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的劫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北平,十二月的冷风也盖不住京郊大帅府的喜庆火热,洋式的铁扇门上缠着红烈的丝带,两串噼里啪啦的大鞭炮正在大帅府门前爆响。 喧哗中,来往的宾客不禁纷纷低头耳语。 “佟帅不是曾经说过这辈子再也不娶了吗?先头那九位夫人被克的死相那叫一个惨……” “啧啧,谁家闺女这么不要命,还敢嫁他呀?” 佟大帅专业克妻的名声在北平城可是响当当的,每回佟府门前挂上两盏白灯笼,人们就会心照不宣的知道佟府里的太太又脚趾朝天躺棺材板上了。 佟大帅的情人很多,即使佟大帅是全北平最闪耀夺目的钻石单身汉,但他的情人们却一点也不想被他扶正。 为什么呢? 因为做佟大帅的女人,首先就得把命给交待出去。 命都没了,荣华富贵就是个屁,再多的钱没命花,大帅的女人又如何?荣华算计都是白搭! 每每佟大帅抽着事后烟,略微露出点想娶怀中被疼爱的皮肤微微泛红女人的苗头,怀里的女人就会立马闻风色变,一惊一乍的千方百计从佟大帅的怀里逃窜了出来,急匆匆的下了床套好衣服,几乎是逃命似的离开了佟大帅那张无敌奢华的加长加宽豪床。 佟大帅因为这件事,已经生气的开枪崩死了好几个从他怀里逃命的女人。 哼,就这点胆量也敢爬上他的床?老子最见不惯阿猫阿狗的奴颜媚色,一枪崩了你,省的以后看见心烦! 佟大帅还记自己的第一个女人,是他在乱世里掳来的书香世家大家闺秀。 女人替他生了长子,无奈娇滴滴的书卷身子实在太弱,还没出月子就大出血死了。 佟大帅说她有福没命享,那会他刚从山野绺子转型为军队里的扛把子,深受上司器重,眼看着就要飞黄腾达,再也不用做三天打家五日劫舍的勾当。 佟大帅到现在还记得女人死的时候,她看他的眼神还是一脸的不屑与之为伍。 小娘们的脾气倔的很,仗着自己念过书受过礼教,便经常冷言冷语的数落佟大帅偷鸡摸狗的下流手段。 佟大帅至今回想起来,仍旧很喜欢小娘们身上的硬气,一点也不像他后来的那些女人们,各个跪在地上替他擦皮鞋,他就是往她们的头发上啐一口浓痰,她们也会笑嘻嘻的仰起脸来说:“大帅,喉咙不舒坦呀?我去给你熬降火祛痰的甜汤。” 自从第一个女人死了那会开始,佟大帅今生最大的噩梦便开始轮番上演了。 往后的时光里,他娶一个死一个,就像中了世上最毒的邪,从来没有哪一个女人能在他身边完好无损的待上两年。 离谱的,刚过门,掀了盖头,就忽然口吐白沫活活抽风抽死了;稍微好点的,断了根手指感染破伤风,染病而死reads();。 这些都还是些死因可寻的,更多的女人是不明不白在他的生命里缺胳膊少腿,忽然哪一天就暴亡了。 佟大帅经常嬉皮笑脸的擦着自己的短手/枪,对着被手下押到自己面前的媒婆说:“给老子保个大媒,老子有老婆可以日,回头送你块足金的媒婆大招牌!” 吃惯了野鸡,佟大帅偶尔也很怀念与良家女子同床温存的滋味。 佟家的孩子们,除了佟大少爷之外,几乎都有一点恋母的毛病,严重的,长到七八岁还要每夜喝上一口乳妈的奶才肯安心去睡。 谁叫他们几乎都是一出生就没了妈呢? 说起来,还算佟家的小五最有福,至少他还喝了他娘半年的奶,他娘才在出门打麻将的路上被汽车撞成了一摊肉泥儿。其余四个孩子,几乎都是一出生就没了妈,也就别提喝什么母奶了,妈都没了,还有奶?简直开国际玩笑! 偏生佟大帅的种子还特别拧,一口气撒了五六个种,生出来的全是儿子,佟大帅瞅着自家那几个小子,狠狠的抽了一口烟,无奈的长叹一声:老子命里绝女人,怎么连闺女也给老子一并绝死了啊?不带这么坑老子吧,唉…… 为此,佟大帅经常对自家那几个臭小子最经常说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滚滚滚,你们要是个大姑娘,老子心肝脾肺都能挖出来给你,带把的想在老子面前横?门儿都没有!要零花钱统统自己挣去,挣不到,甭想老子给你们半个子儿!” ***** 今年开春那会,佟府门前来了个草鞋道人替佟大帅算命,佟大帅这个在神佛面前都酒色不忌的人愣是被这个草鞋排算的命里没有半点偏差,到最后,佟大帅不得不信命的请草鞋道人为自己化邪。 草鞋道人拿着拂尘掸了掸身上的道袍,神情淡然的说道:“无量天尊,大帅今年此煞可破,即将新得一位美娇娘,不仅如此,还会喜得贵女,官运亨通,否极泰来。” 佟大帅以为草鞋道人是哄自己的,毕竟做大帅的这些年,听了太多漂亮的人话鬼话。 没想到的是,就在草鞋道人替他算完命的第二天,他就遇见了他命中的桃色劫数。 那个女人策马扬鞭飞驰在街道上,险些让她的马蹬伤了他的五小崽子。 他原本只是懒懒散散的坐在车上等着小五去路边摊上买完糖炒栗子回来,没想到小五险些被女人的马蹄蹬得一命呜呼。 佟大帅怒发冲冠的一脚踹开车门,下了车,把五小子从地上拎小鸡一样的拎了起来,刚要掏出手/枪教训教训马背上的女人,谁知那女人却安坐马上,连个下马道歉的意思都没有,还趾高气扬傲慢无礼的质问他:“你是这小子的爹?” 佟大帅也不知自己当时的脑子究竟是怎么个回路,被女人身上火爆辣椒似的气势愣是压得连手里的枪膛都忘了上。 他皱着眉,打量着眼前这个年约三十余,却保养得极为娇媚绰约的女人,缓缓地点了点头,微微出神道:“我的崽,老子的种,婆娘你想咋地?” 女人的皮肤很白,近似雪一样的白,乌发简单盘在脑后,流水一样的美人肩,耳后流畅的曲线一直起伏落错至她丰满傲人的胸前。 佟大帅尚且还在色迷攻心的时候,谁知那女人抬手朝天扬鞭就是往他身上狠狠一抽,脸上怒火窜天的骂道:“臭不要脸也配当父母!?孩子才多大,你就由着孩子在街上胡乱瞎跑?这路上车来车往,也没个人看着,孩子出了事,便全赖别人头上?头一个罪魁祸首就是你这种缺心眼不尽责的父母!” 佟家的两个男人一时之间都傻住了reads();。 佟大帅傻是因为懵逼,这女人刚刚是在说什么?她好像是在骂他缺心眼…… 而佟小五傻是因为面前这个挥着马鞭的女人不仅狠狠抽了他老子一鞭子,还把他老子当街骂得狗血淋头! 他老子可是北平城人人闻风丧胆的佟大帅耶…… 佟小五的嘴巴已经张的能活活吞下一个生鸡蛋了。 ******* 佟大帅第一次降不住一个女人,哪怕这个女人已经被别的男人睡过还跟别的男人生了孩子,但他就是无可救药的深深陷了进去。 佟大帅的年纪已经不轻了,老大今年刚好二十,被他丢到军营里好好磨练,脾气性子刚硬得和他如出一辙;老二是个风流才子,小老大两岁,佟大帅最烦这个儿子,天天文绉绉摆弄什么酸腐文章,佟大帅骂他臭显摆,老二还会辩白两句:文刀笔枪,嘿嘿,那威力和您扛枪打炮不相上下。老三老四三两岁的时候就折了,剩下一个老五最小,今年八岁,这也提醒了佟大帅,原来他上一个女人死了已经有八年了,而他也已经八年没有娶媳妇了。 偌大一个帅府,天天臭气烘烘全是男人味,佟大帅有时候真是连脚都不想迈进家门。 都说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老婆,那炕一个人哪能睡得热呢? 佟大帅得知女人的名字是在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 他和几个部下喝了两盅的烧酒,微醺之际,包厢的窗户半敞着,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拔了一根烟出来,站在窗口静静的点燃了烟头。 夜风习面,似乎空气里还隐隐有暗香浮动,是一种很熟悉的香气。 春天的滋味真他娘的想让人发一场天崩地裂的情。 他的手指常年握枪被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子,夹着香烟,看着酒楼门口正翻身下马一个俏丽敏捷的身影,他的眼睛如鹰眼一般盯在那个身影上面,整个眼珠都骤然亮了一亮。 慢慢从嘴里吐出一个烟圈,他在心里低笑着说:“放走一次是无奈,这回送上门来总该是我的了吧?” 他招来酒楼跑堂的,赏了跑堂小子两个大洋头让他去套女人的话打听她的消息,结果没想到跑堂小子十分熟稔的说:“枫三娘啊?大帅,她可不好对付,是打关外来的悍妇。模样生的是俏里啷当,但野玫瑰带刺儿呀!多少人在她面前都碰了钉子,她开了一个酒庄,每逢廿日便来我们酒楼收账。” 佟大帅手指敲打着酒桌桌面,尽量让自己问的漫不经心:“她男人呢?怎么是她来收账,她男人不干活?” 跑堂小子摆了摆手说:“那个短命鬼,有艳福也没命享,枫三娘守寡好多年啦。她好像还有个闺女,差不多十五六岁吧,啧啧,那模样出落得比她娘还要俏,绝顶的美人胚子一个,去年来北平探她娘的亲,还上我们酒楼吃过一顿饭呢!” 佟大帅的一颗心咚咚咚的,俏寡妇,还是个生了闺女的寡妇?这不就是草鞋道人跟他说的得妻又得女嘛!?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窗外,凉风习习,他终于记起来空气里的熟悉味道是什么东西了,那是迎春花的花气正袭人。 佟大帅的唇角勾起一弯浅浅的笑意。 春天不仅是催人情动的季节,更让他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第2章 大帅的新娘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女人的脾气很火爆,他三天两头的到她的酒庄上买酒品酒,还时不时介绍一帮大客户给她。 女人一开始是拒绝的,会拿起笤帚毫不留情的赶人,她嫌男人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时刻都像是在泛着要吃人的绿光。 枫三娘的感情经历很简单,除了头一个早亡的丈夫之外,身边追求的男人再多,她始终也没有正眼去相看一个。一个闺女长到十六岁也用不着她去操心,奉天老家的族人们霸着她闺女,不让她把闺女带到北平来。 她知道男人的身份,笔挺的灰色军服,耀眼的黄星徽章,偶尔捧着蓬尾竖天的徽帽在腰侧,活脱脱一个意气风发的现世关云长。 他来酒庄总也不是空着手,或带了一对舶来的珍珠耳珰,或带了一瓶法兰西香水,或带了两三摞的街头小吃。 他待她总是这样阔绰不计较的好,枫三娘不会不明白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一掷千金是图什么。 渐渐的,她好像也习惯他这么个人日日在她眼前晃荡了。 她待他不冷不热,有时候还风言凉语,他倒一点也不生气,还很好脾气的嬉皮笑脸凑到她面前来帮她抬酒坛子。 突然的某一天,他不来了,而且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酒庄里再也没有他无赖的笑声和嘚嘚的军靴擦地声。 枫三娘偶尔去搬酒坛子,眼睛会不由自主的往酒庄大门口看去,总觉得门口那地方会出现点什么。 酒庄里的伙计看穿了老板娘的心思,格格笑着打趣说:“佟大帅咋不来了呢?咱们老板娘这小身子骨,二十来斤的大酒坛可是不好搬呀!哈哈!” 枫三娘瞪了一眼笑得胡枝乱颤的伙计,转头就劈头盖脸骂道:“你小子属鹦鹉的?有力气说闲话没力气干活,午饭还想不想吃了?”她弯腰去捧地上的大酒坛,还在嘴犟的嘀咕:“他爱来不来,反正又不是我招的长工,我又不是他的谁,不来我也扣不了他的工钱。” 哼,男人都是一个臭德行,吃不着的肉,盯个三两天,新鲜劲过去了也就不馋了。 她低头,手刚碰上冰凉的大酒坛,周身便有一个高大的黑影笼罩了下来,一双宽厚的大掌覆盖在了她纤细的手上。 鼻间嗅到男人身上熟悉的烟草气息,枫三娘的脸顿时挂上了两个潮红。 “你要扣谁的工钱?”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在她的耳圈边上涤荡开来。 枫三娘窘迫的即刻想逃离,却发现他早已将她牢牢的圈禁在怀。 他像一张漫天大网那样死死牢牢的网住了她,拥她在怀,感受女人身上特有的柔软和馨香,原来抱她是这个滋味儿。 他满意的笑了笑,她比他想象中抱起来要软乎丰满的多reads();。 “放开我,当这是哪呢?”酒庄里还有那么多的伙计,他这样霸道蛮横的不顾她的脸面欺负她,她还怎么出去做人? 他低笑了一声,一双狡黠明亮的眼睛灼灼盯着她问:“这儿不行,那别的地方就可以喽?” 枫三娘被气得咬牙跺脚,在他怀里胡乱猫挠似的要挣脱她。 她不知道男人常年浸习沙场,胸膛早已练就得如铜墙铁壁一般,她这点小功夫在他面前,差不多与挠痒勺的效果相当,挠的他胸腔一阵熨帖舒坦。 他抓住她不老实的手,另一只手揽上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低头凝视她,嗓音像是带了某种极致的诱惑,低缓问道:“这几天有没有想我,嗯?” 她别过头去,脸上一片热烘烘,根本无法直视男人此时眼中熊熊燃烧着的烈火,那目光,实在太过灼烫…… 这个霸王硬上弓的无赖男人,好生混账! 先是日日来酒庄给她甜头,摆出一副纡尊降贵的样子在酒庄里替她忙前忙后搬东搬西,她是怎么赶也赶不走,见她慢慢上套了,一下连个音信也没有就和她玩起了消失,害的她心头好一阵失落,常常心不在焉的把目光不由自主的往酒庄大门口飘。 玩的真是一手漂亮极了的欲擒故纵! 见她垂头不言语,他忽然有了一丝挫败感,把下巴抵在她的乌发上,轻声叹了一口气:“你不想我便不想吧,但我却很念着你……” 女人垂着头,肩头开始微微抖动。 “老了,前些日子从马上摔了下来,居然就断了根肋骨……” 她猛然抬起头来,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惊得他一下连话都忘了说。 她……哭了? 佟大帅生平第一次搂着一个女人在自己的怀里哭,这简直也太有些不可思议了!女人在他怀里从来都是笑,还是那种得意至极的大笑!做他的女人从来都是风风光光,体面无两。 而且他从来也没给过女人什么不体面吧? 知道她面上强硬,心里却是个很害羞柔软的人,他也早就让酒庄里的伙计退下去了,这般顺她的意,她怎么忽然就哭了? 佟大帅真是想破脑壳也想不明白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生物,怎么眼泪就跟卸了闸的洪水一样说来就来。 他不会哄女人,生平也从来没有哄过女人。一时之间,一双手不知所措简直不知道该往哪放,末了,见她眼里的泪水串珠似的吧嗒吧嗒往下坠,哭得他抓心挠肝,他只能把一双半僵的手往自己的脑袋上挠。 在他的印象里,女人是不需要哄的,只要他给点钱给买点珠宝首饰就能打发过去。 她渐渐止住了眼泪,稍稍平复了点情绪,仰起头来就问他:“伤好了么?” 佟大帅呆呆一愣,而后心里骤然汩汩蠲出一捧暖流,眼睛里的光芒也愈来愈来亮,微笑着说:“好的差不多了,能下床走动我就马不停蹄的来找你了……” 打铁要趁热,佟大帅可不是什么文绉绉把礼数放在第一位的绅士,他是绺子出身,身上的痞性早已深深扎根在他的生命里。见已然撬开她的心,露出一丝松动,他便乘胜追击,紧揽了她的腰贴上自己的身子,低头一点一点的去亲吻她脸上的残泪。 吻像雨点一样打在她的脸上,酥□□痒里带着一点难以名状的珍惜和小心reads();。 他滚热的唇贴上她紧闭的唇,像攻略城池那样霸道的开启她的唇齿城关宣告自己的主权,把自己这段时间深深的思念通通埋进这个吻里含送到她的身体里去。 三娘,你可曾感受到我佟玉行余生里所有的热情与固执? 这三个月来风雨无阻,日日粘在她的跟前,她冷言也好,嘲讽也罢,他佟玉行打小就是一个粗人,长到四十来岁,平生第一次尝到点爱情的滋味,文的不会,武的在行。 她被吻的意乱情迷,殊不知他已然探手去解她上衣前襟的盘扣。 等肩头感受到空气里的一丝凉意,反应过来他正在做什么的时候,看着他一双满布情潮的眼,她知道她和他已然骑虎难下…… ********* 佟府虽是帅府,却与一般的高宅大院不同,这里几乎没有勾心斗角,因为这里常年来都没有女人的烟火气息,没有女人,就没有麻烦。如果家里几个伺候老少爷们日常起居早已经绝了经的老妈子也算女人的话,那佟府里勉强算是还有点女人的味道吧。 佟家的几个男人在饭桌上开会,平常也只有在饭桌上,这几个男人才会相互聚首,老的忙着恋爱,小的忙着校场练兵或读书,偌大一个佟府,除了吃好像也没什么能把几个大老爷们和一个小爷们僵硬的栓到一起了。 佟大帅端坐上首,撂下手里的筷子,绷脸宣布:“咳,十月初七,老子要结婚,你们到不到场自己看着办吧。”佟大帅拔起了腰间从德国刚空运来的手/枪,慵懒的开始拿布擦起□□来。 佟家老大不用费心,他老子军令如山,佟老大行伍出身,视军令如命,不会不来。 在枪杆子底下最先投降的是佟小五,私底下扯了扯他二哥的西服衣角,不动声色的用仅能让两人听见的音量说道:“哥,爸的枪口好像在对着你。” 然后佟小五仰起头来笑呵呵的说:“好啊!我最喜欢参加婚礼了,爸爸要不要我去给你和新妈妈做花童?” 佟二哥额角上的筋跳了跳,这臭小子,真他娘的识时务,这就墙头草迎风倒戈了?居然连妈都脆声声的不要脸叫上了,呵呵……真怀疑是不是老佟家的种。 佟大帅懒懒散散的抬起眼来,看了一眼脸上满是期待的小儿子,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把那双睥睨四方的眼睛转到佟家二少爷的脸上,挑了眉,坐等老二表态。 佟小五继续扯二哥的衣角:“哥,你看爸手里的枪,是不是要准备上膛啊?” ……马勒戈壁,你小子少说两句我能多活两年。 佟二哥的嘴角僵硬的抽了抽,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佟小五,不情不愿的道:“看学校放没放假吧,预科的功课本来就紧,明年开春要去英国,我这英语还落下好大一截呢。” “哦。”佟大家长坐在上首冷冷的单哦了个字,面无表情的说:“可能那天我闺女要来参加婚礼,你们不在最好了,闺女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哈哈哈……” 众脸懵逼—— “爸,你在外头有私生女?” “爸,算命的不是说你今年以前命中无女吗?” “爸,真的假的,我要有小妹妹啦?好哈哈哈……” 佟大帅大手一挥,朝擦得锃亮的枪口吹了一口大气,得意的勾了唇角,仰天长笑道:“娶一个老婆白得一个闺女,买一送一,你们谁都甭想跟我抢!哈哈哈……” 第3章 后爹一家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佟大帅的第十春,婚礼举办的尤其隆重。 毕竟佟大帅在心里给自己立了个誓言,如果这次还是克死了小十,那他这辈子就认命当个光棍司令吧,再也不娶了,省的祸害了更多的良家女子,好女人不该配他这样的阎罗鬼刹。 婚礼的场地原定在罗欧大饭店的千坪花园里,无奈枫三娘性子不喜铺张,已经交了婚礼场地的定金,佟大帅愣是被她逼得又干了一次土匪勾当,强行让罗欧大饭店把先前的定金原原本本的退了回来。 最终的婚礼场地是在佟府花园洋房前的大草坪上。 婚礼当天的花童一个是佟小五,一个是佟家的小侄女。 枫三娘穿上洁白的蕾丝婚纱,手捧一束花瓣上沾着露水的白玫瑰,恬静美好的站在佟府气派洋宅前面的大草坪上。 浓烈的红唇,微挑的眼角,眉如远山,鬓似扶摇,一切都是一个新娘出嫁时应有的极致美艳和稳妥大方。 所有的宾客都把目光的焦点落在新娘窈窕有致的身姿上,繁复有质感的蕾丝下,是枫三娘雪花一样姣白的肌肤,半透明的蕾丝勾勒出了女性独有的曼妙。 佟大帅的手轻挽上她的腰肢,在众宾客的睽睽瞩视下,厚唇贴着她的耳朵,厮磨低语道:“三娘,你美的真是让人窒息。” 枫三娘眼梢含媚,轻嗔了他一眼,半咬着红唇道:“彼此彼此,你也不赖,我的新郎佟大帅。” 她的媚,从来都是扼人心喉,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尤物会孤身十余年而不被别的男人采摘去。 佟大帅的唇角自始而终都带着一丝十分明显的骄傲,这个女人身上有他对完美女性一切的幻想:美丽、大方、持家、大多数的时候温柔体贴,偶尔也烈的像一匹草原上最不被驯服的野马。他要成为高高在上的帝王时,她可以温婉的像一朵攀附在大树边上的娇花;他心血来潮想偶尔被女人骑在头上贱兮兮的任打任骂时,她可以狠狠的扬起马鞭毫不留情的抽打在他的身上。 佟大帅把她心肝儿宝贝的叫着,爱得实在切了,便索性连三娘也不乐意叫了,就喊她小枫、小十。 她确实比他小,小了八岁,他在田埂里玩泥巴的时候,她还是个哇哇嚎奶吃的小丫头。佟大帅见过那么多的女人,却从来没想过还能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上寻找到初恋的影子。 她是那么的朝气蓬勃,在他眼中宛如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十八岁少女,一嗔一笑都是那么明媚鲜妍,叫他想捧在手心里像对待易碎的水晶那般精心呵护。 佟大帅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着了这个女人的道,或许是他从来没爱过,也或许是一颗心在荒芜的岁月里实在孤寂了太久,就连老二在学校里都已经牵起了花季女孩的手,他才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老了,就会想爱却又爱得太保留。 第一次有女人敢拿鞭子抽他,当她手里的马鞭像初生牛犊那样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就知道这个女人应该值得他毫无保留的去爱。 他就是那么欠的一个人,活到老狂到老,四十多年的生命里什么也不缺,唯独就缺这么一个能狠狠收拾他的人reads();。 佟大帅搂着他此生最满意的新娘,视线扫过草坪上满座的宾客,略皱了眉说:“咱们闺女为啥不来?之前不是说好了来北平参加咱们的婚礼吗?刚好今天老大老二小五他们都在,几个臭小子难得齐全。” 枫三娘嘟了嘴说:“她大伯爷前些日子没了,身上还戴着孝,族里的人忌讳这个,便拦着她不让她来。” 佟大帅原以为今天就能见到他新鲜热乎的大闺女,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人挡了茬儿。 佟大帅刺啦了嘴皮子,略是嘲讽的道:“我佟玉行的闺女,神邪无忌,玉皇大帝在我这里都是个屁!不用等明天,一会我就让人开车上奉天去把我闺女接到大帅府来。” 其实佟大帅的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咋他闺女的亲爹和她亲爹的兄弟都这么短命?真是短命一家啊…… 枫三娘暗暗搡了他一把,说道:“你别瞎费工夫,她平常不在奉天住的。” “不在奉天?那在哪?”奇了怪了,不是说奉天墨家的那帮老东西霸着他闺女,不让闺女上北平跟着她亲娘吗? 这厢不让他闺女跟着她亲娘,怕他闺女被三娘拐走以后就不跟姓墨的亲了,那厢奉天的那些族人又不收养,这里头究竟是怎么个混账茬儿?姓墨的那群人占着茅坑不拉屎,还要不要脸了啊? 枫三娘支支吾吾的,很难同男人一时把事情说明道白,眼下往来的宾客那么多,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便打发他道:“有工夫再和你细说,这会婚礼马上要开始了,你咋还在我身边磨磨唧唧呢?” 佟大帅憨憨的挠头笑了笑,破天荒,素日城墙般厚的脸上有了一丝腼腆,臊笑道:“如今是一时半会也离不开你了,稍微隔了一段时间没贴在你身边,我这身上就跟长了虫子一样浑身不得劲。” 婚礼即将开始,佟大帅才装模作样的走上司仪台,但目光却仍旧远眺着拱花门后面站着的枫三娘。 他站在台上,凝神屏息的等着他今生最爱的女人一步步朝他走来。 螺号声伴着雷鸣的军鼓,在婚礼进行曲中,枫三娘一步一步在红毯上迈着绰约的步伐,身后长长的委地婚纱裙摆被佟小五和佟家小侄女小心翼翼抬着。 佟大帅的眼睛稍稍分了一点神出来,在满座的朋客里扫了一圈没有扫到佟家老大的身影,本来最让佟大帅放心的一个却在婚礼即将宣誓的时刻都没有出现身影。 佟大帅噎了一口上火的唾沫,在心里冷哼了一声:臭小子,翅膀硬了,老子的婚礼都请不动他佟少校了! ****** 与此同时,佟府门口噼啪的爆竹鞭炮声中夹杂着一阵愈来愈清晰的马蹄声。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仔细听声音,似乎还是好几匹马一同嘚嘚狂奔而来。 佟府洋式铁扇门的左右两侧分别疾风驰来三匹骏马。 佟老大坐在马背上手持缰绳,身着灰色军装,英气的两道剑眉微微敛锁,听见佟府的大草坪上已然响起婚礼进行曲,心下一紧,转头便向身边同样策着烈马的男人说:“不好,婚礼已经开始了!我爸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枣红烈马上的男人回头勾唇一笑,左耳上一颗晶亮的海水蓝宝石耳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佟伯伯的枪法没我爹准,婚礼宣誓前我没赶到,我爹头一个先开枪崩了我。”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眉宇间透露着仿佛与生俱来的默契,纷纷扬起手里的马鞭,朝马屁股上狠狠一抽,加快赶往佟府大门的速度reads();。 而佟府大门的另一边,也正闪电般飞驰而来一匹雪白的大马。 三马在佟府的大门前紧急刹车相汇,佟老大没有想到居然还有生人敢这么不知死活的在大帅府前面骋马,这里是军区重地,这人也太恣意猖狂了! 佟老大从小就养在校阅场里,见过多少的稀世良驹,饶是见识了那么多罕见珍贵的宝马,佟老大还是被眼前的这匹白马小小的惊艳了一把。 白马身形精瘦稳健的,胸脯直而挺出,颈头骨大,肉少,颈顶的鬃毛浓密柔顺而整齐,光从这几处打量,便知道这是一匹难得的好马,日驰千里不在话下。以现如今这个乱世的行情来说,这样的马,世间绝不出十匹。 佟老大的目光循马而上,落在马背上那个肤色近乎雪白的少女身上。 少女显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大小姐,穿着一点也不时兴打扮,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点憨醇的土气。 乌黑长发被松松绾成了双辫垂在胸前,蜜合色的窄袖衫外裹着灰鼠襻子答忽1,玫瑰皮腰绶上另扎了一束雪狼尾和一串红缨铃铛。 佟老大一眼就认出了少女腰上那串毛茸茸的尾巴就是狼尾。 有意思,这身行头,古怪又稀奇,衬托出少女的气质很透露着一股古灵精怪的味道。 墨翎看着眼前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显然他们也是来参加这场婚礼的,而且和她一样才刚匆匆赶到。 门口的卫兵向佟见章并腿行完军礼,就一路小跑的去替佟见章和他的朋友牵住马绳,恭敬道:“大少爷、常少爷,二位把马交给属下就行了。” 墨翎眼睛里的光晕忽然缩了一缩,原来那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就是佟家的大少爷,这不就是她后哥吗? 然后她把她那双墨玉一样幽黑而灵动的眼睛转到了另外一个骑着马的男人身上。 娘咧,这居然是个男人? 一个长得比娘们儿还要秀气白净的小爷? 第一次见常玉的人总是发出这样的感慨——这他娘的居然是个男人? 墨翎眨了眨眼,下颌微微张着久久合不拢。 男人有着精致齐整的两弯眉毛,没有修饰过,天然就十分整洁好看。流水一样顺畅的侧颌线条,高挺而窄聚的鼻子,要说五官里唯一有点爷们味儿的就只剩下一双黑而幽深的眼了。还有那干净利落的短寸头和笔挺的西装,总算也稍微弥补了点他的男性荷尔蒙气息。 男人的左耳上戴着一颗海水蓝的宝石耳钉,一粒豌豆那般大小。 墨翎从来没见过男人还戴耳钉,这个小爷的打扮实在太奇怪了,但他确实又很好看,就像秋天丰收的麦子地,叫人看着不自觉会弯起喜悦而得意的唇角。 常玉不动声色的同样打量着眼前这个身骑白马的少女,她纯粹而透明的一双眼睛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他,仿佛丝毫不懂大家女子之间相互传教的羞涩和矜持,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她是没有教养。 相反,他却觉得她像极了一颗纯洁无暇的水晶,莽撞之余,更多的是天真和直辣。 她的眼睛会说话,常玉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的眼睛能干净纯粹到这种纤尘不染的地步。 她在瞪着他凝眉掉下巴,而他看着她,放柔唇角,脸上渐渐浮出一个微笑。 第4章 婚礼进行时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佟府很大,十里洋场的繁华住不下北平一个佟。 墨翎知道她娘改嫁给了一个了不得的男人,从奉天族老们黢黑憋屈的脸色上,墨翎就猜出了一二分其中的玄机。 因为做过墨家男人媳妇的女人,从来没有改嫁这一说。不仅是家规和家族脸面不允许,更重要的是嫁给墨家男人的女人,身上会带走墨氏家族里最禁忌的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已经在墨姓族人之间世代隐秘传承了数千年,从来没有外姓的女人知道过。 早逝的父亲在记忆里的印象已经很淡很淡了,大多数时候,只有族里的长辈偶尔拿既无奈又惋惜的眼神同情的望着她,墨翎才会想起来,原来曾经有一个叫父亲的男人来过她的生命。 奉天小西关的墨家村,人们提起枫三娘,就会纷纷皱起眉头,连连摆手摇头说:“这个女人不地道,害死了全族最优秀的一个儿郎。明知道嫁给墨二会害的他英年早亡,但她还是那么不顾前后的上赶着嫁给了墨族长家的老二。” 明明大家都这么讨厌这个女人,十六年来这个女人也从来没为她操心过一衣一袜,但是看着她终于找到今生可以依靠的归宿,墨翎的眼眶还是被感动的一片酸热…… 今天的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美艳大方如朝阳旭日里刚剥茧而出的凤尾蝶,鳞鳞挥动着五彩凤尾蝶翼,举手投足间一静一动,都像是在谱写着一曲迷人的诗乐。 印象中,这个女人永远也不会老似的,十几年如一日,每一回见到她,都会觉得她在岁月的洗练里被雕琢的更加美丽诱人。 婚礼还没结束,佟家四个男人的眼睛就已经齐刷刷的盯在了婚礼座席上那个肤色如雪梳着两条大长辫子的少女上。 原来他的闺女长这样啊……佟大帅得意的摸了摸下巴。 他对女人很有审美,眼睛大屁股翘,腰要细,胸大不大倒不那么有所谓,标准尺寸够得上之外一定要挺。 但是对于自家闺女,无论长得像葫芦还是像瓢,他都觉得十分的得意,毕竟这是佟玉行四十来年的生命里唯一一朵娇滴滴的闺女,她的存在像花蕊芽尖那样,是他生命里顶顶柔软的一个意外。 眼睛转到自己那几个臭烘烘的小子身上,佟大帅眼里的一抹柔情很快就被冷毅所取代。 哼,臭不要脸的三个小子,馋劲儿全写脸上了,哈巴狗流哈喇子呢?跟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看着他闺女的眼睛就跟饿狼见了山兔眼珠子直泛绿光一样。 枫三娘搡了一把佟大帅的腰,低声说:“我是不是该让墨翎和见章他们三兄弟相互认识一下啊?” 佟家三兄弟眼下盯着她闺女,那股热乎劲儿弄得眼睛里都像是要迸出火花一样。 枫三娘在心里安慰的笑了笑,原本还有些担心他们这三个会戒备她这个外来的后娘,连带着会把墨翎也给隔阂起来,甚至还有可能会甩脸色给墨翎看。 枫三娘都想好了,要是他们几个兄弟不愿意接受她和她的闺女,反正佟府的这片家业将来也是他们几兄弟的,佟玉行如今的年纪也要四十多岁往五十走了,年纪一大,再过几年,佟府所有的事情就该放权给老大了,还不如现在就另一辟一处小一点的宅子和佟玉行搬出去单过。 一来是避嫌,不沾手佟家的产业,让几个孩子对她稍稍消却敌意;二来,其实她也没有亲自养过孩子,虽然生了墨翎,但墨翎从一出生起就被墨家的人抱走了,对于和孩子们相处,枫三娘心里总是欠缺了那么一二分的底气和信心reads();。 如今见到佟家几个兄弟和佟玉行都是用这样热络毫无戒备的眼神去欢迎墨翎,枫三娘总觉得自从认识了佟玉行,她的人生似乎也太顺利太幸运了一点。 她开始由衷的感激这个男人,感激他的霸道和固执,在她那样不停往他脸上兜凉水的时候,他都没有轻易的放弃了她。 仰头望着男人那张微微被岁月琢刻后显得更加沉稳、更加运筹帷幄的面容,枫三娘不由的把自己的头往他的肩上靠了靠。 ****** 婚礼的宣誓和交换戒指环节一结束,枫三娘就迫不及待的去找墨翎,牵着她的手,笑眯眯的走到佟家四个男人面前。 “这是你佟叔叔。”枫三娘亲密的挽过佟玉行的手,把他五大三粗的高大身躯往墨翎面前一放,幸福甜蜜的说道:“娘没想到你今天还能来,墨家的长辈们……” 她稍微哽了哽声,眼神里不由流露出一丝愧疚和心疼,“你来,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她知道他们不愿意让墨翎来,她改嫁在墨家人看来是极其大逆不道的行为,墨家几千年来,从来没有哪一个媳妇守了寡还改嫁的。 墨翎的下巴微微挺翘,含蓄的淡淡笑说:“大清都亡了,娘,你咋还惦记这些呢?他们管他们的,管不管得住,还不得我点头答应?”然后她眨了眨眼睛,自然而大方的对着佟玉行叫了一声“佟叔叔”。 哎呀呀,那一声既软又糯的女孩儿娇音叫得佟玉行整个虎躯一震,糙老爷们经年铁桶似的一颗冷心瞬间就甜化了。 佟玉行心花怒放之余,心里留了个小小不满的心眼,她叫的是“佟叔叔”,而不是“爸爸”。 不过那一丝小小的不满很快就在佟玉行心里揭过去了,就是打仗也得先讲究个前方部署后方支援,循序渐进,万事妥当,要人闺女一上来就喊爹确实有些为难人家了。 佟玉行那张阎王脸眼下俨然变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笑面佛,刚要开口,就被佟老二抢了戏,“爸,妈,这就是我妹子?” 枫三娘怔忡一愣,而后那双向来坚毅隐忍的眼睛里迅速聚拢了一团雾气…… 她没有想到佟家的孩子会这么快就接受了她,枫三娘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亲切叫唤瞬间激发了母性本能,满目慈爱地望着佟老二,眼中隐然有泪的说:“见诚,这是墨翎,小你两岁,今年十六了。” 十六呀,如果再小点就好了,他就可以给她买好多好多的糖果和布娃娃啦。不过也没关系,现在这个年纪,他可以给她买很多很多漂亮的小洋裙,蓬蓬的那种,走起路来裙摆像一把蕾丝洋伞那样,他可以把她宠成一个高贵的公主。 佟见诚抿嘴笑了笑,伸出自己款款大方的手,那只手还没有伸到墨翎的面前,就被佟见章不动声色的截了下来。 佟见章把佟老二的那只手死死截握住,力道之大,连佟见章自己都察觉到了一丝失控。 佟见诚:哥,你干嘛??? 佟见章微微而笑,敛笑的眉眼里暗藏杀意:你说呢?你小子手要往哪里伸? 当然是伸出去跟墨翎握手啊! 盯着大哥那双有笑形而无笑意的眼睛―― 佟见诚:我有一句妈卖批不知当讲不当讲…… 佟见章把佟老二的那只猪爪轻而易举的挡了回去,然后十分自然流畅的把自己的手伸到墨翎面前,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得十分和煦,“我是大哥,佟见章reads();。” 墨翎心想这个后哥笑起来可真好看,原本他身上穿着军装就是一身正气,这么笑起来既阳光又俊朗,很有几分让人信赖的大哥哥味道,一点也不像刚刚那个痞里痞气。 墨翎刚要伸出手去回握佟大哥,就突然觉得脚下一沉,低头一看,自己的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上了一颗粉扑扑的小团子。 墨翎认出了他,这个梳着小背头,穿着背带裤,白衬衫领口打着红色丝绸蝴蝶结的小男孩就是刚刚替枫三娘挽婚纱裙摆的小花童。 小团子肉嘟嘟的,模样生的和他两个哥都不大像,倒是有点像年画册子里走出来的年画娃娃,眉清目秀,把秀气和福气都写在了脸上。 他仰头,嘟起粉嘟嘟的小嘴,张开两只手,奶声奶气的说:“姐,要抱抱。” 小姐姐好漂亮,比他学校教他国文的张老师都要好看,而这个漂亮到让小孩审美都受到强烈冲击的小姐姐居然就是他姐耶! 佟小五是个很会讨人欢心的孩子,虽然这种撒娇卖萌的行为经常遭到他两个哥哥冷漠的无视,但在一般的女性面前,上至八十下至十八,这一招佟氏卖萌*基本上无往而不利。 墨翎弯腰,笑着把他从地上拎抱了起来,亲切又和蔼的问道:“几岁了呀?沉甸甸的,是个爱吃饭的好孩子。” 佟小五在墨翎的怀里露出了一个胜利的笑容,然后用既高傲又得意的眼神一遍遍的在佟家其余三个男人的脸上来回扫。 佟大帅:小兔崽子,你给我下来,老子打不死你! 佟二哥:我日,刚截了爹的胡,又被大哥截了胡,没想到最后反倒便宜了这小子! 佟大哥:快到手的肥肉飞了,本少爷已卒。 佟小五因为胖,常年横向发展,竖向建设略微显得难堪受阻,八岁了,个头差不多是班级里海拔最低的那个。 心机男孩在墨翎的怀里羞涩的笑着:“姐,我叫佟见思,今年八岁了。” 这一刻,墨翎突然觉得很欢喜。 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佟家的男人们在阳光下围着她,她娘站在佟大帅的边上,颊上始终挂着浅浅淡淡的一抹微笑。 幸福、平和、满足。 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一种宁静情绪,然后微微抬眼看了看身边的面孔,心想,大概这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家的感觉吧…… 活了这么大,好像第一次尝到这种和家人簇拥在一起的滋味。 被疼着、被宠着、被关心、被爱护。 在被佟家男人们铁桶似的包围着的时候,她看见草坪不远处,缓缓走来一个男人。 男人手中捧着一只透明的高脚杯,璀璨的阳光像金子那样洒进杯中的酒里。 他晃了晃酒杯,一边朝她缓步而来,一边高高的举起酒杯以示祝贺。 佟见章朝他挥了挥手。 男人遥遥低沉的笑了一声,饶有兴味的旁观着佟家几个男人之间这场看不见硝烟的争夺战争。 第5章 防狼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佟伯伯,佟夫人,新婚快乐。”他举着酒杯,来到佟家众人面前,风度自成。 墨翎发现了,他在佟府众人面前说话很有底气,一点也不像在场的其他宾客,上前来捧酒祝贺,或迎合、或畏惧。 他的言辞之间很坦然自在,丝毫不见卑躬屈膝的谄色,嘴里说出来的话是由衷的真心祝福。 他的眼睛掠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她的脸上,唇边微微噙笑说:“又见面了,小妹妹,骑术不错。” 说完这句话,他就听见她低声嘟哝了一句,似乎不是很满意他对她的这个叫法。 枫三娘有些惊诧,又见面了? 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青年,就连枫三娘都只在陪同佟玉行的酒局上见过一次,难道他和墨翎是旧相识? 她记得这个白净隽秀的青年,他叫常玉,和佟家的老大是一个军校里出来的,两人还是同班同学。他的父亲是津沽那片的一把手,当年佟玉行还给常玉的父亲常二爷做过小弟,如今北平津沽地头毗邻,两家又有这一层关系,京津两地已然镇守得固若金汤。 佟大帅很敏锐的察觉出常玉看自家闺女的眼神不一般,警惕的护犊挺身而出,敲打道:“听贤侄话里的意思,好像是之前就见过我家翎儿?” 他问的尤其“慈祥”,一双老辣的眼睛盯着常玉,仔细敲打琢磨。 常玉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笑,果然,佟家的这几个男人刚刚的暗涌杀伐里是在争夺一个她啊…… 有趣,真是有趣…… “没有,刚刚和见章赶来参加婚礼,在大门口和墨小妹撞上了,她也是骑着马来的。” 佟见章很快就带入了大哥的角色,脸上一副我妹子骑术天下第一流的骄傲与欣慰,嘚吧嘚吧的和佟玉行详述道:“爸,小妹的骑术当真了得!我底下那么多的兵,在校场里拉练个一年半年都挑不出一个小妹这样的身手!刚刚和小妹在门口遇上,我们同时赶到,她刹马的动作既流畅又敏捷,就连门口的卫兵都看愣了一下。” 嗯,没错,这么个漂亮又骑术了得的小姑娘以后就是他妹子了! 佟玉行闻言,立即向墨翎投去赞许的目光,摸了摸下巴,总算明白什么是将门虎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这一家人还真是不怕把她夸上天啊……墨翎有些羞赧的低下了头,都是些花拳绣腿的三脚猫功夫,却被佟见章说的天上地下统领风骚一般。 佟玉行一边高兴的同时,一边也没忘了数落佟见章,微微皱起了眉头,睨着他说:“你也是不像话,今天是什么日子?老子这辈子就只结这最后一次婚,你还给我迟到,我看你小子是想让我拿马鞭子抽你。” 他怕枫三娘不高兴,觉得孩子是在故意给她难堪,所以当众数落起老大。 平常老大是最沉稳内敛的一个,也是最懂事的一个,根本用不着他操心什么reads();。 他这辈子大多数的唾沫还是费在了老二身上,但老二今天却让他很省心,还主动带头叫了枫三娘一声“妈”。 老二性子最上道,但也最滑头,眼下老二虽然待三娘母女百般热络,但佟大帅始终觉得这个儿子的一言一行还需要日久以后方见人心。 读书人聪明,坏点子也多,佟大帅怕老二在他转身看不到的地方给枫三娘母女下绊子。所以骂老大的同时,其实也是在给家里的老少爷们敲响警钟。 连平常他最舍不得骂的老大他都轻易的开口说用鞭子抽,要是别的人在她们母女身上动什么手脚,到时候只怕就不是一顿皮鞭子这么简单了。 枫三娘母女自然不知道佟大帅刚刚那番话的震慑力到底有多深,但显然,佟见诚脸上的笑容已经不如刚刚那般放纵了,甚至还略微鼠头鼠尾的悄悄打量了他老子一眼。 其实佟见诚也很委屈啊,明明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妹子,连带着想哄妹子和他老子高兴才主动叫了一声枫三娘“妈”。 没想到热情主动过头,反而招来他老子的误会,真是哑巴沤黄连,有苦也难言。 不过很快,他脸上那种带着一丝期待和满足的笑容就又重新找了回来,因为妹子居然很剔透的看出了他刚刚心里一溜烟的不自在,居然主动的对他笑了笑。 她在对他笑欸…… 柔柔软软的,和他的那些女朋们不一样,他对他的女朋友们有一种地老天荒的脸盲症,他觉得她们的笑都是带着一种脂粉气,美则美矣,却偏俗了。 他这样的年纪,又有这样的家世和才华,多的是漂亮的小姑娘对他前仆后继。漂亮的女孩子见多了,美是有共通之处的,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打扮新潮/喷着浓烈法兰西香水的女子在他眼里已经渐渐模糊了她们精致的面容,而只剩下一个千篇一律的模板。 而她呢,一点也不时髦,甚至来说,是有一点土憨的。现在也不流行在胸前挂两根又长又粗的鞭子了吧?现在流行的是短发齐脖,发尾稍稍往里烫一下,形成温婉和气的内扣曲线。 但他看着她就是觉得很顺眼。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仿佛就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熟稔与亲切,用句俗的话来说,就是他觉得她生来就是要做他们佟家人的。 当然这里面多多少少也有一点宿命论的成因。算命的说他爹今年会娶妻得女,所有的人都不信,但当事实发生在眼前,他这个信仰科学反对封建迷信的人,似乎也有点开始动摇了。 所以他待她们母女两个有预料之外的好感。 佟见章做为佟家老大,鲜有被父亲指责的时候,但他却也看得出这是父亲在为墨翎母女在他们几个兄弟之间树威。 他以为自己应该会有一丝丝的吃醋和生气,但实际上,他却一点也没有在心里生发出不愉快的情绪。 很难相信吧……毕竟在十一二岁的时候,曾有一度,他是那么的讨厌小五的妈。她是佟玉行娶回家的第九个女人,也是唯一一个和佟家老大老二相处不愉快的女人。 这个女人的心实在太贪太野了,她生下小五,便不知天高地厚的打起了霸占全部家业的算盘。 这大概也是佟玉行唯一一个不是死于非命而死于人为安排的女人吧。 九夫人的脑子很简单,理想却很大,她愚蠢单调的脑回路根本不足以支撑起她的佟氏江山美梦。 这个女人选择了最愚蠢的方式准备处理掉佟见章和佟见诚,可是在还没把毒/药下进佟氏兄弟日常饮食里的时候,她就被暴怒的佟玉行处理成了一个完美的意外—— 在她出门去牌友家打麻将的路上,她被沿路窜出来的一辆大汽车碾压成了肉泥reads();。 在那以后很久,佟玉行沉寂了很多年,再也没有带过任何一个女人回家。 外面有再多的莺莺燕燕,佟宅就是那些女人半步都不可逾越的雷池。 佟见章知道父亲是倦了,经历过那么多女人离他而去,渐渐的,他每一回结婚都是挑一个差不多的女人。 什么叫差不多?差不多就是还差一点,差那么点感情上的到位。 佟见章知道在没有枫三娘以前,佟玉行心里最喜爱的女人是他的亲娘,其次就是老二的娘,然后是三夫人、四夫人……佟玉行对于女人的喜爱依次递减,到了小五的娘这里,基本就是娶一个凑合过得去的女人回家撑门面。 一个家没有女主人始终是不像样的。 他们几个爷们糙活糙养,逢年过节聚在一起,虽然人气儿十足,但细节之处,总是觉得短了点什么。 气派辉煌的佟宅一切齐全:最好的厨子、最好的菜、最好的酒、最好的佣人…… 那到底短了点什么呢? 对了,是这个家平时太冷清,爷们之间的话也不多。 但女人就不一样了,女人是天生的鸟雀,叽叽喳喳一天到晚,虽然聒噪又很麻烦,但不得不承认,有了她们,生活会不那么单调无趣的多。 佟见章明白他老子遇见了枫三娘意味着什么。他老了,越想爱,却越不敢投入,越吝啬自己的情感,说到底,能够忍受这么多年的寂寞,都是因为太想爱了。 太想爱,也越怕受到伤害,所以宁愿自己一个人单着。 养一只阿猫阿狗年岁久了,它们死了主人尚且会伤心一阵,何况是人呢? 如果这一次枫三娘能陪他父亲到老,佟见章愿意用最大限度的纵容去感激她们这对母女。他会从心底里去接纳去欢喜她们待在佟家,他愿意成为佟家仅次于父亲,她们的第二层铁桶保障。 他会成为第二个能为她们遮风挡雨的男人…… 面对父亲意有所指的指责,佟见章不应不答,只是微微笑着。 他叫住父亲身后那个畏畏缩缩想拍照却又不敢私自拍摄的记者,朝他招了招手,说:“过来给我们拍张全家福吧。” 然后他们一家六口,站在佟宅前面宽广的草坪上,拍了此生的第一张全家福。 枫三娘和佟玉行两位家长坐在前排,枫三娘的腿上抱着佟小五,墨翎站在后排中央,左右两边是她的佟大哥和佟二哥。 佟小五坐在枫三娘的腿上,看着旁边尴尬站着的常玉,仰头问说:“大哥,你为什么不叫常玉哥也来跟咱们一起拍?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站着好可怜哦……” 佟见章那双阅兵无数的眼睛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常玉,侦测到他的目光十分可疑的徘徊在自己妹子的脸上。 佟见章吹了声口哨,轻翻了个白眼,戳着佟小五的头说:“你傻啊,他是咱们家的吗?” 胳膊肘往外拐,学不聪明防狼,总有一天要掉坑里。 第6章 西厢记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墨翎颠了小半个月的马才逃到了北平,一路渴睡,她没想到当她开口实在困得不行想去补个觉的时候,佟玉行居然大手一挥叫来管家说:“把小姐领去她的闺房,看看小姐短了什么,你们马上置办。” 管家关伯和善慈祥的朝墨翎笑了笑以示礼貌,说道:“小姐的房间在二楼西侧,请随我来。” 她的闺房…… 墨翎的脑子短了半拍,一下没跟上,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把眼睛转向枫三娘,枫三娘给了她一个小小的鼓励眼神,目光中还带着隐隐的期待。 这是枫三娘第一次为女儿布置闺房,这么多年,她从来也没有尽到做娘的责任和义务,从女儿一出生起,她们母女就被人为的隔离开来,其中的心痛和难熬,从来也没对谁提起过。 不是不想说,而是根本不知道对谁去说。 十几年来,她从来都是孑然一身,逢年过节,就只有一壶清酒慰藉风尘reads();。 当佟玉行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就支支吾吾的提了一嘴能不能将来在佟府也为墨翎留一个小房间,不要多大,够温馨像个姑娘家的闺房就好。 万一她哪天来住呢?难道像是生客一样被安排去客房? 一想起如果是这样,枫三娘总觉得是委屈了闺女,她自己受委屈不要紧,但她却绝不能容忍孩子在她眼前受到半丁点的难堪。 这孩子从小就没在她膝下受养,跟着她奶奶长到五岁,五岁的时候她奶奶又走了,之后便是养在了一处家业里。 按照墨家人对她的那套说法就是,闺女不用你操心,姓墨的就是再穷,身上的一技之长也不会捞不到饭吃。 她曾经差人有意无意地打听过墨翎被养在哪一处的墨家家业里,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也没有打听出个确切的消息出来,甚至连那家业具体是什么,她也不是很清楚。 每回她亲自问墨翎,墨翎也只是微微笑而不语,推说:“娘,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越是这么说,她才越担心。 如果是什么正经营生,为什么墨家的人对外守口如瓶?为什么还教唆她的女儿对着她亲娘都遮遮掩掩话留五分白? 最可气的是墨家世代族内通婚,不许外姓女子入族,也不许墨姓的女人外嫁。 对于墨家来说,枫三娘能嫁入墨家就是一个有逆天轮的存在。 当初墨族长家的老二执意要娶枫三娘,闹得整个家族天翻地覆,墨老二最后与枫三娘在没有一人祝福的情况下结了亲。 结亲前墨老二亲口问过她,如果他是短命鬼她还要不要他。枫三娘只以为是他身上有什么隐疾,关键时候他要打起退堂,才拿这样的话来敲打她,看她待他够不够真心。 只是枫三娘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短命其实全是由她造成的。 枫三娘经常会在夜里摸着他留下的那束狼尾独自暗暗流泪。 她不知道他们姓墨的不和外姓人通婚其实是因为只有姓墨的和姓墨的结合,才能稳妥的保下一条命来,即使如此,这稳妥最长也不过四十来年。 是的,墨姓最长寿的人,也仅仅只有四十余年的时光好活。 而墨姓氏族的人与外姓的人结合,无疑是在给自己送上一道催命符。 枫三娘起初是不信世上有这个邪的,可是结亲才两年,她的男人就死了。 婚后,他的生命像日渐枯萎的玫瑰一样在她的眼前消逝。 挡也挡不住,留也留不住。 任凭她给他求了多少的名医名药,仍旧是药石无灵。 十七八岁,正是刚刚尝到男女滋味的年纪,如果知道两个人的结合会害死她这辈子爱上的第一个男人,她是怎么也不肯和他结亲的。 她说墨老二傻,他却说自己是因为太过精明了,傻的人,不会算计女人,更不会算计自己心爱的女人。 死前,他抓着她的手说:“我是个该被诅咒的人,害你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但我这一世,虽然短,却活得很痛快。” 他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自己痛快了,抛下痛不欲生的妻女从此天人永隔reads();。 枫三娘没有刻意瞒着佟玉行她的前尘往事,而正因为她的坦率和孤苦的前半生,他也更加怜惜眼前这个女人。 如果他早一点遇见她,他会让她早几年过上有男人知冷知热的好日子。 也正因为从三娘口中得知原来墨家的这个丫头居然是个短命种子,所以佟玉行每当用慈爱的眼神打量着墨翎,那温柔和善的长辈眼神里,也总是多带了一丝分外的疼惜。 多好的孩子啊…… 长得是万里挑一,人也干练,性子也很好,怎么偏偏就是天妒红颜呢? ********* 这样喜庆的日子,枫三娘却总是想起从前的那些委屈和灰色记忆,她迅速收拾了眼里的氤氲雾气,将手轻轻搭上佟玉行的腰间,仰头问道:“我们一起送翎儿去她的房间好不好?” 一起去,一起去看他和她为孩子精心布置的梦一样的房间,看孩子柔软的脸上会否露出满意的笑容。 枫三娘知道佟玉行是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外姓的闺女,她从来没在男人的脸上见过他提起那么大的兴致要亲自动手为闺女布置闺房。 就像做梦一样,墨翎仿佛就是她和他的亲生女儿,他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和嫌弃,反而有头有尾,一步步的稳扎稳打打算起来。 首先要确定是哪个房间,接着是要什么样的装修风格,买一套什么样的家具、什么样的摆饰、什么样颜色的地板、什么样的壁纸…… 很难相信吧?那样一个驰骋沙场,一言不合就对部下掀桌子亮枪眼的男人,居然能窝在一间五十来坪的小房间里终日干劲十足的前后布置忙碌不歇。 男人始终是做惯了大事的男人,一些小细节的问题就显露出笨拙来了。 当他手里捧来一套沉闷的纯黑色被套,枫三娘顿时有些无奈的扶了扶额。 瞧出女人脸上的不满意,他试探性的问:“黑色不好么?” 枫三娘叉了腰,挑了眉,反问:“难道黑色很好?” 男人老实巴交状点了点头:“黑色好,耐脏、省事,老大老二小五他们的被子床单都是黑色的。”他略微皱了眉,仔细思索道:“好像他们也从来没说过黑色不好吧?” 天地良心,黑色真的是他最热爱的颜色。 当丘八的常年打仗,其实黑色的衣服是最耐穿的,上头无论溅了多少人的血又或者自己流了多少的血,黑色一收一盖,俨然无事人一般。 枫三娘无奈的摇了摇头,轻叹着说:“亏得你没生出闺女来,就你这养法儿,闺女都叫你活脱脱养成了铁骨汉子!” 最后,她把黑色的床单换成了粉嫩的浅桃粉蕾丝,这才满意的巡视起整个房间的装修布置摆设。 女孩子这样的年纪就该这样活在粉粉嫩嫩的温柔世界里。 似梦,若幻,趁年轻,做一切该做的美梦。 ******** 来到墨翎的房间,最先发出惊叹的是佟见诚,他使劲揉了揉身前矮冬瓜佟小五的头,揉出一个鸡窝形状,低喟一声:“这他妈的也太壕了吧?” 房间的主色调是幽静的薄荷青色,而软装饰,如窗帘、被套、地毯之类,一律统统是嫩到让人甜进心坎儿里的淡粉色reads();。 除了一律进口的家具和摆设之外,就连地上的每一块地砖都是从汝镇长途运过来的青釉烧瓷,只在烟雨天能烧制出这样淡淡的天青色,含蓄娴静宛如少女身上幽冷的气质。 据他所知,光是烧出一把手心大小的青瓷茶壶来,都要逮准时机费上大半年的工夫,而他妹子房间的地板每一块瓷砖都是天青烧瓷。 佟见诚:真他妈踩在地上每一步都是钱啊…… 就连佟见章见了,眼里都小露了一把惊愕,不由把微愣的目光转向他老子脸上。 “爸,你什么时候把二楼西边的这个房间装修起来的?”印象中,他老子绝对没有那份细腻的心思能倒腾出这样一个华丽之余又让人觉得十分舒适的少女房间。 佟玉行得意的挽着枫三娘的腰,和怀里的她默契的对视了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也不瞧瞧你们几个臭崽子有多久没回家了?” 是啊,这个家从来就不热闹。 老大常年在校场,老二从小到大都读寄宿学校,就连小五,去年也已经被送去了英办在华的国际学校,半个月才回家一趟。 连佟大帅自己或和狐朋狗友在外撂倒一排排的空酒瓶干脆一夜醉到天明,三五日不回家,在外头醉生梦死,实在乏得没意思了才记得回来一次。 所以,即使这个房间装修了足足两个月,期间一直没有停工过,佟家的几个小子还是对此一无所知。 墨翎走到落地窗边上,彻底拉开半阖的碎花蕾丝窗帘,外头的阳光晴暖正好。 窗外是一片广袤无垠白桦林,竟有些一眼望不到头。 佟宅坐落在北平郊外的一处重兵把守之地,墨翎骑马而来一路过了七八道关卡,凭的是一张佟玉行亲笔签名的请帖还有一枚佟玉行并喜帖一同寄去奉天的芒星徽章。 佟小五像只灵活的猫一样跑到窗户边上,抱住墨翎的腿说:“姐,看见没有,现在是秋天,白桦林的叶子都要秃的差不多了,春天的时候林子就可绿啦,大哥经常带着我到林子里骑马打鸟。” 墨翎有些茫茫然的低头去看这个粘人的小糯米团子,“是吗?” 佟小五忽然皱起眉来,告状的说:“不过现在他也不带我玩了。” 人小鬼大,语气老气横秋:“花花世界,花花肠,他的马背现在除了他自己,就只允许漂亮的小姐姐坐了。” 绕绕手指头,踢踢小地板,小脑袋一晃一晃,嫌弃抱怨的有模有样。 墨翎一下就喷笑了,揉着他原本就已经被佟见诚揉成了鸡窝的头,笑眯眯的拿眼睛打量佟见章,自然而然的说道:“大哥,以后也带我去林子里骑马转转呀!” 大哥…… 从女孩晶莹薄透的嘴唇里喊出的那句大哥,毛茸茸、甜滋滋,一下甜化了佟见章二十年来粗糙生硬的汉子心。 怎么从他妹子嘴里出来的大哥就那么顺耳,那么挠人心肝儿呢? 她叫的一点也不刻意,一点也不让人觉得是为了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而故意开口近乎,她的这一声大哥叫的水到渠成,仿佛他和她从来都是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他就是她至亲的兄长。 窗外光秃秃的白桦林落在佟见章的眼里,一下有了春天复苏盛林的样子。 第7章 舞会(1)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酣甜一觉起来,墨翎这才发觉原来房间外面似乎在连续奏着悠扬欢快的西洋小调。 听声音,应该还是在举行婚礼的那片草坪上。 原来婚礼还没有结束啊…… 佟家晚上还有一场舞会。 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全然拉严的窗帘后头透进来一丝忽明忽暗的亮光。 她从高软的大床上下来,扯了扯自己两根睡塌了的大辫子,解开头发上的绳结,手指插/进发梢,一下一下的顺着自己蓬松的发尾。 头发全然散了开来,长发上深深浅浅的折痕,让头发像被烫过了一样。 她拉开窗帘,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 阳台可以远远的看见那片宽广的草地上有不停旋转着跳舞的人们。 把手搭在栏杆上,撑着下巴。 墨翎忽然觉得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她出现在佟府里,是一件多么怪异的事情! 这里的人们穿着华美的衣裳,觥筹交错间言谈风雅,应答自如。 而她,白天在婚礼座席间的时候,坐在全场最瞩目的一排的位置,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她特殊的身份reads();。 人们朝她投去目光,不是好奇的打量就是带着一二分的凑趣。 她不喜欢被别人这样随意的在心里划类贴上标签,例如:她是佟玉行十夫人和前夫所生的孩子,不是佟大帅亲生的。 本来她也不是佟玉行亲生的,她也没说自己是他亲生闺女啊?怎么这些人就是揪着这点不放,一看到她,嘴巴就是绕不过这个话题。 不过这些聒噪的事情都不重要了,她来这里的目的只是顺路。 她来北平,只是顺路来看一眼女人这次是不是真的找到了幸福。 佟家的男人确实都很体贴。 她所看到听到的,也都是佟大帅把女人宠成了豢养在手心里的珍贵宝物。 想到这里,墨翎的眉眼才有了一丝真正的舒坦。 下次回奉天,估计族里的人都会指着她的鼻子骂吧? 知道她违逆他们的意思,她还是来参加了枫三娘的婚礼,他们肯定会气得鼻子嘴巴都歪了过去。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看见女人是真的幸福,就够了。 门口传来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每连叩两下就会停顿一会,短暂的停顿过后又是两下。 她去开门。 门外站了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穿着统一的侍佣制服,对她毕恭毕敬的说:“小姐起来了,换上衣服下楼用晚饭吧。” 她们怎么知道她起来了?奇怪,她在房间里也没闹出多大动静吧? 其中一个女人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礼盒,眉眼和善的说:“这是老爷下午的时候吩咐人去置办的,里头是一件一个英国设计师这个月最新裁制出的晚礼服裙。” 是裙子呀…… 卧室走廊晕黄的灯光下,墨翎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臃肿的行头,一路风尘,略显得灰扑扑。 她还没穿过裙子,会不会穿上就不会走路了? 墨翎忽然想起来自己为了赶路好像已经很久没洗澡了,原来晌午那会倒头睡下的时候是想先洗个澡的,无奈实在太累,眼皮直往下耷拉,于是只好邋邋遢遢的不管不顾先睡了再说。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开口道:“我先洗个澡吧,还有头发,头发也很久没洗了。”说完,她又不放心的补了一句,“你们很着急开饭吗?” 她不饿,中午吃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蛋糕和牛排,胃里到现在都没个大动静。 府里的佣人始终面带微笑的说:“不急,舞会上都是自助餐,这会天刚彻底黑下来,舞会也才刚开始不久。” 她记得自己的房间里好像有个洗手间,枫三娘和她说府里的洗手间差不多就是奉天老家的净室,人们在里头洗澡、洗面、上厕所,功能相当。 墨翎没想到自己一说要洗澡,佟府里的人居然给自己整出了那么一套齐整的洗澡行头。 浴桶、澡盆、搓澡巾、香胰、面帕、花露水、面膏、体乳等大小十来件儿,比一般的奉天府大闺女的嫁妆行头还要齐全。 其实洗手间里有个浴缸,但现在天气凉了,瓷浴缸贴着皮肤有些寒凉,府里的佣人就抬了个大浴桶来给墨翎洗澡用reads();。 墨翎洗完澡洗好头出来,身上裹着一条法兰西大绒浴巾,脑顶湿哒哒的头发用一块干毛帕绾着。 她像野兔子一样一蹦一跳跳出了洗手间,眼睛定在洗手间外侧的门板上,彻底傻了眼。 她暴喝着问:“我挂在外面门上的衣裳呢!?”别跟她说是拿去洗了…… 卧室外面进来一个奉茶的小丫头,捧着茶盘,有些茫然的回道:“应该是拿下去洗了,小姐今晚穿大帅定的裙子就行了。” 墨翎顿觉两眼一黑。 娘咧,那套她平时穿的元人窄袖衫里缝了多少她压箱底儿根本舍不得用的符咒哇! 最值当的一张,就是万年大粽子从棺材里跳出来,她连眼睛都可以一眨不眨不带一丝儿怕呀! 欲哭无泪…… 就这么泡水了…… 墨翎不死心,挣扎着问:“下水了没?还……有救不?” 奉茶丫头眨眨眼,从来不怀疑府里下人的办事效率,甚至有点骄傲的说:“两刻钟前就拿去洗了,小姐放心,我们做事向来手脚都很麻利的,眼下应该都晾上了吧。” 谁要你们的麻利啊…… 墨翎的嘴角狠狠抽了抽,彻底无语。 上一趟北平,损失惨重啊!连压箱底的货都赔进去了。 心好痛…… ****** 墨翎换上一件粉紫色的露肩裹胸礼服裙,裙摆刚好到膝盖过,露出一双笔直纤细的小腿。 她坐在梳妆镜前晾头发,身后站着佟府里的两个小丫头,一个专门拎着晾头发用的小熏笼在为她熏头发,一个拿着篦子替她轻轻笼梳半干的长发。 府里的丫头以为佟大帅新娶的夫人皮肤已经够白了,没想到这位新小姐的肤色更赛白雪。 长长的天鹅颈,像流水一样的美人削肩,剔透晶莹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莹莹玉色。 丫头们记得府里的姆妈说过,新夫人和新小姐都是从关外来的,只不过新夫人背井离乡在北平开了个酒庄,已经十来年了,所以说起北平话来像模像样。 而这位新小姐,言谈吐字间却还听得出一股字正腔圆的关外口音。 “小姐是打奉天来的?我姨姥姥当年嫁到关外去,小的时候我姥姥领我去过一趟关外探亲。那会过年,正好赶上姨姥姥家的杀猪菜,恁香的卤水滚猪头肉,现在都还记着呢,一说起来嘴里哈喇子就跟没栓闸似的。” “我老家是奉天的,但这回我是打大兴安岭下的甘子岭过来的。” “哦,那也是关外呗?这时节关外应该已经蓄起肥厚的雪来了,咱们北平这里要下雪还得再过小半个月。” 墨翎垂下眼,缓缓淡淡的小丫头们聊着天,“嗯,山头地,下起雪来,漫山遍野除了雪还是雪。” 出门半个多月,也不知道家里的小崽子们怎么样了。 留下它们几个单独镇守,确实还是有些不放心。 疏懒的梳妆打扮时间,墨翎一直在愣愣出神发着呆,等再次回过神来,镜子中的自己已经高高的在脑后束起一个简单利落的小圆髻reads();。 佟府里不仅最高阶层的老爷少爷们很有品味,就连下面的小丫头,眼力见也是十分的独到有品。 本来就是明媚无瑕的年纪,过重的头饰和繁复的首饰反而会显得累赘老成,像墨翎这样靠着青春就可以恣意张扬的年纪,简简单单一个圆髻顶在脑后,就已经是对美最简单而不失有力的诠释。 佟玉行还给她准备了一副粉钻耳珰,但她没有戴上。 她没有耳洞,不是怕疼,而是身边没有一个女性长辈要求她从小就活得像一个女孩子。 活到十六岁,这是她第一次穿起裙子,总觉得下身空空,像少了些什么,就连上身,露肩裹胸,暴露过多,也会略显得自己羞涩不自在。 她拨了拨脑门上被全部斜刮到一边去的齐头帘,觉得其实像男孩也挺好的,女孩儿穿裙子确实麻烦,穿了裙子大概就不方便骑马了。 在镜子前呆呆的转了一圈,觉得这个打扮的自己也还过得去,墨翎就准备下楼了。 她刚把脚踩出了卧室房门,就听见卧室里还在收拾的小丫头喊了她一声:“小姐,你的鞋!” 她的鞋? 墨翎迟缓的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鞋,确实有些奇怪。 她站在门边,扶着门框抬了抬腿,翘着脚趾,顶起脚上的拖鞋说:“你们府里的鞋怎么这么奇怪?省布料也不该只做半个头呀,一只脚只能包住一半,这咋出门?就是走道儿也忒挡害。” 嗯,确实这鞋穿在脚上没有她的大棉鞋来得行动利索。 趿拉趿拉的,一不留神,鞋跟没包住的位置,就会甩飞了出去。 她把佟府里的拖鞋当成可以随意出入任何场合的鞋了。 卧室里的小丫头嗤嗤捂嘴笑着,撑着腰,笑得有些接不上气来。 这位从关外来的新小姐也太可爱了吧? “我的小佛爷,这玩意叫拖鞋,西洋人的那套脚把式,咱们府里的老爷少爷平时洗完澡就穿这个。穿这个透气儿,刚出浴桶湿哒哒的脚丫穿上不容易长脚气。” 原来是这样呀……刚刚她洗完澡出来,府里的老妈子拎了这双鞋到她湿哒哒的脚边让她穿上,她还以为这鞋是北平人赶的新时髦呢。 墨翎撇了嘴,觉得自己有点傻,小丫头在自己面前笑得东倒西歪的,但她一点也不觉得人是在嘲笑她。 她和和气气的也跟小丫头一起笑,毕竟她到城里头闹笑话也不是头一回了。 十岁那年第一回来北平找她娘,那一趟行程里,还有比这更窘的笑话呢。 谁的脸皮厚,谁能笑到最后呀! 她甩了甩脚上吊儿郎当的拖鞋,眉开眼笑,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们城里人就是爱讲究。” 爱讲究,更多的时候其实是穷讲究。 城里人的毛病,基本上都是让矫情给惯出来的。 当然,她们乡下土妞也有毛病,太不矫情了,就落下了那么个剽悍的名声。 第8章 舞会(2)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她不会穿高跟鞋,连穿拖鞋都穿不利索,没学会走就硬学着跑,果然这一晚上出了好几次糗。 草地很软,秋快入冬了,为了这一场盛大的婚礼,佟府草坪上每一小方一小方的草皮都是三天前从南方刚运过来铺上的。 一碧万顷。 墨翎有些奇怪,明明入夜秋风渐起,怎么草坪上的男男女女衣香鬓影之间,袒胸露乳,光着大胳膊,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冷意。 “小妹。”佟见章首先在人群里发现了她。 她安安静静的坐在自助餐桌边上的一张椅子上,正弯着腰在揉自己的脚踝reads();。 他走过去问她:“鞋不合脚吗?” 他明明记得父亲下午让人去定鞋子的时候,是问了她确切的脚码尺寸才叫人去拿鞋的。 常玉素来与佟见章形影不离,见他撇下自己独自朝一个方向走去,常玉转头瞥了一眼,很快就捕捉到了人群里的那抹粉紫身影。 很快,常玉也跟了上来,默默打量了一眼墨翎洁白如温玉的脚踝,略微有了一秒的迟钝。 少女弯下腰来有一种致命的诱惑。 他幽深的视线从她光裸的脚踝逐渐移伸至她胸口那片丰盈又青涩的沟线上。 不得不说,这样的妹子,如果有的话,最好给他来一整打。 这个女孩看起来是多么的赏心悦目,一点也不像他家里的那几个小冒失鬼。 对于女人,常玉有一种天生的审美,其实也可能不是天生而是后天培养。 和佟府不一样,佟府是从老到小清一色的爷们,而常府,几乎从老到小都是一溜的女色。 女人当道是非多,常玉从小就被养在女人堆里,从他奶奶那辈开始,再到他娘和他老子娶的那六七个妾,以及他那些姨娘生出来的妹妹,可以说,偌大一个常府,常年阴盛阳衰,常玉这个独苗养在女人窝里,能长成一个正常爱玩枪骑猎的儿郎,已经是莫大的侥幸了。 佟府和常府这两个极端的反差,造就如今佟见章和常玉这个两个人迥然不同的看人本事。 佟见章看男人,一眼便知这个男人到底几斤几两是个什么货色。 而常玉,看女人的眼光则十分通透,只消掠过一眼,面前的女人是个什么类型的胚子,他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底。 他从见到这个佟家新收的女孩儿开始,就被她那双清澈如浅溪的眼睛小小的震撼住了。 如非是不染俗世,绝养不出这样一双纤尘不染的明/慧之眼。 见过了太多红尘里欲/望张弛的眼睛,常玉反而能在这样一双似懂非懂,似朦胧非朦胧的眼睛前多驻足一两步。 这个女孩美而不自知,美而不恃骄,这便是她最迷人可爱之处。 诚如常玉看女人一眼就透,佟见章看男人也是一瞥而全知。 佟见章冷哼一声,不动声色的迈步上前,恰恰挡在了常玉视线正对着墨翎胸口的位置。 如果是别人,只怕佟见章这雷打似的脾气,早就从腰间把枪卸下来,一枪崩过去了。 敢打他妹子的主意,还那么不掖藏的显露出轻佻之意,要不是他姓常,佟见章拎起拳头就招呼上去了。 妹子是他的,就算不姓佟,往后也是他佟家的人,谁欺负也不行! 不,多看一眼也不行! 墨翎没有瞧出来眼前两个男人的暗中较量,见他们都在自己跟前驻足下来,仰头微微一笑,“大哥。” 她的眼睛只是短暂的停留在常玉的脸上,算是打招呼的意思。 她好像没记住他的名字呢。 常玉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浅笑,“我叫常玉,是你见章大哥的朋友,也是他军校八年的同班同学reads();。” 哦,常玉。 她其实知道他名字的,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想和他开腔问好。 心底隐隐觉得这个男人看她的眼神,带了一丝让她犯怵的莫名情感。 佟见章犹自盯着她脚踝的位置,问道:“是鞋不合脚吗?” 墨翎淡笑着摇了摇头,“很合脚,只是我从来没穿过跟这么高的鞋子。” 她穿过旗人的花盆鞋,那是一双她奶奶手里传下来的古董,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不实用,也没觉得有多好看。 她觉得这种西洋传进来的高跟鞋,基本上就类似于前清宫廷里的这种花盆鞋,都不实用,而二者区别就在于,高跟鞋华而不实,花盆鞋不华也不实。 造这种鞋子的人是得多恨女人呀?非得这么折磨女人的一双脚。 她诚实而赧迫的表情让两个男人心头都不觉有了一种莫名的酥/痒。 见过了太多迷失在权势和富贵五光十色里的女人,佟见章和常玉,对于女人诚实坦然的品质,不由的会增加多一分好感。 佟见章略皱了眉,摸着下巴,思考了半会,就道:“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然后他的那双带有敲打意味的眼睛,像锋利的尖刀一样擦过常玉的脸。 意思是:你小子老实点,这是我佟见章罩着的妹子。 墨翎乖巧的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佟大哥具体是做什么去,但直觉告诉她,这个让人一见面就会产生信赖感的大哥是替她想办法去了。 那样又高又细的鞋跟,她真的没办法一下就驾驭得了。 晚风在吹,她闻到了男人身上星星淡淡的酒气和烟草味。 她和他不熟,本意是保持礼貌的距离就可以了,没想到他却走到她凳子的边上,在她的脚边轻蹲了下来。 他在盯着她的脚看。 她不是不懂男女之间的这种天然追逐和相互吸引的情愫,她也知道一个男人盯着一个女人的脚看,其实是一种很僭越无礼的行为。 羞迫之余,她略微并拢自己的脚来收到凳脚下面。 常玉轻轻的笑了一声。 他还以为这样一个眼神单纯无杂质的女孩尚是温室之花,一点不懂男女之情呢。 但显然,她是知道他对她有一二分特别的好感的。 “你的脚踝有点肿了,晚上回去不要用热水泡脚,要用冷水敷,不然明早起来,可能会肿成猪蹄膀哦。”他在调皮的和她开玩笑。 猪蹄膀个鬼! 居然把她的腿比喻成猪脚,墨翎有点郁闷。 明明她的脚不裹小脚,也没有那么丑吧? 像她族里的一些婶子大娘,那个年代女人裹脚是一种身份象征,裹脚是多少女人趋之若鹜的美丽。 可实际上,裹了脚的女人,不仅痛苦不堪,被束缚住了一生,一双原本正常天然的玉足,也被摧残得分外狰狞可怖reads();。 好看吗?一点也不! 趾骨外翻,脚掌在该发育的时候,还没盛开便被迫彻底萎缩枯涸,这些都是违背天然以后带来丑陋至极的恶果。 常玉发现她有点不禁逗,他和她开了个玩笑,冒犯了她的美丽,她的腮帮子便像金鱼那样有点鼓了起来。 可是他觉得她生气的样子好像也很有几分道不明的美丽…… 她和他白天在马背上时候见到的她有些不一样了。 夜幕下,旋转璀璨的射灯下,她落削似的下巴侧颌,在光影里,分外柔和。 她看着是柔美的,外表是一副娇娇怜怜的样子,穿了裙子后,更加娴静宛如一泓浅淡平缓的溪流。 但见识过她白天在马上的张扬和恣意,常玉知道这个女人绝不是眼下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温婉乖巧。 他甚至想过,她在佟府众人面前摆出这一副乖觉热络的样子,是在为了讨佟家人的欢心而巩固枫三娘和她两母女在佟府的地位。 低头的女人不愁没有饭吃,只有太倔太不识时务的女人,才会被男人厌如臭鲞,弃如敝履。 可每当一对上她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他就会发觉是自己大错特错了。 他在人群里悄悄打量她,大多数时候都会撞见她把眼睛浅浅温柔的放在枫三娘身上。 枫三娘待在佟玉行身边笑了,她的唇角就会不由自主的也泛起淡淡的一抹笑。 于是他明白了,这个女孩其实根本也不在乎什么权势富贵,她装出一副柔顺恬淡的样子,只是为了让枫三娘不为难。 太懂事了啊…… 懂事的让人心疼了。 懂事的孩子,没有会哭会闹的孩子聪明。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哭不闹,能吃的,大多数时候就只有亏。 对于常玉来说,她的隐忍,恰到好处。 不卑不亢,不矜不伐。 常府是女人窝,聒噪、争风吃醋、搬弄是非,一年到头总也没个消停的时候。 他没有见过府里哪个女人是真正忍气吞声的,而真正会忍气吞声的女人,恐怕也进不了常府的大门。 他老子这一世何等的聪明,前人之鉴,多少家业的分崩离析,源于后墙起火。 而后墙起火,多数源于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 明争不要紧,可怕的是暗斗,防不胜防,到最后可能连整个家族的性命都被算计了进去。 他老子常对他说的一句话就是:娶女人要娶笨的,但不是真的笨,而是要那种聪明、把藏拙常挂嘴边会韬光养晦的。 大智若愚。 这种看起来缓缓钝钝,其实底子里剔骨通透的明白人,才是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当堂妇。 她迟迟笨笨的笑和她的不禁逗,在他看来,恰如其分。 第9章 舞会(3)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他的笑,自来都有一种从容。 出身、地位、才学,哪一样都是人中翘楚。 他的笑在墨翎眼里,和佟见章有几分的相似。 都是那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笑reads();。 一个是北平第一少,一个是津沽太子爷,从他们一出生开始,这两座城就踩在他们的脚下。 二者的笑,最大的区别之处就在于,佟见章待她如兄长一般,而常玉,对着她笑,总是带了一种男人欣赏女人的目光。 她微微垂首的安静模样,让他想起了他房间窗口摆着的那盆铃兰。 耷着洁白娇弱的花骨朵,而茎杆却是笔直如挺。 谦卑、低调、温婉,实际骨子里却透露着一股不肯就范的倔强。 他拔了一根烟出来,从她脚边蹲站了起来,点燃烟头,“你大哥给你找鞋去了。” 他低笑了一声,以他对佟见章十来年的了解,佟见章一定是去舞会场地里转悠去了。 看上哪个女人的鞋,强取豪夺也要人姑娘把鞋脱下来,转头就邀功似的送来他妹子的面前。 佟家的男人,对待其他女人就只有这一个强硬摁头的本事,而对待自家的女孩儿,却是温柔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们对女人的定位很清晰,女人分两类:一种是别人家的女人,和他们没有半个子儿的关系,是纯粹拿来用的;而自己家的女人,则是圈养在温室里精心呵护的花朵,护犊之情,哪怕是东海底下一颗不起眼的珍珠,只要女孩儿开口,佟家的男人纵是开山劈海,也会掏心挖肺的把那颗珠子弄到女孩儿面前来。 佟家人怪吗?不怪! 正是因为这是自己家的人,佟家人只认自家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只要稍微沾亲带故一点儿,上北平来投奔佟玉行,佟玉行都能把人的衣食住行给安排的妥妥当当,或替他们谋一份省力的工,或为他们张罗起一桩小本买卖。 从一个毫无名头的绺子做起,到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佟玉行凭的是身上的情义二字。 佟家人认亲,做佟家的人实在好处太多了。 阿猫阿狗,只要你姓佟,都能鸡犬升天。 但凡摸清了佟家这个脾性的人,都很难想象将来这个女孩儿能被佟家宠到什么地步。 佟家什么都不缺,就连佟玉行自己都亲自发过话,“我们佟家啥也不缺,就他妈缺女人,老子要是命里留的住媳妇儿,再有个齐整大闺女,这辈子老子命都能给这娘俩舍出去。” 他把话说的这么直截了当,众人就都明白了,在佟家,最不值钱的就是男人。 能在佟大帅身边混的开的,自然也不是什么蠢人,光是一晚上,上赶着来巴结这位大帅继女的人就大有户限为穿之势。 只不过佟府这位新走马上任的大小姐,似乎对人们前呼后拥的热情不太买账。 安安静静的挑了这么个偏僻的地方,高高的自助餐桌上摆着硕大的九层蛋糕,而她就搬了张椅子坐在蛋糕的后头,用蛋糕做自己的挡箭牌。 捕捉到常玉眼里似乎对佟见章了若指掌的笑意,墨翎眼里的光晕骤然缩了缩。 该不会…… 她的眼睛在嘈乱的舞池里转了一圈,果然发现了佟见章正微微低头寻找舞池里合样女鞋的模样。 姓常的果然了解她佟大哥啊……不过她也不赖,短短一天,她就摸到了佟家男人的脾气。 原来是给她抢鞋子去了呀reads();。 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她就那么璨若星辰的笑了起来。 落在他的眼里,真的就像从她的弯弯如新月的眼睛里看见了漫天的星子一般。 一声如洪钟的枪响爆破在酒池舞林的佟府上空,在场所有的人都懵了一懵,顷刻俱静,而后便是人群慌忙逃窜如鼠兔。 墨翎看见不知从哪儿一下全冒出来的一列列护兵,瞬间将舞池里急窜如流的人群前护后拥围堵得水泄不通。 舞池已然被圈禁成了一个蚊蝇不通的铁桶。 犹自发愣间,她被一只铁掌搂住了肩膀,拧头一看,是一只男人的宽厚大掌贴在她光裸无遮的肩头。 他勾了勾唇角,在她耳边低沉道:“天罗地网开始了,跟我来。” 他像卷捆一床被褥那样,将她一把带向怀中。 风吹乱她的鬓角,撩起一绺的碎发遮在眼前,她想探手去拨开粘在眼睫上的那一绺细发,却发现他早已将她的双臂禁锢得如若带上镣铐。 其实真的不必的,她一点也不怕这场面。 甚至她根本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但他在枪响的那一刻,下意识地张开怀抱将她护进怀里,却让她的心底骤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灼烫情绪。 脸上*,她咬了咬发烫的舌头。 原来……有人护着也是挺好的…… 像一颗小苗,在狂风暴雨之下,纵然雨过天晴能长得更加茁壮,但在风雨交更之时,有一把大伞遮在顶上,不用考虑成长的烦恼,不必担惊受怕,把所有的忧虑和苦恼全都丢给大伞,就这样舒舒坦坦,滋养一生,挺好。 他几乎是一路携卷着她逃离了不断冒发着枪响的草坪。 好不容易双脚能在地面上落稳了,墨翎才发现脚上的鞋子在慌忙之下不知丢在了什么地方。 他熟门熟路地带她躲进佟府西侧的一处夹墙内,夹墙之窄,仅容两人贴身站立。 她个子不高,只到他的下巴过,身体隔着衬衫触碰到她柔软的前胸,他的四肢百骸都像被注入了滚沸的炼钢水一般。 空气显得闷燥。 她不由自主的从他怀里却步后退。 “别动。”他一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后面是防盗铁网,铁网上有刺,会割伤。” 女孩的皮肉幼嫩,怕她还会不老实,一不小心叫铁网上的刺划出口子,他憋住胸口的一口气,夹缝中艰难的褪下自己身上的西装,然后一点一点的从背后蹭了出来,披到她的露肩上。 他脱西装的时候,腰间亮出一个精致的牛皮套,里头装着一把短小精悍的□□。 冰冷的枪口顶在她的腰腹上,墨翎略微皱了眉。 他有枪? 有枪难道不应该留在枪击混战的场地上? 现场那么多的人都没枪,到处逃命,就怕埋伏在人群里的敌军把枪眼对准他们的胸口。 发现她似乎是在低头盯着他身上的什么东西,他略微抿着唇线,敛眉道:“带着你不方便开枪reads();。” 一开枪,就会招来敌人的注意,他常年在军营滚打训练,枪子儿对他来说,只要事先有了防备,就很难伤到他身上的任何一处。 他无奈的挑了挑眉毛,平生第一次为了个女人而不轻易拔枪。 既憋屈,却也心甘情愿。 “哦。”她歪着脑袋,淡淡点头,“你们商量好的?” 商量好用婚礼来个瓮中捉鳖? 虽然不知道他们要对付的是什么人,但看常玉脸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知今晚舞会上的这场动乱是在他和佟府的人运筹帷幄之下发生的。 “嗯。”他轻微点了头,“佟军底下出了叛匪,今天的婚礼佟军重要的军将齐聚首,佟伯伯大婚,最重要的心腹不会不来庆贺,正是那人一网打尽的好时机。” 所以将计就计,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知道事实的墨翎有些失望,本来今天是多么幸福圆满的一天,美丽的新娘、帅气的新郎、盛大的婚礼,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样子。 到底这里是多少人眼热的北平,是枪林弹雨里仍然屹立不倒的佟府,从来也没有哪一件事情不沾染血腥和利益阴谋。 她沉默着,微风穿过夹墙,带起了她发间的一缕冷冽幽香。 他低头嗅着,觉得那股幽冽气息虽香,却略冷。 就像她一样,明明刚刚还是一副娇羞灼热的模样,眼下却已经冷淡了下来。 不高兴吗? 他抬掌揉了揉她的头,如缎的乌发握在手心,丝滑、柔软。 “没事的,佟伯伯对你娘是真心的。”他轻叹了一声,如是道。 居然看得出她在感伤在乎着什么,墨翎的身子微微半僵住。 她的一丝悸动被他尽收眼底,手指缠上她额前服帖的齐头帘。 她的发,像温婉如丝的柳枝。 “有时候短暂的利用,是为了日后的高枕无忧,明白吗?” 她仰起头来,盯着他,眼里带着一丝不屈服的倔强,却还是僵硬的点了点头。 不然呢? 她娘都被拐跑了,难道她要从后爹手里把亲娘抢回来?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拦不住,留不住。 她才不要成为那个女人在通往幸福路上的一颗绊脚石,她要做的,是无条件的支持女人任何一个鼓起勇气去拥抱幸福的决定。 没有穿鞋,寒气从脚底冒窜到头顶。 凉凉的夜风里,她打了个冷颤。 他微低下头,眉骨的轮廓低垂成一道坚毅的曲线,那张秀气漂亮得不像话的脸,容色开始变得棱角分明。 “地上凉。”他说,“把脚踩到我的皮鞋上。” 第10章 舞会(4)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渐渐的,枪声响起的间隔频率越来越长。 直至枪声彻底消弭了一阵子,她赤脚踩在他的皮鞋上,才有些微赧的说:“现在应该没事了吧?” 他凝眸,在夜色的幕布下望着她reads();。 喉结艰涩的鼓了鼓。 “嗯。”他沉吟了半晌,目光随着她光洁的天鹅脖颈一直延伸至她微鼓的胸前。 很漂亮的半弧形,是少女身上清新温婉的曲线,多盈一分过于俗媚,略减一分稍显幼瘪。 这样的美不带一丝情/色,对于男人来说却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他这样毫无遮掩的盯着她看,她心中其实是不满的。 说他轻佻,但好像又不全是那个意思,总之,看的她浑身不自在就是了。 常玉收回*的视线,抬手搔上她脑顶上的那颗圆髻。 触手如丝缎,总觉得这样墨色如瀑的头发上该衬一点什么…… “我们……不出去吗?”她低问,有些耐不住两人贴身独处的窘迫了。 他漆黑的眼睛循着夹墙上的那张铁网望去,墙外几朵淡鹅黄色的蔷薇爬墙而来,攀缠在细细布满钩刺的铁网上。 “嗯……”他低吟了一声,旋即探手去摘了一朵野蔷薇下来。 扶插在她的圆髻上。 是什么东西? 墨翎卷起手臂来,往自己的脑袋上招呼而去。 摸到了高耸的圆髻边上柔软的花瓣,原来是花呀…… “不要摘下来。”他轻扼住她的手腕,“好看。” 他的眼睛不是盯在她鬓后的那朵野蔷薇上,热烫的目光贴在她从他宽大的西装外套里伸出的那只皓腕上。 幽黄的煤气路灯下,她的腕犹如凝脂。 让他想起了摆在自己书房案桌上的那块卧翁型和田玉镇纸。 肌理紧实细腻,温和、玉泽。 ***** 从夹墙里一点点挪步出来,一列四处巡逻的步兵打着手电筒,把光照到夹墙出口。 “是我。”常玉敛起眼里的流光,将墨翎挡在身后,替她遮去刺眼的手电筒光。 步兵看清夹墙里出来的人,并腿行礼,恭敬叫了一声:“常少。” 眼睛却有些疑探的盯在常玉身后那个可疑的身影上。 “是你家小姐。”常玉道,“刚刚我们在布防线外,索性就到这里躲一躲。” 布防线? 墨翎忽然想起来了,难怪枪声一响,就有那么多的兵从四面八方而来将舞池围堵得跟铁桶一样,原来是早有部署。 步兵首领瞥见常玉身后露出来的那抹粉紫色裙摆,没有多疑。 “大帅和夫人正四处找小姐,大少爷眼下点派了人手在搜府。” 常玉扫了扫衬衫上沾到的墙灰,问道:“人抓住了?” 步兵凝色道:“是许参领,见事不成,把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到底脑袋也没开花成,就被大帅一枪崩穿了手心,没有自尽得逞reads();。” 常玉面色从容,倒是墨翎在脑子里想了想那画面。 把枪对着自己的脑袋,刚要扣下扳机,结果被人一枪打穿手心没有自杀成功,打穿手心的人那枪法该是有多准呀。 她从他身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摘下肩头的西装,掸了掸上面的灰,递回去给常玉。 两人身侧前后左右都拥护着端枪的士兵,一路被护送回到草坪上。 草地上倒了好几个僵直的尸体,有男有女,佟玉行正眼神阴翳地抽着烟。 枫三娘脸上倒无多大的惊吓,依旧神色如常,见到墨翎被安全护送了回来,脸上才微微露出些许担忧之后的释放。 “娘。”墨翎叫了她一声,眼睛盯在枫三娘手里的那把枪上。 她娘也会使枪了? 佟玉行铁硬冷峻的目光触碰上墨翎的身影登时便软化了下来,松散开紧皱的眉头,放柔声音道:“丫头没事吧?” 佟见章这混小子,原本是让他一晚上都盯住他妹子,结果这小子居然关键时候松懈下来,还去舞池里找劳什子女人鞋。 在枪林弹雨的杀伐中得知佟见章也在四处寻找墨翎,佟玉行真是气得恨不得自己手上的两把枪两个枪口对准这个臭小子得了。 要是闺女出了事,他还怎么跟自己媳妇儿交待啊? 刚娶的媳妇,差点就被这兔崽子给搅黄了。 想到这,佟玉行的头皮就不由一阵发麻。 偷偷打量一眼媳妇儿,果然枫三娘的脸色不是很好。 常玉道:“没事,我带小妹上别地儿躲去了。” 佟大帅暗暗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搂了枫三娘,哄声道:“这不没事儿了吗?放心,老子的命硬的很,十个阎王来都拿不走。这里是老子的地盘,让我媳妇儿和闺女吃亏,哪能啊?” 枫三娘冷冷的斜过去一个白眼,本来想揪着他的耳朵好好盘问今晚这一出戏是不是他早就安排好的,但想着众人前面还是给他这个大帅留点面子,就没有过多言语。 可到底心里仍旧有些埋怨,轻捶着他的胸口道:“你就是有一千一万个马弁也不够替你死的。第一枪,你站在我边上,不知道从哪里飞出来的枪子就擦着你的袖子咻一声飞了过去,差一分一毫,都是活生生钻进你的皮肉里!” 接下去的几枪,就算已然有了警惕和防备,枪子儿无眼,终究也是打死了他身边几个忠心护主的随侍马弁。 枪枪都是瞄准了他,势必要他命陨枪口。 每倒下去一个人,她的心就跟着揪一揪,生怕下一个倒下去的就是他。 刚结婚,就守寡,你说这算个人事儿吗? 还有墨翎,她身下掉下来的肉,想起闺女也在舞会上,她从死了的马弁手里摘了一把枪下来,奋死就要杀出去找闺女,可佟玉行死死箍住她的腰带在身边不让她从卫兵的人墙里出去,饶是她又踢又骂,他就是不放手。 恨急了,就痛骂他:“闺女不是你亲生的,你当然不急!” 他一双充血的眼睛居然也回瞪起她,理直气壮道:“老子比你还稀罕你闺女,一早就叫老大舍命看着她了,保管连根头发丝儿都不带少的还给你reads();!” 连儿子都派过去给闺女挡枪子儿了,她居然还说他黑心眼儿? 而当佟见章在枪林弹雨里躲进卫兵人墙,跌跌撞撞喊了一声“爸”的时候,两夫妻都懵了一懵,纷纷转头质问道:“你妹子呢?” 佟见章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在卫兵人墙里扫了一圈,没发现墨翎的身影,急了眼,反问道:“没在里头?我刚刚给她下舞池找鞋来了……” 三脸懵逼…… 佟玉行顿时就暴跳如雷了,恨不能解下裤腰上的皮带,把佟老大给狠狠抽哭。 不过当时枪子不断咻咻从耳边擦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先专心应战。 如此,耐着性等局势稍稍明朗稳定,佟玉行就把佟见章蹬出卫兵人墙去找墨翎了。 好在知道枪战开始的时候墨翎是和常玉待在一起的,佟见章也算心里有底。 常玉是常作麟的儿子,佟见章他老子的枪法已经是世间奇绝,而常玉他老子的枪法如若只称世间第二,佟玉行绝不敢称第一。 虎父无犬子,和常玉同窗那么多年,常玉是个什么身手材料,佟见章早就摸得差不多了,是以,妹子在他身边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眼下佟见章听说墨翎已经返回舞会现场,便马不停蹄地率领众兵赶往草坪。 遥遥的看见人群里的那抹粉紫身影,总算紧攥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 当他皱皱耷耷着脑袋,手里还拎了掳掠来的一双尖头平跟的羊皮女鞋,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 佟大帅:哼,臭小子,老子的老婆和闺女差点都被你给搅和没了。 枫三娘:这孩子,一双鞋从头拎到尾,恋鞋癖可咋整啊? 常玉:哟,未来大舅哥,手上的鞋不错呀! 墨翎眨眨眼,忽然觉得眼里有些热…… 佟见章挠头笑了笑:“小妹,哥给你找来的鞋……” 头皮在发紧,背上在插刀…… 佟大帅一听他说什么鞋,皱了眉,顿时火气窜头,恨不能立马脱了鞋朝他的后脑瓢上呼过去。 鞋,鞋,鞋,捡了鞋子丢了妹子,你小子的心可真他妈大! 墨翎觉得自己的心在这一刻变得很柔软,比光脚踩在绒绒的草地上还要软。 她的神情快乐欢喜的像个孩子,唇角的弧度很弯很翘。 主动向前迈了两步,摒了摒自己一双在地上踩的略显灰扑扑的脚,皱着鼻子,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谢谢大哥。” 佟见章蹲下,把那双淡粉色的羊皮浅跟鞋套在她的脚上,拍了拍手,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这下舒坦了。”他展眉含笑,“还好一直拎手上没弄丢了。” 他待她如兄长一般。 保护、体贴、真心的好。 第11章 拿鞭子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昨夜风波刚定,翌日一早,佟府的花园洋宅里又上演了一出鸡飞狗跳。 佟大帅搂着新嫁娘睡意正酣,本是千金*后该懒起恋欢的时候,却被一阵小心翼翼却有规律的敲门声震醒了。 佟大帅懒懒睁开一双眼,低头先看了怀里一眼还在安睡的娇妻,见她面色安详宁静宛若一只初生的奶猫,一时情动,大掌不由要探上去缱绻一番,谁知那混账的敲门声不依不饶弄得他骤然兴致全败。 佟大帅轻手轻脚把女人的头从自己的怀里移到枕头上,拣了床头柜上的丝绸睡袍松松套上,开了门,瞪眼问:“妈了个巴子,见你娘的开门丧!到底什么事?” 府里的佣人已经吓得双腿发抖快要跪下来了,“小、小少爷不肯去上学……司机老吴实在没法子,来请教老爷的意思……” 佟大帅叉了雄腰,啐道:“小兔崽子钻起这油空档,没了王法了!” 本来被喊起来就憋着一股气,还是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来请动他,佟大帅一下热火窜头,叩上房门,趿着拖鞋,气势汹汹地要下楼去揍人。 佣人见势是要不妙,原以为来请教一声,大帅会和平时一样大手一挥说不去就不去,会读书算啥本事,读书人的腰杆哪有老子的枪杆子硬? 结果……今天好像不小心捋到老虎屁股上了…… 为佟小少爷默哀两秒…… 佟小五站在自家门前,像个四脚蜥蜴一样扒在门口那辆要送他去上学的黑色大轿车上,死活就是不肯钻进车里去上学,旁边站着一个满脸无奈的司机和一群束手无策的佣仆。 “老子的马鞭呢!?”佟大帅声如洪钟,还没走到大门口,就吓得扒在车门上的佟小五咣当掉了下来。 佟大帅叉腰瞪眼的走出大门,看见一屁股跌在地上的佟小五,厉声喝道:“臭小子,又不上学?你当你老子惯你惯的是没边儿了!今天非得教训教训你,看你以后还闹不闹不上学!” 见这阵仗是要掀起怒浪,司机老吴赶紧圆场道:“小少爷就是孩子脾气,再说大帅和夫人昨天的婚礼办的那么隆重,小少爷又是花童,小人儿不禁累,学校离家远,鸡打鸣就得起来赶着去学校,闹些起床的脾气也是有的。” 佟大帅瞪大虎眼,骂道:“放屁!当花童是白天,晚上有他啥事儿?昨晚张妈早早儿就把他哄睡下了,这会来跟老子闹起床气,老子的起床气比他还重!” 佟小五见风倒草,马上改了之前打死不去上学的口风,捣蒜似的点着头说:“爸,我去,我去reads();!学校食堂早饭窗口的馒头发的又大又蓬松,我去……”俨然一副淫威之下委屈就范的泫然欲泣的小可怜模样。 眼睛里吓得眼泪都快飚了出来。 佟大帅最见不惯爷们儿哭哭啼啼,虽然小五今年才八岁,但这脾气模样愣是给他两个哥惯得跟个小娘们似的。 佟大帅一阵头疼,想了想,今天这顿鞭子还是得揍,这熊娃不揍不行啊,实在过于娇惯了。 想当初他在小五这年纪早就替地主家的少爷放牛去了,还吃又松又大的馒头?狗屁!有米糠吃都要偷着乐了! “拿鞭子!今天你说啥都没用,油腔小嘴儿对你俩哥有用,在老子这,你就是能把话说出花来,老子也不带稀罕一眼,太不像话了!从小到大想咋咋的,要不是你姓佟,谁他妈还端着你?你以为你是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啊?你以为你是佟玉行的儿子就很了不起,就可以为虎作伥为所欲为?佟见思,老子跟你说了八百遍,你老子就是个穷放牛的出身,你他妈就是放牛娃的娃,瞅给小脾气你飘的,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 佟大帅扬声吼道:“拿鞭子!” 鞭子还没拿来,佟小五就已经哇哇的哭叫起来,哭声差点把佟家的屋顶都给掀飞了。 在老小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佟大帅的脸愈来愈黑,连牙都开始恨得痒了。 臭小子!就是因为你爱哭老子才要给你抽打抽打硬脾气。 佣人战战兢兢取来鞭子,一双捧着鞭子的手实在抖得厉害,根本也不敢离此刻濒临爆发边缘的佟大帅太近。 佟大帅利落抓过鞭子就先往地上一抽,鞭子打在地上,“啪”的一下,吓得众人不由眨眼后缩半步。 “佟见思,你给老子站好了,站好了,兴许少几鞭子,站不好,老子打的你皮肉开花!” 墨翎站在楼梯口,身上还是胡乱系了腰带的丝绸睡裙,趿拉着拖鞋,急匆匆下了楼梯来,眼见着佟玉行手里的鞭子要朝小五的屁股上抽去,急声喊道:“佟叔叔!” 佟小五眼里闪动的泪花收了一收,睁大眼,看清了楼梯上飞奔下来的人是他新姐,顿时有点被自己的眼泪鼻涕给呛到了。 其实是想笑,却瘪着一张苦瓜脸,不伦不类,又哭又笑呛到的…… 对呀,他怎么忘了,佟家的男人不值钱,但佟家的女人值钱呀! 眼看救兵来了,佟小五像一阵风那样拔溜了一双小萝卜腿就跑向墨翎。 张开怀抱,牛皮糖似的黏上不是亲姐更胜亲姐的大腿。 他姐就像天使欸……还是大天使,天使长的那种,每一次出现都自带圣光,让他感受到自己即将得救的一缕希望之光。 看着佟小五一溜烟似的逃跑的身影,佟大帅额角狠狠一黑,但那双暴怒的眼睛一对上墨翎却怎么也端不起脾气来,瞬间笑吟吟的说:“丫头起了啊?”连手里剑拔弩张的鞭子都默默偃旗息鼓了下来。 昂扬的鞭子被摁下头颅,头朝地,软趴趴耷拉着脑袋。 墨翎揉了揉飞箭一样窜进自己怀里的小五,纤手抚摸在他柔软的发上,淡笑着说:“嗯,起了,佟叔叔早。” 其实是被小五的震天哭声给闹醒的…… 果然会哭的孩子聪明啊,嚎两声,搬来救兵,连皮鞭子都不用捱了reads();。’ 墨翎蹲了下来,耐心问道:“怎么哭了?”然后眼珠子飘到佟大帅手里那捆儿臂粗的鞭子上,笃定道:“肯定是你不乖又淘气了。” 她抹了抹小五脸上委屈汪汪的眼泪,拉着小五走到佟大帅面前,温笑着道:“佟叔叔,见思怎么惹您生气了?” 她不问小五,而是直接去问佟大帅,意在护住了小孩,同时也宽慰宽慰做父亲的。 省的顾此失彼,倒让别人觉得她一味护着孩子。 她是不提倡一味护孩子的,孩子要打小就给他立好规矩,错就是错,对就是对,错了要罚,对了要夸,泾渭分明,含糊不得。 佟大帅对着娇滴滴的大闺女哪里还犟的起脾气来,老脸一臊,想着自己刚刚那逞凶行恶似的鬼煞脸肯定是有点吓到闺女了,忙给旁边畏畏缩缩的佣人使了个眼色让人把自己手里的鞭子拿走。 “臭小子犯懒不去上学,糊涂,想让他清醒清醒。”佟大帅笑眯眯的,连说话的语气都跟吃了春天里的桐油蜜似的,在闺女面前发甜发嗲。 墨翎略皱了眉,低头去嗔着小五,揉着他的脑袋说:“你这年纪正是读书的好时候,咋能不读书呢?你看看二哥,昨晚他请我去参观他的书房,那里头随便哪一摞书都堆得比你还高,姐可羡慕啦!二哥的字也好,草书行书楷书,哪一样都习练到家,他随随便便写幅对联送我,我都能乐上半宿。” 佟小五自己抹了泪,认真脸问:“姐,你喜欢会读书的男人?” 墨翎含笑着说:“是呀!你姐打小就没有念过多少书,也就跟着家里的私塾识了点字,那点墨水,哪够在大家面前现眼的。” 佟小五默默攥紧拳头。 原来他姐喜欢会读书会写字的男人呀…… 嗯,他以后也要成为这样的男人,这样他姐就会一直喜欢他了。 “姐,我要去上学了!还要好好念书!”佟小五仰起头来,虽眼中有残泪,但目光坚定,语气坚决。 不仅要上学念书,还要比他二哥念得好,哈哈,这样他姐就会喜欢他更多一点。 一定要比二哥厉害! 从他嘴里听到这样下了决心的话,众人绝倒了一下,这画风变得也太快了。 刚刚还满地打滚的不要去上学,眼下居然正正经经的说要好好念书,于是众人瞬间明白了,佟府新来的这位小姐,无论是脾气火爆的佟大帅,还是缠人泥鳅似的泼皮小少爷,只消新上任的这位小姐往他们爷俩面前一站,稍稍动动嘴皮子,就能把这爷俩保管治得服服帖帖。 佟小五转头就问张妈:“我书包呢?” 张妈指了指门口停着的轿车,慈爱欣慰地笑着说:“已经在车上了。” 佟小五拧过头去,发现门口站了一个人。 这个人手里牵了一匹白马,正目光含笑的看着他姐。 佟小五努了努嘴,瞬间再次有了危机感,觉得门口牵着白马的人怎么看是怎么不顺眼。 哼!又多了一个对手,他怎么忘了他常玉哥念书写字比他二哥还要厉害。 一想想前面要赶超的人居然一山还比一山高,面对漫漫的学涯之路,佟小五一下子变得好沮丧烦恼哦。 第12章 再见北平城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小五被塞进车里,送走了这尊小佛,府里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墨翎走到门口摸了摸白马。 常玉早起先去马槽里饮了马,单牵了墨翎昨天骑的那匹白马,攥着辔头在白桦林里溜了一圈,爱不释手。 “你这马和我姥爷当年的白罗欢不相上下,好马!”他还记得他小时候坐在姥爷那匹白罗欢上,快20岁的老马驮着他骋遍了小黑山,愣是没露半点的疲态。 墨翎也不知道这匹马到底值多少钱,她是用一块明器玉佩和马场里的人换来的。 据说是前清的一位小王爷定下了这匹马,付了一半的定金,结果半道爱新觉罗被摒下了皇位,小王爷也跟着迁家动产,到最后连那笔不菲的定金都不要了,携家带眷匆匆往广州去了。 按照马场里掌柜的说法,这匹马价格太高,三四年都没卖成,这年头兵荒马乱,活人都还伺候不饱,谁愿意多花半个子儿在畜牲身上?墨翎身上刚好有一块玉佩,便和掌柜的商量,用玉佩换来了这匹马。 总之,这马驮着她从奉天跑到北平来,一路没歇几口气儿,还能有这两眼矍铄的状态可见着实也是一匹绝世的好马。 常玉见她还穿着宽大松塌的睡裙,佟大帅哈欠连连的显然一副没睡饱模样,便想了个主意出来。 “见章前两天在平意楼包了个戏子,新露尖芒的角儿,平意楼的毛尖和荠菜包子老八样点心不赖,我刚练过马,这会肚子也饿了,刚好开车接墨小妹一起去平意楼喝个早茶听听京戏小曲儿。” 佟大帅这个人精儿哪里不知道常玉话里的鬼主意,哼,想拐他闺女,没那么便宜reads();! 佟大帅转头就吩咐张妈:“去把老大老二给我叫起来,都多少点了?去,把他俩叫起来,带他们妹子上茶楼喝茶听戏去。” 墨翎想了想,自己原本是犯懒不爱折腾的,喝早茶还得跑到外头的茶楼去,也忒费事儿了。但枫三娘的婚礼已经办好了,恐再留下去会耽误自己的正事,匆匆辞别,佟家的人定然不会同意,倒不如趁跟着常玉去喝早茶的工夫,悄悄开溜为上策。 可佟大帅眼下要把佟见章和佟见诚两兄弟喊起来,有这两个盯梢的后哥在自己身边,恐开溜不是什么易事,墨翎抬手截住道:“大哥昨晚处理兹事,不定多少点睡下的,便让大哥好好歇着吧。二哥……二哥昨晚替我写了好多的对联,也很晚才睡的,佟叔叔,要不就我跟常玉一起去吧?” 佟大帅愣了一愣,他闺女还是太单纯啊,真以为老常家能出什么好人? 这才也没两天啊,咋就闺女就变得乐意和姓常的小子单独待一块儿呢? 不行,这样发展下去是不行的…… 佟大帅敛了眉毛,搓着下巴,对常玉笑得尤其慈眉善目,呵呵笑道:“常贤侄啊,这么着吧,一会我让司机去把戏子接家里来,顺道把包子点心也全都买了,你们也甭费这老大劲,安安心心在家里等吃得了。”哼哼,在老子面前,你小子想拐我闺女,还嫩着呢! 常玉面上温温笑着,丝毫不见什么异动之色,微微垂首捋了捋手边白马的鬃毛。 倒是墨翎急眼了,这要是买回来吃,自己不就走不成了吗? 墨翎手指绕着自己松散的大蓬发,半咬着唇说:“佟叔叔,我还是出去吃吧,顺道逛逛北平城。” 佟大帅搓着下巴的手顿了顿,略挑了眉,有一丝无奈。 闺女,爹这都是为了你好啊!咱不去那狼窝行吗? 唉……终究是女大不中留,佟大帅微微眯长了眼,犀利的眼刀子在常玉的身上来回片,咳了咳,到底还是拗不过闺女的请求,大手一挥道:“那让司机开车送你们去。” 墨翎抿了抿嘴说:“我还是骑马吧,这马我每天都遛的。”骑马才方便随时跑路啊! 佟玉行倒也没多想,闺女乐意骑马就骑马吧,反正他佟玉行的儿女,从小玩刀弄枪,个个儿骑马都在行。 佟玉行张嘴打了个哈欠,懒劲儿又上来,想起老婆还在给自己热被窝呢,伸了个懒腰又嘱咐了他们两句就上楼去了。 ****** 常玉牵了两匹马,一匹是墨翎的白马,一匹是佟府马槽里拣的,攥着两个辔头,站在佟宅的喷水池前等墨翎换好衣服出门。 因他在楼下等,墨翎也不好多磨叽,换上昨晚洗好晾干的那套元人行头,自己扎了两个大长辫子挂在胸前就着急出门了。 常玉一看她穿的依旧是昨天初见他时在马背上的那身衣裳,淡淡的蜜合色,衬得她的脸犹胜赛雪,和煦的阳光下,还会泛起浅浅淡淡的晶莹,煞是柔软好看。 话没多说,两个人踩了马镫蹬上马,就往平意楼去了。 两马并驾齐驱,常玉问:“妹子,你喜欢吃啥?哥给你买。” 墨翎还在想一会怎么脱身呢,应付着道:“包子油条黄米粥,老三样吧。” 常玉白白的牙晃眼一笑:“哪能领你就吃这些啊,” 第13章 再见北平城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从佟府出军禁区有一大片的樟林,深秋时节,枝上已挂上香染似的晕红。 静寂的林子,马蹄踏过,惊起半林的倦鸟。 常玉:“妹子,你身上的铃铛还挺老实的,骑马这么颠,居然都没崩出多大点的声响。” 墨翎弯起唇角,“嗯。” 这个铃铛是她们家世代吃饭的行头,多少年了,还是这么个不锈不裂的模样。 墨翎忽然想起来,问道:“你家是天津的?” 常玉:“是啊,你跟我上天津去不?”半脸坏笑。 墨翎轻翻了个白眼:“跟你上天津干啥?”不过也差不离了,她确实要上一趟天津去。 常玉玩笑道:“哥给你找个营生啊,你来天津,想干啥,哥都给你安排。” 嗯,最好是安排在常府的门路里…… 墨翎:“你们丘八就是说话赖里赖皮,半肠子的花花调调。” 常玉微挑了眉毛,这话听着像是对他有意见啊?不对……她后爹不也是绺子半路出家的丘八吗? 墨翎:“这年头到处都是枪炮,一些人心眼坏到骨头里了,连地底下老祖宗的棺材本都打起了主意,损阴败德。” 常玉:“???”妹子这话义愤填膺的…… 常玉莫名心虚了一下,“老祖宗的棺材本……是指……?” 墨翎撇了唇角,无奈道:“我家那片几个千年的老坟都被掘空了,其实里头也没啥好东西,好好的墓,千年下来也是有灵性的,一朝毁劫,里头的东西没了栖身之所,难免要出来害人。” 原来说的是倒斗……常玉放缓马速搓了搓下巴,目光里露出一丝精光。 “嗯……”微一沉吟,常玉道:“怎么你很信这些吗?” 他是不信邪不信怪的,毕竟倒了多少手的斗了都没碰见过什么邪祟。 墨翎腾出手来晃了晃自己腰间束着的铃铛,“唔……” 墨翎记得奶奶和自己说过,干守灵这一行必须得清楚墓主生前最在乎的东西是什么,死后最想守住什么在身边。 那群倒斗的盗墓贼确实可恼,要是盗走别的宝贝也就算了,偏偏没那眼力见踩了大粽子的命门。她守着的那个墓,墓主人死后躺进棺材,一起封棺的就只有一枚手心攥着的青玉玛瑙戒指。 这戒指的玉质不见得如何精贵,甚至连一点油性都没有,整枚戒指显得青暗无光。但它却是墓主人生前和情人之间的定情戒指。 墓主人是元代贵族里的一位少年将军,在凯旋而归的路上感染时疫不治暴亡,没来得及回去迎娶心爱的姑娘,遗憾终生。 一般的富贵人家在家中亲人死后会为其请一位守灵师镇守新墓,不让附近的妖魂邪怪欺负新来的魂魄,有点坐镇山头的意思。至于守灵的时间么,就看那户人家的财力。短的么一两个月也有,长的么就是历朝的皇帝陵,直到那朝江山改姓之前都有守灵师镇守,保几代后人的太平。 这座元代将军墓,墨翎和她的先祖已经守了快一千年,不是因为这位将军生前的家族如何巨富敛了万世不尽的资财。 要说富,这天下谁能富得过皇帝reads();。可一朝江山易主,那朝的皇帝陵可就废了,管你是皇帝还是天王老子,没人付工钱,守灵师糊不了口,自然撂挑子另寻买卖。 墨翎和她的先祖世代守着这座墓,是因为墓主人生前救过整个家族一命,出于道义,先祖答应替墓主守灵一千年,而且还分文不收。 再过五个月,来年开春那会,千年守灵到墨翎这一代终于要结束了。 上个月墨翎回奉天老家奔丧,族里最长寿的大伯爷没了,大伯爷一生无子,只有墨翎这么一个内侄女,墨翎回去为大伯爷摔盆扶灵,丧事忙了个把来月,再回来甘子岭,发现墓的东南侧新多了个盗洞,偌大一个盗洞口子边上踩落了密密麻麻的脚印,显然这波盗墓贼来头不小,和之前那群偷鸡摸狗的小盗贼相比,更像是有备而来。 果然,墨翎顺着盗洞下到墓室,里面值钱的金银器皿几乎被洗劫一空,就连主墓室的棺椁都被撬开来了,而自己留下守灵的一对童男童女木偶行头,童女不知所踪,童男则被一张道符镇在墙上,险些魂飞魄散灵性全失。 更糟糕的是,那个臭道士显然道行没到家,镇着棺材里头那具千年粽子的咒符已然快要失效,整个棺材绿光频冒,被气煞的大粽子很快就要冲破符咒从棺材里跳起来。 不把大粽子的戒指找回来,这茬儿休想就这么揭过去。 凝思间,两人已然出了樟林。 扬鞭策马一路卷尘,两马打住马蹄,停在平意楼前。 常玉翻身下马,把手里的马鞭利落甩去给楼前立候的小子,抬手喝呼道:“这匹不要紧,那匹白色的,你给我看好了,别的不用喂,领去饮半槽水就行。” 他去接墨翎下马,眼睛从她腰间的那串红缨铃铛上划过,略略顿了顿足,出了半会神。 铃铛刚刚是在晃动? 眨了眨眼,再去看铃铛,却是纹丝不动了。 墨翎不动声色地按住铃铛,单手从马上翻了下来,一个漂亮的斜飞,双脚稳稳落地。 仰头看了看平意楼的大烫金招牌,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皆是男客,竟不见一个女流之色。 不见得就北平的老爷们爱喝茶吧?北平的老娘们也很爱吃茶啊,咋这茶楼居然人头窜来窜去居然没个长头发□□的啊? 墨翎摩挲着腰间的铃铛,若有所思的问常玉:“你们平常都在这里喝茶?” 常玉一哂而笑:“你们?”这个你们该不会指他和佟见章吧? 见鬼了,佟见章在楼里包戏子,这笔账可千万别也算到他头上。 “不不,哥不爱喝茶,爱喝酒……”常玉咬舌,“不不,爱喝水,喝水好,喝水健康!” 墨翎幽幽淡淡的懒瞟了他一眼。 这楼里有邪祟,还是专门勾男人的邪祟,从她的马一停在茶楼前面开始,她的铃铛就开始控制不住地震动。 茶楼里莺啼似的尖细嗓一放开腔来,墨翎立即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出来。 啥玩意儿啊?男的就爱听这个? 就这个也能把男人迷得颠三倒四? 常玉听见戏腔,双眼倏而一亮:“石雁卿登台了,咱们快进去。” 第14章 再见北平城(3)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进了平意楼,墨翎才知道,原来这里头还真就只有一个女人。 戏台子上的独角儿,石雁卿,粉腔秾调,娇答答的一把莺嗓,却穿着一件牙白色的大长马褂子,刘海成波浪片贴在额前,顶上是顶靛蓝色的瓜皮帽,瓜皮帽上的穗子像一把清人的小辫子,短短松松的耷在脑后。 石雁卿模样是个人尖儿,却从来只穿男人的衣服,这年头唱戏的,唱成了角儿,是要被尊称一声“先生”的。 戏台底下鸦鸦一片短黑寸头,都是些货真价实的男人,磕点小瓜子,揭揭茶盖,眼睛一溜不动的盯着戏台上的石雁卿看。 常玉熟门熟路地往二楼去,招呼说:“咱们上楼,楼上厢房开了窗子就正对着戏台,咱不搁这儿跟人挤。” 墨翎抬了眉毛问道:“咋都是臭烘烘的男人味儿啊?这地方不许我们女人进来喝茶看戏吗?” 常玉咧嘴笑了笑,“你个小妹子哪里懂,荤弄堂荤三样,茶楼酒馆八大胡同,再说,我们男人搁一块就爱吹牛,你们女人好像也不大乐意听我们吹牛吧?” 平意楼这地方对于男人来说是个清净地儿,谁也不觉得少了些女人有什么不自在reads();。没女人的地方好啊,一大早上茶楼来喝茶,难道还想来受娘们儿气? 大约来平意楼的爷们儿多多少少都有些图清净的意思吧。 进了包房,窗边一高脚花椅上摆了一盆半开的水仙,白蕊黄芯儿,墨翎自动把视线顺着水仙投去窗外,果然看见了楼下的戏台。 石雁卿唱了小半段,正揭了茶盖儿歇歇嗓子。 石榴一样剔透的眼睛转了一圈,居然把目光定在了二楼的包厢窗口上。 墨翎摁住腰上开始震动的铃铛,凝视着石雁卿身上的那套马褂行头,忽然弯起了唇角。 她明白为什么石雁卿明明是个女人模样却穿着男人的衣裳了。 拣了张椅子坐下,墨翎问道:“我大哥和石雁卿很熟吗?” 常玉替她支了茶杯,拎了茶壶替她蓄水,道:“他捧出来的角儿,他能不熟吗?开春那会石雁卿才刚来北平,人生地不熟,混口干饭都是问题,没有你大哥,哪来的石雁卿?” 这样啊…… 墨翎有点头疼的揉了揉头,开始有些犯难了…… 常玉捕捉到她脸上的一丝无奈,机警问道:“石雁卿哪里不对劲吗?” 放心,这样的女人,佟家不见得瞧得上,妹子可能是在担忧她大哥的终身大事了。 墨翎瘪了瘪嘴,接过他递来的茶盏,咕嘟了一小口,说道:“可能我大哥还不知道吧……” 常玉给自己也倾了半小盏的茶出来,嘬了一口,从鼻子里“嗯?”了出来。 “石雁卿是男的啊。” “噗……”常玉一口茶呼啸喷出,“咳,咳,日他老子的,你再说一遍?” 墨翎眨眨眼,“男的啊。” “……” 常玉:我有句妈x批不知当讲不当讲……佟见章撩了半年多的妹子居然他妈是个男的? 不对啊,大半年都没上手试试,大舅哥……这…… 常玉磨了磨腮帮子,把眼睛扫到墨翎的脸上,歪着脑袋,问:“你怎么知道石雁卿是个男的?” 墨翎:“铃铛说的。” 确实是铃铛说的。 墨翎:“咱们点菜不?” 常玉愣了一愣,有些没听清她的前半句,恍惚回过神来,才想起来两人进来半晌连个点心都没点。 常玉问道:“妹子有什么忌口的吗?” “百无禁忌,有啥吃啥。” 果然耿直,常玉的薄唇轻轻弯翘,“那给你来一碗羊奶小米粥,这里的羊奶一点不膻,小米养胃,适合妹子美容养颜。” 墨翎托腮,“说的好像羊奶跟油蜜似的。” 第15章 再见北平城(4)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墨翎刚端起粥碗,窗口楼下就传来一阵的晦气哄抬声。 明显楼下的那群男人碰着什么一致认为晦气的东西了。 眼睛往包厢窗口一撂,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小媳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模样,小帘头,鼻子又挺又直,面色微黄,两腮被风吹出了两片皴红,目光张望地在茶楼的桌椅间来回摆扫。 墨翎在心里轻翻了个白眼,女人咋的呀?见着女人就嘘声,那你们男的有本事晚上别找女人上炕啊!下了炕提了裤子就不认人了,看见女人比看见牲口还不如。 牲口干活,男人还会给喂点吃喝,女人在家里忙前忙后捞着啥了?捞了孩子自己忙活,捞了锅碗瓢盆自己洗涮,捞了一堆针线活计自己缝补,一年到头灰头土脸,结果男人还不把你当个茬儿,何必呢! “是不是上这来找人了啊?”常玉的手指从下巴挪开,转头让楼里跑堂的小子去问问那女人找谁,孤儿寡母的,混在男人堆里,看着也不像个事儿。 跑堂的小子倒很镇定,从肩头摘下毛帕掸了掸裤腿,漫不经心道:“甭搭理这婆娘,常少爷你说她疯不疯?非得缠着咱们石先生,咱石先生天仙似的人物,她个乡下来的婆娘非得上赶着要赖上她。” “缠着石雁卿?”墨翎觉得有点意思了。 “是啊,一天到晚的,来楼里也不点个茶水,干干站着碍眼,还抱着个没满周岁的崽子,崽子一哭她撩开扣子就喂奶,您们说说,乡下女人就是不懂体面,咱们这是什么地儿?敢情这位小婆娘就是挑个地儿给孩子喂奶来了。” 墨翎:“你没问她干啥缠着石雁卿啊?” 跑堂小子:“问了啊,她不肯说,什么狗屁毛病,见了人上去想找她唠两句,她就犯怵远远躲着reads();。见了石先生倒不怕,登时就跟只母老虎似的,两只眼睛瞪的那么大,圆溜圆溜的,活活要吃人一样。也就咱们石先生好心肠,每回她来,散了场子就接济她些吃喝,这乡下婆娘估计就是看石先生心肠软,人软了就好欺负,这不就狗皮膏药似的赖上了咱们石先生了嘛!” 常玉:“你们石先生没说她是谁?” 白吃白喝养着一个女人……更何况他现在知道石雁卿其实是个男的了…… 常玉愣了愣眼,该不会这女人是石雁卿的乡下媳妇吧? 哟……这小子够可以啊,老婆孩子撇乡下,好容易托了门路上城里来找男人,结果石雁卿还扭扭捏捏的不肯认账想多兜着身份多唱两天戏。 如果真是这样,让石雁卿这么快活逍遥下去,他常玉哪能啊? 跑堂小子哈腰笑了笑:“常少爷,您和佟大少爷跟咱们石先生是老相识了,咱石先生是怎么一个人您还不清楚吗?她呀,就是软柿子,性子软,说的话也软,没有您二位主心骨给她在背后撑着,还不让这里的人刮便宜刮惨咯?她呀……说这是她的远房亲戚,上京城投奔她来了,但具体是个什么亲戚,咱也不太清楚。” 常玉的额角黑了黑,呵呵,他跟石雁卿老相识?吹呢吧,老相识,连石雁卿是个男的他都不知道?真他娘的见鬼了,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大男人留啥波浪头,化啥妆?石雁卿就是个假扮女人行便利的骗子,男人不好当,干脆来装女人了。 常玉用舌尖舔了舔牙,挑了眉毛说:“你去把那个小媳妇请上来,就说楼上有人请她吃茶。” 墨翎:“你干啥请人家吃茶啊?”毛病,石雁卿本来就不对劲,咋还把跟他有关系的女人招上门来了? 常玉:“我以为你想问啊……”她那双墨玉眼又深又黑的一直盯着楼下那个女人看,他还以为她想请女人上来坐坐。 墨翎:“那行吧,反正这么多的东西咱们也吃不完。” 墨翎发现常玉这人有个很大的毛病,他们就两个人两只胃,点了满桌子的点心不够,还得让人在包房里另支了张桌子再点上满满一桌,这根本也吃不完呀,当是牛胃呢?有钱也不带这么花的。 常玉:“添个人,那我再点些东西,妹子你还爱吃啥?” 墨翎:“……”两大桌的东西……还要点…… 常玉:“吃啥?别不说话呀,哥请你,甭跟哥客气。” 墨翎抽了抽嘴角,小声咕哝了一句:“说你牛拱,你还真牛拱,牛都不带这么吃的。” “啥?妹子你说要吃啥?哥没听清。”常玉百无聊赖地翻着菜牌。 墨翎瞪了一眼:“等人来了再说吧。” ******** 跑堂小子把那个小媳妇带上楼,墨翎抻了脖子往小媳妇怀里被子包裹着的孩子探了一眼,果然模样有点石雁卿的影子。 墨翎把屁股从椅子上撅了起来,上前去张呼她坐,“大姐您别客气,石先生和常少爷是熟相识,刚才看你抱着孩子站在楼下,这会离散场子还有好些时候就把你请上来,抱着个孩子站久了累挺。” 小媳妇本来面目木然,一听是石雁卿的熟相识,两眼立时都有了光,倒豆子似的开口就说:“你们跟小石头是朋友啊?我还当他没朋友了,北平这地方跟俺们那儿不一样,你们是他朋友太好了。” 第16章 再见北平城(5)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小媳妇红着脸,收了下巴,含蓄说道:“别喊我大姐了,我这才十六,估计跟你们也差不了多少。” 常玉的眼睛明显睁得大了些,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女人。 十六……和他的墨妹子一样大啊,咋就成这副模样了? 然后常玉把眼睛转到了墨翎喝了一半的那碗羊奶小米粥上。羊奶膻,同样是一碗羊奶小米粥,但平意楼的羊奶却一点也不膻,用的是野山羊的奶,别地儿找不出这个味道。 同样是羊奶,还有膻和不膻的区别,更别提女人了。 同样十六的女人,有的花早就开谢了,有的连窍都没开……常玉咽了咽喉咙里的唾沫,问说:“妹子,这孩子是你的啊?” 咳……叫句妹子没错吧…… 小媳妇人也利索,不认生地说:“啊,我的崽,七个月大,是个丫头,像她爹reads();。” 像她爹,都是美人模样。 墨翎问:“这么大的孩子能喝羊奶吗?” 小媳妇见怀里的孩子有要醒来的样子,已经开始撩开褂子准备奶孩子了…… “吃啊,不过羊奶能有咱们人奶好吗?羊奶上火,人奶火气没那么大。” 墨翎努了努嘴,本来还想让小媳妇稍微节制一下,毕竟常玉也杵在包房里啊……小媳妇家乡的民风果然剽悍…… 小媳妇把孩子的小脸怼上自己袒露出来的胸口,漫聊似的和墨翎他们唠起嗑:“你们说,小石头自己的名字的那么好听,雁卿雁卿,那俩字咋写我都不知道,可他怎么就是不乐意给他的大妞也起个好名字呢?” 大妞叫/春儿,生在春天里,可能因为是个赔钱货,所以她男人不想费什么心思起名字吧。可小媳妇总觉得,她男人是那么个精致的人,就这么随意给孩子拟了个春儿的名字,石春石春,稍微口舌不利落一点,还可能叫成思春,这不让人笑掉大牙了吗? 在小媳妇轻声抱怨的同时,常玉和墨翎已经默默进行了深刻复杂的心理过程。 常玉:妈了个巴子,还真是石雁卿的老婆孩子啊?替大舅哥挽尊一下……撩了大半年的娘们是假的……可以想象一下那种连呼吸都被□□过的感受…… 墨翎:啥?石雁卿有老婆孩子啦?老婆孩子找上门,这哥们儿也忒淡定了吧,戏还能唱的下去? “小石头他爹妈催得紧,一天到晚在家里过抱孙子的嘴瘾,公婆喊我上北平来找小石头接着埋种儿,不怕你们城里人笑话,咱们乡下也是没法子,谁家门户生不出儿子,在村里是连头也抬不起来的,话都会说的三分短,灰扑扑的见人就躲。”小媳妇拍着包裹孩子的棉被给孩子嗝奶,“我自己也不放心,他出来大半年了,谁知道有没有被别的小骚狐狸勾去了魂儿,索性就天天来吧,他见着我,好歹还能念着有我这么个人。” 墨翎唏嘘了一下,“你就天天上平意楼来守着他?” 这过得什么日子呀,本来带个孩子就够劳累的,还得天天防守着男人,要她说,才十六,大不了不跟他过了呗,就是二十六了,也可以大胆地说老娘不跟你过了啊!何必这么糟践自己,在男人眼里活得比牲口还不如? “也不是天天,有时候大妞前一天晚上闹到太晚我就不来了,小石头在外面总也不理我,给我另找了个小院子,孩子晚上总闹,他白天还得唱戏挣钱养家,我想着另找个院子我们娘俩住也是合该的,只是我怕他要多花钱,北平租个小院子也不便宜吧?” 是不便宜,就连京郊那种农村地儿租个小院子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常玉好像明白为什么石雁卿要给这娘俩另找一个院子安置了……石雁卿自己的小楼里面可全是女人的东西,什么香水粉面,一个大男人齐齐整整的揽了那么多的女人玩意儿,自个老婆见了该咋想? 我的天,石雁卿这小子真他妈能啊! 那栋小洋楼还是佟见章送他的呢,再次替大舅哥挽尊一下……心疼…… 墨翎有点好奇,就问:“石先生会唱戏这事儿家里人知道吗?” 小媳妇倒有些发懵了,想了想,怎么也没想起来自己男人会唱戏这件事。 小媳妇摇了摇头,腼腆地笑了笑,“他本事大,长得好看,说话的声音也好听,我都不知道他还会唱戏呢reads();。第一次上这里来,看着他站在台上,听他咿咿呀呀的唱,我都根本不敢认他。以前他也不是这个声啊,下地干活哪有这娇气的嗓子?晌午饭往地里一送,我喇开嗓子喊他,他应声的时候,中气十足,回我话回的比庙里的大铜钟还雄厚。” 墨翎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事情要不好。 “你们娘俩上北平来,他见了你们有没有很惊喜?”墨翎是故意这么问的,因为她总算发现石雁卿身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了。 小媳妇有些伤心的哽说:“男人都一个样,糟糠糟糠,有了宣乎的大白面馒头,谁还惦记着吃糟咽糠?”她摇了摇头,“我来找他,他还跟我装呢!装的一点也不认识我,非得我把他的大名小名全报出来,他才松了口让我先上一边去喝碗茶。说不寒心是假的,但好在后来散了场子他就来找我解释了,说是那会在唱戏,和我多说话容易耽误正事,索性就把我撇道一边去。” 听这话,其实也是通透人啊……解释什么的,真的就只是安慰一下自己,让自己没那么难堪罢了…… 常玉本来还想对付对付石雁卿这小子,可是看着眼前这娘俩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倒不忍心了。 “唉……” “叹啥气呀?”好端端的,该叹气的人是这位小嫂子吧?墨翎戳了戳常玉,“要不你想想办法?” 反正他钱多没地方花的样子。 常玉:“妹子你别怕,世界上还是有好男人的,比如说……”挑了挑眉毛,笑得极其暗示性。 “嗯?” 常玉害羞脸:“你知道的……哥这个人……” “快走!” “啊?我话还没说完……” 墨翎:“楼下乱了。” 常玉脖子一抻,眼睛往窗口扫去,楼下坐着喝茶的人居然全都站起来了,四处逃窜。 “啥情况啊?”常玉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戏台上烧起了一把火……那火……烧在人的身上…… “哎我操,石雁卿自燃自爆啦?”也没人给他泼油啊,咋就烧起来了? 小媳妇听了这话,屁股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着急忙慌的捂起褂子往窗口来。 急哭了眼:“是我家小石头啊!小石头身上烧着火!” 墨翎按住常玉:“石雁卿想逃。” 这不废话嘛!谁身上着了火都想逃啊! “稳住石家嫂子,石雁卿要金蝉脱壳。” “啥?” “石雁卿是假的。” 常玉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墨翎就已经一阵风一样的往楼下去了。 石雁卿身上裹着一团火,一边烧一边往茶楼外面闪避而去,过了很久等人们反应过来,除了戏台上被烧焦的一小撮地毯,剩下的就只有楼上包房里传来的一声女婴洪亮的啼哭声。 “什么?你再给老子说一遍?”常玉提着跑堂小子的衣领,几乎是暴喝出声。 “常、常少爷……墨小姐被火烧没了……” 第17章 天津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墨翎喜欢在晚上赶路,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 她和她的族人们天生就对月亮特别有好感,从北平到天津这一路,墨翎几乎都是趁天黑赶路,白天要么在野地找棵大树把马栓稳当了自己歇在离马不远处的树荫下,要么就是就近打个尖儿。 三天后墨翎吃完包袱里的最后一张干烙饼,终于抵达天津。 为了赶路,墨翎很多天没喝上一口热乎的玉米面糊糊了。今年秋收那会她去镇子上收了好几麻袋的的苞米,自己搓苞米自己磨面,黄澄澄的苞米面让人一看就不由吞几吞舌头下面的口水。 玉米面糊糊香啊! 墨翎在街边早点摊儿上要了一碗面糊糊,大口吸溜了一嘴,不是想象中的那一口味道,略皱起了眉毛。 街边一辆黑色的大眼车灯小轿车喇叭不停嘀嘀地摁着从早点摊旁边开过去,后面跟了十来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的都是些穿着灰青制服的丘八。 早点摊眼下只坐着墨翎一个客人,摊主卸下肩上的干毛帕就替墨翎赶汽车开过路边扬起的尘土。 摊主一边赶灰尘,一边说:“姑娘瞧着不像是天津这块的人,如今这世道一天换一个主儿,姑娘孤身一人是来天津投奔亲戚?” 墨翎伸手去摸桌上的馒头,说:“我来找人。” 摊主:“找什么人?” 墨翎:“一个护身符的主人reads();。” ****** 墨翎来得不巧,常府前两天死了个姨太太,眼下常府的朱漆大门前挂着两盏白灯笼,府内的佣人都是披麻戴孝,常府门前车水马龙,往来送赙仪的宾客不少,都是些衣着光鲜的达官贵人。 这位姨太太是近来最受常二爷宠爱的一位,生前是位德艺双馨的唱戏先生,尤其京戏唱得上乘一流。 听说是位烈女,之前原本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男人被前清朝廷抓去充汉丁了,结婚才一个月就死在了暴民的刀下。姨太太守寡六七年侍奉公婆恭敬勤勉,十里八乡没有不夸的。至于那拨弄死自己第一个男人的暴民到底是什么身份,姨太太至死也没能弄明白。 现在的世道太乱了,谁都想趁火打劫,谁有枪杆弹药谁说话就说得响,非得说谁是暴民,谁都有那个嫌疑。再说,烈女都改嫁了,小小女子唱戏养公婆,风月场子再干净多少说起来也不光彩,何苦来哉呢。 常二爷追这位姨太太当初可是花了不少的功夫,前前后后追了得有两三年了。姨太太进门才小半个月,常二爷连姨太太的炕头都没睡热乎,那姨太太就莫名其妙地脚趾朝天登西方了,如今丧事大操大办倒也情有可原。 到了嘴的肥肉一筷子没夹稳掉地上了,谁不可惜呢? 流水价的花圈和挽联往常府里送,墨翎原想做做善事养养自己的运头替那位姨太太念几句渡亡经,谁知刚解下腰间的红缨铃铛串,铃铛就猛烈地震动起来。 那枚戒指就在这府里? 墨翎微微眯长了眼,总觉得事情隐隐有不对的地方。 这个常府……不会就是那个天津的常府吧? 那常玉…… 半个月前墨翎顺着盗洞下到甘子岭地底下的墓室里,在墓道里捡到了一枚三角护身符,那枚护身符已经有些年头了,打开三角线囊,里面有一张长窄字条,字条正面写着生辰八字还有出生方位,背面则是平安经符咒。 墨翎就是循着这字条上的信息找到天津来的。 墨翎手里的铃铛震动得异常激烈,可见那枚戒指已经兴作起邪祟的事。 墨翎再一抬头望着常府门前那对在风中飘忽摇曳的白灯笼,眸光渐渐由浅转深……出人命了,这个姨太太的暴亡果然不同寻常! 墨翎挺身上前,登上常府门前的台阶,府内披着孝的佣人见她穿着打扮在一竿子贵人里显得分外寒酸,抬手将她拦住。 “小丫头,咱们这院儿门前不兴化布施,你到别地儿去吧,啊?” 身后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佣人一见是府里的汽车停下来了,眉毛一抬,撩起长衫的袍摆,忙躬身下了台阶去迎,一时把墨翎抛在脑后也顾不上管她了。 墨翎转身一看,觉得这辆车十分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再一细想,就记起来是今早在早点摊上喝玉米面糊糊的时候见到的那辆后面跟着丘八的大汽车,只是眼下汽车后面不见了那十来个骑马的丘八。 她手心的护身符还攥着,从车上下来一只锃亮的皮鞋。 ********** 常府这座宅子的风水的确不赖,五进院里每一块照壁都是有讲究的,不是刻麒麟就是蟠龙,杀气尤重,一般的妖邪是不敢靠近的。 从二进院出来打一垂花门过,进了三进院reads();。 三进院的西厢房外养了一池的红鲤,鲤鱼可不是一般的鱼,跃了龙门那是能成龙的,府里的大管事跟墨翎说这红鲤已经养了二十来年,是打小从鱼卵开始养的。墨翎一听,好家伙,二十年,还是打鱼卵开始养的,早就成镇宅灵兽了,难怪这宅子里会出一个津沽霸王。 三进院东厢房的院子里刨了一个四方土坑,用瓷片笼成一圈,墨翎往那土坑里探头一看,很自然地说:“你们府里的禄根儿养得不错。” 大管事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儿,眼里露出一丝精光,“小妹子好眼力。” 其实这“禄根”就是姜,种姜就是种禄缘,是养灵宠为这宅子的主家攒功名。这姜埋在土里不能对着它喊“姜”,要冲它喊“禄根”,它才会被养成灵宠,一旦被人叫了“姜”就会失去灵性,养不成灵宠。 大管事什么都没说,墨翎就知道这里头的门道,可见她年纪虽小,但本事却很过人。 过了三进院再打一垂花门和一壁麒麟踩单球图案的照壁过,便是主院,主院的西厢房便是姨太太生前的住所。 大管事领着墨翎去西厢房,取下腰间别着的一串钥匙,拣了一把出来,开了厢房的门锁。 墨翎一进去先是愣了一愣,然后问府里的管事,“这间房怎么空了?人才没了两天你们好歹也停七再烧干净呀!死者生前如果还有什么牵挂的,会回来找的。” 大管事知道来了个行家,不敢瞒着她,道:“实在是不敢留……四姨太死的太蹊跷了,咱们大太太是念佛信道的,怕那些东西不干净会给咱们府里招晦气,这不四姨太的尸首一抬去灵堂,咱们太太就叫下头把这里的东西全都烧了。” 墨翎跺脚,“一件都没留?” 大管事头皮发紧,不知为什么看着墨翎深不见底的瞳仁儿,不由心里发虚地说:“一件不留……” 墨翎的牙齿气得咯咯抖动,可别是把那枚戒指也烧了,那可真就作孽了。 墨翎抬袖挥掌道:“罢了罢了,我要上灵堂去看看。”又问:“你家少爷什么时候能回来?” 刚把护身符还给常玉,他撂下一句“别怠慢了我妹子,带她去西厢”就闪没了人影。 大管事没拿定主意,毕竟墨翎既不是常府的亲戚,也不是常府的朋友,谁道理领人去前头吊丧啊?回头叫常二爷知道领了个生人去,捋了他的逆鳞,牛脾气犟上来,自己肯定少不得要吃板子。 墨翎看出他的犹豫,直截了当地说;“我祖上往千年前数都是干守灵这行当的,传到我这一代从来没断过,世世代代靠死人活计营生。你家姨太太暴亡,你又不肯跟我说到底是怎么个蹊跷法儿,我得亲自去瞧瞧才好定夺给棺材落什么符。” 原来是家学渊源,千年的守灵世家出身,大管事总算稍稍放下了一点悬着的心。 琢磨着府里大太太平时最是信奉这些,大管事拿定主意道:“那小妹子就跟着我走吧。” ******* 四姨太的灵堂设在二进院的正房中间过厅,厅内的圆柱一应都用白布缠裹。一进院仪门那处设了灵棚,搭了牌坊,又列了两排共十六名岗兵,各个儿腰间别枪面色凝重。 快入冬了,风也大,灵堂里的孝幡被吹得一飘一忽。 四姨太没有生养儿女,哭灵一事则由平时伺候她的丫头代劳。 大管事用脚轻轻踢了踢在四姨太灵像前哭灵的丫头,用眼神示意她从蒲团上起来,然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帷帐后头的停棺处reads();。 墨翎蹙着眉,目光已经在四姨太右手无名指上的那枚青玉玛瑙戒指盯了很久。 大管事问丫头:“这戒指哪来的?” 丫头擦擦眼角的泪,拿麻衣袖子醒着鼻涕说:“前阵子二爷送姨太太的,虽说是古董,但还不如金银钻石的戴起来好看,姨太太平时不怎么戴这个的,这戒指咋这会套上去了?” 大管事拧眉说:“你没记错,真是二爷送的?” 丫头想了一想,确实是二爷送的,就很确切地点了点头。 墨翎抬手打断他们,“这戒指我知道怎么来的,你们别为了这个的来历一直嘚吧嘚吧。”然后用很严肃地语气说:“这戒指现在摘不下来了,你们知道不?” “啥?” “摘不下来了?” 大管事和丫头相互看了一眼,瞠目结舌地说:“咋摘不下来了?还有这邪事?” 墨翎:“你们姨太太一死,尸僵到现在都没化开,手指全拧巴在一起,比石头还硬,这戒指根本摘不下来。” “那这尸僵怎么化解?” 墨翎说:“人死三两天后基本就不僵了,你们姨太太尸僵化不掉是有原因的。她死的时候是不是满口疯话,说着奇奇怪怪,你们根本听不懂的话?” 丫头拼命点头:“可不咋地,先是开始一直说胡话,那话倒像是洋人鬼子的话,咱们几个一句也听不懂。然后四姨太就开始拿剪子不停绞自己的头发,最后坐在镜子前面,双眼瞪着镜子,手里还握着大铜剪子,人就没了。” 墨翎一听,果然是自己猜到的那个缘故。 知道其中的根结所在,墨翎便不那么着急忙慌地画符镇棺了。 墨翎说:“去给我取把剪子来,再要一碗和了水的糯米面糊糊。” 大管事奇道:“这是什么把式……?” 丫头:“嗳,我这就去办。” 没多会丫头就拿了一把大铜剪子和一碗黏糊糊的糯米面回来。 墨翎伸出两指糊了一点糯米面在剪刃上,然后小心地剪了四姨太右手的一截小拇指指甲下来,把指甲和进糯米面里,团成一颗丸药大小的糯米团塞进四姨太的嘴里,让她含在嘴里。 墨翎还在一旁翻自己行李箱里的符纸行头,就听棺材边上的丫头叫唤道:“快来啊,四姨太的手指抻开来了!” 墨翎一点也不急,又不是什么大粽子,越鲜乎的尸体她越不怕,地底下那些千年老干货才是真正瘆人的玩意。才崩屁两三天的鲜尸,那点道行,墨翎勾一勾小指头的功夫就能收拾妥当。 “别吆喝了,回头惊了灵,往生的人是会回来找活人的。”墨翎这么一吓唬,那丫头立马就捂嘴不喊了。 墨翎拣了张朱砂符纸,镇在内棺的上壁,符纸正对着四姨太尸首的头颅。 贴完符,顺便取下四姨太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轻轻对着她喃说:“原本你命不该绝,奈何万般皆有因缘,这戒指我得拿走还给人家,你就放心去吧。” 大管事已经回禀过大太太墨翎贴符镇棺的事,大太太吓得不轻,忙叫人立即钉上棺盖,不必等着二爷回来,生怕这期间再生出什么邪祟的幺蛾子reads();。 墨翎在一旁收拾自己的行李箱,把刚刚趁众人不注意,从四姨太头上剪下的一绺头发放进一小块的红绢布里包好,然后阖上行李箱,扣上搭扣,拎起行李箱。 “府里的茅房设在西南角么?” 大管事应道:“前头风水相师说西南是‘五鬼之地’,茅房的污秽可以镇住白虎,咱们府里的茅房都设在西南。” “得了得了,我先去趟茅房。”娘的,早上喝了那一大碗玉米面糊糊,一泡尿憋了一上午就是没地儿解手。 墨翎把行李箱丢去给大管事,又吩咐说:“我的马记得给多喂喂干草,回头我还指着它赶路呢。” 大管事小碎步来回移动地蹲着马步接住墨翎甩过来的大竹编行李箱,原以为会很重,没想到行李箱里头好像空落落的没装啥重的大物件儿。 大管事说:“小仙姑,回头我家太太要请你吃晚饭,你不着急赶路啊!” 墨翎啐了他一嘴:“喊谁仙姑呢!姑奶奶我才十六,叫仙女儿!” 大管事忙改口说:“是是是,小仙女儿,回头别忘了留下来和我们太太一起吃饭,我们太太平时赠粥施米,乐善好施,大善人一位,你有这本事,好日子才刚起头儿呢。” 墨翎解完手回来,看见大管事手里自己的行李箱没了,眼珠子先是在灵堂里转了一圈,没找到,然后问:“我行头呢?” 大管事说:“姑娘先去厢房歇一会罢?行李箱我已经叫府里的小丫头帮你拿去厢房了,回头备好晚饭了,我再派人去接姑娘。” 到了厢房另有丫头端了菜碟进来摆饭,睇了一眼歪着脑袋在熏笼边上晾头发的墨翎,笑着说:“姑娘晌午将就着吃点,晚上咱们太太请席,到时候有很多好菜呢。” 饭桌上摆上来一碗高粱饭,另有黄澄澄的两个玉米面窝头,一小碗鸡蛋酱,一碟萝卜熘白菜,再有一只红曲糟鹅腿。 墨翎也不晾头发了,好久没吃上一顿有滋味的米饭,也不管头发干没干,趿着双拖鞋坐到饭桌前就擒起一只鹅腿。 吃了午饭墨翎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在窗户边的暖炕上睡了一觉,再一睁眼天已经黑了。 屋内黑漆漆的,倒是窗户玻璃外头透进来的灯笼光有几分光明。 常府后院吃晚饭的时间固定是晚上七点,这个点平时大太太打完麻将刚好下桌去吃饭。 墨翎翻身起炕,原来门外头一直有人守着,一听里头有了动静,就敲着门问:“姑娘起来了?” “嗯呐,我起来了。”墨翎一边弯腰在炕边摸自己的棉鞋,一边说:“劳请进来帮我点个灯吧。” 外头丫头进来点灯,擦着火柴梗说:“东院差不多要开席了,我替姑娘梳个头就领姑娘去太太屋里。” 屋内亮起烛火,丫头举着煤油灯,手掌轻轻半笼着灯罩走到墨翎身边。墨翎正坐在炕沿弯腰扎棉裤绑腿,丫头就蹲了下来帮她照明。 墨翎扎好绑腿,丫头牵着她去梳妆镜前面梳头。 府里最近新死了人,气氛本就有点可怖,加上墨翎生的尤其白,唇又跟樱桃一样红,幽幽灯火照映下,圆面梳妆镜里照出了个鬼魅一般的影子,丫头心里犯怵,替墨翎梳头的一双手冰凉冰凉的,又抖又僵。 丫头替墨翎在耳后梳了两个大辫子,拿红头绳一绑,墨翎再一照镜子,觉得二爷府的丫头梳头技术也不咋的,还不如她自己绑的呢reads();。 丫头在前面打灯笼,墨翎跟在丫头后面一路走去大太太的东院。 东院里有一块大理石落地插屏,上头刻的是喜鹊榴花图案。墨翎进了正房走到后头的花厅,里头原来坐了好几个漂亮的女人,身材都是腰细屁股大,各个儿烫着时兴的波浪头别着各种式样的珐琅宝石发卡,又穿着露腿旗袍,围坐在一个大熏炉前面烤火,厅里地毯上落了一地的瓜子壳和水果核。 这些削瘦苗条的女人里只有上首坐着的妇人露着富态,长了跟腚臀一样宽的粗腰。 妇人嘴里叼着一根纸烟,十根手指戴了七八个宝石戒指,胸前偌大一块水滴型的祖母绿项链一看就是价值不菲。 大太太弹了弹纸烟上的香灰,拿一双微眯凤眼去打量墨翎。大管事白日里可是在她面前极力保举这个小丫头片子如何本事了得。 大太太开腔:“看座儿。” 立马有佣人搬了一张黄梨木太师椅请墨翎坐下。 墨翎听出来了,大太太厚重的关外口音,显然这位太太做姑娘的时候是养在黑土地上的。 这时候花厅外有人打了帘子进来,墨翎一看半截帘子下面露出来的那双宽头黑皮鞋就知道来的人是常玉。 大太太见是儿子来了,立刻从嘴上摘下烟来用高跟鞋踩灭烟火,又麻溜从案上的果碟里拣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压压烟草臭气。 常玉一从帘子后头进来就马上皱起了眉,盯着大太太说:“娘,你又抽上了?” 大太太显然有些怵这个独子,平时惯他惯得没边,关外女人的那股泼辣劲儿到了儿子面前就顿时变成了绕指柔,还低声下气有礼貌地给宝贝儿子赔不是,保证着说:“下回,下回娘再也不抽了。” 几位姨太太也很卖太子爷的好,纷纷招呼说:“就等你开饭呢,上哪地儿野去了?” 常玉微一抬眉毛,一双漆黑的眼落在墨翎身上,皮鞋油刷的锃亮的一双宽头皮鞋停在她的前面,弯腰差点贴面,盯着她的圆溜溜大眼说:“我回来了。” 大太太起身把他搡到一边,骂道:“这是我请来的小灵姑,人家里头世代都是地底下守灵的行当,人年纪小本事大,你别驴拱似的,也别欺负人家。” 常玉:“娘你请来的?不见得吧。” 他的薄唇开始弯翘。 嗯,疯找了她好几天,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见她坐在家里等他回来,这感觉,太他妈如释重负了。 常府最近撞邪,他老子的四姨太莫名其妙没了,常玉觉得这个邪可能跟前段时间自己带着一队人马去刨了个老坟有关。冯远宜跟自己说那墓有点邪,仓皇撤离的时候自己的护身符落在墓里了,眼下这枚护身符却是墨翎给他送回来的…… 眼下听大太太说起她是守灵师,常玉好像立刻明白过来,原来她就是从甘子岭那座元代将军墓下面来的。 常玉问墨翎:“四姨太的屋里你去过了?”他上午交代过大管事领人去西厢房看一看。 墨翎坐在太师椅上,缓缓地摸着裤腰带上扎着的一束狼尾,平静地盯着他说:“你得跟我回一趟甘子岭。” 常玉问:“那墓里真有邪秽?” 墨翎:“不是邪秽,是你冲撞了人家reads();。” 常玉“嘁”了一声,“老子带兵倒了那么多的斗还没碰上什么邪事,什么狗屁冲撞。” 大太太却很紧张地急问:“冲撞啥了?灵姑,我可就这么一根独苗,他老子娶的几房小老婆肚子没一个争气的,我老头每回在她们身上都白使那么老大劲,生了一个又一个赔钱货,咱们家这个独苗可不能有半点儿闪失呀!” 底下的姨太太们全都面含羞愤之色,但却被呛得半个屁都不敢崩出声来。 墨翎说:“没什么大事,府里少爷前头在甘子岭那地儿冲撞了一位地方神,随我回去赔个不是,在神仙前头洒下一碗黄酒就没什么大碍了。” 大太太稍稍定下心来:“哦,那我这还有好几坛子陈年的黄酒,都是老师傅手里酿出来的,只怕一碗不够,还请灵姑把这几坛子的黄酒一起带回去。” 墨翎心想,这一路千里迢迢的,还要再扛几坛酒回去,自己的马不得半道就被累死?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我那里就有,不兴要什么好酒,只要是黄酒就行。” 常玉跳起来说:“我不去,那鬼地方穷的要死,连个打尖儿的地方都没有,穷山恶水多刁民哇!更甭提什么漂亮妞,十村十店全都是灰扑扑的土妞儿。要不是老头用军令压着我,我宁愿喝一个月的西北风,就是裤兜里穷的只剩一个钢镚儿,我也不去。” 大太太却死活不依,抬掌要打他:“说你驴你还真犟上来了啊?回头你老子回来,知道你在那地儿胡来冲撞了神仙,你老子信神,看他拿不拿鞭子抽你!” 常玉有苦难言,军机不可泄露,冯远宜这个臭道士,跟他说过如果邪行就别下斗了,非得死乞白赖地下去招惹这些东西。元代将军墓本来就穷酸,里头能有啥好东西?费老大劲开了棺,结果里面屁都没有,就一枚破烂青玉戒指,那货色还不如地摊货呢。 大太太一边撵着常玉,一边笑着招呼墨翎,“都别杵这儿呀,走,咱们上里梢吃酒去。” 酒桌上大太太问:“姑娘是哪里人,听起来倒像是关外口音。” 墨翎正往馒头片上抹大酱,说:“我奉天的。” 大太太一拍酒桌,道:“老乡啊!俺老家也是奉天的,我大东关,你奉天哪儿?” 墨翎折了一根大葱夹进馒头片,“我小西关的,屯子小,东关那地儿倒没去过。” 大太太喝了一小盅的白干烧上脸来,脸颊挂了两个红潮,硬要拉着墨翎一起碰个老乡杯,“我说呢,第一眼瞧你心里头就老得劲儿了,原来咱俩是一个山窝窝里飞出来的。” 墨翎双手捧起酒杯去大太太那碰了个杯,小小地咪了一口,墨翎第一次喝酒,觉得有些辣舌头,过了一会,好像喉咙开始生发出一丝奇特的醇甜来。 大太太夹了一块大肥膘往墨翎碗里送,“别光顾着吃干粮呀,多吃肉!瞧你瘦的那一把骨头渣子,你爹娘不心疼啊?” 墨翎仰头说:“我们族人都瘦,吃再多也不养住膘。” 大太太瞪圆了眼:“咋还有这说法,天下哪有喂不肥的崽?”然后又安慰墨翎,关心问说:“你爹娘不在了,现在谁管着你?” 墨翎想也不想,很理所当然地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就是当家的。” 常玉不动声色的暗暗挑了眉……当家的……好吧,她爱当家,以后就让她当家吧…… 媳妇儿当家好啊!反正他就差这么一个能替他败家的媳妇儿reads();。 ********* 夜了回厢房。 墨翎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来的时候行李箱就几样符纸行头和一套换洗的衣裳,要走的时候常大太太又送了墨翎好几套花袄,新做来不及,就去各房姨太太的屋里拿了几件跟墨翎差不多身量的袄子送给她。 墨翎的马典给了常府折了现银,这趟回甘子岭不用一路颠马,常府给买好了到哈尔滨的火车票,回头下了火车,常府在哈尔滨的亲戚再派小汽车来接人,一路上倒不必再让墨翎费什么心了。 次日一早,司机开着小轿车送墨翎和常玉去火车站,墨翎头一回坐这个喝汽油的轱辘玩意,大觉新奇,频频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看着窗外像流水一样擦过的行人。 拍了拍汽车的皮坐垫,墨翎说:“这玩意真好使!比牛车马车骡车都得劲。” 常玉赶早班火车显然还没睡够,懒懒掀开一丝眼缝,慢悠悠地搭话,“一会上了火车包厢,咱俩可先说好,我睡下铺,你睡上铺。” “还分上下铺?”墨翎想不出来上下铺是什么样的,一张床还能劈开两半整出个上下两层? “对啊,你要是也想睡下铺,一会你和冯远宜两个自己商量,一个包厢只有两张下铺,反正我是要睡下铺的。” “冯远宜是谁?咋的他也要跟着去甘子岭啊?” “冯远宜就是你嘴里一直说的那个臭道士,你不是老嚷嚷着他害你事儿吗,我就把他也捎上。凭啥让我一个人下斗去赔罪,当初可是他小犊子一个劲儿怂恿我下去的。” 墨翎说:“那成,到时候你们两个一起下去,反正那大粽子气性大,没准见只有一个来赔罪的,还不肯轻易罢休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在后座说着话,常玉边说边打起盹继续睡回笼觉,两刻钟后小轿车终于开到火车站前面。 常玉还懒洋洋地缩在皮座椅上,墨翎就先下了车。 一下车,墨翎就惊呆了。 这火车站的人居然比镇子里逢年过节赶集的人还要多,密密麻麻的跟马蜂窝里的马蜂似的,就连周围也都是一片嗡嗡的说话吵闹声。 常玉下车伸了个懒腰,抻开筋骨,看见路边有卖毛栗子的,一袋一袋装好摆在拉车板上,问墨翎:“你想吃些啥?天津去哈尔滨一路上要两天两夜,车上大米饭和面条管饱,还有西餐牛排,但零嘴不怎么多,你想吃什么就趁现在买齐了。” 墨翎吃惊地说:“啥!?天津到哈尔滨只要两天两夜?” 她骑着大白马一路根本没咋耽搁,快马加鞭的还用了大半个月呢! 常玉见她呆呆的好像反应不过来似的,想着自己家里的几个妹子平常小嘴嘚吧嘚吧最爱嗑瓜子啃干货,就把墨翎先撂在原地,自己做主去路边摊上替她买了两包糖炒毛栗、一包瓜子、一包小麻花、再称了三只卤鸭腿和两斤的糟鸭掌。 司机停好车帮墨翎和常玉提着行李送他们上火车,火车始发站是天津,离开车还有半个点,其他乘客还等在候车厅不被放闸,列车长亲自来站台接常玉和墨翎去火车包厢。 墨翎第一次见到火车的样子,一截一截的长方箱子连接在一起,漆着大绿铁皮,长长的,一眼还有些望不到头。她没出过远门,平时也使不上火车,眼下见了火车,居然兴奋地沿着站台,循着火车铁轨一路风一样的奔跑去了火车头。 墨翎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的时候,常玉明显有点看猴戏的表情,戏说:“你咋这么驴?火车那么长,小短腿还跑的挺快reads();。” 墨翎叉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常玉的手腕,说:“我的娘呀,跑过去的时候不觉得,这跑回来咋这么费劲。” 常玉:“跟下山容易上山难一个理儿。” 列车长在前头带路,窄窄的火车过道两个成人并排走有些拥挤,墨翎跟在常玉后头,常玉则紧跟列车长的步伐。 “到了。”列车长戴着白手套,恭敬地替常玉打开了包厢的门。 门一开,常玉就黑了脸,一脚飞上了下铺躺着那人的腚,气愤说道:“我日你娘的腚!冯远宜你个小王八犊子,一个人占着下铺不够,还把行李扔另一张下铺上。别占着茅坑不拉屎,麻溜把你的行李箱从床铺上给我起开。” 冯远宜捂着屁股,哎哟叫着翻过身来,龇牙咧嘴地朝常玉叫唤:“我说小爷,咱能斯文点吗!前头挨了我师傅板子刚养好的腚又该叫你踢青了。” 冯远宜一边揉着屁股,一边起身去拎自己的行李,余光瞥到常玉身后站着的墨翎,笑嘿嘿地说:“好俊的妹子!咋的,你新搞的对象?口味清淡不少啊。” 常玉刚一抬脚要踹飞他,他就立刻机灵的半蹲下来抱住常玉的腿,吹了吹常玉皮鞋上的灰,嬉皮笑脸仰头说:“皮鞋擦得真亮!啥牌子的鞋油啊?” 常玉白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脚!” 司机闪身进了包厢替他们放下行李,打开常玉的行李箱,提出一张叠好的床单和一张枕巾,替常玉铺好床,又规制好了全部的行李箱放到下铺底下,说道:“少爷,一路顺风。” 常玉见没什么事了,就抬手挥了挥让他回去。 常玉对站在包厢门边的墨翎说:“你要睡上铺还是下铺?上铺清净,但是上上下下不大方便,下铺落地走动就利落多了。” 墨翎的眼珠子在上下铺之间来回的转悠,显然一时拿不下主意,常玉就把眼睛看向了冯远宜。 冯远宜连连立掌挡住他的眼神杀,说:“别看我,我一大老爷们在上铺缩手缩脚睡不惯。”又笑嘻嘻地伸长脖子在掌后探出半个脑袋,对墨翎说:“老妹儿,你睡上铺吧,我们哥俩屁多,怕熏着你,你睡上铺合适。” 墨翎无所谓睡哪就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陆陆续续有乘客上车,包厢的门外也稀稀拉拉传来乘客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墨翎坐在冯远宜的床铺上,靠着窗看着玻璃窗外的铁轨和停滞的火车,常玉打开装着炒毛栗的纸袋,递到墨翎面前,“趁热好吃,你尝尝。” 墨翎从袋子里抓了一把热栗子出来,一边剥壳一边问冯远宜:“你是啥道观里修炼出来的半瓶醋?那么个千年大粽子你也敢惹,撅了他的手指取下戒指,那戒指也不是啥值钱的玩意儿啊?” 冯远宜委屈巴巴地看着墨翎说:“可不是我起头要去开棺的,再说我都跟着常玉倒了七八个斗了,也没撞见什么邪啊。” 常玉双手搭在脑后躺在床铺上,转头瞪了一眼冯远宜,骂道:“那当初是谁打一万个包票说自己学艺到家,甭管什么大粽子小粽子,就是千年绿毛僵尸蹦跶出来也都算个屁?那时候满嘴跑火车,眼下倒龟孙子不敢认了!” 他们两个吵来吵去吵得墨翎耳朵疼,墨翎剥出来一粒扁圆的热栗子,用指甲捻开一半,塞到嘴里,边嚼边说:“你俩是不是有病?” 墨翎慢悠悠地说:“日子过得是太平过头还是嫌命太长了啊?再说,你俩也犯不着为了那堆破铜烂铁跑甘子岭去呀,掘人家老坟可不地道reads();。” 常玉说:“你个娘们儿懂个啥,屁都不懂。” 冯远宜口气稍微好点,“罪过罪过,回头我多画几张超度符送给那位老哥。” 墨翎叉了腰,瞠圆眼瞪着常玉说:“那你能懂屁?你懂,你倒是说说屁是个啥!” 常玉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屁就是屁,还能是个啥? 冯远宜在一边捧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喘息着说:“哎哟我去,老妹儿啊,你行啊!津沽小霸王都叫你治住了!” 常玉白了他一眼,接着跟墨翎解释起来:“现在天下乱你知道不?” 墨翎点了点头。 “天下乱就要打仗啊,一个王八再怎么缩壳还有个头首呢,这打仗争天下总要军火辎重吧?我老子干啥的你知道吧?” 墨翎又点了点头。 常玉一拍掌,“这不结了,打仗要军火,军火要花钱买,我家又不是造金山银山的,短了银子没处伸手,就只好问地底下的老祖宗们借咯。” 墨翎:“你们倒斗是为了买军火?”这还了得,这不就是现世的摸金校尉么!奶奶的,专干刨人祖坟的勾当。 冯远宜立马推掌说:“可别搭上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常玉指着冯远宜,对墨翎道:“他师傅是我们家道观里头的道长,年轻时和我老子一组搭档,现在老了,就换成我和他搭档。” 墨翎微微冷笑,“呵,你们两个小犊子,这倒斗的本事还代代相传了?”军阀配茅山道士,一个开路一个镇邪,果然倒斗好搭档啊。 常玉捧拳作揖,拱手道:“承让承让。” 冯远宜问:“老妹儿,听常玉说你是守坟的啊?” 墨翎纠正他:“少埋汰我,啥守坟,我是守灵的。” 冯远宜也不较真,依旧哈声哈气地问:“你守那死人玩意干啥,再说老东西都死了千年了,也没人付你工钱啊,你平时不得喝西北风?” “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老祖宗欠的债,父债子偿,子偿不尽孙再偿,千世万世都得替祖宗还上。这是做人的基本,不能黑心,要行得正坐得端。” 冯远宜掰了掰手指头,元代到今天都他妈快千年了,吓得不轻:“我的妈啊,你们家到底是欠了多大一笔债,这都上千年了还没还干净,你祖宗心大,心真大!坑子孙这坑的牛掰啊!” 冯远宜又问:“你这一辈子还真打算就在地底下过去了啊?” 这小娘们儿长得可人心意,比前阵子倒出来的和田玉还要白润,看起来瘦巴巴的,但是有料的地方一处不差,小鼻子小嘴小腰,大眼睛大腚,看着就很好使的一副模样。 墨翎烦他打量自己不正经的眼神,没好气地说:“不然一辈子跟你过哪?” 冯远宜一拍大腿,正求之不得,哇哇拍掌叫道:“那你跟我呀!我们这个派不清修,娶妻生子和修道哪一样都不耽误。” 冯远宜说的起劲,忽然“哎哟”哀叫了一声,一个空栗子壳正中砸在他的光脑门上。 “嘶——我说常玉你砸我干啥?” 第18章 寿海将军墓(1)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火车到达哈尔滨站,墨翎便领着常玉和冯远宜往甘子岭赶。 这时节甘子岭已经封山了,漫山遍野都是盖着一层大雪被,平时也没有什么老百姓上甘子岭去,墨翎和常玉、冯远宜准备赶着骡车上山。 离甘子岭最近的一个村叫寿海村,没有人知道寿海村为什么叫“寿海”这两个字。墨翎也是第一次打寿海村过,因为路上蓄的雪实在太厚,墨翎他们不能一鼓作气把骡子赶到山上去,就趁天黑前在寿海村借宿一宿。 收留他们仨的是一户年轻小夫妇,小媳妇怀着身子,孬着七八个月大的肚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替墨翎他们抽打收在柜子里好久没用的被子。 小媳妇姓张,单名一个双,她男人姓李,是村里的打铁匠,大家伙都喊他李铁匠。夫妻两个今年刚和父母分家出来单过,小日子也算红红火火,平时寿海村地处偏远也没什么远客,小媳妇就张罗出了一桌好酒好菜来招待墨翎他们。 锅里炖着只新宰的大公鸡,张双儿在院子里抽打被子,往厨房喊道:“打铁的,出来把被子收一收给客人们铺到炕上去。” 李铁匠手里拿着烧火钳从厨房里钻出来,一见她挺着个大肚子,攥着被掸子的手冻得红通通的,不由心疼道:“你快进屋去,万事有我呢,不是让你别动么?” 张双儿撂下被掸子,扶着后腰,摸着大肚皮走去厨房,一揭灶上的锅盖,拿筷子戳了戳炖着的大公鸡,又吮了吮筷子上沾的鸡汁,寻思着说:“嗯,鸡肉炖的差不多了,好像盐搁的少了点儿。” 李铁匠闻言也拿起筷子去滚沸的鸡汤里点了点,舌头舔了一下筷子,也说:“是淡了,我再搁点盐进去。” 墨翎在屋里听见张双儿刚刚在院子里喊她男人收被子,心想本来借宿一晚就够给他俩添麻烦的,能自己动手就绝不再给这对好心的老实夫妇添什么乱。 墨翎趿着没穿好的棉鞋出来收被子,看见史府借来的骡子被栓在牛棚里,食槽里还给骡子添满了谷糠和干草,心头不由一暖,觉得李铁匠和他媳妇真是两个好人。 张双儿听见院子里的动静,从厨房帘子后头钻出半个脑袋,一看是墨翎出来收被子,忙打了帘子出来,“姑娘你快放下,你们是客,哪有让你亲自动手的道理。” 墨翎踮脚抱下麻绳上的一团厚被子,抻长脖子和她说:“嫂子你快歇着吧,你和李大哥又宰鸡又炖鱼的,我们本来就够不好意思的了,还要舔着脸让你个怀着身子的人替我们铺被,哪能啊?” 张双儿笑眯眯地说:“快别客气,俺们家那口子今天本来就说要宰只鸡给俺补补,你瞧你说的,倒叫俺们觉得伸不开手来招待你们了reads();。” 墨翎收好三床的被子,被子在手上叠的把她的上身全都挡住了,墨翎快哈不出气来,就赶紧用脚踹开了厢房的门,然后一鼓作气地把被子一下全扔在了炕上。 一见常玉和冯远宜两个跟挺尸似的倒在一边的炕上,不由来气说:“你们没手没脚啊?也好意思让一个孕妇替你们两个大老爷们铺床,臊不臊得慌!” 张双儿捧着一笸箩的柑橘和冻柿子进来,因为肚子太大,干脆就把笸箩搁在肚皮上一路挺着进来。 “两位小兄弟累了吧?” 墨翎斜了一眼他们,给他们使眼色,让他们快点从炕上坐起来。 “不累,他们就是懒骨头,坐不住。”墨翎赶紧去接过张双儿递过来的笸箩,放在炕上的小桌几上,转身又忙去扶张双儿到凳子上去坐。 “你们打哈尔滨来,那地儿离咱们寿海村可远着呐,一路就赶着辆骡车?” “没,前头我们仨坐汽车来的,车上还把骡子也一起运来,方便我们到时候上甘子岭使。” 张双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甘子岭那地儿忒瘆人,俺们小时候村里的老人们都说那上面有鬼,到处都是白骨,俺们村的人从来不敢上那儿去。” 墨翎微微笑着,嘀咕着:“确实平时没见过什么人。” “啥?没见过谁?” “没、没啥。” “天快黑了,这两天山里下大雪,你们要上去肯定难。下了好几天的大雪,雪一停,那些洞里的狼就该出来逮食儿了,你们上山要小心。不仅要小心山路踩空,更要小心那些没人性的野兽。” 墨翎倒是不怕这个,就怕那两个拖后腿的,上山一路给她添堵。 墨翎看着张双儿的大肚皮说:“嫂子快生了吧?” 张双儿目光温柔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肚子,“还有俩月呢,俺们村的产婆说俺这回怀的是两个崽子,双生的肚子才这么大。” 墨翎见她年纪已经不小了,家里也不像有其他孩子,就问:“这是嫂子的头一胎?” “这是我的第二胎啦。”说着叹了口气,张双儿垂下眼睫,带着忧伤的语气说:“头一胎没坐稳,四个月的时候滑了一跤摔没了,隔了好多年才怀上这一胎的。” “嫂子是什么时候没的第一胎?” 张双儿微微想了想,才说:“得七八年前了,对,是八年前,那会我十九来着。” 墨翎的手轻轻摸着腰间铃铛的穗子,感应着铃铛核跳动的频率,轻轻闭眼去探了一探铃铛告诉她的灵气儿,倏而睁开眼笑着说:“嫂子放心,那孩子眼下已经投了一户好人家,再世为人去了。” 张双儿愣了一愣,稍稍歪着脑袋去打量墨翎,这一打量才发现这个姑娘好像不一般。她生的白,像冬天麦垛上的雪,但却又是晶莹的那种白,白而不僵,让人看着干净有灵性。 “姑娘会探灵?” “会一点。” “那可了不得呀,俺们村最神的道婆都没那本事!去年冬天俺爹没了,俺娘哭死哭活放不下老伴儿,一个劲的要上道婆那去问俺爹在下面过得怎么样了reads();。那道婆只管胡诌说俺爹在下面如何叫小鬼压着过得苦,要怎样烧经怎样作法才能超度俺爹。哼,黑了心肝儿的就只想着从俺们的口袋里骗钱。” 墨翎微微眯着眼,盯着张双儿的肚子,淡笑着说:“嫂子心地好,前头怀不上是屋里的风水不大好,那屋子的煞气太重,孩子怕腥,这才一直怀不上。” 张双儿愣住了,忽然激动地说道:“姑娘你真是神!以前俺跟俺家那口子和他爹娘一块儿住,他爹是村里的屠户,他娘又是替人殓尸的,原来是因为这个煞气重了……俺们两口子搬出来快一年了,一搬出来这人就马上造上了,哎,我要是早点儿遇上你该多好!知道这里头的道道,俺也早些年搬出来单过呀。这些年俺婆婆看我生不出娃,怎么瞧我怎么不顺眼,俺受了不少委屈哩。” 张双儿不由为逝去的青春年华感到可惜。要是早点从公婆家搬出来,没准现在她和李铁匠的崽子都能上村口去打酱油了。 张双儿喃喃道:“这世上终究没有早知道,要不然哪来的后悔迟呢?” 墨翎笑说:“嫂子这一胎好,一男一女,一下齐活儿。我看李大哥和你都是勤快的人,你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张双儿听她这么说,很快就把可惜遗憾的心情给揭过去了,抚着大肚腩说:“借你吉言,俺呀,守着俺男人和俺的崽,这辈子就知足了!快开饭了,俺替你们去看看鸡炖好了没有。” 又招呼他们,指着炕桌上的橘子和冻柿子说:“你们吃呀,这打了霜的橘子老甜了,还有冻柿子,牛心的,俺们家后院自己栽的老桩儿。” 墨翎扶她起来,“嫂子慢点。” 等送张双儿出去了,墨翎转身回头一看,炕上的两个老爷们居然已经鼾声轻起。 墨翎拿了扫炕笤帚,赏了他们一人一大腚的大笤帚,拉开嗓子喊:“开饭啦——” 常玉和冯远宜如梦初醒一般从炕上跳起来,异口同声道:“开饭了啊?” 墨翎翘起兰花指戳了他们一脑袋,“美的你们,快从炕上起开,一会摆饭,我把褥子先收收。” 冯远宜觉得墨翎如果改行去当老妈子,这行当她一定能做的特别红火。他记得她才十六吧?十六,就有能耐一路上把他和常玉这两个大老爷们伺候得妥妥当当,吃饱穿暖,还会给他们剃头刮胡茬。 天冷,常玉懒得自己动手洗头,墨翎还会从山野沟子里打一桶水烧上,在野地里就把他的头给洗了。 你说墨翎多能耐?常玉那么挑剔的一个纨绔子,打小锦衣玉食没受过半点委屈,也半点不饶人,到了墨翎跟前却服服帖帖就跟小奶猫似的,又粘人又听话,叫他往东,他就绝不往西。 冯远宜觉得这辈子自己最服的人可能就只会是墨翎了,连他师傅空空道人,他现在都觉得那老头子铁定整不过这小娘们的一身本事。 墨翎拣好褥子又重新摆好炕桌,叉着腰说:“冯远宜你空黄符还有没有?” 冯远宜问:“你要那玩意干啥?” 墨翎垂了眼,淡淡地说:“这个张嫂子两个月后会难产,我想画道平安符送给她。” 冯远宜奇了怪了,“你不是守灵的吗?死的人多你们守灵的生意才好啊,画啥平安符啊,画催命符吧!” 墨翎气的恨不得把一笸箩咯噔硬的冻柿子全砸他脸上,气愤的说:“你能不能有点良心啊?白眼狼,人家给你吃给你住,你不报答人家,还想恩将仇报啊?” 第19章 入V万字大更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次日一早,李铁匠替墨翎他们饮了骡子,套好骡车,回头又把张双儿昨宿烙的十几张玉米面饼子给他们仨包好,墨翎起来的时候李铁匠和他媳妇已经在院子里劈柴了。 张双儿见墨翎从厢房出来,起身兜下围裙掸了掸棉裤上的木屑,笑说:“姑娘起来了?俺给你们摆粥去。” 墨翎和张双儿一并钻进厨房去,墨翎见灶台上的几头蒜还没剥好就在一边帮张双儿剥蒜。 张双儿拿长勺去搅和锅里的小米粥,说:“你那俩兄弟不是一般人呐,瞧那小鼻子小嘴儿,比俺们村的大姑娘都俊!你们城里人就是洋气。” 墨翎笑了笑不置可否,他们俩确实是城里人,但她可不是,她是奉天西关小屯子里的土妞,山沟沟里的守灵人。 三人在李铁匠家里吃过早饭就赶着骡车往山上去了。 墨翎坐在板车的前头用驴鞭赶着骡子,常玉和冯远宜一人一顶大狐毛毡帽,把手严严实实捂在毛袖套里,坐在板车后头一路抬头望天时不时打两嘴哈欠。 甘子岭的山道墨翎最熟悉,什么道好走什么道不好走,架着骡车一路往山腰走。 “哎不对呀!墨翎,你咋把车往山窝埂子里赶?上回我和常玉可不是走这条道,我们的路探子说这山窝埂子里狼崽子多,一不留神就会叫野狼给叼走。” 墨翎把嘴从包着的围巾里露出来,斜嘴说:“如今漫山大雪哪里都不好走,还不如寻着狼崽子们的脚印到山上去。在山野沟子里,咱们人的脑袋还不如牲口好使。” “啥?你要摸着狼的脚印上山去!?”冯远宜吓得不轻,从板车上坐直了脊梁,“别没叫大粽子给吃了,先半道上给狼叼走喽,老子还没娶媳妇生娃,没活够本呢!” 常玉懒悠悠地把眼睛从无垠的天空上摘下来,损他:“娶了媳妇生了娃你就活够了?成,这回下山回天津我就让我娘给你说门亲,来年抱上大崽子,瞧你到时候舍不舍得死。” 常玉一脸坏笑,又拿温柔的眼睛去看着墨翎绾着单侧大辫子的后脑勺。 墨翎今天只梳了一条大辫子,就连脑袋顶的齐头帘都二八分的刮到一边去,常玉觉得她这样梳头特别好看,也特别娘们,让人看着就会不由自主地把眼睛一路从她的脸上看到胸前、看到屁股、再看到底下那双套着石青尖头绣花棉鞋的大脚上。 冯远宜翻翻白眼,像是吃味般说着酸话:“我算是瞧出来了,常玉,你和墨翎现在是一伙的是不是?你忘了咱俩才是打你穿裤裆开始就一起摸鱼打鸟的好兄弟?成,我明白,见色忘义两面三刀呗!好个世道炎凉……” 冯远宜忽然想起什么,问墨翎:“守坟的,你说你们家千年的行当都没断过,难道这一千就守着这一个大粽子啊?” 墨翎一边观察雪地里的走兽脚印,一边回说:“那倒不是,我们族还剩五六十口人呢,一半是靠守灵营生,一半已经改行去做别的买卖了。如今世道乱,活人都吃不饱,谁也舍不得多匀那几个钱给死人使。” “那你守着这元代的穷酸将军墓,平常也没人付你工钱啊?再说你们族的人也忒少了吧?传个一千年,种儿才留了五六十来人,到底是种不行,还是地不肥啊?” 墨翎微微皱起了眉毛,神情凝重地说:“是越来越少了reads();。” “你平时就和墓里的大僵尸睡一块?” “我在墓道打铺睡,主墓室平常是我的两个行头在里面镇着。” “那你平时吃啥啊?那冷飕飕的死人坟里也没有啥能给你吃的啊,要说祭品,一千年下来早烂的连灰都没有了。” “你们下斗的时候没瞧见我起的锅炉和灶台?那么个大烟囱从西侧盗洞口倒出去,你们睁眼瞎啊这都没见着?平时我一个月上一趟镇子赶次集,把一个月要吃的都给买咯,墓里冬天暖和,白菜烂的快,我还得把白菜搬到雪地里冻上。” 冯远宜实在想不起来上回在将军墓里见过什么大锅灶,大概是匆忙下斗,加上手里的罗盘一直指针乱指定位不准,墓里的方位太邪行,众人心慌慌才没有注意到里面有烟火气息。 冯远宜说:“你祖宗死心眼,你也死心眼,多大恩哪,一千年也早该还了了,非得守着那破坟做啥?” 骡车骤然被刹住,颠的常玉和冯远宜差点滚下车板,好容易揪住车板没滚下去,冯远宜嚎说:“守坟的,说你死心眼,你也不带这么坑我啊?” 墨翎久久没有回话,冯远宜觉得事情不对,从骡车上跳下来,一在雪地上踩稳了脚跟,回头朝前方一看,差点双脚软瘫在雪地里。 狼——前方三十米开外虎视眈眈的站着五六匹饿狼…… 冯远宜眼睛盯着那群狼,舌头哆哆嗦嗦打着结喊道:“常,常,常玉……快,快下车,跑……跑……” 常玉闻言一个刀马枪利落翻身下车,和冯远宜背对背的贴着,抄起骡车上铲雪用的铁锹,气喘哈哈地说:“咱们两条腿的还能跑过四条腿的?不……能……吧……?” 冯远宜依旧舌头打结的说:“那,那你说咋办?” 常玉把手里的大雪锹扔给冯远宜,“你使这个,我有枪,接好,我给枪上膛。” “那就……杀啊!”冯远宜接过铁锹柄牢牢抓住,呻红了脖子,青筋跳脖地吼着,势要与狼群搏个你死我生。 墨翎喝住他们俩,“别动!” 狼群弓着腰缓缓接近,一双双狼眼在阳光下折射出金黄的光线,像一颗颗纯净透明的黄水晶。为首的那只头狼神态高傲地垂着狼尾一步步向骡车走来。 墨翎跳下车板,挥动起手里的长驴鞭,长长的鞭子在头顶转出一个圆圈,然后一下把鞭子抽打在雪地上,大声呵斥头狼:“馋不死你个小畜牲,这骡子是姑奶奶赶路用的,可不是你的野食儿,回头让小白逮几只山鸡给你们送去,识相的就快远远的跑了,不识相,姑奶奶这鞭子下一次可就朝你们狼皮上下去了啊?” 冯远宜急得直跺脚:“墨翎,你傻啊?跟个畜牲说什么人话,它们能听懂吗?” 头狼朝冯远宜斜去蔑视的目光,那高傲又睥睨四方的眼神好像在说:小王八羔子,愚蠢的人类你说谁听不懂呢!? 常玉也说:“跟它们废什么话。”抻长脖子对墨翎说:“老子今天给你逮几头狼,咱们今儿又吃狼肉又做狼毛大氅。” 头狼龇出尖锐的獠牙,皱起鼻子,喉咙发出低沉危险的嚎鸣,身体向后弓起,做出蓄势待发往前扑的姿势reads();。 “嘿,这小狼犊子还真听懂人话了!”常玉上好枪膛,吹了吹枪口,既淡定又显摆地说:“这山头真是邪,畜牲都能听懂人话,没准是个修了道行的老狼精。不过——老子一点儿都不怕!” 墨翎拧头张嘴就说:“把枪收起来。” 冯远宜摚着把大雪锹,眼睛一直盯在不断靠近头狼的身上,但又不敢和它对视,小碎步地挪到墨翎身边,贴上她说:“你脑子叫驴给踢了还是让门缝给夹了?再不开枪咱仨可都得死!” 墨翎抬手堵上他手里的冲天铁锹,掷地有声道:“放下。” 冯远宜也不看狼了,拿看狼的眼神看起墨翎,觉得她才可怕,哪有人非得要去送死,还让别人跟着一起陪葬的?她脑子是不是一路赶骡子赶坏了? 墨翎只身上前,冯远宜还没回过神来,她就一个人往头狼走来的那个方向走去了。 他根本都没想到她会自己走上去,他连拉她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冯远宜彻底懵了。 常玉见状警惕地眯起眼睛,眼见着头狼要向墨翎扑过去,常玉端起□□,以最快的速度瞄准目标,手指摁上扳手,屏息,即发。 谁也没想到头狼向墨翎扑过去,不是撩起大獠牙一口咬上去,而是两只狼前爪搭上墨翎的肩,嘻嘻哈哈地吐着舌头,跟逗她玩儿似的。 那头狼生的膘满肠肥,浑身都是厚狼毛披被着,墨翎生的矮,它站起来有墨翎那么高。两只胖乎乎沾着雪粒的大狼爪搭在墨翎的肩上,没一会就在墨翎的袄子上化开了一小滩的泥巴水,还是狼脚印形状的。 “哎我操,日了狼的,这狼崽子不是瞧上墨翎了吧?”冯远宜手里的大铁锹嘎吱一下□□雪地里。 冯远宜手扶在铁锹杆上,脑门顶在手背上,趴着不停哈白气,劫后余生道:“他奶奶的,这畜牲有毛病啊?干这大阵仗就是找墨翎撒娇来了?” 常玉依旧端着□□,渐渐拧起眉毛。 冯远宜伸出一只手,上下摆着手掌让常玉把枪放下,喘着长气儿说:“没事没事,没瞧见那狼崽子和她亲吗?死不了,哈哈,咱们死不了了!” 常玉还是端着枪,铁青着脸,几乎是从牙齿里一字一句地崩出来,说:“不行,谁也不能看上墨翎,畜牲也不行!” 冯远宜这下才算彻底懵逼,脑子跟倒满了浆糊一样,停滞了很久,才后知后觉地说:“不是,哎我说,你就是瞧上那娘们,你堂堂津沽太子爷也不能和一只畜牲吃醋啊?” 不能吧……? 常玉手持□□依旧是时刻备战的状态,久久没有回应他。 冯远宜知道常玉完了,他见过常玉生气,生很大的气;见过常玉怎么千心万眼的和人玩心眼耍手段;见过常玉怎么狠狠弄死挡他路的小王八犊子们,但他从没见过常玉吃醋,喝的还是一碗莫名其妙畜牲的醋。 冯远宜看着远处一人一狼死死搂着的那股亲热劲,再回头瞧上一眼七孔生烟面如猪肝太子爷的黑脸,冯远宜嘁的笑了一声,抄起雪里的大铁锹就往肩上扛。 这回完咯,挡都挡不住的命中坎儿,是福是祸,常小爷是一个跟头彻彻底底栽进去咯。 第十一章寿海将军墓(3) 常玉不高兴,明眼暗眼、外头里头都能让人瞧出来,就连说话都阴阳怪气的reads();。 墨翎让他把水壶递给自己,口干想喝一口水。 他慢吞吞的,驴哞似的阴声阴气吭哧道:“呵,自己没手啊?”却还是嘴不对心,老老实实的把军用水壶递了上去。 墨翎手里的驴鞭一下落在骡子屁股上,腰肢边上露出来半个壶嘴。 她斜下眼珠扫了一眼水壶,没有马上接过来,“山路不平又挡雪,有本事你来赶骡子,我就是在骡车后面喝十壶八壶的水,也犯不着请您的大驾!” 常玉见她迟迟不把水壶接过去,担心把她给渴着,就一腚蹭到她身边,拧开水壶的盖子,直直地送到她的嘴边。 “哎哟”墨翎惨叫了一声,“捅我门牙上了。” 常玉又急又心疼,扳过了她的脸仔细去瞧她的嘴,嘴皮上沾了点牙龈磕出来的血,他一边拧眉朝上面吹气,一边心疼的嗤鼻道:“真笨,喝口水都不会了?” 墨翎一把将他搡开,舔了舔牙龈上的腥甜,没好气地说:“你这人咋回事?粗手粗脚的,就是不愿意给我水喝,也别捅坏我的牙啊。” 她还指着她的牙能比她活得长命呢。 常玉把脖子一斜,说:“一颗牙瞧把你给吝的,别说一颗牙,就是十颗,一百颗,老子都赔的起!捅坏了,我就给你包金牙去,保管要那足金的,掺一点次都不带要的。” 墨翎叉腰又气又笑,“你当我是乡下屯里的包头巾老太太啊,还包金牙?” 见她笑了,常玉又把水壶递到她手里,“喝,你渴。” ****** 三人驱着辆骡车,一路走到天快黑。 马上就要到将军墓了,下了骡车,冯远宜掏出了行囊里的罗盘和拂尘,又披上了道袍,偷偷摸摸往鞋底塞了几张画着朱砂的黄符,拉过常玉,也往他的袜子里塞了几张。 冯远宜问墨翎:“辟邪符你要不要?” 墨翎正在给骡车解套,不回头地说:“不用,我老巢,你们要是怕就留着自己使吧。” 把骡子在林子里绑严实了,墨翎就开始摇起自己的铃铛。 本来荒山野岭就够阴森森的,这铃铛一摇,漫山遍野都是铃铛的回音,和着风声,叮当当的,像山野深处传来鬼哭狼嚎。 冯远宜抱紧起满鸡皮疙瘩的双臂,说:“你摇那玩意干啥,被你吓死!” 墨翎没回答他,而是竖起耳朵去听树林深处的动静。 抬头看了看树梢上挂着的半轮月亮,天还没彻底暗下来,树林深处传来急赤哈哈的喘息声,墨翎再仔细一听,林子里的雪堆的厚,她听出来白狼是在雪地里一蹦一个窟窿跑来的。 果然,等了一会,树林里就远远的出现了一双绿光。 冯远宜觉察到什么动静,觉得四周风声鹤唳的,忙抓紧手里的拂尘,原地半蹲扎起马步架上拂尘把式。 他的眼睛在原地前前后后扫了一圈,直到发现树林里两点不正常的幽幽绿光,大为紧张地压低声音对墨翎道:“日他奶奶的,不会又是狼吧?” 墨翎不知道是对着谁说话,拉开嗓子冲着林子里喊:“出来,喊你有事儿。” 冯远宜毛骨悚然,一下从墨翎身边弹开,哆嗦着问:“你,你……是在和鬼说话?” 墨翎恨不得一巴掌乎在他脑壳上,心想:他师傅咋就收了一个这么不成器的徒弟?茅山道士怕鬼,不该啊?不然咋驱鬼收妖? 树林深处一摇一摆着四肢谨慎的走出一只通体雪白的狼reads();。 冯远宜彻底瞠大了眼,彻底结巴了:“狼……狼……常玉……狼……” 常玉闻言立刻从腰间的皮革枪套里把枪起出来,刚拔出枪就被墨翎给捂住枪口挡了回去,“这是我养的,你们别伤着它。” “你养的?”冯远宜惊道,“你养狼干啥?这东西可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待它好吃好喝把它给养出膘来,一回头它就能把你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这会儿冯远宜才彻底回过神来,难怪上午上山遇见那一伙狼的时候墨翎一点也不急着逃命,原来她就是养狼的。 冯远宜心想这女人也忒可怕了,睡坟墓,养野狼,哪一样都不是人干的事儿,要不是和她一起待了这么多天自己还全手全脚,冯远宜真要怀疑这小娘们是什么坟墓里钻出来的女妖精了。 墨翎把白狼给叫到身边,白狼警惕地对着常玉和冯远宜龇着獠牙,喉咙里发出咕咕的低沉警告声。 “没事,他们是我认识的。我把骡子栓在林子里,你替我看着,回头他们下山还得用骡子呢。”墨翎半蹲下来摸了摸白狼的脑袋,手指埋在厚绒绒的狼毛里,“你的毛长了好多,不秃了,也好看了,回头我给你相个媳妇去。今天上山我碰见了一群灰狼,里头有只鬼精鬼精的小母狼崽子,模样和毛发生的奇好,刚好和你这个缺心眼配一对。” 白狼喉咙依旧发出咕咕的声音,不过这回的咕咕声不是危险警告的意味,而是舒坦欢快带着点讨好的意思。 墨翎把白狼留在林子里看骡子,冯远宜拉着常玉到一边去,哥俩说着悄悄话:“你说她留一头狼去看一只骡子,那能管事儿吗?叫我说等一会咱们从墓里出来,咱们的骡子铁定叫那狼全都给咱啃光喽。回头下山咱就只能指望咱的两只腿了。” 确实,那骡子眼下怕得要死,见着白狼眼泛精光地在自己身边来回转悠,绑骡子的套绳短,骡子就只能焦躁不安地在原地来来回回甩着尾巴。 白狼也存了也坏心眼,狼崽子鬼主意多,它想的是等墨翎走了,它再把这骡子给吃了,自己把骡子给吃干净了,回头就往山里一躲,任墨翎怎么摇铃铛它都打死不出来。 狼是墨翎养的,它一撅屁股墨翎就知道它要拉什么屎,于是墨翎悄悄在骡子身上定了一张符让白狼只能守着不能靠近,一旦靠的太近,那符纸就会喷出蓝火把白狼的毛给烧了。 墨翎他们才走开了两三步,果然身后就传来一声狼的吃痛哀鸣声,再一闻,空气里好像还有一股皮毛被烧焦的味道。 白狼爪子上的毛被骡子身上定的符喷出来的蓝火给烧了个精光,眼下那只爪子的毛全被烧焦了,比换毛的时候稀稀拉拉秃毛还要难看。 白狼委屈地卧在骡子边上,再不敢动什么歪心思了,好像皱着脸上两弯无形的眉毛,小媳妇似的委委屈屈不停去舔着自己被烧焦毛发的爪子。 冯远宜把手上的拂尘一甩,佩服道:“可以啊守坟的,真有你的!” 三人从上次常玉他们挖的盗洞下去,这个盗洞离主墓室近,一下去再绕两段墓道就能直接抵达主墓室。 黑灯瞎火的,冯远宜擦了火柴点起灯笼,又把灯笼交给了墨翎,“这是你老巢,地盘你熟,你带路。” 墨翎没吭声接过灯笼第一个跳下了盗洞reads();。 墓道里有蜡烛,墨翎提着灯笼一路把墓道的蜡烛给点亮。 冯远宜手里捧着罗盘,捕风捉影地说:“等等,我手里的罗盘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墨翎转身问:“有什么不对劲?” “指针不对啊,咋一直东南西北瞎几把转呢?不对劲,忒不对劲了,要不咱们等天亮再进去啊?” 墨翎白了他一眼,说:“无论什么罗盘到这个墓里就没有对劲的。我定了扰阵符在墓穴眼,所有的罗盘在墓里都不灵的,别瞎折腾了。” 冯远宜把罗盘往道袍袖子里一收,“我说呢,上回也是,咋我这罗盘在外面好使,一到了里头就跟屁嗝住喉咙一样不顶用了呢。” “嘘,你们听见没有?”常玉时刻摁着腰间的枪,警惕地说:“好像有什么东西的哭声,呜呜的……” 墨翎抽了抽嘴角,“那是墓道里的风声,夜间风大,风从山顶一直跑到山谷里去,这墓建在半当,一到晚上墓道就会被风擦出呜呜声。” 墨翎有点无奈地说:“你俩能不能别这么杯弓蛇影,自己吓自己?” 墨翎脖子上挂着两壶黄酒,是从李铁匠家里借的,一壶准备给自己烧菜使,一壶准备一会祭大粽子作法用。 “一会你俩见了大粽子别鬼头蛤眼的,你们拿了他的戒指他本来就来气,再看见你俩这么咋咋呼呼就更要来火了。” 冯远宜点头如捣蒜,“姑奶奶你说咋样就咋样,我和常玉就指着办完这桩差事平平安安出去。算我俩倒霉,不小心惹上大粽子,你和大粽子熟,一会你替咱们在那位老哥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叫他别再缠着咱哥俩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做鬼得想得开才能好转世投胎哇。” “我跟那粽子不熟啊。” 冯远宜可不信,“你不是五岁起就一直替他守灵,就是一个瓦瓮里的乌龟和王八十几年下来都该待出感情来了。” “真不熟,你见过大活人有事没事开人家的棺材和人家说话聊天的吗?” “……” 三人走到主墓室的门前。 常玉说:“你们听,真有声音。” “啥声音啊,不就墓道的破风……”冯远宜说:“哎我操,这门缝里咋还一闪一闪冒绿光,里头也养了狼啊?” 三人冷不防的打了个哆嗦,墨翎也有些怕了,“不是狼,是绿毛僵尸身上的萤火……” 话音刚落地,主墓室的两扇石门就“砰”的一声从里往外砸飞开来,一阵又腥又臭的邪风瞬间扑灭了墨翎手里的灯笼。 “哎我操,啥情况啊?”冯远宜被什么东西砸得心口钻心的疼,眉毛眼睛鼻子全皱到一起嘶着冷气,往胸口一摸,好像是一块木疙瘩。 冯远宜刚要抄起木疙瘩低头去看,就“啊——”的失声惨叫起来,“谁的手掉了?手……还在动……” 第十二章寿海将军墓(4) 墨翎太熟悉那种咯吱咯吱的关节抖动声了,手里的灯笼被墓室里刮出来的腥风给吹灭了,但墓室里的长明灯没有灭,她借着幽幽的烛火以及绿毛僵尸身上发出忽明忽暗的绿光摸到冯远宜那里。 墨翎抓住冯远宜的手,触摸到了一节咯吱咯吱抖动着的木偶手臂reads();。 冯远宜吓得已经脱了鞋去掏脚底折好的符咒,满头大汗地说:“墨翎,这是个啥?吓死老子了,这个木偶手臂咋像活人的手一样会动?” 墨翎心疼的垂着眼睫对那节木偶断臂说:“咋成这样了,你妹子呢?” 残破的木偶手臂咯吱咯吱的抖动着,勉尽全力去指着主墓室。 墨翎转头看了一眼绿光频现且光芒越来越强烈的主墓室,不好,那个千年大粽子已经要从棺材里起来了!那口黄杨棺材里伸出两只僵直脓烂的冲天手,手指像蠕虫一样挣扎扭曲着,指骨关节与关节之间根本就像是错乱了一样,哪里还是正常根根笔直的手指? “我日你妈,千年……大粽子啊!”冯远宜手指指着墓室的那口棺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哆嗦,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冯远宜使劲搡着墨翎,“你快把戒指还给他啊!哎哟我去,大粽子要疯啦!符呢,我的符呢?” 冯远宜吓得连鞋底刚掏出来的符纸都抖掉了,眼下屁滚尿流地满地找自己的辟邪符,“常玉,你快把镇邪符贴到身上,千年干货啊,咱们小命要紧,赶紧贴啊!” 整个主墓室实在太臭了,空气里到处散发着尸体腐烂的酸臭味,又腥又臭又冲,腐臭味钻进人的鼻子里叫人直恶心干呕。 墨翎觉得不对劲,这个元代绿毛僵尸快一千年了都没烂起来,怎么这会自己离开了个把月他就一下烂得连脓水都出来了?况且这还是数九寒冬,一般家里吃的海鲜干货就这么暴露在空气里也不会烂呀。 墨翎走的时候绿毛僵尸身上的绿光还只是微微的,眼下绿光十分刺眼,说明他的尸身已经高度腐烂,还生了好多的蛆虫,这绿光便是蛆虫在蜕变为成虫时候蜕下来的壳粉发出来的。 墨翎把童男木偶的断臂收在自己的花袄兜里,取下脖子上的两罐黄酒,准备马上开始作法。 常玉往自己的心口位置贴了一张黄符,又准备把剩下来的三张黄符拿去给墨翎。他知道墨翎镇灵的本事大,他只是凡夫俗子也帮不上什么,拿着三张黄符在一边,却根本找不到见缝插针的时候把黄符给她。 她摆行头、斟黄酒、点香烛、烧符纸,手脚利落,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十分畅快,就是冯远宜看了都是目瞪口呆地说:“行家啊!” 冯远宜掸了掸道袍前襟,敛衽盘腿在地上打起坐,端起手掌立出两指,闭着眼嘴里喃喃颂念往生经。 墨翎脖子一拧对常玉说:“常玉,一会我往戒指上洒上化了符纸的黄酒,你一鼓作气把戒指套到大粽子的手上,记住,动作要快!我摆的阵法只能镇得住绿毛僵尸一小会,要是这期间你没把戒指套回他手指上,咱仨今天可全都得给大粽子陪葬!” 冯远宜掀开半拉眼皮,一听小命攥在常玉的手上,求爷爷告奶奶的和常玉说:“我的爷,听见了吧?咱仨的命可全都仰仗你了啊!” 常玉接过墨翎递过来的戒指,没来得及仔细看清上面的红玛瑙,墨翎就端着一碗烧了黄符进去的黄酒,拈着兰花指蘸了一点黄酒往戒指上撒。 “就是现在!”墨翎大喊,腰间的探铃开始疯狂震动。 常玉一额头的汗,根本就是脑袋全蒙的状态,腿脚不能控制的拔腿就往主墓室里冲。 好臭,这大僵尸身上烂脓的恶臭比千年的生蛆茅坑还要臭! 常玉几乎是捂嘴干呕着跑到黄杨大棺材旁边,还没等歇上一口气,他脑袋往棺材里一探,差点把喉咙里涌上来的呕吐物全喷在绿毛僵尸身上reads();。 满棺材的蛆,绿毛僵尸身上没有一处不是蠕动着恶心的蛆虫。 绿毛僵尸脑门上的符纸已经快被他身上的脓水全泡烂了,符纸马上就要失灵,难怪他可以咯咯剧烈抖动全身,像是随时要从棺材里跳起来一样。 常玉竭力忍住喉头的那股恶心劲,手里捏着戒指转头去看绿毛僵尸的那双朝天手,一看,真是连去年的年夜饭都要从肠子里翻上来了。 这僵尸的手指也不像是手指啊?指骨关节就跟没了一样,眼下僵尸的手指就像滑不溜丢的大蚯蚓,又像天津的□□花,胡支麻花儿的全拧巴在一起,这戒指可咋带进去啊? 墓室外墨翎拼命控制着暴动的探铃,破嗓大吼:“快把戒指给他戴上!” 常玉心想实在没办法了,要是不套,他们仨可能真就得死在这乌漆漆阴丝丝的破坟墓里了。常玉干脆就把银牙一咬,想象是小时候去田里摸泥鳅,硬着头皮捏着手里的戒指去摸绿僵尸的手指。 那绿僵尸的手指上满是脓包和脓水,常玉一触碰挤压,脓眼里的脓水便汩汩地流出来,上面还有许多活着的蛆虫,小米牙似的在绿脓水里扭动撕咬着僵尸的腐肉。 常玉拼命地去打开僵尸手指上的结,简直越解越乱,那活泥鳅似的烂脓手指根本就没有骨头,里头的骨头都被蛆虫吃光了。 “解不开啊!”常玉急得连额上一颗咸汗珠流进眼睛里,眼睛辣的那样疼都顾不得眨一下。 墨翎和冯远宜的命都在他手上,一个是他这辈子至今为止心底唯一可以遑论喜欢的娘们,一个是打小从穿开裆裤起就一起混玩混闹的好兄弟,这两个人哪个都不能死,他们仨甚至连一场彻夜的促膝长谈都没有过,也没有彼此好好了解过对方。 不能死,什么都还没有开始,绝对不能死…… 这厢墨翎快要控制不住手里的探铃了。 她不知道探铃一旦失去自己的控制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这串铃铛已经传了一千多年,从来都是由她这一脉的族人守护。这是一串很有灵性的铃铛,能净灵、能探灵、能感灵,能化经,所有往生的灵魂都可以经由这一串铃铛筛滤出它们的怨气和仇恨。 但它同样也是世间至邪之物,一旦失去人为控制,就会露出它本来的恶。 墨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收回了铃铛,阵法已然破了,她只能叫常玉赶快从墓室里逃出来。 “常玉,快跑出来!” 常玉的手还在滑溜溜的僵尸手上摸,咬牙说:“不行啊,还是解不开……” “阵法已经破了,僵尸镇不住了,你快出来!” “我了个大x,不早说!”常玉一下把滑溜溜脓水跟鼻涕一样粘稠的僵尸手指丢开,在地上连摸带爬地起来,奋力往外跑。 冯远宜一听阵法已经破了,连忙睁开眼睛从地上跳起来,一睁眼就看见浑身烂脓的绿毛僵尸从棺材里一下弹了起来,身上甩溅出好多粘稠的脓水和活蛆。 “常,常玉,后……后面!”冯远宜的手剧烈抖动指着常玉身后。 常玉一个劲往外跑,“后面?后面咋了?”他扭头一看,妈呀,绿毛僵尸一下就跳到了他身后。“我日你先人,冯远宜,早不说!” 冯远宜金鸡独立抬起单腿,弓着背一下把脚上的鞋给拔了下来,一股脑倒出鞋底里所有的辟邪符,捡起黄符,用拂尘一张一张地往墓室里面打reads();。 其中一张黄符刚好在僵尸跳起来的时候打中僵尸的膝盖,僵尸的双脚落在地上,莫名其妙地机械低头去看膝盖上插了个什么玩意。 常玉趁着这空挡一下离僵尸又跑远了一些。 僵尸回过神来,生气地继续弹跳着追常玉,常玉大声哀嚎:“没用啊!什么狗屁辟邪符,鬼画符还差不多!” 眼见着僵尸马上要拎住常玉的西装领子,常玉灵机一动,这僵尸不是要取回戒指么?那他把戒指还给他呗。 常玉把手里紧紧捏着的戒指一下往身后用力抛去,一边跑,一边回头看那枚戒指到底会抛落到什么地方,他希望抛的越远越好,这样一来僵尸蹦跳着去捡戒指,他就可以趁机跑出主墓室了。 一个玉石破碎的声音在墓室里无限放大,常玉一下蒙住了。 那枚戒指直直砸在墓里的大石柱上——碎了…… 碎了…… 常玉根本不敢回头去看绿毛僵尸此时此刻的脸孔,他只感觉这回是真的要死定了。 他砸碎了这只大粽子千年以来最重要的东西…… 冯远宜嚎丧式一拍大腿,绝望道:“得,都得死,都得死!戒指都碎了,咱们拿什么还给那只绿毛怪?常玉,关键时刻不带这么坑你兄弟的啊!” 冯远宜发出悲天悯人的哀嚎,默默为自己先颂念起渡亡经。 奇怪的是,炸毛的绿毛僵尸没有马上发狂扑上来,而是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掐出了喉咙,喉咙吱吱地不停发出痛苦的怪叫。 墨翎定睛一看,自己的童女木偶正坐在绿毛僵尸的肩膀上死死掐住他的喉咙。 墨翎几乎要喜极而泣,她刚刚还一直问童男木偶他妹子去哪了,原来童女木偶鬼精鬼精的躲在角落里正瞄准时机朝绿毛僵尸发动进攻。 童女木偶因为自己的兄弟被绿毛僵尸弄碎了肢体,这半个月来既怕又恨地一直躲在墓室的角落里等待报仇的机会,眼下她趁着绿毛僵尸一心追赶常玉无暇顾及身后的时机,一下飞到僵尸的肩膀上,两只木偶手臂像被激怒的蟹钳一样死死掐着僵尸的喉咙不放手。 常玉趁机逃出墓室,一下挂倒在冯远宜的身上,浑身虚软无力却马不停蹄地说:“快跑啊!咱们快跑!” 墨翎的耳边再次响起那种咯吱咯吱的木偶关节抖动声,她知道童女木偶也快不成事了。 她看着正在和绿毛僵尸殊死搏斗的童女木偶,木偶坐骑在僵尸的肩膀上对她凄怆的露了个笑。 墨翎的心一阵被钻孔的疼,那是这辈子陪伴她最长最久的一双行头。 他们是木偶,不会说话,只有表情,他们已经存在了一千多年,期间换了几百代的主人。传到她这一代,她依旧像她的先祖们一样穷困潦倒,守着这个亘古不变的坟墓,平时只有这一双木偶对着她哭对着她笑,陪着她甜陪着她苦。 她是那么寂寞,寂寞到觉得一对木偶都能在她漫长孤独的守灵时光里带来一丝温暖,而这温暖也是唯一的。 童女木偶向死的笑容彻底触动了墨翎,她决定要留下来和她的行头一起打倒这只千年老僵尸。 就算是她祖宗的恩人又怎么样?别说是祖宗的恩人,就是祖宗现在变成了六亲不认的老僵尸,她也照打不误! 第20章 寿海将军墓(终)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常玉和冯远宜已经跑进了第一个墓道,再跑一个墓道他们就能从盗洞口出去了。 常玉回头一看,墨翎没有跟上来,问冯远宜:“她呢?” 冯远宜哈着腰双手抵在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说:“墨翎啊,刚不是在后面吗?唉哟,可跑死老子了。” 常玉紧着眉头,转身就要回去。 冯远宜一下拉住他的胳膊,“哎我说平时也没见你为了哪个娘们连命都不要啊?你这回去就是送死reads();!妞没了可以再有,命没了,妞再漂亮,咱也没那福享啊。听兄弟的,咱们赶紧走,这鬼地方再多呆一秒,咱们就得把命给搭上。” 常玉没有说话,手指擦过裤子,裤子表面有一个轻微的三角凸起,那是墨翎给他缝的深兜里面的护身符。 是她亲自在兜里给他放进去他打小就带着的护身符。 常玉把冯远宜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拿开,淡淡道:“我得回去,她一个人顶不住。” 冯远宜张口就骂:“不是,我说常玉,你脑子也叫骡车给颠坏了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撩娘们,那是一般的娘们吗?她和死人一起睡一个地儿,她养吃人骨头不吐渣的狼崽子,你瞧见没有,她养的狼崽子还在外头守着咱们的骡呢,谁知道咱们一出去,那白眼狼会不会见着它主子不在就一口把咱们给吞了啊?” “你先出墓吧,回头我和墨翎再出去找你。” “不是,我说你现在拿我当什么人啊?”冯远宜叉了腰,把手里拂尘的长鬃捋到一边,指着他说:“你是不是看不惯我贪生怕死一心想着怎么自己成活啊?我告诉你常玉,老子活到今天这把年纪,没娶媳妇没留个一种半种,如果没和你到出生入死的那份上,这甘子岭老子压根就不会跟你来。这斗是你们老常家倒的,里头那绿毛僵尸秋后算账,要找也是找你们老常家,跟我姓冯的没半文钱关系!我跟着你上甘子岭是为了什么啊我,现在你倒不把我当人了?” 冯远宜气得连嘴巴都歪了,“得得得,要死一起死,大不了十八年后咱俩再同穿一条开裆裤。” 瞅着冯远宜这又要强又义气又嘴毒心不毒又心里嘚吧嘚吧着小如意算盘的贱模样,常玉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把手往他面前一摊,“黄符呢,还有没有?” 冯远宜深深白了他一眼,把拂尘打在他的掌心,理了理刚刚拉扯间松垮掉的道袍,没好气道:“拉拉扯扯拉拉扯扯,老子这可是舍命赔你撩娘们啊!” ******* 等常玉和冯远宜两人一起回到主墓室外,墨翎已经在墓室里面和绿毛僵尸斗起法来。 冯远宜一瞅那绿油油的滴脓僵尸就浑身犯鸡皮疙瘩想吐,忍着喉咙里的那股恶心劲,冯远宜在空中画起他师傅空空道人的压箱底绝学——镇魂符。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冯远宜从他龟蛋师傅那学的最厉害的符咒可不是平常唬老百姓的那一套黄符。 镇魂符这一招凭空就能画出符文,拂尘把空中的符文一掸,一下就能像四只匕首一样扎进妖邪的四肢将其定住。 只不过冯远宜是个半吊子,他那龟蛋师傅空空道人也是个半吊子,所以这样一来,冯远宜从他师祖那里学到的镇魂符就只有半吊子里的半吊子。 冯远宜凭空画出一个镇魂符,拿拂尘一下向那狰狞的绿毛僵尸打去,绿毛僵尸好像一下被镇住不能动弹了。 墨翎趁着空档喘了一口气,刚转头要夸冯远宜几句,就看见冯远宜两撇大眉毛朝脑顶一撅,眼露惊恐地说:“妈了个巴子,不顶用啊!” 绿毛僵尸像根本没事一样,又开始露出尖锐可怕的大獠牙向墨翎扑去。 墨翎一脚踩上黄杨木棺凌空跳起,一边和绿毛僵尸对打,一边拨空扭头朝着冯远宜臭骂:“你妈的蛋!别再给姑奶奶来虚的,差点被你整死。” 常玉抽出腰间的□□,以最快的速度对准目标,枪法精准地朝着绿毛僵尸的后脑勺“啪啪”的开了两枪。 结果绿毛僵尸根本没被枪打倒,反而脑壳弹洞里喷出的尸水溅了墨翎一脸,那*的千年僵尸身上尸水的腐臭味,绝对能腌出天下第一的臭豆腐啊reads();! 墨翎抹了把脸上的臭尸水,朝僵尸的脸上啐了口唾沫,恶心道:“大粽子,一千年没洗澡了吧,姑奶奶今儿让你洗洗唾沫澡。” 墨翎的童女木偶被绿毛僵尸一腿踢到了石柱上,胳膊咔的碎了一截,墨翎看了大为火光,一连扬掌抽了绿毛僵尸好几个巴掌泄愤。 冯远宜在一旁又连续飞出好几个镇魂符,结果都不顶用,墨翎渐渐也扛不住和一个死人机器一样的千年僵尸这么打下去了。 常玉连发好几枪,子弹对僵尸也不怎么管用,都只能在他身上打出深深的弹孔,却永远伤不了他的七寸。 三人都有些疲不应战开始气馁了。 墨翎忽然想起什么,手上继续和僵尸对打,抽空仰着脖子和常玉说:“去我行李箱里把一堆皱黄符翻出来,虽然下过水,但说不定还能顶上一阵。” 冯远宜合拳祈天祷告说:“要是能顶上一阵也够咱们仨逃出去了呀!” 常玉想起来墨翎刚才在墓室外面摆阵法的时候把行李箱放在了那里,于是拔腿马不停蹄地去翻她行李箱里的皱黄符。 常玉打开墨翎的行李箱扣锁,把上面的几件内衫单衣胡乱扒拉到一边,皱黄符皱黄符……常玉扒到箱底终于看见那一堆黄符。 墨翎和僵尸打的已经渐渐体力不支,回应僵尸的招式也已经渐渐缓慢下来。 常玉把一堆下过水的皱黄符交到冯远宜手上,冯远宜马上一张接一张地把符纸用拂尘打去绿毛僵尸身上。 皱黄符像飞镖一样连续定在僵尸身上,可是又马上一张张绵软无力地从绿毛僵尸身上滑落下来。 最后一张黄符也飞出去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最后一张皱黄符上,墨翎、常玉、冯远宜三个人六只眼睛全都一眨不眨地盯着飞出去的最后一张黄符。 那黄符飞到了绿毛僵尸的左心口,绿毛僵尸笨拙地低头一看,张嘴一吹,满口恶臭地就把黄符像羽毛一样轻易吹落了。 墨翎简直欲哭无泪了,老祖宗们留下来的千年符纸被暴殄天物泡过水,晾得再怎么透干也不顶用了。 要是当初没在北平佟府洗那个澡就好了,这样府里丫头也不会悄悄地把她的衣服拿去洗了,那套元人衣衫里可是缝了多少张族人代代相传压箱底的老货呀! 冯远宜束手无策了,仰脖问凌在半空中渐渐无力对打的墨翎,“墨老妹,现在咋办啊?咱们仨不会今天真要死在这鬼地方给这千年老绿毛粽子陪葬吧?” 他虽然还没有娶妻生崽,但好歹还有一笔瞒着师傅攒的私房钱埋在观里厨房的墙壁里,那是他打算给未来媳妇打小金镯子用的,小娘们都爱穿金戴银,他想着自己媳妇可不能落人一等,就一直存啊存,存了好久好久。 这样一大笔搁在墙壁里头的私房钱,也不知道将来能造福了谁。要是捡到他私房钱的人,用他的私房钱给那人自己的媳妇打了小金镯子,冯远宜可真要哭死了。为他人作嫁衣裳,别人的老婆也没给他睡个一宿半宿啊?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攒的私房钱给别人老婆用,凭啥呀? 冯远宜低头一看,手里咋还有个折成四方形的红手帕,兴冲冲以为手帕里还有没用完的黄符,用手指蘸了蘸口水,小心翼翼地打开红手帕。 一打开红手帕,里面居然是一绺小娘们的黑头发,冯远宜绝望地两腿呈大“人”字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不由嚎丧般无泪哭道:“我说墨翎,没事你绞一缕头发包着干什么啊?完了完了,全完了,咱仨啊,等死吧reads();。” 冯远宜以为自己哭迷了眼,居然眼花的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一绺头发渐渐腾空飞起。 冯远宜赶紧用手指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摘下手指一看,上面没有眼泪啊? “头发,头发飞起来了……”临死前还能撞邪,冯远宜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邪气透顶了,没准来生连人都做不成,得投去做妖怪了。 哪有那么邪的事,一绺头发它自己飞起来了? 乌黑的一缕头发像天鹅的绒毛一样轻飘飘地腾空飞着,它不是漫无目的地飞,而是朝着那抹耀眼的绿光飞去,柔柔的,一上一下掌握着气流,把持着飞行的力道,姿态一舒一展,像一个在空中优雅舞蹈的水母。 疲惫至极的墨翎认出了那绺正在向绿毛僵尸飞去的头发,那是常府四姨太封棺前墨翎从四姨太身上剪下来的。 墨翎腰间的红缨铃铛开始兴奋地震动起来。 墓室里的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那绺头发很温柔地飞向绿毛僵尸,它轻轻地蹭着绿毛僵尸的脸颊,顺着他粗糙流脓的皮肤一路蜿蜒至僵尸干瘪枯槁的嘴唇,像亲吻最亲密的情人那样,轻轻把发尾扫在僵尸的唇上。 绿毛僵尸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下来,他开始变得不知所措,原本胡乱挥舞打斗的两只胳膊也慢慢垂息到胸膛两侧。 这样轻柔的动作对他来说仿佛有点熟悉,他歪着脑袋似乎是在脑中使劲回忆着这种曾经熟悉无比的感觉。 这样熟悉的触感一直通往脑海记忆最深处的某个闸门,它轻易地打开了沉寂了一千年的悸动。 绿毛僵尸开始发出呜呜的哽咽声,粗哑难听,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就是他的哭声。 “卖了个*,这千年老怪物是在哭?”冯远宜看傻了眼。 墨翎终于能停下来歇息一会喘口气了,她瘫坐在青石地板上,仰头望着那缕头发不停绕着绿毛僵尸的身体缓慢飞舞。 墨翎按住不停震动的铃铛,手指穿过铃铛窸窣抖动的穗子中间,唇边缓缓拉开一丝笑容。 原来他还记得,墨翎还以为他不会认出她来了。 常府那个死了的四姨太就是这个元代将军千年以后转世的恋人,所以那枚千年前的戒指一旦套上四姨太的手指就轻易让四姨太陷入了疯魔的状态。 常府的人说四姨太死前嘴里不停说着奇奇怪怪的话,那话听着像是洋鬼子的外国话,其实那是千年前的元人语言。四姨太精神错乱把自己给吓死了,死的时候坐在镜子前面不停绞着自己的头发,手上还戴着那枚青玉玛瑙戒指。 绿毛僵尸浑身都是伤孔,自己重新躺回了黄杨棺材里,他探出一只无比修长有力的手,一如生前那个踏马饮沙的勇武将军,一举为自己重新盖棺。 最后一抹的绿光也被棺盖挡去,一切又归于和平安详,但这次陪伴这位元代将军长眠下去的不再是那枚青玉玛瑙戒指,而是一缕千年后转世恋人的头发。 常玉单手插在深兜里,伸出另一只手走到墨翎面前去扶她。 全身力气被抽干了一样,瘫坐在地上的墨翎缓缓仰头一看,一只宽大又柔软的掌心摊开在自己的面前。 一世情深不寿,千年情深似海。 她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她的先祖们要把这里叫作寿海将军墓了。 第21章 去山西(1)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甘子岭的花开了,云低的能摸着山岭,风徐徐的吹着,岭上的云走了一朵,又来了一朵。 墨翎躺在平坦无垠的山坡上,身边有一朵野花从人骨的骷髅眼里长出来。 其实和这些死人们躺在一起也挺好的,他们虽然不能说话了,但墨翎却可以和他们絮絮叨叨的说很多。 墨翎的眼睛呆呆望着天空,絮絮说着:“你们在甘子岭躺了多久啦?每天看星星看月亮,过得也不赖呀,比埋在乌漆墨黑的地底下好多了。” 身边累累的白骨们寂静地躺着,像是世间最好的倾听者,偶尔风擦过他们的骨缝发出吱吱的声音,墨翎就把这种声音当做是他们的回应。 “明天开始我就不陪你们啦,我得回奉天了,哦,现在那里叫沈阳。” 一千年,今天就是甘子岭将军墓守灵一千年的最后一天,今天过后,大概这座甘子岭就再也不会有什么人上来了。 这里人烟荒凉,却是野兽们的天堂。墨翎的眼睛从天边的一朵云头上跌落到远处山坡顶端的两个不断移动的小黑点上――那是白狼和它新相的媳妇小母狼。 狼崽子们永远都不知乏,它们漫山遍野的跑着,在野花丛里打滚,在草地上相互撕咬玩闹。墨翎忽然有点感伤,她想起第一次见到白狼的时候,它才那么点大,一只手就能把它抓稳当在手心里,奶猫似的绒毛未长,粉扑扑的,嗷嗷叫着要奶喝。 墨翎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墓室里的,她发现它的时候,它身边另外几个兄弟姐妹全冻死了,狼崽子们的小胳膊小腿全都僵的跟冰块一样咯噔硬。母狼把崽子们下在盗洞下面的角落里,它只哺乳了一窝小狼崽几天就不知所踪了。墨翎觉得大约是碰上这山里的什么猛兽,母狼死了,不然这么多崽子嗷嗷待哺,它个当娘的这么狠心,不该啊? 小白狼那么屁点大,躺在她的手心里,哇哇张着嘴就把她的手指当□□,吮呀咬呀,没有牙,啃在手指上酥酥麻麻,墨翎心里骤然生起一股溜痒劲儿,当即就去山里绑了一只还下奶的野黄羊来喂小狼崽。 转眼,小白狼都相上媳妇啦,今年七八月可能墨翎都要抱上小狼孙们了。 墨翎觉得嘴巴里飞进了什么东西,往外啐着唾沫,一看,原来是一颗轻飘飘的蒲公英种子。 蒲公英的绒毛被唾沫打湿飞不起来了,墨翎觉得小蒲公英哭了,它飞不起来,再也不能飞回远方的家了。 ******* “妈了个巴子,老子就说她没在地底下吧,那口大棺材里都是蛆你忘啦?”冯远宜骂骂咧咧地把常玉喷了个满头,用一双骆驼眼瞪着常玉,发泄着自己一路走残老腿的牢骚。 常玉的眼珠子在山坡间来回转悠,扫地雷似的不轻易错过每个可疑的角落。 冯远宜拉住他,把手一指,“在那呢,眼睛往哪看?白给你吃这么多鱼眼睛reads();!” 常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见山坡上一抹桃红色的身影。 常玉挠了挠后脑勺,远远看见那件熟悉的桃红大花袄,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 冯远宜“啧啧”的撅起嘴皮,抬脚踹了踹脚边挡道的死人白肋骨,看不惯常玉被这山野娘们勾走魂魄的死相,心里冒着酸泡,急赤白脸地说:“还走不走了啊?搁这瞎瞪乌鸡眼,那娘们能知道你从天津一路跋山涉水来找她吗?走走走,麻溜的。” 常玉被他搡了一下,差点被脚边的一颗骷髅头绊倒。 冯远宜翘着嘴巴说:“可别说哥们不仗义啊,这娘们要是不肯跟咱们一起下山,不对,要是不肯跟咱们一道去山西,我可先把话撂这啊,墨老妹不去,我肯定也不能够跟你一起去。为啥?老子惜命!” 冯远宜双脚一蹬,把差点绊倒常玉的那颗骷髅头狠狠踩在脚下,又指了指自己的裤裆,神情矍铄又猥琐地说:“看见没,老子这里不答应,都还没整个娘们造福我小兄弟。有了上一回的绿毛怪那茬儿,我可不能再把命搭给什么红毛怪、白毛怪。我呀,还想多活几年,没有墨老妹一道走,甭管什么山西诸侯王老斗,就是他秦始皇的地下皇陵,老子都不稀罕有什么绝世财宝!” 常玉把脸一抬,说:“有完没完,到底是谁不走啊?” 冯远宜眨巴眨巴白眼,一撅屁股,拔腿跟上常玉的步伐。 过了一个年,又过了半个春天,再见到墨翎,常玉和冯远宜都发现墨翎好像变模样了。 眼睛依旧是大双褶眼,乌溜溜的两颗葡萄似的黑乌子,眨起眼睛来活灵活现。原本削瘦的瓜子脸好像丰满了一点,腮帮子有了微微的肉,两颊粉嘟嘟的,像抹着桃色的胭脂。齐头帘长了,被她全都刮到一边去,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现在只绾一条斜挂在胸前。 常玉和冯远宜的两双眼睛从她的脸上一直看到她的胸前。 常玉觉得这件桃红花袄让墨翎穿着好像短身量了,要不胸前的扣子怎么鼓鼓紧绷的,像是要胀裂出什么似的。冯远宜觉得这片桃红布料下肯定藏了两个鲜毛桃似的一对□□。冯远宜还记得去年五月的时候,道观后院堂屋前的老桩桃树上结了一对双生的粉毛桃,硕大丰满的果实压在枝头,他刚伸手去摸了一把桃尖,他师傅就一掸子拂尘甩上来,毫不留情地把他的手给拍了下去。 冯远宜瞠大眼问:“墨老妹,你搽粉了啊?” 墨翎摸摸自己的脸,觉得他问的有点莫名其妙,说:“没有啊,我连多半斤的细面粉都舍不得买,肚子都还伺候不齐,谁有那闲钱买粉给脸使。” 冯远宜撑腰仔细地盯着她的瓜子脸盘,认真地说:“好像是没搽,那怎么这么娘们劲呢?”然后鬼膜蛤眼地回头和常玉瘪嘴小声嘀咕:“骚。” 常玉居然也没否认,反而笑得更是憨里憨气,对墨翎说:“搽不搽粉都好看。” 冯远宜眼睛的余光捕捉到远处山坡上两个不停跳跃追逐的兽影,歪着牙,把嘴一撇说:“我说呢,这不多了个小母狼崽子吗!狼骚狼骚的。” 墨翎躺在山坡上的姿势从躺改为盘腿坐,仰着脖子,微眯了眼去打量他们,这两人几个月不见,除了头发长了点,笨重的大冬衣减轻成了薄长衫和薄西装,好像也没什么大变化。 墨翎有点奇怪他们为什么会再次出现在甘子岭,带着一丝怀疑问道:“你俩咋又来了?” 冯远宜皱着眉嫌弃地把墨翎身边的骨头架子踢开,踢的干干净净远远的,才稍微舒展开了一点眉眼说:“咋的呀,这山是你开啊?你又不是山霸,这山头也没标你的旗,还不兴我们哥俩上山兜风啊?” 冯远宜一屁股坐到墨翎身边的空地上,又蹬脚踢出一片空地拉常玉坐下reads();。 冯远宜这个人,除了有茅山道士的一惯臭秉性,身上还有一股地痞流氓的流里流气,特别是在和墨翎这样的小姑娘说话的时候,总像脚底穿了二十公分的增高鞋垫,抬个脖子就能把天给捅破咯。 冯远宜轻翻着白眼,捏着嗓门调,装□□答不理地和墨翎说:“是这么着,我和常玉手里有一桩买卖,我们哥俩想着咱仨怎么也算是同生共死过的连枝儿把子了,有了什么好事就把你也记着。咱们天津人仗义,这种把好兄弟单独撂下的混账事,哪能啊?” 墨翎算是听出来了,一准有什么孬主意他们手里没十分的秤砣,把握不了全盘,鬼头鬼脑的就惦记上她了。 墨翎扫了扫裤腿粘上的碎草,淡淡悠悠地说:“我呀,不爱伺候你俩,甭管什么天大的好事,就是白给我,我也不要。” 冯远宜一听,自己这都还没开口呢,她就先端了碗闭门羹出来,小丫头片子和他玩心眼,也不打听打听他冯诸葛是哪个道上混的。 冯远宜把手搭在墨翎的肩上,很自然地把头歪到她面前,笑呵呵地说:“墨老妹,过完今天就失业了吧?啧啧,哥哥心疼你,你说你守着这个千年大粽子十几年捞着啥好处?屁都没有!瞅瞅你,成天喝稀的,连斤面粉都舍不得买,小腰子小脸蛋儿风一吹就能把你给吹折咯。” 常玉微微淡笑着,眼睛里一直藏匿着狡狯的笑容,想听听冯远宜怎么把这出单簧戏给唱完。 “可你跟着哥哥我不一样呀!哥哥我是谁,常玉又是谁?他老子,天津头字号,一提天津常作麟,呵,谁还敢在天王老子面前犟?我师父,空空道人,甭说天津,就是出了山海关,你在随便哪一个道友面前提起都好使。你说你跟着咱们哥俩,哥哥们能亏待你吗?保管咱哥俩吃香的,就能让你喝辣的。” “我不爱吃辣。”墨翎笑眯眯的平静回应。 “哎你别认死理儿啊,不爱吃辣的,那就吃别的呗。再说……你常玉哥哥……”冯远宜还没把话说下去,就一声“哎哟”惨叫出来,“常玉你蹬我干啥?” 他这是为谁说好话啊,居然还拿脚往死里蹬他?冯远宜生气了,索性闭了嘴,半个屁都不带崩的,逞威似的叉着腰,看常玉怎么自己一个人把墨翎给说动。 常玉不耐烦地把冯远宜搡到一边去,居然和墨翎贴的那么近,当这是谁看中的娘们呢? 常玉半撅了屁股,一下把冯远宜怼的远远的,回头又笑眯眯地和墨翎说:“是这么个事,我爹喊我上山西去。就是那啥,接着那啥,你懂?” 又刨别人祖宗的坟啊? 墨翎说:“你们家就那么短银子没处伸手啊?” 常玉脸色变了变,心想话不能这么说,显得他们家跟掉钱眼子里,撺着一门心思到处要作害似的,既势力又市侩,这还不把人家姑娘给生生吓跑? 常玉换了个说法:“这干仗也不是单为我们家打呀,更是为老百姓。” 墨翎嗤鼻:“少说大瞎话,老百姓才不爱干仗,守着一亩三分地,安居乐业老婆孩子热炕头谁不想?想干仗的都是一些自己活够了的想去祸害那些没活够的。” 常玉觉得自己那张能嘴一到了墨翎面前便再也伶俐不起来了,总觉得她说什么都对,她说什么都好听。 就是从她嘴里崩出来的是个屁,常玉打心底里也觉得那屁一定是香的。 第22章 去山西(2)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那我们去山西你真不跟我们去?” “啥?去山西?”墨翎愣了一下。 常玉接着说:“我家老头的手下潜入西山境地已经个把来月了,定了好大的一个诸侯穴在荒山野岭。这年头兵荒马乱,掘坟的也多,好不容易定住了这么一个隐蔽的墓穴,要是不先下手为强,再晚一点可能就被人给倒腾光了。” 冯远宜凑趣附和:“是呀,虽然在荒山野岭,但是好歹常玉有个姨在山西,他姨丈是山西首富,还不拿好吃好喝招待咱们?你跟着咱们肯定吃不了苦,我保证!” 墨翎的眉头愈锁愈紧。 “怎么,不乐意啊?”冯远宜拿眼睛给常玉使使眼色,冯远宜瞧出来这小娘们的神色已经有点松动了reads();。 “山西哪块地儿?”墨翎问。 “还能哪,太原呗。”冯远宜漫不经心答道。 常玉说:“你想去山西哪?” 常玉听出来墨翎话里有话。 墨翎缓缓抬起头,深看了常玉一眼,依旧眉头紧锁地说:“我不确定是不是在太原,但我可以和你们走一遭,我要去山西找个东西。” “找啥东西?”常玉和冯远宜异口同声问。 “图腾。” “图腾?” “对。” 常玉和冯远宜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倒是冯远宜一下心眼歪到了钱眼儿里,不怀好意地说:“藏宝图呐?” 墨翎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觉得冯远宜这人真可以支起一个大算命摊子到处给人胡诌骗钱,什么东西到他这里都是金啊银啊宝的。就连常玉也是,他老子倒斗倒出滋味来整出个老搭档,还从小给常玉栽培了这么个小搭档,这一大群人都掉钱眼子里去了。 “你倒是给我整个藏宝图出来我说你有本事。”墨翎的抚上腰间红缨铃铛的穗子,思绪拉的很远,一时有点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像拿根细针慢慢串珠子似的一点点说着:“我们族的族人到今天只剩五六十来口人了,这回我守灵完了本来是要回奉天的,我十七了,家里急着给我说亲,我们族的人……咋说呢,跟你们平常人不一样,我们族的女人二十岁前不造人,这辈子这块地就算绝收了。” 常玉心里咯噔一下,说亲? 冯远宜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二十岁前不生崽子就生不了了?生不了孩子的女人那还算得了女人吗? “我们家族的人不兴和外面的人结亲,如今剩的五六十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到我这一辈很快就要绝代了。但我奶奶跟我说过,我们族在奉天的这一支只是当初大族里面分出来的一个小分支,族里的人这些年也一直着急上火寻找其他分支的族人,只有找到其他族人相互通姻,我们这一脉的骨血才能继续延续下去。” “我的妈,大清都亡了,你们咋还这么封建搞族内结亲这一套?”冯远宜忽然觉得墨翎这么古怪是有原因的,她的家族有这些奇葩的规矩,千百年来还只准族人和族人通婚,这不活该绝代吗?老是在同一块地上播种收粮,又不给添加新鲜肥料,这块地就是再肥,现在也应该快要被榨干了。 墨翎有点无法跟他们解释自己和其他族人身上一些奇异的事,他们这一族千百年来最忌讳也最怕被别人当成妖怪,然后人人要得而诛之。 墨翎轻声地说:“就是我要上山西找一个图腾,那个图腾是两千多年前我老祖宗留下来的,里面画着当初大族分支的去向。族里这一支血脉能不能传下去,可能全部的指望就在这卷图腾上了。” 冯远宜“嘁”了一声,不以为然道:“啥破玩意,要救你们族找啥两千多年前的破图啊?听哥哥的,找外头的男人好使,你们啊就是给旱死的。别说两千多年前的图长啥样你不知道了,就是一整个山西都能让你翻得够呛啊?” 常玉也说:“你们族的这个规矩确实有点害群之马。” 墨翎翻身从草坡上起来:“不说啦,咱们什么时候上山西去?” 冯远宜把眼睛往常玉那里一看,心想,这世间的娘们果然都是现实的。起先自己怎么好话歹话哄着她,她连眼皮儿都不带抬一下reads();。现在一说是为她自己谋前程,嘚吧嘚吧地来劲儿,根本不用他上赶子撵着了。 冯远宜总结出来一个道理,对付女人,要合她的胃口,要是提出的条件不对小娘们的胃口,小娘们杨柳腰一扭,就是赏你一个干净利落的后脑勺。 就跟八岁那年他喜欢上的一个小尼姑一样,小尼姑打小有青梅竹马的小和尚,他个外来的爹不疼妈不爱小道士上人小尼姑和小和尚里掺和一脚,他和小和尚手里都拿着个大甜枣,小尼姑屁颠屁颠的弯腰去啃小和尚手里的大甜枣,眼睛根本不带搭理一下他手里的那颗。 你说同样都是枣,为啥小和尚手里的就惹人疼?还不是因为小和尚这个人本身对上了小尼姑的胃口。 最后那颗枣子还是冯远宜自己吃了,味道么,应该不是甜的,冯远宜只记得酸,酸得肠子都能泛上酸水来。 ******** 这趟来山西,常玉根本就没有打算知会他二姨和姨丈。不为别的,他老子亲自吩咐万事要低调,走漏风声惊动江湖人马,没准常玉人都没踩上去山西的火车,那座诸侯王的墓就先给盗墓世家给倒腾空了。 这年头丘八们和专门干盗墓的有仇,人盗墓的指着这个吃饭,偏偏丘八们扛着枪杆拿枪杆子和盗墓的抢饭碗,没办法,盗墓的腰没有枪杆子硬,就只能在丘八到来之前先悄悄地把墓给摸空了才有活路吃饭。 所以,丘八和盗墓的在倒斗这件事上一直比的是速度,谁先发现山头,谁就是王。 常玉他们到了太原,住进了一家不大不小的旅栈,墨翎单要一间,常玉和冯远宜睡一间。 山西快五月的天已经热上了一点火候,常玉见墨翎还穿着冬天时候的大花袄子,到山西的头一件事就是拉墨翎上街买衣裳。 太原是山西省城,却有还是有点灰扑扑的,这里丰饶的煤矿是各路人马抢的头破血流的东西。 山西人肤色偏黑,大马路牙子上见了常玉他们两个小白脸和一个白面馒头似的大姑娘,山西人走在路上都会朝他们看直了眼。 常玉向旅栈掌柜的打听了这一片最好的裁缝铺,刚把行李安置好就拉着墨翎一起上街了。 冯远宜去厨房要两壶开水,上楼一回房,屋内人去房空,不由大骂常玉这小子不地道。撩娘们也该稍微捎带上点兄弟啊?他们俩出去吃香的喝辣的,留他一个人在这地儿看行李,也忒不是人了。 没了冯远宜这个大电灯泡,常玉和墨翎单独在一块更是笑得憨雍耿直,拉着墨翎边打听去裁缝铺怎么走,边一路领着墨翎东买西买。 墨翎停在一个卖风车的摊子前,看着轱辘辘迎风转动的风车,想起了甘子岭山坡上的风。 摊子老板说:“姑娘买啊,这风车都是我媳妇儿亲手扎的,我媳妇儿的手可巧哩。” 老板的神情满是骄傲和宠溺,墨翎见了开心羡慕,就喊身后的常玉,可是一看他手里已经摞起来跟小山似的七零八碎,就有点犹豫地说:“再给我买个风车吧?买完这个我就不买了。” 常玉从高高摞起的山堆后面钻出半个脑袋,洪声说:“买!统统买!使劲买!老子穷的就只剩下钱了,你爱买啥就买啥。” 墨翎接过老板递过来的一盏风车,转身嗔他:“你家就是金山银山堆的也禁不住你这么造呀,过日子得省俭。”然后她鼓起一口气,腮帮子鼓得跟小金鱼一样,呼的一下吹转了手里的风车,笑盈盈地说:“不过这回你是给我买,谢谢你了。” 老板感慨说:“小哥儿,你对你媳妇儿可真好啊reads();。” 墨翎瞪了双铜铃眼刚要辩白,就被常玉抢过话头说:“多少钱啊老板?一块大洋,甭找了。” 常玉付完账,墨翎就有些心疼地说:“说你大手大脚你还瞪鼻子上眼了,这么个小风车哪里值一块大洋?买四五个都绰绰有余了。” 听奶奶说过大老爷们都是爱面子的,不然墨翎早就伸手把那一块大洋拦下了。 常玉温笑着说:“你的高兴可比一块大洋值钱多了。”心里默默补了一句:老板会说话,呵呵,一句你媳妇儿把他心里说的美滋滋的,真跟小两口上街买东西似的。 两人前脚后脚进了裁缝铺,常玉把手里的东西一下全撂在了柜台,终于能好好松口气,紧接着就往柜台喊人:“掌柜的,买衣裳。” 老板打了帘子从里梢出来,是位头发都快白了一半的老裁缝,身形削长,穿着石青长马褂,又生了张马面脸,显得整个人更长了。 老板推了推鼻子上的厚片眼镜,眼睛只在常玉和墨翎身上这么稍稍一打量就知道他们大概穿的了什么尺码。 “要最好的衣裳。”常玉把手搁在柜面,眼睛滴溜溜在铺子里转。 店里墙上挂着十来件成衣旗袍,就工艺来说确实已经登峰造极,但是从款式上来说,常玉嫌店里的太老气横秋了,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墨守成规的老裁缝之手。 常玉让墨翎拣喜欢的去试,墨翎每换一件出来他都说好看,墨翎连换了三四件已经有些换乏了,穿着第五件亮蓝色的旗袍从试衣间出来,还是听着常玉没新意地说好看,就有些恼道:“咋都好看,总有合适和不合适的呀?” “都合适,都好看,人长得俊,就是披个破袈/裟都能依旧瞧出个美人胚子来。” 墨翎啐他:“你这张小嚷嚷嘴就是会哄小娘们,满肚子花花肠子,我可不乐意听你那套。” 老裁缝摘了鼻梁上的眼镜挂到胸口的兜上,面带严肃地说:“这位哥儿似乎对咱们店里的衣裳看不大上眼?老伙计我开了快四十年的裁缝店,还没碰上过不满意的客人。既这么着,你们要是不急,就量身定做一套,听你们口音是外地的,我替你们赶一赶工,三天后可取。” 这番话说的正合常玉心意,墨翎却说:“那得多费钱啊,还是要现成的,都是衣服,穿哪件不是穿?非得怂个矫情劲儿。” 常玉搡着她到穿衣镜前让老裁缝量身长尺寸,说道:“那哪能一样,精工细活能和满大街的撞衫一样吗?” 老裁缝摘下脖子上挂着的皮尺开始为墨翎量起三围尺寸,每一个数据都是经过反复测量才最终记录到本子上。 常玉想着自己可以和墨翎做一套成对的男女衣裳,就吩咐老板给配着对也给自己做一套。 墨翎定的是品月色玉兰飞蝶低开衩七分袖旗袍,常玉定了一套品月色内里衬衫鹦鹉灰男式低开领西服。 老裁缝半蹲下为常玉测量胯间尺寸,微微仰头问:“先生平时习惯放左边还是右边?” 一旁在店里闲转悠看料子的墨翎转身就插口道:“啥左边右边?师傅你刚刚忘了问我。” 老裁缝老脸一臊,黑乌子上翻,鬼头鬼脑地扫了一眼常玉的神情,还没开口假正经解释,就听墨翎抢答道:“右边,我是右撇子,习惯右边。” …… 店内一时陷入某种奇怪而尴尬的沉默。 第23章 命烛(1)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常玉和墨翎一路大包小包地往旅栈走,路上碰上卖花生蘸的,常玉双手怀里都抱着东西腾不开手,墨翎说:“想吃啊?” 常玉从小山堆后面探出脑袋憨憨笑了笑,又重重点了点头。 对付小姑娘,常玉的心眼子坏着呢。眼下他全身上下除了一张嘴空着,其他地方哪里还有闲的?他想吃花生蘸,墨翎去帮他买,回头这路上他说嘴馋想吃,那墨翎还不得一颗颗的往他嘴里喂吗? 常玉的憨笑里总是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显得自己待墨翎又真诚又耿直,叫墨翎根本没有什么戒备和他相处。 果然墨翎捧回一纸袋的花生蘸就先喂了他两颗,问说:“好吃吗?” 常玉一双眼睛尤其清亮,不住点头,唇角的温和笑意就没有褪下去过,“甜。” 墨翎也低头从纸袋里掏了两颗出来塞进嘴里,嚼巴一下,苦的连眉毛都皱到姥姥家了,连声望地上啐痰,“呸呸,这花生炸得也忒焦了,咋这么苦?不成,我得去回去和老板说,这不摆明着坑咱们生客么reads();!” 墨翎气噔噔的,刚转身要回去找老板理论,就听常玉嗓音里带着一丝慌乱说:“前面咋滚滚冒着黑烟?瞧着像是咱们下榻的旅店失火了。” 墨翎绷直脚背踮高一看,还真是旅栈那个方向的火烟。 两人当即就一路疾走往回赶,等他们赶到旅栈的时候,哪里还能认出旅店的模样,烧得就剩几根破房梁还横七竖八的挺着了。 “咱俩出去太久了,把冯远宜一人撂这,他又懒,铁定是倒炕上睡觉了。”墨翎越说越怕,心里也越急,让常玉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撂了去找人。 围观火势的人多,常玉把所有的东西往地上一撂就有人上来哄抢。 常玉在人群里一张张脸不放过的看过来,见到一个被火烧焦半脑袋头发的旅店跑堂的,拎了他的领子就急吼:“里面的人呢?都出来了没有?” 跑堂的一张脸抹的全是炭灰,黑黢黢的,那口参差不齐的牙倒白的晃眼,哭哭啼啼地掩着袖子说:“俺们掌柜的都被烧死了,谁还管其他人啊?这个月的工钱都还没发呢,上个月也还欠着一半,今后俺可怎么养活俺爹妈老婆孩子啊?” 跑堂的嚎声大哭,满腹的牢骚和委屈无处撒野,眼下反揪着常玉要撒泼。 常玉一脚把这拎不清的烦人玩意给蹬开,眼里的担忧神色愈来愈浓。 墨翎在一旁察看从火场里被抬出来的乌焦尸首,这些人死得太惨了,各个面色狰狞,没有一个是闭上眼的。火势太大,他们被困在楼上根本没法逃出来,木地板木顶梁木柱子,一把大火才一个时辰就把这里烧了个精光。 墨翎蹲在一具具焦尸中间,仰头朝远处的常玉喊了一声:“常玉。” 常玉的心咯噔一下,胸腔又沉又闷简直快透不过气来,冯远宜…… 常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机械迈着步子走到墨翎身边的,他的脑子到现在都还是嗡嗡的,眼里心里全是火,旅栈的火快要被扑灭了,常玉心里的火却在无休无止地燃着烧着。 泪不知是怎么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在眼眶里蓄起来,常玉僵直在墨翎身边,仿佛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而墨翎下一句开口的话就是控制他身体咒语。 她说人死了,他的身体就会跟着倒下去。 她说人没找到,他的身体还可以再勉强支撑一小会。 “冯远宜……”常玉的眼睛死死盯在脚边的焦尸上,唇齿哆嗦得不像话,咯吱咯吱的牙齿都快把唇皮给磨蹭破了。 “喊我干嘛呢,小王八犊子,现在知道急了啊?早干嘛去了。”冯远宜黢黑着脸没好气地推开人群,从人堆里跳了出来。 冯远宜脑袋顶上的头发被烧得乌焦乱蓬蓬几乎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虬在了一起,他这么一跳,就从头皮上抖落下来好多的头发碎焦虬。 “我告诉你们两个小王八犊子,爷早在一旁把你们盯上了,咋的呀,就那么巴不得老子死啊?还往死人堆里找老子。”冯远宜赶紧把常玉和墨翎晦气地从焦尸堆里拎了起来,“起开起开,爷是那么好死的吗?也不打听打听我冯远宜的诨号。” 他神气地把大拇指一翘,指了指自己,下颏都要捅到天上去了,“老子人称冯九猫,猫有九条命,老子一条命都没活够呢,何况有九条!” 常玉眼里的泪一下被他给逗了回去,反手搡了他一把,“去去去,臭不要脸,牛皮吹得也不怕把天给捅咯reads();。” 冯远宜看着满地的焦尸,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催促他们:“快走快走,这地有点邪,我在旅店楼上看见最先烧起来的可是一团奇怪蓝火。” ********* 常玉他们又重新找了一家旅栈,只是这间旅店比之前那间穷酸不少,就连旅店里跑堂送水壶和茶水的都只有一个沉默寡言却又肌肉发达吓人的伙计,另外一个能见着勤快打扫楼下地板桌椅的,就只有旅店老板娘。 墨翎向老板娘借了把推子,又向伙计要了壶开水就开始给冯远宜剃头。 冯远宜说:“亏我只来得及拎一个箱子出来,还特地拎了常玉的箱子,谁成想他个破箱子大犀牛皮的皮面子徒有其表,里面屁都没有,中看不中用啊?” 墨翎的铁推子在他头上一点一点地推着,他在底下动来动去没个消停,墨翎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他的头皮给蹭破了。 “你说你好端端的把钞票塞我箱子的裤兜里干啥?我裤兜是聚宝盆啊?早知道我就只抢救自己的箱子了,那么一大把钞票全跟着大火陪葬去了,咱们这几天是吃啥喝啥啊?饿了就呛两口西北风进肚子得了。” 常玉坐在窗边往铜盆里倒热水,又舀了两瓢的冷水掺进去,伸出手指往铜盆里试了试水温,“得了吧,就是知道你是个财迷,我这钱放你箱子里才守得住。” 冯远宜大拍一下大腿,“那你也事先跟我说一声啊!要不然咱仨现在能住到这破地方来?连块洗头的肥皂都没有。” 常玉耸肩:“忘了,一路上事那么多,谁记着这几个钱。” 墨翎终于没耐心了,绷下一张脸,一下撂了手里的剃头推子,叉腰说:“剃是不剃了啊?不剃拉倒,省得我费这劲儿,我现在就去把推子还人家掌柜的去。” 冯远宜本来还想接着把常玉怼回去,一听墨翎恼了,马上换上贱贱的笑容,老妹老妹的亲热叫着,哈哈哄着道:“不动了,再也不动了,接着剃吧。” 墨翎白了他一眼,继续把推子往他头皮上贴。 冯远宜一动不动地挺直腰杆,僵着脑袋暗搓搓说:“我看啊,这家旅店的老板娘也不是啥正经货,你瞅着那股骚劲,走起道来那大屁股扭子,是个男人都想往上顶啊。” 冯远宜咽了咽轻微冒火的嗓子眼,越发回想起老板娘丰腴的身姿,越想血气越赤冲上头。 墨翎早习惯了他这流氓痞性,没好气地说:“人老板娘好心借你推子剃头,回头还被你往身上添油倒醋,你这臭德行都快赶上这山西的煤渣了,又黑又渣。” 冯远宜挺直着背,不动弹半分,争说:“真的,你说她一个大老娘们买啥剃头推子,想当尼姑去啊?这里面没鬼,老子一万个不信。” “人买了借客人使不行啊?越说还越上板上眼了。” “你们小娘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走江湖就你们那么点浅眼皮子,叫人蒙了卖去穷沟里还乐呵替人家数钱呢!” “行,你头发短,见识长,大光头,先去把头给洗利落了。”墨翎索性把冯远宜的头发全剔了,反正爷们长头发快。 墨翎搡着他去铜盆前洗头。 “还真全剃了啊?”冯远宜心疼了,“我这道士都还没当够本,倒成了个半路出家的和尚。” “人和尚吃素,可没你这么荤的。”常玉在一旁及时补刀。 冯远宜叉了腰,“嘿我说,你们俩这一唱一和怼谁呢?不带这么胳膊肘往外拐的啊reads();!咱仨可是过了明路的把兄弟,你俩现在帮着一个大老娘们怼自个兄弟算哪门子的事儿啊?” 冯远宜把脑袋倒□□常玉掺和好的温水盆里,墨翎一边拿帕子蘸水替他擦头皮,一边和常玉说:“你兜里还剩几个子儿?碰头的人还要好几天才到太原,够咱们这几天吃喝吗?” 冯远宜也说:“实在不行咱就上你二姨家得了,你姨丈,卢中晋,整个山西的商会会长,咱都到太原了,那卢大会长能不好好招待你这外甥吗?搁这穷犟个什么劲。” 常玉拍了拍自己的裤兜,笑着说:“子儿多着呢,爷像是那种短自个兄弟妹子吃喝的人吗?” 其实他裤兜里屁都没有,空落落的,现在身上穷的连个钢镚响声都没有,连大街上讨饭的乞丐都不如,乞丐的碗里还有几个子儿呢。 冯远宜如释重负地说:“那就好,下了火车老子还没吃顿饱的,晚上摆桌席水压压惊。” 墨翎的眼睛略带怀疑地看着常玉的裤兜。 ******** 冯远宜洗完头,拿干毛帕把光头擦干,饿死鬼投胎似的就奔下楼点菜去了。 常玉忍不住朝着他的背影伸手叫了声:“打谯的……” 冯远宜还回头兴冲冲地招手说:“别叫我打谯的,我明白,点好菜,多点菜!” 常玉:“……” 日他先人的,根本拦不住啊。 墨翎端着从冯远宜头上沥下来的脏水盆,幽幽地看了欲言又止地常玉一眼,轻声说:“死要面子活受罪。” 先不下楼泼水了,墨翎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个小金镯子。 “我奶奶留给我的,没钱就先拿这个使。” 常玉猛一抬头瞪眼,有点不敢相信墨翎居然看出来了。 “快拿着,我下楼泼水的时候拦着冯远宜一点,不然这一顿就能把这个金镯子给吃没了。” 常玉没有要,推脱说:“先记账上,回头我派人来结。” 墨翎深看了他一眼,径直把镯子塞进了他手里,说道:“如今到处打仗,有今天没明天的,就是熟客也要折个七分面子,谁给个生客赊账啊?” 常玉生平头一次被个娘们塞金子,以前都是他一掷千金买美人笑。 常玉心里不甚滋味,却觉得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又不能把行踪往卢家大院那里暴露。 他憨憨笑着:“墨翎,你真好。” 常玉觉得在他这辈子至今为止所有遇见的女人中,除了生他的娘,只有墨翎是真的待他好,不仅好的掏心,还一点都不带含糊,这样的娘们,真让人稀罕。 墨翎其实心里也笑了,但脸上却还是淡淡的,一边端起脏水盆跨出门槛,一边硬口气转头往回说:“你要是连把我镯子赎回来的本事都没有,我能跟着你?” 常玉彻底乐了。 那就这辈子都跟紧他,天上飞、地下走、水里游,他都不会把她单独落下。他们要一起走到暮色苍苍,一起走到眼花白头。 第24章 命烛(2)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支持123言情正版,可任意调戏作者君哟 十六……和他的墨妹子一样大啊,咋就成这副模样了? 然后常玉把眼睛转到了墨翎喝了一半的那碗羊奶小米粥上。羊奶膻,同样是一碗羊奶小米粥,但平意楼的羊奶却一点也不膻,用的是野山羊的奶,别地儿找不出这个味道。 同样是羊奶,还有膻和不膻的区别,更别提女人了。 同样十六的女人,有的花早就开谢了,有的连窍都没开……常玉咽了咽喉咙里的唾沫,问说:“妹子,这孩子是你的啊?” 咳……叫句妹子没错吧…… 小媳妇人也利索,不认生地说:“啊,我的崽,七个月大,是个丫头,像她爹。” 像她爹,都是美人模样。 墨翎问:“这么大的孩子能喝羊奶吗?” 小媳妇见怀里的孩子有要醒来的样子,已经开始撩开褂子准备奶孩子了…… “吃啊,不过羊奶能有咱们人奶好吗?羊奶上火,人奶火气没那么大。” 墨翎努了努嘴,本来还想让小媳妇稍微节制一下,毕竟常玉也杵在包房里啊……小媳妇家乡的民风果然剽悍…… 小媳妇把孩子的小脸怼上自己袒露出来的胸口,漫聊似的和墨翎他们唠起嗑:“你们说,小石头自己的名字的那么好听,雁卿雁卿,那俩字咋写我都不知道,可他怎么就是不乐意给他的大妞也起个好名字呢?” 大妞叫/春儿,生在春天里,可能因为是个赔钱货,所以她男人不想费什么心思起名字吧。可小媳妇总觉得,她男人是那么个精致的人,就这么随意给孩子拟了个春儿的名字,石春石春,稍微口舌不利落一点,还可能叫成思春,这不让人笑掉大牙了吗? 在小媳妇轻声抱怨的同时,常玉和墨翎已经默默进行了深刻复杂的心理过程。 常玉:妈了个巴子,还真是石雁卿的老婆孩子啊?替大舅哥挽尊一下……撩了大半年的娘们是假的……可以想象一下那种连呼吸都被□□过的感受…… 墨翎:啥?石雁卿有老婆孩子啦?老婆孩子找上门,这哥们儿也忒淡定了吧,戏还能唱的下去? “小石头他爹妈催得紧,一天到晚在家里过抱孙子的嘴瘾,公婆喊我上北平来找小石头接着埋种儿,不怕你们城里人笑话,咱们乡下也是没法子,谁家门户生不出儿子,在村里是连头也抬不起来的,话都会说的三分短,灰扑扑的见人就躲。”小媳妇拍着包裹孩子的棉被给孩子嗝奶,“我自己也不放心,他出来大半年了,谁知道有没有被别的小骚狐狸勾去了魂儿,索性就天天来吧,他见着我,好歹还能念着有我这么个人。” 墨翎唏嘘了一下,“你就天天上平意楼来守着他?” 这过得什么日子呀,本来带个孩子就够劳累的,还得天天防守着男人,要她说,才十六,大不了不跟他过了呗,就是二十六了,也可以大胆地说老娘不跟你过了啊reads();!何必这么糟践自己,在男人眼里活得比牲口还不如? “也不是天天,有时候大妞前一天晚上闹到太晚我就不来了,小石头在外面总也不理我,给我另找了个小院子,孩子晚上总闹,他白天还得唱戏挣钱养家,我想着另找个院子我们娘俩住也是合该的,只是我怕他要多花钱,北平租个小院子也不便宜吧?” 是不便宜,就连京郊那种农村地儿租个小院子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常玉好像明白为什么石雁卿要给这娘俩另找一个院子安置了……石雁卿自己的小楼里面可全是女人的东西,什么香水粉面,一个大男人齐齐整整的揽了那么多的女人玩意儿,自个老婆见了该咋想? 我的天,石雁卿这小子真他妈能啊! 那栋小洋楼还是佟见章送他的呢,再次替大舅哥挽尊一下……心疼…… 墨翎有点好奇,就问:“石先生会唱戏这事儿家里人知道吗?” 小媳妇倒有些发懵了,想了想,怎么也没想起来自己男人会唱戏这件事。 小媳妇摇了摇头,腼腆地笑了笑,“他本事大,长得好看,说话的声音也好听,我都不知道他还会唱戏呢。第一次上这里来,看着他站在台上,听他咿咿呀呀的唱,我都根本不敢认他。以前他也不是这个声啊,下地干活哪有这娇气的嗓子?晌午饭往地里一送,我喇开嗓子喊他,他应声的时候,中气十足,回我话回的比庙里的大铜钟还雄厚。” 墨翎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事情要不好。 “你们娘俩上北平来,他见了你们有没有很惊喜?”墨翎是故意这么问的,因为她总算发现石雁卿身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了。 小媳妇有些伤心的哽说:“男人都一个样,糟糠糟糠,有了宣乎的大白面馒头,谁还惦记着吃糟咽糠?”她摇了摇头,“我来找他,他还跟我装呢!装的一点也不认识我,非得我把他的大名小名全报出来,他才松了口让我先上一边去喝碗茶。说不寒心是假的,但好在后来散了场子他就来找我解释了,说是那会在唱戏,和我多说话容易耽误正事,索性就把我撇道一边去。” 听这话,其实也是通透人啊……解释什么的,真的就只是安慰一下自己,让自己没那么难堪罢了…… 常玉本来还想对付对付石雁卿这小子,可是看着眼前这娘俩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倒不忍心了。 “唉……” “叹啥气呀?”好端端的,该叹气的人是这位小嫂子吧?墨翎戳了戳常玉,“要不你想想办法?” 反正他钱多没地方花的样子。 常玉:“妹子你别怕,世界上还是有好男人的,比如说……”挑了挑眉毛,笑得极其暗示性。 “嗯?” 常玉害羞脸:“你知道的……哥这个人……” “快走!” “啊?我话还没说完……” 墨翎:“楼下乱了。” 常玉脖子一抻,眼睛往窗口扫去,楼下坐着喝茶的人居然全都站起来了,四处逃窜。 “啥情况啊?”常玉还没回过神来,就看见戏台上烧起了一把火……那火……烧在人的身上…… “哎我操,石雁卿自燃自爆啦?”也没人给他泼油啊,咋就烧起来了? 小媳妇听了这话,屁股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着急忙慌的捂起褂子往窗口来reads();。 急哭了眼:“是我家小石头啊!小石头身上烧着火!” 墨翎按住常玉:“石雁卿想逃。” 这不废话嘛!谁身上着了火都想逃啊! “稳住石家嫂子,石雁卿要金蝉脱壳。” “啥?” “石雁卿是假的。” 常玉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墨翎就已经一阵风一样的往楼下去了。 石雁卿身上裹着一团火,一边烧一边往茶楼外面闪避而去,过了很久等人们反应过来,除了戏台上被烧焦的一小撮地毯,剩下的就只有楼上包房里传来的一声女婴洪亮的啼哭声。 “什么?你再给老子说一遍?”常玉提着跑堂小子的衣领,几乎是暴喝出声。 “常、常少爷……墨小姐被火烧没了……” 府里的佣人已经吓得双腿发抖快要跪下来了,“小、小少爷不肯去上学……司机老吴实在没法子,来请教老爷的意思……” 佟大帅叉了雄腰,啐道:“小兔崽子钻起这油空档,没了王法了!” 本来被喊起来就憋着一股气,还是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来请动他,佟大帅一下热火窜头,叩上房门,趿着拖鞋,气势汹汹地要下楼去揍人。 佣人见势是要不妙,原以为来请教一声,大帅会和平时一样大手一挥说不去就不去,会读书算啥本事,读书人的腰杆哪有老子的枪杆子硬? 结果……今天好像不小心捋到老虎屁股上了…… 为佟小少爷默哀两秒…… 佟小五站在自家门前,像个四脚蜥蜴一样扒在门口那辆要送他去上学的黑色大轿车上,死活就是不肯钻进车里去上学,旁边站着一个满脸无奈的司机和一群束手无策的佣仆。 “老子的马鞭呢!?”佟大帅声如洪钟,还没走到大门口,就吓得扒在车门上的佟小五咣当掉了下来。 佟大帅叉腰瞪眼的走出大门,看见一屁股跌在地上的佟小五,厉声喝道:“臭小子,又不上学?你当你老子惯你惯的是没边儿了!今天非得教训教训你,看你以后还闹不闹不上学!” 见这阵仗是要掀起怒浪,司机老吴赶紧圆场道:“小少爷就是孩子脾气,再说大帅和夫人昨天的婚礼办的那么隆重,小少爷又是花童,小人儿不禁累,学校离家远,鸡打鸣就得起来赶着去学校,闹些起床的脾气也是有的。” 佟大帅瞪大虎眼,骂道:“放屁!当花童是白天,晚上有他啥事儿?昨晚张妈早早儿就把他哄睡下了,这会来跟老子闹起床气,老子的起床气比他还重!” 佟小五见风倒草,马上改了之前打死不去上学的口风,捣蒜似的点着头说:“爸,我去,我去!学校食堂早饭窗口的馒头发的又大又蓬松,我去……”俨然一副淫威之下委屈就范的泫然欲泣的小可怜模样。 眼睛里吓得眼泪都快飚了出来。 第25章 命烛(3) - 天黑,请探灵 - 与有荣焉 支持123言情正版,可任意调戏作者君哟 枫三娘的感情经历很简单,除了头一个早亡的丈夫之外,身边追求的男人再多,她始终也没有正眼去相看一个。一个闺女长到十六岁也用不着她去操心,奉天老家的族人们霸着她闺女,不让她把闺女带到北平来。 她知道男人的身份,笔挺的灰色军服,耀眼的黄星徽章,偶尔捧着蓬尾竖天的徽帽在腰侧,活脱脱一个意气风发的现世关云长。 他来酒庄总也不是空着手,或带了一对舶来的珍珠耳珰,或带了一瓶法兰西香水,或带了两三摞的街头小吃。 他待她总是这样阔绰不计较的好,枫三娘不会不明白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一掷千金是图什么。 渐渐的,她好像也习惯他这么个人日日在她眼前晃荡了。 她待他不冷不热,有时候还风言凉语,他倒一点也不生气,还很好脾气的嬉皮笑脸凑到她面前来帮她抬酒坛子。 突然的某一天,他不来了,而且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酒庄里再也没有他无赖的笑声和嘚嘚的军靴擦地声。 枫三娘偶尔去搬酒坛子,眼睛会不由自主的往酒庄大门口看去,总觉得门口那地方会出现点什么。 酒庄里的伙计看穿了老板娘的心思,格格笑着打趣说:“佟大帅咋不来了呢?咱们老板娘这小身子骨,二十来斤的大酒坛可是不好搬呀!哈哈!” 枫三娘瞪了一眼笑得胡枝乱颤的伙计,转头就劈头盖脸骂道:“你小子属鹦鹉的?有力气说闲话没力气干活,午饭还想不想吃了?”她弯腰去捧地上的大酒坛,还在嘴犟的嘀咕:“他爱来不来,反正又不是我招的长工,我又不是他的谁,不来我也扣不了他的工钱。” 哼,男人都是一个臭德行,吃不着的肉,盯个三两天,新鲜劲过去了也就不馋了。 她低头,手刚碰上冰凉的大酒坛,周身便有一个高大的黑影笼罩了下来,一双宽厚的大掌覆盖在了她纤细的手上。 鼻间嗅到男人身上熟悉的烟草气息,枫三娘的脸顿时挂上了两个潮红reads();。 “你要扣谁的工钱?”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在她的耳圈边上涤荡开来。 枫三娘窘迫的即刻想逃离,却发现他早已将她牢牢的圈禁在怀。 他像一张漫天大网那样死死牢牢的网住了她,拥她在怀,感受女人身上特有的柔软和馨香,原来抱她是这个滋味儿。 他满意的笑了笑,她比他想象中抱起来要软乎丰满的多。 “放开我,当这是哪呢?”酒庄里还有那么多的伙计,他这样霸道蛮横的不顾她的脸面欺负她,她还怎么出去做人? 他低笑了一声,一双狡黠明亮的眼睛灼灼盯着她问:“这儿不行,那别的地方就可以喽?” 枫三娘被气得咬牙跺脚,在他怀里胡乱猫挠似的要挣脱她。 她不知道男人常年浸习沙场,胸膛早已练就得如铜墙铁壁一般,她这点小功夫在他面前,差不多与挠痒勺的效果相当,挠的他胸腔一阵熨帖舒坦。 他抓住她不老实的手,另一只手揽上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低头凝视她,嗓音像是带了某种极致的诱惑,低缓问道:“这几天有没有想我,嗯?” 她别过头去,脸上一片热烘烘,根本无法直视男人此时眼中熊熊燃烧着的烈火,那目光,实在太过灼烫…… 这个霸王硬上弓的无赖男人,好生混账! 先是日日来酒庄给她甜头,摆出一副纡尊降贵的样子在酒庄里替她忙前忙后搬东搬西,她是怎么赶也赶不走,见她慢慢上套了,一下连个音信也没有就和她玩起了消失,害的她心头好一阵失落,常常心不在焉的把目光不由自主的往酒庄大门口飘。 玩的真是一手漂亮极了的欲擒故纵! 见她垂头不言语,他忽然有了一丝挫败感,把下巴抵在她的乌发上,轻声叹了一口气:“你不想我便不想吧,但我却很念着你……” 女人垂着头,肩头开始微微抖动。 “老了,前些日子从马上摔了下来,居然就断了根肋骨……” 她猛然抬起头来,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惊得他一下连话都忘了说。 她……哭了? 佟大帅生平第一次搂着一个女人在自己的怀里哭,这简直也太有些不可思议了!女人在他怀里从来都是笑,还是那种得意至极的大笑!做他的女人从来都是风风光光,体面无两。 而且他从来也没给过女人什么不体面吧? 知道她面上强硬,心里却是个很害羞柔软的人,他也早就让酒庄里的伙计退下去了,这般顺她的意,她怎么忽然就哭了? 佟大帅真是想破脑壳也想不明白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生物,怎么眼泪就跟卸了闸的洪水一样说来就来。 他不会哄女人,生平也从来没有哄过女人。一时之间,一双手不知所措简直不知道该往哪放,末了,见她眼里的泪水串珠似的吧嗒吧嗒往下坠,哭得他抓心挠肝,他只能把一双半僵的手往自己的脑袋上挠。 在他的印象里,女人是不需要哄的,只要他给点钱给买点珠宝首饰就能打发过去。 她渐渐止住了眼泪,稍稍平复了点情绪,仰起头来就问他:“伤好了么?” 佟大帅呆呆一愣,而后心里骤然汩汩蠲出一捧暖流,眼睛里的光芒也愈来愈来亮,微笑着说:“好的差不多了,能下床走动我就马不停蹄的来找你了……” 打铁要趁热,佟大帅可不是什么文绉绉把礼数放在第一位的绅士,他是绺子出身,身上的痞性早已深深扎根在他的生命里reads();。见已然撬开她的心,露出一丝松动,他便乘胜追击,紧揽了她的腰贴上自己的身子,低头一点一点的去亲吻她脸上的残泪。 吻像雨点一样打在她的脸上,酥□□痒里带着一点难以名状的珍惜和小心。 他滚热的唇贴上她紧闭的唇,像攻略城池那样霸道的开启她的唇齿城关宣告自己的主权,把自己这段时间深深的思念通通埋进这个吻里含送到她的身体里去。 三娘,你可曾感受到我佟玉行余生里所有的热情与固执? 这三个月来风雨无阻,日日粘在她的跟前,她冷言也好,嘲讽也罢,他佟玉行打小就是一个粗人,长到四十来岁,平生第一次尝到点爱情的滋味,文的不会,武的在行。 她被吻的意乱情迷,殊不知他已然探手去解她上衣前襟的盘扣。 等肩头感受到空气里的一丝凉意,反应过来他正在做什么的时候,看着他一双满布情潮的眼,她知道她和他已然骑虎难下…… ********* 佟府虽是帅府,却与一般的高宅大院不同,这里几乎没有勾心斗角,因为这里常年来都没有女人的烟火气息,没有女人,就没有麻烦。如果家里几个伺候老少爷们日常起居早已经绝了经的老妈子也算女人的话,那佟府里勉强算是还有点女人的味道吧。 佟家的几个男人在饭桌上开会,平常也只有在饭桌上,这几个男人才会相互聚首,老的忙着恋爱,小的忙着校场练兵或读书,偌大一个佟府,除了吃好像也没什么能把几个大老爷们和一个小爷们僵硬的栓到一起了。 佟大帅端坐上首,撂下手里的筷子,绷脸宣布:“咳,十月初七,老子要结婚,你们到不到场自己看着办吧。”佟大帅拔起了腰间从德国刚空运来的手/枪,慵懒的开始拿布擦起□□来。 佟家老大不用费心,他老子军令如山,佟老大行伍出身,视军令如命,不会不来。 在枪杆子底下最先投降的是佟小五,私底下扯了扯他二哥的西服衣角,不动声色的用仅能让两人听见的音量说道:“哥,爸的枪口好像在对着你。” 然后佟小五仰起头来笑呵呵的说:“好啊!我最喜欢参加婚礼了,爸爸要不要我去给你和新妈妈做花童?” 佟二哥额角上的筋跳了跳,这臭小子,真他娘的识时务,这就墙头草迎风倒戈了?居然连妈都脆声声的不要脸叫上了,呵呵……真怀疑是不是老佟家的种。 佟大帅懒懒散散的抬起眼来,看了一眼脸上满是期待的小儿子,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把那双睥睨四方的眼睛转到佟家二少爷的脸上,挑了眉,坐等老二表态。 佟小五继续扯二哥的衣角:“哥,你看爸手里的枪,是不是要准备上膛啊?” ……马勒戈壁,你小子少说两句我能多活两年。 佟二哥的嘴角僵硬的抽了抽,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佟小五,不情不愿的道:“看学校放没放假吧,预科的功课本来就紧,明年开春要去英国,我这英语还落下好大一截呢。” “哦。”佟大家长坐在上首冷冷的单哦了个字,面无表情的说:“可能那天我闺女要来参加婚礼,你们不在最好了,闺女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哈哈哈……”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