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天灾人祸乱世间 狐媚邪祟惑红颜 - 太公传 - 文龙晓星 古风云: 茫茫渺渺未曾见, 碎语村言就茶闲。 半盏余暇蘸玄圭, 撰得朱氏太公传。 茫茫宇宙,始于混沌,盘古开天辟地,方有乾坤,至女娲造人,方有众生。后三皇治世,五帝定伦,才有国家。夏灭商生,周分五霸,七雄纷争,归于始皇,然后有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 却说明朝始于太祖朱元璋。到崇祯皇帝朱由检,天下大乱,群雄逐鹿,京城陷于李闯之手,后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天下归满人之手,国号“清”。 那满人多疑,私下计议道:“斩草留根,必发新芽;朱氏不除,后患无穷。” 于是发一道密诏,令杀尽朱明皇室族人! 旨意一下,朱氏遭殃。早有消息传到安徽凤阳。 单说凤阳有弟兄三人,排名朱由伯,朱由仲,朱由叔,皆是明太祖宗亲。三人自小习文练武,都未成家。 忽一夜,月黑风高,就有无数高手杀到。那朱家人猝不及防,霎时被杀死大半,只有伯、仲、叔弟兄三个拼死厮杀,冲出重围,剩下人都被屠戮殆尽。 那弟兄三个趁夜色一路奔逃,直到天色微明,忽见前面一片竹林。弟兄三个筋疲力尽,躲进竹林喘息。 朱由伯叹息道:“想不到我一家竟遭此大难!我弟兄若一起逃命,有些凶险,不如分道而行,方能避开覆巢之危!” 朱由仲闻听落泪道:“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朱由伯道:“十年后,竹叶展开之时,我弟兄若安然无恙,就在此地重聚。” 那朱由叔最小,却有谋略,见两个哥哥商量,就言道:“清狗欲屠尽我朱家,若不改换名姓,只怕招来祸端。大哥既有‘竹叶展开’之语,不如改姓‘竹’;二哥改姓‘叶’;我改姓‘展’。今后‘竹叶展’三姓就是一家,不可联姻。” 三个人商量妥了,对坐啼泣一会,才起身告辞,分道扬镳而去。有诗题道: 皇帝轮流换, 明年我做东。 金銮龙凤柱, 都是血喷红。 单说叶由仲东躲西藏,历经磨难,好容易到了甘肃境内。举目四望,只见山岭重叠,高崖危耸,真是外事不闻,人迹罕至。 又向山里走,忽见山寨巍峨,城墙蜿蜒。那向阳之处有一山坡,坡下有山泉汩汩,鸟兽和鸣。真是那: 山空人迹少, 风过赫炎消。 落叶逐流水, 闲云卧碧霄。 草黄幽谷畔, 雁过野城郊。 秋意浓如墨, 乡愁似涌潮。 叶由仲叹息一回,就找那土人问询:原来此处名安远寨,属通渭管辖,是宋朝杨六郎驻兵马抗西夏的关隘之地。 叶由仲暗想:“这里山高路远,正是藏身的好地方!我暂且隐居此地,等清兵败北,再回凤阳不迟。” 他谋划定了,就在那向阳山坡上掏窑而居,又开垦一些田地,生活起来。 后来,他娶妻生子,后代渐多,就返姓复为“朱”,称此地为朱家阳坡。 谁想国事艰难,到了清末,满人锁国,外夷侵华,内忧外患。至戊戌年,帝后分心,边疆不宁,一时天下大乱,九州民不聊生,华夏岌岌可危。 那通渭古县,乃山高路险之所,干旱少雨之隅。安远寨有朱家阳坡,朱家阴坡,人口众多,所居皆朱姓之人。 书中所表,那朱家阳坡却有三房人家,当家的是一母同胞的弟兄,都是朱由仲后人。三人掏窑而居,种的几亩薄田。 二房当家名万成,生的中等身材,慈眉善目,勤于田垄,却又喜好武艺,稍有时间,就吐故纳新,运气修身,腿上功夫尤其厉害,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能日行百里。其妻王氏,一眼生有白障,不能视物,家法极严,常说道:“篱笆不牢野狗钻,家教不严惹祸端!”但凡儿子犯错,轻则厉声喝斥,重则棍棒相加,则曰:“五更灯前出状元,棍棒底下出孝子!”故儿子皆惧之。 时万成生有三子,长子名全忠,敦厚老实,不到十岁已能下田帮工。二子全富年方六岁,三子全孝,属猴,小全富三岁。二人年纪尚幼,懵懂贪玩。 书中暗表,原来那朝堂昏庸,天下兵戈四起,官府治安松懈,便有那鸡鸣狗盗之徒趁机谋财作恶,偷抢拐骗,因此生出一段灾祸来,这才引出太公全孝与青水龙王七十余载善缘因果。你道此事从何说起?听在下慢慢道来。 这一日,正值秋熟,万成携全忠下田劳作,王氏操劳家务,那全富全孝本是好动孩童,如何安静得了,便在窑门外肆意奔跑,嬉戏玩闹。 时近中午,早饭已熟,那王氏便唤全富。连唤几声,不见回应,又叫全孝,亦不见应声。王氏忙出得门来,四下寻视,却见全富在那柴垛下面鼾鼾沉睡,再找全孝,踪影皆无。 那王氏便有些心慌,一巴掌拍醒全富,喝问:“三儿哪里去了?”全富惧怕,道:“我两个藏猫猫猴,他去哪里,我也不晓得。” 王氏慌忙,将那窑前屋后,草摞坑壕找了个遍,寻不着。又问全富:“你两个出过庄子没有?”全富答道:“我睡着了,不知他出庄没有。” 王氏又急又气,抓过笤帚疙瘩,扯下全富裤子,朝着沟蛋子就是十几下,骂道:“老娘叫你睡!老娘叫你睡!”打得全富哭爹喊娘,连声告饶。一时住了手,丢了笤帚,喝一声:“仔细看好家,要是再出去,我揭了你的皮!” 言毕,出了窑门,颠着三寸小脚,摇摇摆摆,到了田垄头,冲着地里喊:“他哒!他哒!”万成听见,抬头道:“有啥事就说,死声瓦气的吼啥咧?”王氏道:“你三儿寻不着了!” 万成听见,急扛了锄头,叫全忠搀了他娘,奔将回来,一路上问王氏:“怕是在哪个窑拐拐里睡着了?”王氏道:“牲口圈磨坊里都找遍了,不见人影。”万成又问:“水窖边上看了没有?”王氏道:“前后都看了,天干火灼的,都锁着哩!” 少时到家,又搜寻一番,仍旧不见。万成道:“莫不是去别人家耍去了?你先不要忙,我和全忠挨家去问一下。” 那爷父两个也顾不得劳累,挨家挨户前去问询,奔波了半日,不曾问得半句消息。万成回来,坐在炕头,茶饭不思,只是发闷。王氏跪在那窑洞门口,双手拍着大腿,“儿”一声,“三”一声,放声大哭。 此时便有左邻右舍,本家户族闻着信息,前来探询,众人七嘴八舌,猜测纷纷,有说出村外迷路的,有说掉入胡同上不来的,有说被兀鹰抓走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俱无根据。 内中有那上了年纪的老者稍有经验,言道:“事已至此,话丑理端,凡事都往坏处想,咱这里山高岭大,隔三差五就有狐狼偷吃猪羊。这孩子贪耍,莫不是走得远,遇见那山猫野兽了?趁着人多,到附近僻背湾里找一找,好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再作打算。” 众人闻听,哄然称“是”,于是拢了十来人,拿了棍棒,出了村子,在那沟壑草丛里仔细搜寻,直找到日落西山,没有半点痕迹。众人无奈,只得回家。可怜万成夫妻凄凄惨惨,一夜未眠。 次日黎明,万成又请得十几人,分几路寻找,直找到暮色苍茫,仍无所获。万成回到家里,见王氏精神恍惚,不能下炕,再看锅灶,冰冷无烟,不由愈加烦闷。这正是,黄梅不掉青梅掉,老天偏害心酸人! 看看到了第三日,正在彷徨无计之时,忽然有山北一羊把式前来相告,言道前日在沟畔放羊时,看见一青衣青帽之人,骑一匹麻驴,怀里抱着个娃娃,顺着沙河向北面去了。看那形象,像个出远门的,听那娃儿哭闹声,却又是本地人。 万成闻听恍然道:“是了!是了!我就说,这娃儿若是被狼背去了,总有骨骸留下,如何就找不到一点痕迹?原来是被拐子拐走了!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性命还在,却也能找得回来。” 王氏哭道:“那贼骨毒果真拐走了我三儿,也走了两天路程了,没有百里也有八九十,你又没个方向,如何能找得回来?” 万成道:“你不知道,但凡出门在外的人,若是成群结队,必然无所畏惧,白天也赶路,晚上也乘凉赶路,留眼的人也就少了。像这样一个人行路的,只能沿大路白天行走,不敢走山林小道;到了晚上,害怕那狼群豺豹,必然找人家借宿。他既然向北去了,我就细细打听,一路尾随下去,说不定哪天就能访着他。” 言毕,也不迟疑,从那墙角箱子里取出三五件家当。你道是什么?却是引魂的幡儿,画符的笔儿,招神的铃铛,驱鬼的雷尺,等等,装了一褡裢。 原来乱世年间,阴邪混世,怨鬼作恶,常有那血气不足之人被邪祟纠缠,摄魂夺魄,吸其阳气。那万成本是南甘甘,曾跟随异人学得驱鬼避邪之术,贴符念咒之法,专医冤祟附体之症,人称“送匠”。有此手艺,虽不能百般灵验,却也能手到病除,故安远一带颇有声名。 当下万成收拾停当,嘱咐王氏道:“地里活请他大大和他三爸先帮忙料理,我这一去,一月天气便回来,不要担心。”于是辞了王氏,谢了羊把式,出得村子,摇起铃铛,打起旗幡,顺着沙河,径向北边而来。有诗道: 乱世荒年少太平, 鸡鸣狗盗伤百姓。 只缘骨肉难割舍, 喝号摇铃访影踪。 单说朱万成出门寻子,沿着大路向北而行,但凡遇见人就问:“可曾遇见一个青衣青帽,骑一头麻驴,抱着娃娃的人?”你看他碰见放羊的也问,遇着讨饭的也问,到了晚上,便找个人家住下,细心问询。要是碰上那冤魂附体邪气冲撞之人,便画符施咒,为其疗诊,挣几个盘缠。 书中暗表,原来乱世年间,山里土匪多,野兽也多,那拐子人单驴乏,却也害怕,不敢走偏僻小路,只顺着大道行走,到了黄昏,也就寻个人家过夜,故此走得慢。见的人多了,话便多,不免露了口风,说出所去之地,却好似留下路标一般。万成四处寻踪问讯,早知他要去海城县,于是尾随而行,虽追赶不上,却错不了方向,不觉已走了五百余里。 这一日正踽踽而行,忽见一带大山,群峰耸立,峻岭回环,山上树木葱茏,塔寺隐隐,涧底泉水叮咚,鸟兽和鸣,真是个紫气袅袅灵秀地,清溪潺潺道德乡。有诗为证: 松柏摇翠绿, 溪泉鼓琴音。 山畔农夫过, 林中隐士吟。 嬉雀鸣观宇, 闲云伴斧斤。 疑似蓬莱岛, 却闻北斗文。 那山脚小道上却有三五行人,有的捧香马,有的提供果,分明去寺院烧香拜神。 万成便立在路边,陪个笑,说道:“众善士辛苦!”那些香客驻足道:“高公有事吗?” 万成笑道:“各位错了!我不是那开坛念经的高公,却是祛邪消灾的送匠,路过此地。请问这是何方宝地?”那些人道:“这是屈吴山,是神仙住的地方。” 万成称赞不已,又问:“各位是本地人,可曾看见一个青衣青帽,骑一头麻驴,抱一个娃娃的人经过?”那些人笑道:“这里进香拜神的人不少,哪里能记得住?不知他是来求神问卦的,还是走道路过的?” 万成道:“他是过路的,要到海城县。”众人笑道:“此处向北,便是海城属地,你再去问一问别人,也许有人知道。” 万成忙谢了,便向北行,一路上逢人就打听,奔波了大半天,将附近人家几乎问遍,皆不曾见骑驴抱娃之人。不由心里着急,暗地里思忖:“莫不是走背了路,错过了方向?” 又走几里,只见路分成数条,竟不知何去何从。万成着急道:“好容易寻到海城境内,却没了拐子音信,叫我如何是好?”你看他惶惶恐恐,踌躇不决,不觉又是日头西坠。 正在束手无策时,忽见那路口处走来两个人,蓬头赤脚,穿的嗦零挂邋,分明是帮工下苦的穷人。 那万成躲在树后,待他二人走的近了,便咳嗽一声,把那铃儿摇一摇,幡儿招一招。两人吓了一跳,急定睛,看见万成,怒道:“你这人不是鬼,却装鬼吓人哩!”万成笑道:“我虽不是鬼,却看你两个被鬼追着哩!”那二人道:“你这个人为何这样说话,大天白日的,哪有鬼敢追我两个?”万成笑道:“你两个没被鬼追,为何走路如此慌忙?” 其中一个听了,笑道:“听你口音,便是外乡人。你哪里知道我们的事?我叫焦三,他叫霍四,受我家老爷吩咐,要到屈吴山寺中请老人家抓鬼哩!” 万成听说,知有蹊跷,便从腰里摸一摸,拽出一个葫芦来,摇一摇,哐当哐当只响。笑道:“我这是南里带来的糜子酒,喝一口就成仙,再不怕妖魔鬼怪,你两个不来尝尝?”那焦三霍四听见,果然嘴馋,有些腿软,便要搅三祸四,忙道:“你老哥有这个心意,我两个怎好不给面子。” 三人便在树荫里坐下,开了葫芦嘴儿,你一口,我一口,细细品尝,就像外甥遇见上姑舅——亲的不行! 万成笑道:“你家老爷却也费事,既然有鬼,请个阴阳画个符,施个法,也就驱赶走了,偏偏要去惊动寺里老人家?” 焦三道:“你不知,那鬼厉害!非得屈吴山老人家才能降服!”万成道:“鬼是阴气所化,怎能这般厉害?你倒是说来听听,也好叫我明白!” 那霍四却是个啷讲客,话多,又喝了几口酒,便收不住缰绳,听万成一问,顿时扳倒了闲话罐子,言道:“你既然问,我便说给你听。我家老爷本是有名的王百万,家业丰富,这一带没有不知道的。娶了一房老婆,到如今没有后人。去年又娶一个二奶奶,长得水嫩葱白,就像那月宫嫦娥仙子一般。谁知风水不利,莫名其妙就惹了个不干净,得了个邪病,闹得鸡飞狗跳墙,不得安宁。” 万成“呵呵”笑道:“她是怎么个闹法?你细细说来。” 霍四道:“我家那二奶奶,刚进门时,战战兢兢,面沉似水。过了一月,渐渐容颜憔悴,夜不能寐。又过一月,便说胡话,嘴里喝七道八,说些不着调子的言语,好似被冤魂附体一般。王老爷着慌,请了多少高人诊治,不管用。如此过了半年,那奶奶更是吓人,白天昏昏不醒,晚上彻夜不眠,常发出怪声唬人,闹得一院子人不得安然。老爷没奈何,只得派我两个上屈吴山,请老人家轿子前来安顿安顿。谁想命里该遇好运,先受用了你的一葫芦好酒。” 万成听了,笑问道:“敢问你家老爷多大岁数,二奶奶芳龄几何?” 焦三道:“我们拉长工的人,谁管那么多?依我看,王老爷五十挂零,二奶奶不过二十。” 万成言道:“你家二奶奶分明就是个‘心魔侵扰’之症,心念杂乱,便气弱神衰,让那些邪魔鬼祟有机可乘,因此乱了性。” 霍四闻听,“哈哈”笑道:“你老哥不过是个摇旗算卦的先生,如何懂得内里根由?” 万成道:“你吃了我的酒,竟不曾看出我的来路!我不是算卦的江湖客,却是祛邪送鬼的送匠。你若信我,不必去动老人家大驾,只管带我去见你家老爷,保管手到病除。” 那焦三霍四听见,却也动了心,私下商量道:“若去山上,不要说老人家有没有闲功夫,单是那抬神的轿夫也不容易请动。这法师有这等口气,想必不是等闲之辈,不如请了去,一来少跑路,二来私落得几个钱使唤使唤。” 商量妥当,便对万成道:“老哥果真有这般手段,千万随我俩走一遭,若是看好了病,我家老爷定有重谢哩!”万成笑道:“走一遭也无妨,头前带路。” 三个人掉转路头,穿沟过岭,拐弯抹角,行了十来里地,却早已晚霞满天,夜色蒙蒙。忽见前面一座高墙大院,乃是黄土筑成的堡子。焦三霍四叫开门,带了万成进去,直到上房。 借灯光看,那屋里正中坐着一个老爷,生的身肥体大,暴眼悬鼻,见了焦三霍四,便问:“事儿办妥了?”二人回道:“妥了。”那老爷看看门外,疑惑道:“为何不见老人家的轿子?”二人道:“我两个不曾上屈吴山,并没有请老人家来。” 那老爷闻听,霎时动了肝火,怒道:“害货!害货!这点事都办不了,还有脸来见我!”焦三忙道:“老爷不要着急!我两个到了屈吴山下,遇见这法师,自称送匠,专会祛邪捉鬼。我两个听他说的厉害,才请了来。管他是神是人,治好了奶奶的病便万事大吉。” 王老爷听了,把万成觑一觑,瞄一瞄,问:“先生道术如何?”万成言道:“我啊! 自小生来悟性高, 玄宗门下蒙调教。 灵符一道妖邪惧, 认错低头受查抄。” 那老爷见他说的玄奥,便信了七分,忙起了身,道:“怠慢!怠慢!法师休怪!”遂吩咐人在炕上摆了桌子,整治了食水,请万成上座。 吃饭间,王老爷又问:“法师办事需要几天?”万成笑道:“祛邪送鬼,霎时即可,还用几天?”王老爷道:“果然是有道行的高人!以前曾请过几个法师,吃吃喝喝,闹腾个三五天,也不见灵验!” 万成用过饭,叫收拾了碗筷,就问:“尊夫人在何处?领我前去诊治。”王老爷心里欢喜,便叫焦三霍四领了法师去二奶奶房中。 列位,想那清朝时候礼法极严,男女有别,且王老爷又是尊贵之人,如何这等鲁莽,叫万成进入夫人房中?原来有句俗话说得好:狼急了啃菜根,病急了乱投医!因此上也就顾不上礼数家规,胡乱医治。 当下万成随两人出得厅堂,只见西边一筒炮窑,黑咕隆咚,没有一星灯火。 尚隔数步,那焦三霍四便停了脚步,不肯上前。万成问:“为何不走?”焦三道:“我生来胆小,瘆得慌!”万成笑道:“凭他什么邪祟,我却不怕!你且去点个灯笼,我好施法!” 焦三听言,果然去点了一盏灯笼。院里那些家眷下人听得消息,都出房听看。 单说朱万成,真个胆大,提了灯笼,先从搭包里摸出来两个符纸,在门窗上贴了,方推开门,进得窑来。借灯光细看,只见那炕头上蜷伏着一妇人,你看她蓬着头,赤着脚,花容憔悴,粉面失色,一双眼睛泛绿,盯着万成,眨也不眨一下。 朱万成瞧这般光景,便知是邪物附体,遂挂了灯笼,唤霍四取过一个碗来。又向怀里一掏,掏出来一个瓶儿,拧开塞子,倒些符水在碗里,端给那妇人喝。你看那个妇人,浑然不怕,接将过去,一口饮尽,盯着万成只管冷笑。 朱万成见事已谐,便取出雷尺,在桌子上供了,便就摇起铃,念起咒,作起法来。可怜那妇人喝了符水,如何经受得起,被法咒拘得满炕乱滚,披头散发,口里直叫:“送匠!送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害我?”万成停了铃,问:“你是哪里鬼祟?为何来害良家妇女?”那妇人叫道:“我是山里得道的狐狸,已修行百年。你今日伤我性命,就算我化成厉鬼,终要报仇雪恨!” 朱万成道:“我只是个送匠,替人祛邪送病,不会伤你性命!你若立个誓,不再祸害这妇人,我便收法,送你回山!”那妇人情知斗不过,只得立誓道:“我若再进这家门,就叫这身毛皮化为血水,百年道行毁于一旦!” 万成大喜,乃收了雷尺,撤了符纸,赦免了那狐狸。狐狸谢恩,刚要起身,万成忽叫道:“且慢!”狐狸道:“你已收了符咒,难道还反悔不成?” 万成道:“我虽拘你,却又有求于你。我本是南人,三儿被拐子拐到此处,没了踪迹。你修道百年,定有些神通,求与我指点个路径,日后常记大恩!” 狐狸听闻,犯难道:“我虽小有道行,只知眼前否泰,却不知方圆之事。奈何你求我,我便与你指个路。你出门向东行五里路,有一神圣。他本是水部正神,趁此乱世下凡历劫,投在屈吴山行营,欲建功立业,修成正果。你去求他,或能知道一二。”言毕径自去了。 万成见狐狸去了,再看那妇人,见她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不禁叹道:“你是心生魔障,因此招来这邪物附体,待我与你禳颂禳颂。”于是念道:“听我言: 叹你生来太可怜, 心高身贱违心愿。 得过之时且过活, 无非一梦经坷坎。” 那妇人闻听,放声大哭!欲知后事,下回再说。 第二回牛角神卦指迷津 乱世八子难周全 - 太公传 - 文龙晓星 诗云: 神仙之事渺无踪, 似有似无理不清。 若论世人生谬论, 缘何庙宇满灵峰? 且说众人听见二奶奶动了哭声,皆道:“鬼祟走了,接了活人气了!” 王老爷欢喜不已,又准备酒菜,款待朱万成,席间,取来重金酬谢。直攀谈到半夜,方安排歇息。 书中暗表,那二奶奶自经朱万成禳颂后,正性端身,勤操家务。后大奶奶一病身故,王老爷便将她扶了正。后生有三子,皆富贵之人。此系闲话,书中不题。 单说朱万成心里记挂狐狸之言,一夜难眠,次日黎明,早早起来,并不惊动王老爷,只唤焦三开了门,径投东边而来。 原来他走的早,行了四五里路,天色方才大亮。举目四望,但见山岭绵延,荒草丛生,不见一户人家,也看不到寺院庙宇。有诗为证: 万成寻子遭磨难, 野岭荒山访圣贤。 萋萋乱草埋古道, 谁料机缘在眼前。 万成疑惑道:“此地如此荒凉,哪有神圣可寻?” 正在为难,忽见前面崖壁上乱树后隐约有个窑洞口,万成拨草寻径,到了洞口,凝目细看,原来是两扇木门,合在一起,上面有铁栓扣着,却没上锁。 万成也不知是何所在,便取下铁栓,用手一推,那门“吱呀”一声,应手而开。抬头一看,里面黄泥抹墙,青砖铺地,甚是宽敞。里首却是一道砖石砌就的将台,上面供奉着一尊水墨绘成的神像,像前有裱马香炉,香炉边是一个青石凿成的清油灯,灯旁有一本卦书,书上放着两个牛角。 万成上前来,仔细端详那尊神像,好相貌!你看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一顶金冠头上戴,三缕长须颌下生,真个是面善而气正,不怒而自威!再看画像上方,题有名讳,曰“青水龙王”。原来此神君: 修道千年始小成, 天宫仙簿封神圣。 云来雾去藏百变, 倒海翻江有神通。 丹炉炼就长生药, 昼夜修成不坏身。 只因华夏生乱象, 欲建奇功下凡尘。 万成见了,知道是天界正神,忙拜了三拜,叩头告曰:“弟子朱万成,三子被拐子拐到此方,失去音讯,万望龙王保佑,父子团聚。”言毕,伸手取了台上牛角,再拜道:“弟子不会打卦,只将这双牛角尖作方向,若能找回我儿,我叫他将来为你老人家重修寺庙,侍奉香火!” 说罢,就将那两个牛角向地上一扔。说来也怪,只见那一双牛角尖齐刷刷都指向西北。万成心里踌躇,便再扔一次,依旧如此。索性再扔,还是指向西北。 朱万成大惊失色,急忙将牛角放回原位,伏地拜道:“你老人家果然灵验!我若寻回儿子,定不忘今日诉的愿心!” 于是起了身,出了窑洞,扣上门栓,寻径问路,向西北而来。 他是细心之人,走走停停,东打听,西打听,行了两日,忽见一带干河谷,横贯东西,谷畔绿树遥遥,村落点点。那半山腰上田地纵横,沟壑下溪水潺潺。真个是天高云淡之地,树静风轻之所。 万成赞叹不已,自言自语道:“有田有水,这才是养人的好地方!” 时路旁有个农夫正在秋收,万成便过去,行个礼,问道:“哥哥辛苦,请问这是何处?” 那农人答道:“原来你是外地人!此处名叫打拉池,属海城县管辖。这里向西,通到兰州府靖远县;向东便是海城。” 万成便攀谈道:“这里庄稼如此茂盛,想必定是风调雨顺,年景好。” 那农人笑道:“你错了。这里是久旱之地,一年也下不了几回雨。要是跌个年景,两年也下不了一耧耧雨呢!” 万成奇道:“哥哥哄我哩!如此说来,为何这庄稼就这般旺盛?” 那农人笑道:“原来你不知!这却有个缘故,这里地势本来就高,且背阴之地,土话叫‘二阴田地’,最能保墒,因此长得好庄稼。若是一年下两场透雨,来年便有好收成。” 万成听说,暗暗留心。于是告别农人,穿街走巷,一来替人送病,挣几个盘缠,二来打听全孝下落。 这一日走到一地僻人稀之所,忽见前面陡壁之下有一崖窑,窑前摆一堆破木烂棒,有一孩童正骑在棒上玩耍。万成远远看见,不觉心酸,滴泪道:“他家娃娃如此安然,却不知我家三儿流落在哪边?” 正在悲伤,忽见那孩童跳下柴堆,飞奔过来,口里叫道:“我哒来了!我哒来了!” 万成急定睛细看,正是三儿!不由又喜又悲,忙拉住手,细看一番,叫道:“我的儿,原来你被拐到了这里!我先问你,那拐子打你没有?饿你没有?” 三儿摇头道:“也没打,也没饿,他把我放到驴背上,就到了这里。” 万成喜道:“这就好!这就好!却是个有惊无险!” 爷父两个正在说话,忽见那窑洞里走出一妇人,大声道:“你那个算命的,为何拉住我儿子?” 万成抬头一看,见她生的: 翻鼻吊眼如鬼怪, 厚嘴黄牙似夜叉。 乱发结麻掉扁虱, 一副长相真邋遢。 万成不由气向上冲,喝道:“你这是抱着别人的娃娃喊儿子——自家宽心哩!你们拐了我家娃,还敢争长论短!来来来,咱先到官府申诉明白,求老爷作个决断。” 那妇人听见,害了怕,急朝着屋里喊:“他哒快来!他哒快来!” 只见窑里出来一人,生的塌鼻梁,小眼睛,穿一领青衣,戴一顶青帽,问:“嚷啥?” 那妇人道:“你干的好事!这娃儿他哒找来了,要去官府说理呢!” 那人闻言,把朱万成觑一觑,看一看,忽然转身,磨头就跑。 朱万成忙叫他:“你休跑!我和你唠叨唠叨。” 那人听见,好似吃草的羔羊见了铁背苍狼,又似离群的黄莺见了觅食的鹞子,早丢了魂,撒开腿,一溜烟无影无踪。 万成对那妇人道:“他虽拐了我儿子,却不曾打,不曾骂,也算半个善人。以后再不要干这等损阴德的事!”言毕,抱了全孝,转身就走。这方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有诗道: 水远山高路迢迢, 太公昔日逢寇盗。 迷途三卦开困境, 青水龙王道法高。 那朱万成满腔愁云从此散,一颗悬心始放平,背了全孝,爷父两个说说笑笑,即刻回南。行至屈吴山,又去拜谢青水龙王,拜毕,继续南行。 路长话短,不觉早到了安远。那王氏见了全孝,喜极而泣,放声大哭。众族人邻居听闻,都来道喜。万成便将所历之事细述一遍,众人听了一回,比那说书人讲的还精彩,俱赞叹不已。 从此万成一家辛苦劳作,维持生活,宽裕时精打细算,困苦时野菜充饥,倒也平安无事。过十来年,全孝渐渐长大,学得箍窑手艺,又会厨艺,常跟师傅出走四方,赚钱养家。王氏又生五子一女。女儿属羊,小全孝十一岁,取名全秀;八子性格不同,各有所好,有顺口溜单表此事,其云: 王氏八子不尽同, 一人一相一心胸。 长子全忠性敦诚, 二子全富喜田垄。 三子全孝通手艺, 四子全德称枭雄。 五子全义显温和, 六子全礼尚懵懂。 七子全智年纪幼, 八子全节襁褓中。 只因乱世兵戈起, 竟使弟兄各西东。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从辛亥年起,通渭县便大旱,滴雨未降,庄稼枯萎绝收,百姓饥饿,摘树叶充饥,不久树叶摘尽,又掘草根为食,一时死人无数,饿殍遍野。朝廷却愈加腐败,外赔款项,内加赋税,只引得民愤激昂,刀兵四起。时有革命党号召天下对抗满清,一呼百应,各省纷纷独立。至壬子年,皇帝退位,袁氏篡权,祸国害民,天下更加动荡不安,通渭甘谷一带,逃难者极多。 单说朱万成一家人口众多,虽节衣缩食,奈何收成微薄,也就半饥半饱过活。谁知这安远本是兵家必争之地,世道一乱,则官匪抗衡,纷争不断,白天官兵征粮纳税,晚上盗匪敲门砸窗,直闹得百姓战战兢兢,难以安眠。 天灾人祸未了,忽然瘟疫横行。可怜全礼全智体弱,也染上了病,不久相继而亡。朱老太太王氏指天怨地,嚎啕痛哭。 如此又凑合两年,更加艰难。都说野狐子急了啃狼腿呢,那朱万成眼看一家人活不了命,就出去寻些不入流生意。 左盘算,右思量,放眼穷人家庭,肚子都吃不饱,哪有油水可捞?肯定不能谋算;地主老爷家墙高院大,又有枪支家丁,如何敢动?朱万成又是老实人,只得在深山古道上发展,遇到那打家劫舍的土匪山贼,就蒙上面,说个好话,借几个过路财。若是遇上脸生眼硬的,少不得强借。 你想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他火中取栗,虎口拔牙,那些山贼土匪怎肯认栽?东打听,西查访,就探出他的根底来,顿时恶火冲天,伺机要抄他家,灭他门。 那朱万成早知道消息,思忖再三,不好对付,只得对家人道:“都说树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这里已不是养人的地方,况仇家势大,不如另迁别处,也许能活命。”老太太哭道:“战乱年代,又能逃到哪里?” 万成道:“我当日寻找三儿时,到过一个地方,是海城县属地,名唤打拉池。那地方是二阴田地,种得好庄稼。且山沟里有泉水,是个养人的好地方。不如先投奔到那里,总比饿死在这里强!” 那朱全德生于癸卯年,只有十一二岁,却生性非凡,便道:“好主意!我如今正想走一走江湖,结交天下豪杰,趁此机会闯荡一番也好。”话音未落,朱全富“咄”一声,喝道:“你咋不学戏上的孙猴子去天上闹一闹?”朱全德方住了嘴。 你想一家人早已战战兢兢,哪里还有主意?听见当家的一说,只得赞成。朱万成打定算盘,并不迟疑,便将一口瘦猪,几只乏羊都变卖了,只留下一头驴,驼了老太太。又准备了三条扁担,命全忠挑了全节和全秀,全富挑了锅碗瓢盆,全孝挑了口粮。万成却将历年来的几个积蓄打个包袱背了,挽了全义,叫全德牵了驴,一家人弃了窑洞田地,踉踉跄跄,径投打拉池而来。那朱全德唠叨道:“可惜我一条好汉,如今只能牵驴坠蹬!” 其时正值六月天气,赤日炎炎,天干地焦。一路上晓行夜宿,走走停停,若碰上那行善人家,便讨些饭吃,要是讨不上,就挖野菜充饥。到了晚上,有人家收留便留宿一晚,无人收留就找那孤羊圈凑合。 如此走了八九天,已到了打拉池。老太太在驴背上道:“我奔波这些天,饿的头重脚轻,快找个地方落脚了吧!” 万成抬头四下看看,见那边有一溜土墩,下面有两筒窑洞,里面塞着一些烂古董。便对大伙道:“这不知是谁家的地盘,咱先住上几天,弄些汤饭,补了力气,再做打算。”老太太道:“要是人家撵了来如何说?”万成道:“不妨!三句好话暖人心哩!他来了再说。” 于是一家子便在此处落了脚,全忠提了罐子去找水,全富寻柴,全孝收拾锅碗,全德牵了驴去放。 安歇未定,忽听有人大喊一声:“你那逃难的,为何占了我的地方?”朱万成听见就是一惊。 欲知后事,下回再说! 第三回含嗔负气施法咒 兴家旺业添人丁 - 太公传 - 文龙晓星 书接上回。单说这打拉池,地处屈吴山脚下,东接海城,西连靖远,是交通枢纽要地。离城十里,那山畔之间,却有一个村落,名叫小水。这小水村有一人,姓刘,名字无考。那刘氏父辈本是通渭人,迁居此地,箍有炮窑两筒,置得几亩薄田。到刘氏当家,依仗祖业,倒也能自给自足,算得上富裕人家。 那刘氏小时候念过几天书,认得几个字,可惜他天性聪颖,却偏偏喜欢道家学问,有空便寻些阴阳五行之类的书看。后来又出门访仙问道,也曾遇到过几个高人,得其指点,因此通晓天文地理,八卦风水,又学得一些奇门幻术,虽不能撒豆成兵,却会飞符施咒。 他悟性虽高,修养却不够,稍稍有点技艺,便目中无人,常到那寺庙道场中和老人家争高低,论输赢,无往而不胜,无所而不能,因此上命里就多一点波折,家里虽有原配妻子,却并无一男半女,如今年近五十,只有老两口相依为命。因他家有两筒炮窑,他便腾出一筒,开了个小店,供过往客商歇息,因此乡邻送他一个别名,叫做“刘店家”,真实名字反倒鲜有人知晓。 那刘店家凭一份手艺,常游走四方,替人招魂除祟看风水。这一日行至屈吴山畔,忽见杂草丛里有个崖窑,进去一看,原来供着一尊神像,上有名讳曰:“青水龙王”。 刘店家见其相貌威严,气宇轩昂,便生敬畏之心,伏地拜道:“弟子刘某,已近暮年,尚无一男半女,不胜感伤。祈求老人家赐我一个后人,颐养天年,若能如愿,弟子感恩不尽!” 言罢回家。到了晚上,睡梦中忽见一金甲神人,对其曰:“只因你恃才傲物,得罪了三霄殿子孙宫,被判你命里无后。今蒙青水龙王呈辞,上天开恩,赐你一个义子。以后须言行谨慎,再不可放浪形骸,自食恶果!戊午不利,要紧提防!”言毕自去。 刘店家惊醒,疑惑不定。到了第二天,正在屋里歇息,忽见邻居来告:“不知哪里来的讨吃占了你家草窑,正在搭锅起灶哩!” 刘店家闻听,急靸了鞋,跑去查看,果见朱万成一家正在草窑前烧水熬粥哩。便有些着恼,喝道:“你那逃难的,为何占了我家地方?” 老太太听说,便捶腿道:“我说有人会撵了来,果然就来了,少不了挨一顿骂。” 朱万成忙起了身,迎着刘店家,作了个揖,陪笑道:“老哥人休要恼!我一家人逃难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住一两天就走。” 刘店家瞅了半天,道:“你说你是逃难的,怎么还挑着担,牵着驴?” 万成忙道:“我一家人口多,遭了难,又有女眷,没奈何,逃到这里。早晚有个着落,便离了此地,万望老哥人容让容让。” 原来那崖窑是刘店家给牲口猪羊装草料的,此时却闲置着。经万成一哀求,刘店家便有了恻隐之心,拍手道:“罢罢罢!你们这般为难,就住上两天。” 万成千恩万谢,送走了刘店家,便叫一家人收拾窑里,铺些干草,权当床铺。老太太带女儿住了一筒窑,爷父几个挤了一筒窑,暂且歇息下来。这正是: 兵戈烽火乱坤乾, 抱子携妻别故园。 背井才知人语冷, 离乡方晓世情寒。 第二天,刘店家又来探看。朱万成会拢摸人,哀求道:“我一家人逃到这里,已是走投无路。求老哥人给我几个儿子寻个短工,好歹混口饭,吃饱了肚子,我便另寻住处,不再叨扰你了!” 刘店家跺脚道:“我这是上辈子亏了人,遇上你纠缠不清,这才是借债不愁还债愁,请神容易送神难!事已至此,我便为你指条明路:离这里十里便是打拉池城,那城里来往商人多,店铺也多,有钱老爷也多,因此寻短工的人也多。你爷父几个明早赶去城里站人行,等活干,如若机会好,也能混口饭。” 朱万成大喜,作揖感激不尽。刘店家咳声叹气,径自去了。 次日,万成五更天便起来,叫醒了全忠,全富,全孝,爷父四个赶奔打拉池城。 原来那打拉池原先隶属海城县,后清帝退位,民国建立,便划给了靖远县。只因世道乱,找活的穷人极多。万成父子进城时,天色尚早,只得混在人群中,坐在街角等。 哪知只等到日落西山,也没有人来招呼。爷父几个饿了一天,只得转回小水,勉强弄点食水充饥。到了第二天,五更动身,又去城里站人行。可怜他父子四人,一连等了三天,连个问讯的都没有。 说来也是老天佑他父子!到了第四天,偏偏就有人来城里寻雇工。原来打拉池城外有一个张财主,田地极多,因今年庄稼长势好,缺乏人手,便到城里雇短工,哪知一头就撞上了万成父子,细细一问,方知是逃难的南人,只为一家人有口饭吃,并不图工钱。张财主欢喜,三言两语,就谈妥了,即刻带爷父四个回家。 想那万成父子本是务过地的,心细,干活又踏实,一天下来,张财主眉开眼笑,索性将他父子招成长工,管些黄米洋芋面,供他一家人生活。如此一来,朱万成一家锅里有米,碗里有面,搭补些苦苦菜灰条籽榆树叶,竟然安顿了下来。那刘店家又来过催促了几次,奈何禁不住万成软语哀求,只得又宽限了一段时日。 如此过了两个月,和本地人就混的熟了。话说那小水村里有一人,姓甄,名祷梅,本是打拉池县丞的师爷,往日仗着县太爷撑腰,常带人追捕革命党。谁知风水轮流转,那大清江山一夜之间就灰尽火灭,被革命党统了天下。那革命党素日就和甄祷梅结了梁子,一旦得势,便要找甄祷梅寻仇。甄祷梅闻得消息,日夜难安,便想把自家十来亩地卖了,筹几个钱,欲逃离此地。 谁知朱万成耳朵尖,偏偏就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暗暗欢喜,急忙去找刘店家,求他说成此事。刘店家无奈,只得去找甄祷梅,三言两语就谈妥了价格,做成了买卖。 朱万成大喜,便取出自己的几个私房钱,又打算把驴卖了凑钱。朱全德放驴放地正烦,闻听欢喜道:“卖了好!卖了好!省的碍我前程,施展不开身手。” 老太太闻听喝道:“那驴儿是我的脚程,走亲戚少不了,逢年过节我还要骑上去城里赶集看戏哩!你一裹混卖了,让老娘长两个膀子飞着去?” 万成无奈,只得罢了,把一点烟卖了,凑齐了银元若干,又请刘店家作保,和甄祷梅写了合同,换了地契,得了他十来亩二阴田地。 古话说得好: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万成胸有谋算,故能心想事成。既有了地盘,爷父几个便在田头洗了一方崖面,掏了几筒崖窑,里面盘了炕,砌了锅灶,择日子搬了进去。可怜朱万成一家奔波数百里,历尽艰辛,总算有了数亩田地,几筒崖窑。这正是地无绝路路自通,天不灭人人自活。有古风说道: 丰年存粟防饥馑, 晴日打柴备连阴。 灵禽尚有绸缪术, 处世焉无后顾心? 如今且说八子全节,虽是烂漫孩童,却生的粉妆玉琢,言行聪明伶俐。因离刘店家近,时常去耍。刘店家夫妻本来就是稀罕孩子的人,见朱全节招人喜欢,便十分疼爱,把那好吃的拿出来给他吃。一来二去,时间长了,全节便依赖他家,舍不得回去。 刘店家就动了心,和夫人商议道:“你我夫妻一场,不曾有个一男半女,不如向老朱家求个情,把全节收个养子,将来也好有个依靠。”他老婆巴不得有这一句,连声答应。 第二天,夫妻俩便换了衣服,去集市上买了一点礼心,到朱万成家。谁知万成父子不在家,只有老太太料理家务,见他两口子提着礼物登门,不知何事,便把他夫妻让到炕上。 那刘店家见当家的不在,就像大姑娘要婆家——张不开口,只好扯啰些无关言语,支吾了半天,告辞而去。老太太也不明就里,暗暗怀疑。 到了黄昏,万成回家。老太太便言道:“今日好不奇怪!刘家他爸两口子平白无故提着礼心,到咱家,坐了坐,放下礼心就走了,看那脸势,倒像是有事一样。”万成便着了急,道“他不说,你也该问个清楚。往日指他帮了不少忙,正想谢一谢哩!” 言罢,忙吃了饭,就到刘店家这边。那厢里夫妻两个见了他,就像接神仙一般,把万成迎上炕。 朱万成道:“老哥人休要高抬我!你是帮过我的人,有啥话尽管说,能帮的我绝不推托!” 那店家笑呵呵并不搭话,只叫妇人沏了茶,又端上一碟子馍馍,请万成受用。万成纳闷,只得接了茶,半天又道:“你老哥人肚子里装着事哩!为何只是摇闷葫芦?” 刘店家笑道:“我是有事要求你,只怕你不愿意!”万成道:“说的什么话?你是帮过我的人,就算要我身上的肉,割你一块也罢。”刘店家道:“此话当真?”万成道:“一言当九鼎!” 刘店家笑道:“实不相瞒,我夫妻两个有了病哩,就想割别人一块肉,不知有人愿不愿意?”朱万成笑道:“你休要哄我!从未听说有这样的病!” 那店家放下茶碗,叹息一声,道:“不瞒兄弟说,我年轻时争强好胜,欺神灭法,以致命中无后。可怜我两口子辛苦一生,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朱万成听了,就似雨打的蛤蟆,雷击的麻雀,木楞楞呆在那里,一声不吭。 店家又道:“我那妇人日夜盘算此事,时常彻夜不眠。兄弟啊!我有心收留一个养子,只是不知谁家有那多余的儿子。你白日出门做工,麻烦替我打听打听。” 他这里灌耳音,那里朱万成捧着茶碗,聋聋哑哑,就像耳背音失了一般,干瞪眼没声音。 那刘店家又道:“兄弟啊!你看我家,二阴田地多少有几亩,炮窑也有几筒,况且我有手艺在身,出门多少能挣几个。若是哪家娃娃过继给我,就是掉进福窝窝了,有吃不尽的小米细面,穿不完的新衣新鞋,虽不是员外公子,却也是富家哥儿!” 那朱万成老实,无言推托,只是低头装不懂,嗯嗯啊啊,半天,才告辞去了。 回到家,便对老太太说了此事,猜测刘店家言下之意,似乎要收养全节。朱老太闻听,好似雷击脚底,火烧顶门,“咄”一声喝道:“他这是三十晚上盼月亮——痴心妄想!老娘一个肚子掉八子,不成想折了两个,哪有多余的儿子?你休要理会,他要是再来,我自会答复。” 到了第二天,万成父子又去出工。看看将近中午,朱老太正在端食盆喂猪,就见刘店家一步一摇,一步一晃,走了过来。朱老太就拿猪食板敲盆,“铛铛”乱响。 刘店家听见,便溜达过来,看着那猪仔,道:“弟妹养的好猪娃子。” 朱老太便答道:“是不赖!老哥等一等,待我取个刀出来,把前腿割了,你拿回去炒着吃!” 刘店家大惊道:“弟妹莫不是病了说胡话哩?那猪娃活蹦乱跳的,如何能割了腿吃肉?若真割了,疼也疼死了!” 朱老太道:“原来这猪娃割了腿就疼死了,我倒不知道。我倒听说有人要割别人一块肉,不知那被割的人疼不疼?若是不疼,索性将那心头肉割下一块,免得有那不仁不义之人昼夜牵挂!” 刘店家听见,闹的面红耳赤,讪讪说了两句,抽身去了。 俗话说:不会烧香得罪神,不会说话得罪人!那朱老太几句欺强话,竟然装进了刘店家心里。刘店家闷闷不乐,转回家里,对妻子道:“他老朱家逃难到这里,蒙我帮助,才能立住脚跟。我不过欲求一子,就被那妇人骂我‘不仁不义’,实不知哪里不仁,哪里不义?” 他老婆闻听,垂泪道:“这才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不愿意,好言好语推辞了就是,又何必说出这样难听的话?” 刘店家越想越气,赌气道:“我受他家这口气,确实消散不了!待我耍个法咒,让他知道我的手段!”他老婆急道:“他伤我家,我退一步就是了,何必跟他争高争低?” 刘店家哪里肯听,去外面,把那谷草拽了一把,进得屋来,取了线绳,绑成人的形状。又取过笔来,在草人身上写了朱全节的名字。安排妥当,便取过十道符来,在草人头顶贴了三道,意在三魂;又在脚下贴了七道,意在七魄。然后将那草人供奉了,摆了香案,掐诀念咒,一天一拜,要效仿那《封神演义》里的姚天君,摄全节魂魄。 却说朱万成回家,老太太便将前事说了。万成懊恼道:“咱一家多亏他照顾才有今日,你如何就拿言语伤他?都说有难邻里来!邻居失和终不是好事,待我前去赔个情,说个好话。”老太太厉声道:“老话说:子母分离,活树剥皮!他居心不良,这个邻居不走动也罢!”万成无奈,只得安歇了。正是那:人逢难处脸皮薄,气到盛时言语恶。 到了第二天,那全节便精神懒散,不想下炕。老太太不知一魂一魄已被刘店家拜走,只以为是受了凉,不舒服,便任他睡着。 转眼已是第三天早晨,那娃娃愈发萎靡,昏昏沉沉只是睡觉,推一把,就起来,给碗饭,他就吃,吃罢倒头就睡。 老太太便慌了手脚,急喊万成。万成忙过来看了,摸一摸额头,并未发烧。心里疑惑道:“莫不是野地里遇了毛鬼神,被掐了一下?待我送一送。”于是打发全忠弟兄三个出工,他自己烧符念咒,来为全节疗诊。 你想朱万成只是个送匠,哪里知道全节两魂两魄已被别人拜走?因此上办攒了一早晨,并无一毫灵验。老太太家里穷,又请不起大夫,只得自己出去寻些黄蒿苦菜熬汤给全节喝。 折腾到下午,白费了许多工夫,没有一点回转的迹象。朱老太做了些汤饭,便来推全节,见他迷迷瞪瞪,不禁伤了心,动了难肠,放声哭道:“我的儿!你到底哪里不舒服,说出来也好叫人着手!” 那娃娃听见哭声,便睁了眼,痴痴的道:“我在刘店家的屋里。”朱老太听见,更加动了哀肠,哭道:“我儿发昏说胡话哩!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活?”有劝孝歌云: 一尺三寸婴, 十又八载功。 母苦儿未见, 儿病母揪心。 后人又有诗曰: 避难逃灾来靖远, 贪黑起早立家园。 谁知愤语喷惭色, 竟叫慈心变恶端。 一家人愁容堆面颊,冷泪挂腮边,战战兢兢,惶惶恐恐,熬到了第四天,只见全节脸色蜡黄,气息微弱,推他也不动,叫也不应声,眼见不行了。朱老太看一眼,哭一声“儿”,再看一眼,又哭一声,肝肠寸断。 书中暗表,原来那刘店家手段虽高,心底却善良,平日里视全节如亲生,今用草人摄他魂魄,不过是赌了一口闲气,并无意取他性命,因此上摄了三魂三魄之后,便不再施法。老朱一家哪知其中端倪,自以为灾难将至,惶惶不可终日。 单说朱万成,听见全节说的一句“在刘店家家”话,便动了疑心。他是送匠,深知玄门之道,只听一句,便知其中大有蹊跷,暗中狐疑道:“这娃娃病的不寻常,莫不是刘店家求子不成,暗地里动了手脚?我倒要探听一二,弄个明白才好!” 于是出得门来,独自一人,蹑手蹑脚,在刘店家屋前树影里踱步。不一时,遥遥里就见刘店家从外面回来,入窑里去了。 朱万成见了,就慢悠悠踱到窑前,咳嗽一声,道:“老哥人在家吗?”叫了两声,就见他妇人从里面出来,反手关了窑门,笑道:“原来是兄弟,怎么今天没上工?” 万成道:“今天没活,空闲了一天,来看看老哥人。”那妇人道:“不巧!不巧!你哥这些天在外面给人提坟,又有几家安顿土神,几天没回来哩!” 朱万成听见,愈加怀疑,只得转身回来。他是老实人,心里有事,就给朱老太说了。你想那妇道人家,想事简单,听万成一说,早就信了真,好似香头子点着了炮捻子,腾一下跳起来,喝令朱全义搀扶了自己,颠着小脚,如飞云掣电,直奔刘店家窑门。朱万成阻拦不住,暗地里只是叫苦不迭。 那老太到了刘家门前,气喘吁吁,高喝一声:“姓刘的,给老娘滚出来。” 喊了两声,就见刘店家妇人从窑里走出,反手关了门,走到朱老太面前,道:“原来是弟妹,哪里吃了火药,发这么大脾气?” 老太太拍着手,道:“你叫你老汉出来,我问他个水落石出。他为啥要害我家娃娃?” 妇人听了,吃了一惊,忙正神端色,言道:“大天白日的,弟妹说话要有根据!我家老汉哪里害你家娃了?如何害你家娃了?你可要拿个证据出来。这打拉池城原先有个县丞管事,如今虽然改朝换代了,好歹还有个乡公所。你若是拿出证据还则罢了,若是不能,我和你去城里说一说,评个公理。如乡公所不管,我就一纸诉状告到靖远,那理事老爷总不能不管此事!此事说好还罢了,若是说不好,那靖远县城班房有的是,就怕你没坐过,不知如何享受。” 你想那朱老太本是听风就是雨,哪里来的证据?被妇人一说,早就束手无策,何况是外地人,没有根基,焉能不慌?没奈何,“噗通”一声,往地上一坐,仰着头,拍着腿,嚎啕大哭。 朱万成也赶了过来,对着刘家妇人,陪一回笑脸,作一个揖,又说一回好话,又作一个揖,忙了个不亦乐乎。这方是:闲言蜚语生闷气,怒火焦心惹是非。 却说那刘店家在屋里听见,不觉心里惭愧,忙收了符咒,散了草人,开门出来,对全义道:“快扶你娘到屋里,莫要伤了身子。”又对朱万成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何必闹到这步田地?” 众人听他一说,想了想,都觉惭愧!于是敛了声,进得窑来,上了炕。刘店家吩咐沏茶,端馍馍。 刘店家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都怪我!实不相瞒,你们全节确实被我下了符咒,昏睡不醒。都是我心窄,被弟妹说了两句,就生出这段祸来。如今符咒解了,全节一时半会就会痊愈,不必发愁。” 朱万成忙道:“此事还要怨我家妇人说话欺强,伤了老哥人!我给你陪个罪!以后还是好兄弟。” 刘店家听了,叹道:“你有所不知,只因我年轻时气盛,得罪了三霄殿,命中无后。多亏青水龙王说情,许我一个养子,我才有意收养全节。不想竟然生出这段是非,以后再不要提起这事了!” 朱万成大惊道:“原来是龙王的意思!老哥人何不早说?”刘店家奇道:“你初来乍到,怎么知道青水龙王?” 朱万成“呵呵”大笑,便将十年前寻子问卦之事细说一遍,又道:“龙王有恩与我,他老人家既然张罗此事,我怎敢违抗?明日就叫全节拜给你,如何?” 那朱老太太虽然厉害,平日里却信神,听了这一段故事,方知命中注定,也就回心转意,忙符合答应。刘店家夫妻喜出望外,谢了又谢。两家人只说到五更,方告辞歇息。 到了天明,朱全节早就恢复如初,像个没事人一样蹦蹦跳跳。又过几日,刘店家夫妇择了个好日子,准备了一应用品,到老朱家,行了礼,走了规程,将朱全节认为骨肉。朱全节自此改姓刘,不题。有古风表道: 刘氏当年住老庄, 无儿无女多怅惘。 龙王一片慈悲意, 竟叫残光续贤郎。 时光似流水,眨眼便翻了年。老朱家本是种地的行家,务农的里手,经营有方,农时一到,跟了节气,种谷,种糜,种麻,又种烟。恰逢这一年雨水跟心,到了秋季,庄稼大丰收,霎时有了口粮。那朱全孝会箍窑,又精通厨艺,索性把地里活丢开,行走四方,靠手艺赚钱。一家人精打细算,渐渐兴旺起来。 单说那刘店家,本是个热心人,见朱全忠年过二十,早到了成家年龄,便想为他打听个媳妇。 原来那小水张姓颇多,都是党家。有个张发财,生有一女,憨厚老实,木讷寡言。刘店家打听的清楚,便叫朱万成请人提亲。 朱万成喜不自胜,忙请个媒婆提亲。那张发财一打听,见朱万成精于打算,全忠又憨厚能干,便合了心意,允了这门亲事。 朱万成大喜,择了吉日,请了庄邻,擀长面待客,红红火火,为朱全忠办了婚事。庄邻见他家初来乍到,过得风生水起,无不羡慕。正是:才闻喜鹊渣渣叫,又见灯花对对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四回张氏屈走黄泉路 全德怒打殷显仁 - 太公传 - 文龙晓星 话说老朱家喜事连连,添地又添人,一兴皆兴,一顺百顺,家境渐渐兴盛起来。朱万成和刘店家都是钻研玄门之人,脾气相投,稍有闲暇,两人便坐在一起,谈法门,论道行,乐此不疲。 一日傍晚,两人在刘家参禅悟道,先说些坟茔风水,又说些地狱阴司,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说到玄奥之处,不免各展所长,自吹自擂起来。 那万成道:“我这送禳之法,施以仁义,晓以礼法,不欺神,不伤鬼,只是祛邪送祟,有说不尽的妙处,你且听来: 善言软语妖邪敬, 雷尺灵符道祖封。 结人处世和作本, 疗病除疾送为宗。” 刘店家“呵呵”笑道:“你那送禳之法只是逢灾送灾,遇病禳病,比不得我这占卜测字之术,能预知未来,甚是玄奥!你听我说: 伏羲神卦传天下, 谢石妙招晓万家。 吉凶祸患爻中现, 生死存亡字里查。” 朱万成听说,却有几分不信,笑道:“老哥人如此高明,烦请给我测一个字,看看运势如何?” 刘店家讲到了兴头上,正要卖弄卖弄,便不假思索道:“你写!你写!” 原来朱万成识字不多,只挑那好听简单的字来测,想了许久,忽然想起自己奔波百里,绝处逢生的一段经历,于是伸出手指头,在炕桌上写了一个“生”字,笑道:“就这个字,我看你如何测?” 刘店家看见,手忙脚乱,沉吟了半晌,不说话。万成笑道:“老哥人手段高明,怎么连这么简单的字也测不出来?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再来问询。” 刘店家笑道:“正是!正是!平日里多难的字都能解开,不想今日这字就解不开了。”朱万成“哈哈”大笑,告辞回家去了。 单说刘店家那妇人,见朱万成写了一字,刘店家脸色有些难看,心里就知道有事,送走朱万成,便问男人:“他写个字,又没有杀人放火,你为何就支支吾吾,像是丢了魂一样?” 那店家道:“你不知,朱兄弟写的字好凶险,只怕坏事快来了。”妇人道:“怎样个凶险?你说来听听!” 刘店家道:“朱兄弟刚才写一个‘生’字,拆开就是‘一牛’。他本姓朱,却要写个‘牛’字,偏偏就把一个‘人’弄丢了。这个字测出来不是好兆,只怕要出事哩!” 那妇人闻听,便有些不耐烦,言道:“你成天说些无根无据的淡话,说福福不到,说祸祸就来。常言道:人前要夸十分好,遇事不说半句差!刚才你这些话万不可在别人面前提起,免得祸从口出,伤了和气!” 一席话说的刘店家点头称是,按下不表。 书分两处,却说万成妇人朱老太,根子上就是个厉害人,家法极严,且又善于过活,平日家里增勺添碗,下米调汤,皆有定量,一针一线,一饭一羹,都由她安排。米面油盐平日里都被她一把锁锁着,钥匙随身携带,早晚不离身。虽然苛刻,却也是乱世荒年没有办法的办法。 全忠媳妇张氏生来却木讷寡言,老实憨厚,不会拢摸人,因此朱老太便有些不上眼。过些时日,见肚子里没有半点响动,老太太就不大乐意,先是横眉瞪眼,渐渐就雷霆炮仗起来,平日里家中苦活累活都安排张氏去干,稍有不顺眼,则指桑骂槐,百般刁难。全忠夫妻性情敦厚,只知道孝顺父母公婆,自以为婆婆家法严是理所当然,并不不当,因此百依百顺。 单表这一天到了九月初七,打拉池城里要过三天庙会,请戏班子唱戏,又有那各省烟商前来做收购生意,好不热闹。朱老太最喜欢看戏,一年半载巴不得这一回,因此早早骑着驴去城里凑热闹,把屋里大小活计都交给张氏经营。朱万成父子除了全孝在外箍窑挣钱,其他人哪管什么庙会不庙会,只是起早贪黑的在地里忙碌。 转眼到了初九,朱老太看了一天戏,心满意足,只逛到下午庙会散场方骑驴回家。回到窑里,见全义在炕上耍,女儿坐锅灶前凑火。 朱老太问:“你嫂子干撒去了?”全秀道:“正等妈回来取面做饭呢。我嫂子刚才下洋芋窖里取菜去了。” 朱老太听了,便不言语,上炕盘腿坐了,从怀里掏出钥匙,唤全秀去取面。 过了一会,还不见张氏回来,朱老太便起了疑心,下了炕,出了门,颠着小脚,悄悄走到洋芋窖前,向下面觑视。 原来北方人菜蔬稀缺,到了秋冬,便在洋芋窖存储洋芋萝卜,等到冬天食用。那张氏一日三餐有定量,常有欠缺,因此腹中饥饿,趁着取洋芋,将那胡萝卜擦了一个,蹲在窖中吃。 朱老太恰恰看见,就好似干柴点火,灶里泼油,那无名烈焰腾腾的就飚了上来,伸一个手指头指着张氏,骂道:“不要皮脸的狐狸精,平日里人模鼠样,都以为你老实,谁知背地里却是个偷吃的狗,反家的贼!都说养个鸡儿下蛋捏,养个狗儿看家捏,如今你占个窝不下蛋,一天养的白白胖胖,原来是守着门扇把风,偷嘴吃了独食。我说这算好的粮食,不长膀子不长腿,平白无故就不够了,原来被你私地里日囔哩!来来来,老娘今儿就坐在这窖口上看你吃个饱,若是吃不完这一窖洋芋,提着领簧给你捣丧进去!” 她这里守着窖口,扯着嗓子骂,吓得全义全秀大气也不敢出,躲在窑里偷偷听。 骂了许久,那张氏蹲在窖里实在无法,只得含泪道:“妈再不要骂了!吃一个萝卜又败不了家,我以后不吃就是了。”朱老太大怒道:“反了反了!哪有婆婆说话媳妇顶嘴的?” 一回头,见身后炕洞门旁立着一根灰耙子,好似戏里吕布的方天画戟,又像张飞的丈八蛇矛。朱老太爬起来,便去捞绰。 那张氏见婆婆住了口,只以为消了气走了,只好含羞忍气,取了菜,爬将上来。哪知朱老太取了灰耙子,一回头,见她露出头,急拍马摇耙,“噗”的一下,正打在张氏太阳穴上。可怜张氏哼也没哼一声,手一松,头一歪,掉在窖底。 那老太尚不知大祸临头,拄着灰耙子,指着窖里,恶言恶语,责骂不休。 骂了半日,不见动静。朱老太就有些发怵,探头向下看,只见张氏斜靠在窖壁上,二目紧闭,脸青了半边。 老太便有些着慌,忙唤:“全忠家!全忠家!”叫了无数声,就是不见回应。 她慌了手脚,急忙对着屋里喊:“全义,全秀,赶紧出来看你嫂子!” 全义和全秀听见,一拥出了门,扒着窖口看。全义道:“妈你说两句就行了,怎么就下手了,看把嫂子打的。”老太拍着腿道:“你快下去看看再说吧!” 全义只得踩着脚窝子,下了窖,伸手拉张氏,却似个软面条,再一探鼻息,气也没了。只唬得魂飞魄散,拼了命爬将上来,道:“妈不得了了,你把嫂子打死了!” 那老太闻言,好似万丈高楼失足,战战兢兢身难起,颤颤巍巍口难开,只是翻白眼。挣扎半晌,方“哇”的哭出声来,爬在窖口放声悲啼。 单说全义和全秀,听见母亲啼哭,以为是天塌了下来,一溜烟直奔田里,见了万成父子,东一句,西一句,把家里事说了一遍。朱万成听见,脑袋“嗡唥”一下,站在那里发傻。 全忠弟兄几个听了,一路飞奔回来。只见朱老太在哪里“心肝心肝”的,哭的肝肠寸断,老泪纵横。 弟兄几个急忙下窖,将张氏接上来。但见她二目紧闭,脸上青了半边。朱全忠抱着张氏,涕泪俱下,嚎啕道:“媳妇啊!可怜你: 自小福轻家境寒, 从来身贱精神短。 饥寒困苦熬岁月, 辛辣酸咸拌少年。 公婆膝下多孝敬, 呵斥声中度艰难。 奈何世道犹嫌弃, 咽恨含冤赴阴间。 你如今撒手西去,叫我如何向你娘家交代?” 不一时,朱万成拉着全秀全义回来,指着老太喝道:“你也是生了八九个娃的人,如何就铁石心肠,能下得去这般重手?”朱老太又悔又恨,哭道:“我一个女人家,给我一把刀也杀不了人,只是一时气上来,敲了我娃一下,谁知她就撇下我去了!”言毕“儿”一声“肉”一声,哭的气断声噎。这才是泰极则生否,乐极而生悲,福随戾气消,祸从天上来。 朱万成毕竟见多识广,想的周全,因思及祸从口出,便命全富取了一匹老布,将张氏盖了,停在墙角处,对外人只说从墙上跌落下来,碰在石头上死了;又想起刘店家主意多,便命全义请来,计议如何通报娘家人;又吩咐全德出去将左邻右舍请来几个,帮忙抬埋。 顿饭工夫,便有庄邻陆续来帮忙,听朱家出了这等事,都叹息不已。 不多时,刘店家也闻讯赶来,听朱万成私下说明缘故,十分诧异,叹道:“都说骂人无好口,打人无好手,弟妹家法太严,才出了这样的事。此事不可对娘家人实说,不然张家户大,若知道内情,就惹出滔天大祸了。这件事是非多,宜早早下葬!” 于是托两个庄邻去张家报丧,又吩咐全富到打拉池城里买一口薄板棺材。你看一家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悲悲戚戚,抹泪哭天,霎时没了往日的气象。 少时,张发财一家跌跌撞撞赶到,听万成说了了原委,如冷雨浇头,丢开声,哭得气断声哑,哀哀欲绝。 黄昏时分,张家其他人都听到消息,黑压压来了半院。众人见张氏伤痕,有叹息的,有疑惑的,一时议论纷纷。 忽棺材运到,刘店家便请朱张两亲家商议道:“年轻人暴毙,又没有后人,不如早早埋葬,免得活人受累。”于是将张氏装敛了,简简单单作个法事,念诵几句经文,超度了亡灵。 他们这里瞒天过海,却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张家户大,岂能没有能人?内中就有几个经过世面的,暗地里起了疑心,撺掇张发财道:“我家女儿又不是三岁小孩,怎么就从墙上跌下来能摔死?莫不是被人算计,含冤而死?这件事不能草草了事,须得官府验伤,查明死因才能下葬。” 张发财本是个老实人,听族人一说,倒为难道:“如此一来,和亲家岂不是翻了脸?而且这打拉池县衙散了多长时间,哪有官员管事?” 那些人见他软弱,就道:“你不要管,明日定不叫他下葬。乡上没人管,就找县上,好歹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一个个咕咕哝哝,商量定了。 且说老朱家,次日凌晨,早早请了邻居们,会同张家人,拂晓起灵,辰时下葬。 下葬已毕,才要动土,忽见那荒草枯木中闪出十来个人,喝道:“稍等!稍等!不要着急!” 众人吃了一惊,急抬头观瞧,但见那些人生的特别,有顺口溜为证: 一窝蛇鼠招人厌, 两面三刀处事奸。 四体不勤生懒惰, 五毒俱全败家园。 六亲不认欺良善, 七扭八歪露凶残。 九故十亲侧目过, 百般无赖祸世间。 众人细看,却也认得,原来是本地的一帮泼皮无赖。当先一人鼠目獐脑,黄毛短须,却是小水街上的一个下三滥,姓殷,名显仁。 那刘店家平日里行走江湖,也曾与这些人打过交道,此时见他们这般气势,便知来者不善,忙起身迎上去,笑道:“人家遇了丧事,正下葬哩,兄弟休要吵嚷。” 那殷显仁冷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在这里埋人,才来替天行个道。我来问你:这里抬埋的是什么人?” 朱全忠此时哀痛欲绝,浑浑噩噩,哪有心思搭理他?唯有全富见他发问,不知其有何谋算,只得答道:“抬埋的是我家大嫂。” 殷显仁又问:“什么原因身亡?”全富言道:“没小心从墙上跌下来,碰到石头上,不想就死了。” 那殷显仁“咄”一声喝道:“你是来哄三岁的小孩呢?你一家做事凶残,合谋杀了人,你当我不知?我这地盘是拜神修道的地方,人人积德行善,岂能容你外来人行凶作恶,坏了名声?” 朱全富听他一说,便知生了变故,不由心慌,少不得嘴硬道:“我家正办丧事,与你何干?你休要满嘴胡说。” 那殷显仁怒道:“你家害人性命,一来不到官府投案,二来不到城隍庙上超度冤魂,还敢顶嘴。此事虽与我无关,却关系着本地风气。来来来,咱们到县里说个明白。”回头对众泼皮道:“扯了他们,咱到县城说个明白。” 那帮泼汉闻听,应一声,一拥而上,便来扯朱全富。那张家人袖手旁观只当看热闹。 刘店家见事不好,刚要劝阻,被殷显仁一推,跌一个坐墩,挣扎不起来。众邻居本就胆小怕事,听见这段缘故,才知道其中有蹊跷,事关人命,谁不害怕?相互丢个眼色,溜的一个不剩。 正在撕扯,猛听有人大喝一声:“你这些山精野怪,不到别处寻食晒粪,竟敢到四爷面前撒野,怕是嫌狗命太长!” 噫!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深山虎吼!喊声落处,只见一人身如灵猿,势如旋风,奔将过来。正是朱全德! 众泼皮见他来势汹汹,不敢小瞧,齐道:“狼养哈的,竟敢还手!”三呼二喊,劈面相迎。 朱全德哪里放在眼中,抡开两只拳头,好似一双混铁八棱锤,呼呼生风,三招两式,早擂倒了三个,杵爬下五个。还有两个见势不妙,撒腿就跑。 跑不多远,被朱全德拔足赶上,一只手擒住一个,把两颗头颅相互一碰,“嘭”的一声,碰得昏死过去,倒在路边。 那殷显仁好似枉死鬼见了黑无常,唬得魂飞九霄,一磨头,沿沟畔飞奔而逃。朱全德眼快,早已看见,撵将过去,一脚踢翻在地,抓住两只脚脖子,倒提起来,犹如老屠户劁乳猪一般,拎将过来。 殷显仁双手乱舞,不能得脱,只得连声告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朱全德哪里肯饶他,瞪眼发狠道:“你这泼皮撞在四爷手里还想逃脱?四爷这几天正手痒得紧,索性将你扯巴扯巴,拽作几块,扔在山里喂狼。” 说话间将殷显仁丢在地上,抬单脚踩住双腿,伸两手拧住头颅,便要下手。 刘店家看见,忙大声喝喊:“全德放手,不要闹出事情。”朱全德听见,便不敢动手。 殷显仁爬在地上,对刘店家哀声求告:“老哥救救我!”刘店家见他可怜,只得对全德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他去吧!” 朱全德无奈,只得放开手,喝道:“若不是老人家说情,定让你一命归西!还不快滚?” 殷显仁闻言,犹如虎口逃命一般,谢恩不迭,爬将起来,唤起一帮兄弟,跌跌撞撞,抱头而去。 单说朱家弟兄几个虚惊一场,又见众邻居都跑了,只剩下娘家人,便问刘店家“如何是好”,刘店家拍手道:“事到如今,还能指望谁?只好自己动手。” 话音未落,那张家人都冷笑道:“原来我家女儿死的冤!此事查不清楚,谁敢动土?我家不是那糊涂虫,女儿死了,好歹要去县里报个案,等理事老爷查验清楚再埋葬不迟。” 朱全富道:“你我两家是底亲,为何你们要信那些无赖的话?这分明是人在情在,人没情没,像这样无情无义的事情你们都能做得出来?” 那张家人听闻大怒,吵吵闹闹,便要动手。又有几个二杆子嚷道:“把朱万成老婆抓了,裤裆里塞个猫,游街示众,看她承认不承认?” 又有一个道:“取个木棒,扎上木钉子,做个木驴,叫她骑上,抬她过街,看她招不招?” 朱全富自知理亏,朱全德是直性子,两人一时都无语。此时只有朱全忠能说话,他就跪在众人面前哭道:“她死的冤不冤,只有天知道。我两个结成夫妻,从没有翻过脸,亲戚间也和睦相处,几时说过过头话?若你们心里怀疑,动了公,县里来了人,到时开棺验尸也能行。她生来命苦,今日且让她占个吉时,安葬了,托生富贵人家,再不要受苦痛,行不行?”说罢放声大哭。 张家人见此情形,想起全忠夫妻往日恩爱和睦,倒也心软了,只得放话道:“这件事罢不了,等县里来人再说。”言罢都回去了。 弟兄几个见旁人都走了,无奈,便亲自动手,掘土成堆,将张氏埋葬了。这正是一波未平一波起,自己掘坟自己埋。 掩埋妥当,圈了坟茔,谢了土神,回得家来,也没有人做饭。刘店家又说了一席宽心话,方回去了。 单说那朱全忠,悲悲戚戚,只是落泪。朱老太看见,心如刀绞,哭道:“我儿再不要伤心了,千错万错都是娘的错!古话说婆娘如衣服,脱了一件换一件,等上一年半载,我给我儿再办一个。” 朱全忠闻听,更加心寒,言道:“我两口子在这里受煎熬,只盼望能安个家过日子,谁想一个去了阴间,一个成了孤鬼。留在这里有什么盼头?我不如回通渭老家守先人坟头去。” 朱老太听见嚎啕大哭,言道:“你回通渭,有房无粮,有地无牛,一个人如何过活?你若想让我多活两年,再不要有这个念头。” 朱全忠走心已决,那肯回心转意?朱万成见劝不回头,只得说:“冬天马上就到,你回去如何生存?哈好等几个月,等气候转过来,再回不迟。” 一家人埋怨半夜,又困又累,方才睡了。 次日清晨,大家起来,却不见朱全忠,里外寻找,不见人影。朱老太便知他半夜动身,回了朱家阳坡了,不由放声大哭,对朱全富说:“你去追你大哥,对他说,当儿子的,若不能奉养哒妈,就是忤逆不孝,以后到了地狱,也要上刀山下火海。拽他回来吧!” 朱全富听了,起身去追。直追了五六十里路,才追上朱全忠,将朱老太的话说了,请大哥回转。 朱全忠是憨厚人,听了此话,左右为难。万般无奈,只得随全富回来了。自此沉默寡言,百事不问,只管吃饭睡觉干活,如腐木死灰一般。 有分教:肚子才觉吃饱饭,灰耙打塌半边天。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细说。 第五回弃地离家奔谢坝 挞鞭净足收穷奇 - 太公传 - 文龙晓星 诗曰: 饥年乱世闹哄哄, 无赖泼皮欺弱贫。 萧律竟成夺命术, 焉得天地不分崩? 列位看官,想那老朱家老实憨厚,勤勤恳恳,并不是奸滑狡诈之人,也不曾惹是生非,为何偏偏就招来了殷显仁这帮地头蛇?此事还要从张家说起,列位休烦,且听我细细道来。 原来那张家户大人多,其中不乏聪明之人。那些人见张氏死的不明不白,就忿忿不平起来,欲和老朱家对簿公堂。偏偏又有那脑子灵活的,转念一想,又怕冤枉了朱家,伤了亲戚间和气。于是商量一番,想出一个计策来,去找了殷显仁一帮地痞,如此这般商量一通,单等下葬之时闹事,企图诈出朱家的口风来。 那殷显仁本是心狠手辣之辈,听了张家人的话,心头登时“咕嘟咕嘟”直泛坏水,便欲谋财害人,霸占朱家财产,遂与一帮弟兄筹谋良久,趁张氏下葬,去威胁朱家。哪知出师不利,偏偏遇上朱全德,一群人难敌两拳头,反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回到窝里,见众兄弟鼻青脸肿,咳哟皇天,不禁又气又惭,咬牙切齿道:“我不除却了朱家,难消心头之恨!” 偏偏张家有一个泼皮之人,名叫张灯儿,生来喜欢起祸头捣是非,此时也来了,言道:“大哥休要泄气!那朱家已是笼子里的狐狸,宰与不宰,全由你说了算。” 殷显仁疑惑道:“有何妙计,赶快说来!” 张灯儿笑道:“那朱家就算有七十二变,终究是杀了人犯了案。众兄弟尽管将此事四处宣扬,先坏了老朱家名声,叫他没脸见人。如今县政府翻修打拉池乡公所,准备派任新乡长。我弟兄们何不先行一步,去靖远报案。乡长若来,只要一验尸,管叫他朱家吃官司。到时候我弟兄们趁火添柴,不怕没油水捞。” 殷显仁闻听大喜,竖大拇指道:“兄弟真是姜子牙重生,诸葛亮转世!事不迟疑,明日便派两个弟兄去官府报案。” 一班人又密谋了半夜,方才散了。你看他:暗设陷阱捉走兔,偷抛丝网待游鱼。 古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说来也是老朱家不该有牢狱之灾。原来那帮泼皮中有一个混混,素日里和刘店家关系不错,忽听张灯儿在哪里讲三分天下之谋,联吴抗曹之策,忙抽了个空,来找刘店家,一五一十都说了。 刘店家大惊,一路到了朱家,言道:“不好了,祸来了!祸来了!”朱万成急问:“还没到吃饭时间,要火干啥?” 刘店家遂把所听之事讲说一遍,又说:“我就说那帮地痞无缘无故就缠上你家,原来暗地里有张家人撺掇!都说天下老鸦一般黑,此时正是乱世,当官的哪有不为钱的?此事若是官府搅和进来,恐怕折财又折人,再难安宁了!” 朱万成听闻,痴呆呆,战兢兢,不知所措;那朱老太哆嗦着腿,只是发抖。 一旁早惹恼了朱全德,暴跳道:“这些个不知死活的冤魂,只怕黄泉路窄,挤不过去。待我前去砸烂他的拐骨,㩐了他的筋,叫他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刘店家急忙拦阻道:“休要莽撞,自古勇不敌谋,张家户大人多,你凭借蛮力,只能乱上添乱。” 朱全德道:“你老人家太固执!如今世道颠倒,人善被人欺,有嘴无处讲理,只有这双拳头说的起话,办的了事。” 话音未落,朱全富喝道:“你才经历了多少世面,自古理亏矮半截,难道要让咱家在监狱里蹲一个才省心?” 一家人如处版筑夯杵之间,正没个主见,忽见朱全孝回来了。原来全孝在外地箍窑,因天气渐冷,便收工回家来。一路上忽听众人议论纷纷,说朱万成家里杀了人,心里便不痛快。进的门来,见过众人,又听得要吃官司,更是心惊,道:“为何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了?此地分明是呆不下去了,戏里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不如搬个地方,再图长远。” 朱老太闻听,更加难怅,拍着腿哭道:“我这辈子: 时蹇命滞遭霉运, 泰尽否生困自身。 头飞鸦雀遗粪便, 天降金银打背心。 喝水塞住门牙缝, 放屁打疼脚后跟。 夜里蒙头又念佛, 还有怨鬼敲窗棂。 这里才蹲安稳,又要搬到哪里去?难不成还要回通渭?” 朱全孝言道:“通渭天干火着的,回去也得饿死;赖在这里,又免不了打官司!我倒有条路:这打拉池北面是黄家屲,翻过去便是兴堡川,是个风多雨少十年九旱的地方。南山脚下有个谢家坝,住着一个地主老爷,姓张。这个张老爷田多地广,牛羊成群,人也好说话。我曾在他家箍过几筒窑,作过一回厨。依我看,咱一家若去投奔他,给他家打长工,他也不会不收留。” 朱万成听了,低头不说话。刘店家着急道:“兄弟啊!眼前已是火烧眉毛,还有什么留恋的?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事不宜迟,我给你联系个下家,将猪羊粮食偷偷处理了,变几个钱,趁夜里起身,人不知鬼不觉,到了谢家坝,山高皇帝远,谁又能把你怎么样?” 朱万成无奈,只得点头应允。 于是托刘店家出去找了个下家,摸着黑偷偷将一头猪,几个羊,两口袋谷糜卖了。却又留了些米面油盐,打两个挑子,让全富全孝挑了;锅碗瓢盆打一个挑子,叫全德挑了;朱全义牵了驴,驮着朱老太;全秀扶了全忠。一家人五更动身,趁着夜色,离了小水,径投山后而去。正是那:不走的道儿走两遭,没经的事儿经几回。后人有古风一首叹道: 朦胧夜色罩羊肠, 弃地离家翻遝冈。 至今荒草丛生处, 犹叹当年好凄凉! 他一家人拖儿带女,扶老携幼,故走得慢,到了后晌,才到麻石屲。举目北望,但见那川里狂风滚滚,黄沙漫天。好风!有诗为证: 拔山断树又飞石, 平壑填沟还蔽日。 古塔不坚落角铃, 流云难驻奔天际。 樵夫抱树辨归途, 耕者拽牛丢斗笠。 拉朽摧枯势汹汹, 难除天地浑浊气。 那朱全德见了,撂了挑子,一屁股坐地上,喊皇天道:“天哪!天哪!都是三哥的好主意,到这么个荒旱之地。你们谁想去谁去,我却不走了。” 朱全孝道:“这是当年康熙爷金口御封之地,川大口小,自古风多雨少。到这里也是事不得已,休要埋怨,只管走路。” 朱全德早就回了念头转了意,摇头道:“你们不当员外当伙计,不奔清福奔艰难。我就算在这荒山野岭当野人,也不到那枯焦之地受艰难。快将那钱财粮食分一份给我,我自寻出路去。” 朱全富闻言大怒,喝道:“咱是来逃荒避难,你以为咱是那唐僧取经,动不动就分行李?你若不想去,回头便是。分你一半钱粮,你自顾自,让爹娘弟妹饿死不成?” 朱老太早已涕泪俱下,拉住朱全德哭道:“我生你们一堆,死的死,走的走,如今你也要离去,这个家散了不成?” 那朱全德横了心,说千道万就是不答应。朱万成无奈,只得打唉声道:“你不愿去,就由你吧!你今后若无法生活,就回通渭找你大哥去吧!” 于是叫全富将口粮锅碗分出一份,打成一个挑子,给了朱全德。朱全德接了挑子,头也不回,径自去了。后人有打油诗叹道: 民安国泰享丰康, 想起当年好凄凉。 麻石屲上分锅碗, 一把涕泪一断肠。 单说朱全德走后,朱老太心碎神疲,走不动路。朱万成无奈,只得找一个孤羊圈,凑合住了,又取出干粮充饥。 俗话说:宁住野坟滩,不住孤羊圈。原来养过羊的地方,常有野狼出没。朱万成深知其道,到了夜间,生两堆羊粪火,一来取暖,二来防野狼。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一家人早早起来,吃口馍馍,沿干河沟下山。一直到屈家河,看见泉眼,才喝了口水。朱全孝道:“这条沟叫马砂河,夏秋季节常发洪水,因此川里地主打埂筑坝,种的好麻子。” 又走几个时辰,出了沟口,向东行几里路,便到了谢坝。朱全孝道:“你们先在那壕沟里躲风沙,我去央求张老爷收留。” 原来那张老爷久居此地,是出名的大财主。忽见朱全孝前来,言说一家被土匪残害,无处安家,投奔此处,乞求收留。那老爷本不缺长工,甚是为难,却又看上朱全孝一身的手艺,沉吟良久,开口言道:“我这里只要长工,不要家眷。你爷父几个拉长工也挣不了几斤粮,只怕养不了一家人。” 朱全孝道:“就算一天喝拌汤,也比讨饭强。” 张老爷无奈,只得松口道:“如今正是打场时候,少不得人。看在你给我家箍窑的份上,明日你爷父几个就来帮工吧!那山畔处有两筒破窑窑,是旧年装草备天阴的,你一家人收拾收拾,先住了,日后再说。” 朱全孝千恩万谢,回得家来,将张老爷一番话说了。朱老太口里念佛不断。 一家人来到山畔,细看,却是破烂溜丢的两个草窑,没门没窗,没炕没灶。 朱老太言道:“这副景象,如何做饭?” 万成道:“只要能落住脚就不错了,你还想住金銮殿不成?自古三石一顶锅,难道做不了饭?” 朱老太无言。于是一家人将窑窑打扫打扫,寻些干草铺地,将就着住了。又找几块石头,在门口支了锅灶。 朱老太问:“哪里取水?” 朱全孝道:“这里最缺的就是水。老爷家有水窖,只是自己家用。屈家河水甜,就是路远山高,不好走。从这里向北十来里,有个郝家集,有井,水虽咸,却也能吃。等我到老爷家借两个桶,明天早上让全义牵咱家驴去驼水。这川里狼多,须结伴而行。一天驼一回,将就的用。” 朱老太闻听,抹泪道:“这跟地狱阴司有何区别?” 熬过一夜,次日天明,万成带全忠全富全孝去上工;全义牵了驴,驼了桶,随驼队去郝家集驼水。朱老太见窑洞无门,甚不安全,便领了全秀,到山坡上折些柠条树枝,编两个篱笆门,一来抵御野兽,二来避风挡雨。 原来这兴堡川风沙大,少树无柴,燎毛蒿子却多。朱老太便带全义全秀拔蒿子压草,预备过冬。 朱万成爷父几个稍有时间,偷偷摸摸又掏了个窑,借来了模子杵子,打了些胡基,盘了三个炕,一个灶。可怜一家人千方百计,饥一顿,饱一顿,衣不蔽体,屋不避寒,熬起日子来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朱全德自从离了家人,不敢回打拉池,白日里游荡四方,夜晚就在那深山孤羊圈栖身,饥饿难耐,少不了干些偷鸡摸狗做贼剜洞的勾当。 他暗地里也打听老庄情况。原来那打拉池乡公所果然派任了新乡长,开棺验尸。那乡长收了贿赂,竟然将老朱家院落田地都归了殷显仁张灯儿等人。张家人方信张氏是被打死的,从此与朱家结了仇怨。 朱全德闻听咬牙切齿,恨道:“如今世道善恶颠倒,果然是吃斋念佛病挛挛,杀人放火急钻钻。我不收拾了这些人,枉生了这一身硬骨头。” 你看他颠沛流离,蓬头垢面,苦苦熬了一年有余,时常去打拉池打探消息。原来时逢乱世,庙堂之上龙争虎斗,宝座之中他来你往,这打拉池乡公所亦是水随山转,人员换了一茬又一茬,哪还有人记得朱家杀人之事? 朱全德探听明白,暗自欢喜道:“这才是时来运转,该着我大展拳脚。”你看他人怀复仇心,虎有伤人意,拽开步,直奔小水而来。 时值十月,雨雪霏霏,天冷人稀。正行间,忽听前面吵吵嚷嚷,来了一拨人。你看他一个个: 言语粗鄙低贱, 行为无赖流氓。 衣衫脏臭裤没裆, 私处外露难藏。 前脚斜走八尺, 后腿横占一丈。 贼眉鼠眼放凶光, 干尽伤天勾当。 朱全德举目观瞧,呀!正所谓深仇难了,冤家路窄:那来者正是殷显仁那一帮泼皮无赖。不由暗暗喝彩道:“这才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今日落在爷的手中,叫你插翅难飞。” 你看那朱全德,伸手将地上泥巴抓一把,在脸上三涂两抹,藏了真容,又把乱发扒拉扒拉,遮了双眼,倒身睡在路边乱草丛里。 原来那殷显仁与张灯儿占了老朱家炮窑田地,更加兴时,成天在小水吆五喝六,称王称霸。今日才和一帮兄弟喝了酒,要去赌钱抽烟寻欢作乐哩。谁料才走到此处,没防备,被朱全德伸出一条腿,“吧唧”一下,把殷显仁摔了个前趴。 殷显仁爬将起来,揉了揉眼细看,原来是一个人睡在那里,好像是个饿殍。 众人齐道:“倒霉!倒霉!怎就让死人绊了大哥一跤。”殷显仁道:“休要理他,我弟兄自去快乐。” 一行人骂骂咧咧,撇下朱全德继续走路。 谁知那朱全德见他们绕过自己,趁其不备,忙一骨碌爬起来,三步两步窜到殷显仁身后,抡起巴掌,“啪”的一个耳光,打得殷显仁晕头转向。又见他怀里露出个油纸包,包着半个烧鸡,朱全德一把夺了,磨头就跑。众人皆惊,齐喊道:“诈尸了!诈尸了!” 殷显仁怒气冲冲,喝道:“诈得哪里的尸?这人分明戏耍我,快围住,不要叫跑了。” 众泼皮闻听,一哄而上,来捉朱全德。却见朱全德奔走如飞,一溜烟跑进村边沟口。众泼皮嬉笑道:“这死人不是本地人!那是个死胡同,看他如何走脱?” 一边嚷,一边追了进去。只见朱全德坐在那里,抱着半个烧鸡啃。众泼皮一拥上前,将他围了,笑道:“慢慢吃!吃饱了多挨些拳头。”朱全德笑道:“好话!吃饱了才好抡拳头。” 殷显仁端详一番,只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心里狐疑,伸手指着全德喝道:“我把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怎敢到大爷头上来捋虎须!早早说出名姓,不要死的不明不白。” 话音未落,被朱全德纵身跳到跟前,伸手在面门上晃一晃,“噼里啪啦”几个耳光,打得眼前金星乱冒。 殷显仁手忙脚乱,急唤手下道:“快往死里打!” 一声令下,那帮泼皮如狼似虎,“嗷呶”一声,拳脚如雨点,往朱全德身上招呼。 朱全德浑然不惧,左躲右闪,抡起一双碗大的拳头,呼呼带风,就像秦始皇筑边墙,左一拳,右一拳,杵的那些人东倒西歪,呼娘唤舅,再不敢上前。 殷显仁见事不好,想夺路而逃,却被朱全德堵住胡同口,死活出不去。刚一愣神,被朱全德一脚正踹在胯眼上,飞出一丈开外,爬在那里叫唤。 朱全德凝目探看,忽见张灯儿躲在崖面下,只是哆嗦。不由火烈烈怒气冲顶,喝道:“正寻你不见,你却躲在这里装鬼。” 言毕跨步上前,好似鹞子捉麻雀一般,一把提将过来,丢在地上。张灯儿魂飞魄散,连声叫道:“英雄饶命!好汉饶命!” 朱全德喝道:“别人饶得,你却饶不得!老爷今日要让你长长记性!”说话间,三把两把,将他衣服揎剥下来。张灯儿赤身裸体,蜷缩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朱全德转身,到那枯藤乱树之中,三把两把扯下一根带刺藤条,转身到张灯儿身前,冷笑道:“你害我一家受罪,我先鞭你五十下,出心中这口恶气。” 一厢里说,一厢里抡起藤条,照着张灯儿大腿上左一下右一下慢慢鞭来,直打得青痕累累,血迹斑斑。张灯儿不敢躲闪,只是告饶。 朱全德收了藤条,笑道:“你既然告饶,爷我倒有个主意,你若是应了,就饶你一命;若是不应,只好再鞭一百。” 你看他摇头摆腚,坐在张灯儿面前,脱下一双破烂溜丢的旧布鞋,举起一只黝黑发亮的右脚丫,道:“爷我这一年不曾洗脚,今儿又走了不少山路,泥褶汗捂痒得难受。你若是屈就屈就,替爷舔干净了,我便放了你;若是不肯,我出手重,怕是要让你筋断骨折,从此成废人了。” 张灯儿闻听,闭目不语。朱全德鼻孔里“哏”的一声,道:“我指条明路你不走,偏要挨打。”抡起藤条,又来鞭他。 殷显仁虽无能,却顾兄弟,见势不妙,急忙叫道:“且慢且慢,容我把话说完:依我之见,好汉这回却失算计了!” 朱全德瞪眼道:“这泼物鬼话儿最多。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就失算计了?” 殷显仁陪笑道:“你不知,我这兄弟自小就有个羊羔疯。要他为你舔脚,若是恼了,趁你不备,一口把脚趾头咬下来,岂不是吃了大亏?因此才说失算计了!” 朱全德听了,心中果然悚惧,忙缩回脚,向殷显仁道:“你倒是好心!不然,你来替他舔吧!若是你敢咬我,我一缩脚,小心扯坏你的门牙。” 殷显仁心里只是叫苦,又不敢争执,只得强颜道:“好汉啊!我方才已是用过膳了。古谚道:节食得以去病,寡欲得以延年。只恐贪多伤胃,招了病疾!还请高抬贵脚,另寻他人吧!”嘴里絮絮叨叨,只想开脱。 朱全德哪里肯罢手,道:“休要耍嘴皮子,你若不舔,我便鞭你二百下。”殷显仁思谋半天,实难下口,只得言道:“你打吧!” 朱全德“呵呵”笑道:“爷才不会上你圈套哩!我知你虽然嘴上服软,却是个骨硬之人。你想哄我来打你,我却偏不打。我只将这姓张的慢慢打来,打死了他再去打你。”一边说,一边光着脚过去,拾了藤条,又来打张灯儿。 张灯儿吃痛不过,急忙道:“好汉住手!好汉住手!让我来为你舔脚吧!” 朱全德弃了藤条,笑呵呵抬起泥垢缠裹的一只脚,道:“我知你是仁义之人,早早舔干净了,我便放你离去。”啧啧!那丫子也不知道几辈子不曾洗过,向上一扬,就似谁家茅厕遇到东南风,直觉污臭四溢,浊气逼人。 张灯儿皱眉头道:“好一双贵脚,果然与众不同,真个是: 美味十香透骨髓 神仙也想尝一嘴。 我家祖上功德厚, 独占鳌头舔一回。 朱全德早不耐烦,道:“休要罗嗦,快快舔来。”张灯儿无奈,只得闭眼低头,龇牙咧嘴,伸出舌尖舔一舔。呀!就好似粪坑里撒调料,酸辣苦咸五味杂陈,好不恶心。只觉得中气凝结,烦厌欲吐。 朱全德笑道:“味道如何?” 张灯儿强忍着不吐,喘气道:“好汉啊!你这脚乍看精雕细琢,初闻芳香四溢,入口油而不腻,食罢唇齿留香!实是人间难得之物。只是我肠胃不调,难以消受,还请收回!还请收回!” 朱全德道:“这人言而无信,说好舔干净放你走,为何说话不算数?也罢,待老爷我打发了其他人,再来和你撕缠。” 一边说,一边穿了鞋子,指一指那帮无赖,喝道:“过来!过来!把你们名姓一个一个报上来,让老爷我点个卯。” 那些人已是被打怕了,无奈,只得挨个通报:一个叫吴良兴,一个叫吴仁信,一个叫梅修齿,一个叫卜振金,一个叫修仙壬,一个叫隗乐仁,一个叫甄杯璧,一个叫郝吾尺,如此等等。 朱全德听罢笑道:“果然是人如其名!我知道你们平日里不干好事,趁着今日无事,倒想听一听。你们每人说一件来给老爷解闷,不然,轮流来替老爷舔脚。” 这才叫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那些人本不想说,却又怕朱全德,百般无奈,只得一人供出一事。吴良兴说:“我偷了我丈人家一口猪。”隗乐仁说:“我勾引过前村的陈寡妇。”郝吾尺说:“我盗过王将军墓穴。”吴仁信说:“我摸过赵老汉女儿的脚。”梅修齿说:“我和吕财主的小老婆睡过觉。”云云。 你看他们争先恐后,自抖丑事,唯恐舔了朱全德的臭脚。朱全德闻听心里暗笑,却又妆张飞黑个脸,指着殷显仁喝道:“你都做过哪些无良之事?赶紧说来!” 殷显仁唉声叹气,道:“实不曾做过,说什么?” 朱全德大怒道:“我把你这个阴险恶毒之辈!你串通张家,诬告别人杀人,又沟通乡长,强吞别人家产,还说不曾做过?莫非要老爷打断你的骨拐才肯招供?” 噫!就这一句便露了口风。那殷显仁恍然醒悟,叫道:“我就说在哪里见过你,原来你是朱家老四朱全德。” 众泼皮听了,就像溜嘴的黄莺遇见觅食的鹞子,又似离巢的兔子碰到铁背苍狼,直唬得三魂离体,七魄无踪,磕头如捣蒜,齐叫:“四爷饶命!” 朱全德“哈哈”笑道:“既然认出了老爷我,我就立个规矩,你们若答应了,我就放你们回去;若是不答应,休想活着离开这里。” 众泼皮齐道:“只要不舔脚,啥事都好说!四老爷请说。” 朱全德道:“老爷我生来贫寒,最见不得欺负穷人,今后谁敢欺压穷苦之人,我绝不饶他。仅此一条,你们自己思量。” 众人连声答应。朱全德喝一声“滚吧”!你看他一个个如同得了皇恩大赦,连滚带爬,逃向胡同口。张灯儿抓了衣裳,也顾不得穿,精沟子光屁股,一溜烟走了。 殷显仁也想走,被朱全德一把拽住,道:“你休走,我还有话哩!”殷显仁道:“我知道你要收回家产。你尽管收回便是,我怎敢抵赖?” 朱全德笑道:“我还有一事和你商量哩!”他拉了殷显仁,在那避风处坐定,言道:“可怜你一帮人生就一副偷蟠桃的胆,却没有闹天宫的心,成天坑蒙拐骗,只知道欺负老实人,却连一件衣服也穿不起。这打拉池是关口地方,财主遍地,烟商云集,银子如流水一般。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想和你作个兄弟,干一番大事业,有那好生意做几回,日后也作个财主老爷,显赫一方。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殷显仁大喜道:“我早有此心,你何不早说?白折腾半天气力。” 所谓心脉相通,一点即透。两人心领神会,鼓掌而笑,攀谈一回,更加投了脾气,索性效仿古人,撮土为炉插草为香,拜了把子。 自此朱全德重回老庄,那张家人人咬牙切齿,个个侧目而视,只是见他和一帮地痞厮混,故不敢下手,只是等机会。 那朱全德白日里耕地种田,夜间飞檐走壁,不知干些什么勾当,笔者未曾亲眼看见,不敢随意描写。打拉池一带传言江湖上有一位四爷,白道黑道都通,却不知其究系何人,至后来“量体称金聘儿媳,披麻戴孝拜花堂”,方知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此系私人家事,笔者无意描写。 要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说。 第六回地动山摇黑水流 狼嚎狗叫尸骨寒 - 太公传 - 文龙晓星 诗云: 谢坝梁前景色更, 桃花人面已非同。 寒窑旧迹今犹在, 不见当年怨叹声。 且说朱全德在小水又落稳脚跟,重振家业。这一日忽然想起一件事,自言自语道:“如今这田地院落重回我手下,只是那买田的契约还在老哒手里,倘若张家人逼迫良民,生个变故,岂不是空口无凭?不好,不好,我还须走一趟谢家坝,一来看望看望爹娘姊妹,二来要回田契,才能放心。” 你看他拿定主意,说走就走。于是换了一身新衣裳,拽了条打狗棍,出得门来,一路迤逦,径投谢坝而来。 其时正值五月,天色始亮,一路上草绿天蓝,景色醉人。有古风为证: 青山白雾凝, 高崖斜烟横。 古道行人少, 繁花珠露轻。 栖鸟尚呢喃, 垂柳自娉婷。 风景如画卷, 游子脚步匆。 晓行夜宿,一天半功夫,早到了谢坝。朱全德左右打听,一路寻到窑门前,举目细看,只见几个破窑,烟火皆无。旁边一个牲口圈,门口放着木桶,里面拴着驴。 原来朱万成一家搬到此地,贫困非常。朱老太平时就带全秀去挑野菜,补充口粮。此刻恰好回来,在驴圈门旁拣菜,忽见朱全德立在那里张望。朱老太只当是眼花了,奔将过去,仔细一瞅,果然是全德,不由悲喜交加,拉着朱全德放声大哭。 朱全德言道:“当日我就说过这里不是养人的地方,你们偏不听,跑来受这个罪。”一厢说,一厢见过妹妹。 朱老太欢喜不尽,急烧火做饭。少时黄昏,万成父子收工回家,见到朱全德,也是欢喜。 唯有朱全富心细,仔细端详全德穿着言行,便生狐疑,只是不言语。 一时饭熟,不过是洋芋面野菜汤。一家人吸吸朗朗,吃一顿团圆饭。 朱老太心里事多,便询问朱全德这些日子行程。朱全德便将拳打殷显仁之事讲说一回,又言道:“如今我已将家业夺回,一家人不如搬回去,自家田自个种,过个宽裕日子,强如在这里受罪。” 那朱老太满心欢喜,直念弥陀,道:“还是我四儿有本事!老娘回打拉池,看谁还敢欺负。” 朱全富心里明白,头也不抬,捧着饭碗道:“我只怕重回打拉池,迟早要进牢房哩!” 全孝道:“一家人才团聚,二哥为何说出这话?” 那朱全富放下饭碗,指着朱全德冷笑道:“你的事休要瞒我!想那打拉池不过几亩薄田,咱一家以前苦死苦活,才勉强能吃饱肚子。为何你一经营,就能穿上绫罗绸缎?我知道你从来不是种地的人,如今你举止阔绰,肯定干了些外人不知的勾当。都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只怕回去,迟早要弄出事来,免不了还得爬一回麻石屲!” 家人闻听,望着朱全德只是发怔。那朱全德捧着饭碗,头也不抬,只是说:“二哥说的哪里话?” 原来那朱万成是个久经世面的人,听全富一席话,顿时醒悟,对朱全德言道:“老话说:人走正道,福星高照。你既然夺回田地,好生经营,万不敢惹出祸端。我们在这里先将就着过,以后万不得已,再过去不迟。” 朱全德满口答应,又道:“我一个人在那边,势孤力薄,若是张家人来算计田地,连个凭证都没有。哒哒不如将地契交我收藏,就算惹了官司,也有个底气。” 此话一出,众人皆哑口无言。那朱老太偏四儿子,只是拿眼瞅万成;朱万成是个不会钳制子女的人,只在那里沉吟;朱全孝从来喜欢出外做工挣钱,不理会家务,因此也不言语。 此时只有全富心里明白,看着全德道:“兄弟,但凡你是个勤劳持家的人,老院交给你也无妨。只是你素来游手好闲,喜欢舞枪弄棒。咱们从安远到小水,挣了多少年,才存了这份家业。我只怕田契给了你,吃酒耍钱,稍不小心就弄没了,到那时候鸡儿也飞了,蛋儿也打了,弄个鬼耍水,一家人唱去?你还是早早丢了这个心思,免得哒妈不安宁。”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朱全德兴冲冲而来,不想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心里毛躁,把碗一丢,道“二哥从来就看不起我,却不知你是那墙上的镜子,看见别人,看不见自己。像你这个胆量,只怕以后饿死的日子都有嗫!” 朱全富闻听大怒,跳将起来,骂道:“我知道你今天来就没个好心眼,挨打来了。”挥一挥拳头,直奔朱全德。慌得朱老太全秀哭的哭,喊的喊,一齐上来拉架。 原来朱全德虽然骁勇,素来怕全富,见他过来,急忙跳出窑门,绰了棍子,转身就走。 朱老太哭道:“黑更半夜的,狼豹子满山跑,你去哪里?”朱全德道:“二哥要我命嗫!” 朱万成见闹得慌,喝道:“你一个个还嫌不乏!快歇了,明日还要上工嗫!” 那弟兄两个才没了声。于是朱老太安排住宿,让他弟兄几个住一屋,早早歇了。 想那朱全富是苦乏的人,头一落枕头,霎时鼾声如雷,声传三里之外。朱全德被他一吵,如何睡得着?只是闭着眼睛装睡,心里暗暗盘算道:“我这一遭乘兴而来,却要败兴而归。怨只怨朱全富从中作梗,坏了好事。我不害他一回,怎能咽下这口窝囊气!” 你看他有了害人之心,更加睡不着觉,透过篱笆缝,见窑洞外面月色似水,思忖道:“他不让我如意,我也不让他顺心。我不妨趁着这半夜,将那头驴牵了去,让他没水吃,渴个半死。” 忽又想到:“不好!不好!渴死二哥事小,只怕连弟弟妹妹老哒老妈也连累着受罪,如此一来,我岂不是造了孽,落个不孝的名声?” 他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在炕上翻来覆去,盘算不定。一直到了四更天,借月光一看,只见朱全富头顶处放着一堆东西,伸手一摸,原来是朱全富的裤子。 朱全德大喜道:“二哥!二哥!你招惹了我,我就不能叫你安生,我且拿了你的裤子,叫你天亮出不了门。” 一边暗地里叨咕,一边悄悄穿了衣服,抓起朱全富的裤子,下了炕,轻轻开了篱笆门,拿了打狗棍,趁着月光,径回打拉池去了。 却说朱全富一觉睡到拂晓时分方醒来,因准备上工,忙起来穿衣服,伸手一摸,却不见了裤子,不由奇怪,道:“难道半夜里进来了野狐子?” 弟兄几个闻言,都醒了。朱全义道:“二哥说梦话哩!野狐子来了不去偷鸡,进屋里干啥?” 朱全富道:“我裤子不见了,莫不是让野狐子叼跑了?” 朱全孝道:“从没听说过野狐子偷衣裳!怕是蹬到哪里了,等我点灯看看。” 于是点起油灯,前后左右找一遍,踪影不见。 朱全义偶一回头,奇道:“四哥昨晚明明睡在这边,这会子到哪里去了?” 一句话提醒了朱全富,捶腿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定是他怀恨在心,半夜偷了我的裤子去了!这人做事不留后路,叫我如何出门?” 你看他围着破被,坐炕上死活不挪窝。全孝全义两个捂着嘴只是笑。 正在为难,万成老两口也起来了。原来南甘有喝早茶吃馍馍的习惯,因此朱老太便生了火,熬了茶,喊他弟兄。 叫了半天,只过来了全忠全孝全义。老太问:“你四哥还睡?”全义道:“四哥早起就不见,怕是回去了。” 朱老太听了,心里就觉得难过。 万成道:“快去喊你二哥,早早吃了,上工嗫!”全义道:“二哥出不了门!” 万成忙问:“咋了?”全义道:“裤子叫四哥半夜拿走了。” 朱万成叹道:“非凡人干的非凡事,走正道的人也干不出这样的事!” 那朱老太听见,为难道:“前些年倒有几尺布,给女儿作了衣服。如今不养羊,不纺线织布,到哪里去找个裤子?” 朱万成道:“难不成让他精沟子上工?你先去冯裁缝家,说几句好话,看能不能赊几尺布。” 朱老太无法,只得去冯裁缝家赊布。谁知那裁缝嫌贫爱富,是个势利眼,被朱老太好话说尽,就是不肯赊欠。 朱老太无奈,只得回来。幸亏家里还有两个羊毛口袋,朱老太便裁剪了,拿针线敹成裤子,给朱全富穿了。 时值五月,天气正热。朱全富穿了羊毛裤子,好似孙行者进了八卦炉,又像唐三藏上了火焰山,只觉燥热难耐,汗流浃背。无奈,只得让老太将裤腿截了,作个半截裤子,方凑合着穿了。 转眼间到了秋天,朱全德又翻山过来。 朱全富气冲斗牛,骂道:“你不当你的英雄好汉,又来干啥?” 全德道:“二哥说的啥话?哒妈在这里,我哪有不来看望的道理?再说还有个丧事要报哩!” 朱万成老两口惊道:“谁不在了?” 全德苦着脸道:“说起来大家都节哀顺变!我八弟跨鹤西游去了。” 这一句好似半天响了一声惊雷!朱老太闻听,犹如万丈高楼失了足,又似扬子江心翻了船,只觉天旋地转。 朱万成急问:“到底怎么回事?” 朱全德打个咳声道:“这事说来古怪!我刘义父半夜做了一个梦,见一人抱一个口袋,赖在门口不走,嘴里喊:‘要房子嗫!要房子嗫!’如此三五夜,都是同一个梦。我刘义父便想回通渭,我义娘不肯。哪知我八弟穿开裆裤在门前玩耍,被一条狗扑过来,朝牛巴子一嘴,把挛挛咬破了,熟了脓,左右看不好,没过多久就没了。我刘义娘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也走了。我刘义父倒了心境,把田地院落都卖了,一个人回通渭了。” 朱老太听他一说,霎时被摘了心肝,扯开喉咙丢开声,揪断哀肠放悲音,直哭得山摇地动,江海倒流。其他人俱垂头丧气。这方是:好事不连二,坏事总成双。有诗表道: 生人容易养人难, 经过方知世道寒。 点破玄关终不悟, 神仙乏术也无言。 一时天晚,朱全德依旧留宿一夜。朱全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时时防备,处处留神,不敢合眼。 全德笑道:“二哥放心睡觉,我已经改邪归正,不干那活了。” 朱全富大喝道:“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若是再害我,我追到打拉池也要敲断你的腿!”全孝全义听见,暗地里“唏唏”而笑。 好容易熬到天明,喝过早茶,万成父子几个仍去上工,朱全德地里亦忙,自回小水去了。 原来朱老太手勤,又会过家,自从迁到谢坝,百般算计,今儿砌个驴圈,明儿箍个鸡窝,后儿又捉个猪娃子养上。有点空闲,命几个儿子翻土栽板,围了个院墙,堵风又防狼。门前有块荒地,她便偷偷摸摸翻了,种些洋芋白菜胡萝卜。稍有闲暇,就拔燎毛蒿子备寒冬。如此日积月累,存粮虽不多,菜蔬倒有半窖,家里草摞堆积如山,到了秋冬,睡得个好热炕。一家人想方设法,勉强过活。 不久,又有张有文、张德文弟兄几人从五佛逃难到此,亦被张老爷收留。那张氏弟兄原是来探苗头寻生路,见此处能养人,便慢慢将家人搬将过来。朱、张两姓同是天涯沦落身,彼此脾气投缘,便相互接济,倒也融洽。 谁知朱万成这些年颠沛流离,连惊带吓,又在田间苦大,身体朽了,就得了病。儿女急请郎中,百般医治,就是不好,眼见他渐渐油尽灯枯。 这年冬天,他儿女守候身边,邻居都来探视。朱万成对朱全孝道:“你三岁时被人贩子拐走,幸亏青水龙王点化,才找回了你。我当日许愿,若是发达,要为他重修庙宇,可惜咱家灾难多,不能如愿!你今后要将这事记挂心里,说不定哪天有了力量,替我还了愿心。”言罢合眼而逝。 朱家人哀痛欲绝,请了张有文,做法事,择吉日,将逝者葬于谢坝茔地。后人有古风几句评朱万成道: 生来勤苦性非凡, 朱家阳坡守家园。 时逢乱世兵戈起, 号寒啼饥受熬煎。 安远寨中夺飞财, 远走他乡逃靖远。 一难未平一难到, 妇人短见生祸端。 结仇积怨蹲不住, 翻山越岭奔后川。 子散家寒渐落魄, 天灾人祸总纠缠。 未等运转家道旺, 却已身衰赴黄泉。 凡夫一世多如此, 几人能逃生死关? 可叹朱万成一病身故,享年四十六岁。 朱万成过逝,小弟兄接管田园,更加辛勤,如此忙忙碌碌,就过了几年。 时光荏苒,转眼间到了庚申年。其年七月,窑前桃子成熟,摘了三筐。朱老太留了两筐,把一筐送邻居尝鲜。 到了晚上,朱全忠忽做一梦,梦见一人长相清奇,背一个口袋,坐门前不走,只是叫:“要桃嗫!要桃嗫!” 全忠迷迷瞪瞪,便送他一筐。不觉惊醒,细思此梦,惊疑不定。 到了次日晚上,刚睡着,又梦见那人,依旧背个口袋,赖在门前,嘴里嚷嚷:“要桃嗫!要桃嗫!” 全忠悚然惊醒,忽想起朱全德之言,心里颇感蹊跷,只是自己装在心里,不与他人言说。 到了第三夜,依旧如此。全忠便觉有事,只怕说将出来,令家人害怕,于是只字不提,唯自己时时留心,暗中提防。 不觉又到秋收时节,众人割谷收麻,俱忙碌不停。时有孩童在茬地里拾谷穗,唱童谣道:“雷吼一声口子开,摇一摇,天塌了,摆一摆,山塌了,咯呀咯噔摇,哗呀哗啦摇……” 唱完又唱:“园子里长的绿韭菜 摆摆摇 货郎子哥哥快挑来 摇摇摆 咯呀咯噔摇 哗呀哗啦摇 货郎子哥哥不挑来 摇摇摆 地摇了 稀哩哗啦塌散了 哗呀哗啦摇 咯呀咯噔摇……” 如此唱罢这个唱那个,唱罢那个唱这个。朱全忠听见,不胜烦恼,只是不知所应何事,口中不能言,只是心里狐疑。 秋去冬来,转眼到了十一月。你看那寒云过处群山瘦,衰草黄时野径埋,真是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这一日正是初七,晴空万里,一帮长工在张老爷家碾场。下午时分,忽见乌鸦“哗啦啦”成群飞起,遮天蔽日,盘旋不去。众人皆道:“戏里说百鸟朝凤,这些红嘴鸦少说也过千,保不准有贵人出生哩!” 议论未毕,只见草垛下老鼠成群结队,四处乱窜,如无人之境。众人齐道:“怪了!怪了!这害物如今竟不怕人了!” 一时夕阳西坠,大伙收工回家,见满天红光,犹如烈焰,久久不散。又听山上狼群嗥叫,凄厉无比。 单说朱氏弟兄回到家里,借清油灯光吃罢饭,小弟兄几个便去歇息,只有全忠坐灯前抽旱烟。 朱老太道:“苦了一天还不睡,烟熏火燎又熬油,歇了吧!”朱全忠不语,只是喷云吐雾。 坐到一更天,忽听院里鸡儿乱叫,驴儿咆哮,猪哼狗嚎。朱老太惊道:“不好了,怕是野狐子偷鸡来了!” 朱全忠急提了棍,点了火把,出得门来。只见那鸡儿猪儿驴儿都出了圈,在院子里乱跑,那条看门狗夹着尾巴“嗷嗷”叫唤。 全忠拿火把照一照,并不见什么野兽,疑惑道:“怪了!怪了!为何这圈门都开了?” 朱老太道:“想是猪娃子跳出来,进了鸡圈,鸡出来惊了驴,撞开了圈门。快圈了吧!” 全忠听说,便去驱赶。谁知那些牲畜就像着了魔一般,满院乱跑。朱全忠吆吆喝喝,就是赶不到圈里。 如此一闹,早惊动了全富弟兄,一齐穿了衣服,出来助力。全秀也出来帮忙。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地下有“隆隆”之声,犹如打雷一般,从西北而来。就见星月辉映之下,屋后那两个山头活了似的,向前一合,又向后一分,霎时山摇地动,土雾弥漫。 一家人不曾防备,俱被摇倒在地,只觉天旋地转,星月无光。朱全忠知是地震,急唤众人向院外跑。 众人跌跌撞撞,奔出门来,到那开阔之处。尚未站稳,“隆隆”声又至,借火把微光,只见地面如翻波涌浪一般,起起伏伏,豁然裂开几道口子,似要吃人,又一合,地下黑水喷涌而出。 一家人怎能站得起来,爬坐地上,如同坐船一般。惊慌之间,回头看时,就见那几筒崖窑一张一扑,霎时倒塌,成了一片废墟。 此时正值寒冬,冷气刺骨。忽而狂风骤起,黑雾滚滚,地下轰鸣不断,远处蓝光闪耀。正是那:山川崩裂,千里人间成炼狱;风沙咆哮,无数冤魂下酆都。有古风为证: 庚申冬月乾坤动, 天欲收人何太急? 鸟兽性灵出洞穴, 仙人点化劝逃离。 凡心愚昧难猜破, 肉体劳乏恋枕席。 震电彩华光烨烨, 狼嚎犬吠夜凄凄。 忽而山裂峰崖断, 顷刻房摧土雾弥。 星月无光呈惨淡, 狂风怒号走沙石。 崟岌扯断城墙陷, 地面开合路径移。 无数冤魂奔地狱, 空留白骨伴乌啼。 且说朱老太一家匍匐在天灾之下,差点冻死。幸亏全富、全孝两个跌跌撞撞搬来柴草,生起一堆火。一家人围坐在火堆旁边,任由风沙吹打。 好容易熬到天明,举目四望,但见黄沙漫天,山川变形,唯有张老爷家堡子尚在,其他茅棚土窑皆无踪影。原来庄稼汉睡得早,不曾防备,且又住的窑洞,十家竟被打死了八九家,可怜一道川人烟几乎断绝。 朱老太惊魂未定,滴泪道:“老天不要人,如何得活?” 朱全孝道:“咱家福厚,没有伤人,也算不幸中的万幸。窑虽塌了,被褥锅碗还在里面,赶紧挖出来,再作计议。” 弟兄几个不敢拖延,急寻锹锄,将土块刨开,找寻出粮食衣被等物。又去看洋芋窖,并未塌陷,里面洋芋萝卜完好无损。 再寻家畜,几只鸡,一头驴,一条狗,一个猪娃,都不曾走失。 朱老太道:“东西还在,只是没了窑洞,似这天寒地冻,到哪里找个住处?” 朱全孝道:“这般光景,慢说没房,就算有,也不敢住。” 老太道:“没地方住,难道要冻死不成?” 朱全孝道:“土话说得好:人若没窝,不如鸦雀!如今大难临头,只得学那麻雀老鸦,掏个窝钻了,等安稳几天,再作打算。” 全富道:“你听听那地下声音几时停过?就算掏个地洞,谁敢去睡?” 全孝道:“二哥不要急,我却有个主意。我看咱妈堆的那草垛就是个好住处!将那底下抽空,掏出几个洞,夜里钻进去,将口堵了,保证不冷。任他如何摇,也不害怕。好坏耐活到开春,等地消了,再做打算。” 众人听了,只得听从,将那柴墩底下掏出几个深洞来,钻进去铺上被褥,权当是个窝。原来那柴墩天长日久,积压的密实,底层有些谷草麦草,又挡风又保暖,倒是个栖身的好地方。这正是: 古人凄苦古人知, 今人怎知古人辛? 若无古人受凄苦, 焉有今人笑古人! 收拾妥当,将近中午,风沙更大。朱老太便在那断墙边背风处搬几块石头,支上锅,弄些食水。原来那水缸靠在灶台边,上面又横个案板,因此没有破,里面还有半缸水。老太取了水,熬了一锅米汤,叫家人就着馍馍吃了,暂且充饥。 吃罢饭,忽见张有文地里钻出来一般,从那厢过来。 老太忙问:“家里人怎么样?” 张有文苦着脸道:“说来也是老天眷顾!因我晚上安顿土神,念了几卷经,家人都来跪香,因此不曾入睡。地摇时,所幸都跑了出来,并没有折人口。” 老太喜道:“万幸!万幸!” 张有文叹息道:“这一摇,窑都塌了。我家从来贫寒,没有你这样的草垛,一家人无处安身,恐怕今晚要冻死在这里!” 朱老太思谋良久,道:“我却无力帮你。但有一条生路,我说与你。” 张有文急问:“有啥法子?” 老太道:“这谢家坝本来人家多,哪家没有过冬的柴草?如今窑塌人亡,那些柴草都没了主人。你何不趁早背了过来,也堆个草摞,在下面过夜?只怕迟了,就被别人背去了。” 张有文虽是阴阳先生,却算不到这一招,被朱老太点拨,恍然醒悟,欢喜不尽,急起身去了。正是那:九言劝醒迷途仕,一语惊醒梦中人!不题! 冬日天短,转眼到了黄昏。朱全孝将驴牵到张老爷家,好说歹说,圈了。又在草垛后掏个洞,将鸡儿猪儿圈了,拿石头堵上,方钻进草里睡觉。朱全富心细,只怕夜里有野兽光顾,便在身边放一柄三股钢叉,谨慎提防。 夜幕降临,只听外边野兽嘶吼,鬼哭人喊,甚是瘆人,原来是那狼群野狗耐不住饥饿,趁此大难,夜里出来刨食死人,遇着那无处藏身的活人,乱口咬死,相互争食。 到了后半夜,风停沙息,俄而彤云密布,大雪纷飞。好一场雪,真个是遮天盖地,积厚过尺。一家人在那草窠里,只觉冷气袭人,奇寒彻骨,死活不敢出来。诗云: 乱世荒年逢大难, 生灵无数下阴间。 老天还怕谁没死, 降下奇寒滤一番。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说。 第七回寒山影单如征鸿 喜宴枪鸣似惊弓 - 太公传 - 文龙晓星 诗云: 八卦阴阳数万千, 变中还变妙无边。 树挪三尺连根死, 人换一席时运翻。 且说老朱家苦苦煎熬,撑过几天,眼见雪停日出,天色好转。 那朱全富心里急躁,发狠道:“我平日里思来想去,自从离开安远,过了几天太平日子?这北方就不是养人的地方!像眼前这般光景,如何能活下去?” 朱全忠道:“家里就剩一点口粮,若是一家人都吃,耐活不了几天。我本就想回通渭,只是要照顾哒妈,不能离开。如今老哒不在了,又遭这场大难,我明日回通渭,将口粮省下。” 朱全富听见忙说:“大哥回南,我也一块回去。” 朱老太闻言,泪如雨下,泣道:“我一家人四分五裂,已经不像个家。你们要是回去,我也回去,遇到难事也好照应。” 半晌又道:“既然如此,咱就舍弃这里,回安远吧!等三儿把这里几个工钱结了,收拾收拾,随后就回。” 朱全忠走心一起,岂肯多呆一天,立刻就要动身。 朱老太见儿子即将远行,哪里能放心?便取些黑面,合些洋芋萝卜,烙了一摞死面饼子,打一个包袱,以备路上裹腹。 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打开,见里面有几个银元,叹息道:“咱家从老家出发时,还有一些压箱钱,不想这些年磕磕绊绊,踢踏完了。”于是取一半给了全忠,自己留了一半。 一家人凄凄切切,一夜没睡。到了次日,早早吃了饭,全忠全富提了打狗棍,径奔山前去了。那朱老太鼻子一把泪一把,几乎哭死过去,扶了全秀,直送到谢坝梁上,望不见儿子身影,方回去了。有诗表道: 水枯山寒一命悬 当年棠棣返家园 此行难料存亡数 长路崎岖雪满山 单说全忠全富翻山越岭,踏雪而行,一路上但见山峦移位,群峰塌陷,那沟壑也被塞断。好容易翻过黄家屲,凝目四望,见行人绝踪,炊烟不起,却有野狗成群,白骨遍地:原来山前震得更是厉害! 他俩不敢停留,迤逦而行,到了打拉池,举目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眼见那一座繁华城池早已摇成了满地的瓦砾,成堆的砖石,哪里还有集市店铺,更不见商队客旅,唯见断墙边几个残存的人,破衣烂衫,显胸露股,在哪里生火取暖。 两人一路蹒跚,又到了小水,抬头细看,见几筒窑早成了废墟,哪里还有家? 没办法,只得找人打听朱全德消息。哪知冤家路窄,恰恰遇上张家一干人。那张家人刚遭了灾,死了人,正没好气,偏偏碰上朱家弟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时恶语恶言,欺先人翻祖宗,骂个不停。 两人无奈,只得含羞受辱,离了小水,径自回安远去了。 却说朱老太又熬了几天,眼见更加艰难,就对全孝道:“留恋这里,终究是绝路一条,不如回安远,另觅活路。” 朱全孝道:“咱家在安远有仇。只怕我大哥二哥回去,生死也难料。依我主意,还是重回小水,好坏耐活到开春,再做打算。” 朱老太筹谋半晌,只得应允,对朱全孝道:“这里还有几个长嘴的,你出去想办法变卖了。另外,去张老爷家算了工钱,说一声,就起身吧!” 朱全孝答应了,就去张老爷家结账。 原来那张老爷家虽然院墙坚固,房屋稳当,却也禁不住这一场地震,羊圈,草料窑都被摇倒了,几个水窖也开了缝,走了水。平时干活的一帮长工除了朱、张两姓,其他的几乎死绝。 张老爷想到开春要播籽,耕田,还要箍窑,锤窖,缺了好多人手,不由心里发愁。 忽见朱全孝来辞行,他想到朱全孝会箍窑,更加着急,就对朱全孝说:“娃娃,如今天灾人祸接连不断,你走到哪里都是一样。我给你一条生路,不知你愿不愿意走?” 朱全孝道:“张老爷肯发慈悲,我求之不得,请说。” 张老爷道:“你若能给我拉三年长工,我不但付你工钱,另外将山湾里五亩地送给你,叫你一家能吃饱饭。你肯不肯?” 朱全孝听闻,自己不敢做主,就回来问朱老太。朱老太听见,就像孙猴子得了定海神针,欢喜道:“这是老天爷睁了眼,照顾咱们,赶紧去应承下来。” 朱全孝得了主意,就去回复了张老爷。那老爷却也欢喜,就将山湾里五亩地给了朱全孝。 如此一来,老朱家就留了下来。一家人千方百计,苦苦煎熬,慢慢就翻了年,到了春天。 那张老爷只想重建家园,见阳气上升,地消了,就叫朱全孝带几个长工播种,锤窖,又筑墙,打胡基箍窑,真个是朝迎霞光,暮带晚云,忙得不亦乐乎。 那朱老太得了几亩地,就抽空在家,叫全义将那地打磨了,却不种麦,不种糜,不种谷,不种麻,只是歇着。 忽一日,下了一耧耧雨。朱老太大喜,就指使全义将那洋烟密密麻麻种了五亩。众人见了,只当稀罕。 谁知老天养人,这一年多下了两场过雨,那洋烟长势喜人。朱家人是南甘,会经营,终日在地里照看,到了收烟季节,一家人齐上阵,割的烟膏无数,悄悄卖了,顿时囊中鼓胀,手有余钱,虽不是大富大贵,却成了富裕人家。 稍有空闲,一家人重掏了几筒崖窑,盘了炕,砌了锅灶,又抓些猪娃鸡娃,将日子又过火起来。 忽一日,见朱全德过来。朱老太又惊又喜,嚎啕大哭。朱全德道:“这半年把我苦死了,又修院墙又掏窑,又和张家闹矛盾,几亩地都荒了,总算人没死。” 朱老太道:“世上最难受的就是活人气,你不如将老院田地卖了,过来生活。” 朱全德道:“横竖都是下苦吃饭,过几年再说。” 住了几天,朱全德又回小水去了。 原来那朱全孝带一班苦工,替张老爷家箍窑锤窖,一年不曾闲,把几个水窖都锤严实了,又箍了几筒炮窑,被老爷非常看起。到了秋天,下了场透雨,他便打了几千胡基,跌跌绊绊,给自家也箍了个窑。 想那老朱家数年来灾难不断,死的死,走的走,甚不太平。朱全孝跑前顾后,苦苦挣扎,虽然时运翻转,种了几年烟,攒了几个钱,却就把岁数逛大了,不觉就二十七了。 朱老太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暗中思量:“男儿十八能立家。三儿看看快三十了,难不成看着打一辈子光棍?我还要打听打听,谁家有攒劲姑娘,托媒说亲,给他成个家,才能安心。” 她有了念头,便时时留心。 原来那张有文有一女儿,名满香,属兔,生的身材周正,面若银盆,且沉默寡言,性格温柔。因和老朱家是邻居,常来和全秀玩。 朱老太冷眼观瞧,见其人品家教皆在其他人之上,不觉就相中了。 转念一想,又有一点担心,自己言道:“张家侄女今年才二十岁,比全孝小七岁,只怕他哒妈不愿意。我两家平日里和睦,不曾翻过眼,若是贸然请个媒人提亲,被他一推托,以后见面有些没意思。依我主意,先探一探她哒妈的口气,再做决断不迟。今日做个饭,先叫他表叔过来,拔一拔口风吧!” 朱全秀听她娘一说,就问:“做什么?做个揪面片子?” 朱老太道:“糊涂!这不是一般事,得先图个好兆头!你吃的哪门子揪面?揪断了还能成事?不如擀长面。” 到了晌午,朱老太便和全秀做饭。叫朱全孝过去,请了张有文,来这边吃饭。 张有文不知何故,盛情难却,只得过来。上炕坐定,全秀便端饭,果然是洋芋臊子,十丈长的面。 张有文不知所以,望着朱老太,只以为她要安土敬先人,却又不见印票子买香火。 朱老太一边递筷子,一边说:“你兄弟不要怀疑,我不过是有事托你哩!” 张有文问:“啥事弄得这样神秘?” 朱老太道:“说起来也不是小事!你看我家三儿岁数不小了,若不成个家,只恐怕就耽延了。你是个手艺人,平日里走四方,肯定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女子,烦你给我指点指点,也能有个锚导。” 张有文这才明白,笑道:“你家说媳妇还有什么愁的?不说这份家底,单就三儿的人来说,要苦心有苦心,要手艺有手艺,谁家姑娘嫁了他,保证不饿肚子。你放心,我明日出去,留神打听,有那合适的就撺掇撺掇,不亏你这顿长面。”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笑。 那朱老太站炕沿前,却就借风掀门帘子,笑道:“依我看,眼前就有一个,只是不知道她家里人愿不愿意。” 张有文忙问:“是谁家?若合适,我就去保媒。” 老太笑道:“我看你家女儿满香就合适,人品性格都是上称,不如咱两家结个亲!” 张有文恍然醒悟,拍手道:“坏了!坏了!这一顿长面把女儿吃到别人家了!” 他本是阴阳先生,颇通命理,便掐指算一算,道:“你家根基,只怕我配不上,不过两个娃娃倒也合相。只是有一点,岁数相差太多。我回去问问,若我闺女嫌弃,我也就没法子了!” 朱老太笑道:“老话说十八新娘八十郎!大两岁有什么要紧?从今后我便叫你亲家了!” 你看他两家说说笑笑,却都合了心意。 单说张有文回家,对老婆悄悄说了此事,叫她去问女儿。原来他女儿素日跟全秀一起玩,却知道全孝人品,心里也乐意。 张有文探了女儿口气,知道事成,便私下里对朱老太道:“此事我没说的,不过规程还是少不了的,你家请个媒人,事就成了。” 朱老太大喜,便命全孝去请个媒婆,前去撮合。果然是窗前姻缘一张纸,只差弹指捅破人!那张家顺水推舟,便就答应了。 转眼秋尽冬来,地里活都停了。朱全孝便择了日子,备了彩礼,到张家订了婚,商议迎娶时日。 张有文对朱全孝言道:“老话说女婿顶半子,既然订了婚,你也不必找别人约日子看时辰,明年正月初八是黄道吉日,一切大利,再无过犯。那时两家弟兄亲戚正好来串门,人也多,显得红火!” 朱全孝答应了,回家来,早早筹虑。又托人带信,将日子告知朱全德。 日月如梭,一眨眼就过了年,到了正月。朱全德早早过来,帮忙料理。 那张有文弟兄四个也都早到齐了。到了初七添香,清早先请了张老爷,再请了庄邻朋友,安灶搭锅,热热闹闹,张罗起来。 到了中午,客人还没有待罢,忽见门口来了三四个行路人。当先一人身高体长,一脸虬髯,对众人道:“我几个是过路的手艺人,走得饥饿。东家能不能给碗饭吃?” 张有文闻讯,忙来观瞧,见他们身背弹弓、竹帘、柳条等物,原来是擀毡的毡匠。因思想今日喜庆日子,不便拒绝,便叫他几个进来,吩咐端长面。 那虬髯客抱拳谢了,呼唤一行人坐了吃饭。 一时饭罢,虬髯客对张有文抱拳道:“东家,我弟兄几个到了这里,找不到店家。不知你家有没有空闲地方,方便方便,住一晚,明日就走。” 张有文心里暗暗道:“俗话说给了九寸想十寸——得寸进尺!世上还有这样没眼色的人!我家过喜事,人来客往的,亲戚都没地方住,你与我非亲非故,趁得哪门子热闹?” 心里想着,只是脸上没显露出来,笑道:“你看我这里有下脚的地方吗?你们还是到别处借宿吧!” 那虬髯客听说,拱手谢了。出了门,却到附近人家,好说歹说,住下了。 看官,你想战乱时代,枭雄驰骋纵横,匪盗出没无常,那出门在外的生意人,哪个不是非凡人?原来那一帮毡匠游走四方,平日里靠手艺吃饭,暗地里却做些无法无天的勾当,到那紧要关头,杀人越货,只当儿戏! 今日到了谢家坝,见张有文家待客,那虬髯客便对众弟兄道:“你看那一家,是不是个富贵人家?” 众人皆道:“大哥眼花了!那一家住的地坑窑,一看就是穷人家,哪里来的‘富贵’二字?” 虬髯客笑道:“你们只知道面子,不知里子!我方才打听了,原来他家出嫁女子嗫。你想,嫁女之人,岂能没有彩礼?这是到手的钱财,若舍弃了,只怕天不容!” 众人欢喜道:“大哥如何打算?” 虬髯客道:“量他那穷苦人家,有何本事?咱们借住在他家附近,到了半夜,前去洗劫了,趁黑走路,量他也无可奈何!” 众人听了,齐声称“妙”。 他几个却也胆大,竟到张家讨了一顿饭,看清了路径,方找人家歇了。可怜那张有文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自己丝毫不知。 噫!常言道: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又有那古语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些毡匠恶念滋生,便引出一个踢星踏斗的人物来。 书中交代,原来张德文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张正源,一个叫张正荣。 那张正源从小胆略超群,喜欢武艺,能飞檐走壁,擒拿格斗。他十四岁便周游江湖,拜师学艺,苦练枪法,能左右开弓,百步穿杨。 因姐姐出嫁,他便回家帮忙料理,初七添香,招呼乡邻亲戚,忙了一天,就到了傍晚时分。他是江湖人,生性慷慨,见邻居亲戚多,就将带来的几坛酒拿出来,请大家玩耍。 他旧日与朱全德有数面之缘,两人皆是道上人物,兴趣相投,颇合得来。晚上开酒场,他就扯心朱全德,便不顾娘家婆家,过去请了过来,划拳猜令,不亦乐乎! 这一厮闹,不觉就到了一更天。偏偏那朱全德输了酒,想耍赖,就放下酒盅,言道:“我尿个尿尿。” 言毕出得门来,到那草垛旁,解裤带小解。忽见星月照耀下,那草垛后伏一条黑影。 朱全德吓了一跳,心里暗想:“必是今日吃席,肉香味把狼招来了。” 一边想,一边拿眼睛斜瞄,见那边又有几个。不由着了忙,急提裤子,心里道:“坏事了!招了狼群来了!为何狗儿也不叫一声?” 他是胆大之人,回头就要寻棍棒。哪知回头之时,忽见天光辉映之下,那些黑影身上烁烁发光,分明是刀枪之物。 朱全德一惊,酒便醒了大半。他本是经过的人,知道路数,想到:“不好!不好!我只以为是野兽来寻食,不想是来了土匪。只是今日没带家具,如何对抗?” 他心里盘算,只装作不知道,系了裤带,回到窑里,拽过张正源,道:“兄弟,快找个顶门杠子来。” 张正源笑道:“今夜又不关门,四哥要杠子干啥?” 朱全德道:“你家风水不好,黄道吉日惹了太岁了!我今日没带家当,找个杠子拒敌。”于是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张正源也吃了一惊,思虑道:“四哥,几个毛贼有啥怕的?只是今日喜庆,若是见了血,倒不吉利。我有个主意,叫他知难而退便罢了。你只管照我的话行事,保证不动一枪一棒!” 说着拉了朱全德,出了窑,到那草垛边,跺跺脚,言道:“好酒!喝得头有些晕,等我疏松疏松筋骨,出出汗。” 你看他摆个花架子,撑胳膊撩腿,慢条斯理,就像卸了地的乏牛,耍了一路拳脚。 朱全德忍不住大笑道:“兄弟,你这身手也拿出来使唤?若说这个行当,还要看四哥我的。” 一行说,一行脱了棉袄,踩一个马步,道:“你来看。” 你看他丢个解数,将一套小擒拿手打将出来。好身手,真个是: 拳来似电去如风, 马步生根稳若钟。 饿虎扑食声烈烈, 蛟龙摆尾势汹汹。 白蛇吐信真灵巧, 鹞子翻身好迅轻。 一路擒拿实利落, 几经寒暑始修成。 张正源看了,拍掌叫好。又叹道:“四哥,你拳脚功夫了得,却只能近搏,不能远攻。不像我,若是遇上那持刀弄棒的土匪,百步之外,抬手便能取他性命。” 朱全德只以为他酒大了说胡话,只是摇头不信。 张正源道:“你若不信,我便让你开开眼!你去屋里点一枝香来,插在那墙头上。” 朱全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进屋里,点一枝香出来,插在那墙头之上,回来笑道:“兄弟有啥手段尽管施展出来。” 张正源并不搭话,一抬手,从衣襟下掏出一把枪,却是个撸子。你看他甩手一枪,“叭”的一声,将那荧荧之火打得无影无踪。这一手就叫“枪打香头火”,不经过苦练,不能有这手段!有诗表道: 喜宴红烛星月明, 英雄此处演神兵。 技熟手快欺飞卫, 气定神闲慑恶凶。 乍见硝烟挟冷焰, 倏然银弹灭幽萤。 一声万壑千峰静, 枭匪心寒匿影踪。 那虬髯客伏身在草垛后面,只唬得魂飞魄散! 欲知后事如何,后回再说。 第八回爱欲难消作笑谈 相思不断成姻缘 - 太公传 - 文龙晓星 且说张正源枪打香头火,霎时惊动了窑里人,齐出来问:“哪里声响?” 张正源急推他们进去,言道:“不相干,我和四哥耍枪哩!你们休要理会。” 出得门来,对朱全德言道:“你挨着草垛溜一眼,看他们走了没有?” 朱全德摸到草垛前,觑眼一看,一个人都没了,不由挑大拇指道:“兄弟好身手!一枪就唬走了。” 张正源笑道:“我料定他们连这个庄里都不敢住了!不信,咱们去瞧一瞧。” 两人摸索到那些人下脚处探听,果然都走了。 朱全德叹气道:“兄弟,可笑我这身武艺,耗费多少年月,到了你那家当前,竟是无用之物。” 张正源笑道:“不瞒四哥说,我方才不过施展了三分本事。若是双手都持枪,左右开弓,只怕几十个土匪也不是我的对手。” 呀!这正是言多必有岔,话出惹事端。那朱全德见了枪,早就喜爱不已,忽又听他有两个,不由兴时起来,陪笑道:“兄弟啊!我知道你门路多,能弄来枪。你既有两个,不如卖给四哥一把,钱多钱少都行。” 张正源急摇头道:“这却不能够,我这两只枪是舍命得来的,昼夜不离身边,若是少了一只,就拆了群,少了威力,假如遇上那七脚六手的厉害人物,恐怕要吃亏嗫!四哥,你是有田有屋的地主爷,千万不要在这物件上存心。” 朱全德见他不依,只得不吭声,只是心里越发猴急,暗地里盘算不休。 两个人回到窑里,接着耍酒。厮闹一番,不觉过了三更。 原来张家屋少,女眷都在那边窑里歇息,男人们却在这边耍酒,夜过子时,渐渐酒高了,便在那烧炕上斜躺横依,凑合睡觉。 张正源一来熬了几夜,再加上喝了不少酒,不觉倦意袭来,便斜靠在炕拐角丢起盹来。 偏偏那朱全德心里有事,睡不着,眯缝着眼,暗中观察。他见张正源睡了,心里思谋道:“我这兄弟有些小气,他明明能弄来枪,就不给我一个。我索性趁夜偷他一把,以后补他些钱也就罢了。自家兄弟,料他也不翻脸。” 一边想着,不觉就到了四更。他见众人沉睡,就悄悄起来,来摸张正源腰里。 噫!众人皆十指,只有他手巧。张正源行走江湖,不想就被他轻轻解了一只枪,竟丝毫没有察觉。 朱全德得了枪,欢欢喜喜,悄悄开门出来,到了外面。他见那草垛靠着一堵短墙,中间有个缝隙,于是将枪放进墙缝里,又拽把草塞住,方进屋里重新睡下。 他是做贼心虚的人,还未合眼,忽然想到:“不好!不好!我这样和衣而卧,他早上起来就该怀疑我了。我索性脱了衣服,闷头大睡,叫他不要猜疑才是。” 想到这里,便解了袄子,脱了裤子,只穿一个裤衩,扯过一条破被盖了,倒头就睡。这才是爱欲纠缠杂念生,意满才知瞌睡来。 且说张正源睡了一觉,忽然惊醒,见那一盏油灯昏昏暗暗,忙起身挑了挑捻子。忽然觉得不对劲,忙用手一摸,少了一把枪,不由吃了一惊,暗暗道:“罢罢罢,从来没有这样大意过,这一会,竟被贼光顾了!莫不是那毡匠去而复返,偷走了我的枪?” 忽又想到:“不对!若是他们偷了,必然一裹脑都拿走了,为何偏偏就留了一把?” 你看他垂头挠耳,百思不得其解。偶然回头,见朱全德鼾鼾沉睡,他猛然醒悟道:“我知道了!必是四哥看上了这家当,半夜偷走了。果真如此,却有些难办:我若嚷破了,就臊了他的脸面;我若不说,奈何那枪是我的命,岂能说丢就丢?” 他思来想去,想去思来,无有良策。猛然看见朱全德衣服都堆在炕沿上,不由灵机一动,笑道:“我只能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才能叫他归还我的家当!”想到这里,便将朱全德裤子轻轻抓起来,走出去藏了。复进屋来,索性倒头又睡。 一时到了五更,张有文便起来唤道:“娶亲的要动身了,起来打理吧!” 众人听见,都起来了。 那朱全德也惊醒,心里道:“好笑!好笑!我是婆家人,怎么就在娘家这边混了一夜?快回家罢!” 一边想,一边坐起来摸衣裳。呀!炕沿边只有袄子,裤子却不见踪影。 朱全德满炕搜寻,就是不见,不由暗暗思忖:“这张家果然风水不好,前半夜招盗,后半夜遭贼!那贼这不偷,那不偷,偏偏就将我的裤子偷走了,难道叫我精沟子出门不成?” 你看他垂头挠耳,百思不得其解。偶然回头,见张正源正坐板凳上喝茶,朱全德霎时醒悟道:“我知道了!他丢了枪,竟像个没事人一样,分明知道是我偷了,因此反手偷了我的裤子。这事却有些为难:若是我服个输,认个错,脸面怎能搁得住?若不服输认错,恐怕今日要把人丢到这里嗫!” 他思来想去,想去思来,无有良策。无奈,只得咬咬牙,发狠道:“罢了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有错在先,不如还了他的枪,找回裤子,遮了羞丑再说。” 你看他扭扭捏捏,陪个笑脸,向张正源道:“兄弟——” 才张嘴,张正源一抬腿,起身出去了。朱全德惊慌道:“这人心肠窄,记仇嗫!这叫我如何打整?”没办法,只好爬炕上装睡。 不一时,张正源又进来。朱全德犹如六月天见到了雷阵雨,又似饿汉子遇到放舍饭的,忙叫:“兄弟过来!过来!帮四哥一个忙!” 张正源过来,问:“四哥,啥事?” 朱全德道:“我昨夜出去方便,把裤子落在门外了,烦兄弟替我取来。” 张正源笑道:“你好歹说个地方,我替你取。” 朱全德无奈,只得道:“你看那草摞边有个墙,中间有个缝子。我就塞在里面了!” 张正源闻听,出门到了草摞边,果见有个缝隙,用草塞着。他扯开草,向里面一摸,掏出枪来,笑道:“四哥,你是非凡人,若不是遇上我,你就得手了。” 于是藏了枪,复进门来,坐朱全德身边,道:“你的裤子倒是找到了,只是有些脏了,我叫人洗洗,等干了就送来了。” 朱全德如同雷轰电掣一般,叫苦道:“那裤子是个棉花的,见水就吸。像这样冷的天,只怕十天也不能干。难不成叫我裹着这被子去吃席面?” 张正源“呵呵”大笑,起身出去了。 那朱全德束手无策,急得抓耳挠腮,汗如雨下。偶一回头,却见裤子就放在墙角边。他如同得了大赦一般,急忙穿了,出门就走。 张正源在门外叫:“四哥忙什么,索性一起过去吃席。” 朱全德摇手道:“罢罢罢!你张家人鬼多,我离远些罢!”说着,径自回去了。 却说老朱家也是一夜没睡,闹腾到五更,娶了新娘过来,安排拜了天地,送进洞房。等到天亮,方安排桌凳,下长面待庄客。一时娘家人过来,又耍酒厮闹,直到后晌,方结束了。 单说那张氏满香,本就性情和顺,沉默寡言,是个压福的人,自从进门来,勤持家务。一家人和睦相处,越发兴旺起来。 过几月,她就身怀有孕。一家人更加高兴,小心翼翼,再不叫干重活。 到甲子年,张满香生下一子,取名怀亮。朱老太乐得嘴都合不上,成天抱着孙子稀罕。 转眼间就到了满月。朱全孝早已准备了米面蔬菜做满月,先去请了丈人家,又去请了张老爷和庄邻一干人。 那张正源恰恰回来,便一同过来了。日上三竿,开了席,一帮人吃了长面,耍起酒来。 单说张正源,他多时间闯荡江湖,极少回家,今日回来,正遇到喜事,心里高兴,便和朱全德等人划拳猜令,斗起酒来。 兴致正浓,偶一回头,忽见一女子端盘子上菜。抬头细看,见她穿一身新衣服,生得身材娉婷,面若海棠,真是蛾眉淡扫凝春意,秀目低垂挂怯羞,就像那画里走下来的仙女一般。 张正源乍一看见,就好似刘彦昌见了三娘娘,又像是董家郎见了七仙女,浑身雷击电打一般,瘫在凳子上,莫想动得半分,那一双眼睛就像浸了羊油,直勾勾再也收不回来。心中恍惚道:“莫非我已离了凡尘俗世,到了瑶池仙境?眼前这位女子冰肌雪肤,分明是天宫仙子,月里嫦娥,尘世间哪有如此动人的美女!”一味的发了呆,胡思乱想。 原来那女子正是朱全秀,在锅灶上帮忙,忽见张正源如此,只臊得粉面绯红,低了头,径自去了。 张正源如梦如幻,恨不能随了她去,只觉得三魂七魄“嗖”的一声,早离了身体,追到屋里去了。 众人只当他酒大了发昏,也不理论。张正源早已丢了魂,失了魄,浑浑懵懵,愣愣怔怔,满眼全是那女子的身影。痴想了一回,嗟叹了半天,已是后晌,酒席已罢,众人回家,张正源无奈,只得回来,躺炕上以被蒙面,一声不吭。 他母亲看了,疑惑道:“早上还好端端的,如何就不好了?”急忙过来看视。只见张正源双目紧闭,四肢乏力,像是着了魔魇一般。问道:“莫不是路上辛苦,受了风寒?快找个大夫来瞧一瞧。”张正源听见,勉强坐起来,推辞不医。 如此过了两三天,张正源病势更加严重。他母亲担心,就找了一个本地郎中诊治。 那郎中屏气凝神,号了一早晨脉,摇头晃脑道:“依我看来,这是吃的多了!” 张正源心里火起,忙挥手道:“罢罢罢!快走!快走!” 刚撵走郎中,就有两个喽啰来了,说:“老寨主叫你快回去,有要紧事!” 张正源哪里肯走,捂着头道:“你两个回复他老人家,就说我有病了!” 那两人道:“来的时候老寨主吩咐,若你不走,抬也要抬回榆林口。” 张正源无奈,只得收拾行囊,辞别了家人。你看他一步一回头,一步一叹息,唧唧咛咛,磨磨蹭蹭,回黑山峡去了。有诗表道: 自古闲愁空锁恨, 从来缱绻最伤心。 早知他日天人远, 不叫此时乱六神。 过了一月,张正源又回来了。他先去老朱家看望姐姐,坐了半天才回来。 到了晚上,张德文两口子见他心神不宁,只以为出了事,便说道:“你如今岁数也不小了,在外面使枪弄刀的,又拿不回来几个钱。你看那种地的老爷,虽说苦点,却不用四处奔波,晚上睡觉都安稳。我劝你还是落家过日子,我们也能多活几年。” 张正源垂头道:“我也想成个家,过个舒坦日子,若能娶个中意的媳妇,我就不出门了。” 张德文喜出望外,道:“这有啥难的?明天就请个媒婆,四下里打听打听,若有那稍看过眼的女子,只要不缺胳膊少腿,能烧水做饭就提媒。” 张正源道:“打听来的女子我不要。” 张德文奇怪道:“说媳妇不打听,难道人家自己会跑来?” 张正源道:“我只看上我姐夫家的秀秀,其他人休要提。” 张德文两口子听见,霎时泄了气,半晌方言道:“这事只当没说!你不知道朱家人的脾气,愚犟愚犟的,素来只喜欢下苦卖力的,最看不上挟枪弄棒的。你若是‘一对骡子四亩半,三片胡基办不烂’,保准能说来他家女子,只可惜你不是那样的人,这嘴还是不要张了。” 张正源不解,问:“啥叫‘一对骡子四亩半,三片胡基办不烂’?” 张德文道:“你要是干早套一对骡子犁地,不吃不喝也不歇,到中午能犁四亩半地,或者箍窑时,能同时将三片胡基丢上墙头,还要完好无损。有这苦心,十拿九稳能说来他家女子,不然,早早丢手,不要枉费心思了。” 张正源听了,倒头就睡。 到了次日,张有文起来,见他神色萎靡,就问缘故。张德文便将原因说了。 张有文听了笑道:“这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有两个关口,一个在咱家,一个在朱家,若是两个关口都通过了,再对症下药,或许事就成了。” 张正源急问:“哪两个关口?” 张有文道:“第一件,你当了朱家女婿,就再不能出去游荡了,今后安安稳稳在家,过个心闲光阴,就看你收不收这个心?” 张正源道:“这有啥难的?真娶了秀秀,我就金盆洗手,再不入江湖。” 张有文欢喜道:“好!好!第二件,就看人家闺女愿不愿意。若是她不愿意,这件事就拉倒;若是她愿意,就成了七八分。到时候我就有法子说动你义父。” 张正源为难道:“她愿意不愿意我如何知道?” 张有文笑道:“你从小走四方,连这个转置都没有?你不会去找你姐姐,让她陶腾陶腾,摸一摸小姑的心思?” 张正源恍然醒悟,忙下了炕,就去老朱家。 却说张氏夫妻已起来,正要收拾屋里,忽见张正源进来,便笑道:“你三天两趟来看我们,倒叫我们不好意思的。” 张正源道:“有件大事要姐夫姐姐帮忙哩!”于是把缘由细说一遍,又作揖道:“万望姐夫姐姐陶腾陶腾,成全成全。” 朱全孝听了笑道:“这事我不好参言语,你们自己看着办。”说罢就走了。 张氏却也高兴,道:“你能安心居家,也是咱们张家的福气。这事急不得,你先回去,慢慢听信。” 不说张正源回家,单说张氏虽然老实,但应承了这件事,不得不想办法。收拾完屋里,和全秀一起做针线,她就瓜长蔓短,说起男女婚姻之事,言道:“这世上两口子,有相亲相爱的,有违心违意的,说个原因,都是牵线的人不一样。天上有个月老,是个专门给人牵线的。他时常下人间转一转,看见合适的男女,就用一根红线把两人脚腕子拴在一起,一百年也挣不脱。要是月老不来人间,就由那山神土地城隍社令撮合姻缘。你想那些神仙事情多,哪有时间管合适不合适?顾不过来就胡乱搭桥牵线,所以世上两口子合心合意的就少。要是遇上中意的人,千万不要错过了。” 说了一回,又话搭话,说起张正源一折折,张满香叹道:“我那个兄弟,家里虽然穷,眼头却高,这看不上,那看不上,现在快二十了,连个家都没有成,不知道婚缘在哪个方向嗫?” 朱全秀低着头,留神听,只是不言语。 张氏又道:“为他的事,一家人都犯愁。我昨日倒是问他:‘你究竟啥时候才肯落家说媳妇?’你猜他怎么说?他言说:‘除非找个秀秀这样的姑娘,我就回家种田下苦,再不出去了。’你说说,到哪里寻你这么个人?不过是白说些淡话,不顶用。” 朱全秀听见,臊得满脸绯红,只是抿嘴笑。 那张氏低头想一想,忽然就想起一件事来,看着全秀笑道:“你看我这个脑子,怎么就转不过弯来,难怪哒妈说我是榆木疙瘩不开窍。” 全秀忙问:“嫂子怎么啦?” 张氏笑道:“我那兄弟时常提起你,我忽然想起来,你也是十八的人了,早到了找婆家出嫁的年龄了。不如你给我家当个媳妇,亲上联亲,两家更加亲密。你告诉嫂子,你觉得我兄弟怎么样?” 看官,你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个怪现象,就是“小伙子爱的黄花女,大姑娘喜欢二杆子”!那张正源自小游走四方,见的世面多,因此举止大方,言语豪放。朱全秀冷眼旁观,心中品度,知道是个前途难料之人,又见他对自己眼神迷离,知道有些意思。只是家教严,世俗不可违,因此时时躲着他,岂不知少女春心,最怕招惹,见了张正源三五面,自己不觉也动了心,如今听嫂子一番言语,早就猜到了其中意思,只是不能搭腔,只好抿着嘴笑。 张氏见她有几分意思,便拔个口气,道:“我思来想去,这倒是个好姻缘!你若是愿意,我就叫我二爸请人提亲,你不愿意就摇个头,可不能闪了我。” 朱全秀也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笑。张氏无奈,只得说:“你笑,就是愿意了。我就去通传了。” 两个取笑一会,去做饭了。 到了下午,张正源又来了。张满香道:“我小姑子好像也乐意,你叫二爸请媒人吧!可不能说是我牵的线,不然事不成了,叫我怎么见婆婆?” 张正源得了信,欣喜若狂,好似孙猴子封了屁马温,活蹦乱跳,一溜烟回了家,找张有文说了此事。 张有文喜道:“这就好办了,只是差一个媒人。” 张德文说:“旧庄窝窝姜婆子是出了名的媒婆婆,我去请她。” 张有文说:“你想错了!朱亲家是犟人,一般人恐怕说不动。依我主意,只有请张老爷出面,这个亲事才能成。” 张德文顿时醒悟,忙去张家,请老爷出面撮合。 张老爷却是个热心肠,见张德文央求,也愿意帮这个忙。于是抽个时间,到朱老太家,将张家的意思说了,又道:“张家人这些年一片热心,给你给了一个儿媳妇。难道张家人不值钱,就只有你女儿值钱?俗话说想要他人好,还得自己好。如今他家儿子回家谋生,也算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依我看,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成是不成全在你。” 朱老太见张老爷来说话,怎好回绝?便推在女儿身上。哪知一问女儿,见她虽然害羞,却似十分愿意。顿时没话说了,只得应允了。 张老爷便来回复张德文。张家人喜上眉梢,不敢耽延,急择了日子,到朱家订了婚。 翻过年,两家约了日子,擀长面,待亲朋,热热闹闹,给两人办了喜事。 却说张正源入了洞房,细看朱全秀。呀!分明是飞燕重生,西子转世!你看她: 体态嫣然多轻盈, 容貌娇艳可倾城。 瘦肩袅娜玉山立, 纤腰娉婷杨柳轻。 肤如雪,颜如冰, 风姿绰约透玲珑。 眉蹙春烟藏妩媚, 眼含秋波露多情。 张正源心迷神醉,疑似身在梦中,战战兢兢,不敢出半丝声响,只怕惊醒了梦那美人便无影无踪;又凝神屏息,惟恐呼气重了将美人吹得化了。 朱全秀见张正源这副模样,禁不住抿嘴“噗嗤”一笑,道:“原来是个呆子!” 噫!这一声犹如黄莺婉啭,紫燕嘤咛;又似流泉叮咚,银铃清脆。张正源只觉得五脏六腑如被清风拂过一般,清凉滋润,好不舒服。凑近了再看,见她千娇百媚,楚楚动人,不禁越看越爱,越看越好看,只觉心里像被猫儿挠了一般,忍不住握住她纤纤玉手,道:“想不到我命中竟能娶到这样一个老婆!” 朱全秀红了脸,笑道:“只怕你以后见了更好的,就抛弃了我。” 张正源连声说“不敢”,言道:“若要我抛弃你,除非有人将那枪里的子弹加点调料,倒些酱油,炒一炒,喂我吃了!” 朱全秀“噗嗤”一笑,指着门外一块大石头道:“你也不要油嘴滑舌。你以后若抛弃了我,那石头就是我的归宿!” 两人说说笑笑,见时辰不早,方安歇了。有诗题道: 洞房烛泪合双影, 叹羡檀郎配美人。 雅谑戏言犹在耳, 谁知一语竟成谶。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黑山峡上乱云飞 小水村里虎狼毒 - 太公传 - 文龙晓星 却说朱全秀出嫁这一年,正是乙丑年,她嫂子张满香养的稠,又生一子,取名朱怀明。 那里朱老太又得女婿又得孙子,好不惬意;这边张有文弟兄又得外孙又得儿媳,亦是喜悦。 这一日傍晚,朱老太一家正在吃饭,忽见门口进来一人,灰头土脸,满身风尘。那看门狗儿见了,摇着尾巴只是撒欢。 朱老太便有些不高兴,骂那狗儿道:“你一天吃饱了不顶用,来了生人也不叫唤,倒像是看见你主子一样!” 她这里骂狗,就见那人到了近前,叫一声“妈”。 大伙闻声细看,却是朱全富。 朱老太又惊又喜,一把拉住,哭道:“你走了多长时间,为何一个人回来?你大哥呢?” 朱全富打唉声道:“这事说来话长。” 朱全孝见二哥回来,忙叫张氏盛饭。朱全富才知道兄弟已经有妻有子。又一问询,才知道妹妹也出嫁了。 一家人久别重逢,欢喜不尽,围坐一起吃饭,细说别后事情。 朱全富道:“说起来你们也不要过分悲痛。我回安远后,和大哥没有落脚处,只得在外面拉长工。哪知我大哥身体慢慢就不好了,后来一病不起,躺了几天,就离世了,被我埋在村头荒地里。我给大哥看病,把几个钱都花完了,只得四处流浪打短工。熬了这些日子,见你们不回去,只得又折返回来了。” 朱老太闻听又折一子,放声大哭,家人劝了一番,才止住了。 朱老太道:“如今我算明白了,出门金山压银山,不如家里二亩田。从今后咱一家两处庄院,细心经营,虽然苦一些,图个平安就好,再不要说走就走,说闹就闹,惹出祸端。” 自此朱家人安居两处,山前山后扯吊庄,更加兴旺起来。 单说张正源栖身谢坝,因见家里有些窘迫,便想找个门路挣点钱养家。岂不知他自小游走江湖,对农活一窍不通,耕种割除都不会。 张德文见他无聊,就央求张老爷找个活。张老爷道:“我家是种地生活的,他样样不会,我也没办法。旧庄窝窝陈老七是大户,从马砂河沟口到乱刺窝窝几千亩地都是他家的。如今土匪多,他家牛羊也多,想必要个攒劲把式。待我抽时间去说合说合,看能不能叫他去放羊。” 张德文称谢不尽。过几天,那张老爷真个说合了,叫张正源去陈家放牛放羊。 可怜张正源从小驰骋江湖,争强好胜,时常吃肉喝酒,吆五喝六,如今只能抱个鞭杆,早出晚归,跟着牛羊屁股,勉强挣一口饭。正是好汉不说当年勇,街头不论显赫时。 时光如流水,岁月似清风,不觉就过一年,到了丙寅年,朱全秀也产下一个儿子,取名张忠泰。 那张正源怀中抱子,脚底蹬妻,才知道平常百姓的滋润之处,更加闲散下来。他枪法绝伦,瞅机会就打个野兔团猪补充口粮,一天一天,一月一月,熬将下来。 这一天,张正源在旧庄窝窝放羊,忽见一匹马压地飞来,近前一看,那马上之人却是榆林口一个喽啰。 张正源便知道有事。就见那人跳下马,道:“老寨主伤重,请你回去见一面!” 张正源大吃一惊,急问:“寨主身手不凡,怎么会受伤?” 那喽啰道:“香山丁黑驴请寨主赴宴,酒桌上言语不合,动起手来。原来丁家早有埋伏,想要老寨主的命。带去的兄弟都被打死,只有寨主舍命冲了出来,只是身受重伤,恐怕熬不过几天,因此叫我来寻你,回去见一面。” 张正源闻听,心急火燎,忙将鞭子递给他,道:“你替我放两天羊。” 言罢,飞身上马,回到谢坝,对朱全秀说了此事,又哄道:“老寨主对我恩重如山,如今命悬一线,我若不去看望,就不是人了。你伺候好哒妈,看好儿子,我三两天就回来。” 朱全秀提心吊胆,只得百般叮咛。张正源应诺了,上马加鞭,直奔黑山峡。这才是心中有泥潭,拔足也困难! 原来那黑山峡上接大庙,下通小湾,山势险要,湾多水急。其中有一个要塞之地,名榆林口,是封锁黄河关口之处。 张正源闯荡江湖之时,那榆林口就有土匪把守,寨主姓金,年近六旬,枪法精湛,能辨声打人,人称“三眼雕”。 那金寨主手下有二十多人,皆骁勇善战之辈,平日里抽烟喝酒耍女人,无所不能。有一次金寨主出门,偶然碰到张正源,见他伶俐,十分喜爱,就收他进榆林口,教他枪法,师徒两个十分投缘,情同父子。 岂料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就有那香山土匪丁黑驴看上了榆林口,想据为己有,因此摆下鸿门宴,重伤三眼雕。三眼雕自知大限将至,急命人寻找张正源,嘱托后事。 单表张正源马不停蹄,到了榆林口,进入寨中,只见老寨主奄奄一息,不禁心如刀绞。 寨主见他赶来,悲中生喜,嘱咐道:“如今乱世,人命如草芥,若是手中无枪,手下无人,就难以生存。榆林口是我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家业,把守这里,有那不义之财,都可以取来,让弟兄们吃一口饭。如今我命不久了,就将这家业托付给你。你以后要精心修建,仔细经营,不要叫别人占据了。”言罢长叹一声,闭眼而亡。 众喽啰见寨主死了,悲恸不已。张正源便主持丧事,找地方葬了寨主。事罢,召集众人,细问丁黑驴底细。 喽啰道:“那丁黑驴手下有十几个弟兄,本来和老寨主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冯家大庄的冯建忠和梁水圆子的梁振邦组建了‘香山民团’,清剿山里好汉。丁黑驴无处可去,就看上了咱这寨子。他怕老寨主不好对付,才摆了个酒席,请老寨主赴宴,忽然就下了毒手。老寨主一死,只怕他过不了多久就会来攻打我们。” 张正源闻听笑道:“我还以为他们是那三头六臂的混世魔王,原来是区区十来个小鬼。依我主意,不消弟兄们出战,就我单身一人去取他命吧!” 众喽啰大惊道:“寨主才接手山寨,万万不能孤身冒险!这事还要谨慎才好。” 张正源笑道:“我主意已定,不必啰嗦。你们将那贵重礼物准备一份,待我今夜去拜会那丁黑驴。” 众喽啰无奈,只得将那劫来的千年人参准备一枝,用礼盒装了,交于张正源。 只说张正源,已派人打听到丁黑驴一帮人并未走远,在离河十里土神庙里窝藏。他带了礼盒,只身一人,径向土神庙而来。看看时候,已是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离庙门不远,早被放哨土匪发现,持枪喝问:“谁?” 张正源道:“你去告诉丁英雄,就说榆林口张正源来拜访。” 那人听见,急忙进去报信。 原来丁黑驴和一帮弟兄点了火把,正在吃酒。见人报信,十分惊疑,问众兄弟:“早就听说三眼雕手下有个张正源,枪法出众。今日他独自前来,不知有啥打算?” 众人道:“管他有啥打算,下了他的枪,让他进来问问就知道了。说不定是三眼雕死了,他怕了咱们,献关投降来了。” 丁黑驴点头称“是”。那些土匪一拥出门,用枪指着张正源喝问:“你一个人来,有啥事?” 张正源道:“你们不要害怕!我仰慕丁英雄大名,特来献上一根千年人参,聊表敬意。” 那些人闻听,心里得意,道:“想见我家大哥,先得把武器缴了。” 言罢上前,解了张正源的双枪,又把身上搜一遍,见没有兵器,才带他进入庙里。 张正源抬头细看,只见里首上面坐一人,手里握一把撸子。你看他生的铜铃眼,翻嘴唇,面如锅底,身似宝塔:知道是丁黑驴。 张正源手托礼盒,颔首道:“我家老寨主得罪丁英雄,我弟兄不胜惶恐,将一枝千年人参献于英雄,恭祝英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那丁黑驴“哈哈”大笑,道:“都说你被金寨主看重,原来会说话!将人参举起我看。” 张正源左手捥着礼盒丝带,右手托着底儿,向上一送,道:“英雄请看。” 书中暗表,原来那礼品盒底下暗藏着一只短枪。张正源右手托底,已握住枪柄,一扣扳机,“叭”的一声,正打在丁黑驴心窝之上。可怜丁黑驴哼也没哼一声,一头栽倒在神龛下面。 众土匪愕然一怔,霎时反应过来,齐举枪,要打张正源。 张正源将枪口冲天,大喝道:“且慢!我有话在先,我这只枪比闪电还快些,谁敢开枪,我就叫他脑袋开花。若是不信,尽管试试。” 那些人听他一说,就有些惧怕。偏偏有一个逞强好胜的,不信邪,只想显威风,见张正源背对着自己,趁机会,就扣扳机。 他手指还没动,被张正源背手一枪,“叭”的一下,打得脑浆迸裂,栽倒在地。 众土匪见了,唬得魂飞天外,齐道:“英雄饶命!” 张正源道:“丁黑驴杀我家寨主,被我杀了,也是一命抵一命。你们若想跟随我,便跟我去榆林口;若不想去,把枪放下,自便!” 那些人都道:“我们都是没家的人,被民团清剿,无处可去,愿跟随英雄。” 张正源听了,点头答应,带了他们,回榆林口去了。自此坐镇榆林口,劫掠过往商旅。稍有余资,就砌石墙,筑碉堡,把一座山寨收拾得如铜墙铁壁一般。可叹张正源有家有室,终违背诺言,脱不了征战生涯!有诗题道: 崖壁冲天涌浪急, 英雄孤胆慑穷奇。 枪声响处威名赫, 从此插足入淖泥。 你想土匪生涯,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提头颅吃饭,哪敢大意?张正源自从占山为王,事务繁忙,极少回家。 过些时日,他想起父母妻儿,想给家里送些盘缠,于是将寨中事务安排妥当,独自一人骑了马,出了榆林口,游游逛逛,要回兴堡川。 谁知到了黄河边,忽见那乱石堆里昏睡一个人,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胳膊窝里夹着一根打狗棍,怀里抱着一个讨饭碗。勒马细看,却是一个女花子。 张正源突生善念,就下了马,给她喂些食水。那女子少时苏醒,看见救命恩人,不由泪流满面。 张正源问:“你是哪里人,为何一个人睡在河边?” 那女子道:“我是通渭人,有个名字布卿楚。只因家里遭瘟疫,其他人都死了,我跟我娘到处要饭,逃到这里。谁知我娘几天没吃饭,就饿死了。我没办法,就将我娘推进黄河里,自己又冷又饿,晕倒在这里,幸亏大哥救了我一命。” 张正源见她可怜,便给她一点干粮,道:“我是走四方的人,路过这里,不经意救了你一命。你带这些吃的,自寻生路去吧!” 那女子哀哀欲绝,哭道:“我家人已死绝,我一个弱女子到哪里求生?” 张正源思谋半晌,忽然有了主意,就对她说:“我倒是为你想了一个安身的窝,只是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那女子道:“我的命是你救的,一切由你做主。” 张正源道:“我有一个世兄哥,极有苦心,家里也富裕。只是他先前受了些灾,四处奔波了几年,把岁数逛大了,比你大十来岁。你若愿意嫁他,我就带你回去;你若不愿意,就自己走路吧!” 布卿楚身处险境,命悬一线,哪里能不依?于是点头答应。 张正源心里高兴,就取出干粮,等她吃饱了,有了精神,便扶她上马,自己牵了缰绳,同回谢坝来。 到了谢坝,见了家人,将来龙去脉述说一遍。 张德文道:“你太莽撞了!也不知道你姐夫家愿意不愿意?” 张正源道对朱全秀道:“他们愿意不愿意,你去问问就知道。” 朱全秀听说,急忙回娘家,将此事细说一遍。 朱老太欢喜道:“乱世年间,还有什么挑的拣的?只要身体没病,不是残疾就行。” 于是带朱全富过去看视。 原来那布卿楚在张家洗了脸,虽然衣衫褴褛,却生得身材端正,容颜秀丽。朱老太一看,乐得合不拢嘴,早就一百个愿意。 张有文见两家成了姻缘,就做个好人,对朱老太道:“人是我张家人领来的,就是我张家女儿。你家娶媳妇,只能从我家娶过去,快去准备衣裳,收拾洞房,我还要喝喜酒哩!” 朱老太“呵呵”大笑,急忙回家,叫家人准备所用之物,又请张有文择个吉日。 转眼吉日已到,老朱家请张老爷,请庄邻,热热闹闹,为朱全富成了亲事。 那布卿楚进了门,不久身怀六甲,到了第二年,生下一子。朱老太欢喜,为其取名怀焘。这正是灯花点点结双蕊,喜气盈盈罩门庭。 日月穿梭,不觉又到年前,朱全德又过来看望哒妈。 朱老太就问起地里情况。朱全德愁眉苦脸道:“我说个实话,我一个人孤掌难鸣,顾了犁地顾不了喂驴,顾了做饭顾不了扫地。那几亩地都荒了一年了,谁有气力耕种?前半年买了一头驴,操心不上,饿的像个龙架,不如赶过来,你们喂吧。” 朱全富闻听,就有些堵心,言道:“咱弟兄几个在这里苦死苦活,替人拉长工,你却把那样的好地荒了?既然你不种,我和老五过去种,强如在这里给别人下苦。” 朱全德叹气道:“二哥想种就去种,只怕那张家人眼睛里容不下。” 朱全富道:“都过去多少年了,难道他吃人不成?” 朱老太见全富铁了心,无奈,只得发话道:“你想去,过了年,等天暖和了,先把地翻了,等下雨吧!” 朱全富见商量妥当了,欢喜不尽,只等天气转暖。 眨眼间就开了春,冰雪消融。朱全富便和朱全义过小水打磨地。 那朱全德见家里有了主事人,索性把一切家务丢下,独自出外,三五天回来一次,不知干些什么营生。 那朱全富朱全义都是有苦心的人,如今重回小水,哪肯偷懒,只几天工夫,便将田地收拾齐整,只等下雨。 话说那打拉池有个商人,欲送一批货物到贾崖,因伙计病了,缺个赶牲口的,就想临时雇一个。 谁知朱全富出外,恰恰碰上,就想挣几个饭钱,于是商量好了价钱,随驼队出发去贾崖。 那驼队从打拉池出发,沿屈吴山畔南行。过了五六十里路,就见前面一道砂河横贯东西,沟畔边隐约有几户人家。再看沟里,有一个井台。 那带头之人就命喝停牲口,到井台边饮水。原来那井口有现成的索子木桶,众人就七手八脚打上水来,真个是干净清冽,晶莹透亮。 朱全富暗中道:“有水就能活人!这是个活人的地方。” 一时动身,上了沟畔,但见那山顶上山头相连,十分平坦,谓之曰“塬”,乃天地造就的二阴田地,极能保墒。 朱全富心里想道:“我若在这里有几十亩地,何愁衣食?” 他这里胡思乱想,就听驼队中有人言道:“这下程家田宽地广,就是人少。这里的程老爷四处找长工,寻了多少人,就是没有个行家,耽误了多少庄稼。” 朱全富听见,才知这里叫下程家。他一路观瞧,但见沟连沟,岭连岭,沟底清泉流,岭上白云飞,心里愈发爱慕。 一时到了贾崖,交割了货物,返回小水。 噫!也是他灾星未去!刚进庄来,就见那草垛边围坐一群人,仔细一看,却是张家一帮子弟。 朱全富心知不妙,忙转身就走。谁知那些人人多眼杂,早就看见了他。其中有个撑头做主的,叫张仁世,见了朱全富,大叫道:“朱老二,你犯了案,还敢回来。” 朱全富不理。那张仁世便火起来,喝道:“快将他围起来!” 朱全富听见,转身就跑,哪知脚下一滑,“吧唧”一声,摔了个爬扑。 张仁世看看全富,牙根咬得粉碎,发狠道:“你一家无法无天,打死我家姑娘。今日不把你伺候舒服了,我愧对你家祖宗。” 言罢,去那草垛边溜达溜达,寻回一条扭头歪把的镰刀来,冲众人道:“久不见面,无以孝敬,且替他刮一刮胡子,剃一剃眉毛,打扮秀气了,莫叫失了身份。” 那些无良子弟平日里惯会为非作歹,专攻害人之法,听见他发令,一拥上前,好似众犬扑肉一般,将全富掀翻在地,七手八脚摁住。 又有一泼皮接了镰刀,便来为他剃眉刮须。全富身孤力薄,莫想动弹分毫,没奈何,只得强忍疼痛,任他欺凌。片刻之间,早被人家将胡子眉毛剃得干干净净,乍一看,就似没熟透的籽瓜蛋,溜光瓦亮。 张仁世端详良久,笑道:“都说‘佛要香烟,人要打扮’,朱兄弟这一修理,果然清俊至极!” 他得势不饶人,对着南风拌嘴——只管说风凉话。谁知全富气贯顶门,趁人不备,一骨碌爬将起来,向前拼命一冲,一头正撞在张仁世怀里。张仁世猝不及防,被撞得直飞出去,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众人大惊,蜂拥上前,揪胳膊摁腿,把全富又按倒在地上。 张仁世被摔得浑身酸痛,坐在地上半天才喘过气来,拍大腿道:“好一个不识耍的犟驴子,剃你几根杂毛便恼了!罢了,将他那头脸照旧还给他吧!” 众人叫道:“你被撞昏头了!有道是‘泼水难收’,剃了的毛发焉能再长上?” 张仁世发狠道:“你们又不是榆木疙瘩不开窍,哪里叫你们去长了?给他画上不就行了?” 众人道:“你为难人!要给他描眉画须,这荒郊野外哪来得墨汁毛笔?” 张仁世道:“蠢材!蠢材!非要去寻什么墨汁毛笔?那田埂下有现成的猪屎狗粪,撒点尿掺合掺合,找根树枝蘸上,凑合着画个人样就行了,谁要你那么认真?” 众人恍然大悟,齐竖大拇指道:“果然有见识,非一般人可及!” 便有一泼皮去那粪便前,解开裤带,挤金汁子一般遗了一点小溺。又拾一根树枝捣拌捣拌,剜了一疙瘩,来给全富描眉毛画胡须。一时臊气钻七窍,臭味冲天灵。 全富几时受过这等欺辱,霎时气迷心窍,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那张仁世一见却也害了怕,道:“不好!不好!这穷鬼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等脱不了干系?算了,放开他,叫他去吧!”众人听他一说,只得放开全富,吵吵嚷嚷,去了。 朱全富半天才醒过来,挣扎着回到家。朱全义看见,惊问:“二哥为何成了这副模样?” 朱全富唉声叹气,将缘故叙说一遍。朱全义道:“二哥压压气!等我四哥回来,让他替你做主。” 朱全富无奈,只得忍气吞声。 到了次日,朱全富去地里溜达,刚到地头,就听见吵闹声一片。朱全富便知道不妙,急掉头就走,没走两步,已被张家一干人赶到身边团团围住。 那张仁世指着朱全富道:“真正山不转水转哩!老天有眼,让你这穷损鬼又落在我手上。” 朱全富性犟,哪里怕他?跳将起来,喝道:“姓张的,你狗仗人势不看前程!就算落在你手里,你又能把爷怎样?” 张仁世见他骨头硬,不怕死,眼珠一转,寻思一回,顿时计上心来,笑道:“我知道你是条好汉,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可惜愚昧不灵,火气甚大。爷我今日为你降降火气,通通经络。”言罢回过头来对众泼皮道:“这位朱二老爷肝血燥热,心火上升,快将他揎剥干净了,晾晾风,透透气,叫他凉快凉快!” 朱全富闻言便知不妙,不由害了怕,一回身,拔足就跑。众无赖早有防备,呼喊一声,按肩头,扯臂肘,踩脚脖,三抓两拽,放翻在地,将衣衫鞋子几把扯去,只剥得赤条条一丝不挂,光溜溜全身裸露。 张仁世捏着下巴,“嘎嘎”笑道:“爷我今日忍心好,且放你一条生路,快快回家去吧!”言罢弃了朱全富,拿了剥下的衣裳鞋子,带打手嘻嘻哈哈嘲笑而去。 单说朱全富自降世以来何曾受过这般羞辱,在那里赤身裸体,又羞又愧,又怕路上有人过来,没奈何,只得躲进山沟胡同里里避羞丑,只露出一颗脑袋听风声。 谁知气候变化无常,忽然间南风骤起,阴云密布,俄尔水雾弥漫,阵雨飒飒。朱全富身无遮拦,上下湿透,直冷得牙齿乱抖,浑身颤栗,好不凄苦!后人又有古风叹道: 乾坤昏暗路不平, 犬吠狼突逞毒凶。 寒云也有为伥意, 化作冷雨嗤浮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一场欢喜一场梦 几度磨难几度愁 - 太公传 - 文龙晓星 诗云: 万念作灰飞, 千愁化索然。 并非心已死, 只怨世情寒。 且说朱全富赤身裸体,只等到天色黄昏,才偷偷摸摸回来。 朱全义吃惊道:“二哥怎么连衣服都没了?” 朱全富道:“快将你四哥的衣服找几件来,冻死我了!” 朱全义翻箱倒柜,将朱全德的旧衣服找出一套,给朱全富穿了,又端上饭来。 朱全富吃了,这才有了力气,于是将白天之事细说一遍。 朱全义垂头道:“张家人这般霸道,咱们怎能站得住脚?等我四哥回来,看他如何打算。” 弟兄两个唉声叹气,熬过一夜。 到了次日,朱全德就回来了。朱全义将前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朱全德摇头叹息道:“不瞒二哥说,我以前也耕田种地,等到秋收时节,就被张家人偷偷放了羊,因此才将地荒了。你不听我的话,才被他们欺负。依我看,这地种也是白种,不如回山后去吧!” 朱全富想了半天,说道:“我前日去下程家,那里尽是二阴田地,又有水,真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咱不如将这里卖了,凑些钱,在下程置些田地,也能过个太平日子。” 朱全德惊道:“这份家业是哒哒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有地契在咱家,就算不种,过一百年还是咱家的,怎能说卖就卖?二哥这是拆东墙补西墙,不是高明之论,再不要提了。” 朱全富无奈,只得对朱全义说:“如今回谢坝也是给人拉长工,横竖都是下苦。我想去下程家打几个月短工,挣几个钱,秋后再回谢坝。你去不去?” 朱全义道:“二哥去,我就去。” 弟兄两个商量好了,就准备一些应用之物,次日赶早,辞了朱全德,径投下程家来。 原来下程家向东七八里就是上程家,向西就是贾崖。那下程家有个程老爷,有家财万贯,牛羊上百,又有土地百亩。因人手少,就想找几个短工。 恰恰朱全富弟兄来寻活,那程老爷大喜,就对他两个说:“那沟畔有一筒窑,也不知以前是谁家的,里面有炕有锅台。你弟兄两个白天过来干活,吃了饭,晚上就在那里住去。” 弟兄两个心里欢喜,就去沟畔,果见一筒崖窑,安着两扇木门,用铁栓扣着。 朱全富开了门,见里面有一个锅台,里首是一个炕,炕上放着杂七杂八一些乱古董。他就把那些破烂都丢在门外,把窑里收拾干净了。 从此弟兄两个就在下程住下了,白日里在程老爷家劳作,晚上回沟畔窑里休息。 那朱全义心眼多,稍有闲暇就四处溜达。谁知这一日到了上程家,遇到一个地主老爷寻长工,待遇不错,朱全义就住在他家拉了长工,偶尔回下程一趟。正是那: 朝带霞光暮带星, 风霜不阻汗成冰。 思来只为一张嘴, 常使形骸受怂兢。 却说这一天后晌,朱全富下工早,回到窑里,又困又累,躺在炕上歇息。 忽听门口“扑楞”一声,朱全富睁眼一看,却是一只麻雀飞将进来,径到那窑脑脑后墙之上,寂然不见。 再细看,原来那后墙上拐角处有一个洞,大如拳头,那雀儿想是进洞去了。 朱全富叹道:“雀儿!雀儿!想来那是你的窝,自我来后,你害怕,不敢进来。罢罢罢!我不害你,你放心住吧!” 你看他盯着那个洞,胡思乱想,渐渐到了黄昏。朱全富道:“怪哉!怪哉!那雀儿进去小半天了,如何就不见出来?莫不是也没吃的,饿死在里面了?” 他挣扎着爬将起来,掂着脚尖,向洞里查看,见有一个布头。用手一拉,拽出一个布包,“呛啷”一声落在炕上,似有金铁之声。 朱全富心里疑惑,俯身拾起来,打开一看,见里面亮光灼灼,竟是一包银元。 朱全富急忙数了数,有十五枚,再看洞里,空荡荡无一物,更无鸟雀。这一喜非同小可,恍若做梦一般,半晌方回过神来,落泪道:“这分明是哪个神仙看我可怜,前来点化,给了我一条生路!大恩大德,此生不忘!”言毕,朝天拜了几拜,欢喜不尽。正是那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全富盘算道:“我有这一份本钱,再不用替人拉长工了。过些日子,我在这里置些地,将妻儿接过来,过个顺心顺意的光阴。” 他有了钱,就不回家,常到下程石壁沟一带转悠。 一天,忽见两个人拽根绳子,在那山畔上丈量土地,不禁心里疑惑,便踱将过去,问:“你两个量地干啥嗫?” 其中一人道:“定个亩数,好搭价。” 朱全富便问:“为何要搭价?” 那人道:“我家老爷修缮庄院,因手上钱不够,准备将这一块地卖了。因此派我两个先来量个尺寸,好定亩数说价钱。” 朱全富忙问:“你家老爷是哪个?他这一亩地卖多少钱?” 那人笑道:“你又没钱,问这些干啥?” 朱全富笑道:“兄弟呀!你不知道,我虽没钱,我娘舅的奶奶的外甥的表兄却在靖远城里当官,平日里就想周济我。你家老爷若是要个低价,我就去借钱,做了这个买卖。” 那人欢喜道:“原来你是旱梁上的蒿子——根深着嗫!既然这样,我就去告诉老爷,任凭你们两个商量。” 言毕,他两个自去了。 过了几天,果然有个地主来商讨此事。 原来那老爷姓南,叫南昌,闻的此讯,亲自来和朱全富商量。朱全富便告个艰难,愿出十来个银元,买石壁沟十几亩地。 商量妥当,又过了几天,那南老爷便带来地契,又叫了两个保人。朱全富便拿出十个银元。两家写了合同,按了手印,做成了买卖。 可叹朱全富历经坎坷,终于有了石壁沟十来亩田地,自此将身安在了下程。 原来他从小种地,颇有算计。如今有了田地,除了种点糜,种点谷,另外空出地来,将那洋烟密密种了几亩。 却喜这一年风调雨顺,无灾无害,庄稼大获丰收,朱全富割得烟膏极多,卖得好些钱,虽不是巨富,却衣食无忧。 他是勤快人,稍有时间,就和全义打了几堵墙,围了个院子。又养鸡养猪,捉条狗儿看家。这才是:昨日街边落魄汉,今作田头负手人。有诗题道: 脱胎落地一声哭, 福寿钱帛有定分。 套饼难活慵懒汉, 飞财只富苦心人。 岂不知世事无常,祸福相依。那朱全富灾星未去,还有大难。到了秋底,那布氏忽生一疾,猝然而逝。 朱全富又遭一难,奔回谢坝,心神俱疲,大病一场,几乎丢了命,从此心灰意冷,再无娶妻之念。他将怀焘交朱老太拉扯,自己回下程去了。这才是坐拥家财万贯,不如四季平安。 如今却说张正源据守榆林口,寨中生意渐好,他就私下存了一二十银元,找个时间回来,给朱全秀几个,其余都交给张德文,嘱咐道:“你看朱家,有几亩地,就过得比别人宽裕。咱家给别人拉长工,不是长远之计。你们将这些钱瞅机会买几亩地,自己种,自己收,总比寄人篱下好一些。” 他走后,张德文弟兄就商量通了,准备置办几亩田地。恰恰旧庄窝窝陈老爷要把乱刺窝窝几亩地卖了,张氏弟兄就前去商议,经一番讨价还价,买了陈老七十来亩地。 张氏弟兄有了地,便在乱刺窝窝掏了几筒地坑窑窑,搬了下去。 哪知他弟兄对田地有些不懂,买的土地正处在风沙口上,每到春天,西北风一起,狂风怒号,黄沙滚滚,那地不保墒,如同沙漠一般。籽儿种下去,能出来十分二三,风沙一打,又死一半,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弟兄两个无奈,只得将地荒下,又到谢坝拉长工。如此一折腾,就更加穷了。 却说朱全孝,见张家人搬走了,不觉也动了心机,想置些土地。他冷眼旁观,见那马砂河每到夏秋之时,暴雨频发,洪水滔天,将沟口皆冲成坝地,风沙不侵,土壤肥沃。 朱全孝心里有了数,就去找陈老七商议。那陈家儿子捐官,正需要钱,就将马砂河西畔一二百亩地都卖给了朱全孝。 朱全孝喜出望外,就在沟口掏了一筒地坑窑窑,将家人搬了过来。 过些日子,他又在村北选块坟地,将朱万成尸骨提了过来。自此,人称这里为“朱家庄”。 却说朱全德在山前,行走江湖,将土地都荒了,有时惹了祸,便到下程住两月,风头一过,重回小水混活。 一日,他翻山过来上坟。张氏劝他说:“你也岁数不小了,有地有房,若是有合适的女子,就请媒人撮合,成个家。不然,成天扛刀舞枪游四海,有啥结果?” 朱全德闻听,点头道:“正是,正是,这些年四处跑惯了,竟没有想过这事。” 次日,他回到小水,独自坐炕上,孤孤单单,忽然生出一片凄凉,自己思想到:“这些年拼凑家业,所买的田地,加起来也有百亩左右,手里还有些私财,勉强算是个地主人家了。前些年还有哒妈陪伴,如今哒没了,妈又走的远,我孤身一人,没有成个家,有一天老了,也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碌?” 思想了一夜,早上起来,便觉得没精打采。恰恰有个老邻居叫鲍玫的,进来谝闲,见他神色萎靡,就问:“你平日里上墙揭瓦,无聊无治,今天脸色咋不太好?” 全德打个唉声,道:“我去山后,见我三哥儿女成群,过得红火。回来看见自己冰锅冷灶,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因此心里烦恼。” 鲍玫听他说出心事,点头道:“你这是五行山下遇菩萨——开悟了!既然你回了头,收了心,我就打听打听,有那合适的女子,给你撮合撮合,成个家。” 那鲍玫应承了此事,倒也操心,平日里出去,暗中观察,看哪里有娃多的人家,待嫁的女儿。 原来小水村里有一户人家,男人姓李,人称李老好,是从会宁红湾搬来的。生有一女,取名守兰,长得憨厚朴实,属猪,今年十九岁。 鲍玫探听清楚了,觉得合适,就对朱全德说了,要给他说媒。 朱全德发愁道:“只是大了七八岁,恐怕他家不愿意。” 鲍玫道:“男人大几岁怕什么?单凭你这份家产,这样的苦心,料他家也没说的。” 两个人议论妥当。第二天,鲍玫就去李家提亲。原来那鲍玫善于保媒,天生的巧舌如簧,一时说的天花乱坠,枯草回春。李家人哪里经过这个阵仗,只听得心花怒放,满腔欢喜,且又知道朱全德家底厚实,于是就答应了。 朱全德欢喜,又不缺彩礼,索性就择了日子,订婚迎娶一起上,显得热闹。 临近吉日,全富,全孝,全义弟兄几个早早到了,除了张家,请了其他庄邻,贴对联,擀长面,人来客往,热热闹闹,过了这桩喜事。 那李氏进了朱家们,真是现成的管家,坐地的奶奶,况且她又脚勤手勤,把屋里打扫的干干净净,院外收拾的井井有条。朱全德恍然道:“难怪世人都喜欢老婆,原来老婆还有这个好处!” 却说张家一干人,因地震倒了窑洞,死了人,自顾不暇,因此几年来萎靡不振,顾不上和朱全德争执。后来慢慢元气恢复,渐渐又飞扬跋扈起来。 忽见朱全德家张灶搭锅放炮请客过喜事,那些人就十分不忿,聚一起议论。 张仁世道:“他老朱家打死张家女子,又娶李家女子,这样张扬,分明是给我们看。那朱全德已经不好对付,今后若是生出一窝儿子,我张家还有活路?趁早赶他离开这里,除却一块心病才对。” 他这里撺掇,众人齐声符合,不觉就埋下了祸根。 乱世荒年,烽火连天,土匪就多。单说靖远象鼻子坡有一伙土匪,有二十多人,手里有枪,时常出没水泉三滩一带,杀人抢劫,无恶不作。 百姓深受其害,联名上报政府,政府不理。乡民就自发组织,成立民团,昼夜围剿。 你想那些乌合之众,不过靠几条枪为非作歹,能有多少本事?被民团一打,死了大半,只有三个不要命的,拼死冲出来,向打拉池一带逃窜,沿途打家劫舍,夺取钱财。 偏偏那张仁世背运,犯了太岁星,晚上三更,被那些土匪撬开窑门,拿枪顶着脑袋,指名道姓,索要钱财。 那张仁世老婆脑瓜机灵,转的快,忙跪在炕上磕头道:“好汉饶命!你们想要钱财,却走错了地方!现成的金山银山不去搬,到我这穷苦人家能拧几滴油水?” 土匪问:“你说的金山银山在哪里?” 张仁世老婆道:“这村里有个朱全德,是从南里来的。他来时,两个驴驼,一个车拉,还有担子挑,不知运来了多少金银。如今他家光是田地就有几百亩。只是南里人小气,又没堡子,也没打手,就掏几筒窑安家。你们去他家,就像装粮食一样,想取多少取多少!” 呀!也是朱全德命里有此一难!那几个土匪被张仁世婆娘一说,信了七分,收枪道:“姓张的,你明日将村里有钱人家的底细探听清楚,我弟兄过几天还来问你。”言罢就走了。 却说朱全德这天犯了困,睡得早,到了后半夜,忽听外面狗乱叫。朱全德惊醒,对李氏道:“土匪来了!” 李氏问:“你咋就知道是土匪?” 朱全德道:“你不知,要是外面来了出气的,那狗儿最灵。你听它低声咆哮,就是狐狸一类;你听它连嚎带叫,就是狼豹子;若它大声狂叫,就是来了贼。” 他是经过的人,穿了衣服,下了炕,对李氏道:“你去里面窑里躲着,不要出来。” 原来旧社会土匪多,百姓谨慎,掏的窑都相互连通,只留一个门,一个窗。 朱全德昔日偷张正源的枪没得手,就出几个钱,买了一把老土枪。他时时留心,处处防范,因此枪里一直填有火药钢砂。此时事急,他就左手拿一把铁尺,右肩背着土枪,守在门边。 书中暗表,来的果然是那三个土匪。他们认错了定盘星,把朱全德当成了等闲之辈,哪里放在眼里?到了门口。三两脚,将两扇门踏开来。其中一个探头探脑,就向里面钻。 朱全德看得准,分得明,手起尺落,正打在那人右手腕上。那土匪“嗷呶”一声,滚出窑门。 其他两人吃了一惊,急举枪,对着门里就打。朱全德躲在门口旁边,一声不吭。 那些人打了几枪,见没有动静,却也不敢进去。有一个四下里探看,见那边有个小窗子,就低声说:“你两个在这里守着,我从那窗子进去,两面夹攻。” 他偷偷绕到窗子底下,拔了窗棂,抬起一条腿,向里钻。 却说朱全德躲在门后,忽听那边有动静,借月光一看,见一条腿伸进来。他就解下土枪,瞄准了,一扣扳机,“嗵”的一声,将那条腿打的如同筛子一般。那人滚在院里,疼得直哆嗦,骂道:“狗日的张仁世,你怎么就不说他有枪?等我明天和你算账。” 朱全德听见,心里道:“原来张家人私通土匪,合谋害我!” 那受伤之人咬牙切齿道:“我就算拿不到钱,也得要他命!你们去那边抱几捆柴草来,熏死他一家。” 于是抱了柴草,堆在门口,点起火。霎时黑烟滚滚,串进窑里。朱全德夫妻躲在墙角,捂着鼻子,眼看就要被熏死。 此时天色微亮,那李老好起得早,出门一看,见女婿家黑烟直上,以为失了火,急得大喊大叫,唤人救火。 三个土匪听见,知道惊动了别人,急舍了朱家,相互搀扶,跌跌撞撞,出庄走了。 却说邻居闻声出来,灭了火,救出朱全德两口子,问其原因,方知遭了土匪。 原来李氏已经有孕在身,被惊吓一场,手软脚麻,泣不成声。 李老好拍手怨朱全德道:“我也不知道你朱家坟头上哪根草不对,自从搬到这里,是非就没断过!你如今打伤土匪,迟早被他报复。我把女儿嫁给你,总不能把命弄没了!” 朱全德低头不语,半天才问:“你老人家说说怎么办?” 李老好道:“你三哥搬到山后,日子过得兴旺。你不如将这里田地卖了,也搬过去吧!” 朱全德垂头道:“哪里风多,没水,我不想去。” 李老好又道:“你二哥在下程也过得太平,又有水,你在那里买些地,吃不饱肚子?” 朱全德想了想,说:“也行!我今天就动身,去下程吧!” 他是麻利人,悄悄将粮窖隐藏了,把家里几个家畜赶到丈人家,其他东西都不顾了。收拾完毕,拉了驴,驼了李氏,奔下程而来。 原来小水离下程六十里路,两口子走了三四个时辰,就到了。 朱全富看见,问:“你两个一起过来,家里谁看门?” 朱全德唉声叹气道:“二哥,咱家多年不上祖坟,流年不利!你兄弟被人欺负,投奔你来了。”于是把缘由说了一遍。 朱全富道:“那小水土头硬,一般人蹲不住。你还是把地卖了,搬到这里,安安静静过活,再不受张家气。” 于是另收拾了一筒窑,安排全德夫妻住了。 一家三口从此就居住在下程,辛勤耕作,再无别人打扰。那朱全义有时间就回来,下田间帮忙。 到了庚午年,李守兰生下一个女儿,取名怀兰。一家人欢欢喜喜,稀罕的不得了。 却说朱全德,时常回小水打探,听到那三个土匪入户打劫,被民团击毙,这才放下心,想要重回小水。 朱全富骂道:“你就是那属狗的——记吃不记打!那张家和咱们水火不相容,你回去,还免不了生是非,惹祸端。我劝你把那受气摊子卖了,在这里多置几亩地,安安心心过一辈子罢!” 朱全德笑道:“二哥,我是‘宁住城边边,不住山畔畔’,说句实话,住在这山沟里,非闷死我不可。我这番回去,非叫张家服服帖帖,再不敢小看朱家人!” 朱全富奈何不了他,只得任由他做主。于是朱全德牵了驴,驼了李氏母女,又回小水来。 他两口子回了家,将屋子收拾干净。朱全德就说:“我去街上买些东西。” 他出了门,直奔打拉池乡公所,对守卫说:“我是小水朱全德,有要紧事找乡长。” 那守卫不知何事,只得进去通报。乡长也不知啥事,便叫进来。 朱全德进门来,见没别人,就作个揖,说“大人替小民做主!” 乡长瞪眼道:“有话直说,怎么跟唱戏一个口气。” 朱全德便把眼睛揉一揉,挤巴挤巴,掉下两滴泪,道:“大人容禀: 祖籍通渭安远寨, 朱家阳坡有家园。 爹娘软弱生了变, 无粮无草受饥寒。 一家人口都忙逃窜, 只想着逃难到此间。 为吃饭哪顾得路途遥远, 翻山越岭到这边。 谁想小水张家仗势欺人,常常来挑衅。小人势单,不敢多言。只得求大老爷出面调解,叫张家再不要欺压良民,还小人安宁。小人家贫,只有一点私房钱,愿献给大人,还望笑纳。”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元,递给乡长。 那乡长听他说了一回,接了银元,笑道:“原来你是个学唱戏的!既然你有冤,我就叫来张家人,弹压弹压,叫他以后再不要欺负你了。回去吧!” 朱全德千恩万谢,出了门,暗笑道:“这出戏唱红了!” 他却不回家,又奔张仁世家来。恰巧张家一帮人正在晒太阳,见了朱全德,骂道:“你真是阴魂不散,走了几天,怎么又回来了?” 朱全德笑道:“我算出你张家风水不利,有个坐牢的,因此来送一送。” 那帮人闻听大怒,揎拳捋袖道:“你是三天不打,乱嚼牙叉。打死你算了!” 朱全德“呵呵”笑道:“你们不知根底,就来耍威风。我却知道你张家有个人私通土匪,打劫乡邻。如今乡长听到风声,要寻证人。我若不看在死去的大嫂面子上,轻轻一抖搂,恐怕你户里就有人进监狱嗫!” 那些人听了,面面相觑,半信半疑。张仁世吓得面色蜡黄,手足无措。 忽见两个乡公所差人走来,问:“谁是张家主事的人?乡长唤他去一趟。” 张仁世如陷冰窖,浑身发抖,忙拉住朱全德道:“贤侄啊!我知道你肚量大,能容人。以前都是我张家人太小气,伤了你朱家人,现在后悔莫及。还请你宽宏大量,放我一马吧!” 朱全德长叹一声,道:“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这样害怕,我就不去作证了。只是你张家人再不能欺负我,不然,我还去乡公所报案。” 张仁世感谢不尽,只得来到乡公所。那乡长怎知道这段是非,只不过训斥他几句,说“睦邻友好,邻居理应和为贵,以后再不要为难朱家”云云。张仁世点头哈腰答应了,回到家,细细思想,莫名其妙!少不得告诫族人,再不要招惹朱全德。自此两家恩仇才烟消云散,再无瓜葛。 朱家弟兄到这时才稍稍安宁,居家乐业。有顺口溜道: 一住深山一住川, 一住丝绸古道边。 苦辣酸甜皆尝过, 三分地理享安然。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说。 第十一回枪林弹雨送日月 烈火烹油梦南柯 - 太公传 - 文龙晓星 如今且说兴堡子川北边有一道山脉,名叫香山。山畔有一处地方,名叫冯家大庄。那庄里有一个人物,名叫冯建忠。 此人生于丁亥年,自幼读书,颇有学问;又修习武艺,苦练枪法,后又游学四方。因见军阀割据,正邪不分,不得已熄了功名念头,返回家乡,经营起祖宗的一份田产。光阴似箭,不觉已三十多岁了。 其时香山一带土匪出没,打家劫舍,百姓深受其害。冯建忠有见识,就带领族人筑堡子,修寨墙,招兵买马,与土匪抗衡,一时声名大振。 民国十五年,甘肃省中卫县政府命冯建忠组建“香山剿匪民团”,此时冯建忠已经四十岁了。 民国十七年,冯建忠在中卫县城参加活动,突遇叛兵劫持县长吴福申。冯建忠与香山民团团总梁振邦率团兵拼死搏斗,救回吴福申。吴福申见冯建忠有勇有谋,大为赞赏,遂任命其为中卫县护路队总队长。 那吴福申本是冯玉祥手下,做官清廉。冯建忠得其任用,心里感激,自此只认一个冯玉祥,再不把别人放在心上。一旦得到任命,就趁机扩充队伍,因此实力更加强大。 后宁夏代理主 席吉鸿昌也知道冯建忠的名声,就任命他为中卫,海原,同心,靖远,会宁五县“护路总队长”,另加“香山剿匪司令”。冯建忠势力更大,因而更加忠诚于冯玉祥。 谁知到了民国十九年,马鸿宾新任宁夏省主 席,听见冯建忠名声,心里不高兴,就命人收缴了冯建忠武器,免去一切职务。冯建忠交割清楚,对家人叹息道:“马鸿宾必反!” 哪知他一语成真!其时中原大战正酣,不料石友三,韩复榘,马鸿逵,马鸿宾先后投靠蒋介石,冯玉祥兵败如山倒,丢了兵权,下野去了。 蒋介石得胜,便任命马鸿宾为甘肃省主 席。 马鸿宾手下有一员悍将,叫冶成章,勇猛异常,人送外号“野骡子”。他见马鸿宾要到兰州上任,便带兵一路保护。 到了靖远,马鸿宾心里不安,就对冶成章说:“宁夏是咱家根本,不敢丢开。你驻守靖远,上可以接应兰州,下可以监视宁夏,如此才能万无一失。”于是将冶成章留在靖远,自己带人上任去了。 哪知马鸿宾到了兰州,只想抚恤百姓,落个好名声,竟把甘肃官僚士绅得罪完了。此时有冯玉祥旧部雷中田见他糊涂无能,便联络蒋介石视察员马文车,发动政变,囚禁了马鸿宾。这就是兰州城“雷马兵变”! 消息传到靖远,冶成章惊骇万分,急返回吴忠,带兵日夜兼程,奔赴兰州,欲解救马鸿宾。 俗话说“长途的骡子饿瘦的马——没劲”。那冶成章到了兰州城,人困马乏,只一仗,被打得溃不成军,只得整顿残部,搜集羊皮筏子,准备顺黄河而下,返回宁夏。 雷中田探到消息,对部下李其华道:“冶成章军队是马鸿宾手下劲旅,如果让他返回宁夏,后患无穷。我们想尽办法也要将他歼灭在黄河上。” 李其华道:“靖远一带没有我们部队,怎么办?” 雷中田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来一个人,忙对李其华说:“香山有个冯建忠,以前是吉鸿昌手下。若他愿意起事,定能一呼百应。只要召集旧部,在黄河上伏击马家军,定能成功。” 李其华恍然醒悟,于是快马加鞭,到了冯家大庄,对冯建忠说:“如今雷将军掌控甘肃,不久就要接回冯玉祥将军主持军政。大老爷若能召集旧部,歼灭冶成章,将来定被委以重任,光耀门庭。” 冯建忠大喜,立时叫弟兄们联络旧部。果然是一呼百应,召集了上百人。 李其华见了,发愁道:“伏击冶成章,最少也要二三百人,这些人不够用。” 冯建忠笑道:“李副官放心!有了这些人,我就借剿匪的名义,将周边的山寨打下几个,收服了他们,便有一二百人。” 那冯大老爷果然厉害,主意一定,毫不迟疑,立时发兵,只一天一夜,就打下几座山头,收服了上百人,得枪几十条。 李其华喜道:“差不多了!就看在哪里设伏?” 冯建忠皱眉头道:“这个却难!我看黄河上下,只有榆林口附近最险峻,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只是那里有个张正源,盘踞多年,他枪法绝伦,不好对付。且那寨子这些年修的结实,里面枪手多,若是强攻,毫无胜算。” 李其华闻听,沉默不语。 冯建忠思忖半晌,道:“那冶成章恐怕一两天就出发了。这件事已是骑虎难下,还得我亲自带兵去榆林口,想办法收服张正源。” 商量已定,他就带了兵,连夜启程,赶奔黑山峡。 话休繁琐,一路翻山越岭,早到了榆林口。举目观看,只见那寨子修在悬崖之上,三面陡壁直立,筑有石墙,只有一条小道蜿蜒上去,通入寨中。 众人见了,都吸口冷气道:“难攻!难攻!这样的地方,除非长膀子飞上去。” 冯建忠盘算半天,无有良策,没奈何,对部下道:“我身受重任,怎敢回头?你们且驻扎在这里,等我亲自去和张正源面谈。若能说服他,就是雷将军的福气;若说不动他,也是天数注定,没办法了。” 他铁了心,舍了命,再不顾众人劝阻,独自踏着那羊肠古道,直到寨门口,叫一声:“开门!” 原来那寨里喽啰早就看见他带兵前来,告知了张正源,正登上堡子察看。听见冯建忠吆喝,就问:“你是哪里人,为何叫门?” 冯建忠道:“我是冯家大庄冯建忠,有事来和你家寨主商量。” 张正源久闻冯建忠大名,不知何事。他也是有手段的英雄,并不惧怕,对手下道:“让他进来,让到聚义厅。” 众喽啰听命,开了寨门,让冯建忠进来,直到聚义厅。 那大老爷进来,抬头细看,见上首坐一人,清眉秀目,器宇轩昂,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不觉惊奇,便拱个手,道:“想不到榆林口寨主如此年轻!佩服!佩服!” 张正源见他已过中年,不免以礼相待,叫人看了座。问:“久闻大老爷在家享福,几时又带起兵来?” 冯建忠道:“惭愧!惭愧!冯某受兰州委派,给予重任。因想起张兄弟是个英雄,特来相请,一起为政府效力。不知兄弟有没有意思?” 张正源“哈哈”大笑,道:“我这山寨如铜墙铁壁,住这里,稳若泰山。我弟兄闲时耍钱喝酒,没钱了去河边取几个,如此逍遥自在,为何还要去为别人提头卖命?” 冯建忠摇头道:“张寨主,你虽然年轻,说的却不是年轻人的话。听我说一件事:先前有一人,和你一样的年纪,家道厚实,父母供他读书识字,因此他天文地理,文章典籍无所不通。他时常出去游历,见百姓困苦,饥寒交迫,心里就难过。于是入广西传教,招得信徒数万,呼喊一声,揭竿而起,出广西,占两湖,建太平天国。此人姓冯,名云山,后被封南王。你与他一样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之时,为何就不想着建功立业,干一番大事业,光宗耀祖?况且你这山寨看似牢固,若遇上正规部队,只需几发炮弹,就成了一片废墟。兄弟啊!我是看你年轻,才说出这些肺腑之言,还请你三思。” 张正源听他说了一通,正中心事,就低头不语。半晌才说:“我若投靠你,少不得受你指挥。只是你本事不如我,叫我如何听命与你?” 冯建忠大笑道:“你有什么本事,拿出来让我看看。” 张正源道:“我枪法超群,能夜打香头火。今日叫你开开眼。” 他见那门框上面有个筷子粗细的木钉子,便叫一个喽啰取一个麻钱,用线穿了,系在上面。 冯大老爷见了,点头微笑,暗地里道:“他要打那麻钱。这等枪法我手下没有一个。” 那张正源偶一回头,见他微笑,不觉犯了疑,心里想到:“不好!不好!看他这个脸色,分明知道我要打麻钱。古来百步穿杨并不少见,我若打中麻钱,他也有这手段,岂不是没面子?不如我施展个绝技,让他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想好了,就起身离座,左手掏出一把枪来,对冯建忠道:“我从前惯用双枪,只是不久前被人伏击,将右手食指伤了,因此只能左手使枪,莫要见笑。” 说话间抬手一枪,“叭”的一声,将那木钉子打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孔洞。那线断了,麻钱“叮当”一声掉落在地。手下人看见,齐声喝彩! 那厢大老爷见他左手枪法如此厉害,暗中惊叹道:“此人枪法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我若不压住他,这一趟白来了!” 想毕起身拍手道:“好枪法!冯某不才,也丢个丑!” 于是掏出两只枪,来到院子里,对一个喽啰道:“点两枝香来。” 喽啰听了,果然点了两枝香。冯建忠便叫他左边插一枝,右边插一枝,都在十步开外。 张正源笑道:“大老爷莫不是要左右开弓?这有何难?我一只枪也能打得。” 冯建忠道:“你来看!”言罢双手一摔,只听“叭”的一声响,两边香头同时不见。 众喽啰大惊,道:“难道你背后也有一只眼睛?” 那张正源愣了半晌,抚手道:“罢了!大老爷文才武略远超过我!我还是追随你干大事吧!” 他是重义气的人,对手下道:“我如今为政府出力,你们若想跟随我,就同归大老爷;有不愿意的,回家去吧!” 那些人追随他多年,怎肯舍弃?一齐道:“寨主说咋办就咋办,我们没有异议。”这正是:三山两川都依附,四面八方皆拱服。 于是大开寨门,接山下部队进来。 冯建忠点点人数,将近三百人,就将他们编成一个营,张正源任营长。从此人称张正源为“张营长”,江湖人称“张没手”。 却说“野骡子”冶成章,在兰州搜集羊皮筏子,几天工夫,都备全了。他就命部队将枪支弹药搬到筏子上,坐了人,顺流而下。 早有消息传到榆林口。冯建忠急忙传令,命队伍在黄河两岸悬崖峭壁上埋伏。 到了傍晚时分,残阳如血,群峰红透。忽见河面上羊皮筏子如蚂蚁一样,蜂拥而来。 冯建忠大喝一声,顿时枪声大作,子弹如雨,向河里倾泻。 那马家队伍身在筏子上,不由自主,只得举枪拼死还击。岂不知对方在暗处,他在明处,优劣乍现。河面上霎时血花四溅,波涛泛红。 原来冯建忠只想到伏击冶成章,没想到河水湍急,筏子轻快,根本就拦不住。到黄昏时分,队伍过尽,他虽然打死了无数兵卒,竟没有截住一个筏子。 众人都觉得沮丧。只有张正源道:“那筏子上的人被打死,没了舵手,它自己会走?我知道下面有个回水湾,河水平稳,说不定就有筏子被石头挂住。大家跟我去找一找。” 冯建忠忙叫人点起火把,翻山越岭,到了回水湾,果然看见那拐弯处挂着两个筏子。 冯建忠大喜,急忙叫几个水性好的去拖将过来。抛掉尸体,见筏子上有快枪百余枝,子弹十几箱。 众人欣喜若狂,背了枪,抬了子弹,回榆林口去了。 却说李其华见没截住冶成章,却得了一支劲旅,也有几分满意,于是回兰州报告去了。 话分两处,如今且说冶成章被冯建忠伏击,死了人,丢了枪,自觉惭愧,忙将此事报告给了宁夏代理主 席马福寿。马福寿勃然大怒,立命宁安堡副营长张海禄率兵进剿香山,定要把冯建忠剿灭在冯家大庄。 张海禄接到命令,星夜起兵,沿香山南麓,过兴堡川,直扑冯家大庄。 早有消息传到冯家大庄。冯建忠闻听笑道:“张海禄这一趟不过是枉费心机!” 于是整顿队伍,离了庄子,向南边米粮川里进发。 张海禄接到密报,大喜道:“我正愁山高路险,摸不清他的踪迹。他如今进了川,就是自寻死路。”于是兵分两路,一路进发冯家大庄,一路向南边迂回,两路呈合围之势。 单说冯建忠走了不远,忽然叫停部队,掉转头,向西南方向直奔水泉。又渡黄河,早到了一条山。可怜张海禄调兵遣将,扑了个空。 却说一条山要塞之地名叫小芦塘,里面有民团镇守,队长名叫李兰田。此人骁勇善战,枪法惊人,他长年盘踞此地,劫掠枪支财产极多。 冯建忠到了小芦塘,被挡住去路,就和部下商议道:“早就听说李兰田家资丰厚,正好打下他,给弟兄们补充粮饷。” 张正源道:“小芦塘虽说只有一百来人,只是地势险要,难以攻下。咱们不如兵分两路,一路在正面佯攻,我带一路从侧面包抄过去,趁他不备,打将进去,才能拿下他。” 冯建忠大喜,拨给张正源五十兵丁,他自己带人直取寨门。霎时枪声大作,交起火来。李兰田见冯大老爷人多,急调团兵,奋起反击。 原来那寨子工事坚固,四面都是高墙,张正源带人到了东边,无法进去。 他审视一回,对手下人说:“这也不是难事!等我先上去,再接你们。” 你看他插了枪,向后退了几步,忽然发力,施展飞檐走壁之术,踩着那草绳窝子,游身而上,霎时到了墙上,丢下绳子。众人拽着绳子,鱼贯而上。 却说李兰田正指挥团兵御敌,偶一回头,见东边墙上有人,忙甩手一枪,来打张正源。 张正源早就看见,向前一滚,回手一枪,“叭”的一声,将李兰田右胳膊打伤。 李兰田吃痛,急命团兵回击,却被张正源带人居高临下,一顿乱枪,打死十几个。霎时寨中大乱。 忽然一声响,寨门大开,冯建忠带人直攻进来。 李兰田见大势已去,只得带一些残兵败将拼死冲将出去,向山里去了。 却说冯建忠攻下小芦塘,清点枪支财产,果然不少,就命人埋锅造饭,准备休整几天。 晚上商议军情,张正源就对冯建忠说道:“一条山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大老爷何不将军营扎在这里,上可以接应雷中田将军,下可以与马家军抗衡,如此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冯建忠笑道:“此地干山枯岭,无粮无草,如何能坐得稳?依我主意,不如回冯家大庄,瞅机会攻下中卫城,上可以接应兰州,下可以锁住宁夏,才是可靠的基业。” 时张海禄空忙一场,已收兵回去。冯建忠听到消息,便命拔营起寨,重回冯家大庄。 小芦塘一战,声传四方,就有那流寇土匪羡慕大老爷名声,前来投靠,不几天,汇聚七八百人。 冯建忠大喜,将这些人编成三个营,张正源任一营营长,惠守仁任二营营长,冯建统任三营营长。三个营合称“香山独立团”,受兰州雷中田管辖。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几经风雨几经霜 为谁辛苦为谁忙 - 太公传 - 文龙晓星 诗云: 前途渺渺似羊肠, 舍命提头昼夜忙。 心有雄心无大略, 为他人作嫁衣裳。 上回说到冯大老爷成立“香山独立团”,声名鹊起。他是有志向的人,如今手里有兵,便时时觊觎中卫城。 却说宁安堡马鸿宾一〇四旅二〇八骑兵团团长马开基见张海禄无功而返,就知道冯建忠非等闲之人,因此也用心提防他。 书中暗表,那冯大老爷成立独立团,人口众多,经费就有些跟不上。他便命冯建统带人到常乐堡一带筹集粮草。 早有消息传到张海禄耳朵里。张海禄心里欢喜,立刻上报马开基,言道:“冯建忠觊觎中卫之心,谁都知道。不如施个计策,诱他上钩,先灭了他,永绝后患。” 马开基问:“你有啥计策?” 张海禄道:“我接到密报,那冯建统在常乐堡一带筹集经费。咱们发一枝兵,将他围了,并不打他。那冯建忠听到消息,必定来搭救,到时咱们围点打援,设下伏兵,打他个措手不及。” 马开基点头赞同,于是命张海禄带兵去围冯建统,他自己率领部队随后接应。 且说张海禄到了常乐堡,知道冯建统在张家营子筹粮,他就调兵遣将,将张家营子围的水泄不通。冯建统见事发突然,怎知道其中阴谋,忙叫人走山里小路,去冯家大庄报信。 大老爷闻报大惊,急叫张正源惠守仁,欲发兵解围。 张正源道:“马家军围了张家营子,并不攻打,莫不是另有阴谋?我带一枝兵前面解围,惠营长在后面接应,方保万无一失。” 冯建忠点头答应。于是张正源带兵先行,直奔张家营子。 看看快到了,突然两面伏兵尽起,轻重武器一齐开火。张正源猝不及防,手下被打死了十几人。他急命兵士以民房断壁做掩护,拼命抵抗。 少时,冯建忠和惠守仁赶到。两路人马里应外合,奋力攻打。又有冯建统一路兵从张家营子突围过来。 张海禄抵挡不住,急收兵落荒而逃,进常乐堡去了。 冯建忠道:“索性趁热打铁,打下常乐堡,再攻打中卫城。” 于是传下命令,奋力攻打常乐堡。张海禄守住要塞,舍命抵抗。两家枪林弹雨,死伤极多。 正在难分难解,忽见远处征尘弥漫,过来一枝部队,手里都是轻重机枪,对独立团疯狂扫射。——原来是马开基到了。 独立团哪里能经住那些武器,霎时四分五裂,狼狈逃窜。张正源惠守仁冯建统拼死保护冯建忠冲出去,上了老君台。 到了后晌,那些残兵败将纷纷聚拢过来,上了老君台,重振旗鼓,占据要塞,提防马家军。 却说马开基解了常乐堡之围,与张海禄合兵一处,乘胜来攻打老君台。 那马家军武器精良,威力强大;独立团却占据要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两家厮杀一夜,各有伤亡,难分胜负。 那马开基见难以取胜,对张海禄道:“想不到香山人如此彪悍!不如退兵,再做打算!” 于是撤兵回中卫,在黄河一带加强防务,戒备冯建忠。 冯建忠经此一战,伤亡甚多,于是撤回冯家大庄,从此士气低迷,实力大减。 哪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兰州的雷中田马文车本就是没主意的人,只因囚禁了马鸿宾,被蒋介石斥责一番,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恰恰这时,有个败军之将吴佩孚游历到此,劝雷中田马文车放了马鸿宾。雷中田听其言,放马鸿宾回宁夏,又拥护吴佩孚坐镇西北。 陕西杨虎城闻听吴佩孚坐镇甘肃,就派孙蔚如进兵甘肃,攻打雷中田。一仗结束,雷中田兵败如山倒,急逃到四川去了。 他那里大树一倒,这里冯建忠没了靠山,想起昔日得罪马家军,积怨甚深;又为了扩充势力,将香山各个山头都惹完了。如今四面楚歌,不知出路在何方。千思万想,不由惴惴不安。 手下人见他举棋不定,都来出主意。 张正源道:“没有墙,难盖房。我听说陕北红军势力大,不如去投靠他们,也是一条出路。” 冯建忠道:“那红军是穷腿子凑成的,衣不遮体,行无定所。咱们这帮弟兄自从跟谁了我,吃的饱,穿的暖,谁愿意去受那份罪?” 冯建统道:“大丈夫就应当顶天立地,威震一方。中卫防守严密,不好打,不如去打下靖远,守住关口之地,看谁还敢小看咱!” 冯建忠大喜道:“正合我意!”于是传下命令,第二天兵发靖远。 却说张正源回到营里,对手下叹息道:“大老爷不愿受苦,只想享福,不是成大事的。如今以几百团兵去攻打靖远县城,分明就是拿鸡蛋碰石头,怎能不败?” 他这里说者无心,偏偏听者有意,就有一个纂嘴之人,将这话悄悄告诉了冯建忠。 冯建忠大怒道:“我从来待他不薄,他为何出言讽刺,蛊惑军心?” 冯建统道:“大哥不要嚷嚷!现在出兵靖远,正是用人之际。明天我和惠守仁走两边,将他夹在中间。如果他有反心,就一顿乱枪将他收拾了,永绝后患。” 噫!都说“耳朵常惹祸,只是不能割”!他们这里密谋,偏偏就有一个团兵出来尿尿,无意中听了个清清楚楚。 那团兵本是榆林口旧喽啰,听见这话,急忙去找张正源,偷偷告诉了他。 张正源拍手跺足道:“我只以为大老爷是个英明神武之人,因此提着头为他卖命,想不到他如此无情无义,只为了一句话就要杀我。罢罢罢!他无情,我却有义,我也不杀他,只管自己找出路吧!” 果然是主见不合,就有隔阂。从此将帅貌合神离,各有盘算。 到了次日,部队一发,如行云流水,过大红沟,经杜寨柯,直入水泉堡。 那国民党甘肃警备三旅旅长王子元早听到消息,不敢大意,急发一枝兵驻守水泉象鼻子坡,拦截冯建忠。 冯建忠长途跋涉,已是人困马乏。两边一交仗,就处在下风。无奈,只得构筑工事,长期抗衡。 惠守仁见战事不利,就对冯建忠说:“兵士不努力,都是长官懈怠。张正源治军不力,应当解除营长职务。” 冯建忠闻听,便召开会议,解除了张正源营长职务,另选他人。 那张正源回到营房,对部下说:“大老爷杀心已露,我命不长久了!” 手下人道:“鸡儿挨刀前都要扇两下膀子嗫!他容不下你,我们跟你另投别处吧!” 张正源道:“我本想投奔红军,只是不知道他们在哪里。罢了,咱们投靠王子元去吧!” 于是一干人趁夜色悄悄出了营房,到了王子元部队里。 王子元久闻张没手名声,见他来降,喜出望外,问:“你跟冯大老爷出生入死,为何要背叛他?” 张正源道:“我是拿命换人心的人,他是翻脸无情之人,你以后就明白了。” 王子元半信半疑,就将他一干人编在二团团长牛化东手下。 且说王子元收了张正源,对冯建忠部队部署了如指掌,趁夜过去,清除了哨兵,将冯建忠几百人都收缴了枪。可怜香山独立团都成了警备三旅手下俘虏。 时靖远中卫一带乡绅名人都知道王子元囚禁了冯建忠,便来说情。王子元筹集军饷要靠这些人,面子上过不去,于是将冯建忠与独立团一干人尽都放了。 那冯建忠岁数大了,心底渐渐变得狭窄,脱身回到冯家大庄,心里痛恨张没手,更恨王子元,因此咬牙切齿,夜不能寐。 过了几天,那些残兵败将都寻找过来,又聚集了二三百人。 冯建忠喜出望外,稍加整顿,又来打靖远。 却说王子元听说冯建忠去而复返,叹道:“张正源所言不差,此人真个是无义之人!我饶了他,他又来打我,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于是传下命令,叫周维邦率兵到象鼻子坡拒敌。 那周维邦本是冯建忠手下,一直不被重用,后见张正源投了王子元,他也就投靠了王子元。 周维邦知道冯建忠记仇,便想灭了他。于是单身匹马到了冯建忠营寨,对冯建忠说:“大老爷如今兵微将少,东有马鸿宾,西有王子元,可谓四门无路。我昔日受您恩典,不敢忘记,今日愿做个和事佬,请大老爷去靖远谈判。若能谋个一官半职,和王子元共同管理靖远,就是天大的好事。” 冯建忠大笑道:“你不过是人家一个狗腿子,能保证我的安危?你去告诉王子元,捉放之辱,绝不忘记,我和他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周维邦无奈,只得回来,对王子元道:“自古擒贼先擒王!冯建忠的妹夫范仲英是靖远富绅,若能请他出面劝说,定能将冯建忠哄进靖远城。到时香山民团成了无头苍蝇,只得束手就擒。” 王子元大喜,就亲自去请范仲英,百般示好,说明心意,称“愿和冯大老爷共同治理靖远”云云。 那范仲英见王子元心诚,就同意了。他联合一帮乡绅,到冯建忠营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冯建忠去靖远谈判,并承诺保证他的安全。 冯建忠此时进退两难,见众乡绅出面调解,思忖再三,就安排好部队,跟他们进了靖远城。 岂不知王子元见他到来,只是好言相劝,叫他投降,并不提及职位。 冯建忠大怒,厉声呵斥。 王子元见他愚犟,就命人关进监狱。后冯建忠死于靖远监狱。 香山民团打靖远不成,反把大老爷弄没了,再加上粮草不济,只得返回冯家大庄,解散了。 如今且说靖远警备旅二团团长牛化东,其实是共产党地下工作者。他自从接收了张正源,暗中观察,见他年纪轻轻,却身手不凡,不免另眼相看。后又以言语相探,才知道他是为了投共产党和冯建忠闹翻的。牛化东大喜,暗中道:“这个人胆量超群,枪法出众,且出身寒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他愿意改邪归正,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参加红军。” 书中交代,原来那香山有一条好汉,姓刘,名安国。此人侠肝义胆,枪法绝伦,平时带一帮穷兄弟出没宁安堡靖远一带,劫富济贫,替天行道。 牛化东与他有数面之缘,欣赏他的人品,就想把他召进军营里,为兵暴做准备。他好说歹说,才将刘安国一帮人编入麾下。 哪知不到一月,刘安国便来找牛化东,说:“牛团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只是这支军队不是个好军队,只知道抽大烟耍女人。我呆在这里比坐监狱还难受。你放我弟兄离开吧!” 牛化东不露声色,故意问:“你离开这里,到哪里扎站?” 刘安国道:“要是别人问,我打死也不说,只是你问,我才敢直说:我听说陕北红军是穷人的队伍,专为穷人打天下。我若能找到,就去陕北参加红军。” 牛化东笑道:“我也听说陕北红军是一支好队伍,既然你去参加他们,我也不便强留。”于是送刘安国离开。 才要动身,牛化东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对刘安国说:“我有一件事拜托兄弟,请不要推辞。” 刘安国道:“团长所托,我绝不敢大意。” 牛化东道:“我这里有一个人,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他和你一样也想投奔红军。你不如将他收在手下,也是一员得力干将。” 于是叫过张正源,问他愿不愿意追随刘安国。张正源笑道:“刘大哥威震香山,我岂能不追随?” 刘安国问了张正源姓名,大惊道:“久仰大名,不曾见过面。只是我一帮人纪律严明,不知张兄弟能不能遵守?” 张正源道:“我以前当土匪,烧杀劫掠,干了不少恶事。后跟随冯大老爷,东打西拼,杀人无数。如今想来,自己抛妻弃子,竟不知为谁忙碌。幸亏牛团员点化,才能迷途知返。今后一切都听刘大哥的,我绝不私自行事。” 刘安国大喜,于是带了一帮弟兄离开军营。一路上与张正源言谈,更加投缘。 他们先到兴仁堡,找了个屋子住下,只等天气暖和了就去陕北。 说起来也是天意,他们这一耽搁,就出事了! 原来张正源有个兄弟,名叫张正荣,平时在谢坝张老爷家拉长工。他也有些江湖气,平日里结交一些不入流的人物,掏墙抓雀,无所不为。 话说这一天,他和两个死党在一起谝闲,那张正荣就说:“我哥哥镇守榆林口,就有花不完的钱,平时回家,就给我嫂子几个。我们也是人,不如出去寻些飞财,救济一下生活。” 那两人听了,拍手叫“好”。 原来张正源被牛化东开导,悟透人生,想起朱全秀伺候公婆,拉扯儿子,受尽苦楚,不觉良心发现,愧疚不已,便回家看望家人。 张正荣回来,正碰见张正源回家。张正荣就说:“把你枪借一下,打几个野兔添伙食。” 张正源知道他素来游手好闲,便解了枪,给了他。 张正荣得了枪,一蹦子三尺高,急叫了两个好友,计划道:“从这里下去,到郝家集,再向北,碱滩里有个刺窝井,常有商人驼队经过。我三个在那里等,看能不能发财。” 于是三个人一路到了刺窝井,直等到后晌,才看见一支驼队慢悠悠走过来。 他三个跳将起来,迎头挡住。张正荣举枪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那赶驼队的人唬得魂不附体,急喝住骡子,说:“英雄,我们是正规商人,有县政府开的执照。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 张正荣只怕镇不住他们,就随口道:“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威震榆林口的张没手,今日缺钱花,向你借几个。快将那值钱的货物留下一包,免得我动手!” 那些人听见张没手大名,更加害怕,又见他手里有枪,不敢多言,只得卸下一包货物,向兴仁堡投店去了。 却说刘安国一干人,潜伏在兴仁堡,忽见一队商人前来住店,那些人怨天怨地,说张没手抢了他们货物。 刘安国勃然大怒,道:“这才是山猪进圈,野性不改。难怪张正源今天回家,原来是私下干这行当去了。他如此不守规矩,叫我如何管理众弟兄?” 临近傍晚,刘安国叫弟兄们点上灯,打麻将解闷。 原来这一年正是壬申年,朱全秀又生一子,取名张孝泰。张正源回家时,朱全秀正在月子里。他心里惭愧,就给朱全秀留下十几个银元。傍晚时分,见张正荣回来,他收回枪,别了家人,回到兴仁堡。 一进屋,就见刘安国坐在麻将桌前,面沉似水。张正源疑惑道:“大哥怎么了?” 刘安国大喝一声:“把他的枪下了!” 话音未落,就过来几个弟兄,把张正源的枪下了。 张正源涨红了脸,道:“好!好!我自从踏入江湖,没几人下过我的枪。大哥有话,问明白就是,为啥要下我的枪?为啥要下我的枪?为啥要下我的枪?”说罢,迈步出门,在那土墙后面一屁股坐了,咕咕哝哝,捣端不停。 却说刘安国有一个堂弟,名叫刘随心,是骁勇善战之人,深得刘安国喜欢。他见刘安国收了张没手,器重有加,便不服气,时常谋算道:“这个人土匪出身,不服管教,他先反冯大老爷,又反王子元,以后肯定会反我大哥。我必须找机会将他除了,才能永绝后患。” 此时见张正源被下了枪,赌气走了。那刘随心就悄悄跟了出来,拔了枪,瞄准张正源,“叭”的一声,从左肩胛骨打将进去。可叹张正源叱咤风云,南征北战,竟于猴年上死于自己人手里,享年二十七岁。 却说刘安国听见枪声,慌得把麻将桌一推,道:“完了!完了!随心将张正源打死了!” 众人一哄出了门,借天上残光看,果见张正源躺在墙边,身下一滩血。 刘安国厉声喝问刘随心:“张正源犯了规矩,我自会处置,你怎么就出手把他打死了?你叫我如何向牛团长交代?” 刘随心默然不语。 刘安国发了一通火,冷静下来,忽然想到一件事,急对手下人道:“快去将那驼队中人找一个,我有话问。” 众人听见,霎时找来一个。刘安国指着张正源问:“这个是不是抢你货物的人?” 那人端详半天,摇头道:“不是,不是,抢我的人不是这个身材相貌。” 刘安国闻听,抱着张正源放声大哭,道:“我冤枉了张兄弟!我冤枉了张兄弟!” 众人见此情景,只得上来劝道:“这也是一场误会,大哥不必自责。连夜将张兄弟埋了吧!” 刘安国道:“牛团长将他交给我,他却死在我手里。你们快将他安置好,明天买个棺材。我要请阴阳念经,超度他西去。” 众人道:“以前死了多少弟兄,也没用过棺材,也没念过经。” 刘安国抹泪道:“他是成名的人物,冤死在我手上,只怕天下英雄都会笑我。我超度他,只当是赔罪吧!” 他将张正源扶正躺端,派人看守。到了第二天,命人去买了一个薄板刷漆红棺材,将张正源装敛了,又请阴阳设道场,念三天经,将张正源葬于砍头山西畔。 原来张有文老婆是五佛人,虽是小脚,却会武艺。她时常背一根五尺棍,去兴仁堡赶集。这一天到了街面上,忽见有人念经埋人,一打听,才知道张正源被打死了。她不敢过去,远远看着一口红棺材下葬,于是记住了位置,急回来告诉了家里人。 可怜朱全秀正在月子里,听到噩耗,直哭得死去活来。张家人也不敢到坟上去,过了一年,才偷偷摸摸去上了坟。 话分两处,且说兴堡子川东南有一个地方,名叫冯家窝窝,那里有一个地主,人称冯老爷。 那冯老爷昔年为了几百牛羊和刘安国动了兵刀,不想把老爹的命搭了进去,因此时时打探刘安国的踪迹,伺机报仇。这一天忽听兴仁堡念经埋人,派人一打听,才知道是刘安国冤死了人,忏悔超度。 冯老爷闻听大喜,急选出十几个枪手,要把刘安国一干人剿灭在兴仁堡。 他们偷偷摸摸到了道场附近,见看热闹的人多,不好下手,只得忍耐。 好容易埋了张正源,众人散去,只有刘安国等人在屋里吃饭。冯老爷一声令下,乱枪齐发。 刘安国一干人久经沙场,突遇强敌,临危不乱,躲在墙壁后面,举枪还击。一时枪声如爆豆,子弹似流星。 那刘随心举着枪,呆呆痴痴,手足无措。刘安国大喊:“刘随心,为啥不开枪?” 刘随心道:“张营长骑着白马挡在前面,我怎么开枪?” 话音未落,被一颗子弹飞过来,将刘随心的额头穿了一个洞。刘随心栽倒在地,气绝身亡。 那冯老爷见不能取胜,就带人撤走了。 刘安国见四天折了两员悍将,心里不胜烦恼,就打消了去陕北的念头,重回香山去了。 单说朱全秀,自从张正源过逝后,省吃俭用,含辛茹苦,与公婆一道拉扯两个孩子。 原来旧社会有个“抢寡妇”的习俗。若是男子看上了守寡的妇人,便趁夜抢去当老婆,并不违反法规。 且说与谢家坝相连的是姜庄,庄里有个石姓,户族庞大。有个石银清,见朱全秀年纪轻轻守了寡,就叫几个人月夜到乱刺窝窝,将朱全秀抢了去。 可怜朱全秀哭哭啼啼,寻死寻活。那石银清软语温存,百般开解。朱全秀见他不是恶人,只得认命,与他作了夫妻。 后朱全秀又生三子,分别是石生堂,石生棣,石生乾。石张两姓是一母弟兄,来往频繁,亲密相处。 朱全秀后逝于鸡年,享年八十七岁,算是高寿之人。有诗表道: 少小有福不算福, 老来安乐抵千金。 纵然受尽非常苦, 却是凡间高寿人。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说。 第十三回法乱魔生助正果 水转山还成姻缘 - 太公传 - 文龙晓星 诗云: 龙王野岭受凄沧, 蛤蟆成精任陆梁。 不是英雄无大略, 只因时运困皮囊。 却说朱全孝自从迁居朱家庄,前栽榆柳,后种谷糜,又养两头牛,几十只羊,忙时扶犁耕地,闲时枕臂观梦,真个是勤俭持家,与世无争。 不久,又有郝家集地主关二也在这里买了地,箍了窑。两家相处,十分融洽。 哪知道才二年,天气就不正常了。一过五月,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大雨夹杂着冷子,倾泻而下。马砂河洪水滔天,奔涌而出,从沟口到郝家集,将庄稼冲毁无数。 有那好事的人就到郝家集寺庙里敲钟问老人家。 老人家说:“如今大神争斗,乾坤挪位,因此风云不定,祸患无常。要想太平,就得扩建本处寺庙,增加香火,方能神光普照,百姓安宁。” 你想老人家发话,谁敢不听?于是那些会长就到各地庄子上征收香火钱。岂不知人心叵测,今天征一斗麦子,明天要十升麻子,渐渐就加了上去。那些大户心里烦恼,却又怕老人家降罪,只得忍耐不言。 朱全孝见此情形,就想起了一件事,对关二说:“这两年年景不好,他们这样盘剥下去,就成了负担。我幼年时见过一位老爷,是屈吴山正神。他老人家这些年也是香火断绝,庙宇破败,过得不太好。不如我去请了他来,箍个窑,供奉起来,烧个香火。一来不受别人辖制,二来若老人家灵验,也能保佑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 关二赞成道:“这是好事,无非杵几堵墙,下两把苦。” 朱全孝道:“我去屈吴山,还要验证验证,若他老人家肯来,就是咱们的福气;若是不肯来,也就算了。” 商议妥了,他就早早起身,翻山越岭,径向山前而来。 其时正是初春,冰雪消融,草芽初露,你看那云闲天碧群峰静,路远风轻春意生。有古风道: 天高浮云白, 山斜古松直。 树稀灵鸟去, 冰冷游鱼避。 草枯嫩芽生, 路远脚步急。 得道贤者助, 失道众叛离。 那朱全孝不敢停足,翻过麻石屲,一路到了小水,到老院住了。 第二天一早,李氏做了饭。朱全孝吃了,辞别朱全德,又到下程看他二哥。 这些年朱全富住下程,也没有再成家;朱全义仍在上程拉长工。朱全孝住了一夜,就折转回来,到了屈吴山畔青水龙王庙前。 他推开门进去,只见墙壁裂隙,蛛网蒙尘,不由叹道:“世道一乱,连个供香火的人都没有了。” 都说老朱家人犟,那朱全孝其实就是犟人里面的头儿!你想世上神鬼之事茫茫渺渺,无影无踪,无非就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虚事,又有谁亲眼见过?那朱全孝今日偏偏就要行个犟事! 你看他屈膝跪下,拜了几拜,叩了头,祷告道:“龙王请听。弟子迁居马砂河沟口,因天灾不断,洪水泛滥,乡邻无法生活,因此打算箍个窑庙,请龙王前去治理洪水,还百姓太平日子。若你老人家愿去,就请将圣像赐弟子带回。” 祷毕,抬起头,盯着龙神画像,非要他开口说话。 忽闻香风一缕,将那画像揭下,轻飘飘落在全孝面前。朱全孝大喜,急将画像卷了,藏在怀里,又磕了头,起身出窑门,径回兴堡川。 到了朱家庄,他就把圣像在中堂供了,又去找两个人,加上关二帮忙,筑围墙,打胡基,动起了工。 邻村听他盖庙,就有人来帮忙。不上一月,窑箍成。朱全孝择了黄道吉日,蒸了盘,买了香,将青水龙王圣像请进窑庙。从此朱家庄就有了方神庙,再不向别处交粮纳税。 书中暗表,原来那青水龙王本是天宫水部正神,分封在九天乌浩宫北斗五气水德星君麾下听命。只因天下大乱,狼烟四起,他就呈表文,离天界,投在九州西北屈吴山行营西北教主双良账下待令,欲建功业。 哪知华夏这一乱非同小可,不仅烽火连天,群雄四起,就连那外洲外国邪魔外道都卷入进来,一时兵连祸结,尸横遍野,朝堂宝座之上你来我往,如走马灯一般,络绎不绝。故乾坤错乱,是非颠倒,黑白不明,正邪混杂,谁善谁恶,谁正谁邪,谁是谁非,谁对谁错,谁富谁贫,谁生谁死,都分不明白,竟乱作一团。 那西北教主见阴阳混乱,难以管控,只得传下将令,命大小神仙各守本位,不可妄自出动,只等大神下凡治理。 可叹青水龙王滞留百年,竟不得差用。只得在屈吴山麓点化一小庙栖身,受些香火。谁知又过几年,天下更乱,匪盗似虎狼,贫民如草芥,连香火都没了。 这一日,忽见朱全孝到来,那龙神掐指一算,知道运数将到,于是将圣像交朱全孝带回,他就驾一朵祥云,踩五色华光,直到西北教主案前。 教主见龙王忽然到来,忙问:“龙王何事?” 龙王道:“我受善士迎请,到兴堡川治理水患,特来请教主发表上奏,开具行文。” 教主闻听大喜道:“龙王赋闲百年,今日时来运转,可贺!可贺!” 于是开路引一道,发将令一条,交于龙王,又修表呈词,启奏上天。 那龙王谢了恩,出了行营,驾一阵神风,到了黄家屲,见有神将把守,他就出示关文路引,过了关口,径到了朱家庄。 得道之人不理昼夜,不知疲倦。那龙君到来,急召山神土地,询问马砂河水患一事。 山神言道:“龙王不知,这兴堡川三面环山,只有西北有口,云雾扎站不住,风沙却能进来,因此自古风多雨少,只有井窖之水,没有溪泉河流,故一道川能戏水者只有蟾诸蚵蚾之类,没有鱼虾青蛙。这马砂河本是干旱之地,只因这百年来世道混乱,那赖皮之物就借机望月吐纳,吸取精华,渐渐修炼成真,能腾云驾雾,闪电鸣雷。每过五月,他们就逼气作法,鼓起风雷,降下大雨冰雹,汇聚成山洪,从黄家屲咆哮而下,出马砂河沟口,过郝集,直奔峡口,汇入黄河。那些邪物就翻波跳浪,互相嬉戏,将川里田地损毁无数。玩耍够了,他们就半云半雾,从黄河回到南山。——水患原因,大概如此!” 龙王笑道:“原来是些宵小之类兴风作浪!此时地气尚寒,它蛰伏不出,等到暑夏之时,我自会施法收它。” 土地又道:“这只是一个原因。再者,只因当今道德沦丧,心神动摇,故律令不严,神将失责,每年雨数时辰多有错误,导致冬夏不分,冷热颠倒,冰雹凝结,洪水肆虐,才使风不调而雨不顺,居不安而业不乐也。” 龙王闻听,谨记在心。每过几天,他就半云半雾,掠地而行,从马砂河起身,过郝集,碱滩,直到峡口,巡视一回。 过一月,节气更换,便有风雨雷电诸神奉旨前来降雨。龙王得知,驾一朵祥云,直上九霄空中,会合各神,认真查点雨量,按数行云布雨,真个是兢兢业业,认认真真,你看那风雷不惊云漠漠,山川安静雨绵绵,一时雨量充沛,万物葱荣。 转眼到了六月,麦子成熟。忽见黄家屲上云头潮动,乱雾纷纷。 山神土地急告龙王道:“那赖物出来了。” 龙王闻听,急纵身,化一道金光,到了黄家屲半空中,凝神细看,果见无数蚵蚾之类在山谷里逼气施法,吐雾喷云。 龙王降下云头,道:“听我一言。你等年年弄法逞能,祸害百姓,已犯天条。若能改邪归正,潜形匿迹,造福苍生,我就替你等传扬美名,令百姓供奉,他日成就正果。不然,你来看。” 言毕将手里笏板伸出,将古城墙前一块千斤巨石挑将起来,腾身一跳,起在半空,顺手一丢,如飞星掣电一般,将那石头抛到武汉长江里去了。 那些蚾类见这般手段,如何不怕?又知道他是天界正神,根基深厚,急叩头拜服,愿意皈依。 自此南山妖祟尽除,灾祸不生。因金蟾有招财之意,百姓多有供奉者。后人有碑文赞青水龙王道: 【盖盘古开天辟地,先有四象,再有五形,后方有万物生灵。自人生于寅,多灾多难,苦不堪言。幸上天有好生之德,分派诸神掌管人间,勤加护佑,故山有山神,地有土地,城有城隍,社有社令,水有龙神,家有家神。诸神各司其职,恪尽职守,方使乾坤朗朗而人心向善焉。 叹定龙山所辖一域,乡俗淳厚,民风朴实,自古供奉山神、土地。然民国末年,风云不定,雷电交加,常使暴雨倾泻,山洪肆虐,乡民深受其害,惶惶难安。忽闻仙界清水龙王,鸾姿凤态,道骨仙风,有若水之上善,怀载物之厚德。乡民目盼心思,延颈举踵。有德高之善士乃召集四方之众,建庙宇,刻牌位,备香火,迎而供之。自此风调雨顺,水患不生,云青青不惊,水澹澹不溢,不久谷粮广收,仓库丰盈,遂现清平安泰之象矣。后又有诸神相继而来,设道场,颂功德,齐心主持,因而香火愈盛也。 盖闻神者,凡人之主心骨也。心中有神者,方能身正行端,耳聪目明;知敬神者方知尊老爱幼,治家明理。昔日先辈褐衣蔬食,蓬户柴门,尚知敬神,而况当今大厦华堂,宝车黼黻之盛世乎!】 从此风软云闲,树静山明,雨水跟心,庄稼丰收。四周人家听龙王声名,都来供奉香火。 日月穿梭,不觉又到了年跟前,就见朱全富朱全德朱全义等弟兄过来上坟。 饭桌前,朱全孝说:“二哥如今家业大,也该给自己和五弟瞅个媳妇了,不然,怀焘大了,终究要到下程,连个妈也没有,谁给补衣服做饭?” 朱全富叹道:“我这辈子难多,把岁数逛大了,索性拉倒。有机会给五兄弟打听吧!怀焘暂且麻烦他三妈和妈照看照看。” 朱全德听了笑道:“二哥,你听你说的话!有钱地主三个五个都娶,谁嫌岁数大了?你若想成家,我就给你找一个。” 众人只当他玩笑,都不当回事。闲住两天,便都回去了。 单说朱全德回到小水,没事就穿个羊毛毡敹的裤子,裹个破棉袄,背个背篼,拿个粪叉,去村边拾粪。 这一天,偶见一个讨吃到了此处。留心细看,衣衫褴褛,蓬头赤脚,却是个女子模样。 朱全德摇头叹息。因是乱世年间,这样的人多如牛毛,早已司空见惯,无从帮起,只得给一碗米,一口水,略施善心而已。 过了几天,朱全德早上起来,见那女花子一个人钻在草垛里面。他心里便有些不忍,过去问:“你一个女儿家,要是遇上歹人如何是好?” 那女花子啼道:“我是通渭人,姓秦。因为生了瘟疫,我一家人死了大半,只剩下我和哒哒。因我哒哒要将我卖给财主当二婆子,我不愿意,逃到靖远,女扮男装,在城隍庙里住。哪知道靖远又有瘟疫,城隍庙一夜死人无数。我害怕,就逃到这里,如今又冷又饿,有家不能回,恐怕要死在这里了。” 朱全德举目细看,见她二十左右,生得眉目清秀,不觉生出一个想法,就对她说:“如今贼寇横行,恶人遍地,你一个年轻女子只怕难以平安。我想发个善念,给你找个地主奶奶当,免去饥寒之苦,不知你愿不愿意?” 那女子闻听,便垂泪道:“我到了这个地步,还有啥挑剔的?老爷有话就直说了吧!” 朱全德说:“我有个哥哥,在南边下程家住。他生来勤快,家里有百亩良田,还有一些私存钱,算得上一个老爷。只是他以前多灾多难,东奔西走,把岁数逛大了,如今三十四五了,还没有个老婆。你若是愿意,我就保个媒,牵个线,认你作个嫂子;你若不愿意,趁早拉倒,不要闪了我。” 你想那秦家女子腹空身寒,命都难保,忽听此言,哪里还能不愿意?思忖半晌,滴泪道:“只要他身体健壮能吃苦,我就愿意。你可不要骗我?” 朱全德大喜,急叫她进院子里来,又叫李氏道:“快给嫂子做饭。” 李氏听见,莫名其妙,细问一遍,才知缘由,心里也欢喜,忙端水叫那女子洗脸,又对朱全德道:“你快去下程叫他二爸来,若是两家情愿,就搬回去。改天裁衣裳,备酒席,再待客大过。” 朱全德听见,急骑了驴,奔下程去了。到了第二天早上,果然和朱全富一起过来。 原来那秦家女子名叫振花,她冷眼观瞧,见朱全富相貌憨厚,就没说的。倒是朱全富见她年轻,心里有些发虚,不敢多说一句话。 李守兰见两人没啥挑剔,就叫朱全富去打拉池裁了两套衣裳,又擀了长面,一家人吃了,才叫朱全富牵了驴,驼了秦振花,先回下程去了。 过了几天,朱全义牵驴过来,先和朱全德去打拉池买了所用之物,方接了李氏,同到下程。一家人办了几个菜,擀了长面,又把周围邻居请来几个做见证,热热闹闹吃了饭,算是成就了这桩姻缘。 那秦氏进了门,丰衣足食,顿时天差地别,正所谓偶因一句话,就成人上人。 谁知翻过年,她就不自在起来,越看朱全富越不顺眼,越看气越多,于是陶腾的问这问那,问他先前事情,问他多大了,属啥的。 朱全富是直人,哪里耐烦这个,就一五一十全盘相告。那秦振花才知道他已经四十三了,还是二婚,又有个儿子,想想朱全德骗自己,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哭哭闹闹,要回通渭。 朱全富大怒,道:“你当初亲口答应,让我又裁衣裳又办酒席,这些日子在我家大吃二喝,有了气力,就想撂杠子卸磨?你把我花的钱还回来,我放你走。” 他是个犟人,哪里知道笼络人?一脚将秦氏踢进一个十八丈深的洋芋窖里,取一条五尺厚的木板盖上,上面压了一块三千斤重的磨扇,道:“先还钱,再放你。” 那秦氏哪里有钱?只得放声大哭,在里面寻死寻活,闹了一夜。 朱全富见她闹得慌,不像话,只得开了窖口,对她说:“强扭的瓜不甜!你既然铁了心,就走吧!” 秦氏气冲斗牛,所用之物一个都不拿,只身一人,头也不回,向打拉池方向去了。 所幸一路平安,到了中午,就到了打拉池。时逢乱世,你想她一个女人家能到哪里?一时如孤雁失群,又似幼鸟离巢,举目无亲,不知何往。到了后晌,腹内饥饿,全身乏力,此时才想起朱全富的好来,只是事已做绝,无法回头,只得坐在路边发呆。 正四门无路之时,忽见那厢一个人骑一头驴走过来,把她瞅一瞅,瞧一瞧,惊道:“二嫂,你咋一个人坐在这里?” 秦氏闻声抬头,一看正是朱全德。她又羞又气,一声不回,起身就走。 朱全德忙拦住,笑道:“二嫂,我知道了,想必你两口子翻了脸,你要回老家嗫。罢罢罢,你回老家也行,只是天色已晚,这打拉池城边狼多,半夜常出来吃人,遇到那肉嫩的,扯巴扯巴,连肠子都撕出来吃了;这里鬼也多,红眼睛的,吊舌头的,蓝头发的,晚上怪声怪气,专门招人魂魄。你一个妇人怎敢过夜?不如先跟我回去,明天你再上路吧!” 你看他连哄带劝,把秦氏扶上驴背,驼回家中。 李守兰见了,早料到七八分,忙让她上炕,又烧火做饭。 秦氏鼻子一把泪一把,骂朱全德道:“你就不是个老实人!你说你二哥三十四五,为何今年就成了四十三?我属鼠,今年二十四,他四十三,你说般配不般配?你也没说他还是个二婚,还有个儿子。” 朱全德不语。 李氏笑道:“二嫂,你是个明白人,怎么就想不明白?你看那有钱老爷八十了还娶个十八的媳妇嗫。你嫁给他二爸,进门就有百十亩地,一院房,是个压箱子的地主婆,还有啥不知足的?” 秦氏哭道:“那个人属驴,没人性,昨夜把我放洋芋窖圈了一夜。” 李氏笑道:“二嫂,这就是他二爸的不对了。等几天我告诉他,他要是再敢,我当弟媳妇的就去拿唾沫啐他,叫他没脸见人。你放心,别人不给你撑腰,还有个我嗫。” 两口子百般劝解,秦氏才回过心来。一时饭菜好了,那秦氏才要吃,忽觉得烦心欲呕。 李氏疑惑道:“二嫂是不是有喜了?” 秦氏问:“啥喜?” 李氏道:“就是肚子里有娃娃了。” 秦氏听闻,大惊道:“好端端的,谁会把娃娃塞进我肚子里?快叫他再拿出来吧!” 朱全德笑道:“二嫂,都怨你主意不定,又请客又吃席,那管娃娃的土地老一高兴,趁你不注意,将娃娃塞进你肚子里了,如今和你血脉相连,怎能取得出?好歹等个十月,那娃娃长大了,就从你肚脐眼里爬出来。到时你一身轻松,想回老家就回去吧。” 秦氏闻听,更加害怕。 原来朱全富见秦氏走了,终究不放心,第二天,便骑驴到小水来探听消息。那秦氏见了,骂声不绝,口口声声“不过了”。 朱全德两口子耐心解劝,好不容易说和了。于是朱全富牵了驴,驼了秦氏,又回下程去了。 从此一切秦氏说了算,朱全富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那秦氏开明,就对朱全富说:“你有个儿子,就应该领过来,不然,总寄养在他三爸家,也不好意思。” 于是朱全富牵了驴,驼了秦氏,过山后来看望朱老太。住了几天,就把怀焘领回下程了。 秦氏有四男二女。乙亥年朱怀高生,寿五十,妻张孝兰,属狗,寿七十一。后丁丑年朱怀祥生,寿八十二,妻韩孝春,属牛,寿七十六;己卯年朱怀仁生,寿八十四,妻安玉英,属龙,寿五十一;甲申年长女朱怀兰生;戊子年朱怀义生,寿七十二,妻王兴芳,属猪,寿七十六;壬辰年次女朱怀瑛生。 可惜朱怀焘无福,才几岁,忽然得了白喉,就夭折了。 朱全富家业渐渐兴旺,就撺掇媒婆,给朱全义说了一个媳妇,姓焦。谁知他两口子命薄如纸,不几年染病,俱早逝了,葬在下程。不题。 后朱全富逝于丙辰年,享年八十四岁,葬于下程。秦振花逝于癸酉年,寿八十二,葬于下程。 朱全德在小水,有三子二女。庚午年长女朱怀兰生,寿八十;乙亥年朱怀进生,寿三十,妻温氏,属猴,寿七十九;丁丑年朱怀宝生,寿八十一,妻张氏,属蛇;庚辰年次女朱怀银生;壬午年朱怀玉生,寿八十一。 后朱全德逝于甲申年,享年四十二岁,葬于小水。李守兰逝于癸亥年,寿七十三。 此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枝繁叶茂,生生不息。有古风题道: 夜色蒙蒙罩白屋, 流云无声过高麓。 晓推蓬荜放眼望, 一夜泉音满山谷。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沧海桑田得正果 妙术仙法渡繁难 - 太公传 - 文龙晓星 诗云: 饮啄兴废皆前定, 善恶慈凶是自生。 能舍能得能大度, 有因有果有分明。 此诗所论乃有舍有得,因祸得福,祸福相依,因果轮回之理。 却说朱全孝在朱家庄经营田地,收获颇丰,于是箍了几筒炮窑,又买些木材,盖了几间上房。东边杵个驴圈,西边圈个羊圈,朝迎红霞暮带月,荷锄耘地度光阴。 到了乙亥年秋,红军侦查连前来,统计富绅户口,筹集经费:原来中央红军长征到了兴堡川。 时关二在郝集,碰着侦查连邓连长。邓连长说:“朱家庄数你底子厚,接下来是朱全孝。你凑十个羊,朱全孝凑五个羊,总共十五个羊,接济红军。我们打个欠条给你,等解放后再还你。” 关二闻听,嘴上答应,心里闷闷不乐。回到朱家庄,就对朱全孝说:“我今天遇见红军连长,他说:‘叫朱全孝凑十五个羊,赶到郝家集。先打个欠条,解放后归还。’” 朱全孝听说,就挑了十五个母羊,让朱怀亮赶到郝家集,交给红军。 时朱怀亮才十二岁,就赶了羊,到了郝家集,交给邓连长。 邓连长打了两个欠条,对朱怀亮说:“这些羊,十个是关家的,五个是朱家的。你把欠条拿回去,把十个羊的条子给关家。” 朱怀亮性子直,就说:“我关家表叔说,红军要我家凑十五个羊。我哒就凑了十五个羊,让我赶来。这十五个羊都是我家的。” 邓连长听说,十分不高兴,就打了一个欠条,对朱怀亮说:“你将这个欠条给你哒,叫他收好,以后有用。” 朱怀亮回家,将欠条交给朱全孝,将邓连长的话说了。 朱全孝并不在意,将欠条随手丢在炕上。 过了三五天,张氏打扫房间,随手就扫了那欠条,倒在灰坡洼里了。 以后八九年,日寇侵华,国共联合抗日,一时烽火连天,死人成堆,百姓更加难活。期间朱老太身醮香山,无依无靠,被朱全孝牵一头麻骟驴驼回,不久一病而逝,一家人里外忙碌,更没人想起那张欠条了。 后朱全孝忽闻小水“量体称金聘儿媳,披麻戴孝拜花堂”,克死朱全德之事,愈加忧闷。 到了乙酉年,日军投降。国共两党谈判,签订“双十协定”。 到丙戌年,国民党撕毁协定,运兵东北,两党顿时兵戎相见,内战爆发。 到己丑年,国民党兵败如山倒,退守台湾,大陆解放,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 忽一夜,那朱全孝正在酣睡,忽见一神圣前来,言道:“如今天下太平,神将劫满归位。我乃青水龙王,因治马砂河水患有功,奉旨上天受封。可叹你心存善念,今后子嗣众多,五福相伴。此处人杰地灵,庙宇不可荒废,不久另有神圣前来主持。”言毕足生五色祥云,腾空而去。 朱全孝猛然惊醒,梦中之事早忘了大半。 翻过年,就有工作组进驻郝家集,划分阶级,进行土地改革。朱家庄关二,朱全孝等都在审核名单上。 时有旧庄窝窝陈老七,因红军长征路过郝家集时,曾捐助过一窖粮食,因此被工作组划分为有功富农,只没收土地,私人财产一概不没收。 朱全孝闻听,忽然想起邓连长开的欠条,忙里外寻找,早已踪影皆无。朱全孝懊悔不已,闷闷不乐。 过了几天,工作组传关二、朱全孝谈话。 朱全孝提心吊胆,无奈,只得与关二到了郝家集。 进了会议室,那工作组组长问关二:“你以前立过功没有?” 关二不言语。于是工作组就把关二划分成了地主,没收一切财产土地。 组长又问朱全孝:“你以前立过功没有?” 朱全孝叹息道:“就算以前立过功,凭证都丢了,谁能说得清楚?” 那组长笑道:“你个大浪鬼,给红军捐助了十五个羊,竟然把欠条都丢了。” 朱全孝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组长笑道:“你看我是谁?我就是给你儿子开欠条的邓连长。” 朱全孝又惊又喜,说:“既然你啥都知道,你说了算吧!” 邓组长说:“你有功,当然不能亏你。按规定只能划你家为富农,只是财产土地要没收。” 朱全孝只得点头称谢,心里暗想:“财产土地都没了,划地主富农还不一样?” 谁知时间不长,就开始……,社员白天下地,晚上开会,揭发……。 那关二是重点分子…………被砸鞭打得遍体鳞伤,苦不堪言。 不久,关二被送去……,后死于……。他妻子积怨成疾,得了病,过逝了。 朱全孝被划分成富农,虽然被收去财产土地,一家人却安然无恙。正所谓福兮祸相偎,祸兮福所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后人有诗题道: 世人都道钱财好, 累死拼活舍命捞。 一朝身殒神魂散, 方晓平安胜卫陶。 时兴仁堡归海原县管辖,每年队里都派人赶驼队去海原交公粮。 这一年久旱无雨,庄稼歉收。到了八月,队里派张忠泰、王定基、王凤柱等人到海原交公粮。那些人赶了驼队,沿山间土路,蹒跚两天,才到海原。 交了公粮,沿原路返回。到了蒿子川,天热咽喉干,人困牲口乏,王定基就说:“走了几天了,腰酸腿疼的,找个地方歇歇再上路吧!” 众人闻听,四下里观看,只见沟连沟,岭连岭,山梁无草木,黄土缺翠绿,好不荒凉!有诗为证: 山干岭枯草依稀, 南部从来号苦瘠。 赤日炎炎绝绿意, 旱魃驰骋断生机。 再一看,只见那路边土崖下面有两扇木门,似乎是个窑洞。 王凤柱道:“且到那窑里歇歇凉,躲过日头再走。” 于是众人一哄过去,拴了牲口,推开木门,进入窑里。 只见里面尘埃铺地,蛛网纵横,最里面却是一个将台,上面坐一顶神轿,轿子旁边有一口小座钟:原来是个窑庙。 王凤柱却认得几个字,他看着轿子上横额题字,端详半天,道:“这是白马天神!” 王定基道:“这位老人家住在这里,回民多,汉人少,连个香火也没有,真正受苦了。” 那张忠泰最顽,就对众人说:“听说深山古洞老人家最灵验,我们试着请一请,看能不能请下来。” 王定基也好热闹,就笑道:“咱俩抬神,王凤柱敲钟问讯,看看到底有没有神!” 于是两人不由分说,搬下轿子,抬定了。王凤柱取下木槌,将那钟敲得“当当”乱响,嘴里只管念叨:“你老人家请!你老人家请!” 忽而香风一缕,就见那轿子抖动,脚铃骤响,果然有神仙降临了。 王凤柱大惊,急忙磕头道:“弟子无知,冒犯了天神,告饶!告饶!” 那天神问:“你们惊动吾,有何事?” 王凤柱张口结舌,只得信口胡诌道:“我们都是兴仁堡百姓,去海原交公粮才返回。我那兴堡子川十年九旱,收成不好,今年到现在没下过雨,只怕明年又种不进去。你老人家若显感应,给川里降一场大雨,我们就请你老人家去川里居住,每天供奉香火。” 那天神道:“举手之劳,你带吾轿子前去。” 那王凤柱三人不敢违命,只得谢了神,将轿子收拾停当,用牲口驼了,径回兴堡川来。 走到花崖湾岘口,只见阴云翻滚,尘土飞扬。张忠泰道:“只怕有雨了,大家快找地方躲雨。” 话音未落,那川里雷鸣风吼,霹雳飞舞,霎时暴雨倾盆,白茫茫一片,只下得平地水起一尺。好雨,真个是: 八月乌云如卷浪, 潇潇骤雨降兴仁。 掣电银蛇飞碧落, 狂风霹雳起烟尘。 蔽日遮空如落幕, 连天漫地似倾盆。 山前漠漠垂青帐, 谷底潺潺汇细鳞。 野径波深无去向, 荒村火灭少炊烟。 茅椽滴漏丢居所, 柴草湿潮攒冷寒。 渗透犁沟墒数饱, 洗消愁蹙笑颜欢。 水生甲乙木生火, 万象峥嵘坎作源。 那张忠泰等人不及躲避,被下得浑身湿透。直到后晌,雨才停了,他们不敢停留,只得踩着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回到队里。 那些人见天神有感应,不敢怠慢,忙蒸馒头,备香马,将天神请进庙里,早晚烧香拜颂。自此白马天神坐镇龙王庙,主持道场,护佑一方。 书中暗表,原来那白马天神亦是天界分封的正神,只因三界大乱,投身海城境内历劫。谁知回教盛行,运道艰难,竟然滞留百年,不能建功立业,难成正果。 那神圣静心悟道,潜心修炼,得无上神通,能变化挪移,腾云驾雾,闲时呼风吐雾,偶尔行云布雨。 这日忽见驼队到来,他便知时运已通,于是发一道五雷正令,向天庭求得三尺三寸雨数,普济兴堡川。 数满雨停,他就化一道清风,脱身出了古洞,到陈家屲青龙寺,见过守关神将,说明缘由。神将放行,天神复驾神风,径到朱家庄青水龙王庙,享受香火,只等修成正果。有诗表道: 天神昔日遭劫难, 古洞深山困百年。 变数穷通皆有定, 朱家庄上受香烟。 却说朱全孝人口繁盛,子嗣众多,到了戊戌年,成立人民公社,就开始吃食堂。 这一年,朱怀亮长女朱贵珍嫁东滩吴家。 到了出嫁日子,张氏去送孙女。回来不久,忽得一病,百般诊治,竟不能好,过些日子,张氏就过逝了,葬于村后老坟。 张氏生于癸卯年,属兔,享年五十六,留三子四女。朱怀亮生于甲子年,寿六十六,妻张凤莲,属龙,寿六十五;朱怀明生于乙丑年,寿八十二,妻汪秀英,属猴,寿五十三;长女朱怀梁生于壬申年,寿四十二;次女朱怀兰生于乙亥年,寿七十;朱怀友生于丙子年,寿五十八,妻徐世华,属狗;三女朱怀秀生于丁丑年,寿五十三;四女朱怀英生于丁亥年,寿七十三。 叹人生一世,犹如一年,春生而长,如少年;夏开花,似成年;秋结果而冬枯萎。唐白居易有诗云: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如此而已。 如今却说那白马天神,虽移身换地,却劫数未满。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国家强调不信神,不讲迷信,只抓生产。那天神坐镇龙王庙,只有些善士弟子晚上悄悄供奉些香火,再无人敢去求神问卜,祛邪疗灾。 也是数中要有一劫!偏偏就有村前刘氏妻子染病,诊治无效。那刘氏无可奈何,就请了石发福等几个轿夫,等晚上去庙里求神诊治。 到了晚上,一行人偷偷到了庙里,不敢敲钟,不敢念诵,只抬了轿子,悄悄问询。正是那: 法律大无边, 神仙也作难。 奈何冤孽重, 趁夜了心烦。 少时焚香化马,请天神登轿,占卜吉凶。 忽听一声响亮,庙门大开。门口站着一个人,面沉似水,背一杆步枪。那人身后又站两个民兵,都背着枪。 凝神细看,认得是兴仁公社副主任刘文仝。众人唬得骨软筋麻,只是叫“天神爷”。 那刘文仝命民兵守住庙门,自己跨步进来,喝道:“你们装神弄鬼,欺骗群众,违反规定,今天连夜去公社,明天去劳动改造。” 众人听见这句话,知道要进监狱,早就魂飞魄散,六神乱窜。那石发福瘫坐地上,凄凄惨惨,战战兢兢,下话道:“主任,只是家里人害了病,看不好,我们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求老人家消灾解难。你看在病人份上,饶了我们吧!” 刘文仝喝道:“你们违反规定,我若饶了你们,怎么向上级交代?” 众人哪里管交代不交代,只是哀求。 刘文仝问:“请的哪个神?” 石发福说:“白马天神。” 刘文仝又问:“灵验不灵验?” 石发福说:“有时灵验,有时不灵验。全在于人心,心诚则灵,心不诚就不灵。” 刘文仝冷冷道:“你说你的神灵验,我说我的枪厉害。你的神灵验不灵验,等我试一试就知道。” 他是念过书的人,就从上衣兜里抽出一枝水笔,转身出了庙门,到了窑后面,在左手心里写了一个字。 写罢,将左手攥的如同李元霸的紫金锤,又转身进庙里来,对众轿夫说:“我手心里写了一个字,你那白马天神如果能猜出来,我就饶了你们;如果猜不出来,你们就到公社报到吧!” 时王凤柱已迁居别处,众轿夫都不识字,大惊道:“刘主任,你不公平!我们从没有念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怎么猜?” 刘文仝喝道:“不要哄我!你们不识字,如何问神?” 石发福落泪道:“主任听我说,我们问神全靠猜,若神仙点个头,就猜对了,若不点头,就是错了。啥时候写过字?” 刘文仝说:“你们不识字,神却识字,你们让神猜,只要写的像,笔画对上就算。” 众人无奈,只得请起轿子,装模作样,只想耗一会是一会。 岂不知神仙之事,渺渺无踪,说有就有,说无就无。忽见那白马天神轿头乱点,在地上写出一个字来。 刘文仝看见,心里“咯噔”一下,松开左手,勉强笑道:“错了!错了!你们看,形状不一样,笔画还错了许多。” 众人一看,果然错得天差地别!不由泄了气,垂头不语。 噫!事情巧不巧,遇上才知道!偏偏那求神治病的刘氏在旁边听的清,看的明,忙起身道:“刘主任,你是领导,可不能欺骗我们贫下中农。” 刘文仝笑问:“我怎么欺骗你们了?” 刘氏道:“刚刚你手心里写的是一个简体‘刘’,天神爷写的是一个繁体‘劉’,都是同一个字。你为何说错了?” 刘文仝笑而不语,转头对石发福说:“我遇到过很多神轿,从没有遇到这样灵验的!你们仔细将这位老爷藏好,再不要讲迷信,免得招来祸端。”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后人有诗叹道: 谁知劫数未满,到了丙午年破除迷信,幸亏那些轿夫虔诚,将龙王圣像并天神轿子藏于乱刺窝地坑窑里。 过几年,洪水漫灌,难以保存,只得又请出,藏于私人家里。 转眼到了庚戌年,朱全孝年高体衰,寿终正寝,享年七十五岁。开悼之日,备九魁待客。时乡亲逢红白之事常以面食待客,七个碟子八个碗只是耳闻,忽见九魁,无比惊奇,只当新鲜。 后运动结束,过几年,撤公社,建乡镇,龙王圣像和天神方重回庙里。朱家庄改名长坪。 又过十来年,乡民生活逐渐宽裕,于是重修龙王庙,建砖瓦房,取名“坪隐寺”。 至壬寅年,再修龙王庙,建两层殿宇,配东西厢房,围院墙,立大门,显庄严巍峨之象。有诗云: 古寺楼阁静, 落泥钟磬鸣。 常逢明月过, 映照道德经。 《朱氏太公传》至此歇笔! 附: 《朱氏三代生辰》 朱万成 甘肃省通渭县安远镇朱家阳坡(后划归甘谷县)人氏 妻王氏 朱全忠 生卒年不详 妻张氏 朱全富 1893-1976 蛇 妻秦振花 鼠 1912-1993 朱怀高 1935-1984 猪 妻张孝兰 狗 1934-2004 朱怀祥 1937-2018 牛 妻韩孝春 牛 1937-2012 朱怀仁 1939-2022 兔 妻安玉英 龙 1940-1990 朱怀义 1948-2019 鼠 妻王兴芳 猪 1947-2022 朱怀兰 1944年生 猴 夫杨志敏 羊 朱怀英 1952年生 龙 夫张和邦 羊 朱全孝 1896-1970 猴 妻张满香 兔 1903-1958 朱怀亮 1924-1989 鼠 妻张凤莲 龙 1928-1992 朱怀明 1925-2006 牛 妻汪秀英 猴 1932-1984 朱怀友 1936-1993 鼠 妻徐世华 狗 1934年生 朱怀梁 1932-1973 猴 夫陈福 朱怀兰 1935-2004 猪 夫王朝才 朱怀秀 1937-1989 牛 夫陈万仓 朱怀英 1947-2019 猪 夫刘启发 朱全德 1903-1944 兔 妻李守兰 猪 1911-1983 朱怀进 1935-1964 猪妻温秀兰 猴 1944-2023.1(七十九岁) 朱怀宝 1937-2017 牛 妻张文英 蛇 1941年生 朱怀玉 1942-2022 马 朱怀兰 1930-2009 马 夫张鹏德 朱怀银 1940年生 夫段宗义 朱全秀 1907-1993 羊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沉舟侧畔千帆过 病树前头万木春 - 太公传 - 文龙晓星 《太公传》大事年表 癸巳1893朱全富生(1976逝) 甲午1894 乙未1895 丙申1896朱全孝生(1970逝) 丁酉1897 戊戌1898《寻子》 己亥1899 庚子1900 辛丑1901 壬寅1902 癸卯1903张满香生(1958逝)朱全德生(1944逝) 甲辰1904 乙巳1905 丙午1906张正源生(1932逝) 丁未1907朱全秀生(1993逝) 戊申1908 己酉1909 庚戌1910 辛亥1911李守兰生(1983逝) 壬子1912秦振花生(1993逝) 癸丑1913 甲寅1914 乙卯1915 丙辰1916 丁巳1917 戊午1918 己未1919 庚申1920海原大地震 辛酉1921 壬戌1922 癸亥1923 甲子1924朱怀亮生(1989逝) 乙丑1925朱怀明生(2006逝) 丙寅1926张忠泰生 丁卯1927 戊辰1928张凤莲生(1992逝) 己巳1929 庚午1930小水朱怀兰生(2009逝) 辛未1931 壬申1932朱怀梁生(1973逝)汪秀英生(1984逝)张孝泰生(张正源逝) 癸酉1933 甲戌1934张孝兰生(2004逝)徐世华生 乙亥1935朱怀高生(1984逝)兴仁朱怀兰生(2004逝)朱怀进生(1964逝) 丙子1936朱怀友生(1993逝) 丁丑1937朱怀祥生(2018逝)韩笑春生(2012逝)朱怀秀生(1989逝)朱怀宝生(2017逝) 戊寅1938 己卯1939朱怀仁生(2022逝) 庚辰1940安玉英生(1990逝)朱怀银生 辛巳1941张文英生 壬午1942朱怀玉生(2022逝) 癸未1943 甲申1944下程朱怀兰生温秀兰生(2023.1逝79岁)(朱全德逝) 乙酉1945 丙戌1946 丁亥1947王兴芳生(2022逝)兴仁朱怀英生(2019逝) 戊子1948朱怀义生(2019逝) 己丑1949 庚寅1950 辛卯1951 壬辰1952下程朱怀英生 癸巳1953 甲午1954 乙未1955 丙申1956 丁酉1957 戊戌1958(张满香逝) 己亥1959 庚子1960 辛丑1961 壬寅1962朱贵庭生 癸卯1963 甲辰1964(朱怀进逝) 乙巳1965 丙午1966 丁未1967 戊申1968 己酉1969 庚戌1970(朱全孝逝) 辛亥1971 壬子1972 癸丑1973(朱怀梁逝) 甲寅1974 乙卯1975 丙辰1976(朱全富逝) 丁巳1977 戊午1978 己未1979 庚申1980 《朱万成传》 朱万成,甘肃通渭安远寨朱家阳坡人,生卒年不详。 万成自幼好习武艺,勤于田垄,又擅送病,人称“送匠”。娶妻王氏,生八子一女。 戊戌年,有人贩拐万成三子全孝而去。万成循踪访影,一路尾随,直至海城县打拉池地界。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