从我手中抢走了电话,他情绪激动地对我大嚷:“我正在想办法!我正在思考!给我点时间,拜托!你要是想莫名其妙地就被送到州立监狱,我不拦着,但是别捎上我!拜托,行行好!” 之后,安打来电话,我知道她一定是问我这么久联系不上罗宾森的事,所以接电话前我的脑袋里闪过各种漏洞百出的搪塞借口。但是这还远远不够,仅仅二十分钟后,她就出现在我们面前。面对她凿子一样始终在往深了刨的目光和口吻,我实在是装不下去了。 “告诉她吧!”我无可奈何地望着弗兰克,“她有权知道真相。” 直到这时候,他居然还为了掩饰对我挤眉弄眼。安可不是个傻姑娘,她把手机展示给弗兰克看,显示屏上已经清晰地闪着三个数字:911。 “梅林伯格叔叔,这样可否让事情简单点?”安说着就按下了拨号键。 “噢我的主啊,快停下!”弗兰克无计可施,“好吧,我说,沃尔特可能有危险,但是请你先挂掉电话!” 听到“危险”两个字,安惊呆了,转而用手捂住颤抖的口鼻,“扑哧”一下眼泪就落出来。我扶着她坐在沙发上,她紧紧抓住我的袖子,眼神中带着陌生又夹杂着乞求。弗兰克试图让她平静下来,就不停地解释说“没事”、“我们正在想办法”。 “你得打电话给吕贝卡,暂时先找个借口隐瞒过去,”我对情绪稍微平复一些的安说道,“等我们找到他,一切就会好起来,你可以说他去阿肯色处理酒馆的转让权,或者……别的什么合适的理由都行。” “我的爸爸身临危险,我却在打电话对我的妈妈撒谎。”安一边拿起电话一边无比气愤地抱怨着。 安顿好吕贝卡,电话刚刚挂掉,弗兰克像是灵光乍现地拍了一下桌子:“你刚才说到斯蒂文!” “好像是的,怎么了?”我回问道。 “你们曾经一起去扔掉了所有的钛金属货物,沃尔特对我提起过。” “对,没错!” “斯蒂文的死无疑是因为这批货,而他们带走沃尔特又所为何事?”弗兰克似乎找到了突破口,一副兴致冲冲的样子。 “为了相同的目的?我是说——我也不知道。” “聪明的孩子!这帮狗娘养的眼睛里只有钱,我们一直把精力集中在比赛,忽略了那件事,”弗兰克从墙角翻出一张西弗吉尼亚州的大地图,“如果你是温彻斯特,你会让沃尔特做什么?” 突然之间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我看着弗兰克,十分肯定地说道:“去找那批货坠落的地方。” “答对加分!”弗兰克把地图展开,“那些货物想要从密林中运走可能得费上一番功夫,沃尔特这家伙应该会为我们争取时间。话说,你还能在地图上认出那个地方吗?” 我不太确定,还是努力回忆了一下,不过我记得斯蒂文说那是卡诺瓦河分支注入的一个湖泊,而小岛就在湖泊的中央。弗兰克很快就确定了那个无名的小湖泊,它就在新河峡大桥的下游。 四十七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我们准备好去岛上探险,而那些歹毒的恶人比丛林中潜伏的毒蛇、野兽什么的要“险”得多。无论怎样,我预料的画面都太和谐。安下定决心要和我们一起去,她执拗的样子和罗宾森如出一辙。弗兰克说这次很危险,可能会把小命搭上,他决意要把罗宾森从那些人手中救出来。 “我们曾是战士。”弗兰克可能是在演绎他的幽默,但是这话说得视死如归。 “最后问一遍,你们确定要和我一起去?”弗兰克表情凝重。 “是的,先生!”我和安异口同声。 他从抽屉的夹层里掏出一把枪,这让我们有些惊异,他爱抚着这个闪着黑亮光泽的金属玩意儿:“好多年过去了,她一直在沉睡,我的睡美人,是时候醒醒啦。”他把枪插入腰间,披上大衣冲我们挥挥手,“还愣着干什么?我们十分钟后就出发,事不宜迟。” 停机坪上是一架警用直升机,这让我开始时误以为有人报了警,直到弗兰克招呼我快点登机,我才意识到这就是我们的交通工具。当疯子变成富翁,任何不可思议的事都会出现——比如雇佣一架印着“西弗吉尼亚警察”字样的飞机去办私事。或者这架飞机的涂装根本就是个伪装。 我们飞到卡诺瓦河上空的时候,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茂密的针叶林和杉树丛掩映在斑驳的白色之间,那是未融化干净的冰雪地带。晚霞涂鸦了天空,残留的色彩滴落在河面及林间。波光粼粼的卡诺瓦河像是缓缓飘动的橙色丝带,她绝对拥有贵妇人的气质和财富,两岸冰雪折射出的奇异光芒正是她珠光宝气的华丽配饰,似乎依稀可数她每根手指上金灿灿的指环和镶嵌其中的宝石。绵延在黄昏下的森林勾画着她丰腴的体态,那怎样也不是一种少女情怀,只给人安逸、浮华的憧憬。 “往那个方向飞,比尔,越来越近了,”弗兰克对照着地图为飞行员指引着方向,“下降点高度,我想看清楚些。” “先生,冒昧地问您一句,”我对弗兰克喊道,“为什么要乘警用直升机?” “安全起见,孩子。战争教会我们,伪装可以活得更久一点。”弗兰克莞尔一笑,那是冒险家特有的自信。 一旁的安在眺望着窗外的景色,我拍拍她的肩膀:“你害怕吗?”她笑着点点头:“怕得要死,迪克兰,但我觉得这是个好的预兆。” 很快那座小岛就出现在眼前,环岛飞了一圈,四周没有任何船只和飞机。证明此刻应该没有人在岛上,如果说树丛里隐藏着橡皮筏子之类的轻型交通工具应该不太可能,那些金属很重,用弗兰克的话来说,要想搬走这些走私金属,非兴师动众不可。 “我们下去看看。”弗兰克示意飞行员在一处相对空旷的地方着陆。“一个小时后就会天黑,比尔,看着时间,一小时后飞回到这个地方与我们会和。如果到时候我们没有出现,你就通知警局。” 等我们一个人背着一套野外生存用的器具向树林中间走去的时候,直升机就依照弗兰克的嘱咐飞离了小岛。丛林中只有少量的光线透过树枝缝隙落下来,野草在地面上顽强地挺直着身躯。啄木鸟击鼓般的声音从高大的杉树顶端传来,偶尔有一声寒号鸟的啼叫,给这个阴仄凄冷的环境徒增一丝毛骨悚然的气氛。走在这种地方,总有一种被潜伏在暗处的野兽觊觎的错觉,地上的枯枝败叶和鞋底摩擦出很不友好的声响。 “喂!我想尽快离开这儿。”安两只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臂。 “我何尝不想?弗兰克说一个小时,不过我一分钟都不愿多呆。”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弗兰克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你们把货物丢在岛的什么位置了?”弗兰克头也不回地问道。 “呃……大概是岛的中间,让我想想,”我在脑海里重新描绘着当天的情景,好给自己找一些方向感,“偏向东南角,那儿有些树被砸断了,没错——大概就是东南方向。” 天色渐渐暗下来,茂密的树丛遮蔽了最后一缕苟延残喘的光线。弗兰克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问道:“你确定是东南方向?这岛方圆有七英里,如果走错了方向,浪费掉的可就不止一个小时了。” “毫无疑问!我从来不怀疑自己的方向感。” 弗兰克点点头,拿出GPS引导我们向前行进。 安轻轻地问我:“你怎么那么确定?” “这个……”我玩笑道,“我曾经不小心吞下一块磁铁,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迷过路。” 安“咯咯”地和我一起笑了,她把头紧贴着我的胳膊。空气正变得格外寒冷,好像城市的午夜般。 “在那儿!我看见了!”弗兰克惊叫一声。我们紧随着快走几步,一些粗壮的树枝断开横躺在地上,摔坏的货箱格外显眼,那些砖头形状一样的金属散落一地,一直向东南方向蔓延,如同在密林中铺下的一条金属之路。“噢我的上帝呀,你们卸货的手法可够粗鲁的。”弗兰克捡起一块金属掂量着。 突然有零零碎碎的脚步声自远而近传来。 “嘘!”我示意他们俩保持安静,“听到了吗?” 安惊吓得蜷成一团,弗兰克拽住我的手臂让我蹲下来。我们小心翼翼地向一处没有货箱散落的地方挪动着,那儿有一堆掉落的粗壮的树枝和树干可以作为掩体。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清晰,一束又一束灯光在林间逡巡闪烁。 我们卧倒在掩体后面,几乎摒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 四十八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有人说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而勇敢需要无数次恐惧的历练。 搜索者的脚步声和咒骂声悉悉索索地出现在折断的圆木后,他们的鞋底碾压过积雪和朽烂的落叶,像是刚刚睡着时可怕的梦魇步步逼近。他们也许会杀死我——连同弗兰克和安一起,他们一定不会放过凑巧逮到的知情者。我的腿在打冷颤,我用一只手死死把它按住,我希望安不会在黑暗中察觉到我的懦弱。 她正紧紧偎依在我怀中,我用一只胳膊把她揽住,她的头深埋在我下巴和锁骨之间,我能轻易感觉到她恐惧的呼吸。手电筒的灯光越过掩体和树丛缝隙,也越过我们头顶和身侧。弗兰克从圆木的缺口处谨慎地窥视着后面发生的一切,一束光闪过,他赶忙又把脑袋缩了回来。 “自以为是的聪明人,瞧瞧你们做的好事。” 冷冰冰的咒骂声从杂乱的踩踏声中迸发出来,这声音很耳熟。 “老板,到处都是,一个夜晚远不够运送的时间。” “闭嘴,我还没瞎。”温彻斯特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我从来不怕麻烦,我只憎恶麻烦。” 弗兰克再次抬起头伏在凹槽处窥探,我也想那样做,但是安枕在我的胸口,两只手还紧攥着我的衣领,这让我动弹不得。恐惧游走到我脚尖的时间并不长,然后不知不觉就消失了。就像一条冒着凉气的蛇从腿上爬过,盘踞了几分钟就钻回到地下了。我试着轻轻挪动,但是好像整个身体都麻木了,弗兰克瞥了我一眼示意我别乱动。 “你猜我会怎样处置你?” 温彻斯特在对谁发问,这让人觉得奇怪。那一瞬间我的第一反应不够敏感,以至于误以为他要惩罚某个笨手笨脚得罪了他的小喽啰。 “动手吧……混账……”对方的嗓音低沉沙哑,如同午夜猫头鹰打了一个沉闷的呵欠。但是我还是从林间呼啸的阴风中辨认出这仅属于罗宾森的音色——当然,作为他的女儿,安比我反应更快。她下意识地想要冲出去。我只好用比较粗鲁的方式捂住她的嘴巴,把她紧紧地抱住。如果不这样困住冲动的安,我相信今晚注定我们四个人都要陈尸荒野。 她滚烫的眼泪不断地涌过我的手面,我用坚定的眼神注视着这个心绪已经从恐惧转化到悲伤的姑娘。在黑暗中,我和她的眼睛距离如此之近——已经可以清晰看到她瞳孔中的光亮,还有她眼眶中流淌的绝望。我用口型和眼神向她传达——不会有事的,冷静!冷静! “你是个难得的好人,”温彻斯特的话语中带着讥讽,我听到打火机盖弹开、不久又闭合的声音,“我不忍心失去这么好的雇员,你曾经对我来说很重要,当然,现在也一样。可是这是两个概念,你明白的,前者是怕失去你这样一位可以应付一切的飞行员,后者是怕……你继续存在……会毁了我的一切。” “别煽情了,咳……咳……”罗宾森喘着粗气并伴随着病态的咳嗽声,“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何必啰嗦这么多,现在你找到了你想要的。不过,如果当初我选择立刻着陆,让调查局和警方看见这些罪恶,如今也许你我就在那个满是老鼠和汗臭味的地方做了邻居。” “沃尔特,这不是冒充英雄的年代了,约翰•韦恩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 “动手吧,温彻斯特!我在下面等着你——和斯蒂文一起。” 当安的情绪稍稍缓和一些的时候,我们一起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三十英尺外发生的一切。罗宾森双手被绑在一起,他站在正对着我们的地方,手电筒灯光毫不掩饰地揭露着他脸上的血污和伤痕。安又一次开始啜泣,我搂着她的肩膀把她尽量往低处按压,既防止她因为过分悲伤和激动发出动静,又尽可能不让她目睹父亲的惨象。 “说到斯蒂文,”温彻斯特肥硕的脑袋旁边笼罩着一大团雪茄的烟雾,“真是个贪婪的笨蛋,我用五十万美元和运输部高级主管的职位向他换取这批货的下落,他却不自量力地跟我谈条件。用二十倍的价格和公开真相威胁我、勒索我,我反感只把答案透露一半的人,他不知道‘永远不要给饥饿的狮子搔痒’这个道理,所以当他从查尔斯顿飞回来的那个清晨……” “你指使查尔斯顿机场的手下在油箱里多注入了至少400加仑的燃油,还在襟翼……和螺旋桨减速器上动过手脚,”罗宾森打断温彻斯特的话,一股脑地说了下去,“咳咳……你生怕‘自由鸟’号能平安无事地飞回家,你这条早该下地狱的恶犬!” 我和弗兰克皱着眉头相互看了一眼,这番话着实让我们惊讶,但是更为感到震惊的人应该是这件事的幕后策划者——他夹着雪茄的手忽然停住了。半晌,他像是回魂般地继续制造着烟雾,阴笑了几声后说道:“我说什么来着,谁愿意失去一个能应付一切的手下呢!看样子我低估你的洞察力和职业判断力了,不过这真让我兴奋,你一直很能干,出色得让你身边每个人都嫉恨你。” “不是只有你懂得‘人际关系’这个词,更重要的是,也不是只有你知道怎样运用这个词。” “我该说什么?身为你六年的老板深深为你感到骄傲,还是为即将发生的事倍感惋惜?” 他们会杀死他,我的心脏加速跳动着。我再次看向弗兰克,希望他的脸上会写出对策,但是——那儿什么都没有。他的表情显露出他只是一个看戏看到入迷的旁观者。 “别再废话连篇,快点动手吧!这种事你应该比用左右手拿起餐具更熟悉。如果你是在说些临别赠言,那么免了,我已经开始怀念你了。” 罗宾森似乎很得意——他似乎忘了自己正被五花大绑、即将死在这冰冷阴暗的岛上。又似乎,死亡正是他期盼已久的归宿。 “真可惜,沃尔特、沃尔特、沃尔特,”温彻斯特反复念叨着他的名字,头摇得像是对失足子女失望至极的家长,“我不会让你像斯蒂文那样死得那么难看。不过……那对母女今后会从悲痛中走出来,你在家人的眼里不过是和我一样的混蛋,真可惜,我要是早点劝你懂得含蓄就好了。” 丑陋的肥猪把烟头扔到脚下,用力将残存的烟蒂踩灭。他就要杀了他,我快要无法阻止正在极力挣脱的安,我望着弗兰克,希望他能想想办法。弗兰克正把手机掖在身子底下,在手机上输入着什么。 “弗兰克,拜托……”我压低声音提醒他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 “她们与此事无关,温彻斯特,”罗宾森弯曲着脊背,站姿艰难,“别用你的脏手去碰她们!” “你真让我为难,那么这事儿我答应你,跟在克里斯多夫身边学会的最重要的一条原则就是遵守信用。没准儿我会给她们一笔抚恤金,可怜的吕贝卡。”他示意手下准备对罗宾森动手,“你们等我离开,做得干净点。” 这档口,我远远地看见,罗宾森的脸上铺着一层平静的仇恨。他被几个壮汉推搡着向前走了几步后停下,缓缓闭上双眼、等待着…… 四十九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当弗兰克极力阻止我冲出掩体的时候,直升飞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林子上空。机身下的探照灯驱散了黑暗,把罗宾森周围的那片地方映照得亮如白昼。 “这是西弗吉尼亚警局,下面的人马上双手抱头跪在地上!这是命令,否则我们将火力警示!重复……” 这让我惊了一下,但我很快领悟到这可能是弗兰克的计策。 对面那伙壮汉茫然地抬头望向天空,罗宾森两只手抱住头,非常顺从地跪在了地上。直升机的扬声器传出的命令声一遍遍在树丛上方回荡,温彻斯特的手下们不得已只好全部照做。弗兰克突然一个箭步冲出去,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到罗宾森身边,勇猛无比地施展拳脚打晕了其中一个家伙。罗宾森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也一跃而起把另外一个家伙扳倒在地,那个倒霉的喽啰甚至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其余两个满脸横肉的人被弗兰克用枪指着。 “聪明的就老实点,这把枪有段时间没用过了,我不确定会不会走火。” “我险些送命,恶棍弗兰克!”罗宾森从那两个人身上缴掉了枪械。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所以你想说什么?”弗兰克手中的枪在跪倒在地的两个壮汉脑袋之间来回比划着。 “所以……你怎么才来?”罗宾森环顾着四周,“你有带绳子吗?” 听到这儿,还惊魂未定的我才下意识抓住弗兰克留在我旁边的那个野外生存工具包,那上面有登山用的绳索。一不留神,安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向罗宾森,她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大哭不止。罗宾森慌了神:“上帝啊,这是怎么回事?”他正要对弗兰克发火,可是又不得不抚慰泣不成声的女儿:“嘿……没事了,宝贝,我很抱歉……” 我扛着绳索出现时,罗宾森的脸上再次浮现出费解的神情。 “牛仔,把他们绑起来,”弗兰克用枪指了指那两个一言不发的怪物,“动作快点,让他们背靠背跪在一起,捆起来!” 捆绑这种活,我不太擅长,更何况要对付的是两个块头比我壮硕几倍的硬汉。弗兰克把自己的两只袖口撕扯掉,塞进了他们嘴里。 “我们可以走了吗?”我越来越不喜欢这种气氛,我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可怕极了,“先生们,可以走了吗?” 从远处隐约传来快艇的引擎声,听起来非常急促,而且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 “温彻斯特那老混球跑了!”弗兰克没有理会我,而是机警地往快艇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让他去吧,他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罗宾森低声回应道。 他漫不经心地放下了几乎致自己于死地的仇人,转而以温暖的慈爱去安抚受到惊吓正哭泣不止的女儿。 “你不能再这么对我和妈妈……”安望着他,像是在控诉。 他没有说话,脸上的伤痕和额角的血污使他看上去狼狈得要命。他捧着安的脸颊,随即点了点头,又把她抱在怀中。 他察觉到我在远远地看着他,就面露歉意地向我望过来。“我感激你,牛仔,谢谢。”又很快低下头,回避着我的视线。 “算了,话说……那个……要紧吗?”我指指他脸上的伤。 “不,只是擦破,这是小问题……没什么。” 倘若我伤成这样,我一定会在镜子里认不出自己。我曾一度是一个好孩子——在父母和苏珊眼中、镇子上每个人或是我的每一任老师眼中都是。我甚至不会打架,我是那么抗拒暴力——当然,除了我在雅各布脸上的那一击。那是我第一次出手打人,我至今无法忘记当时周围的目光,像是在盯着一个新生的绿林好汉。我也不怎么见得血渍,有一次父亲从疾驰的马背上摔下来,脸上沾满了血,上面还粘连着许多灰尘和沙砾。他让我去给他拿一条毛巾和药箱来,我就像个木头人那样杵在那里动弹不得,因为他满脸鲜血的样子让我感觉他随时会死掉。父亲骂我是没用的蠢货,后来我在他清洗血渍用过的洗脸池中倒了半瓶清洁剂,我宁愿被刺鼻的化学药水味道熏死也不愿闻到半点血腥气息。 从水壶中倒出一些水,我把润湿的手帕递给罗宾森。 “最好还是擦擦吧,听说丛林里的野兽对血腥味很敏感。” 弗兰克一直在审问那两个从犯,他把长长的枪管塞进其中一个家伙的嘴里,让这两个倒霉蛋的后脑勺紧紧贴在一起。然后他对另一侧的那个家伙说:“嘿!你听过史密森•韦森公司产的M500左轮手枪吗?问你话呢,鹰钩鼻的家伙!” “你想……怎么样?” “12.7毫米口径,惊人的爆发力,有人说她是手枪之王,”弗兰克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一直是我的最爱,现在你这位可爱的朋友正用牙齿咬着枪管,你要是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我相信在他脑袋开花的时候子弹也会被转赠给你。所以……告诉我,这批货对温彻斯特到底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如果我说出来……他会杀了我们。”鹰钩鼻快要哭了。 “如果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其实我的耐心小得就像一粒沙子,那么再见吧,伙计。”说着,弗兰克扣下了手枪后面的击锤,摆出一副马上准备开枪的架势。嘴巴里含着枪管的家伙,已经是大汗淋漓,眼睛惊恐地大睁着。 “海洛因!”鹰钩鼻熬不住濒死的痛苦,大喊道,“每个的钛金属砖都是高密度焊接在一起的,焊缝非常严密,里面其实是高纯度的海洛因。为了防止被查出,以军事物资的名义从墨西哥被分段空运入境,妈的!我不干了!这种胆战心惊的日子我受够了!” 他的伙伴终于腾出了嘴巴,咒骂着:“见鬼!这下好了,我们死定了,我看到地狱之门敞开了,见鬼!” 而这让我们所有的人惊住了,我和罗宾森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弗兰克的手猛然颤抖了一下,然后目瞪口呆地缓缓把手枪插回了腰间。 五十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这个夜晚,漫天繁星。我却预见了一场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暴风雨。 “你怎么预料到的?”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问题先生,但是我能察觉到弗兰克早就预感到这事情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那是一堆金属,再贵重也不至于让一个拥有上亿资产的老板念念不忘到不惜几条人命。”弗兰克解释道,“谁会为了一堆造船用的破铜烂铁这么铤而走险?克里斯多夫这个老疯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回到俱乐部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罗宾森一路到现在一言不发,他始终紧拥着受惊的安。最后只象征性地道了一句“晚安”就带着她驱车离开了。弗兰克问我要不要喝一杯,我说:为什么不呢? “好像人们都死了。”弗兰克双手摩挲着酒杯。 我没有听懂,我好像听到他说“人们都死了”,我以为他不是这样说的。“老兵”俱乐部的酒馆是24小时营业的,此时却只有困倦的酒保和两三个独饮的客人。门口的彩灯在寒气逼人的夜风中孤独地打着瞌睡,它只能点亮广袤的漆黑中那橄榄球大小的一角。 “您说什么?”我看着他拿起酒瓶又续了一杯。 伏特加或许可以解渴,所以他看上去饮得很痛快。但不能解愁,因为他的神情并不痛快。他扭过头斜睨着我,回答道:“我说,好像人们都死了。” 就算是幻听,这次我也绝对看清楚他的口型了。我确信没有听错,却一头雾水,完全不理解他这样说的意图。他的脸上不是悲伤、也不是痛苦、更不是处在崩溃边缘的恐惧,那是一块石头——一块没有任何表情的坚硬的石头。 “你不理解,”他把头转了回去,“可是你嗅到空气中的味道了吗?恶心的腥臭、刺鼻的药水、异常的安静,好像……前一秒钟刚刚有尸体陈列在这儿似的。” “不,我只闻到酒精味和你身上的沮丧味道。” “好像……人们都死了,”他完全不理会我,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天堂、地狱、棺材里、烈火中,管它哪儿呢,反正总比这样活着舒服。” 服务生趴在吧台另一侧呼呼大睡,乔治•班森的爵士乐还在幽幽地继续吟唱着。我听说过那些自杀的富豪,他们浑身上下绑满了金条,这些人最怕的不是越来越多的金条堆积在身上,他们最怕的是有朝一日身上所有的金条忽然不在了。这份重量骤然消逝,就像发条突然停下、倒计时突然数到零,他们就会突然疯掉。 也许弗兰克已经有了轻生的念头,他的唇齿间流露不出一丝生气。 “你的家人呢,梅林伯格先生?”我只是突然想到这里。 “我从阿富汗回来的时候,发现康妮——我的妻子,她……”弗兰克苦笑了一声,“她和当厨师的邻居好上了。” “抱歉……”这让我很尴尬。 他没有理会我的歉意,继续说道:“我们有两个孩子,一个十岁的女儿,一个十二岁的儿子,他们很听话、很讨人喜欢。法官把小莉亚判给了康妮,我把卢克放在我的父母家抚养。你知道吗,我……我时常在想,卢克和莉亚在一起时就像一副眼镜的两只镜片,谁也离不开谁——无论在学校、旅途中,还是夜晚读睡前故事的时候。但是……现在……卢克的脸上很少有笑容,把两个朝朝暮暮在一起分享童真烂漫的孩子分隔开,在我看来这比杀死一个敌人更残忍。你每天看着他不快乐的样子,你会在心底告诉自己——这是我造成的,我毁了这个孩子的童年。” “如果你不在了,”我假设我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你觉得卢克会怎么样?” 他再次转过头望着我,怔住了好一会儿才低语道:“我不知道,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时候埋伏好的一切假设无论会不会实现都将与我不相干。也许,卢克希望我下地狱,剥夺一个孩子的快乐应该判处什么罪?” “这是你承受不了的痛苦吗?我是说……你被克里斯多夫吓倒了吗?”我本想说“自私”,但是我料到会迎来一声不屑的冷笑。 “没有痛苦。当我在沙漠里看见那么多人死去的时候,当我看着导弹拖着长长的尾迹从我的翼尖飞出,去制造数不清的绝望的时候,”他怔怔地默念道,“这颗心脏就感受不到任何痛苦了。” “弗兰克,”我称呼着他的名字,并且避免再提“死亡”这个敏感的字眼,“只有活下去才能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活着才能想办法、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和方式弥补你觉得对不起的人。” 他抿着嘴,似乎对那个消极的念头欲罢不能。仿佛从我嘴巴里飞出去的每一言一语进入他的头脑都要经过艰难的历程。 “对我来说,十月的比赛都已不再重要。这一系列的事就像一个又一个笑话,我对自己都有些忍俊不禁。” “也许你这样做正中了他的圈套,为什么你意识不到自己有多重要?你为成千上万人提供了工作,为无数家庭创造着收入,看看我和沃尔特,你刚刚还救了他的命!”我竭力不让一次劝导变成争吵,于是我强压着自己的怒火,“你不是一堆废铜烂铁!不是一根火柴!回家吧,弗兰克,看在上帝的份上,回家吧!也许卢克今晚闭上眼睛睡觉之前没有听到你问候晚安才是他最失望的事!” 弗兰克把杯底的酒一饮而尽,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在继续努力回想什么。最终他像突然醒酒似的开口道:“要搭顺风车吗?” 五十一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深夜的最后一班地铁急匆匆地把安静的夜幕划了一个口子。 “弗兰克,”临下车前我嘀咕着,“太多人叫这个名字吧。” “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正直的人呢!”他笑笑,如同在讥讽自己。 “我爸爸也叫弗兰克。”我这样说是因为他和罗宾森、和我的父亲一样心里都隐藏着对子女的歉意,他们身上的共同点是那么像,“我从来不觉得他的错误不可原谅,就算有一天他站在绞刑架上,我也对他心怀感激。人们指着他说,他是个混球,我也一定相信那是最差劲的说法。他一定是爱我的,每个父亲都是如此。” “有一天你做了父亲就会知道,亏欠这个称呼的一切都无法再弥补,自己无法给自己宽恕。”他这样说让我觉得他极度缺乏自信。 “去吧,回去看看他,梅林伯格先生。”我关上车门,跟他说了再见。 接到安的短信息,是在凌晨两点,她说突然就失眠了,困意全无。我问她是不是吕贝卡和罗宾森又吵架了,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换成任何一个家庭一定会鸡犬不宁的。但是当我被告知吕贝卡要下周三才能回来时,我觉得问题解决了。 “沃尔特把你卷进来了。”她说。 “当你置身于危险,说不清是谁的错,他经历的痛苦比我们都多。”我想起他受的伤害,滴血的额头。 “其实他让我变得勇敢,这并不是因为他闯了多少祸,而是因为他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发生什么样的危险都始终一个人在承担。我竭力去释然,但是过去的阴影就像鞋底的口香糖,总有些扯不断的东西黏在那儿。” 我问她是勇敢占据的位置多一些还是恐惧多一些,她大约犹豫了十几分钟才谨慎地说出“勇敢”。 “那就相信勇敢会带来彻底的宽恕。” 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让我意外的是这句话——“今晚你让我觉得这种安全感已经膨胀成双份的了。”我情不自禁地对着手机屏幕笑出了声,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不够成熟——再等等看,也许这只是欣慰和感动的夸张形式或者潜意识化的表现。 安全感——老天,她在说什么啊…… 岔开话题是最理智的做法,那些无聊的文学和政治话题有着惊人的催眠效果。而让我睡到第二天早晨九点钟的,是伏特加的酒精作用。 我以为我会迟到,事实上罗宾森表现得比我更惭愧。他仍然只是沉默地点头,他戏谑道:“我的语音信箱有三十二条留言,其中二十七条来自一个牛仔,我耐着性子一股脑全部听了一遍,直到我确定这不是来自西部频道的电话广告。” “你的脸,”我盯着他从额头到下巴的大大小小的伤痕和淤青,“让我想起了十九世纪的美国地图,看样子南方就快输掉战争了。” “他们会的。”他用手抚着自己的下巴,撇了撇嘴。 紧接着,一阵爆笑传来,是弗兰克。 “好消息,”弗兰克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气样,“克里斯多夫所有的飞机都被迫停飞了。” “怎么回事?”我不解地问道。 “我在交通运输委员会里有熟人,听说‘自由鸟’号运输机是在克里斯多夫名下的,温彻斯特不过是一只可怜的寄生虫。现在坠毁事故的调查进展越来越复杂,克里斯多夫名下所有的飞行器都被关进机库等候调查,商业飞行和地区性飞行全部叫停。据说一份揭露克里斯多夫丑闻的报告已经被递交到州最高检察官的手中了。”弗兰克说着,点燃一支烟。 “我倒是觉得你带来的是一个坏消息。”罗宾森脱掉沾满油污的橡胶手套,闷闷不乐地坐在草坪上。 弗兰克刚刚喜形于色的脸突然又绷紧了,他迷惑地问罗宾森为什么这样说。 “伙计,想想看,他在西弗吉尼亚州最大的竞争对手是谁?”罗宾森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弗兰克,后者还在思考的时候,罗宾森已经替他回答了,“你!没错,就是你,弗兰克•梅林伯格!这消息能传到你的耳朵里也能传到他的耳朵里,猜猜他会为此怀疑到谁的头上?都在食物链的同一层,如果老虎绝迹了,那么狮子和猎豹都会无比兴奋的。” “噢……我的老天……” “再猜猜他接下来会怎样做?”罗宾森漫不经心地推理着,“垂死挣扎就难免鱼死网破,也许咬住一个对手一起承担,罪责轻点不说,心里总归是找到平衡点了。” 一段长长的烟蒂落在弗兰克的鞋面上,他开始咀嚼老朋友不无道理的推断。 “我们要放弃吗?”我站在一旁,轻轻吐露出自己埋藏在心里的疑问。我潜意识中燃起一团火,火焰中攒积着莫名的懊恼。 他们奚落而无力的目光在我身上逗留了短暂的一秒,然后各自开始回避、逃避。 “伙计们,我才刚刚喜欢上这份工作。”我继续无视他们的无视,“我们就这样放弃吗?因为这种混球,一切计划都放弃掉?我以为你们在教我坚持,我一直以为你们在教我坚持,都是自相矛盾的鬼话!你们沉默代表默许吗?好吧,好吧。” 我转身走向出口,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了,所有的坚持都不过是毫无防备的阵线,一攻就破。罗宾森错了,我们不是生活在梦想中,而是幻想中。 “你去哪,孩子?”罗宾森在身后喊道。 “去牵我的马,或者我可以卖掉它。也许去宾夕法尼亚,也许去华盛顿,总之一个不需要我坚持的地方。我得谢谢你们让我大大兴奋了一场,我觉得自己像个疯子,而你们——像两个骗子。” 我能依稀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在我背后变得破碎,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不需要再解释。置身于高处的人,有时需要的仅仅是勇气,那些看似坚韧的勇气,现在看来不过是友善的表演方式。而滞留在这样的被渲染的角色当中无法自拔,也不过是浪费时间而且正在离自己最初的路线越来越远,该结束这次驻足了。比起离开斯坦福,这其实是一个摇摆不定的信念。 五十二 - 天空牛仔 - 蓝晓寒 “你的意思是你要走了吗?”安在电话那头惊讶地喊出声。 我表示这是不容置疑的,她于是思索了一会儿说道:“那么先等一下。”然后就挂掉了电话。我没明白她说的等一下是什么意思,就趴在窗户上望着高高耸立的铁轨桥架发呆,我的电话中响起苏珊的语音留言:“嘿,小迪克兰,最近怎么样?一个人重新开始真的很不容易,但是我做到了,我在一家杂志社找到了一份装订图书的工作,收入还不错。我打算下一个秋天到来之前重新装修爸妈留下的房子,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我可以忘了他,算了,一提他就像被蜜蜂蛰了心脏。对了,谢谢你汇来的钱,着实帮了不少忙。好了,记得打给我。” 剩下的时间,我躺在窗台上昏昏沉沉睡着了,阳光温顺地依偎着我。我记不清做了一个怎样的梦,只是隐隐地有人在唤我,呼唤声时近时远。和煦的光线下,我又看到母亲温和亲近的笑容。我依然无法触及,这样失落的追逐伴着声声呼唤把我从梦中拉了出来。 安? 她分明就面带着和善的微笑站在我面前,乌黑的长发宣泄在两肩,她用手把散落出来的发丝拢到了耳根后面。 “意外吗?”她咯咯地笑着。 我赶忙从窗台上爬起来,由于刚刚醒过来重心不稳,一不小心从窗台上打了个滚摔下来。 “你是在惩罚自己吗?”她过来搀扶起我。 “嘿,我很好,”我感觉自己十分狼狈,努力自己站起来,“我没事,真的,只是你吓我一跳。” “你的腿伤怎么样了?医生说不能长时间僵在那儿不动弹,瞧你,好像刚从蛋壳中醒过来。” 我挤出一丝尴尬的微笑,手忙脚乱地给她倒了一杯咖啡,突然我好奇起来:“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别忘了谁帮你租的房子。”她不无得意地答道。 “噢……那么……吕贝卡现在应该非常担心才对。”我玩笑道。 安几乎把刚入口的咖啡喷了出来:“嘿,大男孩,你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信心。” “也许我太自信,你知道,对,这是件坏事。”我坐回到窗台上,感受着彼此情不自禁的无厘头。 “显然是的,很显然我们是互补的,我大学几乎一直单身。” “所以我们要一直讨论自信的话题?” 她又爽朗地笑出声,然后夸赞了一下我冰冷的幽默感。我们陷入短暂的沉默。片刻,一列地铁呼啸而过,继而又是弥漫开的安静。太阳把她最好的馈赠都抛进了我的窗口,安眯着眼睛呼吸着这暖融融的空气。 “这很让人陶醉,不是吗?” 她的语气很平静,却暗含着无限的惊喜。 “也许是,”我看着她,喜悦感和金色的阳光让她的笑容愈发明媚,那一刻才使我真正的陶醉。 “怎么?”她说出这个词的时候,近乎是声带没有任何震动的低语,好像就伏在我的耳边。 我说不出自己怎么了,就避开她的视线,远眺着列车消失的地方。不知名的忐忑在心底的泥土上如藤蔓在蜿蜒,很短的时间里就占据了身体里每个角落。这盘根错节的情绪,使心跳乱了频率。 我轻轻地摇头,问她为什么突然来我这。 “我意识到你生沃尔特的气,没有人想让你离开。” 我们终于可以从刚才那种安静得有些晕眩的气氛中解脱出来。 “不,我本来就不该走上这段旅程,”我解释道,“我宁愿没有过任何人生规划,也不愿意让一场荒唐得没有任何意义的经历使我产生追梦的错觉。一开始我就错了,我在这儿什么也得不到,就像在斯坦福——都不是我要的生活。” “沃尔特让我给你带句话,如果你准备离开,也再给他两天时间,他要给你看样东西。”安望着我,“给他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些冷静下来的时间。我知道,发生了太多事,昨天晚上我吓坏了。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我从小就被沃尔特闯下的祸吓怕了,可是……有些信念根深蒂固得让你相信,就算世界末日也绝不应该舍弃那些对你满怀希望的人。” 好像我是一个流浪者,安的眼睛里闪烁着不灭的希冀,我在那一刻想起自己就像个流浪者。流浪者应该在哪里驻足、哪里是最终的归宿呢?我本想一路向东,一直流浪到东海岸,看看没有牛仔的东部和白色的海滩。那些脚踝沾着沙粒、身上散发着烈日般温度的比基尼女孩会投来怎样的眼神。再沿着东海岸一直走下去,或许往南,一路走到迈阿密。亦或是往北,长途奔走到挤满渔船的巴尔港。然而那样漫无目的的行走已经不在计划里,我的脑袋里满是活塞发动机的轰鸣声。 梦想是个充满诱惑的字眼。 安还在凝视着我,她的脸上没有了笑容,嘴唇轻轻摩擦出:“求你了。” 两天以后,我走进罗宾森提前跟我说起的一座机库。弗兰克正神情诡异地等候在那里。 罗宾森从我的身后绕了过来。 “我听说最好的牛仔总要搭配最出色的马。”他有很久没这么神情凝重,“准备好大吃一惊了吗?”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