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拾得”是个人名,不知道从哪来,干瘪的像根柴火,连人贩子都嫌弃,最后落在一个老乞丐手里。 一个老头带着个混瘦的娃娃,随便编点什么,很容易博得人们的同情。 老乞丐对拾得极其吝啬,一连饿上三两天是常事,偶尔心情好才会扔给几口馊粥硬饭,堪堪吊着一口气。 老乞丐脾气也坏,是个欺软怕硬的主,被人欺负了低头受着,之后便会拾得他撒气,日子久了这便成了一种习惯,越发刻薄。 白日老乞丐近乎病态般迎着白眼和羞辱,谄笑着,伸着双手,摇尾乞怜,贪婪无耻。 夜里在四下无人的破庙,老乞丐却又变了一副模样,眼神尖锐狠毒,对着拾得打骂泄恨。别看上了年纪,对付起刚学会走路说话的孩子一点都不惜力,下手忒狠毒。拾得成天饿的头昏眼花,两脚发虚,躲不开,更没力气跑,有一次甚至被打折了两根肋骨,生生疼了一个多月,竟是奇迹般的没死,许是应了那句人们常说的话:贱命长,是这辈子罪还没受完。 老乞丐不许拾得哭,怕被别人听了去破了财路,拾得也不敢讨饶,那只会成为他增添兴致。只得咬着牙,习惯性的将身子缩成一小团,挺到他打累了,无趣了。 拾得瘦的更甚,新伤攞着旧伤,全身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根根肋骨突出,巴掌大的小脸儿又黑又皴,眼窝深陷,独显一双眼大的出奇,活像个小怪物。 拾得每日缩在街尾巷角,冲着来回过路的人们乞怜,学着老乞丐的腔调,一声声叔叔伯伯叫得凄凄惨惨,或遇见好心的甩给几枚钱,老乞丐那双浑浊的倒三角眼便会竖起,如同见了荤腥的狗,紧盯着不放。偶有施食,拾得也不敢当下食了,得如数交给老乞丐,他吃的一干二净便是没了,剩予两口,拾得便欣喜不已,如此已成习惯。 一日老乞丐不知从哪弄了几口浊酒,迷糊整个后晌,晚上倒来了劲,边哭边骂边打,似是讲着一生如何不幸,却将之尽数泄恨到拾得身上。 翌日,待老乞丐酒醒已到晌午,望着地上一滩血茫然,手下从没分寸,确也不曾想将这孩子打死。呆了好一会才上前,探了探鼻息,心下略宽,竟是将拾得捡起上街卖惨乞讨,收获颇丰。 拾得昏昏沉沉,身上无一处不在叫嚣着疼痛,尤其胸口火烧火燎般,力气被这火一点点烧干,从没觉得这样累过,连呼吸都成了奢侈,要费好大劲儿。拾得很想睡,心想睡着了便不疼不饿了,可偏偏疼痛饥饿撕扯着身上每根神经,欲睡不能。 这厢,老乞丐依旧不曾察觉,或是察觉出他也觉得并无什么。依旧将要来的吃食吃得干净,偶尔还会挑捡出些喂狗。 人在死亡面前展现出了最大的韧力,这般磨了两日,拾得竟是还没死,堪堪吊着半口气,已是三四天滴水未进,这般活着似乎只待灯枯油尽。 拾得眼前一片黑红,如同干凅的血,深沉而恐怖。 身置其中像没重量般,周遭景物越来越远,渐渐不见踪影,连同声音都一起消失不见,万物静寂,仿佛无边无际的深渊,又仿佛这世界本就是虚无,无声无光无色... ...那感觉形容不出,是拾得从未遇见过的可怕。 拾得怕极了,拼着最后力气从墙上扣下块土墙皮塞进嘴里,想着:肚子里有东西就好了。 已然没有唾液供给还未濡湿了吞的太急卡在喉咙里,噎的直翻白眼。 人们被一声尖厉的嘶喊吸引目光,但见一个熟悉却记不住模样的小小人形在地上扑腾,似爬似挠,眼睛睁大地像要掉出眼眶,嘴里一声厉过一声,声音并不大,凄厉的骇人,与那阎罗殿里神佛镇压的鬼一般无二。 胆小的竟被这景象吓到了,人们纷纷驻足,却无人上前。 老乞丐就在一旁被吓得不轻,脑海里闪现的鬼神之说让他心悸一瞬,旋即上前将拾得锢在怀里,劝散人群。 时至此时拾得浑然不知,只觉身体愈坠愈深,越深越暗,疼痛,饥饿,恐惧如同破堤般涌来,在寂静的深渊放大数十倍,甚至数百倍,一遍遍凌迟着破败不堪的身心... ...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那是令人形容不出的恐惧。 从不知反抗,只是一味接受着一切,拾得小小人生中第一次想要逃。 然而又是那般无力和不知所措。拼尽全力却是那般苍白和悲凉绝望。 要怎么做?该怎么做? 拾得甚至不知喊一声‘救我’ ...... 人群未散尽 人多了总有一两个好心的,上前查看孩子的情况。 老乞丐护的紧,却不防拾得濒死时手脚挣扎的厉害。 拾得在脖子处抓出道道血痕,那人看着再拖下去怕是这孩子就不成了。情急之下当即将小人儿夺过,掰开嘴,伸进手指去抠 “呕...呕......” 全身似乎都轻了许多,拾得大口大口的呼吸,即便喉咙火烧般的疼,也依旧贪婪的大口呼吸着空气。 众人哗然,见地上一块灰黄,瞬间明了,指指点点不断。 拾得只觉着脑袋嗡嗡响,从嘴里流进的液体通过喉咙时火辣辣的。手上温热,费力睁开一丝眼,竟瞧见手中是个热气腾腾的白馒头,不管三七二十一死命往嘴里塞,喉咙痛,每次一次吞咽都痛的要命,可是......这是吃的。 连掉在地上的渣渣都被捡的一干二净。 待咽下最后一口,才发现身侧老头的脸黑成了锅底,心想着:只怕等回了破庙少不得一顿毒打。 嘴里还余味着小麦面粉独有得甘香,肚子里也不再如往常够不着底儿一般空慌慌,甚至有点涨涨的,这就是吃饱的感觉吗?真好! 心觉得:左右不过是顿打,平日不照样挨,今天就算再狠点,也值了。 只是今天有了不一样的地方...... 晚间回到破庙。 老头不知从哪捡了根棍子,抄起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抽,嘴里还骂着“小野种,有人生没人养的下作东西......让你成心在人面前装死装可怜,我打死你这个小杂种......我让你拿起什么来都吃,吃吃吃就知道吃!那白面馒头也是你吃的?我白养你这么久,个没良心的白眼狼,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 拾得蜷曲着身体在地上抱着头,长期挨打,他已经知道如何尽量保护要害。 “啪啦...... ” 一声脆响,半指粗的木棍,说细不细,说粗不粗,竟生生给打折了。 老头淬了口痰,消了火气,也终是打累了,将木棍扔在拾得身上,又踹了两脚,骂骂咧咧躺到破庙墙角的干草堆上,不一会便响起了鼾声。 拾得翻过身仰躺着,深呼出口气,只是动了这么一下都疼的直抽气,额上全是冷汗。不过幸好刚刚躲过那一下,棍子大半打在地上,只是稍稍碰到手臂,若是挨实了怕是骨头都要折了。 腿上火辣辣疼的厉害,可能破伤了,他坐起身涂了几口唾沫,也忘了跟谁学的了,只知道这样能减轻点疼,伤口也好的快。 一阵风吹进,带着一丝凉意,拾得下意识抬头,瞧见外面夜雨丝丝,朦朦胧胧,衬着夜幕如雾似纱,至娴谧,至静美,润物无声。 掉了门的框子经了雨润,显出原本的朱红色鲜艳欲滴,第一次发现竟原来离自己这么近。 只是以前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被打的半死。 侧过头看着老头酣睡正熟,心中忽然有了别的念头。 拾得起身,小心翼翼靠近老头,想看看他是否睡沉了,毕竟是个小孩子,只觉得这样才是最安全。却不知,勿惊动,趁机跑了才是上策。 多日的罪过也不是白受的,对他,拾得有着从心底里的恐惧。心腾腾跳的疼得慌,好像提到了嗓子眼,用力吞咽了下,却不见效果,一眼瞥见地上断了的棍子,拾起来拿在手里,斜刺劈出好长一节断茬,小木刺扎进手里却没觉出疼。 手里攥着家伙才稍稍感觉心安。 破庙里黑极了 近了许些,却还是觉得看不真切,又近些,再近些...直到走至面前,确定他是真的是睡死了,方松了半口气,蹑手蹑脚往门口走去。 可能老天实在讨厌他,眼见离门口还有四五步,身后突然有了动静。 一只老鼠爬进草堆里惊了老头,老头揉揉眼刚要继续睡,忽见门口立着个一个小黑影,像是要往外走。顿时睡意全散,一个激灵站起身,真真是忘了,这小兔崽子今儿肚子填饱了,有力气了,竟要逃跑。 拾得吓得钻到墙角,身子不自觉觳觫。 拾得不知道会面对什么?面对未知的恐惧,整个人像是癫了。 嘴里胡乱喊着:“我...我我...我不是要跑!...我不是要跑!” 老头听见拾得不打自招,怒不可揭,几个健步冲过去,心想着非要把这小王八羔子的腿打折了。 黑影将拾得的小身板遮挡的严严实实,拾得紧闭着眼睛...... 身体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也没有熟悉的谩骂声。 许久,拾得听不见一点动静,睁开一丝眼脸,小心看想上前方,这一看就看傻了。 夜里很暗,尖锐的木茬穿过皮肉,只见老头肚子上黑乎乎一片,拾得知道那是血,血蜿蜒着棍子向下流,画出诡异的线,顺着往下看才瞧见断棍另一头还攥在自己手里,血沾在手里湿黏...... “啊.........” 拾得大叫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老头就跑,没有方向,只是一直跑,拼命跑...... 雨打湿了破烂的衣裳,并不觉冷,淡淡清凉沁染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呼之欲出,说不出的感觉...... 不想再让任何人掌握自己,拾得三岁那年学会一个字——跑...... 第二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时光荏苒,一晃已是九年后 “喂喂别挤,这位小哥劳烦请教,这上面写的什么?” “这是募兵的榜文,明日在城门口招募新兵。这回可是大祁的正规军招人,听说是靖北军展将军帐下!” “展将军?” “对呀”前面的小哥一脸看下里巴人的模样,扬声道:“就是当年孤人单骑杀入辽贼军帐救回当今佑帝的展霖展将军。” 旁边的人听见议论展将军,瞬间都打开话匣子“可不是,真可谓少年英雄,振臂一呼集结八千人马,说多不多,可是对上辽军百万精兵铁骑,啧啧,愣是截断辽军后路,夺回半壁江山。一路壮大至今,麾下已有十万精兵。” 另一人又接着道:“自辽人铁骑踏破雁北关直取盛京之后,这天下便再无安宁,诸侯割据,民兵造反,就连土匪都举旗自立为王,这仗一年年打下来,打得都是咱老百姓,这日子真是......唉!现在,总算看见点盼头了!” “据听说展将军十岁便能开得铁胎弓,生得魁身阔背,虎背熊腰......” “可不怎地?展将军英明神武,听说啊,是天上星宿下凡......” “......” 一干人还在赞颂那展将军如何英雄了得,最开始问话之人却早已走出人群之外。晃晃悠悠走在街上,掂了掂手里钱袋,骂了句:“真他娘穷!” 这人长得很瘦,十来岁的模样,小脸还没个巴掌大,样像平常,唯有一双眼睛生得格外狡黠灵动,一转一眨间像是会说话。并非生得美,却是最灵透的。只是小脸上长着这么一双大眼儿,乍看之下甚是骇人。 此人正是拾得。 本来以为会要一辈子饭 其实,拾得的心愿真的就那么简单,他只是想活着,只要每天能吃口饭就很好。 然而,生逢乱世,如此简单竟是这般难...... 在城外窝了四五天才敢进城来。拾得悲哀的发现,晏城这地儿是真穷,真穷! 穷山恶水,被土匪出身的袁成虎占地为王,一番搜刮,已是一清二白,干干净净,连人都少了七八分,当真十室九空。 莫说苦力,不要钱的长工都没宅府养得起。 第十一次从衙门口走过,不得不侧目望了眼那张刻意忽略了十一遍的公告。公告上用朱笔写着醒目的两个大字“募兵”。 待人群中有人叫喊丢了钱,拾得早已走出两条街远。 路过包子铺,用力咽了口唾沫,心里发狠:等哪天一定要吃个够! 买了张干饼子,豆渣麸皮混着黑茭面,格外硬,格外顶饱。 但也需得够吃才能饱,一张显然不够三人吃的。 掰一块饼,就一口水,嚼得细,觉不出剌嗓子,越嚼越能尝出粮食香,越发饥肠辘辘。 拾得将城中所见所见所闻讲给他们。 耗子一听急了:“不行啊老大,咱们当土匪来着,刚打过照面,这要被发现了还不立马拖出去给咱们咔嚓了!” 说着还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拾得拧起眉头,一脸幽怨与无奈。 说起做土匪这事儿就心塞。 那陈汉王袁成虎披了身龙袍冠冕该是个啥货还是个啥货,成天领着一帮子土匪抢地盘,隔三差五就来打个牙祭。 也活该赵明寅这个缺德带冒烟的点背,撵上陈汉王袁成虎这么个‘邻居’只是苦害了这一隅百姓跟着遭殃倒霉。 赵王赵明寅,自称仁义,岂知他舍不得自己手下精锐,却抓了他们这帮流民难民做壮丁。堪堪分给把断枪残刃,连片藤甲都没有就被推上战场,妥妥的活靶子。 刚到阵前,还没交上手,新兵营长就倒戈了,没办法,谁不怕死啊?于是他们又改投袁成虎。 这不前阵子,靖北军打着收复失地的旗号,端了袁成虎的老窝。 袁成虎命大没死,拉着他们一帮小的打算重振旗鼓,才刚占了个山头,就又被围剿了。袁成虎怒火攻心,一身的匪气上来,自己个带上几个亲信,抢了几个大户敛上钱财,扔下他们这帮傻啦吧唧的可怜虫就跑了。 等一帮人醒过神,人家的刀都快架上脖子了,顿时炸了锅,满山遍野的乱逃乱窜,那场景好不壮观。 “打过照面怎么啦?那么多人,谁认识谁呀?”拾得一派轻松。 “可是,我就怕......”耗子整张脸都皱了“要不,要不咱们回颖城吧!” 颖城是赵明寅的地盘,那可是块好地方,山灵水秀,不同于江南苏杭水乡婉约柔美,这里青峰异石丛丛耸立更添了几分钟灵毓秀。 没被抓壮丁之前,拾得几人在那秉承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句古话,贯彻的非常透彻,那阵子日子着实过得不错,只是可怜湖里的水族,山中的兽类,可真算是倒了血霉。 只是后来,兵力短缺的紧,赵明寅下令搜山... ... 但凡有一点办法谁也不会想去当兵。活着,拾得比任何人都惜命。 可是眼下最重要的是得活着啊! 拾得揉搓着耗子那张菊花脸说:“我也想回去啊,可是被袁成猫那厮坑到这么个旮旯,齁穷,咱连口干粮都没有怎么回去啊? 咱先顾了眼下,投了靖北军吃几顿饱饭,我可没打算入了行伍就必须得给野山坡添个坟包!行军的时候要是碰上好地儿,咱们再作打算。 再说,怕什么呀,这不是有你家老大我呢么!” 拾得胸脯拍得震山响,转过头又问木头:“你说呢?” 木头当然是那句习惯性的:“都听老大的。” 拾得笑眯了眼,像摸宠物似的摸摸木头那颗大脑袋。 “我还是......”耗子‘怕’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无情的打断“好了,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明天就去报名。” ............ 翌日,好歹洗了把脸,打听了募兵报办处,三人‘兴高采烈’奔了去。 好吧,忽略耗子无奈的眼神,那一脸褶子约是‘笑颜如花’。 城外半里,木桩搭起的台子约有两米,高挂帆旗,上提‘募兵’两个大字。 据说一为不扰民,二为守城护平安。 顿时赢得百姓一片称赞,不得不说这军中为官者心思缜密。 ‘靖北军’天下无人不晓,若非靖北军怕是大祁早已称前朝。 这天下四分五裂,现如今却教这靖北军收复半壁江山,这三个字的份量怕是都在大祁朝国之上。 传闻靖北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传闻靖北军铁骨铮铮临危不惧,传闻靖北军军法严明... ... 拾得实在想不出军法严明是怎么个严明法... ... 远远看去,但见一排排数列整齐的士兵,身着铁甲,腰配刀手持枪,目不斜视,一派凛然肃穆,让人不由心生豪壮。 不愧是正规军队,但是关隘口这几个大兵那一身凛然肃穆就不是赵明寅能比的,那土匪痞子袁成虎更不用提。 来报名的人着实不少,队伍排了老长,挤在人群里不知还得排到几时,拾得站在人群里腹诽:哪来这么多作死的人? 前头那小哥转过头跟他闲聊,句句不离‘男子汉当保家卫国’云云之类的,拾得违心应承着,都进了一个军营,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 忽然前面一阵喧哗,拾得下意识探头侧耳,从只字片语中听出原来是儿子偷偷来报募,父母知道后赶来捉其回家,双方各执己见,互不退让,闹将起来。 这个小插曲最后在募兵处得知此子乃家中独子之后,以大祁律例‘独子可免兵役’勒令回家,二老垂泪道谢,得以告一段落。 兵士维持秩序,大声斥喝“不准喧哗,排好队列!” 看着两老拉着求着自家不孝子远去,以拾得的思想实在没法理解:咱这是为了混口饱饭,那厮是吃饱了撑么? 好不容易挨到个,负责登记入录的主簿上下扫了个来回问“多大了?” 拾得满脸堆笑,回答:“刚满十四” 笑话,募兵的榜文上第一条就写着‘年满十四者方可’,能说自己十二么? 主簿指指旁边门柱,示意站过去,拾得挺胸抬头,还踮起脚尖也没能够到上面刻得那条线。 “下一个!”主簿喊了句,那眼神十分明显:靠,你耍老子呢! 拾得一脸和善,满眼真诚,开口道:“小人立志报效国家,正逢现今用人之际,大人您就通融通融!” 主簿压着脾气,挥了挥手,撵苍蝇似的。偏拾得也不恼,一个劲说好话,情理皆具,势在必得般。 这主簿是个暴脾气,心里本就窝着火,当下一拍桌子,怒道:“不行就是不行!这可不是赵明寅的‘鸡崽营’,也不是袁成虎的‘土匪窝’,赶紧回家去吧。下一个!” “等等......”拾得拉住上前的士兵,急忙说道:“大人,小的真是十四岁,只是个子发的晚,不信你问他,我们一边儿大!” 说着偏身让出身后的木头来。 主簿跟一旁站着的士兵交了个眼神:卧槽,我们又不瞎,后边那个比你高快一头了,你不偏身我们都看真真的! 娘的,这叫什么事?不就昨晚喝了两口嘛,将军至于这么罚他?太狠了,挨顿板子顶多疼几下,这这......这简直就是活受罪。他出身贫寒,真真儿粗人一个,就连字都是入伍后将军硬逼着学的。此时此地着实不够用,遇见不会的字索性叫人家自个写名字,当真丢人的紧。 此人姓张名屹山,现今乃靖北军先锋营统领,受封骠骑校尉。 “小的自幼无父无母,吃了上顿没下顿,时常饿着,所以个子发的比较晚,过两年指定......” 执笔的手无力的挥了挥,士兵立马上来把拾得提溜出去。 清了眼界,一瞧跟前这小伙子,还真不错,身挺背直,宽肩窄腰,浑身都透着劲力。再看长相更乐了,浓眉大眼,高鼻阔口,生的憨厚耿直,却全无愚态,若得悉心教导,将来定是一员猛将,要是在自己营下......嘿嘿! 瞅了一上午歪瓜裂枣,终于见着个可造之材,顿时两眼放光,心想着:先下手为强,原来提笔杆子也有好事! “小兄弟叫什么名啊?” 张统领温柔的声音配上他那粗狂二字不足以形容的长相,着实让人如遭雷劈一样。 不过木头的神经显然不在这根线上,眼瞅着拾得被拉出去,愣生生说了句:“我不当兵了” 挣开后边耗子紧拽着的手就追了出去,留下耗子在原地抖得像筛糠。 “放开。” 那士兵手腕上一疼松开手,就见跟前站着个比自己矮半头的半大小伙子,刚要发难,就听见身后‘嗙噹’一阵乱响,桌子给人掀了,笔墨簿册落了一地,凳子被踹翻,小山一样的身体移动过来。 士兵深谐这先锋营将军的火爆脾气,赶紧将两人推搡出去,这要是被揍一顿,瞧这小身板受得住么? 再说,传到展将军耳朵里,军规军纪...... 张屹山心里那叫一个火啊! 好小子,你...... 第三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你就跟我去呗!我保证对你好!” 好像情人间的私语缠绵悱恻,只是这话从一个身高八尺有余,膀大腰圆,刚须虬髯的大汉嘴里说出,对着另一个浓眉大眼一脸稚气未退的少年,着实让人受不了。 尤其是他俩还是那样的姿势......环腰抱臂搂在一起...... 拾得打了个冷战,惊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人莫非有什么毛病? 不过只是心中腹诽,看得出这人对木头是真心识才惜才,并且在军中职位不低,单瞧着这些士兵唯唯诺诺,不敢上前便能可见。 张屹山开始只是打算用军中的方式收服了这小子,简单粗暴点解释就是揍一顿,男人嘛,一般都崇拜力量,都信服与比自己强的人。 谁知,这小子竟然跟自己空手搏斗十几招,不分胜负。 若说对他之前拧下士兵的手腕是惊讶,那么现在只能用震惊来形容。 浑厚的气力,腰马扎实,下盘稳健,双臂犹如铁铸,行动果断,可见格斗经验老道。 张屹山被木头从背后锁臂拦腰抱住,竟一时挣不开,不禁赞了句:“好小子,有两下子。” 木头咧嘴一笑没说话,旁边拾得大眼晶亮,插了句嘴:“岂止是有两下子,我家木头连山里的熊瞎子都能打死,那本事可是一等一的!” 拾得这话时故意说给人听得,没想到张屹山竟会接话,夸了句:“确是一等一的真本事!” 真是越看越喜欢的紧,张屹山认真说道:“不过,你要是奔了我帐下,管教你学得以一敌百的好本事!” 话说着,张屹山挣开木头,转过身虚晃一招,一手抓住木头衣服的前襟,一手撑其腰部,一招‘霸王举鼎’,结结实实将木头摔在地上。 “好!” 不知谁叫了声好,紧接着喝彩声潮跌起伏。 “怎么样小子?服了没?” 张屹山跟往常在军营里摔跤拔了头筹一样,咧着嘴笑,可一抬起头环顾四周,这笑脸马上僵住了。低声呵斥一旁的士兵:“怎么不拦着我点!” 士兵叫苦不迭,谁拦得住您呀? 这下可好,在募兵报办跟人家来报名参军的小小子打起来,引得百姓围观。 募兵处其他几名军士的脸却是皱成腌菜样。 张屹山看着那几张要死不活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拍拍就近那个肩膀说:“怕什么?这不有我呢么?怪罪下来都推到我身上!摆个死人脸给谁看!” 话说完一转身,原地空荡荡,拾得三人竟是走了,他想也没想就追上去。 士兵苦着脸挡着去路:“张将军,咱们这还在募兵呢,你走了谁来记册......” 张屹山沉着脸:“老子管你谁来记册,自己想办法去!” 谁还关心记这些,都是群癞瓜们,就一个像样的还给跑了,老子去追回来也算是给军中立了一大功。 ................................ “好小子,你当真敢说!” 好一番周旋后,张屹山对着拾得横眉立眼,恨不得把人撕了。 好说歹说终是将木头收拢住了,不过还附带了两个......抬头瞥了眼,暗骂‘废物’ 一上来便主动请示去炊事营,贪生怕死只求温饱,简直枉为男儿,简直连祖宗的脸都丢尽了,简直......无耻到让人词穷。 他倒乐意那俩滚得越远越好,偏偏木头也要一同跟着去。 “我与后勤营校尉不熟” 几个小鬼好生拿乔了一把,张屹山发誓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好话,对着展将军都没像今天这么点头哈腰够。 托了木头的福,当天就被安排进军营,张屹山怕他们又变卦,尤其是那大眼干瘦的臭小子,心眼恁地多。 张屹山将人带进营里,落了名册便气呼呼的走了。 “怎么办老大?” 耗子小声问。今儿一天过得如同做梦,噩梦。 拾得耸耸肩一派轻松回道:“走一步看一步呗!” 身旁木头看着眼前过往,靖北军的军营无处不透露着威严,士兵训练有素,烈烈英姿,好不威风,目光中满是新奇与艳羡。 拾得微微蹙了下眉,几不可见。 几人被安置进老兵的营帐里,看得出是临时起意仓促腾出来的地方,服装盔甲被褥及一应用具皆由人送过来,木头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唯独不见周围人看过去的眼光中带着异样。 拾得却是所有心思全用来骂张屹山:好个你黑风怪,故意整我们是吧? 正在遛马的张屹山仰头打了个大喷嚏,蹭蹭鼻子,准是那个俩大眼儿瘦不拉几的小子骂他呢,哼!就属他心眼多。 张屹山确实有意刁难,不过大部分原因是为的让木头多多磨练心智。 不过这显然是他多虑了,几人好歹也算进过军营,深谐其中规矩,没敢太咋呼,好的东西都分给了老兵,活计抢着干,又会说爱笑,一晚上就混得了个脸熟。 过了两天,张屹山再去看,好嘛,都已经打成一片了。 拾得一挑眉,那是,也不看看小爷是谁。 其实,归根究底都是些穷苦人,再加上治军严整,冷眼冷语呼来喝去自是少不了,多长点眼力见,不过没有太过分的。 张屹山将三人叫出账外,正色说:“明天新兵统一入营,集训十日,谁走谁留可不由我说了算!” 他看了拾得和耗子一眼十分瞧不上:“你们俩自求多福吧!” 言下之意似乎他俩被淘汰已然白纸黑字写在纸上一般。 ...... 新兵入伍 迎接他们的入营仪式是一卷三尺余长的军纪,教台之上,宣读的军官声音洪亮,字字清晰 “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所用兵器,□□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 ” 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八十一则军纪轻罪严罚,凡有异议者即刻遣回。 偌大的校练场,乌泱泱的人群,却静的如同无人一样。 足足站了一个时辰,艳阳高照,火辣辣的晒得拾得心里发慌。 待到派发衣物时有几个体虚的不堪晕倒,被遣送回家。 又是一个时辰 各队领班带领着排队打饭,入营第一天吃的木薯叶熬冬瓜,连汤带水,配两个野菜粗面窝头。 五人为伍,围坐地上便开始用餐。 大锅饭很难做得好吃,行兵打仗也极少有人挑剔,于是久而久之,这伙头兵的饭食做得真当如同泔水。 连拾得这般从不挑食都觉得难吃,难吃归难吃,但凡能放进嘴里,拾得便能嚼碎咽下。 多数人却无拾得这般忍性,那窝头干硬点还罢,那碗菜汤尝过一口之后便再难举碗。 “怎地?是觉得这饭食吃不下么?” 一人铜盔长甲蹲下身,这人声音清冷,对着一新兵问。 人们不由投去目光,以拾得角度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能看见新兵长得面容白净,满是无措。 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过那新兵手里的碗,咕咚咕咚喝得干净。 尔后起身对身后的卫兵下达指令 “送他回家” 新兵直到被拉出老远醒过神,想说些什么却终一叹气什么都没说。 “吃不下?可以!立马给我滚回家!军资短缺,岂容你们这帮菜瓜糟蹋! 这是他娘的军队!行兵打仗懂不懂?是要拿刀杀人的!你们知不知道!” “这不是你家,炊事营的兵不是你爹娘,也不是你媳妇!打仗时他们也是要上战场的!届时,莫说饭菜,屁都没有!草根树皮老子都吃过!” “这般娘们兮兮似得娇气......啧啧......行军打仗?还没上战场便饿死了罢!呵呵呵,那还不如现在趁早回家!” 连说带骂,却字字珠玑,没有人质疑他所说的真实性。 一干人默不作声,端起碗犹如灌药般喝的干净。 何必呢? 拾得腹诽。 之后列队分营仅用了半个时辰,几个军官熟练的如同分瓜抓枣。 新兵得集训过后才分制,现今只是五百人一营,分成十营,诸事全由十位营总亲自管辖。营下分帐,每帐二十人,从中选一人任班头,报备日常事物。 总教头叫严青,靖北军左翼校尉,听说是个敢单骑独闯敌营的好汉。 他生的长眉细眼,菱唇浅薄,肤色较之寻常男子略白,此时一身皂色劲装,扎着袖口,端得凌厉,英姿飒爽,如一把随时等待出鞘的利刃。 只是他似乎颇不善言辞,例行公事般下达完训练日程,没有片字勉励,最后一句竟是问: “此番初入军营可有后悔行伍之人?” 众人互视,不知何谓,默默无语。 几位营总互视一眼,命令道:“解散!回账!” 后晌无事,只让在帐中休憩,军中食不过午,众人聊天又被勒令‘不得喧哗’拾得干脆蒙头酣睡,入营第一日竟是这般就过去了。 翌日,集训正式开始。 直至此时方知总教头最后一问是何用意。 这场集训严苛至极。 校场上只有绝对的命令与服从,从站立、行走到俯卧,对姿势、准度、效率......都有着近乎完美的准则。 又以连坐方式,一人犯错全帐受罚。 前三日,每时都会有人晕倒,救治好愿意留下的接着训练;无意留下的会有兵卫遣送回家。几乎无一不选择后者。 尽管他们拼得浑身乏术依旧做的不够好,教官常常指着隔壁校练场的操练对他们说:“你们是猪吗? 紧接着训练力度更甚。 不乏有脾性暴躁受不得气,回怼几句被勒令回家,走时还扬声大骂: “什么破劳什子的靖北军,不过一群狗眼看人低的腌臜货,老子还不如回家种地!” 也有几个读书识字的,实在受不了这般折辱自请离营。 不论哪种,教官皆以微笑应允,派卫兵护送。 新训过半,各营人数平稳,又增加教授拳脚、简单的刀枪剑法,以及骑射。 训练时间也由原来的六个时辰增加到七个时辰,甚至到八个时辰。 每日除了训练还是训练,思想几乎被清空,机械性按照命令做着事情。 拾得却觉得:若一辈子这样也挺好! 从未有人说‘军令如山,肃纪严明’,可所有人都深深记住了这八个字。 训练强度太高,木头拾得还好,耗子晕倒两次,因着出营便意味着他从此孤身一人,硬是咬着牙挺了下去。 新训过半,开始教授拳脚及简单的刀枪剑鉞和射箭。 从练习到分组对打,再到后来几十人一组混战,教官似乎想将这校场变成沙场,将每个人都在刀山火海里磨了一遍又一遍。 月末检兵演练,各部各将全部到场,以及那从未露面的靖北大将军。 新兵将这十天学得本事一样样展现出来,行动号喊整齐,一举一动中严谨有素。 伏动间如山移海啸,静立时像一根根挺立的标杆,似乎等待军令,一声齐响。 “好!” 一声由衷的“好”振奋全场,也表达了对他们最高的褒奖。 十八缸御赐陈酿,揭开封,顿时香气四溢,凝沉悠长。 每人分得一碗端在手上,拾得想:此时该是待军官说上几句祝词,众人把酒言欢的套路罢。 却见除去新兵的所有人将酒洒在地上。 人们疑惑,一眼望去皆是茫然,因着多日训导未动声色,目光胶着在展将军身上。 只听见他说:“这碗酒敬战死沙场的同袍弟兄们!” 又一碗酒斟满,展将军走下校台,端过头顶,他的声音沉了几分: “这碗酒敬诸位,展某敬诸位忠义报国之心!” 各部长官也如他的姿势,一碗酒喝的干脆,一滴不洒。 先祭英魂,后敬生人,大概预示着终有一日喝下这碗酒的人都会血洒沙场,身归于黄尘之下。 拾得随着众人喝下那碗酒,静立人群,眼观鼻,鼻观眼,毫无存在感。 那晚,展将军话并不多,大部分场面由后卫军校尉苏阳执掌,不若张屹山粗狂豪放,也不似严青严肃凌厉,他虽身披铠甲却倒像个心思缜密的商人,此时煽情润意,侃侃而谈。 国仇家恨,从慷慨激昂的战场上说到忠义凛然的生死间。 所有人无不热血沸腾,国之大义,先国后家,身为男儿天生血性,即该将满清热血雄心壮志报效国家。 唯有拾得觉得心凉。 第四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你就跟我去呗!我保证对你好!” 好像情人间的私语缠绵悱恻,只是这话从一个身高八尺有余,膀大腰圆,刚须虬髯的大汉嘴里说出,对着另一个浓眉大眼一脸稚气未退的少年,着实让人受不了。 尤其是他俩还是那样的姿势......环腰抱臂搂在一起...... 拾得打了个冷战,惊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人莫非有什么毛病? 不过只是心中腹诽,看得出这人对木头是真心识才惜才,并且在军中职位不低,单瞧着这些士兵唯唯诺诺,不敢上前便能可见。 张屹山开始只是打算用军中的方式收服了这小子,简单粗暴点解释就是揍一顿,男人嘛,一般都崇拜力量,都信服与比自己强的人。 谁知,这小子竟然跟自己空手搏斗十几招,不分胜负。 若说对他之前拧下士兵的手腕是惊讶,那么现在只能用震惊来形容。 浑厚的气力,腰马扎实,下盘稳健,双臂犹如铁铸,行动果断,可见格斗经验老道。 张屹山被木头从背后锁臂拦腰抱住,竟一时挣不开,不禁赞了句:“好小子,有两下子。” 木头咧嘴一笑没说话,旁边拾得大眼晶亮,插了句嘴:“岂止是有两下子,我家木头连山里的熊瞎子都能打死,那本事可是一等一的!” 拾得这话时故意说给人听得,没想到张屹山竟会接话,夸了句:“确是一等一的真本事!” 真是越看越喜欢的紧,张屹山认真说道:“不过,你要是奔了我帐下,管教你学得以一敌百的好本事!” 话说着,张屹山挣开木头,转过身虚晃一招,一手抓住木头衣服的前襟,一手撑其腰部,一招‘霸王举鼎’,结结实实将木头摔在地上。 “好!” 不知谁叫了声好,紧接着喝彩声潮跌起伏。 “怎么样小子?服了没?” 张屹山跟往常在军营里摔跤拔了头筹一样,咧着嘴笑,可一抬起头环顾四周,这笑脸马上僵住了。低声呵斥一旁的士兵:“怎么不拦着我点!” 士兵叫苦不迭,谁拦得住您呀? 这下可好,在募兵报办跟人家来报名参军的小小子打起来,引得百姓围观。 募兵处其他几名军士的脸却是皱成腌菜样。 张屹山看着那几张要死不活的脸气就不打一处来,拍拍就近那个肩膀说:“怕什么?这不有我呢么?怪罪下来都推到我身上!摆个死人脸给谁看!” 话说完一转身,原地空荡荡,拾得三人竟是走了,他想也没想就追上去。 士兵苦着脸挡着去路:“张将军,咱们这还在募兵呢,你走了谁来记册......” 张屹山沉着脸:“老子管你谁来记册,自己想办法去!” 谁还关心记这些,都是群癞瓜们,就一个像样的还给跑了,老子去追回来也算是给军中立了一大功。 ................................ “好小子,你当真敢说!” 好一番周旋后,张屹山对着拾得横眉立眼,恨不得把人撕了。 好说歹说终是将木头收拢住了,不过还附带了两个......抬头瞥了眼,暗骂‘废物’ 一上来便主动请示去炊事营,贪生怕死只求温饱,简直枉为男儿,简直连祖宗的脸都丢尽了,简直......无耻到让人词穷。 他倒乐意那俩滚得越远越好,偏偏木头也要一同跟着去。 “我与后勤营校尉不熟” 几个小鬼好生拿乔了一把,张屹山发誓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好话,对着展将军都没像今天这么点头哈腰够。 托了木头的福,当天就被安排进军营,张屹山怕他们又变卦,尤其是那大眼干瘦的臭小子,心眼恁地多。 张屹山将人带进营里,落了名册便气呼呼的走了。 “怎么办老大?” 耗子小声问。今儿一天过得如同做梦,噩梦。 拾得耸耸肩一派轻松回道:“走一步看一步呗!” 身旁木头看着眼前过往,靖北军的军营无处不透露着威严,士兵训练有素,烈烈英姿,好不威风,目光中满是新奇与艳羡。 拾得微微蹙了下眉,几不可见。 几人被安置进老兵的营帐里,看得出是临时起意仓促腾出来的地方,服装盔甲被褥及一应用具皆由人送过来,木头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唯独不见周围人看过去的眼光中带着异样。 拾得却是所有心思全用来骂张屹山:好个你黑风怪,故意整我们是吧? 正在遛马的张屹山仰头打了个大喷嚏,蹭蹭鼻子,准是那个俩大眼儿瘦不拉几的小子骂他呢,哼!就属他心眼多。 张屹山确实有意刁难,不过大部分原因是为的让木头多多磨练心智。 不过这显然是他多虑了,几人好歹也算进过军营,深谐其中规矩,没敢太咋呼,好的东西都分给了老兵,活计抢着干,又会说爱笑,一晚上就混得了个脸熟。 过了两天,张屹山再去看,好嘛,都已经打成一片了。 拾得一挑眉,那是,也不看看小爷是谁。 其实,归根究底都是些穷苦人,再加上治军严整,冷眼冷语呼来喝去自是少不了,多长点眼力见,不过没有太过分的。 张屹山将三人叫出账外,正色说:“明天新兵统一入营,集训十日,谁走谁留可不由我说了算!” 他看了拾得和耗子一眼十分瞧不上:“你们俩自求多福吧!” 言下之意似乎他俩被淘汰已然白纸黑字写在纸上一般。 ...... 新兵入伍 迎接他们的入营仪式是一卷三尺余长的军纪,教台之上,宣读的军官声音洪亮,字字清晰 “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所用兵器,□□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 ” 十七条禁律五十四斩,八十一则军纪轻罪严罚,凡有异议者即刻遣回。 偌大的校练场,乌泱泱的人群,却静的如同无人一样。 足足站了一个时辰,艳阳高照,火辣辣的晒得拾得心里发慌。 待到派发衣物时有几个体虚的不堪晕倒,被遣送回家。 又是一个时辰 各队领班带领着排队打饭,入营第一天吃的木薯叶熬冬瓜,连汤带水,配两个野菜粗面窝头。 五人为伍,围坐地上便开始用餐。 大锅饭很难做得好吃,行兵打仗也极少有人挑剔,于是久而久之,这伙头兵的饭食做得真当如同泔水。 连拾得这般从不挑食都觉得难吃,难吃归难吃,但凡能放进嘴里,拾得便能嚼碎咽下。 多数人却无拾得这般忍性,那窝头干硬点还罢,那碗菜汤尝过一口之后便再难举碗。 “怎地?是觉得这饭食吃不下么?” 一人铜盔长甲蹲下身,这人声音清冷,对着一新兵问。 人们不由投去目光,以拾得角度看不清那人模样,只能看见新兵长得面容白净,满是无措。 那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过那新兵手里的碗,咕咚咕咚喝得干净。 尔后起身对身后的卫兵下达指令 “送他回家” 新兵直到被拉出老远醒过神,想说些什么却终一叹气什么都没说。 “吃不下?可以!立马给我滚回家!军资短缺,岂容你们这帮菜瓜糟蹋! 这是他娘的军队!行兵打仗懂不懂?是要拿刀杀人的!你们知不知道!” “这不是你家,炊事营的兵不是你爹娘,也不是你媳妇!打仗时他们也是要上战场的!届时,莫说饭菜,屁都没有!草根树皮老子都吃过!” “这般娘们兮兮似得娇气......啧啧......行军打仗?还没上战场便饿死了罢!呵呵呵,那还不如现在趁早回家!” 连说带骂,却字字珠玑,没有人质疑他所说的真实性。 一干人默不作声,端起碗犹如灌药般喝的干净。 何必呢? 拾得腹诽。 之后列队分营仅用了半个时辰,几个军官熟练的如同分瓜抓枣。 新兵得集训过后才分制,现今只是五百人一营,分成十营,诸事全由十位营总亲自管辖。营下分帐,每帐二十人,从中选一人任班头,报备日常事物。 总教头叫严青,靖北军左翼校尉,听说是个敢单骑独闯敌营的好汉。 他生的长眉细眼,菱唇浅薄,肤色较之寻常男子略白,此时一身皂色劲装,扎着袖口,端得凌厉,英姿飒爽,如一把随时等待出鞘的利刃。 只是他似乎颇不善言辞,例行公事般下达完训练日程,没有片字勉励,最后一句竟是问: “此番初入军营可有后悔行伍之人?” 众人互视,不知何谓,默默无语。 几位营总互视一眼,命令道:“解散!回账!” 后晌无事,只让在帐中休憩,军中食不过午,众人聊天又被勒令‘不得喧哗’拾得干脆蒙头酣睡,入营第一日竟是这般就过去了。 翌日,集训正式开始。 直至此时方知总教头最后一问是何用意。 这场集训严苛至极。 校场上只有绝对的命令与服从,从站立、行走到俯卧,对姿势、准度、效率......都有着近乎完美的准则。 又以连坐方式,一人犯错全帐受罚。 前三日,每时都会有人晕倒,救治好愿意留下的接着训练;无意留下的会有兵卫遣送回家。几乎无一不选择后者。 尽管他们拼得浑身乏术依旧做的不够好,教官常常指着隔壁校练场的操练对他们说:“你们是猪吗? 紧接着训练力度更甚。 不乏有脾性暴躁受不得气,回怼几句被勒令回家,走时还扬声大骂: “什么破劳什子的靖北军,不过一群狗眼看人低的腌臜货,老子还不如回家种地!” 也有几个读书识字的,实在受不了这般折辱自请离营。 不论哪种,教官皆以微笑应允,派卫兵护送。 新训过半,各营人数平稳,又增加教授拳脚、简单的刀枪剑法,以及骑射。 训练时间也由原来的六个时辰增加到七个时辰,甚至到八个时辰。 每日除了训练还是训练,思想几乎被清空,机械性按照命令做着事情。 拾得却觉得:若一辈子这样也挺好! 从未有人说‘军令如山,肃纪严明’,可所有人都深深记住了这八个字。 训练强度太高,木头拾得还好,耗子晕倒两次,因着出营便意味着他从此孤身一人,硬是咬着牙挺了下去。 新训过半,开始教授拳脚及简单的刀枪剑鉞和射箭。 从练习到分组对打,再到后来几十人一组混战,教官似乎想将这校场变成沙场,将每个人都在刀山火海里磨了一遍又一遍。 月末检兵演练,各部各将全部到场,以及那从未露面的靖北大将军。 新兵将这十天学得本事一样样展现出来,行动号喊整齐,一举一动中严谨有素。 伏动间如山移海啸,静立时像一根根挺立的标杆,似乎等待军令,一声齐响。 “好!” 一声由衷的“好”振奋全场,也表达了对他们最高的褒奖。 十八缸御赐陈酿,揭开封,顿时香气四溢,凝沉悠长。 每人分得一碗端在手上,拾得想:此时该是待军官说上几句祝词,众人把酒言欢的套路罢。 却见除去新兵的所有人将酒洒在地上。 人们疑惑,一眼望去皆是茫然,因着多日训导未动声色,目光胶着在展将军身上。 只听见他说:“这碗酒敬战死沙场的同袍弟兄们!” 又一碗酒斟满,展将军走下校台,端过头顶,他的声音沉了几分: “这碗酒敬诸位,展某敬诸位忠义报国之心!” 各部长官也如他的姿势,一碗酒喝的干脆,一滴不洒。 先祭英魂,后敬生人,大概预示着终有一日喝下这碗酒的人都会血洒沙场,身归于黄尘之下。 拾得随着众人喝下那碗酒,静立人群,眼观鼻,鼻观眼,毫无存在感。 那晚,展将军话并不多,大部分场面由后卫军校尉苏阳执掌,不若张屹山粗狂豪放,也不似严青严肃凌厉,他虽身披铠甲却倒像个心思缜密的商人,此时煽情润意,侃侃而谈。 国仇家恨,从慷慨激昂的战场上说到忠义凛然的生死间。 所有人无不热血沸腾,国之大义,先国后家,身为男儿天生血性,即该将满清热血雄心壮志报效国家。 唯有拾得觉得心凉。 第五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展霖伸手捉住拾得的手腕,拾得转头,入眼便是一双紧蹙的眉 “不过小小纠纷,何必下如此重手!” 他此时微微薄怒,眉头紧蹙,严肃更甚,眉眼间皆是冷清。 拾得有些发愣。 展霖也发觉不妥,眼前之人不过自己胸口而已。 “你...不适合这里,走罢!” 这语气很轻,不是责怪,不是命令,就是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手腕被放下,倏地,一个红色物什围罩身上,拾得低头看去,原是一挂披风。这才发觉方才厮打中扯破了衣衫,堪堪挂在身上,上半身几乎裸着,那佯相狼狈至极。 待抬眼,人已然走远。 银羽雁翎甲,青锋斩业剑 他...是展将军...... 那天,所有参与者都没能幸免,张屹山身为校尉更是重责,露天校场上当着所有人面一顿军棍打的呯啪呯啪像奏乐。 法不责众,在靖北军中并不存在;军法之下容不得任何私理;位高者权重,军法更是丝毫不容马虎。 见过及没见过的都见识了一遍,也让所有人都明白何为军法。 木头挨了板子,却也出尽了风头。军营历来是个靠本事说话的地方,所有人对他的态度都有了很大改观,言辞间客气许多。 几日后,退伍令颁下来的时候,拾得早就忘了这茬,有些发懵:“我不走!” 张屹山笑眯眯的说:“这是将军亲下的令,可怜你年岁小... ...” “我已经年满十四”拾得打断他的话,皮笑肉不笑的讥讽道:“张统领募兵时难道没盘查清楚吗?行兵打仗,关乎我大祁国势,军中将士所代表的即是军威亦是国威!招募之事岂是儿戏!张统领言语可要细细想好再说!” 张屹山顿时哑然,刚萌芽的喜悦胎死腹中。 这...这小子凭地厉害难缠!好生尖利的牙口! 摸摸脑袋,没等木头发话,已讪讪去找将军求情。 拾得一拳打在被褥上,刚好的杖伤隐隐又有些疼了。 走? 去哪? 早干嘛去了? 打完才叫走人? 你叫我走,然我却偏不走! 拾得如是想着,懊悔了整夜。 没人知道拾得懊恼什么,一夜过后一如以前。 军队在晏城附近足足驻扎两个月,一并将周边各城收纳整顿。一边修路筑桥,建房垦荒。 乱地里开荒并不是件容易事儿,弄不好极容易第二年春风一吹又成了草原。掘地两尺,撒了石灰翻土,待三日后再沃肥,两日后又将土翻了足足一尺深,再等两日用大犁犁地,耩地播种,引了河水来浇灌,半个月后,生出的嫩芽让人觉得似乎又到了春天。 一番劳作下来,手上生了茧。一个脸上带着长长伤疤的新兵正当要发牢骚的时候,小村姑羞红着脸送来茶水和吃食,生生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再看看身旁老兵司空见惯的模样,瞬时一张面皮红的通透,垂下头接着干活,说什么也不接那篮筐和茶碗。 山中那百无用处的石块成了修路筑桥最天然的材料,顽石硬生生被打磨成型,夯实垒固,依旧受风吹日晒,却是成了功德。 晏城里活了最久,辈分最高的老者巍巍颤颤走上去。一辈子了,第一次踩在这么稳的桥面上。似乎这辈子都在飘摇中,一不小心就过去了。 战祸,祸害最多的无疑是黎民百姓。 盛世时,是他们添砖增瓦,做着最累重的农务扛着赋税,穷困无助;乱世中,他们是草芥蝼蚁,任人宰割,朝不保夕。 如此活了一辈又一辈。 他们何曾受过这样的恩赐? 待拔营起兵时百姓举着家中最好的吃食,然而全军得令不许拿百姓分毫。 那位辈分最高的老者领着人们含泪相送十里。 排头小兵昂首挺胸,眼眶微红,他红着脸偷偷跟拾得说:“我看见我娘了,她喊我... ...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人群中拾得见着当初大骂‘不如回家种地’的汉子,此时万般悔恨,但已然错过... ... 而拾得只觉着可惜,鲜果糕饼还在其次,尤其那浓油赤酱的颜色看在眼里却吃不着实在可惜了。目光落在上面几乎拔不出来,狠狠咽下口水骂了句‘他娘的!’ 军队一路向西,拾得没想到竟能回到这儿--都江。 从这往南相距三十里有座山,青郁秀丽,山水富饶。翻过山再走十里即是颖城,当真是块地广物博的好地方。 不曾想还能到这,更不曾想来这是为了打仗。 当人站在颖城城下时,已然是两军对战之际。 赵明寅本为一方城土守将,根深蒂固,后来举旗自封赵王,却也从不祸害百姓,深得民意。 拾得他们属于外乡人,当初被抓壮丁时这附近百姓也出力不少呢。 展将军派使者送‘招安书’,赵明寅未接,三日后送上‘万民书’,十万人请愿,誓与赵军共存亡。 都说展霖展将军温良恭俭,仁心仁德,都说展霖展将军救苦救难,慈心悯世... ... 容不得多想,刀枪剑鉞已然招呼上来,拾得砍翻一个,血溅了满身满脸,滚烫的温度只是一瞬变得冰凉。 鲜血,尸体,杀戮,这才是战争的释义。 这是拾得第一次真正意义的上战场,没有杀人的恐慌,只有对死亡的畏惧。 手中的刀一刻不敢停下,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折陨在自己手下,丝毫不觉罪恶,只因,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这一战赵明寅用上了手上真正的精锐,比之靖北军伯仲分毫。 耗子已然吓傻了,只顾拿着盾牌躲在拾得后面尖叫发抖。 一个敌兵挥刀上来,拾得眼见躲避不及,一脚飞上却是踢起尘土飞扬,那人眯了眼,拾得迅速将右手的刀送上。 “啊!” 耗子厉声尖叫,拾得回头就见刀影落下,抽刀一横,险险接下,左脚踹出正中红心,那人‘嗷嗷’嚎叫之际,拾得欺身上前一刀结果,干净利落。 杀了一个,又来一双,没完没了。再加上后面还有个拖累...... 拾得扯出耗子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劲头着实不小,耗子脸上顿显五指红印,神智稍稍清醒些了。拾得抽刀的功夫,弯腰捡起一面盾给到他手里“拿着!” 耗子哆嗦着手接住,无需多说已然会意,两面盾牌支起,守住拾得背后。 此时的木头,身上、手上已沾了许多血,双目瞪立,里面盛满惊惧、恐慌和不知所措。他的手在抖,心脏剧跳,每当抬起头都会下意识茫然四顾。 突然,感觉身后有人靠近,木头回头,反手就是一刀 “锵!” 两刃相交,摩擦出金属特有的声音。 “是老子!” 跟前的人一脸血污,晶亮的大眼尤显黑白分明。 木头差点将手里的刀扔出去,脱口而出:“老大!” “愣着作甚!” 拾得将他拽近跟前,用盾牌护住“走!” 五面铜质盾牌,小小围城,铜墙铁壁般将三人阻隔出刀光剑影。小幅度移动,间隙送出兵刃,几人配合默契,竟是再没受伤。 ....... 短兵相见。这场战争最终以赵明寅投降结束,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他,败给了自己。 起兵自立,赵明寅败给了自己的欲望。 垂死挣扎,依旧是败给了自己的欲望。 战前,展霖送来最后一封信笺,意简言骇,只有四字: 吾乃王师 站在城头上,赵明寅想起当年自封为王的初衷 ‘安守一方’ 那是他对这五城十七寨兄弟们的承诺。 展霖曾送来密函,详细写着这五城十七寨该如何攻守布防,也写明了靖北军会如何击破夺城。 这一仗无论如何都是败! 赵明寅从城墙上望着那位银甲青锋的年轻将领,不见戾气与杀气,唯有古潭名岳的宁静和深沉。 银甲烨烨生辉,青芒无光自映,点兵布阵从容如行云流水,像这战场本就属于他一样,生死皆由他手中;垂眸叹息间,悲悯众生,又如临世的神佛,超度众生安乐。 他不该在这战场,却又必须得在这战场。 不愧为展家后人。 这乱世江山该是有他终结 城上那位青面长鬟手持长刀的儒将用腰间从未出鞘的佩刀自戕,这是赵王余留自己最后的尊严。 从此之后千百年,史书上多了一位以‘仁义’得名的一方豪杰。 展霖也给了赵明寅最后的体面,让人葬于颖城南山间,叶落归根。于‘乱臣贼子’而言,这无疑已然是最最好的下场。 待到收兵回营,几个军医忙的脚打脑后跟,上边过来清点人数,笔墨一划,拾得再没见过晏城外哭着说“我看见我娘了,她喊我像个英雄”那个小兵。 军医说木头和耗子均没什么大伤,给了点伤药让自己擦,就自顾忙去了。 拾得给他俩擦药,耗子可谓浑身是伤,多为淤肿和擦伤,夹带着几丝不起眼的剌伤,最重的莫过于脸上肿胀的像块蒸饼,本就不大的眼睛成了一道细缝。 木头手臂上有条一掌长的刀伤,留了许多血,看得拾得心里发凉。 木头见着却说:“不碍的,不疼!” 拾得故意手上用了点力,木头登时嗷嗷直叫。 “哪个刚才还说不疼来着?” “疼疼疼!疼死我了!” 拾得拉着脸,手上力道却是轻了许多。 默了许久,拾得开口说:“木头,我想......” 帐帘掀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张屹山笑得爽朗,一进来就搂着木头肩膀:“好小子!老子果真没看错!” 交战时,他只看得木头在他不远,横劈竖砍勇往直前,再后来自己迎上敌将,待将人砍翻,便找不见人了。 木头讪笑,他当时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想到老大排列在最前。 张屹山看见他臂上包扎好的伤,也只是看了一眼,搂着肩膀直嚷着要去将军那讨赏。 这是好事,拾得只说:“张大人不妨等等,我嘱咐木头几句......” 张屹山却没收回手,怒道:“就你事多!都是男子汉怕什么?!” 拾得本可以说几句好听的话应对,可偏偏没有那份心情。淡淡看了木头一眼,木头赶紧从那条铁一样的胳膊里挣脱出来,站到拾得身后。 张屹山直气得恨不能咬碎一口白牙,怒气冲冲出去。 拾得难得踌躇,思维有些乱,正欲开口,只见帐帘一动,冷不丁吓得人一激灵。只见张屹山去而复返,拿着三杆长戟进来,横着合在一起,足有碗口粗。双手用力,只听一声脆响,木芯包铁的杆子应声而断。张屹山拿着残兵断刃在拾得眼前晃晃,挑衅般,也不说话,没等木头送客就自己走了。 走时还顺带踹了脚从方才就抖如筛糠的被窝,真真儿祸从天降,耗子在里头“嗷”的一声惊呼,哭爹喊娘。 拾得不由笑出声,心想:这五大三粗的军爷,怎地跟小孩一样。 待人走远,木头上前问:“老大刚想说什么?” 昏黄的油灯下映得一张脸烨烨生辉。 拾得轻笑,待抬头满面荣光:“我想,怕是离叫林将军的日子不远喽!” 木头大赫,连脖子都是红的,结结巴巴:“老大...又...又笑我了” “羞什么羞,以后要改改这脸红结巴的臭毛病”拾得正色道:“从明天起便称大名林蔚吧!总这般木头、木头的叫怕日后失了威风。” 木头点点头,老大说的便是对的,听他的总没错。 拾得又说:“张屹山人不错,与你性子相合,你以后需对他事事尊敬,诸事与他商量” 木头又点点头,老大做事自有道理,总归是为他好。 拾得:“以后多听少讲,勿与人争执,也别认死理,并非你认为的才对,这军营里军令才是最重!军法才是最高!” ..... 翌日,张屹山果真腆着脸带着林蔚讨了个排长的封赏,当晚庆功宴上被众将领灌得酩酊大醉。 林蔚喝醉了也不闹,只是看着拾得一直傻笑,将得来的赏银全交给拾得,就像从前那些年一样。 拾得笑得牙不见眼,目光清透的映着他的脸。 林蔚依旧大小事情都来问拾得,而拾得却显越来越不耐烦,总是扔给句“自己好好想!”,又或者看他一脸苦恼的样子没好气的将人撵去张屹山营帐。 饷银发下来,展将军下令修沐一日。 在这全军欢愉的时候,拾得做了让全天下军人最不耻的事--逃兵 成了靖北军有史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逃兵。 石壁下的风很冷,躲在岩缝看着追捕的人从眼前走过,那么近,近到能感觉到说话的声音在空气中的波动。 拾得暗骂:至于吗?这么玩命的追回去再弄死!图个什么? 从入军营第一天就想着逃,这个想法一直没曾改变。 所以,有什么资格怄气?若那会儿乖乖结了退伍令多好? 阖上眼,这辈子活到现在,真的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别人告诉林蔚这事儿的时候,他正在别的营帐寻索,当时二话没说抡着拳头就揍人,多少人拦都拦不住。他只道是找不见了,疯了一样,将整个军营都翻遍了。 林蔚红着眼像入了魔障,没人作死敢去奚落。 耗子哭着拽着他的衣服恳求:“木头求你别这样,老大真的走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木头大喊着,甩倒耗子。 耗子也扯着嗓子喊着:“老大从来时就说会走,他现如今走了!抛下你我走了!” “老大怎会抛下我?你懂什么?你懂什么?我这条命是老大救得!是老大葬的我爹娘!是老大从死人堆里拉出我,青州匪乱,兖州屠城,都是老大带着我活出来!老大怎会... ...怎会......” 抛下我? 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怎么可能? 那样九死一生的境地老大都未曾抛下他。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张屹山追到林蔚的时候,人都到了军营十里外。 张屹山牙咬得咯吱响,上去就是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脸眶。林蔚俩眼一黑,直愣愣倒下去。 “你他娘的找死么!那小子就是个孬种!他怕死,才打了一仗就吓破了胆!丢下你们一个人就跑了!这是临阵脱逃!那个孬种,等被逮回来,老子亲自砍了他的脑袋给你!......” 张屹山一直咆哮,对着尸体一般的林蔚。 最后,林蔚是被抬回军营的,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私出军营是重罪,一百军棍打在身上皮开肉绽。而他始终一动不动,如个死人一般。 第六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越往北走越发冷,尤其夜里,空气中似乎淬着冰碴,即使屏住呼吸寒毒依旧沁进骨子里。 城隍庙里土地神早就不知去了哪,唯留下一间四面透风的破房子,倒是成了各种鬼怪魍魉的好去处。 缩在角落里,用茅草盖在身上,但远不及夜风轻轻一吹。 暗骂着自己这越发不济的身子骨。不敢生火,怕惹来山兽,也怕招来生人。来时看见些零落的残骨,想来这山中的兽类定然不怕人。如此,这路却没生杂草,相必经常有人路过,敢从此路过的人定然也不是寻常人。 兽类好说,打死便是。 人,却不好办。 也不再跟那茅草较真,总归冻不死,这点风寒也不至于害病。 就这样刚有些睡意,就听见窸窣的脚步声。 细细听着步子,应当只有三个人,三个男人,应当都是习过武的。 也是了,这荒山野岭,夜黑风高,寻常人岂会来这儿? 拾得翻身上了房梁,躲在暗处,敛住呼吸,依着梁柱假寐。 须臾,果真进来三个人。 其中一个围着破屋子转了一圈,另一个生了火招呼着过去取暖。 屋子里亮堂了,拾得未曾睁眼,无意去看清来人,只要他们不招惹自己就好。 三人烤着肉干和饼,喝着酒闲聊,说着哪个庄子酒香,哪个楼里姑娘漂亮。 话越说越荤,简直不堪入耳。 正兴头上,外面几声畜生嚎叫,只见一群野狗围了上来。 三人早有准备,扔了截炮仗出去,顿时噼里啪啦炸响合着一阵狗吠,好不热闹。 这些畜生都尝过肉味,故而人在它们眼中滋味美得很。待声音散了,默契的悄无声息缩小圈子,准备随时扑向猎物。 不过这些畜生也好对付的很,打疼了便好。 一阵喊打和犬吠,门口多了两条死狗,其余的见势不好便夹着尾巴逃了。 其中一人被咬了几口,骂骂咧咧踹了那死狗两脚,用酒洗了洗伤口,寻了药出来抹上。 梁上之人睁开眼,看着地上野狗,心里想着大概能吃两天。 夜里越发寂静,静的让人心里越发清寒。 一夜浅眠,待到天明,三人走了,从房梁上跳下来,捡了只野狗剥了皮,美滋滋吃了顿肉。剩下的烤熟风干。这两日的餐食有着落了。 陆陆续续有人经过,从这往北行十里便是梁城。 梁城乃中原腹地,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望着路,无奈叹了口气,属实不想来这。 罢了罢了。 既来之则安之。 过了晌午便收拾收拾去了城里。 所谓收拾,无非只是洗了把脸。身上那身灰扑扑的衣裳早就看不出原本颜色。 梁城算不上热闹,街上人并不多,摊贩铺面前大都空荡荡。 以前曾听闻翠密红繁银满地,膏粱富庶连水城。而今诗有堪悲处,梁城春日斜,文人书生的们现今作诗总都带着梁城,诗意悲凉或悲壮,将满腔爱国情怀尽数泼墨纸上。只是不知有几人真正来过来儿。 走了一路什么都没买。 倒不是舍不得花钱,也并非什么都看不上。 就那白生生的肉馅大包便眼馋的很,只是不敢露财。 如今这般落拓样都能被人盯上,若是再被知道藏着钱财岂不被盯死了。 早就知晓后面跟着个尾巴盯着自己,不动声色,寻了个机会一闪身将人甩了。 躲再暗处看见一人贼眉鼠眼钻出来,寻摸半天没寻摸着,咬牙切齿走了。 四望无人,舒了口气,走了出来。 再经过那包子摊时不由多看了几眼。 被那看摊的老板娘瞧见了,掩嘴笑着,这一笑眉目间风情韵味十足,再一开口,嗓音柔媚,清亮,又热络:“小兄弟像是饿了?尝尝婶子家这包子,在梁城可是出了名的香!” 反观拾得,头要垂不垂,眼似看不看,偷偷摸摸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踌躇许久方才见动了动嘴皮子,生如蚊咛:“我没钱......” “没钱就不吃饭了?”那老板娘是个爽快人,从笼屉里拿出个热腾腾的肉包子塞到拾得手里:“拿着,今儿我高兴,送你了!” 一旁伙计手里拿着面团揉搓着,很熟练的擀皮包馅,手里忙活着,嘴里也没停:“咱们老板娘就是心眼儿好。凡遇见你们这种瘦瘦巴巴的就可怜的不行。别愣着,赶紧吃吧!” 想必不止拾得一人受过这老板娘恩惠。 矫情了下,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咧嘴一笑,与那憨傻愚笨的土狗颇为相似。而后十分不好意思的,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包子吃了。 老板娘笑着又给倒了杯水:“别噎着” 娇媚的模样,实打实的善良。 拾得嘿嘿笑着,与老板娘道谢:“老板娘真是大善人,定然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这话说的老板娘眉开眼笑,开门做生意的最是爱听恭喜发财这类话。 老板娘搭话问道:“看小兄弟面生啊!怎么来了这儿?” 拾得笑着回道:“乡下收成不好,想到城里找份活计,没成想城里也不咋地。听闻梁城要好些,这不就来了。” 听口音,拾得确像是这一带的。 老板娘叹了口气:“如今兵荒马乱,哪有那么好找活计?” 拾得一张脸皱起,很是苦恼:“可不是,实在不行就回去了!” 老板娘看着那一脸苦相,心里抽抽了一下:“婶子倒是知道个地方,现下正招工呢。就是累点。都是些力气活,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 拾得眼睛倏地亮了:“累不怕,能有口吃得就行!” 老板娘被那双大眼闪花了眼,掩嘴笑的很是高兴:“那你今晚就在这睡下,待我跟他说一声,看看能不能将你带了去!” 拾得愣愣眨着一双眼:“我有俩兄弟,一同出来的,还在城外等着呢!能带上他们么?姐姐看看...哦...帮忙问问能不能带上他们?” 这声姐姐叫得老板娘心里开了花,当即应下。因为还要做生意,便从叫那活计跟着拾得一起出了城去。 城门口立着个大汉,身形高大横眉立目,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拾得心里冷笑着。 破庙里自然没有拾得‘兄弟’。 拾得挠着头,望着外面左顾右盼:“想来是去寻吃的了,等会便会回来。若不然小哥儿先回去,这会时辰尚早,等会他们回来我带着一起过去。” 那伙计不肯,等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十分不耐烦与拾得说:“我跟你去寻寻,老板娘还等着回去呢!” 拾得无奈,只得带着人往林子里走。林子里没有能听懂人话的,懒得再装下去,连人都不喊。 慢慢地,伙计也纳过闷来,心下有了计较,猛然转过身,目光一凛,抬手便要去抓拾得的脖子。 拾得躲得快,一个纵身从树上借力翻到他身后,一脚揣在后心窝。这一脚力气直接让那伙计撞在树上,前胸后背火烧火燎的疼。 拾得站在十步外,张张嘴刚想要开口说什么,只见这伙计咬牙切齿从靴筒里抽出把匕首,冲着拾得刺过来。 拾得躲过去,再见那伙计转过身,一脸凶相。拾得挑眉,快他一步蹿上去,像只豹子一样迅捷又有力,抓住他持刀的手腕一个翻转,便将人整个甩出去,匕首也脱了手,只是没落地就被一只手攥在手里。而后眼前寒光一闪,伙计只觉脖子上一凉,尤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看着面前半大孩子,眼睛睁大缓缓倒下去。 不过几个眨眼,这世上便永远再无这个人。 其实拾得不想杀人,杀人的感觉很不好。杀了之后也很麻烦。 若方才他知难而退回去了,自己立刻离开,此事就算告一段落。偏偏他好勇斗狠,起了杀心。 梁城是待不下去了。 只是不巧,出了林子有人正在官道上等着,正是城门口站在那大汉身边的喽啰,也是进城时便跟着自己那人。 不止他一个,身后还跟着俩,相必也是听见自己与那老板娘一番话,想要截胡这笔大买卖。 见拾得一人出来,那人上前问:“刀子和你那俩兄弟呢?” 刀子说的应当是林子里躺着的那伙计,至于‘那俩兄弟’......拾得缩头缩脑小声回道:“大哥带着他们奔小路先回了......你...你是谁啊?” 那人骂了句脏话,而后让后面那两个去追。 拾得看了眼方向,应该不会遇见。 面前剩下这个长得歪瓜裂枣盖过了贼眉鼠眼,嘿嘿一笑更是丑的没法看。偏偏还凑到人眼皮子底下:“怕你不认识路,老板娘特意让我来迎迎你。” 这人即使驼背也比拾得高出许多,若是站直了身量应当不小。可惜习惯使然,造就了这副一辈子站不直的样像。 拾得缩瑟,但被那人过来搂住肩膀。 丑哥只觉手下骨头硌的慌,却又兀自在那单薄到可怜的背上用力拍了两下,能听见闷响。嘴里倒是和善的:“小兄弟别怕,哥哥不是坏人!” 估摸着从他手里逃走很容易,麻烦的是已然被盯上了。 拾得很了解作为‘地头蛇’势力范围。尤其还是‘做生意的’。一般邻城也有生意或人脉。自己在别人眼中俨然是一块肉。吃不着总惦记着也是恼人的很。 拾得身为‘肉’也恼的很。 再进城时天已经快黑了。 商贩老板们都在忙着收摊子关门。 拾得寻了个机会从丑哥手下挣脱,一路狂奔,嘴里还呼嚎着:“救命啊!救命啊!.......” 引得街上所有人目光都随着去了老远。 那丑哥反应过来赶忙去追。 拾得绕了整整三条街,才气喘吁吁到了包子铺,被门槛绊倒扑倒了在地上。见着那老板娘像是见着观音菩萨般哭天喊地:“有...有人追我...呜呜...我兄弟啊...呜呜呜呜......” 老板娘看看不远处跟过来的人,无需多问什么,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一眼瞪过去。 那丑哥讪笑,截胡截到人家门口也是忒嚣张了。 只见铺子里屋走出个人,膀大腰圆,十分魁梧。还没等老板娘说什么,已经一个跨步上去,提着丑哥的衣襟,一巴掌鼻血就窜出来,噼里啪啦五六个耳光,直打得人嘴角耳孔都流出血,一张脸肿的像猪头。衣襟松开,便软塌塌倒下去。 老板娘扭着屁股走到巷子口截住个想要回去通风报信的小喽啰,一手掐着腰,俯下身依稀从衣襟能窥见几分柔润,可出口的话确实比刀子还利:“跟铁老三说,若是再这般不守规矩休怪老娘翻脸!实相的赶紧将那两人给我送来!若等我上门去要,可就不是这么简单就能了事了!”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眼下不止脸被打了,自己的人还被扣下了。再加上几句添油加醋的话,听得铁老三怒火中烧:“妈的!臭婊子!还想讹人?” 这厢,丑哥被人拎鸡崽子一样扔进屋,拾得瞬时被惊得炸了毛。哆哆嗦嗦扎进墙角里。嘴里嘟囔着“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他杀人了!” 反反复复几句话听得屋里人都沉下脸,老板娘忙过去,扒拉出那颗羊癫疯似的脑袋“杀谁了?谁?怎么回事?” 拾得偷偷往地上那人看了一眼而后马上缩回来:“他他他他他他...他...他杀了...杀杀杀...杀人...” 结结巴巴半天没说出成句的话。 可刀子至今没回来。 屋子里默了默,似乎冷了许多。 地上那人还晕着,完全不知怎么回事。又被那大汉提起,一巴掌打醒,怒道:“哑巴了?老板娘问你话呢!”。 甫一睁眼,对上老板娘满脸愤恨怨毒,顿时像三九寒天跳进冰窟窿里一样。整个人寒颤着,无比清醒又心慌。 老板娘捏着那张丑极了的脸,咬着一口银牙,问:“你把刀子怎么了?” 丑哥一时心慌,说话有些磕磕巴巴:“没没...没怎么...” “啪” 一声脆响,脸上又多了两道被女人的长指甲刮破的血痕。 丑哥真的什么都没做,但没人信。直到被摔打的不成人形哆哆嗦嗦说自己跟刀子打了架,打完就提着拾得回来了。 有了这一句话,其他的不承认也就是他了。 所谓屈打成招,哪怕受不住只承认了一点点自认为不重要的边角,那所有事情便就有了定论。 这会已是月黑风高,城门大关,有别的门道出去,也只寻回来几片沾血的衣服布料。几个时辰前还活生生的人,如今尸骨无存,被野狗吃进肚子里。 死无葬身之地大概如此。 这夜,丑哥在包子铺被折磨的生不如死,黎明时断了气,被装进麻袋扔去城外林子里。 拾得则被绑了手脚,封了口,扔到后院屋舍里。 第七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拾得被绑了手脚,封了口,扔到后院屋舍里。 不过这些手指粗的麻绳在拾得手上实在与解自已腰带无异。 手腕灵巧翻了几下,那绳子就开了。 无法,唯手熟尔。 这屋子窗户都被封死了,门也是严丝合缝,黑通通的分不清昼夜。只等着卖家交了钱便会被牵出去,做着苦活挨着鞭笞,糟糠都舍不得多给几口,劳作至死。 这便是人畜。 若猜不错应是会被卖去晋地。 好巧不巧,那地方有幸去过一次。 晋地多煤窑,隧洞里幽深不见底,矿主若运气好挖着宝石或石漆,就会单独找几个人,一趟趟往深井里入。往往这时候,隧洞已至地底千米,坑水烫脚,让人怀疑再往下是否就到了地狱。 越深处越逼仄,越寂静,因随时会塌方故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浓烈的气味充斥鼻腔,熏得眼睛疼,所幸也用不上眼睛,无光无声,不知年月,往里面爬上一遭如同往无声地狱里走了一趟。 胆子小的想往回跑免不了一顿毒打。忍着惊恐下去结果在里面吓得将自己的脸都抓破了,再出来,人已然疯了。届时便会直接弄死,喂了狼犬。 那些狼犬就是为了看着他们这群可怜虫养的,也真真儿是由这群可怜虫饲养。每日看着它们将骨头嚼得‘嘎嘣’响,拾得就会忍不住想自己的骨头是否也是那般脆。 后来拾得逃了。在隧洞里偷偷挖了另一条通道,足足两个月才挖成,只有一尺来宽,爬到中途塌方了,险些被活埋在里头。那时候估摸着外面已然知道少了人,再返回去也是喂狗。惶恐之下疯狂刨土,十指的指甲全废了都不觉得疼,拼了命的只是想活着。 那天,还有一人也跟着逃出来了,随着拾得走过几百里,最后留在了兖州。 拾得极不愿想起从前,但又不得不时时在脑海里翻转,因为那之中有着这些年摸爬滚打活下来的经验。 撞撞门,弄出点不大不小的动静,外面看守的人打开门,个子不高长相畏缩,非常熟练的踹了离门口最近的几个,骂骂咧咧连带威胁着“妈的!老实点!当心老子打死你!小畜生!” 门开的一瞬,外面阳光刺进,所有被捆着的‘人畜’都下意识躲避,拾得眯着眼将门里门外快速扫了一遍。 一个男孩入了眼。 同时,这男孩也被那看守的人看在眼里,过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能听见几声抑制不住的闷哼。饶是如此,他依旧瞪着眼睛,恶狠狠盯着挥拳之人。 屋里其他人被吓得慌乱扎作一堆,随着呼吸颤抖着,拾得隐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那人打够了,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出去锁好门。 视觉重新陷入黑暗中。 隔了大概半刻,拾得又撞了撞墙壁,动静之大让人想忽略都难。 后晌,正是困盹难捱,谁都不愿起来,差遣别人去看看。这里面规则很简单,持强凌弱,那个长相猥琐的不免又被叫起来。 是个人都有脾性,更何况总被人呼来喝去欺负着。甫一进去便就乱打乱踢,手里逮着哪个是哪个,那个男孩最被看不顺眼,自然又被招呼一顿。不过没敢下狠手,伤着皮肉无事,若打坏了卖不上加钱岂不被怪罪? 最后“磅噹”一声门响连墙面都有余震。 “妈的!个小杂种!跟个没眼苍蝇一样瞎乱撞!......” 拾得听着他出去与其他几人如是说。 摘了麻绳攥在手里,拿下口中破布。 其实,只要眼睛适应了黑暗,一样能看清眼前。 拾得走到他跟前,嘴角轻轻扬起。 这屋里每个人都有求生欲,但都怯懦的不成样子。 唯有这个人,心智坚定,眉直眼正,应该不笨,只是不懂隐藏。那仇恨且不服输的目光,亏得生在这样一幅抗揍的身体上。 拾得蹲下身,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男孩毫不犹豫的重重点头。拾得很满意。解开他身上麻绳,很繁琐的千锁结,想必定然跑过,不然不会手脚都捆着,还费劲捆得这么麻烦。 这屋子连房顶都是用木板横竖钉死的,像极了关畜生的栅栏棚子。 拾得纵身跳到横梁上,很轻易找到榫缝处,有技巧的一扣,那板子便被整块拆下来。顿时倾泻下大量阳光。屋里被束缚的人们都动了动,看着上方的人放下绳子,看着那个挨打最多的男孩攀上去。有几个略微胆大的蹭过来,带着乞求的目光看着上方,那男孩皱了皱眉,拾得却是将手里的木板又严丝合缝放回去。 男孩转头看向拾得,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屋里似乎有人在撞门,比不上拾得之前那两次动静大,几个看守的也只是皱了下眉,连动动嘴指使旁人都懒得。 男孩眼睛暗了暗,跟着拾得身后什么都没说。 人性本恶,好人并不好做。 这是拾得五六岁时就明白的道理。 看着男孩垂下头,渐渐沉下去的眸子,拾得心里发笑,暗骂了句:蠢蛋! 然,面上却是笑着的。拾得勾着他的肩膀,笑的颇有些玩世不恭,眼神却是无比正经:“兄弟,习惯就好!侠者,义字当先,心中有仁义,何必计较那些?” 拾得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看在那男孩眼中却是个久经江湖谈笑风生的侠客。 男孩......不,该说是少年。他比拾得高出大半个头,宽肩长腿,只是还未褪去稚嫩,略有几分单薄。 少年看拾得时候目光里又多了两分崇敬。 两人在暗处藏匿,静静等着,看到那包子铺的老板娘跟几个官差打情骂俏,好不风骚。 而后几个官差便在街头拐角处被拾得拦下:“给几位爷请好!我们铁三爷请几位过去吃酒。准备了好酒好菜,还有只白净的青羊,正等着几位爷呢!” 几人听了对视一眼,笑得十分猥琐:“还是老三做人实诚!” 拾得在前面领路,说是领路,实际却在几人身旁之后半步,招手引路,十分懂规矩。 一个肚大腰圆满脸肥肉的瞧着身侧的人问:“看你眼生啊!新来的?” 拾得扬起脸,笑得眉眼挤到一起:“回大人话,小的跟在三爷跟前有些日子了,只是一直在城外值勤,这不前两日三爷身边的得罪了老板娘...哎!” 拾得特意顿了下,续而接着说:“三爷看着小的还算机灵,这才有机会亲近几位大人!” 那衙役点点头,另两位也听在耳朵里。只听拾得又说:“三爷可是总想着几位大人呢!这不刚瞧见老板娘拉着几位,小的生怕这趟差事办砸了!幸而几位大人救了小的,否则真不知道回去怎么跟三爷交代呢!” 这话说得姿态极低,大大满足了几位高高在上的心态。 人呐,被人捧起来,大多会蹬梯子上脸。拾得方才的话已然给他们搭了台子。果不其然,只听那满脸横肉的官差老爷扬声道:“小子,你别说,若晚了还真就让那娘们给拉去了,她也是诚心诚意准备了一番!也就是你这张嘴会说,咱们才给的这个面子!” 拾得嘿嘿笑着:“可不嘛!幸而大爷没去老板娘那,不然小的真没法交代了!......” 这厢捧着,那厢飘着,其乐融融。 走到街尾听见身后有人喊:“你小子做什么去了!这边缺人手,赶紧过来!” 拾得回过头,看了看喊话那人,挠挠头,看看几位大老爷,似乎有些苦恼:“大哥你先去,容我先迎几位老爷进府,交了差,立马过去成不成?” 这边几位官差大老爷知道他们做的什么行当买卖。吃人嘴短,若是误了人家生意显然不太好。 那一脸横肉的用蒲扇大的手拍拍拾得肩膀:“去罢去罢!咱几个认识路,做正事要紧!” 拾得点头哈腰谢着,一溜小跑跟那人走了。 只是行到转弯处一闪身却是藏了起来,尾随在几个衙差身后。 再看身旁,可不就是从里面一起出来那少年。 瞧见几个官差在一处高墙大院门前驻足,立马有人迎出来。还有个腿脚快的进去报信。 铁老三听见几位官差过来,只觉得脑门突突跳。这几位得罪不得,都是知府大人亲信。需好好供奉着,免不了又得破财。 当即让人去准备酒菜,自己则迎出去,抱拳作礼:“几位老哥别来无恙!” 来者即是客,更何况是堪比自己衣食父母的贵客。已然知道是来打秋风,再问为何而来实在多余,搞得人拿了好处心里还不爽利。 酒过三巡,气氛轻松,不免话也多了。坐在人家地盘,话语间自然也是向着说。 “近来那娘们忒放肆,竟然连兄弟你的人都搞!改天哥儿几个去她那敲打敲打,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惯得!” 惯得,谁惯得?还不是在坐几位? 话说回来,这事自己还没说,他们便就知道了。除去那臭娘们提前知会,还能有其他? 听闻清早包子铺的人扔去城外树林一麻袋,想必小弟已是凶多吉少。道上的人最讲究个义气。这事儿思来想去越想越火大,铁老三心里骂娘,面上不免也显露出三分,出口却是和气:“兄弟也不劳烦几位哥哥,还请几位哥哥多多担待几分即可!” 几个老油条一听这话立刻就明白他这是要闹腾一场才罢休。 做暗门生意的若是闹大了,自然得有官场的人出面。届时两头都能捞着油水,只盼着打得越热闹才越好。 酒桌上你来我往称兄道弟,内里各怀鬼胎。字里行间稍微差那么点往肚子里那几根弯弯肠子里转个弯也就变了意思。 满脸横肉的官差想着来时拾得嘴里‘白嫩的青羊’有些耐不住性子,拐弯抹角说了几句‘生意兴隆’的话,见人没甚反应,而后便就直接问出来:“听闻兄弟近日拿了只青羊?” 铁老三面上笑着,在心里在招呼他十八辈祖宗。人家都张嘴要了,不给显得小气,给了又心疼。暗自将这笔账也记在西街那。 起身跟小弟耳语几句,立刻有人去暗室挑了个眉清目秀姿容不上不下的孩子,洗剥干净送过来。 几个人也不喝酒了,淫笑着将人带到怀里上下其手。 铁老三从宴客厅出来,关好门。转身一瞬立刻阴下脸,带了几个打手,嘱咐自己弟弟守好家门,怒气冲冲去了西街包子铺。 不肖一刻,有人匆匆跑回来报信,说是那边打起来了,三爷说人手不够让回来叫人。说完便就又急匆匆往西街跑。 守门的听了赶忙进去叫人。 铁老三的弟弟真还不及自家哥哥心眼多,一听急了,到人家门口找场子,不多带些人怎么行?立马带着人杀过去。 拾得趴在不远处树梢上数着院里剩下的人。而后带着人翻墙进去。一丈多高的墙只是一个翻身就过去了,轻松的就像迈了个门槛。少年立刻跟上去,身手也不差,让拾得小小诧异一瞬。 直接到了偏院,只有两个人守着。 黑夜里,拾得速度快得只剩下残影,那两人到闭眼甚至认为自己遇见了鬼。拾得没下死手,只是将人打晕了。 从那两个看守身上拿了串钥匙,翻出把匕首,扔给少年,指了指左右两个房间。 少年打开门,里面赫然关着十几个人。目光茫然,满是不知所措。他压低声音说:“我是来救你们的!等会绳子解开谁都不许乱跑乱叫,听到了没!” 众人呆愣,只有几个点点头。 他又重复了两遍,直到确定所有人都听明白。 用匕首割显然要比一个个去解扣省事多。 另一间房间里显然干净许多,里面关得人也白净许多。六七个面容姣好的男孩女孩如惊弓之鸟,一见有人进来吓得抖如筛糠。 “嘘!我是来救你们的.......” 依旧是那番话,只是声音不由放柔了些。 都给松了绑,捡了两根稍微长一些的将那两个看守绑住。绑的十分不专业,过程中将人惊醒了,惊恐之下捡了块砖头又将人拍晕过去。等弄好了,确定绑结实了又将人打醒。 按照拾得教的说:“老板娘早就说过,让铁三实相点!不杀你是因为要你给那蠢货带句话,让他娘的吃屎去吧!” 讲真,少年长这么大没骂过脏话。可是拾得嘱咐了,他便半个字都不差。 骂完之后还觉得挺爽。 不远处传来几声鸟鸣,三高两低,那是拾得与他约好的信号。 这功夫,拾得已然去了又回。 方才去了宴客厅,故意在墙根角压低嗓子说了几句‘公道话’ 一人伴两角,声线差距很大,但又平稳流畅,让人听不出丝毫破绽。几乎能被称为‘口技’。 “你说说,里面那三个搅屎棍子能干啥?除了吃喝就是要钱,每次送走人三爷都得发顿火!那猪头满脸油,就这还端着,我看他脑袋端上供桌直接都能做祭品了吧!哈哈哈哈!” “嘘!小声点!当心让人听见!” “放心吧,听不见!人家正忙着,哪有心思听别的!” “嘿嘿!说来也是,还有那个瘦骨狼柴的,一脸窝囊样,倒在咱们这装大爷!真他娘不要脸!论爷们,还是得看咱三爷!” “三爷早就不想忍了!不是我说,咱三爷这身功夫,便就是整个梁城衙门守城的官差官兵全算上谁能比得过?” “可不嘛!咱三爷才是真男人!就那一脸肾虚无能,走个路都轻飘飘的,还能行吗?别是......嘿嘿嘿...” 最后几声笑得猥琐极了。 也听得人火大极了。 是人就有缺点,便就有痛处。 丑陋,窝囊,无能 里面沉默了,须臾,窸窸窣窣穿衣声。 房门被大力打开,然后关得巨响。 走到前院,有个自认为聪明的上前谄媚:“三位爷怎么这么快就走?不等三爷...啊!” 话未说完就被一位官爷抬脚踹出老远,在地上打了个滚才停下来。心里叫苦,想不懂方才还高高兴兴的三人这会哪来那么大火气。 “去他娘的!铁老三,爷爷看你是这买卖是做到头了!” 这一声音量着实不小,本以为铁老三会立马出来赔罪,结果直走到门口也没见着人出来。 整个府院这会儿只剩下前院这俩看门狗,看那被踹翻在地的人谁还敢上前? 三人顿时火气更大。这明摆是将人不放在眼里。怪不得那两个腌臜敢在背地那般嚼舌根。三人狠话说的一个比一个大,连夜回了府衙,在知府大人面前好一顿编排。 正好知府大人收到消息,说是靖北军沿路勘察城防军情。 梁州表面上风平浪静,那两处做生意也只收外乡人。但整个梁城三万人也不全是傻子,现在心照不宣,说不准谁会多嘴。 虽然武将管不到文官头上,但毕竟官阶摆在那,靖北军统帅展霖,名声威望皆在,保不齐一本奏疏到京城,自己这乌纱帽恐怕不稳。 反之,一份政绩摆在面上,总会显得好看些。 于是商定独留西城那处财路,一家做大。明日调集衙役,动静搞得满城皆知,将东城那处生意整锅端了。 只是他们没料到,想要留下的那处财路当夜便就被人端了。 话说铁老三,本就窝着一肚子火,带着人到了,连打声招呼都省下,招手就打。 毕竟是在人家地盘上,自然是处于下风。正这时,就见自家兄弟带着人来,心里还想着来的真是时候。 两家结仇多年,早就互看不顺眼。眼下对上,谁都不肯服输。 老板娘招呼着后院打手全都拿着家伙出来,自己拿了两把菜刀也上了手。能在道上混成老大,若是没两下,空有这身皮肉,早就不知死在哪个男人身下了。 不过她这两下子对付小喽啰绰绰有余,却不敢跟铁老三硬扛。 男人比女人从体魄上天生便就胜一筹,力量悬殊,再灵活也抵不上力气上的差距。这道理她最是明白不过。 好在这些年她也养了了几个够上手的,与那铁老三交手并不见下风。 大几十人混战,那场景好不壮观。 动静够大,但哪家都是窗门紧闭,生怕惹祸上身。 最终打了个平分秋色。 真要论起来算是铁老三略胜,毕竟将人家铺面砸了,还弄死几个。自己这边估摸着有两个怕是不行了,不敢再缠斗下去,带着受伤的兄弟们撤了。 老板娘啐了口痰,粗喘着气,胸脯跟着大幅度起伏。看着地上躺着的尸体眼眶有些发红。 刚收拾好残局,门板又被大力踹开。 能在梁城,在她眼皮子底下如此霸道的,可不就是方才去而复返的铁老三。 铁老三打了胜仗般高兴带着弟兄们回家。路上盘算着,闹这么大,还死了几个,少不得要请那几位出来打个圆场。他们来的也是够巧,连老天都帮衬着。 结果,人早就骂骂咧咧走了。不仅如此,后面的货也全让人劫了。 从正门口走了,据说那领头的,出去时还叫喊着着:“哥哥带你们去吃大肉包子!” 两个看门狗没敢说是自己失职,一个劲说是来了好几个身手极好的大汉。 铁老三咬牙切齿:好个臭婆娘,真他娘能算计! 眼皮子里是再也容不下这粒沙子。 黑吃黑,谁怕谁! 一夕之间,西街包子铺塌了,底下压了一地死人。 天明时分,东街大宅被官差围困,救出上百孩童。 这个数字着实虚报了不止一倍。 知府大老爷心疼不已。财路断了,而且两条都断了。并非不知道西街出事,只是知道时已经晚了。思虑再三,终究觉得还是乌纱帽最重要。铁老三这性子,迟早晚会出事。 东街宅院街对面,拾得要了碗馄饨面,啜了口汤,热乎乎下肚顿时心情舒展开。碗里没什么油水,但滋味足,放了盐和醋,再加上一勺红辣子,味道鲜活的让人想掉眼泪。 一连吃了三大碗,这食量着实看呆了一旁掌柜,有些不可思议这小身板怎能盛得下那么多,又怕人吃完了没钱结账。 掌柜着实想多了。 这会拾得富着呢。 昨夜从东街那处府院里顺出来不少钱财。故而这会,知府大老爷抄家出来的全是拾得剩下的。 斜对面大宅进进出出,那一溜串出来的孩子多半有些呆滞。大半夜惊惊咋咋被从西街赶过来,重见天日的第一眼就是异常惨烈血腥的打斗现场,躺了一地死人。有的小声啜泣着,哭都不敢出声,那模样好不可怜。 拾得看了一眼,也真的只是看了一眼。 起身放下一小摞铜板,数目不多不少,正是那三碗馄饨面钱。 出城门,就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少年,‘哥哥、哥哥’的喊着要包子。里面赫然还有几个略微眼熟。 拾得看向他,轻轻笑了下,看在他眼中似是打招呼,然,在旁人眼中,完全看不出一丝相识的痕迹。离着人群一丈开外走过去,完全像是个陌生人。 没有人注意,那些孩子的视线也只在那嗟来之食上。 只是,他认得。 匆匆将手里包子散出去,扒开人群,急急忙忙追上去。 拾得走了几里,那少年追了几里。 起先拾得想将人甩了,奈何他穷追不舍。便就停下想与他说说。 他是不想愚笨之人,忽而很好奇是怎么被抓住的? 少年挠挠头言语间有些不好意思,话也是说的颠三倒四。 不过捋捋大致清楚了,原因无他:太容易相信人。 中途挣脱绳索跑了两次,均是还没出院子就被暴揍一顿扔回去。 拾得拍了拍他肩膀:“挺抗揍啊!” 少年红了脸,他有些腼腆和不知所措。 “打算去哪?”拾得问。 少年抿了抿嘴,好看的唇型变成一条细线,顿了顿方才说:“我原本想去边境当兵,背着家里偷偷跑出来......” 可是看见那几个官差作为,看到那些被关在暗室的孩子,忽觉着那些蛀虫比北蛮人还可恨。 但将行好事,莫要问前程。 执花仗剑英雄梦,鲜衣怒马风中行。 春风妒少年,他眉目间皆是意气。 真好! 拾得暗自赞了句,然目光沉了沉,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同行。 他太直了。 心中有正义,执着而坚定。 他身手不错,脑子也很灵光,就像昨夜,他甚至能看出空档提议将西街关着的那些孩子也救出来。 真好! 与这样的人混在一起无疑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当兵啊!.......” 尾音拉得有些长,不知是何意味,少年静等着下文。 拾得随手摘了片枯叶叼在嘴里,恣肆随意:“太拘谨,哪有现今这般自由自在!我习惯一个人,来无影去无踪,随心肆意。” 拾得瞧着少年眼神亮了亮而后又暗下去,接着加把火:“不过也没准,我这人向来想一出是一出,难保哪天瞧着那虎贲铠甲好看,弄一套来穿穿!” 这话说得着实口气不小,似乎那虎贲铠甲是随便就可到手的玩意儿。 可少年却相信,眼前这人若是想,那也应该算不上什么。竟昨日之事,拾得在他眼中,俨然是一位智勇双全的侠士。 他眼中的光挚诚、直白,让拾得不由腹诽:果真涉世未深。 若他们在跟前,大概会笑疯,耗子惯爱笑话人。 其实昨日之事根本算不得什么‘计谋’,拾得自己都觉漏洞百出。本意给他们添点乱,给自己则留了千百条退路。稍觉不对,随时全身而退。毕竟只有自己的命自己看在眼里。 谁成想这般顺利。 对于这位像极了画本子里离家出走闯荡江湖的公子哥,虽然不是一路人,但也不好太得罪。 拾得慢悠悠开口,似是自嘲:“也就是随口说说,我这闲散惯了的性子,受不了旁人指点,想必旁人也受不了。” 话说到这份上,少年自觉再去纠缠就有些不要脸了。抿了下嘴,而后释怀般的扬起笑意:“江湖再见,我也定然能成为一代侠士!” 少年这般想,也是这般说了出来。尚未完全退去青雉的脸上刚毅又自信满满,意气风发,像极长亭古道,荡气悠长。 少年抱拳“后会有期!” 拾得抱拳“后会有期!” 天地苍白,唯有一道黑影,潇洒不羁。 那是少年眼中永远铭记的画卷。 他至死都记得,暗无天日的暗室里,那人伏在他耳边说:“我带你去行侠仗义!” 第八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路过破庙时忽而想起房顶上还晾着肉干,也不知有没有被野猫黑枭叼走。 还真给猜着了,房顶上空空如也。 拾得也没着急下去,躺在房顶上,望着天空不知某处,眼睛里皆是迷惘。 以前,曾想寻一处安宁。 现今,心里有些发空。 拾得想:或许再年长几岁就好了。 太阳渐渐落下树梢,就这样又耗过一日。 没怎么动,也不觉饿,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到了后半夜寒风掠过方才觉得饥寒果真是不分家。 拾得不喜欢委屈自己的肚子,活着,首先须得填饱肚子才行。 这林子里什么都没有,唯独野狗不缺。自然成了现成的食材。点上火,不一会就自己送上门来。 说真的,开膛破肚后有那么点膈应。但当肉香渐渐散发出来,也就全化作口水了。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本就是正则。 焦香的肉上撒上细盐,顿时滋味鲜活,让人食欲大开。 这盐是从馄饨摊顺来的,顺了不少。 怀里的银票面额太大,拿出来恐怕会有麻烦。 吃饱了,从房梁上拿下个水囊,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打了个饱嗝,舒了口气,依靠着原本供奉神像的石台,惬意的眯着眼。 等歇够了,围着破庙转了两圈,最终目光落在刚才自己躺过的地方,眼睛亮了亮。石台是用青石砖堆砌,石砖长约一尺,宽有六寸。将最下面一层左侧第一块砖抽出来,银票叠好塞进去,而后又将砖码好。 篝火燃得正旺,偶尔‘噼啪’响一下而后炸出花火,火苗则猛地蹿跃更高。 一阵烟熏火燎,破庙变得更破了。以前是四面透风,如今可直接仰望星空。 这夜倒是很暖和。 翌日又是一个大晴天。 过路人攀谈着说是靖北军要来了。 靖北军分五路从南向北沿途勘察驻防军事。 估摸着东西南都有可能遇见熟人。 身为靖北军第一个逃兵,着实让拾得小小火了一把。还有多事者作了副画像,虽然画的不怎么样,活像只小鬼。但因着事迹和那灵魂画像着实让全军记住了这个可耻之徒。 当然,这些拾得都不知道。 拾得只记着入营第一天‘斩立决’的军法。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按照靖北军的行军风格一定连乡镇村间都不会放过。要不然也不会分作五路。这样地毯式大检阅,真真儿让那些藏在暗处的蛇虫鼠蚁心里骂娘。 拾得想或许该去山里做几天野人,等他们过去再出来。 抬眼望去就有山,似是山群,远远看着云雾缭绕,青山白顶,也不知里面是何景象。 距离大概有五六十里,大概半天路程,也不急,想着进山前再吃顿可口的。 谁知沿路错过两个看着就破败的小村子,再之后就只剩下枯树和乱石。 倒是有个茶肆,老板正在磨菜刀。看他磨得认真,拾得没去打扰。 还遇见个熟人。 丰乳细腰,袅娜纤姿,可不正是西街那老板娘。 老板娘看见拾得眼前一亮,活像是丢了的银钱又找着般。 拾得也是眼前一亮,瞧瞧,老天安排的多好,这运气真是好到了姥姥家。 他姥姥的!贼老天! “咯咯咯!老天爷有眼,又给我送回来了!看来老娘该是时来运转了!咯咯咯咯咯咯!” 这笑声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拾得也不跑,静等着她扭巴过来,样貌乖乖巧巧。 老板娘停在跟前,目光尖利,笑得妩媚极了:“怎么不跑?” 拾得摇摇头,这会跑,只需她一嗓子不知会有多少人围上来。 一双大眼看着面前人:“老板娘,要不我跟着你吧!” 拾得说完就看着她笑的像抽风,好一会才停下来:“我可不光是卖包子!你知道我做什么买卖?” 拾得点点头,虔诚无比:“我出来本就是为了挣钱。刚开始没见过世面,被吓傻了。可是后来仔细一琢磨,要是日子能好过点又有什么错?” 老板娘目光利的像刀子:“你不怕?” 拾得咬着牙:“我怕,怕死,怕给活活饿死!只要能有口饭吃,老板娘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老板娘盯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看了半天,不觉得这小鬼像是在说谎。走江湖这么久,察言观色尤其精准。 不得不说,她有些心动。 铁三没难为女人,连夜逃出城到这。现在寄人篱下这伙人是做杀人越货的买卖,有些交情,但交情不深。还是得有自己的势力才行。 眼前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或许身手不济,但去哄骗孩子正是合适。 同样是行走江湖多年论起察言观色拾得也不逞多让。 “别看我个子小,力气大着呢!刀子哥不也没比我高多少,他能做的事我都能做”既然已知晓别人想什么,也就不难说到人心坎里。拾得循循善诱。 “老板娘若不信,不远就是我们村。昨日城里跑出来好些个孩子有几个跟我回村了,我这就去把她带来!或者老板娘可以跟我一起去,正好我还有两个兄弟,也是一心想要做大事。比我长得高壮。老板娘若是看着行我们哥仨就跟着您了!” 生意人看见财路绝对是无法抗拒的。 老板娘只大概知晓城里情况,铁三被端了窝。拾得又说了些细枝末节。她信,但是仍有一丝疑虑,必定亲眼去验证才行。 眼下......她看向拾得,暗自算计。 路过茶肆时,远远儿那老板便就迎上前,她跟老板打招呼说来生意了。 那茶肆老板笑得一脸猥琐,完全不顾旁边站着个半大孩子,占了便宜才放人去了。 走到看不见的地方,老板娘狠狠擦着被碰着的地方。若非人在屋檐下,岂会让种货色沾着一下? 拾得想:你若不缠着我,何必发生后面这些呢? “看你就是个能做大事的人!以后你就是我身边左右手,等再长大些这生意就交给你了!这头趟差事做不好不要紧,权当积累经验。以后我手把手教你!”类似这种话老板娘说了一路,语气像极了长辈教导晚辈。 村子远远看着就很破败,走进去更加破败。目光所及断壁残垣,不知曾经历过什么。 一个不注意绊了一跤,摔在地上起了一层尘土。 老板娘用手扇扇,掏出手帕来捂着口鼻。 拾得爬起来,龇牙咧嘴说:“村里头更不好走了。您多留意着脚底下,别踩着鸡粪狗屎什么的!” 老板娘眉头越发拧的紧。这种穷酸破地以前来过,确实像这小鬼说的那般。 拾得催促:“就在前面,马上到了。” 眼前尘土还未散去,想着那些恶心东西,越发不想动弹。想了想,还是跟上去。总不能空手而归。哪怕这小鬼说谎,最起码还能将他卖了。 拾得一边走一边与她唠家常,说着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整个人都似是很兴奋。 听得人十分不耐,可又不好发作。毕竟人回家了,还不许人高兴吗?老板娘心里如是想,没说什么。只是小鬼为了与她说话,自顾退着走,碍人脚步,一个不慎差点被绊倒。幸而拾得手疾眼快将人接住。 老板娘压着怒火,拾得嘿嘿傻笑,两人心中各有算计。 最终将人卖了十枚铜钱。 是拾得将老板娘卖了。 村子里很静,因为人少,几乎空了一半。 远远看见一户院门开着,两个邋遢汉子蹲在那目光黏着在女人身上交头接耳两句。 拾得脆生生喊了句“二叔三叔” 两人愣了下,拾得转身正巧挡住,对老板娘说:“叔对我可好了,这趟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去跟他打个招呼。” 老板娘点点头,打扫着绣花鞋上灰土。 拾得笑盈盈跑过去,压低声音问:“要媳妇不要?” 两人均是愣了。 拾得抬手扶起一人,状似熟络的往屋里走,他们没拦,另一人也跟在后头。 女子容貌姣好,身段更是诱人,穷乡僻壤哪里见过般妖娆妩媚? 至于价格嘛,拾得也没多要,要多了也怕他们拿不出来。再者自己马上就要进山做野人了,身上带着些以备不时之需即可。 早就听闻城中有做这生意的,原来竟是真的。两人痛痛快快拿出铜钱,其中一人支支吾吾问来路,被另一人拽了下胳膊。 这会儿才想起问,不觉得晚了么?拾得定定瞧着两人,随手把玩着两枚铜钱在指尖翻飞旋转,问:“买还是不买?” 两人默了默,对视一眼,咽了口唾沫,发狠一样重重点了下头。 拾得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让他们端了碗水出来,接过手,嘱咐他们在屋子里别出来。转过身,一脸兴高采烈小跑过去:“老板娘喝水!” 水面上浮着的灰尘,老板娘看见了,拾得也看见了,挠挠头:“这会太阳正毒,要不老板娘进去喝口水,正好我那兄弟家就不远。” 拾得指了指不远处那户篱笆小院。 老板娘这一路走过来好几次差点踩到东西,早就没脾气了。仗着自己那身手,也不怕人。横竖是些没见识的下里巴人罢了。随着拾得过去,没进屋,就坐在院里板凳上。 拾得进去又出来,重新弄来碗水,端给老板娘。老板娘看了眼,眼神中不无嫌弃。拾得嘿嘿笑着,一脸憨实,说:“那我就去了,老板娘在这等会儿” 老板娘催促他快去快回。 拾得走出不远,回头看了眼,看见老板娘端起碗喝水,越过她与另两人相视一笑。 水里加了点料,正是那日她给拾得水里加的一样。拾得没喝,她喝了。不一会晕晕沉沉,待到发觉为时已晚。 拾得将剩下的药藏在衣兜里。路上就摸过来的,寻思着会用上。 都不是什么好人,一个贪得无厌,两个色、欲熏心。就看谁能恶过谁。 看看时辰,这会儿再到山脚怕是得傍晚了。 最忌天黑入山,而且尚不知境况如何。 拾得想了想,就近还有一村庄,不如吃饱喝足明日再上路。靖北军如今还未到梁城,单人总比行军走得快。 这么一想五脏庙率先表明支持,早上就吃了点剩肉,到这会已是大半天没进食。 哼着小曲儿走在官道上,掐算着是用铜板换吃食,还是偷只鸡来打打牙祭。 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扰乱思路。 拾得回过头就见一匹纯白闪着银光的高头大马,四蹄飞影,如同一道闪电略过,扬起尘土如黄雾。拾得呆愣着半张着嘴吃了一口土。 操!操!操!!! 一边骂,一边疯了似的跑。看着脚力,大概傍晚时能跑到半山腰。 无人见,银白名驹之上那人轻轻一笑,清风霁月。 他想回头看看,但...... 终究还是忍住了。 .............. 拾得才到山脚就停下了,因为下雨了。已是入冬,雨滴落下来成了冰丝。 屋漏偏逢连夜雨,真真儿凄凉到家了,冻得人后腰子疼。 直到天黑也没寻着个落脚处,自己在坡面斜侧挖了个坑窝进去。刚想歇会,忽而改了风向,冰丝刷刷刷往脸上剌。活活把人气笑了。 山里风都是转着圈,另辟别处也是徒劳,挖浅了躲避不了风雨,挖深了又怕泥石流被活埋。只能去跟畜生争地盘。可前提是得知道要去哪抢啊! 结果就是淋了半晚上,直到后半夜听着狼嚎找到一处山洞,占了狼家巢穴,还将那狼烤来吃了。 狼肉真还没狗肉好吃,又年老了,难啃又塞牙。 勉勉强强吃饱,雨也停了,拾得已然没了脾性去骂天。窝在篝火旁假寐。竟然一觉睡到大天亮。 余后日子发现原来第一顿狼肉是这山里最好吃的。 果然是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到倒霉。 山里除了野猫只剩野鼠,丁点肉还不够抓住的那点力气。这时节河面上已经结了冰,但又冻得不结实,等了一下午才等着一条巴掌大的小鱼儿,除了鳞片就是刺,吃得人无比惆怅。 堂堂一座群山怎能穷成这样? 拾得不信邪,绕着转了半圈,最后悲哀的发现就是这么穷。穷的人彻底没了脾气。 时节占了小部分原因,大部分还是被搜刮成这般境况。 山另一侧有一小村落,远远看着轻烟渺渺,安宁和静,着实还算不错。 因为三面环山偏僻又隐蔽,躲过了战乱荼毒,但也因此闭塞不已。 拾得刚进村口被赶了出来。 村长不同意拾得进村,村民们也都适当表现出敌意。但这不妨碍拾得留下来的决心。毕竟这儿实打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小打小闹的轰赶于拾得而言不疼不痒。 村里不让住,村后不远山脚下的山神庙也是个不错的住处。而且跟这些山神土地也熟。 拾得也不客气,见着香案上的祭品随手拿起就吃。果子有些干了,那蒸糕也是硬比磐石,不过好在没腐坏。将香鼎洗刷干净煮水,水开了将蒸糕掰碎扔进去,熬成粥。热乎乎的粥下肚,饥寒多时的身体立刻舒展开。 吃饱喝足后稍稍歇了会,而后起身去山上捡回根断木。一阵劈削磨打,一整天功夫做成三十二张大小一致的长形木牌。 既然想留下肯定不能偷鸡摸狗,得要往人堆里混混才行。 自古常言小赌怡情,这话总是有些道理的。 跟几个小孩玩了两把骰子,输了弹脑门。小孩被弹哭了,找来哥哥报仇。不一会聚成一群,拾得说摇骰子没意思,拿出套小木块来,上面用黑白红作数点。说完规则,开始发牌,正玩得兴致高昂时落入长辈眼里,被呵斥散开。人们兴致阑珊离去,可眼神还恋恋不舍着。 翌日,有年轻的路过看着被吸引过去,他进城时看见过这玩意了,只是囊中羞涩不好意思去丢人现眼。 拾得见有人识货,邀他一起玩。赌资不高,只当娱乐。 输两局赢一局,一点点看着人眼神变得贪婪。六个铜板,两个时辰,让这个年轻人陷了进来。 第三日,如愿以偿看见他又带了两人来玩。有输有赢,赢的高兴,输的不甘心。 渐渐地,大人越来越多,从地上搬到桌面,时间也从白天变成了夜间。闭塞许久的小村庄日子忽然活跃起来,都觉着那个年龄不大的外乡人脾气很好,也会说话。 慢慢地,村民们知道那个外乡人叫‘拾得’,逃荒到山里,误打误撞进来这村子。 虽然村里老人们沉着脸有意见,女人们会碎碎念翻白眼,但许久没再聚众撵人了。 拾得抢了山神的饭碗,给他老人家捏了个泥巴的,不堪粗糙,没几天就烂做一滩。偶尔还会有人来祭拜,只是不再带供品,一炷香插在泥巴窝窝里叨咕很久才离去。 恁的没诚意! 间不断拿钱换点米面,日子倒是也过得去。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月,手里数来数去还是十个铜板。那群赌友们每日输输赢赢,不会太多,图个乐子都不甚在意。只觉家中米面粮食越发吃得快。 天气越来越冷,风一吹,身上破布片摇摇曳曳好似那树上枯叶。 托人将狼皮卖了换回件棉衣。 那人说现在行情不太好,拾得笑笑没说什么。棉衣有些脱线,棉花里也掺了些柳絮。反正穿在身上比之前暖和就是了。 捡了许多木柴回来,堆得像座小山。篝火一直燃着,暖暖和和,拾得很满足。正门是山神大人的,神像后是拾得,两两相安无事。 可是人记性好,一直没忘村后还有个外乡人。 三九寒天,正是冰冻三尺之时,拾得终被赶了出来。 村长年过耄耋,腿脚却是好的很。亲自带着村民们过来,叫嚷着外乡人不敬神明没有规矩迟早会给村子带来祸害。几个眼熟的叫嚷的最凶,活像是拾得杀了他们爹娘。 待了两个月的地方,而且待得挺舒坦,拾得答应的很痛快,好脾气与他们说收拾收拾就走。 可别人却没有这般好脾气,恨不得人马上消失在眼前。既然已经撕开脸,假惺惺作态给谁看? 不知谁扔了块石头出来,没砸中,落在人脚边。 拾得收起笑意,眼睛里冷得像是另一个三九寒天。一脚踹开门板,三寸厚的实木板应声断裂。 人们不再说话,安静非常。目光随着那不大的身影进去,许久不见人出来,面面相觑,各自回了家。 有时候人与那野狗有何区别? 拾得深觉着,恃强凌弱果真是万古不变的真理。 其实只是想将剩下的米面做成干粮,好携带,能顶饿。 再好的地方于拾得而言也不过是落脚。 没有留恋,潇潇洒洒走进风雪里,一会便消失的了无痕迹。 天苍苍,野茫茫,天地间只有苍白和茫然。 茕茕孑立,似乎从来都只有自己,这一副像极了浮魂的身体。 不知身处何处又欲往何为,一抹孤魂浮荡于世间,无依无主,任大千世界婆娑万般,唯有茫然...... 拾得掬起一捧白雪,看着它在掌心融化,滴落,洇得一片泥泞,脏恶...... ................. “阿嚏” 林蔚揉揉鼻子。 看着帐外飞雪,皱着眉头。 老大最讨厌雪,也讨厌冬天。所以他也讨厌。 靖北军驻扎梁城。 一并将附近关隘守备换防。 张屹山偷偷告诉他:就要打仗了,是与辽人。 两岸相安无事许久,如今依旧风平浪静。 可是几位将领一直在主营研究攻守布防和阵法。 林蔚主动请求到附近关隘守备,张屹山却说他疯魔了,硬将人留下练武练阵。 张安因为认识字,会记账,被后勤营挖去了。如今过得行当不错。不用被练于张安而言实在感天谢地。 两人偶尔会聚一聚,自然也会聊到老大,张安说:别再找了!真找着了倒不好,论军法会被斩首示众! 林蔚点点头,闷不吭声。 每到一个地方他就会四处打听,怀里还藏着一幅画像,是他亲手画的。总觉得那群拿了钱的画师都是糊弄人,倒是自己画得这张才最像。 可是找了这么久,问了那么多人,你到底在哪啊?!!! 第九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够了啊!你小子悠着点!” 女人狠狠瞪了眼,目光之凌厉像极了刀子。 拾得假装没看见,往锅里又添了碗米。 女人长的肤白姣容,明眸皓齿,尤其一双美目顾盼流离间若有万种风情,身姿婀娜,颇有韵味。实打实是个美人儿。只是左侧下颚有一道疤一直延伸到衣领里,不免让人惋惜。 这女人可不正是那西街包子铺老板娘。 刚出山头没成想就遇见了老熟人。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老板娘出手就是狠招。 论狠那她一定狠不过拾得。 真正杀人的手段没有过多精彩招式,在于快、准、狠,一招致命,不给对方任何反抗机会。 眨眼一瞬,生死关头,老板娘想到这一生还有放不下的。 以重伤换一命,匍匐在地,以最卑微的姿态求饶。 按照拾得的性格,既然出手,绝对不会留活口。焉能给自己留遗害? 但是老板娘当即就自断了手筋,用最诚恳,也是最决绝的方式向拾得证明自己绝对不会再做蠢事。 她绝望着,哭得稀里哗啦,说了很多话,与拾得而言大概只有一句较为有用:她去荥阳只用半日足矣。 荥阳郡有藩王坐镇,皇亲贵胄,最重要的是霸道专权。听说是个不错的好地方。 于是两人一同到了荥阳。 老板娘在这还有个落脚处,一处小宅院,院落不大,住两个人绰绰有余。于是这些日子拾得就安心理得住下了。 起先老板娘还颇为畏怯,但后来发现拾得其实很好相处。慢慢熟稔也就放开了些。 她素来小镜子不离手,每每看到便就会狠狠剜一眼。恨意若能化成实形,想必拾得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眼下,拾得吃她住她,觉不出不好意思,也半点都不感激。 “咱们就要没米了!”她一脸幽怨看着拾得。 拾得往灶膛里加了几根柴,拍拍手,从衣兜里掏出个银锭子房子锅台上。 女人见了瞬时眉开眼笑,赶紧拿起。只是看着看着就笑不出了。银锭子上赫然有个牙印子,熟悉无比。不用去证实,分明就是她私藏的银子。秀脚重重往地上一跺:“哼!” 拾得看着缓缓升起的蒸汽从心里欢喜,给轻悦的声音添了两分真实:“想来是老板娘银子太多放忘了,若不够买米,外头墙角下还有一锭银子。” 放在老鼠洞里都能被知晓,自己这还真是碰上鬼了。竟还有脸称自己‘老板娘’,那生意若不是他...... 气冲冲去外面将那墙角下的银子拿出来,两锭都放在锅台上:“给你给你全给你!如今这米价涨成什么样?且看看这二两银子够不够你吃上十天!” 拾得头都没抬,只顾看着灶膛和锅里,嘴里念着:“二两银子若买白米差不多能够十日。但若买粳米大概能吃一个月。再若换成更次一点糙米仨月都富裕!换成麦粉能......” “换成糟糠能吃一年!”老板娘打断话,怒火几乎都快把头发烧着了:“想都别想!那种东西我可吃不下!更不会费劲儿往家里拿。” 这话没说谎。 刚开始到荥阳城,拾得不明情况不敢出去,也不让她出去,就靠着从村里带出来的干粮充饥。结果她是宁愿饿着也不吃。以拾得的思维实在不能理解她。有东西不吃饿得腿脚发软是想自杀吗?她亦想不通拾得是怎样一副炼铁熔炉的肠胃。那干饼子硬的能砸野核桃,拼起来就是块盾牌,泡在水里十二个时辰都不烂,着实是个自杀的好利器。 两人从未问过对方过去。 老板娘只知道跟前这小子叫拾得,心眼多的像筛子,自己这把年纪竟是打不过也斗不过...... 哎!无奈叹了口,转过身去,多瞧这小鬼一眼都觉胃疼。 直等到米缸里只剩三日口粮时,拾得才同意出门。 买完米粮,手头彻底干净了。两人商议着去街上寻只肥羊。 远远瞧见个锦衣裘氅的公子哥,养的白白胖胖,宝石玉器戴了满满当当,走路带着香风,像只精心打扮过招摇过市的烤乳猪。 看得两人均是满眼金闪闪。不过两人都未说什么。这人一看就有来头,不是她们能惹得起的。偷鸡不成反被蚀,等什么时候不想在整个荥阳州郡待了倒是可以去捞一笔大的。 两人都想在荥阳多待阵子,所以选人的时候格外注意。 太富贵的不敢,平常的又太穷。前者本身就是权势,后者容易穷咋呼。 老板娘看上个衣着鲜亮的公子哥,纶巾长衫,书生打扮。小腰一扭,妩媚风流的身姿让人走出几步去还不舍得回头。 拾得旁边经过,趁那人不注意将钱袋顺走。 没看走眼,有五两银子和一串铜钱,足够一个月吃喝不愁。 老板娘嚷嚷着要下馆子,说是馋肉馋的不行。她知晓大街上,拾得不敢与她太过拉扯,拽着拾得就往酒楼走。 正是饭点,酒楼里飘出的肉香勾起馋虫,拾得咽了好几下,奈何口水泛滥,下意识抬起手虚放在唇上。路过的小二手中托盘上浓油赤酱的热菜,差点让人拔不出眼。 微微垂首,拾得暗骂自己没出息。 老板娘乜了眼,而后一手支在柜台上,朱唇一张一合,一连串菜名似是顺口溜一般顺畅。 小二是个一心为老板生意着想的实诚人,完全不听拾得阻拦,在前堂就吆喝着菜名,后厨师傅应了一声。 拾得的脸也跟着成了菜色。 闻着菜香,咽了下口水,拾得催着伙计快点,做好带走。 老板娘白眼翻到天上,长指甲戳了下拾得脑门心:“你这小鬼,心眼这般多小心不长个!” 拾得未言语,任她嘴上出口气。 一共花了三两银子。心疼也是白疼,好在菜量挺足。 菜做好放在漆木食篮里,上下三层,最下面的隔层里放着暖水保温。食盒盘子没有另收钱,不过最晚隔日得给人送回来。 到小院菜还是热乎的,一一摆放在桌上,口水已是刹不住闸。 拾得从没吃过酒楼现做好的热菜,有些不知道该从哪下筷子。等尝过味道后又停不下来,吃得像打仗。老板娘抢过溜鱼焙面和炸紫酥肉护在跟前,没受狂风过境的侵害。 拾得百忙之中用眼角盯着她,却看见她几乎没动筷。 “你要是闻闻味就饱了不如趁热给我吃!” 老板娘斜眼瞪过去,挑了两根配菜放进嘴里:“出去灌了满肚子凉风回来就吃!当谁都跟你一样胃是铁打的?” 言毕将菜端到橱柜里,自己倒了碗热水一步三扭回炕上躺着。 拾得没空搭理她,转头去锅里盛了碗剩饭继续奋战。菜汤都舍不得剩,拌饭吃得干干净净。最后在碗里倒上热水,水面上浮着几滴油花,吸溜一口全进了肚子。 舒坦! 吃饱喝足,往热炕上一躺别提有多舒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而那应该早就睡熟的人却慢慢睁开眼。老板娘轻手轻脚下炕,还凑近拾得小声咳了下。隔着几尺远,装作凶狠朝那小脑瓜比划了两下,算是小小解了解气。 对着小镜子理了理发髻,左右看看,勾了勾唇角笑了笑,目光撞见下颚那道疤不由沉下脸,怨恼的看了眼炕上躺的人。药量不大,不敢耽搁。拢拢衣领,收起镜子。走到外屋将菜拿出来安放到食盒里,瞧见盘子里的菜有些不匀,忙拿筷子摆放了摆放,看着满意了盖好盒盖,提着出了门。 出了门,不由叹了口气!这臭小子看人看得太紧,真真儿连个出气儿的功夫都不给人。 关门声很轻,甚至没有闭紧。 几乎同时,屋内,眼睛缓缓张开,黑亮清明,拾得起身,动作没有半丝倦怠。 老板娘丝毫不觉身后多了个尾巴,只顾着自己心里的事。 拾得尾随她走过一道正街穿过两条小巷,在一不起眼的胡同口停下。看见她理了理衣领,腰肢也直硬了些,走进最里。面前那道门破旧的大概能从外面伸进去只手。老板娘清了清嗓子,抬起手扣了扣门环。 稍时传来一清脆的女声:“谁啊!” 老板娘一手提着食盒,另一手攥着衣领,似乎很紧张。朱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吱呦” 门打开,只见一少女,面如银盘眼若星子,白净如春雪,如冰雕玉砌。正是豆蔻好年华,粗布素衣都掩不住的好姿容。 少女见来人动作一顿,抿了抿嘴,笑得有些牵强,将人迎进去关好门。 约莫两刻钟,老板娘拎着食盒出来,步伐轻快,少见笑容里只有温柔而没有妩媚。 “怎么不多待会?” 一瞬间寒意从眉心一直传到脚底。 从拾得的角度只看到她抬起手姿势动作似乎与平常摆弄头发并无两样。拾得走过去按住她快要触及簪子的指尖:“慌什么?你确定要在这儿动手?” 语气很轻,就像是平常说话一般。 那只断了筋的手很软,实际上拾得并未用力,只是她身上俨然已经没有半丝力气。 老板娘只剩恐惧,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拾得。动了动唇,却被拾得抢先开口:“咱们回去说!” 一个半大孩子牵着一个女人,两条巷子,一道正街,静默无言。 回了小院,进了门,转身将门落了栓子。 拾得坐在门槛上,笑得纯良无害。 可老板娘却知道那还没张开的身体里藏着恶鬼。 老板娘转动着被攥疼的手腕,咽了咽唾沫,硬着头皮说:“我不过是去看看亲戚,见你睡得熟没打扰!你想跟着与我说一声带你去就是了!” 拾得看着她,一手托腮,一手漫不经心把玩着一枚铜钱:“呵!这么大方,如此说倒是我错了?” 老板娘盯着那枚上下翻飞的铜钱,痛意从记忆最深处慢慢浮出,不由颤颤发抖:“你...你不能杀我...” “为什么?”拾得定定看着她问。 “因为...”一路上想了许多说辞,可这会真对上却觉得喉咙发紧,连说话声音都有些气力不足:“因为我对你还有用,我好歹是个大人,有我在做什么便都容易多。” 她紧盯着拾得,像个输光了本钱又被人扒光了衣裳却还紧攥着牌面赌徒:“你这身板和斤两任谁看在眼里都是块肉!长这么大没少被打被骗吧!从没下过馆子吧!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菜? 你不敢的!会被人盯上,或是宰了,或是卖了。任凭你心眼再多,再手狠,也怕麻烦不是吗?杀一个捅了一窝,单凭你自己一个人活着太难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努力想从拾得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是无果。那张脸甚至连笑纹都曾有一丝变化。并不僵硬,看上去就像是本身就那般纯良无害。 拾得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老板娘觉得喉咙间稍稍轻快了些,用手顺了顺心口,声音也不再那般紧涩:“而且,我现在双手伤残,对你根本不存在任何威胁。而今你将我底细摸得一干二净,除去我,旁人岂能轻易信服?” 拾得歪歪头不置可否,悠悠开口:“可你想杀我啊!” “没有!”老板娘立刻否定。 拾得挑挑眉,等着她解释。 “我,我怎么会?我现在与废人无异,若没有你我活着也很难。我怎么可能杀你?”老板娘说的急切,甚至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 这话确实是实话,拾得相信。否则她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就可以动手。当然,就算真动手也肯定伤不到拾得分毫。 那会儿,她哪怕稍动心思落下个巴掌,也就没命了。 拾得收起铜钱,站起身,慢慢走向她:“为了证明你说的是否真心,去将炉子上那壶水喝完,我就给你个机会!” 拾得比她矮半个头,可她却觉得是自己矮人大半截。像个跳梁小丑,在人跟前上蹿下跳耍闹半天,结果就是一场笑话。 炉子上那大铁壶比水桶小不了多少,里面还有大半。老板娘在拾得眼皮子底下一滴都不敢漏,水喝完,肚子撑得圆滚滚,有些胀痛。不过已经折腾了好半天,刚有些感觉就迷迷糊糊晕过去了。 再醒来已是深夜,万物寂静。 屋里漆黑不见五指,只见两点光亮凑过来,贱兮兮在自己耳边说:“老板娘,你尿炕了!” ............................................. 自那以后,老板娘就没正眼看过拾得。总是用眼角斜瞥着,等拾得看过去立马翻白眼看向它处。 拾得也不气,做着手底下的活计,将屋里弄的暖呼呼的。 买了柴火和煤炭,钱基本又花光了。 两人想去街上再捞些银子回来。 快过年了,是个能打捞一笔的好机会。一年一次,错过就又得等三百多天。所以放眼望去街上许多同行。 老板娘问:“你怎么知道?” 拾得反问:“你能看出这街上哪个是人牙子么?” 老板娘白眼翻上天。 眼见着一小贼被当场抓获,打得半死,让赶来的官差拖走了。 老板娘皱了皱眉,却见拾得拉起她挤进人群里,脸上带着孩子般天真纯良的笑。拾得从这个摊子到另一个摊子,俨然与那些贪玩的孩子无两样。 一会功夫得手俩,分量不轻,估摸着有个十几两。到第三个,摸到手上还热乎着,谁知有人喊丢钱了,这人警觉立马放下手里东西想要摸摸自己腰上。 偏巧这时一只白嫩纤细的手与之碰在一起,直觉柔软滑腻。那只手似乎也被惊了下,倏地收回。顺着向上看去,只见一女子艳若桃李,妩媚动人。正不知所措的咬着唇角。 拾得松了口气,若无其事离开现场。 只听见身后娇媚的声音骂了“登徒子”,那男子忙赔礼道歉。 这一次合作也是十分默契。 拾得直接回了小院,不多时老板娘也回来了。 数了数这次收成一共十六两银子,一百二十三枚铜钱。 拾得笑得满眼晶亮亮,若是放在以前万万不会摸些人腰包,因为偷来了也不敢花。 老板娘喊着要下馆子。 拾得把钱仔细收好,只拿出二两银子来。老板娘见了骂了句‘看财奴’白眼翻得像得了什么眼疾。 还是那家酒楼,老板娘熟练点了一串菜,被告知钱不够,只留了几个,二两银子还找回三十铜钱。 老板娘觉得头疼胃疼哪都疼,捂着胸口长出气。 后厨做菜很快,拎着食盒回去。除了溜鱼焙面和炸紫酥肉,其余的全摆上桌。 拾得盖好食盒递给她:“赶紧去吧!这会刚到饭点,走快点到那还是热的!” 刚才还倚着门框软成一条蛇的女人忽然僵了下,顿了顿站起接过食盒。 她刚才还在发愁,这小子真是...... 拾得拿起她另一只手,塞了样东西给她。 凉凉的,翻开掌心一看,赫然是两枚二两重的银锭子。 看着那双清亮的大眼顿时语塞。指甲陷进肉里,老板娘咬着唇角,朱唇更显鲜艳欲滴。 这小子真是...要人命了! “哼!” 跺了下脚,转身走了。 老板娘觉得这辈子真真儿白活了,这小子绝对故意的! 反观拾得,眼里只有饭菜,自顾自吃得欢快。 这次她去的时间比较长。拾得也不担心,吃饱喝足后安然惬意的睡了个大觉。 晚上将剩饭剩菜熬成粥,出锅时被老板娘好生嘲讽,说那不像是人吃的。 拾得权当听不见,粗瓷大碗比脸还大,呼噜呼噜喝得带劲。有滋有味的,怎么就不是人吃的?不想吃就饿着,着实觉得这女人如今这般自己也有责任,惯的! 老板娘端了灯扭进屋去,拾得想起还有事没说,端着碗也跟进去:“先别躺,有话跟你说!” 老板娘翻了个白眼爬上炕,把灯放在窗台上,扭过身子靠着墙:“什么事?” 拾得端着碗坐在炕沿:“咱们没有个能摆上台面的正经来源,迟早晚会人被疑心!” 纵然一万个理由可以解疑,谎话编的天衣无缝,但也说明两人有钱。一个女人,一个半大孩子,容易让人起歹心。 拾得这一句话足矣老板娘明白其中意思。 拾得看着她那么点小期盼:“我想,若不然找个铺面卖个包子早点什么的。” 她原本便就是开包子铺的,或许...... 老板娘莞尔一笑:“你觉得我会?还是你做出来的能吃?” 摇摇头,默默喝粥。 这女人又馋又懒,又心黑,果然就不该对她有指望。 两人坑蒙拐骗全活,正常人能做的事一个都不会,蛇鼠一窝谁都不用说谁。 屋里很静。 翌日凌晨天还未亮,被鞭炮声吵醒。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贴春联,张灯结彩,热热闹闹过年。 小院里,炕上面,一头一尾两个人,蒙着被子像两条大虫子。炕尾那个翻来滚去被踹了脚,掀开被子坐起来,头发炸成鸡窝。拿起枕头朝炕头扔过去被一只手挡回来,砸在头上磕到墙壁 “哎呦!” 老板娘揉着磕疼的脑袋,瞬时间没了睡意。 拾得坐起来,脸色也不甚好看。 从子时一过鞭炮声就没停,烦的人想挠墙。 熬了锅白粥,配上一碟咸菜丝,拾得端着那粗瓷大碗照常守着灶台,坐在小板凳上,刚烧完柴火暖洋洋的,这种感觉让人上瘾。老板娘只喝了一小碗,剩下的全进了拾得肚子。各洗各的碗,拾得刷锅,弄完后又躺回炕上。 没有睡意,但不妨碍懒着。 拾得心里想着昨夜谈的话题。 老板娘表示自己那生意下线还没断,过几年可以换个地方继续。最近风声比较紧,说白了就是因着梁城的事被通缉了。 通缉这事儿......刚刚巧,拾得也是。 偶尔出去可以,天天立在门面前跟人打交道可不行。总还是得给朝廷那些文官画师点面子才行。 就算无事,那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不是自己想要的。若可以,宁愿活在地洞里,哪怕不见天日,起码也不用提心吊胆。活着就好。 阳光照进屋子里,拾得伸手去接,光芒穿过指缝洒落满地辉蕴。 拾得看着光影中自己的手掌,头也没抬的说:“浪子回头不易,金盆洗手更难。我劝你也别再想那一出了。” 老板娘鄙夷,翻了个白眼,侧过身去用背影和屁股对着人家。 两人心里都有自己的难处和秘密,但又默契的谁都没有问。 这次谈话又以‘无果’结束。 中午下了点面条。 因为老板娘的缘故,许久没吃面食,拾得将锅底刮得‘滋啦’响。 至于吗? 老板娘抖抖身上鸡皮疙瘩,将自己碗里的面条倒进那粗瓷大碗里:“再使点力锅都要破了!” 拾得讪笑,来者不拒,半点不嫌弃,抄起筷子来就往嘴里扒拉,还不忘说声:“谢谢啊老板娘!” 老板娘也不客气,等拾得吃完就指挥着刷锅,添水,烧火,煮开后提进里屋。 “炉子上那壶也烧开了,你帮我提进来!”她这话说得十分自然,没有半点麻烦人的自觉。 拾得放下热水桶;“你自己去!” 老板娘撸起袖子将细白的手腕放到拾得眼皮子底下,上面两道疤狰狞盘踞着。 “娘的!”拾得骂了句。 这女人真真儿又馋又懒,还笨,估摸着就是手筋没断也什么都不会干。 如是想着,但还是转身将水壶给提进屋来。 刚放下,那婆娘就往外撵人:“出去出去!老娘要洗澡,这你也要看着啊!” 拾得也不示弱:“老子就看着!” 不过最后还是半推半就到院子里吹凉风。 吹了约莫半个时辰,成功让一群蚂蚁转成一圈然后又从中间穿过去。 老板娘面色微醺走出来,身上带着某种不知名的淡香。碰碰拾得肩膀:“你也去洗洗!” 拾得不想动,进屋就往炕上一趟。 老板娘跟进去,用两根手指拽拽那看不出颜色的布料很嫌弃:“你都臭了!” “老子就不洗!”拾得挺尸,闭上眼不想看她。 老板娘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拾得,像个大茶壶:“你瞧瞧你那头发,虱子都不往上爬!粘在一块倒是结实,风吹都不动!身上的皴能当铠甲了吧?你那脖子能再脏点吗?木炭都没他黑!你自己瞧不见还有别人呢!......” 拾得被说烦了,噌一下起来:“找死呢吧你!小爷给你脸了?!” 她又服软了,哼哼两声靠在门框上。 等拾得重新躺下她就又开始数落:“又脏又臭的,现在是冷,等天热了肯定会爬的满屋都是虱子。还有苍蝇什么的嗡嗡嗡乱飞......” 拾得这会就觉着满脑袋苍蝇嗡嗡嗡乱飞。 事实证明,女人打嘴架基本不会输。 木盆里的水还有些温度,拾得也不嫌弃,开始脱衣服。 自顾自一件一件往下扒:“早知道要洗,还不如刚才跟你一块洗了呢!白白浪费半个时辰功夫!穷矫情个什么?” 老板娘又拿了件棉袍往自己身上裹:“你这小子想得美!毛都没长齐就想占老娘便宜!” 边说着顺手从衣服堆儿里抻出件长衫长裤扔到炕头上,其意思不言而喻。 拾得不想理她,开始解腰带脱裤子。 里屋和外屋只有一道门帘。老板娘出了屋子转过身关门时,从门帘缝看见一精壮的背影,浑身没有一丝赘肉,瘦而充满劲力。上面疤痕交错,让人触目惊心。忽然想起捕狩的网子,网丝严密,连万物生机的骄阳都会被拦住几丝光芒。 门阖上,褪下裤子,拾得整个人泡进木盆里,旁边皂豆、香油、胰子等物件十分齐全。单单拿了丝瓜络,一顿搓,不一会水就黑的看不见底。提起旁边水桶,站在盆里直接从头上往下浇,剩了半桶。拿起胰子往头发上蹭了蹭,揉了揉,提起剩下半桶水冲下。 整体动作一气呵成,前后只用了不到一刻。以至于拾得扛着木盆出去时老板娘惊呆了。抖着手指半天没说出句话。 拾得浑然不觉。洒完水回来直接往炕上一躺,头在炕沿半悬着,也亏得头发不长,堪堪没扫着地面,顺着发丝往下滴水。 老板娘沉着脸进屋,一脚将屋子正中的水壶踢出去,水壶里空空如也,破铜烂铁发出一串清脆的磕打声。径自拿着小镜子,东照西照,照见不如意之处狠狠瞪了炕上一眼。 拾得只当她又抽风了。 今日烧的柴比较多,炕上很暖和,衣服也松软。抻被子盖上,打算补个觉。 下午鞭炮声停了,正适合养精蓄锐,等晚上才好耗。 睡意袭来迷迷糊糊,浑身松软。 糟了! 拾得起身转至墙角,动作姿势看起来与平常无异。 老板娘却知道,那药力开始发作了。 麻药不同于迷药,可内服可外用,内服加外用效果尤甚。 昨日出去买的,买的最好的,剂量能麻翻一窝黑罴。洗澡水里放了,水壶里也放了。想来洗完澡必定会口渴。 瞧瞧,她想的多周到。 女人最好的武器就是示弱。 柔似秋水,软若无骨,杀人于无形。 不过,老板娘并不想杀眼前人。虽然总在心里咒骂不得好死,眼前这死小子也确实恨得人牙痒痒。 镜子里的人唇角勾挑起愉悦的弧度,朱唇皓齿,柔美动人。 忽略那道疤,收起镜子,一手托着手肘,另一手托着香腮,看着面前人,唇角弯起,妩媚之中又透着几分娇俏。 第十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这女人身姿弱柳扶风,柔软的像是某种爬行动物,慢慢缠覆到拾得身上。整个身子压在上面,压得人喘不过气。更何况身下这人还中了麻药。 捏着那张小脸,还没个巴掌大,这还是近来养出些肉的结果。老板娘回想着初见时那模样,一双大眼挂在脸上活像个小怪物,丑得要死!可怜巴巴的,等人宰割。 怎么就被这么个死小子搞得这般狼狈? 真要被他握在掌心拿捏死了,想想都觉窝囊。 纤纤玉手高高扬起狠狠甩下个巴掌,小脸因着力道侧到一边,其实力气不大,腕上有伤,脸上连个红印都没落下。 老板娘呯呯啪啪抡了十来个耳光。 拾得依靠墙角半躺着被她骑在身上。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或许像个木头人。 被欺压这么久,总算出了口恶气。 老板娘扭过拾得的脸,拾得正注视着她,刹间愣住,提前打好的腹稿还未开口便就化在肚子里。 那双大眼明亮清灵,纯粹而不染纤尘,此时盛有光芒万丈。忽而转头看向窗外。发现那双眸子竟比这正午生机盛放的艳阳还要耀眼。 该是怎样的人才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一双眼。 什么样的人最可怕? 看不透的人最可怕。 藏得太好,藏得太深,便就把心都藏没了。 没了心的人,还是人吗? 女人直觉转身就想逃。 只是还没下炕腿就被重物压住,动弹不得。 老板娘挣扎,看着本该一动不动的人抱着自己双腿,满脸惊恐和不可思议,他明明......明明......怎会这样? 后来,拾得告诉她,人身上每个部位都有记忆,牵动什么部位做到怎样的姿势,想要学会在麻木中动作如常,多吃几次试试就可以了。 一个翻转,将人带到里面,拾得压在她身上,没有表情,但老板娘似乎从中看到了嘲讽。 拾得动作笨拙极了,老板娘想是麻药劲还没过,胆子大了些,随手摸着个枕头朝着人劈头盖脸招呼过去。嘴里也不闲着:“小王八羔子!死小子!王八蛋!操你娘的......” 什么难听骂什么。 论骂街,拾得绝对是个中强手,只可惜现下舌头麻,甩不动,否则非得让这女人见识见识什么叫骂仗之王。 翻滚、撕扯、打斗,薅头发抓脸,毫无任何招式可言,都是些大街上泼妇抓架的不入流手段。 这模样若是在大街上估计都不会有人拦着。 无法,一个浑身麻木,另一个断了手筋。 老板娘的腿脚还是很有力的,不过也不敢下狠手,怕拾得好了之后报复。这小子记仇的很! 拾得也没有杀意,否则就算这具身体麻木不堪依旧有千百种手段弄死她。 只是......就像她所说,拾得需要她。 一个人活着太难,想要找一个合适的伙伴并不容易。 尽管这女人并非什么好东西,但她有胆识,够聪明,最重要的是她和自己一样惜命。 她足够爱惜那张脸,可紧要关头仍能毫不犹豫的豁出去,躲过杀招。自知不敌,当即自断手筋跪在拾得面前,求一条生路...... 两人相似之处很多,有时候,有的事,勿需言语,下意识便就知晓自己该站在哪,该如何做。 这......很难得。 也因此,拾得很容易就能猜出她所想。 对她,光靠硬手腕镇压不行,她这性子绝不会任人拿捏。 拾得转变方式,可明明做了本该让她感激的事,而她非但不感激,反倒记恨上了。 这女人真是......真是块切不动煮不熟的‘滚刀肉’!只能让她舒了这口气才行。 这架打到天昏地暗 外面鞭炮齐鸣,屋里静默漆黑。 只听见女人娇息粗喘,还有一双黑夜中熠熠发光的眼睛。 拾得新添了许多抓痕,脸上脖子上全是。胳膊大腿上还有好几个牙印。老板娘只是嘴角有片淤青,拾得知道她爱惜那张脸,错手打了一下。其余的全招呼在身上,若脱下衣服会发现,白嫩的娇躯上青青紫紫很热闹。 偃旗息鼓,两人个自占据一端,但仍是对峙之中。 “咕噜噜” 声音缠绵又悠长。 “咕噜噜” 又一声,绕过九曲十八弯,更加绵长。 “你去做饭”舌根发麻,故而放慢语速一字一顿。 老板娘披头散发似艳鬼,摸着只绣鞋扔过去:“凭什么老娘去!” 拾得大着舌头:“小爷我身上还麻着!” 老板娘翻出的白眼在夜里尤其显白:“你打老娘那会怎么有劲?” “也没劲,不然你还能这么跟小爷说话?” “擦!来劲了是不是?老娘就不去!” 拾得懒得理她,省力气。 老板娘也不做声了,饿的心慌。 最后还是女人去了。 没办法,她实在是饿,还冷。 拾得闻着味出来,届时老板娘正坐在桌子前端着小碗哼哼唧唧吹凉。 不由分说自己盛了一碗,捧着大碗坐小板凳上。感觉不是很烫,直接喝了一大口...... “呼噜噜...咕咚” 卧槽! 这是个啥? 拾得差点骂出来,下意识吞咽进去之后胃里一阵翻腾,嘴里的味道很难形容,生面味,但即使直接吃生面也不会这么难吃。还掺杂着铁锈和沙土的味道,混在一起绝对是人类所不能接受的。层次感很强烈,苦、酸、涩,最后咸味浮现出来,能齁死狗。 她她她,她这是熬了锅毒药? 拾得转身看向身后那女子,灯光昏暗看不清表情,但肯定不会好。 原来她不是在呼气吹凉,而是在缓气。 这玩意一口就得缓好半天才能缓过劲来。 果然不能以女人的刻度去衡量眼前这个女人。 放下碗,默默往屋里去。 路过柜橱时很小心的拿了把生挂面,尽量没发出声音。毕竟伤人自尊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不一会屋里传来窸窣声音,很像是某种小动物偷偷啃食。 干挂面真好吃! 吃完安安静静舀了瓢凉水喝,肚子涨涨的,躺在炕上呼呼睡去。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老板娘才回屋。 拾得起夜回来,灯光打到桌上,看见那碗边上沾着浆,似乎凅住了。从那之后拾得再没见过那只碗。 ..................... 渭水河,邙山岭 山川咆哮,寒风呼喝。从高处望下去,黑夜里似乎藏着怪物,伺机而动,因隐藏不住野心而摇曳不止。 “蛮人夜袭!速起防备!传令官速去主营禀告展将军!” 北蛮人高大威猛身披兽皮,化身野兽,张牙舞爪的想要将南岸撕扯下来一块肉吞噬进贪婪的欲望中。 引魂阵稍加改动,山岭中草木皆可为隐,将其主力引入阵中,弓箭断其后援,碎石断木杀之,幸存者利刃绞杀。 “报!报告展将军,邙山岭有敌军来袭!” “报!报告展将军,偃师关有敌军来袭!” “报!......” 一刻之内三处关防来报,敌军夜袭。 展霖一拍书案,等的即是这一刻。 “传我军令,按计划行事!勿需恋战!速战速决!” 传令官换上快马,扬鞭而去。 展霖看向东北方,那一处还未有动静。这次夜袭明显比之前有计划性,看来是耐不住了。不过并不担心,布防计划周密,想必张屹山蒋镒早就等急了。 夜幕愈浓,小溪沟,张屹山趴在山坡上止不住兴奋着,兴奋的浑身肌肉都在颤抖。以为还要等个几天几夜,不成想那‘野驴’带着大礼来拜年,不好好留一留岂不让后面的兄弟小瞧了! 默数着旗数和人马,一千铁骑,便宜蒋镒那愣头青了! 铁骑之后,两千轻甲,张屹山早已耐不住饥渴,一声令下,将那两千人尽数收下。 这方,北蛮游牧善骑射,大辽铁骑更是以‘战无不胜’而立国,当年入关之后一路南下不少守将闻风丧胆。这一千人马皆为精锐,全甲长枪,刚猛勇毅。 可他们遇上的是蒋镒。横刀立马,刀长三尺余,镡长尺余,首为大环,刀重二十五斤,正是为破甲砍马而造的利器。 一千对一千,敌军尽殁,我军损其百。 蒋镒提着敌军将领的头颅高举半空,狂吼泄愤。 从此之后谁还敢说我中原无利器?谁还敢说我大祁无男儿? 朝廷收到奏报,逐一褒奖。 荥阳王尤甚,麾下虎狼卫奸敌五千,这数字在与北蛮三年交战中可算是大手笔,打了漂漂亮亮的大胜仗。 圣旨到军营,一同而来的还有皇帝赏赐。 接旨谢恩,还未待那满身尖声细气的内阁主管走远,蒋镒便开口问:“到底什么时候进攻?” 展霖望着北方天空不知某处,许久,轻声说:“不远了!” 苏阳一拍蒋镒肩膀:“兄弟别急啊!” “我草!”蒋镒脱口而出,疼得龇牙咧嘴。别人看他好好的,其实衣服里面肩膀上纱布缠了老厚。相必伤口又裂开了。心里怒骂:这该死的笑面虎! 秦伯章接了他一下,皱着眉头念叨:“小心点啊!伤口裂开又要上药!你说说你,上了战场就不要命了,哪次不带点伤回来?你知道这药多金贵呢!” 蒋镒暴跳如雷:“我不用啦!你留着下崽吧!我下次直接死战场上,不回来浪费你药了!” “哎呦!怎么净是说这不吉利的!大过年的,你消停消停吧!”秦伯章拉着他往军医处去。 张屹山带着林蔚来要军功,一掀营帐帘子就开始喊:“大哥啊!你是没见这小子上了战场有多猛,这次杀了少说八十个北蛮子!比我还多,我底下那帮子人现在都仰着看他!” 林蔚纠正:“没有没有!我就杀了五十二个” 展霖对这小子有很深的印象。 站起来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不愧为我大祁好儿郎!” 升官阶,涨饷银。 然而这些于林蔚而言都不重要,他脸上还有未退去的青雉,笑起来带着少年独有的阳光的暖意:“我能不能不要?” 张屹山蒲扇大的手掌照着他后脑勺扇了一下,瞪着眼似是警告。 展霖目光里有着赞许和欣赏,轻轻一笑,霎时沉静的军帐之中如有光华流转:“你可想好了?” 林蔚挠挠头,躲避着那双温和的目光:“也...就是...就是能不能,换成别的?要是不行就算了!” “你想要什么?”展霖轻声问。 “我”林蔚动了下喉咙,满含期待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想要官职和银子,就是可能有点...我现在还说不出!等以后再说行不行?” 这小子不贪功,不好财,不恋权势,他求得应当只是对他极为重要。 “你叫什么名字?”展霖问。 “林蔚” “好!”展霖允诺:“不触国法,不越军规,原则之内,凡我能做到皆允!” 林蔚单膝跪地行军礼:“谢将军!” 气死我也!张屹山气得头上都快冒烟了,将人提溜起来去校场好一番折腾。最后万般怒火化作一声叹息。 苏阳目送人离去,信步悠哉。退去战甲只着一袭长衫,长衫用的普通棉布,但举手投足难掩不住的风雅和贵气,像是与生俱来,从骨子里沁出的。 与这歃血黄沙的军营格格不入。 左脚刚迈进主帐里,一个人影立马从身后先一步闪进去,立在角落,双臂环抱倚靠着梁柱。欣长凌厉,像一把随时会出鞘的利刃。 苏阳走进去,心想:岂能让他白听着?等会讹顿酒去! 展霖见是他,放下笔,揉揉眉心。 苏阳揖礼。 展霖抱拳。 苏阳开口问:“将军可是在为北攻做打算?” 展霖点点头:“嗯,我将攻防谋略笔墨详陈奏疏朝廷” 苏阳:“将军可觉有用?” 展霖:“大概无用” 北蛮辽军多次骚扰,在此之前朝廷几乎隔两月就会收到荥阳战报。疲累,麻木,有时甚至当做了习惯。朝堂之中不见渭水南岸近百里荒无人烟。因为已埋葬底下,底下百尺皆骨骸。 渭水为界,三年相安。 都觉得如此很好,很安宁。 却不知这浮于表面的安宁之下极尽黑暗隐藏着怎样的野心和祸端。 三年时间,祁朝用来平定内乱,自消自耗。而北蛮整治收编北方各个部落,日渐壮大。 大祁为世人称作南祁。 北蛮立国号为‘辽’大辽。 如一头饿狼,视南方如羔羊,觊觎已久,馋涎欲滴。 “大概只有重蹈覆辙才会惊醒。” 他说这话时很苍凉。像太白山万年都化不开的积雪。等到那时会有多少无辜百姓遭殃? 一声轻叹,微不可闻。 “西边多山脉,不适合北蛮铁骑,且易守难攻。留五千。梁城以北各个关隘布防需紧密,留五千。再加上本地驻军三万,足矣” 苏阳,你和严青须得去青州一趟,须得早做准备......” 展霖在沙盘上指点,行军布阵,尽人事,只求上天有好生之德。 “我想,北蛮应该耐不住了!最多不过三个月!” 第十一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上好白米粒粒饱满,泛着莹光,令人心悦。拾得笑着,老板娘打趣骂了句:“小馋鬼!” 付完钱,背起米袋,回到小院,关上门,笑容刹间落下。 回想起粮店内外几个人目光,依旧觉得不寒而栗。 老板娘脸色也不甚好看。 小院里静的如同无人。如此一直到入夜,万物静寂。 “钱我去张罗,人......你去!”拾得突然开口,口气不容置疑。 “不行!”老板娘拒绝的亦是毫无迟疑。 她知晓拾得口中的‘人’指的是谁。用人,自然要用自己人。无论亲戚或是旧识,总归知根知底。而且拾得亲自看过。 拾得一句话点明:“你有别的去处吗?” 现下兵荒马乱,天下已然不大,又是通缉犯,出了荥阳这块地方,哪儿能容得下? 老板娘咬着唇角执拗言道:“反正就是不行!想都不要想,她们与你我不是一样的人!” 拾得没在说什么,劝人劝不了心,即便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日子照常,手头尚且富裕,拾得不爱出门,那女人也窝在屋里。但只出门绝对是两人一起。两人少不得斗嘴,总得是她占一两句上风才肯罢休。 正月初,小院儿来了客人。 老板娘以为看花了眼,迎出去:“你怎么来了?” 语气算不上好,小姑娘一怔,微微垂下眼睫遮住眸子,而后抬起头,琉璃珠子般的眸儿定定看向她:“这是你家?” 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静等她接话。 可老板娘如何敢说请她进去坐坐,里面还有个小恶鬼呢! 小恶鬼正好提着桶出来打水,碰了个正着。 “妹妹进来坐坐啊!” 小姑娘等的就是这句话,当真抬脚就走了进去。 拾得看向老板娘一脸无辜,老板娘剜了一眼,无奈跟进去。 院里明明没有树却满地落叶枯枝,不知是哪个年月被风送进来的,安然寿终正寝着。木柴煤炭堆在墙角,旁边还有烧剩的炉灰。门口一小堆不明物,应该是......垃圾吧?就这样把本就不大的院子覆盖的满满的,岂止一个乱字可以形容。 屋里就更乱了。一进门就是锅台,盖板上粘着油泥,厚度估计得用铲子铲。灶膛周围三尺都是木灰,橱柜上全是尘灰,里面赫然放着油盐,无论瓶罐皆没有盖子。房角结着蜘蛛网,炉子上的大铁壶坑坑洼洼歪巴着,通体乌黑,只有壶把银亮亮的显示出它原本颜色和材质。 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门帘,掀开后里面愈加不能看。里屋几乎没有能下脚的地方。各种碎物残渣,吃得或用的,知名和不知名的,十分零散又仿佛带着某种规律性和尘土一起遍布分散。 无论立柜还是平柜都敞着,衣服胡乱堆着。仿佛遭了贼,但贼来了也会头疼,默默退出去。 一丈半长的土炕楚河汉界,一半铺着褥子花布单尚算干净,另一半露着草胚,被子也是乌漆嘛黑,边缘还有光泽,仿若包浆。 很难想象这样的屋子住着人,还是两个人。 老板娘跟在后面,脸色一阵白一阵红,随着女孩的眼神忙上忙下,呼啦啦一下将衣服收进柜子里,紧接着抄起只剩几根苗的笤帚扫地,瞬时激起尘雾,屋里算是彻底没法待了。 这屋里的女人又馋又懒,另一个也不逞多让,拾得只想着一日三餐,想不起来收拾屋子。 拾得提水进来,看见屋里沙尘暴,想也没想就直接把桶里的水撩到地上,一不留神多了些,和泥了。 剩下半桶倒水瓮里。 小姑娘什么也没说,跑走了。 老板娘放下笤帚追了两步,在门口目送人离开。 这一日过得相当安静。 拾得很有眼力见不出声。默默做好饭,默默自己吃。由着她自己静静。 只是不想,第二天大清早就有人来敲门。 从没有人敲过门。 这种反常使拾得刹间睁开眼,一个翻滚直接从窗子跳出屋,手扒着窗框没松手腕上用力一个翻转就上了屋顶。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只在眨眼间。 老板娘只觉得有风略过,身边就空了。回过神骂了句“天杀的小白眼狼!”披着棉袍出去。 这会儿,拾得已经在上面看清来人。跳下来,从门口进去,正好跟老板娘碰面,肩膀被用力撞了下。 来人是个妇女,三四十岁,长得就是一般妇女样貌,扔进人群里毫不起眼。脸上尽是岁月痕迹,穿着粗布衣衫,戴着头巾。 打开门,一见来人,老板娘急冲冲将人拉到远些地方,回头看了眼,确定这距离拾得什么都不会听见。 拾得噙着一抹笑,刷锅做饭。 刚点上火就听见门响,抬头就见她失魂落魄走进来,攥紧的指缝间若隐若现一丝银光。 那日之后她便一直闷闷不乐,瘫在炕上,窝进被子里,像个常年瘫痪的重病患,连吃食都是拾得端到她跟前。 可当拾得拎起米袋要出门时,她二话不说爬起来,随意罩了件棉袍就跟在后头。 拾得笑着看过去,瞧见她眼尾还红着。 笑她神似女鬼,买完米面,瞧见有人出租铺面,带着‘女鬼’进去问了问,转了转。 好在她这般模样并未持续太久,过几日她便就又媚气恣肆,风骚无敌。 一双猫儿似的眼眸顾盼流离,问:“漂亮吗?” “阿嚏!”拾得被香粉呛着,揉了揉鼻子,开开窗户通风:“你打扮成这样给谁看?” 老板娘回以一个翻上天的白眼。拿着衣裳一件件比试,穿了脱,脱了穿,原本堆的像小山,如今散开像刚埋完死人的坟圈子,白花花纸钱落了一地。 满头青丝也被弄出花样,繁复异常,似乎是个大工程,她让拾得帮忙,垂着眉梢和眼角,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让人不忍拒绝。拾得照她说的做,她总嫌做的不好。 “这头发这样软,怎么像你说的一样支棱起来?!老子不干了,莫挨老子!你你你......恁的难缠?哪有女子像你这般?厚颜无耻,不要脸!......” 碰上她,佛也生怒,奈何怒了她又会服软,当真无语。 待发髻梳好,插满珠翠簪钗,直看得人眼晕。 打扮好了,拿着小镜子臭美,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须臾之后,抬手拔下簪子,青丝散落,只几个眨眼,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弄好的‘工程’便就废了。 “他娘的!”拾得骂了句,一脚将炕边耷拉的衣服踢到房梁上,大步走出屋子,脚步很重,在院子中央停下,仰头看着夜空。 月朗星稀,皎皎清辉如薄纱。 屋里女人抬头望过去,许久,收回目光,扯过被子蒙住头。 ....... 几日后,街面上多了个铺面,很小,卖粥汤。 这样再买好的米面都是正常,一说囤货多要些,粮店还会给算便宜点,送货上门,毕竟做生意嘛。 据说粥铺的东家是个南方人,但谁都没见过。 雇了城北一寡妇打杂,里里外外忙活着。她男人是个书生,早就死了。还有个女儿,叫小喜,长得似冰瓷娃娃般,经常会过来。 甫一见那熟悉的身影忙里忙外,老板娘气得浑身发抖,看着拾得大有扑上去将人咬死的心。 千防万防竟还是着了这小子的道! 拾得讪笑,这事儿确实做得不地道。先前找路子搞到些迷药,神不知鬼不觉全给女人用上了。 “您瞧,大娘身子骨挺好,活儿也不算累,即帮了咱的忙,又能挣些家用......”即使说着好话,也见那女人脸色越发阴沉,拾得乖乖闭嘴。 大娘瞧见,笑着应和道:“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是我自己愿意来的......” 没等话说完,老板娘便就一跺脚走了。 晚上回去,屋里没点灯,拾得心里有准备,大概得任她闹一闹才行。 静默许久,她缓缓开口,声音冷得让人觉得如同进了冰窖:“我今日在衙门前走了两遭,心想着最多不过鱼死网破......” 屋里很黑,看不清她神情,但......拾得略微思忖,平静说道:“鱼死网破,看似两败俱伤,网子虽是破了,可补一补依然如旧。但鱼死了,死了就是死了,当真值得么?” 所以,她没有进去。拾得如是想。 “何谓值得?我觉值得即是值得!”她朝拾得一步步走近,黑暗中,那双眸子亮的瘆人“她们是这世上我最后的亲人,你懂吗?” 拾得不懂。 他没有亲人,一起多年的兄弟也被他扔下了。不知从何而来,打从记事便就听人叫他‘拾得’。无根,无魂,只有这具身体。活着是拾得,死了......拾得不敢想,单是想到这个字心里就觉发毛。 女人走近,两人近在咫尺间,四目相对,她未在开口,可拾得心中明了:若那两人有半点闪失,这女人绝对会发疯! 被疯狗咬一口,也是会疼很久的。 对于疯狗,哪怕只是挨近些都会让人觉得不适。 拾得罕见皱起眉,退后几步,离她远些,心里微微有些不舒坦,人不都是为自己活着么! 接连三日,她都不理拾得。拾得也未再劝慰,因为不论说什么都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她,不傻。 粥铺生意还凑合,味道不错,价格也与别处相同,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在城中毫不起眼。 大娘长相一般,很和气,不怎么爱说话。 小喜经常来,不过不是帮忙。她讨厌油烟味,也讨厌铜臭味。完美继承了她那去世的书生父亲的优良品德。 不过拾得却是认为,她跟屋里那个一样,什么都不会做。 气消了,老板娘打扮的花枝招展,往粥铺里屋一坐,不干活也不点帐,真不知是来作甚? 于小喜眼中,后厨坐着俩大闲人,一个只会偷吃,一个只顾着照镜子。她来是为了看着,不让娘被人欺负了去。 “娘,你快歇会。忙里忙外的,别累着?” 老板娘听见这话,讷讷看过去,愣了下,收起镜子起身,可左右看看,又不知要做什么。 只听小喜又道:“你会做什么?越帮越忙!” 合着这话是说给拾得一个人听的。 瞎吗? 挑水,劈柴,搬东西等等一众力气活不都是拾得做的吗? 拾得也不生气,笑着与她逗嘴:“喜妹来啦!快快那还有碗没刷呢!赶紧帮大娘刷了,省得大娘冻了手!” 小姑娘面皮薄,被说的下不来台,冷着脸干活。 细白纤嫩的手比那莲瓣尖尖还要娇嫩,往水里一泡马上就红成了蟹爪兰。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她真真儿笨的要命,连着摔碎两个碗,拾得看不下去了,抢过抹布自己干。 “笨死了!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笨死了!” 这之后,虽然嘴仗赢了,但活也没少干。 “口无遮拦,不学无术!”小喜也是个不肯吃亏的,不过几句文绉绉的话怎能说的过拾得。 “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唯小女子最难养也!”拾得不怎么识字,但听得多,这种话张口就来。 你来我往几句话,小喜那张冰雕玉砌的脸被气得冰碴子碎一地。老板娘自然偏向着小喜,说不过时就拿着笤帚绕世界追着人打,颇有些旧账新算的意思。 大娘倒是会劝几句,不过多数会说:“小喜你别总生气,春天容易上火,你一上火就爱嗓子疼” 这...这这......真他娘的欺负人! 亏得拾得心宽,否则得让这仨女人活活气死。 罢了罢了!这算什么?心中所想成真,能吃饱穿暖,如此已然极好。 或许她也觉如是,因为拾得听见她就连去个茅厕都哼小曲儿。 心情好,气色也好,走在街上总有那么几个被迷得错不开眼,有时甚至会撞着人,惹得一旁嘲笑不止。只是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钱袋丢了,不知什么时候的事,等发现了便会大骂:杀千刀的小贼不得好死!真他娘倒霉! 粥铺那点收入只够周转,养着四张嘴,还是四张尤其金贵的嘴,实在养不起。 时间久了不吃肉,总觉嘴里没味,去酒楼叫了几个菜,拿到小胡同。 小喜甚为不喜,冷着脸。 大娘好说歹说才让她上了桌,不过也没吃多少。 谁家小姑娘这年纪不是活泼可爱,哪像她整天冷着脸,活像别人欠她八百吊钱。 拾得稍稍侧身,夹菜扒饭,食欲倍儿好。 这般风卷云残落入那双琉璃眼儿中简直伤眼,小喜放下筷子走进里屋,拿起诗书洗眼养神。 晚间,回了小院。 因为这些天吃喝基本在粥铺或是小胡同,所以小院里越发像是荒山野岭的破庙。 炉火灭了,冷冷清清。 往被窝里一钻,反正就是睡觉的地儿,能睡就行了。 到半夜,迷迷糊糊,鼻子吸进的气有点甜腻。 他娘的! 真是一会儿都不能让人安生! 老板娘早就恨着,这次准备周全,用绳子将拾得捆结实,倒吊在房梁上。她手上拿着一物什,三指粗的棍子,就算手腕再无力,打在人身上也会很疼。 可不敢拿着皮肉跟她闹着玩。 拾得挣开绳子旋身够着脚踝解开,一个漂亮的后翻落到女人身后。 还未等人回过神,就将人扛起来回炕上扒了裤子一顿揍。 “啊啊啊啊啊啊!你这死小子!小王八羔子!耍流氓啊!救命啊!.......” 从谩骂到求饶只用了七巴掌,手掌不大,但用劲了,白花花的肉荡出波纹,通红一片。 “草!大晚上发什么骚!找死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不知哪位街坊发横喊道。 老板娘也觉丢人,闭紧嘴。 凑够十个数,放开人。 老板娘羞愤交加,一头扎进被窝里。 第十二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北蛮发起进攻,连破三关五城,再晚一步整个徐州都要被北蛮吞下了。 幸而青州守备总统领焦重将军领三万兵马及时援助。 千钧一发之际另有两小部队,三千射兵箭如雨下,矢无虚发。三千敢士轻甲上阵,杀得敌军措手不及。似是早有准备。退回营地的辽兵都说那是两队神兵如从天而降。 但这一仗,无疑,北蛮胜了。 北蛮辽人喜悦的盘查自己的胜利品,土地,金钱,美女,奴隶,一切尽在脚下。 辽军大帅下令,全军欢庆。 三关五成数十万人成就这场欢庆盛典,靡靡之音缭绕半空伴着绝望和哀嚎让北蛮兴奋不止,望着南方肆意狂笑。 一道银色身影立在城楼上,双眼煞红,手指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出青色。 苏阳顿住脚,好一会才走过去,拍了一下他肩膀,轻笑说:“怎么?还想独闯一次辽营?” 展霖回过头,只是一瞬间便就恢复成以往模样:“不了,我现今没有那个资格。” 他肩上担着太多,太重,由不得他那般任性妄为。 能参日月星辰,能知风向雨时,能听草木之心,能看清这世间所有,唯看不懂人心。 这一仗,五万将士,三十万百姓何其无辜? 若徐州守备韩冲能早按计划做好布防,若临近荥阳王能及时派来援兵,何辜如此? 本以为苏阳和严青那两支队伍只是为有备无患,如今看来却是依旧思虑不周。 战后还有许多事要做,安抚百姓,鼓舞士气,布兵镇防......他从容不迫,镇定自若,无论士兵还是百姓都在他坚毅而又温润的目光和声音里得到安抚和救赎。 无人见,夜浓静寂时他眼中苍凉。 徐州守备总统领韩冲韩将军在城外北郊跪了一日夜,脸上犹带着早已干凅的血迹,望着北方迎着萧风,悲恸欲绝。三名副将,五万士兵,尽殁。那都是随他一刀一枪拼打出来的兄弟啊! 没了,全都没了。 这历时已久一仗直接让朝堂乱了阵脚,回想起四年前北蛮铁骑踏入京城之时何等残暴不仁,掀开薄如绢纸的安逸,人们惶恐不及。 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求和!? 北蛮连杀三名使者,南祁于他们而言势在必得。 最终无奈,任展霖为北征大元帅,梁州、豫州、徐州、青州共计五十万人马任凭调遣。 诏令,兵符,帅印及赏赐一并被送往前线营中,展霖看着那圣旨许久,许久。 ...... 春光明媚,媚而轻柔,阵阵微风如酥手,扶在脸上,让人越发懒惰。摸了摸略有些凸起的肚子,甜香的糖粥,热乎乎下了肚子,整个人舒坦的想哼两声。 “起开!起开!谁让你躺这的?赶紧起来!” 女人尖细的嗓音让人无比生烦,见人不动,万般嫌弃的拽了拽他衣袖。拾得本不想理,奈何她不达目的不罢休。 “赶紧起来啊!你还趟上瘾了!瞧你身上脏的......” 蛾眉倒蹙,十分不耐的说道着,手上也使了点劲儿,直摇的人火冒三丈。拾得倏地起身,整张脸都皱到一起,厉声怒斥:“别蹬鼻子上脸,找打是不是?!我看你是皮又痒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作势撸袖子,似要真动手。 “哼”她也不怕,用手绢囫囵擦了两下,往交榻上一趟,闭上眼,悠哉哉,哼着小曲儿。 拾得叉着腰站在边上,完全被人漠视了。不甘心的踢了下交榻木腿:“这玩意儿还是老子扛回来的呢!怎么倒成了你的?给你脸了是不是!” 无人应声,她哼曲儿的声也小了,仿佛已经驾鹤西去。 “嘿!”拾得深觉得要给她立立规矩,让她知晓这地儿说说了算! 登时就要将人拽起来,手指刚触到她胳膊上衣料,她便拢着袖子躲开。睁开眼,一双美目含着万分哀怨:“你打你打!反正也不是打过一次两次了!还要怎么着?合着这院子是你的了?你想怎样便就得依着你!一不合心意就要动手打人!你说一声好了,以后通通都归了你!......” 这...这这,这是哪跟哪? 说着交榻怎么能扯到这院子? 这女人不止不要脸,还不讲理! 她还在喋喋不休数落着拾得数条罪行,听得人脑瓜子嗡嗡。拾得咬着牙,面目狠戾,打定主意要以暴力让她闭嘴,从今往后都闭嘴。 “你那么凶做什么?”她略微颔首,眨巴着眼,似看不敢看一般,小模样分外可怜。 她半咬唇角,鼓着腮帮子,跑进屋里。稍时,拿出一团布扔进拾得手中,赌气说:“亏得我什么都想着你!” 拾得抖搂开一瞧,是件靛蓝色棉麻布衣衫,料子细密柔软。 “瞧瞧你身上那件破袄,都什么月份儿了,还穿着!都快捂出蛆了!”女人挖苦道。 说着又将衣服抢过来,不由分说往拾得身上一披,拽拽衣领前襟,夸赞:“瞧瞧,多合适。这颜色深,你穿着正好!显得人都精神!” 自卖自夸完又瞪人一眼,娇声骂道:“早知道就该塞灶膛里!小恶鬼!良心都让狗吃了!” 女人从拾得身侧走过去,故意大力撞了下他肩侧,翻了白眼,躺回交榻,阖上眼,一派心安理得。 拾得抖着手,说不出话来。 是这女人的心肝脾肺肾连带脑瓜子都让狗吃了吧! 这他娘分明是她自己的中衣! 拾得还曾见她穿过两次,扔在一旁,一直没洗。 不过,低头左右看看,这件衣衫自己穿倒也可。还算合适,布料也细密。 看看身上衣衫,又看看塌上寿终正寝的女人,拾得无奈叹了口,又好气又好笑。 这女人真是...真是块滚刀肉,总要占着点上风才高兴。将人惹火了,又总有法子能让人消气儿。 棉袍开线漏絮,好多地方是空的,确实没觉热。脱下后直接扔了。这件衣衫穿做短衫正好,即轻薄,又软和,不由扬起唇角。 不再为生机发愁,也没有那诸多麻烦找上来。如果这女人再安生些,这日子真当舒坦的没话说。 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日子安逸,安逸的让人上瘾。 若往后年月都如这般,光是想想都能笑出来。 可是偏偏老天见不得人欢喜,不遂人愿。 官差来收税,五天收了三次。 说是荥阳王世子要回城了,世子在前线带着虎狼卫奋勇抵御外敌,让来这避难的外乡人拿出些敬意来理所应当。 一次比一次要得多,似乎笃定这些外乡人不敢造次。 也是啊,这里如此安逸。大祁现称南祁,这才刚刚稳定住局面,去哪都是战后破败穷苦。好不容易来得安逸,谁愿意被赶出去再受流离之苦呢? 流离之苦说的可不只是走走路那般简单。 没有几分厚家底儿,禁不住两遭天灾人祸摧残。 买路钱,卖命钱都须得有,还有日常吃喝,头疼脑热等等... 所以官差也是琢磨着能拿得出来才开口的。 若是不给岂不驳人脸面。 第一次,第二次,再第三次小喜忍不住与他们理论:“荥阳王爱民如子,知晓你们这般收敛钱财吗?” 几个官差互看一眼,噗嗤一声笑出来,笑这小姑娘见识短。 小喜年纪不大却也不怕,在那不徐不慢文绉绉说理。 他们见着水灵灵的小姑娘,还是少有的精致漂亮。言语动作间多了几分戏虞和挑逗。 “呦呵!妹子长得挺漂亮啊!你叫声哥哥来听听,哥哥回去跟官老爷说说免了你们的税银!” 幸好拾得赶回来,否则老板娘就要拿着菜刀出来砍人了。 赔银子搭笑,就差跪地上跟人家叫声爷爷。 这般谄媚相着实伤了小喜一双琉璃眼儿,悲愤怨怒跑回家去。大娘不放心,赶忙去追。 “真是个小祖宗,惯得!”拾得打趣儿道。 平时大娘照顾她比供奉祖宗还精细,伺候的无微不至,将人惯得这副德行。 老板娘不爱听了,翻着白眼说总比某人没人疼没人爱强许多。 拾得耸耸肩,权当没听见。 有个常来光顾的老街坊将来龙去脉一字不差讲出来,拾得听完不由附和:果真见识短! 知或不知,在权贵看来不过小打小闹而已,根本不会看在眼里。只要不闹腾的太大,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可是闹腾多大算大? 大概到时候还会帮着遮掩呢吧!无论是为脸面,还是私心,手底下人犯了错就罚?那谁还愿意为他买命?传出去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像话么? 拾得低头做事,心里却在琢磨:这次看来像是上头指使,一般下头的小鬼拿人打牙祭,不会如此明目张胆。 盛传荥阳王爱名如子,他们这群逃难来的可怜虫,都是后娘生的,生来便就欠着他的,得当父亲一样供奉着。 本以为此事就算罢了。 可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从降生就带着某种使命感。 读书人,讲究礼法,讲究气节,讲究尊重,更讲究自己在别人那有没有享受到这些。 城南就有个格外木秀于林之人。 外乡逃难来此,面对官差屡次上门索要钱财 第一次他放下书本叹了声气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第二次他在内室拍着桌子怒言:“荒谬!几与北蛮无异!” 第三次他手持书卷立在正门愤懑高呼:“乱世之秋多妖孽!” 并扬言要去荥阳王王驾前理论。 这不作死吗? 当官的紧张了,心照不宣是一回事,摆到明面上是另一回事。 着下令将城中有逆反之心的人全抓起来。 本地人站在一旁看热闹,说热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希望将这些外乡人都撵出去才好。 拾得也被抓了。 理由很简单:意图逆反 进了衙门,少不得一番盘问,登记好之后让通知家里人拿钱来赎。 其实说白了还是想要钱。以前是拿着小刮刀割肉,这次是想直接将血榨干。 牢房有个小窗口,拾得望着青天白云,一直到皓月当空。 同一牢房还有位长须美鬟的老书生。 之所以一眼就看出他是位读书人,着实因为他身上那股浓重的书卷气,沉静儒雅。 同样瘦骨嶙峋,平常人会显岣嵝病态,而他却是轻逸隽雅。 差距太大,拾得在另一面墙旮旯里蹲着。 看着人们进来又出去,可能都不想家人在这受罪。留下来过夜的寥寥无几。 老先生闭目养神够了睁开眼,问拾得:“没人来赎你吗?” 哎! 拾得叹了口气,想到那女人......她俩素来有仇,结怨已久,哎! 拾得问:“您呢?怎么大半天也不见有人来赎?” 老先生摇摇头轻笑,笑得一派淡然:“我不让他们来赎。” 拾得歪着头问为什么? 老先生立起来,长袍宽袖,颇有一种道骨仙风之感:“庸者自庸,静者自静。此心明净,亦复何言。” 拾得很敬佩读书人,因为他们总能将人话说成人听不懂的样子。 老先生似乎也觉乎着自己说的太深奥,于是又渡步过来用自认为白话说了一遍:“我以前常言‘此间浊世,扰我清净’。而今我才明白,静不下来的乃是我心境,与这世间无关。上善若水,虚怀若谷。想以前真是庸人自扰,庸人自扰了!呵呵呵......” 他说道后面自嘲的笑出来。 拾得想扣块砖下来拍死他。 原来这就是那个害人入狱,枉受无辜之灾的大傻叉。 他倒是心静了,害的旁人在这挨饿受冻担惊受怕,圣人果真都不吃人饭,不知人间疾苦! 话说来外面,小喜过去问了好几次。嘴里说着让那臭小子吃点苦头,可是若不担忧何辜一会一问? 老板娘只当听不懂看不见。能借此机会让那小鬼吃点苦头,想想都觉解气。 最好死在里面算了!要不这会带着小喜她俩换个地方? 当然,只是这么想想而已。 如此过了三日,打扮妥当到衙门赎人。 官差略了眼,目光触及她脸上疤痕倏地收回来,拿着册子例行盘问:“叫什么?” 老板娘回道:“小名拾得” “大名呢?”官差翻着册子头也不抬的问。 “贱名好养活,还没给起大名呢。”老板娘坦然说道。 官差:“那父母叫什么?原籍在哪?” “原籍在梁城,那杀千刀的短命鬼叫铁三”她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事发突然,提前也没个准备。梁城,铁三,这是她俩都知道的,猜他应当也会这么答。 官差又问:“为何来我荥阳?” 老板娘回道“逃难啊!那什么靖北军去了那边,谁知道什么时候打起来?” 该问的都问了,也都对的上,官差合上册子,老板娘暗自舒了口气,下一瞬,却听到那厢狮子大开口:“得交十两银子治安费!” “十两?”老板娘惊诧,而后苦着脸,转身走了。 留下官差愣在原地。 回到小院,褪去衣裳,将脸洗净,而后躺到交榻上,阳光和煦,不骄不躁,照在脸上很舒服。悠哉哉,不大会困意袭来。 “磅噹!” 门板突然大开吱呦呦晃荡几下才停住。 下意识直起身,一脸警觉看过去,待看清来人,闭上眼,重新躺回去,轻声开口道:“回来了?” 拾得瞥了她一眼,径自进屋舀了口水喝。 “我还琢磨着过两日再去价钱得减一半。”她说这话的语气轻松的就像是平日说要去买胭脂,但她买胭脂从未还过价。 可能是因为没对她有指望,这话听在拾得耳中算是句好话,很中听。 狱中那位老者,见牢房唯剩的仨俩可怜虫没人来领,传话让府上人送来银子,一并都赎出去了。 不过没人谢他。 至今那老先生还在牢里,死活不出来,让家人送去很多书,在里面自知其乐。 吃了几天馊汤剩饭,嘴里发涩,嘲笑自己果真是安逸日子过久了。 橱柜里拿了把干挂面,另一手端着碗凉水,坐在屋外门槛嚼着。不饿,但就是想吃。 狱卒说的话一直在脑袋里翻腾,搅得心绪不定。 “快打仗了吗?”拾得问。 老板娘昏昏欲睡,声音也有些迷离:“做梦呢!” 这就怪了,狱卒说远房亲戚来投奔,听说似乎哪打起来了,具体不详,城中竟是连一点风声都没有。 或许是因为离得远? 之前未曾这般刮肉榨血,荥阳王很缺钱么? 据说不日虎狼卫便要回城...... 似是牛马不相及的几件事就是在脑袋里不停翻转。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门又开了,拾得瞥了眼,干挂面在嘴里嚼得‘卡滋’响。 同样,小喜也是瞥了眼,而后什么也没说就要走。 “哎哎!害我进牢房受罪,就没点表示?”拾得喊道。 只有重重阖门声回应。 不过稍时,门又开了,小姑娘冷着脸拎着个油纸包扔给拾得。 拾得笑嘻嘻打开,里面赫然是最爱的大包子,咬了一个是素馅的,角瓜鸡蛋馅,是小姑娘喜爱的清淡口味。 虽不是肉馅倒也不嫌弃,松松软软有滋有味,比那干挂面好吃多了。 一边吃着起身想过去调笑几句,哪知人家转身将门摔得巨响,这次是真走了。 拾得走过去递给老板娘一个,笑侃道:“小喜这名字谁给起的?也太不适宜了!” 老板娘接过手回以一个白眼:“怎么了?欢欢喜喜多好听!跟你似的连个姓名都没有!” 拾得早就习惯了这般挖苦也不在意,回头坐到台阶上反讥:“嘿呦,可别跟我比啊!金枝玉叶大家闺秀,跟我比不掉价吗?” 老板娘也是脸皮厚到不见底,妩媚一笑不可方物:“那可不,想当年老娘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美人!求亲之人能从东大街排到正南门,现在跟你在一块着实掉价!” 拾得一会功夫已经吃了三四个包子,塞得嘴里满满当当,不过声音总能寻着缝隙溜出来:“那可真是可惜了!怎么混到这份上?这会估计想睡你的男人能从这排到城门口,你要不要?我出去喊一嗓子。” 老板娘闻言脸色暗了暗,不知想到什么,神魂游离愣在那,神情黯然。 拾得想:说错话了! 开玩笑无妨,玩笑戳到痛处上,就不能说是玩笑了。 三下五除二消灭完食物,最后一口塞进嘴里意犹未尽,起身去舀水喝。 老板娘也察觉出自己方才失态,眨眼间又是那副媚态,身子软的像是没有骨头:“你当谁都能入老娘眼里呢?老娘早就玩腻了,用着你多嘴!” 她见人不吱声,不知什么心理作祟,起身跟进去依着门框:“跟老娘睡过的男人个个青年才俊,达官显贵,再不济也是个武林豪杰,相貌堂堂玉树临风......” 拾得走进里屋,她就跟着说到里屋,说她睡过的男人有多优秀。 自己将伤口揭开就不痛了吗?扣开结痂,瞬间鲜血淋淋。 她越说声音越大,说着说着却哭了,泪珠滚落,一滴两滴三滴...... 如骤雨,却又静无声息。 那些尘封的往事记忆如潮水奔袭而来,从眼底夺眶而出。 拾得不知是怎样悲伤能让一个人只是想起都会忍不住哭泣? 她又开始数落自己那些‘光荣事迹’ 她说:我做过的坏事罄竹难书,既不后悔,也不求原谅。做都做了还管那些?天打雷劈,五马分尸,千刀万剐她统统不怕...... 那何必放在心里?何必一遍遍讲给自己听?拾得在心里想。 她说够了,哭够了,一抹眼泪,笑着问拾得想吃什么?她馋肉了,想吃顿好的。 言罢洗脸涂粉换衣裳。 这女人总有办法让自己痛快,却搅得旁人不得安生。 拾得立在原地,蹙了蹙眉,微敛眼睫。 ...... 荥阳王世子率领虎狼卫回城。 大部队在城外驻扎,只有世子爷和几名统领入城来。 百姓夹道相迎,从城门外一直到城中荥阳王府,人多的挤不过来。连那些素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小姐都来了,有钱人提前寻好位置订了雅间,估计那些酒楼茶楼又要赚得盆满钵满。 拾得也在其中。本就瘦,说前心贴后背实不为过,在人群里被挤得喘不过气。只是心里想着事儿,默默忍了一晌午。 锣声开道,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旗手在最前,旗面上是虎狼图腾。一行高头大马紧随其后,膘肥身健,鬃毛光顺,更显上面骑坐之人威武。 其中最扎眼莫过于那白袍银甲之人,玉树临风,面如冠玉,冷冽高傲如鹤立鸡群让人想不注意都难。想必他就是世子爷祁钰。 眼见就要过去,不少女子大胆扔出绣帕香囊等私物想求个回眸,可那世子爷目不斜视甚至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着实让一群思春少女伤透了心,却是更加惦念。 人群渐渐散开,拾得捡了几个香囊,心说等粥铺能开张了顺道摆出去卖几枚铜钱。回去脚步并不轻盈,心里有事愈加不安。 这几日一直这样,心烦意乱,像是......像是有什么未知危险,但却毫无察觉,这种无知感让人十分恼火。 路上听着过往人们夸赞着世子年少俊才,文韬武略沙场官场皆有作为。荥阳百姓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运。 就连大娘都觉世子好,思来想去可怜肚子里墨水少,夸了句世子长得真俊。 拾得有点想象不出她是怎么跟那穷书生过了半辈子。 因为小院俩人太邋遢,大娘叫她们来自家蹭饭。 拾得也不客气,来了就吃,吃得还不少。小喜不给好脸色,不过拾得也不生气,毕竟她生来那张冰块脸表情变化不大,看出来也当没看见。 不过有时会跟她逗几句:“大娘说世子长得俊,我看远不及小喜,倒是那张像能掉冰碴子的脸有那么几分相似,你是不是也喜欢世子,故意学他啊!” 小喜学会不与争辩,毕竟争辩也辩不过不过这小痞子。回以一个后脑勺,拦住大娘往锅里放米的手,将米缸盖好,守在旁边。 拾得一看这还了得? “喜妹别生气!这不怕你也被那世子迷了眼吗?” 忙上去哄,正好手里缠着香囊绳,心眼一转忙取出来讨好:“你瞧瞧,我可是走了好几个铺子挑得呢!知道你眼高,挑得最好的!” 拾得在她眼前晃晃,见人不为所动,直接将东西塞进柔软的小手里:“你看哥对你多好!厨房里乌烟瘴气的,赶紧出去,交给我来就行!” 那不相当于鱼池让猫看守着? 不过这只猫儿平常也没少占便宜,看在这般主动干活的份上小喜也就出去了。 拾得添好米,加柴生火,喜滋滋看着雾气蒸腾,渐渐散发出米香。 忽而一物什从窗户口扔进来直冲着拾得脑袋瓜,伸手接住,张开手心一看入眼便是明晃晃‘钰’字,月牙弯弯伴在侧。不知哪家闺名里带‘月’的小姐这般用心。 真是大意,大意了! 没转头,转头看过去也是那张冷掉渣的脸。 事实证明人不要脸则天下无敌。在小喜刻意针对下,拾得吃了三大碗白饭,菜剩下不少,晚上可以接着吃。 老板娘寻了个旁人不再跟前的空档问拾得有无收成? 拾得像看傻子,问:“你这脑袋锈住了?这种场面虽人多但不适合干活,傻啦吧唧往刀口上撞?” “那你无缘无故去凑什么热闹?放着正事不去做!”老板娘满脸惆怅:“米价又涨了两成。” “什么?怎么又涨了?”拾得皱着眉,那股烦躁又涌上心头。 老板娘歪着头,不笑不媚,鲜少这般像个正经人:“你前两日问我快打仗了吗?是听到些什么风声吗?” 拾得一脸凝重看着她,将那日狱卒说的一字不差说与她。 “官差敛财,世子回城,粮食涨价,这些似乎都无关联,但与‘打仗’放在一起似乎都有牵缠,可城中又半点风声都没有,有些怪...嘶...很怪,但我又想不出怪在哪?” 确实很奇怪 老板娘想了许久也只是觉心中异样,具体怪在哪也是说不出来。 她看着拾得那双大眼问:“若以前你有这感觉会怎样?” 拾得紧抿着嘴,须臾,吐出一个字:“跑!” 四目相对,心意相同。 跑,需要钱,兵荒马乱能买命。 两人决定做一笔大的,然后离开荥阳。 城西前街多为商贾,都是有钱人。 不过这般有钱人身边总少不了跟个保镖家丁什么的。出门进门也都是轿子马车。 老板娘涂胭脂抹粉打扮的相当风骚,还别说,这么瞧着整个荥阳城也不见得有人比得过。 任谁看了不心动? 尤其是那见过些场面却没经过事面的男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个媚如春丝的眼神便就被勾了魂去。 女子轻笑着,用衣角半掩,举手投足间妩媚动人,风姿绰约。 前面轿夫一不小心脚底一滑摔倒,另一个没抗住轿子顺势翻倒,轱碌出个面黄干瘦的中年男人。当下吹胡子瞪眼,大骂两个轿夫无用。 老板娘从他身边过去,带着一阵桃花香,成功将那色鬼的魂都勾走了。只当是哪个府里美妾,大半夜在这勾搭男人。或是刚下海的女子,来西街寻位有钱人。总之不会是良家子。 这人姓黄,这可是颇费了些功夫精挑细选出来的。在众商贾中算是中下游,被选中的原因是他家中有悍妻,却又十分好色。 黄老板也不负期望,咬紧鱼钩。 伸手将人拦住:“小娘子这是去哪啊!?” 三言两语将自己说成被正室欺辱出门的小妾,大半夜流浪街头,好不可怜。 郎有情,妾有意,美人儿说自己也是荥阳人,自小孤苦,城中有处院落,求老爷能护送回去。 这一去便就一脚踏进圈套里。 仙人跳,于好色之徒身上屡试不爽。 黄老板浑身光溜溜,带出来钱都被搜出去,还让外头等着的仆从回府上将私房钱取来。勉勉强强凑够一百两银子,这才逃脱出去。 回家时仆人狗腿子还问爽不爽?被狠狠扇了两个耳光。 黄老板破了财丢人丢面,又因家中悍妻不敢张扬。 平分赃款,拾得先去粮店买足米面。 与拾得而言,忙活了几个时辰足足做了半麻袋干粮,这次时间充裕又赶上天气好,晾干后真比砖头还硬。 老板娘啧啧称奇:“即能解饱危险时还能做暗器,太妙了,带着这么多凶器还能光明正大过关防!” 拾得又出去又花了十几枚铜板弄来套旧衣服,老板娘一瞧凉风冷气说了句:“真真儿像那逃难的!” 这恶婆娘讥讽完伸手就管人借银子。 拾得掏出一钱袋扔给她:“这钱省着点花,花完真就要喝西北风了!” 老板娘接过银子,掂了掂,三十两不多不少,想来是早就准备好了,翻了个白眼:“用着你说!” 虽然都未说明,但心里都清楚要散伙了。 一拍即合,一拍两散。 拾得明白‘对人莫太好’的道理所以等她开口来借。也知那银子借出去有去无回,不过这婆娘不到手免不了一番折腾,见过太多黑吃黑,并且自己带那么都银子在身上也累赘。 诸多理由,送她个人情。 女人黑心黑肺,将钱袋往袖里一塞,起身说:“算你痛快,省了我去衙门报官。” 瞧瞧,俩人又想一块去了,真是心有灵犀。 老板娘挨近了定定看着拾得。她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比凤眼略圆润,双眼皮很长,眼尾微挑,正视时并不媚,反而给人一种天真无辜之感,很灵动。 不过只感觉只存在了一瞬。 那婆娘抛了个媚眼:“最后在荥阳吃顿好的?” 拾得一笑露出八颗大白牙。 还是那家酒楼,一长串菜名是第一次来这点过的,老板娘付账。 忙活大半日,这会已到傍晚,看着越发暗沉下来拾得隐隐觉着牙根发痒,嗓子眼干涩,咽下去的唾沫似乎带着丝丝酸苦。 接过小二递过来的食盒时,手指尖不自觉轻颤。 老板娘也发现异样,走出一段后不禁转身问:“怎么了?” 这会天黑,但依旧能看见拾得睁着一双大眼,那双眼本就够大,这会大的吓人,加之浑身哆嗦,活像得患了疯症。 拾得快速呼吸了几次,胸脯一起一伏,有些喘不过气:“我...我有些心慌!” 东风略过带着草木清香还有一丝若有无的甜凉。 “哐当哗啦......” 食盒被扔出几米之外里里外外碎了一地。 “快!快跑!” 拾得刚说完,就往城南跑去。 老板娘不明所以,但见拾得那一脸恐慌抬脚就往城北小胡同跑。 第十三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荥阳遇袭。 北蛮人以荥阳城四万百姓做要挟,他们只要一物-展霖项上人头。 前线将此事送报朝廷,文武百官向来能为几个字眼就吵得不可开交,此时却都寂静无声。 圣上年事已高感染风寒耳鸣头晕没听到奏报,挥挥龙袍衣袖,总管大人高喊:“退朝!”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兵法之中被运用最多最广。 给,祁朝皇帝还不至昏聩到自断手脚,尔后任人宰割;不给,放任四万百姓性命于不顾,也会留个昏君的千古骂名。 高高在上的君王啊!只是想到自己,丝毫不顾及荥阳四万百姓。 荥阳城的厄运伴着昨夜夜幕降临,火把下一张张狰狞如野兽的脸,许多人都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噩梦。噩梦未醒,寒光一闪便就没了性命。 所有人都被驱赶到街上,稍慢一点就会被杀死。寒风中,亲人的血液溅到身上,从温热逐渐寒凉,渐渐凝结。眼睁睁看着自己妻子、女儿被拖出去,耳边传来的惨叫声映示着受到了怎样凌辱。可终究无能为力,只能充耳不闻,如行尸走肉。 但即使行尸走肉也期盼着能多活一刻,被囚禁在只是画了一个圈的‘牢狱’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下一刻就成了圈外的尸体,被拖出去喂狗。 没有人敢反抗,没见有人反抗,所有人都在瑟瑟发抖,等待死亡。 北蛮人看不起中原男人的懦弱,但却尤其喜爱中原女子的柔弱。 这些女子像剥了皮了小羊羔一样鲜嫩,皮肤白且柔滑,软若无骨,香软适口。虽没有资格诞育子嗣,但用来发泄最合适不过。 所以北蛮人毫无任何怜惜,因为不需要。肆意凌辱,用完之后随手丢弃,如同一块抹布。 有刚烈女子不堪受辱自尽以保清白。 某一瞬间,小喜也有这种想法,手缩在衣袖里紧紧攥着一把剪刀。 目睹许多女子被强迫,被凌辱,绝望哀嚎,而她身上的禽兽却在狰狞大笑...... 太可怕,太可怕了...... 他们来的太快,毫无预警,一下子冲入城中,不给任何人逃生机会。 拾得藏得很好,没能逃出去,只来得及找一处藏身。北蛮人根本没发现,但老板娘发现了,惊叫着指向他藏身之处。就这样,拾得也成了众多‘羔羊’中一员。 若说这世上拾得最怕什么?那就是北蛮人,他们根本就不能被称作为人,是未进化的野兽,保留着嗜血本性。对他们的恐惧来自于心底最深处,在四年前兖州就埋下种子。如今再见恐惧更甚,忍不住觳觫,双腿根本无法动弹。 每隔一个时辰会有北蛮士兵来数人数,一百人,带到城楼上处死。 活着似乎只是为了迎接死亡。 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轮到谁?会是怎样一种死法? 耳边充斥着惨叫和狂笑,交织在一起,生命因绝望而黯淡。 拾得颤抖着,紧紧抱着头缩成一小团,隐在人群里毫不起眼。无人见那双眼眸中光芒极亮极锐,亮得摄人。 拾得心中一直念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要活着!我要活着...... ...... 这世上什么最可怕? 是人心啊! 隐藏在鲜活的人皮下恶毒腐溃到极致。 展霖在战场上赢了北蛮人,却输给了自己人的私心。 苏阳自请受罚。 朝廷任命展霖为北征大元帅,梁州、豫州、徐州、青州共五十万人马任凭调遣。荥阳属豫州,与北蛮军相对,紧邻渭河,仅隔一线。地势尤为重要,尤其是在这场战役中。 而苏阳负责与荥阳王交涉军务,虎狼卫突然退守说是派去信兵报备,可是信兵死在半路,死无对证。荥阳毫无隔挡被北蛮捡了去。 展霖抬起眼,沉静若深潭,一如既往让人心安:“这不怪你!” 顿了顿,他看向在场众将,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唇线略紧,微不可见。 “各部加强守卫,切不可再出差错!......” 几位将领退出帐外,张屹山垂着头,蒲扇大的手捂住大半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牙疼。他自觉很丢人,该找个没人地方哭,可是又怕...怕自己派不上用场。 谁不痛心呢? 四年国殇,数万将士英魂,如今青州战场上留下的兄弟,身体还温热着......展霖为这场战役耗尽心血,转身却被自己人捅了一刀。 荥阳城北路连往北蛮主力大军,东西有山峦,外有护城河,易守难攻。就算能攻也不敢攻,荥阳四万百姓...... 荥阳,如同一局死棋。 展霖站在沙盘前,目光游离在那缩小的城池山脉之间,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 ...... 终于北蛮人不再来点人数。 夜幕再次降临,日落时昏黄暗沉,两个北蛮人肆无忌惮聊着哪个女人香软,骂着南祁个个都是窝囊废,聊起敌军轻松如玩笑 “幸好展霖将荥阳虎狼卫调走,否则要拿下这儿着实得要费一番功夫!” “可不是!那靖北军什么玩意?不堪一击!想捡军功升官发财倒是积极!” ......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周遭呼吸声开始变得沉重,腐朽冰凉的身体里自此埋下一颗名为‘仇恨’的种子。 拾得却想:有活路了 北蛮士兵开始挑挑拣拣,女人和少年被枷锁串联,作为奴隶运往北境。 壮年和中年人一律残杀,只剩下少不更事的孩子和暮暮垂已的老人。 四万人仅剩三成,活着的几乎没有一户完整。 所以,当靖北军入城时,只在人们目光里看到了恨意。 一个小孩扔出块石头,如落入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接踵而来第二块,第三块...除了石子还有菜叶、鸡蛋、垃圾......人们捡起手边任何东西砸向身着铁甲的军士,他们把在北蛮人面前积攒的怨怒仇恨全部用在当下。 造不成任何外伤,但却伤人肺腑。 靖北军退出荥阳。 虎狼卫重回故里。 荥阳王站在城楼,用最诚恳的语气说对不起乡亲们。 收获了剩余战后遗民无比尊崇和信任。 “他们知道什么?他们知道是谁将北蛮子放进来的吗?他们知道是谁费劲心力救他们出来的吗?无知至极!荥阳现在活着的这些人,都是靖北军兄弟们用命换来的!荒谬!无知!” 蒋镒怒极一拳击断棵碗口粗的树,后背的伤口又崩开了,血沁出染红整个背襟。 他叫嚷去要说理,张屹山问找谁呢?荥阳百姓吗?还是那高坐金銮宝殿的圣上?有证据吗?消停会吧!别让大哥再费心了。 展霖为了战事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生怕晚一步百姓会遭殃。他成功吸引了北蛮人所有精力,一刻不停,各种阵法兵法齐上阵,明攻暗袭,各军各部配合完美,车轮战术打得北蛮疲心竭虑溃不成军。突袭兖州,生擒北辽王子和守将,以人换人。冷静,果敢,一盘死局破开棋路,扭转形式,反败为胜。 他一刻未敢停歇,未敢松懈,耗尽心血。 从头到尾他不曾看背后的伤口一眼。 而与此同时这些无知的人们爱戴的荥阳王在做什么?荥阳王连夜奏疏朝廷,将这罪责推到展霖身上。甚至构陷展霖拥兵自重......其心,何等之毒? 这世间,人心,究竟是怎么了? ...... 兖州,得到军令撤退的严青几次欲将短剑刺入那砰砰直跳的心口,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耶律宏盛似笑非笑说:“总有一日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收剑入鞘,细长的眼眸中唯有不屑:“我等着!” 玄青色身影从城楼一跃而下,箭矢只能追踪到残影,耶律宏盛气急夺过弓箭双手用力一折,重弓断做两节被扔到地上。 官路上,士兵排列有序。 苏阳站在最前,一夜撵转两地让他眼底泛出青黑。迎上前两步,声音如他现今人一样暗沉:“部队都撤出了,你还留在里面做什么?” 严青回道:“我想杀了耶律宏盛!” 苏阳看见他衣衫破口:“那你杀了吗?” 严青目不斜视:“没有!” 苏阳没问为什么,因为战争已让这柄利剑学会归鞘。 这一仗虽胜,却并无喜悦。 北蛮人带着他们的战利品,从荥阳出发到大辽境地,路途不过几十里,路上死伤无数。拾得看见一座桥,一座用人搭的桥,在水流浅缓处,辽人怕路滑战马失蹄,让人趴在河里,骑着战马踏过去。 不怕人死了会被冲走,冲走了就再赶一个补上去。 北蛮根本没拿中原人当人看,中原人在他们眼中远不及战马金贵。 看着瑟瑟发抖的窝囊废们,北蛮人好心告诉他们:全拜展霖所赐。 连小喜有时听见这话都会沉默一瞬。 大娘死了,死在刚踏入北境土地的时候。北蛮人将手伸到小喜面前时,她从人群里奋起将那高大壮硕的禽兽推倒,谁都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力气?怎么会有那般勇气?唯唯诺诺活了半辈子,最后被刀砍断脖颈。 她到临死时都睁着眼,看看小喜,又看向拾得,最后一眼想再看一眼她......最终没能如愿,不甘的不愿闭上眼。 老板娘抹干净脸,轻轻一笑媚如春丝,主动投怀送抱撩拨着男人:“大人看奴家如何?那些不懂情趣的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哪有奴家会伺候男人?” 中原女子极少有这般热情大胆,勾起男人兴趣。 军营之中,帐篷间隔并不远。耳边充斥着靡乱之音,尽管极力隐忍依旧溢出细碎呻吟。 北蛮人崇尚力量,论功行善,看谁得到女奴最多,这个人无疑就是在战场上最为勇猛的那个。 托那女人的福,拾得跟小喜被分到一处。 拾得想该恨她,是她让自己沦落至此。 可那恶毒女人在饥寒交迫时送来牛肉和马奶。一遍一遍重复着:“别恨我,别恨我......” 她身上衣衫越来越少,渐渐轻薄,越来越多青青紫紫淤痕,她笑得越发魅惑人心。 在北蛮人要将拾得拖去做沙包时挡在前头,软声细语叫着军爷将人哄走。 拾得知道她为了什么 小喜从大娘死了就不再开口说话,目光黯淡,呆滞,如同摔掉瓷釉露出土胎的泥娃娃。 女奴也需得干活,伺候人和伺候马。 这个男人有两匹马,一匹棕红,一匹漆黑,四蹄有力而稳,膘肥身健,目光有神,毛色油亮,即使不懂也知是匹好马。 看这两匹马,以及单独分开的马厩就知道那男人必定不是一般人。 战马,还保留着部分原始野性,会撕咬,会踢人,被训练出来,在战场上能抵好几个人。 两个奴隶被踢飞,另一个被嚼着衣角不知所措,这才只是喂马。 拾得拿着草料铺在石槽里,那畜生尥蹶子过来,不敢显露伸手,只能在地上打滚躲避,不敢受伤,也不敢伤了它们,因为它们着实比人命要金贵。拾得又提来水饮马,清理马粪,打扫马厩,弄完这些已是两个时辰后。 事情做好了,作为奖励可以睡在马厩。 这确实是对低贱奴隶最高的恩赐。私有物,不会被人随意染指和杀害。 而另两个被踢伤,伤有点重,让人拖去士兵营帐发挥最后一丝效用。 在这,每一刻都是在等待死亡。 拾得想逃,必须要逃。但这种心思不能写在脸上,只能等待时间,计划周密。不然就会像高杆上吊着的那串干尸一样下场。 马厩离着那男人帐篷并不远,那恶毒女人找过来。带来些烤肉和马奶。 小喜依旧一言不发,像个哑巴。也不吃东西,似乎想活活饿死自己。 女人那张脸陌落黯沉,比哭还难看。 她待了时间不长,因为不知男人什么时候会回去。 宠物需要博得主人喜爱除了讨好必须也要懂得识眼色。 可是等过了新鲜劲对于一无用处的宠物大多数男人还是会厌弃吧。 除了她过来,拾得有时也会过去,负责打扫。帐篷里所有东西都需要保持干净,就连塌上的女人也不例外,要弄干净了才好让男人回来享用。 营帐了本该有四个女人,现在只剩一个了。 拾得下手很轻,饶是如此女人依旧会疼得吸气。 她身上鞭痕密的像网子,雪白与鲜红交织极具视觉和心理双重冲击。 睁眼一看是拾得第一句话却是问:“你怎么能扔她一个人在那?” 拾得咬着牙根不知觉重了两分力道,戏虞说:“不然呢?带她过来看你多会玩?” 女人疼得直哼哼,有些低烧,迷迷糊糊说了很多话。还挣扎着起来给拾得拿了几块奶酪和米饼。她眼中讨好的意味十分明显。 看四下无人,催促拾得快点吃,等会拿几块回去给小喜。 她说:那孩子刚出生时粉粉嫩嫩的,长得可爱极了,我只看了一眼就刻印进心里。 拾得猛然抬起头看向她,她年龄并不大,怎么看...怎么看都不像是......拾得以为...一直猜测她是小喜的姐姐。 女人还在自顾自的说:她这么快就长大了,长得真好看! 你是没见过,她小时候,她小时候粉嘟嘟的,软软的,可乖了,会软糯糯叫我姨娘,她小时候最喜欢吃花糕...... 我想她能一辈子欢欢喜喜,快快乐乐的,那该多好啊!.......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哭着说自己没用,作为女人能做到的只有这些...... 这女人似是烧糊涂了,说了很多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甚至问了句:“你觉得小喜漂亮吗?” 她自己已然绝望了,却寄托于旁人希望。 一双手紧紧攥着拾得臂腕,力气大的让拾得感觉出疼:“你一定能逃出去,带着小喜,一定带她出去,好不好,好不好?” 拾得挣开她,端来马奶喂她喝下去,始终面无表情,临走时帮她盖好被子:“你快些睡会吧,我马上回去了!” 声音很轻,很轻,如同一叶羽毛落在她心上,轻轻阖上眼。 做完活揣着奶酪米饼回马厩。 路上遇见一奴隶端着东西,只听‘嗖’一声那人身上便就多了一支箭,北蛮人哈哈大笑说着射的真准。 拾得低垂着头,快步往前,又一支箭矢飞来正好插在上一瞬落脚的地方。一不留神绊倒在地,惯力倾向前面打了俩滚,耳边风声略过。借着帐篷掩护快速跑回马厩。 脱了外衣一头扎进草垛里打了两滚,头上身上全是草屑。抱起草料放进马槽细细铺开,不紧不慢,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心跳声快得像要跳出来。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拾得不敢抬头。 四处寻不见那貂子一样敏捷的身影,耶律羲开口问那饲马奴隶:“嘿!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人跑过去?” 拾得恨不得把腰弯成对折唯唯诺诺回道:“好...好像瞧见有个人往后面跑过去了!” 话音未落,人已追上去,他一心想要追上那小貂子。应该是个不错的玩具,能陪自己多玩一会也是那奴隶的荣幸。 拾得松了口气,提起水桶饮马。 忽然,一道锋利尖锐的目光射在身上。 额头上冷汗滴落,拾得咽了口唾沫,提着水倒入马槽。 清理马粪时不小心脚滑,结结实实跌在一坨马粪上,弄得一身污秽。拾得四脚并用爬起来接着收拾。 感觉到那道目光消失,拾得也不敢松懈。 干完所有活,傍晚时,趁着四下无人,打了桶水,将整个头沉进去。冷水让头脑瞬间清醒,窒息感让人无比庆幸还活着。拾得数了一百个数从水里抬起头来,抹了把脸。 这个时辰一般都会有板车经过,板车上全是死人。大概四五车,拉到不远狗场里喂狗。 湿发被风一吹微微颤颤,发丝上的水珠顺着脸颊滴落。 莫名觉得有些冷。 待到夜深,拾得走到角落里,几下把成剁草料扔到一旁,下面是散碎的料渣。挖到最里,成功看到一张青灰的小脸,只短短数日就瘦得不成人样。怀里还有两块碎了的米饼,扔到她手边然后盖上草料。 小喜始终闭着眼,连呼出的气都轻的几乎感觉不到。 不多时草料堆又被扒拉开,她睁开一条缝,只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拾得拽着她的胳膊将人拖出来,像拖尸体一样,拖到马厩最里角落,摔在地上。看她仍旧无动于衷,拎起她衣襟一巴掌甩在脸上面。 “你打我?”小喜满脸不可置信。 实在过于气虚,声音并不大,若非离得近都不见得能听到。 拾得下意识四下环望,见并无异样。 小喜像是受了天大委屈,捂着脸,眼泪一滴滴落下,控诉着:“你打我?你竟然敢打我!你凭什么打我?我长这么大爹娘都没打过我!” 拾得不想说话,什么都不想说,捏开她的嘴把米饼掰碎一点点塞进去。 “唔唔唔......” 干东西很容易被吐出来,拾得起身提来水,米饼一遇水就变成糊糊。不顾小姑娘哭闹,直接骑到她身上,用腿压制着她两只胳膊,然后面无表情的往她嘴里塞东西。塞进去,用手捂住,如此反复。小喜挣扎到筋疲力尽,任他摆布。 塞完东西后又将人拖回草垛,最后一捆草放上去之前,拾得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很冷。 小喜从未见过这种神情,不由止住啜泣。许久,回过神。垂头埋进臂弯里,沉默,思绪纷乱不已却又无比清晰。 一夜未眠 黎明时,曦阳还未驱走夜寒,拾得搂着胳膊看着东方染成暖色的云朵。 第二日依旧重复着前一天的活计,拾得多偷了两块豆饼,想要像昨夜一样喂给她。 小喜挣扎,拾得又是一巴掌扇过去,恶狠狠说:“你凭什么想死?” 言罢,拾得松开手将豆饼扔到她手边。 小喜红了眼眶,她想到大娘,想到她......头埋进臂弯,眼泪止不住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扶着心口慢慢坐起,只是这样一个动作都让她感到心悸。 虚弱的拿起豆饼,小口小口放进嘴里含糊吃下去。 脸上火辣辣的疼,她恨恨的想:等有了力气一定打回来! 接下来两三日都是如此。 拾得会在俩畜生眼皮底下正大光明拿它们零食,偷偷藏起来。有时会是玉米,或者萝卜,最好吃的是豆饼,黄豆和豌豆磨碎压实做成的,定时定量会有人送来,应该是看管大马厩的马倌。 这两匹骏马脾气大,令马倌很头疼,看见拾得照顾的不错,马厩也很干净,吩咐拾得精心点,隔一两天带出去溜两圈。 拾得腰弯成一个弧度,似乎生来就是那般软骨头,喏喏称是。 等马倌走了将麻袋里的玉米倒进石槽,捡了两个嫩生的藏进草垛里。 等夜深时分给小喜,两人一起吃。 生玉米很甜,吃完手上黏糊糊的,起身提了桶水洗了洗手脸。 “我们能逃出去是吗?”小喜忽然开口问。 拾得迟疑了下,鼻息里发出很小一声:“嗯” 静了一瞬 “那个女人呢?”嘶哑的女声在夜里格外清脆。 “嘘!!” 拾得转过身,目光狠厉,但在看到那双晶莹剔透的眸子时忽而顿住,硬生生将嘴里的话咽下去。喉咙滚了两下,说:“好好啃你的玉米吧!那女人可能耐了,估计正在帐子里吃肉喝酒吧!” 可能是因为声音放轻了,让人觉出几分柔意。 月光下,拾得眼神清澈明亮,让人没办法不信。 然而,当转过身,刹间双目通红。 那女人,那女人几天前就死了。 平板车颠簸,她干干净净躺在上面,特别扎眼。拾得一眼就认出来,愣了许久,直到看见她垂下的胳膊,手腕上伤疤。那双皓腕曾无数次放到拾得眼皮子底子,生怕人看不清,不认账。 但那是她自己割伤的不是吗? 拾得侧躺在草堆里,有些透不过气,却用手抓紧领口。 脑海里一直回响着一个人的声音 拾得,拾得,你别恨我,真的,别恨我! 除了你没人能活着逃出去!我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将你拖进来。 带她出去好吗? 我知道你一定能带她出去! 一定带她出去 带她出去好吗? 若是你自己逃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让你不得安宁!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你救她出去好不好,我不咒你了。我会保佑你,祝福你,让你长命百岁活得好一点。 救救她,救了她,以后,以后定然会有福报,你也会等到你的救赎...... 拾得你别恨我 你一定带她出去,你答应我好不好?...... 她想求拾得应一声,仿佛那样她就能安息了。 可最终拾得也没有应允她什么。 拾得反问她:“咱们这样的人,嘴里说出的承诺是用来实现的吗?” 承诺,都是为唬人罢了。 那女人怎么回的? 拾得努力想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好像说了什么,太乱了,想不起来。 她说了太多话,太凌乱,没有规律,很多都似乎忘记了,但不想时又会忽然浮现在脑海里。想不起来,想忘又忘不掉。 大概是魔障了! 也有可能是长时间高度紧张恐惧所致。 不想就好了,睡醒一觉就好了。 夜空中月光温柔洒下光芒,落在人脸上。拾得摸着自己脸上,有些凉。翻了下身子,头朝下整个埋进草堆里。 天又亮了,小喜扒开草堆,光线让人有些不适应,下意识抬手挡了下眼。拾得皱了皱眉,走过去,随手在地上抓了把青草揉成汁抹在小喜脸上。 小喜愣了下然后反应过来,是眼泪把脸上土灰弄掉了。 小姑娘干不了什么重活,也不敢接近战马,只能在一旁递个东西打打下手什么的。 倒也没人说她,没有专门看守奴隶的人,因为不需要。 放眼百里皆平原,挡无可挡,逃无可逃。巡逻兵每隔半个时辰就会经过一次。 能多活一刻都不愿早一刻做狗粮。 奴隶在这里是最低贱的,不如畜生,没有人会为他们准备食物,只是偶尔攒够两桶馊汤剩饭放在营帐后空地看他们抢食,如同家畜一般。 耶律羲找遍整个军营也不见那只狡猾的小貂子。他索性命人推来两桶糙米粥大发善心,他笃定那只小貂子的身手定会是这群奴隶中最显眼的。 可结果却让人失望至极。 并不是谁都喜欢看一群饿鬼抢食。而且多数为女奴,他可不信那么灵活狡黠会是个女的。 拾得远远就闻见米香,但是看见立在架台上的人一瞬间就不觉不出香味了。使劲咽下口水,从马槽拿起根萝卜咬了口。 小喜也被迷住了,她向来不是贪口欲之人,只是许久没闻见米香有些太过怀念了。她转头看了眼拾得,抿抿嘴,安安静静晾晒草料。 果然,不一会长鞭破空之声响彻整个校场,与哀嚎痛呼此起彼伏。 小王子不死心啊,命男奴全都聚在一圈子里,挥着长鞭,看谁身手较好。 汗血马扬蹄嘶鸣,吓得拾得赶紧扔开萝卜。 又是那种刺骨剜肉的感觉,拾得低着头忙碌,小心翼翼,畏畏缩缩。被马踢到,弯腰捂着肚子,在北蛮人经过时匍匐跪倒在地,将卑微和奴性展现的淋漓尽致。 岱钦眯着眼,鹰鹜般的眼眸里泛着寒光,他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个奴隶。 有趣! 那种感觉消失了,但人并未离开,而是朝着马厩走来。 拾得很慌,隐忍到骨关节酸胀筋肌轻颤,但现在绝对不能跑,现在跑无疑只是给北蛮人增加一项狩猎游戏的乐趣。 汗血马看见主人兴奋的扬起前蹄嘶鸣,另一匹乌骓也不逞多让,活跃起来险些挣脱缰绳,蹄子落在栏杆上,碗口粗的横木瞬时断裂。 岱钦伸手摸摸马头,指尖梳理马鬃,安抚着它们的情绪,十分宠溺。 “怎么不去吃米粥?”岱钦问道。 “怕...怕抢不着”拾得头垂得很低,几乎能贴到肋骨,脊背弯的像是生来就是这般。 很想看到眼前人表情,于是让拾得抬起头来。入目是一张温顺到奴态的脸,低眉垂眼,没有任何特殊点。 想起来了,因为嫌弃这个奴隶长得难看,想扔出去给士兵们,结果被那女人拦住。 呵呵,想到那女人,不由扬起唇角,滋味着实不错呢!不过时间久了难免腻味,一不小心就给玩死了。 若没记错,眼前这个应该是被当做女奴分过来的。 可眼下,实在看不出这奴隶与女人二字有任何关联。 岱钦屈尊降贵弯下腰,用鞭梢轻松将那破衣烂衫挑开,动作很慢,他一直盯着拾得,不想错过任何一丝表情。 眼前这具身体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单薄羸弱,瘦,却充满劲力。 皮肤上疤痕交错,即无新伤,也无淤青。 他方才捂着肚子是怎么回事来着? 所以,一直都是在伪装。伪装的真好,险些又被骗过去了呢! 莫名的,让人兴致大开。 恰此时,耶律羲跑过来,火气有点大,还离着很远就开始嚷嚷要去靶场或是猎场找一找! 岱钦轻轻一笑,笑声如山顶上的风,高傲,冷漠,隐蕴着未知的危险,似乎随时能将人卷落悬崖深渊。 “既然男奴之间寻不见,为何在女奴之中找找?”他说这话时依旧看着拾得。 恐慌,让拾得无意识抬眼,待看清面前之人时,整个人瞬间空白。空白许久,整个身体都是苏软的,沁入骨殖的恐惧让身体和大脑同时放弃挣扎。 “女奴?”耶律羲歪着头,看向跪伏在地之人,怎么看都与‘女人’关联不上。 长鞭扬起,破空之声利如风啸,耳边充斥的尖细的惊叫声,身上痛意让拾得恢复几分清明。 “啪” 又是一声鞭响,不若之前清脆,因为鞭稍被一人攥在手里。 拾得下意识举措,让对面两人同时眼底泛光。 第十四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北蛮人崇尚力量,即使是怯懦的南祁人,只要被认可为强大,就会给予一次直立站起的机会。虽然最终依旧是死亡,但起码能在死前像个人。 这是北境,中原人唯一拾起尊严的机会。 已经很久很久没人能够有这样的殊荣。 岱钦眼中拾得还不够格,但拾得指着士兵说:他们也需要一场决斗来激起斗志! 是的,确实是这样。 拾得一语中的,让他目光之中多了几分深究。 没有任何人能够一直保持兴奋和战意,尤其眼下,战场接连失利,北蛮士兵对待奴隶和俘虏越发残忍,似乎是在泄愤。杀死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泄愤,是颓丧的另一种表现。 就在今早,岱钦还在想,该办一场角斗赛还是篝火会来鼓舞士气。 如此,何乐而不为呢? 营地被清理出一块空地,做为挑战场。 小喜紧攥着拾得一片衣角,跟在身侧稍后。 她嘴唇青白,哆嗦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小手攥得紧紧的,拾得不敢太用力,看她胳膊上还有一道伤痕,想来是刚才被鞭子扫到的,骂道:“真笨!笨死了!就不会躲开?” “去一旁好好看着,好好看哥怎么把这些北蛮人打败!”拾得如是说。 这句话让在场不少人嗤笑。 北蛮人对这个干瘦的还没两根柴火粗的奴隶十分不屑。 但他们不敢质疑将军大人的眼光,心里都觉着这只不过是个消遣磋磨的玩具。 岱钦轻笑,站在人群之外,心里想:但愿他能多撑几场。 在接连两个人被击败之后,他们开始正视这根柴火。 凑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进去挑战的人越来越壮硕。较之拾得,真像是一群野兽在欺负一只小鸡崽儿。 耶律羲擦拳磨掌跃跃欲试,碍于岱钦在一旁,也只能忍着。 但按捺不住两眼发光,看着又一个上场的勇士被人抬下去,问:“这小貂子武功怎么样?” 薄唇线条如雕刻,微微扬起,这小貂子实在聪明,懂得因时制宜,清楚自己身份。杀招之下留有余地,不致人于死。 此时此地拾得无比清楚,眼前只有两个选择:击败对手,或者被虐杀。 若在北蛮沾上人命自己绝对没有活路。 即便身在地狱,亦从不放过任何一丝生机。 体魄壮硕的北蛮人,身上肌肉虬结硬如磐石,论力气绝对比不过。但拾得灵活,身形极快,在对方刚进场还未立定便发起攻击,蹿跃到那人身后一脚踢在脖颈,然后趁他回头时手掌化钩攻其咽喉,速度够快,力度狠厉,足够令人短暂窒息。 “好!”耶律羲不由叫了声,想起方才问题还未被回应,用胳膊碰了碰岱钦腰侧。 眼看又一位勇士上去挑战,岱钦兴致不错,不想错过,目光依旧胶着在场中那个身影上,不徐不疾开口道:“尚可!” 耶律羲以为自己听错了,从挑战场上挪开视线,一脸疑惑看向自己兄长。 岱钦转过头,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弟,目光有些宠溺:“杀手与武者不同。” “你没发现吗?凡是挑战者没有一个在场上施展三招以上。” 确实是这样,有的甚至刚上去就被抬下来,根本没机会出招。 “杀手追求一招致命,杀手的功夫只适于杀人。以武功来论不太合适。” 就在刚刚,又一位勇士被抬下去,左肩筋脉半费,若再稍稍往下一寸这会该是连心脏都挖出来了。谁能想凶器竟是一只手,一只干瘦的只剩骨头的小手,穿破皮肉,几乎整只插进人身体里。 拾得甩了甩手上的血,还未来的及喘口气,又一个人走进场内。 这个人在北蛮军中颇有名气,臂长腿长,论武力能在军中排进前三十内。 刚才上场都是些不上不下的,有本事的人被奉承久了难免生出几分傲气,不屑于去撅折一根柴火。 此时这位勇士站出来,着实让人群小小沸腾起来。 这人很难缠,拾得一击不中,被迫与他缠斗起来。论力气拾得远不及他,论速度这人也不慢,他长臂长腿,下盘扎实,一套通臂拳加劈风腿,攻守兼备,拾得唯有招架之力。 被一拳捣在肚腹,弯腰躲过七分力道,回退几步,腹痛如肠绞。 小喜在一旁见了忍不住开始掉眼泪控诉着:“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但没有人会听她说什么,也不会给拾得喘口气的机会,那人又挥拳过来,拾得忍住疼痛,从正面借着他的腿力跃上半空,虚空晃了一招,见着机会直接戳向双目。那人用一手捂着眼,另一手做拳袭向拾得。拾得用了个巧劲拉住他胳膊,另一手直击腋下柔软处,一个旋身便就将那人整条胳膊卸下来。招数之狠戾连皮肉都撕扯破了一些,即使接回去也几乎算是废了。 岱钦凝着脸,耶律羲感觉到他不悦。 拾得也是没办法,就像岱钦所言,自己的招式并不适合缠斗。 杀招,却还要留人性命。 而对手毫无顾忌,自己稍有不慎,立即丧命。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北蛮人本就天生好斗,拾得成功勾起了他们的挑战欲,胜负心。 这个看似瘦小的汉人让人们琢磨不透,不由好奇:他真有那么厉害? 这个问题,必然要亲自验证过才肯罢休。 之后上场之人良莠不齐,有的连一招都接不住,刚上场就被抬下去;也有厉害的,一拳能将骨头都打碎。 从晌午一直到傍晚,周围架起篝火,火光摇曳,那些人眼中发着绿光,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剥了。 小喜哭得像是死了爹娘,但她娘死的时候也没见她这般哭过。拾得想起来,她还不知道。 她脸上的草汁早就被眼泪冲掉了,露出原本肤色,白如凝脂,鼻尖眼眶都是红的,一双眼儿清透如琉璃,如同画卷上的仙女。 有几双目光黏在她身上,一瞬不瞬,小喜丝毫不觉。 她紧紧盯着场内,看到拾得又被打中,伤在脸上,吐出一口血。她冲人们哭喊:“别打了,别打了!”可是没有人听她的,只有几声调笑回应。 “小美人,等把你这情郎哥哥杀了,再来好好疼你!”一人上场前如是说。 旁人跟着起哄,污言秽语不断,但是都没上前对小喜做什么。因为在北蛮人看来,她的男人还没死,杀了她男人就能光明正大享受她。 拾得呸了一口,扬声对身后说:“哭什么?我还没死呢!睁大眼看着,看哥怎么打败他们!” 小喜捂着脸,须臾,扯出一个似哭一样的笑。 “嗯” 她应了声,当真抬起小脸,睁大眼睛,看着场内打斗。尽管眼前一片模糊,模糊的什么都看不清,眼泪不断往下落,她依旧挺直腰杆扬着头。 拾得再一次将场上之人击倒,用腿绞住那人脖子,直到他不再挣扎。 “好!” 清灵的嗓音配合着掌声。 拾得转过头,就见小喜站在不远,火光映照下,她显得越发耀眼,如灵山壁画上浴火重生的凤凰,一声清啼直上九霄。 拾得一直不愿意承认小喜身上那种清冷是傲气。因为在拾得看来只有有权有势的人才配有傲气。 忽而想笑:真不知那恶毒婆娘怎会生出这么个闺女? 她该活到现在的。 又一人上场,拾得已然没力气跟他们多耗,直接将那人喉咙割破了。伤不至死,但流血太多,甚为骇人。没人看见用的什么武器,甚至连招数都未看清。 拾得甩了下手上的血,冲着人群邪笑,叫嚣:“北蛮无人了吗?” 有人又要上去,被一人拦住。 没想到竟被个小小南祁人这般看不起。 耶律羲也欲上前,被岱钦拦住。 小王子急了拖着长音唤了声:“哥” “你能打过?”岱钦问他:“是想让这下贱的南祁人更狂傲些吗?” 岱钦目光森寒,这小鬼无论如何都留不得! 人群安静了些许,许多人估量着自己,稍稍后退。北蛮人不怕死,但这是决斗,因为对方是南祁人导致他们都忘了,强者与强者之间才是决斗。 不自量力上去只是徒增笑话! 拾得就是在笑话他们:瞧瞧,你们多弱,上来就被我打败了!北蛮没有能战之人吗? 一人观望许久,从人群里走出来。 这人高有九尺,壮如棕熊,一身横练功夫让他看起来比天神庙的塑像还宝相庄严。 那人摆出架势却不见拾得动作。 拾得上下打量,而后竟席地而坐,甚至直接闭上眼。 达日阿赤皱着眉问:“你这是做什么?” 拾得长出口气,理所当然说:“认输啊!” 达日阿赤显然没想到拾得会这么说,刚才还在叫嚣北蛮无人,这会儿竟就认输了? 达日阿赤愠怒:“快起来!我不允许不战而言败!” 拾得睁开眼看着他,语速轻缓:“你不允许我不战而言败,却能心安理得胜之不武?我现在起来顶多能让你落得个北蛮勇士的称谓。我凭什么要成全你?随便你要杀要打!来吧!” 岱钦目光森寒从人群里走出来,随手抽出一士兵腰间佩刀,达日阿赤见状立刻挡在他身前阻止道:“岱钦,你不能杀他!” 只听达日阿赤一脸正色道:“我即站在这决斗场中,必定要与他来一场真正的决斗!我要让他见识到北蛮人的强大!天神为证,我们北蛮人向来光明磊落!我必然要让他心悦诚服!” 耶律羲也追上前来阻拦。 “呵呵!”岱钦轻笑,声如利风,削筋剔骨,一双鹰鹜般的眼死死看着拾得。 想不到竟是光明正大被这小鬼算计了! 硬是将一局死棋走到这样的结果。 真是该死! 此时杀他,即违背初衷,搞不好还会使得众心离散。 岱钦忽然也很想看看,到了明日这小鬼还能想到什么办法活下来。 人群散去,有人送来烤肉、烤饼和马奶酒。 拾得塞了满嘴,也给小喜嘴里塞了一块。因为脱力导致手抖,手上还沾着血,拾得丝毫不在意,大口吃着烤肉。端起酒器往嘴里灌,酒不好喝,但可以止疼。忙活之余塞了一块烤肉到小喜手里:“吃啊!快吃啊!” 小喜眼睛里又蓄满泪花,泫然欲滴。 拾得一个人把饭吃成打仗的样子,如同狂风过境,风卷云残,那些足够两三个成年男子的食物全部进了一人肚子。 餍足的打饱嗝摸着肚皮,仰头看着天上皓月,迎面吹来的风似乎带着暖意。 小喜也随拾得躺在草地上,看着星空,星河虽璀璨但却不是这世上最耀眼的。 谁都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只有拾得心里清楚,马上可以离开这儿了。 第十五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昼夜交替,这夜睡得格外沉。再醒来时周边已经围满人,拾得正眨着一双大眼在旁边看着她。小喜脸上发烫,赶忙起身到一旁。 达日阿赤两刻前就到了,可是拾得非要等女孩醒来,此时已是等的不耐。 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全是来观战的。 拾得也立定伸掌,达日阿赤摆出架势,正要攻过去,拾得忽然喊:“停!” “等一下,先说好规则!” 岱钦勾起唇角,这小鬼果真不让人失望。 达日阿赤早就不耐,怒道:“决斗就是决斗,还要什么规则!” 拾得笑着渡步过去,两人身高相差几乎一倍,拾得就像个小孩一样。” 可是这里所有人眼中没有孩子。 “也是啊!那就来吧!” 话音未落人已出招,直击达日阿赤右肩,达日阿赤躲避不及被击中,并不疼,只是有些酥麻。拾得一瞬不停开始攻击,主攻双臂,力道于达日阿赤而言并不重,但太快了,躲不开,被击中的地方有些发麻。 达日阿赤并不在意,找准机会开始反攻。 北蛮武功路数基本都是走得刚猛凶利,达日阿赤也不例外,但他较之其他人显然要灵活许多,并且力道更甚。一早上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这会施展开来毫不惜力,招式大开大合,又因身形巨大,拳脚密集的如同细网。 拾得只能靠身形灵活躲避,这种进攻持续了将近一炷香。 任何招式在绝对力量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 但如果过度使用力量,这种绝对性优势就会变成劣势。 正面接了对方一招,用柔力化去三分,硬生生接下这力可劈山的一招。 “好!”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喝彩,而后迅速安静,人们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一眼。 耶律羲站在高处,视野极佳,双眼之中皆是对心仪猎物的兴趣。其兴奋溢于言表:“哥,现在看这小貂子功夫如何?” 这个南祁小鬼总是能给人带来惊喜,岱钦开口道:“仔细看那小貂子的动作,看清楚了再说话!” 耶律羲闻言将所有注意里放在拾得身上。 拾得接招并不轻松,在靖北军营中练习的武功招数正好可以将其克制,但拾得不敢展露太多,只能将招数拆开,零零散散拿来应对。 拾得掂量着力道开始正面迎接达日阿赤的进攻。 达日阿赤不觉,其实他现在挥拳打出的力道仅为平常一半。他只知自己似是打在泥潭里,泥潭带着吸力,拔不出来似的,只能再以另一股冲力袭过去。速度也逐渐慢下来,拾得能够清晰感知他下一动作,这种情况下对战更像是在给拾得喂招。 拾得偶尔会故意露个破绽引达日阿赤攻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过,惊险之极只差分毫。 无论从任意角度都极为满足周围观看者心理需求。 每一瞬都不一样,你来我往,惊险对招,两个时辰,展现出一场精彩绝伦的打斗。 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位来汉族勇士。 达日阿赤因为脱力而肌肉酸痛,强撑着,支撑这副高大魁梧的身躯成了最费力的事。他不愿被别人看出来,每招每式依旧用尽全力。 拾得一个纵身跃到三丈外立定,止住达日阿赤进攻动作:“这样打太不公平了!” 众人静默,不明所以。 拾得环望四周,目光落在达日阿赤身上:“你不愿胜之不武,同样我也不愿!作为一名战士,这是对决斗的亵渎!” “你明明擅长兵器和箭术却来与我赤手空拳对打,这太不公平了!所以开始之前我便想与你商讨。”拾得说这话时,目光略过众人。 人群里一片哗然,议论开来 “对呀,勇士达日阿赤最擅长用巨斧,力可劈山” “就是啊,他的箭矢可在百米之外射中狼眼!” “达日阿赤不愧为我大辽勇士” ............ “呵呵” 岱钦简直都要佩服这个南祁贱种了。 他转身问:“你觉着如果打下去谁会赢?” 以普通人来看双方打平,但若接着打下去达日阿赤必定体力不支。 “可赢得,却不是武功!”岱钦指尖点点自己头,对耶律羲道:“把从昨日到现在发生所有事,仔仔细细想一遍,想明白了来找我!” 耶律羲看着不远处身影久久沉思。 因为考虑对于决斗的尊重,达日阿赤与拾得约定明日再战。 达日阿赤对着所有北蛮人放下话:明日决战之前不得有任何人再来挑战! 云层很厚重,远在天边却又似乎随时会掉下来。 拾得偷得半日闲。 看着坐在身侧的小喜,许久,久到小喜都察觉出来,瞪着一双美目抛了个白眼出来:“看什么看?” “哈哈”拾得顿了顿忽然笑出声,看着那双眼说:“人长得好看果然怎么都好看,跟胖瘦什么的都无关!” 天边火烧云悄悄绽染,张扬不羁,青春年少的光华里肆意晕染。 达日阿赤亲自送来酒肉。 拾得端起酒壶隔空敬了一下,自然比不上北蛮人豪迈,但一饮而尽喝得一滴都不剩。 达日阿赤赞了句‘好’拿起另一壶,也是一饮而尽,而后将空酒器用力一摔,只余一声清脆。 拾得照做。 两人相视一笑 拾得在他面前缓缓跪下,笑着,不卑不亢,以一种诚恳到令人无法拒绝的表情和声音对他说:“达日阿赤,就当为了能够让我安心与你一战,放她回南岸去吧! 有她在我会分心,我不敢使出全力,因为我害怕。 昨日你也看到了不是吗? 你也希望一场公平的决战! 在我使出全力之后将我击败这才是真正胜利,若不然,即使你胜了会感觉到快感吗? 达日阿赤,我敬你是真正的勇士。 所以,我也希望能与你公平一战! 成全我,也是成全你自己!” 达日阿赤沉默,许久之后点点头。 他已然从心里承认了拾得这个对手,目光中是对强者尊敬。 小喜摇着头泪流满面,心中有千言万语却都堵在嗓子眼,呜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拾得笑得温柔极了,像极了某人。伸手一下下为她抚顺脊背,然后手刀打在脖颈,将她想说的话彻底封印。 趁夜,达日阿赤将小喜送到南岸水边。他答应了,但也仅止于此。 如此已然极好。 夜深时,耶律羲过来了,他定定看着拾得问:“你是早就算计好了吗?” 拾得看着眼前之人,十三四岁少年脸上还有未褪去的稚气,眉宇间透着英气和阳光的暖意。与林蔚有些相似,但他长得实在贵气,棱角分明的五官显得要比林蔚聪明许多。 也确实是比林蔚聪明。 林蔚从来猜不透拾得每一步所谋划,但他会将老大吩咐之事丝毫不差完成。 想到林蔚,不由对眼前这少年心生几分好感,拾得欣然承认:“是啊!” 从还未踏入这角斗场之时便就将每一步都算计好了。 耶律羲满眼惊奇:“你竟将岱钦也算计进去了!” 算计吗? 这份功劳并非归于拾得,该是那女人。 机遇可遇而不可求,而她硬是用自己谋来了。 “这计划之中将人性配合时局分析的透彻,谋划精细,哪怕差之分毫都将一败涂地。”耶律羲紧盯着那双大眼,问道:“你是怎么做到能将这些分析的如此透彻?” 何曾几时也有人这样问拾得,只是那人说话比这粗糙许多。那时是如何答复来着? 如果把咱们身处的地方比作江湖,那我生来便就在这江湖里。我所做不过是想活着。我甚至没奢想可以活得多好。至少成年之前我不敢想。 计划精细吗? 拾得从不觉着。 只不过他的计划之中从来都给自己留了不止一条退路。 她听完这话笑着说我若是能早些遇见你该多好。 拾得却说早一分晚一分皆不会如现今这般。 是啊!若没有那些阅历,老板娘就不会是老板娘。 也许我们根本不会遇见 ...... 从回忆之中拉回神识,拾得笑得纯良:“我师傅教得好啊!” 耶律羲眼前一亮,忙问:“他叫什么?住在哪?等我大辽一统天下之后本王定要亲自去拜访!” 拾得坐在地上冲他勾勾手指,示意他近一些。耶律小王子一撩衣袍盘膝而坐,恣肆随意而又矜贵不已。 他很难得不是北蛮流行的‘鬼剃头’或是‘麻花辫’,而是将头发编成许多小辫子束成一个高马尾,发扣上用宝石做点缀,额间虎纹发戴上镶嵌同色大颗红宝石,他一动,发尾上星星点点的小珠扣碰撞在一起,清脆悦耳。 真有钱! 拾得在心中感叹,张口开始瞎编乱造:“我师承三江九湖山,天杀地缺派,师傅叫倪思大,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能万物皆通。有掌法三十六部,拳法七十二章,腿法一百二十三套,另有各种兵器秘籍千余本......可是” 拾得歪着头拉长声音,如愿以偿看到耶律小王子也跟着歪了歪脑袋,话锋一转道:“可是他老人家绝对不会收你!不然你拜我为师好了!” 那双充满阳光暖意的眼睛瞬时暗沉。 拾得了然,手肘撑在膝盖处用手托腮:“无论如何明日都会杀我是吗?” 是! 来之前耶律羲先去找过岱钦。 岱钦对弟弟的回答很满意。 能够将这些事情一一捋顺并指出关键点已然比平常人优秀很多。 北蛮狼主雄才大略,这一代北蛮贵族不仅从小学习传统文化,同时也要修习中原文化。 当然,其成绩因人而异。 岱钦就是其中佼佼者。 当年北蛮偷袭雁北,入主中原,建国称帝,其功绩岱钦一人可占一半。 他的名字‘岱钦’北蛮语意为‘战神’ 岱钦是千百年来北蛮境地唯一能担起这名字的勇士。 岱钦说或许该给他找一位心术谋略的老师。 他问:“你觉得他如何?” 耶律羲只是犹豫了一瞬:“杀!” “好!”岱钦由衷赞道。 就凭这份杀伐决断他注定不会平凡。 .......... 拾得看着他问:“为什么非要这么对我呢?因为我是汉人吗?” 耶律羲显然楞了一下,没想到会被问这个问题。 拾得没等他回答,接着说:“汉人之中也有好人和坏人之分,祁国之中,权贵几乎没有一个是好人。龌龊、阴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远不及辽人光明磊落。 辽人也好,汉人也罢,谁做皇帝于老百姓而言根本不在乎。”、 “我在这儿看到了北蛮人的豪爽与真诚,同时也看到了种族间存在千万年的偏见。真的要让这种偏见更加激化吗?” 拾得身体前倾将距离拉得更近些,直直看着那双眼睛质问:“辽国将来必定会统一中原,成为天下之主,届时天下皆为辽国子民,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的国民呢?” “北蛮想要征服这块土地,包括这块土地上所有生灵,其中人为之最。征服需要杀戮,但杀戮不是征服!” 风扬起,细碎发丝一下一下撩拨心弦。 他的话,一字一句都像是咒文,心底不知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征服需要杀戮,但杀戮不是征服 耶律羲定定看着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似有万丈光芒,直慑心魂。 “啪啪啪” 鼓掌声恰逢其适在身后响起。 拾得脖颈如有万斤重,虽未回头,却已忍不住觳觫。因为越来越近的脚步,血液似乎逐渐凝固,窒息感越来越甚。 岱钦一步步走近,满意看到拾得身体所表现,恐惧远比敬畏更让人舒心。 让人兴致大开的人总是特别可爱,尤其这个可爱的人还有一双如此光亮摄人心魂的眼眸。 岱钦用折扇轻轻托起他下巴,迫使拾得看向自己。直视着那双眼,真想扣下来看看是否用什么宝石做的? “我们以前见过” 并非问句,而是陈述。 那双如鹰鹜般眼眸锐利直穿人心。 拾得想起那年鲜红的青石路和碧绿的水草,潮湿的空气中似乎有些咸腥。 第十六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四年前,兖州 拾得经常带着几个小弟与别人争地盘。 城中还有一伙乞丐,老大叫彪子,不知是真名还是外号。彪子特别能打,很讲义气,也很要面。 拾得经常笑他都做乞丐了还要什么面子。 彪子更讨厌拾得为了口吃食忒不要脸。 两个人是对家,死对头。 同在城中天天见面,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每每碰见吐口水翻白眼或是骂几句脏话都当见面礼,几乎就没有消停过。 彪子要比拾得年长两三岁,小弟也比拾得多,按理说应是占上风。但拾得聪明,明的不行来阴的,总之不会让对方讨着好。 所以,一提起拾得都恨得彪子牙痒痒。 无独有偶 城中有个书堂,书堂里教书的老夫子看见拾得嘴皮子就痒痒。 老夫子见着拾得总会教训唠叨一个时辰才罢休。讲起来文绉绉如天文,大概多一半拾得都听不懂,套用一句他经常说的词‘不知所云’ 但又得耐着性子等他唠叨完,因为他说够了钟点会给拾得一些剩菜剩饭。 多数是白菜帮子白豆腐加白米饭,清一水水煮出来的,白花花一片分不出你我他。 还不如东城‘猪头三’他们家倒出来的泔水好吃。 但就这还不知是从多久就开始攒下的,酸味远胜过咸味。 不过一无所获时也着实能应应急,安抚一下五脏庙。 老夫子老眼昏花,说话唠叨,但腿脚却很好。 他有一戒尺,长七寸四分、厚五分余、阔一寸,上面四边有缕面,很好看,打人时声音也很好听。每当听见学生丢了午饭或是铜钱时,就会拿着戒尺上街寻这帮乞丐。一视同仁打的噼里啪啦。 学堂学生都是富人家少爷,家中宠爱,食盒里鸡鸭鱼肉俱全却已吃腻了,经常会喂给流浪狗。其实味道很好,咸香适宜,好吃极了。 少爷们有钱,当下最时兴玩弹珠,不像拾得他们赢了弹脑门打巴掌,少爷们有铜钱做彩头。 后来拾得就将罪名坐实了,反正打也挨了,不能白挨不是。 偏巧有一日这两方冤家碰到一起了。 拾得刚躲过老夫子,就被彪子带着一伙人堵进死胡同里。 若平常有林蔚在,能帮忙挡一挡,他可禁揍了。 可是眼下只有自己,被六七个人围着,拾得求饶,跪着求他们放自己一马。 乞丐的膝盖和眼泪从来都不值钱,大家都这样认为,彪子自然也不例外。 见求饶无果,拾得硬着头皮与他们厮打起来。 那日,彪子第一次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狠 ,不止对敌人,还有对自己。若平常人被打多数会捂着痛处,而拾得却是加倍将痛楚还回来,就算见了红,流着血,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是不疼吗?不是。 是因为害怕啊!害怕‘趁你病要你命’被人打死了。 因为拾得太了解这句话,做得多了,就更怕了。 那日木头他们找过来时就见拾得浑身是血死死咬着一人,那人已然吓傻了。 事后彪子一众人沉寂许久,许久没来找人麻烦。 而代价则是拾得旧疾复发,连带断了两根肋骨扭伤一条手臂。 肋骨好说,接上后用削去枝刺的木棍固定住,至于那条手臂,怎么疼就怎么扭就对了,扭着扭着筋腱自然就顺了,就怕因为怕疼放置着,那才真真儿会废掉。 拾得因此好几日没进城去。 城外城隍庙,除去容纳各路鬼神,还是人间各路穷鬼游魂聚集地。 这还是跟彪子打了无数次抢来的呢。 这日傍晚,又来两个不速之客。 听脚步声音不杂不乱,步幅不大,很清晰,且稳健有力,两个人,均是练家子。 须臾,两男子一前一后走进破庙。 那两人身量足有九尺,一矫健欣长,一壮硕魁伟。 戴着斗笠,又是夜里,看不清长相。 那两人显然也注意到了缩在窗边墙角的人,看模样是个小乞丐,似乎...似乎还是个瞎子。 只在一瞬,拾得做出最有利选择。 拾得曲起膝盖,缓缓起身,似乎才被惊醒,一双眼晶亮却是像死鱼,看着门口处:“是谁?这儿是我们地盘,我大哥他们一会儿就回来了!” 后面那个壮硕的男子欲上前,带着杀气。身前那男子抬臂挡住,对着他摇摇头。自行上前去,伸手在拾得眼前晃晃。 拾得一把攥住眼前的手,颇为生气:“瞧我是个瞎子便想欺负人吗?我们打狗帮在城里可是出名的,黑道白道都有人脉!” 城里确实有许多乞丐,进城时特意观察过,也确实三一群俩一伙有些联系。 事未成,不能打草惊蛇。 还好是瞎子 幸好是瞎子 在这两人进来那一瞬间,拾得便知道,自己既不是对手,也跑不过。但同时,也即刻判定这两人定然不愿惹麻烦。于是虚张声势。 “呵呵”那人似乎被拾得逗笑,笑声如山顶上的风,高傲,冷漠,即便静时也是万分危险的。 心里绕了九转十八弯,但实际只是一眨巴眼“你笑什么?”拾得‘寻着’声音方向‘看’过去。 那人并未说话,也幸而未说话。 另一人生了火,整个破庙亮堂起来。 拾得嘴里嘀咕着‘怎么还未回来’缩在墙角重新侧身躺下。 墙上的影子摘了斗笠,光影绰绰,高高的鼻梁和深深的眼窝轻轻摇曳着,带着某种魔力,吸引人不由看过去。 他长得轮廓极为深邃,眼若鹰鹜,鼻若山梁,薄唇如刀刻,整张脸线条完美如雕像。再加上强健的体魄,真乃俊美无俦。 连拾得这般眼中只有馒头白饭的人都觉得俊美。 另一人则逊色许多,长相粗狂,倒说不上丑,只是看不惯,因陌生而心生恐惧。 拾得睁着一双死鱼般的大眼,没有焦距看着门口处。 自己这‘瞎子’无碍于人,但马上另几人也要回来了,这城隍庙之后有条河,河水、很深,正是杀人抛尸绝佳之地。 拾得嘴里嘟囔着:“怎么还不回来?” 摸索到一旁木棍拿在手里敲打着走向门口。既然身为瞎子,必定得有作为瞎子的自觉 后面两道目光让人不禁胆颤,但不能表现出来。走到门口,依着门框,风一吹身上衣服空空荡荡飘起来,里面身体瘦得像根柴火。 “怎么还没回来?饿死我了!”拾得一直在碎碎念,声音不大,像蝇虫乱飞般乱耳。 拾得则侧耳悉心听着动静。 小路上出现三个影子,很模糊,但能看出有说有笑打打闹闹。 手心出汗,攥着木棍那截湿腻滑溜。拾得在心里计算着风力,力道,和方向,还有时间...... “看暗器!” 细长之物飞出直冲那俊美无双之人。 那人下意识躲避,另一人抽出腰间利刃挡在那人之前。 拾得趁着这空档撒开双腿一溜烟朝着小路三人跑去:“快跑!快跑啊!” 三人虽不知情况,但日久天长已然形成默契。耗子听到立马钻到不知哪个窟窿没了影。猴子三窜两跳像个大马猴。林蔚愣了一瞬迎着拾得跑了两步,将人一把抗在肩头然后转身狂奔,把猴子都落在后头,拾得被颠得差点将五脏六肺都吐出来。 那之后...之后,一月之后,拾得又见到他了。 整座城笼罩进阴霾里。 他站在高高城楼上,只一眼便就让人刻进心里再无法忘记。 潮湿的空气中似乎有些咸腥,湿凉落在发间,顺着脸颊流下滴落 一如那天 下巴传来痛意,那张俊脸靠近些,带着不明喜怒的笑意:“嗯?” 只一字,便就能让人清晰感知其不悦。 “是” 拾得赶忙回答。 半张着嘴,像离水的鱼儿,深吸气却只能到喉咙,再往下,心口是让人绝望的窒息感。 岱钦放开手,像甩掉一块脏布。 拾得趴在地上狂呕,鼻水眼泪俱下狼狈至极,酸臭味弥漫开来,起到让岱钦退后两步的作用。耶律羲也起身,立到兄长身侧,食指放在鼻下,以示对其抗拒。 食物尽数吐出来,直到胃水吐净,经过舌尖的液体苦到令人飙泪,拾得紧紧捂住嘴,怕自己被自己折磨死。 雨势渐密,让狼狈的人变得更加狼狈。 侍从见状上前来为两位贵人撑伞。 两相对比云泥之别。 锦绣华服颜色鲜亮如新,矜贵非凡如云上天人。破衣烂衫倒在泥水里,落魄恐慌如孤魂野鬼。 拾得浑身发冷,抱着双臂缩做一团,死死盯着岱钦那双鹰鹜般的眼眸,眼中光亮隔着雨幕格外瘆人。像个精神病人,又或者是对一样事物执拗到极致掩饰不住的疯狂。 有一瞬,耶律羲想:还不如给他个痛快。 可岱钦明显不愿那样。 他似笑非笑看着那如同枯枝在风中随时会崩断的模样:“怎么不说话了?刚刚不是很能说吗?” 冰冰凉凉的雨让人变得狼狈,同时也让人更加清醒。 拾得以前很怕狗,但越是怕它们就越会狂追不放。有一次拾得被一只狗追了三里路,逃到穷途末路时,逃无可逃,拾得哭着,流着眼泪转过身朝狗跑过去,与之缠斗撕咬打做一团。看着那尖尖獠牙恨极了,用手掰开长嘴,手指被尖牙划破,拾得则死死咬住那畜生咽喉。狗血又咸又腥又臭,合着眼泪咽下肚子,从那以后拾得再也不怕狗了。 拾得抖着嘴唇,声气若缥缈:“我只是想求一线生机” “呵呵”岱钦轻笑,接过纸伞屏退侍从,往前走了两步,心满意足看到地上人抖得如抽风:“如此贪生怕死,究竟是活得什么?” 雨水顺着脸颊落下,有些灼烫,用手抹了一把。抬起头强迫自己看向那双鹰鹜眸子:“我从前浑浑噩噩,被人看作羔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也不想这样活。可谁又会让我选呢?” 手指轻轻一拽衣带,褪去身上仅有的破衣烂衫,露出干瘦的上半身。那皮肤上大大小小伤痕无数,织缠交错,新新旧旧摞在一块。从侧面能够清晰看到每一根肋骨,状态各异,尤其显目要数左侧第四根,畸形弯曲如枯树枝,中间微微凹陷,可里面却包裹着心脏,正强劲有力的跳动着。 这副模样拿出来见人,真真儿让人无法直视。 岱钦似被伤着眼,微微偏了下脸,声音一如以往,轻越,冷漠:“你是想博得同情?” 拾得摇摇头,同情一词在耶律羲脸上展现淋漓尽致。可眼下,他已然不能救命。 “我只是想,我以后再也不想活成这般!若可以我想做个北蛮人,用这一身杀人本事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这么说来你是故意来北境做奴隶喽?”岱钦半个字都不信,不过被勾起兴致想逗弄消遣一下。 拾得再次摇摇头,表情诚恳且不谄媚,语气不徐不缓:“来这实非我所愿,但来之后我才发现,其实辽人远要比汉人好相处百倍。真诚,正直,信奉力量。我既然不能生为辽人,但却愿意为成为辽人做一切事!” 拾得站起来,而后抱拳拱手单膝跪倒在地,其礼节恭敬并不显卑微:“请求大人给我一个机会!小人请命去杀死展霖,为辽国除患!” 此话一出,其余两个皆是一愣,耶律羲看向岱钦。 下一瞬,岱钦勾起唇角,这小鬼,真是每一刻都能带来惊喜呢! 不得不说,有些心动,但还不足以改变杀心。 “如何能信你?你将她都弄走了呢!”岱钦慢悠悠说道。 拾得一直看着他,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回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比我自己更重要!她只是某一时刻,一念而已。若需要,随时可摒弃。大人若如此想,我现在就去将她追回,想必还不迟!” 岱钦并未做出任何指示,只是饶有兴致看着他。 拾得以跪行向前两步,叩拜下去:“大人,大辽迟早统一天下,我只愿能为大辽立下功劳,以求一条锦绣前程!” 伤痕就在眼皮子底下,以示曾经受过的苦难,触目惊心,岱钦收敛起笑意,问:“为何是杀展霖,而非青州焦家父子,或荥阳世子祁钰?那才是我大辽肉中刺!” 因为展霖是大辽心头刺啊! 若不然何至于荥阳之祸? 何至于自己沦落至此? 原先想不通的,在荥阳沦陷之后彻底想明白。 但这些都是藏在暗处,私结勾当,他最为清楚,自然不必说清。 “大人若觉可以,青州和荥阳小人也愿前去!但...”拾得抬起头,将自己表情展露在他眼下:“杀展霖于小人而言最为容易!” 自己那些招式怎能瞒过这双鹰眸? 跟聪明人说假话太傻。 “我在靖北军中有旧识,换命的交情!动手比较方便!” 岱钦未语,似在思虑。 拾得清楚他顾忌什么,匍匐在他脚边,将背后毫无遮挡展露在人眼前:“宁为辽人犬牙,不为他人鱼肉!求大人赐字!小人愿将这副身躯献给辽国,求大人成全!” 多么虔诚的姿态和语气啊! 岱钦忍不住动心了,他想试试这犬牙到底能忠心到何等地步。 侍从奉上炮烙,其实本可以用稍微轻浅一些的方式,但就是想试试。 烧红的烙铁上是一只展翅雄鹰,雄伟无畏,翱翔于天际。 在快要落下之时,突然被人喊停。 “等一下!” “等一下!” 是达日阿赤,刚毅的脸上尤带着怒意:“大人想做什么请等明日决战之后再做不迟!” 明日之后或许已然成了一具尸体,但已无关,达日阿赤势在必胜,并且是堂堂正正的胜! 同时出声还有耶律羲,他对自己兄长请求:“我想要他,让他成为我第一个奴仆!” “呵呵”岱钦轻笑看着那张小脸:“你还真是抢手呢!” 最终,由耶律羲亲手在那张背上唯一略显空白的左肩上刺上太阳神图腾。光芒以翻滚形态延展开来,线条周围还有红晕,就像真得散发出灼烫,烫的人眼眶生疼。 图纹几乎占据整个左肩,满意看着自己杰作,耶律羲觉着这图腾与那双光芒似有万丈的眼眸简直绝配。 “我叫耶律羲,记住这个名字!这是你主人的名字!” “谢主人赏赐!”头磕在地上发出闷响,拾得低着头,感觉到左肩一片灼痛,有一瞬失神。 “好了,时间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岱钦如是说。 可他却是最后一个离开。 近处看着地上之人,笑得恭敬明媚,身上纹着最尊贵的图腾。 行到远处再转身,那人依旧坐在地上,轻渺的像个孤魂野鬼。 “这样的人有心吗?”他问身侧同样在看着的人。 摇摇头,耶律羲讷讷开口:“我不知道” 可你却想救那人性命。 若不然为何要在那卑贱肮脏的身体上刺上最尊贵的图腾? 他明白这是一份怎样的殊荣?便是北蛮贵族之中,有多少人想刻上耶律家图腾? 懂得审时度势,趋吉避凶,依附强势,付出自己包括良知以求所需。这样的人,太注重于自我利益,难以把控,放在敌处又会头疼不已,所以必须除之后快。 不是之前已然做好决定了吗? “我想要征服他,让他臣服于我脚下,成为我第一个忠诚信徒!”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少年的目光炙热,狂傲。 岱钦想或许他会失望了。 也好,失望也是成长之中必不可缺的一项。 第十七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狂奔在树林里,不记得来时路,但只要往南走一定是生路。 紧随其后是手持弓箭及各式武器的追兵。 岱钦可从没想放过他。 同样,拾得也不曾想过。 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让人放过,那这一身伤痕又是怎么来的? 角斗场两日,没人不认识这个南祁人。都知道这个人与达日阿赤战约,没人再发起挑战。少数人知道这人成了小王子第一个奴隶。拾得问了句‘茅厕在哪’就那么光明正大从大辽军营走出来。 巡逻兵直到人都走远才反应过来,忙去报告,同时去追人。 拾得一看暴露了撒腿就跑,其速度只在夜幕里剩下一道残影。 可能实在没见过这般贪生怕死又演技超群之人,简直太不要脸了。生生把岱钦都给气笑了! 翌日天大亮,北蛮人没能一睹心心念念整晚的精彩决斗,却充分见识了南祁人卑鄙无耻下流。 真应该昨日就将那无耻之徒杀了! 昨夜岱钦就有杀心。 达日阿赤是军中猛将,怎可让那区区贱种给伤了? 并非看低自己手下,而是达日阿赤太过正直,偏偏遇见那不择手段的贱种! 提前安排好人本想等到隐蔽处杀了扔进狗场,伪装成不慎掉入狗场被分食。 谁知横生枝节,阿羲看上那贱种。岱钦撤去埋伏,想着等过几日再下手不迟。反正那贱种自己也明白,想要活着必定不能伤了达日阿赤。 谁成想,这人前一刻还在苦苦哀求要归顺,下一刻趁人松懈撒腿就跑。 怎会有如此无耻之人?! 耶律羲知晓这事之时简直气炸肺,一鞭子将营帐掀了。不过是他自己营帐,各种金贵摆饰碎了一地。咬牙切齿踏在上面,心想:等将人找回一定要狠狠教训一顿。 不跑能怎么办?任铁嘴钢牙还能咬的过北蛮举国一帮子畜生?拾得早就察觉那帮埋伏暗处之人,杀气都快化成实物了,不趁此机会跑路只怕再无机会。 再者说,拾得怎么可能打得过达日阿赤?根本没有半点胜算,只不过为了拖延时间。之前不过算计好才能勉强应对下来那一场。 临到河岸,正是一处浅滩,来时那座‘桥’早已无踪迹。 拾得一瞬都不敢慢下,河底凹凸不平,几次因为心悸而滑倒,但又四脚并用往前爬。 ‘嗖’ 一支羽箭落在脚边,差一点右脚就废了。 “我是南祁人!我是汉人!兄弟稳着点手,千万别射了!” 拾得举起双手高喊,定在原地移动不敢动。 可后面追兵却不放过,虽停留在河北岸,可搭弓射箭一瞬都未落下。 “嗖嗖嗖” 拾得下意识躲闪。 北蛮人的铁箭,射的远,冲力大,能在人身上直接穿个窟窿过去。 “叮当叮当” 金属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拾得转过身想道声谢。 黎明未晓,曦阳未出,那人未曾转身,银甲上镀着一层光辉。 有人跑过来,在耳边聒噪,拾得丝毫未觉,直到一巴掌打在脸上,小喜又扬起手却又不知落在哪,张牙舞爪,哭哭咧咧,像个小疯子:“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我以为你也不要我了!.......” 她拉着拾得走出这是非之地,拾得回头望了眼,被小喜扳过脸一个劲骂傻子。 拾得垂下头,想甩开胳膊上那只手,但想了想忍住了。 刚走没几步被人拦住,几个身着兵甲之人说怕是北蛮放过来的奸细,要审问清楚才好。小喜被拦到一旁,扯着嗓子与人理论。 “怎么不说我也是奸细?不把我也关起来?......” 拾得在虎狼卫军营里待了小半日。 据说荥阳王如今已是豫州王,豫州之内军务政务皆由他管辖。 下午时候被押解回五十里之外荥阳大牢。 牢里又见着那位老先生。 时隔多日,他神采依旧,沉静儒雅之中又多了几分飘飘欲仙之气。 老先生看见拾得颇有几分亲切之感,主动与之攀谈。 “小友这次又因何时进来?” “哎”拾得叹了口气,看了眼桌上茶具咽了口唾沫,悠悠开口道:“倒霉啊!刚离虎穴又进狼窝,想必转个圈还得给送回去。” 老先生倒了杯茶水递给拾得,笑得一脸和蔼。 水只是普通白开水,杯子有点小,一杯根本不解渴,拾得空杯递还老者,老者接过手转身又给倒了一杯。喝完第二杯实在不好再劳烦他老人家,拾得道了声谢。 老者捋了捋胡须,一撩衣袍下摆坐在拾得对面。拾得暗自扶额,就知道这两口水不能白喝。 “小友既然逃不过何不妨与我一样面对呢!” 面对你姥姥面对!老傻叉知道我身后是什么吗?小爷那可是要命的事儿! 说起来,这老先生可能是唯一一个北蛮进城之后毫发无伤之人。 真神!北蛮人可能也没想到监狱大牢里还关着这么位‘老神仙’。毕竟是人都知道这不是甚好地方。 拾得在心里骂,没敢显露出来,毕竟同在一间牢房,难免用着,不好得罪,只能委屈一下耳朵。咧嘴扯出一个苦笑。 老先生秉承诲人不倦之理,欲渡眼前这只误入迷途小鬼。 “庸者自庸,静者自静。此心明净,亦复何言。心中有求则有忧,无欲方能安然自乐,是忧是乐全在人之念。” “这话好有道理啊!”没有十年脑中风绝对想不出来。 老先生看出拾得言不由衷,但仍锲而不舍:“小友觉得我在这怎么样?” “我觉得您再吸收几天日月精华恐怕要升仙!”拾得十分真诚。 “呵呵呵”老先生被逗笑,眉眼弯弯略显出几分人气儿,捋了捋胡须:“小友真会说笑!” 顿了顿,微微收敛笑意,正色道:“老夫因为安逸而躲避世事,流离千百里,沉沦几十载,终一事无成。可后我入世事之中,同流却不合污,竟安得几分归属之感。如今昼日写作思如泉涌,对月吟诗犹如天成。皆因我心中的不再迷惘,安心入世方能安然自若!” 这一段文绉绉拾得倒是听懂了,他这是转着弯夸他自己呢!真真儿文人不要脸起来天下无人能及。拾得吹牛再狠也到不了这种境界,最起码那些词儿也想不出来。 搜肠刮肚想装得稍稍文雅点,拾得叹了口气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我能怎么办?总不能漏雨干脆去淋着,刮风直接躺船头,说不定哪阵风就能送我上西天!” “小友说话真幽默”老先生夸赞,抬头看了眼天边,叹了句:“我那小儿若是有你一分也不至于气得我将他逐出家门!” 拾得觉着那哥们离家出走可能比较大,因为老先生说这话时眼神飘了下。 老先生孜孜不倦说了一下午,一会教育拾得,一会骂自己那小儿。 晚间,狱卒呼噜震天响 拾得动了动筋骨,试着从牢窗缝隙中钻过去。 老先生帮忙放风,这辈子没做过这么惊心动魄之事,忍不住心悸。 拾得看他面色潮红,真怕他会不小心激动过去,草率了,还不如给他一下。 那看似一掌多宽的窗户缝,恐怕还没个老母鸡身宽,真就能钻过去一个活生生的人,老先生着实有些看呆了。 拾得钻出去,转过身对老先生说:“要不我把您也弄出来?” 老先生捋了下胡须笑吟吟说:“无妨!他们不敢伤我!” 啊呀!这份自信!着实让人望尘莫及!您就没想自个怎么进来的? 既然人家都说无事,拾得也不废话,转头消失在夜色里。 老先生扒着窗边摇手送行:“小友走好!” 难得有个投缘之人,实在有些不舍。 刚走没几步就听见一个熟悉声音“我在这!我在这!” 声音不小,生怕别人听不见。 拾得扶额,认命般走过去。夜色里那张脸如冰雕玉砌,却偏化作狗皮膏药,紧紧黏在人身上。 她先是跟着到了虎狼卫军营,又跟着一路押解到荥阳。一路跟在后面,小喜想着拾得肯定会出来,就在大牢外面等着,一直等到这会儿。 荥阳城的路很熟,只片刻就来到北城小胡同里。 破木门之前就被修好,如今严丝合缝。 推开门,一切如旧。 屋里炕洞深处放着一包裹,很仓促只来得及用随身手绢包起来扔到里头。 八十两银子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那女人难得说真话。 “我们去哪?”小喜问。 是啊,去哪?天大地大竟无一处安身之地。 外面火光荧荧,昭示着此处已然不能久留。 得先出城去。 “你会泅水吗?” 小喜摇摇头。 拾得咬着牙,闭了闭眼,深呼吸几下。 城中河,与护城河相连,现今五月中,河水微凉,泡久了就会觉着温乎。 十二三岁年龄骨头轻很容易飘起来,学会控制平衡和换气,泅水并不很难。但有一段需要闭气,完全从水底潜过去,过去之后就到城外了。小喜深吸一口气刚要潜下水,却被人拎着后脖领又浮上来。 借着月光看到那双大眼似是不悦。 拾得眉头紧蹙,拉起她的手放在口鼻上。 小喜马上就知道,这是要她捂紧了,小手遮着半张脸,从眉目间能看出笑意。 拾得先潜下去,小喜紧随其后。水底很暗,但拾得一直在拉着她手臂。能感受到水流,缓慢而平和,水下阻力很小,人像是飘在虚空之中,靠着手臂牵引之力,流过那条相守十二年的河。 城中官兵衙役忙了整夜,世子下令所寻之人下午时分才被送入大牢,夜间再提审时人就不见了。狱卒脱不了干系,因玩忽职守被打的只剩半条命。 银白雪绸,美玉为饰,端的翩翩佳公子。只是神情冷清倨傲,带着阴冷杀气。 祁钰亲自莅临大牢,所有人大气不敢出,按照世子吩咐去安排部署。 大牢内阴暗潮湿,放眼看去唯有一人格格不入。那人沉静儒雅如书卷古籍。 再三确认,祁钰走过去,对着老先生俯身揖礼深深一拜 “不知姬先生在此,实在失礼” 姬,为贵姓,古代王族后裔。 后世皆不入仕,被历代王朝尊为上宾。 姬氏一族颇重文学,代代为文士,被天下文人奉为标榜。 眼前这位与先帝乃是好友。 不管出于任何方面这都是位极负盛名的学士,祁钰礼数周全,请老先生出牢狱,却被拒绝了。 姬先生说这里能让人心静。 祁钰也就没再多,说吩咐狱卒多多照应。 后来,此事惊动了久不闻窗外事的豫州王,豫州王亲自来狱中探望。 老王爷与姬先生年纪相仿,未被封王封地时在京城久闻其名,如今一见详谈甚欢。姬先生赠与老王爷两本自传,老王爷不胜感激,临走时请先生去府上,依旧被拒绝。老王爷只能千叮咛万嘱咐一定照顾周全。 狱卒在这牢里待了五十年,头一次见着这种怪事。 不过主上发话照做就是,老狱卒提醒几个晚辈少说话多做事。 那两本书不知被哪个下人多嘴传了出去,不少青年才俊慕名而来望一睹其文采。而后入幕为宾。 文人雅士善写诗作画,可仅凭描述就将人像画出七分像。 两日之后,拾得看见县城门口和衙门口悬赏处都贴着自己画像,线条流畅,惟妙惟肖,其画工比一旁那些凶神恶煞高出不知多少倍。赏金不上不下,但罪名却是最显眼:叛国通敌 拾得买了个斗笠戴上,又买了一大摞烧饼,后面跟着个小尾巴,跟着一起匆匆出城去。 小喜也不再问去哪,反正拾得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行了两里路,停在路边阴凉处,拾得坐在石头上,用衣袖擦了擦旁边地方。小喜坐下用衣袖擦着汗,穿着男装动作很方便,但一举一动立马就能让人看出是个女孩。骨子里的娇柔很难改变。 拾得目光暗了暗。 解下水囊递过去,小喜接过手连喝了好几口,拾得又给个烧饼,一口烧饼就着一口水,细细吃着。 拾得始终看着前后路,一会功夫四个大烧饼进肚,拿过水囊咕咚咕咚喝得痛快。 小喜看拾得嘴角水渍,拿绣帕出来。正巧有人路过,侧目看过来。拾得苦笑,不由扶额,心里一个劲宽慰自己:罢了罢了 缉捕公文被分发到各处,想走出豫州实在不易。 忽然想起那日老先生唠叨半日之久的废话:身临其境方得所求 再往南走,大路尽头有一条小路,沿着小路一直往西南,会见一小山坡,小山坡之后是山群。但若越过这个小山坡就会发现里面还有一处平坦,地势巧妙,四面环山,可称与世隔绝。 其中有村落,炊烟渺渺,平静安详。 这村子叫怀昌,老村长年过耄耋,半年不见不知是否体泰安康? 事实告诉拾得不仅安康,身子骨比年轻人还要健壮。就比方村口那大钟,一般人肯定撞不出这么响。 也不知今日是什么节日,供桌上摆着鸡鸭鱼肉还有一个大猪头,村民个个戴鲜花,三跪九叩,进行仪式。 拾得不想打扰人家,悄默声从旁边过去。 众人面色不善,越是年纪大的就越是明显。不过仪式还在继续,老村长皱着眉接着宣礼,其他人也不好当场发作。 拾得熟门熟路去了后山山神庙。 自从拾得走后,村里老少爷们依旧喜欢聚在这儿打牌,所以里面变化不大。 木板床还是自己做得那张,里面还有一张脏兮兮的被褥。 拾得把被褥拆了洗净估摸着明日就能干。 里面棉花倒是好一些,拿出去晒晒铺在床上,软乎乎的,躺在上面就不想起来。 小喜就在一旁看着拾得忙活,拾得也不指望她能做什么,与那女人一样,她什么也不会。 后晌,去林子里打了只野兔回来。 刚要剥皮小姑娘咧着嘴说:“太残忍了!” 拾得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动作麻利:“那你一会千万别吃!太残忍了!” 兔肉在火架上来回翻滚,从血红变成金黄,焦香四溢。拾得拽了条兔子腿下来一边吃一边夸,故意馋人。 小姑娘只是看了眼,然后默默啃烧饼。那模样确实不感兴趣。 拾得吃得满嘴油,抽空问了句:“如果我打只狼回来你还会觉得残忍吗?” 小喜仔细想了想那场景,想到狼可能会吃人,认真回道:“太恶心了!” “奥” 拾得应了声继续吃肉。 曾经有个小女孩,抱着一只小兔子问:“你看这小兔子是不是很可爱?” 拾得点点头:“很可爱” 而后小女孩又问:“我特别喜欢小动物,我是不是很善良?” 拾得点点头:“小姐是世上最善良的女孩!” 山上风很大,拾得要紧紧攥着小女孩的衣服,生怕她一不留神被风吹下山崖。可是小女孩的花裙子都特别漂亮,她怕拾得碰脏了。拾得只能猫腰偷偷在后面拽着她裙角。 小女孩看到有一窝小鸟,在悬崖峭壁,孤零零,怕被风吹掉。于是派人下去‘救’ 一个人不小心摔下去,小女孩气呼呼说:“差点把鸟窝弄掉,真笨!拾得你去!” 拾得请求回去拿条绳子再下去,小女孩担心小鸟,命令拾得马上去。 微微颤颤立在悬崖边,悬崖下深不见底,从下而上的风呼啸狂吼,似乎藏着某种怪物随时要上来抢人。拾得想:什么是善良? 因为别人一句:呀!你这么喜欢小动物,真是个善良的孩子! 喜欢动物就成了善良。 那人呢? 知善而行善,是为真善吗? 后来拾得听说朝廷出兵上山剿匪,将所有匪寇一网打尽,扛把子宁死拘捕,杀了妻子,抱着年幼女儿跳了崖。 听到这消息时,小傻子林蔚笑出声儿,这一笑就更傻了,要不是看他身板壮实的像个小牛犊,拾得肯定会将人扔半路。后悔费半天劲把他从死人堆里刨出来,这种后悔一直持续到后来他充当人肉盾牌抗揍。拾得很欣慰,林蔚很开心,终于有点用处了。 吃完兔肉,捡了几根合适的骨头磨出刃。 这时节,山上草木旺盛,拾得折了根断枝回来,劈砍削磨,开始做牌面。 原先那副历经好几个月,做的本就粗糙,每日把玩,如今就在窗台上,磨损严重。其实村子里不乏手巧之人,但这等不务正业之事估摸着谁家里都一定不愿意让弄。 到傍晚,只来了两个人,是最先迷上打牌那俩人。 正好缺手,加上拾得刚刚好。 拾得这次有钱,故意多输出去了点。小喜阴着脸,一直在门外善良的用自己喂蚊子。 又输了一把,但另两人很开心。 “你们今天拜的什么神?手气这么好?” 一人笑着回道:“拜的老祖宗,老祖宗当然保佑我们!” 另一人接着说:“三百多年前今日,老祖宗们搬到这立村,后代们承蒙老祖宗保佑,所以每年都会拜一拜!” 原来如此 拾得攥着牌,有一搭没一搭跟他们聊着。 一人指指外面开玩笑问:“那是你媳妇?” 拾得呵呵笑着说:“她哪能看上我啊!” 也是,那么水灵灵,又精致,天仙儿似的。一个村姑娘加起来都及不上她好看。 再看看拾得,长得不算丑,但跟根柴火棍一样,半点男子汉气势都没有,哪家姑娘能看上? 另一人问:“那她是你什么?妹子?看着不像啊?” 拾得瞪了那人一眼:“这话说的,我长得就那么难堪?” 几人又调笑几句,话题又说回来。 “哎”拾得叹了口气,人也随着这口气萎下去:“她也是个苦命人啊!爹死得早,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娘俩活得可不容易了,以前靠着亲戚救济,后来...哎!” 又是一声叹息 小喜咬着牙忍住想进去掀桌的冲动。 可那无耻之徒浑然不觉接着胡说八道:“她娘临走时将她许给我了。不过你们也看见了,她也看不上我,我也不能强人所难。将来她要是想通了,那就是我媳妇。 将来要是跟别人情投意合,对方也是个好人家,我就做她娘家哥哥!” 这话一出,让对面两人均是眼前一亮。 小喜板着脸进来,把门板拍的巨响。 拾得讪笑,挠挠头说:“哎,这是不急,等过两年再吧!” 一般十四五岁正适结婚嫁娶,村里闭塞,大都从小定的娃娃亲,比一般还要稍稍早一些。十二三岁姑娘即使没出嫁也都定了婆家。 几人无心再赌,各回各家。 拾得往长板凳子上一躺,十分合适且稳当,闭目休息。 不一会耳边响起悉悉索索声音,拾得本不想理,谁知她得寸进尺,踩得板凳吱呦响。 万般无奈睁开前,夺过她手里家伙事,拆了两个钉子楔进墙里,然后拴上绳子,将被褥单子挂在上面,将屋子一分为二隔开。 拾得从凳子上跳下来,点了下她脑门:“真笨!笨死了!笨就罢了,还事多!跟谁学的?” “哼!说谁让你帮忙了!我自己能弄好!”樱唇撅成一朵小花苞,小喜白了人一眼,转身回有床那面,躺上面怄气。 拾得也不管她,躺回板凳上。 现在时节晚上不算冷,盖上件衣服睡着,一夜好眠。 翌日一早,主动找到村长家,一进门连哭带嚎,凄凄惨惨,活像是来给老人家送葬的。气得村长吹胡子瞪眼。 村长叫来村里长辈商议。 几个老东西一个劲说小姑娘怪可怜的。 几经商讨决定,这女娃娃可以留下,正好可以跟村里大姑奶奶作伴。 大姑奶奶在村里辈分最大,中年丧夫,晚年失子,如今年老身子骨尚算硬朗,生活能自理,就是缺个人作伴。 这样极好,有尊老泥胎镇着,小鬼也不敢上前。 不过前题是拾得必须走,偶尔可以来看看,但绝对不能再带外人进来,否则连小喜一起赶出去。 拾得点头如捣蒜,保证以后再也不来添麻烦。 回山神庙收拾好东西连带人一起送到大姑奶奶那。 本想悄悄溜了,可是这丫头真真儿牛皮膏药转世。小喜立在村口,直直看着拾得问:“你去哪?” 拾得想说句什么骗骗她。 “你就是想甩掉我,连你也不要我了!连你也不要我了!你还打我,我就知道,你早就嫌我......” 她捂着脸哭得像个疯子,数落着拾得种种罪行,一边说一边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瞬时被她扰得心都乱了 拾得皱着眉,这个场景很熟悉,似乎不久前才发生过。 米香甜滋滋的味道融在风里。 ...... 拾得直说小喜是累赘,讨人嫌。 走了一路说了一路。 从村子出来往东行五十里就是虎牢关,虎牢关常年挂着募兵昭文。 也不知‘通敌叛国’的缉拿榜文延伸到哪了?那可是大罪,国难当前甚至远超奸杀掳掠,想必各路江湖绿林们都在寻自己这叛国贼人呢! 细想想,军营可能倒是个安全之地。 登记的主簿让拾得摘下草帽,看见一张三魂不见七魄的脸,迷迷糊糊,傻了吧唧。撇了下嘴,匆匆问了句姓名籍贯年龄登记上。 一旁小姑娘倒是很机灵,问会分到什么地方?具体是哪个营?逢年过节能不能回家? 主簿瞥了眼,小姑娘土里土气,倒是生了一双挺漂亮的眼。 一边埋头书写文书,一边回答:现在战时,当兵哪有固定在什么地方?逢年过节可以回家省亲,平常日子每隔十天有轮休。 入伍文书上盖上章,说让初一或十五再来入营。格外提醒到时候切记不能带着家眷。 算算日子离下月初一还有五六天,正好拾得还要送小喜回去。 两人走走停停,在外露宿一晚,第二天下午才回村子。 大姑奶奶坚决不让拾得进院子,连碗水都要端着在门口喝完再将碗还回去。简直是个活化石,顽固不化。 拾得调侃:“喜妹要想嫁出去恐怕有些难喽!” 小喜抛了个白眼,转身回去将院门‘砰’一声闭上。 可能原先小胡同里面那破门就是被小喜摔出来的,不知大姑奶奶这门板禁得住几回? 回了山神庙,跟一群赌徒奋斗整晚,彻夜未眠。 除了牌九,拾得闲时又多做了几个骰子,各种玩法都试了下,庄家比大小,看点数等等花样层出不穷。山神庙越发热闹。 三日后拾得走了,有几个人还送了几张饼过来,拾得知道时沾了小喜的光。 反观小喜,什么都没带,还嘱咐人每月要将饷银送回来,不然就去军营找人。 直送到路尽头,再往前就是山坡了,拾得让人回去:“放心吧!我肯定会拿着饷银去吃喝玩乐!你想不要想了!” 第十八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听说没?朝廷要去谈和!” “这话都传了多少遍了?你还信啊!” “听说这次是真的!” “哪次不说是真的?咱们天天搁这土坡上趴着吃土都给你吃迷糊了是不?” ........ 类似对话每隔三两天就会有一次,小泥蛋今年才十四岁,家里兄弟多,养不活,来军营了混口饭吃。 看得出,他是打心里盼着谈和,好结束这该死的日子。 “嘿,你还别说,吃点土灌点水在用风这么一吹,可不就成了小泥蛋!可见令尊令堂实在有先见之明。你说这等会要是让火那么一烧,正好能换十两银子!” 说话这人长得面黄肌瘦身无二两肉,干干巴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人赠外号‘废物’也有叫他‘报丧鬼’,因为这人嘴损,好的不灵坏的灵,平时总爱拿队里人开玩笑。 小泥蛋苦着脸说:“哥,你可别吓俺” “你个死报丧鬼别说话,泥蛋被听他胡说!要烧也得是先烧了他那张嘴!再瞎说八道小心老子抽死你!” 嚷嚷着削死人这大汉每天得用嘴把这十来个人抽死几十遍,他一开口几乎都知道他是哪里人,不过没人敢提,因为他不让。 与报丧鬼恰恰相反,这人长得人高马大,身长九尺,其力气也可与北蛮人一拼,叫王虎,但大家都管他叫‘病猫’ 在这一众歪瓜裂枣瘦了吧唧的柴火里着实有些过于显眼,但看他那一身土嚯嚯的装扮和面容又觉得与虎狼卫那群精锐实在格格不入,倒显着搁这顺眼几分。 几人开着玩笑又打闹起来,废物被病猫坐在身上扯着一条腿哭天喊地。拾得看够了热闹才去劝人放开。 每日听着他们打闹,偶尔也加入进去,日子倒也不无聊。 打了两仗,从战场上下来,人还活着,渐渐成了损友,相互熟络了,总爱拿死啊活啊这种话题开玩笑。 不过有个人是例外,他总是一声不吭磨着自己那把大砍刀,刀有二尺七,宽约五寸,是把利器,但从没见过沾血。 “噹噹噹” 破勺子敲破锅盖是这军营里最美妙的声音。 “开饭喽” 一群人拿着家伙事出溜下去等伙头兵过来打饭。 这里伙食倒还可以,跟虎狼卫是没法比,不过跟隔壁靖北军比起来好很多,最起码窝窝头里没掺糟糠,还有口加了盐的菜汤可以喝。 最近王虎总不辞辛苦跑到三里之外到靖北军弟兄那边换窝窝头吃,废物骂他犯贱,贱成这样谁能瞧得上?求之不得,不求得之,不得求之,得之不求 说的大家伙都懵球了,被王虎按在地上摩擦。 隔壁就是徐州,前几日跟北蛮硬碰硬打过一次,看得坡上这群土包子热血沸腾。 据听说兖州青州打得昏天暗地,梁州也不逞多让,废物说这种横贯一线的打法耗神耗力耗物资,迟早会谈和。悠悠说着貌似风凉话:“哥几个谁想死赶紧去,晚了就赶不上了。放心,兄弟给收尸,到时候小火那么一烧,烧粉粉的,等过年去北岸兄弟再辛苦给你捎过去!” 此话一出不多时又响起‘哑巴’刺耳的磨刀声,废物被病猫狠狠削了一顿。 豫州与其他几处都不一样,由藩王掌管军务政务,靖北军管不着。 每次敌军出兵就会让土坡上这群‘等死鬼’先上,打到所剩无几时虎狼卫就会及时赶来,将北蛮人赶回北岸去。 战场留下的尸体被绶名为烈士,家里会收到十两银子抚恤金。 有时候北蛮人会在箭矢上绑上火油,射到哪一烧一片,水扑不灭。火人在山坡上哭喊,北蛮人远远瞧着哈哈大笑,隔着一条渭河都听见那笑声,仿若看到一场欢快舞蹈。 这样被烧成黑炭也是烈士,家中同样可以收到十两银子抚恤金。 ‘烈士’一词在这个地方特别值钱,又一文不值。 南岸草木早就烧光了,光秃秃,称为靶场不为过。 ‘靶场’里没有弓箭,只有些残兵断刃,再大的力气也扔不出多远,失手了倒是能给自己头上砸个包。 天渐渐冷了,藤甲里面只有两层单衣,常常盼着北蛮人射过来的火油箭能暖和暖和。 “嗖!” 箭矢破空而来。 小泥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只大脚踹下山坡,紧接着两脚三脚...... “老子跟你说多少回别坐那,别坐那,你当耳旁风了是不!”病猫那力气几下就把人打的鼻涕横流。 小泥蛋跟没长嘴一样,也不知道求饶,就会抱着头挨揍。 “使点劲,使劲打,别踢屁股打脑袋,掐脖子,打死得了!”废物端着碗在旁边一边吃东西一边抽空说。 病猫停住脚:“你叫老子打老子就打?你是我爹呀,我那么听你话?” “哎!行了,我不说啦,您忙您的!”废物答应的挺脆生。 “嘿呦,你敢占老子便宜,你个死废物!......”病猫一边说着一边去抽人。 拾得上去把泥蛋拉起来,坐到刚才那箭烧着的地方,一边烤火一边看热闹。 “拾得哥,你说咱什么时候能回去啊!”泥蛋跟谁都叫哥,整个军营全是他哥。 拾得摆摆手哭笑不得:“泥蛋哥我没你大,千万别这么叫我!” 泥蛋十分谦虚说:“行的,行的,你岁数比俺小,心眼比俺多,这是尊称!再说了你比俺个高,俺叫你哥也合适!” 泥蛋顶着一张皱巴巴的脸,个子实在是矮。故而能比他高一点实在算不上什么新奇事。 “拾得哥,你说什么时候能谈和啊?”泥蛋没听到想听的答案,又问了一遍。 拾得摇摇头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泥蛋:“大哥说年前应该就会出来结果,如果年前能谈和就好了,俺就能回家过年了!” 泥蛋大哥遍布整个军营,不过能说出来这话的仅废物一个。 这话废物也跟拾得说了,不过额外还有一句话:“谈和前,务必会与北蛮打一场大的,提前做一下准备吧!” 所谓准备就是准备好战场上要留下的‘烈士’ 这话废物只跟拾得一人说。 从前这种事都是由废物去做,自从拾得来了这事就归拾得管了。 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有新兵入营,从编列排队,到最后上战场,许多人都不知道营长是谁?只见过副官和副官的副官。 因为营长是个‘哑巴’,除了磨刀什么都不会。 每当拾得去煽呼新兵‘保家卫国死而后已’之时,王虎就会异常暴躁,各种找茬,谁都看得出他是针对谁,但都心照不宣。 废物窝在土坑里见着拾得回来调侃说:“你下次就说‘生作人杰,死为鬼雄’顶你一大段话!你那些个大白话太啰嗦了!” 拾得应承着,坐到他旁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废物能分析出来很多拾得都察觉不到的事,就比如他与拾得说:“这仗搞不好得将咱们全烧了!” “为什么?”拾得问。 废物悠悠说道:“因为白玉无瑕,须得将所有污点瑕疵全剔净,才能让其更加尊贵矜傲。” 原来如此,拾得了然几分,如果半年前他在荥阳必定能躲过那祸事。 拾得由衷赞道:“你是少数能将话说明白的读书人!” “呵”废物笑得有几分自嘲,抱拳晃了晃:“谢谢夸奖!” 拾得问:“那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废物看了眼不远处两人,笑得比哭还难看,往山坡上一趟,漫不经心的说:“能怎么办?跑呗!” “跑去哪?”拾得不由问道,却见他闭着眼,已然一副寿终正寝的模样。 拾得也躺下,天空阴暗无光,压得很低,似乎随时会掉下来,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干脆也闭上眼,管他呢,反正有个高的顶着。 “荥阳,豫州,哪怕不打仗也是是非之地,你怎么会跑到这来?”飘飘忽忽的声音从耳侧传来,废物迷瞪着眼,似乎是在梦呓。 拾得没回,反问道:“那你呢?明知道危险怎么还来?” 他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似乎已经睡过去了。 展霖展元帅来过这边营地两次,他在人群里格外显眼,即使隔着百米都能让人一眼看见。 “这才是英雄,大英雄!仁心仁德,匡扶天下!”没听见过废物夸人,且像这般不加任何揶揄,诚恳的夸赞几乎从未有过。 王虎与他一样满眼崇拜,他挖空脑仁赞了句:“真他娘飒!” 在满朝文武抗议之下,物资紧缺之下,这样横贯一线的打法,对阵北蛮所有文智武材,以一己之力将北蛮压制于北岸。 换是谁这一仗早就败了! 该是付出多少心力精力能将所有兵方布阵到如此?该是怎样的毅力信念能扛得住诸多方面施压过来的压力? 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满朝文武会反对?”拾得问。 废物皮笑肉不笑:“这个问题很难跟你解释,在其位谋其斯,各司所职,或为公职,或为私心,你不在他们的棋局内所以你不懂!等你何时能与他们站在同一高度之时自然会看懂所有布棋。” 拾得又问:“那你呢?你为什么能看懂?” 废物故作高深咂了下嘴:“啧!所以说嘛,读书多还是有好处的!” 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事藏在心里不愿说出来。拾得便就不再多问。 他笑出几分玩世不恭。“这算什么?就他们那点小心思,实在不够看!小爷要是想,来个十个八个凑一堆跟闹着玩一样!” 拾得闲时非常喜欢跟他在一起闲聊,虽然可能人家并不喜欢,但跟他在一起能学到许多。 “聪明和精明只差一字,却天地之别,聪明人会将眼光放长远,立在高出纵观全局才不会有所遗漏。若只盯着眼前那一点,只会陷进里头。” 他说完看向拾得那双眼又有些后悔:“不该和你说这些,你这小鬼若是再聪明些,以后站在高处得害死多少人?” 拾得想起他俩煽呼新兵上战场那出。 月底轮休,去了趟村镇上小集市。还有一个月就快过年了,集市里熙熙攘攘挤满人,但在看见几个流寇似的兵时大伙默不作声躲远。 物资兵器全都不济,但唯独军饷,世子殿下从来没亏过。 不过拾得手头并不宽裕,村里有个吸血鬼,掐算着发军饷日子说来就来。拾得再也不敢怠慢,隔俩月请假两天回去送饷银。 营里也都知道拾得有个小青梅,废物好歹还算有些职权,随手写了个条儿,盖个章,等到回营时带点烧饼米糕,大家伙谁也不会说什么。 上次回来时看见村里姑娘都戴珠花,小喜却只有两根头绳,头顶光秃秃的显得都不及那群村姑精神了。明明那群村姑的头发还是小喜给梳的呢。想必她戴上更好看。小姑娘手巧,除了不会干活。 习惯了忍受那丫头越来越刁蛮,口是心非,恶言恶语从不给好脸。习惯每个月上交饷银,每个月回去一次,生一肚子气再回来。 习惯使然让人越来越习惯。 九瓣莲粉紫渐变浅色如清涟如水烟,姿态轻盈,濯濯清华,做工稍有些钝,显出几分娇憨。 蒹葭影里和烟卧,菡萏香中带雨披 拾得买下来,花了多一半饷银。 掌柜见着识货人,忙拿出另一只青色玉兰簪,拾得抬头看了眼说没钱了。 又买了些松软的糕点,走快些天黑前到达村子里。 大姑奶奶睡得早,早熄灯了。 屋子窗门紧闭,挡住呼啸的寒风。拾得向上提了提嘴角,或许是冷得,感觉有些僵。 一头扎进山神庙,与众赌鬼狂欢。 人们渐渐接受小喜,对于拾得更像是远方来的亲戚,过来串串门就走,主客之间客客气气,相谈甚欢。 有几个对小喜一直存着爱慕之心的小伙对拾得十分照顾,大半夜拿来饭菜,生怕浪费了在大舅子跟前示好的机会。 几乎奋战整夜,第二天清晨从山神庙走出的人个个挂着俩大黑眼圈,活像是被山精鬼怪吸走元气一般。 拾得呼出口浊气,雾气慢慢消散。 小喜收到珠花时很高兴,不过还是板着张脸挑毛病:“这颜色真俗气,若是青蓝会更好看!真没眼光!” 拾得作势去抢:“不要还我,挺贵呢!我去送隔壁翠花,她戴着肯定好看!” “哼!”小喜回以一声冷哼和一个大白眼,将珠花扔回给拾得:“拿去拿去!你去送她吧!我才不稀罕呢!” 拾得接住,额头上青筋突突跳,拉住她,顺手将珠花插在墨发之间,活像插了个凶器。 “别扭死了!真难看!丑丫头,哥哥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给我摆脸子,真是越来越没规矩!” 扬扬手作势要打人。 小喜也不怕,把脸贴上去:“你打呀!你打呀!怎么不打了?你又不是没打过!” 拾得再次扬扬手,不过是让自己显得更虚张声势。 接过大姑奶奶给提前做好的蒸饼,决定不再跟这小丫头斗气。 拿出饷银和糕点给老人家,特意嘱咐千万不能让小喜胡花乱花。 大姑奶奶笑得一脸慈祥,说:“她俭省着呢!你闲着没事多回来几趟,小喜天天盼着呢!” “奶奶”小喜跺脚拉长音表示自己不悦。 大姑奶奶这尊真神前几日就算着拾得快回来了,提前让小喜去山上采了许多野菜,和猪油做成馅饼,让拾得带上给战友拿回去打牙祭。 “年底要扫房,贴对联,置办年货,粮食也得倒仓......你早回来几天!” 小喜一路走,一路说,一直到村口外,山坡底下。她记着当时去报名时主簿说年底有可省亲几日。 拾得瞪着俩大眼:“叫人干活还这么理直气壮,我都快成你儿子了!不回来,就不回来,放假也不回来!气死你!” 拾得几乎每次走时都这么说。 “噗嗤”小喜被逗笑,不过只一瞬就又冷下脸“哼!” 爬上山坡,走了没多远,回头望了眼,小村隐在雾里,只见袅袅炊烟,隐隐青砖白墙,至简至净,宁静安详。 不自觉笑了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等回到军营已是傍晚,赶在饭点刚刚好。在众人期盼下打开布袋子,瞬时哄抢一空。 小泥蛋托王虎的福得了一个,直夸比窝窝头好吃一百倍。 废物皮笑肉不笑讽刺他能从一数到一百吗? 拾得照例给‘哑巴’营长两个,王虎照例讽刺:“给他干嘛?话都不会说了,还能吃东西吗?” “就是就是”小泥蛋在边上奉承,希望王虎大哥能在赏两口。王虎瞥了眼装没看见,把剩下大半张馅饼全塞嘴里,然后拍拍两手一摊表示什么都没了。 小泥蛋挠挠头有些失望,舔舔嘴唇回味着嘴里馅饼香味。 “嗖” 连声痛呼都没有,箭矢直接从脑袋侧面穿过,然后人一轱碌滚下土坡。 王虎离着最近,血溅了一脸,讷讷抹了把脸,低头看了眼人,风一样下去,大脚抬起却没落下,在边上叉着腰来来回回左左右右晃,像是尿急般站不稳,嘴里骂着:“老子让你别蹲那!你不听!你不听!小傻帽!老子让你别蹲那......” 他越说声音越小,越来越底气不足。 废物警惕往河道上看了眼,对拾得说:“北蛮人好像要摸上来了!” 拾得赶紧组织动员,煽情发言:“兄弟们!该是咱们建功立业的时候了!想想家中老小,千万不能让这帮北蛮子过来啊!咱们是军人,吃得军粮军饷,为国为家,为了身后父母高堂,兄弟姐妹。生做男儿理应上战场,洒热血,立军功,表现优异者可去虎狼卫做真正英雄,生为人杰,死为鬼雄!” 码人编排队伍整齐,拾得高喊:“跟他们拼了!冲啊!兄弟们冲啊!” 编排好的队伍到沙场上仍旧整齐,齐刷刷被砍翻。 拾得趴在废物边上看新兵队伍齐刷刷被砍死,废物翻了个身,仰躺着看向天空不知某处,小声哼唱 野菜汤,窝窝头,土坡上面小鬼愁 火油箭,弯刀寒,劈柴烧成十两钱 ...... 这人总是一副漫不经心模样,皮笑肉不笑,眼神无焦距,像疯子和傻子结合体。说话时从不看人脸上,整个人萎靡颓废,人缺德,嘴也缺德。 他笑着,像是自嘲,又像是在嘲笑别人。 距离很近,拾得看见他侧脸,不知怎么脱口而出:“你很难过?” 废物鸡转过头,眼神像看怪物一样,笑得更加不自然。那张脸像是张面具,僵硬的不像话。连他自己都觉着太假,太牵强。 反观对面那张脸上,很轻松,很自然,自然到不该是人能有的。 “你与展元帅相识?”他忽然问。 拾得心里一惊,慌了一瞬,他如何知道?莫非那日...... 废物鸡知道拾得在想什么,慢悠悠说:“那日我看见你从北境逃回来,他为你挡箭......” 他看着拾得,但很失望,从那张脸上什么都看不出。 “能从那地方逃出来真有你的!还带回来个姑娘!啧啧!”他话锋一转,语气和缓,很慢,很容易就让拾得那根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拾得点了点头“嗯!” “那你千万要离他远点!”废物直视着那双大眼如是说。他眼睛不大,并不锐利,眼底若再无光,真的仿佛深渊。 “你想多了!”拾得扯出一抹讥笑自嘲。 北蛮这次进攻比每次都要强势,新兵冲下去如被砍瓜切菜。 拾得和废物马上组织第二波人送上去。 老早就派出送信兵去,可至今也未见援军。 拾得知道,这大概就是废物所说要到剔除瑕疵之时,将剩下这些柴火捡吧捡吧全填火坑里。 两千人尽数留在了那,剩余十几个跑回来,可是守城士兵却拒开城门,用箭指着他们:“你们不应该把敌人引过来!军人应该战死沙场,保家卫国死而后已!你们应当回战场上,战死在阵地上!” 要么被自己人乱箭射死,要么返回去被北蛮人砍死。 “这死王八蛋是诚心想弄死咱们!”王虎骂道。 见人不动,城墙上开始放箭。 王虎呼嚎着求饶:“别射啦!别射啦!我们这就回去战死沙场!” 可世子殿下仍不放心啊,亲自与虎狼卫在后面催促着他们去送死。 哑巴营长越走越快,按捺不住兴奋,手中大刀吹毛断发,无光自映,他连皱纹上都带着笑意。 废物皱着眉,拾得走在起身侧悄声问:“咱们怎么办?” 回应过来的是一张惨绝人寰的小脸,慢慢转过来,让拾得一颗心瞬间跌入谷底。 “晚了,我原先想的那些现在全派不上用场。你寻个机会跑吧!” 拾得简直想骂娘,看他一副满不在乎样还以为早有对策了呢。眼下前有猛兽后有虎狼,怎么跑?果真不该指望别人,即使这个人聪明过自己。 总有自己在乎的,别人并不在乎。 废物装作无辜对拾得说:“我早就提醒过你!” 但你没说是这般境况。 虎狼卫将他们一捆十二根柴火送到土坡,等着烧尽了。 紧张得浑身都在抖。 待翻过山坡,拾得立马扔掉武器高举双手,以完美的投降姿势对着北蛮人喊:“我们是来投降的!” 此话一出,不光对面北蛮人,就连身旁战友也是一愣。 另外几人也都扔了武器,高举双手。 废物声音里带着笑意:“我果真没看错你!论贪生怕死你果然比我专业!” 苦思冥想许久,直到前几日才想到的出路,竟只在须臾就被这小鬼想到了,佩服,真是佩服,由衷佩服! 哑巴有一瞬失神,王虎眼疾手快把人击晕,旁边人立刻扶住,王虎也将他左臂搭在自己肩上,继续往前走。王虎人高马大,扛着哑巴胳膊几乎让人处于双脚离地状态,远一点看就像扶着个伤员。 拾得怕他们听不懂,用北蛮语生硬喊了几句“北蛮必胜!”做奴隶时经常听见他们这么喊。 北蛮人与南祁人两岸对峙这几年第一次看见不战而降,高举双手喊着投降。 这不止意味着武力上的胜利,更是象征着折服。 对方也是一群刚入伍新兵来这儿锻炼。领头待得时间最长,也不过才三个月,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回去禀报。 这方,虎狼卫也听到那声‘投降’ 排头兵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忍不住环顾周围,发现旁人也是同样表情。 祁钰气急败坏,追到坡上,看到那几个无耻之徒已然乖乖跟在北蛮人中间,那丧气样窝囊的让人吐血。 北蛮人觉着用军队去看守降兵俘虏太过了,并且这几个南祁人破事太多,一会要拉屎一会要尿尿,如同一群牲畜,留几人看守足矣。 拾得与废物交换了个眼神,废物看向王虎,王虎对着身旁弟兄做了个手势..... 十二人,不,具体说应是十人,废物和哑巴营长不算。一人看准一个,这十个人经常凑在一起,都是老兵,杀过北蛮人的老兵。 找准时机几乎同时出手,手法各异,武器也各不同,那些北蛮人死相极惨。石头、兵甲上铁片,双手,有一位用腰带将人脖子生生勒断。 等到岱钦想到要将这群降兵好好利用大杀靖北军气势之时,地上只余十具同族尸体。 岱钦气急了,细思极恐认为这是祁钰故意使得奸计,是试探,也是探查,或许还有更深一层意思。 当即率兵正面叫阵祁钰及虎狼卫。 这一战,虎狼卫折损近半,幸好及时撤退城关内。但疆场尘沙已然覆盖全军,再不复以往气势。 一众无耻之徒躲在北岸,挖了一个巨大老鼠洞,藏在里面见证了这场战役。 “快则三五日,必定会有使者来谈和”废物如是说。 朝中大臣和圣主哪还能等?豫州边关战报让朝堂百官变作热锅上蚂蚁,那些早就‘主和派’朝臣趁机发言:“前阵子靖北军大捷那时谈和颇具优势。如今吃了败仗,再去谈和?哎!” 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想求和,却谁都不愿去做谈和使者。 五日之后,朝廷派信使八百里加急送来信函。 又过十日和谈队伍浩浩荡荡而来,主使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九皇子,远远瞧见温文尔雅,谦逊温和。 从坑洞能看见双方会面情景,一方高大威猛气势凶悍,一方文质彬彬老弱病残。 北蛮前来迎接的使臣正是岱钦。 岱钦算不上有礼,最起码该有礼节一概未有。 九皇子并不气恼,也不见卑亢,展示着南祁人文雅和气度。 相比之下显得北蛮人粗鄙不已。 岱钦不觉对这位九皇子多看两眼。不过仍是打心里瞧不起。 但看见其身后展霖却是十分敬重,举手投足间颇为有礼。 展霖进退得当,对九皇子处处尊敬。 云谲波诡,这才仅仅只是会面。 王虎一个劲夸赞展元帅一看就非凡人等等等等。有些夸张,但展霖立于其中确实气质非凡,格外耀眼。 拾得几次将目光挪开却又不自觉被吸引过去。 废物却看那温文尔雅的背影皱着眉,许久。 拾得问接下来怎么办? 废物只回了一个字“等” 他们已在山沟子里做了半个月野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提前准备好的干粮所剩无几,每日只有两口干窝窝头。饿得心里发慌,拾得挖点树根嚼吧着,众人也有样学样,起初咽不下去,后来也就都习惯了。 废物一个等字已经说了五日,拾得猜不透究竟他想要做什么。 军册上记着名字,活到南岸不管去哪只要祁钰一句话就得乖乖回去任杀任剐。 废物给了个理所应当的眼神:“所以不能现在回去,得要等啊!” 等到天荒地老吗? 拾得甩着手里树根气若悬丝:“等到祁钰老死恐怕还要一甲子,他身份尊贵锦衣玉食将养好些怕是得活过在座所有人!” 废物摇摇头,叹了口气笑呵呵悠哉哉说道:“又目光短浅了不是?那些个大人物比你想象中会作死!” 拾得也叹了口气,无法,他这会说什么都只能听着。 拴在一起大概能寻着条活路。 拾得想问仔细些,废物却闭紧嘴,王虎替他答:“他这乌鸦嘴跟开过光似的,不说话倒好!就等着吧!快别让他张口了!” 拾得瞧在他这也问不出什么,凑过去跟王虎瞎搭讪:“大哥,你总得让我知道咱最后想要落个啥结果啊?” 王虎挠挠头:“这废物没跟你说啊?” 拾得摇摇头,王虎看看废物,再看看拾得,嘟囔着:“饿死老子了!谁都别惹老子啊!我先歇会!” 其余人你看我,我看你,都选择装死。 却让拾得越来越心焦。 拾得挪到哑巴跟前,从到了北境他便就更沉默了,看向北蛮巡逻士兵的眼神阴沉可怕。好几次都是几个人强行将他按在地上。 拾得可怜巴巴:“营长,咱这到底是要做啥?媳妇还在家等着呢!咋总觉着副官大人要把我扔这?” 哑巴营长望着南岸良久,就在拾得以为他也不会开口时,突然说道:“他想带你们光明正大活着,去展霖麾下,入靖北军,做个真正的军人!” 他转头看向拾得,难得一笑:“保卫国家,建功立业,生当男儿应做英雄豪杰!” 几乎从未听过他声音,嘶哑暗沉如钝器相磨相较,激发人身体里血性,令其沸腾。 可拾得没有血性,只觉如遭雷劈,却又浑身冰凉。 于他们而言是活路,亦是向往已久。于拾得而言依旧死路一条。 靖北军,拾得可是从靖北军私逃的逃兵啊! 有史以来第一个,也是为一个逃兵。 不为任何事,只是贪生怕死,上了一次战场便就怕的再也待不下去。 未及多想,耳边闻见动静,越来越近,所有人屏住呼吸。 今日两国和谈,巡逻兵也比往日严谨许多,当发现端倪走近过来,发现坑洞下面竟藏着一窝山耗子。 北蛮人想要一网打尽,不动声色慢慢靠近。 可他们显然低估了这群穷途末路之徒,不过眨眼功夫五六个蛮人全部成了尸体。但这并不代表胜利,只是引来更多北蛮人。 箭矢擦着肌肤飞过,有几个人倒下去再也起不来。只余下几个人逃窜躲到一树坑里。 废物看着挺废物,跑得却极快,王虎喘过气戏虞:“他上辈子修来两条好腿,也就这点逃命的本事!”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因为留下几具尸体,藏好些,或许能多活十天半月。 可之后呢? 或许现下重回耶律羲身边做奴隶都要比回南岸生机多一些。 路不同不相为谋 若是与其他人一起拾得可能会说‘我去将北蛮人引开’由此卖个人情,但这儿有个聪明人。 拾得抱拳:“我先走一步!” 废物点点头,回了句:“但愿后会无期!” 拾得笑了笑,露出八颗大白牙,环看众人:“但愿都能如愿!” 王虎沉默,哑巴沉默之余多看了拾得一眼。 这一路并不平坦,几乎处处可见北蛮人。但好在离岸边很近,河流湍急,对岸是靖北军。 拾得躲在树上,松针很扎人,但也很藏人。 终于等见一小兵来解手。小兵刚舒坦了,裤子还没提起就见树上蹿下一黑影,叫唤声未及出口,便就晕死过去。 换上衣服,拾得走出来,垂着头走到船上方才那小兵站岗的地方立定。 约莫半个时辰,一众人走过来。 听着那些文官道别声,声声透着喜悦,还有他们自己不曾察觉的谄媚,拾得想:大概会太平些时日。 这次和谈不负众望,双方协定不再征战,毗邻国境友善相待。 一众使臣庆幸自己从鬼门关活着走出来,摸摸头上乌纱帽,想必回京之后能换上一顶更大的。 还未上船就各种奉承 “九皇子气度不凡张弛有度,真乃皇家风范,回京之后圣上必定重赏!” “是啊!这次多亏九皇子据理力争,才没让辽人狮子大开口得逞,再下实在佩服” “九皇子真乃人中龙凤,将来定成国之栋梁!” ...... “哪里哪里,诸位谬赞,受之有愧!主要还是将士们功劳,若没有将士们沙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争来这局面,光靠我等耍嘴皮子实在是......” 祁显轻轻摇摇头,话到即止,依旧一派谦逊温和,但‘耍嘴皮子’几个字已然让在场诸位聪明人乖乖闭嘴。 祁显走到展霖跟前,揖礼:“今日多些展元帅相互,否则北蛮岂会如此轻易妥协!” 展霖抱拳还礼,比祁显稍低一些:“九皇子客气,展霖分内之事!” 祁显文采斐然不假,但北蛮人根本看不上眼。 是展霖让他们见识了汉人的强悍,所有尊重皆为展霖。 展霖对这位九皇子可谓十分尊敬,因为皇族之中大概只有这位九皇子算得上贤良,能亲赴战场鼓舞士气,能在朝堂之上言辞公正几句,已然十分出色。 若非这位九皇子,大概几个月前荥阳遇袭之时朝廷就会派人来和谈了。那时和谈无异于求饶,赔款、割地,更涨北蛮人气焰。 不知又会有多少百姓遭殃。 这一仗,大祁根本打不起,只是靠展霖硬撑着到现在。 几位大臣为谁先上船谦让许久。 展霖望着北方,眉间紧蹙。 “总有一日,再踏上这片土地之时它属于我大祁境土!”祁显看着展霖如是说。 展霖松开眉结,点点头。 相视的目光里似有共同信仰。 拾得心想:这位皇子可真是会说话! 展霖上船经过拾得身后时微微停顿了下,拾得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跳出来了。可身后之人又似乎并无异常,那一瞬间好像只是自己错觉。 船靠岸,所有人下船,指挥使让把船停去码头岸边。岸边草盛树茂,很适合隐藏,竟就这么一路平安逃出来了。 顺利的让人感觉有些不真实。 第十九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更夫老孙头很喜欢旱烟,即便最劣质的烟叶,细细搓碎填进烟锅,倚在门槛上,微眯着眼,看着面前雾气缭绕,一坐便是半日。 傍晚,百家灯火,月影阑珊。 他睁开浑浊的眼,将烟袋别在腰上,提着梆子走街串巷,时不时有节奏的敲上几下,清脆的木头声偶尔惹来几声狗叫。 走至西街后巷,远远已听见里面吆喝叫骂,老孙头无奈的摇摇头,拢拢身上的棉衣,敲更的手上多用了两分力道,高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窄小的房间里聚了十来个爷们汉子,里面的气氛正是热火朝天,寒冬腊月刮骨的西北风‘呼呼’从破烂的门窗往里灌,人们却丝毫不觉。 瘸六捏着手里的骨牌,手指略过凹点,恨不得把牌捏碎:“娘的,又是瘪十!” 旁边人取笑:“我说六子,你今儿点背,趁早收手,省的一会把裤衩都输了!光着腚回家让你那凶婆娘赶出来!” “她敢!多说一句话看老子不揍死她!”瘸六两眼一横,底气十足:“来来!接着来!这才哪到哪?谁输谁赢还没准呢!” “下注了喽!离手无悔啊!”...... 暮暮霜飞夜白砌,皑皑银锦增岁寒。 落雪无声,将夜色映白。更声敲到五下,破旧木门打开,挂在门框摇摇欲坠,冷清的空气吸进鼻腔,顿觉清醒。 拾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揉揉脖根子,呼出的哈气似雾一般。 这村子实在安逸,一进来就不想离开,拾得如是想。 快进年关,都以为拾得是休假回来过年。 远远儿见小喜提着个篮子走来,有两个男子上前去问好,小喜彬彬有礼,但同时礼仪也将人拒之千里。 将篮子接过手,里面放着粥、馍馍和咸菜,一一取出摆桌上,埋头呼噜呼噜吃得香。 小喜手指挡住鼻子,一脸嫌弃:“瞧你这狗窝乱得?吃吃吃,就知道吃!” 拾得从碗里抬起头,嘿嘿一笑,不再跟她斗嘴。 没办法,小姑娘掐着人粮食命脉,只能顺着点她心意。 说起这事真真儿无语,小丫头片子警告全村所有人都不许跟拾得玩牌,只要被她看见直接掀桌。拾得手里没钱不能跟人换粮食。于是乎,只能每日任她打骂。 “啊!” 一声尖叫穿透力极强,拾得耳膜刺痛,脑仁一跳一跳的疼。 端着碗冲出去,见外屋一老鼠被小姑娘吓得缩在墙角颤颤发抖。 一脚踩死,然后踢出门外去,端着碗喝了口,回屋夹了根咸菜。 小喜一直盯着拾得的脚发呆。 拾得听见点小动静,不用看都知道那丫头在干呕,才不看,平白影响自己胃口。 这丫头什么都怕,蛇虫鼠蚁,看见个虫子都要叫半天。 等弄死了又嫌这嫌那,叫嚷着残忍,哎! 除此之外她还经常支使人去做苦力,横挑鼻子竖挑眼,连拾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忍过来的。 这不,刚吃完饭就叫人去砍柴提水。 拾得个不大,力气不小,弄完这些又被老姑奶奶赶到隔壁家帮着修屋顶。 这村子里大家伙互相帮衬着,修个屋顶来了七八个人,拾得也就做了点和泥灰的活。 中午被主家留下吃饭。 王家嫂子手艺极好,鸡蛋炒的金黄松软,香嫩适恰。豆腐切片,煎的外酥内软,再醮上辣椒、豆酱及麻椒姜蒜熬成的浓汁,鲜咸麻辣,很是下饭。 王疤瘌眼心疼不已,给媳妇扒拉出去大半送进厨房,结果又让媳妇推出来。 这人是出了名的抠搜,疼媳妇在全村也最出名,自个一件破袄穿的不知多少年,开线露絮,怕是连挡风都困难,然而却喜欢让自家媳妇鲜衣花钗的打扮好看。他自己舍不得吃喝,却每每进城都会给自家媳妇买些零嘴回来。 这样的小镇,最是看中男尊女卑,他这般自然引得不少人嘲笑,然不论别人怎般嘲笑他都一笑了之。 别人话说狠了,他就回一句:“我媳妇,我不疼谁疼!” 王嫂子并不漂亮,但她嘴角常常噙着的笑却是谁都比不了。 饭桌上的气氛很欢愉,让拾得不禁想起以前,一群人在地上围坐一团,端着破碗嬉笑打闹的场景,那时候...... 那时候.......已经是以前了,就像生命里过往的每个人,每件事......拾得狠力咬了一大口馒头就着粥咽下,像是将从前的事一并吞下肚子,再闪不进脑海。 拾得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直竖大拇指,赞得王家嫂子羞红了脸。她家还有个未出阁的小姑,叫采穗,岁数与拾得相仿,胆大泼辣,自个也夸着嫂嫂,却直嚷嚷拾得是个马屁精。 拾得与她逗了几句嘴,夸人漂亮,漂亮的像个小辣椒! 众人哄笑,说要撮合撮合她跟拾得,成功把采穗羞得跑进房里。 王疤瘌眼笑呵呵在一旁逗着儿子,给他夹鸡蛋吃,和蔼且慈善。他脸上那道疤从额角一直延伸到眼睑,再深一分怕是连眼睛都要废了。或是在自己身上看久了,习惯了,拾得并不觉得那道疤像旁人口中那般狰狞可怖。 吃完饭,大家商议着要去镇上置办年货。 快过年了,年前最后一个大集,特别热闹。 小喜列了好长一串单子让拾得给买回来。 吃得用的都有,还有布和棉花,好一番嘱咐要什么花色千万别买错,算好钱一个子不多交给拾得。 拾得接过钱,笑得牙不见眼:“放心吧!我这眼光还能有错?” 小喜瞥了眼拾得身上灰不溜秋看不出颜色的破袄似乎很伤眼。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众人在村口集合。 牛车行到半路,不经意间回头,看见身后的村庄已经只剩一叶青影,那是屋瓦沉静的颜色,在雪的陪衬下越发清淡,如一纸泼墨,悠然娴雅,宁静祥和,只此已然一景一境...... 真好! 拾得不由笑出来,很轻,直到雾气升至眼前才发觉,微微蹙眉,默默垂下眼睫。 人们开着玩笑,话着家常,不觉已将近城门。 一行人约定好时间在城门口回合,然后各自去采买年货。 城中比往常热闹,商户小贩,门市地摊,一个连一个,熙熙攘攘的人群,拥挤的挪不开步子,买东西就跟抢一般...... 大约可看作过节的喜庆。 买了几样过年应有的东西,路过一家小摊时,忽见一匹花布,色泽娇艳,水芙蓉开得极盛,片片花瓣栩栩如生,妩媚明艳,让人一眼便就挪不开眼。 价钱也是出挑,拾得叹了口气,另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银子,付给老板。 钱是好东西,哪能真让自己山穷水尽? 只是愿意逗着她玩而已。 掂了掂手里剩余的铜板,此时该是去暗巷赌桌上赢两把才是。 寻了寻村里人,托他们先将东西捎回去,只说自己还有点事要办。 大过年的,赌桌上也比往常人多。只要不太出挑,一般不会被人盯上。 撵转多个战场,收获颇丰。 将银钱收入怀里,眼角余光瞥见两道目光,拾得暗自叹了口气。不露声色的街道之间穿梭,将身后两个小鬼儿甩了。 赶在关城门之前出了城。 城外一片白茫茫,雪似乎将整个世间都染白,茫茫望去,分不出天与地。 极白,却不净。 拾得很不喜欢雪,一直便就不喜欢。 拢了拢棉衣,加快脚步,心想着:今夜应当没人会去破庙,都在家守岁过年,能安安静静睡一觉......也不能,瞧见他们买鞭炮了......大姑奶奶院子里那只芦花鸡真肥,不过应该舍不得。大过年总得有点肉菜啊!听说村长家杀了只猪.......嘶,过完年怎么办?找个什么理由能骗骗?整个营都不在了,还做了降兵,从北境那边逃回来...... ....... 忽然,脚下一顿。 拾得侧耳细闻,心中警铃大作,来不及多想,翻身跳下山坡,隐在其后浅坑中,大块雪掉落下来覆在其上。 脚步声渐近,拾得不敢抬头去看,心中默数足有千余。 拾得后背汗毛直竖。 不多时,惊叫声,哭喊声连成一片,伴随着利刃出鞘以及穿破肌肤的声音清晰极了。 是谁在苦苦哀求:“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求求您放他一条生路!” “求大爷大发慈悲,我媳妇眼看就要生了,就要生了啊!” 听见一声底气十足叫骂‘畜生!’是老村长,一如他骂拾得外乡人时一样宏亮。 这些,最终归于沉寂。 持续了大概一刻。然后断断续续。再之后是重物坠地,沉闷的声响。 就在不远处,大概十丈? 那本是农忙灌溉引水的坑,此时竟被填平。夜黑极了,拾得却在雪映之下将那形容轮廓看的真切。 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腥咸,浓重的刺喉,拾得欲呕,慌忙用手死死捂住嘴,风静无声,待抬眼已是满目通红。 远远望见小镇灯火通明,进进出出却再没一张熟悉的模样。 是啊!他们已经全在这儿了。 拾得一手捂住眼,手指插入发间,紧紧攥住,头皮发疼,死死咬紧后牙。 想了一路,想了好多,唯独不想会是这般境况。 一日光景,却恍然如隔世,这景象像极了多年前的兖州...... 这儿穷乡僻壤,人人安逸自乐,何以招致如此横祸? 豫州亲王封地,乃大祁皇室一脉,皇亲国戚。 传闻豫王爷温厚和善,恢宏大度;传闻豫王爷孝义备至,父慈子孝;传闻豫王爷碌碌平庸,乱世无争...... 这......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啊? 整个人都似乎比平常轻了许多,唯有一颗心,越发重,一点点往下落...... 不知何时雪又落下,愈来愈大,渐渐将一切覆盖。 尔后,拾得一步都没离开这个地方。 确切说是拾得被困在这个地方,方圆十里排兵布哨,天罗地网。 雪藏天葬,这尸坑竟成了周遭最安全的地方。 第一日,拾得数着兵防换哨的时辰,听得一句暗号。 第二日,归乡过年的杨秀才一家过来,成了三具冰冷的尸体。 第三日,拾得摸遍所有尸体,只从一个小童手里掰出两块糖。 第四日,夜黑风高,拾得第不知道第多少次摸回来,满心失望。 第五日......望着云高天阔,拾得再没力气消耗。 唯剩心力,恨这世间,恨这世道。 人不过一粒棋子,一颗尘沙,由着权位者翻天覆地。 拾得恨恨的想若能活着出去定要做人上人,天上人...... 想了许多,想到自己遇见的人,走过的路,想到有些被印在骨子里的事,欲忘愈清晰。 竟想到那女人,拾得不由笑出来,随即煞红了眼眶。 想得久了,不觉忆起一人 不知道他可安好? 不知道他可还记得? 大抵是忘了吧! 心绪千思百转,身外依旧十步一哨,天罗地网。 拾得忽然想瞧瞧,那个让人布下这般阵仗的人究竟什么模样? 第二十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含了口雪,直到微温才咽下,饶是这样凉意从喉咙滑到腹中依旧让胃里一阵刺痛。 他害怕极了声音渐渐消失,眼前无光无色,身体被一点点抽干,一点点逝去的感觉。 死了就是死了,什么是魂儿?他有吗?死了就是死了,一切归于虚无。 他不想,不想,无论如何都不想。 大口大口吃着雪,目光不由落在尸坑里,那些相识相熟的身体上...... 突然,细微的声响闯入耳中,与往常不同,拾得侧耳细闻。 只见一队人马缓缓行来,一反常日阴沉严缜,领头两人高谈扬笑。 不曾想,竟然是他。 银羽雁翎甲,青锋斩业剑--展霖。 是了,天下间论谁能让天潢贵胄费这么大心力,莫属展霖。 皎月清朗,洒下光芒如轻纱,温柔不已。一束清辉照入万丈渊底,抬起头,那么远,可依旧贪恋。拾得笑着,满眼都是泪。 这厢,展霖听着豫王世子祁钰谈天说地,侃侃而言,北风萧雪,引人阵阵发寒。 适逢乱世,北蛮入侵,江山所失近半,百姓流离失所,遍地饿殍,苦不堪言。 而这大祁单是自己内乱就闹了四年,错过了反击北蛮收复失地的最好时机。 胜,国贫民乏,无力追击;败,一败涂地,亡国灭族。 北蛮看我如羔羊,虎视眈眈,那一纸协议在他们眼中不过一页废纸,待有时机随时扑过来。犹如利箭在弦,一触即发。 如此这般,展霖日夜不敢懈怠,不成想竟会收到九皇子求救的信函。 何哉,悲哉! 他看得清人心,却始终悟不透。 这一路上,祁钰言语间对展霖十分赏识。 祁钰自视甚高,自诩高祖之贤圣气魄,于展霖一直抱着惜才之意;展霖只是偶尔片词只字,不卑不亢,面目清冷。 饶是祁钰识人善断,竟探不出其中几分虚实。 论这展霖,确实奇才。当年能在那般困境下以一人之力号召民众守城抗敌,以八百敌三万大获全胜。单只说着一仗便可垂名青史。 之后数年,镇乱平叛,南征北讨,收复半壁江山。拨乱反正,让那庸君安安稳稳坐在朝堂正上。 折了实在可惜,若此人能归顺...... 不得不说,真如天降利刃至宝,一统大业岂不指日可待! 但若相反......锋芒向左必催之! “展元帅请,九皇子殿下已待多时了!” 祁钰作势,请君入瓮。 ...... 顷时间村内人流涌动,又很快平息。 不过几瞬,拾得却将内外兵阵布属看得真切。 有活路了! 按捺心中激动,拾得告诉自己:等!一定要等得住! 然而,四下无人间却按捺不住那双大眼光芒四射,那是人对活着的渴望。 展霖面上平静如水,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伪装,只待能见到人,他便有把握保人性命无虞。 如今朝堂,皇上年事已高,太子身虚体弱,九皇子算得德贤兼备,主张轻徭薄税,事事亲力亲为,守着这半壁江山任劳任怨。 祁显若有闪失,必然又是一番动荡,大祁已是风雨飘摇,怎还经得起啊! 洞庭碧螺春银绿隐翠,浓郁甘醇,搭配青釉骨瓷茶具,与这民舍格格不入。 默了默,祁钰开口道:“展元帅此次前来莫不过为了祁显” 展霖抬眸看过去,眸光清澈却深沉,如古潭静湖:“不是世子殿下差人送去的信吗?” 他这话说得直白,即挑明了,又似未挑明。 祁钰端起茶盅,两指挑起茶盖儿,轻轻拨弄着浮叶,顾左右而言他:“展元帅估算若要收复北境须得多久?” 多久? 这话问得好,若无诸位野心勃勃四年前就该结束这该死的战争。 展霖叹了口气,并未言语。 “呵呵”祁钰无奈笑笑,道:“当今圣上年迈昏愦,偏安一隅,稍有风吹草动便就一心求和。展元帅若想挥军北上,收复失地...呵呵,怕是难啊!” 展霖垂下眼睫,遮住万般寒凉,静静等待下文。 祁钰说这话时,紧紧盯着他,但无果,看不出半点端倪。或许他本就是这般沉静的性子。上善若水大概如此。 可,总要试试才肯甘心啊! 祁钰侃侃而谈,谈着国家,时局,现今,未来,以及自己的抱负。扬言三年之内必将北境失地收复,将蛮人彻底赶出中原。五年之后,天下太平,举国盛世。 多么美好的愿景。 天生尊贵的皇亲贵胄啊,何曾垂眼看看,便就是刮地三尺,能凑足五十万军士一个月的物资粮草吗? 所谓国库空虚,不止是银子,还有各地官仓。这些全是出自于黎民百姓。已然是民不聊生,食不果腹,人心惶惶。 再打下去,打的不是北蛮人,而是无辜的黎民。 前方建功立业,身后哀鸿遍野。 太平之上,富贵荣华;太平之下,殍骸蔽地。 人心啊,究竟是什么样儿? 展霖阖目,眉间微蹙,旁人皆以为他是在深思。 祁钰得意轻笑,静默须臾,方开口问道:不知展元帅有何高见? 喉咙滚了下,缓缓睁开眼,略有几许血丝,隐在微垂的眼睫下,微不可见。展霖沉声说道:“国玺正在九殿子手中。” 这句话成功让祁钰眼中浮现出一抹欣喜。 “没想到祁显还有两分圣祖血性!”祁钰说这话时神情颇为不屑:“却也无妨,我已命巧匠重造,大师王逊之的手笔,怕是圣祖也难辨真假!” 果真胆大妄为,展霖面色不改,心急如焚,逼询自然少不得酷刑,不知九殿下伤势如何?开口却道:“殿下可将人带来,末将劝劝。倘若他执意不听,末将愿为世子永绝后患!” 祁钰定定看着他,摸不准这话中有几分虚实。但无妨,瞥了眼窗外,收敛起笑意,顿显傲雪凌霜。 挥手唤来亲随,不多时便将人带上堂前,只见来人蓬头垢发,步幅蹒跚。锦服上道道血痕,破烂不堪。他挣脱两旁士兵的桎梏,独自站在那儿,不见半分华贵之气,展霖却辨得出,此人正是祁显。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与他的父兄都不一样,即使身处环境再窘迫,举手投足间依旧矜持有度。 祁显看着展霖持剑一步步走近,神情丝毫不曾慌张。 石火电光间两名士兵已倒下,展霖一个利落的转腕,剑尖直指祁钰,祁钰堪堪躲过,将桌上青釉骨瓷狠掷在地,声音清脆。 倏地,埋伏已久的暗卫涌进,将本就不大的民舍围得水泄不通。 欲得而不得的不甘,礼贤下士而被人漠视的不堪,让祁钰愤怒至极,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杀!” 火光摇曳,杀声鼎沸。 等的便是这一刻。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一点,拾得弄出点小动静,将尸坑周围的暗卫引下来。只有一人,大概是因为对这些死人只剩嫌弃了罢? 一击致命,扒下衣服自己换上,意外地竟从这人身上翻出一块枣面发糕,用油纸包着。拾得吃得有些狼狈,连纸上的渣渣都舔干净,甘香余留唇齿间,拾得由衷感叹活着真好。 坡上有棵枯树,拾得爬上去坐在最高的主杈上,等着时间一点点流过,瞧见敢士一批批涌上,弓箭手朝着同一方向一轮又一轮,最后连房顶都掀了,远远瞧着镇上打打杀杀,如同看戏一般。 平地之上两人如同活靶子,可射过去的箭又全被一柄剑挡掉,刀风剑雨中,横挥竖扬时,舞出一道银影青芒。 他即使在这般境况,都招招留有余地,不伤人性命。 该是怎样一种心境? 以拾得的思维实在想不通。 忽而觉得,若不是护着身后那人,以展霖这身手或许能全身而退。 只可惜,莫怕他所护之人不死,他必须得死。 这局,是为他而设,他若不死岂不枉费,这里方圆十里所有人莫不盼着他死。 等展霖身死之时,撤下这天罗地网,届时便可逃脱此地。拾得如是想,该是如是想,也应当如是想。可是,心里有根弦却在唱反调。 那方打的如火如荼,拾得只做冷眼旁观 忽地,拾得闻见风声大惊,眸光向着东南方一扫,是救兵到了?! 可有旧识?可能躲过? “豫王世子残杀血亲为夺权篡位,假使他日荣登宝座,在场诸位皆逃不过被灭口!”展霖一边挥剑,一边扬声喊道。 此话一出,临近兵士皆是一愣,身后也跟着一顿,刹时安静,莫名让人后背生寒。 展霖横剑,环望众人又说道:“祁钰所作所为诸位皆知,荥阳遇险,毫无防卫,四万百姓何其无辜? 黄板坡上死了多少新兵?最后全营尽殁!今日,倘若他阴谋得逞,为免众口铄金,必然会落下杀手!” 此人重名利,又想得清名,偏偏行事作风阴狠毒辣。展霖劝人回头是岸,九皇子祁显也适时道:“吾以圣祖之名起誓,诸位遭奸人蒙骗,若即刻迷途知返,此事于诸位恕不追究!” “呵呵!好伶俐的口齿!”祁钰那张傲雪凌霜的脸阴鸷如毒物,狠狠盯着展霖,他确有这般打算,但此时这话从展霖口中说出,如同将人扒了衣裳立在众人面前。 “本世子平日待人如何?想必各位心中自有评较,展霖不过临死挣扎,实乃信口雌黄,反间计用得着实不错!可惜你今日面对的皆是我豫王府忠臣义士,岂会轻易上当!?”祁钰言罢,一声令下:“杀!!” 自有他口中‘忠臣义士’冲上前去,其他人也重新握紧手中兵刃。 展霖挥剑将九皇子祁显护在身后,祁显躲避之余口中道:“好个自有评较!好个忠臣义士!吾且问,此时,此地,你祁钰所行之事与忠义二字何解?” “哼”祁钰不屑,斜眼看向展霖:“昏君治国,贪官当道,祸起四方,战乱不断。你的忠,愚忠而已,到头来守住的不过一个木朽蛀生,千疮百孔的大祁,于百姓于天下有何意?” “不错,大祁确实木朽蛀生,千疮百孔,救国救民有千万种方式!为何偏要联合外敌,乱我超纲?!”祁显言之凿凿,字字掷地有声。 祁钰正眼瞧了这位九殿下一眼,顿了顿,冷笑道:“说的可真好!祁显,你能以庶子之身做到现在,想必对皇位觊觎已久,这般善弄权术,心机深藏... ...” 话锋一转,他看向展霖:“今日若救得他,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展霖挡在身前,祁显看不到他是何神情,但见他出剑没有丝毫停顿,将自己护的严严实实,欲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 祁显说豫王世子狼子野心,祸国殃民;祁钰道九皇子城府甚深,天生玩得一手好权术。 真是生了张好嘴! 拾得心想:若自己是展霖早就将这累赘弃下了。 不,若是自己根本就不会来! 说话间,展霖已护着祁显移至将近村口边。 看那方向势头拾得颇为心惊,默念:千万别往这边走!离我远点啊! 埋伏在附近的兵卫随之涌动。 “传世子口令:今夜取展霖项上人头者封校尉,赏金五千两!得双手者封县尉,赏金两千两;论功行赏,勇者多得!” 传令者乃王府谋士胡杨仲,祁钰亲信。 祁显分明有意纠缠。 言多语失,任你百般理由,力辩三夜又如何?事实摆在那,不过徒增笑话。胜者为王,史书从来只由胜者随意撰写,这个世间,规则本就如此。 赏金之高,轻易便就挑动人心,顷刻人们带着贪婪蜂拥而上,攻势较之前猛烈数倍。 展霖一闪身将九皇子拉进身后民宅。 祁钰不由嗤笑:迂腐! 他只用眼角余光瞥了眼,身旁侍从立即将马匹牵来。夜照玉狮子,通体洁白,毛色光亮,比这冬雪还要纯净。祁钰翻身上马,临走前对身侧胡杨仲使了个眼色,胡杨仲点点头,揖礼恭送。 那眼神拾得看得真切,眸中冷光寒射如淬了毒的蛇牙蝎尾。 倏尔想起展霖之前那句话,拾得确信,展霖死后这村子方圆十里都不会有活口,一把火,一坯土,整个村子都会消失,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会做到何种地步?还要等多久?明日?后日?拾得有些耐不住了。 换岗怎么办?来人怎么办?被发现端倪是否能够应对? 那一句暗号谁都不知能起到多大用? 各种方法,各条路线,在脑海里一一演练,可是无论怎么走皆为死路一条。 那么多暗卫,怎么可能独自应付下? 拾得努力让自己静下心:不能慌,不能慌... ... 想着想着,忽然望向前方,这一望再想什么便就都绕不开了。 拾得咬着牙,恨恨叹了口气。然后爬下树去,朝着镇中潜伏。 即使穿着这身衣服,依旧不是很顺利,碰见几个暗哨,拾得只说贪得那赏钱,忽悠不过的便找机会一刀了结。 拾得从不觉得杀人是件很残忍的事,以前不觉得,现在更不觉得。小村数百人,可有一人大罪大恶,那下令之人可有觉得残忍?这世间之理本就是弱肉强食。 一路行来,看这情形,方圆十里埋伏的暗卫不少于明面上这上千兵士。 待拾得赶到时,那闻名天下,慈善仁义的展大元帅已浑身伤痕,莫怕再晚来一刻就被分尸了吧! “大家快逃啊!世子要杀人灭口!快逃啊!” 这一声如同惊雷,在人群中炸响。人们回头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小兵跑过来,浑身都是血,神情慌张。 不远处打杀声愈显清晰,十分应景 “休得胡......!”胡杨仲话未说完,被拾得撞在怀里,生生顶的差点断了气,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拾得手脚并用爬起来,喘着粗气,抬脚就往村后跑。 他这般慌慌张张让旁人不由也跟着乱了,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有几个胆小的也跟在其身后,一个成十个,十个成百,营长回过神叫他们别慌,别乱跑。谁能听?他说话时自己都气虚。 事出突然,蛰伏在周围的暗卫也懵了。暗卫长很快做出决定,先派人去禀报世子爷,然后下令行动。展霖已是强弩之末,此时不除更待何时! 第二十一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一众兵士往西北跑,乱得如同流寇。拾得悄悄拽了拽展霖衣角,闪身躲进巷子里,专挑小道,往东南行。 展霖不由蹙眉回望一眼,他大概明白拾得意图。 藏身暗处,静等黑影掠过,拾得小心翼翼探出头,得见四处无人,带他们藏进村中祠堂。 祠堂高墙大院,十分坚固,可是四面楚歌,哪能称得上安全呢? 拾得不由看向展霖,他来救人必定提前有所安排。 将几个蒲团摞一起,扶着九皇子坐下。拾得见供桌上有糕点,咽了下口水,端来奉上。九皇子摇摇手,声气虚弱:“多谢” 看他面色青白,嘴唇干裂,拾得心中了然,里里外外巡了一圈,只供桌上有碗水,上面浮着一层尘。拾得咬咬牙,端了过去:“您将就一下” 怕引来人,拾得声音压得很低。 九皇子祁显又道了声谢,接过碗,确实口渴,也知道眼下不是讲究的时候,但这......抿抿嘴,面露愁色。拾得恰时上前,手里拿着个干草叶,在水面上轻轻一拨,再一挑,就在祁显眼皮子底下,他嘴角也跟着草叶拨挑渐渐翘起。 虽然还是有点膈应,但也只能将就了。刚要将碗端近嘴边,忽而想到这院里还有一人,端碗过去彬彬有礼道:“展元帅先请” 展霖抱拳行礼,轻声道:“多谢殿下!殿下请!” 这话回的可真是简练,倘若多说几句客套话,即显得九殿下礼贤下士,又显得自己忠心耿耿,多好?!拾得腹诽,转过身去大口塞糕点。 干巴巴几小碟儿离吃饱喝足还差的远,光吃干的有些噎,从台阶上捧了把雪,一口一口含化了咽下。 自知身份悬殊,一个劲往跟前凑反而让人瞧不起。该做的都做了,莫不如离远点,还能让人念点恩。 找了个旮旯蹲下,心中盘算其他。 不知援兵什么时候到?想问一问,可又觉问多了会让人生厌。再者自己干的那点破事儿自己心里清楚,肯定是不招人待见。现在只要跟紧,不怕逃不出。但逃出去之呢?会不会抓着自己书算后账? 一阵嘈杂打乱思绪 不由抬头看了眼站在院中沉静如水的男人。眉头渐渐蹙起,有种不太好的直觉涌上心头。 果真,展霖打开门,让几个逃窜的小兵躲进来。 拾得急忙奔过去利索地将门栓好,祁显正闭目养神,眼睫动了动。 方才还想要杀了展霖领功之人,这会儿像是看见救星,竟‘噗咚’一下跪在地上:“展元帅救我们啊!” 拾得心中暗骂了句‘好不要脸!’,嘴上却道:“那厮黑心黑肺,必然要将我等赶尽杀绝才肯罢休!” 这一连串人务必会引来追兵,瞧他们慌里慌张已然没了主意,提议道:“大家分散来逃,这样他们追击的目标大些,兴许能逃掉!” 展霖蹙紧眉头,唇线绷紧。拾得看出他生气了,怪自己让他们做饵。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怨愤,这些人摆明了就是累赘,生死关头,谁不是为自己想?倘若真是菩萨心肠,大可豁出自己将外面‘刽子手’引开,留给他们这群小渣子一条活路,哼,假仁假...... “展某出去将他们引开,你们暂且找个地方藏好,千万别被发现!”他这样说,语气不急不躁,似山涧清泉,净澈、温润、清冽,将人们那颗慌乱的心引入平静。 拾得垂下头,不知为何,隐隐觉得心里有些...有些...自己也说不出的滋味。 他当真出去了。 孑身一人,月色之下,轻功施展开来,别样飘逸与隽雅。 引得一阵人声鼎沸,渐渐愈远。 拾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股异样。待看向人时又是以往人畜无害的良善的模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引着人往里走,却自顾自言道:“大家先藏好,等展元帅回来在做安排!千万莫要放松警惕,援军不知何时才能到呢?” 顿了顿,停下脚步,望着门外略显凝重:“外面形势紧迫,得要把守望风。我先去,但我一人顾及不暇。最少两人,谁能同我一起?” 其中一人迟疑抬了下手:“我......” “好!”拾得看向另外几人:“其余人分作两班,一个时辰轮换一次,诸位可有意见?” 还能有什么意见?都是为了活命。 几人点头称是。 拾得刚转身要出去,忽而似是想起什么:“你们之前可做过侦查?” 自然是没做过。 他们是附近守备军,还未来得及上战场。被调来这个地方,军官说什么是什么。年轻的脸上满是茫然和怔忪,双眼直愣愣像极了黄板坡上被拾得忽悠上战场的‘烈士’。 “那不行啊!”拾得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我看这样吧,待会你们两人为一组,东南西北四个角,都睁大眼睛盯死了,不许说话,不能瞌睡,相互看着!一旦发现有动静,千万别慌,一个继续盯着,另一个传话。都听懂了吗?” “听懂了!” 听这话语气...几人对视一眼,都觉眼前这人不太一般,与展元帅必定相熟。没准是他亲随? “现在先休息,保持安静,否则会引来人,各自去吧!”拾得一脸严肃,声音虽轻,却是命令的口吻。对他们尤其管用。 一旁静坐的祁显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个自方才就格外引人注目之人。 如此,甚好。拾得转身大步走出去。 趴在墙角上,这一个时辰一如想象中安静。因为人都被展霖引过去了。应该去了挺远吧?估摸着再过会儿就该回来了。 那几人十分听话,非常安静,到了时辰就来换班。 先前跟拾得一同把守望风的那人被指使在门口,等候展霖回来。 拾得站在祠堂门口,平生第一次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是该投靠眼前这位皇室贵胄,还是应当跪求展霖。 前者,对,则一飞冲天,荣华富贵;错,则一败涂地,性命堪忧。必然时时提心吊胆,小心谨慎。呵呵,说来说去,这条小命几乎是交到了别人手上。 而后者...... 想不出当会如何? 若无之前种种,大概能好好站在他面前,直直正正,哪怕是装的,最起码还能装。 如今这般......哎!长长叹了口气。 拾得笃定,他会给自己一条活路。这种自信自己也不知源于哪。可之后呢?他能给这样的人一个机会么?如若不能呢?接着埋身市井,做这尘世里一粒沙土,随便谁轻轻一口气就能吹散? 想活着,想活得好一些,最起码这条命不是任谁想要拿去便就拿了去。再也不要做他人眼中鱼肉,再也不要光是为了活着都费尽心机! 可是,目光落在脚下的影子,默问:生来这般,你要如何? 似乎有另一股力在心里较劲儿。 另一个声音指着村口尸坑,问:所以,甘心最后成了他们那样吗? 千思万绪乱成一团,理不清,解不开。 正惆怅,一人翻墙而入,正是展霖。 他还带来了援军。 拾得如此好的脾性都怒了。真不知他是过于自负,还是根本拿着九皇子的命不当回事? 豫王府兵加虎狼卫将近五万人马,方圆十里围的密不透风,堪堪十个人,是来勤王救驾? 不知若此时将九皇子殿下卖给祁钰可还能换回条命来? 不过这想法只是气急了苦中作乐想想罢了。已然身在此间,虽不说同生共死,但好歹是同在一条船上。 真若那么办祁钰也瞧不上,而且......看了眼展霖。 拾得皱了下眉头,微不可见。而后去将这‘好消息’告诉九皇子殿下。 祁显迎出来,待看清院中这几人也是一怔,但很快恢复如常,拱手行礼:“舍命相救之恩无以为报,受我一拜!” 这一拜只是躬了下手,被展霖托住臂弯:“殿下,这使不得!我等忠君为国,这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 顿了下,又说道:“前线战况吃紧,调动大量军队势必会引起北蛮注意。而且这种境况,援军即使来了,顾及九殿下安危也不敢贸然进攻。所以......” “展帅不必多言,吾都明白!”祁显回拢衣袖,举手投足间矜贵温雅,定定看着一个人时,会让人觉得情真意重,微微带有一丝压迫感。 展霖提前计划周详,虽然险,但他有把握。 院里其他人都在计划之外,他略微思忖,祁显恰时开口:“他们都是受那乱臣贼子蛊惑,还请展帅实施援手,一并就出去罢!” 拾得抬眼看向这位九殿下,目光里多了几分深究。 展霖颔首,点兵布阵如行云流水,从容,沉稳,众人望向展霖,除了崇敬还是崇敬,他在即心安。 第二十二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外面有群见不得光的野耗子,上下乱窜,等人追过去又不见踪影。折腾了整夜,整夜未曾消停,让人不胜其烦。 村中祠堂同是,展霖坚守不出,防卫严密,凭着堪堪十几人竟真守住了。不过想必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侍从奉上热茶,端起啜了口,也了眼不远处,哼!骂愚不可及,死不足惜! 黎明未晓,黑夜将散之时最为黑暗,也是人最疲累乏困之时。 又是一阵喧嚣,祁钰揉了揉眉心,闭目养神。 信兵突然来报:展霖突围! 倏地睁开眼,怎么可能?! 但事实就是如此。 十六人编成一队,两排前后四组,两翼护卫,内持刀戟,一个缩小版的金蛇阵俨然而成,行进迅速。趁人们松懈之时,金蛇出动,敏捷且迅速。小小金蛇阵,堪堪十几人,竟是谁都拦不下。将这堪称完美的密网破开一角。 祁钰率人追去,追至百步之外,忽闻身后有人喊道:“展霖在那!快追啊!” 声东击西! 蓦然回首望去,那飒爽轻逸的身姿确是展霖无疑。 只见他身侧携着一人,转眼几个纵身起落,将追兵远远甩在身后。 胡杨仲迅速调人去支援,祁钰凝着脸,有那么一瞬似乎想到些什么被一阵乱马踢腾扰乱思绪。 他命人围剿‘金蛇’,自己则策马追过去。 晨雾迷迷蒙蒙,那人影一闪又不见了踪影。村中屋舍成了最好的掩护,挨家挨户搜寻十分费时,且让人心生急躁。 正此时,一个小兵过来传报:展霖突围,快与‘金蛇’回合 祁钰气结,怒声问道:“确认是展霖?” “确认是展霖无疑,胡杨大人命小的禀告世子!” “驾!” 话音未落,世子殿下已策马而去。 他没瞧见那一直埋头传令兵在他转身一瞬朝这看了一眼,忽闪忽闪一双大眼欲藏不尽的狡黠,正是拾得。 路过村口祠堂,祁钰忽然停下,调转马头,直接行进去。 其内已是破败不堪,羽箭密如针板,堂内安放两具尸体,脸部用布遮住。掀开来看,是两张很不起眼的脸。 “方才传令兵呢?”他忽然问。 无人注意,早就不见踪迹。 “呵呵!” 怒极反倒笑出来,似乎被人瞧不起了呢! 如此简单的计谋,竟是中计了! 一步一步似乎都在展霖计划之内,不知此时将整个村子拆了,是否能将他找出? 祁钰当真下令,将此处夷为平地。心中暗暗发狠:定然要让你展霖败在我手下,挫骨扬灰方泄心头之恨! 这方,金蛇含珠将九皇子祁显护在其中,密不透风,滴水不漏。 但好歹祁钰也不完全是个绣花枕头,暗岗兵哨未撤,重重险阻,射兵放箭,利锐划破空气携夹风声而来,后方顿时乱了阵脚,金蛇断尾,举步维艰 “保持阵型,切莫自乱,快走!” 能突破重围进去援救的人也非泛泛之辈,武功不错,训练有素,挡住箭雨,即便受伤也丝毫不乱。 拾得那双腿瞅见活路比踩了风火轮还快,待祁钰刚走便转身追来。藏在追兵之中,待出了村,进了林子,追击步伐越发缓慢,一闪身随入‘蛇尾’,临近那人下意识挥刀拾得矮身躲过,反应过来也未多说什么,拾得也未言语,站到预先安排好的位置,跟着一起专心对付追兵。 追兵虽多,但无人坐镇指挥,林子里视野不佳又有埋伏,几经折损,渐渐将人跟丢了。 东方微亮,露出鱼肚白,苏阳已等待接应多时,待看清来人一张张脸,从来谈笑风生翩翩尔雅的贵公子沉下脸。 苏阳上前两步,朝着矫矫不群之人双手交叠揖礼,身后士兵见之皆单膝跪地行军礼。 九皇子挥手免礼,亲自去扶苏阳,苏阳笑若繁花,嘘寒问暖,目光瞥到人群一角倏地一寒。 拾得顿觉寒芒刺骨,此时见到苏阳当真是即庆幸又牙疼。 庆幸他不是严青,一打照面就会将自己这个败类抹了脖子; 牙疼他是苏阳,断然不会将人抹了脖子这般痛快! 拾得下意识摸了摸脖子,苏阳轻笑,瞬时小心肝提到了嗓子眼,心思绕了几圈,‘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咬牙喊道:“小人承蒙展元帅相救,元帅之大仁大义,实在令人钦佩!既九殿下已送至由苏统领安排妥当,小人请命回途尽绵薄之力,哪怕身死亦报此恩!望大人成全!” 言毕朝九皇子深深一拜。 “有血性!”祁显目光之中满含赞许不言而喻。他亲自将拾得扶起,又顺手拍在其肩上,夸赞道:“不愧为我大祁的好男儿,有血性!待来日定是我大祁一员良将!武弁熊绣乌皮靴吾备好,待归来,得月楼为我大祁英雄接风洗尘!” 眼神语气十分恸情。 拾得觉得那眼神就像是在看死人。 此时似乎应该义无反顾地上路了,拾得顿了顿瞥了眼苏阳硬着头皮说:“承蒙九殿下厚爱,小人福薄命贱,高官厚禄实在不敢妄想!只是之前年幼无知错了些错事,若能活着回来定当改心革面,为国效命,建功立业!” 这小鬼提前给自己讨赏。祁显对上拾得那双水汪汪可怜巴巴的大眼,轻轻一笑,温文尔雅,从颈上解下一枚玉牌,质地温润纯白无瑕,雕着华美的龙凤呈祥图纹环绕在中一个‘显’字。 “这枚玉牌跟随吾多年,见物如吾,愿佑你平安无虞。” 此时,此境,此举,此身份,端得仁义之至。 真是下了血本,拾得双手接过玉牌,心想着:揣着它藏一阵子再出来也是极好。 只是... ...哎! 还有一个催命鬼在跟前。 “还不快谢九殿下恩赐,如此贵重的东西千万收好,若有差池便不用回来了!”苏阳依旧笑着,即使说着这样刻薄的话。 拾得自然听出话外弦音,暗自饮泣,跪在地上双手举着玉牌,一番叩谢,又舍着脸要了水囊和干粮,纵有千万般不舍脚上却用足了力气,往村子方向奔去。 展霖没想到惜命如斯,活得如此小心之人竟会回来。届时祁钰正对其四面拦截,拾得正在之中,老远便看见那个小小身影,混在人马之中,突凸得扎眼。 没了累赘,他显得轻松许多,可是他的武功真真儿不适合对敌。拾得如是想。 他横剑立于此间,如神祗,每进一步,包围圈便退一步。 拾得逐渐被人群涌攒到最前。 四目相对,拾得呼吸一滞,展霖唇间轻启:“过来!” 仅仅一瞬电光石火间手中兵刃一转,拾得一个利落的转身,旁边兵士赫然倒在地上。 在人们不明所以的目光下,展霖伸手将人拽至跟前,而后携着人进了一处院落。纪平立即关门落闩,又用栓木顶上。 但这为其带来的片刻安然连喘息都不够。 纪平跪在地上说:“展帅,我等来此便抱了赴死之心......” 展霖抬手止住他欲出口的话。 望着残垣断壁,看着地上尸体,外面杀声震天,寒风携着冰雪吹得人心凉。 三寸粗的铁抓钩嵌在墙壁,另一头系在马身上,一扬鞭子整堵墙被硬生生掀翻。 祁钰狞笑:“展霖,任你诡计多端,没想到本世子会去而复返吧!” 怎会没想到? 拾得下意识摸了下颈间,触到一截红绳,红绳坠着一银牌,是临行动前展霖从自己身上取下的。 拾得想飞蛾乱眼,调虎离山;祁显想将计就计,收买人心;唯有他,从始至终只想着如何将他们一齐救出去。 “祸事因你我而起,该由你我解决!何故牵连他人性命?” 展霖望向祁钰,祁钰下马,兵士自觉让出一条路来。 “展元帅莫不是要与我单独决战?”语气中无不挑衅,祁钰早有此意,几番欲上前被胡杨仲拦住。 “是!如此最为简单!世子无非想要展某性命,展某自当奉陪。只是牵连甚多,他们皆为无辜,身为军士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乃死得其所。实在不该为了旁人一己私心而被折陨。这两人忠义赤诚,展某恳请世子放他们一条生路!” “元帅......”纪平刚要开口被展霖抬手打断。 “哼!妇人之仁,徒有其名!”不过区区几个小兵,蝼蚁一般,祁钰没说不放,便是默应了。 想不到堂皇天下闻名的展霖竟然如此轻重不分。或许,他只有武功是真的罢! 真有些期待呢! 祁钰做了个请的姿势。 论武艺祁钰自是不差,他瞧不上一般皇亲贵族习武的清逸流派,走的刚猛路子,兵器为一杆虎头枪,枪长一丈一,刃如虎齿,顶尖锋利,两侧薄刀,重六十七。拦、拿、扎、刺、搭、缠、圈、扑、点、拨,招中连招,劲力刚韧,灵活非常。 都说兵器一寸长一寸强,十招过后,却是祁钰有些吃劲。胜败已见其势,展霖一招‘日落长虹’,祁钰接下只觉虎口发麻,饶有招架之力,连退数步,展霖横剑一抹,祁钰堪堪躲过,头上发冠断作两截,一时间乱发四散。 反观展霖,他站在那,未动分毫,单手持剑,衣袂飘绝,那沉静从容的模样让祁钰大为光火。 胡杨仲见势不好抬手示意围攻,被祁钰制止,他不服,劝慰自己之前轻敌所致。 之后又过三招,长枪反被剑压制,逼得连滚带爬,好不狼狈,苏绣蜀锦华袍沾浆带泥,上面三道口子往外渗血,甚是扎眼。 “锵......” 尾音破空,兵器脱手,几人冲上前截挡,胡杨仲眼疾手快将自家世子殿下拉出战圈外,挥手欲让身后士兵围剿了结。螳螂捕蝉早有黄雀伺机在后。纪平一跃挟持祁钰,拾得也没慢下锁了胡杨仲在身前,刀刃架上脖子,刚好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 一时间任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劳烦世子让他们退出百丈之外!”纪平的刀刃紧贴着静脉附在祁钰耳边讲。 “世子不可!嗷... ...”胡杨仲一嗓子从人耳朵钻进直冲天灵盖,只瞧见一块血肉模糊落地,是拾得削下他一只右耳。 拾得目不斜视:“快下令!还有,让他们留下三匹快马,若不然小心那匕首不长眼,一不小心碰到世子爷身上零零碎碎,那就不好了!” “退!”祁钰冷声喝道。 士兵牵来马匹,而后步步后退,直至十丈之外,再不敢退。 胡杨仲见身后之人个头不高,又瘦,不免小看,想趁拾得捡缰绳之际挣脱。岂知才只一动便就被这小鬼发现,拾得并不废话,手起刀落,捡起地上断手扔到人前:“别想偷摸放冷箭,小爷都看到了,再敢动作扔过去的就不是这厮的手了!” 话说着一脚踩上胡杨仲断腕,他本已疼得直接晕死过去,生生又疼醒,“嗷”一嗓子厉嚎让人眼皮子直跳。 纪平看呆了眼,心说:这小鬼恁地手黑 展霖双眉紧蹙,拾得转过身装作没看见。 祁钰煞白着脸任凭捆绑,嘴上却不饶:“展元帅好手段,这般下作伎俩都能用上!哼!枉我还敬你为好汉!” “世子爷谬赞,因地就宜现学而已,辛苦您还要陪我们走一遭!”展霖声音平和。 祁钰还要说些更难听的话,被拾得一拳打在肋下尽数咽了回去。 眼下冰天雪地,走到哪都扎眼的很,若不然也不必困在这。 五万人马堵住出路,豫王定然不会让世子这般被劫持出去。 展霖望着眼前雪墨青色:“进山!” 山路不好走,马儿跑不起来,身后追兵间距始终不过百尺,任拾得怎么恐吓都不管用。 一人匆匆赶来,美鬟长眉,豹头贲甲盖身,正是人称“小关公”的岳桓,原禁军教头,主枪戟长兵器,因事与京兆尹结仇,数年不见踪影,不想竟会在这遇见。怪不得祁钰的武功路数有几分相熟,原来出自他手。 曾经岳桓也是镇国公府常客,禁军教头一职亦为展老太公力荐,而如今... ...各司其命身不由己罢! 拾得并不擅长骑术,动作生硬,展霖看出来,默默靠近过去,牵引缰绳。 如此行了近三里,胡杨仲血滴答一路,鲜活的路引一般。拾得欲将他结果,谁知这家伙泥鳅一样找准机会溜滑下马逃命,纪平欲追被展霖制止。 胡杨仲连滚带爬,躲到魏恒身后,刚得生机便就红着眼疯子一样喊:“快!放箭!杀了他们!” 岳桓制止:“世子还在他们手上!” “大胆!谁敢放箭!”祁钰难得如此积极。 马鞍硌着肚子一路胃中翻滚,刚喊完这句话便吐出来,纪平被吐了一整条腿,被熏得差点也吐出来。 展霖警觉却是终究慢了半步,祁钰刚才还昏沉的眼倏然睁开,鞋底机关暗藏三寸利刃,腰身翻转直冲颈间,不过眨眼,纪平被踢下马,祁钰翻身间趁机踢在相邻马儿臀上,正是拾得所乘,马儿一声痛嘶被激出野性,拾得反应快跳下马,在雪地里滚了几下才停住。 岳恒赶紧上前迎上祁钰,将其护在身后,祁钰马蹄还未落稳便下令“杀!” 一时间杀声震天,拾得大叫不好,面露惊恐之色:“跑!” 展霖拉拾得上马,抬眼就见纪平抹了把脸上的血,横刀而立,唇间翕动:保重! 拾得双手环过他的腰身就着他握着缰绳的手攥得死死,由于胳膊短整张脸都埋在他背上,腿上使力一夹马腹,马儿撒开四蹄狂奔。 只在刹那间,几声雷响‘轰隆隆’连地面都跟着颤动,紧接着是变了声的求救和哀嚎。 是雪崩,只在一瞬,数不清的生命被掩埋,消逝。 马儿狂奔一段最终失了前蹄将二人狠狠摔在雪里。 第二十三章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雪崩导致山路被封,茫茫一片,行野路谈何容易。若非有个伴早不知掉到坑里被活埋了多少回。 “这山可真穷哎!我跟你讲,这雪不碍,我以前见过比这还大的雪!其实冬天也挺好,我冷,野物也冷。像兔子,一掏就是一窝。山鸡冻得飞不起来,一头扎进雪堆里,露着一簇大尾巴,抓它们跟拔萝卜一样。还有... ...” 拾得就那么一直一直说,捡着自认为有趣的说,被风雪糊了满嘴。天南地北说个没完,亢奋的完全不像平常。 漫天飞雪下,身侧的人似乎随时会融进这风雪。 山里被注入越来越多兵力。 拾得每隔两时辰必会问一遍:“援军何时才能到?” 这糟糕透顶的鬼天气,灰蒙蒙分不出昼夜,行走痕迹又极为明显,运气好的时候能躲在一个地方一两个时辰,大多数时他们都在走走停停。 这日,山上的兵力人数猛地增多,显然不寻常。 看这情形豫王已是必败,祁钰将所有兵力都集中在后山,搜山检海,上穷碧落下黄泉誓要将展霖拉了垫背。 拾得那些干粮早就尽了,气若悬丝,忍不住明知故问:“元帅究竟与豫王世子什么仇什么怨?” 展霖无奈一笑,摇摇头,轻轻一叹,北风似乎又寒凉了几分。 第不知多少天,拾得已经没了力气,展霖闷不吭声将人背起,走着走着会晃晃背脊叫他醒醒说说话。 拾得说的最多的就是“等我出去定要做人上人!” 或许是这句话说的太多了,他问为什么? “为什么?”拾得嗤笑,清醒几分,声音还是迷糊的“杀尽天下贪官污吏,人人皆可安乐!杀尽蛮夷异族,九州四海再无征战!天下太平!” 他刚要开口,忽觉有脚步声,将拾得埋进雪坑里,独自跑开留下脚印。须臾,一小队士兵过来,寻着脚印追去。 稍时,他回来,拨开雪就见拾得半蹲在里面,随时进攻的姿势,一双大眼分外精神。 拾得对上他目光,不由讪笑,略有些尴尬。 “呵”他也跟着笑了笑,像是无奈,像是自嘲。 拾得没话搭话:“援军何时才能攻上来?” “快了!” 他声音十分好听,唯一缺憾便是有些沉。若再轻越些,该是似叶尖清露那般温润的。 大概能歇一会儿。 他靠在一旁闭目养神,离得那么近,一抬眼便能看见他,并非一眼惊艳,他脸上每一笔线条都很柔和,如清云皓月似甘露浽溦,很自然,让人忍不住心生亲切。 明明是那么遥不可及的。 拾得出口调戏:“笑一个!” 却不想,他果真笑了,那一笑,风都停了。他睁开眼,眼中盛满月光,皎皎清辉,清澈如醴泉。 拾得想这世上温柔到了极致的人便是这般模样吧。 人们都道他是英雄,拾得却觉得他不适合这个词。 他应该在东海之畔观潮听海,他应该在昆仑之巅乘风踏月,他应在殿堂浅吟梵音悯度众生,他应在九天之上静观苍生百态...... 他唯独不该在这世间沾染一身尘埃。 不该跟他同走这一路的。 “走吧!”拾得起身,眼前‘唰唰’掉银丝,略微晃了下。 他默不作声上前一步弯腰将人背起。 “我...我其实......”话说到一半卡在嗓子眼,说不出,咽不下,堵得慌。 那队士兵追到半路不见脚印,沿路返回仔细搜寻,见到一处有痕迹,又沿着新的脚印追过去。并发出信号,给附近周围队伍做警醒。 三个方向都有动静,展霖背着拾得纵身一跃到下方,不知是被什么绊到,拾得感觉他身子斜了下,但脚步并未慢下。就这般不知跑了不知多久,最后跌进一处坑洞。临摔倒时他伸臂将其揽过,护着拾得没有直接与地面碰触。 他仰躺,伸开手脚,呼出一团雾气。拾得躺在他身侧,看着雾气散尽。 “你不该过来的!”默了默,他忽然开口。 拾得怔了下,而后笑着说:“小人仰慕展元帅威名,回来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笑出声,声音很轻。 “笑什么?是真的,展帅乃国之栋梁,能救您出去,也算是为国效命,建功立业!”拾得一本正经说。 “这样说来还真是多亏你”他如愿接话,拾得却不知下面该说什么,伸手扣了下洞顶,落了一脸土渣,呸了好几口。 他垂眸,能看见两小排羽扇似的睫毛,和其下遮掩不住的光亮。 又静下来,听见苏雪落地的沙沙声。 许久,许久,久到这种境况下竟会生出困意。 迷迷糊糊听到一声叹息,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做个普通人吧,随心肆意,薄云乘化随舒卷,缥缈光隐太虚中。自由无羁,平安喜乐,如此一生岂不快哉!” “普通人哪来什么平安喜乐?”拾得闭着眼,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要做就要做人上人,天上人!” 吃遍山珍海味,穿遍绫罗绸缎,受人捧奉,荣华富贵享用一生。这辈子,这条命,只攥在自己手里。 拾得不觉扬起唇角,光是这么想想都觉心情愉悦。 展霖望着天边:“天上太高了,你不怕吗?” 拾得依旧闭着眼:“不怕,总比掉进地狱强!” 展霖:“危楼高百尺,每一步都需小心谨慎!” 拾得:“荒野无路,遍布荆棘,何曾不小心?” “人生不易,诸业加身岂不更难行?” “皆因单薄才难行,身有依傍,重些又何妨?” 展霖缓缓坐起,手掌撑在身后,定定看着拾得,最终无奈一笑:“心存善念,方得始终!” 似是劝解,似是忠告,似是谶言。 拾得哼哼两声,呼吸轻缓,仿佛已经睡着了。 待再睁眼,是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眼前是他背影,持着剑,已行至百步外。 目光一直是他消失的方向,始终不曾移开。 终于,又见那道身影。 他拄着剑鞘,蹒跚而来。 身体松软无力却莫名生出一种心安。 拾得翻身将洞口让开,他却依着洞口坐下,含着笑意,将手里的物什在拾得面前晃了晃。 是酒囊! 盛不住的惊喜从眸中溢出,光芒之盛似是雪地里生出一个太阳。 拔开塞子,辛烈的酒味弥散开,拾得舔了下唇角,咽了下,催促他先喝。 展霖不由分说将酒囊塞到拾得手里,而后转过身,头抵在土壁,闭上眼,似是累极。 目光流转几个来回,有些不自在的举起酒囊,酒入喉,似是顺着喉咙咽下一团火,火辣辣的流入腹中,又逆流而上烧回去。 “哈”叹出一口酒气,烫呼呼的,脸上有些发麻。 看了他一眼,又小口小口喝了几下,热气渐渐流入四肢百骸。 擦了擦酒囊口,犹豫着,又抓起把雪蹭了几下,翻过袖子......额...有些脏,好在雪化了,甩了甩水珠。 “等出去,拿着银牌去京城镇国公府,交给福叔。他人很好,会好好待你!” 就在拾得想要将酒囊递过去时他忽然开口说。用一种轻松,满含笑意,又让人无法拒绝的语气。 好像所有思绪都随北风去矣,拾得怔在那。 他睁开眼,转身看过来,目光温润,笑意盎然。 让人想找个角落死死扎进去。垂下头,依旧能感觉到那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拾得转过身去,极为别扭,从未如此...如此......拾得形容不出。 似乎时间比平常慢了许多。 展霖看向远处,眉间蹙起,没能等到想要的答复,他们来的比想象中要快。 “别出来!” 他这样说了一句,起身远去,速度之快,拾得转过身眼前只余一页衣角。 思绪没能回来,脑袋里有些空。一直望着那个方向,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但好像又知道不会等到。 “啪” 狠狠甩给自己一个巴掌,很疼,疼得眼眶发烫。 将雪扒到洞口,挡得严严实实。 抱着膝盖,蜷缩到最里,咬着牙,闭上眼,耳边只余自己粗重的喘息。 不知为何越发喘不过气。 什么东西硌的掌心生疼? 抬起手,伴随着一阵儿水声。 “啪啪!” 又是两巴掌。 坐起身,大口呼吸,仍觉闷得慌。拔开雪,冷气灌入鼻腔,呛得人咳出来。 放眼望去,天地杳茫。 浅崖下,展霖松开持剑的手,展开,在自己眼前。 无人知他在想什么。 手落下,闭上眼,任凭风雪将自己掩埋。 拾得是在雪中将人刨出来的,比坟头还要小一些的雪堆。 他双目紧闭,让人几乎感觉不出呼吸。 “这都没被发现,他们是有多瞎?你这人可真逗!怎么想得?见过逃命的,没见过赶着送死的!” 没见过?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呼”长长呼出一口气。 “还问我为何又过来?不是你叫我过来的吗?真是猪油蒙了心,谁知被逼到这境地! 我这条命可金贵着呢!九皇子许我高官厚禄,他还给我信物了,价值连城的宝贝,等一出去就去投奔! 哪像你,就会拿着块破牌子唬人!苏阳正眼瞧都不瞧我一眼,哪里肯给机会?亏你还浪费心思给我谋功绩!那么多忠勇义士偏偏让我去给祁钰那厮传假信!多险啊!还什么都没落着。亏死了! 谁知去了镇国公府会是个什么样?高门大户的,去了再给我一顿乱棍打出来?!......” 说着自己都觉无用的废话,不知出于什么心理。 将人拉到背上,捡起剑,动作干净利落。 “咳咳...”他咳了两声“放我下来” 还以为他...他......拾得抿紧嘴,甚为窘迫。 拿出酒囊拔开塞子给他灌下 “咳咳咳咳咳......”毫无防备被呛得咳了几声,溢出来些,拾得拧着眉,甚是心疼:“十斤粮一斤酒,这点得有三两粮了吧!” “呵呵”展霖被逗笑。 拾得晃了晃酒囊,好像还有一点,仰头滴入口中。 “还以为就要死了呢!”语气轻的就好像是在说别人。 舔了舔嘴唇,拾得漫不经心说:“这不没死么!” “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会散于生前执念的地方,我那时觉得身体很轻,才想看看会飘去哪?”展霖悠悠说道。 “如是说来,我挡着你死了!?”拾得一脸惊奇。 展霖被他逗笑。 拾得却笑不出来,展霖觉出他神情异样,收敛起笑意,并不问,安安静静,却让人没由来觉得有了可倾述,便就忍不住了。 “我无名无姓,无亲无念,常听人们说,像我这样的人死了地府也不会收,化作孤魂野鬼,挨饿受冻受尽疾苦最终消散。我却觉得,我可能连魂儿都没有,死了就是死了,就是...死了”声音晦暗,不由凝起脸,单是想想都觉心里发毛,遍体生寒。 静默须臾,拾得一抹脸,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生机无限:“所以,这辈子就是这辈子!若能使我站在高处,定当好好活这一回!” 他未言语,暗自沉思。 许久,忽然开口道:“入我‘展’姓,你可愿?” 拾得怔住,只见他唇间轻启,又言道:“云,云舒云卷,淡泊自在,以云为名,又意平安祥福,可好?” 拾得觉着自己应当说点什么:“我将来是要登顶高处,受万人捧奉,你给我取名...一个名字...我......” “生入族谱,死入祠堂,享后世供奉。”展霖将剑插在地上,席地而坐,顿了顿,接着道:“如此,可能规矩多了些,也非大富大贵,但我保证能护你此生无虞。可好?” 他在等,等拾得一个回答。 好!我愿! “我要好好考虑一下”拾得咬着后牙,为了自己从未有过的自尊心。 他笑出声,颇为无奈转过头去。 突然,耳边又有异动,且颇为杂乱,拾得骂了句,刚要起身,却被展霖推入一处坑洼,用掌力将雪覆上,拾得挣扎出个小口透气,刚要开口,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迎着追兵引去别处。未走多远,因为赶来的追兵将其团团围住。 剑光一闪,破开一角,纵身一跃。追兵随之而动,消失在茫茫雪海。 真能求仁得仁吗? 拾得仰头看着他,满心疑惑。 原来那些追兵真是瞎的,瞎到视而不见。 他轻笑:“运气好,又是熟人。” 这一生,从未见过善念。 不,也曾见过...见过吗?大概吧! 自己也搞不清。 他即使出手,也从不伤人性命。拾得忽然想明白,他护着自己,也是在护着他们。 拾得脑海中一直盘亘着一句话,只一句话就塞满整个脑海,整个人都有些木讷,以至于五感钝弱,以至于当他起身时才发觉。 “不知地狱是什么样?真想进去看看。” 尚有余音,他已然行远。 人太多了,拾得想告诉他,他现在这般怎能逃得过? 远处火光摇曳,马蹄声越来越近,让人不由心惊。 拾得想大声喊他回来,可张张嘴发出的声音却如同呜咽,淹没于风雪。心里急啊,急的挣扎着爬出来,眼里只余那一点,晃晃荡荡朝着那片火海奔去。 岳恒同祁钰联手,两点寒芒快如流星,展霖连招架都显吃力,防守兼退,祁钰步步紧逼,怒喝:“哪里逃?!” 若想逃,早就能逃走了。他只是想将人引去别处啊!拾得远远儿看得清清楚楚,火光随着他而动越来越远,咬紧牙关,连嘴唇都在轻颤。 拾得盼着他能逃,两个人一起逃离这鬼地方。 祁钰看出破绽,专攻他右腿,岳恒封住去路,与之缠斗,两杆长枪将展霖牢牢困于此地。祁钰招招狠厉,岳恒沉稳老练,势必置人于死地。 展霖以剑破开岳恒攻势,一脚踩上枪头,挽剑一抹,祁钰下意识松手后退,展霖用脚挑起枪,枪尖直朝岳恒飞去。这具身体已然虚耗数日,气力不足,被挡下,但还有一招‘峰回路转’紧随其后,岳恒接住,也觉出异样,一面应对,一面喊出两人名字,示意一齐上。 这两人是虎狼卫中出了名的力士,一人用铁锤,一人用巨斧,都是重武器。 未能一雪前耻,两人联手竟也被展霖打成这般。祁钰一手攥着手腕,血顺着指缝滴落,是方才被展霖所伤。简直气疯了“快将他碎尸万段!” 拾得还在想:或许,或许展霖于他们还有用,或作人质,或作筹码,不至于立即杀死。 临近时却听到祁钰那声气急败坏的‘碎尸万段’ 究竟,是有多恨?究竟,人心都是怎么了? “呀!!!” 一声尖厉,如鬼啸。 那天,无数人眼中,只看见一只厉鬼。 厉鬼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众人被这一声惊得一怔,不由向后看去。只见魅影一闪,几人直愣愣倒下。 甩了下手上的血,扔了那随手从身上扣下的甲片,捡起地上长戟,折掉杆子,反手握住,冲进人群,瞬间倒下一大片。 而这只在几个眨眼间。 展霖想要制止,然三人合力围攻,攻势密不透风,硬接下一巨斧,震得虎口发麻。 这厢,祁钰还未回过神,忽觉眼前一暗,下意识后退几步,可这暗影紧紧缠着人不放。措不及防吃了两招,伤不算重,但伤在腹部格外疼。手中无兵器,但其实,即使长枪在手这种近身缠斗也让其失了作用。 岳恒见之忙去解救,然毫无作用。他眼中,那人已然非人,像是毫无知觉,明明伤到,却丝毫不顾,挥舞手中兵刃,招式简单利落,快而狠戾,无声,无息,肃然,阴寂,只有杀气。 不带有任何杂念,纯粹的杀气。 真如厉鬼一般。 祁钰也是这感觉,即使在战场上也从未见过如此杀意。 那双眼亮的吓人,让人不寒而栗。 惧意一闪而过,仅仅一瞬,也就是这一瞬,臂腕一凉,戟刃不利,但也因如此,疼痛更甚。攥着手腕连退数步,伤上加伤,削筋断骨。顿时目眦欲裂,抽出临近士兵佩刀,可哪里还能握住?这身功夫几乎等于是废了。 如是,杀他也变成了一件极其简单的事。 即使有岳恒挡在身前,也不过是让祁钰死的更痛苦些。 所谓缠斗,几乎无用。岳恒眼中,对方根本不顾自己会受伤,不,也不是,会避开要害,然后加倍返还到祁钰身上。 那并不尖利的兵刃在其手中格外灵活,虽无章法却杂而不乱,针对要害,一个旋身加翻滚避开攻击,贴身近前,抬手一削,半截胳膊掉落在地。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声让人头发麻。 可这并未结束。 岳恒接住刺向祁钰咽喉的尖刃,用力一挑,铁戟脱手,再一横,一刺,招中有招,直指人心口。拾得攥住枪头,顺势加力,只是让枪尖离了方向,刺向祁钰。岳恒及时收手,拾得也松手,后仰之时捡起地上佩刀横向一劈,饶是岳恒眼疾手快这一刀仍旧削去祁钰一块头皮。 一个后翻蹲跪在地,抬手接住落下的铁戟,一手持刀一手持戟,脚下用力,箭一样飞出去,几乎不见一瞬停顿。 岳恒对上眼前这小鬼也不觉心里发麻,并非他武功有多好,而是从未见过如此杀意,直白,阴狠,手段毒辣。 那双眼中似是唯有一人尔。 又过两招,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也将刀刃送入祁钰肋下,眼见寒芒又至,直接弃了刀,顺杆而上,左手一挥,岳恒躲过,一缕长髯落下。长枪抽回,齿刃划开轻甲,顿见一道血痕。却见他铁戟换到右手,直直插入祁钰颈间,再横向用力一划,穿破软骨皮肉,鲜血喷出一道弧度。 拾得立起,断肢、鲜血、尸体,让他所在看起来如同人间炼狱。 士兵无人敢上前,颤颤发抖。 直直看过去,眼中依旧只有一人--岳恒 握住刀柄,铁戟落下 ‘锵......’ 后半截犹在祁钰尸体上。 反手握住,双臂横在身前,蓄力冲去。 岳恒不敢怠慢,忙挥枪,以攻为守,以退为进,始终不让拾得近前。 要的便就是这个。 断刀飞出,直接从人腰侧穿透,手中巨斧失了准头,劈在空地,那人一口血喷出,扭头看了眼,不甘心的倒下。 岳恒也是惊愕,竟着了这小鬼的道。 拾得扬声喊道:“祁钰已死,尔等乱贼还要负隅顽抗吗?” 努力平复气息,握着铁戟的手微微颤抖,垂在身侧,掩饰不被看出。早已虚耗数日,这具身体哪有时间和力气陪他玩?杀了祁钰已是凭着那股气劲,再打下去,根本没有胜算。 “还不快快束手就擒!饶尔等不死!” 目光几乎同一时间聚在岳恒身上。 抬头望天,长声一叹。 “你们去吧”岳恒如是说。 而他,双手握紧枪杆,目光直定。已然背弃朝廷,做了不忠不仁之事。万不能再辜负豫王,做那背信弃义之徒。 那手持双锤的大汉也不愿走,眼睁睁看着兄弟死在自己面前,他恨极了眼前这个小鬼“呀哈!”挥锤砸过去。 士兵之中亦有豫王府死忠,一齐攻上来。 展霖忙去护救,这两人无论哪一个以拾得现下状况都敌不过。拾得左闪右躲,咬着牙混入冲上来的士兵之中。 长枪灵活,双锤力大,展霖应对也是十分吃力,右腿使不上力,也受不得力,体力不支,连带反应也迟钝许多。 “噹!!”一声,余音久久不散。 展霖拼力硬生生接下一锤,寒芒又至,旋身躲过,枪尖插入身侧地底三寸余。横剑压于枪杆,逆势而上,铁器相较发出清越铮鸣,岳恒只觉手掌发麻,没有给他任何反应时间,展霖已至跟前,剑尖点、拨、抹,不得已兵器松手。岳恒双手持拳虚晃一招,转身想要去拔枪,青芒一闪,落至颈间。 静了一瞬,岳恒想说:要杀便杀! 可抬头看去,对面那双眼沉静、安定、温润......唯独没有一丝杀意。 “让他们住手!”展霖如是说。 未等答复,重物袭来,展霖收剑,侧身,挽剑一转,铁锤落地,那人后退几步,怒目圆睁,双手握紧另一锤,带着呼啸的风声砸下来。却不想,腰背一凉,紧接着剧痛袭来,半路失了力,铁锤砸在自己脚上。 拾得拔出铁戟,退到展霖身侧,目光紧紧盯着眼前,地上死尸越来越多,却在无形中被逼的步步后退。 眼下,已然不是岳恒说的算了。 岳恒自嘲一笑,笑声在胸腔之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想想这辈子,活得真是不痛快! 他望向展霖:“杀了我吧!能死在你手中也算善终!” 言罢阖上眼。 展霖轻轻摇头:“还有机会” 机会?说好听是弃暗投明,丧家之犬而已,再能如何? 罢了罢了! 岳恒抱拳:“展帅动手吧!” 未有动静,岳恒睁眼,已然一心求死,干脆心一横,冲上去梗着脖子往斩业剑刃上撞。 展霖收剑,避过。 拾得见了不由恼火,要死就死,为何还要污了别人的手? “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岳恒笑声不止,老泪纵横,一抹脸,恨道:“展帅连个痛快都不肯给岳某,也好!岳某行军行伍十余载,战死沙场才是宿命!” 拾得不由蹙眉:不好,他这一席话怕是将旁人战意也激起来了。 果然,那些从心底臣服效忠于豫王府的士兵握紧兵器,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 岳恒拔出长枪,随着他一动,众士兵也攻上来。 拾得强撑着,混入人群专攻下路,隐隐觉得喉间干甜,使尽咽了下,眼角余光瞥见手中铁戟,刃边已是破烂不堪。这些士兵披坚持锐,想要一击毙命太难,想要重伤也要找准角度,否则撞在铁甲上相当于白费力气。 不防被划伤胳膊,这才发觉,这身轻甲已经几乎快散了。 方才被拾得刺伤那人捡起铁锤,怒喝一声抡过来。身体反应比意识还要快,翻身躲过,再要起身时只觉眼前阵阵发黑,不由晃了下。而那大汉看准这一瞬破绽,转了个身持锤砸下。 “噹!” 千钧一发之际,展霖赶来横剑挡下,却也只是用自己挡在拾得身前。铁锤与那胸膛只隔着斩业寸余剑身,被那排山倒海的力道激的血气翻涌,一口鲜血喷出。 “呀!” 一声凄厉。 拾得忽然蹿起,将铁戟插入那人眼中。惯力使得人被撞倒,拾得蹲坐在他身上,两脚踩在其肩臂,握着铁戟施力转动,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再一扬一落,痛嚎声被尖刃封入喉中。 拾得转过身,目光环望众人,一步一步走近过去...... ................... 镇国公府凭空多了一位小公子,据说是雁北城遗孤,豫州之乱立下汗马功劳,皇上亲昭封赏无数,九皇子亲自宣旨,如今也算是认祖归宗明楣耀祖喜事一桩。 这事儿最高兴的莫属林蔚,听到消息那刻笑的像个大傻子,穿越整个军营‘老大,老大!’喊得亮堂爽快。 最不高兴的即是张屹山,怎么也想不到这小泼皮竟摇身一变成了展府小公子,真真儿世事多变。 全军上下对其亦是恭恭敬敬,因为所有人都看见那日雪山清叛,展云小公子将展元帅护在身后,睁着一双猩红的眼,地上许多碎肢恍如地狱,那癫疯的模样愣是吓得许多人不敢上。 据说豫王年迈,早已被架空,故而祁钰这个罪魁祸首死后,圣心宽仁只将其削去藩王之位,贬为庶民。至于私通外敌,胡杨仲一人抗下,落了个奸细的罪名,判凌迟。 展霖只在回营时清醒过来,玄铁弓张成满月将百丈外,敌军主帐高挂的长生旗射穿。 然后就一直昏迷。 军中多是些赤脚大夫,只会摇头叹气。蒋镒见了便会上去骂:“你到底行不行?啊?” 严青靠着帐梁一言不发,眼刀冲着苏阳一发接一发。 苏阳实在忍不了:“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以为我想?是提前谋划安排都已妥当,可其中变故......算了!我不与你讲,讲了你们这群只会动武的粗人也不懂!” 侍卫来报说又有人自称名医前来,近日或‘走投无路’或‘一腔热血’来军营谋生的人格外多。 苏阳挥挥手让人打发了。 蒋镒起身骂道:“奶奶的!十有八九是敌军派来的探子!待我将他们斩了!” 被几人一顿好骂。 不由觉得好笑,谁能想驰骋疆场人人敬畏的统领大人,私下相处方式竟也是同普通人一样。 “老大你醒啦!”林蔚惊诧。 “嘶哈......”短暂麻木之后,浑身发疼。揉揉眼眼,不太适应的半眯着。 林蔚一直守在旁边‘尽孝’,见其醒了,嘴角几乎咧到后脑勺。 拾得,不,该叫做展云。 张张口:“饿” 林蔚忙不迭出去寻吃食,已然过了饭点,硬是从炊事营抢出来一捧麦粉,被拿着菜刀追了半个军营。 主帐里有炉火,烧开水熬成糊。 ‘呼噜呼噜’喝下肚子,热乎乎,舒舒坦坦,顿觉这才是活过来了。 展云该吃吃,该喝喝,待在主帐,忽视所有人目光,张屹山管他叫“没良心的死白眼狼” 没辩解,究竟是谁救了谁,没人说得清。 看了眼塌上之人。 他不会死。 褚愿加身,任何人都要不去他的命。 展云 每每被人唤起这两字,便会无比欢喜。 天下间最耀目的姓氏,生入族谱,死入祠堂。 再不是孤苦飘零一个人。 四下无人时,便会默默念及,连做梦都会笑醒。 让林蔚弄来些白米,炉子上架了个小锅。守在火炉旁静等着。看到锅中烧到咕嘟咕嘟冒泡,黏黏稠稠,香味之中略带一丝甜意。 月上西梢,夜静无声,悠悠睁开眼,见竖梁布帐,又闭上,想要再梦一会儿。 “醒了?” 盛出一碗米粥端过去。 “嗯”他应了声。 一灯如豆,稍稍离塌边放远了些。 接过粥碗,吹了吹,尝了一口才发现不凉不烫刚刚好。 “这确比醒了就灌一大碗苦药强太多!”展霖看着眼前的人,轻轻一笑,霎间清风霁月。 展云拿过碗,又去盛满:“是吧!我醒过来第一感觉就是饿,饿得能吃下一头猪!” “呵呵呵”他被逗笑,捂着胸口,试图压下痛意。 纪平的墓碑立在雪山之上大概的地方,展霖单膝跪在那墓碑前许久,许久。 不远处,苏阳沉沉一叹。 千万人翘首以盼他说的每一句话,渭河北如人间地狱,渭河南人心惶惶,多少人背井离乡,多少人思念成灾。展家百年积威,如今聚于他一人,他做的别人都做不到。 从站出来那一刻,他便再不是一个人,他肩负的是整个天下。 这样的人,连一丝私念都是过错。 北蛮拔营退军,像是料定祁军不敢追击,扬着旗子带着之前抢掠的胜利品声势浩荡,那架势看的靖北军所有人咬牙切齿,堂堂大祁地富广袤却被这群蛮人当成了自己花园牧场。 “总有一天我们会将失去的统统找回来!” 北方吹来的风带着沙吹红了眼。 国殇,何其哀哉! 任凭一腔热血逆流成伤。 朝廷上长长出了口气,谈和之事这才算是彻底落定。圣旨从京城送到前线,满篇褒奖勉慰之词。 展霖呈上帅印,及奏疏:战时为兵,闲时为农。 圣上批奏‘准’! 庆功宴上,二十坛御酒兑了水,分到每人手上,展霖依旧先酒祭英魂。 如此靖北军留在了渭河边上,遥望对岸等待着故里重回那一日。 相克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苏阳和严青前来告别,一个回了几年未曾回的家,一个带着整箱黄白成了散财童子。 出营时,苏阳忍不住调侃:“你那帐做的明白吗?” 严青未语,不需做账,何谓明白?这是战死沙场的兄弟们,为家人留下的最后一份情念。 张屹山非得请众人去杏香楼吃酒。不知是连日酒劲未过还是怎地,竟哭的天昏地暗。待醒时满地狼藉。他常年被罚俸实在捉襟见肘,舍着脸跟自家徒弟借了还是不够。最后被老板娘扣下打杂还债,还搭上了林蔚。 蒋镒挠挠头,支了个摊子干起老本行--打铁。 伤势渐好,展霖带展云去了趟青州城。 走在长街上,三三两两商贩忙着摆货吆喝,展云素来对吃的没甚抵抗力,东瞅西瞧,苦于囊中羞涩。 “展家祖籍在这儿!”他突然开口,不悲不喜。 展云抿了下嘴,点头:“嗯!” 曾听闻这儿古时也曾为帝都,许多氏族大家皆出自这,后来氏族没落了,可是多年底蕴沉积下来在这座城里。 如今只余下临界危地的恐慌和悲戚。 这一朝该是上下千年混的最差劲的朝代了罢,被外族打得如此失地丢人。 青城有条护城河,城外相互,城内居用,沿着河边一路往西,街尾有一处宅院,没有匾额,朱门有些掉色旧痕斑驳,但依旧大气庄严。 “青州我也只才来过几次,第一次是随着父亲母亲,当时夸了句‘这儿真好’差点被留下与祖父作伴,忙改口道‘我还是更喜欢雁北’被祖父追问‘雁北哪里好?’那时还小,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竟脱口而出说‘雁北有风沙!’”他声音很轻。 “噗嗤”展云没忍住笑出声。 展霖也无奈笑着“当时年岁小,小傻子一样,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一屋子人大笑,尤其祖父一边笑一边叫好小子!” 他鲜少多话,展云很是捧场,笑着听着。 传闻北蛮攻到青州时,守备军护送百姓撤离。展家年近耄耋的老国公一人当关,独立青州城外,一人一刀临敌三十万大军,何等英雄气概。 只是,英雄迟暮,孤单力薄 传闻老国公身死尸身百日不腐。 说书人都说那是英魂不散,其实那是因为尸身被辽人挂于城门早已风干。 “哎呀!走了这么远肚子又饿了。那好像瞧着不错!”展云声音上扬着说。 他随着展云目光看过去,见不远地方有个小摊,冒着蒸蒸热气。展云拉着他急急奔过去,吃了两碗滚烫的馄饨面。 推开朱门,偌大个府宅实在空旷的可以。走了一路,目光所及皆是破败。展家祠堂甚为大气,香火台上的牌位漆色鲜亮,梁柱有些地方焦黑,似是一碰就会碎。 不难想象发生过什么。 展家人镇守边关,将北蛮人的野心挡于关外百余年,早已让北蛮人恨之入骨。 展云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结结实实磕了四个响头。 祖坟是在城外。 颇为壮观的一大片坟墓。 他说:这底下埋得多一半是盔甲兵器,少数是衣冠饰物。 所谓落叶归根大概只是是活人的念想。 “为什么?”展云不由问了句,叶落归根不应该是回来么? 他似是在叙述一件很平常的事:除了镇守边关,还有南征北战,战死何处就埋骨何处,盔甲兵器送回来做衣冠冢。有的连尸骨都未寻回,只能将生前衣物放入棺木。 展云心中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许是他也觉出身侧异样,转过头,看着他,问:“怎么?后悔了?” 微微垂下眼睫,不知如何回答,但心中明了那并非后悔。 只听他语气轻松说:“我承诺过,护你此生无虞!” 承诺,展云笑得并不爽利:“我这身手,你又不是没见过,何须你护着?我这条小命自己照看的来!” 他却收起笑意。 心下暗自多了几分计较。 行军久了多少会带几分匪性,习惯于刀光剑影生死快意,现如今停下来,几个不安分的便现了形,聚众赌博、逛青楼、喝酒闹事... ... 这些人跟着一路走来战功摆在那,小惩不顶用,大惩又不至于,本着不想事事劳烦展霖的心理,秦伯章秦参将把自己折磨的连日脱发,惆怅良久,最终决定还是上报了罢。 展霖听完眉头习惯性蹙在一起。 论军纪这些不过一顿板子,可过几天又生龙活虎的去闹事,根本不顶用。 展云正为那碗黑乎乎的药汤发愁,凑过来插嘴道:“杀鸡儆猴!” 展霖看过去,脸色不佳,展云讪讪闭嘴。 秦参将低着头只顾想事:“可是此时非行军,小事大作恐犯众怒......” 展霖适时打断:“是我思虑不周,传我军令:以后将七日改为三日一操练,每日点卯,违纪者一切按照军法处置;另赌博闹事者扫街七日,至于逛青楼的... ...既然喜欢那就去青楼当差七日;军令不从者军法处置!屡教不改者刑罚加倍!” 这招真真儿打脸啊! 扫大街,当龟公? 于血气方刚的男人而言无疑十分难堪。 秦伯章大喜,这方法自己怎么没想到,打打杀杀还真不如这样来的顶用。翌日宣令后一片肃然。 待秦伯章走后,展霖看向转身躲到梁柱后的展云,展云先他一步开口道:“快快,喝药了!凉了就更难喝了!” 军中‘圣手’每日都会送来两碗黑汤药,药很苦,每次喝得时候都像是在灌毒。 但药是好东西,也金贵,自知实在是沾了他的光。展云端起碗,屏住气,一饮而尽。喝完之后捂着脸,蹲在地上,咬紧牙关,极力隐忍......真是苦的人想哭。 展霖面上不显,只是端碗的手青筋微微凸起。 营帐中格外安静。 须臾,展云抓起水壶猛灌几口,吐着舌头面目狰狞,不由哀怨:“其实炖碗肉端来比那药汤要养人!” 展霖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走到格柜,取出一小盒,从中拈了递到展云跟前。 倏地睁大眼,几乎是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夺过,塞进嘴里‘嘎嘣’一下咬碎,甜滋滋的化开,合着松仁的香味。 说真的,见过糖,但从未吃过。 那滋味美的真让人上瘾。 展霖也放了一颗进嘴里,略微化开后眉角也跟着舒展开。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才拿出来?”展云埋怨道,意犹未尽,伸手讨要。 展霖含着糖,含糊不清说:“昨日才买的” 糖盒递过去,展云拿了两颗嚼得‘嘎嘣’响“什么时候?是昨天我去找林蔚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说?我还想去城里买点东西呢!” “嗯”他点了下头“下次” 瞧展云吃得欢喜,干脆将糖盒都放他手里。 这可真是好东西,越吃越上瘾,一不留神小半盒都给吃完了。 第二天喝药的时候无比惆怅。 驻地在青州、徐州交界,往南行五十里有座山,悬崖峭壁山势险峻。 当地人管这座山叫‘三不管’ 青州不管,徐州不管,天皇老子也不管。 春暖花开,阳光明媚,展云和林蔚张安上了一趟山。 时隔多年,山脚下一片荒芜,凭着记忆清理出个小土丘,林蔚磕头磕出闷响。展云很好奇这个爱哭鬼怎么没掉眼泪,向来嘴笨的人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人一个劲傻笑。 笑得人心里怪不得劲的。 展云转过身,头也不回的说:“我去那边看看!” 微风拂面暖意盎然,看着山,看着水,鱼戏舞绡纹,繁花谁更艳。心情格外舒畅。 山顶上有个庄子,早已破败,在破砖残垣里挖出两串南珠和几锭金子,叹了口气,东西还在,可是该怎么花? 想了想,没想好,又藏了回去。 如今闲人一个,在军营里混吃混喝,小日子过得挺舒坦。 又发饷银了,刚到手林蔚便就给展云送了去。一如从前,一如习惯。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棉衣换做单衣,伙头营也将干菜换成新鲜野菜,味道却是一如既往。吃久了倒也习惯了。 三月桃李满云天,烟霞碧水,万物生机勃勃。 不论山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凡能见能抓住的,都能架在火上烤一烤,进了展云肚子里。 四月,五更时,午门的钟响了四声,惊醒京城所有人。 圣上驾崩了。 这位皇帝的年代记载着大祁所有不幸,了了一生最终归于沉寂。葬礼比起历代寒酸许多,但依旧礼仪繁缛,十分壮观,凝重远大于哀伤。 由文武百官力推九皇子上位登基,改元为明治,帝号‘昌’。 原本的太子赐封褚亲王,封地金陵,与京城相距甚近,自古富饶之地,可谓十分厚待。 送还兵符帅印,展霖还有将军官职。奉旨进京,同行自然少不得展云。 边防部署后快马加鞭连夜赶路,终是最后一日赶上。 百官朝拜那天展霖穿着绛纱服绣山涧金蛟暗纹,金扣玉带,头戴武弁,配山玄玉,腰劒,端的飒爽英姿,至尊至贵。 展云笑侃他这是将整个镇国府的家当穿在身上。 届时天还未亮,两人走在临安街,展云说说笑笑一直到宫门前,巍峨的皇宫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看他的背影渐渐隐入宫闱,再看一眼朱墙黛瓦,那种压迫感更甚。 以前总想来这儿看一眼,如今见了,只想回青州。 心中莫名沉重与躁动,或许是与这京城天生相克。 忠义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好生气派!” 这是展云初见京都镇国公府的感觉。 朱门高有三丈,正中‘忠义’二字为匾,两尊石狮子威严霸气。 正门大开,门厅内坐着个白须老头,正与两个小童玩耍。许是正在兴头,竟没注意有外人进来。 看那形貌,展云清清嗓子:“福叔!” 两小一老被这一声惊得差点从板凳上掉下来。 福叔愣了下把两个孩子护在身后脱口而出问了一连串“你是何人?所来何事?可知此处乃是镇国公府?” 不怪他诸多疑问,镇国公府门前确实冷清,除却建府那会拜贺,已几年未有人登门。 两小孩既害怕又好奇,躲在老头身后偷偷瞧人。 展云清了清嗓子,又不知从哪儿说起。忽而想起从行囊中取出昭旨,福叔当即跪下口呼拜词,搞得展云哭笑不得。 “想来常日里,福叔诰赏的圣旨接多了,这一套行云流水顺溜的不行!” 展云将人扶起,福叔满头问号:“那你是... ...” 看眼前少年郎年龄面貌,细细想来,一巴掌拍在脑门上:“原是小公子回来了!新帝登基百官朝拜,将军早就信中提到小公子也会跟着回来,开宗堂祭祖,认祖归宗。哎!看我这老糊涂竟当下没想起来!” 认祖归宗,四个字,说得展云心口发烫。 “想来将军是先进宫去了?”福叔问。 展云点点头“嗯” 福叔将两个小的推到跟前说:“青儿小四儿快叫大哥,这便是你们大伯家公子,你们这辈最大的!” “大哥” “大哥” 两个小人儿,男孩稍小却比女孩声音亮堂许多。 不知哪来的脸,展云竟脱口而出赞了句:“不愧为我展家男儿!” 小四儿小腰板挺了挺,不好意思一笑。 展云变戏法一样从行囊里掏出绒花,小剑,糖人... ...临行前才听展霖说起,这些都是路上买的。 “这是刚在徐记买的点心匣子,也不知道您老喜欢吃什么,就各样都来了点。” 福叔忙推脱“别别,您这......” 展云:“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些点心,您就收下罢!” 话说着进来一人,素纱浅衣眉眼清秀,绾垂髻,只插了支银钗,正是元氏。 元氏面带疑色:“这是?......” “夫人来的正好,这是将军信里说的公子!”福叔忙介绍,又说:“公子有心还给老头我买了盒点心,我牙口不好夫人拿去给孩子们吃罢!”。 元氏摇头笑笑:“即是公子有心,您老就笑纳罢!” “婶婶儿好,展云有礼了!”一边说着一边跪地作礼。 “不必如此大礼,快快起来!”元氏急忙去扶“府中人不多,将门行武也没那么多礼节,随意一些便好。” 展云掏出个锦盒,隐隐一股花香淡雅清韵:“这是北边产的花蜜脂,京城固然不缺,可也不知送婶婶什么好,便买了一盒,婶婶别嫌弃。” “这话说的可见外了,怎会嫌弃?”元氏大方接过,不卑不傲,举止矜持有度,自然和善“屋子早就备好了,这几日,日日打扫。连日赶路肯定累了,先去歇歇,早饭吃了没?” 展云不由对她多看几眼,点点头:“来时早市上吃过了。” 话说着引着往里走,一路风光让人咋舌。 这堂堂镇国公府除了门口那两个石狮子与牌匾配套,实在门外一个样,门内一个样。迈过高阶门槛就只剩简朴和空旷。 福叔拎着点心望着远去的背影:镇国公府几辈没出过这么灵透的人儿。 房间在东院,阳光甚好。摆设日用一应俱全。 元氏又指了下各房的路即退下。 落落大方,礼数具周,心思缜密,这是展云对元氏的第一印象。 连日奔波洗了把脸便躺上床,只是心中似乎有事,怎么都睡不着。 索性起身出门,看看其他人在做什么,有没有人需要帮忙,毕竟第一印象很重要啊。 走了一圈只帮俩小孩从树上捡了个木蜻蜓,路过厨房看到元氏正做饭本想打下手做些却被元氏以“君子远庖厨!”五个字轰了出来。 这偌大的庭院简洁如校练场,却无教练场的人气儿和热闹。冷冷缪缪,凄凄凉凉。站在烈日下那让人目眩的阳光稍稍让身体暖和些。 过了许久,耳旁传来轻微细碎的脚步声,豁然睁开眼,眉开眼笑:“婶婶,是饭做好了!?” 数丈外元氏愣了下,点点头笑道:“习武人果然警觉!” “老早就闻见香味了,不知婶婶做了什么好吃的?馋死我了!”展云说着加快步子,一副猴急样儿,俨然就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他笑得实在灿烂,比这四月的炎阳还耀眼,元氏如是觉得。 午饭六菜一汤,有鸡有鱼,两热菜两凉菜,还有一壶新酿,以府中景象来看算是十分用心了。 福叔安排落座,展云被推上主位,左右看不见他人,福叔解释道:“按规矩女人和孩子上不得桌... ...” 后一句本想说‘按理老头我也上不得桌啊!’ 可是好歹也是在家吃的第一顿饭,总不能让刚回来的公子一个人一桌席。只能硬着头皮作陪。 不是刚才说将门行武没那么多礼节吗? 哦,忽然了悟:礼节和规矩是有区别的。 执箸看着眼前饭菜,不知该落在哪,头皮有些发麻。 干脆放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惊得旁边福叔一哆嗦。 “一家人吃饭哪来这许多规矩!我去叫她们来!” 话音还未落,人已奔出多远。 刚进西院,便听见元氏哄孩子,句句皆是规矩,俩小孩也听话,点头应‘是’。 自己从未‘规矩’,展云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惆怅,恰一稚声:“娘亲,我想吃鸡腿” “等一会儿大哥用完饭,就一会会儿”元氏哄着。 展云一个健步冲上去把几人吓了一跳:“小四儿也是男儿,走,跟大哥一块吃酒去!” “使不得!”元氏要拦,展云眼疾手快一把将小人抱起“如何使不得?还有婶婶,您为展家生儿育女延续香火,操持家业,是展家最大功臣,又是辈分最大的,按规矩应坐上席,主位!” 抱着一个拽着一个连哄着将人按在席前,福叔连忙添了几双碗筷,刚要退下被展云哭笑不得的拉住:“您可别再让我跑一趟,一回来估计婶婶他们准又跑了!来回几次这天都黑了,咱们索性成了晚饭!” 众人落座,十分生硬。 唯独俩小孩坐得稳当,不噪不吵,大人动过筷子的菜也只夹跟前的,可见家教极好。 展云换到次位,可荤菜依旧全都在跟前。俩小孩在对面眼巴巴看着。展云心想:两条鸡腿都夹到自己碗里会不会哭啊? 这么想也确实那么做了,小四儿眼泪直打转,左右看看没人理他也不好意思哭低头扒饭。 “婶婶好家教,将我俩弟妹教的这般懂事识体!” 展云站起身直接将碗递过去,看俩小孩吃得欢喜,持起酒壶先为元氏斟满:“我敬婶婶一杯!” 元氏笑笑大方持杯以袖掩面一饮而尽。 新酿苦味有些重,是真不招人喜欢。其实所有酒展云皆不爱,不会品,入口全是辛辣苦。 展云叹出口酒气,又斟满:“这一杯敬福叔” “不可不可,使不得!”福叔推让“老头儿我就是个下人... ...” “福叔看顾展家几代人,如何使不得?多说不宜,尽在酒里”展云一仰头喝得痛快。 “应该的,应该的!”福叔跟着饮尽。 你一言我一语,酒过三巡这顿饭到后半才消除了些拘谨。 后晌,所有人都去午休唯有展云顶着烈日打拳练武,旁人看见只说是习惯了。 元氏欣慰之余竟将小四儿拉出来,讲:“这才是展家风尚,你父亲便是这样。男儿当自强保家卫国才不枉生在这世上!现今你叔父与大哥都回来了,你该当榜样好好学着!” 小四儿若懂非明,却坚定的点点头。 展云讪笑,心里暗骂自个神经病。 各人都回屋了,元氏留下小四儿。 烈日炎炎,不大会儿就将小孩晒得像缺水的瓜秧子,小脑袋一歪一歪的。展云自觉缺德,旋即将人抱回自己房里,小孩睡得一点知觉都没了。 傍晚,展云带着小姊弟俩上街吃了凉粉鱼糕。离府不远的小摊子,再想走远点青儿怯生生说娘亲不让。 月上西梢,更声响了三次,终于有些困意,加上连日奔波的疲惫,这一觉睡得极沉又极累,梦中皆是过往,仿佛将这辈子又走了一遍。 黎明破晓,他踏着曙光回来。 “起这么早?” 远远瞧见人坐在台阶上,素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连点卯的军鼓都扰不醒。 “嗯,睡累了。” 仰起头,眯着眼,似梦似醒,鼻息间萦绕着阵阵清苦:“饮酒了?” “嗯”展霖淡淡应了声。 展云笑侃:“想必不掺水的御酒味道一定不错!” “确实”他声音中含着笑意,一掀衣袍坐于展云身侧。 晨风微凉,树叶沙沙作响,草间虫鸣,万物万声那般清晰。 开祠堂,祭祖,入族谱,上表朝廷。 京城这儿也有一处祠堂,朱墙黛瓦,富丽堂皇,是圣上......现在该说是先帝,特意拨款建成。 展家与别的大户人家还不同,位居公卿,单论位份一般官员见了都要叩拜。 平常添丁进人且须得上奏朝廷,这次认祖归宗则更显隆重。 当日展云着玄色暗纹曲裾深衣,宽袖袍服,内衬外服共八层,端重且华贵。 宫中总管陈思司仪,户部尚书褚明立证,御史大夫周甫易授冠,这全是当朝圣上的安排,以表其重视。 若不然以展家为官为臣风尚断不会请来这些高官大臣。 仪式从卯时始,先是祭祖。 总管大人每每高呼,一字一顿像是带着某种节奏感,展云跟着跪、拜、祈、起,如此周而复始。 气氛之凝重,让人不得不肃然。 规矩礼仪都是元氏提前告知的,现下做起来倒也还好。 只是看着左侧稍后的小四儿也跟着这般有些不忍,但看这小人儿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又觉得好似已习惯了。 接下来跪在蒲垫上眼睁睁看着一根三指粗的香柱从头燃到尾。 伴着陈总管一声高呼,御史大夫刘燃手持柳枝沾露洗尘,尔后授冠,赤金镶五铢冠碧玉金珠烨烨生辉,戴在头上仅用一根细簪别着,只觉晃晃然然岌岌可危,这下岂止‘端正’,展云连叩头都梗直了脖子。 开宗卷,展霖翻开那册泛黄的族谱,指尖略过是展家祖辈世世代代,许多名字后面是空白的,一半字一半空。 最后一页赫然是父亲及他们兄弟四人,只在第二列下面写着两行小字。 持起笔在下面最前写上‘展云’二字。 宗卷拿到跟前再按上指印便好。 看着铭铭字间展云心跳落了一拍,有什么在脑海一闪而过却没能抓住。 展霖,字兮飏,四字犹在其上。 眼皮忽然跳了跳。 众目睽睽之下,心思繁乱中,指尖染上朱印按在自己名字上。 户部尚书褚大人在官中宗卷写上其名字,盖上印玺。 一切落定。 收起卷宗,几位大人笑吟吟,与展霖道贺。你来我往,这三人说的格外投机。展霖似乎只是陪随。众人离去,独留展云一人在祠堂。按规矩须得斋戒,诵经祈福。 犹自心绪难安,可又寻思不出个所以然。 “老大!” “老大!” 身后响起两声。 展云转过身看去,正是远在几百里外的林蔚和张安。 “你们怎么来的?吃饭没?” “展将军去信,得知你今日大事,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张安回道。 林蔚目光上上下下几个来回:“老大你这身真......真......” “真热!”展云扯扯衣领,感觉汗浸透了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四下无旁人,也就随意了些,跪姿也软塌塌不像样“怎么样?贵气吧!嘿嘿!赶明儿借给你穿戴穿戴!” “京城天儿好热啊!”张安感慨,也松了松衣襟“不光热,还闷得慌,是要下雨了吗?” 展云翻了个白眼:“不是,平常就这样,比北方那边潮。” 见他即使说着话也一直跪着,张安说:“反正现在也没外人,坐会歇歇吧。” “我也想啊!”展云一脸苦相“腿麻了” 两人要去扶,他却拦着:“别别!谁都别动我!” “哎呦......” 展云叫唤一声,就劲调整了一下姿势“既记在宗册,这些祖宗我虽未见过却应得这一番祭拜。” 张安咂舌,要知道他们老大可是从来不信奉鬼神 这是转性了? 展云瞪他一眼:“再有不敬小心我拳头!” “你俩赶紧给我跪下,一起拜!没听说书人讲么?英雄虽逝英魂不灭,展家世代忠良战死沙场,个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旁人想拜还进不来呢!你们都是托了我的光!” 林蔚听罢规规矩矩跪下拜了三拜。他即使跪着依旧身姿挺拔,此时闭目不知在祷告什么。 张安素来胆小,偶尔嘴欠,却也听话,似模似样跪拜。 中午,小四儿与青儿偷偷送来几个糖包。糖馅里合着花生碎,十分香甜。 展云道谢,小四儿朝他作揖还礼,十分端正,弄得人都不好意思了。 “京城大户人家都这么懂规矩吗?”待人走后张安尴尬的问“是不是以后咱们见面也要这样啊?” “不用吧”展云咬了口包子含糊不清说“军营里也没见谁礼数这般全。” 林蔚点点头,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展云摇摇头:“不知道,该办的事都办了,想来也快了。明天带你们出去玩玩,京城好多热闹地儿呢。好多好吃的咱那边都没有!” 后晌,经书什么的早被不知扔到那个犄角旮旯。案上的猪头散发着阵阵生肉的腥味隐隐有发臭的迹象,合着焚香直冲人天灵盖。 仨人惘然不顾跪坐着摇摇欲睡。 展霖送客回来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笑的无奈,轻手轻脚退出去。 好不容易挨到时辰,揉揉膝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将祠堂门关好。 这一身冠冕堂皇实在麻烦,退了一层又一层,直剩下最后一层中衣才罢手。 衣裳抚平褶皱仔细叠好。 去井边洗了把脸,井水清凉,十分舒爽。干脆拎起一桶水从头淋到脚,真真儿舒坦。 晚饭,因林蔚张安也在,元氏只露了个面,展霖依旧过午不食,福叔也早就躲远。就他们三个吃了个痛快,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甚得人心,连菜汤都拌了米饭。 吃撑了的感觉真好,感觉整个人都是实的。 京都久居太平,夜市十分热闹。 展云自来了也没曾去过,正好林蔚他们也来了,一起去逛逛。 华灯初上,夜未央。歌舞笙箫,古道旁。 真正亲眼看见才知何为繁华,流光溢彩眼迷惘,墨色生香,语笑喧阗醉花坊。靡靡之音如天籁,闻声寻去,万紫千红竞争香,酥手蛮腰荡魂肠。 展云何曾见过这般景象?看这地方竟如天堂一样,呆呆怔怔,迷了眼,似也迷了心窍。 偷偷摸了个钱袋,沉甸甸,嘴角高高扬起,拿出银子,将钱袋一扔,没事人一样钻进熙熙攘攘人群中。 从街头到街尾,卤肉炙肉、汤面、各色烩食还有或甜或咸的点心,新鲜香瓜桃李,果干蜜饯......物价蛮贵,但忍不住,况且手上也有银子。 肚子似是无底洞,却也撑到了嗓子眼。 吃得尽兴,玩得也尽兴。 套圈和投标,一钱银子一次,玩得那老板直跟展云叫‘祖宗’反给他钱去别处玩。同样情况还有林蔚,他不好意思挠挠头,只要了一个搪瓷娃娃。 皮影戏,布偶戏,憨态可掬,说唱人口技一流,逗笑讨喜。 走江湖卖艺也是有真本事的,几个小姑娘腰肢纤细,身姿轻盈,软的似是没有骨头。顶灯、转碟、耍坛子,场下阵阵叫好声,一把把银钱撒出去,落到地上脆音格外动听。 猜谜作诗对对子这类游戏是读书人的,也挤到里头凑热闹,跟着喝彩鼓掌。 所见所闻皆欢喜,唯不见愁苦。 置身繁华,看尽繁华,凡入眼皆想收揽入怀,似乎这样就能享有这份繁华。 有用无用的买了许多,张安拎着大包小包说:“京城这地方可真好!连个讨饭的都没有,可见安逸富庶。” 展云点点头道:“可不嘛!” 这方水土确是安享太平的好地方,若不然皇帝怎会住这儿? “若天下都是这番景象该多好!”一旁林蔚希冀的说,引得展云不由侧目,刚想泼冷水,却听到他又说:“一定会的!” 或许是他语气太过坚执,展云很少见没笑话他。 一路走一路玩闹,一人影忽然闯入视线。 他一身青衫与这闹市格格不入,独有一种清逸与温润,能让人心静下来。 不可避免看了个对眼,他笑着走近,避无可避,展云迎上前:“你也来玩啊!” “嗯,出来走走” 目光落在展云手上,只是那么轻飘飘一下,竟让人不由有些心虚,忙把手中东西塞进身旁林蔚手里“嘿嘿,林蔚这土包子,看什么都觉新鲜!攒了那么久的饷银,花的一个子儿不剩!真是没见过世面!” 他没做任何评价,眼睫微动,依旧含着笑意:“应了给青儿小四儿买糕饼,可瞧着实在拥挤,正好碰见你们,辛苦帮我去一趟,实在感激!” 他说着十分自然将钱袋放到展云手里。 “将军要什么样的?”林蔚对其十分恭敬,像是报备军务般:“刚才买了不少,有猪油糕、蟹壳酥、干菜饺、鱼圆......这个......好像是......”林蔚挠着脑袋想不起来。 “都不是”展霖回的很干脆,顿了下说:“辛苦帮我个忙!” 林蔚又问要什么。 “就是小孩子喜欢吃的,甜的,你们看着买,看着买就好!” 言毕人便就走了。 手上沉甸甸的,展云脸上毫无笑意。 林蔚还在想着展将军嘱托,琢磨到底是买什么。人走远张安才敢开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张安一直觉得展霖这种人应是高高在上的,高高在上的神祇,而自己这小鬼儿被多看一眼都会灰飞烟灭。 直到宵禁才回府。 届时青儿小四儿早就睡下。 展云直接将东西全堆在正堂八仙桌上,堆得像小山,张安咋咋呼呼摆放规整,小声嘟囔:都是钱呢。 俩小人早上醒了瞧见这么多新鲜玩意儿,兴奋的两眼冒光,元氏却不让碰,教导说:非明之物,不念,不触 小孩子家家哪里能忍得住? 小四儿垂下头,撅着小嘴,元氏见了又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展云在门外叹了口气,好好孩子必得要教成圣人才行么? 抬脚进去,笑嘻嘻逗小孩:“昨日去夜市,那叫一个热闹,买什么的都有!瞧瞧这小木马,上了弦会动呢!还有这花环扣,我琢磨了半天也没能解开。额,鱼圆没昨晚吃着好吃了,我尝尝这锅贴味儿怎么样......” 圆溜溜的小脸圆溜溜的眼儿,直勾勾看着展云,满含期待,又强忍着,颇为可怜。 偏展云不说给,他们便就不动,但也不愿离开,自知过错,偷偷看了眼元氏。 这模样真让人恼火,展云额上青筋跳了跳,咬紧后牙,后又松开,语气欢快:“都是给你们买的,来来,青儿,这个娃娃是你的,这是小老虎是小四儿的......” 赶在元氏开口前,东西一样一样散出去,小四儿青儿一声声‘大哥大哥’甜的不行。 展霖便就在门外静静看着,轻轻笑了笑。 可恶!展云拿起块糕饼塞嘴里,塞得满满的,发狠似的。 顺手挠了挠肩头,从昨夜就痒,痒了一宿,一宿没睡着觉。 “这是怎么了?”元氏突然提高音调。 安逸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展云身上起了许多红疹,瘙痒难忍。起先以为蚊子咬得,待一撩衣袖,胳膊上密密麻麻遍布看得人起鸡皮疙瘩。 元氏说这红疹小孩儿多发,一冷一热,心火燥气激的,越挠越痒。 林蔚两人还记得昨日约定,老大说要带着去京城热闹地玩玩。一大早便找过来,却看到被折磨得一脸暴戾的展云。 许多地方都抓破了,心情之差尤可想。 笑不出来了,也不想说话,干脆窗门紧闭将自己关在房里。 元氏采来艾叶煮了一大锅水,见他不愿开门就放在门外。 艾叶醒神,解燥气,破伤的地方沾到水略有些疼,针扎似的,解痒又解气。 刚舒了口气,冷不丁瞥见肩上刺青,心里一凉,赶忙抬头看向门和窗口,凝着脸,登时什么火气都没了。 小四儿来叫吃饭,赶忙胡乱擦了两下,随意穿了件短衫迎出门。 元氏熬了糯米薏仁汤,也是祛湿去燥的,展云喝了两碗,待发觉人少问起:“林蔚他们去哪了?” 青儿说:“林哥哥他们出去了!” 展云‘嗯’了一声,径自回房。路上碰见展霖,不能说是碰见,他应是刻意找过来的,送来一盒清凉油,说抹上会舒服些。 “哦”展云耷拉着脑袋,接过手,蔫蔫进房。 展霖还想说什么,见人一副无精打采,暗自沉吟,转身离开。 京城有名的医堂排了整天队,开方子无外乎祛湿去火,药堂小伙计都觉得浪费时间。 张安一边煽火一边说:“老大身子骨也忒不济!” 林蔚说着夺过扇子:“大夫说要文火” 他看着药罐‘咕嘟嘟’冒起泡的药汤像灵丹妙药,仿佛已见着老大喝了便会好。 以前病了只能硬抗,自己找些野草吃,喝药这事儿简直想都不敢想。 张安抢过扇子:“起开起开,好歹我跟着排了一天,等会熬好我给端过去!” 一直到半夜三更,这碗药才端到展云房里。 好不容易才睡着却被扰醒,再一见那黑乎乎的药汤顿时气得想发飙。 “端走端走,闻着就这样还不知道喝到嘴里有多苦!已经好了,若等你们这碗药老子早就痒死了!” 林蔚劝道:“不苦的,大夫说喝起来味甘微酸。” 展云半信半疑,想着他俩也不易,药也金贵,接过来,皱着眉头灌进去。喝过后直吐舌头:“草!这是什么怪味?涩的舌头发麻!” 张安挠着头:“涩么?那大夫说味甘微酸,我俩尝过才端来的!” 展云捂紧嘴不想说话,挥手撵人。 倒在床上,这一醒再想睡着就不那么容易了,乱七八糟的事一个劲往外冒,睁着眼一直到天明。 这两日心情不佳,一直在窝房里。 待无意间听见元氏说他们要走了,念叨着须得准备些什么,不由惊诧:“谁要走?” “磅噹!” 房门被踹开,力气之大,连墙壁都颤了颤。张安吓一跳,差点惊叫出声。 他们一起厮混许多年,同吃同睡,素来没什么进门敲门的规矩。但这......显然是带着怒气来的。 展云问:“你这是要去哪?” “回青州城啊!”林蔚回道。 回青州为什么不叫上我?展云想问。 怒气冲冲找到‘罪魁祸首’,却不想展霖轻轻笑着:“京城不好吗?” 一句话冲散所有怒气。 他是想让自己留在这,享盛世繁华,平安喜乐,就像当时所承诺。 喉咙滚了下,终究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似乎,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不是吗? 一直想要的,梦寐以求的,安逸。 他已将自己安排妥当,留自己在这太平盛世间享乐,该高兴的。 他笑着,笑了整夜,翌日一早随着众人去送行。 他就那么一直笑着。 待回府时望着那门前匾额‘忠义’二字时一阵晕眩。 洗把脸,睡一觉,待醒来又是那个爱笑爱闹的展云。 闲来无事逗逗小四儿,练练拳脚,出去逛逛。 暗巷有赌局,骰子牌九搏戏,赌注有点大,玩了两把,收获颇丰。一人输红了眼闹将起来,挨了顿打,还惊动了官家,一群人都被押回衙门,没收赌资,还要家里拿钱去赎。 展云从一堆破烂里爬出,拍拍手,掸掸灰,哼着小曲,慢悠悠渡着步子回府去。路上还买了一只烧鸡两斤酱肉。 青儿早就在门口等着,远远儿见着迎上去,甜甜叫着大哥:回家吃饭了。 时令蔬菜便宜的几个铜板半筐,元氏换着花样做得十分有滋味,每顿都有肉,但只有一盘,放在离展云最近的地方。俩小孩教养极好,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元氏做了件浅色薄衫送来:“云哥儿,你试试合不合适,哪不成我再改改。” “婶婶手巧,怎会不合适?”展云一边打俏一边套上,又问:“怎么好端端想起给我做衣裳?” 元氏帮忙整理衣襟笑道“正是长个子的年纪,我看你那些衣裳都有些小了。再者现在天热,你那些衣服不合时宜了。” 她总是轻声细语的,声音像她人一样柔。 布料极好,一看就不便宜。还有一条同色发带。 配上软皮蹀躞,铜制兽头雕刻精细。 “你瞧瞧,换了个人儿一样。”元氏说着又将一个同色荷包缀在上扣上。 略有些坠,展云拿起来一瞧,里面赫然放着几两碎银子,急忙要还回去,可元氏转身便出了门说什么都不要。 他站在原处若有所思。 出了大门往西走,大路笔直,十字路口往北行便就是临安大街。若站在城楼上可一眼望尽。 可普通人上不去那城楼,但得月楼风景亦然,似乎伸手可摘星。一桌酒席值百两,山海陆空,珍馐美味应有尽有。 极乐坊名伶红倌春宵一夜值千金,花香酒香女儿香醉骨酥心,销魂窟,销尽多少英雄骨,揉碎多少胭脂魂? 文苑雅居园林奇石被文人墨客围案作诗吹上天,竞魁首,名门望族家的千金少爷将区区一朵小桃花竞价到百两金,真真儿挥金如土。 纵身一跃月楼顶,灯火辉煌如流萤,只觉风太大了些有点冷。 身居高处确能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后街小巷,一个小姑娘门内声嘶力竭叫着‘爹爹’ 门外男子喜色盖过愧意,将银钱揣进袖兜,头也不回走了。 可她仍不认不清现实,奋力挣扎。 大概会得到一顿毒打。 这世上,生为女子想要活着更为不易。 从东大街到南正门约有十里。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听闻街中最大那户府宅原是丞相府。那丞相大人姓李,进士出身,清流一派。 李丞相膝下有一女,自幼聪颖才情过人,天生貌美,肤白如玉,一双秋水瞳,含烟落雾,婳祎若翾,媜祎若盼。 闺名菡娘。 按理说女儿家闺名外人是不应知晓的,但这女子福薄命浅,因父罪堕入娼门。 不少男人闻风而至,那地方,不管上九流还是下九流,只要有银子便就好使...... 待静下来,翻身落地,仔细掸净衣摆上沾染的尘土,远离是非之地。 选了家不上不下的馆子,点了几个菜,松鼠鳜鱼、碧螺虾仁、响油鳝糊、樱桃肉,许久之前就曾听说过,被人惦念了那么多年,想来味道一定不错。 菜很快做好,放置在漆木食盒内,小二恭恭敬敬送上:“展公子您拿好,食盒等明日小的去府上取就好!” 展云疑惑他怎知晓? 后一细想,也对,大门一开,八方迎客,人家这生意做得就是个待人,没几分耳目灵通,如何能在京城这等地方混得下去? 从那扇朱漆大门走出去,他是镇国公府大公子,走在路上每一步都似乎能带起尘土。 人们都知道他姓展,敬而远之。 京城正东整条街无不权贵,成日车水马龙,宾访不绝。 相比之下镇国公府显得极为突凸,清冷而孤寒。 青儿小四儿早在门口等着,见他回来迎上去,展云提起食盒在他俩眼前晃了晃:“有好吃的哦!” 一一摆出来,菜肴色香味俱佳,摆盘精致,小姊弟哪曾见过这些?口水咽了又咽,巴巴等着人到齐,等着大人动筷才能夹菜。等的好不心焦,以至于吃相过于急切,这在元氏眼中显然是不对的。 展云这祸首,见元氏神色有异,忙夹起一箸清炒小棠菜,大约得有半盘子,塞嘴里如同塞了一把草,还不忘夸赞:“婶婶手艺真好!” 元氏被气笑。 羞恼之余又自责。 而后,接下来,一连三日,一日三餐,饭桌上都出现了松鼠鳜鱼和樱桃肉,以至于后来小四儿一见这两道菜就饱了。 三伏天热的喘不过气来,展云偷偷提了桶凉水进房里,做贼一样。 还没等放下就听见脚步声,急急忙忙迎出去。 她个子娇小,比寻常女子要稍稍矮一些,提着水桶晃晃悠悠,展云三并两步跨过去接过桶:“厨房放着就好,我用时再去取,这么远您下次千万别送来了!” “不重的”元氏不着痕迹揉了下腕子,嘱咐着:“你身上爱起疹子,千万别用冷水了!” 展云应承着,待她走后才发现衣摆湿了一片,这显然不是方才弄得。 万般懊恼扎进水中。 水冒着热气儿,里面放了艾草,悠悠草香清而不媚。 三街九道十二巷走两遍之后觉得也就那样,没意思。 索性安安生生府里待着,日子还是一日既往过着,只是每一日似乎都很长。日日吃了睡,睡了吃,养猪一样。 也确实长肉了,也长个了。 这是件十分令人高兴的事儿。 日子若一直这样倒也不错,只是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有麻烦。 闹事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这日,展云如往常一样坐在门口,远远就瞧见福叔背着小四儿回来,青儿在一侧抽抽搭搭。 只见小孩灰头土脸,衣服都破了,膝盖上还凝着血迹,两条眉毛顿时拧到一起。 “怎么回事?!” 小四儿到了入学年龄,去的学堂是皇家为朝中大臣子弟专门设办,非王亲贵胄或三品以上不收,资质好的会直接举荐为官。 身边个个锦衣玉食,骄纵乖戾,小四儿在先生眼中极为‘出类拔萃’,却被同窗视为极其‘讨人厌恶’。那些孩子总是挑衅欺负小四儿,小四儿怕元氏跟着担心生气,总是默默忍了。青儿倒是知道,经常同福叔一起去学堂门口接他。 这次,几个孩子在门口打闹,‘失手’将小四儿从台阶上推下来,青儿瞧见都吓哭了。 展云听了事情来龙去脉简直气炸了:“是哪家小子?可认得府门?我去找他算账!” 小四儿看看展云,忍了一路的委屈,终于憋不住哭出来:“哇哇哇...啊啊啊...哇哇哇哇哇哇哇......” 福叔在一旁叹气,想说句劝慰的话,但实打实心疼的说不出。 展云被哭声扰得更加心烦,怒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挨了打吃了亏就该找回来,到底是哪家?” 小四儿抽抽搭搭指指斜对面,高门大院画栋雕梁,鳞次栉比,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御史府’ 刚巧一辆华丽精致的马车停在门口,下来一小孩,穿戴无不华贵,众星捧月一般被一众奴仆拥簇着,赫然是那个推小四的‘凶手’。 展云指着问:“就是那个小胖子?” 小四儿早已止住哭声,泪眼婆娑点点头。 瞧那小可怜模样儿,展云叹了口气,懊恼不该凶他。哄着去买了些糖糕,又给他洗了脸,检查伤处,除了膝盖破了,胳膊上也有两处淤青。 衣服都破了,自然瞒不过元氏。元氏给他换了件衣服,叹了半天气,说了一大堆话,总结出来就是要‘以德服人’。 展云一股火没处撒简直想撞墙,以什么德服什么人啊? 人本就老实,这么下去妥妥窝囊废一个!挨了打就要打回去才对啊! 当然,这话只敢腹诽。 面对元氏,不论脾气还是语气,总会不自觉软下三分。 晚上多吃两碗饭,依旧咽不下那口气。 心里默默拨着算盘,这笔账该怎么讨回来。 翌日,御史大夫家的小嫡孙上学晚了,原因是马车翻了,被罚在屋外站了一堂课。 下午散学,因着车坏了,故而几个奴仆抬着轿椅来接。刚拐过弯就被不知什么物什拌到,摔了个四仰八叉,那小胖子少爷直接被甩出去老远,落地一个狗啃泥,嘴里全是土,合着血,门牙都掉了,好不狼狈。 这会儿往来路过皆是同窗,无不停车下轿瞧热闹,众人捧腹大笑,笑声传到胖少爷耳朵里,气得直蹬腿,将过来扶的奴仆一阵拳打脚踢尤不解气。他生来尊贵,要星星不给月亮,走到哪都是一票人跟在后头奉承,几时这般丢人过? “笑什么笑?看什么?都给我滚!滚!” 小胖子对着围观众人撒泼打诨,一抬头瞧见他向来最讨厌的人--展承 也就是小四儿。 顿时面露凶光,一直被自己欺负的人如今瞧着自己热闹,怎能受得了?欺负人欺负惯了,径直走过去就要打。 抬起的胳膊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只觉手腕骨被捏得特别疼。 小胖子往后撤着身子,用命令的口吻喊着:“放开!放开!” 展云扯起一边嘴角,坏笑着说‘好’然后就着他的劲又加了点力一松手,小胖子在地上打了仨滚才停住,脑袋嗡嗡直响,手一摸,后脑勺鼓起一大包。 他哇哇哭叫,几个奴仆上前搀扶,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你们这帮子狗奴才!就在边上看!给我打!给我打他们!” 一人十分有眼色,首当其冲,被展云一脚踹翻。展云不慌不忙,看着四周围观众人说:“诸位可是瞧见了,是御史大夫家小公子先动手,也是他指使家奴当街行凶,大家做个见证,我不过自卫而已!” 话说着拳脚并用,把那几个围上来的人打得口吐黄水,倒地不起。 展云打人向来有分寸,从不打脸,因为鼻青脸肿看起来显得伤重;身上痛处多,例如肋骨之下,肚腹之间,能叫人疼得几天直不起腰却不致命。并且手不疼。 六七个大汉围着个少年,大伙都替他捏了把汗。结果让人惊掉下巴,看着那个像甩饼一样飞出来的人后摔落地...... 呀......! 不知谁出声,尾音拉得老长,只觉浑身骨头都疼,替他疼。 这身手,怕是放眼京城里没几个能打得过吧?! 有人偷偷问身边:“这人是谁呀?” 有耳目好的回道:“好像是镇国公府刚回来的小公子!” 有人夸赞:“怪不得身手这般好!果真将门无犬子!” ...... 展云收拾完那几人,拍拍手,瞥了一眼御史家嫡孙,眼神鄙夷得像看阿猫阿狗:“小胖子,我们家家教甚好,向来以德服人!却不成想叫你认为软弱好欺!以后长点眼色,若再叫我瞧见你欺负人,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听见没?!” 小胖子早被刚才那场景吓傻了,哪还敢造次,胡乱点着头。 展云最后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抱起小四儿,领着青儿走了。小四儿头一回觉得自己特别高,直起腰板坐在展云臂弯上,朝地上小胖子笑得得意洋洋。 俩小孩对展云的敬佩上升到一个极点。 回到家稍比平时晚了些,元氏招呼他们吃饭。小四儿又是搬凳子又是递汗巾,对展云十分殷勤。 元氏问:“今儿这是怎么了?” 回来路上早就商量好,谁都没有将事情说出来。 小四儿扒着碗里的饭兴奋的跟母亲说:“以后我也要像大哥一样!” 展云随手摸摸他头顶,夹了块肉过去说:“那就多吃些,快点长高!” 如此欢乐融融只维持了一个时辰。 镇国公府门前站了一堆人,来势汹汹将府门堵住。 福叔进去报信,展云出来看着那一张张来者不善的脸,转身把福叔和元氏都推进门里。 “咣当!”一声,大门阖上。 “御史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展云揖礼,立在门前不慌不忙问道。 “哼”那御史大夫姓周,一甩衣袖,倒也不客气,径直就要往里走。 展云上前拦住,将人拦在台阶下:“周大人这是要作甚?私闯人府宅不成?” 周御史一脸不耐,眼皮子甚至都不曾撩起来:“将你家大人叫出来,老夫不与你这黄毛小儿纠缠!” 展云立直腰板,双手背于后,端出几分架子:“我家,现今我便是最大,有什么事直接与我讲就好!” “与你讲?”周御史气结,但细想这话也没错。如今镇国公府唯剩遗孀遗孤,若真论起来确然该如此。 周御史上下将人打量三遍,神情轻蔑,一捋胡须,端出一副‘德高望重’的架子,缓缓开口道:“我问你,你今日当街行凶,打伤我嫡孙,你承不承认?” 展云没有丝毫愧疚和胆怯:“对呀!是的!打了!” “竖子无礼,你当街行凶竟然还这般理直气壮!这可是在帝都,不是乡野村间!”周御史声音提高。 展云问:“所以呢?” “你...你...你这黄毛小儿,真是气煞我也!”周御史看他那满不在乎的模样,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展云白他一眼,心说:气得就是你。 “周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那架势分明是不想奉陪,待人回一句就走了。 周御史一把年纪,几朝元老,门生广布,朝堂上向来都是别人瞧着他眼色说话,何曾受过这般对待?气恼着指着镇国公牌匾道:“你这没教养的小东西,今日老夫便替展家好好教训教训!省得日后出门丢人现眼!” 众家丁奴仆十分有眼力见,握紧棍棒只待一声令下。 看来免不了要动动筋骨了。 他从不生事,也不怕事,自幼无依,四处流浪,若是所有事只一味忍耐,岂能活到现在? 展云琢磨着该如何收场,不知镇国公和御史大夫哪个官大? “吱呦...” 沉重的朱漆大门发出年迈的声响。 元氏从里面走出来,侧身福礼,开口道:“周大人安,方才的话妾身都听见了,多有失礼之处,您老德高望重,万不至于跟个小辈儿置气。” 她脸色很白,只有离着近的人才能发现手指微微觳觫。 元氏身侧跟着出来的福叔,也是一脸褶子能夹蚊子。青儿眼里含着泪,跟她一同躲在门后自然是小四儿,只漏出半个包髻。 展云先前那股镇定自若完全被打乱,有些气恼,却又完全不知自己在气什么恼什么。声音里压不住火气说:“福叔,快扶婶婶进去!” 几人谁都不动,展云干脆将几人卷包菜一样推进去,福叔挣扎着,还要说些什么,‘嗙’一声连话带人全部关进门里,用了十足力气,语气不甚好:“今日谁都不许跨过这道门!” 转过身,眼神瞬间冷下:“你们这帮仗势欺人的狗东西,一起上啊!今日小爷给你们松松筋骨,省得逮谁咬谁!” 周御史气得跳脚:“庸俗!粗鄙!本来你磕头认错,说几句好话还能饶你!你非但不知悔改,还出言不逊,日后不知还会闯出什么祸端!来人啊!给我打!” 众人得令,三十几人蜂拥而上。 不多时又被打下台阶,这岂是吃素的主儿?人都倒在地上了尤不解气,夺过棍棒耍得虎虎生风,打得那些人哭爹喊娘。 唯独周御史站在其中,抖着手,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吹胡子瞪眼,气得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展云打够了,横起棍棒抬起腿一杠,只听‘嘎啦’一声,寸余粗的实木棍应声而断。扔到周御史脚边,挑挑眉冲着他挑衅:“好不禁打!你府里尽是这样一帮废物玩意儿?!” 府内下人见状忙跑去求援。 须臾,一大汉从里面走出来,虎背熊腰,肌肉虬结,一看就是横练功夫。 大汉上前来抱拳对周御史行了一礼。然后踢踢脚边最近那人,怒道:“赶紧起来!别躺这丢人现眼!” 周御史又有了底气,怒道:“王教头定不能轻饶了这小泼皮!” 他看着展云,有些意外,很难想象这么干瘦,能将三十几号人打趴?且身上毫无损伤。 王教头抱拳:“在下王猛宿城人士!” 展云蔑了眼:“不用报名,打狗而已!” 王猛:“你...” “你什么你!”展云打断他:“眼下你不就是人家看门狗吗?自家主人欺负老弱妇孺不过,便把你叫出来咬人!” 王猛原为镖师,京城中小有名气,后被周家重金聘来,怕的是辽人再犯,有些依仗。王猛本人不喜寄人檐下,奈何周家诚心诚意一再邀请,位高权重帮忙处理了一些事情,他欠下人情,才勉强答应。今日之事稍有耳闻,本不想插手,而现下不得不出面。本想点到即止,可当下听见展云这么说,瞬间改了心意。 王猛两腿分开,足与肩平,左右手臂上提,握拳,各放于胯部,聚精会神,外气内收,储于丹田。如一座金刚,巍然屹立。 他朝展云挑下眉:“请!” 开玩笑,横练的护身功夫,打过去就跟打在铁板上一样,谁会那么傻? “哪那么多花架子,来呀!”展云挑衅。 王猛语气轻蔑:“我出手太重,你可别怨?” 展云不屑:“是吗?刚好小爷也一样。先说好,若有闪失可不能讹人!” 王猛目光一凛出手极快,两手化爪,冲着面门招呼过来。展云也不慌,以柔化刚,见招拆招。仗着自己个子低,身手敏捷,专攻下三路。 王猛这套虎形拳算是遇见对手了,拳拳打在棉花上,使不出力。不仅如此,腰腿也被那小子缠的动不开,连连打结。就在他认真关注下方时,展云猛然蹿起,一肘击在其头顶,王猛顿觉两眼发黑,晃晃头,再睁开眼,眼前便是一片红通通。 王猛甩甩头怒道“你这小子好生奸猾,有种跟我正面来!” “呵呵!小爷我今儿就好好打打你这张狗脸!”展云已然摸清对方路数和力道,这话说得嚣张不留半点脸面。 实则招招收力,手下留情,若不然他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展云寸截寸拿、硬打硬开,拳拳到肉。发力于脚跟,行于腰际,动作刚猛、朴实无华且发力迅猛。他身子虽小,却像极了蓄力而发的豹猫,敏捷又具杀力。 不一会对方那张脸便青青紫紫如打翻了颜料缸。一直自认武功高强得意扬扬,刚才还叫嚣的王教头踉跄两步,倒地不起。 周家俩儿子早就闻见动静急匆匆出来,搀扶着老父亲就石狮子那块半靠半坐。老头捂着心口,小儿子看不过,站起来,指着展云鼻子呵斥:“大胆!无耻小儿,先是当街行凶伤我侄儿,后又欺我父亲年迈,不尊礼数,不知老幼尊卑!京城岂容的你撒野!” 展云一步一步渡过去,悠悠说道:“就是这般大胆,是谁无耻?以多欺少,上门找打!容不得我撒野也撒了,你能怎样?” 展云甩甩手,坐到台阶上,与周家父子面对面,一副蒸煮不怕油盐不进的滚刀肉模样。 周家自诩书香世家,再气急顶多骂几句‘竖子无礼’。 展云则不然,能咬文嚼字几句顶的人哑言,论骂大街那也是个中翘楚:“他娘的,运道不济,碰上个小王八羔子当街打滚,沾了一身骚,引得老王八带着俩小王八蛋找上门!欺负老弱妇孺还有理了?一窝子王八精!我若是你八辈祖宗气得都得从棺材里跳出来!真不要脸!呸!......” “你你你...你骂谁?”周御史气得跳起来,全然不似年近古稀。 “谁搭话我骂谁!我指名道姓了么?真稀罕,还有大街上捡骂的!”展云丢出去一个白眼。 这么大动静早就将人都惊动出来,周老头儿左右看看顿觉颜面尽失,捂着心口一出溜坐到地上,呼吸困难的样子。 没一会六部官员基本全集齐,周老头指着展云气若悬丝说:“想老夫一生为官清廉,年近古稀竟被这竖子指着鼻子痛骂!老夫无颜苟活于世啊......” 周御史完全不见刚才嚣张跋扈的劲头,像极了一哭二闹的小娘们。 呼啦啦这么大群人,对着展云指指点点,口罚声讨。展云一耸肩,面上一派轻松,丝毫无觉,转身回府,关门,落门栓。 里面老的小的几人一下将展云围住,元氏颤声问:“没伤到哪吧?” 展云笑得一脸轻松,劝慰道:“就凭那几块料能伤到我?婶婶放心,就是刚才吃的东西全消化了,有些饿!” 元氏听了立马往厨房走:“没事就好,我去给你煮碗面!” 小四儿和青儿围着展云眼睛亮亮的,心里那股敬佩都不知道要怎么形容。 福叔感慨:“以后看他们还敢欺负咱们府上这孤儿寡母!大公子在家就有指望了!” 其实展云真的没有面上这般轻松,心里打鼓,虽然身后有镇国公府,可人丁衰落,无钱无人脉,不知能闹腾这么大动静能不能罩得住? 忐忑一夜,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御史周大人告病,其长子礼部侍郎一纸状书将镇国公家小公子告到圣上御案前 官道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御史周大人告病,其长子礼部侍郎一纸状书将镇国公家小公子告到圣上御案前 罪指四条: 一:破坏财物,周家马车被动手脚; 二:意欲谋害周家嫡孙性命; 三:当街闹事,打架斗殴; 四:辱骂朝廷命官,目无法纪; 圣上合上奏折,笑骂了句‘老狐狸’ 一边是位高权重的朝中元老,门生众多遍布朝堂;一边是功勋卓著的将门之后,展霖恪守边境手握重兵。 皇帝大笔一挥交由京兆尹查办,务必秉公执法一碗水端平。 京兆尹肥头油脸直冒汗,自知皇命不可违,于是乎:“启禀圣上,此案兹事体大,微臣恳请大理寺与刑部一同调查!望圣上恩准!” 皇上挥挥手:“准了!”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莫名其妙被一起拉下这趟浑水,不约而同冲着京兆尹那死胖子飞眼刀。京兆尹浑然不觉,心中十分坦然,再怎么也要拉个垫背不是? 镇国公府久违人气儿高起来。来的还都是朝中一品大员,京兆尹,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全都站在门口。 不怕丢人的说,展云怂了。 向来民不与官斗,况且他以前比平民还低一些。那颜色深沉的官服似乎本就带着一种威压。 展云摩挲着手里物什。那是福叔昨日给他的,是一方印玺,上面赫然刻着四字‘镇国公印’ 福叔说是将军临行前留下的,遇见事拿出来能压一压。 这方印玺已有百年之久,玉质很是温润。 不知历代展家家主拿在手里时会想什么? 不免深究他将这方印玺留下时又在想什么? 三位当朝大官在外头大眼瞪小眼,晒得像卖剩的薯干。福叔送上几盏茶,京兆尹喝了口一脸嫌弃,这茶叶也能拿出来见人? 大理寺卿擦擦汗问身侧两人:“咱们就这么等着?” 刑部常年与罪犯打交道,故而这位尚书大人脾气也稍稍有点燥,将茶盏往福叔托盘上一摔,大声怒道:“本官奉旨查案,再不出来就进去拿人了!” 里面听得清楚,元氏也失了以往端庄,却强自镇定与展云说:“不能出去!堂堂镇国公府,他们还敢闯进来不成?” 看看元氏,看看这宅院,后面祠堂是他跪了足足六个时辰的地方。 展云莞尔一笑,一派轻松安慰说:“没事!婶婶放心,咱们占理!” 虽然这世上多是不讲理。 “婶婶在家等着就好!我去去就回。” 整理一下衣衫,闲庭信步渡到门外,整个镇国公府在其身后,他似笑非笑对着台阶下众人:“方才是哪个说要进镇国公府拿人?” 京兆尹和大理寺卿不约而同看向刑部尚书,尚书大人回瞪那俩一眼。然后仰头挺胸丝毫不落气势:“本官说的!本官姓郑,乃刑部尚书,圣上有命,三堂会审此案,你迟迟不出,怕有逃脱之意,本官自然得进去拿你!” “好!” 当真好得很!小爷记住你了。 那位郑尚书大人撇去一眼,对身旁衙役使了个眼色:“愣着干嘛?” 两个衙役低头应承,手里拿着枷拷上前。还没走上台阶便被一记窝心脚踹了下去。 展云冷眼扫过众人,讥笑道:“我有说不去吗?郑尚书这是做什么?皇上有将我定罪吗?不过是堂官司,况且理在我这边!这枷拷只有罪犯才用上,难不成你们已然背地里串通好,私下便将我定了罪?你们倚仗了谁?敢这般在我镇国公府撒野?!” 郑尚书火气被激起,提高声音:“好伶俐的口齿!诬陷朝廷命官可是死罪!单凭这一条便够将你下狱!来人!将这厮拿下!” 刑部衙役听了命令欲上前,被京兆尹拦下:“大胆奴才,瞎了你们的狗眼!也不看看这是在哪?!” 京兆尹身宽体胖,心眼也比别人长得多,当下忙上前打圆场:“误会误会!” 展云:“误会?郑大人可是直接将死罪扣在我头上了呢!” “天热燥气重,口不择言,口不择言!”京兆尹擦着额头上的汗,再这么晒下去这身肥肉都快化了。 “无妨,你有心或无意,若真有那个本事,展云随时恭候,奉陪到底!”他字字铿锵有力:“展家历代忠烈,战死沙场,虽人丁不旺,却也不是人人可欺!展家就算只剩一人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这话一出,众人皆没了声。 也是,谁又能说什么呢? 展家从来不站朝堂之上,即使封了公爵依旧镇守边疆,世世代代为国洒热血、抛头颅,不居功,也从不见半分怨懑。 而他们,现今这是在作何? 京城被辽军围困时,差一点成了亡国奴。举目望去,谁敢说不是承了展霖的恩?只是他们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口中高呼天佑大祁!圣上龙运昌盛! 大理寺卿叹了口气,从头到尾不曾言语的他,低下头对着面前作揖深深一拜。 公堂上,周家人已然等了两个时辰,早就等的不耐。见展云大摇大摆走进来,顿时怒由心生,呵斥:“大胆,公堂之上还不跪下!” 展云瞥他一眼,不理也不睬,十足不给半点脸面。 周家大公子考过进士,故而公堂不跪;可展云虽贵为公卿之后却实在没有不跪之礼。 京兆尹轻咳下,小声唤了句:“展公子.....” 展云心眼通透,一撩衣袍单膝以军礼。虽不知其中道理,但眼下却不是问的时候。心想着:等这事过了一定得好好琢磨琢磨这官家大户间的规矩。 堂审开头白不似戏折子里一上来就是那句“你可知罪!”京兆尹将状书上的罪状一条条念出来,而后对堂下问:“可有异议?” 周家兄弟朝着堂上坐着三人送去目光,京兆尹头转向一边,大理寺卿视而不见,郑尚书倒是回视过来,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展云看在眼里,丝毫不顾及笑侃:“公堂之上,周家公子就这么与郑尚书眉来眼去当真好吗?” “大胆!”郑尚书怒斥:“好不知规矩!公堂威严岂容你如此藐视!”顺手去拿案上惊堂木,却被大理寺卿拿去另一头。 展云皮笑肉不笑回怼:“许你郑大人做,我只说说却成藐视公堂?真真儿荒唐!看来这不是什么能说理的地儿!” 周家人气结,压不住火气上前一步道:“大人明鉴!这厮伶牙俐齿,巧言善变,公堂之上竟也敢如此放肆,应掌嘴!” 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肃静!公堂之上岂容喧哗!” 默了默,大理寺卿转而看向展云,清清嗓子说:“堂下被告对于周家所告之罪状可有什么想说的。” 展云抱了抱拳,扬声说道: 其一我根本不知晓周家马车损坏之事,纯属诬陷; 其二当日分明周家小儿挑衅在先,我不过正当防卫,街上许多人都瞧见的; 其三分明是周家找上门来,怎么却成了我闹事?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对于其四,真没什么好说的!自家门口唱两句民谣小曲,可有半句提你周家? 周家急忙出来争辩:“大人明察,马车轴辕是为物证,被人动了手脚!” “御史家的马车是停在门外吗?如何证明是我做的?”真逗,明明是石子击中马儿受惊,车翻了伤了轴辕。 周家公子声音拔高:“当街斗殴可是众人都瞧见的!我家护院现下还伤病不起!” 展云声音也高出一层:“是我叫你家护院杂役去我家门口挨打吗?明明是你父带人过来找茬!恶人先告状!” “你辱骂朝廷命官,视朝廷威严何在?” “呵呵!你家老父即代表朝廷威严?好大脸面!” “我有人证物证!”周家公子喊出这句话都破音了。他自知失礼,轻咳两声,随后抬起头看向刑部尚书,郑尚书目光微有躲闪:“那便呈上来!” 外面下人递给衙役一车轱辘呈上堂前,轴辕上赫然有人工破坏痕迹。 “如何证明是展家所为?”大理寺卿皱眉问。 周家:“大人可将人证叫上堂来审问明了。” “传人证!” 几人听得传唤走上堂,短打布褂,长裤绑腿,一副仆役打扮。上来便跪倒,嘴里喊着青天大老爷,抖得像抽风。想来也是没见过这么大阵仗。 展云不由想,许久前他也是这模样。只是刚上堂便被提溜下去,给死囚做了替罪羊。那会儿是七岁还是八岁?刚有半截人高,无人细查,地方那些狗官也真心胆大。幸好个子小,刚够别人脑袋钻出去的窗口,他能整个出去。若不然,这会儿指不定扔在哪个坑口,骨头都被野狗叼去了罢! 那仆役哆哆嗦嗦说了半天,大概意思无非是给展云添些罪证。 众人看过来,展云揶揄:“周府真是有钱,请了个羊癫疯做车夫,府里看家护院的家丁也全是瞎子。我光天化日下在你府里卸了半天轱辘都没人瞧见,哈哈哈哈!” 笑够了又说:“再者说,自家仆役作证管用吗?若是管用我也去找一个,就说周家昨日趁乱偷了我祖传宝贝,价值连城,是否也行?” 周家公子脸色红了白,白了青,指着展云‘你你你’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噗嗤”不知谁没忍住笑出声来,其余衙役也跟着掩嘴。站在公堂这么多年,这情景还是头一回见,真与那街上打架撒泼对闲话的老娘们没甚区别。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肃静!” 堂下肃静了,三位大人却走到堂后小声商讨起来。 而后,待出来,由刑部尚书宣判,二十板子论的有理有据。旁的皆不提,只当街斗殴这一条就不止杖笞二十。 京兆尹走下堂来,俯身跟前压低声音说:“委屈展公子了!” 已无更改,他这样说算是示好,展云微微颔首,坦然而沉静。 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场官司周家不能输? 大杖长三尺五寸,头阔不过二寸,厚及小头径不过九分。可轻打重伤,也可重打轻伤,全看衙役手腕上力气。 手里攥着印玺,拿出来应该能免了这顿板子。 可展云不想,就是不想。 板子落下,皮肉胀痛,想来周家银子没白花。 心里默数:一,二,三,四...... 第四下久久未落,抬头就见堂上几位大人匆匆下堂一撩官袍俯跪在地,高呼万岁。 脚步声在身后顿住,展云转过头,就见一熟脸,正是当日祭祖入族谱奉命前来司仪的陈总管。 陈总管宣旨,依旧是那一字一顿的语调,大片词汇皆是赞扬展家丰功伟绩,后说道豫州之乱展云救驾有功,言而总之这顿板子是免了。 “展公子还不谢恩!”陈总管提点。 在军中见过展霖接旨,有样学样,展云从板凳上下来跪好,高呼“谢主隆恩!” 暗自腹诽:祁显真是好算计,区区二十板子而已,想得美! 扥扥衣摆,掸掸灰,不紧不慢问几位大人可还有事? “此案已了结,退堂退堂”京兆尹一笑起来脸上只有几道缝。 展云瞥了那周家人一眼,笑得轻蔑,一甩衣袖,鼻息间轻轻飘出一字‘哼’ 仰头挺胸,步伐稳健,悠哉哉似这府衙是自己后院,气得一干人长出气。 衙役打来朱门,一抬眼,笑意僵在脸上。 入眼便就是元氏煞白的脸,唇瓣干出裂纹,声音也是微微颤颤:“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喉咙有些打结,不知怎么回事,蹙紧眉头,语气也不甚好:“不是说让在家等着吗?!来这作甚?”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赶紧回府!回府!”福叔一开口,声音尤其让人难受。展云沉着脸,大步往回府方向走。将两人远远甩在后头。 折腾两日,对簿公堂,最终闹剧收场,其实这本就是场闹剧。 周家声望名面俱有折损,周老头锤头顿足,怒骂展云灾星祸首,指着自己几个儿子叱责:“你们这几个没用的东西!倘若锦儿在必不会如此!如今周家丢了这么大颜面,你叫我朝堂上怎么再面对同僚、门生?快快,叫你三弟回来,许多事得早做安排!” 周家长子满腹惆怅,不敢怒也不敢言,也只得奉命行事。 谨记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安静许久的京城官贵圈忽然热闹起来。 据说刑部尚书郑大人养了个外室,比自家长子还要小两岁,本是青楼名妓,容貌姣好,身姿婀娜。 这原算不得什么大事,已有半年之久,一直相安无事。 哪知这日半夜走了水,两人被烟呛醒跑到院里,不知为何大门竟敞开着,刚巧四邻街坊看见浓烟都出来准备救火,就看见院里站着俩人,衣衫不整。 正愣神功夫,屋里面又窜出来一男子,面皮白净。 三双眼睛对视,那情景.....好不荒唐。 郑尚书回过神忙去把门关了。 可没出一炷香功夫,九街十八坊就传遍了。 尚书夫人赶来时,里面正打得热闹。她命人撞开门,进去就冲着那哭哭啼啼的小女子一顿抓挠。郑尚书也顾不得与那奸夫对峙,忙过去阻拦,结果被抓了个满脸蹿花。 这事儿不知被哪位才士编成了‘才子佳人不离不弃’的戏折子。都说那小女子与那男子本是一对,被刑部尚书郑大人横刀夺爱。俩人情愫难断,藕断丝连....... 后面各说纷纭,有人说那晚两人想要双双自焚殉情;有人说那是想将郑大人结果了,两人双宿双飞;还有人说是两人正私会,被郑大人抓了现行,当即想私刑处置了;更有离谱说郑大人雄风不振,那小女子半夜难耐才找的男人...... 总之尚书大人脑袋上绿光冒得亮噔噔。 尚书大人顶着一脸抓痕被同僚笑侃,恼羞成怒,闹着要休妻,谁都拦不住。尚书夫人出身名门,哪受得了这份折辱?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死到郑家祠堂。整个尚书府可谓鸡飞狗跳。 展云坐在茶肆,要了一壶香茗,三碟茶果,听着人们聊八卦,越说越荒唐,笑得茶水顺着嘴角流。 其实那小白脸就是个吃软饭的货色,郑大人一走就去与那女人厮混,连吃带拿。就算不弄坏马车,姓郑的也没返回去,发现两人奸情也是迟早之事。 不枉这几日蹲街踩点被蚊子咬了许多包! 可惜林蔚张安不在,不能分享无人同乐,高兴劲很快冷下来,顿觉无聊。 让店小二将茶果打包好。 小四儿至今还在受罚,元氏说事情皆由他而起,罚他每日抄书抄经,过午不食。说是能身心轻安,有益于神。 大意可理解为都是吃饱了撑的才去惹事。 可不嘛。 于是展云每日都去学堂接送小四儿。 一连七八日下来,御史周府的小少爷清减不少,话也少了,神情恍惚,确实不欺负人了。家中长辈还以为是生病了,请来的大夫却诊不出。又以为是中邪,请来道士做法,可仍不见好。 其他孩子对小四儿也改变许多,那些从前冷言冷语,起哄跟风的现在都敬而远之,惶惶不安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也被堵在墙角搓磨。被打了还不能告诉家里,否则见一次打一次,那可怎么受得了? 也有上赶着与小四儿亲近的,他们都瞧见展家大哥哥身手,一人单挑几十人跟玩一样,纵身一跃三丈高,像是会飞。既羡慕又景仰,每每看见展云站在学堂门口就两眼放光。 小四儿兴奋的讲着今日趣事儿,才四五岁的小孩,心里眼里就那点事。展云递了块点心过去,催他赶紧吃,别被元氏发现。 路过临安大街,繁华如昔,已然没了刚来时的新奇,只觉乱眼。 暮色似混了黄土,不明不暗,昏昏沉沉,模糊不堪。 展云看着前路,行的很慢。 府门口,青儿早就不知等了多久,远远儿见着迎上去,甜甜叫了声‘大哥’ 展云浑身一激灵,刚才似是离魂了,被这一声叫醒。青儿被吓一跳,缩着肩膀,一双眼儿圆溜溜里面像是含着一汪水,比琉璃珠子还清透。 忙拿出点心哄她,扯东扯西讲笑话,将人逗笑了才松口气。 小姑娘胆子小,小到还没指甲盖大,又爱哭,软软糯糯的,让人瞧着特想欺负欺负。不过也就想想,还不至于闲疯了,再者说她跟自己叫大哥呢! 元氏早就做好饭菜,小四儿照例绕过饭厅回房抄书。桌上多了盘喜饼,元氏说是吴侍郎府上送来的,明日嫁女。 展云知道这个人,官从二品,家中一妻三妾,五个女儿,两个儿子,小的与小四儿是同窗。 从衙门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让福叔领路挨家认了认,官场规矩也向福叔请教了,唯独那句‘这场官司周家一定不能输’福叔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展云耳目聪颖,当日三人在堂后商讨的话基本都听着了,翻来覆去想也没琢磨懂。 元氏问展云是否回礼。 “不用!” 他们个个肠肥肚满,才不差这几两碎银! 展云深感吴侍郎实在是因为家中幼子才送来这盘喜饼,毕竟不是谁都像周家那般头铁。 “嗯”元氏点点头。 许是白天觉多了,晚上睡不着。屋里闷得慌,院里抽了会儿风,小四儿托着腮帮子坐在一旁看得尤为认真。 小家伙不止一次央展云教他,都被以‘学业为重’搪塞回去。 自己这身功夫以实战为主,他教不明白,旁人也学不会。 福叔路过听见,搭话道:“学武得要看资质,还得要能吃苦。” 小四儿仰头看着他问:“比读书还苦吗?” 福叔笑吟吟抚了下小脑袋瓜:“读书算哪门子吃苦?比练武差多了!练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先锻体,后练气,这中间吃得苦......用说的实在形容不出!” 展云却不认同,觉得读书比练武难。 话匣子打开,福叔便就又要说起从前。 “从前,在雁北的时候,兄弟四人习武,当属大少爷资质最好,连老爷都夸。大少爷学什么都快,同样的招式别人要反复教导纠正,他看一次便就能完整打出来。 二少爷则是最刻苦的,每日骑射练武四个时辰,读书习字四个时辰,但极少有人见过他出手。年仅十三便就偷偷上去战场,副将冯正回来说二少爷在战场上尤为骁勇,歼敌无数。老爷听完哈哈大笑,二少爷也跟着笑” 福叔仰着脸,不知看向哪,皱纹的阴影跟夜色融合,让人看不清表情。 “三少爷鬼灵精怪,资质尚可就是不肯好好学,老爷颇为头疼,越不喜什么他却偏偏碰什么,非得折腾出一顿打才消停!哎,他挨得打哟,比其他兄弟三个加一起还多。常常见老爷拿着棍棒满府追着人打,闹得鸡飞狗跳,可能也因此,三少爷轻功尤其好!后来老爷追不上了,就让大少爷二少爷一起去抓人,哎哟,那打的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贼” 福叔越说越兴奋,眼睛亮亮的,声音微微轻颤。 小四儿被逗笑,展云也笑着,劝福叔天色已晚早些歇下。小四儿正在兴头上,缠着福叔:“还没说四叔呢,四叔小时候什么样?” “小少爷......”福叔深思:“小少爷很小就离家了......”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渺乎:“我只记得他小时候,性子良善极讨人喜,灵透的像个小玉人。 老爷带着他们一起在大院练武,偶尔会指出他们不足严厉训斥。夫人就在一旁看着,备好香茶瓜果,时间长了便喊他们过去歇歇。有时候老爷不允夫人便会过来气冲冲把最小的小少爷带走,嘴里念叨着‘我生了四个儿子,三个给你展谨展缜元守疆卫国!最后这个就不能让我留在身边只做我的儿子么?’ 每每此时老爷必会长叹一句慈母多败儿!” “小少爷也不喜练武,常常同三少爷一起溜出去府去玩,总爱拾些小猫小狗回来,老爷尤为不喜,只要看见便会差人扔得远远的,小少爷不哭不闹跟在人后头,等人松手他就又抱走。” “后来,大少爷......旧伤复发命在旦夕......来了位道爷,说要小少爷跟他走,才愿出手救人”最后一句话福叔声音格外沉,揉揉眼,笑着说:“哎呀,这么晚了,明儿还要早起去学堂呢!赶紧去睡啦!” 展云看着一老一小远去的背影,深感这地方不能再待。咬着后牙,锤了锤胸口。 夜色愈浓,漆黑一片。 翌日清早,小四儿等了又等,颇有些失望的跟着福叔去学堂。 打了一夜腹稿,想了诸多理由,却仍觉得不妥。大概是因为这个决定本就不妥。 从前说走就走,不辞而别也常有,从未这般拖沓过。 真麻烦! 正惆怅,忽闻一句“将军回来啦!” “在哪?”展云蹿出来伸着脖子往前厅正堂那边眺望。 福叔步幅蹒跚,小跑还没走的快,瞧那面色该是高兴极了,笑得一脸褶子:“在城外呢!刚回来就碰见有人来报信儿!” “什么时候到?”展云问。 “已经到了啊!”福叔回完,一拍脑门想到:“武将无昭不得入京,故而将军只能在城外驿站。” 破规矩,真他娘多!展云暗自骂了句。 出城一直往北,十里之外,见一小堡,四角插旗,外有守卫。 行至跟前,有人上前拦住,盘查询问。之后引路向内,大堂摆放几套桌椅,与一般酒楼客栈无二。 一眼就看见最里角落临窗的位置坐得那人,一袭青衫,一盏清茶,和光同尘。 “看什么呢?” 冷不丁一声,极为突兀,打破了这一刻时光娴静。 “七月流火,想再多看看炎炎烈烈,草木苍翠”他笑的很轻,并不刻意,让人觉得很舒服,如清风,如溦露。 “那有什么好看的?热死个人!赶紧凉快点吧!”展云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看一旁有个红泥小茶炉,提下茶壶来续茶。 他转过头,看着展云:“听说你最近挺忙,办了几件大事?” 展云若无其事饮下一口茶:“哪里哪里,跟你比起来,我那些都是小事!” “谦虚了!来,以茶敬你一杯!”他一手扶袖,一手提起茶壶,为展云续茶,而后端起茶盏轻轻一碰。 茶汤清澄,香气轻浅,入口后却感觉不到香气,甚至有些微苦。 默默打着腹稿,编的缜密又圆满。 而他,也不语,静默无声时,目光清润,让人自行惭愧。 “咳”展云清了下嗓子,咽了下“......” “是我思虑不周”展霖突然这样说。 顿了下,接着道:“我只道京城安逸,却忘了人多是非” 展云微怔,他也认为是周家不对? “此次多亏你”他如是说。 些许得意之色溢出,展云刚要谦虚两句,就听见他又道:“百忙之中还去关心别人家务事,实在辛苦!” “小事而已,凑巧,顺便!你怎么知道?”展云在心里骂娘,这是哪个长舌鬼与他告的状? 展霖没回答,岔开话题说:“看你气色不错,京城水土确实养人!” “还行吧!就是天气太潮”展云说着伸爪子挠了挠胳膊肩膀。 展霖:“以后慢慢习惯就好!” 这是什么话?大老远从青州跑来就是为让他习惯就好?展云有点懵“你回来是......” “哦,听闻侍郎大人嫁女”展霖端起茶盏啜了口,不疾不徐开口道:“我不便入城,看看就走。” 关系好到这程度?原来吴侍郎送来那喜饼是因为这个!小人之心了,展云略显尴尬说:“早知道就让婶婶去回礼了!” “无妨!”他轻轻吐出两字。 “等会就走?”展云问。 “嗯!来之前呈奏,时日都是定好的”他回道。 “奥”展云捏着茶盏往唇边凑,忽而想到什么笑着问:“也不知林蔚张安现在混得怎么样?” 展霖:“他们都挺好,林蔚待人宽厚,心思严谨,被提拔为副官,跟在张屹山左右;张安账目做的清楚仔细,现在与秦参将一起处理军中杂务” “哦,那还真是挺好的。木头这家伙向来没个主心骨,什么事都拿不定主意,张屹山外方内圆,心眼多,主意也正,挺好!张安他家原就是开杂货铺的,这也算老本行......”越说声音越低,明显心不在焉。 他理了理衣袖,一摆手,展云蹭一下站起来,却没见他再有动作,稍稍侧着身又坐回去,仿佛只是坐累了换了个姿势。目光却是一直黏在他身上,忽见一抹笑意,很浅很浅,只是唇角弧度稍有上翘,转瞬即逝,几不可见。可是展云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心思绕过九曲十八弯,从一个又一个心眼间穿过,瞬间破开云雾。不知这会若是回城去,他会作何感想? 展云斜坐着,吊儿郎当,笑得玩世不恭,与对面之人对比鲜明。 展霖却似浑然不觉,问了几句府中近况,还嘱托他多多照拂。 饮尽杯盏,而后起身,让驿卒牵出马匹。 “这就要走?”展云问,语速略快。 展霖:“嗯!趁天色尚早还要赶路!” 稍时就见驿卒牵着马匹出来,停在院门口。 眨眼间,心思百转千回:自己走或留于他而言实在谈不上益害,所以也没甚好威胁。 是自己有求于人。 而他,展云想:这世上或是真有善人,唯此一人尔。 展云笑得十分灿烂“我同你一起回青州!长路漫漫,有个伴说说话也有趣儿些!”言罢就要往外走。 他却定在那不动了,从窗口对外面驿卒说了句:“劳烦,先将马拴好,这儿还得等会儿!” 展霖做了个‘请’的手势。 无奈,又坐回去。展云清楚,以前做的破事要到算账的时候了。罢了罢了,反正横竖不想待这儿了。从落座就开始检讨,开口闭口都是认错,万般懊悔,痛定思痛,若有机会定然痛改前非。 展霖静等他说完,提起茶壶斟满,悠悠开口道:“你要想清楚,若回青州,军册记着名,军中也都认识,去了就再难回来!迟早会与北蛮一战,你要想清楚!” “现在不是挺太平吗?”展云满不在乎。 “随时待战”展霖定定看着他。 展云看着茶盏,一眼看到底:“你说过,护我此生无虞!” “呵呵”他笑出声,待笑够了,收敛起笑意,认真说道:“即去了便要遵守军法军纪!” “嗯!”展云点点头,应得干脆。 茶又续了一回,实在有些淡了,连苦味都消散了。 展霖最后说:“别无其他,一定谨记四字‘军令如山’!” 展云咬牙切齿:“军令如山,这四字我一定印在心里!” 善意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乍一听说展云要走,元氏愣了愣“怎么好端端要走?” “将军这次来,就是为接我去青州!那边不知何时会打起来!我身为展家男儿,也应以守疆卫国为己任!”展云舔着脸将理由推到别人那,自夸自擂起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 元氏螓首微颔:“哦...那我去帮你收拾收拾,听说那边冷,多带几件衣裳。” “婶婶不必麻烦,军营里穿不着别的衣服!”展云转过身,随手拿起桌上花瓶观看“我回来就是跟您说一声!” “不急,我买只鸡,再打点肉回来,还想吃什么?我去买!”元氏强撑笑意。 “不用了婶婶,将军还在城外等着呢!趁天色尚早还要赶路!”展云一直盯着那花瓶,心中懊恼:就该直接一走了之! 话已至此,元氏默默咽下其余话。 送至府门口,展云便就让她回去。元氏轻声细语说:“你四叔好不容易回来,应当去送送的!” 展云一听那俩字就牙疼,后知后觉才想起,落了一辈,可已成定局,别无更改。 “唉” 长长叹了口气。 “婶婶和福叔都到城外送行,府里怎么办?难不成留青儿看家?哪有什么理应不理应,都是一家人,没那么多事。婶婶快些回去罢!有福叔送就行了!” 元氏无奈,站在府门口目送人离开。 等到她看不到的地方,展云拽福叔进巷子里,从行囊里取出一袋银钱,足足五十两。是前几日从郑尚书外宅顺来的。还有几张银票,需得去外地银庄兑换,避免横生枝节,暂且藏了起来。 展云觉得这钱拿来花一花也是理所应当。 凭什么他们花天酒地,享尽富贵?若无展霖在外征战,何来这繁华安逸? 未等福叔开口便就抢话说:“福叔,听我的,拿着!若给婶婶肯定得推让半天!” 福叔从袖袋里取出另一个钱袋,相比起来显得小巧极了“你瞧瞧,夫人也是这么说,你们俩都让老头我为难,我这......” 展云看了那钱袋一眼,推着福叔手臂至胸前动弹不得往后退了几步“福叔听我的,家里用钱地方多,我在军中有吃有喝花不着钱!” 想了想又加了句:“前阵子闲来无事去赌坊玩了会儿,手气着实不错,我这还剩不少呢!您就拿着吧!” 福叔脚刚立稳他便撤回手,转身跑了。福叔追出两步,出了巷子哪还有人影? 城外,炮纸鞭屑铺了一地,延绵至几里外 展云笑着说:“这吴侍郎女儿嫁的挺远啊!” 他并未应声,一心看着前方路。 林蔚站路口巴巴盼了三四天。张屹山每日都在他耳边碎碎念几遍,说他痴心妄想做梦一般,京城繁华安逸,那贪生怕死之人肯定不愿回来。 可这傻子竟是真真儿将人等来了。 赶前忙后,堂堂前锋营统领副官俨然成了小跟班。 军中盛传展云是早早就被安插到豫州军队里做内应去的。豫王世子常年以敌养兵,与北蛮相互勾结,因无证据,但又不能放任不管,只能出此下策。 苏阳只赠给展云四字:“好自为之!” 展霖朝苏阳颔首,苏阳收了扇子回礼。 起风了,雨滴落在脸上细软微凉,绵绵细雨像砂糖。 当兵不是儿戏,军册上落了名字,无论生死这辈子再无更改。 原先‘拾得’二字以不做数,落笔前展霖又问了一遍:“可想好了?” 展云重重点头。 看笔尖墨色一笔一划沈亘二字--展云 看着那两字,久久收不回视线。 大家见到他时只多瞧了一眼,而后该干嘛干嘛。 展云在军中无官职,按理只是个小兵,本该隶属先锋营,可是战场上死伤不少,后援新充早就将原先分制打乱,张屹山借此缘由死活不要。苏阳倒是不嫌弃,主动将人收纳进了后卫营。 这下换展云嫌弃了。 后卫营人数最多,以负重速行、近身搏斗训练为主,当然其他的也有练,只是相比之下时间比例很少。通常校场上别的兄弟在前策马奔腾,他们后面吃土喝风。人家练刀练枪,他们在泥塘里打滚摔跤。 身上衣服几乎没干过,有时甚至能拧出水来。三尺之外就能闻见汗臭这句话说得绝不夸张。 这些大概还能忍过去,只是苏阳这笑面虎实在让人发憷。 若其他几位,不待见也是摆明面上,但苏阳不会,他会笑眯眯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人玩死。 身乏体困之时还要处处防备,心累。 悻然,苏阳好像并未针对他。 苏阳看着自己部下这般自觉十分满意,转头看见不远处严青正在拉练,笑眯眯过去要赌赢了的彩头。 展云很意外在校场上看见一人,也不能说是意外,很早前便就知道。 即使在先锋营一众威猛高大的爷们儿里依旧很乍眼。那个头放眼整个军中寥寥无几,大概只有张屹山能比一比。 但两者又相差太多。 若说张屹山是高城深堑的城池,夯实稳固;王虎则像极了诡诈为道的寨堡,伺机而动。 不知是以前在装,还是现在在装,褪去一身懒散,脸也洗净了,不苟言笑,顶天立地站在校场上,似有几分与另一人身影重叠。 被盯着久了,王虎追寻目光看到他,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后晌闲时他找过来,一开口像是对着多年老友,让人全无陌离感:“搁几个北蛮子放你们帐子里头得给活活熏死!” 帐篷里二十几个人看过去,都带着怒气。这厮犹不自觉,摸摸这看看那,说他们住的像猪窝。 展云忙将人拉出去,再不走,怕是得打一架才能了事。真打起来少不了挨顿板子,想想都肉疼。 王虎反手揽着展云肩膀,像是看见老乡一样高兴,带着他去找熟人。 “废物!废物!快出来!看老子把谁带来了!废物!.......” 都不知离着还有多远他就开始喊,还把双手括在嘴边,即使不那样做就这大嗓门估摸着三里外都能听见。 约莫半盏茶功夫才见一人慢悠悠走出来。刚卸甲,只着窄袖布衫和长裤,一条腰带将腰身勾勒的十分纤细,脸色不再泛黄,依旧清瘦,眉眼线条细而流畅,清秀如女子一般。 “人家现在可是展家小公子,跟以前可不一样了!啧啧,瞧瞧你这样,还想跟人家混一块吗?”一口开依旧杀人不见血。 王虎瞪圆眼睛看着展云,而后像是看见金银珠宝一般,笑得眼角一大把褶子:“哎呀,那以后可得多多关照小弟啦!” 展云讪笑:“别别别,您比我大,王虎大哥,我得叫您哥!以前的事别说了,以后咱们互相帮衬着!” 话里有话,都明白。 勾肩搭背走远了,从后面真真儿狼狈为奸。 曾是一条船上的咸鱼,闻闻味都一样,谁都比谁干净不到哪。 他们在北境成了鼹鼠,到处挖洞到处藏,直到看见南岸全换成祁朝和靖北军大旗才跑回来。带着对岸兵力部署图,和偷偷瞧见的新式武器样图,投奔展霖。 当初同去北境土坑里趴着吃草根啃树皮的十二人现今只剩他们仨,展云是意外,哑巴也是意外。 最后回来那日,哑巴却一直念着‘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那是他故乡,很早他就死在这儿了,只是尸体一直没有埋入这片土地。 他就此永远留在故土。 夕阳映在刀光上比血还要红。 王虎说道这些时仰着头,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 “嘿呦,猫爷要哭了嘿!快瞧瞧”废物在一旁调笑,无论声音还是表情都十分欠揍。 王虎很不客气将人按在地上摩擦。 旁边若是无人估摸着也就闹腾一小会,展云很给面子上去拦着,这下王虎非得让废物叫声爷爷来听才罢休。 最终也没能听见他叫声爷爷。 说起展云来这就不得不再提豫州之乱。 王虎惊叹:“怎么就赶得那么巧?” “巧?”废物嗤笑“两个聪明人都想到一处去了,可不就是巧吗?” 展云苦笑,实在不觉得祁钰是个聪明人。 “你怎么会回来?”废物百思不得其解。 吃饱了撑的呗,撑得双脚踏在地上的实重感,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有话说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这几句送给你了!”废物说这话时依旧是那漫不经心的语气,可他却是鲜少认真看着人眼睛说话。 展云未接话。 聊起如今在靖北军如何如何。 王虎眉毛高高挑起,连耳朵尖都是立着的,兴奋之余搜肠刮肚半天只攒出两个字:“卧槽!卧槽!卧槽!” 废物看着他翘起的大拇指一阵无语。 “这才是当兵!这样的才叫军人!这样的军队才是能战胜北蛮收复失地的神兵之师!” 能将那三个敬佩之词翻译出来成这样真是人才。 “你该是任文职,太屈才了!”展云毫不掩饰敬佩之意,是真的对面前这位佩服至极。 “刚过来气儿都没喘顺呢,还文职,这条小命能活着就不错了!”废物蔫蔫瘫在地上。 他们刚来那会军营里警戒森严,王虎长得又挺高壮,差一点被当成北蛮奸细拖出去砍了。幸好废物长了一张嘴,故事编的特别好,连苏阳都信了。 展云歪着头满脸疑问:“很难想象你们俩如何会混在一起,还是生死之交。” 废物不屑说:“这有什么?你跟林蔚不也在一块混了许多年么?” 展云不置可否。 王虎一咧嘴:“你就直接跟他说老子当初救了你这条小命不就得了么!?” 废物翻了个白眼:“要点脸行吗?明明是我当初救得你,掺糠的窝窝头吃噎了堵住脑子了吧!都开始颠倒黑白了!” 王虎嘴脸皆是不屑:“切,也不瞧瞧你那样?说出去谁信啊!还你救我?就你?就凭你那二两肉?” 废物还是那慢悠悠的语速:“还用别人信什么?你自己心里没点数?要不是我拉了你一把,你早化成灰了!死多少回你都得!” 王虎有些恼怒:“你拉我?要不是你拉着爷爷早就砍死那帮子北蛮子了!” “虎爷您勇猛无匹,您成天恨得咬牙切齿到底杀了多少北蛮子啊!?” 这句话杀伤力极大 王虎顿了会儿,而后指着废物质问:“你刚才是不是指老子了?嘿!反了吧你!敢指老子!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话音刚落就响起哀嚎声。王虎那块头即使什么都不做压在人身上也能把人压瘪。更何况他还咬牙切齿嚷嚷着要卸人胳膊腿儿。 又多了两个旧识,在军营里日子更有趣了些。 展云听见点名时废物对着‘周士’二字应了声‘到’。可这个名字怎么都觉着与他不搭。 很喜欢跟这样的聪明人待一起,奈何聪明人并不喜欢与他走得太近。 闲时还是与林蔚张安厮混一起。 三日一集结,点名训练三日,轮休三日,周而复始。 出营头一件大事就是去偷了两只鸡,素了多日,馋肉馋的厉害,两下五除二吃完意犹未尽。想着下次该偷条狗来。 城外有条小河,河水清澈。 林蔚张安几下扒光,只剩一条裤衩,跳进河里顿觉凉爽。张安喊着:“老大快下来啊!可凉快了!” 展云挠挠肩膀,十分自然说:“我怕身上起疹子!” 俩人恍然大悟,划拉两下就出来了。 等进了城,贼一样钻进展府,后院有口井,打了水回屋,用丝瓜络沾着皂豆粉一顿搓。 等再出来香喷喷的,脏衣服臭味更甚,恨不得直接扔了。 晒了几日皮糙了,也黑了,一袭清浅衣衫穿在身上很像是偷来的。他自己也瞧不出,素来也不注意这些,自觉挺好看,欢欢喜喜出门去,正好碰见他出院子。 展霖不定期巡查军情民况,看他一身劲装,提着放铠甲的匣子,就知道又要出门了。 展云不由上前贫嘴几句,说做大将军就是好,饷银肯定高,不用拉练,满世界转转玩玩就好。 他也不恼,问展云习惯否? 还真说不上习惯不习惯,只觉一切如常,很平常,很正常,就好像这本就是自己该过得日子。倒是在京城觉得无聊的慌。 展云张嘴却是说:“成天的瞎折腾,累死了!那横木死沉死沉的,比我腰还粗!扛着跑八十里。” 像是抱怨,可那张脸嬉嬉笑笑实在不像是有怨气。 他笑笑,只听不语。 话出口觉出不太对付,展云忙改口又说:“唉,我也是听他们总这么说,还经常劝他们,这么练也是为了将来上战场派的上用场!经常跑在最前,好歹也要给他们做个榜样!” 真可谓前言不搭后语。 尤其对方还是这样极不会聊天的人。 实在尴尬。一咬牙,只能接着说自己在教练场多优秀,多突出。 一路走一路说,展云一直随着到府门口。 待到展云闭嘴,他转过身:“经常说谎会成习惯,习惯使然,长此以往,是否能将自己也骗过?” 展云深吸口气重重呼出:“跟你说话真没意思!” 言毕转身要走,却被他拉住:“抱歉,我的错!” 被他这样的人的道歉实属头一次,展云有点无措,抱着胳膊,垂着眼看向别处:“我这人向来大度,不爱与人计较!”舔了下嘴角,有些发干,咳了下,转移话题问:“这次是要去哪啊!” 展霖回道:“就在青州” 展云:“哦,那挺近的!” 展霖想了想:“要一起出去走走吗?” 展云瞬间来了兴致:“可以吗?我就三天休!” 展霖笑着问:“想去吗?” 当然!能去玩谁愿意去滚泥巴?展云亮着眼睛点点头。 跟苏阳请假是件头疼事,本以为会很难,结果他很痛快就应下了。展云觉得不可思议,匆匆走远,生怕他下一刻就会反悔了。 苏阳看了眼不远处,那人立在旗杆下,清风如过客。 一匹白龙驹,一匹枣花马,走过青州十三城。 泺水之源,槛泉玉水凝露,金露太苦,玉露太甘,唯有秋露,色纯味冽。 他说酒要细品,方知其味。 经他一说,再去品鉴,似乎真有不同。可酒依旧是酒,无论如何都爱不起来。不过,瞧着他饮尽杯中酒,却迟迟不落杯,闭着眼,眉目间流露出恣韵,觉得可再浅酌。 青瓷相撞发出轻灵脆响。 展霖睁眼,见他已饮尽,轻笑而言:“痛快” 酒杯又蓄满,他看着展云说:“忽而想到一种酒,与你极配!” “什么酒?”展云就着话问了句。 他看着北方天空不知某处:“雁北有种酒,酒香如烈火,醇厚绵长,余味回甘,净爽,沁人如春风。冬时暮雪一杯酒,如醉春风!” 醉春风,展云却是觉得与他更配一些呢! 看见他才知晓,爱酒与爱喝酒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两件事。 然,爱与爱又有不同。 像蒋镒,也爱酒,但他只爱粗酒那股烈劲;严青爱酒,只饮纯酿,细腻精纯;苏阳......苏阳大概能与他论酒对饮。 相比酒,展云更喜任城饸烙,泊城千酥饼,山城胡羊汤,窖烧鸡、煎刀鱼、蒜香焖子、烧海参、蛤喇饼、虾爬子...... 沿路风景美如诗画,走到哪吃到哪。时令东西并不贵,几个铜板就能解馋。 展云流连于市井间,他跟着走一走,而后就去做该做的事。若回来不碰那匣子,大概歇一歇就要启程。若提起匣子去找客栈,展云就在第二天去城门口等他。 越往境边,认识他的人越多。 百姓们都认识这位百战百胜的大将军,是他将北蛮人拒于渭河北岸,保佑这一方安宁。他还带着士兵开山垦荒,挖井建桥。这年头,这么好的人,还是为官者,属实难见。 对于他身后,一直嘴里不闲着的那位,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但却怎么都想不起。 想不起不要紧,不妨碍端上去的羊肉汤里多几片羊肉,锅盔里多放些馅料。 展云捧着碗笑的眉眼弯弯,美滋滋咬了一口大肉锅盔,满嘴流油。 展霖笑得有些无奈,走时在桌上多放了几个铜板。 总能看见掌柜拿着多出的钱追出来老远。 边防是重中之重,展霖穿戴好去了青州大营。 展云在附近闲晃,他这个人有一个习惯,人闲心思不闲。想不通的事,想不通的话,会翻来覆去想,每天睡觉前都会将这一天之内说的话虑一遍。 后知后觉想到:经常说谎会成习惯,习惯使然,长此以往,是否能将自己也骗过? 这该是问句,纯纯粹粹的问句。 树荫底下一坐,有人上前搭话,当问到他名字时,单单展云二字出口,就能看到对方像是看到吉祥物一样目光。 且人越聚越多,像看耍猴的。 饶是脸皮厚如城墙拐弯,也有些遭不住了。 借口去茅厕,转了弯溜出来,走出村口才松了口气。 见大路上有两棵枣树,硕大的枣子红彤彤,甚是招人喜。挂在枝上,将树枝都压弯了。伸手摘了一杈,扔了两个进嘴里,倍儿甜。 于是又去摘...... “看那!” 身后不知谁喊了句,展云一惊,拔腿就跑。 以他这腿脚一般人是追不上的,可正是初秋农忙时,路两旁田地里都有人,都跟着追。展云那叫一个心慌,倒不是怕挨打,就是......就是心慌。 慌不择路,脚一滑栽到路与田地之间的沟渠里。那沟渠本是挖来用以引水、存雨灌溉庄稼的,现时用不到,源口堵着,沟里全是泥巴,又臭又滑又陷脚,扑腾老半天,最后还是村民赶来,折了根高梁杆子将人拉上来。 众人哄笑,笑够了将他这坨泥巴用板车拉回村里。 展云蔫蔫的,任他们将自己冲洗干净,有人拿来套衣服给他,展云看着换下来的脏衣服一阵发呆。捡起蹀躞,沉着脸,就着水洗净。 打开门 “嗙” 又关上 怎么这么多人?门外全是人,堵着门口。想要冲出去应该不容易。 “叩叩叩” 外面叩门,掀帘子看了眼里屋窗户,不看还好,只见挤满了人头。 硬着头皮打开门,一灰白须发的老头进来,展云咽了口唾沫,说:“多少钱,您说个数,我给......” 一摸腰间,糟了!钱袋丢了! “不急不急”老头从旁边人手上接过碗,笑盈盈说:“这是五月收上来的黍米,你尝尝!” 展云迟疑,接过手,低头看了眼黄澄澄的蒸黍米,尔后目光巡过众人,最后落在老头身上,笑着说:“我不饿,您吃吧!” 老头推让,非要让他尝尝。 一个黑瘦的汉子挤到前面:“黍米有什么好吃的!尝尝这个,俺媳妇做的,好吃着呢!” 瞧着应是一碗鸡蛋羹,面上浮着几滴油花花。 有这人开头,后面一个个上前将手里端着的吃食往他面前送。那架势,逼的人步步后退。屋里人多了,窗户空出一角,展云瞧准了纵身一跃,逃了出去。 那群人不依不饶追来,这次展云脚步挺稳,不慌不忙庄稼地一钻,待他们过去才出来。 半夜偷偷将马牵出,直接跑到青州大营,止步五里外,露宿一夜。 清晨,展霖路过时见他颇为意外“怎么宿在这?昨日不是说在村子里借住吗?” 展云揉揉眼,没好气说:“别提了,差点被人吃了!衣服毁了钱袋还丢了!” “这么惨?”他如是说着,却是笑得分外畅意。 饿得没劲儿,懒得与他计较,展云伸了个懒腰:“走了!” 昨儿除了那顿锅盔羊汤就只吃了几个枣,腹中空了这么久,一定要补回来才行。 走着走着,就见路中站着一众人,走近一看,不由骂了句‘他娘的!’ 还是那村那群人,展云牵缰绳与他凑近些,压低声音说:“就是他们,昨日.......” “展将军!”老头快几步跑上前,声音之宏亮,惊得鸟儿四散,也将展云的话打断了。 路被堵死了。 展云看着那黄澄澄的黍米饭,心里琢磨:这是昨日那碗,还是今早又做的? 展霖下马,倒是痛快,接过手,吃得干干净净,还夸了句香甜。 然后就见他们又推出来一板车。 推推搡搡你来我往如同练武打太极,光是看着都觉心焦气躁。眼见有人往自己这来,展云赶紧驭马躲远。 无奈,只收下一坛高粱酒,展霖抱拳,扬声说:“大伙儿都回吧!这份心意展霖心领了!” 一不留神,一个小屁孩凑到跟前,怕马蹄子伤着他,不敢动。小孩倒胆大,拽了拽自己裤脚:“娘说这个给叔!” 小孩踮着脚,举着一篮子,篮子里红彤彤的大枣还带着露珠。 有一男子过来轻轻拍了下小孩脑袋瓜:“跟谁都叫叔?叫哥!”说着把小孩抱起来,催展云赶紧拿着。见人仍旧不动,直接将篮子往他腿上一放,抱起孩子跑了。 马儿惊了下,展云忙拽缰绳。 路让开,展霖牵着马行过,展云随在其后,待行远,回过头看了眼,拈了颗枣放嘴里。 旧识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回程快了许多,只在路过五岳时稍稍耽搁。 五岳独尊泰山巅,紫气氤氲着万物生机,一轮白炽耀眼夺目,金色霞光瑰丽荣华,云海像是活了翻腾着涛澜磅礴。 他周身似乎也在发光,光霭更加柔和且轻灵,如同入世的神明。 展云在一旁哼哼两声,晕晕乎乎呼吸不畅,才只爬到一半便就不行了。 下山时依旧是他背着。 趴在宽厚的脊背上,听着他心跳,一声声沉稳有力。长阶似是无尽头,落到最后一阶时,展云默默念了句“六千三百九十五” 展霖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又饿了!”环在他身前的手臂紧了紧,耍赖般不肯下来。 他也不恼,背着人去就近小店。掂了掂还是那么轻,不由笑侃了句“真不知每顿三大碗究竟吃到哪了?” “没办法,就是不长肉!我也愁!” 展云特别喜爱面食,尤其馒头包子,松软可口,一口咬下去整个人都是愉悦的。 等回了军营就听到一个好消息:苏阳因荥阳遇袭一事被追究责任,罢免官职,降为普通士兵。不过没人见过降为士兵之后的苏阳,说是他家中有事请了长假。 人们都说苏校尉一定是不堪受此折辱才回家去的。 待展云回来,这已是半月之前的事,早就过了新鲜劲,问几句细枝末节都懒得回答。 严青那张比剑刃还凉薄的脸又冷了几分,跟着展霖进了主帐,罕见立直放下抱着的胳膊:“苏阳不回来了是吗?” 展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目光隐入阴霾处,有些黯淡“他欠我酒和钱还没还!”似乎是在解释为何来问,却不觉显得更加不自然。严青闪身又出去。 靖北军后卫军校尉统领一职让朝中诸位大臣差点打起来。如今去军中倒似乎成了美差。 朝堂之上,唇枪舌剑,文采比新进高科殿试时还要精彩。 退朝之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太尉大人将丞相大人请去小聚。 人人皆知太尉大人家中有个不求上进整日花天酒地,散财如撒纸的纨绔。 卫太尉觉得这个职位甚好,甚合心意,正好锤炼锤炼那不肖子。 朝中丞相着实不易,出身寒门,看顾着自己本职,揣测着圣意君心,一刻都不敢松懈。辛苦非常,导致年纪轻轻便一脸沧桑,脑袋顶上的毛发比那旱地里的豆苗还不如。 丞相思虑再三上奏:大祁军事重地,务必慎重。如今军中有空职,太尉大人府中独子自幼习武,聪颖过人,正好胜任。 字字恳切,圣上实在不好一回了两位重臣的面子,只能免为其难说:“先不急于任职,军中之事务需严谨,务必展将军中意才可!” 于是乎,太尉家小公子还没弄清状况就被自家老爹打包扔去青州。他倒是觉得挺好,不必日日受管教。 整个军中对这位空降的小少爷全无好感。 听闻这个事儿最痛恶要数后卫营这帮人。他们都是打过仗的军人,刀林箭雨里趟着血水走过来,最服真本事。军营里哪个军官不是凭着本事一阶阶升上去的?如今过来个空心萝卜,千金大少爷,这可怎么是好?将怂怂一窝,将来在其他弟兄跟前都抬不起头来可怎么办? 不止后卫营,其他人也有许多恼火不已。 蒋镒头一个站出来,拍着林蔚肩膀说:“小子,跟他争去,叔支持你!” 被张屹山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你他妈又喝高了吧!” 蒋镒还了一拳:“那怎么了?各凭本事,没本事谁他娘服?!” 这股风气愈演愈烈,有人甚至说‘哪怕让展云去做后卫军统领也比那种十指不沾水的千金大少爷强啊!’ 瞧瞧,什么世道,连展云都被从土里刨出来成了块料。 这话正巧废物鸡路过时听见,笑得直抽抽:“他?真打起来怕不是先锋营在前面冲着,后卫军直接全军哗变跑了吧?” 张屹山不禁多看了几眼这位明白人,十分认同的点头。 林蔚最见不得有人说自己老大不好,推搡了一把,岂知废物一下子倒在地上,碰瓷碰的十分熟练且自然。 王虎将人拎起来,是真的拎着后脖领子提起来,阴着脸替他拍了拍身后衣服上尘土。 有好戏看了! 大家都等着看热闹。 展云嚷嚷要坐庄,不过无人上前,这个庄家做了个寂寞。耸耸肩,暗自庆幸,幸好没人买,险些闯了祸,有时间该把军规军纪再背一遍。 天气特别好,校场上没有半点阴凉,放个鸡蛋都能烤熟。 两人施展开拳脚,虎虎生风,几乎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王虎一个侧劈空落在地上,余震久久不散。林蔚一拳打在栏杆上,七寸粗的木柱应声断裂。 张安小声问:“老大,你看谁会赢?” 展云用衣服下摆扇风:“你都这么问了,肯定是王虎啊!不过不用担心,木头抗揍!” 废物就在身侧,紧挨着,展云侧身在他耳边小声说:“放安心,都是我兄弟!” 回应她的是废物要死不活白眼:“你要真那么让人放心,就不会凑里面来了!”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对比王虎,展云肯定是更向着林蔚。 确实动了一瞬心思想帮一帮林蔚。 现下被揭穿也不觉着尴尬,跟废一起走出人群。坐在帐篷背阴处乘凉。 废物说:“等他站稳了我就该走了!” 展云有些诧异,倒不是因为他说他要走,而是因为他说要等王虎站稳:“立到高处怎么能稳?” 废物自嘲笑起来有了两分当初在土坡上的感觉:“瞧瞧,你连这个都懂了,以后可不能再跟你多说了!” “嘿嘿,这个可不是你跟我说的。”语气有些得意,顿了顿,展云又开口:“不过,倒是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想向你讨教!” 废物随手拔了个草,随意躺倒,也不看人:“什么事?说来听听!” 就是那句‘这堂官司周家一定不能输’ 展云将前因后果明明白白说出来,问:“为什么周家不能输?” 废物闭着眼,仿佛已寿终正寝。以前他不想开口时就这般。 展云扥了扥他衣服肩膀处,不死不罢休的劲头,废物躲了下,睁开眼,无奈叹了口气:“这种事现在与你说你也不会懂!” 展云:“你说出来,没准我自己再琢磨琢磨就懂了!” “因为上面不想周家输”废物直截了当告诉他:“下面人办事都是揣摩上面的意思办” 展云问:“上面?谁?” 废物闭紧嘴,重新阖眼。 展云歪着头苦思冥想,上面?那三位上面是哪些官?为什么?展霖是得罪谁了吗?...... 静默须臾,废物忽然出声打断他思路:“别瞎想了!你琢磨这些有何用?安安生生好好待着,不懂瞎掺和反倒容易给人招麻烦!” 瞧那模样,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废物坐起身,难得一脸认真,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此事就此打住,莫想莫问!朝堂上,许多事,只可意会!” 展云眉头紧蹙,被他这模样惊骇到,却是更为焦灼。 他问了句:“知道苏阳为何走吗?” 展云摇摇头 “因为展霖啊!”他声音刻意放轻“所以,听我的,若为他好,莫想莫问。此事过去就过去了,其实本来也算不得什么。” 某种意义上讲,展云对眼前这人说的话抱着四分敬意,又事关展霖,于是点点头,努力让那句话在脑海中消浅。 废物上下打量,似是开玩笑与他说:“你这样,以后千万不能站在高处,否则会害死他!” “为什么?”几乎脱口而出。 废物看着天边,吊儿郎当衔着根草:“这事很难现在与你讲清楚,等过些时日自己会慢慢明白!” 展云很讨厌这种感觉,刚才压下的焦灼反扑回来,势头更猛。烧的人很难受,难受到连旁人看着都能感受到他很难受。 无法,他看不到上面的事,自然也不懂,等懂了......大概只会更难受吧! 校场上传来阵阵喝彩,不同于刚才身法敏捷,招式灵活,这会儿拳拳到肉,两人都挂了彩。 王虎正值壮年,体术也更胜一筹,吐出口血沫,擦拭了下嘴角疼得龇牙咧嘴,强忍住扯出个貌似胜利的笑,声音拔高,大放厥词:“你不行!服气没?就你这样的我一个能打俩!” 林蔚挣扎着要爬起来。 王虎抢先过去补了脚,之前被打倒眼眶,眼前刷刷掉银丝,却不妨碍继续忽悠:“都说了你不行!真不行!要是把你那老大叫出来兴许能多比划两下!” 说完有些心虚四下环顾了几个来回,确定没人更大胆了些,总归翻来覆去那几句话,没敢说的太狠。见过那小鬼杀人,干净利索,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若是平常过几招就过几招,眼下这会还是算了。 王虎嘚瑟够了,一眼看见废物躺在不远乘凉,跑过去:“你怎么在这躺着?刚才是没看见,爷爷我把那小子给揍得的哭爹喊娘!敢欺负你,也不看看谁罩着的?!那小子是没在,否则将他们全揍一顿!” 废物伸手指指左方,展云还没走远。王虎挑了下眉闭紧嘴。 “你要是不说话,不乐,看着挺好的!真的!特别像那么回事!” 只要一张嘴就完全变了个样,咋咋呼呼像个二傻子。 王虎拧眉,掐着他脖颈怒道:“说啥呢?你意思让我当哑巴呗?” 说到哑巴两人同时默了。 王虎将人提溜起来抗在肩上,抗麻袋一样,任人怎么挣扎都不松开。废物涨红着脸骂道:“我草你大爷!赶紧把小爷放下!” ...... 展云从军医处要来挺多药,沉着脸给林蔚上药,帐子里就听见张安一个劲在那碎碎念,说着以后要怎么报复他。张安跟着秦伯章,管军需物资,他说的那些倒不算空话,多多少少能给人使点绊子。 林蔚觉得挺丢人,默不作声,偶尔疼着了抖一下也不喊出声。 气氛很尴尬,展云抿了抿嘴恶声恶气说:“正面接不下就不会躲,躲到一侧照着要害来一拳。出招时候就不会变通一下?非得死搬硬套?你那招力拔山河根本就是白费力气。用巧劲,巧劲!” 展云敲着那颗大脑袋教训。 “你有力气,再灵活些会更好。不要总想着怎么发力,多想想怎么省力!再练武应该注重速度,笨的像头熊,擎等着被揍呢?” 林蔚点头,全听进心里,跟自家老大说每招每势该怎么破解。 原来他刚才不吭声是在想这些,展云颇为欣慰,总算比以前强不少。 可是林蔚眼中他依旧眉头紧锁,闷闷不乐。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休假,回城。当一眼望见展府门前静立的身影时,刹间阴转晴朗,明媚如艳阳。 无人见,一双拳头紧紧攥住,指甲陷进掌心钻破皮肉。 倏而,又松开 展霖转过身,林蔚抱拳行礼,他点点头,见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微微落下。 又过几日,五花马闲庭信步拉着车慢悠悠走在官道上,离军营还有近百米。 届时正是午后,所有士兵拉练完正在休息,风儿吹来一阵香气,不俗不媚。展云不由叹了句:“这速度能十日赶过来真是难为他了!” 正是那位姗姗来迟的后卫军统领。 馥子梨花木做的车厢,雕着团花锦绣,垂下来的流苏都是用的上好雪蚕丝。车厢很大,像个会移动的居室。 马车停在军营外,只见车夫从车后方变戏法一样拿出个轿凳,车门打开,一只手掀开帘子,顿时香气馥郁,华丽婉转深邃。惊鸿一瞥看见车厢内茶具茶几,香鼎花瓶等等无不精美绝伦。 见者无不惊叹:真有钱! 那人相貌俊朗,一身白色长袍,净白如璞玉。 就在大家人纷纷扶额长叹无望时就见那人转过身,撩起帘子,先见着一只手,白净如上好羊脂玉,细腻柔润。 紧接着一人缓缓出来,周围瞬间安静。 该怎么形容呢? 漂亮,就是漂亮。 或许这个词用在男子身上不太合适,但真的是漂亮的没话说。 长眉星目,朱唇如点漆,漂亮却不显女气,这张漂亮的脸将柔美和英气融于一体。多一分则轻浮,少一分则凌厉,精致到极致。上天造物时对他格外用心,完美的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 展云却注意到他身上衣饰,发扣、腰带镶着美玉,与玉佩为一色,莹润光洁。雪色锦缎上用银线绣暗纹,阳光下隐隐约约见其光华。 但这样的人真的是来打仗的吗? 一群大老爷们从无望变作绝望。朝廷这是把打仗当儿戏了?有人又开始蹿倒林蔚去争那校尉之职。也有拥护王虎的。展云竟也有几个支持者。 反正圣旨有没有直接任命,公平竞争怕什么? 怕就怕的这个。 各存心思,离心离德,慢慢化作一盘散沙,谈何收复北境? 展霖说:“我给你三日时间,想好了来告诉我!” 卫小公子面无表情点点头,躬身行礼:“告辞!” 如果他真心想做这个统领,那展霖自有办法让全军服气。如果他不想,做个清闲之人也无可厚非。 朝中权势都紧盯着军中这一职位,眼馋如见肥肉。若是落在有心人手里后患无穷。太尉位高权重,为人刚正,站出来绝了那些人念想。同时卫夫人与当今圣母皇太后是姐妹,圣上也能安心。 丞相大人亲笔书信早在他出发那日就送来了。 大意也是如此。 贵公子走时跟来时一样,轻轻悠悠,不沾染半点尘埃。 记仇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大概是感知苏阳不会回来了。 张屹山和蒋镒一个劲骂:“那小子真不仗义!长得一张小白脸,定是回家被哪个娘们迷住了,待在安乐窝里不肯出来了!.......” 男人间玩笑,除了打闹就是女人,再要么就是喝酒。 出生入死的兄弟又少一个,说什么也得喝顿酒抒发一下心情。严青被张屹山死拉硬拽过去。蒋镒又喝多了,抱着铁锤一阵哭,差点将严青的短剑给炼了。 严青发誓:再也不跟这酒鬼喝酒了! 卫太尉这次是真的下了狠心,一分钱都没让带着,就把亲儿子赶出门。 驿站客房还不如他家中狗窝,城里客栈没有一家能看得上眼,但多日宿在马车里浑身乏累,只能屈尊降贵找了一家最贵的勉强住下。 泡进热水里才觉着终于舒出口气。 说真的,他对于领兵打仗没有半点兴趣,风花雪月美酒佳人才是人生之美。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 侍从若风敲敲门,得了允许进来,皱着脸隔着屏风唤了声:“公子...” 漂亮的脸沉下,让人见之无不犹怜。 但无奈,掌柜催得紧,不然也不想这会儿来打扰公子。 卫琅随手拿起一旁摘下的玉佩扔过去:“以后这种时候别来烦爷!” 若风接住玉佩讪讪退出去。 一路上靠着典当勉强度日,再这么下去实在不是办法。 老头说他要是能混出个人样来,每月自然会差人送来银子。 卫小公子揉揉眉心,真麻烦! 客栈的床很硬,铺了两床棉被依旧很硬,挥挥手:“罢了” 即便换上自己带来的床品依旧难掩霉味刺鼻,难以想象这床以及这间屋子空了多久才能产生这么难闻的气味。 若风点上熏香,水檀木气味清淡怡人,精心养神。 好不容易有些睡意,就被隔壁传来的声响扰得恼火万分。若风见状赶忙去敲隔壁门,开门的是个大汉,横眉立目。大汉见小白脸一身华贵,不知底细于是收敛几分。只是恶声恶气仍旧让若风心颤不已。 这一夜睡得相当难受。 即使最上等客房也只是房间大了点,用具摆设稍稍精细的些,实在让人一万个不称心。 翌日起来就让若风去寻院落,好歹安顿下,能看得上眼就行,其他都好说,无非重新装修一下,东西全换新的就得了。 玉白的指间捻着汝白瓷杯,几乎同色,莹白柔润。 醉风楼上视野正好,一眼望去除了土就是穷。 本来按照卫小公子的脾性到了一个新地方必然先去烟花巷,花前月下品酒吟诗探春色。不过这地方......一言难尽,还是不去伤眼为好。 酒入口滋味浅薄,品惯了琼浆玉酿的甘冽醇厚,这酒喝着实在难受。 喊了两声无人应才想起来若风出去了。 亲自取来酒具,差人拿来些梅子。 酒煮开,慢慢浮出杂质。过滤后晾凉,将梅子放进去,再煮开。直到酒慢慢变成琥珀色。 吩咐小二去取些冰块过来。 这大热天哪来冰块? 店小二小心翼翼问:“井水行吗?刚打出来的也挺凉!” 唉!叹了口气,事事不顺心。 摆摆手:“罢了!” 没见过这么讲究的客人,几个伙计光照顾着他一个客人就忙活了大半天。饭菜全不和口味,撤了重上还是不行。大厨拿着菜刀找上来,却被三言两语怼得灰溜溜下去重做。没办法,这人事多,却十分懂行,句句在理。 一道‘乳燕还巢’已是上了三次,小二将菜摆上桌,瞧着那玉白的手执箸,夹起一小块轻轻放进嘴里。店小二的心吊起来,仿佛那嘴里嚼得是他的小心肝。 精致的眉目微微舒展开:“尚可” 小二不自觉用拍了拍胸膛,皱巴巴的心也跟着舒展开。笑成一朵菊花,满脸是褶子。 卫小公子手放在眉下稍稍遮掩。 客来客往见得人多了,店小二那俩眼睛都快成精了,知晓自己这是被嫌弃了。也不觉得气恼,这位爷爷刚才见到大厨比这会捂得还严实呢。这么想自己还是不错的。 掌柜也是很无奈,人家一看就是大地方来的,见过世面,连碗筷都是金丝银缕镶雕玉,那材料做工,啧啧,这辈子都没见过。那要是不小心碰一下,怕是自己这小店都不够赔的。自觉惹不起,只能小心伺候着。 若风去了大半日,看了许多,越看越恼火,自己都瞧不上眼,就更别说能入公子的眼。不由与那牙人说了几句重话。牙人这才带着来了东街看了一处宅子。院落虽不大,但格局修建还不错,尚算雅致。 若风细细打量觉得还行:“你这人精是怕我家公子出不起钱吗?转来转去腿都快走断了才带我过来!” 牙人好话奉承着,面上笑呵呵,心里却在想:早带来怕是你也看不上 这得经过对比才能见分晓不是?! 若风回去禀告公子,卫小公子已然对这不报半分希望:“你看着办就好!” 典当了最后两件饰品,只够付房屋租金。至于修整和装饰算了算大概得卖个大件才能够。在紫墨寒玉棋和绛沙洮河砚之间摇摆不定。最后忍心割痛舍了绛沙洮河砚,半个时辰后却被告知典当铺里不收这个。 卫小公子笑那掌柜有眼无珠:“这可是当年凡刻大师闭门遗作,前朝微生大学士曾用过的” 得时千金。 若风摇摇头,如实禀告。 换了几个铺子掌柜都是这话。 掌柜自然看得出砚台非凡品,只是这些附庸风雅之物在青州实在不好出手,只能是卖给同行,同行之间压价压得厉害,保不齐还得亏了。 拿起砚台伸出窗外一松手,一声脆响,不知碎成多少瓣。 若风心痛,痛的出气儿都是虚的。 卫琅轻轻一笑,这一笑胜过锦绣繁华。 若风拍拍心口:区区身外物而已,能换公子一笑也是值了。 紫墨寒玉棋只换了五百两,比得来时少了岂止十倍。 掌柜跟若风说:“这要是在京城绝对不让你出这个门,要多少给多少,绝对不含糊!” 奈何这是青州,只值这个价。 宅子需要重新修整布置,住不了人。来时车夫将人送到就会去京城了,老头子真是半点活路不给留。客栈再想住下去又得去典当铺,奈何剩下的物件全都有用。 三日之后,卫小公子十分不情愿去了军营,用下定十二分决心的表情跟展霖保证绝对会做好后卫军统领一职。 展霖点点头:“好好干!” 卫小公子心想:展霖怎么比自家老爹还好骗? 随着小兵到分配给自己的营帐,依旧简陋,但用具一应俱全,布置和摆设竟还有几分雅致。应是用心了,心里不免对展霖生出两分好感。 其实着实是他多想了,这原先是苏阳营帐,里面用具全是他布置的,苏阳走时孑然一身,什么都没带。 隔日,展霖调集军中所有士兵在校场,将新任后卫营统领叫上台。卫琅只觉得圣上登基时百官朝拜都不及这会威严。 卫小公子好歹也是见过大世面,不至于被吓到。 放眼望去黑压压全是人,整整齐齐,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静久了就有些尴尬了,不知是谁在耳边说了句‘救我同胞,驱逐北蛮,复我山河’ “救我同胞,驱逐北蛮,复我山河!”卫小公子硬着头皮喊出这几句 台下众人跟着齐声高喊:“救我同胞,驱逐北蛮,复我山河!......” 那声音太过震撼人心,以至于心跳都跟着轻颤。那一瞬卫琅觉着这句话并非空喊。 微微侧目看见左侧那人长眉细眼,菱唇浅薄,肤色略白,一身玄青色劲装,凛冽如锋刃。 看那模样委实不像是会多管闲事的。 另一侧那两位......不看也罢,委实伤眼。 校场上只留下后卫营,一声令下,一套五伤拳虎虎生风,整齐肃穆。后卫营所有人拿出最好状态,只因昨日展将军亲自过去与他们说:“进了靖北军营哪怕是块石头也能雕出形来!莫要让人刚来就瞧不上咱们!” 八十里负重长跑,穿着兵甲,扛着百斤重担没有一人掉队。 近身搏击,成千上百人摔打,没有一人肯输,咬牙起来接着上。 展霖与他说:“你无需跟他们一起,但你是长官,要做出长官的样子,在边上看好他们就行。” 卫小公子有些懵,坐在边上。天气很热,若风十分贴心为他打伞摇扇。 底下的人汗浸透衣衫,褪去,露出精壮的胸背,疤痕盘横交错,丑的人眼皮直蹦跶。 眼前跑过去的人嘴唇干裂,这才想起一上午都没喝水,茶水早就凉了,若风要去换新的。卫小公子摆摆手端起茶盏喝干。这一举动惊呆了若风,跟随公子十几年,头一次见他如此不讲究。 中午开饭了,伙头军许久不见后卫营兄弟过来,班头找过去,恭恭敬敬对后卫营新任统领说:“大人,开饭了,要不先让弟兄们停一停!” 愣了下,赶紧让人们停下去用饭。 卫小公子这才知道自己不下令他们便就不会停下。 吃饭的地方只有三十几张桌子,没占到位置的人只能坐在地上。再看他们手中拿的窝窝头,小公子见都没见过。灰啦吧唧的汤水像是刷锅剩下的,水面直接看到碗底,一滴油花都不见。 他来得晚,张屹山很热情的招呼伙头兵给新来的弟兄盛一份,卫小公子摆摆手,表示自己舟车劳顿没胃口。严青瞥了眼,端起碗喝干。 很不可思议展霖身为大将军也是在这里用餐。 但事实就是这样,展霖临走时吩咐张屹山跟卫统领将军务详细事宜讲一讲。 张屹山挠着头,有些苦恼这种差事怎么落在自己头上?难道是因为自己刚才太热情了? 他粗人一个,不太喜欢跟这种公子哥打交道。碰巧,卫小公子也不喜欢这种壮硕如狗熊的大粗人。 张屹山说的挺仔细,想到什么说什么,有点乱但基本都说清楚了。 “每日点卯,吃饭,睡觉都有固定时辰管着。每营每日训练什么早就编好了,照做就行。奥对,到时候你得给他们下令。 偶尔会有点突发事件需要你处理,还有就是咱们现在不是战时,将军说闲时为农,故而三日一集合,训练三日,周而复始。若家中有事也可请长假......” 卫小公子耐着性子听完,揉揉额角,若风赶忙上前为他按摩头部穴位。 忽然知道将军为什么让他来做这事儿了。这场面,无论严青蒋镒见了都会忍不住将这对主仆揍一顿。 自觉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张屹山说了声先锋营还有一堆事要忙就走了。 下午训练项目不多,看别人散了,站起身清清嗓子:“咳咳,都,都停了吧!” 看人们都散去才回自己营帐。倒头躺在床上,这会儿也不嫌床板硬了,一天没吃饭也不觉饿,迷迷糊糊就想睡觉,可又睡不着。 这一天过得比他过去十七年还累。 翌日凌晨天刚蒙蒙亮就被惊醒,鼓声如滚雷,绵长不停歇。 卫小公子顶着两个黑眼圈打着哈欠又开始一日工作。坐在校场一旁椅子上,看着下面折腾的尘土飞扬,一个个玩命似的。 隔壁那队人马更加玩命,蒋镒带队练砍马刀,将面前草扎人当成北蛮子,呼呼喝喝砍得七零八落。 严青那边正在练射箭,一上午拉弓近千下,靶子都给射穿了。 先锋营也不逞多让,近战搏杀,六人一组,打得难舍难分。 很奇怪,打了那么多哈欠竟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卫小公子又坐了一整日,只喝了两壶水,竟是也不饿。要成仙似的。 有人扭伤了,听见一声清晰的‘咔嚓’惊得人直接站起来。不知谁喊了两声军医,就见一老头匆匆跑过来,干枯如朽木,手也长得跟干树杈子似的,拽着那人胳膊又是‘咔嚓’两下,就说:“好了” 这算哪门子医治,治牲口都没这么省事吧? 却见那人果真又起来接着练。 杏香楼的点心做的不错,不比较了,只在城中算是数一数二。卫小公子只吃了两口,问若风为何不多买些来。 若风欣喜,终于做好一件事。忙跑出去又买来两大包,自家公子却说太少。 若风问:“那要买多少?” “买两车,不,买五车回来。” 卫公子说这话时眼皮都未抬一下。 当是黄土呢?随便挖就有? 贵公子长这么大想要什么不从来都是一句话么? 若风小心翼翼回道:“真要做这么多得要提前预定。可能得一两天才能做好!” 卫琅:“那就去定!明天必须送过来!” 可怜若风一天进了三次城,跑了五家酒楼才将公子要的数凑够。 五大车点心,那阵仗,拉过来一路全城人无不侧目。这也着实让军营里一众人吃了一惊。卫小公子阔绰,不管事哪个营的只要过来了都给一份。 展云再来军营里训练就吃到了香甜可口的点心。 果真是有钱! 只是苦了前一拨兄弟,起早贪黑拿出吃奶的劲显摆半天,结果便宜全留给了后面兄弟。 这么多人卫小公子也分不出谁是谁,瞧着一众人吃得挺香挺高兴,他心情挺好。瞧瞧,这才是人吃的。 张屹山拿了包点心跟蒋镒严青凑一堆,吃得胡子上全是渣渣:“我瞅着千金大少爷也不算一无是处” 蒋镒哄人,不愿意跟这见利忘义之辈待在一堆儿。严青黑着脸,神似过棺材板。 卫琅本职工作也做得稍微顺溜些了,最起码没再让兄弟们误了饭点。有几个经常找过来与他报备请示的人稍稍算是脸熟,看久了竟也觉得不是那么太歪瓜裂枣。 军营里日常消遣就是打架。可能为了一句玩笑话,或是打赌输了什么不认账,总之毫不沾边的事最后都是打一场结束。 三拳两脚就能见血,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在一边起哄,越是人多打的越凶,谁都不愿意认输。 比如林蔚和王虎,两人只要碰上,旁边再有三两个人拱火,准能打起来。大家伙最愿意看他俩,一招一式无不精彩,又力道十足,特别过瘾。 卫小公子看着校场上两人鼻青脸肿,估计亲娘来了都认不出。真不知图个什么?悠哉哉回帐篷里喝了盏茶,吃了两块点心,等出来时见两人还没完。那惨样,实在不忍直视。赢了是能给座金山还是给个美人?当然什么都没有。卫琅皱着眉又回到帐篷里。 展霖让传令兵过来通知,月末检阅军队。 卫琅应了声,心里纳闷:他不是日日都在军中看着吗?还有什么可检阅的? 等到月末那日全军演武,气势壮阔,庄严肃穆。那感觉就像立在东海之畔,碧海青天无边无涯,蓬勃激憾。 先锋军气势如虹,右翼军热血沸腾,左翼军凛然飒利,相比之下后卫军则有些黯淡失色。 展霖勉慰几句,转身走了。留下卫琅小公子在原地,低下头顿时就见后卫营一众人耷拉了脑袋,霜打茄子一般。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卫小公子有点火大,他觉着后卫军也不差啊,一点都不差!平常练得那些都是什么啊? 校场上别的兄弟在前策马奔腾,他们在后面扛着百斤重担喝风吃土。人家练刀练枪,他们在泥塘里打滚摔跤。还有那帮子伙头军熬得猪汤狗食,累死累活就吃这些,展霖的脑子是被糟糠窝窝头塞住了吗? 长这么大何曾受过委屈?当下就要去找展霖将这些话骂出去。 到了主帐,还未开口就见展霖站在沙盘前,招招手叫他过去些。指着沙盘上沟沟渠渠与他说后卫军以前立下的功劳。靖北军能到现在后卫军功不可没。 只听得人直呼奇迹。 一夜间翻山越岭包抄北蛮切断后援,开山辟路从北蛮包围圈里护送出万担粮草......诸如此类如同神话,根本不可能人为完成。曾在茶楼酒肆听说书人讲得唾沫横飞,直呼夸张过了。讥笑着扔下几锭银子将人赶出去,换了醉月楼的花魁弹琴唱曲儿。 现在又听见,可对着眼前一群浑洒汗水不知疲倦的爷们汉子却却再也笑不出来。 展霖对严青说:“后卫营事务和人你都比较清楚,等会同卫统领去后卫军营多与他讲讲!” 严青点点头,于情于理都不应该任他拿着后卫营一众弟兄胡来。 卫琅这才发现帐子里还有一人,在边角靠着梁柱,悄然若无息,竟是一点没察觉。 严青走在前面,卫琅跟在后面,完全忘了自己过来这里的目的。 将三位营总叫出来,了解最近训练内容之后,严青按照今日所见制定新训练排表。 从始至终卫琅跟在一旁,像个闲杂人等。 严青事无巨细将事情吩咐下去,三位营总像是终于有了主心骨,噼里啪啦说个没完。当听见负重长跑占据大多数时间时卫琅忍不住插了句:“怎么还是练这个?跟辽人打起来赶去送死吗?还是逃跑能快一些?” 严青看过来,目光锋利如同一道刀刃,几乎能化成实物一般。卫小公子觉着脖颈间发凉。 “后卫军作用就是迅速补充战力,及时抵抗突袭,兼运输物资粮草和战后诸多事物,负重急行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 其余刀法、搏斗、马术、箭术也必须兼备。换而言之后卫军比其他军部兄弟更辛苦,身兼数职无不重要。 前任统领在时军容严谨缜密,到了你这竟说是用来送死逃跑?” 细长的眼眸眯起,几乎如刀刃一般,冷意让人不禁竖起汗毛。 这股杀气就连在几丈外的士兵都能清晰感受到,停下手中动作看着这边。 严青也察觉到众人目光,强忍着,攥紧拳头,闭上眼再睁开,又恢复以往。 卫琅活了这么大,第一次感觉生命受到威胁。他毫不怀疑那人是真想将他杀了。并没有死后逃生的觉悟。 嘁! 漂亮的脸上显露出几分邪气。敢这般对他卫琅,眼前这位算是头一人。这仇记下了,等会就给老头写封信,让老头派十个八个武林高手过来,弄死他! 严青丝毫未觉,同卫琅交肩而过。近在咫尺间,耳边声音凛冽清冷:“还有,这里没人跟北蛮人叫辽人!那是我大祁土地!” 卫琅怔住,那一瞬间只觉岁月长河被划了一剑,剑尖不知扎进何处,隐隐作痛。 待回过神望去,那道玄青色身影已然走远。 废物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卫琅花了一整夜功夫写了封家书,寄给家中老父,林林总总近万字,太尉大人看了直呼‘我儿文采见长!’完全忽略儿子诉苦,埋怨青州如何贫穷,各种思念父亲,想回家中尽孝。 太尉大人自觉这把老骨头再让那不肖子尽孝几日也就直接驾鹤西去了。 花了十七年时间教出个纨绔,险些被活活气死。这才去了军营十几日就有如此大变化,实在可喜可贺。当下修书一封,大意是:儿子,爹也想你,好好干,有时间去看你。 卫琅将信封抖散了也没能抖出张银票来。气得将信撕得粉碎:好你个死老头子,真狠心,逼急了小爷让你绝后! 剑客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位小公子发疯。 没给钱,也没来接人,总不能一个要求都不答应。 太尉大人思来想去,花重金请来一位江湖有名的剑客,给自家不肖子护身。 卫小公子发疯够了,指着不远处玄青色身影对剑客命令道:“给我狠狠收拾一顿!” 剑客声音沉凉:“我的剑出鞘必定取人性命!” 卫琅愣了下,没想杀人,只是想一雪前耻罢了。老头这是送来个什么?想气死他好断后?! 习武之人耳力好,严青听到这边对话,但不屑,连眼角余光都不曾给过来,继续做着该做的事。 自出江湖,从未被如此轻视,剑客拨了下剑鞘,一抹剑光射在严青脸上。 两者目光相触,半空中似乎能擦出火花。 军中无人不识左翼统领严青,战场上见识过飒爽英姿,下了战场严青出手时寥寥无几。 剑客隔空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一个纵身,半空翻转飞跃,衣袂飘扬,端的好身手,俊逸潇洒又不失利落。 严青本不想理会,只有蒋镒那般莽夫才喜欢好勇斗狠。 可是周围众人看着,部下也在其中,目光满含期待。无奈只能走下场,心想着给他点教训也好。 一帮血气方刚的爷们汉子,单独拳脚切磋只要不闹出格就好。展霖对此事没有多加管束,当然,如果是打群架就另当别论了。 只是剑客用的是剑。 剑出鞘,长三尺三寸,一寸宽,薄如叶,剑出婉若游龙。 严青的剑长三尺,宽一寸三分,寒光粼粼,剑尖一点,惊芒四射。 战场上,士兵武功都不算高,用不着什么招式,只讲究杀人利落。 许久未与持剑之人交手,手中寒光兴奋不已,隐隐竟有些不能自持。 风过,寒凉似三九冬月,划破衣衫和肌肤,众人一退再退,被无形剑气逼退至三丈以外。 展云从前觉着招式是累赘,固步其中,如自封枷锁。可见严青的剑招之后方才知道招式竟能如此干净利落,招招迅捷,肃杀凛厉。 剑出无声,快到极致,连风都不及,快到眼睛跟不上,眼花缭乱在一阵寒光之中。 细看时发现严青一步都未动,始终立在原地,却将对手玩弄的如同跳梁小丑。 剑客直觉脖颈一凉,剑气划破皮肤,再深一点就能割破静脉。他知道,是对手故意让招数,有意放过。但越是这样越激起斗志,手中长剑如有眼,勾、挑、刺专挑要害。 这场比试胜负已定,但犹吸引人想多看几眼。 展云忽然想试试,试试自己在严青剑光下会是什么结果。第一次产生这种想法,并且隐隐兴奋。 剑客最终落败,收剑,抱拳,深深一拜:“在下心服口服!” 严青收剑还礼道:“惊鸿剑名不虚传!承让!” 剑客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在剑身上刻了一道划痕,并将剑鞘上宝石挖下来双手呈与严青。刚才若非严青及时收手,剑和手都已经废了。 严青推辞:“这东西给我也无非换酒喝” 剑客:“即是你的,换酒换肉便都随你心意!” 严青不喜欢麻烦,随即收下。 剑客走了。走时甚至不曾看卫公子一眼。 回京城将钱财还给太尉大人。 太尉大人自然不肯收回,指望着他能回去保护儿子安全。 剑客说:“不必,小公子很安全!那儿有高人在,必然不会让歹人伤及公子分毫。” 歹人必然不会伤及小公子,不妨小公子会作死。 眼见亲爹指望不上,卫琅只能自己想法子。这地方他是一刻都不想待下去。打包好几样常用东西,准备半夜偷偷溜走。 夜黑风高,主仆俩鬼鬼祟祟出来,躲过巡逻兵暗自庆幸。 临出营最后一步,利刃出鞘异常阴森:“再往前一步按逃兵定罪!” 严青紧盯着那只脚,只要越过一毫绝对出手。 卫琅讪讪收回脚,他知道这人想弄死他已经不是一两天了。 转过头,又是一派潇洒风流:“本公子出来走走,碰巧路过这,谁说是要出去了?” 严青半个字都不想浪费在他身上,扫了眼他身后若风背着的巨大包袱。 仅此一眼,足以令人尴尬万分。 但更尴尬的还在后头,巡卫兵听见动静走过来,转过弯就跟小公子对上眼。小公子一身雪色锦缎银线暗纹隐约光华流转,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小公子干咳两声,指着若风,厚颜无耻道:“若风,你好大胆子,竟然敢偷爷的东西!” 若风被这演技闹得一愣一愣的,接不住戏。 卫琅拉着人往回走,嘴里叫嚷着:“看爷回去怎么教训你!” 一行巡卫兵也有些发愣。 严青看过去:“该做什么做什么!” 巡卫兵赶忙转身逃也似的走了。 翌日,后卫军统领想趁夜私逃这件事不胫而走,且越传越邪乎。 ‘靖北军差点又出逃兵’连带着‘第一名逃兵’又被人们记起,展云由此又小小火了一把。 这天,展云无论走到哪都有无数双眼睛黏在身上。任脸皮厚到刀枪不入也觉得压力甚大。 严青心想:若是苏阳在,昨日之事定然不会传出风声来 于是乎后卫军好长一段时间被人开玩笑说‘人才辈出’ 不知是否错觉,卫琅小公子渐渐觉着部下对他也不像原先那般尊重了。小声问一旁若风:“你看他刚才看我那眼神,是不是有点...有点...” “看不起”若风接道。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你看...你也看出来啦!” 卫琅火冒三丈,头发丝都快着火了,跳着脚将帐篷里能砸的东西全摔个稀碎。他自诩风流潇洒,再生气的事也是一笑了之。若风跟随十几年也是头一回见他气成这般模样。 思来想去觉着准是严青搞的鬼。若不然就凭自己精湛演技,那群巡卫兵绝对看不出异样。 越想越觉得那么回事,以至于严青有事过来找他时,卫小公子没忍住跳到人跟前开口就骂:“你这伪君子,小人!小人!长舌妇,毒妇!” 严青伸开手臂将人隔挡开,抹了把脸上唾沫,有些茫然。但那几声骂的很直白,尤其最后两个词,成功激起怒火。 卫琅浑然不觉,不依不饶,还要上前骂个痛快。若风赶紧将公子拉开,阻止他去寻死。 杀气十分浓重,若风挡在自家公子身前,展开双臂,一脸英勇就义,像个护着小鸡崽的老母鸡:“你要杀就先杀我吧!” 严青险些被他逗笑。顿了顿,恢复往常,板着脸开口道:“跟我来!” 言毕,径自往外走。走到帐外却许久不见人跟上来,返回去,掀开帐帘就见人家坐在床上熏香品茗。 笑话!凭什么他说什么就听什么?卫琅长这么大,连跟他老子也没言听计从过。 严青眯着眼,真想弄死他! 终究还是忍住了,将一沓子纸扔到他脸上,转身离去。 习武之人的力道即使收了九成也成功在那张玉白的脸上甩出红痕。 若风心疼不已,一个劲咋呼,翻箱倒柜找药。 纸张落下,伸手接住一张,看清上面的字,字体锋利一如其人。是新编训练表,布列十分周详,又简单易懂,页脚还细心标注好了页数。可见废足了心力。 心里微微有些异样,卫琅弯下腰从地上一页页将纸张捡起,叠放好。 若风找了半天才找到一瓶消肿去痛药膏,可转过身却不见公子。 卫琅跟几个营总按照新编表上面的日程和训练适宜交代好。说着说着连自己都咂舌,皱着眉,自言自语道:“这不得累死吗?” 一位营总颇为无语忍不住说了句:“还没见那个弟兄是被累死的!统领都这么说,让咱们弟兄们听见该怎么想?” 该想这统领真是一点用都没有,只是丧气。 “大胆!” 卫琅再怎么说也是京城横行霸道十几年,存在于骨子里那份盛气凌人威慑力十足,让几个营总垂头垂手收敛起怨念。 但是除了一句大胆,卫琅也再说不出其他。 右翼军蒋镒永远是校场上最活跃的那个,挥着大刀似乎永远不知疲惫,傀儡草人大半是被他砍废了的,在一众欢呼声中格外突出。 是不是如果自己也是那样就能让这群人心服口服? 卫小公子告病,三日未出营帐。 一位营总找过来被若风拦在门外都快急疯了,一天来了两趟都没能见着统领。最后人实在无奈将若风推开进去就跪在地上:“小的先前多有得罪,实在该死!” 卫琅摆摆手“罢了,我本就没放在心上。” 见人依旧跪着,细问之下才知道,这位营总家中高堂病逝,刚收到信,须得回老家奔丧。务必得跟卫琅请下假来才能走。 卫琅怔住,而后赶忙起来写文牒盖章。 那人接过文牒千恩万谢,挺魁梧一大老爷们都快哭了。 临走时卫琅忽然叫住他:“我若是不给你放行呢?” 那人转过身回答说:“那我就不能走!” 他回答时没有半分犹豫。 卫琅摆摆手,那人又说了遍:“多谢统领!” 隔日展霖亲自过来问候,让他安心养病,后卫营事物严青会帮他处理。 是个长了眼的人就能看出来卫小公子什么病都没有。 不禁有些怀疑展霖是不是故意的?对于初入军营时那句话他是否也后悔了?然后让自己做个傀儡、摆设。 事实证明卫小公子又多想了。 展霖刚走没两个时辰严青就来了。 若说整个军营数万人卫琅最讨厌谁?莫过于严青。 几万人大概也不认识几个,唯独严青,化成灰他都认得。 严青拿着大堆公文过来。所谓帮他处理,就是帮他拿过来看他处理。 公文上的字体龙行虎跃,几乎每本都不一样。一本本看下去越看越恼火,运输物资发放军饷等等这些尚能理解,修桥修路开荒种田这些什么鬼? 严青言简意赅:“方便乡亲,宜于行军!” 说着展开一张地图,地图标注清晰明确,若按照上面规划确实省去许多弯路,现今还有大部分未完成。 卫琅皱着眉:“那开荒耕田呢?” 严青翻开另一本账簿:“宜于百姓,充实粮草” 开荒完就分给百姓了,不过还是军中在打理,头茬粮食收了靖北军只要三成,其余全归百姓。 又打开一本,只瞥了一眼又合上。深吸口气,手指不由轻颤,再翻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让人头皮发麻,硬着头皮看下去,翻了两页头晕欲呕。 合上本子,揉揉眼,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 严青拿起另几本放到他手上说:“分工排班时可以只写队列,人员可以慢慢认识,但必须知道都有谁!” 卫琅脸色有些发绿,忽然想到成日跟士兵们混在一起的蒋镒和张屹山,问:“他们也都做这些吗?” 自然是不做的。 蒋镒和张屹山俩人认识的字加起来也超不过一百个,让他们做这个还不如让他们去送死来得干脆利落。 以前这些事都是苏阳负责,故而现在也全落到卫琅身上。 严青觉着眼前这位千金大少还算有两分聪明,也未隐瞒,明明白白告诉他。 卫琅表示抗议:“你们这是欺负人!” 严青嗤笑:“欺负你?” 真想欺负你还用得着这样?再说谁有功夫去欺负一个废物? 这话不用说明白,因为严青看他时眼神里就明明白白写着废物二字。 卫琅气急,将手里账簿、名单、公文扔出去,那模样活像个撒泼耍混的娘们。手上不停,嘴里也不停:“滚!滚出去!你个伪君子,长舌妇!” 严青冷下脸,同样的事只可忍一次。 真是......无时不刻不想弄死他 随即动手将人绑了封住口鼻...... 当然不会真的弄死他,虽然这种想法无时不刻不在,但终究还没有付诸行动。严青只不过将他封了口鼻打了一顿而已。至于旁边那个太呱噪,直接打晕了。 展霖提前交代过,这人小孩子脾性,当做小孩子管教就好。 严青想来想去觉得管教小孩子无非就是揍。不听话就揍,揍到听话为止。 花瓶里不知名的木枝用起来很顺手,非常有韧劲。几下抽在屁股上成功见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泛起泪花。 卫小公子以为严青只是吓唬吓唬他,哪知严青动真格的。挨打第三下卫小公子就求饶了,只是嘴里塞着东西,呜呜咽咽说不出来。 抽了三十下才停手,给人解开,眯着眼问:“还骂不骂了?!” 卫小公子哼哼着抽气,屁股疼得厉害,根本没心思答话。而且也不想理那罪魁祸首。 严青没听见回答,扬起手作势又要抽人。卫小公子抖着手拦住:“不骂了不骂了!都说不骂了还不行吗!” 好汉不吃眼前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默默一笔笔记在小本上,等他走了就修书一封,让老头子调来京城护卫军好好收拾这个凶残之徒。 只是面前那凶残之徒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 刚打完就将人提溜起来,放到案几前,逼着做工作。 公文上字体各异,甚者张牙舞爪如鬼画符,卫小公子欲哭无泪。屁股疼,头也疼,眼睛也疼,浑身上下都不爽利。奈何旁边立着一鬼差,时刻琢磨着取人性命。 就这样一直煎熬到深夜,身心俱惫,鬼差大人刚走便揉着屁股躺去床上,骂了几句当是解恨,不一会就不争气的睡着了。 翌日凌晨刚到卯时严青就来了,不请自入,将床上酣睡之人提溜起来,继续做未做完的事。 卫小公子做完还不算,严青会一点一点仔细核查一遍,只要看见错处必定少不了一顿抽。字写错了也会挨抽,错几个字挨几下。 严青下手十分有分寸,很疼,又不会破伤。过一会就好了,只是犹记得那疼。看严青检查时不由悬着一颗心,直到他看完未有其他动作才松下一口气。 卫琅自幼聪敏,只是不肯学,真塌下心来学什么都很快。从前有个花魁自持清高,喜爱音律,以琴会友。卫琅只用了三天时间就能熟识琴律,砸重金求来琴圣手稿,持古琴‘青凤’,一曲名震京都。 何曾想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哪有一个字一个字扣得这般认真的?分明就是借口想打人! 这可真真儿错怪严青了。 严青只是偶尔会做这些事,都是打赌输给苏阳。没有苏阳那样的好脑子,故而比较认真。 地上躺着若风比他家主子还可怜,醒过来晕过去,如此反复。最后醒来时气若悬丝求道:“大侠饶命!小的保证不出声!” 这下彻底改了若风咋咋呼呼的毛病。 如此,卫琅被折磨了七日,最后一笔落下,严青满意的点点头。 距离卫小公子上一次挨抽大概已是两日之前。 “不错!”严青鲜少这般和颜悦色,对他说:“苏阳武功也不好,不过他很聪明,心思缜密,什么事都能算计的滴水不漏!你若能做到他那样,也不算一无是处!” 这算是夸奖还是勉励? 卫琅觉得都不算,听到这话甚至有些生气,他半点不想跟苏阳学,凭什么让堂堂卫公子去做一个山野村夫的影子。 他只想混几日然后找机会回京城,美酒佳人享乐人生。 只是还没享乐就病了,这次是真病了。一张脸刷白,躺在床上低烧不止。 型容枯槁的军医老头过来,卫琅说什么都不让他诊治。 展霖让人去城里找来位大夫。 一番诊断后大夫说是气火攻心,心力交瘁,给开了张药方。临走时犹豫好半天又说这病得好生将养才行,最好能有些人参之类温补。 若风哀怨的小眼神一直往严青身上飘,看得人颇有些心虚。 严青拿着药方去城里抓了药,煎成药汤端给卫琅。 人还昏迷着,被强行撬开嘴,整碗药灌下去,抬起下颚一点咽喉尽数咽入腹中。 又苦又涩,逼出眼泪,卫琅迷迷糊糊看见严青哭得稀里哗啦:“怎么又是你?怎么在梦里也不肯放过我!” 大概教导太过,这孩子有些魔障了。嚷嚷着要去主帐找展霖告状,将这些时日严青所作所为大肆渲染一番。 严青眼角直抽,他说的太过声情并茂,以至于当事人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那般歹毒。 转头看到若风投来肯定的目光,似乎在说:是的,说的就是你,你就是那般歹毒! 药中有安神成分,不一会卫琅就睡熟了。 严青退出去,一下午只有若风守在自家公子身边。若风骂完严青骂展霖,这都是群什么人啊?自家公子那可是被捧在心尖尖上长大的,要星星不给月亮,稍微有点头疼脑热宫里御医都得在一旁守着。就是宫里皇子见着卫琅都得礼让三分。 当今太皇太后是卫家姑奶奶,卫家三代单传,老人家疼卫琅简直疼到心坎里。别人送给老人家什么,老人家转头准给卫琅送过去。隔三差五见不着就差宫人到府上请。卫琅嫌进宫盘查繁琐,太皇太后直接将凤鸾仪仗送给卫琅,美曰其名反正年老了也用不上。 不仅如此,太尉大人也是出了名护犊子,卫琅小时候跟人打架哭着回家,太尉大人亲自找到人家府上将人打了一顿。 无论京城内还是皇宫内,只要听到卫小公子名号都得恭恭敬敬退避三分。 哪知来了这儿,一群山野村夫,无人识得卫琅大名,都将其看成笑柄。 尤其严青,等回京城一定要告诉太尉大人,看太尉大人怎么收拾他! 到了傍晚时候严青送过来一支山参。若风恭恭敬敬道谢接过来。又仔细洗了两遍,切成薄片,泡成参茶正好等公子醒了喝。放在以前,这种干瘪的山货若风都不看一眼。 就在塌边等啊等,一直到子时还不见公子醒来,若风有些急了。这一觉从晌午一直睡到现在足足七个时辰,也太长了! 急匆匆找到严青,一把鼻涕一把泪活像死了爹娘。 严青皱着眉,真真儿没见过这般娇贵的人儿。 大半夜严青背着卫琅进城,若风一路小跑跟在后面竟是追不上。这个时辰城门早就关了,离开城门还有两个时辰。 城墙上守卫兵都认识严青,刚要行礼被严青打断。 严青扬声喊了句:“事出突然,各位权当不知道,等事后我自会找将军请罪!” 言罢背着人纵身跃上城墙。 看得下面若风整个人愣住,风中凌乱着。 拍开医馆大门,大夫披着外衣出来,望闻问切之后皱着眉,很是纳闷:“脉象平稳,应无大碍,但是这昏迷不醒......” 大夫苦思冥想究竟哪里出了错?他哪里知道少爷身体娇贵何曾用过这般粗劣的药方和药材?宫里御医制小小一粒清喉糖都是用了几十味药材将药性调合到温和的不能再温和,生怕伤了贵人千金之躯。 这位大夫尽职尽责,拿出祖传神针,不一会就将卫琅扎成刺猬。 卫琅是被疼醒的,醒时看见身上扎满针动都不敢动。眼珠子转见一旁角落静立的严青,求救喊道:“救命啊!” 大夫进来捋了下胡须笑呵呵说:“醒啦?!” 话说着不紧不慢又下了一针,疼得卫琅只抽气:“嘶!你怎么还扎?我都醒了!别扎了!” 大夫是个十分尽职尽责的好大夫,非得将最后几针施完才肯罢手。卫琅害怕想起身,大夫一把将人按住,对一旁严青说:“快帮忙按住他!穴位如果扎错了可不是小事!” 讳疾忌医可是个坏毛病。严青闻言走过去,死死按住卫琅。卫小公子嚎叫的像只猪,凌晨正是寂静时,十分突兀,引起几声犬吠共鸣。 严青想:要不将他打晕? 城外若风急得都快吐血了,扎耳挠腮,熬了一晚上就已快熬干了,像个难民,等待城门一开就马上冲进去。 正街上,一道玄青色身影破雾而来,苍茫之中如同划出一道剑痕。 只是他身前抱着一人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卫琅嫌严青背上太硬,而且撅屁股趴着也不好看,不符和玉骨之姿风流潇洒贵公子的形象。 其实是想让严青去寻顶轿子,但严青哪能想到这个? 如此走在街上,卫琅被万众瞩目惯了丝毫未觉。严青却是尴尬不已,硬着头皮保持着一贯冷静,只是想到军中人更多不免有些发麻。 好在若风及时说城中有处府宅。 小公子歪歪斜斜躺在床上,一夜惊魂,若风颇有些潦草,被公子嫌弃。 若风临出来时顺手将山参带上,这会正好就用上了。 山参味道有些重,涩口,只喝了一口就让若风端走。 祛病如抽丝,凌晨时又跟那庸医吵了半天,这会精神乏累,没多大功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里回了京城,京城繁花似锦,软玉温香,花魁娘子老远迎出来邀他去醉香楼。卫琅得意一笑,拍拍她屁股说‘爷还有正事要做,乖乖回醉香楼躺床上等着去!’言罢叫老头儿带着御林军杀到青州,将那长眉细眼的万恶之徒按在地上,手腕粗的棍子呯啪呯啪...... 卫琅做着梦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若风看自家公子高兴,也高兴不已。 严青则先回了军营 实木板杖打在肉上每一声都能听见闷响,渐渐衣服上沁出血迹。整整两百杖,因为是长官所以甘愿多领一百。 隔日,卫琅神清气爽,果然那药不喝比喝了还强,再喝下去怕是要被那庸医毒死了。 得了两日清净,卫小公子屋里待腻了到街上闲转悠。小公子长得实在漂亮,丰容玉骨,吸引一路目光。他也习惯了,并不觉异样,转累了杏香楼上雅间里一坐,掌柜小二大厨如临大敌,拿出十二分精神用心伺候着。 好不容易送走这位大神,掌柜擦了把汗,掂了掂手里银子满心欢喜。 终于稍稍舒心了点,卫琅心情松快愉悦,回到府里却见正堂上立着一人,顿时什么心情都没了。 此次目的很简单,虽不指望卫琅能上战场杀敌,但最起码要有自保能力,不能拖累大家。所以严青提出要教卫琅习武。 说到习武,小时候太尉大人也给卫琅找过武林高手做师傅,小卫琅吃不了那份苦,太尉大人也舍不得,遂而也就放弃了。 卫琅不由怀疑都这把年纪还能学成吗? 打心里抵触,但迫于严青威压下又不得不学。 于是乎军营校场每日都多了两个身影。大少爷是讲究人,即使在校场喝风吃土也是一身白衣,十分扎眼,想不注意都难。 靖北军兄弟们刚入军营时都在严青手下吃过苦头。训一个人与训一群人哪个更苦些?众人不由都对卫琅生出几分同情。 前几日严青用过枝条后觉着挺顺手,特意削了根拇指粗细的柳木枝,卫琅一上午就挨了近百下。 才扎马步一炷香不到就腿抽筋,卫琅疼得直打滚。 “你是猪吗?真没用!” 卫琅瞪大眼睛,似乎难以置信。 严青蹲下身帮他揉腿。修长的手指十分有力,揉按着筋脉穴道,几下就通顺了。 训练接着继续。比以往新兵训练更甚,严青是按照习武标准去训练卫琅的。比军训难度更高,也更严苛。 习武基础功都极为简单,刚开始做起来都十分费力,一整天下来卫琅浑身酸痛,严青刚喊停就直接躺倒在地。 严青摇摇头“太弱了” 听见这句话卫琅真想跳起来咬人。 类似于这种话一天之内出现次数比挨抽次数还要多。这人不是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吗?怎么像是变了个人? 卫琅甚至怀疑严青是不是长舌鬼附身了。 严青浑然不觉他在想什么,半天没见他起身,有些无奈,叫若风将人扛回去。 第二日更甚。 主仆俩在营帐里咒到严青第十八辈子的时候,帐帘忽然被掀开,主仆俩赶忙闭嘴。严青黑着脸走过去,卫琅以为自己又要挨抽了,连若风也那么觉着,护在自家公子跟前像个老鹌鹑。 严青一阵无语,只用两根手指就将人扒拉开,卫琅闭着眼嗷嗷乱叫......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在身上。 感觉有两只手在关节处揉搓,力道恰到好处,按的地方也刚刚好,这手法强过若风十倍,舒服的让人不由呻吟出声。 这位大少爷又身娇体贵,不小心容易造成损伤,事得其反就不好了。 卫琅哼哼唧唧像个小狗子,很受用,心里却在想: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别以为我会上当! 就这样,训练强度循循渐进,偶尔严青会去给卫琅松松肌肉和筋络。 五日之后卫琅发现身上不疼了,动作也轻快了。严青拿来几个沙袋让他系在腰上腿上手腕上,并吩咐睡觉时也不要拿下来。 卫琅哪是能乖乖听话之人,晚上回帐篷就解了扔一旁。还跟若风吐槽沙袋太重,戴着迈不开脚。翌日醒来手忙脚乱,有一个怎么都找不到,若风出主意说:“先拿块布塞裤腿里糊弄过去吧!” 严青也没太注意这些。 八十里长跑,跟士兵们一起,人家还扛着百斤木桩,却将卫琅远远甩开。卫琅嘴上‘嘁’了声,心里在想:爷跟你们才不一样,一群送死鬼! 可腿上却不觉捯饬快了。 严青不紧不慢跟在一旁,一点汗都没出。 正想催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咔嚓’一声,卫琅歪倒下去。 “你是猪吗?跑直路都能摔跤!?” 本来疼得满头大汗之人抬起头怒视过去,想咬死他,必须咬死他!这人太嘴毒了!长这么大谁敢说卫公子一句不是?严青一天说几百遍! 严青蹲下身,将那条小细腿拽过来看。这一看不要紧,顿时火冒三丈咬着牙问:“沙袋呢!” 刚才那股想咬死人的冲动瞬间烟消云散,卫琅飞速运转着大脑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只是那些小心思早就被武力压制的服服帖帖,藏得无迹可寻。 “军医!” 严青朝着军营方向喊了声,有人听见马上去寻军医。卫琅看着那形容枯槁的老树叉子跑过来,只觉着脚踝更疼了。 当下也顾不及什么形象身份,抱着严青大腿就开始鬼哭狼嚎:“你可不能弄死我啊!啊!救命啊!救命啊!” 眼见越来越近,卫琅惊吓过度竟攀着严青立起来,躲在其身后乱叫。 “嘶!” 卫琅似是听到一声,很轻很轻。趴在肩上能看到他侧脸,依旧清冷凛利,让人觉着似乎刚才那一声是错觉。现实让卫琅没有时间分神想其他,看见那老军医如同见刽子手一般。卫琅紧紧扒着严青不肯医治。 闹剧持续许久,最终老军医很不高兴回去了。 严青黑着脸,握着那只错位的脚踝微微用力转动揉按。卫琅心说这手艺就是比那老树叉子强,最起码没‘咔嚓’响。 他哪知道这一闹腾将伤变重了,原本只是关节错位,现下筋骨都有些拉伤。脚踝肿的老高,没有十天半月怕是消不下去了。 严青抱起卫琅走回军营,看傻了一帮大老爷们,饶是卫小公子也觉着微微脸红。 把人抱回帐篷,若风熟练接手,开始打水找药。卫琅无意间瞥见袖口上有些血渍,举起手查看半天也没见有伤口,不禁有些纳闷。抬头时正好看见严青出去的背影,玄青色衣服上有一处略显沉暗。卫琅若有所思。 因为脚伤训练计划暂且搁置。 但其余工作还得继续,日子恢复到初来军营时,每日在校场上看着人们训练和做文务。 卫琅单腿跳了好三四日,这天严青推来一架轮椅,做工精致,简直有些不像是青州这块地界能造出的东西。 坐着轮椅出去转悠,走到校场上习惯性停住在边上看着一群人呼呼喝喝,汗流浃背。不知是不是看久了,习惯了的缘故,竟觉着一群大老爷们肌肉虬结粗狂豪放也挺帅气。 蒋镒老远瞥了眼气不打一处来,若非严青开口才不会动手给那废物做这个。从战场上九死一生拼杀下来的兄弟所剩无几。严青虽然性格孤僻,不爱玩闹,但在心目中绝对占领着一块重要位置。 若说之前对卫琅是看不上,那现在对卫琅则是无比嫌弃。 过了几日,一辆异常华贵的马车停在军营前,京城又来人了 宁静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马车上下来一位老者,长须白发面容和蔼,见着门卫小兵叠手行礼,弄得小兵挺不好意思,赶忙进去通传。 若风真若一阵风一样跑出来,全然不见刚来时风雅气质。 马车不及卫琅来时那辆华丽,但内里空间很大,里面放满了各种东西,琳琅满目,说是过来做生意的也不稀奇。 若风来回跑的不亦乐乎,像是倒仓一样。 老者被卫琅拒之门外,其实就隔着一道帐帘,拒与不拒区别不大。 “死老头让你来做什么?天杀的卫无忌就盼不得我好!将我扔到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卫琅声音之大,底气之足,着实吸引了一众目光。 越骂越火大,随手拿起一物件扔出去,冰瓷雕花瓶摔在地上无比清脆。 老管家早就习以为常,若就此公子能消气也不枉那瓶子价值。至于那几声喊骂,就是老爷现在在这也是乐呵呵听着,等人骂够了还得亲自奉上一盏雪梨茶给他润喉。 不过这会老爷不在。暴躁之人逐渐消停,老管家端着雪梨茶奉上。卫琅没好气瞪了他一眼,端起茶盏手指莹白如美玉,举止风雅。 老管家见他气消了,轻声细语劝着说让小公子写封家书带回去,以解老爷思念之苦。 “凭什么?他活该!我就不写,让他念去吧!等他死了我都不去给他送终!” 横竖见着人了,看小公子气色甚好,生龙活虎,也就放心了。 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卫琅。卫琅顺手就要打开,却被老管家止住:“这是老爷写给展将军的,劳烦公子转交!” 信封上并未署名。 卫琅有些疑惑,问:“什么事?” 老管家笑呵呵捋了捋胡须,回道:“公子打开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窥人私信实为小人行径,卫琅才不屑去那么做:“嘁,不说就不说,我才没兴趣知道呢!” 其实不看也知老头儿写给展霖无非是让他多多照顾。 眼看快到饭点了,卫琅非要留老管家吃饭,让他品尝一下军中美味。 军中有没有美味且不说,只要公子笑的比桃花还惹眼准是在冒坏水。 老管家逃也似的走了,若风追都追不上。 卫琅问:“你追那老东西做什么?” 若风回道:“告状啊!” 卫琅捂着额角不想与他多说。那要是有用,老头早就杀过来了。 伤都好了才来,这会儿怎么诉苦都跟说瞎话似的,谁信啊?卫琅给亲爹写去的家书大概有一半是在骂街,另一半则是诉苦,结果不就是撵来府里另外一个老东西过来说句话好话吗? 倒是将要的东西都送来了,稍稍让人消消气。 从一堆锦盒刨出来个小瓷盒子,打开闻了闻,清香微凉。 嗯,就是这个了。 卫琅拿着小瓷盒出门,第一次去串门不太认识路,中途打听了三四个人才找对地方。 掀开帐帘,不由怔了下,里面可谓空无一物,除了一张床再无其他。床上也没任何多余物品,平平坦坦没有一丝褶皱。 深度怀疑自己走错了,但这就是严青居处。 严青回来时被吓一跳,动作远比思维还要快,寒光一闪,卫琅捂着脖子‘嗷’了一声,手腕翻转,剑尖一偏削下一缕青丝。 严青皱着眉“你来这儿做什么?” 卫琅惊魂未定,摸摸耳朵摸摸脸,确定没有少什么物件这才松了口气。 瓷盒扔出去,严青伸手接住,只听卫琅清了清嗓子说:“这叫血玉生肌膏专治外伤,宫里御医调制,比那群兽医瞎糊弄做的膏药强百倍!” 所以呢?给我做甚?严青疑惑。 卫琅眼睛看向它处,不甚自然。也是啊,自己脚上都好了,人家杖伤早就好了。 “我那多得是,没地儿放” 太尴尬了,送礼送成这般模样也是没谁了。卫琅甩了下衣袖,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只是脚步快了许多,生怕人追出来再还给他。 严青收好瓷盒,军中最缺金创药,听那名字应该是好东西,少爷身娇体贵,难免哪天会用上。 回到自己营帐才想起来,信件忘送了。交给若风送过去。 展霖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页信纸,只写了九个字‘劳烦展将军照顾我儿’附五张一千两银票。 简单明了,太尉大人实在是位慈父。 展霖将银票给秦伯章录入军中账簿,署名写做‘卫琅’。秦伯章接过银票止不住手抖,这可是五千两银子,能活活砸死个人。太太太激动了,眼看入秋,将士们的冬衣有着落了。 这事卫琅若是知晓必定会后悔死,他也缺钱,缺得眼都快红了,翻来覆去找都有什么能去典当。 现如今,公文军务这些卫琅已经能够轻松应对。他有个好本事,过目不忘,只要见过一眼皆能牢牢记住。 闲时翻了一遍军规军纪,于是乎,当营总再出言不逊时,卫琅悠悠开口说道:“以下犯上,按军纪应是杖责五十” 营总怔了下,然后默不吭声去领了五十军棍。 靖北军军纪严明果真不假。 执行的士兵每一下都力道十足,打出闷响,每一下都是一道血痕。五十军棍打完,那人背上已是血肉模糊,让人不忍直视。 卫琅喉咙里像是塞了块棉花,堵得心慌。 亲自去了一趟部下营帐,头一回到这种地方刚到门口就险些被那气味熏得吐出来。憋了一口气强忍着进去,里面黑布隆冬,被褥铺在地上,一望无余。几个小兵呆愣看着他,卫琅看见那营总,将手中金创药扔给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金创药攥在手里,那人眼眶有些发红。 出门走了十几步才出了口气,深呼吸了几下。若风问:“公子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卫琅瞪了他一眼,骂道:“忘恩负义的狗东西!竟然留在外面让爷自己进去?” 若风皱着脸解释道:“小的刚想进去就见公子您出来了......” 卫琅也无语,若风狗腿子拿着折扇一个劲扇风。忽然瞧见公子眼睛有异样急忙问:“公子眼睛怎么红了?” 卫琅没好气:“毒气熏得!” 若风摇着扇子,十分贴心说:“那中午我熬粥时多放点淮山百合,清火祛毒” 卫琅在军中是个特立独行的存在,全军上下仅此一位。但凡他长得没那么漂亮,早不知挨了多少闷棍。 漂亮的人总能轻易得到人们宽容 千金少爷身娇体贵,大家看他都像看花儿一样,远远地,生怕大点声都会伤着了。 就连一向横冲直撞的蒋镒也是憋着一口闷气,横竖瞪两眼就罢了。 唯独严青例外,习武一事已然对卫琅不报任何希望,只求关键时刻能够自保,最起码跑快点别被人砍死。 后卫军除了被别军营兄弟开开玩笑以外小日子过得无比舒坦,偶尔统领会自掏腰包给兄弟们改善一下伙食。 八月十五中秋节,卫琅请来几位师傅,月饼现吃现做,每人两斤,不够还可以再领。另外还买来两头驴,伙头兵一班人简直乐开了花,伙头兵长恨不得抱着卫琅亲两口。几个伙头兵兴奋之余说:“要是两头猪就更好了!” 卫琅说:“驴肉香啊!” 伙头笑得满脸红光,咂了下嘴说:“嗳,这您就不懂了,猪肉油多,炖菜香!” 卫琅笑而不语,至于为什么不买猪大概只有小公子自己知道。 严青极少和颜悦色对着他:“也不算一无是处!” “哼”卫琅轻哼了声,转过头去,笑着看人们吃得欢欢喜喜。 真真儿是比过年还热闹。 那日正好赶上展云休假,知道消息时赶过去连菜汤都不剩了。月饼倒是没少领,杏香楼大厨手艺自然不错。 靠着每月那点饷银只够喝西北风,发下来三日准没了。 最近没偷鸡摸狗,吃素吃得两眼冒绿光,瞅准人家手上的碗,抢了肉出来就塞嘴里。 靖北军在这儿驻扎时间长了,许多人都在这安了家,许多人家也乐于将自家女儿嫁给他们,因着兵荒马乱,人们总想给自己找一份依托出的安逸。 在军营里呆惯了,即使成家依旧不愿离群,他们默契的在购置家业时挨着最亲近的战友。渐渐地,城西整条街巷几乎全成了军属。 今日这家成亲,明日那家办满月席,饷银肯定不够,有时候还会借点账。你欠我的,我欠他的,转了一圈,谁都还不上谁,谁也不催债。 展云他们经常到城西打牙祭,看谁家烟囱冒烟就去蹭几口。 孙五婆娘炖的肉食最香,不知放的什么佐料,火候也把控的好。肥肉不腻,瘦肉不柴,吃一口满口留香;老马媳妇做的莲子马蹄糕中间铺着豆馅,甜腻香滑,一口气能吃半锅;最好客要数东子家,只是他那小媳妇做的东西实在咽不下,调料什么的胡乱放,炒个鸡蛋都能糊锅,没有一盘菜不带点锅黑。 “这是请客吗?成心毒死我们啊!”展云趁他家小娘子走开压低声音说。 林蔚去井边提来一桶水,分给大伙,连喝两碗还是觉得齁嗓子。 东子赔笑:“见谅见谅,我去给你们做碗菌汤,保准鲜掉舌头!” 对面几人不约而同摆手:“可饶了我们吧!上次那碗汤我喝完在床上游了一天。好你个门钉,你这是想弄死我们吧?” 东子急的站起来,一口不甚流利牙口跟大舌头打架:“没有地细,叫你么来细想一闹一闹!五跟炊鹅要办喜细了!还有,细姓东门,叫大才!” 以他这身板跟名字比起来着实不相配,所以人们给起了这么个外号。 光听他一人说话都能笑得半天直不起腰。 “得亏我们知道是翠儿,哎呀你这舌头,哎呀...娘哟...” 东子起身佯装发怒说:“等着,我这就去炖碗汤,毒死你们这帮王八蛋!” 比起刚开始,这口音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 他家远在岭南,父母早逝,卖了家产,本想来京都闯荡一番。结果寒窗苦读十年,却发现肚子里那几两墨在京城那地方简直上不了台面,又无人脉,前途一抹黑。钱花完了,也没寻着个去处。愤懑之下离了京城,流浪几日,最终饥寒交迫倒在街上。 幸而一家货店老板出门看见,给了碗米粥。之后那老板收留了他,从跑堂做到掌柜,掌柜家只有一个独女叫小翠。眼看两人喜事将近,辽人却来了,老板一家子都被杀了。他出去办货逃过一劫。待回来时就只剩下小翠,人没死,身子却被糟蹋了。 东子一怒之下从了军,走南闯北这些年,也回到过岭南,仗打完后同乡几乎全都留下了。可是他最终还是跟着回了北边。 闹归闹,大家都随了份子钱。东子推让半天,最终还是收下了。 亲事定在下月十六,东子又是采买又是订轿子拉喜单写请柬,看样子像要大办。他说:“翠儿从前是大小姐,不能让她委屈!” 翠儿躲在屋里缝着嫁衣,裙摆上绣上合欢并蒂莲,脸颊比那嫁衣还要红几分。 婚礼前夕,东子把展云拉到人旁好一阵嘀咕。 “没问题!”展云一口应下。 九月十六秋高气爽,婚礼那日,迎亲队拉了好长,敲锣打鼓,鞭炮响了一路,铺了一路,从东城到西城当真算得上十里红妆。 青州好多年没有过这么大阵仗,几乎全城都出来看热闹,小孩们围着圈闹新郎。东子给出去喜糖瓜子能有一口袋,笑得像个大傻子。 迎亲队伍停在一处大宅院前,门头挂着匾额赫然写着展府二字。翠儿没娘家,展云提前与展霖说了声,在婚礼前一天将人接到府上。 送亲的也是军中熟人,没太为难,门口摆了一排酒,碗口得有脑袋大。 屋里媒人听见动静,与翠儿说:“新郎官来啦!新娘子哭嫁,哭的越大声越好!” 一向胆小听话的翠儿却说:“我要笑着嫁给他!” 转眼功夫门开了,一群人涌进来,闹哄哄的。 东子背着新娘子从厢房走到门口花轿,不管旁人怎么催怎么闹,一步步依旧按着自己的步伐,行得十分稳当。翠儿俯在他背上,心里默数,一步,两步,三步......一直数到七十九。 “翠儿,坐稳了,咱们回家!”东子将人放在骄子里时俯在她耳边小声说。 “嗯”翠儿点点头,隔着盖头,没看见她家东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迎亲队伍全是军中的人,队伍很齐,乐声也勉勉强强好歹有那么调调,可抬轿这活谁都没干过,几个轿夫一起轿可苦了里面的新娘。本该走在前面的新郎官亲自压着轿边,走了一路说了一路:“慢点慢点!” 西街最里面的小院就是东子家,能看到的地方几乎都被红色覆盖着。他还请来城里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司仪。 随着一声声带着节奏的高呼,新娘子跨过火盆,进了门槛,与新郎同跪在堂前 “一拜天地......” 铜锣一响,展云候在门口点燃炮仗,惊示天地为新人做证。 婚礼于旁人来说,最重要的环节是吃酒席。东子家院子小,流水席摆到街上,都是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喝起酒来自然少不得耍两下,划拳的,掰腕子的,张安凑到赌桌前与人玩骰子,连林蔚都被拉走比试,闹腾的整条街都沸了。 只有展云坐那是真正在吃。 东子为了这场婚礼,差点把自己都卖出去。哪哪都比对着不能比别人差。席面也够排场,有鸡有鱼,四盘八碗,大厨从春福楼请来的,比伙头兵不知好了多少倍。许久没油水,敞开肚子吃,老马和孙五互敬两杯之后就见面前的菜已然见了底儿。 除了东子来敬酒,小抿了一口,展云那酒杯就再没动过。 吃完了,喝高了,一群人吵吵闹洞房。 展云一马当先在最前:“咱们得看着新娘子对不对?!刚才喊了半天新郎还没亲呢!这可不行啊!” 东子喝得不省人事,听见这么说瞬时清醒几分,摇摇晃晃过去想拦着。展云朝林蔚使了个眼色,林蔚和展云一人扛着一边肩膀把人架进去,三人并着,进门时还被卡了一下。 众人跟在身后起哄,哪知展云刚进门,一转身‘哐当’关上门,干净利落下了门栓锁紧。 大伙这才知道被耍了,一个个跳着脚在门外喊:“今儿大伙都不走了,晚上在这听墙角!.......” 东子没甚准头的拍着他俩肩膀:“好...兄弟!够义气!” 好兄弟把他扔进屋里,摔了个四仰八叉。 东子爬起来,酒醒了不少,瞧着端坐在床头的新娘子不觉又醉了几分........ 林蔚跳墙头出去,人们逮住一阵揉摩解恨。好在外面那帮人并没闹腾多久就走了。展云从墙头上露出一双眼,四下看看没人才翻身下去。 墙头不高,很意外看见一人。 “你怎么来了?”展云分外惊喜。 不远处,展霖眼睛看向左边说:“蒋镒邀我过来有些事商议!” 蒋镒的打铁铺确实离着不远,难不成又打出个双节连环流星锤的新款式?那家伙喝多了十八样兵器能打成一体,能不能用不知道,估摸着拿出来能将北蛮军笑死。 展云今天一整日都比较兴奋,很自然走近与他一道往打铁铺走,一路喋喋不休:“东子给了我一大叠子红包,说有人闹就给几个。以往都是起哄跟人要,本想偷偷给自己留几个,谁知到了那会儿根本顾不上!那群人一个劲瞎扒拉,还有比我大的人都来闹,真不害臊!......” 一边说着低头看了眼,果真还是穿深色好,不显脏。 “我头一次帮人接亲,真不知道怎么又那么多规矩?!提前演练了一遍,司仪那老头好像一直盯着我,生怕我走错一步砸了场子.......” 路上铺了一地炮竹纸屑,踩在脚下软软的。 晃眼入冬,托后卫军统领卫琅的福,大家穿上了棉衣。 可卫琅还是没有零花钱。 无法,只得去找展霖,望他能替自己说句好话。 堂堂卫小公子长这么大还真没求过谁。 想着军营里人多眼多嘴也多。于是特地选了他不在军营的日子,又逢阴雨天,登门拜府。这也是没办法,天气好时展霖准不在府上。大概人们觉得这位官爷比别的好,不管大事小事都爱找来大将军。 府中朱门大开,唯有两个站岗侍卫,同在军中,自然是认识这位后卫军统领的。军中礼数不多,便也省了通报,当然也没打算带路。 卫小公子自己顺着路往里走,府宅经历许多又年久失修,一条通直的长廊走过去淋了个透心凉。 远远瞧见一个人坐在凉亭竹榻,青衫如山色,半绾墨发,素手烹茶,雾露氤氲间岁月娴静。 展霖见他,微微一怔,旋即恢复如常。做了个‘请’的手势,斟了一盏茶,放到对面桌边。 卫琅一掀衣袍侧坐竹榻,端起茶盏,先见其色,茶汤色如琥珀,清润透亮。茶香微浅,似有馥郁的兰花香。入口柔和,回甘悠久,有音韵。 细闻雨声,绵密而和静。 褪去鞋履,盘膝而坐。 听风、赏雨、品茗实在为人生一大雅事。 一叶单丛,两盏青瓷,红尘渐远。 栖霞绯色浓,风停雨歇。 卫琅踏着夜露归来,眉舒笑浅。 若风沏了姜茶,隔着老远就见他摆摆手,搁置在离他远一点的柜子上。瞧着公子心情甚好,不由问了句:“事成了?” 卫琅摇摇头。 “没成?”若风满头疑问。 卫琅悠悠开口道:“没说” 展霖之境界,就算给老头子搬来天梯也攀搭不上。 所以,说,也是白说。 不由惋惜,他这样的人实在不该在军营。 左等右盼终于在孟冬将尽收到京城送来的信笺,打开直接将落满墨迹的纸页扔了,信封里倒出两张银票,上面赫然写着‘壹仟两’ 两张银票之间夹了一小笺:省着点花! 哼! 小笺飘出去,落地无声。 冬月初雪,卫琅在杏香楼设宴,宴请军中几位将领。 黑影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严青‘路过’打铁铺,叫着蒋镒一起过去。蒋镒心里一万个不愿,但严青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而且几人也许久没在一起聚一聚了。 张屹山到的最早。城中最好的酒楼,酒楼最好的雅间,乍一进门,只坐着卫小公子一人,两人相望无语。愣了愣,张屹山刚想要借口去茅厕,卫小公子先一步开口:“坐吧!若风,看茶!” 官窑骨瓷,釉面沉重幽亮,釉厚如堆脂,温润如玉。连张屹山这等粗人都看得出价值不菲,轻拿轻放,小心翼翼。 “张统领怎么没带林副官一起过来?上次校场得见林副官风姿,骁勇善战,气宇轩昂,属实一眼难忘。” 卫琅那张脸,只要稍带笑意便就是春江梦水皆不及。 张屹山被晃了下眼,忙将目光转向别处“他呀,我不在他得替我看着啊!这小子确实是个好苗子,得我真传,在战场上那叫一个猛!绝对是冲在最前......” 一提起林蔚,张屹山能喋喋不休说上三个时辰。 卫琅偶尔搭一句。 小公子文不成武不就,但唯独官场之道,极为通透。天生的通透,骨子里自带的贵气。从前不屑这些,是因为放眼京中实在也没人值得他这般。 展霖来的不早不晚,卫琅起身,引人落座。 吩咐若风取来酒具。 秦伯章姗姗来迟,带着张安,说是带他来见见世面,想来卫统领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蒋镒气不打一处来,谁不知他?穷气得要命,打秋风就打呗,还编理由,活该让人瞧不起! 这些卫小公子都不在意,扒拉着脆皮乳鸽挑毛病,愁于该不该开口,自己做东,好与不好丢面子的都是自己。 上完菜,伙计逃也似的跑出去,擦了把汗,今日客人多,前堂后厨快忙死了,可没功夫伺候这位大少爷。 菜已然无法弥补,但酒,绝对是好酒。 酒落瓷声清灵,剔透如晨露,味薄,微甘,幽雅细腻,沁人心脾。 蒋镒看着杯子疑问:“这是水?” 引得旁人发笑。 展霖看向卫琅,眸光比往常要亮一些:“九酝” 卫琅点点头,并不理旁人如何,笑意盈盈亲自为他斟满。果然,能与品茗之人,亦能浅酌。 主菜上来之后,酒具换了一套,黑釉瓷盏,内底有赤金色花纹。 酒一出,芬香四溢,浓韵醉人,入口如流火,所过之处灼热但又一瞬即逝,尤为爽利。 “好酒”严青叹了句。 连蒋镒都挑不出任何毛病,看着慢慢腾腾斟酒的若风咽了下口水,两巡之后实在忍不住抢过来。 古酿流殇,纵然有钱也难寻,可见卫琅用心。 展霖浅笑,对着卫琅隔空敬了下。卫琅饮尽之后,又回敬一杯。 气氛渐渐热络起来,从现今忆起往事,难免感伤,就着酒下肚,满腹柔肠。几杯之后张屹山哭得肝肠寸断,而后晕睡过去。 他不闹腾,众人已是松了口气。 感慨之余又谈起往后。 蒋镒吹嘘再过几日就能将那连射机弩做好,胸脯拍得震天响,肯定比北蛮做的射的远,射的准。 秦伯章小心翼翼问了几句需要什么材料,大概多少?得到回答后擦了下脑门,跟小二要了杯凉白开压压惊。看蒋镒说的神采飞扬,不由插了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蒋镒正在兴头上哪会听这个,掰着手指讲连射机弩的优势,讲得唾沫横飞。秦伯章掰扯着铁价、工费,还有器具材料消耗,开春还要建马场,几万人吃喝拉撒......等等等等。 两人各说各的,鸡同鸭讲,脸红脖子粗。 严青持起酒壶闪身躲到一旁去,无论九酝还是流殇,皆在他心头上。安安静静,偶尔看一眼窗边、酒桌和矮榻,浅笑轻饮。 卫琅小公子皱着眉,看‘大喷壶’似的蒋镒,又看看饭菜,瞬间就没胃口了。不过面上并未显露。 展霖让小二取来煮酒的酒具,请小公子到窗边雅座。 他起身后将张安叫过来,看他心惊胆战夹在蒋镒与秦伯章之间,缩着肩膀瑟瑟发抖,实在不忍。张安徒自心颤,甚至忘了道声谢。 展霖带来两坛酒,一瀏然碧色,一瑰色若晚霞。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观窗外银雪落苏,虽是新酒意境尤胜。 酒后口中略感苦涩,正好再饮一杯溪霞,绵柔清甜,尤带杏香,唇齿间余韵久久不散。 这酒,喝的尽兴。 ...... 这年冬天似乎比往年暖一些。 隆冬瑞雪,眼见快进年关,处处透露着久违的祥和喜庆。 一封急奏八百里加急送到京中,当晚三品以上文武官员都被叫到宫里朝议。 北蛮想要与大祁通商,派出使者,正在边境等待消息。 “兹事体大,诸位爱卿如何看待?” 诸位官员各抒己见,按照现今两国局势来看,通商对于大祁益处良多,最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充实国库,促进社稷发展。 这也正是大祁现在最为需要的。 相比之下辽国所占据的北境物产丰富,资源富裕,当年南下入侵虽是没能一举拿下中原,退守渭河,但掳掠回去的财宝不计其数。似乎并没有必须要与大祁通商的理由。 但辽国为何要这么做呢? 慎思极恐,辽国绝对不怀好意。 矛与盾者千年难题,有利有弊,都请圣上三思。 圣上何尝不知? 祁显轻笑,起身走到龙台御书之前:“堂堂大祁,运载千秋。内有诸位爱卿殚心竭虑,外有展将军镇守边境。岂会怕了它区区北蛮人?” 年轻帝王,谦逊礼贤,温言悦色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圣上亲下圣旨,说大祁有展霖必定国泰民安,隆运昌盛。字语间辞藻华丽,丝毫不掩对其尊重与信任。 可是展将军奏疏上分明谏言‘不可通商’ 礼部侍郎去御书房送折子时看到一封奏疏,边境送来的。整篇都是对战详述,从行军路线、兵力部署、交战、后援,南部各处兵力防备......无不详尽。 再苦两年,至多两年,就可攻入北境,收复失地。 折子很厚重,被压在案台最下面。 听见门外有响动,赶忙将折子合上放好。这可不是区区礼部侍郎能够窥见的。 圣旨送到青州,总管大人宣读旨意时一直看着展霖,却也只能看到他微微垂着的眉眼,陌离而清冷,那些华丽的赞词像是在夸别人。起身领旨时,他不矜不伐,彬彬有礼,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这位总管大人年幼入宫,宫里面待了几十年,到这把年纪这个位置就是内阁大臣见了也要礼让三分。已然是修炼成精,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其深意。 “圣上一直都说展将军乃我大祁梁柱,有将军在北境迟早会收复回来!此事关乎社稷民生也是至关重要,也是需要将军多多费心!” 展霖颔首:“总管大人言重了!展某何德何能?” 总管大人笑得和善,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卫小公子就来了。 若换了以往卫琅必定是等人过去拜见,但接待京城官员工作分配给他了。于是乎,只能过来接见这颗老帮菜。 总管大人不胜惶恐,赶忙行礼,同方才简直变了个人,坐也不敢坐了,立再一旁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说着宫里老祖宗如何想念,还让捎带来许多礼物,一样样献宝似的拿出来讲着有多难得,絮絮叨叨听得人耳朵疼。 其他人都退下了,总管大人也不觉着怠慢,这一位就够他忙活了。 百无一用之人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严青跟随展霖身后,可进到帐内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心中暗叹:他不在了,连个能劝两句话的人都没有。 任有万般理由,他们都忘了吗?北境也是大祁所有,同意通商相当于间接性认同辽国存在。 之前所为,所想,一夕之间仿佛成了笑话。 展霖将各部各将领全叫过去,将所有事情安排缜密。 青州设立港口,届时人员混杂,务必小心谨慎。 签署契约,相互通商,两国相邻端的友善亲近。 蒋镒问:“我们何时打过去?” 展霖说:“最多两年,即便圣上不下旨,我也会请旨出征!” “好!” 这一声一如蒋镒其人直白豪爽且坚定。 展霖的存在就像是一种信仰,承载着无数人愿望,靖北军中一半士兵故乡在北境,他们想要回到故乡,每天都盼着能回去,盼着回去家乡还能看见亲人熟人。 展霖一句话就好像给实现愿望定下期限,两年,两年后必定能够回去,人们无比坚信。 他立在深夜深沉无尽的黑暗里,寂静仿若无声息,一夜未眠。 夜寒霜浓,迷朦如薄雾,一声叹息万物凉薄 通商之事已然无可更改,展霖能做到的就是布防严密,确保百姓安宁。 展云这天起得格外早,一开门,寒气迎面而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见他站在院里,霜雪落了一肩。 然,当他转过身,看向人时却依旧笑意温润,令人心暖。 “新年好!祝愿将军高升发财”展云嬉皮笑脸抱拳拜福。 “新年好!愿你平安喜乐,岁岁年年!”他忽而想到什么,匆匆回屋又出来,拿出一红包递给他,展云立马接过手乐的牙不见眼。 过年说什么也得吃着肉,跑了好几个地方都没出摊。展霖看他实在不容易,馋成这样也是没谁了。出去又回来,端着一小锅冒着热气的炖肉。 “哪来的?”展云万分惊喜,眼睛几乎掉进锅里。 展霖:“用了一坛高粱酒换来的。” 蒋镒平生有两大本事,一是打铁,二是炖肉。 浓油赤酱的炖肉,满满一砂锅,忙不迭夹了一筷子进嘴里,肉香浓郁,细品还有些微辣,美的人眯着眼什么都忘了,炖肉合着三大碗米饭下肚,魂儿都安抚顺了。 惬意又餍足依着椅背歪歪斜斜,展云由衷念了句:“过年真好!” 后晌林蔚找过来,正月城中有庙会,大街上很热闹。 展云双手交叉在脑后,晃晃悠悠,十足十像个小混混。 不由想起小时候,小时候那会最盼着过年,人多,热闹,收成也多,几人守着小摊子捡剩菜剩饭,那几天能吃的特别饱。 后来大一点了,学着做些别的勾当,偷钱偷东西,被人逮到打个半死。也学着卖艺,翻跟斗耍拳,胸口碎大石,断骨重续。表演完就会拿出自制良药卖给人们。用菘蓝草熬水和泥沾上锅底灰搓成球,入喉清凉,吃不死也吃不活。套装里还有个‘黑玉断续膏’,用野椒制作而成,贴哪都热乎乎的。 只是衙役官兵要的太多,到最后没剩几个钱,还得去翻泔水桶...... 甩甩头将以前过往抛出脑海。 军中放了七日假,街上不少熟面孔。 碰巧遇见王虎和废物。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过另两个却是十分和谐“让他们俩打去吧!打死一个少一个!” 废物拉着展云去一旁胡同,不知从哪摸出把瓜子,还递给展云一把。 有认识展云的路过还打了招呼。不过展云搜肠刮肚半晌也不记得自己见过那人 嗑着瓜子像是说了句很平常的话:“我这个展家小公子真被当真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人若当真便就是真了!”废物挑拣着手里瓜子,完全没觉着这话题有什么不妥“谁会用传承血脉开玩笑呢?展家啊!几百年基业,认个嫡亲小公子能是瞎认的吗?” 展云有些茫然。 “幸而之前认识你,不然我也会当真!”废物一边嘴角扬起,戏虞味十足:“也不知他怎么想得?若单单是想救你这条小命,你条小命也真是值钱!何必弄回自家家去,真是请鬼进家门。” 展云讥笑自嘲,可不是嘛。 废物又说了两句损人的话,展云没太在意,反正这人就是嘴损。他最后嘱咐展云:“你什么时候想害死他,跑到皇城喊两句,准会有人把他收拾的明明白白的!” “噗嗤!”展云被他逗笑 两人聊着天,嗑着瓜子,丝毫不担心那俩人。确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没人起哄,也没人拦着,这俩人肯定打不起来。 果然,两人对视良久,都快亲上了,最后错开目光,林蔚站到展云身旁,王虎站到废物跟前拉起小细胳膊硬将人提走了。 废物一边骂脏话一边用瓜子扔他。 正月十五上元节,新任青州刺史到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官员十分精明又心思缜密,且颇为精通为官之道。 第一天上任把港口沿途走了一遍,罢免了十二名官员,吴广禄这个名字瞬间在整个州郡官场上传遍。 吴广禄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索要兵权。 青州守备军将领焦重老将军来找展霖商议此事。焦重原来是为展老太公部下,后来留守青州数十载。 焦重年过花甲,精神健烁,只是满面愁容:“此事非同小可,故而想请将军帮忙拿个主意!” 多年前青州匪乱就是因为州郡太守掌控兵权又毫无作为,一人渎职导致多少人枉受灾祸? 而今,青州只与北蛮一水之隔,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但于国法,却无不给之理。 展霖思虑良久:“焦将军可愿换个地方?” 焦重丝毫没有犹豫,抱拳躬身:“全听将军安排!” 兵部收到一封加急奏报,焦重年迈久病缠身想要告老还乡,梁州山高路长,其子焦恩请求随父一同还乡尽孝。 人伦之道,岂有阻拦之理? 更何况他们是为了大祁社稷安危。 圣上恩准,并让焦恩到梁州接着任职守备军统领。 调令下来焦重让儿子去了趟展府。 焦恩宽脸长髯继承了其父稳重,见着展霖抱拳行礼:“拜见将军!” 忠义二字,焦家奉为祖训。 焦重老将军说出处来自于展家,当年焦重想要做展家家臣,展老太公亦是这么说这么做的“展家信奉忠义,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一介草夫何来家臣?” 城外大路宽阔笔直,焦家父子走时只有两匹骏马,送行也只有展霖一人。 焦恩说:“将军不该来!” 往后长路漫漫,遥遥无期,无意沾染世俗,却不妨被世俗赶至深渊。 展霖提起手中酒壶:“若不来恐怕此生难安!” 前尘过往,如今之义,都不能不来这一趟。 焦重花白的胡须随风扬动,他老了,能看到这一幕已然心安。 一壶芝罘古沧酒,凝重醇厚,悠远流长 守备军权交由刺史吴广禄,吴广禄收入囊中一甩衣袖看不出半点喜色。明面上是将守备军攥在手里,可焦重父子走了,他去指挥谁?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那群目不识丁下等人无不粗莽,如何能打交道?沿海港口及关隘防守依旧是展霖负责,这兵权要来也不过是多了几万号人在手下吃闲饭而已。 虽定通商,并非是大开城门可以任由随便来往,只是御封的几位皇商可以出入,采买货物,再从港口运过去。皇商通关文牒上署明期限,逾期不归者,可杀。 不得不说货物流通确实能够快速让经济提高起来,各大商行都来青州开设分号,赚得盆满钵满。有商业头脑之人将南方货物运到北方转手,其中差价足以用暴富来形容。 北蛮喜爱大祁的丝绸、茶叶、瓷器等,乡里组织村民做工制造,传承几千年的技艺,本就手巧,稍稍用心都能卖出去。哪怕没有技艺,单凭卖苦力也可以挣到钱。 青州迅速繁荣起来,大概其他地方逐渐也会如此。若这天下皆如此该多好。 六月中,青帝诞辰,每年都会祭祀,因为人们盼望着风调雨顺,平安祥和富裕美满。哪怕兵荒马乱人们依旧没忘,更不要说现在蒸蒸日上越来越好。 青帝神庙前比之庙会时还要热闹人多。从街头到巷尾卖货的,杂耍的,花灯猜谜,投壶、套圈...... 不止卖货郎小贩,连戏班子都过来凑热闹。 干炸响铃、猫耳朵、黑麻酥、桂花栗子羹、茶园豆腐干、油沸馃...........展云三个一条街走了不到一半钱就花光了,换成吃得全到了肚子里,但依旧意犹未尽,瞅着各种小吃美食眼馋不已。 就在忽悠的林蔚快要脱衣服耍武卖艺时,意外看见地主家儿子也在闲逛。卫琅立在人群之间实在扎眼,想不注意都难。 展云晃悠悠过去,状似不经意碰着他。卫琅刚想骂‘哪个不长眼’就见着那人吊儿郎当站在跟前,可不正是军中给他配对的‘黑无常’ 盛传后卫营有一对奇葩。 只因卫琅一身白衣,又特别有钱,人赠外号‘一见生财’ 展云之所以被拿来配对,绝对是因为卫琅之前也想走他老路--逃兵。 对此,卫琅十分窝火。再怎么自己不也没做成逃兵吗?而且自诩兰芝玉树的卫家公子岂是那种土拉吧渣不知哪来的小野人能比的? 展云也十分不待见这人,自己那档子事早就过去了,要不是这位千金大少兴许人们都忘了。自己再怎么不济也比这身娇肉嫩的财主家儿子强点吧?! “呦,卫公子这是找谁呢?”展云问。 卫琅只当没听见,展云脸皮厚,转身挡在他前面:“我刚才看见严统领了,好像也在寻人,莫不成你们一起来的,走散了?”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卫琅歪头瞧着他问:“你在哪见着他了?” “这个嘛”展云故意拉长声音挑逗人耐性:“我若告诉你能有什么好处?” 卫琅一脸鄙夷,钱囊里随意抓了把银瓜子,这是京城里富家公子小姐专门为了打赏人造的,看对方见钱眼开的模样颇为瞧不起。 展云收入囊中,指了下军营方向不徐不慢开口道:“人家严统领事务繁忙哪有时间陪着你玩闹?再说,严统领素来不喜杂闹,难道你不知道?” 卫琅黑下脸,顿时什么心情都没了。走在人群里像是被浪花拍上岸的咸鱼。 有人撞了他一下,卫琅揉着肩膀暗骂何来的这么多人?他们有银子花吗? 忽然不知被谁碰了下肩膀,卫琅本就心情差,抡了下胳膊:“谁这么不长眼啊!?” 手腕被另一只手擒住,指节修长,力道一如既往,不算疼。 “你去哪了?”卫琅语气不甚好。 这般立在路中央很是挡路,人来人往像是搓面条。这儿地方离青帝庙不远,人流堵得厉害。不由腹诽:爷跟青帝一天生辰,去拜祭他作甚?还不如来拜拜爷,说两句好听的还能赏点银子给你们 严青颇为不适,但也只能忍耐着。这情景下施展轻功怕是会碰倒旁人,一个碰一个,一摔一大片,那就不好了。 卫琅看着严青嘴唇抿紧几乎成一条直线。 漂亮的瞳子提溜一转,打开钱袋,抓了把银瓜子往半空中一抛:“捡钱啦!快捡银子啦!” 众人哗然,忙着蹲下捡钱。卫琅将手里钱袋那么一洒,噼里啪啦的银瓜子像是下雨一样,真真儿天上掉银子的好事儿,都怕手慢错过了。 财神爷拉着手边人儿赶紧跑,不小心被人绊了下,幸好有严青拉住没有摔个狗吃屎。严青干脆夹起他一个纵身跃上半空,从小摊棚顶借力,施展轻功逃离出去。卫琅只觉得像是在飞,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新奇不已,似乎风儿都比以往轻越。 回去军营路上,卫琅小公子很安静。安静到严青觉着他有些不正常,直到快到军营“呃...人太多,稍一分神就被人群隔开......”严青本就不擅言辞,垂着眼眸,从腰封里摸出一物件扔过去。卫琅接住,展开手心见是一枚折成三角形的黄符,隐隐能够看见红色朱砂。 “望能保佑你平安顺遂!” 那么多人冲着青帝神庙去的,烧香的人一个挨着一个队伍拐了几个弯比长蛇还要蜿蜒。所以他是怎么求来的? “所以你一直在青帝庙?” 严青点点头:“嗯,你说今日是青帝诞辰,所以我想你大概会过去,便就在那等着你” “还以为你没来”卫琅小声嘀咕。 严青认真答道:“我答应你今日陪你去庙会,怎会失言?” 一个月前,修筑山中栈道被一道天险难住,连匠师都无办法,卫琅却说“这有何难?”这句话自然被所有人当成笑话,但他真就做到了,狠狠打了一群人的脸。不仅如此,以击掌为约,卫琅还赢了许多赌注。比如说蒋镒的项上人头,不过他要来无用,让蒋镒亲手打了个铁的,照着自己模样打的,在校场最显眼的地方展览一日,之后被卫琅收起来了。 至于严青,今日这便就是还赌债了。 明知他不喜,还是让他过来,有些恶作剧的成分。 忽觉得自己像个小孩 朱唇玉齿璀然一笑十万里繁花锦绣都不及,可他笑的太过头了,隐约有几分癫狂。 展云和林蔚张安玩疯了心,夜里张灯结彩,依旧热闹非凡,景象比之白天犹盛而无不及。 一条街下来吃到十成饱,顶着嗓子眼,都不敢打嗝,怕反刍出来。 商摊上新增了许多新鲜东西,只一眼便就知道是来自北蛮的。不同于中原人工艺细腻精致,北蛮人的饰品粗狂而充满野性。各有千秋,不分轩轾。 北蛮饰品很符合展云审美,但却打心里有些抵触,尽量不去碰。 东瞧西逛在街上乱晃,遇见许多熟人,还遇见东子跟他媳妇。翠儿脸上圆润许多,身上也显丰腴,大庭广众之下两人牵着手毫不避讳。如今民风虽稍稍开放一些,但这般着实有些......啧啧 几个小鬼一阵打趣,翠儿脸上火烧般烫,想甩开东子的手。哪知被东子将胳膊夹在腋窝下,攥得更紧:“这么多人挤丢了怎么办?” 闹得翠儿都快把头粘到胸上了。最后东子掏钱买了几个锅盔这才堵住他们的嘴。 目送两口子走远,三人瞧着手里锅盔心里喜欢却撑得吃不下去。 正好看见墙角蹲着几个乞丐,走过去放进他们跟前破碗里。小乞丐两手作揖晃着:“好心有好报!大哥以后肯定财源广进,升官发财......” 待走远几步展云与身侧两人打趣说:“今儿人多,收成也多,咱们那两块锅盔他们都不放在眼里呢!” 张安附和:“可不是嘛!换作平常怎么也得给磕两个。” 以前都是这般跪着求别人,如今换做站着被人求的那位,心里不由生出些小小的成就感。 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尤显林蔚身量高,身板也壮硕,像个大人带着俩孩子。 还剩下不少银瓜子,展云想着给家里还有个人,买点什么回去才好。 他书案上的公文堆得像小山,隔三差五还要去各地审查布防。如今青州人员杂乱,边防部署隔一阵就要整个调动一下,以免被北蛮窥见伺机偷袭。 他整个人清瘦了一圈,如今这繁盛安逸都是用他心力换来的。 偶尔展云会带回去些新鲜玩意,趁机与他说说话,让他歇歇脑子。但大多时候都不敢太过打扰,怕事得其反,也怕耽误了大事。 色彩鲜明的鬼怪面具格外吸引人眼球,不由走过去,听着摊主介绍不同颜色所代表的不同人物和寓意。 正听得入神,忽而有人撞过来,明显是故意的。略微慢了两拍,再一摸腰间空空如也。 “娘的!追!” 展云骂了句,敢在祖师爷面前班门弄斧,那小贼是不想活了?林蔚张安跟在自家老大后面追过去。 几个小贼交了下头,然后分散跑开,在后面看不清钱袋在谁手里,不用展云指挥默契分头追上去。 不一会,展云拎着一人后脖领在那小脑袋上噼里啪啦扇着:“臭小子!就算让给你一条腿你也跑不过小爷我!” “小爷饶命,饶命啊!我才刚跟着他们混的,没两天,我可没偷东西,真没下过手,我是被他们硬拉进来的!您高抬贵手就饶了我吧!......” 小贼一个求饶,是惯犯没错了,就这几句话没个两三年说不了利落。 衣服扒光了也没搜出钱袋,颇有些气结,一手拎着人另一手折了根柳树枝想给他来个‘小炒肉’那小贼心叫不好泥鳅似的挣脱,钻进胡同里不见人影了。 大半夜,没心思去跟他玩捉迷藏。但愿张安那能追回来,对林蔚是不抱什么指望了。 许久没碰见倒霉事,展云眼皮子跳了跳,心里有些堵,自己劝慰自己:算了,真找不回来就找不回来吧!反正也是从卫琅那蒙骗来的,大不了有机会再坑点!反正地主家儿子有的是钱! 心里依旧没能舒展开,这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展云深吸了口气,慢慢呼出。 影子在地上跳跃着,忽而在转角处分作两个..... 展云猛地转过身,就见身后立着一人,戴着深红色面具,额头上日月印记线条粗狂而又无比张扬。 心跳骤然停了两拍...... 戏台子上唱着‘木兰从军’最后一出。 王虎黑着脸看身旁那人,上上下下扫视好几遍,尤不死心,大长胳膊一拽一划拉,小身板就那么薄,前前后后仿佛已有一层薄皮,包着一副硬邦邦的骨头,跟搓衣板似的。重重叹了口气。 废物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火冒三丈,颤着手给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用足了力道,手掌胀痛发麻。 王虎半张脸瞬间红了,瞪着两只眼:“你打我干嘛?” 废物不想理他,多跟他待一会都是在自虐。 走出街巷时看到一身影,隐入黑暗的阴影里...... 心术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月上西梢,虫鸣风轻,揉揉眉心,放下手中公文,远远看见一片灯火辉煌,摊贩仍旧卖力的吆喝着,丝毫不知疲倦。这世间需要烟火气,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先尝过苦才能细品清甜。 他,是对的。 人间若遇明君何愁不来盛世繁荣? 若北境也能如此该多好 垂下眼睫,打开桌边小盒却见里面空空如也,笑得无奈。 展云回来很晚,脚步很轻,进了屋关上门,黑暗中只余两点寒光,亮的摄人。 许久许久,窗子透入几许光亮,逐渐驱走黑暗,光芒一点点充斥满整个屋子。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出门。走过院井时忽然停住,转身过去,打了桶水上来,俯身看见水面上映着自己的脸,弯弯唇角略显得有些死板,换了几个角度都觉着不甚满意。这原本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本事,不是与生俱来的吗?怎么也会日久生疏? 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赶忙撩起水洗脸。待抬起头转过身一脸明媚璀璨,发丝上还有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万般光彩。 有些太过了。 “我出去找点吃的,要不要给你捎回来?”展云笑着问。 “一起去吧!”展霖卷起袖子,打水洗脸。 展云兴冲冲与他说着昨日碰见的新鲜事物,绘声绘色比说书人还能引人入胜。 就近找了家早点小摊,不论是稀粥小咸菜,包子馄饨,还是油条豆腐脑只要有的都让老板上了一遍。那吃相旁人看着都觉有食欲。 他定定看着自己,让人想逃。 展云真就逃了,嘴里喊着:“天杀的小贼,敢犯到我头上!这顿你请,等我把钱找回来!娘的!一定让他们瞧瞧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就这样,展云早出晚归,几乎不见人影。 太重得失只会迷失其中,展霖想找个机会与他聊聊。 奈何展云很忙。 三日很快过去,又要回军营。 一路上气氛很不对劲,张安以为老大还在为丢钱之事耿耿于怀,拍着胸脯说:“等过了这几天我就找几个人去捅了他们老窝,让他们在青州待不下去!” 展云蔫蔫的,刚想说:算了,就这么着吧。 却见林蔚掏出一钱袋递过来,颜色款式可不正是丢的那个?打开一看除了银瓜子还有几块碎银子,重量却是不多不少刚刚好。 “傻子,你自己去的?”展云声音拔高。 林蔚点点头,昨日蹲在街上等着那帮小毛贼,跟着到了他们老窝。几个小毛贼还挺嘴硬,被打了一顿才乖乖交出来。银瓜子花出去了点,所以补了几两碎银子进去。 展云火气颇大:“人家要是去军中告一声,颠倒黑白说你殴打良民抢人钱财怎么办?到时候免不了一顿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被他们记恨上得且找一阵麻烦呢!没被人跟着吧?这种事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叫张安一起也行啊!” 张安武功不及,胆子也小,但说话却是很有分寸,对付那帮小贼绰绰有余,保管让他们服服帖帖不敢再造次。 林蔚挠挠后脑勺,自己好像又做错了,当时确实没想太多。 “唉...” 展云长叹一口气,也不指望林蔚能做得那般干干净净不留残遗,那也就不是林蔚了。真有麻烦解决就好。 军队里照常拉练,所有项目做完,后卫军统领突然说做得不够好,又加了八十里长跑。跑完回来,统领又说让打拳。 众人都不知‘一见生财’抽了什么风?前几日不还好好的,城中盛传青帝诞辰财神爷也来祝贺,散下吉风银雨,为百姓添财添福。 别人不知,展云却是明白。那双桃花眼水波荡漾,一直含情脉脉看着自己。想必是为了那日诳他怀恨在心,滥用职权,趁机找补回去呢! 直到一个个累成狗,展云喘着粗气终于想通要做一回英雄。 卫琅见着展云走出列,马上将他欲要出口的话封回去:“解散!你,跟我来!” 笑话,他不要脸,卫小公子可是珍惜这张面皮着呢!传扬出去自己那么好骗,跟个二傻子似的,多丢人啊!而且,那张嘴指不定说出什么,平白让他捡人情,美得他! 到了僻静处,卫琅斜了一眼,二话不说就动手,从严青那学了许久剑术,自觉已经炉火纯青,以木枝做剑刺过去。 展云只歪了下头躲过,身子连动都没动,卫琅见之愠怒,使出剑招攻过去。展云不慌不忙,动作不疾不徐,松垮垮,连带着卫小公子认真耍剑招也变得像是小孩胡乱打闹。 那些剑招严青用可以,但别人却是不行。例如卫琅,没有速度和力量支撑,耍起来就像是舞剑,美则美毫无用处。 如是拆了十几招,颇为注意力道,不让卫琅看起来过于狼狈。只是卫琅并不领情,越发火大,最后招式都凌乱了,完全没章法,胡抡乱打。 等他打累了,展云攥住木枝巧劲将人放倒,十分好脾气说:“统领可是打够了?没有的话明日可以继续!” “哼!爷才没拿功夫屈尊降贵跟你玩!” 卫琅神情淡然,即使坐在地上依旧显矜贵。气质这种东西有与生俱来的,也有被一日日沉浸温养出来的,两者兼顾则就是卫琅,美玉无瑕如天人。 这样的人若有一日跌入泥潭会是什么样? 此时卫琅却是在想:没见过小鬼出手,以为和自己差不多呢。幸好,幸好多了个心眼找了个僻静处,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下丢人显眼。 他也只是想试试自己武功究竟练得怎么样?如今看来可能还差那么一点。 “你可知错?”卫琅声音不轻不重。 展云说知错,且带着十二分诚恳与他说了声对不起。 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道歉了,瞬觉索然无趣,挥挥手撵狗一样:“好吧!大人有大量且先饶过你,下不为例!” 展云点头称是,保证不会再犯,而后就头也不回走了。 还是若风有眼力见,扶起自家公子,掸掸衣服上草屑尘土,小声提醒道:“公子怎么不将银子要回来?” 忘了 看他诚恳道歉,就没想到这茬。这厮一定故意的,根本就不诚心,吃进嘴的肥肉就没想吐出来。真能装,真不要脸! 隔日,展云就被升为后卫军统领传令官,口头上的,没涨饷银,也没啥特权。依旧要和其他弟兄一起拉练,完事了跟在卫琅身后,走到哪跟到哪,夜里在帐外守夜,美曰其名不能延误军机要务,得随叫随到。 对此展云倒也不觉什么,跟在他身边吃好喝好,展云天生一张好脸皮。刚煮好的鸡汤面,若风刚给公子盛了一碗端过去,转身那厮就抱着锅胡撸。若风想抢过来,论身手他哪是对手,展云两不误游刃有余在帐篷里与他耍闹一般,一锅干完了,锅子扔过去,若风一看简直比刷的还干净。展云刚够三分饱厚,吧唧了下嘴:“味道不错,再煮两锅吧!” 煮了一上午的鸡汤呢,味道能不好吗? 若风当然不可能再给他煮,展云看见案几上放着点心,拿起来就往嘴里放,就这样,帐篷里凡是能入口的一律没放过。 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卫琅气得吃不下,展云也不嫌弃端起他那碗面就给干了。 至于守夜,卫小公子帐篷里就俩人,里里外外都是香喷喷的。相比几十个人的帐篷,这儿简直就是天堂。那群人打呼噜放屁磨牙说梦话的都有,伴随着脚臭汗臭狐臭各种气味,现在天气正热味道似乎都要发酵了,蚊虫进去能直接熏死。那都能睡着,到这还有什么可挑剔呢? 卫琅让他去城里买东西,三十里路程一个来回才用了一个时辰,如此跑了三趟,丝毫不显疲惫,反而越发有精神,甚至主动问还要买什么?只有展云自己知道从中赚了多少差价。 这速度,卫琅十分满意,办事也干净利落,但这完全不是他想要的效果。与卫琅原先设想大相径庭,本以为将门之后哪怕流失在外颠沛流离骨子里也是有傲气的,哪怕有展霖万分之一也该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最最不济,随便叫个人过来呼来喝去无理取闹久了也会有脾气吧?可这位活脱脱一块滚刀肉,蒸不熟煮不烂,惹人厌的很。 卫琅设了两次陷阱,结果整盆水一滴不浪费泼到主仆俩身上,另一次若风摔得差点毁容。 其实,莫怪展云皮太厚,实在是这位千金大少太嫩了。用在教书夫子和府里下人身上的恶作剧手法,照搬过来对付这个千锤百炼百毒不侵的人精,实在不够看。 展云心里暗笑,若是换成以前那位心比锅底黑的笑面虎,可能展云早就得夹着尾巴讨饶了。 也得亏有卫大少爷这么一通闹腾,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卫琅琢磨着不能这么下去,这不相当于奖赏?正想着实在不行就去找严青,说说好话,让他帮忙教训一下这脸比城墙厚的无耻之徒。 说得巧不如来得巧。 回去时远远就见一身影立在自己帐篷前,欣长笔直。卫琅依旧行的慢悠悠,严青迎上前去,不由分说拉起人就走。 “出了点麻烦”严青惜字如金,仅用五个字就说明来意。 若风没跟上,催促展云赶紧追上去瞧瞧。久居宫斗圣地,若风十分记仇,无论脑补还是脑残都是十分一流,且深谙用人之道,塞了块银子给展云,嘱咐他千万千万不能让公子挨了打! 展云收下银子,暗自腹诽:这人是聋吗?人家那不说‘出了点麻烦’吗? 实在是因为若风被严青打怕了,而且平常人哪有他那般好耳力? 严青轻功好,即使带着卫琅这么个大拖油瓶也丝毫未显拖沓。展云也不差,虽然不及严青那般飘逸,但速度绝对没的说。 严青略微侧目,被卫琅发现,没好气说:“你看着点前面,仔细别摔着我” 一直往东,目的地在港口码头。 原来是吴广禄派人将港口未查验的货船全放行了,秦伯章派士兵跑回来禀报,蒋镒二话不说拿起刀就走了。这还得了?张屹山赶忙去追。展霖出去公干,走时吩咐过,倘使吴广禄为难让卫琅过去就好。 港口那场景简直乱得不能再乱,赶到那时蒋镒已然举刀,口中喊着:“就是犯了死罪我今日也要将你劈了!” 张屹山在后面抱住蒋镒,秦伯章挡在前面,吴广禄真乃奇人也,这种情况下还能卖弄三寸不烂之舌:“我乃朝廷命官,尔等岂敢造次!本官乃是奉旨行事,监管两国通商一事。如今尔等多加阻拦本官定要上报朝廷定你们不尊圣旨之罪!” “你他娘有病吧!狗日的什么玩意?什么狗屁两国通商?草你祖宗的跟北蛮子他娘的点头哈腰!你都忘了祖宗是谁了吧?猪油吃多糊住脑浆子了?你他娘的......”蒋镒破口大骂,真想一刀劈了那没脊梁的狗腿子。奈何张屹山抱的太紧,秦伯章那走位活像是要用自己接刀子。 吴广禄被骂的头脸涨红,手指着蒋镒喊道:“大胆!竟然敢辱骂朝廷命官?辱骂朝廷命官是死罪!来人啊!将他给我拿下!” 自然无人上前,吴广禄大怒,一条条罪行往上加:“都反了!你们竟敢不听我号令!尔等妨碍公务在先,又辱骂朝廷命官,不听号令,对圣上下旨通商之事也颇有微辞!如此胆大包天必定有人指使,是展霖指使你们的吗?如此可见展霖必然有谋逆之心,等本官上报给朝廷,必然龙颜大怒,尔等就等着被斩首示众吧!” 此话一出,瞬间静了。 张屹山松手,秦伯章也闪开,心说:砍死他吧! 没有预想中求饶或是讨好,迎接他的是一记砍马刀 “嗷......!” 惊出猪嚎,那一瞬吴广禄毫不怀疑眼前这位壮士是真的想要劈了他。 “锵” 一声铮鸣,刀剑相触擦出火花 吴广禄捂着头蹲在地上闭紧双眼,没有感觉疼痛,睁开眼只见身前立着一人,身姿欣长凛冽,一如方才一闪而过的剑影。像是看见救命恩人,吴广禄躲在其身后继续作死:“壮士救我一命,来日定当涌泉相报!等我将展霖谋反之事上报朝廷,届时他革职查办,以恩公武功身手,再有本官全力上荐必定前途无量!” 严青忽而后悔了,想转身送这一心寻死的人一剑。 蒋镒一副早就窥见他肚肠的模样:“看吧!你还拦我!这老王八蛋净想着害人!今日放过他指不定往后成多大祸害!” 严青也是这么想,微微有些动摇。 杀害朝廷命官是死罪,无论主从皆是死罪。卫琅收起想要看戏的架势,走过去,清清嗓子说:“堂堂朝廷官员,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胡闹成何体统!?” 不得不说卫琅在京城还是颇为有名气的,那身份,那气质,往那一站就是块活门面,门面之后是滔天权势。 蒋镒看过去不由骂了句小白脸,嚷嚷着刀剑无眼伤着也是白伤。 反观另一面吴广禄却是无比恭敬,作揖躬礼,收敛起刚才嘴脸,彬彬有礼人样似的。 在青州这块地方谁拿着卫琅都不当回事,可是京城来的官员却是像看见真佛一样。 卫琅闲庭信步就像走在自家府中花园,看待吴广禄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奴才,悠悠开口问道:“你叫什么来着?” 吴广禄垂首回道:“下官姓吴,名广禄。” “好名字” 卫琅赞了句,蒋镒刚要开口骂人就听见他又说:“志广才疏,无功受禄,令堂取这两字果真是有先见之明!” 吴广禄怔住,本想纠正,却又想这位爷显然是在骂他,莫说语句婉转,就是像刚才那莽夫一样口吐污言,自己也是得听着。没办法,谁让人家出身好,生来就比常人尊贵。 “刚才听闻吴大人说谁要谋反?恰巧爷也在展霖将军手下当差,若不然咱们一人上一道折子,看看圣上到底信谁的?”卫琅慢悠悠说着,可是每一个字都像是颗铁钉子,直戳人心。 这话摆明了立场,就算给吴广禄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与卫琅为敌。忙谄媚走近几步,讪笑道:“下官失言,失言。方才实在是被吓着了,胡言乱语,卫公子......不是,是卫统领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下官一般计较!” 卫琅轻轻一笑端的人间富贵繁华:“吴大人,刚才那般架势呢?可是将爷吓一跳呢!” “岂敢岂敢!下官实在是糊涂,冲撞了统领大人您,实在是糊涂,一时胡言乱语,统领大人千万莫怪!” 吴广禄那谄媚模样着实让人看不下去,蒋镒放下刀,杀了这人都污了自己的刀。 卫琅却仍旧不依不饶:“这些都是爷同僚,也是挚友,今日你所说的话爷却是不能当做没听见。给你个机会从这跳下去,否则......”卫琅转过身赏给他一个眼神:“否则你这乌纱帽隔日就会有人来替你顶!” 不远处海浪翻滚波涛汹涌不时拍打岸滩,下去立马就会被海浪带走,援救及时可能多喝几口盐水,援救不及时自己这条小命也就算交代了。吴广禄拭汗,谄笑上前想说两句好话,结果被站在一旁的小兵拦下:“大胆!你竟然意图行刺卫统领,是谁派你来的?” 这一问问得实在突然。 “冤枉啊!冤枉啊!”吴广禄直喊冤枉,竟一时间想不起别的话去应对。 说话的小兵正是展云,一拧眉,厉声道:“岂会冤枉你?你明明就意图行刺,在座诸位都看着呢!都能证明!你可知罪!” 吴广禄环顾四周见众人那神情毫不怀疑对薄公堂时他们都会去做‘证人’,抖着手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说话都有些哆嗦了:“卫大人明鉴,明鉴啊!小人文士出身,手无缚鸡之力,怎能...是怎会谋杀您啊?” 卫琅却是顺着话茬往下说:“手无缚鸡之力?爷看你刚才气力足的很!刚才那股巧舌如簧颠倒黑白的劲头哪去了?” 吴广禄何等精明,听出话里意思,忙摆着手说道:“都是误会,误会!展霖将军一片丹心日月可鉴,小人是被吓得慌不择言,胡言乱语!求大人开恩啊!” 卫琅刚想说证明一下跳下去,却被展云抢先:“误会?分明就是栽赃!既然你自己承认了,说!是谁指使你的?是不是与北蛮人早有串通?!” 环顾四周,新搭建上没几日的司办处,放眼望去全是靖北军中兄弟。 展云冷声道:“刺杀卫统领,与北蛮人勾结这两件事,不知圣上知道会怎么想?斩首示众恐怕不够吧?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大概没准还会累及家人......” 展云特意留了空间让他自己想象。 吴广禄早已没了往日威风,瘫在地上直冒冷汗。 顿了会,拽下根捆绑货物的麻绳,扔在地上:“大人可要想好了,身前身后都仔细想好。若想通了,我等自会对外说‘大人不慎因公殉职’!放心,有的是办法让仵作验不出!” 这话一出不光是吴广禄,在场所有人都怔住。 只听展云又说:“吴大人若是下不去手也无妨,有人可以代劳。你想要刺杀卫统领,卫统领出于自卫防护做出什么事都是理所应当!” 此话一出,没人当做是开玩笑,毫不怀疑,此时此刻展云是真动了杀心。 秦伯章一脸凝重,上前去背对着吴广禄,小声对展云劝道:“这可不是小事,三思而后行!” 展云抬头看向这位向来稳重之人:“小人难防,后患无穷!” 仅八个字已然理由足够。 权谋之术他不懂,但人心险恶却最为清楚。 秦伯章一时竟想不起什么话去反驳,严青耳力好也听见这几个字,细想之后眯起眼,眸光冷厉如锋刃。 张屹山左右看看眼皮子直跳,一种不祥预感油然升起,赶忙上前去打圆场:“你这小鬼快别作妖了!当是过家家呢!快别瞎胡闹了!青子,你怎么也糊涂了?想什么呢,还嫌大哥不够麻烦?” 最后一句话起到作用。 收敛起杀意,展云跟秦伯章要来笔墨纸和印泥,让吴广禄将‘刺杀卫琅’和‘通敌叛国’之事陈述画押按了手印。吴广禄哪会乖乖照做,被展云卸了胳膊,‘咔嚓’一声卸下来,须臾疼劲过了又‘咔嚓’一下接好。既不会留下严刑逼供的证据,又能让人乖乖就范。 卫琅瞬间跳开,脚踝伤痛记忆犹新,似乎又在隐隐作痛,赶忙往严青身边靠了靠。 张屹山咧了咧嘴:死小鬼,恁的手黑,等回军营必然要让林蔚离这厮远点。 吹干墨迹,折好放进怀里,忽然想到与展霖同住府中,难免哪日疏忽。遂而交给秦伯章,他最细心,一定能妥善保管好。 倘使有一日,吴广禄心生歹意构陷展霖,必定是自己也不想活了。 临走时,展云最后一个出去的,吴广禄在地上瑟瑟发抖,状如癫痫。展云俯下身,将一枚玉牌展现在他眼前,玉质纯白无瑕,雕着华美的龙凤呈祥图纹环绕在中一个‘显’字。 如今圣上名讳正是‘显’,这玉佩上纹饰只有皇家才能用,原物主是谁不言而谕。 展云阴恻恻说:“这是圣上亲赐,你说圣上为何会将此物赐给我呢?” 他是什么人?圣上为何会将此物赐给他?代表什么?可有什么特殊权利?.......吴广禄后背冷汗直流,难道圣上是因为不信任自己?......帝王心术何其深沉,吴广禄暗骂自己太过冲动。 展云最后瞥他一眼,转身离开,话多无意,任他自己想去吧! 黑心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处理完事务,一行人往回走。蒋镒张屹山秦伯章三人骑马,卫小公子嫌弃马背硌得慌,只能接着劳烦严青给送回去。展云也不太喜欢骑马,走在后面,速度很慢,不一会就被落下。 路上秦伯章一直在唠叨,说蒋镒行事太过鲁莽。蒋镒不爱听了:“你怎么不说那小鬼,他可比我狠多了!” 秦伯章楞了一下,而后回道:“那能比吗?” 蒋镒:“确实不能比,我可没他那般心黑!” 秦伯章瞬间无语,抖着手跟他掰扯:“能一样吗?他那么做是为了吴广禄别再找麻烦!你是在给大伙找麻烦!......” 秦奶妈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话很在理,但是啰哩吧嗦连旁人都听得脑瓜仁疼。张屹山倒是十分赞同蒋镒那句话,那小鬼确实心黑。那手段阴毒的像是刚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名震天下忠义无双的展家怎么会出来这么个人? 但他是展霖亲口承认的,那便绝不会有错! 严青是第一个回到军营的,看着整理衣襟的卫少爷说:“你若肯用功轻功想追上我不难!” “真的?”卫琅有些惊喜。 严青点点头,想到展云那速度,觉着卫琅或许能够一试。 城外树林,寂静又阴沉,忽闻几声鸟儿叫,鹰鹜般的眼眸闪过一丝锐利,杨起唇角,雕像般俊美的脸庞邪魅如鬼神。 不多时,一人停在树洞丈许外,低垂着头,有那么点毕恭毕敬的模样,但真若尊敬又怎会一见面就想夺人性命? 岱钦缓缓从阴暗中走出,轻声道:“比约定早了一个时辰” “嗯”既然躲不过,不如早点解决。展云低头回道:“大人日理万机,小人特意早些过来想等大人,看来还是来晚了。” “呵”岱钦被逗笑,这张嘴真是会哄人:“说谎说得这般自然还真是个天才呢!不过,经常说谎可不是个好习惯!” 展云没去争辩这句话对错,犹自接着往下说:“小人已经按照计划混入靖北军内,行事很顺利。” 岱钦记得他们之前确实有说过这些,但这小貂子不是逃走了吗?说的好像是一同策划过什么一样,不由觉得好笑:“呵呵,所以呢?你是来邀功的?” 展云回道:“小人不敢,只是跟您报告一下计划进展如何。” 他这是打定主意要装到底,岱钦却不想陪他浪费时间,屈指弹出两颗石子,正中膝盖,展云双膝跪在地上,其实能够躲过,只是不能躲。 “这是奴隶应该遵守的规矩!”岱钦如是说。 展云并不担心自己会有危险,如果岱钦想要这条性命,三日前就取走了。 那日见着他,展云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杀了他! 杀心骤起,却又在顷刻之间被碾碎。展云根本不是对手,交手时才知道他远比想象中可怕。岱钦没有杀他,甚至没有伤他分毫,只是俯身在其耳侧说了一句话。 他对如今的自己知道多少?又想要做什么?展云一无所知,犹如万丈深渊之上悬起钢丝,行走其中每一步都是在试探。 岱钦就那么看着他,很静,不放过着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犹如对待到手的猎物,享受着猎物垂死挣扎时带来的愉悦感。 但可惜的是这小貂子并不配合。 聪明人总是能够抓住关键点,跟聪明人打交道也显得简单很多。 岱钦开口问道:“为什么没跑呢?” 跑?跑了这么久,这么远,而今终于像个人一样,有了魂脉,如何能够舍下撑着这副空皮囊离开?展云舍不得。 展云声音平静:“小人立志要为辽国立下功劳!望大人明察!” 美丽的谎言总是那么动听,尤其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说的这般连贯自然,真有点让人想当真了呢! 岱钦渡步到跟前:“你既然这般诚心,那不妨给你个机会!” “愿听大人差遣!”展云恭敬匍匐如忠犬。 他实在太有利用价值。既然找到他,自然是有足够令他可以不得不忠心的理由。他能来,也征税说明他在乎。岱钦用扇骨抬起人下巴强迫展云抬头,似乎要看进那双眼睛最深底:“我要南境边防布兵图,以及周围城池兵力详细,七日后拿给我!” 面前人身量很高,这个姿势使得呼吸有些不顺,尽量让自己说话声音与平常无异:“那是军机要密,有些困难,恐怕七日之内......呃” 没等话说完,扇骨戳到喉间 “对于别人来说困难,对于堂堂镇北公府小公子来说不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么?你说呢?展云!” 最后两个字咬音格外重,像一根刺,尖锐无比且又十分精确直接刺入痛处。 镇北公府小公子认祖归宗,辽国密探第一时间就将这个消息送到北境。有关于展家、展霖所有事情岱钦都格外感兴趣,特意让人搜罗来展小公子详情,打开卷宗一看顿觉惊喜万分,竟是认识的人。几乎动用了所有密探去查展云过去履历,很意外,什么都没查到。除了一个确实存在过的女人,和一个并不清晰的生辰,过去十几年空如白纸。 唯一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绝对不是展家血脉。 没有任何证据,岱钦猜的。 松开手,呼吸不再阻塞,深吸几口气,展云抬起头说:“大人,展霖对任何人都有防备,军机要密,确实不易得手。小人一定竭尽全力!” 这话与那些急功近利的小人物似乎并无不同,还未做事就开始邀功。 岱钦不由疑问:“按理说你现在投靠南祁应该更容易得到荣华富贵才对,为何口口声声却是要为我大辽建功立业?展霖为何要将你带进展家?我想不通其中有何深意?” 展云直视着那双鹰眸:“我恨南祁!之前与大人曾说过!天下运势皆在大辽,荣华富贵也得有命去享才行!只看眼前这点蝇头小利,几年后落个亡国奴的下场,届时再说什么效忠的话就晚了,谁还会信我?至于将我带回展府......” 展云略显迷茫:“我也不清楚......” 这句话说得是实话,不久之前有人也问出了这样的疑问。 他并未说谎,岱钦很满意,像是摸狗一样摸了摸他头顶:“你放心,事成之后绝不会少了你的好处!等我大辽一统天下,论功行赏必然少不了你!” 展云咧嘴一笑,连连叩首,卑微且谄媚。 岱钦饶有兴致问:“听说靖北军中每人都有一块铭牌?” 展云:“回大人,小的还没有,等下一期新兵入营时让他们弄一块,再拿过来给您!” “哦?” 轻轻一声,似带着笑意。 展云迅速扒开衣领,脖颈上空无一物,角度恰恰好能够看见左肩上,太阳图腾延伸出来的光芒纹络。他看向岱钦笑着说:“小人身上有殿下亲赐的印记,无论生死都是大辽的奴隶!大人放心,您嘱托的,小人必定竭尽全力!” 岱钦也跟着笑了,他的笑是将所有玩弄于鼓掌,轻蔑,运筹帷幄。 “你是阿羲的奴隶!以后你会知道,你左肩上这个图腾有多么尊贵!” “是!”展云垂胸颔首。 约定好下次见面时间和地点,岱钦挥挥手,展云叩头拜退。 一直到林子外,压在心里那口气才呼出来。摸到腰间的银牌紧紧攥在手里,心脏狂跳不已,脚下虚浮,眼眶很疼,但只能强忍着,装作平常模样。 直到走进军营,一脚踏进门关,心瞬间安定。 迎着风,静立须臾,眼睛微有些干涩,眨了眨,又恢复如常,往最里走去。 卫琅向来睡得晚,即使没有公务,赏景观星看曲谱也要磨够了时辰,到了那个点才能躺床上闭眼。 所以展云回去时帐篷里还亮着灯,卫琅听见动静走过去见是他,不由惊讶:“怎么这才回来?” 本以为这么久不见人是忽然开窍了,知道不招人待见,回士兵营帐睡大通铺去了呢。 展云不请自入,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案几上放着点心端起盘子就往嘴里塞,含含糊糊回道:“路上遇见熟人,多聊了几句!” 酥皮和渣渣掉的满盘子都是,看得卫琅眼皮子一抽一抽,暗自想着:这盘子不能要了 “那个...我这没什么事了,你该回去就回吧!”卫琅正大光明撵人。 展云从盘子里抬起头,嘴边全是渣子:“那不行,您既然下令了就得从一而终,常听人说军无戏言,哪能说改就改?” “是君无戏言!君子的君,你这目不识丁的我要你有何用?赶紧走,别在小爷这碍眼!”卫琅挥挥手赶苍蝇一样。 “不行”展云脸一板,十分严肃的说:“统领大人当着众兄弟面下令说要我做传令兵,这会让我回去,明儿治我个不服军令,目无法纪,妄自赎职之罪怎么办?三条加一起一百五十军棍呢!” 这厮倒是将军法军纪背的滚瓜乱熟,不过卫琅却并未打算那么做。一甩衣袖,双手背于身后,轻蔑之色表露无余:“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此时微风扬起,衣袂飘飘,端的风流潇洒,白玉无瑕。 心中升起一丝异样,暗骂着卫琅风骚、自恋、装腔作势。转念又想若是自己能够像他一样该多好?可是,大概自己一辈子也成不了那样。 心情差到极点,放下糕点,帐篷外随地一躺,闭眼假寐。 卫琅过去踢了踢,没好气道:“死远点!正躺在门口跟具尸体似的,多不吉利!一会有人进来出去被绊倒了怎么办?” 展云没理他,翻了个身,算是把门口给让出来。 对上这厚颜无耻之徒实在没办法,怎么撵都撵不走,气也生过了,这会儿卫琅只觉无语,悠哉哉进屋去,搬出长琴,玉指纤长,擘、抹、勾、挑在琴弦上轻盈跳跃,一段‘玉妃引’轻轻舞玉翻银,谈何英雄,剑光闪过白青刃,了梦归梦亦无痕 资质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严青对卫琅是真的用心,第二日早早提人去训练。八十里长跑从来未完成过,这次似乎下定决心要让他跑完。卫琅有些气愤,这怎么练着练着就练回去了呢? 直到士兵们把所有训练项目都做完,卫琅还没跑完八十里。若风担心的不得了,催促展云去瞧瞧。 展云反问:“你这么担心怎么不自己去?” 若风叹了口气,整个人都随着这口气萎了,转身往屋里走:“那厮不让我跟着,公子也说不许我去” 两位都这么说了,还巴巴凑去作甚? 等若风拿着银子出来展云已经走远了,心说怎么这无赖今日没犯财迷疯。 找到他们时卫小公子两条腿已经软成面条,无力甩捯着,还没走的快。 展云上去跟严青抱拳打招呼:“严统领好!” 严青微微颔首表示回礼。 展云跟在严青身侧,貌似闲聊:“严统领最近忙什么呢?” 严青看了眼前面堪比龟爬的人:“教他!” 展云接着说:“多亏您悉心教导,我们统领现在比刚来时身子骨强多了!” “嗯”严青不置可否,刚来时那样子差劲到地底了,已然没有退步余地了,可不就是进步了吗? 展云笑笑接着说:“辛苦严统领了,一定很不容易吧!” 严青点点头:“还好” 展云:“上次卫统领赐教,一套剑法用的......呃,流利顺畅,精妙至极,不知要多久才能学有所成?” 严青略微想了一下:“因人而异” 跟这种人谈话最是头疼,因为根本聊不下去,话少了尴尬,话多了聒噪,一停嘴就冷场。 展云却不显,再接再厉接着说:“那您看我如何?” 严青仔细想了一下,摇摇头回道:“不好评判。” “是没有资质还是不适合?”展云拧着眉追问。 严青回道:“我只见你出手过一次,而且没能仔细观察,所以不能妄加评判!” 哎,这人说话呦,真是愁死个人。 思来想去,严青所说应该是当初刚入营时跟木头他们打群架那次。但那次并未用全力,且风头让给了木头,注意到他的只有一个人。 两人慢悠悠跟在后面,似乎相谈甚欢,完全忘了前面还有一人垂死挣扎着。卫琅十分气恼,又累又气,气喘的好像犯了肺病。 严青不禁有些怀疑,问:“你那轻功是怎么练得?” 哎呀!这莫不是要天打雷劈了?严青竟然主动跟他说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简直受宠若惊极了,赶忙回道:“就是跑出来的!我那哪叫什么轻功啊,就是速度快点。您那轻功才是真功夫!” 严青不由又问:“怎么能让他快点?” “那还不简单!”展云凑近些放低声音问:“他怕什么?” 严青怔了下,看着那一脸坏笑瞬间理解其中含义。 要说咱们卫公子,真真儿是金屋里养出来的娇娃娃,什么都怕,蛇虫鼠蚁飞禽走兽,凡是长得稍微不尽如意一点点的都足以让卫公子惊恐万分。 所以严青只是随意在树上捏了条小青虫子放到手心上,再拍了下小公子肩膀,卫琅转身就看见一条软不溜秋,丑了吧唧的小东西,瞬间吓得魂飞魄散,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浑身也有力气了,身后跑出一溜烟。 这个办法果真好使,如此简单怎么自己早没想到? 严青看向旁边另一人,抱了下拳。 展云赶忙抱拳还礼,传闻中不善言辞,凛利如锋刃的左翼军统领严青似乎有些名不符实呢。 回到军营,卫琅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换衣,吩咐若风把换下来的衣服扔远点,免得招惹小动物生儿育女祸及整个衣柜。 严青要走,被展云拦住:“您看刚才那话题还没说完!您现在要是有空,劳烦您帮我看看!” “怎么?你想学剑?”严青问她。 “嗯”展云点点头:“以前没碰过,现在若想学是不是有点晚了?” 严青点点头:“都要从基本功开始,不过也要看资质。剑圣凌道子三十岁开始练剑,仍旧得大成,剑术化至臻境!” 可是同他一样的千千万万,不也都是寂寂无名,只有凌道子一人被称‘剑圣’ 严青侧立一旁,做了个‘请’的姿势。展云不知道该怎么施展,打了一套五伤拳。严青摇摇头:“你的功夫打出来看看!” 这就有些难为了。 许久不见其动作,严青投去疑问的目光,展云颇为无奈,突然灵光一现,说:“要不您打我!” 严青一楞,这是什么要求? “嘿嘿,没事儿,您就当是教训教训我” 展云如是说,却还不见他出招,暗自咬牙,身形一动,快到只见人影,朝着严青腰间短刀摸过去。 几乎出于本能反应,严青出手,展云闪避应对游刃有余。一交手,严青不由惊叹,惊叹于展云身手敏捷,速度力道皆为佼佼。 展云尤其擅长近战,几招过后,连严青都有些惊讶。 拳能化爪,又能在下一瞬化指尖为利器划过来。腿弹跳有力,且速度惊人,能在半空中忽然转向,又能够在地上快到化为虚影。腰背及全身骨骼的协调配合达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以江湖中人眼光来看,他的功夫中有南山洪海的刚猛霸气,又兼并太极八卦的阴柔之力,同时又似蜀门武派的毒辣快狠......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所有招式皆为杀人 不少人又投来目光,但打斗并未持续很久,两人在造成大围观之前停手,严青擒住展云瞄向脖颈处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面色沉凝,注视着展云,眯起眼目光充满探究和疑虑。 展云摸不着头脑,不由问:“怎么了?” 卫琅趿拉着鞋出来就见到这副场景,皱了下眉,走进过去问:“你俩这是做什么呢?” 严青眸光凛利如剑锋:“你这些功夫跟谁学的?” 展云将他神情看进眼里,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以前经常打架,在哪个招数上吃亏了,我就记下,想怎么才能躲过或化解,有时候那招数也会拿来用用。 我个子小,也瘦,力气不大,与人缠斗必定吃亏。所以,一般交手时,尽量一招制敌。” 他说的一派轻松,但又怎么会是那般轻松。 严青略微沉思,松开手。 展云转了下手腕,顿了顿,问:“那您看我这样可以学剑吗?” “你想学剑?”严青问道。 “嗯,上次看见您出剑至今记忆犹新,太...那感觉我,我也形容不上来。快而精准,刚柔并济,收发有度,能将劲力灌注于剑尖,剑气如有实体,快战可以瞬间秒杀对手,也可以细水长流,耗尽对方力气。” “你懂剑术?”严青问。 摇摇头,展云如实回:“不懂,只是有感而发,若是哪句说错了您千万莫怪!” 严青:“你说的很对!” 能得严青夸赞实属不易,卫琅立在一旁颇为不屑的看了那邋遢鬼一眼。 只听严青又说道:“以你资质学什么都不难,剑术刚好合你轻快敏捷,潜心钻研,必有所成。” 展云有些惊喜:“那若是想练成您这般境界呢?” 严青忽而一笑,微微有些柔意在里面,不似平常凌冽:“你怎么会想到我?” “呃?”展云被问的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回道:“您厉害啊!” 严青笑道:“展大哥才是剑术之大乘者!” 看展云一脸迷惘,好心多说几句:“杀人剑好练,凶器而已,随处皆是。但想要敛其锋芒却是难于上天,剑出无痕,风尘俱静,青芒斩业,这世间我唯见过他一人!” 大概是因为不懂剑术,展云见过他出剑,当时只觉得好笑,那般九死一生之境地竟然还顾念着留人一命,实在好笑。 展云问了句有些失礼的话:“那您跟他差多少?” 严青笑出声:“呵呵,甚远!” 若是把练武分成三个阶段,小成,中成,大乘。 小成为入门,入门并不算难;多数停留在中成,伯仲分毫间;中成与大乘之间相距千里,再往前踏一步却是难之又难。 严青算是当世剑术之中佼佼者,放眼天下少有可与之匹敌。可是在展霖面前却只能甘拜下风。 “那......”跟北蛮人比呢? 没等展云问出来,卫琅出声打断:“你有完没完?怎么那么多问题啊!人家这有正事呢,这都让你耽误好半天了!” 两人若无旁人相谈甚欢,卫琅像是不存在,完全被忽略。 严青这才将目光转过去:“什么事?” 卫琅气结,怎么转过头就是这张棺材脸? 纠结于此,一跺脚转身进帐篷。 以为他真有什么事,严青跟进去,进门就看见他脱了鞋往塌上一趟,目光落在他玉白的脚上,十个圆润的脚指头红彤彤,像是受了拶刑,跟暖玉一样的脚背对比凄惨至极,令人不忍直视。 卫琅瞧他整张脸冷得跟什么似的,不由轻哼了声,还不是拜你所赐。 床头柜子上放着一瓶药,若风倒水回来,很自然拿起来闻了闻,确认无误为公子抹药。期间偷偷看向严青几次,敢怒不敢言啊!那眼神不言而喻。 严青:“才八十里怎么就弄成这样?” “嘶哈”卫琅气得想跳起来骂人,只是刚一动就疼得直抽气。龇牙咧嘴挨过去,颤声说:“我原以为你们也就是不识字,怎么连算数都不会?跑过去八十里,再跑回来八十里,那是一百六十里好吗?” 严青面无表情说:“我们就是跟这个叫八十里!” 卫琅气得心肝脾肺没有一处不疼,粗喘着气,被气得说不出话。忽而被若风弄疼了“啊”一声叫出来:“轻点轻点!” 严青叹了口说:“明天不练了!” 并非人人是展云,那轻功一般人练不出来的。 更遑论九天之上玉姿娇贵的卫琅。 “啊?”卫琅以为自己听岔了,原本只是想说说路程缩短一点,没想到这么痛快就说不练了。这可不像是严青以往风格。 严青走过去,拿过药瓶,蹲在床边为他上药。莫名其妙被别人占了自己位置,若风刚转过头就被一只手捂住脸扒拉到一边去。 脚趾脚底全是血泡,有的还未破,上了药功效也发挥不出来。严青让若风找了根细针,卫琅看着针尖寒光瞬时福至心灵:“这...这...这该...不会是要用在我身上吧?” 严青抓住他脚踝:“别动!不把血水挤出来会发脓!” 修长的指节十分有力,任卫琅怎么挣扎都丝毫未动,像是被玄铁枷铐桎梏住了一样。 “啊!啊!啊!.....” 卫琅小公子惨叫声十分有节奏感,高低起伏,不知道的还以为严青对他做了什么。卫琅自己也觉丢人,捂住嘴,尽量不出声。 ...... 那之后展云又找严青过招。 本来他是想让严青教教自己,但严青不肯:“以你资质不该被我误了!” 可能是因为教卫琅受打击太过了。 展云一直觉得严青武功即使在展霖之下也是靖北军中最强,教人颇有经验,又十分负责。 严青长剑在手比之前赤手空拳强之十倍,展云应对起来十分吃力。 展云所持是一柄长刃,军中士兵标配的那种。在严青剑下才走了五招就被断作两截。展云并未认输,反握断刀如同匕首,动作更加灵活,在寒光笼罩之下甚至能够近身,伺机反攻。 就这样过了近百招,最后败在严青剑下。 严青嘴角噙着笑意,许久没人能让寒光如此兴奋。 展云抱拳,恭敬说道:“您让了我两次,不然走到第八十三招就该分出胜负了!” 还是在实战中受益匪浅,这也让展云对严青更为尊敬。 两人收手,空歇时,严青指点他所不足,该如何改进。 展云虚心受教,着了个空档问:“大祁境内鲜少有敌手,那北蛮有能与您一战的吗?” 严青笑笑回道:“北蛮极少有人用剑。” 确实是,展云换了个方式问:“不只是剑术,您与北蛮人交手,有那种武功很强的吗?” 严青想了想回道:“曾遇见过一位,交过手,但没有分出胜负!” 展云很感兴趣,忙问道:“是谁呀?那么厉害的人在北蛮军中应该也很有名吧?” 严青眯起眼,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北蛮主帅岱钦!” 那两个字即使听见也会让人心底发寒,展云忙问:“您觉得若有机会再遇见,胜率有多少?” 严青:“五成!” 五成!五成!展云默念这两字 五成足矣! 等待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展霖书房从不锁门,自己常坐的书案上东西摆放整齐,桌上放着几本书,是他特意挑出来给自己读的。 走进书房,展云免不了东翻西翻的破毛病,以前至今皆如此,似乎想要找出一些小秘密,但很无奈,自家叔父大人表里如一,除了书籍就是圣旨诏令,还有就是能用车拉的公文奏折,唯有一物与之格格不入,是一漆木小盒,打开拈了一颗放嘴里,嚼得嘎嘣响。 林蔚张安过来找他,照常出去疯玩一日,似乎与平常无异。 晚上回去之后直接去了书房,不一会又出来,匆匆走入黑暗里。 十字路,站在正中央,停顿了一会,有人过来拍了下肩膀,然后将他带进旁边小巷子里。那大汉一脸横肉像个屠夫,拿出块黑布出来将人眼睛覆上,展云很配合。 然后大汉在前面引路,左拐右拐绕了十八个弯,最后走进一个小院,只将展云推进屋里去,大汉顺手扯下黑布留在门外守候。 屋里很亮,不太适应的揉了揉眼,看到上堂太师椅上坐着的人,走过去跪下:“拜见大人!” 岱钦端起茶盏啜了口,很满意他记得奴隶该怎么行礼。 展云从怀里掏出一张图,双手托于头顶上方呈给他。岱钦慢悠悠放下茶盏,拿过去,展开,这一看不由笑出声:“呵呵,这是什么?” 展云回答道:“回大人,是边境布防图!” “你是在耍我?”岱钦将图纸扔到展云脸上,锋利的纸边将脸颊划出一道口子,然后飘落到地上。 展云忙捡起图纸解释:“大人听我说,这确实是边境布防图,小人千辛万苦才得以窥见!如果凭空少一份绝对会被发现。小人将所有要点都记住了,用了一天一夜才画完!” 这话说得句句属实,图是按照原图画得,确实是展云亲手一笔笔画出来的。只是画技过于滑稽了点,而且只用了半刻不到。 拿起图在桌子上铺平,介绍每一处详情,叉是射兵,人字是步兵,圆圈是骑兵,经他这么一讲解确实没错,但真若是拿出去给别人看,怕是眼珠蹦出来也看不懂。 岱钦点点头:“东西没错!” 展云笑呵呵似是等着夸奖。 只听岱钦又开口:“只是这东西是一个月前的。” “啊?”展云歪着头表现出不解。 岱钦撇过去一眼:“你当展霖去各处巡查就只是巡查吗?边防部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换一次!” 展云状似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非得要查清边防部署吗?咱们大辽勇士勇猛无敌,干嘛要这么麻烦?” 岱钦嘲讽:“跟了他这么久,竟连这个还要问别人?” 展云咬牙切齿:“他从来不拿正眼瞧我,明面上将我收入麾下,却只让我做一小兵卒!我想他一定是为了名声才收下我,哼!假仁假义之徒!” 岱钦乜了眼,转头看向别处。他将展霖视为对手,这一生难得能够遇见的对手。他是位君子,无论人品武功还是用兵之道都值得人尊敬。 倒是这小鬼,贪生怕死,忘恩负义,唯利是图,让人打心底里瞧不起。 岱钦更相信是他满嘴谎言骗得展霖同情,只是后来展霖对其人品怀疑所以才没有堪其大任。 也无意为对手去辩解什么,岱钦又问了几句展霖近况,他回的模模糊糊,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这些与其他探子回报一样,没错,但完全找不出任何有意义的情报。 展云向岱钦建议:“大人觉得什么比较重要,小的可以着重去查一下!” 岱钦轻轻一笑,眸光依旧锐利只是比以往多了两分真实:“你觉得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呢?” 这话把展云问住了,他沉思片刻后抬起头,试探问:“我去杀了他?” “你有把握能杀他?”岱钦反问,对此十分好奇。 展云信心满满:“我这功夫,大人也见过,应该没问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句话成功把岱钦逗笑,是真的笑,不掺杂任何其他东西。纯粹,愉悦,让他看起来邪魅如妖,俊美无俦。 凭他想杀展霖?还真当自己武功盖世?哪来的信心?就凭在北境打赢达日阿赤?达日阿赤若是兵器在手三招他都接不住! 不过,就凭他能弄来边防部署图就比其他探子强过许多倍。 岱钦笑够了,拍着展云肩膀说:“你成功让我信了七分!” 展云大喜,跪下谢恩:“大人英明!小人愿为大辽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去将真的布防图拿来,要新的,展霖刚从豫州回来,想必一月之内不会再做改动。事成之后记你一大功!”岱钦直直看着他说。 头重重磕下去,以示自己心中激动:“小人必定不负所望!” 岱钦轻轻挥挥手,展云拜别起身退出去。 临到门口时,他突然又开口:“你不问问她现今如何?” 脚步顿住,展云并未转过身,声音带着笑意又微微有些沉:“大人不说小人都忘了!” “这么说来你并不关心她?”没等展云回答岱钦自顾说:“那小姑娘可是对你念得紧呢!每日都巴巴盼着你能去接她!” 展云有些气愤:“她还真是不知好歹!既然跟了大人就该一心一意侍奉大人!如此岂不是让大人对我心怀芥蒂!大人千万别听她胡说!” 岱钦放下茶盏,鹰眸紧盯着那张苍白的脸,声音轻悦:“这话我必定会传到!” “大人还有其他事吩咐吗?小人出来太久,怕有人起疑!”展云恭恭敬敬说道。 岱钦挥挥手,展云再次拜退,房门关闭那一刻听见一个声音飘如耳中:“我没碰她!” 眼睛再次被蒙住,走出去几步他顿住,转身回望了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回应的只有屠夫大汉用力推搡。 而这一切刚好落入那双锐利的鹰眸之中,刀刻般的薄唇扬起轻笑。岱钦想:若真不在乎何必装的如此辛苦?终究是有心的,否则大可以一走了之,再或者让人来围剿。倘若无动于衷何必受制于此? 中原人最重女子名节,无妨多给他一点念想。 这样的人有野心,又有牵制掌握在手,用起来也能放心。 回去时已是深夜,过了宵禁时辰,路上遇见士兵巡街,展云无意与他们废话,躲藏过去。可是到了府里却有他躲不过的。 府上一片漆黑,刚松了口气,往里走了两步就发觉不对。 以为是府里进贼了。心想着:好个小贼敢来展府行窃,正好今日不爽,待抓到定要好好教训一顿。 于是,展霖就看看见一个‘小贼’鬼鬼祟祟摸进来。 “嗖” 人未到暗器先到,一颗随手捡来的小石子直冲面门,其力道让人头破血流足矣。展霖伸出两指夹住,眉头习惯性蹙起。 没听见人呼疼,心说这小贼有两条下子!展云窜进去,大叫一声‘小贼纳命来!’而后就被按在窗户边。 月光清朗映着一人,风华不输凌空银月,正是自家叔父大人是也。 场面一度尴尬不已,静的只余风声。 展云清了清嗓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展霖松开手“这么晚才回来去哪了?” “还不是上次那帮小贼”展云蔫蔫到桌边倒了杯水。 展霖坐到他对面,语气比平常略沉:“得之坦然,失之淡然,人生在世许多烦恼皆因执念而生。” 持杯的手顿在唇边,展云若有所思:“人若无欲无求确是少了许多烦恼,奈何世人皆非圣人。” 展霖声音放轻:“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呵呵”展云轻笑:“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忧。 ” 展霖点点头,看来案几上的书他读了。 “我昨日看到这一句,因为不懂,所以记得格外清楚”展云饮了口水,续而接着说:“字面上的意思无非是一个善字,但夫唯不争,故无忧实在与事实偏离太大。可不争,但亦会被旁人欲念所累,何来无忧?” 展霖轻笑,笑他执迷:“何辜为旁人所累?孑然此身,无欲无念亦无求,忧,亦避之” 避?展云摇摇头:“我所求不多,吃饱穿暖即可。如此还被惦念,怎能不恼火?” 饮尽水,起身 “行善,道随之;行恶,害随之也” 刚走两步,听见身后如是说。 “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展云转过身,嬉皮笑脸问“君子,不累吗?” 未等他言语,人已没了影。 唯余一声轻叹,真乃诡辩奇才也。 展云回房,关上门,长长舒了口气。 夜黑彻,世间所有皆被隐没。黎明时,一丝光亮轻易便就将其退散。 见过光明,谁还愿忍受黑暗? 所以,再等等,再等等...... 兵器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严青收剑,抱拳,展云同礼。 他现今已然能够在寒光之下安然走过百余招,短短十几日而已。如此天赋,惊叹之余,严青说:你只差一把趁手的好兵器。 听到兵器,展云第一时间想到蒋镒。 蒋老板在城中颇有名气,老乡去他那修农具,扳镐修成九齿耙,镰刀改成三刃镰,老乡苦着脸拿着把凶器回家,家里婆娘泼辣的难免会找回去,蒋老板面相凶恶,但实打实是个爽快人,借钱也要赔给人家把东西买过来。不为别的,他认为亲手打造的‘好器件’放在不识货的人手上实在是一种悲哀。 久而久之鲜少再有老乡光顾,都是熟人照顾一下生意,但熟人没钱,穷的叮当响,大多数都是自己找来材料,给蒋镒拎壶酒就算得了。蒋老板好酒,但不嗜睡,喝多了尤其精神足,能打铁整天整夜不睡觉。街坊邻居不敢惹他,都到展霖那投诉。 好在他早早就将这处屋宅买下来了,不至于因为交不出租金而流落街头。 但找他打造兵器有一条件,就是一切都得按照他的规矩来。 蒋镒的原则始于对一件事物执着到极致,在他眼中‘兵器’是有生命的,能哭会笑,终其一生,忠为一主。 展云特意拎了两坛好酒,登门拜访。 蒋镒停下手里活计,问他想要一件什么样的兵器? 展云回道:长剑 蒋镒将人上下打量一番,让他打两招看看。 这可难不倒展云,与严青交手那些招式九成九都记得,拿起炉子上火钩子武了几招出来。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却看得蒋镒皱起眉头。 展云瞧见,有些疑惑,收了手看着蒋镒。蒋镒一本正经说:“你不适合用剑,剑乃兵中君子,还是挑样别的吧!” 展云有些不爱听,但也没反驳,毕竟是来求人办事的:“刀也行” 蒋镒摇摇头,皱着眉压着火气说“刀乃霸者!岂是你退而求其次想选就选的?” 展云看了眼墙上立着的长枪说“其实长点我也武得了!” 蒋镒挥挥手,将长枪收进罩袋里:“甭想,你可压不住这份威严!” 那模样似乎生怕展云多看一眼就会少二两,饶是展云好脾气,也被他气得不轻。不过还是耐着性子请教“那您觉着我适合什么?” “我又不是你,也没见过你武功什么路数,哪里知道?”蒋镒回的理所应当。 展云心说:这难道是看在展霖面子上不好推脱,才故意为难的? 越想越觉得火大,不由挑衅:“要么你来试试?看看我武功究竟什么路数?” 他这话说的不轻不重,蒋镒也没觉什么,挠挠后脑说:“行啊!” 话音刚落就见不知什么东西飞过来,速度之快让人措不及防根本躲不过,蒋镒手臂横在前挡住,反手一抓,被力道冲得手掌发麻,还未来得及多想就见那小鬼冲过来以手化爪直冲面门,蒋镒赶忙隔挡,臂肘用力将人推出去丈外。展云也不怂,正面直刚,虽不及蒋镒刚猛,但他胜在灵活。 两人走了十几招,展云丝毫不落下风。 屋子里乱的不成样,各种兵器铁器散落一地,蒋镒及时叫停。 稍作整理,蒋镒开口说道:“想要什么,你需得自己心中有数” 若心里有数,还需费这半天功夫? 能让展云觉得为难的事属实不多,这算一个。 一连多日愁眉不展,这般心事重重连岱钦都察觉出来。 展云每隔几日就会画幅图给岱钦送去,当然,无一例外是已经作废了的。次数多了,岱钦显得不耐烦,让他确定好日期,确定有用再送来。 由此大概可以安安心心待几日。 岱钦扔给他一物,捎来一两句话,再说不在乎似乎就显得有些做作了。人总是喜欢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展云就挖空心思说给他。 图是真的,话也是真假参半,他想听的半句不假,其余的也能含糊过去。 日久天长,岱钦言辞之间比之从前稍微随和。 一切皆在预想之中。 由此比较,北蛮战神远远不及我大祁战神。 又去过两次打铁铺,带着酒,希望蒋镒心情好了原则也能松动些。 经常碰见熟人,看他们拿着心仪兵器欢欢喜喜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王虎攒了半年积蓄,又将自己卖给废物,好不容易凑够钱买材料,托付给蒋镒。算算日子差不多应该好了,兴冲冲拉着废物去取。 到了打铁铺却看见一位意想不到的人,蒋镒赶忙迎出去,让人在屋外等着。稍时拿出一个物件,用牛皮袋包裹着。交到王虎手上。 王虎迫不及待打开,只见刃芒炎焱,不由惊叹。 偃刀,长丈三,刃长一尺九,重八十一斤九两,风过刀鸣如凤啼,端的霸气无双。 兴奋的挥舞两招,趁手极了,其激动溢于言表,奈何文化实在有限,挖空了脑子也只想得出两个字来形容:“卧槽!卧槽!卧槽!” 废物翻了白眼,直觉跟这粗人在一起实在掉价。他探头探脑看向屋里,不由问道:“将军来这儿做什么?” 蒋镒贼兮兮凑近他身侧耳语:“诶,这话我只跟你说了啊!可千万别告诉旁人!” 废物点头称是,心里却想:能说出‘不要告诉旁人’已然说明这厮不知跟多少人说过这话。 蒋镒善铁艺,对于木工稍逊。恰巧废物颇为精通,之前做连发机弩时废物不少帮忙,两人十分聊得来,时日久了,尤显亲密,说话也就少有遮拦了些。 “极地银铁精,绝世之物,浴火不化,雷电不侵,融出来我手都抖了!也太舍得了!” 确实绝世之物,据传现今存世仅有一件 不禁凝起脸,只在一瞬,未有人发觉时又恢复如常,废物皮笑肉不笑:“你这嘴,快少说两句吧!这话可千万千万不能跟别人说!” 蒋镒伸手拍了一下那小身板:“你以为我跟王虎似的那么缺心眼?” 王虎可不缺心眼,只是间歇性犯病,太楞了点。 那边王虎仿若未闻,一心全铺在自己爱刀上。拿着大刀兴奋不已,只是他原本想好叫它‘虎牙’,现今看来却是有些不合适。左思冥想未果,回头想问一句,废物最是能咬文嚼字,想让他帮帮忙取个好名字。 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喊道:“炽凤!炽凤!” 王虎连叫了两声,看着手中长刀笑得像个二傻子。刀面闪过光芒,似是在回应,王虎笑呵呵对它说:“以后你就叫炽凤!” 这次回应他的是废物的大白眼,简直要将他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这把刀,蒋镒贴进去二十斤生铁,瞧见两者契合蒋镒也是打心里高兴,像是看见自己亲儿子成家一样高兴。 在这一行里蒋镒算是能者,精细至极,十成心思都放在里面。对其每一件‘器’都用心到了极致,造诣颇深。 倘若不打仗,他该是一位名震江湖的匠师。 军营中日子照旧,与卫琅两看两相厌,但又不得不见。不光是训练时,私底下展云隔三差五去找严青过招,卫琅这闲人必在一旁观战。 有一次‘恰巧’展霖路过看见,来了兴趣,要与严青切磋一下。 严青有些惊奇,素来都是别人主动去找展霖,从来没见过展霖邀请谁切磋。 已然很久没有去挑战了,严青被挑起战意,手中长剑也兴奋不止。 寒光出鞘,极快,快如闪电,而后化为一片雷光,光影交错,携卷风沙草叶,一切有形之物皆为剑锋。 斩业青锋古朴,无光自映,一挥一动间,剑气磅礴,沉稳如山岳,又静谧无声,拈花弹指间光华流逝,如这人生最终归于平静。 本以为胜负已定,却见严青抽出腰间短剑,赤芒一出,凛利无双,剑气如实体,又如狂风狠戾,风痕过境寸草不留。 一防御,一攻击,剑光如惊虹,化作虚影,快到肉眼看之不及的速度。 反观展霖,亦沉稳如名岳深潭,长剑在手,纵横无匹,剑锋相较,如神佛梵经颂文,化万千杀气为虚无。 风停雷云散,万物寂静。 胜负已分,严青收剑入鞘,抱拳深深一拜。 至此展云方知,何为剑术大乘。 再看向展霖时,目光都变得与以前不一样了。 一个月后,展云收到一件礼物,是一件兵器。 两把短剑,状如棱叶,双刃,长柄。一重九斤三两,长一尺三寸;一重七斤二两,一尺七寸。 蒋镒拿起来亲自给示范了一下,柄后面有机关,另有七寸锋刃,端的精妙。 展云一双眼亮得晃人,这真真儿是为他量身打造。 “常言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长而强,锋芒毕露;短而诡,诡异莫测。你善于近攻,但若遇对手较强时许想办法拉远距离” 蒋镒顿了下,接着道:“必要时可弃刃做暗器,为你换得一线生机!” 展云点点头,按捺不住伸手过去,木匣‘啪’一下合上。 “你这小鬼杀气太重,这件兵刃到你手上必然会成为凶器!”他一脸无奈,满是可惜,非得让展云发誓:不伤无辜之人,不以一己私欲伤人 展云竖起三根手指,万般虔诚起誓: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天打雷劈这个词老天爷都听腻了,一人一下都得累死!”蒋镒没好气的说,但还是撤了手。 展云迫不及待打开木匣,剑身光华流动,皓洁如月辉,似有灵性。 拿起比划两下,顺手极了,可长可短,远近皆宜。 “愿你永无出剑之日!”蒋镒最后说。 开战 - 太平江山 - 太行易水 乍一见展云挥剑剑气破开一片寒芒,严青不由惊诧 剑气,并非一两日可成,也非名门大家指点几下就可练出。 但这对展云来说还不够,还没能让严青使出双剑。至少要能与严青打成平手才有机会。 有了极为趁手的兵器,展云可谓突飞猛进,这场比试无疑依旧是他落败。 严青说:“你内力不足,所以剑气不稳,需勤加修习。” “内力”展云疑惑。 严青更为疑惑。 细问之下才知,展云幼时讨饭,到一道观外,听里面有人讲,他便下意识跟着照做,意外发现身上伤痛减轻。于是每有伤痛都拿来用一用。 他身上十天有九天带伤,日久天长,累积出一座金矿,然,他却不自知。 可悲,可泣,展云想找个墙角去撞一撞。 严青笑道:“如你一般资质者实在少见,更难得这副骨骼、经脉,普天之下属实少有!” “这是在夸我?”展云苦笑,怎听着那么不像呢。 严青很认真点点头:“嗯” 最简单不过的道家心法,那一个道观都不见得有人能学成。 想要运用得当,更为精进,严青给他指了一条明路:去问展霖 展云虽有万般不愿,但还是去了。 展霖也不吝赐教,道家功法最重天地自然。他本就有些根基,已在道中,稍加指引即可凝气聚神引于丹田之中,短短七日就能够感知气流游走于经脉之中。 学武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于是,闲暇时所有时间几乎都用来习武。 日常训练时运气游走周身,互有相宜。晨昏吐纳,夜静定功。 训练闲暇时,他亦不闲,躲在清净地练武。所经所见能为所用皆化入自身,这般资质和悟性见者无不啧啧叹奇。 休息时,去找林蔚张安,玩只是个幌子,依旧是为了练武。 这份勤恳连林蔚都自叹不如,也默默跟着忙活起来。 城外树林河边成了最常去处,无人知晓,无人打扰。 展云双手皆灵活,左右可互通,又可打出完全不相干的招式。利刃向水,左手能挑起旋涡巨浪,蛟龙出海,妖异凶狠。右手轻轻一挥,杀气无声,蛟龙断首落水无痕,一刹那水面恢复平静。 这般境界隐隐可见其大势,前途无量。 已然是让林蔚引颈长望,自觉遥不可及。立在树荫下,落叶飘零,忽觉自己也如这落叶一般。 “愣什么呢?” 展云皱了眉喊道,林蔚那满身颓败着实让人心惊。 这一嗓子似是将林蔚叫回魂,憨直一笑,回了句:“没什么!” 继续拿着身后那棵树当做桩子打,树干已经出现油皮,没太用力,他听老大的,现在主要练得是速度。 展云走过去,看了几下,皱起眉,横手拦住他的拳脚,说道:“太慢了!” 他指出林蔚所不足,可谓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似乎许久没有听到他这样训人,连一旁张安都觉得有些难听,过去打圆场:“我听说最近酒楼出了新菜式,咱们挺久没去过了,今儿过去尝尝?” 说到吃得展云来了兴趣,走在前面,张安在后面想安慰林蔚别太在意,可却发现林蔚一脸认真,而展云也言传身教该如何纠正,怎样能够更好。 这场景一如这许多年间,丝毫未变。 张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日光荏苒似乎只有自己变了,这似乎也是一种叛变。 有了这种想法,张安努力表现自己,在自家老大跟前十分活跃,察言观色,忙前忙后,展云想要什么只需一个眼神,张安即能会意,照顾周到。 显得林蔚格外像个木头人。 一顿饭吃的舒服极了,全是荤食,酱肘子,白烧鸡,梅菜扣肉,小鸡炖蘑菇......可算解了解馋。 全赖这阵子没怎么出来玩,攒下些银钱,否则真不敢踏进酒楼门。 拍拍肚子,歪歪斜斜陷在椅子里,餍足又惬意。 喊小二过来结账,谁知老板亲自上来,还拎着两坛果酿,十分热情说:“承蒙您看得起,这两坛水酒权当是我一片心意,您务必要收下!” 这话十分耳熟,自从跟在展霖身边经常有人说出类似的话。。 鲜少有不知所措之时,这便是其中之一。 展云赶忙立起来,推脱的话说得很僵硬。奈不住老板太过热情,不由分说放下就走。 弄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三人歇够了,下去结账,展云想了想,多加了十几个铜钱放在柜台上。 晚上,又去十字路,再见岱钦,展云抬起脸笑着与他说:“快了!就快到手了!” 岱钦点点头,扶贫似的扔给他一袋银子:“看得出你是用心了,事成之后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还有你的小情人,也盼着你早些去团聚呢!” 展云拜谢,头磕在地上特别响。 转眼又是一年中秋 这次秦伯章长了心眼,提前跟卫琅套近乎,几次旁敲侧击之后如愿以偿听见卫琅豪气十足的说:“这事儿你就别管了!你买的那些是人吃的吗?还好意思说!” 话说去年,秦伯章采买回来的那些玩意硬的能凿钉子,铁饼似的,光顾着省钱,正常人谁能吃的下? 就这,看见杏香楼大厨一来,马上扣下不发了。隔天转交给伙头班,于是乎接下来将士们连着吃了七八天野菜炒月饼,菜根熬月饼,真真儿半点没浪费。 那菜色卫琅光是看见都快吐了,真不知一众士兵都是生了怎样一副好肠胃? 秦伯章千恩万谢,也不管卫少爷语气如何,财神爷嘛,有些小脾气很正常,很正常。就是劈头盖脸骂他一顿也是值了,为军中省了一笔不小的开支呢! 杏香楼大厨手艺一如既往,农户赶着一群羊送过来,伙头班十几个人兴奋的语无伦次,甚至都想给‘财神爷’磕两个。 当天吃的炖羊肉,每个人都有满满一大碗。有的人舍不得吃,偷偷带回家给媳妇孩子。东子就是其中一个,找营总请假说肚子疼,被营总一脚踢出去,回头一笑揉揉屁股颠颠跑回家。一下午找营总过来说肚子疼的至少得有几十个,还有几十个说是腿疼胳膊疼。 这样的日子让人不禁想:若是往后都如此该多好! 可是事与愿违,天不如人愿,人世间居于高位的野心家无时不刻不在谋算着如何用这些普通的人命去填补自己野心的空洞 边境突发状况,幸而有惊无险。 港口封停 南北两岸剑拔弩张 北蛮派来使者说:是匪贼作乱,已将人捉拿。并将匪首当众斩首 众人望着那被推下渭河的尸体,攥紧拳头。 可朝廷隔日就送来诏令:继续通商 所以,普通人的性命分文不值 展云赌赢了,这场突袭是试探,他赢得了岱钦七成信任,却丝毫不觉高兴 展霖连上三封奏疏,详陈战策,请愿出征,收复失地。 三份奏章之上,两根手指轻叩,九五之尊俯身望向朝臣:“众位卿家说,此事该如何定夺?” 皆言以和为贵 祁帝轻笑 隔日,一纸诏令送到青州,责问青州刺史为何抗旨不尊? 吴广禄直喊冤枉,低着头眼珠子一转,忽而闭嘴,这冤枉喊破嗓子也是白喊,因为朝堂之上,皆心知肚明。 马不停蹄跑到军营里,还未开口,就见展霖一身戎装正要出营。 展霖抱拳,与他说:“小河口发现敌军,吴大人有事等展某回来再说不迟。” 言毕,策马而去。 吴广禄愣在原地吃了一嘴土。 小河口,浅水长滩,一队走私商贩夹在双方人马之中,两方各不相让。 此处归耶律宏盛管制。耶律宏盛赶来,端坐马上,不疾不徐道:“我辽国子民,自有我辽国律法处置!” 展霖看着他们脚下,一字一顿说:“犯我大祁者,诛!” 如此挑衅,若不应战,岂不让人小瞧北蛮? 一时间杀声震天,铁器相较之声震耳发聩。 金山西见烟尘飞,渭水东流,绯色三日不尽 这一战,激起五十万男儿血性 这一战,却是让朝堂彻底乱了 有人上疏弹劾:大将军抗旨不尊,故意挑起战端 祁帝一向宽仁谦和,将奏疏放置一旁,只说了句:“展家世代传承,忠孝仁义” “圣上,依老臣所见,现今打不得!”不知已然是第几个这么说。 祁帝揉揉眉间,声音倦懒:“哦,那你倒说说该怎么办?” 那官员低头,作揖,躬身,一撅屁股往后缩缩,没了下文。 “你们都说打不得,辽人的铁骑是听你们使唤吗?”祁帝说这话依旧不紧不慢。 太尉同一众武官主战:“那就打!展霖将军挂帅,横扫辽寇,夺回北方失地,将北蛮彻底赶出中原!” 祁帝伸手扶额,目光转向一旁。 户部尚书被推出来,婉转说明大祁没钱。 “这话你可以去燕京与辽人说说!”这话他不说,祁帝也一清二楚。 户部尚书跪地直呼:“圣上开恩啊!” 众人却知道,祁帝那句话并非闹着玩。 并非为了‘君无戏言’。 能在朝堂立住脚的都是聪明人,在场这些又都是聪明人里头拔尖的人精。其实事该怎么办,大家心里都有谱。 既然打不过,那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求饶。 只不过关乎国家威严,所以一个比较好听的称呼应运而生 --‘议和’ 而这议和往往都由臣子‘极力主张’,使者自然多为‘自荐’。 自古这位议和的‘一国使者’都没甚好下场。议成了会成为千古罪人,留名于史书之上,遗臭万年;议不成则小命休矣,一命呜呼于他国异乡。两军交战哪有什么不杀使者之说? 如此耗了一夜,眼看有连昼转的趋势,宫外久病不闻朝事御史大夫上了道折子。 祁帝一手撑头,另一只手放在折子上,轻轻摩挲。 好他个周亭公,趁这会打劫,一来就给自家儿子要官职,还要什么子承父业,让一个庶出的幺子做御史大夫。 他是病的烧坏了脑子,还是让展家小混账气蒙了? 自然都不是。 年轻帝王的眼眸越发深邃。 须臾,薄唇之间吐出两个字:“准了!”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